《锦绣大唐房俊房玄龄》 第一章 神,请让我再死一次 大唐,贞观十二年冬。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卯时初,诺大的长安城仿似一头亘古巨兽蛰伏在黑暗之中。 星月无光,北风萧萧,鹅毛般的大雪扑簌簌的落满街巷屋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行行举着火把的车队从各个里坊刚刚由坊卒打开的坊门走出,汇聚到朱雀大街,浩浩荡荡的前往承天门,准备上朝。 早朝时辰将至,然则梁国公、尚书左仆射房玄龄的府邸却是人声吵杂、乱作一团。 将至花甲的房玄龄一身朝服,负手站在庭院当中,仰首望着铺满积雪的屋顶,满面忧色。 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正坐在屋顶,手里拎着个酒坛子,时不时的喝上一口,长吁短叹。 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跑过来,“噗通”跪在房玄龄面前,膝盖顿时没入一寸厚的积雪中。 “呜呜……老爷,都是我的错,没有看住二少爷……呜呜……” 小丫鬟俏儿是二少爷的贴身侍女,刚刚睡醒,才知道二少爷天不亮就跑到屋顶喝酒,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二少爷可是病了好多天,这才刚刚见好,万一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心里自责没有及时发现二少爷的行踪,小丫鬟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屋里一阵脚步杂乱,主母卢氏风风火火的跑出来,口中急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房玄龄叹口气,指了指屋顶。 卢氏显然刚刚起床,头发尚未梳理整齐,一抬头看见屋顶“听雪饮酒”的二儿子,顿时大叫:“儿啊,你且下来,这天寒地冻的,莫要冻出个好歹……” 次子遗爱前些时日出城狩猎不慎坠马,磕了后脑,一直神志不清昏睡不醒,房府上下尽皆焦虑。 这刚刚见好了,怎么又顶风冒雪的跑到屋顶上去了? 难不成是摔坏了脑子? 这么一想,卢氏更是心急如焚,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屋顶的少年却是无动于衷,一副仰首望天思考人生状。 房玄龄阴沉着脸,虽然也很是担心二儿子,但是一大清早的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实在是不成体统。 喝了一声:“赶紧下来!” 少年依旧不动,却俯身看过来。 院子里燃起火把风灯,积雪反光,正好看清楚少年的脸。 样貌敦厚,浓眉大眼,青涩的脸上带着稚气,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袍,身材并不魁梧,却结实宽厚。 少年看看房玄龄,又看看卢氏,终于开口说道:“我不娶高阳公主!” 这话一出,满院皆静。 房玄龄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勃然大怒:“逆子,要找死吗?” 少年梗着脖子一脸倔强:“要我娶高阳,我就死给你看!” 房玄龄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狠狠盯着眼前这个二儿子:“此乃陛下赐婚,岂容得你一个黄口孺子拒绝?你将天家威严置于何地?更何况,‘尚公主’乃是何等的荣耀,你居然拒之不受,简直荒唐!” 房玄龄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这个混球宰了了事! 皇帝金口御赐,谁敢不受? 就算真的不想接受这份荣耀,可不敢说出来,也就只能心里想想而已…… 那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以死相逼怕是没有效果,不由得苦了脸,苦苦哀求:“要不……跟皇上说说,不要高阳行不行,咱换一个?” 房玄龄愣住:“……换一个?” 你特么当大唐公主是什么? 大白菜? 这个看不上,扒拉扒拉再换一个? 简直就是找死! 房玄龄血灌瞳仁,仰天咆哮:“孽畜!给老子滚下来!” …… 房玄龄火急火燎的赶去上朝,时辰已经过了。虽说当今天子对于似他这等肱骨旧臣颇为宽容,等闲不会斥责,但是数年来兢兢业业的房玄龄责任心颇重,绝不会仗着天子的宠信放任自流。 房府厅堂的四角摆放了几个炭盆,炭火正旺,屋子温暖如春。 房俊的心里却一如屋外的冰天雪地,拔凉拔凉的…… 前一刻还在县里主持全县大力发展农村机械化耕作的工作会议,怎么脑袋一晕眼前一黑,就特么穿到唐朝来了? 穿了也就穿了吧,哪怕是全省最年轻处级干部的锦绣前程没有了也不是不能接受,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儿谁知道它啥时候发生? 穿到唐朝也算不错,四海臣服、国大民骄的滋味咱也品味一回。 可是特么为什么好死不死的偏偏变成房遗爱? 名传千古、乌龟的典范、超级绿帽王、会发光的绿巨人! 莫非自己和这货同名的缘故? 房俊的名字是自己的老爹取的,老汉就是一典型的乡下泥腿子,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儿子取得这个名字跟古代一个大大的名人重名了。 直到房俊上了初中,才知道历史上还有一位姓房名俊字遗爱的仁兄跟自己同名。 说起那位仁兄,呵呵,名传千古啊…… 可现如今,自己居然穿越到了这位一千多年前的仁兄身上? 额滴神,这是要闹哪样? 都怪老爹啊,要是给自己取名叫房仕龙多好…… 房俊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可以忍受贫穷,可以接受挫折,可特么打死也无法忍受变绿! 桌上精致的小菜丝毫吸引不起他的食欲,胸口像是被千斤大石堵住一样,好心塞…… “儿啊,好歹吃一点,这个葵菜馅儿的小馄饨是你最爱吃的,还有醋芹,最是开胃……” 母亲卢氏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用筷子不停的往房俊的碗里夹菜,就差给喂到嘴里了。 尽管郁闷的要死,房俊还是心里暖暖的。 无微不至的关心、浓浓的母爱,让他想起另一个世界自己的母亲。 一向被视为骄傲、有出息的儿子突然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该是何等的伤心欲绝? 房俊强忍着担忧和悲痛,夹起一个馄饨塞进嘴里,却是食不知味。 “你说你这孩子也是,那么多人在场,你怎么能说那样的话?要是传出去,陛下还不得发火?再说了,高阳那丫头我瞅着挺不错啊,身段儿好,长得还俊,又是金枝玉叶,更甚得陛下宠爱,你咋还瞧不上?” 卢氏有些不满,口中埋怨着。 一提这事儿,房俊胸口就堵得慌:“娘啊,爹最听你的话了,你让他跟皇上说说,这门亲咱不结行不行?” 高阳公主啊! 那可是千古传奇的女性,追求自由恋爱的伟大先驱、婚|外恋的典型代表…… 特么就让我给摊上了? 卢氏嗔怪的打了儿子一下:“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你爹最听我的话……” 想了想,好像儿子说的也不错,就接着往下说:“这事儿啊,怕是真由不得你。这阵子陛下被那个《氏族志》闹得正上火呢,据说申国公主持编撰,将崔姓列为氏族第一等,还有传言说是五姓七宗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正,不与皇族通婚……陛下很不满,这时候你要是再闹这么一出儿,你让陛下怎么想?好啊,五姓七宗看不上咱李氏皇族,你房家也看不上?你想想,能行吗?” 卢氏苦口婆心的劝导儿子,可那神情怎么看都像是一只高傲的公鸡,神采风扬。 呃…… 忘记了,人家卢氏那可是正宗的范阳卢氏嫡女,还真就瞧不起有胡人血统的李氏皇族…… 可是这跟自己有个毛的关系? 他也知道想让天子收回成命肯定很难,可问题是如果自己真的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娶了高阳公主,绝逼会为了避免帽子变绿趁着某个夜黑风高的时候把那个娘儿们宰了…… 可话又说回来,宰了皇帝老子的闺女,那结局貌似也好不到哪里去…… 思来想去,房俊居然发现前后左右都是死路,怎么走都是死棋。 无解…… 他郁闷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无声的呐喊:神啊,能不能让我再死一次? 第二章 定计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整天,到得傍晚,整个房府银装素裹、冰雕玉砌一般。 房俊心里堵得慌,回到书房搬了一个胡凳坐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道缝隙,冷风扑面、雪粉飞扬,心情这才舒坦一点。 院中墙角几株枯梅枝干嶙峋,墙外的一株高大的雪松倒是迎雪傲然。 摸了摸后脑,那里还有一个大包,是前几日坠马不小心磕了石头所致,导致自己那位前身昏迷数日,被自己的灵魂夺舍还阳、鸠占鹊巢。 甚至就连以往的记忆都保留下来。 原本的房俊字遗爱,以字行,所以世人都称呼其字,不呼其名。 房玄龄是个文化人,耍的是笔杆子,所以对于后代子女的培养都是儒学为主,希翼着诗书传家。 长子房遗直还好,虽说为人端正缺了一点灵气,但性情敦厚刻苦认真,是个方正君子,学业一直不错。 可到了房遗爱这儿,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这货有些木纳,脾气倔强,脑子里好像缺了根筋,不大好使。 说白了,就是有点二…… 先生教些四书五经,勉勉强强也能听得懂,但是大多睡一觉就全都交给周公了…… 偏偏学文不成,习武倒是有些天赋。 或许是天生一副好体格,房遗爱力大无比,就算是等闲壮汉也比不得他,整日里跟着一帮子武臣勋贵的后代耍刀弄棒、骑马打猎,行为放浪不拘礼数,也算是一不良少年,名声不大好。 气得房玄龄肝儿疼…… 房俊无奈的叹口气,想想三两年后自己就得娶那个大魔女高阳公主,满满的全是心塞。老子今年刚刚十五啊,八点钟的太阳、祖国的花朵,注定了就要提前凋谢了吗? 特么没法儿活啊…… 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传来。 小丫鬟俏儿捧着一个茶壶,给桌案上的茶杯斟满一杯茶,递到房俊眼前。 “天很冷的,我煮了茶晾了一会儿,温度刚刚好,少爷喝一杯暖暖身子。” 十二三岁的小loli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担忧的看着自家少爷。 “唔。” 房俊也有一点口渴,顺手接过茶杯,也没看,一口喝了半杯。 然后—— “噗!” 猛地喷了出来。 “啊!” 小丫鬟俏儿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兔子一样跳开,裤脚依旧湿了一块。 房俊瞪眼:“这什么玩意?” 看了看手里的半杯茶,茶水混浊不堪,砸吧砸吧嘴,有姜的辛辣、食盐的咸涩、甚至还有点羊油的腻味…… 这才想起来,好像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说是明朝才出现炒茶,尽得茶叶清醇甘美之原味,唐朝时却是将茶叶细细的碾碎再佐以葱姜盐甚至果汁放在壶里一锅煮…… 这特么也叫茶? 说是汤恐怕更恰当一点。 对于酷爱喝茶的房俊来说,无法忍受的程度仅仅是排在娶高阳公主之后的第二位。 小丫鬟俏儿哪里知道这个?见到少爷把茶水都喷出来,想当然就认为自己的煮茶功夫不到家,被少爷嫌弃了,委屈得眼圈顿时红红的,人家刚刚煮茶的时候不小心还烫了手呢…… 不过既然少爷嫌弃了,那以后自己还要更用心才行,小心思里琢磨着下次煮茶的时候是多放一点羊油呢,还是少放一些姜末…… 房俊心情乱糟糟的,只觉得全世界都跟自己作对,也没留神小丫鬟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 若是他知道此刻小丫鬟俏儿心中所想,怕不是要一口老血吐出来,对于喝惯了龙井毛尖的房俊来说,唐朝的茶是会喝死人滴…… 恰在此时,家丁房大海来报:“少爷,程三公子、杜二公子听闻少爷醒来,特来探望,现正在花厅稍坐,您看是不是请他们过来?” “程三公子、杜二公子?” 房俊微微一愣,稍稍回想一下,才晓得这两人是谁。 程咬金的三公子程处弼,杜如晦的二儿子杜荷。 这两位可算是长安城纨绔中的纨绔,除了欺男霸女这事儿实在是不敢干,其余什么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就没有没干过的,名声那顶顶是臭大街的俩货。 房俊心情不爽,没耐心见这两个狐朋狗友,就想吩咐房大海打发走两人。 突然,心里闪过一丝光亮。 名声臭大街的狐朋狗友? 有了! 房俊大喜,吩咐小丫鬟俏儿:“俏儿,给本公子更衣!” 不能让皇帝陛下收回成命? 哼哼,山人自有妙计! ******** 尚未到酉时,阴云如铅,城中家家户户已是灯火辉煌。 街道上满是积雪,虽有长安、万年两县的衙役冒雪清扫,但雪势太大,前面尚未清除,身后又已寸厚。 由仿佛出来,街上行人寥寥,直到平康坊附近,方见车马辚辚,喧嚣热闹。 平康坊是长安城一个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由于尚书省官署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首很有名的诗句,是唐朝一个叫做孟郊的人考中进士之后写的,通篇满满的都是一朝青云直上、成为天子门生的得意之情。这位老兄乃是真雅人,中了进士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骑上快马去赏花。 若是天真的认为这位老兄赏的是牡丹花还是牵牛花,估计会遭他翻白眼。 因为唐朝大部分进士考中之后的第一件事就去跑到平康坊。干什么去?去妓院找漂亮美眉,由此可见有唐一朝风气之开放。 尽管此时尚值贞观年间,唐朝初建,前隋的进士科的考试已经停止,绵延千年的科举制度也要待到高宗时才形成定制,但平康坊早已是追逐时尚风气的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所在。 可以说,这平康坊就是长安城特意开辟的红灯区。 骑马斜倚桥, 满楼红袖招。 哪个男人不会被这样的温柔乡侵蚀掉骨气,甘愿长醉不愿醒? 第三章 醉仙楼 新书上传,求推荐、求收藏! 拜托了诸位!~ ********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缓缓而行,任凭车轮在街道积雪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转眼又被大雪覆盖。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毡子,正中放着一张矮几,角落里甚至有一个覆盖着铜罩的炭炉,散发着热气。 矮几上有铜壶,壶中有温酒。 温酒入喉,虽然酒味酸涩,却也将一身寒气散尽。 杜荷微笑着说道:“房二,伤处也大好了?” 房俊摸了摸后脑勺,说道:“好的差不多,不过隐隐仍有些疼痛。” 心里却想:好什么呀,都特么摔死了,要不然老子怎么能鸠占鹊巢? 程处弼有些愤然:“都怪柴令武,当日便是他在给你的坐骑一鞭,才导致你坠马,这人太坏了!” 房俊一惊,还有这事儿? 他一直以为坠马事件是个意外,记忆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没在意。 可程处弼这人木纳憨厚,跟房遗爱最是要好,话语很少却绝不赘言,每句话都是有的放矢,他说有这事儿,那就一定是有。 房俊心里琢磨着,得空的时候好好问问程处弼都知道些什么,早做防范为好。 杜荷却道:“令武只是无心之失而已,房二你别放在心上。还有你,程处弼,不要乱说话,你那只眼睛看到柴令武鞭打房二的马?” 程处弼梗着脖子,面红耳赤:“俺从不说瞎话,就是俺亲眼所见!” 杜荷还要再说,房俊摆摆手:“此事到此为止,反正我也没有大碍,用不着追究。” 程处弼这才悻悻的哼了一声。 杜荷有些尴尬,打个哈哈说道:“听闻‘醉仙楼’新近推出了一位清倌人,名唤丽雪,据说姿容秀丽、身段婀娜,更且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长安权贵趋之若鹜,待会儿为兄带两位贤弟见识见识!” 三人之中,杜荷最长,房俊次之,程处弼最小。 论其关系,倒是房俊和程处弼更亲近一些,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关系吧,这两人都是憨厚木呐,都是傻乎乎的…… 说话间,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三人在御者调开车帘之后一次下车,发现正是到了一处名为“醉仙楼”的青楼门前,早有门口待客的伙计迎上前来,殷勤伺候着贵客下车。 宰相公子、国公家少爷,三人地位相仿、年纪相若,平素很是能玩到一起去。 然而进入大厅之后的待遇,却绝对是天壤之别。 按说杜荷虽说也是宰相之后,但杜如晦贞观四年的时候就去世,李二陛下的恩荣虽说从未断绝,更将长孙皇后所出嫡女城阳公主指婚与杜荷,但是声势毕竟差了一层,比不得父亲俱都身居高位的房俊和程处弼。 可事实恰恰相反。 一进大堂,杜荷那叫一个众星捧月,仰首挺胸宛如一只旗开得胜的“战斗鸡”,脚下迈着八字步,得意洋洋。杜荷如此受到姐儿的青睐,绝不仅仅跟他宰相公子身份有关。看看这帮花枝招展的姐儿一个个眉眼带笑的模样,那是一种从心底里的喜欢。 房俊和程处弼却像是两个跟班,几乎无人理睬…… 中国历史上有一种畸形审美情趣:男女着装佩饰以“阴阳颠倒”为美,女子常着男人装,而男子则“为妇人之饰”,尤其是上层社会的一些名流,过分注重其仪容的修饰与化妆,用面脂、唇膏等女用化妆品粉头饰面,一度成为一种时尚。 这种畸形审美情趣,在各朝各代中无疑以隋唐五代最甚! 简直就是古代的娘炮、伪娘…… 隋唐五代时期的男子中的确很多“小白脸”。 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便是典型的“小白脸”。《旧唐书》上说张氏兄弟是“傅粉施朱,衣锦绣服”,那张昌宗更是被美誉为“人言六郎面似桃花,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也。”男子弄得油头粉面,扮装得像一个现代“娘炮”,大概跟武则天、太平公主等大唐权贵妇人喜好“小白脸”有很大关系。 武则天挑选陪侍美少男的标准就是“洁白美须眉”…… 既然上层权贵妇人喜欢“小白脸”,朝野上下就竞相仿效之,男子做美容、化女妆,装饰打扮标新立异,日渐成为一大时髦。 隋唐五代时期的时尚男子还流行“以香熏衣”。用香熏衣之俗,大抵始于汉代,至唐朝已经十分盛行。 这一时期的男子还流行戴簪花。簪花本是古代女子将花朵插戴在发髻或冠帽上的一种装饰美化,其花或鲜花,或罗帛等所制。杜牧便有诗曰“尘世难适开笑口,菊花须插满头归。” 你能想象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满头菊花的场景? 那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 现在虽然是贞观年间,但盛世已现,社会风气渐渐奢侈浮夸,唐初立国时的金戈铁马已是昨日黄花,嬉玩享乐之风盛行,各种稀奇古怪的“潮流”日趋盛行。 虽然还未到男子戴花的盛况,却也相去不远,最起码在世人的审美中,都以“小白脸”为美。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杜荷附和时下的审美观,在房俊看来略显“娘炮”的气质大受欢迎。 而房俊其实长得不赖,浓眉大眼笑容宽厚,身材虽不高大,胜在结实挺拔,虽说皮肤有些微黑,却充满一种健康的光泽,放在后世那妥妥的一阳光美少年,自晒一张照片,那也能吸粉无数。 可放在这个时代,就成了乡野村夫、粗鄙不堪、面似锅底…… 程处弼完全继承了他老爹程咬金的基因,五大三粗相貌粗豪,比房俊还不如。 所以一进醉仙楼的大门,大堂里的莺莺燕燕红粉佳人一窝蜂的嬉笑着招呼杜荷这个小白脸,对面相粗犷的程处弼和笑容憨厚的房俊却是爱搭不理。 房俊和程处弼家里管得比较严,很少踏足这样的风月场所,人家可不认得你是什么宰相家的少爷、国公家的公子…… 人家杜荷既有显赫身份又是青楼常客,待遇可谓是天壤之别。 房俊和程处弼难免郁闷,房俊甚至想到,高阳公主看不上自己,莫非就是因为辩机是个小白脸而自己并不符合她的审美观? 恰在此时,一声讥笑传入众人耳朵。 “想不到房二也会留恋此等风月场?呵呵,不过你可得备足了嫖资,人家杜二靠脸就可以会账,似你这等粗人,怕是姐姐们过夜的价钱要翻倍了……” 大堂里先是一静,接着哄堂大笑。 那些姐儿却一边掩口笑着,一边拿眼睛偷偷去瞄房俊。 能被齐王殿下出言讥讽的人,又怎么会是一般人?就是不知道这个黑黑的小子到底是那位大人的公子,瞧着长相虽然周正,但是也太黑了点,不过这身板倒是结实,熄了灯滚到床上持久力想必不错…… 房俊皱眉,循声望去。 一抬头,就见到二楼楼梯尽处,站着一群少年,皆是衣衫华丽、趾高气扬。 老子正想着怎么找茬呢,这是哪个亲爱的见到哥瞌睡就送上枕头? 话说房俊为啥变了主意跟着程处弼、杜荷出来? 目的很单纯,就是要自污名声! 古代不是很注重名声吗?名声不是都可以当信用卡刷吗? 那行,哥们儿本来名声就不怎么样,再把仅余的一点儿彻底败坏了,就不信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愿意把闺女嫁给一个小流氓! 这趟出来,就是要逛窑子、再顺带着找茬打一架!不仅如此,还要把事情闹大,闹得满长安城人尽皆知。 所谓破坏容易建设难,想要修身养望不容易,自污名声还不简单? 第四章 天天爱找茬 为首一人锦帽貂裘、身材瘦削,略显阴柔的气质配上一张白玉也似的脸庞,帅的令人发指! 特么大唐怎么到处都是帅哥? 鸭梨好大,容易自卑…… 这人房俊当然认得,当今皇帝陛下李二的五子,敕封齐王的李佑。 “过来人”的房俊知道,这货可不是什么好鸟…… 房俊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我道是谁,原来是齐王殿下。还是殿下知我,在下粗人一个,人粗鸟也粗,姐姐们侍寝的时候自然比之殿下要加倍努力,这嫖资翻倍倒也合情合理。” 一眼既出,满场众人看着房俊的目光都有些呆滞。 这人到底是傻子没听出齐王殿下的揶揄调侃,亦或是脸皮已经厚到可以唾面自干的地步? 这是在讽刺齐王殿下某方面的尺寸和能力只有他的一半吗? 大家的目光都看向齐王李佑,看看一向脾气暴躁的齐王殿下会不会勃然大怒,他身后的几个跟班甚至把袖子都挽起来了,只等着殿下一声令下,就冲下去教训教训这个出口无状的小子。 然而一向能言善辩的齐王李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知说什么好了,有些无言以对…… 跟个傻子秀智商吗? 如此大庭广众,说出这番粗鄙的话语,真是让人无语啊。 这个房二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缺根筋,难怪父皇指婚之后,高阳妹子在宫里大哭大闹,甚至以绝食相逼父皇收回成命,宁死也不肯嫁这个浑人。 现在看来,以高阳的骄傲和任性,这个房二的确不是良配,若是强扭到一起,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这人太特么二了…… 只不过思路这么敏捷,倒是让李佑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齐王李佑觉得有些无趣,这样的浑人就算是言辞敏捷了一些那也是完全碾压,又有什么成就感呢?意兴阑珊的摆摆手,领着身后一帮子纨绔子弟自去寻乐子。 他这一走,房俊倒是有点郁闷了。 自己这番粗话说出来就是要找茬啊,你丫的怎么连句话都不接,直接走掉了? 印象里这位齐王殿下也不是什么好鸟,性格乖张阴戾跋扈,最是听不得别人阴阳怪气的和他说话,今儿怎么就转了性? 难道非得指着鼻子骂娘? 这还怎么找茬? 齐王李佑不搭理房俊,让这货很是郁闷。 就连讽刺李佑的尺寸只有自己一半这样挑寻的话语都说出来了,人家还是不搭茬,你还能怎么滴? 房俊想得到是挺好,跟齐王殿下搞出点小冲突,他身后那群狗腿子一定要在主子面前中心表现,随便出来几个跟自己打一架,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 “醉仙楼齐王被褥,房遗爱酒后闹事” 这个话题一出来,可以想象房俊的名声会达到怎样一个超低的状态。 青楼里头跟齐王殿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妥妥的氓流做派啊! 这传到李二陛下耳朵里,怎么可能不大发雷霆?怎么可能还要把自己的闺女嫁给这样的人渣? 至于李二陛下龙颜大怒的后果,房俊完全不在意。 李二陛下虽然英明神武霸气侧漏,但是对于自己的手下还是相当不错,他的铁血霸气大概都用到了自家兄弟身上…… “房谋杜断”之一的房玄龄在李二陛下的心目中绝对是左膀右臂一般的存在,别说只是跟齐王李佑发生一点冲突,哪怕房俊真的揍了李佑一顿,也不可能就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了…… 所以房俊有持无恐。 可现在齐王李佑完全不接招,房俊有些无计可施。 “三位贵客,可有相好的姑娘?” 香风浮动,一个身段窈窕的老鸨甜笑着迎上来,一双妙目神采闪闪的看着这三个少年。 房俊上辈子就是一苦逼青年,上学的时候学费都差点交不起,哪里有钱花天酒地?毕业以后奋斗了好几年好不容易当上了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可还没等有机会腐败呢,就两眼一黑穿越了,对象搞了好几个,风月场的经验却是几乎为零。 程处弼比他好不了多少,家里管得实在太严实,此等红粉阵仗连边儿都不敢沾…… 只有年纪稍长的杜荷神态自如。 这货就那么大大咧咧伸手往老鸨怀里一掏,嘻嘻笑道:“相好的姑娘倒是没有,不过下次来的时候,姐姐你可就是我的相好了!” 看看这货轻车熟路的贱模样,明显是此中老手。 那老鸨被摸了一把,丝毫不以为意,反倒挺了挺胸前硕大的果实,整个身子都快要挂到杜荷身上去了,一双媚眼水雾缭绕,轻咬着红唇娇嗲着嗔道:“公子占人家便宜……” 杜荷哈哈大笑,从褡裢里掏出一锭银铤,一探手从老鸨半开的领口塞进去,顺势一阵摸索,直摸得老鸨粉面微红、气喘吁吁着娇笑不依,这才说道:“我倒是喜欢姐姐,不过我这边还有两位兄弟呢,一位是房相家的公子,一位是鲁国公家的少爷,你要好生伺候。听闻你家这醉仙楼有一位丽雪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更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不知可否有缘得见?” 说着,他一挥手,身后自有家丁拎过来一个鼓囊囊的锦袋,随手丢到老鸨怀里。 老鸨赶忙接过,入手一沉,就知道这里边的银子怕是不下一百两,这个杜二少爷出手果然大方。 可是这钱却有些烫手,因为齐王殿下刚刚进了丽雪姑娘的房…… 那老鸨先是略显踌躇,待见到杜荷面露不悦,心里一紧,这位杜二少爷可不是表面上那么清秀潇洒,犯起浑来实在是麻烦,再说另两位也都不是好惹的主儿,得罪不起。 可齐王殿下今日包了丽雪姑娘的场子,自己又怎么敢拆齐王殿下的台? 左右衡量,还是置身事外的好,银子虽好,可也得有命花才行…… 便咬了咬牙,心疼的把手里的钱又递了回去,满脸为难的说道:“三位公子见谅,实在不是奴家扫各位的面子,实是齐王殿下刚刚交代今日包了丽雪姑娘的听雪阁……” 一听得是齐王殿下包了场子,杜荷就有些无奈。 他虽是横行长安的纨绔,可也不敢去扫了齐王殿下的雅兴,须知道那位虽然贵为亲王,可性情实在是暴戾无端,平日里胡作非为,谁见了都头疼。 哪怕杜荷转过年就将娶城阳公主,成为天家女婿。 按说这位齐王殿下年已十五,到了出阁辟府的年纪,去年陛下便已封其为齐王,拜为都督齐、青、莱、密等五州诸军事、齐州刺史,应该即刻赶赴封地。 可齐王不喜齐州苦寒贫瘠,谎称有病滞留长安,迟迟不肯赴任。 陛下知其心思,却也睁一眼闭一眼,虽有御史弹劾,也只是任其胡来,不加管束。 如此一来,世人皆知陛下宠爱齐王,对其胡作非为的行事也只好忍让三分,惹不起还躲不起? 杜荷实在不愿招惹齐王李佑,便退而求其次,想要换一位姑娘。 程处弼木纳敦厚,自无不可。 房俊眼睛转了转,突然问道:“难不成齐王殿下兴致大发,想要白日宣淫?” 那老鸨顿时不悦:“房公子切莫胡说,凭白污了丽雪姑娘的名节。丽雪姑娘虽是委身青楼,却是清清白白的清倌人,尚未梳拢,何来侍寝?” 尼玛,**而已,冠上一个清倌人的名声,就也敢谈名节了? 第五章 房遗爱拳打镇关西(上) 新书上传,还望诸位多多支持,求收藏、求推荐,谢谢~~~ ******** ***和清倌之间的关系,就好像钱和银票般微妙:钱不一定是银票,银票却一定是钱。ji女不一定曾是清倌,清倌到最后却总会变成ji女。那些身为ji女,最终被王孙富贾看中一朝赎身飞上枝头的故事,仅只是传说罢了,不能说没有,但实在是凤毛麟角。 即便是ji女地位历史最高的大唐,轻易也不会将一个ji女娶进家门。 所以历史上曾经津津乐道的梁红玉、柳如是等红颜才会成为传奇,正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客人对待清倌通常和对待娼妓没什么区别,顶了天就是等级和档次不同,所花费的钱财有多有少而已。 老鸨敢反驳房俊,是担心他这番说辞万一流传出去,对于丽雪姑娘的身价会有影响。这位姑娘可是醉仙楼的第一招牌,将来梳拢的时候绝对是个天价,就为了买一个清白的女儿身。 可是谁会花巨资去嫖一个残花败柳? 房俊对于老鸨的反应不以为意的笑笑,说道:“既然如此,独乐乐岂如众乐乐?我等也去凑个热闹,你且带路便是,若是殿下不悦,自有我等承担。” 老鸨没法,只得将他们带去后院的听雪阁,心想这三位都是显贵之后,想那齐王也不会火冒三丈吧? ******** 雪粉飘飞,醉仙楼后院,一角楼阁宛如雪中仙境,傲然俏立。 楼高两层,院里遍植梅树,只可惜时节未至,却也能畅想梅花盛开时满院红粉、落英缤纷的美景。 到得楼下,便有悠扬的丝竹之声入耳。 老鸨不肯进去,只是送到此处,便转身离开。 她可不像触那位齐王殿下的霉头,那位或许不敢把这三位怎么样,可万一把不爽发泄到她的头上,她可吃不消…… 站在楼前的一名齐王侍卫发现几人,立时上前拦阻,客气的说道:“三位公子,我家殿下包了此处楼阁款待好友,您看……” 这个侍卫的说辞很是客气,醉仙楼的那些迎客或许不认得这几位,他们这位王府的侍卫如何不认得? 杜荷有些踌躇,低声说道:“房二,要不算了吧,咱换个地方?” 对于那位喜怒无常、暴戾跋扈的齐王殿下,他实在是有些打怵。 房俊一心找茬,放着齐王李佑这个一个现成的“靶子”就在眼前,怎么能走? 便笑着对那侍卫说道:“你的意思,我等三人算不得殿下的好友咯?” 侍卫楞了一下,忙道:“卑职不敢,实在是……” 房俊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瞧不起我?” 侍卫有些冒汗,心说怪不得都说房二是个二愣子,有这么说话的么? 你本来就不是殿下的好友,我就是瞧不起你,没错啊! 可他不敢这么说…… 好歹也是房玄龄的公子,若因为自己让殿下得罪了那位大唐宰相,这名侍卫可以想象自家殿下盛怒之下的后果。 可他还是不退,他不敢退! 殿下说的明明白白,不许任何人打扰,他怎么敢退? 拦也不行,退也不行,侍卫一脑门儿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房俊见他依然拦着路,点点头说道:“我不为难你,你且去通报一声,若是殿下不允,我等自会离去。” 侍卫如释重负:“房公子稍等,卑职去去就来……” 说完,转身一个箭步窜进门。 房俊整理一下衣服,背着双手,抬脚往门里迈去。 杜荷吓了一跳:“房二,怎么不等那侍卫通报?” 若是人家齐王殿下不待见我等,这就进去岂不是自取其辱?想想那殿下的为人,真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房俊脚步不停:“殿下刚刚在大堂取笑我,我自不会咽下这口气。你若怕事,自己离去,我不怪你。” 说着,看了一眼程处弼:“程老三你也不用……” 话音未落,程处弼却是想都不想,抬脚跟在房俊身后,黝黑的面容嘿嘿一笑:“我等即是一起来,自是一起走,刚才我就见齐王不爽,我陪着你!” 房俊有些意外,深深看了程处弼一眼,点点头。 杜荷脸色变幻,他与房俊一向关系不错,这时候若是讲义气,自是应该同进同退。可对手是齐王殿下啊!他又有些踌躇,这时被程处弼一句话逼到墙角,只好无奈的叹口气,不情不愿的跟着房俊脚步。 ******** 听雪阁二楼。 诺大的空间雕梁画栋、装饰华丽,中央被修成一个舞池模样,四周是略高一阶的台阶,摆放着一圈儿案几,一群少年团团围坐,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南边的一位青衣丽人。 舞池中歌女起舞,舞姿诱人。 齐王李佑正侧耳听着自家侍卫的报告,目光却没有离开身侧青衣丽人那张如画的俏脸一瞬,忽听得厅中传来一声呼喝。 “你上来干什么?” 齐王李佑讶然望去,却是房俊带着杜荷、程处弼上得楼来,一前两后,正站在楼梯入口。 那侍卫还未跟自家主子禀报完呢,发现房俊三人就上来了,顿时有些懵:“你……你们怎么上来了?” 完蛋! 自己这“门房”的工作出现重大失误,依着自家殿下的性子,恐怕…… 果不其然,他脑中念头尚未闪过,脸上就被火辣辣的扇了一巴掌,耳边听到殿下的怒吼:“看个门儿都看不好,要你何用?来人,拖出去重重的打……” 侍卫吓得魂不附体,“噗通”就地跪下,“砰砰砰”的磕头,嘴里不停的求饶。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饶了小人这次……” 齐王府的鞭子他可是深有体会,不把人打死打残绝不罢手,何况殿下还要重重的打? 房俊晃晃悠悠的走了几步,看着那个因为齐王李佑一句话就跪地求饶的侍卫,嘴里啧啧有声:“殿下果然好威风,好煞气!不愧是龙子龙孙,双臂一抖霸气测漏!照我说,陛下不应该把殿下封在齐州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而是应该把殿下封在凉州,虎躯一抖就将土谷浑全部镇住,也省得老帅卫国公长途跋涉了……” “咝……” 此时大厅里音乐已停,却又响起一阵吸气声。 这特么是房二? 那个木纳迟钝、怯懦如鼠、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房老二? 这牙尖嘴利的,比之朝堂上那些个谏官都利索,瞧瞧把齐王殿下讽刺得,脸都红了! 难不成这小子吃了豹子胆? 齐王那是好惹的? 在座的一个两个全都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的看着房二怎么作死…… 杜荷哭的心思都有。 房二今儿是吃错药了?居然跟齐王殿下叫板,还把自己拖下水…… 看看齐王李佑阴沉着脸看向他,杜荷赶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殿下,不关我的事……” 嘴里说着,脚步轻轻移动,跟房俊保持距离。 程处弼却是哼了一声,上前一步紧跟着房俊。他的想法很简单,我就跟房家二哥要好,他说打我就打,他站哪里我就站哪里,甭管你是齐王还是什么王…… 齐王李佑眯着眼看着房俊,心里惊讶这货怎么跟以往的表现大相径庭,往常被人骂两句,这货也是讪笑着忍了,白瞎了一副好身手。 难道是因为刚刚在大堂的时候自己那一番玩笑的言辞? 不应该啊…… 李佑捉摸不透房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却不妨碍他决心教训教训这个夯货。 连房俊都敢在老子面前炸翅儿了,以后长安城还怎么混? 只不过这家伙老爹是房玄龄,又刚刚被父皇指婚,若是下手重了,面子上须不好看,搞不好父皇不高兴。 可要是打的轻了,他也不怕我啊! 李佑这边心思电转,身边有人坐不住了。 第六章 房遗爱拳打镇关西(下) 新书求推荐、求收藏!~ ******** 一个锦袍青年自李佑身边长身而起,戟指房俊,怒喝道:“身为臣下,不知尊卑,房遗爱你可知罪?” 房俊看了看这人,不认识,问道:“你谁呀?” 锦袍青年先是一愣,接着仿似受到奇耻大辱一般,对着房俊怒目而视。 房俊有些诧异,哥不认识你,你就发这么大火,难不成你还是个名动天下的人物? 旁边便有人说道:“房二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位英雄便是大名鼎鼎的‘镇关西’燕弘亮,一双铁拳打遍关西无敌手,更是前隋大将军燕荣之后,当今天子宠妃燕德妃的胞弟……” 听到“镇关西”这个诨号,房俊差点喷了…… 若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搞不好会以为自己穿越到宋朝了,还尼玛“镇关西”,难不成还有个花和尚? 但是这货既然是燕德妃的兄弟,又怎么跟齐王李佑搞在一起? 不过房俊懒得管这些事儿,他今天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来找茬的! “镇关西”又怎样,燕德妃的兄弟又怎样? 正好拿你开刀! 房俊低头四顾,顺手拿起身边矮几上一个青铜酒樽,劈手就丢了出去。 那青铜酒樽在空中翻转,划出一道抛物线,洒落几滴残存的酒液,精准的落在燕弘亮的额头。 燕弘亮在关西一带的确名声响亮,身手很是不凡,再加上身份地位尊崇,平素很是眼高于顶。性情浮躁的他恼火与房俊居然不晓得自己的名号,正要讽刺两句,却打死也想不到这个房二居然一句话不说突然动手,猝不及防被酒樽正中脑门。 那酒樽虽不大,但好歹是青铜所铸,只打得他眼冒金星,伸手一捂,滚热的鲜血流了下来。 满堂哗然。 齐王李佑又惊又怒,指着房俊叫道:“你……你……房二,你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跟他同来的这班人一个个奋起指责,污言秽语群情激愤。 房俊哈哈一笑:“咱房二打遍长安无敌手,也不敢叫自己一声‘镇关中’,这个家伙也敢大言不惭,叫什么‘镇关西’?今日就让房二会会这个‘镇关西’!” 说罢,整个人猱身而上,动如脱兔,两个箭步就冲到燕弘亮身前。 那燕弘亮正自捂着额头,听得耳畔风起,讶然抬头,却是房俊斗大的拳头已至眼前,吓得惊呼一声,躲避不及,被房俊一拳击中面门,惨嚎一声,鼻血长流,仰天跌倒。 要说这燕弘亮原本也非如此不济,是真有几分身手,力气也大。 可他身份显贵,平素里与人交手,大家都有些忌讳,不敢下死手,自是束手束脚,再加上这厮拳脚确实了得,往往都败下阵来。 一来二去,燕弘亮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自己给自己起了“镇关西”这么一个霸气无双的诨号。 可房俊哪里管你什么前隋世家、皇亲国戚?一向信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信条的房俊不出手则已,出手就必是雷霆万钧,一板砖撂倒你再说! 这边燕弘亮被房俊一拳击倒,大堂里顿时惊呼四起。他们不晓得燕弘亮伤势如何,可这满头满脸鲜血奔流,着实太过吓人,原本坐着的也都悚然而立,带起一阵桌椅板凳相碰的混乱声音。 房俊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有些无奈的嘀咕:“就这也特么敢自称什么‘镇关西’,真是日了狗了,早知道就留三分力,也不会打得这么惨……” 众人一阵无语,也有些后怕,这房二武力居然如此强悍? 幸好刚刚没有出言惹火这厮,否则挨上这么几拳头,上哪说理去? 齐王李佑早已气得浑身乱颤,面红耳赤。 李佑称病不去封地赴任,舅舅阴弘智以陛下多子为由,劝他招募壮士以自卫,并推荐自己小舅子燕弘亮谒见李祐,李祐热情的接待他,并赐给他许多金钱布帛,让他招募死士,别有所图。 现如今这位被自己视为肱骨的手下被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如此暴打,与扇自己的耳光又有何异? 李佑盯着房俊的目光精芒暴闪,怒不可遏,大吼道:“一起上,打死了我顶着!” 此言一出,与他同桌的这帮青年大呼小叫的涌上来,将房俊团团围住,矮几胡凳碗碟茶壶一股脑的往房俊身上招呼。 杜荷面色惨白,双腿战战,心说我滴妈呀,这个房二傻子这是哪根筋搭错了?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杜荷脚下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再退一步……慢慢的退到门边儿,只待等到形势不妙便趁乱溜之大吉。 程处弼却和他的反应截然相反,见到房俊被众人围住,想都不想,大吼一声就冲入战团。 李佑满脸通红,神情亢奋,在一边大呼小叫:“打!给我狠狠的打!打折他们的腿!mlgb,敢打我的人,老子要好好教训你们……” 房俊和程处弼虽说都是武力值惊人,等闲时候放翻三五个大汉不在话下,但毕竟年幼力短,对方又人多势众,且着实有几个好手,时间一长,便顾此失彼,吃了不少亏。 房俊一见这样下去不行,虽说自己“找茬”的目的已经达到,但也不能傻乎乎的等着挨打啊!一边奋力抵抗,一边寻找战机,不经意间一瞥,就见到在战圈之外像一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大呼小叫的齐王李佑…… 心底盘算一下,若是把齐王揍一顿,会有什么后果? 只要不弄出伤残,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儿! 好歹自己的老爹也是当朝宰相,皇帝陛下的肱骨之臣,绝不会砍了自己脑袋! 主意打定,房俊硬挨了两下胡凳,后背被砸得差点背过气去,趁势往地上一倒,一个懒驴打滚滚出了战团,直奔李佑冲去。 李佑眼见己方已将房俊和程处弼完全压制,心里大喜,不过也有些心有余悸,这个房俊实在太能打了,等闲两个人抓住他,被他一晃膀子就摆脱了,简直像条活驴! 那个程处弼也不简单,身上挨了无数拳脚,硬是一声不吭,揪住一个对手就往死里锤!眼瞅着己方一个家伙被他揪住头发一拳一拳往脸上砸,砸得浑身像是面条一样软乎乎的,若不是几个人拼力抱住腰把这凶神拉开,保不齐就给砸死了! 李佑虽说跋扈,可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话说得狠,真要是闹出人命还真不敢。 心里一股股的冒着凉气,心说我特么闲的没事儿干,招惹这两夯货干嘛? 不过又一想,我特么也没招惹啊,是他们找上门招惹我的! 李佑一边给战友打气,一边气得咬牙,真特么以为本王好欺负吗? 今日就给你们好好教训。 心里正忿忿,面前突然光线一暗,有人大叫“殿下小心”,李佑没等回神,眼前就出现一张似笑非笑的黑脸,正是房俊。 李佑愣住。 这货不是正被自己的手下按住了狂锤吗,怎么跑自己跟前来了? 下一刻,就见到一只拳头出现在自己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 狠狠的砸在自己眼眶上。 李佑“嗷”的一嗓子,鼻涕眼泪涌一起出来…… 一边观战的杜荷腿都软了,瞠目结舌的看着房俊狠狠一拳就把齐王殿下撂倒再地,还狠狠的扑上去踹了两脚…… 尼玛,那是齐王啊! 当今陛下的亲儿子! 天潢贵胄、金枝玉叶! 房二傻子!你特么这是要疯啊…… 第七章 五品县令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矮几之上,齐王李佑软到在他面前,被他揪着衣领薅住,一只眼眶乌青,脸上涕泪横流,也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一张原本英俊的小白脸一片狼藉。 厅中俱是李佑手下,见到主子被擒,投鼠忌器,纷纷住手,对着房俊怒目而视。 唯有程处弼不依不饶,举着胡凳对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家伙一下一下的狠砸,嘴里还喋喋不休的骂道:“你娘咧,踹我蛋蛋?老子砸死你,你倒是特么起来接着踹啊,打死你个王八蛋……” 那挨打的家伙惨嚎着求饶,一旁众人看得眼角直抽抽,太特么狠了…… 房俊扫视一圈,见到原本站在门口的杜荷已经不知去向,心里不屑的哼了声,软骨头,没义气! 刚想让程处弼住手,楼梯口一阵脚步杂乱,一群人急慌慌的冲上来,看那服饰打扮,却是长|安县的衙役。 长安城太大,人口繁杂事物众多,已朱雀大街为界,城东属长|安县城西属万|年县西万年,东长安”,据说有“万年长安”之意…… 醉仙楼所在的平康坊位于东城,自是由长a县管辖。 众衙役手持铁尺哨棒一拥而入,见得厅内打斗已然歇止,却也不敢大意,都知晓此件俱是贵人,默然守立,并不呵斥。 又有人上得楼来。 一名中年官员身穿浅绯色官袍,腰间系着一个银鱼袋,方面大耳,面容白皙,三缕乌黑的长髯风姿飘逸。 这人清亮的眼神扫视一眼大厅内状况,心中有数,略微放心。只是在见到房俊薅着齐王殿下衣领子的时候,眼角微微一抽…… 他躬身施礼,朗声说道:“下官长|安县令周傅,见过齐王殿下。” 居然是个五品县令,话说房俊一直以为县令都是七品,七品芝麻官嘛…… 房俊对于唐朝的官制并不了解,他前身那位二傻子更是不明所以。 唐朝的县令并非都是“七品芝麻官”。 县与县不同,或根据区位地理划分,如首都附近的重要县域曰“京县”,又曰“赤县”;或依地域条件的优劣美恶而有“畿县”“望县”“紧县”之别;但更普遍的是根据版图面积、人口、财政税收的多少而分为若干等次,如划为上县、中县、中下县、下县四个等级。 像万年、长安、河|南洛阳、太原、晋阳等大县,谓之“京县”,县令为正五品,相当于深圳、厦门、大连、青岛、武汉等副省级市的市长。 京兆、河|南太原三府所管诸县谓之“镇县”,县令为正六品,相当于地级市的市长。 诸州上县县令为从六品,相当于副地级市的市长。 中县县令为正七品。 中下县县令为从七品。 下县县令为正八品,估摸着也就相当于一个乡长镇长…… 所以,唐朝的县令并非个个都是“七品芝麻官”。 周傅不等李佑回答,径自抬起头来,目光紧盯着房俊。 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房相的公子揍了陛下的儿子,哦,还有一位卢国公家的少爷,这特么的真是日了狗了,怎么处理都不妥当啊…… 房俊呵呵一笑,松开手站起身,拱了拱手说道:“某乃房俊,见过明府。” 周傅见到房俊和善的态度,微微颌首,未等发言,便听得齐王李佑突然一阵鬼哭狼嚎。 “房二,你特么死定了!你敢打我?你特么居然敢打我?周傅,给老子抓住他,打入死牢!待我禀明父皇,定要将这个混蛋凌迟处死……” 却是李佑脱离了房俊的掌控,也不再装死了,连滚带爬的跑到己方阵营,立时破口大骂。 周傅脸容一僵,口中说道:“本官自会按律法行事,殿下稍安勿躁。” 李佑大怒:“律法?去尼玛的律法!本王是天潢贵胄,动了本王,那就是造反,就得死!周傅,我警告你,你若不听本王的,休怪本王在父皇面前参你一本!” 周傅眉毛一皱,断然说道:“殿下自可去参本官,然则本官行事自尊法度,用不着殿下聒噪!” 差点把李佑气个倒仰。 反了天了,一个两个都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是吧? 好,都特么给我等着,一个一个早晚收拾掉! 长|安县令周傅沉着脸,说道:“房公子,程公子,且随本官前往县衙一趟如何?” 话说得比较文雅,但意思很简单:您二位乖乖的跟我走,就不用带锁铐了…… 若是换个人,说不得周傅老早就枷锁伺候了,长安城里斗殴,绝对是重罪! 更何况被打的一方还是一位亲王…… 房俊知道这是必经的程序,瞅了愤怒的李佑一眼,幽幽说道:“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明府不会只抓某兄弟二人吧?” 程处弼倒是无所谓,这浑人一脸淡定,摆明了爱咋咋地…… 李佑大怒:“混蛋!本王乃堂堂亲王,谁敢抓我?” 房俊似笑非笑的看着周傅,看看你到底真是一个强项令,亦或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实则也是趋炎附势之辈? 周傅心里也确实纠结,到底是齐王啊,亲王之尊…… 不过还是瞬间下定决心,义正辞严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请殿下委屈一下,待本官查明原由,自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李佑快要气疯了:“你敢?!” 周傅微微躬身:“殿下,请!” 李佑怒极反笑,阴仄仄说道:“好好好!好一个强项令,我特么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你给我等着!今日我就随你去一趟县衙,你特么要是不给本王一个满意的交待,本王扒了你的皮!” 周傅也有些着恼,语气强硬的说道:“本官不需对殿下交代,只需对律法、对陛下交待即可!” 李佑怒极:“都跟本王去做个见证,本王倒要看看这长|安县怎么处置这等殴打亲王、藐视皇亲的混蛋!” 在一众压抑目瞪口呆之下,齐王李佑率领一众鼻青脸肿的手下,呼啦啦出了醉仙楼,径自前往长|安县衙而去。 待到吩咐衙役将房俊和程处弼也带走,周傅才长长嘘出口气,擦拭一下额头的汗水。 身后一个师爷模样的跟班走上来,轻声问道:“明府,此时如何处置?” 周傅一脸懊恼:“处置?处置个屁!都特么是大神,我这个小鬼敢处置谁?这样,你马上持我信物,前去中书省求见我那同年马周,如此如此……” 师爷侧耳细听,然后心领神会,转身离去。 周傅这才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却又停步,冲着大厅主位那一袭轻纱微微拱手:“可是丽雪姑娘?” 轻纱后随即走出一个秀丽苗条的女子,身段窈窕,秀发如云,只是脸上蒙了薄纱,看不见面容,可仅只是露出的眉眼,便已让人神为之夺、大呼惊艳! 女子微微一福:“正是小女子,不知是否需要小女子当堂为证?” 声音娇嫩,荡人心魄。 周傅略一沉吟,说道:“如此再好不过,有劳姑娘。” 女子轻声道:“丽雪不敢当,明府才是不畏强权的好官,小女子衷心敬佩。” 不畏强权么? 周傅老脸微微一红,有些心虚…… 第八章 龙颜震怒 求推荐求推荐求推荐! 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 唐初,以中书省长官中书令、门下省长官门下侍中、尚书省长官尚书令共议国政,都是宰相。宰相是辅佐皇帝总领天下大政的官员。 《新唐书·百官志》:“佐天子总百官,治万事,其任重矣”。 后来,因为唐太宗即位前虽曾任过尚书令,臣下避而不敢居其职,便以“仆射”为尚书省长官,与门下侍中、中书令号称宰相。 《册府元龟·宰相总序》记载,自隋代以来,就有“或以他官参掌机事及专掌朝政者,并为辅弼”。唐代也因宰相品位尊崇,人主不肯轻易授人,故常以他官而居宰相之职,并假借他官之称。如唐太宗时,杜淹以吏部尚书参议朝政,魏征以秘书监参预朝政,其后,或称“参议得失”,或称“参知政事”等等,名称不一,实则都是宰相。 《文献通考·职官四》说:“中书出诏令,门下掌封驳,ri有争论,纷纭不决,故使两省先于政事堂议定,然后奏闻”。 唐代初年,三省长官在门下省议事。这个议事地点称为政事堂。 这个时期宰相都是由三省长官兼职的,而三省长官尚有本省常务,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上午在政事堂议事,下午就回本省办公。因此,不必要另立宰相的办公机关。 军国大事经政事堂会议商定,奏请皇帝最后裁决;机密大事以及五品以上官员的升降任免,只在政事堂议论,他官不得预闻。 如此一来,政事堂就成为唐初协助皇帝统治全国的决策机关,真正的“帝国心脏”。 ******** 贞观十二年冬天的这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关中,大雪封路、民屋倒塌、百姓家畜冻死倒毙者不计其数,受灾民众哭号连天,关中各县的告急文书雪片一样飞进中书省。 新任中书舍人马周揉了揉发红干涩的眼睛,放下手中毛笔,抬头看了看屋外依旧纷纷扬扬没有丝毫停歇的大雪,无奈的叹了口气。 连续奋战了两个昼夜,期间歇息的时间总计不过两三个时辰,各种文书的批示、归档,救灾物资的发放统计,即便是年富力强的马周也有些吃不消。 喝了一口热茶,甩了甩因长时间执笔而发酸的肩膀,马周环顾一下四周,不由得苦笑。 中书省的编制本就简化,因为这次雪灾而导致的大量文书挤压,长时间的翻阅批示依旧令两位年长的中书舍人告病回家,现在值房里依旧工作的不过三四个人。 恰在此时,自己的长随从门外走进来,递给自己把一块玉佩。 玉质温润,晶莹腻白,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籽玉。 雕工也不错,简简单单的几刀就将一只鲤鱼的形象雕刻得活灵活现。 有点眼熟…… 长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周傅周明府遣人前来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马周嗯了一声,他与周傅同年,平素关系很是不错,不能不见,便向值房内的同僚告罪一声,走了出去。 值房一侧有专攻官员歇息的房舍,马周喝着热茶,倾听周傅的幕僚详细说了事情经过,却是眉头渐渐皱起,心下有些不满。 眼下大雪成灾,关中各县忙成一团,各县上下恨不能学成分身术,可是身为长a县令的周傅却弃县中事物于不顾,纠结于一场斗殴…… 即便长a县位于城内,受灾情况要好于城外,可是最起码也要在态度上给予重视。 一场斗殴而已,又没有闹出人命,犯得着还要专门请自己帮忙? 在马周看来,处理此等事件,最是简单不过。 一句话:唯公正而已! 双方都是惹不起的身份,那就一碗水端平,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一切拿律法说事儿,谁又能挑出你半点错处? 可这个周傅偏偏要耍心机,走歪门邪道,遇事不敢担当,只想着推卸责任…… 马周叹息一声,他这位同年学问才华都有,就是这性子实在是油滑得过头,却不知这正是官场的大忌。 可心里虽有不满,毕竟交情放在那儿,不可能不管不顾。 马周端起茶杯,对那幕僚说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劳烦回禀周兄,一切稍安勿躁。” 那幕僚心领神会,松了一口气,施礼告辞。 马周回到值房取了一份奏折,再出来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转身向政事堂走去。 ******** 掀开政事堂门口的厚门帘,一股热浪顿时涌出。 马周走进去的时候,政事堂里正有人说话。 “帝王创业与守成孰难?” 声音浑厚沉稳,中气十足。 马周心里微微一惊,陛下怎么来了? 再一细看,房玄龄、魏征、王圭几位老臣都在。 马周赶紧快走两步,看了主位端坐的那位身着明黄袍服的中年男人一眼,躬身行礼。 “臣马周,见过陛下。” 那人微微一摆手,笑道:“免礼吧,中书省的那帮老骨头一个两个都熬不住了,可是苦了爱卿?” 此人剑眉虎目,方脸阔口,颌下三缕长髯,身姿高大健硕,端坐在那里沉稳如山,举手投足间气度雄浑,自有一股俾睨天下的气概,堂皇威压扑面而来,令人心神收敛。 正是当今皇帝陛下李世民。 马周恭声答道:“此乃臣分内事,不敢言苦。” 李世民欣然道:“不必自谦,吾都看在眼里,爱卿年富力强,自是要多压一压担子,日后才能大用。” 帝王无废话,李世民看似随口一句“日后才能大用”,几乎就相当于给马周的前途打了个包票。 简在帝心! 马周心里一热:“多谢陛下。” 李世民摆摆手,转头看向下首一位老人,正是房玄龄。 “刚刚那个疑问,玄龄有以教我?” 房玄龄略一沉思,说道:“起兵之初,天下纷乱,与群雄并起角力,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兄弟沙场埋骨,这才定鼎中原荡清寰宇,以为臣看来,创业难矣。” 李世民沉默,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一幅幅画面、一个个人影…… 兵贵神速,九天攻破西河郡! 浅水源置诸死地,大破万人敌薛仁杲! 虎牢关执戟冲阵,三千破十万! …… 一路行来,刀枪剑戟血雨腥风,可谓难矣! 魏征却道:“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守成难矣。”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千古不易的至理。 李世民点头赞同:“玄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征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 房玄龄、魏征、马周同时说道:“陛下有此言,四海之福也。” “哈哈哈……” 或许是“明君”做得很爽,李世民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然后看着马周说道:“爱卿事务繁杂,怎么有时间跑到这里,可是有事?” 马周心念电转,举了举手中的奏折,说道:“臣正在批示文书,忽闻房相家二公子同齐王殿下斗殴,一起被长a县缉拿,一时心急,特来通禀,却不知陛下再此,还请陛下恕罪。” 这就是马周的高明之处。 他并不直接说房俊和齐王打架被抓,而是采取迂回策略,好像自己不经意间闻听此事,连手里的奏折都来不及放下,就跑来通禀。 如此一来,就将自己是受人所托的事实含糊过去。 马周不是个没担当的人,但他跟周傅一心推卸责任不同,他懂得转圜。 若是硬梆梆的上来就说:“老房啊,你家老二跟陛下家的老五干起来了,你赶紧去把那货领家去,别丢人现眼了……” 非但房玄龄不见得领他这个人情,甚至会把自己搭进去。 你一个中书舍人不去干正事儿,八卦这些做什么?你很闲吗? 一番话说完,马周低头数蚂蚁,再也不发一言。 房玄龄还在发愣,自己二小子怎么就跟齐王殿下打起来了? 李世民却是勃然大怒:“房遗爱素来安分,从不惹事,不需说,必是李佑挑事在先!这个孽障,性情暴戾嚣张跋扈,吾已敕封他为齐王,却称病不去封地赴任,简直岂有此理!来人,速去长a县将这个孽障给我提回来,老子扒了他的皮!” 门外有人答应一声,然后脚步声响,想必是赶去长a县衙。 房玄龄一脸惶恐:“陛下,事由尚未查清,怎可全都推到齐王殿下一身?某那逆子想必也是有错的……” 李世民摆摆手,恨声说道:“玄龄不必再说,所谓知子莫若父,自家孽障何等性情,吾岂能不知?遗爱那孩子老实木呐,向来不惹事生非,责任必在李佑无疑,汝且宽心,吾绝不饶他,必给汝一个交代!” 若是房俊和李佑在场,两人必是齐齐一口老血喷出。 房俊郁闷:这节奏不对啊,咱就是要找茬要惹得李二陛下生气,陛下您怎么不按剧本走呢…… 李佑要疯:特么房遗爱是老实孩子?都特么怪我咯?本王比特么窦娥都冤啊…… 第九章 文豪? 长|安县衙正堂。 五品长安令周傅端坐堂上,面色严肃,正气凛然,心里却是直骂娘! 纨绔什么的,最讨厌了! 整天混吃等死,为了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就喊打喊杀,特么有能耐你去西疆,跟着卫国公杀土谷浑去啊!老子堂堂一县之令,雪灾的事情都急的快要火烧眉毛了,谁有那闲工夫搭理你们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 依着他的意思,这帮子正事儿不干的纨绔子弟不是好惹事爱打架吗?索性就让他们打个够,打死一个少一个…… 当然,腹诽归腹诽,事儿还得办。 正好那位幕僚从马周那边回来,到他身边耳语几句,周傅顿时放心。 事情捅上去了,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自己把程序走完,等待上头的意见便可,左右不会得罪人。 想到此处,周傅咳了一声,问道:“齐王殿下,你且将事情经过道来,但不得有一字妄语,殿下可知晓?” 然后示意身边的文书,将齐王的话记录下来。 李佑憋了一肚子火,便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当然期间加油添醋是免不了的。 比如说到房俊进门,“一脸狠戾”冲上来就打,自己的亲信燕弘亮是忠心护主,反受其害;说到殴打自己,用了“置吾于死地”这样的词语…… 周傅听得心里肝儿颤,心说若是按你这么说,房俊砍头都不为过。瞥眼去看房俊,却发现这货老神在在的翘着二郎腿,笑眯眯的盯着下首的人证醉仙楼的丽雪姑娘猛看个不休。 周傅心里叹息:这个夯货难道真不知道自己这次闯的祸有多大? 那个燕弘亮已经被齐王府的侍卫接走,回府治伤,虽说看似血流满面却只是皮外伤,但好歹那也是皇亲国戚啊! 自从长孙皇后去世之后,最受陛下宠爱的就是燕德妃! 更何况居然把齐王殿下也一起打了? 大家都知道齐王不受陛下待见,可再怎么着,那也是陛下的亲儿子! 自己的孩子自己打得,别人打不得! 按照周傅的设想,此次房俊承受处罚是一定的。 打板子事小,谁又不会真的把宰相的公子打死,可是听闻陛下可是刚刚将自己的十七女高阳公主指婚给房俊,怕是陛下定会心生悔意,这门皇亲估计结不成了。 在周傅看来,娶个公主那就意味着可以少奋斗三十年,人生一步就迈至巅峰。 可惜,可惜。 待到李佑义愤填膺的述说完,周傅看了看文书的笔录,询问人证丽雪姑娘:“齐王殿下所说,是否属实?” 丽雪正襟危坐,纤细的腰杆儿挺得笔直,很有一副大家闺秀的气派。 隐于薄纱后的俏脸看不出表情,只是微微颌首,娇声说道:“字字属实。” 李佑大喜,挑了挑眉毛,对丽雪做出个“干得不错,本王有赏”的神情。 要知道他的这番说辞,那可是加了料的,一旦坐实,房俊这个混球扒层皮都是轻的。 周傅又问房俊:“房公子可有异议?” 房俊笑着摇头:“无异议。” 打这一架就是要败坏自己的名声,最好是传得长安满城风雨,和解什么的,绝对不行! 不过他有些好奇,这个丽雪明显是偏帮李佑啊,是因为李佑的身份,还是两人之间有点什么?据说这个丽雪可是醉仙楼新近推出的清倌人,尚未梳拢呢…… 周傅叹口气:“既然如此,就请房公子签字画押。” 文书将那份笔录放到房俊桌上,房俊接过笔,大手一挥,笔走龙蛇,签下自己的大名。 文书将笔录转呈给周傅,周傅扫了一眼,心里一惊,这签字……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仅止“房俊”两个字,居然有一种笔圆架方、行云流水的笔意跃然于纸上! 周傅不仅愕然,不是都传说这个房俊是个木纳夯货、四肢发达大脑平滑的二傻子吗? 这一手字,绝对是名家啊! 不仅是名家,就这水平,比之王羲之或有不如,可也称得起一句文豪之赞! 周傅是个爱字之人,捧着这份笔录,心神随着“房俊”这两个字的起笔转折、笔意架构沉浸进去,心里默默临摹,居然有些出神了。 齐王李佑不爽了,扯着嗓子吼道:“原由已经查明,房俊也已认罪,明府请立即叫来三班衙役,按我大唐律法处置!” 周傅这才回神,手里拈着笔录不舍得放下,说道:“还请殿下知晓,此事已经上达天听,本官无权处置。殿下稍安勿躁,且在本县稍待,静候天音便是。”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满是纠结:本官要是早得了房俊的字,甭管得罪谁也得把案子在长a县这里结了,因为只要是在长a县结案,所有的文书证据包括笔录都会在长a县归档,这份笔录就落到自己手里。 爱字之人能得到这么一种新奇的笔体,得罪个把人算得什么? 唉,都怪自己事到临头就想着推诿,这份笔录转眼就要流入大内,这辈子怕是都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周傅猛地醒悟,字没了,可人还在啊!这份笔录上只有两个字,可是写字的房俊却真真切切的就在自己眼前,自己再求一副字不就得了? “来人,上茶!” 周傅大喝一声,名衙役上茶伺候。 李佑一听父皇都知道了,顿时一个哆嗦,冷汗都冒出来了。 虽说这件事的确是房俊无理,自己是个受害者,可父皇会这么想嘛? 肯定不会! 按照自己一贯在父皇心里的印象,这事儿绝逼是自己的错,甚至有可能会认为是自己欺负房俊这个老实孩子…… 谁让房俊一直给人的印象都是木纳憨厚的老实人形象? 跟房俊一比,自己实在是太“调皮”了…… 额滴个天,这是要完啊…… 李佑冒冷汗,房俊也有些傻眼。 就这么点事儿,至于惊动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皇帝陛下么? 这事儿若是放在长|安县料想不过就是和稀泥,反正也没啥严重后果,当官儿的犯不着得罪人。 可处置权直接握在李二陛下手中就完全不同了,虽说本质是一样的,自己“自污”的目的依然可以达到,甚至效果更好,但是谁特么知道李二陛下会不会龙颜大怒,顺手打自己个百八十板子? 那位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房公子,您喝茶……” 茶水上来,周傅也不管齐王殿下,亲自双手给房俊奉茶,脸上的笑容那叫一个温和,笑得跟朵菊花儿似的…… 房俊有些蒙圈:“啊……明府不必客气,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 你别那么客气行不行啊,唐朝的茶咱是不敢喝,会喝死人滴…… “那个……” 周傅有些赧然:“房公子,您这一手字写的真的是好啊,不知师从哪位名家?” 房俊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字?什么字?我没老师啊!” 周傅哈哈大笑,打死也不信:“怎么可能?您这一笔字,说是开宗立派都不为过,写的真是好哇!您可别说是您自己练出来的,否则整个长安城的读书人怕是都得羞愧致死!” 房俊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恍然。 感情是被咱的签名给镇住了?便有些傲然,当初上大学的三年书法社没白混,赵孟頫的那一笔“赵体”自己临摹的绝对有模有样,要知道“赵体”具有丰富的点画造型、精熟的笔法技术,还须体会结构上的天才构思与临时创造,是公认最难临摹的。 房俊还曾靠这一手“赵体”在全市的书法大赛拿过奖! 可是得意之情刚刚泛起,念头一转,就暗叫一声不好! 大意了…… 第十章 宿命的轮回 赵孟頫算得上是古代有名的书法家之一,“赵体”更是众多书法家极力推赞,可那哥们儿是宋末元初的人啊,现在根本没这号人! 赵孟頫就凭着这一手字成就了一代宗师! 他把享誉中华书法界的“赵体”从元朝搬到唐朝,周傅这等人见了怎么可能不惊为天人、神为之夺? 可自己现阶段的主要目标,就是“自污”! 要让李二陛下心灰意冷,心生悔意,亲口取消了指婚的旨意! 可特么自己把“赵体”弄出来,会不会一不小心剽窃出一个文豪的名声? 那可就悲催了…… 房俊心念电转,赶紧竭力挽回:“明府过誉了,某最近不知为何,对于书法略有感悟,可这份明悟忽然而来,却如白驹过隙一瞬即逝,再想要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所以这写字就有时候写的好,有时候写得不好,奈何奈何……” 不能说自己写的不行,笔录上的字迹宛然,推脱不掉,只能归于灵感。 灵感这东西就像是段誉的六脉神剑,时来时不来,时灵时不灵,没个准。 周傅一脸懵逼:写字又不是作诗,需要个毛的灵感? 恰好此时一行人走进大堂,打断周傅想要追根究底的想法。 一队身形魁梧、气质彪悍、黑衣黑甲的禁卫快步走进大堂。 周傅一见这队禁卫,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百骑! 贞观十二年冬月,陛下在玄武门设置左、右屯营飞骑,以各将军分别统帅。又简选出骑术精湛、勇猛健壮并且擅长射箭的士卒建立“百骑”,穿五色袍,骑骏马,用虎皮做鞯,跟随陛下巡幸,其性质是皇帝出巡时的贴身侍卫。 每一位禁卫,都是出类拔萃勇悍绝伦,更且绝对忠心于陛下! 居然将刚刚组建完毕的“百骑”排出来了,可见陛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为首一位队率一张四方黑脸,冰块般面无表情,冷声说道:“上谕:着将齐王李佑、燕弘亮、房遗爱、程处弼四人即刻押解进宫!” 周傅赶紧将所有手续证物一齐转交。 那名队率冷着脸,在转交手续上签字画押,大手一挥,便将房俊李佑等四人一起押解进宫。 燕弘亮被房俊砸了个头破血流,此刻反而哈哈大笑:“房俊小儿,你给老子等着,定是德妃娘娘听闻吾被你所伤,所以才奏明皇上,押你进宫治罪!” 房俊无语,这货是个什么智商? 从打架到现在还没过半个时辰,就算有人去宫里通风报信,这个时辰能进得去后|宫? 转头去看李佑,只见齐王殿下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满脸狞笑:“房二,等死吧你……” ******** 一队百骑带着房俊四人没有走太极宫的正门,而是绕到西北角,穿过安礼门,进入大内进宫。 一条蜿蜒的廊庑围湖而建,此时雪粉飘飞,雪花落到湖面瞬即融化,居然是一汪温泉,冷热交融,湖面蒸腾起一片氤氲雾霭,宛如仙境。 透过迷迷茫茫的雾气,不远处高大的宫殿鳞次栉比,翘起的斗角雕刻着不知名的神兽,漫天飞雪中别具一番庄严神秘。 房俊走在蜿蜒的长廊里,若不是前边有那位百骑的队率引路,怕是真的要迷了路。 静谧的千步廊幽静典雅,谈不上雕梁画栋却别有一番古朴的风韵。 就在快要走到千步廊尽头的时候,迎面走来一队宫女。 静谧的湖水,氤氲的雾气,典雅的廊庑,几名绫罗宫装的漂亮宫女…… 房俊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恍然。 百骑恭敬的侍立一旁,让出道路。 房俊、程处弼以及包了一个“阿三”头饰的燕弘亮都站住脚步,侍立千步廊的围栏边。 只有齐王李佑大大咧咧的站在路中间,背着双手。 房俊知道,这是遇到宫中的贵人。 几名宫女行到李佑身前,一齐屈膝万福,口中娇呼道:“见过齐王殿下。” 李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行过礼,为首一名宫女娇声说道:“五哥这是去了哪里?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房俊偷眼去瞧,见那少女打扮与别人不同,湖蓝色儒裙紧裹住纤秀窈窕的身段儿,耳朵上戴着一个月白色耳珰,精简又清爽,将精致的容颜映衬得刚加俏丽,一双乌溜溜的桃花眼,眼眸流转间波光潋滟,细细的黛眉秀气婉约。 明眸皓齿,钟灵毓秀。 即便是见多识广、深受网络“人造美女”熏陶的房俊,也不得不心尖儿稍稍的颤了那么几下,很是惊艳。 不过,她刚刚叫李佑什么来着……五哥? 也就是说,这是位公主殿下? 小模样长得倒是不错,就是年纪小了点,只有十二三岁吧?不知道是哪位公主,或许、有可能、高阳公主? 房俊摸了摸鼻子,觉得不会那么巧。 就听李佑“哼”了一声,说道:“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被疯狗咬了一口……不过话说回来,父皇给妹妹找的那个乘龙快婿,人品也着实不咋地,脑子不好使像条疯狗倒也罢了,还特么专门打黑拳,真是气煞我也……” “打黑拳?” 那位小公主一张红润的小嘴儿惊讶的张成“o”型,能塞进去一个鸭蛋……鸭蛋塞不进去,小嘴像樱桃似的,充其量能塞进去一个鹌鹑蛋…… 然后,小公主那一双剪水也似的双瞳就往房俊脸上瞟…… 房俊先是有些发愣,心说你瞅我干嘛呀? 紧接着心里一激灵…… 我擦!这丫头不会就是高阳吧? 果然! 漂亮小公主看着房俊,上上下下好一顿打量,那眼神好像屠夫在挑选圈里头的牲畜,看看那一头膘厚,今儿把它宰掉…… 然后在房俊胆战心惊中,小公主傲娇的扬起雪白尖俏的下颌,小身板儿挺得笔直,小手背到身后,摆起公主架势。 “你就是房遗爱?” 这小公举是要闹哪样?跟哥摆谱? 好吧,你是公主你最大…… 房俊弯腰行礼:“回禀公主,在下名叫房俊。” 高阳公主有些愣忡,清丽的小脸蛋儿带着疑问:“那不还是你吗?” 房俊恭声道:“某姓房名俊字遗爱,以往都是以字行,不过从今往后,还请公主称呼某的姓名——房俊。” 高阳公主小脸上全是不屑,撇撇嘴说道:“反正都是难听的要死,画蛇添足,不知所谓!” 房俊心说怎么没所谓?太有所谓了! 哥只要一听到有人叫自己“房遗爱”,心里那就满满的全是忧桑…… 还有啊你个死丫头,不仅不守妇道害得哥们戴绿帽子,更连累哥们为你丢了小命,现在居然跟哥面前摆你的公主谱? 房俊冷着脸:“还请公主自重,在下名字得自父母,岂容你大放厥词?” 丫的,不给你点颜色你还真不知掉自己几斤几两了,真以为哥们还是以前的房遗爱,任你挫圆搓扁、你爽快我看门儿? 高阳公主自幼生长在宫中,虽然母妃早早去世,但幸得皇帝宠爱,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个敢给她脸色看? 房俊丝毫不假辞色,顿时将高阳公主惹毛了。 小公主跳着脚大声娇吒:“本宫乃是陛下敕封大唐公主,你个乡野村夫、又黑又蠢的泥腿子,焉敢对本宫不敬?信不信本宫禀明父皇,砍了你的脑袋?” 齐王李佑闻言大喜:“妹妹说得对,算我一个,禀明父皇砍他脑袋!”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程处弼此事瓮声瓮气的说道:“还敢说,信不信接着揍你?” 一句话差点把李佑噎死,看了看程处弼这张胡子拉碴的猩猩脸,他还真不敢再说。 谁特么知道这么夯货会不会真的动手? 这里可是禁宫大内,胡乱打架是真的会被砍头的…… 房俊无语,这一对兄妹还真是至亲啊,甭管怎么回事儿就会这么一句——禀明父皇,砍你脑袋! 不过让他窃喜的是,看起来高阳公主对这桩婚事也不赞同啊! 眼看着这三人夹杂不清,高阳公主更是柳眉倒竖,傲娇属性让她寸步不让,事情有越浓越乱的态势,那名“百骑”队率赶紧恭声说道:“二位殿下,卑职奉皇命带这四人前去神龙殿,这时辰……” 闻言,高阳公主只得悻悻作罢,小手一挥,带着贴身宫女当先而行。 千步廊不宽,双方错肩而过,视线交错。 房俊撇撇嘴。 高阳公主翻个白眼,给他好大的两颗卫生球…… 命运依然,房俊同高阳公主这一对冤家仿佛沉沦在宿命的轮回里,哪怕时光穿越、物是人非,依旧像是磁铁的两级,相互排斥、却又命运相连…… 第十一章 本王就知道…… 夜色已暗,天地茫茫。 穿过千步廊,便是大唐的心脏——以太极宫为中心的宫殿群。 雪中的大内格外庄严肃穆,这个代表着伟大帝国的中枢禁地,每一块建筑的城砖、每一方铺地的青石似乎都蕴含着一股历史的厚重、权力的压抑。 房俊也曾到过紫禁城,感觉截然不同。 再雄伟的古迹,也是死的。 而房俊穿越了一千五百年时光,置身在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都城、最宏伟的宫殿,似乎耳边回响着四极八荒的赞颂、感受着百邦万国的膜拜! 飞雪依然,禁宫大内的青石道路上却只有薄薄的一层积雪,沿途不时可见手持扫帚等物清理积雪的太监和宫女。 房俊不时仰望那些斜飞而起的屋宇飞檐,一重又一重朱红的大门,一座又一座雄壮的大殿,一阶又一阶精致的白石台基,虽然早已湮灭在战火硝烟中,却处处召显着太极宫的王者霸气。 单从各殿的名字中就不难窥见那君临天下的大气与豪情,千秋万春,太和至极…… 这座千古传奇的宫殿、千古传奇的城池、千古传奇的国度,凝聚了千年的悲伤与喜悦,跨越了一千五百年的时光,出现在房俊眼前、脚下。 造物主是如此的神奇,神奇到令人类的思维难以置信…… 雪中的太极宫极美。 红墙白雪,殿宇巍峨。 楼阁间点点灯火透出,于这清冷静寂的雪夜平添几分暖色。 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一行人行至一座宫殿之前,方才停住脚步。 房俊抬头,就见殿门正上方的匾额上写着“神龙殿”三个鎏金大字。 一个身穿黑甲盔顶红缨的中年武士卓立殿前。 那“百骑”队率快步走到殿门前,对那黑盔武士行礼:“将军,人已带到,劳烦入殿通禀。” 那黑盔武士面容方正,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淡淡扫视了房俊等人一眼,只是在见到李佑的时候才点了点头,说道:“陛下早有口谕,人到即刻进殿,毋须通禀。人交给我吧,你去换防值守。” “诺!” 那队率应允一声,将一干“人犯”交给黑盔武士,带领手下兵士自去换防不提。 黑盔武士面无表情,说道:“诸位,请跟我来。” 言罢当先入殿。 房俊等人紧随其后,一向聒噪的李佑此时也默不作声,老实了许多。 大殿宽敞高阔,两侧各有直径一尺左右的朱红柱子十几根,灯光昏暗,并没有龙椅陛阶什么的,只可见光滑的地面。 黑盔武士并不停留,引着众人径直穿过大殿,来到旁边一处偏殿。 偏殿内灯火通明,几根儿臂粗细的牛油大蜡火苗跳跃。 殿内装饰很是简洁朴素,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子,靠墙是一溜儿书架,上满整齐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几张宽大的胡床摆成一个半圆,中间放着一个玉石茶几。 四角各有一个青铜炉鼎,鼎内燃烧正旺的香炭飘出淡淡的香味。 香炭金炉暖,然而没有娇弦玉指清,只有几个大老爷们儿…… 胡床上盘膝坐着几人,大概正聊着什么沉重的话题,面容都不苟言笑,气氛有些凝重。 房俊偷瞄一眼,自家老爹房玄龄赫然在座。 不过这个时候他才不搭理自家老爹,他关注的是主位坐着的的那个,千古一帝李世民! 即便房俊不认识,也一眼就看出哪个是李世民,那身明黄色带着暗花的袍服,就算有人敢穿也绝对不敢出现在这里! 李二陛下刚入不惑之年,正值巅峰状态,整个人神华内敛,只是端坐在胡床之上,伟岸的身躯就予人渊渟岳峙的气魄,俊朗的容颜古井不波,却能令周遭的空气陡然增压! 帝王之尊,霸气侧漏! 而且是个绝世帅大叔! 房俊一颗心砰砰跳,有些口干舌燥,咱也见着李世民了,还是活的…… 黑盔武士进得殿内,向着李世民单膝跪地:“启禀陛下,卑职前来复命,齐王、燕弘亮、房俊、程处弼四人带到,敬请陛下发落。” 尚未等李世民发言,便听得一阵杀猪也似的哭嚎在殿内响起。 “父皇……父皇,儿臣谨遵您的教诲,安分守己本分做人,谁料想那房遗爱自称什么‘镇关中’,见到儿臣就开打,简直嚣张跋扈到极点,而且下手狠毒,那是拳拳到肉招招要命,根本是想把儿臣往死里打啊……父皇,儿臣是金枝玉叶,是大唐的亲王,是父皇您的儿子,他房遗爱打我,就是不把皇亲国戚、不把父皇您、甚至不把大唐放在眼里,其心可诛!父皇,儿臣憋屈啊……” 李佑浑没有在外边时候的嚣张气焰,此时就像一个被邻家男孩抢夺了玩具的孩童,跪地膝行到李世民床榻前,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嚎啕大哭,句句泣血声声悲鸣,一把鼻涕一把泪,足以使得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只把房俊看得目瞪口呆。 话说殿下您也老大不小的了,至于表现成这样?干脆撒娇打滚儿得了…… 最让他佩服的,却是李佑的眼泪哗哗的淌,配上一副悲愤欲绝的神情,仿佛被街头的癞痢地痞拖进巷子里论大米,而且不止一遍,那演技简直神了…… 殿内诸人神情各异,却都很是古怪,房俊甚至见到那位面如石雕的黑盔武士嘴角微微的扯了一下。 李世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怒气。 房俊心里战战,天子一怒血流漂杵……这个夸张了点,但是天子的怒火的确没人能够承担,原本信心十足的房俊这时候也有些慌神,眼看李世民这个状态,一旦发作那必是雷霆万钧,几十板子下来,自己的小pp怕是要碎成八瓣…… “父皇啊,请父皇为儿臣做主,治房遗爱一个藐视天家、欺君罔上的大不敬之罪……” 李世民终于有了表情,嘴角扯出一丝狞笑。 “按你所说,房遗爱无故殴打与你,即是藐视天家,更是藐视朕,此等大罪,你说要如何处置?” 李佑精神一振,父皇终于还是偏向于我的! 大声说道:“念他乃是功勋之后,权且脊杖三十,充军发配岭南!” 一旁一直打酱油的房玄龄闻言,一个骨碌从胡床上跳下来,跪伏于地,口中大呼:“臣治家不严,教子无妨,死罪!” 房俊心头一跳,要遭…… 然而下一刻,房俊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之间胡床之上的李世民犹如一头猛虎一般陡然暴起,一个箭步蹿下胡床,一脚就把李佑踹个跟头,然后左一脚右一脚不顾头脸的猛踹。 一边踹,一边破口大骂:“脊杖三十?充军岭南?好!好一个忠厚仁义的齐王,果然是朕的好儿子!你当朕是傻的吗?啊?!房遗爱从小就木纳老实,性情敦厚,你若不是把他惹急了,他会打你?他敢打你?从小到大你就是这一套,一旦惹祸,必是恶人先告状!” 李佑已经顾不得劈头盖脸的“龙足”猛踹,脑袋里已经完全一塌糊涂。 和着说,特么怪我咯? 简直就是“一日为贼,终身为贼”的典范啊! 不就是小时候调皮一点么?既没有杀人放火,又没有欺男霸女,儿臣对比史书上那些草蛋王爷,足够优秀得太多了好吧? 结果呢? 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什么事儿,先把错误按在自己脑袋上再说。 还不如就在长a县衙处理这件事呢,起码那样还能沾点便宜,现在到了父皇面前,有理说不出,父皇明摆着袒护房遗爱,恐怕等待自己的不仅仅是一顿狠踹。 念头刚刚升起,就听得气踹嘘嘘的李世民大吼一声:“不是要脊杖三十吗?来人,给朕打这个孽畜三十杖,然后让他领着自己的卫队,即刻去齐州赴任,朕不想再见到他!” 李佑吓得魂飞魄散,果然不只是踹一顿啊,本王就特么知道…… 第十二章 冤大头李君羡 理想是骨感的,现实是丰满的…… 一心“自污”想要恶名加身、引起李二陛下厌恶的房俊,莫名其妙的得了一个“木纳本分、性情醇厚”的奖状。 无缘无故遭到房俊一顿暴打的李佑,告状不成反被爆踹,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齐王殿下现在想必心中满满的全是忧桑,搞不好已经哭晕在厕所…… 在神龙殿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李佑被爆踹一顿加三十脊杖,燕弘亮被严词警告,若非李二陛下顾念着燕德妃担忧,少不得也暴打一顿。 惹了事儿的房俊屁事儿没有,反倒得到一顿夸奖,跟程处弼晃晃悠悠的就出来了。 由此可见,人的名声真的真的真的非常重要,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正因房俊此前的一贯良(胆)好(怯)表(懦)现(弱),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也不免先入为主,主观上就认定挑事儿的人不会是房俊。 而李佑却是极端相反的典型。 人治社会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不按法理不讲证据,仅凭观感好恶处理事务,结果自然呵呵呵…… 李佑要说冤,那是真的冤。 可他再冤,也远不过房俊身边这位…… 从神龙殿出来,沿着原路返回,那位黑盔武士一路陪同。 房俊见这人体格威武,气度不凡,便问道:“不知将军名讳?” 黑盔武士神情冷淡,性格倒是不错,答道:“某乃李君羡,添为‘百骑’大统领。” 房俊有些发愣。 李君羡? 很熟悉的名字啊…… 想了半天他才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至尊红颜》啊!赵文卓饰演的那个…… 然后房俊猛地想起,自己居然遗忘了一个大人物,一个千古绝伦、冠绝古今的大人物! 武则天! 他是由李君羡联想到武则天,霸气测漏、牛到逆天的武美眉,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入宫了吧? 房俊想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排除万难、一往无前、坚定不移的抱住武美眉的大腿,这两条腿实在是太粗了,粗到古往今来唯我独尊…… 就是不知道李君羡现在认不认识武美眉呢? 如果认识,那么李君羡知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死在那个千娇百媚心如蛇蝎的女人手里?而且死的那么心甘情愿,那么心旷神怡…… 那么问题来了,李君羡跟武美眉之间,到底是柏拉图式的纯洁高尚,还是潘金莲与西门庆之间的干柴烈火? 当然,以上纯属房俊yy,因为他清楚这都是电视剧编剧们闲扯淡,毫无底线的生搬硬套无中生有。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李君羡和武则天的的确确有关系,而且这关系非比寻常,那是挡刀子的情分…… 武则天一生阅男无数,但为了她的帝王大业实实在在献出生命的却没几个。其中第一个英勇“献身”的男人是大唐开国功臣李君羡,有趣的是他和武则天素未谋面,却因为小名稀里糊涂做了替死鬼,丧生在唐太宗的刀下,替武则天挡了一刀,堪称唐朝第一冤大头。 贞观初年,太白星数次在天空显现,当时的太史通过占卜后得出结论,如此天象,当是“女主昌”。古代历来对于牝鸡司晨的事情很是忌讳,无论是吕后还是北魏的冯太后,都让皇帝束手束足,所以李世民对于这种事更是心有忌惮。 可是谣言这种东西只会越传越广,不久坊间又传出“当有女武王者”。 这些说法以科学的角度分析那纯粹就是扯淡,是不足为凭的,甚至北宋欧阳修也说这些都是日后“使孽后(武则天)引以自神”的谣言,甚至极有可能这些谣言是在武则天登基之后,才流散出去的,但毕竟以不可考,不能下定结论。 但是当时的李世民听在耳中,心里就结了个老大的疙瘩,颇为不爽,自己这皇帝当了没几天呢,就整出一个继任者,不上火才奇了怪了。 贞观二十二年的时候,也就是十年之后,此事再起波澜。 由于唐太宗起兵与夺位之时多多依仗武将,所以在登基后也时常与这些老臣宴饮,好巧不巧的,在一次宴会上,李世民与诸将行酒令,要各自说出自己的小名,到了李君羡这里,他想都没想就把自己女娃娃似的小名——“五娘子”说了出来。 他痛快了,李世民难受了。 听到之后的李世民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小名五娘子,爵位武连郡公,守卫玄武门,时任左武卫将军…… “女武”两个字他全占了。 这种事不能多想,越想李世民越恶心。 可是他还要忍住心底的忌讳,故作大度的说到“何物女子,乃此健也”。 话虽如此,但心头却已经动了杀念。 伴君如伴虎。 李君羡曾是李世民最信赖的部下,结果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谶言,李世民心生疑忌,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将李君羡革职处斩,全家抄没…… 直到死,李君羡都没想明白自己哪儿做错了。 四十二年后,真正的“女主武王”武则天登基称帝。念在李君羡替自己白挨刀子的情分上,武则天为其平反,算是对他的一点儿补偿。 冤大头李君羡,估计是第一个为武则天献|身的男人…… 房俊赶紧拱拱手:“原来是李将军,久仰久仰。” 他是真的久仰,久仰了一千多年…… 不过,看这人一脸正气英武不凡,就那么冤死了实在有点可惜,要不要提醒一下呢? 比如轻易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别把自己的小名告诉陌生人,更不要吃陌生人给的糖果…… 想想还是算了,就算自己说了,谁会信? 心里有些纠结,精神就有些恍惚,正行路间,忽听李君羡朗声说道:“卑职见过高阳公主殿下!” 房俊顿时吓了一跳,一抬眼,就见到身材娇小玲珑的高阳公主在几个宫女簇拥下,正在一处回廊见转出来。 若说整个大唐房俊最不想见到的人,高阳公主绝对排行前三位,另二位是高阳公主和高阳公主…… 第十三章 我喜欢的类型 雪势依旧不减,入夜之后更是寒冷。 宫女手里的宫灯散发出橘黄色的柔和光芒。 高阳公主俏生生站在回廊的尽头,身后的宫女在她头顶撑起一把油纸伞,绛紫色的宫装窈窕秀丽,脖颈处围了一条雪白的狐狸皮围脖,宫灯映衬下,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儿倍添妩媚,秀美不可方物。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房俊,也不得不狠狠的惊艳了一下。 只不过随即想起这妞儿以后的所作所为,那颗略微有些躁动的心便瞬即平静,再美的容貌若是有一颗不安分的心,也不过是一具红粉骷髅罢了。 很明显,高阳公主不是房俊的菜。 李君羡显然知晓陛下将高阳公主指婚给房俊之事,所以当高阳公主出现,他恭敬见礼,之后便识趣的退到一旁,双手负后,仰首向天,似乎在欣赏大内禁宫美不胜收的雪景…… 房俊只得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臣房俊,见过公主殿下。” 高阳公主从精致的琼鼻里喷出一股气,发出“嗯”的一声,那小模样,又冷又俏,傲娇到极点。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房俊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跟这妞儿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便说道:“臣赶着回家,失礼了,殿下您先请。” 说罢,让到一边,将整条路让了出来,恭送公主殿下先行。 高阳公主莲步轻抬,裙袂飘动,动作明显是经过宫内训练,轻快优雅。 眼看就要跟房俊擦身而过,高阳公主忽然停住脚步。 距离房俊只有三尺之遥。 高阳公主说道:“房遗爱……” 房俊恭声提醒道:“殿下,请称呼某房俊。”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说道:“房俊,莫以为父皇将我指婚给你,你就能做起平步青云乘龙快婿的美梦,说实话,本宫根本看不上你。” 房俊不语,心说你以为我看得上你?哥们儿这么使劲儿的折腾,还不就是为了让李二陛下收回成命? 若不然依着自己的性子,如此飞雪飘摇的良辰美景,自当一盏热茶、一部书籍,把俏儿那个小丫鬟留在身边来个红袖添香夜读书,岂不美哉? 高阳公主见他不语,以为他是心中不悦,继续打击:“本宫心里,未来的夫婿应该是面容俊秀、学识渊博、气质儒雅、潇洒不凡……” 房俊依然不说话,心里却想:原来你喜欢的类型是花样美男啊!可惜哥是阳光暖男啊,不是你的菜!不过据说那个叫做辩机的和尚就是一个像花儿一样漂亮又娇弱…… 高阳公主眼神里满满的全是鄙视:“可是这些,跟你完全不搭边呀!你看看你自己,穿衣打扮土里土气的,长得还黑,五大三粗的像个武夫,哪里有半点儒雅气质?所以呀,本宫奉劝你,癞蛤蟆永远吃不到天鹅肉,就息了这份心思吧……” 房俊这回是真的黑了脸,无语了。 这小丫头片子,特么太毒舌了…… 房俊可以想象,若他还是以前的房遗爱,在高阳公主这番傲娇的气质毒蛇的打击之下,必定会自信心完全崩溃,即便是日后成婚,也因为自卑完全处于被领导者地位。 所以高阳公主跟辩机幽会他会在外边看门,所以高阳公主造反他会稀里糊涂的跟着扛旗…… 在高阳公主眼里,房俊完全就是一个无才、无德、无貌、无品的四无青年,简直就是人世间的渣渣,多活一天都是浪费粮食…… 一旁的李君羡依然一副仰首望天状,似乎完全听不见两人之间的对话。 他怕房俊面子上下不来,恼羞成怒就不好了。 不过他想错了,房俊完全不生气。 两个根本相互看不顺眼的人,很难强扭在一起,这比单方面不愿意的难度强大太多,简直就是以几何倍数递增。 如此一来,双方一齐使力,这桩婚事告吹的成功率大大增加。 不过,房俊心里还是有些憋屈。 任凭任何一个男人被女人如此当面藐视,都会心生不忿吧? 所以房俊一振衣袍,说道:“殿下能如此想,那是最好不过。彼此之间心里有什么想法坦诚相告,会加速友谊的诞生……实话跟殿下说,我喜欢的类型,也不是殿下这样的。” 高阳公主秀眉微挑,傲娇依旧:“哦?本宫如此优秀……好吧,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房俊一本正经道:“殿下永远也做不到的。” 高阳公主不忿:“你是说三从四德吗?本公主做得到!” 房俊依然摇头:“不是殿下想的那样。” 高阳公主好奇心大起,忍不住娇吒道:“扭扭捏捏,房俊你还是不是男人?” 傲娇的小公举心生不满,臭蛤蟆!你居然看不上本公主?本公主肤白貌美地位高,父皇赐下的钱财地产更是数之不尽,你凭什么看不上? 这世上还有比本公主好的女人? 简直痴人说梦! 根本就是见到本公主看不上你,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保住脸面吧? 好吧,本公主就打击一下你那脆弱的虚荣心,看看你到底怎么说。 房俊叹了口气,学着李君羡仰首四十五度望着昏暗的天空。 口中幽幽说道:“从成亲开始,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不许骗我、骂我,要关心我;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我不开心时,你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你也要见到我;在你心里只有我……” 寒风瑟瑟,飞雪飘零。 高阳公主殿下已经完全呆滞,一颗心早已在寒风中凌乱…… 难道是我听错了? 亦或是我眼花了,眼前这人根本不是房俊,而是一个披着房俊外皮的女人? 这得有多不要脸的男人,才能说得出这番话? 宠着你……不能骗你……答应你的事情要做到……被欺负的时候要帮你……要哄你开心……做梦也要做到你…… 最离谱的是,永远都要觉得你最漂亮?! 漂亮你个猪头啊,房二黑! 这一番穿越千年的话语,直接将高阳公主殿下并不稳固的世界观、人生观完全摧毁…… 世上居然会有如此无耻的男人? 非但高阳公主,她身边的一群小宫女,闻听此言都是一脸呆萌,愣了一阵之后,一个个都是笑脸扭曲,快要笑死了。 即便是依然仰首望天仿佛什么也听不到的李君羡,冰块儿一样的脸上也是肌肉一阵抽搐。 尼玛,太不要脸了…… 程处弼更是见鬼一样看着房俊…… 房俊却是淡然自若:“您看,殿下您做不到这样吧?不过您不用自卑,不是您不够好,实在是某的要求有些高,一般女人都做不到。” 高阳公主这时候只想骂人,如果真有能做到这样的人,本宫也想嫁!哪怕是女人也认了…… 房俊躬身施礼:“时辰不早,家慈还在家中等候,某告辞了。” 然后,在目瞪口呆的高阳公主以及一干笑得扭了肠子的宫女注视下,施施然扬长而去…… 公子許说 诸位老大,收藏一下,投几张推荐吧,拜托拜托~!~!~ 第十四章 房玄龄教子 房府。 二少爷去青楼喝花酒,结果跟齐王殿下打架从而被陛下抓进宫里的消息传回来,家里顿时乱作一团。 房玄龄一大早上朝,直到此刻仍未回家,想来必是因为关中雪灾而导致事物繁杂,被陛下留在宫里。 虽说老爷是陛下的功臣,可殴打亲王那可是大罪,即便不会被杀头,怕是处罚起来也轻松不了。这要是弄一个发配岭南、千里配军的结果,跟杀头也没什么区别了。 都是那个可恶的齐王殿下,那家伙可没个好名声,一定是他欺负咱家二少爷。想咱家二少爷从来都是尊礼守矩,虽说脑子笨了点读书不行,但绝对是一个乖孩子。只不过二少爷嘴笨,受了欺负也分辨不明,自然老大拳头揍他。 不得不说,房府上下对于房俊殴打齐王这件事,第一观感绝对是受欺负了才奋起反抗,跟李二陛下是一样一样滴…… 家里缺了主心骨,又摊上这么大的事情,丫鬟下人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卢氏虽然泼辣,但到底是妇道人家,事到临头就没了章程,也没心思约束下人。闻听此事还有程处弼在场,便急忙派遣心腹下人去了卢国公府上,央求程咬金进宫求情。 下人回来的时候带回程咬金的话:打了就打了,屁大点事儿! 气得卢氏破口大骂程咬金这个夯货,殴打亲王,那是能打完拉倒的? 不过转念一想,两个孩子一个身后站在卢国公,另一个身后站着当朝仆射,一文一武都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更是追随陛下多年有从龙之功,想必也不至于杀头亦或流放岭南这样的重罚。 如此一想,才算是稍稍放心。 一面警告家中下人各司其职,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得私下议论,一面遣人去宫中打探消息。 待到有消息传来,说是自家少爷果然没事,反而齐王被陛下爆踹一顿外加脊杖三十,只不过老爷还要处置灾情,要晚些才能回来。 卢氏这才终于放了心。 却是对齐王李佑无比怨念,都是这个杀千刀的泼赖货,害得自家儿子差点闯祸,幸得陛下英明睿智明察秋毫…… 估计齐王殿下此刻在宫中除了默默品位脊杖带来的触感之外,会不会觉得这场雪下得有点不合时宜,若是还在酷暑难耐的六月,天上雪花飞舞,该是多么清爽惬意的一件事? 等到房俊踏进家门,早有下人通报,卢氏一面命丫鬟端来准备好的吃食,一面从卧房翻找出来一条鸡毛掸子…… 房俊一进门,刚刚喊了一句:“母亲……” 就见到卢氏眉毛倒竖,气势汹汹的扑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鸡毛掸子,打得房俊鬼哭狼嚎,只能拼力护住脸面苦苦求饶。 直到卢氏打累了,气消了,这才一挥手:“吃饭!” 房俊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心里默默流泪:特么的“一手大棒一手萝卜”,就是从老娘这里流传出去的吧? 房俊折腾大半天,还打了一架,也是真的饿了,一双筷子舞得飞起。 卢氏担忧的说:“慢点慢点,这孩子,当心噎着了。那齐王也是的,平素惹是生非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咱家二郎如此老实本分,碍着他什么了?” “咳咳咳……” 房俊差点把饭吃到鼻子里,这齐王也是真够冤的,凭白挨顿打,反而个个都说他的不对…… 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自己在“自污”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齐王李佑那样,名声彻底败坏? “哎呀你这孩子,说了让你慢点,怎么还这么嘴急?俏儿,赶紧的给你家少爷端茶来,这死丫头没点眼力劲儿……” 卢氏说话又急又快,不过言语神情之间那满满的宠溺却是情真意切。 惹祸了当然该打,但是打过之后,该惯着还是得惯着,孩子还是自家的好…… 闻听老娘让俏儿端茶,房俊吓得一个激灵,那玩意能喝死个人…… 赶紧爬了两口饭,碗筷一放,说道:“我吃饱了,那个啥,俏儿啊,把茶端到卧房去,我睡前再喝。” 卢氏不满:“谁睡觉前喝茶?就现在喝!” 房俊无奈,喝个茶您老人家也管,管得也太宽了吧? 可心里头却热乎乎的。 尽管油腻腻夹杂着葱姜味道的茶水实在让人想要呕吐,但房俊依旧喝得彷如琼浆仙露。 有个人在身边唠叨,东也管西也管,有的时候并不会觉得厌烦,因为只有真正关心爱护你的人,才会在意你吃的香不香,睡的好不好…… 正感受着无微不至的母爱,老爹房玄龄回来了。 房玄龄一进门,就见到卢氏正拉着二儿子,一脸担忧的左摸右看,不停的询问是否被齐王伤到,若是有伤要尽早说出来,莫要耽误了医治…… 哼!慈母多败儿! 房玄龄冷着一张老脸,一言不发快步走到正堂坐下,方才瞪着房俊说道:“有没有话对老夫讲?” 房俊一愣,哎呦,老爹这是看出事情的真相了?不过咱想的就是自污名声,没必要撒谎,是李二陛下自以为透过表象看到了事情的本质,跟我有什么关系? 人家皇帝陛下喜欢打儿子,谁敢拦着? 他刚想说话,却冷不丁被一声大吼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坐地上去…… “你什么意思?” 卢氏眉毛竖起来,恶狠狠的瞪着房玄龄,咤道:“你个老不死的,在陛下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回家冲咱娘们儿耍威风?没门儿!若不是陛下英明,按照你的想法,是不是要大义灭亲,把咱儿子打死了事儿?” 房玄龄老脸通红,吱吱唔唔。 他没法不吱唔,因为他无言以对!刚刚在神龙殿的时候,房玄龄心里真就是想着收拾自家儿子一顿,息事宁人,反正有自己在场,陛下又不会真的责罚太重。 谁能想到陛下居然二话不说,狠狠的打了齐王一顿? 房玄龄现在耳边犹在回响着齐王殿下一边挨打一边打呼愿望的声音,那是真的冤枉啊…… 不过被自家婆娘教训,房玄龄老脸有点搁不住了,气呼呼的瞪着妻子。 咱知道你威风,咱也愿意俯首称臣,可你个娘们儿家家的能不能在孩子面前给老子留点面子,想骂回房钻被窝儿再骂? 不过他真不敢跟妻子硬杠,卢氏嫡女娇生惯养的脾气绝对不是吃素的,只好把气撒在儿子身上。 房玄龄怒视房俊:“做人当身正心正,如此利用别人对你的好感,行此卑鄙之目的,汝自觉有愧否?” “砰” 这次卢氏直接拍了桌子。 “房玄龄,你是要作死吗?咱儿子在外面受了欺负,你不但不帮着他,反而臭着一张脸教训,你要干嘛?儿子以前就是太像你,五大三粗的体格,性子却软的像个娘们儿,谁都不敢惹,什么话都不敢说,受了欺负也只能忍着受着,老娘我看着窝火!就这性子,将来娶了媳妇儿也是个受气包!我不管,我儿子做的对,谁欺负咱,那就打回去!你堂堂一个尚书仆射,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你还活个什么劲儿?” 房俊简直目瞪口呆。 老娘……太帅了! 果然不愧是宁可服毒酒也不让老爹纳妾的奇女子! 而且见事极其明理,原本的房遗爱不就是因为性子软弱,从而被高阳公主拿捏得死死的,就连男人的奇耻大辱都无力抗争,甚至悲催到老婆幽会的时候给人家看门儿…… 房玄龄差点气死! 一张原本极为儒雅的面容早已充血,赤红一片! 老子特么这是在教训儿子,你个娘们儿怎么反倒教训起我来了? 牝鸡司晨,真当老子是泥捏的? 房玄龄大怒起身,一甩袍袖,喝道:“哼,懒得理你,不可理喻!” 房大人怒气冲冲,直接回书房去了。 说不过你,难道你还以为我躲不起? 今晚不和你睡了…… 第十五章 朕被一个兔子骗了 贞观十二年冬天的这场大雪,连续下了三日,灾情波及整个关中,房屋倒塌随处可见,人畜冻毙不绝于目,缺衣少食者不计其数。 朝廷上下极为重视。 八百里秦川乃是李唐王朝的根基所在,一旦动荡不安,则天下不宁。 秦汉时期,关中经济堪为天下首翘。司马迁在描述关中富裕时称“量其富,什居其六。”到隋唐时,北方经济因战乱频仍而有所倒退,东南财赋已为关中所倚重。 然则关中仍旧是天下正中、帝国心脏, 天下皆可乱,关中不可乱。 一旦关中动荡,动摇的是李唐王朝千秋万代的帝王基业。 可是这般大面积的灾情,即便是放在后世那个“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现代社会,治理起来也殊为不易,更何况是交通、通讯都极不发达的唐朝? 隋唐统治基础扩大后,作为政治重心的长安物资需求也急剧扩大,仅靠关中地区早已不能保障供给,必须靠东部地区转输以保障供给。隋代开凿大运河、唐代大力整治漕运,都有这方面的原因。 治理灾情的唯一途径,便是依靠东南的财粮支援。 然而陆路大雪封路,渭河河道冰封,东有潼关,西有大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四关据守,本是形胜之地,现如今却成为紧紧套在关中咽喉的枷锁,整个关中居然宛如一隅死地,大规模的车队、船队进不到关中,财粮运不进来,朝臣和百姓只能望而生叹,徒唤奈何。 ********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城外的雪灾、百姓的哭嚎被一道巍峨的城墙牢牢遮挡,朱门绣楼之内,大唐王朝的高官显贵王孙公子们听不到、看不到,他们也不在乎,依旧声色犬马、笙歌燕舞。 他们不关心城外的那些泥腿子,前些年关中战乱尸横遍野,难道一场大雪死的人还能多过战乱? 只要威披四海的大唐府兵还在,尽可以高枕无忧。 贵人们更关心一件事,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趣事。 “宠着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事情要做到……被欺负的时候要帮我……要哄我开心……做梦也要做到我……永远都要觉得我最漂亮……” 当这句话从宫内流传出来之后,顿时跌碎了一地眼镜……如果这个年代有眼镜的话。 尤其是那些深宅内院的妇人和久居绣楼的小姐们,单调匮乏的生活极度缺少调剂品,闻听此言之后一方面对于那位房府二男惊为天人,另一方面整日里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即便大唐的社会放弃并未达到明清两朝男尊女卑已至极点的地步,但到底是个男权社会,一个堂堂男儿怎可毫无羞耻的说出这样没骨气的话语? 取笑打趣之余,却也不仅暗叹:若是将来自家能找到这么一个男人嫁了,今生今世妇复何求? 除此之外,不免将房俊以往日常为人行事拿出来聊聊,以增谈资。 毫无意外,房俊火了。 他的名字在各个名门豪府的深宅内院之中广为流传,一时之间万众一辞的诋毁嘲笑,将之视为男人的耻辱、无耻的标杆。 当这句话传到李二陛下耳朵里,看着面前“百骑”调查房俊跟齐王斗殴的密折,霸气侧漏的李二陛下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突”的跳个不停,头痛的顽疾似乎有复发的症状。 李二陛下没心思理会越来越痛的脑袋,他现在满腔怒火,再加上连日来因为治灾不顺而积压的郁气,使得他只想杀人。 杀谁? 当然是房俊! 一想到那个混账居然装出一副小白兔的样子博得自己的同情印象,进而做出错误判断,导致自己冤枉了五子李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李世民就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生啖其肉! 李世民最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声,岂容一个后生晚辈通过这样卑鄙的方式毁其名望? 至于房俊自始至终非但并未推脱责任,甚至主动承认,都被李世民认为是这小混蛋欲擒故纵瞒天过海的小把戏。 在李世民,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不可恨,脑满肠肥的官场蠹虫亦不可恨,最最可恨就是那种貌似忠厚实则满肚子诡计的奸诈小人。 房俊就是! “简直无耻透顶!”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昂藏男儿怎么就能说出这样毫无廉耻、毫无骨气的话语? 那房遗爱他见过多次,虽说性子憨厚了些,可也算是个老实孩子,怎么就突然变得如此…… 李二陛下居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出词汇去形容房俊说出这句话之后的形象。 反正就是岂有此理! 亦或者说,这个房遗爱真的是个“兔爷”,本心里就没把自己当个男人? 一想到这个,李二陛下心里一阵发寒…… 事实上当然不是李世民昏聩,见事不明,而是谁能想得到一个人的性情可以再陡然之间有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 按常理,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即是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事方式,而行事方式又决定了他的成败得失。 李世民观人极准,最擅长揣摩一个人的性格,从而判断这个人的行事方式。 然而他却不知道,正是他引以为傲的观人方式导致了他的错误判断。 经验主义害死人…… 一旁的李君羡递上密折之后就侍立在侧,习惯性的一言不发。只不过在皇帝面前他不敢抬头望天,但他可以低头数蚂蚁…… 当然,太极宫里不可能有蚂蚁。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君羡明白,甭管陛下如何恼火,天家的事都不是臣下可以参与的,自己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怎么说那就怎么做,其他的不发言、不表态、不参合。 李二陛下生了一阵闷气,觉得自己这口气要发泄出去还真不太容易。 首先,若是狠狠惩罚房俊一顿,那不就是明摆着自认错误? 性情刚愎极度自傲的李二陛下死也做不出自打耳光这种事,绝对不行! 其次,房俊的老爹房玄龄是自己的股肱之臣,君臣相交于微末,崛起于战阵,以至于如今统领天下,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情感早已超脱一般的君臣。 此刻房玄龄还在太极宫前的尚书省废寝忘食的处理雪灾事宜,劳苦功高。自己若是惩罚得房俊重了,怕是房玄龄年老惜子,心中悲痛。可若是轻了,想来依着房俊那副敦实的身板儿,根本不当一回事儿…… 李二陛下纠结了。 想了一会儿,看到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君羡,问道:“那天房俊出宫,可是曾遇到高阳?” 李君羡恭声道:“是。” 李二陛下点点头,说道:“你且把当日情景述说一遍,尤其是两人的谈话,不得有一字疏漏。” 他想要从种种蛛丝马迹里头,分辨房遗爱到底是不是一只兔子…… 李君羡微微躬身:“诺。” 然后语调平实、像作报告一样将当日房俊与高阳公主“偶然邂逅”的场景复述出来,只是当他口述房俊那番惊世骇俗的话语的时候,以他见惯战阵早已坚砺如石的心性,仍旧免不了嘴角微抽…… 公子許说 昨天回老家迁坟,临走的时候把定时上传设置错误了,抱歉! 另外,还是得求推荐求收藏啊…… 第十六章 父女谈心 李二陛下听着李君羡的述说,一脸古怪。 等到李君羡说完,才捋了捋颌下美髯,斟酌着问道:“君羡啊,你说……房俊那个混球,有没有可能真的是个……兔爷?” 此时李二陛下已经大致知道,房俊有可能不太赞同这门婚事,却仍未想到房俊故意找茬李佑打架是为了自污。 若是被房俊知道李二陛下的想法,估计会大喜若狂,不用费劲的到处惹是生非,只需弄两个白白净净的“兔儿爷”养在某一处外宅,风声传出去,自然大功告成。 估计皇帝再怎么大度,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女婿是个喜欢兔儿爷的,甚至其根本就是个兔儿爷吧? 这事儿没人能愿意,李二陛下当然更不愿意,何况高阳还是他非常宠爱的女儿,怎么可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下半生忍受春闺孤寂之苦? 李君羡苦笑:“陛下,臣如何能够知晓?” 李二陛下怫然不悦:“叫你说你就说,整日里像个锯嘴的葫芦一样,谨小慎微,难不成某在你眼中就是桀纣那般因言而罪的昏君?” 这话说的就重了,李君羡赶紧单腿跪地,惶恐说道:“陛下恕罪。可臣确实不知那房俊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嗯?” 李二瞪眼,还来这套? 李君羡无奈,只好说道:“不过臣观那房俊行止之间仰首阔步,眉宇神情疏朗坦荡,阳刚之气颇足,不似那般猥亵阴私之辈……” 他是真不想参合,无奈陛下紧追不舍,在推搪下去怕是要发火了。 李二陛下沉思片刻,说道:“某之所见与你相同,怕是房俊此番言辞,意在给高阳一个错觉,让高阳觉得他是那种人,主动提出退婚。” 李二陛下想来想去,也就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心里愈发气闷。 朕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的女儿自然乃是金枝玉叶,便是天上的仙女怕是也比不过。 高阳虽说年纪尚幼,可眉目如画气质清丽,将来必是一等一的美人。身份高贵,貌美如花,此等良人天底下能有几个?不知多少青年俊彦做梦都想有这么一门良配,可是房俊这个魂淡居然送上门都不稀罕? “简直不识抬举!”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李君羡吓得一哆嗦,更是一言不发。 陛下脾气刚烈,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跟随陛下多年的李君羡更清楚。但是随着今年来年岁渐长,火气渐渐消退,却是威仪日重。 但是这般发怒,已是多年未有之事。 李君羡心里默默为房俊哀悼:自求多福吧…… “谁不识抬举呀?居然敢惹父皇生气……” 一把娇脆的嗓音,在太极宫殿门处响起。 李二陛下抬头一看,顿时微微蹙眉,不悦说道:“漱儿,此乃军国重地,尔一介女流,如何能擅自进入?简直胡闹!” 皇帝生气,谁不胆战心惊? 高阳公主却是不怕,笑靥如花的走进来。 李君羡施礼道:“见过殿下。” 高阳公主笑吟吟的:“李将军不必多礼。”说着,径直来到父皇身后,也不理父皇那张阴沉的脸,将一双白玉也似的玉手搭上父皇肩头,十根白嫩如葱管的玉指微微用力,按摩起来。 百炼钢也怕绕指柔。 心情的愤懑的皇帝面对自家女儿温柔若水小意讨好的小手段,也不由得心神舒畅,呵呵笑了起来,微闭双目,享受起女儿略显生疏的按摩技巧。 李君羡站起身,悄悄退了两步,眼观鼻鼻观心,低头数蚂蚁…… “父皇,孩儿的水平还成吧?” 高阳公主娇滴滴的问道,言语之间讨好的味道不加掩饰。 李二陛下微笑说道:“还成,按摩这个东西,需要勤加练习还能精益求精,可是普天之下,能够得到某的女儿伺候的人,除了某,也就只有你未来的夫婿了,可惜啊,你的母妃去世的早……” 言语之间,颇多感慨。 高阳公主的生母只是个没有品阶的宫女,因为生了高阳,这才抬升为婕妤,可惜福薄,产后大出血而亡,李二陛下念起为自己生育孩子之恩,破格封为九嫔之一。 李二这个人的性格很矛盾,对兄弟心狠、对敌人残酷,可对自己的儿女却极为爱护,对跟随自己打天下的老兄弟更是颇为优容,是极少数能够“共富贵”的帝王。 对于自己的子女,李二极力爱护,悉心调教。 高阳公主出生便没有母亲,李二对其极为关心,日常住行皆有女官呈报。待到年岁渐长,高阳公主出落得美貌标致,聪明伶俐,李二愈发爱护有加。 可也正是李二的这份爱护之心,使得宫里上下对于这个没娘的小公主极为忌惮,偶尔的调皮胡闹,也都无人敢言语,渐渐养成高阳公主骄傲任性的性格。 这却是李二所始料未及的。 其实某种意义上说,李二对于子女的爱护虽然值得夸赞,也是历史上为数不多的较有人情味的帝王,但他的教育方式肯定有问题,看看他那些聪明绝顶、却下场凄惨的儿子们就知道了…… 高阳公主却是娇嗔着说道:“哪里有什么夫婿?就算将来女儿成了亲,也绝对不伺候他,这天底下的男人,除了父皇之外,没人能让女儿心甘情愿的伺候!” 即便言语之间满满的全都是傲娇跋扈,李二陛下却老怀大慰,哈哈笑道:“怎么,那个‘要永远宠着他、保护他、觉得他最漂亮’的房遗爱也不行?” 高阳公主闻言,也不按摩了,轻轻在皇帝肩头捶了一下,秀眉儿微蹙,恼火道:“别提他了,丢人现眼的家伙,女儿打死也不嫁他!”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你说不嫁就不嫁?” 高阳公主转到皇帝身前,仰首望着皇帝,眼圈儿有些红,明媚的大眼睛里雾气氤氲,轻咬着鲜嫩如花瓣的樱唇:“父皇,孩儿求求你,不嫁房遗爱行不行?嫁给他,女儿这辈子就算掉进火坑里了……随便那个男人,只要不是房遗爱就好,父皇,女儿求您了……” 看着女儿面前泫然若泣的委屈模样,心如铁石的李二也是心下微微一颤,但随即恢复如初。 “漱儿,你是个明事理的女儿,某始终相信,你若身为男儿,绝不会次于你的任何一位皇兄。但可惜,你始终是女儿身……即是女儿身,就要听从父命,你也应该明白,父皇怎么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李二的语气有些严肃。 这就是三从四德,每一个女人都要遵守,无论是金枝玉叶,亦或是草莽流民。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李二便是对高阳公主再宠爱,也不能碰触到这条底线。 婚姻大事,绝对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高阳公主一看软的不行,傲娇性子发作,脖子梗着,说道:“父皇说的好听,还不是为了笼络房伯伯,就把女人搭进去?什么金枝玉叶,到的最后也一样是一个物件,为了自己的帝王伟业当成筹码送出去?” 李二大怒:“你在跟谁说话?”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倔强的跟李二对视,泪珠儿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顺着光滑白皙的脸蛋儿滑落。 就在这时,一男一女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从大殿外走进来。 男孩十岁左右模样,眉清目秀的,走至殿内躬身施礼:“孩儿见过父皇。” 小女孩则蹦蹦跳跳的径直扑到李二怀里,伸手揪着李二颌下美髯,看了看梨花带雨的高阳公主,然后娇滴滴的对李二说:“父皇,十七姐不喜欢房家哥哥,你就把兕子嫁给他好了……” 第十七章 稚奴与兕子 李二的一张帅脸顿时僵住,看了看怀里这个揪着自己美髯不撒手的最小的嫡女,满心喜爱,不禁好奇的问:“兕子为何这么说?” 小女孩儿嘟着粉嘟嘟的一张小脸儿,又大又圆的眼睛眨啊眨,萌萌的说道:“十七姐一定是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才不愿意嫁给她不喜欢的房家哥哥,如果父皇一定要十七姐嫁掉,她一定会很伤心,兕子没有喜欢的人,所以兕子嫁给谁都无所谓……” 高阳公主大囧:“兕子瞎说,姐姐哪有……哪有什么喜欢的人……” 李二陛下则是一脸震惊,看着自己这个五岁的女儿:“这都谁跟你说的?” 一个五岁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懂得这些,很显然,这是有人在兕子面前叨咕什么,或许并不是有意引导兕子怎么样,但禁宫之内言及此等不尊礼法之事,罪不可恕! 兕子一脸天真:“没人跟兕子说啊,是私自前几天看《踏摇娘》的时候想到的……” 《踏摇娘》是这时候盛行的民间歌舞戏,“北齐有人姓苏,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殴其妻。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着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以其称冤,故言苦。及至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 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有一个姓苏的男人,长得很难看,一无官职,二无钱财,却既好吹牛,又好喝酒,喝醉了之后呢?就回家打老婆。他的老婆是一位能歌善舞的美女,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满肚子的愁怨通过歌舞表达出来。 其演出情状大致如下: 一个男演员穿着女人的衣服,学着女人走路的样子,摇摇摆摆地慢慢走进场地,一边走一边唱,介绍着自己的遭遇,抒发出自己的感情。每唱完一小段,观众们就齐声呼应道:“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 大概因为是一边摇摆着一边唱歌,所以大家就把那演员的身段称之为“踏摇”;又因为作品中的妇人声泪俱下地反复哭诉自己的不幸,所以大家就用“苦”字与“和”字来表示对她的同情。这时候那个姓苏的无赖男人就该出场了,接下来的内容是在这一对夫妇之间的打与被打,追与被追还有喊叫哭闹之类,其间观众们的情绪自然被调动起来。 《踏摇娘》不仅民间大受欢迎,宫中也会偶尔邀请戏班子演上几出。 李二有些无奈,自己这个女儿还真是人小鬼大。 他板着脸说道:“那些戏曲都是些无聊玩意,不看也罢。再说,你如何不知此处乃是父皇处理朝政的重要所在,等闲不得擅入,擅入者是要受到惩罚的?” 他满以为吓唬吓唬这个最小的嫡女,让她知道自己的错误,谁知小丫头根本不害怕。 兕子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先是偷偷的看了高阳公主一眼,然后对李二说道:“女子十五而及笄,然则身体并未长成,固多有难产者,若是父母体恤,自应待女子成年,身体……身体……” 说到此处,却是说不下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急切,不住的偷瞄一旁的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一见兕子的神情,顿时满脸黑线,暗叹一声:小兕子,你总是看我干嘛,这下子完了…… 李二原本震惊于兕子小小年纪居然懂得什么身体并未长成、什么固多有难产者,待到兕子说得断断续续直至不住的偷瞄高阳,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定是高阳事先串通好了兕子,两个女儿仗着宠爱一起劝阻自己,不要将高阳嫁给房遗爱。 可兕子尽管聪慧,但毕竟年幼,对于难产、及笄、身体之类的词汇并不了解,所以并未记得牢固,一时之间居然忘了词。 被两个女娃子联手差点骗了一顿,李二陛下倒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啼笑皆非。 李二陛下宠溺的轻拭兕子脸蛋儿上因为着急冒出的汗水,温言道:“父皇岂会不知你姐姐的心思?可是君无戏言,父皇亲口说出的话,又怎能失信于天下?一旦如此,非但父皇的声誉受损,更叫你房伯伯如何自处?” 至此,李二终于对这桩婚事有了一点点的悔意,但绝做不出自食其言的事情。 兕子果然聪明,大眼睛咕噜噜转了转,说道:“若是房家哥哥自己退掉这门婚事,是不是就行了?” 李二苦笑:“那就是抗旨不尊,很大的罪名,即便不杀头,一个充军流放怕是少不了。” 兕子急的快哭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姐姐非得嫁给房家哥哥?” 一旁的高阳咬着嘴唇,花容惨淡,一想到这一辈子都要跟那个土里吧唧的泥腿子武夫生活,她连想死的心思都有…… 这是李二陛下看着规规矩矩站在殿中的男孩,问道:“稚奴,你也要和十七姐一起欺骗与父皇不成?” 男孩大惊,期期艾艾的说道:“不是,不是那样……孩子怎敢欺骗父皇?只是……只是……姐姐和妹妹毕竟是女孩子,稚奴是男子汉,如果父皇生气要责罚的话,就请责罚稚奴好了……” 嘴里这样说着,那小眼神儿却是满满的惊慌,生怕父皇真的一怒之下说一句“拉出去脊杖三十”这样的话,前几天五个李佑被打了一顿,到现在还在床上趴着,连翻身都不敢…… 李二陛下摇摇头,看了看兕子,看看一脸委屈的高阳,再看看满嘴义气实则怕得要死的李治,心头微暖。 天家少亲情! 寻常百姓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姐妹情深的场景,是李二陛下这一辈子最最渴望的。 然则为了自保、为了皇位,自己却亲手将父子、兄弟间的亲情扼杀,渴望变成了奢望,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得到。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奢望寄情于下一代,希望自己的儿女之间能够互助互爱。 大的那几个实在让他失望。 为了一个皇位明争暗斗,不停的相互拆台扯后腿,彼此之间早已没有底线。 李二陛下每每午夜梦回悚然惊醒,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在自己的儿子们之间再一次上演…… 他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幸好,或许是没有皇位的诱惑,小的几个皇子公主之间,倒是真的相互友爱。 尤其是这个老九李治。 对比他那几位英明睿智的皇兄来说,李治确实不够看。性子偏软、遇事拿不定主意、没有刚毅的性格…… 但他有一样好处,那就是顾念亲情,无论长幼,都能做到友爱无私、真诚相对。 李二陛下神思飞跃,或许…… 第十八章 追求生活高品质 (上) 房俊这两天过得很舒坦。 卢氏生怕儿子打架受了内伤,依着这小子的性格那是绝对不肯说的,便嘱咐厨房换着花样的准备吃食,什么大补来什么,把房俊补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 小丫鬟俏儿似乎感觉自己对于少爷的照顾不够,没有尽到一个贴身丫鬟的本分,所以这些日子很是尽职尽责的伺候,那真叫一个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很是让房俊彻彻底底的享受了一回封建地主家少爷的腐败生活。 俏儿眼见少爷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很是欣慰,唯一有些抱怨的就是少爷坚决不让自己煮茶给他喝,要知道人家可是偷偷的跟夫人身边的嬷嬷学了好几招呢…… 大哥房遗直也过来探望,勉励几句。 房遗直比房俊大好几岁,去年成亲,居住在另一个院子里,加上兄弟两个性格迥异,平素之间来往不多,交谈也少,有代沟…… 房遗直是个至诚君子,循规蹈矩,出格的事儿不干,多余的话不说,劝诫房俊进学的话语也都是之乎者也之类,把房俊说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云。 见此,房遗直也只是哀叹“朽木不可雕也”,颇为失望的离去。 总体来说,穿遇到古代的生活,貌似还挺不错。 唯一的遗憾,就是尚未听到有陛下关于是否取消婚事的传闻传出。 这让房俊心里始终留有阴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看起来自己退婚的道路依旧漫长。 桌上有文房四宝,房俊闲极无聊,想到那天在长a县衙周傅见到自己的“赵体”时惊为天人,便来了兴致,换来俏儿研磨,在宣纸上练字。 “退婚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连写两幅字,越写状态越好,便又写下一幅对联。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赵体字削繁就简,变古为今,其用笔不含浑,不故弄玄虚,起笔、运笔、收笔的笔路十分清楚。 最后这一幅蒲松龄的对联写的尤为出彩,堪称房俊的最高水准,很是有了七八分赵孟頫的神韵,房俊满意极了。 不过想到万一这幅字流传出去,有可能会使得自己意外成就“文豪”之名,导致退婚大业有所波折,只好毁尸灭迹。 “俏儿,把这些统统烧掉。” 胡乱卷作一团,让小丫鬟去处理掉。 “哦。” 小丫鬟有些奇怪的答应一声,俏儿是识得几个字的,随看不懂什么赵体房体,但是好不好看还是懂得的。在她看来少爷写的字漂亮极了,比那些所谓的名家也不差多少,烧掉多可惜呀。 可是少爷吩咐了,她也只好收拾了一下,拿出去找个火盆烧掉。书房里就有火盆,但是弄得房间里乌烟瘴气就不好了。 俏儿出门,转出院子向厨房走,正巧碰到迎面走来的房遗直,赶紧微微躬身见礼:“见过大郎。” 房遗直很是谦和的一个人,对于下人也没有什么架子,便问道:“你家少爷可在书房?咦,你这手里拿的什么?” 读书人对于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极为喜爱,见到俏儿手里团成一团的宣纸,就有些不悦,以为是这小丫鬟把好好的宣纸弄坏了。 俏儿连忙说道:“是二郎刚刚写的字,命奴婢拿走烧掉。” 房遗直奇道:“为什么要烧掉?” 俏儿一脸呆萌:“奴婢也不知……” 房遗直道:“拿来我看看。”他很好奇,二弟莫非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所以才要烧掉? 俏儿赶紧把手里的宣纸递给房遗直。 房遗直接过来略一规整,眼睛救直了。 宣纸上墨迹淋漓,一个个字体陡然入目,外貌圆润而筋骨内涵,其点画华滋遒劲,结体宽绰秀美,点画之间彼引呼应十分紧密,外似柔润而内实坚强,形体端秀而骨架劲挺。 房遗直有些傻眼,嘴里喃喃道:“退婚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词好,字更好,这是二弟写的?” 俏儿答道:“嗯,是二郎亲手书写,刚刚奴婢就在一边研磨来着。” 小丫鬟心里有些小骄傲,大郎可是整个长安城出名的好学问,连他都说好,那就是真的好!想不到二郎平素里闷不吭声的,却能写的这么一手好字。 房遗直却是跟她想到一起去了,赞叹道:“一向以为二弟不学无术,从不见他写字,却原来写的这么一手好字,做的这么一首好词,吾弟多才,吾不如多矣……” 说着,居然拿着几张宣纸,折返回去了,边走边看,差一点撞了院墙犹不自知,若不是俏儿疾呼一声,怕是就要撞个头破血流…… 没办法,这几幅字对于房遗直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在这个科举尚未昌盛的年代,写得一手好字、出口成章,那就是文化人,能够自成一体就可以称得上文豪了。 房俊字词俱佳,在房遗直看来,说是文豪也不为过了。 ******** 书房里,房俊正在对房四海面授机宜。 “你看这张地图,是我根据一个游方道士口述所画,或许与实际情况有一些出入,但不会太大。” 房俊指着书桌上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出的地图,给房四海详细的解说。 “……此处在武夷山中,应该有一座禅寺,名为天心永乐禅寺,也可能不是这个名字,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距离这里不远的一处峡谷,此地名为九龙窠,峡谷两侧峭壁连绵,逶迤起伏,九形如条龙,当地人遂把峡谷喻之为游龙的窠穴,故名。你此去的目的,就是在这条峡谷两侧的悬崖上,找寻几株茶树……” 房四海看了看地图,挠了挠头,说道:“此处我看着像是江南东道建州府那一片啊。” 房俊奇道:“你知道这地方?” 房四海摇头:“没见过,但是前年督察御史耿文中获罪,幸得老爷向陛下求情,只是转任地方。临走的时候来向老爷辞行,我偶尔听到,耿大人就是担任的建州知府。” 房俊大喜:“如此正好,你且携带房府印信,径去寻那耿文中,让他帮忙自然事半功倍。” 房四海立即答应下来,心里却是直打鼓:二郎将老爷的引信偷来,一旦事发,不知老爷会不会把我打死…… 不过作为房府老管家的儿子,自诩为房府第二代下人中的佼佼者,为二少爷办事那是在所不辞。 日后这个家还不是两位少爷当?虽说二少爷木讷了一点,但将来那是老爷,只要二少爷多说几句好话,咱也就是将来的房府大管家…… 没错,房俊就是让房四海去武夷山寻找大红袍。 房俊没有太多的野心,背靠着老爹房玄龄,虽说不上富甲天下,但起码家资丰厚,生活无忧,用不着费劲巴拉的去想着赚钱。 当今天子乃是千古一帝“天可汗”李二陛下,房俊还没活腻歪,可不敢在这位牛人眼皮子底下造反…… 政治上不敢有所述求,经济上不用操心费力,那么如何将生活水平提升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档次,如何将自己在唐朝的日子过得惬意自在,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第十九章 追求生活高品质(下) 首当其冲的,就是茶。 对于大唐的生活,房俊大致尚算满意,唯独对茶之一道很是腹诽。特么的羊油葱姜这些个玩意混在一起煮沸了,那也叫茶? 好吧,这当然是茶,而且风靡了这片大陆几百年,但是房俊享受不了,他还是喜欢炒茶那种清新自然回味隽永的味道。 龙井茶的产地房俊记得很清楚,而且地方好找,刚刚已经交代了房四海。 只是这大红袍成名于明朝,唐朝的时候有没有自己也不知道,但想来那几株悬崖峭壁上的茶树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吧?几百年时间对于人世间来说时移世易,但是对于悬崖上的茶树,不过是枯荣转瞬间而已,料想此时应该已有大红袍的母树。 反正也不用自己出马,万一碰到了,那可就大发了。 “切记,这两处地方一旦发现我所说的茶树,周围十里的土地就都给我买下来,先用我爹的印信只会地方官府,签订契约,然后火速遣人回来,我自会准备好购地的财物。” 只要一想到龙江和大红袍即将成为自己的此产,房俊一颗心就跳的飞起…… 天啦噜,那日子太美,简直不敢想…… 交代完房四海,房俊将那地图交给他就把他打发走,把另一个下人叫过来。 同身材修长的房四海不同,五短身材,面容憨厚,更像个农夫。 呃,貌似高阳公主就是这么形容房俊的…… 这位跟随母亲卢氏陪嫁过来的下人,行事极是稳重,很得父母亲的敬重信赖。 房俊变戏法似的又从书桌下面拽出几张宣纸。 “卢成,速速去寻找几位手艺好的铁匠,再找一个僻静的所在,将此物尽快弄出来。记住,将这份图纸展示给他们之前,要跟他们签订一个合约,五年之内,不得泄露此物的玄机给旁人知晓……” 卢成一脸怪异的看着房俊,说道:“那个……二郎,何须寻找?我房府自有铁匠,还有一个铁匠铺子,合约也大可不必,所有铁匠都是房家下人,签了卖身契的,根本不会出卖主家的利益……” 房俊:“……” 房家还有铁匠铺? 不是特么封建王朝都是盐铁专卖的吗? 他不知的是,隋至唐前期,已经取消盐的专税,和其他商品一样收市税。安史之乱后,朝廷财政困难,盐专卖又开始实行。此后的历朝历代,都加强了盐专卖,对铁则实行征税制,不再与盐同例看待。 也就是说,在贞观初年,朝廷并不对盐铁专卖,而是收取市税。 更何况房府的铁匠铺只是打造一些农具,又不是炼铁厂,哪里有人懒得管你…… 既然是自家的铺子,那么保密问题就毋须担忧,只剩下水平问题。 卢成接过那张图纸,眼睛瞪得像是两盏马灯,看了半天却是不明所以:“二郎,这个……是马车?” 房俊道:“是马车,但却是一辆超越时代的马车,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他这一说,卢成脸色都变了,仔仔细细的将图纸收到怀里贴身藏好,又轻轻拍了拍,这才吁了口气。 不怪卢成如此紧张,自古以来,对于匠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手艺! 一门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可以让子子孙孙世代衣食无忧,尤其是在这个刚刚天下平顶结束战乱的年代里,一门独特的手艺甚至可以让一个家族在兵荒马乱中存续下去。 为了自家的手艺不外泄,多少人宁可死,也绝不吐露半分。 房俊哪里知道这个? 他之所以设计这个马车,实在那天坐杜荷的马车去醉仙楼的时候差点把他浑身骨头颠晃散架,要知道这可是在长安城里啊,要是坐着马车去了城外兜兜风,还不得把蛋黄晃悠出来? 不过想到自己有个铁匠铺子,房俊脑中灵光一闪,又想到一件对于现代人来说必不可少的物件儿。 想到就做,房俊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勾画起草图,画了几下,觉得不是太像,就把宣纸揉成一团丢在墙角,再换一张重新画。 卢成看着墙角那一堆小山也似的废弃宣纸,心疼得眼角直抽抽。这些宣纸可是陛下赏赐给老爷的贡品,就连老爷都舍不得用几张,平素书写都是用普通的黄纸,这个二郎,真是败家啊…… 片刻之后,房俊把草图画完。 卢成一看,似炉似锅,还是不懂…… 房俊不管他懂不懂:“你只要吩咐工匠照做就是,还有,这个东西要用铜来做。” 卢成乍舌:“全铜?” 房俊点头:“必须的!” 尼玛,火锅不用铜来做,用铁啊? 唐朝极度缺铜,除了铸钱之外,民间很少用铜打造器具。房俊画的这个似锅非炉的玩意儿,怕是得溶掉一吊铜钱才行。 卢成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二少爷,心说二郎这家败得,也是没谁了…… 一吊钱,可以买一头膘肥体壮的耕牛了…… 房俊打发走了卢成,坐在书房发呆。 茶叶有了,四轮马车有了,火锅也有了,还缺些啥呢? 牙膏怕是做不出来了,那玩意完全是化工产品,太复杂,房俊这个学农业的完全不会。不过以前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说是南美洲那边儿没牙膏卖,人们就用桂皮拌蜂蜜刷牙,不仅牙齿洁白而且口气清新,不知道是真是假,改天试试。 对了,还有香皂。 这个必须有啊,穿越以来每次洗澡都是用那个圆圆的澡豆,香味儿挺不错的,但是去污能力明显不行,每次搓半个时辰身上还是油腻腻的。 而且那玩意死贵,据小丫鬟俏儿说,房府主人用的澡豆是最好的配方,“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上一十七味,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 而且关于澡豆还有一个很出名的笑话,东晋丞相王导的堂兄王敦初尚主,如厕……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尼玛,这玩意拿来吃都行…… 可是香皂是怎么做出来的?若是换个理科生,分分钟搞定,却把房俊愁白了头发。 真真的应了那句话:学好物理化,穿越到哪儿都不怕…… 难不成哥们还要在大唐来一场全世界最早的化学实验?可是好像香皂那玩意做出来之后,有一样附属产品叫做硝化甘油,很容易会爆。 会不会一不小心把自己交代了? 房俊纠结了,细思极恐啊…… 第二十章 朝会(上) 纷纷扬扬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在满朝文武的怨念中停了,然而灾情并未缓解。 李二陛下连续第三天在太极宫召集群臣上朝,商讨救灾事宜。 关中灾情已是极为严重,每一天都有百姓冻死饿毙。 然则由于运输困难,江南运来的救灾钱粮不能及时抵达长安,一众朝臣各个焦头烂额。 “渭水冰封,黄河塞川,现如今运输钱粮之余陆路一途,纵然大雪封道,也请陛下下旨,敦促各路府道不畏艰险,早日将钱粮运抵关中……咳咳咳……同时派出御史监督,若有畏难不前、贻误灾情者,重惩不贷!” 房玄龄出班奏道。 老宰相连日操劳,体力早已不支,加之天气严寒、内心担忧灾情很是焦灼,已是病了多日,却始终不肯回府静养,坚持处理救灾事务。 李二陛下连忙说道:“玄龄之言有理,朕这就下旨,爱卿这身子可有大碍?回头让御医给你瞧瞧,可耽搁不得。”然后冲大殿内的侍卫喊道:“给房相加把凳子。” 房玄龄心里感激,躬身道:“多谢陛下……” 李二看着颤颤巍巍的房玄龄,心底颇多感慨,是真心实意的担忧房玄龄的身体。 一干为他劈荆斩棘、角逐天下的秦王府班底之中,现如今还在朝堂上的,属房玄龄身体最弱,就连长孙无忌也比他的情况好多了。 杜如晦早亡,称得上“股肱之臣”的,也就是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了。 李二是个大气的人,也是个念旧的人,老兄弟们撇家舍业舍生忘死的跟着他夺了天下,难道学汉高祖那样,一朝登基立马就翻脸,怕老兄弟们造他的反? 李二既不相信这一干老兄弟会造他的反,也不怕他们真的造反。 既要共患难,还要同富贵。 所以当日后侯君集造反,按律当诛九族,李二却只是杀了侯君集,他的儿子发配岭南了事。 对亲兄弟如冬日般冷酷无情斩尽杀绝,对手下如春天般温和爱护优容有加…… 大殿上的众臣都能感受到房玄龄的感激和陛下的爱护,都是心潮起伏。 得如此仁主,怎不呕心沥血、全心付出? 此时一位大臣出班启奏:“房相所言甚是,然情况如此,即便再是敦促,救灾钱粮一时半刻也无法到达关中。眼下最急之事,乃是尽快安抚关中日渐不平的民意,否则一旦民心不忿,社稷危矣……” 李二抬眼一看,却是治书侍御史刘泪。 这刘洎早年曾效力于萧铣,担任黄门侍郎,后率军南攻岭表,夺取五十余座城池。武德四年(621年),萧铣败亡。刘洎此时尚在岭南,便献表归唐,被授为南康州都督府长史。贞观七年(633年),刘洎被拜为给事中,封qy县男。 贞观十一年(637年),也就是去年,刘洎改任治书侍御史。 并针对当时尚书省政务堆积的现象,以贞观初年魏征、戴胄担任尚书左右丞时百官不敢懈怠为例,建议唐太宗精心选任尚书左右丞及两司郎中,以此提高工作效率,被唐太宗任命为尚书右丞。 算是李二比较看重的朝臣之一。 李二说道:“刘卿有何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那刘泪高举手中勿板,说道:“臣闻天子重德,而万民敬服。陛下乃九五至尊,不可立危墙之下,何不遣使一位皇子,代表陛下巡抚关中诸县,视察民情、整治贪鄙,则可体现天子之德,安万民之心。”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大家的目光唰的一下都集中到李二脸上。 刘泪此人,乃人所共知的魏王铁杆嫡系,每每为替魏王争夺权力而上书,此时提出这个皇子巡抚关中诸县,内中算计不言而喻。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民心! 太子在陛下心中逐渐失势,这是不争的事实,然则若是有朝一日太子被废,哪个皇子会被立为储君? 毫无疑问,陛下同文德皇后的嫡子、太子同父同母的兄弟、才思敏捷固宠于陛下的魏王李泰,是最大的可能! 同太子相比,魏王李泰不缺陛下的信重、宠爱,不缺朝臣的支持,不缺经济江山的能力,唯独缺少在百姓中的威望。 百姓不管你是什么王,他们只知道谁是太子,谁就是未来的皇帝! 这是要将魏王宣示在天下人眼前,争夺威望! 大家心里都明白,陛下一直都有易储之心,接下来就看陛下定夺了。 若是不允,则境况不明,此时还将含糊下去。 若是答允,则可视为陛下心意已决,易储之日不远矣! 如此关键时刻,有可能决定未来皇位归属,谁敢多言? 这刘泪胆子真够大的,平常你私底下支持谁,大家心知肚明,那也没什么,谁还没点政治述求? 可拿到台面上来说,拿到太极殿来说,这就是拿自己的身家前程当赌注了。若是魏王顺利登基自然是从龙之功,荣宠无上,可若是魏王没能成功上岸,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不将其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除之而后快? 大家一面静听陛下决断,一面心里暗暗乍舌,这个刘泪,为了匡扶魏王上位,也是蛮拼的…… 李二一脸阴沉,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大殿里落针可闻。 半晌,李二才说道:“依爱卿所言,应该由哪位皇子代朕巡抚关中?” 此言一出,众臣都是倒吸一口冷气。 难道……陛下这是真决心易储? 房玄龄大急,顾不得双腿酸软,噗通跪在大殿上,大声说道:“陛下三思,此举太过草率,恐怕惹得朝中动荡,天下不安……” 自古以来,易储之事牵连太广,莫不惹得人心慌乱,眼下正是政治关中灾情的时候,贸贸然传出此等风声,天下人会怎么想?若是被有心人趁机利用,鼓噪民意,那可就真的乱了套! 长孙无忌也出班奏道:“陛下三思……” 当即又有多人站出来,奏请陛下三思。 李二却面无表情:“诸位爱卿稍安勿躁,朕自有计较。” 殿中纷乱这才稍止。 刘泪眼见机不可失,遂朗声说道:“魏王殿下德才兼备,在民间风评甚好,又是太子殿下的亲兄弟,不仅能代表天子恩德,更能代表太子仁爱,微臣以为,魏王殿下乃是最佳人选。” 房玄龄大声说道:“太子乃国之储君,此等巡抚天下之事,自应太子出面,若按你说,由魏王带太子,岂非故意引起天下非议?刘泪你到底安得什么心,才出得如此乱国之策?” 房玄龄倒不是非得要支持李承乾,也不是多么讨厌李泰,他只是天然的站在太子一边,谁是太子,谁就是储君,我就支持谁。 放着太子在一边,你让李泰满天下代天子巡幸,这部明摆着告诉全天下人,陛下要易储吗? 不乱都怪了! 御座之上的李二,看着吵吵闹闹的朝臣,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仿佛置身事外。 谁也不知他到底想什么。 此时,一个蓄着三缕长髯,文静帅气的大臣出班奏道:“微臣有一言,启奏陛下。” 众人安静了一些,一看,是中书侍郎岑文本…… 公子許说 昨天签约编辑发来一个《作者资料表格》,相当于电脑白痴的小弟居然摆弄了一天也没打开,大汗……wps重新下载安装也还是不行,急的满头大汗,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打开了,见鬼了……弟兄们,支持一下吧,用收藏和推荐安慰安慰俺这颗自卑的心…… 第二十一章 朝会(下) 皇帝见识岑文本,展颜说道:“卿有何事?” 不愧是朕的近臣啊,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出来和稀泥…… “臣闻创拨乱之业,其功既难;守已成之基,其道不易。故居安思危,所以定其世,有始有终,所以隆其基。今天虽亿兆人民平安无事,四方安宁,既承篷乱之后,又接凋敝之余,户口减损尚多,田畴垦避犹少。覆盖之恩显奇,而疮痍尚未恢复;德教之风普及,而资产屡空……” 岑文本这番文绉绉的话语一说,众臣都有些晕。 咱这边正说魏王代太子巡抚关中这事儿,您这骈四俪六的说啥呢? 唯独皇帝心里偷着乐,岑文本打一会儿茬,这朝会的时间也就该到了吧? 岑文本可不管他们,自顾自的说道:“陛下览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机,上以社稷为重,下以亿兆为念。明选举,慎赏罚,进贤才,退不肖。闻过即改,从谏如流,为善在于不疑,出令期于必信。颐神养性,省打猎游玩之娱;去奢侈节俭,减工役之费……魏王于永兴坊兴修府邸,装饰华丽,所费奢靡,且多有逾制之处,臣恳请陛下下旨降罪……” 朝臣们都乐了,和着以为这位是在帮着陛下和稀泥呢,原来却是釜底抽薪啊! 何为逾制?便是使用超出自己身份地位的依仗、物品,魏王逾制,打死他也不敢用帝王才能使用的东西,那么也就只有使用太子的规制才算逾制。 历朝历代,对于逾制极为重视。哪怕魏王日常有所逾制是皇帝默许的,但那毕竟只是水面下的潜规则,大家你不言我不言,当做不知道。 可要是拿到台面上来说,那就绝对不行! 规矩就是规矩,否则要来何用? 皇帝也不行。 由魏王代天子巡抚关中? 别扯了,魏王就是魏王,再大也大不过太子,使用太子的规制就算是逾制,那么代太子巡抚关中算是什么? 这就是最大的逾制! 岑文本说完,低着脑袋,没事儿人一样退回班列,微闭双眼,一言不发。 但是这句话就足够了! 谁还敢提让魏王代太子巡抚关中?谁敢提,谁就是不把大唐律法放在眼里,就是不把天家威严放在眼里,就是目无纲纪,就是大逆不道! 李二陛下气得脸都黑了! 好嘛,以为你是个知心人替朕排忧解难,谁特么知道你这混蛋一眨眼就把朕顶到墙上下不来! 不同意? 在场谁人看不出李二陛下有意让魏王带太子巡抚关中?这要是不同意了,那明摆着就是自打嘴巴,自降威信。 一意孤行,依然同意? 那更不行!你当皇帝的都不把规矩放在眼里,还怎么管别人?今儿是魏王逾制,明儿换成齐王,后儿就是晋王,反正你老李家猴子多,那还不乱了套? 李二陛下一张帅脸先是黑得发紫,接着紫里透红,羞愤交加,怒火万丈! 可偏偏还发作不得…… 眼见陛下眼里似乎喷出火来,死死盯着岑文本,那架势恨不得一口把岑文本咬死…… 赵国公长孙无忌赶紧出班,奏道:“陛下息怒,岑文本所言乃是正理,魏王逾制,必须训斥,否则律法不遵,何以谋国?不过代太子巡抚关中一事,乃是由于太子千乘之尊,不能立于危墙之下,城外灾民遍地,其中必有心怀怨忿者,若是趁太子巡抚之际铤而走险,恐酿成不忍言之祸,是以才有魏王代替,此举并不逾制。”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长孙无忌一番话,不仅把魏王逾制的过错说成“训斥”,刚刚岑文本可是说要“下旨降罪”,偷换了概念,而且给魏王代替太子寻找到了法理的依据。 何为法律? 不外乎人情纲常约定俗成而已。 依着长孙无忌所言,魏王代替太子巡抚关中,非但不逾矩,反而是魏王为了兄弟之情,不忍太子立于险地,是“替兄赴难”的举动,称得上高风亮节、情义无双…… 此时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大声说道:“赵国公何必巧言粉饰?太子便是太子,岂有代替一说?今日巡抚关中要魏王代替,必将流言四起,言论汹汹,于国不宁,断然不可!” 他是太子的老师,东宫的梁柱,怎可眼见本应有太子承担的责任转让他人? 这是原则问题,一步都不能退!否则今日退一步,明日退一步,后日就该退位让贤了。 即便他心里认为太子不肖,但再不肖那也是太子,自当好好调教便是,绝不可轻易易储,动摇国本! 于志宁刚说完,又有人站出来反驳他,说他无理取闹,不过是代为巡抚而已,有什么大问题? 朝堂之上吵作一团。 李二陛下只觉得脑仁疼,心头恼火,却从未想过,如今满朝文武如此势成水火争辩不休,正是因他对于魏王李泰态度暧昧所起。 若不是他给了大家一个“莫须有”的信号,谁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辩论储位? 那可是为官者的大忌! “砰!” 李二陛下怒火勃发,狠狠拍了桌子,瞪着没事人一样的岑文本,喝道:“岑爱卿,还有本奏否?” 特么乱子都是你惹的,惹完了在一边装纯情? 想得美! 怎么滴也得把你拖下水,有良策结束今儿这朝会便罢了,若是只管浇油不管灭火,有你好看! 岑文本面上毫无表情,眼角却是微微一抽,看来今儿是把皇帝惹急了,危险大大滴…… 可谁叫咱早已心有所属,无论太子还是魏王,能打压绝不放过? 他走出班列,躬身施礼,手中勿牌再次高高举起:“臣有本奏!” 李二陛下阴着脸:“速速奏来!” 岑文本朗声说道:“若是魏王代太子巡抚,则必将谣言四起,于魏王清誉难免有损,臣下不忍见之。为魏王声誉计,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将关中诸县分隔成几个区域,命所有成年皇子各负其责,分派一处区域,安抚百姓,巡视灾情,以安民心,甚至可以观其绩效,以定优劣。” 此言一出,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红果果的为吴王李恪谋福利啊! 房玄龄摇头轻叹:“高啊,真的高!” 岑文本并不直接抬出吴王李恪,因为李恪虽有贤名,然则并不为陛下所喜,无论是否易储,都不会有李恪的份儿。 他高就高在先把魏王李泰树成靶子,成为众矢之的,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相持不下,陛下也不好乾坤独断。 这个时候再抬出吴王李恪,无论哪一方,都有些投鼠忌器。 若是同意魏王代太子巡抚,就必须顺带同意蜀王,若是不同意蜀王巡抚关中,那就也别赞同魏王,否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将魏王置于风口浪尖。 成了,本来无望聚拢声望的吴王李恪就凭空得到一个原本根本没有的机会。 不成,原本就没有吴王李恪什么事儿,自然一点损失都没有。 朝臣们这才陡然发现,原来岑文本葫芦里卖的是这个药。 真是老奸巨猾啊,这一个大圈子绕的,关键是特么还真的有效! 同意还不同意,已经将吴王和魏王绑到一起。 要么一起去,要么都回屋生孩子…… 阴险! 事已至此,决定权只在皇帝手中。 但见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脸色一阵阴晴不定,好半晌,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准奏!” 公子許说 感冒好难受啊,鼻涕老长,据说推荐票对于感冒有奇效…… 第二十二章 魏王李泰 魏王府邸。 书房里一片狼藉,类冰似雪的越窑白瓷茶具碎成晶莹的碎片,古色古香的红木案几倒在一边,名贵的紫端砚摔在青铜香炉上四分五裂,散落的书籍遍地都是。 魏王李泰坐在胡凳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额头的青筋像一条小青蛇似的蜿蜒蠕动,可见内心的怒火何等旺盛。 李泰今年十八岁,却是腰宽肚阔、肥硕不堪,脸上的肥肉将一张原本清秀的脸庞挤得有些走形,五官聚在一处,很是滑稽,之余只余一双眼睛精芒闪烁。 “岑文本,恨不得啖汝之肉!” 李泰狠狠的骂了一声,气愤难当。 多好的机会啊!只要能够代太子巡抚关中诸县,就等于事实上形成了同太子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的势头,然后略加引导民意,辅以朝中重臣策应,加上父皇宠信,大事可成矣! 结果呢? 全都特么叫岑文本那个老货给搅和黄了! 虽说依然有机会巡抚关中诸县,但同样还有吴王李恪、齐王李佑、蜀王李愔几位亲王,大锅饭搅马勺,同自己独得头筹,那性质能一样吗? 李泰越想越生气,一股火气憋在胸腹,发泄不出来,脸色愈发狰狞。 尚书右丞刘泪看到李泰摔东西,知道依着这位的脾气劝也没用,便搬着凳子坐到门口,以免殃及池鱼,若是被什么瓶瓶罐罐的摔到身上就不好了…… 刘泪心里很是自傲,面上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不停的叹气,李泰摔一件东西,他就叹一口气。 他的确可以自傲,作为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尚书右丞,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极限,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成功了,只可惜功亏一蒉,被岑文本那个老狐狸给搅和了。 不是我军无能,实是对手太狡猾…… 自己的表现足以让魏王殿下记得这份功劳,对于魏王的气愤,刘泪却有些不以为然。 你当易储之事是买大白菜呢?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这件事自然要长远的谋划,要有足够的耐心,岂能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 当然,他也不敢劝。李泰那暴脾气,他敢劝一句,说不定一下秒书架上那个唯一完整的越窑青瓷花瓶就飞到自己脑袋上…… 书房里乒乒乓乓一顿乱砸,自然引起府中其他人注意。 不待片刻,一个身着绛紫色宫装、云鬓凤钗的女子走进来。 此女容颜清丽,虽说算不得天姿国色,但是端庄文静中只有一股丽质天成,肌肤腻白,身段窈窕,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 刘泪赶紧站起来,躬身施礼道:“臣见过王妃。” 宫装女子微笑回礼:“王爷心情不好,多有失礼,先生多多海涵。” 刘泪受宠若惊,赶紧说道:“岂敢岂敢,王妃如此,叫刘某如何但带的起?折煞刘某了。” 这倒非是刘泪矫情,要知道这个年代“先生”二字那可不是随便能叫的,除授业恩师不得。“先生”两字出口,那便是推心置腹倚为心腹了。 魏王妃姓阎,名婉,出身关陇士族阎家,工部尚书阎立德之女。 当然,她有个叔叔在后世很有名,《历代帝王图》的作者,著名画家阎立本。 魏王妃人如其名,温婉柔顺。 贞观六年,十一岁时便被选为魏王李泰王妃。毕竟出身名门,家教良好,见识也广,此等小小的笼络人心的手法,当然是手到拈来,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安抚了刘泪两句,魏王妃莲步轻抬,走到李泰身边,示意身后的宫女:“都收拾干净了,吩咐厨房整治一桌席面,晚上留刘御史吃顿便饭。” 刘泪连忙道:“不敢劳烦王妃,微臣……” 李泰抬头,瞪着他吼了一嗓子:“叫你留你就留,王妃说话不好使啊?” “呃……” 刘泪被李泰这一句给呛得差点噎死,满头大汗:“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魏王妃瞪了魏王李泰一眼,粉面微嗔道:“你这人,真是粗俗哩,亏得外面还传什么魏王殿下乃是文曲星下凡,文韬武略才高八斗,我看呐,都是瞎说……” 所谓一物降一物,在魏王妃面前,嚣张跋扈的魏王殿下居然面色微窘:“便是曹子建复生,也不能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吧?自己家里,随意一些才好。你说对吧,老刘?” 刘泪心说你两口子逗趣,拿我作什么筏子? 口中却是不敢含糊:“王爷说得对,这才叫返璞归真,乃真名士也……” 魏王李泰哈哈大笑:“说得好!老刘这马屁功夫,比你当官的本事可强多了。” 刘泪大汗,简直无言以对…… 见到李泰心情转好,魏王妃淡淡一笑,挥了一下小手,身后的几个小宫女赶紧忙碌起来,但一个两个小脸紧绷,小心翼翼的,瞅都不敢瞅魏王殿下。 窸窸窣窣,宫女们手脚轻快,转眼就将书房收拾干净。 魏王妃冲着刘泪微笑一下,说道:“刘御史且陪殿下稍坐。” 说罢,领着一众宫女一起退去。 刘泪赶紧站起来相送,待到魏王妃转过一道月亮门身影不见,这才重新落座。 “老刘啊,你说说,此事可还有转圜余地?” 发完火,李泰开始琢磨起正事儿来。 刘泪叹了口气,说道:“只怕是木已成舟,陛下金口御言,岂能说改就改?” 李泰当然知道此理,可知道归知道,心里就是不甘。 当下咬牙恨声道:“真是见了鬼了,太子那个废物,还是有人保他?最最可恶就是岑文本那个老货,这老王八蛋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死保着老三,也不知道李恪那个一脸道貌岸然的家伙给他吃了什么迷魂汤,简直该死!” 这话刘泪可不敢接,非议太子,那也是诛九族的大罪,即便是在魏王家里也不行。 刘泪岔开话题,故作神秘道:“不过,此事虽不可更改,却仍有可供操作的余地……” 李泰闻言大喜:“计将安出?” 刘泪笑眯眯说道:“今日散朝之后,陛下单独将微臣留下,嘱咐微臣负责诸位皇子巡抚关中之事。” 李泰霍然站起:“可是由你分配诸王巡抚之地?” 刘泪呵呵笑道:“正是,微臣替殿下选了一个地方,lt县还未吴王殿下选了xf县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刘泪这么云山雾罩的一说,李泰已是恍然大悟。 “蓝天抵近长a县中富庶,此次灾情最浅,殿下振臂一呼,士绅富贾捐钱捐粮必然踊跃。而新丰位于骊山脚下,渭水之滨,紧扼渭水河道,虽然也称得上富裕,但是县内码头林立,雇工上千,全国各地的商人汇聚此处,人口成份繁杂。吴王殿下虽然素有贤名,但是要从商人口袋里掏钱淘粮,岂是易事?” 刘泪得意洋洋的说道。 李泰点头说道:“陛下答应你的提请,从而委派殿下诸王巡抚关中,可不仅仅是看看就完了,更要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怎么解决问题?自然是号召士绅商贾捐钱捐粮,谁的成绩好,谁就占了先机!” 刘泪笑道:“正是如此,殿下可是还有火气?” 李泰哈哈大笑:“火气?消了,全消了!这一次,不但让老三大败亏输,更要让他、让父皇、让满朝大臣意识到,我李泰才是能力卓著、最应该继承储君的那一个!” 刘泪适时吹捧道:“殿下天时、地利、人和皆得,可谓天命所归,何愁大事不成?” 李泰一脸亢奋,起身道:“今儿心情好,走,咱俩去外面喝花酒。” 刘泪一愣,为难道:“可刚刚王妃已经命微臣留下……” 李泰瞪眼:“她大还是我大?” 刘泪无奈:“当然是您大……” “我大就得听我的。” 刘泪纠结了,心说可别让王妃娘娘误以为是我引诱殿下出去寻花问柳才好,否则被一个王妃、甚至很有机会成为皇后娘娘的女人记恨上,那结局不要太难看…… 李泰自顾自的走到门口,突然问道:“前几日,老五被房家老二打了那件事,你知道吧?” 刘泪不明所以:“当然知道,都闹到御前了,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那家酒楼叫什么来着?” 李泰问道。 刘泪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殿下的思维,楞了一下,才说道:“好像是叫……醉仙楼?” 李泰一拍大腿:“就是醉仙楼,咱们今儿就去那儿!据说他俩可是为了一个清倌人争风吃醋才打起来的,能让自命不凡的老五跟整日里舞刀弄棒的傻狍子房二挥拳相向,那清倌儿想必不错,咱们去见识见识!” 刘泪能说不吗? 不能,只能心里默念,王妃娘娘,这可是殿下硬拉着我去的,可不怨我…… 公子許说 今儿写的晚了,3000字奉上,恕罪恕罪…… 第二十三章 进击吧,房府之二男!(上) 平康坊与崇仁坊夹道南北,因是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 平康坊诸妓隶籍教坊,从小受到比较严格的歌舞、诗词、乐器等训练,供奉和服务的对象主要是喜好吟诗弄文的皇室官僚和贵族士大夫,经常要应召供奉和侍宴,所以她们文化素养和品位也比较高,此间名气早已传遍天下。 华灯初上,几辆马车鱼贯而至醉仙楼大门前,车夫喝住骏马,掀开车帘,扶持着车中贵人下车。 从马车中下来的人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清一色的锦帽貂裘、神态高傲。 其中一人不用车夫扶持,一个箭步便跳下车来,身手矫健。 此人面庞微黑,身材敦实,虽说不上俊朗不凡,却也是一表人才。嘴角微微挑起,抬眼看着醉仙楼的金字招牌,脸上带着一股莫名的笑意。 不是房俊又是哪个? 身后一人见他看着醉仙楼的牌匾,便走过来笑道:“听闻贤弟那日大展神威,大闹醉仙楼,拳打镇关西,便是齐王殿下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威名赫赫早已传遍关中。可惜愚兄那日有事,未能一睹盛况,实在是遗憾呐……” 房俊回头,见是英国公李绩的长子李震,便笑道:“倒叫兄长见笑了,那天实在是被狠揍了一顿,惭愧惭愧。” 李震大笑道:“何来惭愧?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贤弟明知敌众己寡,仍旧悍然无畏,那是真豪气,愚兄只有佩服。” 他今年刚及弱冠,身材消瘦高挑,一张俊脸英气勃勃。在房俊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美男子,既有颜值又有男儿气概,比之杜荷、李佑那样的娘炮强太多了…… 英国公李绩远在并州,轻易并不会长安,李震又正当精力旺盛的年纪,平素也是鲜衣怒马、招摇过市之辈,不怕惹事,就怕事儿不大。 李震口中并无虚言,他是真的挺佩服房俊这个小子,虽说二者间平素接触不多,年龄也差了四五岁,不过今日接触,却让他觉得这家伙很对自己脾胃,哪里像个毛头小子?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有同床异梦,也有相见恨晚…… 今儿是李震寿辰,京中相近的一干纨绔子弟相约着聚一聚,在李府喝过酒,屈突诠吵着要上青楼,众人都听闻了房俊醉仙楼之事,便一致鼓噪前来此处,见识一下那位让“燕弘亮言语挑衅,房遗爱一怒挥拳”的那位清倌人。 唯有房俊默默无语,特么咱啥时候为了那个清倌人一怒挥拳? 还有啊,最近京中对于此事风传不绝,人多嘴杂,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可是这变异版本几十上百,除了家里有地位的知晓详情,市井之间几乎就没有提到齐王李佑也被自己揍了一顿的。 若说这里面没有李二陛下的授意,打死房俊都不信。那位大帝也真够可以的,为了嫁女儿,连儿子挨打都能忍…… 交谈之间,以至醉仙楼正门。 这一行人鲜衣怒马,各个气派不凡,一见便知是贵客,自有老鸨带着几个粉头儿亲自迎出门来。 待到见得诸人面容,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单单只是认识的这几个,就足以让老鸨笑弯了眉眼。 一家青楼凭什么火起来? 亦或者说,一个名妓、一个清倌人,靠什么声名鹊起、客似云来? 一个字:捧! 谁来捧呢?两种人,读书人和达官贵人。 读书人的一首好诗,就能让一个清倌人闻名遐迩;一个有身份的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博一笑,就能让一个名妓身价百倍。 面对这么一群富二代集体上门,老鸨如何不喜翻了心儿?那双早已在风月之地磨砺得火眼金睛的双眼,只是微微一扫,便见得众人中李震身材修长面容俊朗,被诸人略微簇拥着,一见便是今日的主家。 这老鸨虽是徐娘半老,但依稀可见当年秀丽的姿容轮廓,风韵犹存,更平添了三分人情世故的阅历,魅力不减。 “哎呦,我当是哪个王孙公子如此风流俊俏,却原来是李大郎,你这可是有些日子没来我们醉仙楼了,难不成是奴家没有将大郎伺候舒坦?” 嘴里说着暧昧的话儿,柔软的身子整个儿贴到李震身上,胸前一双颤巍巍的凶器紧紧压在李震胳膊上,柔软硕大,惹得李震心尖儿微微一颤。 不过相比于房俊,李震明显经验更丰富。非但不见丝毫窘迫,反而探手不着痕迹的摸了一把,笑道:“今儿某做寿,弟兄们给面子一起乐呵乐呵,可得把你这儿最好的姑娘都叫出来。实话跟你说,咱们这儿可是还有一位童男子,若是你家哪位姑娘能让这位破了身,某必将重赏!” 此话一出,一众不良少年顿时哄笑起来,一起揶揄房俊。 以往的房俊绝对不来此等场合,非是不敢,而是心智未开,尚未识得男女之事的美妙,比同龄人的智力明显低了一筹,而且心思都在舞刀弄棒之事上,对于这得事实在是没兴趣。 所以,大家都叫房二傻子…… 老鸨闻言一喜,青楼之中的姐儿们最是欢迎这样的初哥,非但不收嫖|资,若是满意了,还会奉上一个大大的红包,就跟嫖客买******一样。若是这个初哥还有点名气,更是能在同行之中传颂多时。 她随着李震的目光向后望去,就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肌肤有些微黑,楼前灯光的映衬下却散发着健康的光泽。一身青布衣衫,式样简朴,并不高大的身材敦实稳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粗鄙之态。 尤其是那双光芒闪烁的眼眸,配上嘴角淡淡的笑容,在众人揶揄中非但不见窘迫,甚至透着一股淡淡的自信。 没有俊美的外貌,没有华丽的衣裘,没有逼人的高傲,整个人淡然自若挥洒自如,温文尔雅的气质浑然天成。 老鸨那双阅尽万千人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赞叹的光彩。 这样的一个人,必是胸有锦绣、大智若愚之辈。 那边房俊见到老鸨的目光看过来,只好略带歉意的笑笑,在他想来,上次自己故意找茬齐王李佑,大闹了一顿醉仙楼,一个宰相公子跟一位亲王大打出手,参战的还有一干王孙贵戚,影响必定不小,损失一些生意是肯定的,对于人家醉仙楼来说不啻于一场无妄之灾,冤枉得很。 自己这次登门,怕是要不受待见了,心里也的确有些歉意。 可谁知道,事情好像恰恰相反…… 第二十四章 进击吧,房府之二男!(中) 醉仙楼前,车如水马如龙,娇客如云,灯光辉煌。 那老鸨见了房俊,眼睛里像是发了光一样,撇开李震,莲步轻抬,径自走到房俊身边,故技重施,半个身子都压在房俊胳膊上,眉花眼笑道:“哎呦喂,这不是房二郎?您可真是的,这么多时日也不来捧场,楼里的姑娘们可都望眼欲穿了……” 房俊有些愣住,这么热情?跟自己的想像不太一样啊…… 紧接着,跟在老鸨身后的那一群莺莺燕燕,呼啦一下全都围过来,秋波频送娇语如铃,周遭尽是软绵绵香喷喷,动都不敢动一下,只能任得这个摸一把,那个掐一下,把个房俊围在当中,迷迷糊糊大晕其浪。 这却是房俊没有经验了,自以为对醉仙楼造成麻烦,不受待见也是理所应当。然而事实非但不是如此,甚至截然相反。 似青楼、酒楼这等公共场所,并不怕顾客闹事,只要不出人命,那就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如同后世的明星一样,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那都不叫事儿,就怕什么事儿都没有,没事儿甚至必须找点事儿。为啥?提高曝光率、吸引关注度! 从古至今,道理都是一样的,无论哪个朝代的娱乐行业,“炒作”都是王道。 醉仙楼因为房俊一事声名大噪、享誉长安,提起平康坊,无人不知醉仙楼;提起醉仙楼,无人不知有一位惹得亲王和宰相公子挥拳相向的丽雪姑娘。 最直接的受益,便是醉仙楼的营业额直线上涨。 东家赚钱,姐儿们身价提升、客似云来,作为始作俑者的房俊,如何能够不受欢迎? ******** 听雪阁。 风停雪霁,院落里积雪并未扫净,只是露出青石小径,池塘里水面冰封,不知为何竟然没有积雪,光滑的冰面反射着阁楼的灯光,映得院内一片明亮。 一座瘦石嶙峋的假山矗立在池塘正中,上面有两个行书字体:听雪。笔力遒劲,铁划银钩,很是有一股堂皇大气,却是与这两字悠然飘逸的意境稍有偏差。 院落里遍植梅树,枝干虬结,光秃秃的无甚美意,然则那一树树花蕾,枝枝蔓蔓浸染于柔柔白雪中,几许诗意便会柔然而生。 再过的半月,便是梅花盛放之时,这满园梅树,迎寒怒放,会是怎样的美景? 醉仙楼的头牌、听雪阁的主人丽雪姑娘,得了小厮通报,已经领着丫鬟候在门口处,见得众人进了院子,立即碎步迎上去。 “奴奴恭迎各位公子贵人。” 看着这位红透长安的清倌人,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丽雪姑娘的皮肤如雪似玉,白得异乎寻常,穿着一身很少见的紧身黑纱裙,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儿、纤细的腰肢,黑衣白肤,明艳夺目。 如玄丝的双眉飞扬入鬓,乌黑的秀发在顶上结了个美人髻,一撮刘海轻柔地覆在额上,眼角朝上倾斜高挑,最使人印象深刻是她挺直的鼻梁,与稍微高起的颧骨匹配得无可挑剔,风姿清雅又不失骨子里的傲然气质。 红润的嘴唇带着一丝淡淡柔柔的动人神情,虽是躬身万福,却没有一丝半毫的风尘气,清纯如自家姐妹,高贵如名门闺秀。 经受过整容、美颜考验的房俊都真真正正的惊艳了,遑论身旁这些“土鳖”,一个两个都是一副猪哥相。 “诸位公子,难道就让奴奴这么施礼不起吗?” 见到诸人都被自己绝世容颜倾倒,一时间居然无人醒过神来,丽雪柳眉轻蹙,抬起头来似嗔似怨的轻声说道,只是那明媚的眼波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儿,最后似有意似无意的落到房俊脸上。 她的眸子宛若荡漾在一泓秋水里的两颗明星,极为引人。尤其是说话时眼神随着表情不住变化,似若泛起一个接一个的涟漪,谁能不为之心摇神动。 房俊轻咳一声,迎着她似含深意的目光,淡淡笑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姑娘有倾国倾城之姿容,我等凡夫俗子,乍见之下心神失守惊为天人,也是情有可原。再说,姑娘害得我们等茶饭不思,已是天大罪过,即便是多行了一会儿礼,权当补偿,让我等秀色可餐一下,又有何不可?” 丽雪掩口轻笑,宛如红梅绽放,美艳不可方物。 美眸轻轻横了房俊一眼,幽幽说道:“都说房家二郎是个木头人,铁打的心肝,惯是不懂怜香惜玉。可若依我说,二郎您这张嘴能把人哄死了还不偿命。” 房俊哈哈一笑:“过奖过奖,遇到姑娘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便是百炼钢也变了绕指柔,何况房某一个肉体凡胎?” 众人这才回过神,却依旧是一脸惊讶。这惊讶非是因为丽雪的美艳容颜,而是震惊于房俊的巧舌如簧,把丽雪哄得眉花眼笑。 这还是那个木讷无言、憨厚如石的房俊房遗爱? 这一张嘴,便是自称青楼常客的李震也要甘拜下风,余者更是不足论。 房俊自己倒是不以为意,要知道他可是能在县里报告会上脱稿演讲两个小时,口才绝对一流。 只是他平素不太爱说话,低调藏拙而已。 这一点跟房遗爱原本的性情本差不多,一个是不想说,一个是不会说,反正都是不说。 可是今日他觉得这个丽雪姑娘有些古怪,满院客人里,自己不是最帅的、不是地位最高的、更不是最有钱的,为何眉目之间却独独对自己另眼相看? 就认为自己当着她的面打了齐王一拳,自己成了她崇拜的英雄好汉? 房俊可不是小白,更不是原本的房遗爱,这样牵强的理由说服不了阅历丰富的他。 既然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另有居心,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多说话,多亲近。 正在此时,院子外头传来一阵聒噪。 “本王看上谁,那是她的荣幸,别管是哪门子的贵客,本王来了,统统都叫他给我滚!” 一个嚣张跋扈到极点的人生响起。 另有一人说道:“殿下,非是小的敢拦着殿下,实在是丽雪姑娘今日的客人有些特殊……” 那跋扈的声音越来越近,不耐烦说道:“难不成是陛下来了?告诉你,天大地大,除了当今陛下,老子最大……” 话音未落,此人已经走进院子。 一身绛紫色锦袍,腰腹阔大,体型滚圆。 白皙的脸上五官被肥肉挤到一起,予人一种阴柔狠戾之感。 身高体壮的屈突诠原本正在大喝:“是谁这么嚣张……”待得见到来人,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说不出话来。 人家确实嚣张,但是的确有嚣张的资本。 “是魏王殿下呢……” 房俊耳畔传来一声轻呼,转过头,见到丽雪便凑在左近,气息可闻。 巴掌大的小脸儿洁白无瑕,五官的线条更清晰得令人有惊心动魄的感觉,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两片洋溢着贵族气派的香唇紧闭着,呼吸轻柔得像春日朝阳初升下拂过的柔风,又带着淡淡的如兰似麝的香气。 房俊只能感概,这样的女子,怕是即便比之李二陛下宫里的三千佳丽也不遑多让了吧? 第二十五章 进击吧,房府之二男!(下) 小院里鸦雀无声,诸人都眼瞅着肥硕不堪的李泰缓步踱进院子。看看那张泛着油光的肥脸,那股子傲视天下的气派,那负手于后腆胸凸肚的体型…… 也是没谁了。 “哟呵,人还挺齐全,长安城的纨绔可都是到场了,干嘛呢这是,要造反呐?” 李泰迈着八字步,一脸倨傲,眼睛斜睨着,说话阴阳怪气。 要说李泰这人,性格是有些分裂的。 在李二陛下面前,那叫一个恭顺乖巧、彩衣娱亲,亦或者朝中重臣面前,便是敬贤礼士、豁达雍容。可若是在完全不搭界的旁人眼里,则是颐指气使、鸷狠狼戾、不可理喻…… 李二陛下喜其学识渊博,宠冠诸王;不少朝臣叹其性格温厚,忠心追随;然则在长安城一干纨绔眼里,却是视若鬼神、敬而远之…… 李泰浑不知自己在诸人心目中的形象,见到众人不言,自以为是被自己的绝世风采、冲天贵气所震慑,很是得意。 要知道这帮子家伙可是没有一个好相与的,除了李震是长子将来会继承父亲的爵位之外,余者都是家里的次子、三子、甚至庶子,这辈子吃喝不愁,爵位无望,很是没有上进心,平素天不怕地不怕胡作非为,谁也不能奈何,简直快成了长安城的毒瘤。 这是这帮人现在在自己面前,却一个个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不敢说话,乖得跟小猫儿似的,怎么能不得意? 李泰便自顾自说道:“看你们一个个的穷酸样,兜儿没多少银子吧?既然如此,就跟着本王吧,吃喝玩乐,都包在本王身上。” 有谁请客吃饭还能得罪人吗? 答案肯定是有,魏王李泰便是其中之一。 正如他所想,这帮子人大多是继承家里的爵位无望,这辈子也就是做个富家翁。既然政治上没追求,家产又足以他们花天酒地一辈子花不完,自然平素里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因此也养成了这帮子纨绔桀骜不驯的混不吝性格。 在他们想来,你请客就请客,摆出一副施舍的嘴脸给谁看呢?咱们吃不起饭、喝不起酒、嫖不起姑娘? 虽然面子上顾忌李泰的亲王身份,但心里颇不以为然。 这人太傲了,而且小肚鸡肠,有时候一不小心的某句话就把他得罪了,翻脸比翻书还快,谁受得了? 这样的性格,还怎么愉快的玩耍…… 没人搭理他,气氛有些冷场。 李泰面子有点搁不住了,尼玛,老子请客,那得是多大的脸面?你们这群废物点心居然一点欢呼雀跃的意思都没有,咋滴,不识抬举啊? 他这边脸沉下来,眼瞅着就要发飙,身后的刘泪赶紧咳嗽一声,说道:“还不谢谢魏王殿下?” 在他看来,这帮纨绔虽说不能继承家里的爵位,没有多大的政治资源,可这帮人一个个桀骜不驯,若是能收编旗下,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一旦魏王发飙,那可就把这些人全都得罪了。这些人成事也许不足,败事却不容小觑…… 李震心里一阵腻歪,心说殿下你喝花酒就自去喝花酒,又没人拦着你,何苦在这里咄咄逼人,弄得大家都不自在? 今儿是他的生辰,大家伙给面子来祝寿,他是主家,这时候只能站出来。 李震拱手施礼,笑道:“今儿某的寿辰,弟兄几个来府上凑凑热闹,花费自是由某开销。殿下有心了,不妨下次再请殿下破费……” 他这番话算是分寸拿捏得很不错,有理有据。 大家伙是给他祝寿而来,请客当然由他来,这是礼数,若是李泰请客,那就有些喧宾夺主了,就是让李震下不来台。 谁知李泰也不知是脑子里那根弦搭错,居然一翻白眼,讥讽道:“猫大的年纪狗大的岁数,还做寿?也不怕折了寿,真是可笑……” 此言一出,李震一张俊脸“唰”的就成了猪肝色,又羞又怒,居然愣在当场,不知怎么办了。 若是还一个人,依着李震的脾气,老早大嘴巴抽过去,特么你这说的是人话么? 可面前这位乃是堂堂亲王,陛下最宠爱的儿子,自己能怎么滴?哪怕从未有过如此羞辱,也不得不忍着气咬着牙狠狠的咽下去,只是一双充血的眼眸却狠狠的瞪着李泰。 其实这个时候,李泰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人家过生日的,你咒人家折寿?这跟骂娘也没什么分别了。不过他一向骄傲自负,自是不肯在这帮子瞧不起的纨绔面前认错。 诸人都是随李震而来,交情自然不浅,闻听李泰如此辱人的言语,尽皆气氛不平,泛起同仇敌忾之心,却也和李震一样,敢怒而不敢言。 万万不敢伸手去打…… 可是他们对于一个亲王敢怒不敢言,却有人敢。 这人不但敢说,而且已经打过一个亲王…… 房俊冷着脸,说道:“殿下,此言过了。” 除了刚刚在丽雪姑娘面前展示了一下口才之外,大部分之间房俊都是维持以往的形象,并不多言,仍旧予人一副木讷拙言的憨厚形象。 这样很好,扮猪吃老虎的都是如此…… 话虽少,但是直指李泰有错,很有分量。 李震心中一热,什么叫兄弟?当你没钱的时候,借给你钱的是兄弟;有难的时候,敢挺身而出为你两肋插刀的是兄弟…… 不过李震尚未被怒火蒙住心智,知晓得罪李泰的结果不堪设想,这位可是很有可能取代太子登基大宝的,急忙拦住房俊,低声说道:“二郎,慎言!” 谁知这个房二傻子梗着脖子,盯着李泰,一字字说道:“殿下,您应该道歉!” 李泰先是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还有人敢如此跟他说话,继而勃然大怒:“房二,你在跟谁说话?” 房俊黑着脸:“当然是殿下你。” 李泰快要气疯了:“你要找死吗?” 房俊摇头说道:“不是,某只是认为殿下说话过分,应该道歉。” 这就是个二愣子啊…… 李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是拿这个混不吝的二傻子没辙。 不但是他,同来的诸人此时都心潮起伏。 谁也想不到,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却是这个一贯性格软弱、遇事懦弱的房二敢站出来仗义执言。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胆子这么大了? 大家这才想起来,人家那是揍过一位亲王的…… 然后,大家看向李泰的眼色也有些变了。 既然房二敢打齐王李佑,而且打完了屁事儿没有,那我们为什么不敢揍魏王李泰? 虽说李佑和李泰的地位并不一样,在陛下眼中的分量也不一样,但是说到底,那都是亲王,本质是一样一样的。 大家纷纷在心里权衡,如果揍了李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是不是自己能够承担得起的…… 李泰不知道大家所想,但是明显感受到这帮纨绔废物的眼神有些不同了,心里哆嗦了一下,心说这是要干嘛? 他看出来了,快成精了的刘泪当然也看出来了,心里吓了一大跳,赶紧站出来挡在李泰身前,冲房俊怒喝道:“房俊,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了,居然对殿下如此无礼……” 话音未落,便被房俊一伸手扒拉开:“你一边儿去,没你啥事儿!” 房俊那是什么劲头?骨瘦如材的刘泪被他这一扒拉,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个屁墩儿。 刘泪脸红如血,自己堂堂侍御史,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房俊像是小孩子一样扒拉来扒拉去,一张面皮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只觉得羞愤欲死,大怒道:“房俊,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房俊看了看他,然后冲李泰呲了一下白牙:“殿下,您听见了?” 李泰一愣:“听见什么了?” 房俊笑道:“刘御史让我打他。” 李泰没回过神:“啊,听见了,难道你……” 话音未落,就见到房俊矫健的身影猎豹一般窜出去,一个箭步到得刘泪面前,一个冲天炮照着刘泪的面门狠狠的砸过去。下一秒,房俊那铜浇铁铸一样的拳头跟刘泪的鼻梁来了个亲密接触。 “嗷……” 刘泪惨嚎一声,仰天跌倒,鼻血喷泉一样涌出来,瞬时间染红了青石地面。 所有人都呆住了,丽雪姑娘更是长大了一张红润的小嘴儿,满脸不可思议。 这个房俊,又打人了…… 第二十六章 进击吧,房府之二男!(续下) 李泰目瞪口呆,手指颤抖着指着房俊:“你你你……你怎敢出手伤人?” 房俊一脸无辜,双手一摊:“殿下您也听到了,是刘御史亲口说让我打他的,说实话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这样的贱人,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所以我跟殿下您求证一下,生怕自己听错了,幸好殿下您也听见了,若是刘御史上奏本告某,殿下您可得给某做个证……” 李泰怒道:“刘御史说的是让你打他一下试试,又不是真的让你打他!” 房俊一脸呆萌,奇道:“对啊,殿下说的对,刘御史让某打他一下试试,某想着刘御史年高德劭、又是长辈,又怎敢不遵长者所请?那某只好打一下试试咯,又没打第二下,殿下何故发怒?” 众人先是被房俊那快逾闪电、势若雷霆的一拳惊得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现在则被房俊一番无耻的言辞震得下巴快要掉下来。 还可以这样? 不过仔细想想,确实是刘泪说“你打我一下试试”,怨不得房俊,人家只是应刘泪所请而已。你让我打那我就打咯,难不成打完还说我不对? “胡搅蛮缠,岂有此理!” 魏王李泰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当着自己的面打了的人,你叫速来横行霸道的李泰情何以堪?若真就这样算了,那他以后也别混了。 房俊依然做无辜状:“可是明明是刘御史让我打他的啊,殿下您都说了您也听见了……” 魏王李泰是真的快要气死了,他可不管房俊是真傻还是装傻,大怒道:“简直无法无天,打了人还有理了?堂堂治书侍御史你也敢打,要不要也打本王一顿?” 谁成想房俊眼睛一眯,再次呲了呲白牙,憨憨的问道:“殿下此言当真?” 李泰简直气昏了头,随口说道:“当真……我当真个屁!” 幸好他反应的快,若是说“当真”,搞不好这个混蛋真的能冲上来揍他一顿,然后一脸无辜的说“是殿下你让我打的”…… 自己若是真被这个二愣子给揍一顿,那简直别活了。 众人一脸古怪的神情,想笑又不敢,不笑又得强忍着,心说这个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个房俊一番混不吝的动作,还真就把魏王李泰给镇住了。 真是爽快啊…… 李泰是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泪却是说了“你打我试试”,可那只是气话而已,是反话,难道能当肯定的语气来听? 可房俊就当肯定语气来听了,还听话的照做了…… 李泰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保不齐真的会被气疯掉,这个房二简直不可理喻,父皇居然还要将高阳许配给这个傻子?他也配?! 李泰气得直哆嗦,狠狠瞪了一脸点萌的房俊好半晌,始终看不出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只得悻悻的一甩袍袖,骂骂咧咧的领着人走了。 还喝个屁的花酒啊,气都气死了! 却是没人管那刘泪。 刘泪被房俊这一拳打得那叫一个眼冒金星,脑袋里嗡嗡嗡的乱响,顺手摸了一把脸,温热的鼻血流了一大滩。 这还是房俊只是想挑事儿,并不想出人命而留了七分力气,若不然依着他那力气,一拳能把刘泪的脑壳打碎了…… 刘泪见到李泰气冲冲的走了,居然没人理他,心里一阵悲凉,这个殿下的性子真是凉薄啊……想要站起来跟着走掉,挣扎了几下,脑袋里晕晕的,居然没站起来。 一旁的房俊箭步冲过来,一双铁臂一较劲,就把刘泪给拎小鸡仔儿一样提溜儿起来,嘴里还不停的埋怨:“哎呀,刘御史你也真是的,你说你说点什么不行,非得让我打你?某也不知道你这么不经打啊,早知道就留点力气……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都怪我……我这人天生脑子笨,实在是不明白你们读书人的思维,居然让别人打自己……想不通啊想不通,他们都说我脑子不好使,我瞅着您这脑子也不咋地……” 这把刘泪给气得,一个倒仰,差点再次摔倒在地。 刘泪浑身哆嗦,扬起一张血迹斑驳一塌糊涂的脸,颤抖着手指着房俊:“你……你给我等着,居然殴打朝廷命官,等着我跟陛下参你一本,非得狠狠治你的罪不可……”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一说,房俊顿时怒了。 “你叫我打,打完了还要参我一本,和着你这是碰瓷儿是吧?我滴个天,刘御史你也太缺德了,你真分明是黄盖的苦肉计啊!想我房俊忠厚正直,居然上了你的当……” 刘泪闻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去,苦肉计? 你才苦肉计,你全家都苦肉计! 你特么看过有人这样施展苦肉计的? 刘泪终于明白跟这个二愣子实在是说不明白,那行,你就接着装傻吧,该老子等着! 刘泪狠狠推开房俊,摇摇晃晃的走了,只是那单薄的北影在凄寒的北风中颤抖,很是萧索…… 经此一闹,众人自是没了喝花酒的心思,纷纷散去。 “兄弟,好样的!” 褒国公段志玄的三子段珪说道。 “那一拳打的很帅,很有我的风范!” 屈突诠很无耻的点头赞扬。 宇文士及次子宇文罗汉拍了拍房俊的肩头,说了一句:“下次动手之前,言语一声,一起上。” 宇文罗汉的名字很有意思,他大哥的名字更好,叫宇文禅师,他姐姐叫宇文修多罗…… 少数名族嘛,文化跟中原迥异,哪怕融合多年,在一些根源的地方,依然存在冲突和分异。 李震一脸正气,说道:“二郎且放心,今日之事皆由某而起,定不让二郎为某担罪受罚,某自会上书陛下,负荆请罪。不过今日多谢二郎,愚兄也不多说,自今而后,你房二便是我李震的兄弟!”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道:“兄长不可,人是我打的,自有我认下便是,要打要罚皆由我承担,兄长贸贸然上书,除了白白把自己搭进去之外,全无意义!” 开玩笑,自己本就是故意惹事,继续自己“自污”的大业,“赐婚尚未解除,同志仍需努力”……自己楞头楞脑混不吝的傻小子形象经营不易,若是让李震参合进来,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李震正色道:“愚兄岂是要兄弟担责之人?” 房俊苦笑道:“兄长不必如此计较,即是自家兄弟,何分彼此?” 言已至此,李震深深看了房俊一眼,点点头,再不多言。真汉子,婆婆妈妈反而被人看轻了,房俊这份挺身而出维护自己脸面的情谊,记在心中便是。 只是他有所不知,房俊之所以挺身而出,固然有帮他维护脸面的缘由,但更多的却是上赶着找茬…… 唯有一直在旁边打酱油的丽雪姑娘神情古怪,看着房俊,小眼神儿里满是幽怨,轻咬着樱唇幽幽叹道:“二郎果真仗义,只是您来奴家这里两次,两次都打了一位亲王,实在是……” 搅和了自己的生意? 还是为自己带来更大的名气? 丽雪姑娘自己也分不出开心还是失望。 房俊却不以为意,笑道:“正说明姑娘国色天香,男人们甘愿拜倒在石榴裙下,趋之若鹜……” 丽雪姑娘眼眸转动,波光潋滟,轻声说道:“二郎也愿倒在奴家这石榴裙下?” 明眸皓齿、神情温婉,在配上这么一句暧昧十足的话语,一副任军摘撷的娇俏摸样,任是庙里的老和尚怕是也要动了凡心…… 房俊心里一跳,看了看这张娇嫩如花的俏颜、丰润如樱的红唇,暗暗吞了口口水,仰天打个哈哈:“某怕你这裙子有点短,待某钻进去后遮不住某这两条大长腿……” 说完这句流氓话,房俊晃晃悠悠的就走了。 只留下丽雪姑娘领着一群战战兢兢的小丫鬟,站在瑟瑟寒风中,望着空无一个客人的寂静小院发呆。 好一会儿,一位嬷嬷模样的妇人走过来,伏到丽雪耳边轻声说道:“这个房二实在是个夯货,两次搅和了姑娘的好机会!” 语声虽轻,其中恼意却是十足。 丽雪姑娘展颜一笑,如同梅花绽放,艳丽无匹,柔声说道:“机会有的是,只是这个房二,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楞,真是有意思……” 公子許说 据说收藏可以提神,票票可以补肾…… 第二十七章 直的(上) 别家坏小子去青楼鬼混,那是去寻花问柳、拈花惹草,父母恨不得打断了腿,旁人却是羡煞。 卢氏很郁闷,自家小子去青楼,却不鬼混,而是专门打架。打一次可以,可若是每次都打,那就有点不妥。青楼那是什么地方?去那里不跟姑娘们谈心,不跟丫头们鬼混,却偏偏跑去打架,你几个意思? 难不成自家小儿子,根本不懂什么风花雪月敦伦之道,只是以为就是吃酒打架的地方? 卢氏头发都快愁白了,她倒是希望自家小儿子天天去青楼嫖姑娘,那样起码说明这个傻小子某方面很正常,现在这个样子,卢氏不得不怀疑小儿子在某方面的能力了。 然后,不经意间,卢氏突然想到前些时日宫里流传出来的那些个言语。 “从成亲开始,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不许骗我、骂我,要关心我;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我不开心时,你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你也要见到我;在你心里只有我……” 别人只会当作笑话来说,可卢氏却从中发现了不同寻常。 试问,一个男人有可能对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吗?从后世穿越而来的房俊会说肯定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可对于眼界不宽的古代妇女卢氏来说,她认为绝对没有! 那么为什么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么? 很简单,儿子心里理想的伴侣,就是一个能宠着他、只对他一个人好、不骗他、别人欺负他时,会第一时间出来帮他、陪着他开心、还要觉得他最漂亮……的人。 会有这样的女人存在吗?若是让房俊来说,还是肯定有,他那个时代女汉子多的是,强悍到让人无法想象;可若是让卢氏来说,还是那句话——绝对没有! 那么,是什么情况下,能够让儿子说出这样一番话呢? 再配合上儿子去青楼不嫖姑娘专门打架的行为,答案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只是卢氏不敢接受。可是不敢接受也没用,因为如果事实真的存在的话…… 儿子有断袖分桃的癖好? 苍天啊,佛祖啊,列祖列宗啊…… 当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面浮现出来的时候,卢氏差点没晕了。 在她看来,什么殴打亲王那都不叫事儿,她儿子不喜欢女人、甚至有可能无法传宗接代了,这才是大事儿,天大的事儿! 即便有两个儿子,但是打儿子房遗直成亲之后,只有一个女儿,再无所出,纳了一房妾依旧没动静,卢氏便把抱孙子的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 如果小儿子果真…… 卢氏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寒,细思极恐…… 连忙吩咐人把小儿子的贴身丫鬟俏儿叫来,细细盘问。 “俏儿啊,二郎平素可有……怪异之处?” 俏儿眨眨眼,不明所以。 “那个……二郎对你……可有甚不规矩之处?” 卢氏也不知道怎么问了,她看的出俏儿仍是处子之身,但也兴许是那傻小子有色心没色胆,只敢对自己的侍女动动手脚,真正的提枪上阵却是不敢。 俏儿小脸通红,声若蚊蝇:“那个……没有呢……” “没有?” 卢氏真着急了,这个俏儿还是她千挑万选买进府来伺候小儿子的,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虽说现在年龄还是小了点儿,但是女孩发育早,小胸脯也鼓鼓的,腰细腿长,见天儿的放在儿子身边,那个傻儿子就不馋嘴? 麻烦大了…… 卢氏愈发着急,又问:“你平素伺候二郎洗漱,可见二郎的……那个东西,可还正常?” 她也是急了,不管什么规矩礼法,直来直去,直指重点。 她却是不知,固然有的人弯了,可有些没弯的人也不喜欢女人,因为这世间既然有“受”,那就必然有“攻”,甚至有些超级猛人“攻受兼备”…… 俏儿羞得脸蛋儿差点滴出血来,心说奶奶今儿问的这都是啥呀,羞死人了……扭扭捏捏的不说话。 可把卢氏急坏了,咤道:“你个死丫头,问你话倒是说呀?” 俏儿只要强忍着羞意,低着头看着自己并在一处的脚尖,两根葱白的手指绞得飞快,想了想,小小声说道:“二郎……那个……很大……” 卢氏眉毛皱起:“很大?有没有……很硬?” 说心里话,她一个做娘的,逼着儿子的贴身侍女问些这样的话题,也是难堪到极点。可为了儿子的终身幸福,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俏儿都快哭了,颤声说道:“奴……奴……不知道……” 卢氏这个气呀,恨恨的用手指戳了一下小丫鬟的额头,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丫头!连勾引少爷都不会,你可真没出息!” 这话说的就昧着良心了,若是俏儿真的将房二勾引着滚了床单,怕是卢氏老早就请来家法棍棒伺候,然后赶出府去,自生自灭。 房家家风严谨,如此不知廉耻的妇人,要来何用? 委屈的小丫鬟可怜兮兮的站着,觉得似乎有一万根刺藏在衣服里,动一下就扎得难受,不动也扎得难受,恨不得挖了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 时间退回到一个时辰之前,李二陛下的寝宫神龙殿。 “父皇,女儿跟您说,那房俊一定是喜欢余桃断袖、泣鱼窃驾的把戏,有龙阳之好!” 高阳公主挥舞着雪白的小拳头,一双明亮的眸子里精光闪闪,对着李二陛下信誓旦旦的说着。 李二陛下脸都黑了,闻言咤道:“胡说八道,一个大家闺秀、金枝玉叶,不注意言行举止也就罢了,如此腌臜的事情你也说得出口?” 高阳公主一脸不爽,娇哼一声,噘嘴说道:“他房俊能干得出来,我还不能说了?” 李二陛下只觉得脑仁疼,这个闺女越说越不像话了,怒道:“毁人清誉可是重罪,汝身为皇女,自当以身作则,怎能如此造谣生事?” 就算不想嫁给房俊,也不能凭白给人家安插一个如此腌臜的罪名。这种罪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实在是有些过分。 “父皇,女儿可不是凭空胡说,人家有证据呢!” 高阳公主眼眸闪闪,小脸儿上全是兴奋,雀跃道:“您看啊,房俊那小子偷偷跑去醉仙楼,那醉仙楼什么地方?是青楼呵!可是他去了干嘛呢?不是寻花问柳,不是眠花宿柳,他是去打架!正常人会去青楼打架吗?男人看到那些招蜂引蝶的贱货,哪个不是双腿发软急吼吼的扑上去……” 李二陛下脸色黑如锅底,说房俊就说房俊,怎么还一竿子捅翻一船人,把所有男人都捎带上了?说得好像某也是那种人似的…… 第二十八章 直的(下) “只是巧合而已,不能说明问题。再说据某所致,那房俊平素稳重敦厚,并不去那烟花之地,偶尔去一次,无伤大雅。” 李二陛下对高阳公主所说不以为然,去青楼打一次架,就说人家有龙阳之好不喜欢女人,哪里这个道理? 高阳公主并不气馁,继续说道:“单此一件事,或许不能说明说明,但是您在联想一下他那天在宫里对女儿说的话,什么‘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不许骗我、骂我,要关心我;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我不开心时,你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您听听,您觉得一个正常男人,比如父皇您吧,您会对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吗?所以啊,他这不是跟女儿说的,也不是跟任何一个女人说的,在他的想象里边,他是在跟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 高阳公主粉脸微红,不是羞的,是兴奋的。经过自己一番天才一般的观察入微、深入分析,终于看清房俊这个讨厌鬼的真实面目,那种成就感,简直没治了…… 李二陛下瞠目结舌,啼笑皆非。 什么想象力是对男人说的……人家根本就是不想要这门赐婚,故意这么说恶心你呢,这个傻丫头,平素看着精明,怎么这方面反而有点迟钝…… 父女两人正说着话,忽闻“百骑”大统领李君羡来报。 “启禀陛下,魏王在宫外求见。” 李二陛下随口问道:“可知是何事?若是无甚要紧事,就告诉魏王某要歇息了,让他明天再说。” 他却是宠爱李泰这个聪明乖巧、心窍玲珑的儿子,可是对于高阳公主也不遑多让,尤其是在发现高阳似乎不大满意赐婚,为了打消女儿心里的怨念,他觉得有必要跟女儿好好沟通一下。 李君羡沉吟了一下,说道:“回陛下,魏王……好像是来告状的。” “告状?” 李二陛下有些诧异,一贯都是大臣们来高魏王的状,今儿府邸逾制啦,明儿生活奢靡啦,没完没了。今儿可是稀奇了,那小子居然告别人的状? “告谁的状?” “告……房相家二郎,房俊……” “房俊?” 李二陛下好奇问道:“汝可知所谓何事?” 他建立“百骑”,可不仅仅是为了宿卫宫廷这么简单,若是真的看守闱禁,自有左右羽林卫。“百骑”的真正智能,是收集京中情报,为皇帝耳目。 若是连李泰为何状告房俊这样的小事都不知情,那可就是严重的失职了。 李君羡恭声奏道:“乃是因为房俊殴打治书侍御史刘泪一事。” 李二的第一反应是:房俊又打人了? 然后才问道:“那又跟魏王有何关联?” 李君羡苦笑:“因为房俊是当着魏王的面,殴打于刘御史。” 李二点点头,这就对了,依着自家老四那骄傲的性格,被人当着面打了自己的人,不打回去才有鬼。 咦……对呀,李泰怎么没有打回去,反而很没出息的过来跟某告状? 李二有些不可思议,打架找家长,那是很没出息的一件事。得益于当初自己得了天下大肆封赏,天下公卿无数,后果便是长安纨绔扎堆儿,整日里走马斗鸡胡作非为,闹得乌烟瘴气。 但是有一条,不敢被欺负成什么样,很少有人哭啼啼的跑回家去跟老子告状,那被认为最没出息,被人欺负了那就想法子欺负回去,甭管是套麻袋还是打黑拳…… 李二很是不解,再问:“究竟所为何事?” 李君羡一五一十的回禀:“魏王殿下今日去醉仙楼宴请刘御史……” 醉仙楼? 高阳公主插嘴说道:“醉仙楼,这名字好熟悉啊……” 李君羡道:“前几日,魏王殿下便是与那醉仙楼,跟房俊起了冲突……” 高阳公主恍然:“啊,原来是青楼!可是四哥为什么去那里?” 当然是去喝花酒…… 李军咳了一声,不能这么说,否则流传出去,魏王殿下还以为自己在陛下面前给他上眼药呢,便说道:“魏王大概正是因为齐王殿下与房俊一事,所以对醉仙楼很感兴趣,便去了此处。” 李二沉声道:“莫说这些没用的,继续。” “是。” 李君羡口齿伶俐的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小到细节的描述都很精准,宛如现场目睹一般,可见“百骑”之中必有人当时在场。 李君羡话音刚落,高阳公主便一扭纤细的小蛮腰,从位置上一跃而起,娇呼道:“那那那那……父皇你看,我说那房俊余桃断袖、泣鱼窃驾,您还说我胡说八道!您看,那混蛋去一次青楼打一次架,那会是正常人该干的事儿吗?那家伙一定有龙阳之好!父皇啊,您赶紧把我跟他的赐婚取消了吧……” 说着,高阳公主跑到李二榻前,抱着李二的腿开始撒娇,那小眼神幽幽怨怨的,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猫儿…… 李君羡听闻高阳公主之言,顿时大汗,房俊有龙阳之好?这话是怎么说的? 这下子,李二陛下也震惊了。 女儿刚刚的一番话重新涌上心头,李二陛下居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似乎房俊的每一个举动,都印证了高阳的猜测。 难道,那房府二郎居然真的是个兔子? 李二陛下不能淡定了,这可是关系到自己女儿的终生大事,绝对不能含糊。若是把女人嫁给一个不喜欢女人的兔子,这辈子不知道得承受多少白眼讥讽、吃多少苦,岂不是亲手害了她? 他是真的有了悔婚之念。 可帝王一诺,重逾千金,怎可轻易反口? 而且这种事还不能难道桌面上来说,否则你让房玄龄一张老脸往哪儿搁?自己那位忠心的老臣,怕不是得气死? 最关键的是,尽管他身为帝王、执掌乾坤,也不能因为一个猜测就贸然行事,容易遭人诟病,也无法跟房玄龄交代。 李二陛下沉吟一会儿,低声喊道:“王德。” 旁边偏殿内走出一位老太监,轻声应道:“大家,有何吩咐?” 这老太监看着年逾古稀,眉发皆白,一张老脸上皱纹密布、沟壑纵横,宛如风干的老树皮。但身子骨却很是硬朗,背脊挺得笔直,步履轻快,悄没声息的就走到李二榻前,躬身施礼。 李君羡一见到老太监,赶紧恭恭敬敬的施礼:“见过王公公。” 老太监王德面对这位“百骑”大统领、陛下的心腹战将,只是淡淡的点点头,嗯了一声,只是当高阳公主甜腻腻的跟他见礼的时候,才宠溺的笑笑,老脸皱成一朵菊花…… 公子許说 昨晚做梦,漫天的票票飞舞着投过来…… 第二十九章 武氏女(上) 李二陛下斟酌了一下,吩咐道:“选一个宫女,赐给房俊。” 他这是想先验验房俊的“货”,然后再思虑如何处置。 按说宫里边对于适婚的皇子、公主,都会有女官安排专人“试婚”,就是检查一下王妃或者驸马的身体状况,只是高阳公主年纪尚幼,即便自己赐婚,完婚也得等个两三年,宫里并未将此事提上日程,李二只好“越俎代庖”…… 王德什么都不问,只是恭声说道:“遵旨。”然后就待退下,去选人。 却又被李二叫住。 李二面色纠结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道:“上个月武士彟的次女刚刚入宫吧?就把她赐给房俊吧……” 说实话,李二陛下心里确实纠结,很是有些舍不得…… 这个武氏女年方十四,正是及笄之年,乃是功臣武士彟之女,生得花容月貌体态婀娜,尤其是以李二御百女的经验来看,此女媚骨天生、千娇百媚,绝对是罕见的尤物。 男人皆好色,李二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武氏女进宫已有月余,他却尚未宠幸,实是因为心里的一个疙瘩。 女主武王! 这是近日宫中流传的一句谶言,不知何时源起,已因此事杖杀了几名宫女太监。 在这个年代,人们对于鬼神预言之说极为相信,即便是英明神武的帝王也不例外,所以,这句谶言成了李二的一根心头刺! 因为宫中只有这么一个人能跟“女主武王”这句话贴上边,所以他甚至想要杀了武氏女! 不过武氏女终究是功臣之后,若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杀了,莫说百官御史会找麻烦,便是李二自己也于心不忍。 既然如此,不如把他送给房俊,只好不在宫里,还如何当“女主武王”? 一了百了,眼不见为净。 可是麻烦是送走了,这心里又不太舍得,那武氏女实在是千娇百媚、我见犹怜,若是收入房中,必是床上的恩物…… 高阳公主哪里知道父皇心里的龌蹉念头,不过冰雪聪明的公主殿下当即明白了父皇赐给房俊宫女的用心,眼眸一转,便说道:“那女儿就告退了……” 李二有些魂不守舍,点点头嗯了一声。对李君羡说道:“去把魏王殿下叫来吧……” 李君羡领命而去。 高阳公主也离开神龙殿,却没有回自己的寝宫,而是转了个圈儿,径直往掖庭宫而去。 ******** 古代营建皇室宫城时,都以一条南北向的中心线为主,再向东西两侧去延伸其余宫区,同时在中央的子午线上,除建有君王上朝议政的朝堂,还有帝后的寝宫,而在帝后寝宫的东西两侧,所营建的宫区和帝后寝宫相辅相成,又像两腋般护卫著帝后的寝宫,因此这两片宫区被统称为掖庭,婕妤以下皆居于此。 掖庭宫西侧一门,东侧两门,北部有太仓,东北高垣上有众艺台。中部为宫女所局兼教习之所,南部为内侍省,有亭名曰紫兰。 掖庭宫西北角的芳菲苑中,积雪刚刚扫净,青石路面仍旧残留着雪粒冰碴,空荡荡的院子里枯树衰败,一片萧索。 一个宫女就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路面上,身上单薄的宫装被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刀削一般的肩头,瘦弱得像是一株寒风中飘摇的玉兰花儿。 如云的青丝绾在头顶,盘了一个发髻,此刻却有些钗横鬓乱。 一张如花似玉的娇靥被冻得面色发青,却依旧紧紧的抿着毫无一丝血色的菱唇,倔强的挺起天鹅一般白皙优雅的脖颈,惨淡的花荣一片坚毅之色,一双清冷的美眸紧紧瞪着眼前一个肥壮的女官。 “不知小女所犯何罪?” 她的声音娇脆清越,煞是好听,却透着微微的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冻的…… 只是那倔强的神情,却不曾因为这冷彻骨髓的天气而稍有一丝退缩。 “居然有罪而不自知,你个贱人可知道,被你浆洗褪色的那件衣物,乃是萧美人的心爱之物,为此,老娘我被萧美人狠狠的骂了一顿,武氏,你还敢犟嘴?” 这女官身材粗胖,浓眉大眼,看着就是有力气的,此时越说越气,伸出手去,狠狠一个巴掌扇在武氏脸上。 她这五根手指又粗又短,像是五个萝卜头,武氏那张肌肤胜雪吹弹可破的脸蛋儿顿时泛起红肿。 武氏疼得闷哼一声,却是死死的咬着嘴唇,直至咬出血来,秀美的眼眸里泪水涟涟,强忍着不流出来,恨声道:“汝这腌臜泼妇,且记得今日之辱,来日必定百倍报之!” 女官大怒,伸手还要再打,冷不防同武氏的眼神对视,心里没来由的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一巴掌居然抽不下去。 她被眼前这个娇娇怯怯的小宫女那冷厉的眼神吓住了…… 心里居然不可遏止的浮起一个想法:此女国色天姿,又有如此胆气,焉知没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而且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只要陛下一朝宠幸,飞上枝头变成凤凰简直太容易不过。万一今日把她得罪狠了,有朝一日反攻倒算,岂不要了自己的老命?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是刚刚升起,便被她自己否定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武氏女据说乃是一位功臣之后,可这位功臣死得早,她在家里被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欺负,很是不待见,这就是没有后台了;虽然是陛下亲自下旨将此女选进宫中,但只是看过一眼,便打发到这掖庭宫里不闻不问,至今仍未侍寝,必是哪里惹得陛下不满,那就是没前途了! 一个没后台、没前途的小贱货,在掖庭宫这一亩三分地,自己居然还怕她咸鱼翻了身? 真是江湖越混胆子越小,想当年自己第一天进宫的时候,就敢把直属上司女官挠了个满脸桃花开,也不过是打了一顿板子而已、挨过那顿板子,自己就在这掖庭宫里畅行无阻。 现在倒好,被一个小贱货威胁两句,居然胆怯了…… 女官有些恼羞成怒,大怒道:“小贱货,你以为你是谁?在这掖庭宫里,长着一张漂亮脸蛋儿给谁看啊?老实告诉你吧,老娘就算把你打死了丢进井里,都不会有人问一句!你个破烂货,留着这张脸下辈子勾引男人吧……” 说着,又是狠狠一巴掌打下去。 武氏被这一巴掌打得脑子嗡嗡响,觉得嘴角有些咸热,伸手一摸,却是嘴角被打开了,鲜血流了出来…… 任她性格再是倔强,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哪怕心比天高,也不得不在这一记狠过一记的巴掌下彻底崩溃,什么忍辱负重、报仇雪耻的决心都犹如这地上的积雪一般消融得干干净净,泪珠儿一串一串的流下来,放声大哭。 第三十章 武氏女(下) 宠爱自己的父亲早早去世,继承了父亲爵位财产的哥哥却视自己为眼中钉,恨不得发卖了了事。身为小姐,她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一样自己心爱的首饰,吃不到自己心爱的点心…… 原本以为那就是最最艰难的日子,等到一朝被帝王选中,她便期待着凭借自己的容貌得到帝王宠爱,飞上枝头扬眉吐气,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可哪里知道,大内深宫,却是如此一个腌臜遍地、污垢处处的所在?它就像是一只饕餮巨兽,把人活生生的吃了,还不吐骨头…… 武氏真的怕了,她怕自己坚守不住那颗向往幸福的心,怕自己坚持不到帝王的召唤,怕自己真的死在暗无天日毫无人情的深宫之中…… 若是早知如此,哪怕被哥哥打死,她也不会答应进宫。哥哥们再是不待见她,起码会在她死后披一张草席、置一口薄棺,可是在这里呢? 她会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所有人嫌弃,连个坑不会挖,便用运送夜香的马车拉出城外,随意的丢进堆积如山的垃圾堆,连个尸骨都没有…… 比脸上更疼的,是心里的绝望。 武氏觉得自己一刻都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多呆一刻,都会被逼疯掉,想到自己被赶出大内、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疯子模样,武氏激灵灵打个寒战,她宁死也不愿那样! 心里一阵悲凉,死志顿萌。 可她性情坚韧,哪怕是死,也不想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死掉,哪怕做不大太史公说的“重于泰山”,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心里这么想着,她抬起头,抹去唇角殷红的血渍,看着一脸狰狞的胖女官,倏地笑了。 胖女官举起手,这一巴掌实在是打不下去了。 武氏本就生得绝美,此刻萌生死志,那凄美的笑容居然带了几分圣洁的味道,犹如一株迎寒盛放的白梅,只是那双寒芒闪闪的眸子里闪动着的诡异的光芒,却让胖女官心神一震。 下一刻,武氏站起身,瘦弱娇小的身子像是一只奔跑的小鹿,径直奔向院子正中梅树掩映着的那一方假山。 “砰”的一声闷响,额头碰上山石,血花绽放,妖艳凄美…… 武氏软软的倒在地上,鲜血染满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都说阳光总在风雨后,可那阳光来临前的狂风骤雨,又有几人抵得住、挨得过? 武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挨得过去,她不想挨了。 挨过去了又如何? 过了这一道坎,还有下一道岗,挨来挨去,白了鬓发,老了年华,依然如那笼中的鸟雀,不得振翅云霄,随意翱翔……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自己所受的凄苦,终能解脱…… 此时的武氏却不知,人生总是出人意表,岂能被凡人参透玄机? 便是那笼中雀,也有引亢高歌遨游九霄的机遇…… 胖女官整个人都傻掉了。 假山底下,那个弱质纤纤的宫女以一种最为暴烈的方式,向自己表达了她的不满、她的反抗,红的血,白的雪,妖艳如花似一幅绝美的画卷,美得她心胆俱寒,美得她魂飞魄散。 她真能将武氏随意打杀,弃尸于井吗? 当然可以,若是她真的将武氏打杀,倒也不一定偿命,脊杖几十那是逃不掉的,花点钱贿赂一下行刑太监,不见得就挨不住。 可是现在不一样。 自己打杀武氏,那是因为武氏有错在先,大不了自己但是刑罚过当,致人于死。 但是武氏现在是自尽,得有多大的冤屈,才会逼得一个人拿自己的脑袋往假山上撞? 这件事必须要彻查,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当这掖庭宫是什么地方?即便天子是聋子瞎子、真的不管禁宫之事,可这禁宫还有其规矩,谁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胖女官满头大汗,急的乱转,因为她发现,已经有人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探查了。 怎么办呢? 她尚未想好对策,便听得耳畔有人说道:“咦,公主殿下,那边假山下边好像爬了一个人……啊!殿下,莫看,莫看……是个死人,吓死奴婢了……” 胖女官心中大叫:完蛋了,被人发现了!自己真是蠢啊,怎么就没想到及时处理掉尸体呢? 她骇然回头,便见到一众宫女簇拥着一个花容月貌的贵女,正好奇的走过去探看武氏的尸体。 那贵女年纪尚幼,不过十二三岁左右,颈间围着一条雪白的狐裘,娇美如花的俏脸美绝尘寰。 居然是高阳公主! “你过来!” 高阳公主皱皱柳眉,看着傻呆呆魂不守舍的胖女官,问道:“这个宫女怎么回事?” 胖女官眼见躲不过,只好乍着胆子胡诌道:“武氏翻了过错,奴婢申斥她几句,谁料此女性情顽劣、脾气暴躁,居然撞了假山自尽……” 高阳公主完全不管她后面说的什么,提高音量问道:“你刚刚说,她是武氏?” 胖女官不明所以:“回殿下的话,此女正是武氏……” 高阳公主脸色陡变,咤道:“陛下刚刚下旨,将此女赐予功臣之后,居然就被你给逼死了?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高阳公主可不傻,相反还冰雪聪明,宫里边这些阴暗龌蹉的道道,她了如指掌。 犯了错说了几句,就撞石自尽? 你骗鬼呢! 胖女官听闻武氏被陛下赐予功臣之后这句话,肝胆俱裂,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当场如同一滩烂泥一般晕倒在地。 她唯一能弥补此事的办法,便是得益于大家对于武氏并不关注,更不知武氏的死因,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她“消失掉”,反正不会有人严加追查,时间一长,很有可能不了了之。 可现在不可能了,陛下刚刚将她赐人,这边就死了,绝对会一查到底。 可怜了自己的家人,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啊…… 都怨自己,鬼迷了心窍,干嘛就往死里逼她呢…… 晕晕乎乎中,锥心蚀骨的后悔啃噬着她的心肝儿,忽闻一人叫道:“殿下,还有气儿呢……” 胖女官心中狂喜,只是这大悲大喜都是来势汹涌,神经经受不住,这次是真的昏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君臣情深 李二陛下一方面对于房俊是否是个“兔子”很疑惑,一方面对于刘泪被打之事,亦是非常愤怒。 前几日自己的五儿子被房俊揍了一顿,李二陛下自以为明察秋毫却反被那个小兔崽子房俊坑了一把(反正李二就是想的),非但没有替自己的儿子做主,反而狠狠的儿子来了一顿脊杖,还有比这更糊涂的爹吗? 这已经让李二脸上挂不住,只是隐忍着没有发作出来。 结果倒好,自己不好意思发作出来的结果,就是导致这个房俊愈发肆无忌惮。 刚刚打完老五,这一转眼又把老四打了?虽然没有像打老五那样直接动手,可是这么当着一群人的面打脸,跟打在身上也没什么分别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尤为可恶。 朕乃天下之主,朕的儿子就算不是少主人,也得给予起码的尊重吧? 可是结果呢?尊重没看到,直接大脚丫子往脸上踩…… 老五也就罢了,那就是个不成器的,脸面不脸面的也无所谓了,可是老四不同,李二对这个最宠爱的儿子那可是寄予厚望的! 满朝文武都知道刘泪是魏王李泰的铁杆,你还非得要当着面儿揍刘泪,这嘴巴那是piapia的抽在李泰的脸上,你让李泰往后在朝臣面前还有什么威信? 李二真的很憋火,也很郁闷。 为啥?还是那个难题,房玄龄今日由于连续处理雪灾事宜,操劳过度染了风寒,已经被他严令回府修养。这种情况,你让他怎么好意思狠狠的收拾房俊? 不收拾,难消自己心头之气;收拾的狠了,又自觉对不住自己的老伙计房玄龄。 李二陛下这个纠结啊,连带着整个人都不好了,脾气暴躁,已经打了两个太监内侍的板子,惹得整个太极宫气压低沉,所有人进出都是蹑手蹑脚,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恼了陛下,遭来无妄之灾…… 李二陛下懒得搭理这帮子太监,犹自气闷,便见到老太监王德步履沉稳的走进大殿。 王德来到李二身前,见过礼,轻声将掖庭宫发生的事情缓缓说明。 李二冷哼一声:“这帮子腌臜货,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以为禁宫无主,便可以为所欲为?给某严加彻查,但凡与此事有关者,严惩不贷,那名逼人自尽的女官,赐死!三族之内,男丁发配岭南,女眷充入教坊司,如亲自监督!” 长孙皇后去世之后,李二思念亡妻,悲痛欲绝,尽管朝中大臣屡次上书请立新后,李二却都一一驳回。在他心目里,他李二的正宫妻子、大唐帝国的皇后,只能是那个温婉聪慧、柔情似水的观音婢,余者皆无资格。 长孙皇后在世之时,整个禁宫风平浪静、和谐融洽,使得李二没有一丝后顾之忧,专心于他的宏图伟业、帝王霸途。可是皇后这才去世几天?禁宫之内便乌烟瘴气、宫禁废弛,甚至有逼人于死之事发生,李二陛下如何不恼? 正好趁此机会,严加整顿一番。 “遵旨。” 王德领旨告退,刚一转身,便见到一个内侍匆匆进殿,禀奏道:“陛下,房相领着二公子房俊,正在宫门外求见。” 李二陛下顿时不爽,怎么着,怕我狠狠的收拾你儿子一顿,着急忙慌的就求情来了?和着我打你儿子你心疼,你儿子打我儿子我就不心疼? 可不管怎么恼火,房玄龄的面子必须照顾,李二陛下只好闷声闷气的挥挥手,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谁知那内侍并不退下,吞吞吐吐的说道:“那个……房俊是被抬着来的,看似双腿受伤,不良于行,这要是进殿,怕是也得抬着进来……” 李二眼角一跳,心里大骂:这个房俊,实在是阴险卑鄙,不当人子!妄我还以为他是个忠厚纯良之辈,实在是瞎了眼! 在他心里,房玄龄那是真正的温文尔雅、正人君子,哪怕再朝堂上因为政见之事与人争辩,也都是温声软语,从不跟人红脸。 这样的人,如何想得出此等逃避责罚的苦肉计? 定是房俊那小贼,料想朕必将狠狠责罚于他,便想出此计蒙骗于朕,其心可诛! 心底恼怒,李二却不行于色,点点头:“没事,且抬进来,正好让某看一看,多重的伤,连路都走不了?” 内侍领命而去,王德也想一同离开,却不料李二陛下又说道:“如且去看看那武氏,若无性命之忧,待到房相走时,便一同送到府上去。” “诺。” 王德答应一声,这才走了。 没过片刻,殿外脚步声响。 李二陛下强抑心中火气,端然稳坐,咬着后槽牙,倒想看看这个房俊如何在他面前演戏。 房玄龄须发皆已花白,因为近日染了风寒,神情甚是委顿,便连一向挺直的腰板都有些佝偻。 脚步虚浮的进得大殿,没走几步,噗通一声跪下,以额顿地,口中颤声呼道:“臣治家不严,纵子妄为,死罪……” 一瞬间,李二陛下心里的火气像是沸汤泼雪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想当初,房玄龄于渭北军营之中投奔自己,何等的意气风发、帅气倜傥?时光荏苒,一转眼,当年的温润才子已是年届花甲,如玉的风采丝毫不减,只余下满身满脸的沧桑与衰老…… 李二陛下心潮浮动,竟从御座之上站起,快步走下汉白玉台阶,来到房玄龄身前,俯身搀扶着房玄龄的双臂,动情的说道:“玄龄这是为何?我俩名虽君臣,却情逾兄弟,某昔日曾立下誓言,与汝等共富贵!你道是谎言不成?今日你下跪于某,是要诛某之心吗?” 一番话,说得房玄龄老泪滂沱,君臣二人把臂相视,唏嘘不已。 一旁的房俊躺在担架之上一脸淡定,心里却是极为叹服。 若论古往今来的帝王之中最会收拢人心者,非李世民莫属。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几乎是所有开国帝王逃不开的宿命,哪怕是那位伟人爷爷也不例外。唯有二人能够做到与打天下的老兄弟们“同患难,共富贵”的誓言。 赵匡胤与李世民。 是他们的人品完爆余者?绝对不是。 一个血染玄武门,谋杀兄弟逼迫父亲而得了皇位,可谓不悌不孝; 另一个趁着老皇帝去世的时候弄了一出黄袍加身,夺了别人的江山,可谓不忠不义。 这二位的人品可谓渣到极点,可偏偏就是这么两个人,对待功臣极为优容,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只是夺了功臣的军权,但是高官厚禄一点也不吝啬,封妻荫子辈辈显贵。李世民更大气,功臣们继续手握兵权、东征西讨,生生为他打出个“天可汗”的不世威名! 牛人啊…… 房俊也是在官场历练过的,知道人心最是难测的道理,更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千古至理,可若是让他换位一下,他觉得自己也不敢那么做,还是搞一场运动,把这些个骄兵悍将统统弄死才安心,像刘邦,像老朱,还有那谁…… 他这边心里琢磨着事儿,精神便不太集中,稍稍动弹了一下身子,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从臀部袭来,疼得他“哎呦”惨叫了一声。 另一边君臣之间的情感交流正是浓情蜜意、如鱼得水、身心舒畅……忽然被这一生惨叫硬生生打断。 房玄龄大怒,一回身,一巴掌就拍在房俊后脑勺,怒道:“混蛋行子,鬼吼鬼叫什么?” 房俊一脸无奈,便听到李二陛下幽幽说道:“别打头,容易打傻了,可以打pp,怎么打都没事儿,打完了还有推荐票……” 第三十二章 苦肉计? 房俊捂着脑袋,疼得直呲牙,当然不是脑袋疼,而是屁股疼。 前脚刚刚在醉仙楼打了刘泪一拳,后脚便已经满城风雨,闹得沸沸扬扬。听者无不啧啧称奇,都道这房家二郎难不成与皇家犯冲?刚打了齐王殿下没几天,这又跟魏王殿下杠上了,这是要疯啊…… 结果便是刚回到府里,躺在床上养病的房玄龄已经听闻消息,直接蹦起来喊来家丁,请出家法,抽了房俊二十鞭子。尽管家丁手下极有分寸,并未伤到筋骨,可是一个皮开肉绽那是少不了的。 挨了顿打还没完,房玄龄黑着脸命家丁抬着房俊,赶来宫里请罪。 上一次殴打齐王之事是由陛下压制住的,那叫皇恩浩荡,这一回难不成还让陛下责罚自己魏王?那就是他房玄龄不知进退,恃宠而骄了。 久历官场的房玄龄自是不会给别人留下这般口舌。 虽然心里边也是极为心疼儿子,可谁叫这个兔崽子几次三番的惹祸,而且都是泼天大祸?也就是陛下仁厚,若是换了历朝历代,一个殴打亲王的罪名抄家都足够了…… “陛下,老臣教子无妨,实是羞愧不已,无地自容。老臣年迈,近日愈发感到精力不济难以维持,深恐耽搁陛下的军国大事,惟愿请乞骸骨,告老归乡,好生教导幼子成材,日后为陛下、为大唐效力……” 房玄龄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他是真的想告老了。 青年而入天策府,壮年随同陛下横扫六合一统八荒,老年官至显爵恩宠备至,这一生波澜壮阔青史留名,夫复何求? 再说他年纪确实大了,非但体力不支,眼力也多有下降,许多时候看着那些奏折,只看到一团一团的字迹,却是分辨不清,很是费神,不得不让手底下的郎官细细阅读才行。 他说的情真,李二陛下却不这么想。 儿子刚闯了祸,你这立马请辞告老,哪里是因为年老力衰,分明就是怕某再狠狠责罚于房俊,来一个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之计。 不消说,这必定又是这房俊想出来的损招,以为某看不出吗? 先是施展苦肉计,堵住某的嘴,在来一个以退为进,以告老相协,某还怎么好意思当着老臣的面责罚于他的儿子? 小贼可恶! 没错,李二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房玄龄是个至诚君子,决计不会想出这些个歪门邪道的诡计,倒是这个看似忠厚、实则奸诈的房俊,不是什么好鸟! 李二咬着后槽牙,恨得压根都痒痒,赶紧扶着房玄龄,说道:“玄龄何出此言?如今年正当耳顺之年,老而弥坚,经验丰富,怎可撂了担子但求自己快活,将这许多大事均退给某?此话再也不必多说。” 房玄龄见此,心中感动之余,也只是无奈,这把老骨头,还得继续发光发热啊…… 房玄龄心下叹息一声,对房俊喝道:“还不向陛下请罪?” 房俊被老爹狠狠盯着,大有一言不合立马再来一顿家法的意味,只好低眉顺眼的说道:“草民有罪……” 他现在并无官身,只能自称草民。 那边厢李二陛下心说虽然不好责罚房俊,但是好歹能让这个犟种低头认错,也挺不错,要知道惩罚房俊容易,但是让他亲口认错,那是万万不容易的。 他做好了听房俊悔恨交加的一番做错言语,以之舒缓一下心中愤懑之气的准备,谁知道房俊只是说了一句“草民有罪”,就闭上嘴巴在不开口。 李二陛下愣住,这……就完了? 打了朕的一个儿子,削了另一个儿子的面子,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草民有罪”,就完了? 你的诚意呢? 你对天家的尊敬呢? 就这么完了? 李二陛下阴着脸,说道:“就这些?” 好歹再说两句,某看在你父亲面子上,也就饶了你了…… 谁知那房俊呆愣愣的抬起头,与他目光对视,一脸呆萌的样子:“啊,完了……” 李二陛下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这犟种,这是要作死啊…… 他哪里知道房俊就是故意装傻卖萌惹他生气,反正也不能砍了自己的脑袋,自然是气得越严重越好,最好是气昏了头,张口说出“某的女儿绝不嫁给你”,那简直就太完美了…… 李二陛下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房玄龄也怒了。 玛蛋,在家都怎么教你的?你个混球玩意榆木脑袋,几句话都记不住? 抬腿便是一脚,踹在房俊后腰上,大怒道:“还有呢?” 房俊惨嚎一声,只觉得后腰连带着屁股如同针扎刀剐一般疼痛,大叫道:“记不住了……” 李二陛下脸黑如锅底,好嘛,这明明是房玄龄在家都教好了,可这混蛋玩意依然连服软的话都不愿意说,真真是作死! 帝王之怒,那可不是说着玩的,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啊? 李二陛下大吼一声:“来人!”也不管什么房玄龄了,老子都特么快要气死了,先打了再说! 便听得大殿门口一声娇脆的呼喝:“父皇,叫谁呐?” 一个绛红宫装,明眸皓齿的少女,仪态端庄、步履款款的走进殿来。 正是高阳公主。 李二陛下一愣:“漱儿,你怎么来了?” 房玄龄连忙见礼,微臣:“微臣见过公主殿下……”哪怕他再是位高显爵、跟皇帝情深意厚,那也是臣子,必要的规矩必须遵守。 公主也是君,哪怕即将变成他的儿媳妇…… 高阳公主则是眼脸微垂,轻轻的一个万福,柔声说道:“高阳见过房伯伯。” 姿势标准、仪态端庄,一张秀美俏丽的小脸儿上红扑扑的略微带着羞涩,要多淑女有多淑女。 把个房玄龄看得满心欢喜,这儿媳妇不仅人长得美、身份高贵,而且性情柔顺、知书达理,简直太满意了! 便笑呵呵的说道:“殿下切莫多礼,折煞老臣了。” 高阳公主长长的睫毛扑棱棱的扇动,微羞着说道:“应该的……” 房俊看着这丫头做戏,差点吐她一脸。 装! 接着装! 那日把哥们堵在宫里,大声说“本宫看不上你个泥腿子”的那个泼辣妞儿是谁呀? 呿!懒得理你…… 房俊歪歪嘴,把脸扭到一边,不去看高阳公主故作端庄的可笑模样。 谁知他这一脸不屑的表情,恰好被房玄龄看个正着,房玄龄这个气啊!这魂淡简直是要作死,这么好的姑娘,你不宠着爱着想着法儿娶回家也就算了,可你那一脸是个什么表情? 房玄龄心头恼怒,抬腿就又是一脚,这一脚终于踹正了地方,把房俊疼的“嗷”一嗓子,整个人就像是砧板上剖开肚子的活鱼,猛地弹了起来,又重重的落下。 李二陛下疑惑了,这还装得挺像?不是苦肉计吗?难道真的挨打了?探头一看,顿时心里不是滋味了。 房俊被打的时候并未扒去衣裤,二十鞭子抽下来,臀部的裤子已经碎成寸缕,仅仅遮挡住羞处,却被鲜血浸透,粘在肉上,看上去一片血肉模糊。 这是真打啊! 李二陛下顿时对自己刚刚的猜测有些懊悔,自己还以为是这对父子施展的苦肉计,谁知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些心理阴暗了。 当然,君子自是房玄龄,与房俊这个小贼并不相干…… 便说道:“玄龄你也真是,打便打了,混小子教育一番自是应该,可何必下手这么重?若是打出个好歹,你让某于心何安?到底是孩子们的意气之争,当不得大事,何必如此?” 说是这么说,可心头的火气却是彻彻底底的消了,只要挨打了就好……至于是谁打的,并不太重要。 但是高阳公主不满意。 她伸长了小脑袋,两只晶亮的眸子兴奋的盯着房俊的屁股看,见到血淋淋的,高兴坏了! 这个泥腿子土包子挨了打,真的是太好了,若是父皇再打他一顿,会不会打残了?若是当着自己的面打就最理想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丢尽了面子,又岂会愿意娶这个女人? 可是听了李二陛下的话,高阳公主顿感失望,知道父皇已经无意责罚于房俊。 高阳公主不满意了,她想看到的是房俊挨打的过程,不是他挨打的结果…… 大眼睛转啊转,高阳公主突然说道:“房俊,那醉仙楼的丽雪姑娘,比本宫生得好看吗?” 房俊突感一阵阴风自后颈吹过,浑身激灵灵打个冷颤,瞠目结舌的看着一脸呆萌求知欲的高阳公主,瞬间便明白了高阳公主的险恶用心,心里顿时大骂:臭丫头,你也太狠了吧? 当着未来公爹的面,说未来丈夫青楼鬼混的事儿,或许房玄龄不以为然,但现在媳妇的身份是公主,而自己的皇帝亲家就在旁边阴仄仄的看着,你叫房玄龄怎么办? 无论他心里有何想法,都必须给高阳公主、给李二陛下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只能是打儿子交代咯…… 房玄龄那是真正的至诚君子,身端行正,对于风花雪月之事最是厌恶,否则即便是妻子卢氏醋劲儿再大,也不可能挡得住他纳妾。 本就对儿子几次三番的到醉仙楼鬼混不满,再被未来儿媳妇高阳公主这么往墙角一逼,房玄龄老脸血红,羞愧欲死,勃然大怒道:“这不知廉耻的孽障,打死了事!” 暴怒之下,一阵拳打脚踢。 李二连忙装模作样的拦阻:“哎呀呀,玄龄何必动怒?年青人性好渔色,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忍忍就好,忍忍就好……” 他如此说,房玄龄聪明绝顶之人,那里不知道他说的是反话?哪里听不出高阳公主的用意? 可就是因为这个孽子,才使得自己在陛下面前没脸,更在未来的儿媳妇面前没脸,所以李二越是如此说,房玄龄越是羞愤,下手越重,只把房俊打得鬼哭狼嚎,涕泪横流。 高阳公主紧紧抿着小嘴儿,生怕自己笑出声儿来,又怕父皇生自己挑拨离间的气,偷偷向父皇看去,却正巧迎上父皇那双满是愉悦和赞许的目光…… 公子許说 小手那么一哆嗦,写好的三章存档就轻轻地删除了……居然推荐票能治疗受伤的心,诸位,救救我吧…… 第三十三章 傲娇的腹黑女 太极宫气势恢宏,庄严肃穆。 少了些许雕梁画栋的精致,却多了三分古朴厚重的气度,有种让人不自禁沉默的静穆以及想膜拜的高贵疏离。皑皑白雪覆盖了青砖黑瓦,那一道道朱门红墙便显得极是鲜艳,肃穆之中又多了一丝亮丽。 几个内侍抬着一个担架,从太极殿出来,直奔承天门。 房府的“担架”并不专业,只是一个软塌加了两根长长的竹竿,不仅没有顶棚,走起路的时候还随着脚步晃晃悠悠的。 房玄龄被李二陛下留在宫里,责成太医为其彻底的检查一下,一面外头的庸医疏忽了。 房俊趴在担架上,并不好受。 屁股火辣辣的疼,心里也郁闷得不行。 几次三番的挑事儿效果还是有的,他清楚的感觉到李二陛下的怒火,或许只是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让李二陛下愤怒的说出悔婚的话。 然而毕竟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功败垂成…… 怪谁呢? 房俊觉得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而是老爹房玄龄莫名其妙的横插一杠,将他抽了一顿鞭子,这才坏了大事。如此一来,就给李二陛下一种“就是让你看穿的苦肉计”的感觉,好像是房玄龄父子联手上演这么一出儿,逼着李二不好意思处罚房俊,悔婚的事情自然更不会提起。 “哎,还得继续努力啊……” 房俊嘟囔一句,像蛇一样在担架上扭了扭身子,找到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 “见过公主殿下。” 耳边传来一阵问安的声音,房俊发现自己已经被放在了地上,几个抬担架的内侍则半跪在一旁行礼。 房俊心里不爽,这天寒地冻的把某就这么扔在地上,不知道某是个病号吗? “房俊,你还要不要脸?” 一声娇吒在耳畔响起,下了房俊一大跳。 愕然抬头,就觉得天空一暗,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儿出现在他的头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肌肤胜雪,青丝如云,明眸皓齿,眉目如画…… 然而美则美矣,那一双明媚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眼波流转光芒照人,居然散发出不屑、愤怒、鄙视……等等情绪。 真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啊…… 房俊感叹。 “你看什么看?” 高阳公主粉脸微红,被这个土包子盯着看,有点恼火,也有点羞涩。 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哪里有这么盯着女孩子看的?没礼貌,没教养…… 房俊见她恼火的时候洁白的脸蛋儿飞起两抹红云,清纯秀丽之中平添了几分娇媚活泼,煞是好看,便勾起嘴角,微笑道:“因为你好看。” “我……” 高阳公主愣住。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样无礼的话儿,心里颇有一点窃喜,这个土包子还是有些眼光的嘛……紧接着便竖起两条柳眉,大怒道:“大胆!你个色胚子,居然敢调戏本宫?信不信本宫禀明父皇,诛了你的九族?” 房俊无语,怎么李二陛下的子女都会这么一句话?看起来,无论自己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七世纪,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拼爹的时代…… 房俊摇摇头,很淡定的说道:“不信,要不然殿下您试试?” 开玩笑,你当李二是傻的啊,你说诛谁就诛谁? 高阳公主粉脸涨红,快要气疯了。 她就觉得这个房俊可能是上天派下来专门跟她作对的,一点男子汉的气派都没有,跟个娘儿们似的小肚鸡肠,你就让让我会死啊? 一想到自己将来会嫁给这个毫无风度的家伙,高阳公主整个人都不好了…… 恼羞成怒之下,一抬小脚,就在房俊身上踹了一脚。 她身娇力弱,这一脚踹在房俊肩头,跟挠痒痒似的,只留下一个浅浅的鞋印,反倒把她自己差点闪了一个跟头。 房俊大怒道:“你干什么?” 简直岂有此理,这还是刚刚大殿里头那个端庄贤淑的女孩子? 前后的差距也太大了! 高阳公主得意的仰着下巴,哼哼两声,说道:“就踹你怎么了,有能耐你起来还击啊?” 房俊顿时黑了脸,太无耻了,趁着人家受伤就欺负人? 撇过脸去不说话。 惹不起你,不搭理你行不行? 别说,还真不行! 高阳公主首次在和房俊的直接对阵中占到上风,如何肯轻易放过? 她一手拈起宫装下摆,一面曳地的裙摆被地面弄脏,露出脚上的绣花鞋。莲步轻摆,绕着房俊的担架走了一圈儿,嘴里还啧啧有声:“哎呦,这被打的也太惨了吧?会不会很疼?房伯伯也真是的,怎么忍心下得去这么狠的手,这天寒地冻的,弄不好染了风寒就死翘翘了,还不如一刀宰了来得爽快……” 高阳公主的嗓音娇脆明丽,很是好听。听得她说的前半段,房俊还觉得听入耳的,毕竟是关心自己,可是听到后半段,差点没给气死! 他算是明白了,这个高阳公主就是一个傲娇、任性、腹黑、被宠坏的千金小姐,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她不稀罕的那就干脆毁掉! 房俊对于她来说,就是那一类不稀罕的玩意…… 房俊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否则自己说不定被这个臭丫头气出个好歹,招呼那几个内侍道:“赶紧的,送我回家,速度点!” 几个内侍是领个皇命护送房俊回家的,闻言便齐声向高阳公主告一声罪,站起身,抬起房俊。 “呵呵,别急着走啊,有好事儿呢。” 高阳公主笑吟吟的站在路中间,拦住道路。 房俊没好气儿道:“好事儿您自己个儿留着吧,咱不稀罕!赶紧走赶紧走……” 他生怕走得慢了,这个丫头再出什么幺蛾子。 高阳公主也不气恼,向一侧努了努下巴,说道:“呐……来了。” 房俊狐疑的转头去看,便见到一行人从宫墙的拐角转出来,向自己这边快步走来。 人群当中,同样抬着一副担架…… 见到房俊不明所以,高阳公主故意咳了两声,清了清嗓,说道:“陛下有旨,房俊身体不佳,臀疾严疴,特赐宫女一人,照料起起居。土包子,看看父皇对你多好,还不赶紧的谢恩?” 房俊有些犯傻,这审美节奏? 皇帝老子给自己的女婿赐了一个宫女,还“照料起居”?这不是贴身的小蜜吗? 这李二陛下可是真够开明的,v587…… 房俊看不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一脸狐疑的谢了恩。反正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别说赐一个宫女,就是赐一杯毒酒,也得谢主隆恩…… 说话间,那一行人便来到近前。 房俊打起精神,扫视一圈儿,几个宫女低眉顺眼的,看着不像是正主儿,便往担架上看去,心说难不成这位刚刚陛下钦赐的“小蜜”是个残障人士? 然后,便见到担架上仰起一张小脸儿。 秀美如画,眼横秋波,挺直的琼鼻下一张菱唇形状优美丰润,只是肌肤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却充盈了一种哀怨凄美的气质,让人一瞬间就涌起一股誓要保护她的冲动。 我见犹怜啊…… 公子許说 悲催的房府二男,被大唐两大极品女神蹂躏的悲惨生活就要来临了,用收藏和推荐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家伙吧…… 第三十四章 哥的悲伤逆流成河 房俊不是傻子,多多少少能猜得出宫里边赐给他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宫女,并不是简单的给他当“小蜜”这么low…… 传说古代的贵族人家有一个非常人性化的传统,那就是在女儿出嫁之前,会委派一个或者多个通房丫头之类的女使,到姑爷家里去,传授新姑爷夫妻之间的密事经验,顺带检查一下这个新姑爷是否身染恶疾。 这大概就是最原始的“试婚”了,对于新姑爷来说,娶了一个小姐还搭上两个通房丫头,简直太美好了…… 但是就算打死房俊,他也猜不到李二之所以派来一个宫女,可不是为了传授他什么经验,而是单纯的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个兔子…… 一想到往后的幸福生活,房俊美得鼻涕冒泡。本来家里边有一个贴身小丫鬟的,就是俏儿,这个年代的贴身丫鬟,一般情况下最后都会成为主家的妾侍。男女之间朝夕相对,日久生情那是很自然的,再加上男人对于女人的完全主导地位,吃干抹净那是想都不用想。 不过以前的房俊完全是个二傻子、木嘎达,面对小美女根本不解风情;现在的房俊却是一个经受了现代教育的成年人,心眼儿那么点男人都有的龌蹉虽然不可避免,但是底线还是有的,这就是现代人和古代人的代沟。 最重要的就是,俏儿太小,而且太熟,不好下手…… 这个漂亮宫女那就完全没问题了,房俊美美的想着,嘴里轻轻的哼起来:“我想有个家,家里有个她,白天么么哒,晚上啪啪啪,阳台啪啪啪,客厅啪啪啪,厨房啪啪啪,厕所啪啪啪……” 太污了,不好意思往下唱…… “你唱的啥?” 高阳公主皱着柳眉,一脸狐疑的看着担架上的房俊。 “啊?没啥,没啥,咳咳咳……” 房俊老脸一红,差点忘了高阳公主还在呢,这要是被她听了去,还不得鄙视自己到死啊? “哼!神神叨叨的,懒得理你!我跟你说,这回你可是捡了大便宜,武氏可不仅仅是个普通宫女,人家是还是功臣之后呢,往后你可得对人家好点!” 不管怎么傲娇、怎么腹黑,高阳公主毕竟还是一个小女孩儿,善良的天性仍未泯灭,多多少少对于武氏有些歉意。因为自己的缘故,美好的人生刚到盛放的季节,便要委身于一个“断袖分桃、喜好龙阳”的兔子,实在是太凄惨了一点儿…… 房俊有些吃惊:“功臣之后?骗人的吧?” 功臣之家的女儿进了宫,起步还不就得封一个才人?还能随随便便的就送了人?胡扯呢! 高阳公主不爽了,秀眸一瞪:“谁稀罕骗你啊?傻了吧唧的……跟你说吧,武氏乃是应国公武士彟的次女,是自愿进的宫。而且花容月貌,整个掖庭宫就没有人不嫉妒于她的美貌,真是便宜你个土包子……” 房俊怒道:“虽然你是公主,但是也不能张嘴闭嘴的土包子,某哪里像土包子了?” 高阳公主不屑的皱皱可爱的小鼻子,一脸鄙夷:“神情猥琐、面色黝黑、五大三粗、腌臜邋遢……你不是土包子谁是?” 哥有那么差? 早晨照镜子的时候觉得挺好啊,虽然不算小鲜肉,好歹也是一阳光美少年啊…… 房俊被打击得不轻,知道再跟这个傲娇女聊下去,自己都快要怀疑人生了,赶紧冲高阳公主挥挥手:“回见了您呐!”然后对几个内侍说道:“赶紧的,启程,回家……” 高阳公主娇俏的翻个白眼:“赶紧滚蛋,早死早投胎……” 把房俊差点气个倒仰。 几个内侍冲高阳公主见礼,然后抬起担架吭哧吭哧的走起,没办法,这个房家二郎看上去并不高大,很身子骨很结实,死沉死沉的,抬着很费劲的说…… 另一队人抬着武氏,自然跟上。 房俊仰躺在担架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以及不时出现在眼帘里的红墙黑瓦,心里总是有些怪异,好像忘记了一些什么事情? 是什么事情呢? 房俊抓抓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因为啥。 因为武士彟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可他想来想去,无论前世今生,都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可是为什么就这么熟悉呢? 还有啥遗忘的地方? 武士彟? 应国公? 武氏? 武氏……武氏! 房俊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整个人犹如被一道天雷劈中,顿时被雷得外焦里嫩,失声大叫! 高阳公主被一众宫女簇拥着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吓得浑身一哆嗦,双腿一软,差点儿摔个屁墩儿,顿时大怒,站住脚步,回身冲着不远处的房俊大吼道:“要死啦,鬼叫什么!” 房俊根本不搭理她,整个人都已经傻掉了…… 在整个古代社会中,男尊女卑观念一直占主导地位,妇女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和压迫,地位极其低下。 相对而言,唐代妇女是幸运的。 她们处于封建社会的繁荣时期,又是“开放型”社会,其开放特点不仅表现在政治制度、民族政策、外交关系等方面,而且反映在民间礼俗和婚姻制度上。她们受到的封建束缚和压迫相对较少,一改过去哭不露齿、站不依门、行不露面的传统,社会地位相对较高。 便是这样的一个时代,涌现出了很多出色的女性,千百年后,人们依旧津津乐道她们的名字,她们的事迹。 长孙皇后、武则天、高阳公主、上官婉儿、太平公主、杨玉环、薛涛、鱼玄机…… 她们各具特色,在这个开放的大时代里,竞相争艳。 然而最具有传奇性的,武则天算一个,高阳公主也算一个。 房俊想哭,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想起骂娘声…… 你个贼老天,这是要玩死我?! 把高阳公主给我当老婆,让哥们时刻防备帽子变了颜色,还有承担被那娘儿们怂恿着造反的危险……这也就罢了,可是特么居然又弄来一个武美眉? 自己不仅要防备妻子偷和尚,还要防备小妾会不会掐死自己的闺女嫁祸给正妻,要防备妻子趁自己不注意扯起造反的大旗连累自己被砍了脑袋,要防备小妾宰了自己的儿子把户口本上的户主名字改成她自己…… 这特么还让不让人活了? 哥的悲伤,已经逆流成河…… 第三十五章 武氏进府 回到房府,卢氏正在大发雷霆,当听到老爷将二郎狠抽了一顿鞭子然后押解进宫请罪之后,气得她差点没昏过去。这个老东西,这是要大义灭亲吗? 老娘不在家,你这是要翻天? 待得见到儿子回府,看到那皮开肉绽的伤处,以及那一张痴痴呆呆生无可恋的脸孔……卢氏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她有三个儿子,老大房遗直正直忠厚,性子却有些清冷,说白了就是有些书呆子气,但是自小懂事,并不让人操心。老三房遗则刚刚七八岁,正是人憎狗厌的年纪,卢氏一见他就脑仁疼,可是这孩子聪明伶俐,先生教的东西一学就会。 只有这个老二,让她操碎了心。 性情木讷不喜交际不说,脑子也不大好使,诗书礼仪都是得过且过,整日里都臆想着上阵杀敌……房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会让儿子去战场上厮杀博功名? 现在不是开国之初了,需要拿人命搏前程,房玄龄深受帝恩,依旧夙夜不寐、一心国事,为的不就是一个封妻荫子、家族传承? 有老房的功绩在那儿摆着,子子孙孙自当受用不尽,何用一个嫡子去卖命? 好在天可怜见,二郎坠马伤了一回,性情也是有些变了,不再终日混迹在演武场,也不再耍刀弄棒,虽说惹祸的本事渐长,可在卢氏看来,越能惹祸的孩子将来越有出息…… 这回应该安心了吧? 非也! 好景不长,这熊孩子惹的祸是一次比一次大,也就罢了,居然连男儿汉的根本都给忘了,千娇百媚的美娇娘不喜欢,反而喜欢男人…… 卢氏嚎啕大哭,心里积压的郁闷一朝释放,再也控制不知情怀。 老娘的命咋就这么哭哇…… 这一哭,把房家哭得回过神来,大惊道:“娘,您这是咋啦?” 卢氏能说啥? 说“都是被你这个混蛋气得,好好的爷们儿不当,非得去当兔子”? 这话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说出去儿子就没法活了,只好忿忿的说道:“被你爹气得,那老东西怎么没见?” 房家无奈,这旁边这么多人呢,好歹给老爹留点面子,张口闭口老东西,实在是不妥…… 不过这话只能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来,这要是说出来,一准儿冲着自己就来了,自己这位便宜老娘,那泼辣劲儿绝对不是盖的…… “爹留在宫里了,有事情要办。” “哼!算他识相,若是现在在这里,非得揪光他的胡子不可!打儿子有这么打的吗?” 说着,就见到后边还有一群人,人群里还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位宫女打扮的女孩子,正挣扎着起身,躬身给她道了个万福,柔柔弱弱的说道:“奴武媚娘,见过主母。” 卢氏有些愣神:“免礼,免礼……你这是……” 便有一位内侍走上前,施礼说道:“好叫房夫人知道,此女乃是陛下钦赐于贵府二郎的贴身侍女。” 卢氏狐疑的看看脸色苍白的武氏,见得此女体态窈窕、面容姣美,只是肤色苍白,额头紧紧的缠了纱布,隐有血迹渗出,像是受了什么上,便说道:“即是陛下钦赐,怎可还在院子里受凉?来人啊,赶紧的搀扶五姑娘安置下来,请府里的郎中为姑娘诊治一番,我瞅着这脸色不大好啊。” 武氏赶紧再次万福行礼,口中说道:“多谢主母,奴不碍事的……” 卢氏却摆摆手,不容置疑的说道:“让你去你就去,即是陛下将你赐予二郎,自应保重自己的身体,否则如何能照顾好二郎?” 武氏只好答应:“诺。” 便被府中侍女领着去安置了。 那几名内侍赶紧说道:“奴婢等这就回宫交差。”说完,狗撵兔子一样飞快的跑掉。 不怪他们跑得快,实是先前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卢氏发飙迁怒于他们,差使办不成,回去可是要受罚的。 至于卢氏为啥发飙,那还用说吧?往事历历在目啊…… 当初陛下见到房玄龄劳苦功高,房中却只有一房正妻,妾室侍女全无,便赐给他两名美人。却不料房夫人大发雷霆,将陛下好一顿数落,气得陛下将一坛子醋赐给她,却说是毒酒,扬言若是不准房玄龄纳妾,就将她赐死。 放在别人身上,哪里有不乖乖就范的?且不说帝王一怒不可抵挡,但说为了丈夫纳个妾就舍出一条命,哪里有这么傻的人? 可是谁成想,这个房夫人还真就跟陛下卯上了,二话不说,一坛子醋喝了,陛下彻底傻眼…… 陛下赐了两个美人给房玄龄,房夫人就以死相胁,抵死不从,现如今赐给他儿子一个侍妾,虽说不至于玩命儿,但是大发雷霆是肯定的吧? 谁知道居然没啥反应…… 内侍们这才明白,和着房夫人这是双重标准啊,儿子满山放火可以,丈夫点盏油灯不行…… 可怜的房相,悍妻如此,呜呼哀哉…… ******** 另边厢,武氏起初也是心里揣着个兔子似的,忐忑不安。 “醋夫人”的大名,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自己被皇帝金口赐予房俊,谁知道房夫人对自己会是个什么态度?别人或许会顾及于陛下颜面,但是这位卢氏嫡女、醋劲儿冲天的房夫人才不会管那个。 想想自己多舛的命运,武氏不禁黯然神伤…… 受不住兄长的冷漠欺凌,咬着牙进入禁宫,梦想一朝飞上枝头彻底改变命运,却不料险些身死于掖庭宫。对于深宫大内的阴暗腌臜、狠毒阴戾,武氏心有余悸。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冰冷无情的宫殿里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就算坚持住了,又得忍受多少冷酷多少阴谋多少折磨,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跟他们一样冷漠狠毒? 她不甘心,不服气,可她害怕自己最后变成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她,跟家里的兄长、跟那个胖得让人恶心的女官有什么区别? 好不如死了干脆…… 虽已抱着必死之心一怒撞石,但是当听到自己被赐予房俊的时候,武氏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窃喜的。 尽管房府二男的名声不怎么好,但总算是脱离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心底一阵轻松。 但是随即,武氏又隐隐有些不甘。 自己好歹也是功臣之后、国公之女,现在居然要委身一个不识文墨、粗鄙不堪的夯货为妾?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 厢房里,武氏死死的咬着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光芒闪闪。 女人怎么了? 妾室怎么了? 深宫也好,房府也罢,我武媚娘就是不服气,凭什么我就只能被人欺负,只能被人冤枉,只能被人像小猫小狗一样送人? 我武媚娘就不信,男人能干的事儿,女人就干不了! 第三十六章 进香 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 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 年关迫近,天气愈发寒冷,停了几日的雪飘飘扬扬的又下了起来,院子里的梅树却带着春意,那一簇簇的花苞渐渐舒展,眼见再有几日,便会迎寒绽放。 可武媚娘的心里,却依旧一片严冬。 进府已经十余日,额头的伤处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仅余一点结痂,再过几日便会脱落,不知是否会留下疤痕。女人都是爱美的,更何况一个绮年玉貌的少女? 然而比是否落疤更让武媚娘的心焦的,却是房俊对她的态度。 之前,她对自己的容貌有充分的自信,任何男人最终都会在自己的魅力下丢盔弃甲、俯首称臣。 甚至包括宫里的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武媚娘从李二陛下第一次看到自己时的眼神,就知道这个富有四海的男人对自己有着原始的欲望,只要给自己时间、机会,就一定能征服他! 可惜,自己终究没能等来机会。 但是房俊对她的态度,却让武媚娘深感挫败。 因为房俊的态度……是没有态度。 哪怕是冷言冷语的呵斥几声,武媚娘也不会在意,那起码证明自己是存在于房俊的眼中。 可是进府十余日,对自己不闻不问,这算怎么回事儿? 武媚娘很不解。 且不说自己花容月貌体态窈窕,一个半大小伙子怎么能忍得住到了嘴边的肥肉不吃下去,但说皇帝亲口御赐这件事,你怎么就敢把自己丢在一边,不怕皇帝降罪吗? 轻轻推开窗子,天刚蒙蒙亮,院子里雪粉飘洒,天地之间一片灰蒙蒙。 武媚娘清亮的眸子微微转动,看着东边的那堵墙,墙的那一边,就是房俊的院子。 一墙之隔,却将自己弃若敝履,这究竟是为何? 武媚娘轻咬着红唇,俏脸上满是失落与疑惑,然后,她想起出宫之前,高阳公主看望她的时候说的那番话,心里泛起一阵凉意。 莫非……房俊真的是个……兔子? 这个念头涌上心头的一刹那,武媚娘只觉得自己娇嫩的肌肤不由自主的浮上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寒意袭遍全身,如坠冰窟。 她不是生于深宫长与深宫的高阳公主,贵族豪门之中的那些腌臜肮脏的事儿,听过的、见过的都不少。 嫁给一个喜好男风的“兔子”,是一个女人最最悲惨的遭遇。 不仅仅是独守春闺、让孤寂去消磨青春这么简单,但凡喜好男风的男人,心理已经歪曲至极点,绝不能以常理度之。这样的人不仅不喜欢女人,甚至视女人为不洁之物,会遭来晦气,心底会升起千百种残忍的方式去折磨女人,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会遭受到歹毒之极的摧毁。 武媚娘只要想想自己或许有朝一日会遭受到那般残酷的蹂躏、非人的折磨,俏脸一片煞白…… 最让人绝望的是,她是陛下亲口御赐给房俊的,今生今世就只能留在房俊身边,天下之大,再无她容身之所…… 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正自苦恼,哀叹自己命运多舛,门口的布帘被人从外面掀起,房俊的贴身小丫鬟俏儿步履轻盈的走进来,一脸喜色说道:“姑娘,夫人让我过来通知你一声,换一身厚实的衣服,待会儿咱们去清源寺进香,要在日出的时候就赶到呢!” “清源寺?” 武媚娘楞了一下,点头应下,然后咬了一下嘴唇,问道:“那……二郎会不会去?” 俏儿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会啊,这次去进香,就是夫人为了给二郎祈福,正主儿又怎么会不去呢?” 闻言,武媚娘因为即将见到房俊而略微升起的喜悦瞬间消失,俏脸浮上淡淡的落寞。 她虽人在房府,但却是一个外人,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好像完全被孤立,连去寺庙进香这样的事儿都不知道。 当然,她也明白,没有人故意这样针对她,一切都是因为房俊的态度带来的困扰。 房俊不待见她,下人们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 武媚娘心中凄苦,却强自忍着,微笑着对俏儿说道:“俏儿稍等,我马上就好。” 说罢,柳腰轻摆,转身进了里屋。 片刻,便又转了出来,却是换了一套衣物。 一袭淡青色的棉裙,色彩朴素,花纹简约,一条手掌宽的腰带将小蛮腰箍得盈盈一握,身段修长,风姿窈窕。 满头青丝乌云一般在头顶束了一个发髻,横插了一支白玉簪子,一张薄薄的淡粉色纱巾遮住如花似玉的俏颜,只露出婉约如春山般的秀眉,已经明亮若秋水的眼眸。 俏儿由衷的暗叹:“姑娘真漂亮……” 武媚娘眼神微暗,却是勉强一笑,漂亮有什么用呢?再是如花似玉美若天仙,你家那位二郎大概也不会有半点兴致…… 俏儿年幼,还未意识到武媚娘的出现其实给她将来的地位带来多大的影响,还未到吃醋嫉妒的年纪。只是觉得武媚娘是从皇宫里走出来的仙女儿一样的人物,又是皇帝陛下钦赐给二郎的侍妾,心里天然便觉得低了一头。 见到武媚娘风姿绰约,气质如玉,更是心服,便拉了武媚娘的手,娇笑道:“咱们快出去,让二郎看看!” 武媚娘淡淡一笑,任由她拉着小手儿,出了厢房。 院子里人头攒动,府中下人各个脚步匆匆,正在准备出行的物件,大门口已经停了几辆套好的马车。 卢氏由大儿媳文氏搀扶着走出来,见到轻纱负面的武媚娘,便笑道:“媚娘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穿什么都这么好看。”心里很是满意,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二儿子未来的房里人,眼下尚未圆房,出去抛头露脸总归不太好,如此轻纱负面,可见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 武媚娘赶紧屈膝见礼,口中谦虚的连道主母过赞了。 陪在卢氏身边的还有一位美丽少妇,容颜秀丽,雍容华贵,与卢氏有几分挂相,身着绛紫色宫装,头戴凤钗。冲着武媚娘微笑道:“叫我大姐就好。” 武媚娘赶紧屈膝万福,说道:“武氏见过韩王妃。” 却是高祖皇帝第十一子、当今陛下异母弟韩王李元嘉的王妃,房玄龄长女。 韩王妃也夸了几句,然后便拉着武媚娘的手,笑道:“咱们俩坐一辆车吧,路上也好说说话。” 盛情难却,武媚娘不好拒绝,便只好跟她走向停在门口的马车。 眼神却是左右飘忽,寻觅着房俊的身影。 恰在此时,门口的一辆马车缓缓驶出,车夫抡圆了膀子挥舞着马鞭,鞭梢发出一声尖锐的炸响。 韩王妃笑道:“二弟也真是脸嫩,这才见着未来媳妇,就灰溜溜的跑掉了。” 武媚娘看了那马车一眼,车窗上蒙着厚厚的布帘,心里一阵气苦,这是将我武媚娘当成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么? 等到众家眷都上了车,车队缓缓驶出大门,径直向明德门驶去。 第三十七章 弘福寺内,淑女窈窕 清源寺位于长安城南,终南山下。 房府车队逶迤而行,出得长安城南门明德门,一路向南,没过两个时辰,便钻入终南山中,沿着不窄的山路,转了几个弯,便见到一个群山环抱的秀丽的小山峰头。 这里环境优美,幽静宜人,树林阴翳,杂草丛生,鸟喧林间,百籁齐响,两侧深沟,水流潺潺。 青山绿树之中,一方佛寺掩映其中。 此时天光大亮,飞雪骤停,满天乌云散去,那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全都沐浴在玫瑰红的朝霞之中。 四周林木参天,枝柯纠缠,尤以松树为最,加之它被建造在险峻陡峭的石山突嘴上,便将深山古刹的韵味全然展现了出来。 连接寺院的是一条在林间时隐时现的,由石头铺设的小道。此小道沿着缓慢的长坡蜿蜒而上,在寺院右侧一个九十度急转,再“游走”一段距离,才是寺院正门。 寺门前有石狮,威武但不凶残,似乎受到了佛法的警示和熏陶…… 凡名寺,必有名木。即使名寺坐落枯山、荒漠、岛礁,寺内必有名木相抱,必有风水相拥。而这名木风水,就是寺庙的灵气,是钟灵天地,更聚乾坤精气。 没有名木风水,就是枯寺。 枯寺,绝无慧灵。 而寺门前那三株吸收了天地之精气的苍松,生命力极为强盛,只见它们恣肆纵横、错落相迭、繁茂浓密、高耸入云,粗壮的枝干虬根盘结。 三棵树,活了一座寺。 武媚娘以为自己一行人天刚亮便出门,已是算得早得了,等到了寺门前,见到空地上那一长串的豪华马车,才知更有早行人。 房府马车停稳,武媚娘便急不可待的下车,偷偷往前望去,正好最前头的那辆马车掀开车帘,一个身影矫健的自车上一跃而下。 藏青色的锦袍,黑色鹿皮快靴,身量中等,却显得筋骨匀称、格外结实,肩宽背厚、猿臂蜂腰,行止之间颇有一种随和洒脱的气度。 武媚娘轻咬着唇,偷偷的打量,心底嘀咕:这般阳刚健硕的一个少年,会是个兔子吗? 却正好跟房俊望过来的眼神对视,武媚娘避之不及,两道眼神彼此交汇。 浓眉如墨,鼻梁耸峙,略厚的嘴唇抿在一起,棱角随和的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稚气,微黑的肌肤显得很是健康。 应该说,他的长相不错,很有一股阳刚之气,但是与眼下对于男人“肤白为美、簪花敷粉、弱不胜衣”的流俗来看,实在是普通了一些。 整个人最出彩的就是那一双漆黑如宝石的眼眸,闪烁着熠熠的光辉,看向自己的时候,略微有一些复杂,像是黑夜里的星星,深邃而悠远,令人看不出其心中所想。 武媚娘心儿砰砰乱跳,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同龄男孩子对视,不知怎地,心里居然泛起丝丝的羞意。 身边环佩声响,却是韩王妃也下车。 见到武媚娘和自家兄弟遥相对视,韩王妃不由得轻轻一笑,俯到武媚娘耳边说道:“我家二弟长相还不错吧?我跟你说,这个男人啊,要的就是一个体魄雄壮阳刚健硕,那才是能让我们女人一生踏实的依靠。那些个敷脂抹粉的俊俏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了床上都哼哼唧唧提不起人的兴致……” 武媚娘顿时被闹了个大红脸,羞不可抑,任她再是心思玲珑、口舌伶俐,却又如何是一个妇人的对手?把尖尖的下巴抵在胸膛上,红着俏脸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再去看房俊。 韩王妃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头,向已经等在寺门处的卢氏等人走去。 武媚娘便莲步轻摆,紧紧跟在后面。 ******** 踏进那座并不宏大的寺门,房俊顿觉眼前一亮。 清源寺殿宇连绵、房舍如鳞,错落在山林掩映之中,檀香阵阵梵音低沉,规模居然很是不小。 一行人绕过一个照壁,穿过一片松林,便到得大雄宝殿。 清源寺开山门两百多年,信众繁多、香火旺盛,此时寺内香客云集,既有锦袍貂裘、高冠博带的男士,亦有云髻高耸、长裙曳地的女眷。 房俊不信佛,便站在殿门处,并不进入。正巧和武媚娘错肩而过,香风拂面、腰肢如柳,那一汪略带幽怨的剪水双瞳轻轻的瞟了他一眼,便跟在大姐韩王妃身后进入大殿。 房俊摸了摸鼻子,心里有些疑惑。 这丫头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有些惋惜,也有些幽怨,又有些凄苦,甚至还有些……欲求不满? 房俊不由自主的生出自己是个将娇妻美眷弃之空帷的负心人的感觉…… 真是曰了狗了,为毛自己遇到的女孩子都有双会说话的眼见?高阳公主如此,武美眉依然如此…… 要说房俊对于武媚娘没有想法,那绝逼不可能。 不说那柳条儿柔软的腰肢,也不说那如花似玉的娇颜,但说“武媚娘”这三个字,便会让任何能够一亲芳泽的男人涌起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能把武美眉压在身下肆意玩弄,而且武美眉必定千依百顺予取予求,那得是怎样的一种至高无上的征服感? 可房俊过不了自己的心魔。 别人或许只会见到那白玉一样的肌肤、杨柳一样的身段儿,房俊却是知道这副媚绝尘寰的皮囊下隐藏着一颗多么强大的心。 有压力啊…… 心思恍惚间,便听到大殿内传来母亲卢氏的轻唤:“二郎,你过来。” 房俊闻言,赶紧走进大殿。 大殿内檀香缭绕,几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低眉顺目,端坐两侧,正中间丈八高的栴檀佛像巍然屹立,佛像左手下垂,结“施愿印”,表示能满众生愿,右手屈臂上伸,结“施无畏印”,表示能除众生苦。 卢氏跪在佛像前,大姐韩王妃和武媚娘跪在卢氏身侧,还有几个房府的亲戚家眷,房俊却是不熟。 另有其余香客,尽皆恭敬的立在两侧,并不上前。房家地位尊崇,普通人家都自觉的立在一旁,等房家先上香。 卢氏招手:“赶紧过来跪下。” 一干女眷都站起来,让出位置。 房俊只好走过去,跪在卢氏身边的蒲团上,恭恭敬敬的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 他从不信佛,但并不妨碍应当遵守的礼数,所谓入乡随俗,到了此间,自应尊重此间的规矩。 “二郎,看到佛前那盏莲花灯没有?那是娘十年前的这个日子为你在此许下的长命灯,保佑我儿无病无灾,平平安安。你要记住,以后每年要有抽出时间到这清源寺上香布施,平素要与人为善,所谓积善人家必有余庆,可曾记住?” 房俊好奇的看着香案上的那盏莲瓣形状的长命灯,顺口答应道:“娘,孩儿记住了。”心里却是在想:“入冬以来连续多日狂风骤雪,看着大雄宝殿的大门也并不严实,难免漏风漏雪,这灯怎么没被吹灭啊?” 公子許说 虽然比蜗牛快了一些,但是各项成绩毕竟在增加,小弟很欣慰,但是……可是……可但是……还是得求票哇…… 第三十八章 窈窕淑女,魏王好逑 那寺僧微微一愣,接着就面露迟疑,吞吞吐吐道:“檀越说的哪里话,这灯……自是不曾熄灭。” 房家定定的看着他,自是从他的神情看出端倪,难不成这灯还真的曾熄灭过? 便嘴角轻轻一勾,问道:“当真?” 那寺僧一脸纠结,尚未说话,便听到旁边一声叹息。 却是为首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只听他合十说道:“出家人不打妄语,这盏油灯,一月之前,却曾熄灭过……” 房俊心里一跳,一月之前? 卢氏面露惶恐,颤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她是虔诚的信众,对于长命灯代表着一个人的寿数极为坚信,认为在自己未曾还愿之前,灯在人在,灯灭人亡。 现如今这灯灭了一次,虽说儿子无恙,但总归不是个好兆头,心里怎能不惊慌失措? 那老和尚淡淡的看了房家一眼,对卢氏说道:“施主可还信任老衲?” 卢氏忙道:“三德大师佛法精湛,善心普渡,老身自是信任。” 三德大师? 房俊闻听老和尚法号,差点没笑喷出来,很好很强大,居然叫三德子…… 三德大师呵呵一笑,再次看向房俊,合十说道:“小施主骨骼清奇,山根耸峙,本是清贵之相,奈何眉宇间雾气蒙蒙,神属不清……” 房俊心说,这是说自己是个傻子啊…… “印堂晦暗,十年之内,怕是有血光之灾、性命之虞……” 房俊吓了一跳,我擦!难不成这还是个老神仙?说的真够准的!原本的房遗爱可不就是过得几年便会被李治给砍了? 卢氏大急:“便是如此,所以老身才会为我儿在佛前供奉长命灯,可是这灯……” 老和尚微微一笑,那满脸的褶子竟然好似完全舒展开,说道:“女施主稍安勿躁,窃听老衲道来。这位小施主命里有难,本是定数,可老奶今日观小施主气色,却是清风朗月、英气勃勃,原本那萦绕眉宇间的雾气居然无影无踪,印堂一片风光霁月,眸光清澈、心智清明,那命中劫数居然消失不见,可见人算不如天算,命中有数,吉人自有天相。老衲敢断言,小施主心正气宁,必是富贵清越、长命百岁……” 房俊完全呆了。 他从不信什么命运之说,但是自己既然穿越变成房遗爱,了解前世种种,自是尽力使得自己不会再走之前房遗爱的旧路,起码不会去跟着瞎掺和什么造反,被杀头而死于非命便应当不会再发生。 可若是按照老和尚的说辞,自己是因为命数改了,所以不会再走原先的诡计,结局自然完全不同……居然也说的通。 老和尚绝对不可能知道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难道这世间真有“以貌相人”一说? 太神奇了…… 卢氏闻言大喜,说道:“多谢大师吉言,有大师亲口判定,老身这心算是放下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声娇吒在殿门处响起。 “魏王,请自重!” 房俊心里一惊,这是大姐的声音,便小声对卢氏说道:“母亲且跟大师聊着,儿子出去看看。” 卢氏自然也听到大女儿的声音,却不认为这天底下还有人能让自家人吃亏,便点点头:“你且自去,切记不可惹事。” 对于这个儿子的闯祸本事,卢氏也算是心有余悸了。 房俊笑着点头,便自起身,走了几步,便见到殿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群人。 这群人锦帽貂裘,各个神采飞扬、嚣张跋扈,笑嘻嘻的堵住殿门。 为首一人腰腹阔大,圆脸上白皙肥腻,不是魏王李泰是谁? 却见到李泰一脸尴尬,拱了拱手,说道:“十一婶切莫恼火,误会,误会而已……” 韩王妃却是柳眉倒竖,咤道:“误会?堂堂亲王,调戏别家女眷,成何体统?如此毁人名节之事,岂是一句误会就能罢了?” 身为王妃,又是当朝宰相房玄龄的女儿,韩王妃的气场很强大,即便是面对陛下最为宠爱的魏王李泰,也是直至其非,毫不怯场。 李泰摸了摸鼻子,然后两手一摊,无奈说道:“都说了是误会了,十一婶何必如此不依不饶?为了一个房府的侍妾,蝼蚁一般的东西,何必如此让本王难堪?再说,出言调戏的又不是本王……” 李泰的确很狂,也很傲,但他不傻,这都是要分对象的。 韩王李元嘉虽说并无实权官职,但是文采风流,很是得父皇的欣赏,而且说到底也比李泰高一辈,不能不尊重。眼前这个泼辣的韩王妃不仅是李元嘉的正室,还是房玄龄的女儿,若是惹恼了她,在父皇面前奏上一本,他也不好受。 嘴里推诿着责任,眼神却不由自主的偷偷瞄了一眼韩王妃身后的佳人。 虽是面笼轻纱,看不清真切容貌,单只是这聘婷倩影,却足以使得李泰新生悸动。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想当初曹子建见过的洛神,怕是也不过如此吧? 他一进大殿,便被这道秀丽的倩影吸引住了,完全没注意一旁的韩王妃。同来的几个伴当见他神情,自是极力怂恿,口出轻佻之言,顿时惹来韩王妃的怒斥。 李泰这才知道,这个美人便是前些时日父皇赐予房二的侍妾,顿时心里懊悔。 早知宫内有如此角色,自当去跟父皇求来,何以却便宜了房二这个夯货?那傻子呆愣愣的,如何知晓这美人的妙处,却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了,可惜可惜…… 武媚娘被韩王妃护在身后,眼神飘忽。 刚刚魏王李泰出言轻佻之时,她确曾心动。 虽已出宫,不能再陛下身侧服侍,可若是能被李泰相中,进入魏王府,不也是一飞冲天吗? 那可比留在房府当房俊的侍妾好得多…… 由于被陛下将她赐予房俊而死寂的那颗“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陡然活跃起来。 可是听到李泰这句“一个房府的侍妾,蝼蚁一般的东西”,顿时将她的心狠狠撕裂。 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一个玩物而已,既然能被赐予房俊,自然也可以被他要去,等到玩腻了便随手一丢,再喜欢的玩具,又有谁会在意玩具的喜怒哀乐? 枉自己还一直心有傲然,原来,在这帮男人心目中,自己却是如此不堪的存在…… 武媚娘心伤欲绝,所有信心都被打击得支离破碎,便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温厚的嗓音。 “那魏王殿下倒是告诉房某,随口狂吠的还有谁?” 一听到这个声音,武媚娘心里更是凄苦,看得上自己的视自己如同玩物,看不上自己的将自己视若敝履,都是一帮可恨的家伙…… 可是随即便心中一动,居然说魏王随口狂吠? 那可是陛下的亲子,堂堂亲王! 难道……这是在为我出头? 公子許说 没收藏的哥们儿,劳驾随手收一下,有票的哥们儿,捧个票场儿吧,多谢多谢! 第三十九章 求之不得,鸡飞狗跳 武媚娘不可置信的回首,便见到一身藏青色锦袍的房俊缓步走来,那一张黑脸上带着戏虐的笑意,步履稳重,不知为何,居然带着一股浓郁的威压! 武媚娘讶然,这是要干嘛? 魏王李泰闻言大怒:“房二,可知你在跟谁说话?” 房俊走到李泰面前,淡然而立,幽幽说道:“某不是已经称呼殿下了么?不是我多嘴,殿下年纪轻轻,还是应当少猎渔色,多多固本培元才是,否则未到壮年便眼花耳鸣,可知陛下会如何伤心失望……” 李泰暴怒,老子少猎渔色?你才猎渔色,你全家都猎渔色! 戟指怒道:“房二,你简直欺人太甚!屡次三番的跟本王找事儿,真当本王不敢把你怎么样?” 不知为何,一见到房俊这一脸的云淡风轻,李泰就怒不可遏。 特么根本就是二愣子,还摆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文化人样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房俊却淡淡说道:“殿下怕是真糊涂了,是我跟您找事儿,还是是您跟我找事儿?” 李泰语塞,还真是,人家好好在这儿上香呢,自己看上了人家的侍妾这才惹出事端…… 不过李泰打死也不会自揭其短,怒视着房俊,说道:“便是我找事儿,你当怎地?” 笑话,本王堂堂亲王,看上你的侍妾说几句玩笑话,当的什么大事儿?又不是你的正室夫人…… 不过说实话,李泰心里也有些后悔。 谁特么知道偶然邂逅一个美人,就特么是房俊的侍妾? 对于房俊这个棒槌,李泰是唯恐避之不及,这货脑子一根筋,冲动起来说不得真就敢跟自己这个亲王抡拳头,而且这货武力惊人,万一被他锤了几下,那可就丢人都大发了,李泰觉得自己寻死的心思都会有,自己这瓷器犯得着跟这个破陶碗硬碰么? 房俊跟他对视,寸步不让:“刚刚殿下还说出言轻佻的并不是你,现在又坦然承认了,您的这帮狗腿子也太没担当,惹了事就让殿下您挑起来,没义气啊……” 房俊绝逼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虽然对武美眉有点心魔,可说到底那也是李二陛下赐给自己的侍妾,在这个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年代,那铁板钉钉了就是的房俊的人! 自己的女人被人调戏,还要息事宁人,房俊觉得自己的面子没处搁,也忍不了。 李泰这人臭毛病一大堆,但是房俊觉得他应该不会撒谎,刚刚他说出言轻佻的不是他,那大概就不是他。 所以他出言相激,让罪魁祸首自己站出来。 自己的话都挤兑到这个地步了,再不站出来,那就坐实了让李泰顶缸的罪名,往后还怎么跟着李泰混? 李泰肥脸涨红,看上去怒不可遏,实则心里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自己担下来? 若是别的人、别的事儿,没说的,李泰绝对会拍着胸脯担下来,正好借此邀买人心,展示自己够义气护手下的正面形象,往后谁跟着自己不是死心塌地?反正也没什么损失,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敢跟他炸翅儿? 可现在面前的是房俊,说实在的,李泰真的有些怵头。 这货是个棒槌啊,他不按照常理出牌…… 李泰确信,若是自己这时候说一句“话就是我说的,你爱咋咋地”,十有八九这货跟自己没完没了。 可若说“不是我说的”,那不就等于把手下出卖了? 哦,有好事儿您上,坏事儿就把手下推出去顶缸,往后谁特么傻了还跟你玩儿? 李泰进退维谷,被房俊顶墙上了,下不来台。 所有人都在发愣,这个房俊,太彪悍了,居然敢跟魏王李泰如此叫板?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韩王妃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兄弟,心说这个傻子还真是不知者无畏啊,他是不知道李泰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吗?最诡异的是,魏王李泰居然面露怯意…… 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只是听闻房俊当着李泰的面殴打治书侍御史刘泪的事儿,后来更是被狠狠抽了一顿鞭子,却不知其中详情,怎么也想不到李泰居然真的对自己这个兄弟有些发怵。 武媚娘却是眼波流转,异彩涟涟。 他果真是为了我才出头跟魏王叫板! 没有一个女人能在为自己挺身而出的男人面前无动于衷,武媚娘更是如此。 一直以来,她就饱受欺凌,无论在家中面对异母兄长,还是入宫面对宫里的女官。每一次,都是自己默默承受,每当午夜梦回,她也会幻想着有一个威武健壮的男人能站在自己的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自己…… 现在,梦里的那个人突兀的出现了,为了自己被轻佻的言语羞辱之事,居然直面当今最受陛下宠爱的魏王李泰! 武媚娘芳心悸动,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涌上心田,两只白玉也似的小手儿把一方手帕绞得紧紧的…… 殿门前出现一阵诡异的安静。 房俊静静的看着李泰,李泰则是涨红着脸,举棋不定。 诸多香客见到这边剑拔弩张,他们大多不识得魏王和房俊,只是生怕一旦打起来殃及池鱼,便都退的远远的,但是又不想错过了热闹,便在不远处围了一圈儿等着看热闹。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李泰身后一个面色青白的少年猛地站出来,戟指指着房俊的鼻子,怒道:“房二,够了啊,莫要欺人太甚!” 房俊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柴令武,你可真能颠倒黑白,我的女人被人调戏,你反倒说我欺人太甚?你是猪脑子吗?” 柴令武勃然大怒:“谁知道那是你的侍妾?无心之失而已,犯得着不依不饶的?” 其实他说得出这话,就证明已经心虚胆怯了。 房俊却微眯双眼,定定的看着他,问道:“既然这么说,那刚刚出言调戏之人里,有你一个了?” 柴令武仗着自己是高祖皇帝女儿平阳公主的儿子,娶得又是李二的闺女巴陵公主,双重皇亲,高贵非常,认定房俊不敢对他怎么样,有恃无恐的说道:“说便说了,你待怎地?话说你这个妾室当真不错,柴某看入眼了,不如送给我玩玩?” 隋唐时候社会风气极其开放,侍妾女侍此等女眷随手送人并不足奇。 只是可惜,柴令武遇到的是来自一千多年以后的房俊。 拿自己的女人送人? 呵呵…… 房俊看着柴令武,笑眯眯问道:“你可是当真?” 柴令武还以为房俊要答应,真是意外之喜啊,便大大咧咧说道:“自是当真!不过你若是舍不得,某玩几天,便给你还会来便是……” 话音未落,便见到眼前的房俊突然暴起,一张黑脸满是狰狞,大骂道:“我去你大爷的!” 一拳就轰在柴令武面门。 第四十章 文武俊杰,长安四害 柴令武猝不及防,被这一拳打的惨叫一声,身形踉踉跄跄后退了七八步才勉力站稳,摇摇晃晃的终是没倒下,伸手一摸,已是鼻血长流。 李泰目瞪口呆,嘴里喃喃说道:“又是如此,又是如此……一拳,只是一拳,只打鼻子,这特么专业打黑拳啊……” 要说柴令武并非如此不堪,自小那也是打熬过筋骨的,拿得刀枪耍得棍棒,只是年初的时候父亲柴超刚刚去世,柴令武无人看管,愈发放浪形骸,酒色掏空了身子,反应、力量均不及以往一半。加上房俊暴起突然,猝不及防,这才被一拳打个正着。 可他柴令武从小到大横行长安,哪里受过这般打? 顿时恼羞成怒,大吼道:“你敢打我?大伙并肩子上,打死这个王八蛋!” 他这一吼,身旁七八个少年顿时一拥而上,围住房俊拳打脚踢。 反正有柴令武和李泰在场,只要不打死了,那就没啥事儿! 可房俊岂是柴令武那般的绣花枕头? 将锦袍下摆往腰带里一掖,犹如一头猛虎一般,不退反进,一个箭步便冲入人群,当真是虎入羊群一般,别人打他一拳,浑事儿没有,可是挨得他的一拳,却顿时有人惨嚎着倒地。 力气比别人大,抗击打能力比别人强,纵使人数差了数倍,也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魏王李泰自持身份,自是不会加入混战,可他站在一旁观战,却是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胆颤! 这房二动若脱兔、敏捷似猿、又力大如牛,以一敌十,却是勇悍无论、一往无前! 这要是放在战场上,那妥妥的一斩将夺旗的猛将哇! 李泰悄没声息的后退几步,以免自己被卷入战团,心里暗自庆幸,幸好没有根房俊正面冲突,否则若是这棒槌恼起来不管不顾,一拳把自己给撂倒了,那还不丢死个人? 这一群少爷自然不是房俊的敌手,几个回合便趴下一半,余下的也个个鼻青脸肿,不敢近前,只是大呼:“来人!来人!” 他们各自带着的侍卫、家丁原本都守在寺外,闻听召唤,顿时一窝蜂的冲进寺门,跑到大雄宝殿这边来。一看自家少爷被人打得像条狗,这还了得?当下嗷嗷叫着冲过来将房俊团团围住。 他们有人,房府也有人,还有韩王妃从韩王府带来的侍卫,也跟着冲进来,见到这么多人围着一个打,差点没气死,一言不发加入战团。 这下热闹了,双方几十人混战一处,拳打脚踢手抠牙咬,乱成一团。 旁边看热闹的躲闪不及,也被卷入其中,尤其是一些女眷,被那些家丁侍卫趁乱摸一把掐一下,娇嗔尖叫不绝于耳,自己的男人怎能忍得? 于是,战团越滚越大,人数越来越多,只把个清源寺佛门净地闹得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魏王李泰站在一边,身前身后皆是侍卫守护,却是看得目瞪口呆。 一时间大殿门外鬼哭狼嚎,大部分香客尽皆卷入其中,香烛与贡品齐舞,衣帽与鞋子乱飞,其间夹杂着男人的怒吼惨嚎,女人的娇嗔尖叫,怎一个乱字了得? 直到lt县令带着县衙三班衙役闻讯赶来,这场闹剧方才稍作收敛,一些无辜被卷入其中的香客见事不妙,纷纷退出。可是当衙役阻止仍在斗殴的侍卫家丁,又引发了一场混乱。 “特么的,老子挨了打,你还拉我?” “尔等小小的衙役,也敢在老子面前耍横,汝可知老子的老子是谁?” “卧槽,本少爷的袍子被你拽坏了,赶紧赔钱!” 这帮子二世祖被房俊打个够呛,好不容易侍卫家丁都上来了,这才稍稍挽回局势,场子还没找回来呢,居然就被这帮衙役搅和了,如何不恼? 当下也不管什么衙役不衙役的,一个小小的蓝田令,给自家提鞋都不配,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推推搡搡,衙役与家丁,家丁与侍卫,又乱成一团。 蓝田令气得浑身直哆嗦:“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居然不把国家公器放在眼里,尔等这是要拒捕吗?” 人群里倏地飞出一直鞋子,也不知谁丢的,正巧砸在蓝田令额头,把他官帽都打歪了。 蓝田令满脸血红,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嘴唇都哆嗦了:“简直无法无天,你们给本官等着……等着……” 可是“等着”半天,也没等出个所以然来。 他也不傻,瞅瞅在场斗殴的都是什么人? 驸马都尉、襄阳郡公柴令武,房玄龄的二公子房俊,郧国公张亮的长子张慎微,莒国公唐俭的五公子、驸马都尉唐善识…… 观战的是魏王李泰、韩王妃、房玄龄夫人卢氏…… 对于这帮人来说,什么律法都是扯蛋,正所谓刑部上大夫,这些人就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存在!能治他们的,就只有陛下的金口御言。 可是陛下会治他们的罪吗? 治是肯定治,但是如何治?傻子也知道,不过是象征性的打打板子,骂几句罢了。 陛下一向对武勋贵戚颇为优容,却养成了这些武勋贵戚的后代嚣张跋扈的性情,平素天不怕地不怕,视律法如无物,胡作非为惹是生非,已经成了长安城百姓公认的“害虫”。 便在此时,寺门外一阵喧哗,紧接着急匆匆脚步声响,又是一彪人马气势汹汹的杀将进来,为首一人隔着三丈之外便大吼道:“谁特么吃了豹子胆了,敢惊扰我房家婶婶?” 那人步履矫健,几步便跑过来,大吼一声“给我打!” 下山猛虎一般冲入战团,身后的跟随纷纷叫嚷着不甘落后,也不管什么衙役不衙役,上去就打,有的时候打昏了头,也分不清哪个房府的,哪个是别家的,先打了再说,战况瞬间扩大,乱成一锅粥。 蓝田令一见来人,心说这不是英国公李绩的次子李思文么?顿时无语的拍拍额头,好么,这下子“长安四害”算是聚齐了…… 何谓“长安四害”? 往日与这长安城中,年轻一辈有姣姣者三人,被市民戏称为“长安三公子”,便是李绩次子李思文、柴绍次子柴令武、以及侯君集独子侯世杰。 这三人均是年少英俊,家世显赫,才华亦在年轻一代中堪称出类拔萃,却性情虚浮、贪图享乐,平素欺行霸市、好勇斗狠,大出风头,市民尽皆敢怒不敢言。 只不过最近房玄龄的二公子房俊异军突起,接连惹出几桩好大的祸事,可谓声名鹊起,便有好事者将之与那“长安三公子”归为一处,戏称为“长安四少”。 有在此四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称其为“文武俊杰,长安四少”,但是私底下却更多人称呼“长安四害”…… 蓝田令泪往心里流,暗道这“长安四害”的名号真是起的太特么贴切了,老夫是要被这四个混蛋祸害死啊…… 同长安令周傅一样,蓝田令也不愿管此事,可他没有周傅的人脉,内阁中枢没有一个类似于马周的人往上边递话从而转移视角,从中脱身,便只能硬着头皮抗雷…… 为啥说是“抗雷”呢? 眼前这破事儿不管不行,那是蓝田令的职守,放任不管便是玩忽职守、严重失职;可要是管,他还真就管不了,这一个个毛头小子后面都杵着一尊大神,他一个蓝田令,小胳膊细腿儿的,能搬得动谁?说不得一个处置不当,就把哪位牛人给得罪了,到那时候哭都没地儿…… 公子許说 涛声依旧,继续求票…… 第四十一章 驱逐出城,面壁思过(上) 衙役们本是执法者,可是在这群眼高于顶、无法无天的纨绔眼里,那便屁也不是,揪住了就是一顿好打,只把这群衙役打得鬼哭狼嚎,却是不敢还手。 所谓将是兵胆,没见县令大人都是一脸纠结、踌躇不前的装傻卖呆? 蓝田令瞅着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手下,急的汗都下来了,正进退维谷之时,又是一彪人马从寺门外冲进来,黑盔白缨,行进之间阵容齐整,一见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蓝田令正自彷徨无措,顿时大怒吼道:“特么还没完了?真当本官不存在啊,来者又是哪个?” 话音未落,便见到一个身材魁梧、方脸鹰目的武将来到他身前,也不说话,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 蓝田令还要呵斥,突然目光一凝,与这武将鹰视狼顾的目光对视,后背倏地就升起一茬白毛汗,双腿一软,竟是当场跪倒,颤声说道:“李将军……下官……下官……” 来者正是李君羡。 李君羡冷冷的看着蓝田令,面无表情,哼了一声说道:“放任斗殴、治安不力,怯弱怕事、亵渎本职,某会向陛下据实以报,好自为之吧!” 说罢,也不理会瘫软成一滩烂泥的蓝田令,缓缓转身,大手往空中一挥,冷然说道:“陛下有旨,统统拿下!” 李君羡带来的这支隶属于“百骑”的禁卫,可不是乌合之众的衙役,个个身高体壮、杀气腾腾,得令后径自冲入战团,强行将混战的双方分开。 期间自有人打红了眼,也没听清李君羡说得“陛下有旨”这句话,依旧不依不饶,被禁卫拉开之后自是破口大骂:“谁给你的胆子动本公子?你可知我是谁……” 话音未落,便被禁卫拎着刀鞘狠狠的抽在脸上,顿时口齿脱落鲜血飞溅,一个字都说不出,捂着脸满眼惊惧。 众人都寒了胆,纷纷住手。 场面顿时肃静。 李君羡环视一圈,见到柴令武披头散发、口鼻冒雪,不由得皱皱眉,这是哪个下得狠手……再见到房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被十数倍人围攻,却是面不改色气不急喘,便是那套藏青色的锦袍也无几丝脏乱。 不知为何,李君羡心里居然冒起“此子身手果然不凡,若是置于战阵之中,当为虎将”的念头…… 李君羡轻咳一声,朗声说道:“陛下有旨,所有参与斗殴者,尽皆押赴入宫,诸位,请吧!” 这帮子少爷却是浑然不惧,进宫咋滴?哪年不进宫个两三回,这个没压力! 一边推推搡搡的不情不愿的走着,两伙人还不停的隔空叫骂。 “臭小子,你给我等着,先前踹我的是你吧?” “便是某踹的,怕你啊?改日明德门外约一架?照样踹的你喊爷爷……” “哇呀呀,气煞我也!若不是偷袭,你个龟儿子占得到半点便宜?” 房俊看了一眼焦急的母亲和姐姐,轻轻点头,回首看了看身边的李思文,拍了拍他的肩头,感激道:“多谢李二哥援手,改日小弟请酒道谢。” 李思文名字叫“思文”,却是半点文气也欠奉,大大咧咧的说道:“自家兄弟,说这个作甚?道谢就不必,喝酒一准儿到!” 房俊笑了笑,点点头。 话说的容易,但是对头可是魏王李泰,极有可能取太子二代之的堂堂亲王! 李家两兄弟,值得深交。 只不过李震的那个儿子李敬业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 李君羡听得脑仁疼,却也无计可施,总不能把这帮少爷嘴堵上吧?心里哼哼,等着吧,一会儿有你们叫的,叫得声儿小了都不行…… 卢氏却是走过来,一个万福,说道:“李将军,老身有礼了。” 李君羡赶紧还礼,诚惶诚恐:“房夫人切莫多礼,末将生受不起。” 这位可是能将大唐宰相整治得服服帖帖,轻易绝对招惹不得…… 卢氏一脸担忧:“李将军,此事我家二郎确有不对,但请将军明察,今日确实乃是魏王殿下出言无状在先。” 旁边韩王妃也跟过来说道:“就是,魏王殿下太过分了,身为亲王,居然调戏别家女眷,成何体统?” 李君羡苦笑说道:“房夫人,王妃娘娘,末将只是奉皇命行事,既无权审查,更无权处置,还望二位见谅……” 他执掌“百骑”,长安城内的风吹草动莫不了如指掌,今日之事正是“百骑”的探子上报与他,他才禀明于李二陛下。至于事情起因,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只不过这事儿不归他管,他也无法。 卢氏急道:“那老身这就入宫,向陛下禀明原委……” 李君羡略一沉吟,说道:“房夫人,可否听末将一言?” 卢氏正容道:“将军但说无妨。”卢氏虽然平日居于府中,鲜少出门,但是对于陛下身边这位得力的将军,却是知之甚详,自然知晓陛下对他的信任和看重。 李君羡轻声说道:“此事影响颇大,已有多位御史赶赴太极宫,于陛下面前参本……”见到卢氏脸色急切,他笑笑说道:“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少爷们惹是生非罢了,陛下处事公允,必会明察秋毫。” 言下之意却是:这事儿影响虽大,但本质就是一出儿闹剧,没大问题,陛下自会公正处理。但是可以想见,此时宫内必定有不少皇亲贵戚都赶着去陛下那里,或是告状,或是求情,陛下必定不厌其烦。 以陛下刚硬的性格,若是不求还好,吵吵嚷嚷哭天抹泪的反倒陛下的火气,事情极有可能得到反效果。 卢氏岂会不明白李君羡话里的意思? 便道谢说道:“老身一介夫人,没有见识,多谢将军指点,改日房家必有重谢。” 李君羡微微一笑:“我与令郎虽是一见如故,却也有些交浅言深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某告退了。” 卢氏道:“那便改日让我那不争气的二郎请将军吃酒。” 李君羡大笑道:“如此最好,夫人,请了!” 卢氏笑道:“那就说定了,将军请!” 李君羡再向韩王妃敬个礼,转身带着大队人马押着一群二世祖离去。 韩王妃看着李君羡的北影,若有所思,说道:“这个李君羡可是一向言辞吝啬,今日怎会说这样的话?” 揣摩圣意,可是大忌! 卢氏也一脸疑惑:“我怎么知道?” ******** 第四十二章 驱逐出城,面壁思过(下) 二更天,长街寂寂,冷月如钩。 长安城里已经宵禁,日间繁盛的城市此时显得特别阴森和凄凉。各个坊市的坊门外都挂着红色的或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昏暗,北风萧萧,那灯笼便在房檐下摇摇摆摆。 除去一对对禁夜巡逻的金吾卫,便只有偶尔经过的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太极殿前的白玉石栏下,几盏灯笼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跪成一排。 平素嚣张不羁的纨绔们,此时俱都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往日张扬的神情一丝也不见,蔫头耷脑的流着鼻涕打着喷嚏,一张张小脸儿比敷了粉还白…… 这还不算完,身后便是一队黑盔白缨体格健壮的禁卫,手里都拎着皮鞭,若是哪个手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血脉不通而麻痹,忍耐不住稍稍动一下,便是一鞭子狠狠抽在背脊上,打得这帮跋扈成性的纨绔直抽凉气,却是不敢放一句狠话,只能愁眉苦脸的忍着。 魏王李泰的待遇好一些,身上穿着宫中内侍给他送来一领黑色的熊皮大氅,将肥胖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握着一个黄铜的小手炉,温暖的手炉驱散了刺骨的寒冷。 他也没有跪着,而是站在那里,不时活动一下手脚,也不会有禁卫拎着鞭子抽他。 即便如此,魏王李泰也觉得自己的脸在瑟瑟寒风里一阵阵的发热。 丢人呐…… 想他魏王李泰,一贯以聪慧贤达的形象示人,满朝皆赞他“雍容大度,有人主之相,行止之间,有龙虎之姿”,可是如今,却跟着这帮熊孩子一起被罚站,来来往往的大臣们都投来戏谑的目光,不少人甚至强忍着笑意,可以想见,只需一晚时间,此间事必会传遍长安,被无聊之士引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泰心里极度郁闷,不仅对混不吝的房俊恼火不已,也对李二陛下略有怨言。 多大点事儿,骂几句就完了呗,实在不行关起门来打两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犯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这不是明摆着剥人面皮嘛…… 心里不满,面上自然愈发阴郁。 柴令武在一旁看得真切,咬着牙恨声说道:“吾等如此丢人现眼,都怪房二这个棒槌,殿下放心,某绝对饶不了他!” 李泰无语的瞅了他一眼,嘴上没说话,眼神里却明显是在说:你饶不了谁?一个照面就被人给撂倒了,也就是嘴炮厉害…… 那眼神里满满的鄙视,顿将柴令武臊得满脸通红,心里算是把房俊彻底记恨上了。 几位大臣这时从承天门外匆匆走入,路过这群纨绔身旁的时候,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径自进入灯火通明的太极殿。 纨绔群里顿时引发一阵骚乱。 李思文瑟缩着肩膀,苦着脸说道:“完蛋,我爹来了……” 房俊也是无语:“我爹也来了。” 柴令武忿忿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爹倒是没来,因为已经死了……来的是他大哥,承袭了谯国公爵位的柴哲威。他这位大哥却是个严谨古板的性子,平素最是看不上柴令武不务正业的轻佻性子,逮住点儿事儿就训个没完,训就训呗,时常训着训着就直接动手揍人了…… 所以,柴令武对这位大哥是极为怵头。 其余纨绔也是纷纷哀叹,一脸愁容,今日之事怕是无法善了,且不说陛下如何处置,回家之后一顿家法那是免不了的。 不管阵营如何,诸人在此时心理不约而同的表示对李二陛下的极度不爽——犯点事儿就找家长,忒恶心人…… ******** 太极殿里灯火通明,一尺高的牛油大蜡插满了青铜灯树,火苗灼灼。大殿四个角落俱有一个青铜炉鼎,里面的香碳燃得正旺,淡淡的香味混着热气从兽纹鼎盖的缝隙钻出来,驱走丝丝寒意,温暖如春。 与殿外的冰天雪地可谓天壤之别。 因不时正式的朝会,便在大殿两侧平素站班的地方放置了两排案几,几上放置酒壶,配以几样精致的糕点。 李二陛下端坐御座之上,没有穿朝服,而是一袭普通的青色锦袍,一双虎目扫视着面前的大臣,面沉似水,不怒自威。 “今日之事,诸位认为应当如何处置?” 皇帝陛下语调平静,声音里却蕴含着恼怒。 一帮子皇亲贵戚、功勋之后,居然与佛门清净之地大打出手,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简直成何体统!虽说李二陛下对于佛门也不太感冒,但毕竟是公共场所,此事影响甚坏! 大殿里一阵沉默,众位大臣都有些尴尬。 他们都已在府中用过晚膳,洗漱停当,就待回房搂着妻妾或者侍女研讨一下人伦大道、体味一下深入浅出的欢愉,却被陛下挨个儿召入宫中,方才得知清源寺之事。 自家孩子惹了祸被领导点名批评,这就有点丢人了…… 大伙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片刻,房玄龄只好站起来奏道:“启禀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是要依律惩处。” 他是有宰相之实的尚书补射,文臣之首,只能首先站出来表示态度。 他这一打头阵,众人便纷纷出言,表示自当依法处置,绝无怨言。 岂止是无怨言? 这帮子大臣此时恨不得亲自上阵,把自家的混蛋抽个半死,害的自己在皇帝面前丢人,该打! 李二陛下却只是冷笑。 依律惩处? 聚众闹事、打架斗殴、扰乱治安,若是依《唐律》来判,那就是一个当众脊杖、发配充军。 若真是如此惩处,说不得坊市之间便会流传出“苛待功臣之后”的风评。 这种傻事李二陛下自是不会干,他将皮球踢回去。 “知节,此时便由你会同lt县一同处理,该脊杖的脊杖,该充军的充军。” 程咬金正眯缝着眼睛打盹,闻言一个激灵,赶紧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臣前几日腹胀干燥,排便不畅,蜂蜜水那是一罐一罐的喝,结果过犹不及,这又通畅的过了头,一日十几次茅房……哎呦,说来就来,陛下,臣先退下去趟茅厕……” 李二陛下脸都黑了,这个老夯货……可也拿他没法,只得厌恶的摆摆手,程咬金捂着肚子一溜烟的出了大殿。 众人对于程咬金的无赖性子早已见怪不怪,不以为意,心下却是明白陛下这是真的恼火了,都有些惴惴。 眼见陛下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大伙也知道推卸责任这招不好使了,互视一眼,还是由李绩站出来。 李绩今年四十二岁,面皮白皙,带有风尘色,下颏有点尖,显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气质清朗,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书生,而不是一个娴于骑射、能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名将。但是他的一双剑眉和高耸的颧骨、宽阔的前额,却带着沉着而刚毅的神情。 他站起来,向着李二陛下躬身施礼,说道:“此事虽不当大事,但牵连甚广,影响极坏,坊间必定非议四起。可若是严以惩处,唯恐有损魏王清誉……依臣之见,不若令各家将当事之人禁足数月,时过境迁,影响自会慢慢消散……” 李二陛下心中暗叹,这个李绩果真是心思玲珑,已是猜到自己的用心。 他是打算严惩的,这帮子混蛋不给点颜色,以后说不得如何无法无天。 可若是严惩,就免不了伤了魏王李泰的威信。 对于这个儿子,李二陛下可谓寄予厚望,自是不肯如此轻易的伤其羽翼。 略一沉思,李二陛下便道:“即是如此,便将这些混账发配各自城外庄田,一月之内,不得回城!” 公子許说 身体状态非常不好,这章写得太费劲,很不满意……据说推荐和收藏可以提神,不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呢…… 第四十三章 出城(上) 对于李绩的这个提议,众皆赞成。 这帮兔崽子几乎都是各家的次子、三子甚至庶子,袭爵无望,衣食无忧,自是不必习文练武锻炼政事,整日里放浪形骸无所事事、呼卢喝雉声色犬马,很是让人头疼。 如此一来,把这帮烦人的家伙统统打发到城外农庄,既能让事态渐渐平息,更能眼不见为净,端地是好主意。 李二陛下也很满意,既维护了魏王李泰,又解决了麻烦,便让众臣都散去。 诸位大臣出了温暖如春的太极殿,步入冰天雪地的广场,不禁激灵灵打个冷颤,怒从心头起,若不是这帮熊孩子,自己早就喝两杯小酒,钻进侍妾热乎乎香喷喷的被窝儿,何必挨冻受窘遭这个罪? 当下自是没有好脸色,一阵呵斥怒骂,把各自熊孩子带回家。 李二陛下本想把房俊留下来严厉训诫一番,但是想了想,终究作罢。 对于房俊,李二陛下其实很是失望。 当初将高阳公主下嫁房俊,既是为了表示对房玄龄的信赖和倚重,也是为了房家有了这么一门皇亲,可保世代富贵,对于房玄龄,李二陛下当真是推心置腹。 可是这其中,也未尝没有李二陛下对于房俊的期盼。 依着高阳公主的性子,尚一个稍微强势一点的驸马,那一准儿是针尖儿对麦芒,互不相让,还怎么过日子? 房俊生性憨厚,虽说不比常人伶俐,可也不是个傻子,正好跟任性刁钻的高阳公主相配。自古以来便有夫唱妇随之说,却也有不少妇唱夫随的先例存在。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却是看走眼了。 这房俊憨厚倒是真憨厚,可这脾气也太火爆了,甭管什么皇亲贵戚,惹到他那就老大的拳头揍人,根本不管什么后果。这要是往后跟自己的女儿成了亲,那还了得?所谓知女莫若父,高阳公主的脾性李二陛下再清楚不过,那一张小嘴儿没理都能呛人三分,房俊指定是说不过的,既然动口不行,那就只能动手。 只要想想房俊那拳头砸在自家女儿柳树条儿一样的身板儿上,那场面,李二陛下有些不寒而栗…… 当然,脾性不合其实还不是李二陛下不满房俊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李二陛下真的真的非常怀疑房俊是个“兔子”…… 万一房俊真有什么“龙阳之好”,岂不是自己一手把亲闺女推进火坑? “哎……” 李二陛下抚额轻叹,一腔愁闷。 儿女全是债啊…… ******** 回到府中,房玄龄气哼哼的理也不理房俊,径自回房睡觉。 卢氏却是拉着儿子的手,问道:“可在宫里挨了打?” 房俊笑道:“没有。” 卢氏一脸狐疑:“陛下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你们?不应该啊……” 全大唐的人都知道,李二陛下讲究的时候那是真讲究,可脾气上来的时候,石头也得啃下来一块! 白天这一场群架差点把清源寺给拆了,现在闹的是满城风雨,坊间对于权贵武勋世家的不满达到顶点,几乎人人喊打,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了? 房俊解释道:“也不是就这么完了,陛下有旨意,凡是当事者,都必须去城外农庄思过,两个月内不得入城。” “这算什么处罚?”卢氏不解,心说那跟不打不罚有什么区别? 坐在堂中的韩王妃却显然比卢氏了解政治:“陛下的意思,怕是釜底抽薪,让事情缓缓消解吧?” 房俊挑了挑大拇指:“还是大姐聪明。”接着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奇道:“这都宵禁快一个时辰了,大姐怎么不回府?” 韩王妃脸色一僵,没好气的说道:“怎么着,大姐回家住两天,你就不待见了?你这还没娶媳妇呢,等娶了媳妇,大姐岂不是连家门都进不来?” 房俊心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赶紧说道:“大姐这话说的,哪儿能呢?兄弟巴不得您回来多住几天……” 记忆力,原本的房遗爱跟大哥兄弟的关系都很一般,却唯独对这个姐姐很是亲厚。韩王妃没出嫁之前,对房遗爱也很是偏疼,经常惹得老三房遗则不满,哭哭啼啼的跟母亲告状。 韩王妃看着房俊,叹道:“二弟这些日子变化真不小,起码这嘴可比以前会说多了。” 房俊悚然一惊。 看来以后得注意言行了,千万不能被别人发现自己跟以往有太大的不同。 要知道在这个封建迷信达到登峰造极的年代,任何鬼怪之事人们都会信之不疑,而且都能上纲上线,引起轩然大波。 万一自己被扣上“夺舍”的帽子(当然了,这是事实,但是打死也不敢认),那就真的完蛋,老爹房玄龄亲手一把火把他烧死都有可能! 若是真有那一天,他房俊就算是创造了穿越者的最悲催记录…… 说着话,丫鬟们端上来夜宵,几个小菜,一碗清粥。 房俊也是饿得狠了,伸手拿起筷子便吃。 卢氏嗔道:“这孩子,手都不洗,饿死鬼投胎啊?”嘴里说着,却是把菜碟忘房俊跟前挪了挪,怕儿子够不着。 韩王妃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盯着房俊:“娘,我怎么觉得二弟的变化真的挺大?” 卢氏奇道:“哪儿有什么变化?” 韩王妃看着房俊用餐的姿势,说道:“娘您看,若是放在以往,二郎饿的很了,必是狼吞虎咽、汤水狼藉,可是您看看现在,坐姿端正,急而不乱,倒像是很有教养的样子……” 这话又把房俊吓了一跳。 想他前世一个堂堂副县长,那也是不大不小一副处级干部,迎来送往的酒桌经验绝壁丰富,老早就锻炼出一套用餐礼仪,习惯成自然,深深刻在骨子里。 此时却被韩王妃看出端倪。 卢氏却不满,说道:“你这丫头,怎么着就得看到自家兄弟没个正形才好?我家二郎就比不上你那个韩王殿下?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看我饶得了你!” 韩王妃闻言,气得翻个白眼:“娘,您也太偏心了,儿子是您生的,女儿就是捡来的?” 卢氏不理她,对房俊说道:“陛下既是有旨,那就宜快不宜迟,正好xf县庄子上的管事就在府里,明儿我交待他一番,你便随他去庄子上。”说到这里,又自言自语说道:“可是时间也太紧了,这衣物铺盖尚未备好,庄子里的东西必是没有得用的,便是那厨子怕是你也吃不惯……” 韩王妃叫道:“娘,越说你越偏心啦,我出嫁的时候您都没这么细心过。” 卢氏不以为然:“哪能一样么?你当初是嫁到王府,啥好东西没有?你兄弟现在是去城外庄子,哪里条件多艰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韩王妃哼哼两声,说道:“说的也是……我这回带着一件黑熊皮的大氅,本来是想给父亲的,不如就给二郎吧……还有啊,我房里的香碳不错,火旺味道还好闻,给二郎带上五十斤……” 两母女叽叽喳喳的研究给房俊带上这个,带上那个,说了一会儿,也不理会还在吃饭的房俊,招呼着丫鬟各自回房间,张罗起明日房俊出行所携带的物件儿…… 房俊吃着饭,一股暖暖的热流径直从心头升起,冲得鼻子一热,差点掉下眼泪来…… 公子許说 晚了点,包涵包涵…… 第四十四章 出城(下) 翌日清晨,天刚灰蒙蒙亮,清冷的空气吸入气管仿佛能将脏腑冻结。 早起的百姓便见到难得一见的胜景。 坊门一开,一队队车马便自永兴、崇仁等坊内鱼贯而出,车辚辚马萧萧,人声吵杂络绎不绝。一道道车流穿行于城中街道,偶尔便会交错而过,有时停下寒暄几句,有时互相呵斥怒目而视。 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士便会向疑惑者解说,这乃是陛下将昨日大闹清源寺的一干勋贵之后统统赶出长安,勒令其于城外田庄反思,数月内不得回城。 闻听此言,百姓俱是拍手相庆。 这帮二世祖整日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纵横于坊市之间,欺行霸市胡作非为,却有无人敢管,早已令长安居民敢怒不敢言。如此一来,城内必是迎来来之不易的安宁和谐局面,虽只是数月,也是难得了。 房俊骑在马上,看着街道两侧不时指指点点的百姓,心里不是滋味。 尽管他现阶段给自己规划的目标就是“自污”,可见到百姓犹如送瘟神一般开心,仍是免不了的失落。 想自己上辈子那也是县里一明星般的人物,名牌大学毕业后回报乡梓,返乡工作为了家乡建设添砖加瓦,谁不挑一挑大拇指,夸一句好后生? 可现如今,却是被满城百姓视之为恶瘤,几欲除之而后快,虽说尚未到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程度,可也差不离…… 房俊觉得很郁闷,咱只是专挑李二陛下恶心的事儿干,起民愤的坏事那是绝对没做过,何以这帮百姓如此厌恶自己? 想不通啊想不通…… 房府车队龟速前行,微观百姓自是越来越多,房俊不耐烦,回头想要呵斥几句,名车队提速,看了看臃肿的车队,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此次房俊出城,房玄龄问都不问一声,卢氏却是极为上心。不仅贴身丫鬟俏儿带着,陛下御赐的女侍武媚娘陪着,还带了四个低等丫鬟、五个家丁、甚至还有两个厨子…… 小妹房秀珠闻听二哥去城外庄子,嚷嚷着非要跟着,房俊无奈也只得带上,至于老三房遗则虽然也是眼巴巴的想跟着,但被房玄龄瞪了一眼之后,只好委委屈屈的缩缩脖子,乖乖留在府里读书。 这么多人的衣物用品,再加上府里过年时候给庄客们发放的布匹、粮油等物,足足装了七八两大车,速度能快起来才是见鬼了。 房俊不由得庆幸,自己选了骑马而非坐车,就那个木头裹着铁皮没有橡胶车胎的车轮、没有减震器、没有悬挂的破马车,咣当咣当的坐到xf县还不得把蛋黄都颠出来? 也不知安排给卢成的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明德门前的大街行人渐多,车水马龙水泄不通。 眼见日头高升,房俊心里有些不耐,这都辰时了还没出城,傍晚之前如何到得了地头? 他勒马往前行了几步,抬眼去看,却是一队队的车马堵在明德门前等待出城。 明德门是长安的正南门,乃是都城建制最高等级的“五门洞”,与皇城朱雀门,宫城承天门构成长安城南北中轴线。除了是天子参加祀典的必经之门,明德门在还是民间为禳除灾害经常举行大规模祭祀的重要场所——民间有“若遭遇久雨,则禜祭于国门”的传统。 可是这明德门虽然高大威武,还是五个门洞,但是只有两端二门为车马出入通行,其次二门是行人出入,至于当中一门,那是专供皇帝通行的御道。 唐朝有“凡宫殿及城门,皆左入,右出”的“交通规则”,所以车队出城便只有最右侧的那一个门洞。 此时时辰尚早,并无行人出入,城外入城的车队也只是偶尔一两支,于是便出现唯有最右侧的门洞拥堵不堪,其余四门冷冷清清的现象。 便在此时,房俊忽闻有人喊道:“二郎!” 循声望去,却是李思文正站在自家马车的车辕上,冲他摆手打招呼。 房俊回头叮嘱家丁收拢车队,待会儿出城的时候不要走散了,这才策马向李家的车队小跑过去。 相比于房家,李家的车队更是夸张,足足二十辆马车排成一条长龙,首尾难顾,规模宏大。 房俊到得近前,不由咋舌,说道:“你这是干嘛呢,不会是被李叔叔驱除家门、分户另过了吧?” 李思文也有些无语:“我倒是想,可我爹不同意啊!” 房俊无语了,心说这货还真有这心思? 这年头,分户另过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若是家族内没有大的矛盾、或是极其特别的情况,绝对不可能有这个情况。 这时,李思文身后的车厢里,传出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二哥,是谁呀?” 紧接着,一只白玉也似的小手,轻轻挑起车帘,露出一张清纯秀丽的俏脸,一双水汪汪的剪水双瞳,向房俊看过来。 房俊不由得暗赞一声,好一个明眸皓齿、钟灵毓秀的小丫头! 小丫头大概未到及笄之年,头上还梳着双丫髻,一张恍如鸡蛋清一样吹弹可破的俏脸清丽绝伦,秀鼻俏挺,樱唇点点,尤其是那一双春水一般的眼波,让人看一眼便深陷其中。 这丫头从李思文的车里钻出来,难道是…… 便听李思文说道:“这时舍妹玉珑,珑儿,还不赶紧见过房二哥?” 房俊大汗,原来是李思文的妹子,他还以为…… 赶紧在马上一抱拳:“原来是珑儿妹妹,为兄这厢有礼了。不知珑儿也随着李二哥出城,我这边却是没有备得礼物,下次一定补上。” 李玉珑在马上轻轻一个万福,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房俊,樱唇轻启,声音娇糯:“原来你就是那个打黑拳的……” 房俊闻言,差点一个跟斗翻下马背,摔到地上去…… 打黑拳的? 房俊顿时黑了脸,这特么是那个缺德鬼造的谣?完蛋,咱在这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妹子眼里,形象彻底毁了…… 李思文也不料妹妹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大是尴尬,虽说这“打黑拳的”已经在长安城里传开,可是当着人家房二的面说出来,那可太失礼了。 李思文赶紧一瞪眼:“小丫头片子,瞎叨叨什么呢?赶紧的回车厢里去!” 转头不好意思的对房俊笑笑,说道:“那啥……舍妹年幼,二郎勿怪,勿怪……” 房俊无语的摸摸鼻子,心说我倒是想怪,可怎么怪?眼睛在李玉珑清丽的脸蛋儿上转了转,嗯,扒掉裤子打屁板子,貌似不错…… 李玉珑被房俊这么一瞅,心里没来由的一跳,有些受不住房俊火辣辣的眼神,缩了缩脖子,低眉顺眼的说道:“房二哥,改日我可以去你家庄子找秀珠玩儿么?” 原来是自家妹子的小闺蜜啊,房俊心情大好:“怎么不行?什么时候去提前打个招呼,二哥给你准备好吃的。” 李玉珑甜甜一笑,娇声道:“谢谢二哥。” 不知怎么的,李思文看着妹子送给房俊的笑脸,隐隐有些吃味,笑的那么灿烂干嘛? 正在这时,城门口的车队开始缓缓蠕动,房家车队那边也传来呼喊声,房俊向李思文一抱拳:“李二哥有闲且去某那里,咱哥俩喝个一醉方休!” 李思文应道:“一定一定!” 心里却一阵狐疑,你丫的不会是惦记上我妹子了吧?你nnd房二,必是觉得我妹子好看,嗯,到时候我自己去,不带妹子,就不给你看…… 第四十五章 做一个有理想的小地主(上) 骊山隶属秦岭支脉,山势逶迤,树木葱茏,远望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而得名。骊山也因景色翠秀,美如锦绣,故又名“绣岭”。 骊山的人文历史同样深厚,许多历史和典故曾经在这里真实的发生过。周幽王曾为褒姒一笑导致“烽火戏诸侯,一笑失天下”,周幽王在此建过骊宫,秦始皇时改为“骊山汤”,汉武帝时扩建为离宫,再过不久,李二陛下即将营建宫殿取名“汤泉宫”,唐玄宗再次扩建取名华清宫。 沿路积雪遍布,路途不畅,车队逶迤而行,房俊不耐,便策马快行,几名房府家丁怕他有失,急忙跟上。 碗口大的马蹄踏破路面的冰雪,溅起一蓬蓬的雪雾,天寒刺骨,人马行进间俱是口鼻喷出浓浓的白雾。 只是房俊心里却无半点纵马疾驰的畅快和惬意。 沿途路过几处村庄,俱是积雪没腰房屋倾颓,入耳隐闻哭泣之声,放眼望去,所见之处一片萧索,居然无一丝炊烟升起。 房俊心里沉重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唐朝,而不是另一个似乎已经变得极为遥远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哪怕是再穷再苦的人,起码也会有一口饭吃,不至于冻饿而死。 可是在这里,哪怕是整个帝国最中心的地带,也会随时因为天灾而饿殍遍地。 这可是惶惶大唐,史书上极力鼓吹的“贞观盛世”! 房俊勒住马缰,策马缓行,心情沉重的看着寂静的村庄,偶尔露出一面的面黄肌瘦的孩童……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 只见草萧疏,水萦纡。 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 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想起前世记住的这首不知道谁做的诗,房俊呢喃着吟出,感慨万千。 他能位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房俊想了又想,发现自己居然一片茫然。 社会习俗、政治制度、生产力低下、科技落后……当这些原因制约了社会的进步,又岂是某一个人之力可以做出改变? 房俊轻叹一声,抬起头来,骊山已经出现在不远处。 山体自下而上堆积着层层沟壑,雪和山体黑白相间,仿佛是不同的线条交替互切,山因雪有了节奏,因黑白线条有了主动与被动,多处还积着纯白的雪,仿佛明暗勾勒得当。 沟壑间的凸凹之处不同程度地折射着的光芒,尤如画中的高光点,这场雪挂在山上,稀疏有致,构成了雪与山的天意组合,如果这雪厚皑皑的,便成了《沁园春·雪》里的塬驰腊像,如果是再薄一点,就合了白露凝霜的意境,却又没了画的感觉,颇有一种“青山无墨千年画,流水无弦万古琴”的意境。 只是配上这骊山脚下十里无炊烟的凄凉,别有一番萧索寂寥的意味。 房家车队沿西绣岭而上,山路居然很平坦,只是雪很厚,行进间颇费力气。 山间很静,几乎无人,风也不大,天也不冷,骊山上的雪错落有致,山坡上那些骨干的植物捧着雪,与地面上的雪有了立体画面,时尔有风吹过,雪又再次飞扬,便有了阳光下飞雪的小景象。 路过一条峡谷,谷中有湖。 湖面因为有活水注入,并未结冰,中心部位没有积雪,湖面澄明如镜面,折射着各个方向的光芒,湖边的小路旁,一株株腊梅树开满黄花,花气四溢。 已是严冬,昨夜一夜北风,梅花盛开。 远远的,一处农庄便建在舒缓的山坡上。 ******** 当初高祖皇帝李渊得了天下登基为帝,大封群臣,将长安城周边肥沃的土地俱都赏赐出去,等到了李二陛下登基,才发现想要给哪个大臣赏赐点土地,居然要跑到百里之外…… 可是不赏又不行,人家撇家舍业的跟着你刀口舔血,逆尔篡取得了这江山,图个啥?还不是搏个官居一品封妻荫子、家财万贯良田千顷? 没办法,远就远点吧,有总比没有强。 要说房玄龄怎么叫觉悟高呢,见到李二陛下为难,便主动提出在骊山中划出一块地赏赐给自己。骊山那地方山清水秀风水绝佳,但绝对不是种地的好地方,沟壑交错岩石层层,便是关中最贫瘠的土地也比哪儿强。 有了房玄龄主动展示风格,其他人尽管满心不乐意,也不好意思再闹,最大的难题解决了,把李二陛下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于是,李二陛下大手一挥,在骊山的东边画了一个圈儿,足足两千多亩都给了房玄龄。 为啥是东边,而不是西边或者北边呢?因为东、南两侧多山石,基本没有耕地,而北边却是历朝历代的皇家园林所在,多温泉,景致也好。李二陛下心里也打着小九九,等到朝廷财政有所好转,咱也修两个园子,领着美人儿度个假避个暑来个混浴啥的…… 房俊勒马站在庄子前,游目四顾。 此处乃是一个山谷,两侧是起伏不平的山梁,中间是一条河流,由骊山深处发源而出,水势居然很是湍急,并不冰封,河水的温度高于气温,河面冒着淡淡的雾气,哗啦啦的奔流而下,直接注入刚刚路过的那方小湖。 农田都已被积雪覆盖,只是见到三三两两的农舍稀疏的建于山坡上,低矮简陋,杂乱无章。 北面上坡上坐北朝南的一处五进宅子,便是房家的庄子,亦是房家夏日里避暑的一处所在。 房俊正仔细的大量,身后这处农庄的管事房全走上来,说道:“山里寒气彻骨,二郎还是快走几步,赶紧进了庄子暖和暖和。” 房全五十余岁,一张方脸全是老树皮一样皱纹,身材健壮,粗手粗脚,更像一个常年耕作的老农。一双眼却是清澈明亮,显示出与外貌并不般配的精明。 房俊不置可否,问道:“老全叔,咱这庄子上有多少人,多少地,这个冬天,可有人挨饿?” 房全微微诧异,不都说咱家这位二郎“性情敦厚,不思经济”么?怎么一上来就问这个,莫非是信不过咱?可他乃是房家老人了,也不惧这个棒槌二郎挑刺。 便说道:“庄上有口两百零七,其中丁壮七十有余,共有田两千三百余亩,托主家的福,平素佃粮极少,吃得饱穿得暖,即便今年关中大雪,咱这庄上也无一冻饿之人。” 言语之间,颇见自豪之色。 也难怪,这庄子上的农户,并不算房家自己人,而是依附于房家的佃户。关中雪灾,满长安城勋贵之家的佃户遍布关中,也唯有房家这样的仁善之家才能对佃户仁义恩厚,赞颂之声传于关中,身为农庄管事的房全岂能不与有荣焉? 房俊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平均每人十几亩地,却只是无冻饿之人?”他问道。 这要求也太低了吧? 据他所知,房家的佃粮一向是地主之家当中最少的,又没有几个商铺,这直接导致了房家虽然名气响亮,但是平素生活却极是简朴,因为没钱啊…… 紧接着,他才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公子許说 今儿开了一天车,办了一天事儿,累得要死,还要坚持两更的信誉……咱也不废话,据说推荐票那玩意可以解懒解馋解腰酸,老爷们看着办吧…… 第四十六章 做一个有理想的小地主(下) 房家这两千多亩地都是山地,虽然地势还算舒缓,但绝对不算肥沃,最起码浇水灌溉就是个麻烦,加上这年头儿耕作技术极度低下,产量高了才是怪事。 把种子种到地里,指望老天收成,没饿死人已经算是奇迹了…… 怎么提高粮食的产量呢? 房家有太多的办法了,优质的化肥、优良的种子、先进的耕作技术…… 甚至于,有没有可能把杂交水稻弄出来? 房家目光灼灼的看着这一片被大雪覆盖的田地,一颗心霍霍的跳动起来,貌似做个小地主也挺不错? 当然,咱可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世纪,即便回到古代做个小地主,那也得是个有理想、有目标、有能力、有良心的四有小地主,至于三妻四妾什么的,咳咳,也可以有…… ******** 这栋五进的宅子看似占地极广,内里并不宽敞,却是规矩俨然,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当真是一座书香门第。 房俊下马,背着手慢悠悠的走进宅子。 正门口处立着两尊头圆肚肥、憨态可掬的石狮子,两个石狮子之间是整个宅院的中轴线,大院里的建筑从南至北完全对称,正堂压在中轴线上,左边有耳房厢房,右边也有同样的耳房厢房,房房相连,间间相对。看上去布局与他所熟悉的四合院并无不同,只是布置更加紧凑,天井空地也小得多,虽然建筑精巧细致,却稍有逼仄之感。 尽管在平面上稍显紧凑,但在高度上却独树一帜。除了二进的正厅厢房之外,后面院内皆是两三层的楼房。每一进的左右都有对称的四间房,正面为上房,东西为厢房,南面为倒厅,四面相对,形如口字,中央有庭院天井,组成一个个小型的四合院。 从第三进到第五进,以回环的廊道分隔出六个形似独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庭院。房舍分布错落有致,庭院毗连,门户相对,回廊串接,四通八达。又有假山水塘,亭亭树木点缀于白墙黛瓦之间,若是到了夏日,必是绿树红花山水清幽,端地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 到了正堂,房俊就有些叹气。 没有桌椅,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只放着几座扁扁矮矮的架空方型台子,台面上铺着席子褥子,这就是“扫榻以待”中的“榻”了。 胡凳那些玩意儿,在这个时候算是蛮夷之物,卧房里准备两个还成,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 俏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一个茶盅,身后还跟着武媚娘。 两女都是身着狐裘,裹住了窈窕的身姿,尤其是武媚娘,雪白的狐狸领子衬得如花玉容更添一丝神秘和朦胧,简直就快成了修炼成精的狐妖,专门勾人魂魄…… 房俊火辣辣的目光看得武媚娘俏脸一红,有些修囧,心里却是甜丝丝的,轻移莲步,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一张案几上,轻咬着红唇说道:“卧房尚未收拾停当,二郎且先休息一会儿,用点点心。” 淑女秀丽,温婉端庄。 房俊感慨,这特么就是日后气吞六合手执乾坤的则天女王陛下?差距有些大啊…… 俏儿却是端着茶盅也放到案几上,小脸笑的甜甜的,一脸希冀:“二郎,快尝尝我煮的茶,人家学了好久,赶紧趁热喝了吧?” 上次房俊喝她煮的茶喝到吐,对于俏儿信心的打击很是巨大,小丫鬟卧薪尝胆,给卢氏房里的嬷嬷买了不少吃食,这才学到高深的煮茶手艺,自觉已经可以出师,便急不可耐的献宝。 房俊一想到那油汤一般的“茶”,便一阵阵的反胃,脸颊的肌肉都无意识的抽搐了几下,那玩意坚决不能喝,会死人滴…… 可若是不喝,就有些白白浪费了俏儿的良苦用心,看着小丫鬟的一脸求表扬的神情,房俊有有些于心不忍。 难道某真要演一出佛主以身侍虎、割肉喂鹰的戏码? 恰在此时,卢成的出现挽救了水深火热之中的房俊。 听闻房俊到了庄上,卢成便着急忙慌的赶来,见到房俊,拱起双手,一脸惶恐道:“二郎,小的有辱使命……” 房俊一愣,问道:“做不出来?” 卢成一脸苦笑,说道:“那个火锅倒是问题不大,已经做好。至于马车……也已造好,可惜那螺旋状的装置,小的领着铁匠铺最好的老铁匠夜以继日的研究,终是不得要领……” 房俊吁了口气,说道:“弹簧是难了点,是我异想天开了,没有足够弹性的钢材,怎么能做得出弹簧?铁匠铺离这里多远?” 卢成道:“就在庄子后面的山坡上。” 房俊赶紧说道:“且带我去看看……” 说着,一拉卢成,逃也似的走掉。 俏儿大急,喊道:“二郎,茶还没喝呢……”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房俊跑得比兔子还快…… 武媚娘两眼闪闪,俏脸疑惑,马车?火锅?弹簧?那都是些什么鬼…… 从庄子后面绕出来,便见到一条平整的小路弯弯曲曲的一直延伸到山顶。 顺着小路拐了两个弯,便进入一处小山坳。 一排破旧的砖房砌在山坳里,几个黑乎乎的山洞出现在山坡上,洞口用木板和柱子支撑,明显是放置山洞塌方。 我擦! 房俊有些发呆,特么的这难道是矿洞? “五年之前,铁匠在此处发现一条黄铁矿脉,已经申报朝廷。由于当初陛下封赏群臣的时候家主吃了亏,陛下一直心有愧疚,当时便将这矿脉赐予家主。只可惜却是铁匠走了眼,黄铁产量一直不高。” 卢成详细的解释。 房俊觉得自己快无语了,他虽然是学的农业,可是化学课也有上啊,黄铁矿是拿来炼铁的嘛?别逗了好不好,黄铁矿是铁的二硫化物,是生产硫磺和硫酸的主要原料。 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提取…… 但炼铁肯定不成就是了! 等等…… 房俊眼睛一扫,却是见到山坳的一边堆放着一大堆黑乎乎的矿石,那是什么?黄铁矿不应该是这个颜色吧?难道是煤? 他走过去,发现这是一种鳞片状的矿石,触手滑润,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难道是石墨? 天啦噜,这下发达了! 这可是最好的耐火材料!众所周知,古代的钢铁质量一直上不去,铁矿的质量不好使一个原因,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炼钢的温度不够! 房俊立马想到一件炼钢的大杀器——石墨坩埚! 那么好吧,问题又来了:他是学的农业啊,专业不对口,那玩意儿怎么做的他不会…… 房俊郁闷极了,哥们儿是要来给大唐解决温饱问题的,难道还要来一场中世纪的工业革命? 第四十七章 围炉聚炊欢呼处 此次随房俊到庄子上的人不少,各个都要安置,带来的东西更多,庄子里人吵马嘶闹哄哄的,直到酉时掌灯,才算是安顿下来。 丫鬟下人们正在清理院子过道,却有人登门。 李思文穿着一件兽皮大氅,把自己裹得圆滚滚的,大咧咧的迈进院子,喊道:“你家二爷呢?赶紧的,让他出来接客。” 丫鬟们红了脸,下人们则是纷纷无语,这话说的,感情咱家二爷成了那青楼里的粉头?不过大家都知道这位英国公家的二郎跟自己二郎交情那是相当不错,更何况见到李思文身后还有一个秀丽俏美的少女,应是李思文的家人,不敢怠慢,便有人引着李思文进了大堂,另有人去通报。 李思文见那通报的下人不是往后宅走,而是去了一角的厨房,便问道:“你家二郎在干啥?” 那下人闻言,嘴角抽了抽,却是没言语…… 李思文尚未知觉,身后的李玉珑却是看看那下人,再看看厨房,疑惑的问道:“房二哥莫非在厨房?” 那下人见实在搪塞不过,只好低头说道:“是……”那神情,好像房俊在厨房是丢了整个房府的脸皮似的。 不过倒也不怪他夸张,此时虽然未到理学昌盛的年代,但是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都是受到古礼的约束,日常行为更是评判一个人是否否得上君子之称的标准。 “君子远庖厨”,在这个时代的解释很简单,是君子的,那就离厨房远点儿,一大老爷们儿钻厨房像话么?若是钻厨房了,那自然就不是君子…… 所以,整个封建时代,男人下厨都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 李思文这人性子大大咧咧的,不以为意。 李玉珑却是两眼闪闪,很是感兴趣,雀跃的问道:“房二哥会做菜吗?” 那下人苦着脸,不知如何回答。 正在这时,便听到厨房里传来一个人声,貌似很不满的说道:“就你这样还敢吹牛祖上是御厨?还给前隋炀帝做过饭?赶紧给我一边儿待着去……” 随后,厨房里便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剁剁剁剁剁……” 那声音轻重缓急如出一辙,让人听起来心旷神怡。 李玉珑好奇心起,小手轻轻拈起棉裙的下摆以免被绊倒,脚步轻快的来到厨房门墙,歪着小脑袋探头探脑的往里边看去。 但见房俊正站在砧板前,一手持刀,一手压住砧板上的羊肉,那菜刀仿佛轻盈的蝴蝶,轻快的飞舞起落,刀刃削过羊肉切在砧板上,便发出“剁剁剁”的轻响,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随着菜刀的飞舞,那羊肉便被一片片的切下来,薄如蝉翼,轻盈如纸。 李玉珑简直叹为观止,太帅了! 只不过一个锦袍贵公子深处厨房之中,挥舞着菜刀切着羊肉……小丫头单纯的思维里边,这画面违和感实在太强烈。 李思文也凑了过来,一看之下目瞪口呆,结结巴巴说道:“房二啊,你这……你这是干嘛呢?” 下厨房,那是一个爷们儿绝对不能干的事儿,不仅丢人,而且是耻辱!所以厨子的地位才会那么低,谁都瞧不起! 房俊一回头,首先见到的是李玉珑的俏脸。 小丫头明显是换了一身衣服,葱绿色的棉裙紧裹住水葱一样纤长的身段儿,腰间紧紧的勒着一条玉带,绑着两个玉坠子,一头乌鸦鸦的秀发绾成一个男式的发髻,唇红齿白容颜秀美,一身男装打扮居然便变身丰神俊朗的俊俏佳公子! 果然是秀色可餐啊…… 房俊眼前一亮,心神浮动,险些切了手指头。 浮起笑脸,笑呵呵的问道:“珑儿妹子来啦?稍等,二哥给你做好吃的。” 李玉珑笑靥如花,溜溜达达的进了厨房,凑到房俊身边,探着小脑袋去看砧板上切成片的羊肉,好奇的问道:“不就是羊肉么?谁还没吃过呀?” 一阵淡淡的香气如兰似麝,直钻入房俊鼻子,差点把他熏得晕了菜,忙定定神,说道:“不信?待会儿吃的时候,千万别咬了舌头!” 李玉珑娇憨的伸了伸嫩红的小舌尖:“真有那么好吃?” 房俊傲然道:“绝对好吃!” 李玉珑便点点头:“那我就等着了,还是我二哥聪明,晚饭没吃就跑来说是要蹭饭,你说他鼻子怎么就那么好使呢?” 房俊挤眉弄眼的逗弄小美眉:“你还不知道哇?你二哥属狗的……” 李思文站在门口,绝不踏进厨房一步,闻言顿时不满,嚷嚷道:“房二你够了啊,拿我做筏子?当心我揍你!” 不知怎么的,看着自家妹子往房俊跟前凑,李思文心里就一阵阵的不得劲儿。 有点嫉妒,有点吃味,也有点焦躁…… 妹子可是许了人家的!未来妹夫可是杜家的嫡出少爷!这要是闹出点什么绯闻,那还得了? 不过随即就摇摇头,暗道自己多心了。 若是换了别人,自己有此担忧还算靠谱,但是房二是谁?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这家伙不爱红粉爱武装,人家去青楼是喝花酒,他去青楼是专门打架…… 就这么一个夯货,懂得甚男女之情? 或许也只是觉得珑儿妹子可爱,愿意亲近罢了。 心里正嘀咕呢,忽闻身后正门处脚步声响,一人高声说道:“吴王殿下会同xf县令岑大人,前来房府拜访。” 厨房里的房俊一听,赶紧在一旁的水盆净了手,用毛巾胡乱擦了,走出厨房。 他倒不是被来者的名头吓到,便是李二陛下来了,又有甚好怕的? 他是被“吴王殿下”的名号勾起了兴趣。 为啥? 熟悉贞观历史的人,或者对于大唐初期历史感兴趣的都知道,唐初有一位被史官称为“海内冤之”之人,便是李二陛下的三子,吴王李恪! 李二陛下有十四个儿子,其中最出色的,既不是聪慧机敏敢于决断的长子李承乾,不是文采出众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四子李泰,也不是骁勇异常的八子李贞和为官清廉的十子李慎,当然,更不会是胆小懦弱的九子李治,而是三子李恪。 李恪不仅精于骑射,颇通文史,而且“名望素高,为物情所向”,说白了,就是文武双全,声望很高,很有个人魅力。面对这样一个儿子,太宗怎么能够不欣赏不喜爱?他曾经不止一次当着众大臣的面赞扬李恪“英果类我”。 可便是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皇子,最后的结局却是蒙冤受辱,死于宫廷内斗。 李恪死时,震动朝野,史书上说:“海内冤之”,全天下人都为李恪抱冤。 客观地看,李恪的一生是充满悲情色彩的,他才华出众,深得太宗喜爱,却因为出身过于高贵而不能继承皇位,这本身就是一个很难成立的“悖论”。 而且,从史料上看,李恪并不象某些电视剧所描写的那样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历史上的李恪牢记父亲的教诲,为人十分谨慎,可是就是这样,他也没能逃脱陷害和阴谋。 李二这位一世英明的君主,却在选择接班人上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以至于大唐王朝在他身后发生了一度“中断灭国”的危机。 如果李二陛下地下有知,不知做何感想? 第四十八章 百味消融小釜中?(上) 李恪死的冤不冤? 莫须有的构陷、无处伸张的悲愤、身为皇子却命如草芥的凄凉……确实冤。 可是在房俊看来,又不见得有多冤。 财富使人迷失,权利使人疯狂。沾了这两样儿的边,人便失去了理智,什么忠孝仁义亲情诚信,全部靠边站。 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会因为财富权利的争夺而父子反目、兄弟倪墙,更何况是天子之家? 生在帝王之家,在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带来的福利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宝剑有双锋,既有天大的好处,便会有天大的害处。早就应该做好一朝卷进权力争夺的漩涡便会有不可测之结果的准备。 无论是心理上的准备,还是策略上的准备。 毫无疑问,李恪既没有做好心理上的准备,更没有做好策略上的准备。 便如那砧板上的鱼,再蹦跶,还不是任人宰割? 李恪是李二陛下的三子,今年十九岁,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清秀却不文弱,俊美却无脂粉气,让房俊很是有些自卑…… 一袭宝蓝色的锦袍绣着寿字暗纹,白玉腰带上缀满珍珠,华贵异常,整个人俊俏风流,神采奕奕。 李恪去年刚刚由蜀王改封为吴王,授安州都督,都督安随温沔复五州诸军事安州刺史,去湖|北赴任。 去年末,被御史柳范弹劾游猎过度、损坏庄稼,因而罢官,被免去安州都督,并削减封户三百户。 关于这次李恪被免职,还留下一段佳话轶事。 李二陛下偏袒李恪,对告状的柳范说道:“权万纪辅佐我的儿子,不能纠正他的过错,其罪在他,该死。” 柳范进谏道:“房玄龄辅佐陛下,都不能够阻止陛下游猎,怎么能独独怪罪权万纪?” 李二陛下大怒,拂袖入内殿。过了很久,单独召见柳范道:“你为什么要犯颜指责我?” 柳范回答:“我听说人主圣明臣子正直。陛下仁德圣明,我不敢不进自己愚钝的正直。” 李二陛下这才打消了怒气。 看着眼前这位丰神俊朗的三皇子,房俊心里很是一番感慨。 其实,李恪并不是没有机会染指至高无上的皇权,他也曾无限的接近那个座位。 《贞观政要》记载,贞观十七年(643年),因齐王李佑谋反案犯纥干承基的反咬,揪出了太子李承乾谋反,太子李承乾被废黜,太宗许诺魏王李泰立其为太子,但因长孙无忌坚持请立晋王李治为太子。太宗亲自审问李承乾,李承乾指控李泰谋储,太宗于是幽禁李泰于将作监,立晋王李治为太子?。 不久之后,太宗怀疑晋王李治仁弱,便对长孙无忌说:“你劝我立稚奴为太子,稚奴懦弱,恐怕不能守的住国家,怎么办?吴王李恪英武果敢很像我,我想立他为太子,怎么样?” 长孙无忌坚持抗争,认为不可以。 太宗说:“你是因为吴王不是你的外甥,所以才反对吗?” 长孙无忌说:“太子仁慈厚道,是可以守成的君主;太子的位置这么重要,怎么能随便改变?希望陛下深思熟虑。” 太宗这才打消了念头。 由此可见,若是没有长孙无忌的阻挠,说不定李二还真就立李恪为太子了。历史若有如果,李二陛下的大唐王朝或许就会走进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 房俊向李恪施礼,说道:“不知殿下亲至,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李思文也赶紧过来见礼,至于李玉珑,那丫头却不知一眨眼的功夫溜去了哪里。 李恪遥遥一抬手,阻止他的行礼,俊秀的面容泛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二郎免礼,堂堂‘长安四少’之二驾临新|丰县,本王怎敢不登门拜访?若是失了礼数,说不得哪天就被二郎打了黑拳。” 房俊难得老脸一红,被李恪揶揄得有些窘迫,便岔开话题,问道:“殿下不在长安城中风花雪月,何以在这荒郊野外?” 一旁肃立的新|丰f县令岑文叔说道:“二郎有所不知,前日陛下令诸亲王代天子巡抚关中诸县,殿下便是分配到xf县房俊点点头:“原来如此,天寒地冻,殿下和岑县令且入内小坐,饮一杯水酒暖暖身子,稍后还请二位品鉴一番某新研制的吃食。” 虽然心里对于擅自登门的两人很是不爽,可也不得不客气,说几句场面话。 新|丰县令闻听房家人入住庄子,登门拜访那是情理之中,毕竟房玄龄堂堂一朝宰辅,下官献点殷勤绝对免不了,礼多人不怪嘛。 至于吴王李恪,那就是份人情了。 人家堂堂亲王之尊,若是房俊事先知道李恪身在新|丰县那必是要亲自上门的,现在李恪反过来到他这里,便说明了李恪对于房玄龄的尊重,并不因身份而摆架子——便是你房玄龄的儿子来了,本王也亲自登门以示亲厚,这叫通家之好。 虽然形式大于实际,但是一个亲王做到如此,也是不易。 当然,话又说回来,以房玄龄在朝中的地位、在李二陛下心里的分量,那个皇子敢不尊敬? 李恪闻言,便撇了撇厨房,笑问道:“刚刚二郎便是在厨房整治吃食?” “正是,一会儿可得情殿下给点意见。” 李恪豪爽笑道:“既然如此,本王便做一回恶客,尝尝二郎亲手整治的吃食有何不同!岑县令,请吧?” 那岑县令也笑道:“都说‘君子远庖厨’,如今房二郎舍却君子之名,亲手烹调羹汤,某岂敢不给面子?殿下先请!” 房俊无语的翻翻白眼,真酸呐…… 不过这岑文叔也非等闲之辈,虽然官职只是个小小的县令,但是人家还有一个弟弟可是尊大神——中书侍郎岑文本,诏诰及军国大事的文稿皆出于其手,真正的天子近臣、帝王心腹。 引着李恪与岑文叔、李思文进了正堂,房俊随口客气的说道:“请坐请坐……” 然而话一出口,便尴尬了。 举目四望,偌大一间堂屋里,根本没有一张椅子、凳子之类,往哪儿坐呢?? 他是习惯成自然,说“坐”那自然就是坐在椅子或者凳子什么东西上,唐朝的“榻”他可完全不习惯。 李恪和岑文叔也不客气,随意的走进正堂,脱去鞋子,坐到榻上,也不分什么宾主之位。 房俊没奈何,只得跟了进去,脱了鞋子,穿着袜子上堂,走到坐榻前,再谦让一番,然后双膝跪下,屁股压住自己小腿肚和脚踝,正襟危坐——我勒个去,特么真难受……? 回头一看,一向大大咧咧的李思文也是一脸便秘似的表情…… 第四十九章 百味消融小釜中?(下) 房家这还算不错的了,若是哪一天去拜访的主人家道比较清寒,或者是位复古爱好者,那可能连坐榻都没有,地板上丢几方坐席,请吧您呐…… 这种跪坐、跽坐、正襟危坐的方式,是最隆重端庄的坐姿。 正式场合里,若有尊长上司在面前坐着,那么晚辈或者下官只能这么自虐。这位尊长上司要是有心整人,就可以一边唠唠叨叨训话,一边命令你保持正坐姿态,眼看着您腿部肌肉压迫血管造成腰膝酸麻头昏目眩,过一会儿栽倒一次,过一会儿又栽倒一次,直到晕过去完事儿…… 如果想避免这种惨痛经历,最好赶紧跟面前的主人套近乎。奉承话说足了,在跪晕过去之前,主人亲切地提议,咱们熟不拘礼,都松散松散吧……于是双方改换坐姿,把双腿从身下抽出来,在身前盘成一团,是为“胡坐”或“趺坐”,就象佛教里众位大菩萨像的那种坐姿。 对于大部分古人来说,盘腿打坐已经是一种比较轻松舒适的姿态了,这么着在坐榻或者地上呆几个时辰,鸭梨不大。 房俊是穿过来的现代人,做惯了椅子哪里受得了这个?刚坐了一会儿,说了两句话,臀硌痛了,腰也酸软了,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萎…… 幸好李恪这人很是知情识趣,一见房俊的状态就知道他受不惯这个,便哈哈一笑,舒展四肢,改成盘腿坐姿。 房俊这才松了口气,瞥了一眼李思文,这货似乎也大便通畅了…… 俏儿奉上茶汤,四个人只有三盏,李恪面前放一盏,岑文叔面前放一盏,李思文面前放一盏,自家少爷……就免了,二郎不喝这个。 李恪拿起茶盏随意喝了一口,“咦”了一声,赞道:“这茶煮的不错,比之本王府上的茶匠也不遑多让了。”然后冲俏儿笑着问道:“可是你煮的?” 俏儿被李恪俊美的笑容晃得有些花眼,小心肝儿扑腾腾的直跳,俏脸涨红,羞涩忸怩道:“是……是奴家煮的。” 李恪笑道:“不错。” 俏儿都快晕了,天呐!吴王殿下是在跟自己说话吗?这可是朝中有口皆碑的贤王,文采风流神仙一般的人物,真是长得好看…… 房俊脸都黑了,看着犯了花痴的俏儿,心里咕嘟嘟的直冒酸水儿,极度不爽的挥挥手:“赶紧的下去,傻愣着干啥呢?” “哦……” 俏儿应了一声,满是幽怨的撇撇自家二郎,再让人家多说两句嘛,真是的…… 转身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房俊看看李恪,说道:“丫头家家的,没见过世面,殿下切莫怪罪。” 李恪笑道:“这小侍女天真烂漫,花骨朵一般纯洁,本王欢喜还来不及,岂会怪罪?” 看着这货脸上那俊美的笑容,房俊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吴王殿下看上俏儿了?这要是张嘴跟我讨要,我该如何是好? 这年头贵族之间交换、甚至讨要、赠送几个侍女,完全不叫事儿,可房俊接受不了这种将一个人当成货物一样的观念。 便赶紧大声喊道:“火锅准备好了没有?”先把李恪的嘴封住了再说。 一个下人小跑着跑到门口,问道:“已经准备好了,敢问二郎,是否现在端上来?” 房俊点头道:“自是如此。” 那下人应了一声,回身去厨房通知。 房俊站起身,把面前的案几搬到正中,再把坐榻也拽过去,对其余几人说道:“来来来,都搬过来。” 几人莫名其妙,却也不问,都依法炮制。 没过片刻,便见到两个房府的厨子抬着一个炉子走进来,房俊吩咐两人先将一个盛了水的托盘放到正中的案几上,再将那炉子放到托盘正中…… 李恪等人从未见过此等怪模怪样的炉子,不由得仔细打量。 但见此炉上头尖尖,却是一截圆圆的炉桶,中间腰腹阔大,突兀的出现一个圆圆的肚子,上面有两个兽纹拉环,下面则是一个底座,镂空刻着花纹,看得到里边熊熊燃烧的炭火,那炭火便从似是中空的炉腹内穿过,偶尔见到几丝火星从上头的炉桶窜出。 此炉通体黄铜打造,金灿灿耀眼生花,配以精致的祥云、兽纹图案,颇有富贵之气。 紧接着,厨子端来一碟碟的菜肴,青翠欲滴的白菜、韭菜、冬葵,嫩黄的豆苗,黑黝黝的野山蘑,红白相间的羊肉。尤其那几盘羊肉,切得薄如蝉翼、晶莹剔透,令人望之便食欲大振。 只可惜,都是生的…… 李恪与岑文叔虽是诧异,却没好意思问,李思文也有些傻眼,问道:“房二,这如何食用?” 房俊笑而不语,上前双手拈住铜炉腰腹处的那两个兽纹扣环,微微一提,便将其掀开,原来是一个盖子。 盖子下是一个围绕炉胆的环形锅槽,里面盛着的清水已经沸腾,冒着白气,房俊便将青菜一股脑的倒进去几盘子,盖上盖子,说道:“开锅便可食用。” 将一个罐子里装的事先调制好的酱料到处,每人分了一份。 吃火锅怎么能没有辣椒呢?可惜,唐朝的时候辣椒还在南美洲哪个山沟里窝着呢,得到明朝的时候才能传入中原。这对嗜辣的房俊来说,简直不可忍受。 他甚至想过弄一支船队下东洋开辟新航线,把南美洲给占了…… 幸好,唐朝还有茱萸。 其实,茱萸并不是这个时代调制“辣”味的主要材料,人们更多使用姜和芥末。只不过房俊尝过之后,觉得还是茱萸更接近于辣椒的味道。 茱萸又叫“越椒”,《本草纲目》记载,食茱萸“味辛而苦,土人八月采,捣滤取汁,入石灰搅成,名曰艾油,亦曰辣米油。味辛辣,入食物中用”。? 即便是李恪,也从未见过此等餐具,此等吃法,便指着火锅问道:“此为何物?” 房俊一边分发调料,一边说道:“火锅。” 岑文叔赞道:“锅中有火,此名贴切,岑某孤陋寡闻,从未见过,不知二郎从何处得来此物?” “你见过才有鬼了,这火锅乃是我自己设计的。” 房俊大言不惭,将火锅的创始人据为己有…… 岑文叔肃然起敬:“二郎果然才思敏捷。” 他并不是迂腐的书生,相反思想更趋向于新事物,接受能力也很强,并没有觉得摆弄这些个“奇淫技巧”有何不妥。 李思文肚子饿的咕咕叫,也不搭言,只是盯着火锅。 说话间,火锅再次咕嘟嘟沸腾起来。 房俊掀开盖子,将切好的羊肉倒进去一盘子,喊了一声:“开动!”也是饿得狠了,顾不得什么吴王殿下,伸手就夹了一筷子羊肉,摁在滚汤里涮了几下便捞出,放在碗里蘸着酱料打了个滚,便放入口中,烫的直吸凉气,心里却是大呼过瘾,熟悉的味道啊…… 公子許说 下午两点本书获得【分类小说新书推荐】【历史频道频道新书推荐】,没说的,一会儿还有两章,推荐票都给兄弟吧。不过昨晚做梦起点的推荐票统计系统出毛病了,投了票也不显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第五十章 酒至酣处 李恪见状,也不怪房俊失礼,伸筷子也夹了一片羊肉,有样学样的蘸了酱料,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差点把舌头烫掉了! 可是羊肉的鲜美,酱料的辛辣,构成了一种完美的味觉,李恪吹了几口凉气,迫不及待的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然后眼眸大亮,赞道:“果真美味!” 说完之后却发现无人附和,一向都被逢迎的吴王殿下有些不自在,环目一扫,另外三人甩开膀子夹菜吃肉,吃得大汗淋漓,哪里有功夫理他? 李恪哈哈一笑,也放开了亲王的威严,一筷子将房俊夹住的一块肉抢来,叫道:“敢和本王争肉,活得不耐烦了?” 房俊无语的看着李恪,郁闷个天的! 吃个饭也要摆亲王的威风?鄙视之,太low…… 火锅无酒怎么能行? 房俊一招手,喊道:“上酒!” 便有侍女端了陶瓷酒瓮上来,放在案几上,躬身退下。 房俊抬头看了一眼,并不是俏儿,心里不知怎么的微微松了口气,那妮子若是再看李恪几眼,怕是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拍开瓮口的泥封,房俊拎着酒瓮给个人都斟满一碗。 酒水清亮,色泽如同南轩青竹,斟入杯中泛着白泡,虽然色如竹叶,却并不是唐诗“绿蚁新醅酒”的那种浊酒,而是新丰特产的新丰酒。 据传汉高祖刘邦生于丰里,后起兵,诛秦灭项,建立了大汉王朝,尊其父为太上皇。太上皇在长安城中思念故乡风景,刘邦便命巧匠胡宽依故乡丰里的样子建造此城,名曰新丰,意为新迁来的丰乡。 新丰建成后,太上皇老人家还想喝家乡的酒,刘邦就将家乡的酿酒匠迁到此处,从此新丰美酒享誉天下。 几人正被辣的舌头发麻,闻到淡淡的酒气,自是端起来一饮而尽,也不去虚伪的说几句客套话。 唐朝的白酒受限于酿制工艺,度数普遍不高,动辄五六十度的白酒那是蒸馏出来的,宋元的时候才会研制出来那种技术,唐朝绝逼没有。 穿越以来,房俊也没怎么喝酒,去了青楼想要喝个花酒感受一下大唐的醇酒美人,却好死不死的大了两回架,酒是一口也没喝着。 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这新丰酒入口绵软,清汤寡水的,估计比之啤酒的度数都不如,啧啧嘴品味一下,居然还有点甜…… 幸好房俊不是真的小白,没有拍桌子说这特么是兑了糖的假酒…… 唐朝时代酒精度最高的酒,也不会超过二十度。跟酒曲发生化合反应的酿酒粮食,大部分是被糖化了,糖化后只有一小点还能继续酒化,所以唐朝的酒主要味道是甜,而不是辣。? 房俊恍然,怪不得动不动就特么“斗酒诗百篇”什么的,喝这种酒一般情况下考验的不是肝功能,而是胃容量…… 他觉得这酒度数低了点,但是口味居然还不错,脑子里琢磨着是不是研究一下蒸馏工艺,整出正宗的白酒来弄俩钱花花?手里边一边夹菜一边倒酒,直到肚子鼓胀,才发现不知不觉便喝了半坛子。 在低度的酒他也是酒,即便前世的房俊“酒精考验”,可是穿越过来换了身体,一时半会儿还是不太适应,脑袋晕晕的,有点喝大了。 这时李恪也放下酒碗,长出一口气,叹道:“试酌新丰酒,遥劝阳台人……这新丰酒果真是酒中极品,回味无穷,佐以火锅辣酱,真乃人间美味!” 岑文叔喝酒文雅多了,端着酒碗慢慢的滋润,闻言说道:“殿下这句诗是梁朝元帝所作吧?曹孟德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依某看来,这新丰酒也可解忧解愁啊。” 酒足饭饱,话就多了。 李恪俊俏的面容被酒气染了酡红,轻叹一声说道:“一醉解千愁,酒醒愁更愁……” 言语之间满是郁结愤懑。 岑文叔苦笑一声,闭口无言,慢慢的喝着酒。 李思文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对席间的话充耳不闻,稀里呼噜的连吃带喝,连头都不抬。 房俊倒是能明白李恪的心情。 出身为天皇贵胄,兼之聪颖绝伦、才气四溢,自是心高气傲,必有一番抱负在胸怀。 可惜命运嗟叹,只是排了个第三,那个手执乾坤指点江山的位置始终是无望的,任谁都会有些许不甘。 好不容易出阁辟府,都督安随温沔复五州诸军事,敕封为安州刺史,正想有一番作为给父皇看看,却又被御史弹劾,罢官回京。 赶上这场雪灾,奉皇命巡抚新丰诸县,眼看着无数百姓衣食无着冻饿而死,李恪怎能无动于衷? 这新丰乃是天之脚下,近畿之地,紧扼关东诸地由渭水进入长安的通道,财富集聚,是以各大家族大多有分支在此,势力盘根错节,极其复杂。 新丰富不富?的确很f县内至渭水河边商铺林立、码头鳞次栉比,豪宅大院一家挨着一家,富裕程度在关中绝对排得上前三。 但是新丰每年征缴的税赋,却是关中诸县的末流。 原因便是县内大部分暴利行业都被各大家族垄断,这些家族要么有免税的资格,要么仗着位高权重拒不缴税。 李恪初到此地,雄心勃勃想要大干一场,解决灾民的窘迫境况。 可是县里财政早已因为雪灾而透支,濒临破产,唯一筹集钱粮的办法便是募捐,可他挨家挨户的说破嘴皮子,也没筹到多少钱粮,就这些,还是人家看在亲王的老大面子施舍的…… 眼瞅着魏王李泰那边治理灾情搞的轰轰轰烈烈,自己这边确是举步维艰,李恪怎么可能不郁闷? 若说他李恪不如李泰,打死他也不承认! 李恪喝一口酒,叹一口气,把房俊都整郁闷了…… “那啥,殿下可是有烦心事?”房俊不关心朝政,那些跟他没关系,前世脑袋削尖了往上爬的执念早已烟消云散,今世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快乐的小地主。 李恪瞅瞅房俊,心说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不过看他整日里无忧无虑优哉游哉,想干啥就干啥,想打谁就打谁,也未曾不是一种幸福。 便将自己的心事缓缓说出。 岑文叔苦笑道:“某虽是新丰令,可这城里的各大家族,根本不把某当回事儿,看着这城里城外的流民灾民,莫心里犹如五内俱焚,却是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原本指望着吴王殿下亲临新丰,可以震慑那些世家豪族,多少捐点钱粮出来赈灾,可谁知道殿下来了,那些家也捐了,可那么点儿钱粮,给灾民塞牙缝都不够哇! 这些个趴在帝国身躯上吸血的蚂蝗,根本毫无人性,眼里只有利益,简直可恶可恨至极点! 房俊算是听明白了,挠了挠有些发晕的脑袋,想了想,说道:“某倒是有个法子……” 李恪差点把喝到嘴里的酒喷出来,心里连连苦笑:拉倒吧,你房二打架是把好手,找你想办法?呵呵…… 岑文叔也是无语,你房二这脑子根本就没开窍啊好不好? 第五十一章 勒石记功 房俊见到两人神情,顿时不爽了,嚷嚷道:“怎么着,瞧不起人?我房二就不能想出个绝顶妙计?” 岑文叔也差点喷了,还绝顶妙计,您先回去多人几个字吧,谁不知道你房二就是个棒槌,脑子一根筋? 一直大吃大喝,浑然不管身外事的李思文插了一句:“拉倒吧房二,就你那脑子也没比我强哪儿去,除了浆糊还有啥?” 房俊顿时恼羞成怒:“李老二!你这是骂我是傻子?” “那不是我说的,整个长安城都这么说。”对于房俊的羞恼,李思文却是浑然不惧,老子又没撒谎,确实外边都这么说你啊…… 李恪强忍着笑,满腔愁容倒是被这两个活宝给逗得缓解了不少,拉着暴怒的房俊,说道:“二郎莫恼,李二郎说笑罢了……”这一个房二郎一个李二郎,李恪觉得自己舌头都有些打结,好不容易把舌头捋直了,安抚着说道:“二郎有什么妙策,不妨说出来,让愚兄参详参详。” 房俊忿忿的瞪了李思文一眼,后者嘿嘿一笑,继续胡吃海塞。 房俊怒道:“撑死你得了!” 郁闷的坐下,看着一脸敷衍的李恪,心说你丫的有什么见识,哥哥我可是脚踏月光宝盒穿越而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看的书比你认的字都多,居然看不起我? 那就给你露一手! “很简单,四个字——勒石记功!” 房俊老神在在的说道。 李恪和岑文叔互视一眼,那眼神仿佛再说:看看,我就说吧,这个夯货能想个屁的办法…… 还勒石记功? 李恪干咳一声,说道:“二郎可知,城中诸富户捐款几何?” 房俊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多就是了。”废话,人家要是踊跃捐献,你这小子能跑这儿喝闷酒? 李恪苦笑道:“这么跟你说吧,杜家……杜家知道吧?‘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那个杜家,克明公的本家,他们家是城中捐款最多的几家之一,你知道捐了多少钱?” 不待房俊回答,李恪便伸出两根手指:“二百贯!本王亲自登门,他们就捐了区区二百贯!难道本王的脸面只值二百贯?就这你还让我给他们勒石记功?” 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满脸羞恼之色! 简直拿亲王不当干部嘛……特么的本王亲自出面,嘴皮子都磨破了,那帮混蛋最多的才捐了二百贯? 老子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杀了! 你特么还让我给他们勒石记功? 房俊一脸淡定:“没错,勒石记功!” 李恪气得嘴皮子都哆嗦了,合着这棒槌没听明白还是咋地? “咳咳”岑文叔捋着胡子干咳两声,说道:“二郎怕是喝多了,那些世家豪族在蓝田响应魏王的募捐,一出手便是成千上万贯,几百上千石的粮食,分明是捧红踩黑,也不怪吴王殿下生气。” 他不得不出来打圆场,眼看一向温文尔雅的李恪都快被房俊气疯了,搞不好下一刻就掀了桌子,那就尴尬了…… 李恪心气儿也顺了一些,听懂了岑文叔的意思,瞥了房俊一眼,心说我也是魔症了,跟这个棒槌叫什么劲?他那脑子里除了刀枪棍棒也就没别的了,指望他出主意,我特么比他更棒槌…… 熟料房俊却似完全听不懂,双眼微眯,抿了一口小酒,依旧一脸理所当然:“正是如此,才要给他们勒石记功,而且是丈高的石碑,就立在舟船往来人流如织的渭水之畔,还要请当世名家挥毫泼墨,记录他们在此次天灾降临之时对于新丰百姓做出的卓越贡献,让他们的事迹流芳百世!” 岑文叔张目结舌,心说你丫的果然是棒槌……都特么这么说了,你还没听明白?咦……好像有哪里不对味儿…… 李恪也是目瞪口呆了半晌,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一声:“高!” 差点把李思文吓得出溜到桌子底下。 岑文叔也反应过来,顿时一脸激动,抚掌大笑道:“果然是高!二郎此计,比之诸葛孔明也不遑多让了!” 真特么阴啊,“勒石记功”这么一招一旦使将出来,那些个趾高气扬的豪门大族全都得哭鼻子。 流芳百世? 遗臭万年还差不多! 李恪精神大振,亲自给房俊斟满酒,举起酒碗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顺了顺气,李恪赞道:“二郎此计果然妙哉,先前是愚兄失礼了,居然没能领悟贤弟此计的玄妙。” 越想越觉得房俊这计策是真的妙,简直就是笑里藏刀的绝户计! 房俊先前被二人轻视了还有所不忿,此时却是做出一副谦虚状:“殿下谬赞了……”心里也有些得意,信手拈来一个不知道哪里看到的计策,便将这两个当代俊杰给震了,很有成就感。 困惑多时的郁结一朝得解,李恪心如猫爪,居然连片刻也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冲房俊一拱手,说道:“多谢贤弟赐教,愚兄这就回去安排详细章程,早一日筹得钱粮,早一日解救新丰百姓于倒悬之中,待大功告成,愚兄必亲自登门,向贤弟致谢。” 说罢,便起身离席。 岑文叔一愣,不料李恪如此心急,只得也跟着起身告辞。 房俊还未来得及起身送客,便见李恪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盯着案几上的火锅,问道:“不知贤弟此物从何得来,可否帮为兄也购置一件?” 岑文叔也对这火锅念念不忘,忙道:“某也有此意,还请二郎帮忙。” 房俊一听,眼珠儿转了转,说道:“这火锅乃是府里铁匠打造,本来嘛,二位看得上这玩意,实是小弟的荣幸,便是奉送两个又有何妨?但是吧,这玩意看似简单,实则费时费力还费铜,最关键还是这个创意……好吧,咱也不说什么专利费,童叟无欺一口价,一口锅一百贯!” “噗” 李思文当时就将嘴里的酒水喷到案几上,一百贯? 你特么真敢要哇…… 李恪也愣了,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一百贯?”不过随即回过神,点点头说道:“贤弟果然非常人也,以往是为兄看走眼了……” 岑文叔把头猛点,是啊,真的非常人也,这么一口破锅就敢要一百贯,太特么不要脸了…… 谁知李恪接着说道:“物以稀为贵,此物虽小,但胜在新奇,却烹煮出来的食物鲜嫩可口不失原味,一百贯实在不多!明早为兄打发人送来钱款,贤弟何时打造出来,派人送到为兄府上便是!” 岑文叔脸都绿了,特么真要买? 一百贯啊,够自己这个小公务员干十年的工资了…… 可是领导都说了不贵,难道你要唱反调,说领导您错了?岑文叔只得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的说道:“那啥……某也订一个……” 话说得倒是豪气,心里却是哗啦啦的直滴血,看来长安城平康坊的那位清纯如水的清倌人怕是没钱买下来金屋藏娇了,为自己尚未开始便已逝去的第二春默哀吧…… 公子許说 一天三更太累人了哇,在下既不是职业写手更不是闲人一枚,成天大一堆的事儿,为了这个第三更饭局都推掉了,还请诸位多投推荐票,抚慰本公子这只抽筋的小手!额,是码字码到抽筋,不是那啥到抽筋,思想不要那么污哈!~ 第五十二章 二哥有些不同了 上了新书推荐,给我投票的老爷们,神会保佑你们滴…… ******** 李恪这个浑身闪光的大帅哥一走,房俊顿感一阵轻松,那家伙太帅,在他面前鸭梨太大,容易伤害自尊,打击自信…… 不过幸好,哥们是以智慧取胜,不是靠脸吃饭,这叫“胸中锦绣三千段,心剔透,性和暖”…… 便是千古风流的吴王李恪,不是也得赞一句“二郎妙计安天下”? 自我yy一阵,心情大爽。 不知为何,自从穿越成房遗爱之后,似乎性格也随着身体有了变化,好像重回了自己十七八岁飞扬跳脱的时候,易喜易怒,率性而为。 房俊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总之暗暗警惕,切不可因为自己凭空多出一千多年的见识就妄自看扁了古人,江山代有人才出,古人的智慧也不可小觑。尤其是这个弱肉强食、民主法制几乎不存在的时代,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否则哪天一不留神阴沟里翻了船,哭都来不及…… 有些走神…… 等到回过神来,房俊顿时瞪大了眼珠,大叫道:“李思文,你是猪吗?” 但见案几上杯盘狼藉,所有盘子里的食物都被李思文一股脑的倒入火锅,一双筷子舞得飞起…… 李思文对于这种程度的讽刺充耳不闻,只是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声:“太好吃了……”自顾舞动筷子,大吃大嚼。 房俊还想再嘲讽他两句,忽闻门外环佩叮当,回头去看,却是自家妹子房秀珠和李玉珑携手而来。 一进门,两个丫头的小鼻子便小狗一样翘起来,使劲儿的嗅了嗅,房秀珠惊讶道:“好香啊,二位二哥,你们在吃什么?” 李玉珑一双秀眸闪闪发亮,盯着案几上的铜火锅,咽了口唾沫。 两女在李恪前来的时候便躲到内宅,只顾着叽叽喳喳的说些闺蜜话儿,随意吃了点糕点,这时闻到肉菜的香气,小肚子禁不住咕噜噜响了起来。 房俊一看,便知道两丫头大概是没吃饭呢,便把侍女叫进来,撤了桌上的碗碟,火锅里也换了清汤,再吩咐厨房将菜蔬和羊肉照样整治一份。 李思文对于自己还未吃完便被撤下碗筷也不以为意,摸摸肚子,打个饱嗝,舒服的叹了口气,说道:“今日方知羊肉之味居然鲜美至极,以往的年岁都白活了,房二啊,这个火锅也给某做一个。” 房俊招呼两个丫头坐下,对李思文说道:“没问题,一百贯一个,见钱就做。” 李思文瞪眼:“就这么个破玩意,你居然敢要一百贯?” 房俊嗤之以鼻:“怎么不敢?刚刚吴王殿下就买了一个,你又不是没见到。” “我是说我俩是好兄弟吧?你卖给吴王多少钱都行,但是不能卖给我也这么贵啊!我哪里有吴王有钱?”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好兄弟?你有没有钱是你的事儿,我又没逼你,愿意买就买,不买就拉倒!” 房俊不为所动,继续抬杠。 李思文气得满脸涨红:“汝将金钱置于友情之上乎?” 房俊气笑了:“我乎你个脑袋!就你这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墨,还学人家掉书袋?驴唇不对马嘴的,也不嫌丢人!” 回头对李玉珑说道:“珑儿妹子,往后你二哥这样的,就在家弄根绳子栓住了,别牵出来丢人……” 李思文大怒:“你骂我是狗?” 房俊一翻白眼:“你耳朵有病啊,我啥时候说了?” 李思文气得要死:“你是没说,但你就是这个意思!”然后问他妹子:“珑儿你来说,房二就是这个意思!” 李玉珑苦忍着笑,俏脸涨得通红,心说这俩人都是一根筋,大哥别说二哥啦…… 正巧侍女端来切好的蔬菜和羊肉,李玉珑便娇声说道:“上菜了呢!” 李思文对于妹子显然极是宠爱,见她一脸兴奋的样子,不忍扫了妹妹的兴致,便恨恨瞪了房俊一眼,坐了回去,自己给自己斟满一碗酒,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打了个酒嗝。 房俊则不理这货,拿起公筷夹起蔬菜和羊肉放入沸腾的火锅中,一边轻声细语的讲述着吃火锅应该注意的事项,菜不要煮老了,否则丢失了维生素,羊肉涮一下变色便可以吃,否则没了鲜美的味道…… 待到汤水滚开,房俊夹出青菜给自家妹子放到碗里,却没有也给李玉珑放到碗里,而是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再动作熟练的为两个丫头涮羊肉。 李玉珑俏脸儿红红的,明媚的大眼睛像是湖水一样荡漾着,轻咬着红唇,娇声说道:“谢谢房二哥……” 少女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便是自家亲二哥,也从未如此细心的照顾自己…… 房秀珠则看着轻声细语、体贴细致的二哥,有些微微的失神。 不知从何时起,记忆里那个鲁莽粗俗的房二郎居然变成一个细心体贴无微不至的哥哥,看着他微笑着为自己和李玉珑布菜涮肉,会轻轻的挑出微微发黄的菜叶丢掉,会不厌其烦的嘱咐羊肉太热会烫到嘴,但是凉了有会有膻味,好趁着不会烫嘴的时候一口吃掉…… 浓浓的幸福感在房秀珠心底升起,甜蜜得几乎盖过了羊肉的鲜美味道。 有这样一个哥哥,真好…… 至于房俊,却完全没有多想。 前世三十几岁的阅历不是能丢掉的,岁月带来的沧桑自然而然的掩藏在骨子里,面对这两个几乎可以当自己女儿的漂亮小丫头,那一股成熟男人的细腻便不经意的散发出来。 屋子里出现短暂的宁静,只有房俊轻声细语的说着话,两个丫头都是经过严格的贵族礼仪训练的千金小姐,名副其实的淑女,只是微垂着眼睑,红唇轻动,咀嚼着美味的菜肴。 只是两个丫头四只漂亮的眼眸却时不时的偷偷瞟一下浑不经意的房俊,渐渐的,两张漂亮的脸蛋愈发红润起来…… 李思文这货终究还是一个气氛破坏者。 这货粗声粗气的说道:“怎么着,这是想要学人家温文尔雅的吴王殿下?嘿嘿,不是我说你啊房二,就你这张黑脸,哪里有人家吴王一星半点的俊美?” 越看这家伙在自家妹子面前献殷勤就越来气,满长安城谁不知道你房二这个大棒槌,装什么呀? 李玉珑顿时不悦,鼓着俏脸嗔道:“二哥,你说话太难听了!” 房秀珠也是不满,哪里有这么损人的?再说我二哥很难看吗?小丫头偷偷瞥了一眼,心说起码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 房俊却是不以为忤,挑了挑眉毛,笑道:“你觉得我比不上吴王,只是你不懂欣赏而已。这世上从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这话说的,逼格满满! 可惜屋里的人理解不了这种程度的哲学境界…… 李思文嗤之以鼻:“拉倒吧,美丑谁还不会看?人家韩王新纳的妾侍便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美人,但凡长眼睛的,就没一个说不好看的,可若是让大家评论一下你,呵呵呵……” 他本是想打击房俊而举出一个例子,却不料房俊问道:“韩王新纳了妾室?” 李思文愣了一下,没跟上房俊的思维:“啊,是呀,你不知道?”咱说的是韩王的妾侍是人都赞漂亮,但不是韩王纳妾啊? 房俊皱起眉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韩王李元嘉新纳了妾室,大姐韩王妃便回到娘家? 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 第五十三章 怒发冲冠 房俊眼睛一扫,便发现自家妹子神情有异,小丫头死劲儿低着头,小脑袋都快钻到碗里了,头也不抬,一个劲儿的吃东西。 有古怪! “秀珠,是不是有啥事我不知道的?” 房俊疑惑的问道。 “啊?没……没有诶……” 房秀珠不抬头,支支吾吾的说道。 果然有事! 房俊沉下脸,瞪着小妹,问道:“要骗二哥吗?” 房秀珠无奈抬头,跟房俊的目光一对视,心里突然没来由的一个激灵,二哥这眼神也太锋利了,像是刀子一样,刷的一下就刺进自己心窝里,好像什么秘密都暴露了…… 房秀珠从未见过气势如此逼人的房俊,吓得缩缩脖子,带着哭腔说道:“我不是要骗你……二哥,娘和大姐不让我说……” 房俊追问道:“为何?” 房秀珠瘪着嘴巴,无奈说道:“她们说,怕你知道了惹事……” 怕我惹事? 我能惹什么事? 我房俊能惹的事,就是打人! 什么事儿能让我打人? 房俊脑子里一瞬间转了几个圈,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头绪。 李玉珑见到小姐妹被房俊逼问得战战兢兢,她心里虽然也有些打鼓,却还是挺身而出,扬起小脑袋说道:“房二哥,不要问秀珠了,房伯母不让秀珠说的,但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房俊微感讶然,小丫头还蛮讲义气,有性格! “那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李玉珑声音轻柔娇糯,很是动听,兼且口齿伶俐,将事情娓娓道来。 入冬的时候,韩王李元嘉纳了一房妾室,乃是长安城中富商曹训的女儿。 曹家原是河东富户,近年将家业迁至长安,经营起珠宝生意,先后挖走了长安几家老店的手艺匠人,生意风生水起,在长安珠宝行业中举足轻重。 曹训家有两子,却只有一个独女,自是视若珍宝、溺爱非常,一直留在河东老家,并未带来长安。而这个曹氏也是个聪明伶俐的性子,据说三岁便识字,十二三岁便帮助父亲统计账目。 上天对这个女孩极是宠爱,非但给了她聪慧的头脑,更赋予她如花玉容、天香国色。自幼便芳名远播,待到及笄,求亲者络绎不绝,差一点踏破曹家门槛。 曹家对于这个女儿期望很高,而这个曹氏也是自命清高之人,轻易绝不肯许诺婚事,面对众多求亲者,自是不厌其烦。 曹训便将其带来长安,孰料如此一来却引起长安权贵的觊觎。 就在众多王孙公子较着劲儿誓要夺得美人归之时,曹氏却突然嫁给了一个谁都意料不到的人物。 韩王李元嘉! 说道李元嘉这个人,实是皇室之中的异数。 李元嘉才是高祖皇帝李渊第十一子,也就是李二陛下的同父异母兄弟,而且他的母亲是隋朝左卫大将军宇文述的女儿,他的大舅是发动江都之变,弑杀隋炀帝自任丞相,后称大许皇帝的宇文化及,三舅是郢国公宇文士及,三舅妈是隋炀帝的女儿南阳公主…… 可谓血脉高贵,身份尊贵异常。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性喜布衣,从不以皇子自居,谦和稳重、礼贤下士,少好学,聚书至万卷,采碑文古迹多得异本,工行草书,善画龙、马、虎、豹,其画作公认的优于二阎。二阎是谁?阎立本、阎立德两兄弟!可见李元嘉艺术成就之高。 总体来说,李元嘉算得上皇室中的文艺青年,权贵中的高雅文士。 李元嘉不仅自幼便深受高祖皇帝李渊宠爱,跟皇帝哥哥李二陛下的关系也是极好,李唐皇族之中,绝对是一个显赫人物,素有威望,口碑极佳。 这样的一个人,谁能争得过? 于是,曹氏便在一干王孙公子嫉妒愤懑的无奈中,抬进了韩王府的大门…… 李元嘉年方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然和王妃房氏感情甚笃,奈何贪鲜好色乃是男人本性,虽说不至于娶了新人忘了旧人,但新婚燕尔如胶似膝总是难免的。 王妃房氏受了冷落,却也淡然自若,日常起居府中杂事更不曾怠慢。 然而曹氏却有些不甘寂寞了。 或许是持宠而娇,或许是自信膨胀,作为一个妾室居然敢跟正室夫人对着干,时不时的给房氏摆脸色。 起先房氏并不与她一般见识,一个商贾出身的妾室而已,再是受宠还能爬到自己头上?等到夫君玩腻了,新鲜劲儿已过,也就消停了。 可这个曹氏却不是省油的灯,晚间在韩王身上柔情似水极尽逢迎,白天便换了一张脸一般,刻薄倨傲颐指气使,俨然以主母身份自居。 房氏再是大度,但涉及到自己的大妇尊严,如何忍得?她可是当朝宰相房玄龄的女儿,钦命的王妃,会惧怕一个商贾之家的妾室?便寻了一个机会,将那曹氏执行家法——打了一顿板子。 如此一来,府中倒是消停了,还得是主母镇得住场子,一个侍妾再是受宠又能如何? 可曹家人不干了。 他们也不傻,房氏身后站着的可是当朝宰相,陛下的股肱之臣,谁也不敢对房氏怎么样,便跑到韩王李元嘉的单位——弘文馆,趴在门前放声大哭,口口声声自家请韩王殿下放过自家妹妹,否则不定哪一天就被王妃娘娘给害死了。 韩王是个好面子的人,心肠也软,当下便觉得颜面扫地,怒气冲冲的回府一问,果然曹氏被王妃给打了。 韩王也有些热血上头,被曹家兄弟的话给先入为主了,认为是王妃房氏嫉妒在心,所以才找茬报复曹氏,当下便将房氏训斥了几句——仅仅是训斥而已,房氏继承了其母的优良传统,虽说不能王爷丈夫不纳妾,但血脉里的强悍绝对得到了完美延续,韩王平时也有些怵头,对房氏那是又敬又怕,便是在气头上也不敢把话说的狠了。 房氏一向强势惯了,几时被丈夫如此呵斥过?当下便受不住,也不解释,二话不说收拾收拾便回了娘家——要说老人们的生活经验都是最高贵的财富,老人们一直告诫我们娶媳妇要娶个远的,起码不会一吵架就回娘家,路远她也嫌麻烦…… 房氏娘家离得近,出了王府坐着马车一盏茶功夫就回家了。 韩王也有些懊悔,可事已至此,又拉不下脸面上门去求老婆回家,便搁置下来。 房俊一听,顿时怒从心头起。 公子許说 稍后还有一章! 第五十四章 入城 房俊一听,顿时怒从心头起。 怎么着,这个韩王李元嘉这是打算宠妾灭妻? 房玄龄身为宰相,自是无法在儿女之间的家务事上插言,谁对谁错也好,都不合适;房遗直那就是个书呆子,品德没的说,但是太过方正,遇到这种事也就是忍气吞声;卢氏虽然泼辣,但是丈母娘再怎么彪悍也不能大张旗鼓的给女儿讨说法,你叫别人怎么评价房玄龄的家教?老三房遗则太小,啥也不懂呢;至于以前的房遗爱,更是个木头疙瘩二傻子,根本不会理会这些…… 但是房俊不行,他忍不住! 这不是欺负房家无人,没人给房氏撑腰吗? 或许李元嘉本意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心底里难免会对房氏有些轻视。 特么曹氏的兄弟上门一闹你丫的就熊了,合着我姐就没兄弟了? 他能想象得到,当房氏受了委屈只能跑回娘家,却没人替她撑腰哪怕说一句硬气话的时候,心里是多么酸楚。 嫁出去的女儿,绝对不是泼出去的水。 女人在夫家的地位,跟娘家的权势和支持程度绝对成正比例,古今皆然。 房玄龄虽是一朝宰辅权倾天下,但是为人太过正直,君子可以欺以其方,别人就不太拿他当回事儿。 我房俊可不是君子,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往后特么也不是! 房俊腾的便站起来。 穿越以来,以前的雄心壮志似乎也随之消散殆尽,小富即安、享受生活成了他最向往的状态。 可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他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不管怎样咱也是穿越一族,不提什么一统天下、傲视全球、引领工业革命啥的,最起码也要保障家人的幸福生活吧? 连亲姐姐受了委屈都不能挺身而出,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球,简直丢尽穿越者的脸! 一见到房俊站起来,房秀珠心里一紧,赶紧拉住房俊的手,急问道:“二哥,你要干嘛?” 抬头看到房俊原本就有些发黑的脸已是黑如锅底,芳心不仅一颤,暗道糟糕! 果不其然,房俊冷着脸说道:“我要进城!” 房秀珠大骇,母亲和大姐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把这件告诉房俊,否则必然要闯祸,现在果然如此,可怎么办? 小丫头急的快哭了,死死拽着房俊的手,哀求道:“二哥……好二哥,你别冲动,陛下可是钦命罚你不得回城啊,再说姐夫是个亲王,你还能怎么着?” 房俊站住身形,看了看煞白小脸全是担忧的小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房秀珠的头顶,怜爱的摆弄了一下梳得整齐的双丫髻,柔声说道:“你还小,不明白在这个世道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娘家人的支撑,在夫家的生活会是何等艰难。世人便是如此,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试想一下,若是将来你出嫁,在夫家受了气,二哥却是不闻不问,你会是何等伤心?敢欺负我房俊的姊妹,别说他一个亲王,就是皇帝也不行!” “不要……”房秀珠急的哭了,眼泪汪汪的瞅着一旁的李玉珑,嗔道:“都怪你,大嘴巴,瞎说什么呀,我娘要打死我了……” 李玉珑却是充耳不闻,两只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怒气勃发、霸气凛然的房俊,似是发现了稀世珍宝。 然后,她回过头,冲着李思文嫣然一笑,问道:“若是有一天,我被丈夫欺负了,二哥你会不会上门给我撑腰?” 李思文酒足饭饱,有些提不起精神,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欺负我妹子?大嘴巴抽不死他!” 闻言,李玉珑笑得像花儿一样,甜腻腻的娇声喊道:“二哥最好了……” 这一声喊,把李思文吓得激灵灵打个寒战,些许困意顿时不翼而飞,双眼直愣愣的瞅着自家妹子,哀求道:“妹子啊……别这样,你还是对我凶巴巴的自然一点,突然这样柔情似水的样子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太可怕了……” 李玉珑顿时柳眉倒竖,又羞又窘,怒吒道:“李思文,你说谁凶巴巴的?” 李思文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跃起,拉着房俊的手就往外走:“快走快走……一世人两兄弟,我李思文陪你去韩王府……” 他是宁可去韩王府捅个大篓子,也不敢面对发飙的妹子…… 房秀珠拉不住房俊,急的直跺脚,忿忿的瞪了始作俑者李玉珑一眼,不知道怎么办了。 李玉珑微微一笑,清理的玉容像是一朵绽放的鲜花,不可方物。 房秀珠看得呆了呆,下意识说道:“珑儿,你可真漂亮……” “漂亮么?” 李玉珑不知想起了什么,玉容倏地黯淡下去,默默的看着房俊消失的门口…… ******** 在农庄这一亩三分地,房俊最大,任何事他说了算。 当他召集了几名家丁,备好了骏马,顶风冒雪疾驰下山的时候,农庄管事房全也只是劝了几句,见其不听,也只好听之任之,只是随后便遣人前往城内府中报信。 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凛冽的北风夹着雪花,打在人脸上像是刀子割了一下。 天地一片苍茫。 房俊天黑路难行,好半天才出了新丰地界,压了压貂皮帽子,眯着眼看了看远处风雪中若隐若现的长安城,大声说道:“走北边的小路,抓紧时间,宵禁之前从通化门进城!” 呼喝一声,当先策马而行。 李思文也不言语,同几名身强体壮的家丁紧随其后。 韩王府在城南靖善坊,按说该由明德门进城更近一些,可房俊想到自己现在乃是“待罪之身”,搞不好城门守卒不放自己进城,稍一耽误可就宵禁了,想起程处弼前些时日因为跟自己醉仙楼打架之事被李二陛下从左武卫亲军贬到通化门守城门,算一算正是今日当值,便直奔通化门而来。 一队骑士顶风冒雪疾驰而来,碗大的马蹄踏碎冰雪溅起一团团的雪雾,通化门守卒都吓了一跳,看那人马俱都口鼻喷着白气,显然疾驰了一段距离,这眼瞅着就宵禁了,这些人什么来路? 每日太阳下山,长安四门便会禁闭,非有军令不得出入,待到戌时一刻,城内坊门关闭,百姓不得上街,是为宵禁。 现在已是酉时末,马上就要宵禁,守卒自是不会擅开城门。 便有人在城上喊道:“来者何人?城中即刻宵禁,速速退去!” 房俊策马疾驰到城下,一勒马缰,喘了一口气,冲城上喊道:“程处弼可在?” 公子許说 今日已三章,明日您请早! 第五十五章 马踏韩王府 城上守卒一听,原来认识长官,便急忙跑进城楼,向坐在火盆边的程处弼禀告说道:“都尉,城下有人找!” 程处弼虽说被李二陛下开除出了左武卫,但是官职没降,依然是从四品轻车都尉。也就是房遗爱以前不务正业,让他当官也不当,只有一个云骑尉的勋职在身,否则也不会低于一个从四品的官职。 程处弼不情不愿的站起来,扯过一件披风披上,出了温暖的城楼,被寒风一吹,瑟缩了一下肩膀,骂骂咧咧的来到城墙上,趴着垛口往下一看,乐了。 “房二,你跑回来干嘛?陛下不是严禁你入城吗?” “少特么废话,赶紧开城门让我进去!” 房俊在城下不耐烦的大喊。 程处弼跟房俊那是绝对的铁杆,当下点点头,也不问缘由,冲手下守卒一挥手:“开城门!” 那守卒脸都白了,他就在程处弼身边,清清楚楚的听到刚刚程处弼喊城下那人“房二”,长安城有几个房二?守卒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房玄龄家的二公子。 那位可是刚被陛下下旨驱逐出城、严禁回城啊,他一个蚂蚁一样的守卒吃了豹子胆了,敢抗旨? 守卒喏喏说道:“都尉……那个,陛下好像有旨意,不让房二郎回城啊……” 程处弼牛眼一瞪:“你认为房二会造反?” 守卒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那不能……那不能……”尼玛,咱这位长官还真是个棒槌,“造反”这样的话是随便能说的?你身板硬实自是不怕,咱可得水势掉脑袋…… 程处弼哼了一声,不耐烦说道:“你自去开门,有什么后果,某一力承担,绝不牵扯你等便是!” 那守卒还想再说,程处弼怒道:“怎么,还要某亲自去开门不成?” 守卒无奈说道:“属下不敢,这就开门……” 得了,遇到这么一位长官,活该倒霉…… “咯肢吱——” 几名守卒奋力将厚重的城门缓缓推开,刚刚开了半扇城门,耳畔马蹄声响,一阵凉风袭来,马队已经驶入城门,进入城内。 程处弼也已沿着马道走下城楼,见到房俊入城,问道:“二郎如此着急,所为何事?”瞥见李思文也在,更是奇怪:“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房俊抹了把快被冻僵的脸,吁口凉气说道:“我那姐夫韩王殿下要宠妾灭妻,某去讨个公道!” 程处弼一听也火了,怒道:“岂有此理!”跑到马厩前牵过一匹健马,翻身上马,叫道:“同去!” 程家与房家乃是世交,房玄龄与程咬金虽是一文一武,平日来往也不频繁,但是相处极为相得,交情深厚。程处弼跟房俊感情好,平素总是厮混在一起,房府就跟自己家一样,小时候更是不知道吃过多少次房氏烹煮的吃食、因为闯祸挨过多少次打,又被房氏在长辈面前维护过多少次,对那位泼辣大气的大姐极是亲善。 一听韩王居然要宠妾灭妻,如何能忍? 不消说,自是去为房氏讨个公道! 房俊本想劝他留下,可又一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大不了就是挨李二陛下一顿板子,最严重也不过是驱逐出城,还能怎么滴?正好弟兄们凑一块儿耍乐,更热闹! 便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当先驶出! 纵马疾驰,踏碎了长街的寂静,惹得等候时辰一到便要关闭坊门的武侯坊卒纷纷侧目,不过却也见怪不怪。每天快到宵禁的时候,都会有世家公子豪门纨绔急着赶回家,骑着马跑的快点也可以理解。 ******** 靖善坊韩王府。 门前挂起两盏灯笼,被北风吹的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能掉下来。两个门子畏寒,都窝在门房里烤着火,无聊的谈论着一些城里的琐事趣闻。 一人年青门子忽道:“王妃娘娘回娘家省亲,也有些时日了吧?” 另一年长门子便叹气道:“省什么亲呐,还不是被气的?娘娘性子拗,被王爷当众呵斥,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呦。” 年青门子说道:“其实要我说啊,这事儿就怪王爷,府里大小事务王爷都甩手不管,全部丢给王妃娘娘,而娘娘几时出过差错?虽是严厉些,但从来都一碗水端平,打了板子也叫人心服。自从这曹氏进门,府里是鸡犬不宁,吵吵闹闹的,看着都闹心,偏生王爷还总是维护与她,呵斥于王妃娘娘,真是叫人不忿!” “嘘!噤声!想死啊你?我们就是一看门的,别什么话都说,嘴上有个把门的!” 年长者呵斥。 年青门子不以为意的撇撇嘴:“这就咱俩,说说咋了?照我说啊,再过几天,娘娘也就自己回来了。房相那是老成持重的君子,必然不会让娘娘在娘家多待。” 年长者也无奈说道:“说的也是,曹家兄弟来闹,王爷脸上挂不住,便偏帮与曹氏,谁叫娘娘家里没人来闹呢?若是有房家的人敢冲着王爷喊一嗓子,那形势就不一样了,可娘娘的那几个兄弟……唉!” 长叹一声,颇有些为王妃娘娘不平。 古板的、傻乎乎的、少不更事的……没一个顶用的。 便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声,由远及近,直至自家府门前。 两个门子对视一眼,还是年轻门子站起来,说道:“这天寒地冻的,眼瞅着宵禁的梆子就响了,是谁呢?” 推开门,一阵刺骨的寒风卷入,冻得他缩缩脖子,满心不乐意的走出去。 拉开门闩,将大门推开一个缝,年青门子探头往外一看,清一水儿的高头大马,足足六七匹,站在门前打着响鼻喷着白气,马上骑士俱都身躯矫健。 为首一人戴着一顶貂皮帽子,一身锦袍,微黑的脸膛冻得发红,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年轻门子问道:“你等何人?有何要事?” 为首那人正是房俊,沉声说道:“叫李元嘉出来!” 门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说道:“没有李元嘉这个人……哎呀!”说到这里才猛然醒悟,李元嘉不就是咱家王爷的名讳? 顿时怒道:“居然敢直呼殿下名讳,你要找死吗?” 房俊冷笑:“不管我找不找死,且去通报便是。” “你死不死的我管不着,我可不想死,赶紧的滚远远的,否则报官抓你!” 这人有病啊简直不可理喻,门子心想。 房俊抬头看了看门上“韩王府邸”的鎏金匾额,嘴角冷笑,心想既然是为大姐出头,那就索性闹大一点。 当下一夹马腹,一提马缰,大喝一声:“驾!” 那胯下健马乃是军中战马,久经训练,颇通人意,“希律律”长嘶一声,四蹄迈动,便跃上门前石阶,到得大门前人立而起,两只碗口大的前提高高扬起,猛地踢在大门上。 “轰” 轰然作响间,大门洞开,那门子身在门后躲闪不及,被撞得飞到一旁,连续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身上沾满了雪泥,随即站起,脸都吓白了,大叫道:“你你你……你疯了,敢踹王府正门?” 房俊冷笑一声,道:“踹门?老子还要踹人呢,给我闪开!” 说着,勒着马缰便纵马直接入府。 身后的李思文和程处弼早就看傻了眼,尼玛,这货真猛,胆子肥得都没边儿了! 这可是韩王府,亲王府邸! 骑着马就进去了? 李思文与程处弼互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的兴奋,齐齐呼喝一声,纵马冲进王府! 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 房遗爱原本就是个夯货,光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典型,跟他走的近的也都是这路货色,撸起胳膊打架一个顶仨,可是这脑子都有些一根筋…… 公子許说 今日三章依旧,投不投票你们看着整! 第五十六章 蛮横 靖善坊韩王府。 宵禁时刻将至,府中仆人侍女俱都将手头事务收拾停当,洗漱一番各自回房就寝。 宵禁只是禁止民众在街上穿行,当然也不是绝对,任何时候、任何政策,都会有一些人游离于规则之外,美其名曰:“特权。” 勋贵,便是大唐最上层的特权阶级。 虽说勋贵们不至于将此项政策完全漠视,不会轻易在宵禁之后随意出门走动,但是夜夜笙歌通宵达旦,却是常态。 但韩王府与其他勋戚贵族不同,每日宵禁之后,府中基本没有宴会之类的活动,都是熄灯就寝,全府寂然。 可是今日,仆人侍女们刚刚回到住处打算结束一天的劳累,在温暖的被窝里睡个安稳觉,便被一阵人吵马嘶惊动。 下人们很是奇怪,王府里几时能骑马进入? 韩王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学富五车是有的,但是平素最是鄙夷那些腌臜粗鲁的武夫,出入都是坐轿,绝对不会骑马。 王府的马厩里除了拉车的驽马,一匹良骥也没有。 纷纷出门观望,却见几匹膘肥体健的骏马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轻快的迈着步子,肆无忌惮的冲进内宅,直奔正堂而去。 下人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好奇的打探,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王府纵马? 自然是有人识得房俊这个王妃娘娘的亲弟弟、韩王殿下的小舅子,当即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兴奋的向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小声嘀咕。 “领头的那个,瞧见没?对,就是那个锦裘貂帽的少年,你猜是谁?” “这下有好戏瞧了!” “你真不知道是谁?” “跟你说吧,那是房相的二公子,王妃娘娘的亲弟弟……” “没错,就是专打黑拳的那个……” “还不明白?我说你也太傻了,王爷欺负了王妃,现在小舅子杀上门了……” “啥?无法无天?王府骑马就叫无法无天?啧啧啧,您这见识也太短了,齐王李佑知道不?魏王李泰知道不?房二郎那是逮住了就往死里揍,揍完了还屁事儿没有……” “唉,对了,曹氏那两个哥哥今日是不是宿在客房?” “太兴奋了,等着瞧吧……” 下人们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就都知道如此嚣张的来者乃是王妃娘娘的亲弟弟,“长安四害”之一,专打黑拳一百年的房俊…… 对于王妃娘娘被王爷呵斥,一怒之下回了娘家这事儿,府里没人不知道,且不管各自立场如何,大家都明白今日房俊这是杀上门给王妃出气来了。 房俊不管自己怎么被人私底下议论,驱使着胯下骏马横冲直撞,径自奔向王府正堂,余者紧紧跟随,一时间韩王府内人吵马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房俊策马来到正堂,看着三开六扇的正门,大喝道:“李元嘉,给我出来!” 这一声喊气沉丹田,运足了中气,洪亮的嗓音震人耳鼓,在寂静的雪夜传出去老远。 王府众人尽皆变色,直呼韩王名讳,这是要闹大啊…… 一个身着皂色长衫的中年人急急忙忙跑来,圆滚滚的身材小跑起来很是吃力,到得房俊近前的时候已是额头见汗,胖乎乎的白脸上泛着红光,呼哧带喘。 胖子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渍,仰起一张圆脸,笑呵呵的说道:“二郎如此……焦急,不知所为何事?” 本想说“如此无礼”的,可是一想这个房二郎那可是出了名的棒槌,万一发起火来,岂不糟糕? 房俊倒是认得这人,乃是韩王府的管家赵福中,以往房俊来过几次韩王府,出面招待的都是此人,大姐韩王妃每每有什么好东西孝敬父母,也都是赵福中给送到房府,很是八面玲珑的一个人。 房俊黑着脸,不答反问道:“你家王爷可在?” 赵福中抹着汗:“不在。” “果真不在?” “确实不在……”赵福中哭笑不得,您这么大喊大叫,便是乌龟也被您喊出来了…… 看来这胖子没说瞎话,房俊哼了一声,也不难为他,问道:“我大姐被王爷呵斥之事,你可知晓?” 赵福中为难,不知怎么说才好,含含糊糊的说道:“这个……略知,略知……” “所为何事,你且跟某道来,”说着,房俊提起手中马鞭,鞭梢指着赵福中的鼻子,阴沉着脸说道:“若有一句瞎话,老子抽死你!” 赵福中圆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脸孔有些涨红,不过旋即恢复如常。 他虽是王府管家,算是仆人,但母亲乃是韩王奶娘,跟韩王是喝着同一人的奶水长大的,自是亲厚非常。在府里,韩王对赵福中遵守礼数,如同兄弟,整个韩王府谁敢当赵福中是个仆人?更别提被人拿着鞭子指着鼻子了,心里很是羞恼。 可是随即一想,这房二是个什么人啊?那就是个棒槌……跟他讲理? 呵呵…… 所以,赵福中对于房俊这“浑人”的失礼不以为意,但是房俊问的话必须回答。 甭管是不是棒槌,毕竟是王妃娘娘的亲兄弟,那就是自己的主家,房俊可以不讲理,他赵福中不行。 赵福中略一沉浸,组织了一下言辞,缓缓说道:“当日,曹氏的父亲巨资购得了一个花瓶,据说是晋朝皇宫御用之物,便送来给曹氏。曹氏很喜欢,命丫鬟用盒子装了,拿着去给王妃娘娘鉴赏,结果王妃娘娘一个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 “碎了便碎了,一个破瓶子,又不是王母娘娘的宝贝,又能怎地?” 房俊说道。 他料想赵福中不敢撒谎,这“失手”打碎了花瓶,不知大姐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过想一想,一个妾室拿着个花瓶跑大姐面前显摆,以大姐的脾性,随手给它砸了,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他说“碎了便碎了,能怎地”,而不是“到底是不是大姐失手”,他是找茬给大姐出气来了,可不是来破案的。 赵福中又开始冒汗,碎了便碎了?那可是一千多贯买来的宝贝……不过也算见识了房俊的混劲儿,心下更是小心斟酌着用词,万不可惹恼了这位魔王。 “曹氏心疼,便站在那里掉眼泪,王妃说话,她也不吱声,这才惹恼了王妃,命人执行了家法……” 他说的简洁,自是有不尽不实之处,但房俊听得出来,这赵福中不是袒护谁,而是身为仆人,不可任意说辞挑拨是非。 房俊抬头看了看赵福中,心说这李元嘉估计是真的不在府里,可自己兴师动众的来了,难道虎头蛇尾的回去? 那可不成! 可以想见,自己雪夜入城之事,必然瞒不过李二陛下的耳目,相应的惩罚必会接踵而来,禁足都是轻的,搞不好真就给发配边疆了…… 一不做二不休,必须给大姐把这口气出了! 公子許说 小伙伴不要走远,稍后还有一章! 第五十七章 失手,失手,又失手…… 房俊对赵福中说道:“那行,你且带路,我去给曹氏赔个不是。” 赵福中一愣,您这不是打上门来的吗,怎么这就认错啦?还是替王妃娘娘认错?这节奏不对…… “二郎,此时天色已晚,曹氏乃是内眷,恐多有不便,您看是不是待明日天明,王爷回府之后再……” 这房二怕是真要大闹一场,能拖一时是一时吧,赵福中心想。 房俊不理会他,眯着眼睛瞅着雕梁画栋的王府正堂,幽幽说道:“我要是说一把火烧了这正堂,你信不信?” 赵福中的汗刷的一下就出来了,哭笑不得的看着房俊:“二郎,冷静,冷静……” 你房二若是说烧了太极宫我都信,您是谁呀?长安城第一号大棒槌…… 房俊冷笑,不耐烦的甩甩手里的马鞭,说道:“若是不带路,我立马就烧!” 赵福中苦笑:“这个路,我怎么敢带……” 这玩意房二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儿,他赵福中还要不要在王府混了? 房俊看了赵福中一眼,点点头,回头对程处弼、李思文等人说道:“既然赵管家不愿带路,那咱们就自己找,就算碰坏一些瓶瓶罐罐的,也无需在意,我那姐夫才是亲王,有的是钱,不差这点儿……” 李思文从来不怕事儿大,当即大吼一声,振臂一挥:“给我搜!” 赵福中吓得魂儿都飞了,赶紧一把抓住房俊的马缰,苦苦哀求:“此乃王府内宅,诸多女眷依然歇息,如何使得?” 房俊冷哼一声:“那带不带路?” 赵福中掐死房俊的心思都有,颓然道:“我带……” 这特么房二就是个魔王啊,王爷,小的实在是没辙了,您咋还不回府呢…… ******** 后宅,曹氏的卧房。 曹氏一入王府便受到韩王的恩宠,破例分了一个独门独院的小园子,景致优美,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此时虽是严冬,白雪覆盖万物凋敝,但是奇峻的山石蜿蜒的回廊,依然典雅清幽。 曹氏生的花容月貌,肌肤胜雪体态窈窕,尤其是那一双湖水一般的眼眸里荡漾着无尽的春意,让人望之一眼便心神沉醉。 此时曹氏正端坐在榻上,背脊挺得笔直,裁剪合度的绣花长裙勾勒出纤细柔韧的腰肢,乌鸦鸦的秀发高高的盘起一个发髻,露出一截儿雪白细嫩的颈项。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跪坐之姿,便流露出一股惊人的美态。 对面自己的大哥正低声说着什么,曹氏突然皱了皱好看的柳叶眉,露出倾听的深色,奇道:“前院怎么这么乱?” 二哥曹松一脸不屑道:“这李元嘉依我看也是个窝囊废,空有一个亲王的身份,却是没有半点霸气,府里的下人一个个胆子大的没边儿,今儿下晌,我摸了收拾客房的那个丫鬟一下,居然敢给老子甩脸子,真特么不识抬举……” 曹氏无奈的看着自己这位不着调儿的二哥,苦笑道:“二哥,再怎么说如今我也是这韩王府的妾室,切不可如此胡来,丢了我的脸面。” 一脸木讷的老大曹柏突然沉声说道:“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难不成三妹你也被这繁华富贵迷了心志?” 他这番话虽然低沉,但是语气极重,斥责之意极浓。 曹氏娇躯微微一颤,咬了咬红唇,说道:“我怎么能忘……” 门外一阵喧哗,打断了她的话。 曹氏讶然起身,不知道自王妃回娘家之后,这王府之中还有何人敢擅闯自己的住处,难道不怕王爷怪罪? 曹松已是起身怒声骂道:“没规矩的玩意儿,居然敢在主母的门外聒噪,活得不耐烦了?” 一边骂,一边气咻咻的跑去门口,刚把正门拉开一个缝隙,一只大脚突兀的从门缝里伸出来,狠狠一脚正揣在曹松胸口,曹松一口气憋在胸腹之间,连叫声都没发出来,身子便腾云驾雾一般到飞出去四五米,“蓬”的一声摔自地上,整个人像是个虾米一样佝偻起来。 曹柏大吃一惊,二弟的身手虽是不怎么高明,但好歹也得过名师指点,就算再是大意,等闲人也不可能将他一脚踹倒,霍地起身,怒喝道:“谁?” 大门洞开,一个锦袍貂帽的黑脸少年施施然走进来,边走边说道:“抱歉抱歉,正敲门呢,谁知道突然出现一张脸,长得跟鬼似的,把某吓了一跳随便就踹了一脚,自然反应,纯属意外……” 曹氏气得脸都绿了,鼓胀的胸脯一阵起伏,怒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王妃后宅,不想活了?” 这人一张黑脸上全是戏谑的笑意,让人看一眼就恨得牙痒痒,还随表踹一脚?你这一脚怕不是得有几百斤的力气,若不是早已蓄势待发,多大的力气能踹的出来? 房俊背着手,信步踱进屋内,李思文程处弼也带着房府家丁跟着进来。 房俊打量了一眼这个曹氏,心底暗赞,咱那便宜姐夫果然好眼光,艳福不浅呐…… 这曹氏花容月貌体态妖娆,以房俊阅尽百女……动作片的经验来看,必是难得的尤物。 只不过那眉眼之间,艳丽妩媚中透着一股子清高疏远,那股气质让房俊隐隐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心里想着,脸上却堆起笑容,说道:“你就是曹氏吧?我叫房俊,听说我大姐打了你的板子,我这是替她来想你道歉的。” 曹氏微愣,房俊这个名字她倒是听过,那是王妃房氏的弟弟,不过道歉是怎么回事? 曹柏深深看了房俊一眼,没说话,径自去扶起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二弟曹松。 曹氏摸不透房俊的意思,抿着红唇,双眸闪闪的瞪着房俊,也不说话。 房俊自顾自的踱着步子,一边打量着屋内的装饰摆设,一边啧啧轻叹:“哇!曹家果然豪富,这屋里的东西都是陪嫁吧?啧啧啧,这手笔,真是牛气!” 说话间,他走到墙壁前一个装饰用的紫檀架子边。 那装饰用的紫檀架子打造得极其精巧,镂空花纹、祥云图案细致逼真,整个架子足足占满了一面墙壁,横七竖八的支出好多空格子,每个格子都摆放着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房俊随手拿起一个晶莹腻白的碟子,仔细瞅了瞅,惊叹道:“这不会是邢窑的贡品吧?” 曹氏娇哼一声,微微抬起尖俏的下巴,语气中满是傲娇:“算是识货!” 房俊爱不释手的把玩,嘴里赞道:“真是宝贝,听说邢窑每年只烧一窑贡品,每一件都是精工细作的大成之作,真好看……” 曹氏心说这傻子难道被这屋里的东西镇住了?真是土包子…… 然后下一刻,就见到房俊把那越窑的白瓷碟子翻转过来去看底部的印鉴,突然手一滑,那碟子便从他手中滑落,径自掉往地上,房俊似乎也是吃了一惊,手忙脚乱的一划拉,没划拉着。 那碟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晶莹的碎片散落一地…… 房俊一脸抱歉:“不好意识,失手了……” 曹氏目瞪口呆,拿个碟子你也能失手?没等说话呢,就见到房俊随手有拿起旁边一个秋色瓷天鹅笔洗,然后手腕一翻,那造型精致的笔洗自由落体坠向地面…… “啪” 又碎了…… 房俊耸耸肩,无奈的看着曹氏,很无辜的样子:“不好意思,又失手了……” 公子許说 我滴妈呀累死啦,各位大老爷可怜可怜咱,投机票吧!~ヾ(≧o≦)〃嗷~ 第五十八章 房二发飙,韩王遁逃 本章三千字,兄弟们不打算犒赏一下吗? ********** 曹氏若是到现在仍看不出房俊就是来找事儿的,干脆笨死算了…… 气得花容失色,浑身乱颤,尖声叫道:“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这两件东西值多少钱?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房俊却是充耳不闻,拿起一件白釉双连龙柄传瓶,看了看,嘴里说道:“这件好,一千年后就是国宝哇……” 然后手一翻,再次失手…… 曹氏气得快疯了,眼看着房俊就要把她这一屋子的瓶瓶罐罐都“失手”打碎了,再也忍耐不住,尖叫一声,破口大骂:“你个天杀的猪瘟,以为老娘是好欺负的吗?” 房俊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面沉似水,喝到:“某今日之告诉你一句话:老子就特么失手了,你能咋地?给我统统砸了!” 身后的李思文程处弼一听,顿时兴奋了,“嗷”的一嗓子,抓起一胡凳的凳腿儿,劈哩叭啦一顿乱砸。 赵福中大惊失色,赶紧拽住房俊的袖子,苦苦哀求道:“二郎,不可,不可……” 房俊哪里听他的,“你起开!” 一伸手就把赵福中把拉到一边。 赵福中彻底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房府下人将曹氏的闺房砸得稀烂,晶莹的瓷器秀美的玉器瞬间破碎,便是坐榻都给掰两截儿了,整个屋子一片狼藉…… 赵福中无可奈何的站在一边,其他府中下人更是不敢沾边,毕竟这算是韩王的家务事。 曹氏一张秀美的俏脸已经气得扭曲,娇躯簌簌发抖,说不出话来。 当日自己使诈,让房氏失手打破了自己的一个花瓶,虽然挨了一顿板子,但最后的结局是房氏被王爷呵斥回了娘家,自己大获全胜。 可是现在,房俊就当着自己的面,将自己的闺房咋了哥稀巴烂。 是啊,自己还能咋地? 眼前这个混蛋,可是打了亲王都没事儿的主儿! 曹氏似乎终于意识到,商贾之家再是富甲天下,也比权贵矮了不止三分……不对,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曹氏差点把红唇咬出血,死死的盯着房俊,似乎下一刻就扑上去狠狠的咬住房俊的脖子…… 如此羞辱,只让她差点把银牙咬碎! 可还能怎么办? 她知道,若是自己真的扑过去,这个黑面神绝对敢给自己一个嘴巴,若真是那样,自己也便真的活不成了…… 忍无可忍,也只能忍! 心里的羞辱,化作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她能忍,是因为她看出来了,房俊就是来闹事儿的,而且根本不怕把事情闹大,甚至是越大越好。 可是她的两个哥哥忍不了! 曹柏怒吼一声,放开仍在抽搐吐着苦胆水的兄弟,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大叫道:“尔等住手!” 却不料迎接他的却是一只硕大的拳头…… 程处弼嘿嘿一笑,一拳就往曹柏脑袋上擂过去:“等你好久了!” 那曹柏身手也是不弱,居然一挫身躲开了这一拳,脚底下一个扫堂腿,虽然没把程处弼绊倒,却也绊得一个趔趄。 程处弼“咦”的一声,顿时来精神了!他这人最大的爱好有两样,一个是酒,一个是武!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那是说什么也要比划比划过过瘾,要不怎么能说跟房遗爱是兄弟呢? 一丘之貉啊…… 本来程处弼砸东西砸得挺过瘾,这是见到有了对手,而且还不是弱鸡,顿时两眼放光,丢掉手里的胡凳,赤手空拳就跟曹柏打在一处,拳来脚往,一时竟然奈何不得曹柏。 房俊这个无语啊,手里有家伙什儿不用,非的用拳头,真是个棒槌…… 四下瞅了瞅,就瞅见被程处弼丢掉的那个胡凳,走过去捡起来,掂了两下,觉得轻重停趁手,便一手拎着,回到打在一处的程处弼和曹柏身后,瞅见一个机会,一凳子便砸在曹柏的后脑勺。 他也没敢太用力,出了人命就不好了,饶是如此,曹柏也被这一凳子打晕了,摇摇晃晃转了一圈,噗通摔到在地。 程处弼这个无奈呀,瞪着房俊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特么的……果然是个打黑拳的……” 房俊不理他,知道时辰不早,便喊道:“行了,把这两个家伙给我押到正堂。” 便有房府家丁停了手,过来拽着不省人事的曹柏和依然捂着胸口没缓过气儿的曹松,出了曹氏的园子。 曹氏一件兄弟被抓走,顿时大惊,又哭又叫想要去挠房俊,却被丫鬟下人死死拦住,这个房二可不是吃素的,若是再把曹氏打一顿…… 韩王府正堂门前,房俊气定神闲的站着,看着围了一大圈的韩王府下人。 “给我抽!” 房俊慢悠悠的说道。 一个房府家丁得令,挥着马鞭便朝四肢被死死摁住的曹氏兄弟后背上抽去。 “嗷——” 曹松惨嚎一声,鼻涕眼泪一起出来,先前被房俊踹在心窝那一脚憋住的气儿也顺过来了。 两鞭子下去,昏过去的曹柏也醒了,他倒是比自家兄弟硬气,一边惨嚎,一边破口大骂:“房二,你个混蛋,你等着……嗷……老子饶不了你……嗷……” 一个房府家丁上前用一块破布堵住他的最,这才安静了。 房俊一言不发,趁着脸站在那儿,他不说停,家丁就一鞭子接着一鞭子的抽。 他不仅要给大姐出气,更要给大姐立威! 从今往后,谁敢对房氏不敬,这就是下场! 鞭子一下一下抽在曹家兄弟身上,却犹如抽在王府下人心里,这些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曹氏的两个兄弟挨鞭子,连反抗都不能,都是双股战战,心底发寒。 王妃的这个兄弟,果真是个黑面神…… ******** 李元嘉今日公务繁忙,弘文馆由魏王李泰主持奉旨编撰的《括地志》已近收尾,不敢怠慢。 此项编撰工程浩大,不仅仅是收集古本摘取记录,更将全国划分为10道358州1551县。按都督府区划和州县建置,博采经传地志,旁求故志旧闻,详载各政区建置沿革及山川、物产、古迹,风俗、人物、掌故等,乃是对于全国政区的一次改革。 全馆上下自是全神贯注,不敢有一丝差错。 知道酉时一刻,今日的工作才算是告一段落,已近宵禁时刻,众位学士不敢耽搁,相互打了招呼,便急匆匆的回家。 李元嘉坐在软轿里,晃晃悠悠的昏昏欲睡,不过一想到曹氏那丝滑柔软的身子、娇媚蚀骨的喘息,心底便是一阵火热,睡意也不翼而飞,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搂着曹氏大战一场。 可是随即,又想起被自己气回娘家的王妃房氏,韩王李元嘉便幽幽的叹了口气,心里郁闷。 说起来,当日呵斥完王妃,他也颇为后悔。房氏与自己少年成婚,一直相亲相爱从无隔阂,平素持家有道处事大气,很是为自己省却不少烦恼,说是贤内助绝不为过。 可是李元嘉也有些许抱怨,为啥别的权贵就能三妻四妾后院和谐,自己这纳了个妾就鸡犬不宁?咱好歹是个王爷,你不能把你娘对付你爹那一套用到本王身上啊! 可惜事已至此,难道自己要舍了脸面上门去把王妃接回来? 舍了脸面倒是没什么,在王妃面前,自己这脸面也从来没好看过……可万一咱低声下气的去了,王妃却不回来可咋整?那可就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依着李元嘉对房氏的了解,这事儿说不准她还真就干得出来…… 烦恼啊! 李元嘉愁眉苦脸的叹气。 轿子转眼到了王府门口,却见一个下人连滚带爬的跑出来,正巧跟王爷的轿子打个照面,那下人顿时大叫:“王爷不好了,王爷不好了……” 把个李元嘉气得吐血,撩开轿帘骂道:“你个混蛋才不好了!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出什么事了?” 下人醒悟自己说错话,抬手就给自己来了嘴巴,接着哭丧着脸说道:“王爷您赶紧去后宅看看吧,房二……房二郎来了,把曹氏的屋子给咋个稀巴烂,还把曹家兄弟给摁在正堂门口抽鞭子……” “嘶——” 李元嘉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这是为何?” 下人无语了,心说还为何?为何你不知道哇?哭丧着脸说道:“自然是因为王妃只是,房二郎口口声声直呼王爷名讳,说是要给大姐讨个公道!” 李元嘉顿时不淡定了,那房二是个什么性子,他自是清楚,只是没料到那个夯货居然有这份心给姐姐出头? 自己这要是进去了,正碰上房二在气头上,依着那家伙的战斗力,自己…… 李元嘉心里一突突,当即一踩轿底板:“赶紧走!赶紧走!” 几个轿夫立马加快脚步向府内后宅行去。 李元嘉先前没注意,等到回过神,突然发现方向不对,这特么不是羊入虎口吗? 顿时大急,怒道:“错了!错了!” 轿夫们茫然不解,心说这不是回后宅吗,没错啊? 李元嘉急道:“不是回府,是出府,赶紧走,莫要被那黑面神发现!” 轿夫:“……” 下人:“……” 几个轿夫反应神速,赶紧掉头,又向府门方向快走。 到了门前,轿夫问道:“王爷,咱去哪儿?” 是啊,去哪儿? 李元嘉也愣了,这马上就宵禁了,能到哪里去? 尼玛,本王也够悲催的,居然被小舅子吓得走投无路了?真想回头教训教训这个混蛋小舅子,太过分了吧? 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韩王殿下也不打算挨揍…… 没法子了,李元嘉只要一咬牙,一跺脚:“去皇宫!” 第五十九章 汝与皇家有仇乎? 宫中落钥的时间比之城内宵禁稍晚,各处宫殿的宫女们正在检查有无遗落贵重易损的物件,有无遗忘未熄的蜡烛,禁宫大内最怕的便是火烛,这连绵的殿宇皆是木制,现下有时天干物燥北风肆虐的冬季,一点点火星都能引起燎原之火,酿成严重的后果。一切检查停当,然后才会关闭殿门,贵人嫔妃们睡的晚些,也只能在各自的住处活动,严禁出入。 落钥之后若有急事需进入大内,便只能用一个篮子从皇城城墙外提溜上来,办完事后再用篮子顺出去…… 值守的太监已经守在承天门下,只等落钥的钟声敲响,便关门落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太监的注意,好奇的向承天门外看去,但见几个家丁抬着一顶软轿,飞快的穿越门前的天街,直奔承天门而来。 看着那顶晃晃悠悠的软轿,太监便知道来者必是一位皇族宗室,因为唐律大多袭承自前隋,规定了除去皇族宗室之外,所有人只能乘坐马车或者骑马,不得乘轿,否则便是逾制,犯了国法。 只不过这么晚了,哪一位宗室还要着急忙慌的进宫面圣? 难不成是陛下的几位王子殿下? 待到软轿到了承天门外,太监不敢怠慢,快步迎了出去,恭恭敬敬的问道:“不知是哪一位贵人尊驾?” 几名轿夫一路从靖善坊快步而至,几乎走完了整条朱雀大街,累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口鼻俱都喷着白气,就连头顶似乎都冒着白烟儿…… 李元嘉从轿子里蹦出来,冲那太监说道:“快去通报于陛下,就说某有要事求见,十万火急!” 那太监先是施礼,口中道:“见过韩王……” 然后听到李元嘉之言,又见他一脸急切,也不多说,转身吩咐身后一个小太监几句,那小太监点点头,小跑着奔向大内。 此时,宫里已响起落钥的钟声,那值守太监歉意的对李元嘉笑笑,说道:“王爷,落钥时辰以至,您看……” 李元嘉是宗室至亲,宫里的规矩只是再清楚不过,闻言点点头,自退出承天门外。 值守太监吩咐守城兵卒关闭城门,落钥上锁。 从承天门到李二陛下的寝宫神龙殿,要过太极宫、两仪殿,再穿过永巷,进甘露门,得到皇帝同意之后,再原路返回…… 半个钟头之后,由于躲进轿子里未免有些不敬,在皇城门外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的李元嘉,才看到自城头缓缓降下一个竹篮子。韩王李元嘉跳进竹篮,拽了拽绳索,城头上的兵卒会意,用力将竹篮拉上去。 到了城头,再由太监领着,穿宫过殿,又是一炷香时间过后,才进了温暖如春的神龙殿。 只不过此时的李元嘉早已不冷了,因为身份尊贵久不运动,一路行来累得气喘吁吁一身大汗,进了这温暖如春的神龙殿,仿佛进了蒸笼一般,热得透不过气…… 李二陛下已然准备就寝,闻听李元嘉求见,便随意批了一件袍子坐到厅堂里,命太监端来一盏热茶,看着茶汤表面浮起一层细腻美妙的泡沫,轻轻啜了一口,辛辣的姜味、腻滑的羊油、还有一点青盐的咸味……微妙的糅合在一起,一口茶,仿佛尝尽人生百味。 李二陛下微闭双目,感受着舌尖传来的辛、辣、腻、咸,那神情,美滴很…… 李元嘉已近门,就见到李二陛下正微闭双目,手里还捧着一个青瓷茶盏,正在神情惬意的品茶。 “噗通”一声,李元嘉便跪在李二陛下榻前,大呼道:“皇兄,救我!” “嘶——” 李二陛下正自沉醉在茶汤的美妙滋味里,冷不防被李元嘉这一声大呼吓得手一抖,手里的茶盏一哆嗦,溢出一些滚热的茶汤溅在手背上,疼得他一咧嘴。 “十一弟,发生何事?” 虽然心里有些恼怒,但也不至于因此便怪罪李元嘉,这个兄弟跟自己的感情一向很好,只是李元嘉贵为亲王,何等大事能让其如此失态? 李元嘉哭丧着脸,说道:“吾那小舅子,打上王府了……” 李二先是一愣,随即了然,李元嘉的小舅子,而且有理由去闹王府的,必是那房俊了。 “你呀,胡闹!不是我说你,贪新鲜纳个妾室,这没什么大不了,人家房氏不也没说啥?可你不该独宠新妇,冷落正妻,这就失了本分,会伤了夫妻情分。现在人家房二不忿,替姐姐出头,去你府上闹,你跑来找某又有何用?这是家事,某不会管。” 李二一脸不悦,把李元嘉给数落了一顿。 这个老十一哪都好,性情淡泊没野心,才思敏捷有学问,可就是有点读书读迂了,不太懂人情世故。某虽然是九五至尊富有四海,可也不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管啊! 李元嘉有点蒙,自己着急忙慌的跑来宫里寻求支援,支援没捞着,还反被训了一顿,这…… 李元嘉急了,上前一把抱住李二的大腿,苦苦哀求道:“陛下,皇兄,你可不能不管啊!房俊那厮什么脾性,你应该知道哇!混不吝的脾气上来,谁都不好使,认准的事儿非得干了不可!那厮砸了曹氏的闺房,又把曹氏的两个兄弟打得皮开肉绽,还口口声声直呼臣弟的名讳,扬言要狠狠的揍臣弟一顿……皇兄,那厮绝对不是说说,他真的敢揍臣弟哇……” 自己堂堂一个亲王,若是真被自己小舅子揍一顿,那脸面就算是丢尽了,简直就是李唐皇族的耻辱,干脆死了算球…… 他这么一说,李二陛下倒是表示赞同。房俊那厮的确混账,胆子肥的没边儿,逮住一个王爷揍一顿,这事儿绝对干得出来…… 咦? 不对呀! 李二陛下猛地想起一事,疑惑的问道:“你确定,房俊在你府上?” 李元嘉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头猛点:“没错,就在我的府上,打了我的侍妾,砸了人家的闺房,王府的大门都被他踹掉一扇……” 李二陛下勃然变色,大怒道:“好胆!某罚你去城外不得回城,好哇,这一天没过去呢,就敢抗旨公然回城?” 简直将帝王威仪弃若蔽履,不屑一顾哇! 然后,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先是揍了某的五子齐王李佑,后有折了某的四子魏王李泰的脸面,现在又要揍某的兄弟…… 李二陛下恨不得把这个无法无天的房二咬死,咬牙切齿的怒喝一声:“房二,汝与皇家有仇乎?” 公子許说 唐朝的轿子是皇族的专利,其他人等只能坐马车,至于平民坐轿,是到宋朝后期的事儿了……我也忘记在哪里看到过唐朝轿子的记载,也不知道是真的有根据还是胡说,不过我当真了…… 第六十章 房俊,国之奸佞也! 当李君羡被李二陛下派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拽出来,闻听自己的任务后,不禁苦笑摇头,这个房二,真是能折腾! 本来的陛下的旨意是要李君羡安排“百骑”去抓人即可,但李君羡想了想,反正已经醒了,便自己亲自跑一趟吧,因为陛下的旨意最后还有一句话:“若敢拘捕,格杀勿论。” 听到这句旨意的时候,李君羡有些好笑。 若敢拘捕,格杀勿论? 看似杀气腾腾,问题是房二敢拘捕吗?开玩笑,整个大唐王朝谁敢在“百骑”面前拘捕?房二那人是有些憨、有些棒槌,但绝对不敢,所以这句旨意根本没用。 既然没用,为何陛下还要说呢? 对于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李君羡可谓知之甚深,他想来想去,能够解释陛下发出此句旨意的原因只有一个:陛下真的火大了! 房俊这次是真把皇帝给惹毛了,但是陛下也知道罪不至死,可是自己的权威被蔑视,如何忍得?便说出这句话,震慑房俊。 说白了,这就是恐吓,实际没多大作用。 由此可见,其实皇帝陛下拿房俊也没辙…… 骂他,人家唾面自干,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打他,不怕疼,伤好了该干啥接着干……过个两年还将成为自己的女婿,老爹又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你让陛下能咋地? 李君羡突然觉得,莫不是这个房间这是看透了陛下的这些掣肘之处,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祸越闯越大? 等到李君羡率领一队“百骑”骑兵,出了玄武门,在长安城里饶了一个大圈子赶到韩王府的时候,看了看被踹掉一个折页、晃晃悠悠的王府大门,在看看王府内花草残**处蹄印,李君羡眼角不由微微一抽,忒狠了,难怪把韩王吓得家都不敢回,连夜跑到陛下哪里告状…… 等到了正堂前的院子,果不其然,房俊已然乖乖的候在哪里,见到“百骑”,一句话也不说,束手就擒。 李君羡似笑非笑的看看房俊,轻声揶揄了一句:“二郎,咱们又见面了……” 房俊无所谓的笑笑:“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李君羡神情古怪,差点没吐出来,悄没声息的退了一步,脑子里想起了那个关于房俊的“兔子”传闻…… 再看看那两个被鞭子抽的皮开肉绽的曹家兄弟,李君羡倒是面无表情。一介商贾之家的后辈,敢在当朝宰辅的儿子面前放肆,打死了也不算个事儿…… 至于一旁那位被丫鬟掺着,哭的肝肠寸断梨花带雨的曹氏,李君羡则是心中鄙夷:光长了一张好看的皮囊,却是个心无锦绣的傻狍子,房家也是你能惹得? 当下,李君羡指挥“百骑”将一干“人犯”拿住。 帮凶程处弼和李思文自不必说,想跑也跑不了,待到“百骑”喝令房府家丁的时候,房俊冲李君羡一抱拳,说道:“此时由我而起,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不关他们的事。” 李君羡摸摸鼻子,有些哭笑不得,感情这位还真是个棒槌?否则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年代,同姓宗族之间是有血脉仅仅牵连在一起的,便是家中仆人也被视为个人私产,若是犯了“连坐”之罪,甭管你参没参与,一起遭殃。 所以才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说。 见到李君羡毫不迟疑的拒绝,房俊也是无奈,心底隐隐有些歉意,毕竟是被自己牵连,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责罚呢。 他的很多思维仍旧停留在上辈子,“罪不及子孙,祸不及家人”的思维根深蒂固,一时却没反应过来,这可是大唐,你跟李二陛下那条霸王龙讲人权? 呵呵呵…… *********** 宫里已经落钥,大部分宫殿黑漆漆一片,唯有皇帝陛下的寝宫神龙殿灯火通明。 这次没有走承天门,李君羡按原路返回,自玄武门进入大内。 原则上来说,玄武门同其他城门一样,落钥之后严禁出入。但由于此处乃是“百骑”以及大内进军的宿地,遇有紧急军情,可持皇帝手令出入。 李君羡将一干房府家丁留在“百骑”宿地看押,这些人只能在此等候处置,连被审理的资格都没有。然后带着房俊李思文程处弼,向神龙殿行去。 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着步,一张英武的面容阴沉似水。 殿内肃手而立的太监都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最接近陛下的他们自然了解这位帝王的脾性,眼下已是暴怒到极点,只需一点点的由头,就会犹如地龙翻身一般爆发出来,谁也不想自己惹火烧身。 听到殿外脚步声响,李二陛下霍然止步,抬头望去。 但见李君羡大步进殿,单膝跪地行个军礼,朗声说道:“臣奉命缉拿房俊至此,一同被拿着尚有李思文、程处弼二人,听候陛下发落!” “把这几个兔崽子给某带进来!” 李二陛下咬着牙说道。 “诺!” 李君羡得令,起身退出大殿,片刻便将房俊三人带来。 三人一进大殿,“噗通”跪在地上,口中大呼:“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洪亮,拖着长音,宛如唱戏一般。 李二陛下一腔怒火尚未发泄,猛地愣住。 这词儿……新鲜啊! 唐朝臣子拜见陛下不行跪礼,甚至上朝的时候还会给身体不好或者资格深厚的大臣准备一个胡凳,至于见了皇帝三跪九叩,那更是明清才有的事儿。 见了皇帝要说些啥,也没有什么规矩。 “皇上,有事儿您说话……” “陛下,这个事儿俺得跟您说道说道……” 这都是常态。 所以房俊料定,李二陛下绝对没见识过如此高规格的礼数,便在路上于程处弼李思文偷偷商议,见了皇帝便如此这般。 虚荣心,人之皆有,帝王也不例外。 试想一下,平素跟大臣对坐聊天,甚至会有想魏征那样特别能战斗的家伙跟皇帝顶着干,突然间受到如此高逼格的礼节,将自己天下共主的身份体现的淋漓尽致,必然是浑身飘飘然,总有一点怒火,怕也烟消云散了。 房俊知道此次罪责难逃,便想先给李二陛下戴顶高帽子,拍拍马屁,或许李二一高兴,处罚的时候就能网开一面。 熟料,他们三人这一出刚刚表演完,李二陛下只是愣神了那么三两秒,紧接着勃然大怒,戟指指着房俊的鼻子,大喝道:“如此叩拜于朕,口颂谄媚之词,汝当朕是桀纣一样的昏君吗?如此巧言令色之事,必是出自你房俊!汝想陷朕于自大虚荣之中乎?房俊,实乃国之奸佞也!” 第六十一章 某的习惯,是帮亲不帮理 看着暴怒的李二陛下,房俊傻了眼。 不就是跪了一下,说了句万岁万岁万万岁,若不是怕被你打板子的时候屁股遭罪,你当我愿意啊?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我特么跪你是让你折寿啊好不好? 这就成了奸佞了,至于的么? 房俊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是心底里,却是对李二陛下隐隐佩服。 虚荣心是人之天性,谁都有,李二陛下不可能没有。 但是李二陛下却清楚的知道,一个人的腿跪了,心却不一定服;嘴里说着万万岁,心里却说不定在咒他早死…… 人家不玩这些虚的,要的就是靠着自己的英明神武、文韬武略,让千千万万的骄兵悍将心里有一个“服”字,让你往东就乖乖的往东,让你抓狗就不敢撵鸡! 对,就是这个气势! 煌煌大唐的气势! 这才叫霸气! 这才叫千古一帝! 至于某些靠剃人头发残酷镇压才奴役了一群断了脊梁骨的奴才的大帝,呵呵呵…… 这一刻,房俊心悦诚服。 为何大唐能威服四海、纵横天下? 不是大唐的兵多强、甲多坚、戈多利,而是因为他们有一位胸怀坦荡、霸气无双的帝王! 壮哉,李二陛下! 房俊胸怀激荡,仰起头,与李二陛下怡然对视! 挑了挑嘴角,说道:“房俊,知罪!” 呃…… 暴怒的李二陛下有些愣神,这个房俊,居然不怕某?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绝对不是忽悠人啊! 作为执掌乾坤、决人生死的帝王,怒气勃发之下会是何等强悍的气势,想想都知道! 看看旁边的李思文和程处弼,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两个混小子,此刻在李二的威势之下噤若寒蝉,抖抖索索的缩成一团。 可是这个房俊,居然还敢根某对视? 认罪也能认得这么坦荡? 而且,不仅如此。 李二陛下发现,房俊的目光澄明,甚至清晰的看得见那清澈的目光里流露出来的钦佩、敬仰、崇拜! 就像儿子对着自己伟岸的父亲,又像士兵对着无敌的统帅,更像孩童对着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那种毫不掩饰的孺慕之情、崇拜之意,自然而然的散发出来。 李二陛下心里一震,一腔怒火倏地烟消云散。 这一个眼神,比之磕千千万万个头、说千千万万句皇帝万岁、拍千千往往个马屁都管用,面对这么一个崇拜、敬仰自己的晚辈,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 说到底,李二陛下也还是一个人,虚荣心那玩意他克制的很好,但是毕竟存在…… 尽管李二陛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怒斥谗言便能换来房俊对自己如此的态度,但是以他的阅历看得出,这厮绝对不是作伪。 心里比之刚刚喝的那杯宫廷大师烹煮出来的茶汤还要舒爽…… 火气没了,火自然发不下去。 可李二也不想就这么放过房俊,这厮实在太无法无天,必须狠狠的教训。 “说说,你自己犯了什么罪?” 李二陛下瞪着房俊说道。 房俊是什么人?上辈子能靠着平民出身在官场上混的青云直上,最起码揣摩人心的功夫是一等一的,自是从李二陛下语气的微妙变化里看出端倪。 说实话,他的那个眼神,既是心底的真实表露,也多少有一点作戏的成分在里头,若是全然虚假,精明如李二陛下绝对不可能不察觉,看起来效果不错…… 房俊想了想,试探着说道:“罪在擅闯王府?” 李二眼神不善的盯着他。 房俊看了看身边的两个鹌鹑一样的兄弟,又说道:“罪在砸了曹氏的闺房?”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刚刚消散的怒气,已经渐渐开始集聚。 特么的这个小子太浑了,东扯西扯竟是些细枝末节,始终不提自己最大的罪过。 看了看李二陛下的脸色,房俊只能叹口气:“罪在不遵圣旨,私自回城……”看来李二陛下还是没打算放过自己啊,苦也…… 李二简直都无语了,这个房俊,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滑头?口齿也伶俐了许多,不遵圣旨?你明明是抗旨不遵好不好! 虽然听起来差不多,但是性质绝对不一样! 不遵圣旨,有一些“情况特殊,不能遵从旨意”的意思在里头。 可抗旨不遵,那性质就严重了,藐视皇权啊!放在明清两朝,砍你脑袋绝对没商量!即便是唐朝,最轻也得是个充军流放三千里! 程处弼和李思文埋着头一声不敢吱,心里却是翻起滔天巨浪,那景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休…… 特么的房二居然敢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谈耍滑头,这是什么胆色? 便数长安城的勋贵二代,那一个在陛下面前不是战战兢兢缩着卵子? 但是这一份胆色,就可以称得上勋贵二代中的第一人! 厉害了啊我滴哥…… 李二陛下咬了咬牙,觉得自己其实也不能真把房俊怎么样,杀头那绝对没想过,充军流放?想了想房玄龄花白的头发、日渐萎靡的精神头儿,也不行。 剩下的,也就只能打板子了,还不能打死打残了。 可这货皮糙肉厚,会怕打板子? 李二陛下有些懊恼了,既然武力征服行不通,那就转换策略,俺要以德服人! “房二啊,你也知道,某对汝父可谓推心置腹,视若肱骨,所以不会杀你,你才素无忌惮对不对?” 李二陛下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但是依旧负手站在房俊面前,居高临下不停的释放威压。 房俊心里也有些打怵,想了想,说道:“草民不敢,只是事出有因……”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某知道,你为长姐之事,迁怒于韩王。某不和你说上下尊卑的话,但说凡事都有因由,你可曾详细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可知韩王斥责你的大姐,也是在维护他身为亲王的威严?” 房俊说道:“我不管那个。” 李二陛下怒道:“汝难道不分对错、不辨事理吗?” 房俊眨眨眼,看着李二陛下,坦然自若,朗声说道:“我这人脑子笨,不管那么许多,我处事的习惯,一向都是帮亲不帮理,谁欺负我的家人,甭管理由,先打了再说!” 李思文和程处弼佩服得五体投地,尼玛,真敢说…… 李二陛下差点被气个倒仰,抬脚就给房俊来了一脚狠的,正踹在房俊肩头,大骂道:“胡说八道!简直不学无术,只有帮亲不帮理,何来帮理不帮亲一说?” 被踹了一脚,不过不太疼,房俊也不太在意,他再二,也没二到李二踹了他一脚他非得再踹回去…… 房俊摸了摸肩膀,梗着脖子说道:“什么叫至亲?至亲就是当你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时候,仍然站在你身边的人!对于自己的至亲,自然要无条件的支持、帮助!当道理和亲情发生冲突的时候,我管他什么道理!” 李二陛下瞪着眼睛看着一脸正气的房俊,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帮亲不帮理? 这话从来没有人说过,但是在这个宗族血脉大于一切的年代,是绝对的人之常情。 这么说来,房俊打上韩王府闹事,没错咯? 李二陛下无言,心里很是不忿,心一横,干脆蛮横的说道:“统统拉出去,每人五十大板,就在殿外打,让某听得见动静!” 你房俊不是不讲理还能振振有词吗? 某也不跟你讲理了,就打你了,怎么着? 这回轮到房俊傻眼,皇帝不跟你讲理了,这特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要不想在这神龙殿里来一出儿“烛影摇红”什么的,就只能乖乖挨打…… 公子許说 这章写出来说不得会有人出来喷,似乎开头的时候把李二吹嘘得太完美了,几乎超越了所有的帝王……不过本公子才不管那个,我就是李世民的粉!不服你投票啊! 第六十二章 房府 李君羡着人将房俊三个拉到殿外,当即行刑。 噼里啪啦一顿板子,打得三个小子鬼哭狼嚎,李二陛下才算是消了气儿,挥挥手很人性化的叫人将三个家伙各自送回城中府邸,稍作治疗再遣送出城。 而且,也没特意去追究程处弼的罪责,虽然当值期间擅离职守才是大罪,不过就跟房俊一样,房玄龄的儿子没奈何,程老匹夫的儿子就可以随便整治了?那老匹夫一贯是个护犊子的,要是闹将起来,怕是不好收场。 李二陛下也是郁闷,似乎自己对于功臣勋贵太过优容了? 小哥仨在玄武门分手,房俊满含歉意的说道:“此次是我牵连了二位哥哥,二位哥哥的情谊,小弟记在心里了!” 程处弼大咧咧的摆摆手:“莫说酸话,听着不自在。” 李思文则满是钦佩的看着房俊:“房二啊,你是真牛哇……” 今日之事,他对房俊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了大姐敢怒砸韩王府,重感情;敢跟陛下拌嘴,有胆色;受杖刑的时候悄悄告诉他俩大声惨叫,一边陛下打的不爽再加刑,有谋略…… 特么的房二傻子啥时候这么厉害了? 李思文满肚子疑惑,被“百骑”的军士抬着往家走的时候,还在琢磨…… ******** 一个时辰之前。 宵禁将至,房府依旧灯火通明。 城外农庄的管事遣人来报,说是二郎为了王妃被斥责之事,领着人打上韩王府去了,可把家里人吓坏了,韩王那是能随便打的吗? 再说了,前些时日先是打了齐王李佑,有同魏王李泰交恶,这又要打韩王,岂不惹得陛下龙颜震怒? 趁着尚未宵禁,府中派出好几拨下人,前往韩王府那边打探情况。 大堂之中,韩王妃房氏早已哭得两眼肿成桃子,眼泪已经依旧哗哗的往下淌,手里擦眼泪的手帕都湿透了。 她是又欣慰又担忧有自责。 父亲房玄龄是个方正君子,素来清廉自律,又不善经营,除了俸禄和田庄产出,再无进项。皇帝虽然时常赏赐,但那只是赏赐而已,谁敢真的换钱花了?因此,自从房氏嫁到韩王府,非但没得到娘家的助力,也没多少嫁妆,倒是平素贴补家里多一些。 韩王李元嘉书生气重,虽然王府的进项也不多,但对于财货之物并不在意,因此倒也没有影响到夫妻间的感情。 但是曹氏入府之后便不同了。 曹家豪富,屡次给韩王送财货,每一次都数目庞大,曹氏便是因此自觉高人一等,便存了跟正妻房氏别别苗头的心思,屡次三番的找茬挑衅。 那日便是拿了一个价值不菲的花瓶跟房氏显摆,后又使诈诱使房氏失手将花瓶打破,惹恼了房氏将其打了一顿,这才惹出这以后许多事端。 回到娘家许多时日,房氏心里的愤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添几分酸涩。 她看不起曹氏,却也羡慕曹氏,最起码曹氏在府中受了气挨了打,会有娘家兄弟追上门讨要一个说法。 可是自己呢?自己也有兄弟,却等于没有…… 房遗直稳重好学,同韩王李元嘉素来亲近,房氏原本指望着大弟弟能找韩王为自己说几句话,哪怕是过问一下也好,可谁知房遗直从来不闻不问,好像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 父亲素来自重,又怎会去找自己的女婿说什么? 房遗则那就是个孩子,还穿着活裆裤呢…… 就在自己心酸失落的时候,却是那个平素闷口不言、木讷憨厚的二弟,不声不响的就打上门去! 二郎自幼少言寡语,脑子也比同龄的孩子笨一些,大姐房氏对于二郎的关心也便更多一些。可那二郎性子很是粗疏,出了武艺一道之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从不多说一句话。 可就是这么一个别人口中“二傻子”,却直愣愣的罔顾皇命,私自入城,担了天大干系只为替她这个姐姐出口气…… 房氏心里暖暖的很是煨贴,烫的心里的冰都化了,化成一串串的泪珠…… 可是那个傻弟弟,咋就敢抗旨呢?这要是陛下怪罪下来,可怎么办是好? 房氏一边哭,一边口中不住的自责:“都怪我……都怪我……我若不是一时任性跑回来,二郎怎么会去王府?这要是陛下发怒,可如何是好?都怪我,干嘛那么任性呢……呜呜呜……” 卢氏在一旁安慰,说道:“你看你这孩子,多大岁数了,哭个啥劲儿?你二弟为你出头,当是一件应该高兴的事,便是被陛下责怪也没什么,那小子抗揍……可若是没个娘家人出这个头,往后在王府里你怎么还有威严管人?任谁都知道你有个没脊梁骨的爹,还不都欺负到你头上啊……” 正坐在榻上老神在在品茶的房玄龄闻言,顿时无奈的叹气,说道:“怎么就扯上我了?” 卢氏眼睛一瞪:“怎不怪你?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你这做爹的一声不敢吭,还让自己儿子去出头,不怪你怪谁?” 房玄龄干脆闭上眼,低着头喝茶。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他越是说话,卢氏就越是来劲儿,保准有一百句话等着对付他。 若不其然,卢氏早已备好的说辞在房玄龄偃旗息鼓之下没了用处,郁闷的翻个白眼,恨恨的不理他。 一直坐在一边神游物外的房遗直不知在想些什么,媳妇儿杜氏有些尴尬,如坐针毡。 婆婆的话明面上是说公公,可谁知道有没有别的暗示?若说替王妃出头这件事,第一个应该出面的不是房俊,也不是房玄龄,而是房家二代的嫡长子房遗直…… 可惜自己的丈夫实在是有些迂腐之气,认为那只是王妃的家务事,不愿意管。 杜氏有些气苦,自家姊妹的事儿,怎么能不管呢? 便在此时,一个下人一路小跑进了正堂,大喘着粗气说道:“老……老爷,二郎……二郎打上王府了!” 屋里人都齐刷刷看向这个下人,卢氏急问道:“如何?” 那下人咽了口唾沫,说道:“那啥……二郎骑着马,把王府大门给踹掉了一扇……” 卢氏大赞一声:“好儿子,踹的好!” 房玄龄无语的翻翻白眼,简直无言以对…… 韩王妃房氏连忙又问道:“然后呢?” 下人一脸崇拜,说道:“二郎纵马入府,沿途大喊‘李……李……你给我出来’,府中无人敢拦,已是直奔王府正堂去了。”他差点说秃噜嘴,学着房俊的语气把李元嘉的名字喊出来,那可是房府的姑爷,更是朝廷的亲王,名讳绝对不是他一个下人能喊出口的。 卢氏一拍大腿,喜笑颜开:“不愧是我儿子,霸气!” 房玄龄冷哼:“简直就是纵子妄为,成何体统?” 卢氏瞪眼:“那你咋不去呢?” 房玄龄语塞。 韩王妃房氏抿了抿嘴,拉住母亲的手,很是欣喜,二郎真是给自己出气了呢,简直太解气了! 不过她旋即又把心揪起来,急问道:“那王爷呢?出没出来?” 她是希望娘家有人给自己撑腰的,但二弟那火爆的性子,逮住韩王还不得上去就是一顿暴打?那可就大发了…… 幸好那下人说道:“王爷大概不在府中,二郎大吵大嚷,也没见王爷露面。” 房氏这才放心的拍拍前胸,吁了口气:“还好,还好……” 一旁的房遗直突然叹气说道:“好什么好啊,鸡毛蒜皮点事儿,就跑回娘家,真是妇道人家见识短!现在二弟闯了祸,居然还拍手叫好,真是不可理喻!” 杜氏急忙拉了房遗直一把,心说你这不是说风凉话吗,存心找骂? 果然,卢氏火气顿时就冲着房遗直来了。 第六十三章 卢氏大骂道:“你才是不可理喻!姐姐受了委屈,你身为弟弟不替姐姐出头便罢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房遗直一脸通红,又不敢跟母亲犟嘴,只好闷着头一声不吭。 卢氏哼了一声,对那下人说道:“你且再去打探。” “诺!” 那下人应了一声,还未转身,便又有一个家丁跑了进来。 “禀告老爷夫人,二郎……二郎把那曹氏的闺房给砸了!” “啥?” 卢氏有些傻眼,这也闹得大了点儿吧? 杜氏也有些着急,问道:“怎么就给砸了?” 那家丁是在王府全程看了过程才回来禀报的,当下绘声绘色的将当事情形加油添醋的讲了一遍。 卢氏喜形于色:“太解气了,砸得好!” 房玄龄一脸苦笑。 房氏咬着嘴唇,两只眼睛亮闪闪的,那个小狐狸精,这回知道怕了吧?以为有王爷宠着你就横行无忌了? 杜氏一脸呆滞,心说这小叔子也太猛了…… 房遗直则喃喃自语:“粗鲁……无礼……不可理喻……”生怕被母亲骂,却是不敢大声。 众人还没等回过神来,便有第三个家丁跑来禀报。 “二郎把曹氏的连个兄弟摁在地上抽鞭子,并且扬言‘你曹氏有兄弟,这是欺负王妃没兄弟么?我就叫你们看看,是谁的兄弟厉害!以后但凡对王妃不敬者,就是这下场’!” 房氏感动得眼泪哗哗的又下来了,这个二弟,太贴心了…… 然后家丁的又一句话,则是让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 “陛下已经命‘百骑’,将二郎缉拿入宫……” 虽然知道陛下比会知道此事,抗旨的罪名终究也逃不掉,可事情发生了还是担忧非常。 房氏止了眼泪,起身走到房玄龄榻前,“噗通”跪地,哭着哀求道:“父亲,此事全是因女儿而起,二郎此次入宫,陛下必然震怒,也不知会如何处罚。您进宫求求陛下,宽恕二郎吧……” 房玄龄揪着胡子,一脸为难:“这个……这个……待为父好生想想再说……” 卢氏却是已经吼道:“想个屁!我说房玄龄,你软了一辈子,还要软到什么时候?” 房玄龄苦笑:“夫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不管如何,陛下必会顾及某的颜面,不会取了二郎的性命,也不会发配充军……” 几十年君臣,房玄龄自是了解李二陛下的性子,所以并不担心。 可他不担心,卢氏担心啊! 卢氏两条眉毛都竖起来了,指着房玄龄的鼻子大喝道:“房玄龄,你说的是人话吗?二郎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陛下要他的性命,可打板子也能把人打残废了,你去不去?好,你不去我去!” 卢氏骂了一通,担心的不行,就要自己进宫。 杜氏在一边尴尬极了,作为儿媳妇,婆婆当着自己的面指着公公的鼻子发飙……实在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房玄龄老脸赤红,怒道:“你这个蠢妇,莫要胡搅蛮缠!某说了没事,那就是没事,休要聒噪!” 房玄龄很少有这样跟卢氏发火的时候,这下子在儿媳妇面前实在是抹不开脸面了,大光其火的爆发一通,居然把卢氏给镇住了。 卢氏瞅了瞅房玄龄,突然做回榻上,嚎啕大哭。 “我那苦命的儿啊……咋就这么命苦,碰到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爹?……” 房玄龄被卢氏哭得脑仁疼,正待回房避开,忽闻门外喧哗。 卢氏急忙到门口去看,却是一队“百骑”抬着一顶御辇走了进来,自家二郎正趴在辇上,探头探脑的望过来,四目对视。 房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娘!” 卢氏提着裙角就跑了出去,一见到房俊趴在辇上,整个后背血肉模糊,那一张黑脸疼得都变白了,顿时惊叫一声,颤声道:“这……这……这是打了多少板子?” “不多,才五十……”房俊满不在乎的说道:“儿子我身板儿硬朗,没事儿。而且多亏李将军手下留情,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将养几日便好。” 卢氏这才见到带队的李君羡,赶紧万福施礼,感激道:“这次又亏得将军帮忙,快请屋内坐。” 李君羡微笑点头:“夫人不必言谢,都是陛下的安排。某也正好拜访一下房相公。” 韩王妃房氏这时跑出来,一见到房俊的伤情,顿时又开始流眼泪,身手轻抚着房俊的脸颊,哭道:“你这傻子,如此胡闹,让姐姐于心何忍?” 房俊呲牙笑笑:“那韩王欺我房家无人,岂能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这家伙也是阴损,居然跑到陛下那里告黑状,亏得没逮住他,不然定要他好看!” 李君羡见到房氏,当即单膝跪地行个军礼,口中呼道:“臣李君羡,见过韩王妃。” 先前面对卢氏,他只是普通的见礼,这便是勋臣与皇家的分别了。 房氏赶紧侧身避开,温言说道:“岂敢当李将军大礼?还未多谢将军照拂吾弟呢,且受本宫一拜。” 说着,便屈身万福。 这个礼李君羡如何敢受?慌忙避开,惶恐道:“王妃折煞臣了。” 本来想跟房玄龄说几句话,可是王妃在场,实是太过拘谨,李君羡便当即告辞。 临走的时候,又拿出一份卷书,双手递给卢氏,说道:“此乃宫中记录的《起居注》,陛下命臣带来交给房相公。” 顿了一顿,轻声说道:“这上面记录了二郎入宫之后跟陛下的奏对……”说完,便告辞离去。 毕竟是陛下御赐之物,卢氏虽不知陛下将这个带来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怠慢,赶紧回屋给房玄龄送去。 这时房遗直也从屋里走出来,背着手,看了看房俊背后的伤,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说了一声:“自作自受。”施施然的走了。 房俊哭笑不得,你就不能多一点关心?哪怕虚情假意也好过如此冷漠吧? 嫂子杜氏也是一脸尴尬,不自然的笑笑:“你大哥这人……心里担心可是嘴上不肯说,你别怪他。” 房俊笑笑,这位嫂子倒是个明白人,便笑道:“嫂子不用担心,我明白。” 杜氏这才释然,展颜笑道:“我屋里有陪嫁的一只老参,待会儿让丫鬟给你送来,那东西最是补血气。” 说完,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走了。 家丁们七手八脚的将房俊抬回住处。 屋内,房玄龄看着陛下着人送来的《起居注》,一脸唏嘘。 卢氏不解,看看房玄龄,忍着没问,见到韩王妃房氏随后进来,问道:“抬回去了?” 房氏点头:“嗯,待会儿上完药,我再过去。” 房俊伤在臀处,敷药的话必会脱去衣裤,房氏虽是长姐,但毕竟男女有别,不便呆在近前。 卢氏冲着房玄龄努努嘴,悄声问道:“陛下送这个《起居注》来,是何用意?” 她刚跟房玄龄吵完,问房玄龄的话心里觉得低了一头,自是不肯,不问的话又实在憋得难受。 房氏也是不解,见到房玄龄看完那《起居注》,便走过去拿起来细看,看着看着,眼泪又下来了…… 卢氏是又急又气,不悦道:“你说你这孩子,咋就没一点像我呢?窝窝囊囊的就知道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房氏抹了抹眼睛,却不说话,心里却一直在咀嚼着《起居注》上记录的房俊的那句话。 “我这人脑子笨,不管那么许多,我处事的习惯,一向都是帮亲不帮理,谁欺负我的家人,甭管理由,先打了再说!” 房氏眼中带泪,嘴角却带着笑,感受着房俊那一股维护长姐、不分对错的执着和固执。 房玄龄这时轻叹道:“陛下这是给我出难题啊……” 卢氏觉得自己忍受不住两父女的古怪,横眉立目拍着桌子:“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说明白!” 房玄龄苦笑道:“你那宝贝儿子,跟陛下奏对的时候也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语,陛下这是要告诉我,他顾及与我之间的君臣颜面,不忍重则二郎,但心中怒气实在难平,让我替他出了这口气!” 卢氏奇道:“你怎么替陛下出气?” 房玄龄苦笑摇头:“再打孩子一顿呗!” 卢氏大怒:“你敢!” 房玄龄嗯了一声:“某不敢。” 卢氏为难道:“那陛下问起,你怎么说?” 房玄龄道:“某不敢。” 卢氏又怒了:“我当然知道你不敢,我问你陛下问你打没打孩子,你怎么回答?” 房玄龄哭笑不得,翻个白眼,不理她。 ******** 翌日朝会之后,李二陛下将房玄龄单独留下。 回到后殿,李二陛下坐回榻上,喝了口热茶,问道:“玄龄可收到《起居注》?” 房玄龄淡然道:“收到了。” 李二陛下又问:“可曾明白某的心思?” 房玄龄说道:“臣明白。” 李二笑了:“怎么处置的你那个宝贝儿子?” 要他将房俊重罚,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就像不愿意重惩程处弼一样,虽然很生气,但毕竟不是什么大罪过,罚得重了,伤了君臣情分,没必要。 可是不罚又难解自己心头之气,打几板子就完事儿了? 哪儿有那么便宜!某不好意思打,某让你爹打! 房玄龄低眉垂眼:“没处置。” 李二一愣:“为何?”某都那么明显的暗示了,你却毫无动作,这个就是你不应该了。 房玄龄云淡风轻:“某,不敢。” 李二膛目结舌:“为何不敢?” 天底下还有老子不敢打儿子的? 房玄龄似乎有些为难,半晌,才说道:“夫人不让……” 李二陛下:“……” 夫人不让…… 这理由很好,很强大!李二陛下发现自己居然无言以对…… 仰天长叹一声,李二陛下才说道:“房玄龄啊房玄龄,怕老婆怕到你这种程度,也可名留青史了!” 言下之意,只是嘲讽房玄龄怕老婆之事必将成为千古笑柄。 他却不知,千年以后,非但怕老婆不可笑,男织女耕亦不丢人,给老婆洗脚那也是情趣,就连看书不投推荐票,也不算多么无耻…… 公子許说 居然没发现我自己如此有潜力,八千字啊,厉害了我滴哥哥![吐](>p<”)累得吐血中……据说推荐票专治内出血,老爷们,救救俺吧…… 第六十四章 萌动 窗外的红梅已经盛放,粉红的花瓣在瑟瑟寒风中摇曳、颤抖,吐露着淡淡的暗香。 红的梅、白的雪、黑的瓦,构成一幅静谧清幽的画卷,仿佛能沉淀心内的千愁万绪。 武媚娘坐在榻上,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房俊正趴在榻上午睡,侧着脸枕着手臂,面容安然。 卧房里放置了四个火盆,炭火正旺,融融的热气如同暖春,将寒冬腊月的寒冷驱散。房俊只穿了一条犊鼻裈,露出健壮的背脊和粗壮的大腿。 一股都属于男人的气息在卧房里弥漫,丝丝缕缕的钻进武媚娘的鼻端,惹得她芳心跳动加快,粉腮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愈发显得娇艳秀丽。 宽宽的肩膀,因为卧姿而凸起的背肌,结实紧致的腰身,配上古铜色的肌肤,这个男人强壮、健硕,浑身上下充盈着一种雄性的魅力。 武媚娘轻咬着红唇,端详着房俊的面容。 他的眉毛很浓,宛如刀锋,平素眼睛很亮,这时候闭着眼,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却是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随和。鼻子很挺,嘴唇棱角分明,长方脸尖下巴,阳刚多于俊秀。 武媚娘从未这么仔细端详过房俊的相貌,此时细细看来,的确算不得俊美,非但不如吴王李恪那样的美男子,便是清秀疏朗的柴令武都比他强了不少。 绝对不是那种会受到女孩子一见倾心的好相貌。 但是不知为什么,武媚娘却觉得房俊长得还不错,虽然少了阴柔俊美的秀气,却多了阳刚矫健的粗犷,这样的男人,跟能给予一个女人安全感,一定会是一个坚实的依靠,无论风急雨骤,都会挡在前面,撑起一片温馨的港湾。 而且,如此健硕的身躯,也会给予一个女人最大的满足吧? 想到这里,武媚娘顿时羞红了脸颊,秀美的玉容宛如涂了胭脂。 她入宫时间虽短,也未得到机会侍寝,但毕竟是以选妃的身份入宫,床帏间的闺房之事,乃是必经的培训,会有专门的嬷嬷讲解指导,自然明白一个健壮的男人在房事中会是令女人很愉悦的一件事。 可是,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羞人的地方呢? 为什么又会觉得这么长得不怎么俊美的男人,会是一个坚实的依靠呢? 武媚娘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他在韩王妃这件事上所表现出来的重感情和有担当吧。 她是个女人,更能了解和体会当时韩王妃委屈的回到娘家,却无人给予支持的落寞和酸楚。可就在这个满心失望的时候,自己的弟弟因为自己在夫家受了委屈,浑然不顾的打上门去只为替自己讨个公道,心里会是何等样的安慰与欣喜? 要知道,房俊面对可不是一般的官宦,而是堂堂的亲王,而且他自己还身背着陛下的责罚,如此公然抗旨、藐视宗亲,谁知道等待的会是什么样的惩罚? 然后,武媚娘又想到若是自己在夫家受了委屈,自己的兄弟会打上门去吗? 虽然是假设,但是武媚娘知道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武家的兄弟,只会当她是个拖油瓶、累赘,恨不得她死掉才好,那样还会有明目去讹一笔财货……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长得不俊,虽然还有点憨,虽然很暴躁,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 这样一个男人,会是个不喜欢女人的兔子吗? 武媚娘又想起了临出宫的时候,高阳公主拉着自己说的那些话,她的脸更红了,像是快要渗出鲜血似的,娇艳欲滴。 明媚的眸子也有些朦胧,悄悄的瞄向房俊的胯下部位,只是由于他趴在榻上,将那地方紧紧压住,也看不出什么状况。 武媚娘偷偷看了看门外,静悄悄的,俏儿那丫头估计也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房俊的卧房,除了武媚娘和俏儿之外,其余侍女几乎不敢进来。 好机会啊…… 要不要按照高阳公主说的那样,试一试房俊的……那个东西? 尽管无人见到,武媚娘仍是羞不可抑,自己虽然是陛下赐给房俊的侍妾,可也是个身家清白冰清玉洁的女儿家,怎可做出此等不要脸面之事呢? 教养、廉耻都告诉她那么做一定不对,说不得还会被房俊看轻了,可心里却如同有一只小魔鬼,在不停的怂恿她、挑拨她:“又不用真个去做,看一看、摸一摸,他又不会知道,而且这可是关系着你往后大半辈子的幸福,机不可失啊……” 可怜的高阳美眉和武美眉,居然纯洁的认为“兔子”就应该是软的,却完全不明白世界上除了有“受”,其实还有“攻”,除了“弯的”,“直的”也是可以存在的…… 武媚娘芳心纠结,差点把嘴唇都咬破了。 终究,还是自己的终身幸福战胜了羞涩羞耻,若房俊真的不行,自己下半辈子干脆出家为尼好了…… 武美眉毕竟是武美眉,那强悍的基因是与生俱来的,只要是她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哪怕再险、再难,也非做不可! 不仅要做到,还要做到最好! 轻轻挪动了一下玉臀,靠着房俊近了一些,武美眉咬着嘴唇,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手心已经全是汗水,纤细的指尖有些湿凉,在触及到房俊火热肌肤的那一刻,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武媚娘整个人都微微一颤,像是被烈火灼一下。 咬着牙,指尖轻轻顺着房俊腰间的肌肤,一直向下,可是这时她又突然发现,因为房俊是趴着的,自己想要摸摸……那个东西,就必须将手探到房俊的身下。 会不会把他惊醒呢? 武媚娘犹豫了,若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尚可掩耳盗铃,可若是被房俊发现了,自己还要不要活了? 摸? 还是不摸呢? 这是个问题…… 然而,就在她满心纠结、天人交战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她指尖带来的麻痒惊动了房俊,趴着的房俊手臂一动,侧过身来,然后睁开了眼睛。 武媚娘吓得心都漏跳了一拍,整个人顿在哪里,一动不动。 四目相对。 房俊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了看武媚娘,打个哈欠,随口说道:“都说了我已经好的差不多,睡觉的时候就用看着了……” 他住嘴了,因为他看见了武媚娘的手。 那只纤细柔嫩如同春葱一般的小手,因为自己翻了身的缘故,距离自己的小弟弟仅有零点零一公分的距离…… 房俊有些发愣,这是要干嘛? 武媚娘都快哭了,只觉着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令她尴尬、羞涩、无地自容的时刻了,“嘤咛”一声,收回手,捂着滚烫的脸颊,飞也似的逃了。 房俊一头雾水,有些懵圈。 这丫头咋回事儿? 可是当他看着武媚娘那紧裹在衣裙下因为步履匆匆而摆动的翘臀,那盈盈一握彷如柳条的纤腰,还有鼻端充斥着的淡淡的脂粉香气,原本就神元气足蠢蠢欲动的小弟弟,立马摇头晃脑的硬了…… 房俊哀叹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 春天快到了,骚年已经成熟,已是萌动的季节…… 公子許说 啦啦啦,今日放假,三更依旧,闲话休提,票票拿来! 第六十五章 高,实在是高!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这句谚语绝非传说,更不是形容词,自西汉以降就广泛流传于关中士庶阶层,它是对世居长安城南之韦、杜两族密迩皇宫、亲近皇权之政治社会地位的形象描述。 自汉朝以来,两大家族皆是沐弦歌而起舞、尊经义以获仕,家族好礼向学之风由此肇基。族中子弟或典军抗敌参预枢要,或牧守州县抚民以静,或执掌台衡规治天下,文武昌盛,势重关辅。 新丰杜府。 杜连仲端坐堂上,一手抚着颌下美髯,一手用指节轻轻敲打着面前的案几,凝神沉思。 长子杜怀恭坐在下首,锦袍玉带一表人才,手捧着茶盏,却是有些神思不属,坐在那里发呆。 另一位精干利落的五旬老者垂手立在堂中,正轻声汇报着新进得到的消息。 “吴王殿下已经于城门处张贴布告,言及为了表彰新丰士绅大力救助灾民的事迹,特请皇命,于渭水之畔立一石碑,延请当世大儒孔颖达挥毫,于三日之后将所有有功之士的名字、事迹书写成册,镌刻于石碑之上。” 老者说话时语调抑扬顿挫,叙述十分清晰。 听到此处,杜连仲微微睁开眼,皱着眉头,似是自言自语道:“此举何意?” 杜怀恭插话道:“必是那吴王李恪募捐不力,眼看被魏王殿下远远超过,便心急如焚,想要以此法鼓励城中富户,踊跃捐献。哼,他也太天真,即便真有那虚浮好名之辈想要借此机会名录石碑,可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城中素有家资者,皆已同魏王暗通款曲、同气连枝,比不会出这个面。余者便是有心,可也没有那个实力,捐不出多少钱粮来!” 站立的老者也赞同道:“大郎言之有理,此应是那吴王无奈之举,老爷不必在意。” 杜连仲却不说话,又闭上眼睛,仔细思考。 半晌,才微微叹口气,赞叹道:“真是高啊!” 高? 杜怀恭同那老者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杜连仲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儿子,心底叹息,这个长子头脑才华皆是上上之选,奈何性子太过轻浮,遇事莽撞毛躁,恐怕非是能支撑家业之良才。 自家这一房虽是杜氏嫡支,然则杜氏枝繁叶茂、脉络繁杂、家族庞大,便是同族之间也是明争暗斗、刀光剑影,竞争的意味更甚于亲情,稍有不慎,便被人连皮带骨的吞下去。 看起来,只有指望着未来的亲家,能保得住自家这一支的荣华富贵,至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怕是奢望了…… 心里想着,还是对儿子孜孜不倦的教导,耐心讲解道:“吴王此举看似只是无奈之下的鼓励之策,实则暗藏玄机,却是叫人不得不心甘情愿的入其毂中。” 见到儿子仍是一脸茫然,浑不解其中深意,只好继续说道:“吾且问你,此次吴王募捐,吾杜家捐赠几何?” 杜怀恭挠挠头,想了想:“几百贯是有的吧?”说着,不确定的看着立在堂中的老者。 那老者便是杜府的管家,自是清楚此等进出事项,说道:“是两百贯。” “呃……那是少了点儿。”杜怀恭说道,即便不属于同一阵营,但人家毕竟是堂堂亲王,杜家拿出这么点钱来,确实有些不地道,对于吴王殿下来说,还不如不出,这是打脸啊! 杜连仲对这个整日里只知寻花问柳、斗鸡走狗的儿子愈发失望,语气严厉,训斥道:“莫要整日里不务正业,这个家不是我自己的,等我死了,你凭什么撑起门面?” 杜怀恭不怎么怕他爹,笑嘻嘻说道:“您这不还在呢吗?再说了,现在抱住了魏王的大腿,等您百年之后,咱也是有从龙之功,封个国公不在话下,子子孙孙享受不尽,有什么好担心的?” 杜连仲怒道:“混账!你以为我杜家能繁衍至今,哪怕改朝换代仍能屹立不倒,是靠着所谓的皇家宠信吗?” 杜怀恭奇道:“难道不是?” 杜连仲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儿子:“咱们杜家凭恃的,是诗书,是名声!读书才能明理,名声可以传家!历代君王从不敢动杜家,你道是为何?是因为只要动了我杜家,便会引起关中动荡,无数百姓生出异心!为何百姓会心向我杜家?是因为我杜家的名声好,富年不增税,灾年捐钱粮!只要我杜家在,老百姓但凡有个三灾五难,便有个乞讨求助的门路,就会有一条活路!杜家不在了,他们去求谁?”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喘了口大气,才续道:“陛下有句话说得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君王,适用于国家,更适用于一个家族。我们杜家历代,从未对老百姓干过一件丧尽天狼的坏事!所以无数昌盛一时的家族倒了,可我们杜家依然存在!现在,你可明白了吴王殿下的用意?” 杜怀恭眨眨眼,很快便想明白了。他不是笨蛋,相反还极为聪明,只是从不肯下功夫去想这些琐事,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醉仙楼找当红的姐儿喝点小酒…… 前前后后这么一想,顿时咋舌道:“这特么也太阴了!” 见到儿子想明白了,杜连仲也很是欣然,这个儿子虽然性子虚浮了一些,好歹还有雕琢的余地,不算废物…… “这要是把我们杜家捐赠两百贯往石碑上那么一写,满城百姓该如何看待我们杜家?受灾者成千上万,饿死冻毙者不计其数,结果朝廷号召富户捐献抢粮用以赈灾,杜家就捐了两百贯?这是为富不仁呐!杜家的名声可就彻底败坏了!非但如此,这石碑乃是皇命所立,只要大唐不完,这块石碑就得一直立在那儿,谁都不敢动!到时候我杜家岂不是要遗臭万年?这也太毒了!吴王怎么能想出这么缺德的招数?” 杜怀恭越说越是激动,越说越是气愤。 如此一来,杜家岂不是要彻底背上“为富不仁,人性冷漠”的罪名?数代人辛辛苦苦堆积起来的名声,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管家也有些傻眼,这立一块石头,背后居然这么多的玄妙? 赶紧说道:“这不是还有三天时间吗,咱们要不要……再捐点?” 杜怀恭也猛然醒悟:“对呀,还有三天呢!捐,赶紧捐!那个……”说道此处,他又猛然想起一事。 杜家跟魏王那边,可是有言在先,绝对不能支持吴王李恪,就让吴王李恪在这新丰一败涂地,铩羽而归,彻底断了他争储的念想! 这要是再捐钱粮,岂不是得罪了魏王李泰? 这捐也不是,不捐也不是,难办了…… 杜连仲扫了儿子一眼,淡然说道:“咱们支持魏王,只是未雨绸缪而已。储君之位虽有便数,然则乾坤定数皆在帝心,谁有说得准魏王一定能登上储位?你即刻去安排,探一探其他几家的动向,一窝看,那几家也是要捐的。既然非捐不可,那就别小家子气,给我捐个第一出来,咱们杜家的名字就刻在石碑的最上头!” 杜怀恭赶紧领命。 怪不得父亲一开始说吴王此策能叫人心甘情愿的入其毂中,非但必须得捐,还得抢着捐,谁不想让自家的名字刻在石碑的最上端,供后人敬仰? 这可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荣誉! 这招数,啧啧啧,高,真特么高哇…… 第六十六章 背后有高人 吴王李恪这个布告一出,新丰县舆论纷纷。 老百姓颇是不以为然,这位吴王殿下看上去身份尊贵模样俊俏,原来也是个样子货,与那些黑了心的富户都是一丘之貉。眼下雪灾严重,虽未到“易子相食”的程度,但多少房子被大雪压塌了,多少人被冻死,多少人挨饿? 可是那些住着华厦美屋,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妻妾成群仆役如云的权贵富贾,却吝啬于捐赠一点点救命的钱粮,宁可让谷子堆积在粮仓里发霉,也不愿施舍给灾民一顿稀粥。 这样黑了心肝、为富不仁的家伙,还要给他们勒石记功? 简直不知廉耻! 百姓们经过那块刚刚在渭水河畔立起来的大石碑,都轻轻啐一口,心中不满。 权贵富贾们,更是纷纷关起门来破口大骂。 这个吴王殿下看似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谁知道却是个如此阴险奸诈的家伙? 自家没有捐多少钱,这名字往石碑上一刻,不是要让新丰百姓骂上个几辈子? 虽然都是些淤泥里的升斗小民,骂破喉咙也不当的什么事儿,可再渺小那也是乡梓,同根同源一衣带水,这要是“为富不仁,漠视乡梓”的议论传出去,自家的名声可就要臭大街了! 而且是遗臭万年那种! 这对于一个生存在名声比性命还重要年代的世家,那是顶顶严重,仅次于抄家灭族了。 可是哪怕再不满,骂完了,还得赶紧弥补。 如何弥补呢? 这倒是不用伤脑筋,不是怕自家捐的钱粮太少,而被百姓愤恨吗?那就再多捐点就是了…… 对于这些世家大族权贵富贾来说,累世积余,都是家资巨万,拿出点钱粮来赈济灾情,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看他们自己愿不愿意。 吴王殿下此策一出,不愿意也得愿意了,除非想子孙都被乡梓戳脊梁骨。 既然非捐不可,那也就顾不得与魏王李泰的约定了。 捐一千贯是捐,两千贯还是捐,何不趁此机会,将坏事变成好事,捐一个头名出来,独占鳌头刻于石上,以供新丰的百姓世世代代敬仰,每当看到这块石碑的时候,都会竖一只大拇指,说一声“某某家恩义无双,惠泽乡梓”? 于是,原本冷冷清清的吴王殿下住处,瞬间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把个吴王殿下美得冒泡,心舒神畅! 根本不用多费唇舌,城中富户便抬着一箱一箱的铜钱,一车一车的粮食,蜂拥而至,一家比着一家,一家赛过一家!更有甚者,早晨送来三千贯,闻听别家捐了五千贯,便在傍晚的时候再送来三千贯,仿佛那钱粮都是海潮涌上来的,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是要一个独占鳌头! 短短一日之内,县衙的钱库堆满了铜钱、布匹、绸缎,粮仓堆满了粮食。 吴王殿下意气风发,大手一挥,于城中设立粥棚,百姓可免费吃食,再重金收购粮食。 新丰的救灾行动轰轰烈烈的开展起来。 直至此时,“勒石记功”的深层原因才被有识之士剖析出来,传播于市井之间。 灾民百姓这才恍然,原来吴王殿下的用意在此!我等愚民居然有眼无珠,将殿下如此精妙的计策误解,实在是罪过!此计设计得富户巨贾有口不能言、还要心甘情愿的拿出钱粮博一个好名声,真是高明! 一时之间,满城皆是称颂吴王殿下贤明之声,将吴王李恪的声望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贤王”之名,遍于朝野。 有人欢喜,就会有人愁闷,有人高兴,自然就会有人愤怒。 吴王李恪爽了,魏王李泰自然怒气勃发! 他不气声望骤升的李恪,他气的是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富户巨贾! 尼玛,当着本王的面信誓旦旦的说什么同气连枝,定要配合本王将吴王的气势压下去,拥护自己承继储君之位,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可特么一转眼就把钱粮一车一车的往李恪那边运,你说你顾及名声,这个本王能理解,可过得去也就行了,干嘛非得争个头名、占个鳌头? 这一转眼形势急转直下,先期取得的优势瞬间化为乌有。 这一次兄弟斗法,魏王李泰输的干干净净,而且输的实在恶心! “嘭” 李泰一脚踹飞了榻前的案几,怒目瞪着面前几位世家巨贾的当家人,怒喝道:“尔等欺我李泰良善乎?” 吓得几位当家人两股战战,伏地请罪不已。 杜怀恭是杜氏嫡孙,身份尊贵,同魏王李泰交情也不错,经常一同饮酒玩乐,面对李泰的怒火,他倒是不怎么害怕。 苦着脸说道:“殿下息怒,吴王此策,确实太过阴损,吾等实是不得不如此为之啊!” 有他出头,其余元氏、侯莫陈氏等几家也都出言附和。 不是我等背信,实是吴王太过奸猾…… 李泰这人虽说气量不大,性格也易冲动,但脑子绝对好使,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难道还能真的为了此事怪罪于这几大世家? 这些世家自南北朝开始便盘踞在关陇,根深蒂固势力庞大,枝桠藤蔓早已渗透进大唐的方方面面,乃是自己逆取储位的最大助力,不好得罪。 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暴怒的情绪,李泰缓缓说道:“吾那三哥一向自诩光风霁月、磊落坦荡,决计想不出如此阴险的计策,某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杜怀恭说道:“殿下是说……吴王背后有高人指点?” 李泰阴仄仄的点头:“必是如此。” 侯莫陈武插话道:“莫非是那岑文本?” 岑文本一直是吴王李恪的铁杆支持者,满朝皆知,而且此人心思玲珑智计百出,更是人尽皆知。 李泰想了想,摇摇头:“不太像,岑文本那老匹夫一直都在本王的监视之下,但凡有点动作,绝对不可能避过本王的眼线。自从李恪去了新丰,那老匹夫一直安坐不动,不会是他。” 看得见的敌人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那种从未出现在你的视线中、等到关键时刻突然扑出来咬你一口的敌人,那是最致命的。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连敌人是谁、有什么优缺点、有什么行事风格都不知道,这才危险。 李泰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对杜怀恭说道:“你父亲这一支在新丰耳目灵通,给某盯紧了李恪,务必打探出是谁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 杜怀恭赶紧答应下来,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口口声声说人家的招数阴险,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你对付李恪那釜底抽薪的招数才是阴险呢…… 人家那是阴险么? 那得叫阳谋,光明正大的阳谋,坑就挖在哪里,让你看得明明白白,还不怕你不往里跳! 想到此处,杜怀恭心里也好奇起来,李恪的背后到底是何高人? 虽然不属同一阵营,杜怀恭也对那个“高人”兴趣盎然…… 公子許说 我去!自动上传的时间设置错了,这章没传上去,啥也不说了,我有罪…… 第六十七章 炼钢歧途 明天下午【分类小说新书精选推荐】【历史频道新书精选推荐】,所以今天两更吧,明天三更,理解万岁。 不过欠着大家一更,这个不会忘,容我这两天整理一下思路,然后给大家爆一下! 另外,当然是求票…… ************* 房俊知道唐朝的各项工艺很落后,也知道这个时代最好的工匠都被官府征召,官营手工业一直占据着古代手工业的主导地位,代表着生产技艺的最高水平。? 工匠集中在官府设立的作坊内,使用官府供给的原料,在工官的监督下,制作加工官府指定的产品。 他们职业世袭,世代为官府劳作。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房家的铁匠铺会是如此简陋。 沿着山坡建了一溜儿土坯房子,围成个半圆,房前建有几个竖炉,估计就是用来炼铁的。 炉高差不多五六米,底径三米左右,中间部位较粗,两头略窄,外皮用砾石砌墙。上边有装料口,下部有鼓风口,如此一来,能形成炉料下降和煤气上升的相对运动。燃烧产生的高温煤气穿过料层上升把热量传给炉料,就算是预热过程了。 只是却没有见到鼓风机,炉膛里也只残留一些煤渣。 房俊以前从没见过炼铁炉是什么样的,但这不妨碍他看了一遍就明白其中的道理,用不着学过工业,稍微有些物理常识就能懂,毕竟这玩意实在太简陋。 房俊问身后的卢成:“这是炼铁炉?为啥不炼铁呢?” 虽然不远处矿洞里边开采出来的大多是黄铁矿,炼不出啥玩意来,可也不能就这么闲着呀? 卢成说道:“没错,是炼铁炉,现在是冬天,太冷,炉温上不去,所以不炼铁。” 房俊啧啧嘴,心说这破炉子也太简陋了,不仅现在冬天炉温上不去,就是放在三伏天,温度还能高到哪里去? 炼铁需要多少度来着? 房俊揪着头发想了想,大概是一千多度吧?大概差不多,那么炼钢最起码也要一千五百度往上了,这破炉子炼铁都费劲,炼钢就更不能指望了。 当初要是学理科就好了,炼铁、炼钢、烧水泥什么的,搞不好能推动唐朝就开始第一次工业革命。 哦,对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标志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蒸汽机…… 话说蒸汽机这东西原理简单到爆,难的是材料不容易得到和工艺达不到标准,总体来说,貌似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做出来。 呃,想远了…… 房俊瞅了瞅炉膛里残存的煤渣,失望的叹口气。 用煤炼铁,大概是中国古代的专利了吧?失败的专利啊…… 古代冶铁业长期受含磷量过高的困扰,这大概是因为铁矿质量不好,也可能是因为铸铁技术的缘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苏轼曾做过一首《石炭行》,盛赞用煤炼铁的好处。他认为用煤“冶铁作兵,犀利胜常云。”还可以节省木炭,提高炉温。确实,煤有这两个好处,它还降低了炼铁的成本,煤比炭便宜多了。 然而冶铁最可怕的杀手——硫,就潜伏在煤中。 北方的冬天很寒冷,因此高含磷量铁器冷脆现象很严重,严重制约了铁器的发展。 所以,用煤炼铁,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错误,将整个冶铁行业带上了歧途! 其实解决含硫量超高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炼制焦炭,用焦炭来冶铁。 但是古代人不会炼焦。 房俊又想了想,焦炭是怎么炼出来的?嗯,他也不会…… 不过他知道焦炭是把煤放在一个密封的环境里使劲儿烧就对了,水泥也是烧出来的,玻璃还是烧出来的,瓷器依然是烧出来的,…… 难怪人们常说,“火”的使用是文明的标志,原来如此啊…… 虽然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烧,反正烧就是了,可这劲儿的烧,变着花样的烧,总有一天能烧出来。 房俊无奈,再一次感叹“学好物理化,穿越到哪儿都不怕”的真谛。 这次来铁匠铺,不是视察炼铁炉,而是验收前些日子在房府给卢成安排的任务,不过自己既然想到了焦炭,自然要交待卢成一下,没事儿就按自己的思路试验一番,总归是不会错。 卢成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先把煤烧了,再用煤烧剩下的东西去烧矿石……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遍事儿吗? 卢成一脸迷茫,理解不能…… 房俊也没法多说,难道跟这个一千多年前的“文盲”解释一下什么叫碳元素,什么叫co2,什么叫化学反应? 一溜儿土坯房前是一个院子,将煤渣矿渣粉碎成细细的小块,厚厚的铺了一层,坚实平整,无惧雨雪,不会动辄泥泞不堪、凹凸不平。 此时,那院子正中摆放了一架马车,只是个简陋的框架,并无挡板帷幔之类的装饰。 房俊走过去,捏着下巴,围着这辆马车转了一圈,心里有些感慨。 没错,他要做出来的,就是这辆四轮马车。 很难想像,泱泱中华五千年文明,发明出无数领先世界的技术,却没做出一辆四轮马车。 很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中国一直都是两轮马车,而从来没有出现像欧洲那种在大街小巷穿梭的四轮马车,而实际上四轮马车在载重和舒适度方面都完爆两轮马车,英国女王出门也是坐的四轮皇家马车。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中国一直都是两轮马车,而没有出现四轮马车呢? 有人找了很多客观理由,什么地形因素、战争因素、马屁因素……但是房俊认为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人一直没有解决四轮车的转向问题。 中国人也出现过四轮车,但这种四轮车只是简单地将四个轮子安装在一个固定的车架上,因此无法转向,这样的四轮马车虽然看起来有四个轮子,但却没有任何实用价值,就算有四十个轮子也白搭…… 如果让一个现代人去看,这算是问题吗? 显然不是。 眼前这辆马车,是将前两个轮子装在一个车架上,后两个轮子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后面的车架架在前面个车架上由一根立轴连接,便完美的解决了四轮车的转向问题。 可很多发明就是这样,就像隔了一层窗户纸,你捅破了,那就只是薄薄的一层,你不捅破,那就什么也看不见。 事实上,很多最简单的机械技术都是西方人发明的,比如螺丝钉、螺栓、螺母、齿轮、齿条、弹簧、轴承、风车、水泵等等,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却在整个工业生产制造领域起着重要的作用…… 房俊一出现,原本围在马车周围的几个工匠立刻散开,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满脸激动的向房俊见礼:“二郎,此物真乃天赐也!” 房俊有些发蒙,不至于吧? 说破大天就是一辆马车而已,两轮和四轮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咱要把它做出来也只是贪图它坐起来更舒服一些,话说这个两轮马车实在是太颠簸了…… 卢成跟房俊介绍道:“这就是咱们铁匠铺手艺最好的铁匠,没名字,大家都叫他王二小……” 房俊汗了一个…… 那王二小明显是这帮工匠的头头儿,只有他敢跟房俊说话,其他人都站得远远的。 王二小很激动,用一种很崇拜的眼神看着房俊,说道:“老朽是从山东就跟着老爷的,看着老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功成名就,当年也是看着二郎你出生……” 房俊再汗一个,我爹能让你看么…… 第六十八章 抄袭容易,发明太难 今天上了新书精选推荐,那个啥……求票哇!~ 特别鸣谢: 感谢*穷人看正版苦啊、亡灵尊主、笑胖007、哟咯吼吼、渔人的搏斗、小男人的小成长、乐活777、可爱无敌小和尚、君子朱、善良好人、好书介绍我*几位大老爷的打赏! 你们的支持,就是我最大动力! 此致,敬礼!~ ************ “老朽这辈子见过不少聪明人,将作监里那些大档头,个个都是心灵手巧之辈,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二郎!这个四轮马车实在是太妙了,平生能做出这一辆车,死了都甘心……请恕老朽愚钝,有一物实在是做不出来……” 老头很愧疚的样子,仿佛房俊把这个四轮马车交给他制造,是一件极为光荣的事情,能名留青史……嗯,这个还真可以有。 王二小指着车轴的地方,很是遗憾的说道:“二郎的图纸,小老儿很是仔细研究了一番,不得不说,实在是妙想天开!但是这个减震装置,某实在是做不出来……” 房俊凑过去看了看,就明白了。 当初画出图纸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以现有的冶炼水平,绝对不可能制造出来弹簧当作减震器,便退而求其次,以弓片取代,就是以一组弹性极佳的钢片捆绑在一起,放置在车厢和车轴的承重部位,代替弹簧的作用。 没想到便是弹性极佳的钢片,这时代也做不出来…… 房俊郁闷了,没有减震装置的车子,那还能坐么?即便是四个轮子,也没比两轮的强多少。 尼玛,难道还要提升炼钢水平? 可是哥们学的是农业啊,虽然勉强算是理科生,但炼铁炼钢真的不是我的菜…… 炒钢、灌钢、百炼钢什么的,倒是都听过,可谁特么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知道一件事:之所以古代炼钢的水平不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炉温不够,无法将铁水完全融化渗碳。 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县里边的一座全民大炼钢时留下的小高炉…… 炼钢,好像……大概……或许……就是含碳量介于生铁和熟铁之间的状态吧? 绕着车马转了几圈儿,房俊郁闷的回到农庄。 进了书房,把丫鬟统统撵走,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拿起一支前几天用石墨磨出来的“铅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卢成走了进来,同行的还有农庄的管事房全。 两人脸色都有些异样。 房俊奇道:“有事?” 房全瞅瞅卢成,咳嗽一声。 卢成低头数蚂蚁,不吭声。 房全无奈,只好开口说道:“那个……二郎啊,那啥……” 房俊皱眉:“老全叔,有话就直说。” 这一声“老全叔”,喊得房全两眼一热,谁家的仆人会受到如此礼遇? 士为知己者死,便是被骂被打也豁出去了! 房全一脸凝重,说道:“蒙二郎叫一声叔,某心里的话,也就不能不说了。二郎年少,正是读书博闻之时,当静心求学,万不可耽于嬉戏,玩物丧志……” 这话说出来,其实他心里是打着鼓的。 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房家二郎那霹雳火爆的脾气?搞不好挨顿打挨顿骂,这张老脸可就丢尽了。但身为管事,又是房家仆人里面少有的老资历,若是眼睁睁看着二郎误入歧途,那更是万万不能。 奓着胆子说出来,瞅了瞅身边低头不语一副小绵羊模样的卢成,禁不住心里大骂:你个兔崽子,说好了一起向二郎禁言,把老子诓来了你倒是一句话也不说,特么太缺德了! 房俊却是一脸茫然:“老全叔,你这啥意思?” 房全叹气说道:“二郎,按说主家的事情轮不到某多嘴,可某实在是忍不住。家里经济一向拮据,入冬以来,雪灾肆虐,老爷更是多次捐赠钱粮,已经入不敷出了……” 房俊愣住。 啥?堂堂一朝宰辅、尚书仆射的房玄龄家里,居然会入不敷出? 开什么玩笑,又没有人调查你什么巨额资产来源不明,装什么两袖清风? 他却不知,房家眼下确实很拮据。 原因很简单,生财无道…… 房玄龄个性廉洁清明,官场之上吃拿卡要那一套完全不沾边,灰色收入根本没有,老老实实的拿着李二陛下发放的俸禄;卢氏虽然是豪门嫡女,但出嫁多年,当年的嫁妆也大多置换了银钱,跟随房玄龄从山东一路来到长安;房遗直就是个书呆子,对于经营之事一窍不通;而原本的房遗爱呢?呵呵,那货更是个棒槌…… 清正廉明,不懂经营,收成不好,赈灾捐赠…… 如此种种,账面上花出个大窟窿再正常不过。 而房俊又是派遣房大海满天底下的收购茶树,又是打造什么火锅,还要玩什么四轮马车…… 所以房全才忍不住规劝几句,再不劝,二郎就成了败家子了…… 房俊郁闷了。 不是说好了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官二代吗?家里没钱了,如何安静的做一个美男子…… 为钱发愁,这还是两世为人的第一次。 怎么办呢? 当然要赚钱…… 把房全、卢成打发走,房俊一个人窝在书房,愁得头发都快揪光了。 从来没做过生意,不是太明白这里边的路数,而且他所了解的商业模式跟这个时代根本无法融合,开饭馆?夜总会?跑出租?都不行…… 总不能打着老爹的旗号去卖爵鬻官吧?且不说一向清正廉洁的房玄龄会不会把他清理门户了,单是那位英明神武的李二大帝分分钟就能把他拍死…… 那位自诩历代帝王圣明第一的李二陛下,眼里岂能容得下这个? 思来想去,也就只能依靠自己超时代的“金手指”发家致富了。 可是要想找出一个适合这个时代的发财大计,也不是那么容易。 脑子里倒是有不少诗词啥的,要不要拿出来卖? 《水调歌头》十贯,《将进酒》八贯,《念奴娇·赤壁怀古》九贯,《虞美人》八贯,一起打包的话收十五贯,再附赠一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糟蹋东西啊。 更重要的问题是,一旦这些绝世好诗流传出去,那位李二陛下一看:矮油,原来房二还是位大才子,失敬失敬,这女婿朕要定了…… 自己拼了命的“自污”岂不是前功尽弃,到头来还得娶高阳公主那个超时代的伟大女性? 这条路坚决不成! 左思不行,右想不妥,那就只能搞点发明创造了。 说道穿越者搞发明,最简单、最普及、最没有技术含量的,自然是蒸馏酒。五六十度的白酒拿给唐朝人喝,还不都给灌趴下,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可是,问题又来了。 现在是贞观中期,虽然社会清明朝局稳定,但是隋末战乱带来的影响并未完全消除,人口锐减、土地荒芜,粮食产量极低,否则也不会出现靠调拨江南粮食赈济关中雪灾的情况。 酒是粮食做的,蒸馏酒更是需要大量的白酒,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钱去买粮食,只说李二陛下若是知道如此糟蹋粮食去酿酒,会不会把他给咔嚓了? 蒸馏酒不行,那就只有另外两件穿越必备的大杀器:香皂和玻璃。 肥皂好像可以用猪油炼制?不过应该加点火碱,但是火碱又是怎么来的呢? 玻璃看上去比较容易,石英、石灰石、再加上纯碱,烧啊烧,就行了。 但是具体的比例呢? 房俊默默无语望苍天,抄袭容易,发明太难…… 第六十九章 《诫子书》 书房里,房俊将所有人都赶走,提笔悬空,满脸纠结。 按说肥皂做起来比之玻璃要容易得多,但最关键的火碱是怎么搞出来的呢? 火碱应该可以用纯碱制作,纯碱容易得到,但是它到底是跟什么东西反应,才会得到火碱? 不管了,先把自己记得住的、知道的,都记下来,慢慢研究吧。 先写了一张肥皂大大致配方,将自己的疑惑和难点都记录下来,然后又写了一张玻璃的配方。当然,所谓的配方,只是几种原料,至于详细的成分比例,咳咳,没有度娘的年代谁特么能知道…… 想了想,还是将肥皂的配方锁到柜子里,这个火碱他还要好好琢磨琢磨,由自己亲自监制,他可是记得制作肥皂会有一种副产品——甘油,那玩意和一些强氧化剂反应会爆,还是小心一点为妙,别搞出大事件。 他算是半吊子理科生,当年学的那点化学知识早忘得干净,方程式神马的根本记不住,但是没关系,他知道玻璃是石英、纯碱和石灰石烧出来,肥皂是火碱和猪油熬出来的,甚至火药是硫磺硝石木炭配出来的,这就行了。 天然的盐湖里便有纯碱,“夏天晒盐,冬天捞碱”这句话他听过,山里就有石灰石,石英这玩意陕西这片儿也多得是,至于各种原料的配方比例,交给那些仆人们去实验就行了,反正只要烧出玻璃就好,品质什么的都无所谓。 人类历史上许多伟大的发明,都是从一个灵光一现的灵感开始,然后再实验室里历经千万次的失败之后才诞生的。 现在房俊知道正确的方向,起码保证这条路绝对能够到达终点,而且已经大大的缩短了距离成功的距离,这就足矣。 当他把卢成叫进书房,将玻璃的原料配方以及一些注意事项交给他的时候,清晰的听到这家伙悄悄的叹气,估计仍然以为二郎是在胡闹,根本没听进去房全的劝诫。 也不怪他如此想,你弄一堆石头什么的放一块儿烧,能烧出个蛋啊…… 房俊郁闷的不行,干脆不理他,也没工夫理他。 因为吴王李恪又来了。 房俊一个“勒石记功”的计策,让形势低迷的吴王殿下强势逆转,堪称神来之笔。 这一计光明正大的阳谋,不仅让所有知情者叹为观止,更彻底征服了丰神俊朗的吴王殿下。 依旧是风姿洒脱,依旧是长身玉立,依旧是那么的帅…… 房俊眼角抽了一下,有些嫉妒,男人怎么可以长得这么俊?偏偏还没有一丝阴柔之气,整个人阳光健朗,这也太打击别人的自信了…… 李恪倒是没有注意到房俊的异样神情,上来便抓住房俊的手,欣然说道;“此次多亏二郎,愚兄永记恩情。” 他是个好强的人,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但是败在对手的阴谋之下,他不服气。 现在自己强势逆转,心情自然大好,神情举止也就更加亲切。 但是房俊有点受不了…… 你说古人就是虚伪,两个大男人,感情再好难道非得拉着手不放来表示? 恶心死了…… 不着痕迹的甩开李恪的手,房俊强笑道:“殿下过誉了,某不敢居功,某就是以粗人……” “唉!” 李恪佯装不悦:“贤弟切莫自谦,更不必妄自菲薄,谁若敢说贤弟是粗人,那天底下便全是粗人了……” 房俊嘴角一抽,合着您这意思,我就是全天底下最细的男人…… 李恪很高兴,不见外的信步走进正堂,口中说道:“还有你送来的那个火锅,我命人送进宫里去了,让你家工匠再给我打造一个,我都带来了。” “那没问题,最迟两三天就给殿下送到府上去,殿下,您请坐。” 听到有钱赚,房俊心情好起来,也愈发客气。 不过想想也是悲哀,以前是堂堂一个县级干部,现在又是大唐最显赫的官二代,居然会为了钱闹心…… 铜火锅陆陆续续的也卖出了几个,但是这玩意没有技术含量,据说世面上已经有人开始仿制。而且对于继承了我党“大干快上”优良传统的房俊来说,这玩意来钱太慢…… 但蚂蚱再瘦也是肉,多卖几贯钱也能缓解购置玻璃原料的花费,自从知道家里经济状况不好,他可就没再向家里伸手要钱了。不管怎么说,做一个米虫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父皇已经有了旨意,再一次任命某为安州都督。” 李恪轻松的坐在榻上,一脸喜色,一张俊脸似乎都在放光。说着,还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房俊。 房俊坐到他对面,信手结果新签,看了一眼,心里一惊。 新签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字体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通篇遒美健秀,极具王羲之的神韵,居然是李二陛下写给李恪的家信。 “吾以君临兆庶,表正万邦.汝地居茂亲,寄惟籓屏,勉思桥梓之道,善侔间平之德.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三风十愆,不可不慎.如此则克固盘石,永保维城.外为君臣之忠,内有父子之孝,宜自励志,以勖日新.汝方违膝下,凄恋何已,欲遗汝珍玩,恐益骄奢.故诫此一言,以为庭训。” 什么意思呢? 大致的是说李二陛下希望李恪做事待人要守大义大礼,做臣做子要励志自勉,不能因为是皇帝的儿子就玩物丧志,骄奢淫逸. 字写得很好,同词也很讲究,粗略看去,也只是一份家信罢了。 但关键在最后一句。 这分明是父亲教育儿子的信,绝对不应是作为皇帝的身份说的,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对于李恪的看重以及宠爱。 可房俊愈发糊涂了,李二陛下既然如此喜爱李恪,却为何始终不把李恪放在自己的立储目标之内? 看完信,房俊恭恭敬敬的双手奉还给李恪。 这并不因为手里拿的是皇帝陛下的墨宝,而是因为李恪的信任。 能将皇帝写给他的家书拿出来给房俊看,这就说明李恪已经把房俊视为亲朋故旧,毫无戒备。 对于出身皇家、深处争储风波中的李恪来说,殊为难得。 房俊重情。 哪怕明知道眼前这位潇洒倜傥的吴王殿下是一个短命鬼,绝对不是可以依靠的参天巨树,更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但他依然欣然接受这份友情。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报之! 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 这就是房俊的人生信条,一个并未完全利益化的“半吊子官员”的人生信条。 第七十章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感谢书友booklist001同志挑出错误,而且不黑不喷态度温柔,本人必须说一声,我爱你…… ps:在我的设定里,不希望主角是个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妖孽级别,我觉得一本书的主角总要有一些可以容忍的缺点、有一些无伤大雅的瑕疵,这个故事才会有意思。主角是个学农业的,专业知识会更强大一些,化学懂一点,物理也懂一点,书法懂一点,数学也会懂一点……总之就是什么都懂一点,但什么都算不上精通,这样可能比较适合逻辑,不会显得太过突兀。不是说什么都会的完美超人不好,只是我不太喜欢那样去写。 毕竟不是专业的写手,平时工作很忙,书里头这样那样的毛病在所难免。这么说不是想推卸什么,而是希望大家看书的时候能够有一颗包容的心,发现错误指正的时候不要纯粹为了黑而黑。 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这本书写完的时候,会有人说我水平不行,但没人说我态度不行。 罗曼·文森特·皮尔说“态度决定一切”,我认为这很对,这句话也送给大家,共勉吧! ************** 李恪是个很讲究的人,房俊双手将皇帝的家书奉还,他亦双手接过。 这个礼节很重要,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代,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出身带来的地位差距几乎永远不可能消除,一个皇子即便是面对一般的朝中大臣,都不必如何谦逊,因为他是君,你是臣! 由此看出,李恪是将房俊视为同等地位,并不因自己的皇子身份而显示高人一等。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以前的房遗爱是个夯货,完全不在意这些礼节;现在的房俊更是个棒槌,十几年的新式教育早就忘了老祖宗的这些规矩…… 李恪此举,相当于媚眼抛给了瞎子,完全白费。 房俊只是单纯的认为,我双手还给你,然后你自然也应该双手接住。虽然你的级别比较高,但又不是我的直属领导,难道我双手伸出跟你握手,你丫的却只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夹着烟? 好在李恪是个洒脱的人,并不拘泥于俗礼,自己只是想表示自己的态度,至于房俊没看出来,却也不当回事。 毕竟自己面前的是长安城家喻户晓的房二傻子…… 虽然傻子偶尔也会灵光一现出个好主意,但到底还是傻子…… 李恪倒是觉得,这样一个人品憨厚直率,又不失智慧的一个人,才是自己妹婿的最佳人选,比之柴令武、杜荷那些个绣花枕头强多了。 说到底,稳重才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品质。 “高阳在宫里,可是不止一次提到贤弟。”李恪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颇为古怪。 俏儿这时端来两个茶盏,小脸蛋儿红红的,水汪汪的眼神不时偷瞄李恪一眼。 房俊这个心塞啊……这死丫头咋那么花痴?赶紧挥挥手把她撵走,忒丢人。 他也没注意到李恪古怪的神情,问道:“公主殿下提到我?呵呵,想来也没什么好话。” 他与高阳公主两人,根本就不对盘。 在高阳公主眼里,房俊不是他的菜。她理想的驸马,应是那种诗酒风流、玉面俊俏的世家公子哥儿,而不是房俊这种“傻大黑粗”的土包子…… 而在房俊心里,高阳公主简直就是他重生以来最大的一个心魔。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世界未来的发展方向,所以他无法接受一个即将会出轨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 或许有点不公平,怎么能将尚未发生的事情当成罪过强加在高阳公主身上呢? 但是想必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心甘情愿的接受这样一个女人。 若是换个身份,房俊或许很爱慕秀丽娇俏的高阳公主,很喜欢她敢爱敢恨的直爽性格,但是当老婆,绝对不行! 李恪摸了摸鼻子:“时好时坏暂且不说,你可知他说你什么?” 房俊奇道:“我如何知道?说来听听。” “想听?你可别发火。” “肯定不发火,某会跟一个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房俊愈发好奇。 李恪咳了一声,低声说道:“我那十七妹,说你……有龙阳之好……” 房俊有点愣神,啥意思? 脑袋里反应了三秒钟,才猛然醒悟,顿时大怒:“岂有此理,臭丫头这不是污人清白吗?” 被未来的媳妇儿说成是个兔子,还有比这个更丢人的么? 李恪不悦,说道:“二郎,慎言!高阳才是陛下敕封的公主,金枝玉叶,高贵非凡,你一句‘臭丫头’,将陛下、将皇家、将某李恪置于何地?” 李恪与高阳公主这个年幼的十七妹感情极好,前两年,高阳每天都缠着李恪带她玩儿。李恪喜欢这个钟灵毓秀、俏皮可爱的妹子,高阳也很依赖李恪这个才学优秀、稳重又不失风趣的兄长,兄妹之间感情甚笃。 甚至,对于李恪来说,跟高阳公主的亲近比之自己的亲弟李愔更甚。 所以李恪听得房俊当着自己的面骂高阳公主“臭丫头”,顿时不悦。 丫的房二,你能为你大姐打上韩王府,难道就以为我李恪这个亲王是个软蛋,不会为自己的妹子出头? 熟料,房俊也恼了,瞪眼道:“吴王殿下这是要以势压人?” 李恪毫不相让:“本王这是以理服人,汝怎可胡乱骂人?” “你妹子污蔑我是个兔子就行,我骂她一句就不行?你这根本就是不讲理,还说不是以势压人?” 李恪哼了一声,盯着房俊:“那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兔子?” 他双目灼灼,死死盯着房俊,不放过房俊脸上任何意思表情变化。他要仔细观察房俊接下来说的话是否在撒谎,这可是关系到妹妹的终生幸福,不可大意。 可房俊却误会了李恪这发着光的眼神。 这家伙为什么对我是不是兔子这么感情趣,还要露出这种……火辣辣的眼神? 我勒个去! 这个吴王该不会也是个好男风之辈吧? 他可是知道,这个时代很多达官贵人,都以好男风为荣,没事儿就喜欢在府里豢养两个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小书童,唤之为——*******社会风气便是如此,高阳公主说他是个兔子,其实并没有什么羞辱的意思,也就是他这个穿越者,以好男风为耻。 “肯定不是!” 房俊说得斩钉截铁,万一稍一犹豫,被李恪误会就麻烦了。话说,心里存了猜忌,再看这位吴王殿下面容俊美肤若凝脂,仔细瞅瞅,还特么真有点娘娘腔…… 心里不禁打个哆嗦。 李恪依旧盯着他:“如何证明?” 证明? 我证明你个锤子! 房俊傻了眼,这事儿怎么证明?难道要当着李恪的面上演一出爱情动作片,才能证明自己喜欢的是女人? 可是那也不行啊,你要知道,喜欢女人的男人不一定就不喜欢男人…… 房俊羞恼交加:“为何要证明?仅凭高阳公主那臭丫头一句话,就要某舍却身为男人的自尊?休想!某房俊顶天立地堂堂男儿汉,说不是就不是,勿需证明!” 李恪大怒:“你还骂?” 房俊也怒了:“这能叫骂人吗?你简直无理取闹!” 李恪拍案而起:“如此污言秽语,羞辱皇室贵女,岂能容你?” 房俊脾气也发作,站起来瞪着李恪,气势不落下风:“某就说了,你待怎地?” 李恪气得咬牙:“道歉!” 道歉? 房俊打个哈哈,转身对仆人大喊道:“送客!” 李恪气得浑身打颤:“你你……如此不把皇家放在眼内,可知罪?” 房俊翻个白眼,再次大喊一声:“送客!” 哥们来自二十一世纪,你为是你李家豢养的奴才啊?泱泱五千年华夏,多少帝王之家兴起,多少帝王之家湮灭,说起羡慕倒是有一点,至于尊敬?呵呵…… 李恪差点气死,拂袖而去。 刚刚还蜜意温情相处愉快,这一眨眼,仅仅因为一句“臭丫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公子許说 朋友的父亲去世了,昨晚帮着忙活了一宿。兄弟是在农村,这边的白事讲究很多的,今天又给写了一天奠仪账,困得不行,明早还要出殡。 明天想要保持三更的,但是实在太困,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得下来,听说推荐票能提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第七十一章 帝心难测 连绵多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天空依旧阴沉,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冰冷彻骨,吹在脸上,宛如刀割。 李二陛下披了一件貂裘,站在窗前,任凭北风吹在脸上,定定的望着远处苍茫天空里若隐若现的山峦,目光迷离,一脸悲戚。 那里,是九嵕山,是李二陛下为了自己和妻子选择的陵寝之地。 现在,他的皇后已经先他而去,在那座宏大堂皇的陵寝里安歇。 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便会去与她团圆。 生老病死,真的是人生永也无法摆脱的宿命吗? 李二陛下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甘心,自己一手缔造了这个老大帝国的辉煌,开创了前无古人的文治武功,难道依然要与那些凡夫俗子一样,腐朽为一抷尘土? 人死之后,会是什么样? 想到这里,他隐隐有些害怕…… 人在面对未知的时候,总是会丧失掉信心,哪怕是千古一帝,也是如此。 身后传来脚步的轻响。 “陛下,老奴有事禀告。” 太监王德的声音响起。 李二陛下收回遥望皇后陵寝的目光,紧了紧身上的貂裘,轻声问道:“可是有新丰的消息回来?” “是。” “详细道来。”李二陛下升起一点兴致,离开窗边,走到榻上坐下,喝了一口热茶。 “诺。” 王德轻应一声,却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快步走到窗边,身手将敞开的窗子掩上。 没有了肆虐的北风,大殿里顿时温暖起来。 王德躬身站到李二陛下面前,尚未说话,大殿门口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此处虽然不是太极殿那样的军机重地,也不是神龙殿那样的帝王寝宫,但每一次李二陛下在此凭窗远眺九嵕山,追思长孙皇后的时候,心情都不是很好,所以除非像王德这样身负差事急需禀告的太监,等闲不会有人到这里来。 君臣二人一起讶然望去。 一个少女出现在殿门口,却是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穿了一袭雪白貂裘,袅袅而入,貂尾环颈、腰肢婀娜,前额乌黑的秀发盘成一个个细圆小涡,平贴额鬓,额间环着一条致的细金链子;脑后浓鬟如瀑、青丝如云,滑顺光亮得几乎能当成镜子,更显得发极黑、衣极白,冰肌玉骨。 高阳公主容貌清秀,小小的瓜子脸蛋儿怕没有李二陛下的手掌大,身段极是苗条,貂尾中露出半截粉颈,剔透得依稀可见青络,颈子又细又长、线条柔润,也不显瘦削。 她一入厅来,便带起一阵淡淡的香草芬芳,虽然若有似无,却怎么也不会消失,彷佛那微带透明的肌肤就近在鼻端,每一刻都换上一处新部位,令人闻嗅不倦。 貂裘是裘袍中的上品,讲究“轻、暖、厚、柔”四字,她身裹貂裘,看来却仍比寻常女子苗条,袍中的娇躯必是纤细到了极处。 李二陛下看着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儿,眼神里闪过浓浓的宠溺,欣然说道:“漱儿,这么冷的天,怎么跑来这里?” 高阳公主脚步轻快,如同一朵白云一般,轻飘飘的来到李二榻前,微微一福,脆声说道:“孩儿拜见父皇。”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轻摆了一下手:“不必多礼,快到火炉边暖暖身子。” 在他身前脚下,便有一个精致的铜炉,里边燃着红彤彤的炭火,阵阵热浪顺着镂空的盖子袅袅升腾。 高阳公主便伸出一双白玉也似的纤纤玉手,放在炉上烤着,俏皮的伸伸舌尖:“这天儿真冷呀!” 李二陛下佯嗔道:“既然知道冷,为什么还要到处乱跑?当心冻坏了身子,你是最讨厌喝药的。” “早寝宫里待着待着,就有些想父皇了,赶着来看看。”高阳公主开始撒娇。 “呵呵呵” 李二陛下释放一阵开怀的大笑,刚刚由于思念长孙皇后而升起的愁绪烟消云散。 或许他是一个残忍的敌人,或许他是一个冷酷的君王,但是在自己的子女面前,李二陛下是千古帝王中少有的合格的父亲。 “可是有事要求父皇?” 李二陛下太了解这个古怪精灵的女儿了。 “就知道瞒不过父皇……父皇可是答应了?” 高阳公主娇憨的笑着,心里打着鬼心思。 李二陛下好笑的摇摇头,说道:“某都不知道你所求何事,怎敢贸然答应?难道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某也要给你摘下来?” “女儿所求,自然是父皇能办到的事情,难道在父皇眼里,女儿就只是知道胡闹吗?” 高阳公主依偎到李二陛下身旁,挽起他的胳膊摇晃着,不满的撒娇。 李二陛下还就吃这一套! 笑呵呵道:“你且说来听听,若是不难办到,答应你也无妨。” 高阳公主微眯着眼,说道:“父皇,您能不能……给三哥换个封地?” 李二陛下微愣,英武的脸上笑容渐渐消退,一双眼眸光芒闪烁:“是李恪叫你来的?” 高阳公主似是完全不懂李二陛下眼神中蕴含的深意,俏脸满是幽怨,嗔道:“怎么可能?父皇您还不知道?三哥那人骄傲得不行,自己受了委屈都不肯跟您说,又怎么会让我来说呢?” 李二陛下微微一笑,不言语。 高阳公主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深明李二陛下性情的她,清楚的感觉到他的不悦,自是不敢再说话。 半晌,李二陛下才轻轻一叹,眼神渐渐柔和,问道:“汝可知,当初某为何将李恪封在安州?” 今年春,李二陛下以“周封子弟,八百余年,秦罢诸侯,二世而灭……封建亲贤,当是子孙长久之道”之诏,分封诸子,几位成年儿子尽皆封建各州。 以吴王恪为安州都督,晋王治为并州都督,纪王慎为秦州都督。 具体都是在哪儿呢? 安州,就是湖北的安陆一带,二十一世纪是鱼米之乡,但是在唐朝,整个湖北地区除了襄阳基本就没几个人。 并州,是太原的旧称,李唐的龙兴之地。 秦州,是甘肃天水,现在听来那地方不咋地吧?可是在唐朝,却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由此可见,吴王李恪的封地是最落后的。 而且,魏王李泰封在哪儿呢? 他哪儿都没封,就呆在长安,主持编撰《括地志》! 李二陛下之意,到底如何? “英果类己”、刚刚被李二陛下赐予《诫子书》报以期望的的吴王李恪,待遇却最差! 这是为什么? 帝心难测,没人知道。 第七十二章 房俊笨不笨? 高阳公主咬了咬嘴唇,说道:“当然是父皇你偏心咯!安州那破地方瘴气肆虐、民不聊生,分明是将三哥远远发配出去嘛……” 李二陛下看着女儿鼓起香腮一脸不满的娇憨神情,不由失笑,摇头说道:“不明白就算了,此乃国事,某不会向你解说,不过某相信,你会对另一件事情感兴趣。” 自己的用意,还是没人能看得透啊…… 李二陛下也不知是应该自傲,还是无奈。 高阳公主虽是聪慧,但到底年轻,被李二陛下成功的转移视线,奇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呀?” 李二陛下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对王德说道:“汝且将吴王在新丰所为,讲于某听,也让公主评断一下那个所谓的‘勒石记功’之策。” 王德恭声道:“诺。” 高阳公主好奇的眨眨眼,虽然不知父皇这是卖的什么关子,但既然是三哥的事情,自然要留神倾听。 王德轻声细语的将李恪在新丰的所作所为大致讲述,关于“勒石记功”的前前后后,却是细致到极处,彷如亲眼目睹一般,若是李恪同房俊在此,必定会吓一大跳,便是两人间的对话,几乎都一字不差。 必然是“百骑”在吴王李恪或者房俊的身边安插了耳目。 高阳公主开始时也像是普通人那般,对房俊的献计嗤之以鼻,可是越听下去,秀眸瞪得越大,待到王德讲述到这个计策的真正意图以及新丰各个士绅富贾的反应,更是差点把眼珠儿瞪出来,一张红润的小嘴张得大大的,能塞进去一个鹌鹑蛋…… 那个黑面神居然能想得出这么完美高明的计策?这可是连聪明强干的三哥李恪都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的困局啊,就被房俊这么简单的破解了? 高阳公主难以置信。 不仅是他,李二陛下也有些怀疑。 新丰发生的事情,他大体都知道,也知道李恪擎出“勒石记功”这招杀手锏,一举破掉了李泰布置的设计,募捐数量居于几位皇子的首位,便是得到众多豪族世家支持的李泰,也被其远远压过。 但他难以相信此计是出自房俊之手。 一招“勒石记功”,将人性算计得分毫不差,早已脱离了一般因势导利的境界。 “这会是房俊那个笨蛋能想出来的?” 高阳公主挑着细细的柳叶眉,疑问道。 若是在其他任何一个场合听到这句话,高阳公主都会毫不迟疑的免费送上两个大白眼:你若是告诉本殿下太阳明日会从西方升起,大概还要比这个靠谱一些……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却是深有同感,也有如此疑问。 王德躬身说道:“回殿下的话,此事千真万确。”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几乎是王德看着长大的,所以知晓王德这个老太监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而且此人平素少言寡语,极其低调,但是做事细心到极致,从无差错。 他说此事千真万确,那就一定是千真万确。 若不是多方查证再三确认,王德绝对不会在李二陛下面前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可是,仍然让人难以置信啊…… 王德看着高阳公主一脸疑惑的可爱神情,笑呵呵的说道:“请殿下赎罪,老奴有一个问题想要请问殿下。” 高阳公主赶紧说道:“老公公但问无妨。” 王德笑问道:“敢问殿下,房家二郎是个笨蛋,这句话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这还用问从何而来?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啊……”高阳公主疑惑道。 二傻子、夯货、笨蛋、棒槌……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那个黑面神居然有如此多的绰号,而且没有一个好听的。 李二陛下闭口不言,却是若有所思。 王德说道:“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殿下只是听别人所说,怎么就能认定房家二郎是个笨蛋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世间此等事多矣,不足为信。” 高阳公主小脑瓜子转了转,有些明悟。 房俊笨不笨? 好像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去关注过他的事迹,大家都说他笨,就自然而然的认为他很笨。 然而,笨蛋有两种表现方式。 其一,学什么都不会,世人皆知其笨。 其二,什么也不学,世人皆以为他笨。 那么问题来了,房俊属于哪一种? 高阳公主想了想,认为房俊应该是属于第二种,因为坊间或者贵族之间对于房俊的描述,大多是从不学习、从不去私塾,甚至打跑先生这等事,却从未有房俊不会背书、不会写字、朽木不可雕这等话。 相反,这个黑面神极度痴迷武术,拳脚棍棒极是精通,虽然才十五六岁,京中已是鲜遇敌手,所以每一次打架都是他赢…… 答案似乎出来了,房俊不是真笨,只是不想学而已。 只要他想学,一样可以学得很好。 但是……可是……可但是! 就算不是笨蛋,也不会聪明到这种程度吧? 这个“勒石记功”的光彩,可是直接盖过了高阳公主的偶像吴王殿下,怎么可能呢? 求助似的看向李二陛下,大眼睛里满是迷惘,很希望英明神武的父皇陛下告诉她:你想错了,那个房间就是个笨蛋…… 可是她失望了。 她能想到的,李二陛下自然也想得到,甚至比她想的更多,更透彻。 李二陛下也发觉其实自己一直都忽略了房俊这个人,哪怕亲口下旨将其招为驸马,也多是看在房玄龄的面上,想要给房家一个皇亲贵戚的身份,世代荣华。 但是对于房俊的种种,却从未去深思过其中是否隐含着什么深意。 现在想想,李二陛下觉得自己有些了然。 以前的房俊,虽然被京中权贵所不屑,但是从不关注,全无此人一般。 而房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名昭彰”、“臭名远扬”的呢? 是从他亲口赐婚之后! 游猎之时同玩伴冲突摔下马背、醉仙楼一打齐王李佑、二打治书侍御史刘泪、大闹清源寺、甚至公然抗旨夜入京师马踏韩王府…… 这一切,造就了房俊的恶名。 一个棒槌、恶棍、混不吝、二傻子……的形象生动的展示出来,人憎狗厌,避之唯恐不及。 与此同时,却将自己的策略智谋掩藏起来…… 聪明如李二陛下,一下子便看透房俊一切所谓的核心。 这人就是自毁名声,他是在自污! 而导致他这么做的原因,也早已毫不掩饰的展现出来——不想当朕的驸马! 甚至他那个“兔子”的疑问,都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想通了以这一层,李二陛下顿时怒气冲天! 朕的女儿不够天姿国色? 朕的女儿不够钟灵毓秀? 朕的女儿不够金枝玉叶? 你个房二凭什么敢看不上朕的女儿? 居然不惜自污名声,也要让朕知难而退,主动提出悔婚之词? 简直岂有此理! 李二陛下怒气勃发,就待要下令“百骑”将这个混账缉拿回来,往死里揍一顿出口恶气! 但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如此处理还是稍显武断,单凭猜测行事,不是明君所为。 某就要“百骑”日夜监视,将你彻彻底底的查个清楚,若是这次的“勒石记功”只是无心插柳,那便罢了;可若是当真如某心里所想,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这混账为了退婚所故意做出来的,那就休怪某不念汝父的情分,定要打断你的腿,再将你发配至天涯海角,永世不得回京! 你个瓷怂货,当某这个皇帝是摆设? 早晚有你好看! 高阳公主眨巴着迷茫的大眼睛,不解父皇为何神色变化如此复杂…… 第七十三章 穿越大唐必备之神器 房俊自是不知已被威武霸气的李二陛下识破“自污”计谋,正于农庄忙碌筹备春耕之事。 眼看年关将至,待到年后便是冰融雪消,春耕之事已经提上日程。 这时代耕作水平极其低下,对于房家这样拥有大量的地主来说,每年的春耕不啻于一场攻坚的战役。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是否顺利,关系着一年的收成。 必须提早做好各项准备。 这几天房俊于农庄来了一次彻底调查。 结果只有一个词——落后! 选种没有、育种不会、耕作技术原始、肥水管理靠天、病虫害的防治落后…… 房俊不由很是感慨:特么就这么种地,没把大唐的人口饿死一半简直就是奇迹!难不成所有大唐百姓每天都吃个半饱? 面对目前的状况,房俊有喜有怜。 怜的是大唐百姓居然靠着这种原始落后的耕作条件,以五百万顷耕地养活了一千两百万人口。 喜的是自己终于可以在专业领域内一展身手。 前几日的“化学测试”着实让房俊的自信大受打击,现在回到自己擅长的领域,顿时信心百倍,干劲儿十足。 当然,那些高深的生物技术是没有用武之地的,能凭借的也只是他的经验和见识。 “庄里现存铜钱二十七贯,绢一百余匹……” 听到房全的汇报,房俊捂着额头叹气,这就是他眼下可以支配的全部财产,所幸春耕的种子已经备好,不用额外花钱购买。至于向家里求援,房俊想都没想过。 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有责任为家里分忧,而不是一味的添麻烦。 自从穿越以来,无论是主动的找齐王李佑、魏王李泰打架,还是被动的马踏韩王府,都给家里带来极大的冲击和困扰,房俊有些愧疚。 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无论志向在何处,“齐家”都是一个男人必须挑起的重担。 房俊没啥大的想法,只想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 听完房全的汇报,再结合自己所了解的现状,脑子里飞速运转,琢磨着找到一条适合房家庄园快速发展的道路。 思来想去,几乎所有的办法都需要大量的财货支撑,才能在短期内取得效果。 但是一万年太久,咱只争朝夕啊! 只有一个办法了。 改革! 从内而外、从上到下的改革。 首先从生产工具改起。 房俊摸出自制的“铅笔”,在宣纸上边沉思边涂鸦。 看得方便的房全眼角一阵抽搐…… 没得办法,只要看到二郎在宣纸上写写画画,房全就觉得胸口发闷,不晓得二郎又要弄一堆石头沙子烧什么玩意儿…… 凑过去看了看,稍微放下心。 宣纸上不是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名称,而是一些图形,由细细的炭笔勾勒出来,轮廓清晰。 “原来是耕犁……还是尉犁……”房全是老庄稼把什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一把被分解开的耕犁。 可是再看看,有发觉不太对头。 “咦?这犁杖怎么是弯曲的呢……犁铧的形状也不同……唉,咱们这个二郎啊,真真是愁人,连个犁杖啥样都不知道,这般文不成武不就,连个犁杖都不识的主儿,往后可咋整?老爷怕是得愁怀了……” 房全心里叹息,很是为这位连犁杖都不识得的二郎忧虑一番。 没一会儿,房俊就画完了图纸。 曲辕犁这玩意儿,他不仅见过,更亲手操作过,想当年刚刚毕业分配到县农技站,作为单位唯一的大学生也是一个树典型的好榜样。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 心里感慨一番,对房全说道:“老全叔,庄子里有木匠吧?” “自然是有的,不过,二郎啊,这个犁杖咱们庄子已有那么三五个,不需要再行制作,做多了,也没那么多耕牛。再者说,你这画的也不对……”房全点头说道。 虽然也觉得这样把房俊的错误揭露出来有些不好,毕竟是主家的少爷,有伤颜面。 可他还是忍不住,很想说一句:二郎,别闹…… 房俊倒是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画的曲辕犁真的哪里错了,赶紧仔细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错误之处,不由疑惑的问道:“老全叔,哪里错了?” 曲辕犁可是号称“穿越大唐的必备神器”,要是记错了那可就悲剧了! 哪里错了? 你哪儿都错了,压根就没干过正事儿! 房全忍了忍,没敢说,毕竟这位二郎的脾气,实在是太坏了,万一惹恼了他斥责自己一顿,自己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某这就去寻木匠。” 待会儿让木匠跟你说,房全心想。 没过一会儿,房全便把庄子里的老木匠给叫来了。 老木匠姓柳,人称柳老实,大小就没名字,大家就都这么叫。 柳老实今年五十多了,腰背微驼,高大的身子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一张国字脸上皱纹密布沟壑纵横,很是显得老态。 但是行止之间倒是步履稳重,眼睛也很是炯然有神。 “这就是咱们庄子的木匠,叫柳老实,来我们房家二十几年了,算是绝对的老人,人品厚重,手艺更是没的说,工部有两位员外郎便曾受过柳老实的指点。” 房全简单的介绍一下,冲柳老实眨眨眼。 过来的路上,自己已经对柳老实安排好了,借机规劝二郎,勿要玩物丧志,任意胡为。 房俊一听,便客气的说道:“柳师傅……” 谁知这一声招呼顿时将柳老实吓了一跳,“噗通”一声就跪下来,惶声道:“二郎……折煞老朽了,师傅之称,万万不敢当……” 房俊无语了,咱就是客气一下,你还当真了? 别说你是个手艺人,便是街头补胎打气儿修自行车的,磨剪子修脚的,咱也唤一声师傅…… 他却是完全忽略了自己身处的时代。 柳老实以为他唤一声“师傅”便真将他当作师傅,而是因为房俊的态度而惊慌失措。 无论唐宋元明清,还是之前更早的朝代,匠人,都是一个绝对底下的名词,位于社会底端的一群人。 为什么呢? 历朝历代皆是重道轻器,匠为末业,匠役至微。 士农工商,构成中国古代的社会等级。学者和由学者组成的官员是社会精英,占有社会的最高地位。农业对国家和社会至关重要,耕读传家是美谈,关心农业会受到道德上的尊崇。 匠人则是兼具力工和匠人角色的手艺人,他们大多世代相传,辛苦劳作,没有机会学习文化,活在最底层,备受欺凌,工作被视为粗俗而肮脏。 堂堂的房府二郎、未来的帝婿,对他如此客气,怎不叫他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房俊摸摸鼻子,也想通了这点,便拍拍柳老实的肩膀,板起脸说道:“老柳啊……” “唉!二郎有何吩咐尽管说,老朽别的本事没有,就只有这一双巧手,但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二郎您想要弄个什么东西耍,说一声,某立马去做!” 柳老实对于房俊这样随意的态度,明显适应多了,神情也放松下来。 房全顿时无语,忿忿的瞪着一脸讨好的柳老实。 老子刚刚教你说的话都特么忘到后脑勺了? 公子許说 前天晚上去朋友家守夜,一宿没睡,昨天又忙了一天工作,困得实在不行,坐到电脑前就睡着了,少了一更,抱歉了诸位! 凌晨三点睡醒了,泡了壶茶码出这一章,立马便上传了。现在是新书精选推荐期间,还望各位老爷垂怜,多多投票,谢了@! 第七十四章 巧夺天工 房俊把桌上的图纸拿给柳老实看,说道:“你来看看这个犁杖,能不能做得出来?” 柳老实闻言,赶紧把自己的双手在裤子上使劲儿蹭了蹭,刚刚他还在家里修补农具,手上沾了不少尘土,又被房俊这一声“师傅”吓得出了不少汗,手黏黏的。 蹭得干净了一些,才恭恭敬敬的接过房俊递过来的图纸,细心观看。 “咦?这犁杖的模样有些奇怪啊……犁辕是直的啊,怎么变成弯曲的了?曲辕?曲辕……” 柳老实皱着眉毛看着图纸上这个奇怪的家伙什儿,确定是个犁杖没错,但是很多地方都有所不同。 他是个老木匠了,手艺很是不错,不仅是房家庄子,便是附近几家勋贵的田庄,偶尔也会请他去帮助制作、修补犁杖,这大半辈子制作的犁杖,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图纸上这个玩意他有点看不懂,但是看这画图的线条虽然纤细,但是清晰可辨,明显不会是画错了。 柳老实心里有些发虚,偷偷的瞄了房俊一眼,心想莫非是二郎闲着没事儿,瞎画一个东西消遣自己? 不过应该没这可能啊,人家二郎那是顶顶的贵人,没事儿消遣自己这个和泥巴的臭木匠? 难不成,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真的是个犁杖? 柳老实觉得二郎不会无缘无故的消遣自己,便沉下心来仔细看图纸,琢磨着每一个分散开的构件用处是什么。 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木匠,这一看,立即看出些端倪。 “曲辕……哎呀!如此以来,岂不是将重心稳稳的固定在这个曲辕的弧顶一点?任凭拉犁的耕牛如何行进,这重心都不会有丝毫偏移,以前为了保证犁杖的重心,使其能够直线前进,使用的是直辕,需要两头耕牛驾着犁杖同时前进才行……犁辕这么由直变曲,岂不是只需一头耕牛便可拉着犁杖耕地?我的老天爷,这设计,简直是巧夺天工哇!” 柳老实大惊失色,立马看出一旦这个图纸上的犁杖能够做出来,会有多么巨大的意义。 最简单的一点,便是能将拉犁杖的两头耕牛变成一头。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同等时间、同等数量耕牛的前提下,耕地速度将会翻一倍! 耕牛的数量极其有限,即便是房家这样的显赫之家,也只有十余头耕牛,土地却有两千多亩。按照以往使用直辕犁来耕地,每年都会有三分之二的土地无法耕完。这些没耕完的土地怎么办呢?很简单,使用人力耕地。 但人力有限,即便所有老幼妇孺全部上阵,也只能耕完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 那么其余的三分之一呢? 因为没时间耕地,便简单的用犁杖勾出一道田垄,随便种些种子了事,可以想见产量会如何。 如果使用这种曲辕犁耕地,岂不是能使用耕牛耕完三分之二的土地?剩下的三分之一再使用人力耕作,就能将所有土地全部耕完! 今年的粮食产量,最少增加一成! 最严重的是,如果天底下全部使用这种曲辕犁呢? 我的老天爷…… 柳老实托着图纸的双手不停的颤抖,浑身都打起了摆子,只觉得手中这张图纸简直就是无价之宝,若是一个平民将此物献于朝廷,陛下赏个侯爵怕是也不过分吧? 房俊看着柳老实神情呆滞,身体不停的颤抖,不由得吓了一跳,莫非这老木匠还有中风的毛病? “噗通” 柳老实屈膝跪在地上,双手将图纸高举过头,颤声说道:“老朽恳求二郎一事!” 房俊莫名其妙,怎么又跪下了? “快快请起,老柳你这是为何?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柳老实仰起头,皱纹纵横如同菊花一般的老脸上已是泪流满面,涩声说道:“老朽只求二郎将这曲辕犁的制作交托于我,三天,给我三天时间,必定做出这具犁杖!” 房俊有些无语,说道:“本来就是让你来做啊,你不做难道让我做?” 柳老实大喜。 他是个有见识的,自然清楚此物所代表的意义。此物乃是二郎异想天开画出来的,他可不敢据为己有,无论心里的道义和世俗的律法,都不可能让他那么干。 封侯赐爵什么的,他一个老木匠也不敢去想。 可是此物一旦证明确实如同自己猜想那般便捷,说不得就将传于天下,而第一个做出此物的自己,岂不是也能青史留名? “贞观十一年冬,木匠柳老实制出第一具曲辕犁……” 只要想想某本史书上或许会出现这句话,柳老实欢喜得都快疯了,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般,珍而重之的捧着那份图纸,告辞出去,风风火火的直奔回家。 谁知刚刚拐过一处回廊,便被人拦住了。 一位体态轻盈、秀丽绝伦的丽人,微笑着站在回廊前。 柳老实不识得此人,但庄子里传播的闲话让他知道,这位想必就是那位陛下御赐给二郎的侍妾,武氏。 “柳老实见过贵人,给贵人请安……” 柳老实恭恭敬敬的行礼,手里还托着那份图纸。 武媚娘轻轻一笑,柔声道:“老师傅不必多礼。” 语调轻柔,举止淡雅,说不尽的端庄贤淑。 柳老实又哆嗦了,这庄子里的人怎么都这么奇怪,个个叫我“师傅”…… 武媚娘美眸轻转,问道:“老师傅可知你手上的是什么?” 柳老实有些奇怪,回道:“回贵人的话,是图纸……” 武媚娘掩唇轻笑:“我自是知道是图纸……我是说,汝可知身为仆人的本分?” 柳老实吓了一跳,赶紧躬身说道:“老朽知道,绝不敢做出任何损害主家之事……但,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武媚娘看了看他手中高高托起的图纸,轻声说道:“此物才是二郎所创,说不得,将来会成为房家的家传之宝,还望老师傅谨慎处置,莫要被旁人窃了过去。” 柳老实心中一凛,连忙说道:“还请贵人放心,老朽虽是愚笨,却也知此物之珍贵,必严守图纸,不被他人觊觎。” 武媚娘微笑摇头,如云青丝盘成的发髻上插着一只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反射着光晕。 “此物既取名为犁,便是农作之用,若果真有益于农时,迟早会传遍天下,捂也捂不住。只需你记得,在二郎将此物公开之前,必须严守秘密便成了。” 刚刚去房俊书房,无意中听到几人的谈话,聪慧逆天的武媚娘便知此物之贵重,眼见房俊对此物不甚在意,便特意在此截住柳老实,嘱托一番。 心中感叹,这个房二郎真不知是聪明还是愚蠢。 说他愚蠢吧,却偏偏能想得出如此巧夺天工之物。 可若是说他聪明吧,却根本不知此物会对大唐带来怎样的影响。虽说此物不可能长久保密,一旦在田间使用,泄露出去是必然的,但是在那之前,有太多办法可以凭借此物获取更多的利益。 武媚娘静静站在院子里,看着书房的方向,心思复杂。 这个房二,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第七十五章 物尽其用 武媚娘走进书房的时候,房俊翘着二郎腿坐在胡凳上,口中哼着奇怪的小曲儿。 “你怎么来了?” 见到武媚娘,房俊放下翘着的腿,问道。 武媚娘浅浅一笑,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到书案上:“奴刚刚给二郎送些吃食,见有人在,便转了回去。” 素手将食盒打开,一件一件美味糕点端出来摆在书案上,最后从食盒底部端出一碗热汤,鸡肉的香气瞬间在书房里弥漫开来。 房俊闻到香气,肚子里顿时咕噜噜乱叫,这才醒悟已过了午时,却是饿了。 自是毫不客气,大吃起来, 武媚娘敛了一下裙裾,坐到房俊侧面的胡凳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房俊。 对于她来说,房俊就像是个谜,越是亲近,越是令她迷茫。 这是那个整个长安都在耻笑流传的房俊吗? 都说房俊“诞率无学,孔武有力”,“不思进学,耽于刀棒”,可是武媚娘自打接触房俊那天起,除了雷打不动的每天卯时初刻早起习武之外,那里还有一点粗鲁不文之气? 但说眼前,明明已经腹饥如鼓,可是吃相依旧文雅安静、慢条斯理,若不是一个从小就经受礼仪训练并坚持不懈的贵族,绝对没有可能做到。 而且,这人特别爱干净,讲卫生。 饭前必须洗手,饭后必须漱口,每晚都洗澡,头发必须两天洗一次……要知道那长长的头发梳洗起来有多麻烦。 最怪异的是,几乎所有的个人物品,都自己亲手整理,轻易不假旁人之手。 便如同这间书房,轻易不许下人仆役进来,她也很少过来,都是他自己清理打扫,整个屋子几乎纤尘不染,书案整洁,所有书籍账本摆放整齐、井井有条。 比之普通的女子闺房都要整洁干净,予人一种清洁舒爽、赏心悦目之感。 武媚娘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 以往从传闻中构建出的对于房俊的形象,早已轰然坍塌。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武媚娘轻咬红唇,越是好奇,心里越是有一种迫切了解的冲动,美眸闪闪,不知不觉的便盯着房俊轮廓清晰的黑脸,有些走神…… 房俊正大快朵颐,吃着吃着却发觉气氛不对,抬头一看,武媚娘两只水灵灵的美眸正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不由有些好奇,咽下嘴里的糕点,喝了一口香气浓郁的鸡汤,奇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武媚娘微惊,恍然发现自己有些走神了,俏脸微微一红:“没……没看什么……鸡汤好喝吗?” 房俊点点头:“简直美味!”顿了一下,促狭的眨眨眼:“某知道自己很帅,但是千万别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武媚娘大窘,洁白无瑕的脸蛋儿瞬间飞起两朵红云,颇有些手足无措,忿忿的瞪了房俊一眼:“郎君就不能好好说话?” 虽然不是太明白他稀奇古怪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总之不会是什么好话。 房俊哈哈大笑,心情大爽。 闲来逗弄一下未来的武则天陛下,很有成就感,嗯,若是能和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实践一下关于生命起源的问题,那会更有成就感…… 这丫头今天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裙子,秀美的脸蛋儿略施脂粉,端庄秀丽,清纯无匹。 尤其那被窄裙收得紧紧的腰肢,细如柳枝盈盈一握,若是搂在床榻之上肆意摆布成各种姿势,那滋味必定妙不可言,啧啧啧…… 武媚娘似是感受到他越来越火辣的眼神,芳心微颤,又是甜蜜又是羞窘,赶紧打开话题,转移房俊的注意力。 “郎君可曾想过,那个曲辕犁会带来怎样的好处?” 好处? 房俊随口答道:“此物比之原本的犁杖便捷甚多,更能节省耕牛,一旦流传开来,耕地效率翻上几倍不止,必将惠及大唐百姓。” 作为穿越者,且不论什么凌云壮志,若是不能为百姓日常生活带来一些便给,岂不是太失败? 武媚娘却不以为然,目光灼灼的看着房俊:“那在此之前呢?” “在此之前?” 房俊有些茫然,不解问道。 武媚娘双阳放光:“此物一出,必将郎君的名声传遍天下,然而,郎君就没想趁机得到一些额外的利益?” 房俊看着武媚娘略显亢奋的神情,秒懂。 前世混迹官场,最擅这种专营投机之道,如何利用手中的资源追求利益的最大化,简直就是官场必备的技能。只是由于穿越以来,房俊一直有些迷惘,未能准确找到自己的定位,所以并未想到此处。 经武媚娘这么一提醒,立刻便想通其中原委,物尽其用而已!略作思索,已经想出运作之法。 令他感慨的是,武媚娘如今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小丫头,怕是字也不识得几个,更没有多少阅历,居然就能想通此中关节,只能说天生就是个阴谋家。 女皇的禀赋,果真让人唏嘘! 同时心里也是打鼓,如此多智近乎妖的存在,自己能否驾驭得住? 见到房俊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武媚娘俏脸羞红,很是羞涩。 过了片刻,见房俊始终不问自己如何去具体操作,芳心微微一动,已是了然,同时暗暗吃惊。 既是不问,自是说明房俊不仅想通此中关窍,更已有了应对之策,先前只是一时间没想到而已。经自己稍微提醒便恍然大悟,甚至于一瞬间便想出策略,这…… 武媚娘暗暗吃惊,此人居然聪慧至此? 四目相对,各有心思。 暗惊于房俊的智慧,武媚娘心里不免惴惴难安,终究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被女人指点出自己的疏忽,会不会让房俊觉得很没面子?会不会因此而讨厌自己呢? 房俊眼里闪过异彩,赞赏道:“媚娘果然天资聪慧,某所不及也。” 女人比自己强,会感到很没面子吗? 或许大唐的男人会,但是房俊绝对不会。 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男耕女织早已成为传说,女子能顶半边天已是常态。男人的尊严必须有,但假如自己的女人更出色一些、更能帮助自己的事业,有谁会觉得没面子? 吃软饭谈不上,有人分忧岂不是更好? 武媚娘却是有些惊慌失色,连忙起身,惶然说道:“二郎,奴……” 看她急切焦躁、惶然若泣的神情,房俊便已瞧出端倪,哈哈一笑,身手轻薄的捏了一下武媚娘尖俏滑顺的下巴。 触手处温润滑腻,宛若羊脂。 “媚娘以为,某是那些见识浅薄、被儒学腐朽的愚夫不成?” 武媚娘被他轻薄,羞得俏脸差点滴出血来,娇躯轻颤,明媚的眼眸却是一眨不眨的望着房俊。 此言何意? 房俊捏捏手指,感受一下指尖残存的触感,暗赞一声,若是全身肌肤都是这个状态,那么搂上床榻宽衣解带之后……岂不要人老命? 难怪李治那个混蛋不顾伦理之情,也要把武媚娘收入房中,宠冠后|宫,确是难得一见的人间尤物…… 公子許说 真是见了鬼了!求票你们就投,不求就不投,自觉性咋就这么差捏? 第七十六章 牛鼻子 “物尽其用”,也得有“物”在手才成。 柳老实虽然是庄子上最好的木匠,但毕竟拘于时代,见识毕竟有限,不知是否能做出那曲辕犁。 房俊有些担心,刚过了一天,便让房全带自己去柳老实家,看看他制作到何种程度,可有解不开的难题。 一问之下,方才知道柳老实并未回家,而是打发人将他的三个儿子连同木匠的家什一同带来庄子上,就在牛棚旁边的一间空置房舍内制作曲辕犁。 房俊感叹,真敬业的古人啊! 却不知此乃武媚娘警告的后果,柳老实实在是被武媚娘吓到了,假如真的因为自己不小心走漏了此物的玄妙,岂不是平白损害了二郎的利益? 路过牛棚的时候,里面十几头耕牛正在吃草料,许是吃得爽了,不时甩着尾巴,发出“哞哞”的叫声。 房俊驻足观看。 这些耕牛个个膘肥体壮,身上的皮毛油光水滑,照料得很是得当。也难怪,这个年代的耕牛,简直就是最贵重的生产资料,更是春耕的保障,若是折损了一头,都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不过……这牛为什么看着这么别扭呢? 房俊背着手,皱着眉,在牛棚前来回走动,变换着角度去观察这些健壮的耕牛,看来看去,仍是觉得哪里有些别扭,可偏偏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远远的,柳老实就见到房俊背着手,一身貂帽锦裘,溜溜达达的就过来了,赶紧喊来三个儿子,待会儿给房俊见礼,并且悄悄嘱咐应当注意的礼仪。 若无天灾人祸之类的意外,仆人的后代同样还是主家的仆人,在主家面前留个好印象,相当重要。 柳老实面相忠厚,小聪明却一点也不少。 爷四个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前,眼巴巴的等着房俊过去,可房俊走到牛棚前居然不走了,不知为何对那几头大牯牛发生了兴趣,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已进腊月,冬日的清早更是寒冷,冻得爷四个手足发僵,鼻涕流了老长,房俊仍在看牛…… 柳老实擤了把鼻涕,想了想,向房俊走过去。 “二郎,您这是瞧啥呢?” 房全忍不住问道。 房俊不言,左看右看也没发现这股别扭从何而来,干脆蹲在地上,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究竟哪里不对? 柳老实赶过来,看着蹲在地上变换着角度观察耕牛的房俊,同一旁的房全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房全心里微颤:二郎啊二郎,您可莫要再生出什么幺蛾子了…… 房俊一天到晚鼓捣的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实在是让房全无奈。 看了大半天,终究被他看出问题所在。 这些耕牛,全都没穿鼻环! “咱家的耕牛,为什么不穿鼻环?”房俊不解的问道。 “鼻环?那是啥玩意?为啥要穿鼻环?”房全比他更不解,一脑门儿雾水。 看着房全的神情,房俊就知道,在唐朝并无给耕牛穿鼻环这种事。 可是,不是说春秋战国的时候便有人给耕牛穿鼻环了吗?难道那些砖家叫兽又是瞎忽悠人? “就这么牵着牛去耕地?” “有何不妥?”柳老实茫然。 还有何不妥?能妥才见鬼了! “这耕牛听话吗?会不会指东走西、指南走北,时不时还会往后退两步,力气小一点的人根本赶不动它?看到绿色的东西就想吃,有时连庄稼都会啃上两口?” “啊,确实如此……可谁家的耕牛不是如此?” 房全越说越蒙,完全不知房俊所谓,谁家的牛不是这样?牛性最犟,所以才会形容人脾气倔犟为“牛脾气”,若是温顺听话像小绵羊似的,那还能叫牛吗? 柳老实却是意识到什么,两眼发亮的盯着房俊,莫非……二郎有办法令耕牛温顺听话? 自从曲辕犁图纸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就彻底变成了房俊的脑残粉,下意识的就知道房俊必是有办法办得到。 果不其然,房俊嘿嘿一笑,说道:“待会儿你且去准备一些东西,我保证让你大吃一惊,想让它走哪它就走哪,一点不带怠慢的,也不用太大的劲道,便是总角幼子也能轻易控制。” 房全大吃一惊,激动道:“当真?” “当真!” “老朽这就去准备……” “且慢且慢……”房俊赶紧把激动的房全喊住:“老全叔,此事不急,开始先看看老柳的曲辕犁才是正事。” 房全一拍脑门:“二郎说的是,咱这就过去……” 柳老实赶紧说道:“且随我来。” 领着二人来到临时充当作坊的那间房舍前。 柳老实的三个儿子站得笔直,见到房俊过来,赶紧齐刷刷的见礼,口称:“见过二郎……” 房俊笑眯眯颌首说道:“不必多礼。” 这时代都是子承父业,老一辈的手艺一代一代的传下去,比如柳老实一家,老柳是个木匠,他的三个儿子也是木匠,将来儿子生了孙子,依然还是木匠…… “那犁杖制作如何,可有困难之处?”房俊问道。 提起曲辕犁,柳老实顿时一脸激动:“二郎乃仙人下凡、鲁班再世也……那曲辕犁果真巧夺天工,看似精巧繁复,实则原理简单,制作起来也并不困难。最迟明日,便可完工。” “这么快?”房俊感到惊讶,不说其他,但是曲辕犁的那些构建,在这个完全依靠手工的时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得出来。 柳老实的小儿子柳天赐拍着胸脯,一脸傲然:“我爹说能完工,那就一定能完工!” 房俊看着这个只有十三四岁,比自己还想几岁的小子,笑道:“先领我进去看看?” 柳天赐当即点头:“既是二郎不信任我爹,自可进去查看……哎呦!爹你干嘛打我?” 柳老实一巴掌抽在小儿子后脑勺,怒道:“岂可对二郎如此说话?若是不信任于某,又岂会将此神赐之物交托于我制作?臭小子满嘴喷粪,真是不懂规矩!” 柳天赐瘪瘪嘴,不敢吭声。 便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房俊讶然回头,便见到一人快步走至近前,单膝跪地施礼,朗声说道:“见过二郎!” 此人年岁不大,一张方脸膛风尘仆仆,却不正是被房俊打发去圈地买茶树的房四海? 第七十七章 双喜临门 说实在的,头回听说数据还能刷…… 咱一张推荐票、一个收藏、一个点击都没刷,能取得现在的成绩,本公子很满足,真的! 老爷们,我爱你们,若是每天坚持投票,那就爱得死去活来!~ ******** 寒冬腊月,渭水早已冰封,便是黄河之上也是冰凌密布,难以通航。 但是从洛阳向南转入通济渠,却是河道通畅,顺风顺水一路南下,经由淮水转入邗沟,过江都直抵杭州,不过大半月时间。房四海出行不过四十几天,扣除路上耽搁,办事的时间很少,看起来颇为顺利。 厨房里,房四海看着房俊抓了一把自己带回来的龙井茶叶丢进一口大锅里,莫名其妙。 房俊权当房四海不存在,精神都集中在面前的锅里。 一溜儿三口大锅并排,吩咐厨子起火,第一口锅大火灼烧,温度最高,另两口锅则温度一次递减。 房俊将院子里的一蓬毛竹折断,自制了一个炒茶帚,用之在锅中旋转炒拌,茶叶跟着旋转翻动,均匀受热失水,转得快,用力匀,一边抖散茶叶。 因是秋天的陈茶,早已完成脱水的过程,所以第一个生锅的程序完成很快。 “当地茶农新进研制了一种饮茶之法,并不是如同往昔一般将茶叶研碎煮沸,而是将之揉成团饼上锅蒸,芳香四溢,其中一种名唤‘龙团’,比之煮茶更能体现茶叶之清香……” 房四海一边说着在杭州的见闻,一边奇怪的看着房俊的动作,心说我这说了半天,都说了是蒸茶了,您这怎么放进锅里翻炒? 可是随着房俊聚精会神的动作,一股浓郁的清香在厨房里弥漫开来,钻入鼻孔,沁人心脾。 房四海咽了口唾沫,住了嘴。 为何二郎以一种从未听闻之法制出的茶叶,比之蒸茶芳香更甚? 此时锅内的茶叶叶质柔软,叶色暗绿,房俊便立即将其扫入第二口锅内。 这口锅主要起继续杀青和初步揉条的作用,锅温比生锅略低。 因茶叶与锅壁的摩擦力比较大,用力比生锅大,所以要“带把劲”,使叶子随着炒茶扫帚在锅内旋转,开始搓卷成条,同时要结合抖散茶团,透发热气。 不一会儿,房俊就有些额头见汗。 当叶片皱缩成条,炒出的茶汁粘着叶面,有粘手感,便扫入最后一口锅。 此时茶叶已经比较柔软,用炒茶扫帚旋炒几下,叶子即钻到扫帚的竹枝内,稍稍抖动,叶子则又散落到锅里。如此反复操作,使叶子吞吐于竹帚内外,把杀青失水和搓揉成条巧妙地结合起来。 炒至条索紧细,发出茶香,约三四成干,立即出锅晾晒。 房俊这才抹了把额头的汗渍,问房四海道:“这几个步骤,可曾看清楚了?” 房四海一脸懵圈,茫然点头:“看清楚了……” 流程倒是看清楚了,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用水盆净了手,房俊说道:“此乃炒茶之法,世间从未出现,稍后某会将每一个步骤的要点记录下来,交付与你。你需勤加操作,务必领悟其中诀窍,从此往后,房家的茶叶制作,便交托于你。” 房俊一直好茶,对各种茶叶颇有研究。 刚开始让房四海去收购茶树,只是怀念往昔“清茶读书”的习惯。 现在的目的则有了变化。 记得炒茶之法应是明朝才出现,自己这时候拿出来,必是天底下独一份儿,以之赚点外快,应是不难。 房四海闻言,顿时激动不已,单膝跪地说道:“请二郎放心,某必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二郎之托!” 房四海太明白这个时候茶叶的行情了,可以说,整个大唐无茶不欢!这是多大的产业? 现在房家要进军茶业,而自己就是未来的负责人,岂不是立马身份上升,高人一等,变成仆人中的上等人? 房俊失笑道:“哎呦,看不出你还念过书?连诸葛武侯的《出师表》都读过,不简单呐……不过鞠躬尽瘁可以,却没人要你死而后已,用词不当!” 房四海尴尬不已,话说这句话可是秋天的时候听戏听来的,为了显示自己的文化水平,便贸然说了出来…… “那大红袍如何了?” 房四海这小子得了龙井茶,便迫不及待的回来献宝,却不知那福建大红袍有何消息。 房四海解释道:“福建路远,来回至少数月,小的心想不如抓紧时间将这龙井茶的事宜安排停当,然后再去福建寻找那大红袍,方才稳妥。” 房俊点点头,赞同他的话。 龙井茶虽然现在名声没有后世那么响亮,但毕竟是一方名茶,有迹可循。那大红袍此时非但未见典籍,世人也未闻其名,莽莽群山之中搜寻几棵尚不知是否存在的茶树,确实有些难。 反正若是茶树已经存在,也不会长腿跑掉,不必急于一时。 房俊还想嘱托房四海几句,“嘭”的一声,厨房的门被撞开,一股清冷的空气顿时冲散了厨房里浓郁的茶香。 房俊愕然看着闯进门来的房全,看着这位一向严谨稳重、不苟言笑的管事。 房全一张老脸全是激动,说话的时候腮帮子都在抽搐:“二郎……神物啊,神物啊!” 那神情,仿佛见到了外星人降临地球…… 房俊奇道:“何等神物,令老全叔如此激动?” “我……那个……哎呀!”房全越是激动,越是说不明白,干脆一把拽住房俊的袖子,拉着他边走。 “二郎且随某一看便知!” 房俊不得已只好被他拉着走了,房四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的跟在后边。 距离铁匠铺不远的一处地方,有房家建立的两座瓷窑,说是瓷窑,却是烧不出瓷器,只能烧一些陶器。 在这个时代,瓷器是一件很高贵的玩意,制作方法也流传不广,最关键的难题便是炉温,所以民间鲜有瓷窑。 烧纸陶瓷倒不是什么难事,随便弄点黏土揉吧揉吧,放到窑里烧一烧就行了。 而且关中这地方高岭土不少,单是是骊山便有好几处,后世房俊倒未听过骊山有高岭土,许是产量稀少,都被采光了的缘故。 见到房全把自己往瓷窑这边领,房俊也有些激动。 难不成……玻璃烧制成功了? 公子許说 毕竟是新书期间,更新的节奏稍微放缓一下,理解万岁! 第七十八章 微服 关中各码头俱已冰封,陆路布满积雪,除了小股车队,大队商队很难通行。 因此,大量商队滞留关中,不得离去。 长安乃是京师,人口众多物价腾贵,生意人要精打细算,留在长安每日里人吃马嚼打尖住店,花费太大,便各自离开长安,在关中各县暂留。 新丰驻留了大量商贾。 此处有渭水过境,码头众多,一旦渭河开化易于通行,便可顺流而下,转入黄河,倒时无论沿永济渠北上,还是顺通济渠南下,皆是便利。 若是放在往日,县里聚集如此多的商队,店家商铺怕不是要乐坏了,人多便意味着日常费用增多,如此巨额的日常花销留在新丰,足够每一个商铺都狠狠的赚上一笔,过一个肥年。 然而今年入冬以来连降大雪,河道冰封陆路堵塞,关中地少人多,外面的粮食运不进来,缺粮便成了头等大事。 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心思做生意? 当地人吃不饱饭,何况是外地人? 故此,新丰虽然大批外地商贾滞留,却仍旧显得死气沉沉,杂乱无章,全无往昔的兴盛繁华。 李二陛下从一辆普通马车上下来,背着手站在渭水河畔,看着面前这面高大的石碑,以及不远处人头攒动的粥棚,面沉似水。 李君羡和王德一左一右站在李二陛下身后,紧张的注视着四周情况,一旦发现有任何潜在的危险,便会发出指令,潜伏于四周的“百骑”精锐便会聚拢过来,保护圣驾。 络绎不绝的百姓扶老携幼,自城中走出,在粥棚前排起长队,手里拿着碗盆,等待领取免费的稀粥。 李二陛下发现每个百姓手里除了盛粥的碗盆之外,另有一个小小的木牌,却不知是何物,便低声问道:“那木牌是何物?” 李君羡看了一看,便回话道:“回禀陛下……” 李二陛下摆摆手:“此处不是宫禁,某乃是微服出宫,不必拘泥于礼节,便像寻常人家即可。” 李君羡闻言道:“诺。” 直了直腰,续道:“此物乃是号牌,按户籍发放,新丰百姓皆可凭此号牌每日免费领取一碗热粥。若无号牌,便不是本地百姓,不能领粥。” 李二陛下颌首赞道:“此物大妙,如此一来,便可避免多领、冒领,是那岑文叔的手笔?只是未免对于非本地居民过于苛待,失了仁厚之心。” 不过转瞬一想,便也明白岑文叔的苦衷,一点点不快也自散去。 他是皇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百姓皆是他的子民,自是不肯见到任何一个百姓忍饥挨饿。 但是岑文叔只是一地县令,是新丰百姓的父母官,首要任务只是维护本地百姓的利益。 大雪封路,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想来新丰虽然在李恪的协助之下获得不少捐赠,但粮食仍是有限。 身为新丰令,自然不算失职。 李君羡说道:“此物乃是吴王殿下所构想,城内粮食有限,不可能所有人都免费领取,也只好先紧着当地百姓。这粥棚原本在城内,但是前几日有地痞生事,搞得城内骚乱,是以才搬来城外。” 李二陛下微微颌首,抬头看着石碑上的字迹。 孔颖达乃是当世大儒,人品端正。字如其人,亦是方正有矩,极好辨认。 看着石碑上的拓文,李二陛下脸色很是难看。 如此多富甲一方的豪门富户,在天灾来临之时不能以仁善之心广布施舍,反倒要依靠一个“勒石记功”逼着才能拿出钱粮,简直狼心狗肺! 最可恶的是,这些个权贵勋戚,为了政治上的利益与李泰同进同退,根本不顾及是否会因此延误救灾,会有多少人冻饿而死! 自私冷漠,简直不可饶恕! 李二陛下身为帝王,更是从中看出隐忧。 啸聚于李泰身边的,除去江南巨贾,尚有关陇世家的影子。 以往铁板一块的关陇世家,如今也出现隔阂了吗? 要知道,关陇世家一向以长孙无忌为首,乃是太子的坚定拥护者,如今居然也有人投入李泰的阵营,再加上自“玄武门事变”之后一直沉默着保持中立的山东世家,累世豪富的江东士族,朝中隐隐间已有风云激荡之势。 迟早要发生大事情! 对于这些累世豪族、门阀世家,李二陛下是一点好感都没有,哪怕他自己也是出身于此! 每一次朝局动荡、天下不稳,没有这些世家在背后搞风搞雨、煽风点火? 世家,根本就是国家的毒瘤,前隋如此,现如今的大唐依然如此。 可是李二陛下也理智的知道,世家豪门沉淀累积几百年的庞大实力,早已深入社会与朝廷的每一个角落,绝对不是旦夕之间可以消弭。 便是他亲自下旨修订《氏族志》,仍然有人将崔氏列为第一,毫不将天下至尊的李家放在眼里! 李二陛下心情不爽,正自烦恼不已,忽被不远处经过的几个人吸引。 那几人锦袍快靴,衣饰华丽,却无仆人服侍,快步在雪地里走过,明显是滞留此地的外地商贾。 只听一人说道:“也不知道那房二搞什么鬼,这天寒地冻的,召集俺们过去开那个……叫什么会来着?” 另一人笑道:“品鉴会……于兄这脑子真是要的,这短短的三个字记不住,但是往来账目成千上万却一点也不出差错,莫非天生便有经商的天赋?” 先前那人大笑道:“谁特么天生就愿意经商?商人低贱,若不是讨口饭吃,宁愿做一农夫!” 另一人揶揄道:“得了吧,于老哥您每年十几万贯进项,还讨口饭吃?跟您一比,我们都快赶上叫花子了。” 那于老哥唏嘘道:“幸亏现如今天子圣明,身边更多是贤臣良将,对待商贾亦是并不苛刻,吏治也是清明。否则单说这房相二公子的……品鉴会是吧?对,品鉴会……便不知要遭到多少御史弹劾。” 旁边又有人笑道:“得了吧,那房二害怕什么御史弹劾?治书侍御史都被他打了,也没见着把他怎么滴。” 于老哥也笑道:“确实如此,那房二就是个棒槌,谁惹他就跟谁急,依我看,便是陛下也不稀得搭理他……不过他此次究竟是得了什么宝贝,还要召集天下豪族商贾一起赴会?” “说是品鉴会,无非就是拿个宝贝出来,大家瞅瞅看看,若是有人中意,便可出价买下,若有多人同时欲得,便价高者得。” “却不知是什么宝贝?” “谁知道呢?那请柬做得倒是精致,却是语焉不详,只说得了一件旷世奇宝,也没说到底是什么玩意……” “管他什么玩意?人家好歹是房相的公子,请柬都送来了,怎么的也得给房相一个面子。” “正是如此,否则这大冷天儿的,谁闲的去看什么宝贝?” 几人说说笑笑,与李二陛下擦肩而过,浑不知路边这位富态的中年人,便是当今陛下。 第七十九章 刨冰捕鱼的少年 李二陛下嘴角勾起,心情大好。 对于李二陛下来说,“天子圣明,身边更多是贤臣良将……”这句话,比之任何史书上的赞扬都要来的爽快。 这是来自民间的声音! 大唐历来无因言获罪之说,若不是由衷之言,绝对不能这么说。 当皇帝图个啥? 活着的时候手执乾坤指点江山,死了之后青史留名、万世流芳! 好或者不好,不是史书上那几个干巴巴的文字,而是老百姓的口碑! 老百姓的心里有杆秤,谁好谁坏,心明眼亮! 李二陛下心情大爽,回头问李君羡道:“房二那个混账又搞什么名堂?” 此地虽非长安,“百骑”的耳目难免闭塞,可唯恐因为雪灾导致民变,这一段时间“百骑”扩大了侦缉范围,商贾云集的新丰更是重中之重。 听得陛下询问,李君羡立即答道:“据说房家二郎偶然得了一件旷世珍宝,广撒请柬,邀请关中世家、朝中重臣、富商巨贾一同赴房家湾品鉴,几位亲王殿下也曾受到请柬……” 李二皱眉问道:“房家湾?此是何处?” 当了十几年皇帝,李二陛下居然不知道关中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李君羡笑道:“房家食封便在这骊山之上,多是山石坡地,山脚下有一处河湾,原本无名,房家二郎前些时日来了兴致,取名为房家湾。陛下知道,房相从不关心家中琐事,房夫人对房二郎百般宠爱,自是由得他胡来。” 李二陛下摇头失笑,心底却是唏嘘,不禁想起当初大封功臣,因关中地狭人多,房玄龄主动要求敕封山地之事,暗暗感动。 便笑道:“不如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如何?” 李君羡为难道:“陛下,此刻那房家湾必然客似云来,难免糟乱,怕是不妥……” 开什么玩笑,如此杂乱之地,陛下怎可涉险?万一有那居心叵测之徒趁乱暴起,让陛下有了损伤,自己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李二陛下却笑道:“你呀你呀,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当年窦建德与王世充三十万大军陈兵虎牢关下,某亲率三千骑冲阵,不也杀他个落花流水?” 李君羡到底是战将,被李二陛下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施礼道:“陛下威武,臣便陪着陛下走这一遭,若有屑小之徒敢犯陛下虎威,臣肋下宝剑也可出鞘饮血!” 李二陛下很是开怀,哈哈大笑。 当即,为避人耳目,李二陛下命李君羡和王德与他同乘一车,让一个“百骑”精锐赶车,化妆成普通人的“百骑”暗中保护,向城北的骊山进发。 ******** 马车路过河道的时候,不远处有两人正在冰面上刨冰,碎冰四溅。 看身形,应是一男一女,男穿黑,女着白,男的身姿挺拔,女儿纤细苗条。 “是有官署之人在藏冰么?”李二陛下问道。 藏冰乃传统岁时风俗。亦称“窖冰”。 北方夏日暑热,冬日结冰,故有于冬季藏纳冰块于冰窖以供来夏使用的风习。此俗起源甚早,《诗经》中即有记载,且多行于宫廷、官府。“《周礼》有冰人,掌斩冰,淇凌。注云:凌,冰室也。其事始于此。“ 古代有专门管理此事的官吏,并建有窖冰的“冰井”。 每到冬月三九、四九天,即有伐冰、藏冰之举,颇属盛事。 次年夏令时取出,宫廷颁赐臣下,民间亦市卖。此俗为古代政令重要的一项。 “颁冰也者,分冰以大夫也。” “颁冰”从入伏一直持续到立秋,赐冰多少因品级不同而各有差等。 李君羡嘴角一抽:“陛下,那是房家二郎……” 李二陛下微微掀开车帘,定睛一看,一张黑脸,带着个貂皮帽子,浑身上下裹得像个狗熊一样严实,可不就是房俊? “这货在干嘛?”李二陛下很是好奇,这天寒地冻的,刨冰玩? 不是召开什么品鉴会么,把人都请家里去了,自己倒跑出来玩? 真是不着调啊…… 房二手里那这个“冰穿子”,两手攥着把手,像打夯一样上下用力凿冰。 那“冰穿子”是用小碗口粗的一段木头做的。一头修理尖状,再插上铁做的钻头;另一头在上面凿个铁锹把粗细的眼,插进个半米长的木棍,作为把手。 凿的时候,房俊没有一下子在一处把冰凿透,而是凿出一个一尺左右的圆圈,每隔一寸远近凿一个深坑,当凿到只有一寸多厚的时候,才把冰穿子倒过来用力在窟窿中心往下一砸,冰面立即被砸下一个碗口粗的透水窟窿。 这时房俊敏捷的倒退几步,一个碗口粗的水柱从砸开的冰窟窿喷出来。等到那股水柱落地,方才见到那么许多鱼虾及蛤蟆等水下生物随着水柱涌了出来,在冰面上欢快的蹦跶,只是天寒地冻,那鱼虾蹦达一会就冻成冰棍。 旁边那个雪白狐裘的少女喜笑颜开的拎着木桶,小跑过去捡起冻僵的渔获,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银铃一般悦耳动听。 房俊却是在水柱喷出后,再把所有的冰窟窿砸透,形成一个大冰洞。然后先用一个奇形怪状的抄网把水中的冰都捞出来,再将抄网伸到冰窟窿里捕捞。先是用力将抄网朝着一个方向转,转几圈后,猛然朝返方向转,再猛地将抄网提起,那抄网里便网了几条大鱼。 李二陛下看得饶有兴致,这捕鱼也太容易了吧? 那少女欢呼一声,步履欢快的小跑过去,惊讶道:“这几条鱼这么大呀!” 房俊一脸得意:“厉害吧?论起刨冰捕鱼,整个大唐某说是第二,那就无人敢认第一!” 少女柔声夸赞:“二郎最厉害了!” 房俊哈哈一笑:“赶紧捡鱼,之捡大的,小的丢回冰窟窿里。” 远远观看的李二不解,那少女也是不解,问道:“为何如此麻烦?” 房俊俯身将抄网里的大鱼捡到木桶里,一边忙活一边说道:“你看这些小鱼,没多少肉,也不好吃,可是在河里养一年,便能产卵繁殖,子孙绵延。现在若是将它随意丢弃任凭冻死,来年可是少了许多条鱼?那么来年的来年呢?所以啊,现在你丢弃一条鱼,就等于将来大唐少了千千万万条鱼……” 这下不仅那少女有点懵,就连李二陛下和李君羡、王德也有些啼笑皆非。 这都什么歪理? 他们都以为这是房俊在逗那少女,却不知房俊的心里的确是如此想法。 没有在二十一世纪生存过的人,永远都无法想象自然资源枯竭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保护自然资源人人有责,要从一条小鱼做起…… 第八十章 品鉴会(上) 少男黝黑朴实,少女白皙秀丽,两人说着话儿,忙碌的捡拾渔获,不时将小鱼抛回冰窟窿里,野趣横生,气氛融洽,怡然自得。 李二陛下撇撇嘴,心情不咋地。 这小子将来可是某的女婿,跟着别的女人打情骂俏的,算怎么回事儿?怕是任何一个老丈人见到此种场面,对不会太开心。 偏偏还发作不得,因为那个秀丽妩媚的少女——武氏,还是李二陛下亲自赐给房俊的…… 李君羡时刻留意着李二陛下的脸色,见到陛下脸上阴云密布,心中顿时一跳:房二郎,自求多福吧。 这时李二陛下挑开车帘,对着远处的房俊招招手:“过来。” 房俊和武媚娘早就注意到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不过见其式样普通,以为是接到请柬去参加品鉴会的商贾,也就没太在意,自顾自的捕鱼为乐。 车中人挑开车帘喊了一声,房俊疑惑的抬头,心说这什么人,忒没礼貌,我是小猫小狗啊,你说过去就过去? 抬头这么一看,有些面熟…… 武媚娘却是“噗通”跪在冰面上,口中娇呼:“民女见过陛下……” 房俊有些傻眼,还真是李二陛下? 皇帝老子不都是成天呆在笼子一样的深宫大内,想要出来一趟都得捂着脸躲着御史言官的口水吗?这位怎么悄没声息的就出来了?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发愣,愈发不爽,喝道:“聋子还是傻子?还不给某过来!” 房俊赶紧放下装鱼的木桶,小碎步跑过去,冰面太滑,一不留神就是一个趔趄,要是在陛下面前摔个屁墩儿,那可就丢人了…… 小心翼翼跑到马车前,房俊腆着脸问道:“陛下,您咋来了?”然后从车帘缝隙见到里边的李君羡还有一个老太监,顿时脸拉得老长,瞪着李君羡叫道:“李将军戍卫宫禁,保护陛下安全乃是天大之事,怎可纵容陛下微服出宫?可知道一旦有个万一,将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某必弹劾你!” 李君羡摸摸鼻子,哭笑不得。 这个房俊真是胆大包天,连陛下都敢揶揄? 另一边,李二陛下老早就黑了脸,怒咤道:“闭嘴!” 房俊低眉顺眼道:“草民,遵旨。” 李二陛下差点气坏了,这个混蛋玩意,估计是怕某呵斥于他,居然敢拿某微服出宫一事堵住某的嘴,简直岂有此理! “某命汝在庄田里反思己过,汝不趁机读书明理,居然嬉戏游玩,简直胡闹!” “草民有罪……”房俊被李二陛下当面呵斥,却是一点也不慌,说道:“某今日读了一本书,说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微服出宫,身边禁卫稀少,恐不是君子所为……” 你再骂我,我就把你微服的事儿抖出去,就不信满朝御史言官不打着鸡血的上书弹劾你,尤其是魏征那个老儿,烦不死你…… 李君羡和王德互视一眼,默声不言,心里均是好笑。 这个房二还真是个棒槌,连陛下都敢威胁。 李二陛下大怒,尚未发作,房俊已笑呵呵说道:“陛下怕是听说了草民弄的这个品鉴会之事吧?即已到了此处,何不移驾到草民的庄园里,品鉴一番旷世奇珍?” 李二陛下也知道这棒槌怕是不好压制,闻言便顺着他的话头说道:“果真有宝贝?” 房俊煞有介事的点头:“旷世奇珍,千年难遇的宝贝!” 李二陛下微微颌首:“那就头前带路吧,某倒是想去瞧瞧。” 房俊笑道:“遵旨!陛下好口福,庄子上早上刚宰了一只羊,上好的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还有这新鲜鲈鱼切成鱼脍,佐以菜蔬,辅以烈酒,人间第一等的美味,待会儿陛下赏脸,留在庄子上吃一顿火锅!”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斜睨了房俊一眼,这个混账着实可恶,呵斥你几句便叫嚣着要弹劾某,不找你麻烦那就美酒佳肴招待,也太现实了,房玄龄乃清正君子,怎么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房俊拎着木桶,武媚娘跟在身后,随着马车走回庄子。 ******** 庄子正门口停了几十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堵了个水泄不通。 李二陛下讥讽了一句:“倒是搞得好大场面。” 房俊也不搭言,领着车夫绕过正门,从庄子的侧门入内。李二陛下身份太过尊贵,一旦当众露面,必然引起喧嚣,这品鉴会怕是也开不成了。 到了一处轩厅的后堂,房俊说道:“陛下,请。” 李二陛下安坐不动,李君羡敏捷的跳下马车,四处打量一眼,没见可疑之处,便快步进入后堂仔仔细细查看一番,好半晌才出来,躬身道:“陛下,请。”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这才下了马车,施施然进了后堂。 王德和李君羡紧随入内。 武媚娘早已告退,房俊拽过一个仆人吩咐几句,便也进入后堂。 进了屋子,发现李二陛下已经毫不客气的端坐榻上,李君羡和王德分立左右。 李二陛下开门见山:“是何宝贝?拿来予某观之。” 房俊陪笑道:“陛下稍等,那宝贝已经在前厅等待展出,若是此时拿过来,怕是不妥。待会儿自是请陛下看个仔细。” 李二陛下一脸不悦,却也未曾恼怒。 房俊不仅感叹,还是这个时代好哇,身为九五至尊,也能体谅他人,非是明清帝王可比。这要是放在明清两朝,你敢说这样的话?让皇帝老子等? 分分钟咔嚓了你…… 前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李二陛下皱眉不悦,瞪了房俊一眼。 房俊也不在意,起身在墙壁上鼓捣几下,便取出一块青砖,回头对李二陛下说道:“陛下,由此可见前厅情形。” 李二陛下好奇心大起,走过去一看,却是墙壁上被凿下一块墙砖,平时放在那里看不出端倪,一旦取下,便成了一个孔洞,前厅情形一目了然。 李二陛下把头凑到孔洞前,凝神观望。 不看则已,这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整张英武的脸庞满是震惊之色,微微张开嘴巴,显得极度不可置信! 完全被眼前的事物惊呆了! 李君羡和王德同时吓了一跳,是什么东西能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李二陛下如此失态? 第八十一章 品鉴会(中) 房家二郎的名气,在现如今的关中即便算不上家喻户晓,也算得上名扬四方。长安城权贵勋戚多如狗,但是敢像房俊这样逮住一个王爷也敢揍的,绝对不多见。 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憨,也有人说他棒槌…… 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对他很怵头就是了。 所以当房俊光撒请柬,邀请长安权贵富贾参加这个所谓的品鉴会,不论是不以为然还是极度反感,却很少有人公开表示不给房俊面子,哪怕真的有事脱不开身,也会遣一个得力臂助前去赴会。 世间事就是这么奇怪,大伙可以不卖房玄龄的面子,却不敢不卖房俊的面子。 房玄龄是君子,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只要自己奉公守法,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但是房俊不同,这货就是个棒槌,得罪了他,那可就得出大事儿了…… 万一这货记恨在心,趁哪一个机会拦住自己揍一顿,跟谁说理去? 因此,房俊的这次品鉴会,当真是名流汇聚、豪商齐至,居然成了近年来不多见的盛事,倒是叫人有些啼笑皆非,齐齐无语。 吴王李恪赴任在即,却依旧拨冗前来,给房俊撑腰。 他这一到场,众人便品出一些不同的味道来。 朝中的那点道道,在明眼人看来,绝不糢糊。 魏王李泰身后站着江南豪族,最近更有关陇世家的一部分献器投诚,失望一时无两;而关陇世家的主流,则坚定不移的支持太子李承乾;现如今吴王李恪同房俊打得火热,是否代表了一直以来保持中立、以房玄龄和李绩为首的山东世家,已经倒向了吴王李恪? 但凡有些眼力的,都看出朝局依然暗中激荡,必有变化发生。 李恪微笑着走下马车的时候,见到有人敬而远之,有人阿谀奉承,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心下自是了然。 敬而远之者无欲无求,阿谀奉承者热衷名利,唯恐避之不及者,自然便是对头了。 李恪身份高贵,自是不与众人在门口处寒暄,略微一抱拳,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抬脚往庄子里走。 便在此时,一队豪华至极的马车行至门前,勒马站定。 腰腹阔大、笑容可掬的李泰从马车上被仆人搀扶着走下,径自来到李恪面前。 “三哥临别在即,也有兴致陪着房二那小子胡闹?” 李泰站在李恪面前,白胖的脸上似笑非笑。 “四弟不是也来了?” 李恪微笑回答,满面春风,丰神俊朗。 李泰暗骂一声,他最是嫉妒李恪的相貌,这时被李恪在人前比了下去,心中自是恼火,却又不便发作。 “吾与那房二有些误会,今日借此机会,与房二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正巧三哥也在,不如给弟弟做个见证如何?”李泰说道。 李恪微一皱眉,你被房二狠狠的削了脸面,对如此大度的捂手言和? 鬼才信你! 面上却是一副欣然模样:“固所愿也!” 两兄弟相视而笑,把臂进入庄子。 看得围观者一头雾水:这两人感情这么好? 李泰却是有苦自己知,若是依着他的脾气,宰了房俊的心思都有,还会亲自上门求和? 但是今日左思右想,一个念头不可遏止的浮上脑海,令他不寒而栗、如坐针毡。 房俊这小子什么脾性,没人比李泰更清楚,那就是个夯货、棒槌、毫无机心…… 这样一个人,能想得出“勒石记功”那样的妙计? 打死李泰也不信。 那么问题就来了,到底是谁想出的这个计策,却偏偏要通过房俊指点给李恪?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掩人耳目的好戏? 李泰不得不想到房俊身后的房玄龄,再延伸到房玄龄身后的山东世家。 关陇世家是最早靠向李二陛下的,“玄武门之变”更是出了大力,一举将李二陛下推向至高无上的宝座,获得的政治回报自然也是极其丰厚。 山东世家却是棋差一招,将宝押在隐太子李建成身上,最终大败亏输,血本无归。 所以,贞观前十年,是关陇世家的十年,山东世家偃旗息鼓,异常低调,生怕惹恼了李二陛下,招致灭顶之灾。 现在时局稳定,这些老古董又要冒出头来搞风搞雨了吗? 李泰是真的害怕,山东世家的实力深不可测,一旦跟李恪站在一起,绝对会是自己谋夺大位的最大阻力。 所以今日他才会亲至,来向房俊身后的人释放一个信号。 ******** 房家的庄子不大,但是前厅却异常宽敞。 厅中没有摆设寻常可见的坐塌,而是一趟一趟整齐的放置着胡凳,没有案几,所以厅里很坐很多人。 李恪和李泰到达的时候,厅里已有不少先到者,见到两位亲王殿下,赶紧起身施礼。 李恪笑着说了几句,同李泰坐到最前排。 一个年轻的房府仆人主持这次的品鉴会,正主儿房家却是踪影不见。 便有人不满的叫道:“那房二着实无礼,吾等应邀前来,他却脸面都不露,实在过分!” 有人便一同鼓噪。 李泰撇撇嘴,心里颇为不屑,若是房二在此,你敢如此说话?大嘴巴抽你…… 他突然觉得,房二这货凶名在外,虽是声名狼藉,但人人害怕皆不敢惹,何尝不是一种畅快?而自己贵为亲王,却要整日里带着面具,曲意奉承,着实憋屈。 那房府仆人虽是年轻,气度却是不凡,并不因现场鼓噪而惊慌失措,从容笑道:“二郎身负要事,已经前往宫中,今日之会有小的主持,诸位贵人勿怪。话说回来,此次品鉴会,品鉴的乃是稀世珍宝,二郎在与不在,倒是次要。” 众人一听房俊居然去了宫里,不仅心里奇怪,那货不是被陛下严令不得回长安吗?何事又被陛下召回? 莫非,便是为了这件所谓的稀世珍宝? 有人说道:“那珍宝现在何处,何不快些拿出来,让吾等一观?” 房府那仆人自是房四海,这小子前几日刚被房俊任命为“玻璃商会”的负责人,正是踌躇满志之时,居然毫不怯场,当下便道:“诸位即是心急,在下也不卖关子,来人,把宝物请上来!” 便听得有人在偏厅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却把窗子上的布帘放下,大厅之中顿时光线一暗。 唯独房四海所在之处,光线明媚。 如此一来,光线自是将房四海照得清清楚楚。 众人正自奇怪,便见到两个仆人抬着一个精致的木箱,轻手轻脚的走到房四海身前,将木箱轻轻放在地上。 房四海伸手打开木箱的盖子,从中取出一物。 人皆有好奇之心,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看这个被房二吹嘘得不着边儿的宝贝到底是何物,就连李恪与李泰也不能例外。 但见房四海珍而重之的将手中之物放到面前一个高腿案几上,是一个小一点的木匣。 房四海轻轻揭开木匣的盖子,探手进去。 众人皆屏住呼吸,眼见一瞬不瞬的看着,如此层层保护,会是何等珍宝? 大厅里鸦雀无声。 房四海板着脸,强忍着笑,打开木匣,从里边拿出一个——木匣。 没错,还是木匣…… 众人都有些呆滞,傻傻的看着这个又小了一号的木匣,呆呆的定了片刻,暴起一阵嘘声。 “耍人很好玩吗?” “就是,搞什么鬼呀,左一个木匣右一个木匣,究竟想要干什么?” “太过分了!” “我就说房二那家伙不着调,看看吧,说没说错?” …… 大厅里喧哗四起,众人纷纷不满。 房四海理都不理,依旧轻手轻脚的将这个小匣子打开。 一抹明润的光泽从匣子里透出来。 还在骂骂咧咧的众人顿时住嘴,凝神看去。 但见房四海双手将匣中一物轻轻捧出,顿时引起惊呼一片。 此物大概有半尺长,拳头粗细,成三棱形,通体晶莹剔透,光华流转,居然是完全透明的! 在场诸人任意一个都是见多识广之辈,李泰和李恪更是生于皇家,奇珍异宝见过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如此通透晶莹之物。 有人惊问到:“此乃水晶否?” 房四海微笑摇头。 “莫非是琉璃?” “笑话,哪里有琉璃如此晶莹剔透,宛若冰玉?” 李泰也忍不住问道:“可否让本王仔细一观?” 房四海微笑摇头:“魏王殿下且稍后片刻,若是只是这晶莹似玉、通透无暇,也称不得稀世珍宝。此物尚有一夺天地玄机的神奇之处,让小的给王爷展示一下。” 说着,他手捧奇珍,微微侧身,让阳光从他左前方斜上四十五度照射过来,穿透手中奇珍。 奇景忽现! 只见一道缤纷绚丽的七色虹霓,自那奇珍之上照射而出,透射在房四海身后的墙壁上。 七彩缤纷,绚丽奇壮,云销雨霁,彩练横空! “系里咣当” 大厅里一阵胡凳倒地的声音响成一片,众人震惊欲绝,纷纷下意识的起身,瞪圆了眼睛看着那道横空出世的七彩虹霓,长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便是两位王爷涵养颇深,没有惊讶起身,却也被眼前异景震惊得目瞪口呆! 额滴个天爷! 这这这……这简直是神迹啊! 此宝莫非是玉帝所用的天庭神器,专职召唤彩虹之物? 第八十二章 品鉴会(下) 李二陛下透过墙壁上的孔洞,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而且由于角度原因,他看得更清楚,清楚到甚至看得清耀眼的阳光照射在那一方珍宝之上,变幻成一道七彩虹霓在虚空中穿过…… 毫不意外,李二陛下也被狠狠的震了一下。 能够召唤彩虹的宝贝? 神器啊…… 好半天,李二陛下才回过神来,霍然回头,盯着房俊说道:“此物从何而来?” 砖窑里烧出来的……房俊心想。 当然不能这么说,说了就不值钱了,可是托词也不好想,怎么说都有漏洞,只好胡诌。 “前几日某于渭水之中捕鱼,从河中无意捞取此物。” 反正就是说瞎话,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爱信不信,不信我也没办法…… 李二陛下自然不信,怒哼一声,说道:“将此宝进献入宫。” “啥?” 房俊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不可置信的看着李二陛下。 “即是捡来的,自是无主之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是无主之物,那就是朕的!” 李二陛下一脸霸气的说道。 房俊差点骂娘,你丫的也太霸道了吧? 他就从没想过,李二陛下会见猎心喜,想要将此物据为己有。 也难怪,一则他仍旧是个现代人的思维,潜意识里认为就算巧取豪夺也要有个限度吧?再则他压根儿就没当这玩意是个宝贝,所以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此时,前厅的声音陡然增大。 “某乃天水张晔,敢问这位小哥,此物可否转让?若是有意,价钱不在话下!” “对对对,如果卖的话,开个价!” “某乃是卢国公府上管事,与你房家历来交好,若是卖可不能卖给人!” 众人一起鼓噪,都被这神器至宝给震惊了,纷纷出言欲买此物,虽然知道这等宝贝寻常人是绝对不会卖的,但是房府有个棒槌啊,棒槌的想法正常人哪里能想得到,万一他就愿意卖呢? “两千贯!” 一声霸气的声音响起,众人一惊,心说这谁呀,这么大手笔,土豪啊? 待到转头一看,顿时服气了,人家真是土豪的,堂堂的魏王殿下…… 李泰缓缓说道:“只要贵府愿意转让,本王即刻遣人将两千贯送来!” 房四海有些为难,说道:“转让的话,倒也不是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大喜之余,心里纷纷大骂。 房二啊房二,果然是个棒槌,如此夺天地造化的宝物,那是能用钱来衡量的么?真特么是个傻子…… 却听房四海慢悠悠续道:“不过二郎走时有言,谁想得到此宝贝,低价不得低于三千贯……” 当即便有人喊道:“某出三千贯!” 李泰脸色黑如锅底,谁这么不给自己面子?扭头去看,发现居然是长孙无忌的次子长孙涣,心里更是不爽。不支持自己登上储位也就罢了,连个物件儿也跟本王抢,那位舅舅为啥就这么不待见自己? 那长孙涣见李泰看过去,居然还挤眉弄眼,一脸得瑟,极尽挑衅之能事,差点把李泰气炸了。 李泰不理长孙涣,朗声喊道:“五千贯!” 话音未落,便听得长孙涣又喊道:“七千贯!” 大厅里落针可闻,都看出长孙涣这是跟李泰别上苗头了,全都闭口不言,置身事外。 在场诸人皆是权贵豪富,能拿得出万贯家财的不在少数,愿意为了这件神器一掷千金的更是大有人在,但没人傻乎乎会在这个时候贸然插入长孙涣和李泰的争斗之中。 长孙涣乃是长孙家次子,一向放荡不羁、任意妄为,在家中不得长辈欢心,更无甚话语权,他根本拿不出七千贯巨资。但此刻却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魏王李泰叫板,哪里来的底气? 不得不让人多想,难不成是得了长孙无忌的授意,故意如此? 李泰气得白脸发青,却有些进退不得。 他本有心将此宝物买来献于父皇,以父皇崇尚天道的性格,必是异常欢喜。他也不是拿不出万八千贯,但如此高价购得此物,必然惹来御史弹劾,弄不好更会惹得父皇不满,岂非事与愿违? 可若是临阵脱却,又丢不起那个人。 正纠结犹豫之时,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高声说道:“一万贯!” 李泰回头一看,顿时大喜,却是杜家嫡子杜怀恭,便长出一口气,笑呵呵的看着杜怀恭与长孙涣争斗。 杜家与自己同气连枝,又是家资巨丰,由他出面自是再好不过。 杜怀恭得意洋洋的看着长孙涣。 ******** 后堂里,李二陛下一脸不悦。 这些个败家玩意,如此胡闹,就不怕家中长辈责罚? 便斜睨着房俊,说道:“怎么,不愿意?” 房俊心中不满,愿意?谁特么能愿意?他实是想不到李二陛下居然也有如此霸道蛮横的一面。 心里不愿意,可是嘴上不敢说,还好这玩意有的是…… 便道:“即是陛下喜爱,那便是草民的荣幸,稍后自会再给陛下送一个……” 话没说完,差点反手给自己一个嘴巴,说秃噜嘴了…… 李二陛下何许人也?顿时听出房俊言中之意,奇道:“莫非此物不止一个?” 房俊赶紧补救:“天赐万物,皆一阴一阳,正反相辅。此物即是夺天地造化孕育而成,自是也不例外……” 李二陛下犹自疑惑,却也挑不出这番话的毛病,只好点点头。 房俊却是心里一动,走到门口,叫过来一个仆人,低声嘱咐一番。 ******** 前厅。 长孙涣面色不愉,因为杜怀恭半路劫杀很是不满,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加价。 此时那房四海被仆人叫过去耳语几句,然后再次回到前台,朗声说道:“此物本乃天赐之宝,有阴阳之分,此件为阴,另一半为阳,已被吾家二郎鲜于陛下,收入大内之中……” 此言一出,众皆震惊。 如此神器,居然有两件? 按说,天底下独一份儿跟无独有偶那是截然不同的,身价自然就会削弱一些。 可是有阴阳之分,那就说明乃是一对儿,而另一个已经在陛下手里,自己若是得到这一件,再送予陛下,让陛下凑齐这一对儿神器,岂不是龙颜大悦? 长孙涣反应最快,当即大大咧咧的说道:“两万贯!” “嘶——” 大厅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好似集体牙疼…… 虽然都知道此物能讨好陛下,但也太多了吧? 然而未等他们缓过神,便听得杜怀恭紧跟着说道:“三万贯!” 这下牙不疼了,众人也终于认定,长孙家同杜家这是要开战啊! 杜怀恭也不淡定了,三万贯? 贞观年间,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斗米不过三四钱,即便偶遇灾年,至多也不过五六钱。 一贯钱一千文,按每斗米四钱计算一贯钱可买米二百五十斗。 一斗差不多三十斤,一贯钱可以买米七千五百斤。 三万贯呢? 两万万斤粮食…… 换算到后世的米价,这三万贯大致相当于五个亿! 要知道,在贞观年间,大唐一年入库的税赋也不过两千万贯! 杜怀恭心底犹豫,不知应不应该继续加价。 偷偷拿眼去看李泰,却见到李泰微微颌首。 杜怀恭顿时精神一振,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大喊道:“四万贯!” 也不怪他激动,放眼天下,谁能有如此一掷万金的豪气?毋庸置疑,不消多时,他杜怀恭的名字便将传遍天下成为一时美谈,甚至青史留名也未尝没有可能! 李泰却差点气得吐血,心里大骂这个蠢货,那长孙涣已是强弩之末,只需稍微加一点便可将其的底气彻底击溃,用得着一张嘴就是一万贯一万贯的加? 果不其然,长孙涣无奈的叹口气,耸耸肩,蔫头耷脑的坐回座位。 厅中诸人都傻眼了,四万贯? 能买下整个新丰县城了都…… 第八十三章 贡茶 今天上了历史频道推荐,没说的,一定三更!老爷们多多投票捧个场! 另外还没收藏的朋友们,顺手收一下吧,多谢多谢! ******** 且不说喧闹纷纷的前厅。 后堂之内,李二陛下面色诡异,盯着房俊不言语。 他实是没有料到,自己向其索取了一个神器宝物,满以为能让这货肉痛一下,谁知一转眼就把另一个宝物翻着翻儿的卖出去了,一点没亏着…… 这夯货脑瓜子啥时候这么灵光了?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那张模样周正的黑脸,惊疑不定。 王德与李君羡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他俩没有见到那“召唤七色彩虹”的神奇场景,只是听到前厅一万贯、两万贯、三万贯的往上飙升,不由大为惊奇,到底是何等宝物,能值这么多钱,居然连陛下都开口讨要? 房俊早就喜翻了心儿。 四万贯啊! 厉害了,我滴哥! 一时起意做出这么一个三棱镜,居然卖了这么多钱?当然,长孙涣那货功不可没,这个骨灰级别的“托儿”实在是太给力了!关键还是他那身份好使,若不是长孙家的次子身份,李泰如何会一掷万金的斗气? 念在这货出了大力,原本说好的五百贯酬劳照付,再加五百贯的奖金好了…… 心情大好,连脚后跟都轻飘飘的。 如此一来,困扰多时的资金问题彻底解决,心里的一些构想即刻可以提上日程。 “陛下,后厨正在准备晚宴,不如先喝点茶水,稍作等待?” 房俊提议。 “嗯——” 李二陛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踱步坐回榻上,神色不豫。 不知为何,只要这房俊开心,他这心里就不爽…… 就见不得这楞怂小人得志的样子! 房俊颠颠儿的亲自去取来开水,拿来一个茶盘,上面时一整套晶莹如玉的白瓷茶具。 又从墙边的柜子里捧出一个青瓷罐子,从中抓了一把茶叶分别丢进四个白瓷茶杯,开水冲泡,就给李二陛下端了过来。 “各位尝尝,新制的茶叶,味道特别好……” 李君羡倒是没说啥,客客气气的道谢。 王德却是眉头微皱,张口欲言,却又忍住,心道太随意了啊…… 李二陛下眼睛都瞪圆了! 尼玛,小贼好胆!三滚四泡呢?葱姜蒜羊油呢?更别说什么玉泉山的水、九嵕山的炭、江南的红泥小火炉……特么统统都没有! 朕堂堂九五至尊,富有四海、制霸天下,你丫的就这么混弄朕? 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眼见李二陛下一张英武刚正的脸膛阴云密布,颇有山雨欲来的低气压,房俊满头雾水,不晓得如何又惹到了这位脾气坏坏的霸王龙? 见到房俊傻乎乎的看着自己,李二陛下愈发来气! 却听李君羡在一边“咦”的一声,惊奇的问道:“二郎,此乃何茶?闻着清香扑鼻,沁人心脾,某却是未见过!” 房俊心里感激,知道李君羡这是为他解围,赶紧说道:“此茶名为龙井,产自杭州灵隐寺,经由独特秘法制作,冠绝天下诸茶,深得自然之味,陛下,不妨常常看?” 李二陛下倒是未曾多想,自然被转移目光,看向茶碗里的茶水。 但见原本卷曲成条的茶叶被沸水一烫,已是舒展开来,芽芽直立,汤色嫩绿清洌,幽香四溢,尤其那茶叶,一芽一叶,宛如一旗一枪,竖立于青绿的茶水之中,煞是好看。 李二陛下好茶,却是从未见过如此清澈醇香之茶,当下便端起茶杯。 王德大急,连忙阻止:“陛下……” 自是唯恐茶水之中有何不妥之处。 李二陛下淡淡道:“无妨。” 凑到唇边,轻呷一口。 茶水入喉,口感香郁醇厚,而且味蕾有一种“滑溜溜”的独特质感,一股清雅甜味儿明明白白弥润咽喉,甘香如兰,幽而不洌。 李二陛下轻赞一声:“好茶!” 却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茶叶如此清饮,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佐料相辅,居然更显自然淳朴之香味。 以往那几十年的茶水,算是白喝了! 李二陛下回头对王德说道:“回宫之后,给杭州地方行文,命其将此茶列为贡品,不得流入民间。” 王德应道:“诺!” 悄悄看了看房俊,心说你就跟陛下拧巴着来吧,看看,这就是下场…… 陛下虽然脾气刚烈,但绝对不是霸道之人,甚少严令某种贡品不得流入民间。如此一来,这龙井茶只专供禁宫大内,你想喝怕是也喝不到了。 可令他诧异的是,房俊并无异色,反而俯身拜倒,口中呼道:“此茶得蒙陛下喜爱,实是草民的荣幸!” 王德有点懵,这是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也很是奇怪,问道:“某乃是行文杭州地方,与你何干?” 房俊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杭州灵隐寺附近的茶树连同地皮,都已被草民买下,已在当地官府备案,地契也已发放,所以,这龙井茶实乃草民私人之物。” 幸好咱有先见之明,连茶树带地皮一起都买下来,否则一道圣旨下去,成了御用之物,这千古名茶搞不好就被自己这只小蝴蝶给扇忽没了…… 那可就是罪过了。 王德眼角一跳,心下暗呼厉害,滴水不漏啊! 转头去看陛下,却发现陛下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处在爆发的边缘。 今日前来房家庄园,却是事事不顺,没来由的惹了一肚子气! 这茶若是杭州地方所有,便是列为贡茶不允民间买卖,倒也没什么,谁叫天下他李二最大呢? 可若是已被房俊买下,那性质就不同了。 李二是明君,他可以将官府财产占为己用,但不能将私人物品据为己有。 虽然没有“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一说,但看上别人家里啥东西就往自家里哗啦,那不是昏君是什么? 这事儿,李二说什么也不能干。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比他更在乎史书上的评价! 因为他的皇位得来便来路不正、饱受争议,他更要严于律己,向所有人证明,他是个好皇帝,比任何人都能当好这个皇帝,让全天地下的老百姓都知道,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李二陛下郁气难平,恨恨的瞪着房俊好一会儿,才猛地起身,一甩袍袖,大声说道:“回宫!” 王德和李君羡赶紧起身,护卫两侧。 房俊眨眨眼,问道:“饭都做好了,吃完再走啊?” 李二陛下怒声道:“不吃!” 拂袖而去。 房俊撇撇嘴,真没风度…… 尽管心里腹诽,可还是得恭恭敬敬的送到大门外。 心里却在琢磨:赶明儿就给李二多送些茶叶,这一沾了贡茶的边儿,价格翻个翻儿怕是没啥问题吧? 第八十四章 不务正业? 李二陛下气呼呼的走了,饭都没吃,房俊自是不会浪费,将给李二陛下准备的火锅端到屋里,拉着房全、卢成和房四海,围了一桌,放怀吃喝。 起先三人自是不肯,仆人跟主家同桌而食,哪有这个道理?不过架不住房俊连拉带拽,只好又是感动又是忐忑的坐下。 席间,房全问道:“二郎,那日你让我准备一些东西,说是要给耕牛穿什么鼻环,什么时候弄?” 房俊这才想起这码事儿,都怪这两天先是闻听玻璃烧出来了心里欢喜,又是准备这个品鉴会忙得团团转,居然给忘了。 “那玩意容易得很,不过还缺一样东西,还得等两天。” 给牛穿鼻环没啥难度,但是后世使用酒精给创口消毒,现在没酒精,那起码也得整出高度白酒将就着用,否则一旦创口感染,牛命危矣…… 这年头,耕牛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几乎没有之一。 而且唐朝这酸酒他是在是受够了,喝酒像吃水果一样能,谁能受得了? 必须把蒸馏酒整出来,虽然不敢卖,自己喝也行啊。 ******** 一个现代人穿越到古代,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熟知历史进程算一个,这样可以抱大腿,几乎不存在站队错误的风险。 另一个,便是海量的知识。 古代的知识传播,只能靠书本,传播范围相当狭窄。尤其是宋朝之前,因为纸张、印刷等等原因,书籍是货真价实的奢侈品,原版印刷的书籍数量极少,想要看书,基本靠抄…… 再加上民间传统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保守思想作祟,宁可把技术带进棺材,也不会轻易传授出去,自然知识、科学技术长时间停滞不前,甚至到了“我大清”的时候,出现大幅度的倒退。 儒家学说宣扬的“重道而不重器”是阻碍科学技术进步的最大绊脚石。 家有恒产者、头脑聪慧者全都去读四书五经、作八股,研究点科学技术反倒成了“奇技淫巧”,被人鄙视,结局自然是被欧洲人拿咱们老祖宗发明的火药回头把咱们砸了个稀巴烂…… 而在现代,则完全不同。 全世界范围的学术交流、互联网的兴起,咨询的飞速传播,让人们更容易接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 简单来说,获得知识的成本大大下降、途径越来越广。 上下五千年、数理化文学,闭门家中坐,可知天下事。 这对于一个人的知识程度、头脑见识的培养,无可估量。 便如同房俊,烧玻璃这种事他根本不会,但是恰好以前听说过、甚至在网络上见到过相关的帖子,照葫芦画瓢,烧制出来便不是什么难事。 试问,如果是一个古代人,你到哪里去知道这些个步骤、所需的原料? 别说没人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翌日清早,房俊将庄子里的仆役叫上七八个,准备制作肥皂。 制作玻璃制品,材料已经没有问题,难在制作工艺以及技术的熟练程度。 房俊从来没干过这个活儿,什么也不会,只能让工匠自己去摸索。但他也提了一些意见,比如拿根长管子吹一吹,就能吹出来一个玻璃瓶子…… 相比玻璃制品,肥皂这玩意难在材料上,反倒是制作工艺就容易得多,因为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肥皂,它都是长方形,做个模子就行了…… 好在经过十几个仆人坚持不懈的实验,火碱终于由纯碱加石灰给配制出来,而且没有爆。 房俊只是知道甘油跟某些强氧化剂反应会变成硝酸甘油,可他并不知道,想要把甘油变成硝酸甘油,那可比把动物油脂制成肥皂难多了…… 然而料想中的硝酸甘油并未出现,却让房俊有些患得患失,虽然没炸死人,但是毕竟少了一件可以攻城拔寨瞬间将城墙炸上天的利器…… 烧玻璃的瓷窑前空地上,支起了一口大锅,火烧的正旺,锅里的猪油已经温热。 房俊指使一个仆役将备好的火碱倒进去,然后不停的搅拌,锅里顿时飘出一股古怪的气味。 这时候将锅从火上取下来,搅拌依然不停。 直到猪油与火碱完全融合,趁热加入少量盐水,这叫盐析,房俊略懂…… 然后,负责搅拌的那个仆役,被锅里的异象震惊了,手指着锅里,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更大,可以塞进一只鸡蛋了。 ?旁人见他如此神情,自是心里好奇,朝锅里一瞧,才发现那锅里已经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立时步了那仆役的后尘,张嘴结舌,目瞪口呆,静静的站在当地,要不是胸口急刷起伏证明都是活人的话,肯定会把他们当座一排雕像。 一些药膏似的淡黄色物事出现在锅里。对于没有化学知识的唐朝人来说,那就是凭空出现的,简直是神仙般的本事,太难想象了。 继续搅拌,油温渐渐降下来,淡黄色的硬脂酸钠冷却析出,漂浮在溶液上层,用一块木板刮下来,倒入备好的模子,干燥成型后,就做成了一块肥皂。 锅里残余的溶解了甘油、食盐和未作用完的氢氧化钠,房俊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貌似这些东西不仅能制作硝酸甘油,还能做化肥? 当然啦,他肯定不会,所以只能倒掉。 工业废水是“三废”之一,但是这废水例外,原因在于甘油可以保护植物。若是得到甘油保护的植物可以很好的生长在盐碱地上,所以不用担心会造成环境污染。 肥皂已经压在模子里,只待冷却成型后就算完工,房俊才又想起一事,若是再里边加些香料什么的,是不是就是香皂了? 挠了挠头,却也懒得弄了,下回再说吧…… 其实,他这么制作出来的肥皂质量很差,肥皂里依然残留甘油等杂质,还有少许色素。 可谁叫整个大唐也没有同类产品相比呢? 货比货得扔,没得比,自然就是好东西,不用扔掉…… 房俊掐腰站着,很有成就感,可自己是学农业技术的啊,居然搞起化工,算不算不务正业? ******** 第八十五章 礼物 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艳,迎风傲雪,暗香微吐。 已进腊月,过得几天便是腊八,新年的气氛已经渐渐浓郁,杜氏的心里非但不见多少愉悦,反倒心事重重。 作为长媳,杜氏很为房家的现状担忧。 看了看捧着书本摇头晃脑自得其乐的郎君,杜氏微微叹了口气。 今年关中大雪,关中诸县尽皆受灾,朝中官员以及勋戚富户纷纷捐赠钱粮,以助灾民,房家便捐赠不少。 房玄龄为官清正,少有积蓄,平素府中花销并不富裕,如今再捐赠出一些,便有些捉襟见肘。杜氏虽不当家,但从府中至今仍未采办年货,便可知一二。 夫君房遗直的那点微薄俸禄更是不济事,更何况夫君是个敦厚君子,不事生产,整日里还要交朋好友人情往来,所费不菲。府中拮据,杜氏也不好意思去管婆婆讨要,这些花费便都是用自己陪嫁田地的产出填补。 杜氏不是吝啬之人,但仍免不了心中苦闷。 眼下府中状况已是堪忧,何况过得一两年便要迎娶公主,又是一笔天大的开销。公主的陪嫁必是丰厚,可那是陪嫁,是公主的私产,不能计入公中的,便如同杜氏的陪嫁一样。 腊月十二,便是杜家老祖母的寿辰,杜氏和房遗直要赶回山东贺寿。 往年也就罢了,随便拿出点贺礼便能应付过去,清河杜氏虽然只是关中杜氏的旁支,亦是富贵豪奢,自是不会挑剔自家女儿。 但今年不同,正值老祖母七十七岁“囍寿”,必定大操大办。 清河杜氏前如今枝繁叶茂,故交遍天下,其时坐上宾客必是高官鸿儒,若是礼物太轻便,如何拿得出手? 不但自己同郎君丢人,便是房玄龄的面子也不好看。 更让杜氏郁闷的是,她在这边满腔愁苦,郎君却在另边厢怡然自乐,心里头气便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绣了一半的牡丹锦帕丢到案几上。 冷着俏脸说道:“十二便是祖母大寿之日,郎君可有准备?” 正读书读得沉浸其中的房遗直愕然抬头,茫然问道:“准备什么?” 杜氏气苦,俏脸寒霜:“当然是寿礼!” “哦!”房遗直不以为意,低头又去看书,随口说道:“都已备好,娘子不必挂心。” 杜氏奇道:“都备了什么?” 这书呆子这些日子不是当值便是窝在家里看书,何曾见他筹备过贺礼?再说,往年每一次都得自己提醒,郎君才会想起自己娘家亲人的寿辰,今年怎么忽然开了窍? 这下房遗直眼皮都没抬,淡然说道:“某自有主张,汝且放心便是。” 杜氏便明白了,大抵又是一些字画古籍什么的“文雅之物”,偏生还不是名家手笔,不值几个钱,以往郎君就这么干过。 杜氏顿时气结。 自己虽是杜氏嫡女,但排行靠后,杜家子嗣繁盛,偏生她又是自幼多病,在娘家时并不受爹娘兄姐待见,都是老祖母将自己养在身畔,多加照顾。成年后又给训了当朝仆射房玄龄长子这门亲事,不知羡煞多少姐妹,暗地里埋怨老祖母偏心。 可是如今,老祖母七十七岁“囍寿”,自己却连一样拿得出手的贺礼都没有,这让那些兄弟姊妹怎么看自己? 想到此处,杜氏满腹委屈,吧哒吧哒掉下眼泪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越哭越是伤心,渐渐的呜咽起来。 房遗直起先并未注意,当道察觉不对,才发现妻子居然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 “娘子,莫哭,莫哭……这是为何?可是为夫有何错处?你且道来,为夫给娘子赔罪……” 房遗直一阵手忙脚乱,却是越劝越哭。 他是个书呆子不假,但对于这个娇滴滴的妻子那是满心疼爱,更是从未见这个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的妻子如此伤心委屈,不由急的满头大汗,手足无措。 杜氏边哭边嗔道:“还不是你?这么大的人了,一点担当都没有,若是不能寻几件拿得出手的贺礼,你可知娘家人会如何笑话我?反正你是不管的,有书看便行了,往后你就跟你的书过日子吧,别管我了……” 房遗直大急,顿足道:“你以为我不想买几件撑脸面的贺礼?可你也知道府里现在的情况……都怪二郎,整日里惹是生非不说,前些时日更是花了不少钱跑去杭州那边买地买树的,要不然也不会如此拮据……” 杜氏闻言,抹着眼泪,气呼呼说道:“这话是你这当大哥能说的吗?要么你就挑起家里这副担子,做一个主心骨,要么你就好好教训二郎,背后埋怨人算什么?” “我……” 房遗直也有些羞愧,可他自己的性子他自己知道,教训老二?拉倒吧,那夯货惹恼了能跟他对着干,才不会管他是不是大哥…… 只好说道:“娘子且放心,为夫是真的已经备好贺礼……” “真的?” 杜氏犹自不信。 “真的,岂敢骗娘子?” “拿来我看看。” 杜氏说道。 “这个……” 房遗直犹豫了。 他还没下决心是不是把拿东西当贺礼呢,这一拿出来,岂不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杜氏小嘴一瘪,又哭上了:“就知道你骗我……” 房遗直哭笑不得,只好说道:“这就拿给你看……” 正说到此处,忽闻院子里一阵人声马嘶,吵杂不堪。 未等房遗直出去察看,便有人敲响了房门。 房遗直整了整衣衫,端坐到榻上,看了看已经擦干眼泪重又恢复了温婉端庄的杜氏,这才咳嗽一声,道:“进来。” 房门推开,进来的是府中的一个管事,一脸兴奋之色。 “大郎,大娘子……二郎自城外庄子打发人来,说是有几件物品送给大娘子。” “送给我?” 杜氏愕然。 唐朝虽然社会风气开放,但嫂子跟小叔子之间互送礼物,那也不同寻常,难免惹人非议。 房遗直便一脸不悦,说道:“这个二郎,成何体统?” 杜氏心里本也有些不悦,但是想到房俊为了长姐能打上韩王府,想来是个注重亲情的性子,不会贸然做出唐突之事,便问道:“到底是何物?” 管事说道:“小的也不知……” 房遗直忽然问道:“外面闹哄哄的怎么回事?” 管事兴奋说道:“是二郎从庄子送回来的钱货。” “钱货?”房遗直一头雾水:“那小子向来会花钱,怎么还会送钱?” 管事不知道应该接这话,只好说道:“庄子上的管事便在门外,大郎,您看,要不让他进来?” 房遗直摆摆手:“且让他进来。” 管事道:“诺。” 轻轻推出门外。 一个身材敦实的仆人走进来,正是庄子的管事房全。 房全是房家的老人了,按辈分是同房玄龄一辈的,房遗直同崔氏一同站起,房遗直说道:“老全叔……” 房全赶紧躬身施礼:“大郎,大娘子,折煞老仆了……” 客气一番,房遗直和杜氏才入座,又给房全让了座位。 房全不坐,说道:“二郎前些时日得了一件宝贝,买了不少银钱,便将大部分送回府里,充入公中。另外,二郎得知大娘子的老祖母大寿在即,便寻了几件器物送予大娘子,若是大娘子不嫌弃,可作为贺礼。” 听到房家得了宝物卖了钱,房遗直并未在意,随口问道:“送来多少钱?” 房全答道:“三万贯。” “三万……贯?”房遗直目瞪口呆,若不是眼前这位乃是房全,他差点能撵人。 骗鬼呢? 杜氏可呆住了,三万贯? 房全语气平静,可神色之间却隐有傲然,说道:“一共卖了四万贯,买家乃是关中杜家。二郎节流了一万贯,留在庄子里待开春之后花销。大娘子,可要看看二郎送您的器物?” 杜氏有些傻眼,真卖了四万贯呐? 忙说道:“好啊……” 房全便走到门口,让几个仆人将礼物拿了进来。 第八十六章 聚会 以前一直没查到房遗直妻子的姓氏,随便瞎编了一个崔氏,昨天才偶然在一个资料上见到是杜氏。本想不改了,嫌麻烦,不过想想,还是改了吧,不知道便算了,知道了不改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儿…… ******** 礼物不多,装在几个不大的木匣子里,但那木匣却是紫檀所制,花纹华丽,祥云瑞兽龙凤呈祥,雕工精湛,即是精致,一见便知价值不菲。 这等木匣,所装应不是凡品。 一共四个木匣,一字排开摆在崔氏面前的榻上。 杜氏随手一一打开,细细一看,顿时眼睛都花了。 一套茶具、一套碗碟,分别装在两个匣子里,晶莹如玉、纤薄通透、光泽细腻、精致华丽…… 这是水晶? 不对,水晶哪里有如此通透,简直透明一般。 房遗直也傻了眼。 这是什么宝贝? 另外两个匣子里,却是两个白瓷罐子,杜氏打开盖子,一阵清淡的幽香顿时扑鼻而来,闻之神清目明沁人肺腑,仔细一看却是些细小成卷的叶子……茶叶? 房全说道:“这两件礼物,是二郎费尽心思得来,任意一件,现时都不可从他处得来,不说价值几何,但是这份难得,便是送礼的最佳之选。更何况,这两样物品拿出去随意叫价,起码一千贯起步……” 何止一千贯?这可比那个卖了四万贯的三棱镜难得多了,那三棱镜二郎只是盏茶功夫便做出来,这两套玻璃制品却是十几个工匠不眠不休七八天才做出来…… 杜氏顿时大喜,一腔忧愁早已不翼而飞,心里畅想着这等珍品拿回娘家,必将引起轰动,哪个不羡慕嫉妒?真是想不到,那个憨厚的小叔子居然也会如此贴心…… 房遗直却是郁闷了,这老二长能耐了啊,从哪儿淘换来这样的宝贝? 自己准备的那件贺礼,还要不要送? ******** “一件能够召唤七彩虹霓的绝世神器”迅速红遍关中,当时未曾在现场见证那一神奇时刻的人,纷纷捶胸顿足,不禁心向往之。 当然,能够让那“神器”如此声名大噪的另一个原因,自是它无与伦比的天价。 四万贯! 杜家前来送钱的时候,足足来了二十几辆马车! 当然不可能全都是铜钱,一枚开元通宝4克左右,一千枚为一贯,就重达两公斤,四万贯就是八万公斤,整整八十吨铜钱,让唐朝那木头轮子的马车怎么拉? 唐朝缺铜,铜钱的发行量并不大,不足以支撑整个国家的经济流通。与此同时,金、银、绢、香料等珍贵之物,便与铜钱一起流通。 为了容纳这笔巨款,房俊特意清空了几间库房,而且只留下铜钱,其余贵重物品统统送回长安房府。 钱虽然是他赚的,但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 在古代,只要子女没有分家另过,那么他的财产就是公中的共有财产,而且分家是极其不孝的一个举动,很是被人鄙视。房俊若敢把这些钱据为己有,房玄龄轻则把他打断腿,重则打断腿之后逐出家门…… 当然,赚了这么多钱,自己私下节流一些,家里人想来也不会在意。 穿越以来,他对钱财并没有太大兴趣,但是为了让身边人过得更好,钱又是必不可缺的。 他脑子里所有的想法,都需要大量的金钱去支撑。 所以他才会在玻璃工艺还没有完全成熟之前,做出这么一个三棱镜,利用三棱镜分解白光的原理忽悠了一笔钱。但是以后三棱镜是不能再做了,杜家买这个东西花了如此巨额的钱款,咱得厚道点吧?你一堆一堆的做,让人家杜家情何以堪? 最关键的是,他声称此乃天底下唯二的宝贝,还送给了李二陛下一个…… 若是被李二陛下知道这玩意只要想做就可以做出一箩筐,踹不死他! 肥皂虽然做出来了,去污效果也还不错,但是品相太差,而且有些奇怪的味道,并不为人所喜,还需要继续改进工艺。 本来他想琢磨琢磨那个炼铁炉,看看是不是能用石磨做耐火材料,提升一下炉温,然后用石墨坩埚炒钢,但是计划被突如其来的客人打断。 当时被贬出城的一干纨绔闻听房二这货得了宝贝卖了大钱,顿时坐不住了,约了其他好友一起杀上门来打土豪。 都是旧友,又同是帮房俊打架才被罚出城,房俊自然欢迎。 命厨房备好食材,在厅里摆了一大桌,黄铜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李绩次子李思文、老程家的程处弼、刘弘基的侄子刘仁景、长孙顺德次子长孙嘉庆……一干半大小子围着火锅撸胳膊挽袖子就等着放怀大吃,简直成了勋贵二代大集合! 房俊捧着一个酒坛子走进来,长孙嘉庆便道:“二郎,这个火锅明儿给某做一个,某那叔父前几日还念叨来着,西市里现在也有仿制,不过还是你家做的正宗,明儿早某就打发人送钱来。” 房俊笑道:“以前那是囊中羞涩,不能送了人情饿了肚子,现在兄弟差你那点钱?” 众人大笑,李思文笑道:“即是发财了,改日回城,醉仙楼请一顿好的,要最好的姑娘陪酒唱曲儿,不许拒绝!” 房俊道:“醉仙楼还是算了吧,那地方跟我犯冲,去了一准儿没好事儿,换个地方,酒肉管饱,姑娘管够!” 程处弼看着房俊抱着酒坛子放到桌上,拍开封口,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顿时奇道:“这什么酒,这么香?” 房俊拍拍酒坛子,傲然道:“此酒名曰‘烧刀子’,不是某自夸,天底下想喝这种酒,唯有某房二这里,禁宫大内都没有!” 说着,拎着酒坛给诸人面前的酒碗斟酒,却只是浅浅的一个碗底,并不斟满。 李思文闻着浓郁的酒香,嚷嚷道:“你也太抠了,这么点怎么够喝?” 房俊笑着摇摇头:“你且尝尝,只要你喝得下,那就管够!” 开玩笑,你当这五六十度的蒸馏酒是往常那些酸溜溜的玩意? 酒量是练出来的,再能喝的人,第一次喝这么高度数的酒,那也得趴下! 比起肥皂和玻璃,蒸馏酒实在太简单了,没有丝毫难度。打发两个木匠照着自己的图纸制作器具,两天就把酒蒸出来了。 李思文酒量很好,自是不信房俊之言,端起酒碗一仰头,就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干了。 “嘶……” 李思文一张脸孔瞬间涨红。 那酒水滑入喉间,便如同一把烧得通红的刀子一般,割得喉管火辣辣的疼,滑入胃中,如同一团烈火在腹中熊熊燃烧。 闭着嘴憋着气,李思文强忍着烈焰灼烧般的感觉,好半晌才吁出一口气,啧啧嘴,却是齿颊留香,回味悠长。 “好酒!” 李思文大赞一声。 程处弼等皆是好酒之人,见李思文如此畅快,纷纷举碗喝酒。 这酒烈是真烈,但醇香清冽,浑没有一丝一毫酸味,喝起来那叫一个过瘾! 诸人齐声怪叫,都是牛犊子一样的半大小伙子,平素精力充沛,却被家里管得严实,现在自是放开了撒欢儿。 酒酣耳热之际,刘仁景搂着酒坛子叹道:“可惜啊,过了年便是上元,那平康坊三年一度的天下花魁大会必是盛况空前,四方名妓汇聚,吾等却是没眼福一观了……” 李二陛下只是下旨令这班混小子出城思过,却没有明说什么时候可以回城,看来一是得看陛下的心情,而来也得有亲近之人说项才成。 但不管怎么说,近期之内是甭想了,怕是年前祭祖都不得回城。 程处弼有点喝大了,闻言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顿,闷声说道:“汝这是后悔当日清源寺里之举了?” 长孙嘉庆赶紧喝道:“程三郎,不得胡言!” 刘仁景先是楞了一楞,随即面红耳赤,大怒道:“程三郎,怎可如此小看于某?” 程处弼醉眼惺忪,冷笑道:“那你唧唧歪歪的墨迹个啥?莫说一个什么花魁大会,兄弟有事,便是刀山火海也闯他一闯,两肋插刀也不后悔!” 刘仁景快要气疯了,霍地站起,戟指指着程处弼,说道:“就你程三郎讲义气?吾刘仁景便猪狗不如了么?当日跟柴令武等打斗,某可皱了一下眉头,犹豫了半分?” 程处弼哼了一声,不说话。 刘仁景更怒,气道:“你个程老三也学会这等阴阳怪气了?来来来,有本事拳脚上见个真章,不把你打趴下,某就不姓刘!” 程处弼怎会退让?当即站起,撸着袖子说道:“某会怕你?院子里比划比划!” 房俊无奈,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他房二棒槌混在一起的,也都是些夯货,能动手就尽量不吵吵…… 公子許说 做人要厚道,看书要投票!!! 第八十七章 骊山夜雪 正待出言相劝,门口忽然出现两个小女孩儿,同样的娇颜如花、粉雕玉琢一般。 却是房家小闺女房秀珠和李思文的妹子李玉珑。 房秀珠蹦蹦跳跳的走进来,闻到酒味,嫌弃的皱了皱娇俏的小鼻子,走到房俊身边,拉着他的手笔撒娇道:“二哥,陪我们去山顶赏雪吧?” 李玉珑也眼巴巴的看着他。 不知从何时起,这屋子里的人就渐渐的已房俊为核心,很是尊重他的意见。 房俊顿时头都大了一圈儿,这俩小女孩怎么还有文艺青年属性,这天都黑了,赏的哪门子雪? 刚想拒绝,就见到李玉珑可怜巴巴小白兔一样的哀求眼神,顿时心里一软。 上次听李思文说起,这小丫头已经订了亲事,再过个一两年就要成亲。李玉珑跟自家妹子同岁,十一还是十二?这才多大点儿,简直造孽啊…… 他那个时代这么大的女孩子都在干嘛呢? 无忧无虑的上学?坐在窗明几净的餐厅里吃着肯德基麦当劳?玩电脑游戏?或者依偎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 花骨朵儿一样的年纪,还未享受青春呢,就要开始盛开了…… 但这就是时代的属性,带着历史车轮的惯性,即便房俊再牛上一万倍,想要做出改变也只是螳臂当车,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过,至少可以让她们在这匆匆的青春里,多一些欢颜笑语,多一些自由自在吧? 想到这儿,房俊笑了笑,站起身,不理正斗鸡一样互瞪的程处弼与刘仁景,振臂呼道:“两位妹子的话,那就是军令!诸位,愿意听从军令的,随我保护两位妹子,兵发骊山去也!” 两个小丫头顿时眉开眼笑,美得心窝里像灌了蜜一样…… 刘仁景和程处弼面面相觑,齐齐哼了一声,也放下架势。 房俊见状,便让房全找了几双草鞋出来,把草鞋穿在牛皮靴外面,又找了几块皮扎,将小腿全部包裹起来,山上积雪肯定没膝,不这样包裹起来可不行。 然后又照样亲手给房秀珠和李玉珑武装起来。 大唐虽然女人地位不低,远没有后世理学盛行之时的卑贱,但到底不如男人,何曾听过有谁家的男儿这样对待女孩子? 房秀珠还罢了,毕竟是自己的二哥,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甜甜的很感动。 李玉珑却是羞红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木偶一般僵硬不动,任凭房俊上上下下的为她穿戴,鼻子里充盈着浓烈的男人气息,整个脑子都晕晕的,芳心“扑腾扑腾”越跳越快。 房俊却是没有什么想法,纯粹就是把李玉珑也当成个妹子来看待。他也不能有什么想法,武媚娘毕竟已经及笄,发育得也好,浑身上下已经是个女人。李玉珑呢?这丫头像根儿小葱一样……能有啥想法? 诸人见了,也学房俊这样穿草鞋、裹皮扎,收拾停当,李思文破锣一般的嗓子吼了一声:“大军开拔!” 众人便出了大厅。 房全看得直叹气,这帮子家伙实在太胡闹了,且都饮了不少烈酒,都是大老爷们倒是没啥事,但毕竟有两个女娃子,万一有个闪失可了不得,便急忙让房四海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仆人跟着。 过了片刻,十几个健仆各执笤帚、竹杈、木棍急急赶来,众人便出了庄子,一路向后山进发。 骊山是长安盛景,山不高但清幽秀美风景颇佳,是关中附近游玩的好去处,中秋赏月、重阳登高都是人满为患,但在这样积雪数尺的寒冬登山的实在是绝无仅有。 一行数人来到沿着山路上山,这时天色暗下来,已是掌灯时分,但四下里雪光映照依然明如白昼,只是积雪臃臃平平,几乎辨认不出山道位置,稍一不慎踩入路边的沟壑就能摔个腿断筋折。 程处弼和李思文各持竹杈在前探路,竹杈插下去,好深一截,李思文便叫道:“这雪有三尺深。” 李玉珑兴致勃勃道:“有这么深吗?”走过去一踩,刚好踩到一个聚雪的凹处,整个人差点没陷进雪里,吓得哇哇尖叫。 幸好房俊就在她身边,见状拉着她的手臂微微一较劲,就把她轻若柳絮的小身子给提溜上来。 李玉珑吐着舌尖,拍着胸脯道:“吓死我啦!”却是拉住房俊的手笔再也不松开。 长孙嘉庆叫道:“看先锋官替尔等除雪开道!” 那群健仆待要上前清理山道上的雪,房俊道:“这要清理掉雪再上山那天都要亮了,每人用一根木棍或竹杈支撑,踩着长孙的脚印慢慢上去。” 长孙嘉庆身材高大,便如一辆人形装甲车一般向前推进,众人都踩着他的脚印前行。 房四海领着两个健仆护在长孙嘉庆身边,找准山道位置,一步一个脚印往山上攀登,房俊、李思文、程处弼、刘仁景跟在后面,将房秀珠和李玉珑两个女生护在当中,相扶相帮,笑语不断,从半山腰的房家庄子到山顶的一处道观,竟走了两刻时。 骊山多温泉、奇景,乃是历代帝王避暑巡幸之处。 周、秦、汉、唐以来,这里一直作为皇家园林地,离宫别墅众多。上古时期,女娲在这里“炼石补天”;西周末年,周幽王在此上演了“烽火戏诸侯”的历史典故;秦始皇将他的陵寝建在骊山脚下,那土地里现在还深深掩埋着闻名世界的秦兵马俑军阵;再过上一百年,唐玄宗与杨贵妃还会在此演绎了一场凄美的爱情故事,白居易为此谱写了一首《长恨歌》的传世经典…… 只不过房家庄子所在的骊山东坡一处山岗,多山石而少温泉,景致也不秀丽,没有皇家园林建于此处。唯有山脊出有一座道观,也不知建于何年何月,香客稀少,游人罕至,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写着“重阳观”三个大字,却是风吹雨蚀早已残破不堪。 那道观里的唠叨吃了晚饭就已经躺到被窝里,正冻得抖抖瑟瑟,听到外面人语喧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大雪天山路都封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是山精?还是木怪? 老道缩在厚衾中发抖,等到听到突兀的敲门声,吓得从被窝里一跃而起,直奔旁边的耳房,口中大叫:“师叔救我!” 耳房中顿时传来一声怒咤:“深更半夜的,鬼吼鬼叫想吓死人呐?” 公子許说 一场鹅毛般的大雪,开车开到眼晕…… 第八十八章 贫道李淳风…… 道观山门拍的咣咣响,房四海说道:“那老道怕是耳朵有些聋,我们破门而入吧。” 房俊朝山顶看了看,说道:“时候还早,我们上到山巅去坐着赏月看雪如何?” 一行人又慢慢攀登,到了一处陡坡,再往上已经辨不清山道了,而且山道一侧就是悬崖,房俊道:“不能再上了,太危险,这一滑下去肯定没命。” 此处只有树木山石,没有楼阁建筑可以歇脚,众人又回到道观,让大嗓门的健仆喊道:“老道,开门,房相公家的公子夜游赏雪到此。” 喊了好一阵,那老道才终于开门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人。 李思文大大咧咧说道:“老道,好酒好肉的赶紧端上来。” 老道揉着浑浊老眼,仔细端详片刻,才说道:“只有一些残羹剩饭,酒肉一概没有。” 李思文叫道:“你这老道好生吝啬,明天我就打发仆人给你送香油钱,难道还讨不到一口酒喝?” 老道陪笑道:“小道吃斋,实没有酒肉。” 长孙嘉庆插话道:“你又不是和尚,吃的什么斋!” 房俊阻止这两人为难老道,说道:“二位,莫要聒噪,等下我叫仆人送酒来,反正路也不远,我们且先赏月观雪。” 房秀珠和李玉珑一左一右并肩坐在道观的山门前,房俊坐在房秀珠的左侧,看山脚下的绵延开去的新|丰县城,万家载雪,街道皆白,只有纵横交错的河道勾勒出城池的轮廓。 道观山门前有几株梅树,杂乱的生在乱石之间,参差不齐,却是满树梅花似雪,隐有暗香扑鼻。 房秀珠说道:“珑儿你看,这岂不是一幅天然生成的水墨画,可惜我不会作画,要不然将这景色画下来,必然极美。” 李玉珑却是轻轻咬着唇儿,大眼睛有些迷离,似是满腹心事,并未回话。 房俊仰首望天,腊月初的月亮残缺如弦,雪霁后的夜空无云,看不见月色朗朗、寒辉洒地,更因为群山雪色相映,竟让半空的那轮弦月淡然失色,暗淡如白纸。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此处不是海上,自己与遥远的亲人也不是在同一轮明月之下。中间相隔的,不是关山重重河水迢迢,而是永不停息的千年时光……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房俊默默呢喃,想起今生今世再无可能相见的父母亲人,眼中盈满雾气,那一抹销魂蚀骨的思念,像一把尖锥狠狠的戳着他的心房,锥心刺骨的疼…… “二哥,这诗句好奇怪啊,一般的诗不都是无言或者七言吗?” 雪夜寂静,房俊的声音虽小,房秀珠和李玉珑却是听清了房俊的呢喃。 对于这两个小女生,房俊完全放下戒备,没有丝毫戒心。 闻言微笑道:“诗以言志,何来固定规格?再说,《诗经》里多的是四言诗,南北朝之前也有不少六言诗。” 李玉珑秀眸眨了眨:“刚刚那两句诗很好啊,可是从未听过,房二哥何不把全诗念出来听听?” 房俊也未在意,“藏拙”也不用在这两个毫无机心的小女生面前藏,便轻声吟道:“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首《清平乐》,意思是在春天思念远方的亲人。全词对景生情,极力写出纷乱的情怀——阶下飘落的梅花,如落雪一样纷乱;把身上拂了又拂,落花又把全身落满,表达了对忆念之人的深挚感情。 很贴切房俊此时的心情,而且以前很喜欢这首词,便随口吟了出来。 房秀珠一脸迷茫:“我都没听过啊,二哥哪里看到的?” 李玉珑却是再一次将幽怨的目光看向山下远处,浑身充盈着淡淡的哀怨。 房俊尚未答话,便听到身后一人说道:“这位小哥请了,敢问这首词,是何人所作,可曾见于书籍?” 房俊讶然回头,便见到一个中年道士负手立在自己身后雪地里。 发髻高挽,横插一支木簪固定。 一袭月白色的道袍整齐简洁,穿在他瘦高的身上随着山风鼓荡,隐隐有随风而去的洒然,足蹬云头履。 剑眉修长,目若朗星,鼻梁挺直,瘦削的脸颊微微凹陷,配上颌下三缕黑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出尘风姿。 以房俊的阅历,自是看出这道士的不凡,便起身拱手道:“道长有礼。” 房秀珠和李玉珑也站起身,微微躬身施礼,一起离开。 所说此时社会风气开放,陌生男女同处一室也未有不妥,但两女毕竟都是大家闺秀,必要的矜持还是要的。 那道士微微躬身相送,然后向房俊还礼道:“小哥多礼了……贫道冒昧,却不知刚刚那首词,是何人所作?” 是李煜……当然不能这么说,那位亡国后主尚未出世呢,哪里有这个人? 房俊胡诌道:“前些时日偶遇一个游方僧人,听他随口吟来,某便记住了。” “游方僧人?” 那道士眉头微皱,颇为惊讶,一个游方僧人也能有如此高的文学造诣?莫不是哪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大德? 他也没想过这首词是不是房俊自己所作。 正如刚刚房俊自己所说,诗以言志、有感而发,没有相应的经历、阅历,是很难发出那样悲切愁苦的感慨。 房俊看看他身后的道观,奇道:“道长难不成住在这道观之中?” 在他继承与房遗爱的记忆里,也曾不止一次来过这个破败的道观游玩,只记得道观的主持是一个年老体衰的老道士,却从不曾记得有这么一位气质脱俗的人物。 那道士含笑说道:“正是,贫道近日遇到一些难题,便到此处小住,静静思虑。” 房俊点头道:“这倒是个精心的好地方,只不过抱歉了,想来必是我等忽至,扰了道长的清修?” 道士洒然一笑:“心不静,便是独处陋室,依然焦躁难平;若心静,便是身处闹市,依然凝神聚气,何来打扰之说?” 这道士非但气质洒然性情温和,谈吐之间更是充满睿智,房俊大生好感。 便笑道:“道长此言谬矣,平心静气莫过于清心寡欲,道长既然心有所欲,如何静得下来?” 道士微楞,细细琢磨一番,顿感此言有理,便躬身长楫道:“小哥此言,天下至理也……贫道受教了。贫道李淳风,却不知小哥?” 房俊赶紧还礼:“尊姓大名不敢当,某乃是长安房俊……”心说古人真是多礼啊。 诶?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贫道李淳风。” “李淳风……”房俊吓得差点趴地上。 居然是这个活神仙? 第八十九章 活神仙 若说整个大唐房俊最怕谁,李二陛下顶了天排在第三。 那么问题来了,谁能比手执乾坤、掌人生死的李二陛下还要可怕? 答案第一是袁天罡,第二,就是这位李淳风…… 房俊是真不怎么害怕李二陛下,哥们既不造反谋逆又不杀人放火,只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小纨绔,你李二陛下还能看我不顺眼就被我宰了? 毕竟有法律、人情的约束。 可是袁天罡、李淳风则不同,在这二位面前,房俊心虚…… 因为他来路不正! 传说这二位那都是最擅相面、阴阳的奇士,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还不止后知五百年,这俩人闲着没事弄出一个推背图,可是预测了以后几千年将要发生的大事…… 万一被这两人看出自己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穿越夺舍而来,那到时候是把自己这个“妖孽”绑柱子上烧死,还是浸猪笼里淹死? 这个时代最是相信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房俊如何不怕? 别说什么唯物主义啥啊,连灵魂穿越这种事儿都摊上了,你敢不信这世上有鬼? 所以,一听眼前这个仙风道骨的道士是李淳风,房俊差点吓尿…… 可心里再是发怵,也不能回头就跑。 房俊只好心虚的拱拱手,说道:“某乃房俊,房家二郎。” “汝就是房俊?” 李淳风吃了一惊,惊疑不定的看着房俊。 这就是传说中夯货、棒槌、楞怂的房府二男? 眼前之人虽然算不得俊俏,但方脸浓眉,鼻直口方,目若朗星,鬓如刀裁,面相憨厚仪表堂堂,且眉宇之间一片坦荡,可见其性格敦厚,心性正直。 尤其是那双晶亮的眼眸,充满了灵动之气,蕴含着深刻的智慧,这样一双眼睛会是个“二傻子”能有的? 再一细看,却又看出些端倪来。 这房俊山根耸峙,却纹如悬针,本是短命之相。 但人中上狭下宽,且小小年纪便已生出一层细密的绒毛,显然成年之后必是胡须浓密的男子,单只看人中的话,却又是精力充沛、决断力强、富有积极的行动力,并且一生幸运,越接近晚年越发达,所以必能惠及子孙。 如此山根和人中,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相,却同时在一个人脸上出现,李淳风从未见过。 不由得惊奇万分。 房俊却是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说这人莫非真看出了什么? 便心虚的说道:“时辰不早,就不打扰道长了,后会有期吧……” 心里却说:最好是后会无期…… 说完,转身就要溜。 熟料李淳风突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说道:“且慢!” 房俊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我慢你个脑袋!一把甩开李淳风的手,说了声“再见”,撒腿就跑…… 李淳风目瞪口呆,看着房俊身形矫健的跑远,一面大声吆喝着同来的朋友,一面脚步不停,不大功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这小子,贫道尚未记得全那首词呢,跑这么块干嘛?” ******** 房俊一路小跑回到庄子里,俏儿打来热水伺候他洗簌完毕,武媚娘又端来几样小菜糕点,稀里呼噜的吃了几口,便上床钻进被窝。 这才惊魂甫定。 那李淳风到底看没看出哥们是个冒牌货、如假包换的“妖孽”? 若是看出来了,这个牛鼻子会不会真的想要降妖除魔、替天行道? 心里一惊一乍的悬在半空,胡思乱想了大半夜,鸡叫头遍,这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不怪房俊如此紧张。 别提什么无神论,他所经历的事情,岂不正是传说中的灵魂夺舍、借尸还魂?经历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若还是能坚持相信时间并无鬼怪,那才真的是神经大条。 他能穿越一千多年的时光俯身到一个唐朝人身上,焉知没有别人死掉之后俯身到一个活人身上? 最重要的是,在如此迷信的时代里,若是被别人发现了他的真实来历,下场绝对好不了,绑起来烧死绝对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翌日清晨,日上三竿房俊才悠悠醒来。 不是自然醒,是冻醒的。 关中的大户人家都睡火炕,但此时的火炕与后世的火炕相差极大,通风状况极度不好,一个不慎就搞得满屋子烟熏火燎,而且柴火的燃烧率也不行,光冒烟不热炕。 所以都是晚上在房间里生上炭盆取暖。 既然是炭火,那就有二氧化碳浓度过高被熏死的危险。古人不明白二氧化碳是个什么鬼,但能熏死人是知道的,因为每年冬天十里八村的都会熏死几个…… 不生炭火太冷,生了炭火怕熏,只好安排奴婢仆役晚间职守,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开门开窗通风。 但房俊毕竟是来自于后世,不习惯睡觉的时候还要一群人伺候,房间里边从来不生炭火。 哈欠连天的坐在厅堂里,揉了揉淌着清鼻涕的鼻子,心想应该把盘炕提上日程了。 他生在农村,从小在农村长大,盘个炕没有任何难度。 正琢磨着需要些什么材料,前后程序如何,顺手拿过纸笔想到什么便记录下来,房四海从外头走进来,禀告道:“二郎,前院有位道长求见,说是最晚曾与二郎有过一面之缘。” 房俊心里猛地一突。 我勒个去,这李淳风真是阴魂不散,怎么还追上门来了? 难道这牛鼻子昨夜仔细思索,看出了我的“妖孽真身”,上门除要来了? 要完…… 房俊霍地站起,快速说道:“就说我不在,赶紧打发走!” 说着,就要避回后堂。 房四海一脸尴尬,吭吭哧哧说道:“那个……人已经带来了,就在门外呢……” 房俊大怒:“好啊你个房四海,要造反还是怎地,没有某的同意,怎么什么小猫小狗都敢带进来?” 房四海缩缩脖子,没敢吭声。 便听到门口处一人幽幽说道:“贫道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太史令,如何就成了二郎口中的小猫小狗?” “这个……” 没有什么比背后骂人结果被人家听到更尴尬的了,房俊老脸一红,幸好这张黑脸稍微红一点也不容易看得出来…… “啊哈哈……原来是李道长仙驾莅临,怪不得这一大早的某就听到有喜鹊叫……小猫小狗?道长勿怪,某只是打了个比喻,这仆役实在没规矩,道长驾到,应该事先通知某,某好净面漱口、焚香沐浴,去大门处恭迎仙驾……” 房俊顺口胡扯,总之不能承认骂人家李淳风是小猫小狗。 李淳风听着房俊这番话,嘴角一抽…… 话说房玄龄乃是至诚君子、温润如玉,最讲究礼仪风度,房家大郎也曾打过交道,更是方正守礼、性情耿直,怎么轮到这个二郎,如此轻浮油滑? 房俊热情的走过来扶着李淳风的手臂,让进大厅里,宾主对坐,瞪着房四海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泡茶!” 房四海缩缩脖子,飞快的溜走。 房俊仔细端详李淳风的面色,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放心,想来这牛鼻子不是来捉妖的…… 便问道:“道长莅临,不知有何指教?” 李淳风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昨夜那首词……” 说道此处,不经意间见到房俊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张宣纸,上面线条纤细,却是有规有矩、层次分明,并辅以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字体。 微微俯身,细细一看,顿时愣住。 第九十章 阿拉伯数字 洁白的宣纸上画着纵横交错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立体的图形,似乎是一个长方体,但是并不完整,三分之一处像是被切了一刀,露出曲折迂回的内里。 这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他见到纸上的标注。 炕面、烟道、狗洞眼儿…… 居然是火炕的图纸?可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复杂的火炕啊…… 李淳风看得入神,他发现这种图是一种他前所未见的表现形式,寥寥几笔,居然将整铺炕的内外结构清晰的展现在眼前。这只是一铺火炕而已,若是这种制图的方法用到大型宫殿的建筑上,岂不是更加清晰了然、所有的建筑步骤和效果都展示出来? 李淳风越琢磨这张图越有意思,然后他又见到图形旁边那犹如蝌蚪一样的文字。 凝神细观,从未见过。 李淳风自诩学究天人、见多识广,但是这种新奇的字体确定前所未见,他更不会认为房俊闲着没事儿在图纸上鬼画符玩儿…… “此乃何字?” 李淳风指着蝌蚪文问道。 房俊一看,随口说道:“阿拉伯……”猛然醒悟,闭嘴不言。 他写的其实是盘一铺炕大致需要用料多少的计算方式,但这可是阿拉伯数字,唐朝有没有呢? 肯定没有啊! 李淳风要是问“你咋会的”,他怎么回答? 果不其然,李淳风疑惑问道:“阿拉伯?大食国好像另外也有这个称呼,但是这个跟大食国有什么关系?大食国的文字不是这样的。” 房俊很想给自己一个嘴巴。他最怕的就是在李淳风面前“露馅”,结果一个不小心反而自己给自己挖坑,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看着李淳风那一双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房俊知道不说不行,越是不说,这牛鼻子越是起疑,万一怀疑自己的来历…… 赶紧说道:“这是某跟一个大食人学来的,他说这叫什么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天竺人发明的,便于计算而已。” 李淳风不疑有他,事实上他并不在乎这个字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他只是比较感兴趣那几个算式,虽然看不懂,但是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能给贫道说说么?” 李淳风指着那几个“+”“-”“x”“÷”的算式问道。 房俊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了一番十个阿拉伯数字已经加减乘除的简单算法。 李淳风聚精会神的听了半天,摇摇头说道:“倒是个新奇的物事,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比我们的算法高明多少……咦!不对!” 忽然惊呼一声,仔细一想,惊喜道:“这数字书写简便,初始并不觉得如何,但越是涉及到复杂的数字,越是计算简便!真是天才的想法……” 当即拿过房俊的“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写了两个很大的数值相加,列出算式很快就算出结果,然后又列出两个数值相乘,铺以乘法口诀,顿时惊喜不已:“没有算筹,依然可以如此便捷的得出结果,不错不错!” 还在用算筹吗?要不要再把算盘弄出来震一震你呢……房俊心想。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可不敢再多事儿…… 李淳风叹服道:“如此简便之数字,以前居然从未耳闻,惭愧惭愧……至今以后,贫道可省心多矣。” 房俊深以为然。 李淳风是太史令,掌管历法的修订,换言之就是个天文学家。天文学需要同大量的数据运算打交道,所以古今中外,但凡天文学家其本身必是个具有相当水准的数学家。 难怪李淳风得此“阿拉伯数字”如获至宝。 闷头研究一会儿,李淳风拿着房俊那张图纸欣喜的走了,连房俊虚情假意的留饭都推迟了。 待到李淳风走后,房俊猛地想起一事。 这牛鼻子今日前来,必是为了昨夜那首词的缘故,想来自己当时随口吟诵,他并未听得真切,所以来讨要全词。这会儿因为阿拉伯数字暂时忘了这茬儿,等到回家想起来,岂不是还会再上门来? 房俊是看到李淳风这个半仙儿就头疼,赶紧小跑回书房,挥毫拨墨一气呵成,将整首《清平乐》誊抄下来,命仆役赶紧追上李淳风给他送过去。 以后这牛鼻子不会再来了吧? 房俊嘘出口气,做到胡凳上,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却突然跳了起来! 完蛋! 刚才一时情急,只想着快快将牛鼻子打发掉,居然顺手就是用了自己惯用的“赵体”来誊抄那首词…… 那家伙不会再看上“赵体字”,又跑回来“讨教”吧? 房俊出了一脑门儿汗,当即大喝道:“那牛鼻子再回来,便说某要闭关,谁都不见!” 当即收拾一下,跑到后山铁匠铺去了…… ******** 第九十一章 蔬菜大棚 第二天,李淳风果然来了。 老道昨日拿着那阿拉伯数字回家,在书房里闷了一整天,越琢磨越是觉得神奇,越琢磨越是脑洞大开,总觉得这看似简单的数字有着无穷的妙用。 将之带入天文历法的计算,果然事半功倍,往日里需要大堆算筹的计算公式,如今轻轻松松搞定。 回头再看房俊画的那张火炕图纸,亦是越看越觉得有道理,他虽然不明白空气的流动、气压的作用,但大道至简,并不妨碍他参透其中的奥妙。 心里愈发惊疑不定,这房二郎坊间皆盛传其不学无术、木讷憨直,可是自己从其面相却看不出此人是个无智粗俗之人,况且这阿拉伯数字看似简单,实则玄妙非常,普通人根本难解其中曲折,房俊却是随手拈来…… 次子非但不似外界传言那般无用,甚至说一句“腹有锦绣”都不为过! 最让李淳风感兴趣的是: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拥有短命衰运的山根、福旺绵长的人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相? 李淳风擅长的是奇门之数,相面并非其长项,看来还需向袁师叔请教才是…… 当即,李淳风便修书一封,遣人给正在蜀中游历的袁天罡,自己则再次登门,向李淳风求教阿拉伯数字的奥妙。 然而到了房家庄子,却得知房俊已经闭关,不见外客。 李淳风愕然,对于房俊“闭关”的说法哭笑不得,这小子非僧非道,既不参佛又不修仙,闭的哪门子关?分明是知道自己必来,借口托词而已, 可是自己曾有不经意间得罪之处? 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沮丧的叹气而回。 房俊起先确是为了躲避李淳风而跑到后山铁匠铺,但是仅仅待了一天,便待不住了。 原因是工匠们居然制成了平板玻璃…… 看着那些凹凸不平、七扭八歪的平板玻璃,房俊大为兴奋。 这些玻璃虽然尚不能作为窗户玻璃使用,但是用来建暖棚却足够了! 只要想想连房家这样的宰相之家,整个冬天也见不到几片绿菜叶,便可知这个时代的反季蔬菜多么难得。 每一次涮羊肉,最贵不是那一片片肥瘦适中的羊肉,而是那几根翠绿的青菜…… 其实唐朝早已有了温室蔬菜栽培技术,只不过由于成本太高,也只是在皇家内院有那么几处依靠取火升温栽植蔬菜的温棚,而且没有透光度好又隔温的材料,产量极低,并没有流传开来。 所以,当房俊召集工匠打算建温棚的时候,招到一致反对。 房全哭着一张菊花儿也似的老脸,苦口婆心的劝:“二郎,别闹咧,这温棚某也曾有耳闻,需得盘一处极大的火炕,菜蔬皆栽于其上,又得建屋以阻挡寒气,所费不菲。关键还是这个生火的技术太难,必须得用上好的竹炭,若是寻常的柴火则无法准确控制温度,要么冷了菜蔬冻死,要么热了菜蔬都熟了……再者说,这玻璃实在太过金贵,用之建温棚,岂不白瞎了?” 他还想着那三棱镜卖了四万贯的事儿,下意识的就觉得这么多玻璃还不得卖上千八百万贯? 房俊却浑不在意:“金贵个蛋啊,还不就是沙子烧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最后警告你们一次,那三棱镜从今以后谁都不许再做哪怕一个,否则家法伺候,懂?” 开玩笑,若是流传出去那“能召唤彩虹的神器”跟这些破玻璃一样,可就坏了菜了。杜家到没什么,就算明知道被自己耍了也没辙,可李二陛下若是恼火起来,能有自己的好? 众人也都知道此事绝对不能再提,纷纷点头附和,赌咒发誓。 房全还待再劝,房俊却制止他,说道:“老全叔,某叫你们来,不是问你们这个温棚建不建,而是应该怎么建,都说说想法吧。” 无论干什么事,权威都是最重要的,哪怕明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绝对不容许在这么多人面前反驳自己。 权威代表了话语权,这处庄子想要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发展壮大,将来成为自己、甚至整个房家幸福生活的坚实基础,那就只能有自己一个声音。 自己说的话,那就必须去做,毋庸置疑。 否则自己任何一个决定都是超越时代一千多年的理念,这些人如何理解? 说来吵去的,啥事儿也别干了…… 房全闻言,略有些不自然。 他是房家的老人了,兼且房家上下一直以礼相待,便自持资历深厚,在这庄子里一向说一不二。 可房俊的一席话却点醒了他,到底是尊卑有别,上下有序,一而再的质疑主家,非是仆人之道。 况且二郎已经用一些列的事迹证明,他的眼光本事远远超过自己…… 房全心里释然,既然不能阻止了,那便给点意见。 “某听说,皇家于骊山别苑的几处温棚,是引来温泉水浇灌?” 他问的是庄子里的木匠柳老实。 这老头手艺没的说,去年暑天记得工部营造司还来庄子里征调他,去帮着修缮骊山上的皇家别苑,想来对那里多少熟悉一些。 果然,柳老实点头说道:“确有此事,某听说,是在冬日里将温泉水引来,先放置在露天的池子里,待其温度降至所需,在引入温棚灌溉。” 房全便对房俊说道:“咱们庄子也有一处温泉,何不将温棚建在那里?” 房俊奇道:“咱们庄子里还有温泉?” 柳老实笑道:“岂止是有,还不止一处,这骊山之上,说不得哪个山坳里就冒出一眼温泉,多的是咧。” 房俊大喜:“快带我去看。” 当下,几名工匠领着房俊出了铁匠铺,沿着山路走了不远,便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下发现一个小水潭。 寒冬腊月,寒风刺骨。 那小水潭却是水波荡漾,雾气氤氲,四周山岭白雪皑皑,唯独潭中却是并不封冻。 溯源观之,却见水潭上方有几块巨石,几注清澈并且散发着雾气的泉水从巨石的缝隙之中汩汩流出,蜿蜒而下,最终都注入那方水潭。 只是唯有来水之处,却无泄水之路。 房俊顿时美了,心里畅想着若是在此处修建一座房子,砌上两个浴池,闲来搂着武美眉泡泡温泉,欣赏一番那白皙滑腻的肌肤、妩媚如花的娇靥,顺带着做一些有益身心的运动,这日子不要太美好…… 如此山间别墅,独门独院,山色秀丽,又是温泉水入户,放在他那个年代,还不得大几千万花出去? 没说的,必须得盖房子! 只不过现在正值严冬,房子肯定一时盖不了,得待来年开春才能施工。 但是盖温棚没问题。 此处是向阳山坡,又处在一个小山坳里,温度本就略高一些,只需将铁匠铺那一排破房子扒掉,反正那边冬天也不炼铁,开春再盖好了,扒下来的砖石砌这个温棚足够,还能再盘一铺火炕。 至于这时候砌温棚会不会墙没干便被冻住,问题倒是不大。 大不了多在棚子里支几根承重柱子,承担玻璃的重量,反正也不住人,无所谓到处是柱子会不会乱七八糟影响劳作,墙壁更多是用来遮挡寒风和保温的作用,不漏缝就行了。 不过这温棚不是一天两天能建成的,火炕倒是正好趁机弄出来,这见天儿的后半夜实在太冷了…… 当即便领着一众工匠,回到铁匠铺那边,咣咣咣一通砸,先扒了几间房子,清出一些完整的砖块,再回到卧房,咣咣咣又是一通砸,把屋里的老火炕拆了,惹得庄子里的人齐齐出来观望,不知道二郎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第九十二章 房家工程队的诞生 柳老实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三继承了他的衣钵,都有一把好手艺,是新丰远近闻名的好木匠。老二柳天养却是跟着娘舅学成了泥瓦匠…… 房家不禁有些感叹,这个小小的庄子里居然卧虎藏龙人才济济,干点什么都有专门的手艺人。 盘炕这种粗活,自是不用房二郎伸手,他只需捧着个紫泥小茶壶在一边指指点点,便有柳天养领着两个兄弟以及一群仆役动手。 盘炕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只需懂得一些原理,清楚其中构造就行了,更何况还有房家亲手绘制的施工图纸,烟道的形状、高度、长短都详细清楚,整个火炕尚未动工,各个环节便一目了然。 柳老实陪着房俊,看着施工图纸,赞叹道:“二郎这个图太好咧,以后盖房子要是也用这种图,那可就轻省多了,即便是新设计的楼阁,也不会有太多误差。” 他是庄子里祖师爷爷级别的地位,除了房俊一般人指使不了。 这时原本的炕面已经刨开,炕洞里面乌漆抹黑全是烟灰,早已堵满了烟道。而且那烟道直来直去空空荡荡,炕有多高烟道就有多深,狗洞眼儿更是一个大窟窿…… 既不保温又没有注意蓄热,更不考虑空气的对流,这得烧多少柴火才能热炕? 柳天养指挥着仆役们先是在炕洞里铺了厚厚的一层沙子,然后将一块块砖按照图纸上的设计垒起来,再用黄泥和沙子搅拌的沙浆粘合,没一会儿就垒完了。 狗洞眼儿比较麻烦。 以往此处都是随意的敞开着,烟囱只是起到一个冒烟的作用,完全没有利用到空气的流动使得炉灶内的柴火充分燃烧。 柳天养按照图纸把狗洞眼儿砌上,依着房俊的指使点了一把茅草,凑近狗洞眼儿,里边突然鼓出来一股风,将茅草吹灭了。 房俊连连摇头。 柳天养挠挠头,一头雾水:“以往都是这么弄啊,今天风小,所以不好烧,要是风大就没问题了。” 房俊无语,风大的时候要烧火,风小的时候就不烧了?那我费这个劲盘这个炕干嘛? 挽了挽袖子,房俊跳到炕洞里,蹲到烟囱根儿底下,用一块半截砖头将狗洞眼儿挡住一半,伸手试了试,觉得不行,又挡住一些,只留个一掌宽的缝隙,再试了试,觉得差不多。 “再点一把茅草,看看效果。” 柳天养连忙抓来一把茅草点燃,凑到狗洞眼儿附近。 那缝隙里突然生出一股吸力,将火苗完全吸到里边,发出“呜呜”的鸣响。 柳天养都看傻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怪物在烟囱外边使劲儿的吸气? 房俊拍拍手站起来,说道:“一铺炕的好坏,最最关键就是这个狗洞眼儿,依着某刚才的方法,多盘几铺炕,多试几回就掌握了。” 没法儿跟这帮大字不识的家伙讲什么原理,直接告诉他们怎么干就好了。 盖上石板,缝隙用小石子塞严实,最后在石板上抹了一层黄泥,抹平抛光。 柳家老大柳天生将原本那根旧炕沿又打磨一番,弄得溜光水滑,然后按上去。 没到两个时辰,一铺大炕就完工了。 房俊便领着一帮工匠到外屋垒起了新式炉灶。 刚过午时,炉灶也砌好了。 然后点火升温,新打的炕面没有两三天烘烤,睡不得人,太潮湿。 这个新式的灶台,前为大锅,后为炉灶,两相并列。大锅烧柴,炉灶烧煤,用大锅时堵住炉灶进入炕洞的烟眼,反之亦然。 大锅底架上柴火,用火折子引燃,呼呼的燃烧起来,没过一会儿,一大锅清水便开锅了。 众人都有些震惊,房全说道:“这灶台不错咧,今天屋外没风,这锅水也比往常风大的时候开得快!而且柴火也省得多,好东西哇!” 柳天养“噗通”一声跪倒房俊面前。 房俊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捧着的茶壶扔出去,惊问道:“你干啥?” 柳天养眼巴巴的瞅着房俊,说道:“二郎,您收我为徒吧……” 房俊莫名其妙:“某收你干个锤子……”然后醒悟过来,这小子莫非是想学自己这盘炕的手艺? “盘炕这种事儿,也没啥难度啊,你这前前后后的都看了,还不会?” “会倒是会了,可这是二郎您的手艺,没得您的允许,小的怎么敢用?” 感情是怕这个…… 这年头当然没什么知识产权保护法之类的玩意儿,手艺谁学去就是谁的。只不过柳天养是房家的仆役,若是偷偷学了主家的手艺自己拿出去用,还不得被主家打死? 房俊无语的摆摆手:“得了吧,就这么个玩意就拜师?那改天少爷我将真正的本事拿出来,你还不得认祖师爷?都是些小道,谁学了谁就拿去,在场所有人都一样,或者你们干脆组建一个施工队,专门去给别人家盘炕,也能赚俩小钱儿不是?” 众人大喜。 多一个手艺,就多一口饭吃。 这年头不管是什么手艺,那都是捂着盖着,所谓的传子不传女、传儿不传媳……所以,除了自家的祖传的手艺,即便是拜师也学不到什么真本事。 世人都是宁可带进棺材里,也绝不轻易授人。 像房俊这样完全不在意,怎能不让他们欣喜不已? 不过再联想到这位二郎便是连烧制玻璃那样的绝世手艺也都传授给庄子里的几个老匠人,也就不怎么惊讶了。 咱这位二郎,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棒槌…… 不过遇到这么一位主家,何尝不是幸运呢? 房俊见时辰尚早,这年头对于仆人可没有午餐一说,便领着大伙趁热打铁,去书房砌了一个壁炉。 壁炉好砌,但是烟囱颇费了一般手脚。 最后搭了脚手架,才算砌完,又怕天冷冻住了粘合的泥浆,壁炉砌好便一刻不停的烧火。 古色古香的壁炉,松木燃烧发出“必剥”的炸响,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儿,坐在宽大明亮的书房里,颇有一种置身于中世纪欧洲的恍然。 上辈子憧憬了好久有一幢这种带壁炉的房子,却没想到在这辈子实现了…… 房俊看着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心里有些犯愁。 今晚睡哪里呢? 庄子不大,人却不少,除了这间卧室,也就这间间书房是房俊的个人空间。 卧室里火炕还没干,这书房里没床,没地儿睡觉了。 要不然,去武美眉屋里将就一宿?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房俊正坐在胡凳上yy,身后脚步轻响,鼻端充盈着一股熟悉的香气,一把温柔甜腻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二郎,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房俊闻言,扭头一看,果然是武媚娘。 这算是心有灵犀么? 正想你呢,你就出现…… 房俊看着武媚娘娇媚秀美的脸蛋儿,鼓囊囊的胸脯,柳条儿一样的腰肢,咽了咽口水,说道:“那啥,某无家可归了,女神仙可愿意收留一晚?” 公子許说 一天三更真是要命啊……兄弟们,能不能多来点票票,可怜可怜咱? 第九十三章 肯定不碰你 “某无家可归了,女神仙可愿意收留一晚?” 闻听此言,武媚娘秀丽白皙的脸蛋儿“腾”的一下就红了,艳红的脸颊像是夏日傍晚蒸腾的晚霞,另有一种娇艳欲滴的妩媚。 “不……不行……” 武媚娘羞不可抑,两只小手儿死死的绞在一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鼓鼓的胸脯急剧起伏。 这个二郎,怎么突然就想……那个? 虽然陛下将我赐给你,就注定了迟早是你的人,可是这也太心急了吧?尽管不能明媒正娶,起码也得准备个圆房的仪式吧?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就想上我的床,把我当成什么? 诶? 不对呀! 武媚娘突然想起,自己可是带着“任务”来的,临出宫的时候,高阳公主可是有过交代,要试探房俊是不是“兔子”…… 这岂不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哎呀,我怎么那么嘴快,直接就拒绝了呢? 难道现在改口? 那也不行呀,羞死人了…… 房俊没想到武媚娘拒绝得那么快,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刚刚萌生的一点冲动,瞬间烟消云散。 虽然在这个时代,皇帝金口御赐便已经注定武媚娘这辈子都生是他房俊的人、死是他房俊的鬼,自己完全有权利予取予求,可依靠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想要个女人还得使用身份威压,真是失败啊…… “不愿意啊?那算了……” 房俊懒散的靠在榻上,意兴索然。 武媚娘心里“咯噔”一下,偷眼去瞧,却见房俊毫无形象的歪在榻上,一脸颓然沮丧。 生气了? “不是……我是……那个……”武媚娘又羞又急,却不知如何开口,明媚的杏眸顿时蒙上一层雾气,泫然若弃。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妾室惹得夫君不高兴,实在是大大的不对。 房俊坐直身子,看着武媚娘。 武媚娘心里一抖,俏脸一脸惶然失措。 如此正经的神色,可是很少在房俊脸上出现,必然是真的生气了,这可怎么办? 房俊直视武媚娘,正容说道:“媚娘,相处这些时日,想来你也能了解某的性格,在某眼里,并不会因为陛下的口谕而对你有任何轻视。你若愿意留下,某现在不能轻许你正妻之位,但可以保证一视同仁,即便是妾室,也绝不会轻贱于你;你若想走,某自会寻个机会去恳求陛下,还你自由之身。某房俊堂堂男儿汉,顶天立地胸怀坦荡,绝不做强迫女子之事!” 三妻四妾是每一个男人的愿望,房俊也不例外。 将未来的武则天收入房中,更是任何一个男人至高无上的成就…… 但房俊毕竟是一个现代人,他的思维有别于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喜欢一样东西,他会去尽量争取,可以阴谋诡计、可以耍些手段,但绝不会蛮不讲理的据为己有。 哪怕有冠冕堂皇的借口也不行。 武媚娘真的慌了,这是要……赶我走? 当初自愿入宫,便是在家里受不了兄长的苛待,现在若是被房俊赶走,自己还能回那个家吗? 被陛下像是货物一样赐予臣子,再被房俊像垃圾一样抛弃,几乎可以想见兄长的嘴脸…… 天下之大,我还能去哪儿? 最关键的是,难道房俊就对自己一点想法都没有,说得出如此绝情的话语? 难道他就看不出,自己对他并非没有一丝情愫? 在房家的这些日子,武媚娘渐渐对房俊有所了解。 她不是高阳公主,幼年的经历、天赋的智商,让她懂得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而是要去在意一个人的内心。 再俊秀的外表、再伶俐的口齿,都只是一层裹在躯壳之外的金玉。 只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一根压不垮的脊梁,才是一个女人终生的依靠。 房俊不如那些浪荡公子俊俏,但绝不难看;也不如别人般舌绽莲花口齿伶俐,但绝不笨嘴拙舌;更不如那些世家公子一般温润如玉,但他更淳朴真挚…… 他没有金玉般绚丽的躯壳,却有锦绣在胸。 他强壮的臂膀,是一个女人安稳的港湾,自懂事以来,武媚娘从未像现在在房家这样安稳惬意。 他像是一团炙热的太阳,渐渐融化了武媚娘心底的冰寒…… 武媚娘觉得心底一丝丝的刺痛,殷红的嘴唇变得有些发白,秀眸里蕴含的珠泪再也忍不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滑过白皙嫩滑的脸蛋儿,倾泻而下。 要向他表白自己的心迹吗? 女人的矜持,让武媚娘说不出口…… 最终,她只是狠狠跺了跺脚,咬着樱唇转身离去。 留下房俊一脸茫然。 这丫头怎么回事?咱说得够明白了哇,想走想留都随你,你咋还哭上了? 女人心,海底针,越是聪明、越是有才华的女人就越是搞不懂。 怪不得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古人诚不我欺哉…… ******** 夜幕已深。 肆虐的北风在窗外呼号,壁炉里依旧架着松木燃着炉火,却驱不散刺骨的寒意。 房俊裹着一床被子,蜷缩成一团,抖抖索索的躺在榻上。 温度绝对已经零下,房俊心里暗暗叫苦,不该白天将那炕刨了,好歹也带点热乎气儿,不至于现在这般冻死人。新炕还得两天才能睡人,今晚就要了老命了,明晚还不得把自己冻成冰棍儿? 被窝里的汤婆子没一会儿就凉了,房俊将之踢出被窝外面,这玩意温度降下来之后非但不取暖,反而吸热。想要喊丫鬟换一个热的汤婆子,想了想,却又忍住。 这大半夜的,谁不爱在被窝里睡觉?算了,忍忍吧…… 房俊叫苦不迭,心想难道是小冰河气候提前降临了? 这根本没法睡觉哇…… 翻来覆去,越来越冷,便想要起身穿衣,到壁炉旁坐着烤火取暖。 这时房门轻轻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丝寒风从门隙吹进来。 一个雪白的人影轻飘飘的飘了进来…… 房俊打了个激灵,喝道:“谁?” 难道有鬼? 自从遇见李淳风,勾起自己关于“借尸还魂,夺舍重生”的联想之后,房俊的那点唯物主义信仰早就抛进了太平洋,最怕的就是鬼…… “郎君,是我……” 语调轻轻柔柔的,像是一条细细的丝线缠住心尖儿…… 第九十四章 没信用…… 房俊呼出一口冷气,放松神经,埋怨道:“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老跑去的吓人玩,有意思么?” 壁炉里淡淡的火光映出一张完美无瑕的俏脸,正是武媚娘。 听到房俊语带不满,武媚娘眉尖儿蹙了蹙,咬了咬嘴唇,有些委屈。 “奴……奴是过来……请郎君去奴的房里睡……” “你说啥?” 房俊意外的看着武媚娘,不知是羞涩,还是火光的映照,那张倾国倾城的俏脸红的娇艳。 武媚娘拘束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已经鼓起最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但是女人的矜持却让她无法再说一次。 “若是因为某之前的那句话,你大可不必……” 这丫头是怕被自己赶走,所以才这样的? “不是……” 武媚娘急道。 “不是被迫的?” “不是,是……奴……奴……自愿的……” 武媚娘声如蚊呐,脸红如血。 一个清纯的少女亲口邀请男人去自己的床榻就寝,即便是名义上的夫君也很是难为情。 房俊“腾”的就从榻上跳起来,趿拉了鞋子,拉住武媚娘的小手,急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冻死我了都……” 武媚娘低着头,被房俊拉着小手,回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温度并不高,也没有燃着炭盆,一根蜡烛立在屋中的案几上,随着气流闪烁不定。 房俊一进屋就直奔卧榻,甩掉鞋子,“跐溜”一下就钻进武媚娘的被窝。 顿时,一股清新好闻的香气和温暖的温度将他紧紧包裹,房俊惬意的嘘出口气。 “咦,你愣着干啥,快点上床啊?” 房俊见到武媚娘依旧站得老远,不禁问道。 “奴……奴不困,郎君自管睡去,奴……坐坐就好。” 武媚娘吱吱唔唔的说道。 上床? 她可不敢……倒不是不敢,而是就这么被房俊“吃掉”的话,她有些不甘心。 起码也要定下名分吧?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算怎么回事儿? 房俊就笑道:“莫多想,某跟你保证,绝对不碰你一根手指,某占了你的被窝,却让你挨冻一夜,怎么说得过去?” 武媚娘摇头,只是不肯。 房俊无奈,眼看着温香软玉抱在怀的奢想就要完蛋,只好耍赖说道:“那你就是怪某占了你的被窝咯?那行,某还回书房便是了……” 说着,就要从被窝里出来。 武媚娘心里一急,只好说道:“那……真的不碰我?” “肯定不碰!” 房俊指天发誓。 “哦……” 武媚娘应了一声,犹豫一下,吹熄了蜡烛,卧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落针可闻。 “磨磨蹭蹭的,干啥呢?”房俊催促道。 “来啦……” 武媚娘给自己连连打气,不断的说服自己:郎君是个诚实的君子,自然说到做到…… 幸好黑暗给了武媚娘莫大的勇气,扭扭捏捏的走到榻边,轻轻脱去披着的狐裘,脱掉鞋子,却连中衣也不敢脱,伸手摸索着被子。 忽然手心一热,摸到了一只手。 尚未等她叫出声,那只手便紧紧的抓住自己的手,猛地一用力,将自己拽了过去…… 武媚娘惊呼出声,自己依旧被房俊掀开被子拽到被窝里。 房俊把武媚娘拽进来,便压紧了被子。 武媚娘气道:“郎君说了不碰的……” 房俊耍赖:“黑灯瞎火的,某也没看到哇,不是有意的……” 身边的娇躯泛着淡淡的香气,房俊忍不住,侧过身,伸出手臂紧紧环住武媚娘的纤腰,搂在自己的胸膛里。 “啊……” 武媚娘惊呼一声,微嗔说道:“现在怎么说?” “某又没碰你的手,只是搂着你的腰,不算食言吧?” 温香软玉在怀,房俊得意极了。 武媚娘看似瘦弱,只不过是骨架娇小,身上却很是丰腴。香软的娇躯在自己怀里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羞得,散发着火炉一样的热量,甭提多舒服了。 “无赖……” 武媚娘呢喃一声,不再抗拒。 事实上,来自对方身上浓郁的阳刚之气早已熏得她昏昏欲醉,娇躯酸软,哪怕房俊这时想要再进一步,也生不出一丝抵抗的力气。 佳人在怀,房俊下巴碰触到柔软的发丝,鼻间嗅着如兰似麝的香气,紧了紧手臂,轻声说道:“安心的睡吧,仅此而已……” “嗯……” 武媚娘羞涩的应了一声,轻轻扭了一下娇躯,紧紧依偎在房俊怀里。 寒冷的夜晚,没有什么比少男少女依偎在一起更能感到温暖的了…… ******** 武媚娘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阳关依旧透过糊着窗纸的窗户照射进来,并不炽烈,却让人暖洋洋的。 只是腰腹之间被勒得紧紧的,有些喘不过气。 武媚娘瞬间清醒。 微微掀开被子,低头一看,便见到一条健壮的手臂紧紧的搂住自己盈盈一握的纤腰…… 似是感受到怀中玉人的异样,房俊也醒了过来。 “醒了?” “嗯……”武媚娘蚊子一般嗯了一声,一动不敢动。 “再睡儿吧,不急着起……” 房俊嘟囔一声,武媚娘回头娇嗔的瞪着房俊:“没信用……” 房俊不以为意,哈哈一笑。 武媚娘羞愤欲死,脸红得差点滴出血来…… 第九十五章 盛世?(上) 房俊很正常,体格健硕的他发育得甚至比一般男人都正常,而且尺寸也不小……尤其是他隐藏在青葱少年外表之下的那颗成熟的心,早已阅尽红尘、食髓知味,知晓阴阳合一、水乳交融是一种多么令人销魂蚀骨的美妙滋味。 但他毕竟是一个现代人,明白许多这个时代的人所不明白的生理卫生知识。 一个尚未满十六岁的少年,身体各个器官的发育绝对没有成熟,过早的房事,对身体的危害极大。 当然最主要的是,武媚娘还未满十四岁。 房俊这人不是君子,但起码的道德底线还在,毕竟武媚娘年纪太小,不好下手…… 有别于这个时代的人权意识和道德标准,让他无法自顾自己一时舒爽,却罔顾武媚娘的身心健康,他明白如果那么做了,对于这么点一个小女孩的身体意味着什么样的伤害。 当然,说是不动心,那纯属扯淡。 房俊就纳了闷了,这么点儿一个小丫头,咋就能发育得这么好?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就像一枚青涩的果子,虽然仍显酸涩,可也别有一番滋味…… 美味当前,却只能看不能吃,应该算是人世间最悲催的煎熬。 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不去看旁边悉悉索索穿衣服的武媚娘,好半天才把那股“一柱擎天”的气势隐忍下去…… 尚未吃完早饭,便有仆役来报,新|丰县令岑文叔遣人送来请柬,邀请房俊中午赴宴。 宴会的缘由,则是因李恪请褚遂良为石碑提文一事欠下人情,正巧褚遂良之子褚彦甫途径新丰,岑文叔作为李恪的心腹又是地主,自当设宴款待。 房俊有些无奈,你设宴就设宴呗,找我干嘛? 可现在房家庄子是在新丰地界上,虽然名义上乃是皇帝敕封的食封之地,不受地方官府管辖,但对于这个庄子房俊有太多的计划和畅想,不可能不跟县衙打交道。 总不能事事都摆出老爹房玄龄的虎皮扯大旗吧?那样反而没人瞧得起你。 交好岑文叔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花花轿子人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才是官场之道,房俊自然对这些门儿清。 人家看得起你这个房二郎,房俊自也不能太傲娇。 虽然对这种应酬不太感冒,也权当给岑文叔一个面子,带着张嘴只管去吃喝,绝不多话…… 由于起床较晚,这顿饭吃完已是巳时初刻。 武媚娘服侍着房俊更衣,却被房俊肆无忌惮的眼神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弄得面红耳赤,似乎那双眼就是昨夜的那双手,看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阵酥痒难当…… 看着武美眉被自己弄得娇羞不已,房俊心情大好。 武媚娘正为他整理腰带,臻首抵在他胸前,微微测过头,只让房俊看见一只晶莹剔透的耳朵。 房俊看得心里发热,俯身轻轻在耳珠上咬了一口,舔舐一下,品尝了一下冰凉如玉的嫩滑。 “呀!” 武媚娘吓了一跳,敏感的耳珠像是被烈火灼了一下,火热的气息瞬间袭上脸颊,嗔怪的瞪了房俊一眼:“讨厌死了……” 房俊佯怒道:“胆子肥了是吧?” 伸出手臂圈住武媚娘的纤腰,在她的挣扎中,狠狠一巴掌拍在那一处丰盈挺翘的臀部。 手掌心清晰的感觉到那一丝挺翘和软弹…… 然后再武媚娘的嗔怒眼神之下,哈哈大笑的扬长而去。 武媚娘脸红如血,伸手捂着麻酥酥的翘臀,咬着唇儿,娇嗔着瞪圆了美眸,却又抿唇笑了起来。 笑靥如花,美人如玉…… ******** 房俊带着两个仆人,打马下山。 虽然这两日并未下雪,然则数九严冬北风凛冽,只冻得面如刀割,手足发麻,而且山路崎岖,骑在马背上又冷又颠,要人老命。 心里不禁哀叹,自己的那辆四轮马车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下线。没减震、没轴承、没轱辘,那辆马车就是个铁疙瘩,四匹马也拉不动…… 不知道六匹马能不能拉得动呢? 当然,他不敢试,六匹马的马车只有李二陛下能坐…… 冰雪封山,入目一片白雪皑皑,夏日里风景秀丽的骊山此刻却是单调乏味。 一路疾驰,越过早已冰封的河面,前些时日捕鱼时凿出的冰洞,已被大雪覆盖,不见踪迹。 县城的城墙遥遥在望。 房俊却减缓马速,双手控僵,目光低沉下来。 自骊山脚下的河岸向南,一直到城墙脚下,连绵数里全是低矮的棚舍。 这些棚舍都是由县里调拨的破旧门板、木板、竹竿等物搭出骨架,然后再挂上破布帘等物遮风挡雪,放眼看去乱七八糟,临乱不堪。 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灾民偶尔在棚舍之间出现走动,却是面色茫然神情麻木。 一个瘦小的男孩猛地自路旁的棚舍里窜出,差一点撞到房俊坐骑的马腿,吓得房俊连忙一勒缰绳,坐骑“希律律”一声长嘶,险险就将那男孩踏于蹄下。 男孩也吓了一跳,惊惶间脚步不稳,一个屁墩儿就跌倒路边,手里的一个圆形的东西脱手滚出老远。 房俊身后的仆人也吓了一跳,勒住马呵斥道:“这是谁家的娃,不要命了吗?” 房俊挥挥手,制止仆人的呵斥。 这时,一个人影自那棚舍中追赶出来,见到男孩跌倒在路边,三两步跑过去,抬腿就是一脚,边踹嘴里边骂:“兔崽子,胆子肥咧?老子的吃食你也敢偷,真是个白眼狼,若是没有老子,你们母子老早就冻死饿死了,居然恩将仇报……咦!原来在这里,哈哈,你这小兔崽子还没来得及吃?” 这人是个中年汉子,身量不矮,却是瘦的皮包骨,整个人如同一根细细的竹竿挑着一套衣服,面容猥琐丑陋,头发黏糊糊的一绺一绺,肮脏至极。 说着,那人也不踹了,兴奋的跑到男孩脱手的那件物事之处,俯身捡起,用黑乎乎的手拂去表面沾着的雪泥污物,放到嘴里大嚼。 居然是一个饭团…… 见到这人三两口将饭团吞入口中,那挨打也不还手的男孩急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跃起,狰狞的神情像是一只发狂的幼兽,两只眼睛血红一片,嘴里发出一声近乎狼嚎的吼叫,向那人冲去。 “蓬” 那人正在吞咽饭团,冷不防被男孩一头撞在腰眼,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嘴里吞了一半的饭团也吐了出来。 男孩一击得手,瞥见从他嘴里掉出的半个沾满了口水唾液的饭团,两眼放光,恶狗抢食一般猛地扑过去,一把将饭团紧紧的攥在手里。 男孩毕竟人小力弱,那汉子猝不及防被撞倒,却是没伤着,一骨碌爬起来,见到半个饭团被男孩攥在手里,顿时大怒:“娘咧,找死是吧?” 冲过去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那男孩没一会儿就被打得浑身青肿、鼻血长流,却躺在地上蜷着瘦弱的身子,将攥着饭团的双手死死的压在身下,嘴里嘶声哭嚎:“赵老四,你个狗娘养的……呜呜……这是我跟官爷讨来的饭团,是给我娘吃的……呜呜呜……” 公子許说 房老二要觉醒了,即将告别浑浑噩噩的纨绔生活,老爷们票票顶起! 第九十六章 盛世?(下) 那汉子闻言更怒,下手愈发没有轻重:“你娘都是我的人,她的东西还不就是我的?赶紧给我拿来……”俯身去掰开男孩的手指。 男孩却死死不撒手,哭叫道:“我娘的粥都被你吃掉了,她还有病,再不吃东西就饿死了……呜呜……死也不给你……这是给我娘吃的……” 房俊本不欲管这些闲事,虽然这个汉子实在是过分,但这里灾民有上千之数,他管得过来吗? 可是听到男孩的话,房俊面容沉下来,吩咐仆人道;“把他拉开!” 几个仆人二话不说,甩蹬下马,冲过去就将那汉子拉开。 那汉子冷不防被人拽住胳膊拉开,大怒,正欲喝骂,回头一看,就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 房俊貂帽锦裘,骑着的一批骏马通体乌黑神骏非凡,一见便知是身份高贵的贵人,便是几个仆人也是神情倨傲,气势汹汹,这汉子如何敢惹? 他讪笑着说道:“几位贵人,某正在教育自家儿子,这兔崽子实在没良心,见笑,见笑……” 家务事? 房俊在马上皱皱眉,心下犹豫。 这里是唐朝,不是二十一世纪,没有什么儿童保护法……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不是说说而已,若是为人子者不孝,老爹是完全有权力把他打死,而不用偿命,甚至会得到舆论的支持。 可这男孩刚刚说,这个饭团是为他母亲讨来的,这个汉子却要抢着吃了,却让房俊怒火中烧。 昂藏男儿,不能给妻儿谋一顿温饱的饭菜、一处遮风的家园,反倒要抢夺妻儿口中的食物,简直连狗都不如! “我不是你儿子,我姓卫,你姓赵,你不是我爹……” 男孩大叫。 那汉子大怒道:“小畜生找死吗……”伸手欲打。 这是旁边早围拢过来不少灾民看热闹,便有人讥笑道:“得了吧,赵四,卫鹰本就不是你亲儿子,你还真当自己是人家的爹咧?” 又有人道:“就是,讨了卫四娘那样的媳妇儿,简直就是你老赵家祖坟冒青烟了,你个驴日的整天吃喝嫖赌,却逼着娘儿们养你,现在婆娘病了,你居然连她的口粮都抢了,你特么还是人吗?” 围观众人皆是看不过看,纷纷出言谴责那赵老四。 赵老四面皮通红,色厉内荏道:“此时某的家事,与你等何干?休要聒噪,赶紧散开……” 房俊此时已是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不由气得脸色发青,咬着牙说道:“赵老四,大伙儿说的,确有其事?” 赵老四心虚,却见房俊虽然衣饰华丽气度不凡,但眉眼之间稚气未脱,想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不见得有什么主见。 便梗着脖子说道:“确有其事又怎样?那婆娘嫁给我,就是我的人,我要她生她便生,要她死就得死……” 房俊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怒极反笑:“所以,就连婆娘救命的口粮,你都忍心抢夺据为己有?” “关你何事?” “关我何事?” 房俊一脸狞笑:“确实不关我事,但我这人就爱多管闲事,行不行?” 赵老四嗤笑道:“你以为你是亲王啊?楞怂货……” 房俊握住了马鞭,飞身从马背上跃下,说道:“某不是亲王,可就算是亲王,老子也是想打就打……” 手臂一扬,马鞭的鞭梢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刺破空气,“啪”的一鞭子照着赵老四劈头盖脸的就抽下去。 “哎呀……” 赵老四惨叫一声,捂住头脸,大骂道:“你个驴日的,敢打老子……哎呦!” 房俊咬着后槽牙,一鞭接着一鞭,死命的往赵老四身上抽。 他对这个禽兽不如的人渣愤恨到极点,只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团火,不发泄出来就得憋的五内俱焚! 世上居然有如此不知廉耻、自私自利之徒? 打死算球! 房俊何等神力?便是那号称“镇关西”的燕弘亮也被他一拳撂倒,何况一个瘦的皮包骨的赵老四? 十几鞭子下去,赵老四便蜷缩在雪地里,哼哼唧唧的连惨叫都叫不出来,浑身上下鞭痕粼粼血肉模糊,有出气儿没进气儿。 那男孩一直在旁边看着,两只大眼睛里闪烁着解恨的光芒。 待看到那赵老四眼看着就要被房俊拿鞭子抽死,突然扑过去抱住房俊的大腿,哀求道:“贵人饶了他吧……” 房俊高高的举起鞭子,微微一愣:“你说啥?” 他是真想把这人渣抽死了事! 可这孩子刚刚还恨不得咬死这个赵老四,这会儿怎么有给他求情? “这人虽然禽兽不如,但若是没有他,我和我娘早就饿死了……您这一顿鞭子够他受的了,天寒地冻的,有没有吃食,怕是活不久,贵人您就饶他一命,别脏了自己的手……” 男孩看着房俊的眼睛,说道。 房俊是真的愣了。 面前这个男孩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脑袋大身子小,明显是长期营养不良,可就是这么一个小乞丐一般的孩童,居然说出这样条理分明的话? 难道真是天才都在民间么? 房俊看了看男孩脏兮兮血迹斑斑的小脸,举着鞭子的手放下。 “某给你这个面子,今日就饶了这个畜生!” 房俊对这个叫做卫鹰的小男孩很感兴趣,问道:“不知你母亲在何处?” “啊!” 卫鹰猛然惊醒,赶紧从地上爬起,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鼻血,撒腿就跑向路边的一个棚舍。 旁边便有人叹气道:“这卫鹰是个孝子,可惜啊,他娘怕是活不成了……” “是啊,卫四娘多好的一个婆娘,硬生生被这个赵老四给毁了……” “谁说不是?卫四娘一直身子不好,又操劳过度,再加上这场大雪压塌了她家的房子,急怒攻心便病倒了,现在无衣无食无药,怎么挺得过去……” “哪怕有口吃食,或许也不至于如此……” “可那有什么法子?幸亏是吴王殿下得了那房二郎的计策,才逼得城中大户捐了些钱粮,可这城里城外多少灾民?哪里救济得过来……” “一天能免费发放一顿稀粥,吊着这条命不饿死,就算是老天爷开眼了……” 房俊心情沉重,放眼四顾,灾民们皆是面黄肌瘦、衣不遮体。 这便是贞观盛世么? 这便是历史上最繁华兴盛的时代么? 这便是那国大民骄四海来朝的巍巍大唐么? 全都特么扯淡! 老百姓饭都吃不饱,你也敢称盛世?你也敢称繁华?你也敢称国大民骄、巍巍大唐? 房俊觉得心里有一块打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也曾无数次讥讽诟病过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对这个不满、对那个愤怒,只是当他真真正正的站在一千五百年前,站在这个被无数史书夸得天花乱坠的盛世大唐,他才知道,什么制度、什么强大、什么威武,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老百姓吃的饱饭,才是一个国家根本! 才是施政者至高无上的成就! 盛世明君? 千古一帝? 呵呵…… 第九十七章 恩公 房俊向那叫卫鹰的孩子所住的棚舍走过去。 棚舍区汇集了太多的灾民,这些灾民大多是目不识丁的农夫,缺乏自我约束的意识,兼且饥寒交迫,连那天饿死冻死都不知道,又如何会去在意什么公共卫生? 雪地里,棚舍前后的隐秘之处,到处是人的排泄物,虽然此时正值隆冬,都是连降大雪,这些秽物的气味被降至最小,暂时也无爆发疫病的担忧,但满眼秽物、腌臜遍地,仍然让房俊胸口一阵阵翻腾,几欲作呕。 那群围观的灾民不知这位贵公子要做什么,都不离去,跟在后面看热闹,窃窃私语。 这些棚舍都是临时搭建,县里材料有限,也缺乏人管理,自是简陋到极点。 别说遮风,便是挡雪也是不能。 许多棚舍都是简单的搭个架子,上面覆盖着草席破布,在寒风下摇摇欲坠。 卫鹰躲在的棚舍更是不堪。 四周几根长短参差的木杆支起一块破败的草席,躺在棚舍里,便可见天上的日月星辰,靠北的那一面立了一块破门板挡住寒风,那门板却在风中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会被风吹倒。 不足五六平方的棚舍里,却挤了七八个人,各据一角,似乎几几个不同的家庭。 倒是那唯一一扇挡风的门板后面,躺着一个妇人,卫鹰正跪在妇人身边,轻声呼唤着“娘亲”…… 也不知是大家见这妇人可怜将这个挡风的地方让与她,还是那赵老四自私混账抢夺来这个地盘。 那妇人身形瘦弱,躺在一袭破旧的草席上,全无声息,只是微微起伏的腹部让人知道她还有一口气在。 “娘亲,你快睁眼看看,儿子给你讨来一个饭团……只是可惜被那个混蛋抢去吃了一半,不过我又抢回来了,这是我给娘讨来的……娘……呜呜呜……你快睁眼啊,你快吃啊……呜呜……” 卫鹰一边哭,一边把手里的半个污秽不堪的饭团塞进妇人的嘴里。 那妇人却依然没有一点反应,像是已经昏迷。 房俊轻叹一声,眼眶有些酸涩的看着这一幕人间悲剧。 自古以来,无论王朝更迭,还是天灾人祸,苦的,却都是这蝼蚁一般的老百姓。 即便是“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又何曾真正的把这些百姓放在心里?他所说的话、所表达的态度,最根本仅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而已。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权的年代。 达官贵族、王侯世家不将这些老百姓放当人看,便是这些老百姓自己,也未尝将自己当做人…… 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棚户外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问道:“打人者何人,可曾走脱?” “不曾,正在那边棚舍里。” “速速带某去将此人缉拿,简直无法无天,居然把人打得这么惨!” 没一会儿,房俊便听到身后脚步声响。 一个仆人走出去,拦住此人,问道:“汝有何事?” “某乃是新|丰县衙役,汝是哪家的刁奴,居然敢阻拦某缉拿凶犯,某非你也是同党?” 一人大声呵斥道。 房府仆人平静说道:“某乃是房府下人,吾家二郎正在棚舍内。那赵老四死有余辜,吾家二郎自会像县尊禀明此事,不劳汝等费心。” 那衙役微微一惊,问道:“可是当朝仆役房府?” 仆人挺直了脊背,一脸傲然:“然!” 那衙役尚未说话,忽听旁边围观的灾民发起鼓噪。 “刚刚那小郎君可是房家二郎?” “额滴天,怪不得这么牛气,原来是房二郎啊!” “什么什么,居然是恩公大人当面?” “大家都来啊,是房二郎来了……” “哪一个房二郎?” “你够日咧,还有哪个房二郎,自然就是给吴王出谋划策,逼得那些大户捐出钱粮,让我们一天有一顿稀粥吃的那个!” “你说啥?原来是恩公啊,额得去给恩公磕个头……” 这些灾民一听房俊在此,都感恩于他“勒石记功”的计策给大家带来的活路,纷纷跑出各自的棚舍,汇聚过来。 房俊看着越聚越多的灾民,心里五味杂陈。 灾民见到房俊,不知是谁起的头,忽然乱哄哄的像是风吹麦浪一般,吵吵嚷嚷的全都跪下,给房俊磕头。 “多谢恩公活命之恩……” “恩公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听着这些赞颂之词,看着眼前几百号人向他磕头谢恩,房俊只觉得有股子热血直冲头顶。 眼前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 他们不管谁当皇帝,不管这个国家的名号是什么,他们只有一个最简单最朴实最原始的奢望——吃饱饭! 谁让他们吃饱饭,谁就是好皇帝! 谁让他们吃饱饭,谁就是好国家! 忠君爱国? 咱不懂,咱只知道,谁被我饭吃,我就挺谁! 或许,李二陛下是千百年来让更多的百姓能吃饱饭的好皇帝,所以百姓们就挺他! 弑兄夺嫡、逼父让位? 没问题! 杀弟夺妻、霸占弟媳? 没毛病! 只要你让我吃饱饭,你就是盛世明君、千古一帝! 什么道德文章、礼义廉耻,都不及一碗能活命的饱饭! 就是这么朴实、就是这么纯粹! 如果李二陛下如同隋炀帝一般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你能想象得到历史会如何黑他! 所幸的是,他让大多数的老百姓吃饱饭了,所以他的一切污点、错误,全都成了可以原谅的瑕疵。 不用你在史书上粉墨是非,老百姓就替你说话了…… 人孰无过呢? 这就是在道德上渣到极点的李二陛下,却成了千古一帝的原因! ********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娘亲……娘亲,您醒了?” 房俊回头一看,却是那妇人不知是不是被灾民震天的呼声惊醒,正慢悠悠的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混浊空洞,似乎已经了无生机。 可突然间,这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却突然迸发出一股光彩,那妇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从草席上爬起来,想要站却站不起来,就那么咬着牙,披散着头发,爬到房俊脚边。 那妇人匍匐在地,语声微弱得几乎听不真切。 “郎君……您是大喜大悲的圣人,民妇命不久矣,求您收留我这孩儿吧……只要给他一碗饭吃,哪怕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都行……您行行好,收留他吧,不然他最终会饿死在这里……” 这妇人早已体衰力弱,兼且卧病多时,一番话说出来,累的惨白的脸上虚汗如雨,气喘吁吁。 这时,那卫鹰也突然跑过来跪下,抱住房俊的大腿,扬起一张肮脏不堪的小脸,哭着求道:“我求求你,救救我娘亲吧,她病的很重,您给她请个郎中,好不好?花不了多少钱的……只要您救她,我就给你当仆人,当牛当马……我不小了,什么活儿我都能干,我有的是力气,饭也吃的比别人少……求求您了……” 房俊轻叹一声,还能说什么? 回头吩咐仆人:“将这母子二人带回庄子,给这妇人请个郎中。” 那妇人心神一松,顿时昏了过去。 卫鹰吓了一跳,赶紧搂住自己的娘亲。 第九十八章 赴宴 围观的灾民起先的确同情卫四娘和卫鹰,孤儿寡妇的嫁给赵老四这个混蛋,可是遭了大罪了。 可眼见这娘俩居然绝处逢生,成了房府的仆人,顿时酸溜溜嫉妒起来。 便有人嚷嚷着喊道:“二郎,您也收留我吧……我比卫鹰那小子能干多了,他还带着个痨病鬼的老娘……哎呀……谁打我?” 旁边一个老人怒视他说道:“简直混蛋!你个驴日的起码还是个带把儿的,怎能如此下作,去跟孤儿寡妇的争抢?” 那人缩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房俊环视一眼灾民,他倒是想解救这些灾民,起码不至于让他们冻饿而死,可他哪里有那个能力? 这已经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问题的关键在于粮食! 关外的粮食进不来,拿什么养活这些人? 不过房俊也不会坐视不理,一切都只能按照自己的计划慢慢实施才行。 走出棚舍,两个衙役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礼。 “二郎,这个赵老四虽说不是个东西,但您这下手实在是……” 一个衙役压低声音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瞄着房俊的神情,只待房俊恼火起来,立刻撒腿就跑…… 这位“房二棒槌”可是鼎鼎大名,在长安城里做下的那些“光辉事迹”即便是新丰这里也如雷贯耳。 敢锤治书侍御史、敢打齐王殿下黑拳、敢把魏王李泰的脸皮剥了一层又一层,这样的牛人哪里是他一个小小衙役惹得起的?可是职责在身,又不能视而不见…… 熟料预想中的怒火并未如期而至,房俊反倒和颜悦色的说道:“这赵老四狼心狗肺、禽兽不如,便是打死也不冤枉!不过尔等放心,某不会让你们为难,此人你等且将他带回县衙,某随后便去拜访岑县令,自会说明缘由。” 两个衙役齐齐松了口气,赶紧拱手说道:“便依二郎之意,吾等先行告退。” 心里大呼侥幸! 实在没想到这个“恶名昭著”、“狂暴霸道”的房二郎居然如此通情达理,人家面对亲王的时候敢于挥拳相向,但是在面对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的时候,却又是一番春风拂面的对待…… 这就是境界! 欺负一个蝼蚁一般的衙役算什么本事,人家要欺负就欺负亲王殿下、朝中大臣! 两个衙役将房俊归结为“仗义正直”之士,回头将那惨呼嚎叫的赵老四带上枷锁,押解回县衙。 房俊吩咐两个仆人将卫鹰母子护送回农庄,自己则翻身上马,再不理会那些感恩戴德的灾民,一路疾驰,进入新|丰县城。 ******** 请柬上说明设宴之地乃是“白帆楼”,房俊不知此地,入城之后便拦住一位挑担的行脚商人,问明之后,方才打马绕过县城中心的大街,来到位于城南渭水河畔的“白帆楼”。 此楼矗立河畔,楼高两层,外观看去并不奢华,却有着一股古色古香的清韵。 左右并无商铺,而是沿河堤遍植垂柳,可惜此时严冬雪寒,不见夏日里柳条款款、凉风习习的美景。 到得楼前,房俊甩蹬下马,早有侍者候在门口,见状小跑过来,恭恭敬敬的问寻道:“贵人可是房府二郎?” 见到房俊点头,那侍者赶紧招呼过来一个伙计,牵过房俊的骏马自去后院马厩喂水喂料,他则引着房俊,登上二楼。 “吾家主人已恭候多时,二郎请进。” 侍者将房俊引到二楼的楼梯口,微微躬身说了一句,便转身下楼。 房俊背着手,转过一道紫檀木的六扇屏风,便见到几张软塌矮几围成一圈儿,几个人端坐榻上。 这“白帆楼”的二楼,居然只有这么一间雅室,占据了整个楼层。 一见到房俊信步入内,岑文叔便自座位上站起,满面春风的笑道:“二郎怎地此时才到?说不得要罚酒三杯才是!” 这岑文叔面相斯文、温文尔雅,兼且谈吐风趣,的确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出众的仪表、不凡的学识、显耀的家世,却只是一个区区的新|丰县令,确实有些屈才了。 房俊微微一笑:“喝酒而已,何须寻找如此多的理由?” 岑文叔大笑道:“二郎果然爽快,快请入座,某来为你介绍几位关中俊杰。” 房俊含笑点头,走到岑文叔身边,眼睛扫视了一圈在场诸人,却是微微一愣。 岑文叔右手边的位置空着,接下来坐着一个高冠博带的青年,面红齿白,面相俊秀。只是身子稍显瘦弱,肩膀单薄,两颊无肉,予人一种刻薄阴沉的感觉。 再下来是一位中年文士,吊梢眉、三角眼,一身青衫邋里邋遢,形容猥琐,不敢恭维。而且此人一见房俊,那双三角眼里便光芒闪烁,尽是阴毒。 岑文叔的左手边,则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俊美少年。 眉似柳叶,鼻如琼玉,明媚皓齿,珠明玉润。 一方平定四方巾,包住发髻,额头洁润鬓如刀裁,身上一袭蜀锦棉袍,肩若刀削腰如束绢。 这般俊美如玉的少年,便是男人见了也要心旌摇曳情难自己…… 房俊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那“少年”见到房俊失态的盯着自己,有些恼怒的狠狠剜了房俊一眼。 这一眼,非但没有半分杀伤力,反而娇媚动人…… 房俊嘴皮子都有些哆嗦,有些傻眼的说道:“公……公……公……公主殿下?” 那“少年”一拍桌子,美眸嗔怒道:“怎地,不认识本宫了?” “啊?” 房俊舌头打结:“不是……只是……太意外了……” 能不意外吗? 堂堂大唐皇帝最钟爱的十七女、敕封的高阳公主殿下,居然私自出宫,女扮男装堂而皇之的同陌生男子共聚一席,这个…… 虽然此时是民风开放的唐朝,女子与男子同席并不是说明惊世骇俗的事情,可你高阳公主毕竟待字闺中尚未成亲,况且便是与男子同席那也是自己亲近的亲属,现在同一些毫无关系的男人坐在一起,这个……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突然,一道光亮从房俊脑中一闪。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高阳公主眼下的行为极是不妥,非但毫不注重自己的闺誉清名,似乎也违反了宫闱法度,李二陛下会允许她这么干? 绝对不会! 那么便是高阳公主私自出宫,女扮男装参加宴会!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呢? 必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并不妥当,想要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欺瞒过去。 那么,如果自己将此事闹大,大到整个关中人尽皆知的地步,李二陛下是否还会偏袒她的女儿? 如果自己趁机“悲恸不已”的提出高阳公主“妇德有亏”,是不是能推掉这门婚事,而且让李二陛下有苦说不出? 房俊摸了摸下巴,心里琢磨着…… 公子許说 今天忙的要死,早晨五点起床直至晚上八点,整整开了一天车,行程五百公里……没辙了,今天只能两章,各位海涵一下,待小弟将琐事处置妥当,好好的补个觉,必将大大的爆发一下! 第九十九章 绿帽子不止一顶? 可是随即,房俊又推翻了自己想把“高阳公主女扮男装与陌生男子同席”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的想法。 毕竟直至目前为止,高阳公主还是他房俊名义上的未婚妻子,此事传将出去,不仅高阳公主的妇德有污,皇室的名誉有损,便是他房俊的名声,也好不了。 自己的未婚妻跟陌生男人同席欢饮,你房俊不就是个绿乌龟么? 能够忍受妻子偷汉子、甚至亲自给妻子幽会看门把风,默默的承受着脑袋上的帽子变得绿油油,那是以前的房遗爱。 不是现在的房俊! 七尺男儿有脊梁,死活只争一口气! 房俊为啥千方百计的要毁了跟高阳公主的这门亲事? 高阳公主不漂亮? 家世不显赫? 陪嫁不够丰厚? 统统不是! 他怕自己娶了高阳公主之后,这位伟大的崇尚自由恋爱的神奇女性如同原来的历史一般,遇到个辩鸡辩鸭的小白脸便来一个红杏出墙,他会忍不住将这个丫头给宰了!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房俊绝对有这个血性! 可是一旦自己真的这么干了,会有什么后果? 那时候李二陛下不会因为自己女儿失德在先就通情达理的放过房俊,换做任何一个父亲都不会! 所以,房俊的结局就是斩首或者腰斩,弃于市。 连带着整个房家,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房玄龄劳苦功高,或者李二陛下不忍杀之,但官位不保是肯定的,说不得一撸到底…… 兄长房遗直、弟弟房遗则,便是不杀也得是充军流配发放岭南。 为了避免家破人亡的结局,所以房俊防患于未然,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解除和高阳公主的赐婚。 归根结底,是房俊认为自己的大男子主义,绝对不可能接受妻子红杏出墙这样的奇耻大辱。 若是现在将高阳公主的名声败坏了,会不会有人说高阳公主行为不检、背着他房俊做出了苟且之事? 那跟婚后出轨,又有何不同? 房俊心念电转,郁闷的发现,自己非但不能败坏高阳公主的名声,还得好好的维护…… 难道自己真的是个虚伪至极的伪君子,为了维护一张虚伪的脸面宁可违背本心? 房俊郁闷的不行,嘴角抽搐一下,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看着高阳公主这张漂亮的脸蛋,恨不得一口把这个臭丫头咬死,那就一了百了…… 高阳公主哪里知道自己刚刚已经在“声名狼藉”的悬崖边走了一遭? 见到房俊这张皮笑肉不笑的黑脸,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泥腿子、土包子,那么火辣辣的盯着自己干嘛,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做梦去吧你! 高阳公主微微垂下眼帘,挺翘的琼鼻里“哼”了一声,不搭理房俊。 房俊差点鼻子气冒烟,怎么的,你这丫头偷偷跑出来跟一群臭男人喝酒,还特么有理了? 能不能有一点女人的矜持? 便沉着脸说道:“殿下微服出宫,陛下可知?” 你个臭丫头自己不要脸,难道连李二的脸都一起丢尽? “房二,你太无耻了!”高阳公主瞬间炸毛,一双眼眸圆溜溜的瞪着房俊,一脸怒不可遏。 亏得以前尚觉得这房二虽说长得黑了点儿,也没啥情趣,总算还有点男子气概,有点担当,可现在却觉得这人实在太无耻了!一个大男人,张嘴闭嘴就要跟家长告状,太没品了…… 房俊乐了,还真是偷跑出来的? “那啥……某有点口渴,可否请公主殿下为某斟一杯酒?”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下,一脸得瑟。 高阳公主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张牙舞爪怒道:“想都别想!” 房俊斜睨着她:“那某可说不准啥时候在陛下面前说漏了嘴……” 威胁! 赤果果的威胁! 高阳公主快要气疯了,狠狠的磨了磨牙,恨不得将这个混蛋一口咬死! 她今日本是得了李二陛下的允许,前往齐国公府探望染病的长乐公主,却在齐国公府受到邀约,便偷偷的半路跑出来。若是被父皇知道自己在长乐公主患病之时跑出来饮酒作乐,必定大为光火…… 一想到父皇怒气勃发的样子,高阳公主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李二陛下对她很是宠爱,尤其是嫡长女长乐公主出嫁之后,她与晋阳公主兕子便是李二陛下最宠爱的女儿。 可若是犯错,李二陛下也绝不会姑息。 高阳公主气愤不已的瞪着房俊,却是无可奈何。 这个混蛋可是真的会在父皇面前大进谗言…… 可要自己为他斟酒? 那也绝对不行! 你个土包子,也配让本公主伺候你?! 房俊看着高阳公主阵红阵白的小脸,心里大为舒爽! 岑文叔这个无奈啊,心说这小两口耍的是什么花枪? 眼见高阳公主气得发疯,却又不肯低头,她身旁一个男童站起身,有些惶恐的说道:“姐夫……要不让某给您斟酒吧?” 姐夫? 房俊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男童。 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唇红齿白俊秀不凡,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满是稚气,但言谈之间却颇有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老成。 高阳公主的弟弟? 那就也是为亲王咯! 李二陛下的繁殖能力很强大,高阳公主的弟弟不少,年纪能对得上号的也有好几个,当然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李治……不会那么巧吧? 旁边有人“哼”了一声,说道:“晋王殿下何必如此低声下气?依褚某看来,如此不知进退、不识尊卑之人,万万配不上公主殿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房俊同高阳公主的婚事,乃是陛下金口谕旨,岂容旁人置喙? 更何况,这是当面给房俊难堪啊,说话的这位老兄,你想作死还是怎地? 房俊是什么人? 一言不合,便是亲王也敢抡拳头的主儿……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第一时间投注到说话之人身上,便是高阳公主也不例外。 说话之人,正是那位高冠博带、面相俊秀的青年。 此人说完话,看着房俊,一脸不屑。 房俊理都不理说话这人,眼神全都在那男童身上。 居然真的是李治? 千古以来,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最佳典范啊…… 啧啧,这卖相的确不错……不过话说回来,李二陛下的儿子各个相貌俊秀儒雅不凡,女儿各个如花似玉标致靓丽,这基因的确足够优秀…… 高阳公主的火气也消散了一些,心说这人真有胆识,整个关中敢跟房俊当面叫板的这没几个,当然,也的确鲁莽了一点儿,房俊这厮可是真的会揍人…… 岑文叔汗都下来了。 他是今天的东道,在座之人都是受他邀请而来,这要是发生什么斗殴事件,他这张脸往哪儿搁? 岑文叔无比幽怨的看着说话这位,连忙打圆场说道:“褚大郎,慎言,慎言!” 他这句“慎言”,即是提醒他房俊的婚事乃是陛下御旨,为臣者切不可非议圣旨,更是提醒他,你面前的这位可不是纯洁无害的小白兔,那可是整个关中人人头痛的房二郎…… 那褚大郎却不领情,眉梢一挑,看着房俊说道:“某自幼饱读诗书,遍阅儒家典籍,不动刀棒,自是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房兄确如外间传言,才是嚣张跋扈的性格,那么某无话可说,任凭房兄处置便是!” 这番话说的极是漂亮,意思是咱是读书人,讲的是道理,你房二若真承认自己是个棒槌,那就尽管动手打人…… 公子許说 居然设置错自动上传的时间,也是醉了…… 第一百章 登公子? 一句话,将房俊逼到墙角。 他下首那位形容猥琐的中年人,闻言笑道:“房二郎名震关中,拳脚无敌,想来必是挥拳头才是长处……”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若是房俊敢动手打人,便是承认自己是个不学无术有辱斯文的败类莽夫。 高阳公主唇角微挑,斜眼睨着房俊,心中暗暗得意。 任你房俊再是嚣张,打架没人打得过你,可若是讲道理,你可就不行了…… 李治却有些尴尬,更有些不悦。 他怕房俊与自家姐姐为难,丢了皇家脸面,便出面转圜。可这个褚彦甫实在可恶,居然打断自己的话语,将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看似是为皇姐鸣不平,实际是想出风头吧? 这人着实讨厌,其心可诛! 李治虽然年幼,但生于帝王之家,耳濡目染各种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比之同龄人成熟得多。 一瞬间,便将这褚彦甫打入“坏蛋”的行列,心里却是希望,这位传说中“二愣子”的便宜姐夫最好是很揍他一顿才解气…… 岑文叔心里也自是不悦。 他是东道,若是这酒席不欢而散,剥得自是他的脸面。 自己已经出言提醒,可这褚彦甫却依旧我行我素,混不将他放在眼里,岑文叔如何不恼? 最可恶是那猥琐文士,居然煽风点火,你特么真以为房俊会在乎什么名声,不敢揍人? 眼角瞥见身边身影一闪,岑文叔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却是那房俊依旧站起身来,连忙伸手拉住房俊的袖子,急道:“二郎,稍安勿躁……” 房俊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岑文叔的肩头,笑道:“明府还未给房某介绍,这位漂亮的公子是谁?” 说着,眼睛微微眯起,上下打量着褚彦甫。 他倒不是想先探知这人的底细,看看揍完之后是否会有什么后果……便是亲王说打也就打了,可曾在乎过什么后果? 他只是觉得此人很讨厌,简直讨厌到极点! 试想,任何一个男人在跟自己的未婚妻吵架的时候,出来一个陌生男人站在未婚妻的身边跟自己作对,心情会好的了? 怎么着,你这混蛋还想在那辩机之前,便送老子一顶帽子戴戴? 简直找死! 熟悉房俊的人才会知道,他若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的样子,反倒没事,心中火气撒出来也就完了;可若是这么一副阴仄仄的神情,那可就是记上仇了,不说不死不休,那也是恨之入骨! 他这眼神恰好被高阳公主看见,芳心顿时一突。 这眼神,好猥琐啊…… 她不知房俊的性格习惯,却始终以为房俊是个兔子…… 这褚彦甫乃是“侍书”褚遂良的长子,书香世家、饱读诗书,自然有一股儒雅温润的气质,兼且长得清秀俊朗、仪表堂堂,正是高阳公主所欣赏的那一类型,看在眼中自是觉得极其出色。 这时见到房俊的眼神,心说难不成这个房俊也“看上”褚彦甫了? 我的天…… 高阳公主不敢想下去。 岑文叔无奈,只得介绍道:“此乃陛下身边侍书登善先生的大公子……” 登善是褚遂良的字,因其饱读诗书文名显赫,便尊称其为登善先生。 可房俊哪里知道这么? 在记忆里搜了一圈儿,没想到哪个人叫“登善”的,既然不是熟人,那更好办了…… “登公子……”房俊说道。 众人闻言,全都是一脸懵逼。 登公子? 叫谁呢? 褚彦甫也有些茫然,左右瞅瞅,没有姓“登”的啊…… “噗嗤……哈哈哈……” 高阳公主早已把巴掌大的小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里,刀削也似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苦忍着笑,却还是不可遏止的笑出了声。 在场诸人,也只有她才深刻了解这个房俊到底有多么不学无术,所以她才知道,房俊既不是口误,也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他根本不知道“登善先生”是谁,以为人家就是叫“登善”…… 李治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也笑吟吟的坐下了。 自己这个姐夫,果然“给力”,一张嘴就把褚彦甫给羞辱了…… 果然厉害! 岑文叔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哭笑不得的摇头叹息,心说今日怕是要闹大…… 褚彦甫先是有些茫然,不知房俊所唤“登公子”是何人,可是见了高阳公主和李治的神情,顿时明白过来。 特么的,这个房二棒槌居然敢给自己改姓了? 自己明明姓“褚”,你却喊我“登公子”,是在讽刺我家父子不是褚家子孙么?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哇! 他却是不知,其实是他误会了…… 事关自己父子声誉,褚彦甫当即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大怒道:“房二,汝太过分了!” 房俊不明白这人为何如此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过也不怕他,亲王都打了,何况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鱼小虾?我连你那老爹“登善先生”的名字都没听过,你小子起码喊一句“我爹是李x”也比较有气势啊…… 谁给你的勇气,就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房俊就对着褚彦甫笑:“汝可能不太了解某的性格,某为人处事,能动手的话那就尽量别吵吵……” “砰” “稀里哗啦” 褚彦甫和岑文叔同时站起,不小心带翻了身前的案几,打翻了碗盘,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岑文叔急急忙忙拉住房俊的衣袖,好言相劝道:“二郎……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这房俊怎么就这么棒槌呢? 说打就要打,这什么脾气啊!跟这种人坐在一起那简直就是煎熬,太野蛮了…… 褚彦甫若是挨顿揍,他可如何想褚遂良交代? 自己的兄弟岑文本为了将褚遂良拉拢到吴王这一边,可是费了老大的力气,难道被自己一顿酒席就被赶到对手那边去了?若是如此,自己可要被兄弟埋怨死了…… 不过他也满腹疑惑,那个“勒石记功”的妙计可是真真切切帮了吴王殿下的大忙,这个房俊难道不是吴王殿下这一边的吗? 褚彦甫站起来,则是真的怕房俊揍他。 房二的威名他可是如雷贯耳,虽然面上一直都是不屑的神情,实则心里着实心虚,所以一直都是拿话在挤兑房俊,只要这货不动手,那凭借自己的才智学识,必能在高阳公主面前露脸。 可是房二的“棒槌”属性他还是没有清醒的认识,本以为已经拿话将房俊挤兑到墙角,可哪知道这货站起来就要打人? 能动手就尽量不吵吵? 这特么什么话啊,简直是个浑人…… 房俊看着一脸慌张的褚彦甫,哈哈一笑,一脸鄙夷的说道:“不过某今日心情好,不跟汝动手,就跟汝来讲讲理,某要以德服人!” 高阳公主一脸呆滞,左看右看想看看房俊到底是那根筋搭错。 褚彦甫是谁? 虽然年纪不大,那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清谈之士、饱学之儒,其学识便是其父褚遂良同大儒孔颖达都颇为赞赏。 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吗?木讷拙言、不学无术的房二居然要跟褚彦甫讲理…… 连“登公子”这样的称呼都叫的出来,房二啊房二,你果然是一朵奇葩…… 第一百零一章 以德服人 跟褚彦甫讲道理? 在场诸人一脸诡异,这房二的脑子究竟是什么构造? 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房俊也不理诸人古怪的神情,冲着褚彦甫开始喷吐沫星子:“堂堂男儿,昂藏七尺,自当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勇气,光是嘴上功夫耍得漂亮,不过是银样蜡枪头。手无缚鸡之力也能被你当成一种荣耀,简直无知透顶。汝说自己饱读诗书,可知孔夫子所说的君子六艺?” 褚彦甫被喷得满脸涨红,简直羞愤欲死! 一个棒槌居然跟自己讨论诗书纶典,将自己当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吗?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蔑视,比称呼他“登公子”还要让他不能接受! 顿时怒道:“如何不知?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是为礼、乐、射、御、书、数也。” 整部《周礼》某十岁的时候便可以倒背如流,跟某比这个? 呵呵…… 高阳公主也翻了翻白眼,这个房俊真是个傻子…… 人家褚彦甫乃是公认的神童,对于四书五经那是轻车熟路,你提这个问题,不是自如欺辱么? 亏得自己还以为有什么好戏看…… 房俊呵呵一笑,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褚彦甫最擅长的领域里作死,说道:“既然如此,某就和你比比这君子六艺,登公子……” 褚彦甫大怒:“某不姓登,某姓褚,家父乃是……” 他想亮一亮老爹的字号,起码让房俊投鼠忌器,不至于动辄就要动粗,却哪里知道房俊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个? “家父是xx”根本就是“我爹是xx”的文言文版本,放在后世,那是最最最没有水准的败家子才会说出来的话,稍微有点水准的纨绔,谁好意思说这个? 房俊粗暴的打断褚彦甫的“拼爹”行为:“某不管你爹姓登还是姓褚,爱谁谁……” 差点把褚彦甫给气死! 不过他总算领教了房俊的混账,咬着后槽牙忍过这茬,一字字说道:“汝要跟某比六艺?” “没错!说实话吧,某很讨厌你!那么就在你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你,这就叫以德服人,比较有成就感!” 房俊大言不惭。 褚彦甫觉得自己的血管有暴裂的危险,这个房二说话实在是太气人了…… 忍着胸口翻腾的怒气,褚彦甫点点头:“那行,就请房兄出题,褚某接着便是!” 房俊愕然道:“汝姓褚?不是姓登么?” 褚彦甫气得七窍生烟,大吼道:“某乃长安褚彦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房俊啧啧称奇:“你爹姓登,你却姓褚,啧啧,原来如此……”一副恍然大悟状。 原来……如此? 不是亲生的啊…… 高阳公主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粉脸通红欲滴,花枝招展。 这房二,果然是个棒槌,这是要把褚彦甫气死吗? 李治小正太正襟危坐,努力的保持皇家威仪,可涨红的小脸和案几之下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却显示出这小子忍得很幸苦…… 褚彦甫总算是明白了,这货就是故意气自己,自己越生气,他就越得意。 深深吸口气,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不去和这个棒槌做这些无谓之争,只要打起精神将这货在四书五经上头完全击败,那就足矣! 他身边那位猥琐文士干咳一声,笑呵呵说道:“既然如此,便由某来做一个评判,如何?” 房俊瞅着这人,越看这幅尊荣就越讨厌,不屑的问道:“你谁呀?” 岑文叔忙低声劝道:“二郎,不得无礼,此乃给事中许敬宗。” 房俊微微一愣,这厮还是个名人? 不过这厮留得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许敬宗听得房俊此言轻蔑,却也不恼,依旧笑容满面:“某乃是许敬宗,当年也曾同房相共事。” 这倒不是虚言。 秦王府,即唐太宗李二陛下在继位之前的王府,早在李二陛下登基之前,有十八人追随在他身边,被称为“秦王府十八学士”。 房俊的老爹房玄龄同这个许敬宗都是其中之一。 还有褚彦甫的祖父褚亮,也就是褚遂良的父亲。 所以若是按照辈分,褚彦甫还要比房俊矮一辈…… 可房俊对于这个许敬宗却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哼了一声说道:“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是长得这么丑还出来恶心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话太毒了…… 高阳公主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忽然觉得房俊这厮居然很有水平,最起码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晋王李治的“皇室威仪”终于保持不下去,垂着头咬着嘴唇笑得肩膀一抽一抽…… 许敬宗感觉到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脸上,心里勃然大怒,但他不愧是见过风浪的,涵养、城府都远非褚彦甫能够相比。 当下忍者怒气,面上依旧笑容可掬:“都说房家二郎不学无术、朽木不可雕,今日某才知道二郎实是心窍玲珑。若不是看透世事、俯视红尘,怎能说出如此深负哲理的话语?可知闻名不如见面。” 房俊微微眯起眼,心里顿时警惕。 这人的涵养实在太好、城府实在太深,最重要的是,这人实在是脸皮太厚…… 被他这样一个晚辈当面嘲讽,居然依旧能够谈笑风生,却又笑里藏刀! 什么叫看透世事、深负哲理? 岂不是在说房俊以前的胡闹都是借着自己“棒槌”、“夯货”、“楞怂”这样的名声掩人耳目,实则心底透亮,其心可诛? 不说别的,为什么李二陛下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他胡闹? 房玄龄的面子是其一,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李二陛下认为房俊的本质就是个“楞怂货”,谁会跟一个“二傻子”较劲? 可若是这一切都是房俊故意装出来给人看的呢? 其心可诛! 房俊心底暗骂,这丑八怪简直就是条毒蛇,实在太阴了…… 不过他也不是白给的,当即赶紧拱手赔罪:“原来是许世叔当面,请恕小侄不知之罪……不过许世叔也真是的,您同家父乃是多年同僚,可谓患难之情、莫逆之交,为何从不登门拜访,也好让小侄聆听教诲……莫非家父有何得罪之处?若是如此,小侄便在这里替家父向世叔道歉了……” 若是比脸皮的厚度,房俊绝对不差。 后世他在官场上一路青云,除了自身的本事之外,脸皮的厚度也绝对功不可没。 许敬宗闻言心里一跳,这下是真的对房俊刮目相看了。 连忙说道:“房相乃是在下前辈,以往相处之时,某实在受益匪浅,感谢尚来不及,哪里有半点怨尤之处?二郎多虑了。” 开什么玩笑,他敢说房玄龄有得罪他的地方? 就算有,他也打死不敢承认。 虽然同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但亦有远近薄厚、轻重亲疏之分,他许敬宗一个排名最后打酱油的,如何跟房玄龄相比? 这话要是传出去,自己还要不要混了? 这房俊小小年纪,却是一肚子坏水,自己若是不够惊醒,稍微这么含糊一点,可就被他给坑了。 第一百零二章 唇枪舌剑 可以想见,若是“许敬宗抱怨房玄龄不念旧情,是以多年不登房府”的传言传将出去,依着官场之上捧红踩黑的规则,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向房玄龄示好而为难自己。 要知道,自己可是刚刚从被李二陛下贬谪的洪州司马任上调回长安,若是再搞出点事儿,干脆早点告老还乡算了…… “不知二郎认为某担任这个评判,可有资格?” 许敬宗果断岔开话题,顺手挖了个小坑。 他不问房俊是否同意,而是问是否自己有资格…… 房俊能说他没资格么? 当然不能,到底是他父亲同一时代的前辈,在如何不爽,也得适可而止,太过分了不好。 房俊亲热的笑道:“世叔说哪里话?家父可不止一次在晚辈面前提及世叔的学识,若世叔没资格,怕是我爹、杜伯伯、都没资格了……晚辈遵命便是。” 许敬宗笑眯眯的看着房俊:“呵呵,许某岂敢当得房相如此赞誉?那许某就倚老卖老,担任这个评判了?却不知贤侄要如何比斗?” 脸上在笑,心里却是破口大骂。 房玄龄清正君子,怎么生出这么一个满肚子坏水的玩意儿? 这小兔崽子每句话都带着套,一不留神就得栽进去。 若世叔没资格,怕是我爹、杜伯伯、都没资格了……这特么是好话么? 简直就是捧杀! 房玄龄是什么人? 杜如晦是什么人? 我许敬宗再是自负,也不敢说自己比这两人强啊!这要是别人听了,还以为我许敬宗口出狂言,不将房玄龄和杜如晦放在眼里…… 这小子太坏了! 晋王李治虽然年龄尚幼,但绝对是早慧的典范。别看脸上是一副萌萌的小正太模样,从他刚才主动站起来替高阳公主挡酒就看得出来,心眼儿绝对不少。 此刻听着房俊和许敬宗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而自己那便宜姐夫居然不落下风,反而挤兑得许敬宗接连打岔,心中不由大声叫好! 对于许敬宗,李治没有半分好感。 这奸臣前些时日才被父皇调回长安,担任给事中一职,之前则是被父皇贬谪到洪州担任都督府的司马,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前年在长孙皇后的服丧期间,见率更令欧阳询样貌丑而失仪,被御史揭发。 长孙皇后才是李治生母,这许敬宗在自己的生母服丧期间失仪,李治如何不愤怒? 现在见到许敬宗吃瘪,李治不由得暗爽,在案几之下挑了挑大拇指,对高阳公主轻声说道:“姐夫威武!” 高阳公主顿时羞恼,伸出小手在李治眼前比划了一下,露出小虎牙威胁道:“再敢乱叫,我就挠你……” 李治看着十七姐的纤纤玉指,打了个冷颤,立即闭嘴不言,正襟危坐,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高阳公主却是心头疑惑。 这个房俊故意跟褚彦甫找事儿,是因为他真的“爱慕”褚彦甫,还是别有原因? 而且房俊给她的印象一贯都是直来直去的“楞怂”性子,现在却跟许敬宗侃侃而谈,实在是太颠覆了…… 心里头迷惘不解,耳边却听房俊说道:“世叔让我顶下比斗的规则?这么,对于登公子来说,怕是不公平吧……” 高阳公主一个没忍住,“噗呲”笑出声儿来,顿觉不妥,连忙正容危坐。眼眸一扫,正巧见到房俊望过来的目光,立马给他两颗好大的卫生球…… 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还怕褚彦甫觉得不公平? 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褚彦甫大度的说道:“便依许学士之言。” 笑话,四书五经上头,某还从未怕过谁! 公平?呵呵…… 房俊耸耸肩,无所谓的说道:“既然如此,那某便却之不恭了。这样,咱们简单一点,某出题,这位登公子回答,若是回答正确,则换登公子出题。若是有人答不出来,则对方就一直出题,直到回答上来为止……如何?” 高阳公主插话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永无止境?不如设置一个期限为好。” 说着,还冲房俊俏皮的眨眨眼。 若是褚彦甫提问你一直答不上来,却始终不认输,岂不是永远不分胜负? 真是无赖的计策! 小子,你的计策被我看穿啦! 房俊却没想到高阳公主是人为他想耍赖,因为他信心十足。 若是褚彦甫先提问,没说的,自己必是被华丽丽的秒杀,根本不可能获得反问的机会;可若是自己先提问,呵呵…… 真当某多出你们一千多年的见识是白给的啊? “公主果然冰雪聪明,此言极为有理,便以十题为限,谁先答对十题,或打不出十题,便分出胜负,如何?” 褚彦甫对着高阳公主展示了一下优美的礼仪风姿、潇洒的绅士风度,大大的恭维一番。 他今日见了高阳公主,便被她的风姿容貌所慑,兼之皇室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难免心生仰慕。 可此女却被陛下赐婚与房俊这个低劣之人,褚彦甫心中不忿,也像好好在高阳公主面前表现一番。房俊的老爹是房玄龄,自己的爹是褚遂良,也没差到哪里去! 若是高阳公主对自己倾心,想要陛下收回成命改为赐婚给自己,相比也不是不可能…… 房俊自是无所谓:“随你的便!” 看着他这副懒散随意,却又似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高阳公主就恨得牙根痒痒…… 装!让你接着装! 等会儿看你怎么死…… 许敬宗便道:“如此甚好,便请二郎先行出题。” 褚彦甫微笑道:“请。” 诸人都打起精神,等着房俊出题。 房俊却不紧不慢的坐回自己的位置,自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小口,才慢悠悠说道:“礼、乐二艺,皆有定规,无非照本宣科而已,没甚难度,不问也罢!” 高阳公主心说:怕是你根本就没读过吧? 许敬宗想了想,也觉得这两样玩不出什么花样,都是照着书本背诵,很难分出胜负。 便说道:“二郎所言不错,不过这射、御二艺……” 说到此处,他看了看褚彦甫。褚家大郎却是文采非凡,但身体单薄,只拿得动笔,如何拉得开弓、御得骏马?这两样却是全无胜算。 他故作停顿,就是做一个姿态,激一下房俊,你不是说在别人最擅长的领域击败别人才是最有成就感吗?那么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击败别人,就没意思了…… 房俊看了看故作姿态的许敬宗,笑道:“世叔还真是帮理不帮亲啊……” “呵呵,褚世侄的父亲,可也是跟某与汝父同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何来远近亲疏之说?” 许敬宗笑得像个老狐狸,只要你受激就好…… 房俊却是一愣。 这个登公子的父亲也是秦王府十八学士? 有姓褚的吗? 房俊拧着眉毛,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桌子,指着褚彦甫说道:“原来登公子是褚遂良的儿子?只是不知,为何不随汝父之姓?是养子么?” 褚彦甫气得大脖筋都迸起来了,双眼冒火的瞪着房俊怒道:“某乃是家父亲生之子!” 这年头,质疑人家不是他爹的亲生儿子,简直堪比杀父之仇! 若不是褚彦甫自觉自己绝非房俊的对手,说不得老早就扑上去掐死这个王八蛋…… 第一百零三章 千古绝对大批发 高阳公主看着一脸愕然的房俊,忽然说道:“登善先生,乃是褚伯伯的号……” 房俊恍然大悟! 感情这个“登善先生”是褚遂良的号? 我滴天! 这个糗出大了……没文化真可怕! 老脸不禁一阵涨红,幸好他原本面皮就黑,这一番黑里透红,却是不易察觉…… 高阳公主现在对于房俊已经渐渐了解,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想没错。 这房二并不是纯心跟褚彦甫作对,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褚遂良号“登善先生”这回事…… 这人真是棒槌啊…… 高阳公主觉得自己都无语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房俊察觉自己出糗,赶紧转化话题:“那啥……登公子……啊不是,褚兄,某自幼习练刀棒,有万夫不当之勇……” 诸人眼皮狂跳,有这么自恋的人么? 真是不要脸啊…… 房俊不以为意,续道:“这射、御二艺,想必汝也不是某的敌手,某难免胜之不武,汝也不服。咱们便在这书、数之上分出胜负高低,如何?” 褚彦甫成竹在胸,也忍住气,故作大度的说道:“某无异议。” 他能有异议么?他又不傻…… 许敬宗道:“便请二郎出题吧。” 房俊便说道:“仓颉造字,分为六书,文字规则尽在其中。吾等无先贤之智慧,却应颂扬先贤之硕果。楹联言简意深,对仗工整,平仄协调,尽显文字之奥妙,某便出一上联,由褚兄来对,若是对得上,某自愿服输,如何?” 褚彦甫信心大增:“请!” 许敬宗也似笑非笑的看着房俊,心说你小子真是作死…… 褚彦甫号称神童,博学强记自不必说,才思敏捷更不在话下,斗楹联?尚未听过关中有能胜过次子者。 房俊喝了口酒,随口吟道:“寂寞寒窗空守寡……” 岑文叔略一沉吟,愣住。 许敬宗稍作思索,愕然。 褚彦甫凝神良久,茫然无措…… 却见房俊根本不管褚彦甫是否能答得上来,续道:“诸阁点灯,层层孔明诸葛亮……” 褚彦甫满头大汗…… 房俊望向窗外冰封的渭水:“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褚彦甫神色灰败…… “桃燃锦江堤……”房俊笑吟吟的看着褚彦甫。 小样儿,当年哥们守着电脑欣赏着千百年来无人能对上来的千古绝对,震不死你! 最后这个千古绝对一出,褚彦甫已经神情呆滞,眼神涣散,嘴里失神的念叨着,却是一个都对不出来。 这对于向来以文采自负的褚彦甫来说,不啻于毁灭性的打击。 四个上联,自己居然一个都对不上来? 怎么可能? 这个房二不是说连书都没翻过几本吗,哪里得来的如此绝对? 房俊心情大爽,得意洋洋。 嘚瑟的看着满头大汗的褚彦甫,说道:“褚兄如何不对出下联?” 褚彦甫心说我对你个祖宗! 这种对子百年都遇不到一个,你一下子弄出这么多,让我怎么对? 房俊笑道:“即使如此,算是某暂时领先?” 小白脸,哥要是不把你那颗骄傲的小心脏打击得支离破碎,就算白白重活了这一遭! 吃了豹子胆了,敢觊觎哥的女人? 哥不想要的东西,那也是哥的,哥不给你,你就不能抢! ******** 尽管心中不服,褚彦甫也无话可说。 直到此时,褚彦甫才陡然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的掉进房俊的陷阱而不自知。 甭管房俊这对子是怎么来的,对不上就是对不上,怎么狡辩都没有。而且规则是只有自己对得上一个,才能出题去考房俊,若是自己一道题也答不上来,那便是连提问的机会都没有…… 许敬宗也发现了此点,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这个房俊实在是心思太缜密了…… 连一次反击的机会都不给褚彦甫么? 要说在场诸人中最最惊异的,自然要数高阳公主,因为没人比她更了解房俊是个什么货色…… 这土包子读过书么? 他哪里知道这么多的绝对? 要知道,这其中任何一个对子拿出来都是能名动一时的绝对,只要出现过,必然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流传开来。高阳公主虽是女流,但皇室教育可不同于普通人家,即便是公主,那也是琴棋书画皆有名师指教,文学修养自是极高,却也从未听说过其中任何一个绝对。 不对劲啊…… 难道这个该死的土包子以前一直都在藏拙,事实上却是一个文采斐然的绝世大才子? 高阳公主赶紧把这个想法杀死,这也太荒谬了…… 可是房俊嘴里说出的这些千古绝对,又该怎么解释? 高阳公主歪着小脑袋,里边全是浆糊…… 小正太李治一脸崇拜:“姐夫太厉害了……”话一出口,便发觉自己又称呼房俊“姐夫”,赶紧缩缩脖子,偷看高阳公主一眼,却发现高阳公主一双美眸瞪得滚圆,正一瞬不瞬的盯着房俊,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口误,这才松了口气。 褚彦甫神色难看至极,表情僵硬的点了下头。 房俊笑嘻嘻的看着他,说道:“即使如此,那就承让了。不过褚兄于这‘六书’之道看来并不精通,某随便出几个对子,你就对不上来,实在是遗憾。” 褚彦甫被房俊奚落得脸色阵红阵白,想要说一句“你这叫随便出几个对子?”,却又怕万一这货真的是在什么孤本上见过贤圣记录的绝对,再拿出几个也算作题目,自己可就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当下只得无奈的闭口不言,憋屈得不行…… 许敬宗的想法跟褚彦甫不谋而合,也认定房俊必是在哪本书上见过这些千古绝对,在比下去,怕是褚彦甫依旧答不上来,便开口说道: “二郎这些对子,实乃某平生罕见,怕是给某个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对得上其中之一,现在时间短暂,思虑仓促,更是无能为力。这六艺,尚余九数一艺,不如剩下的题目,便从这九数中出,如何?” 房俊爽然道:“小侄遵命便是。” 心底却是有些疑惑:这许敬宗以“没品”而名传千古,狡诈耍赖自是不需意外,可如此维护褚彦甫这个小辈后生,便显得有些蹊跷。 岑氏兄弟乃是吴王李恪的忠实拥趸,许敬宗后来好像在李治立为太子之后便被封为太子左庶子,是李治的心腹,褚遂良呢?好像便是此人与长孙无忌在李承乾被废之后,力劝李二陛下立李治为太子,这也是个太子党! 可问题是,现在李治只是个熊孩子,尚未进入到李二陛下易储对象的视野之中,难不成许敬宗、褚遂良这些人就已经站在李治背后了? 可既然支持李治,那为什么还要跟岑文叔这个吴王李恪的铁杆纠葛在一处? 想到此处,房俊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恍然大悟。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一百零四章 零分 房俊闭目凝思,想的却不是如何出题。 而是更深层次的问题。 能够以平民出身,不到三十岁就混到副县级官员,房俊的政治智慧绝非等闲。虽然唐朝跟后世的政治体制、社会结构完全不同,但为官之道却是万变不离其中。 再结合自己所知的历史,自然不难猜出这班人的真正意图。 这群人站在李恪的背后,同李泰明争暗斗、寸步不让,同时扇阴风点鬼火,成功将太子李承乾废黜。之后,又完美的令李二陛下舍弃立李泰为储的念头,在最关键的时刻舍弃李恪,将李治推上位。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无他,利益尔。 李泰嚣张跋扈不假,但其本身极为聪慧,且身后的支持者多是江南氏族以及一部分关陇世家;李恪本人更是英果明睿,帐下多是朝中的前隋旧部。这两人无论是谁最后上位,褚遂良、长孙无忌等人都不可能得到太大的利益,因为他们不是李恪或者李泰最坚定的支持者。 李治则完全不同。 李承乾式微,李泰风头正劲,李恪雄心勃勃,没有人把目光放在李治身上。 一番运作之后,“渔翁得利”的李治最终上位,他们就是从龙之功。而且李治年幼,显然更好摆布。 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事实上,历史也的确便是如此演变。 李治登基之后,褚遂良、长孙无忌、许敬宗这些人各个显赫一时,权倾天下,俱为宰相。 只是后来出了武则天这个变数,才让他们的结局显得悲惨了一些…… 但是依然得承认,这班人推出李恪打头阵,却让李治暗中得利的计策,确实高明。 很显然,无论是李恪,还是他的支持者比如岑氏兄弟,都未能察觉褚遂良、许敬宗之流的真正意图。 所以,才会有今日岑文叔邀请自己赴宴之事,这是想要把自己正是拉入李恪的阵营,跟“盟友”许敬宗、褚遂良的长子见见面。 而褚彦甫或许真的对高阳公主倾慕已久,但更大可能依然是想要打击他房俊,或者知难而退,或者干脆倒向他们一边,因故才会由褚彦甫出面挑衅房俊,许敬宗在一边敲边鼓。 房俊不由得看看一旁的小正太李治,心想不知这熊孩子此时是已经跟褚遂良、许敬宗等人结成统一阵线、定下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还是尚被他的舅舅蒙在鼓里? 不过看到李治对于褚彦甫的不爽,以及对许敬宗的厌恶,恐怕还是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自己需要现在就彻底倒向李治这边吗? 房俊觉得没必要。 一来距离李治登基还早得很,再者自己并不需要在政治立场上站队。 在情感上站队,是一种更高明的手段。 只要李治觉得自己亲近,那么不管朝中形势如何变化,自己终究会立于不败之地。 褚遂良、许敬宗、长孙无忌等人虽然得到自己想到得到的东西,但是也引起了李治的忌惮。借由“废后之争”,李治最终将褚遂良和长孙无忌一同打倒在地,许敬宗即便得以善终,也是投闲置散,再不重用。 因为这些人结合在一起的势力实在太强大,强大到即便是帝王都感到威胁,那么结局便只能有两个:或者把皇帝废了再换一个,或者这些人万劫不复…… 结局以及不用去猜,房俊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很容易做出选择:跟李治保持亲密的关系,却绝不跟这帮官油子搅在一处! 同李治保持亲密,并不是房俊想要什么高官厚禄,只是求一个安稳,他可不想到时候被当做某个亲王的党羽而被李治清洗掉,这小正太看似仁厚道德、人畜无害,实则绝对腹黑,武则天如此强势,却也在李治有生之年不敢太过火,历史早已证明这一点。 那么自己现在怎么做就很清楚了。 李治不是不爽褚彦甫、厌恶许敬宗吗? 狠狠的打击这两人,给晋王殿下出气就好了! 想到此处,房俊说道:“某要出题了,褚兄可要留神细听。” 褚彦甫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说道:“请!” 自己自幼学习九数,更曾向九数大家李淳风请教过,会被你这个棒槌难住? 简直笑话! 房俊见褚彦甫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便知道这人估计在数学方面的造诣怕是果真不浅。不过那又怎样?你再是逆天,能懂得一千多年后的数学题?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用什么哥德巴赫猜想之类的经典难题难住这家伙,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略微一想,说道:“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得几丁?请口述解题过程。” 褚彦甫傻眼了。 他对于九数确实很有研究,也很有天分,冥思苦想了半天,大致得出结果,但房俊这道题最坑人的地方并不是这道题有多难,而是需要口述解题过程。 这是一道房俊以前从网络上看过的数学题,很简单。 当然,这个所谓的简单,是在你懂得一元二次方程的基础上。天元术在元朝才正式提出,唐朝人哪里有这个理论基础?或许可以解得出来,但需要高超的数学技巧、复杂的推导和大量的文字说明,口述? 呵呵…… 许敬宗的学识自是不再褚彦甫之下,或许对于九数的造诣有所不如,但见识绝对不少。一见褚彦甫的神情,就知道他答不出来,叹口气,说道:“不知二郎可否将答案告知?” 房俊嘿嘿一笑:“世叔这是怕某自己都不知答案,胡乱出题难为人?” 被点破心思,许敬宗也不尴尬,笑道:“非也非也,某也是好学之人,见到如此精彩的问题,自是急欲解惑,还望贤侄不吝赐教。” 房俊知道自己若是不能说出答题过程,怕是这个大奸贼不肯认输,便说道:“假设大僧的数量为未知数x……(答案请自行百度,本文不凑字数了,这题大家都会算吧?呵呵)” 褚彦甫目瞪口呆,听得一头雾水,可见到房俊滔滔不绝的解说答题过程,虽然不明白,但是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不明觉厉啊…… 怎么办,听不懂啊,难道承认自己确实不懂? 褚彦甫偷眼看了看人比花俏的高阳公主,咬了咬牙,说道:“褚某甘拜下风,二郎如此解说,某汝醍醐灌顶一般,受教了!这一题是某输了,请出下一题!” 房俊听得一愣,这你就懂了?这小子很有天赋啊,难不成自己还能催生出一个大唐的数学家? 不过认输就好,想了想,又出一题:“假令圆城一所,不知周径,四面开门,门外纵横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头定为乾地,其东北十字道头定为艮地,其东南十字道头定为巽地,其西南十字道头定为坤地。问:甲乙二人俱在乾地,乙东行三百二十步而立,甲南行六百步望见乙,问径几里?” 这是元代数学著作《测圆海镜》里的一道题,很著名。 这道题比刚才那个和尚分馒头的问题更为复杂,褚彦甫一脸懵逼,如何能答? 房俊所出答案,褚彦甫依然不明觉厉…… “有一位妇女在河边洗碗,过路人问她为什么洗这么多碗?她回答说:家中来了很多客人,他们每两人合用一只饭碗,每三人合用一只汤碗,每四人合用一只菜碗,共用了碗65只。问客人几许?” 房俊再出一题。 褚彦甫觉得整个人生都不好了…… 自己一向自负才思敏捷,学识不下于当世大儒,可为什么房俊这些题自己居然一道都不会? 以前看过几本算经典籍,便觉得天地万书尽在胸臆之间,看来是坐井观天啊…… 第一百零五章 五只手的怪物 惨败啊! 前所未有的惨败! 华丽丽的惨败! 一败涂地的惨败…… 褚彦甫面色灰败。 耳边便听得房俊轻笑道:“最后一题。” 押了口酒,慢悠悠的问道:“某人一刻钟内可以剪好自己的五只指甲,他在五刻钟内可以剪完自己的几只指甲?” 被房俊的问题问的头昏脑涨的褚彦甫,脑袋里全是问号,一片迷茫。他所有的才智心思都被这些问题耗尽,却没有得出一个答案,额头湿淋淋的全是汗水,神情呆滞。 陡然听到此题,浑浑噩噩的脑中恰如电光一闪,瞬间劈开了一片混沌,令人心神一震,心情疏朗,有一种酣畅淋漓的舒爽! 褚彦甫想都不想,张嘴就答:“二十五只!” 终于有一道题会答了,这题简单啊! 这一瞬间,褚彦甫觉得自己的背脊都挺直了,总算是挽回一些颜面,不至于被房俊轰杀至渣。 他略微抬头,嘴角带着一分轻松的笑意,眼光转动之间,却发现诸人都古怪的看着他。 尤其是心中女神高阳公主,那一张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俏脸浮现着一个惊愕至极的神情,两片粉润的菱唇长的大大的,能塞进去一个鹌鹑蛋…… 褚彦甫有些疑惑,就算自己回答出了一道题,也不至于如此惊讶吧?毕竟自己可是仅仅答出了这一道题。 他又看向许敬宗,只见许敬宗一张猥琐的丑脸上脸颊抽搐,一脸目不忍睹的神色…… 然后,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停顿。 诶? 自己回答了什么? 二十五只? 一个人在五刻钟的时间内,剪完了自己二十五只手指甲…… 这人是怪物吗? 居然有五只手…… 浑身的血压几乎就在一瞬间涌到头部,褚彦甫面如血赤,羞愤欲死! 这简直比回答不出来更为丢人…… 都怪这个房俊,这个楞怂货也太特么缺德了,故意趁自己思路混乱精神恍惚之际诱导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简直无耻到极点! 褚彦甫羞恼交加,怒不可遏:“房俊,汝居然如此无耻,简直欺人太甚!” 此言一出,高阳公主微不可察的撇撇小嘴儿,眼神里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没风度、没担当、没气魄…… 看上去倒是倜傥俊秀、温文尔雅,谁知居然是一只绣花枕头?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个褚彦甫比房俊那个土包子更没品、更无能,你说你打架打不过人家就算了,居然连六书九数都比不过,简直太窝囊了…… 就这样还敢号称什么文士,也配在本公主面前自命不凡? 呿! 心下对褚彦甫鄙视一番,她又看向房俊,无尽的疑惑。 这人到底从哪里学会这些千古绝对和超级难题?看着浑身上下没有一丁半点的学问气质,为何偏偏又懂得如此之多? 越是了解深入,越是觉得此人简直就是一个谜,深不可测的样子…… 李治看着一脸云淡风轻、将关中才子褚彦甫戏耍于股掌之上的房俊,心里满满的全是崇拜! 有超级强大的武力值、有肆意妄为的胆魄、更有全面碾压大才子褚彦甫的智慧,这对于正处于建立人生观、崇拜强者年纪的李治来说,有着无与伦比的好感。 李治就觉得,这个姐夫可比阴仄仄的柴令武、油头粉面的杜荷、一本正经的长孙冲那些个姐夫有趣太多了! 最关键的是,这个姐夫很贴心! 自己正恼火于褚彦甫对于自己的轻视、厌恶于许敬宗对于亡母的不敬,没过片刻,房俊就替自己啪啪的打脸。 尤其是房俊那句“在你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你,才最有成就感”的话,简直太霸气、太美妙了! 小正太李治此时再看向房俊的眼神里,全都是小星星,偶像啊…… 房俊对于褚彦甫的恶言不以为意,惬意的喝着小酒,理都不理他。 今日之事对于褚彦甫的打击非常大,对于一个自幼清高自傲的青年来说,被一个一贯不学无术、且年纪比自己小得多的“棒槌”,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将自己击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尤其是房俊的最后一个问题,更是赤果果的调戏! 恼怒、羞愧、愤恨、后悔……种种情绪让褚彦甫的神智以及稍显错乱,此刻见到房俊对他不屑一顾,更是羞愤欲死。 为了维护自己以及被剥得鲜血淋漓的脸面,以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自尊,褚彦甫咬着牙,赤红着眼睛盯着房俊,嘶声吼道:“房俊!汝怎可如此羞辱与某?某与你势不两立!” 房俊颇为意外的看着褚彦甫,嘴角挑挑,问道:“某是否可以理解为,汝这是在向某挑战?” 褚彦甫最是不能忍受房俊这般轻视的神情,大怒道:“某就是要与你……” “大郎!” 许敬宗吓了一大跳,赶紧起身拦住褚彦甫,将他尚未说出的半截话挡了回去。 开什么玩笑,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敢跟房俊单挑? 你以为他会跟别人一样,都忌惮于你的父亲?这货绝对敢把你打个半死…… 岑文叔一直闭口不言,冷静旁观,此刻也不得不出言说道:“大郎,愿赌服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岂可做出此等市井无赖之举?” 褚彦甫羞愧无地。 岑文叔这句话说得极重,相当于对他的人品提出质疑。褚彦甫也颇为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乱了方寸,说出这番既有失身份、有等同于找死的话语? 许敬宗起身说道:“某今日算是领教了房二郎的学识才情,佩服不已!改日定当登门请教,还望贤侄莫要推迟才好。” 房俊似笑非笑:“好说好说,世叔过赞了。小侄自当扫榻以待……小侄现在居于这骊山上的农庄之中,不必担忧会碰上家父……” 许敬宗心里大骂,这个房二着实可恶,一张嘴更是毒蛇,这是在讽刺自己人品不行,你老爹瞧不上我么? 当下哼了一声,拉着褚彦甫拂袖而去。若是任由褚彦甫留在此地,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房俊这厮挑拨得失去理智,就吃了大亏。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如何跟褚彦甫的父亲褚遂良交代? 只是可惜啊,自己想要借机与晋王殿下交好的计划被房俊这个夯货完全搅和了…… ******** 许敬宗和褚彦甫离去之后,岑文叔叹口气,看着放怀吃喝的房俊,苦笑道:“二郎即是已经赢了,又何必将人得罪至尽?” 他认为房俊做得有些过火,没必要穷追猛打,甚至连许敬宗都不放在眼里。 许敬宗这人人品确实不咋地,但毕竟资历太高,而且为人狡诈多智,以后的前程谁也说不好会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贸然得罪此人,有些划不来。 当然,他能说出这番话,自是已将房俊当成自己亲厚之人。 房俊心说我能告诉你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要跟那班人撇清关系,而且也想要跟你保持距离? 他确实欣赏李恪大气爽朗的为人品性,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牵扯到夺嫡的漩涡之中。 “勒石记功”只是自己为灾民做的一点事情,至于李恪会因此受到多大的利益,他当初并未深思。 对于目前的房俊来说,因为没有什么政治追求,也就不存在急火火的去站队、去捞取政治资本的需要。 更何况,没有比他更清楚,眼前的这位小正太李治同学,才是未来最粗的一条大腿,投资在李治身上,才是真正一本万利的事情…… “某有一事想请教明府。”房俊岔开话题说道。 第一百零六章 高尚的情怀 岑文叔见他一脸正色,奇道:“但说无妨。” “某家里那庄子四周,尽是荒山石岭,不知可是有主之地?” 房俊问道。 岑文叔略一思索,便道:“骊山多石,景色清秀,然则耕地却不多。自我朝定鼎一来,多次将骊山之地赏赐于勋臣贵戚建设田园屋舍,以作避暑游玩之用,但都是田亩有限。房相当初高风亮节,求陛下赐予骊山东麓之地,既无美景,又无良田,所以汝家庄园附近,并无别家封地。” 房俊放下心,问道:“若是某想将附近荒地全部买下,不知是否可行?” 他不知道唐朝对于土地的政策,所以才有此问。 岑文叔讶然道:“据某所知,那一带多是山地荒石,基本没有产出,二郎要之何用?” 一旁的高阳公主撇撇嘴,讽刺道:“依本宫看,房二你现在很有钱,是要学那些贵戚勋臣兴建园林以供玩乐吧?” 房俊懒得搭理她,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懂得几个问题? 山地荒石? 就是要山地荒石,良田咱还不稀罕呢…… 不想明说,他怕岑文叔坐地起价,便故作沉吟,良久方才轻叹一声,将来时在城外的见闻述说一遍。 末了,感慨道:“天灾一起,人祸踵至,那些百姓实在是太可怜了。关中地狭人多,朝廷捉襟见肘,这些灾民如何安置?若是等到开春,怕是不知有多少人冻死,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某想将那片山地都买下来,出钱搭建一些简陋的房舍,让这些灾民有一个栖身之地,不至于被严冬冻死。待到开春,让他们在山地上耕种,虽然产出有限,但某不打算收取田租,亦会请求朝廷开恩,免去那些贫瘠土地的税赋,想必也能让这些灾民有一个活命的机会。” 不收田租是肯定的,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在山地上种田…… 此言一出,岑文叔顿时肃然起敬,居然离席而起,长楫道:“二郎宅心仁厚,身处锦堂而不忘市井之苦,却教某这新丰父母羞愧无地,让岑某代替那些灾民,感谢二郎再生之恩!” 何为盛世? 盛世便是吏治清明、风调雨顺、国家稳定。 李二陛下一手打造的“贞观盛世”,虽然受限于生产条件以及各种不可抗力的因素,未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但也绝对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年景。 而吏治清明,更是贞观一朝最引以为傲之处。 这个年代的官员,无论心里有着怎样的野望,无论肚子里藏了多少阴谋诡计,至少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他们敢干事,也敢担事! 说是“爱民如子”可能有些过,但绝对担得起一句“兢兢业业”! 岑文叔眼见自己管辖的新丰灾民云集,但限于条件却无能为力,耳听那些灾民凄凉无助的哭嚎,真真是心忧如焚、寝食不安! 现如今房俊肯出手救助灾民,如何不让岑文叔欣喜若狂? 过不了多久渭河就要解冻,四关就要疏通,禁锢关中的枷锁一旦解开,粮食就会源源不绝的运进来!他可是知道,房俊新近卖了一件“神器”,大赚了一笔,只要手中有钱,多少灾民救不活? 可话又说回来,比房俊有钱的多的是,可又有几人愿意出钱购买荒山安置灾民? 这就是境界! 一个世人眼中的棒槌、夯货、楞怂……那种超凡脱俗、胸怀天下的境界! 岑文叔佩服得五体投地! 房俊赶紧起身,扶住岑文叔,展示一番自己的高尚情操,一脸正气的说道:“当今陛下圣明,吏治清廉,国家稳定,盛世之雏形已经显现,吾等如何能忍心让那些灾民与这煌煌盛世擦肩而过?那简直就是罪过!房某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如何敢当得明府如此大礼?惭愧,惭愧!” 心里却是给自己点个赞,这逼装得,满分…… 岑文叔尚未如何,正太李治已经小脸儿通红,拍案而起! “说得好!姐夫不愧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待某这就入宫恳求父皇,将整个骊山都赐予姐夫,用以安置灾民!” 说完,正义感爆棚的李治殿下急匆匆的离席,火烧屁股一般跑了。 房俊和岑文叔面面相觑,整个骊山都赐给房俊? 这熊孩子…… 岑文叔只好说道:“即是如此,某也给陛下上一道奏折,请求陛下将骊山……东麓的山地赐予二郎,并免去赋税,安置灾民。”说着,转向高阳公主,说道:“还请殿下恕罪,某先告辞了。” 高阳公主一副端庄样儿,轻颌臻首:“明府自去便是。” 岑文叔又向房俊告罪一声,急匆匆的走了。自己的奏折可不能比李治晚太多,否则陛下一看,人家李治能忠君爱国爱护百姓,你这个父母官反倒莫不关系,你还想不想干了? 虽说这个县令岑文叔还真就干够了,但那得是以升职加薪为前提,若是惹恼了陛下,打发去岭南都有可能…… 偌大的“白帆楼”二楼,只余下一男一女。 冬天日短,申时末,斜阳西坠,金黄的余晖透射在渭水冰封的河面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辉,映得“白帆楼”二楼雪白的墙壁都染了一层金碧辉煌。 孤男寡女,美景良辰。 气氛却不怎么友好…… 一身男装的高阳公主少了几许妩媚,多了几分清秀,柳叶儿一般的眉梢轻轻挑起,一双清澈的美眸瞪着房俊。 “真是没想到,不学无术、嚣张跋扈的房二郎,居然也有满腹经纶?老实交代,那些对子啊九数啊,都是哪儿听来的?” 小美女虽然稚气未脱、尚未到采摘季节,可是那份娇憨明丽更添了几许青涩清纯,尤为可人。 只是这态度实在让人无语…… 房俊本想离去,可是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 但是看着高阳公主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质疑面孔,气就不打一处来,随口说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高阳公主娇哼一声,一脸不屑。 “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以她的智慧,自然听得懂这两句诗的意思,但是以她的阅历,却又不能理解其中蕴含的哲理。 房俊无语,怎么什么都是听来的?就不能是咱原创的? 虽然确实不是咱原创…… 不过这样也好,越是瞧不起咱,越是会极力抵抗这门婚事。想到这里,房俊又觉得刚刚打击教训褚彦甫的手段有些过头,万一这丫头被哥的魅力迷倒了,哭着喊着要嫁给咱,岂不糟糕? “别管某是哪里听来的,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你的言行举止,不仅仅影响你一个人的声誉,也会严重的牵连到我。像你今天这样,身为待嫁之妇,却于酒楼之中同陌生男人饮酒作乐,有没有想过会对我的声誉造成如何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 房俊沉声说道。 不管这个社会如何风气开放,说到底男尊女卑的社会定位是不可更改的,待嫁之妇若是有亏妇德,不仅对她自己的声誉有损,更是等同于给未来的丈夫提前戴了绿帽! 房俊如何不恼?所以语气很是郑重。 高阳公主有些傻眼,这人都说的什么? 自己虽然偷着出来饮酒确实不对,但不是有李治陪着吗? 再说,也是岑文叔事先说你会到场,我才同意来的,真当我李漱是水性杨花的坏女人? 居然说得这么难听,房俊你是想死吗?! 第一百零七章 打折他的腿! 高阳公主柳眉倒竖,娇吒道:“汝可知在跟谁说话?” 房俊一脸不屑:“公主了不起啊?告诉你,也就是尚未成亲,若是成亲之后发生这样的事情,老子揍不死你……” 高阳公主气得快疯了,纤纤玉指颤抖的指着房俊的鼻子,想要扑上去挠他一脸,却又怕房俊还手的话自己吃亏,这个没品的土包子简直无耻无下限,谁知道会不会干出打女人的事儿…… 想挠他不敢,想骂他骂不过,想摆出公主的架子人家根本不当事儿…… 高阳公主无计可施,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又是委屈,终于小脚一顿,使出终极杀招——哭! “呜呜呜……死房俊……臭房俊……你欺负我……你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呜呜呜……我让父皇砍你脑袋,我还要你爹打你屁股……呜呜……” 高阳公主说哭就哭,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冤比窦娥,上气不接下气。 房俊这个无语啊,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哭鼻子,真是的…… 他束手无策,没有哄哭鼻子的女孩子的经验的,赶紧三十六走为上,仓惶跑路…… ******** 夕阳斜照,诺大的太极宫沐浴在金黄色的余晖之中。 寝宫之内,李二陛下难得的早早处理完政事,正赤脚坐在榻上,惬意的品着香茗。 厅内家具全用雕镂精细的香梨木,地席铺以织锦,装饰的古瓷、挂雕、屏风等物一应俱全,夕阳的光辉透过西边的窗子照进来,给厅里的陈设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 清淡的茶香随着茶杯里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飘荡在厅内的空间,沁人心脾,令人静心涤虑、浑然忘忧。 李二陛下端起白瓷茶杯,轻轻的呷了一口热茶,任凭滚烫的茶水滑进口腔,品味着香茶征服自己味蕾美妙滋味。 此茶看似简陋淳朴,饮用过程也不似以往的“茶汤”那般工艺繁复、佐料多样,但讲究却一点都不少。水质、水温、火候、甚至泡茶的茶壶、饮茶的茶杯,每一道工序、每一件器具,都极为挑剔,丝毫含糊不得,否则沏出的茶水味道总会有些微不同。 而且这种清新隽永的醇洌,比之五味杂陈的“茶汤”犹有过之。 那个混账棒槌是怎么想到用如此方式来喝茶的呢? 李二陛下一边饮茶,一边琢磨着这种新颖的饮茶方式会对这种新式茶叶带来多大的影响和销量,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怕是或许为房家每年带来不止十万贯的收入…… 即便李二陛下再是英明神武、睿智千秋,怕是也想象不出,此种茶叶会在未来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成为中原王朝的财政支柱之一,每年对于别国的强大的贸易顺差为中央带来无数的白银,甚至可以逼迫一个纵横七海的日不落帝国不惜借由鸦|片发动一场战争……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不禁感叹,房俊这楞怂文不成武不就,却偏生有个能生钱的头脑,也算是没有太委屈了自己的女儿。否则就依着那个楞怂的脾气,高阳嫁过去之后能消停得了? 虽然皇家不可能会缺了钱财,但好歹也算这小子的一桩本事,聊以**吧…… 心里正对指婚一事有些遗憾,厅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 李二陛下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偷得半晌清闲时光,怕是就要到此为止了。 他以为是那位大臣有事启奏,却不料门口人影一闪,一个娇俏的身形飞快的跑进来,耳畔响起一声“父皇”,紧接着香风拂面,一个苗条纤秀的身子就扑进自己怀里,嚎啕大哭。 李二陛下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漱儿,这是怎么了?” 高阳公主身材清秀,但外柔内刚,内心极是倔强,行事刚烈有度,认准的目标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颇有几分李二陛下的行事作风,所以才会在一众公主之中最是得宠。 李二陛下都记不得上一次高阳公主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而且这丫头即便是哭,也不过咬着嘴唇掉几滴眼泪,却依旧高昂着头颅,内心骄傲到极点。 到底是什么事情,令高阳公主如此委屈? “呜呜呜……父皇……房二……房二那个混蛋打我……” 高阳公主哭得小肩膀一耸一耸的,皱着鼻子抽抽噎噎,俏丽的脸蛋儿泪水横流,一塌糊涂,委屈得不行。 李二陛下顿时就怒了。 尚未过门儿呢,就敢打老婆,这还了得? 你打李佑,打刘泪,打柴令武,甚至打李泰,某看在你爹份上权且生受了,并不曾为难于你。可你竟然敢打某的女儿?某说你爹是房玄龄,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来人!”李二陛下大喝一声。 在殿外值守的李君羡闻言快步入内,恭声道:“臣在!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速速去将房俊那厮拿住,先打折两条腿,再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新帐旧账一起涌上心头,恨不能一刀砍了房俊那个混蛋! 李君羡心里一颤,应声道:“诺!”回身边走。 高阳公主有点傻眼,这就要把腿打折?她是生房俊的气不假,恨不得咬死那个混蛋也不假,可是打折双腿的话,倒是有点过了…… 连忙拉着李二陛下的袖子说道:“那个……父皇且慢……房俊……房俊……只是说要打我,其实还没打呢……” “呃……” 李二陛下愕然道:“还没打?” 李君羡闻言也止住脚步,看向李二陛下,等候指示。心里却佩服不已,这个房俊还真是个惹祸精,几乎每一次陛下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发一次火。这货到现在还活的滋润,真是异数…… 高阳公主有些扭捏:“嗯……还没打……不过他是真的想打啊,女儿好委屈……”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既然没打,你哭那么凶干嘛?” 高阳公主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依偎在李二陛下怀里,使劲儿搓着衣角。 不哭得这么凶,父皇怎么会发火呢?父皇不发火,怎么会狠狠的收拾房俊呢?可她没想到,父皇的反应实在太激烈了,直接就打断腿…… 说到底,高阳公主还只是一个小女孩,有着善良心软的本性,她只想父皇狠狠的抽房俊一顿给自己出气,却从未想过要用上打断双腿这么暴烈的手段。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李二陛下见高阳公主情绪已经稳定,不再哭闹,便柔声说道。 高阳公主搓着衣角,吭哧吭哧的不说话。 先前怒火攻心,只想着向父皇哭诉,却未想过如何跟父皇解说此事?说一千道一万,此事的由来要从她私自跑出去参加聚会引起,依着父皇对于自己兄弟姐妹的严厉管束,绝不会轻饶了自己。 怎么办? 高阳公主心急如焚,真是大意啊,可别把自己搭进去…… 恰在此时,门外的太监轻声说道:“陛下,房相公求见。” 李二陛下的寝宫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大臣觐见都必须通传,在得到允许之后才准入内,但他的儿女则可自由出入。 当然,年长的比如李恪、李泰、李佑等自觉遵守君臣礼仪,并不敢因为李二陛下的允许而放肆。 闻听房玄龄求见,高阳公主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赶紧从李二陛下怀里站起来,整理一下衣物, 李二陛下怜惜的说道:“眼睛都快哭成桃子了,你且退下吧,不必同玄龄见礼,今日之事,以后再说。” 高阳公主巴不得如此,赶紧向父皇施了一礼,从后门走了。 房玄龄进殿的时候,便见到李二陛下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悠闲的品着香茗。 “臣房玄龄,参见陛下。” 房玄龄躬身施礼。 李二陛下展颜笑道:“不必多礼,且来尝尝你家那宝贝儿子弄出来的龙井茶,确实不错。” 闻听陛下夸奖自家那个楞怂,房玄龄却无半点喜色,神情凝重的说道:“臣奉陛下之命,已经对玻璃一物多方论证,得出的结论是……” 李二陛下也是神色一紧,急问道:“如何?” 房玄龄道:“若是操作得当,一年当不下于五十万贯的利润!” 李二陛下失声道:“这么多?” 房玄龄肯定的道:“还是保守估计。”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好半晌,才从坐塌上站起,赤着脚,踱步到大殿的一侧。 那里的整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 《大唐舆图》! 李二陛下的目光掠过土谷浑、吐蕃,最终停留在东北角的那一片辽阔的疆土。 高句丽…… 第一百零八章 唐朝大地主 李二陛下看着高句丽的疆域,心底陡然升起一片万丈雄心! 那是隋炀帝杨广之所以断送大隋国祚的因由,那是无数中原健儿埋骨的沙场,那是成就千古帝王伟业的天然阶梯! 只要打下那片大大的疆土,他李世民就是比隋炀帝更加名正言顺的皇帝,围绕在他身上的一切负面影响,都将在这个旷世伟业面前微不足道。 这片从未被中央帝国征服过的土地,若是能被纳入大唐版图之内,他李世民的名字必将闪耀千古! 千古一帝! 这是何等的诱惑,一旦完成,又是何等的霸业? 足以让李二陛下朝思暮想、魂牵梦绕! 当然,若是房俊在这里,必然会对这张《大唐舆图》嗤之以鼻——比例尺不规范、没有等高线……画的七歪八扭严重失真,也能叫地图? 扯淡么…… ******** 翌日清早,房俊晨练完毕吃过早饭,刚刚回到书房,武媚娘便入内通报,新丰|县令岑文叔求见。 自打房俊给木匠柳老实画了曲辕犁的图纸,武媚娘便严禁除俏儿之外的所有人进入书房,很有管家婆的潜质…… 房俊奇道:“所为何来?” 昨日才与那岑文叔提及收容灾民之事,莫非今日便有了回话? 这大唐官员的办事效率也忒高了点吧? “奴也不知。” 武媚娘微垂臻首,有点受不住房俊火辣辣的眼神,俏脸绯红。 房俊被她娇媚的神情弄得心神一荡,想起昨晚两人颇有默契的并不提及他屋里火炕是否干透之事,自然而然的相拥宿在武媚娘房中。肌肤相贴、气息相闻,自然是好一番耳鬓厮磨、郎情妾意…… 房俊甚至差点擦枪走火…… 过了年便十六了,算是成年了……吧? 说实在的,面对武媚娘这等天姿国色妩媚动人的绝世尤物,任凭房俊的定力在出色,也是即将按耐不住。 若不是心里那点残存的理智让他知道身体未长成便急欲房事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怕是早就剑及履及,将这绝代妖精就地正法…… 岑文叔走进书房的时候,着实把房俊吓了一跳。 原本那个文质彬彬、温文和煦的帅大叔踪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的邋遢男…… 一件华贵的蜀锦常服皱皱巴巴的穿在身上,白眼珠布满血丝,散乱的发髻,脸上带着体力透支的灰白。 房俊若有所悟,叹气道:“老岑啊,不是某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更当注意节制才是。那事儿虽然很美好,但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不是?有时有度,方才是养生之道。子曰:少年不知xx贵,老了望x空流泪,慎之,慎之……” 岑文叔哭笑不得,一脸无奈:“哪里有二郎说的那般不堪?某对于房事一向节制……” 房俊便道:“太少了也不行,如花美眷正当雨露滋润,若是荒废日久,恐怕心生嫌隙,红杏出墙,给老岑你弄顶绿帽子戴戴……” 听他越说越不着调,岑文叔大汗,跟你个瓜娃子说得着这个? 毛儿都不知道长没长齐呢…… 赶紧正色说道:“听了二郎的雄心壮志,昨夜某一夜未眠,深受触动。连夜将骊山东麓所有无主之田统计造册,其中包括山地、河谷、水田、旱田……共计一万七千余亩。” 说着,自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纸张,放到房俊面前书案上。 “某已将这些地块审计清楚,四至分明,一目了然。只待二郎签字画押,某即刻入库归档,这些田地便立即成为二郎的私产。” 房俊愕然。 昨天才说了这事儿,今日一早便都做好了? 这可是一万七千余亩田地,大唐的官员工作效率都这么高吗? 房俊接过这些地契,小心脏扑腾扑腾的剧烈跳动。 一不小心,自己就要成为上万亩田地的超级大地主了吗? 当然,这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山地荒坡…… 可那也是地啊! 别人视为累赘、弃之不要的山地、荒坡、石岭……在他房俊眼里,特么统统都是钱! 山间土地耕作困难、浇水不易? 咱有办法! 没有金银铜铁等贵重矿藏? 咱能采出比那些更有价值的! 当然啦,心里的激动绝对不能再岑文叔面前表露出来,这老小子也是个狡猾狡猾滴,说不得为了自己的政绩,就跟房俊坐地起价。 这么多的地,一亩便宜几文钱也不少了…… “这块地是山腰那块吧?跟水渠的落差起码两三丈,根本浇不上水,种子都长不出苗儿吧?” “还有这块,分明就是一条石岭子,你要我采石头砌城墙吗?” “我勒个去!老岑你蒙我!你以为这块地我不知道吗?就在山间河谷那里,据说每年夏季都会被山洪冲几次,我要来干嘛,冲凉么?” “山坡啊,不蓄水不蓄肥,草都不长几根……” 总之,就是挑挑拣拣,各种各样的毛病。 买东西嘛,不挑毛病怎么好意思杀价? 房俊心里暗暗得意,任你岑文叔再精明似鬼,还能斗得过哥们这个深受网购熏陶的“剁手党”会杀价? 侃不死你…… 岑文叔真的冒汗了。 急忙打断房俊的挑毛病,苦笑道:“二郎……今日一早,某已经将二郎欲收容灾民的义举上报政事堂诸位相公,诸位相公也已报于陛下知晓。陛下对二郎心怀灾民、忧心国事很是赞赏,金口谕旨:将骊山东麓的无主之地尽数赐予二郎,且永不收税!二郎若是再这般不满,那说不得某就要背上一个阻挠救灾、居心叵测的罪名,二郎于心何忍?” 房俊没听见他说别的,只听到“尽数赐予二郎,且永不收税”这么一句话。 赐予的意思,就是不用花钱买咯? 还永不收税?! 房俊差点乐疯了! 别人不会知道、也不会相信,以后再这个庄园里所创造出来的利润,会是何等的惊人!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自己的设想能够成功,“富可敌国”就绝对不是一个形容,而是一个陈述! 遥想一下沈万三的豪奢,房俊心情美美滴! 不过也正是想到沈万三,美好的心情转瞬间又低落下来。 貌似沈万三那家伙,结局不咋滴啊…… 是疯狂敛财、赚取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还是科技兴农、留下一个万古长青的美名? 这是个问题…… 第一百零九章 房俊的野望 “数九寒天冷风嗖,转年春打六九头,正月十五是龙灯会,有一对狮子滚绣球,三月三王母娘娘蟠桃会,大闹天宫孙猴儿又把那个仙桃偷,五月端午是端阳日,白蛇许仙不到头,七月初七传说本是一个天河配,牛郎织女泪交流,八月十五云遮月,月里的嫦娥犯忧愁,要说愁,净说愁,唱上一段绕口令儿名字就叫十八愁……” 天寒地冻,黑灯瞎火。 搂着漂亮女孩滚着温暖的被窝,感受着羊脂白玉也似的腻滑,轻嗅着如兰似麝一般的体香,耳鬓厮磨、情意融融、郎情妾意、干柴烈火…… 武媚娘浑身发软,勉力抵挡着那一双在自己玲珑浮凸的娇躯上登山涉水的大手,娇艳如血,气喘吁吁,只觉得自己的意志已经在那销魂蚀骨的揉搓中消磨殆尽,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恍惚,只想就这么放弃吧,任凭郎君予取予求…… “别摸了……郎君,为什么叫十八愁呀?” 武媚娘凝聚残存的意志,强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那双无处不至的魔手,像带着熊熊的火焰一般,摸到哪里哪里就是火灼一般的颤栗,细嫩如玉的肌肤都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房俊惬意的感受着手中的细嫩温热,轻笑道:“狼也愁,虎是愁,象也愁,鹿也愁,骡子也愁马也愁,便是房小二也愁。您听我个个说根由,虎愁不敢把这高山下,狼愁野心耍滑头,象愁脸憨皮又厚, 鹿愁长了一对七叉八叉大犄角,马愁鞴鞍行千里,骡子愁它是一世休,房小二愁个啥?他愁软香在怀温玉在前,却是禽兽不如下不得口……” “嘤咛” 武媚娘娇吟一声,却是被房俊吻住了耳珠,细细的舔允,那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心尖儿爬了一只蚂蚁…… “郎君,谨守知礼乃是君子所为,为什么是禽兽不如呢?” “禽兽不如啊?这可是另一个故事了,媚娘若是想听,可想好了给某什么彩头?” 房俊坏坏的笑着。 武媚娘娇嗔道:“哪里还有什么彩头?都被你……被你摸遍了,哎呀……郎君,不行!求你了,那里不行……” 武媚娘娇呼一声,浑身酸软,却是被房俊这厮捏住了亭亭玉立的相思红豆…… 疯闹了一阵,武媚娘被房俊折腾得秀发散乱、面红耳赤,一张如花娇颜娇艳欲滴,娇喘细细。 “郎君……” “嗯?” “为什么要收容那么多灾民?”武媚娘轻声问道。 “为什么不能收容呢?”房俊搂着她的纤腰,感受着盈盈一握的纤细和惊人的弹力,反问道。 武媚娘楞了一下,说道:“不是不能收容,可是……灾民太多了啊,而且这些人里面难免没有作奸犯科之徒,一概收容,岂不是自找麻烦?” 房俊轻笑道:“你这叫因噎废食……收容这些灾民,其实不止是因为我心软,更是为了印证我心中的一个抱负.” “什么抱负?” “我要在这大唐,建造一个只能存在于传说中的乌托邦……” “乌托邦是什么?” “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国度。” “啊?!郎君,你……你要造反?!” 武媚娘显然吓坏了。 “……”房俊无语。 “只是一个比喻而已,就是一个不同于大唐其他地方的所在。法律、政治、习俗、经济……都会同大唐别处迥异。” 房俊解释道。 他不会去异想天开的在中世纪宣扬什么共产主义,更不会白痴的在唐朝去玩什么民主,一旦被李二陛下发觉发觉的行为危及他的统治地位,到分分钟咔擦掉…… 他只是想给大唐埋下一颗种子。 一颗|资本|主义的种子。 若是有一天,这颗种子发出嫩芽,有可能会随着大唐的笑傲四海、睥睨天下而长成参天大树! 或许只有资本,才会令这个被儒家思维禁锢的民族放开那双健壮的翅膀,振奋起勇往直前的杀气! 在房俊的心里,并不在乎什么人权、民主,那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从出现的东西,并不需要什么人强行去建立。 他只想让资本的巨兽成为大唐的灵魂,吞噬掉一切阻挡在前面的障碍。 房俊不是社会学家,也不知道到底那种体制最适合这个国家,但是他的阅历告诉他,资本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力量,它能勾起人类潜伏于灵魂深处那与生俱来的贪婪。 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会蠢蠢欲动;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会冒险;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一旦这股贪婪破壳而出,它将会席卷一切,摧毁一切。 房俊深信不疑。 或许在未来的某些时候,人们会变得虚伪狡诈、丧失道义,千年以降流传下来的儒家思想形成的社会构架将会土崩瓦解。但那又如何呢? 文明,始终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仓廪足而知礼仪,古人很久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却一直对之弃若敝履,满口仁义道德的空谈什么子曰子云,结果如何呢? “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的华夏子孙,被“茹毛饮血”、“不服教化”的蛮夷一次又一次的掠夺、杀戮,五千年文明差点断绝。 原因是什么呢? 在未有足够的力量的前提下,什么礼义廉耻、和善友邦,统统都是扯淡! 这话很不中听,但却是血淋淋的事实。 只有当社会财富累积到一定程度,文明才会发生质变。 饭都吃不饱,你跟他谈论什么礼义廉耻、忠孝仁义? 还是那句话:仓廪足,才能知礼仪! 或许,未来的大唐也好,大宋也罢,会成为一千年后的日不落帝国,而炎黄子孙也不用去承受那北方鞑虏的奴役,不用哭泣着嘶吼着崖山之后无中国,以及不用去忍受自满清入关开始,三百年暗无天日的磨难…… 武媚娘听不明白,但还是有些担心。 她被房俊的话语吓到了。 这时的武媚娘,还不是那个在深宫之中经历了尔虞我诈、被伤害得信仰崩溃、从力图自保最终进化成冷血残酷的则天大帝的武媚娘。 她只是一个被皇帝赐予臣子的侍妾,所求的只是夫君的宠爱、生活的美满、宁静的生活,或者每一样都能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她不敢想象一旦房俊真的存在了大逆不道的心思,会给这个家、给自己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房俊将她搂在怀里,感受着这具温软馨香的娇躯轻微的颤抖,爱怜的婆娑着她光滑的脊背。 公子許说 朋友高血压、冠心病,前天晚上九点去沈阳陆军总院治疗,今天凌晨才赶回来,期间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还要开车来回四百多宫里,困成猪了都…… 真是搞不懂,现在的人咋就这么“脆“呢?三十出头血压长期两百多,也是没谁了…… 虽然更新少了心里很是抱歉,但不求谅解,也不找借口,我这心里憋着劲儿呢,绝不让一路支持我的兄弟失望,看我表现!!!! 当然,说了这么多,真是的意思只有一个,你懂的…… 第一百一十章 跟着我,有肉吃 今日两更。 ******** 推翻一个王朝,再建立一个王朝? 且不说房俊是否有那个自信能推翻如日中天的大唐、干掉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便是有那个能耐,房俊也不会去干这么傻的事情。 大唐推翻了大隋,除了换了一个皇帝,有什么差别呢? 李二陛下就真的比杨广强大很多吗? 其实未必,若是丢掉那些史书上的粉饰评论,论起对于整个社会的发展贡献,杨广完全可以秒杀李二陛下。 曾有人说过,若是杨广只当半辈子皇帝,那么他的功业足以盖过绝大多数的帝王。 统一南北、平定契丹、营建东都、颁《大业律》、确立科举、开通大运河、讨伐林邑收复海南岛、吞并吐谷浑巡视青海与西域二十七国结盟、营建洛口仓…… 一位帝王,只要做了其中一件事情,便足以名留青史了,可杨广全都干了…… 若不是他执意三征高句丽,大隋没有因为国力耗尽而轰然崩塌,历史上对他的评价会是如何? 所以,不在于哪一朝哪一代、也不在于皇帝姓甚名谁,精英阶层决定了社会价值观,而社会秩序则决定了国家取向。 ******** 腊月初九。 新丰城外的难民营仿佛沸腾的油锅倒入一瓢凉水,彻底炸了锅。 “你说啥?朝廷真的有地方安置咱们了?” “那还有假,城门处的告示你看不见啊?” “不认字啊……快说说,那上头都写些啥?” “就是房家二郎主动提出接收咱们这些灾民,然后皇帝赐给房家一块地,作为安置之用。” “额滴老天爷,那房二郎莫不是九世善人投胎转世,特意来搭救我等?” “谁说不是呢,就连朝廷对我们都无能为力,那些大臣更视我们为累赘,只有房二郎破家舍业的站出来!” “万家生佛啊!” “快看快看,房二郎来了!” “哪个是呀?我得给二郎磕头!” “就是前头骑马那个,黑脸的那个!” 当房家骑着高头大马在新丰|县官员衙役和一众纨绔簇拥下走出城门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比两天前入城赴约之时隆重百倍的礼遇——上千灾民宛如风吹麦浪一般伏地叩首,口呼“公侯万代”“万家生佛”等等颂语。 灾民也不是傻子,虽然绝大部分都不识字,但他们知道在这个雪满关中、举步维艰的时刻,房俊挺身而出接收他们,是多么难得。最起码,这些灾民每日所耗费的粮食便是一大难题。 破家舍业? 这都是轻的! 既然敢在陛下面前提出接收灾民,那么这就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你当陛下是随便糊弄的?若是任务完不成,少不得便有那不开眼的御史弹劾一个“欺君之罪”“有负圣恩”之类的罪名。 前程都毁了! 所以,灾民们的感激更是发自肺腑。 老百姓很实在,甭跟咱讲那些大道理,谁给俺饭吃,俺就对谁好! 房俊骑在马上,迎着瑟瑟寒风,目视眼前跪伏一地的灾民,心里却是热血沸腾。 从此往后,这些衣衫褴褛的灾民,便是自己最忠实的拥趸! 里边那些被父母强摁着头、却依旧偷偷抬起头打量自己的面黄肌瘦的孩童,便是自己梦想的寄托! “某姓房名俊,字遗爱!从今而后,尔等将是吾的仆役家臣!吾等命运相连、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冬天,有很多亲人倒在饥饿之下、寒风之中,然而死者已矣,生者却要继续同着无情的老天去拼、去斗、去挣命!某不说那些废话,只说一句——跟吾走,有肉吃!” 旁边的岑文叔差点喷了,哭笑不得的看着一脸兴奋、春风得意的房俊。 偷偷藏在人群里的某位菇凉,闻言鄙视的撇撇嘴:“真是没文化啊,土包子、癞蛤蟆……” 她身边的以为男孩却是满脸崇拜:“很粗俗吗?可是百姓们喜欢听啊……” 菇凉虽然心里不忿,可是也不等不承认这一点。 因为在她身边,那些形容枯槁的灾民一个两个热泪盈眶,口中高呼着房俊的名字,迸发出自己仅余的热情,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希翼和憧憬。 是啊,“跟吾走,有肉吃”这句话的确很粗俗,但是对于这些灾民来说,他们不要听那些花团锦簇慷慨激昂的话语,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承诺、一份希望。 马上的房俊背脊挺直,英姿飒飒:“只要我们同心协力,熬过这个冬天,你们就会发现,自己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来年春天,就在河湾对岸的骊山脚下,将会免费为尔等建造房舍,每个人都会有地种、有事做、有屋住、有饭吃!某还会开设一所学堂,免费教孩子们识文断字、术数医科!只要孩子想学,某房二郎就教,而且永远免费!” “轰!” 人群里像是引爆了一枚地雷,群情激烈。 “二郎,此言当真?” “这得花多少钱,莫不是欺骗我等?” 对于百姓来说,什么最难得? 不是山珍海味、不是广厦美屋,是教育! 在这个文盲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年代,认识几个字就可以到县里当一个文书,会一点算术就能当一个掌柜,至不济也是一个账房先生! 吃喝不愁、不用再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跟老天爷挣命,这简直就是所有农民最最最终极的理想! 可就是这么一个理想,却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终生也无法达成。 为什么? 学问太难得! 学习的成本太高,资源太少! 房俊屹立于马背之上,傲然道:“某今日当众立誓:若今日之言有一句诓骗,某必将受万箭穿心之罚!” “二郎且某如此!” 人群前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老泪纵横,泪水沿着沟壑纵横般的老脸肆意流淌,在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起身,转身面对灾民,激动的说道:“二郎能于此时站出来接受吾等无用之人,已是天大的恩情,不啻于父母的养育之恩!何敢再去索求?从今以后,吾等即为房家仆役家臣,自当忠心侍主!活下来,那是二郎的恩德!活不了,那是你的命!若有人敢有一句抱怨,老子董德标与他势不两立!” 灾民们唯唯诺诺,纷纷出言赞同。 岑文叔低声在房俊身边说道:“这老儿乃是新丰城外董家村的村正,今年已逾八旬,平素很是德高望重。原本此等祥瑞,朝廷另有安排,不至于同灾民流散荒郊野外。但此老对于本村受灾之后冻饿而死的灾民心有愧疚,将朝廷赐予他的钱粮尽皆散于危重灾民。” 在这个年代,限于生活水平和医疗条件,一个普通人很难活到七十岁,超过八十岁,便被视为祥瑞,会定期得到朝廷的奖赏。 而这董德标居然舍弃优渥安稳的生活,自愿将自己的赏赐分与灾民,这份品德让房俊肃然起敬。 房俊对岑文叔点点头:“现在便按照计划组编这些灾民吧。” 岑文叔当即点头,向身后的一个典史吩咐几句。 那典史便招呼一种衙役,各个手持铜锣,“咣咣咣”的边走边敲,将房俊事先准备好的组编之法公之于众。 第一百一十一章 保甲法 “每户给印信纸牌一张,书写姓名、丁男口数于上.” “出则注明所往,人则稽其所来。面生可疑之人,非盘诘的确,不许容留.” “十户立一牌头,十牌立一甲头,十甲立一保长.” “一户有盗,九户支援;一户有罪,九户连坐。” …… 岑文叔长叹道:“保甲行而弭盗贼、缉逃人、查赌博、诘奸宄、均力役、息武断、睦乡里、课耕桑、寓旌别,无一善不备焉,至善矣!二郎奇思妙想,此法当可推行全国。” 奇思妙想? 房俊嘴角抽了抽,保甲法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 至于推行全国,更是扯淡,他可不想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任由天下百姓痛骂。 保甲法由王安石始创,至清朝已发展到极致,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法是好法,可是缺乏成熟的土壤。 保甲法的确可以在解决乡里纠纷、劝导、教化基层民众等方面起到积极作用,但其弊端更为明显。 保甲法不仅仅限制社会资源合理流动,而且当它成为国家征收税收以及兵粮的工具之后,必然滋生腐恶之风,成为社会毒瘤。 房俊拿出这个保甲制度,也是出于无奈。 几千灾民汇聚一处,必然良莠不齐,不乏作恶为盗之人。这些人混在其中,有的知情人怕事,有的知情人懒得管,很难将其辨别缉拿。长此以往,必然乱成一团,无法管理。 人都是自私的,一旦涉及到自身的利益,必然挺身而出。 若是一甲之中有人为盗,则其余九家连坐,试问这九家如何敢不揪出为盗者? 当然,保甲制度绝非一无是处。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动摇不忿宗族模式,打破、纠正学院社会的观念。 现在是一个以宗族为基层结构的社会,李二陛下与其说管理这个帝国的所有民众,不如说是在管理一个个宗族,而这些个宗族对于本族人丁有着杀伐决断的权力。 以市民社会的理念来管理国家,这是民主政治发展的趋势,而宗族社会正是最大的障碍。 当然,房俊可不想搞什么民主,他还想多活几年…… 而且就算他想搞也搞不成,打破宗族社会的构架?开什么玩笑呢,李二陛下就会第一个不干。李唐起家靠的是什么?关陇贵族、门阀世家!而这些人就是天底下宗族的代表! 你想把他们的血缘宗族打乱了? 呵呵…… 王安石的保甲法为何失败? 清朝的保甲法为何名存实亡? 民国也曾推行保甲法,为何举步维艰? 说到底,还是在于以宗族为基层管理机构的社会管理制度天然的与此法相抵触。 若是西方以个人为基础的社会管理制度,则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更容易推广开来。 而这些灾民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灾民之中必然不乏举族逃亡者,但这些以及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宗族有什么能力去反抗?有什么心思去反抗? 毕竟能活下去,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情。 “大抵法立弊生,必须人存政举。若此保甲法只是流于表面,督劝考较之法虽或暂行,终归废弛。于这房家湾一地尚可,毕竟地少人寡,管理方便,通行全国,绝对不可能。” 房俊赶紧说道,他可不想岑文叔脑子一热就把这保甲法写成奏章推荐上去。虽然绝对不可能通得过,但他也不想被那些世家大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被那帮子老狐狸惦记上,能有他好日子过? 当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双方起冲突是必然的结果,但那一天尽量的晚一天,给他足够的准备才好…… 岑文叔岂能不知房俊的顾忌,笑道:“二郎当某是个楞头书生?岂会干这种蠢事。” 他要是真的上书朝廷,鼓吹此法的好处,创出此法的房俊固然讨不了好,他作为上书者岂能置身事外? 说完,岑文叔想了想,又问道:“保甲一法,似乎是原于比闾族党之遗制?《周礼》比闾族党之制,凡禁暴戢奸、化民成俗,很是相似啊。” 房俊有些发愣:“比闾族党是个什么玩意?” 岑文叔愕然:“二郎不知?” 房俊也愕然:“某应该知道么?” “汝这保甲法不是源于比闾族党之遗制?” 房俊苦笑:“都说了根本不知道这个比闾族党之遗制是个什么玩意……” 岑文叔愈发惊异。 所谓比闾族党之制,即“令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四闾为族;使之相葬;五族为党,使之相救;五党为州,使之相赒;五州为乡,使之相宾”。 与房俊的保甲法,大体差不多,当然人家的规模更大。 岑文叔以为房俊是从闾族党之制得到的灵感,才创出改良版的保甲法,对他的敏捷才思赞叹不已。《周礼》读诵者不知凡几,有谁想出此法了? 可房俊居然不知闾族党之制为何物,岂不是说这个保甲法乃是他凭空设想? 若果真如此,又岂是“才思敏捷”可以形容的? 大才啊! 如此人物,偏又予人粗野豪放不学无术的印象,实在是深不可测…… 两人正聊着,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鼓动。 房俊皱皱眉,策马小跑过去。 如此众多的灾民汇聚一处,最担心的是就是引起鼓噪哗变,一旦灾民情绪激动,再有别有用心者煽动,极易发生民变,后果不堪设想。 灾民们见到房俊策马过来,人群仿佛劈波斩浪一般,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通道。 人群当中,几名衙役将一个半大小伙子死死的摁在地上,皮鞭啪啪的死命抽下去。 那小伙子倒也硬气,既不求饶,也不哭嚎,而是像一只把脑袋探出壳的乌龟那样梗着脖子,怒道:“某有何错?” 一名衙役使劲儿抽了两鞭子,骂骂咧咧道:“汝有何错?二郎命吾等喊得明明白白,每十户立一牌头,自愿推举,你个驴日的怂货,居然威逼利诱,还没犯错?” 那小伙子大叫道:“汝怎知某威逼利诱?可将人叫来,某与他当面对质!” 衙役大骂几句,举起鞭子还要再抽几下,见到房俊策马过来,赶紧放下鞭子,颠儿颠儿的跑上去,陪笑道:“二郎,这小子油嘴滑舌,兼且狡诈油滑,不狠狠的打一顿可治不服他……” 他以为房俊过来是斥责他,毕竟万一闹起民变可不是闹着玩的。 熟料房俊在马上俯视着那小伙子,嘴角扯起一丝狞笑,说道:“汝不服?” 那小伙子见到房俊,也没了底气,吱唔道:“不……不服……” 房俊笑得很开心:“不服好,不服好……李思文?” 李思文立即策马跑过来:“二郎,何事?” 房俊点了点地上的那小伙子:“此人交给你了!” 李思文双眼一亮:“没问题!来人啊,将此人给老子带走!” 那小伙子大骇,这是要把我弄死么? 太野蛮了……不就是想要混个甲长当当,至于的么? 当下大叫道:“不要啊!某服了,服了……” 房俊狞笑道:“这会儿知道服了?晚了!加上这个,有多少人了?” 后一句却是对李思文说的。 李思文挥挥手,指使手下将又哭又叫死命挣扎的小伙子拖走,满意的笑道:“狡诈油滑者共计三十几人,足够了!某老早就想当个将军带带兵,却一直没有机会,二郎且看某如何操练这群混蛋,哈哈哈……不过,这些人便是军中也不收,能行么?” “行!怎么会不行?” 房俊自信满满。 若是正规军,自然不要这些偷奸耍滑的奸诈之徒,有道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这些人天生付不得幸苦,干什么事都不肯下力气,偏生脑瓜子好使,总能想出应付之法。这些人在军中,自然不肯严守军纪,影响极坏。 但是房俊不怕。 他又不是组建正规军上战场,只是一个护商队而已,这些人太合适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陛下盯上你了 房俊明白管理对于效率的重要性。 保甲法组成基本的单位结构,以后无论管理还是生产,自然大为便利。 房家湾并无居住之处,这些灾民在开春之前,仍然要留在此地。 虽然依旧免不了餐风露宿,但灾民的精神面貌却截然不同。老百姓不怕苦,也能吃苦,只要给他们一个能够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就会最大限度的忍耐生活的艰辛,只为守护那一线看得见的光明。 粮食从长安城内源源不断的运抵山上的农庄,每日会有专门的人员安排派送粥饭。这些粮食大部分是房府的积蓄,也有不少各个纨绔支援房俊所送来的,甚至李二陛下也赐了不少,这让房俊很是感慨,李二陛下对于自己这个未过门的姑爷还是蛮好的…… 饭当然不能白吃。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饱了没事儿干,那还能有好儿? 再说,房俊也没打算白养这些人。 灾民们按照保甲被组织起来,在农庄管事的安排下,有的刨开冻土层挖山取土,烧制砖瓦;有的去挖细腻松软的高岭土,囤积起来留待开春烧制瓷器和耐火材料;有的伐木开山,截取木料以待建筑房舍…… 有饭吃,便有足够的热情。 整个房家湾附近像是一个大工地,几千灾民轮番劳作,因为有着先进的管理制度,居然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偶尔有那做奸耍滑者,立即便会被李思文“绑走”,强制加入“护商队”。起先这些人无所谓,在哪里还不是待着?不用顶着寒风去干活,还有饭吃,日子不要太悠闲。 但是很快,他们便发现大错特错,却悔之晚矣…… 既然是“护商队”,那就必有一定的战斗力。 战斗力是如何形成的呢? 房俊不懂,但是他有自己的理论,那就是——操练! 强兵是打出来的,也是练出来的,所以房俊便七拼八凑的将前世所知的训练手段整理出来,总结成一份厚厚的小册子,美其名曰——《护商队操典》…… 于是,护商队的悲惨生活开始了。 站军姿、走正步、负重越野、障碍行进、俯卧撑、仰卧起坐、半夜集结、武装泅渡…… 一旦规定的训练任务完不成,轻则责骂不准吃饭,重则鞭打体罚,护商队的一干油滑之辈叫苦连天,悔之不及。 对此,房俊很满意。 这帮家伙各个不怕事、敢惹事,平素横行乡里,无人敢惹,都是奸狡勇悍之辈,若是能训练出来,“破坏力”绝对在正规军之上,将来一准儿有大用。 房俊坐镇农庄,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十里之外,几千人在他的指挥下为了将来的美好生活奋斗,那份成就感就甭提了。晚间搂着武媚娘卿卿我我摸摸搜搜,虽未真个剑及履及,但销魂处也足以是英雄气短…… 只可惜,美好的生活随着房玄龄的一封家书戛然而止。 ******** 房氏出于山东齐州,除房玄龄因为早年追随李二陛下而将这一支迁至长安之外,老宅祖脉皆在老家。 房玄龄父母早丧,只余一个亲生兄长,年长房玄龄十几岁。房玄龄幼时便是兄长照料,弟兄之间情感颇深。 昨日晚间,一封来自老家的急信顶风冒雪进了长安城,送到房府。 房玄龄一见之下悲怮不已,老泪滂沱。 却是兄长病危,侄子遣人送信,希望房玄龄能回家见最后一面。 房玄龄倒是很想回去,可眼下关中灾情并未缓解多少,无数救灾事宜等候他的处置,如何能够脱身而去?这些事情一直是由自己安排调度,若是贸然换人,必然事权不分、贻误灾情,为家事而误国事,房玄龄做不出来。 再者,入冬以来他便身体不爽利,时常感染风寒,年老体衰。如此长途跋涉,怕是他这条老命也得交代了,妇人卢氏万万不可能允许的。 长子房遗直已于三日之前启程前往清河,为媳妇杜氏的老祖母贺寿。 家里只有尚在城外农庄的房俊可以抽身前往。 房玄龄当下便修书一封,命仆役带去,让房俊即刻启程,代表自己前往山东齐州。 对于自己这个二儿子,房玄龄也不知道是个啥心情。 头十五年那是伤透了脑筋,这个混账行子诞率无学、空有武力、却是榆木脑袋、绵羊性子……平素吃亏无数,不敢声张,性格与体力明显成反比。 若是放在以往,房玄龄宁可让尚是孩童的老三房遗则远去齐州,也不会放心让房俊去,这孩子,不省心啊…… 可是现在,房玄龄倒是不怎么担心。 最近,这家伙突然就转了性子。 性格强势、不畏***便是亲王殿下那也是说打就打,倒是不吃亏了,可这祸却是闯得一次比一次大,便是陛下也有诸多不满,不过是看在自己这张老脸的份上,才不与其计较罢了。 最最诡异的是,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玻璃之法,虽然尚未公开售卖,但绝对是一个富可敌国的本事,那个“能召唤彩虹的神器”房玄龄甚至怀疑就是一个玻璃制品,只不过房俊打死不承认罢了。 对于这个孩子,房玄龄有些微的羞愧,源自李二陛下的一个请求。 房玄龄跟随李二陛下多年,对于陛下的抱负、理想,知之甚详。统一天下、荡清寰宇,是陛下的夙愿! 所以,对高句丽用兵,已是必然之事。 历代帝王从未曾完成的伟业,若是能在陛下的手中完成,那将会是一份多大的荣光? 同样,身为尚书仆射、当朝宰辅的房玄龄,更清楚制约陛下远征高句丽的障碍是什么。 无非军费而已! 大唐立国二十年,却一直在平乱中缓慢前行。刘黑闼、宋金刚、王世充……一干枭雄尽皆授首;战突厥、降吐谷浑、平高昌、讨焉耆、征龟兹,西域震骇,中西商路复通。看似风光的战绩背后,是国力的巨大损耗。 若是依照目前的国力,至少要五年之后,才会凝聚起对高丽的一击之力。 就在这个时候,玻璃的出现,吸引了李二陛下的目光。 如此巧夺天工的器物,必然能在短时间内积聚起大量的金钱,所以李二陛下命房玄龄暗中审计此物的价值。 而房玄龄的审计,也给李二陛下打了一剂强心针! 每年不低于五十万贯! 大唐一年的赋税才多少? 毫无疑问,将玻璃之法收归国有,是必行之事。 房玄龄为人清正,从不在意身外之物,但玻璃毕竟是儿子弄出来的,老爹帮着皇帝去谋夺儿子的东西……有点不像话。 所以他说不出口,万一这个楞怂犯了倔劲,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只能等一个机会,让房俊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才好…… 另一方面房玄龄亦知道陛下必然不会亏待自家二郎。 但房玄龄毕竟身为人父,替儿子尽可能的争取利益也是应有之事。依着房俊平素的表现,陛下顶了天赐予一个清贵的爵位了事,可若是房俊表现得更好一点,说不定就能某一个实权职位。 自己的爵位必然是老大承袭,二郎虽然有了一门皇亲,但也不能一辈子混吃等死吧? 所以,房玄龄让房俊远赴齐州。 只要这一路表现出稳妥之风,自己便有借口向陛下多谋取一些补偿…… 第一百一十三章 驿站 房俊哪里知道老爹的这般心思? 封建礼法之下,宗族血缘最大,大伯病危,那是一定要有人回去探视的。何况父亲书信上明言,若是赶得及那便是探视,若是赶不及,便是奔丧了…… 这可是头等大事,容不得房俊诸般推脱。 难不成还让父亲亲自跑这一趟?这可不是二十一世纪,坐上飞机“嗖”的一下就到了,便是高铁也用不了几个小时。长安距离齐州万水千山,不下于一千里地,而且黄河冰封,需得骑马坐车,还不得要了父亲半条命? 即便是房俊年轻力壮,一路东下,打一个来回也得大半个月,将近年关才能返回。 当下只好将诸般杂事一一嘱托与房全、房四海、卢成等人,拜托岑文叔、李思文等人关照,收拾细软行礼,带了几名仆役家丁,立即出发。 临行之时,武媚娘红着眼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要切切小心,万不可因急于赶路而错过住宿之地,而且雪大路滑,当心马失前蹄,若是不能在年前赶回,也不必在意,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小丫鬟俏儿也很是担忧。 虽然自从武媚娘进府之后,她的地位便明显下降,许多近亲的服侍都被武媚娘接手,但小丫鬟对于房俊的亲近却不曾减弱分毫。 房俊心中温暖,远行在即,却有人为自己牵肠挂肚担忧不已,总算是没白活一回!闻言安慰了两女,便带着仆役打马上路,趁着天晴多赶些路,争取早去早回。 武媚娘痴痴的站在农庄门口,耳畔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只余下糢糊的北影…… 怅然若失。 ******** 此次东下,房俊并未走冰封的渭水河道,而是经由广通渠河面,过潼关,沿着黄河边的驿道一路疾驰而下。 没有身临大唐的人,绝对想象不出这个时代的驿道是如何的发达。 这一时期,从中央发至各地和由各地送达中央的往来官方文书特别多。 据史载,每年仅各州送达中央的统计材料就有五十万张。而据推算,在驿道交通发达的大唐王朝,中央的政令一经发出,两个月内便可推行全国。唐代驿道的发达,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封建社会经济的发展,巩固了**中央集权的国家政权。 出现了“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的繁盛景象。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绝不是说着玩的。 唐玄宗时,杨贵妃爱吃鲜荔枝,为博取美人一笑,唐玄宗每年都要派专人从产地四川涪州运送荔枝至长安。从涪州到长安不啻数千里之遥,经驿道快马的长途传送,据《新唐书》记载:“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此事一直为后世所诟病,当做唐玄宗豪奢淫逸的反面典型,但是,经千里之遥运抵长安,荔枝却未变味,由此可见盛唐驿道交通之发达。 而唐朝的驿道承袭自前隋,在李二陛下时期从原本的基础上继续扩建,形成以长安为中心,从长安到西域的西北驿道、从长安到西南的驿道、从长安至岭南的驿道、从长安至江浙福建的驿道、从长安到北方草原地区的驿道、尚有两条各自长安至山东、东北地区和荆州、夔州、忠州等西南地区的驿道,总计七条放射状的驿道,辐射全国。 驿道之上行人众多,车压马碾,冰雪消化得更快,路况居然不错。 房俊带着仆役,一行十人俱是双马,一路行来换马不换人,傍晚时分已行至永宁县临泉驿。 唐代最大的驿称为都亭驿,是国都所在的驿站,每驿配驿丁25人。各道陆驿分为六等:第一等驿配驿丁20人,二等驿配驿丁15人,三等以下递减,最后一等第六等驿为驿丁2至3人。 帝王对于驿道之重视、驿道事业之繁盛,从这些数字便可见一斑。 洛阳被称为东都,地位仅次于长安,临泉驿的规模自是不小。 一排房舍建于路旁山林之内,门阔五间,庭院森森。 门前积雪打扫得甚是干净,露出平整的青石板。早有驿卒老远的见到一队骑士疾驰而来,便候在路边,待得房俊等人一到,便迎上前去。 房俊翻身下马,长时间骑马的双腿有些力弱,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幸得那驿卒眼疾手快,伸手将其搀扶住。 “这位郎君且慢一些,天寒路滑,某要摔倒才好。” 房俊这才喘了口气,自怀中掏出老爹的印鉴官凭,丢给那驿卒。 驿卒急忙接过,略略一看,连忙双手举着印鉴官凭送还给房俊,恭恭敬敬的说道:“原来是房相的公子,小的有眼无珠,恕罪恕罪。” 房俊笑道:“何罪之有?且备好上等酒菜,再换一批健马,准备好热水暖榻。”回头对一个仆役说道:“打赏!” 那仆役应了一声,自褡裢中掏出一小块银子,赏给那驿卒。 大唐缺银,是以铜钱才是流通货币,像是金银这些贵重的金属,大多只是富贵人家将其打造成器物,使用或者收藏,很少流通于市面,所以价格昂贵。 这一小块银子足有半两,但价值绝对远远超过半吊铜钱,那驿卒几时见过出手如此豪爽之人? 顿时眉开眼笑,一叠声的说道:“贵人且放心,小的这就去准备,保管贵人满意……” 说着话,一溜烟的跑进驿站去张罗准备。 房俊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快要在马背上颠簸散架的身子骨,正要进去驿站,忽闻旁边有一人阴阳怪气说道:“驿站乃国家之器,却为汝等纨绔豪奴强制使用,反而低声下气摧眉折腰,简直荒谬!” 这话里一股冲天的酸气…… 房家一个仆役当即怒道:“何人敢口出狂言,污蔑吾家二郎?” 房俊制止这名仆役,讶然回头,便见到一条大汉正自驿站的偏房之中走出。 这人三十许年纪,方脸膛,关刀眉,一双眼炯炯有神,鼻直口方身躯魁梧,只是那一张方正的脸上此时全是浓浓的不屑。 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官服,补丁摞着补丁,袖口处满是油渍的痕迹,便是脚上的快靴都像是鲤鱼四的张开嘴……看样式和颜色应是个从八品的官儿,许是县尉或者诸司参军之类。 落魄而正直的官员啊,房俊心想。 对于这种人,房俊一向没什么好感。 为人处事,讲究一个外圆内方,心中自有沟壑,却不必挂在脸上、放在嘴里。对于一个官员来说,重要的是你的本职任务有没有完成,而不是要故作清高、愤世嫉俗。 像是这样素不相识便张嘴开喷,只能说是脑子里缺根筋,跟是不是好官没什么关系。 穿着旧官服就一定是清官? 就算是清官,就一定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再退一步,就算是好官,就一定是能臣干吏? 不见得…… 尤其是这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绑架他人的做法,房俊极度不屑。 当下便说道:“某有个好爹,我爹官大,你待怎地?咬我啊?傻了吧唧的……” 说着,眼尾都不看那官员,大摇大摆的进了驿站。 身后一干房家仆役心情那个爽啊,跟着二郎混,就是得劲儿! 这话说的,老子就有个大官老爹,你不服?不服你也找一个啊…… 瞧瞧这位那脸色,怕是要被憋死了吧? 仆役们一扫路途的劳顿,嘻嘻哈哈的跟着房家进了驿站。 唯独剩下那位官员,差点被房俊的话气得鼻子都冒烟了。 怎么能将如此无耻的话说的这般理所当然? 男儿汉大丈夫,靠着老爹作威作福难道是光荣的一件事吗? 简直无耻之尤! 那官员忿忿的一甩袍袖,转身也进入驿站的正堂,天色已晚,尚未吃饭,可不会有驿卒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间里…… 公子許说 没有推广了,收藏和推荐票涨的好慢啊…… 还未收藏的兄弟,麻烦顺手收一下;有推荐票的兄弟,给咱投几票吧,谢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刘仁轨 在房俊的印象里,驿站差不多都是阴暗逼仄、脏乱破败的代名词,要不然李自成好好的日子不过造什么反呢?即便此时的大唐吏治清明、国力蒸蒸日上,想来无非就是驿站官员的俸禄高一些罢了。 可是进了驿站的正堂,却是让他着实有些意外。 宽大明亮的正堂地上铺着平整的木地板,两侧各有几张案几放在软塌之上,四角燃着炭盆,墙壁上居然还有几张名家字画。 正堂不是办公之所,而是招待往来官员之用,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人讶然。 简直比之一般富贵人家的厅堂也毫不逊色…… 房俊领着仆役在一侧案几上坐定,便有驿卒端来热茶。只是房俊闻着那混合着葱姜羊油的古怪味道,胃里便是一阵翻腾…… 家中仆役自是知晓自家二郎的习惯,急忙让那驿卒将房俊的茶盏撤走,从褡裢里拿出龙井茶叶,命驿卒重新冲泡。 那驿卒不明所以,却不敢怠慢,赶紧换了新的茶盏,拎来开水重新为房俊沏茶。看着仆役用竹镊子自一个竹罐中夹出少许碧绿的茶叶,投放入茶盏之中,紧接着便将滚烫的开水冲入,那驿卒不由暗暗鄙视,传说这位房府二郎是个不学无术、牛嚼牡丹的粗人,果然传闻不虚。咱这驿站驿卒煮茶的师傅那可是以前王世充府上御厨的后人,这煮茶的功夫极其精湛,哪一位过路的官员不挑着大拇指叫声好?可这位公子爷倒好,嫌弃咱这茶叶就罢了,居然如此简陋的饮茶,实在是粗鄙不堪…… 驿卒心里将房俊鄙视一番,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轻视之色。他可不仅听说这位名动关中的房二郎不识情调,更听说这位连亲王都敢打黑拳的火爆脾气,若是惹得这位爷不满,咱这小小的驿卒,蝼蚁一般的存在,还不得给锤死? 可是当滚水入杯,那碧绿的茶叶在滚热的山泉水里翻腾滚动,不消得片刻,一股清雅馥郁的茶香便升腾而起。 驿卒使劲儿嗅了嗅,喉咙动了一下,一脸向往。 这是什么茶叶?闻着这香气便已让人口舌生津,非是凡品啊!看来是咱孤陋寡闻了…… 这驿卒见惯往来众臣名将,也是个有见识的,并不胆怯,乍着胆子陪笑道:“二郎这茶叶着实古怪,但这香气实在好闻,小的居然从未见过,不知是什么茶?” 房俊瞥他一眼没吱声,仆役却傲然说道:“汝这小小驿卒如何得见?咱家郎君这乃是贡茶,名唤龙井,这小小一罐,便价值百贯,不过就算有钱你也买不着。” 驿卒暗暗乍舌,心道额滴个娘咧,这么贵?这哪里是喝茶,简直是喝钱啊…… 那身材魁梧的官员这是刚巧走进来,闻听此言,顿时“嗤”的一声冷笑,一脸不屑,走到房俊等人的对面坐下。 房俊身边的仆役顿时怒道:“这厮好生无礼,没有教养么?” 房俊也觉得这官员着实讨厌,老子没招你没惹你,却一见面就对自己冷嘲热讽的,脑子有病啊? 那官员嘿嘿一笑,反唇相讥道:“某是粗汉一个,没有一个当将作相的老爹,所以教养自是差了点,更不会拿着民脂民膏作威作福,反倒沾沾自喜。” “汝这夯货好胆!想找死吗?” 几个仆役大怒,这离了关中,怎么什么小猫小狗都敢蹦出来叫唤,真当咱房府是泥捏的不成? 房俊挥手制止跃跃欲试想要动手教训一下的仆役,皱着眉头问道:“吾与汝可是旧识?” 那官员哼了一声:“某官微身贱,不曾认得郎君。” 房俊奇道:“即是如此,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以对某冷嘲热讽?” 那官员瞪眼道:“遇不平事,自当鸣不平!尔等家世尊贵、良田万顷,却不思上报国恩、下报黎庶,整日里拿着民脂民膏挥霍无度,简直是蠹虫!” 房俊这个郁闷,难道碰见一位愤青? 哭笑不得的说道:“汝自可上奏弹劾于某……” 那官员黑着脸:“待某入京觐见陛下,自是会弹劾于汝。” 房俊大为惊奇,看这家伙的官服不过是个从八品,就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能见得着李二陛下? 何时皇帝这么不值钱了? 便问道:“汝官居何职?” 那官员道:“某乃陈仓县尉,此次乃是奉诏入京,得见天颜……” 一个县尉,也能奉诏入京?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据他所知,陈仓好像是在长安以西,眼下这都是洛阳地界了…… 房俊愈发奇怪,问道:“即是陈仓县尉,又是奉诏入京,汝如何到了此处?” 那官员神色一滞,吱吱唔唔道:“某……某去何处,关你何事?” 心虚了…… 房俊就笑了,小样儿的,就你这智商还跟哥斗气? 回头对身边的仆役说道:“帮我记着,待会儿送封家书给我爹,就说现有陈仓县尉抗旨不尊、罔顾圣意至洛阳游玩,且口出狂言,肆意毁谤朝廷重臣,恶意诋毁朝廷法度……” 正巧这时几位驿卒端来吃食,八菜一汤将房俊等人面前的案几摆的满满登登,却是将一碗白饭、一碟豆芽放在那官员面前。 房俊见此,便续道:“……而且奢费公帑,大鱼大肉,奢侈浪费,实乃国家之蠹虫、官员之败类……一直弹劾到他罢官去职为止!” 那官员先是瞠目结舌,看看自己面前的一碗白饭一碟豆芽,再看看房俊面前的山珍海味八菜一汤,气得脸都白了。 特么忒无耻了!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房俊身旁的仆役则是齐齐捂脸,咱家这位二郎的脸皮,也是没谁了…… 房俊似乎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尚未请教高姓大名?奏章上如果不能指名道姓,未免有些不够严谨……” 我严谨你个锤子! 那官员勃然大怒:“某乃刘仁轨,字正则,汴州尉氏人,现任陈仓县尉便是!汝尽可弹劾于某,还拍了你不成?” 房俊点点头:“刘仁轨……” 咦,这名字好熟啊? 搜索一遍原本房遗爱的记忆,并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记忆,而自己原本也并不使得此人……诶?等等! 刘仁轨? 我勒个去! 难道是那尊大神? 公子許说 忘记设置自动上传,郁闷个天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名将 刘仁轨何许人也? 若是不熟悉唐史,怕是很少耳闻。 古代史上,历代抗倭名将代不乏人,比如明朝的戚继光、俞大猷、胡宗宪、李如松等等。不过,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成功击败日军的,则是唐朝名将刘仁轨。 但其同其他名将不同,这刘仁轨乃是个文官,而且大器晚成。 唐高宗年间,远征高丽,刘仁轨以青州刺史的身份负责大军的后勤工作。刘仁轨做事不讲情面,得罪了上级领导李义府。当时海上风浪四起,可是李义府却以大军缺粮为名,催促刘仁轨出行,结果船队遭遇大风,死伤严重。 唐高宗大怒,李义府趁机进言:“不斩杀刘仁轨,不足以平民愤!”幸亏有大臣求情,说海风并非人力能对抗,唐高宗才网开一面,将刘仁轨一撸到底,随军听用。 后来,唐军将领王文度病死,统率乏人,唐高宗起用刘仁轨率军出征。 那一年,刘仁轨六十岁。 年近花甲的他第一次带兵出征。 这个任命,李义府又发挥了重要作用,很明显,此乃李义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旦刘仁轨战败,那谁也无法救他! 可是,让李义府大跌眼镜的是,刘仁轨虽然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却在熊津江地区和敌军相遇时,大败敌军,敌军死伤万余人。 刘仁轨虽然没有带过兵,可是他一生严谨,御下有方,军中将士对这位老人非常佩服。何况,行军打仗和为官治民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是讲究韬略,讲究权谋,在一个又一个的表象中发现本质。 百济叛军面临唐军的多次打压,不得已向倭国求救。龙朔三年(663年),倭国天智天皇以援助百济为名,令倭将毛野稚子等倾举国精锐27000余人先攻新罗,攻取数城,然后直扑百济旧地。 唐高宗则命令将领率领一万人驰援,与刘仁轨在百济城下会师。 刘仁轨秉持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全力进攻叛军老巢周留城,倭寇急忙救援。当时,刘仁轨有战舰170艘,总计兵力七千人;倭寇有战舰1000多艘,总兵力一万余人。两军在白江口相遇,双方大战。虽然倭寇的兵力多过唐军,可是,无论是军队素质,还是武器装备,唐朝军队都在倭寇之上。 双方前后经历四次大战,刘仁轨四战连胜,倭寇军队几乎全军覆灭,敌军主将仓皇逃走。 “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余寇脱身而走”。 此战之后,刘仁轨乘胜追击,在陆地上也连败倭寇。 刘仁轨之名传遍天下! 倭寇惨败之下不得已逃回本国,百济所有城池,再度归顺大唐。 白江口之战,可以说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以文化思想为指导并以文明转播为目的的战争。这场战争开创了人类文明史上全新的战争模式,即战争的主要发动国和获胜国并不是以征服、奴役别国和扩张版图为目的,而是为了维持同近邻长久的和平和传播自己优越的文化,战略目的极其明显。 房俊上大学的时候便是小愤青一枚,在近现代对外战争一片阴霾的情形下,白江口之战是少数可以拿来吹嘘的资本,如何能够不知道这段往事? 所以当这人报上自己的姓名,房俊只是略一恍惚,便即想起。 出将入相的牛人、名传千古的民族英雄啊! 房俊有些郁闷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让自己心服口服的,却被自己给得罪了?看这刘仁轨的情绪,简直把自己当成好逸恶劳不学无术、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的纨绔子弟…… 郁闷个天的! 小说上遇到这样的情形不都是将之网络旗下,倚为心腹,继而建功立业大干一场吗? 房俊也有收集名臣武将的爱好啊! 试想一下,自己端坐在榻上,“刘仁轨啊,给本帅倒杯茶来”,“薛仁贵啊,本帅这肩膀有些酸,给捏捏”,“狄仁杰,你个臭小子为毛字写得这么难看?”…… 多特么带劲儿? 可是现在这情况,房俊若是说一句“老刘啊,跟哥混吧……”,保准刘仁轨吐他一脸…… 这可咋整? 房俊有些傻眼,心里甭提多后悔了!都怪自己嘴贱啊,跟人家斗什么气啊? 想了想,只好说道:“不知汝此番去京师,所为何事?”口气却是缓和下来。没办法,想要拉关系啊…… 刘仁轨却丝毫不领情,没好气说道:“你管不着!” 房俊气得差点噎着…… 这货咋比我还棒槌呢?咱依旧给你下台阶的机会了,你就坡下驴就完了,怎么着还真要等我参你一本? 房俊也是个暴脾气,你看不上咱,咱也不稀得搭理你! 名将又怎么了? 呿…… 当下翻翻白眼,也不理刘仁轨了,示意身边的仆役开动吃饭。 刘仁轨见房俊等人吃得稀里呼噜热火朝天,红烧肉的香气一阵阵的飘过来,不禁咽了咽口水,再看到房俊干脆将红烧肉的汤汁浇到碗里,伴着米饭大口大口的吞咽,吃得那叫一个香甜,自己则夹一根豆芽菜就着白米饭,简直食不知味…… 不过话说回来,白米饭就豆芽菜,确实也没什么味儿…… 只吃了一碗,刘仁轨便放下碗筷,郁闷的回到自己的住房生闷气去了。 房俊也不理他,自顾自的胡吃海塞。 人与人之间,第一眼的眼缘非常重要,既然自己没给刘仁轨留个好印象,强求也是枉然。 那货一看就跟自己一样,都是属驴的…… 吃完饭,捧着茶盏一步三摇的回到驿卒为他准备好的上等房间,简单的洗漱一番,便即睡下。 翌日大早,天刚透亮,房间便以起床,讲究着吃了一口饭,再赏了驿卒半吊铜钱,走出驿站。 刚巧,那刘仁轨也骑着一头瘦毛驴,准备启程。 房间翻身上马,想了想,回头吩咐仆役:“把那龙井茶给这家伙送去一罐。”咱不是为了拉拢你,更不是看你长得帅,而是敬你这个斩杀日寇的名声! 仆役愕然,这不昨晚还互不相让的斗嘴来着? 不过却是不敢质疑,麻溜儿的自褡裢中摸出一罐茶叶,小跑着送了过去。 刘仁轨茫然接过茶叶,不知道这个纨绔抽了哪门子风,昨晚不是还要弹劾于我么?怎么睡一觉还赠给自己茶叶? 想要问问,却见房俊等人已经调转马头,二十几匹健马四蹄扬起,风驰电掣一般去得远了。 看看手里的竹罐,不由得想起昨晚那股清淡优雅的茶香,刘仁轨咽了口唾沫,揣到怀里。 谁特么知道这班纨绔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反正不要钱,不要白不要,下次见了面,该骂你某还是接着骂,你能怎地? 不过……也不知陛下此番招某进京,将会如何发落?自己可是犯了斩杀上司的大罪,说不好就得砍了脑袋,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责骂那房二郎。 唉…… 李仁贵满腹心思、心怀忐忑,轻轻一拍毛驴的后臀,毛驴慢悠悠的朝着长安城进发……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奔丧(上) 天已落幕,北风凛冽。 齐州城外,一队骑士迎着肆虐的北风呼啸而来,碗大的马蹄踏碎路面的冰雪,蹄声阵阵,雪沫四溅。 眨眼之间,马队到得城门之下,马上骑士望着紧闭的城门,纷纷勒住马缰,健马“希律律”一阵长嘶,减缓速度,在城门下踢踏着马蹄踱着步子,摇头摆尾的绕着圈子,不时的打着响鼻,喷出一口口白气。 城上守卒早已注意到这队骑士,俯在垛口喊道:“城门已关,若无紧要之事,明早再进城!” 城下马队自是房俊和一干仆役。 房俊仰头看看城门楼,身边的仆役早已大喊道:“吾家公子乃是尚书仆射房相公府上二郎,自长安而来,前往城中探望长辈,烦请行个方便!” 齐州城虽是大邑,但不如长安那等京畿重地防范甚严,更无宵禁之说,一听是房玄龄的儿子来了,守卒在城上吊下竹篮,令房俊等人将信物装入其中再吊上去,验明正身之后当即放开城门。 房俊等人从半开的城门纵马而入,当中有识得房家老宅的仆役,当先引着众人向目的地疾驰而去。 蹄声阵阵,踏碎了长街的寂静。 ******** 房府老宅之内,此时已是人心惶惶,丫鬟下人忙碌的进出,准备着发丧的各种物事。 大老爷病入膏肓,已是弥留之际。 房家虽非山东大族,但出了个当朝宰辅,荣耀一时,房氏一门平素低调稳重、与人为善,在齐州地界风评甚好,无论府衙官员还是富户士绅,素有往来。 诸家得到消息,早已有交情深厚者前来帮衬一二,前堂之中人满为患。 房松的长子房遗训此时跪在父亲床头,双目含泪,紧紧的握着父亲瘦骨嶙峋的大手,神情悲戚。 一众亲眷俱都跪满一地,女眷更是嘤嘤低泣。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悲伤的气氛。 此时,房松的次子房遗简上前两步,凑到兄长耳边低语道:“眼看父亲怕是坚持不住了,却不知长安二叔府上几时来人,是否要另行遣人报丧?” 房遗训有些犹豫。 报丧是一定的,可齐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便是快马加鞭,一个来回也得半个月,若是等到父亲走后在报丧,怕是长安来人也赶不及七日停椁之期。 可若是现下就遣人去长安报丧,这老父亲可还没咽气呢…… 房遗训左右为难,纠结的说道:“只是不知前些时日前往长安通报父亲病重,二叔是否会遣人前来……” 房遗简轻叹道:“便是遣人来了又如何?时值年关,二叔必是政务繁多抽身不得,遗直贤侄又去了岳家拜寿,至于遗爱……不提也罢,那小子混不吝的性子,必是不会前来。所以,即便二叔那边遣人来,想必也是个不够分量的,如何能代表得了二叔?” 房遗训愁容满面,轻声说道:“若是不来一个有分量的,如何能让那吴家让步?” 房遗简愤然说道:“这吴家实在过分,仗着齐王的威势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居然胆敢侵占吾家祖茔之地,是要与我房家不死不休么?” 此时,房遗训的儿子房承宗在身后听个明白,愤然怒道:“吴家欺人太甚,且让孩儿带着府中仆役,与那吴家理论一番,若是依然蛮不讲理,孩儿便砸了他家宅邸!” 房遗训低喝道:“噤声!若是惊扰了汝祖父,老子扒了你的皮!” 房承宗吓得一哆嗦,不敢言语了。 房遗简无奈说道:“若是早有这般是非,早先就给二叔去信说明情况,由二叔出面,想来那齐王再是跋扈也不得不卖二叔的脸面。可是此时再去信,时间已是来不及了……” 爷儿几个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有仆役匆匆忙忙来报,长安来人了! 房家人顿时精神一振,房遗简急忙问道:“来者何人?” 仆役说道:“乃是二老爷家的二郎。” 房俊? 房遗训和房遗简兄弟对望一眼,刚刚升腾起的希望转瞬熄灭。 那个棒槌啊…… 若是代表二叔参加父亲的葬礼倒是足够了,毕竟是二叔的嫡子。可若是同齐王沟通交涉,这么一个率诞无学的二愣子,怎么担得起来? 房遗训只好说道:“承宗,你且去将四叔领进来吧,见你祖父最后一面……” 房承宗应诺,轻手轻脚的推出房间。 来到偏厅,便见到一个面庞黝黑、身材结实、剑眉星目的少年端坐榻上。 一袭锦袍,头戴貂帽,坐姿端端正正,背脊挺拔笔直,虽然面上依旧难掩青涩,但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子沉稳大气的气势。 这位素未谋面的叔叔可是比自己还年轻…… 不过话说回来,看这位的神情气度,好像也不如传说那般不堪? 房承宗上前两步,抱拳问道:“可是四叔当面?” 房俊闻言,便自榻上站起,还礼道:“正是。”他不知眼前这人是谁,但称呼自己为弟,想来必是大伯的孙辈。 他在自家排行第二,但是古代的大家族都是同辈放在一起排行,大伯家的两位表兄都年长,再加上自家哥哥房遗直,如此计算,他在同辈兄弟之中列在第四,所以房承宗口称四叔。 房承宗便郑重见礼,说道:“小侄承宗,见过四叔。” 礼数虽然庄重,心里却颇有些不以为然。谁不知道眼前这位乃是房家的异数,出了名的二愣子、傻憨货?整日里除了舞刀弄棒,一本书也不读,而且性子懦弱、遇事萎缩,没人瞧得起。 房俊哪里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赶紧上前扶起房承宗,问道:“大伯状况可好?” 房承宗本也没有心思行礼,不过是略微示意一下而已,借势便直起身,神情哀戚:“怕是不成了,父亲命我领四叔前去,见祖父最后一面。” 房俊嘴角一抽,得!探病居然变成奔丧…… 虽然对那位便宜大伯一点印象也无,可礼数还是得尽到,再说都到了地头,难道还能再返回去? 便说道:“汝且带路!” 房承宗微微侧身礼让,引着房俊来到后宅。 刚到卧房门口,便听到屋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房俊心说这是老爷子去世了,不过自己咋就赶得这么巧?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自己到了门口就死了,自己怎么有一些灾星的感觉呢? 心里嘀咕一番,硬着头皮跟着房承宗走了进去。 公子許说 推荐票达到一万的话,那是肯定要加更滴,今天到就今天加,明天到就明天加,老爷们看着整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奔丧(下) 老爷子的卧房里,已是哭声一片。 房俊并无这方面的经验,即便是两世为人,也是感到头皮发麻。浑身僵硬的走进去,房承宗在父亲耳边耳语几句,便见到房遗训转过头来,看了看房俊,双目含泪,略微颌首。 显然此时并不是客套的时候。 房俊逼着自己面露戚容,微微鞠了一礼。 房间里却随着房俊的进入,女眷的哭声稍微顿了一下。 房氏一门,所有荣耀地位皆是由远在长安的那位二叔房玄龄而来。但大老爷房松生性严谨古板,不过是年节时跟房玄龄书信往来,平素若无要事几乎互不通信,房玄龄又位高权重政务繁忙,兄弟二人怕是几年也难得见一面。 如此一来,虽然两家血缘亲近,但疏于走动,便是房俊与几位堂兄堂侄也是初次见面,何况这些女眷? 尽管此时满府悲声,却依旧压制不住女眷们的八卦之心,除了几位至近亲人悲悲切切伤心欲绝之外,不少女眷都一边掩面而泣,一边偷偷从指缝间打量着这位素有耳闻的“憨二郎”。 模样周正,就是黑了点,壮了点,看上去不是让人看着就赏心悦目芳心乱跳的俊俏类型,但是好歹身强体健,且神情从容举止大度,有着一份从容不迫的贵气。 不愧是横行长安的人物啊,看着就有气质…… 房俊却是如坐针毡。 想来任谁被一大群素不相识的表姐表妹、表嫂表姨妈的上上下下打量,也会像是腚上长了火疖子一样浑身难受,尤其还是这么一个悲痛肃穆的气氛。 话说,你们不一个个的扯着嗓子哭嚎,涕泪横流的以示悲恸,反而盯着人家一个纯情小处男猛看,这合适么? 好在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走了。 房遗训、房遗简兄弟同两个同辈的堂兄弟,先将老爷子移至正寝北面墙边头朝东躺下,据说之所以要头朝东是为了“顺生气”…… 房遗训将一朵当年的新棉扯的棉絮放在老爷子口鼻之上,四人屏息静气,死死的盯着那朵棉絮,判断其是否气绝。半盏茶之后,房遗训放下纹丝不动的棉絮,跪倒在老爷子身旁,“棒棒棒”的磕头,口中悲呼道:“父亲……” 房间里这一次是哭声震天,跪了一地,甭管真心的实意的,还是偷笑的吁气的,都擦眼抹泪如丧妣考,呃……是真的丧了妣考…… 房俊也只得跪下,却没有低头,他对唐朝的殡葬仪式比较有兴趣…… 很快,几个头发花白的长者取代了毫无经验的房遗训,看上去像是本家的长辈。虽然房俊他们家这一支只有房松房乔两兄弟,但房家世代居于齐州,本家也是个大户。 几位长者拿起棉絮,再一次证明老爷子依旧断气,便将老爷子的遗体放在地上。 然后回头让男性亲属换上白色布衣,披发赤足;女性亲属换上青缣衣,摘去首饰,众人行哭踊之礼。 五服之内的女眷都退出正寝,去到旁边的偏厅更换孝服,而爷们儿就留在正寝屋内,神情悲戚的当即换上早已备好的孝服。 房家被几个侍者服侍着换上孝服,房遗训、房遗简兄弟便走了过来,房遗训神情悲痛,强忍着泪花,说道:“有劳二郎千里而来,却是未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便赶上父亲故去,这府上乱作一团,若有怠慢之处,二郎多多海涵吧……” 房家连忙说道:“大兄切莫如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房字,你我兄弟骨肉血亲,大伯便是我父亲一般的存在,未能见到大伯最后一面,实在遗憾。如今为大伯送丧,更是某应该做的,父亲一贯身体不好,最近关中雪灾、政务繁冗不堪,所以未能亲自前来,还望大兄莫怪。” 房遗训有些惊异。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圆滑世故,便是齐州府城里被称作“天才”的荀家大郎也不见得就能表现得更好,这就是那个传说中懦弱怕事、憨厚无智的房遗爱? “既然如此,为兄也不做妇人之态,等晚些时候,再有仆役给二郎安排宿处吧。” “大兄不必惦记于某,还是将大伯的丧事处置圆满,方是头等大事。”房家神情谦和的说道。 房遗训满意的点点头。 他一直听说这位兄弟生性懦弱,被人欺负了不敢吱声,但最近有传言说不怎么怕事了,却又变得脾气暴躁,十足的楞怂一个,生怕这位小爷因为一些不周之处发作起来,那房家可就成了齐州府城的笑柄,颜面丢尽。 不过现在看来,果然应了那句话:“闻名不如见面”。 所听千言,不如一眼观之。 这位堂弟举止有度,沉稳大气,且明事理,跟传闻大大不同,怪不得二叔能放心让他不远千里赶来。 两人低语几句,治丧仪式还在进行。 下一步,就是“招魂”。 “冀精气反复于身形”,古人认为,“魂”与“魄”结合形成了完整的人,断气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行招魂礼后不醒来,才算真正逝去,“复,尽爱之道也” 房遗训在那几位同族老者的安排下,房家同一干家眷都退出屋外,跪在檐前。 房遗训将老爷子的一件正服长袍搭在自己的左肩上,从东边窗子出去,顺着墙头爬上屋顶,踩在屋栋最高的地方,面向北方,左手拿着衣服的领口,右手放在衣服的腰部位置,连呼三声“父亲归来吧”,然后将衣服从房顶扔下来。此时有专人将衣服用箧接住,从东阶入堂查看老爷子是否被“招魂”活过来。 当然,老爷子早已断气多时,已是死得不能再死,绝对不可能再活…… 那人便将那件长袍盖在老爷子身上。 招魂之后就设床于室内的西面,去掉床脚,展开席子,放上枕头,拉起帷帐。一众子孙围拢过来,此时是严谨女眷靠近的。 先去掉老爷子的下衣,把尸体放上床,头对着南面。用角栖楔其齿,为后面的饭含之礼作准备。将老爷子的脚摆放在几案上固定住,这样有利于后面穿鞋…… 房家不禁无语,也不知道该说这是华夏文明的体现,还是封建糟粕的繁琐。 公子許说 年底了,事情实在太多,只能说抱歉了,居然食言而肥……本公子羞愧无地,今日两章正常,昨天签下的两章明天补齐,最近会有一个小小的爆发。 自知有罪,所以求票求收藏这样的事情,是无颜说得出口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坟地之争 如此这般繁琐的仪式过后,女眷们暂停了哭丧,都撤出屋外。 房遗训、房遗简兄弟也示意房俊一同出去,只留下房承宗以及房遗简的儿子房承祖,会同那几位年长的同族长辈,进行布置灵堂的准备。 眼下最重要的环节,是发讣告。将老爷子去世的消息通知古旧亲朋,赶来吊唁。 书房里,执笔的是府上一位西席先生,在座的尚有府里的老管家,一同商议这讣告的名单。这个容不得一丝马虎,若是落下一两家,那是非常失礼的,搞不好以往的交情一刀两断。 房氏两兄弟一边商议,一边满面忧色。 房俊虽然有些奇怪,却忍着没问。虽然是血缘至亲,但两家长期各居东西,远隔千里,关系并不是太紧密。他此来自是代表房玄龄、代表长安房家,安安静静的凑个人数便好,若是多嘴多舌,搞不好人家非但不领情,还以为他乱伸手管闲事,何苦来哉? 如此一想,房俊便安静的坐在那里,品尝着自带的龙井茶叶。 话说齐州这地方确实不错,自古便被誉为“万泉之城”,城里城外泉眼处处,且水质清冽,绵柔甘甜,用来泡茶简直就是极品,令这龙井茶陡然提升了一个品级。 房氏两兄弟虽然诧异于房俊的安然若素,也惊奇于那杯中淡雅悠远的茶香,但转瞬便被愁绪占据了全部心思。 房遗简叹道:“按规矩,父亲停灵七日之后便要出殡,那么五日后便要卜宅兆,圈定坟地的大小、方位、深浅。可是现在,祖坟之地被那吴家挡住了向口,如何为父亲下葬?想一想真是恼火,我房家也是公卿之家、功勋卓著,居然连祖坟都快被人占了……” 说着,眼角瞄了瞄低头抿茶的房俊,语气中略带埋怨。 哪怕二叔房玄龄不能亲自回来,好歹也让老大房遗直来一趟,代表二叔去跟齐王殿下讨个人情,想必那齐王也不会不卖二叔这个面子。可房俊这个棒槌,能办得什么事? 唐代以前,卜宅兆、卜葬日被认为是不入流的风水占卜迷信之术,但《大唐开元礼》却将这两者纳入六十六项丧葬典礼仪式节目中,赋予其法律约束力,这说明了唐人对风水术的依赖以及风水术在唐时盛行程度之高。 唐人重视风水,认为“富贵官品,皆由安葬所致;年命延促,亦日坟垅所招”。 所以,阴宅之地的风水乃是重中之重,甚至比阳宅更甚之。 也就难免房遗简口带抱怨。 房遗训轻声呵斥道:“二弟,慎言!” 他可是久闻房俊性子粗鄙、暴躁蛮横,虽然现在看上去稳稳当当的挺像那么回事儿,谁知道会不会一言不合就炸起来?要是房俊在这时候闹一出,齐州房家的颜面简直丢尽了…… 幸好,房俊依然低头品茶,仿佛那茶水便是天上的琼浆玉露,对身外只是充耳不闻。 这时,那老管家拿着讣告的名单走过来,置于房遗训面前,问道:“大郎且看看,是否还有疏漏之处?” 这老管家是家里的老人的,对于家里的人情往来、亲朋故旧很很是熟悉。 房遗训拿起名单,房遗简也凑过来,两兄弟逐个对照,仔细琢磨,直到确认没有落下哪一家、哪一个,这才松了口气,对老管家说道:“立即按规制誊抄讣告,命家中仆役逐个前去报丧吧。” 老管家应了一声,看了看端坐不动的房俊,欲言又止,微微叹口气,走了出去。 房遗训如何不知老管家的想法? 可这个房俊的风评实在太差,他可不敢将希望寄托在这货身上,可是,这齐州城里,又有谁能说得动齐王殿下呢? 房遗简到底年轻一些,性子比较冲动,此时忿然说道:“大不了,就像承宗先前说的那样,带着人硬闯,强行将吴家的房子清理了便是,有二叔坐镇长安,他吴家敢把我们怎么样?就算官司打到陛下那里,也是我们占着道理!” 房遗训皱眉说道:“岂可如此胡来?若是那吴家亦不相让,僵在一起,父亲的丧事怎么办?” 房遗简气道:“那你说怎么办?我们一再相让,一忍再忍,可那吴家嚣张跋扈,何曾有过半点让步?可惜此时给二叔去信也来不及,否则定能讨得一道圣旨,看那吴家和齐王还有何话说!” 既然提到了父亲房玄龄,房俊也不能继续装傻卖呆了,只好问道:“不知是何事,让两位兄长如此为难?” 房遗简气咻咻的,瞥了房俊一眼,转过头去,轻哼一声。 你这黄毛都被蜕净的棒槌,便是知道了又能怎地?也不知二叔是怎么想的,干嘛让这个楞怂货过来? 房俊摸摸鼻子,有些纳闷。 咱不言不语、不管闲事,何时得罪你了?若不是言语之中提及房玄龄,自己出于礼貌问一下,谁稀得搭理你? 房遗训轻咳一声,不悦说道:“二弟岂可如此无礼?” 不轻不重的斥责房遗简一句,房遗训对房俊说道:“此事事关重大,遗爱也是有权知晓的。” 当下,便将来龙去脉缓缓道出。 房家的祖坟,位于城南舜耕山上,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坟地是有向口的,就是风水的朝向,引风聚气。 夏日里,齐州城的富贾吴家将舜耕山上一块无主之地买去,修了一处宅院,说是以作避暑之用。 事实上,纯粹扯蛋。 那块地四周尽皆是坟地,跑哪里修宅院避暑,骗鬼呢? 这座宅院,正巧就修在房家祖坟的向口上,挡了个严严实实。房家如何肯善罢甘休?便找上门去。起先,那吴家仗着自家的闺女送入齐王府成了一个侧妃,深得齐王李佑的宠爱,很是嚣张跋扈,根本不将有位当朝宰辅的房家看在眼里。后来几番沟通,城中显贵不少人都出面帮房家说项,那吴家这才松了口。 宅院是绝对不会拆掉的,既然挡了你家坟地的向口,那将你家祖坟之地卖与我,你家再行迁坟便是,价钱随便你出,绝不二话。 至此,还有谁看不明白吴家藏着什么心思? 公子許说 自知罪孽深重,所以这一章,我不求票……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争执 这是看到房家蒸蒸日上,又是宰辅又是驸马满门清贵,觊觎起房家的祖坟了! 房家虽非豪富,但也不差钱,更何况还有一个房玄龄乃是当朝仆射,若是卖了祖坟之地,岂不被人笑死? 两家互不相让,便僵在那里。 当时大老爷房松虽然病重,神志尚还清醒,嘱咐儿孙先不将此事告知于房玄龄,且先拖一拖再说。是以,前些时日给房玄龄的去信中,并未提及此事。 谁知道大老爷房松病情恶化得太快,几日之间便即撒手西去,此事终成心腹大患。 房俊奇道:“这吴家是何来路?” 房家再不济,那也有一位当朝仆射在背后杵着,便是五姓七宗江南豪族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欺到头上吧?挡了人家祖坟向口这种事,那绝对是往死里得罪的节奏,这吴家是要疯么? 房遗训无奈道:“这吴家只是本地一户豪商,在齐州产业不少,但也仅此而已。可他家有一个本家侄女,年方二八,花容月貌,被送进了齐王府,深得齐王的宠爱。那齐王平素荒诞不经,自是对吴家百般维护……” 房俊了然。 依着李佑那厮的性子,最是好色,遇到绝色女子,自是欢喜得不行,哪怕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都得想法子给摘下来,他才不会管什么房家还是谁家,这人最是护短。 况且,也未必没有想要报复房俊的念头在里边。 当初在醉仙楼,自己那一顿打可是让李佑丢尽了颜面,更被李二陛下又是杖责又是驱逐,岂能不怀恨在心? 看来,这事自己不管都不行…… 心里想了想,便说道:“丧事你们按步骤进行,至于坟地之事,便交给某吧,绝不会耽搁大伯下葬之期。” 这话说得很平淡,就像说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几乎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也是,别人或许会怕齐王李佑,他房俊会怕么? 只是想想怎么才能圆满处理这件事而已,若是打李佑一顿能解决事情,房俊二话不说就跑去齐王府抽他丫的。 出了长安李佑就无所顾忌了么? 扯蛋! 只要他李佑不想造反,就不敢把房俊怎么滴,若是伤了房俊,李二陛下如何跟房玄龄交代?更何况,房俊还是李佑未来的妹婿呢……李佑是冲动不假,智商不高也不假,但他不是傻子。 后来的李佑为什么要造反? 难道他真的会认为自己有那个能耐,能推翻他爹铁打一般的江山王座? 只是屡次被李二陛下斥责得丧失理智、信心崩溃而已。 所以他打定主意造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权万纪给宰了,正是这个喋喋不休、满口道德文章的家伙,一次又一次的跟李二陛下打小报告,让李佑在他爹眼里的形象完全崩塌…… 他造反,也只是想要告诉他那个英明神武的老爹:我李佑,也有李家的血性! 不信? 你且看看李佑造反之后都干了些啥:643年(贞观十七年)三月,李祐征发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私自任命自己的左右为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等官职,开府库以行赏,并驱赶百姓入城为兵,布置官署,并封亲信为拓西王、拓东王等。李祐每日与燕弘亮等五人和他们的王妃梦一同宴乐…… 李二陛下这人,咱不去论其文治武功,但说他生儿子的本事,或许唯有康熙能比之。 这不是说生儿子的数量,而是说质量。 李承乾、李恪、李泰、李佑、李治…… 不管结局如何,哪个不是文韬武略、智慧出众? 所以,李佑会傻到在造反之后,“一同宴乐,以为得志”?会蠢到当“燕弘亮说:‘不用担心,我们右手端酒喝,左手为大王用刀砍杀。’李祐宠信燕弘亮,听到此言十分高兴”? 扯蛋么…… 事实的真相,应该是李佑根本没有进行抵抗! 他心里知道,他永远斗不过他的老爹,他害怕!之所以造反,只是表达自己的一个态度,他李佑,并不是如权万纪屡次上书那样无能无用! 更何况,李佑造反那是五六年之后的事情,而且是被权万纪逼得。 现在他会造反吗? 当然不会。 只要李佑没想造反,他就不能吧房俊怎么样。 所以,房俊才会有底气。 可房遗训兄弟哪里知道房俊的底气何来? 听闻房俊说的如此云淡风轻,房遗简忍了忍,没忍住…… “遗爱,某知道你素来在长安横行霸道,谁都不服、谁都不怕。但你要知晓,齐州不是长安,出了长安的齐王也不一样了,你在长安的那点威风,怕是耍不到齐州来……” 说话间,神情很是不屑。 房遗训的性格比房遗简敦厚得多,也稳重得多,闻言斥道:“都是自家兄弟,言语之间何故冷嘲热讽?且遗爱所言,不论成与不cd是为家里着想,汝且速速向遗爱道歉!” 长兄如父,房遗简被斥责得面红耳赤,却是讷讷不敢言,只得抱拳向房俊说道:“为兄失礼了,兄弟勿怪……” 房俊不以为意,这点气量还是有的,微笑道:“大兄也说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心里怎么想,那就怎么说,哪个还会还很在心了不成?二位兄长,小瞧某了。” 房遗训还待说什么,却是有人进来,言及外间灵堂已经不知妥当,族老请孝子出去。 房遗训便说道:“遗爱且在此安歇,为兄出去看看。” 房俊也站起身:“伯父故去,小弟如何能够安坐?同去看看吧。” 当即,兄弟三人一同走了出去。 ******** 灵堂布置完毕,便将老爷子的遗体抬出,置于其上,沐浴更衣。 沐浴所用的是淘米水煮成的汤水,在其中加入香料。将蓖栉打湿梳理头发,然后用丝带束发,用布帛将身体擦拭干净,为其修剪鬓发、胡须和指甲,并将这些头发和指甲放在小袋子中,在大殓的时候放进棺木里。用方巾盖住脸,依旧盖上衾被。 今日的程序算是走完了,只等明日袭尸之礼、饭含之礼过后,后日入殓,便等着出殡了。 外间忽然一阵喧哗。 有家中仆役入内通禀道:“齐王殿下亲来吊唁!” 屋内诸人尽皆一惊。 齐王殿下? 那吴家仗着齐王殿下的撑腰,差点要把咱家的祖坟都给占了,简直成了不死不休的大敌!这齐王怎么还亲自来吊唁? 心中虽是惊异,但齐王乃是陛下亲子、当今亲王,谁敢慢待? 当下呼呼啦啦都出去迎接。 房俊慢悠悠的走在后边,嘴角似笑非笑。 这小子,果然亲自来了,看来自己所料不差…… 公子許说 这一章,依然不求票…… 第一百二十章 中二的李佑 “子弟作藩,盘石维城” 这是李世民的理想,所以他在贞观十年的时候,将自己的弟弟和儿子分封天下,世代为王,拱卫中央。 作为牧守一方的王子,在齐州地界,一定程度上来说,齐王李佑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当齐王李佑出现在房府,阖府上下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中门大开,除去留有两个嫡孙守灵之外,其他人全部出门迎接,便是此刻在府上的一些亲朋好友,也一律位于大门两侧。 房家摆出仅次于迎接圣驾的规格,来迎接齐王李佑。 李佑还是那一副面青唇白、清秀俊俏的纨绔样儿,哪怕是牧守一方,也未见多上几分稳重。 一溜车驾停在大门外。 李佑穿着一身团龙蟒袍,脖子上围了一个雪白的狐皮围脖。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往大门里走,身后王府藩卫各个虎背熊腰,全副武装,凛然肃立,一股威武冷峻的气势扑面而来。 一直走到房遗训面前,才站住脚步。 房家人躬身立在大门两侧,男在前,女在后,尽皆身穿缟素,披麻戴孝。 房遗训恭声道:“恭迎齐王千岁。” 李佑撇撇嘴,一脸不耐烦:“得了得了,搞得这么隆重,不还是些花架子?嘴上恭恭敬敬的,心里头指不定怎么骂我呢……咱也不在乎这些个虚礼,速速引着本王前去为老爷子吊唁一番,然后就各忙各事,本王急着回去吃酒,你们也乐得轻松。” 房遗训无语,心说您咋这么实在呢? 只好说道:“殿下亲自登门,房家上下莫不荣耀感慨,铭感五内……” 这本是客套话,房玄龄的大哥去世,李佑亲自登门吊唁,合乎官场礼节,正是题中应有之意,若是他不来,才是大大的失礼,搞不好就要被言官弹劾一把,恶心一下。 谁知李佑闻言,反倒皮笑肉不笑的嘿嘿一笑,说道:“大郎如此说话,可是对本王心存怨念,把本王记恨到骨子里?” 众人大惊! 话能这么说么? 房家好歹是公卿之家,房玄龄不仅有从龙之功,现下更是陛下倚为臂膀的当朝仆射,你追上门来满嘴放炮,这是要把房家彻底得罪光吗? 这位齐王殿下,还真如同传说那般…… 房遗训面色涨红,心中恼怒,能作出挡人祖坟之事,还不让人生气?却不知怎么回话好,只得低着头,应了一声:“在下,不敢!” 李佑似笑非笑:“是不敢,而不是不恨,对吧?” 众人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逼着房家撕破脸的节奏么? 不算房家人,一干宾客也都是同房家交好的,此时虽不敢站出来表示愤怒,但心里难免对李佑的言辞恼火。 人家还在办丧事呢,这么干可是有些过分了! 眼见大哥气得满脸通红,性子暴躁一些的房遗简心里大怒。 怎么着,如此咄咄逼人,你便是亲王又如何,还敢把我房家斩尽杀绝了? 当下就欲站出来,怒斥李佑一番,却被人在身后拉住了衣角。 房遗简一回头,就见到房俊从自己身后走出来,一张黑脸似笑非笑:“多日不见,殿下可无恙否?” 李佑见到房俊,心里没来由的一颤,愣在当地。 这楞怂……啥时候来的? 他这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突然有一人大喝道:“护驾!护驾!” 一众王府藩卫虽然莫名其妙,却条件反射一般举步上前,刀出鞘箭上弦,将齐王李佑团团围在当中。 众人大哗,齐齐变色,不由自主的都后退一步。 房遗训更是勃然变色,李佑这是要干嘛? 唯有房俊傲立原地,轻蔑的看着身前雪亮的刀锋、荆棘丛林一般的箭簇,嘴角挑起一抹笑意:“李佑,汝还是这么没出息啊……” 李佑身边那位大喝“护驾”的将领,闻言喝道:“房俊!岂敢口呼殿下名讳,要知道此处可不是长安,当心老子将你给……” 话未说完,铁制的头盔便被人狠狠的敲了一下,此人大怒:“谁打我?” 就听耳畔响起一阵咆哮。 “本王打你,你待怎地?啊?!好你个燕弘亮,谁给你的胆子,敢替本王发号施令?当本王不存在啊?一个房老二就把你吓成这样,还特么成天吹嘘自己如何了得,简直丢人现眼……” 暴怒的李佑对着燕弘亮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 他确实是气到了。 特么房老二只是露了个面儿,你就着急忙慌的喊什么“护驾”,护你娘的头啊护!如此一来,岂不是说自己怕这个房老二跟什么似的?简直不能忍啊! 虽然他自己刚刚见到房俊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燕弘亮对房俊深恨在心,当初在醉仙楼可是把自己一顿好打,颜面尽失了都……所以此时一见房俊,他就恨从心头起,想要趁机把这个棒槌好好收拾一顿。 可他却从未想过,李佑固然也是深恨房俊,但更不能容忍的是在房俊面前露怯! 李佑可是清楚的记得,当初因为同房俊打架之事被父皇责罚,事后父皇对自己的言辞之间,并不是气自己惹事,而是气自己既然惹事了别吃亏,是怒其不争…… 想想也是,两家孩子打架,有没有深仇大恨,打就打了呗,可自家孩子挑的头,反而被别家孩子给揍了,做家长的能不丢脸么?更何况是李二陛下这种自诩文成武德一统江湖的牛人,更是不能忍…… 所以从那时候起,李佑就打定主意,再见到房俊,绝不能露怯,哪怕挨揍,也得好好的跟这个房二傻子干一场! 结果咧? 这刚刚见面,燕弘亮就闹这么一出,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他齐王李佑见到房俊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胆子都吓破了,全靠人多势众壮胆子? 对于现在的李佑来说,这比挨揍还不能容忍。 房俊也是目瞪口呆,他哪里知道李佑的“中二”想法?还以为这李佑是想要跟自己重修于好呢…… 画风转变得太快,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接受不能。 不过,大家却都惊疑不定的看着房俊。 对于房俊跟李佑之间的故事,大家也都有些耳闻,可谁也没想到,如今到了齐州这李佑的地头,这位齐王殿下非但没有趁机报仇,反而先是痛打了自己的亲信不下一顿…… 莫非这房俊真的有如此威望? 房家兄弟俩的目光亮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谈判(上) 齐王李佑第一个上门吊唁,大概是一直盯着房府这边的动静,刚刚得到老爷子咽气的消息,便即上门而来。 看着灵堂里难得正儿八经鞠躬施礼的李佑,房俊有些狐疑。 既然暗地里支持吴家为难房家,此时却又为何如此隆重的礼遇房家?堂堂亲王一听到房家老人去世的消息即上门吊唁,这对于整个齐州官场的风向引领,将会产生极大的暗示,将房家的地位立马提升到另一个高度。 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齐王李佑哪里知道房俊心里这些夹七杂八的念头,行过礼,听着身边王府的属官念了一份骈四俪六生涩难懂的唁文,便背着手大大咧咧的离开灵堂。 房俊和房家人将李佑引到偏厅落座,奉上香茗。 李佑便即挥挥手,不耐烦的说道:“你们且都退下吧,某跟房二聊一聊。” 房遗训和房遗简对望一眼,心里震惊不已。 这两个棒槌到底怎么回事?一会儿咬牙切齿恨不得咬对方一口,一会儿又密室细语,仿佛经年不见的老友…… 不过看起来关系总算还是可以,不似外界传言那般恨之入骨针锋相对,那祖坟之事便有缓和余地,这可是头等大事! 故此,房遗训临出门的时候,偷偷跟房俊使了个眼色。 房俊微微颌首,表示自己理会得。 房遗训、房遗简以及齐王府的一干藩卫一同推出偏厅。 房遗训轻轻掩上房门,看了看分立左右的王府藩卫,心里的压力微微一松,赶紧同兄弟到外间迎候往来宾客。 ******** 偏厅里,房俊同齐王李佑相对而坐。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一簇莹白的梅花,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胡凳上,都搭着锦绣椅搭,底下四副脚踏。胡凳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这是房家临时归置出来的客厅,即便是料理丧事,但招待身份贵重的宾客,也不能太过寒酸,失了身份。 但毕竟是临时的客厅,房子空闲已久,难免清冷,即便屋里四角燃了炭盆,仍是清冷空荡。 唯有面前几上的白瓷茶盏内碧绿的茶水,散发着袅袅的热气,混合着淡淡的茶香,呷一口,暖人肺腑,沁人心脾。 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将茶盏捧在手里,吸溜吸溜的喝着茶水。 不一会儿,茶水见底。 房俊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自有房家的婢女进来,为二人续上茶水,躬身退去。 吸溜吸溜 继续喝茶水。 房俊眼眉低垂,似乎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茶盏中的茶水里,浑不知面前还有一位亲王殿下。 李佑亦是低头不语,但一双眼就咕噜噜乱转。 论起养气的功夫,他又如何跟曾经一杯茶一份报纸就能枯坐半天的房俊相比? 没多久,便败下阵来。 “咳咳……那啥,房二啊,你这腿脚倒是蛮利索,齐州隔着长安八九百里呢,这么快就到了……” 这就属于没话找话了,房俊懒得理他,淡淡一笑,继续喝茶。 李佑看着面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家伙,胸口运了运气,好歹没破口大骂出来。 娘咧!装什么诸葛亮呢? 你这根大棒槌是个什么玩意,满长安谁特么不知道?居然跟本王玩起深沉来了…… “房二啊,你就没什么事儿求本王?”李佑说道。 房俊终于抬了抬眼皮,看着李佑,微笑道:“王爷会给某这个面子?” 李佑就得意的笑道:“那谁知道呢?不过也说不准哦,若是本王心情好,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房俊似笑非笑,看着李佑一脸“快来求我呀”的贱贱的神情,差点就想给他来一拳头…… 李佑不是个有城府的人,此时的表现,足以说明这次针对房家的坟地之争,就是冲着他房俊而来。 但问题是,坟地之争是夏日里便已经发生,那时候的房俊还在自己的世界享受着官升一级的美妙,并未穿越至此,以前的那个房遗爱,怎么会同齐王李佑扯上关系?况且,那时候李佑也还在长安。 想不通啊…… 房俊心念电转,说道:“殿下也不必如此装神弄鬼,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便是。若是在某的能力之内,没二话;若是强人所难,嘿嘿,怕是殿下也拦不住某……” 李佑一愣。 特么的这个房二傻子啥时候这么精了? 这可是本王冥思苦想才想出来的奇谋妙计啊…… 最关键的在于,这个混蛋怎么就敢不给本王面子?你特么以为这里还是长安城,有你爹罩着你? 李佑大怒,说道:“房二,你别给脸不要脸!呵呵,本王也拦不住你?你且给本王说说,你到底要干啥?” 房俊轻笑一声:“比如……打断某些个缺德玩意的腿……” 李佑一看房俊脸上的狞笑,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当初在醉仙楼里狠揍自己的时候,心里一跳,下意识的就站起来,色厉内荏的喝道:“好胆!本王乃天潢贵胄,岂能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殴打羞辱?这里可是齐州城,你敢动本王一下,信不信本王定你一个阴谋篡逆、十恶不赦的罪名,将你先斩后奏?” 房俊嘿嘿一笑:“殿下说笑了,某自然不能打您,可是别人某却是不怕,比如吴家……” 听得房俊如此说,李佑暗暗松了口气,旋即又是一阵羞恼,自己居然真的怕这家伙狠揍自己一顿…… 难不成真的把他给宰了? 李佑倒是真想这么干,但是他不敢啊! 李二陛下将他打发来着鸟不拉屎的齐州,还不放心,居然还派了一位长史监视自己,就是那个叫权万纪的…… 想起那权万纪,着实比眼前这个房二傻子更让人恨得牙痒痒!板着一张棺材脸,满口仁义道德忠孝礼信,这个不行,那个不让,整日里不是逮着自己往死里训,就是偷偷的给父皇写奏折,打小报告…… 满以为虽然远离长安,但好歹也是山高皇帝远,自己想干点啥就干点啥也蛮开心的,结果特么比坐牢也没好到哪里去!放着这么一个打不得骂不得、还披着一件“御赐金钟罩”的老不死的,日子还怎么过? 房俊眯着眼睛,看着李佑,淡淡的说道:“殿下,也不必绕弯子里,说说条件吧!” 公子許说 太晚了啊……(?Д`)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谈判(下) 李佑重新坐回去,脸上摆出一份淡然之色,仿佛刚刚一惊一乍的根本就不是他…… 看着房俊,说道:“那本王可就说了?” 房俊笑容不改:“某洗耳恭听。” 李佑咬咬牙,说道:“将那玻璃之法,传授于本王!” 房俊依然在笑,但神情却无半点笑意。 原来目的是这个…… 自从“可以召唤彩虹的神器”出世,不少有识之士便怀疑此物根本不是天赐之宝,而是房俊通过某些秘法制作出来的,只不过房俊打死也不承认而已。 即便是唐朝人跟他的见识差了一千多年,但不代表人家都是傻子。 玻璃之法,终究会引起觊觎,这是房俊早就意识到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财帛动人心,玻璃所能带来的巨额利润,绝对能够让一些人红了眼珠子的扑上来,不择手段的据为己有。 但是房俊实在没想到,第一个伸出手的,居然是齐王李佑…… 这个不学无术的x二代,居然也有如此见识、如此魄力? 实在是让房俊对李佑刮目相看。 坟地之争的起源在夏日里,那么李佑便是后来知道了此事,却借题发挥,一次作为把柄,要挟自己出让玻璃之法。 在李佑看来,房家是公卿之家,虽然不比那些百年豪族来得豪奢,但是也不至于太缺钱,可若是坟地被人家给占了,那可是彻头彻尾的耻辱,面皮都被人给剥下来了! 面子与钱财,哪个对于房家更重要,不言自明。 所以李佑笃定的认为,只要自己拿捏住房家的坟地之事,那么就不怕房俊不乖乖的送上玻璃之法! 倒是打得好算盘,房俊对于李佑还真是刮目相看了。 “殿下就认准某会同意?”房俊看上去很不忿。 “难道你不同意?” 李佑最爱看的就是房俊这幅纠结得不要不要的表情,太爽了。话说,从未在这家伙面前占过上风啊…… 房俊闭目不语。 李佑拿起茶盏饮茶,这时候放下心思,才猛然发觉这茶有些不对。 清香润滑,口舌生津,比之以往的茶汤更有一番截然不同的味道,饮之回味悠远,清新隽永。 看了看碧绿的茶水,亦是赏心悦目。 心底惊异,这是什么茶? 抬头看了看一脸沉重、纠结不已的房俊,忍住了没问,不能显得太无知,回头问问王府的管事好了…… 放下茶盏,李佑盯着房俊的深色变化。 说实话,对于李佑觊觎玻璃之法,房俊有些意外。 他清楚在这样一个时代,没民主没人权没专利保护,玻璃带来的巨大利润早晚会引起别人的觊觎,他保得了一时,也绝对保不了一世,只能尽快的借玻璃这种新奇事物敛取一大笔财富,以后爱怎样就怎样。 他只是个穿越者,虽然身份比较高贵,可也不会自恋到以为自己就成了泰迪,能嚣张到日天日地日空气…… 可是尚未等利润到手,李佑便急火火的跳出来夺食,这并不太合乎情理。 贞观一朝,满是名臣武将,个个流芳千古,哪一个不是人精?那些个老狐狸都还一点反应没有,就被李佑看出了这玻璃之中的巨大利润? 他不认为李佑有这份眼光。 当然,现在不是细思原由的时候,而是要作出决定是不是将玻璃之法交给李佑。 他并不是太在乎什么坟地之争,对于一个自幼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人来说,很难认可古人对于阴宅这等事的执着,即便房俊经历过穿越一事之后对于神鬼之说已不如以前那般坚定。 他考虑的影响。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几年之后,眼前这位齐王殿下,可是干了一番作死的大事——造反! 李佑死不死的,房俊并不太在意,他在意的是一旦现在将玻璃之法交给李佑,以后他造反的时候,会不会给自己牵扯上一个“同谋”的罪名?哪怕不是同谋,资敌也是大罪! 别看现在李二陛下对他房俊一忍再忍,似乎无可奈何的样子,可要是牵扯上造反,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就把他咔嚓掉! 所以,对于李佑的要求,绝对不行! 打定主意,房俊睁开眼,正好迎上李佑灼灼的目光。 那份灼热、希翼、渴望……让房俊心里一跳。 说到底,玻璃之法也仅仅是财富而已,别人或许会为了这一门泼天的财富朝思暮想、为了得到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对于身为亲王、拥有整个齐州的李佑来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想要积蓄财富、为了招兵买马造反吗? 房俊不信。 因为从历史上的李佑造反来看,这夯货完全是被人怂恿着宰了权万纪之后,担心李二收拾他从而头脑一热心血来潮,干下那一番造反大业。 整个造反过程,明显无组织、无纪律,更无详细的谋划,完全是仓促上阵临时起意,漏洞处处全是破绽,李二听闻之后,命李绩率军平乱,兵锋所至,毫无抵抗。 李佑最后是被自己的手下抓了…… 会有人如此这般造反吗? 除非是活腻歪了。 所以,有可能在造反前,李佑都没想过会走到那一步。 那么问题来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李佑会傻到那个地步么? 房俊沉吟半晌,又改了主意,问道:“殿下很缺钱?” 李佑哼了一声:“齐州虽然不比关中富庶,但也商贾繁盛田地肥沃,一州财富,尽在本王掌握,有什么缺钱的?” 房俊愈发奇怪:“那殿下要这玻璃之法,所为何用?” “这个……” 李佑吱吱唔唔了半天,耍横道:“关你何事?你只说给还是不给。” 房俊嘴角挑起,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若是某所料不错,殿下此番算计,怕是别有所图啊……” 李佑愕然:“本王有什么好图的?” 房俊冷笑:“身为藩王,拱卫一方,却在坐拥一州财富之余,仍旧思虑敛财之法,贪得无厌,其心叵测!殿下,莫非是想要做一番逆天的大事?” “咣当” 李佑猛地从榻上跳起来,打翻了茶盏,滚热的茶水不慎洒落在他腿上,烫得他一阵刺痛,却是顾不得这些,闻听此言,魂儿都要吓飞了,勃然大怒的指着房俊,大喝道:“岂有此理,胡说八道!房二,真当本王不敢杀了你?!” 房俊端坐不动,只是笑容愈发诡异……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交易 “岂有此理,胡说八道!房二,真当本王不敢杀了你?!” 李佑小脸儿煞白,气急败坏,怒视着房俊。 特么的你是真敢说啊,难道不知道陛下最怕的是什么?亲王屏藩于外,财、政、军尽皆在握,一旦野心滋生,造起反来,立刻就将国家拖入战乱。 居然说本王“其心叵测,要做逆天的大事”? 这话要是传到那个老学究、老古板权万纪耳朵里,偷偷摸摸写一份黑材料,往父皇那边这么一递…… 你是想我死啊! 李佑胆子都快吓破了,如何不又惊又怒? 房俊笑眯眯的看着他,心想,就知道你小子是个废物点心,没那个胆子。 “既然如此,那为何殿下还要用如此卑鄙无耻之手段,谋取臣子之家财?” “本王……” 李佑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这会儿你特么知道自己是臣子了?你打我的时候咋不知道是臣子? 心里气得不行,可他真怕房俊回到长安之后胡诌八扯乱说一通,父皇倒是不见得就信了,可挡不住满长安的御史言官啊,那帮家伙无风尚能搅起七三尺浪,若是得了这个由头,还不得往死里参本王? 李佑眼珠子转了转,就知道威胁房俊拿出玻璃之法这事儿要黄,颓然坐下,忿忿的等着房俊说道:“太无耻了!” 房俊脸色不变:“殿下过奖。” “本王这是夸你么?真是没发现啊,你房二的脸皮实在是太厚了,都快赶上山里的野猪皮了……” “殿下过奖。” “嘿!越说你越喘了是吧?” “殿下过奖!” …… 李佑差点气个倒仰,瞪着房俊的眼见差点冒出火星子。 将李佑调戏一阵,房俊慢悠悠说道:“其实,殿下若真是对这玻璃之法有兴趣,却也不是不能谈谈。” 李佑愣住了。 自己舍了脸皮,借由房家坟地之事想要胁迫房俊让出玻璃之法,却反被房俊要挟……眼看着此法不通,灰心丧气之事,这个棒槌居然主动提出可以谈谈? 当即,李佑也不管房俊是哪根弦打错也好,还是另有图谋也好,迫不及待的问道:“当真?” “当真?” 李佑兴奋道:“即是如此,二郎且说说看,有何条件?” 这就从房二变成二郎了,这李佑果然不是个实诚孩子,不过还没傻到家,没说出“随便你开条件”这种话…… 房俊说道:“登州有水师吧?” 李佑一愣:“有啊!” 跟水师扯个啥关系?难不成想当官了,要本王给你谋个副将、镇将的干干? 房俊继续问道:“水师平素可有巡航任务?” 李佑挠挠头:“应该有吧?” 房俊无语:“什么叫应该有吧?你可是都督齐、青、莱、密等五州诸军事、齐州刺史,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事情都不知道?” 武德4年,高祖李渊首次设立登州行政区划,领文登、观阳二县,以文登为治所,隶属河南道。 李佑大为尴尬,摸摸鼻子说道:“本王这不才上任么……”说着,扯着脖子冲门外喊道:“杜行敏!给本王进来!” 话音未落,一人自门外快步走进,到得李佑身前,躬身问道:“殿下所唤何事?” 李佑问道:“登州水师平素可出海巡航?” 杜行敏答道:“自然要巡视航道。” 李佑看了看房俊,大大咧咧道:“此乃齐州兵曹,还有何事,你且问他!” 房俊微笑摇头。 李佑等了一会儿,见房俊不说话了,这才反应过来,对那杜行敏斥道:“还不走待着干啥?本王的事也是你能听得的?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杜行敏面色通红,心说您不让走,特么我敢走么? 赶紧躬身告退。 等杜行敏出门,李佑问道:“你问水师干嘛?” 房俊反问道:“某冒昧问一句,殿下即不差钱,为何要得到这玻璃之法?” “这个……” 李佑一阵心虚,面露尴尬,吱吱唔唔的却是不说。 房俊呷了一口已经温热的茶水,冷不丁说道:“若是所料不差,殿下可是想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 李佑一呆:“你怎么知道?” 却是等于承认了。 果然如此啊!房俊轻叹一声。 李二的诸多子儿里边,就没有一个草包,这李佑已经算是最次品的了……可仍然不甘平庸! 即便没有看出李二陛下将诸子封建天下的愿望,自以为是被打发到齐州这边远角落,依然想要做一番事,给李二陛下看看,自己也不是无能之辈! 若是能将玻璃之法弄到手,转手献给李二陛下,自是大功一件! 或许,以后李佑逼不得已造反的时候,心里大概都存着“你儿子再是无能,也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念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向他的父皇表达自己的骄傲。 是个悲剧的小子啊…… 至此,房俊对李佑的印象有了一些转化。 此人或许不务正业,或许胡闹不堪,或许身负骂名,但是除了被奸佞小人怂恿着杀了权万纪之外,并无其他劣迹。哪怕最后造反,也并未死心死力的抵抗,将齐州一地拖入战乱,将无数百姓陷入水深火热。 他的错误,或许只是不该生于帝王之家而已…… 房俊心底感慨一番,说道:“由殿下借由水师巡航之际,前往高丽、百济、倭国,贩卖玻璃制品,货源则由房家供应,所得财物,七三分成,如何?” 这是房俊灵光一闪做出的决定。 玻璃这种东西,放在这年代就是一种顶级的奢侈品。 能提升文化的发展么? 能促进社会的进步么? 能改善生产力么? 啥也不能,说白了,有它没它一个样…… 即是如此,房俊就没想过让玻璃的价格亲民化,只会让它作为一种顶级奢侈品,用以敛财。 可玻璃这玩意几乎没有技术难度和生产制约,原料随处可见,产量必然是惊人的,很容易就在中原各地供大于求。 出口,就是必然之路。 登州港是水师驻地,李佑是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利用水师贩运玻璃至东亚各国,便是一个省时省力省成本的最佳途径。至于会不会有御史弹劾以权谋私什么的,想来等到大批赋税缴于国库,李二陛下也会闭口不言,关上门偷着乐。 这时候的大唐水师,实力强悍,却完全处于放养状态,除了偶尔清剿小股海盗之外,基本上无所事事,没人重视。 直到李二陛下决定东征朝鲜,才将水师划拉到眼皮子底下,所赋予的任务也仅仅是运输粮草…… 李佑奇道:“为何不在大唐境内贩卖?” 房俊恨铁不成钢,淳淳善诱:“哪里卖得掉那么许多?物以稀为贵,像大白菜似的遍地都是,它还值钱么?这么远渡重洋贩运至他国,利润起码涨上三四倍!而且,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殿下想想啊,咱们将玻璃卖到这些个国家,换回的是什么?钱、粮!一旦某一天同这些国家发生战事,玻璃完全是废物,可钱粮那都是军资啊!此消彼长,岂不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妙策?” 完全不懂“打仗就是打后勤”理论的李佑,被房俊这一番言辞忽悠得热血沸腾。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房俊的刀(上) 李佑欢喜的想要尖叫! 自己谋算房俊,所为何来? 不就是这个目的吗?原以为没门了,可是一眨眼,政绩又来了,而且比之谋夺玻璃之法所要承受的污名强上千百倍! 李佑呼吸都粗重了! 此时的大唐兵锋鼎盛,所到之处,百战百胜!因此,对外的战功,是最荣耀的功绩! 自己虽未亲自上阵,可是无形中削弱了别国的国力,用一大堆无用的玻璃,换回来无数的钱粮,父皇会是如何的欢喜,又会是如何的夸赞? 李佑当即兴奋不已的叫道:“我七你三,就这么干了!若有御史弹劾,本王一力当之!” 憧憬一下美妙的可能,李佑的血都冲到头顶了! 房俊却傻眼了:“等等!殿下说什么?想的美事哟,是我七你三!” “啊?” 李佑愣住,随即大怒道:“放屁!本王堂堂亲王,皇家贵胄,跟你这棒槌合伙做买卖,还你七我三?肯定不行!” 房俊毫不示弱:“不行就拉倒!” 李佑快要气疯了,怒道:“没有本王麾下的水师,你自己划着舢板去高丽、去倭国?” 房俊翻个白眼:“大不了就在国内卖,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房俊少赚很多钱,李佑赚不到一点钱。 这特么是被人卡住脖子了啊…… 李佑气得鼻子都冒烟了,指着房俊的鼻子:“你你你……简直混蛋!” 身为亲王,整个大唐谁敢要挟他? 快要气死了! 房俊嘿嘿一笑:“我是混蛋,殿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别忘了,将来殿下可是俺的舅子……” 李佑无语了,实在拿这个棒槌没法子,只得退一步:“四六!你四我六,行不行?” 房俊巍然不动,一步不退。 李佑就知道,除非自己不干这个买卖,否则根本拿房俊没招。这个棒槌特么比驴还倔、比牛还犟…… 想要把门外的藩卫喊进来给房俊来个群殴,可是想到这货的战斗力,以及当日醉仙楼的战况,想来也是捞不到什么便宜…… 浑身火气无处发泄,猛地站起身,一脚踢飞了面前的矮几,怒气冲冲的摔门而去。 房俊无语:“忒没素质了……” 齐王府的藩卫,房家的仆役都听见了屋里的响动,众人面面相觑,难不成屋里这二位打起来了? 燕弘亮等人脸色剧变,他们可是直到房俊的操行,那是真敢打啊…… 还没等进去查看呢,李佑已经出得门口,都是一愣,急忙问道:“殿下……” 李佑铁青着脸:“回府!” 当先而行,只是脚步有些不稳。 没办法,房家那案几特么太硬了,脚疼…… ******** 下葬日。 掌事者引导朝车来到厅堂,举行祖奠仪式,祭奠亡灵。 长子房遗训跪在灵前,口中念道:“永迁之礼,灵辰不留,谨奉柩车,式遵祖道,尚飨。” 大意是您的魂灵这一次将永远迁离这里了,孝子贤孙已经为您精心整治好了柩车,一切礼仪都符合先祖的教导,请您享用祭品吧。 灵车由大门驶入,停在柩车的右边。 送葬者所乘之车停在大门外面,不能进院子,男子的车停在门西边,女子的车停在门东边,都是按与逝者的亲疏关系排列。女儿、妻子小妾乘坐的车都是没有上漆没有装饰木车;五服之外的亲宾用粗竹席铺车,将车轮用蒲草缠绕,就好像抹上了白泥一样,车子的帘幔用粗布做成。 掌事的人先行前往在送葬路上的宿所挂上吉凶帐幕,凶帷挂在西边,吉帷挂在东边,都朝南。 先灵车,后次方相车,次志石车,次大棺车,次鞠车,次明器舆,次下帐舆,次米舆,次酒脯醢舆,次苞牲舆,次食舆。方相以下驾士驭,士舁明器、下帐等,人皆介帻深农。次铭旌,次纛,次铎,次蠕车……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不见首尾,从南门出城。 房俊坐在车子里,随着送葬队伍晃晃悠悠的出城,向祖坟之地进发。丧事最是折腾人,房俊先是赶了上千里路,早已困顿不堪,继而折腾了数日,实是有些熬不住,车里尚有几个族中同辈,房俊却是不认得,便随着颠簸的马车打盹。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突然一顿,停住了。 房俊清醒过来,撩开车帘看了看,周遭山岭起伏,密林都挂着冰雪。 还以为是到了地方,前方突然传来几声呵斥,继而隐隐有吵杂声传来。 房俊皱了皱眉,将车帘彻底掀开,一股寒风顿时卷进车厢,冻得其余几人尽皆打个寒颤,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满之色。 车旁自有随他从长安家中来的仆役,见状赶紧走过来,问道:“二郎,何事?” 房俊问道:“前方怎么回事?” 仆役道:“奴婢也不知。” “速去看看。” “诺!” 那仆役领命,快步想车队的前方走去,不一会儿便转回。 “是有人拦路,不让车队通过。” 房俊奇道:“可知是何人?” “好像是姓吴,人数不少,起码三十几个。” 又是吴家? 虽说起先是吴家同房家的坟地之争先起了龌蹉,但是后来被李佑借机利用,以之胁迫房俊交出玻璃之法。现在房俊已经同李佑初步达成协议,自是解决了这坟地之争,这吴家怎么还没完没了? 房俊沉着脸,箭步跳下车,向车队前方走去,走了两步,让那仆役摘下腰间佩着的一把横刀,自己带着刀鞘拎在手里。 那仆役一看,知道自家二郎动了心火,赶紧招呼其余几名一同来护卫的同僚,紧紧跟在房俊身后。 山路积雪,被车轮碾出一道一道的车辙,纵横交错,很是难走。 房俊来到车队前方,便见到一群人拦在路中间,挡住了车队前进的道路。 这伙人衣物各异,但各个身强体壮,神情桀骜。 房遗训涨红着脸,怒斥道:“尔等简直欺人太甚,蛮不讲理……” 对方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吊儿郎当的嗤笑道:“念书念傻了吧?这块地界是我们吴家买下来的,真金白银,在府衙里也有备案,不让你走,你能怎地?便是打官司告到齐王殿下面前,咱也是合理合法!” 房遗训饱读诗书,却是个守诚君子,哪里会骂架这种事?气得胡子都发抖了,也是无可奈何。 房遗简同一干族中青壮气不过,纷纷喝骂。 对方毫不相让,甚至有人对着路边房家女眷的马车吹口哨,说起下流龌蹉的话语。 房家人如何能忍?当即呼啦一下上前,推推搡搡,怒不可遏。 吴家这边众人虽然并无携带利刃,但都是手拎棍棒,眼看就要打在一处。 “住手!” 房俊大喝一声,走上前去。 一个吴家家丁喝问道:“你是何人?跑这里来装模作样……” 话音未落,房俊甩起胳膊,手里的横刀就扫了出去,刀鞘结结实实的抽在这人脸上。 “啪”的一声闷响,伴着一股鲜血几颗后槽牙,那吴家家丁哼了一声,就被抽翻在地,在雪地里呻吟扭动。 全场为之一静,只余下清晰的北风呼啸,以及马匹不时的打着响鼻。 公子許说 好久没求票了,实在是没那么厚的脸皮……不过今天又上推广了,不求也得求,至于投还是不投,你们看着办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房俊的刀(中) 房家众人先是一滞,接着就兴奋起来。 这个传说中的棒槌,果然不是吃素的!好霸气! 房遗训却是暗暗叫苦,心里头埋怨房俊拎不清轻重,吃点亏忍让一时又有何妨?咱这边若是耽搁了下葬的时辰,可算是误了大事! 吴家人都有些傻眼,这特么哪里跑出来一个二愣子,说打就打,还下手这么重? 那獐头鼠目之人便历喝道:“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打吴家之人?” 看来此人对于房家人还挺熟悉,却不知道房俊是谁。 房俊面沉似水,不屑的哼了一声:“别在这儿乱吠,就凭你这个猫狗一般的东西,也配问爷爷的名字?爷爷没闲工夫跟你们在这儿扯蛋,出来个主事的说话!” 獐头鼠目之人气得不轻,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那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房俊。 一人自他身后走出。 这人年纪四旬左右,一身锦袍,面色红润,一脸倨傲。 他站到房俊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某便是吴德海,阁下可是房俊房遗爱?” 房俊却是眼尾都不瞧他,转头问身边的房遗训:“大兄,此人是谁?” 房遗训见那吴德海因为房俊的无视,气得涨红的脸膛,叹着气说道:“此乃吴家家主的三公子……” 房俊点点头,这才转向那吴德海,淡淡说道:“想来你能做得了主,某不跟你废话,今日乃是吾家大伯下葬,不论有何恩怨,且待下葬之后,某亲自登门,商量一个两全之策。现在,速速给某让开道路!” 他这算是搂这火气,不想耽搁了正事。 吴德海都气笑了,齐州这一亩三分地,何曾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更别说自家侄女送入王府之后了。 当即便嚣张的指着房俊的鼻子,大骂道:“你以为你是谁?呵呵,有个当仆射的爹,就以为天底下都放不下你了?俺就告诉你,这里是齐州,不是长安!甭管你天大的能耐,到了这里都得给俺乖乖的!特么什么玩意,傻了吧唧的!” 别人尚未有所动作,房俊身后的仆役大怒,就待冲上去教训这个狂的没边儿的混蛋!开玩笑,自打跟着二郎,只有他们欺负别人,何曾被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 房俊却是一挥手,拦住了手下。 吴德海见此,以为是房俊被他给镇住了,得意的大笑:“小崽子,毛儿都长齐呢,这会儿知道啪啦?哈哈哈……” 房俊深深的看他一眼,拽过一个仆役,从怀里掏出房家的信物,塞进他手里,然后耳语一阵。 那仆役不断点头,待房俊说完,低声应了一句:“诺!” 回身招呼两个同伴,快步离去。 房俊回身,看着犹自大放厥词的吴德海,脸上突然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下一刻,横刀出鞘,错步上前,一道雪亮的刀光飞起。 “嗷——” 吴德海陡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左手臂像是被削断的树枝一般飞出去,落在雪地里。一道温热的鲜血像是喷泉一样从断臂处喷洒出来,落在雪地上,融化了一滩雪水。 红的血,白的雪,艳丽如梅。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还是吴家人先反应过来,各个勃然变色。 这可是吴老太爷最钟爱的儿子,如今就被人一刀砍掉了一条胳膊?俺滴个老天爷,这回去了怎么交代?依着老太爷那霸道的性子,说不得也得将他们每人砍掉一条胳膊! 怎么办? 只有拿下这个一言不和便即敢动刀伤人的二愣子,才能稍微有点胶带! 当下,吴家人嗷嗷叫着冲上来,却是分成两伙,一伙想要冲上来拿下房俊,另一伙则去救援哀嚎不止的吴德海。 房俊却是怡然不惧,手中横刀一挥,便架在吴德海脖子上,阴仄仄的说道:“再敢动一下,就砍掉你的脑袋!” 吴德海早就疼得心都碎了,感觉眼前刀光又是一闪,脖子上冰凉一片,大叫一声“吾命休矣”,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吴家人全都吓傻了。 这是……把咱家三郎就给宰了? 待到仔细一看,才知道只是把刀子架在脖子上,吴德海显然只是昏了过去,尽管手臂的断处依旧鲜血直流,但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还有一口气。 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动,就傻呆呆的看着,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房家人也是目瞪口呆。 房遗训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个房俊,这脾气……也太爆了! 怎么就能把吴德海的胳膊给砍了一条?这可要如何收场? 房承宗等一干小辈,却是两眼冒着星星的看着房俊,特么的太帅了…… 自夏日里开始,因为坟地之争,房家被闹得灰头土脸,颜面丧尽,连带着他们这些房氏子弟也被人嘲笑,狼狈不堪,但是碍于吴家的势力以及其背后齐王殿下的纵容,虽是恨得咬牙也无可奈何,各个都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 现在终于舒坦了! 你们不讲理?咱们更不讲理! 你们敢打人?咱们敢砍掉你的胳膊! 房俊是房玄龄的儿子,你吴家再嚣张,又能怎地?别说看一条胳膊,便是把这吴德海宰了,也是屁事儿没有。 要知道,房俊不仅是房玄龄的儿子,更是皇帝的未来女婿! 皇帝的女婿,那也是皇族! 吴家是什么?满门没有一个五品以上的官员,充其量也就是个土豪士绅! 《武德律》中规定,皇族若是杀了平民,是可以用金钱来抵罪的! 便是齐王殿下再是维护吴家,又能拿房俊如何?那可是他未来的妹婿! 房氏子弟各个兴奋得差点嗷嗷叫,太爽了!终于扬眉吐气了! 房俊脸上却是波澜不兴,淡淡的对房遗训说道:“小弟手染鲜血,已是犯了忌讳,不能亲至祖坟为伯父安葬。给我留下一辆马车,此地之事便交由小弟处理,大兄不必放在心上,速速安葬伯父方是大事。” 房遗训尽管忧心如焚,可是抬头看看天色,再耽搁下去吉时便过了,只好说道:“贤弟切莫急躁,一切待为兄回来再做商议!” 送葬队伍再次启程,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自房家身边走过。 所有来送葬的人,都默默的看着一身孝服、手持横刀立在路边的房俊,不得不由衷的感叹一声,真霸气! 吴家人乖乖的让开道路,一声也不敢出,吴德海被人拿刀架着脖子呢…… 待到队伍过去,才有吴家人战战兢兢的说道:“房……那个……您看,三郎伤势太重,失血过多,若是不能及时医治,怕是有性命之忧啊……” 房俊不以为意的笑笑。 性命之忧?单只要他的一条小命,都算是轻的。 在这么一个时代,事死如事生,对于阴宅的重视,简直胜过一切!即便再是嚣张的豪强之家,也甚少拿别家的祖坟说事儿。 这是不能碰触的底线! 所以,吴家从挡住房家祖坟的向口那天起,事实上就已经注定了不死不休的结局! 房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若是被人拿捏得连祖坟都保不住,还有何颜面存于世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房俊的刀(下) 即便是老爹房玄龄,也会成为无数人耻笑的对象,死了也翻不了身! 颜面扫地,死后,都无颜去见祖宗! 吴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房家的底线,房俊可不认为只是一个简单的坟地之争,尤其是在李佑明确表态此时作罢之后,吴家依然毫无顾忌!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房俊不知道,也不想去猜,太麻烦。他想用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打草惊蛇! 把这群野草都铲平了,那条蛇还能不跳出来么? 房俊看了看吴家众人,点了点头,收起横刀,单手拎着吴德海的衣领子,拎着破麻袋一样丢上路边房家留下的一辆马车。 “砰”的一声,越发像个破麻袋…… 吴家人面面相觑,这人也太草蛋了…… 房俊跃上马车,说道:“牵头带路,某亲自送你家少爷回府……“ 嘴角却是泛起一丝狞笑。 ******** 齐州城,吴府。 堂屋正中摆放了一个青铜炭炉,镂空的祥云纹路可见炉膛内火红的炭火燃得正旺。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花纹繁复色泽艳丽,挡住了地上的寒气,室内温暖如春。 吴家老太爷坐在榻上,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神情恹恹,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斜倚着一个抱枕,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兽皮袍子,脚下放着两个汤婆子。两个娇俏的侍女正跪坐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揉肩捶腿。 老大吴德山年逾五旬,白白胖胖,长髯修理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挂着玉佩,很有一副富贵儒雅的姿态。 “父亲,既然殿下已经传话过来,说是与那房俊已然说合,为何还要不依不饶?听闻那房俊也不是善茬,平素在长安嚣张跋扈,很是冲动任性,万一惹恼了他,事情岂非脱离掌控?” 吴德山小心翼翼的说着,边说边看着父亲的脸色,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父亲。老爷子别看七十多了,那脾气确实一点也不比年轻时候圆润,愈发老而弥坚。 发起火来的时候,训斥他这个五十多岁的长子,就跟三孙子似的,丝毫不留情面…… 吴老太爷尚未说话,坐在吴德山对面的老二吴德勋便嗤笑一声,一脸不以为然。 “大兄,这里是齐州,不是长安!那房俊再是跋扈,到了这齐州,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也得给咱卧着!咱们爷们儿在齐州经营几十年,上至府衙下至市井,早就兜起了一张大网,即便是房玄龄想要以势压人,也得看看这齐州的老百姓同不同意!只消得煽动一下百姓,有官府背后撑腰,他房玄龄还敢罔顾民意,逆天而行?” 吴德勋的面相跟大哥吴德山很像,但体魄魁梧,身材高大,端坐在榻上,依然可见魁伟的身躯,说话时仰着头,一股桀骜之气冲天而起。 被兄弟噎了一下,吴德山有些恼火,不悦道:“现下齐王不知是何缘故,已然同那房俊苟且言和,官府便已不站在我们这边,就凭几个市井无赖,裹挟着一群猪狗一般的百姓,就能让一个当朝仆射忌惮?简直幼稚!” 吴德勋哼了一声,不屑道:“齐王,代表不了齐州官府……” 吴德山还欲再说,却被一声冷哼打断。 吴老太爷抬起眼皮,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瞪着吴德山:“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这些年过的什么样的日子?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不是忘记了死在饶阳的袍泽弟兄?是不是忘记了那些铭州被杀害的汉东王?” 老爷子虽然年岁已大,但中气十足,语气渐渐犀利,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身后的两个侍女吓得鹌鹑一样跪在那里,缩成一团,簌簌发抖。 即便是吴德山也心惊胆跳,额头见汗,赶紧翻身跪倒,口中悲呼道:“孩儿岂敢忘记那血海深仇?十几年来,每每思之当年永济渠边的溃败、饶阳城中的惨烈,孩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恨不能手刃仇敌,以报汉东王在天之灵!可是,眼下局势不明,李唐江山稳固,更当稳妥行之,方是长远之计,怎可一时意气,争一日之短长?” 吴老太爷历喝道:“鼠目寸光的东西!汝可知那玻璃之法能带来多大的利润?只要将玻璃之法掌握在手里,日后的大事就可有源源不断的钱粮支持!此乃天赐良机,失不再来,怎容得畏畏缩缩患得患失?” 吴德山很是惧怕父亲,但还是想据理力争,试图说服吴老太爷。 “那房俊虽然将玻璃工坊经营得密不透风,但必然要扩大生产规模,人一多,我们的机会就来了,迟早可以拿到玻璃之法。但现在硬碰硬的对上房家,逼迫房家让步,且不说能不能成功,这风险实在太大。那房玄龄虽然远在长安,但其跟随李二多年,且为人低调谦逊,与朝中重臣大多交好,谁知道这齐州城是否有他们的人?万一被他们抓住把柄,实在得不偿失!” 这时,吴德勋插话道:“还不都怪那齐王李佑无能?也不知房俊跟他说了啥,居然就偃旗息鼓了,坏我们的大事!” 语气之中毫无尊敬,很是愤然。 吴老太爷却是闭上眼,重新放松身体,微微靠在枕头上,轻叹一声,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间任何事都在人的算计之中,却没有一件事可以完全在计算之内。事到临头,不能等着算无遗策再出手,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因为再完美的计策都有疏漏之处……” 再叹一声,呢喃道:“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刘),不决则为沥(李)……一切,都是天命而已……” 吴德山沉默。 吴德勋不忿道:“符谶中言道:李氏将兴,刘氏当王!何以他李氏得了天下,刘氏就不能取而代之?” 房里一阵沉默,父子三人尽皆不语。 只剩下两个侍女因为惧怕浑身发抖而发出的衣服摩擦声。 好半晌,吴老太爷才挥了挥手。 吴德勋冲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立即便有仆役躬身走进来。 吴德勋下巴冲着吴老太爷榻上的连个侍女努了努,淡淡说道:“拉出去,埋了吧!” 仆役没有一丝意外,平静的道:“诺!” 两个侍女闻言,吓得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却是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她们俩是吴家的家生子,明白在这个吃人的府邸里根本没有“饶恕”这个词汇,现在死的只是她们俩,若是惹恼了家主,她们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仆役将两个软成一滩的侍女拖走。 父子三人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就像是处理掉了无用的垃圾,毫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吴德勋沉不住气,问道:“老三那边也不知怎么样,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吴德勋勃然大怒,起身冲着跑进来的一个管事就是一脚,大骂道:“赶着投胎么?惊扰了父亲,老子把你全家都剐了!” 那管事被一脚踹了一个趔趄,却是顺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叫道:“大老爷、二老爷,老太爷……快出去看看吧,三老爷快不成了!” 吴家三父子愕然。 吴德山惊问:“你说什么?” 吴德勋却已经大步走出去。 公子許说 觉得不错的兄弟,顺手收藏一下吧。嗯,有推荐票投一下那就更完美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房俊的刀(终) 房俊坐在马车里,手里拎着横刀,半卷着车帘,看着车夫驾车原路返回,穿过城门,绕过州衙前的那条大街,来到一座府邸前站住。吴家的家丁仆役一路跟在后边,有人去州衙报案,有人先行回府报信。 吴府门前站了几十个手持刀枪棍棒的家丁,虎视眈眈的盯着车内的房俊。 房俊看了看死鱼一般躺在车厢里,早已失血过多断气的吴家老三,车厢地板上洇了好大一滩血,心情有些紧张。 他终究是一个现代人,对于亲手杀人这种事有很大的心里障碍,哪里能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潇洒境界?说到底,人类的心理终究是一个适应的过程,没有经验,难免忐忑…… 但是这个吴家老三,不得不杀。 他必须狠下这条心! 而且,绝对不是仅此而已。 在这样一个人治大于法治的时代,如何更好的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别说什么谨慎做人、奉公守法,没用。 只在于实力而已。 实力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它包括武力、智力、地位、权势、金钱……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这个世界就可以任你横行。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当皇帝。 当实力达到一定地步,用不着你去欺负谁,所有人在你面前都会乖乖的,因为每个人都会衡量得失,当发现有可能在你身上所得到的远远无法弥补所失去的东西之时,没人会惹你。 房家现在并不具备这个实力。 房玄龄虽然身为当朝仆射,权柄在握、简在帝心,然而他的能量也只是影响到关中地区而已,对于齐州,实是力有未逮。 所以,吴家才敢老虎嘴上拔毛,修建宅院堵住了房家祖坟的向口。 这要是放在关中,就算是长孙家也不敢这么干…… 房俊并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但他不能不考虑自己离开之后,房家宗族的处境。 以吴家如此跋扈的作风来看,尽管可能不敢对房俊做什么,但必将对齐州房家展开猛烈的抱负。一旦吴家发起疯来,那后果必然极其严重。 打齐州房家的脸,就是打长安房家的脸,就是打房玄龄的脸。 房俊不能坐视不理。 开什么玩笑,房玄龄的声望简直就是无价之宝,可省却多少麻烦、创造多少价值,岂容吴家这般嚣张跋扈的一个土地主踩在脚下? 他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想要动房家,就得考虑好那下场是不是能够承受! 看着门口越聚越多的吴家仆役,房俊轻声说道:“从大门进去!” 车夫有些愣神,可房俊的凶悍早已将他折服,闻言只是稍一迟疑,便挥舞了一下鞭子,挽了个鞭花,鞭梢发出一声尖锐的炸响,喝了一声:“驾!” 马车晃悠悠的驶向吴府大门。 吴家人个个面面相觑,却也不敢阻拦,谁知道这个疯子会不会一刀把三老爷给垛了?赶紧分开一条道路,让马车驶进院子。 马车穿过一个小花园,沿着一条青石铺成的石板小路,到一处仪门前站住。 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正堂到了。 ******** 吴德勋风风火火的从内宅跑出来,到了正堂,迎面就见到一辆马车径直驶来,车壁下部连同一只车轮都染了暗红色的血迹,令他瞳孔微微一缩。 马车站定,车帘撩开。 车厢里一个少年端坐,手里拎着一把雪亮的横刀。 一袭白色麻布的孝服,面容微黑,剑眉星目,脸上神情平淡,甚至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像是一个上门拜访的贵公子…… 然后,他的目光投注到车厢里横卧的一人身上。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那人的脸容,试探着喊了一声:“老三?” 那人却是纹丝不动,仿佛睡熟了一般。 吴德勋盯着房俊,喝问道:“把吾家老三如何了?” 房俊微笑着看了看早已死的透透的吴家老三,抬头看着吴德勋,问道:“汝是何人?” 吴德勋忍着胸中怒气,闷声道:“某乃是吴德勋,阁下可是房俊房遗爱?” 房俊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说道:“就凭你这土狗一样的东西,也敢跟房家作对,不知道是谁给你的勇气?” 吴德勋本就是个暴脾气,被房俊轻佻的语调刺激得勃然大怒,一挥手,大喝道:“来人,将这个黄口小儿给我拿下!” 吴家仆役呼啦一下就围上来。 房俊手腕一翻,横刀当胸,大声道:“再敢上前一步,老子就剁了这个吴老三!” 吴家仆役不得不站住脚步,为难的看着吴德勋。 吴德勋哪里知道自家三弟已是死得不能再死,顿感投鼠忌器,怒道:“你且放了吾那三弟,吾就饶你一命!”心底甚是焦急,眼看着那马车上流了如此的多的血,也不知三弟是不是还顶得住? 房俊摇摇头,说道:“你说了不算,把老太爷请出来吧,亲耳听到他老人家的保证,此事就此作罢,某才会放了吴老三。否则,不过就是个鱼死网破而已,某就拉着吴老三垫背!非但如此,当朝仆射的儿子、皇帝陛下的女婿死在吴家,某就不信,你吴家的能耐还能挡得住这等铺天盖地的怒火?” 吴德勋心里咯噔一下,千想万想,他也没想到房俊居然有胆子来个玉石俱焚!看这小子的神情姿态,在联想一些这小子往日里棒槌、二愣子、楞怂的名声,看起来真不是吓唬自己…… 吴德勋为难了,这可怎么整? 真把房俊弄死? 即便吴德勋再是跋扈、骄傲,也不敢相信自家能承受得住来自于房玄龄和皇帝陛下的怒火。 进退唯谷之时,身后脚步轻响,一回头,却见大哥吴德山搀扶着父亲走了出来…… 吴德勋连忙迎上去,愤然说道:“这房俊硬气得很,怕是不好处置……” 吴老太爷摆摆手,颤颤巍巍的来到马车前,死死的盯着房俊,一言不发。 房俊被这老东西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骂道:“老狗,看什么看?” “哗!” 在吴家人眼里,老太爷就是最权威的存在,即便七老八十黄土埋到脖子,只要有一口气在,那就是吴家的顶梁柱、绝对不可冒犯的存在! 吴家上下哗然,纷纷喝骂。 吴老太爷却神情不动,盯着房俊,缓缓说道:“拿一个死人威胁我吴家,房二郎不觉得有些可笑么?” 公子許说 哔了狗了……上午去市里开年度安全生产会议,下午又被消防好一顿检查,晚上还得陪吃陪喝赔笑……心累!没法子了,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就开始码字,浓茶喝了两壶,紧赶慢赶还是更新晚了。 年底事儿太多了,弟兄们体谅一下吧,明天保证三更,今晚不睡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搜查 “拿一个死人威胁我吴家,房二郎不觉得有些可笑么?” 此言一出,吴家上下顿时怒火滔天。 原来三老爷已经被这小贼害了性命?居然那三老爷的尸体来吴家讨价还价,着实可恶! 吴家上下一个个死盯着房俊,只待老太爷一声令下,就一拥而上,将这个可恶的小贼拿下,抽筋扒皮,告慰三老爷在天之灵! 房俊心头一跳,这老东西好毒的眼睛,居然看出来吴老三已经死了?这可有点糟,自己之所以敢上门打脸,原本是以为凭着吴老三这个人质,可以让吴家人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没了这个人质,吴家人的怒火还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 可是看了看吴老太爷腮帮子突突乱跳的肉棱子,房俊突然明白了:这老东西居然打算牺牲掉吴老三,也得把自己留在这里! 看样子,吴老三是肯定昏迷了,不能开口,那么吴老太爷说他死了,谁会不信?难道他会无视自己儿子的生命? 房俊跟吴老太爷毒蛇一般怨毒的目光对视,心底微微一颤,虎毒不食子,这老东西太毒了…… 心底一股凉意泛起。 不是害怕,而是震惊。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下定决心将自己的儿子当成弃子,这是一份怎么样的狠毒? 一个没有爵位、官身的地主老财,怎么能有这样的狠辣决断? 不由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早有安排,否则,说不定就给自己、给房家招惹了一个阴狠的仇家。 房俊跟吴老太爷毫不相让的对视,唇角泛起一抹轻蔑的笑容,缓缓说道:“老太爷不愧是横行一方的枭雄,为了拿下房某,居然不惜舍弃自己的儿子,莫非这老三不是老太爷的亲生骨肉?” 暴躁的吴德勋破口大骂:“放屁!岂能如此污蔑?某定将你碎尸万段,让你后悔生在这人世!” 房俊恍然道:“先前我只是怀疑,现在可以肯定了,这吴老三果然不是吴家的亲生骨肉,否则为何先是老太爷将其视为弃子,现在自己的兄弟也不顾其生死?依某看来,这吴家果然藏污纳垢、早已乱了伦理纲常……” 吴家仆役面面相觑,难不成三老爷真的没死? 果真如此的话,咱家老太爷和二老爷可真是够歹毒的,这是眼睁睁的要把三老爷害死的节奏啊…… 吴德勋虽然暴躁,但也不是傻瓜,愕然望向吴老太爷:“爹,您这是……” 吴老太爷眼见自己的心思被房俊一语道破,恨恨骂道:“闭嘴!” 然后怨毒的瞪着房俊,沉声道:“开出条件来吧!” 房俊呵呵一笑:“某只是猜测而已,却想不到原来老太爷真的打算牺牲掉自己的老儿子?啧啧啧,果然狠毒啊……” 吴德勋脸孔涨红,闭口不言,神情却极是复杂。 便是搀扶着吴老太爷的长子吴德山,也是一脸阴沉,看不出心中所想。 吴老太爷盯着房俊看了一会儿,忽然长出一口气。声音嘶哑的说道:“世人都说房家二郎乃是率诞无学、荒唐嚣张的棒槌,却俱是有眼无珠,看不到玲珑的心窍。老朽认栽了,还请阁下划下道来,老朽接着便是!”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房俊此番登门,必是有着极为过分的要求。 可不管是什么要求,自己不答应还不行。 儿子被人家拿刀架在脖子上充当人质,就算自己想要狠下心舍了儿子,但是被房俊直接点破,这招也就使不出来了。若真是这么干了,莫说别人,另外两个儿子就离心离德了。 自己年过七旬,若是没了两个儿子帮衬,还能干啥?胸中的雄图大业、血海深仇也就只能随着自己埋进棺材…… 杀了房俊? 那更不行,没人能够承受那后果。 房俊笑了笑,心想:我要你全家的性命,你能答应?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一队全副武装的府兵冲进吴家大宅,但有敢抵抗者,当即拳打脚踢,当场拿下。 一时间,吴家大宅内惨呼不绝,鸡飞狗跳。 吴德勋大怒,迈开大步迎上去,喝骂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吴家撒野……哎呦!” 却是话说到一半,便被一个顶盔掼甲的军官一脚踢翻在地。 吴老太爷勃然大怒:“来者何人?” 那军官脚步不停,径直来到吴老太爷面前,冷着脸说道:“某乃齐州折冲府右果毅都尉程处玄。” 吴老太爷伸出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这军官:“吾吴家一向奉公守法、善待乡里,都尉居然纵兵入府,意欲何为?” 程处玄一张脸毫无表情,冷声说道:“有人举报你吴家勾结匪寇、阴谋造反,折冲府奉州尹之命,前来搜查核实。现已将吴家团团围住,老太爷还是配合的好,否则,莫怪本将不留情面!来人,给我搜!” “住手!” 吴德山大喝一声,怒视程处玄道:“尔等可有州尹大人手令?” 程处玄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若有如何,若没有又如何?” 吴老太爷终察觉事情不对头,这程处玄搞不好跟房俊就是一伙的,依着房玄龄的权势,这齐州官场有人捧臭脚也不足为奇,更何况这折冲府乃直十二卫,吴家虽然结交很多文官,但军队却是水泼不进! 当下怒斥道:“吴家乃是齐王殿下亲家,尔等如此肆意妄为,老朽必将向齐王殿下弹劾!” 程处玄不耐烦道:“啰啰嗦嗦的,人老了就好生待在家里等死,非得不安分的整出些幺蛾子……” 说着,摆了摆手,吩咐手下军卫:“将吴家人全部控制,若有反坑,格杀勿论!其余人等,给我搜!” 吴家父子还待说话,却被几个军士上前一顿拳打脚踢,反绑了双手,用破布头塞住了嘴巴,哼哼唧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吴家上下全都傻了眼,这也太嚣张了吧?吴老太爷纵横齐州多年,何曾有人敢如此无礼?顿时乖乖的被军士控制住,也不敢大声小叫。 马车上的房俊看到此人率着军士赶到,吁了口气,自马车上跳下,来到程处玄身前,拱手道:“房俊见过将军。” 程处玄嗯了一声,却不还礼,淡淡说道:“某接到举报,说是这吴家藏有违禁之物,特来搜查。至于阁下如何在此,还望稍后跟某回折冲府,做出说明。” 房俊点头称是。 二人目光相触,心领神会,闭嘴不言。 没过片刻,一个军士急匆匆从内宅跑出,兴奋的向程处玄禀报:“都尉大人,发现吴家藏有大量军械……” 程处玄故作讶然:“果真如此?看来举报者非是无的放矢啊……” 话音未落,又有一军士跑来,至程处玄面前单膝下跪,激动道:“回禀都尉,发现龙袍若干,龙椅一具,各类违禁之物数不胜数,还有几枚刻有‘汉东王’字样的玉质印章……” 公子許说 还没收藏的朋友顺手收一下吧,有推荐票的朋友也投一票吧,谢谢。 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二十九章 覆灭 房俊看着程处玄,剑眉微挑:干得漂亮! 程处玄双眼微微一眯:老子还什么都没干么…… 虽然这么描写有点夸张,但对于两个心窍玲珑的人来说,简单的眼神交流足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 接受到程处玄传递过来的信号,房俊有些懵。 不是告诉你提前准备的赃物进行栽赃么,怎么还一副纯洁小白菜似的毫不知情的表情? 程处玄也有些费解。 特么的你都已经探听得详详细细了,吴家这么多的违禁之物,还让我费劲巴拉的准备什么? 虽然两个人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所表达的含义,但毕竟没达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此地人多嘴杂,又不能交流一番,只好各自揣着狐疑不解。 但事情的发展毕竟是顺着己方的设计路径,并没有偏差出剧本的范畴…… 程处玄一脸刚毅:“将所有证物封存,派一队人严加看管,没有本将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触碰!另外,将吴家给我团团围住,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所有吴家人等全部控制!立即向折冲府禀告,请求派人将吴家上下分开羁押,审问口供!” 看着手下军士领命而去,程处玄转身看着房俊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已经瘫软在地的吴老太爷面前,讽刺的冷笑一声,道:“吴老太爷,可真是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啊!来,跟某说说,都会有哪些齐州的官员的站在您这边?您口口声声是齐王府的亲家,只是不知齐王殿下对于您府上搜出的这些个违禁之物,是否清楚?” 吴老太爷面如死灰,先前嚣张的气概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抖抖索索的说不出话来。 他悔啊! 悔不该为了贪图玻璃之法而跟房家起了龌蹉,悔不该当房俊到齐州之后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悔不该没有识破房俊缠住自己从而失去突围时机…… 吴老太爷死鱼一般的眼眸看了看院子里被雪亮的刀剑控制住的家丁仆役,以及自己的两个儿子,心如地穴。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 辛辛苦苦经营十几年,本是枝繁叶茂万事顺利,却因为一时急躁,终至功亏一蒉,覆灭在即! 如果自己听从了长子吴德山的稳妥之道…… 可惜,世事无如果。 猛然间,一道雪亮的刀光冲天飞起! 本是被两个军士摁在地上的吴德勋,一个懒驴打滚脱出控制,顺手拽出军士腰间的横刀,从地上单足蹬地,猎豹一般窜向距离最近的程处玄,口中狂吼一声,怒目圆睁,手中刀风驰电掣一般向着程处玄的脖子斩去! 刀光如雪,刀气破空。 程处玄猝不及防,眼尾处只见得一道刀光袭来,脖颈处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惊呼一声想要后退,但脚下却一滑,悲催的来了一个趔趄,再也躲避不及那转瞬即至的刀锋,绝望的闭上眼。 房俊距离程处玄最近,在吴德勋暴起的一刹那,他便反应过来。 谁也想不到吴德勋居然能够脱离军士的控制,房俊的反应自然也慢了半拍。 幸好他的刀就在手中! 箭步标前,手中横刀扬起,堪堪在吴德勋斩上程处玄脖颈的一刹那将之架住。 “当啷”一声金铁交鸣,吴德勋的刀被房俊一刀挡开,刀势未竭,却斩在程处玄的肩膀之上。 程处玄身上的明光铠被一刀斩碎,刀身深入肉中,疼得程处玄惨呼一声。 房俊左脚落地,右脚紧跟着踹出去,正中吴德勋的心窝。 “蓬” 吴德勋魁梧的躯体被房俊这全力施为的一脚踹得倒飞出去足有丈许远,结结实实的摔在院里的青石地上。 “哇”的突出一口血,再无声息。 一众吴家仆役以及折冲府军士瞠目结舌,这吴德勋身材魁梧体格壮硕,房俊这一脚便破沙袋一般将其踹出这么老远,这力气也太大了,而且看着吴德勋落地之后全无声息的样子,莫不是被这一脚给踹死了? “锵锵锵” 几名程处玄的亲兵抽出配刀,小跑过去察看吴德勋,翻了翻,一人跑回来,单膝跪地:“那贼子差点伤了将军,属下该死!” 程处玄疼得直抽冷气,鲜血顺着肩头流下,染透了衣袖。 铁青着脸,咬着牙道:“把那贼人给老子宰了!” “呃……” 那军士略有迟疑,崇拜的看了看房俊,小声刀:“那个……鼻间已无气息,估计是被房家二郎一脚踹死了……” 程处玄又是倒抽一口冷气,看怪物一般看着房俊,嘴角扯了扯:“太牛了……” 房俊翻个白眼:“刚刚可是草民救了将军性命!” 程处玄哼了一声,全无感激之意。 虽然这是事实,可问题是——若不是你家仆役拿着你爹的信物找到老子,老子闲的蛋疼的管你这破事? 吴老太爷闻听二儿子死了,怨毒的瞪着房俊,咬牙切齿恨声道:“好好好!刚刚老夫就不该估计老三的性命,下令将你擒杀才是……” 房俊微微一笑,收刀而立,一派大侠风范:“现在才后悔?呵呵,你家老三早就没命了……” 吴老太爷闻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却喷出一口血,仰天跌倒。 吴德山悲呼一声:“父亲!” 房俊与程处玄对视一眼,默契的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折冲府的援兵、齐州府衙的衙役捕快齐齐赶到,不少官员也相继来到。 吴家这些年一心结交官府,府衙上下几乎没有没拿到吴家好处的官员,此时闻听消息急匆匆赶来,想要搭一把手缓和一下吴家跟房俊的冲突,却不料面对却是这样一幅局面。 以往钟鸣鼎食、往来皆富贵的吴家,此时却是哭嚎震天,鸡飞狗跳。后宅那些花容月貌的女眷,被一众军士驱赶出来,各个冻得瑟瑟发抖,惊慌失措,尚要忍受这些兵痞上下其手的占便宜,俱是缩成一团,哭得梨花带雨。 吴家的男丁则被分别羁押,打散了束发,戴上镣铐,稍有迟疑,便是拳打脚踢棍棒相加。 这些军士是直接隶属于十二位,属于边军,齐州府衙的官员根本插不去手,只能在心底感叹——吴家完了…… 公子許说 是谁说债多了不愁的?粗来,我保证不打死他,呜呜呜…… 第一百三十章 返京 “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吴府大门前,程处玄看着骑在马上一副风**唱着奇怪小曲儿的房俊,摇头失笑,却是不小心触动伤处,捂着刚刚简单包扎的肩头,疼得直抽冷气。 吴德勋那一刀虽然被铠甲阻挡并未伤及筋骨,但也在肩膀上划开一条长口子,深可见骨。 房俊斜眼睨着程处玄:“真是娇气啊,一点皮肉之伤,至于这么挤眉弄眼的博同情?” “……博同情?” 程处玄一愣,旋即大怒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某给你来这么一刀试试?” 房俊撇撇嘴,一脸不屑:“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趁早歇歇吧……话说,回长安在之后小弟是不是应该给程伯伯求个情,把程兄你调回去?” 程处玄大喜,顾不得房俊的讽刺,连忙说道:“此言当真?” 话说,这齐州实在是待够了,只要一想想当初跟程处墨等几位堂兄纵横京师、逍遥长安的日子,就是止不住的怀念啊…… 房俊点头说道:“自然当真,毕竟程家二房就你这么一根独苗苗,这弱鸡一般的身手,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绝了程家二房的嗣?” 程咬金兄弟早丧,只余下程处玄这么一个独生子,为人沉稳冷静,很是得程咬金的器重,打发到齐州,也是存着历练一番将来某个好前程的意思。 程处玄勃然大怒,虽不知这个“弱鸡”是个什么玩意,但从房俊轻蔑的脸上便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怒不可遏道:“好好!真想不到你房二郎就是个白眼狼啊!老子冒着天大的干系帮你拾掇了吴家,回头你就这么损我?” 房俊呲了呲牙,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地道,但是道歉的话又不好意思说,忒没面子不是? 便转换话题说道:“那些龙袍啊龙椅啊玺印啊,到底怎么回事?” 起初他命仆役拿着自家的信物去找程处玄,请程处玄出手相助,这是离京之时程咬金特意命人交待的。 房玄龄和程咬金虽然一文一武,平素走动也不是很亲近,但彼此之间的关系相当不错,何况还有房俊同程处弼这一层关系在,程咬金便对房俊很是上心,生怕房俊到了齐州惹了什么祸事吃亏。 但房俊自作主张,命仆役给程处玄带话的时候加了一句:准备一些证物,栽赃给吴家,告他一个谋反之罪! 可是看程处玄的神情,那些赃物却好似不是他准备的? 程处玄奇道:“你不知是怎回事?” 房俊也奇道:“我应该知道么?” 程处玄无语…… “虽然尚未审问,但是吴家同汉东王绝对脱离不了关系!” “汉东王是谁?” 房俊想起刚才军士禀报的时候,提到了“汉东王”字样,在贫瘠的历史知识里想了又想,却是依旧不明所以。 程处玄沉声道:“汉东王就是刘黑闼!” “卧槽!”房俊这才恍然。 隋末群雄之一啊,可以说是跟王世充一样最有机会顶替李家坐拥江山的豪雄! 最后败于李唐之手,被李建成斩杀! 这吴家居然是刘黑闼的余孽? “这岂不是一不小心立了一个天大的功劳?”房俊震惊了。 苍天可鉴,他只是想把吴家彻底打倒、永绝后患而已,谁想到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程处玄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岂止是天大的功劳?这功劳简直没边儿了……” 房俊不解:“此言何意?” 程处玄轻声道:“坊间所传说‘卯金刀’者,便是指着刘黑闼……” 房间房俊呆萌的眨眨眼,表示依旧不解。 程处玄无奈道:“你咋啥也不知道?” 房俊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无知:“还望程兄不吝赐教。” 程处玄看了看四周,最近的军士也在十步之外,这才低声神神秘秘的说道:“隋末群雄并起的时候,有这么一则谶言:李氏将兴,刘氏当王,这个李氏,不用某说你也知道是谁,这个刘氏,便是卯金刀,指的便是刘黑闼。当年这则谶言传遍天下,后来李氏得了天下,更是印证其准确性,所以这后半句,便成了皇家的心头之刺,现在吾兄弟意外将刘黑闼的余孽扫尽,你说,陛下会是何等高兴?哈哈,不需多说,只要愚兄的奏折送到宫里,必然官升三级……” 房俊有些惊奇,还有这么一篇扯蛋的往事? 也就是说,自己可以说立了一个盖世奇功? 那么,不知道如果凭借此功,趁机跟李二陛下提出解除同高阳公主在的婚约,李二陛下会不会答应? 心底衡量一番,觉得还是有点虚,砝码不太够分量啊…… 同程处玄分手,相约以后相聚于长安之时再大醉一场,房俊回到房家,又是一场告别。 与来时的惊异、好奇、不以为然相比,此时房家上下的态度,彻彻底底的转变。 不转变不行啊,这房俊也太特么猛了! 送葬路上,一刀剁掉吴家老三的胳膊,直接导致那家伙失血过多而亡,然后单枪匹马独闯吴府,居然将吴家上下连根拔起…… 有胆魄、有豪气、有担当、有智谋…… 这就是房家二代里头最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啊,居然有人特么说这是个棒槌? 都是瞎眼的货! 房遗训、房遗简两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是钦佩又是感激,却也没有挽留。 年关将至,房俊必然是要回长同家人一起过年的。 房俊同来时一样,轻车简从,连夜踏上返京的路途。 关山重重,距离过年只有五天时间了…… 一行人策马急驰,比来时还要急促,一路上每人三骑,风尘仆仆的赶路,每日都是赶路到半夜才寻找歇息之地,清晨天不亮便再次上路。 如此匆忙,只因一个原因……正旦大朝会! ******** 公子許说 话说,好久没求票了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回家 房俊志得意满的踏上返京的路途,齐王李佑却是在齐州的齐王府内摔了茶杯、踹了案几、差点一把火把王府都给烧了! 听闻吴家被房俊连同程家那个身在折冲府担任都尉的子弟将吴家一锅端了,李佑很是气恼。 分明是不给本王面子嘛,那吴家可是本王罩着的! 不久传来消息,吴家居然是刘黑闼的余孽? 李佑先是不可置信,继而心头一喜。 这可是大功一件啊!虽然出手的是房俊跟程处玄,但在奏折里加上那么一句“齐王料敌机先、指挥若定”啥的,自然不是难事,这泼天的功劳咱也能分润一点。 可是随即才知道,房俊这厮居然自己携带着跟程处玄拟好的奏折,亲自上路了! 这特么不是要把本王撇开的节奏么? 李佑气得咬牙,他就明白了,这是房俊在报复,报复他当面答应了房俊的协议,背后却没有阻挡吴家挑衅。 天可怜见,咱也只是想给房俊这个楞怂一点教训,等到房俊哭着跟自己求情的时候,再打发掉吴家就好了啊…… 谁特么知道这货胆大包天,直接把吴家给连窝端了? 一想到这天大的功劳自己一星半点也沾不着不说,搞不好还得被父皇斥责一顿——刘黑闼的余孽在你的地盘潜伏着,特么你李佑敢说自己没责任? 李佑简直要气疯了! 可是随即他就气不起来了,因为他猛然想起,吴家还有一位侄女,在自己的后宅呢…… “把刘黑闼余孽的侄女纳入房中,李佑你是要干嘛?” 只要想想父皇极有可能这么问自己一句,李佑腿都软了…… ******** 房俊赶回骊山农庄之时,已是除夕之夜。 这一路纵马奔驰披星戴月,整个人差点累成狗…… 下马的时候双腿一软,一个腚蹲儿就坐在地上,唬得农庄上下惊慌一团,七手八脚的将房俊抬进庄子。 其余几个仆役也没好到那里去,甚至有一个一路咬着牙关苦苦支撑,现在到了地头心气儿一泄,从马背上一头栽倒地上,摔了个头破血流,人也精神了…… 一大杯浓浓的热茶入腹,房俊才算是缓过点劲儿,由武媚娘和俏儿搀扶着,进了卧房,脱去衣物,泡进盛满热水的浴桶。 “呼——” 滚热的温泉水浸泡着僵硬的肌肤,那热气好似丝丝缕缕的从毛孔渗透进去,浑身肌肉像是被煨贴了一遍,舒服极了,房俊忍不住长长的呻吟一声。 武媚娘把俏儿指使出去,自己只着了一件小衣,站在浴桶外边打散房俊早已擀毡一样的头发,然后用肥皂蹭出些泡沫,轻轻的搓洗起来。 “郎君也真是的,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长安距离齐州千里之遥,便是寻常快报探马也要十几日才能抵达,您这却是何苦……” 武媚娘声音柔柔的,轻声埋怨着。 自从两人有了肌肤之亲,虽然最终并未真个水乳交融,但感情迅速升温。房俊离开的这些日子,武媚娘经常午夜梦回、蓦然惊醒,心里担忧得不行。而且那几天每日晚间相拥而眠,被房俊上下其手,却已然有些习惯…… 武媚娘轻声说着,并没有得到房俊的回答,探头一看,房俊却是已经躺在浴桶里睡着了。 武媚娘看着房俊微微蹙起的眉头,心底满是怜惜。 熟睡的男人,别有一番与平素不同的感觉。 平时的房俊,看似大大咧咧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任何难题也都能轻松解决,实则总是忧心忡忡,仿佛有一块大石压在心头,就快有祸事降临一般,总是不得缓解。 他在忧愁些什么呢? 武媚娘伸出纤纤玉手,羊脂白玉一般的春葱玉指轻轻的抚摸着男人脸上刚毅的轮廓、清晰深刻的五官,心底暖暖的。 女人往往对一个男人因为好奇而产生好感,因为崇拜而逐渐沦陷。 这个在外人眼中的楞怂、棒槌、二傻子,实际上是个沉稳、睿智、有教养的好男人,起码武媚娘是这么觉得。 他会为了自己的姐姐,而大闹亲王府,看似粗鲁冲动,可满长安的人谁个不伸出大拇指赞一声重亲情有担当? 他看似随和不拘小节,可个人习惯却是比大多数贵族更自律,他会将自己的个人物品处理得规规矩矩,即便没有丫鬟服侍也要每天洗头洗澡,生水从来不喝,为了不堪忍受世人推崇的煮茶,宁愿自创一种新颖的饮茶之法。 这是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优雅,绝对不是一个贵族的身份就可以达到的高度。 而且,他懂炼铁,能琢磨出玻璃之法,会酿造一种极为高贵香醇的白酒,还能炼制香皂…… 这么一个天才般的人物,外间居然流传的全是他低劣的名声…… 会为房俊感到不平吗? 武媚娘抿着嘴唇笑着,她才不是那些愚蠢的女人,她懂得宝贝要深藏、财不可露白的道理,好东西就要紧紧的捂在手里,自己享用才是。 若是大家都知道了妙处,岂不是太多人来争抢? 武媚娘有些庆幸,高阳公主也是被世间传闻所骗,亦或者娇生惯养的她并没有意识到,一个有内涵的男人比那些徒有其表的俊美男儿更加可爱,也更加可以依靠。 这,注定是个不平凡的男人,他的才华终将会像埋在泥土里的珍珠重见天日一般绽放出璀璨的光华,绚烂夺目。 武媚娘轻轻起身,退出屋外,喊来庄上的管事。 “老全叔,柳老实的曲辕犁准备得如何?” 房全看着眼前这位钟灵毓秀的女孩子,轻声回道:“娘子已经过问此事多次,老朽怎敢怠慢?早已准备妥当,请娘子放心,绝不会误了二郎的大事。” 武媚娘轻轻收拢鬓角的散发,略带歉意的笑笑:“老全叔别怪我多事,虽不知郎君心里怎么想,但是妾身知道,这次的大朝会对于郎君非常重要,还请老全叔莫要怪罪妾身多嘴。” 如花的玉容在夜色下显得清丽脱俗,淡淡的笑容使得漫天星辰都失去颜色。 房全的心里却满满的全是压力。 “娘子放心,老朽晓得了,待会儿再去柳家一趟,嘱咐他定要万无一失才行。” 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仿佛天生就带着一种耀眼的光环,明明弱质纤纤,却宛如九天艳阳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而且为人处事极是妥当,二郎离开的这些日子,庄子里无论暖棚的修建、玻璃的烧制、甚至白酒的酿造,无一不是处理得妥妥当当,事事在心,从无缺漏。 这是个贤内助啊! 房全心里感叹,二郎有福气…… 公子許说 哔了狗了,居然成了被告,真特么见鬼了……啊啊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卖炭翁(上) 寅时三刻。 东方的启明星尚未升起,房家农庄里已是灯火通明。 房俊穿了一件宝蓝色暗祥云纹的锦袍,端坐在正堂里,随意吃了几口糕点,呷了几口热茶,闭目养神。 昨晚回到农庄已是半夜,长安城门早已关闭,不可能再弄一出当初让程处弼打开城门的戏码,只得在庄子里住下。 重生大唐的第一个春节,自己是在浴桶里度过的…… 只睡了两个时辰,便不得不爬起来,入城参加大朝会,眼里的血丝尚未散尽。 房全走进来,说道:“二郎,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房俊点点头,揉了揉酸胀发涩的眼睛,叹口气站起身,说道:“宜早不宜迟,这就出发吧。” 房全应了一声:“诺!”退出门去,通知诸人准备出发。 “真是特么劳碌命啊……” 房俊哀叹一声,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伸展一下酸痛的四肢,不情不愿的走出温暖的正堂。 才一出房门,一股彻骨的寒风刮过来,激灵灵打个冷颤。 房俊快跑两步,一个箭步窜上早已停在门口的马车,大呼到:“赶紧启程!” 几名仆役赶紧骑上马,木匠柳老实则上了后边的一辆马车,车上装着已经组装完成的曲辕犁,这玩意必须他亲自看着,否则若是有个闪失,那可就悲催了…… 两辆马车,几匹骏马,离了庄子,沿着平整的山道一路下山。 路过新丰城外的难民区,房俊掀开车帘看了看,杂乱不堪的棚户在寒风中摇曳,没有一点人声,冰冷寂静仿佛被世界遗弃的角落。 轻叹一声,房俊心里五味杂陈。 依着他的想法,是要大肆胡闹败坏名声,以达到让李二陛下收回指婚的目的。 收编这些灾民,事实上已经跟房俊的计划相悖。 可是眼前这些难民,他又如何能像个冷血人一样冷漠视之、不闻不问? 或许唐朝的官员能做得到,但是房俊不行。 既然已经偏离了自己的计划,那就干脆干大一点,用一种无与伦比的功绩,去跟李二陛下讨价还价吧。 马车沿着新丰城外的官道一路向东,晃晃悠悠的房俊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心里还想着这破马车实在太草蛋,也不知道自己的四轮马车几时能够研制完成正式下线生产…… 恍恍惚惚间,一阵吵杂的人声将房俊惊醒。 “到了?” 房俊迷瞪着眼睛,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瞅了瞅。 高大恢弘的城墙像是蛰伏在大地之上的巨龙一般,雄壮的城楼矗立在城墙之上,气势雄阔。 春明门已是大开,城门前已经聚集了大量的车架马匹,以及仆役奴婢,看上去俱是等待进城参加大朝会的官员。 贞观时期,每年的大朝会规模极大,除了朝廷外派全国各地的御史言官需要回朝述职之外,各个番邦异域、藩属国都会上表庆贺,进献贡品,各地州府的主要官员也会到长安参加大朝会,所以人数极为众多,皇帝一波一波的接见,也要一直到初五才会接见完。 如此众多的人数,自然为长安的客流量接待带来极大的压力。众所周知,长安的格局是坊市隔开,城内旅店极为有限,不可能容纳如此众多的官员。 如此一来,长安周边的县城便成为外地官员入京参加大朝会的首选下榻之地。 等待入京朝圣的官员、进贡的番邦蛮子、早起入城的商贩,都聚集在春明门外等候入城,一时间熙熙攘攘颇为混乱。 房俊皱了皱眉,这么多人尚不知要排到什么时候,搞不好误了大朝会的时辰可就麻烦了。 如他一样担忧的人不在少数,人群中便有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站在马车上喊道:“入城之人太多,还请守城门的兄弟行个方便,看看是否能让吾等官员先行入城?眼看着卯时将至,若是误了大朝会的时辰,吾等实在吃罪不起!” 便有人一起声援,愈发鼓噪。 守城门的兵卒抹了抹脑门儿的热汗,这大冷的天儿,硬是忙出了一身透汗。他也知道应该让官员先行入城,可现在等候入城的人数实在太多,若是将商贩百姓挡在门外,万一有人生事鼓噪,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耽搁了官员们参加大朝会,同样他也担待不起。 怎么办? 很简单,矛盾转移啊…… 几个兵卒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半晌,这才由一个眉眼灵动的兵卒径直登上城楼,请示职守的都尉。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智慧,反正不管如何,责任都算是转嫁出去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板子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小兵身上。 都尉也是无奈,谁叫他是上官呢? 愁眉苦脸半天,抬头看看天色已经渐亮,两权相害取其轻,还是耽搁了官员参加大朝会的责任更大一些。 “将商贩和百姓都驱逐到一侧,让官员先行入城,但是要注意态度,同时详细向百姓和商贩解释,一定不能引起鼓噪纠纷,否则老子唯你等是问!” 都尉大人一脸严肃。 兵卒心里大骂,这锅岂不是又给甩回来了?你特么还能不能有点担待? 果然能当官的都不是白给的,想要坑他一回也不容易啊…… 可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啥也不敢多说,臊眉耷眼的应了一声,转身走下城楼。 此时的大唐吏治清明、国泰民安,相对应的国民素质也很高。无论百姓还是商贩,都很能体谅各地官员着急入城的心态,所以当守城兵卒一边将他们拦到城门的一侧,让官员先行,一边详细解释原因,大家都默默的认可。 当然其中也有不服之人。 几个穿着绛红箭服的汉子被守城兵卒拦着,顿时不忿起来,一脸傲气的跟兵卒推推搡搡,口里大声呼喝:“某乃是魏王殿下府上管事,出城采买物资,尔等竟敢阻拦?还要不要脑袋了!” 起先这些兵卒还颇为硬气,但当闻听魏王之名,顿时就矮了三分,没办法,谁不知魏王殿下深受陛下宠爱,甚至坊间有传言这位能代替太子殿下立为储君,谁敢招惹? 可就算是魏王府的管事,也不过是个高级仆役,根本不是官员啊,都尉大人的命令是只许官员进城,谁敢抗命? 几个兵卒干巴巴的互视一眼,都是愁眉苦脸,拦也不是,放也不是,很是为难。 几个魏王府的管事见此,愈发嚣张起来,吵吵嚷嚷非要进城。 眼见刚刚通畅的城门再次拥堵,兵卒无法,只得任由其进城,不敢得罪。 好在旁边的百姓闻听乃是魏王府中人,也都存着敬而远之的心思,即便心里有所不满,可也不敢言语。 几个魏王府管事趾高气扬,挺胸凸肚就往城门里边走,身后跟着一串拉满各种物资的马车,浩浩荡荡。 “唉,停停停!说你呢,你这老东西,眼色倒是溜得很,想要浑水摸鱼跟着进城?你当我这双眼见是瞎的吗?” 公子許说 求票~~~~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卖炭翁(中) 兵卒将车队最后的一辆牛车拦下,瞪着赶车的老者一顿训斥。 这辆车明显不是魏王府的马车,魏王府都在车辕上有独特的印记,很好辨认。 赶车的老者年岁不小,一头花白的头发,单薄的衣衫被寒风吹得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正瑟瑟发抖。 老者闻言,赶紧勒住缰绳,陪笑道:“好叫几位将军知晓,小老儿并不是想要混入城,实是这车炭已被魏王府的管事买下,要求小老儿必须送去魏王府,您看这……” “不行!” 几个兵卒正要放行,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喝吒,扭头去看,却是都尉大人自城楼上走下来。 魏王府的管事顿时不满道:“此乃王府购买的竹炭,将军为何阻拦?” 那都尉倒是颇为正气:“让你等先行,已是不公,不过碍着魏王殿下的情面,大家且能忍让。可这牛车并非王府所有,某若是让其入城,如何对那些百姓商贾交代?” 此言一出,人群里顿时传来叫好声。 任何时候,正直的官员都是大家喜闻乐见的。 魏王府的管事大怒,仗着魏王的名声,在这关中地界向来都是横行无忌,何曾遇过如此刁难?正想要驳斥几句,忽然被身后的人拉住。管事愕然回头,身后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眼下许多外地官员在此,若是夹杂不清,怕是有损殿下威名。” 管事一想有道理,只不过心气难平,恶狠狠的瞪了那都尉一眼,转身从一辆车上拽出一红一黄两卷绡绸,往老者牛车的车辕上一扔,说道:“此乃炭资,汝待午后自行去王府交付竹炭,若是敢收了炭资却不去交付,哼哼,老子扒你的皮!” 说完,挥手呵斥车队继续入城。 那老者愣住,看了看车辕上单薄的两卷绡绸,急忙拉住管事的衣袖:“贵人慢走……这个……小老儿这一车炭足有三百斤,您这些绡绸怕是不够……” 管事先是被守城兵卒几次三番的阻拦,依然觉得丢了面子,心里窝火,现在这老者又是喋喋不休,顿时恼怒,回身就是一个大嘴巴,正抽在老者脸上。 “啪” 老者猝不及防,被一个巴掌抽得一个趔趄,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管事,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那管事怒道:“老不死的,给脸不要脸是不?王府买你的炭,那是你祖上积德,老子给你两匹绸缎,还嫌不够?” 老者捂着出血的嘴角,委委屈屈的瞅了一眼车辕上两匹绡绸,心道这是绸缎么?再说,也就是个几尺罢了,何来两匹? 民不与官斗,这个道理老者明白,活到这么大岁数,啥没见过?即便这位管事并不是官,但是作为魏王府的管事,那可是比一般的官都威风。 可是想想家里已然瘫痪的老妪,想想空空的米缸,不得不苦苦哀求道:“还请贵人多赏赐一点……” 管事却是满脸不耐:“你这老东西,莫要得寸进尺!老子把话撂这儿,炭资某已经付了,若是敢卖给别人,老子打折你的腿!” 老者呆呆的看着那两卷绡绸,欲哭无泪。 绡绸可不是丝绸,它要薄得多,也粗糙得多,价值更是天地之别。 辛辛苦苦一个多月才烧出这一车炭,结果就换回这么点儿东西?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那可是魏王府啊,是陛下最最宠爱的亲王殿下!自己敢跑么?恐怕跑到哪里都会被捉回来吧,到那时候,结局更是不堪设想…… 老者苍白的脸容满是愁苦,一言不发,默默的蹲在地上。 拉炭的牛车挡住的进城的道路,后面的官员不耐,渐渐围拢过来。起先还有人想要出言呵斥,但是听闻那霸道的管事居然是魏王府的人,都识趣的闭嘴不言。 但心里自然想法各异。 房俊的马车距离不远,全程将魏王府管事的霸道做法看在眼里。 他不是愤青,或者说实际上早已经过了愤青的年纪,见惯了社会的阴暗,也就不会有那种冲冠一怒的冲动。 阶级、压迫、剥削…… 这是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消除的丑陋元素,甚至可以说,它们是人类社会的原罪,是埋藏在人类心底最肮脏的种子。 但他还是不爽。 不愤青,不代表就会同流合污,不代表就会任由无耻的压迫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对于整个社会,他无能为力,但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如果有能力,他会站出来。 更何况对面的还是魏王李泰? 能给李泰添点堵,他很乐意。 怎么办呢? 出去摆摆威风,将魏王府的这几个管事狠狠的揍一顿? 效果很差,李泰那个胖子不会有半点心疼。 那么,就狠一点吧,让李泰那个家伙从此之后只要想起咱房俊,就恨得咬牙,反正那家伙也当不了皇帝,怕啥…… 房俊掀开车帘,跳了下来,背负着双手,慢步踱到魏王府管事和卖炭老翁的中间。 等候进城的官员们纷纷一愣,绝大多数都是不认得房俊的,心说还真有人敢管魏王府的闲事? 可魏王府的管事怎么会不认识这个名动京师的棒槌?自知自己做得确实很过分,在面对房俊的时候,难免心虚,这位可是敢跟自家王爷刚正面,要说揍自己一顿,那是毫无压力…… 几个管事面面相觑,心惊胆跳的齐齐后退一步,为首一人色厉内荏道:“房……二郎,此时与你无关,那个……” 吞了口吐沫,狠话还是不敢说出口。 孰料房俊看都不看他们,径自看着那辆拉满竹炭的牛车,轻叹一声。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所有人都愣住。 魏王府的管事一脸错愕,特么你个二傻子、楞怂货,大字都知道识得几个,这是要作诗? 围观的官员则是一脸嫌弃,这什么文化水平啊,平仄押韵根本不对头啊…… 便是房府的仆役,也都各个捂脸,很想说一声:二郎啊,咱一贯是以武力碾压的,您直接大嘴巴扇过去就行了,干嘛还要玩斯文呢,不是长项啊…… 房俊却好似对周遭的反应视若不见,继续一脸唏嘘的曼声吟道: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未进城,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魏王府上绯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管事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嘶……嘶……” 起先大家还想要看房俊的笑话,直到整首诗听完,那些官员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么特么也太狠了吧? 简直是要把魏王殿下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啊! 公子許说 头好痛,医生是说缺票严重引起的……咋办捏?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卖炭翁(下) 唐初的时候,科举尚未形成定制,官员的出仕大多数还是依靠推荐、征辟,世家大族掌握着大量的重要职位。 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这种官员的选拔体制选上来的官员都是不学无术、尸位素餐的二世祖,相比于普通百姓,无论学识还是素质上,这些世家豪族的后代都更为优秀。 在这个信息、交通、以及印刷技术极其落后的时代,教育资源是严重失衡的。世家大族依靠着人脉、财富、学识,堆积起庞大的教育体系,对下一代进行精英教育。而寻常百姓人家生计尚且艰难,即无余财、也无精力去学习知识。 此消彼长之下,世家豪族自是一代比一代优秀。 在场的外地官员,都算得上是饱学之士,即便再不学无术,自幼生长在学识的氛围之下,也不是山野村夫可以相比。 作诗或许作不出来,但是鉴赏能力绝对是有的。 房俊这首诗一出,才思敏捷者自是瞬间便领会此诗的精髓,以及房俊背后的意图,思维迟钝一点的,稍一思索,也是领会。 如何让一个人的名字流传千古? 最直接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干一件轰轰烈烈天下侧目的大事,不需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起码也得震动一时;另一个,便是将这个人的名字写入书籍,与文章不朽…… 显然,房俊作的就是后者。 这个时代,还不是唐诗绚烂名作迭出的时代,经历了隋末的动荡,社会刚刚稳定,文学同财富一样,尚需缓缓的累积。 是以,房俊的这首《卖炭翁》让众人心头一震! 文字固然浅显直白,没有华丽的词汇堆砌出绚烂的效果,但平淡中却蕴含着灵动的韵律,而且言之有物、骨肉丰满! 开篇四句,写卖炭翁的炭来之不易。 “伐薪、烧炭”,概括了复杂的工序和漫长的劳动过程,而“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生动的刻画出卖炭老翁的肖像,写出了劳动的艰辛,简直绝了! “南山中”点出劳动场所,“南山”是哪里?自是“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的终南山,那里豺狼出没,荒无人烟。在这样的环境里披星戴月,凌霜冒雪,一斧一斧地“伐薪”,一窑一窑地“烧炭”,好容易烧出“千余斤”,每一斤都渗透着心血,也凝聚着希望。 这是铺垫。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这一问一答,不仅化板为活,使文势跌宕,摇曳生姿。 依然铺垫。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堪称神来之笔,这简直是是脍炙人口的名句啊…… “身上衣正单”,自然希望天暖。然而这位卖炭老翁是把解决衣食问题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卖炭得钱”上的,所以他“心忧炭贱愿天寒”,在冻得发抖的时候,却一心盼望天气更冷。卖炭翁的艰难处境和复杂的内心活动,只用十多个字就如此真切地表现了出来,又用“可怜”两字倾注了无限同情,催人泪下。 继续铺垫! “夜来城外一尺雪”,这场大雪总算盼到了,也就不再“心忧炭贱”了!“天子脚下”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为了取暖,不会在微不足道的炭价上斤斤计较。 当卖炭老翁“晓驾炭车辗冰辙”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不是埋怨冰雪的道路多么难走,而是盘算着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天气,那“一车炭”能卖多少钱,换来多少衣和食。 卖炭老翁好不容易烧出一车炭、盼到一场雪,一路上满怀希望地盘算着卖炭得钱换衣食,结果却遇上了“手把文书口称敕”的魏王府管事。在魏王府管事面前,还有那“叱牛”声,卖炭老翁在从“伐薪”、“烧炭”、“愿天寒”、“驾炭车”、“辗冰辙”,直到“泥中歇”的漫长过程中所盘算的一切、所希望的一切,全都化为泡影。 从“南山中”到长安城,路那么遥远,又那么难行,当卖炭老翁“市南门外泥中歇”的时候,已经是“牛困人饥”;如今又“回车叱牛牵向北”,把炭送进魏王府,当然牛更困、人更饥了。 当卖炭翁饿着肚子,走回终南山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呢,他往后的日子又怎样过法呢? 一车炭,千余斤……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层层铺垫之下,终至高|潮! 词句平白的一首诗,将一个卖炭老翁濒临绝境的所有希望一朝落空的悲惨形象淋漓尽致的刻画出来。 围观的官员俱是满面惊讶,无需怀疑,这首诗必然会被在场的官员们随后传至四方,也必然会流传下去…… 这少年是何人,居然跟魏王殿下如此作对?则简直是要把魏王殿下的名声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啊! 官员们都懂了这首诗的意图,但是不代表魏王府的几个管事也懂。这些腌臜奴婢,也就是通晓一些简单的算术,充其量识得几个大字,却是没有意识到这首诗即将带来的严重后果。 “那个……二郎啊,您这又点过了吧?明明给了两匹绡绸啊,您怎么能说是‘半匹红绡一丈绫’呢,数目不对不说,这绫也没有绡绸值钱啊……再说,这么一辆破马车,顶了天也就三五百斤炭,一千斤他也拉不动啊……” 魏王府的管事很是幽怨,小声争辩了一句,言辞很是温柔。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善茬,敢跟自家王爷“刚正面”的存在,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可别挨顿揍,大过年的,犯不上…… 旁边的官员们一齐无语,你特么是个傻子么?这可不是什么绡绸什么绫罗、什么一千斤还是五百斤的事儿好么? 这是要妥妥的将你家王爷的名声摁烂泥里使劲儿踩的节奏啊! 房俊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那管事,把那管事吓得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这才招手让身后的仆役拿出一小块银子,交给卖炭老翁。 和颜悦色的说道:“天寒地冻,烧炭不易。老人家这车炭既然卖于魏王府,也不管这两尺绡绸价值几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是?认倒霉吧……某看你可怜,也别在这儿等着进城了,便买下你这辆马车,赠与魏王府,让他们自行赶车进城,老人家这便回家去吧……” 卖炭老翁正自黯然神伤、愁苦不已,辛辛苦苦一个月才烧了这么一车竹炭,换来这两卷绡绸也值不了几个大钱,这日子可怎么办? 迷迷糊糊的将银子接在手里,顿时大喜过望! 这下子,终于可以给家里的老妪请郎中抓药,还能买一只鸡给她补一补,甚至还可以请几个瓦匠修葺一下自家四处漏风的破房子,剩下的钱,依旧足够再买一辆牛车…… 可他不识得房俊,生怕王府的管事不依,战战兢兢的看向那管事。 管事一瞪眼,斥道:“即是房二郎赏你,接着便是,还不快滚?” 老翁大喜,拿着银子,顺手又夹着那两卷绡绸,颤颤巍巍的走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朝会(上) 管事回身冲房俊拱拱手,谄媚的笑道:“还是二郎仗义!此事小的必会回禀吾家王爷。” 在他想来,房俊这是有意和自家王爷修好,否则干嘛出手买下牛车还赠与咱王府?至于作得那首酸诗,听着就一点都不高大上,不过倒也挺对应房俊身份的,还能指着这位棒槌二百五作出什么好诗来? 围观的官员没人插嘴,大家都对于魏王府的豪横霸道有些看法。此时看着这位管事,都是一脸诡异神情。 回禀你家王爷? 呵呵,魏王不扒你的皮都算是仁慈…… 再看向房俊的眼神,也有些不同。 这小子太损了,估计是生怕魏王府反应过来时候弥补,所以将这次强买竹炭之事坐实了,让魏王府想补救都不行。 房俊笑得很阳光,没有一点刚刚使过坏水的样子,要多纯洁有多纯洁:“时辰不早,管事赶着牛车赶紧进城吧,若是耽搁了魏王殿下烧炭取暖,怕是不美啊……” 管事很开心,自觉便是嚣张跋扈的房俊也对自家王爷低头了,挺直了腰板,哈哈一笑:“即是如此,那小的就先行一步。” 言罢,带着王府的仆役,将那辆拉满竹炭的牛车驱赶着入城。 守城门的兵卒还要阻拦,却被那值守的都尉呵斥。 “这辆车虽不是魏王府所有,但刚刚房二郎已将其买下,吾等都已看见,想必入城的诸位官员也都清楚,不会有人闹事鼓噪,且放行吧!” 兵卒一想也是,便不理会魏王府的车队,跑去城门下指挥交通。 那都尉摸了摸下巴,看了看跳上马车的房俊,心里好笑,这个房二也太坏了…… 房俊阴谋得逞,暗自得意,却也有些纠结。 自己怎么一步步的都把自己给弄错乱了? 虽然宗旨都是为了解除跟高阳公主的婚约,但先是自污败坏名声,接着又搞出一些发明弄出老大声响,再在齐州无意间剿灭刘黑闼的余孽立下大功,这已经与原本的路线天差地别。 好吧,咱也可以凭借功劳与李二陛下讨价还价。 可现在又狠狠的黑了魏王李泰一把,依着李二陛下那护犊子的性格,还不得恼羞成怒?要知道,这个时期的李二陛下很有可能是倾向于将太子之位传给李泰的! 自己如此败坏李泰的名声,可以想见李二陛下的愤怒。 恐怕立再大的功劳也没毛用啊…… 还怎么讨价还价? 不往死里揍一顿都是好的…… ******** 贞观十三年的正旦,虽然天色才刚刚泛白,长安城里已是万家灯火,喜庆佳节。 自从李二陛下登上皇位、改元贞观一来,天下风调雨顺、吏治清明,强大的大唐府兵东征西讨,平定天下、扬威域外,国泰民安、物阜民丰。 盛世之兆,已悄然来临。 老百姓是最实际的,他们不会去管你是怎么得来的皇位,偷也好、抢也罢,哪怕杀兄弑弟、逼父退位,都没关系,老百姓不需要一个道德完美的圣人,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大家吃饱饭的皇帝! 杨广让我们没饭吃,那就造他的反!你有多大的丰功伟绩,跟咱们没关系! 李二让我们吃饱饭,我们就跟着李二干,你喜欢干啥都没关系! 老百姓就是这样,质朴而现实。 太极宫前的御道、广场早已人满为患,三省六部各司官员全体出动,将各自职权范围内负责的外地官员亦或者番邦大使聚拢起来,等待进入太极殿觐见皇帝。 如此多的官员,自然不可能一次性的全部被皇帝接见,所以整个大朝会是有固定流程的。 若是按照房俊这个现代人的认知,最重要的自然应该是各个番邦异域的“国际友人”,家事再大,也大不过这些友人嘛,国际形象是很重要滴…… 然而,大错特错! 第一波觐见皇帝的,是各地的封疆大吏各州刺史,其后是各州府的地方官,最后才是“国际友人”。 按照流程排下来,“国际友人”进殿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从早晨过来等候皇帝接见,这期间都要站在太极宫外的广场上,没米没水,饿得前腔贴后背…… 至于会不会引起“友邦惊诧”、“国际舆论”? 呵呵,大唐从皇帝到群臣再到寻常百姓,从来不担心这个。 大唐人明白,尊重也好、交情也罢,不是用嘴说出来的,更不是所谓的“礼仪之邦”感化出来的,而是大唐府兵手中的陌刀杀出来的,用胸膛里的鲜血换回来的! 咱就是这么安排,不爱来你就回去,没人请你来! 不服那就干,干到你服为止! 煌煌大唐,光耀千邦,就是这么霸气! 当房俊的马车来到礼部门外,看到一溜儿黄发碧眼的歪果仁恭恭敬敬的排队,等候礼部官员安排觐见的顺序,心底很是有一股豪气冲天而起! 这才是一个有脊梁的国家! 对于房俊此次献曲辕犁一事,已经跟老爹房玄龄交流过,房玄龄也认可了他在大朝会上献礼的做法。毕竟吉时佳期能够锦上添花,更能让这份功绩最大化。 房玄龄事先已经同礼部打过招呼,礼部官员虽然不知其中详细,但是房玄龄的话谁敢怠慢? 房俊的奏折送入礼部,当即便有一位员外郎迎出来,房俊下了马车,跟那官员寒暄几句,那官员便亲自安排房俊的觐见顺序。 如此堂而皇之的插队,还是引来一些人的不满。 “大唐如此慢待吾等友邦大使,简直有辱斯文,岂是待客之道?”一人卷着舌头,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愤怒的说道。 房俊看过去,却见这人穿着一件三角形大翻领长袍,领缘缀有圆形饰物或纽扣,衣领开口处露出些许里面衣服的前襟。袍身修长,皆束腰带,袖长过手,袖口镶以花色锦缎,看上去颇为华贵。 这人鹰鼻如钩,眼窝深陷,发黄的络腮胡卷曲浓密,一双眼眸带着一种浅蓝色。 很浓郁的少数民族风情,但房俊不知道他是哪国人。 不过不重要,他只需知道他自己是大唐人就行了。 房俊斜眼睨着这黄胡子,语气很贱:“就这么待你了,你要咋滴?咬我啊?” 如此语气,配上一副混不吝的表情,差点把那黄胡子气炸了肺。 礼部那位官员也是哭笑不得,这位楞怂的脾气,还真是没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朝会(中) 唐朝的歪果仁地位绝对不高。 因为唐朝的强大,不仅统治者以以博大的胸怀看待外国,唐朝的百姓也充满着民族自信心,不像清朝那般锁着国门不让外国人进入,唐朝的长安等城市里住着大量的外国人。 唐太宗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 外国的风俗人情与中国不同,“不必猜忌”,如与他们搞好关系,则“四夷可使如一家”。 事实确实如此吗? 非也。 唐朝政府曾颁布诏令,规定“回纥诸胡在京师者,各服其服,不得效华人”,严禁胡人诱娶汉人妇女为妻妾,或者以任何方式冒充汉人。 什么意思? 妥妥的种族歧视啊! 唐朝的外来人中,大多是通过官方途径进入唐朝的,这主要包括使臣、质子、贡人等。他们有的是王室成员甚至是国王本人,有些是身居高位的外交使臣,还有的是打着使节旗号的商人,更多的是作为物品贡献给唐朝的各色伎艺人或奴婢等等。 除了身份极其特殊的个别例子之外,大多数歪果仁并不被唐朝所重视,即便是一国使节也不例外。 国大民骄! 房俊才不怕这个黄胡子敢炸毛,这里是大唐,可不是他以前那个崇洋媚外的时代!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能咋滴? 所以房俊这句话出口,除了黄胡子感觉气愤、目露凶光之外,其余之人只是当一件乐事围观。 黄胡子还欲再说,却被他身边一个中年番人拦住。 中年番人向房俊躬身施礼,一口流利的汉话:“下属不知轻重,冒犯了贵人,还望恕罪。在下吐蕃使者噶尔东赞,未知贵人名讳?等下大朝会完毕,定会奉上赔礼,以示歉意。” 这人一身葛布长袍,面容黑中透红,相貌清癯消瘦,一双炯炯有神。 头发从额头中间分作两半,在耳下用发绳系住 右侧的辫梢盘至左边的辫子,并用带绿色宝石饰物的发绳固定;左侧的这股辫子向右,并与右发辫同一固定位置用宝石发绳固定,留出辫梢部分向右簇出。 噶尔东赞? 房俊楞了一下,随即“嘶”的抽了口气,这特么不就是未来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么? 牛人啊! 据说此人曾因机智善变,极为李二陛下赏识。李二陛下甚至封其为右卫大将军,并欲将琅琊长公主的外孙女段氏嫁给噶尔·东赞,诱使他为大唐效力。不过这家伙以“臣本国有妇,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娶”为由,坚决不吃美人计,令李二陛下的谋划落空。 当然,这人最出名的就是出使大唐,为松赞干布迎娶了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入藏是哪一年来着? 房俊记不住,但是既然禄东赞来了,那么估计也就是这几年。 但是好像第一次求亲是被李二陛下拒绝了,两国在松州干了一仗,结果吐蕃败了,李二陛下反而同意将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对于李二陛下这般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脑回路,房俊表示理解不能。 用女人怀柔?这不太像是李二陛下的画风,估计也是记录史书的史官用“粉饰手法”掩埋了真正的历史。 对于这家伙,房俊绝对没好感,天生就是对立面啊! 当下便笑眯眯的说道:“在下房俊,家父房玄龄,却不知先生打算给什么赔礼?” 礼部官员差点绝倒,人家不过是个客气话,就算真有这个心,也不过是表示一下态度,哪里还能追问人家给什么赔礼?这得多厚的脸皮啊…… 禄东赞也被噎了一下,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眼前这位体格矫健、面色微黑的少年,没办法不重视,这人跟他所遇见的满口儒家礼仪的唐人有些不一样。 另外他也有些吃惊,房玄龄的儿子? 对于早有谋划,已经对大唐高级官员很有一番研究的禄东赞来说,立即就反应过来这位也是未来的帝婿! 既然如此,刚刚自己说的那句“送赔礼”的客气话可就不能是搪塞了,必须得实打实的才行。 结交唐朝贵人,是他此次前来长安最重要的一个目的。 当下禄东赞大笑道:“小使即便来自苦寒之地,也久闻房府二郎的威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小使虽然家境贫寒,吐蕃也比不得大唐物华天宝,但这赔礼乃是表示歉意,必然不会令二郎失望便是!” 房俊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拍了拍禄东赞的肩膀,眉飞色舞道:“某最好交朋友了,先生即是如此豪绰,这个朋友算是交定了!没说的,待会儿朝会之后,去某农庄上喝酒,以后在这长安城,但凡有那不长眼的欺到先生头上,就报某我名字,绝对好使!” 禄东赞呵呵大笑,状极开心,二人勾肩搭背,相谈甚欢,一副相见恨晚之意。 礼部官员不禁暗暗吐槽:以前咋没听说这房二郎除了是个棒槌之外,还这么能忽悠?不过也对禄东赞有些艳羡,得了房俊这句话,在长安城了真就能横着走。在长安城里报上房俊的名字,那是真好使,谁瞎了眼闲着没事儿愿意惹这位楞怂的主儿?便是亲王都躲着他走…… 两人正虚情假意的聊得热火朝天,礼部大门口突然一阵吵杂。 那礼部官员一拉房俊的衣袖,急切道:“二郎,莫要耽搁,陛下马上就要接见各地州府的地方官员,房相为您安排就是在这一波的末尾,速速去太极宫外等候。” 房俊闻言,跟禄东赞说了一声告辞,跟柳老实一同从马车上把装着曲辕犁配件的大箱子抬下来,径直向太极宫走去。 沿途之人见到房俊抬这个大箱子,都有些不明所以。 白白胖胖、一脸人畜无害笑容的长孙无忌不知何时也出了太极宫,正巧遇到房俊,皱眉道:“二郎所抬何物?这可是大朝会,你既无功名官职在身,还是速速退去,莫要胡闹!” 房俊对这位“千古阴人”没啥好印象,不过长孙家老二长孙涣跟他交情不错,也就没给长孙无忌白眼,随口敷衍道:“是一件宝贝,想要献给陛下的。” 宝贝? 一听到这个词,长孙无忌自然就想到了那一件卖出天价的“能召唤彩虹的神器”来…… 当时此时轰动关中,自己回家之后还曾亲自询问那个不成器的二儿子,问他哪来的底气敢跟杜家的人叫板? 那混小子如何敢隐瞒自己,自是将房俊请他当“托”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全部交代。 惊讶于房俊操作手法的同时,长孙无忌也已经猜到那所谓的“神器”必是房俊装神弄鬼不知用什么手法骗人的物件儿。 这时候又来一件宝贝? 你当宝贝是大白菜啊,隔三岔五拿着锄头就能从土里刨出来? 想当然的,长孙无忌把房俊箱子里的宝物想象成另一件装神弄鬼的“神器”,估计是想要借此讨好陛下,求得赏赐,话说这小子现在还是个白丁啊…… 长孙无忌脑补了整个事件的真相,阴仄仄的笑起来。 能够给房玄龄添堵的机会,岂会轻易错过? 便笑呵呵的说道:“是礼部安排你觐见的顺序吧?那可有的等了,不如跟某一道进去,给你开个后门如何?” 房俊奇道:“这也能开后门?” 长孙无忌呵呵一笑,低声道:“大朝会又如何?陛下是某的妹夫,也将是你的岳丈,你爹更是陛下的肱骨,都是自家人,你此次又是呈献宝物,陛下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看着长孙无忌一脸温煦的微笑,房俊也嘿嘿一笑,特么的,我信了你才有鬼…… 公子許说 求收藏、求推荐,凌晨三点才到家,一宿没睡,泪奔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朝会(下) 太极殿周围有一圈大理石的平台,外侧装着美丽的柱墩和栏杆。大殿的墙壁檐角都装饰雕刻着镀金的龙,还有各种鸟兽以及士兵的图形和战争的图画。 前后出廊硬山式,殿顶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脊饰五彩琉璃龙纹及火焰珠。 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殿内“彻上明造”绘以彩饰。内陈宝座、屏风;两侧有熏炉、香亭、烛台一堂,殿前月台两角,东立日晷,西设嘉量。 整个风格所彰显的不是极度华丽的富贵堂皇,而是那一股朴实坚固的厚重。 房俊来到太极殿外的时候,殿外的广场上静静的肃立着很多人。 清一色的紫袍金鱼袋,俱是三品以上的官员。 这些人,就是大唐王朝各个州府的实际掌控者,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这个帝国的基石。 这么多高官显爵肃立无声,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让房俊没来由的一阵压抑。 他微微低头,目不斜视,紧跟着长孙无忌的身后。 至于身旁跟他抬着木箱子的柳老实,腿都快软了…… 长孙无忌挺胸阔步,背负双手,卖上通往太极殿的汉白玉石阶,两侧等候觐见的官员都在错身而过的时候,躬身施礼。长孙无忌并不回礼,只是含笑的点点头,毫不停顿。 房俊在后面看的羡慕不已。 这就是地位、这就是气场啊!可以说,现在的长孙无忌,就是大唐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他老爹房玄龄虽然位高爵显,权力也不小,但淡泊低调的生性使然,注定无法跟长孙无忌争一日之长短。 这些官员在向长孙无忌施礼的同时,自然注意到了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房俊。 这些官员都任职于各地州府,几乎没人使得这位房玄龄家的二公子,不少人误会或许是长孙无忌家的那位少爷。 只不过有些奇怪,这小子抬着个木头箱子进太极殿干嘛? 莫不是又是耍那些溜须拍马的招数,趁这个大喜的日子搞什么祥瑞那一出儿? 于是,大家的眼神自然有些鄙视。 房俊明显察觉到诡异的气氛,甚至还受到几位官员鄙视不屑的眼神,心里狐疑,这些老东西莫不是早晨起得太早,起床气还没消? 长孙无忌径直步入大殿。 房俊到了宽大的门口,却有些踌躇。 回头看了看台阶下肃立两排等候觐见的官员,再伸着脖子瞄了瞄空旷的大殿,明白到这大概是刚刚接待完了一波官员,处于中场休息的间歇。 礼部的那帮家伙果然会办事,要不然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轮得到他呢。 长孙无忌走了几步,发现房俊没跟进来,回头见这小子正在那东张西望犹豫不决,便笑道:“正好趁着陛下休息的功夫,有什么话就赶紧的说,还不快随老夫进来?” 心想这棒槌也不是完全无脑啊,还知道害怕坏了礼仪规矩,心里提防着呢,可是老夫若是要给你挖坑,会这么浅显让你察觉么? 房俊想了想,也觉得老阴人就算要害自己,也不会如此低级,便跟着长孙无忌进了大殿。 可是走了一步,却差点闪个跟头,手里的木头箱子不知道啥时候变得死沉死沉的。 回头一看,柳老实那一张憨厚木讷的老脸上已是一片惨白,双手死死的抱着箱子,豆大的汗珠子噼哩叭啦的往下掉,视线下移,这老木匠一双腿都快要抖成筛糠了…… 房俊吓了一跳:“咋了?” 脸色这么难看,不是生病了吧? 柳老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咽了咽吐沫,艰难的说道:“我……我腿软……” 房俊无语,这是吓得? 不由得气道:“没出息……” 柳老实真的快哭了,这可是太极殿啊,里头可是坐着皇帝,我这个一个乡野村夫,能不紧张么? 房俊这个无奈啊,只好低声说道:“那你先到外面等我。”可不敢让柳老实进去太极殿了,这老儿心理素质不行,万一弄一出君前失仪,可就坏了菜。 他哪儿想得到,他是作为一个穿越者的心理状态,生长在一个讲究法制的时代,对皇帝更多是好奇,却没有领会到那种掌控人千万人生死的绝对权力所带来的威势。 再说又不是第一次觐见皇帝,所以才不显得那么紧张。 柳老实如蒙大赦,飞快的点点头,将木头箱子交给房俊,回过身一步一步挪动着走下台阶…… 房俊没辙,只得自己抱着大箱子,走进太极殿。 一具曲辕犁并不算沉重,以他的力气并不费事,但是再加上这个不轻的箱子,就有些吃力了。咬着牙,吭哧吭哧的往大殿里头挪。 殿门口肃立的禁卫都吃惊的看着房俊,像是见到了怪物一般…… 大殿里头,正有人慷慨激昂的说话。 “人或言卿反,何也?” 有人说你要造反,这事儿你怎么看? 房俊吓了一跳,偷眼一瞄,说话之人正是坐在龙椅上的李二陛下,距离有点远,没看清李二陛下的脸色,但这话说的可有点重。 按说李二陛下是很有肚量的,对手底下的大臣也极是信任,却不知是哪位大臣被李二陛下猜疑了? 但听一声咆哮在空旷的太极殿里有如雷鸣炸响。 “臣从陛下征伐四方,身经百战,今之存者,皆锋镝之馀也。天下已定,乃更疑臣反乎!” 这人就站在李二陛下面前的玉阶之下,忿然出声,义正辞严。 话音未落,居然当众宽衣解袍,露出疤痕密布的上身。 李二陛下尴尬了…… 房俊这时已随着长孙无忌走到大殿的正中,看得清李二陛下一张帅气英武的两旁上全是尴尬无奈之色,居然从御座之上起身,快步走下来,亲自帮那人的衣袍披上,苦笑道:“某戏言尔,敬德何以如此失态?” 房俊眼角一抽,你是皇帝啊,不是君无戏言么,你这么说,谁特么能不害怕啊…… 李二陛下也看到了房俊进来,不过没余暇搭理他,先安抚好了尉迟敬德,才一脸阴沉的问道:“汝身无官职,擅闯大朝会该当何罪?” 这是调戏大臣不成反被打脸下不来台,拿我出气的节奏啊,房俊无力吐槽…… 房俊脑袋上出了一层白毛汗,对于李二陛下的无理取闹、死不要脸那是深有体会,正赶上这老家伙心情不爽,搞不好没得到奖赏不说先被打一顿。 赶紧装出一脸诚惶诚恐之色,惶急说道:“陛下,这可不怨小的啊……咱正在殿外规规矩矩的排队,是长孙大叔说他是您的大舅子,我是您未来的女婿,反正都是一家人,不必将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随时都能进来……” 说着,冲长孙无忌大叫道:“长孙大叔,是您叫我进来的,陛下要揍我,您可不能不管啊……”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都青了,脸颊上的肌肉抽搐几下,看着一脸阴沉向他看过来的李二陛下,挤出一个跟哭似的笑容:“呵呵,这孩子……” 心里气得差点要扑过去把这熊孩子掐死算球…… 公子許说 昨天去了一趟山东,刚刚才回家,来回都在油罐车上,所以没办法更新,诚恳的道歉……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朝会(续) 长孙无忌脸都青了,咬牙切齿的瞪着房俊,却没看出这熊孩子是真傻还是坑他。 不得不说,房俊这张看似憨厚的脸很具有迷惑性,再加上前世官场摸爬滚打出来的“演技”,即便是狡诈汝长孙无忌,一时也无法分辨其真实想法。 但这熊孩子说的话,真的很坑人啊! 虽然只是长辈对于后辈以示亲近的言语,而且说的也是事实,但这话在寻常人家说说就没问题,可是在皇帝面前绝对不行! 何为皇帝? 九五至尊、真龙天子! 必须依靠绝对的威信来实现对臣民的统治,皇帝是高高在上的,是孤家寡人,无人可与其相提并论!妻子不行,儿子不行,所有的亲戚都不行! 你长孙无忌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 为何在说出这番话之后,还要带着房俊擅闯太极殿? 今儿可是大朝会,天下州府四方藩属尽皆齐聚,是叙家长里短的时候么? 在场的人,都是天底下最最精明的那一小撮儿,各个都是揪须尾巴动的角色,一瞬间就明白了长孙无忌的用意。 虽然无人说话,但是目光不约而同的都瞟到房玄龄那里。 人家要坑你儿子给你难堪,你怎么看? 房玄龄低眉垂眼,宛如老僧入定,一点反应都没有。 长孙无忌被李二陛下似笑非笑的目光瞅了一眼,心里一跳,暗自嗟叹不已,冲动了啊!还以为这个房俊年轻没见识,是个小手段顺带的坑房玄龄一下,谁知道阴沟里翻了船…… 长孙无忌脸色很不好看,但是不能不说话,只得尴尬的笑笑:“呵呵,贤侄真是天真烂漫啊,老夫不过一句戏言,汝怎可在君前说将出来?没规矩!” 事情已经造成,尽量挽回影响吧。 可房俊不这么想。 老东西你想要阴我没成功,还想就这么算了? 想得美! 真以为哥们不知道你花花肠子里藏着什么打算么?就冲你想要咱老爹难堪,今儿就得掰扯掰扯! 当下,房俊委屈的叫道:“大叔害我!刚在外面你可是说这太极宫就跟咱自己家一样,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可是咱跟你来了却被陛下责怪,你却说你只是戏言,岂不是蒙骗于我?难道真当我是傻子不成?不行,长孙大叔你得跟陛下解释,是你非要骗我来的……” 你个老阴人不是耍诈么? 那咱就把你的龌蹉心思挑明白了! 长孙无忌真的快气死了! 他这一辈子以心计智谋见长,便是李二陛下也言听计从,自诩运筹帷幄的本事即便比不得诸葛武侯也相差不多,谁知道居然在这个棒槌面前脸面被扫? 大意啊! 更没料到这小子是真敢说,果然外界的传言不虚,棒槌! 失策啊失策…… 长孙无忌一张脸由红转青,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臣们也都憋着乐,对于长孙无忌吃瘪,大家乐见其成。怎么样,长孙老儿,成天到晚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这下子被家雀啄了眼睛吧? 站在大殿右侧的一位虎背熊腰满脸虬髯的武将,悄悄的对房俊竖了竖大拇指,以示夸赞。 房俊自是认得,这位就是程咬金,便隐蔽的眨眨眼,表示收到…… 眼见长孙无忌的脸色难看,李二陛下也有些哭笑不得。 或许长孙无忌跟在场诸位文臣武将觉得这房俊就是个不长脑子的棒槌,无心之下将长孙无忌跟他说的话说了出来,反而将长孙无忌逼入一个尴尬的境地,但李二陛下清楚,绝对是这小子故意为之。 这楞怂货,脑子好使着呢! 眼见房俊得理不饶人,长孙无忌都快要恼羞成怒了,不能不维护大舅子的面子,便一抬手,狠狠的给房俊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呵斥道:“目无尊长,成何体统?连长辈的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吗?” “哎呀!” 被李二陛下冷不防的抽了一巴掌,打得房俊脑袋一晕,撇撇嘴,没敢反驳。 开玩笑,在这个环境里,质疑李二陛下的话语那简直就是找死…… 房俊瞅了瞅长孙无忌,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对不起长孙大叔,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当您没说过那话……” 李二陛下心说也就自己能治住这无法无天的混球,若是换个人,怕是轻易不能让他低头…… “噗呲” “哈哈” 大殿里突然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长孙无忌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若不是在这太极殿上,都要破口大骂了! 臭小子敢消遣我? 李二陛下刚要看个清楚发生什么事,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诶? 不对劲啊! 这小子刚刚说了啥? 对不起长孙大叔,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当您没说过那话…… 呵呵,居然会玩文字游戏了? 李二陛下都气笑了,抬手又是一巴掌。 房俊眼见李二陛下又抽过来的巴掌,想躲,没敢……乖乖的挨了一下。 李二陛下骂道:“臭小子,显摆口齿了?几天被打你鞭子,皮痒了是吧?某看你是记吃不记打啊!” 房俊赶紧低眉垂眼的认错,已经扳回一城,不敢继续放肆。 “陛下的教诲,草民时时刻刻都记在心头,未敢忘记,这不在城外闭门思过好几个月,痛定思痛,痛改前非……” 李二陛下嗤笑一声,打断道:“闭门思过?所以就闭出来一个制作玻璃之法,还骗了好几万贯?” 房俊赶紧说道:“陛下过奖,过奖……那啥,这一闭门思过,脑子突然就灵活了,简直有如神助啊,偶然间就想出一个改良耕犁之法,可令我大唐百姓的耕地效率提升一倍,特来献于陛下,请陛下将之颁行天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令耕地效率提升一倍? 这孩子莫非真是个傻的,怎么总是说胡话呢? 尽管房俊的言语不可置信,可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个大木箱子。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斥责道:“黄口孺子,如何懂得农耕之事?汝可知道,这太极殿上所议皆是军国大事,若是妄言欺君,那可是大罪!” 房俊一翻白眼,顶了回去:“拉倒吧,大叔你不也是胡说八道,说了还不敢承认?” “你……” 长孙无忌只觉得今儿估计是犯了太岁,怎么遇到这个混球,偏偏口齿如此伶俐,这是要把自己气死? 李二陛下却不管众位大臣戏虐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个箱子,沉声说道:“打开,给朕看看!” 公子許说 这两天真是没时间码字,抱歉了,明天晚上会有两更。唉,真是羡慕那些职业选手啊,每天啥也不干就是码字,太特么幸福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征服的含义 历史上的曲辕犁最初出现在唐朝末年,由犁铧、犁壁、犁底、压镵、策额、犁箭、犁辕、犁梢、犁评、犁建和犁盘等十个部件组成,相比于之前回转困难、耕地费力、笨重的长直辕犁,曲辕犁不仅使犁架变小变轻,而且便于调头和转弯,操作灵活,节省人力和牲畜。 但是时代在发展,技术在进步,到了宋元时期,曲辕犁在唐代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和完善,使犁辕缩短、弯曲,减少策额、压镵等部件,犁身结构更加轻巧,使用灵活,耕作效率也更高。 到了明清时期,曲辕犁的形式基本已经固定。 所以房俊也没藏着掖着,直接拿出了曲辕犁的最终形态。 众目睽睽之下,房俊打开箱子,将散乱的部件组装起来,片刻功夫,一具可以单人操控的犁杖被房俊提在手里,洋洋得意的看着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虽然出身门阀世家,现在更是九五至尊,但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傻瓜。每年的春天,他也会带着文武百官,下到长安附近的田间地头,亲自扶犁耕田,参加春耕,给天下百姓做一个重视民耕的表率。 对于犁杖,李二陛下还是很熟悉的。 但是眼前这具犁杖,构造实在是太简单,不禁让他有些狐疑,就这么个玩意,也敢夸口比原先的耕犁效率提升一倍? 但李二陛下毕竟是李二陛下,玩起阴谋阳谋全都拿手,智商绝对高,尽管心底狐疑,但绝不轻易发表意见,万一真像房俊说的那么好用,岂不是丢人? 当然也不能听房俊瞎白活,只要想想当初这货忽悠杜家子弟四万贯的事儿,就知道必然被这家伙吹嘘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 李二陛下背负双手,抬头扫视一眼议论纷纷的群臣,出声道:“郭嗣本,汝来看看此物,可有这小子说的如此玄乎?” 一位官员应声而出。 此人五旬左右年纪,面色微黑,形容俊朗,浓眉高鼻,身材瘦削却不单薄,快步行来步履稳重。 正是司农卿郭嗣本,农耕作物正是他的专业。 郭嗣本先是对李二陛下一躬身:“臣,遵旨。” 然后对房俊一拱手,微笑道:“二郎请为某稍作讲解,如何?” 长相儒雅,温文知礼,房俊很有好感,顺手将曲辕犁交由郭嗣本,也是躬身见礼,谦逊道:“岂敢岂敢……郭司农乃是大唐农业的先辈翘楚,这些年走遍大唐南北东西,所有山川地形、水利气候对于作物的生长影响都了然于胸,实在是国之栋梁、必将名标青史!” 这话说的,把郭嗣本说得好玄没掉下泪来…… 郭嗣本是贫寒子弟出身,当年投靠李唐,空有满腔报复,却一直郁郁而不得志。后来幸得时为秦王的李二陛下举荐,才好不容易混了个司农卿的位置。 然则后来,却与太子建成愈走愈近,虽然并未公开反对李二,却也是形同叛逆。 直至李二陛下登基,郭嗣本自觉末日降至,李二陛下如何会饶得了他? 谁知李二陛下仿佛忘记了昔日的恩仇,依然命其担任司农卿。 郭嗣本自知虽然陛下宽宥,不追究自己的罪责,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不懂韬光养晦之道,早晚祸事临身。再加上心里感激涕零,发誓报答李二陛下既往不咎之恩,从此,郭嗣本再也不管朝中争斗,一心扑在农耕之事。 十几年间,他走遍大江南北塞外江南,对各地的气候土质水利条件详细观测,提供先进的种植技术,可以说为大唐的农业生产立下了汗马功劳。 房俊的一席话,让郭嗣本知道,原来还有人知道他这些年都干了什么,自己还没有被人遗忘。 李二陛下也赞许的看了看房俊,心说这小子还算有点见识,对于真正的人才,也肯尊敬知礼,还算不错。 念头刚刚升起,便听到房俊话锋一转,指着曲辕犁的犁辕说道:“然而此物钟天地之灵秀、集日月之精华,乃耕作犁田之神器,寻常人等,便是放在眼前也不知其中至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便是郭司农,怕也无法尽窥其中只奥妙!” 郭嗣本表情呆滞,被房俊赞许的好心情尚未消除呢,这就挨了当头一棒。 黄口孺子,居然敢说我郭嗣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简直信口雌黄、胡吹大气! 专业被质疑,郭嗣本吹胡子瞪眼,可是未等他发作,李二陛下已经怒了,伸腿就是一脚,正踹在房俊屁股上,怒斥道:“说人话!” 因为房俊的这一番话,不由得让李二陛下想起当初房家那个管事忽悠杜家子弟的事情…… 虽然至今李二陛下也没搞明白为什么那个“神器”能够召唤彩虹,但他坚决认定那就是玻璃,就是房家弄出来忽悠钱的玩意! 房俊冷不丁被踹了一脚,心底不忿,偷眼看看李二陛下好像也不是真的生气,便梗着脖子喊道:“陛下何以不分缘由便踹某?某不服!” 满堂大臣都笑起来,居然敢跟陛下说不服?呵呵…… 就踹你了,怎么滴? 房玄龄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念:这混球太丢人了,这混球太丢人了…… 李二陛下也气笑了,霸气的说道:“好胆色,这天底下不服朕的,还真就不多,偶尔那么几个,也都被朕送去见阎王了!” 房俊脸色一变,心说不会就为了这么点事儿,就把咱咔嚓了吧?可是一句话就被吓住了,岂不是很没面子?再说好歹老爹还在这儿呢,这李二不至于这么霸道吧? 心里没底,还不愿意服软,便有些心虚的说道:“陛下可以征服我的身体,但征服不了我的思想!” “噗!” “哇哈哈……” “哎呀,笑死我了……” “这小子太有意思了,这都说的啥呀?” 李二陛下脸都黑了,暴怒道:“混账小儿,居然敢消遣于朕么?” 房玄龄站在远处,一张老脸不断的抽搐,耻于见人…… 长孙无忌也哭笑不得,看来这小子还真是脑子有病啊,这都说的什么胡话? 让陛下征服你的身体? 呵呵,太无耻了呀…… 听着众人的耻笑,房俊也无语了。二十一世纪的哲学思想,果然不是中世纪的人能够领悟的啊。 看了看笑得最凶的程咬金和尉迟敬德,房俊不屑的撇撇嘴,没文化,真可怕…… 但是他可以鄙视别人,可不敢鄙视李二陛下。 眼见李二陛下已经有爆发的趋势,房俊赶紧说道:“陛下息怒,草民的意思是说,即便陛下杀了我的人,但是我的心里依然不服啊……” 李二陛下狞笑道:“不服?那就再杀一遍,杀到你服为止!” 我勒个去! 这是要鞭尸么? 房俊激灵灵打个冷颤,赶紧说道:“陛下且容我与郭司农辩论一番,便知道我所言非虚!” 李二陛下看了看他,阴仄仄说道:“行,省的你不服,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能说服郭司农,朕不仅恕你无罪,还重重有赏!可你要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朕虽然不至于要你的脑袋,可也轻饶你不得!” 房俊这才吁了口气,没办法,身为九五至尊,气场太强大了! 缓过劲儿来的房俊,其实很想问一句:要不,您就取消了我跟高阳公主的婚事,算是惩罚行不行? 当然,这话绝对不能说,起码不能现在说,否则下一刻李二陛下就会化身狂暴的霸王龙,一爪子就将他碾成碎片…… 公子許说 今天又回家晚了,要死了……发个毒誓,向大伙表一个决心,也逼一下我自己:明天三更,否则就让我买黑彩中大奖…… 第一百四十章 生子当如房遗爱? 硬着头皮,回身看着郭嗣本,房俊干咳一声,指着手里的曲辕犁,说道:“请问郭司农,此犁杖与以往常用之犁,有何不同?” 虽然不知道房俊为何如此高调,但郭嗣本不是尸位素餐之辈,真本事不少,而且对房俊也没什么意见,笑呵呵的说道:“且让某亲手一观如何?” 只是一打眼,郭嗣本便看出这新式犁杖的几点好处,但正如房俊所说,真正有多好、好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好,的确有些不明所以。 房俊将犁杖交给他。 郭嗣本接过来,将犁杖立于自己身前,手扶犁辕,顿时浑身一震。 以往所用的直辕犁,是双辕,分别架在两头牛身上保持平衡,这就需要犁辕很长。但是手中这个曲辕犁,却是犁辕弯曲短小,难道说,这具犁杖是由一头牛牵引? 郭嗣本觉得自己都哆嗦了,若是果真如此,那简直就是划时代的发明! 当下兴奋的问道:“此犁杖短小,是否可由一头牛牵引?” 在这个年代,制约生产力发展的最重要一个条件,就是耕牛的数量严重不足。没有牲畜牵引耕犁,单单只是人力耕作的话,可以想见会是何等缓慢。 从理论上来说,将原本两头牛抬着一具犁杖耕地,变成一头牛就可以,就相当于将耕地效率提高了一倍。 房俊呵呵一笑,对于这位司农卿大人的风评,他也有所耳闻,很是敬佩。事实上,对于所有能够坚守本职、在本职上兢兢业业做出贡献的人,他都很敬佩。 心里也就没有为难的意思,耐心的讲解道:“此犁将长直辕改成了短曲辕。旧式犁长一般九尺左右,前及牛肩;这曲辕犁长只有六尺左右,只及牛后.犁架变小重量减轻,便于回转,操纵灵活,节省畜力.如此一来,便由旧式犁的二牛抬杠变为一牛牵引.节省了耕牛,提升了效率。而且,由于占地面积小,这种犁特别适合在南方水田耕作,依某来看,更加适合在江东地区使用。” 他这么一说,郭嗣本当即完全明白,愈发兴奋了。 曾经走遍全国的郭嗣本很清楚,由于生产技术、人力资源的限制,导致耕地效率的地下,有太多的山间荒地并未得到开发,甚至从未耕种! 若是这种新式犁杖得以推广,能够将山间荒地、丘陵地带、河谷之地完全开发,几乎能让大唐的耕地数量凭空提升两成! 这是什么概念? 现在大唐登记在册的人口达到三百万户、一千五百万口,几乎无人饿死。若是多出这两成土地,便相当于能够再养活三百万人口! 什么叫盛世?盛世如何评定? 煌煌大唐赫赫之威,如何长久的保持下去,如何更上一层楼? 最终极的答案——人口! 如论繁荣经济还是对外战争,在这个冷兵器的时代,人口几乎代表着一切。 只要有人,便可立于必败之地!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这是颠补不破的真理! 这是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最直接的表现,这个道理郭嗣本知道,李二陛下知道,长孙无忌知道,房玄龄知道,所有的大臣都知道。 这笔账,谁都会算! 所以一时间,大殿之上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大家都目光灼灼的盯着郭嗣本手里的曲辕犁,都在想:就这么一个玩意,真当能让耕作效率提升一百,能够多养活好几百万人口? 最最激动的还是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的志向,那是要流芳百世、纵横千古的,可他的宏图霸业靠谁来完成? 李靖? 李绩? 秦琼? 程咬金? 统统不是! 再纵横不败的统帅,也不可能一个人打赢一场战争、消灭一个国家。 所依靠的,是那无数舍生忘死、迎着刀枪剑戟依然奋力冲阵的大唐府兵! 只要大唐府兵源源不断的开赴战场,那么大唐就可以横扫八荒、唯我独尊!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粮食! 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大唐就能快速繁衍,一代又一代的兵源,就能源源不断的填补上来,为了大唐皇帝陛下的霸业宏图,舍生忘死,奋勇向前! 李二陛下英俊的脸容有些涨红,却极力压制着心里的火热,淡淡说道:“果真如此?” 郭嗣本兴奋道:“果真如此,而且绝对不仅如此,房二郎,还请见教!” 房俊倒是没想到李二陛下此时的激动是为何,便点点头,继续说道:“……此处加装了犁评.郭司农请看,由于这个犁评的厚度是逐级下降的,推进犁评,可以使犁箭向下,便可以让犁入地深;拉退犁评,使犁箭向上,犁入地浅,如此一来,便可适应深耕和浅耕的不同需要.再看这个犁壁.呈圆形,因此也可叫做犁镜.可将翻起的土推到一旁,非但减少前进阻力,而且能翻覆土块,以断绝草根的生长……” 所有大臣都有些发呆,乖乖!看上去就是比以前的犁杖小了些么,就这么个玩意,居然这么些道道? 要说最激动、最不可思议的,其实还是房玄龄。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二儿子的品性、能力,也曾为此愁的不行…… 自幼懦弱,不思学业,遇事胆怯,从无担当! 后来好了一些,倒是不懦弱了,也有担当了,可是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惹事不怕大了,闯祸就怕小了,什么重臣亲王,惹毛了就是一顿锤! 现在他房玄龄还活着,无论陛下还是大臣,都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予计较,可等他死了呢? 那时候谁还在乎这点香火情分? 怕是到那时候,这混不吝的楞怂不仅自己难以自保,还要牵累整个房家! 可是现在,这个在陛下面前,当着满朝文武侃侃而谈、毫无怯色的小子,真的是他的儿子? 再想一想此子凭空弄出一个烧制玻璃之法,令家里经济状况大为改善,还有那新丰城外接纳灾民的义举所得到的诺大名声,房玄龄不禁老怀大慰。 颇有一种“生子当如房遗爱”的感慨…… 他这边胸中激荡、感慨不已,耳边忽闻陛下大声说道:“此犁,可曾命名?” 房玄龄顿时一惊,暗道不好!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佞臣! 宦海沉浮几十年,如今屹立于文臣之巅、权倾朝野,房玄龄的政治嗅觉无比敏锐,往往能于风未起时便察觉到其中涌动的暗潮,从而提前布置,趋利避害,无往而不利。 耳听陛下问到此犁可曾命名,房玄龄便知不妙! 献上这曲辕犁,乃是真真正正的大功一件,谁都不能否认,即便是朝中为数不多跟他房玄龄不是一条路的大臣,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有一言半语的毁谤。 所以当房家跟他商议想要在大朝会上献上此犁的时候,房玄龄便当即赞同,并且打好腹稿,想要以此为房俊谋一个官职。 房玄龄的爵位,必然是由长子房遗直承袭的,便是家产,也得是房遗直承担大头,其余的几个儿子也分不到什么东西。幸好房俊看起来敛财之能尚算不错,那么房玄龄自然想要为房俊谋一个锦绣的前程。 虽然作为房玄龄的儿子,房俊出生便拥有荫萌的权力,成年之后便可以在吏部登记,由朝廷安排官职,但那绝对与陛下亲口敕封的官职不同! 所谓荫萌,便是靠着老子才能当官,说白了就是“幸进”,虽然当官容易,但是没人瞧得起不说,按照规矩,也会止步于三品,若是没有显耀的政绩,再难寸进! 至于同高阳公主成亲之后自动晋升的那个“驸马都尉”,无权无势,那就相当于一个称号,没人瞧得上…… 陛下亲口敕封就不同了,堂堂帝王金口一开,怎么的也得是个世袭的爵位吧? 自进入大殿开始,房俊表现的很是有些惊艳,房玄龄老怀大慰,心里正琢磨着如何跟陛下求一个正经的官职,让房俊有点正事可做。 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让房玄龄陡然升起危机感! 自己这个儿子的本性,房玄龄再清楚不过,就算现在的表现再完美,也无法掩饰其楞怂的本质! 陛下为何有此问? 那是因为这位皇帝陛下最最在乎的就是名留青史,眼见这个新式犁杖极有可能改变千百年来的耕作效率,从而风靡天下,岂会放弃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自己这个儿子,搞不好还真就已经给这个犁杖起好了名字! 如此,岂不是让陛下失望? 送到眼前的名留青史的机会没了,是谁都会不爽,那么献犁的功劳自然大打折扣! 房玄龄心里着急,迈出一步,张口就想说“请陛下命名”!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但见房俊扬起那张帅气的黑脸,露出雪白的门牙,笑得比傻狍子还傻:“啊,已经命名了!” 眼见李二陛下那张俊脸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房玄龄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跳出去掐死这个混蛋玩意! 旁边的长孙无忌似笑非笑的看看房玄龄,轻声笑道:“呵呵,二郎真是人才呀……” 房玄龄眼角一抽,千年的老好人也快要暴走了,恨不得一口唾沫啐到长孙无忌脸上,大骂一句:“你才是人才,你全家都是人才!” 长孙无忌对房玄龄的怒火视而不见,心情畅快到不行! 身为赵国公,虽然刚刚被房俊气得差点厥过去,可也不能当面打击报复,那样更丢人!不过现在看着房俊的笑话,刚才受得气全都无影无踪了。 呵呵,这个傻小子,诺大的功劳凭空腰斩一半,还傻乎乎的完全看不出形势…… 郭嗣本也惋惜的叹口气,他对房俊真的起了爱才之心,自是对房俊这种“罔顾圣意”的愚蠢做法很失望,可是当着文物群臣的面,也不好提点什么。 大臣里头有看出其中缘由的,也有人惋惜,有人嘲笑。 李二陛下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本来已经趋于完美的一件事,就这么留下了一个瑕疵,让人很是不爽。 不过他到底是有肚量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失望和烦躁,有些生硬的问道:“是什么名字?” 房家犁? 二郎犁? 在他想来,也就是此类的名字了,依着这楞怂的性子,必然借此犁杖好生炫耀一番。 可惜呀…… 房俊好似浑不知众人心态,依旧笑呵呵的,向着李二陛下躬身施礼,口中曼声吟唱:“心潮如浪急翻卷,难按肺腑万千言。太极宫中彻夜论殷鉴,君与臣手相执坦诚吐真言。为君者节欲尊贤莫轻慢,为臣者坦言诤谏才能社稷安。抚今追昔生百感,初衷岂因时日迁?剖肝沥胆,竭诚相见,固本浚源!方能够同心协力,共铸盛世太平年!” 大殿之上,君臣寂静,只余下房俊晴朗的歌音,在金壁殿宇之间回荡。 所有人都愣住了,都拿一副见鬼了一样的神情看着房俊。 这这这……也忒不要脸了! 房二郎,你还能再无耻一点么? 便是脸厚心黑的李二陛下,面对如此红果果的吹捧,也是一副赧然之色…… 房俊轻笑着,看着众人的神情,将无耻进行到底:“草民有幸,能生于此国泰民安、贤君当朝的贞观盛世,心底感念涕零,是以,将此犁命名为——贞观犁!” 贞观犁!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轰然作响!所有人都惊呼出声,不可思议的看着一脸正气的房俊。 居然是“贞观犁”!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名字更显示出这个年代的华丽耀眼?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名字更能让这位帝王的名字流传于千古之后? 还有什么能比……房俊更无耻?! 即便是见惯风浪官居极品的长孙无忌都有些傻眼了,贞观犁? 特么的房老二,你还敢不敢再无耻一点?老子保证不打死你! 房玄龄也愣住了,贞观犁?呵呵,真是无耻啊,这特么还是我房玄龄的儿子么,丢人呐…… 最激动的人,莫过于李二陛下! 先是这曲辕犁的巧夺天工,能够给大唐带来的利益,令李二陛下兴奋莫名;接着却是得知此犁已经命名,凭空失去了一个让自己名传千古的好机会,很是郁闷,总不能强行命名吧?再然后,房俊这个混小子给自己来个一个神反转…… 贞观犁! 对于追求名声甚于一切的李二陛下来说,几乎没有比这个更高的褒奖! 可以想象,随着此犁风靡天下,“贞观犁”的名字必然会被百姓口口相传,而“贞观”儿子必将流传天下、流芳百世! 李二陛下咧着嘴,差点就要笑出声来! 捋了捋颌下美髯,心情那叫一个酸爽! 公子許说 不要轻易许诺,否则做不到的时候很尴尬啊……没法三更了,给点面子欠着吧,哪天时间多久补上。那啥,求求票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挨骂……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有功则赏 李二陛下差点就爽翻了!看着眼前这个黑脸的小子,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中意! 朕心甚慰啊! 而满朝文武,则对房俊的无耻有了清晰的认识,简直就是无下限啊! 佞臣!大大的佞臣! 当然啦,其实更多是羡慕嫉妒恨……你说这事儿咋就不是咱办出来的呢?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郑重说道:“郭爱卿,这贞观犁汝定要令司农寺好生复制,待朕颁旨,传行天下!” 郭嗣本躬身领命。 李二陛下再看向房俊,见这小子一脸淡然,丝毫不居功自傲,心下甚喜,琢磨着要怎么赏赐才行。他李二手执乾坤,最是赏罚分明,如此大功,若是不能重赏,岂能显示出帝王霸气? 正琢磨着,身边突然有人咳嗽一声,一人自朝班中站出来,李二陛下眼角一阵抽搐,心底咯噔一声! 坏了! 这老货莫不是又要跟朕唱对台? 大意了啊!面对“贞观犁”一时没能掩饰好心里的得意,这是被这老货抓住痛脚了! 你娘咧!这大过年的,又恰逢这天大的好事,就不能让老子好好的爽一把? 李二陛下顿时脸色阴沉,扭头看着从朝班中走出的老者,咬着牙说道:“魏卿可有话说?” 看着这张方方正正、布满老年斑的老脸,李二陛下恨得牙痒痒,这老货,跟朕找茬找了一辈子,你就不腻歪?可是再看看那原本笔挺的腰背现已佝偻,头发胡须已经花白,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岁月不饶人啊! 魏徵昏黄的老眼看看陛下古怪的神色,岂能不知陛下心中所想? 自己虽然以谏诤之臣立于朝堂十几年,外界皆传正直之名,美誉无数,但是魏徵知道,也就是眼前这位胸怀宽广的帝王,才能容得下他百般的执拗,成就自己注定流传青史的美名。 若是换了任何一位皇帝,胆敢如同自己这般挑战帝王权威,老早就砍了脑袋、抄家灭族了。 眼前的陛下从初识之时的俊朗风|流、英姿勃发,到现在的沉稳厚重、华发早生,时光乍逝,这个国家蒸蒸日上,但是大家都老了。 自己还有几年好活呢? 陈年往事历历在目,似乎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给眼前的这位胸怀天下的帝王添堵,难道真的要执拗一辈子吗? 这位,真的千古闪耀的帝王啊! 英明神武、胸怀天下、扬威域外、赏罚分明…… 虽然道德上有瑕疵,但是这些年的成就,已经注定了必是荣耀万世的千古一帝! 罢了,罢了……谏诤了一辈子,或许,也该顺着一回…… 想到此处,魏徵将到了嘴边的谏诤之言咽下,微微躬身,说道:“此般利国利民之器,一经出世,必然流传天下、泽被苍生,千秋万世之后,天下子民也必然感念陛下仁德爱民之心,为苍生贺!为吾大唐贺!为陛下贺!” 满朝文武微微一愣,紧跟着也大声附和道:“为苍生贺!为吾大唐贺!为陛下贺!” 洪亮的声音在太极殿上回荡,即便是殿外等候觐见的官员,也听得清清楚楚。大家虽然不知道发生何事,但随大流拍马屁可是最基本的为官准则啊,当下也都齐声跟着赞颂。 “为苍生贺!为吾大唐贺!为陛下贺!” 几百名官员齐声赞颂,那一股激荡寰宇的气势在整座太极宫蔓延开来,直冲云霄! 李二陛下眼睛都红了,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他李二的皇位来路不正,所以,他比任何一位帝王都渴望得到认可! 所以,从登基即位以来,他夙夜难寐、呕心沥血,做梦都想当好一个千古未有的好皇帝!不允许自己犯一丁点的错误,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的懈怠! 每一次面对魏徵毫不留情面的谏诤,他都恨不得将这老货挫骨扬灰! 可他也明白,魏征说的对,想要做个好皇帝,自己就必须认识到错误,按照魏征说的做。 但是,他也是人!还是一位手执乾坤、掌握着万千人生死大权的赫赫帝王,怎会没有好恶、没有私心、没有欲|望? 但是为了自己的梦想,所有的可能阻碍自己成就宏图霸业的负面情绪,都必须狠狠的压制! 面对“贞观犁”,他的确有些得意忘形,可就在他一位又要被魏徵斥责的时候,这老货居然一反常态,唱起了赞歌? 这一瞬间,李二陛下只觉得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汗毛孔都舒坦的张开来,一股沉积了十几年的郁气一朝宣泄,那叫一个舒爽! 不得不说,人就是贱! 这要是换了别人说出这番话,李二陛下高兴肯定是高兴,可也仅此而已。身为帝王,好话听得还少了么? 可这话从一贯唱反调的魏徵嘴里说出来,那效果就截然不同!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亲热的将魏徵搀扶起来,客客气气的问道:“魏卿既然也认为此物意义重大,要如何赏赐房俊才好?” 魏徵微微一笑,恭恭敬敬的说道:“功绩已有定论,赏罚皆在帝心,老臣岂敢越俎代庖?” 这就表明了态度:今儿给皇帝你面子,你爱咋赏就咋赏,哪怕再怎么不合适,我肯定不跟你唱反调就是了…… 李二陛下心里这个舒坦啊,心说你魏徵要是总这么识趣,老子的心情岂不是每天都这么快活? 只要魏徵不唧唧歪歪,那就没人敢质疑自己了! 李二陛下心情好得不得了,就想要封房俊一个大官,反正献“贞观犁”的功劳在这儿摆着,他老爹房玄龄又杵在一边儿,谁不长眼了会反对? 李二陛下捋了捋胡须,便说道:“房俊大功,功在千秋!朕岂能寡恩?敕封……” 说道此处,猛然想起一件早就准备好的大事,差点抽自己一个嘴巴!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啊,这一得意,就险些坏了大事! 幸好反应得快,及时收口,否则现在敕封了,待会儿还怎么封? 那个功劳,可也不比这“贞观犁”小多少! 李二陛下及时收口,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话音一顿,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房玄龄,问道:“房卿啊,以你之见,房俊应当如何赏赐?” 众人闻言,就有些腹诽了。 谁不知道房玄龄淡泊随和的性子?这人即便是放在眼前的好处都不会去伸手沾一点,你这么一问,他好意思讨一个大赏?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果不其然,房玄龄上前一步,走出朝班,恭声说道:“房家世受皇恩,粉身碎骨也无法回报万一,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岂敢邀功?” 李二陛下很大气的一挥手,说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朕岂是赏罚不分之人?朕便敕封房俊为新乡|县侯,卿意如何?” 公子許说 “魏征”与“魏徵”,很是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要改动得好。话说,这个简体字有时候真是草蛋啊,中华文字博大精深,这么一简化,韵味和含义就没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坑儿子的爹 “嘶——” 大殿中顿时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一众大臣各个有些傻眼,这就县侯了? 眼下已不是当初国家未稳、扫荡群雄的时候,官位随便怎么高,但对于爵位的赏赐却极是慎重,寻常所赏赐的,大多只是勋位而已。 而现在,陛下居然一下子就拿出一个县侯的爵位! 大唐的爵位等级,凡爵九等,一曰王,正一品;二曰嗣王、郡王,从一品;三曰国公,从一品;四曰开国郡公,正二品;五曰开国县公,从二品;六曰开国县侯,从三品;七曰开国县伯,正四品上;八曰开国县子,正五品上;九曰开国县男,从五品上。 第六等开国县侯,不但是从三品,而且世袭罔替、食邑千户! 众所周知,因李二陛下曾任尚书令一职,所以贞观起始,此职位便一直空缺,现下大唐朝廷具体管事的官职,就是尚书左右仆射、京兆、河南、太原三府的府牧、以及各地军镇的大都督、大都护,这些官职才是从二品! 从三品的开国县侯,对应的官职是御史大夫、秘书监、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等卿、左右散骑常侍、国子祭酒、殿中监、少府监、将作大匠、诸卫羽林千牛将军、下都督、上州刺史、大都督府长史、大都护府副都护…… 这特么都是在京中则位高权重、在地方则一方诸侯的官职啊! 不少人眼睛都红了! 即便这个“贞观犁”很好很强大,也不至于就得了一个开国县侯的敕封吧? 这叫那些跟随陛下东征西讨、血染征袍的兵将们怎么看? 要知道,除了极少数的名动天下的国公之外,大多数立下赫赫功勋的兵将们,连个开国县男都捞不到! 魏徵也有些发愣,为难了。 刚刚自己表态,今儿不跟你作对,这一回头你就搞出这么大个事儿? 敕封一个开国县侯,过了! 可自己话说出去了,这一眨眼就要自食其言么?但是要默认了,又实在是如鲠在喉。 魏徵纠结了…… 房俊心里差点美翻了! 这就封侯了? 哥以后也是贵族了啊,不仅哥是,以后咱儿子也是,孙子还是,只要不犯大错,只要大唐不倒,那就生生世世是贵族! 在这一刻,什么民主什么自由都抛到九霄云外,差点为这个美好的封|建社会大唱赞歌! 说一千道一万,无论是那个体制,只有既得利益者才会去拥护…… 李二陛下却是笑而不语,看着房玄龄,目光闪烁。 房玄龄似乎也并不怎么惊讶,只是一味的推迟:“未有战功,便即封侯,岂非幸进?万万不敢受。” 李二陛下略一沉吟,说道:“君无戏言,房卿坚持不受,岂非为难与朕?” 房玄龄这才说道:“前些时日,小儿遗爱曾与老臣商议,这玻璃之法利益甚大,若是经营得当,可以月入千万。吾房家世受皇恩、荣宠备至、无以为报,便将次法献于陛下,充盈吾大唐国库!” 言下之意,这个县侯有些重了,单单一个“贞观犁”还不太够分量,所以咱再加上一个玻璃,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然而此言一出,当即震得在场诸大臣脑袋嗡嗡作响。 房俊更是愣在当场,整个人都傻掉了…… 老爹,我啥时候跟你商量把玻璃献出去了?还指着这玻璃敛财聚富积攒下一个大大的家业,子子孙孙不愁吃穿、世世代代花用不尽呢…… 你这老爹,简直就是坑儿子啊! 房俊眼睛都红了,当即急忙出声道:“不是,那个,爹啊……” 房玄龄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住嘴!平素吾虽教你居功不可自傲、行事唯求低调,但此乃是影响国策之大事,必可提振国民信心、激励兵将士气,岂可如同以往那般沉默不言?此事老夫自有主张,汝无需多言!” 朝臣们纷纷议论,大赞房玄龄心在社稷、甘于奉献! 虽然不知那玻璃之法的底细,但现在市面上已经有零星的玻璃制品流通出来,那精巧细致的造型、晶莹剔透的色泽,无一不是巧夺天工,每一件都简直连城! 想来必是极其难以制作的手艺与稀少珍贵的材料,可现在房家说拿就拿出来了? 大气! 如此一来,原本还对于陛下敕封的这个开国县侯有所不满之人,都闭上了嘴巴。 毫无疑问,那玻璃可是能在极端的时间内将房家推上极高的地位,聚敛富可敌国的财富,可人家眼睛都不眨就献出来了,这份气概,谁能不服? 更不用说陛下得到这玻璃之后,必将大大的丰盈国库,这份功绩,封一个县侯真心不为过! 别管真心佩服还是暗骂傻瓜,反正大殿之上一片敬佩赞美歌功颂德,俨然大同世界! 唯独房俊黑着一张脸,红着眼珠子,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想不通,老爹你是脑袋被驴子踢了么? 怎么能干出这般傻事! 可他也知道,此事既然在太极殿上提出来,那就成了定局,绝对不可能反悔。 被敕封县侯的喜悦起码消散了一半,心若滴血,那可都是钱啊……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对房玄龄隐晦的眨眨眼,说道:“即是如此,朕只赏了区区一个县侯怕是有苛待之嫌啊,不如这样,加左仆射房玄龄太子少师,众卿以为如何?” 太子少师,官名。与太子少保、少傅,合称太子三少或东宫三少,原是天子或太子左右最亲近的人。“师”是传授其知识的,“傅”是监督其行动的,“保”是照管其身体的,即分别是负责君主智育、德育、体育的人。 隋唐以降,太子的师傅均以别的官衔任命,“三师”、“三少”均为加官赠官的官衔,没有职事,只相当于一个荣誉头衔。 众皆称善,谁脑子犯抽了才会去反对,这明显就是陛下跟房玄龄早就商量好的,拿大殿之上唱起双簧嘛! 再说,以房玄龄的官职资历以往功绩,陛下再厚待也不为过,即便是长孙无忌这样的大臣也无法去反对。 房俊也算是看明白了。 老爹这是早已谋划了将玻璃之法献于李二陛下,但估计是怕自己反对,所以干脆拿到正旦大朝会上造成既定事实。 这算盘打得确实不错,自己就算再浑、再舍不得,也不可能在这个场合、当着这么对人驳了老爹的面子…… 可问题是,玻璃是我弄出来的啊,专利权什么的咱就不说了,可连拥有权都没了? 真特么没人权的万恶的旧社会啊! 这货浑然忘记了,刚刚他还因为封了县侯赞美这万恶的旧社会来着…… 第一百四十四章 父子谈心 失魂落魄的出了太极殿,在宫门处会和了柳老实,房俊并没有返回城外的庄园,而是将柳老实打发回去,自己去了城中的房府。 卢氏很有些时日没见到二儿子了,见到这小子没精打采的黑着脸,像是全天底下都欠他钱似的的臭德行,想要呵斥两句,却发现房俊只是跟她点点头,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既不吃饭也不洗漱,倒在榻上便蒙头大睡。 卢氏有些担心,自己这个儿子一贯心很大,很少有什么事能让他烦恼忧虑,这是怎么了呢?她倒是知道今天儿子会去大朝会献什么犁杖,难不成事情没办好,没有讨得陛下的欢心得到赏赐? 摇了摇头,卢氏吩咐厨房备好儿子平素最爱吃的饭菜,待他醒了之后享用。 房俊这一觉一直睡到酉时掌灯,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翻了个身,却一阵呲牙咧嘴。 但大半个月时间往来一千多里,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其间又参加了大伯的葬礼,实是将精力都已耗尽,身体也已达到一个临界点,也就是这幅身体年轻加上素质很好,否则说不定就得大病一场。 即便如此,也是浑身酸痛难当,骨头都像是错位了一般。 可是一想到凭空的就失去了玻璃这个敛财利器,房俊就难受得连呼吸都困难。 这老爹,坑儿子啊……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老半天,直到肚子咕噜咕噜叫,才不得不把侍女叫进来,打水侍候他洗漱一番,从里到外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衫。 换衣服的还是,一封火漆密封的奏折掉了出来,房俊这才发现这玩意居然忘记交给李二陛下了。不过想想也无所谓了,虽然剿灭刘黑闼余党这个功劳大的没边儿,李二陛下也不可能封自己一个比县侯还大的官职,顶了天就是再多赏赐一些金银钱财,可赏赐得再多,还能比得过玻璃的暴利? 一想到玻璃,心口又开始发堵,那可都是钱啊…… 让侍女把饭菜端进来,房俊就着案几,喝了两碗清粥,几个菜消灭大半,才算满足的放下饭碗。 有家仆进来禀报:“老爷已经回来了,正在前厅,请二郎过去有事相商。” 房俊心头一阵火大,商量?商量个毛啊!打算拿玻璃去拍马屁的时候咋不和我商量? 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 带着一肚子火气,房俊大步流星来到前厅,一看老爹正坐在那儿吸溜吸溜的喝茶水呢,神情惬意举止悠然,便黑着脸坐到房玄龄下首,拍了拍案几:“上茶!” 几个侍女吓得一哆嗦,心说今儿二郎这是犯了什么疯?以往这位虽然霸道跋扈,但那都是在外头,搁家里的时候对下人家仆可从来不摆脸色,因此人缘很好。 侍女不敢怠慢,赶紧小跑着去给房俊沏了杯茶,轻轻放大面前的案几上。 房俊心气儿不顺,抓起茶杯就喝了一口,差点把舌头给烫掉了,吸着凉气呵斥道:“要把我烫死么?” 侍女委屈得都快哭了,谁叫你喝那么急的?却是不敢言语,低着头簌簌发抖,像是个小鹌鹑一样。 房玄龄那里还不明白,这哪是嫌茶水烫,这是跟自己发火来了! 有心教育这个楞怂几句,不过想想自己在太极殿上把儿子给卖了也确实不太地道,便忍了回去,只是柔声说道:“怎么,还在怨爹呢?”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您没叫我去死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岂敢再有怨言?” 房俊硬邦邦的强调像是吃了枪药一样,所有的不爽全都挂在脸上。 只不过……只听过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什么叫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 房玄龄看着儿子充愣耍横发脾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是欣慰,最起码这个儿子还是识大体的,没有在太极殿上当场跟自己发作,可见绝不是任性冲动之辈,这就很好。 “玻璃虽然重要,但以之换取侯爵之位,也不算亏。” 房玄龄轻声说道。 房俊瞥了老爹一眼,摆摆手将家仆侍女全都赶走,大厅里只剩下父子二人,这才忿忿说道:“父亲可知玻璃之利有多少?” 房玄龄呷着茶水,随口说道:“每年几十万贯是有的。” 房俊一愣,还以为老爹不明白这其中巨大的利润呢,不由更加好奇:“那您怎么还要白白的送人?” “什么叫白白的送人?” 房玄龄放下茶杯,斥喝道:“那是送给陛下,送给朝廷,吾房家深受皇恩、荣耀一时,自当以繁荣大唐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抛头颅洒热血尚且不皱一丝眉头,何况身外之物?” 房俊无语,赶紧打断老爹的热血演讲:“停停停!说点我能听懂的。” 房玄龄哼了一声,沉声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懂。那玻璃之利实在太过庞大,你可知朝中多少人看着眼热?虽说有我在,倒也不怕那些人什么,但是要知道,富可敌国这个词,说起来挺霸气,但是扣在脑袋上,那就是天大的危机!” 房俊悚然一惊,房玄龄此言,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个传奇一般的名字——沈万三! 人家可是真正的富可敌国,钱多的即便老朱想要修建皇城都得借助与他,真是荣耀一时、天下皆知,可结局呢? 惨到不能再惨! 何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这样一个集权达到巅峰的时代,个人的财富、性命没有的一丝一毫的保障,你还赚那么多钱,不是就等着人家上门来割羊毛么? 如此一来,将这玻璃换取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爵,还真就不亏。 但是…… “那您也不能傻傻的都献出去了啊,好歹咱自家留一点……” 房俊扼腕叹息,怪罪老爹太实诚,起码讲讲条件,留下个百分之一二的股份也好啊。 房玄龄大怒:“钱钱钱!就知道钱,我说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混蛋咋就掉钱眼里了呢?那些铜臭之物,只会消磨人的志向、侵蚀掉上进的动力,要之何用?” 这话说得,真是志存高洁啊…… 房俊翻个白眼,讥讽道:“呵呵,说得真好听,前些时日,大哥去嫂子娘家祝寿,可是连点像样的贺礼都拿不出来……” 房玄龄老脸一红,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朝廷里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尤其是冬天这场大雪,把他弄得是焦头烂额,哪里有精力顾及家里这点小事? 想要骂几句这个不给自己面子的混蛋,却见房俊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不由奇道:“你写奏折干什么?” 房俊现在连个官身都没有,自是没有上奏的权力。 房俊简单的将青州吴家的事情一说,把个房玄龄气得啊,头发都竖起来了,站起身就是一脚狠狠的踹过去,大骂道:“如此重要之事,不立即呈于陛下,你居然敢揣在怀里坐这儿喝茶?贻误军机之罪,砍你脑袋都是轻的!赶紧的给老子送进宫里去!” 房俊被踹了一脚,龇牙咧嘴的爬起来,心说这跟军机有个毛的关系?不过看到老爹神色焦急,不由得也慎重起来,赶紧一溜烟儿跑出去,让家仆套了车,向宫里赶去。 公子許说 原来“三江”不用申请也可以上啊,咱编辑大大真是太给力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李二之怒 献上玻璃,其实是房玄龄的注意。那么问题来了,当官儿当成精了的房玄龄,为什么把这么一大块肥肉让出了呢? 列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下下回分晓!~~ 嗯,说人话吧,意思就是,您先别急啊…… ********* 入夜,太极宫内灯火辉煌、人影幢幢。 正旦和上元节,是禁宫之内唯二的两个不落钥的日子,长安城内也取消宵禁。 太极殿内,宾客如云宴席如水,番邦异域的使者质子聚于一堂,恭贺新春佳节。 李二陛下心怀舒畅、兴致大好,酒到杯干。不提那些化外蛮夷,单单是留下陪宴的酒量好的大臣们,也很少能见到李二陛下如此畅怀的时候。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这玻璃之法到手,意味着拮据的国库即将前所未有的充盈,志存高远的陛下自然可以大展身手,将以前迫于军饷粮秣而未干的事儿全都干了。 文臣还好点,一干武将却是端着酒杯瞅着身边的蛮子一个劲儿的冷笑。咱们那位陛下只要能腾的出手来,就不知道你们之中哪一个倒霉要挨打…… 酒至酣处,李二陛下醉眼惺忪,抬手将翩翩起舞的宫女挥退,大喝道:“正逢吉时,喜庆佳节,如此哼哼呀呀的舞调倒人胃口,何不一展吾大唐健儿雄风?” 众人皆大呼:“善!” 不待片刻,一众披甲执锐的壮汉齐刷刷步入大殿。 一阵激昂的鼓声想起,声震殿宇,气势雄浑,感天动地,闻之者莫不热血沸腾! 舞者步履矫健,往来击刺,疾徐应节,抑扬蹈厉,声情慷慨,莫说第一次见此舞的番邦蛮子,便是不止见过一次的朝臣,也莫不扼腕踊跃,凛然震悚。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舞者锵然高歌,在座者莫不随声而和,气氛热烈至顶点! 舞阵时而变化,左圆右方,先偏后伍,交错屈伸,以象鱼丽、鹅鹳,时而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战陈之形,变化万端,气势雄浑。 李二陛下亦随之高歌,激动得面红耳赤。 内侍王德忽然走到身边,在耳边低语几句。李二陛下尚在舞蹈的双手突地一凝,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腮帮子的肉棱凸起,几乎可以想象牙齿都要咬碎了! 扫视了大殿中疯狂歌舞的人群,李二陛下不着声色的后退几步,没于后殿。 “砰” 一张案几被李二陛下一脚踹飞,案几上的瓷瓶翻滚着飞出去老远,落在地上“叭”的一声粉碎。 几名宫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立马跪地,不敢抬头,娇弱的身子簌簌发抖,唯恐殃及池鱼。 “气煞我也!这兔崽子是要逼着某砍了他脑袋不成?岂有此理!上辈子跟某有仇还是怎么,为何专跟某的儿子过不去?” 李二陛下暴怒,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额头的青筋好似弯曲的蚯蚓,面容狰狞仿佛择人而噬的凶兽,以往温煦帅气的气质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即便是身后深受信重的王德,此刻也不敢搭言。 帝王之怒,无人可挡。 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坐到榻上,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这才稍稍平复。 “把那首诗给某好好的念一遍!” “诺!” 王德整理了一下思绪,轻声吟道:“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未进城,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魏王府上绯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管事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嘶……” 李二陛下吸了口凉气,惊疑不定的问道:“这是……房俊那厮作得诗?” 王德恭恭敬敬回道:“正是,当时许多官员在场,老奴也找人印证过,确实是房俊所作,绝无虚假。” 李二陛下不信也得信了,闭上眼睛琢磨一番,越琢磨越觉得这首看似朴实无华白话连篇的诗句越有味道,简直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境界! 可问题是,房俊那货有这个水平么? 李二陛下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就是这货蒙出来的? 本来是很欢喜的一件事儿,甭管蒙的还是真有才华,起码房俊作得出这么一首诗,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也不枉自己将高阳那丫头许配于他,更别说今儿还敕封了一个县侯,千古之后,搞不好还是一段佳话。 但想一想这首诗的背景,李二陛下那就一丁点的欢喜都没有,满满的全都是愤怒! 这是要把魏王李泰的名声摁在烂泥里,还要再踩上一万只脚,这首诗越好,伤害就越大!说不得,若是流传开去,魏王李泰的名字就得遗臭万年了…… 若是别的儿子被这么侮辱,李二陛下或许看在玻璃的面子上也就气一阵罢了,可为何偏偏是李泰? 要知道,他可是动了心想要将太子之位传于李泰的! 现如今房俊这么胡闹一般的一首诗一出世,直接就将李泰的名声全毁了。 如此一个嚣张跋扈、刻薄寡恩的王爷,如何能够承继大统? 简直让李二陛下恨不得将房俊这厮咬死算球! 正怒火中烧的时候,忽闻禁卫来报,房俊于宫外求见。 李二陛下咬牙切齿:“真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哇!把那混账给某押进来!” 禁卫微微一愣,押……进来? 白天不是还在前殿一副君臣相得、惺惺相惜的姿态么? 也不知道这房俊又是何处触怒了陛下?不过常在宫中当职,这事儿也见怪不怪了,也不敢问,应了一声,便退出后殿。 不待片刻,便将房俊带了进来。 是“带”,不是“押”,反正人家也没打算逃跑,犯不上非得“押”着吧? 李二陛下倒是没在意这点细枝末节,在他眼中,正愁是不是要寅夜派出百骑去房府将此贼擒拿归案,如今送上门来自是再好不过了。 房俊哪里想得到早晨入城之时一时激愤,惹了个大篓子,不啻于在李二陛下的心尖子上狠狠的戳了一刀? 见到李二陛下,先是恭恭敬敬的施礼:“微臣见过陛下,日间人杂,臣有一道自山东带回的密折,未敢轻易示人,现在呈于陛下……” 虽然还没有正是官职,但侯爵是板上钉钉了的,金口御赐那还假的了?所以房俊从此告别“草民”时代,可以自称“微臣”了,政治地位提高得那不是一点半点…… 可惜,他话音未落,李二陛下甚至都未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便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抬起脚就踹在房俊肩膀。 房俊猝不及防,也没敢防,便冷不丁的被踹了个腚墩儿。 不由得吃惊抬头,看着怒火勃发的李二陛下,愕然道:“陛下为何踹我?” 李二陛下尚未解恨,脚步不停,追上来又是一脚:“老子踹死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官职 李二陛下怒火中烧,他就想不明白了,这房二莫非是他李家上辈子的冤孽? 自己的几个儿子,除了李恪好一点之外,其余沾边的都没好事,就像天生对头一样。 其实对于魏王李泰的所作所为,李二陛下不可能毫无觉察,也不可能听之任之。但是他始终认为,这一切不过都是年少轻狂,待到年岁渐长,必然会稳重下来。 毕竟,当一个好皇帝,私德绝对没有能力重要。 嗯,起码李二陛下是这么认为的,就像他自己一样…… 若只是简单的冲突,李二陛下绝对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但是房俊今天做的事实在是太过分了。李二陛下几乎可以想见,日后他若是提出由魏王李泰取代太子之位,那些反对派必然会哪今天这首《卖炭翁》说事儿。 最重要的是,这极有可能成为魏王李泰毕生的污点,搞不好都会写进史书里头! 作为一个自诩为护犊子的父亲,李二陛下能不生气么? 心里憋着火气,一脚一脚的接着踹。 房俊护着头脸,任由李二陛下的大脚丫子往身上招呼,也不敢反抗啊…… 看李二陛下怒发冲冠的样子,房俊也猜到大概是因为早晨那首《卖炭翁》惹的事儿。当时他也想到了这后果,所以并不太意外,把人家儿子黑成那样了,还不许人家发发火? 可是忍了一阵,发现李二陛下一点停脚的意思都没有,房俊就忍不住了。 当然,反抗那是万万不能的,那又没有活腻歪…… 不过他有杀手锏啊! 趁着李二陛下喘气的当口,房俊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封密折,高高举起,大声说道:“陛下息怒,微臣有密折奉上,事关汉东王刘黑闼……” 李二陛下心里的火气还没发出来呢,正要提脚继续踹,却被房俊这一声大叫惊得心头一颤,赶紧收了脚,讶然问道:“你说什么?” 房俊吁了口气,说道:“此乃微臣同青州折冲府程处玄共同呈上的奏折,具体事由,均已详细记录,请陛下过目!” 李二陛下一言不发,劈手拿过密折,撕掉腊封,展开来仔仔细细的阅读。 房俊揉了揉被踹得生疼的肩膀,心里暗呼好险,幸好这封密折白天的时候给忘记了,不然这个时候就没有挡箭牌抵挡李二陛下的怒火了,这位看上去可是真的怒了……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将这份奏折看完,盯着眼前的房俊,脸上的神色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愤怒、一会儿赞赏、一会儿释然……精彩极了。 心情也是无比纠结。 原因很简单,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眼光来看房俊了…… 也不知道怎么弄出一首《卖炭翁》,将自己最看重的儿子的名声全毁了,自己恨不得踹死他;但是毕竟有献玻璃的功劳,自己还真就不能卸磨杀驴,何况也得照顾房玄龄的心情…… 可这还不算,一转眼的功夫,这混蛋又拿出一份密折,居然说汉东王刘黑闼的余孽被他给剿灭了? 这可是实打实的大功! 或许在世人眼中,影响力不如玻璃那么直观、那么轰动,但是在李二陛下心里,这可是去了他一块心病! 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记着,在那个三十六路反王肆虐、七十二路烟尘并举、神州板荡、四夷交侵的动荡年代,“李氏将兴、刘氏当王”的谶言如何流传天下! 即便王世充坐拥洛阳、兵强马壮,但是李氏从未将其视为真正的对手,李氏的目光,一直都驻留在刘黑闼的身上! 在这个年代,千万不能低估所谓的“谶言”对于民间、对于军心的影响力,那是一种对于命运的妥协、对于天地的敬畏! 所以当李建成于馆陶、毛州打败刘黑闼的战报传至长安的时候,父皇李渊在宫殿里欢喜得手舞足蹈,笑言“天下尽在吾李氏手中矣”! 所以,哪怕他李世民南征北战战阵无数,打下了大半个大唐的疆土,在父皇眼里,依然比不得李建成! 所以,听闻刘黑闼的余孽伏诛,等于扒掉了李二陛下心头的一根刺! 眼下,李二陛下对于房俊,那是又爱又恨,打不得骂不得! 这前前后后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 李二陛下真心无奈了。 不打了? 这小子毁了李泰的名声,让李二陛下心头恶心的要死,不打不足以出气! 继续打? 这小子前后立下两个天大的功劳,赏赐都赏赐不过来呢,还怎么打? 屋子里诡异的陷入一阵寂静。 李二陛下手里捏着密折,微微比起眼睛,脑子里思考着怎么处理房俊。 房俊单膝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心惊胆跳的等待李二大帝的裁决,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长长的吐出口气。 “汝既已受爵,岂可身无官职,终日游荡无所事事?还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篓子!朕给你一个侍郎之位,上元之后,便去上任吧!记住,多看多学,少给老子惹事!” 最后这一句,李二陛下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处置房俊是不行了,他这个皇帝还没有昏庸到随心所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程度。可是一首《卖炭翁》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坏了,他还得琢磨怎么去消除这首诗对于李泰的负面影响。 “诺!陛下若是无其他吩咐,微臣……告辞了?”房俊偷瞄这李二陛下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 房俊也不知道侍郎是个什么官儿,按着自己这个侯爵的爵位来说,想来必是不低的,反正他也没想什么权倾朝野还是怎么的,赶紧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面前这头虽是可能爆发的霸王龙才是当务之急…… 李二陛下攥了攥拳头,咬着后槽牙:“赶紧给老子滚蛋!” “诺!” 房俊如蒙大赦,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声,站起身,弓着腰,撒腿就跑…… “砰” 身后的屋子里传出一声闷响,估计是李二陛下又踹翻了一张案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内情 房俊跟着内侍战战兢兢的由后门走出太极殿,刚一出门,便遇见多时不见的“冤神”李君羡。 这位身着皮甲,红色披风,剑眉飞扬虎目含威,很是有点英姿勃发的味道。 只是,可惜命不好啊……房俊啧啧嘴,心里感叹。 李君羡迎上来,对那内侍挥挥手:“你且回去吧,某送一送房二郎。” 那内侍面对这位执掌“百骑”的陛下近臣,很是有些惶恐,闻言略带紧张的赔笑躬身,转身走掉。 房俊拱拱手:“有劳李将军了。” 李君羡爽朗一笑:“有幸同房大才子同行,可是某的荣幸啊,呵呵,请!” 房俊苦笑,摸了摸鼻子,摸不准这位是恭维还是挖苦,只得不说话,跟着对方向宫门走去。 皇宫内的积雪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脚下光滑平整的青石板反映着宫殿高墙上挂起的红灯笼,有些淡淡的红晕。 巍峨雄伟的太极宫被这些红灯笼散发的光晕隐藏在视线之后,突兀的呈现出一种神秘、压抑的气势。 正殿里的宴会尚在进行,不时路过的供应食物酒水的宫女内侍俱是行色匆匆,担当见到李君羡和房俊的时候,都会恭敬的让开道路避在一边。 李君羡手扶着腰间横刀的刀柄,微微错开身走在房俊前头,扭头微笑说道:“二郎可真是好本事,这才几日不见,便已然是侯爵了?等到明日赐下仪仗印绶,某就得口称侯爷,恭敬行礼了!” “唉~”房俊摆摆手,随口说道:“某这便宜侯爵来得轻松,也就没啥分量,谁会当回事儿?不过是有个官身,能凭白领一份朝廷俸禄罢了,不当事儿,不当事儿!” 对于李君羡,房俊的心思很是纠结。 一方面这人的确是很受李二陛下待见,从其能够执掌“百骑”便可见一斑,李二陛下对其极其信任,倚为耳目。可另一方面,却由于房俊“未卜先知”知晓李君羡未来的凄惨结局,也明白即便是交好此人也用处不大。 但事实上,房俊对于李君羡的观感很不错,此人虽然简在帝心、手握实权,但不骄不躁,为人八面玲珑,是个可交的对象。 李君羡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这侯爵或许有人的确看不入眼,但是二郎你这官职,可是有不少人都看的红眼……” 房俊略感意外,那个什么工部侍郎的官职,可是刚刚在太极殿的后殿里李二陛下敕封的,当时除了一个老太监也没别人了,这李君羡如何知晓得这么快? 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这是李二陛下老早就准备好了啊! 也就是说,即便自己没有那封密折、没有在青州立下大功,哪怕真的得罪死了魏王李泰,这个所谓的工部侍郎都是板上钉钉的。 换个说法,也就是说这个青州的功劳正好撞上李二陛下的火头,就这么华丽丽的白瞎了…… 想到此处,房俊郁闷得差点吐血…… 都怪自己老爹,非得逼着自己连夜入宫呈上这密折,却是亏大了! 不过李君羡话里的意思…… “一个工部侍郎而已,谁会眼红?”房俊奇怪问道。 “咳咳……工部侍郎……而已?” 李君羡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神情古怪的看着房俊 房俊有些莫名其妙:“工部侍郎啊,很大的官么?” 也不怪他对这个官职不上心,实则从那前世的历史知识和今世那“粗鄙”的见识来说,这个官儿真心不咋滴。 为什么呢? 首先这个工部,那就不是个吃香的地方。 朝廷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历朝历代大体俱是依次排名。 掌管人事升迁的吏部最重,主管钱粮的户部次之,而负责工程营造的工部最后。 怎么看,都是个垫底的地方,而且这是唐朝啊没有什么全国大开发楼盘房地产,工部能干个啥? 李君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呵呵……” 被嘲笑了…… 房俊有些不爽,阴着脸问道:“难道工部还是个好地方不成?即没有人事大权,又握不着钱袋子,也不能指挥军队,就是盖盖房子修修园子,还有很多人抢着去不成?” 李君羡想了想,觉得应该提点这个自己蛮和眼缘的愣小子:“二郎去了工部具体的分工是什么某不知道,但是某听闻一件事,魏王殿下可是刚刚将自己的心腹送上侍郎之位……” 房俊愕然:“陛下是要某去顶替了这位魏王殿下之人?” 李君羡解释道:“非也,六部原本只有尚书侍郎各一位,但是二郎你这个任命是陛下金口御赐,并未提及原先的侍郎,所以自是格外开恩,与原先那位并列……” 说道此处,他揉了揉脸,颇有些无语的说道:“再说,即便是垫底的工部,可那也是个侍郎啊,六部尚书的副手,你居然好像还蛮嫌弃的样子?” 李君羡这么一说,房俊也有些恍然。 我勒个去!他一直对于古代的官职没有什么清晰的感受,原本的房遗爱也是傻不愣登混吃等死的货色,只是知道什么宰相尚书大将军之类的。这么一想,好像也是个司局级的高官啊? 上辈子仗着一个好文凭,干得比牛多、睡得比狗少,整日里殚心竭虑的笼络下级、逢迎上级,勾心斗角、溜须拍马,奋斗了多少年也不过是混了个副县级的官儿。 可这转世重生一回,稀里糊涂的就是司局级了…… 心里既有荣登高位的欣喜,也有如在梦中的恍惚,更有价值观崩溃的茫然……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正说话间,宫门已遥遥在望。 一处殿宇之间的阴暗过道路陡然走出一个内侍,站在路边,恭声说道:“房二郎留步,杨妃娘娘有请。” 房俊二人站住脚步。 李君羡微微皱眉,看了房俊一眼,欲言又止,似乎对于这个杨妃娘娘的邀请颇为意外。 房俊则茫然问道:“哪位杨妃娘娘?” 对于李二陛下强大的后|宫,无论前世今生,房俊都缺乏足够的了解。 那内侍恭恭敬敬的说道:“回二郎的话,是吴王殿下的生母,杨妃娘娘!” 房俊恍然。 李恪的老娘?那岂不是隋炀帝的女儿? 她要见自己干嘛? 或许是知晓自己跟李恪关系不错,所以套套近乎,赏赐点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贵妃相招,那是不去不行的。 房俊便道:“李将军且自便吧,某随这位公公去见杨妃娘娘。” “二郎自去,闲暇之余,某回去府上讨杯水酒,还望二郎莫要怪罪某刁扰才是。”李君羡目光闪动,意有所指。 房俊心中一动,虽不知他到底何意,却也能收到善意,便笑道:“求之不得!正好,某农庄上新酿了一种白酒,醇如烈火、回味悠长,到时候请兄长尝尝,一醉方休!” 李君羡哈哈一笑:“一言为定!某要耽搁,速速去吧。” 言罢,微微拱手,原路返回。 房俊这才向那内侍拱手道:“还请公公带路。” 那内侍面无表情,微微侧身:“请!” 当先向太极殿旁边一条阴暗的过道行去。 公子許说 又是十点钟回家……最近真是没治了,简直成了事b,没办法,诸位宽宏大量,忍一忍吧,十二号之后会稳定更新。 第一百四十八章 果然是棒槌(上) 正值除夕,新春佳节,不仅前朝宴席如流水,这|宫内苑亦是张灯结彩,喜乐融融。 房俊一眼不发,紧跟着那内侍的脚步走着,目不斜视。 虽然不清楚这宫禁之内的礼仪,但这是李二陛下大老婆小老婆的住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内侍也是好奇,不都说这位乃是有名的楞怂么?这一路行来却是规规矩矩,深沉拘谨,初次进入内苑却没有丝毫好奇之心,倒像是个正直严肃的老学究…… 二人穿廊过院,绕过一处开得正盛的梅林,来到一处幽静的楼阁。 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装饰典雅的三间厅堂,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是一幢二层小楼,虽然并不宏伟巍峨,但典雅清幽,亦是雕梁画栋,两边游廊厢房,挂着一排精致鸟笼,只是夜色已深,那些鸟笼上都蒙了厚厚的一层棉布,为栖息的鸟雀抵御风寒。 房俊跟着那内侍走进小楼,顿时一股夹杂着淡淡檀香的热气扑面而来,令人浑身一暖。 内侍站住,对房俊说道:“房二郎且稍等,容小的入内禀告一声。” 房俊自是轻轻点头。 内侍入内片刻,便即转回,恭敬说道:“娘娘有请!” 房俊整理一下衣衫,抬步入内。 正厅里温暖如春。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毛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极是舒服,厅内青铜香炉淡淡的檀香袅袅升起,令人心神平和。 正中的胡床上端坐着一位美妇,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这美妇一身宫装彩绣辉煌,容颜秀丽气质温婉,雍容华贵恍若仙妃。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白皙的脸颊淡施脂粉,眼尾处淡淡的几条鱼尾纹,非但没有予人年华韶去人老珠黄的嗟叹,反而增添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雍容气质,恍若陈年美酒,韵味悠长。 如此美貌气质皆是绝佳的美人,也难怪会生出李恪那样俊美潇洒的小白脸,基因太好了…… 房俊不敢多看,躬身施礼,朗声道:“微臣房俊,见过杨妃娘娘。” “不必多礼,赐座!” 杨妃嗓音温婉柔绵,甚是好听,当即便有一旁的宫女搬来一个胡凳,放于一侧。 房俊在次施礼:“谢过娘娘。”这才入座,却是只虚坐了一半。 杨妃见他如此知礼,心下也是讶然,对于这位的传言,她可是听得不少呢,现在才知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莞尔一笑,杨妃轻声说道:“小小年纪,却是屡立大功,既然已被陛下敕封为侯爵,来日必是前程似锦,本宫祝贺二郎了!” 房俊赶紧起身:“娘娘谬赞了……” 心里却是腻歪得不行,有啥话您就直说得了,这么客套来客套去的,咱就得不停的行礼还得说些自谦的话,忒累人…… “年前吾那孩儿寄来书信,言及二郎,甚是感激推崇,本宫便想着替恪儿多谢二郎相助之恩。” 杨妃端庄美丽的俏脸微笑俨然,神情之间满满的全是感激与赞赏。 都是演员啊…… 房俊心里吐槽一句,却是赶紧说道:“岂敢当得娘娘如此之说?微臣当真无地自容了。微臣与吴王殿下志趣相投、相交莫逆,乃是天赐的福分,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 杨妃莞尔失笑,柔声道:“你这孩子,倒真是会说……” 即便是徐娘半老,但浅嗔薄笑之间自然流露出来的那柔美淡雅的风|情,却是让房俊心神一颤…… 赶紧收摄心神,恭谨的坐在胡凳上,等待杨妃的下文。 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人家就只是单纯的表表谢意…… 杨妃吩咐宫女端来茶水点心,房俊谢过,没好意思吃点心,只是轻轻呷了一口幽香的茶水,嗯,咱家的龙井…… 正等待杨妃的正文,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一个娇脆的嗓音响起:“杨妃娘娘,我来陪你守岁了!” 房俊陡然心神一紧,这声音,好熟悉啊…… 转头一看,果不其然。 门口处一个身影轻盈的走了进来,正是高阳公主。 这丫头挽着漆黑油光的发髻,蜜合色棉袄,玫瑰紫比肩褂,葱黄绫棉裙,清新脱俗,不染凡尘。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肤若凝脂,眸如秋水。 端的是不可多得的绝色佳人。 当然啦,一想起这位美妞儿干的那些草蛋事儿,房俊就一阵心塞…… 高阳公主当然也看见了房俊,一双杏眸登时就瞪圆了,娇哼一声,说道:“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房大侯爷么?怎么着,在父皇那里溜须拍马得了官爵不算,还想在杨妃娘娘这里也讨好卖乖?” 这丫头伶牙俐齿,那傲娇的神情像是一只小公鸡一样,房俊自然懒得理她,黑着脸一言不发。 高阳公主却愈发恼火了。 她可不认为房俊这是忍让,而是自然而然的以为是蔑视。 对,就是蔑视,当她不存在! 哼了一声,美眸白了房俊一眼,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 小公举花蝴蝶一般跑到杨妃娘娘榻前,挽住杨妃娘娘的手臂,撒娇道:“宫里那些兄弟姊妹简直太烦人了,都欺负人家,娘娘您可得给我出气!以前三哥在宫里的时候,谁敢给我作对啊?现在三个就藩去了安州,一个个的都欺负我……” 说着,这丫头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 杨妃娘娘显然极是疼爱高阳公主,赶紧揽住小丫头,担心的问道:“谁欺负你呀?跟本宫说,本宫给你出气!” 高阳公主便委委屈屈,有些扭捏的说道:“这不刚刚陪着几位皇姐和驸马姐夫都在立政殿那边饮酒嘛,长孙驸马便取消孩儿,说是……说是……” 杨妃娘娘淡淡说道:“说了什么?” 高阳公主心里一喜,她太了解这位杨妃娘娘了,性情温婉与世无争,不能指望她大吵大骂,这样的表情就表示已经很生气。 房俊却是心里一跳,有些不妙的感觉。 公子許说 上三江了,劳烦各位顺手去给投一票吧,多谢!~ 第一百四十九章 果然是棒槌(中) 高阳公主神色黯然,吞吞吐吐的说道:“长孙驸马说……说……一众驸马俱是文武兼备,唯有房俊是个楞怂,半点不通文墨,是个大棒槌,便是作了一首诗,也是通篇白话毫无文采,不忍卒读……呜呜呜……娘娘,你说孩儿怎么这么命苦啊?” 杨妃娘娘哭笑不得,就像高阳公主了解她一样,她又如何不了解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小丫头? 一看就是要挑事儿啊! 难道就对陛下的这桩指婚如此不满? 杨妃娘娘看了看宛如老僧入定一般毫无表情的房俊,心说这小子可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楞怂,实是腹有锦绣啊,否则自己那个聪慧过人的儿子为何如此推崇? 但是她对高阳公主是真的打心眼儿里喜爱,这个从小没了娘的小丫头,一直就跟她最亲,她是顺着宠着,从来不舍得让其受一点委屈。 如今看来这丫头是想要用什么诡计让房俊难堪,不过是小孩子的心思而已,想来无伤大雅,自己何必阻止呢? 杨妃便宠溺的抚摸高阳公主的头发,柔声说道:“真是岂有此理!房俊好歹也是陛下指婚的驸马,虽未成亲,可是名分已定,都是一家人,怎可冷嘲热讽伤了情分?太过分了!” 房俊眼皮跳了跳,皇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白给的啊…… 瞧瞧人间这话说的,即顺着高阳公主的小心思,又点出来既然是陛下的主意那就不可更改,小打小闹可以,但太过分那就不好了。 高阳公主亦是冰雪聪明,瞬间也懂了杨妃的示意,便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嗯了一声,不知如何继续。 杨妃微微一笑,看着房俊轻声说道:“男儿志气壮山河,二郎有何看法?” 房俊毫不迟疑,呼的一下就站起身,黑着脸怒道:“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某这就去见识见识,何谓文武兼备?某也是读过书的,又不是只会作一首诗!” 高阳公主心里大喜。 就你那首破诗,也就是四哥李泰被你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在本公主看来,哼哼,粗鄙得很,完全没档次! 王敬直、唐义识、长孙冲、高履行、周道务……这几位驸马哪个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大才子?便是柴令武、杜荷等名声在外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也都是饱读诗书的。 也就是程处亮那个夯货跟你是一路的…… 只要是坐在一起一比较,那你这个混蛋就是原型毕露!这样不通文墨不学无术的棒槌,父皇一定不满意!虽然还不至于就解除了婚约,但所谓水滴石穿,如此不停的将房俊的不堪展现在父皇面前,终有一日会让父皇认识到这个棒槌根本配不上自己,从而解除婚约! 杨妃自然看得懂高阳公主眼底的喜色,好笑之余,却是轻叹,看来得找个时间好好劝一劝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小丫头。 找男人啊,还是要找一个可以依靠的,那一副光鲜靓丽的皮囊有什么用呢?再说,这房俊虽然黑了点,但也算模样周正,虽不俊俏却也称得上是一等的相貌,还有何不知足呢? 只是今日除夕,便让小丫头高兴一阵吧! 杨妃笑呵呵的看着房俊:“自当如此!便让漱儿带你前去,都是一家人,好生交流一番。” 她倒是真想看看这房俊的文采到底如何,那首《卖炭翁》她可是读了好几遍,对于将李泰黑到底的这首诗篇,她可是看得心花怒放…… ******** 红墙白雪,美人如柳。 狭长的甬道被两侧高高的宫墙遮挡住昏暗的天光,愈发显得逼仄。 房俊跟在后面,只能从十步之外的宫女手里提着的红色宫灯发出的光亮看清脚下的路,而那随着宫女脚步摇曳的宫灯,也映照出一条纤细如柳的倩影。 唐人以肥为美,但是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孩尚未发育成熟,仍然凸显这那份青涩纯真的柔美纤秀。 刀削一般瘦弱的肩膀,单薄的棉裙紧紧裹住柳条儿一样的腰肢,微微鼓起的翘臀,随着脚步摇曳着的裙摆,配上巍峨的宫墙,青石铺地的甬道,两盏红色的宫灯…… 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充满了东方神韵。 房俊下意识的迈着脚步,脑子一时间有些放空。 对于高阳公主,很是有一番复杂的观感。 讨厌么?不至于。 虽然这丫头伶牙俐齿兼腹黑毒舌,但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女孩儿,在房俊这个两世为人的“大叔”眼中,到底还是天真烂漫多一些。更别说这丫头确实娇俏明丽丽质天生,对于“外貌协会”的房俊很是有些杀伤力。 喜欢么?谈不上。 重生以来,高阳公主就是房俊心里最大的“魔障”,那一段关于这个女孩不知道应该算作尚未发生还是已经注定的传说,是房俊绕不过去的坎。 对于大男子主义的房俊来说,历史上那个高阳公主的所作所为,绝对无法容忍,这跟武则天在李治死后广纳面首的行为有着本质的不同。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所忌讳的事情,现在没有发生! 这就像是岳飞遭受的那个“莫须有”的罪名一样,怎么能凭借尚未发生的事情给一个定罪呢? 但是房俊是穿越者,他清楚的知道,若是世界仍然依照惯性向前发展,那些事情就注定还会发生。 他有信心能够影响这个世界,使其偏离原本的轨迹,驶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么? 房俊在努力,但他没自信。 历史是有惯性的,它绝对不会因为一块玻璃或者一辆四轮马车便轻易的驶入岔路。 所以,为了避免“千古绿帽王”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定要解除和高阳公主的婚约,这件事上,房俊绝对不愿意担上一点点的风险! 心里琢磨着事情,精神便有些恍惚。 直到左转右转,眼前豁然开朗,才发觉已经进入一处楼宇。 大厅中灯火辉煌,七八个锦袍玉带的男子和几名锦绣宫装的贵妇同据一席,气氛热烈的饮酒谈笑。 厅里热气蒸腾,所以开了窗子散热,透过窗子可见院子里一蓬蓬挺拔的修竹。 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哈哈,二郎也来此处凑趣,可是心急了?” 房俊微笑看去,正是柴令武。 这没义气的小子今儿穿着一身绛红色的锦袍,高冠博带、面如冠玉,显得俊俏非凡。 大概是知晓了房俊现已敕封为侯爵,已经多日避而不见的柴令武显得很是亲热,为了彰显二人之间亲密的友情,还特地站起身,揽住房俊的肩膀,想要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房俊看着这货那张虚伪的小白脸,没好气的扒拉开揽在肩膀上的手,冷笑道:“柴兄自重,我们不熟!” 此言一出,全场讶然。 柴令武心里一跳,暗道不好,这楞怂不会要找事儿吧? 高阳公主却是兴奋极了:对,就是这样!房俊你果然没让本宫失望!闹吧,越闹大越好,闹到父皇忍无可忍就最好了…… 公子許说 求几张三江票吧…… 第一百五十章 果然是棒槌(下) 柴令武一张小白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珠子都快要喷出火来了,面皮像是被狠狠的扇了个耳光然后再剥去一层皮,火辣辣的疼!原本的三分醉意也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为长安城里很有名气的纨绔,柴令武虽然有点软蛋,但脾气也不是好相与的。此刻瞪着房俊,另一只手里的酒杯差点就想向这张黑脸上摔过去。 房俊岂会怕他?也查觉到柴令武似乎是想动手,眼睛微微一眯,毫不退缩的跟柴令武对视。 你个软蛋要是敢先动手,甭管什么太极殿还是凌霄殿,分分钟教你做人! 柴令武被房俊眼里的凶光吓了一跳,这才醒悟双方的战斗力绝对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贸然动手,吃亏的必是自己。 可自己好心好意的招呼你,你特么却像条疯狗似的张嘴就咬人,这让老子的面子往哪里搁? 打也不是,人也不是,柴令武当即坐蜡。 虽说咱俩不是一条路上的,有过冲突有过龌蹉,可再怎么这也是太极宫立政殿,再怎么也是除夕宴,大家都是驸马身份,犯得着这么针锋相对不留情面? 柴令武气得要死,眼里闪过一丝阴毒。 厅里诡异的安静。 在场的几位公主、驸马,都有些吃惊于房俊的“名不虚传”,这货果然是棒槌啊,不是一般的楞。人家柴令武再怎么说也是好心好意的打招呼,就这么不给面子? 唯有高阳公主兴奋的小脸通红,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暗暗给柴令武鼓劲儿打气:你手里不是还有杯子吗,摔到那棒槌脸上,摔啊,快摔! 可她期盼了半天,柴令武非但没敢把手里的杯子摔倒房俊脸上,就连硬气话都没说一句…… 高阳公主失望极了,大眼睛狠狠的瞪了柴令武一眼: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眼见局面有些僵持,气氛也很是僵硬,自然有人自认为自己脸大,够分量出来说句话,调解纷争。 端坐首位的一人沉声说道:“正值新春,又身处大内,如此任性胡闹,置礼法于何地?” 此人二十多岁年纪,一身锦缎棉袍,亦是如同柴令武一般高冠博带,脸容清秀,颇有几分文雅之气。 在座几人房俊当然识得,说话之人便是太子右庶子、侍中王珪的的幼子,南平公主的驸马王敬直。 众人之中以他年长,加之李二陛下长女襄城公主及其驸马萧锐不在,自是以他为尊。 年不年长房俊倒是不在乎,但这王敬直之父王珪却是与房玄龄交情甚笃,两家乃是世交,虽然心里对于王敬直不苟言笑的风格很是腻歪,但也不好不给面子。 便说道:“敬直兄敦厚君子,性情方正,但也不必太过严肃。即是新春佳节,自当与民同乐,放松心情才是。” 言罢,不待王敬直反驳,便拱手向在座诸位公主、驸马敬了个圈礼,口中说道:“房俊见过诸位公主、驸马,祝愿大家新年发大财、走好运……” 在座的驸马爷一个个的眼角直跳,发大财、走好运……你还能不能在俗一点?简直如同乡野村夫一般粗鄙庸俗的信念贺词啊…… “噗呲” 清河公主忍不住掩唇失笑。 在座有南平、巴陵、清河三位公主,清河公主最幼,年纪不过十五岁,去年刚刚跟程处亮成亲,正是天真烂漫的年岁,难免跳脱了一些,再加上夫家上至公爹程咬金下至夫婿程处亮以及大伯子和几位小叔子,都跟房俊关系不错,便少了几分拘谨。 王敬直也被房俊这话噎得摇头叹气,不再言语。 倒是他身边的南平公主微笑着招呼房俊:“你这人,就是不肯多读点书,快快入座,你来得迟了,罚酒三杯。” 南平公主也是会跟着王敬直偶尔去房府做客的熟人,房俊便嘿嘿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找了个空位置便坐下,却是人家柴令武的座位…… 幸好柴令武的妻子巴陵公主不在,否则房俊这么一下子坐到巴陵公主身边,柴令武再怎么软蛋也忍不了,非得跟他决斗不可。 即便如此,柴令武也差点没气死。 空位置这么多呢,干嘛非得坐老子的位置,简直不可理喻! 快要气晕了头,却也没敢发作,只得气呼呼走到房俊对面,坐到周道务身边,对着宫女吼道:“没见加人了么?多添一副碗筷!” 宫女吓得一哆嗦,赶紧去添加碗筷,心里却是不忿:被人家房二郎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就会拿咱们这些奴婢撒气耍威风,真没用…… 要说最看不起柴令武的,却是高阳公主。 这丫头正等着看好戏呢,两驸马大打出手,多有趣啊?既能看热闹,看完了还能去跟父皇告状……可这个柴令武怎么回事?看上去白白净净俊秀文雅,却是这么一个大软蛋,居然怂回去了? 高阳公主见他不敢跟房俊叫板,反而跟一个宫女耍威风,当即白眼一翻,讥讽道:“男儿当有冲天气,被人家摁着扇耳光都不敢喘口气,柴大驸马可真有出息!” 这话太有杀伤力了! 即便大家都看在眼里,可看着跟说出来那是两码事啊,任凭柴令武再是心虚皮厚,也臊得面脸通红,都快滴下血来。 柴令武羞恼交加,脑子里气的昏了头,当即口不择言拍案怒道:“一介妇人,何敢口出不逊,如此没有涵养?” 此话一出,在座的几位公主全都不爽了。 高阳公主的话是有点过分,可你一个大男人不敢跟房俊较真那是事实,反过来跟咱几个娘们儿却大吼大叫的,忒丢人了! 清河公主心直口快,柳眉一竖,喝道:“吾李家女子便是如此爽利,有一说一,你待怎地?” 这话霸气! 房俊颇为意外的看着身形娇小的清河公主,柳眉倒竖霸气测漏,那气场简直了,便叹服的竖起大拇指:“殿下好气魄,很有当年三娘子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佩服佩服!” 清河公主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虽以嫁作人妇,仍存着那一份与年龄相配的天真羞涩,闻言俏脸微微一红,偷偷瞄了身边面不改色无动于衷的夫婿程处亮一眼,赶紧垂下头去,唯恐夫婿不满自己的娇蛮,心里却是得意的不行。 房俊口中的三娘子,自是高祖李渊的第三女、当今陛下的同母姐姐、平阳昭公主。 有唐一朝,这位平阳昭公主都是有着极其显赫的地位。 这位公主以女流之身,统领千军万马帮助自己的父亲建立千秋伟业,比之自己几位出类拔萃的兄弟毫不逊色。 她是唐朝第一位死后有谥号的公主,更是几千年历史上,唯一一个由军队为她举殡的女子,真正的生荣死哀。 她的名字,就是一段传奇。 依旧有着少女心性的清河公主闻听房俊将其比作平阳昭公主,如何不喜? 可是她欢喜了,有人不喜啊! 话说这位平阳昭公主,那可是人家柴令武的母亲! 岂不是说清河公主有平阳昭公主之遗风,柴令武却丢了他母亲的脸? 在场几人都无语了,这房俊还真就是棒槌! 这话能是随便说的么? 言及生母,柴令武再如何软蛋也不能忍了,这要是还能忍下去,明儿便会成为全长安城的笑料,永世不得翻身! 第一百五十一章 真的是棒槌! “腾”的一下,柴令武愤然起身,怒不可遏的指着房俊,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房老二,真当某怕你不成?某一再礼让,汝却几次三番打脸,胡搅蛮缠不识好歹!士可杀不可辱,今日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大家一看不好,柴令武这是真的恼羞成怒了,几分真几分假的赶紧好言相劝,毕竟此乃大内禁宫,闹出事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若是再被李二陛下责罚一顿更划不来。 房俊也有些窘,刚刚那句话其实也只是顺口一说,说完才发觉有些唐突了,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也没办法。 只好摸了摸鼻子,问道:“你待怎地?” 柴令武恶狠狠道:“吾要与汝决斗!” 周道务和一边一直没言语的长孙冲、高履行赶紧拉住他,苦苦相劝:“令武,稍安勿躁!” 他俩跟柴令武关系亲近,自是不能看着柴令武怒发冲冠干出傻事。柴令武同房俊的武力值就在那里摆着,怎么着也不能眼睁睁的瞅着他被房俊虐啊…… 听到“决斗”二字,房俊很是有些意外,这货还真硬起来了? “刀枪剑戟还是拳脚摔跤,随你选,今儿某奉陪到底!” 不给你点威风,你个小白脸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眼见这二人针尖儿对麦芒儿互不相让,年纪最大、性情也最是沉稳的王敬直无奈说道:“二郎啊,你这脾气真是……” 房俊心说这时候也不能退啊,再说他怕惹事么? 他就怕没事可惹! 最好是把李二陛下气得昏了头,开口将婚约取消了,那才是最完美…… 房俊冲柴令武说道:“莫说某欺负你,划下道来吧,某都接着便是!” 柴令武梗着脖子,怒气勃发:“某要跟你……文斗!” “诶?”房俊有些傻眼。 “噗呲”又有人笑喷了,这回是高阳公主…… 在座诸人也都一时没缓过神。 这番雄赳赳怒气勃发的气魄,还是让大家都高看一眼的,虽说刚刚软了点,可毕竟还是硬起来了嘛。但是眼见人家房俊都撸胳膊挽袖子亮出架势了,你特么居然是要文斗? 众人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尽皆无语。 房俊也气笑了,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刚刚那一番慷慨激昂的气势刷出来还蛮像那么回事儿,可特么一转眼就要文斗了? 满长安城谁不知道咱房二郎是个不读书的,这柴令武也太阴险了! 不仅是他,在座诸人也觉得柴令武这人阴险,还不要脸。 说起拳脚棍棒,即便房俊名声在外很是能打,但你柴令武也是将门出身,自幼习武,即便不是对手可不至于差到哪里去。身为男人,为了自己的面子就算挨顿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可你居然要文斗? 这房俊识得几个字都是问题…… 高阳公主就不干了。 这丫头杏眸圆瞪,气咻咻的看着柴令武,一脸鄙夷:“男儿汉大丈夫,自当一怒拔剑,便是喋血五步亦应怡然不惧,搞那些酸掉牙的文斗丢不丢人呐?” 她倒不是真的在乎什么酸不酸掉牙,而是文斗的话岂不是打不起来,如何让这房俊大闹立政殿? 高阳公主殿下就是不怕事儿大,这倒是跟房俊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柴令武被高阳公主说得脸红如血,羞愧无地。 他也不想玩什么文斗啊,就算自己却是读过几本书,可他有自知之明,比房俊强上那么一点也是极为有限。可问题是比武什么的更不行啊! 文斗就算是输了,也没啥大不了,顶多被人嘲笑一番罢了,什么居然比不上一个楞怂棒槌之类的嘲讽,这种程度柴令武觉得自己可以承受。 可是武斗不一样啊,不说刀枪,即便是拳脚挨上一顿,自己也得腿断胳膊折不可。房俊这货明显对自己有很深的怨气,这下子得到光明正大的机会,还不得把自己拆了? 打定主意,柴令武红着脸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文斗,房二,某就问你敢不敢?” 房俊呵呵一笑:“某不是君子,一贯的行事作风就是能动手,咱就尽量别吵吵。而且高阳公主殿下都说了,大男人别玩酸吧啦叽的文斗,某为了成亲以后的形象,以免夫纲不振,咱们还是武斗吧!” 高阳公主一张小脸儿瞬间就像蒸熟的螃蟹一般通红,又羞又窘,又气又恼,恨不得一口把房俊咬死!- 虽说这个讨厌鬼罕见的赞同自己,跟自己站在统一阵线,可为什么要说的这么暧昧呢?什么成亲以后,什么夫纲不振……想想就让人羞得不行。 所以高阳公主非但没有因为房俊的赞同高兴,反而狠狠送给这家伙两颗好大的卫生球。 房俊摸摸鼻子,没好气的瞪了回去,臭丫头,不知好歹! 柴令武也无语了,你俩这么眉来眼去的,真的好么?他也被逼到墙角,后退不得,反正就是咬死了坚决不能武斗! 一时间,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 高阳公主都快要气疯了,小手捂着光洁的额头,无语的看着柴令武,你这家伙还是男人么? 柴令武则是理直气壮,是不是男人不重要,只要不挨打就行。 既然陷入僵持,王敬直趁机做和事佬:“你二位莫要胡闹了,各退一步,赶紧坐下来吃酒……” 话刚说了一半,却被人打断。 周道务瞪着房俊,冷冷说道:“房二郎咄咄逼人,不嫌过分了么?” 王敬直瞬间就黑了脸,连带着南平公主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屋子里以这二位年长,被周道务这么无礼的打断话语,这是极其难堪的行为。 房俊眯起眼睛,看着这位临川公主的驸马,淡淡说道:“你是要为柴令武强出头?” 周道务傲然道:“房二郎既然目中无人,周某虽是无能,也不能任你嚣张!某一力当之,如何?” 这话很嚣张,但是周道务真的有这个底气! 周家四世四公,高祖周灵起为梁朝车骑大将军、梁城郡忠壮公,曾祖周炅为陈朝征西大大将军、武昌壮公,祖父周法尚为隋朝武卫大将军、谯国僖公,父亲周绍范为唐左屯卫大将军、谯国敬公。 周道务出身高贵,尚唐太宗之女临川公主李孟姜。 而这位临川公主是正史里唯一一位记载了生母非长孙皇后的公主,不过她虽为庶女,却不是普通的庶女,母亲是地位仅次于长孙皇后的韦贵妃。 周道务是谯国公周绍范的儿子,小时候便被当作功臣的儿子抚养在宫里,这待遇一般人享受不到。直至其父贞观七年死后,他才回到家中。 家世尊贵、备受荣宠,所以周道务才会看不过去房俊的跋扈,替好友柴令武出头! 在他看来,你房家再如何显贵,房玄龄再如何受宠,也不过是无根浮萍,比之周家这般根深蒂固的累世豪门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况且,柴令武是个软蛋,咱周道务可不是! 就不信压不住你! 可他话音未落,尚未做出一番高傲蔑视的姿态,便感到眼角一跳,一只白瓷酒杯迎面飞来。 “啪” 正撞上自己的额头,碎裂一地。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朕懒得管他 酒杯轻巧,晶莹剔透,薄如蝉翼。 撞上坚硬的额头,当即片片碎裂,散落一地。破裂的瓷片划破额头的皮肤,鲜血顿时流了出来,滑过眉骨,挡住了眼睛。 周道务只觉得眼前血红一片,却愣愣的没反应过来。 直到下意识的身手抹了一下眼角,手掌染上鲜红的血迹,这才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房二,胆敢如此!” 周道务怒发冲冠,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楞怂还真敢无视自己,非但如此,居然还敢拿酒杯砸自己? 多少年没有挨过打、丢过面子了? 周道务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自打跟入宫成为太子殿下的侍读开始,几乎就没人敢在自己面前大声说话。即便是陛下的几个儿子,对自己也是面色和蔼。 周道务霍然起身,脚下发力,一拧腰,健硕的身形跃起,隔着桌子苍鹰一般向房俊扑去。 房俊丢出一只酒杯之后便已起身,见到周道务跃起向自己扑来,想都不想,侧身一脚踹出去。 活该周道务怒火冲心,只想着打回来,却忘记对面的房俊可不是柴令武这般的软脚虾。他凌空扑来,看似气势摄人、霸气无论,实则身在半空,却是露出浑身的破绽。 眼见房俊一脚踹过来,半空中的周道务大惊失色,即无法用力更不能辗转腾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房俊这一脚踹在自己前胸心口。 “蓬” “哗啦” 第一声是房俊的脚踹在周道务前胸发出的闷响,后一声则是周道务诺大的身体被这一脚踹得倒飞出去,撞倒了一个摆着花瓶的木架。 木架破裂,花瓶粉碎。 周道务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喘不上来气,眼前一阵阵发黑,佝偻在地上,站不起来。 所有人都傻了眼。 房俊却是一撩衣袍的下摆,越过桌子,冲到倒地的周道务身前,狠狠的又是一脚踢出去。 打架这种事儿,自然是要打得对手毫无还手之力才行,绝对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又是“蓬”的一声闷响,周道务七尺身高健壮的身体居然被房俊这一脚踢得离地三寸,撞到后边的墙壁上。 几位公主当即尖叫出声,不可置信的看着大发凶威房俊。 厅里侍候的内侍、宫女也惊声尖叫,乱作一团。 柴令武完全傻了眼。 刚刚周道务替他出头的时候,他还心中窃喜。这周道务将门世家,身高体壮,身手绝对一流,在柴令武想来,即便不能打败房俊,也至少是个僵持的局面。 谁能料到一个照面不到的功夫,便被房俊摁在地上往死里踹? 柴令武下意识的打了哆嗦,特么的这个房二,战斗力也太凶残了…… 却忘记了去拉架。 还好王敬直反应够快,大呼道:“快拉住他!” 这特么踹破麻袋一样,几脚下去还不给踹死了? 程处亮自打周道务发言的时候,便注意房俊的一举一动了。自家几位兄弟都跟这小子关系交好,对于房俊的行事作风,程处亮还是很有几分见地。 果不其然,一句话不来,这位当即动手。 程处亮不愿管这闲事,谁打谁也好,谁挨打也好,无所谓。更何况还是房俊把周道务摁住了踹,程处亮更是惬意了。话说这个周道务平素傲的不行,简直把自己等成亲王一般,眼角都飞到天上去了,谁都瞧不起,活该你有今天。 不过看戏的心思被身边的妻子打断了,清河公主狠狠掐了他一把,怒道:“还不去拉架?” 程处亮呲呲牙,无奈的起身去拉架。 没办法,对于这个公主老婆,他是又爱又敬,不知不觉的这地位就下降了,变得言听计从,丝毫不敢违逆。 程处亮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去,见房俊依旧不依不饶的往死里踹,赶紧拉住房俊的胳膊:“得了得了,还要踹死谁不成?差不多得了……” 他本是见房俊状若凶悍,拽住房俊的时候便用了力气,谁知道这一拽之下,房俊轻飘飘的就被拽了过来,差点把他闪个跟头。 和着这位根本没怎么用力,就等着人来拉架呢? 程处亮哭笑不得,不过也暗自点头,这房二看似蛮横,实则心里极有分寸。 周道务这才缓过气来,只不过房俊这几脚虽然并未踹在自己的要害,可也差点要了他的小命,腰像要断了似的,挣扎了几下,也没爬起来。 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般毒打、遭过这般屈辱? 周道务到底硬气,躺在地上抹了一下额头还在渗出的血渍,哼哼唧唧的放出狠话:“房老二,你给我等……等着……” 柴令武早就看傻了眼,不管怎么说周道务都是替他出头,他居然没反应过来,连搀都没上去搀扶一下,就傻呆呆的看着房俊逞完凶还一脸的云淡风轻…… 房俊呵呵一笑,看着周道务:“随时奉陪!” 高阳公主瘪瘪嘴,心里很是不爽。 柴令武的软蛋行为就不说了,整日里看似耀武扬威像个人物,虽知道对上房俊就完全变成软脚虾,就连正面对阵的勇气都没有,白白长了这么一副好相貌,还不如黑脸的房俊看得顺眼呢! 至于这个周道务,不是说年轻一辈里头罕有的好身手么?武将勋贵那帮人吹嘘得如何厉害怎生了得,却一个照面就被房俊给放倒了。放倒了还不算,简直像个破麻袋一样随便踹…… 再看向房俊眼神,难免就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意味。 说到底,女人天生崇拜强者,哪个女人不希望有一个强大的男人,一辈子保护自己? 这么一看,好像房俊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诶? 我这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对这家伙产生好感了嘛? 高阳公主心里激灵灵一下,赶紧晃晃小脑袋,将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甩开。 本公主的男人必定是丰神如玉、俊秀倜傥、学富五车、温文尔雅的极品男人,绝对不是房俊这样的土包子! 打了人,房俊的心情很爽,他有些奇怪的发现,似乎自己自从穿越之后,性格变得越来越暴虐,往往一言不合就动手,跟以往那个春风拂面、和蔼可亲的副县长完全不同。 虽然这里头大致都有给自己招黑、让李二陛下厌恶的念头,可越来越冲动的性格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样很不好! 以后必须注意! 看看周道务躺在地上起不来,柴令武小脸煞白手足无措,程处亮只是虚虚的拉着自己做做样子,高阳公主漂亮的小脸儿满是不爽,其余诸位公主驸马也都是一脸惊诧的样子,房俊撇撇嘴。 “抱歉了诸位,扰了各位的除夕宴会,有时间再给各位赔罪,家里还等着某回去守岁呢,告辞!” 说罢,冲诸人抱拳行礼,扬长而去。 大家伙都有些目瞪口呆,这可是太极宫立政殿啊!殴打了当朝驸马,这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屁股就走了? 就不用等着陛下的责罚? ******** 事实上,在殴斗刚刚发生的时候,便有内侍一溜小跑的溜去告状去了。 周道务跟太子亲厚,小时候又在宫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不可能没有几个眼线,见到周道务挨了打,自然有人去陛下面前给房俊上点眼药。 不过这内侍也不傻,他没去太极殿,而是跑去了韦贵妃的寝宫。 韦贵妃是临川公主的母亲,周道务的丈母娘啊,由她去跟陛下哭诉一番,那效果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李二陛下尚在太极殿的后殿里琢磨着如何消弭掉房俊那一首《卖炭翁》对于魏王李泰声誉的巨大影响,便见到韦贵妃在宫女服侍下一脸怒容的跑来了。 “打了周道务?” 闻听韦贵妃加油添醋的将立政殿发生的事情一说,李二陛下以手抚额,觉得自己脑仁疼。 事已至此,李二陛下算是完全明白了,房俊这个不省心的玩意儿,就是变着花儿的作死。他可不像外人那般觉得房俊是个楞怂货大棒槌,这家伙有勇有谋,目的只有一个——惹得自己厌烦了,便可取消婚约。 简直岂有此理! 朕最喜爱的女儿,就配不上你一个黑炭头? 想要以这种撒泼无赖的方式取消婚约,哼哼,想得美! 不过虽然气得不行,李二陛下仍然明白,那楞怂对于一般的责罚根本不怕,打一顿板子之类的,完全不当回事儿。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从长计议,绝对让你小子后悔所作的一切! 既然不打算施以体罚,又不能白天封了官儿晚上就给撤了,所以李二陛下给了韦贵妃一个完全意外的回答。 “那棒槌,朕懒得管他!” 韦贵妃目瞪口呆,理解不能…… 公子許说 今日起每天至少两更!话说,好久没脸求票了哇,各位大老爷给投几票呗……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过年 房玄龄对于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无语到极点,他就想不明白这小子为何就是看不上高阳公主,还要以这种自以为是的幼稚手段想要迫使李二陛下亲口解除婚约。 话说,你小子真以为那李二陛下是吃素呢? 君臣几十年,房玄龄对于李二陛下的性格再熟悉不过了,说不好听的,那就是属倔驴的,你越是跟他拧着干,他就越是不让你如意! 现在可好,进宫一趟,也能跟人打一架! 李二陛下岂能不生气? 若是打一顿板子倒还好,气出了,也就没啥大事儿;可现在不闻不问的架势,越发让房玄龄感到不妙,这必然是记恨在心,打算秋后算账啊! 本来想着跟房俊好好谈谈,可这小子一回家就哈欠连天,联想到确实舟车劳顿困顿不堪,房玄龄也就忍住心里的气愤,挥手让他回屋睡觉,也不比守岁了,反正不差他一个。 房俊如蒙大赦,立马回屋睡了个天昏地暗。 只不过说是天昏地暗,实则第二天一大早就被老娘揪着耳朵从被窝里给拎起来了。 没辙,今天是大年初二,年还没过完!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烛尽年还别,鸡鸣老更新”。 新年的时候,古往今来始终如一,首先高兴的就是孩子,“燎火委虚烬,儿童炫彩衣。”而且唐朝人过春节时爆竹便已经是必不可少的,“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写的就是唐朝人过春节放爆竹的情景。 在唐朝以前,春节的时候是将竹子投进火堆里,发出爆裂的声响,寓意驱赶邪祟。到了唐朝的时候,人们开始将竹筒填满火药,安上药线,点燃后响声宏大,声震四方。 房俊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看着院子里孩子们欢天喜地的燃放爆竹,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把火药的配方改良一下,咱也研制出火枪火炮这些玩意。不过这两样都需要优良的材质作为枪管炮管,又想起骊山农庄里的炼铁炉,不知何年何月能炼得出优质的钢材…… 至于梦想中的那些个榴弹炮啊加农炮啊什么的,就只能“呵呵”了…… 门首上有家仆用桃木板写上神荼、郁垒两个名字,称为“仙木”或“桃符”。话说唐朝时虽然已经出现了楹联的形式,却还没有春节贴春联的习俗……传说神荼、郁垒是兄弟俩,他们“性能执鬼”,居住在桃树下。 放了一阵爆竹,一家人围着一桌吃了一顿饺子,席间房遗直总是去看房俊,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话要说,却终究没说出来。房俊精神不太好,也没留意。 吃过饺子,又要吃“五辛盘”,这玩意又***盘”,是由五种有辛辣气味的蔬菜拼成的,说是吃这种东西可以发散人的五脏中的陈腐之气,从初一吃到初三,每天一顿,要连吃三天。 反正房俊迷迷糊糊的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即便被老娘呵斥了几句,也打死不吃,这玩意实在太难吃了…… 吃完饭又补了一觉,直至日影西斜,才再次醒来,算是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 尚未开饭,便有客上门。 李思文和程处弼联袂而来,先是向房玄龄夫妇拜年,接着就凑到房俊的房间里。 “吸溜……话说二郎这茶叶真不错,我爹在家直念叨好喝呢,还有没有,再给我二斤?” 程处弼呷着茶水,说道。 房俊无奈说道:“你都把你爹抬出来了,我敢说没有吗?真要是不给,保不准你爹明儿就杀上门来……不过真没多少了,这都是去年的陈茶,先给你一斤吧。眼瞅着开春了,新茶便可采摘,到时候要多少有多少。” 一想到程咬金那混世魔王抖着满脸横肉捋着大胡子人五人六的喝茶,房俊就觉得那画风太美,简直不敢想…… 李思文盘腿坐在榻上,装模作样的呷了两口茶水,觉得不过瘾,嚷嚷道:“被我爹禁了酒,大过年的也不自在,嘴里快要淡出鸟来了,赶紧把你那烧刀子还是什么的弄一坛来!” 房俊只得吩咐家仆去拿酒,否则这小子绝不会消停。 程处弼看似形象粗豪,实则却是个稳妥的性子,一口一口呷着茶水,津津有味。 李思文想起一事,看着房俊扼腕叹息道:“你可真有两下子,玻璃啊,那得是多大的利润?说献出去就献出去了,也不知道说是傻,还是赞你有魄力!” 一说这事儿,房俊就心塞得不行,特么你当我愿意么?每年几十万贯啊,就换了这么一个破侯爵,简直郁闷得要死…… 倒是程处弼说道:“昨晚我爹还说,二郎这事儿干得不赖。玻璃那玩意利润太大,朝中那些个脸厚心黑的家伙一个两个全都红着眼珠子盯着呢,说不得啥时候逮着机会就一哄而上,到那时候可就坏事了。这时候献出来,实在是最好的法子。我爹还说,别看丢了利润,但是换来的东西绝对超值。” “超值个脑袋!就这么一个破侯爵,有什么稀奇的?”房俊没好气的说道,心里还是为那丰厚的利润心疼,若是有这些银钱在手,能干多少事儿? 这时家仆送来一个小泥坛子,几只酒杯,还有几碟下酒的小菜。 房俊让其放在案几上,挥挥手将其赶走,亲自拍开封口,给酒杯斟满。 一股馥郁香醇的酒香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李思文最是好酒,拈着酒杯轻轻啜了一口,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赞道:“这才是酒哇!以前喝的那些玩意,简直连马尿都不如。” 夹了一口切得薄薄的酱牛肉,放在嘴里咀嚼着,压低声音说道:“二郎你这就短视了,钱财这玩意多有多花,少有少花,其实无所谓。作为臣子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四个字:简在帝心!” 这句话的出处在?《论语·尧曰》:“帝臣不蔽,简在帝心。”大意是说上帝的臣仆不敢蒙蔽,这都是上帝所知道的。 “帝”在夏、商是君王死后的称呼,在周朝则专指天帝、上帝。随着皇权的神化,后人也把皇帝简称为帝,遂用“简在帝心”表示被皇帝所了解。 “简在帝心”就是衡量一个人在皇帝心中的标准,如果简在帝心,说明皇帝已经知晓你的能力,并且注意到你,那你就离飞黄腾达咫尺之遥了。 简单来讲,那就是皇帝看中你了! 房俊不晓得这句话的来龙去脉,但是明白真实含义。 “陛下难道就这么缺钱?”房俊不太理解,怎么献上一个玻璃就“简在帝心”了,那玩意在现阶段来说完完全全就是一种高档奢侈品,一点战略意义都没有。李二陛下虽然霸道,但是并不穷奢极欲,不像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啊? 李思文嘿嘿一笑,续道:“陛下不是前隋炀帝,可他老人家心心念念的却总是想干一件前隋炀帝一辈子也没干成的事儿!” 房俊秒懂! “东征高丽?!” 李思文摇头晃脑:“孺子可教也!” 房俊总算是明白老爹为何执意要将这玻璃之法献于李二陛下,不是为了换取什么侯爵、官职,而是要为李二陛下筹集东征的军费! 换句话说,就是为房俊谋求这一句“简在帝心”! 在李二陛下最想干、最难干成的事情上出了大力,以李二陛下的为人,还能不记着你一辈子的好? 不过话说回来,李二陛下东征高丽是哪一年? 房俊手指下意识的叩击着案几的桌面,微微眯起眼睛……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未雨绸缪(上) 大隋在文帝杨坚的统治之下极盛一时,但是隋炀帝杨广上台之后,短短十几年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历数朝代更迭,也就二世而亡的暴秦有的一比…… 总结隋朝的覆灭,开运河、修驰道、筑长城,这些把家底都败光的举措,都是直接的原因,但是要说最重点的一条,莫过于三征高句丽的失败,直接将大隋王朝送进了历史的坟墓。 隋炀帝三征高丽的失败,高丽将隋军阵亡将士的尸骨筑成了一座京观。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寒风吹来,京观上的薄土被吹去,立刻便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所谓尸山血海并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而已。几十万烈士的忠魂便在此不断地嘶喊,召唤…… 几十万汉家儿郎倒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哪怕改朝换代,也不能磨灭那一份牵挂与耻辱。如论男女老幼,哪一个汉人不想把这笔账讨回来呢? 而国人并没有让他们长久的等待,李二陛下上台不久,在贞观五年,立刻派广州司马长孙师进入高丽,毁掉这个京观,将前隋将士的尸骨一一收殓安葬。这次的行动是一个明显的讯号,他预示着远在长安的唐帝国并没有忘记高丽这块东北一隅最后的领土。高丽方面自然也收到了这个讯号,于是高丽荣留王高建武开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工程,他用了十六年的时间在东北自扶余城,南至大海修了一条长达千余里的长城作为屏障,以此作为对抗唐军的本钱,两国之间的火药味再次浓厚起来。 高丽,是一条横垣在李二陛下面前的一道坎。 或者说是心魔也不为过。 若不能征服高丽,他李二陛下也不过一代帝王而已,古往今来,帝王的数量还少了么?什么贞观盛世、什么天下可汗,都不过是泯然众人矣。 可若是能横扫高丽,坐到隋炀帝未曾做到、甚至是古代所有帝王都未曾做到的事,那么他李二陛下就是功盖千古、彪炳青史的千古一帝! 这是一份无与伦比的功业! 当然,宝剑有双锋,一旦不能征服高丽或者是惨胜,李二陛下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国内的反抗势力死灰复燃,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更有可能让自己背上与隋炀帝相同的名声。 要知道,隋炀帝那个“遗臭万年”的名声,可是少不了他李二陛下的宣传造势! 若是自己也走到那一天,怎么办? 但是,李二陛下就是李二陛下,哪怕后果不堪设想,可他强大的自信任然让他勇往直前。 高丽,绝对不能任其统一半岛,必须去打! 即便不去思考那些虚名,一个统一的半岛也是绝对不容许存在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是李二陛下心中的执念,这也是国策,不容动摇!哪怕失败,自己没能征服高丽,自己的继承人也必须去完成这个伟大的战略目标! 当然,李二陛下是明智的,隋炀帝前车之鉴,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国家战略就去贸然开战。 为了万无一失,李二陛下现在就已经为了东征高丽做准备。 不顾一切的筹集军费物资! 所以说,房俊献上能够快速聚敛钱财的玻璃,被李思文说成是“简在帝心”! 也所以,房玄龄才会让他献出这么一个可以富可敌国的宝贝,因为没人比房玄龄更明白,对于李二陛下来说,将会对玻璃如何的看重。 那相当于给房俊弄了一块免死金牌! ********* 古往今来,新年都是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机会。 甭管亲疏远近,在这个普天同庆的节日里,都会笑呵呵的道一声“新年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不知是被李二陛下敕封了爵位官职,还是因为房玄龄觉得这个儿子已经成年,能够拎出来遛几圈儿,反正过完年这几天,房玄龄都会把房俊打发出去,亲朋故旧朝中重臣挨家挨户的去拜个年,混个脸熟。 房俊也是无奈,即便再不耐烦,也知道这是官场的应酬手段,这时候他不仅是代表自己,更是代表房玄龄。 房玄龄位高权重、深得帝宠,不是所有人都够资格去给他拜个年的,可官场之上也不能交上不交下,对于那些送来了年礼却没资格面见的官员,便由得房俊和房遗直兄弟两个上门拜会一番,送点回礼,表达一下态度,关系就算是维系下来。 不仅如此,关系亲厚一些的朝中重臣,也需要两兄弟亲自上门拜年,这是展示一下通家之好的手段。 房俊最头痛的就是这个,因为大唐的这些个开国功臣里头,实在是有太多的奇葩…… 尉迟恭府上拜年的时候,这老黑货看着房俊那一张小黑脸,似乎极是中意,饭都没吃,就拉着房俊来到演武场,较量了一番。 房俊虽说天生神力,但毕竟年幼缺乏对阵的经验,加之又不能真的伤了尉迟恭,很是被这老黑货狠狠的收拾了一顿,鼻青脸肿腰酸腿疼连饭都没敢吃就借着尿遁跑了…… 等到了程咬金那里更是要命! 这老魔王领着一群小魔王当陪客,把房俊摁在酒桌上,高度数的烧刀子、秋天新酿的果酒、江南的花雕,一杯接一杯的往下灌,直把房俊灌得天昏地暗,醉得日月无光…… 直到第二天辰时末到了英国公李绩府上,房俊还盯着一双鱼泡眼,昏昏沉沉的宿醉未醒。 “酒色均是刮骨钢刀,年青人自当节制,莫要等到老了才后悔。” 李绩微微皱眉,看着哈欠连天、精神萎靡不振的房俊不悦说道。 他是聪明人,房玄龄也是聪明人,这两个聪明人从来不参合朝中那些关于储位的站队问题,所以素来亲近,教训房俊两句自是不在话下。 若是换了旁人,想要爱惜羽毛的李绩教训两句亦不可得。 房俊歪在榻上,闻言苦笑道:“英国公不知,昨日去卢国公府上拜年,被那老匹……咳咳……老人家摁着灌酒,不喝又不行,实在无奈。” 李绩想想程咬金那副混世魔王的痞像,连自己也拿他没脸没皮的脾性没法,年纪轻轻的房俊又能如何?也不禁莞尔,笑道:“那老匹夫却是混蛋,须怪不得贤侄,某冤枉你了。” 房俊嘿嘿一笑,抿了口茶水,精神振奋了一点。 话说他的“炒茶”被他不要钱的白送给长安城中的王公贵族,反响极好,不出意外的话,待到春茶上市正是售卖,又是一个来钱的渠道,虽然比不得玻璃的暴利,想来也是不差的。 “小侄听闻,陛下有意远征高昌国,可有此事?” 房俊小心翼翼的问道。 李绩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呵斥他妄谈国事,而是淡然说道:“怎么,有想法?” 公子許说 周日下午将会登上首页强推,诸位再努力顶俺一把,推荐票投来吧!然后,没有收藏的兄弟顺手收一下,多谢多谢!~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未雨绸缪(下) 或许是已经封爵赐官,李绩下意识就没将房俊还当做以往无所事事的子侄辈,猜想房俊大概是从其父处闻听到此信息,想要趁机做一番事业。 虽说房俊这小子又是献玻璃、又是无意间剿灭刘黑闼余孽,看似功劳不小,实则虚浮的很。 在大唐,唯有一样响当当的功绩,可以让一个人傲然立于朝堂之上,那就是——战功! 如何攫取战功? 眼下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挟百战之威,一战而灭高昌,几乎是所有唐人的共识,只要能够在此战参与其中,战功来得简直不要太轻松…… 虽然以房俊的年纪和资历不可能担当将官,夺得首功,但哪怕是押运一点粮草、维持一下军纪,都是不可多得的功劳。要知道,眼下突厥被打得远遁草原,四海臣服,除了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开始的高丽之战,也就是眼前这高昌国可以得到战功。 再过个几年,想打仗都没地儿打了…… 房俊赶紧摇头:“就是问问,咱可不掺和。” 远征高昌已是箭在弦上,大势已定,这时候自己哪怕仗着老爹的名头掺和进去,其实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谁都知道以大唐军威之盛,横扫高昌只是时间问题,这时候掺和进去就跟抢攻一样,不招人待见,得不偿失。 李绩奇道:“那你问来何意?” 房俊眨眨眼,低声问道:“灭掉高昌之后,高丽……是否就会提上日程?” 李绩眼神一缩,定定的瞅着房俊,不言语。 他可不认为房玄龄会将这样等级的计划告诉房俊,那么这小子是从何得知灭高昌之后就会准备远征高丽? 房俊耸耸肩,摊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有什么好奇怪?陛下想当个千古一帝,还有什么比高丽这块垫脚石更合适?” 如此说法,不过是释李绩之疑而已。 李二陛下远征高丽那是历史已经注定的,谁能比他房俊更清楚? 李绩略一沉吟,缓缓说道:“尚不能定论,远征高丽事关重大,前隋前车之鉴不远,岂能仓促行事、重蹈覆辙?所以,陛下必定要待稳定吐蕃之后,才可议论此事。” 吐蕃! 房俊拍拍脑袋,差点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现在已是贞观十三年,大朝日那天见到的禄东赞,便是为松赞干布提亲来的吧?李二陛下必然是拒绝了的,然后禄东赞回到吐蕃,回禀此事,在藏地作威作福天老大他老二的松赞干布勃然大怒,兴奋攻唐。 结果松赞干布打败了,再次派禄东赞来求亲,反正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招儿,非得娶一个李二陛下的闺女借以提升自己的逼格不可…… 再然后呢,也不知道李二陛下怎么想的,没打仗的时候拒绝了,打了胜仗反倒同意了,不仅搭上了一个宗室贵女的一辈子青春,还搭上了“释迎佛像、珍宝、金玉书橱、360卷经典、各种金玉饰物”,又有很多烹技食物,各类饮料,各种花纹图案的锦缎垫被,卜筮经典三百种,用以分别善与恶的明鉴,营造与工技著作六十种,治四百零四种病的医方一百种,医学论著四种,诊断法五种,医疗器械六种,还带了芜菁种子等入藏…… 简直比后世天朝援助亚非拉穷兄弟还要给力…… 再然后咧? 强大起来的吐蕃就开始了同大唐帝国两百年不休的征服与反征服…… 很难想象李二陛下这样王霸之气四溢的帝王会对吐蕃做出这番妥协之策,还是在大唐最强盛的时候。 说不得,这便是李二陛下使得缓兵之计,一切都是为了给远征高丽让路? 要知道,正是在与吐蕃结盟之后区区五年,李二陛下便亲统六军从洛阳出发,至幽州誓师,兵锋直指辽东! 想到此处,房俊纠结了。 他的原意,是想事先做些准备,待到李二陛下远征高丽的时候,趁机谋划一番作为,若是运气好,说不得也能力挽狂澜,替李二陛下完成征服高丽这个他一辈子也未完成的梦想! 可就这么看着李二陛下为了东征高丽,就将吐蕃养的肥肥的将来反噬大唐么? 但是若插手吐蕃之事,就必然耽搁了远征高丽的谋划,这又与自己的计划不符。 纠结啊…… 李绩见房俊听自己说完话便拧着两条眉毛唉声叹气,不由得奇道:“二郎莫非有何为难之事?说出来,或许老夫能为你舒解一二。” 房俊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对李绩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 此时的李绩不仅仅是英国公,李治为晋王,遥领并州大都督,授李绩为光禄大夫,代理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众所周知,李治并未上任这个并州大都督,所有的军政事务全都是李绩一把抓。 而且李绩世袭蕲州刺史,当时世袭刺史都不到州郡就任,又以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的官职遥领太子左卫率。 这是李治那条线上的铁杆! 作为穿越者,怎么能不去抱李治的大腿呢? 这是其一,搞好关系很有必要,房俊可不指望靠着自己老爹吃一辈子。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在未来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丽的时候,李绩被任命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皇帝之下的第二号人物! 想要在那场战争中有所作为,起码要有能够影响李绩的能量。 房俊斟酌一下措辞,轻声说道:“小侄厌文喜武,此乃众所周知之事。陛下将小侄打发到工部,也算知人善任,因为小侄对于奇技淫巧颇有研究。但男儿汉志在四方,唯有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方才是吾辈安身立命的根本,所以小侄斗胆请求英国公,若是陛下问询的时候,为小侄美言几句,给小侄某一个军职。” 这番话说得倒是让李绩颇为刮目相看,眼下大唐威武,多少昔日厮杀冲阵的将领都厌烦了将脑袋别再裤腰带上的日子,渐渐沉醉在温柔乡里,耽于享乐,却忘记了大唐的立国之本。 尤其是二代之中,能有房俊这般主动谋取军职的更是凤毛麟角,要知道人家还是文臣之家出身,更是难能可贵! 再说了,他与房玄龄同殿为臣,关系亲近,这点人情自然不会拒绝。 李绩欣然点头:“二郎可有意何职?” 以他的地位、身份、官职,给房俊安插一个军职根本不在话下,无论南衙十二卫还是北衙元从禁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房俊早有腹稿,说道:“登州水师!” “登州水师?” 李绩愕然:“登州与高丽隔海相望,若是某所料不错,二郎当是想在日后东征高丽的时候立下一番战功,可是即便开战,这水师也不过是承担运输粮草辎重而已,干得再好,这功劳怕是也摆不得台面吧?” 以他的想法,开战之后将房俊安插进护卫陛下的禁军之中,没事儿就在陛下眼前露个面,轻松又自在,到了封赏之时自然妥妥的战功到手,难道还真的去冲锋陷阵啊? 他想去,房玄龄也不干啊! 可是这水师有什么好混的?就是一个运输队而已,而且吃力不讨好,一旦有所差池,便是背黑锅的不二人选。 房俊也不隐瞒,说道:“小侄有新式造船之法……”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可。 李绩立马明白房俊的用意。 若真是有新式造船之法,自是可以在运输辎重上大出风头,那时候他是独领一军,那功劳自是与混在禁军中打酱油大不相同。 李绩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不过还是嘱咐了两句:“陛下刚刚任命你为工部侍郎,短时间内你当安分守己,若是贸然提出转为军职,怕是惹得陛下不喜。” 房俊躬身受教:“小侄晓得。” 李绩看了看房俊,意味深长的说道:“你那一首诗,将魏王殿下陷于不仁不义之境地,这工部的日子,怕是难混咯……” 房俊愕然不解,难不成这工部还是他魏王李泰的地盘?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有才,就别藏着 在英国公府上用了午饭,过晌才回家。 席间非但不见英国公长子李震,亦不见李思文,据说这小子是去曹州老家吊唁去了,但是就连活泼秀丽的李玉珑也没见着,这就让房俊有点若有所思不是滋味。 这是要成亲了,开始避着外边的男人么? 对于李玉珑,房俊到没有什么出格的想法,但是从一个小鼻涕虫一样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丫头片子,直到变成一个冰雪聪明俏丽妩媚的大姑娘,再到就要嫁作人妇成亲生子…… 总是有一点患得患失的不自在。 回到家里,泡上一壶茶,闷闷的坐在书房,有些神游天外。 直到日影西斜,一壶茶泡得发白,房遗直敲门进来。 房俊站起身:“大兄,寻我何事?” 他这位便宜大哥,那性格就是典型的书呆子,平素见了兄弟姊妹都是板着脸,做出一副为兄长者严肃沉稳的样子,等闲不说闲话,若非有事,断然不会到他这书房里来。 房遗直搓搓手,坐到房俊对面的胡凳上,神色忸怩,眼神在屋里乱飘,却不说话。 房俊无语,这什么毛病?像个娘们儿似的…… 过了半天,房遗直仍是扭扭捏捏有口难言的样子,房俊只得说道:“你我兄弟一母同胞,自当互敬互爱相互帮扶,大兄若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但讲无妨。” 他这么一说,房遗直显然更加不好意思了。 直到眼见房俊快要没了耐性,这才吱吱唔唔的说道:“那个……二郎,晚间有一个宴会,希望你能陪为兄去参加。” 房俊奇道:“什么宴会?都有何人?” 房遗直说道:“都是昔日弘文馆的同窗,皆是贵戚子弟,但亦是饱读诗书志同道合之辈,平素走动不断,闲来清谈诗文佳句,讨教经义……” 房俊脑袋都大了一圈儿:“大兄,兄弟我啥样你不知道哇?经史子集没一本读全了的,你这让我去岂不是丢人现眼?” 最讨厌这些文艺青年了…… 房遗直憨笑两声,搓搓手说道:“那啥……可是为兄已经替你报名了啊……” 房俊觉得这位大哥实在是脑子有问题,你去清谈什么文学,扯上我干什么?还给我报了名?管的有点宽。 可是毕竟是大哥,也不太好直接拒绝。 便为难道:“这个……不好意思啊,大兄,您看啊您事先也没跟我说一声,我这边都约好了程处弼他们去醉仙楼喝花酒呢,事有先后,要不……下次?” “不行!” 房遗直刚才还有些不好意思,这听了房俊的话,立马变成一副正人君子的说教模式,喝花酒也能说得这么光明正大、正气凛然? “不是为兄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当将心思用在学业之上,虽说现在的年纪晚了一些,但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下得苦心,必能取得一些成绩……” 房遗直振振有词的说道这里,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越说越心虚。 房俊苦笑道:“得了,大兄,您要是真有什么事儿就直说,行不行?我对这个什么诗词文章真没兴趣,也没那个能耐。” 明明可以靠脸……靠力气吃饭,干嘛显得去显摆文采呢? 房遗直怫然不悦:“二郎莫非以为我好欺骗不成?” 房俊不解道:“大兄这话是何意?” 房遗直正色道:“且不说你那一笔功力深厚笔力虬劲的新式字体便可开宗立派,亦不说那‘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的豪放诗句,单单长安城外那一首文字平白返璞归真的《卖炭翁》,便足以让多少饱学之士汗颜无地?即是有才华,又何必遮遮掩掩整日里拿出一副楞怂的模样示人?华而不实,心性不定,这很不好。” “那啥……”房俊眨眨眼,无言以对…… 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我说过这两句话么? 房俊想了又想,才想起似乎自己以前在书房无聊的时候写出来过,但是后来就不见了,自己也没在意,却不料被这位便宜大哥发现了。 他倒是很想说这不是我写的啊,这是人家蒲松龄写的,可是再一想,难不成那《卖炭翁》也说是白居易写的? 白居易他爷爷现在都不知道出生了没…… 《卖炭翁》只是自己有些可怜那卖炭的老人,纯粹为了恶心魏王李泰而“剽窃”出来的,也曾想过这首诗是否会让李二陛下认为自己其实有八斗之才五车之学问……可是居然让房遗直把自己当成文艺青年,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房俊很苦恼,他不想去。 他去干什么呀?上学那会儿文言文学得就差,跟那些文艺青年根本没有共同话题,之乎者也的听不明白。唐诗宋词什么的倒是背的不少,可是咱是有良知有自尊有理想有追求的四有好男人,谁愿意整天靠抄袭过日子啊…… 可是若不去,恐怕房遗直就会当成他藏私、瞧不起人,一定会影响到兄弟感情。 房俊不愿意那样。 重活一回,亲情、友情、爱情,都是凌驾于前途和理想之上的,无比的看重。 房遗直这人是有些迂腐,但可以说是至诚君子,房俊可不想再把兄弟之间的感情弄得很淡薄,像是历史上房遗直居然去告发房遗爱谋反那样…… 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叹气说道:“那行吧,就依大兄之意,我去还不成?” 房遗直这才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欣然表情,说道:“到时候露一手震震他们,居然说某不知从何处得来那一副字,凭空按到你身上为你张目,要替你谋求一个好名声……真是的,某房遗直是那样的人么?” 一边说着,一边忿忿不平的走出书房,离出门还嘱咐一句:“快点换套衣服,时辰不早了。” 施施然而去。 留下房俊在书房里极度无语。 和着这是拿我的字句出去显摆,结果被人家怀疑了,所以非得拉上我去证实你说的都是真的? 郁闷个天的,这位大兄还真是纯洁得……讨人厌!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诗与酒(上) 唐人豪气,尤其好酒。 诗酒并列,尽显风流。 无论贵戚勋臣亦或是才子学士,只要经济条件允可,想喝酒的时候其实都甚少去酒楼饭铺之类地方,总是愿意邀请一二知己三五好友,寻一处青楼楚馆,红袖添酒,清谈诗词,醉意朦胧间软玉在怀温香可嗅,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这是一种境界,更是一种追求…… 房俊被大兄房遗直“押着”来到宴会之地,下得马车抬头望见那门额上的匾牌,心里一阵唏嘘。 醉仙楼…… 兜兜转转之间,自己似乎跟这家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青楼有一种冥冥中的缘分——也不知是不是这家老板跟自己八字相克?似乎只要来这里,就没好事儿。 从心底来说,对于这样的红粉之乡,房俊还是很有一番期待的。 虽然害怕染上什么“隐晦之症”,但男人嘛,哪有不对于此等地界心向往之的? 哪怕不敢真个剑及履及提枪上阵,只是喝喝花酒听听小曲,跟那水葱也似的清倌人聊聊人生谈谈理想,也是美事一桩…… 楼下迎客的小厮见到豪华的马车,立刻屁颠儿屁颠儿的迎上来,见到房遗直下了马车,这小厮也是个见惯场面的,立马弯腰施礼,口中唱个肥诺:“恭迎房家大郎!” 房遗直微微点头。 那小厮刚要起身,又见马车的车帘掀开,又有一人跳下来,赶紧再次唱诺:“恭迎……呃……呃……”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般,戛然而止。 不是他不懂规矩,实在是眼前这位房二郎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数月前跟齐王李佑那一战,早已轰传京师,什么“房二郎单枪挑群豪”、“楞棒槌大闹醉仙楼”之类的传言甚至已经被说书先生编成段子,在市井之间流传甚广。 而那一次事件的后果,便是醉仙楼的老板被几位重臣亲王一顿呵斥,连带着狠狠的罚了一笔银钱…… “房二郎”这个名字,在醉仙楼上下的眼中可谓臭名昭著,避之唯恐不及。 房俊跳下马车,皱眉看着这位唱诺到一半的小厮,不悦说道:“怎么着,不欢迎?” 小厮吓了一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怎么会……二郎您能大驾光临,咱醉仙楼那是蓬荜生辉啊,呵呵,哈哈……” 嘴上说的好听,实则心里都快要骂娘了。 这位爷也不是个好鸟,脾气暴躁不说,胆子还大得没边儿,亲王殿下也敢摁着锤,这万一今日看楼里的哪一位不顺眼,岂不是还得上演一出好戏? 可他也没那个胆子把房俊拒之门外,开店的,还能挑客人不成?话说回来,就算是挑,也不敢挑这位啊,这要是恼火起来,搞不好当场就能砸了醉仙楼的招牌…… 房俊看着一脸纠结的小厮,心知自己估计是上了这醉仙楼的黑名单,只要进得这店,必然会被“重点关照”。嘿嘿一笑,背着手一摇三晃的跟在房遗直后头,大摇大摆进了大门。 如同往常一样,大堂里莺莺燕燕,姹紫嫣红,馥郁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醉。 房俊一进大堂,原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陡然一静。 没办法,房二郎的光辉历史还历历在目,实在是凶名太盛…… 那风韵犹存的老|鸨保养得宜的脸蛋上笑容有些发僵,心里头有些发怵,今儿醉仙楼里头可是纨绔汇聚名仕云集,这位万一再发一次疯…… 心里正自担忧得不行,耳畔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不知丽雪姑娘可还在那听雪阁?” 老鸨一抬头,见是房俊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的后退一步,好似怕房俊一口把她吃了……随着她的动作,胸前一阵波涛汹涌,规模很是壮观。 定了定神,老鸨勉强一笑:“呵呵,好教二郎知道,丽雪姑娘却是已经从良了……” 从良了? 房俊啧啧嘴,叹息道:“某最是念旧情,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记起当日丽雪姑娘似乎对房某颇有些不厚道,还想着去亲近亲近呢,可惜……不过话说回来,当日丽雪姑娘跟着去了县衙证实某殴打齐王殿下,也不知是她本意,亦或是受了这醉仙楼的胁迫?” 老|鸨差点吓死,这要是被这位魔王认定了是醉仙楼让丽雪去作证……会不会拆了这醉仙楼? 殴打齐王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小小的醉仙楼会放在他眼里么? 她这边正心急如焚想着怎么解释,却不料房俊问完这话,已经施施然上楼去了,顿时松了一口气,想了想,拽过一个小厮,耳语一番。 房俊怎么会跟醉仙楼过不去?他又不是闲着没事干。 虽然当时对于那个丽雪姑娘的作为很是不爽,但他也没太在意。沦落风尘的女孩子,想要抓住一个天赐的机会钓上齐王李佑这样的金龟婿,可以理解。 跟着房遗直上得二楼包厢,一开门,悠扬的丝竹之声便传了出来。 包厢内转圈儿摆放着矮几软塌,矮几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正中一群彩衣锦袖的歌姬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衣袂飘飞,赤足纤秀,腰肢如柳,舞步翩跹之间皓腕胜雪春光乍泄,一股子奢靡之气扑面而来。 金戈铁马的煌煌大唐,也是有着足以销魂蚀骨的堕落…… “哎呀,房大郎如何姗姗来迟?吾等久候矣,不消说,自罚三杯!” 刚一进屋,正巧这一波歌舞结束,便有人大声说道。 房遗直是君子啊,闻言自是不推脱,拉着房俊寻到一处空置的矮几,盘腿坐到榻上,便有歌姬过来斟满美酒。房遗直举起酒杯,歉然一笑:“累诸位久候,实在是某的不是,请酒!” 一饮而尽,连干三杯。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房俊有些意外的看着便宜大哥,这家伙整日里闷|骚的不行,行的稳坐的直,不苟言笑,还以为他有奢靡社交恐惧症呢,却不料在如此场合却游刃有余。 “房二郎亦同吾等同席,真是荣幸之至啊!却不知除了那《卖炭翁》,可有佳作问世?也拿出来让吾等用意佐酒,岂不快哉?” 刚一开场,便有人阴阳怪气的将矛头直指房俊。 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情况,一个“率学无诞、鲁莽无知”的家伙会被这群自诩饱学的家伙邀请,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事?但是如此明刀明枪的亮阵,还是让房俊颇为不爽。 菜没吃一口,酒没喝一盏,不显得有些失礼么? 房俊微微皱眉,寻声望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诗与酒(中) 说话之人,便在房俊左手边隔着一位的位置。 这人年约三旬,面白无须,瘦削的刀条脸将五官的比例拉得有些长,看上去颇为失调,予人一种阴冷的刻薄。 一双狭长的眼睛倒是精芒闪烁,斜睨着房俊很是有几分不屑。 房俊不以为意的笑笑:“小弟出了名的不读书,这位兄台怕是要失望了。” 然后问了一句:“话说,你谁呀?” 那人冷笑一声,傲然道:“某乃孔志玄!” 房俊恍然:“哦——没听过。” 孔志玄瞬间面色酡红,羞臊不已,恨得咬牙。他房俊可能不认识自己么?咱可是大儒孔颖达的长子,名冠关中的饱学之士!这小子分明就是羞辱自己! 太气人了! 房俊却理都不理这位孔子的多少世孙子。他这人脾气是有点爆,但是也不至于谁说两句刻薄的话,就撸胳膊挽袖子冲上去。 最起码,想忍的时候,还是忍得住的。 对面又有一人笑道:“二郎此言,太过谦虚。满座高朋,俱是苦读诗书,可也没有哪位能作得出二郎那首《卖炭翁》水准的诗作,二郎口口声声自谦,却是将吾等置于何地?” 房俊失笑,这是要群殴的节奏么?一个两个的都看我不顺眼啊…… 不过他依然不生气。 话说咱现在也是侯爵了,就算找人打架,也得降点档次,不能什么小猫小狗都上去踢一脚不是? 但是这个人,还真就值得他上去踢一脚。 柴绍与平阳公主之子,柴令武的长兄,袭爵谯国公的柴哲威!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说话这位:“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柴兄!小弟没好意思说的话,您都替我说出来了。某自幼好武,不喜诗书,世人皆知。前些时日一朝顿悟,重拾纸笔,便豁然贯通,随口便作得出《卖炭翁》这等诗句。相比之下,尔等寒窗苦读、用心刻苦,却自认作不出此等佳作,简直就是废物一般的存在!不如随某练习刀棒,或者异日也可为国征战,不至于沦为一米虫,如何?” 一言既出,全场皆静。 唯有房遗直将喝道嘴里的酒喷了出来,面红耳赤以手掩面,无颜见人……这老二,忒丢人了! 所有人都傻乎乎的看着傲然自得的房俊,你是个棒槌么?呃……还真是! 人家柴哲威这是夸你么?这是损你呢! 好赖话听不出来么? 做出来一首诗而已,诗句平白韵脚不合,又不是什么文采风流的传世佳作,用得着这么猖狂?简直不讲天下人放在眼中啊,真真是岂有此理! 大家都被气到了,感觉自己的脸被房俊这个二傻子“piapia”的扇得响亮,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见房俊一句话就起了民愤,在座诸人都恨不得咬上一口,房遗直大为头痛,赶紧拉着房俊,陪笑道:“二郎年少,性情轻浮了些,诸位莫怪,莫怪!某自饮三杯,以为赔罪,请了!” 再次连干三杯,保养得不错的一张白脸也像一张大红布。 房俊心底叹口气,怎能不知这位兄长是为了他好?便无视主人的敌视目光,陪着大哥喝了三杯,任谁说话也不理睬,低头跟矮几上的菜肴较劲,怡然自得。 众人今日叫房遗爱将房俊请来,便是存了羞辱之心。 前几日一次饮宴,房遗直将房俊那两句诗拿出来,很是将这帮人震了一震。 诗好,字好! 可是没人服气! 自古文人相轻,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是很有道理的。 文章又不是比武,输了的被打趴下,就算你的诗句天花烂坠,我就是厚着脸皮认为不如我,你能奈我何? 今日一上来就被这货惹起了火气,冷嘲热讽不断,可这货充耳不闻,只是跟面前的美酒佳肴较劲,众人也是没法,再过分的话也是不敢说的,谁知道这个棒槌会不会恼羞成怒拎着拳头就扑上来? 虽然都有兴师问罪之心,但要是挨顿打,那可就丢大人了…… 房俊忍让,这气就斗不下去。过了一会儿,个人也就拉着身边的好友,喝着小酒,吹嘘着自己如何偶得佳句,如何得到某位大儒的指点,如何如何…… 气氛倒是再次热烈起来。 美食美酒在衣着华丽的侍女厮往来下,流水一般的端上来,同时撤走空了的盘子,丝竹鸣奏,歌舞再起,美人如玉,欲遮还羞,一曲歌舞数风流…… 眼见房俊放怀吃喝,众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屑。 果然是俗物啊,俗不可耐!这等高雅文华之气氛,却毫无形象的大吃大喝,简直就是个乡下的土包子!实在是拉低了宴会的档次! 一道道不屑、鄙视、怨忿的视线落在身上,房俊怡然自得,毫不在意。 开玩笑,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的话,当初如何能以寒门之身爬上副县级的高位? 但是一道格外清亮的眸光,却吸引了房俊的注意。 这是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女子。 花信年华,笑靥如花。 此女头结云髻,连额发处理也作成云形,潇洒地搁在修长入鬓的黛眉之上,确堪当“云髻凝香晓黛浓”的形容。 她的鬓发被整理成弯曲的钓状,却是轻薄透明,云鬓慵梳,缥缈如蝉翼,更强调了她完美的瓜子脸型和含愁默默的美眸。 修长优美,纤秾合度的娇躯,配上凤冠翠衣,更使她有种超乎众生,难以攀折,高高在上的仙姿美态。 素衣轻衫,但却在粉颈挂着一串项链,垂在酥胸前光彩夺目,上层由二十多颗镶有珠宝的金珠构成,最下由一颗滴露状的玉石作坠饰,澄澈晶莹,光彩夺目,但却与清丽明媚的气质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一点不能夺去她清秀脱俗,超越了所有富贵华丽的气质。 房俊目瞪口呆。 此等绝色佳丽,居然身处于这烟花红尘之中,实在是太诡异了…… 四目相对,对方泛起一个婉约的笑容。 看似清丽无匹,却有一股骚在骨子里,楚楚动人,弱质纤纤,人见人怜的气质。 在房俊呆滞的目光中,此女俏然起身。 秋水一般的眼波流转,环视在座诸人一周,轻轻拍了拍洁白纤秀的小手。 丝竹之声顿消,歌姬轻轻退去。 这时只余她盈盈俏立厅心处,声若黄鹂:“有酒无诗,正如焚琴煮鹤,岂不可惜?” 说话间轻蹙黛眉,只要是男人,就会兴起把她拥入怀里轻怜蜜爱的强烈冲动。她是那种当男人见到便想拉她登榻寻欢,但又不忍稍加伤害的倾国倾城可人儿。 房俊咽了口吐沫,人间绝色啊! 或许唯有家中那位武媚娘能堪比敌了,还得是过个几年熟透了之后…… 公子許说 时光如水,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已是年底,唉,又该求票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第 诗与酒(下) 哪怕是曾饱受棒子国回炉另造的那些完美爱豆的荼毒,房俊也不得不承认,此女确实当得起“国色天香”四个字。 清冽婉约的气质,与这喧扰的气愤构成鲜明的对比,就像是谪落然尘俗世的仙子。 这醉仙楼果真不凡,先是有丽雪那般清丽脱俗的清倌人,这又弄出一个这般绝色的佳人,也不知是这家青楼的“星探”眼光太厉害,亦或是“培训部门”太强大…… 众人都看向此女,此女微笑宛然,丝毫没有被如许之多目光注视的窘迫。 柴哲威咳了一声说道:“明月姑娘此言正是,吾等也正有此意,奈何此次宴会的正主未至,尚请稍后一二。” 房俊心道,莫非还有人未来? 正寻思之间,包厢外脚步声响,一人推门走了进来。 在座的眼尾翘上天的这班家伙,各个急急忙忙起身,齐齐弯腰施礼。 “见过褚侍书。” 房俊被房遗直拉了一下,也不得不站起身,摆摆样子施了一礼。 来人四旬左右年纪,面白微胖,颌下三缕长髯,风姿潇洒。 身量不高,一身团花锦袍显得富态平和。 搜索了一下记忆,认出此人正是褚遂良! 褚遂良博学多才,精通文史,隋末时跟随薛举为通事舍人。唐贞观十年,褚遂良出任起居郎,专门记载皇帝的一言一行。唐贞观十二年,亦即是去年夏天,虞世南逝世,魏徵将褚遂良推荐给李二陛下,李二陛下任命他为“侍书”。 这家伙在历史上也大大有名,良工书法,初学虞世南,后取法王羲之,与欧阳询、虞世南、薛稷并称“初唐四大家”! 此时虽然正值壮年,但是名气已是极高,隐隐然有孔颖达之后新一代大儒的文气。 所以在座这些“爱读书的孩子”才会对其执礼甚恭,当然,这其中未尝没有见到褚遂良官运亨通、捧捧臭脚的意思…… 官场便是如此,捧红踩黑,自古皆然。 那绝色佳丽明月姑娘莲步轻移,走到褚遂良面前,袅袅婷婷的微微一福,樱唇轻绽:“小女子久候侍书大人多时了,您请上座。” 褚遂良哈哈一笑,也不客气,坐了首位。 待明月姑娘陪坐到身边,纤纤素手斟上美酒,这才笑道:“京中阴寒、风雪不歇,姑娘久居江南,可还住的习惯?” 明月姑娘嫣然一笑:“奴家无根之人,有若湖面浮萍,活着时随波逐流,死去便黄土一抷,哪里敢奢谈习惯不习惯?” 笑容恬淡,但眼波之间流露出的淡淡哀怨,却宛如西子捧心,见之让人心生怜惜。 褚遂良似是料不到这花容月貌的姑娘如此消极,略一沉吟,温言道:“姑娘何必如此哀怨?人活世间,总有诸多不顺意之处,还当努力享受生活的美好,方不负投胎这一回!” 明月姑娘柔声道:“多谢先生教诲!” 褚遂良大概感觉如此高兴的时刻,谈论这些凄凄惨惨的哲学问题有些不妥,便对众人笑道:“某来之前,大家谈论的是什么?” 那孔志玄立即接话道:“回侍书大人,明月姑娘刚刚提议大家以诗佐酒。” “哦?” 褚遂良大感兴趣:“可有佳作?” 孔志玄飞快的答道:“先生未至,晚辈岂敢班门弄斧?自然是要等先生为吾等斧正一二,点拨教诲!” 每一次他回答的都非常快,让被人想插话都插不进去,他是在褚遂良面前除了风头,可也惹得别人不满。 褚遂良摆摆手,说道:“此间喂美酒与佳人,或可再加上名诗佳作,何来侍书大人?某偷得浮生半日闲,厚颜加入尔等这宴会,只是想追寻一下往日逝去的华年,诸位且放轻松,平辈论交即可,不必拘礼。” 话是如此说,谁会傻乎乎的跟褚遂良称兄道弟?辈分摆着呢…… 便都齐齐称呼一声“世叔”,褚遂良笑呵呵的听之任之,仿佛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诸位既然推举某,某也不矫情,痴长几岁,便做个评判如何?且将佳作写下来,某与诸位边品酒边赏诗!” 先前退出的歌姬走入包厢,脚步轻盈犹如穿花蝴蝶,一张张素白宣纸在众人桌前流传,每人面前也都放上笔墨纸砚,谁有灵感便可挥毫泼墨赋诗一首,传之于众人之手,最后落到褚遂良手中,请他点评一二。 褚遂良偶尔会出言评一番,作品被评到的那个便喜不自胜,拱手道谢,彬彬有礼,宛如学堂里的学生一般。 虽然大部分都是臭鱼烂虾不忍卒读,但不时也有人写出一首佳作,褚遂良也正经颜色细细品读,之处不足或是出彩之处,每当这个时候便有专人将该诗词抄写几份,分之众人手中流传。 便是大哥房遗直也起身作了一首诗,请众人品评,虽然称赞的人寥寥无几,但房遗直却坦然处之,尤其是当褚遂良品鉴的时候,一副洗耳恭听状,温润君子的性格一览无余。 看着一个两个都往褚遂良跟前凑,房俊撇撇嘴。 当然,房俊自然不会去凑近乎,想凑也凑不上去,他和人家褚遂良的儿子褚彦博可是相处得非常不愉快,话说打了小的惹来老的,还不知道这褚遂良对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呢…… 这个时候,房俊的“特立独行”、“不合时宜”便凸显出来,别人做诗他吃菜,别人评他吃菜,别人叫好他吃菜...... 于是众人尽皆侧目,这货从进门就开始吃,怎地还吃得下去? 简直饭桶啊…… 鄙视、不屑的目光宛如霜刀雪剑咻咻咻的飞来,房俊却面不改色,该吃吃,该喝喝,只是偶尔抬头,与那明月姑娘对视一眼。 俗话说秀色可餐,佳人当面,尤其那一双似笑非笑的剪水双瞳,让人忍不住胃口大开,更加能吃能喝了…… 房俊这般吃相,宛如猪立鹤群一样,即便不用人指,褚遂良也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般吃相,可不就是酒囊饭袋的标志嘛。 褚遂良显然是认得房俊的,见状便笑道:“二郎率性赤诚,这副好胃口可真让某嫉妒啊!” 房俊笑笑不语,旁若无人。 自然有人见他不爽,便说道:“岂可对世叔如此无礼?” “简直有辱斯文......” “羞于此人为伍......” 诸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从褚遂良这句略带揶揄的话语里领悟出来意思,纷纷开口嘲讽。 气氛正好,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先前被房俊差点没呛死的孔志玄端起酒杯,继续自己刚刚未完成的事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吾等众人皆有诗作分享,缘何阁下却一言不发,若非看我等不起乎?虽然众人皆知房二郎乃大才,高出吾等不止一筹,可这般目中无人,有些不妥吧?” 第一百六十章 明月明月明月 房俊吃得太多,已经差不多饱了。但是这醉仙楼的厨子当真好手艺,每一道菜都是香味独特,令人爱不释筷,正在考虑接下来尝尝新上来的那一道菜,被这冷不丁的一嗓子给震的有些错愕,茫然的眨眨眼,心里琢磨这怎么反击这个专门挑事儿的蛇精病。 可是那这一瞬间的沉默,看在其他人的眼中,却成了一种心虚的表现。 一时间各种玩味看笑话的眼神,聚光灯一样,唰唰唰全都打在了房俊的身上。 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便是那明月姑娘明媚的双眸,投注到房俊的脸上时也似乎带着一丝揶揄。 房俊眨眨眼,看着犹如大公鸡一般趾高气扬的孔志玄,故作茫然的说道:“那啥,这位仁兄,能否将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小弟这边正夹菜呢,没听清楚,不好意思……” 嚯!此言一出,众人议论四起。 孔志玄一瞬间血灌瞳仁,血管差点没气爆了! 目中无人! 骄傲自大! 人家跟你说话,和着你根本听都没听? 简直太狂妄了! 褚遂良也微不可察的皱皱眉毛,有些不悦。 难怪自家儿子说这房俊是个棒槌,太猖狂了! 孔志玄差点气死,可也不能冲上去教训这个混蛋,他也不傻,真正拎起拳头的话,指不定谁教训谁呢…… 咬咬牙,孔志玄忍着胸中火气,一字字说道:“还请房二郎作诗一首,给吾等见识见识!” 房俊恍然道:“哦——作诗啊?这个简单!您直说嘛,那么弯来绕去的,谁听得懂啊!” 孔志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死死憋着,瞪着房俊等着他作诗,心里打定主意,无论你作出来的诗怎么样,都得往死里贬斥,必须说的一文不值! 诸人也都打起精神,同仇敌忾嘛,心里的想法跟孔志玄是一样一样的…… 只见房俊拈着酒杯站起来,四十五度角望天,似是凝神思索。 片刻后,没动静…… 一刻后,没动静…… 直到诸人都有些不耐,房俊突然回过神,略带奇怪的看着孔志玄,说道:“某忽然想起一事……这位仁兄,凭什么你要我作诗我就作诗?马不知脸长的家伙,你是谁呀?” 孔志玄大怒:“某乃孔志玄,孔子第三十二世孙……” 房俊果断打断他:“哦……没听过!” “呃——”孔志玄白眼一翻,果断气得厥过去了。 “马不知脸长”这句新奇的话语,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孔志玄有些承受不能…… 想他孔志玄自由被赞为神童,诗词经义无一不精,再加上父亲孔颖达在儒学界的超然地位,以及孔子三十二世孙这个光环加成,半辈子顺风顺水,被人捧着赞着,何曾遇到过这般羞辱? 更为重要的是,这房俊非但武力超群,自己是万万不敢寻仇的,人家老爹那也是当朝仆射,比他爹孔颖达还要硬实,便是背后使坏也行不通。 可这般红果果的羞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何咽得下去? 所以,孔志玄不厥过去也得厥过去了…… 席间顿时一阵鸡飞狗跳,纷纷抢上前去扶住孔志玄,又是掐人中又是扇嘴巴子,没一会儿孔志玄便悠悠转醒。 不醒不行啊,也不知是哪个缺德带冒烟儿的,嘴唇都给掐紫了…… 房遗直搓着手,连连叹息,看着自家二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埋怨道:“二郎啊二郎,让大哥说你双眸好?你可真是……” 房俊眉毛一挑,说道:“小弟说的本来就是正理,这家伙以为他是谁呀?他要我作首诗,我就得巴巴的做出来?呿,自以为是的傻蛋!” 房遗直张了张嘴,发现无可辩驳,貌似……二郎说的也蛮在理啊? 众人总算七手八脚的将孔志玄安顿好,柴哲威冷着脸说道:“君子有德,二郎怎可出口伤人?” 房俊对这个伪君子嗤之以鼻,这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了? 当即反击:“某读书少,你别蒙我……要不这样,谯国公你给大家作个十首八首的诗作出来,大家伙品鉴品鉴?” 柴哲威怒道:“休要蛮不讲理!某堂堂国公,岂容你三番四次作践?” 房俊气笑了,手指着柴哲威的鼻子:“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依我看,你以及不是有德无德的境界了,你是缺德!” 柴哲威勃然大怒,大喝道:“房俊!以为某怕你不成?” 房俊“腾”的一下就站起身,怒目而视:“有能耐你站过来,看老子敢不敢揍你!” 柴哲威差点也气昏了:“我……” 幸好褚遂良插言,挽救了骑虎难下的柴哲威,他还真不敢站过去…… 褚遂良面上没有丝毫不快,笑吟吟的看着房俊,说道:“孔志玄可是心直口快,二郎不必不依不饶。你的那首《卖炭翁》,某以及拜读,虽然诗句平白,但情真意切发人深省,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即是有这般才华,值此佳节,何不再作一首,给褚某欣赏欣赏?” 房俊沉吟下来。 要说他忌惮褚遂良,那根本不可能,你一个侍书,管得着我? 只不过老爹房玄龄跟着家伙关系着实不错,若是自己今日冲撞了他,难保日后不传出房玄龄没家教这般话语。 他自己的声誉无所谓,但作为儿子,不能败坏老爹的声誉。 想了一番,房俊便躬身说道:“世叔有命,小侄焉敢不从?” 略一思索,眼光正好同明月姑娘好奇的眸光对视,心中一动,便说道:“便以这位姑娘的名字为题,作一首词吧。” 言罢,提起毛笔,饱蘸墨汁,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书写起来。 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投笔于案,抱拳道:“小侄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 转身便走。 你让我作诗,那我就作一首,给你面子,毕竟你是长辈! 可惜话不投机半句多,咱也没心思跟你虚与委蛇,别总拿长辈的帽子压人,这是我的态度! 房遗直拉了一下拉不住,不禁长叹一声,对大家报以歉然的苦笑。 然后,低头看着房俊写下的诗句。 “嘶——” 房遗直倒吸一口凉气,这词,写的真好哇! 身边自有人见他看完在发呆,便伸手拿了过去,然后一个一个往下传阅。 不出意外,所有读完这首词的人,都有些呆滞,神思不属。 直到最后传到褚遂良手中,好奇得不得了的明月姑娘伸长了天鹅般优雅的脖颈,目光灼灼的盯着宣纸上的字迹。 墨迹淋漓,铁划银钩,很是一笔好字。 明月姑娘轻声念道:“明月明月明月……” 心里顿时鄙夷,这也太直白庸俗了吧?简直没文化啊…… “争奈作圆还缺。” 嗯,这句还有点意思,继续…… “恰如年少洞房人, 暂欢会、依前离别。 小楼凭槛处,正是去年时节。 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明月姑娘娇嫩的嗓音渐渐低下去,渐渐的痴了…… 明白如话,却又情真意切,耐人寻味。 万种千般,写尽离人或思念、或疑虑、或猜测、或埋怨的诸多复杂心态。 愁苦和怨恨,这是柳永词的一个永恒主题。 青楼之中,纱帐之内,这是柳永不败的战场,他的词句,对于那些身入风尘的女子,简直就是核弹一般震撼心灵的大杀器! 褚遂良读了三遍,捋着美髯,叹息一声:“奇才也!吾辈不如多矣!” 这话一出,在座诸人都是神情诡异。 要说这首词写的是真的好,境界放在这里,谁也不能多说什么。但只要想想如此一首词居然是一个不学无术率学无诞的二百五写出来的,叫这班心高气傲自诩苦读诗书经义多年的家伙如何自处? 到得这里,酒会自己不欢而散。 待到众人散去,明月姑娘回到后院的绣楼,斜倚榻上,曼妙的娇躯线条舒缓,左手支着下颌,一遍又一遍的读着这首《望江月》,清澈的美眸渐渐蒙上一层凄迷的水雾…… 远方的他,现在可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姑娘与丫鬟 文艺青年什么的,最讨厌了…… 席间,房俊虽然吃得多喝得多,但是心情不好,吃得不爽。 被那么多人冷嘲热讽,能好的了么? 尽管房俊一再压制自己的火气,在褚遂良出言之后,也忍不住弄一首柳永的词打打他们的脸。 至于会不会有人说什么“词不达意”亦或“小小年纪怎知悲愁”这般的言论,他根本就不在乎。 老子就写出来,你咬我啊? 说我是抄袭也好剽窃也罢,有能耐你找出作者啊?这一点房俊是极度安心啊,因为绝逼找不到啊…… 回到府里,都已用过晚膳,他也没心情弄一个火锅,胡乱洗洗便恹恹的睡下。 第二天清早,便同家人告辞,带着几个家仆返回骊山脚下的农庄。 丝毫不顾那一首《望江月》在长安文坛掀起一阵风潮,颇有一种“我走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的洒脱…… 唐人好诗,这不是突兀而来的。 自隋文帝一统天下、四海升平开始,民富国丰,文学便有了崛起的土壤。 发展到此时,虽然尚未至鼎盛,但民间好诗之风已经盛行,那些享誉天下的文士大儒也都是作诗的好手,佳作无数。 但是好词绝对凤毛麟角。 这并不是说唐朝人不爱词而爱诗,这是一个流行问题。 比如满大街都唱“弯弯的河水从天上来”,并不是代表“让我们一起摇摆”就无人问津了…… 词是长短句,字句依词牌而定,诗则不然,四言,七言,五言,即使杂言,也就那几个字数,不多变。 诗相对脱离了音乐的束缚,只是注重自身的格律,而词不同,词与当时的流行乐密切相关, 上古时代诗乐舞不分,由诗入词,经历了一个由雅到俗的过程,达到了雅俗互动。词刚刚兴起的时候,还未被上流文人接纳,只是有些人独辟蹊径,甚至一代词宗的苏东坡当时也颇不屑于词,自己写了词还觉得跟柳永的不同格调,皆源于对词的成见。宋人好说理,所以诗用来说理的较多,而词一般描写生活,初始是送给歌女的,当然人家会觉得俗了,但随着雅俗之间的交流,到宋朝后期,词也为文人所正式承认。 最关键的一点:词是诗余! 宋朝人在面对唐诗这一高不可攀的文化高峰之时,望而生畏,但是他们最终创立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与唐诗共同名垂千古。 在唐代,民间的词大都是反映爱情相思之类的题材,所以它在文人眼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被视为诗余小道,一般有才华的人不屑为之,所以鲜有佳作问世,也便不受世人重视。 只有注重汲取民歌艺术长处的人,如白居易、刘禹锡等人才写一些词,具有朴素自然的风格,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以脂粉气浓烈的祟尚浓辞艳句而驰名的温庭筠和五代“花间派”,在词发展史上有一定的位置。而南唐李后主被俘虏之后的词作则开拓一个新的深沉的艺术境界,给后世词客以强烈的感染。 但是说到底,无论诗还是词,只要写好了,写到极致,都一样受人尊崇,脍炙人口,流传天下。 所以这首《望江月》一出,瞬间便在长安各个青楼之间轰传,各家青楼的当家名妓几乎人手一份,夜深衾寒、孤枕难眠之时,点上一根红烛,拿出来细细品味一番,回味一下那销魂蚀骨的离别与愁苦,免不得珠泪涟涟,枕畔浸湿…… ********** “姑娘,三更已过,为何还不安寝?” 小丫鬟见自家姑娘倚在窗前,单薄的身影有些清冷孤寂气息,正将那副爱不释手的字卷展开在桌上,细细品鉴,却越有些神思不属。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安歇,又恐夜半风寒,便烧了开水,泡了一盏清茶端来。 明月姑娘以手支颌,凄美的秀眸有些漫无焦距,直到听见耳边温柔的话语,鼻间嗅到清新的茶香,才恍然回神。 对着自己的小丫鬟笑了笑,伸出纤纤玉手接过茶盏,轻轻掀开盖子,看了看茶汤中载浮载沉的翠绿茶叶,心情莫名好转。 小丫鬟却对自家姑娘那展颜一笑晃得失了神,即便同为女子,也败在那不经意展露出来的绝世风情之下。 美人如玉,丽质天生。 这般全无瑕疵的姑娘,不是生下来就应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吗?小时候被父母兄长宠着,长大了被男人爱着,一生一世幸福美满,因为,她就是天上的仙子谪落凡间,迟早还会回到天上去的啊…… 可是,为什么却要受那些受苦的折磨呢? 小丫鬟咬咬嘴唇,看着姑娘清秀的脸颊,有些心疼。 明月姑娘却没有小丫鬟的伤春悲秋、自哀自怜,素手捧着白瓷茶盏,嗅着淡淡的茶香,满足的叹口气,柔声说道:“从未饮过如此清香的茶水呢。” 小丫鬟也收拾心性,献宝一般得意道:“这可是褚侍书特意命家仆送来,说是市面上已经炒到五贯钱一斤,而且还有价无市,别的姑娘可没有这么好的福气!据说,好像就是今儿那位房家二郎研制出来才新式制茶之法。” 房家二郎? 明月姑娘微微一愣,下意识的看了看桌上的字卷,呢喃着说道:“居然是他么?这可是好大的一笔财源呢……” 好奇怪,清丽脱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明月姑娘,居然说出这么一句俗不可耐的话语…… 更奇怪的是,小丫鬟居然没有半点违和感,小声说道:“那玻璃之法被他献于陛下,这一转眼就弄出来一个新式制茶之法,这人真的好厉害,莫不是财神转世?” 说着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显然打着什么鬼主意。 主仆一场,明月姑娘又是个冰雪聪明的,如何不知道小丫鬟的心思? 又好气又好笑的伸出春葱般的食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嗔道:“难不成要你家姑娘我卖给那个房二郎?” 小丫鬟揉揉额头,吐吐舌尖,不好意思的笑了:“奴婢哪里敢啊……” 明月姑娘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那你打得什么鬼主意?” 见自家姑娘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小丫鬟便轻声说道:“这不是见这位房二郎蛮有才华的嘛,真是下笔如有神啊!眼看上元节便至,若是能让他写一首诗余,只消得有这般水准,再配上姑娘优美的歌喉舞技,花魁之名岂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也可早早完成任务,回去老家去……” 明月姑娘倏地俏脸一冷,斥道:“慎言!” 小丫鬟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失言,慌慌张张的跑到门口,轻轻将房门开了个缝,左右张望无人,这才喘了口气,放下心又跑回来。 明月姑娘再次美眸凄迷。 有多久没回到家了? 阿爸阿妈的坟前,没有人去祭奠清理,是不是已经长满了杂草? 还有那个总是出现在梦里的阿哥……背负着如山的血债,继承着沉重的希望,他还好吗? 房间里一片沉寂。 手里的茶盏已渐渐转凉,明月姑娘垂眸看着青绿的茶水,淡淡说道:“打听一下,那位房二郎最近的行程以及常去之处。” 小丫鬟知道姑娘已经同意了自己的建议,微微有些兴奋,小鸡吃米似的点着小脑袋答应下来。 明月姑娘略微有些意外,奇道:“为什么这么开心?” “呃……”小丫鬟一愣,很明显么? 赶紧掩饰:“只是想到姑娘将会在花魁大会上一鸣惊人,所以才开心啊!” 明月姑娘却是不信,粉润的菱唇微微勾出一个诱人的弧度,揶揄道:“我家小妹……难不成思春了?” “啊?” 小丫鬟被说的面红耳赤,娇羞不依:“哪有?” 明月姑娘眉眼带笑,看得小丫鬟一阵心虚,垂下头去…… “恰如年少洞房人, 暂欢会、依前离别。 小楼凭槛处,正是去年时节。 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没经过离别的人啊,怎懂得相思之苦、无奈之痛? 第一百六十二章 条件 房俊并不知道自己现如今也是文豪级别的名声了,柳永虽然很牛,但是他抄袭的这首《望江月》在柳大神的无数佳作之中并不出色,他也只是顺着明月姑娘的名字信手拈来,实在是想不到一夜之间便传遍整个长安。 他也不在乎。 即便这是个可以把脸当信用卡的年代,可房俊为了取消高阳公主婚约这件“百年大计”早已自污得不像样子,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破罐子破摔吧…… 所以相对来说,他更在乎骊山农庄的发展。 年关一过,春季便至。 春耕的开展、炼铁炉重新启动、玻璃的移交、温室大棚的建造、温泉度假山庄的建设、灾民的生计……全部都要提上日程。 房俊的本科是现代农业生产,对于统筹学还是有些了解的,这百般事由若不能妥善安排、统筹得当,到时候仓促之下一齐开动,保准状况百出、乱成一团。 偏偏这些事又是一个都耽搁不得。 偏偏,还总是有人不识趣…… 大厅里,房俊正与工部郎中田文远商议玻璃作坊移交之事。 在房俊看来,既然已经献于李二陛下,那就没有继续将作坊留在农庄的道理,一来是眼不见心不烦,那么一大块肥肉被狼叼走了,那就赶紧叼得远远的,眼皮子底下每次见到都让人很烦躁!心塞啊…… 二来也确实有些麻烦。作坊在房俊的地头上,工人匠师都是房家的家仆,这不是逼着房俊伸手犯错误么?在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也没啥,贪点占点国家便宜也不算大事儿,顶了天一个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可这是唐朝哇,那李二陛下认为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个人的,谁敢乱伸手,还不绑到午门直接咔嚓了? 可问题是房俊自知自己没那个定力,流水一样的银钱从眼皮子底下流过去,怎么可能不伸手捞一把?可是捞了就犯错误了,还是要命的那种错误…… 这不是煎熬人吗? 所以房俊让工部的人赶紧的把作坊迁走,但是工人匠师一个都不给,房俊还留着有大用呢,顶多帮助工部培训一批合格的技工。 工部这位叫田文远的郎中当然不干,开玩笑,弄些生手开工,产量哪年哪月才能上的去?陛下可是有明旨,每一年、每一个季度都有绩效的硬杠杠,不达标,唯负责人是问! 房俊想要脱清净,田文远想要将房家捆绑着,心思各异、同床异梦,自然是好一顿扯皮。 房俊很是不爽。 这个田文远看上去文文静静细皮嫩肉的,可怎么就这么墨迹呢?关键还没眼色!老子都明确表态不干了,你还叨叨叨的没完没了,两片薄嘴皮子上下翻飞…… “砰” 房俊拍了桌子,怒道:“你这厮有完没完?某每日十几万上下,谁耐烦和你在这边扯皮,赶紧滚蛋!” 田文远暗自撇嘴,吓唬谁呢?还几十万上下……也不怕牛皮吹上天! 他这人也是有牛皮糖属性,还自带唾面自干的加成,被骂了也不恼,依旧和颜悦色的劝说:“侯爷莫生气!这要是气坏了,下官如何担待得起?可是侯爷也得体谅下官的苦衷啊……这玻璃乃是侯爷您得天之授才做出来,您要是一推二五六,谁玩得转?这陛下是有明旨下发的,若是完不成任务,工部七八个郎中,那可都得要充军流配!下官能力不足,不能为君分忧,即便是发配也是认了,可下官家里上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若是下官被发配,这个家可就散了啊……您就看在我那老母的份上,答应了如何?” 说到后来,已是泫然若泣、悲伤莫名。 这么大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苦哀求别人,偏偏还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能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对面这位可是未来的帝婿、敕封的侯爵,更马上就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无论身份、官职、爵位,那都比自己高上不知道几筹,低三下四也不丢人。 房俊却是被他说的脑仁疼。 他这人有一毛病,那就是吃软不吃硬。 你要是跟他横,他比你还横,亲王也敢摁着锤!可你要是跟他服软,他就没辙了…… 拒绝的话也说了,骂也骂了,还能真的摁住捶一顿? 房俊没招了,心知这人不达目的必然不会罢休,今儿撵走了,保准明儿还来…… 再想一想,自己好像还跟齐王李佑有一个协议呢,若是真的将作坊完全交出去,便没了玻璃的支配权,那份协议也就成了空口白话,自己也算是失信于人了。 这么一想,房俊便说道:“某算是服了你……这样,你回去给你们那位尚书大人回个话,就说是某的条件。作坊放在某这农庄也不是不行,但现在只是小打小闹,产量肯定上不去。若是想要扩大生产,就得需要大量土地,你让他给某弄了千八百亩的土地,当然越多越好。还有一个,最好是将这个玻璃作坊从工部的作坊序列中独|立出来,由某负责生产以及销售,由工部派出专门人员负责往来账目……就这些,你且回去回话,若是答应,自然一切好说。若是有一条不答应,那就另请高明,爱找谁找谁,别特么再来烦我!” 那田文远闻言,二话不说,提笔刷刷刷将房俊列出的条件记录下来,然后起身告辞。 房俊无语,这时候你特么倒是干净利落了? 赶紧拽住他的袖子,说道:“吃过午饭再走不迟。” 他是真有些欣赏这个为了工作可以毫不顾忌的官员,虽然粘糊糊的确实有点烦人…… 田文远有些受宠若惊,不过还是拒绝道:“多谢侯爷好意,不过还是下次吧。待下官将这件差使做好,下官在荟萃楼给您摆宴赔罪!告辞!” 田文远刚走,后堂门口边有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往厅里偷瞄。 房俊起身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出其不意的大叫一声,将门口之人吓得一蹦三尺高,哇哇尖叫,这是丫鬟俏儿。 房俊故意板着脸,训斥道:“没见到办正事儿呢?没规矩的死丫头!再有下次,就把你卖了!” 俏儿丝毫不怕,拍拍已经颇有规模的胸脯,嗔道:“二郎吓唬人!”说着,拽着房俊的袖子就往后院拖:“姑娘让我来叫你,快点跟我过去!我都在这儿等了半天了,再等下去姑娘好不高兴了!” 她口中的姑娘,自然只能是武媚娘。 房俊被她拽着,不由自主的跟上去,嘴里颇有些无奈的说道:“我说俏儿啊!你还知不知道你吃谁的、住谁的、穿谁的?成天姑娘这个、姑娘那个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一家之主?” 俏儿脚步不停:“当然有啊!不过这次姑娘真的叫你有事儿呢……” 房俊问道:“好事儿坏事儿?” 那武媚娘不愧是天然有着“帝王”属性,短短几日之内,农庄上下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人都对她心服口服,就差没有宣誓效忠,将他这个主人干掉…… 进了卧室,武媚娘正等在屋里,见到房俊,袅袅婷婷的走上来,伸出白玉也似的纤纤玉手,轻轻解开房俊腰间的玉带,俏脸儿染霞,眼波儿如水,轻声说道:“奴侍候郎君更衣……” 房俊“咕咚”咽了口吐沫,急吼吼的扑了上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白天 房俊一会儿高举双手,双腿并直,展示出傲人的好身材;一会儿双手掐腰,脚下不丁不八,作睥睨天下状…… 武媚娘捏着下颌,围着房俊下看下看,一双秀眸里光芒闪闪,小嘴里还“啧啧”有声,一副品头论足的架势,丝毫不顾及房俊那一张越来越黑的脸,轻叹道:“果然人靠衣服马靠鞍,这一身衣袍穿上去,果真是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很有几分威武厚重的气势呢!” 房俊黑着脸,咬牙道:“某原本就威武厚重好不好?” “是是是,您最威武,最霸气行不行?”武媚娘嘴上如此说,俏脸上却是一副嫌弃的神情。 俏儿捂着小嘴在一旁偷笑。 房俊气得不轻,伸出手臂,一把揽住武媚娘纤细柔软的腰肢,往怀里一带,粗声粗气道:“臭娘们儿你是要翻天还是咋地?居然敢无视本狼君的魅力,该打!” 手起掌落,“pia”的一声,拍在一处挺翘丰盈的所在。 “哎呀——”武媚娘惊叫一声,挣扎一下,却被一条钢铁般的胳膊死死揽住,挣脱不得,只得忍着疼痛,嗔道:“别打……” 房俊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柔弹,弹性不错啊……唇角溢出一抹邪笑,不说话,抬起巴掌又是一记拍下…… “pia” “哎呀” “pia” “唔……” 房俊越打越上瘾,那手感,简直没谁了…… 武媚娘都快哭了,杏眸含泪,委委屈屈的仰首看着房俊,哀求道:“郎君息怒,奴家知错了,饶了奴家吧……” 房俊嘿嘿一笑:“那你倒是说说,是这套衣服好看呢,还是本狼君好看?” 说着,刚刚拍上去的大手并没有拿开,还使劲儿的捏了捏…… 武媚娘浑身酥软,“嘤咛”一声,俯在房俊胸前,俏脸宛如红透了的晚霞,娇艳不可方物,喘着气哀求道:“别捏……郎君好看,行了吧?” 软玉在怀,吐气如兰,房俊只觉得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火烧火燎的瞬间蒸发了身上的水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低头,就噙住了两片粉润的菱唇。 “唔……” 武媚娘被突袭,发出一声娇吟,热烈的迎合着。 房俊突破两排扁贝也似的玉齿,寻到一条香滑柔软的舌头,纠缠在一起,一只大手沿着起伏的线条,爱怜的抚摸着。 一旁的俏儿手足无措,脸红得像是一只蒸熟的螃蟹,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是房俊的贴身丫鬟,按理主人行房的时候是要在一边伺候的,也不赶走。 只是羞不可抑的捂着脸,却又从指缝偷偷看了好几眼…… 武媚娘差点一口气憋过去,那滋味虽然美妙,可也不能憋死了啊?挣扎着扭过头去,任由男人火热的唇**上自己雪白的脖颈,大口大口的喘息,强忍着浑身的酥麻,颤声说道:“郎君饶了奴家吧……要不,让俏儿侍候你?” 俏儿闻言,更加羞不可抑,跺跺脚,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不出来…… 房俊咬着武媚娘晶莹如玉的耳垂,轻笑道:“当你家郎君是个禽兽么?俏儿是我的丫鬟不假,可我早就答应她,会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完完整整的嫁出去。所以,本狼君这股火,还得你自己想法子泄出去……” 武媚娘微微一愣,强忍着,问道:“此话当真?” 房俊哼了一声:“骗你干嘛?” “哎呀……”武媚娘惊呼一声,使出浑身力气,勉力挣脱房俊的辖制,掩着衣衫,娇嗔道:“大白天的,你还真想……想……那啥呀!” 不理会一脸幽怨的房俊,看向脸蛋酡红的俏儿,好奇问道:“你家二郎说的都是真的?他……没动过你?” 俏儿羞得不行,说道:“没……没有……” 武媚娘有些不可思议,任由房俊扑上来将自己搂着,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房俊颇为得意:“在我房二郎这里,从不会身份的高低就强迫女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不管俏儿还是谁,我都会给予尊重……” 武媚娘有些无法接受。 在这个男尊女卑、阶级俨然的社会,房俊的这种想法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有悖伦常! 家仆婢女,就是家主的财产,家主不仅对其予取予求,而且掌握着生杀大权! 武媚娘为何在自己家待不下去,想要拼着一口气进宫? 就是因为女孩子是赔钱货,她的兄长从不将她当亲人看待,甚至想要当货物一样将她送出去,换取一笔钱财! 以己度人,武媚娘对于房俊的想法真的震惊了。 也感动了。 自己何其幸运,居然遇到这么一个尊重女人的异种? 想起入房府之后的种种,果然就如同房俊所说那般,从未强迫自己做过任何事。 因为自己有心结,与高阳公主的“勾结”让她心里始终存着一份内疚和隔阂,所以每每当房俊有突出尺度的亲密,自己便会下意识的拒绝,可每一次,房俊都能悬崖勒马,从不强迫自己…… 房俊去青州的这段时间,庄上群龙无首,自己一介女流,毅然担起日常事务的处理。这在寻常人家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自己只是个妾室,不是正妻大妇! 武媚娘还为此揣揣不安,生怕房俊不悦。 谁知房俊回来之后,非但没有一句责骂冷落,反而夸赞自己做的不错…… 原来,他心中从未将女人当作货物、财产、甚至是一件玩物! 武媚娘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看似娇柔似水,但骨子里很是个性刚强。 但正是这样的性格,一旦被男人征服,那就死心塌地,变作绕指柔。 遇到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武媚娘喘着气,任凭房俊将双手突入自己的衣内,无所不至的撩拨,环臂搂住他的脖子,将香唇凑到他耳边,呢喃着说道:“郎君……要不……我们圆房吧……” 正贪婪的感受着满手滑腻饱满的房俊愣住,抬头看着武媚娘水波一般清澈的美眸,讶然道:“大姐,这可是白天啊,虽然咱房二魅力无敌,但你也太不知羞了吧?” 武媚娘大囧,狠狠挠了房俊一把,咬着樱唇气道:“管它白天黑夜,你要不要吧……” 果然是女王啊,豪不扭捏,这气势……霸气! 这当口,男人怎么能怂? 拦腰将武媚娘柔若无骨的身子抱起,丢到软塌上,回头对俏儿吩咐道:“你去门口守着,不准走远!” 然后怪叫一声,扑向软塌上的武媚娘。 衣衫一件件剥离,两个人粗重的喘息,片刻之后,一个羊脂白玉一般的美人坦诚在房俊面前。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屋内,纤毫毕现。 武媚娘紧紧闭着眼,即便刚刚还很是大气,这会儿也羞得要死…… 雪白的肌肤呈现一种有人的粉红。 房俊喉咙动了两下,分开两条笔直的玉腿,俯下身去…… 俏儿紧紧关好房门,老老实实的站在门口,听着屋里传出的动静儿,两只手搅在一起,心儿都快跳出来了。 真不知羞…… 可她不敢走,着青天白日的,万一有人过来,二郎还不得提着刀子杀人? 但是,太折磨人了…… 不知不觉的,随着屋里一声低沉的娇吟,俏儿两腿一颤,一股水气弥漫全身…… 公子許说 写得好累啊,不晓得会不会被禁。投几票支持一下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君子 云收雨散,已是华灯初上。 俏儿擎着两盏红烛放到烛台上,淡淡的光晕散发开来,屋内**的气味尚未散去,让人心跳耳热。 武媚娘初承恩泽,一下午被房俊折腾得差点散了架,初始时固然爽透身心连魂儿似乎都飞到九霄云外飘飘忽忽的,但到得后来,便成了勉力支撑,猫儿一样苦苦求饶…… 俏儿领着另外两个丫鬟抬进来一个浴桶,放好热水,伺候两位主人沐浴一番,见到武媚娘雪白娇柔的身子一片狼藉,股间红白混浊,一塌糊涂,顿时又羞又恼的嘟嘟嘴:“太狠心了……” 把房俊噎得不行,只得狠狠瞪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丫鬟一眼了事,心里却想,着武媚娘果然自带boos属性,这才几天,就把自幼跟着自己的丫鬟收买了,都敢跟自己作对了。 武媚娘浑身酸软无力,被俏儿侍候着穿好衣衫,闻言伸手在她脸蛋儿上捏了一把,轻笑道:“小丫头,你也逃不过这天啊……” 俏儿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垂首不敢说话。 武媚娘穿好衣服,将几个小丫鬟打发出去,自己勉力起身,给房俊梳头更衣。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么?”武媚娘一双纤手灵巧的给房俊梳头,将他一头“秀发”挽成发髻,插了一根簪子固定,轻声软语说道。 房俊坐在榻上,却不老实的向后歪着,半边身子倚在武媚娘怀里,感受着温软馨香,舒服的眯起眼睛。 “温室已经建好,稻种也已种下,但是那帮夯货肯定看不住温度,我得去盯着,否则功亏一蒉,那可就太可惜了。” 温室大棚建好,房俊却未用它来种菜,而是进行水稻育苗。 这个时代,水稻都是直接播种种到稻田里的,根本不明白育苗的好处,也没那个技术。 但是这难不倒房俊。 育苗的原因是减少生殖期,水稻经过育苗可以提前一个月成熟,而且把幼苗集中进行施肥管理,病菌防治既省钱又省力。稻苗生长之后移栽到稻田里,可也极大程度避免幼苗期抵抗旱涝病虫害,提高产量。 通过育苗之后移栽,还能促进根系更发达,有助于增加有效分蘖、提高水稻的单位面积的产量。 这才是房俊的专业领域,其他玻璃啊炼铁啊肥皂的乱七八糟的,都是玩票性质,全是两把刀,有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哦……” 武媚娘想了想,从后面贴上房俊宽厚的肩背,伸出手臂搂着房俊的脖子,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奴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呗,估计不是什么好话。”房俊毫不在意的说道。 武媚娘被噎了一下,气得攥起粉拳给房俊的肩膀来了一下。 哪有这样的人? 不是应当接一句“但讲无妨”的吗? 房俊嘿嘿一笑,侧过头看着她娇艳秀美的脸颊,揶揄道:“娘子但讲无妨!” “你这人……”武媚娘心儿一颤,这就是心有灵犀么?自己刚刚想到的话,他就说出来了…… 恋爱中的女孩儿啊,甭管古代还是现代,也甭管武则天还是小丫鬟,都是一个样——智商明显下降! 心里美滋滋的欢喜了一会儿,武媚娘才柔声说道:“郎君平素行事多是率性不羁,而且……为什么总是感觉在故意招惹陛下呢?” 说着,她咬了咬粉唇,偷偷打量房俊的脸色,没见到恼火之色,这才续道:“若奴家所料不差,郎君似乎……不太中意跟高阳公主的这门亲事?” 房俊心里暗叹,果然不愧是女皇帝啊!着揣摩人心的本事,绝对一流! 现在两人的关系已经达到“负距离”,自然没有好隐瞒的。 “那臭丫头被他爹给惯坏了,傲娇得不行,还任性。最关键的是,那丫头他看不上我啊!媚娘你可以想想,一个女人若是看不上一个男人,这成亲之后若是一旦有机会,还不得红杏出墙?” “诶?” 武媚娘呆住了。 她的确隐隐约约感觉房俊对高阳公主似乎有很大的成见,在她想来,陛下的女儿、金枝玉叶的,性子刚强一点不讨房俊喜欢也是有的,可就算敲破她的头,也想不到房俊的想法居然是这个。 这是霸气无论、楞怂棒槌的房俊应该有的想法么? 这个男人,对于一切都胸有成竹、自信到爆棚,居然怕自己未来的妻子红杏出墙,所以打算推掉婚事…… “咯咯咯……” 武媚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家伙平素一副谁都不服的样子,竟然会有如此幼稚如孩童的想法,简直笑死人了…… 房俊顿时黑了脸,恼火道:“有什么好笑?难道这担忧不应该么?某顶天立地一男儿,什么都能忍,唯独这件事,那是万万不能忍!话给你撂这儿,要是有一天你敢……” 话未说完,就被两片柔软湿热的嘴唇给封住了。 好一顿唇舌缠绵,武媚娘才微微喘着气,伏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道:“哪个女人摊上你这个家伙,还有心思去想别的男人呢?奴家可以保证,只要高阳公主尝过郎君的滋味,必然死心塌地,绝对不会起外心,自家郎君都侍候不过来呢,哪里还有那心思?” 这话说得,比什么“你是我的太阳啊”、“今生就爱你一个啊”之类的都更让男人满意,这是委婉的夸赞你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基本能力啊! 房俊被她说得心里一阵火热,反手揽住了柔软的腰肢。 武媚娘嫣然一笑,说道:“可是郎君有没有想过,如此锋芒毕露,并不是什么好事呢?身在官场,讲究的就是一个和光同尘、谦逊低调,等闲低调做人,关键时刻猛然发力,才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所谓君子藏器于身,便是这个道理。郎君以为,奴家说的对不对?” 谁敢说武则天谈论官场人心的理论不对? 这丫头虽然还只是初丁阶段,没有觉醒、也没有进化成终极模式,但是天赋如此,对于官场的见地一针见血! 房俊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前世多年的官场也不是白混的,那些个无论仗着家世还是能力傲娇的不行的家伙,往往都是跌的最惨的,见的不要太多。 只是武媚娘固然天赋异禀,但到底缺乏实战的经验。 理论上她说得都对,但摊到房俊身上,却有些偏差。 为啥? 因为房俊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升官发财,他只想摆脱高阳公主这个命中注定的冤家!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在所不惜! 在强大的历史惯性,和调教高阳成为贞洁烈女这两个可能性之间,房俊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 只不过…… 房俊嘿嘿一笑,眉头轻佻的挑了一下,搂着武媚娘的腰肢,低声笑道:“话说……君子藏器于身这句话,下一句是什么?” 武媚娘微微一愣,说道:“隼者禽也,弓矢者器也,射之者人也。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 “哎呀呀!” 房俊一脸嫌弃的打断她,揶揄道:“真是想不到啊,娘子居然这个庸俗……” 武媚娘愕然反问:“奴家怎么庸俗了?这可是孔子说的话……” 房俊笑得很猥琐:“孔子怎么了?他老人家也是人,也是五谷杂粮,也有坏心思,为夫给你解释一下!所谓君子藏器于身……所藏何器?” 武媚娘懵懵的:“这个器不是某一样东西,是指的才华或者能力……” “不不不!” 房俊站起身,绕道武媚娘身后,挺了挺胯。 房俊邪笑道:“所谓君子藏器于身的器,就是指这个,以此类推,待时而动的意思,嘿嘿嘿……” “哎呀!” 武媚娘恍然大悟,又好气又好笑,这人可真是,怎么会想到这么龌蹉的解释? 不过,还蛮形象哦…… 第一百六十五章 温室 两个人笑闹了一阵,武媚娘给房俊披上披风,戴好貂帽,上上下下捂的严实。 房俊被捂的发热,可武媚娘担心他受冻,坚决不许他脱掉任何一件,也只好听之任之,心说到了温室那边,不还是得脱? 出了门,自有家仆提着风灯候着。 从后院沿着山路而上,不一会儿,便到了温室大棚那边。 作坊生产的平板玻璃仍旧不达标,歪歪扭扭薄厚不均,虽然基本具有透光隔温的属性,却难为了木匠。将这些奇形怪状的玻璃一块块镶嵌到木头框架上,着实是一件超难的事情。 不过看起来还不错。 外面天寒地冻,残冬正散发着最后的威力,明日便是立春,待到上元一过,惊蛰时分,万物复苏,天地回暖。 温室的玻璃外罩了一层厚厚的草帘子,是夜间保温之用,到了白天就会撤下去,让阳光照进去。 待到进了温室之内,顿觉一阵热气扑面。 房俊感受了一下,估摸着室温大概有十度左右,并不高,所谓的热气多数是温泉水的水汽。 但是相当不错了,毕竟这温室算是试验品。等到明年入冬,玻璃的质量上去了,再加上工匠有了砌保温墙的经验,保温效果必然更胜一筹。 刚一进温室,房俊就笑了。 卢成、柳老实等等几个老人都在,房俊便笑问道:“哟,都在呢?” 几个人笑呵呵的迎上来,知晓自家家主并不太注重礼数规矩,便随意的见个礼,柳老实笑道:“这不担心几个小犊子贪睡误事么,我和管家一商量,还是过来看着吧,反正上了年纪觉少,白天再轮到年青人守着。” 他这一说,后面的几个年轻人便不满的嘟囔几句,却不敢大声。 自从跟着房俊进了一回太极宫,虽然很丢人的在太极殿门口吓软了腿,没见着皇帝老子,但是足以成为让他所有家仆下人崇拜仰望的对象,这气度自然而然的就提上来了。 房俊颌首说道:“却是我的疏忽,这些稻种必须万无一失。” 一个小身影从后边窜出来,一把抱住房俊的大腿,叫道:“师傅,我可没偷懒!一直盯着那边进水呢!” 房俊宠溺的摸摸他的头,问道:“你娘最近好些没有?” 小孩子正是当日房俊在新丰城外灾民区里遇见的卫鹰。 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被房俊安排到庄子里,吃喝不愁,有一席之地,便起了心思。听闻了房俊的威名,领略了彪悍的事迹,崇拜得不要不要的,死皮赖脸的缠着房俊非得拜师不可。 房俊见这小子机灵,再加上心里确实可怜他,便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 卫鹰已经十二岁,但长期营养不良严重影响了发育,看上去倒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身高只到房俊的胸口。 “我娘好着呢,师傅给找了郎中,抓了药,病都好的差不多了。今日我娘还念叨,要好好感谢师傅的大恩大德。” 房俊拍拍他的脑袋,笑道:“用得着你们娘俩感谢?你小子给我好生习武,多多读书,将来成才立业,那就是对师傅最好的感谢!” 卫鹰乖巧的应了,一双眼珠子却叽里咕噜乱转。 卢成见状,苦笑道:“这孩子是真的聪明,跟着几个护院习武倒是表现挺好,但是一捧起书本就犯困,这么老长时间也没认得几个大字……” 卫鹰不好意思的红了脸,罕有的扭捏道:“那个……念书太难了啊,总是忘记那些字的读音,也记不得笔画……” 房俊心思一动,想了想,说道:“也不比急在一时,待过几日,某编一本书出来,必然让你加快认字速度。” 众人都有些惊奇,编一本识字的书? 这口气可真够大的…… 不过想想现在自家家主那也是关中地区有名的文化人,也就释然了。 房俊看着温室里整整齐齐的修了几块畦田,稻种已经播下,伸手捻了一下微潮的土壤,满意的点点头。 折腾了一下午,肚子早就咕咕响。 房俊带着众人出了温室,进到旁边临时搭建的屋子里,吩咐家仆整治一桌酒菜端来,跟众人喝喝酒、聊聊天。 柳老实不愿意出来,生怕一时疏忽温度低了耽搁了二郎的大事,守着人能够及时放温泉水调节温度。但耐不住房俊招呼,只得把自家老大留下,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出一点差错。 温室旁边的屋子修得不大,这大冬天的盖房子也不容易,就只是给夜间看守温度的人歇脚用的,大了也没用。 倒是干净整洁。 有老有少五六个人围着桌子,坐着胡凳,待到热腾腾的酒菜上来,都放怀吃喝。 庄上的家仆对于房俊那是真的尊敬,这是因为房俊的能耐而来的,并不是因为地位,所以都是发自内心的敬服。但也都知道自家二郎的性情,所以并不忸怩,让吃就吃,让喝就喝。 家主跟仆人同桌而食? 这要是搁在任何一家,简直就是不可想象之事,但是在这个庄子里,却是再寻常不过。 柳老实捏着酒杯,呷了一口小酒,满足的叹口气。 正往嘴里夹菜的房俊闻之,问道:“老柳叔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柳老实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笑道:“哪里有烦心事?老朽这是感慨啊!二郎不知,自从您到这庄子之后,谁不念您的好,谁家不是都宽裕起来?就说这个玻璃,庄子里可不仅仅出了那几个匠师、技工,这送料的、运料的、帮手的、烧窑的、添煤的……那样不要人?只要干活,二郎就给钱,这庄子里几乎家家受益!有了余钱,才能买米买粮……” 说着,柳老实手指着几个年青后生,说道:“您问问他们往年这个时候,像是这些饭量大的半大小伙子,那个不是只能吃个半饱?一整个冬天不知道肉味!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何曾想过会有这般日子?” 卢成也赞叹道:“不是说家主相公不爱惜咱们这些下人家仆,放眼关中,没人比咱家和善仁慈!大家心里都记着,大恩不言谢嘛,这要是主家有事,豁了命大伙也都维护着,绝无二话!可这年景摆着,哪一家不都是这样?还是二郎厉害啊,您这么一弄,钱就来了……” 几个老人连带着年青人齐齐唏嘘不已。 房俊抿了口酒,信心十足道:“这才哪到哪?我房二别的本事没有,这赚钱的本事,谁也比不过我!可人活一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十万贯、百万贯,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能吃多少、能用多少?可我为什么还要去赚?就是让我身边的人,都能有个好日子过!一句话,跟着我房二,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 众皆叹服。 人家可不只是说说,也是这么干的! 新丰城外的那些灾民他们可都知道,一开春就会全部迁来房家湾,平整土地、起新房子、人吃马嚼的,哪样不要钱?对那些无亲无故的陌生灾民都能如此,更何况他们这些家生的仆人? 一时间,酒酣耳热,气氛热烈。 美好的生活,似乎就在前方招手…… 公子許说 晕了,凌晨上架……忙昏了头,都忘记了。 不说别的,求个首订,诸位老大帮帮忙,哪怕打算以后去看盗版的,也别差这几分钱,给个面子吧! 拜托了诸位!~~ヾ( ̄▽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抄袭要杀头! “抄的!一定是抄的!” 高阳公主嘟着嘴,揽住李二陛下的胳膊,一阵摇晃。 小公主今日一改往昔宫装常服,胡服蛮靴、环佩叮当,愈发显得娇俏灵秀,秀美的轮廓犹如玉璧雕就,此时却是浅嗔薄怒,耍着无赖。 李二陛下无奈,这死丫头晃得他头晕,都没法好好欣赏眼前的字卷了。 李二陛下酷爱书法,尤其推崇王羲之,其《论书》说:“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尔。吾之所以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他书写的《屏风帖》,深得右军草书意趣及使转形势,甚至开创以行书刻碑的先河。 房俊的这幅《望江月》在长安青楼之间交相传颂,怎能不如李二陛下的耳朵? 今日终于把这幅字弄来,打算细细品鉴一番,却被高阳公主缠住。 李二陛下被她缠的没法,只得敷衍道:“是是是,你说抄的就是抄的行不行?” 高阳公主闻言,顿时喜上眉梢:“是抄袭剽窃啊!简直就是文坛的耻辱!如此德行有亏、下作龌蹉之人,赶紧让李将军率领百骑将其擒拿,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小公举兴奋得双眼发亮,李二陛下却被她吓得满头大汗。 这死丫头,也太狠了…… 高阳公主痴缠不休:“父皇,宰了他吧,那家伙最讨厌了……” 李二陛下无语,只得呵斥道:“大姑娘家家的,张嘴闭嘴喊打喊杀,成何体统?更何况那可是你未来夫婿,莫要胡言乱语!” 高阳公主嘟起嘴儿,都能挂油瓶了…… 其实李二陛下也以为这首词是房俊抄袭的,那个棒槌,若是舞刀弄棒倒很是有几分虎气,上得战场也是个斩将夺旗的猛将;可要是说起舞文弄墨……李二陛下还真就瞧不起他。 哪怕有那首《卖炭翁》珠玉在前。 那首《卖炭翁》,可算是让李二陛下对房俊刮目相看。平铺直叙的手法,浅显直白的遣词用句,平淡中却孕育出一股发人肺腑的深刻批判,让人叹为观止。 可是,仅此而已。 在李二陛下看来,那才是房俊的真实水平,他只是胜在从一个阶级对立的角度去叙述一件事情,所以才会让那首诗拥有了一种平淡中透出尖刻的韵味,并不是整首诗真正就有着多么高的文化素养。 没错,李二陛下就是这么认为的…… 而这首《望江月》却完全不同,且不说整首词那精雕细琢的文字排列,单单只是字里行间蕴含的那种缠绵悱恻的哀愁凄苦,就绝对不似房俊这样的二世祖作得出来。 词由心生,即便可以虚拟化、夸张化,可若是没有相同的体会感悟,如何能写得出这份情感? 可要是说抄袭的,那么问题就来了,抄谁的呢? 这种水平的诗词,一旦出世,必然会在短时间内传遍士林,可李二陛下昨日将褚遂良喊来,详细问了事情的经过,两人都可谓饱学之士、见多识广,也曾想到是否是抄袭,可想来想去,非但想不出这首词的印象,更脸这种风格的诗人都想不出。 难道真是那个棒槌写的? 李二陛下也狐疑不定,连呼怪哉! 被李二陛下呵斥了一句,高阳公主很不满,撒娇道:“那家伙从来不读书,怎么会作出这样好的词?父皇把他抓来打一顿板子,自然就交代了。” 李二陛下揉揉太阳穴,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房俊同自家闺女,还真是相看两相厌,八字不合啊……诶,不对!当初自己可是让袁天罡那老道看过生辰八字,说是什么乾坤相济,女主旺势,成亲以后自家闺女必然是一家之主,这才出口赐婚的! 难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李二陛下头痛了…… 悔婚吗?这个真不行。 且不说那样的话让房玄龄老脸往哪儿搁,单是身为帝王朝令夕改,就不知道得遭到多少御史弹劾,魏徵那老贼别看最近挺安分,一旦得了机会,必然吹胡子瞪眼的搞什么死谏活谏的,岂不烦死…… 只得安慰闺女道:“房二那家伙最近很有进步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你也不能总是拿以往的事情说事儿,对不对?再说,那小子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杨妃不也说他性情憨厚,当是良配吗?乖乖的,莫要任性了,父皇还能把你往火坑推不成?” 这丫头自幼丧母,跟杨妃最亲,往往他这个父皇说的话还没杨妃好使,这让李二陛下很不爽,不过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只要这丫头安分下来别总是找事儿。 “杨妃娘娘偏帮那家伙的!” 高阳公主小脸一抽,苦着脸叹气:“那家伙帮过三哥一次嘛,所以杨妃娘娘对他好的不得了,怎么会说他的坏话?” 李二陛下倒是忘了这码事,这时候高阳公主提起,他才想起那场“勒石记功”闹出的风波。 似乎……这小子还真是个人才? 高阳公主见自己怂恿不成,心情顿时就不好了,也没心思跟李二陛下逗闷子,一甩手,撅着嘴跑了。 我还就不信了,堂堂大唐公主殿下,就拿一个黑炭头、土包子没法子? 房老二,不给本宫等着,婚约不退,就把你弄死! 李二陛下怎知闺女的想法?好不容易把这丫头弄走了,欢喜还来不及呢,赶紧低头看起桌上的字卷。 一看之下,颇有点惊为天人的感觉。 “嘶……好字啊!这……有点自成一派的味道了啊!” ************* 翌日清晨,房俊刚刚洗漱完毕,便有家仆来报,英国公长子李震求见。 听闻“求见”俩字,房俊顿时脑袋大了一圈。 依着自己跟这位的交情,这农庄那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除了内宅后院,那就跟自己家一样。 现如今用上“求见”,必然是有求与他。 那可是李绩的儿子,所有勋臣二代中的佼佼者!他都搞不定的事情要来相求,可见事情的难度。 房俊最怕就是麻烦了! 可不见也不行,只得唉声叹气的去了前院正堂。 他从后门进去正堂,一进去就见到李震大马金刀的坐在榻上,正惬意的喝着茶水,另有一个窈窕纤细的女士,正襟危坐在他下首。 一见房俊,李震便不见外的说道:“这茶不错,走的时候给我带几斤。” 房俊嘴角一抽,几斤……不过李震毕竟是李绩的长子,地位不一样,将来可是要继承国公爵位的,这就不能单独论交情了,只要捏着鼻子认了:“行吧……” 李震颇为意外:“怎么听着这么勉强呢?茶叶而已,小气!” 房俊只好解释道:“不是小不小气的问题,关键是没多少了,这都是去年的秋茶,库存不多了,新茶要待清明前后才能采摘。” 李震倒是好说话:“那行吧,先给我带一斤,等新茶采摘再多给我点。” 闻言,房俊更是提心吊胆了,这么好说话,说明今日所求之事不好办啊…… 公子許说 中午十二点上架,哎呀都没什么准备,应该好好设计一下情节的,坑啊!~!~ 这一章咱都没上架之后再发,厚道吧?! 废话也不多说,各位老爷都支持兄弟一下吧,现在是什么都缺,反正什么都求,您手里有啥就给咱撑撑场子,拜谢了! 上架感言 感言这玩意没写过,不会,所以很是找了几本书,好生借鉴了一番。却发现,其实都没什么用…… 既不在故事情节之内,又不能灌水骗钱……可偏偏谁都写,实在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即是如此,小弟也只能入乡随俗,废话一二。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真的真的真的没想过这本书会有现在这么好的成绩,幸福来得太突然,有点如在云雾的虚无感,自然也有一丢丢的窃喜…… 先前也曾写了两本书,但是都tj了,没别的原因,实在是没有空余的时间。小弟不是职业写手,工作之余,很是喜欢泡壶茶,点支烟,找一本小说看看,享受难得的惬意悠闲。然而书龄太长的痛苦就在于——网络上的书越来越多,但看得入眼的却越来越少。 于是,就萌生了自己写的冲动。 然而写下来才发现,理想与现实,的确是有差距的。很多脑子里想好的情节,却不能完美的呈现出来,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瑕疵,这般那般的遗憾。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 唯有梦想与坚持,才能让人直达成功的彼岸…… 在现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有几人能将爱好变成事业,又有几人能将梦想一路坚持? 写书,可以是职业,也可以是爱好,但我更喜欢将它当成对于梦想的坚持。 嗯……有些跑题了,咱们转回来。 说到上架感言这个东西,其实我是想直接复制粘贴一份过来,后来又怕那个作者去告我,想想还是算了…… 当然啦,对于这份感言的真正意义,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无非是涕泪俱下的讲诉生活的困苦、舌绽莲花的表达对于版权要尊重、然后打着滚儿的各种求…… 小弟是个俗人,自然也不能免俗,但总是脸皮太薄,这般千篇一律的跟风相随,有些脸红。 但我要说的是,除了上述的那些,还应该再有一点东西。 最起码,要有一份对于事业的尊敬,可以少更、甚至不更,但是写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应该用心去雕琢!粘贴复制灌水,害不害臊? 当然,喜欢看盗版的朋友除外……你不去正视别人的劳动成果,也就不能奢求别人正视你,对吧? 以上,共勉! 2017年1月20日午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套的故事 李震指着身边那女孩说道:“这位是红袖姑娘。” 然后又指着房俊,对那女人说道:“这便是房二郎了。” 那红袖姑娘便即起身,盈盈下拜,声若黄鹂:“奴家红袖,见过房二郎。” 房俊摸不着头脑,赶紧虚浮一把:“不必多礼。” 红袖姑娘却是不依,坚持行完礼。 李震大大咧咧说道:“这家伙最是不讲虚礼,不必在意。” 房俊眼角跳了跳,有你这么说人的么…… 一一落座,房俊开门见山:“李兄来访,小弟深感荣幸。不知何事用得着小弟,但讲无妨。” 李震一拍大腿,赞道:“爽快!今日前来,实是受这位红袖姑娘之托,想要跟贤弟求一阙佳词……” 房俊很痛快:“没问题。” “呃……”李震被噎了一下,这还没说小话呢,就答应了?这也太痛快了……而且,咱这话还没说完呢? 房俊眨眨眼,很萌的样子:“您是思文的大兄,便是某的大兄,今儿就只求这一件事,小弟怎能拒绝?虽然以小弟的能力,作出一首好词也很是为难,但谁叫您是某的大兄呢,对吧?” “这个……那个……” 李震有些懵,今儿来可不仅仅只是这一件事啊……可是被房俊这么一说,他有些觉得若是自己的要求太多会很不好意思…… 红袖姑娘也有些傻眼,这……被堵住嘴了? 这房二郎不仅脑袋瓜子不慢,这口才也蛮厉害啊,往后谁再说这是个棒槌,老娘就跟谁急! 可是……自己的事情怎么办呢? 心里着急,便看向李震。 李震犹豫了半天,还真被房俊给堵住嘴了,再好的关系也不能贪得无厌不是?可是看看红袖姑娘望着自己的泫然若弃的哀求目光,李震一下子就心软了。 脸皮不要也罢! 便红着脸说道:“其实……还有一事。” 房俊将两人目光往来看得清清楚楚,这李震分明就是被这个女人陷进去了,不可自拔的那种! 苦笑道:“得!您说,只要能办到,绝不推迟。” 李震犹犹豫豫,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说道:“愚兄想请二郎帮助红袖姑娘夺得花魁大会的桂冠!” 房俊有些傻眼,花魁大会? 这女人居然是个*******不怪他如此意外。 这位红袖姑娘长得清丽脱俗,一张淡施脂粉的俏脸嫩滑白皙,黛眉婉约,眸含秋水,整个人有着一股天然去雕饰的清幽淡雅,虽然看不真切年纪,但若说是哪位王侯家的千金小姐,房俊绝对深信不疑。 气质如兰,清新如荷,更像是一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 先是丽雪,再是明月,这又出来一个红袖,个顶个的绝代佳丽、气质出众,这特么大唐的***都这么高的水准么?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 “大兄,我的亲大兄,这花魁大会又不是我家开的,我哪有那能耐让这位、红袖姑娘夺魁?您这说笑呢吧?” 房俊苦笑着说道,这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写首词没啥,脑子里多的是,可帮助这位夺魁……难不成自己去那个什么花魁大会赞助个几万贯,然后玩一出潜规则内定冠军的戏码? 李震似乎也知道这是难为人,不要意思的搓搓手,看了一脸神色黯然的红袖姑娘,对房俊说道:“只求二郎用心,能作出一首冠盖群芳的好词,至于能不能夺魁,那就只看天意了。” 房俊却破不以为然。 一首好词就能夺魁? 扯蛋么…… 古往今来,花魁大会也好选美大会也罢,哪一个会是干干净净纯粹的竞争?幕后黑手、暗箱操作这些东西可不是现代人发明的,历朝历代都会玩。 再说,这位红袖姑娘虽然气质出尘明净清澈,但是比起明月姑娘那个档次的名|妓,水准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即便有房俊的好词,想要一举夺魁也是难上加难。 最最关键的是——房俊自然不会将最经典的诗词凭白给一个****岂不是资源浪费?傻子才会干! 房俊瞅了瞅李震,再看看神色黯淡的红袖姑娘,咳了一声,问道:“不知大兄与这位姑娘……” 李震叹口气,说道:“绝不是贤弟想象那样,某与红袖姑娘一见如故,算得上是红颜知己,但清清白白,绝无一丝一毫亵渎之心。” 房俊简直都无语了…… 跟***谈纯情,你这家伙难道是个情圣?! 李震也觉得房俊似乎不能相信,又解释道:“红袖姑娘身世多舛,让人怜之……” 这居然是一段才子佳人、红拂夜奔的老段子…… 这位红袖姑娘本是江南富贵人家的小姐,就像所有的言情小说那般,爱上了一个才华出众的穷小子,以为良配,混不顾家人的阻挠,居然跟人家私奔了…… 凄风苦雨的处境、四处漏风的破庙、相亲相爱的男女…… 再然后,故事来到固有的套路。 穷小子上京赶考却身无分文,不得已拿着姑娘的金钗典当了银钱充当盘缠,海誓山盟等到高中之后便回来娶她。 结果自然是穷小子高中,然后娶了富贵人家的小姐,辜负了姑娘…… 姑娘左等不见爱郎回来,右等不见爱郎回来,又无颜回家面对家人,一个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如何自己生活下去?最终的路途,唯有沦落风尘…… 酸的掉牙! 房俊看着被戳开伤疤悲伤不已的红袖姑娘正吧哒吧哒掉眼泪,心里极其无语,很想问一句:女士,你的智商是零么? 但终究不好意思问出口,毕竟人家的境遇也实在是太惨了点。 可心里着实好奇,便问道:“却不知那薄幸男是何人?” 李震愤然道:“贞观七年癸巳科进士之首,姬温!” “噗” 房俊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这名字……很好,很强大! 也只有在唐朝这个包容万物的朝代,也唯有李二陛下这个胸襟宽阔的一代帝王,若是放在明清两朝,单单这个名字,就注定你爱哪哪去,科举想都别想! 实在是太霸道了这名字起的…… 房俊就很想把这位抓住问问:“你爹当时起名的时候是咋想的?” 仔细想了想,这个名字实在是没有一点印象。 倒不是他孤陋寡闻,唐初的科举其实并不是很受重视,虽然开科取士是国家网罗人才的大计方针,但世家贵族几百年来一直垄断着教育,寒门士子享受到的教育资源实在太少,很少有出类拔萃的人才。 所以官员的选拔,大多还是依靠举荐,被世家豪族所把持。 这从史书中对于唐初的历代状元几乎没有记载便可见一斑,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个时期实在是名臣辈出、将星闪耀,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都被这些牛人的光芒遮挡得黯然失色也有关系。 总的来说,唐初的状元实在不是一盘菜,没人当回事儿…… 房俊奇道:“难不成这位姑娘是想一举成名、艳冠群芳,让那位鸡瘟公子回心转意?” 红袖姑娘冷然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奴家虽身入风尘,却也自尊自爱,万万不敢作践自己。只是心中始终有一份执念,想要让那负心人知晓,奴家即便离了他,也能活得很好!便是沦入风尘,也从不屈居人下!” 这份豪气,房俊很欣赏。不过也正是有这股执拗的性格,才会干出私奔这种没脑袋的事儿…… 房俊脑袋里倒真有个想法。 斟酌了一下,便说道:“什么夺魁这种事,小弟实在不敢打保票,倒是有点想法,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那红袖姑娘闻言,惊喜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奴家便感激不尽了,岂敢奢求更多?” 李震却是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唉声叹气的看着红袖姑娘,显然已是情根深种。 第一百六十八章 纷至沓来 关于李震对这位红袖姑娘的青睐,房俊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但也正因为看出来了,所以他能够接受,但是不能理解。 这可不是什么崇尚自由恋爱的现代,这里是唐朝,男尊女卑的唐朝,将女人视为财富、视为货物的唐朝!对于李震这种身份地位的贵人来说,美女就像是菜地里的大白菜,高的矮的环肥燕瘦应有竟有,他能够对这么一个有着坎坷经历,并且坠入风尘的女子用情,简直不可思议。 可房俊毕竟长在红旗下,所谓的有情饮水饱,他见过听过,所以可以接受。 在座三人,房俊走神,红袖欣喜,李震落寞,竟是各有心事、神情迥异。 李震心情不好,虽然帮助心上人有了了却夙愿的可能,但终究知道自己在这位姑娘的心里还是比不上那个负心人重要,任是再豁达的人,又怎能不伤心委屈? 见到房俊答应下来,嘱咐他抓紧时间,便带着红袖姑娘离去。 房俊自然起身相送。 这边厢刚刚送到门口,便见到远远的一辆青色碧油锦盖马车,由一匹白色健马拉着,缓缓驶了过来。 到的门前停住,车帘撩开,先蹦下来一个白衣棉帽的小丫鬟,清秀明丽眉目灵动。小丫鬟下了车,撩着车帘,搀扶住自车厢里伸出的一只手。 莹白如玉,十指纤纤,指甲染着淡淡的粉色,轻柔舒美,一只翠绿的翡翠镯子套在手腕处,皓腕如血,浓翠欲滴,构成一幅色彩冲突极其强烈的画面。 就只是一只手,简直完美到极致,毫无瑕疵。 房俊敢发誓,两世为人,也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手,便是前世那些所谓的“手模”,也不外如是。 房俊不是个初哥,对于女人,他曾有过很多经验,懂得从何种角度去欣赏一个女人。 能够拥有这么一只纤纤玉手的女人,非但必是人间绝色,更是身娇骨软温润多汁的恩物…… 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由丫鬟搀扶着走下马车。 乌鸦鸦的秀发编盘成惊状之鸟展翅欲飞的式样,插一根银簪,秀美清丽之中添了一丝轻灵,眉如远山,眼似春水,挺翘的琼鼻细腻白皙,樱唇淡施朱红。 脖间为了一条雪白的狐狸围脖,愈发映衬得明眸皓齿,花容月貌。 身上披着一件白狐皮的披风,雍容华贵,仪态端庄。 房俊眼神微微一缩,拱手笑道:“竟然是明月姑娘芳驾莅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此女居然便是那醉仙楼新一任的头牌明月姑娘。 明月姑娘秀眸一扫,微微大量了一下房俊身边的李震的红袖姑娘,然后清亮的眸光落在房俊脸上,落在微微矮身福了一礼,樱唇轻启:“奴家不请自来,做了一回恶客,实在唐突。” 莺声娇语,人比花娇,这股子淡泊洒然的气质,却尤为动人。 房俊上前两步,已到明月姑娘身前声息可闻的距离,笑眯眯的近距离欣赏这绝色歌姬,黑脸上一副色授魂与的猪哥相。 明月姑娘微微一皱秀美,但旋即舒展开来,笑意盈盈。 但是房俊下一刻说出的话,却让她这一抹堪比冬日暖阳的笑意僵在脸上。 但听房俊笑道:“是啊,某也觉得是有点唐突。要不……明月姑娘您先回去,下次约个时间再来?” 那秀丽的小丫鬟傻了眼,愣愣的看着笑容可掬的房俊,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 李震强忍着笑,轻轻拉了一下目瞪口呆的红袖姑娘,告辞离去。 至于明月姑娘,现在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窘! 窘得一张吹弹可破的白嫩脸蛋儿染满红霞,窘得微微张开双唇不知如何回答,窘得一双纤手紧紧握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窘得两汪春水般的秀眸“咻咻咻”的飞出无数把小刀子,誓要把眼前这可恶无礼的家伙扎出一身小窟窿…… 怎么可以这样? 人家只是单纯的客套一下好不好,你居然就当了真? 明月姑娘轻咬着银牙,笑容不改的看着房俊,柔声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房二郎乃是昂藏七尺的男儿,该不会让奴家一个弱女子就在这寒风苦雪之中受冻吧?” “呵呵……”房俊笑得很和蔼、很阳光,但是说出的话,却让自诩性情温润的明月姑娘恨不得挠他一脸! 只听这货幽幽说道:“姑娘此言差矣,怎就是寒风苦雪了呢?人活一世,烦恼缠身,要学会从乐观的角度去积极的看待人生。比如说,此地清风徐徐,白雪如粉,你我二人郎才女貌、心有灵犀,便席地而坐,来一曲琴瑟合鸣,岂不美哉?” 美哉? 美你个大头鬼! 明月姑娘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恬淡性情和良好的修养都快要消磨殆尽了,眼前之人简直就是世间最最不可理喻、最最无礼之人! 可她同时也疑惑,前后二人相见不过两次,为何此人好像对自己怨隙很深的样子? 明月姑娘收敛了笑容,淡淡说道:“奴家畏寒,若是能讨二郎一杯热茶,应是不错。” 虽然今日前来是带着目的,但是也不能无底线的践踏自己的自尊!明月姑娘暗暗打定主意,只消得这黑脸的小子再有半点刁难,便自转身就走,什么任务也管不得了! 然而她这边主意刚刚打定,房俊这边就跟变脸一般,微微讶然,一拍额头,语带埋怨说道:“哎呀呀,明月姑娘可真是……若是找某有事,直说即可,何必这般兜兜转转的?某这人心眼实诚,还真以为姑娘想走了呢……快快快,这天寒地冻的,赶紧的进屋……你说说你这丫头看着又漂亮又水灵跟棵小白菜似的,咋就这么虚伪呢……” 他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却是差点把明月姑娘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咱这只是跟你客气两句,你自己当真也好假装也罢,还说我虚伪?哦,这会儿天寒地冻了,刚不是还什么“清风徐徐,白雪如粉”吗? 最最可恶的是,小白菜……那是夸人的话么? 明月姑娘银牙暗咬,脚下却跟着房俊进了大门。 那小丫鬟也伸出小手拍拍额头,今儿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无耻,先前因为一首《望江月》而对这位房二郎产生的美好幻想彻底破灭……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得付出代价 有人在书评区说让我三天爆五十更,你让我死得了……Σ(°△°|||)︴ 对于这位朋友,小弟只想说一句——臣妾做不到哇!~!~ ************ 闲来调戏美女,有益身心健康…… 反正房俊就是这么想的。 不知为何,面前这个堪称绝色的美女,总是感觉若有若无对自己隐约有些莫名敌意。 房俊伸手示意两女入座,侍女便将刚刚撤下去的茶盏又端了上来,重新沏了两杯香茶。 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香炭,散发着温暖馨香的热气,滚热的茶水清澈淡绿,茶香袅袅……明月姑娘主仆二人静坐在铺着厚厚毡毯的榻上,之前的羞恼连带着身上的寒气渐渐消散。 明月姑娘解开围着脖颈的狐裘围脖,递给身边的小丫鬟。 三人对坐,一时之间竟然相顾无言,却陷入一种莫名和谐的气氛,似乎若这时有人多嘴,反而打破了这种微妙自然的平衡。 当然,世间最难便是这“平衡”二字,而打破这种美妙平衡的,自然也只能是房俊这个大煞风景的家伙…… “咳咳”房俊轻咳两声,惹得对面大小两位美女不悦的看向自己,颇有些莫名其妙。 “房某是个实诚人,不似明月姑娘这般虚伪世故,尚请多多见谅……姑娘莅临寒舍,若是有何指教,但请直言无妨,某心胸开阔,便是姑娘言语有何不当之处,亦不会与你一般见识……” 房俊笑呵呵的说道。 明月姑娘都快要气笑了,很想骂一句你才虚伪世故呢!又这么说话的么?世间居然还有这般奇葩之人?真是活得长见得多啊…… 那小丫鬟更是瞪圆了眼珠子,很是不可思议的瞪着房俊,似乎房俊的脸上已经长出一朵花儿来。 明月姑娘运了运气,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也不敢兜什么弯子,生怕这位继续“实诚”下去,自己岂非自取其辱? 便端正坐姿,坦诚直言道:“即是如此,那奴家便直言了。此次冒昧登门,实是因为上元夜花魁大会在即,厚颜想请二郎为奴家作词一首,到时能助奴家一举夺魁。” 又是求词的……如此这般,自己岂不要成了一代文豪? 就算这时候诗仙诗圣诗佛诗鬼的尚未出世,可大唐以五言七绝而冠绝千秋,总不至于只剩下自己两把刀吧? 再说,就算自己记得诗词歌赋再多,可也是有限的,绝对不可能真的斗酒诗百篇。有限的资源,自然是要用到正经地方,咱倒是没有什么职业歧视,可你大摇大摆的跑来求词,跟你很熟么?还是觉得你自己长得俊? 呃……貌似还真挺俊…… 房俊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决心将“调|戏”进行到底,故作为难的说道:“你这人真是……说让你直接点你就这么直接,怎么着也得讲究点谈话的艺术吧?起码要婉转一点,若是我拒绝的话,也尽可能的不伤及彼此情分,对不对?这么平白直叙真刀真枪的光膀子就上阵,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了,这个不好……” 一边说着,一边还连连叹气,脸上颇为失望的样子。 明月姑娘今儿算是真的见识了! 这人的脸皮厚度,绝对绝对没有下限! 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心里的愤懑,明月姑娘嫣然一笑,眼波流转:“还请二郎垂怜。” 说话间轻轻咬了咬粉润的菱唇,秀眸凄凄,一副温香软玉、我见犹怜的柔弱可人。 房俊心跳偷停了一拍…… 这女人果真是媚骨天生、人间尤物,一颦一笑均有惑人神智的魅力,说是颠倒众生或许有些过,但想来也相差无几。 抑制住自己一瞬间的失态,房俊嘿嘿一笑,双眼肆无忌惮的在明月姑娘娇柔玲珑的娇躯上下打量:“某是个粗人,只知道买卖公平、童叟无欺四个字。” 一旁的小丫鬟瞪着眼,鼓了鼓嘴,很想说一句:分明是八个字! 明月姑娘自然不回去纠结这些,闻言小脸一白,轻声问道:“明月粗鄙,受教了……不过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奴家的来意已经道明,还请二郎开个条件吧。” 不愧是久历风尘的青楼头牌,应付男人控制情绪的本领,自然低不了。 只是她天资出色,一入风尘便即名声大噪,往来皆是鸿儒权贵,讲求一个风雅脱俗,何曾见过这般市侩的嘴脸? 很是让人羞愤! “好!” 房俊大赞一声:“就喜欢你这样的……直接!姑娘既已对房某毫无保留、坦诚相待,房某又岂能遮遮掩掩、临阵退缩?所谓想要有回报,就得付出代价,那个啥,你知道啦……” 又是一阵嘿嘿的笑,眼神在明月姑娘身上流连,神情猥琐到极点…… 这番直白下流的言辞,顿时让对面的主仆二人红了脸。 小丫鬟是羞得,毕竟年纪尚幼,随着自家姑娘接触的亦都是彬彬有礼之士,起码看上去彬彬有礼,几曾听过这般等同于市井流氓一般的污言秽语? 至于明月姑娘,则是羞愤无地! 何为清倌人? 那就是只跟你谈理想、谈人生,可以弹琴,可以下棋,但绝对未曾陪客侍寝的妓|女。虽然经受过很多床第之间的训练,可毕竟尚未真个上阵。 什么毫无保留、坦诚相待,什么遮遮掩掩、临阵退缩……这般浅显的暗示,对于一个档次高雅的清倌人来说,绝对首次听闻,羞得明月姑娘绝美的脸蛋儿艳若桃李! 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房俊对自己毫不遮掩的轻视。 美女最不可忍受的,便是这种红果果的轻视、蔑视、甚至于无视! 太伤自尊了…… 难道要自己献上初夜,才能求得一首不知质量如何的词句? 绝对不可能! 莫说一首词,便是金山银山、凤冠霞帔放在眼前,她董明月亦不会有丝毫动心! 真当自己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么? 明月姑娘银牙一咬,霍然起身,凝视着房俊,一字字说道:“二郎如此污秽之言,不嫌太过分么?瓶儿,我们走!” 说着,柳腰轻摆,莲步微抬,理都不理房俊,径自向门口走去。 小丫鬟赶紧起身跟上,还不忘幽怨的看了房俊一眼,似是怨这家伙破碎了自己心里“风|流词人”的美好形象…… 房俊微微有些错愕,想不到这丫头还有这份刚烈。 倒是很难得…… 却也并不阻拦。 只是幽幽说道:“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千击文身踊……若我所料不差,姑娘脖颈之上,有一处鸟雀纹身吧?” 正气呼呼向外走的明月姑娘,闻言脚下一乱,差点自己把自己拌个跟头! 心口狂跳:这人眼神也太好使了,居然见到自己颈上的纹身? 当然,最可怕的不是见到了自己的纹身,而是这两句诗! 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千击文身踊…… 这人怎会说出这两句诗?莫非…… 明月姑娘心中惊疑不定,脚下却是不敢耽搁丝毫,快步走出门口,跳上马车,待小丫鬟一脸奇怪的上车之后,吩咐车夫出发。 小丫鬟很是不满,噘嘴说道:“这个房二郎,真是太过分了,都不送送姑娘吗?” 明月姑娘却没有在意房俊的失礼,只是心里一个劲儿的跳——他都看出什么了?都知道了些什么? 房俊坐在屋里,连动一下都欠奉。 捧着茶盏,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他遇到疑惑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惊鸿一瞥之间,他见到这个明月姑娘脖颈上的一个纹身。 并不是这个纹身本身有多神奇,而是……上辈子房俊曾在大学时处过一个女友,恰好,那个女友也有这么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纹身。每当鱼水**耳鬓厮磨之时,房俊很是喜欢轻轻的舔舐那处纹身,而女友也很是享受那种程度的温存…… 据说,那个纹身是她老家当地一个流传很久远的风俗。 这个明月姑娘,难不成是跟他的那位前女友来自于同一地? 房俊婆娑着茶盏,那可真是有意思了…… 第一百七十章 上元(上) 相传西汉文帝时期,为了庆祝周勃在正月十五勘平诸吕之乱,特设此节,以后的每一年,每逢此夜,必出宫游玩,与民同庆,因为这是新年第一个月圆夜,也叫元夕、元夜,这一节日中有观灯的习俗,故又称为灯节。 发源在汉代长安的上元节,时光走过了近千年后,还是那座城,还是那些灯,却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上元节前后三天,长安城取消宵禁的限制,以方便百姓赏灯,称为“放夜”。 在这难得的三夜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出外赏灯。以致于长安城里车马塞路,人潮汹涌,热闹非凡。 房俊这几日都往来于庄园与凌波苑之间。 这凌波苑亦是平康坊有数的几大青楼之一,估计是背后有一些李震的股份,是以自从那位红袖姑娘进京之后,便驻留此处,成为凌波苑的头牌,近几日更是再次习练房俊编排的歌舞。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本对这位红袖姑娘身世经历并不感兴趣的房俊,也只好全心全力。 饱受琼瑶阿姨“荼毒”的房俊心里,比之红袖姑娘凄惨千倍百倍的故事不要太多,早已经免疫力大增…… 上元节这天傍晚,房俊带着武媚娘和俏儿,坐着马车回到长安房府。 他是被小妹房秀珠一纸诏令传唤回来的…… 唐代风俗较之以往更加开放一些,对于女子的种种桎梏大概是历朝历代最宽松的,尤其是在上元节这一天,“正月十五日夜,灯明如昼,士女无不夜游,车马塞路。”上元节破例大解放,连大家闺秀也可上街,往来于熙熙攘攘人群中,那时的长安城上元夜,无疑是最浪漫的夜晚。 小妹房秀珠对于上街赏灯雀跃不已,平素可没有如此撒欢的机会…… 但正是因为街上人多,卢氏却严令房秀珠,必有家人陪同方可。 熟料大哥房遗直临时被朋友叫去吃酒兼欣赏花魁大会,急的房秀珠团团转,便是大嫂杜氏也很是气恼,她也想上街去转转…… “二哥最讨厌了,整日里躲在骊山的农庄,只顾和媚娘姐姐卿卿我我,都不管妹妹了……” 房秀珠一见到房俊,便撅着嘴开始控诉,表达对于房俊“见色忘妹”的极度不满。 武媚娘顿时羞得脸儿通红。 房俊却是不以为意,张嘴就胡咧咧:“等到将来你找了夫婿,照样也没空搭理我这个哥哥。” 一句话,将房秀珠说得娇羞不依,小手抓着房俊的胳膊一顿乱掐。 大嫂杜氏笑着嗔道:“哪里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说着,揽住武媚娘的手臂,伏在她耳边轻声笑着低语几句。 也不知道说了啥,武媚娘秀美绝伦的脸蛋儿愈发娇艳夺目…… 房俊瞅了瞅房秀珠身后的漂亮小姑娘,揶揄道:“哎呦,李大小姐今儿可真是端庄啊,这不认识的,还以为珑儿妹妹真是个知书达理温婉娴静的小美人儿呢,哈哈哈……” 李玉珑抿抿嘴唇,笑吟吟的白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大嫂杜氏瞪了房俊一眼,斥道:“少说怪话!珑儿也是要出嫁的大姑娘了,你可得注意着些!” 房俊微微一愣,看了看站在小妹身后的李玉珑,往昔那个秀美灵动、最爱痴缠在自己身边的小丫头,居然已要嫁作人妇? 造孽啊,这才十三岁吧…… 房俊略带尴尬的摸摸鼻子,要出嫁的姑娘,自然不能像是往昔一般开玩笑,这方面是要注意了,否则传出闲话,他倒无所谓,可就苦了李玉珑这小丫头。 唐朝社会风气的确开放,但是对于女孩子的名节也并不是就不看重了,若是敢跟后世那样没事儿换个男友闲来开个房,打不死你…… 听闻杜氏说道自己的婚事,李玉珑小脸儿上并没有多少羞涩欣喜的样子,而是轻轻垂下臻首,神情略带黯然。 看起来,又是一桩不怎么幸福的政治联姻啊…… 房俊无奈的叹气。 虽然对这种联姻的方式极度不满,可他又能如何?别说这是唐朝,即便是放在那个讲究爱情追求自由的二十一世纪,为了利益此等事也是屡见不鲜。 更何况他房俊自己不也是深受其害…… 再是同情,他也没那个能力跟整个社会作对。 看了看身边这些莺莺燕燕,房俊有些头痛,进城的时候便已经见到街上人流如织,这要是到了晚上赏灯时分,那得是多少人?摩肩接踵绝对不是虚言。 赶紧叫来几个身材高大的家仆,跟自己从农庄带来的人一起,组成一个临时保镖小组,严令他们就跟在自己一行人身边,不得远离,随时保护好一众女眷的安全。 “若是有那不长眼的往跟前凑,甭管是谁,给我打得他姥姥也认不出他!出了事我担着!可要是女眷们被冲撞了,回来老子扒你们的皮!” 房俊很是霸气的交代。 众家仆轰然应诺。 卢氏听到院子里的喊声,吓了一跳,急忙跑出来寻问:“二郎,安全为重,切莫生事!”对于自己这个二儿子走到哪里惹祸到哪里的本事,她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 房俊敷衍的摆摆手:“母亲放心,只是做好准备罢了,这长安城里,敢跑到某房二郎面前讨便宜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卢氏只好无奈的叮嘱一番。 一众女眷以及家仆闻言,也都群情振奋,话说这位二郎拿着真是跟在长安横着走…… 呼呼啦啦十几号人,也不坐车,便出了正门,沿着街道溜溜达达,向朱雀大街行去。 刚刚转上朱雀大街,房俊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实在是不够用。 眼前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自然有许多士子之类的人物,迈着八字步,端颜紧肃的走过;也有那鲜衣怒马的豪室子弟,带着大群的仆从呼啸而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间中夹杂着身着轻皮裘,辫发,脚穿乌皮**靴的突厥人;戴耳环,披肩布的五天竺人;以及身穿小袖袍、皮帽上绣着花纹镶上丝网的中亚胡人昂然而过。 短短的时间里,房俊已经见到了来自数十个不同国家的人,在这长安街头来去。 当然其中最多的,还是各家的家眷女士,难得的放松机会,女眷们都想趁着机会出来见识见识。 如此一来,自然招惹了无数无赖地痞,他们嘻嘻哈哈的混在人群里,嘴里说着下流的话语,眼神搜索着长相俊俏的女眷,甭管是盛装的少妇,亦或是娇媚的少女,只要寻到猎物,便三五成群的挤过去,推推搡搡弄得人群混乱,他们混在其中上下其手,痛痛快快的揩油,被占了便宜的女眷们叫声喝吒,脸红耳热…… 房俊赶紧吩咐家中女眷聚拢在一起,被家仆们围在当中,缓缓汇入朱雀大街的人流。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上元(中) 月上当空,灯火璀璨。 在朱雀大街正中,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流光溢彩,灯火辉煌。莲花灯,点亮灯烛,光彩缤纷炫目;羊皮灯,表面用五彩描绘人物,里面点上烛光,外面看起来就像皮影戏一样;剪纸灯,灯上贴有精妙的剪纸;绢灯,上面书写藏头诗,以调笑为宜。 两侧是临街商铺,中间是花灯成行,游人摩肩接踵,喧嚣热闹。 除了赏灯,沿街尚有各式杂艺、买卖。 城内汇聚舞队数百支,傀儡戏数十家,加上富贵人家的私人乐队,可谓“家家灯火,处处管弦”、“拦街嬉耍,竟夕不眠”。城内也有好客的大户人家在这一天打开家门,与民同乐。 舞队人物扮演成和尚、公子、货郎、渔妇等模样,到城市里跳起秧歌,博观众一乐。还有的舞队戴上彩绘假头,扮成山神、童子,游走街巷,人们笑称之为“大头和尚”。舞队以外,又有傀儡戏班。这些傀儡在那天也被盛装打扮,头戴花朵、珠翠,风引水袖,远远望去宛如真人。 女眷们看得大呼过瘾,各个兴奋不已,偶然遇到一件式样怪异的花灯,便会爆发出一阵议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便是大嫂杜氏这平素端庄腼腆的贤淑妇人,此时也抛却了往日的矜持,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大呼小叫。 房俊唯有苦笑。 朱雀大街人来人往,随着时间的推移,游人愈来愈多,可算是苦了房俊以及一众家仆。一边推开如潮般涌来的人流,一边呵斥一些不长眼的混混,大冷天儿硬是一身大汗,哪里还有心思赏灯? 房俊暗暗叫苦,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不带这些女眷出来。 又是一波人流涌来,房俊等人措手不及,顿时被冲散。 房俊满头大汗,一边大声呵斥,一边奋力将周边的游人推开,惹得一阵骂声。房俊哪里顾得上这个?幸好小妹和李玉珑一左一右一直拉着房俊的衣角,被他护在身后,未曾走散。 刚刚松一口气,却陡然发觉大嫂不见了。 房俊顿时急了,高声问道:“大嫂呢?谁见到大嫂了?” 几个家仆也吓坏了,连忙四处搜寻,一个高个子家仆大声道:“那边!少夫人在那边!” 房俊翘起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大嫂杜氏被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的向大街的另一端走去,不过好在尚有几名家仆护在身边,不虞有失。 房俊拉住小妹和李玉珑的小手,大声说道:“大家聚在一起,往大嫂那边走!” 小妹房秀珠乖乖的跟在二哥身后,李玉珑被房俊牵住手,顿觉发凉的小手被一只温热宽厚的大手包裹住,心儿忽地一跳,急忙垂下臻首,不让旁人发觉自己的羞意,却不挣脱,温顺的任由自己的小手被发觉扯着…… 房俊哪里顾得这个? 几个家仆得了房俊授意,成“品”字型护在旁边,当先两人身强力壮,犹如冲锋陷阵的先锋队,一路推搡喝骂,惹得游人混乱一片,骂声不绝,却浑不在意,反而趾高气扬。 在几名“恶奴”护卫下,一行人快速向大嫂杜氏那边靠拢。 “姐夫!” 人群中陡然响起奶声奶气的一声娇呼。 房俊一愣,寻声望去,却见左侧不远处,正有一伙人驻足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最前边一个总角女孩正跳着脚向自己挥手,一边喊着“姐夫”。 房俊扫了一眼,顿时脑袋大了一圈儿。 不得不停止前进,向他们那边靠过去。 那总角女孩欢喜的小跑过来,扯着房俊的衣襟,扬起一张精雕玉镯一般秀美可爱的小脸儿,开心的笑着:“姐夫!” 房俊苦笑,略微弯腰施礼,说道:“微臣见过晋阳公主殿下……” 总角女孩身后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顿时呵斥道:“兕子,不许叫他姐夫!” 一袭雪白的狐裘,身段纤细,一张小脸儿在灯火的辉映下愈发娇艳明丽,正是老冤家腹黑女——高阳公主。 女孩儿嘻嘻一笑:“免礼免礼……”却将姐姐高阳公主的话当做耳旁风,大眼睛一转,便发现了房俊身后的房秀珠和李玉珑,顿时惊喜的叫道:“哎呀,秀珠姐姐你也来啦?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玩儿了!” 房秀珠亦是欢喜,两个女孩抱在一处,叽叽喳喳小声说话,不一会儿便把李玉珑也拉了过去,凑成一个小团伙。 房俊愁的不行,看着高阳公主身边那个面色白净一本正经的小正太,只得再次见礼:“微臣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李治笑呵呵的摆摆手:“姐夫不必多礼……哎呀!姐姐轻点,姐姐饶命……” 却是被身边的高阳公主揪住了耳朵,疼得吱哇乱叫,一叠声的求饶,刚刚装出来的那点威仪顿时不翼而飞…… 高阳公主粉脸通红,愤然道:“再敢乱叫,就拧掉你的耳朵!” 可怜未来的高宗皇帝现在的晋王殿下,被老姐凶悍的揪着耳朵,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不停的求饶,连带着许下一连串不靠谱的许诺,什么父皇赏赐的宝贝送给姐姐啦,什么过年收到的红包分一半啦,什么以后帮着姐姐说话啦…… 高阳公主这才悻悻松手。 房俊拱拱手,说道:“家嫂刚刚被人流冲散,房某急着去寻找,先行告辞。” 说着,便要转身领着人去找大嫂杜氏。 高阳公主柳眉一挑,美眸瞪着房俊,咬着银牙哼道:“怎么,本宫是洪水猛兽,还是剧毒蛇蝎,使得房二郎唯恐避之不及?” 甭管自己如何不待见房俊,可见了自己的面就要逃跑,却对一贯傲娇的高阳公主打击甚大,都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怀疑人生了…… 本宫丽质天生、金枝玉叶,走到何处不是前呼后拥、极尽逢迎?何以你这个黑面神就敢无视本宫,这是在挑衅么? 房俊闻言,心里有气,你这臭丫头能不能不要胡搅蛮缠? 真当你自己是太阳啊,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 便冷声说道:“公主多虑了,微臣确实急于寻找大嫂。” 高阳公主冷哼一声,天鹅般扬起秀美的小脸儿,成四十五度角望着天上的月亮:“赶紧滚蛋!看着你就烦……” 房俊差点没给气死! 这傲娇女,没治了…… 不欲跟她纠缠,房俊忍着闷气,点点头:“告辞!” 拉着小妹和李玉珑,便欲离开。 衣襟却被一只小手拽住,一回头,便迎上晋阳公主那一双水灵灵充满央求的大眼睛。 小公主嘟着粉唇,一脸落寞:“姐夫带着兕子好嘛?兕子好不容易才求父皇答应出来玩儿,可是九哥不带我玩,十七姐总是说我幼稚,禁卫也不敢和我说话……姐夫,求求你了……” 房俊心一下子就软了。 若是换成别的公主,任她是哪个,房俊绝对拍拍屁股走人,爱谁谁。 唯独对于晋阳公主不行。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李二陛下最最溺爱的小公主聪慧善良、性情温和,而是房俊知道,几年之后,这位大唐帝国宠冠天下的小公主,就将在世人的赞颂、父皇的宠溺、兄姐的爱护中,在花儿一样的年纪,悲哀的陨落…… 纵观这位小公主短暂的一生,虽然幼年丧母,但却有父亲的抚养,兄长的爱护,成长之路受尽尊宠。而晋阳公主自身又是温柔伶俐的性格,不曾因皇帝父亲的骄宠而任性妄为,观其思念亡母,临摹飞白,解围大臣,可知其才行智慧。 可以相信,公主如若长成,必会是一耀眼的皇室明珠。 然而天不假年,晋阳公主如此顺遂幸运的人生,出众的品行智慧,却也无法弥补早逝的遗憾…… 看着晋阳公主粉嫩的脸颊、哀求的眼神,房俊的心里像是春雪一般迅速融化。 他弯下腰,反手将小公主背在背上,温和的笑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遵?今儿,微臣便做一回牛马,伺候我们大唐帝国最最美丽、最最聪明、最最闪亮的小公主,鞠躬尽瘁!敢问晋阳公主殿下,马儿该往哪边走?”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上元(下) 晋阳公主起初被房俊背着,很是有些羞涩,不过听到房俊夸张的赞美,顿时笑得像是一朵花儿一般,灿烂明丽,欢喜得不行,便将仅有的羞涩忘到脑后。 从记事的时候开始,除了父皇,还从未有人能这样肆无忌惮的将宠溺之情表示出来。长久以来所受到的教育,在她小小的心思里,自己是大唐的公主,那就应该以身作则。贤淑、善良、知书达理……这才是一位公主应该展示给世人的美好形象,亦是皇家的脸面。 可她毕竟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天真烂漫才是她的本性。 这时被房俊背在背上,听着房俊夸张的赞美,晋阳公主本能的亦觉得有些不好,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呢?好像是那些故事里头穷奢淫逸无恶不作的坏公主才会做的事情…… 可是再一想,他是我的姐夫啊,是我的家人! 我的姐夫宠着我、惯着我,愿意哄我开心,这有何不妥呢? 谁也管不着! 这么一想,小公主开心了,也兴奋了! 趴在房俊宽厚的背上,搂着房俊的脖子,小公主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高高的灯架,兴奋的大叫:“马儿马儿,去那边去那边!那里有好多灯!” 房俊闻言一笑,低声吩咐身边的家仆前去保护大嫂,然后仰起脖子作怪的学着一声“希律律”的马叫,背着晋阳公主,带着小妹房秀珠和李玉珑,一颠儿一颠儿的小跑过去…… 晋阳公主被房俊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立即感到有趣,一张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像个大苹果,紧紧搂着房俊的脖子,兴奋的大呼小叫:“马儿快跑!马儿快跑啊,咯咯咯……” 李治羡慕的看着房俊的背影,偷偷瞄了一眼身边冷若冰霜的高阳公主,咽了口唾沫,一狠心,说了一声:“那个……姐姐,我过去看着点兕子……”说完,一溜小跑的追着去了。 高阳公主银牙暗咬,差点气炸了肺。 好哇,你个黑面神!居然当着我的面把弟弟妹妹都给策反了,这是要明刀明枪的跟我作对? 哼哼!本公主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想到这里,恨恨的跺跺脚,提着裙裾也追着走了过去…… *********** 晋阳公主一直都是跟在哥哥姐姐身边,她个子矮,眼前见到的都是腿,等闲也见不到什么景色,所以有些烦闷,觉得这灯会也不像宫里内侍宫女们说的那么有意思。 可现在被房俊背在背上,有了高度,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都不够使了,瞅什么都有意思,开心得不得了。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晋阳公主趴到房俊耳边,低声哀求道:“我想吃这个……我没吃过……这个应该是甜的吧?” 女孩温软的语调和淡淡的香气,让房俊微微有些愣神, 但是糖葫芦这个东西…… 可这位是公主啊!大街上的东西谁敢给她乱吃? 晋阳公主下巴搁在房俊肩头,房俊略微侧头,便见到晋阳公主粉雕玉琢的侧脸,小丫头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瞅着那红彤彤的糖葫芦,一眨不眨,小嘴儿还抿了几下,显然是馋得很了。 感受到房俊的目光,晋阳公主转过脸,跟房俊对视,长长的睫毛颤了两下,大概是感觉到房俊的为难,小脸儿一抽,有些失望道:“我知道不应该随便吃这里的东西……走吧姐夫,兕子不吃了……” 房俊一下子就心软了。 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丫头啊……怎么就这么可人疼? 房俊笑了笑,双手将小丫头往背上挪了挪,空出一只手,便在那插着糖葫芦的架子上拔下一串,对身后众人大声说道:“我请客,人人有份!” 房秀珠和李玉珑欢呼一声,也顾不得矜持了,上手自己各自拔下一串。 眼见房俊把糖葫芦递进晋阳公主一只小手里,旁边的禁卫大骇,当即有人阻止说道:“二郎,万万不可!” 身为公主,乃是皇家的金枝玉叶,虽然比不得皇帝那般每一道吃食都要经过严格检验,确保绝对安全才可食用,但这般大街上的东西,那是绝对不能吃的。即便无毒,也会因为卫生问题导致拉肚子等等,那可就出大事了! 更何况晋阳公主自由身体娇弱,禁卫怎敢让她吃这个?回头李二陛下能扒了他们的皮! 房俊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也不为难尽职尽责的禁卫,坦然说道:“你等且放心,只是一只糖葫芦而已。若是陛下责问,万事由我担待。” 嘴里这么说着,还是凑过嘴,在晋阳公主手里的糖葫芦上要下一颗裹着糖的山楂,咀嚼了几下,除了因为糖的纯度不够导致酸多过甜之外,口味并无异样,蘸糖葫芦的糖水都是熬化的,不至于吃坏肚子。 禁卫互视一眼,不敢言语了,实在是这位凶名太盛,若是惹一顿拳脚,多冤呐?再者说了,这位是公主的姐夫,一家人,有错也找不到他们这些禁卫头上,便都闭口不言。 晋阳公主眼巴巴的问:“可以吃么?” 房俊说道:“没事儿,吃吧,好吃着呢!” 晋阳公主瞅瞅手里的糖葫芦,馋的直咽口水,可还是有些害怕:“姐夫啊……万一父皇生气怎么办?” “不怕,若是你父皇问你,你就说是姐夫让你吃的……” 得!说顺嘴了,他自己倒是自称姐夫了…… 刚巧高阳公主和李治从后赶到,闻言大怒,又羞又气,指着房俊咤道:“无耻鼠辈!你怎敢自称……那个?本宫告诉你,你如果敢给兕子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宫……就回去告诉父皇!” 房俊怎会怕她? 撇撇嘴不屑说道:“爱说就说呗,早知道你就是个长舌妇!” 高阳公主差点气死,怎么就长舌妇了?是你不懂规矩乱给兕子吃东西,还是我的错了? 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依着高阳公主的小暴脾气,绝对冲上去挠房俊一个满脸桃花开……可这街上人流如梭摩肩擦踵,高阳公主还真就没那个勇气撒泼…… 倒是晋阳公主懂事,见到姐姐和“姐夫”为一串糖葫芦争执,便丧气的说道:“都是兕子不好,这个……我不吃了,我不要姐夫被父皇责罚。” 这话说的,听得房俊那叫一个窝心…… 大男子主义瞬间爆棚:“殿下放心,尽管吃就是了!你这位坏姐姐若是告状,哥哥我认罚就是,反正你父皇又不能砍我的脑袋,对不对?顶了天打顿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哥哥我三天两头就被你父皇打,也不差这一顿!只要殿下开心,挨顿打也值!” 晋阳公主又是高兴又是感动,闻言就把糖葫芦往嘴里送,先是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酸酸甜甜正对小孩子胃口,顿时笑得两只大眼睛弯成了月牙,有了房俊撑腰,毫不理睬旁边姐姐的威胁。 高阳公主这个气啊,和着就我是个坏蛋?一张粉脸都气黑了,掐着腰开始呵斥房俊:“你说你胆子都肥的没边儿了,居然敢给兕子吃这个?想一顿板子就了事?做梦!本宫告诉你,非得让父皇把你……哎呀!稚奴,你赶紧给我放下!” 却说李治这个小正太眼见身边的小伙伴人手一支糖葫芦吃得美美哒,他也馋的不行,趁着高阳公主和房俊斗嘴,偷偷去拔了一支就往嘴里塞,却是立即就被高阳公主发现了。 这小家伙腹黑的属性丝毫不逊于乃姐高阳公主,闻言使劲儿把糖葫芦塞嘴里咬了一颗,咯吱吱的嚼着,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没事的,到时候你就跟父皇说是姐夫叫我吃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那宿命的相逢(上) 房俊愣愣的看着李治,这个小不点儿还真是缺德啊,这么自然就把咱推出去当挡箭牌了? 高阳公主怒视房俊:“都怪你!” 这下子房秀珠不干了。 这不是欺负我哥吗? 她倒不是冲高阳公主,高阳公主那是她未来的嫂子,虽然不爽也没辙,晋阳公主那么小,还那么可爱,哥哥都说了他担责任,她也认了! 可这个豆芽菜你凭什么啊? 小丫头显然完美继承了老妈剽悍的作风,冲上前去一把将李治手里的糖葫芦夺过来,冷哼道:“吃糖葫芦的是你,到时候挨揍是我哥?想得美!不给你吃……” 旁边的李玉珑倒是想拉住她,没拉住…… 李治都傻了,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还沾了一点糖,粘粘的,再看看被房秀珠抢走的糖葫芦,想要去抢回来,可是看着房秀珠小母老虎的凶相,没敢…… 这家伙嘴一瘪,一转身,跑到高阳公主身边,扯着高阳公主的手,哭了…… 一边抽噎一边告状:“姐啊,那臭丫头把糖葫芦抢走了……” 房秀珠尖声喝道:“说谁臭丫头?” 李治吓得一激灵,这下子只是哭,抬头瞅着高阳公主,眼泪巴嚓的,不敢说话了。 高阳公主无语的一捂额头…… 一众禁卫也是齐齐无语,扭头四顾做忠心保卫状。 房俊嘴角一抽,看看这位未来的高宗皇帝陛下扯着姐姐的袖子哭鼻子……这画面太美,你敢想? 晋阳公主凑到房俊耳边小声说道:“九哥最爱哭了,咱们不理他……去看那个灯塔啊,好不好?”说着,还把手里的糖葫芦塞到房俊嘴里,喂他吃了一颗山楂。 房俊也笑:“行,哭鼻子的小孩儿最讨厌了,咱不理他!” 背着晋阳公主,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着一串糖葫芦,向最高最亮的那座灯塔走过去。 高阳公主本想趁着上元节出来溜一溜好生玩耍一番,可现在被李治哭得心烦意乱,满肚子火气发不出来,只想赶紧回宫得了。 都怪那个黑面神! 若不是遇到他,怎会有现在这么闹心的局面? 真是讨厌鬼! 尤其是眼看着晋阳公主被房俊哄得眉花眼笑,根本不搭理自己这个姐姐了,高阳公主更是妒忌得不行…… 可也不能把晋阳公主自己给扔下,运了运气,把怒火压一压,扯着李治的手紧忙跟了上去,眼瞅着身边游人越来越多,再不过去就要被冲散了。 房俊背着晋阳公主走到不远处这座灯塔近前,抬头一看,竹竿搭成的架子足有一丈高,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有大有小,有花有鸟,有红有绿,每一个灯笼下边都飘着一条彩带,上面写有文字。 居然都是一条条灯谜! 聚灯成塔,很是新奇! 附近围拢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只见灯塔前有一个又白又胖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对着围观众人拱拱手,朗声说道:“此灯有一个名目,唤作‘锦绣乾坤’,各位看好了,所有的彩灯上都附有灯谜一条,只需出十文钱,便可得到一次猜谜的机会,若是猜中谜底,那么相应的那盏彩灯便归你所有!” 说着,他一指身前的一个功德箱,大声说道:“今日所得钱财,不拘多少,都会布施给金城坊会昌寺,由寺内大德高僧主持法会,为天下灾民祈福,本人绝不节流一文一毫!” “好!” “这人真是有德行啊!” “看见没有,这些灯笼做工都不错啊,下面的便宜一些,越是上面的越好看,那几个最便宜怕是也不下于几百文吧?” “就是有钱人家图个乐子,又不是为了赚钱。” “是啊,自己出钱做灯笼,得了钱捐给寺庙作法事,大善人啊……” 一时间群情振奋,这位胖子陡然间像是身披了一层慈善的光环,俨然那一张肥脸都变成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十文钱是小事,更何况找乐子之余还能行善,何乐而不为? 当即便有不少人交钱,闹哄哄的去猜自己看中的谜题,有人猜中了,欢天喜地的拿走灯笼,有人猜错了,却也笑嘻嘻的驻足观看,并不失望。 气氛很热烈,连带着将附近的人都招了过来,人越聚越多,越来越热闹。 晋阳公主今日大概是长这么大最开心的一天,小丫头完全玩疯了,被房俊背着挤到灯塔前,一手搂着房俊的脖子,一手指着最上面的一个不停旋转的走马灯大叫:“姐夫,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房俊一行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周遭又有侍卫保护,一见便是权贵人家的子弟。 只不过除了房俊脸有些黑看着有些气势之外,身边几个女孩子各个钟灵毓秀、娇俏秀丽,很是惹眼。 那胖子摊主便笑道:“好俊的小妹妹!只是那盏走马灯的谜题可不简单,不知道你哥哥能不能猜得中?” 晋阳公主搂着房俊的脖子,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的说道:“这不是哥哥,是我姐夫,我是小姨子!” 高阳公主将将走到两人身边,也抬头看着流光溢彩形状各异的灯笼,却冷不防晋阳公主冒出来这么一句,一张秀丽的脸蛋儿刷一下就变成了大苹果,气得娇吒道:“兕子,莫要胡说!” 她这么一说话,加之脸上羞窘气恼的神情,那就更显眼了。 便有好事的围观者调笑道:“哎呦,姐姐比妹妹更漂亮,小郎君好福气啊!” 更有不少人跟着起哄。 把个高阳公主闹得是又气又羞又窘迫,平素的腹黑早就长了翅膀飞走了,低垂着头不敢见人,可心里有实在气恼,便伸出纤手,狠狠的掐住了房俊腰间软肉…… 房俊疼得直呲牙,可背上背着晋阳公主呢,也不好当众呵斥她,只得强忍着,赶紧抬头看那灯谜。 灯笼下边垂下来的红色绸带上,写着一行字:白蛇渡江,头顶一轮红日。旁边尚有一行小字:日常用物。 胖子摊主笑道:“这是比较难的一道谜题,小郎君不仅要猜出答案,而且还要用同等格式,再出一道谜题,才能得到这盏走马灯。” 晋阳公主顿时不满,撅起小嘴不忿道:“别人都是猜中即可,为何轮到我们偏生这许多规矩,不公平!” 胖子摊主有些冒汗,只好说道:“这个走马灯是整个灯塔上最好的灯之一,所以肯定是要有些不一样的规矩……不过小姑娘你这么漂亮可爱,叔叔我今日网开一面,只消得你这姐夫猜中谜底,这灯便送与你!” 晋阳公主这才转怒为喜。 房俊嘴角一挑,傲然道:“不需要!此物乃是油灯,对也不对?” 胖子摊主略微一愣,似是没想到房俊回答的这么快,便点头道:“正确!小郎君果然才思敏捷……” “休说这些没用的,某便依你的规矩,再出一道谜题……” “哎呦,那您稍等……” 胖子摊主闻言,便转身在灯塔后面取来笔墨纸砚,还跟着来了一个小和尚。 房俊瞄了一眼,这小和尚细皮嫩肉的,也就二十岁左右,眉如柳叶鼻似悬胆,唇红齿白俊秀英飒,一袭单薄的灰色百衲衣,神情恬淡温润如玉,居然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 这时胖子摊主已将纸笔放到一张胡桌上,说道:“还请郎君给记录下来。” 房俊便微微弯腰,一手揽着背上的晋阳公主,一手拿起毛笔,饱蘸墨汁,一挥而就。 胖子摊主拿起来一看,大声念到:“乌龙卧壁,身披万点金星,仍是日常用物……” 那小和尚走过来,仔细端详这幅字片刻,冲着房俊和什施礼,说道:“郎君这字体自成一脉,圆润秀丽,着实难得!佩服佩服!” 第一百七十四章 那宿命的相逢(下) 这时那胖子摊主已用一根长杆将最上面的这盏走马灯取下来,递到房俊手里,随即将房俊的这幅谜题粘到一盏鲤鱼形状的灯笼上,用长杆再次挂到灯架上。 房俊接过灯笼用一只手高高挑起,背上的晋阳公主欢喜得不得了,伸手接过,小脸儿洋溢着花儿一样的笑容。 房俊这才看着那温文尔雅的小和尚,笑道:“倒教小师傅见笑了,小师傅便是那会昌寺的和尚?” 和尚答道:“正是,这位施主是寺里的香客,今日再次筹集善款,小僧便过来照应一二。” 房俊撇撇嘴,最烦和尚道士之流了。 倒不是本身对他们有什么意见,而是在古代,这两类人不事生产,整天装神弄鬼蛊惑人心聚拢钱财,反过来一次囤积大片土地,导致土地愈发集中,农民流离失所,最离谱的是,还不用缴税…… 简直就是社会的寄生虫!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最讨厌这样的花和尚了…… 房俊猛然一顿,上下打量了这和尚一番,试探着问道:“敢问小师傅法号?” 和尚微微和什:“小僧法号辩机。” 辩……机? 房俊直接就当机! 这特么的,要不要这么巧? 下意识的一回头,便见到高阳公主俏生生的站着,脸蛋儿微红,小眼神不停的往辩机身上瞟…… 果然! 奸|夫|***啊! 难道是宿命中早已注定,这两人甫一见面便互生好感? 特么的,能不能要点脸? 房俊浑身发僵,死死的盯着面前的辩机和尚,脸上深色变幻,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立马跳过去把这个花和尚掐死…… 这可是命中注定的冤家! 哪怕这辈子没打算娶高阳公主,也不代表房俊在见到辩机的时候就能心如止水、形同陌路! 辩机也见到房俊身后的小娘子似乎一直关注自己,便微微一笑,报以礼貌,忽然觉得周身一冷,讶然看去,正巧遇上房俊眼中露出的凶光,吓了一跳。 他还以为是自己刚刚跟那小娘子笑,惹得这位嫉妒,他可是听了刚才的话,知道那是眼前这位的娘子,自己却是唐突了。 但是,那小娘子长得真是好看啊…… 辩机收摄心神,和什施礼,告一声罪,匆匆转身,跑到灯塔后面去了。 他有种直觉,再在这里呆下去,这位黑脸的小子真能揍自己一顿…… 房俊深吸口气,知道此地人多眼杂,自己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能实施。 回头看了高阳公主一眼,忽然问道:“很帅?” 高阳公主愕然:“什么?” “我是说,那和尚长得真俊。” 高阳公主雀跃道:“是啊是啊,辩机大师可是会昌寺的高僧,很厉害的!” 房俊扭头不理这个花痴,一张脸气得更黑了…… “二哥,我要那个花灯!” 房秀珠见到晋阳公主得到了花灯,心里羡慕,指着灯塔上一个莲花形状的灯笼说道。 房俊眯眼看了看灯塔,心里有了主意。 “放心,见者有份,全部都有!” 不是指着这个灯塔赚钱吗?老子给你弄黄了…… 吩咐一位禁卫道:“你去付钱,每次十文,不能多给!” 那禁卫本就负责三位殿下买东西的时候付钱,闻言立即点头。 房俊便站在灯塔下,微微仰首…… “一劳永逸……打一地名?长安!” “走出深闺人相识……打一字?嗯,是‘佳’字!” “需要一半,留下一半,还是一个字?雷!” “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怎么都是字谜?日|啊!” …… 他就像是个专业砸场子的,就站在那里,禁卫每给十文钱,他就答出一道谜语,摘走一个灯笼。 很快,几个妹妹便都有了灯笼,禁卫们更是人手一个,高阳公主也分到一个……房俊便吩咐把灯笼分给围观的游人,引起一阵叫好声。 那胖子摊主脸都绿了,这些灯笼最便宜的也不止十文钱,贵的都快要几百文了,这不得赔死? 只好陪着笑脸,对房俊鞠躬作揖,哀求道:“这位小郎君,此乃为了捐款祈福,您高抬贵手……” 房俊似笑非笑的瞅着他,还没出言呢,旁边便有人起哄道:“得了吧,你牛德山这个铁公鸡,谁不识得?别拿这些做幌子,那寺庙里的沙和尚信你,咱们可不信!” “就是!你个缺德鬼骗人很好玩吧?” “哈哈,你可知眼前这位是谁?响当当的‘镇关中’房二郎便是了!人家按规矩拿钱,凭什么不让人家猜灯谜?” “房二郎,揍他!” “揍他!” 房俊大汗,回头怒道:“刚刚喊什么‘镇关中’的那个,给我站出来,老子保证不打死你!” 没人怕他,反而惹起一阵哄笑。 房二郎虽然凶名昭著,但那只是对于京中纨绔而言,对于老百姓人家却没有半点狠历。相反,整个关中谁不知道房二郎仗义收留灾民的事迹? 有人叫道:“房二郎,你身边这位真是你家娘子?” 房俊一愣,暗道不好。 果然,立即有人说道:“房二郎的娘子,那岂不是高阳公主殿下?” “我滴个天!真是公主啊?” “长得那么漂亮,应该差不多吧?” “那房二郎背着的那个,会不会是晋阳公主?” “哎呀呀,今儿好运气啊,居然见到了两位公主殿下!” 听到自己的身份被挖出来,高阳公主没有感到羞涩,而是吓了一大跳。这里边人山人海,若是有人冲撞,躲都没地方躲! 房俊也心惊胆跳,这要是出了事,李二陛下还不得把自己给剐了? 他连忙吩咐禁卫围在高阳公主和李治身边,忽闻人群中有一人大声说道:“那些个和尚都是装神弄鬼,平素他们还放印子钱呢!人家房二郎这才是真的大善人,就算是纨绔,也是咱长安最有人情味的纨绔!” 房俊瀑布汗…… 纨绔就纨绔呗,还最有人情味的纨绔?都不知道你是夸我还是骂我…… 前些天不是还弄出来一个什么“长安四害”吗,这一转眼你们这帮家伙就黑转粉了? 最让他惊奇的是,那人这么一说,居然不少人高声回应,很是认同。 人群并没有围上来,大家也都没走,而是微微散开,让开一条道路。 并没有电视剧里头见到皇家便跪地磕头的境况,大家很是好奇的打量着高阳公主和晋阳公主,毕竟平素这样的金枝玉叶可不容易见到。 晋阳公主还好,小丫头今儿很高兴,甚至活泼的冲大家晃一晃手里的走马灯,奶声奶气的说道:“这是姐夫给我赢回来的,好不好看?” “好看!” “哈哈,晋阳公主殿下真是可爱啊……” “而且殿下跟房二郎的关系真的很好啊,刚才我就一直注意着,房二郎可是背着殿下走了好远的路!” 晋阳公主更加得意了,甚至趴在房俊肩头,凑过小嘴儿在房俊脸颊上亲了一口。 人群里哄笑生更大了,大家都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公主。 倒是高阳公主被这么多人注视,平素的跋扈嚣张在就不翼而飞,窘的俏脸通红,手足无措。 好半天,才脱离纠缠的人群。 房俊一身大汗,心知不可能继续待着这几位逛街了,否则指不定出什么状况,便吩咐禁卫将两位公主以为亲王护送回宫。 高阳公主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飞回宫里去才好,晋阳公主却是依依不舍,拉着房俊的手不松开,直到房俊许下无数承诺之后,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房俊这才喘口大气。 幸好这是在皇家同平明关系极佳的贞观年间,若是放到别的朝代,保准得惹出点大事不可! 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见到远处自家一个家仆急忙忙跑过来,一路冲撞无数行人,惹得骂声四起,他却丝毫不顾,径直跑到房俊面前,满头大汗,惶急的说道:“二郎,不好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家国公算个锤子(上) 房俊心里一紧,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这家仆分明就是之前护卫在大嫂和武媚娘身边的,某非出了什么状况? 果不其然,那家仆惊慌道:“少夫人和媚娘姑娘,被一群人堵在绸缎铺子里……” 房俊二话不说,让那家仆带路,扯着小妹和李玉珑的手赶过去。 尚未散去的人群见到房俊如此匆忙,自动让开一条道路,任其通过。 不远处一家绸缎铺子门前,围了一大圈人。 那家仆在前头驱散围观游人,房俊紧随其后,进了铺子。 铺子里两帮人泾渭分明,两相对峙。 房家家仆站成一排,将大嫂杜氏和武媚娘挡在身后,其中好几人脸上带伤,衣衫破碎,明显是曾被殴打。 大嫂杜氏正嘤嘤哭泣,武媚娘不住的劝慰。 另一帮人则趾高气扬,各个身躯粗壮,脸上带着狠历,虽然穿着普通家仆的衣物,但相顾之间神情傲然,有几个甚至面上带着刀疤创伤,一见便知不是普通的奴仆,倒更像是一群出身军伍的兵卒。 为首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见到房俊走进来,上前一步略微拱手,微笑道:“在下乃是……” 房俊伸手,制止他说话,问在场的一个家仆:“说,怎么回事。” 那中年人面色一僵,料不到房俊如此无礼,不过自家理亏在先,也只好忍了,再次拱手道:“在下乃是……” 刚一开口,房俊已经一个箭步窜过来,当胸就是一脚。 “蓬”的一声闷响,中年人矮小瘦弱的身躯被这一脚踹得倒飞出去,撞在背后的墙壁上。 房俊冷冷说道:“某再跟家仆说话,你没见到?不知死活的东西,某管你是谁!” 中年人身边的这些家仆反应得有些慢,实在是想不到房俊居然二话不说就抬脚踹人,这也太霸道了吧?当即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大声呵斥。有两个人赶紧跑过去扶起那中年人,却见他勉强站起,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嘶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再次向房俊拱手道:“在下乃是……” 房俊看都不看他,盯着自家的家仆:“说,到底发生何事!” 那家仆是个嘴皮子利索的,飞快的将前因后果叙述一遍。 方才大伙被人流冲散,杜氏和武媚娘并未着急,身边有家仆护卫,也不虞出什么差错,便一边向房俊那边靠拢,一边欣赏着景致。 恰好路过一个绸缎庄子,两个女人便走进去,商量着是不是买一匹花式好看的绸子,做几套夏日的衣衫。 正在这时,一伙人耀武扬威招摇过市,刚好经过铺子门口,为首那年轻人一眼就瞅见杜氏和武媚娘两个。 杜氏虽不及武媚娘明艳,但出身书香世家的花信少|妇自有一股恬然娴静的温润气质,加之长相亦是清丽脱俗,再加上旁边的武媚娘,当真犹如莲花并蒂、梧枝连理。 那年轻人当即便进了铺子,出言调戏,还轻佻的去摸杜氏的脸颊。 房家仆人怎会容得他如此放肆?立即阻止,却被他年轻人指使下人殴打一顿,好在有人认出这乃是房家的女眷,那年轻人这才悻悻作罢,当先而去,留下矮小中年人想跟房家人道个歉,不知者无罪嘛,起码有个转圜。 房俊大怒,调戏良家妇女都调戏到房家头上了?冷着脸,吩咐几个家仆将几位女眷都护送回府,然后带人过来,现场只留下两人。 杜氏擦擦眼泪,小声叮嘱房俊:“二郎,切莫惹事!” 她虽被调戏几句,到底也没怎么吃亏,深知房俊的脾气,就怕他不依不饶,惹出大|麻烦。 房俊轻哼一声:“嫂子且先回去,欺负房家人,那就必须付出代价!” 杜氏大急,还待再说,却被武媚娘轻轻拉着,耳语了几句。 武媚娘到底有见地,明白这事儿若是不讨个说法,明儿就会满大街的谣言房家软弱,人尽可欺。 目送女眷离开,房家吩咐留下的两个家仆:“守在门口,不许人进来,亦不许人出去。” 两个家仆领命,站在门口,将围观者挡在外边。 那矮小中年人终于得到说话机会,喘着气艰难说道:“在下乃是……郧国公府上管事,先前是吾家少爷不识得贵妇家眷,有些失礼,还望二郎看在国公与房相同朝为官的份上,担待一二。” 说着话,胸口还闷闷的传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都说这位房二郎是个棒槌,今儿算是见识了,二话不说上来就踹人,果然够剽悍…… 不过见他安排人守在门口不许旁人进来,大抵也是有些低调处理的意思,便稍稍放心。 原来是郧国公张亮的家人? 那又如何!欺负了房家人,仗着名头就想息事宁人? 想的倒挺美! 房俊背着手,不搭理他,在屋里溜达一圈,眼神四处乱瞟。 直到看见墙角有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这才施施然走过去,伸手拎起掂了掂,稍嫌短了点,不过轻重倒挺趁手。 郧国公府上这些个家仆,俱是百战沙场下来的老兵,对于危险的嗅觉极其敏锐,见到房俊拿起木棍,就知道不好! 果然,房俊抡起木棍,照着离得最近一人劈头盖脸就砸下去! 那人猝不及防,硬生生被这一棒敲在脑袋上,顿时软到在地,血流满面。 这些战场下来的老兵绝对不白给,反应很及时,呼喝一声,就把房俊围在当中。 那矮小中年人一看不好,急的满头大汗:“给我住手!” 自家本就理亏在先,这要是再把房玄龄的二儿子给打了,陛下岂会轻饶了自家国公爷?无论亲疏远近亦或是功劳地位,咱家这位国公可是拍马也及不上人家房玄龄! 他这一喊,张家的家仆倒是真听话,老兵嘛,对于命令下意识的就回去服从。可他们停手了,房俊可没停!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根本不顾头脸,一顿猛敲猛砸! 待到张家家仆意识到不还手不行,却发觉根本拿这个黑脸的少年无可奈何!这家伙不仅身手矫健反应敏捷,兼之体质出众力大无比,犹如虎入羊群一般,打得一众张家家仆惨不堪言! 矮小中年人这才明白房俊那句“外面的不许进来,里边的不许出去”是什么意思,这是打算关门打狗啊…… 等到房家的家仆将几个女眷送回去,带着一大群家仆呼呼啦啦赶回来的时候,整个绸缎铺子里躺了一地张家的仆人,各个头破血流断手断脚,哀嚎一片,凄惨不已。 围在绸缎铺子外面的观众全都傻了眼,都说这房二郎如何如何能打,如何如何棒槌,今儿算是开了眼!那一屋子六七个彪形大汉,被他一个人拎着根棍子想打兔子死的从头锤到尾…… “全都给我拖着,咱们去郧国公府上,请郧国公给吾房家一个交代!” 房俊吩咐家仆道。 “诺!” 众家仆一哄而上,原本护卫杜氏和武媚娘的那几个家仆这个解气啊!还得是咱家二郎,什么国公爷,呸!惹了咱,照打不误! 张家那中年管事哆哆嗦嗦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都把人打成这样了,你还不算完,还要要一个交代? 房俊却是理都不理他,拎着棍子走在前头,身后一大群家仆呼呼啦啦的跟着,各个或是拽着胳膊或是拖着腿,将一干张家家仆就这么拖着,招摇过市,径直向延寿坊郧国公府行去。 沿途游人见此热闹,岂有不瞧之理? 于是,上元夜的长安城,便出现了一幕堪比花灯更为惹人眼目的热闹事……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家国公算个锤子(中) 太极宫里,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在宫墙屋檐,将平素庄严肃穆的禁宫内苑妆点得橘红一片,多了份喜气洋洋的活泼。 往昔大气都不敢出的宫女内侍们,今日也都轻松起来,偶尔凑在一起小声谈论着宫外的灯会,猜测着今年上元夜,陛下会不会微服出城,与民同乐。 内苑的妃嫔们,也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虽然出宫游玩是不可能,但相处得来的坐在一起,吃吃酒说说话,出几个灯谜乐呵乐呵,也能心神一畅,一年的沉郁一扫而空。 自从长孙皇后殡天西去,后|宫无主,陛下又迟迟不立新后,这诺大的禁宫内苑之内,便一直有暗潮涌动。 自有那心思高傲者,奢望着能取悦陛下,一朝敕封,统|率后宫。但更多的则并无奢求,只求陛下雨露均沾,日子太平安宁。 是以,平素禁宫之内的妃嫔贵人们,为了避免误会,极少相聚在一处,似上元夜这般温和的气氛,极是难得。 可惜这般轻松的气氛也未能维持多长时间。 当神龙殿里一只花瓶被陛下摔到地上,整个禁宫立时进入紧张状态,宫人们个个噤若寒蝉。 李君羡单膝跪在陛下榻前,甲胄之内的单衣已被汗水浸透。 李二陛下脸色铁青,太阳穴的青筋虬结暴凸,极力压抑着愤怒的喊声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以为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 内侍们在墙角跪了一排,李君羡相当于独自承受李二陛下滔天的怒火,心里战战兢兢,苦不堪言,连带着自然是将罪魁祸首房俊大骂一通。 李君羡久侍君前,看得出此次陛下的愤怒,比之拳打齐王、作诗败坏魏王名声尤甚,若是此时房俊在这里,李君羡可以保证,即便是房玄龄也挡不住陛下的怒火! 居然敢给晋阳公主殿下乱吃东西? 居然还敢说出“责任由我担”这种话? 李君羡都不知道是应该说这混蛋到底是无知还是无畏,不知道晋阳公主那就是陛下的心头肉、掌中宝? 晋阳公主自幼体质虚弱,易得病,兼之生母长孙皇后已经故去,是以陛下怜之爱之,对这个小公主,可以说比那些儿子更为看重! 打齐王也好,骂魏王也罢,陛下只是愤怒而已,这次给晋阳公主吃宫外的糖葫芦,陛下那是真的想杀人! 李二陛下压抑着怒气,问道:“那混蛋现在在哪里?” 李君羡答道:“刚刚去了郧国公张亮府上。” 李二陛下一愣:“他还跟张亮有交情?” 李君羡飞快的将灯会上发生的事情述说一遍,上元夜这么重要的节日,全城开放宵禁,几乎所有百姓都走上街头,“百骑”自然要撒开网,将所有风吹草动都掌握。 房俊将郧国公府一干家仆堵在绸缎铺子里一顿痛打之事,早已传遍京师,“百骑”怎么可能没有消息? “呵呵!”李二陛下冷笑一声,“这是要大闹郧国公府?” 李君羡略一迟疑,点头道:“很有可能。” “蓬” 李二陛下抬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咬牙大骂:“这个混蛋行子!也不知怎就有这般好运道?” 心中怒气无处发泄,再次把手里的茶盏也丢了出去,随即站起身,负手走出寝殿。 不了了之了? 李君羡可不这么看! 陛下这次是真的怒极,之所以没有发作出来,是因为房俊去了郧国公府……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不知这之间的联系,但李君羡作为李二陛下的鹰犬爪牙,自然清楚这里边的勾连。 郧国公张亮其人,简直就是一部典型的励志人物。 张亮早年以务农为业,后投靠瓦岗,隶属于李绩部下,随李绩降唐。后在房玄龄的推荐下,担任秦王府车骑将军。可以说,房玄龄算是对张亮有知遇之恩,也正因为如此,房俊在得知张亮之子调戏兄嫂之时,才会那般恼怒…… 张亮在洛阳招募私党时,被告发下狱。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人生性怯懦,但当时却一反常态,咬牙受刑,拒不招供,因而有功,后封长平郡公,授怀州总管。 贞观五年,张亮担任御史大夫,改任光禄卿,进封鄅国公,此后又历任豳州、夏州、鄜州三州都督。贞观七年,进封金紫光禄大夫,兼任相州大都督长史。贞观十一年,改封郧国公。 自此,可谓位极人臣矣。 然则此人并不安分,帐下招收“假子”五百人,安插于军中,已为陛下不喜,正寻一个时机,好生敲打一番。 房俊此番前去郧国公府,不出意外定然是要大闹一场。 陛下若是处罚房俊,外人并不会以为是为了擅自给晋阳公主吃糖葫芦只是,只会认为是陛下依旧维护与郧国公张亮,这与陛下的心事不符。反之若顺水推舟,坐视房俊大闹郧国公府,则肯定会被认为这是陛下借房俊之手敲打张亮,正合心意。 当然,陛下会原谅房俊的错误么? 绝对不会! 李君羡几乎可以预见,陛下必然是将怒火憋在心里,待到秋后,新账老账一起算! 被皇帝记了仇,还能有个好? 李君羡已经在为房俊默哀了,你小子就作死吧…… ************ 延寿坊,郧国公府。 张亮长子张慎微坐在堂中,一脸无奈。 在他对面,二弟张慎几正说的眉飞色舞:“想不到房遗直那书呆子,居然有个如此俊俏的媳妇儿!那皮肤,那身段儿,啧啧啧,大兄我跟你说,将来父亲为我娶亲的时候,你可得帮我留意着点,我就要找个那样的!那才叫女人,脸蛋儿好看,身段儿柔软,拿得出手见人,夜里上了床一摸那水嫩水嫩的皮肤,啧啧啧……” 这小子就这么个爱好,不喜欢玉洁冰清的大闺女,就爱有夫之妇这一口,也不知说他变态还是会玩…… “砰!” 张慎微忍无可忍,拍了桌子,指着张慎几的鼻子怒道:“你既然知晓那是房遗直的媳妇,可知父亲和房玄龄的关系?居然还敢如此污言秽语,简直不知廉耻、不知所谓!” 张慎几被兄长骂得一愣,随即火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道:“我那不是一开始不知道吗?不知者不罪!后来知道了,我不主动走了么?这算是给他房玄龄面子,他还待怎的?当年不过是举荐父亲一次,就以恩人自居了?我呸!以父亲的能耐,何愁没有出头的机会?” 张慎微差点被气死,这混蛋脑子里都是什么逻辑? “无论如何,在世人眼中,房玄龄都算是对父亲有知遇之恩,你现在做下如此错事,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混淆是非,可曾想过家法无情!” 他尚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是:说一千道一万,人家房玄龄现在什么身份地位,咱家父亲什么身份地位?真以为一个国公就可以横着走、爱谁谁了? 这满朝文武,谁敢不把房玄龄放在眼里? 简直幼稚! 张慎几对这个兄长并不惧怕,正待反唇相讥,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红袄绿裙满头珠翠的妇人走进来,指着张慎微尖声历喝道:“家法也是你能请的?好大的胆子,这是要趁着你爹不在家,寻机害了你弟弟,好将家产全都归你?告诉你,做梦!只要老娘活着一天,你就休想!” 张慎微闻言,差点气得厥过去。 张慎几道:“娘,您咋过来了?” 妇人哼了一声,恨恨说道:“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要被你大哥害死?” 张慎几无奈道:“娘这话说的过了,不至于,不至于!我这边跟大哥说话呢,没事儿!” “你就是心慈面软,不识人心险恶!等到被人逼上绝路,哭都来不及!”妇人狠狠剜了张慎几一眼,颇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张慎微默然不语。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你家国公算个锤子(下) 张亮在唐军中混出头之后,便抛弃结发妻子,迎娶李氏,便是眼前这位。 这李氏生性嚣张、骄横,张亮对她既宠爱又惧怕,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其掌握,私心愈发膨胀,张慎微作为张亮的长子,天然的继承者,理所当然的成为李氏的眼中钉肉中刺,做梦都想着将之除之而后快,所有的家当都由自己的儿子张慎几来继承。 张慎微对于这位继母,真可谓又恨又怕,无可奈何。 她即出现,那必定是全无保留的支持张慎几,无论对错。 张慎微心底暗叹,真当那房家是好惹的?说不得,只能给昨日才启程付相州任上的父亲去信,请他回来向房家解释一二。 心里正犯愁,屋外脚步杂乱,有家人慌慌张张进来禀告:“房家二郎求见大郎!” 张慎微一捂脑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房家果然咽不下这口气,而且来的还是出了名不讲理的房俊…… 李氏奇道:“那个棒槌来干嘛?大郎你何时跟他走到一处?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也就这点出息了,依我看啊,这张家往后还得指望着慎几才行……” 这位尚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张慎几见母亲讥讽兄长,也有些尴尬,连忙制止母亲,对他通报的家人说道:“你且带他进来便是。” 在他想来,自己还是有错的,既然人家来人了,招待一下认个错倒杯茶,也就是了。 那家人哭丧着脸:“那个……他不进来啊,要大郎出去见他……” 李氏顿时就怒了:“放肆!他以为他是谁呀?还要咱们出去见他?你去告诉他,爱来不来,不进来就给我滚!” 这妇人以往仗着张亮的权势,走到哪里不是高人一等,早养出了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脾气,这整个大唐万里江山,也就皇家让她发怵,余者皆不足论…… 那家人吱吱唔唔说道:“那房二郎说了,他不进来,就在门口等,若是大郎不出去见他也行,每过一刻钟,他就剁一条腿,要是腿都剁完了大郎还没出去,他也就不见大郎了,自己回家去……” 李氏愈发奇怪:“剁什么腿?” 张慎几顿时暴怒,不用问,必然是先前自己留在那绸缎铺子的家仆被房俊给捉了,居然敢跑到张家威胁我? 真把老虎当病猫啊? 当下一个箭步便窜了出去。 张慎微也来不及多说,赶紧跟着去了。 李氏脸色一沉,讥讽道:“真是没个顶门立户的样子,遇到点事就慌慌张张的,成不了大事!” 张慎微懒得理她。 郧国公府占地极广,从大门口到正堂,一个来回刚刚好一刻钟。 张氏兄弟脚步飞快,张慎微是怕出事,张慎几是气得…… 将将赶到大门口,便见到外边早已被街坊行人围的水泄不通,一个黑脸少年手里拎着把横刀,正在门口踱来踱去。 在他面前,七八个张家的家仆被强行摁在地上,不住挣扎。 见到张氏兄弟出现,被摁在地上的那个中年人管事顿时大叫:“大郎救我!” 张慎几怒道:“把他们放了!” 张慎微也急忙道:“房二郎,有话好说,此事……” 房俊摆摆手,扭头问身边的家仆:“可有一刻钟了?” 那家仆挠挠头,这也没个沙漏啥的,谁知道到没到?便含糊的点点头:“差不多吧……” 张慎微大急:“房二郎,手下留情!” 房俊嘿嘿一笑:“房某吐口吐沫就是颗钉子,岂能食言?” 言罢,手起刀落,一刀砍在他面前的一个张家家仆的大腿上。 “啊——” 随着刀光一闪,鲜血飞溅,那家仆的一条大腿便被砍了下来,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呼。 围观人群发出“轰”的一声惊呼,齐齐后退好几步。 还真是说砍就砍,果然是房二愣子的作风! 那李氏将将走到大门口,便亲眼见到这一幕,那飞溅的鲜血,那撕心的痛呼,那犹如莲藕一般的断腿…… 李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华丽丽的晕倒。 张慎几目眦欲裂,这些老兵可都是父亲送给他的仆人,正是仗着这些老兵,他才能在相州那边横行霸道无人能制,这才刚刚好推到长安,就被人砍掉了腿! 张慎几是真心疼啊!这往后自己还想出去胡作非为怎么办?指着家里边这些歪瓜裂枣?还不得被人打死…… 当即大喝道:“房俊,汝简直欺人太甚!可知家父乃是郧国公么?” 房俊微微一哂,看了张慎几一眼:“郧国公?郧国公是个锤子!老子不认识!” 张慎几肺都要气炸了,还待再说,却被张慎微拦住。 张慎微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今日之事,是舍弟有错在先,我张家绝不狡辩。房二郎若是有何要求,但讲无妨!张家绝不推诿!” 房俊眯着眼:“任何要求都行?” 张慎微也不傻,说道:“只要合情合理,张家断然允诺。” 房俊点点头:“那行,让你家老二跟某立一个生死契,便在此处比斗一场,是生是死,各安天命!不知这个建议,是否合情合理?” 生死各安天命,自然合情又合理。 可问题是,谁不知道你房二勇武过人,让麻杆儿一样的张慎几跟你比武,这算合情合理么? 傻子才会同意! 张慎微踌躇道:“这个……” 他不善于言辞,正琢磨着怎么想个借口推脱呢,谁知道有人却误会了。 张慎几大叫道:“我不跟他比!大哥,你也太毒了!难不成真想趁机把我给除掉,好独占父亲的家产?” 张慎微这个无奈啊,心说老二你是个傻子么?即便我有这个心思,也不能再这大庭广众之下使出来啊!你这么一说,咱家这声誉算是臭了,兄弟夺嫡、自相残杀…… 这下子长安城里有乐子可谈了。 果不其然,张慎几这话一出口,围观的人群顿时喧嚣起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郧国公府那些不可见人的秘辛…… 房俊也无语了,都说咱是棒槌,这位张二少爷可是比我还像棒槌…… 张慎微知道必须尽快解决眼前之事,不仅老二信口雌黄惹起非议,单单只是被人家堵着门不敢声张,就足以使得郧国公府的名声跌落尘埃,日后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以为笑谈。 深吸口气,张慎微抱拳拱手,对房俊说道:“某是真心想解决事情,房二郎有何要求,请讲!” 房俊见他倒是沉稳,也不胡搅蛮缠了,直接说道:“很简单,让张慎几磕头认错,房某便既往不咎。” 张慎微一皱眉,似乎未曾料到房俊依旧如此咄咄逼人,可尚未说话,身旁的张慎几便已经大怒道:“放屁!一个妇人而已,老子看上她是抬举她,调笑几句又不会死……” 张慎微大惊失色,暗道不好! 如此口不择言,岂不激怒房俊?房俊的暴脾气,那可是全长安城家喻户晓! 果不其然,张慎几话音未落,张慎微便见到眼前人影一闪,那房俊一个箭步就从自己面前窜过去,手里的横刀光芒一闪,向张慎几砍过去! 这是要杀人?! 张慎微惊骇欲绝! 张慎几也傻了,眼睁睁瞅着豹子一样扑过来的房俊,还有耀目生花的刀光,连跑都忘记了…… 张家乃是将门,府中自然不会缺少身手高超的武者。 眼见房俊暴起,当即便有两人横刀出鞘,抢着护在张慎几身前,一人护住张慎几,一人横刀反击向房俊。他们不敢杀房俊,只求围魏救赵。 谁知房俊不闪不避,脚下猛力在地上一顿,前冲之势陡然加快了一分,居然硬生生自两道刀光中突破,眨眼到了张慎几眼前! 张慎几骇然欲绝,只见刀光一闪,手腕剧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房俊卓然而立,浑不惧左肩右肋的两处刀伤,冷冷看着捂着手腕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张慎几:“这一次剁你的手,当是教训!再有下次,就砍你的脑袋!” 张家人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置信。 居然把咱家二郎的手给剁掉了…… 这可是郧国公最最宠爱的儿子啊! 这房俊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 张慎微咽了口吐沫,气得脸色发青,怒道:“房俊,欺人太甚!家父郧国公必然会去跟房相要一个交代!” 他也只能这么说,什么都不敢干!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房俊果然名不虚传,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棒槌、二愣子!这家伙今日就是抱着见血的目的来的,自己若是命令家仆将其擒拿,必然是一场无法收场的超级大事件! 房俊拎着横刀,昂然不惧:“惹了房家,就得做好承受后果的打算!另外,某刚刚说过,郧国公,算个锤子!” 言罢,领着一众对其敬若神明的家仆,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张慎微差点气得吐血! 身边有家仆战战兢兢说道:“大郎……是否报官?” 张慎微阴着脸:“不必!万年县敢把那房二郎如何?此事说到底也是二弟咎由自取,待某修书一封,你且带在身上,快马加鞭送予父亲,由父亲定夺!” “诺!” 张慎微抬眼瞅了瞅门前指指点点的街坊行人,知道今日张家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佞臣是怎样炼成的 神龙殿里,李二陛下品着香茗,听着李君羡详细述说房俊在郧国公府大门前的所作所为,眼神却随着晋阳公主的小身影来回移动。 小丫头今天格外兴奋,这么晚了也不睡,手里拎着那盏走马灯,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不时发出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这让李二陛下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自从长孙皇后殡天,无论自己,亦或是稚奴和兕子这两个孩子,笑声都愈来愈少。 这是观音婢给他留下的骨血,李二陛下发誓,要照顾好每一个他跟观音婢生下的孩子,稚奴和兕子太小,所以他破天荒的将两个小家伙安置在自己的寝宫,亲自照顾起居,抚养成人。 古往今来,帝王同子女生活在一起,这是空前绝后的唯一!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对长孙皇后的感情,亦可见对于这两个小家伙的宠溺。 所以,在得知房俊擅自给晋阳公主吃糖葫芦之后,会是那般暴怒! 可也是如此,现在晋阳公主快乐兴奋的样子,也让李二陛下不久前因为房俊而起的怒气,不知不觉的消散了不少。 “你如何看?” 李二陛下微笑看着把灯笼挂到床头的晋阳公主,问李君羡。 李君羡自然明白李二陛下问的是什么。 可他更知道自己什么应该说,什么不该说…… “很冲动,名不虚传。”李君羡只能这么说。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杀伐决断、嚣张跋扈、审时度势、得理不饶人……某为何就没看出来哪里冲动了?” 李君羡也不反驳,想了想,补充一句:“身手不错!” “呵呵”李二陛下笑了笑,叹道:“是啊,次子若是在军中,必能崭露头脚,若是放在官场,想必也能升官发财……你说他冲动,可他每一次冲动的表面下,都隐藏着极为缜密的思维,虽然看似过分,却总能不去触及底线,这小子给某一种感觉,就像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总是能在看似荒诞的举止下得到他最想要的结果,怪哉!” 说着,李二陛下又陷入沉思。 这次房俊的举动,确实嚣张跋扈,但他极为清楚底线在哪里,那就是房玄龄对张亮当年的举荐之恩!只要这条线在,错又在张家,那么无论如何,张亮都那他没辙。 即便剁了张慎几的手,张家也没辙。 报官? 世人不会管你到底原因何在,只要这么做了,那么就只会有人说张亮忘恩负义。再说,报官了怎么样?剁掉一只手而已,又不是杀了人,难道还能剁掉房俊的一只手抵罪?大不了赔钱了事,至多打一顿板子。 顶了天就是跟房玄龄扯皮,了断往日的那一段恩义。 可房俊的目的却达到了,说他是敲山震虎也好,杀鸡儆猴也罢,自今往后,如论长安城里世家豪族还是将门勋贵,都得礼让房家三分,有事没事没人敢招惹。 真是不简单…… 李君羡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事实上在他看来,能得到李二陛下的这番点评,房俊足以自傲了。 “父皇,你们在说姐夫吗?” 晋阳公主听到“房俊”的名字,赶紧跑过来,扯着李二陛下的袖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的父皇,哀求道:“父皇你别怪姐夫了好不好?是兕子贪吃,才让姐夫买糖葫芦的,姐夫原也是不肯的,但是兕子一哭,他就没辙了……所以,都是兕子的错,您别打姐夫的板子……” 李二陛下笑着将晋阳公主抱在自己腿上:“哎呦!咱们的小公主殿下,居然还是个讲义气的?” 晋阳公主顺势搂住李二陛下的脖子,奶声奶气的说道:“那当然!父皇要是打了姐夫的板子,姐夫以后就不敢带着兕子玩儿了!”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原来讲义气为的是这个? “今天玩的开不开心?” “开心啊!”一说这个,晋阳公主就兴奋了,坐在父皇腿上,两只小手不停的比划:“开始的时候兕子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后来姐夫背着我,我看到好多的灯笼,各式各样的都有,五颜六色,好看的不得了!糖葫芦也很好吃啊,酸酸甜甜的……还有啊,姐夫猜灯谜好厉害的!父皇你都不知道,姐夫一猜一个准儿,那个摊主都快要赔得哭了,咯咯咯……” 看着女儿明朗的笑靥,李二陛下感同身受,心情大好。 “那么明天晚上,父皇带你出去好不好?” “真哒?” 晋阳公主高兴的大叫:“好哇好哇!父皇从来都没有带兕子出去玩,把稚奴哥哥也带上,再把姐夫也带着,姐夫猜谜太厉害了,兕子还想让姐夫给赢几个灯笼……不过,不要带十七姐行不行?” 李二陛下奇道:“为何?” 晋阳公主煞有介事的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高阳公主的踪迹,这才伏到李二陛下耳边,小声说道:“十七姐和姐夫不对路啊,两个人总是吵架……” 李二陛下不解:“那为何不是带上十七姐,不带那个房俊呢?” 晋阳公主翻了个白眼,鄙视父皇的智商:“姐夫会猜谜啊,而且还能背着我,十七姐除了吵架什么都不会……” 李二陛下被闺女的神情逗得大笑:“好啊,居然敢说你十七姐的坏话,父皇必要去告你一状,看十七姐如何收拾你!”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那……那就带上十七姐好了……不过他们要是吵架,父皇你就管管十七姐……” “这又是为何?为啥不是去管房俊呢?” “我都注意了,每一次吵架都是十七姐先找茬啊,所以父皇只要管住十七姐就好了……” 晋阳公主一副“我什么都懂”的神情。 李二陛下微微有些吃味了。 那个楞怂货,这才多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小闺女哄得团团转,一门心思给他说好话。 便故意沉着脸,说道:“兕子你可知道,古往今来,凡是谗言媚上的都是大大的佞臣!那房俊如此讨好于你,岂不正是应了这句话?所以,你以后要离那个佞臣远一点!” 还在堂下的李君羡闻言,嘴角一抽…… 房俊啊房俊,若是知道你小子这就成了佞臣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哭出来…… “佞臣?” 小公主有些傻眼,她是读过书的,知道一些历史传记,大眼睛眨啊眨的,有些疑惑:“就像庆父和梁冀那样的坏蛋吗?” 李二陛下忍着笑:“正是!” 小公主纠结了,咬着手指,都快哭了…… “可是……兕子好喜欢佞臣啊,怎么办?呜呜呜,先生说,应当亲贤臣远佞臣,可是兕子为什么喜欢跟佞臣姐夫玩儿啊,呜呜呜,父皇兕子是不是也是个坏蛋啊……” “哈哈哈……” 李二陛下被闺女的表情逗得大笑不止。 李君羡无力吐槽:您也是真够闲的…… ********** 同一时间,房府一阵鸡飞狗跳。 房玄龄站在堂中,看着优哉游哉坐在那里喝茶的房俊,吹胡子瞪眼。 卢氏则双手掐腰,母老虎属性爆发,对着房玄龄就是一顿喷。 “他张亮是个什么东西?就把他儿子的手砍了,那又如何?若是换了老娘,早把他脑袋瓜子剁掉,省得以后再祸害人!你可倒好,儿子给咱家涨了气势,你不夸两句也就罢了,还张嘴就骂,吹胡子瞪眼给谁看呢?” 房玄龄大怒:“说得轻巧!人家好歹也是个国公……” 话未说完,便被卢氏打断。 “国公怎么了?又不是砍他张亮的手,他儿子天王老子啊,欺负我家媳妇,那就得砍!” 房玄龄都快气疯了:“你这婆娘怎地如此不可理喻?!” 卢氏气势十足:“老娘就不可理喻,怎地?!房玄龄啊房玄龄,你软塌塌一辈子,以前争不过杜如晦我不说你,现在争不过长孙无忌我也不说你,难不成你还怕一个张亮?我儿子说得对,怕他个锤子!” 房玄龄气得脑袋都快冒烟了,指了指卢氏的鼻子:“我……我……” “怎么着,想打我?来啊,你打!” 这时候杜氏从后堂出来,手里端了一盏茶,眉花眼笑的递到房俊眼前,柔声道:“渴了吧?赶紧喝口茶!” 房俊赶紧接过:“谢谢嫂子!” 杜氏摆摆手:“你给嫂子出头,嫂子给你倒杯茶算个甚?”说着,一转身又回到后堂去了。对于正剑拔弩张的公婆二人,她早就习以为常,就当没看见一般…… 房玄龄“我”了半天,怂了,转向房俊,喝道:“兔崽子,汝可知错?” 房俊干脆利落:“儿子错了。” 可那副混不吝的神情,哪里有半点知错的模样? “哼!知错就好!”房玄龄给自己找了台阶,甭管这台阶到底存不存在,反正他当存在就是了…… 转身,负手走出正堂。 卢氏咤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房玄龄丢下一句话:“你儿子惹出事,老夫自然要去收拾残局,否则你以为他胆子就真有那么大?” 卢氏一愣,看向房俊:“你爹啥意思?” 房俊嘿嘿一笑:“儿子之间打完了,自然要老子之间斡旋一下……” “斡旋你个脑袋!你说说你,怎么成天就惹事呢?” “呃……”房俊有些懵:“刚才你不还跟父亲说我做得对吗?” “对个屁!” 卢氏恨铁不成钢的锤了他一拳:“我那不是怕你爹要收拾你吗?先给他个下马威,这叫敲山震虎懂不懂?” 房俊顿时为老房默哀——这老婆都开始学兵法了,你这辈子也是注定被欺压得不能翻身……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新扎侍郎 工部衙门就在朱雀门内的皇城,房俊坐着马车到了延喜门下车,步行进了城门,脚下就是承天门大街,右边是禁宫大内,左边一溜排开便是尚书省、门下省、大理寺、左右千牛卫以及六部等等衙门。 到了衙门门口,抬脚刚往里边走,便有门子喝道:“唉!那个谁,干嘛的?” 房俊摸摸鼻子,怎么古往今来,这衙门口都有那么几只难缠的小鬼? 便语气不耐的说道:“某来报道!” 那门子一愣神儿,刚刚的死鱼脸顿时宛如春风化冻,笑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菊花。 “可是房二郎当面?” 对于房俊被陛下敕封为新丰|县侯,又指为工部侍郎一事,朝廷里早就传遍了,工部衙门里又岂会不知?这门子虽然不识得房俊,但这么年青,瞅着又一身贵气,还能是别人不成? 房俊不是没当过官的,知道这时若是多话,必然被这门子巴结上来,烦不胜烦,便“嗯”了一声,再无言语。 那门子心说官威还挺盛…… 可房俊那是长安城妥妥的明星人物,脾气暴躁那是出了名的,谁敢惹?更何况人家不仅有个宰相老爹,还是陛下的未来帝婿,前程不可限量。 门子也不废话,打前头引路,穿过门房绕过一个照壁,便是衙门大院儿。 门子引着房俊来到衙门正堂,小声说道:“二郎稍待,某进去为你通传一声!” 这就是会做人了! 房俊很满意,顺手掏出一块银子,塞进他手里。 门子一掂量,这足有好几两,房二郎果然是出手阔绰!顿时眉花眼笑,脚底生风的就跑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便转了出来,小声说道:“尚书大人有请,当心吕则颂侍郎,正说您坏话呢……” 言罢,便告辞离去。 吕则颂是谁?房俊皱眉想了想,发觉自己有些疏忽了,之前应该将工部的内情稍微打探一下。虽然现在对于做官并不是太热衷,可万一被人被排挤了,岂不是很丢人?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以后再说吧。 整理一下衣袍,昂首挺胸进了衙门正堂。 ********* 工部衙门的正堂并不宽敞,只是相当于一间不大的会议室,但是装修极为雅致。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大堂里雕梁画栋,紫檀的架子、黄花梨的桌案、大理石屏风、甚至在正北的墙壁前放置着一个玉石托盘,上面是一块大石头,用红色篆字刻着“泰山石敢当”…… 整个大唐雅致中透着奢华,每一样器物都是绝对的精品,不过想想也就释然,工部最直接的职能不就是盖房子修宫殿吗?既然能把皇宫修好,没道理自己的办公地点弄不好。 正座上坐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头戴三梁进贤冠,穿着紫色圆领绸缎袍衫,领、袖、襟加缘边,在衫的下摆近膝盖处加一道横襕。 须眉皆白,坐在那里笑容可掬,却威仪不减。 看看人家的紫袍,再看看自己身上像是新郎官儿似的绯红色官袍,琢磨着是不是自己也升上那么半级,换一身行头…… 大唐官制,三品以上着紫袍,房俊这个侯爵是从三品,所以只能穿绯色的官袍,但也只是差了那么半级,努努力,应该可以吧? 当然啦,绯色也比六品的绿色强,那家伙套上去就跟一只蝈蝈似的…… 紫袍老者身边坐着的亦是一位老者,不过岁数看上去小了一些,胡须花白,只是脸上皱纹密密麻麻,看上去像朵菊花似的。 房俊对着那紫袍老者恭恭敬敬的行礼:“卑职房俊,拜见尚书大人。” 紫袍老者哈哈一笑:“不错,看来也是下了功夫的,老朽还以为你张嘴就叫伯父呢。” 房俊憨憨一笑:“公私分明,这是家父时常教导的。” 没有几个领导愿意在单位被下属叔叔伯伯的叫,否则无论如何处事,都必然会予人不公的错觉。 眼前这位,便是工部尚书唐俭。 这唐俭的名气或许不如“房谋杜断”,已不如程咬金秦琼尉迟敬德这些人响亮,但绝对是一号人物! 就跟唐初许多名臣一样,这位也有一个牛的不行的家世…… 祖父唐邕为北齐大臣,其父唐鉴与唐高祖李渊为世交,尤为重要的是,唐俭直接参与了李渊太原起兵,妥妥的根正苗红! 贞观初年,朝廷一面派唐俭为使说降突厥,一面派李靖进军。李靖奇袭突厥,生擒颉利可汗,唐俭再立大功! 这人虽然没有拜相,但经历也绝对传奇,曾先后担任礼部尚书、民部尚书、以及现在的工部尚书…… 先后担任过三个六部尚书的,历史上怕是唯此一人吧? 而且此人同房玄龄关系一向不错。 一时间上官属下其乐融融。 却有人不满意了。 坐在唐俭身边的那位菊花老者,冷哼一声,斜眼睨着房俊,不屑道:“即是为官一任,便要遵循朝廷法度,替陛下分忧解难。尔小小年纪,甫入官场便联络私宜,其心不正,其术不彰,何德何能,便敢窃据侍郎之位?” 房俊明白了,感情这位是看自己小小年纪便是侍郎高官,心里不平衡了…… 唐代工部一般设有尚书一人,侍郎一人。掌山泽、屯田、工匠、诸司公廨纸笔墨之事,分有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四部,郎中各一人。 当然,既然说了是一般情况,那么就必然会有特殊情况。 何为特殊情况? 便是陛下或者政事堂的相公们直接安插人进来,属于编外官员,在后世对于这种情况有一个很贴切的词汇——空降…… 而对于这种空降官员,无论古代亦或是现代,都极为不受待见。 想想也是,人家都在框架内按照绩效考核以及年龄资历苦熬,按部就班的一点一点往上升,可是冷不丁的空降来一个,顿时打乱节奏,不定就把谁的位置占了,把谁的前程阻了,能招人喜欢才怪了。 眼前这位菊花老者,一见面就不给自己好脸子,估计也是对于自己这位“空降兵”很不爽。 但是你不爽可以,恶心到我,那就是你不对了…… 房俊笑了笑:“敢问这位是……” 菊花老者冷然道:“工部侍郎,吕则颂。” 原来就是这家伙说我坏话…… 房俊笑容很憨厚,很礼貌的说道:“吕侍郎,对于你欺君罔上、对陛下心怀抱怨、对大唐满怀怨诉之事,房某保留向陛下检举你的权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吕则颂听得稀里糊涂,什么保留权利之类的根本闻所未闻,但是前头那两句可听的清楚,顿时大怒道:“房俊!岂敢信口雌黄?” 房俊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缓缓说道:“你说我其心不正,其术不彰,岂不是分明在暗示陛下任用私人?这便是你对陛下心怀抱怨!你说我何德何能,便敢窃据侍郎之位?这不是在说陛下识人不明、老眼昏花么?这便是欺君罔上!你说我甫入官场便联络私宜,难道不是对大唐官场的现状不满,因而心存怨诉?亦或者……您想来一个敢叫日月换青天,彻底改一改?” 吕则颂脸都气青了!这什么人呐,这张嘴简直比刀子还利索,转往人脑袋上扣屎盆子? 脸上的菊花纹似乎都平了,霍然起身,戟指怒道:“房俊,竟敢血口喷人?” 房俊微微一哂,战斗力不咋滴啊…… 很随意的说道:“最烦别人用手指着我,上一次是郧国公家的二公子……吕侍郎,莫不是想学学?” 第一百八十章 下马威(上) 吕则颂吓了一跳,他如何不知闹得沸沸扬扬的郧国公府门前的事?据说这位剁了张亮小儿子的手,时候房玄龄给张亮去了一封信,这事儿就算完了…… 不过随即他也反应过来,这可是工部衙门,自己又没有非礼你嫂子,只不过是看不过你盛气凌人的样子,呵斥几句而已,难道就敢剁我的手? 这么一想,心里底气便足了,挺胸喝道:“吕某草莽出身,一生正直无私,铁骨铮铮!最是不怕倚势凌人之辈,你若敢剁我的手,我便任你剁!” 房俊啧啧啧赞叹:“果然有骨气!还真不敢剁你的手……不过,吕侍郎,你说我暴打一顿,然后对陛下说,是你这个老东西欺君罔上、对陛下心怀抱怨、对大唐满怀怨诉,我年轻气盛,一时没忍住就揍了你……你猜陛下会如何?” 陛下会如何? 当然是不了了之,你这混蛋打了齐王骂了魏王,不也没事人似的? 吕则颂不敢跟房俊犟嘴了,他可听说这人是个楞怂货,搞不好真把自己揍一顿,一把老骨头了,还不得散了架? 吕则颂气得嘴皮子直哆嗦,转身向唐俭控诉:“尚书大人,这人实在可恶,您给我作证,其实……” 一直优哉游哉喝着茶水的唐俭闻言,放下茶盏,抬了抬眼皮,说道:“房俊,适可而止,吕侍郎毕竟是长辈,这么大岁数了,要懂得谦让!” 自打来了这工部,这姓吕的便仗着魏王的信任给自己作对,今日总算是看你这老家伙吃了瘪! 唐俭心头大爽。 房俊就坡下驴:“尚书大人教诲的是,房俊知错了。” 又是知错了…… 唐俭点点头:“年轻人,犯错不要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这个茶据说是你弄出来的?很合老朽的口味,赶明儿给我府上送点儿。” 房俊赶紧说道:“属下遵命。” 吕则颂气得要死,你两个给我玩双簧是吧?好,咱们走着瞧!你俩一个老得快死了,一个奶毛还没褪干净呢,老子身后站着魏王殿下,会怕你们? 给我等着! 吕则颂阴着脸,二话不说,朝唐俭一拱手,一甩袍裾,大步离去。 待他走了,唐俭才放下茶盏,叹气说道:“你呀,还是太年轻,心气儿太盛,可把这位得罪死了。” 没了旁人,房俊也轻松许多,走到唐俭身边径自坐下,问道:“这位吕侍郎跟我有仇?分明是针对我嘛,我这要是让步了,往后保准没个完。” 唐俭笑道:“他和你没仇,但他主子和你有仇。” “他主子是谁?” “魏王殿下。” “哦……”房俊恍然。 唐俭又说道:“不止如此。我今年六十多了,这个工部尚书也干不了几年,想来魏王殿下必是对吕侍郎许了愿,将来这个位置就是他的。现在出来你这个变数,他是心慌了。” 房俊苦笑:“我才几岁?陛下怎么可能让我当一个六部尚书,再过二十年还差不多。” 唐俭不以为然:“现在不就是侍郎了?” 房俊哑然。 既然能十六岁当侍郎,谁敢保证就不能十七岁当尚书? 唐俭续道:“挡他的路,还只是可能,但你现在确实挡了另一个人的路,虞部郎中范大庆。若无意外,待老朽告老之后,他吕则颂就是工部尚书,而那范大庆,便是工部侍郎。” 房俊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断人官路,可谓不共戴天了。如此看来,也不怪那吕则颂一把年纪还跟自己叫阵…… 换了房俊自己,也不能忍啊! “这工部衙门,岂不是成了魏王殿下的私货?” 唐俭嘿了一声,一翻白眼:“那你以为陛下要我来干嘛?盖房子啊?” 房俊不禁苦笑道:“看起来,往后这日子清闲不了……” 唐俭不悦道:“小小年纪,怎地这般暮气?好男儿,自当迎难而上,中流击楫,闯出一番事业!” 房俊开始装怂:“这工部又不是我要来的,是陛下硬逼着我的!我的志向,就是美妾成群,家财万贯,混吃等死……” 唐俭听不下去了,这混小子实在是不当人子,正想教训两句,有人走了进来。 来者是个熟人。 唐俭给房俊介绍:“这位是屯田郎中田文远,自己人。前些时日水部郎中病重告假,水部没有主事的人,你便先挑起来,反正这时节天寒地冻的,水部也无事可干。对了,你那个玻璃作坊不是交给工部了吗?正好,让文远协助你,老朽跟你说,这才是头等大事,陛下愁着呢!其他的,不必在意,随他们去吧……” 房俊无语,这都是什么官?明目张胆的告诉属下混日子…… 不过,我喜欢! 这样的官才当得爽快,不干活就开饷,都快赶上后世的挂名吃空饷了…… 田文远笑眯眯的说道:“侍郎大人……属下带您去水部看看?” 房俊说道:“成!” 起身对唐俭拱手施礼:“中午属下在松鹤楼摆了几桌,宴请同僚,还望老大人赏脸。” 唐俭无精打采的打个哈欠,摆摆手:“人老了,就图个清静,那闹哄哄的地方不去也罢,你们自去。” 既然如此说,房俊也不再多言,告一声罪,退了出去。 工部衙门的大院修得很是整齐,清一水儿的青石板铺地,宽敞的院子中间植了一行六七颗怀抱粗的银杏树,枝桠交错,可以相见夏日里何等亭亭如盖,秋日里落叶缤纷。 树下分东西摆放了两排纹饰繁复的陶瓷鱼缸,不过现在是冬天,里边啥也没有。 东西两趟值房左右对称,房前有一溜回廊,整齐雅致。 田文远带着房俊走进东边第二间值房,门楣上有一块“水部”的小匾额。 值房里温暖如春。 唐朝的官衙办公条件很不错,待遇更是人性化,冬天炭火,夏日会赏冰。工部虽然在六部衙门之中地位不高,但是掌管全国市政建设、负责皇家内苑的建筑修葺,实打实的油水丰厚,待遇非但不差,甚至在六部里可以名列前茅。 水部值房跟后世的机关单位差不多,中间是一条走廊,两侧隔出许多独立的单间,用以各部门办公。最里边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厅堂敞亮,后面甚至还有一间供官员临时休息的卧室。 房俊走进来看了一圈儿,满意的点点头。 这件办公室虽然在最里头,但侧面开着窗子,能见到值房后院的小花园,亭台水榭应有尽有,采光不错,环境很好。尤其是夏日喝上一盏香茗,倒在榻上睡那么一觉,一定很惬意…… 田文远领着房俊一进门,水部值房里的官员自然便都瞧见了,即便有那一半个没瞧见的,也自有同僚相互转告。 房俊刚到了屋里,便有一个矮胖的官员跟进来。 田文远介绍道:“这位便是新任房侍郎,日后主持水部日常,连带沟通玻璃工坊之事。” 那矮胖官员立即行礼,笑呵呵说道:“在下水部员外郎,任中流,山东莱州人士,见过房侍郎。” 房俊笑道:“这名字不错!往后便是同僚,你我当同心戮力,共为陛下分忧才是。” “那是那是,”任中流笑得很自然,拍马屁的话说得更自然:“房侍郎如此年青有为,能在您麾下效力,那是我等的福气啊!” 前任水部郎中因治水拨款亏空而被御史弹劾,想来不掉脑袋就不错了,再想回来根本不可能。那么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年青的过分的侍郎,便将是水部司实际上的主宰,搞好关系一准儿没错。 对方如此和善,反倒让房俊有些意外,笑问道:“实话?” “绝对实话!”任中流指天发誓,信誓旦旦:“咱水部司刚刚经历的一场危机,正需要侍郎您这样年富力强的主官,带领我们走出困境,能够一心一意为大唐的水利添砖加瓦!我在这儿表个态,整个水部司,必将以侍郎大人为主!” 按理说,房俊“空降”而来,最有可能阻挡的就是他的前途。 水部主官犯事,那么他这个员外郎顶上去那是理所当然。 可任中流不傻。 且不说不知多少御史现在都把目光盯着水部司,就等着水部司犯错,好群起而攻之,以获得立功的资本。现如今,水部司主官的位置简直就是个火|药桶,他任中流即坐不上去,更坐不稳,一不留神甚至有可能万劫不复…… 不过眼前这位不一样。 在大唐为官,就没有不怕御史的,一旦被御史弹劾,极有可能破家灭门,遭致杀身之祸! 但是这位不怕。 据任中流所知,朝中御史关于这位的弹劾奏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皇帝陛下那是连看都不看,要么留中,要么打回御史台。 简直就是有铠甲附体,刀枪不入…… 能有一个这样的牛人顶在前头,要多傻才会去强出头? 房俊初来乍到,哪里知道这些我弯弯绕? 不过见到任中流态度不错,心情也是大好,毕竟有一个跟自己合拍的下属,那日子必定要顺意得多。 田文远待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去。房俊初来,自然要跟水部的下属见见面,了解一下工作,他是工部司的郎中,留在这里不合适。 田文远一走,房俊便坐到桌案后的胡凳上,下意识的往后一靠,差点没来个倒栽葱摔地上去,这才想起来坐着的是个胡凳,可不是有靠背的椅子……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下马威(中) 唐朝是一个由坐塌、坐席、低案之类的矮足家具,向桌子、椅子等高足家具过度的时代。 初唐时期,还是以榻、床、案等低矮家具为主,长腿靠背的椅子还未出现。后期接近五代十国的时候,带靠背的椅子和高腿桌子,才算在全社会普及了。但即使到那时,甚至直到明清两朝,供人盘腿坐的“榻”也没有绝迹,还在社会各个阶层里广泛地使用着,而且逐渐成为一种逼格的象征——现在红木家具市场上大热的“罗汉床”,就是一种供人盘腿跌坐的“榻”。 后世某些雷剧里,无论汉唐三国还是哪个朝代,一律高桌与椅子乱飞,纯粹是胡编乱造;但某些号称“纪录片风格”的正剧复古复得过了头,贞观开元年代的皇宫里还在坐地席睡地垫,那也不太可能……矮足家具毕竟也是家具对不?没理由不睡“榻”,反而去睡地垫。 “衙门里可有木匠?”房俊扭了一下腰,有点酸。 任中流回道:“咱们工部的木匠,平素都在城里的作坊,不过旁边的将作监肯定有,属下去借用两个过来。不知房侍郎有何用?” “让他们做点东西……” 这辈子可不能像前世那样,为了升官累死累活,到头来自己一命呜呼,政绩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王八蛋。反正现在的愿望也不是想要当多大的官,首要的问题自然是要解决办公环境的问题,正成天坐着个胡凳,早早就得腰托…… 任中流沉吟一下,试探着说道:“房侍郎新官上任……是不是召集水部司的下属同僚,一则认认脸,再则安排一下工作?” 您再怎么混日子,也得做做样子吧?上任第一天不召集下属显示权威,反而找木匠……太不靠谱了! 房俊不是没做过官的,怎么会清楚这些必然的流程? 只不过他最近瞎忙,没空出时间打探一下工部的内情,这两眼一抹黑的,安排个屁的工作? 本待过个几日熟悉一下情况再说,不过任中流既然提出来了,那就见一见,不表示态度就行了呗! 房俊无可无不可:“那行,你去把大家都叫来。” 言罢,低头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在纸上写写画画。 任中流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在走廊里呼喝两声,没一会儿,便带着五六个人走进来,站成一排。 众人齐声喊道:“参见上官!” 房俊抬头一看,嘴角一抽…… 这几位便是水部司的高级官员了,都是七八品的官阶,按说品级已然不低,外放出去进了府县,起码也是个县令、县丞,震慑一方的人物。可这一个愁苦如老农、一个精瘦似竹竿也就罢了,这位颤巍巍的老爷爷眉毛都白了,有没有一百岁? 好么!这整个水部司,怎么有种老幼病残的感觉? 怪不得这个任中流能当上员外郎,就属他长相周正身强体健…… 房俊急忙起身,把屁股底下的胡凳给老爷子递了过去,笑容可掬:“哎呦,你老这么大岁数了,是应该某去拜望您的,怎敢劳您过来?” 老爷子呵呵一笑,也不推辞,便坐了下来。依着他的岁数,便是上了太极殿,李二陛下也是要赐座的…… 众人各自自我介绍一番。 水部司架构精简,总计也就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书办五人。 其中郎中是主官,员外郎作为副手协助主官工作,主事负责具体事务,而真正的办事人,便是那几名书办。 虽然报了名字,房俊一时也记不全。 凳子给了白胡子老爷爷,房俊自己也只能站着,还在他也没想在这个小衙门里头显示什么官威,很是和气的说道:“咱们初次见面,往后可就要同僚为官,理当守望相助、团结一心才是。咱也不废话,有事就报上来,没事就各司其职。” 很有一种“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既视感…… 诸位下属面面相觑,略带惊异。 按理说,每一位新官上任,必然要长篇大论一番,点明自己的态度,展示自己的官威,好利于以后的工作开展。 这位就这么干巴巴的两句话,就完啦? “哦,还有一事……”房俊说道。 这才对嘛……下属们各个腹诽,一次说完不行,非得玩这一套? “本官中午在松鹤楼订了几桌酒席,权当宴请诸位,往后还望诸位多多关照。行了,都先回去吧,赶紧把手头的事儿忙完,可别耽搁了吃酒的时间啊,过时不候!” 下属们又愣了,按规矩,不是应该他们这些下属凑份子宴请上官么? 而且,松鹤楼啊!那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酒楼,出了名的贵!不是达官贵人豪商巨贾,等闲不敢进那个门儿!寻常一桌酒席,也得个三五贯,相当于他们几个月的月俸,谁舍得? 当然,这些官员俸禄的大头在于年俸和职田,可那也心疼啊。 不过又一想,这位新任上官,那可是出了名的会赚钱,年前卖了一个什么宝贝,可是得了好几万贯!这点小钱,人家的确不看在眼里。 如此一来,诸人看着房俊的眼神,就有些变化了。 当朝宰辅的公子、未来的帝婿、长安城里横着走、偏偏还腰缠几万贯……这样的上官,注定了前程似锦,就算不能紧跟着脚步,拿出去说说也提神啊! 房俊见众人没什么反应,便挥了挥手:“既然没什么事儿,都散了吧……” “属下有事禀报。” 有人站出来说道。 房俊微微一愣,看着这人,主事梁仁方,便是那位看着愁苦如老农的,负责水部司的往来账目,算是主管会计。 房俊沉声说道:“说。” 梁仁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簿,似乎没察觉到房俊的不悦,缓缓说道:“今年春汛在即,治河钱粮需得咱们将去年账目呈报上去,然后才能去户部申请拨款。属下想将去年的汇总给房侍郎做个汇报,以便尽早申请款项,及时布置治河事宜。” 所谓的治河事宜,便是治理黄河。每年春夏两季,黄河都会水位上涨,一不留神就会有决堤之厄,到时候但凡摊上关系的衙门,谁都没个好。 按说这绝对是正事儿,可你非得这个时候来说? 任中流脸一沉,呵斥道:“梁主事,侍郎大人甫一上任,尚未知晓水部司的事务,不必急于一时。” 梁仁方梗着脖子,很是正气凛然,反驳道:“属下可以等,但是河汛不能等!” 房俊摆摆手制止任中流,眯着眼看着梁仁方,点点头:“你且报来。” “诺!” 梁仁方答应一声,站着摊开手里的账簿,一条一条往来账目念出来。 “去年春,正月,乙巳,户部拨款十三万贯,用以治理河汛,劳工、辎重、粮油杂物等等共计花费十五万三千七百六十五贯,差额户部并未补足。夏,四月,戊寅,安州水患,户部拨钱十二万贯,筑成堤坝三十里,花费花费五万四千一百九十五贯,与前次户部拨钱总计,剩余两万八千三百五十五贯,余额截留入库。去年总计……” “停!” 房俊摆手打断他,说道:“这账目不对。” 众人有些不解,这往来数目听着人眼晕,你就知道不对? 梁仁方脸色一变:“如何不对?这都是我多次计算得出……” 房俊断然道:“我说不对就不对!” 居然敢跟哥哥玩这一套! 仗着我第一天上任,想趁机让我把这个账目坐实了,玩一出瞒天过海? 老子会告诉你咱当年得过全市珠心算竞赛的亚军? 房俊冷冷说道:“进出差额不是两万八千三百五十五贯,而是四万两千零四十贯,缺少的这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五贯,到哪里去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下马威(下) 梁仁方楞了一下,汗“刷”的就下来。 众位属官简直不敢置信,这就算出来了?而且看梁仁方的表情,那是半点都不差! 简直妖孽啊…… 未等梁仁方说话,任中流急忙呵斥道:“为何做事如此毛躁?账目之事,关系实在重大,来不得半点马虎大意!梁主事莫非忘了前任郎中是如何被御史弹劾?还不赶紧回去重新计算,在拿来给侍郎大人过目?” 梁仁方一脸羞愧,低着头不敢看人:“是是是,属下知错,属下这就回去重新审计……” “不必了!”房俊冷笑一声:“你不是错在审计失误,而是错在立场错误!怎么着,看我房俊年青,拿我当大棒槌?真以为我这个侍郎是吃素的?!” 房俊厉声喝问,梁仁方也不狡辩,低头不语。 这件事的性质极其恶劣,这是给房俊挖坑,让他往里边跳! 房俊因是第一天上班,情况未明,加之年青难免气盛,面对属下的报表,必然会有所疏漏。而梁仁方故意将账目做得混乱,各项大额数据凌乱不堪,一旦房俊未能察觉,签字画押之后,这账目隐藏的一万多贯,那便是他房俊的责任! 简直不能容忍! 欺负人也不能这么欺负吧?哥们第一天上任,你就弄一个天坑让我往里跳! 一旦这一万多贯查实是房俊的失误,丢官去职都是轻的,若是被难缠的御史顶上,充军流配都有可能! 房俊指着梁仁方,冷冷说道:“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水部司的官员,收拾收拾滚回家去!” 这种人,绝对不能留! 这还是房俊被前世的思维影响有些手软,或是换了旁人,押入大理寺彻查都是轻的! 梁仁方一脸灰败,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那张皮肤黝黑极似老农的脸上满是失落,挺直的脊背瞬间弯曲,对着房俊微微躬身,转身欲走。 那一直闭目养神的白胡子老者此时睁开眼皮,微微一叹:“房侍郎,手下留情吧!” 房俊看了他一眼,水部司最年长的主事,郑坤常。 水部司官员三年一任,到期考核优等,即可官升一级。若是一任期满未能提升,再留一任,资历愈加深厚,这也是一个考核的标准,一般不犯错的情况下,必然也会升上一级。可要是三年再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那就不是资历深不深厚了,而是丢弃到墙角的冷板凳…… 房俊倒不是捧红踩黑之人,但也没打算给老头留面子,冷然道:“某不是刻薄之人,但似这等陷害上官的卑劣小人,决计不能留!” 笑话,不给你们展示点力度,真拿老虎当病猫啊? 再精明的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最是身边的人防不胜防,下属都这么干的话,领导不都得被玩死? 郑坤常长叹一声,无奈道:“梁主事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梁仁方垂首道:“郑主事,莫说了,事已至此,都是我一意孤行,怨不得侍郎大人。更何况,房侍郎已经手下留情了,若是将某交于大理寺,一世名声就都毁了……” 任中流犹豫了一下,撂了一下袍子,单膝跪地,朗声说道:“梁主事有错,但事出有因,还请房侍郎给他一次机会!” 其余几人见此,亦都单膝跪地:“请房侍郎给梁主事一个机会!” 梁仁方不虞有此,顿时手足无措,却感动得眼泪流了下来。 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能有这么一群仗义执言的同僚,便是背了这黑锅,也心甘情愿! 房俊脸色如墨,一言不发。 他是真怒了! 怎么着,上任第一天,你们这班家伙就给咱来一个下马威? 真以为联名起来,就收拾不得你们了? 笑话! 那边郑坤常见状,叹了口气,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也待有样学样,下跪求情。 房俊即便怒极,可也不能让这么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跪他,那名声就完了!虽然他一直也没什么好名声,但这个不同! 嚣张跋扈、任意妄为都没啥,但是不尊老不行! 在这个时代,哪怕是一个山沟里的古稀老人,只要走得动,都可以直接去太极宫,哪怕理由只是想看一眼皇帝是个啥模样,李二陛下也必须得见! 这是一个民族的传统! 房俊面沉似水道:“您老这是要折煞我?” 太过分了! 郑坤常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事儿没见过?立即知道自己鲁莽了。 见房俊的神情,就知道这位已是怒极,若自己再这么一跪,那就算是在打房俊的脸,事情非但再无转圜的余地,反而会立马升级! 郑坤常只得又坐了回去,看着房俊说道:“房侍郎可否听老朽说说这其中的缘由?” 房俊略一沉吟,也觉得这班人不至于第一天就跟自己往死里磕,必然是有原因的,便说道:“请讲!若是有道理,某可以无视尔等胁迫上官之罪,但我有言在先,梁仁方设计陷害上官,不可饶恕!即便不是开除革职,也得给我离开水部司!” 郑坤常苦笑一声,看了一眼几位同僚:“自作聪明,这下子傻眼了吧?” 然后,缓缓述说事情的缘由。 梁仁方报给房俊的账目,虽然被他故意打乱,显得杂乱无章,但并无一处修改。事实上,水部司的账目里,那一万多贯的确是不翼而飞了,这就牵扯到那位被御史弹劾而病重告假的前任郎中。 那位郎中是有靠山的,能在御史弹劾之下还能安然告假回家,可见靠山的能量非常不一般。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哪怕是被砍了脑袋,也是他咎由自取,没人同情。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一万多贯凭空消失了,对不上账!哪怕是被贪|污了,也得有个去处啊!虽然都知道跟那位前任郎中有关,可人家没认罪呢,那就不算!对不上账,人家民部就不给审核,不给审核,今年的拨款就下不来! 水部司是个清水衙门,清一水儿的花钱,没有一个来钱的项目,春汛怎么办? 耽搁了春汛治河,一旦出了差池,打板子是轻的,河水决堤,那得死多少人? 可是偏偏这一万多贯人人心知肚明,想找个人背黑锅都没人信。 眼看春汛就来了,水部司上下急的焦头烂额,可怜见儿的,这时候凭空降下来一位大神! 梁仁方就有办法了。 糊弄着这位新任侍郎签了字画了押,以这位的名声,兼之其父房玄龄的权势,户部那班人怎么会不给面子? 只要审核一过,银钱拨发,那就万事足矣! 至于房俊会不会因此担罪,梁仁方也是没办法,若不是他自己想扛也扛不动,早就自己上了。 在他看来,跟黄河两岸的百姓相比,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 反正房俊根红苗正,又不会被砍头…… 房俊都被气笑了! 说实话,对于这样为民着想的官员,房俊还是衷心佩服的,可是在这其中自己居然成了反派,这就不那忍了! 大骂道:“和着你们都是忧国忧民的清官干吏,特么我就是一个冤大头,拿来顶缸的傻帽?” 众人尽皆汗颜,此事虽是梁仁方想出来并且实行的,但大家都是知情之人,总是很心虚。 梁仁方以头伏地,说道:“属下有错,不该设计上官,单凭处置,绝无怨言!” 房俊哼了一声,说道:“你当然有错,大错特错!更令本官气氛的是,你蠢得要死!” 梁仁方不解:“何蠢之有?” 虽然计策失败,没料到这个年青的纨绔居然堪称算学大家,可自己的计策还是不错的,怎么就得了一个“蠢”字? 房俊哼了一声:“某来问你,为何要让某来顶缸?” 梁仁方虽然不明白“顶缸”是个什么意思,但大致也能理解:“因为房侍郎靠山足够硬。” 这是大实话,身后站着房玄龄跟李二陛下,谁还能硬的过他? 房俊一脸失望:“你既然知道某靠山硬,那为何只是想着让某无顶缸,而不是让某去户部讨要拨款?” 梁仁方愣愣说道:“按规矩,去年的账目不能通过审核,民部是不给今年拨款的啊……哎呀!” 说到此处,他才恍然大悟!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人情 规矩是给谁准备的?是给他这般无靠山的小人物! 房俊会在乎什么规矩吗? 人家从来不按规矩行事! 若是房俊亲自去民部讨要拨款,哪个敢不给面子? 梁仁方肠子都悔青了,自以为妙策,把自己都搭进去了,居然是一招臭的不能再臭的臭棋! 我特么还真是蠢到家了…… 房俊冷哼一声:“虽然你是心为百姓,但意图诬陷上官,罪不可恕!现在……” “房侍郎!” 郑坤常出言打断房俊,他也顾不得去看房俊难堪的脸色,干脆倚老卖老不要脸了,若是房俊话一出口,那可就再无更改了。 “梁主事有错,理当处罚。但其人深知造船之术,不如将他打发到我们水部司下属的莱州船厂,让其戴罪立功如何?” 房俊倒是没有生气被郑坤常打断自己说话,人活得岁数大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特权。 他惊奇的是:“咱们水部司还管造船?” 郑坤常:“……” 任中流:“……” 梁仁方:“……” 所有下属:“……” 众人齐齐无语,老大,您还敢再不着调一点吗? 和着到现在您还没搞明白咱水部司是干嘛的…… 房俊尴尬癌都犯了,摸摸鼻子,说道:“某刚刚上任嘛,一时有些混沌而已……造船吗?嗯,这个好,那行吧,既然老人家给你求情,那就好好干……” 见到下属们的眼神,房俊脸皮再厚也有点坐不住了,哥们还以为水部司只管修大坝呢…… “那个啥,离晌午还有些时辰,本官这就去民部转一圈,把拨款要来……” 任中流自告奋勇:“属下跟您过去。” 房俊道:“那行,你们诸位都散了吧……” 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张纸交给任中流:“找两个手艺好的木匠,按图做出来十个八个。” 任中流接过一看,像是图纸,上面画着一个方方正正四条腿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郑坤常仗着岁数大,也不求进步了,所以在房俊面前也就他敢说话,这时候插了一嘴:“民部那帮关老爷抠门得紧,往年的拨款都是将将好,弄得我们水部司想干点事儿也没钱,房侍郎去看看,若是便利,不妨嘴巴张大点……” 这个套路,房俊可是门儿清。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这个我懂!” 前世当副县长的时候,最头疼的就是跟财政局扯皮,你要一万他给八千,要两千他给一千,那帮子管钱袋的家伙古往今来一个样,都特么属貔貅的,光吃不拉…… 郑坤常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这个小子也不是啥都不懂,官场上的套路还蛮清醒。 房俊大摇大摆的往外走,“某去民部转转,尔等速度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别耽误了中午吃酒。” 众人无语,您就算靠山再硬,真当户部是泥捏纸糊的,任你拿捏? 房俊此时走到门口,又回头喊了一声:“那个梁仁方,中午一起吃完酒再走!” 除了工部衙门,也不用骑马坐车,往左边一拐,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是民部大堂,溜达着就过去了。 任中流从后边紧跑两步,追到房俊近前,神情颇有些忧虑,迟疑着说道:“侍郎大人……可知道民部尚书是谁?” “是谁?” 房俊边走边问,不过并不在意,管他是哪个,咱光明正大去要钱,他还敢不给?更何况自家老子房玄龄那可是民部最直接的顶头上司,吃了豹子胆敢为难? 任中流一看就知道这位根本不清楚民部尚书是哪个,面色沉重说道:“是韦挺韦尚书。” 房俊一拍巴掌:“原来是他啊,那更好办了!” 任中流有些发懵,不得不提醒道:“呃……这位可是齐王殿下的老丈人……” 别人没想起来这码事,以为房俊的名声再盯着房玄龄的名头那就无往而不利,梁仁方却没忘! 满长安城谁不知道当初您拳打齐王李佑的事儿,现在面对人家齐王的老丈人您还一副熟人好办事的样子,这心可真够大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民部衙门大门口处。 房俊负手而行,迈着方步大摇大摆的就往里走,一边对任中流说道:“所以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不要人云亦云……” 民部的门子不识得房俊,不过见到工部水部司的员外郎跟在身后,估摸着这位不是一般人,出来拦了一下,便和颜悦色的说道:“敢问这位上官,前来民部有何要事?” 房俊大大咧咧说道:“韦尚书在不?” “敢问上官贵姓?” “某就问你在或者不在?” “这个……”门子似乎很少有面对来民部尚且如此盛气凌人的官员的经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说不在,又怕真的耽误了正事;想要问问这人是谁,但这黑脸的小子一身绯色官袍,佩着银鱼袋,又不敢问…… 任中流一脑门儿汗,心说您这跟韦挺韦尚书还有过节呢,还有心思在这里为难一个门子? 便上前说道:“此乃新任工部房俊房侍郎,烦请入内通报……韦尚书。” 那门子吓了一跳,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房俊? 幸好自己谨慎,若是像平素那般呵斥几句,搞不好不是要被这楞怂踹一顿?关键是踹了也白踹…… 赶紧说道:“二位稍待,小的去去就来。” 言罢,飞快的跑进内院报信去了,边跑边想,你也就跟我这小小门子耍威风,谁不知道你打齐王殿下的那点事儿,还想求见咱们尚书大人?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做梦去吧! 可没一会儿,这门子就回来了,态度较之先前更加恭谨,点头哈腰陪着笑脸:“房侍郎,尚书大人有请!” 房俊“嗯”了一声,对任中流说道:“你在这里稍待。” 晃悠着八字步进了院子,直奔民部大堂。 那门子依旧一脸茫然,没道理啊!这房俊打过齐王殿下,那应该很是不招尚书大人待见才是,可为何刚刚自己去通报的时候,尚书大人非但没有一丝恼怒,反而很高兴的样子? 最终,门子得出一个结论:这些豪门之间的关系啊,实在是太狗血了…… 民部大堂比之工部更是不遑多让,而且更加气派。 毕竟工部是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自产自销,而民部作为整个大唐的财政中心,几乎是所有部门都要仰望的存在,较之“天下第一部”的吏部亦毫不逊色,而且油水丰厚,办公环境自然没得说。 韦挺今年尚不足五十,正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好岁数。整个人个子不高,但气势内敛、温和有礼,一股世家出身的温润气质扑面而来。 “呵呵,贤侄此来,怕是没什么好事吧?” 见到房俊进来,民部尚书韦挺居然亲自起身,亲热的扯着房俊的手,拉到桌案旁落座,差点把大堂里负责斟茶递水的一个小吏吓得眼珠子都鼓出来! 平素自家尚书大人那叫一个矜持,跟谁都是不苟言笑,怕是自己亲儿子来了也没这么开心吧? 房俊也有些受宠若惊,不提这位的民部尚书的官职、“城南韦杜”韦家的家世,单单一个亲王老丈人的身份,也不必如此纡尊降贵。 虽然他与李佑已经“和好”,那么韦挺非但不是对头,还变成自己人,却也不必如此低调。 当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房俊可不认为自己是帅的惊动长安城…… 韦挺拉着房俊坐下,笑眯眯的开口说道:“昨日殿下还曾来信,提及与贤侄在齐州的协商,很是有些遗憾啊!不过亦曾说起你二人之间的交情,言辞真切,让老夫很是欣慰。” 所谓的协商,是指房俊当初同李佑约好向海外走私玻璃之事。正旦大朝会上,玻璃之法“被捐献”了,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而所谓的交情,当然是指李佑与那刘黑闼余孽吴家的纠葛一事,这是在提醒房俊,事情都过去了,你可就别再拿来说事儿,大不了老夫这边给你点补偿也就是了…… 房俊就笑了,怪不得这么客气,不就是怕自己乱说话么…… 不过跟聪明人办事就是舒坦,你啥都没说呢,人家早就准备好了。 人家给面子,咱也犯不着尥蹶子,房俊便略带羞涩的说道:“当初与齐王殿下一场误会,至今思来也很是懊悔。不过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不愉快都已过去,小侄与齐王脾性相投,倒是很谈得来。” 那咱也表个态,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 韦挺闻弦歌而知雅意,哈哈一笑:“往后谁要是在某面前说贤侄是棒槌、楞怂,老夫就啐他一脸!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房俊便将前任水部司郎中的事情仔细一说。 韦挺不以为然,爽快的说道:“规矩是死的,难道还能为了这点小事,放任春汛于不顾?待会儿某就给度支司传话,工部水部司的拨款,一如往年!贤侄且派个属下去就成,现在也是个侍郎了,用不着事必躬亲,反倒让人看轻了。” 房俊很感激的道谢,然后有些为难的说道:“小侄新官上任,很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给父亲瞧瞧,省得总是骂我不求长进……” 韦挺颇有深意的看着房俊,含笑说道:“哪个父母没有望子成龙之心呢?房相苦心,你也要体谅。老夫与贤侄投缘,有何话不必兜弯子,但讲无妨。” 房俊略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踌躇说道:“水部司得了一种新式造船之法,不过碍于经费紧张,一直未能实验。小侄这不想着要干点事儿嘛,便想着若是能将此事提上日程,也算一件功劳,只是小侄也明白,是有些心急了……” 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你们既然要表示态度,那我就给你们机会,让你们表示个够…… 房俊当过官,知道抠抠搜搜过日子有多憋屈,便想趁机从韦挺手里多抠出来点儿。 当然,房俊可不认为韦挺是任人拿捏之辈,所以说话很活络,给自己留好退路,免得被人家一口拒绝太尴尬。 谁知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韦挺欣然夸赞道:“有志气!年青人正该如此,不做出一番事业,如何能对得起陛下的信重、长辈的培养?你且回去作份计划,只要不超过二十万贯,老夫就批给你!” 房俊大喜,这可是太意外了! 赶紧站起来说道:“多谢尚书大人支持,小侄铭感五内!” 韦挺呵呵一笑,满含深意的说道:“有些时间没见跟房相喝一杯了,贤侄回家的时候,替老夫带个话,多谢房相赏识举荐之恩!” 房俊愣了一下,这才恍然,感情这位是被老爹举荐,要升官了? 原来人家这人情是做给老爹看的,根本没自己什么事儿…… 第一百八十四章 穷衙门翻了身 韦挺人情送到底,直接将房俊送到民部大堂的正门口,他站在门口这么挥手相送,可算是将民部上下惊掉了一地眼球。 这自家姑爷的冤家对头,怎地到了此处反倒如此和谐友爱?咱家尚书大人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据说当年前隋那会儿,那也是敢跟现如今的陛下顶牛的纨绔…… 不过自有那心明眼亮的,从韦挺的举动,联想到此次其擢升京兆尹,便知必是房玄龄在其中起了推手,韦挺韦尚书这是再投桃报李。 不论如何,韦挺如此举动,民部上下自是心里有数,起码在韦挺尚未调任之前,房俊的事情必须特事特办。即便韦挺调任,人家那也是擢升,前途无量,只需新任尚书不是跟房俊实在不对付,也不会有人去可以为难房俊。 房俊自然看的更清楚。 总而言之,这就是纨绔的好处了,可以随意的接收老爹的政治资源…… 到了门房,吩咐任中流留下:“你现在就去度支司等着,本官已与韦尚书说好,他批下去,度支司就拨钱。” 任中流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那位韦尚书难道不应该难为一下吗? 不过到底是好事,水部司这边没米下锅,都快愁死人了,赶紧答应一声,向度支司跑去,这民部大院他来过无数次,早就熟门熟路。 跑了两步,想起一事,又折返回来,问道:“不知上官报了多少数目?” “呃……”房俊觉得自己真的患上尴尬癌了。 居然把这茬忘了!自己这穿越过来,似乎思虑不如以前严谨,行事亦过于随性,是心态膨胀忘乎所以了,还是无欲无求精神懈怠了? 简直丢尽了“全省优秀干部”的脸…… “那个……二十万贯如何?”房俊想了想,说道。 任中流吓了一大跳,和着您根本没提具体数额? 顿时哭笑不得说道:“房侍郎,别闹了!这春汛拨款,是每年的定例,不拘花了多少,不够可以再要,剩下可以截留。其余整修水利、维护堤坝、清理河道、宫殿营造修葺、以及应付突发灾情,都是可以单独申请的……” 房俊明白了:“也就是说,这春汛的拨款,越多越好,而且跟全年其他事项的花费没啥关系?” 任中流点头:“没错,越多越好,春汛花剩下的,咱们想干嘛就干嘛,只要别揣自家腰包里,谁也管不着!” 房俊摸摸鼻子:“部里也管不着?” 若是给别人做了嫁衣,他才不干。 任中流犹豫了一下:“理论上如此,但是……” 房俊摆摆手,心情超好:“只要规矩如此即可,咱为人最讲规矩,谁要是跟咱不讲规矩,那咱也不跟他讲规矩!真要是不讲规矩,这满长安城,还真就没怕过谁!” 任中流被一串“规矩”弄得有些晕,不过他惦记着正事儿:“那咱们到底申请多少?” 房俊沉吟了一下,韦挺既然能答应他给予不超过二十万贯的额外支持,那就说明这老家伙打算再调任之前,利用手里的权力,在规则之内尽可能去偿还房玄龄的人情。 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反正老爹也不稀罕韦挺那点人情,正好便宜咱…… “就要二十万!若那度支部推三阻四,你就说,某与韦尚书已经说好,他若是不信,自去寻韦尚书求证便是!” 任中流心领神会,这是打着韦尚书的幌子招摇撞骗啊…… 他这边感慨,房俊又说道:“还有一事,韦尚书答应本官,会给予一笔不超过二十万的额外款项,专门用于新式海船的试制,你顺带着跟度支部提一下,让他们尽快准备好。” 任中流完全傻眼。 二十万之后又二十万,自己在工部衙门干了半辈子,何时见过这么多钱? 房侍郎,您这是要飞啊…… ********* 中午时候,房俊在松鹤楼宴请同僚。 席间任中流亢奋的说出今年春汛的拨款数额,顿时引起一阵狼嚎! 工部是个清水衙门,更别提有功劳看不到有责任就给拎出来的水部司,几时见过这么大一笔钱? 水部司诸位同仁瞳孔都变成了方型…… 自家老大实在是太给力了,有这样的领导,哪个不是干劲儿十足扬眉吐气? 既然有钱了,那就得琢磨一下应该怎么花。 郑坤常岁数最大,生活经验也更丰富,端着酒杯说道:“据我的经验,今年春天怕是要大旱!黄河春汛的治理,可以适当放松一些,将精力多多放在灌溉水利之上。” 主事毛玉璋奇道:“冬天刚刚遭逢一场罕见的雪灾,说明今年的雨水必定丰沛,郑主事何出此言?” 任中流嘿了一声,说道:“毛主事年前到任,大家相处时日尚浅,所以有所不知。郑主事看阴阳察气候的能耐,便是太史局那帮人也都个个服气,没见到李太史隔三岔五就找郑主事请教?郑主事说今年春旱,那十有**就是春旱!” 房俊来心里一跳,太史局……那不就是李淳风那个妖道的地盘? “郑主事认识李淳风?” 郑坤常谦虚道:“常常探讨气候时令而已,可不敢高攀李太史!” 话虽如此,可神情之间明显对于认识这位大唐的传奇人士颇为自得。 房俊最怕的就是李淳风、袁天罡之类的“妖道”,因为他来路不正啊…… 当即脸一黑,冷声说道:“水部司乃是工部要地,机密众多,绝对不可让闲杂人等自由进出,若是日后被本官得知,那李淳风私自进了咱水部司,必定重重责罚与你!” 只要能躲开,那还是不见面的好,实在是心虚…… 众人无语,啥时候水部司也成了工部重地?还有那什么机密众多,我们怎不知道? 郑坤常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认为这位上官怕是跟李淳风有什么龌蹉,对其极为不喜,连忙答应下来。 警告了一句,见气氛有些沉闷,房俊便说道:“既然郑主事有这方面的能力,那吾等便相信他。回去之后,商量一下做出一个规划,今年的任务侧重于水渠灌溉等水利工程。对于水部司的具体工作,我是不懂的,但我在这里说一句,只要目标定下,那么无论对错,本官都会全力支持,稳稳的站在你们身后!” 众人大喜。 不插手具体事务,还能勇于担责的上官,谁不喜欢?再加上背景强大,便是民部这样的大部,也如入无人之境,短短半天之内就将水部司的人心尽收。 或许也有那么一两个心里藏着心思的,可能量差距实在太大,也只能悄没声息的乖乖跟着喊口号…… 即是欢迎新上司,房俊自然是酒席的主角。 官员们酒杯频举,此起彼伏,默契的商演车**战。 房俊见势头不好,他便是再能喝,也架不住这么*****他自己…… 借着倒酒的间隙,笑问一侧默不作声的梁仁方:“怎么,心里还有气?” 梁仁方一愣,连忙说道:“下官不敢!只是在这工部干了半辈子,突然之间离开,有些难受而已,但绝无半点怨恨之心。” 房俊似笑非笑:“那就还是有。” 梁仁方大急,连忙起身道:“下官真没有……” 房俊摆摆手打断他,示意他坐下说话,看着他郑重说道:“派你去莱州船厂,依然直属于工部编制之内,不过是正常调动而已,何来离开之说?要调整好心态,保持住你的本心,把你的能力拿出来给本官看!” 梁仁方恭声应诺,不过神情之间难免颓然。 莱州那地方,可是鸟都不拉屎的穷山僻壤,但是潮乎乎的海风就让人受不了,怎么调整心态?怎么保持本心?即便是有能力,谁又能看得到? 这黑脸小子,倒是会说漂亮话…… 第一百八十五章 骚年的征途,在星辰大海 房俊见他神情,微微摇头。 性情耿直,是个忠厚之人,亦懂得变通,不拘泥于规则,但性格略显浮躁,恐难堪大任。 任中流跟梁仁方关系不错,便说道:“说句实在话,我都想调去莱州!” 众人惊异,梁仁方更是不解。 任中流看了一眼房俊,见其并未阻拦,便说道:“诸位可知,今日去民部除了要来二十万春汛拨款之外?尚有何收获?” 不待诸人询问,任中流便兴奋的说道:“尚有二十万贯新式海船的试制拨款!” “嘶……”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置信,但看到房俊得意洋洋的神情,便知此时假不了! 二十万贯?! 额滴个天爷! 虽然都是二十万贯,但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春汛的二十万贯看似很多,但专款专用,一分一毫都得清清楚楚,加之刚刚商定今年还要多加兴修水利,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算来算去,也剩不下多少。 但是另外二十万贯可完全不同! 既然是房俊要来的所谓新式海船的试制拨款,那么顾名思义,就是由房俊一手掌控,别人根本无权过问! 尤为重要的是,既然是新式海船的试制,那么自然就容许试制过程一定程度的浪费、损耗,甚至你搞来搞去没搞成,别人也无话可说。 何谓试制? 自然是容许失败的! 房俊既然再次说起此事,那么此次试制海船的地点,必然是莱州船厂了! 众人这时候看着梁仁方的目光,那满满的全都是羡慕嫉妒恨! 这家伙陷害上官不成,居然还能因祸得福,这特么说出去谁信? 不过再一想,梁仁方之所以能干出陷害上官这等事,还不是因为他生性耿直、爱惜百姓?妥妥的充满正能量啊!这样的人,上官或许很讨厌他,但是绝对相信他的办事能力! 最起码心底无私啊! 梁仁方整个人都傻掉了,好半晌开回过神来,一张脸迅即涨的通红,嘴唇开阖几下,没说出话来,猛地起身离席,后退几步,单膝跪地,颤声说道:“多谢房侍郎信重!某必将鞠躬尽瘁,不辜负房侍郎的信任,定然要将新式海船试制成功!” 房俊微微一哂:“得了吧,什么新式海船,根本没影儿的事儿,本官就是拿来糊弄民部,找个借口讨要欠款编出来的……” 梁仁方傻眼…… 郑坤常…… 任中流…… 所有人齐齐扶额无语,咱家这位上官,太不着调儿了…… 房俊微微眯眼,将众人神情一一看在眼中。 呵呵,船当然要造,只不过不是现在,更不是那个莱州港…… 郑坤常有些担心,建议道:“若是全无动静,怕是御史那边会找麻烦,不如随便试制个几艘,新式不新式无所谓,只要能堵住别人的嘴,否则一旦被御史盯上了,可不轻松。” 众人皆以为然。 古代的监察制度源远流长,主要有御史制度和谏官制度构成,其中御史制度是其主干内容。御史制度发源于秦汉,定型于隋唐,李二陛下极为重视。 唐朝的御史,相对来说是很厉害的,尤为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不畏权贵”。 唐初曾经在数次战斗危险中保护过李二陛下性命的左卫将军丘行恭,就曾因“与兄争葬母”被御史弹劾受到“除名”处分;房俊的老爹房玄龄、魏徵、温彦博、李靖,也都曾因“军令无法”被御史弹劾,从而被处罚。 所以从权力制约的角度上看,作为监察官员的御史,对于全国官员而言,都是一种有形的权力制约因素,保障了政权在朝廷纲纪和律令法典范围内正常运行。 尽管御史制度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但在当时的历史时代,它对维护唐代的统治秩序、净化官场风气、维护小民利益起到了重要作用。 即便是在唐后期权臣当道、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的恶劣政治环境中,也有御史敢于挺身而出。 不管做官还是做人,谁敢说自己就真的两袖清风、玉洁冰清? 是以,只要被御史盯上,那必然被挖出污点,等着倒霉吧! 房俊却不以为意,淡然说道:“船自然是要造的,不过不是现在。” 他看向梁仁方,郑重说道:“本官派你去莱州,并不是要你去造船。莱州作为大唐最大的船厂,最让本官看重的,是人才,是那些造船的工人!至于海船也还河船也罢,也就那样了……” 诸人再次无语,您到底是自信还是无知呢? 作为工部直属的船厂,莱州船厂无论规模还是技术,都是大唐顶尖的水平,所造船只承担了全国漕运、海运的七成运力! 也就那样了? 呵呵…… 房俊才不管这些井底之蛙在那边鄙视自己,续道:“所以,你此去莱州,唯一的任务,便是给本官培训工人,大批的工人,大批的熟练技术工人!以便等到将来新式船厂建立之后,却苦于无人可用!” 现在的船厂能造什么船? 无非一些平底的河船,以及模仿海鸟而创制的海鹘船。这种船两侧有浮板,以适应海上作战的要求。稳定性还不错,但太小,根本无法适应大规模远洋航行的要求。 至于隋朝杨素造的“五牙”大舰,起楼5层,据说高100余尺(约合29.5米),能容战士800人,有6个高50尺(约合14.76米)的拍竿。且不说这种船房俊现在从未听说,更未见到,便是确实存在,那也只能在内河耀武扬威,一旦出海,用不着大风,超高的重心只凭海浪就能使其舟覆人亡…… 当然,由于没有电焊,铁制的战船只能是梦想。 但是以风帆为动力的大型木质战舰,完全有可能造出来! 比如长盛不衰的“盖伦帆船”…… 这种船并没多高的科技含量,最难的不过是龙骨的铺设以及结构的设计。以目前大唐的造船水平来说,想要建造出来绝对不是天方夜谭,能够制约的也只是创意与财力,以及形成战斗力所需要安装的火炮。 偏偏这几样对于房俊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最难的滑膛火炮,他也有信心弄出来,时间长短而已。 最为一个忠实的bb党,只要畅想一下驾驶着“海上君主”号纵横四海,便让人心驰神往,热血奔腾…… 或者,咱能学那位三保太监一样,率领着当世最雄壮的舰队,下几次西洋? 毕竟,每一个骚年的征途,似乎都在广阔的星辰大海! 当然,下西洋可以学,做太监不能学,星辰大海可以以后再去征服,现在家里就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女皇陛下等着自己去征服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心结 傍晚下值,房俊没有回房府,而是直接骑马回了骊山农庄。 他今天有点亢奋。 重生一回,房俊并没有什么想要称王称霸的野心。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没有刀枪不入的buff,更没有可以制霸全球的黑科技。 只是得意于他那个时代的知识大爆炸,所以他懂得比唐朝多一些的知识和见识,当然,这些足以使得他在唐朝比一般人混得更好。 若说理想,他或许只是想留给这个时代一些小小的改变,留下自己曾经来过的一个印记。 我来,我见,其实不一定要征服…… 当然,每一个热血青年的梦想,其实都在于那一片星辰一般的大海,只是碍于能力、机遇、环境等等不可抗因素,只能在幻想中yy。 房俊现在有了追逐梦想的机会。 他有重生的优势,有显赫的家世,有牛的不行的老爹,居然还当了一个意外的好官职…… 当这些因素汇聚在一起,若是不折腾点什么,怎么好意思说一句自己是个穿越者? 只不过征途漫漫,阻力重重,一切还待按部就班,现在他急需将自己的亢奋发泄出来…… “郎君……轻一点……哎呀……” 武媚娘倒在火炕上,身下铺着厚厚的毛毡,娇颜似火,星眸迷离,拱起修长白皙的脖颈,发出一声天鹅中箭一般的哀鸣,玉瓷一般优美的娇躯一阵响尾蛇一般的颤动…… 身上的男人俯下身来,唇舌吮吻着香汗漓淋的娇嫩肌肤,一双大手爱怜的抚摸着。 直到完全满足,那颤动才渐渐平息。 武媚娘只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抛到九霄云外,神智悠悠忽忽,娇嫩的身体像是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冲击着,每一处都敏|感无比,随着那双大手登山涉水无所不至的抚弄,发出一声细细的吟哦。 “唔……” 房俊将她晶莹如玉的耳垂咬在嘴里,作怪的啃噬着,低声坏笑道:“小娘子可是尚未吃饱?” 敏|感的耳珠传来一阵阵酥麻,武媚娘打了个激灵,香软的娇躯蛇一样扭了几下,娇吟着说道:“奴家吃饱了,郎君可饶了奴家吧……” 房俊哼哼道:“可我还未吃够,怎么办呢?” 武媚娘都要哭出来,搂住他宽厚的肩膀,两副身体毫无缝隙的紧贴,以免他的大手继续作怪,轻声哀求道:“奴家快被折腾散架了……” 说着,她轻咬着红唇,秀眸水一般荡漾着无尽的春意:“要不……奴家把俏儿唤进来,服侍郎君?” 房俊故做不满,恶狠狠道:“恶婆娘,这是打算祸水东引,亦或厌倦了本官?” 武媚娘“噗呲”一笑,娇靥如花,奉上香吻,娇笑道:“哎呦我的大老爷,这才当了一天官,就回家跟娘子耍起官威了?啧啧啧,您可真有出息……哎呀……不行……奴家错了……唔唔唔” 胆敢挑战官老爷的权威,自然要受到惩罚。 房俊猛冲一阵,直至将火气尽数发泄,这才偃旗息鼓。 武媚娘勉力打起精神,强忍着酸软的身体,起身收拾残局。 房俊四仰八叉的仰躺着,神清气爽的眯着眼,这时候若是抽一支事后烟,简直不要太舒坦…… 歪过头,看着武媚娘不停的清理下身,奇道:“你干嘛呢?” 武媚娘没有说话,直到完全清理干净,才上炕钻进被窝,搂着房俊健硕结实的腰身,发出满足的一声轻吟。 “我问你刚刚干嘛呢?”房俊对于她刚刚的行为有些好奇,好像是…… 武媚娘将臻首抵在房俊肩窝,轻轻拱了两下,寻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才轻声道:“奴家现在不能怀孕……” 房俊默然,伸展手臂,搂住她瘦削的肩膀。 她刚刚是用皇宫里那些事后避孕的手段吧? 正室的公主尚未进门,有侍妾侍寝没什么,但若是侍妾先行受孕,甚至诞下孩子,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对不起,难为你了,都怪我只顾着自己……”房俊歉意说道。 这种事,虽说过瘾的是两个人,但女人毕竟麻烦一些。 武媚娘柔软的娇躯倏地一僵,扬起头,两只亮晶晶的眼眸充满诧异与感动。 她不仅仅是因为礼数,从而不能再公主进门之前先行受孕。 更重要的是,她有个心结。 她之所以能够进入房家,是因为和高阳公主的那个协议——试探房俊到底是不是个“兔子”…… 事实上,房俊若是个兔子,那么自己就是一根香甜可口的大萝卜,被吃的干干净净…… 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的行为属于“监守自盗”。 虽然“试探”本身就要达到最亲密的程度,可问题是自己不仅身体“亲密无间”了,芳心更是彻底沉沦…… 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些纠结了,纠结于不知要不要跟高阳公主说房俊是个正常人,因为一旦那样,房俊同高阳公主的婚事便不可避免。 可哪个女人愿意同别人一起分享自己的爱人呢? 即便这是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即便女人只能沦为男人的附属,即便几乎所有的女人面对男人纳妾表面上都是宽和大度…… 但是,嫉妒是女人的天性不是吗? 她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只是一个男人的附属品,待到公主嫁过来之后,自己更是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花瓶、宠物! 可是,房俊的这一句道歉,却让武媚娘彻底将所有的念头都抛弃了。 这种事,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向女人道歉呢? 因为……他从未将自己当做一个侍妾、一个花瓶、一个宠物、一个发泄|欲|望的容器…… 在他的心里,一直将自己当成他的女人! 是的,是一个“人”! 武媚娘芳心掠过一丝颤栗。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似乎他的观念、想法,从来就不与这个世界的规则相同,他能破家舍财将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收容,亦能对自己这样一个陛下赏赐的侍妾真心相待、平等相对。 遗世而独立吗? 武媚娘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自己怎能自私的想要独占呢?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尚一位公主对于房俊的重要性,房玄龄终究会老、会死,那么以后,一个“驸马”的身份才是房俊安家立命的根本。 更何况,就算房俊与高阳公主的婚事取消,以房俊的家世,也必然再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自己这个陛下赏赐的玩物的一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成为房俊的正室…… 武媚娘翻过身,趴在房俊的胸口,双手捧着他的脸,深情的凝视着,爱怜的用纤长的手指婆娑着他刀锋一般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略厚却很好看的嘴唇,秀眸里的爱意浓郁得化不开…… 房俊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她亮晶晶的眼眸盯得有些发毛,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怎地,本郎君长得太好看,让娘子爱不释手、情根深种了?” 武媚娘唇角一挑,露出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甜美笑容:“就是有点黑……” 房俊笑容顿时僵住,恼羞成怒:“臭婆娘找打?” 话音未落,武媚娘的香吻已经雨点般落在他的脖颈、胸膛,沿着棱角分明的腹肌、性感的人鱼线,一路向下…… 然后,嘴里像含住什么东西一样含糊不清:“敢打我,我就把它咬断……” “嘶……” 房俊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像是弓弦一般绷起。 未来的女皇陛下给自己“咬”…… 那种精神上的强烈刺激,无数倍的强大于感官本身湿热柔软的触觉,即便是刚刚厮杀一番,房俊也只是坚持了那么一小会儿。 熊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孔子曰 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的炭盆也已渐渐熄灭,被窝里的两人交颈缠绵,也不喊丫鬟进来添上炭火。相拥着感受彼此的体温,体会着心灵的契合,水乳交融,浑然不觉寒冷。 房俊把柔若无骨的香软娇躯拥在怀里,精神格外亢奋,毫无睡意。 “媚娘,郎君给你唱个小曲儿吧?” 房俊闲极无聊,又贪恋怀里的娇躯不愿起身,便没话找话。 “嗯,那就唱呗……” 武媚娘哼哼一声,她又困又乏,被房俊几次三番折腾得快要散架,浑身骨头都软了,却不愿违逆郎君的兴致,只得勉力打起精神。 房俊却浑然未觉,嘿嘿一笑,低声唱道:“数九寒天冷风嗖,转年春打六九头,正月十五是龙灯会,有一对狮子滚绣球……滚呀么滚绣球……” 武媚娘嘟嘟嘴,略显不满:“怎么又是唱这个……哎呀,你唱就唱呗,摸那儿干嘛呀……” 胸前雪腻腻的一对小兔子被捉,武媚娘顿时娇嗔着躲闪。 “嘿嘿,正好唱到滚绣球啊,触景生情嘛,咱也有一对绣球……” “郎君好邪恶……” “娘子此言差矣,怎么能叫邪恶呢?此乃夫妻天伦,人间至正之道也……” “奴家不信,分明就是借口……” 房俊佯怒道:“怎么说话呢?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难道夫子还有错?” “咯咯……”武媚娘笑得花枝乱颤,娇软的身子像是一条美女蛇一样在房俊怀里扭个不停。 房俊奇道:“有什么好笑?” “奴家……要笑死了……”这妮子似是得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对雪腻隐在被子下面,半遮半露,更添动人姿色。 房俊咽了口吐沫,一翻身将其压在身下,四肢缠上去将其固定,动弹不得,恶狠狠道:“到底在笑什么?” 武媚娘被他压住四肢,相当于两人各自成“大”字型摞在一起,不对,有一个是“太”字…… 感觉到房俊有些恼羞成怒,武美眉弯着眉眼笑不可抑:“奴的好郎君啊,多读读书吧,‘食,色,性也’,那是孟子说的……哎呦,不行了,笑死我了,咯咯……” 房俊愣住。 这特么就尴尬了…… 不是孔子说的么? 要说这些个古人他也奇怪,你正正经经的起个名字不行么?非得孔子孟子墨子韩非子,这个子那个子,傻傻的谁能分得清? 房俊觉得自己最近流年不利,尴尬癌犯病的次数呈几何状上升…… 太丢人了! 一张黑脸黑里透着红,红里裹着黑,精彩极了…… 他越是这样,武媚娘越是觉得好笑。 这个男人就是那么可爱,他会想得出“勒石记功”那样让全关中富商巨贾恨得牙痒痒也莫可奈何的阴损招数,也能犯下弄错孔子和孟子这样低级的错误。 很幼稚吧? 可偏偏,他会因为自己的错误尴尬、难堪,却轻易不会因为别人指出他的错误而迁怒于人。 这才是一个男人最宽广的胸怀,最成熟的魅力! 房俊感受着身下柔软的娇躯不停的扭动,火热、细腻、纤细、光滑……各种细致的触感不停的撩拨着他的神经,让他的火气再一次涌上来,立即跃马挺枪,耀武扬威。 “哎呦……不行!” 武媚娘发现自己乐极生悲,灼热的家伙以及抵住自己,顿时吓得花容变色:“不行,都有点肿了呢……” “嘿嘿!” 房俊狞笑一声,剑眉一挑:“肿了,那便是血脉不同、气血不畅,运动运动,疏通一下就会很快消肿……” 武媚娘哪里肯听他胡说,勉力躲避着房俊的进攻,可惜四肢俱被房俊固定,要害始终处于对方射程之内,如何逃的脱? 终于在一次扭动之后,不慎误入敌阵,被敌人单骑突破…… “唔……” 武媚娘咬着银牙,娇喘细细,眉儿轻蹙,鼻息渐渐粗重起来…… ********** 一夜荒唐,即便房俊年青力壮体质出众,也不免有些腰肌酸软,大清早赖在炕上不起床。 武媚娘那他没法,只得将早膳端来卧房,让房俊在被窝里享受了一把饭来张口的纨绔生活。 房俊一边吃着饭,一边打量着被灌溉得容光焕发、娇艳欲滴的武美眉,一边啧啧赞叹。 “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古人诚不我欺哉!” 武媚娘哪里受得了这般粗俗的话语,羞得脸儿红红,水波一样的美眸千娇百媚的横了房俊一眼。 房俊吃着饭,突然说道:“媚娘,有空多读些书吧,尤其是算学之类。” 武媚娘略感诧异:“为何?” 房俊淡然说道:“昨日我已与韦挺韦尚书说好,由他给齐王李佑去信,给陛下讨要东洋的玻璃经营权。玻璃虽以献于陛下,但目前仍在我的掌控之中,所以齐王的这笔买卖,也会有我房家一份,我打算交给你来管理……哎呀!臭婆娘,你打算烫死我啊?” 却是武媚娘手一抖,将一汤匙热粥全都送进了房家嘴里,差点烫的他一嘴泡…… 武媚娘有些恍惚,不可置信道:“交给……奴家?” 房俊知道她为何如此震惊,意料之中。 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出嫁从夫,这是几千年来女子必须恪守的准则,决定了女子的附属地位。 即便是社会风气相对开放的大唐,女子的地位较之其他朝代略有提高,但男尊女卑的本质并未改变。 男人让女人抛头露面去做事情,这简直不可想象…… 房俊当然不会这么想,因为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是“女人能顶半边天”,是“巾帼不让须眉”,即便魂穿到这大唐,也不可能在思想上让他入乡随俗,彻底改变早已形成的世界观、人生观。 女人能做事有什么不好? 该给你戴绿帽子,多得是机会给你戴,还能锁着不见人? 而且武媚娘绝对有能力。 这不仅仅是房俊能看透历史才这么认为,单单这是这些时日将农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下归心,便可见一斑。 说实在的,若非房俊对高阳公主那些现时尚未发生的“斑斑劣迹”有心魔,他倒真是想干脆就做一个帝婿、驸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多舒坦? 当然,其实房俊也知道,用“尚未发生的恶劣事件”给高阳公主扣上帽子,是不怎么公平的,但是谁家他心魔难除呢? 按说武媚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娘们儿当上皇帝之后也是面首无数。可是一来这是陛下赏赐给他的侍妾,他推却不得,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二来人家武媚娘好歹是在李治死后才乱来,李治活着的时候,可是老老实实的,房俊才不会让一个寡妇去守什么名节。 至于武媚娘在李二陛下活着的时候勾搭李治一事,那又如何? 老夫少妻,李二陛下对武媚娘有几分真心、几分疼爱?就像二十一世界的那些守着有钱老头的小三,不红杏出墙才怪了,出墙了才正常好不好…… 说到底,其实房俊相信武媚娘的关键,在于他看得出来武媚娘是个事业性的女人,她骨子里有一种不甘于平淡的韧劲,这不等于她非得要当什么一代女皇,而是在什么环境下,就想要干得更好、走得更高,说明她比别人强,甚至比所有的男人都强! 所以,你把武媚娘放在学校,她会努力去做到校长;放在企业,她会努力做到老总;放在皇宫,她会绞尽脑汁的当上女皇帝…… 武媚娘又是紧张有事激动,更有些茫然,她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高兴? 那么郎君会不会认为我是个不安分的女人,从而嫌弃自己? 平淡? 那么郎君会不会失望? 紧紧握着粉拳,娇躯微微颤抖,武媚娘不知怎么才好。 房俊却没想那么多,自顾自的说道:“不过现在的那些算学书籍都很渣啊,不如我自己编一本得了……” 哥们拿出初中代数几何,估计就可以秒杀这世上所有所谓的算学家了吧? 起码那个“妖道”李淳风在这一方面跟自己相比,就是个渣…… 武媚娘惊呆了:“郎君……要自己著书?” 第一百八十七八章 其实,我是一个诗人(上) 著书这种事,对于房俊真没什么难度。 要是让他写一本讽古喻今的华彩文章亦或是暖人肺腑的心灵鸡汤大抵不行,可若是回想一下念书时候的数学课本瞎编一本,也只是多新陈代谢一些脑细胞而已。 但他真的想干点什么。 数学是一些科学的基础,这是后世人所共知的常识,但是在我们古代,却长时间处于最弱势的地位。 历史上的儒学大师、国学大师满坑满谷,但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却凤毛麟角,能叫上名来的不过祖冲之等几个人,还有几个装神弄鬼的炼丹家,抽冷子干了点与化学有关的活儿,此外简直就是空白。 出现这种结果,跟封建社会的选才制度有关。 科举考试只考四书五经,“学而优则仕”,大家当然都争先恐后地学习四书五经。如果科举考修脚,估计一定能涌现出一批修脚大师,修脚水平领先全世界…… 事实上,唐朝时曾一度把数学纳入了科举范围。 便是在现在,每三年一届的科考还有一个“明算科”,选拔算学人才。 等到李治这个正太上位之后,在国子监开办了数学专科学校――“算学馆”,招收学生三十人,设置算学博士和算学助教主持日常教学工作。这样,国子监内就有了国子、太学、四门、律学、书学、算学六个学馆。 “妖道”李淳风还编订了十部算经,即《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孙子算经》、《夏侯阳算经》、《张丘建算经》、《缀术》、《五曹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术》,统称《算经十书》,作为官方教材。 让数学入科举,数学过关就可以做官,这在当时,可说是开了世界之风气。 尽管那时数学还不是很发达,但先把架子搭起来,建立起有效的激励机制,沿袭、发展到今天,难保不让中国成为数学大国,进而推动与此相关的科学进步。更甚至,几个诺贝尔数学奖、物理奖都到手了。 但奇怪的是,到了晚唐,明算科考试停止了…… 本有可能大踏步前行的数学科目,在神州大地戛然而止,此后只靠几个民间数学爱好者支撑。 停考的原因是,应试的人太少。 为什么呢? 因为国家做了个规定,国子博士的官阶是正五品上,算学博士的官阶却是从九品下,是官阶中最低的一级。其间,算学馆停了开,开了停,没有个连续性,学生们也觉得没意思,老师才是从九品的芝麻官,学生还不得憋到二十品去啊?! 干脆另谋出路吧……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历代当政者都不重视以数学为中心的科学,而只注重玄而又玄的国学、儒学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数学对于**制度毫无用处…… 一样的国学典籍,你可以这样理解,我可以那样理解,每个统治者都能随便发挥,拿来为我所用,将其变成**统治的护身符。 天文学便是如此。 “妖道”李淳风同时还是个天文学家,数学学的挺好,还会看星星,他居然可以根据天象推断出武则天在四十年后要篡位…… 但星星的位置跟武则天篡位有个鸟毛的联系?没有,反正天象就这么说…… 国学的功能与此类似。 为什么大臣必须效忠皇帝?没有理由,孔子这么曰的,孟子这么云的,儒家经典就是这么说的,你就得这么做。 相比之下,数学就不行了,因为一加一等于二,所以就应该由我当皇帝?这不像话。 为了像话,为了权力,统治者们不约而同纷纷把数学扒拉到一边去了…… 可以说,我们古代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坏在统治者身上。 不是这些统治者太愚蠢、太短视、太肤浅,相反,正是因为他们太聪明、太有见地、也太自私,只要是利于维护自己的统治,能够“家天下”的一代一代享受着绝对的权力,就会扼杀一切有可能影响统治的隐患。 汉武帝不明白儒家学术种不出粮食、织不出布匹吗? 康熙不知道火器的威力吗? 他们全都知道,但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们一个选择支持儒家学术,一个选择扼杀火器的发展…… 这是整个民族的悲哀。 房俊不觉得自己真的能改天换地,鼓吹几句口号就能扭转统治阶层的意志。 虽然不至于像是某些鼓吹“宇宙无限”的家伙那样被烧死,但是想要动摇这个早已根深蒂固的顽疾,不比蜉蝣撼树容易多少…… 数学被全社会弃若敝履,这是现实。 所以房俊想要为数学正名,不能仅从数学本身着手。 在这之前,他需要先做一件别的事情。 扬名…… 在这个刷脸刷名望的时代,名气是比真金白银还要可靠的资本,有了名气,不管干什么,都是事半功倍。 ********** 吃过早膳,房俊正在书房里享受着久违的“椅子”,脑子里构思着“成名养望”的计划,便有吴王府的仆人找上门来。 却是安州地处南楚,冬日气候湿寒,久处关中的李恪水土不服,年前病了一场。待到临近上元节,愈发病的严重,李二陛下担忧不已,命“百骑”派人将李恪接回长安治疗。 当然,这是官面的说法。 至于私底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此事,房俊却是略微显得有些失望的。作为皇子亲王,难得有机会远离进城,执掌一地,正是励精图治干出一番事业显示自己能力的大好机会,却如此白白浪费。 收拾一番,换了套蜀锦暗花锦袍,头上戴着幞头,腰间佩了一块羊脂白玉,干净利落的出了门。 马车沿着新丰城外的官道向西而行。 今日无风,气候已经回暖,房俊坐在马车上挑开车帘,远观那长安城,心中更多的感觉还是一种恢弘大气的厚重与苍茫,及至过了灞桥,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灰黑城墙以它的阔大与雄浑给了房俊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比后世之西|安旧城还要广大十倍的雄城,正前方的明德门高约二十余丈,五个各容四辆马车并行的阔大门洞一排并立,各色人等自其中川流不息却又各行其道,说不尽的繁华之意。 其时旭日初升,万道霞光披洒在那一望无际的城墙上,城门上那琉璃作顶的门楼反射出道道金辉,此时唐离眼中的长安,陡然幻化成为一座只应在仙山妙境中出现的恢恢黄金之城。 虽然已不止一次由此城门出入,但抬首片刻,依然受不得那金光的逼射以及多朝古都自然生成的沧桑与厚重,至此他已无语去形容心中的感觉。凝望许久之后,方才喃喃自语一句:“长安,果然是长安……” 正是在这座城中,李二陛下手创贞观盛世,被天下万族共尊为“天可汗”;若干年后,这座城的主人换成一世风|流、将大唐带入极盛之世的李家三郎。 多少次王朝兴替,长安见证了大汉的兴起与衰落;见证了强隋的迅速腾起与同样迅速的灭亡;如今,它正见证着李唐的崛起与步步极盛…… 天气回暖,城里车如流水马如龙,人们纷纷走上街道。 有许多士子之类的人物,迈着八字步,端颜紧肃的走过;也有那鲜衣怒马的豪室子弟,带着大群的仆从呼啸而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间中夹杂着身着轻皮裘,辫发,脚穿乌皮**靴的突厥人;戴耳环,披肩布的五天竺人;以及身穿小袖袍、皮帽上绣着花纹镶上丝网的中亚胡人昂然而过,而行人毫无惊奇之色。 房俊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一副上辈子只能在画卷中看见的盛唐气韵,心神欲醉。 马车到得吴王府,房俊跳下马车,吩咐车夫在门房等候,便在门子的引领下,信步入内。 刚刚走进大门,便被身后一声娇声呼唤吸引,转过头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其实,我是一个诗人(中) (上一章名字打错,这个不能改,呜呜呜……) 明月姑娘正自一辆碧油马车上下来,脚步轻盈的走过来。 一套石榴色的襦裙轻衫薄袖,裙束较高,上披短小襦衣,两者宽窄长短形成鲜明对比。上衣短小而裙长曳地,使体态显得苗条和修长。 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 秀丽的俏脸上带着温润的微笑,似乎如同知心好友偶然相逢,带着淡淡的惊喜,似乎前几日骊山农庄的不愉快完全不存在。 明月姑娘微微一福,未语三分笑,柔声道:“见过房二郎。” 房俊对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清倌人很是警惕,摸摸鼻子,敷衍道:“姑娘不必多礼,房某就是一粗人,自在一些更好……” “粗人?” 明月姑娘似笑非笑,明媚的眼眸横了房俊一眼,娇嗔道:“现在谁不知道房二郎有子建之才,您若是自称粗人,叫那些文人士子如何自处呢?” 房俊不解:“怎就有子建之才了?人家曹子建才高八斗,房某顶了天就只有七斗半……” “噗呲”却是明月姑娘的丫鬟被房俊的说法给逗笑了。 明月姑娘亦是眉眼弯弯,笑靥如花:“二郎自谦了,上元当日花魁大会之上,红袖姐姐一曲《白狐》震动长安,舞蹈之曼妙、词曲之凄婉,谁人不夸赞一声别出蹊径、自成一体?” 这个说法,房俊倒是默认。 李震带着他的那位红颜知己红袖姑娘找自己写词,自己灵机一动,便脑洞大开的弄出一个《白狐》的mv……还是叫歌舞剧吧,不仅样式新颖,而且与红袖姑娘的经历高度吻合,演绎起来更有一番缠绵悱恻**蚀骨的意境。 只不过当时自己实在是心里没底,唯恐这种歌舞剧的形式不受欢迎,表演的时候便没敢去,而是领着家里的女眷们去逛街…… 事实上反应却相当不错,虽然跟“一曲成名天下知”尚有些差距,却也让本是名不见经传的红袖姑娘一跃成为当红名|妓,最终排名花魁大会的季军,凭借她并不突出的音色与舞技,也算很是不错的结果了。 花魁自然是被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明月姑娘夺得,也算实至名归。 房俊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打岔道:“明月姑娘今日也是应吴王殿下之邀?” 这姑娘也不知是心大亦或是城府太深,当日自己可是将其好一顿招惹,怎么今天却跟没事儿一样,对自己有说有笑,不要钱的菠菜一个劲儿的丢过来? 明月姑娘尚未说话,身边的小丫鬟已经扬起尖俏的下颌,傲然说道:“我家姑娘新近排练了一段舞蹈,是吴王殿下邀请来献技的!” 那傲娇的小模样,倒是不讨人嫌。 吴王李恪向来以文采风|流、潇洒倜傥名动京华,兼之出身高贵、品位出众,是以最是受那些名|妓、清倌人追捧,更将能被吴王李恪看中视为极高的荣誉。 房俊有些郁闷了,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要说比出身,比不过李恪他也就认了,事实上不认也不行,天壤之别啊…… 比帅也比不过,那家伙非但继承了其父李二陛下的英气体魄,更遗传了其母杨妃的精致秀美,帅的惊动大唐三省六部左右仆射…… 名气更是云泥之别。 人家李恪被长安百姓称之为“贤王”,风评甚佳;被士子文人追捧,奉为偶像;被名妓清倌人爱慕,视为知己,若能与之春风一度,简直美死…… 而自己呢? 呃……自己有名声吗? 嗯,也是有的!棒槌、楞怂、二傻子…… 房俊郁闷又自卑,或许今儿就不该来。 话说,李恪那个闷骚该不会就是打着用哥们这块土坷垃,来衬托他自己是颗珍珠这种龌蹉的念头吧? “二郎?” 见房俊有些走神,明月姑娘心里直咬牙,这个棒槌居然对自己如此无视,简直可恶! “啊!不好意思,想起点事情,姑娘,请吧!” 房俊微微侧身,敬请女士先行,姿态很有风度。 明月姑娘轻声道:“您也请。”便一提裙裾,当先而行。 吴王府这是一个占地巨大的宅院,其间格局采用的时下最流行的四合舍,由正门而入,分别排列着大门、亭、中堂、后院和正寝,东西两厢各有三处廊屋,尤其是那个后花园更是阔达十余亩。 此宅据说之前是一位前朝大官的府邸,改朝换代之后,那位大官未能经受得住政治的考验,大浪淘沙,给淘汰了……李二陛下碍于种种限制,并未对其赶尽杀绝,只是任其赋闲在家,前不久才寻了个借口,将其全家充军流配,家产籍没,将这一处宅子赏赐与吴王李恪。 李恪此次回京,便居于此处,他以前的宅子,又被赏赐给别人。这里虽然因为久不住人疏于管理而花草凋敝,但规模宏大,其间亭台楼榭的设置依然可见前时盛况。 吴王府的家仆引着房俊并明月姑娘主仆,穿过庭院房舍,来到一处半壁阁子,恭敬说道:“吾家王爷尚在会客,房二郎,明月姑娘,请暂于此雅阁稍侯”,这仆人奉茶毕,便转身自去了。 房俊坐下来,捧着茶盏,四处打量。 半壁阁与寻常的亭子却是不同,虽然形制一样,但却于四璧齐胸处垒以泥墙,而上面的空旷处却是覆以厚厚的旃檀,可放可收。此时阁中旃檀大多已放下,里边更燃着火龙,青铜兽炉里点着檀香,不仅清神醒脑,也着实温暖的很。 手捧茶盏,靠着锦榻打量着外边的风景,房俊寻思着这的确是个冬日赏雪的好所在,李恪这个花花公子“皇二代”的确会享受,等到骊山农庄建起新庭院的时候,不妨也照样来上一个。 明月姑娘坐在房俊对面,纤手亦是捧着茶盏,素手纤白,白瓷细腻,相得益彰。 见到房俊望过来,明月姑娘抿唇一笑:“房二郎待会儿还要沉稳一些才是。” 房俊微恼:“莫非在姑娘眼中,房某便是一个冲动好胜之人?” 那小丫鬟顿时把小脑袋点的像是小鸡啄米,大表认同…… 明月姑娘“咯咯”娇笑,揶揄道:“你看,便是吾家小妹都知道二郎的行事作风……” 她所说的小妹,是青楼中姐儿对身边亲近小丫鬟的昵称,表示亲近,却不是真的妹妹。 房俊问道:“却不知姑娘所指何事?” 明月姑娘略感惊奇:“您不知道?” 房俊更奇怪了:“某应该知道?” 明月姑娘这才莞尔一笑:“奴家还以为二郎早知道此次酒宴的来客名单呢。” “那是有哪一位房某的对头要来?” “岂止对头?”明月姑娘有些幸灾乐祸:“说是生死仇敌亦不为过。” 房俊好奇的不得了:“到底是说啊?说来听听,某估摸一下,看看单打独斗的话,能不能被揍得很惨!” 那小丫鬟听得有趣,插嘴道:“男儿汉大丈夫,自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对头很厉害,也要迎难而上吧!” 房俊翻个白眼,说道:“你当我傻啊?既然明知打不过,当然是转头跑掉!” 小丫鬟怔住,如何没节操、没气概、没廉耻的话,也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明月姑娘亦是莞尔:“二郎是真君子!” 房俊没好气道:“某是真小人!说来说去,那人到底是谁?” 明月姑娘眨眨眼,俏皮说道:“你猜?” 小丫鬟亦觉得自家姑娘难为房俊很有趣,掩唇而笑,大眼睛乌溜溜的盯着房俊,想要看他被捉弄时懊恼的糗样。 房俊气道:“一点提示都没有,某哪里猜得到……”说着,脑中灵光一闪:“某非是那个金榜题名抛弃旧爱的人渣?” 明月姑娘主仆二人先是惊讶于房俊思维敏捷的错愕,接着便是被“人渣”这个词汇都得笑出声儿来。 “人渣?嗯,这个词倒是贴切得紧。”明月姑娘笑意盈盈。 房俊慨然道:“社会的败类、人中的渣滓,不是人渣是什么?” 阁子里谈笑晏晏,其乐融融,似乎前几日在房家农庄发生的些许不快,都似烟云一般神奇的消散了…… 脚步声响。 吴王李恪当先而入,锦袍玉带、温文尔雅,粉面如敷,眉飞色舞,哪里有半点“身染重疾”的模样? “人言房二郎木讷拙言、性情憨厚,以本王看来,实是谣言一桩,分明是一个花丛高手嘛!能将清冷孤傲的明月姑娘哄得如此开心,着嘴皮子上的功夫,可着实令本王艳羡!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李恪满面春风,一进来就调笑房俊一句。 他身后尚有三四人,看见房俊的时候,却是神情各异。 房俊居然见到一身男装,做一个俊俏儿郎打扮的高阳公主跟在李恪身后…… 这丫头真是闲的蛋疼么…… 而且看几个人的神情,大抵并不知道高阳公主的真实身份,只当是李恪一个女扮男装的皇族堂妹或者表妹。 房俊大咧咧的坐着,也不施礼:“殿下谬赞。” 说着,眼神从李恪身后几人面上扫过,皮笑肉不笑道:“至于赐教,实不敢当。能够哄得明月姑娘开心的原因很简单,但是恐怕殿下学不来。” 故意看看高阳公主,公主殿下却面无表情。 第一百九十章 其实,我是一个诗人(下) 李恪在房俊身边落座,示意其余几人随便入座,让高阳公主坐在自己的另一边,笑问道:“何以见得呢?” 房俊说道:“因为您是一位亲王,可房某……是一位诗人!” 哪有这么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诗人的? 脸皮果真厚的可以…… 明月姑娘嫣然一笑:“所以,奴家说房二郎是真君子,心怀坦荡,怎么想就怎么说,比之那些口是心非的虚伪小人,要可爱得多!” 高阳公主瞟了一眼巧笑嫣然的明月姑娘,心里有些不爽。 那黑面神再怎么不好,也是本宫盘子里的菜,怎么谁想吃一口就都能来夹一筷子? 骚蹄子,不要脸…… 跟随李恪进来的一个白面男子闻言亦是沉不住气了,瞅了瞅明月姑娘,眼中的阴狠一闪而逝,转而面向房俊,冷哼一声:“哼!大言不惭!房二郎即是诗人,可能即兴在姬温面前赋诗一首?” 李恪面色一沉,斥道:“姬兄,房二郎乃是本王的贵宾,慎言!” 姬温面色一僵,闭嘴不语。 房俊淡笑着看了李恪一眼,暗自摇头。 所谓看一个人的境界,看他身边的朋友就能有数。 这姬温自然便是红袖姑娘口中的薄幸郎,贞观七年癸巳科进士之首。 作为有志于问鼎那个之尊宝座的李恪而言,居然将姬温这样性情凉薄、寡恩薄幸之人视为肱骨,可见眼皮子实在太浅,也难怪最终亦无法得偿心愿。 最重要的是,这个姬温作为状元,高中之后六七年来声名不显、仕途窘困,显然是个没能力的,居然在这样的人面前说什么“房二郎是贵宾”,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姬温是你夹带中的自己人,而房俊是外人么? 是这人的能力比我房俊强,还是你同他的关系比我近? 房俊有些郁闷,瞄了素净着一张小脸的高阳公主。 要知道,他虽然未打算娶高阳公主,但是在世人眼中,那必然是要成亲的。以高阳公主和李恪的亲密关系,他房俊天然就是李恪这一阵线上的人。 现在居然因为这个“瘟鸡”被排挤了? 李恪不是笨蛋,一看房俊的脸色,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让这货不满了。可是高朋满座,亦不能道歉,只得讪讪道:“二郎既然自称诗人,想必是最近有什么佳作问世?” 他是知道房俊的那首《卖炭翁》的,这首诗等同于直接斩断魏王李泰的半条胳膊,让他很是兴奋了好多天! 但是对于上元夜花魁大会上的那曲《白狐》歌舞,却是毫不知情,那时候他正在由安州赶回长安的路上。 李恪这么一问,别人倒还罢了,姬温却是面孔涨红,恨恨的瞪着房俊,咬牙道:“房二郎若真是有才,不妨作一首佳作出来,嬉笑怒骂,姬某全都佩服,可千万别弄那些见不得台面的市井俚曲,恁地让人耻笑!” 对于那一曲《白狐》,姬温是深恶痛绝! 直接将他的名声彻底撕碎,碾落尘埃,还要在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自从家门惨遭不幸以后,他辛辛苦苦攻读诗书,所为何来?还不是一朝高中,能够平步青云,重新恢复家门的荣耀! 好不容易攀上吴王李恪这条线,只消得能辅佐李恪承继大统,那他姬温就是从龙之臣、不世之功! 可就是眼前这个黑脸的混蛋,将他最最依仗的声望,彻底击溃! 他如何不恨? 简直就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 红袖那个贱人到底如何把你伺候得舒爽了,要如此跟一个冉冉升起的未来宰辅作对? 他只是愤怒与房俊对其声誉的打击,却从未思考过那个苦守爱郎却最终希望破碎坠入风尘的痴情女子…… 李恪奇道:“二郎果真作了什么佳作?” 旁人都讷讷不言,没法说啊,那一首曲子他们大都听过,那简直就是将姬温的面皮血淋淋的剥下来丢地上,太狠了…… 房俊斜睨着姬温:“瘟鸡兄,真的要某作一首?” 姬温咬着牙,恨恨道:“房兄,莫拿别人的名字玩笑!” 若不是有李恪在场,姬温恨不得直接掀了桌子!当然,就算李恪不在他也不敢,因为他有自知之明,论诗词文学那是他的长处,可论起拳脚,他打不过房俊…… 房俊略微点头,痛快得道歉:“对不起,瘟鸡兄……” 高阳公主无语,这人……太惫懒了! 姬温差点气死,却也拿房俊没法,只得压制着怒气,咬牙道:“房兄请!” 房俊正色道:“瘟鸡兄既然看不上市井俚曲,那么在下便从善如流,如你所愿,作一首正儿八经的……市井俚曲!” 他左一句瘟鸡,右一句瘟鸡,姬温觉得自己已经免疫了…… 可房俊这句话说得,却让在座诸人都哭笑不得。 这么捉弄人,真的好么…… “噗呲……咳咳咳!” 却是高阳公主不爱看房俊牛哄哄掌控全场的表现,低头喝了一口茶,却被房俊这句话里的惊天转折逗得笑出来,把茶水呛进鼻腔,咳得狠了,眼泪都出来了…… 李恪吓了一跳,埋怨道:“你这丫头,怎么喝个茶也这么不小心?好些没有?” 高阳公主顺了顺气,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依旧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却瞪了房俊一眼,那意思是说:都赖你! 房俊无语,你喝茶水呛到,也怪我? 无意跟她纠缠,他根本没有如同众人想象那般什么构思什么思考,望着阁子外明媚的日光,然后回头看着明月姑娘,张嘴便漫声唱道:“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 李恪也好,姬温也罢,甚至是在座所有人,都有些理解不能。 咱且不说这平白得无限接近于白话的诗句,单单这诗意就驴唇不对马嘴好不好? 哪里有月亮…… 不过紧接着,却是恍然,这“天上月”,莫非是指的明月姑娘? 唯有高阳公主差点咬碎了一口小银牙,粉拳在桌下攥得紧紧的,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在这个黑面神脸上来一拳! 好歹本宫也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你个臭黑面神居然当着我的面敢调戏名|妓,真当我李漱不存在呀? 却听房俊续道:“……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阁子里一片安静。 这首诗……怎么说呢,一如房俊以往的风格,开头平铺直叙,然后气势陡然拔起,最后收尾必是紧扣主题,不说振聋发聩,亦是令人尽享极其深刻。 但是,太损了…… 越是好诗,越容易流传,若是一首经典,流传个几十上百世不成问题。 几乎可以想见,如同魏王李泰被那首《卖炭翁》搞得声威大减,这首诗自此间外传之后,姬温必然步上魏王的后尘,甚至犹有甚之。 哪怕男尊女卑的思想再如何浸入骨髓,似姬温这般为了前程富贵抛却旧爱、从而导致一个痴心女子坠入风尘的作为,也极为令人不齿,必然会被那些标榜道德高尚的士林清流所厌弃。 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是一回事,做完之后被别人知道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曲《白狐》,令士林对那个痴心一片却遭遇凄惨的红袖姑娘抱以同情的同时,亦即是敬佩;而今这么一首尚不知名字的词作,足以将一个文人士子的所有名声信誉一举击溃。 姬温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么一首词作问世,自己将会遭遇怎样的境况,非但官场之上无法再作寸进,即便自己赖以生存的清誉,也将不存在。 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李恪神色阴沉,不见喜怒。 但是心底里,却对房俊很是埋怨,明知道这是我的人,为何还非得要一帮子彻底打翻在地?你可知道,在太子与魏王的夹缝之间,我是何等的艰难? 但是同时,李恪也终于清醒的意识到,房俊还是那个房俊,还是那个弹指间一个“勒石记功”便让所有关中富贾叫嚣怒骂,却束手无策的房俊。 即便是进士之首,这个姬温的能力,相比房俊仍然不足。 这让李恪开始反省今日的所作所为,如此明显的捧高姬温,会否令房俊有所不满,致使以往亲密的关系裂开一道缝隙呢? 满席宾客,唯有高阳公主今次对房俊极其满意。 对于一个生长于皇家而又正处于满脑子对未来的粉色幻想的女孩子来说,几乎天然的对于红袖姑娘的经历产生同情。因为正是红袖姑娘的遭遇,令一个女孩子对于忠贞、对于爱情的美好希冀全部破碎。 有时候她甚至会惶恐的去想——万一自己也遇到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渣,自己怎么办? 想想都不寒而栗。 所以,房俊一首词将姬温的伪装彻底撕碎,高阳公主好像是遇到了古时路见不平、仗剑任侠的侠客…… 每个小女孩都是崇拜英雄的,即便这个英雄不久之前还是个黑面神…… 高阳公主以一种极其罕见的温柔姿态,对房俊柔声问道:“不知这首词的名字是什么? 房俊愕然望向高阳公主,两个人每一次见面几乎都是斗嘴,相看两相厌,几时见过如此柔和温婉的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被他盯得有些发窘,暗骂这人好生无礼,不过却没有发怒,而是娇嗔着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呀?” 房俊“咕咚”咽了一口吐沫,惊讶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就好像在他面前发生了一幕火鸡突然变成孔雀那么不可思议…… 高阳公主终于恼了:“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眼看这个傲娇妞儿发飙,房俊反倒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这才对嘛…… 第一百九十一章 床前明月光(上) 见到房俊如释重负的模样,高阳公主只觉得受到了莫名的羞辱,和着本公主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撒泼打混的泼妇,温柔一下就会让你难以置信? 简直岂有此理! 明月姑娘好笑的看着两人,她虽然看得出高阳公主是女扮男装,却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只是觉得这小女孩子真是漂亮,就连生气都那么可爱。 便自以为是的想要平和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微笑着插口道:“二郎还未回答这位妹子的问题呢?” 面对明月姑娘,房俊显然轻松得多,随口说道:“就叫《望江南·天上月》吧……” 众人闻言,神色古怪。 明月姑娘白玉也似的俏脸微微一红,暗自睨了房俊一眼,心说你这家伙不是对我不屑一顾么,为何还要如此讨好于我? 她自是将这首词的名字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以为这是房俊的一种暗示,一种示好,殊不知自己却是会错了意。 这首词的名字本来就是《望江南·天上月》,房俊还未无耻到剽了别人的词,连名字都给改了…… 明月姑娘自以为替高阳公主解了尴尬,殊不知此时高阳公主愈发恼火了。 因为不仅是她误会,高阳公主也误会啊…… 我问你,你就傻呆呆的不理我,这个狐狸精问你,你干嘛就回答的那么痛快? 还取了这么引人遐思的名字,这是要勾引她吗? 真是气人! 难道本公主比不得这个狐狸精漂亮? 高阳公主涨红着秀美的脸蛋儿,气得咬牙切齿。 姬温算是坐不住了,神色惨然的站起,对着李恪一拱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属下身子有些不舒服,先行告辞了,请殿下恕罪。” 说罢,也不待李恪同意,踉踉跄跄的告辞离去。 他首先挑衅于房俊,却被房俊一首词毁了自己的名声,偏偏自己还毫无还手之力…… 一切豪情壮志都成了海市蜃楼,自今以后,大唐的官场再也不会容得下他这个绝情负义、负心薄幸之人。 姬温这样热衷于功名的人,当最大的奢望一朝成空,不啻于被掏空了灵魂,一无所有。 李恪长叹一声:“二郎啊,太狠了……” 言语之中颇多埋怨。 房俊闻言倒舒服了一些,若是李恪像没事人一样,他反倒会更加失望,说不定不顾情面提前离席,今后再不往来。 挑了下眉毛,房俊悠然道:“是他自取其辱,非得要我做一首诗词,我做出来了,他反倒不开心了,这可不怨我。” 李恪苦笑:“你呀,还是这么冲动,以后可得改改,不然容易吃亏。” 房俊给他面子:“多谢殿下教诲。” 明月姑娘明亮的眼眸眨了眨,看着房俊,柔声道:“二郎……能否再以奴家的名字,作一首诗词?” 说完,心里有些忐忑。 她不怕被房俊作诗损几句,而是怕房俊拒绝。前几日在房家农庄自己被房俊言语捉弄的灰头土脸,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但房俊的诗词对于明月姑娘的诱惑力又实在太大。 她的职业特质,决定了她不惧怕什么好名声癞名声,只怕名气太小,更何况她自认为自己又没有魏王李泰、姬温那般令人或是鄙夷或是不齿的黑历史,那就不怕被揭短。 对房俊的“才华”她是彻底佩服得五体投地。 房俊被她水汪汪的小眼神勾得心肝儿都颤了几颤。 似明月姑娘这种级别的美女,又身处青楼懂得取悦男人之道,即便仍是处子,亦有不同于良家的烟视媚行,对男人的诱惑力自是极大。 房俊亦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幻想着若是能将这极品妖精弄上手,肆无忌惮的大加鞑伐,该是何等的畅快……突觉周身一冷,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愕然转头,便见到高阳公主那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俏脸寒霜,杀气四溢,那眼神好似一把又一把小飞刀“咻咻咻”的往房俊身上戳…… 房俊被高阳公主的反应搞得有点懵,这丫头……难不成是在吃醋?! 额滴个天! 咋回事? 难道哥们的魅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将这个傲娇女降服的程度? 太可怕了…… 只要想想这个臭丫头有朝一日腻着自己的样子……那画面太美,根本不敢想! 怎么办,必须将这妞儿对自己的一点点崇拜扼杀在萌芽之中! 房俊脑筋急转,笑着对明月姑娘说道:“承蒙姑娘看得起,房某若再是推脱,岂非不知好歹?只是说实话,房某这思路,一般情况下从不走正常路数,姑娘就不怕落得刚刚那位瘟鸡兄一般的下场?” 小丫鬟在明月姑娘身后闻言,想起房俊至今为止所作诗词似乎都在骂人,顿时急了,伸出指尖悄悄捅了一下自家姑娘的胳膊,暗示她还是拒绝了吧,这位房二郎一看就要起坏心思…… 只不过明月姑娘心有魔障,急需一举成名从而达成心愿,花魁大会毕竟是民间的一个热闹,上不得大雅之堂,那些真正的名仕从未看在眼里。 而快速提升自己名气的最佳做法,唯有房俊的诗词! 虽然明知房俊这人不靠谱,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哪怕被骂,只要能入得某些人眼中,她也认了! 打定主意,明月姑娘无视小丫鬟的提示,秀眸看着房俊,凛然正色道:“二郎才华横溢,奴家受教便是!” 房俊哈哈一笑,见众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高阳公主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似乎要瞪出两把杀人的刀,将自己碎尸万段,便赶紧正襟危坐,装模作样的思考一下,才朗声吟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的诗好不好?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这位诗仙大人生平作品无数,狂则狂矣,傲则傲矣,但诗意奔放、卓尔不群,极少有平庸之作。 这首《静夜思》,更是千百年后亦家喻户晓,被当做孩童的启蒙读物。 众人听上去,依然是房俊的风格,文字平白,却又兼有平淡于爽朗之胜,语言质朴自然,而又极为精炼。 第一百九十二章 床前明月光(下) 这首小诗,既不追求想象的新颖奇特,也摒弃了辞藻的精工华美;以清新朴素的笔触,抒写了远客思乡之情。境是境,情是情,那么清新,那么逼真,那么动人,然而却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李恪赞叹道:“二郎的这首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当得起‘妙绝天下’四个字!” 高阳公主气得鼓着嘴,一肚子气。 她的文采修养比不得在座的文士,但也不是毫无鉴赏能力,因此愈加气愤!这个死房俊、臭房俊,该死的黑面神,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他给那个狐狸精作诗,不仅非要作,还作得这么好,诚心和我作对是不是? 臭蛤蟆,你给本宫等着,这事儿绝对没完…… 唯有明月姑娘却有些怅然,这首诗……当然是极好的,也有自己的名字在其中,浑然天成,显然房俊是用心了的。可为什么总是觉得有点牵强附会的意思? 虽然有自己的名字,可更像是说天上的明月,而不是她这个明月…… 耳听得诸人交口称赞,房俊黑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微笑,拍了拍巴掌,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笑容可掬道:“诸位,看来你们都没看出房某的良苦用心啊……” 众人愕然不解。 房俊一本正经说道:“首先,这是一首词,虽然没有相对应的词牌,但它绝对是一首词。” 李恪讶然道:“分明是五言绝句,你若说是词,那要如何断句?” 房俊笑道:“且听房某好生为大家解析一遍。” 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吟道:“床前,明月,光……这是第一句,要这么来读。什么意思呢?咳咳,就是说在床前,有一位明月姑娘,嗯,她是光着的……” “咣当” 李恪一个不留神,失手打翻了一个盘子,残菜油渍沾了一袖子,他却浑然不觉,瞠目结舌看着房俊。 房俊不管不顾,续道:“第二句疑似地上霜……啥意思呢,就是说明月姑娘肌肤洁白,似雪如霜……” “举头望明月……这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抬着头看着明月姑娘……低头思故乡,啊,想起来远在故乡的家中,尚有候我归家的糟糠之妻、嗷嗷待哺的婴孩,明月姑娘虽然秀美绝伦,比之秋日的清霜亦更加洁白好看,可我又怎能贪图美色从而一晌贪欢,却忘记家中妻儿呢……” 所有人都傻了眼。 这特么……还能这么解释? 明明一首格调简直可以超凡脱俗的名诗,居然还能解析成如此这般俗不可耐的……淫|诗|艳|词? 明月姑娘死死咬着嘴唇,气得娇躯发抖,头上的发髻微微颤动,显示着此刻愤怒的心情。 这家伙,果然是个坏蛋! 身后的小丫鬟却是一脸幽怨,早就提醒你了啊姑娘,那家伙脸黑黑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而且是有前科的…… 在场之人,有的震惊、有的好笑、有的愤怒、有的幽怨,但要说最开心的,莫过于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只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情已经无法形容,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恼火,一会儿又美得不行……简直像是传说中大海上的波浪一样,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弄得人家潮来潮往的…… 公主殿下看着俏脸涨红的明月姑娘,心情开心的不得了,哼!谁叫你到处卖弄风|骚,这下子丢人丢大发了吧? 活该! 再看向房俊的时候,也不生气了,觉得原来黑脸的家伙也挺好看…… 好吧,看在你立场坚定没有被这个骚蹄子勾引的份上,今儿就不与你计较了。 小公主抿着唇偷笑,顾忌明月姑娘的面子没有开怀大笑,到底还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房俊千算万算,也算不到高阳公主非但没有如他所愿,愤怒于他居然当众吟出一首“淫|诗”,反而对他勇于调侃明月姑娘的行为点了个赞…… 这也只能说,房俊这货哪怕是两世为人,智商情商都在平均水准之上,但是对于女人的心思,还是一个呆瓜一样毫不了解…… 李恪神色古怪之极,毕竟明月姑娘是他请来的客人,虽然是个清倌人,但李恪便是怜香惜玉的性格,从不会当众让一个女人难堪。 干咳一声,李恪有些无奈的说道:“二郎啊,有些过分了吧……” 话说一半,却被人打断。 明月姑娘咬着樱唇,秀眸微红,盯着房俊咬牙说道:“房二郎果然天纵之才,奴家斗胆,敢问房二郎,可否再作一首?” 李恪愕然,柔声说道:“明月姑娘,二郎也不过玩笑尔,此诗虽然有些过分,但是调侃揶揄的意味居多,即便传扬出去,亦不会对姑娘的声誉造成太大的恶劣影响……” 明月姑娘凄然一笑,轻声说道:“奴家身入贱籍,沦落风尘,还有何清誉可言?今日只是想见识房二郎的七斗半之才,可否仍能以奴家的贱名,再作一首?” 她是身处风尘不假,但有谁知道她的难处? 似她这般冰清玉洁的女儿家,若非逼不得已,怎愿意沦落至讨好卖笑的地步? 所处的环境、耳听的言语、遭受的非礼,早已令这个出身高贵如今却不得不生活在囹圄一般地方的女孩儿处在崩溃的边缘…… 不过这样也好,不管是什么样的诗词,亦不管将自己的尊严打击到何等低贱的程度,拼着命咬着牙忍着便是。 只消得自己名声传入那些自命清高的大儒文士耳中,那么任务就有可能尽早完成,自己就能尽早脱身…… 房俊闻言,却是默然。 他故意这般曲解这首《静夜思》,固然是心里对这个明月姑娘有很大的警惕,也未尝没有玩笑的成份。 但是现在,却有些微微后悔。 他不知道这个明月姑娘为何一直纠缠着自己讨要诗词,但是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儿并不是自甘堕落,不管是因为生活遭遇亦或是别有用心,她一直谨守着自己的尊严。 那是一条不容侵犯的底线。 所以,当房俊的这首歪诗触及到这条底线,顿时将她的内心割裂得鲜血淋漓…… 房俊苦笑着举杯,歉然道:“今日才思枯竭,怕是再无心力吟诗作赋。若姑娘有心,不妨待以后有闲暇,房某好生斟酌一首诗词送予姑娘便是。这杯酒敬姑娘,房某唐突了!” 一饮而尽。 似李恪这等生于帝王之家的皇子,耳聪目明心如七窍,自是调节气氛的好手,见状立时举杯,邀请众人同饮。 气氛渐渐热烈,明月姑娘也再不提求诗之事。 房俊也不知是心怀歉意,亦或是最近心思过重,没有控制好酒量,居然很罕见的喝多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高阳公主,见到房俊醉醺醺的样子,秀眸转了转,嘴角挑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验货 这顿酒吃得一波三折,最后居然尽欢而散。 两世为人皆有一个好酒量的房俊,终于不胜酒力醉倒当场。 房家的家仆正在门房守候,诸人走后,李恪原意是打算将其喊进来,自家再打发两个人将房俊送回去。 高阳公主却轻声说道:“今日三哥怕是有些鲁莽了,抬举那个姬温虽然没错,但借他压制房俊,未免不够分量,事实也正是如此。房俊此人脾气刚烈,怕是已对三哥的做法心怀不满,何不趁此机会将房俊留宿,缓和一下关系?” 李恪虽然宠爱这个妹妹,但是对其心智亦极为敬佩,闻言深以为然。 高阳公主便挥挥小手,随意的吩咐身边的两个小宫女:“还不将房二郎搀扶去客房,侍候安寝?” “诺!” 两个小宫女是高阳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贴身侍女,闻言低眉顺眼的应了,上前将早已酣睡的房俊扶起。怎奈房俊看似虽不魁梧,但筋骨结实肩宽背厚,两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孩儿勉力架起房俊,一左一右将房俊的手臂搭在自己单薄的香肩,咬着牙吃出吃奶的劲儿,方才摇摇晃晃步履踉跄的“扛”了出去。 李恪起先觉得有些不妥,在自己府上,怎好让高阳公主的侍女服侍房俊?不过转念一想,这二人虽然好似冤家一般相互不对盘,但圣意难违,终究还是要成亲的,自己的侍女去侍候未婚夫婿,也说得过去。 更何况,自己也迫切希望由婚姻拴住房俊这条鱼,以自己和高阳公主的亲密关系,只需得成亲之后,房俊便必然站在他这一边。 李恪现在对房俊越来越看重,这人看似粗鄙鲁莽,实则心有锦绣,非但诡计百出,亦有陶朱之能、敛财有术,更有不世之文采,异日必定光华耀目,名动天下。 兼之自己同房俊之间的友情,如此人物怎能不为我所用呢? 想到此处,也便听之任之,一切交由高阳公主去打理。 吴王李恪的这座府邸虽然刚刚接手不久,尚未来得及大规模的改建扩建,但以前留下的底子甚好,稍微拾掇一下,富贵堂皇的大气便显露出来。 两个侍女将房俊搀扶进客房,“丢”在床榻之上,房俊迷迷糊糊的翻个身,嘴里嘟囔了两句什么,继续呼呼大睡。 “天呐,这人重死了……” 红色襦裙的侍女娇喘吁吁,靠在榻上轻声埋怨。 “就是,这一身肌肉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生硬生硬硌得人发疼。” 另一个绿色襦裙的侍女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嘴里抱怨着。 “唉,你说为何殿下要我们服侍他呀?这里是吴王府,理应由王府的侍女来才对嘛。”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将来也是我们的驸马,我们也不是外人吧?” “这倒也是……”红裙侍女想了想,小脑袋瓜一歪,咬了咬嘴唇,脸儿红红的凑到伙伴儿耳朵,轻声细语道:“你说……将来殿下同这位成了亲,我们俩会不会……当成通房丫头啊?” “呸!” 绿裙侍女啐了一口,白净的脸蛋儿羞得通红,掐了红裙侍女一把,羞道:“瞎说什么呢,不害臊……” 红裙侍女委委屈屈说道:“怎么就瞎说了?我们两个自幼跟着殿下,最是贴心的,若是换了别个当通房丫头,殿下就不怕被那些骚蹄子争宠?” 绿裙侍女一想,也有道理哎…… 将来会跟着公主殿下嫁到这个家伙家里吗? 心里有些忐忑,悄悄回头,瞄了沉睡的房俊一眼,忽然觉得,这位房二郎虽然长得不是那么俊俏,但也很是耐看,尤其是健壮的体魄,刚刚搀扶的时候紧贴在一起,那股健康男人的体味很是好闻呢…… 这么想着,小脸儿已经似晚霞般烧起来了…… “咦?你们俩干吗呢?” 高阳公主莲步轻摇,自门口走进来,见到两个侍女一个站着发呆,一个靠在榻上揉着胳膊,脸儿都红红的,情况很诡异啊…… 两个小侍女被突如其来的高阳公主吓得像是中箭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 高阳公主亦或的看了一眼两个小侍女,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回事。 不过她现在也没心思搭理她们,走上前两步,见房俊犹自睡得香甜,便吩咐道:“把他一副脱了!” “诶?” “啊?” 两个小侍女傻眼,以为出现了幻听。 高阳公主急的跺脚:“快点动手!” 两个小侍女你看我,我看你,再一起看着高阳公主,囧着两张小脸儿,期期艾艾的问道:“这个……有些不妥吧?” 高阳公主心里着急,不定什么时候三哥万一过来,那就没机会了。 柳眉一挑,咤道:“难道要本宫亲自动手?” 两个小侍女不敢说了,慢慢吞吞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到榻前,动手替房俊宽衣解带,心里委屈得不行:这还没成亲呢,就要把我俩搭进去啦…… 房俊虽然谁得很沉,但两个侍女是惯会服侍人的,三两下将房俊的外衣脱去,只剩下月白色的中衣,红裙侍女拽过一床被子,想要给房俊盖在身上,以免醉酒沉睡受了风寒。 “干嘛停下?继续脱!” 高阳公主两只秀眸亮闪闪的,继续发号施令。 两个小侍女彻底傻眼,瞅了瞅房俊身上单薄的中衣,在瞅瞅自家殿下:“那个……还要脱?” 再脱就什么都没啦……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细腻的脸蛋儿不满红晕,语气却坚定不移:“都脱掉,然后……试试他……是不是兔子……” 两个贴身小侍女彻底傻掉了。 红裙侍女都快哭了:“殿下……这个,不好吧?” 高阳公主也有些羞涩,毕竟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指使另外两个白纸一样的小丫头干这等事,实在是严重超过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 可是想想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那就什么也都忍了。 “外间都在盛传,这房俊是个兔相公……将来本宫是要与其成亲的,这人若果真是……那个兔子,本宫的下半辈子岂不是全毁了?所以,你们两个试试他,本宫的幸福,可就全都在你们手里了!” 高阳公主不停的给两个小侍女打气,事实上她也心虚得很,毕竟这事儿……实在是太荒唐,可她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需证明这房俊身有恶习,禀明父皇,那自然可以取消婚事。 绿裙侍女羞得快要把衣襟都揪撕了,期期艾艾说道:“殿下不是已经排了武媚娘去试探他吗?” 高阳公主挥了挥小拳头,没好气道:“说起那个武媚娘,本宫就来气!本来是派她打入敌人内部的,结果呢?居然被这个家伙给收买了,本宫几次派人问她实情,都极力替这混蛋说好话!她的话已不可信,自能我们自己来!” 话说到这里,两个小侍女再是不情愿,也不敢违背高阳公主的意愿。 她们两个就像是连根树根下稚嫩的小草,全凭高阳公主这棵大树为她们遮风挡雨,别说是“验验房俊的货”,即便是将她们当成礼物送人,也得乖乖承受。 高阳公主看着两个侍女像是两只小鹌鹑一样抖抖索索的上前,将房俊最后的衣物脱去,赶紧转过身,站到窗前,颤抖着语调说道:“动作快点,本宫……给你们把风……” “哦……” 两个小侍女无奈的答应一声,然后你眼望我眼,都看到对方俏脸如同火烧一般红彤彤的,却一时谁也不敢伸手,局面有些僵持。 “你先吧……” “我不敢啊……还是你先吧。” “可你是姐姐啊,应该你先……” “这时候想起我是姐姐了?你先!” “可是……这东西好吓人啊,我不敢唉……” 两个小侍女窸窸窣窣窃窃低语,高阳公主简直快要气死了!就干这么点事儿,也怕得要死,怎么就这么蠢呢? “你俩快点,难道要本宫亲自动手?” 两个小侍女心说:那最好不过了,你的男人,自该你自己摆平啊…… 可也只是想想,终究不敢说。 互看一眼,知道是躲不过了,只好一咬牙一瞪眼,异口同声说道:“一起吧……” 于是,两个人紧张的闭上眼,四只纤秀白嫩的小手,抖抖索索的伸出去…… 幸好这是在大唐,若是明清朝,干出这样不知廉耻之事,这两位的下场恐怕也只有浸猪笼一途了…… 只可惜纯洁得像是一朵白莲花儿一般的高阳公主殿下,自是不知道这世上的“兔子”其实也是有分别的,最起码按照行为来说,就有两种,一者为“攻”,一者为“受”…… 更别说,“兔子”这种生物,大抵是因为一些心理的因素,抵触一些正常男人所钟爱的事情。但是当他们醉酒而意识不清之时,面对身体遭受的物理刺激,只会天然的引发独属于性别本身的天性。 归根结底,高阳公主殿下的“验货”方式,是极其无知、极其愚昧、极其可笑的,错误的方法,注定了不可能得到事实的真相。 犹在梦中的房俊,做了个梦。 梦里他终究还是与高阳公主成亲了,为了避免这个臭丫头出去勾搭和尚,他终日使劲浑身解数,不分昼夜旦旦而伐,誓要将这妖精收服,令其再无心思出去勾三搭四…… 而高阳公主最终还是败在自己的“威风”之下,哭哭啼啼的求饶,房俊正舒服得不行,岂能收兵罢战?高阳公主无法抵挡,只得又叫来两位妖精助阵。 房俊浑然不惧,愈战愈勇,直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一泄如注…… 第一百九十四章 晨起 高阳公主在绣榻上慵懒的伸个懒腰,把看了一半的《搜神记》放在脚边,一手扶着略感酸软的纤细腰肢,推窗眺望。 这几日天气回暖,但累积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清晨阴冷,屋脊、树梢、地面白皑皑地铺上了一层寒霜,从糊了棂纱纸的窗棂映进来的光线比平常明亮了很多,屋子里就有了一种晶莹的清辉。 心情莫名的疏朗起来。 但是转瞬之间,便见到榻边书案上的那一副宣纸,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高阳公主盈盈站起,走过去俯视着那宣纸,纤细莹白的手指沿着淋漓的墨迹轻轻勾画。 纸上是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那是她的笔迹,记录的则是房俊昨日的两首诗词。 皇族女子自幼便读书,经名师教导,虽然不一定博学多才,但起码都有一手好字,高阳公主独爱卫夫人簪花小楷,写的很有几分神韵。 “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娴雅婉丽,清婉灵动,高逸清婉,流畅瘦洁。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 便是当世书法大豪褚遂良、虞世南亦不止一次褒赞。 字是好字,词亦是好词,只可惜…… “唉……” 想起昨夜“验货”的结果,高阳公主便幽幽一叹,很是苦恼。 那家伙实在是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人面红耳赤…… 想要以此法逃避与房俊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殿下!”红裙侍女秀玉端着热茶和小酥饼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公主殿下的额头抵在一旁的窗棂上,正悠然的欣赏外头的景致。 “您又把窗户打开了,今天有北风,当心染了风寒。”说着,秀玉将茶盘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今天做的是梅花馅的酥饼,您尝尝。” 高阳公主嗯了一声,直起身子,掩好窗子,将寒气与景色一同关在外面。坐到了桌前,接过秀玉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醇厚的红茶,加上豆蔻香葱,还有一点点的蜜蜂——这是她的最爱。 高阳公主的眼睛不禁微微地眯了起来,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至于某个黑面神鼓捣出来的所谓炒茶,公主殿下是敬谢不敏的,也不是说就不好喝,只是一想起跟那个讨厌鬼的关系,就自然觉得不好。 秀玉看着,嘴角就翘了起来,转身去收拾凌乱的书案。 见到宣纸上好看的簪花小楷誊抄的两首诗词,秀玉凝神看了一会儿,然后,便自然想到昨晚在公主殿下的指使下,自己和小伙伴秀香干的那件让人脸红耳热的羞事…… 白皙的耳尖都红起来。 高阳公主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放下茶杯,用指尖捏了一块小酥饼放进樱桃小口,轻轻的咬了一口,说道:“看你那点出息!那事儿你知我知还有秀香知道,那家伙睡得跟死猪一样,又不会知道,有什么可害羞的?” “诶?” 秀玉被自家殿下的逻辑给弄的混乱了,自己害羞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情的本身羞于启齿,跟房俊知不知道有关系吗?若说有,那也是若被他知道,自己怕是羞得活不成了…… 高阳公主手捧着温热的茶杯,状似随意的问道:“秀香在干嘛?” 秀玉将书案上胡乱摆放的笔墨纸砚一一归置到原位,回道:“秀香姐姐在侍候房二郎更衣起床呢。”她心灵手巧,不一会儿就将凌乱的书案收拾干净。 可不知为何,屋子里收拾整齐了,这心里却有些乱糟糟的,总是不经意的去看西边跨院里的客房…… ********* 房俊醒来的时候,宿醉的后遗症非常严重,浑身轻飘飘的毫不着力,脑袋乱哄哄阵阵鸣响。 打量一下四周,不是自己家里,看来昨天被李恪留宿了。 揉了揉发疼的脑袋,一转头,便见到一个娇俏的身影自门口走进来,步履轻盈,绿色的襦裙紧裹住曼妙纤细的腰肢,手里端着一个大瓷碗。 “二郎醒了?” 绿裙侍女秀香甜甜笑着,清秀的脸蛋儿带着点淡淡的婴儿肥,显得俏皮活泼。 只是将瓷碗放在榻边案几上的时候,抬头正好碰上房俊看过来的目光,一张脸蛋儿像是被火烧着一般,飞快的腾起两朵红晕,急忙避开房俊的目光,心儿怦怦乱跳。 毕竟昨夜曾做过那般不雅之事,虽说公主殿下的懿旨不可违背,仍是羞不可抑。 房俊却懵懂不知,只觉得这漂亮的小侍女太容易害羞了,这是没见过男人么? “这碗里是什么?” 瓷碗里是浓浓的汤汁,散发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味,意外的有些好闻。 “这是奴婢刚刚熬好的解酒汤,醪糟汁、橘子瓣、葛仙米、青梅、山楂糕、、糯米粉、雪梨……好多种材料,熬了将近一个时辰,对宿醉之后的头疼乏力很是有效,这可是宫里的秘方!” 秀香如数家珍,将自己最拿手的技能相近述说一遍,浑然忘了刚刚是如何的尴尬羞涩。 房俊看着她叽叽喳喳的样子,有些好笑,不由想起自家的妹子…… 便说道:“这么厉害?那我可得尝尝!” 说着,端起瓷碗,轻轻啜了一口。 秀香顿时有些紧张兮兮的看着房俊,唯恐不合他的口味。 房俊见状,促狭心起,故意抿抿嘴,叹了口气。 果然,秀香一张小脸顿时就垮下来,咬了咬嘴唇,很是失落的说道:“不好喝吗?听秀玉的少放一些糖霜就好了……” 然后房俊才叹着气,状似无奈的说道:“我是说……这么好喝又管用的醒酒汤,以后再酒醉的时候怕是喝不到了,不如姑娘去城里开一家铺子,专门卖这醒酒汤如何?房某担保,姑娘这手艺,绝对生意盈门,财源广进!” “真哒?” 秀香一喜,然后反应过来房俊这是在逗她玩,便嘟起嘴,哼哼两声:“殿下果然没有说错,房二郎坏着呢……” 房俊挺喜欢这个小侍女的天真娇俏,闻言也没有在意,以为她口中的“殿下”是指李恪。 他又如何想得到,回事高阳公主的侍女来服侍自己? 榻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衣服,秀香解释道:“您昨天的衣服染了酒气,殿下为你特意准备了一套新衣服,奴婢侍候您更衣?” 房俊点点头,坐了起来。 才发现被子下面的自己身无寸缕,这个尴尬了…… 反倒是秀香虽然害羞,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毕竟最晚可是连他身上最隐秘的部位看了个清清楚楚,甚至摆弄了好长时间…… 穿好衣衫,房俊觉着这件新衫上有一股淡而幽怨的清香隐隐传来,闻着竟然有清心之效。 正为她系着腰带的秀香见到他的神色,躬身之间浅笑道:“您这套衣都是用干湿香熏过的,特别是这熏香的配方,还是殿下亲手调制的呢!”。 “熏香?”房俊有些无语,自己终有一天也要入乡随俗,过上“敷粉熏香”的纨绔生活? 秀香一边侍候更衣,一边口齿伶俐的说道:“这个方子除了殿下,只有奴婢知道!干香乃是用藿香、零陵香、甘松香各一两,加丁香二两,捣成微小颗粒,以绢袋装入衣箱中熏制;至于少爷衫子内置香囊所用的湿香,则是用沉香、白檀香、丁香、麝香、苏合香、甲香、熏陆香、甘松香八种,以蜜和之后,用瓶盛埋地底二十日,取出合丸放于衣内香囊中。当日殿下吩咐时说,这两种干湿香并用,出来的衣衫就是冷香,不仅香味极淡而绵长,尤其能防虫蚁。” 听秀香口舌连动,不住口吐出这十来种香名儿来,把个房俊听得佩服不已:“你倒还真有个好记性!” 心里却嘀咕,那个李恪莫不是要变|态?一个大老爷们儿,熏点香也无所谓,可犯得着这么苦心钻研熏香的配方? 收拾停当,房俊说道:“某也不去与你家殿下告别了,家中尚有事亟待处置,这便告辞了。” 言罢,匆匆离去。 秀香歪着头看着他的背影,似是想起昨夜的羞人之事,脸儿再次晕红,咬了咬唇,转身去到公主殿下的房间。 这个人,还真是挺和蔼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这个棒槌! 不得不承认,李二陛下虽然这皇位来路不正,饱受诘责,但其本人确实气量恢弘,尤其是当上皇帝之后,对以往隐太子李建成的部属并未赶尽杀绝,只要投靠过来,大多知人善用,委以重任。 “百骑”的建立,与其说是维护京师长安的稳定,还不如说是李二陛下对于刺探别**情而组建的一个“试验品”,只不过看其湮灭于历史之中的情况,大抵是没有发挥预想中的作用。 李二陛下自信心一向爆棚,虎牢关敢率三千亲军冲入十万人的战阵,因为他自信自己战无不胜!敢对隐太子的部属委以重任,因为他自信自己掌握着军队的绝对控制权,就算有一两只小鱼也翻不出浪花!敢放任几个成年的儿子为了一个皇位争来夺取,因为他自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绝对不会出现不可控的情况! 所以对于这样一个人,是耻于组建一个“特务”部门去监视自己的臣子的。 他手握乾坤,可予以威,亦可予以利,谁敢造反?谁会造反? 因此,当李君羡训练“百骑”之时,李二陛下严令不可收集大臣的隐|私,一些无伤大雅的情报可以作为谈资,但是一些触及底限的消息,哪怕是无意之间收集到,亦必须即可销毁。 当李二陛下下了早朝,正在寝殿之内饮着茶水休憩之时,无意间问起最近长安城中有何趣事发生,李君羡很是纠结了一阵。 知人善任是李二陛下一个很出色的技能,对于手下的性情才华,他几乎可以做到了如指掌。 故此,李君羡稍一犹豫,他便看出异样。 “说来听听。”李二陛下淡然说道。 “诺!” 李君羡应了一声,稍微阻止一下语言,简明扼要的将一件事情禀报皇帝陛下。 闻听是吴王李恪府上发生之事,李二陛下有些神色不豫:“某不止一次说过,莫要去刺探那些大臣府里的秘辛,哪怕某是九五至尊,也不能强迫所有人心口如一,若是稍有抱怨亦或不敬之语,便大加鞑伐甚至以罪加身,必然永无宁日、国将不国,汝如何不听?” 说道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李君羡赶紧单膝跪于堂中,心里即为李二陛下的气魄感到心折,又很是委屈。 我本来不想说的,是你让我说,等我说了,你又骂我…… 李二陛下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柔声说道:“某只是敦促于汝,切记紧守本分,万万不可依仗权势,在长安城里兴风作浪。” 李君羡恭声应诺。 “行了,你既然想说,想来也不是什么私密之事,说来听听。” 李君羡心里吐槽:我没想说,是你让我说的…… 便将吴王李恪府中设宴的经过述说出来。 尚未开说,便不忘加上一句:“陛下明鉴,此事绝非属下故意打探,而是当时赴宴之人中,有人回府之后当做笑谈,与朋友提及,这才在城中传扬开来。” 李二陛下微微颌首,上位者要随时督促手下,可也不能无休止,那便成了怀疑,成了不信任,亦会令属下产生厌烦心里,此乃明君所不为。 李君羡说此事乃是因为房俊又有佳作流传,李二陛下便问道:“那楞怂又作诗?” 心里很是有些惊奇,想到那首《卖炭翁》对于李泰的打击,青雀那孩子现在整日里窝在王府不露头,显然是被那首诗弄得焦头烂额。眼下群情激愤,尤其是朝中的御史,逮着魏王这条大鱼,打了鸡血似的把一些陈年旧事鸡毛蒜皮的都拿出来说事儿,大有不把这个“祸国佞臣”绳之以法决不罢休的态势。 于是便问道:“莫非这次又是骂人?” 李君羡点头道:“是。” 李二陛下:“……” 这混球莫非一天不惹点事就睡不着觉?想那房玄龄老成持重、光风霁月,乃是君子之典范,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混蛋儿子…… “这次骂的是谁?” “癸巳科进士之首,姬温。” “姬温?嗯,这人某知道。才学是有的,但为人浮躁,心性凉薄,一心钻营却无心任事,难堪大任。上元夜花魁大会,那房俊不是为一个歌姬写了一首曲子,将其冷嘲热讽了一通吗?怎地还没完没了?” 李君羡苦笑:“此次倒非是房俊惹事,那姬温受到吴王殿下邀请,前去赴宴,大抵也是因为上元夜那件事,对房俊很是不满,言语之间颇多挑衅,于是……房俊便作了一首词骂他。” 李二陛下听到姬温受李恪之邀前去赴宴,便暗自一叹,这个三儿子啊,性情果决才华出众,“英果类己”,可惜眼界却终是浅薄了点。 那姬温作为进士之首,七八年却始终徘徊于秘书监,再无寸进,可见能力有限,非是肱骨之才。但是李恪任凭这样一个人在席间对房俊百般挑衅,最后房俊不得不作词反击,可见当时必是李恪听之任之,未加阻止。 房俊是什么样人? 李二陛下自认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更清楚这瓜怂的脾气与才华。 那是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小家伙! 为了一口气,他能视亲王如无物,一拳打得李佑鼻血长流; 为了一个老翁,他敢写出《卖炭翁》那样的诗作将李泰的声誉打击得支离破碎; 他甚至敢将治书侍御史刘泪摁在身下猛锤…… 李恪居然让姬温这样一个人去压制房俊,可见房俊必然要强力反弹。 论起作诗骂人,房俊可比抡拳头打人更在行。 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问道:“作了何词?念来听听,不得不说,那货还真是个天才,尤其是在诗词之道上,若是参加科举,拿个状元也说不定。” 这时代的科举制度,极度不完善,考试的试题大多只是一些诗词歌赋,所以做得一手好诗,是极有可能独占魁首当上状元的。 李君羡不敢插话,直到李二陛下说完,他才轻声将房俊作的那首《望江南·天上月》默念出来。 只是经过一晚,这两首诗已在长安城里传播开来,由此可见,房俊的“文名”已是颇有人认同。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李二陛下跟着默念一番,连连点头,赞道:“词为诗之余,次子能将词写到这般返璞归真的境界,很是难得了。另一首也是骂人的?” 李君羡犹豫了一下,道:“不是……但是……那是一首艳词,不过现在市里坊间争议最大的,便是这一首。” 李二陛下奇道:“有何争议?” “大家都说这是一首极佳的五言绝句,但房俊自己却说是一首词……” 李二陛下有点懵:“诗和词各有起形制,这有何分不清?你且念来听听。” “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君羡小心翼翼的念到。 李二陛下捋了捋颌下美髯,品味一番,大加称赞:“平淡的语言娓娓道来,如清水芙蓉,不带半点修饰。完全是信手拈来,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之痕,正所谓平平淡淡才是真,可算是不世出的佳作!此诗分明是首五言绝句,何来争议之处?” 李君羡苦笑道:“因为房俊自己说这是一首词……” 李二陛下怫然不悦:“那瓜怂就是特立独行,明明是诗,却非说是词,他要如何断句?” 李君羡咳嗽一声,道:“据说,他是这么念的……床前,明月,光……” 李二陛下茫然不解:“这根本不通啊!” “陛下莫非忘记,这首诗是有前提的?乃是应名|妓明月姑娘之邀,才有这作品。当时在场之人也提出此疑问,房俊……是如此解析的!” 李君羡将房俊当时的解析叙述一遍。 李二陛下眼珠子都瞪圆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诗……居然还能这么写? “床前……有个叫明月的姑娘……光着身子?去他|娘个驴|日的怂货!” 李二陛下怒然大怒,咬牙切齿,将桌案拍得山响:“如此妙句佳词,居然隐藏着如此龌蹉的心思,可惜了这几首足以流传千古的诗作,简直暴殄天物,气煞我也!” 第一百九十六章 春行 春雨惊春清谷天,过了惊蛰,便是春分,昼夜平分。 古代的春分分为三候:“一候玄乌至,二候雷始发声,三候始电。”便是说春分日后,燕子便从南方飞来了,下雨时天空便要打雷并发出闪电。 待到春分一过,便是清明。 清明,源于“清明风”。春秋时《国语》中记载:一年**有“八风”,其中“清明风”属巽,即“阳气上升,万物齐巽”。汉朝刘安所作的《淮南子·天文训》中也有“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的记载。 燕子来时春社,梨花落后清明…… 清明一到,气温升高,正是春耕的大好时节,故有“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之说。 然则今年的清明,老天爷似乎显得并不开心,不愿在春耕到来之际,降下一场如油的春雨。 太史局的那帮钻研历法天文的老学究们,给了李二陛下一个郁闷的推论——今年春季少雨。 别说生产能力极为原始低下的唐朝,即便是号称科技大爆炸的二十一世纪,气候对于粮食产量的影响亦极为重要。干旱、洪涝,当人们面对大自然的天威,才能察觉到自身是如何的渺小,在天威面前,除了眼睁睁的看着,束手无策。 李二陛下愁的头发都快白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若是春耕不理想,这一年的收成能好的了? 好不容易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十几年,方使得这个国家有了强盛的根基,吏治清明,国泰民安,只差那么一点点,便可迈入盛世之列,成就不朽之伟业! 差的是哪一点? 天时! 李二陛下领着群臣百姓,将所有能做的都做了,甚至可以说已经做到最好,剩下的,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只消得风调雨顺那么几年,让老百姓攒下一点家底,便将河清海晏,丰衣足食! 可是这最关键的时候,居然要迎来一场大旱? 李二陛下在太极宫里呆不住了,心烦意乱几乎处理不好公务,便嘱咐房玄龄留守长安坐镇,自己则收拾驾辇,摆驾骊山行宫,出去透透气。 自打过了年,魏徵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因此,李二陛下出宫的行为并没有受到诘责阻拦,这让李二陛下松了一口气大有“天高任鸟飞”感触的同时,也有一些唏嘘嗟叹。 李二陛下虽然恨不得杀了魏徵那老货,可他也明白,正是由于魏徵的存在,才使得他不得不打消很多任性之举,在“明君”这条道路上大踏步前进。 现在魏徵快要老死了,也无人再会如同魏徵那般毫不留情的诤谏于他,让他颇有些茫然…… 尽管李二陛下不喜排场,但帝王出行,必然车马辚辚,大张其事。 浩浩荡荡的车队途径新丰城外,李二陛下于御驾之中想起一事,撩开车帘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官路两侧,不由甚是好奇,摆手将护卫出行的“百骑”统领李君羡招过来。 “若某没有记错,此处应该聚集着大量灾民,如今都去了何处?” 年前的时候,李二陛下还曾微服到此,见到连成一片的棚户,灾民衣不遮体,面黄肌瘦。虽然房俊那厮承诺将收容这些灾民,李二陛下可不认为他能在短时间内做到。 且不说收容这些灾民所需要的庞大金钱近乎一个天文数字,单单只是这么多人的房舍问题,就足够房俊挠头了。 李君羡骑在马上,张望一下四周,回道:“据末将所知,房俊正在房家湾大兴土木,实验新式的灌溉器具,将这些灾民都招去做工了。” 李二陛下差点气笑了。 好家伙,你自己跟朕吹牛皮,说是能收容这些灾民,朕也是信了你,免税免租大力支持,回过头来却是用工部的银钱替你养着这些灾民…… 想了想,没有当即发火,又问道:“那这些灾民现如今居住何处?” 这才是个大问题,虽然已经进了春天,但夜晚的气候依旧湿寒,若是无房舍居住,很容易生病。房俊那厮能拿工部的银钱养着那些灾民,却不能把这些人都送去工部过夜吧? “这个……末将不知。” 李君羡深知自己手上这支“百骑”的力量,很是自律,不该自己去管的事情,绝对不越雷池一步。所以房俊最近的所作所为,他是真的不知道。 李二陛下好奇心起,这城下原本供灾民住宿的棚户已然拆除,必是房俊给灾民找到住宿之所,可是几千人的房舍,他是怎么建起来的? 难不成……那厮就是将这些灾民作为免费的苦力,驱策着为他创造财富,却对这些人的死活不管不顾? 李二陛下不相信房俊是个这么灭绝人性之人,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房俊是如何解决这些灾民住宿问题的。开春化冻这才几天,就能盖起来供几千人居住的房舍? 一路上李二陛下忧心忡忡,刚一到骊山行宫,更换了一身常服,便要微服出行。 “父皇这是要干嘛?” 高阳公主正好过来寻李二陛下说话,见到李二陛下换了常服,顿时兴致勃勃的粘上来,扯着李二陛下的衣襟不撒手。 李二陛下本想将这个古怪精灵的女儿打发走了,可见到这丫头一双大眼睛眼巴巴的瞅着自己,那眼神好似再说“带上我吧带上我吧”…… 李二陛下心软了,再一想即是去房俊那里,也是无碍,只得吩咐她去换了一套男装,然后将李君羡找来,带了几个武艺出众忠心耿耿的“百骑”精锐,自己带着高阳公主乘着马车,微服前往房家湾。 ********* 沿着渭水策骑缓行,迎面吹来春风,却不觉寒冷。 河面上船行如织,往来如梭。 高阳公主一身箭袖胡装,身姿窈窕,英姿飒飒,撩开车帘,兴致勃勃的四下张望,手指着河面上的船只问道:“为何有这么多船?” 李二陛下也是不知,按说此时虽然正是关中各家商铺进货之际,可往年却绝无这许多船只。要知道这些船只在河面上远看不甚起眼,但其所载货物每一艘都不是个小数目,这许多货物一起运至关中,单单一个存放地点便不好寻找。 于是,李二陛下看了看车外亦步亦趋的李君羡…… 李君羡摸摸鼻子,苦叹一声:“回公主殿下,末将……亦是不知。” 首次,李二陛下觉得是不是应该将“百骑”的权责扩大一些,起码要遍及整个关中,这种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莫名事件,让掌控欲极强的李二陛下颇为不爽…… 这一次,李二陛下还是依着上次前往房家湾时的路线,路过那块屹立于渭水之畔的巨大石碑。 马车之上的高阳公主腰杆挺直,眯起秀眸看着这块如今再关中家喻户晓的石碑,心里颇有些不明意味。 便是这一块石碑,将关中无数富商巨贾戏耍于股掌之上,明知其中毫不掩饰的阳谋,却不得不心甘情愿的入彀。 那个黑面神,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傻傻的…… 一路前行,绕过一处河湾,便见到无数船只停靠在渭水两岸,樯橹如云星罗棋布。 两侧河岸上,一排排高大敞阔的房舍鳞次栉比,一船船货物被河岸上高大的吊杆吊上岸去,直接放入宽大结实的马车,立时就有挑夫将货物从一个麻绳编制的往兜里将货物搬出来,撤走网兜,货物被整齐的码放。 那马车并无车厢之类,只是一个平板,货物放上去稳稳当当。 直到一辆车装满,车夫一扬马鞭,鞭梢在空中炸响,拉车的几匹健马奋起一身腱子肉,吃力的拉动马车,足足八个车轮一起转动,缓缓驶离码头,立时又有另一辆空马车填补空位。 工具之奇,效率之高,令马车上的李二陛下瞠目结舌…… 第一百九十七章 所见 关中几时出现如此规模的码头? 而且就在距离长安不远的新丰,李二陛下感觉跟诡异,仿佛这个码头便是一夜之间就凭空出现,像是海市蜃楼一般让人不敢置信,却又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马车缓缓前行,加入岸边忙碌的人流之中。 有人想打个招呼让这一行人赶紧让开,却被这一行人的气势震慑。护卫在马车周围几匹高头大马品种优良,似乎比起十六卫的精骑所用的马匹都好上几分。皮质的马鞍边角居然包着黄铜饰件,马鞍上不仅挂着长柄马刀,还插着上好的雕木漆弓和皮质箭囊。 马背上的彪形大汉们腰里还佩着另一把刀,看刀鞘厚度,恐怕是上好材质的横刀,一般的军士没经过几年打熬力气,可是使不动这些家伙。 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的护卫,关中权贵遍地,谁知道一个不小心惹上哪尊大神?还是少招惹为妙…… 于是,旁人对这辆有着好几个护卫的马车纷纷避让,任其畅通无阻的行到码头近前。 李二陛下对这处码头极是好奇,虽知必是那房俊的手笔,可那厮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建成此处诺大的码头,又是如何将这许多客商汇聚于此? 他待要下车一看究竟,可怕李君羡没吓死! 李君羡苦苦阻拦,就差当场下跪了:“陛……官人,万万不可,此处人多繁杂,谁知有没有居心叵测之辈混迹其中?若是有个万一,小的百死难恕其罪!” 高阳公主虽然跃跃欲试,想要下车,却也知此地危险,拉着李二陛下的手不松开。 李二陛下也是无奈,只得作罢。抬眼望去,却见一座石拱桥就在前面不远处拔地而起,飞跨渭水两岸,将两岸的码头连成一片。 只是这石拱桥显然刚刚修建不久,尚未完工,不曾有人从上面经过。 李二陛下眼睛一扫,便见到桥头处一个熟人,正指挥着工匠干活。 对李君羡耳语几句,命其将那人叫过来。 李君羡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先是一愣,吩咐了身边工匠几句,便随着李君羡走过来。 这人好奇的张望一下马车,恰好李二陛下撩起车帘向他看来。这人愣了下神,揉了揉眼睛,紧接着才反应过来,忙要单膝跪地,却被李君羡阻止。 李二陛下温和笑道:“若某没记错,汝是工部员外郎任中流吧?嗯,这名字有特点,好记,呵呵。” 任中流激动得都快打摆子了,陛下居然知道自己这个小小的员外郎?眼泪都快出来了,结结巴巴说道:“陛……陛下,正是微臣。前年陛下营建骊山别苑,微臣那是还是工部司主事,有幸觐见天颜……”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问道:“此处码头,可是房俊的手笔?” 任中流点头:“陛下明鉴,正是房侍郎手笔。”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真是生财有道啊,拿工部的银钱,为他自己谋利,房玄龄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任中流唯一错愕,随即明白李二陛下所说何意,赶紧说道:“陛下错怪房侍郎了,营造这一处码头货场,征用灾民上千人,前后耗时月余,靡费银钱上万贯,却没有动用工部一分一文。吾等工部官员虽然亦有出力,但房侍郎都是支付报酬,绝无一丝假公济私的行为。” “哦?” 李二陛下颇感意外,这房俊还真是个正直无私之人?便哼了一声,说道:“可是尔等既然身为工部官员,自当做好本职工作,如此不务正业,真当朕是菩萨心肠,不会治尔等失职之罪?” 任中流度过刚见李二陛下时的激动,情绪平稳下来,不急不徐说道:“还请陛下明鉴,吾等虽然帮助房侍郎营造货场,实则都是为新式营建之法积累经验。陛下请看,这座拱桥十五日之前施工,但在主体已然完成,再有一月,便可竣工。竣工之后,桥上可同时通行二十辆多轮马车,重大十万斤的货物也不虞有坍塌的危险……” 李二陛下悚然动容:“此言当真?” “岂敢欺骗陛下!” 李二陛下是真的惊到了。 谁知任中流继续说道:“此桥的建造,采用了一种叫做水泥的新式建筑材料,这种水泥平素呈粉末状,遇水之后迅速凝固,固若磐石,坚不可摧!可惜工序太过繁复,产量极少。房侍郎有言,若是等到可以量产之后,以之建筑城墙,则吾大唐所有的城池,都将固若金汤!” 李二陛下再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不危险,一撩车帘,便蹦了下来。 李君羡阻拦不及,只得吩咐“百骑”精锐四下警戒。 李二陛下大步流星来到桥前,只见整座桥已经骨架初现,正有工人用吊杆将一块一块厚达半尺的石板吊起搭建。只是那石板方方正正,看去并不是普通的石材,断口处依稀可见铺有铁筋。 应该便是任中流所说的“水泥”所造。 冲一名“百骑”精锐招招手,吩咐道:“砸碎它!” 那“百骑”精锐虎背熊腰体魄健壮,闻言大步走过去,四下一张望,正巧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工人正手持一柄铁锤钉木桩,便走过去劈手夺过来,高高举过头顶,两臂肌肉奋起,猛地砸下。 “咣” 一声闷响,那“百骑”精锐被反震得手臂发麻,低头去看,那石板却完好无恙,只是被击打之处出现一个小坑。 “百骑”精锐有些傻眼,不信邪,再次举起大锤,“咣咣咣”的一通猛砸。最后整个手臂都差点废掉,那块石板也只是龟裂开来,因由铁筋的缘故,依然不碎。 李二陛下不淡定了! 如此材质,若是用之建筑城墙,果真便如房俊所说那般,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转身盯着任中流,急问道:“此物如何难以量产?” 任中流这些日子都跟房俊一起厮混,对水泥的详情了若指掌,解释道:“此物乃是用石灰石、黏土、石膏等物研磨成粉末状,混入窑中煅烧。原料易得,只是这研磨成粉的工序实是不易。” 李二陛下鼻息都粗重了几分,研磨不易,那就加大人手便是,岂能因噎废食,将此等绝好的材质弃之不顾,只是用来修桥铺地? 那瓜怂果然专门给自己添堵! 李二陛下没好气的问道:“房俊那厮现在何处?” 任中流吓了一跳,他可从未听闻李二陛下喊一个人为“那厮”,也不知是恨到骨子里了,亦或是亲近到毋须寻常礼仪…… “房侍郎正在田里,组织人手搭建水车。” “水车?那是何物?” “一种以之从地处提水至高处,灌溉农田的器具。” “带某去看看!” 李二陛下来了兴致,归根结底,此次出来透气,便是被太史局那个“春旱”的推论给闹腾的,此时听闻有能从地处提水至高处的器具,自然要去看看。 “诺!” 任中流躬身领命,嘱咐了修桥的工匠们几句,便在码头处找来一条驳船,将李二陛下连同“百骑”都驳到对岸。 站在驳船上,望着两岸如梭的舟船,密密麻麻林立的吊杆,李二陛下很是有些神情恍然。 “那吊杆好似能提得起很重的货物?” “正是,房侍郎说,那叫……杠杆作用,很有四两拨千斤之神奇。” 任中流详细解说一边杠杆的原理。 李二陛下很聪明,一点就通,赞道:“这道理真也明白啊,抬东西的时候,横杆越长越省劲儿,可也只有房俊将这道理运用到码头上,还算有点歪才!” 任中流嘴角一抽,这还叫“歪才”?陛下您对房侍郎可真够有成见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所闻 李二陛下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因为很多东西都大大超过他的认知,就比如这河面上如梭如织的货船。 “朕注意了一下,这里几乎汇聚了江南江北的商家,这些商家为何都要将货物卖于房俊?” 任中流笑道:“陛下明鉴,这些商家可不是将货物卖于房侍郎,只是将货物囤积于此而已。与其千里迢迢的运货到此,还要挨家挨户的上门推销,怎比得上租几件库房,将货物屯于此处,等着商家上门来买?” 李二陛下大敢惊奇:“即便有商家上门来买,可这么多货物汇聚一处,必是好坏参杂,价格混乱,怎么去处理这种情况?” 任中流自信的一笑,指着岸上刚刚用吊杆吊上岸的一船货物,说道:“陛下请看,每一船货物上岸,必有从关中各处请来的内行,对其产地、数量、品质进行记录,然后分门别类,清点入库。每一种商品,都会将其的详细情况并货主打算售卖的价格写在一个木牌上,挂牌出售。买家买货之时,不必跟卖家沟通,只需在交易大厅内,按照挂牌出售的货物衡量即可。货物多了,价格自然下降,买家闻风而至;买家多了,出货量自然大大增加,就算薄利亦可多销,卖家自然汇聚而来。良性循环之下,自然成为……关中货物的集散地!” 这是房俊的原话,任中流现学现卖,拿来忽悠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觉得这法子不错,货到低头买家压价、付钱之后货物质量不行等等商品交易中极易遇到的情况都极大程度的避免了。 只是他有一样事情想不通:“房俊如何赚钱?” 说到这个,任中流便连连叹气:“房侍郎之想法,确如神来之笔,凡人不可揣度也!赚钱之处有三,其一是码头的装卸费用,这笔钱财房侍郎分文不取,尽归‘东大唐商号’,以之支付码头工人的薪酬以及码头的日常维护;其二是库房的租赁,但是价格极低,将将够维持整个库房的管理之用;其三是在交易时收取百分之一的交易税,这个数量就很大了;但是房侍郎说,最最赚钱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十日后交付货款。” 李二陛下深感自信受到打击,脑水有些不够用…… 想来自己也是天授之资、聪慧绝伦,为何对于这房俊的手法总是莫名其妙? “那不还是得交付么?可也不能变成他自己的钱……” 李二陛下还是有胸襟的,不耻下问。 任中流赞叹道:“当初微臣也有此问,但是等到码头的生意日渐兴隆之后,微臣就懂了。” 你懂……你懂个锤子! 李二陛下很是有些忿忿然,懂了你倒是说啊,难道还要让真不耻下问? 房俊那个瓜怂,手底下的人也讨人喜欢…… 幸好任中流没有等陛下发问,便说道:“交易契约中有规定,卖方必须十日之后,买房无正常投诉之举动,才可支付货款。但是这笔货款,买家在提货之时就依然交清,所以是留在房侍郎手中的,这让买卖双方都很同意,可以避免很多龌蹉。看上去,房侍郎只是将货款截留十日,最后还是要交出去。但是事实上,只要这货场存在,那么每日便有货物卖出去,所以每日亦都有这种货款进账……于是,微臣发现,其实至始至终,都有一笔钱是一直留在房侍郎手中的,这等同于他自己的钱,他想用来干嘛就干嘛,而且随着货场的扩大,这笔钱还越来越多……” 李二陛下终于懂了。 这特么就是空手套白狼啊! 以一个货场搭建一个交易的平台,买卖双方就心甘情愿的将钱交到他手里…… 而且看看这码头的兴隆模样,可以相见每日流入房俊手里的钱财该有多少。 不出意外的,李二陛下深感嫉妒了…… 朕这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赚钱,都快要给老百姓加税了,人家房俊这边随便出个鬼主意,就有人心甘情愿的送钱上门。 这特么什么世道? 高阳公主乖巧的站在李二陛下身边,抿着樱唇,秀眸看着四周这新奇的一切,心神微震…… 直到驳船到岸,李二陛下重新坐进马车里,也未曾再发一言,心情很是不爽。 任中流和李君羡均不知这位之尊缘何面色阴沉,亦不敢随便开口,一行人沉默着穿过码头区,径直向码头后面的山坡行去。 刚一出码头区,迎面便过来几骑骏马。 李二陛下从车帘看出去,正巧见到为首一匹马上端坐这一位少女骑士。 那少女容颜殊丽,箭袖胡服,脚上蹬着马靴,英姿飒爽。 码头区当即有大一群人小跑着围上去,将少女骑士围在当中。 那少女骑士甩蹬下马,面上巧笑嫣然,却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 见到一众商贩模样的人围着这少女,宛如众星拱月一般,李二陛下惊奇道:“此女何人?” 高阳公主闻言,撇了撇嘴:“自然是皇帝陛下您赠予房俊的那个侍妾……” 语气中浓浓的酸味,怎么也遮不住。 李二陛下恍然,细细一看还真是那武媚娘。 只是昔日在宫里之时,这姑娘很是清减,有一种钟灵毓秀的清秀;现如今不知是不是房俊那厮滋养得法,变得有些珠圆玉润,却绝不是胖,而是多了一份雍容的艳丽,明媚照人。 李二陛下便笑道:“听你的意思,这是在怪父皇了?要知道,当时可是你提议将此女赐予房俊,好看看房俊是否真是个兔相公……某还未问你,那房俊到底有无此事?” 高阳公主俏脸微红,心说那黑面神不知多么健壮,正常得不行…… 李二陛下看向不远处的一众商贾巨富簇拥着的武媚娘,不由皱起眉头:“房俊那厮为何如此容许自己的侍妾抛头露面?” 就算大唐的风俗再如何开放,如此一个尚未出嫁的侍妾混迹在一群豪商巨贾之中,终是不妥。 车外的任中流时时刻刻留意着车内的情形,闻言解释道:“陛下不是将玻璃的东洋贸易交由齐王殿下负责吗?齐王殿下与房侍郎交情莫逆,各自占有一半份额,另外,尚有房家工坊出产的肥皂等物,便是那个‘东大唐商号’的资本。其中房侍郎的那一部分,则是由武娘子全权负责。” 高阳公主吃了一惊:“那房俊就不怕这位武娘子携款潜逃?” 任中流笑道:“大抵是不怕的。” 李二陛下则关心另一件事:“码头那边有工部的官员帮衬,商号这边交给这位武娘子,那房俊在干嘛?” 重要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办理,难道他自己在家数钱? 任中流一脸敬佩之色,无限崇拜:“房侍郎……在家著书立说!” 著书立说?! 这下子,无论高阳公主还是李君羡,亦或是自觉养气功夫即为到家的李二陛下,齐齐无语。 作两首歪诗,就能著书立说? 这可是一个文人毕生的最高成就! 既能将自己的思想传承下去,又能避免满腹才华不因生命的终结而湮灭,更能得到世人的承认,在汪洋历史中给自己留一个名留青史的地位。 可著书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 锦绣文采、坚毅性情、士林的支持、雕版的巨额靡费…… 让大多数文人望而却步。 现在,那个十七岁的房俊,居然要著书立说? 对此,李二陛下是很不以为然的。在他想来,著书并不难,房俊无非是仗着自己丰厚的身家以及老爹房玄龄的名望,胡编乱造一本不成体统的书籍,随便出版个几十上百本,亲朋故旧的赠送几本,便也算是过了著书的瘾头。 但是要说到“立说”,那纯粹扯蛋。 你一个棒槌、楞怂,有什么观点、有什么思想是能让那个天下士人认同的? 不过李二陛下也不得不承认一点,房俊这厮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马车晃晃悠悠沿着一条水量丰沛的小河溯流而上,来到半山坡处,便听到不远处一阵号子声震天响起。 第一百九十九章 水车 房家湾原本是一处无人无田的荒滩,因为房俊来了,自新丰|县衙购得一部分土地,后来李二陛下为了鼓励房俊收容灾民,又赏赐了一些,所以这一块儿就成了房俊不是封地的封地,天老大他老二,取名叫房家湾…… 然而现在,仅仅一个冬天过去,往昔那个无人一顾的荒滩,却处处充满着惊人的活力。 李二陛下粗略估算一下,单单这一个码头,起码养活上千人。若是再加上往来运输的脚力、临河即将兴起的住宿吃食的各种商铺,简直无以计数。 毫不夸张的说,房俊那厮就是凭着这些无人问津的荒滩野地,凭空造出了一座城…… 这简直就是经世济国之才! 李二陛下简直不敢置信,那房二自小到大不声不响的,为何突然展示出如此超卓的才华? 一路揣着疑惑,到了房家湾后山的半山腰,李二陛下再一次被眼前的情景震了一下。 一侧河畔上,聚集了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人,这些人分成两排,各自拽着一根鹅卵粗细的麻绳,卯足了力气,将一个方圆足有三丈的巨大圆形木架搭建的轮子立起来。 人们一边用力拉紧绳索,一边整齐划一的喊着号子,另有两伙人举着高高的竹竿扎成的三角形架子,将不断立起的圆形巨轮固定,使得它不会再度倒下去。 齐心协力,分工明确,半个时辰之后,这支巨大的圆轮终于屹立在河道之中,参与劳作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这就是那个什么水车?” 李二陛下问了一句,眼睛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特殊的身影。 这人身材结实,一身绯色官袍皱皱巴巴,下摆掖在腰间,赤着两只脚,官袍上沾满了泥水污渍,形象极其邋遢。 但是那一张黑脸上却洋溢着阳光一般的微笑,他不停挥着手,喊着什么,所到之处,人们都会大声欢呼,兴高采烈。 任中流看了看人群里撒欢儿的房俊,那一身多少官员梦寐以求的绯色官袍被他穿出了乞丐味道,心里不由得一紧,李二陛下素来强调官员要着装整齐,见了房俊这副尊容,不晓得会不会发火? 听到陛下询问,任中流连忙收拾心神,回道:“正是。” 李二陛下将目光从邋遢的房俊身上收回,重新审视那座立在水中的巨大圆轮,皱眉道:“这玩意有何用?” 任中流是全程参与水车设计制作的,可以说这世上除了房俊之外,数他最熟悉,从容答道:“陛下请看,那水车的边缘有一排斜放的竹筒,河水流过,浸满竹筒的同时,推动挡板向前,水车便轮随水转,永不停歇的转动,与此同时,浸满河水的竹筒转到高处下落的时候,河水边从竹筒内倾斜而出,注入河畔搭好的水道,流入不远处的蓄水池。无论晴雨干旱,只要河水不竭,这片田地永不会干涸,庄稼都能极好的生长!” 只要河水不竭,田地永不干旱…… 李二陛下觉得手在抖,嗓子发干,使劲儿咽了口吐沫,却没有丝毫缓解…… 天下田地,多数都在河边,但是因为落差的原因,却很少有田地能直接浇灌河水,还是得指望老天爷的脸色。雨水充沛的年份,收成就好一些,老百姓缴税之余,还能吃得饱饭;可雨水枯竭的年份,便是缴税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饭吃? 若是此水车能通行天下,大唐起码两成土地不畏干旱! 这能在大灾之年救活多少人?! 李二陛下看着赤着脚浸在冰凉的河水里,全身浸湿的房俊正指挥着工匠劳工将那巨轮用木架支住,缓缓移动至事先筑成的两道平行的石墙之间,首次觉得这个楞怂的小子似乎跟平时不太一样,那笑得灿烂的笑容,那露出的一拍白牙,都是那么亲切,那么顺眼…… 李二陛下背负双手,站在河堤上,静静的看着河水中的人们安装这辆巨大的水车。 高阳公主站在父皇身后,心底的震动丝毫不亚于她的父皇。 眼前的房俊,比以往更邋遢、更无形像、更像个泥腿子土包子……可是为何,自己却偏偏生不起一丝鄙视之心? 原来,男人不一定要貌比潘安、也不一定要丰神如玉、更不一定要温文尔雅……只需能在千百人面前指挥若定、挥洒自如,便自有一种魅力! 此刻的房俊就站在河水里,衣衫尽湿、狼狈不堪,但他干的起劲儿,周围那些灾民工匠们,会下意识的用一双粗糙的大手去替他抹去脸上的泥巴,结果却越摸越脏,但是房俊毫不嫌弃,他笑得爽朗,那一排牙齿都闪着光…… 高阳公主固有的人生观、审美观,在这一刻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她终于明白,一个男人的魅力,不在于熏了什么香、长得有多俊、话语有多甜,而在于他是不是能得到身边人的认同,他做的事是不是能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给更多的人带来好处。 一个男人的存在价值,才是他的魅力体现。 河水中,当房俊最终将一根插在水车轮毂之间的木棍抽出,那辆巨大的水车开始缓缓旋转,第一桶水被注入河畔用竹子搭建的水道之时,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 他们在房俊的带领下,用勤劳和智慧,战胜了老天爷,从今儿起,这一块田地,再也不用仰仗老天爷的脸色! 任中流见到河水中的房俊正好抬头望过来,赶紧使劲儿招手。 李二陛下抬手制止他,说道:“我们下去看看。”当先下了河堤,高阳公主和李君羡立即跟上,几名“百骑”精锐紧随其后。 房俊正坐在河畔歇息,刚才很激动,倒是没有察觉什么,这时候闲下来,才发现全身衣服都已经湿透,轻风吹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水车已经建成,这种几乎没有技术难度的器具,工部的那些官员带着一干灾民足以完成收尾工作,他打算回去换件衣服。刚刚见到任中流那厮,居然冲自己摆手让自己过去? 真是翻了天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因为最近将码头建设交给他,手底下又指挥着几百号工人,所以开始膨胀了吧?臭毛病,得治治! 便不搭理他,站起来准备回去。 远处的任中流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怎么着,陛下在这儿呢,您非但不赶紧过来见礼,还掉头就走?就算没看清也不行啊,陛下不开心,还管你有理没理?逮着机会,一准儿往死里收拾你! 但下边人太多,总不能大喊三声“陛下驾到”吧? 任中流瞥了李二陛下一眼,见他脸色不算太难看,便加快脚步,去把房俊拦住。待到越过李二陛下一行人,任中流变成小跑起来,不巧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受不住势,顿时跌倒,皮球一般向河堤的坡下滚去。 高阳公主撅了撅嘴,鄙夷道:“马屁精!” 李二陛下莞尔一笑,说道:“能在皇帝面前仍想着维护上官,这样的马屁精亦是少有,房俊能将此人收服,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高阳公主娇哼一声,故作不屑道:“估计是不听话就往死里揍,揍几次,就都服气了!” 李二陛下楞了一下,发现自家闺女这话还真是对房俊的风格,想象一下,那厮上任之后领着跟棍子,谁不老实抽谁,顿时哈哈大笑,状极欢畅。 那边房俊抬腿欲走,任中流已经“滚”了过来…… 看着脏兮兮一身狼狈的任中流,房俊极度无语:“任大官人,您这是中风了还是腿瘸了?” 不理房俊的调侃,任中流龇牙咧嘴忍着疼,喘着气道:“陛下……陛下来了……” 房俊吓了一跳,抬头仔细一看,还真是李二陛下!他只是想不到李二陛下会在此处出现,所以没去细看。 赶紧小跑几步,迎到李二陛下面前,躬身见礼:“微臣见过陛下,未能恭迎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第二百章 学堂 李二陛下背着手站在房俊面前,饶有笑意的上下打量一番,揶揄道:“免礼吧!如此公忠体国、不顾形象与民劳作的官员勋贵,实是吾大唐的瑰宝。正直无私、道德高尚,更是千百官员的楷模,朕应该号召天下官员,学习房侍郎踏实做事、低调做人的伟大情操……” 前面说的房俊美滋滋的,但是说到“正直无私、道德高尚”这句,即便是房俊早已修炼到脸皮可以锉刀,也不禁脸红了…… 打个哈哈,不好意思说道:“陛下谬赞了,其实……微臣也不是陛下说的那么完美,哈哈,那个……小毛病还是有一些的……”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还算有自知之明!” 旁边的高阳公主则给了房俊一个大大的白眼,俏脸做出一个呕吐的表情,嫌弃房俊的不要脸。 房俊心说这丫头怎么也跟着来了? 见到后面的李君羡,赶紧也打了招呼。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河堤后面,跑过来一个粉裙绿罩衫的娇俏小丫鬟,远远的便脆声喊道:“二郎——上课的时候到啦!” 李二陛下奇道:“你还去上课?嗯,知道上进,多读书总是好的,不错!虽然年龄大了点,不过只要下苦功,还是能有一番成就的。朕观你的那些诗词,虽然有一种浑然天成之感,但字句太多平白,比不得那些锦绣华彩的文章,还要努力!” “这个……”房俊尴尬的笑笑,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李二陛下的侧脸,慢吞吞说道:“其实……是去给孩子们上课……” 高阳公主惊呼道:“你当先生啦?” 房俊翻个白眼:“房某才高七斗半,当个启蒙先生很奇怪么?” 李二陛下却愠怒道:“胡闹!仗着有几分文采便误人子弟,岂是君子所为?简直不像话!” 房俊这个委屈啊,您才不像话呢,啥都不问,不分青红皂白的就给咱扣一大帽子…… 当下梗着脖子说道:“但是微臣觉得教的还不错!” 李二陛下气笑了:“还教的不错?来来来,把《论语》给某背一遍,背出来,某就承认你这个教书先生的身份!” 房俊顿时卡壳。 《论语》……除了几句什么学而时习之、三人行、其余完全不知道…… 原本的房遗爱基本不看书,而房俊即便是大学毕业,可哪里学过这个? 房俊不服:“您这不是难为人么……再说微臣也不教学生读这些玩意。” 高阳公主鄙视道:“直接就说不会得了……” 房俊瞪她一眼,臭丫头不要捣乱! 李二陛下气道:“好好好!让你背一遍《论语》,你居然说某难为人……那你说说,你教学生什么?” 房俊眼珠子转了转,提议道:“要不……待会儿微臣去给学生上课,您旁观一下?” 李二陛下痛快的说道:“成!某就去看看你这个‘七斗半’的才子,到底是教书育人,还是误人子弟!教的不好,别怪某收拾你!” 房俊对那小丫鬟说道:“俏儿,你且先给我拿一套干净的衣衫,送到学堂那边,我随后就到。” “哦!” 俏儿不认得这个看上去气质很好、长得很帅的大叔,答应一声,转身欢快的跑远。 一行人向着庄子里的学堂行去。 ************ 房家农庄原本不大,但是自从接受了上千灾民之后,不得不急速扩建,现在的规模几乎是之前的四五倍。 沿着开矿开出的一大块平整的土地,红砖的房子整整齐齐的排列出去。这些房子虽然间量不大,但胜在规划统一,干净利落,看上去很是震撼。 男人们大抵都去了码头和河岸,留下来的都是家中妇女和老人,出来进去的收拾房子,各个脸上虽然满是疲劳,但更多的却是灿烂的笑容…… 李二陛下惊叹道:“这房子用的什么材料,怎么会建造得这么快?” 从开春化冻开始,这才几天的功夫? 房家解释道:“是用就地挖取的粘土混以煤渣,放入窑中煅烧,这种红砖不如青砖坚固,以之修砌城墙或许不成,但是盖房子却绰绰有余。开春以来,庄子里新建了七座砖窑,日夜不停的煅烧,产量不少,但直至目前,尚有大概两成的灾民无处安身。不过半月之后,所有人都能分到这么一间足以安身立命的房子。” 烧这种砖不求质量,只求数量,所以产量很大。 李二陛下点点头,算是无言的称赞。 等到了学堂,李二陛下也好,高阳公主也罢,即便是一向冷脸耍酷的李君羡,全都目瞪口呆。 高阳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一排高大宽敞、窗户上安装的全是平整光滑的玻璃的房舍,呐呐道:“这是……学堂?” 房家挺了一下腰,傲然道:“某跟这里所有人保证过,在房家湾,最高大、最宽敞、最明亮的那座房子,永远都是学堂!” 李二陛下负手站在学堂前,审视着周边的一切,心潮起伏。 高大的房舍建在山坡的高处,不虞有被水淹的危险,墙壁大概就是用红砖加上那种新式水泥砌成,看上去坚固耐用。屋顶没有覆以瓦片,而是几乎平整的顶部,稍稍在中间屋脊处找出滚水,使得雨水能流下来,不至于留在屋顶造成渗水。 最晃人眼球的是那一块块平整光滑的玻璃,太奢侈了! 直至目前,工坊仍然不能掌握平板玻璃的技术,所造的玻璃大多是残次品,偶尔的成品,都被外面的商家炒成天价。 这一溜儿窗子上的玻璃,造价怕是就不下于上千贯! 高阳公主有些艳羡,冬日里,她想将自己住处的宫殿换上玻璃,结果算来算去,换不起…… 而现在,房俊居然将最好的玻璃全都给这间学堂装上了,简直暴殄天物啊! 便撅起嘴,有些不爽的说道:“这也太浪费了吧?” 房俊领着他们向学堂旁边的一间办公所用的屋子走过去,一边说道:“再苦不能苦学生,再穷不能穷教育!” 李二陛下赞道:“说得好!只要你这番心意能保持下去,某敢说,二十年之后,大唐的朝堂之上,必有此处的学子!” 房俊闻言,稍稍一顿,站住身转过来,面对李二陛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陛下此言差矣,微臣心中的设想,是在十年之内,让我房家湾学堂的学子,成为大唐所有官吏的标准!” “做梦吧你!” 高阳公主觉得这个房俊今儿是疯了,这都说得什么鬼话? 房俊哈哈一笑:“公主殿下,请拭目以待!” 说着,转入一间屋子换衣服去了。 李二陛下沉默的看着眼前这座窗明几亮的学堂,不知为何,心里却对房俊刚刚那句话产生了一种畏惧感。 没错,就是畏惧。 堂堂大唐皇帝陛下,会因为一句话而产生畏惧,是不是很好笑? 一点也不! 因为从房俊的身上,李二陛下看到了一种改变,一种绝对不同于以往经验的改变…… 码头、水车、学堂……尽皆与以往所见不同。 人对于未知的畏惧,是天性使然。 李二陛下不知道房俊带来的这些改变,究竟对大唐是好还是不好,所以他才会畏惧。 他甚至在想:要不要把这个棒槌一刀砍了了事? 可转瞬他就摒弃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因为在这里所有人的脸上,他都看得到那种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于明天会更好的憧憬。 或许可以看一看,这改变究竟如何? 正有些走神,房俊换了一套长衫出来,将腋下夹着的一本书向李二陛下扬了一扬,黑脸上满是诡异的笑容:“待会儿,微臣有一件礼物献于陛下。是一件超级大礼包,陛下您或许现在就应该想想,是不是将微臣这个侯爵,换成一个公爵……” 李二陛下没好气的道:“赶紧去讲你的课吧!满嘴胡说八道……” 房俊哈哈一笑:“微臣敢保证,这件礼物,陛下就算是用一座城池来换,也能感觉超值!” 言罢,推开学堂的门。 开门的一刹那,李二陛下看到学堂里的学子齐刷刷站起,整齐划一的扯着嗓子大喊:“老师好——” …… 第二百零一章 大儒 李二陛下制止了任中流搬个凳子到学堂里头的建议,就负手站在外面,透过明亮的玻璃注视着学堂的一切。 不得不说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孩子给一群下至七八岁上至十二三的小孩子上课,这画面很违和,而且房俊这厮长得还毫无文艺气质…… 学堂里的摆设跟时下的大多数学堂皆不相同。 取消了几个人共用的长条书案,而是一种单人的高脚书桌,学子们亦不是席地跪坐,每人一个带着靠背的胡凳,坐在上面很是轻松,避免了长时间跪坐产生的血脉不畅。 房俊亦不是寻常塾师那般席地开讲,而是独自站在前边,面前一张略宽的高脚讲桌,身后有一块涂了黑漆的木板,挂在墙上。 房俊笑容温和,问道:“昨日所学,可曾忘记?” 学生们大声回答:“不曾!” 房俊点头嘉许,说道:“很好!既然如此,那大家就拿起书本,将昨日所学过的朗读一遍。” 堂上的学生们纷纷翻开面前的书籍,这让李二陛下又是吃了一惊。 居然人手一本书籍? 这厮可真是舍得下本钱…… 在这个时代,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并不是想读就能读的。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书籍太贵! 纸张没有改良,要么是贵的要死的宣纸,要么是质量极差的竹纸,两者都很难满足书籍的大量普及。因为,“抄书”就成了一件很风雅的事情,其实更多的是无奈,无他,既然买不起,只好借来抄…… 另一个,是雕版印刷昂贵的成本和繁琐的工序。 为何世家大族能垄断教育,几乎所有的人才都是出自他们,而寒门子弟甚少可以出头? 就在于教育的成本实在太高,寒门子弟根本承受不起! 教育被世家大族所垄断,代代出人才,而寒门子弟根本没机会读书识字,如何同那些世家子弟竞争?此消彼长,世家大族越来越多的掌控住社会资源,天下官员皆出于此,世交、联姻、结盟……他们组成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同盟,维护着他们自己的利益,却弃国家利益于不顾。 他们强大到无视朝廷的政令,甚至操纵廷议的结果! 因为,几乎所有官员都是他们的“自己人”…… 自李二陛下登基即位以来,世家大族的顽疾愈发明显,这直接导致贫富差距加大,土地兼并严重,社会矛盾愈发尖锐。李二陛下做梦都想打破这些世家大族建筑起来的顽固藩篱,扶持寒门士子崛起,那样才会让朝廷、让天下趋于平衡,而不是世家大族一家独大。 平衡,才是最完美的状态。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世家大族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他们极力打压寒门士子,垄断教育资源,根本不给普通人家子弟读书学习的机会。不读书,不能明理,如何跟他们争?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教育的成本太高,高到即便是皇帝,也做不到让全天下的人都有书读…… 所以,房俊刚刚说“在房家湾,最高大、最宽敞、最明亮的那座房子,永远都是学堂!”这句话的时候,李二陛下很激动,也很认同,房俊能凭借一己之力让房家湾的孩子有书读,有大魄力! 可是当房俊说出另一句“再苦不能苦学生,再穷不能穷教育”的时候,又有些嗤之以鼻。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区区一个房家湾,你自然可以这么说,可是放到整个关中、整个大唐,要花费多少银钱? 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现在当孩子们人手一本书籍,李二陛下不得不赞叹,这厮是真的舍得下本钱! 李二陛下神思飞跃,却被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唤回现实。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李二陛下有些茫然:“这是什么书?” 他不仅能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亦能上马执槊冲锋陷阵,更能熟读经史博览群书,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想起来哪本书里有这么一段话。 三字一句,合辙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文辞通俗、顺口、易记,更蕴含着至理…… 自己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莫非…… 李二陛下看向身后的任中流。 任中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与有荣焉的说道:“正如陛下所想,这本《三字经》,便是房侍郎所著。” “可有成书?” 李二陛下目光灼灼。 “自然,陛下稍待。”任中流告罪离去,去了旁边办公的屋子,不一会儿取过来一摞装订成册的书籍,给了李二陛下一本,被高阳公主要去一本,其余都塞给李君羡:“拿回去送给族中子弟,读一读,很是不错的启蒙书籍。” 李君羡哭笑不得,虽然也很好奇这本书都写些什么,但自己正当值呢,岂能背着一摞书到处走? “可否请任员外送去某府里?” “哦!”任中流一拍额头,歉然道:“忘记李将军正在当值,没问题,待会儿就遣人给将军送去。” 李君羡感激道:“多谢。” 李二陛下站在学堂之外,手捧书籍,越读越是心惊,越读越是敬佩!翻到最后,至“唐高祖,起义师,除隋乱,创国基”时戛然而止,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意。 这本《三字经》浅显易懂,取材典范,包括文学、历史、哲学、天文地理、人伦义理、忠孝节义等等,而核心思想又包括了“仁,义,诚,敬,孝。”孩童背诵《三字经》启蒙的同时,就了解了常识、传统国学及历史故事,以及故事内涵中的做人做事道理。 语句短小精悍,琅琅上口。 这是一个不曾就学的楞怂作出来的? 这特么简直就是大儒的水准啊!即便那些声名远扬的饱学大儒,大抵也没几个能作得出这样一本书! 太震撼了! 李二陛下几乎可以保证,此书一出,必将风靡天下,成就孩童启蒙的最佳读物! 到那时,房俊的名字亦将家喻户晓,妥妥的一个“大儒”称号跑不掉! 这小子难道真是一个天才? 亦或生而知之? 半个时辰一瞬而过,即便是最爱闹腾的高阳公主,亦罕见的很安静,乖巧的站在李二陛下身边,细细品读这本《三字经》,不时瞄一眼学堂里挥斥方遒的房俊…… 待到房俊授完课,李二陛下一扬手里的书籍,问道:“先前说要送予某的大礼,便是此书么?确实不错,某很满意!”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误会了……” 开什么玩笑? 就指着这本“穿越唐朝之前必备神器”捞取声望,成就自己的名声呢,岂能白送与你? 给个国公也不干啊! 高阳公主见房俊不理自己,瘪瘪嘴,讽刺了一句:“不识抬举!” 房俊不敢跟她说话,因为恶人之间几乎每一次都是以吵架终结,这当着李二陛下的面欺负他闺女,以李二陛下护犊子的性格,弄不好要挨揍…… “陛下请随微臣移步。” 房俊领着李二陛下等人绕过学堂,进了山坡处一个小院子。 庄子管事房全正领着几个工匠在一个池子里鼓捣什么,用几根短粗的木棒将池子里的东西捣成黏糊糊的糊状,见到房俊,赶紧迎了上来。 “二郎您这是刚下课?哎呦,还有客人呢!几位请进屋稍坐,带小的给各位沏壶茶,刚刚到的雨前龙井,几位有口福了!” 现在房全的下辖人员已经超过两千,那规模比之一个下县的县令都牛气,整个人的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 光顾着显摆,却忽略了房俊不停眨啊眨快要眨抽风的眼睛,待到注意到了,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赶紧补救道:“啊!这个……茶是好茶,只是可惜啊,这量实在太少,也就那么十几……七八……二三斤?咳咳,就只有二三斤,却是少了点,送人都拿不出手……” 房俊这才瞟了他一眼,还好反应够快,没见到身后杵着一个什么好东西都想往家里哗啦、还光吃不拉的大个儿貔貅? 李二陛下冷不防在后面踹了这货一脚,冷声道:“瓜怂还学会抠门儿了?真是越来越没出息!走的时候,把茶叶给某带上!” 房俊都快心疼死了,不敢对陛下不满,只能恶狠狠的瞪着房全。 这明前茶是清明节前采制的茶叶,受虫害侵扰少,芽叶细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是茶中佳品。同时,由于清明前气温普遍较低发芽数量有限,生长速度较慢,能达到采摘标准的产量很少,即便实在茶园遍地的后世,也有“明前茶,贵如金”之说。 更别说此时杭州那边的茶园规模极小,这产量就更少了。 今儿却被李二陛下打了秋风…… 房全眼见这位极其自然的踹了自家二郎一脚,那姿势很随意,显然不是第一次踹……更让他傻眼的是,向来脾气暴躁的二郎居然连一点不悦的神情都没有…… 什么人能让咱家这位二郎如此惧怕? 长孙无忌、程咬金、尉迟敬德、李绩……恐怕自家房相公都不行! 这世间唯有一人——当今皇帝陛下! 房全腿肚子都有些转筋,皇帝啊…… 房俊不理这个得意忘形害得自己散财的老货,带着李二陛下径直进入正屋。 与其说是正屋,不如说是一间工坊更为恰当。 一进门,房俊就向李二陛下展示他的最新科研成果—— 堂中密密麻麻的摆放着无数正方形的铅块,做工精致,码放工整。 每一个铅块上,都铸有一个反体的文字。 房俊一挥手,豪气干云:“这便是微臣要送予陛下的超级大礼包——印刷术!” 第二百零二章 印刷术 对于房俊来说,几个月时间鼓捣出这一系列的发明创造,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这些东西严格说起来,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充其量就是一个创意的问题。 人类历史上的很多发明都是如此,并不是某一样东西有多么神奇、多么难以制造,难就难在犹如一层窗户纸一样的创意、想法上。捅破了,什么都做出来了,人类文明就前进了一大步,捅不破,那就云山雾罩,永远也捅不破…… 为何要将活字印刷术献给李二陛下,而不是自己留着大发其财? 不是房俊有多么高尚,而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玩不转这个东西…… 很奇怪吧?他“发明”出来的东西,他自己玩不转? 话题又得回道世家大族垄断教育这边。 世家大族凭啥垄断教育? 很简单的一个条件,就是书籍!因为书太贵了,纸贵,印刷成本也贵,老百姓买不起,自然无书可读。靠着辛苦抄来的那么几本书,如何跟自幼生长在书海中经受文学熏陶的世家子弟相比? 可是人都是有私欲的,当这些世家大族的实力强大到一定程度,他们就会无视国家,无视公德,只要不利于自家利益的事情,就会去反对,甚至去消灭! 五姓七宗为什么那么狂、那么傲,居然敢公然叫嚣不与有外族血脉的李唐皇族通婚?? 就是因为他们子弟经受着最好的教育,掌握着大多数的官位,控制着社会的资源! 便是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也不得靠编纂《氏族志》这种低劣的手段去强制削减他们的威望。 对于房俊来说,世家大族这样的利益集团,是社会的绊脚石,因为他们太团结、太强大,强大到甚至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兴一国灭一国,干掉一个皇帝再扶持一个皇帝…… 世家大族,是社会的最大不稳定因素。 活字印刷术相比于雕版印刷,极大节省了成本,它的出现,会将书籍的成本大幅度下降,寒门子弟多了读书的机会,寒门士子就多一个,水滴石穿集腋成裘,终有一日能将世家大族的垄断打破。 世家大族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所以只要房俊推出活字印刷术,必将会立即遭到无情的打击,房玄龄也护不住他! 既然如此,还不如献给李二陛下,既能向李二陛下卖个好讨个赏,还能把李二陛下推出去顶雷,自己趴在后面,闷声发造纸的大财…… 李二陛下看着眼前如山似海的铅字,很有一种玄幻的感觉,只不过一时之间却有些似懂非懂。 房俊让房全拿来一块模板,上面有横平竖直的凹槽,再把高阳公主手里的《三字经》拽过来,惹得高阳公主气咻咻的怒目而视…… 房俊翻开《三字经》,随便找了一句话,给李二陛下看:“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然后按照部首检字法,很快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铅字中寻找到这些字,将之嵌入模板上的凹槽之内,再拿过一只沾了墨汁的滚刷,在铅字上一滚,将整块模板印在一张宣纸上。 字迹清晰,墨迹俨然。 “这些铅字,”房俊指了指四周,傲然道:“可以印刷任何一部书籍,印完之后,”他将铅字从模板上扣下来,一一放回原位:“可以周而复始的循环使用,只要这些字模不损坏,那便可以一直不停的印下去,而所需的成本,就只有这一套字模……” 李二陛下今日所受的震撼实在太多,多到他已经有些麻木。 即便如此,当明白这套活字印刷所能将印刷书籍的成本降到一个何等地步之后,依然兴奋莫名! 为什么“科举”这种选拔人才的制度一直没有兴盛起来? 便是因为每一次科举,十之**的考中者都是世家子弟,“科举”并未实现它最原本的招揽天下人才为我所用的目的! 只要书籍人人买得起,读书的人自然就多,相对应的必然涌现出更多的寒门学子,那么世家大族对于教育的垄断自然不攻自破! 房俊见到李二陛下果然很兴奋的样子,趁热打铁说道:“嘿嘿……陛下您看,此物是否利国利民、足以影响千秋万世,被无数的文人士子顶礼膜拜?” “必然如此!”李二陛下大手一挥,给予肯定:“二郎啊,这一套活字印刷术,简直称得上定国安邦之神器!” 房俊心里美翻了,赶紧说道:“那个……微臣这功劳不小吧?话说咱也不是居功自傲的那种人,但是您看啊,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才是明君气度、盛世景象吧?所以啊,嘿嘿,您看……” 一边的高阳公主、李君羡以及任中流都有些不忍直视,这人还真是够现实的,没见过讨赏这么直接的…… 李二陛下一副“朕懂得”的神情,亲昵的拍了拍房俊的肩头:“朕岂是吝啬寡恩之人?你放心,这套印刷术,朕会明旨颁行天下,将之定名为‘房氏印刷术’,让全天下的寒门学子、文士大儒,全都记得你的恩德,更能让你的名字传遍天下,青史留名!” 任中流羡慕得不得了,文人最大的追求是什么? 不外乎一个“名”字! 名动天下、青史留名啊…… “下官恭喜房侍郎……”任中流真心替房俊高兴。 可房俊一张黑脸更黑了…… 一脚将任中流踹到一边,急忙对李二陛下说道:“不是……陛下,此等为国为民之事,乃是吾辈官员本份事,怎敢贪图如此荣誉?这种千古功绩,理该陛下您享受才是,随随便便赏微臣一个公爵什么的,也就行了,至于这冠名权,微臣以为,不如叫‘贞观印刷术’更妙……” 开什么玩笑,“房氏印刷术”? 你是要我死啊! 咱耗费无数脑细胞折腾出这么个玩意,却白白送给你,还不就是害怕此物一旦流传,会遭到世家大族的反扑报复? 咱只要点实惠的,比如把这身绯色官袍换成紫色的,至于所谓的名声,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李二陛下怫然不悦,训斥道:“此言差矣!二郎虽然为国敬献印刷术有功,但怎能如此市侩?鞠躬尽瘁、甘于奉献,这才是名臣的气度!” 我奉献你个脑袋…… 房俊是真的急了,和着你这老貔貅打算吃白食,便宜占了,好处却一点也不往外吐? “子贡赎人还收钱呢,微臣殚精竭虑、冥思苦想、废寝忘食……才做出这个印刷术,仿佛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今敬献于陛下,陛下却只许下一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令微臣很失望!“ 房俊开始用激将法。 李二陛下悠然道:“那你就自己留着用!” 房俊傻眼:“……” 我要是能自己用,你以为我会给你啊? 忿忿然瞪着李二陛下,却发现李二陛下促狭的对他眨眨眼,那意思是说,你的小把戏朕已完全看穿…… 你要是能自己用,你会给我?! 房俊眨巴眨巴眼睛,蔫了,这老家伙大大的狡猾…… 只是可惜这四大发明之一的活字印刷术,居然连个一官半职都没给自己争取到,就这么被李二陛下白白拿走了…… 房俊心疼得不要不要的。 李二陛下回头吩咐李君羡:“立刻安排……崇文馆学士前来此处,将这套活字印刷搬回去,有何不解之处,向房侍郎请教。” 崇文馆是今年刚刚过完年之后李二陛下新置,有学士二人,掌经籍图书,教授诸生,属东宫系统,以侍讲宫中,为皇太子读书之处。 同时也是一所贵族学校,并且规定:“崇文馆生二十人,以皇族中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为之”。 另外,崇文馆也是宫内秘籍图书校理之处,是一个大型的皇家图书馆。 房俊眼神微凝,李二陛下这个安排,有点意思啊…… 第二百零三章 讨官 李君羡立即出门,打发守在门口的“百骑”精锐去崇文馆送信。 李二陛下这才环视了这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一眼,随意说道:“朕有些饿了,去备膳吧。” 房俊无语,这活字印刷术献出去了,什么没捞着,还得搭顿饭? “啊!这个……”房俊打个哈哈,搪塞道:“庄子里的厨师今日请了病假,无人可用啊……” 高阳公主眼睛都瞪圆了,她算是见识了房俊的胆大无耻,拒绝皇帝不算,还敢用这么蹩脚的借口? 任中流也有些傻眼,呆呆的看着自家侍郎大人,崇拜得无以复加,您是真牛哇…… 倒是李君羡素知房俊性情,吃了亏耍点小脾气,太正常不过了。而陛下今日得了大礼,想来也会与他计较。 果然,李二陛下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的说道:“素闻房二郎乃是不世出的烹饪高手,只是不知某可否有幸一尝?” 房俊这个郁闷,话说到这里,他敢说一个不行? 保准大脚丫子踹过来…… 没办法,只得带着这一伙吃白食的去了新建的住处。 所谓新建的住处,便是在温室附近,靠近温泉的地方,建起了一个宅院。 由于开春才开始动工,只是建了个大概,尚未来得及精装修,两间正屋尚可住人,其余连框架都未完成。 任中流倒很是想留下,毕竟像他这个等级的官员,等闲基本没有同皇帝陛下亲近的机会。所谓干得再好,也得入领导的眼啊,哪怕是端个盆递个碗把陛下侍候舒坦了,升官发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怎奈房俊心情不好,把他给轰走了,多做一人的饭就得多受一份累不是? 房俊既然心情不好,也就没心思对于菜品精雕细琢,大鱼大肉倒是不少,绿油油的青菜放锅里一顿爆炒,就算完事儿…… 即便这样,很少吃到正宗炒菜的李二陛下也吃得很爽。 炒菜本就是从房俊这里流传出去的,皇宫里的那些厨子所学到的只是皮毛,差得远了。 高阳公主吃得嘴唇亮亮的沾满油渍,发现刚夹了几筷子的爆炒莴苣被父皇几下子就吃完了,撅了撅嘴,敲着盘子对房俊说道:“房俊,我要吃这个,你再去炒一盘。” 房俊眼皮都不抬,随口敷衍道:“抱歉,没食材了。” 高阳公主鼓了鼓嘴,忿忿的用筷子戳了戳干煸羊肉,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于房俊完全没用,那家伙根本不给自己面子,只得转移目标。 酒足饭饱之后,李二陛下看着屋子后面那个覆盖了玻璃的房子,问道:“哪里是什么?” 房俊看了看,李二陛下指的不是那个育种的温室,便说道:“是温泉。” 李二陛下顿时来了兴致:“走,吃完饭泡一泡,那才是舒爽!” 您还是赶紧回宫吧…… 房俊心不甘情不愿的带着李二陛下去了。 高阳公主有些抓瞎,一群大男人去泡温泉了,自己咋办?总不能在这里干坐着吧…… 幸好房俊先前去河边寻他去上课的那个侍女说道:“去把媚娘喊过来,陪着这位……殿下去另一间温泉。” 俏儿微微咂舌,感情这位还是个殿下? 瞅了瞅高阳公主的年纪,以及清秀绝伦的脸庞,又突然想到,该不会这位就是以后的主母吧? 小丫头也是个长眼力的,顿时殷勤起来。 *********** “唔……” 滚烫的温泉水烫的浑身皮肤发红,李二陛下枕着一块打磨光滑的石枕,舒服的呻吟一声。 活字印刷术平白被人讹走了,房俊心情极度不爽,身子缩在温泉里,一言不发。 李二陛下也不搭理他,自顾自泡着温泉,眼睛被头顶透明玻璃洒下来的阳光刺得眯着眼,慵懒的说道:“赶明儿也给朕的行苑修一个这样的池子,用这种玻璃做屋顶。嗯,就明天吧。” 房俊拒绝:“陛下,微臣没空……再者说,那不在微臣职权之内。” 李二陛下也不生气:“你不是在工部嘛?工部不就管着盖房子!” 房俊狡辩道:“微臣现在掌管水部司,盖房子不在微臣辖内……”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说道:“温泉池子啊,不也有水么?有水就得归你管!” 房俊:“……” 突然发现,居然无言以对了…… 可又不甘心被李二陛下指使着干活,便说道:“这种池子花费极大,有些奢靡过度,陛下不怕被御史弹劾?” 李二陛下无所谓道:“魏徵那老货都快老死了,只要他不找麻烦,朕还怕的谁来?再说,只是个池子而已,到底花费多少,御史们不会在意,也不会知道……” 房俊幽幽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君王为天下表率,自当勤俭持家,严于律己……为了大唐万世江山,微臣怎能甘做佞臣,为虎作伥?说不得,微臣会去向御史台举报的……” 李二陛下大怒,拽过一个装水果的托盘,就向房俊丢过来:“不过一个印刷术而已,至于这般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房俊一闪身,托盘调进池水里,溅了一头水,闻言毫不相让:“我小肚鸡肠?陛下身为帝王,有功自然当赏,便是赏微臣一个公爵又如何,大不了不要俸禄行不行?” 李二陛下气笑了:“还一个公爵?你可知满朝这些公爵,哪一个不是开国之初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了,如此定鼎天下之功,你能比得上?” 房俊不服气:“他们帮陛下打天下,微臣帮陛下坐天下,殊不闻得天下易,坐天下难乎?” 李二陛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公爵是不可能的,就你这点功劳,没人服气。你自己也知道,这活字印刷术一出,必然遭受到极大的反弹,若是这时候朕升你的官,反倒对你没好处。” “这个……”房俊再一次无言以对。 面对极有可能打破教育垄断的活字印刷术。世家大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千百年来,这些世家享受着钟鸣鼎食的生活、万人敬仰的地位,怎会容许那些寒门崛起,与他们争权夺利? 这也是房俊将活字印刷术献于李二陛下,而不是他自己操作的原因。 他这小胳膊小腿儿的,顶不住…… 李二陛下再次眯起眼睛,缓缓说道:“工部这个地方,对你来说的确有点大材小用,爵位不可能再升了,但是官职可以调整。说说吧,想去哪个衙门?不如,将你调去政事堂如何?作为宰相来培养,朕对你不薄吧……” 房俊眼角一跳,鄙视的看了李二陛下一眼,腹黑,太腹黑了! 说得好听,还作为宰相来培养? 政事堂里可是有自己老爹在呢,怎么可能让父子二人同时进入国家中枢? 纯粹唬人么…… 房俊眼珠儿转了转,小心翼翼的问道:“政事堂就算了,其他衙门是不是任选?”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房俊试探道:“沧海道大总管,陛下以为如何?” 隋朝时设沧海道,也称作平壤道,统管山东至高句丽之间万里海疆,并管理一众水军、军船事宜。 隋亡之后,此官职不常设。 李唐立国,直至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才任命张亮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 李二陛下闻听此言,双眼霍然睁开,盯着房俊。 “沧海道并不常设,现在大唐水军所属凌乱,而且此官职只是虚衔,要之何用?” “没有小官职,只有干不出事儿的人。陛下既然有志于东征高句丽,不妨让微臣去打个前站如何?” 房俊腆着脸讨官。 对于房俊知晓自己有东征之意,李二陛下并不奇怪。这厮看似鲁莽,实则心细,必是从房玄龄日常言谈之中窥见端倪,而当着自己的面谋求此职,想来应是在房玄龄那里吃了瘪。 不过感厚着脸皮当着面讨官,李二陛下登基以来还真就没见过…… 第二百零四章 监工 若是旁的什么无关紧要的官职,李二陛下当场就应下了。 毕竟这个活字印刷术所能产生的影响,实在是太重要,正如房俊所言,有功不赏,不是李二陛下的作风。 但沧海道大总管这一官职事关日后东征之时的粮草辎重运输,很是重要。 最重要的是,一旦东征开始,这个官职必然加上“行军”两字,变成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手握一方军权,成为节制水军的统帅。虽然李二陛下并未对水军在东征之中有何厚望,可那毕竟是一镇节帅,岂可轻易交给房俊这个楞头楞脑的小子? 但是纵观房俊近日所作所为,确实有一种不落俗套、不羁常理的才华,若是真把这官职交于他,谁知道会不会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沉思半晌,李二陛下才缓缓说道:“不必急于一时,且先沉下心,做出一番成就再说。” 房俊松口气,只要没有当面拒绝就好。 反正东征必然是在消灭高昌国之后才能提上日程,而且必须事先做一些部属,时间来得及。 泡了一会儿温泉,李二陛下神清气爽,摆驾回骊山上的别苑。 临走之时,还不忘嘱咐房俊:“明儿清早,便带着工部的工匠来修池子。” 房俊只得不情不愿的答应了,这边一堆事儿呢,谁耐烦去给你修澡池子…… ************* 骊山“崇峻不如太华,绵亘不如终南,幽异不如太白,奇险不如龙门”,然而三皇传为旧居,娲圣既其出冶,周、秦、汉、唐以来,这里一直作为皇家园林地,多游幸离宫别馆,绣岭温汤皆成佳境。 上古时期,女娲在这里“炼石补天”;西周末年,周幽王在此上演了“烽火戏诸侯”的历史典故;秦始皇将他的陵寝建在骊山脚下,留下了闻名世界的秦兵马俑军阵;一百年后,唐玄宗与杨贵妃也将在此演绎一场凄美的爱情故事…… 骊山风景秀丽,相传周幽王在此建骊宫,秦始皇时改为“骊山汤”,汉武帝时扩建为离宫,唐太宗营建宫殿取名“汤泉宫”,这便是“华清池”的前身。 当然,此刻非但没有“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清池,亦没有瑰丽堂皇的“汤泉宫”,那得到十多年后李二陛下才会修建…… 春风微拂,万物复苏。 院子里的杨柳芽吐鹅黄,花圃里的牡丹亦抽出新叶,便是远处的山峰也披上了一层青绿。 春困秋乏,按说在这样的气候,这样的时辰,最美莫过于喝一壶小酒,拥枕高卧…… 只可惜给皇帝当差,谁也不敢大意,房俊歪倒在凉亭里的石墩上,无聊的看着工部的工匠小心翼翼的将整块玻璃镶嵌到屋顶的木格子里,恨不得用根草棍儿把眼皮支起来…… 人家帝王别苑的装饰、用料,自然非是房俊那个土里土气的房子可比。 为了镶嵌玻璃屋顶,李二陛下下令将原本的屋顶全都掀了…… 整个汤池子共分五间,虽然没有什么高大恢弘的雄伟,但典雅精致、内敛奢华,房子主体用楠木制成,内里铺设花梨木地板,所有器具皆出自邢窑的白瓷。 如果让房俊评价,那么就是一句话:高端大气上档次! 或许,回去之后在家里鼓捣一个汗蒸房?房俊恹恹的想着,打个哈欠,眼皮不受控制就耷拉下来,黏在一起…… 鼻孔有些发痒,房俊耸了耸鼻子,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又痒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便听到耳边想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房俊一伸手,便抓住一个软乎乎的小家伙,惹来一声惊叫。 房俊睁开眼,果然是晋阳公主在作弄自己。 拉着她肉呼呼的小手,拽到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肚子上,佯怒道:“扰人清梦,是不可赦之罪,难道你的父皇没有教过你么?” 晋阳公主颠了几下,发觉房俊的肚子坐上去软软的很舒服,便不起身了,盘起两条小短腿把房俊当凳子,下巴支着下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房俊,奶声奶气说道:“姐夫骗人!父皇又不是昏君,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罪名?还有啊,兕子不是扰你的清梦,兕子是在督促你干活儿,你太懒了!” 这小丫头,简直有周扒皮潜质啊…… 嗯,不愧是你爹的闺女! 房俊瞄了一眼干得热火朝天的工匠,吹嘘道:“所谓上位者用人,中位者用脑,下位者用力,现在我这个用脑的中位者,被你父皇那个用人的上位者指使着监工那些用力的下位者,这叫做各司其职,怎么能叫懒呢?” “诶?” 小公主虽然聪慧,但毕竟幼小,被房俊绕的有点晕晕的:“是这样么?” “兕子妹妹,他在骗人!” 李治这个小正太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义正言辞的揭露房俊的诡辞。 晋阳公主有点懵:“可是姐夫说的不错啊,父皇让姐夫修池子,难道还要姐夫亲自动手?自然是安排工匠们干活啊,反正只好把活儿干好了,那姐夫想睡觉就睡觉,谁也管不着!” 房俊乐不可支,双手支着小丫头的咯吱窝,将她轻飘飘的身子架起来,凑过去亲了一口脸颊,夸赞道:“还是兕子聪明,比你这个傻乎乎的九哥强多了!” 出乎意料的,兕子居然被房俊的亲昵搞得有些忸怩。 挣扎了几下,羞羞的说道:“宫里的嬷嬷说,兕子是女孩子,不能让男孩子亲……” 房俊楞了一下,哈哈大笑道:“话是不错,但姐夫不是别的男孩子啊,是姐夫嘛!” 旁边的李治对于房俊说他是“傻乎乎的九哥”有些不忿,可他是真的打怵这个姐夫,也不敢争执,眼珠儿转了转,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顿时计上心头,大声说道:“姐夫,父皇叫你修池子,可你在这里睡大觉,就是你不对!” 房俊嘴角一挑,有些好笑,这小子果然一肚子鬼主意,腹黑的属性难道是李二陛下的遗传么? 便说道:“殿下此言差矣,功过赏罚,那是治国之道。可你姐夫我立下大功,你父皇非但不赏,反而打发我过来干活儿,你认为是谁对谁错?” 李治有些愣神:“这个……” 晋阳公主已经坐在房俊肚子上攥起小拳头,彻底站在房俊一边:“是父皇不对,赏罚不分,父皇是个昏君!” “咳咳咳……” 房俊差点被这丫头吓死,口水把自己给呛到了。 李治也傻眼了。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李治身后的月亮门后走出,一张方脸黑似锅底。 晋阳公主也傻了,差点把拳头塞进自己的小嘴儿里去,呆呆的叫了一声:“父皇……”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太阳穴腾腾直跳,对于自己的小闺女投诚到房俊一方说自己的坏话,非常的不爽! “房俊,是不是很闲?” 感觉到李二陛下压抑的怒气,房俊咽了口吐沫:“那个……微臣这就进去监视工匠干活,真是的,这帮家伙离了人眼就偷懒……” 爬起来将晋阳公主放到石凳上,一溜烟儿跑进去干活儿。 剩下李治洋洋得意,晋阳公主则愁眉苦脸皱着小脸儿,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父皇……兕子错了。” 对于自己这个小闺女跟房俊亲近,李二陛下也很是无奈。虽然并不反对房俊哄着兕子玩儿,可那厮总是唆使兕子说自己的坏话,这就让人恼火了! 当然啦,一切的错都是房俊那个混蛋的,跟自家纯洁可爱小公主没有一毛钱关系…… 把房俊撵走,李二陛下立即多云转晴,拉起兕子的小手,笑道:“你那黑姐夫做菜很有一手,晚膳就让他来做如何?” 兕子立时瞪圆了眼睛:“真哒?” 李二陛下正色道:“千真万确!” 兕子顿时挣脱李二陛下的手,蹦蹦跳跳的跑去找房俊:“我去跟姐夫说我想吃什么!” 李二陛下无语的看着跑远的晋阳公主,有些嫉妒了…… 第二百零五章 家宴 李治赶紧跑过来,扬起笑脸萌萌的看着父皇。 李二陛下总算舒服一些,好在朕还有儿子…… 这时,一个顶盔掼甲的武将在几名“百骑”跟随下,走进院子,单膝跪在李二陛下面前,朗声说道:“末将,阿史那结社率,参见陛下。” 李二陛下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朕会在此处驻留一段时间,护卫安全务必要尽职尽责!” 那武将应声道:“诺!” 李二陛下点点头:“最近多有御史弹劾于你,是朕压下来了。你在大唐为官,便应熟记大唐律法,切不可依着以往性情行事,莫要连累你的兄长!” 武将吓了一跳,却是不敢辩解,只得唯唯应诺。 敲打一番,李二陛下才柔声道:“且退下吧,只需用心做事,忠心侍主,朕绝不亏待与你!” 那武将这才躬身告退。 ************ 若是李二陛下让房俊担当御厨的重任,房俊说什么也得耍赖不干,凭什么啊? 可是萌萌哒晋阳小公主殿下说了,房俊就硬不起心肠拒绝,只得捏着鼻子下厨,被晋阳公主逼着,换着花样儿的使出手艺。 做菜的时候没见到别人,到了晚膳,神神鬼鬼的都出来了…… 宴席在一处露台上举行。 此次随扈出行的妃嫔,是李恪的生母杨妃,以及另一位杨氏,虽然没人介绍,但是房俊也猜得出来,这位极有可能便是那位“巢王”李元吉的妻子…… 两位杨氏,风华正茂的两个女人,一个娇媚入骨一个清澈娴雅,敬陪在李二陛下左右两侧,一样的笑语嫣然,百种心思却回转于你来我往间。 房俊则只远远端坐侧首欣赏这场所谓的家宴,与这场家宴中的明争暗斗。 他有些不解,按说这杨氏的儿子也不知道出生没有,即便出生了,能有多大点儿,还能参合到争储中去? 与典雅贤淑的杨妃不同,杨氏的确讨巧,懂得什么人,什么场合,最喜欢听什么话,往往三言两句便都得李二陛下“龙颜大悦”,难怪曾有传闻,若是李二陛下立后,则必是这位杨氏。 至于高阳公主,今儿却是让房俊有些惊艳了…… 这小妞儿今天几乎没有什么话,菜也只是挑着爱吃的夹了几口,倒是频频举杯。 葡萄美酒似流波般漾于玻璃酒杯,映衬得美人双颊酡红如醉,一袭蜜合色鎏金线长裙,既不张扬,亦不至过分黯然,让人直直略过了去,浅杏披帛松松挽于藕臂袖口处是镂花的蔷薇暗纹,平添三分娇媚可人。 不得不说,温婉起来的高阳公主,到也挺可爱的…… 席间,杨妃显得跟房俊很亲近,频频劝酒,笑语嫣然。 房俊也觉得跟杨妃的性子很合得来,便往往酒到杯干,气氛还不错。 只是心里却有些茫然。 一杯饮尽,酒盏落案,自然而然目光循向了主位的李二陛下所在,骊山一行两位妃嫔自是千娇百媚为博龙颜一笑倾尽全力,只是这种亘古不变的勾心斗角,难道李二陛下就不曾厌烦么? 大后|宫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可与艳福齐享的同时,那聒噪争斗的烦恼,也不是好受的。 房俊便不去理会这些,只是一个劲儿的给晋阳公主夹菜,一心一意侍候这位可爱的小公主。 对于晋阳公主,房俊可以说是由怜生爱。 熟知这段历史的他,很为这个小小年纪便逝去的命运嗟叹,他不是学医的,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去治愈晋阳公主的病情,只有竭尽所能的让她更开心一些,在她短暂的生命里,尽可能多的去感受生活的美好、欢乐。 可是接触下来,他却发现这个小女孩实在是太可爱了。 李二陛下对晋阳公主的宠爱,世人所知。 当晋阳公主还在孩提时,长孙皇后就病逝了,李二陛下痛失相濡以沫的妻子,悲恸之下做出了一个震惊世人的举动——亲自抚养了长孙皇后所生的晋王李治与晋阳公主。 于是《唐会要》上就此留下了这样一笔令人瞩目的记载:“晋王及晋阳公主,幼而偏孤,上亲加鞠养。” 试想中国上下五千年出过多少位皇帝,又册封过多少位公主,却从来没有第二位公主能够如同晋阳公主这般亲自被皇帝抚养长大。 但李二陛下对这个女儿的宠爱远远不止于此。 众所周知,晋阳乃是李唐王朝的龙兴之地,唐高祖李渊就曾说过:“朕起义晋阳,遂登皇极。”《旧唐书·地理志》中亦记载:“北京太原府……领晋阳、太原、榆次、太谷、祁、阳直、寿阳、盂、乐平、交城、石艾、文水、辽山、平城、乌河、榆社十六县。” 而“晋阳”这么一个荣宠至极的封号,就这样被李二陛下封给了自己的女儿晋阳公主…… 最为难得的是,即便生于帝王之家,出生便钟鸣鼎食、荣宠备至,却没有让这位小公主生出一丝骄纵任性之气。 晋阳公主看到父亲对大臣们发火了,便上前娇声劝解,而唐太宗看着女儿与妻子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小模样,立马没了火气,因此朝中大臣们无不对小公主感到由衷的喜爱与感激。 李二陛下常常将宝贝女儿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导下,晋阳公主习得了一手飞白体,小小年纪就能写出风格遒劲的字体,模仿李二陛下的笔迹更可鱼目混珠,拿给周围的人看,大家都分辨不出哪个是皇帝写的哪个是小公主写的。 如此钟灵毓秀、冰雪伶俐的女孩儿,谁能不喜欢? 在房俊心里,这个小公主是跟自家妹子房秀珠一样的存在,甚至因为其命中注定的悲剧,更加怜爱三分…… 晋阳公主吃得很开心,不停的指挥房俊夹这个夹那个,甚至叫房俊去夹杨氏面前的一盘炒笋丝,房俊也欣然领命,丝毫不顾及此举是否犯忌,起身就夹…… 李治很是气恼,他个子小,也有很多菜够不到,但是房俊理都不理他…… 李二陛下看着席上最活跃的这两个家伙,有些欣然,亦有些惊讶。 房俊那言听计从毫不违逆的态度,那望向晋阳公主的眼神里满是浓浓的柔情与宠溺,李二陛下善识人心,那决计不是装得出来的。 说实话,若不是因为晋阳公主年纪实在太小,他都怀疑房俊这厮是不是看上自家这个小闺女了…… 那巢王妃杨氏也觉得有些新奇,臣子对皇家表现得亲近一些,那是正常的,但是如同房俊这边近乎于宠溺的举止,则大不寻常。 因而笑道:“真是想不到,名满关中的房二郎,居然也是个体贴心细的好儿郎,这番温柔体贴,怕是不少名门闺秀都芳心暗许吧?” 这话说的……很歹毒! 是在说房俊有意染指晋阳公主么? 亦或是说高阳公主看上了房俊,这才由李二陛下指婚的? 总之,有些过分。 李二陛下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却没有说话。 房俊却当时脸色就沉下来,眼睛微微眯着看了一眼这位天香国色的女人。 怕是因为高阳公主在宫里跟杨妃走得太近,所以被这位杨氏针对了吧? 那自己可就真真是受了池鱼之灾…… 愿意宫斗你就斗,为何要把我扯进去? 是不是斗争已经深入骨髓,随时随地都想着斗一把? 只是这地图炮有些过分…… 斜眼看了一眼身侧的高阳公主。 哥哥可是被你牵连了,不打算说两句? 深邃的苍穹洒下细碎的缱凉星光,高阳公主水眸眼瞳睫毛微垂,一身浅色便装勾勒出曼妙的体态。 俏丽的容颜在月色下显得有些红润,樱唇如酒,却是一言不发。 房俊的眼波掠过李二陛下身侧的那一对风华绰约的红莲并蒂,最终又落回在高阳公主笑意合宜、眉目婉约的侧脸,醇酒染了微醺醉意的姣美面容,心底暗叹。 ?他有太多话可以将杨氏堵回去,但他懒得搭理。 遂起身,微微鞠躬,说道:“时辰已晚,微臣明日尚有职务,这便告退了。” 李二陛下略微点头。 房俊再向杨妃施礼:“微臣告退。” 却是理都没理那杨氏…… 杨氏气得俏脸发青。 晋阳公主追起来,急问道:“姐夫你明日还回来陪兕子玩儿么?” 房俊粲然一笑:“当然,明儿给小公主准备一件超级好吃的吃食。” 晋阳公主高兴的蹦了一下,去拍房俊的手掌:“一言为定!” 房俊伸出大手和她拍了一下:“驷马难追。” 晋阳公主笑靥如花。 第二百零六章 犯阙(一) 离席退出,走出院子,被风一吹,房俊顿时感到一阵头晕,脚有些发软。 按说以他的酒量,今日这点酒不在话下。但自打新年之后,码头、架桥、印刷术、学堂等等事务,差不多耗尽了他的心力,只是年纪好体格壮,才勉力支撑着。 想着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却被连夜铺设玻璃的工匠给拦住了。 现在的玻璃工坊,平板玻璃的技术已经大致掌握,但产量却远远上不去。学堂、以及自家汤池子几乎用完了存货,等到搜刮了库房,加上工匠加工加点,才勉强凑够李二陛下之用。 不巧的是,下午从工坊将玻璃运输过来之时,马车不慎翻车,摔碎了好几块玻璃,这样一来,玻璃就不够用了。 工匠请示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让李二陛下的池子停工,除非他房俊吃了豹子胆…… 学堂不能动,那就只能动自己家。 “去把我家的汤池子拆下几块玻璃,运过来赶紧把这边弄完。” 工匠领命,不过今晚是不行了,先将手头的工作收尾,明日请早再去房家湾拆房子吧…… 房俊愈发觉得头晕,身子也很是乏力,四肢酸软,便靠在封了一半顶棚的汤池子里歇息一会儿。只是头越来越沉,渐渐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因是他睡的这屋子才是汤池子外间,工匠们也并未注意,等到所有工匠都散去,独留下房俊一个人蜷缩在木质地板上睡得死沉…… *********** 月上中天,清辉寂寂。 骊山行苑历代修缮,至此时,汤泉凡一十八所,第一是御汤,周环数丈,悉砌以白石,莹澈如玉,面皆隐起鱼龙花鸟之状,四面石坐阶级而下,中有双白石莲,泉眼自瓮口中涌出,喷注白莲之上。 每到冬季,温泉喷水,在寒冷的空气中,水汽凝成无数个美丽的霜蝶,故此,御汤之旁的寝殿,名飞霜殿。 夜已深,寒气袭身。 高阳公主瞅了眼身后已在榻上安睡的晋阳公主,看到她两条小短腿不时踢着被子,莞尔一笑。随即,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清冷的空气迎面袭来,令人精神一振。 “殿下为何还不安寝?” 小侍女秀玉挑亮油灯,走到高阳公主身后,将一袭披风披到她瘦削的肩头。 高阳公主幽幽一叹,却不说话。 秀玉眨眨眼,有些疑惑。自家殿下从来都是爽利的性子,可不会去学那些名门闺秀无病呻吟的小女儿态,今儿自打晚膳回来,便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难不成是在陛下那边受了委屈? 却是不敢再问。 高阳公主痴痴的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不知何时明月已被乌云遮住,整个别苑笼罩在迷茫的夜色里,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目光自然而然的移到正在更换玻璃屋顶的星辰汤,有些黯然…… “出去走走吧。” 高阳公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轻轻转身,走下楼梯。 秀玉愣了愣,看了看外头黑漆漆的天色,不知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赶紧去把窗子关上,提了一盏宫灯,小跑着追着下楼去。 宫灯的光晕随着脚步飘飘忽忽,别苑精致的景色在夜幕之中居然别有一番韵味。 高阳公主莲步轻摆,不知不觉的,便走到正在改造的星辰汤。 屋顶已经装了一半,可惜无星无月,否则泡在池子里,仰首看着明月星汉,的确是一件很惬意的享受。 高阳公主坐在池边的一个玉石墩子上,素手托着下巴,呆呆的看着那装了一半的玻璃屋顶,有些失神…… 那家伙,究竟是怎么想到要给房子装一个玻璃屋顶呢? 还有,那个立在河道里的巨大的水车,只要被水流一冲,就会把河水带到高处,实在是太聪明了…… 尤其是那个新式印刷术,父皇当时眼睛里都在放光,可见是一件极好的东西。想起那家伙急赤白咧想讨要封赏,却被父皇耍赖气得无可奈何的样子,高阳公主“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哪里有这样跟皇帝摆明车马要赏赐的人? 不怕被皇帝惩罚么? 或者,他就是仗着未来帝婿的身份…… 高阳公主觉得脸儿有些热,心里却更是迷茫纠结了。 在自己的幻想里,未来的驸马必然是丰神俊秀、学富五车、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世家公子,只有那样的男人,才能配得起自己金枝玉叶的身份,也只有那样的男人,才会和自己有共同话语,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和他携手生活…… 可是……为何今天总是在脑海里不知不觉的出现房俊的影子? 为何那家伙站在河水里一身泥巴邋遢不堪的样子,自己会觉得很随和、很真实,而不是讨厌得要吐? 为何那家伙腆着脸跟父皇要封赏,自己只是觉得有趣,而不是鄙视瞧不起? 为何……心里总是不经意的想起他? 难道自己…… 高阳公主摇了摇头,把这个差点吓死她的念头抛开。 开玩笑呢,那个泥腿子哪里配得上自己…… 秀玉傻傻的看着自家公主殿下,心想着难道殿下今儿得了什么癔症?要不怎么愣愣的发呆,又是笑又是唉声叹气。 就在此时,一声犹如野兽喘息一般的声音响起。 “啊呼——” 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主仆两个互望一眼,脸色瞬即惨白。 高阳公主呆滞的转过头,看着身后那间房间,想跑,却觉得自己的腿发软,带着哭腔低声道:“那里……什么东西?” 秀玉头发根都站起来了,这皇家别苑,怎会有野兽出没? 两人互视一眼,再也不敢说话,唯恐将那发声的东西招来…… 过了好一会儿,两女胆战心惊的发现,似乎再无动静。 秀玉胆子大一些,觉得即便是野兽,也不应该是老虎豹子之类的东西,那些野兽根本不可能避过外围的禁卫溜到院子里来,顶天也就是野猫之类的。 便给高阳公主一个安心的眼神,蹑手蹑脚的向门口走过去。 高阳公主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 秀玉身体僵直,咬着牙奓着胆子走到门口,探着脑袋往里一看,顿时松了口气。 回头对高阳公主哭笑不得的说道:“殿下,是房二郎呢……” 高阳公主一愣,站起来走过去,挤到秀玉身边一看,果然房间地板上躺着个人…… 秀玉提着宫灯,走到近前照亮。 房俊正皱着眉头,睡得正香,嘴巴不是吧唧一下,发出奇怪的声音。 高阳公主心头火起,这混蛋害得自己睡不着觉,他自己倒是睡得挺香,看着就来气! 提起纤纤玉足,就在房俊大腿上踢了一脚。 房俊正在酣睡,冷不丁被踹了一脚,一个激灵就爬起来,刚巧打翻了秀玉手里的宫灯,惹得秀玉尖叫一声。 这一声差点没把房俊的魂儿都给吓飞了…… 任谁睡得正香,被惊醒之后耳畔就像响起这么尖厉的一声尖叫,不得给吓个好歹? 房俊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面前这主仆二人,迷迷糊糊问道:“你俩这是干嘛呢?什么时辰了?” 高阳公主没好气道:“还问我们,本宫还要问你呢,夜宿皇家别苑,那可是大罪,你意欲何为?” 房俊呲了呲牙:“意欲何为?难不成殿下以为房某是打算对你……那个啥?呵呵,放心吧,您想多了……” 什么叫我想多了? 我想什么了? 简直无赖! 高阳公主气得不行,刚要反驳,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那一声声脚步,整齐、密集、彷如战鼓一般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入耳朵,一记一记敲在心头。 高阳公主骇然抬头,正碰上房俊深邃的双眼。 二人都是心中一震。 这里可是皇家别苑,四周驻扎着精锐的“百骑”,以及左右羽林军!现在李二陛下就在寝宫内安寝,谁敢如此大规模的调动人手? 原因只有两个! 要么是李二陛下发生不测,比如突然病重之类的情况,需要军队护驾! 要么,就是有人私自调动军队——犯阙! 第二百零七章 犯阙(二) 阿史那结社率今年三十三岁,正是壮志雄心的人生巅峰。 只是可惜,他的官路并不亨通,他自己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剪去羽翼关在笼子里的雄鹰,向往着辽阔的草原,却只能站在笼子里看着花园里的小草…… 按说,他的出身足够高贵,他的父亲是始毕可汗,叔叔是颉利可汗,哥哥是突利可汗……一家子都是草原的王! 可惜的是,主宰草原的王者阿史那氏家族,败给了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帝陛下,而他也不得不在七年前跟随哥哥突利可汗入朝,被唐朝任命为中郎将。 这本来也不错,阿史那结社率虽然继承了阿史那氏强健的体魄。勇猛的武力,却并没有多少父兄们的坚韧霸道,能在繁华的唐朝当一个大官,锦衣玉食美女佳肴,也挺不错的…… 但是中郎将这个官职,显然并不能保证阿史那结社率对于生活品质的追求。 他努力表现,尽心职守,可李二陛下就是不肯升他的官! 至于原因,阿史那结社率倒是清楚…… 当年他年少任性,居家强横,对于兄长突利可汗的斥责多有怨气,于是便趁着一个机会,向李二陛下密告其兄突利可汗谋反。 结果呢?李二陛下根本不信不说,还对他极为轻视。 想想也是,一个能出卖自己兄弟的人,谁会对你高看一眼? 为此,阿史那结社率后悔得不行。 既不能升官,李二陛下对他也不重视,阿史那结社率觉得在唐朝待着没意思,做梦都想回到草原上。 可是他一个唐朝的中郎将,私自回草原等同于叛国。 现在大唐兵威正盛,谁肯为了他得罪大唐?所以天下之大,阿史那结社率居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 当某个贵人派人跟他说,只要干掉李二陛下,新皇登基,他阿史那结社率就是从龙之功,封王封侯不在话下! 不得不说,突厥人有时候真的一根筋,这货居然就信了…… 他不但自己信了,还拉上自己的侄子,突利可汗的儿子贺逻鹘,打算找个机会把李二陛下宰了,到时候就返回大草原,咱也当一回可汗…… 此次李二陛下出宫至骊山别苑暂住,阿史那结社率作为羽林军中郎将,亦在随扈之列。 他发现,每一日的四更天,晋王李治都会出别苑返回长安,至弘文馆学习。而此时晋王李治的仪仗依次驶出别苑,别苑门户大开,正是纵兵犯阙的大好时机! 阿史那结社率同贺逻鹘议定,贺逻鹘领着纠集起来的四十多个突厥同族,趁晋王出宫的时候犯阙,自己则作为内应,伺机刺王杀驾! ********** 外间脚步声乱,随着一声大喝,一阵弓弦震响,箭矢破空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惨呼喝骂。 屋子里的三人终于知道,这是有乱臣贼子犯阙,要刺王杀驾! 高阳公主大骇,起身就要往外跑。 房俊吓了一跳,一把拽住她的衣襟,怒道:“你疯啦?一冒头就得被这帮人杀掉!” 高阳公主哭道:“我得去警告父皇……” 秀玉也冲上来死死抱住高阳公主,哭道:“殿下,不行的,你只要一出去,就会被这些人给害了……” 几个人这么一折腾,许是弄出了声响,被外间的叛军发觉,立时有人大喝一声什么,随即响起踹门声。 高阳公主惶然道:“是突厥话……” 房俊四下一打量,这屋子是作为洗浴之后休息所用,饰物简单,根本没有可以藏人之处。 外间的房门“轰”一声被踹开,一阵杂乱的脚步响起。 房俊大急,心说你们这帮蠢货不是犯阙吗?那还不赶紧的去刺杀李二陛下,还有心思到处搜人? 只要进得这里间,三人便无处遁形,房俊再是自负,也不敢说能带着两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杀出重围、逃出生天,唯一的结局便是被乱刀剁成肉酱…… 情急生智,房俊瞄见那床榻,这是采取自家火炕设计的,石板之下有炕洞。跑过去一把掀开上面铺着的一张竹席,果然因为尚未完工,炕板并未抹上一层黏土。 房俊用力掀开石板,下面果然是深深的炕洞。 “你们俩赶紧躲进去!” 事已至此,两女早已没了主意,自是对房俊言听计从,闻言乖乖的钻进炕洞,也顾不得脏不脏了…… 高阳公主钻了进去,蹭了一脸土,转头扬起小脸儿,惊问道:“房俊,你干嘛?” 房俊正把石板放下来,快速说道:“这屋子太小,若是三人都藏进去,他们一定会搜,也一定会把咱们搜出来。现在你们俩藏在这里,我出去把他们引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打死也不能出来!” 高阳公主心里一颤。 聪慧如她,自然知道房俊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他是要用它自己做饵,引开那些叛军,保全她们两个…… 可他只有一个人,如何是那许多叛军的对手? 下场几乎已经注定…… 房俊哪里容得她多想? 要么三个一起死,要么赌一下那些叛军只顾着追他忽略了这两个丫头,从而死了他一个救活两个,当然,运气逆天的话,自己也许有一线生机…… 不是他多么伟大,而是足够理智,很简单的算术题,谁都算得明白。 但也不是谁都能做到。 生死攸关,有几人敢于直面死亡,从而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 高阳公主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音。 朦胧的泪眼里,随着石板彻底放下,房俊的脸再也看不到,只剩下一片漆黑…… 房俊将将盖好石板,铺上竹席,脚步便在身后响起。 他想都不想,随手抓起一个花瓶,反手掷出去。 “啪”的一声,花瓶正巧打在一个叛军脸上,四散破碎,那叛军也仰天跌倒。 眼前人影幢幢,估计得有好几个身着大唐制式革甲的叛军,房俊来不及多想,一俯身,将地上晕倒那个叛军丢掉的横刀捡起来,舞成一团刀光护住全身,反身向门口冲去。 出不了这个门,自己就是瓮中的老鳖,一点活路也没有! 那几名叛军围在门口,见到身前的同伴被一只飞来的花瓶打破头,尚未缓过神,便惊讶的发现一条人影从屋里冲了出来,措手不及之间,居然被他冲出门口! 几个叛军哇哇大叫,手里雪亮的横刀上下翻飞,齐齐往房俊身上砍去。 房俊武艺再是出众,也没有什么“夜战八方藏刀式”之类的绝学,竖起手腕架住砍向自己胸前的一刀,背后腿上同时一痛,依然受伤。却也顾不得察看伤势,奋起余力,大喝一声,手中横刀顺势一斩,在身前一个叛军的脖子上抹过去。 一股滚热的鲜血冲天飙起。 那叛军手捂着脖子,但是动脉咽喉一齐都隔断,再也堵不住汹涌喷出的鲜血,软到在地。 房俊被喷了一头一脸的血,不过也得了空子,向前猛冲! 他清醒的知道,一旦陷入重围,那就必死无疑! 几个叛军被他的彪悍吓懵了,一愣神间,已被他冲到外间门口,眼看就要冲出去了! 叛军这才醒悟,哇哇大叫着疯狂追来。 房俊眼看就要冲到门口,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却是被砍了一刀的左腿估计伤到筋骨,已然毫不受力。 咬着牙,全凭着一股韧劲儿,再次冲向门口! “蓬”的一声,房门被人从外边踹开。 一个顶盔掼甲的武将手持横刀走进来,正好堵住了房俊的去路。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身负重伤…… 房俊嘴里发苦,暗叫一声:吾命休矣…… 第二百零八章 犯阙(三) 虽然已陷绝境,但坐以待毙,不是房俊的风格! 既然怎样都是死,何不搏一回? 房俊咬着牙关,奋起余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里横刀像是一条匹练一般斩向面前之人。 锋锐的刀锋切豆腐一般割入皮肤,然手顺势一拖,甚至能感觉到刀身破开皮肉,刀锋在骨头上滑过的滞涩感…… 然后,这位顶盔掼甲的武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仰天跌倒…… 房俊有些傻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手里染满鲜血的横刀,难道不知何时我已继承刀术的神髓,傅红雪、胡一刀、天枫十四郎灵魂附体,在这一刻,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是一个人…… 不过此时不是多想的时候,房俊一刀将此人砍翻,门口大开!当下脚步不停,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门外居然诡异的安静,杂乱的嘶喊声已经延伸向日华门那边去了,身后门里居然无人出来追杀自己,都在那儿大呼小叫哭天抢地,也不知道闹腾个啥,妄房俊通晓三门外语,这突厥话却是半点不会…… 不敢多做停留,一手拎着刀,一手按住腿上的伤口,步履踉跄的向西跑去。李二陛下今夜应该宿在前殿,房俊自此向西,翻过一道围墙,便是太子汤,绕过太子汤,便是前殿!叛军走的是日华门,他抄的是小路,应该先一步抵达前殿。 这时候身后才传来追赶的脚步。 虽然明知李二陛下必然无事,否则哪里来的贞观盛世? 可正是明确李二陛下定会安然无恙,房俊才要赶去投机…… 没错,就是投机。 说实话,若是李二陛下真的被围在千军万马之中,即便是李二陛下的铁粉,房俊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转身就跑…… 既然明知李二陛下无事,那可就是千载难逢的护驾良机! 瞧瞧,多么忠贞的臣子,为了维护自己的皇帝,不畏艰难,无视危险,奋不顾身,舍生取义……简直是大唐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重臣的模范,道德的标杆…… 这可是救驾之功,哪怕是破一城、灭一国,也比不得这个! 房俊挑拣的尽是偏僻之处,罕有人迹。 翻过一道围墙,将将绕过琼楼阁宇的太子汤,钻出参天的林木,迎面便碰上一群脚步匆匆的羽林军。 为首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全副武装脸色凝重,冷不丁被钻出林子的房俊吓了一跳,大喝一声:“什么人!” 腰间横刀“锵”的一声就拔出鞘,身后的羽林军也各个刀剑出鞘,迅速围了上来。 房俊赶紧举起手中的横刀,叫道:“阿史那将军,我是房俊!” 那将军很是意外:“房二郎?你为何在这里?昨夜没有离开?” 房俊苦笑道:“昨夜陪陛下饮酒,贪了几杯,一时困顿不慎在汤池子熟睡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史那结社率神色不善的瞅了房俊几眼,这才还刀入鞘,冷冷说道:“有叛军作乱……二郎为何从这林中出来?” 房俊不虞有他:“某就在星辰汤那边,树林中有一道稍矮的围墙,翻过来便到此处。” 阿史那结社率眼神微微一凝,瞅了一眼房俊身后的树林……然后才看向房俊:“某前去护驾,二郎伤势可否要紧,可是要同行?” 房俊连忙点头:“自是要同去的……不過,高阳公主尚在星辰汤,还请将军速速派人前去救援。” 自己还是去李二陛下面前刷刷功绩,那臭丫头就让别人去救吧…… 阿史那结社率居然笑了一下,痛快的点头:“正当如此。” 身边有人道:“将军,某去吧。” 阿史那结社率看了这人一眼,摇头道:“不用,你跟在本将身边即可,王忠,你带两个人,速速去星辰汤,救援高阳公主殿下,切记呃,一定要将公主殿下待到安全地方!” 另一个校尉模样的武官自他身后走出:“诺!”点了两个人,大步去了。 一行人汇合了房俊,急忙向前殿赶去。 绕过少阳汤,前殿在望,已可见飞起的檐角隐约出现在树林之中。 厮杀声也打了起来。 这还是房俊第一次接触大规模的冷兵器冲突,虽然说不上千军万马,但鲜血飞溅血肉横飞的场面,仍看得房俊面色发白胃部抽搐。 房俊刚刚就杀了人,但这跟杀一两个人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前殿门前几乎成了修罗地狱,两股人马交缠不休,舍命死战! 那种断肢残臂肠穿肚烂的惨状,宛如置身屠宰场,即便是最凶残的凶徒,亦会两脚发软! 房俊一瘸一拐随着阿史那结社率小心的绕过交战的人群,快步走进前殿。 他们的任务不是击杀叛军,而是擎天保驾! 李二陛下面色肃然,身着常服,双手负后站在前殿的门口,冷眼注视着战阵厮杀。 李君羡带着一干“百骑”精锐,重重护卫,确保万无一失。 阿史那结社率到了台阶下,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用手扶了一下腰侧的刀鞘,迈步走上台阶,向李二陛下走过去,直到被“百骑”拦住,才惶然的单膝跪地,口中大呼道:“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房俊微微一撇嘴,刚才镇定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儿又哭又喊的表忠心?忒虚伪了点儿。刚刚看你的神情,还以为巴不得陛下快点完蛋呢…… 诶? 一想到这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星辰汤外面,叛军说的是突厥语;自己斩杀那个将军模样的人之后,那几个叛军叫得也是突厥语;而这个阿史那结社率,他是突利可汗的亲弟弟,也是个突厥人…… 房俊吓了一跳,莫非…… 他抬眼去看,正巧看到阿史那结社率距离李二陛下已不足五步之遥,他的手刚刚好隐蔽的背在身后,放在刀柄上…… 房俊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护驾!” 手中的横刀猛地一刀向阿史那结社率背后斩去! 这一声喊,震动了前殿门口所有人! 李二陛下惊愕的望向已经抽刀在手的阿史那结社率,满脸不可置信。 李君羡飞身向李二陛下身前扑去,想要挡住阿史那结社率进击的路线,挡在李二陛下身前! 阿史那结社率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眼看就要偷袭得手,特么是谁喊这么一嗓子? 没等他回头,身后的刀刃破空之神便已传来。 阿史那结社率暗骂一句,知道依然全无击杀李二陛下的机会,一咬牙,大喝一声:“#@¥#!” 说的是突厥语,房俊没听懂…… 不过没关系,随着阿史那结社率这一声喊,刚刚随着前来的队伍之中,数十人暴起,抽出横刀将身边猝不及防的同僚砍翻在地,然后嘶吼着向李二陛下冲去。 李二陛下身前的“百骑”结成阵势,死死守住,一步不退! 与此同时,阿史那结社率回身挡住房俊的一刀,并不恋战,在手下冲上去发动自杀攻击的时候,他却抽身疾退! 原来打的注意是要手下去送死,挡住追兵,而他自己则见事不可成,想要全身而退! 房俊恍然,此次犯阙,居然是里外夹击! 不过他也如同“百骑”一般,被疯狂的叛军挡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阿史那结社率从容离去。 面对精锐的“百骑”,再加上大部终于陛下的羽林军,叛军的反扑就像是扑火的飞蛾,虽然看似凶残狠历,实则不堪一击,转瞬间就被清剿干净。 房俊身上又被砍了一刀,血迹斑斑,喘着粗气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嘶声道:“微臣救驾来迟……” 特么的本想混个大功,谁知道居然弄了一身伤,真是够悲催的…… 李二陛下皱皱眉,劈口问道:“你为何在此?” 房俊赶紧解释一番,若是不说明白,别说什么救驾之功,搞不好被李二陛下怀疑是叛军同党,那可就悲剧了…… “微臣昨夜醉酒,至星辰汤处,不堪酒力,熟睡过去……” 说到这里,他猛地愣住了。 第二百零九章 犯阙(四) 李二陛下倒不至于以为房俊跟叛军一伙,没动机…… 见他神情异样,问道:“发生何事?” 房俊猛然想到,这个阿史那结社率居然是叛军,那么自己刚刚将高阳公主藏身之处告诉他,岂不是将高阳公主送入虎口? 房俊脸都白了! 几乎可以想见,高阳公主落到这个穷途末路的家伙手里,下场必是惨不忍睹…… 房俊猛地一转身,顾不得腿伤,踉跄着飞奔出去,一面大吼道:“高阳被那贼子捉了!” 李二陛下面色大变,刚才兵荒马乱的,一时竟未想起高阳公主以及晋阳公主昨夜在飞霜殿安寝,而叛军正是由飞霜殿那边的开阳们进入…… 一想起自己两个闺女落到阿史那结社率手里,李二陛下再也不淡定了,刚刚一副谈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做派瞬间消失,暴喝到:“速速前去救援公主殿下!” “诺!” 禁军轰然应诺,李君羡带着一队人追着房俊的脚步,留下一队人收拾残局。 大唐立国一来,虽然如同此次的叛乱极少发生,但是这些禁军都是征战四方的剽悍之士,眼前的情况算是小打小闹…… 房俊瘸着一条腿,身上的几处刀伤疼得直呲牙,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疼得亦或是心里害怕,身上汗水涔涔而下。 飞快的强忍着痛楚,跑回星辰汤这边一看,那炕板已被掀开,黑乎乎的炕洞里空空如也。 房俊眼前一黑,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连忙回头,正巧遇见一队士兵押解着一个叛军从面前走过,房俊一愣,这里怎么还有叛军? 心里一动,一瘸一拐走过去问道:“这人从哪里抓的?” 为首的兵卒显然是识得房俊的,恭声道:“是在御马厩那边,叛贼刚刚抢夺了马屁逃了,杀伤了很多弟兄,这人因为臀部有伤,骑不得马,被抛弃了…… 他话还未说完,眼前的房俊已经飞快的向御马厩那边跑去。 御马厩距离星辰汤不远,转瞬即到。 等到了地方一看,差点气得骂娘! 阿史那结社率这货太坏了,不仅抢夺了大量御马厩的马匹,还把还不及带走的御马全部砍死砍伤,御马厩中污血横流、残肢处处,不少仍未死去的御马痛苦哀鸣、挣扎翻滚。 不少兵卒正在四处搜索,看有无漏网之叛军。 作为最爱马的民族,突厥人生来在马背长大,对马匹最是亲厚,如同兄弟般相待。 阿史那结社率此举,简直就是突厥人的耻辱! 而且很缺德…… 让追兵一时无马可追。 房俊拖着伤腿,五内俱焚。 只希望阿史那结社率没有丧失理智,明白挟持高阳公主作为人质会让他的生机大大增加。可即便如此,那个宫女秀玉怕是也难逃厄运,死都是最好的结果…… 都怪自己! 干嘛就告诉阿史那结社率高阳公主的藏身之处呢? 真是嘴贱! 若是高阳公主与那宫女秀玉遭遇不测,房俊会一辈子都内疚,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 正懊恼之间,耳中突然传来一声马嘶,中气十足、音域优美…… 房俊如聆仙乐,瘸着腿跑到最外侧的一间马厩,一把推开门,就看到一匹浅棕色的骏马,似是闻到隔壁同伴的鲜血味道,正昂首悲嘶,四蹄刨着地,焦躁不已。 这匹马并不十分高大,很体型匀称结实,头型很漂亮,前额稍短而宽、成楔型,脸的侧面有些凹陷。眼睛特别地大而且突起,此时有一种深遂且流露感情…… 背短而直,鬐甲长且突出,肩膀强壮,顷斜角度良好,鬐甲突出,马尾灵活的甩来甩去,高高翘起。 这特么是一匹正宗的阿拉伯马! 这种马以吃苦耐劳和富有持久力闻名于世,是世界是最著名的耐力赛马种,是世界耐力赛夺冠主力马种。 房俊也不管怎会有这么一匹“漏网之马”,走进马厩,一手拎着刀子,一手解开缰绳,将它牵出马厩。 这马刚刚还焦躁不已,这时候却异常温顺,任由房俊跨上马背。 这个动作让房俊疼得一哆嗦,却也顾不得许多,双腿一用力,夹着马腹,一手扯着缰绳,骏马便“得得得”的跑出御马厩。 出了日华门,手里的横刀刀背狠狠的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希律律”一声长嘶,奋起全力,四蹄翻飞,狂奔而去。 这时候李君羡也到了御马厩,一看满地死马,顿时目眦欲裂,大吼道:“赶紧找马!” 今夜犯阙虽然有惊无险,但他的责任巨大。 “百骑”最主要的任务是宿卫禁宫,结果陛下差点被叛军害了;另一个任务是刺探军情,结果叛军杀到眼皮子底下还懵然不知…… 这也就是李二陛下,虽然说不上心慈仁厚,但胸怀大气,不会因他的失职而大肆诛连。若是换了以往脾气暴躁的皇帝,全家抄斩都有可能…… 若是在让那群突厥崽子跑回草原,他李君羡干脆自己抹脖子了事! ********* 房俊策马一路狂奔,沿着山道就下了山。 到了山下,却是毫不停留,向着新丰城左侧的那条官道就追了下去。 阿史那结社率等人刺杀不成,必然一路北返草原,只有到了那里,才是海空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随随便便找个小部落一躲,谁也找不到他! 而北返草原,就只有这一条路。 因为,新丰城附近,只有一个渡口可以度过渭水! 房俊早已因失血过多而疲惫不堪,脑子甚至一阵阵眩晕,身上的伤口已经渐渐麻木,可他紧紧咬着牙,一刻也不停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去! 哪怕用自己的命,也得把那两个女孩子救回来! 无尽的懊悔像是毒蛇一样啃噬着房俊的良心,他不能坐视两个花儿一样的少女因为他的愚蠢而凋谢,死也不能! 骏马一路狂奔,却是不出汗不气喘。 阿拉伯马的优点就是耐力出色,虽然绝对速度不快,但是绝对持久! 眼前渭水在望! 房俊的心却沉了下去…… 自此也未追上阿史那结社率一行人,只有一个解释,对方早有预案,事先必是在渭水之畔备好舟船,及时摆渡过河。 果不其然,等到房俊一路狂奔至渭水岸边,只间河水茫茫,两岸苍苍,哪里有叛军的身影? 房俊死死咬着嘴唇,咬破了唇皮鲜血流入嘴里亦自不觉,两眼都充满了血丝。 虽然身体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伤口再次崩裂开,马背上一片血糊糊的,但他依旧紧咬牙关,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放弃! 只要追下去,那就还有一丝希望! 若是放弃,那就万事皆休…… 房俊骑着马,疯了一样沿着河岸向上游狂奔,哪里有一个村落,或许可以找到渡船。 天不负苦人心! 直奔出十数里,上游处晃晃悠悠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房俊大喜,手舞足蹈的将那小船招了过来。 之前离得远,那船家以为有客上门,所以向岸边靠过来。待到得近前,看清楚房俊一脸血污、情形狼狈,顿时吓了一跳,以为遇到逃跑的歹人,吓得连忙操舟,又往河中间划去。 房俊大急,伸手摸索了一下,本是想找银钱的,却摸到了装着侯爵印绶的银鱼袋,也顾不得许多了,用尽力气向那穿上掷去,大叫道:“某乃是朝廷命官,奉命缉拿盗贼,汝且快快靠岸!” 还好准头足够,那银鱼袋正巧落在船上。 船老大居然是个识货的,捡起来一看,吓了一大跳,这是个大官啊…… 这个万万不能得罪,若是事后追责起来,自己岂不是要遭殃? 只得又把船划到岸边。 房俊从马上跳下来,却因为失血过多,双腿一软,“噗通”便跪在地上…… 船老大吓了一跳,赶紧也跪下来,都快吓哭了:“侯爷,小老儿当不得啊……” 第二百一十章 忘死 这船老大以为房俊是在给他下跪…… 房俊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咬着牙道:“帮某把马牵上船!” 说着,自己勉力爬到船上,顿时四仰八叉的躺下。 船老大老老实实的将马牵上船,船撸一摇,小船晃晃悠悠离开岸边,向河中心划去。 房俊趁机喘口气,催促道:“快点!” “唉!” 船老大迎来送往,也是个有见识的,什么也不问,粗壮的手臂一较劲,快速摇动船撸,小船飞快的驶向对岸。 “刚刚有无连人带马的一队人渡河?” 房俊撕开自己的衣衫,将腿上的刀伤简单包扎一下,问道。 “有,就在不到一炷香之前,小老儿刚刚摆渡一船杂货到上游的村子,刚巧路过,所以看见了。” 房俊精神一振:“有多少人?” “三艘船,具体人数不晓得,但吃水很深,有人有马,估摸着,得有二十人左右。” 船老大什么也不问,却知无不言。 这一段河水不宽,片刻之后小船驶到对岸,房俊深吸一口气,觉得气力回复了一些,一面牵着马淌水上岸,一面冲船老大喊道:“某身上未带银钱,你且去骊山下房家湾,就说是某房俊说的,让管事取一吊钱与你充作船资!” 那船老大呆了一下,惊问道:“可是房相公府上二郎?” 房俊点头:“正是!” 船老大大呼道:“小老儿岂敢收取二郎的银钱?莫要祖宗都蒙了羞!去岁大雪,十里八村都遭了灾,若不是二郎‘勒石记功’逼得那些大户都拿出钱粮赈灾,我等怕是都冻饿而死!” 房俊一呆,自己居然也有善名了…… 那船老大又道:“小老儿不知二郎追谁,但绝对是坏人无疑!据小老儿观察,那些贼人必是一路北上,着渭水可以摆渡,但是前面的泾水在此处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却是摆渡不易!那泾水之上有吊桥一座,贼人必是从那里过!” 房俊问道:“可有近路?” 船老大肯定道:“有!” 房俊大喜,问道:“如何走?” 船老大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道:“那山间有一条小路,虽是山路,但行人不少,甚是平整,可以骑马通过!翻过小山,便是那吊桥之处,由此过去,可以节省一半路程!” 房俊大喜过望,刚到岸边,便翻身上马,大叫道:“若房某不死,必有重谢,驾!” 驱策骏马,扬长而去。 船老大摸摸脑门,疑惑道:“说甚死不死的?像是这般大善人,自是要长命百岁才好咧……” 房俊听不到有人快要给他立长生牌位了,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一些!再快一些!一定要赶在那帮叛军之前截住他们! 至于截住之后,凭他单枪匹马的能干啥,他没空去想! 此刻的房俊,甚至可以说是那命去弥补自己愚蠢的错误…… 山路很窄,确实还算平整,但是马匹跑不快。 这一路纵马疾驰差不多五六十里,也就是这种耐力奇佳的阿拉伯马,才挨得住这般一刻不停歇的奔跑。 上到山顶…… 山脚下一条奔腾的河水宛如一条玉带,蜿蜒流过。 房俊心急如焚,好在纵马驶下山坡,速度比上山快了许多。 山道弯曲,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段笔直的山道,径直对着泾水河岸,那里正有一座吊桥。 而就在距离吊桥不远的地方,一队骑兵正疾驰过去,眼看就要踏上吊桥! 房俊心里一跳,眼睛一扫,便见到两个身形纤弱的女子被绑在两匹空马的马背上,马缰则被两个骑兵牵着,走在队伍的最后。 这是最后的机会! 一旦跨过这座吊桥,这帮家伙便如鱼入大海飞鸟归林,再也别想追到他们! 房俊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做了一个最愚蠢、最直接、也最悲壮的决定! 甩掉一侧的马镫,将腿跨过来,完全凭借一只脚的力量支撑全身,整个身子缩起来紧贴马身,这样从叛军的一侧看上去,这就是一匹无人的空马! 然后挥着刀子一刀刺在马臀处,骏马痛的长嘶一声,放开四蹄,沿着下山的山路狂奔而去。 阿史那结社率灰头土脸的待着仅剩的二十几个同族手下一路狂奔,那心情简直郁闷的要死! 中郎将没了,梦想中的大汗之位没了,就连这些年陆陆续续安插在长安的内线也一下子消耗殆尽…… 还是小瞧了李二陛下啊! 谁能知道,就仅凭着几十个“百骑”的精锐,就抵挡住击败叛军的冲击? 当然,最最关键的,还是那个该死的房俊! 若不是他在那紧要关头的一声喊,自己说不定就把李二陛下给宰了!他深信,只要李二陛下一死,那些“百骑”也好,羽林军也罢,会当即群龙无首,弃械投诚,难道谁还会傻到为了一个死人卖命? 早知如此,就应该在刚发现他的时候,不去顾及手底下尚没有收服的那些兵卒的疑惑,直接一刀宰了了事! 只可惜,事已至此,天下之大,今后就惶惶然如同丧家之犬了…… 不过阿史那结社率倒是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 回头瞅了一眼那被绑在马背上的小美人儿,阿史那结社率嘴角扯出一个猥琐的笑容。 最喜欢大唐的美娇娘! 身娇、肉嫩、水多、就连叫声都那么荡人心魄…… 尤其是南朝的公主,那可是全天地下的王者都渴望得到的极品奖励! 信义公主嫁泥厥处罗可汗、华容公主嫁高昌王曲伯雅、当然还有自己的嫂子,突利可汗的老婆淮南公主…… 李二陛下最是宠爱这个高阳公主,说不定等到自己尝过了这位美丽公主的滋味,生米煮成熟饭,李二陛下捏着鼻子认了自己也说不定…… 只是不知道那个坏了自己好事的房俊,在得知未婚妻被自己骑在胯下婉转承欢的时候,会是个什么表情? 他|娘|的,只要想想就解气! 正胡思乱想间,突闻一阵急促的马蹄由远及近的响起。 阿史那结社率吓得亡魂大冒,追兵这么快就追来了? 抬头四下眺望,却见一匹骏马自一侧的山上疾冲而下,四蹄翻飞、鬃尾飞扬,却是一匹空马…… 阿史那结社率已是惊弓之鸟,不敢有一丝疏忽。 此地怎会有一匹空马陡然出现? 太诡异了! 整个队伍都被这批突然出现的空马弄得有些诧异,行进速度顿时缓下来。 那骏马越跑越近,阿史那结社率心头的危机也越来越严重,陡然间想起一事,顿时魂飞魄散,大叫道:“拦住它!拦住它!那马上有人!” 队伍一阵慌乱,手下面面相觑,明明马背上空着的,哪里有人? 许是就在中原,这些人早已忘记马背上的岁月,也忘记了“镫里藏身”那般的绝技…… 阿史那结社率满头大汗,抽出横刀不停的挥舞叫嚣:“拦住它!其他人赶紧过桥!” 他反应得不可谓不快,但是命令下达的却有些不靠谱…… 当下队伍里有人想拦截,有人想过桥,交错穿插相互误会,乱成一团。 高阳公主被绑住手脚捆在马背上,娇嫩的肌肤被绳子勒得破了皮,火辣辣的疼,却都抵不住心底的绝望寒意。 被这些野蛮的蛮子掠走,她清楚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悲惨遭遇,那是比死还要屈辱一万倍的下场…… 到时候,自己是要咬舌自尽呢,还是寻一块硬物一头撞死? 高阳公主再是傲娇,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儿,又是害怕又是绝望,芳心一团乱麻。 就在这时,一匹骏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叛军队伍乱成一团。 听着阿史那结社率的叫嚣,高阳公主陡然升起一阵希望,单人独骑,难道是……他来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舍生 可是,来了又有什么用呢? 高阳公主不傻,房俊再是厉害,再是能打,也不可能是这二十多个突厥精锐的对手,何况叛军阵中还有阿史那结社率这样的高手。 来了,也只是送死而已…… 可房俊傻吗? 他比谁都聪明,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他还是来了。 一瞬间,高阳公主泪流满面。 她紧咬着牙,暗暗在心里大喊:赶紧走吧,只要来了,就已经足够,大不了我高阳公主李漱,一死为你守节便是…… 可是见到的却是一匹空马,高阳公主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也有些小小的失望。 好像…… 还是希望他能来啊…… *********** 骏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山坡上狂奔而下。 到得不足十几丈处,叛军纷纷大惊失色,呼喝出声! 到了近前,自然再藏不住身形。 房俊灵巧的翻上马背,依旧紧贴着马鬃,咬着牙关,控制着自己因为恐惧而有些失控的面部肌肉。 单人独骑,想要自二十余骑中冲阵而过,与找死何异? 可这,却是唯一挽救高阳公主的希望! 死,也要试一次! 下一刻,房俊冲入敌阵! 他不去反击,不去试图斩杀敌人,杀掉一两个,于事无补。 只是紧紧贴着马背,护住前身要害,努力的驱策胯下骏马,加速!再加速!快!再快一些! 马儿神骏,似乎知晓自己背上这个人的心意,靠近敌阵的时候,仰首“希律律”发出一声长嘶,意态豪勇,威风凛凛,居然将前方的几匹马吓得躲避开去,让开一条道路,硬生生让他冲进己阵! 但是更多的叛军涌了过来,刀光四起,不分人马,举刀就砍! 反击一手持刀,不停的格挡,根本顾不上反击,后背、大腿一阵剧痛,眨眼间已被砍中三刀,却仍旧咬着牙,耳听身后风声响起,赶紧一低头,一把横刀擦着头顶削过,差点让他人头落地…… 却也被他得到难得的机会,上身伏在马背上,手中横刀极其隐蔽的斜刺里一捅,捅进一名叛军的肋下。反击一刀得手,快速抽回,同时催马提速。 一股鲜血自那叛军肋下飙出,跌下马背。 反击根本不去管后阵的高阳公主,他心里明白,即使这时候靠近了高阳公主,也不可能带着逃离。 唯一的希望,就是组织这些叛军度过泾河! 他发了狠,咬着牙,勉力抵挡身前身后砍来的刀剑,本事神力过人的他此时已是油尽灯枯,实在挡不住,便稍稍错开要害部位,任其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伤口。 蓦地压力一松,眼前一亮,居然已被他突出重围! 吊桥就在眼前! 反击大喜过望,根本不回头,不顾阿史那结社率在身后的咆哮,催着骏马向吊桥处奔去。 到得近前,想要跃下马背,但是早已力竭,“噗通”一声跌在桥头地上,溅起一蓬尘土。 房俊死死握着刀,连滚带爬到得桥头,横刀伸出,搁在粗若儿臂的绳索上。 四根绳索,两上两下,上面两根作为护栏,下面两根铺设厚厚的木板,便于人马通过。 只消得切断下面的一根,铺设的木板便会掉到河水里,吊桥便是毁了,谁也过不去。 阿史那结社率眼睛都绿了,感情这小子拼死也要冲过去,就是要斩断吊桥? 自己真特么蠢死了! 可是房俊的刀子就放在绳索上,只要轻轻一切,大唐制式横刀锋锐的刀锋便会不费吹灰之力的切断绳索。到时候自己可以有一万种方法将这可恶的小子弄死,可自己也跑不了…… 不用去想,“百骑”的精锐和羽林军的大部队必然正在赶往此处,下一刻,自己就可能陷身重围! 贺逻鹘被这小子一刀杀了,自己连个垫背的都没有,李二陛下岂会饶得了自己? 阿史那结社率快要急疯了,却也不看贸贸然冲过去,眼珠子一转,立即调转马头,走到队伍后头,一把拽起高阳公主披散的长发,雪亮的刀刃就架在她修长白皙的脖子上。 咬着牙吼道:“房俊!你敢砍断绳索,老子就一刀宰了她!” 他也没有蠢到家,知道房俊不依不饶单枪匹马的追来,大抵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以她做人质,一定不会错! 只是可惜,他想到倒是不错,却嘀咕了房俊。 一个能对自己这么狠的人,岂会如此轻易的被要挟? 房俊跌坐在地上,倚在桥头,觉得自己的力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随着身上的血液快速流失,再这么下去,不用阿史那结社率来杀,流血就流死了! 可既然已经抱定必死的决心,岂会轻易放弃? 房俊笑了笑,喘了口气:“随你,只要你动她一下,你们就全都跟着陪葬……” 突然觉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内脏受伤了啊…… 阿史那结社率快要气疯了,怎么就遇上这么一个不要命的玩意? 深吸一口气,阿史那结社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开高阳公主,收起刀子,高声道:“好!我不碰她!房俊,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如此不依不饶?我所求的,是渡河逃命!你所求的,是把你的女人救下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各退一步,我把你的女人还你,你让我过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让后到了草原,我阿史那结社率以恩人之礼待你,如何?” 房俊倒是真想答应他,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挺不住了…… 人的意志力不是无限的,在坚强的神经,都有一个承受的极限,过了这个极限,身体的机能就会强迫你进入休眠状态。 房俊现在便是如此,随时随地都会昏迷过去。 可他还是得撑着,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让开,阿史那结社率就会第一时间杀了高阳公主,然后把自己宰了。 他就得守在这里,不能退! 房俊使劲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神志清醒一些,勉力说道:“你放她们离开,我就让你过去!” 阿史那结社率暴怒:“你放屁!房俊,逼急了老子,大不了鱼死网破!” 房俊心里一颤,他知道,这个二百五一怒之下,还真就能干出不管不顾的事儿来。想想,刺杀李二陛下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这人得多没脑子? 想了想,只好说道:“你先把那个宫女放了,你留着他也没用。” “行!” 阿史那结社率倒是干脆,直接回身抽刀斩断秀玉身上的绳索,喝道:“滚!” 秀玉被捆在马上太久,手脚早就麻了,站都站不住,坐在地上爬了几步,却是放声大哭,哀求道:“你们放了公主殿下吧,我……我给你们当人质好不好?” 阿史那结社率懒得听她聒噪,怒道:“再不走,就剁了你!” 说完,也不理秀玉到底走不走,策马向着房俊缓缓靠近,问道:“怎么样,按我说的做吧,大家都好,是不是?” 房俊呲牙一笑:“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斩绳子!” 阿史那结社率那他没法,只得勒马站定,恼火道:“你到底要怎地?” 房俊说道:“让她们都走吧,我就在这里,还能飞了?我不是要跟你作对,只是想救这两个女人。只要他们没事儿,你去杀陛下也好,干什么都行,我才懒得管你。” 说话的有点多,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阿史那结社率过了桥,真的会放过房俊? 这话谁也不信。 那货保准一靠近就一刀宰了房俊…… 但房俊不得不这么说,他只能让阿史那结社率相信,他相信他阿史那结社率…… 也就是说,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换高阳公主的命…… 第二百一十二章 绝境 是伟大的爱情吗? 扯蛋么…… 直到此时,房俊也没打算娶高阳公主,只要想想这丫头的恶劣“前科”,就心塞得不行,娶个蛋啊娶…… 但是他不能放任阿史那结社率将其带走,死也不能。 毕竟是因为自己的错误,才致使高阳公主陷入现在的险境,以房俊的性格,绝对不能装鸵鸟,置之不理。 否则他一辈子也不安心。 阿史那结社率神色变幻,似乎在考虑房俊这个提议的可信程度。 说实在的,这个高阳公主貌美如花、肌肤细嫩,他是真舍不得放了…… 若是先放了,以这女人的体质,能跑多远呢? 杀掉房俊之后,再捉回来也来得及! 问题在于……房俊会想不到么? 阿史那结社率想了想,觉得自己能想到的,这个房俊必然也想得到,自己想来就不是以智商出众…… 既然能想得到,他为什么还要这么提议? 阿史那结社率想不通,此时他心急如焚,脑子里乱糟糟的,也完全静不下心来去想。 干脆一咬牙,管他娘的!就依着这小子,看看他耍什么花样,再将高阳公主捉回来也不迟,她跑得快,还能有马腿快? 阿史那结社率手一挥:“把她放了!” 手下人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为了个女人惹上房俊这个滚刀肉,本来就不划算,现在还要冒着随时被追兵追上来的危险在这里墨迹,这不是傻么? 可阿史那结社率一向脾气暴躁,谁也不敢说他…… 当即便有人策马奔过去,斩断高阳公主的绳子。 高阳公主手脚麻痹,堕落地上,缓过劲儿来的秀玉连哭带叫的爬过去将她扶起来,两个女孩子抱头痛哭! 房俊听得心烦意乱,怒喝道:“还不走,等死啊?” 高阳公主抬起头,抹了一把泪眼,小脸被散乱的头发挡住,脏兮兮的,狼狈到极点。 这丫头也是刚强,知道这是房俊拿自己的命给她换回来的活命机会,若是再矫情下去,那就得一起死! 咬着银牙,大声说道:“房俊!我李漱在此发誓,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若是死在此处,我李漱便终身不嫁,替你奉养双亲!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房俊苦了脸…… 就怕你这样,以身相许什么的,最讨厌了…… 哥哥只是在自我救赎啊,真心不是想要英雄救美! 不过无所谓了,自己的穿越之旅,到此也就该终结了,只是可惜了,耽误了武媚娘那丫头。 对于高阳公主,则是爱咋咋地了。 临死有个姑娘能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死了也算是值了,虽然历史已经证明,这姑娘其实人品不咋滴…… 房俊撇撇嘴,说道:“我的双亲用得着你?我有大哥大嫂呢……赶紧的滚远,看着你就烦!” 高阳公主定定的看了房俊一眼,使劲儿抹了一把眼泪儿,跟秀玉相互搀扶着,起身就走。 嗯!拿得起放得下,不矫情,这一点房俊还是很欣赏的。 可是谁知道这臭丫头是不是说两句好听的,其实心里头巴不得长出一对翅膀赶紧飞的远远的…… 阿史那结社率看着高阳公主渐渐走远的身影,脸色阴沉的看着房俊:“我已经按约定放了她,你怎么说?” 房俊笑了笑,觉得胸口有些闷,咳了两声,又吐了一口血…… 喘了口气,笑道:“房某言出必践,哪怕是对你这个猪脑子!” 说着,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手里的刀却始终不离绳索一寸之地。 阿史那结社率差点没被他气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老子特么也不要命了,非得在这儿剐了你不可! 当然这只能想想,压制着自己的怒气,说道:“那你还不让开?” 房俊笑笑:“这就让……” 然后,退了一步。 阿史那结社率变色道:“你耍我?” 房俊摇摇头,强自依靠扶手绳索支撑着身体,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欠奉,只是勉力说道:“你当我不知你心中所想?还不是想上了桥然后把我宰了,还有时间再把高阳公主抓回来……” 阿史那结社率快被房俊弄疯了,大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房俊道:“不想怎样,我就在这里看着,直到我确认她们到了足够安全的距离,就会让你们过桥。” 阿史那结社率大吼道:“追兵眼看着就追来了,我还跑个屁?” 房俊虚弱说道:“追兵来了,高阳公主就彻底安全了,我会立即让你们过桥。过了桥斩断绳索,追兵也那你没没辙。” 阿史那结社率阴森森说道:“老子现在就像先宰了你,然后拼着命游泳过河……” 房俊好笑道:“吓唬谁呢?你们要是会游泳,还会跟我在这儿墨迹?” 阿史那结社率被噎得不轻,他是彻底拿这个软硬不吃的滚刀肉没辙了…… 身边一个手下一看这样不行啊,便凑过来,小声说道:“要不……干脆宰了这小子得了!大家就各安天命,谁游的过去就活命,游不过去就死在河里,反正干出这事儿,大家也都没想能活着回去……” 阿史那结社率一听,真后点一动,跟房俊这厮还指不定墨迹到什么时候呢…… 可就在这时,远处烟尘腾起,蹄声阵阵,显然追兵来了! 阿史那结社率急了,瞪着房俊咬牙道:“让开!” 房俊看了看远处,已经依稀可以见到追兵的身影,想来此时阿史那结社率也不敢回身去追高阳公主。 长长吁了口气,对着阿史那结社率笑了笑,只是笑容怎么看都有些不甘:“老子这条命可是很金贵的,陪着你这种傻蛋一起死,还真是不值……” 阿史那结社率勃然色变,他总算看出来,这房俊就知道自己没打算放过他,已然抱了必死之心! 不仅如此,就算死,这混蛋也要拉上自己这帮人垫背! 当即催马上前,大喝道:“宰了他!” 众手下听命,齐齐呼喝一声,催动胯下坐骑,向着桥头冲去! 房俊哈哈一笑,连眉头都不眨一下,手起刀落,斩断绳索。 斩断一根还不算,刷刷刷刷,四根绳索全部斩断! 那吊桥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倏地飞走…… 阿史那结社率目眦欲裂,一颗心沉到海底,催马舞刀,就待要冲上来将房俊碎尸万段! 房俊大笑一声:“后会有期!” 说罢,纵身一跃,跳入滚滚泾河之中。 阿史那结社率奔势太急,到得岸边,堪堪勒住马头,呆呆的看着滚滚河水,哪里还有房俊半点身影? 再一回头,滚滚烟尘扑面而来,追兵已经杀到! 阿史那结社率面如土色,知道自己完蛋了…… 先前叫嚣着跳入河中生死各安天命的那个手下也不说话了,反而被迎面而来的追兵激起凶性,咬牙道:“横竖是个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何苦去跟那河水作对?淹死了也憋屈!” 阿史那结社率也无奈了,投降吗? 那李二陛下即便出于稳定突厥各部的想法不杀自己,也得是个流放琼州的下场。自己盛于草原,长于草原,这些年在长安更是醉生梦死享尽了荣华富贵,这要是放到瘴气遍布、蛇虫横行的琼州,还不如来一刀爽快呢…… 一咬牙,厉声道:“死则死矣,大家随我杀敌!” 一马当先,冲入战阵。 既已抱定死志,倒也勇猛难当! 一种手下也各个悍不畏死,紧随其后,杀入敌阵! 便像是一只烧红的烙铁插入……海水里,“呲”的冒出一股白烟,也就没了声息。 这些人虽然有些草原战士的勇悍,但是多年在长安养尊处优,早已忘记当年驰骋草原的杀人本领,兼之此际人困马乏,战斗力发挥不出平素的一半,面对巨大优势的羽林军,宛如螳臂当车、蜉蝣撼树…… 两个纤细的身影自羽林军的人群中奔出,四处翻看尸体,却是屡屡失望。 高阳公主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像个疯婆子一样,完全没有了公主殿下的半点威仪。 一边翻找,一边流着泪喃喃道:“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剁碎了也得剩个脑袋啊……” 与此同时,桥头之下。 河岸有一处凹陷,一条小船晃悠悠的被水波带动,载浮载沉。 船老大小声说道:“二郎,上面正找你呢,不出去看看?” 房俊一点力气也无,失血过多加上浑身伤势,没死也仅剩下半条命,虚弱的说道:“算了……被他们找到,又得好一通折腾,还是在这里躺一会儿舒服……对了,你怎出现在这里?” 船老大顿时得意了,说道:“您这刚一走,我就寻摸着,您这单枪匹马的,想要拦住那一队人马可不容易,最好的办法,就是斩断吊桥……万一您这要是脚下一滑,掉河里了,也不知道水性咋样,这要是淹死了,那多可惜啊?就划着船悄悄过来了!可不正好,您就掉水里了……” 房俊虚弱得不想说话,只能勉强竖了竖大拇指,以示称赞…… 第二百一十三章 君臣(昨晚的承诺,加更!) 整个关中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一般,沉闷、压抑、人心惶惶。 陛下巡幸骊山行苑,居然有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内外勾连、犯阙刺驾! 这可如何得了?! 时下虽然战火不休,但是帝国腹地却承平日久,谁能想得到,便在关中居然有此事发生? 一时间,“百骑”暗访,武侯明察,左右羽林军、左右千牛卫严阵以待,出入四关者严加盘查,整个关中风声鹤唳。 太极殿。 李二陛下脸色阴郁,一言不发。 房玄龄苦劝道:“此事皆由阿史那结社率而起,此僚既已授首,便应告一段落。至于是否有人暗中指使,且由‘百骑’秘密查访便是,实不易大动干戈。眼下关中各地,已是人心惶惶,无论商旅行客、中外人等,但有可疑者,必被下狱盘问。然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陛下,须得提防有心怀叵测之辈浑水摸鱼,公报私仇、混淆视听!若是处置不当,眼下多年经营之大好局面,怕是要毁于一旦!” 这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陛下遇刺,朝廷震动,有些人为了撇清关系,必然极力追捕、大肆声张,以示自己的忠心! 这其中会不会有人趁机打击报复、排除异己? 肯定会有! 李二陛下不知道这个道理么? 他比谁都清楚! 而且,一个不成气候、仓促而起的刺杀而已,见惯风雨、豪气冲天的李二陛下其实并不在乎,像是此等跳梁小丑,便是再来两个、十个,又能如何? 土鸡瓦狗耳! 怎能任凭这么一个鼠辈,将君臣多年来夙夜难眠、殚精竭虑经营来的大好局面破坏? 他早就想收手。 可他心里别扭的是,朕这是被刺杀啊!虽然没有被杀死掉,但是你们这些大臣起码也要表达一下对朕的关心、紧张好不好? 就比如这个房玄龄,张嘴闭嘴苦口婆心的让朕收手,听听这话里什么意思? 反正又没有被杀掉,算了吧…… 和着你们就等着朕真的被干掉了那一天,才会怒火冲天的揪出主谋为朕报仇? 那还有个卵用…… 李二陛下心里不痛快,阴着脸,任凭房玄龄说的嘴皮子都破了,也不发一言,毫不松口。 他是皇帝,但他首先也是个凡人,是人就有情绪…… 房玄龄也没辙了,该说的都说了,他相信陛下也都懂,可为啥就是不松口呢? 没办法,只好瞥了一眼旁边的程咬金以及长孙无忌,你俩别在那干瞪眼,倒是也说两句啊…… 长孙无忌是个老狐狸,他也没有摸准李二陛下的脉,打死也不会轻易参合。 程咬金不管那个,让我说两句?那成,就说两句! 这老货瓮声瓮气的忿然说道:“简直不知死活!那些突厥崽子都是吃了豹子胆,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陛下,且给老臣一支令箭,老臣即刻点齐十二卫精锐,将关中所有突厥人统统缉拿归案,枭首示众!某倒要看看,以后还有哪个敢干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房玄龄脸都吓白了,怒道:“闭嘴!你可知关中各地内附了多少突厥人?不用你真的去干,只要这番话传扬出去,都必然引得关中震动、群情汹汹不可,简直胡闹!” 真要是按着程咬金说的这么干了,房玄龄敢保证,立马就是关中大乱之局面,不可收拾…… 李二陛下也不淡定了,程咬金这货说话虽然糙了点,可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人也打着这种心思?这万一有那心怀叵测之辈,打着替朕报仇、捉拿元凶的借口,弄出这么一出…… 嘶—— 李二陛下倒吸一口凉气,刚刚还觉得房玄龄未免有些不通人情,现在才反应过来,此乃老成之言,这种事实在是太有可能发生了! 可就这么算了,面子还是有些下不来…… “太子最近如何?” 李二陛下开始打岔。 房玄龄一愣,这怎么就跑到太子身上去了? 他是太子少师,以前是太子詹事,跟太子李承乾的关系很亲近。 闻言回道:“太子自年前便不曾离府嬉玩,每日里尽在崇文馆刻苦学业。” 李二陛下微微颌首,略感欣慰。 对于太子,他心里纠结得不行。 李二陛下虽然作为大唐帝国高高在上的天子天可汗,但是在面对自己的儿子时,却只如同天底下千千万万个最普通的父亲一般,细心栽培耐心教导,特别是自己的这个长子将要继承自己的帝业,李二陛下更是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与精力。 太子不足六岁时,李二陛下便让赫赫有名的儒学大家陆德明教导他;十二岁时,李二陛下便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其处理政务的能力;在太子年岁渐长不循法度后,李二陛下亦是煞费苦心地想要将他引回正道,甚至一听说有人猜测太子储位不稳,立马将魏徵任命为太子太师以绝众望…… 对朝中人心了如指掌、对天下大势运筹帷幄的李二陛下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个“性聪敏、特敏惠、丰姿峻嶷、仁孝纯深”的儿子,怎就变成如今荒诞不经、奢靡浪费、任性骄纵的模样? 想了想,便说道:“终日读书也不是学习之道,还需劳逸结合才是。此次叛军犯阙,遗爱功劳甚大,不仅擎天保驾,更舍生相救于公主,现在既已告病在家,便让太子代朕前去慰问一番,多多赏赐。” 房玄龄连忙代儿子谢恩,也算是明白了李二陛下的意思,这件事儿就这么算了…… 可是刚刚为什么还一副“朕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态度呢? 房玄龄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摸不清李二陛下的心思…… 程咬金“嘿”了一声,大咧咧说道:“赏赐什么啊?那小子有的是钱,前儿官家去采买府上用度,买回来两斤雨前新茶,呵!好家伙,猜猜多少钱?一斤十贯!依我看啊,这天底下的钱,终有一天得被老房家都给赚去了……陛下您还是看看赏个什么官儿吧。” 房玄龄尴尬的笑笑,心里暗骂:你个老杀才!不就是嫌弃茶叶买得太贵,想跑到咱家打秋风被老夫拒绝了吗,至于跑陛下面前上眼药? 那雨前茶实在太过稀少,早就没有了啊…… 长孙无忌笑道:“据我所知,这雨前茶产量极少,却堪称茶中精品,所谓物以稀为贵,又不是米面粮油等生计民生的必需品,便是贵一点,也无伤大雅,喝不起就不喝呗!” 他跟房玄龄不对付,但并不意味着随时随地都跟房玄龄唱反调,弄得像仇人似的,太低级。 这也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李二陛下容许臣子不合,甚至彼此之间有些龌蹉,这样有利于他平衡朝局。你要是嘻嘻哈哈大家好得穿一条裤子,发愁的就该是李二陛下了,搞不好哪天这些大臣一商量,就把皇帝给换了…… 可若是时时刻刻针尖对麦芒,李二陛下照样不爽。 李二陛下是个大气的人,同样也希望手底下的大臣们也一样大气。 政见不一,闹些矛盾很正常,可要是事事都想着去揪对方的小辫子,处处下绊子,这样的人李二陛下不喜欢。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所以贞观一朝,大臣中彼此面和心不和的大有人在,但是弄得跟生死对头似的整日里争吵不休,几乎没有。 李二陛下笑道:“官职……就算某不封,人家房二郎也会来讨……” 对于房俊跟李二陛下讨官之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李二陛下自己就当一个趣事在后|宫念叨了好几回。 程咬金顿时哈哈大笑:“这楞怂的脾气,我喜欢!而且长得跟我一样黑,简直太像我儿子了!” 房玄龄顿时脸黑如锅底,恼道:“几十岁的人了,缘何胡言乱语?” 程咬金乐不可支道:“这咋叫胡言乱语?唉,陛下,长孙老狐狸,你们给评评理,房俊那小子跟我长的像不像?” 长孙无忌忍着笑,像模似样的端详一番,啧啧有声:“哎呀你还别说,这么看来还真有点像……” 调侃房玄龄的机会,那可是来之不易。 这老家伙整日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任何事情都滴水不漏,让人想找点错处都束手无策。 李二陛下捧腹大笑道:“房爱卿,不如回家去问问你家夫人,这到底是何原因?” 如此龌蹉的话题调|戏大臣,简直如同市井无赖之徒,哪里有半点帝王的样子? 房玄龄恼羞成怒,面红耳赤,刚要说话,却被程咬金打断。 这老杀才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尖声尖气的对李二陛下道:“哎呀,陛下讨厌,明知道人家不敢问的嘛……” “呕!” “哈哈哈!” 长孙无忌笑得差点倒仰过去,上气不接下气,难得有机会调|戏房玄龄一番,实在是太开心了! 李二陛下被程咬金这个大黑熊似的老爷们儿捏着兰花指的样子吓得差点吐出来,却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房玄龄怒不可遏,拂袖而走! 什么皇帝啊,一点规矩都没有! 不知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劝退 房玄龄下值之后,阴着一张脸回到家。 刚一进正堂,便见到一家人都在。 躲在骊山庄子里多日不见的二儿子也回来了,正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绑了一层又一层纱布的腿放在面前一个矮凳上,长媳杜氏坐在他旁边,用一个小锤子敲碎核桃壳,把里边的核桃仁挑出来,放在房俊面前的碟子里。 房俊就像等着喂食的小狗似的,杜氏剥一个,他就吃一个…… 卢氏一脸阳光,不停的问着伤势如何如何,老大房遗直则捧着一本书,不时的吸溜一口茶水。 家庭和满、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场面温馨…… 很是感人的一副人间天伦的画面。 但房玄龄觉得不爽。 老子累死累活在外头,一天不知道干多少活儿,受多少闲气,你们倒好,吃香的喝辣的优哉游哉…… 杜氏一抬眼见到房玄龄进来,连忙站起来,躬身施礼:“爹爹。” 房遗直也起身喊了一声,坐下去继续看书…… 房玄龄脸黑如炭,从鼻子里“嗯”一声,然后训斥杜氏道:“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嫂子,长嫂如母,怎能像个下人仆役似的侍候小叔子?不像话!” “哦!” 杜氏悄悄吐吐舌尖,被公爹教训了一通,却不怎么害怕。 别人家都是媳妇儿见了公爹恨不得绕着走,只有他们家不是,别看房玄龄在朝中威风八面,在里头被老妻欺压着,着实没什么地位…… 果然,卢氏拉下脸,白了丈夫一眼,揶揄道:“哎呦,这是在外头受了谁的气,回家拿媳妇儿撒气来了?” 房玄龄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和着在外头受了气,回家也没个好脸色? 真以为我房玄龄是泥捏纸糊的? 房玄龄忍了忍,忍住了…… 气呼呼的坐下,杜氏很是乖巧,立即手脚麻利的泡了壶茶端过来。 “爹爹喝茶。” “嗯。” 房玄龄结果接过茶盏,脸色依旧不好看,不过不能总是说儿媳妇,便瞪着房遗直说道:“你自己的媳妇儿,被你兄弟指使得跟个丫鬟似的,你就不管管?” 杜氏回到房遗直身边坐好,垂头不语。 房遗直这才放下书本,有些疑惑的看看火气冲天的老爹,又看看自家媳妇,再看看房俊,疑惑道:“她愿意侍候,那就侍候呗?她是嫂子,老二不也就是她兄弟,无妨。” 老二出手大方,又会来事儿,现如今不仅是侯爵,更是从三品的官儿,他乐得见到叔嫂和睦。难道这样不好,非得相看两相厌、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才好? 老爹有些莫名其妙啊…… 房玄龄差点气得厥过去,这平素最听话的老大也敢跟他顶嘴了,这一个两个的都是要造反? 卢氏眼见今儿自家老头有些反常,便凑过来给他捏了捏肩膀,关切问道:“生什么闲气呢?” 房玄龄心说还真就生的闲气,跟陛下生的…… 居然拿种事开玩笑,简直不当人君,过分! 最离谱的是,居然当着别人的面说我回家连问都不敢问? 赤|裸裸的打脸啊! 虽然自己真的不敢问…… 他敢保证,自己要是真的不知死问了,等待他的将是长达数月甚至半年的书房…… 心里生着闷气,房玄龄下意识的就向房俊看去,越看越是郁闷。 你说咱老房虽然不说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可也是面皮白净儒雅不凡,这老二咋就长得这么黑呢?外貌倒还罢了,尤其是性情,老房我沉稳厚重谋定后动,这老二却是毛毛躁躁任性冲动,差距也太大了…… 当然,怀疑自己妇人的念头那是既不敢也绝对不可能有,总之很郁闷,越看越不顺眼。 房俊正跟嫂子说着话儿,突然感到身上凉飕飕的。 一抬头,就见自家老爹死死的盯着自己,神色极为不善…… 房俊不由自主的打个哆嗦,赶紧想想自己最近可有什么不靠谱的事情惹毛了老爹?想来想去,也没想到。 可老爹这眼神有点吓人,房俊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的问道:“老爹,可是有话对孩儿说?” 房玄龄一惊,刚刚有些出神了。 尴尬的咳了两声,说道:“春耕之事可否妥当?” 房俊自请收容千余灾民,又得了大片土地,这春耕便必须重视起来,否则事到临头出了差错,影响的可是一年的生计。 对于此事,房俊那是信心满满。 说起种田之事,放眼整个大唐,爱谁谁! “父亲放心,就这三五日,水稻、春麦便可耕种,粮种、农具、耕牛、人手业已安排妥当,一切尽在掌握!” 房俊信心百倍,房玄龄又不爽了…… 最烦这一副稳如泰山指挥若定的架势了! 你一个十六七的毛孩子,怎么就比长你十岁的老大还要老成持重的样子? 房玄龄神色不豫:“有自信是好事,但是自信过了头,就是自负!为人做事,当谦虚谨慎、仔细计较,切不可鲁莽大意、自大骄傲,否则早晚摔跟头!” 房俊有些傻眼,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算是明白了,老爹这不是在教育他,这是找茬儿呢…… 翻了个白眼,打定主意逆来顺受。 “父亲教育的是。” 爱说你就说呗…… 卢氏看出房玄龄今日的异样,担忧的问道:“夫君今日可是有事?” 房玄龄一愣,耸然而惊,自己情绪有些失控了! 什么时候,他房玄龄也会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气了? 赶紧说道:“没事,没事,就是今日有些倦了……” 房俊插话道:“父亲可是最近压力太大?” 房玄龄点头叹道:“确实如此。以往处理政务,便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亦是精神抖擞毫无差错。可最近……总感觉事事不称心,精力不如以往,愈发疲倦……” 这才是他今日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的主要原因。 入春以来,关中未降一滴雨水,渭水、泾水等主要河流尽皆水位下降,太史局的预测已然成真。 一年之计在于春,若是误了春耕,影响的便是一年的收成。 秋天收不到粮,不知有多少人要挨饿! 作为尚书仆射,事实上的宰辅,怎能不忧心忡忡、夙夜难寐? 至于李二陛下的玩笑之言,故然让他不爽,却也不至于忿忿然乱了心智。 正堂里的气氛沉默下来。 自从房玄龄当年在秦王府典管书记一来,从未如此刻这般意志消沉、唏嘘嗟叹! 房俊想了想,试探道:“不如……父亲辞官吧?” 正堂里落针可闻。 卢氏眉毛一竖,斥道:“混小子,说什么浑话呢?” 便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房遗直也不悦道:“父亲身兼要职,乃是陛下的左右手,位高权重,岂能说辞就辞?此话万万不可再说!” 房俊却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舍不得放弃手里的权力,舍不得放弃这宰执天下的位子?可归根到底,还不是得有那一天?与其等到缠绵病榻、油尽灯枯的时候不得不放手,还不如趁着现在能动弹,主动卸去这如山政务,颐养天年、安享天伦,何不美哉?” 这货越说越来劲,怂恿道:“父亲文才俱佳,只是这些年政务缠身,从无安心做学问的空隙。若是真的辞去官职,便去儿子那学堂里,担一任塾师,教几个学生,闲来可著书做学问,儿子给你出版,发行天下,如何?” 房遗直愤然道:“老二怎地说起胡话?那宰辅之位,不知多少人想破了头亦不可得,岂能怂恿父亲辞官?此事大大不妥!” 简直不知道这老二脑子里想些什么,不可理喻…… 杜氏瞅了瞅公爹的脸色,再看看婆婆的神情,伸手悄悄捅了捅自家相公。 房遗直茫然不解……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太子 激流勇退? 房玄龄真的动心了! 自打当年进入秦王府典管书记开始,数年来殚精竭虑,半辈子政务缠身,从来不得一刻清闲。以前年轻体壮时尚可,亦曾因为位高权重而沾沾自喜…… 可是最近几年,时常感觉力不从心,去岁关中大雪,那庞大的压力压迫得房玄龄彻夜难眠,几乎崩溃。 为何? 精力不足矣…… 若是真能退下来,无事一身轻,倒也不错。 到了房玄龄这个年纪、这个地位、这种人生境界,俗人眼中的权力、名誉、金钱,早就看得淡了。他在乎的是这个国家的政事能否自如运转,在乎的是那些饥寒交迫的老百姓能否好好的活下去,在乎的是李二陛下的沉重信任…… 若是真的退下来,教教学生,做做学问,闲来三五老友品茗饮酒,赏月吟风,的确是一大乐事。 便如老二说的那样,再是恋栈不去,不也有不得不去的那一天? 只是可惜啊,陛下岂会允许? 无论情面上,亦或是政事上,李二陛下都不会允许的。 房玄龄悠然长叹…… **************** 开春以来,关中最热闹的地方是哪里? 不是名妓荟萃、脂粉风流的平康坊,亦不是香客云集、信众如云的慈恩寺,更不是游人如织、文人汇聚的曲江池,而是新丰城外、骊山脚下的房家湾。 若是在一年前,问起房家湾这个地方,便是长安城最熟络的脚商,亦会茫然不解。 可是在现在,即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亦能说出个一二三…… 汇聚天下客商,流通关中百货。 此处,现已成为关中货运集散地,新式的吊杆装卸、新式的仓储运输、新式的交易方式…… 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包涵着新奇。 一身锦袍的李承乾走在街上,饶有兴致的游目四顾,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父皇亲自下旨,要他对房俊表示慰问,结果一大早自己准备去房府的时候,才被东宫的属官告知,房俊已在房家湾休养多日,并不在府中。 李承乾很好奇,他生于长安,长在关中,为何却从不曾听闻房家湾这个地方? 却不知这是他自上次因遭御史弹劾,被李二陛下申饬之后便东宫、崇文馆两点一线,有些孤陋寡闻了…… 当然也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起码房俊拳打齐王李佑、《卖炭翁》骂得魏王李泰闭门不出之事,他还是清楚的,当然,也很喜闻乐见…… 只是并没有觉得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比较胡闹罢了。 但是骊山行苑陛下遇刺一事,却让李承乾对房俊的印象大为改观。 而且不仅是他,此事一出,上至朝堂大佬国公亲王,下至贩夫走卒地痞无赖,哪一个不得挑起大拇指,说一声“房二郎有种”? 泾水桥头单骑阻敌,将公主殿下救出,而且最后关头勇断吊桥,致使叛军走头无论全军覆没……这情节现下已被编成各种各样的段子,被各家茶楼的说书先生翻来覆去的夸得天花乱坠!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看着人来人往繁忙兴盛的码头,感叹道:“第一次发现,房二那个夯货不仅拳头够硬,脑子也不错……” 身旁一袭皂色长衫、眉清目秀的杜荷也有些恍然:“是啊,那家伙就像突然开窍了似的……” 两人互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 说起来,房俊的年纪虽然和这二人相比有点差距,但是以往相处的很不错。房玄龄担任太子詹事的时候,房俊便经常跟着父亲到东宫玩耍,同李承乾的关系很是熟稔。 可是一直以来,房俊给人的印象都是木讷沉闷不善言辞,虽然力大无比拳脚娴熟,却总是怯懦怕事没有主见。 但是自去年入冬之后,这人的变化实在太大。 这一方面,杜荷的感官要比太子李承乾直观得多,毕竟李承乾只是耳闻,杜荷却是亲眼所见。 只要想想醉仙楼狠狠锤在齐王李佑脸上的那一拳,以及禁宫大内殴打临川公主驸马周道务时的那股子混劲儿…… 同样是一个人,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李承乾看着渭水之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叹道:“这么一处码头,想来日进斗金不是难事吧?” 唐朝的流通货币是铜钱,但大宗交易有时候也会以黄金来结算,但是绝对不会出现用银子来结算这种事情。 从秦汉时代起,黄金就是珍贵价值的代表,西汉的各位皇帝特别专程喜欢赐金给臣下。黄金直到现代也是最盛行的保值品,经过五胡变乱几百年大分裂大动荡,直到隋唐,大家都甘愿容许接受金子作为大额支付手段。 但银子不同。 银子是不是钱? 可以算是,但不流通。就比如在二十一世纪,你会在四儿子店买车的时候支付多少多少银子吗?就算你给了,人家会要吗? 直至宋朝以前,银子大多作为一种帝王赏赐臣下的财物,它值钱,但不流通。 比如房俊可以随手打赏家仆一角银子,家仆很高兴,这是钱啊!但是拿去上街买东西就不成,没人要…… 杜荷挠挠头,心说我哪儿知道? 他就是一名副其实的二世祖,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可是要问他经济之道,那无异于问道于盲。 可是太子问话,不回答也不好…… 一抬头,就见到不远处一人行色匆匆,杜荷脸上一喜,赶紧一招手:“怀恭!” 那人一愣,听到有人招呼自己,茫然扫视一圈,才发现穿着像个骚包二世祖的杜荷…… 赶紧小跑过来,赔笑道:“哎呦,二郎您也来这种地方?可真是难得!” 杜荷不耐烦道:“家里在这儿也有生意?” 此人正是新丰杜家的长子杜怀恭,闻言笑道:“二郎这话说的,这关中有点资财的人家,哪个在这房家湾没点买卖?呃……” 正说着话,杜怀恭冷不丁的看到杜荷身后的李承乾,开始还没敢认,瞅了好几眼,这才确认了。但他也是个灵醒的,知晓此间人多眼杂,也不叫破身份,只是恭恭敬敬的给李承乾施礼:“见过……大郎!” 这一声“大郎”,叫得李承乾心里很是舒爽。 李泰你再是会讨父皇欢心又如何? 还不是得乖乖都叫我一声大哥,哥哥是老大! 便和颜悦色的说道:“出门在外,不必拘礼。你也是杜家的?” 杜怀恭道:“回大郎的话,家父杜连仲。” 李承乾点点头:“哦。” 不认识…… 杜荷大咧咧道:“你这是要赶着去那儿?着急忙慌的,年轻人有有点定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嘛!” 杜怀恭嘴角一抽,拉倒吧,就您这上不了台面的狗肉席,还教训我? 只不过杜如晦虽不是杜氏主家,也死了多年,但虎死威风在,这大唐朝廷上上下下,跟杜如晦交情好的多着呢,以后用得着杜荷的地方可不少,所以必须得保持尊敬。 再者说,人家杜荷那也是驸马都尉,帝王佳婿,时不时的觐见天颜,地位不一样…… 便陪笑道:“二郎教训的是……只不过家奴回报,说是昨日半夜时分,码头新近到了一船蜀地桐油,这不家里铺子正好缺货,家父便遣在下去买一些。” 李承乾奇道:“即是买货,为何不去河边码头,反而往这边走?” 他们走的方向,是向着码头的中心,亦是去房家湾后山的道路,与码头正好相反。 杜怀恭笑道:“大郎有所不知,这房家湾码头,想要买卖货物,不能私下交易,都要去交易所才成。” “交易所?” 李承乾茫然。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交易所 对于这房家湾的一切,李承乾都感到新奇,自然要去这个什么“交易所”看看。 杜怀恭跟他父亲杜连仲一样,都是魏王李泰这条线上的人,可也不能凭白得罪太子李承乾,遂在前边引路。 一路穿行在密密麻麻的高大仓库之间,直至转了好几个弯,方才见到一栋房舍矗立在街边,门开五间,轩敞气派。 粉墙黛瓦,雕梁画栋下,是气派的大门,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是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交易所…… 恰在此时,一辆双马驾辕的马车由远而近驶来,到得交易所门前停住。 车帘撩开,一个盛装丽人款款下车,在一群护卫以及丫鬟侍女的簇拥下,莲步轻摆,进入院内。 李承乾愕然道:“这是谁家娘子?好大的气派!” 杜怀恭笑道:“当然气派,现如今这房家湾谁不识得武娘子?这整个房家湾都是她家的!” “莫非就是陛下赐予房俊的那个侍妾?”杜荷想起这码事,问道。 杜怀恭道:“正是。” 李承乾奇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那房俊搭好架子,现在几乎不怎么过来这边,这个码头以及交易所的日常运作,全都是这武娘子做主。”杜怀恭解释道。 李承乾啧啧称奇:“这房二果真处处出人意料!居然将这么大一个家当交于妇人管理?” 杜荷则酸溜溜的说道:“这小子是真好命啊,这武娘子当真是艳如桃李……” 武媚娘一身盛装打扮,雍容华贵。 身上是嫩黄颜色的罗银泥九褶裙,上身穿着一件儿五晕罗银泥衫子,衫子外闲披着一袭大幅的单丝红地银泥帔巾,头发一改往日九贞髻而梳成成熟的倭堕髻,发饰也由金步摇簪子换成更显淡雅的乌木珍珠簪,淡远的远山眉中心处有轻轻一点艳红欲滴的芙蓉形花子,正与嫩吴香的唇样相得益彰,唇眉之间的脸上淡扫腮红。 她本就是艳丽无双国色天香的美娇娘,这番精心的盛装打扮出来,更是漂亮的扎人眼。 难怪杜荷这般见惯美色的纨绔,也有些想入非非,很是嫉妒房俊的艳福。 李承乾却只是笑笑,未作评论,信步向院内走去。 杜怀恭咧咧嘴,心说难不成这位太子殿下真如外界传闻那般,不喜欢千娇百媚的美娇娘,而是喜欢“兔子”? 三人一同步入这交易所,护卫李承乾的禁卫想要跟进去,却被李承乾拦住,命他们在外等候。 步入会堂,便见其中采光充足,布置富丽堂皇,在大厅中央,呈‘口’字型的整齐排列着四行宽大的交易台,每行一共九个窗口,一共三十六个。 在中央交易台的周围,大厅的东西两面,是一排排带靠背和扶手的座椅,这是供前来拍卖行交易的商人就坐歇息,观看‘水牌’的。所谓水牌,便一块块悬挂在交易台顶上的木牌,每个交易台对应一块,上面贴着三、四种商品的当曰指导价……这个价格由拍卖行结合上一曰行情给出,以供交易者参考。 “那这玩意是怎么交易呢?”李承乾好奇问道。 “是这样的。”杜怀恭虽然纨绔,但是基本业务还算熟稔,解释道:“每只交易柜,兼做三、四种不同的商品……就像您看到的,上面的水牌写什么,下面的柜台就做什么交易。首先货主要提前一天,将要出售的商品在柜台登记,然后由拍卖行派出专员验货、并封存,最后统计出总件数,在水牌上写出来……这个数,便是翌曰可供拍卖的该类商品数。” “然后呢?” “第二天开盘时,柜台后的‘经纪人’,便将自己负责的几类商品的指导价写出来,然后接受报价。” 杜怀恭很熟悉其中的流程,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这边交易了。 “然后价高者得?” 李承乾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个三岁的孩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明白,这感觉很不好,皱眉道:“有些哄抬物价的感觉,还是我想岔了?” 他虽非商贾,但是长期被李二陛下作为未来继任者培养,怎能不知经济之事? “没那么简单。”杜怀恭微笑道:“房二当时创立这个交易所,打的就是平抑物价的招牌,维持稳定是他的宗旨。” 说着,很是叹服的说道:“房二却是有些本事,他设计的方法,可以有效遏制哄抬物价和囤积居奇;为交易各方提供一个稳定且合理的物价,这也是现如今房家湾贸易如此兴盛的基础!” 李承乾寻了个空座位坐了,饶有兴致的说道:“且给某好好讲讲这里边的道道儿。” 杜怀恭并未入座,有些焦急的看了看交易台上悬挂的水牌,没见到有桐油出售,这才稍稍松口气。 此时他是万万不敢走开的,别看这位太子殿下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也不是个好脾气的,自己若是甩手走开,必然惹恼了他,到时候就算是魏王殿下也拦不住这位的怒火…… 便详细讲解道:“当交易台接受报价时,购买方便可以参照指导价,将自己预备购买的数量,和愿意支付的最高单价写下来,密封在放在信封里。然后放进相应柜台前的木匣里。” 杜怀恭指一下身边柜台上,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道:“每个匣子正面,都写着相应的商品名,不会弄错的。” 见李承乾点头,杜怀恭接着道:“投标时间,从每天的辰时到未时,一共四个时辰,未时一过,便停止接受报价,由经纪人当众打开匣子,将所有价格按从高到低的顺序,写在水牌上。出价最高的,会得到他需要的所有件数;次高的会得到剩余件数中他所需要的,以此类推,直到该商品全部分完……所有得标的价格都叫成功出价。其中最低的一个,叫最低成功出价。” “那岂不是一样的东西价格不一?”李承乾虽未见识过这种交易模式,但他脑子绝对不笨……要是真的笨,李二陛下也不至于幸幸苦苦培养他这么多年,老早就换太子了…… 杜怀恭笑着解释道:“殿下……大郎问得好,不过那房二解决的更巧——等所有件数分配完毕,所有得标者都按最低成功出价成交,公平着呢。” 李承乾细细琢磨,越琢磨越觉着这法子真是绝妙,首先公平、公开,白纸黑字做不得伪,价高者得呗。 而且这种一口价、容不得反悔的竞拍,使恶意哄抬变得非常困难……除非你准备用高价包圆,不然就别想用托儿,将某样商品的价格炒上去,对买家来说,这无疑是个福音。 而且这种比单价不必总价的做法,对于那些有迫切需要的商家更是有利,只要把价格开得高些,总会拿到的……且成交价大多会低于开价,不担心损失太大。 “这对买家的保护,确实到位了,”想一想,李承乾点了个赞,随即疑惑道:“可卖家呢,怎么保证他们的利益?” “是这样的,”杜怀恭道:“这交易所卯时开门,开门即公布指导价,如果卖方觉着不满意,可以在辰时前撤单或者压单,退出这一曰的交易。” 杜怀恭续道:“同时在交易过程中,如果想避免成交价被恶意拉低,还可以向柜台申请价格保护。” “怎么个保护法?” 李承乾觉着自己简直就是个笨蛋,完全折服于这一系列奇思妙想中。 房俊的一系列举动,以及完全超过了李承乾对于商品交易的认知,都有点惊为天人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钓鱼 杜怀恭笑道:“其实就是提前出价,按照自己的心理底线,先在交易台投全标,这样一来,便可将低于心理底线的价格,挡在成交价外。” “自己卖给自己,要不要交税啊?”李承乾问道。 “人家本来就不收税……所有者不变更,交易所也不会发给贴花……没有贴花提不了货,自然没有没有格外的费用。”杜怀恭侃侃而谈,显然已经将整套规则烂熟于胸了,道:“而且出现这种情况,相当于没有交易,交易所自然不收交易佣金。卖家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申请提前出价的手续费,比起可能的损失来,还是可以接受的。” 李承乾终于无话可说,佩服得五体投地道:“高,实在是高!” 整个交易过程,完全建立在公平、公正、公开的基础上,现在在李承乾心里,房二郎几乎已经成为毫不利己,专门为大众服务的青天大老爷了! 然而他意识不到的是,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最重要的定价权,却牢牢掌握在了房俊手中…… 房俊不是专业的经济界人士,但他有超时代的头脑和见识,他很清楚在各种贸易中,谁拥有了‘定价权’,谁就拥有了绝对的主导权,别人就得被牵着鼻子走。这才是他建立‘交易所’的初衷所在! 就是为了用这种看似公平的温和手段,将定价权牢牢掌握在手中——那个带着富有迷惑力的‘指导’二字的每曰价格,只要操作得宜,便可将所有的商家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过这个年代的商人,基本都处在一种原始交易当中,几乎不明白什么叫做定价权,即便朦朦胧胧知晓一点,也还远未认识到定价权的重要性…… ************* 春和景明,野草刚刚抽出嫩芽,远处的山坡泛着淡淡的绿意。 李承乾难得呼吸新鲜空气,便同杜荷闲逛着沿着平缓的山路上山,禁卫以及几辆马车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杜荷抱怨道:“你这脚……坐车就好了嘛,干嘛非得摆出一副三顾茅庐的架势?他房俊可没那个谱儿!” 李承乾有脚疾,人尽皆知。 虽然尚未到瘸腿的地步,但是长时间行走,便会疼痛难当。 而且毕竟算是隐疾,平素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个,也就杜荷这类死党,不然一准翻脸。 今天李承乾心情不错,也知道杜荷这是关心他,瞅了瞅这货一张秀气的小白脸,奇道:“孤怎么觉着,你好像有点怕房俊,不敢见面似的?” 杜荷脸一红:“哪有?我会怕他?呿!” 他是真的不愿意见到房俊,倒不是怕,而是不好意思…… 当初可是他拉着房俊去醉仙楼喝花酒,结果房俊同齐王李佑冲突,他却站在一边吓得腿软,显得不够义气,心里总是矮了一截儿,底气不足。 自那以后,他都尽量避免跟房俊照面,尴尬…… 李承乾嘿了一声:“那孤叫你陪着来的时候,干嘛推三阻四?是不是也觉着孤这个太子已是风雨飘摇,指不定哪天就被父皇给废了?” 杜荷脸孔涨红,怒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就算是,您也不能当着面儿这么说啊,多难为情…… 李承乾呵呵笑了两声,再不言语,边走边打量着四周的风景。 已经平整的迫地早已犁过,就待种下种子,稍微平缓的地方都整出一畦一畦方格状的池子,蓄满了河水。 李承乾感到惊讶,这些池子显然是打算种植水稻,但是这些池子单个虽然平整,但是相互之间高低错落,有的已经在半山腰了,这水是怎么弄上去的? 还有,此时虽然天气转暖,但是耕种时期还差着好多天呢,这么早蓄满水干嘛? 然后,他就见到了那个突兀的立在河道里随着水流转动,源源不断将河水提出河面的巨大水车…… 迎面几骑快马顺着山路而下,奔至李承乾和杜荷面前的时候,马上骑士稍稍留意了一下,却未停留,打算直接越过去。 杜荷大少爷当惯了,也不管这是不是他家的家仆,伸手就把人给拦住了。 “你家二郎可在?” 他与太子李承乾此番前来,是受了陛下的旨意,事先并未与房家沟通,算是突然袭击,这房俊要是不在家可就不美了,难道要太子殿下等着? 一对骑士不得已勒住马缰,见这一伙人衣饰华丽气度不凡,不敢大意,为首一人跳下马拱手施礼道:“刚刚有家人来报,有人在码头闹事,所以吾等前去看看。至于吾家二郎……应该是在钓鱼吧?” “钓鱼?” 杜荷撇撇嘴,倒真是好兴致…… 李承乾则笑问道:“还有人敢在码头闹事,不怕你家二郎揍他?” 那骑士憨憨一笑,说道:“总有那么几个不开眼的……二位贵人且沿着河水直上,至一座石桥处左拐,哪里有一处小溪,二郎大抵便是在那处垂钓,请了!” 言罢,拱了拱手,翻身跃上马背,与一众骑士呼啸而去。 杜荷笑道:“不知哪个倒霉鬼,估计又要挨揍了。” “若是房二在场,闹了自家生计,自是要出手教训一番,这些人不过是房家家仆,也敢出手打人?”李承乾奇道。 “呵呵……”杜荷不以为然的笑笑:“房俊那厮出了名的护短,上元夜张亮家的那事儿您听过吧?” 见到李承乾点头,杜荷续道:“且不说那厮追到人家府上把张亮小儿子的手给垛了,单说当时陪在房家大少奶奶身边的几个护卫,您知道房俊是怎处理的吗?” 没等李承乾说话,杜荷自顾自的说道:“他告诉家仆,若是他们在主母受委屈的时候站出来,杀了人,他摆平!被人杀了,将他们全家!可现在你们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对不起,房家不要这样的废物,全给扔山里挖矿去了……” 这年头什么职业最危险? 挖矿! 安全意识以及安全措施严重缺乏的这个时代,黑乎乎的矿井就像是一个个噬人的猛兽,进去一百个,大抵也只有三四十个能囫囵着回来…… 所以在杜荷看来,这种处罚方式几乎不啻于砍头…… 李承乾到底腿脚不便,将将见到河上的石桥,便有些气喘吁吁,额头见汗。 杜荷想要把马车叫过来,却被李承乾制止。 “呵呵,孤这幅懦弱的样子,怕是那些兄弟们都喜闻乐见吧?” 自嘲的笑笑,李承乾抿着嘴唇,继续艰难的走着。 杜荷微微一愣,觉得今天太子殿下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 石桥左边,是一条小溪,清澈的溪水缓缓流淌,注入这条由山上直接流到山下注入渭水的河流。 河水清净明澈,岸边遍植垂柳。 万物刚刚复苏,柳树的枝条已经抽出嫩黄的芽孢,露出一个绒绒的叶尖,鹅黄满眼,随风飘拂。 柳树后的山坡上,值满桃树,正值桃花盛放之际,满山红粉,如同点燃的胭脂。 溪畔的草地嫩草青绿,一人歪在一块平整光滑的青石上,昏昏欲睡。一支吊杆斜斜的伸进溪水里,也不知鱼钩上的饵是不是早就被鱼儿啃光…… 李承乾看着这幅画面,突然觉得有些嫉妒了。 自己生于天家,父亲是威镇宇内的“天可汗”,自幼便被当做这个老大帝国的唯一继承人,看似繁花锦绣、人生得意。 可是实际上,自己承受了多少压力、多少苛责、多少阴谋诡计? 日益失望的父皇、步步紧逼的弟弟、狂风暴雨的指责…… 从记事起,可曾有过一是片刻,像是这般悠闲自在的小憩在溪边青石上,任凭春风轻拂,无忧无虑、浑然忘我? 突然之间,李承乾觉得若是自己放下一切,如同这般享受着快意悠闲的人生,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当然,仅仅只是刹那之后,这个念头便烟消云散。 因为他明白,就算他自己舍得退,也有人不让他退…… 那些人,要他死! 第二百一十八章 赏赐 溪水欢快的奔流,浪花追逐,汩汩作响,激起雪一样的泡沫。 便是在这诗情画意如同画卷一般的优美景致中,房俊昏昏入睡,浑不知人间何世…… 便是杜荷这纨绔子弟也有些醺醺然了,这环境,这景色,这溪水,若是能再有美妓相伴,红桃绿柳、溪水潺潺,来一出儿青天帷幕绿草为席的鸳鸯会,那简直美滴很…… 李承乾也觉得一路走来的疲惫被这清澈的溪水一卷而空,心神涤荡,颇有些心旷神怡。 制止住身后禁卫前去叫醒房俊,李承乾踱着步子走到溪边,探着身子看了看清澈的溪水下,果然,那鱼钩上空荡荡的,鱼饵早就被鱼儿叼走了。 抬头看看这山,这水,这柳树,这桃花…… 神韵悠然。 似乎,这是与九五至尊、御极天下相比,又一番不同的境界。 房俊被身边的脚步声惊动,悠然转醒。 微微眯着眼,适应着已经有些刺眼的日光,看着身边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这人年岁大至二十许,眉目疏朗鼻直口方,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着描金石青起花蜀锦长衫,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脚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丰神俊秀、贵气逼人! “呃……” 这谁呀?帅的要冒泡,看着有点眼熟…… 转了转脖子,便见到另一边不远处正把鱼篓里自己睡觉之前钓的鱼放掉的杜荷,顿时就清醒过来,大喝道:“住手!” 杜荷见房俊睡懒觉,心里边极是不爽,这也太享福了吧?见到一边放置的鱼篓,恶趣味顿起,悄悄拎起鱼篓,正在溪边鹅卵石上,将鱼篓倒过来,里边的两三条鲶鱼噼哩啪啦倒进溪水里。 这一幕正巧被房俊见到,这一声大喝,把杜荷吓得一个哆嗦,脚下一滑,立足那鹅卵石顿时不稳,一跤跌进溪水里…… 好在溪水不深,将将没腰,却浑身湿透,呛了几口凉水,狼狈不堪。 房俊爬起身,一瘸一拐的跑过去拎起掉在岸边的鱼篓,打过来空了空,一条鱼也无…… 顿时就怒了,将那鱼篓朝着杜荷摔过去,骂道:“你大爷!老子钓两条鱼容易吗?啊?!” 杜荷躲着鱼篓,脚底下才在河底的石头上,一个不稳,坐进溪水里,差点把他呛死,狼狈不堪的爬起来,扯着脖子喊道:“你要淹死我啊?” 房俊气得不行,一大早跟武媚娘夸下海口,钓几条鲶鱼做一道水煮鲶鱼。可是鲶鱼岂是那么好钓的?费了一早晨的劲,也不过钓了两天手掌长短的,结果被杜荷这个家伙给放了…… 自己一个半残人士,钓鱼容易么? 房俊越想越来气,见到杜荷居然还敢站在河水里叫嚣,再想到这货往日种种不讲义气、自私自利的行为,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手抄起鱼竿,拽掉鱼钩,挥舞起来照着杜荷的脑袋就抽过去。 杜荷站在溪水里,躲避不及,被鱼竿正抽在脑袋上,“哇呀”一声惨叫,差点没晕了! 大叫一声:“殿下救我!” 这还没完,紧接着那鱼竿雨点一般打来,只能举起手臂护住头脸,被抽的吱哇乱叫,狼狈不堪。 最后实在躲不过,只得连滚带爬呛了好几口水,才跑到溪水的对岸。 房俊收了鱼竿,疑惑的看向那锦袍青年,殿下? 仔细看了看,这才想起来,原来是李承乾啊…… 本来认识的,但是房俊是传过来的,这以往的记忆有时候就有些混淆,有些模糊。长时间不见的人,就有些遗忘了。 前两天老爹还说要太子殿下来慰问他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看来李二陛下也意识到大张旗鼓的追查“犯阙之事”的余党有些不妥,把李承乾放出来安抚那些突厥人——为啥是李承乾呢?因为这货从小喜欢突厥语言,也喜欢穿突厥人的衣服,内心特别崇拜突厥的颉利可汗。因此,没事的时候,他便和同伴一起,穿上颉利可汗的衣服,玩突厥人的游戏…… 他同突厥人的关系很好。 这也算是一种态度的释放。 总体来说,这位太子殿下是很不着调的……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房俊呲牙咧嘴的弯腰施礼,以示自己重伤在身,这腰也就到一半…… 李承乾倒是没注意这货连敬个礼都要打折扣,一把抓住房俊的肩头,连连说道:“免礼,免礼!孤今日前来,是受父皇之托,一则慰问爱卿的伤势,二则对爱情忠勇报国的行为以示嘉奖!” 房俊的眼睛便瞄向路边停着的几辆马车…… 慰问什么的就算了,不要钱的好话说两句,跟没说一样;嘉奖就不同了,起码宝贝什么的赏赐两件吧?想来以李二陛下的水准,不至于干出赏你铜钱几车这种俗事…… 房俊便义正辞严的说道:“岂敢当得陛下挂心?精忠报国、死而后己,乃是吾辈之本分!不过,这个嘉奖……” 李承乾被他转折得有些措手不及,前半句还在慷慨激昂的爱国主义,后半句直接就跑到嘉奖上头去了…… “陛下口谕,赏赐房俊金十斤、蜀锦五十匹、银饼……” 唠唠叨叨一大堆,全是钱。 李承乾叨咕完了,见到房俊明显失望的神情有些奇怪,难道自己是否有什么忘记说的了?想了想,确定并无遗忘,这才问道:“二郎何不谢恩?” 房俊这才愕然道:“完啦?就这些?” 李承乾道:“啊,就这些,都在后面车上呢,二郎可是要点查清楚?” 房俊翻个白眼,郁闷得不行。 俗,俗不可耐! 难道哥们拼死拼活,就是为了钱? 就算不下一道明旨取消与公主的婚事,起码也得升个官吧? 给一堆钱,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咱是那样的俗人? 咱现在有的是钱…… 李承乾搞不明白这人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这可是皇帝陛下的明令嘉奖,那是要写进履历里头去的,这玩意可比宰辅家少爷这个出身要好使十倍! 这么说吧,以后房俊无论靠着老爹房玄龄的门路脸面升官还是调动,不能说不行,但是总会有御史缠上来说三道四,房玄龄的脸面总是要的吧?那么多御史盯着,总要顾忌一二。 但是有了这倒嘉奖就不同。 这是功劳,是硬杠杠的政绩! 房俊哪里懂这个? 在他眼里,这就是一个人情的社会,一切讲究人治,只要有人,就有一切。 升不升官,那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走不走后门,那得看自家老子人脉硬不硬! 整这些虚头八脑的玩意有个屁用? 心里不爽,这态度自然就不好,甭说一个即将要完蛋的太子,便是李二陛下现在在面前,这货也敢甩脸子…… “那个,时辰已然不早,山里风寒,殿下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如……呵呵……” 李承乾一时没弄明白,这是……送客? 顿时眼珠子都瞪起来了,东西送到了,连饭都不管一顿? 再怎么说,孤也是堂堂太子殿下,未来国之储君! 房二你不要太过分! “呵呵,这山里风景秀丽,景物怡人,孤难得出来一趟,房二郎不请孤上门坐坐?话说这一路行来,甚是累人,素闻二郎的香茗乃是茶中极品,可否讨一杯喝?” 李承乾笑呵呵说道。 你想撵人就撵人?本殿下偏偏不走,你能奈我何? 房俊这才想起,眼前这位看上去文雅俊秀风度翩翩,其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论起作死,自己也得甘拜下风…… 这样的人,岂能随便打发? 只得闷声闷气说道:“承蒙殿下看重,微臣受宠若惊,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李承乾笑得很灿烂:“那就刁扰二郎了!” 房俊闷哼一声,将鱼竿一收,也不要鱼篓了,就待往回走。 一转头,就见到李承乾得意洋洋的笑容,顿时心里堵得慌…… 便停下脚步,笑的人畜无害,说道:“殿下久居宫闱,想来必是烦闷不堪,如此良辰美景,不如便在这溪水之畔,饮酒品茶,岂不快哉?”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连门都不让本殿下登? 第二百一十九章 溪畔 李承乾对房俊一直很有好感,不是有那么句话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太子殿下不见得听过这句话,但这个道理他懂。 房俊一首《卖炭翁》对魏王李泰的声誉造成无可估量的打击,也算间接对李承乾的助攻,这个人情李承乾必须得领。 说起来此次“犯阙”房俊立下大功,却只是赏赐一些不靠谱的钱财,这其中必然有李二陛下对房俊的怨气在里头,为啥?还不就是因为房俊一首诗把他最喜爱的青雀害惨了…… 但是现在,李承乾对房俊的那点好感几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浓浓的羞辱感! 孤乃是堂堂太子,父皇这还没把我废掉呢,你就敢对我如此无礼?就算将来真的废了,我也是天潢贵胄,怎敢如此羞辱与我?! 简直欺人太甚! 房俊自然注意到李承乾的神色变幻,微微叹了口气。 喜怒形于色,心浮气躁容易情绪化,如此性格,怎能适应争储这种世上最最惨烈的竞争? 没错,就是争储! 就算已经被立为太子,也不代表就等着接收天下! 若是换了别的朝代、换了别的皇帝还好说,但是李二陛下就不好说了,这是注定的。 就算李二陛下一心一意想要长子继任,哪怕为了护持朝局的稳定、为了李氏王朝千秋万代的稳定,这个长子是头猪他也捏着鼻子人了,照样不好使! 为什么? 因为从李二陛下走进玄武门,对自己的兄弟挥舞起刀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的后代必然会这个天下至尊的位子充满了觊觎之心! 因为,李二陛下以身作则,告诉自己的后代们,老二也可以逆袭上位! 有他这个最好的例子摆在哪里,试问,他的儿子又怎么会没有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别说什么谁对谁错,在最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都是浮云…… 房俊前世在大学时曾交往一个女友,历史系的才女。 二人曾经对李承乾这个人的遭遇做过多次并不愉快的探讨,结果自然是房俊这个学农业的认输…… 按照房俊看来,李承乾的一切结果,都是自作自受。 用一句不太讲究的话来说,那就是自己作死! 你都当上太子了,你老子也明确表态支持长子继位,朝中那么多重臣牛人站在你这边,你还非得搞那么多事儿,骑马摔断腿、搞同性恋、暗杀胞弟李泰、甚至要谋反干掉老爹…… 不是作死是什么? 可是女友的观点却截然不同。 按照她的说辞,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亦或者“树欲静,而风不止”…… 既然坐在那个位置,既然有父辈的先例摆着,那就注定了要经受来自觊觎者的挑战! 李承乾为何要骑马,以至于摔断腿留下隐疾,仅仅是意外? 明知道身处险境如履薄冰,为何要去喜欢一个男宠,招致李二陛下的极度不满? 暗杀胞弟这件事已经足够愚蠢了,为何还要愚蠢至被人识破? 至于想要谋反干掉老爹李二陛下……他得有多大的心,才会认为自己能动摇那些武将的意志,跟着他去做掉李二陛下? 这虽然只是辩证法,并没有证据,但房俊深以为然。 所有的一切,其实都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中,后人见到的,都只是一些既得利益者想要让人见到的,这就是历史…… 所以对于李承乾,房俊的心理其实挺纠结,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是没有这样那样性格上的毛病,又怎么会被人针对,又怎么会被人得逞? 而他的这声叹气,则被李承乾真真切切的听在耳内。 他没搞明白,你是在对孤失望吗? 你有什么好失望的? 你有什么资格失望?! 怒气在李承乾胸中集聚,正待开口追问,却被杜荷的聒噪打断。 “房老二,不就是两条鱼么?至于要把我打死啊!老子告诉你,我不是打不过你,是让着你!你个棒槌、瓜怂,我……” 这货在溪水的对岸,自以为房俊腿上有伤拿他没辙,跳着脚的破口大骂,以此挽回自己刚刚被抽的羞窘恼怒。 房俊顿时火了,四下打量一眼,见到地上还有一个木匠柳老实打制的小马扎,伸手抄起来,奋力朝对岸的杜荷掷过去。 “你大爷的!” “房二你再骂我,我就……哎呀!”杜荷正跳着脚,却不防房俊这一下准头奇佳,那小马扎在空中飞速接近,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正中杜荷额头,将他一下子砸翻在地。 世界清静了…… 李承乾眼角狂跳,这人,还真敢下手…… 赶紧指挥带来的禁卫前去救人,这要是给房俊一下子打死了,他也得跟着吃寡佬挂落…… 几个禁卫赶紧淌着水跑过去,七手八脚的查看一番,发现只是额头肿起一个鹅蛋大小的包,连血都没流。 李承乾苦笑道:“何必出手这么狠?” 房俊随意道:“谁知道他反应那么差,力气都使到女人肚皮上去了。” 李承乾楞了一下,狐疑的看了房俊一眼,尴尬的摸摸鼻子。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指桑骂槐的味道,最近御史弹劾他宠幸男乐,已然闹得纷纷扬扬,整个关中无人不晓…… 房俊指着一个东宫禁卫说道:“你……对,别看别人,就是你,去庄子里传个话儿,就说某跟太子殿下要在这溪水之畔赏景吟春、畅谈风月,让家仆赶紧的美酒佳肴全都置办过来。” 那禁卫愣了愣神,心说老子东宫禁卫也是你能指使的?看了看李承乾,见到李承乾无奈点头,这才转身去了。 那边杜荷也不装死了,淌着溪水又回来,脱掉湿透的衣服,把一个东宫禁卫的衣服扒下来穿到自己身上,不顾那禁卫幽怨的眼神,将一堆湿衣服塞入他怀里,骂道:“不情不愿的干啥?没见过世面的怂货!知道本少爷这一套衣服值多少钱不?就算拿去当铺当了,也能当个三五贯!” 那禁卫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庄子的家仆闻听太子殿下来了,岂敢怠慢,立即在房全的带领下,呼呼啦啦出动了二十几号人,迅速整治了一桌席面,桌椅板凳碗盘杯碟全都搬到小溪边。 太子再是不受待见,那也还是太子,招待档次自然不能太差。 李承乾喝了一口“烧刀子”,火辣辣的酒液像是一把小刀子似的刮得喉咙生疼,却又火烧火燎的过瘾! 张嘴吐出一口酒气,赞道:“果然好酒!以往便曾听说二郎府上这‘烧刀子’乃是天下第一等的烈酒,尚且不信,现在才知传言不虚,可谓冠绝当世矣!” 限于酿制工艺,没有蒸馏法提纯酒精浓度,唐朝的酒大多是甜甜的,顶了天十几二十度,哪里见过此等经由蒸馏而出的烈酒? 只是因蒸馏酒需要耗费大量的粮食,房俊生怕被李二陛下所恼,所以一直都只是小打小闹,只是自家饮用,不敢大肆生产。 杜荷抿了一小口,辣的直吐舌头,这娘炮本来就没什么酒量,如何受得了这酒? 不过见到房俊必是的眼神,杜荷臊得脸红,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刚刚不是说什么赏景吟春么?这景也赏了,为何和却迟迟不吟一首诗来听听?” 被房俊先是抽了一顿又砸了一鱼篓,现在又被鄙视一番,杜荷心中不忿,便想扳回一城。 赏景吟春,不过是个情趣而已,谁个非得真的吟诗作对? 李承乾不知怎么想的,也附和道:“二郎可有腹稿?” 房俊斜着眼睛看着一身禁卫装束不伦不类的杜荷,笑吟吟说道:“小杜啊,真的让某来一首?” “呃……这个……” 第二百二十章 渔翁 闻听房俊叫自己“小杜”,杜荷很是不满,待要反驳,但是听到后半句,顿时卡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的诗词,每一首都是上佳之作,这已是公认的。 但令人蛋疼的是,这货的每一首诗词,都是有内涵的。 他骂人…… 想想《卖炭翁》,想想《望江月》,想想《静夜思》…… 杜荷有些心虚,吱吱唔唔道:“这个……”倏地眼睛一亮,说道:“殿下纡尊降贵,给你送来慰问以及赏赐,作一首应应景提提情趣,不为过吧?” 你这棒槌敢不敢再作一首诗骂骂太子殿下? 李承乾也是听过房俊作诗爱骂人这事儿,顿时冒汗,恨恨瞪了杜荷一眼,对他这手祸水东引极其不悦。 房俊见二人神色,颇为得意,哥也能成为以笔为刀的大文豪? 想了想,便道:“即是如此,殿下,房某便送您一首词吧。” 李承乾吓了一跳,他可不想如同自家兄弟李泰那般被一首诗骂得不敢出门,再说,他的“斑斑劣迹”可一点不比李泰少,这要是房俊揪着一件事弄出一首词,自己还活不活了? 正待婉言谢绝,便见得房俊望着流淌的溪水,已然漫声吟道:“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快活如我有几人?” …… 李承乾顿时愣住。 溪中水流翻滚着泛起泡沫,望之如雪;岸边的桃林落英缤纷,桃燃似火;一壶浊酒,一杆钓竿,清风流水,逍遥快活…… 既是一副优美的画卷,又是一种超脱的境界。 李承乾却唯有苦笑。 自他出生开始,伴随着锦衣玉食、贵极天下而来的,便担负起承祧衍庆、懋隆国本之重任。 他也曾努力的去学习,努力的去体悟,力图做到父皇心目中完美储君的标准。 但是,太难了…… 他必须压抑着本性,循规蹈矩,不敢有一丝轻忽,否则必将招致文臣御史毫不留情的诘责弹劾;他必须一丝不苟的完成学业,不然既会被师傅们责怪,更不敢去看父皇失望的眼神…… 不仅如此,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几个弟弟越来越优秀,诗词歌赋文韬武略,没有一样比他差! 而父皇愈来愈暧昧的态度,更让他如坐针毡,近乎崩溃! 他不能将储君之位拱手让人,因为他明白,如果他的那位才华横溢、聪敏绝伦的好弟弟李泰上位,必将他除之而后快! 谁会留着一个当了十几年太子的人在自己身边? 所以,李承乾害怕! 他后退无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 然而前面,依旧是迷雾重重,一片迷茫…… 杜荷啧啧嘴,品味一番,有些不服气。 你若是词藻华丽引经据典也就罢了,可偏偏就是一些寻常的词句,可以说是平白如水,拼凑到一起咋就立马意境悠然,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简直见鬼了! 李承乾愣愣出神。 面前美酒佳肴,身边风景如画,却是食不甘味。 半晌,才长长叹息一声,说道:“确是好词,只不过孤心有羁绊,万万舍不下周遭一切,做一个快活的渔家翁。” 房俊笑道:“殿下以为,微臣在劝您放手一切,归隐山林?” 李承乾愕然道:“难道不是?” 又是浪花又是桃花,又是酒壶,又是钓竿,不就是要孤放掉一切烦恼,做一个快活的渔家翁? 房俊老神在在,呷了一口酒,吐了口气,又吟道:“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这首比之刚刚那首,如何?” 一样的格律,一样的意境,张口就来…… 李承乾可不认为房俊早早做好了词等着他上门,然后好生显摆一通。人家这是真的出口成章,真的才高八斗……呃,据这货“自谦”的说辞,是七斗半…… 可是李承乾品了品,细细琢磨一番,还是刚才那首的意思啊,不就是描述放弃俗事置身江湖,快意逍遥吗? 见他依然不懂,房俊微微叹气,略带失望的说道:“殿下,已入巢臼矣……” 杜荷对房俊神神叨叨扮演诸葛亮很是不爽,嗤笑道:“别特么装神弄鬼,你还能把这两首词解释出来别的意思?” 房俊伸手去拿酒杯,杜荷正防着他呢,“噌”的蹦出老远…… 房俊鄙视的看看杜荷,嘴角一扯:“胆小鬼!” 杜荷满脸通红。 李承乾却是不理两人胡闹,正色道:“愿闻其详。” 房俊叹着气,说道:“殿下认为,渔翁长年生活在青山绿水之间,看起来自由自在,所以在世人的眼中,是潇洒、脱俗的典范,是隐士的标准,对也不对?” 李承乾愣愣道:“难道不是?” 房俊说道:“可惜的是,这首词中的渔翁,却是很难在现实中存在的。有钱的人,都有自己的事业,没有时间去享受如此写意的生活,他们想休息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始终摆脱不了世俗的纷争和压力;而真正的渔翁,他们有着很重的苛捐杂税,打鱼是他们的劳动,他们必须辛勤劳动才能换取食物、衣服、还有娶媳妇养孩子的本钱,再说了,一个人偶尔打鱼觉得很悠闲,但是如果当成是一项一辈子的工作,还能觉得这工作愉快吗?就算是当地风景如画,天天看也会审美疲劳没有感觉的。” 李承乾和杜荷仔细想想,还真是有道理。 偶尔钓一次鱼,那是陶冶情操、亲近自然,可要是一辈子钓鱼…… 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可房俊到底是什么意思? 房俊见他两人依旧不懂,并没有耻笑。 他想起当初他的老领导,在开导因为失去升官名额而懊恼的他的时候,念的这两首词,自己也是久不知其意。 “其实,微臣这两首词的真正意思,是想要告诉殿下一个道理,人,不能总是不满足,而且,不能总是羡慕别人的好……就像渔翁一样,在我们看来,是快活如我有几人,是万顷碧波得自由。但是事实上呢?他依然要为生活所迫。反过来,渔翁会不会羡慕我们的生活?” 会不会?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锦衣玉食、妻妾成群,谁不羡慕? 李承乾茫然不解其意。 房俊耐心说道:“殿下总是以为自己很苦,很压抑,兄弟觊觎您的位置,陛下对您失望,朝臣对您苛刻……是也不是?” 李承乾有些不自然,默不作声。 这是默认。 房俊点点头:“可是殿下您想没想过,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您呢?” 为什么? 李承乾咬咬牙:“因为有人不安分,想要把孤拉下来,他自己当太子;因为父皇总是将他的标准套到孤的身上,可是孤的资质,不如父皇多矣;因为那些大臣要么想把孤塑造成一个千古圣君,要么就是搞风搞雨,作为自己幸进的资本……” 可以说,李承乾从未在人前这般吐露心声。 他压抑得太久、压力太大,他的神经就像是一根常年绷紧的弓弦,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却毫不犹豫的将心底话发泄出来。 他也想得到承认,更想得到同情! 本殿下,其实也很苦! 然而,房俊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同情的神色,有的,只是无尽的嘲讽…… 李承乾勃然大怒,咤道:“房俊!实在戏耍于孤么?” 房俊摇摇头,他终于知道,为何小时候那么优秀的李承乾,会在成年之后做出那么多不可思议的脑残事情。 不是源于压力,不是源于陷害,而是源于心态。 他根本就没有找到自己的定位! 房俊悠然道:“殿下可否听过这句话: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李承乾茫然,这是哪位先哲的话? 啥意思? 只听过皇冠,皇帝冠冕嘛,这王冠是个啥? 亲王冠冕?没听过…… 第二百二十一章 十渐 “欲达高峰,必忍其痛;欲予动容,必入其中;欲安思命,必避其凶;欲情难纵,必舍其空;欲心若怡,必展其宏;欲想成功,必有其梦;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房俊娓娓念道。 无论是李承乾,还是李泰,亦或者李恪,甚至是李治……对于房俊来说,这些人无所谓善恶,只是历史将他们推上那条必定荆棘密布的道路。 为了自保也好,为了欲|望也罢,都不过是人之本性。 李二陛下制霸天下、光耀一生,可惜十几个儿子,却没有几个得了善终,一个比一个冤,一个比一个惨,不得不说是个悲剧。 别提武则天,这一切的根源,其实都在“储位之争”,与旁人无关。 即便没有武则天,看似人畜无害的李治,在自家兄弟有可能危及到他的宝座甚至是生命的时候,会坐以待毙? 武则天只是李治的一个枪手而已,只是他没有料到,在他死之后,这个枪手把老李家一枪全部撂翻,改朝换代,一统江湖…… 可以说,在李二陛下动了“易储”心思的那天起,悲剧其实就已经注定。 “殿下只会抱怨,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可您是否想过,这一切的根源,其实就只是在于——您是太子?” 李承乾悚然而惊。 房俊续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咳咳,微臣是说,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您既然是太子,既然注定了要继承这个伟大的帝国,又怎么可以不去付出,只想着坐享其成呢?” 李承乾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 他终于明白房俊的意思…… 既然你是太子,那么就应该面对兄弟的觊觎,谁叫你是太子呢? 既然你是太子,那么就应该体会陛下的严苛,谁叫你是太子呢? 既然你是太子,那么就应该接受大臣的诘责、苛刻、甚至是打击,谁叫你是太子呢?!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既然你是太子,那么你就得承受这一切! 不要去怨这个怨那个,那些兄弟一生出来就得管你叫大哥,想要这个位置得想破脑袋去计算、去谋划、还要担着天大的干系,可你只是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了…… 他们去怨谁? 既然命中注定你是太子,那么就所有的一切便都是必然! 李承乾有些懵懵的,双眼无焦距,手里紧紧握着酒杯,满脸惶然…… *************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捂着额头,一脸惨白,双眼无神,冷汗涔涔而下。 太医们跪了一地,各个面色惶然,心惊胆战。 陛下临朝之时气疾发作,胸闷头疼几欲晕厥,此乃故症顽疾,然此次发病情况极重,一众太医却束手无策。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算缓过神来,摆了摆手,把惊慌失措的太医们统统撵走。 他这病已有些年月,名医延请不少,药方换了无数,却始终不见好转,可见必是顽疾,毋须对这些太医撒气。 房玄龄立在堂下,见李二陛下缓过气,这才稍稍放心,温声道:“魏徵直言,天下皆知,陛下何必与那老货一般见识?江山万里,社稷千秋,陛下还应舒缓心率,保重身体才是。” 李二陛下气道:“某岂会不晓得这道理?可某就是气不过!” 就在刚刚朝会之上,魏徵那老儿呈上一份奏疏。 《不克终十渐疏》! “臣奉侍帷幄十余年,陛下许臣以仁义之道,守而不失;俭约朴素,终始弗渝。德音在耳,不敢忘也。顷年以来,浸不克终。谨用条陈,裨万分一。陛下在贞观初,清净寡欲,化被荒外。今万里遣使,市索骏马,并访怪珍。昔汉文帝却千里马,晋武帝焚雉头裘。陛下居常论议,远希尧、舜,今所为,更欲处汉文、晋武下乎?此不克终一渐也……” 洋洋洒洒上千言,列数李二陛下今年“不克终十渐”! 这一份直言进谏的名篇《不克终十渐疏》,指出李二陛下的志业与贞观初年相比,在十个方面都出现了今不如昔的变化,求治之心锐减而骄逸之心渐萌。 若是单单如此,李二陛下尚不会大动肝火,让他怒不可遏的,是这道奏疏的最后一段话! “夫祸夫祸福无门,惟人之召,人无衅焉,妖不妄作。今旱之灾,远被郡国,凶丑之孽,起于毂下,此上天示戒,乃陛下恐惧忧勤之日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臣所以郁结长叹者也!” 祸福不是天定,全是人自己招来的。不犯错误,不吉祥的现象不会发生!现在旱灾遍及全国,佞臣在陛下身边蠢动,这是上天发出的警告,这也正是陛下提高警惕努力治国的时候。千载一时的好机会错过了就不容易再遇到了。像陛下这样圣明的君主,本应该有所作为,而现在不去努力,这怎能不使我忧虑苦闷,叹息不止呢! 这简直是将李二陛下今年的所作所为批判得一无是处! 最近魏徵身体不佳,鲜有发声,李二陛下惬意得不行,终于没有这老货在耳边聒噪,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可特么谁知道,这老货不是不吱声,在家等死了,而是在憋大招! 一道奏疏,便惊天动地! 差点没把李二陛下给气死! 太过分了! “此田舍翁,眼中只有正直之谏名,岂有朕乎?” 李二陛下暴跳如雷。 房玄龄默然不语。 李二陛下蹦跶一会儿,翻来覆去将魏徵骂得狗血淋头,却发现大殿里唯有自己的声音,房玄龄连附和一句都欠奉,不由渐渐冷静下来。 “爱卿莫非也以为魏徵说的有道理?” 李二陛下神情不善,你房玄龄也要跟魏徵学,跟朕做对不成? 房玄龄微微沉默,沉声说道:“其实,陛下心里是很清楚的,何必问老臣呢?” 李二陛下说不出话来。 魏徵所言,一针见血,他又岂会不知? 问房玄龄,实则也只是寻一个台阶下,谁知房玄龄竟然视若无睹,装聋作哑,就把他放在那里晾着! 李二陛下真的震惊了! 魏徵一直以来就是个炮筒子,两天不放炮他就不舒坦,没事儿被他喷上几炮,李二陛下几乎一句习惯了。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恼怒,其实不过是面皮被魏徵扇得有些疼,想要自己给自己转圜一下。 但是房玄龄不同! 一直以来,房玄龄都是诚谨君子,是厚道人! 可是现在,连厚道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了,这…… 难道朕的错真的那么严重? 李二陛下捂着额头,坐回榻上,沉默不语。 他依旧生气,但更多的却是在反思。 大殿里沉默无声。 君臣相对,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房玄龄打破沉寂,缓缓说道:“其实,最近几日,微臣一直在思索一件事。” 李二陛下闻言,沉声问道:“何事?” 房玄龄轻叹一声,略显落寞,说道:“微臣侍奉陛下身边几十年,一直兢兢业业、殚精竭虑、夙夜难寐,不敢说什么功劳,起码当得起恪尽职守,不负陛下托付。” 李二陛下闻到一丝不好的味道,沉声道:“爱情可是也在怨某?” 房玄龄苦笑道:“陛下何出此言?魏徵之言虽然老成谋国、并无虚妄,但微臣深知,陛下心中始终未曾忘记初衷,只是一时放纵,终会反思过来,魏徵,有些杞人忧天了。” 李二陛下心里舒坦了! 还是房玄龄贴心啊…… 谁知房玄龄续道:“但老臣近年确是觉得精力渐渐不济,政事之上多有疏忽。前些时日,吾家二郎也曾言,既是年老体衰,心有余而力不足,何不早早放下朝政,即可含饴弄孙颐养天伦,亦可为后进让路,老臣亦能在一边敦促教诲。否则将来老臣一旦不测,这如山政务,岂非要出岔子?” 他说的情真意切,李二陛下却只是关注其中一句话! 不由得恨恨咬牙道:“房二,焉敢怂恿某之肱骨,生出淡泊隐退之心?简直可恶!” 房玄龄愕然,这是……给儿子招骂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科研 “犯阙”那一夜,房俊所受之伤着实不轻。索性都是皮肉之伤,脏腑虽有损伤,并不严重,宫内太医日日前来诊脉察看,各种名贵药材天天赏赐,加之房俊年纪好,体质绝佳,恢复起来很快。 自打太子李承乾来了一次,被房俊的心灵鸡汤灌得晕晕乎乎之后,房俊便躲到庄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他也不是个闲得住的性子,闷极无聊,便开始摆弄各种“发明”,为大唐帝国的科研事业添砖加瓦发光发热…… 这一日春光明媚,房俊正在后院,带着一群“学徒”烧锅炼油。 没错,他打算跟“猪油”耗上了…… 上学的时候是做过这个“猪油”的实验的,只不过年代太过久远,当时只是当个乐趣,之后再也未曾接触过,所以忘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但房俊总是觉得这猪油除了做肥皂之外,还有不少用途。 所以今日重拾“炼油大业”,打算试试“触景生情”会不会勾起一些记忆。 当然,以房二少今时今日的地位、官爵,能动嘴指使家仆的时候,那是绝对不会亲自动手的…… 支好锅,架上火,开始炼制猪油。 再拿来生石灰,溶水制成石灰浆,再把小苏打倒入其中,这玩意自打被房俊第一次弄出来,随着肥皂产量的增加,存货很是不少。 乱七八糟的东西加入锅中,锅中的猪油已经开始了反应,最上层的油黄色皂质开始逐渐凝固。 ?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猪油皂,会带有一股子油腥味,就算做完肥皂,也没人愿意用它弄得一身猪油味。 所以最近肥皂的销量虽然不错,因为确实好用,但是诟病也不少,毕竟都是富贵人家才得起这东西,这些人间爱都是讲究品质的,大多嫌弃这玩意儿有味儿。 ???家仆把还未完全凝固的皂质挑纯净的,最大面的一部分撇出来,加入事先准备好的胭脂粉搅匀静置。 这也算是一次改进,不过不是房俊研究出来的,而是作坊的工匠自己想出来的。其实道理很简单,既然有猪油味,那就加进去点别的东西,将这股味道掩盖住不就行了? 很简单的一个想法,很简单的一道工序,房俊却赏了那个提出这个想法的工匠十贯钱,将他的月俸提升一倍。 这是千金买马骨,就是给别的工匠看的,只要你能创造出价值,本少爷不吝奖赏! 这一招相当有效,最近房家所有的工坊里,工匠们都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也不好好干活儿了,无论做肥皂还是干什么,都想着是不是能改进工艺亦或者创新产品。 结果自然是成本大大增加,产量却有所下滑。 不过房俊非但不恼火,甚至乐见其成。 这个时代不缺少手艺精湛的工匠,但是缺少变通的头脑、改变的意识。 故步自封,是国人最大的毛病。 房俊相信,只要激起这些工匠的创新意识,他们必将还给他大大的惊喜。 因此,他还给工匠们留了一个后门…… 加入胭脂的肥皂会变得有香气,这已经算是初级劣质的香皂,如果将猪油或者植物油等原材料进一步提纯,再加入花瓣提炼的香精,那就是正宗的香皂。 不过,这一步还是让工匠们去发现,算是一道作业题…… ?做完肥皂,锅中还剩下一些浑浊的皂质和底层的碱性废液。 按照以往的工序,制作肥皂到此为止,这些东西都是要倒掉的。 但是房俊知道,这些“废物”其实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只不过他忘记了这里边都有些什么成分,怎么才能做出别的东西…… 房俊制止了家仆将锅里的废物倒掉,摸着下巴,瞅着锅里的东西极力的会议当初在实验室的情形……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工匠家仆们愕然望去。 这个院子,几乎是庄子里的“禁地”,非是工匠和极少数家仆之外,等闲不得靠近,因为这里有太多“秘方”,若是泄露出去,房家赖以敛财的产品就烂大街了…… 等到看清出现在门口的人,工匠和家仆们这才释然。 武媚娘是二郎的侍妾,在二郎这里,对于武媚娘完全没有秘密可言,没见到码头那么大的生意都交给这个武娘子,完全撒手不管?而且武媚娘在庄子里的威望真不是盖的,对于她的手腕,没有人不服气。 至于另一位……高阳公主殿下,那就更没问题了。 这可是未来的主母! 有必要对她保密? 况且最近这些时日,高阳公主三天两头的跑到庄上来,大家早就见惯不怪,连忙上前见礼,口称:“见过公主殿下!” 高阳公主微微颌首,和颜悦色,目光转到房俊那边,却是微微一凝。 房俊正闭目深思,看都没看她一眼。 高阳公主暗自咬着银牙,微微气愤。 本宫纡尊降贵,前来探望与你,居然敢跟我摆架子? 莫非以为救过本宫一次,本宫就什么都得忍着你? 傲娇脾气发作,鼓了鼓小脸儿,不悦道:“房俊,见到本宫,如何不施礼?” 房俊连头都没回,脑子里那些久远的记忆已经渐渐有了一点轮廓,正是最最紧要的时候,只差一点点,就想起来了,如何肯打断思路? 记忆这东西最是难以捉摸,若是此次打断,那极可能前功尽弃,下一次想起来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呢,便是再也想不起,那也不是不可能。 对于他来说,什么东西最珍贵? 自然是那些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记忆! 眼见房俊居然还是不理自己,高阳公主火大了,咬了咬嘴唇,就待去教训教训这个混蛋! 武媚娘赶紧拉住高阳公主,悄悄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殿下且慢,二郎……好像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甚至房俊的“天赋异禀”,对于许多新奇的事物都有不可思议的见解,无论肥皂还是玻璃,简直就是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所以每当房俊思考的时候,武媚娘总是静静的站在一边,不敢打扰。 高阳公主却是不忿,凭什么呀? 你想东西,就可以将本宫视为无物?美得你! 正待说话,却见房俊“嗷”的一嗓子,吓得她花容变色,以为房俊恼了…… 却听房俊语气极快的说道:“卤水,庄子里可有卤水?” 工匠们面面相觑,他们哪里知道这个? 武媚娘闻言,想了一想,说道:“庄子上有个豆腐坊,应该可以有。” 一个家仆当即说了一句:“我去拿!”飞也似的跑去豆腐坊。 房俊骂道:“毛毛躁躁的,老子话还没说完呢!” 那家仆却已经去得远了,便有一个工匠凑上来,陪笑道:“二郎尚需何物,小的去找来便是。” 大家实在是太佩服房俊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了,总是用一些平素常见的很不起眼的东西,烧一烧,就烧出一样神奇的东西…… 房俊完全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根本没功夫理会身后的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臭着一张脸俏脸,嘴里碎碎骂着,却也只是乖乖的站着,不敢打扰房俊。 人就是这样,如果你不在乎,那么随他怎么都没问题;可要是在乎了,就会担心他的喜怒哀乐,就会变得低了一头…… 房俊先让家仆做了一个简易的过滤装置,这玩意很简单,把大小不一的碎石、细砂,木炭,放入水中洗净,?待洗好之后,房俊便指挥家仆拿出一个带细竹管的坛子,在坛底铺上棉布,放上一层块儿大的木炭,又铺一层布再铺小块炭,之后是细沙、小块卵石、大块卵石,整整码了五六层,铺满了大半个坛子,这个粗糙的过滤器就算完成了。液体倒入坛中,再从坛底的竹管流出,就能起到过滤的效果。 过滤效果最好的当然是活性炭,但是房俊这个两把刀怎么作得出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宝贝 过滤装置做好,那去取卤水的家仆也回来了。 命人把中层浑浊之物撇出,单放入一个盆中,这里面的成分主要是末反应完全的猪油和杂质,还有少量皂质。 房俊让人把兑好的卤水加入其中,用力搅拌。 不多时,盆中的猪油再次发生了变化,逐渐凝固。 房俊看着泛着油光的猪油块,心里激动的不行,以往在实验室做过的实验,现在完全想起来了!猪油之中加入火碱,反应之后会得到肥皂,加入盐酸,则会生成另一种物质。 蜡! 也就是用来照明的蜡烛。 但是在这个年代,蜡是一种奢侈品,上等蜡是由白蜡虫分泌的物质做成,或者是蜜蜡,简直是天价唉!即便最普遍的都是用上好的油脂炼制出来的,所以经常叫做牛油大蜡,贵的不行! 而寻常百姓人家照明,最普遍的是用油灯! 只要这猪油蜡一出,凭借低廉的价格、远超油灯的品质,必可风靡天下! 果然知识就是力量啊! 房俊美滴冒泡!哥太有才了…… 连忙命人又拿来一段绵线。 注意,是“绵线”,不是“棉线”! 有差别么? 差别大了去了! 在棉花传入中国之前,中国只有可供充填枕褥的木棉,没有可以织布的棉花。宋以前,中国只有带丝旁的“绵”字,没有带木旁的“棉”字。 “棉”字是从《宋书》起才开始出现的。 可见棉花的传入,至迟在南北朝时期,但是多在边疆种植。在较远的古代,我国人民的衣服原料主要是丝、麻和葛。御寒的衣物被褥也是用这些材料做成,里面可以充塞一些动物家禽的羽毛。 至少在唐初,棉花绝对没有在中原地区出现! 不经意间,房俊又发现一处商机,心情大好! 把自己的茶盏当做模子,现场做了一个简易蜡烛点燃。 一灯如豆,光天化日之下,却依然看得出很明亮,而且,几乎没有油灯点燃时的黑烟! 一个工匠兴奋道:“额滴天!这可比牛油大蜡的成本便宜多了,而且质量几乎犹有过之,这可是能赚大钱啊!” 房俊哈哈一笑,这不废话么?这种油蜡之中的杂志几乎达到这个时代的最低水平,所以点燃之后的烟灰也比一般蜡烛少得多,油灯更是不能比! 当然,这还没完。 房俊目光灼灼的盯着最后的半锅“废液”,这才是皂化反应的精髓! 这些废液之中含有一种比皂和蜡更加珍贵百倍、千倍的物质——甘油! 甘油是一种无色味甜的澄明黏稠液体,是极为重要的化工原料。用途之广,几乎涵盖了大多数的化工领域。在食品加工、制药、化妆品制造、工业机械润滑、有机合成、塑化等等领域都有应用。 在二十世纪初,甘油更是制造炸药的主要原料! 当然,以现在的技术和房俊的水平,这个基本是不用想了…… 但是只要有了甘油,那么一切就有可能!即便他自己作不出,也有了最好的基础,后人想要在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那就容易得多! 而且,这些东西现在也不是一无是处,经过简单的稀释澄清,便能从废液之中提取一种甘油甜水。 吩咐家仆剔除碱性沉淀物,剩下的便是甘油甜水,这东西呈淡黄色,而且腥臭难闻,一众工匠捂着鼻子,不知道这臭水有什么用。 房俊让一个家仆把臭水缓缓倒入早就做好的过滤坛中,不多时,坛底的细管之中就有水流缓缓涌出,让人颇为惊讶的是,流出的不是黄水,而是清澈透明的液体。 “大根叔,前几日您从家里带来的那坛桃子酒,可还剩下?” 房俊问一个年老的工匠。 那老工匠脸一抽,满脸皱纹宛如沟壑密布:“别提了,家里那老太婆去岁身子不爽利,秋天酿酒的时候都是媳妇经手,手艺不行,那桃子酒愈发涩的厉害,一坛都未曾卖出。那日老朽带来一坛解解馋,结果只喝了两口……” 骊山多荒地,许多地方不适合种植粮食,荒废了又可惜,便有老农栽植一些果树,秋天结了果子,拿去城里换些钱物,但也卖不出几个,剩下的大部分又不舍得扔掉,便会装进缸里酿制成果酒。 唐人好酒,这种果酒的销量也不错。 只不过这种酒虽然有果子的香气,但口感酸涩,实在不怎么好喝。若是手艺差了些,简直难以下咽。 房俊便说道:“你且去拿来。” 老工匠楞了一下,还是点头道:“那行!”便转身去了。 房俊看着坛子底部渐渐流出的清流,仿佛看到一吊吊铜钱从细管里涌出来,散发着金光闪闪的光芒…… 这清澈的甘油水,只要简单的蒸馏,便能提取纯净的甘油,而现在,它还能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如论桃子酒亦或是葡萄酒,都会在酿制的过程产生一种叫做单宁的东西。不论哪种果品发酵之后,单宁都无法分解,残留在酒液之中,自然酿出的果酒口感就又苦又涩,极为难喝。 单宁,是果酒之所以口感苦涩的罪魁祸首,但是在后世讲究果酒品质的时候,它又必不可少。单宁的多少可以决定酒的风味、结构与质地。缺乏单宁的果酒会显得质地轻薄,没有厚实的感觉。 其实,单宁具有抗氧化作用,是一种天然防腐剂,它可以有效地避免葡萄酒因为被氧化而变酸,使长期储存的葡萄酒能够保持最佳状态。所以说,单宁对于红葡萄酒的陈年能力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一瓶好年份的红葡萄酒,放到十年以后可能才会渐入佳境。 这就是单宁的威力。 但是现在需要的是可以即酿即饮的果酒,谁耐烦去把它密封起来存个十年八载? 那么就需要到甘油水。 甘油水中的甘油,可以分解果酒中的单宁,有效的去除酒中的苦涩之味。而且,因为甘油带着淡淡的暖甜味儿,还能大大地提升果酒的品质和口感,是绝佳的果洒添加剂。 只要去除果酒的苦涩,再把酒液过滤澄清,那甘甜清亮的果酒,必定会成为一种极受欢迎的酒品。 一旁的高阳公主早已忘记房俊冷落她的事情,更别提发什么火了,已经完全被震惊了。 她瞪圆着一双杏眸,看着房俊把这么一锅臭哄哄的猪油折腾来折腾去,居然就能折腾出这么多的花样,简直不可思议到极点! 难道这人真的会那种点石成金之术? 房俊指挥着家仆重新做了一个过滤装置,然后把那半锅甘油水煮一遍。甘油的沸点比水高,只要把含有甘油的甜水加热至百度,把水份蒸发掉,就能得到纯甘油。 当然纯度肯定不行,但是用来添加果酒则完全没有问题。 没一会儿,老根叔便捧着他的那坛子桃子酒来了。 房俊命人将一坛子酒分成十份,分别加入不同数量的甘油以及几个鸡蛋清,再分别记录添加的数量,因为他不知道最佳的比例,只能这么实验。充分搅拌之后,将其过滤纯净。 一份份澄明透亮的桃子酒便出现了。 单单看这色泽,便已经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然后自然是挨个试验后感,就让老根叔一份一份品尝,反正这玩意好喝歹喝也喝不死人。 当然,房俊自己肯定是打死不会喝这种实验室制出的半成品…… 高阳公主凑了过来,疑惑的看着老根叔“以身试毒”的壮举…… “这玩意真的能喝?”公主殿下不确定的问。 “您可以试试,口感很不错哦!”房俊露出大白牙,怂恿道。 “咦!”高阳公主皱皱小脸,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房俊瞅着这位秀丽娇媚的公主殿下,笑了笑,却是脑仁儿疼…… 第二百二十四章 私密 略呈琥珀色的酒液,清甜可口,甚至能品出清香的桃子味儿。 房俊命人按照老根叔的品尝选出口感最好的那一份,虽然以后还需不停的实验甘油水添加的数量,但是基本算作大功告成。 不仅是骊山,整个关中都有无数的果酒积压,最后喝不完、卖不掉,只能倒掉。 若是将这些积存的果酒收过来,处理之后再卖出,必能添置一笔可观的收入,而且亦能为关中的百姓开辟一条财路,算是一举两得,善哉善哉。 然而房俊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身边的高阳公主殿下…… 这位殿下自从被房俊在乱军之中解救之后,似乎一下子将观念彻底转变了,以前是懒得看房俊一眼,即便见了面,也是“土包子”、“黑面神”咒个不停。现在可好,三天两头的往房俊这边跑,每一次都绫罗绸缎人参何首乌什么一大车,美其名曰给房俊补补身子…… 尤其是那小眼神水灵灵亮晶晶,秋天的菠菜不要钱似的拼命的甩…… 房俊就郁闷了。 这是要闹哪样? 哥知道自己英明神武魅力无法挡,可是你个臭丫头怎么说也是堂堂公主殿下,这么死气白咧的倒追,真的好么? 你是不知道,你越是这样火热火热的,哥这心里越是想起你的“黑历史”,心里没底啊…… ************* 堂屋里,房俊有些走神,高阳公主则拉着武媚娘坐在软塌上,研究刚刚制作的那块蜡烛。 “这东西用着挺好,但是也太丑了!” 高阳公主很嫌弃这“块”蜡的形状。 武媚娘伸出纤纤玉指,婆娑着蜡烛,感受着细腻油滑的触感,轻轻笑道:“丑怕什么?只需弄一个模具,想让它变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这种蜡的质量比一般的牛油蜡都好,火焰明亮,烟少,只要上市,肯定大受欢迎!” 她尽力的表现自己的天赋,试图填补自己在高阳公主面前的自卑。 以前房俊不愿意这门婚事,高阳公主自己也很是抵触,还有一丝希望能让陛下收回成命。但是现在高阳公主一反常态,似乎认定了房俊,那么这门婚事便不会再有波折。 哪怕房俊再是反抗,也是徒劳…… 武媚娘没想过去和高阳公主争什么,也争不过。 但她不愿像是寻常人家的侍妾那样,沦为一个花瓶、摆设、附属品,无论家主还是主母,都不会在意她的存在。 她不愿意像是寻常妇人那般,成亲、生子、相夫、锁在粉墙高楼里,数着院子里的梧桐叶子,等待着韶华老去…… 那片渭水之畔的码头,招来了天下各处的商贾,汇聚了流水一样的金钱,将一个新奇的世界,展示在她的面前。 也点燃了她心底的欲|望。 然而这一切,极有可能会随着高阳公主嫁进房府,变得烟消云散。 她没有公主的显赫家世、尊贵地位,但是她让高阳公主知道,房俊身后的那个日益庞大、最终定会成长为巨兽一般的金钱帝国,是由她在撑起! 或许那样的话,自己便会得到高阳公主的重视,不会轻易的将她现在拥有的东西全都抢走…… 房俊不在,两个女人的话题便随意了许多。 高阳公主虽然傲娇,但是对于亲近的人,并不难相处。 在她眼里,武媚娘是跟自己同一阵线的…… “媚娘,你说……” 高阳公主瞟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侍女,确定听不到她与武媚娘之间的谈话,却依然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房俊……到底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这话说出口,即便高阳公主一向性格爽利,也不由得羞红了脸。 实在是难为情…… 但她又不能不问,以前对于这件事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但现在却仿佛成了她心口的一根刺,万一那个家伙真的不喜欢女人而喜欢男人…… 武媚娘白皙的脸蛋儿“腾”的一下升起红霞,宛如胭脂一般娇艳欲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羞涩的说道:“不是……” 其实她很想说“是”的,那就是一个兔相公,你们都别要了,给我留着吧…… 可是她明白,即便没有高阳公主,自己这个御赐侍妾的身份,也不可能成为房俊的正室夫人。既然早晚都要来一个正室大妇,那还不如“自己人”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觉得自己浑身燥热,舔了舔嘴唇,往武媚娘身边靠了靠,几乎已经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这才扭捏着问道:“你和他……圆房了没有?” 即便是两个女孩子,谈论这样的问题也让人羞不可抑,武媚娘觉得身上像是有条虫子在乱爬,浑身不自在,低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似乎是怕高阳公主误会什么,赶紧又说道:“当初是殿下让奴家试探与他,所以奴家才……” 高阳公主却对武媚娘是否抢在她之前拔了房俊的“头筹”不感兴趣,两只秀眸亮闪闪的,紧盯着武媚娘问道:“本宫不是说那个……本宫是问……嗯……感觉怎么样?” 武媚娘快要羞死了,哪有这么问的? 证明不是兔相公就行了呗,这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你俩说什么呢,凑这么近?” 身后突兀的传来说话声,将两人本就羞涩难当的姑娘吓得尖叫一声,倏地分开。 房俊走进来,疑惑的看着高阳公主已经羞得红透的耳尖,咧了咧嘴:“殿下心虚了……” 高阳公主强装镇静,吱吱唔唔道:“本宫……那个……有什么好心虚的?不过是跟媚娘说一些女儿家的私密事而已,你一个大男人,凑什么趣?不知羞!” 语气虽硬,但是眼神躲闪,神情惊慌,肯定有问题! 这臭丫头若不是做了亏心事,怎会如此神态? 房俊眯了眯眼,锐利的目光在儿女身上来回巡视,想要找到儿女说谎的破绽。 高阳公主如坐针毡,只觉得房俊的眼神像是一把小刀子,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剖开,所有的**与秘密全都无所遁形,赤|裸|裸的展示在他面前…… 终于支撑不住了,高阳公主俏脸如火,瞪了武媚娘一眼,小声嘱咐道:“不许和他说!” 然后慌慌张张的起身便跑掉了。 只剩下武媚娘孤掌难鸣,面对房俊逼视的目光,有些抵挡不住,露出一个极度不自然的笑容,起身也想要逃跑。 却被早有准备的房俊一把拽住小手,一用力,武媚娘便“嘤咛”一声,被房俊强壮的胳膊搂在怀里。 看着怀中的美人儿犹自如同陷入陷阱的小兽一般惊慌挣扎,房俊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给本郎君老实找来,否则,家法侍候!” 听到“家法侍候”四个字,武媚娘顿时软成一滩水儿,苦着俏脸求饶道:“不要……这大白天的……” 房俊嘿嘿一笑,揽住柔软纤细的腰肢,一双大手开始登山涉水:“白天怎么了?又不是没试过……” “不行,郎君,求你了……晚上,晚上好不好,怎样都随你……呀!” 最后一句却是被拿捏住了要害,惊叫一声,整个香软的娇躯便都软在房俊怀里。 星眸如水,眼波朦胧,两片粉润的红唇微微开阖,像是一条离岸的鱼儿一般急促的呼吸,鼓鼓的胸脯急剧起伏,漾起一点点波浪,看得房俊两眼发直。 尤物! 这才多大呀?就发育得这么好,再过个几年,又有新的动作可以操作了…… 虽然心头痒痒的,不过房俊终究没有将这妖精就地正法,使劲儿拍了一下挺翘的臀儿,吩咐道:“等晚上再收拾你……去把某的官服准备好,陛下刚刚遣内侍来传信,命我即刻进宫。” 武媚娘稳了稳心神,奇道:“这个时辰,有什么事?” 房俊无奈道:“谁知道呢?某也就是一个侍郎,除了大朝会的时候可以进太极殿列班,平素连进皇城的资格都没有,谁知道叫我什么事儿?” 或许,李二陛下寂寞难耐,又要在哪里盖房子? 一想到这个,房俊就无奈的连连叹气:哥在大唐相当于科学家叫兽啊,不是包工头儿…… 第二百二十五章 廷议(上) 夕阳斜下,余晖透射在太极宫拱起的琉璃瓦上,闪烁着耀目的金光,为这座恢弘庞大的殿宇蒙上了一层庄严神圣的色彩。 房俊到的时候,才知道李二陛下可不单单只是“青睐”于他,几乎在京的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尽皆候在太极宫外。房俊官职原本差了一格,但是其“新丰|县侯”的爵位令其跻身勋贵阶层,是有特殊待遇可以临朝列班。 宫门前的官员都扎堆儿的候着,相熟的走得近的都聚在一处,窃窃私语,思量着陛下这个时候把大伙儿叫进宫来,是出了什么大事。 房俊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独立站在宫门前孤零零的很是显眼,不少人的目光都向他看过来,让他有些不自在…… 正琢磨着是不是凑到程咬金那伙武将里头,便听得有人唤道:“遗爱,这边!” 声音有些苍老,房俊寻声望去,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工部尚书唐俭正在对他招手,房俊便赶紧跑了过去。 唐俭周围站了不少官员,既有工部本衙的,亦有其他六部的,原本这些人还在喁喁低语,见到房俊过来,又都齐齐住了嘴,只是看向房俊的时候难免有些异样。 最显眼的就是那与他同级的工部另一位侍郎吕则颂。 这老头正吹胡子瞪眼,一副媳妇儿被房俊祸害了的气愤状…… 房俊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何处惹了这位愈老肝火愈旺的侍郎大人,先给唐俭施礼:“见过尚书。” 唐俭微微点头。 然后再向其余人等拱手一揖:“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哼哼哈哈的回礼。 然后房俊不再搭理任何人,眼观鼻观心,宛如老僧入定,八风不动。 唐俭眼皮一挑,微不可察的笑了一下。 吕则颂脸有些黑,刚刚房俊在作揖施礼的时候,偏偏漏过他这个方位,若说不是针对,傻子都不信。 这让老吕本就沸腾的火气愈发压制不住。 见到上司唐俭迷迷糊糊走神的模样,知道不会插手,便瞪着房俊斥道:“不分长幼,率诞无礼,何以立身?” 房俊眼皮都不动一下,完全将他当成空气。 吕则颂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满脸涨红,这种无视甚至比房俊反唇相讥更让他憋火! 但是人家不搭理你,你能怎么滴? 于是吕则颂便转移话题。 “房俊!莫要仗着令尊的名头,便无法无天!工部不是你家开的,何以民部的拨款全都被你私自截留,连同属工部的其他部门借调一下都不行?钱是民部给工部的,你有何权利擅自做主,简直没规矩!” 虽是怒极,但吕则颂仍然极力压低声音,毕竟这是在太极宫外,若是大声喧哗,说不得就要被御史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房俊嘴角一勾,原来症结在这里! 自他从民部要来超大额度的拨款,这比款项立马成了工部上下严重的大肥肉。在他们想来,你一个小小的水部司,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有福同享,见者有份,分给我们一点,大家帮你花呗…… 按说这也不算过分,钱虽然是你要来的,但毕竟不代表就是你的财产,最终还是要花在工部不是? 所以,对于那些隐晦提出“帮衬一二”的,房俊婉拒的同时,亦是陪着笑脸,毕竟分属同僚,自己不卖人情,还不得给个笑脸? 但是对于那些打着“暂且借调”的幌子,明目张胆前来提要求的,房俊一概回绝。 便如同面前这位吕侍郎,当时房俊正在养伤,只是嘱咐任中流严词拒绝,连面都没见。 这就种下仇怨了…… 其实,吕则颂就愿意腆着脸求到房俊这儿? 若非逼到悬崖边儿,打死他也不干,他也要脸啊…… 吕则颂主官工部司,是工部下辖第一大司。其在任多年,将工部司经营得俨然铁通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上上下下全是他的心腹。 但是老资格,也有老资格的烦恼。 工部司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油水确实很足,但是麻烦也很多,单单一个“土木之缮葺”便让吕则颂愁白了头发。 “土木之缮葺”是个什么意思?说白了,那就是盖房子的! 当然,既然是工部下属,那么就只是为朝廷服务,皇宫、行苑、各王府邸、官署、衙门、太学、太庙……这些建筑的修建维护,都在其职权范围之内。 但正是因为吕则颂是个老资格,人头数,又掌握着这么一个权势,自然有无数人找到他头上。 干什么呢? 我家房子塌了,您帮个忙,派几个人给修一修……你能说不去么? 我家小儿子结婚,另起一座府邸,您是专家,这事儿您得帮忙……你说不去行不行? 但凡能跟他这个侍郎张嘴的,那不是亲王就是国公,哪个他也拒绝不得。要是派点人、操点心那也就罢了,关键是还得搭材料,谁叫你们工部都是好东西,咱有钱也买不着呢…… 长年累月,长此以往,吕则颂算是不大不小的在工部司弄出一个黑窟窿…… 若是放在平常,这也不算是个啥,哪个部门不都是寅吃卯粮? 可坏就坏在前几天,魏徵不是上了一个什么《十渐疏》么,结果李二陛下大光其火!好,你不是我挥霍无度、渐入奢靡吗?那我就奢靡给你看! 一道圣旨进了工部司,要求立马在骊山修建汤泉宫! 吕则颂吓得脸都白了,为啥? 工部没钱了…… 吕则颂去求背后靠山魏王李泰,可李泰最近被房俊那一首《卖炭翁》搞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管他? 万不得已,只要硬着头皮去找房俊。 结果,当然是脸皮被人扇得啪啪响,一分钱也没弄来…… 房俊对于这种人很不屑,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求人还要摆出一副臭脸,谁欠你的啊?你要是笑容满面低三下四的……虽然那也不行,但起码事情应该那样做! 话说,这老头在自己上任第一天就给自己甩脸子,房俊可是清楚的记着呢! 房俊看着吕则颂,伸出一根手指,淡淡的说道:“第一,我就仗着我爹的名头了,你能怎么着?不服啊?不服你也去找个有能耐的爹……” “噗” “噗” 有两个年纪轻一些的官员,当场就笑喷了,笑完之后一脸尴尬,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没忍住……” 没笑出来的,其实也忍得很幸苦,房俊便看见唐俭使劲咬着后槽牙,腮帮子上的肉都一颤一颤的…… 吕则颂差点气疯了,可是仔细一想,人家房俊说的没毛病! 人家就是有个好老子,老子名头好用,干嘛不用? 房俊笑眯眯的看着吕则颂,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钱是我要来的,拨在水部司的账上,我就不给你,你有意见?” 吕则颂满脸赤红,眼珠子都充血了! 欺人太甚! 咬牙切齿怒道:“狂妄小儿,还有没有点老有尊卑了?” 围观的几个官员也觉得房俊此举不妥,好歹人家吕则颂年岁摆在哪里,比你爹都年长一些,如此不尊敬确实有些过分。 但是紧接着,他们就知道还有更过分的…… 房俊笑容不改,伸出第三根手指:“房某要是在这里揍您一顿,您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唐俭一愣,皱着眉毛斥道:“放肆!此地是可以胡来的地方么?” 房俊微微一笑:“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看着吕则颂的,那意思很明显,您要不要试试? 唐俭无奈,这混小子,驴脾气上来,没人制得住…… 第二百二十六章 廷议(中) 吕则颂则完全呆滞了。 他当了大半辈子官儿,见过清廉的,见过贪婪的,见过奸诈的,也见过胡作非为的,但就是没见过这么楞的…… 吕则颂这才想起来,这位可是长安出了名的大棒槌、楞怂货,发起火来,亲王也敢打! 这要是真的在这太极宫外揍自己一顿……会有什么后果呢? 且不说别的,自己这把老骨头,搞不好得被这小子给拆了…… 然后呢,陛下必然震怒,太极宫是什么地方?居然敢无视天威,简直找死! 死……倒不一定,但是自己这辈子也就这么地了,而且发配岭南都是轻的,亲眷儿女也必然受到牵连。 而房俊呢? 吕则颂认真的想了想,才发现,房俊好像什么事儿也不会有…… 充其量就是个罢官去职,可人家在乎这么吗? 自己爬了半辈子,才爬到如今的职位,人家这才十六还是十七,已经跟自己平起平坐了…… 吕则颂终于悲哀的发现,似乎自己为了替魏王李泰出头,在房俊第一天上任的时候就找茬,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根本不是同一个等级啊…… 而围观的六部官员,也算是彻底认清了这位房二郎的秉性。 这货根本不讲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就是仗着有个好老子,你能奈他何? 这种混不吝的官儿,往后还是离得远点的好,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幸好太极宫的内侍这时候打开宫门,高声唱班,群臣按照顺序一一入内,这才是缓解了吕则颂的羞辱。 吕则颂只觉得这一辈子的脸似乎今儿一块丢光了,恨不得转身走人,这地儿实在待不下去。可又不敢走,今儿这廷议,搞不好就要提起这兴建骊山行苑之事,自己若是不在场,恐怕所有的屎盆子都得扣自己脑袋上。 可他又最怕李二陛下提起此事,最好是魏徵那老货再放几炮,逼得陛下打消兴建骊山行苑的念头就最完美了…… 然而放眼四顾,却没见魏徵的身影,吕则颂心里失望,忐忑不安的走进太极殿。 即便是白天,太极殿里也显得有些阴暗。乌鸦鸦的官员们一走进来,愈发显得气氛沉重,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 房俊自觉的站在唐俭身后,像是他这个品级的官儿,是没有资格列在第一排的。 回头瞅了瞅,吕则颂那老头本应站在自己旁边,此时却跟自己岔开了一个身位,看起来像是旁边礼部的官儿…… 房俊笑了笑,这种倚老卖老的傻帽儿,看着就烦。 诺大的太极殿里涌进来几十号人,却无一人说话,落针可闻。 房俊探出唐俭的肩膀,往自己这一列的前头看了看,自家老爹老神在在的捋着胡须,正微闭双目,似是养神。刚刚没见到老爹,原来是事先进宫与陛下商议事情,这不魏徵也在老爹身边呢。 不知为何,似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房俊刚刚探出头,养神的房玄龄便睁开眼睛,往这边看了一眼,正好和房俊对视。 然后,老房就狠狠瞪了房俊一眼,示意他老实点。 房俊咧开嘴,露出大白牙,还给老爹一个灿烂的微笑,什么都没往心里去。 唐俭注意到房价父子的互动,心底很是艳羡的一叹,父子同殿为臣,可是不多见的佳话,房玄龄这人不仅立身持正、才干无双,这教子也是很有一套。 房俊这小子虽然看似不讲规矩,动辄伸手打人,实则谨守为官的底线,所作所为全都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绝不去干自己无法收场的事情,很有分寸。 这就很不错。 而且,刚到了水部司没几天,就能将上下拧成一股绳,这份能力也不可小觑。 没过一会儿,李二陛下身着明黄色五爪团龙袍,头戴通天冠,走进来端坐御座之上,威武庄严,霸气测漏! 这时魏徵出班,颤颤巍巍的喊道:“上朝!” 他是门下省侍中,一般的朝会都是他主持。 众大臣齐齐跪下,隆重的行了一个稽首礼,然后再拜稽首,口称“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面相庄严,沉声道:“免礼,平身!” 大臣们这才爬起来,跪坐在事先准备好的茵褥之上。 房俊这是第一次正式参加朝会,也是首次见识唐朝朝会之上的利益流程,没有传说中的三跪九叩,李二陛下端坐御座,大臣们也都跪坐在下,很人情化。 再然后,魏徵就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疏,骈四俪六的念出来,语调抑扬顿挫,很是好听,只是以房俊的文化水平,硬是一句也没听懂…… 不过没听懂也没关系,他也不能总是这么掉书袋,累不累啊? 所以魏徵将奏疏念完,李二陛下便在御座之上开口了:“此次‘犯阙谋逆’之事,乃是突厥部阿史那结社率勾连贺逻鹘内外交攻,失败后尽皆诛杀。然突厥各部人心惶惶,深恐朝廷大肆株连,目前各地臣服之众皆不安稳,隐有变乱发生。此次廷议,便是与众卿家商讨,如何处置眼前之局面?” 先前李二陛下纵容各部大肆搜索阿史那结社率之余党,终于引起内附的突厥各部动荡,这是大事件,一个处置不当,极易造成深远的影响。 当然,这些突厥残部还翻不起什么浪花,所谓的影响,其实是对李二陛下的影响…… 贞观九年,李二陛下曾吹嘘自己的三大成就,其中之一就是民族和解,他说:“从周朝秦朝,周边民族时有入侵。如今周边民族都已经臣服,就是说从怀柔远人的方面看,我又超越古人了。” 可是现在倒好,稍稍有点压力,那些突厥人就顶不住了,蠢蠢欲动。 魏徵出班奏道:“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陛下以内地居之,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甫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后患,尤不可处以河南也。” 李二陛下面露不悦。 刚刚他派人将魏徵、房玄龄、与长孙无忌皆事先叫来,就是要沟通一下自己的主张。 按照他的意思,是将这些突厥人全部内迁,让其慢慢的丧失掉草原民族的狼性,渐渐被大唐同化,为我子民。 可魏徵这老货怎么也说不通,果然到了廷议便给自己难堪…… 这是,褚遂良站出来,朗声说道:“天子之于万物也,天覆地载,有归我者则必养之。今突厥破除,余落归附,陛下不加怜愍,弃而不纳,非天地之道,阻四夷之意,臣愚甚谓不可,宜处之河南。所谓死而生之,亡而存之,怀我厚恩,终无叛逆。” 听到这话,李二陛下的神情稍稍缓解,很显然,这便是他的主张。 房俊微微撇撇嘴,说得跟唱得似的,你把狼崽子养家里,就成狗了? 这种读书读傻了的家伙,房俊懒得理,对这种事情他也没兴趣,反正基本没有自己插嘴的机会,便稍稍往后退了退,太极殿里有七十二根鎏金柱子,直径达三尺,身旁正好有一根,房俊往柱子上一靠,刚刚好将前方御座过来的视线挡住,便微微垂下头,闭上眼睛养神…… 这几天琢磨“黑科技”,很费脑子,加上身体重伤初愈,精力难免有所下降,这眼睛一闭上,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眼皮也沉重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打起瞌睡。 这下子,可算是把大殿里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呵!这位果然棒槌啊,廷议的时候睡大觉,啧啧,也是没谁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廷议(下) 廷议尚在继续。 褚遂良的怀柔政策,引起魏徵的不满,然而这次未等魏徵开口,房玄龄便出班奏道:“晋代有魏时,胡部落分居近郡,江统劝逐出塞外,武帝不用其言,数年之后,遂倾瀍、洛。前代覆车,殷鉴不远。陛下必用褚遂良之言,将突厥各部遣居河南,所谓养兽自遗患也。” 汉武帝不听江统的劝告,一意孤行将湖人部落分居京畿左近之郡县,数年之后,终至瀍、洛大乱,被胡人作乱攻陷。瀍、洛皆是地名,都在河南,于今日之情形何其相似? 所以他说“前代覆车,殷鉴不远”…… 褚遂良面色阴郁。 他与房玄龄结交甚早,原本交情很是亲近。但是贞观十年,褚遂良出任专门记载皇帝一言一行的起居郎的时候,房玄龄认为他“性敏通达,然性格软弱,无坚毅之恒心”,也就是说他性格不坚定,虽然眼光和能力都有,但不能将自己的观点坚持到底,很容易变成墙头草…… 自那时起,二人之间便隔阂日深。 刚刚李二陛下召集几名宰相内部商议之时,便已将观点阐述清楚,正是褚遂良现在说的。 但是刚刚商议之时,房玄龄一言不发,并未明确反对,现在却当廷反驳他的话,这在褚遂良看来,房玄龄是在刻意的针对他。 否则,为何陛下如此说的时候,你不站出来明确表示反对? 他可不认为房玄龄不敢诤言直谏…… 心里有火,褚遂良便又说道:“臣闻圣人之道,无所不通。突厥余魂,以命归我,收居内地,教以礼法,选其酋首,遣居宿卫,畏威怀德,何患之有?且光武居河南单于于内郡,以为汉藩翰,终于一代,不有叛逆。” 见魏徵与房玄龄面无表情,显然并未动摇,而李二陛下则面露欣然,便再接再厉道:“隋文帝劳兵马,费仓库,树立可汗,令复其国,后孤恩失信,围炀帝于雁门。今陛下仁厚,从其所欲,河南、河北,任情居住,各有酋长,不相统属,力散势分,安能为害?” 其实在褚遂良心里,对于到底如何处置突厥各部,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自己是否能够紧跟李二陛下的脚步,与此同时还不被外界认为他在“媚上”,那就最完美了,至于突厥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说白了,他就是在政治投机…… 他这几番话,确确实实说道李二陛下心眼里了。 在李二陛下想来,将突厥驱策于外、分而攻之,这事儿汉武帝、隋文帝、甚至隋炀帝都干过,他现在也做到了,没什么稀奇的。 但是,就像他在贞观九年说的那句大话,“从周朝秦朝,周边民族时有入侵。如今周边民族都已经臣服,就是说从怀柔远人的方面看,我又超越古人了。”他认为这才是超越历代帝王的光耀之处! 内附的各个突厥部落日渐不安? 这不叫事儿! 便如褚遂良之言:从其所欲,河南、河北,任情居住,各有酋长,不相统属,力散势分,安能为害? 只是魏徵、房玄龄、李绩三人一同上奏本要求商议此事,言及不可轻忽,李二陛下这才召集几位重臣商议,但是观点相悖,僵持不下,没奈何才召开廷议。 细说起来,作为帝王,李二陛下这人毛病其实不少。 欧阳修说他:“其牵于多爱,复立浮图,好大喜功,勤兵于远,此中材庸主之所常为。” 文天祥说他:“太宗全不知道闺门之耻、将相之夸、末年辽东一行、终不能以克其血气之暴、其心也骄。” …… 历代史学家对其基本没什么好话,但都是在私人品德上说事儿,对于其功绩,却多持肯定态度。 说来说去,“好大喜功”是最重要的一个。 所以,李二陛下才会如此吹嘘自己的功绩。 至于什么杀兄弑弟、逼父让位、将兄弟之妻妾纳入后宫等等,只是屬於私人道德問題,对于国家发展没有什么影响…… 若是如魏徵和房玄龄所言,岂非就说明当初将内附胡部迁至关中河南是错误的政策?简直自打自脸!这对于极重名声的李二陛下来说,绝对不可忍受。 正反双方,僵持不下,说也说服不了谁,但是明显魏徵、房玄龄等人在支持率上稍占上风。 就在这时,李二陛下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纠缠下去,否则大半官员支持魏徵、房玄龄,岂非将当年自己的堵回来,打他的脸? 至于突厥会不会真的乱起来,李二陛下认为那不叫事儿,发兵剿灭就是了…… 在草原上能打得他们狼奔豕突,在咱自家地盘反而奈何不得了? 简直笑话! 李二陛下干咳一声,将朝臣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一锤定音道:“自幽州至灵州,置顺、佑、化、长四州都督府以处之。自突厥颉利破后,诸部落首领来降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殆与朝士相半。若拓拔不至,即遣招慰之。” 言罢,目光灼灼的盯着廷上朝臣,大有“谁敢反对,我就要谁好看”的蛮横意味。 房玄龄心下一沉,与魏徵对视一眼,再看看面无表情的李绩,终于轻叹一声,再不发言。 脑子里却陡然浮现二儿子的一句话:不如辞官,回家颐养天伦,做做学问吧…… 现在四海昇平,群蛮镇服,即便高昌之类偶有峥嵘,亦不过跳梁小丑矣,不足为患。 按说,这本是一个心有万民的官员最好的年代,有宽松的外部环境,可以去大展手脚,将万里江山经营的繁花锦绣,让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有所衣、有所食、有所养,开创一个亘古未有之堂皇盛世! 然而,房玄龄发现,李二陛下的心态变了…… 正如同魏徵在那道《不克终十渐疏》中所说,再不是即位之初那个励精图治、以仁义治天下的有道明君了。虽然远未至“昏庸”的程度,但一意孤行、好大喜功,却令房玄龄很是心冷。 现如今,他发现自己的理念同李二陛下再难保持一致…… 见到群臣缄默,李二陛下隐隐傲然,挺腰危坐,气度俨然,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视这廷上诸臣,一字字说道:“众爱卿,以为然否?” 正说到此处,李二陛下突然眼角一缩…… 房俊不理会朝堂之上的争议,那对他来说有些遥远,穿越者就可以牛皮哄哄产于国家大事、甚至说句话就改变国家政策? 扯蛋么…… 就这么听着又着实无聊,一阵困意袭来,便打起瞌睡。 因是跪坐于茵褥之上,对于旁人这是久经训练的礼仪,浑不当事,但是对于房俊,却是极为难受的一件事。坐了没一会儿,便感到双腿渐渐血脉不通,小腿肚子都隐隐发胀。 没办法,只得上身微微前倾,以减轻对双腿的压力。 再加上困得不行,上身就不自不觉探出身边用以遮掩的廷柱,打着瞌睡,脑袋便一点一点的,像是在表达自己的赞同…… 唐俭正老神在在闭目养神,像是这种廷议,没有他参加不行,资格够老啊,可是他来了也等同于没来,从来不发表意见,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比亲近,比得过长孙无忌、房玄龄? 比骨头硬,比得过魏徵? 比才干,比得过马周李绩褚遂良? 既然咱谁都比不过,那还去起什么哄、现什么眼? 老老实实的混资历,再过几年将这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传给儿孙,自己两腿一蹬,就算了事…… 突然感到身上遗憾,唐俭猛一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目光向他这边扫视过来,然后就猛然顿在自己身上。 唐俭吓了一跳,您看我干嘛?我什么也没说啊,打酱油好多年了,您不知道哇? 然后,他发现李二陛下不是看自己,顺着李二陛下的目光,唐俭稍稍回头,脸上的肌肉就是一抽。 房俊这个小混蛋,居然在廷议之时睡着了! 唐俭无语的伸出手,在房俊的大腿上掐了一把。 你说你睡就睡吧,可偏偏还被李二陛下给抓住了,等着哭死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臣反对! 房俊是真困了,对于这种话题的廷议,实在是提不起一点精神。 这有什么好争的? 褚遂良满嘴的仁义道德,简直具有玩笑性质,会不由自主的让人联想到宋襄公,再来一次类似于“犯阙”的事件,就足以使得这种怀柔政策的破产。 听得让人想睡觉…… 耳边嗡嗡嗡的议论纷纷,犹如催眠曲,于是,他就真的打起瞌睡。 倏地腿上一疼,房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身前的唐俭正对他挤眉弄眼,便心知不妙,微微转头,果然见到李二陛下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一脸铁青! 房俊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这咋就睡着了呢? 完蛋…… 心里一慌,房俊就想着补救,正好李二陛下这句“可有异议”声犹在耳、犹有余音,下意识的便脱口而出道:“有!” 随即,就想一个耳光自己把自己打死算球…… 人家问“可有异议”,那几乎等同于肯定句,即便是要回答,那也得顺着家人的语气说“没有”,你说“有”,这不是唱反调儿么? 房俊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的这声“有”,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颇有一种慷慨激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振聋发聩、发人深省,在扩音条件非常好的太极殿里悠悠回荡,震慑心神、涤荡乾坤…… 诺大的太极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房俊身上,见到房俊如此意志坚定、一往无前的硬顶李二陛下,各种心思却是五味杂陈。 吕则颂欢喜得都快疯了,你小子这是要作死么?谁看不出来陛下的心思?就连魏徵那老货都默然不语,你还要跳出来?哈哈,等着陛下将你挫骨扬灰吧! 房玄龄的角度看不到房俊,但是自然能听得出来这是自家儿子在说话。听到这声“有”,房玄龄先是焦急,再是欣慰,最后居然有些惭愧…… 焦急与如此顶撞陛下,必然招致陛下不可遏止的怒火,结局殊为难料;欣慰则是满朝文武装聋作哑、万马齐喑之时,儿子能坚守自己的见解,不畏皇权;惭愧与自己一向自诩公正克明,却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至于魏徵,则是一脸赞叹,仿佛在临死之前终于寻到一个根骨奇佳、天赋异禀的奇才,将他的传承延续下去,勇于对抗无上的皇权,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当然,其实最能体会房俊心情的,还得是唐俭。 唐俭就坐在房俊身前,一回头就见到这小子脸上的茫然、后悔、害怕等等情绪,就知道这小子大抵是根本没有弄清楚情况,就顺嘴胡说,结果惹了大祸…… 至于李二陛下,那表情就好像便秘了一个月,顿在马桶上使劲儿拉啊拉,脸憋得通红,却还是拉不出来,堵的心肝脾胃肺管子都疼! 小儿,焉敢如此欺我! 李二陛下双眼冒火,恨不得手提三尺青锋,一个箭步跳下御座,将房俊这厮摁在地上剁剁剁剁剁,剁成个十块八块,方消心头之恨! 眼见李二陛下就待发作,魏徵站了出来。 老魏微微躬身,声音洪亮:“老臣,有异议!” 老夫战斗一生,岂能让一个小辈站在自己身前?必须要站出来,帝王之怒便让自己替他抵挡,好保住这棵幼小的树苗,将这股战斗精神延续下去…… 李绩犹豫了一下,瞅了瞅房玄龄,见其低眉垂目,顾忌父子身份没有出声,便也随着魏徵站出来,说道:“臣,有异议。” 接着,程咬金也出班,奏道:“臣,亦有异议!” 再下来,尉迟敬德、侯君集、李大亮、马周…… 这些人其实都是反对李二陛下这个政策的,但是在李二陛下强力推行之下,也都有点默认的意思。不过由于房俊的“乱入”,突然让形势有了转变,这些人亦不再沉默。 眼看着群情汹汹,李二陛下差点气炸了肺,狠狠的瞪着房俊! 他不怪这些大臣,因为他自己也明白,这些人是不同意自己这个怀柔的政策的,只不是是摄于自己的威势,一时妥协而已。 都是这个房俊! 若不是他,怎会让形势发生转折? 若是怀柔政策不能施行,那么自己以往所说的什么“如今周边民族都已经臣服,就是说从怀柔远人的方面看,我又超越古人了”之类的,就全都是屁话! 既然都已臣服,为何还要防范? 所以,李二陛下是宁可这些胡部在自己死后造反,也要守得自己活着的时候的太平! 他死了再反,那是他儿子的事情,谁也不能赖到他的头上! 况且,他的儿子敢把错误推到他的脑袋上? 所以,哪怕怀柔,哪怕“以中國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其众益多,非中國之利也”,他也不在乎! 可以说,李二陛下现在一句钻进了“千古圣名”的牛角尖儿,出不来了……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对于房俊坏了自己的大事,又是何等的愤怒! 运了运气,李二陛下将胸口的暴躁杀意压制住,不理那些反对的大臣,目光森冷的盯着房俊,一字一句问道:“愿闻其详!” 众臣悚然动容! 皇帝怎会对一个臣子用这种客气的语气说话?除非是刘备对诸葛亮说的…… 房俊是诸葛亮么? 显然不是。 就算他是,李二陛下也不是软弱无能、心无定计的刘备! 所以,李二陛下这个语气,只能说明心内已经怒极,但是碍于国发律例,不能因为质疑自己的决定便擅自处置大臣,那是昏君才会干的事儿…… 但是,你必须得给李二陛下一个足够的理由! 说得有道理,那么这笔账以后再算;说的没道理,现在就要你好看!反正早晚都得跟你算账…… 众臣不由得都为房俊捏了一把汗,当然,也不缺如同吕则颂这般幸灾乐祸的…… 房俊咽了咽口水,被李二陛下愤怒的目光吓得心惊胆跳,但此时后悔已是无用,难道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刚刚其实在睡觉,根本没听陛下的发言,所以才造成误会? 那情况更糟! 现在这样,还能说是坚持己见,敢于诤谏,若是皇帝讲话你在睡觉,那就是一个“大不敬”之罪,收拾收拾去海南度假吧…… 当然,其实大家都看见他在睡觉的,只不过这种事谁敢出头、谁愿意出头,去得罪房玄龄? 就连将房俊恨之入骨的吕则颂,以及就在房玄龄身边不远的刘泪也不敢…… 那就是结下死仇了! 房俊心跳得砰砰响,不过也自知是挨不过去的,必须说点什么。 刚刚廷议的内容,他也不是一无所知,虽然在打瞌睡,但终究不可能睡熟,迷迷糊糊还是听了一点。 很简单,李二陛下要怀柔,褚遂良捧皇帝臭脚,自己老爹和魏徵、李绩这伙人则主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一套,将突厥残部有多远滚多远…… 自己既然“表态”反对李二陛下,那么就是站在老爹这一边了。 不过房俊不打算说那些不痛不痒的老调,必须得让李二陛下觉得咱反对的是有道理的,起码也要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不然被一个皇帝误会你是在专业拆台,还要不要混了? 所以,他决定拿褚遂良开炮! 既然要回答皇帝的话,当然不能依旧跪坐在茵褥上,那样不敬。 于是,房俊站起身来,走出朝班队列,站到大殿正中,只是双腿不知是因为血脉不畅亦或是吓得,一直控制不住的颤抖…… 定了定神,房俊没去看御座之上李二陛下噬人的目光,一拢袍袖,指着褚遂良道:“国之奸佞也!” 褚遂良一脸懵逼……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有老夫之风范 褚遂良不太看得上房俊,他认为这小子才华是有的,但是傲气凌人、锋芒毕露,不符合儒家对于君子自省、克己、慎独、宽人的优秀品德。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房俊差的太远。 但是无论如何,这小子总是房玄龄的儿子,自己同房玄龄的关系虽然今年有所冷淡,大多只是政见不同,是以当房俊出声反驳李二陛下的时候,褚遂良还隐隐替他担心。 然而下一刻,这小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国之奸佞”,则彻底让褚遂良懵逼了,他甚至都没来及愤怒…… 房俊站在殿中,给李二陛下试了礼,然后一脸愤然的指着褚遂良,义正辞严开喷! “自古以来,无论汉之匈奴还是今之突厥,皆是人面兽心、形若禽兽之辈!他们不跟你讲什么孔子曰孟子云,不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礼义廉耻,他们崇尚的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他们会在暴雪到来的时候,让老弱妇孺站在最外围替青壮者遮风挡雪,只为了部族的繁衍,不至于在暴雪过后,被别的部落杀死孩子、淫|辱女人、抢走牛羊!你去跟这么一帮子崇拜野狼的蛮夷讲什么‘教以礼法,选其酋首,遣居宿卫,畏威怀德’,某只想问一句,褚侍书,你是傻子么?” 褚遂良没房俊骂得脸红如血! 马周微微皱眉,他虽然赞同魏徵和房玄龄的观点,认为不应将突厥残部迁入内地,尤其是京畿左近,但是房俊这么责骂褚遂良,有些过分了。 刘泪更是恨不得扑上去咬房俊两口,小儿实在狂妄! 殿内不少文臣,都对房俊的行径不以为然,咱们是君子啊,深受圣人教诲,自当严于律已、宽以待人,怎么能跟蛮夷一般见识呢?蛮夷既然归附,那自应当择首善之地而处之,让那些蛮夷见识我们儒家子弟的风采,教以礼法,感化其心,否则,我们与那蛮夷何异? 然而几乎与文臣截然相反的是,殿内武将基本都对房俊的这番话不停点首赞同。 为何会出现这般差异呢? 武将们这些年东征西讨,与漠北蛮夷大大小小打了无数架,死了多少手足袍泽?他们能够更清楚的意识到那些蛮夷的理念与中原截然不同。在蛮夷眼里,所有的行为都可以有一个解释——生存! 只要能生存下去,那么你的行为就是理所应当的,就不会有人去指责! 而只因文臣大多只是处理内政,握笔杆子、动嘴皮子,那些从奏疏、文牒上看来的塞外部族如何如何残暴、如何如何反复无常,终是如蒙纱幔隔了一层,觉得距离自己很是遥远,没有切身之害,反应便平淡了一些。 便如同现在,刘泪觉得房俊实在是嚣张,你一个小小的工部侍郎,居然敢指责褚遂良这样的高官,口口声声将蛮夷部落说得这般凶残不堪,难道想永开边衅,这仗就一直打下去? 刘泪觉得这说法实在荒谬,而且这时候打击房俊那可是名正言顺,连房玄龄也说不出什么! 便站出来历喝道:“无知小儿,休得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尔口口声声蛮夷、凶残、灭绝人性,岂有半点君子‘忠恕’之道?胡人即已内附,便同是陛下子民,自当一视同仁!忘却昔日恩怨,感以德怀,让吾儒家恩德将其感召,若是你杀吾一人,我便杀回去,吾等与那蛮夷何异?” 褚遂良好不容易在房俊那句“国之奸佞”中缓过神来,听得刘泪之言,连连点头,这才是王道教化、儒家精髓啊! 房俊对刘泪之说嗤之以鼻:“若是某弄死你儿子,祸害你媳妇儿,你还能说出这么以德报怨的话,那么某便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怎么样,刘御史,你能不能做到?!” “噗” 一声怪异的响动,来自于对面武将那一排的程咬金。 程咬金老脸微红,尴尬道:“那个……不好意思啊,老夫……没忍住,抱歉抱歉……” 只是那一脸的揶揄,哪里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站着说话不腰疼,显示风度、展现器量,这个谁都会,但是如此以德报怨,真的就是治国之道么? 李二陛下仍旧一脸便秘之色,气得太阳穴直跳,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房俊这话太粗了,也太混账,也太特么有道理! 刘泪血灌瞳仁,暴跳如雷! 差点没气死当场,颤巍巍的指着房俊,怒道:“大殿之上,焉敢如此粗俗,侮辱大臣?” 房玄龄嘴角直抽,这儿子,特么太丢脸了…… 房俊却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怒声道:“哦——我只是说说,刘御史就说我是侮辱大臣?那边关无数被蛮夷残杀的无辜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谁在侮辱?那无数至今仍在塞外被蛮夷奴役,像是牛马一样驱策的汉人,是谁在侮辱?尔身居高位,受天下百姓税赋供养,却说出那等冷血荒谬之语,讲那些凶手等同视之,到底是谁在侮辱谁?” 刘泪气得嘴皮子直哆嗦,却是说不出话来。 魏徵微微一笑,看了身边的房玄龄一眼,悄声揶揄道:“老房啊,有个好儿子,真是羡慕你!不过,很有老夫之风范,呵呵……” 房玄龄一翻白眼,差点伸手揍人! 程老匹夫说自家儿子长得像他,你这老货又说有你之风范,特么的都跑来跟老夫抢儿子还是怎么滴? 不过话说回来,自家这个老二,啥时候修炼得嘴皮子这么利索,面对褚遂良和刘泪这种老狐狸,不仅能侃侃而谈毫不怯场,还能至始至终占据着道德制高点,言语之间毫无破绽,将两人牢牢压制,简直就是妖孽级别的表演啊…… 眼看大殿之上嬉笑怒骂沸反盈天,李二陛下这个气啊! 褚遂良、刘泪,你俩这点出息! 平素高谈阔论口若悬河,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居然被一个黄口孺子说得哑口无言? 真是废物! 李二陛下不得不亲自镇定局面,他朗声说道:“房俊,将朕的话当耳旁风吗?莫扯这些没用的,回答朕的问题。” 此言一出,李二陛下自己也不禁老脸一红,这相当于拉偏架啊…… 果不其然,房玄龄当即就不乐意了。 是谁把你的话当耳旁风?是褚遂良,是刘泪! 我儿子说的好好的呢,是褚遂良跳出来胡诌八扯,你不去说他,反而说我儿子? 这屁股也太偏了吧! 可他也不想想,你儿子不说人家褚遂良是傻子,褚遂良闲的啊站出来? 房俊朗声说道:“臣,遵旨。” 微微顿了一顿,说道:“大唐之所以兴盛繁荣,军队之所以所向披靡,盖因四海臣民之支持!由此可见,吾中华百姓,乃天下之根本,四夷各部,犹似枝叶。现在褚侍书扰其根本以厚枝叶,以此想求得长治久安,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实在是痴人说梦!现今吾大唐,内政清明,兵强马壮,陛下千古圣君,自当化中國以信,驭夷狄以权,开创万世不朽之帝国基业!” 大殿上再一次肃静。 大家都有些惊奇的看着房俊,原来还以为这货只会胡搅蛮缠,却不想还真有点水平。 《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这说明人家房俊不是胡说八道,是有根据的! 房玄龄看着殿中卓然而立,英姿勃发的儿子,欣慰极了,原来这小子也是有看书的啊…… 房俊看过《春秋》么? 关云长在内室之中面对两位千娇百媚的嫂嫂时读过,至于房俊,呵呵…… 第二百三十章 公主 房俊之所以能说得出这番话,是在于他以前看过一篇《新帝國主义策略》,印象很深。 “化中國以信”,这句话好理解。 中國古代君主追求“四夷宾服”的政治理想,前提都是修内政,从而实现“天下晏然”。 也就是说,李二陛下前期民族政策的成功,取决于内政的成功,诸如对话机制、权力监督机制的确立,倡导廉政、节俭、朴素等价值观,重视农田水利建设等等;但更主要或显而易见的是,由于内政的成功,国力大增,在对突厥、吐谷浑、高昌、安西四镇、漠北薛延陀等历次征伐中取得胜利,正是“驭夷狄以权”所发挥的效果。 换句话说,即使大唐王朝经济再繁荣,文化再昌明,再怎么提倡民族平等,如果对外战争老是吃败仗,李二陛下的“天可汗”帽子是否戴得成,实在是个问题…… 蛮夷现在为什么服你? 因为你内政清明、军备强悍,打不过你,当然要服软,跟什么仁义道德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 只要哪一天你内政乱了、军备废弛了,这些蛮夷分分钟扑上来咬死你。 到那个时候,你跟人家说:兄弟,且慢!当初我可是对你不薄啊,又是以德报怨,又是内迁安置,现如今你怎能以怨报德呢? 呵呵…… 这可不是褚遂良之流的创意,历史上,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礼仪文章的所谓大儒,无数次的强调所谓的儒家思想,在中原占据优势的时候,对边疆民族施以怀柔、妥协的政策。 结果呢? 这些蛮夷就一次又一次的打他们的脸。 只要中原王朝露出衰弱,他们就会张开锋利的爪牙,狠狠的扑上来! 只要有机会,就会来一次靖康之耻! 只要有机会,就会来一次五胡乱华! 然而怪就怪在,一次一次的脸被打得啪啪响,可总是有那样的道德大儒冒出头来,继续鼓吹…… 化中國以信,驭夷狄以权! 开创万世不朽之帝国基业! 李二陛下发现,自己的策略无法实施下去了。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有忍着把以前说过的话吞回来的冲动! 可是……自己吞回自己的话,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 最终,李二陛下也没有做出决定,草草宣布散朝,此事容后再议。 不过却在退朝的时候,冷冷的看了一眼房俊,说道:“房俊留下,朕有话要说。”然后扬长而去。 只留下房俊疑神疑鬼,风中凌乱…… *********** 宫城重楼飞檐,朱门细柳斜风,哪怕阳光普照,仍然显得有些萧瑟而深沉。 为什么几乎所有的皇宫都是这种压抑到极点的感觉呢? 房俊跟着一个内侍,一步一步的走入深宫大内,心底更多的是陷入未知境地的担忧。李二陛下今天对他的愤怒几乎已经到达顶点,虽然没有当堂发作出来,但房俊可不认为这是他发表的那一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观点的功劳。 李二陛下为啥要把自己留下来? 该不会是演一出白虎节堂? 让一个内侍将他带到一处机密之地,然后诬陷他窃取国家机密,埋伏在门外的三百刀斧手闻到李二陛下摔杯为号,齐齐杀出将他房俊枭首示众…… 咳咳! 房俊也对自己有些发散的神经无奈,李二陛下想杀人,用得着费那个劲? 在宫城内走了片刻,转过某处拐角,景致忽有一变,眼前粉墙黛瓦,内有雕梁画栋,透过敞开的一内宫门望进去,里面牡丹开遍,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大异于此前庄严肃穆的城阙气象,应是宫眷居处了。 这里不是神龙殿,以前从没来过。 房俊神经又有些紧张,没有白虎节堂,难不成是来一出美人计?派出一个宫娥或是妃嫔,上演贵妃出浴,正巧被自己见到,那变成了居心叵测觊觎后妃,别说是老爹房玄龄,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就不得他…… 不过想想李二陛下只占便宜从不吃亏的德性,似乎也不会舍得下这么大本钱。 还是那句话,想要杀他房俊,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捏蚂蚁要李二陛下亲自动手,杀他,一句话足矣…… 内侍领着房俊进入这道宫门。 一阵微风吹过门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草木清香,柔和而温暖,房俊不自禁地唇角上扬,他见到了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宫裙,像是一只蝴蝶一般,沐着春日明媚的阳光奔跑在花木葳蕤的花园里。 她手里拿着一个网兜,却是在追逐着真正的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那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小女孩儿总是捉不到它,却并不烦恼,反而不是洒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追着追着,在一株高大的紫色牡丹下面转了一圈,正巧就看见站在宫门处,正对她微笑着的房俊。 小女孩欢呼一声,飞快的跑过来,轻轻一跃,便扑到房俊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奶声奶气的呼道:“姐夫,快点抓住那只蝴蝶!” 房俊抱住她柔软轻盈的身子,心里一片温暖爱惜。 看了看兀自在花间起舞的蝴蝶,房俊心下忽然有些黯然,轻声说道:“为何一定要捉住它呢?兕子,你看,它自由自在的嬉耍玩乐,无拘无束,多好啊!可要是被捉住了,被关起来,或者死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这一只蝴蝶,正像是你一样呢…… 美丽而短暂的一生,何不快快乐乐,无拘无束的活着? 晋阳小公主眨眨眼,似懂非懂的歪着脑袋想了想,展颜笑道:“既然姐夫给它说情,那兕子就不去捉它!姐夫,给兕子讲个故事吧?” 这年头就流行给孩子讲故事了么? 房俊看着小丫头亮闪闪充满渴望的大眼睛,心里涌起怜惜。 哪啦李二陛下再是宠爱,可毕竟是一位公主,除了李二陛下和与她亲近的晋王李治,平素就再也没有人陪她嬉耍玩乐。看她乐嬉嬉的在花园追蝴蝶玩,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寂寞? 房俊双手一举,便将晋阳公主小小的身子扛在肩头,抬脚往花园里走去。 晋阳公主先是被房俊的动作吓一跳,惊呼一声,接着就对这种前所未有被人扛着的姿势感兴趣了,有些紧张的搂着房俊的脑袋,嘴里却兴奋的大呼小叫,小脸蛋像是一个红苹果一样可爱。 房俊边走边故作傲然的说道:“说起讲故事,兕子殿下可算是找对人了,放眼大唐芸芸众生,论起讲故事,我房二若说第二,那就没人敢自称第一!” 这话还真就不是吹牛,论起脑袋里的知识储备,即便这个时代最最博学多才的大儒,也不够看,知识的传播和接受途径摆在哪里呢,这个时代的人,一辈子能看几本书、听说几件事? 花园中央有一间雅室,红花环绕,绿树扶摇,端的清幽雅致,静谧得怡。 房俊扛着晋阳公主走进去,将她放到一张胡凳上,自己则坐到她对面。刚刚在太极殿上“舌战群儒”,口水浪费得有些多了,这时候有些口渴,环视一圈,却没有寻到茶盏,不禁微微失望。 兕子很聪明,见到房俊的神情,便问道:“姐夫口渴吗?” 房俊点头道:“是啊,怎么你这里都没有侍女服侍的么?” 放任这位李二陛下的心尖子自己在这花园里嬉戏,那些侍女内侍也真是心够大的,这要是有一丁点儿的闪失,李二陛下还不得剐了他们? 第二百三十一章 童话 晋阳公主慧黠的眨眨眼,轻声说道:“我骗他们说我的香囊丢了,这会儿他们正在水池那边找呢!”说着,她自觉有趣,咯咯娇笑起来。 房俊无奈的看着她,这小丫头也不是个乖宝宝啊! 不过这样更可爱…… 兕子蹦蹦跳跳的到茶几那边拿起一个茶壶,娇声说道:“我给姐夫倒茶!” 房俊大咧咧说道:“多谢!” 丝毫没有身为臣子的觉悟…… 兕子给房俊倒了茶,看着他“咕咚咕咚”将一壶温热的茶水喝个干净,便坐到他身边,白腻的小手支着下颌,眨巴一下大眼睛,催促道:“姐夫,快讲啊!” 房俊想了想,有点乱,说道:“这个……想听什么类型的呢?” 脑子里故事太多了,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郑渊洁童话,聊斋鬼故事……一时居然不知道讲什么好。 兕子却以为他刚刚只是在吹牛,其实并不会讲什么故事,便有些失望,无奈的叹口气,说道:“随你的便吧!” 房俊被她小大人的神态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道:“那姐夫就给咱们的小公主将一个关于公主的故事。” “在很遥远很遥远的西方,有一个地方叫做欧罗巴,住着一个国王和王后,他们渴望有一个孩子,于是很诚意的向上苍祈祷。不久以后,王后果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公主,这个女孩的皮肤白得像雪一般,双颊红得有如苹果,头发乌黑柔顺,就像是殿下你这么漂亮可爱……因此,国王和王后就把她取名为‘白雪公主’……” 房俊前世当过官,做过无数次的报告,最懂得如何抓住人所关注的重点,所以故事讲起来抑扬顿挫,趣味无穷,兕子听得津津有味。 只不过当讲到王后去世的时候,晋阳小公主却突然了流下了眼泪。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长孙皇后故去的时候,兕子已经三岁,依稀记得母亲的美丽和慈爱。现在虽有父皇的宠爱与关怀,但那总弥补不了母爱的柔顺和温暖,此时被房俊的故事勾起心事,顿时两眼泪汪汪的,很是伤心。 房俊便把她抱在怀里,轻轻的哄了几句。 “每一个人都会逝去,我们的母亲,父亲,朋友,甚至我们自己……这就像花儿终会枯萎一样,谁也躲不开、逃不掉。不要总是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里,那于事无补,要把这份思念和悲伤,化作更温暖的亲情,去关怀我们身边还活着的人。比如,陛下现在鬓角多了很多白发,兕子会不会感到很心疼呢?那么,兕子就应该让陛下每一天都更开心,那样,陛下的白发就会越来越少,身体也会越来越健康……” 兕子摸了摸眼泪,郑重的点点头:“姐夫说得对,天上的母后,也会很高兴的看到兕子对父皇更关心……” 房俊宠溺的摸着她的头发,亲了一下她广结的额头。 兕子羞得把小脑袋钻进他怀里。 房俊哈哈大笑:“咱们继续……” “……小矮人傍晚回家的时后,看到白雪公主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他们马上把她抬到床上,尽力的施救,可是白雪公主仍然没有醒过来。小矮人们哭哭啼啼的把白雪公主,放在一个装满鲜花的玻璃棺材内,准备举行盛大的葬礼……” 讲到这里,兕子紧张的问道:“白雪公主死掉了么?” 房俊敲了敲她的额头,佯嗔道:“乖乖的听下去!” “哦……”小公主捂着额头,鼓了鼓嘴,乖乖的继续听。 “……这时,邻国的王子正好路过森林,看到了玻璃棺材里美丽可爱的公主……王子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了她……白雪公主苏醒了过来,好像是从长睡中醒来一般,她的脸颊和唇依旧是那么的红润……” “哇!这个故事好有趣啊,比父皇讲得好多了!我可以不可以讲给九哥听?” 兕子欢快的娇呼。 房俊笑着点头:“当然。”却下意识的将兕子往怀里搂了搂。 小丫头,你可会知道,再过不了几年,你也会像白雪公主一样安静的睡去,再也不理这世间的美好与哀伤,就像枯萎的花朵一样,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归于沉寂…… 但是,或许在你临睡着的那一刻,心里会想着这个故事,会认为自己也会像白雪公主那样,只是睡一觉,然后会有一个英俊的王子前来轻轻的吻你,把你唤醒…… 或许,那样会让你多一个希望,少一些害怕吧? 阳光透过窗外的花树,斜斜的照进屋子里,在地上洒了无数细碎的光斑。 时光无言,岁月静好。 呃……只是一声咳嗽,打破了房俊稀少的文艺感怀。 李二陛下阴着脸,还是那套朝服,背着手走进来。 晋阳公主立即欢呼一声,从房俊怀里跳起,蹦蹦跳跳的向李二陛下跑去,抱着他的大腿,扬起小脸儿:“父皇来啦!姐夫刚刚给我讲故事呢,可好听了!” “嗯……” 李二陛下面皮一抽,有心发火,但是见到自家闺女花儿一般的笑靥,忍了忍,忍住了…… 房俊赶紧从榻上爬起来:“见过陛下!” 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底。 李二陛下瞅了瞅房俊这张黑脸,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沉声对晋阳公主说道:“兕子,你先出去玩儿一会,父皇有事跟房俊说。” 晋阳公主眨巴眨巴大眼睛,这丫头冰雪聪明,立即意识到父皇的怒火,姐夫惹到父皇了?父皇可是好久没有发这么大的火了,晋阳公主下意思的吐吐舌尖。 转头去看房俊,见到房俊正偷偷对她使出“求救”的眼神,便抱着李二陛下的大腿不松手,奶声奶气的撒娇道:“兕子不出去!父皇是不是要揍姐夫啊?那您揍就是了,兕子绝对绝对不给姐夫求情!哼,父皇你都不知道,刚刚姐夫还把我弄哭了呢,讨厌死了,揍他!” 说着,还对房俊调皮的眨眼…… 房俊脸都绿了,小祖宗!全指着你救命呢,你可倒好,非但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补上一刀? 额滴个天! 怕是哥哥在太极殿上顶撞李二陛下一百次,也不如惹哭了你这位小公主一次吧? 一次就要命…… 出乎意料的,李二陛下并未发怒,而是婆娑着闺女的头顶,无奈的说道:“怎么,居然向着外人,跟父皇作对了?” 晋阳公主垂着头,不好意思的说:“哪儿有?兕子不是说了吗,您想揍姐夫就揍呗,再说,姐夫也不是外人啊……” 要不怎么说,李二陛下对这位小公主宠得没边儿呢? 对于李二陛下的情绪,实在是把握得太到位了! 她故意这么说,故意不离开,因为她深信,只要她在,李二陛下就会收起暴虐的一面,无可奈何! 房俊也明白了,暗暗对晋阳小公主伸出大拇指,点了个赞! 小丫头,果然没白疼你,仗义! 李二陛下满腔怒火,也被晋阳公主缠的没法,只得狠狠瞪了房俊一眼,咬牙切齿道:“房俊,果然好手段,居然哄得兕子给你求情,是不是以为如此便可让朕放过你今日顶撞于朕之事?” 房俊赶紧说道:“微臣不敢。今日大殿之上,微臣之所以冒犯陛下天威,实是因为心中所想便是那般,怎能因为害怕惹得陛下不满,便不敢直言?况且,微臣也深信,陛下只是一时尚未从臼巢中转出来,以陛下之英明神武、文成武德……自是能正确决定国家的方向!” 这马屁拍得…… 晋阳公主吐吐舌尖,做个鬼脸,一脸嫌弃的表情,无声的对房俊说了三个字,看口型,应该是“马屁精”…… 第二百三十二章 以功勋换自由 李二陛下岂会被他的马屁拍得晕过去? 拍拍晋阳公主的肩膀,走过去端坐榻上,哼了一声,问道:“朕且问你,先前观你行事,应是在不断的自污名声,想来是不同意朕的指婚,以此让朕主动放弃这门婚事,为何后来又半途而废?” 晋阳公主乖巧的给父皇盏茶递水。 房俊正色道:“因为微臣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哦?是何道理,说来听听。” 房俊沉吟了一下,语气萧索的说道:“金子便是埋在土里,它还是会发光……” “噗!” 李二陛下刚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呛进鼻腔,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晋阳公主吓了一大跳,连忙跑到父皇身后,伸出小粉拳帮着捶背,担忧的问:“好些没有,父皇?” 李二陛下憋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算是缓过劲儿来,伸手指着房俊的鼻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论起面皮的厚度以及无耻的深度,李二陛下自认不输给任何人! 他搞出了玄武门之变,亲手杀了自己同父同母的哥哥和弟弟。史书记载的玄武门之变,写得非常收敛而隐晦,但实际上,在杀这几个人之后,他还做了几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哥哥和弟弟家里所有的孩子,一个不剩,都杀掉了,够残忍吧?另外,齐王元吉有个老婆杨氏很漂亮,他二话没说,收到自己的宫里…… 无论让什么人来评价,这都是一件极其没有道德事情,那么李二陛下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呢? 他说此事好比周公诛管蔡,大义灭亲有利于天下,自己杀他们俩是有利于天下的。另外他紧跟着又做了一件事,从自己儿子里面找了一儿子,说元吉家里没有儿孙了,没有香火了,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续香火,不忍心见元吉家香火断。 做人脸皮这么厚,真的好么? 不忍心见人香火断,杀人全家干嘛呀…… 可是现在,李二陛下算是遇到对手了,这个房俊脸皮已经厚得惊天动地! 晋阳公主毕竟年岁还小,没能理解房俊这句话中隐含的绝代风骚,疑惑的看看房俊,不知道为什么能引起父皇这么大的反应。 李二陛下面皮一阵抽搐,若非晋阳公主在场,说不得就要大脚丫子一顿乱踹才能解得心头之恨! 运了运气,问道:“那么现在,你这块金子是不再抵触这桩婚事了?” 说这话的时候,李二陛下心里着实堵得慌,想我李世民富有四海手握乾坤,我的女儿金枝玉叶钟灵毓秀,居然也会有一个棒槌不想娶? 谁给你的胆子? 房俊沉默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与李二陛下直视,坦然说道:“未曾变过初衷,只是换了一个方式。” 李二陛下并未发怒:“朕怎么没察觉出来,你这用的是什么方式?” “微臣想,以足够的功绩,换取陛下收回成命!”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李二陛下笑道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道:“怎么,难道你认为一个玻璃,就能抵得上朕的公主那冰清玉洁的名声?” 房俊郁闷,高阳公主有个屁的名声?呃……这么说也不对,应该是这丫头以后就没名声了……唉,怎么说也说不通啊! 不过他有些奇怪:“这跟公主有什么关系?陛下大可以将一切都推到微臣身上,说微臣品德恶劣、脾气暴躁、率诞无学、薄情寡义……甚至喜好男风、无能、人渣,反正怎么都行。” 觉得李二陛下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好像对于他抵触婚事这件事并不是太生气,所以他也是拼了,想要趁机说服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奇道:“人渣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词汇,他尚是首次听闻,不解其意。 “就是人中败类、世间渣滓……” 李二陛下点点头:“名副其实。” 房俊:“……” 您取消婚事,我才心甘情愿当人渣,您还没取消呢,这不是占人便宜么? 晋阳公主这时候插话道:“姐夫,父皇想要将十七姐嫁给你,房伯伯也答应了,你为什么不要十七姐呀?你不喜欢她么?十七姐很漂亮哎,而且很有钱……” 在晋阳小公主眼里,经常得到父皇赏赐的高阳公主那是富得流油,她虽然赏赐也不少,但她是小孩子啊,父皇赏赐的都是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从来也不给金钱…… 房俊想了想,可不敢说你十七姐就是仙女儿我也不想要,那得被李二陛下掐死…… 便婉转的说道:“这与高阳公主殿下无关,微臣不是抵触公主,而是反对包办婚姻。” 晋阳公主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呆萌,理解不能…… 李二陛下更是从未听过什么“包办婚姻”,不过仔细一琢磨,由字及义,就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但是不等于赞同。 “全天底下,谁人不是包办婚姻?朕是,你爹你娘是,所有人都是,为何偏偏你就不是?” 李二陛下对于房俊的奇葩思维简直不可忍受,这小混蛋脑子里成天都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房俊抖擞精神,侃侃而谈:“在以往的时代,婚姻的缔结都是由父母包办,儿女则安心顺从。如此一来,夫妻双方所仅有的那一点夫妇之爱,并不是主观的爱好,而是客观的义务,不是婚姻的基础,而是婚姻的附加物……” 房俊也是拼了,把马恩的话都给整出来了…… “多少人的悲剧,便是由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中诞生?成亲之前,男女双方甚至不知对方长相,尤其是女人,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到遇到好一点的人家尚可,若是遇到暴虐之辈,则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奴役,苟延残喘的悲惨生活!陛下难道不认为,这其实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吗?” 不得不说,房俊的演讲水准绝对一流,将李二陛下说得若有所思,捋须不语。 晋阳公主歪着脑袋似懂非懂。 不过…… 李二陛下问道:“这与你何干?莫非你与高阳也是互不知长相?还是说,成亲之后你敢让朕的女儿任人宰割、任人奴役,苟延残喘的悲惨生活?别人的事情,你操心何用?” 房俊眨巴眨巴眼睛,无言以对…… 是啊,这个好像跟我无关? 坏了,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干嘛跟李二陛下说这个呢? 便赶紧说道:“说起功绩,微臣可不仅仅是玻璃一项。”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那你且说说,朕怎么就不知道除了玻璃,你尚有何本事?青州那件事不算,就算没有你,那帮跳梁小丑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晋阳小公主搂住李二陛下的胳膊,萌萌的说道:“姐夫救过十七姐呢,这个也算吧?” “这个……好吧,既然兕子帮你说话,那就算是吧。” 房俊冲晋阳公主伸出大拇指,小公主义薄云天! 晋阳公主就甜甜的笑。 李二陛下心不甘情不愿,心里还有一点点吃味,这可是咱家闺女啊,平素宠着惯着,这么大点儿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其实,”房俊看着李二陛下,缓缓说道:“微臣可以在两年之内,将高句丽一千里山川地形,巨细无遗的呈现给陛下。” 李二陛下心中“砰”的一震,鼻息陡然粗重起来。 简直不可置信! 李二陛下沉声问道:“你如何做到上百名细作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打仗,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打得就是情报! 隋朝在杨广的倒行逆施之下终于亡了,亡得很悲惨,起而代之的便是日益昌盛战无不胜的大唐帝国。 龙虎济,风云会,这是一个英雄的时代! 雄心万丈的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平南扫北,突厥已然崩溃,高昌灭亡在即,薛延陀苟延残喘,吐蕃虽然强盛,然地广人寡,不过癣疥之患,国家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速发展的道路,此时横垣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一个——高句丽! 早在贞观九年,李靖打破土谷浑之后,李二陛下便已派遣细作前往高句丽,探听兵甲虚实,山川地形,然则当时细作回报,若想对高句丽的山川地形了若指掌,非十年之功不可成。 在这个通讯、交通极其落后的时代,这个时间已经是很不容易。 然而现在房俊却信誓旦旦的告诉他,两年之内,就能完成此事?! 听他说上百名细作,房俊傲然道:“在东大唐商号的金库之内,锁着一份微臣制定的计划书。按照那个计划,两年之内,东大唐商号的货物将遍及朝鲜三国,高句丽境内各州县都将处于臣的视线之下!” 几百人? 当东大唐商号这个怪物完全成型,当商业的威力裹挟着每一个商人在高句丽肆虐,咱足以发动成千上万人去准确记录每一个村落、每一条道路、甚至每一口水井! 你以为,咱这个名字来源于后世“thehonourableeastindipany”的东大唐商号,是吃素的么? 第二百三十三章 春耕 李二陛下有时候细细想来,尽管不愿承认,但房俊这小子的功勋的确不少。 玻璃、水泥、印刷术……哪一样拿出来都能挣一个泼天的财富,都足以传之子孙、世代昌盛,甚至震动天下、撬动天下大势。可他并没有藏着掖着,无论被迫还是自愿,最终都拿出来,为大唐帝国的繁荣昌盛添砖加瓦,为他李二陛下的统治更加稳固。 即便那看似只能为个人谋来好处的《三字经》,一经流传,亦必然影响深远。 不知不觉的,这个小时候怯懦木讷、长大后叛逆火爆,他李二陛下嘴里的楞怂、棒槌,已经渐渐成长为一个腹有锦绣、才华卓越、羽翼渐丰的后起之秀! 尤其是这小子再自己面前,胸有成竹的说起“两年之内将高句丽的山川地形放在陛下面前”的时候,那股子沉稳、大气、自信,说明这已经是个人物了! 廷议之上被顶撞的不满与愤怒,便不自觉的淡化下来。 李二陛下的性格有些分裂,有时候很无耻,可有的时候却坦荡得可爱…… ************ 这一次的谈话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对于房俊大言不惭的想要“以功勋换自由”提议,李二陛下不置可否,便将他赶走。 房俊自然不敢问,他又没有犯贱到非得人家大脚丫子踹他才舒坦…… 但是翌日清晨,正在把庄子上所有农户叫到一起打算开一个“春耕动员大会”的房俊,便接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圣旨。 来传旨的不是太监,而是一个门下省年青官员。 “门下:工部侍郎房俊,文武兼全,忠勇皆备,勤于任事,秀毓干城,敕封为军器监监丞,钦赐。中书令杨师道制诰。” 房俊有些晕,李二陛下玩的这是那一出儿? 咱这工部干得好好的,投入十数万贯的莱州船厂那里还有一盘大棋呢,岂非给别人做了嫁衣? 郁闷个天的! 官员等房俊双手接过圣旨,这时候可没有明清两朝动辄“塞红包”的毛病,便要告辞离去,房俊赶紧拉了一把,拱手客气的说道:“这么老远跑一趟,吃盏茶再走不迟。” 那官员笑着推辞道:“今日陛下调阅近年往来胡部各处文书,门下、中书皆忙成一团,本来下官还要去郧国公府上传一道旨意,但郧国公刚刚自相州回朝,尚未安置妥当,所以下官才舍近求远,先来房少监府上,这马上就要去郧国公府,然后尚要会门下听用,所以房少监好意,下官只能愧辞了。” 房俊一听是郧国公张亮,不由好奇问道:“郧国公不是担任相州大都督府长史么,这是回朝另有任用?” “这个……” 那官员略一沉吟,方才笑道:“按规矩,是不能事先将圣旨内容透漏出去,不过片刻之后某便去郧国公府上传旨,用不了一时三刻,这道圣旨也便晓谕关中了。”说虽如此,可还是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将郧国公调回,是担任工部尚书。” 说完,微微一笑,给了房俊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房俊与郧国公张亮的恩怨冲突,整个关中无人不知。当初您牛气冲天,杀上郧国公府将张亮次子的手腕剁掉,相当于将张亮的面皮剥下来狠狠的踩。 当时张亮估计房玄龄的威慑,一时隐忍,可不等于心里不将房俊恨之入骨。 现在房俊得了一个军器监少监的官职,可工部侍郎的本职却并未撤去,也就是说,郧国公张亮马上就将成为房俊的长官。 以张亮睚眦必报、阴狠歹毒的性情,您当心着吧…… 送走那位传旨的门下省官员,房俊闷闷不乐。 别人或许不知李二陛下此举何意,房俊却是一清二楚。 李二陛下这是再为东征高句丽做准备了啊…… 此时的大唐水军虽然不算赢弱,但也绝对说不上多么了得,尤其近年朝廷的力量都投入到陆地上,资源倾斜相当严重,对于相对来说更加耗费经费的水军来说,几乎等于废弛。 可高句丽远在朝鲜半岛,虽然陆路依旧是主力,但水军若能担起运输粮草辎重的重任,必能极大的减轻陆路的压力。 大唐的所有船舶全部归于工部水部司管辖,想要打造一支能够担负起运输辎重任务的船队,就必须整合目前所能调动的船只,未雨绸缪。 而张亮,便是被李二陛下委以此任。 要不然,也不会再东征开始之时,将所有船舶水军交给他统领,并且敕封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 房俊有些丧气,那天跟李二陛下要官之时,李二陛下并未明确拒绝,他还以为李二陛下有些意动。 现在看来,人家是早有腹稿,就像是下棋一样,每一个棋子的作用早就思量清楚,岂会轻易变动? 不过…… 既然是下期,那么就存在着无尽的变数,谁敢说整盘棋尚未开下,便已将所有步骤想通想透、尽在掌握? 事在人为! 房俊自己给自己打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不是能将大唐推上另一条与历史截然不同的道路,是不是能打破千百年来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束缚,能不能拿下高句丽,是重中之重! 那一片广袤的大海,岂能任其波涛翻涌,唐人却无法染指? 接下来的“动员大会”,房俊火力全开,将一干庄客、灾民鼓舞得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大雪压塌了你们的房屋,冻死了你们的亲人,让你们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灾民!那些广厦百间、良田万顷的世家大族、勋贵富贾,对你们冷漠相待、任你们自生自灭!天下之大,却再无你们立锥之地,粟如沧海,却再无你们裹腹之食!你们,就像是被天地抛弃的孤儿,天不收,地不管,举目无亲、无依无靠!” 房俊站在农庄正门外临时搭起的一个高台上,环视了一眼面前场院上聚集的被他勾起伤心往事、担忧未来生活的灾民,使劲儿的挥舞着手臂,语气铿锵的说道:“告诉我,你们愿意像是野狗一样流浪,无处安身、忍饥挨饿、不知哪一天倒闭在阴沟里、大路边吗?” “不愿意!不愿意!” “那么,你们告诉我,怎么办?” 黑压压的人群先是一静,接着便有人三三两两的在人群中喊:“跟着二郎走,二郎给我们饭吃!” “跟着二郎走,二郎给我们饭吃!” 有一就有二,场院上的灾民和庄客瞬间振臂高呼,响成一片,颇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 这几个“托儿”表现得不错…… 房俊暗夸一句,高高举起手臂,示意安静。 瞬间,整个场院上近千人齐齐收声,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房家湾所有的人,无论是以前的庄客,还是现在的灾民,从此以后,就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房家的家仆!我,房俊,再此立誓:有我一口吃的,就不许房家湾饿死一个人!老天要饿死你们,我就带着你们,干死他个贼老天!从此以后,我们精诚团结,共渡难关,将房家湾建成我们最美好的家园!现在,我宣布,春耕正式开始!” 话音未落,场院上已经响起一片山呼海啸的欢呼。 有我一口吃的,就不许房家湾饿死一个人! 这个将自己和亲人从地狱的门口拉回来,给了他们房子、给了他们吃食的男人,就这么斩钉截铁的许下如此郑重的承诺! 这些灾民,原本就指着官府的救济,不知何时饿死,不知埋骨何处。 可是陡然之间,他们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宰辅房玄龄的家仆,单单是这个,就足以让整个关中的老百姓嫉妒的眼睛发红! 为啥? 种地不纳粮! 现在,又有对他们来说等同于救世主一般的房二郎许下如此承诺,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个字,干! 当房家湾这帮打了鸡血一般的农户咬着牙、较着劲的将种子一颗一颗种到地里,将水渠一条一条修筑完成,那股子疯狂劲儿,只要是在骊山附近有田产的人家,全都瞠目结舌。 房家湾,这是要疯啊? 第二百三十四章 遣唐使 在旱育稀植技术推广以前,水稻都是直接种在地里的,“大把扬”或者是条播都可以,但是由于积温的关系,亩产超千斤就算比较高的了,更别说在肥水管理和选种育种技术几乎等于零的唐朝,产量简直少的可怜。 而且“大把扬”或者是条播这种“打撒谷”的播种方式,导致的结果就是秧苗不均匀和杂草难以清除。 现代的水稻都用旱育稀植,也就是育苗移栽,这是为了延长生育时间,获得更高产量。 唐朝人哪里见过这个? 眼见房家湾的庄客家仆将已经一巴掌高的稻苗从暖棚里挑出来,在水田里一行一行的插秧,附近长孙家封地的管事好奇的带着两个仆从过来观看,没过一会儿,长孙家的次子长孙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晃晃悠悠的也来了。 长孙涣穿着一件青低团花的绸衫,头戴平巾帻,面如冠玉相貌堂堂,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只是那跨着膀子倒拎马鞭的纨绔样,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长孙家的管事一见这位二爷就头疼,心里直嘀咕,老爷把这位二世祖打发过来,也不是监管春耕啊还是给春耕添乱……前天刚到庄子上,一刻都没清闲,拎着弓矢牵着猎狗就要上山打猎,差点没把管事给吓死! 您当这是什么地方? 翻过山脊,另一边就是陛下的行苑,虽说陛下此时已经回了长安,但是刚刚发生“犯阙”之事,您这全副武装的过去了,不是找事儿么?好不容易安份下来,却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上上下下的仆人吓得心惊胆颤,端茶递水都得倍加小心。 管事见到房家比之节气早了得有大半个月就开始春耕,心里好奇,便带着两个人过来看看,却没想到这位也来了。 长孙涣骑着马沿着水田之间的垄台踱步,挥了挥马鞭,大声问道:“你家二郎在不?” 长孙家的管事吓了一跳,赶紧小跑过来,赔笑道:“二郎,这开春儿天气,似暖还寒,您穿着单薄了点儿,当心受了风寒,老奴陪您回去吧……” 那房二是关中出了名的棒槌,咱家这位二郎那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二位都是脾气暴躁半点不容人的主儿,这要是弄一块儿,一言不合那可就是火星撞地球…… 当然,管事不知道这句话,但是担心一点都不少。 长孙涣斜眼睨着他,掂了掂手里的马鞭,冷声说道:“高管事,小爷的事儿,你最好少管,否则,可别怪某不懂尊老!” 这老头仗着是祖母的族人,在长孙家资历深厚,成天到晚的管闲事,尤其是得到父亲的命令看着他,这个不许那个不行,简直烦人透顶,恨不得套个麻袋狠狠的揍上一顿才消气! 高管事气得老脸涨红,却也不敢多说,这位爷可真不是个好脾气的…… 长孙涣抬头看了看忙着插秧的房家庄客,奇道:“为何房家已经开始春耕,我们长孙家却还要再等半月?” 高管事无奈道:“这种事先将水稻育苗之法,老奴从未听说,更不懂其中详细。” “哼!”长孙涣不屑道:“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你无能?偏生要找这许多借口。” 高管事默然不语,任他去说,若是争执反驳,岂不是自找气受?反正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长孙家都不是你主事,大不了敬而远之好了…… 长孙涣见他不应声,觉得无趣,在马上又高喊一声:“房二何在?” 早有庄客注意到长孙涣,这人无论穿着打扮还是田间地头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都实在是太过骚包,想让人不注意也难。 便有人答道:“二郎正在坡下的田里。” 长孙涣一夹马腹,骑着马溜溜达达往山坡下的另一处水田走去。 高管事也懒得管他,径自带着人回庄子去了,他得琢磨一下是不是也在庄子里按上几座水车,这种将河水提到高出的水车实在是太方便了,居然能将山地变成水田…… 长孙涣骑马绕过一道挡水的土坝,走下山坡,顿时便笑喷了。 但见房俊穿着一身缺胯衫,光着赤脚,裤管高高挽起,小腿上沾满泥巴…… 所谓“缺胯’,是指在袍衫两胯下开“衩儿”的形制,圆领、窄袖、缺胯,为衣长至膝下或及踝,以利于行动。因此,这种袍衫被作为一般庶民或卑仆等下层人的服装,更多的时候是劳作时候的穿着。 穿这种袍衫,一般内着小口裤,劳作时,可将衫子一角掖于腰带间,谓之“缚衫”。 房俊长得本就比一般人黑一些,此时再穿着这么一件衣衫,那造型,活脱脱就是一乡下泥腿子…… 长孙涣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哈哈……房二,你这闹的是哪一出?” 房俊回头瞅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继续指挥水田里的庄客们干活儿。 唐朝农民干活儿,在房俊眼见那就是一个惨不忍睹,根本没有科学的劳作方法,做什么都很是随意。便是插秧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是行不直穴不匀,缺穴漂苗更是不在话下。 气得房俊干脆拉根绳子,抻直了两头用木楔钉住,就给我照着线插,插歪了,漂苗了,中午你就别吃饭了…… 长孙涣见房俊不搭理他,也不以为意,跳下马,甩着马鞭就走过来,刚想要揶揄房俊几句,才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一人。 初始还以为是房家的庄客家仆,但是走进了,才发现这人衣饰整洁,在场就连房俊都一身泥巴,家仆会这么干净? 仔细一瞅,果然发现不同之处。 这人身材比较瘦小,虽然穿着一身汉服,但明显有些大,显得很宽松。长得瘦小也就罢了,看着岁数不大,还偏偏满脸络腮胡子,看上去极不协调。 “这人谁呀?” 长孙涣瞅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句。 “倭国的遣唐使!”房俊说道。 “哟呵!倭人?”长孙涣来了兴致,围着这人打量了一圈,像是发现什么稀有品种一样,问道:“会说汉话不?” 那人虽然被长孙涣看得心里发毛,还是很尊敬的弯腰致敬:“在下遣唐副使吉士驹。” 发音有些生硬,但吐字还算清晰。 长孙涣似乎对倭国来的遣唐使挺有兴趣,不停的问道:“你们倭国真够奇怪的,上一次记得是贞观四年的时候吧,你们就来了一回,现在怎么又来?某若没记错,好像那次陛下赏赐了不少宝贝,这回该不会也是你们那什么天皇又穷得没钱了,派你们来打秋风?” 吉士驹对长孙涣的刻薄并未恼火,而是诚恳的说道:“并不是那样,我们的天皇陛下派遣我们前来天朝唐国,是为了促进两国的交流,派遣留学生学习唐国的先进知识,为了维护我们两国永不衰竭的友谊!” “呵呵……” 听到这话,房俊撇撇嘴,不屑的笑了。 这帮鬼子也配谈友谊?简直就是侮辱这个词汇…… 从始至终,倭国就像是一个被邻居大叔摁着的小矮人儿,又敬又怕又羡又妒,中國强大的时候,他们就乖得像是个兔宝宝,人畜无害;一旦中國衰弱,他们就会露出獠牙,扑上来狠狠的撕咬一块血肉,贪得无厌! 作为半个愤青的房俊,对这个国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好感。 他也没闹明白,这个吉士驹不去长安,跑来找自己干嘛? “我这忙着呢,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放完就赶紧滚蛋!”房俊如此说道,一点敷衍的意思都没有。 长孙涣哈哈一笑,冲房俊伸出个大拇指。 这态度,好滴很! 房俊心说你这家伙莫非也是从后世穿越来的,否则干嘛对倭国这么没好感? 吉士驹脸孔涨红,不过他脸上全是毛……胡子,再红也看不出来。 为什么一路以来,所遇到的无论唐国的官员还是普通百姓,得知他的遣唐使身份之后,都是尊敬有加,一路好吃好喝礼送而来,怎地到了此处,却遇到两个如此不客气之人? 第二百三十五章 虾夷 吉士驹再是谦恭,房俊以及长孙涣的轻视也让他极为羞恼。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谚语倭国虽然没有,道理他却是懂得的,更何况,此番找上门来,他是有求于房俊…… 吉士驹瞅了一眼长孙涣,略一犹豫。 房俊摆摆手,说道:“这位是我好友,无不可言之事,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别磨磨唧唧的耽误事儿。” “是!” 吉士驹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举着,恭恭敬敬的递给房俊。 长孙涣赶紧拦住房俊,他被房俊这句话说得心窝热乎,却代表他是个没分寸的人,长孙家那样的世家豪门,子弟们的家教怎么能差的了? “听说你家又来了一批雨前茶?某去找俏儿,沏上一壶尝尝!” 说着,长孙涣牵着马,大摇大摆的走了。 房俊这才看看手里的信。 这封信是一个叫做野村的虾夷人首领写的。 信上并没有太多话语,只是说听闻阁下的工坊出产的玻璃、肥皂等物极为珍贵,希望可以进行贸易。 房俊看了看吉士驹,问道:“你是虾夷人?” 吉士驹沉默了一下,恭声说道:“是!但是,还请阁下为我在遣唐使团中保密。” 房俊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思考起来。 他不待见倭国人,但做生意没问题,谁会讨厌钱呢? 再说这可是虾夷人,来自于倭国的北海道…… 现在是贞观十三年,换算一下公历,那就是六三九年,倭国这时候是什么形势?房俊完全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这个天皇那个将军,他完全捋不清。 “为什么找上我呢?”房俊可不认为自己的名气已经漂洋过海威震倭国,他们想做生意,有的是大唐海商找上门,还是那句话,谁会讨厌钱呢? 吉士驹大概是专门了解过房俊的性格,知道这是一个极其有主见、脾气也极为暴躁的人,所以他也不绕弯子,坦诚直言道:“前年,也就是舒明天皇九年,唐国贞观十一年,为了反抗天皇军队的勒索无度,我们虾夷人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但是……我们力量太弱小,遭到上毛野形名将军的残酷镇压。现在,我们被天皇惩罚,兽皮、粮食、铁矿等等货物,只能得到以往三分之一的价格。我的族人每天都被冻死饿死,所以我们来请求您,因为别的人都只和天皇贸易,希望您能挽救我们!” 说道后来,吉士驹几乎是声泪俱下。 房俊不在乎什么虾夷族还是大和族,都死干净才清静…… 他现在明白,这些虾夷人一定是听说了东大唐商号,这才偷偷摸摸的接着遣唐的机会找上门来。 这可是一个发大财的机会! 唐朝现在对于倭国的贸易极不发达,只有朝廷的官方贸易,每年的成交金额不过区区数万贯。 而且两国是有邦交存在的,官方贸易自然不可能越过倭国天皇,直接找上相当于叛逆的虾夷人。 房俊权衡一番,点头说道:“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珍贵,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一块能够让子孙后代繁衍生存的土地更珍贵……我会嘱咐我的商号,让他们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与你们进行交易,具体的事情,你们可以详谈。” 吉士驹欢喜得哭了! “噗通”一声,他跪在地上,涕泪俱下道:“您是最仁慈的人!虾夷人的神灵会保佑您子孙昌盛,公侯万代!” 房俊咧咧嘴,特么倭国人对汉族文化的研究可真是透澈,这两句成语等闲可说不出来! 房俊神秘的笑了笑,凑到吉士驹耳边,低声道:“告诉你的族人,让他们坚持住自己的家园……就在今天早上,陛下刚刚调任我为军器监少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吉士驹霍然抬头,鼻涕眼泪还残留在满脸胡须上,两眼圆瞪,不可置信。 军器监?! 对于隋唐官制再了解不过的他,当然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研发、改进、制造、维修武器装备的最高机构! 天皇陛下为何能统治诸岛。群臣敬服?还不就是那一千铁甲军! 若是虾夷人能得到唐国既具盛名的光明铠甲…… 吉士驹激动得都打摆子了! “阁下,此言……何意?”吉士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房俊呵呵一笑,温和的说道:“大唐以仁爱立国,不仅仁爱国人,也仁爱一切世人!帮助弱者更好的生活,一直都是大唐坚定不移的国策!只有整个东洋都安定繁荣,大唐才能蒸蒸日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以为你们会玩“大東亞共荣圈”那一套? 老子也会! 而且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什么生意最赚钱?除了鴉片,就是軍火! 说不得将来能买下北海道…… ************** 窗外春光明媚,室内茶香氤氲。 俏儿跪坐在榻上,素手皓腕,将壶中沏好的茶水注入长孙涣面前的白瓷茶杯。 白瓷晶莹剔透,茶水嫩绿清澈。 长孙涣捏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入喉,清香隽永,回味悠长…… 房俊一进正堂,就见到长孙涣这么一副文青派头,顿时无奈道:“长孙二爷居然也能品得出茶味?快别装了……那啥,俏儿,离这人远点。” 长孙涣顿时怒道:“凭啥瞧不起人?某这是不正学着饮茶么。” 俏儿以手掩唇,乐不可支,起身替房俊端来清水净手洗脸,只是腿上的泥巴却要沐浴才能洗去。俏儿问要不要烧水伺候他沐浴,房俊摆摆手,将她撵了出去。 长孙涣不悦道:“你说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不过一个小丫鬟而已,跟你要你还不给,你不也没碰过她么?” 这时代,贵族之间相互赠送侍女甚至是侍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可房俊哪能接受得了这个?别人他管不着,他自己是坚决不干。 坐到长孙涣对面,自己拿起茶壶自斟一杯,缓缓饮尽,这才说道:“在我这里,你想都别想。” 长孙涣愤然道:“没见过你这么护犊子的!” 房俊盘腿坐在榻上,给长孙涣斟了杯茶,问道:“有情绪啊,在家里又受气了?” “哼!”长孙涣闷哼一声,一脸便秘之色,气苦道:“我就纳了闷儿了,你说同是一母所生,就因为长幼有别,待遇就差那么大?” 对于长孙涣的家事,房俊多多少少也听说一些。 在长孙老狐狸眼里,所有的儿子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长子长孙冲一个人。 长孙冲自幼聪慧,温文尔雅,长成之后更是玉树临风,姿容无双,少负才名,才是第二代勋贵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世人多有赞誉。尚李二陛下嫡长女长乐公主,更是荣宠备至,光耀一时。 长得帅,学问多,性格好,家世好,媳妇娶得更好,简直就是天生的人生赢家! 也难怪长孙无忌对这个长子满意的不得了,在家里,长孙冲就是榜样,总是被他拿出来教育其他儿子。 房俊笑了笑,理解长孙涣的苦闷。 不仅是长孙涣,这几乎是所有勋贵世家中,次子的共有悲哀。 因为是次子,天然的便丧失了勋位的继承权,你太出色,会被长子忌惮,极力打压;你不学无术,又被骂为纨绔,被长辈斥责……反正里外不是人,到处夹板气。 长孙涣一脸愁苦,叹气道:“真羡慕你啊,同是老二,你看看你这日子过得,再看看我,唉!” 这话,房俊可不能苟同。 他现在如鱼得水,连老爹房玄龄都放手不管,任其胡乱折腾,凭借的是他自穿越以来的一件件功绩,以及对房家带来的改变! 时代的桎梏,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只要有利益,就有纷争,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你今天来,不是跟我诉苦的吧?我很忙的,分分钟几十万上下……” 第二百三十六章 伙伴 “停停停!”长孙涣无奈的制止房俊,现在他这句“分分钟几十万上下”几乎成了长安的流行词汇,朋友之间相互打趣,简直就是必备词语。 “前几日偶然听我爹提起,好像要让大哥找你,跟你商讨入股你那个商号之事。” 长孙涣闷闷的说道。 房俊奇道:“那你跑来是什么意思?怕我不同意?还是想要拉拉感情,扯你大哥的后腿?” “扯后腿?”长孙涣苦笑一声:“扯了又如何?反正什么也轮不到我……” 说着,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以茶当酒来喝…… 房俊见他这副郁闷的样子,想了想,就笑着说道:“那这样,你回去告诉令尊,让他别让长孙驸马来了,来了也没用。”顿了一下,续道:“咱们兄弟一起干吧!” 长孙涣愣住:“你……你说啥?” 房俊耸了耸肩:“就是你听到的那样,一世人两兄弟,有好处的事情,干嘛不带着自己的兄弟?”顿了一顿,又说道:“改日把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几个都叫上,咱们好好聊一聊。都是家里不受待见的,日子过得想必都不开心,家里的东西轮不到咱们,那咱们就拧成一股绳去拼一把,就算挣不来封侯拜将,也得挣一个家财万贯!” 长孙涣想到当初给房俊当“托儿”,这小子一个莫名其妙的“神器”狂敛四万贯的事儿,顿时激动的不行,探过身来一把搂住房俊,大叫道:“说得好!咱就大干一场,老子也不想当一辈子废物!” 他也是被打击的够了…… 大哥长孙冲样样出挑,温文尔雅,娶得又是陛下宠爱的嫡长女长乐公主,在父亲眼里那就是最佳接班人,满意的不得了,与之相比,其他兄弟难免都逊色许多。但其余兄弟年岁尚幼,差距太大也就被人忽视,于是,比长孙冲小了三岁的长孙涣变成了最佳背景帝,总是被老爹拎出来同大哥比较…… 谁还没有个三分火气? 他就想着,自己也得做点事儿出来,让父亲看一看,咱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无能! 现如今“东大唐商号”虽然成立时日尚短声名未显,但是朝廷了有识之士都明白,这条大船扬帆起航的日子也不会远了!哪怕将玻璃献于陛下,就凭着肥皂、烈酒、水泥这几样东西,也将横行整个大唐,无人可制! 谁能上得了房俊的这艘船,谁就能获得巨大的利益,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房俊的背后杵着房玄龄这尊大神,又有未来岳父李二陛下这尊超神,即便再是垂涎三尺,也没人敢动歪脑筋,扑上去撕下一块肉来。 自己家里想要让长孙冲加入进来,也不敢狮子大开口空手套白狼,而是拿出家里的支柱冶铁行业的绝大利润,却和房俊置换。 现在呢? 你就算是长孙无忌的长子又如何?人家房俊不带你玩! 而我这个你们从来看不上眼的老二,却能轻易的被邀请上车!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长孙涣更有存在感了,这家伙兴奋的差点嗷嗷叫! 而房俊呢? 向长孙涣伸出橄榄枝,固然有拉兄弟一把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出于对未来的谋划。 异军突起,一枝独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房俊怎会不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利益均沾,将大家绑到一条船上,才是长远之计。 长孙涣等人虽是次子,承袭家业无望,各家的家主其实也多少都有些愧疚亏待的心理,都是自己的儿子,谁不愿各个都过得好?若是次子能拼一份前程、攒一份家业,家主们自是乐见其成,亦会不遗余力的支持。 等到“东大唐商号”这只噬血的怪兽长成,它的触角必然已经延伸至大唐的各个阶层,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算是李二陛下,也无可奈何。 而现在,没有人能想象得到一个商号能够在未来取得什么样的成就…… 长孙涣一刻都等不及,火烧屁股一样骑着马跑回长安,挨个向那些狐朋狗友纨绔二代传递房俊的话去了。 长孙涣走后,房俊坐在堂中,缓缓的喝着茶,琢磨着自己的布局。 一直以来,他都是东一耙子西一扫帚,逮住什么算什么,从来没有对于未来的细致规划。玻璃如此,肥皂如此,水泥如此,甚至印刷术也是如此,想到了就去弄…… 只有在建设房家湾码头的时候,才算是有了一点计划——将其成为“东大唐商号”的一个起航之处。 至于“东大唐商号”这个名字,不得不说实在是房俊的恶趣味,因为曾经有一个令无数国人恨之入骨的“东印度公司”…… “东大唐商号”将来要做的事情,也不会比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强多少,当然,这是对于高句丽、新罗、百济、倭国、占城、林邑那些国家来说的。 它将为大唐带来数之不尽的财富,以及无与伦比的统治力…… 而这一切,都必须寄托于强大的海上力量。 本来房俊对于莱州船厂的布局很是一招神来之笔,投入巨大的金钱打造一支成熟的工匠团队,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开始建造新式的海船,趁着李二陛下的东征,纵横大洋,笑傲七海! 但是随着李二陛下的捣蛋,很可能功亏一蒉,至少也是为别人做嫁衣,这让房俊很郁闷。 军器监少监…… 怎么说呢,这么职务对于房俊来说还是不错的,他可以凭借超越千年的目光和知识,帮助大唐军队设计、改造、制作更加精良、更加先进的武器,让唐军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 但是和造船相比,很明显不符合房俊的预想。 眼前之计,只能将精力放在商号上。 随着房家湾码头的建成,现已成为关中地区货物的集散地,而他的那种“水牌”标价拍卖销售的模式,稍微改动一下,就会成为最原始的股票交易…… 只是他现在还在犹豫,是不是“股票”要将这个足以引发全国动荡的怪物释放出来,若是操作不当,造成严重的金融紊乱导致物价飞涨,那可就大大不妙。 以房家湾码头为核心,商号旗下的各种独步天下的产品,迅速铺遍关中以及河南山东等地,不久之后,也必将遍及江南富庶地区,带来巨额的回报。 但这远远未让房俊满足…… “在想什么?” 温软的话语在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好闻的香气,房俊回过头,武媚娘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只是自己太过出神,居然没有察觉。 “在想梦想。”房俊笑了笑。 “梦想?”武媚娘的眸子亮了起来,屈膝跪坐在房俊面前,黑漆漆的眸子盯着房俊,饶有兴致的问道:“郎君的梦想是什么?” 一直以来,她都很摸不准房俊的态度。 轻而易举的就能鼓捣出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每一样都能赚取海量的财富,可他偏偏好似全不动心,任凭自己这些人去操作,他却撒手不管。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钱呢? 要知道,每一天轻点房家湾码头金库的时候,武媚娘的瞳孔都会变形,变成铜钱的形状……那山一般的金钱,简直能让任何一个人发疯! 可是这些钱的拥有着,却不屑一顾。 不喜欢钱,现在又是侯爵在身,那么,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第二百三十七章 报信 “梦想啊……其实,也很简单,让自己过的好一点,让自己周围的人过得好一点,然后,在可能的情况下,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一点……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房俊伸出手臂,将武媚娘柔软的腰肢揽住,轻笑着说道。 “哎呀……你这人,怎么总是在白天的时候……” 武媚娘挣扎一下,没挣动,事实上她也没用力气,就娇嗔着白了房俊一眼。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房俊问道。 平素的这个时候,武媚娘基本都是在房家湾码头的,这丫头不愧有女皇基因,事业心特别重,是那种要么不做,做就一定做到最好的性格。 而且很显然,房家湾巨大的吸金能力,对武媚娘的诱惑无比巨大。 “没什么,今天有些不舒服,就早早回来了。”武媚娘有些恹恹的说道。 码头渐渐走上正轨,需要操心的地方其实以及不多。 房俊担心的问道:“怎么回事?有没有找郎中看过?” 这年头医疗卫生条件太差,头疼脑热的还好,一场痢疾什么的简直就要人命,所以房俊最担心的就是生病。 据说这个时候那位传说中的“药王”孙思邈还活着,若是能把那位老神仙找到,弄回来当个家庭医生,才算是有了一层保障。 他完全不担心这位曾经拒绝了李二陛下的老神仙会不会被他蛊惑,只要拿出一些先进的医学常识,绝对会让老神仙如获至宝,乖乖的当他的家庭医生。 当然,前提是你的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神仙找着…… 见房俊追问,武媚娘白皙的脸颊微红,扭捏着说道:“那个,不碍事的,老毛病了……” 见她的神情,房俊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老毛病? 老亲戚才是真的…… 房俊想起来什么,起身从后堂拿出来一个托盘,里面有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放到茶几上,然后又去后堂拽出来一把刚刚让柳老实打制的摇椅,放到茶几旁边,说道:“坐上来试试。” 武媚娘看着这个东西的式样好奇怪,跟房俊以前制作的那些椅子有所不同,起身小心的坐上去,向椅背上一靠,那摇椅便向后倒去,吓得武媚娘尖叫一声,叫声未竭,身下的摇椅晃悠悠的又摇了回来…… “咦,这椅子好有趣。”武媚娘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摇一摇的乐不可支。 房俊从怀里摸出一柄连鞘的小刀,拔出鞘,刀身雪亮弯曲,布满繁复好看的花纹,锋刃锐利,这是他从一个阿拉伯商人手里买来的大马士革刀,花了足足一千贯。 上辈子这种刀几乎只能在历史文献中出现,存世的大多是后人仿制的赝品,即便如此,世界三大名刀之首的名头,依旧让爱刀之人趋之若鹜。 轻轻将苹果剖开,分成均匀的八个等分。 房俊笑道:“这摇椅现在只有两把,另一把送进宫里给晋阳公主了……来,吃一块苹果,每个月不舒服的这几天,吃点苹果对身体好。” 用刀尖插了一块,递到武媚娘嘴边。 武媚娘脸颊微红,有些娇羞,虽然已是男女最亲密的关系,但是谈及女儿家的私密事,仍然有些难堪。微微垂眼,声若蚊呐的“嗯”了一声,樱唇轻启,用扁贝也似的玉齿咬住苹果,轻轻咀嚼,甘甜水灵的味觉充斥着口腔。 也充斥了整个心房…… 高阳公主今日早晨去跟父皇请安的时候,不经意听到父皇和房玄龄、侯君集商讨事情,当时便吓得心慌慌的,用过早膳之后,愈发坐不住了,便出宫前来给房俊通风报信。 黑面神这次怕是要被自己的爹爹给卖了…… 来到庄门口的时候,下人们自是要赶紧入内通报,却被轻车简从的公主殿下拦住了。 高阳公主最近往来频繁,而且是这个庄子的未来主母,仆人如何敢违逆她的意思?便任由其在两个侍女的陪伴下入内。 庄客们都已去田里春耕,春日里的农庄静悄悄的,房俊的这处宅子虽然在公主看来实在是简陋了一点,但干净整洁,有些返璞归真的味道,这让高阳公主心里升起一丝静谧轻松的感觉,好似比在沉闷的皇宫里自在得多…… 只是,当脚步轻快的高阳公主来到正堂门外,向里张望的时候,便见到很无语的一幕…… 武媚娘此刻正坐在一张奇形怪状的胡凳上,那胡凳没有凳腿,而是一个圆弧形状的底座,人坐在上面足尖轻轻点地,那胡凳就前后摇动,很是舒适的样子。 武媚娘就在这张会摇动的胡凳上一边晃悠着一边在读着一本书,意态慵懒,神情惬意,绛红色的锦裙下摆微微皱起,露出两只雪白罗袜……但看她将书几乎凑到了额头上,显然不是认真在读书的样子。 边上放着一张圆几,上面摆着茶壶、茶杯和一个果盘。 而房俊此刻则搬了盘腿坐在圆几边的软塌上,用一柄小刀切着苹果,当武媚娘转过头来似乎开着玩笑的时候,房俊便极为熟练地用刀尖将一片苹果塞到了武媚娘的口中。 两人之间那惬意的状态、如水的温柔,让高阳公主心里泛起一阵酸味…… 这个死房俊、臭房俊,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这么好? 况且,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卑躬屈膝的宠着侍妾,真的好么…… 武媚娘刚刚将一瓣苹果吃在嘴里,便见到突兀出现在门口的高阳公主,蓦然一惊,差点把自己噎着,赶紧从摇椅上站起来,躬身万福道:“见过殿下……” 房俊也没想到高阳公主悄没声息的便进来了,心想这要是自己刚刚憋不住跟武媚娘做点什么爱做的事情,不是被堵个正着?这个臭丫头也太不见外了,连门都不敲…… 心里腹诽,却也站起身来,敷衍的拱拱手:“殿下你好……” 高阳公主瞥了一眼房俊,不理他古怪的强调,而是盯着那个兀自在摇动不止的摇椅,心里愈发的酸楚。 “这便是你送给兕子的那个摇椅?”殿下鼓了鼓嘴,闷闷的问道。 似然兕子的确很可爱,但是这个坏家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兕子,好像兕子才是他的小媳妇儿…… 房俊随口道:“是啊,不过庄子里的工匠只做了两个,等多做几个,也送殿下一个,这玩意挺不错的,提升生活质量增加生活情趣……” 两个女人没有注意的是,在说到“增加生活情趣”的时候,那笑容有点怪怪的…… 高阳公主提了提裙角,莲步轻摆的走过去,轻轻坐上去,结果也犯了刚刚武媚娘的错误,没有控制住平衡,一下子向后仰过去…… “哎呀!”公主殿下尖叫一声,手臂挥舞了一下,正巧抓住房俊的手,于是紧紧的抓着不松开…… 房俊低头看了看握着刀子的另一只手,心说这么巧你怎么没抓住这只手呢…… 武媚娘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两下,视若不见。 高阳公主脸儿羞红,赶紧松开手。 她虽然泼辣,却也不至于不知羞臊的抓着男人的手不放,刚刚只是意外而已……只不过刚刚握着房俊的大手,自己的小手被紧紧的包裹住,很温暖的感觉…… 屋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高阳公主吸口气,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便看着房俊,轻声说道:“你知道父皇为何将你调去军器监么?” 房俊眉头一挑,诧异道:“为何?”这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困惑着呢。 “因为父皇和房伯伯商讨,要让你随军去西域!父皇还说,要给你一个将门的出身,若是你干得好,将来也能勋门立戟!” 高阳公主显得很是担忧,有些愁闷的说道:“父皇也真是,好好的当个文官就行了呗,随军打仗多危险啊……” 房俊却心里一跳,首次觉得,有一个李二陛下身边的小奸细果然是一件听不错的事情…… 第二百三十八章 青鸟 夜幕低垂,万家灯火闪亮,粉红的花灯将平康坊装点的亮如白昼的同时,也为它蒙上了一层朦胧春色。月出东山,花灯刚刚燃起不久,已有管弦丝竹之声响起.平康坊在经过白日的沉寂后,终于苏醒着散发出最感人的魁力。 醉仙楼的花厅里.刚刚吩咐人挂上花灯的薛妈妈此时心情又喜又忧,喜的是午间便接到豪客上门.将丽春院包下的同时,光赏金就给了不下百贯之多:但让她忧虑的是.这些客人虽然出手大方.却实在不是什么好路数。 李思文、程处弼、长孙涣、屈突诠、李德奖…… 简直就是长安勋贵二代的大集合! 当然,最让薛妈妈担心和忌惮的,还是发起这次集合的那个棒槌——当朝尚书仆射房玄龄的儿子房俊! 你瞅瞅,这都是些什么人? 全是家里边承爵无望、不思进取、整日里走马观花胡作非为的纨绔! 再有那房俊牵头,今儿搞不好就得把这醉仙楼给拆了…… 而且意外的是,最先到来的李德奖和程处弼,就在最大的包厢里坐着喝酒,也不叫姑娘陪着……还有比来青楼只喝酒却不叫姑娘更诡异的事情么? 最诡异的是,那个大棒槌房俊,早早来了便躲在明月姑娘的房间里头不出来。 薛妈妈又是担心又是气恼,那可是醉仙楼的招牌,自打丽雪走了之后,醉仙楼差一点一蹶不振,好不容易重金卖了一个明月姑娘,姿容才情都是绝佳之选,可别在稀里糊涂的飞了。 明月姑娘可是清倌人,房俊你个小混蛋可别给老娘偷偷摸摸的吃了…… 在平康坊中混了大半辈子的薛妈妈,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威胁和不安。 满脸堆笑的去大包厢又转了一圈儿.见这两位少爷依然没人叫姑娘陪酒.薛妈妈再不做徒劳之举,包院的钱巳轻给了,他们不叫,姑娘们倒可以闹个清闲。好生休息一晚,也免得要出什么事儿时殃及池鱼。 只是求神拜佛保佑,这些纨绔莫要生事才好…… 临上楼前,心中忐忑难定的薛妈妈又扭头看了看院门处那两盏上书“包院”的花灯,心里舒服了许多。 以往平康坊中便妓家无数,青楼上百,今年越发的兴旺起来,原本一直独占鳌头的醉仙楼,如今地位也受到浓浓的威胁,幸好醉仙楼尚有底蕴在,才能压得住那些新锐一头。 便像是这几百贯包场,也就只有醉仙楼值得这个价钱。 只是走上楼梯的时候,薛妈妈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二楼左侧那个房间,心里担忧得不行…… 醉仙楼二楼左侧。 屋内从卧塌到帘募,全都是素白颜色。两支红烛明灭跳跃之中,使原本素净优雅的房中多了几分诱惑旖旎的盎然春意,这春意恰与那名身着淡粉罗群的姑娘眼眸中流出的一般无二。 “二郎,纵然奴奴蒲柳之姿,岂不比那楼下的庸脂俗粉好看?” 醉仙楼头牌红阿姑明月姑娘娇声说话的同时,眼波流转,肩头的白腻在一片粉红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诱人。 房间完全接受不了这个姑娘如此巨大的风格转变:“哪里,哪里,姑娘丽质天成!” 这姑娘以往可是矜持得很,虽然身在风尘,但气质纯净清爽,更胜一般小家碧玉,便是调笑几句都会粉脸微红,今儿这是怎么了? 似乎感受到房间的诧异,明月姑娘“嗤”的一笑,自榻上站起,为房俊斟了一杯茶,莲步轻摇,素手奉上。 “现在整个关中,都在追捧二郎的这种清茶,奴家也甚是钟爱,只是可惜,实在是太贵了,以奴家的家底,怕是喝不了几次就要破产呢。” 明月姑娘轻声娇语,心里倏地一跳。 从她站立地角度看去.正好由上及下的见到房俊高耸的鼻梁,飞扬的双眉,以及瘦削的侧脸。 正是这特殊的角度,竟使明月姑娘诡异的生出一种惊艳地感觉,为一个男人“惊艳”,这对于见惯俊俏公子的醉仙楼头牌红阿姑而言,确实是前所未有地经验。 更别说,还是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坏家伙…… 身处青楼迎来送往,明月姑娘早就见惯了俊俏少年。 然而.在这一刻,烛光与月光交相映照下,房俊的侧影却使她猛然生出惊艳的感觉,这种感觉的由来不是因为相貌,更多的来自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味道与环境地完美融合。 亦或者,来自于他的能力和自信。 几乎每一天,明月姑娘都能听到豪客们对于房俊的赞叹,这位往昔的楞怂、棒槌,用他一个又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已经脱离了“长安三害”的范畴,向着“长安第一纨绔”的至高境界前进…… 这话可不是挖苦取笑,而是实实在在的敬服。 房家湾那一片码头就像是一个财神爷赐下的聚宝盆,在汇聚着河水一般金钱的同时,也吸引着无数觊觎的目光。 更别说,这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俊彦…… 静静的站了片刻.明月姑娘咬了咬嘴唇,决定放弃所有故做矜持地诱惑手段,这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想要接近他,获取他的信任,也许她该楼中的那些姐妹们,用上更为直接地方法。 这么做虽然不是她愿意的,但是为了心中的目标,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她自己…… 垂在身侧的兰花指轻轻捏了捏衣角,明月姑娘深深吸了口气,轻移莲步,她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美丽姿势踩着厚实的游檀悄无声息的向房俊靠了上去。 她的心跳的像是要从饱满的胸膛里蹦出来…… 手臂轻抒,挽住房俊颈项的同时,明月姑娘已顺势坐在了房俊的怀中。探首向前,素手轻轻抚摸房俊让她惊艳的侧脸,随后嘴唇凑近耳际,用甜腻的要滴出水的声音道:“你看奴奴美嘛?” 柔软的红唇碰上耳轮,房俊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尾椎升起,浑身僵直。 他不会为了这种程度的挑逗而崩溃,而是因为这个他一直心存疑惑和戒心的姑娘,突然一反常态的投怀送抱,让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危机。 脑子里甚至掠过一个画面:美艳的女子蛇一样的娇躯缠在男人身上,而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纤纤素手却握着一柄锋锐的匕首,轻轻刺入男人的心脏…… 好吧,房俊承认是自己的电影看多了…… 今日召集一种纨绔,就是为了商讨合作之事,既然人还没有来齐,趁这个机会尝尝明月姑娘红唇上胭脂的滋味,也是一件不错的享受。他伸出手去环着明月姑娘纤细腰肢的同时低声轻笑一声,疏导哦啊哦:“当然!醉仙楼第一头牌自然是艳冠满京华!” 即便做出了献身的准备,但是在腰肢刚被环上的刹那,明月姑娘就似全身没了骨头一般,娇躯轻轻一颤,咬了咬牙,似水一般彻底软倒在房俊怀中,而那张桃花似的粉脸也紧紧贴了上去…… 满怀温软在抱,胸前坚挺而柔软,房俊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晶莹如玉的耳廓:“真腊胭脂,波斯抹红,明月姑娘好奢侈!” “你这没良心的,以为奴家对谁都用这个嘛?” 呢喃娇声,耳鬓厮磨之际,明月姑娘含糊的声音带着无穷的魅惑:“人都说波斯抹红沾身三日不散,二郎要不要尝尝……” 低糜的语声未竟.她已俯身,送上了红唇。 房俊在她丰润的红唇上啄了一下,便沿着嫩滑的脸蛋儿吻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低笑着问道:“姑娘脖子上的这只三足青鸟,纹得真好看……” 柔软似火的娇躯,陡然变得僵硬。 明月姑娘原本迷茫的秀眸倏地睁大,露出满眼的不可置信…… 第二百三十九章 集会 温香如兰,软玉在怀,房俊岂会客气? 一手揽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体会着薄衫下光洁紧致的肌肤,另一手则攀上柔软挺翘的胸膛,隔着衣衫,紧紧的握住。 耳中想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呢喃之声,在胸前肆虐的大手被一只雪白如玉的纤手摁住。明月姑娘俏脸似火,眼眸中却透着一股如雪的冰寒,扁贝也似的玉齿紧紧咬着下唇,声音清冷:“不知二郎在说什么?” 传说西王母驾临前,总有青鸟先来报信,青鸟色泽亮丽、体态轻盈,共三只。 《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另《山海经·海内北经》:“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又《山海经·大荒西经》:“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小鵹,一名曰青鸟。” 明月姑娘不相信房俊真的知晓三足青鸟的来历,应该是误打误撞。 知道三青鸟的饱学之士应该不少,但是知道三足青鸟的人……除了自己的族人,怎么可能存在? 房俊轻笑一声:“你知我在说什么……”手上动作却是不停,揉捏得那圆润的挺翘不住变换形状。 也许是因为衣服的厮磨,也许是那双大手的刻意而为,不知何时,明月姑娘那单薄的春衫已悄然滑落于地,雪白的肌肤困为内里一袭全无遮蔽效果的素白纱衣,更多了几分诱惑的朦胧,粉红的烛光,粉红的纱衣.使那对正变换着形状的丰隆也染上了诱人的粉色…… 明月姑娘只觉得心中最大的秘密已然全为这人所知,心神震动,难免一时失神。待到胸前一热,才陡然发现那只大手已经从敞开的领口寻隙游了进来,毫无隔阂的捉住自己的丰盈,那股酥麻的触感令她心尖儿都颤了两颤,赶紧伸手将其摁住,口中的缨泞声声越愈发的暗哑婉转。 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在怀疑房俊知晓自己真正身份之后,却又有些迟疑了…… 若自己的来历真的被这人所知,那么自己奉献出珍贵的贞节,还能得到预想的回报吗? 红烛跳动的光焰愈发摇曳迷离,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和煦而充满男人魅力的笑颜,心底竞控制不住的越跳越快起来,随着房俊俯身越靠越近,她的心就跳得越发难以自主。待到两张脸庞终于将要贴在一处时,明月姑娘轻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晴…… 美人如玉,肌肤胜雪。 房俊伸出舌头,在那两片粉润的菱唇上舔了一下,引起女孩一阵颤栗的同时,却收回了那只登山涉水无所不至的手,俯在明月姑娘耳边轻笑道:“世人皆贪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留下一念想,回忆起来才会如酒一般香醇,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是不是更美好呢?” 明月姑娘只觉得身体一松,睁开眼睛时,房门微开处,房俊那结实宽厚的背影巳消失不见,怅怅半晌,坐直身体,任由那衣衫半解,风致乍泄。 口中喃喃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身后门声响动,明月姑娘也不回头,待到脚步声走到近前,小丫鬟的声音轻轻响起:“姑娘,为何放那房俊离去?你不是已经决定……” 伸手轻轻掩住衣襟,明月姑娘抬头看着自己的贴身侍女,清丽的容颜展露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不是我放他离去,而是……他不要我。” “诶?” 小丫鬟呆呆的吃了一惊,不可思议道:“这人……难道真如传说一般不近女色,喜好男风?” 她实在想不出,这天底下还有男人能在自己姑娘面前抽身而退,除非这人就不是个男人…… 明月姑娘咬了咬樱唇,俏脸羞红:“只能说这人定力实在太强……” 不好女色?怎么可能呢,刚刚顶着自己臀尖的那股炽热坚挺,可是让她心乱如麻,身子都酥了半边…… 那种情况下,自己已经任其施为,这房俊却还能谨守心智、悬崖勒马,意志力实在是太强了!就算是自己这种经过严格训练的专门人才,怕是也没有几个比得过……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的计划虽然夭折了,却守住了贞洁。 也不知应该庆幸,亦或是懊恼…… **************** 房俊出了门,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制住心里翻腾的火焰。 对这个明月姑娘的好奇心却是越来越浓烈。 这姑娘丽质天生,没有一丝一毫风尘之气,仿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清冷孤傲,兼且几次三番被自己捉弄,不视为仇敌就算不错了,为何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投怀送抱? 再加上那个三足青鸟的纹身…… 实在是太诡异了。 房俊还没有到达精蟲上脑便随心所欲的地步,因为房家湾码头、因为东大唐商号、因为肥皂烈酒、甚至因为他老爹房玄龄的身份地位,最近有太多的势力扑到自己身边,处处暗流涌动,不得不加倍小心。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一个千娇百媚的处子? 只是想想刚刚那颤抖的娇喘,挺翘的山峦,白皙滑腻得像是牛奶一样的肌肤……房俊就觉得胯下硬的发疼。 年青确实是好,只是这火力是不是有点太过旺盛…… 憋的难受! 沿着楼梯走到最大的包厢,这才勉力压制住几欲沸腾的血液。 包厢最正中放置了一个诺大的案几,时鲜水果美酒香茶应有尽有,长孙涣、程处弼、李思文、屈突诠尽皆在座,甚至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萧老二几时回京,也不通知吾等?可别是怕某追你还钱啊。” 房俊见到这人,笑呵呵的走过去,径自坐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说在房遗爱那几乎称得上匮乏的记忆里,还有那么一半个深得他的信赖、也是真心为他之人,这萧楷绝对算得上一个。只是去年春天闯了祸,被他老子宋国公萧瑀狠狠揍了一顿,打发回兰陵老家,严令读书。 兰陵萧氏早在东晋末年就已经为天下门阀,自此之后,一直至唐朝末期五代十国时才与天下世家走向衰落,可谓延绵中古的千年世家、顶级门阀。 虽未在五姓七宗之内,但无论家世尊贵亦或家族势力,都不遑多让。 兰陵萧氏初次兴起,是在西汉宣帝时期大臣太子太傅萧望之开始的,而自东汉至西晋末年二百余年中中落,至西晋末年南迁之时,因家族之大而被安置于江苏武进,并侨置兰陵郡,史称“南兰陵”,故仍以兰陵萧氏相称,为南朝“四大侨望”,贵不可言。 北宋文豪欧阳修曾说:“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之”。 宋国公萧瑀才是前朝隋炀帝之国舅,其姐便是隋炀帝的萧皇后,既是六十岁仍被李二陛下收入后|宫的那位传奇人物…… 可以说,同房俊、李思文、程处弼、长孙涣这些人性相比,人家萧楷才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公子、顶级纨绔! 萧楷比房俊年长一岁,但长着一张眉清目秀的娃娃脸,看上去却比房俊年青英俊得多。 颜值啊……不得不说实在是房俊的硬伤。 萧楷闻言,咧咧嘴不屑道:“得了吧,你现在可是混的风生水起,当初借你的那点钱值当一提么?不过话说回来,房二,可真有你的啊!据说是柴令武那小子把你给打开窍的?啧啧啧,要不哪天也去寻那病秧子,让他也打我一回?” 现在的房俊,与一年前相比,那差距简直让人不敢信…… 第二百四十章 股份 每个人都有潜力,哪怕平素再低调的一个人,也会因为环境、年纪、遭遇等等因素,偶然迸发出不同以往的能力。就像隐藏属性一样,一旦被激活,就可以完成越级挑战…… 但是你总得有个限度吧? 像是房俊这样,从默默无闻的酱油选手,一跃而称霸全服,你敢信? 反正现在萧楷见到房俊,就像是见到怪物一样…… 房俊就笑道:“既然你萧老二也回来了,那咱们兄弟就一起联手,干一番大事业!什么‘长安三害’,什么‘大唐四公子’,都完蛋去吧,自今以后,整个大唐就得流传着‘醉仙楼五虎聚义’的传说……” 李思文没听清,不满道:“是新取的绰号吗?为什么是‘五鼠’,太猥琐了啊……” 刚说完,就被房俊一脚揣在大腿上,疼得直咧嘴。 房俊怒道:“是‘五虎’啊‘五虎’!哪里来的‘五鼠’?你耳朵塞了驴毛么?” 这小子傻乎乎的,特么的你怎么不来一个“五鼠闹东京”? 李思文现在对房俊那叫一个服气,被踹了一脚也不敢还手,只是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 “别跟这货瞎掰扯,房二,还是赶紧说说今日到底怎么个章程。” 相比来说,长孙涣估计是这屋里对这个聚会最上心的。 那日在房俊那里得到承诺之后,回到家便迫不及待的找到老爹长孙无忌。 干啥?显摆呗…… 别以为你拿你大儿子当个宝,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根草!想要上“东大唐商号”这条船? 行!可人家只认咱长孙涣! 咱凭借的那是交情,至于您赵国公、当朝国舅的那点颜面,人家根本不在乎! 呵呵,私下里,人家可是叫你长孙老狐狸呢…… 结果,长孙无忌拉着长孙涣,在密室里一谈就是大半天。 生平第一次,长孙涣感受到来自父亲的重视,要知道,以前他从未在这个密室里待得时间超过一刻钟,每一次都是和大哥商议完事情,把自己叫进去听通知…… 房俊拍了拍手,将屋里的侍女全都赶了出去。 待到侍女鱼贯而出,关好房门,房俊才开口说道:“首先要说明一点的是,东大唐商号由我开创,所有的技术、产品都出自我的工坊,所以,一半的股份,是我自己的。其余一半的股份,才能拿出来我们五个人分。” 他自己要一半股份,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大家本来就是占便宜的,还能占了人家的根本? 但是对于其余一半的分配,房俊还要参与其中,萧楷问道:“可是怕我们这些家中不吃香的,拿不出太多成本入股?” 房俊摇摇头,说道:“大家都是兄弟,告诉你们也无妨。那一半股份,也不可能是我自己的……”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众人恍然。 “东大唐商号”这么大一个摊子,怎么可能不入陛下的眼? 而依着那位属貔貅的性子,呵呵,不咬一口才怪了…… 当然,人家也不是白咬,代价多多少少还是付出了的,虽然只是画了个饼,给了一根鸡毛让你当令箭…… “商号的船队,将会冠以‘皇家’的头衔。”这是自己老爹去跟李二陛下争取来的,若是换了房俊去说,呵呵,那自然是好处李二陛下拿,根本没付出那一回事,人家李二陛下一直吃的就是免费的午餐…… 李思文嘶了一声,惊讶道:“这次陛下出手可挺大方啊……” 这话的意思,那就是李二陛下以往都是只吃兔子从不撒鹰……也就李思文这个纯正的夯货能说出这话,但凡有点心眼儿,谁敢这么说李二陛下的坏话? 藐视皇帝么…… 大伙纷纷鄙视一番这无脑的行为,不过自是不会去告状。 冠名“皇家”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在座几人虽然聚齐了在大唐军政两界都极有影响力的家族,但是诺大的帝国,也不可能辐射到每一处城镇角落。这时候“皇家”的名声就会显现威力,谁敢为难李二陛下的买卖? 尤其是再跟番邦交易的时候,这个名头实在是太名正言顺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国家贸易几乎为零,唯一数得着的就是朝贡贸易,但那个以物易物的实质更多一些,而且基本都是大唐收到一堆“土特产”,然后再赏赐出去真金白银,妥妥的贸易逆差…… 除此之外,也就是民间的小打小闹。 萧楷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虽然他同房俊的关系其实要比在座的几个都深厚一些,但总是硬插进来,难免有人会有意见。 便说道:“却不知商号的股本,每一成要多少钱?萧家可以在这个价格上,再适当上浮一二。” 都不是笨蛋,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萧楷这是堵大家的嘴。 长孙涣便不悦道:“没必要,房二带上我们大家,难道是为了钱么?若是为了钱,大可以公开募资,有的是人要多少给多少!” 房俊也道:“矫情了!” 萧楷略带尴尬的一笑,赔罪道:“某的错!待会儿给各位敬酒赔罪!” 屈突诠的性格不房俊还暴躁,拍了拍桌子,不耐烦的说道:“磨磨唧唧的烦不烦?房二你赶紧的说个价格,某回家去筹钱!” 这话正对程处弼的胃口,这货一直一言不发,这时候也说道:“家父有交代,无论房二要价多少,给多少股,不给的咱不争,给咱的不外让,说多少就多少,没二话!” 见到众人表态,房俊便将自己细思之后的计划和盘托出。 “有两个方式,大家任选其一。每人十万贯,半成股份,不参与海外贸易;或者,每人五十万贯,一成股份。” 萧楷有点懵:“房二,这账不对吧?按你所说,也便是海外贸易的那半成股份,值四十万贯?” 房俊点头道:“没错,因为海外贸易要筹建船队,所以要多。” 长孙涣可不是个草包,脑子很快,心算一下,亦道:“便是大唐境内,也是要有船队的,这个可以去收购旧船或者干脆将大型的船队买下来。为何海外的船队要靡费这么许多?海船即便造价比河船贵,也贵不上五倍吧?” 这些家伙平素在家里边都是摸不到正事的,家中有事,都是长辈之间商谈,至多带上长子,他们这些人早早就被人打发到一边玩去了,何曾这么商谈过这么大一笔买卖? 张嘴就是几十万贯,大唐能拿得出十万贯现钱的家族,绝对不超过五十个!能拿得出五十万贯现钱的,绝对不超过十个! 这种感觉太带劲儿了,所以议论得热火朝天。 房俊肯定的说道:“四十万贯,也只是我预算的数目,实际上,随时都有可能增加。我把话说在前头,到时候要求增资,谁拿不出或者不愿意拿,那就得减持股份。” 李思文倒吸一口凉气:“房二啊,我的亲祖宗,你这是打算造一个多大的船队?不是要弄一个水师出来吧……” “呵呵……”房俊一笑,心说你还真就说对了…… 不过这话现在可不能说,否则这帮一个比一个低调的家族很可能大退堂鼓,一个商号,你弄一支水师出来,干嘛,要造反啊? 将这些个大家族全都绑上战车,这才是现阶段房俊的主要目的。 这就像是一个超级挡箭牌,只要这些家族站在自己身后,随便自己怎么折腾,都立于不败之地。 想让我房俊倒台? 那行,做好你们的钱全都打水漂的准备吧…… 但还是得给这几个家伙吃个定心丸:“我们的船队,将会建造一种全新的海船,以风帆为动力,无论东西南北风,都可以前进!” 第二百四十一章 高昌 萧楷奇道:“顶风也能前进?你可别扯了!” 房俊傲然道:“当然!” 难道让哥哥给你讲解一番什么叫“伯努利效应”? 古代船舶在海上航行主要依靠风力。秦汉时期,船舶应用风帆和随季节变化的季风,为大规模的航海活动提供了条件。 唐朝后期,直至宋朝之时,人们对季风规律的利用更加娴熟,东南亚太平洋航线和南亚印度洋航线利用太平洋、印度洋夏季吹东南风,冬季刮西北风来航行。朱彧《萍洲可谈》说:“船舶去以十一月、十二月,就北风;来以五月、六月,就南风。”王十朋诗云:“北风航海南风回,远物来输商贾乐。” “那岂不是一年四季都可出海远航?额滴个天,要发大财了!” 长孙涣鼓掌大叫。 房俊说道:“只是这种船造价太高,而且船帆的用料更是昂贵,所以才有每家四十万贯之说。” 这么一说,就合情合理了。 谁也不想被别人比下去,这种世家大族,面子比天大,饿死了都得撑着骨架子,何况做买卖?当下拍板,每家都是拿出四十万贯入股一成。 房俊想将各大家族绑上他的战船,各大家族又何尝不是想要借着他这条战车,更加巩固彼此之间的利益?所以明知道房俊的用意,大家却欣然上船。 你利用我,我利用你,说到底,利益才是最牢靠的纽带,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正事议定,大家叫来酒菜,也不用歌姬陪酒,围成一桌边吃边说些闲话。 长孙涣喝着酒,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若是太子以及诸王那边想要加入的话……房二,该是个什么章程?” 在座之人中,属他长孙家同皇家最是亲密,而且因为长孙皇后的缘故,李二陛下的几个嫡子都跟长孙家关系很微妙。 太子自不必说,便是目前易储呼声最高的魏王李泰,那也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长孙涣的表哥。“东大唐商号”这么大一块肥肉,无论太子还是魏王,都必然不会眼睁睁的放过,这可是赚取金钱与拉拢人心最便捷的平台,傻子才不在乎。 房俊早就思量过此事,当下便说道:“按理说,既然股份归了各位,那么各位是不是私下里分润出去,某是管不到的,某也认你们兄弟几个,别人一概不理会。” 见大伙都神色郑重起来,便语重心长的说道:“自古以来,储位便是各方角力的重点,因为他牵扯这巨大的利益,甚至是整个家族的前途。但某还是想奉劝各位一句,不管是太子,亦或是哪一位亲王,他们都是臣!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们效忠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只要我们忠于帝王,就永远不会犯错!只要陛下还在,就不要去想着什么从龙之功,别功劳没得到,反而把自己搭进去!” 这可是透过历史迷雾得来的肺腑之言,无论支持李承乾,还是支持李泰,最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等到李治那个小正太上位,挨个儿跟你们秋后算账,谁都没个好…… 但是各大家族的利益牵扯实在太过繁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又是也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朝堂之上与江湖之远,某种程度上那也是一样一样滴…… 他也只是尽到兄弟情分提点一句,至于听还是不听,各有考量,那也随的他们。 萧楷举杯跟大家碰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说了一句:“要开战了!” 李思文惊问道:“吐蕃?” 萧楷摇头,说道:“是高昌国。” 众人恍然,屈突诠更是兴奋道:“蕞尔小国,也敢冒犯天朝虎威,当遣一上将讨之,吾辈亦有机会随军出征,攻城掠地,建立一番功业!” 这一伙人,脾气不好的就数房俊,但是要说到胆子肥,那还是得屈突诠,房俊拍马难及…… 不过西征高昌国,到的确使个刷战功的好机会,一战而定啊…… 历史上,有这么一个小国。 它的先民大部分是来自中原内地的汉民,因了某种特殊的历史原因而远迁塞外。偏居一隅,远离天朝,有时也能赢得一定的发展机遇,得以建国理政。 它的周围是强国环伺,谁都不能得罪,日子过得也很艰难。 一度,它曾依附于中华天朝,不仅受到国家安全上的庇护,还获得了许多经济上的好处。后来,彼国出了一个妄自尊大的领导,不知恩图报不说,还听信其他强国的怂恿,表面上与天朝“友好”,暗地里却干些伤害天朝的损事……这个国家是谁? 当然,它不是湾湾,也不是南越,更不是棒子…… 它是初唐时期的漠外小国——高昌。 高昌王麴文泰早在贞观四年就曾亲自到长安觐见唐太宗李世民,贡献方物。后麴文泰依附西突厥,阻遏西域各国通过其境向唐入贡,并发兵袭扰内附的伊吾、焉耆等国。 也不知道这个鞠文泰是怎么想的,由于高昌位于大唐通往西域各国的交通要道,此举等同于截断了丝绸之路,李二陛下能忍? 简直是在花样作死…… 当然,麴文泰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以为长安离高昌有七千里之遥,沙漠阔约两千里,地无水草,气候异常,唐朝不会以大兵相加,实在是太遥远了。 他实在是太小看李二陛下的气魄,也小看了大唐虎贲的骁勇剽悍! 去年冬月,李二陛下下书切责,征其大臣阿史那矩,欲与议事,鞠文泰拒绝,遣其长史麹雍来谢罪。颉利败亡之后,原来被突厥裹挟的汉人都逃奔至高昌,李二陛下下诏令文泰归之,鞠文泰蔽匿不遣。 至此,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房俊心中一动,看来李二陛下将自己调往军器监,也有这场战争的考量。 所谓三军未动,可不止是粮草先行,各种军备辎重,都要很长一段时间去调度筹集。而武器甲胄的维修建造,更是重中之重。 关键是,这场战争虽然是劳师远征,但没有怀疑结果。 纵横天下难遇一败的大唐府兵,对上高昌这么一个蕞尔小国,结果难道还要去猜测么?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所以,这场战争必然会成为一众勋贵二代刷功勋的好副本…… 很幸运的,房俊也差于其中,还是李二陛下亲自安排的。 让房俊高兴的是,李二陛下既然如此做,显然是对房俊另眼相看,日后东征高句丽的时候,也必然会加以重用。 在房俊心里,东征高句丽,那才是他踏上历史舞台的最佳时机! 也必然一飞冲天,震撼整个大唐! “砰!” 萧楷敲了一下桌子,惹得众人一惊,只听他喝道:“一个个的都特么不是好东西!吐蕃去年不是遣使来求亲么?被陛下拒绝了,那个什么赞普恼羞成怒,在松州战了一场,潞国公侯大总管领着牛进达、执失思力把他们打败了,结果呢?今年居然又来求亲!不只是吐蕃,连土谷浑那个瓜怂的大汗,叫什么诺曷钵的居然也来求亲……和着咱们皇家的公主就这么吃香?” 李思文也愤然道:“好在陛下不会答应,要不然咱大唐都快成卖女儿的了!” “不服就打,也是烦人,磨磨唧唧的,谁会把公主嫁给他们这些蛮子?”程处弼瓮声瓮气的说道。 他大嫂就是公主,而且那位清河公主温淑知礼,秀外慧中,程家上下对其既是爱护又是敬重,所以程处弼这个一根筋的家伙,对于每一个公主都天然的发好人卡…… 房俊却是轻叹一声,你们确实不知,李二陛下答应的那叫一个痛快,嫁妆给的那叫一个丰厚。也正是由此开始,拉开了大唐王朝的“公主和亲”政策…… 第二百四十二章 四姓家奴 春日的太极宫里,杨柳依依,百花争艳。 层层宫阙似乎都少了一份往昔的压抑深邃,多了一些明媚疏朗。 只是房俊的心情着实不怎么好。 现在身兼两职,怕是以后清闲的时候少得可怜。趁着尚未痊愈的当口,组织家中工匠重开炼铁炉,却被李二陛下召见,不得不将自己所知的炼钢流程写下来,让工匠们预作准备,自己则急急忙忙跑进宫来,心里腹诽不已。 又是传旨,又是召见,你闲不等于别人也闲啊,也不知道这位陛下是闹哪样…… 这次陛下召见的地方,不是太极殿,亦不是神龙殿,而是在神龙殿后,千步廊边,靠近东宫的山水池阁。 那千步廊,便是房俊穿越之后第一次进宫,偶遇高阳公主,说出那一番“你要宠着我”的时候所经之处。 此时春和景明,廊下的温泉汩汩流淌,已无半丝蒸汽,看不出这才是一道温泉。 廊畔有小池,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沿着千步廊走上数步,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 内侍领着房俊进到一间门禁大开,雕梁画栋的正屋,便退着身子告退。 李二陛下正端坐在一张胡凳上,面前是一个诺大的书案,正凝神细瞧着什么。见到房俊进来躬身施礼,随意的摆了摆手,说道:“且在一边儿站着,某与欧阳率更有话说。” 房俊乖巧的应了一声:“诺!”便走在一边,看着那个站在李二陛下身边的老者。 这老者,怎说呢……丑! 丑的出奇! 五短身材,瘦似竹竿,面庞黝黑,尖嘴猴腮。 两肩微微耸起,都快把细长的脑袋夹住了,后背微驼,双臂长及膝盖,整个人活脱脱像是个猿猴…… 这也太丑了长得! 欧阳率更? 没听过,不过……他倒是想起了一位名人。 欧阳询! 史书记载,欧阳询“貌寝侻,敏悟绝人”,意思就是说,“我很丑,但是我很聪明”…… 据说当初长孙无忌见欧阳询姿形丑陋,嘲笑道:“耸膊成山字,埋肩畏出头。谁言麟阁上,画此一狝猴。”欧阳询反讽道:“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缘心混混,所以面团团。”李二陛下笑问:“询此嘲,岂不畏皇后闻邪?” 看这位的长相,估计就是那位被称作“初唐四大家”之一的欧阳询了。 对于这两首互怼的打油诗,房俊举双手赞成,太特么贴切了…… 估计是见到房俊面色古怪,那欧阳询笑着问道:“小友是否觉得,某长得很丑?” 若是换了旁人,估计会赶紧否认,再说上几句好话,总不能当人面笑话人家的缺点吧? 但是房俊才不! 这货点点头,一脸正气的说道:“是!” 斩钉截铁,正气浩然! 欧阳询也未料到居然有这种人,被噎了一下,一时居然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实在是太意外了…… 李二陛下无语的摇摇头,对欧阳询说道:“你莫理会他,这人就是一棒槌,气死人不赔命的那种!” 房俊心说李二陛下果然是知己啊…… 那欧阳询眼珠转了转,倒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素闻房家二郎文武双全,不学而知之,惊才绝艳,非但填词作诗皆是经典,便是这书法一途亦有大家风范,吾那劣徒周傅,便不止一次在某跟前夸耀与你。怎么样,要不要露一手,给陛下与老夫瞧瞧?” 房俊有些不悦,您当我是打把式卖艺的么? 还露一手…… 便露出一口白牙,展现一个人畜无害的纯洁笑容:“岂敢岂敢,有您这样经历丰富、历尽劫难却修成正果的老前辈在,晚辈怎敢班门弄斧?” 他说话的时候,笑得很纯真,倒真是像一个学生在老师面前的谦恭姿态,只是在说到“经历丰富、历尽劫难却修成正果”这句的时候,却故意加重的语气,那意思可就耐人寻味了…… 为啥? 这就得说说欧阳询的生平。 欧阳询此人的一生,不论其文学成就,单单颠沛流离的人生,便已是传奇。 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二十岁随父从军,骁勇善战,后来子承父业,任都督交、广等十九州诸军事,廣州刺史等职。陈宣帝因猜疑其怀有二心拜其为左卫将军。 欧阳纥于是据廣州起兵反叛,第二年春兵败被擒,举家上下仅欧阳询一人因逃匿而豁免,其余悉数被杀。此时欧阳询年仅十三岁,此后两月,皇太后驾崩,大赦天下,欧阳询因此而免死,逃过一劫,并被父亲生前好友江总收养。 隋炀帝时,欧阳询任太常博士;宇文化及于扬州自称天子,欧阳询作为朝臣亦被他掳持;窦建德攻破聊城,欧阳询被夏国留用,授予太常卿一职;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二陛下大破窦建德于虎牢,平定河北,欧阳询又一次死里逃生,后来因为他在隋朝时与高祖李渊交情甚厚,所以被授予侍中一职,当时年已六十五岁。 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一次又一次的逢凶化吉,最后在大唐盛世他累迁银青光禄大夫、给事中、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封渤海县男。 莫名的,房俊就想起了另一位名贯古今的大人物——吕布! 张三爷骂吕布是“三姓家奴”,只是不知三爷若是穿越一回见了这欧阳询,怕不是得掰着手指头好生数一数?不过幸好,据说张三爷其实是个文化人,算术想来也不差,不至于算错…… 如此毫无气节的贰臣,便是有再高的文学成就,也不会让房俊这等人去敬佩。 他倒会去尊敬一个国家危难在之际仗义死节的屠狗辈…… 果不其然,欧阳询再是好涵养,也不禁变了脸色,那一张两颊凹陷颧骨耸起的脸上,肌肉猛地一抽,有些狰狞。 李二陛下已经断然喝道:“大胆!岂能如此目无长辈,不知尊卑?” 房俊赶紧俯首认错:“诺!微臣知错,只是……陛下,目无长辈之罪,微臣甘领,不敢狡辩;但这不知尊卑之罪,请恕微臣不能领,按勋位,微臣乃是侯爵,欧阳前辈不过是男爵,论官职,微臣乃是从三品工部侍郎兼军器监少监,而欧阳前辈不过是正五品弘文馆学士,理当以微臣为尊。但是微臣自进殿来,欧阳前辈未曾施礼,未曾问候,所以,微臣以为,这不知尊卑之罪,陛下应该送予欧阳前辈。当然,微臣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要欧阳前辈给微臣行下官之礼……” 李二陛下一捂额头,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容易受气的,只是不知为何看欧阳询这般不顺眼? 欧阳询则是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人家房俊说的没错,句句在理,无论爵位官职,自己都低了不止一等。 可自己地位超然啊,那是陛下时常要请教的饱学大儒,你能按照寻常爵位官职相比较么? 可人家既然比较了,他也反驳不得。 既然身在官场,那就不能不要官场上下尊卑的规矩,否则大家拎出来比比岁数比比资历就行了,成何体统? 只不过,心里堵得慌啊…… 呆立半晌,欧阳询老脸一红,拱手施礼:“下官欧阳询,见过房侍郎……” “哎呀呀,都说了某不是要您施礼……”待到欧阳询腰弯下来,房俊才“噌”地一下跳过去,一把拉起欧阳询的手,笑得那叫一个灿烂:“您这是折煞我呀!您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怎能以爵位官职来评论呢,您是前辈啊,是我们这些后辈学习的榜样……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欧阳询这个郁闷呐,早不说这话,非等我行完礼了才说? 不就是揶揄你一句吗,至于这么狠狠的打我的脸?这孩子怎么这么坏呢…… 第二百四十三章 黄鹄歌 李二陛下无奈的看着房俊做戏,这点事儿又不值当骂他一顿,就只得当做没看见,随口说道:“都说你这字写的不错,朕观之也就那么回事儿。不过最近可有新作?写一首下来,让朕与欧阳率更品鉴一番。” 对于房俊的诗词,李二陛下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那种开头平铺直叙、平淡若水,然后奇峰陡起,结局意境深远的风格。 欧阳询平复了一下心情,活了这么大岁数,啥没见过?虽然吃了点亏,也不当的什么大事,寻机找补回来就是了,不能再陛下面前怄气,凭白失了风度。 便附和道:“是呀,老夫居于家中,对二郎的词作也有耳闻,尤其是那首《卖炭翁》,看似平淡,实则字字珠玑、鞭辟入里,实是不可多得的佳品,足以传耀后世!” 房俊嘴角一抽,这老东西,报复得还真够快的…… 果不其然,听到《卖炭翁》,李二陛下脸色就是一黑,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这首诗,可把自家的青雀害苦了! 房俊一缩脖子,装怂…… 李二陛下却没打算放过他,冷着脸说道:“怎么,当着朕的面就江郎才尽,当着那醉仙楼歌姬的面就才思泉涌?” 房俊冒汗,您可真能扣大帽子…… 心里琢磨一下,有了主意,便说道:“新作是真没有,最近忙着春耕呢,哪里有闲心填词作诗?不过前些时日看书,却得了一首古诗,颇有些感慨,便借花献佛,供陛下一娱如何?” “那就写来看看。”李二陛下自胡凳上站起,将书案让给房俊。 便有侍女走过来,皓腕胜雪,素手研墨…… 房俊拿起毛笔,饱蘸墨汁,柔软的笔锋游走于雪白的宣纸之上,却显得腾挪起伏曲折自如。 欧阳询当然是识货的,在旁边捻须观看,想要挑点毛病,却“咦”了一声,发现挑无可挑…… 这倒不是说房俊的水平真就是达至宗室境界,已经浑然天成,只是这一手赵体字,才是欧阳询前所未见,你叫他怎么挑? 你都没见过奔驰宝马,焉知孰优孰劣? 赵孟頫与欧阳询皆是楷书四大家之一,房俊这一手字,用笔沉稳,章法分明,外貌圆润而筋骨内涵,其点画华滋遒劲,结体宽绰秀美,平中寓险,点画之间呼应十分紧密,既保留了唐楷的法度,又不拘泥于唐楷的一招一式,在楷书中经常有一些生动俊俏的行书笔法与结构,笔划形态生动自然。 可以说承袭与唐楷,却又超脱于唐楷,温润闲雅,轻盈流动;笔法精致秀美充满了书卷气与富贵气。 李二陛下负手站立,轻轻点头。 如此年纪便能自成一家,开宗立派,确实难得。 一时来了兴致,便随口吟着房俊写下的诗词。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那股子浓浓哀怨与思念跃然纸上,令李二陛下一皱眉,问道:“这是何诗?” 欧阳询亦皱紧双眉,苦苦思索。不过很显然,这老家伙虽然为人没骨气,但学问真不是盖的,没过片刻,便展颜说道:“这首诗名为《黄鹄歌》,乃是西汉细君公主所作。” “《黄鹄歌》?细君公主?” 李二陛下有些懵,这位公主的封号,他尚是首次听闻,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由斜眼看了看房俊,心中有些不爽。学问比不得欧阳询咱就认了,可你个不学有术的小子,凭啥比朕会的都多? 欧阳询解说道:“汉武元封中,以江都王女细君为公主,嫁与乌孙昆弥。至国而自治宫室,岁时一再会,言语不通,公主悲愁,自作此《黄鹄歌》,每每思念家乡,便娓娓歌颂,以解思家之苦……” 细君公主远嫁乌孙,远离家乡,出嫁时珠泪成行。 更不幸的是,猎骄靡年事已高,不久病危。按乌孙父死子妻后母的习俗,猎骄靡辞世前令细君改嫁孙子军须靡,细君不从,上书汉武帝,汉武帝令其从俗,细君只得与军须靡成婚。后来其生下女儿,因产后失调,加上心情恶劣,不久就忧伤而死。 细君死时才二十五岁,只留下那首《黄鹄歌》供后人悼念。这首诗也被称为历史上的第一首边塞诗,并被班固收入《汉书》,后来又收入汉诗,称为“绝调”。 全诗弥漫着细君内心痛苦、思念故乡而又无力改变现状的复杂心情。此诗从乌孙传到长安,汉武帝为之动容。《汉书》载:“天子闻而怜之,间岁遣使者持帷帐锦绣给遗焉。” 李二陛下神色变幻,若有所思,捻须不语。 便是那研磨的小宫女,显然也被这首诗里那浓浓的思念、绝望、与悲伤所感染,轻垂臻首,秀眸微红。 欧阳询却道:“身在帝王之家,便应有舍身为国之责任。以一介女儿之身,担负起和亲之重担,乃是无上的荣光。否则,兵连祸结,多少男儿葬身沙场,又间接破坏了多少家庭,使得多少婴孩成为孤儿?” 李二陛下默默点头。 “呿!”房俊嗤笑一声,一脸不屑。 欧阳询愕然道:“房侍郎以为如何?” 房俊笑眯眯说道:“若是这些沙场健儿都能学欧阳先辈一般,也不见得能死几个,无论匈奴亦或突厥,总是要抓俘虏的吧?” 欧阳询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再拿自己墙头草的人生说事儿啊! 差点没把老家伙气冒烟了,大怒道:“房侍郎,莫要太过分,老夫何曾招惹与你,几次三番讥讽于某?” 李二陛下也一脸不悦,打人不打脸,你这混小子怎么专门往脸上打呢?这话,说谁谁也顶不住啊! 不过他并未插言,看看房俊倒是要干什么,因为……房俊说得没错! 房俊收起笑容,看着欧阳询这张丑脸,淡定说道:“丑,与生俱来,既丑之,则安之,不管是丑得飞沙走石,还是鬼斧神工,都不能没有骨气和自信,丑就要丑的够潇洒,丑的有才气,丑的与众不同,丑的让人佩服。嗯,说到底,您还是丑……” 顿了一顿,见到无论欧阳询还是李二陛下,亦或那位站立一边的研墨侍女,全都一脸呆滞,似乎都被他的文采所慑服,便又添了一句:“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是,长得丑还要这么无耻,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欧阳询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差点一个趔趄晕过去,满脸血红大怒道:“竖子!安敢辱我?” 房俊正色道:“因为你无耻!” “某如何无耻?”欧阳询快要气疯了,这人是疯狗吗,逮谁咬谁?简直莫名其妙! 房俊厉声说道:“以你所说,男人们怕死,便将女人推出去远嫁塞北大漠,用女人去苟求国泰安康,用女人去换取尔等的安逸享乐,这不是无耻是什么?而且,长此以往,男人们都把脑袋夹在裤裆里,一有蛮夷寇边,便将一个公主丢出去挡灾消难,大唐男儿的血性何在?身为军人,自当保护身后的女人孩子,自当决胜沙场,马革裹尸!便是血染黄沙,亦能为我大唐浇筑起铮铮铁骨,汉家气魄!若是这骨头塌了,便是活到七老八十,亦不过一米虫尔,于国何益?” 欧阳询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字字句句,就像是刀子一样往他的心口里剜,一刀一刀的那叫一个疼啊…… 第二百四十四章 奏对 那位研墨的小侍女,双手紧紧绞着一方罗帕,抿着唇儿,水灵灵的眸子偷偷的往房俊脸上瞟了无数回,若不是这个场合,估计都能飞扑上去献上自己的香吻…… 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哪里像那些读书读傻了的腐儒,一遇到事儿,就把女人推出去,还美其名曰“和亲”…… 若是身前站着这样的儿郎,便是你战死了,我们女儿家也能拿着刀披上甲,上阵杀敌! 死亦如何? 不过马革裹尸而已,有何惧哉…… 她在这边路转粉,欧阳询可受不了了…… 这么一大把年纪,怎受得气如此羞臊?老家伙只觉得这半辈子都没这么窘迫过,哪怕当年陷身军阵之中也未曾如此,自己名声在外,任何一位有志天下的君主都对其礼敬有加,大不了换个老板接着干…… 可是现在,这张面皮被房俊血淋淋的撕下来,那叫一个疼! 欧阳询再也待不住了,满脸血红的对李二陛下一抱拳,躬身施礼道:“老夫身体不适,暂且告退……”言罢,甚至都不等李二陛下说话,转身便急步离去。 只是走到大门口,脚下一个踉跄,确实一头栽倒在地。 李二陛下大吃一惊,赶紧唤来禁卫,将其扶去暖阁休息,再命太医去给他诊治一番。 待到禁卫急急忙忙把欧阳询弄走,李二陛下阴着脸转回来,见到房俊这厮居然一脸若无其事的欣赏着自己的“墨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小子无法无天么?” 房俊一点也不害怕,不慌不忙的说道:“微臣以为,欧阳前辈历尽坎坷,经验丰富,这抗击打能力定然比寻常人强上许多,谁知道这么差劲?再说,陛下明鉴,微臣所说虽然不中听,但是并无一丝冤枉。” 李二陛下运了运气,也觉得房俊说的不错,但是……你特么就不能委婉点?说的这么难听,搁谁也受不了哇! “哼!巧言令色!” 李二陛下骂了一句,转回到书案前,看着那首《黄鹄歌》,怔怔出神。 房俊肃立一旁,亦不作声,心里琢磨着李二陛下大抵已经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组织着语句应付即将到来的询问。 出乎预料的是,李二陛下怔了半晌,突然问道:“为何还未去军器监赴任?可是对朕的安排,有所不满?” 房俊被打乱了思绪,只得说道:“微臣不敢,只是伤势尚未痊愈,家母反复叮咛注意疗养,微臣不敢令母亲担忧。” 所起房玄龄的那位大妇,李二陛下也是没辙,只得换个话题,说道:“据闻,你在民部要了一批拨款,说是要试制新式海船,确有此事?” “确有此事。” “说来听听,这个新式海船,比之以往有何进步?”李二陛下回到书案后坐下,命那小侍女奉上茶盏,又为房俊添了一张胡凳:“说下说。” 房俊躬身谢过:“诺!”端端正正的打横坐在李二陛下下首。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君前奏对”? 没来由的,房俊居然有点紧张…… 轻咳一下,才说道:“以往之海船,皆须依靠洋流和季风作为动力,才能前行,所受制约太大。比如船下南洋,去以十一月、十二月,就北风;来以五月、六月,就南风。北风航海南风回,远物来输商贾乐,然而一年之内只能出海一趟,且必须在冬天季风起时,若是错过季风,则一年都得待在港口之内。” 李二陛下皱眉道:“北风航海南风回,远物来输商贾乐?这什么破诗,平淡无奇,韵脚全无!” 房俊嘴角一抽,您关注这个干嘛,这不是重点好吧? 再者说,这可是人家王十朋写的,关我毛事?当初大学的时候为了追妹纸而参加帆船队,那时候恶补的知识能到现在不忘,就算咱对得起你了…… 没理会李二陛下的无厘头,房俊继续说道:“据微臣研究所得,船只在海面上航行,并不全是依靠从后方吹来的风推动船只前进,其实风的动力是以两种形式作用在船帆上,而且最大的动力绝对不是来自后方的风力推动,而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 当下,房俊便将“伯努利效应”囫囵着拿出来说了说,反正说深说浅,李二陛下估计都听不懂。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被忽悠得一脸懵逼,他再是英明神武,却如何去理解这种超时代的知识?可是脸面得要啊,这个棒槌能凭空想出来,朕居然听都听不懂,说出去多丢人? 而且,这厮说得自己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房俊巴拉巴拉童装一通说,说得口干舌燥,看了看李二陛下书案上的茶盏,咽了口吐沫,对那个花瓶一般悄无声息的小侍女说道:“劳烦,能不能给我也来杯茶?” 那小侍女一呆,估计是从未遇见过敢在陛下面前要水喝的官员,一时有些茫然,转头看向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没好气的说道:“你这小子就不能懂点规矩?”话是这么说,可还是摆手让侍女给他斟了杯茶。 房俊渴得要命,也没那心思品品这茶什么味儿,反正都是被李二陛下勒索来的自家产品……“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这货舔舔嘴唇:“再来一杯!” 小侍女偷偷瞄了一眼一脸黑线却并未阻止的陛下,忍着笑脚步轻快的又为房俊续了一杯。 两杯茶喝完,将茶杯递给小侍女,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谢谢!” 别人帮忙,自己礼貌的道谢,这是他的习惯,一时间改不过来,也没打算改。就算穿越到了一千几百年前,身份地位和环境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能再遵循以往的那一套,可房俊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些坚持。 哪怕这些坚持有些不合时宜,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可只有这样,他才会感觉自己还是那个房俊,而不是这个时空的房遗爱,自己还没有被厚重的历史尘埃所掩盖,自己还是自己…… 比如道谢,比如不歧视女人,比如逼着自己的家仆手下必须每天洗澡…… 小侍女得了一声谢,小脸蛋羞得红红的,轻咬着嘴唇从房俊手上接过茶杯,退到一边。 李二陛下黑着脸,瞅着房俊,觉着怎么瞅怎么别扭。 这厮长着一张黑脸,虽然不难看,但是比起那些俊俏公子还是差的有些远,为啥这女人缘却看起来不错? 若是以往,李二陛下必然斥责两句,看不上就骂你,有何不妥? 可是现在,李二陛下对房俊的印象早已大为改观,只是哼了一声了事。 “朕虽然让张亮去担任工部尚书,但是不会让他插手新式海船之事,你且全力以赴,不必有所担忧。至于这个军器监少监,其实是你父亲为你求来的,他见你整日里与商贾为伴,俗不可耐,怕你误入歧途,想让你这次随军西征,好生磨砺一番,日后也能成为朝廷栋梁,汝要用心,必不可辜负汝父之期盼!” 李二陛下打开了教子模式…… 这话若是别人听到,怕是得激动得打摆子,能得到李二陛下如此敦敦教诲,那可是无上的荣耀,更代表着往后仕途通畅、一路青云!怕是鼻涕泡都能美出来…… 但房俊却不以为然,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腹诽:装!您接着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还卖了自己老爹的人情,只是您这心里怕是报复咱坏您家那位青雀名声的心思更多一些吧? 呵呵,其实咱早已将你看穿…… 第二百四十五章 国之气节 李二陛下自不会去揣摩房俊的心思,你看穿与否,又能如何?反正全世界都知道朕这是卖你老爹的面子,那就行了。至于你小子?呵呵…… 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商号筹备得如何?” 房俊恭声道:“一切尽在掌握。” 李二陛下被噎了一下,他发现跟房俊聊天真的很难心平气和,因为这厮从来不会按照你的预想去说话。比如这一句,朕问你,那你就详细的说说,如此笼统的来一句“一切尽在掌握”,有个屁用!再跟朕邀功么? 眼看李二陛下神色不善,房俊也很无语,这人脾气也太古怪了,动不动发脾气,难道是更年期…… 口中却赶紧说道:“微臣已与长孙、屈突、程、萧、李几家商讨过了,每家出资四十万贯,各占一成份子。”原本是想自家也在这半数份额里再拿一份的,后来想想吃相还是不要太难看,便忍痛放弃了。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瞪了房俊一眼,早这么说不就完了?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非得学诸葛亮,还“一切尽在掌握”…… 按照他跟房玄龄的约定,这个商号他将会占三成份子,代价是给予“皇家”的称号,也就是说,房家翻手之间,凭空为他带来一百二十万贯的财富。 这小子,真是个运财童子啊! 李二陛下捋了捋胡须,心里思讨着不如将这小子弄去民部当个尚书?那民部可是连年亏空……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房俊在敛财之上颇有天赋,但他也不会认为这小子能玩得转掌管一国财政的民部,年纪太小,尚未定性,不过可以重点培养。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又皱眉问道:“为何对欧阳率更如此不敬?” 房俊撇撇嘴,说道:“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是他欧阳询不敬我在先,陛下何以单单诘问与我?” 若不是那欧阳询一上来就对我没有半分敬意,我又何必如此? 李二陛下不悦道:“说到底,人家那是名满天下的老前辈,身为后进,怎能不尊老?” “岁数大就能摆谱?再者说,名气再大,才华再高,做人却全无气节,如何尊之?”房俊反驳。 李二陛下倒也没恼:“不能如此说,毕竟时过境迁,现在欧阳率更教书育人,行事低调,颇有返璞归真之境界,不可总拿以往的经历说事儿。” 房俊不以为然:“此人毫无气节,教出的学生也都是软骨头。听说他还是太子殿下的侍讲?呵呵……” 李二陛下终于恼了,斥道:“有话就说,如此阴阳怪气,岂非找打?” “微臣以为,为师者,次重学问,而首重气节!学问不足可以学,但气节若是不足,能教出一群怎样的学生?人不可无气节,国更不可无气节!”房俊看出李二陛下没有真的恼他,倒也不惧。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何为国之气节?” 终于说到这里了,房俊松了口气,这大弯子绕的…… 便站起身,恭恭敬敬给李二陛下施了一个大礼,说道:“微臣偶得几句文章,窃以为厚重深刻,可以为国之气节,可否为陛下书写下来?” 李二陛下欣然道:“有何不可?”站起身让出书案。 这小子字写得好看,诗词也很对口味,李二陛下满心期待。 小侍女又上来给房俊研磨。 房俊执笔,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然后,便后退两步,垂手而立。 李二陛下细细一看,眉毛顿时就竖起来了!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看上去冲天的气魄、盖世的豪情,却令李二陛下怒不可遏! “砰”的一声,李二陛下一脚将诺大的书案踹翻,笔墨纸砚散落一地,笔洗镇纸到处翻滚,吓得那小侍女“啊”的尖叫一声,随即醒悟自己君前失仪,俏脸煞白,死死捂住嘴,身子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帝王之怒,她一个小侍女如何当得? 李二陛下怒发冲冠、血灌瞳仁,大喝道:“来人!” 殿外呼啦便闪出四个禁卫,齐齐单膝跪在廊前。 李二陛下恶狠狠的瞪了房俊一会儿,一挥手,指着那个小侍女:“带出去,杖责三十!” “诺!”当即便有两个禁卫如狼似虎的冲过去,一人一只胳膊,小鸡崽一样架着那小侍女便往外走。 小侍女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陛下饶命……呜呜……”却是被一个禁卫堵住了嘴,娇弱的身子奋力挣扎,怎奈禁卫的手臂硬若铁条,却是纹丝不动。 房俊大喝道:“住手!”然后面对李二陛下,单膝跪地,恳求道:“陛下怒火皆因微臣而来,若迁怒于无辜,恐有损不陛下圣名,还望陛下三思!” 说着,另一条腿也跪在地上,改为拱手至地,头也至地,行了个稽首礼。 禁卫押着小侍女,回头看看李二陛下,见李二陛下未出声,便停下脚步,站在门口,等待指令。小侍女被堵住嘴,眼泪却哗哗的往下流…… 李二陛下咬着牙关,一步步走到房俊面前,讥讽道:“竖子心无君王,以往即使行此大礼,亦多是虚应故事,其心不诚。今日,居然为一个侍女诚心拜服与朕?” 房俊朗声道:“微臣非是因为这侍女而跪,微臣是为陛下千秋圣名而跪!” 一说到这个,李二陛下再也压制不住,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房俊肩头,将他踹了屁墩儿,然后大脚丫子不分头脸,一脚狠似一脚的往房俊身上踹。 便踹便骂道:“巧言令色,国之奸佞!尔将魏王的声誉重创,现如今也让朕的名誉毁于一旦吗?朕叫你不和亲,朕叫你不赔款,朕叫你割地,朕叫你天子守国门,朕叫你君王死社稷……你特么敢躲?老人,给老子摁住他!” 几名禁卫互视一眼,放开那小侍女,扑上来将房俊双手双脚齐齐捉住,奈何集四人之力也压制不得!不过房俊也知道不能太过,不让李二陛下把这口气出了,那以后更得遭罪! 便再不躲闪,只是伸出手臂,护住了英俊的脸…… 李二陛下足足踹了盏茶时间,这才气喘吁吁的怒喝道:“给老子滚蛋!” 这得多大气,都自称老子了…… 房俊疼得吃牙咧嘴,闻听此言,连滚带爬的撒腿就跑,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子。 李二陛下气得呼哧带喘,呃,也有可能是累的……斜眼看了看鹌鹑一样的小侍女,挥了挥手:“你也滚出去!”刚刚确实是被房俊气得疯了,这才迁怒于她,此时冷静下来,自是不再追究。 小侍女如蒙大赦,两腿发软的踉跄退走。 李二陛下回身坐在胡凳上,眼神不由自主的又看向那副凌乱的字卷,脸色阴晴不定。 有侍女进来收拾残局,却被李二陛下喝止:“全都出去!” “诺!” 侍女连同原先的禁卫,齐齐退了出去。 堂内一片寂静。 李二陛下就静静的坐在堂中,由上午直至午间,一言不发,脸色阴郁。 所有宫女内侍们都傻眼,这怎么回事?莫不是那房俊这次真的把陛下气出了好歹? 直到未时初刻,才有内侍站在门外廊下,恭声道:“房玄龄求见。” 李二陛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道:“让他进来吧。” 等到房玄龄进来,行了礼,李二陛下冷笑道:“房卿,果然生的好儿子!怕是有一天,朕就得被这个混账气死!” 这话可严重了,房玄龄赶紧再次施礼,急道:“老臣惶恐!”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便说道:“那混账可是回了府上?” 房玄龄点头道:“正是,次子胡言乱语,简直无法无天,老臣怒极,将其狠狠抽了一顿!” 李二陛下讶然道:“这次敢违逆尊夫人的意志了?” 房玄龄咳了一声,尴尬道:“这次……夫人去城外清源寺上香,没在家……” 李二陛下噎了一下,气道:“房玄龄啊房玄龄,你瞅你那点出息!” 第二百四十六章 劝谏(上)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房府正堂,房玄龄手里拎着一个鸡毛掸子,横眉立目,怒斥道:“你个不孝子,你想把老子气死才开心嘛?给我跪下!” 房俊心不甘情不愿的跪在堂中,撇嘴道:“怎么会呢?您走了我也什么捞不着……”这倒是实话,长子是人家房遗直,爵位也好,家产也罢,都是房遗直继承,房俊顶了天也就是分一些钱财庄园,这里边还有一大半都是他自己挣得…… 可问题是,这实话有的时候其实不能说,说出来比较难听,容易招祸…… 这下把房玄龄气着了,怎么着,按你这说法,老子是死是活跟你没啥关系了?不孝子,找打! 老房二话不说,拎着鸡毛掸子就是一顿抽,抽得房俊鬼哭狼嚎,上蹿下跳,一地鸡毛…… 抽了儿子一顿,房玄龄神清气爽,坐在家里工匠新近打制的太师椅上,颇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混小子。 “你说说你,一天到晚的总是惹祸,平素在外边横行霸道也就算了,为何还要跑去宫里招惹陛下?是不是觉得有我这个爹在,陛下就拿你没法子?” 房俊揉了揉后腰,被李二陛下踹了一顿,又被老爹一顿抽,虽未伤筋动骨,但皮肉也疼得厉害,值得委屈说道:“儿子这是进谏啊,直言进谏,这可是清官直臣才会干的事儿,您不夸我就算了,怎还打我?若是一味谗言媚上,歌功颂德,怕不是就成了大大的奸臣?” 房玄龄吹胡子瞪眼:“直言进谏是好事,可为什么非得跟陛下对着干?你以为各个都是魏徵,有那个资格唱一出铁骨铮铮?就算是魏徵,总是这么干也没个好下场,那可是帝王,手执乾坤、位尊九五的帝王!” 这话房俊认同,那魏徵直言进谏一辈子,漫天地下的官员百姓都知道这是个大大的清官,李二陛下还把他当“镜子”,可结果呢?人死了,李二陛下就把墓碑都给砸了…… 这是唐朝,君权至上,帝王至尊,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他说谁死,谁就得死! 可是……有些话,总得说吧? 房俊可以无视李二陛下,甚至可以无视自己锦绣的前程,但是他不能无视这个朝代。 归根究底,这个时代属于他的归属感,也就是那两个万世流芳、千百世汉人引以为傲的字! 大唐! 阡陌红尘,沧海桑田,哪怕神州陆沉,哪怕帝国崩溃,哪怕列强的大炮轰碎了紧闭的国门,无数汉人沉沦在外族的铁蹄之下苟延残喘,可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个骄傲,那在依稀间隐见的那抹盛世唐朝荣光…… 那是属于这个民族的图腾,它流传千百年,开枝散叶,遍及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因为他,这个血脉的传承者有了一个响亮而充满骄傲的名字—— 唐人! 房俊能够给自己寻找到的人生意义,就是让这个朝代更加辉煌一点、更加伟大一点,也更加刚强一点…… 房玄龄不知儿子心中所想,但他看得出儿子的倔强。 那种百折不回、宁折不弯的倔强! 他有些惊诧,这种态度,极少在这个越来越油滑的儿子身上见到。 房玄龄微微沉吟,口中呢喃着房俊写给李二陛下的那几句话:“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铮铮傲骨、赳赳雄心,一览无遗! 即便沉稳如房玄龄,也不得不击节赞叹!若是真的能做到这样,那这个国家将会一个何等伟岸的存在? 但是…… 房玄龄苦笑道:“汝可知,这简直就是在戳陛下的伤疤?” 房俊怎会不知? 不和亲,李二陛下要将公主远嫁土谷浑和吐蕃,以此拉开唐朝公主和亲政策的序幕,有唐一朝,外嫁和亲的公主多大二十几人;不赔款,不纳贡,当年李二陛下被突厥逼着立下渭水之盟;不割地,这事儿李二陛下没干,但是他的后代唐德宗签署了中國历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清水盟约》…… 简直就是再大李二陛下的脸!犹好脸面的李二陛下,如何不怒? 而房俊认为,从李二陛下决定和亲政策的那一天起,大唐军人的骨头就断了! 一个靠着女人去祈求和平的国家,还有何脊梁可言? 明朝的国策,“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多么雄心万丈铁骨铮铮?就这,居然还有人说明朝顽固不化,所以灭亡得那么快…… 若是按照这种思维,袁世凯的《二十一条》岂不是重大的外交胜利? 论繁荣威武,唐朝胜过明朝几倍。 然而明朝灭亡时,国民与城俱在,“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城破人亡,八十日带发效忠,十万人同心死义! 唐朝灭亡的时候……老百姓在哪里? 这就是一个国家的气节,他可能很穷,可能很落后,也可能跟腐|败,但那时他会有一股凝聚力,让人甘心效死、玉石俱焚的凝聚力! 浩气长存、震古烁今的凝聚力! 房俊昂然抬头,语气铿锵:“堂堂男儿,岂能苟活在女人裤裆下,将女人推出去祈求和平?气节这种东西,一旦丢掉,那可就找不回来了,况且……” 他顿了一顿,大声说道:“自古以来,和亲何曾换来过真正的和平?那不过是当权者为自己的不思进取、耽于安乐扯来的遮羞布而已!” 然后,房俊一字字说道:“耻辱和亲,送去公主,玩完再杀,照样入侵!” 房玄龄勃然变色,猛地抄起鸡毛掸子,大叫道:“老夫打死你这个孽子!” 房俊岂能再挨打?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还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 脚下一个箭步窜出门口,狼狈逃窜…… **************** 山水池阁。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棱照射进来,透过浮尘,形成一道道割裂的光柱。 君臣对坐,凌乱的屋子早已收拾干净。 李二陛下叹息道:“朝中坊间,持房俊之观点者,怕是不在少数吧?” 房玄龄略一沉吟,说道:“是。” “唉!”李二陛下再次叹息,语气有些萧索:“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朕的苦心?” 房玄龄默不作声。 “难道房卿你也不赞同朕?”李二陛下若有所觉,不悦说道。 “陛下……可否再次斟酌?”房玄龄缓缓说道,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也不赞同和亲政策。 李二陛下恼火道:“北狄世为寇乱,今吐蕃倔强,土谷浑朝秦暮楚,皆须早为之所。朕熟思之,惟有二策:选徒十万,击而虏之,涤除凶丑,百年无患,此一策也。若随其来请,结以婚姻,缓辔羁縻,亦足三十年安静,此亦一策也。” 见到房玄龄不置可否的态度,有提高音量,隐有恼怒道:“朕为苍生父母,苟克利之,岂惜一女!” 房玄龄是他的左膀右臂,政务之上,比大舅哥长孙无忌还要更加倚重三分,若是连房玄龄都不站在自己这边,难道朕真的要成为孤家寡人? 可朕这是为了自己吗? 朕是在为大唐千秋万世着想,是在为千千万万平民百姓着想,一旦开战,兵连祸结,刚刚有了眉目的贞观盛世,岂非毁于一旦? 简直混账! 房玄龄依旧默然。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李二陛下为何一心想要通过和亲稳住土谷浑与吐蕃…… 通过和亲以后的姻缘关系,以达到稳定边防的政治目的,和亲不同于武力扩张,可见,李二陛下的和亲思想根本上还是为其政治服务的。 因为在李二陛下心里,土谷浑也好,吐蕃也罢,反正打打停停,互有胜负,能征便征,不能征也无所谓…… 他要平定后方,为东征高句丽让路! 只有高句丽,才能让他的圣名超越历代帝王,成为千古之一帝! 第二百四十七章 劝谏(下) 房玄龄沉默稍许,温言道:“可是陛下,老臣窃以为,吾那劣子有一句话说的却是有道理:气节这种东西,一旦丢了,怕是很难再找得回来……” 你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千秋圣名,却将大唐的气节毁于一旦! 房玄龄与李二陛下不同,他看重的是这个国家,而不是一个人的名誉! “气节自存心中,如何谁丢就丢?若是这般容易便丢了,那又要之何用?”李二陛下怫然不悦。 房玄龄慨然一叹:“怕只怕陛下这和亲的先河一开,后世子孙一旦遇到困苦,便以此为鉴,叫嚣着遵循祖制,实则却是好逸恶劳贪生怕死,只知以女人和亲,却不去励精图治奋勇征战,那吾煌煌大唐,岂非崩于此等不屑子孙之手?” 若是房俊再此,必然给老爹点个赞,简直有穿透历史之眼光! 正是那号称“唐明皇”的李三郎,耽于享乐不思进取,将好好一座锦绣江山葬送与鞑虏之手,弄得身死国破,河山破碎,而他之后的子孙,则将“和亲”奉为圭臬,一个又一个公主嫁出去,将大唐气魄挥霍一空…… 可即便是那样,又真的换来和平了么? 李二陛下依然坚持:“此为缓兵之策也,堂堂公主下嫁,身份高贵,在陪嫁以农学医科百工之匠,胡虏焉敢不尊若神明?有公主在其间缓和,起码得三十年太平。而吾大唐正可趁此期间历兵秣马,方可与胡虏一决雌雄!” 房玄龄想起了儿子那句大逆不道的话语:耻辱和亲,送去公主,玩完再杀,照样入侵! 真真是一针见血! 偏偏一向英明的李二陛下,却被千古圣名所累,迷了心智,看不透这其中的利弊得失,还在天真的对胡虏报以幻想。 房玄龄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李二陛下,沉声说道:“陛下此言差矣!李唐虽有胡人血脉,然则即已得继大宝,便是中原正统!陛下若是赐予胡虏蛮夷农学医科百工之匠,与养虎为患何异?” 李二陛下呆了一呆,豁然惊醒! 李家皇族,本身就有鲜卑胡人血统,在他的眼中,那些胡虏蛮夷同汉家根本并无太大差异!对他来说,将公主嫁与胡虏,其实跟嫁入他房家亦无分别…… 可问题是,现在他是李唐的皇帝,是这个帝国的皇帝,是整个华夏神州的皇帝! 怎么能以这种目光却看待问题呢? 他自己视天下为一家,然而那些号称正统的中原世家、儒家门生,却从骨子里视胡虏蛮夷为仇!自己岂非 即已主宰中原神州,那么天然的便与塞外民族划清界限,世为寇仇! 别看那些大臣明面上支持他的和亲政策,那是因为如此一来可以暂时远离战争,不会伤害他们的经济利益;可背地里,指不定怎么说他一意孤行、毫无气节,因为那又涉及到大臣们的名誉,便会一股脑的都推到他李二的脑袋上! 如此一来,好处都被他们得了,翻过来还要在舆论上抹黑他李二,史书上回怎么写? 写史书的也是他们的人! 估计是缺德事干的太多,李二陛下心里发虚,就怕有人说他坏话,宁可干出篡改史书这种没品的事,也要保持自己的完美形象! 房玄龄一眼便看出李二陛下的纠结,心底唏嘘,所以只要一涉及到名声问题,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分分钟脑残…… 便诚恳的说道:“春雨如膏,滋生万物,农民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普照四方,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辉光,天地大尚不可满足人愿,何况人乎?” 春雨像油一样珍贵,农民喜欢它对庄稼的滋润,但是走路的人却厌恶它在路上产生了泥泞;秋天的月亮像镜子一样,漂亮的女子喜欢它有明亮的光辉能够用来欣赏,但是盗贼却怨恨它的光辉。普天之下,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满两全其美,何况是人呢? 有所得,就必须有所失,这是天地至理! 李二陛下默然半晌,轻叹道:“人言可畏,为之奈何?” 你说的道理朕都懂,可那些大臣胡说八道,我也真是怕了,难道都抓起来砍掉脑袋,不让他们说话? 说来说去,就是怕拒绝和亲之后,边衅再开,被那些个大臣将屎盆子全都扣在他的脑袋上,然后口水四溅,大肆鞭挞! 可是不和亲,就必须对土谷浑和吐蕃保持足够的军事压制,如此一来,东征高句丽的计划便遥遥无期,自己千古一帝的梦想……也就遥遥无期! 房玄龄自然知道李二陛下的心思,说道:“陛下春秋鼎盛,正当励精图治,吾大唐兵甲之盛,傲视环宇,岂是前隋可堪比拟?只需稳固内政,三五个丰收之年,便可集聚粮秣,那时大军所指,区区高句丽何足道哉?” 李二陛下再次沉默。 目光凝视在桌上的这幅字卷,俊秀圆润的字体,霸气冲天的字句,像是一把火在李二陛下心底熊熊燃烧。 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若是真的做到如此地步,大唐将会是怎样一个煌煌的国度?若是真的做到如此地步,那我李世民,便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又能如何? 树起这巍巍大唐的铮铮傲骨,朕之功业,怕是比之荡平高句丽,亦不遑多让了吧? 可是,那可是高句丽啊,无数代帝王都未曾真正征服过的高句丽…… 李二陛下陷入深深的纠结,看着面前苦苦谏言的房玄龄,李二陛下心底微微有些遗憾。 诚然,房玄龄足智多谋,忠心不二,能力超群,他所说所想,均有其道理,却让李二陛下愈加迷惑纠结。 若是……克明仍在,或许勿用这许多理由,只需得一句话,他便可欣然从之。 说到底,房玄龄善谋,却不善断! 自己是否应该听他的意见呢? ************ 朝中关于和亲之事,群情汹汹,争执不下。 赞成的人认为这是一个极具战略性的政策,可以为大唐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整军经武厉兵秣马,方可一举荡平西域之胡虏。 反对的一方则认为以女人换和平,那不是真正的和平,非但丢掉了大唐武人一贯的傲骨,让整个国家蒙羞,更会助长胡虏蛮夷的嚣张气焰:发兵一围虚张声势,便可让大唐又送闺女又送嫁妆,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到时候所有的西域蛮夷都效仿之,你怎么办?跟你要闺女和亲,你给不给?给了,无休无止;不给,之前的丢算白搭了,该打还是得打…… 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服谁,谁也说不服谁。 而无论李二陛下亦或是房玄龄、长孙无忌、李绩等重臣,却是三缄其口,保持缄默,一直未发表态度。 这更令朝野上下对陛下的态度猜疑颇多。 而在此期间,房俊却是声名鹊起,只不过这个名声是在李唐皇族的女眷之间流传…… 那一首凄婉哀绝的《黄鹄歌》,那几句霸气四溢的国之气节,正气凛然硬刚李二陛下的反和亲态度,令其在李唐皇族贵女之间的名声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一遇到事儿就把女人推出去算什么本事? 连带着,家中有适龄女眷的皇族,全都对房俊好感大升。 其实大家都明白,就算李二陛下开启和亲,也不会将公主嫁出去,没有合适的了…… 几位成年的公主都已许下婚约,剩下的几位要么年纪尚幼,要么尚在牙牙学语,怎么嫁? 即是如此,自是寻找皇室之中的适龄女子,赐予公主封号……这谁都明白。 比如江夏王李道宗…… 第二百四十八章 伏请 江夏王李道宗坐在榻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嘤嘤垂泣的长女,方正黝黑的面庞毫无表情,心口却针扎一样的疼。 与世人重男轻女不同,李道宗对两个儿子素来严厉管教,绝不可在外惹是生非,一旦犯错,必是重罚。却对两个女儿当作掌上明珠,宠溺之情无人不知,视若珍宝。 眼见长女雪雁刚刚及笄,已是出落得窈窕清丽、花容月貌,李道宗自是愈发宠爱,平素温言软语,不舍得说一句重话。求亲的媒婆几乎踏破了江夏王府的门槛,却都被李道宗一一婉拒,他要好生斟酌,为女儿寻一个踏实稳重的夫婿。 平素温婉如水知书达理的女儿哭得梨花带雨,李道宗如何不心疼? 可是,李道宗也只能这么看着,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敢给女儿哪怕一个虚假的承诺! “父亲,您去跟陛下求情好不好?女儿不想嫁到土谷浑,更不想嫁到吐蕃!女儿马上就出家为道,这辈子都不嫁人,就守在父亲膝前尽孝,好不好?” 李雪雁双眸垂泪,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滑过清丽白皙的脸颊,哭得肝肠寸断,凄婉哀绝…… 李道宗嘴角抽搐一下,心如刀割,却依然沉默。 他能不能去求李二陛下?能!别说是求,便是让他为了女儿去死,都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问题是,求了有用吗? 自从传出陛下打算答应土谷浑和吐蕃的求亲,李道宗便感到不妙。陛下家里没有适婚的公主,按照旧例,便会在宗室之中寻一个年龄合适尚未婚配的女子,赐予公主封号,外嫁和亲。 谁愿意自家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闺女嫁到塞外荒漠,去吹北风吃沙子? 于是,家中有适龄未嫁女的,便着急忙慌的托媒婆找人家,哪怕不能立刻成婚,也得赶紧定下亲事,造成既定事实。陛下再是霸道,也不能让咱把婚退了外嫁和亲吧? 长安城里倒是掀起了一阵成亲风潮,天天都有成亲队伍敲锣打鼓的在街上招摇过市…… 可是别人这么干可以,他李道宗却不行! 前几日陛下将他召入大内,斥责一番,说的是他当年因贪赃被御史台弹劾,从而罢免官职消除封邑的事儿。当时李道宗不明白,这都过了好几年了,也惩罚过了,您还翻出来说,有意思吗? 等到临走之时,陛下貌似无意的问了一句:“汝家雪雁,已然及笄了吧?”李道宗还以为陛下这是要为自家闺女指婚呢,还挺高兴,这证明陛下并未因贪赃之事而疏远自己。 可是随即,宫中便传出陛下欲答应土谷浑和吐蕃求亲之事。 李道宗这才恍然大悟,这是要把自己闺女给嫁出去啊! 若是没有房俊闹得那一出,李道宗相信,现在册封雪雁为公主的诏书估计早就下达了! 李二陛下的决定,谁能更改?即便房俊进谏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李道宗可不信李二陛下会听从劝谏,打消和亲之策。李道宗自己就是大唐数得着的名将,自然不会看不出李二陛下稳住土谷浑与吐蕃,却志在高句丽的谋划! 与李二陛下的野心相比,所有的一切都得让路,谁也拦不住! 可是看着自家的女儿……他是真心疼啊! 若是可能,他都想自己代替女儿嫁娶蛮夷得了…… 李雪雁自然也明白父亲的难处,哭了一阵,发泄一番,知道此事大抵已不可更改,便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抽噎着说道:“女儿非是任性,实是不愿远离父亲,还请父亲不必为女儿担心,女儿会乖乖的嫁去蛮夷,承担起和亲重任!” 李道宗看着乖巧柔媚的女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揪,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吾李道宗堂堂七尺男儿,冲锋陷阵杀敌无算,难道连女儿都护不住? 若要将吾的女儿嫁出去,除非……让吾死! 李道宗霍然起身,对李雪雁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温言道:“吾儿放心,为父这就入宫,若陛下执意选你和亲,就让他先取了某这颗项上人头!” 言罢,一振锦袍,大步走出门口,喝道:“来人,备马!” 府中部曲立时忙碌起来。 李道宗赶到太极宫的时候,李二陛下正与几位大臣在太极殿议事,闻听江夏王李道宗求见,李二陛下微一皱眉,还是宣他进殿。 李道宗大步进殿,见到在座诸位大臣,心里微微一惊,却也不迟疑,单膝跪地,朗声道:“臣李道宗,恳请陛下遣某去松州,宁愿战死于松州,但有一口气在,必不让吐蕃蛮夷踏入吾大唐一步!” 殿内肃静。 李二陛下温言道:“吾弟何出此言?松州那边,朕早有安排,汝尽可在府中调养……” 这一声“吾弟”,让李道宗心里一热,以往追随在陛下身边冲锋陷阵之时,陛下便常常以此称呼,以示亲近。李道宗明白,陛下将多年不用之称呼喊出来,便是让他老老实实的听话,虽然曾因贪赃一时处罚于他,但终究不会让他吃亏。 但李道宗还是执拗的以头顿地,大声道:“臣,伏请!” 为了闺女,他也是豁出去了! 若是放在以往,他万万不敢如此顶撞于李二陛下,可现在形势有变,房俊这么一闹,如论朝堂亦或坊间,舆论都已经开始想拒绝和亲倾斜。 再看看眼前,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徵、李绩、马周……这么多重臣在座,怕也是在商讨和亲之事吧? 果然,陛下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此事,还有的一搏! 李二陛下脸现怒气,却也拿李道宗没法。因贪赃一事将其削官去职,已是极限,还能怎么样?二人乃是同宗兄弟,李道宗十几岁的时候,便跟在他屁股后头打仗,破刘武周,破王世充,灭东突厥,李道宗每每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立功无数…… 更难得的是,这位堂弟立场无比坚定,至始至终都对他李二忠心耿耿! 李二陛下忍着气,淡然道:“汝且退在一边,此时稍后再说。” 李道宗却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哪怕舍了脑袋也得逼着李二陛下答应他,否则一旦众臣议定,那可就回天无术…… 再次以头顿地,道:“臣……” 眼见李二陛下额头的青筋都迸起来,房玄龄连忙说道:“江夏王稍安勿躁,且入座共商国事。” 李绩亦笑呵呵说道:“且来某这边坐。” “这个……”李道宗迟疑一下,他也不是傻子,本想拼着惹怒陛下,也得让陛下打消拿自家闺女和亲的主意,但是此刻见到房玄龄的维护,以及李绩的转圜,他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头,赶紧瞅着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李道宗吁口气,连忙起身做到李绩身边,还不忘给房玄龄送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对于李道宗的不请自来,李二陛下无可无不可。 李道宗虽然身份不够,但也是皇室宗亲,兼之忠心不二,听听也无妨。 但听李绩说道:“以目前的兵力,以及军粮储备,维持土谷浑与吐蕃边境的现状,没有太大问题。而且只要征高昌国顺利,能够一鼓而下,必会对各部胡虏造成震慑,胡虏必然不敢擅动。只是……” 说到此处,瞄了一眼李二陛下,轻声续道:“东征之事,就不得不暂时搁置,而且没有个三五年风调雨顺粮食大收的年头,亦不能提上日程。” 说来说去,就是兵力不足、粮草不济,不能同时在东西两线屯聚大规模的兵团。 李二陛下郁闷的吐出一口气,闷声说道:“东征……暂时搁置吧!” 就在群臣都松了口气的时候,李二陛下想起了那个将自己逼到墙角的家伙,咬着牙问道:“房俊那厮去了军器监报道没有?” 第二百四十九章 钢铁(上) 房玄龄闻言,心底暗叹,这是惦记上自家儿子啦…… 赶紧回禀道:“回陛下,尚未去赴任。” 李二陛下恼火道:“年纪轻轻的,这么许久伤势仍未痊愈么?朕可是记得,昨日踹他之时,那闪转腾挪可是灵巧得很,怎地未见丝毫有伤在身之情形?汝回家去,让他赶紧给朕去赴任,还有,工部水部司的职司也得用心。小小年纪不寻思着多多替朕分忧,整日里游手好闲,成何体统?” 你|娘咧,把朕逼得如此狼狈,你倒在家优哉游哉,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房玄龄尚未回话,却听长孙无忌苦笑一声:“游手好闲?陛下怕是冤枉了那小子。据吾家老二说,房二郎领着家中工匠,改进了一套冶铁之法,不仅在提高产量的同时大大降低成本,便是这精铁的质量,那也是大幅度提升,怕是要不了多久,老夫的那点家底儿,都得被房二郎给挤兑黄了不可……” 起始于春秋时期齐国管仲提出的“官山海”政策,控制山泽之利,即对盐和铁一起实行专卖。古代山海所产主要就是盐和铁,官府垄断经营,寓税于价,使人民避免不了征税,又感觉不到征税。 东汉时取消盐铁专卖,实行征税制。三国、两晋注重专买,南北朝时征税制复起。隋朝至今,由于国家财政尚可,取消盐的专税,和其他商品一样收市税,只有冶铁业收取专税,但仍不专营,任由民间商贾冶炼贩卖。 而大唐最大的铁商,便是长孙家。 而现在,长孙无忌居然怕房俊把他给挤兑黄了? 马周惊奇道:“当真如此?” 长孙无忌不悦道:“老夫难道还会说谎?具体如何虽不得而知,但那房二郎研制出新式冶铁之法,确是不争之事实。” 李道宗素来与房玄龄交好,兼且笼罩心头的阴霾一朝散尽,对房俊更是好感陡升,便对长孙无忌说道:“即便如此,赵国公也未免有些夸大。长孙家之铁厂,遍及大江南北,任那房二郎如何折腾,亦不过是小打小闹,如何能对长孙家构成威胁?” 他历来对长孙无忌这个阴坏阴坏的家伙不爽,见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说得就是这种人……况且,他因为贪赃一事被李二陛下严惩,差点爵位都丢掉了,现在不得不猫在家里无所事事,而这位李二陛下的大舅哥,却是掌握着全国最大的铁厂,明里暗里的钱财流水一样。 他是大舅哥不假,我也是堂兄弟啊,差距咋就那么大? 只不过今天他先是惹恼了李二陛下,所以不敢太过放肆,只能这么不痛不痒的讥讽一句。 长孙无忌瞅了瞅李道宗,撇撇嘴,没言语。似这般粗莽的人物,他历来不放在眼里…… 对于李道宗,李二陛下也觉得有些苛责,只是当时御史闹得太厉害,不得已才处罚李道宗。而且他也知道,这些御史的背后,难免有那些山东士族亦或江南贵族煽风点火,以此削弱李氏皇族的力量。 现在时过境迁,也该给李道宗一点补偿了。 人家拼死拼活的给你卖命,弄点小钱儿花花,算的什么大事?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便说道:“承范啊,过几日,便官复原职吧?” 李道宗大喜,没想到来了一趟太极宫,居然双喜临头?赶紧起身施礼谢恩…… ************** 几十名房家的家仆、庄客,聚集在农庄后山。 房俊亲自主持下,一座肚皮宽大,颈部逐渐收窄,外观有点类似花瓶的高炉,在距离山间那条溪水之畔,一片沉积岩台地的地基上树立起来。 高炉的建造并不复杂,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号召全国人民炼钢铁,甚至有的小学学生、生产队村民、副食品商店售货员都组成一个个炼铁小组,建造高炉来炼钢炼铁。 房俊没见过真正的炼铁炉,但是他的知识,足以让他从原理去逆向推测,建造出一座完全符合科学的炼铁炉。 这座大唐史上第一座高炉,高四丈五尺,高炉容积约十五立方米——比这个时代任何一座炼铁炉都大,但要是在二十一世纪,国内二百立方以下的高炉都必须强制关停,倭国甚至已经在使用五千立方米的高炉了…… 石墨不算什么稀奇东西,房家的那个矿洞里有的是,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人不明白它的用处,这玩意绝逼是最好的耐火材料。 其实若只是建造一座炼铁的小高炉,直接使用粘土筑造,或者用红砖砌都没很大问题,关键是房俊希望提高它的使用寿命,于是在高炉内衬中,使用了现代炼钢炉才用的高级耐火材料。 鼓风机是个大问题。 没有鼓风机提供充足的氧气帮助燃烧,炉温是很难达到炼铁的目的,更别提炼钢…… 现代高炉都是专用的风机,马力强大,但在唐朝,还是使用的风箱。这时代的风箱更像手风琴,上下是木板,四周围着折叠的皮革,用的时候一下一下的踩踏鼓风。 这种风箱使用久了皮革会老化,必须淘汰。 风箱的原理是很简单的,就跟农村的“洋井”差不多。房俊指挥柳老实父子,制作了一个新式的风箱,大木箱子,有活门,用水车提供动力,利用偏心轮把旋转运动变成往复运动。 整个高炉布置了四台风箱、四个风道,另外做了两台备用的风箱,以防意外。 进气道最后入炉前的一段并在一起,下方设有和进气道隔离的火池,内盛燃煤,空气在进炉前,就被预热到一定程度。 别小瞧这一步,空气预热,这是现代钢铁生产中,提高炼铁效率的最关键一步,看似毫不起眼,却可以使得炉温直接上升两三百度!至少在明末以前,全世界都没掌握这门技术。 庞大的炉身外,还用扎实的木头搭建了支撑点落在地面的独立式检修塔 另用滑槽、滑车和滑轮组组成了炉顶上料系统。 高炉炼出的铁水是含碳量高、杂质多的生铁,但是已经可以用来铸造大型铁件,比如铁锚之类的东西,于是在出铁口外接一条沟槽,平时封闭,如有需要就打开,烧红的铁水直接注入模具,浇铸大型铁件。 高炉旁边修建了一台大型炒铁炉,其实就是反射式搅炼炉。 这台炒铁炉的外形有点像功夫茶的茶杯,是焰、铁隔离的反射炉型。它用耐火砖整体建造,炉床底部中间凹陷,四周是拱形炉壁,下部为燃烧室,进风道在燃烧室底部。 它的结构可以看作三层楼,三楼和二楼互相隔离,一楼和二楼之间是多个可翻动的铁栅栏。使用时铁水从高炉流到三楼,二楼煤炭躺在铁栅栏上燃烧,加热楼上的铁水,煤炭烧过后翻翻铁栅栏,炭渣就掉进了一楼的除渣室,铁栅栏放平,又能从斜向下45度的进煤道向它上面添加煤炭。 同样是水力鼓风,与高炉不同,它的侧面还修了个高高的烟囱。 炒钢法很早以前就有记载,具体诞生的年代已不可考,以前是用铁棒搅拌,使得生铁之中的碳燃烧、去除,从而使含碳量达到熟铁的成份要求,这就是熟铁,可以锻造成各种器具。 甚至能得到品质不同的钢材,不过因为无法精准控制各元素的含量,钢材的品质就要看运气了,想要得到足以锻造刀剑的更菜,那简直就是像中大乐透一样的概率…… 不过这个倒是难不住房俊。 他没炼过钢铁,但是他懂得原理,只要知道钢是介于生铁和熟铁之间,那就足够了。 第二百五十章 钢铁(中) 从老爹那里得知,李二陛下催促他赶紧去军器监赴任,同时也不能放下水部司的工作。 说到水部司,房家的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所以李二陛下才会再将其调任军器监的同时,并未按照惯例让其卸任,当然也可能是李二陛下更加在乎新式海船的试制,或者纯粹就是李二陛下的恶作剧,你小子不是能作吗?那就多给你压压担子,累死你…… 房家的水车,随着工部将图纸明示下发天下各道州府县,但凡有条件的地方,都支起几座,以作灌溉之用。 尤其是关中地区! 自打开春以来,关中滴雨未下,大旱之势已成,多地无法正常播种,粮食减收已成定局,甚至绝收!司农寺的官员急的一嘴燎泡。好在唐初继承了大量隋朝义仓,储存着大量隋朝余粮,并不会导致粮食危机。 而在此时,房俊的水车终于发挥作用! 唐代的关中,号称八百里秦川,“八水绕长安”,水利资源极其丰富,很适应水车的普及。 一座座水车屹立于河道之中,清澈的河水源源不断的通过沟渠流入干涸的天地,总算解了大旱的危机。 不过房俊暂时还不想去上班,炼铁炉只是粗制,一切都从简从快,力求尽早确定新式炼铁的方式方法…… 炒铁炉开始普及,实在明朝,那时候是用人力搅拌,炉边总有一位身强力壮的大汉,拿着根粗壮的熟铁做的炒铁棒,挥汗如雨的来回搅动…… 深受工业时代熏陶的房俊,显然不会让工匠们做这种严重损害健康、而且效率极其低下的工作,他在炉顶上做了个支架,正中悬挂着一个大圆滚子,下面有三根熟铁棍子斜斜地伸向炉床,仍旧是水车提供动力,就有了机械化的炒铁设备。 不得不说,水车简直成为房俊手中的万金油,哪里需要哪里上……只不过现在水车的构件依旧是木制,损毁率实在太高,等到炼制出合适的钢材,制成钢制齿轮和轴承,效果会大大改善。 工业发展,本就是相辅相成的事情。 只不过目前来看,任重而道远啊…… 以往生铁是冷却成锭后再加热,炼成熟铁;而现在这种技术,是把高炉出来的生铁水直接炒成熟铁,本来是要到明朝才会出现的方法,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有记载。当然,所有的一切全靠一点基础原理,然后所有步骤完全靠“蒙”的房俊,他自己是不知道的…… 熟铁就可以直接制作锄头铁锨之类的农具了,当然,制作过程需要锻打、渗碳和淬火,熟铁柔软,可锻性强,加工性能优越。 说到锻打,不得不说一件既具有超时代的技术、又具有傻瓜式简便操作的神器——水力锻锤! 这玩意原理简单到令人发指,便是学过一点物理的小学生都能做出来,可是让房俊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古代能发明出将水能转化为机械能的水碓、水排和水磨等机械工具,却唯独发明不出水力锻锤? 房俊又指挥工匠们修筑了一台锻炉,这东西的基本结构,和所有农村铁匠修理锄头铁锨等农具的打铁铺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要加大、加厚,加大是为了锻造大型铁件,加厚是为了保温。 每台锻炉边上都有一台水力锻锤,锻锤下是厚厚的铁砧,砧下垫着厚实的柞木墩子,再下面是水泥、石子浇铸的混凝土基座,多层复合受力结构,能够承受锻锤落下的巨大冲击力。 锻锤重两百五十斤,冲程三尺,每分钟落锤三十次。这只是实验之用,按需要还可以制造更小、落锤更快的小锻锤,大锻锤用于粗加工,小锻锤则是精加工——实际上也精不到哪儿去,毕竟仍是锤子敲,说到底,水力锻锤的加工技术,和铁匠们一锤一锤敲打,实质上没有区别,仅仅是效率提高。 炼铁高炉、鼓风机、水力锻锤、炒铁炉…… 房家的首席铁匠王小二一脸懵逼,祖祖辈辈也没有这么炼铁的啊…… 矿洞里的石墨排上了大用场,房家命工匠先把石墨粉碎粉碎加水过筛成细泥,再像塑瓷胎那样在飞速旋转的木盘上手工成型,最后放到专门的高温窑中烧制十个小时,石墨坩埚就新鲜出炉了。 熟铁的炼制早已有之,房俊的方法也并不能提升品质,只是最大程度的降低成本,大幅度的提升产量而已。 最大的价值,还是在于钢! 古代炼钢,主要有炒钢、百炼钢、灌钢三种工艺。 炒钢实际上就是炒铁,那炒铁炉就能生产,只不过炒出的主要是熟铁,还有少量中低碳钢,质量很不稳定。 百炼钢用炒钢作为原料,加热后反复折叠锻打,或用数种成分不同的原料反复叠锻得到的,工艺复杂成本高,只适合制造宝刀宝剑,当然,有了水力锻锤,百炼钢的工艺难度立马降低了好几个档次,毕竟百炼钢最困难的地方就是反复折叠锻打,水力锻锤咣咣咣一通砸,得比人力快多少? 灌钢法在《梦溪笔谈》有记载:“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铁陷其间,封泥炼之。锻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 这三种工艺都不适合大规模工业化生产。 房俊要炼的,是坩埚钢。 自从春秋时发明坩埚炼钢法以来,到汉朝最为兴盛,用它炼出的钢铁制成坚固的鱼鳞甲、锋利的环首刀,才有了战无不胜的大汉军,才有了将匈奴从蒙古高原打到欧洲的辉煌胜利,才有了“犯汉者,虽远必诛”的赫赫声威! 也许是五胡乱华的战争,也许是其它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坩埚法在南北朝时期失传了,反而墙内开花墙外香,在印度得到发展,阿三们用此法炼制的乌兹钢,制作的大马士革军刀锋利无比,曾经斩下无数十字军的头颅。 当然也许是印度的铁矿石质量比较好的缘故…… 坩埚法在人类社会中使用了两千多年,直到十九世纪中后期才被新式平炉炼钢法逐渐取代,但二十世纪兴起的转炉、电炉又可以看作坩埚法的变种,坩埚法在两千年后焕发了新生。 高炉、水车、炒铁炉、水力锻锤…… 房俊瞅着这一切,一股豪情直冲心臆! 若是实验成功,那么剽悍的大唐府兵将会装备上领先这个时代几百年的锋利武器,驰骋疆场、笑傲大漠,还有谁能挡得住汉家儿郎征服世界的脚步?! 武媚娘一袭箭袖胡装,一头青丝用一方素白的丝带绾住,干净利落,尽显窈窕的身段。 站在房俊身边,看着数十名工匠在房俊的指挥下建起这一座神奇的作坊,心里佩服得不行,更添几分爱慕!能力,才是一个男人的真正魅力! 郎君这脑子真是不知怎么长的,为什么总是能想得出这么许多匪夷所思、却又神奇至极的东西? 他总是笑嘻嘻看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但当他沉下心来,立即就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潜力!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他干不成的事情…… 房俊指着忙碌的工匠、矗立的炼铁炉,豪气说道:“至今以后,那些肥皂、玻璃等物,皆成附庸之物,这里,才是我们房家最值钱的东西,是足以立足于大唐而百世不衰的根本!所以,”房俊转过头,笑眯眯的说道:“从现在开始,掌控这里的一切吧。不能给你正室的名分,那就用这座铁厂,向你证明,你在我心中的价值!” 武媚娘仿佛觉得喉咙被一只手给紧紧的攥住了,心脏像是被狠狠的锤了一下,吃吃说道:“郎君是要……把这个铁厂交给奴家?”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为了这个铁厂,房俊谋划了多久,有多么的重视!哪怕冒着被陛下降罪责罚的风险,也要在西征之前将这座铁厂建起来! 与其说把这座铁厂交给她,不如说房俊把自己的根本都交到她手里…… 第二百五十一章 钢铁(下) 这是何等的信任? 尤其是这个男尊女卑,女人等同于财产的时代,足以惊世骇俗!若说之前房俊将码头和各个工坊交给她,足以使她心里甜的如同吃了蜜一般,那么现在,武媚娘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交代在这个男人手里了。 若非爱到极致,怎会予以如此信任? 除了死心塌地的呆在房俊身边,武媚娘想不出任何办法,她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个看似粗鲁的男人,有着一种让女人心甘情愿沉沦其中的魅力。 她是这样,在泾水之畔说出“你死了我也不嫁别人”的高阳公主亦如是…… 房俊却没有体会到身边女人的感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的女人,有问题吗? 他相信自己栓得住武媚娘,也相信武媚娘的能力,这就足够了…… “二郎,一切准备妥当,可否点火炼铁?” 王小二一脸黑灰,五旬年纪却腿脚如飞,跑到房俊跟武媚娘面前兴奋的问道。 前几日对各个设备都曾试验过,没有一丝毛病,高炉炼了一炉铁,虽然质量不佳,但是炉体上下里外没有任何裂缝开纹之处,滑轮组、飞轮、水车的轴、滑车、活塞式风箱等等活动部件,全都运转良好,现在上足了油,运转起来没有一点阻塞,保证万无一失。 今天,是第一次全流程试炼! 房俊笑着对武媚娘点点头。 武媚娘唯一错愕:“郎君是让奴家……” 王小二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恢复如常,炼铁行业虽有女子不得开炉一说,但是对于管事的是男是女,却并无要求。况且这么娇滴滴一个大美人,谁舍得让她那双葱白似的小手去开滚烫的炼铁炉? 而且武媚娘在农庄中的评价甚高,由于二郎不怎么管事儿,武媚娘这个实际上的当家人,早已通过圆熟的手腕和出色的调度能力,得到一致认可。 王小二便含笑说道:“武娘子,下令吧!” 武媚娘紧紧攒着粉拳,呼吸有些急促,瞅了房俊一眼,迎上他鼓励的眼神,一咬樱唇,娇喝一声:“点火!” 所有工匠扯着脖子大声附和:“点火!” 王小二拿起松脂火把,从底部出铁口扔进了高炉。 出铁口的活门是用生铁做的,内侧敷了一层厚厚的耐火泥。等炉中阵阵青烟从口子里倒卷出来,王小二的一个徒弟趴在口外,眯着眼睛朝里面看了看,大声喊道:“师父,燃得旺咧!” 说罢顺手关上了活门。 王小二大手一挥:“鼓风!” 另一个徒弟立即扳下机括,水车在水流冲击下缓缓转动起来,引流渠中的水冲击着挡水片,把由高处流下的动能传递给水车,再由偏心轮把水车的旋转运动变成风箱活塞的往复运动,伴随着一阵阵唧唧嘎嘎的木器转动,新鲜空气从风道吹进高炉中。 起初水车转得慢,鼓风机的风压小,炉内供氧不足,从炉顶冒出浓浓的黑烟,随着水车越转越快,炉内氧气供应充分,冒出的烟就由黑转青,由青转白,颜色越来越淡,最后,一大股火焰从炉顶的出烟口蓬勃而出,直冲而上! 除了木炭,炉内还装了些经过洗选和土窑煅烧的铁矿石,另有石灰石作为造渣剂,现在火势大了,可以继续加料。 这可不是房俊的金手指,而是老铁匠们的经验,他们祖祖辈辈就是这么炼铁,只不过技术所限,炉温始终达不到融化铁水的高度而已…… 另有一人操作另一架水车,使得和水车联动的绞盘转动起来,通过一组滑轮,拖拽加料翻斗车的绳索慢慢收紧,翻斗车就沿着倾斜着的滑轨爬上高炉顶,底下的人一扯控制索,翻斗车上的挡板掀开,车内的矿石就倒进了高炉里。 翻斗车又慢慢的退回来,工人们把木炭铲进去,它就又一次爬上炉顶…… 预热池里的煤炭早已点燃,进炉的空气经过预热,吹进炉中加剧了燃烧反应。 木炭和铁矿石在炉体内翻滚燃烧,释放出的火焰烟尘冲出炉顶直扑天际,映得炉前的工匠一脸酡红! 所有人都呆在炉旁,观看这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景,以前的炼铁炉只是呼呼的冒着黑烟,哪里有这般炽热的火焰?所有工匠都明白,如此炽热的炉温,那是前所未有过的,只怕真的能炼出一炉好铁! 哪怕炉温再高,铁矿石融化也要一段时间,但所有人都不离开,就连房俊和武媚娘,都是在附近的工棚里吃得午饭。 饭后,两人正喝着茶,武媚娘还不是紧张的向炼铁炉那边张望,便见到王小二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孙子都能去放牛的一个老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激动得带着哭腔:“二郎,神了!神了!快去看,已经烧成铁水了!” 房俊尚未有动作,武媚娘已经忽然起身,惊喜叫道:“真的?!” 王小二抹了一把脸,把头点得像是小鸡吃米:“千真万确!” 武媚娘起身就走,刚迈出步子,想起房俊,一回头,便见到房俊揶揄的目光,呲着白牙的笑容…… 知道自己表现得太心急了,武媚娘俏脸一红,羞涩难当,期期艾艾的说道:“那个……郎君,一起去看看?” 房俊哈哈大笑:“淡定!怎么,是不是自己的东西更加上心呢?” 武媚娘羞道:“什么自己不自己的?你的还不就是我的?快走吧,人家急得不行了……”掐了房俊一把,推着他出门。 王小二比她还急,买门槛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房俊笑道:“老王啊,至于的吗?” 至于的吗? 绝对至于啊! 以前王小二跟着他师父炼铁,那炼铁炉比二郎鼓捣的这个小得多,一次出的铁也少,可费的功夫、费的木炭却多几倍,没有一天一夜,休想将铁矿石融化,可即便是融化,大多时候也就是熔融状! 现在呢,才半天时间,放以前铁矿石还没烧红呢,这里就炼成水了?! 他还不知道,这里头最大的功臣,就是预热的空气! 常温下摄氏二十来度的空气,吹进上千度的高炉内,无异于火上泼冰水,炉内木炭既要加热铁矿石,还要把空气烧热,这空气刚刚烧热了,又从炉顶跑了,风道吹进来新的冷空气…… 温度能升的上去那才怪了! 空气预热就不一样,木炭正和铁矿石**,这边好几百度的炽热空气还给他喂虎鞭、灌鳖汤,能不热火朝天么? 从高炉侧面的观察口可以看到,铁水聚在炉底,呈现出迷人的橘红色。应该开炉出铁了! 王小二的大徒弟穿上了好几层厚厚的葛麻衣服作防护,手持长柄铁钳,把高炉下部出铁口的活门捅开,橘红色的铁水欢快的奔腾流出…… 这些铁水混合着炉渣,铁重而渣轻,炉渣大都浮在面上,大块点的在沟槽上就被一块生铁做的挡板挡下来,工匠们拿着长铁棍子,把炉渣扒到一边。 此时用于浇铸的沟槽大开,地上早就摆好了模子,除掉大块炉渣的铁水,从沟槽流进模中,铸成一个个生铁锭子。 不一会儿,铸了两百个生铁锭子。 王小二已经完全傻掉了,据说当时最大特长长孙家最大的那一座炼铁炉,一炉出铁上千斤,可这地下摆着的,就有将近一万多斤了! 他猛掐了一下大腿,颤声道:“二郎,我没看错吧?一万斤生铁,天下最大的炉子,也得足足炼上十天半月呐,这才不到半天……” 武媚娘只觉得自己的眼角不受控制的跳动,也不知道是被炽热的铁锭子烤的,还是心理头兴奋的…… 若是再有这么三五座高炉,岂不是把长孙家的铁厂都给超过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精钢 生铁足够,炉里的铁水还有更大用处。 工匠关上用于浇铸的沟槽,打开通向炒铁炉的沟槽,炒铁炉窝在地平线之下,铁水便自己流进已然烧了小半个时辰的炒铁炉。 这种炒铁炉外观像个功夫茶的茶杯,但杯底和杯壁是中空的,铁水装在杯中,煤炭在杯子底部燃烧,火焰通过拱形茶杯璧,把热量反射到杯内对铁水加温,然后从烟囱里抽走。 烟囱根部从炉子延伸出来的那一段,就埋在铁水流入的沟槽底下,起到预热铁水的作用。 加热炉中铁水,对入炉沟槽上的铁水预热,为吹入底部燃烧室的空气加温,火焰一路发挥余热,将自己的能量最大化利用,最后才变成一缕烟气消散在空中…… 房俊看着这浓浓烟尘,心底打鼓,不知道会不会把长安变成世界上第一个雾都? 燃料和铁水完全隔离,就可以使用煤炭了,直接挖出来就用,比需要在窑里烧制的木炭成本低多了,反正不和铁接触,硫、磷等有害物质不会掺进铁水里。 煤炭可以炼焦,据房俊所知,焦炭炼铁那才是最正宗的方式,只不过眼下实在时间紧迫,也顾不得木炭的成本高昂。 此时铁水经过加热,已经泛起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混在铁水中的细小炉渣…… 工匠开动了搅炼设备,炉顶的大圆盘慢慢旋转,带动熟铁棍子在铁水里转圈搅动,铁水翻滚,显然比人力的作用强上百倍。 高炉炼出的生铁水一经搅动,碳和空气中的氧在高温下剧烈反应,产生二氧化碳,放出大量的热,铁水开了锅,气泡咕嘟咕嘟的冒,把炉渣推到炉边堆积起来。 生铁熔点比纯铁低,当碳与氧气结合,生铁水中的碳含量逐渐降低,它的熔点就逐渐提高,于是炒铁炉中的铁水逐渐变得浓稠,由清汤到酱汁,由酱汁到果冻…… 最后聚成一个个外形很可爱的铁团儿,呈熔融状。 停下搅拌,工匠们用长嘴钳子夹起一块铁团儿,放到锻锤下面敲打。 丁丁当当一阵响,铁团中的碳元素以单质石墨的形式被挤了出来,和内部的细小渣滓、表面的氧化铁碎屑一起,因为高温而在空气中化作了点点火星。 这个锻打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是为了除去杂质,工艺非常简单,就用钳子夹着在锻锤下随便敲打几下,熟铁在高温下很软,所以造型容易。 挨过敲打的所谓“熟铁”,其实并不是现代教科书意义上的熟铁。国际冶金界没有生、熟铁这种说法,现代钢铁工业上,含碳量小于0.02%的国内称熟铁,国外称纯铁,质地非常柔软;含碳量在0.02%-2.11%的叫做钢;含碳量在2.11%以上的国内称作生铁,国外称铸铁。 而在我国民间,以高炉直接从铁矿石炼出来的称作生铁,以经过炒铁炉或者炒钢炉炒炼的为“熟铁”。 这种“熟铁”的碳含量,和炒炼时间成反比,炒得久,碳氧化得多,铁的碳含量越低,反之亦然,所以其碳含量能在0.01%-1.5%之间浮动,包含了现代意义上的“纯铁”和“钢”。 所以古代炒铁等于炒钢。 只不过工艺很难把握,炒出的成品以铁和中低碳钢为主,狗屎运能得到一两块高碳钢——那概率和彩票中奖没差多少…… 钢铁产品中,碳含量越低越柔软,越高则越脆、硬。 中低碳钢柔软,用来制作刀剑则不锋利,古人也把它视作“熟铁”,只能制作农具等普通铁器。只有高碳钢的韧性、硬度、强度符合制作武器的需求,那才是“钢”…… 碳含量的高低决定了钢铁的软硬,于是通过被锻锤敲打时的表现,有经验的铁匠能够分辨哪块是软铁,只能打制锄头,哪块能好钢,可以锻造锋锐无比的宝刀宝剑。 至此,房俊的历史任务全部完成,可以安心谢幕了…… 能不能出来好钢,他也不知道,他的知识水平只能让他懂得原理,却从无实际操作的经验,这一方面,他甚至比不上这些打了一辈子铁的唐朝工匠。 “师傅师傅!您快来看,我打的这块可能是钢!” 一个小徒弟在那边哇哇大叫,把闲着的人全都吸引过去。 王小二亲自过去,长嘴钳子夹起那块铁,放在锻锤下当当当敲了几下,沉声说道:“还差得远咧,打一把菜刀还成,做锛子凿子也勉强,宝刀宝剑不成!” “哦!” 小徒弟略带失望,闷闷的应了一声。 王小二见状,伸出巴掌狠狠的在徒弟后脑勺拍了一记,骂道:“瓷怂货!怎地如此不知足?你师傅我打了一辈子铁,见过几块钢?便是你手里这块,已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旁边的学徒一阵窃笑,那小徒弟苦着脸捂着后脑勺,讷讷不敢言。 这是,王小二的大徒弟闷声闷气的喊道:“师傅,您来看看这块!” 他钳着一块熟铁,在锻锤下繁复敲打,随着锻锤的每一次敲击,火花四溅,却留不下任何痕迹,这块铁又韧又硬,很显然是一块上等的好钢! “额……额滴天!” 王小二眼睛都红了,浑身激动的打摆子,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二郎,您简直神了……不是,是祖师爷爷下凡!老朽打了一辈子铁,却从未见过第一炉炒铁就炒出精钢,不可思议啊!” 对于这个问题,房俊倒是不以为然,撇撇嘴说道:“不过是概率罢了,你以前一炉铁多少,现在这一炉铁是多少?这么多熟铁,工匠们从炒铁炉中夹出来的时间先后不一,这含碳量就有多有少,总应该有那么一两块好钢,这个不值当太高兴!你要注意的是,出好钢的这一块铁,是在什么位置、什么时间出炉的,把这个撞大运的概率,变成一种可以掌控的技术!那以后,想要多少钢,就有多少钢!” 王小二呆了半晌,猛然醒悟,“嗷”的一嗓子叫出来,兴奋得眼睛都红了! 以前炒铁先将生铁捶成碎片,和木炭一起放入比这个小得多的炼铁炉里,风箱从炉子顶上鼓风。 烧得久了,生铁融化,再拿棍子搅拌,直到铁凝聚成团,最后取出锻打挤渣。 这样一次不过炒几十百多斤铁,而二郎的这个炒铁炉,直接用高炉炼出的铁水,一次炒铁上万斤,相当于以前炒百多炉的铁,出一两块精钢,本就不值得惊讶。 再加上摸索经验精准控制……额滴天! 那不是要多少钢就有多少钢? “谁会写字?赶紧给老子记下来……” 王小二怒目圆睁,吓得旁边的小徒弟抖抖擞擞的举手:“那个……师傅,俺在学堂跟先生学过写字,但是会的不多……” 王小二一巴掌就拍过去:“小犊子,不会写的就画圈圈……” 看得武媚娘抿着嘴笑。 房俊看了一眼四周的工匠,褪去笑容,正色说道:“此法乃是我房家的根基,是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而你们,也将世世代代作为房家的工匠,凭着这门手艺,就将接受世人的推崇尊敬,所以,此法必须严守秘密,若是有人泄露出去,别怪某不讲情面!” 众人齐齐变色。 都不是傻子,这等可精确掌握精钢炼制的手艺,必将让那些铁厂红了眼,威逼利诱一定数不胜数。 且不提大家对房家忠心耿耿,对房俊惊为天人,便是被别家铁厂挖角过去,房俊能放过他?依着房俊的性子,你就是躲到耗子洞里,他也得给你拽出来,拧掉脑袋! 王小二赶紧表态:“吾等匠人,既是房家的家仆,便断无可能投奔别处。况且此法虽然不难,但重要环节都是老朽的徒弟在操作,即便是他们,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万万不会将此法泄露,二郎但请放心!若是有的一点差池,老朽就带着八个徒弟,把各家几十条人命,一齐赔给二郎!” 房俊默然不语,瞅了武媚娘一眼。 武媚娘会意,浅笑道:“王师傅何必如此?郎君不过是叮嘱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吗。但是自今以后,你等出入庄园,必须事先报备,且必须三人以上同行,相互监督方可。希望王师傅能理解。” 王小二释然道:“武娘子放心,老朽理会得,应该的,应该的,谁要是敢不听,不用您动手,老朽亲自打折他们的腿!”这等秘密之事,必然要严加防范,房家如此做,已是宅心仁厚。若是换成别家,说不得跟你签下生死契约,一辈子都别想踏出铁厂一步…… 第二百五十三章 钢铁与柔情 王小二看着那块精钢心痒难耐,问道:“二郎,这块钢……能不能让老朽来打?” 房俊一脸黑线:“难不成要某自己来打?” 一块钢而已,往后有的是,有什么好稀罕的?这老头儿少见多怪,此时心痒难挠,过不了多久,怕是这样的活计都得安排给徒弟,自己看都懒得看一眼…… “好咧!” 王小二欢喜得眉开眼笑,高兴地夹起钢锭,先放到火上烧得通红,再用錾子敲下大约三斤重的一块,放到精锻锤下敲打。 钢锭被锻锤敲成了薄薄的一片,温度降低,钢铁烧透的金红色消退了,王小二又把它放到锻炉上烧得红热,拿錾子敲了中间几下,铁钳一用力,就从中间折弯了叠在一起,再放到锻炉下敲打。 边敲边和围拢来的徒弟们讲解:“这种锻打法,打出来的就是百炼钢,做成宝刀宝剑,可以断金切玉,砍头平过、杀人不见血。不过好钢难得,我跟我师傅打了二十年铁,总共也没打过几回,你们这帮小子有福了,都给我睁大眼睛盯着,不许走神!” 一众徒弟赶紧围得更近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可是百炼钢啊! 那些传说中削铁如泥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可都是这么打造出来的! 钢片再次被敲薄,再次折叠,冷了就放到锻炉上加热……所谓百炼钢,是指每回炉加热一次叫做一炼,回炉百次称百炼,当然只是大概的一个数字,有些夸大。 在没有使用水力锻锤的时代,一般是师父拿铁钳夹钢片,徒弟拿铁锤敲打,人力抡锤敲得慢,敲不上几下钢胚就冷了,必须回炉加热,折叠一次往往要回炉四到六次,所以顶了天也就三五十炼,若是真的百炼,一把刀估计得打个三年五载…… 水力锻锤每分钟敲击几十下下,又快又有力,密如鼓点般锻打到钢胚上,比人力快了岂止十倍,重了岂止十倍? 王小二赞叹道:“真是太快了!你们小王八蛋享福了,站着看师父打铁。想当初你们师祖爷打百炼钢,师父我在边上抡锤子,整整三天两夜没合眼,两边膀子肿得透亮……” 所有徒弟每一个搭话的,眼睛紧盯着王小二的手,生怕学不会这百炼钢的手艺。 王小二嘴上给徒弟们忆苦思甜,手上的活儿可没停下来,水力锻锤打得快,钢胚折叠一次才回炉一次,二十次回炉就折叠了二十次,达到百炼钢的水平了。 现在要用锻锤给钢胚成型了,最后回炉加热了一次,王小二把它拿到锻锤下,乒乒砰砰的一阵敲,渐渐显出形状了。 原本圆滚滚的铁团儿,变成一根扁平狭长的铁条,依稀看得出是一把刀身狭长、刀头呈尖角状的横刀。 虽然只是半成品,但刀身云纹若隐若显,如流水、如星汉,寒光闪闪、刀气冲霄,直有挂于壁上作龙吟之态…… 王小二却于此时停工了。 房俊正看得津津有味,奇道:“为何不打了?” 王小二想要鄙视一下家主,没敢……只好解释道:“这么好的钢,不能白瞎了,老朽得在这刀身之外再包一层韧性好的熟铁,开刃之后还要淬火,这样才能得到一把最优质的唐刀!” 房俊恍然大悟。 唐刀为军队战刀,最大的作用就是作战,其制作工艺严格,并且还要考虑到战斗时的另一个用途,那就是破甲以及耐用。 破甲需要硬度,并且刃口窄,耐用则需要韧性,所以唐刀采用了最先进的包钢工艺。以熟铁为外皮,中间夹百炼钢,部分刃口采用局部淬火技术,即覆土烧刃。刃口坚硬可以劈砍破甲,同时刀身韧性不变形,耐用。 这也是和倭刀最大的区别。 房俊点点头,他也想看看用超时代的钢材结合最优秀技术打造的横刀,会是如何的砍头平过、杀人不见血…… *************** 离开铁厂回到庄子里,房俊顿时歪在炕上,眼皮直打架,只想睡觉。 这些日子鼓捣这个炼铁厂,几乎耗尽了他的心血。 由于他不是专业的冶炼人士,对于所有技术都只是先从理论原理着手,然后结合自己的记忆,摸索着在这一片迷雾的中世纪走出一条科技之路…… 有一些心力交瘁的感觉。 还好结果不错,虽然仍有不足和瑕疵,让那些工匠们在实践过程中慢慢发现、改进便是,他就不信,再是牛气冲天的穿越者,能在一片科技的荒漠中,凭空弄出一个工业革命? 扯蛋么…… 昏昏沉沉间,两只柔软的小手搭上自己的肩头脖颈,微微用力的按摩起来,房俊舒服得呻吟一声。 淡淡的香气随之而来,衣袂拂动间,一个温软的身子贴在身边…… 房俊一伸手,便准确的将一截儿纤细的腰肢揽住,武媚娘出其不意被吓了一跳,口中发出一声娇呼,紧张的扭头观望。外边人来人往的,不时有丫鬟侍女路过,若是被人撞见,多难为情啊? 可刚才房俊毫无保留的将铁厂交给她打理,这份信赖让她心里柔情泛滥,明知这样不妥,仍是硬不起心肠拒绝,便往炕上蹭了蹭,靠在房俊身上,任凭他紧紧的揽住自己,俏脸微晕。 “呵呵,这么饥渴?看来本郎君耕耘未够,还需继续努力啊……”房俊低笑一声,睁开眼揶揄道。 “哪儿有!” 武媚娘羞不可抑,轻轻打了他的肩膀一下,微嗔道:“奴家看郎君这几日太过劳累,所以想给您放松一下而已。不过您自己不检点,捉住人家的身子,小女子如何挣得脱?” 房俊笑而不语。 武媚娘红着脸颊,咬了咬樱唇,水汪汪的杏眸看着房俊,知道自己的心思绝难瞒住这个男人,便柔声问道:“为何……对奴家这般好?” 这句话,武媚娘埋在心里很久。 房家湾的生意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渐渐成为关中的商品集散地,每日里进账的银钱流水也似,房俊却不闻不问,任凭她折腾…… 她也看得出,房俊能赚钱,却绝不看重钱,在他眼里,再多的钱也只是一个实现某一个目标的工具。将码头和肥皂、蜡烛、水泥等等货物交给她打理,也说得过去。 那么,为何这个铁厂也要交到自己的手里? 武媚娘感觉的出来,这个铁厂绝对不同于那些只为了赚钱的生意,房俊对它的重视前所未有…… 房俊宽厚的手掌隔着薄衫婆娑着她细致光滑的脊背,感受着那一份动人的韧性,微笑着说道:“这世间,父母养我育我,兄弟信我重我,却终究只是过客,唯有妻子,能相濡以沫,伴我一生。既然能对父母尽孝,对兄弟仁义,为何不能对妻子倾心相爱、毫无保留?” 相濡以沫,相伴一生? 倾心相爱,毫无保留? 这时代的女人,何曾被自己的男人说过这样的承诺?这简直比任何情话更能让女人的心防崩溃,这样一个男人,哪个女人不会爱得发狂、甘愿奉献所有而无怨无悔? 武媚娘只觉一股汹涌的爱火在心底升起,一瞬间便将自己完全燃烧…… 燃烧就燃烧吧! 哪怕烧掉所有,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男人…… 武媚娘情动不已,俯下身去,献上红唇。 自己何其幸运,兄长容不得自己,没法子只得自荐入宫,却未得到帝王的宠幸;委身房俊,本以为此生此世便这样作为一个侍妾,委曲求全,惶惶度日。 却不料天亦怜我,将叫我遇到这样一个心胸宽阔的极品男人…… 此生此世,夫复何求?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军器监 为了铁厂一事,房俊“销假”的日期一拖再拖,直到被老爹房玄龄叫去训斥一顿之后,终于再拖不下去了。 一想到身兼两职,房俊就烦的不行。 就让我老老实实的呆在水部司,给大唐搞出来几条超时代的新式帆船,岂不更好?但是去军器监是老爹提议,李二陛下钦点,而且也是为了他捞一些军功,这是好事,实在是拒绝不得。 也没胆子拒绝…… 万一惹得老爹和李二陛下齐齐发怒,自己还不得像乒乓球似的,被两人来一个混合双打,一顿神拍? 好在工部和军器监都在延喜门内,只隔着一条街,出了门转个弯就到。 相比于工部衙门的外表低调、内里奢华,军器监衙门则是外表低调、内里更低调…… 看着一间间油漆剥落、青砖古旧的值房、仓库,房俊极度无语,这已经不是低不低调的问题了,富裕一点的乡下学塾都比这里亮堂一些吧? 这军器监好歹那也是五监之一,国家直属正部级单位,何以如此寒酸? 门子将房俊引到监正的值房,弯腰退去。 房俊敲了敲门,听到里边传出一声咳嗽,不由得撇撇嘴,一个军器监监正而已,摆这么大的谱干啥? 一推门,那估计不知是前隋亦或是南北朝遗留下来的古旧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让人牙根发酸的声响,房俊眼角一跳。 再是装清廉,也有点过分了吧? 不由想起那句话:世间清廉者,非大贤大德,便是大奸大恶…… 不过,若是大奸大恶,也没理由守在军器监吧?像是军器监这种专业性很强的衙门,官员与别的部门之间交流是很少的,更像是一个獨立的小天地,自成一系。 推开这扇老掉牙的房门,房俊抬步入内。 因此时正值卯时三刻,艳阳已高高升起,陡然由阳光普照的外边进入房间里,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昏暗的光线,居然有点“睁眼瞎”的窘迫…… 娘咧! 你是把窗户全都用牛皮纸糊上了么? 这屋子里实在是光线太暗了! 突然由光明坠入黑暗,房俊猛劲儿眨着眼睛,也无法看清房间里的情形,施礼都不知道冲哪个方向…… 耳边想起一个声音:“呵呵,你便是房相的二公子,陛下钦点的新任军器监少监,房俊房遗爱?” 这嗓音温润平和,听上去年纪似乎也不太大,语气带着些亲切。 但是房俊很不爽。 老子看不见你的脸啊…… 只得冲着隐隐糊糊一个坐在胡凳上的人影拱拱手:“正是,属下见过长官……” 那人呵呵一笑,起身朝房俊走过来,说道:“不必多礼,当年老夫也曾在房相手下做事,说起来,也是一家人了。” 这人走到房俊面前,亲切的执起房俊的手,房俊这才看清此人的相貌。 脸颊清癯,高鼻深目,颌下三缕长髯,文质彬彬眉清目秀,居然是一个气质长相都极为不俗的中年帅大叔。只是一身官袍虽然平整洁净,但或许是浆洗的次数过多,绯色的袍子隐隐有些发白。 房俊心底一叹,果然有什么样的长官,就有什么样的衙门…… 以他两世经验来看,似此等一脸正气、两袖清风之人,最是性格苛刻、秉性执拗,等闲不会和光同尘,倔强的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从不妥协! 这等人,最是难以沟通,很难打交道。 房俊长楫一礼,语气恭敬道:“时常听家父言及温叔叔,教诲晚辈多学习温叔叔持身以正、两袖清风的高尚品德,晚辈早已心向往之。以后再温叔叔麾下做事,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温叔叔不吝赐教。” 这位军器监的监正,姓温名书桐,山东青州人士,与房玄龄算是半个老乡,以往尚在秦王府的时候,在房玄龄手底下做过事,很得房玄龄器重。 他左一个温叔叔,右一个温叔叔,先把关系坐实。然后说咱犯错误的时候您要“不吝赐教”,而不是“但请责罚”,实是用心良苦。 都叫您叔叔了,您也不好太过苛刻吧? 温书桐哈哈大笑道:“素闻房二郎性情耿直,可这一见面,就拿话把某给堵住了,以后某若是要责罚与你,都有些不好意思!滑头,相当的滑头!呵呵……” 房俊礼貌的笑道:“说实话,进了这军器监,晚辈实在是心里惴惴不安,这刀枪剑戟的,您要是让我耍耍,不是吹大气,整个长安城,还真就不服谁!可您要是让我监造,那可就墙上挂帘子——没门儿了!晚辈脑子笨,您让我学也学不会,所以就只好耍个赖,求您高抬贵手了……” 温书桐越发笑得开心了,同时心底赞叹,瞧瞧这话说的,多漂亮! 这是耍赖求饶么? 这是在告诉他温书桐,咱来军器监,那就是走走过场,等到西征结束,军功到手,自然便会离开!军器监这一亩三分地儿是您的,没人跟你抢,所以您睁一眼闭一眼,就别管我了…… 这么点年纪,套话说得一溜一溜的,房玄龄教的好儿子啊! 便拉着房俊的手,走到书案边坐下,笑容不减的说道:“这可不行,陛下钦点你来这军器监,若是整日里无所事事,必然恼怒,贤侄可不能让咱给你背这个黑锅!这样,军器监下辖甲弩二坊,你随便选一个前去监管,坊中都是世代工匠,手艺人品皆毋须怀疑,也可学点门道,你看如何?” 虽然对于房俊这样的“空降部队”很恶心,恨不得将其锁在角落里,可要是房俊的真的什么事儿也不干,那也不成。 陛下和房相会认为这是房俊自己的主意吗?肯定不会!一准儿以为是他温书桐给房俊穿小鞋,排挤他…… 甲坊署、弩坊署都是温书桐的嫡系,从坊令到监作都是他的人,所以将房俊打发去这两个地方,并提点他:你就去这儿呆着吧,什么也不用做,就算想做,你也做不了…… 房俊微微眯眼,心里有些不爽。 咱都说得这么明白,不会跟你争权夺利,何以仍旧这般提防? 难不成,这军器监还真就是你温书桐的一言堂? 便笑而不语,目光从温书桐脸上移开,打量着值房内的陈设。 温书桐笑容就有些僵…… 随即醒悟,可能视自己的排斥表现得太过,让这位二世祖心里生了抵触之心。 似房俊这般的纨绔公子,性格极是好胜。 我不想要的,你给我,我也不要;可你若是不给我,明明我不想要,却非得要…… 温书桐有些头疼了,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二郎可有何想法?若是有,只管说出来,某并无不可。” 这算是低了头,承认自己刚刚的处置有些不当。 房俊也不为己甚,顺水推舟道:“晚辈心里还真有些想法,尚需温叔叔支持。” 温书桐道:“但讲无妨。” “晚辈新近得了一些想法,想要试制一样新式武器,不知温叔叔是否能在城外的军器监作坊里,给晚辈划一块地,拨几个人?” 新式……武器? 温书桐差点拍案叫绝!能在长安城创出名号的纨绔,果然不一般,这脑子果然够用! 军器监每年都会对旧式的武器进行一些改良,甚至是凭空试制一些从未有过的新式武器,这是为了保证大唐军队的武器能够与时俱进,时刻对其他国家保持优势,而进行的必要改进。 但既然是“试制”,那就得允许失败,这一点确定无疑。 这房俊便是打着“试制”的名号偷懒,到时候陛下也好房相也罢,若是问起,便随便弄一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交差:咱“试制”一种新式武器,但是没成…… 谁能说他其实啥都没干? 完全没毛病! 温书桐捋了捋颌下胡须,当即点头:“完全可以!具体说说,划多大一块地,拨多少人,要什么工种?”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交易 温书桐算是想得很开了,“空降兵”虽然很讨厌,但他也完全不能拒绝不是?生活就像那啥,依然不能反抗,不如调整心情,乖乖享受…… 不过好在房俊这人很是识趣,人家不但不给你添麻烦,在打算找个地儿自己去玩,温书桐有何理由拒绝呢? 所以他答应得很痛快,根本连房俊要干什么都不问,就爽快的表示要地给地、要人给人! “地方自然是越大越好,条件简陋一些也没关系,至于人……您看着调拨几个就行,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老弱病残也无所谓。”房俊笑得很纯洁,很好说话的样子。 如此一来,温书桐更坚信房俊就是打着“试制新武器”的名头,偷懒怠工溜奸耍滑。 温书桐欣然说道:“咱们叔侄俩什么关系,怎么能不支持呢?你且放心,下午某便安排下去,绝对让二郎满意便是。哦,对了,自打吏部的文书下达,某便已经派人给你收拾了一间值房,这都许多天了,怕是又落了一层灰,待会儿你且领人自去收拾一番,只是这和军器监实在是清水衙门,条件实在简陋一些,二郎便委屈一下吧!” 既然房俊表态不找事儿,那温书桐也乐得一个你好我也好,态度如沐春风,好的不得了。 况且他也不糊涂,以房俊的年纪,加上身后陛下和房玄龄这两作靠山,只要不是太白痴,那前途妥妥的无量。他这辈子怕是就得窝在这军器监了,可他还有儿子啊,结下善缘,日后哪怕是求人办事也好张嘴不是? 房俊赶紧摆手道:“温叔叔不必为小侄操心,小侄待会儿还得去工部衙门点个卯,这以后也会长期在城外的工坊驻扎,随时监督新式武器的试制情况,所以这军器监的衙门也不会常来。只是有一事,小侄不知当说不当说……” 温书桐笑道:“你我叔侄二人,一见投缘,有话便说。” 房俊略带矜持,忸怩了一下,这才说道:“听闻甲坊署最近打算添置一匹甲胄,不知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贤侄问这个做什么?哦,难道是想……” 温书桐先是略带诧异,接着反应过来,房家那也是有铁厂的,难道打算走个后门,把生铁卖给军器监打造甲胄? 脸色便沉了下来。 温书桐这个人,很有点性格分裂…… 一方面,待人接物尚算圆滑,轻易不肯得罪人,也低的下头;另一方面,对待自己任内职司,却兢兢业业、毫不马虎,天大的官儿想要在他的一亩三分地出幺蛾子捞钱,绝对不干! 听见房俊的话,自然的便以为这小子是在提条件了,不需说,他打算卖给军器监的生铁,必是质量不合格的劣等货,想要狠狠的捞一笔。 他温书桐只需点头,依着房俊这油滑的性子,必是少不了好处。 可房俊捞了钱,拍拍屁股滚蛋了,自己咋整? 那甲胄可是得穿在将会身上,上阵杀敌冲锋陷阵的,若是出了任何差池,那可不单单是一条人命,甚至能导致一场战争的失败! 老子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却让你们发这种昧心财? 他温书桐打死也不会干这种事! 房俊感觉到温书桐态度的变化,心说你是真的大公无私兢兢业业呢,还是早有门路不稀罕我这趟车? 不过显然你是想岔了,我房俊要赚钱,会用这种低级、低能、低智商的把戏? 瞧不起人么…… 房俊淡定的说道:“小侄可以向军器监提供精铁用以打造甲胄,这批精铁的价格是军器监以往购买价格的七成,质量至少是以前所用生铁的两倍,温叔叔可以当场检测,若是达不到小侄所说的品质,小侄分文不取,全都白送给温叔叔,只是不知温叔叔是否给小侄这个机会?” 温书桐沉默了。 军器监也有自己的炼铁厂,但是由于近年朝廷大小战争不绝,武器损耗日益加剧,产量远远无法达到要求。所造矛槊、弓矢、排弩、刃镞、甲胄,所需铁料一大半均需采买购置,如此一来,军器监便成为所有铁厂眼中的香饽饽。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加入这个门槛的…… 除了铁料的质量、价格,即便是温书桐这样尽忠职守之人,也不得不考虑人情往来。 一句话,就是在价格、质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还是得照顾关系户。 谁是关系户? 军器监最大的关系户,便是长孙家。 陛下的大舅子、赵国公长孙无忌的长孙家! 若是房俊的铁料真能如他所说,温书桐自然不吝于卖这个面子。 “贤侄这话可当真?你须知道,论人情,你我情同叔侄,可若论共事,某可不讲任何情面!”温书桐不得不敲打了一句。 房俊哈哈一笑:“即是如此,明日小侄带来铁料,温叔叔一看便知。您说行,那就行;您说不行,小侄绝不多说一句让温叔叔问难的 废话,如何?” 开什么玩笑,就现在那种冶铁水平,炼出来的铁能比得上咱家的? 温书桐这才表态:“那就这么说定,明日上午,你带来铁料,若是品质过关,价格也如你所说,只是以往的一半,那某自然给贤侄这个面子!” 二人敲定此事,房俊告辞离去,还得去工部那边点卯呢。 唉,这个劳累命啊,咋穿越一回,还是改不了呢? **************** 古时候衙门在卯时查点到班人员,叫点卯。 也就是说,你得在早晨七点之前上班,那叫点卯,若是过了时辰,总不能叫点辰、点巳、点午…… 房俊去军器监的时候,就已经卯时三刻,又跟温书桐拖拉这么长时间,瞅瞅日头,大概得九点多了,也就是辰时,很显然迟到了。不过好在这年头没有指纹打卡机,就算是迟到了,像是房俊这种二世祖,也没人敢管。 晃晃悠悠来到工部衙门,门子殷勤的上前问好施礼,房俊这才进了院内。 刚到门口,院内冷不丁钻出来一个人,差点把房俊撞个跟头。 房俊怒道:“眼瞎啊?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他现在身兼二职,又是侯爵,加之上辈子就当官,这官威不知不觉的便日盛一日,这一发怒,倒确实有那么几分威严气势。 那人吓了一跳,赶紧弯腰道歉,只是这腰弯下去一半,却突然像按了弹簧似的跳起来,大叫道:“房侍郎,您可算是来了!” 房俊被他这大嗓门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任中流…… 只是这位员外郎此时哭丧着脸,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房俊奇道:“咋了这是?” 任中流都快哭了…… 摊上这么一位上官,也算是到了血霉了! 房俊拍拍屁股在家养伤,只是嘱咐了一句:本官不在,水部司一切照旧,那笔“试制新船”的资金,除了他,谁也不许擅动一分一毫! 话说得倒是轻巧! 您房二在,就算别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咋样,哪怕被那笔银钱馋的掉牙,也只能忍着;可您不在,一个两个都像马贼土匪一样杀上门来,我这小胳膊细腿儿的,迟早有一天得被人给拆了…… 任中流哭丧着脸:“房侍郎,您可算是来了,下官这都要去您家里找您了……” 房俊奇道:“到底什么事?” 任中流道:“属下实在是顶不住了,所有人都盯着那笔银钱,大神小神一起出动,非得咬一口不可……” 房俊皱眉:“莫非又是那吕则颂?这个老东西,难不成真以为某不敢揍他?” 那老家伙真是不消停,那日在太极宫门前就该好好给他点颜色,省得他一天到晚找事儿! 任中流却面露难色:“不是吕则颂……是新任张尚书……” “张亮?” 房俊郁闷了,这家伙一来就找茬? 可房俊也不想想,你把人家儿子的手给剁了,你老爹还压着人家不敢说话,那仇怨大了去了,张亮岂会善罢甘休? 便在这时,水部司值房的门“砰”一声从内撞开,白胡子老爷爷郑坤常颤颤巍巍从里头走出来,边走边扯着脖子大喊:“老子在工部干了一辈子,所有的工匠都得喊老夫一声老叔,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说让老子滚蛋就滚蛋?我滚你|娘的蛋!” 老爷子岁数不小,嗓门儿也不小,这一吵吵,顿时把整个工部衙门都给惊动了,各个值房的门窗都打开,不少人扯着脖子观看。 爱看热闹,果然是国人千百年不变的优良传统……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我爹是xx “噗呲” 房俊看着胡须皆白的郑坤常耍无赖,顿时笑喷了。 的确如同郑坤常刚刚说的那样,一个人在一个衙门里头混的年头儿多了,徒子徒孙一大群,哪怕再平庸,明里暗里也都有人支应着,地位一点一点的就熬上来了。 何况这郑坤常那也是快要成精的人物,若非几次三番被人连累,蹉跎了岁月,使得官职停滞不前,怎么的也得是个员外郎,便是唐俭那样的官位资历,没事儿的时候也拽着郑坤常喝喝茶聊聊天。 “哎呦,郑爷爷,这是谁把这位爷爷您给惹毛了?您跟我说,我敲断他的腿,给您出气!”房俊笑呵呵的走过去,开了句玩笑。 郑坤常气呼呼的站在值房门口,听到有人说话,循声望来,见到是房俊,顿时一喜,待到听了房俊的话,两条雪白的眉毛都扬起来,大声问道:“当真?” “呃……” 我当真你个脑袋! 房俊差点没噎死,咱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玩笑啊懂不懂? 一点没有幽默感…… 房俊尴尬的笑笑,想给这位老爷子解释一下,咱只是随便说说,便惊到郑坤常身后的门里走出一人,吆五喝六的嚷嚷道:“特么谁要敲断老子的腿?是哪个兔崽子?” 这人三旬左右年纪,五短身材,手粗腿粗,一张紫红脸膛上虬髯如戟,双目似铜铃,整个人肌肉扎实,呈倒三角形状,肩膀宽厚,隆起的肌肉显得脖子都没了…… 房俊沉下脸,盯着他问道:“兔崽子说谁呢?” 那人不识得房俊,见是个黑脸少年,鼻孔朝天,傲然说道:“刚刚是你要敲断老子的腿?” 房俊微微一笑:“没错,本官问你,兔崽子说谁呢?” 那人狠狠盯着房俊,脸上显出一丝狞笑:“那兔崽子就是说你……” “噗呲” 工部衙门里一阵奇怪的喷气声,无论近处围观的还是趴窗瞧热闹的,明知道不应该笑,可还是忍不住。 这人也太傻了…… 那人先是被大家笑得莫名其妙,但总算有点脑子,稍微一思索,便明白自己中了这黑脸小子的语言陷阱,顿时气得哇哇大叫:“尔是何人,胆敢戏耍于我?” 还不算笨到家,知道先了解一下房俊的底细,看看自己是不是惹得起…… 房俊哂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官乃是房俊,现任工部侍郎。” 想了想,这货又很恶趣味的加了一句:“我爹是房玄龄……” 真特么爽啊! 以前上网的时候,总是觉得某某某牛皮哄哄的说“我爸是xx”的时候很傻很挫很幼稚,可是现在他亲身体会一下,却发现居然很顺嘴,心情更是爽得飞起…… 我爸是xx,我骄傲! 那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目光阴翳起来,丑脸上那一抹狞笑愈发清晰,盯着房俊,沉声道:“很好,不愧是长安城有数的纨绔,有胆色!老子尸山血海爬过来,还真就没见过几个如你这般嚣张的纨绔,今日倒要讨教一番!” 说着一抱拳:“在下张慎防,素闻房二郎神力无敌、拳棒娴熟,今日请赐教!” 脚下不丁不八,后背微弓,整个人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死死盯着房俊! 房俊却不以为意,哑然失笑,回头看了看尚书值房那扇半开的窗户,冲这个张慎防笑道:“你是郧国公的义子吧?听闻郧国公有五百义子,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你是不是认为摆出一副江湖人士相互抬脚的架势,然后废了我的胳膊腿儿什么的,就没人找得出你的毛病?” 张慎防被说中心事,气势微微一滞,冷然道:“多说无益,莫非房二郎怕了在下?那也行,只需得从某这胯下钻过去!” 房俊笑着摇摇头,这人脑子的确不灵光…… 老子傻了才会跟你用这种江湖手法讨教!只看这一身沉稳的杀气,便知是军中不可多得的悍将,军人跑来工部衙门,除了受那张亮的指使,前来打我的脸之外,你还能干嘛? 房俊抖了抖身上的官袍,正色道:“本官且问你,此处乃是工部衙门,你身处何职,前来我工部何事,为何在工部大声喧哗?” 那张慎防有些发愣,我这边姿势都摆好了,你居然跟我谈什么工部不工部? 偷偷瞄了国公爷那间屋子一眼,没得到什么指示,张慎微一咬牙,梗着脖子说道:“别说那些没用的,某只问你,敢不敢和某比划比划?” 房俊笑得愈发开心,不理他的话,继续说道:“身份不明,无故扰乱六部衙门,导致公务无法进行,这可是大罪,轻则发配岭南,重则锒铛入狱,你可想好了?” “这个……” 张慎防有些傻眼,真的假的? 岭南那地方,可不是个好去处,至于锒铛入狱……不晓得自家国公爷保不保得住自己呢? 想着,他又往那间值房看去…… 当了一辈子兵,只消得听命令,一声令下,刀山火海眉头不皱一下,但是很少有自己思考的时候,所以这时候被房俊忽悠得有点发懵,就想着还是得将军拿主意…… 房俊有些好笑,心想那窗户后边的张亮,此时怕不得气歪了鼻子?派这么一个夯货来挑衅自己。 果不其然,只见尚书值房的窗户这是打开,露出一张瘦削的刀条脸,先是冷冷注视了房俊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此乃工部值房,慎防不可胡闹,还不赶紧退下?” 张慎防得令,松了口气,收了姿势。 房俊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径自从他身边走进水部司的值房。 但就在两人错身之际,房俊突然出手,右手化掌,一记手刀狠狠的砍在张慎防脖颈的动脉上。 张慎防早已放下防备,正要回去张亮那边回报,突然耳边风声作响,多年战阵经验让他本能的矮身低头。 房俊这一记势在必得的手刀居然被他躲过…… 不过虽然躲过了脖颈,却狠狠的击打在张慎防的太阳穴上! 轰! 张慎防直觉脑袋像是被铁锤狠狠敲击一般,脑子里轰然作响,眼前金星乱跳,短暂的眩晕片刻。 房俊岂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一击得手,猱身而上,右手叼住张慎防的手腕,左手猛地一切,张慎防上臂骨头顿时折断。张慎防疼剧痛不已,惨呼尚未发出,已被房俊一脚踹在膝盖处。 “咔擦”一声脆响,张慎防的一条腿呈现一个诡异的反关节,以这个年头的医疗水平,算是彻底废了。 紧接着,房俊一个过肩摔,将张慎防矮壮的身躯狠狠摔在值房的墙壁上。 轰然作响! 烂泥一样瘫倒在地的张慎防,这才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像是虾米一样佝偻起来……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工部一众官员只是觉得眼前一花,那个每日跟随郧国公张亮前来上任,整日里耀武扬威的张慎防,便手断脚断,被房俊狠狠的撂翻在地! 众人齐齐到此一口凉气,这房二的战斗力,居然强悍若斯? 紧接着,大伙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尚书值房。 这可是您的狗啊,现在被打的这么惨,您这面子咋办捏? 张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他一直站在这里,亲眼目睹了房俊的整个偷袭过程,气得差点把牙都咬碎了! 房二,好胆!剁了亲某儿子的手,现在又废了某义子的手脚,这是要与某不死不休么? 当即大喝道:“房俊,怎可出手伤人,你要作死么?” 房俊理都不理他,冲着门房的几个门子喊道:“此人擅闯工部衙门,扰乱日常工作,导致公务无法进行,对目前极为重要的抗旱赈灾工作影响甚大,且一身痞气,要与朝廷官员斗殴,某怀疑他是某处的土匪响马,速速将其押解往長安縣衙,亦或是金吾卫,查清其真实身份!” 值房里的张亮闻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查清真实身份? 特么你不知道? 第二百五十七章 仇怨 张亮因次子被房俊剁掉一只手之事,可谓是威望扫地,任谁都能讥讽几句,这已是死仇,不可化解。之所以被房玄龄一封书信压制住,一是因为自己的儿子确实理亏在先,而且调戏人家媳妇这种事,实在是太龌蹉,便是平素与他交好之人,也无一人替他说话;二来,则是房玄龄现在圣眷正隆,他实在惹不起…… 但是指使一个部曲废了房俊,事后往部曲身上一推二五六,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便是陛下亦无可指责。 谁知设想挺好,事情的进展却脱离了剧本,完全偏转了方向…… 房俊并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这次面对这个张慎防,却是毫不留情,直接废了手脚。因为他看得出,这人必是受到张亮指使,想要狠狠教训自己一番。这种“教训”的程度,绝对不会比自己现在的出手轻多少。 对于当初剁掉张慎几的手,房俊一丝一毫也不后悔。 他要的就是一个震慑的效果,震慑那些对房家有某些心思的人,若是想动手,就得考虑后果。 这是唐朝,不是法制健全的二十一世纪,以人治为主的社会,威望、名气都是可以保身的法宝,若是威信崩塌、声望扫地,成了人见人捏的软柿子…… 尤其是现在的房家财源滚滚,不知道多少人对码头、肥皂、蜡烛这些东西垂涎三尺,一旦这些人发现房家原来不过是头纸老虎,当即便会在利益的驱使下,扑上来咬掉房家的血肉!别说是钱财,便是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这种情况,房俊绝对不允许出现! 重生一回,若是连身边亲人都护不住,还不如撒泡尿淹死自己算球…… 张亮自是不能让房俊将张慎防送去長安縣衙,养子被废,已是奇耻大辱,若是再被送到县衙审问,那可就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张亮背负双手,自值房走出,阴着脸说道:“不必!此人乃是军中将士,如今不遵军法,不听号令,自有卫尉寺依照军法处置,長安縣乃地方衙署,无权过问军中之事。” 在场工部诸人,尽皆低头无语:您也太无耻了…… 卫尉寺为九寺之一。北齐设立卫尉寺,卫尉改称卫尉寺卿或卫尉卿,副官称卫尉少卿,隋唐两宋相沿,掌管仪仗帐幕,只是比之秦汉之时,早已成闲职。如今军中法令,都是将军在军中决断,一言而定,卫尉寺就是个摆设。 况且卫尉寺乃是军法机构,与军队自是一家,当兵的自然要偏颇当兵的,他们可不在乎房玄龄是谁,你再大的官,也管不到人家头上,不是一个系统! “行吧,既然郧国公出面保他,那下官这委屈也只能咽下去了。”房俊倒是很痛快,反正只要有张亮在,就不能把这个张慎防怎么样,多做纠缠无益于事。 张亮闻言却是差点气死,怒道:“某何时要保他?军人自当有军法处置!”还有啊,你特么还委屈?你把我干儿子的手脚都废了,还有脸自己说自己委屈? 真是不要脸! 房俊毫不相让,给他顶了回来:“您不是要保他?那成,在下这就把他送去長安縣。” 张亮怒道:“某说了自有军法处置,你听不见?” 房俊双手一摊,一副无奈的神情:“你看看,您这不还是要保他吗?想保他您就保他,咱也没说什么不是?行了,您郧国公保的人,整个大唐谁敢动?在下这委屈也忍了……只不过,郧国公,以后您这部曲可得严加管束,堂堂工部衙门被他当做菜市场呼呼喝喝,还要跟在下讨教几招?这人也不知道谁给他撑腰,在下怎么着也是朝廷命官、陛下金口敕封的工部侍郎,不当在下当回事儿,也就是不把陛下当回事儿,不把大唐律令当回事儿!谁给他的胆子?!” 张亮一张清癯的脸膛瞬间血红…… 这小子实在是太嚣张了! 口口声声坐实自己想要保住张慎防这个扰乱工部的罪人,言外之意便是坐实自己指使张慎防去找房俊的麻烦。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说出去丢人啊! 强插不行反被捅,那简直就是大笑话! 而且如此挖苦讽刺,居然完全不将他这个国公放在眼中,这是啪啪的打脸啊…… 张亮阴毒的目光盯着一脸混不吝的房俊,咬着牙关一字字说道:“此人有罪无罪,该当如何惩罚,自有卫尉寺定夺,你还管不着!况且,这工部的尚书是某,不是你,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他这人的性格,是阴毒阴毒的。 阴毒的意思,就是玩阴的毒死你……反过来说,就是太阴沉了,绝对不让自己站和敌人对垒的明处。 所以在旁人看来,这却是相当于怂了…… 把你干儿子手脚都弄废了,你就这么不疼不痒的说几句就完了? 那你还弄这一出儿干嘛呀,不是闲的么…… 一场交锋,没有胜者,算是意料之外的平局,之所以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因为房俊不可能刚得过张亮。 人家张亮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那是堂堂郧国公、工部尚书!追随陛下鞍前马后打了半辈子仗,是朝中数得着的名将。 你房俊是个啥?不就是有个好爹,有个好丈人么…… 可偏偏是这个脾气火爆的棒槌纨绔,硬生生压得张亮不得不偃旗息鼓! 如此一来,房俊在工部的名声那是彻底竖起来了。 最起码,水部司一众官员,对于房俊那是心悦诚服…… “房侍郎,虽然今儿这事儿算是过去了,但是以下官看来,您还是的早作准备,毕竟咱们这笔钱款实在是太招人眼馋了,您拍拍屁股回家了,留下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的守着这笔钱,可真是难为我们了!这一天到晚这个来借用那个来周转,咱可是把工部上上下下都给得罪到头了……” 整个水部司,也就郑坤常仗着年岁倚老卖老,敢这么跟房俊说话。 老爷子扯头,任中流也愁眉苦脸的说道:“谁说不是呢?咱现在是彻底被各个衙司孤立了,谁瞅着咱们都不顺眼……” 这倒是实情。 官场历来如此,无论多大的靠山、多大的能耐,都讲究一个有肉大家吃,就算这钱是你要来的,可你自己捂着吃独食儿,还是招人恨,嫉妒这个东西,那也是人性,是人他就免不了…… 房俊琢磨了一下,提议道:“不如把这笔钱运到莱州船厂那边?他们总不能追到山东去借钱吧?” 郑坤常吓了一跳,连忙摇手道:“万万不可!长安距离莱州,不说万水千山,那也是山高路远,这么大一笔钱,若是中间出了任何差池,咱们在座几个人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运送途中要是遇到沉船翻车这等意外,银钱有了损耗,谁能说的清楚?到时候御史台盯上来,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房俊也愁了,若是有银行就方便了……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以现在大唐的软硬件水平,完全达不到成立银行的条件。 房俊烦躁的抓了抓头发,索性耍起无赖:“某不管,其它的事情任由你们折腾,出了差错,自有本官给你们挡着!唯独一件事,这笔钱一个子儿不能少,给本官牢牢的看住了,谁来借都不行,爱谁谁!那个,本官家里还有点事儿,先走了啊,明天也不能来……对了,中午的时候,去馆子叫一桌酒席,大家伙改善改善,正常下账,等本官签字画押……” 说完,他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几位下属面面相觑,尽皆无奈的叹口气,这种得罪人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我为铁狂 翌日上午,军器监监正温书桐早早来到军器监衙门,吩咐心腹之人,为房俊抽调了十五名“经验丰富”的工匠。虽然房俊表示老弱妇孺皆可,但温书桐也是讲究人,自然不能真的弄一群老弱妇孺寒碜人。 当然,他抽调的这些人既然“经验丰富”,那就说明年纪其实也是不小的…… 没办法,军器监衙门小事务多,从来不养闲人,就这些也是温书桐硬挤出来的。 至于在城外的工坊划一块地,这个就容易得多。 军器监所产军器繁多,自是不能在皇城之内建造。军器监的工坊大多在城南沣水之畔,军器维修制造之后,可顺水直抵长安、咸阳两处,便于装备军队。 终南山下尽是无主荒地,山皮坚硬,多含石砾,不利农作,随便划拨一块,只需事后向長安縣提交一份文书即可。 温书桐想得很好,只要房俊不给他捣乱,随着他干什么…… 没过多久,房俊便来了,还领着一辆马车,那马车的平板车厢上,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几块生铁锭子。 “监正大人,铁锭已经拿来几块样品,还请您指派军器监有经验的铁匠,好生检测一番,看看是否比之前你们采购的铁锭质量要好得多。” 昨天在值房之中,叫一声温叔叔显得很亲切,拉近关系,但是现在温书桐已经站在值房门口,人来人往的,自是要以官职相称。 “呵呵,”温书桐笑了笑,背着手踱着步子走过来,瞅了房俊一眼,便去看马车上的铁锭。 “某虽不是铁匠,可也不必那些铁匠差。” 在军器监待了几十年,耳濡目染,再是门外汉也通晓了不少技术,而且温书桐这人好钻研,若是论起手艺,这军器监还真没几个人敢夸口比得过他。 这时代没有金相显微镜,无法精确测量钢铁材料中的元素成分,只能依靠最原始的金相法,那就是——目测! 有时候房俊真是佩服咱们老祖宗,什么工具也不用,就是一双眼睛看,就能看出一块铁锭的大致性能,再用一把锛子一样的东西敲敲打打,基本**不离十。 仔仔细细将几块铁锭子检测一番,温书桐双眼放光,盯着房俊问道:“确定都是这般品质?” 房俊淡定说道:“只能更好,绝不会差。” “好!” 不怪温书桐如此激动。 没有什么能比一把陌刀更能比拟一个理想的大唐军人应该具备的姿态。 刀身长直,英气挺拔,即使略有弧度,也是刚正凛然,绝无弯刀的风削之感。刀面宽平,雍容大度;刀镡小而方正,干练自信。刀尖或折或弧,没有切先,自然一股威慑之气,却无肃杀之意。刀鞘或朴素或华丽,藏锋于内,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唐六典》卷十六即载:“刀之式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障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陌刀,长刀也,步兵所持,盖古之斩马,刀重十五斤,又名砍刀,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下用铁钻。马步水路咸可用。力士持之,以腰力旋斩挡者皆为齑粉……” 陌刀,是大唐府兵对阵突厥铁骑最重要的兵器! 陌刀成阵,刀锋如林;如墙而进,人马皆碎! 然而,固然手持此刀可使得步兵在对阵骑兵时威力大增,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太难锻造! 陌刀刀身狭而长,这就对制刀的材质有极高的要求,过硬,容易折断;过软,则容易弯曲…… 所以锻造陌刀的铁料必须品性极佳,即便比不得百炼钢,也相差无几。 大唐每年炼铁才多少斤?要从这里头挑选出适合锻造陌刀的铁料,实在太难!而且成本也实在太高!故此,陌刀虽然是对阵骑兵的利器,但是产量却极少,每一柄陌刀都会单独登记造册,人死了,刀也得拿回来! 朝廷律例甚至明文规定,陌刀,不允许陪葬! 可是现在,房俊运来的这些铁锭子,几乎每一块都能作为锻造陌刀的铁料! 温书桐如何不激动?只要想想无数大唐虎贲手持陌刀如林而进,塞外铁骑只得避其锋芒,仓皇后退,他都快打摆子了…… “要了!你有多少,本官全都要!” 温书桐红着眼珠子,下了狠心!哪怕把长孙无忌家的铁厂全给辞了,也得把这种铁料全都拿下来,把长孙无忌得罪死了也在所不惜! 他已经为这些铁发狂了! 只是…… 房俊略显尴尬的笑笑:“那啥……监正大人,你要不了……” 温书桐顿时瞪眼:“什么要不了?某乃是堂堂军器监监正,即便停了其他铁厂的契约,也要把你家这些铁料全部拿下!军器监的钱不够,本官就去请示陛下!” “陛下也要不了……某家里的铁厂,每日可产这种铁料两万斤,便是白送给你,你哪来那么多工匠给你锻造?总不能放着生锈吧……” “两……两万斤?” 温书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心说小子你就吹吧,不吹能死啊?还两万斤,整个关中都是你家铁厂啊? 温书桐一脸鄙视,一副老子早就看穿你的神态:“就算你家能一天产两万斤,你卖给谁呀?军器监可以说是整个大唐用铁量最大的所在,全力开工,每月也不过耗铁十万斤!本官就不信,还有哪个衙门能比军器监耗铁量还大?” 房俊无奈说道:“下官也没说卖给哪个衙门啊……” “那就更扯了!大唐哪家商号,能比得上衙门的耗铁量大?” “也不一定非得卖给衙门吧?诚然,军器监或者别的衙门,规模都比民间大得多,需求量也大,但是您得知道,这利润却少啊!下官可以锻造铁锅、菜刀、锄头……等等农具,那利润可比卖给军器监翻上一倍!” 房俊不得不为这位监正大人讲一讲生意经,以房家铁料的质量,那已经不比一般民间所谓的“钢”差多少了,这种含碳量仅次于钢的熟铁打制的农具,质量绝对秒杀现时段大唐所有铁厂,再辅以低廉的价格,垄断大唐的铁器市场都不成问题! 温书桐整个人都傻掉了,目光显然有些呆滞,吃吃说道:“你……你是说……用这种精铁,去……锻造菜刀?” 房俊肯定的点头:“还有锄头……” 话音未落,温书桐“嗷”的一嗓子,整个人疯了一样扑上来,一把薅住房俊的脖领子,两只眼睛像是要吃人似的:“暴殄天物!暴殄天物……混小子,居然用这种极品的精铁去锻造菜刀锄头,你……简直造孽啊!” 房俊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居然就这么被薅住衣领,没躲开…… 真是没看出来,瘦的像是薄纸片儿似的监正大人,动作居然这么敏捷? 不过按照房俊的身后,一脚就能将这位监正大人踹飞了…… 当然不能这么干,所以房俊只好由着他,只是苦笑道:“监正大人……温叔叔……您别激动,您觉得这些铁料锻造菜刀锄头可惜了,但是您想过没有,下官也是无奈啊,难道还能自己把铁厂给停了?” 温书桐只是眼见如此好铁被房俊糟蹋,一时气急而已,房俊这么一说,他也知道自己过于激动了。人家辛辛苦苦炼出来铁,自然是怎么赚钱怎么卖…… 只是这铁料太好了啊,就锻造成菜刀了…… 温书桐心里无比纠结,只得一咬牙,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每月十万斤铁……八万吧,给本官按时送到城南的工坊,价格便按照目前市价的一半,对吧?” “只要是现钱,完全可以!”房俊不以为意,他改进的炼铁法,无论产量还是质量都大大提升,成本自然就降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就算半价出售,依然大赚特赚。 温书桐命文书前来,与房俊写下契约,相互约定互不反悔,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然后便极为厌烦的挥挥手:“你要的人,本官已经给抽调妥当,去跟书记官商量一下看看哪块地合适,让他去長安縣做个报备就行了。” 房俊大喜:“随便让我挑?” 温书桐点点头,不以为然:“啊!反正咱们工坊挨着终南山,那处都是山坡荒地,也不种粮食,只要别太过分,随着你折腾!” 房俊喜不自禁,不过等到见了温书桐为他抽调的这十五个工匠,房俊眼睛都直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我的兵营我的兵(上) 重生之前,某个电视节目说唐朝人的平均年龄将将三十岁,房俊是不怎么信的。若说是唐初隋初那会儿还差不多,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捉对厮杀,平民百姓十不存一。 至于现在,房俊就更不信了…… 瞅瞅眼前这几位,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单单他们几个,就能把整个关中的平均年龄拉升好几个百分点…… “这……”房俊指着这十几位老太爷,不可思议的看着温书桐:“监正大人是让他们给下官干活,还是让下官给他们养老?” 这几位老得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都快赶上风干的橘子皮了,便是哪一位都不低于六十吧?也是难为温书桐了,搜遍整个关中也不见得凑齐这么几位…… 温书桐也有点尴尬,确实是年纪大了一些,但是年轻的自己都留着干活呢,跟你去混日子不是浪费资源吗? “贤侄切不可小瞧这几位,年岁虽然大了一些,但各个都是心灵手巧的老工匠,各个都是咱军器监的无价之宝!整个军器监里头,几乎都是他们几个带出来的徒弟……” 温书桐温言解释道。 房俊瞅瞅他,心说恐怕这几位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都开始带徒弟了吧? 不过算了,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看上去身子骨还算强健,自己给他们安排的活计也不重,年纪大一些倒更稳重一点。 温书桐见房俊默认了,赶紧招手把书记官叫来。 “你去把咱们城南作坊的地图拿来,让房少监选一块地,作为试制新式武器的工坊。” 那书记官赶紧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寻来一块比例严重失真的地图。看着这地图,房俊就不由得咧咧嘴,山川河流就像是小学生涂鸦似的,不过大致方位还算清楚。 他知道古人并没有意识到大地是球形,不懂得投影技术,所以绘制地图的时候并不是基于大地投影的比例尺,而是一种“计里画方”的技术,所以看上去才会严重失真。 他需要的地方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只是人越少越好,于是便在地图上靠近终南山的地方随便画了个圈,圈了大概有二十几亩地。 临走的时候,大抵是温书桐觉得自己把这十几个老掉牙的工匠指派给房俊确实有些不厚道,便又给了一个叫做李陀的书记官。这人三旬左右,身材粗壮敦实,而且眼目灵动,一看就是个机灵的,也好供房俊差遣。 总不能跑个腿,还得指派那些个老爷爷吧…… 领着一群老太爷出了军器监,房俊越看越是心塞,咱这是要搞老年秧歌队么? 只得打发那送铁锭子的车夫,回去庄子叫上十几二十个青壮,顺带弄几辆马车,自己则带着人晃晃悠悠慢慢的走着。 没办法,想快也快不了啊…… 好在家里的家仆给力,从骊山的庄子出来,过了灞桥,不入长安城,而是绕着城墙直接往南边走,没到一个时辰便追了上来。 房俊让老工匠们上了平板马车,自己则带着家仆骑着高头大马,顺着沣水河岸的小路,一路赶到终南山下。 军器监的工坊一片连着一片,在山脚下铺开,宛如一座小城镇。 房俊选的那块地在这片工坊的最里边,不过等到到了地方,却看见南边的半山腰处,隐隐有一排破落的房舍。 房俊皱皱眉,他不需要多好的硬件设施,但是保密是头等大事,自己若是在此处设立作坊,其不等于完全暴露在别人眼前? “上面那处是人家亦或村落?” 房俊问那个叫李陀的书记官,这位挠挠头,明显也不知道,却听马车上一个老工匠说道:“那是前隋一座兵营,不过武德年间就废弃了。由那处再向上,翻过几道山脊,便是子午谷军营。” 在古代,穿越秦岭去往西南及周边地区的道路主要有六条,从西到东依次为: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库谷道、武关道。 秦岭地区山高谷深,尽管这六条大道全都占据险要,但在古往今来的战争中,它们仍然许多次或被攻破,或被偷渡,这其中,子午谷里的子午道,却是这六条古道中,唯一一座多次被人谋划偷渡、但却从来没有成功过的险峻要塞。 所以,才有“秦岭六道,子午为王“的赞叹。 既有军营,又有如此要塞,保密条件简直就是得天独厚,房俊大喜,问李陀道:“某可否将工坊设在那里?” “少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这一片都是荒地,无人耕种,那兵营又是废弃已久,肯定没问题。” 李陀神态很恭敬,心里却忍不住吐槽:只要你不在军器监里捣乱,咱们监正大人自是什么都随的你…… ************ 这处废弃的兵营处于一个不大的山谷,谷地中间甚至有一条小溪流过。只是废弃太久,黄泥垒砌的房屋风吹雨淋早已残破不堪,实在不堪入住。 不过这难不住房俊…… 他没有去工部调人来帮助修葺房屋,倒不是风格有多高,而是工部司的主事乃是吕则颂,房俊怕张了嘴却被人堵回来,太丢脸……好在房家自带工程队,柳老实那个被娘舅拐带着“不务正业”的二儿子柳天养,自打从房俊这里学去盘炕的手艺之后,在新丰一带很是得了些名气,纠集了一帮子泥瓦匠,盘炕、盖房、砌墙,很是接了不少活计。 而开春之后大量的灾民住房则算是让这只七拼八凑的“**型工程队”得到了宝贵的练手机会,终于算是有模有样了。 房俊一声令下,柳天养推掉手头所有的业务,领着五六十号人就杀上终南山。 一车车红砖,一袋袋水泥,连续不断的运到山里,原本残留的兵营全部推倒拆除,一间间宽敞亮堂的房舍拔地而起。 同时,得到温书桐“大力支持”的房俊,命军器监负责采购的官员,按照自己开出的清单采购“试制新武器”所需的物品。 硫黄、窝黄(亦为硫黄的一种)、焰硝、麻茹、干漆、淀粉、竹筎、黄丹、黄蜡、清油、桐油、松脂…… 弄得那位负责采购的官员晕头转向,即便是温书桐在见到这份清单的时候,都两眼发花:这是试制武器,还是做狗皮膏药? 房俊自然不会去解释,难道告诉他们哥们这是要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 没错,他就是打算将黑火药搞出来! 农耕民族对上游牧民族,总是很吃亏的,哪怕兵威鼎盛的汉唐,亦是互有胜负,强盛时将这些草原民族赶得远远的,一旦自身衰弱,那些草原民族又死灰复燃,铮铮铁蹄踏破关防,烧杀劫掠。 遍数历史,对付草原骑兵最有功绩者,莫过于朱元璋朱棣这爷俩。 这爷俩是怎么做的呢? “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的作战原则,神机营配合步兵、骑兵作战,大破蒙古铁骑,追亡逐北! 可以说,只有火器,才是遏制骑兵的唯一途径! 现在房俊弄不出连珠枪,甚至连火绳枪也弄不出来,但他可以弄出黑火药! 黑火药,从八世纪就在中国炼丹师的笔记中出现了,但硝石、硫磺、木炭配制火药的最佳配方,至少要在明朝中晚期才会同时出现在中国和欧洲。此后,它杀人盈野流血漂橹,伴随着欧洲人殖民者的脚步征服了大半个世界。 房俊等于提前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历史的进程将截然不同。 但是,他不能将黑火药直接拿出来…… 第二百六十章 我的兵营我的兵(下) 有句话说得好,领先别人一步是天才,领先十步,那就是妖怪了…… 虽然率学无诞但是出口成章,这个可以理解为才高八斗、才华横溢,算学修为惊为天人,这个也可以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以上这两样虽然让人有些不可思议,但总体可以接受,亦能作为一个美谈传之天下。 可房俊若是凭空弄出威力巨大的黑火药,恐怕李二陛下第一反应,不是夸奖他为大唐军队的现代化改革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而是视为妖孽将其捆起来点天灯…… 在这个科学技术体系几乎为零的时代,有一些超过人们理解范畴的东西,极有可能引发巨大的恐慌。 所以房俊打算说自己得了一个道士的指点,得到了一种可以在燃烧时产生有毒的浓烟的东西,然后弄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将其交叉搭配,不知所云的弄出多份配方,挨个试验,然后自己“去芜存菁,精益求精”的盖淘汰掉错误的、或者不合理的配方,最终“英明睿智”的从中发现真正的黑火药配方…… 虽然繁琐、无聊,但却是最好的伪装。 房子盖的很快,五月份的天气温度渐高,在户外干活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加之根本不下雨,房子没几天就去了潮气,添置一些简单的家具物件,便可以拎包入住。 对于房俊的折腾能力,李二陛下非但见怪不怪,反而抱了很大期望,虽然他并不认为奏表上的这个所谓的“能产生有毒浓烟”的东西,到底能有多大的用处…… 但是房俊每每能在不经意间给予惊喜,这一点,李二陛下倒是很认同。比如那一套活字印刷术,被李二陛下守在宫里头,任何人不得外传泄密,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给予那些世家大族一次足以毁灭根基的致命一击…… 现在实验刚刚开始,几乎每一天,都会在兵营对面的山坡上冒出一股股浓烟,伴随着一声声轻重不一的响声,惊得附近山里的走兽飞鸟几乎绝迹。 虽然大多数所谓的配方都只是房俊胡乱搭配,没有任何的实质效果,但总有一些配方所产生的效果是接近于黑火药的。 再一次闷响过后,老工匠中年纪最长、辈分最高的赵根旺连滚带牌的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激动说道:“少监,成了!” 房俊正在自己远离实验室的办公司里,用一只玻璃工坊最新产品凹透镜制成的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对面山坡上的试验情况。 这个配方已经比较接近黑火药的真正配方了,只是除了木炭硫磺硝石的比例不对之外,还夹杂了一些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桐油和松脂。 爆炸之后高温的桐油和松脂被喷溅到附近的树木上,呼呼燃烧起来,所幸现在已经快要入夏,植物潮湿遍地嫩草,否则所不定就得引发一场山火。 “淡定!赵爷爷,还差的远呢,永远不要满足于现状,永远要相信下一刻还能做得更好,要再接再厉才行!”房俊闭着眼瞎忽悠。 闻言,赵根旺还真就镇定下来。 在这个试验场里,房俊绝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身为军器监少监,可以说是这些老工匠最顶头的上司,兼且又有侯爵在身,必然说一不二。 但事实却非是如此。 这位上官从来不歧视工匠,无论是他们这些老掉牙的,还是那些盖房子的……正常的是说话都是和气的很,有什么想法,也都尽可能的跟大家商量,互相讨论一番,拿出一个大家都认可的方案。 所以试验场的气氛很好,有时候这些老工匠甚至在想:已经为大唐劳累了大半辈子,若是能在这么以地方终老,到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没错,大家都以为房俊只是因为偷懒,才跑到山里来,美其名曰试制新式武器,实则就是耍滑。 但是随着实验的不断深入,这些老工匠们不淡定了。 前两天,一些能够剧烈燃烧的粉末配制出来,然后房俊命人将其放入一个陶罐,用一根引线引燃。 然后……“砰”的一声,将一块三尺方圆的山坡夷为平地,破碎的陶罐碎片甚至钉进旁边的树干一大半…… 渐渐的,大家觉得不对劲了。 这哪里是偷懒耍滑,这是真的要研制出来一种前所未见的新式武器的节奏啊…… 若是将那个陶罐点火后投入突厥骑兵的阵列之中,怕是能将那些突厥战马吓得全都惊了! 大家对房俊的态度由亲近,渐渐变得尊重与重视起来。 房俊默默的看着山坡上滚滚的浓烟,倒是引发了灵感。 谁说只有黑火药才是最终极的目标? 燃烧弹有时候也能完成更为深远的战略目的…… 试想一下,在围城久攻不下的时候,用投石机将这种燃烧弹投入敌方城内,不说杀敌多少,对敌人的士气打击绝对是致命的!若是能寻找到石油等等易燃不易扑灭的东西,那将会威力倍增。 成千上万的投射过去,烧也能将一座城池烧成白地…… 从此之后,人类的战争史将会重新改写!坚城厚墙,将不为所持,在铺天盖地的燃烧弹攻势之下,所有“固若金汤坚如磐石”都将不复存在,即便是真的石头,也能给它烧裂纹! 这时,一骑快马出现在望远镜里。 马上骑士威风懔懔,策马沿着山路奔来,转眼便奔至兵营之中。 一群身着皮甲的士兵当即围上去,将这骑士逼得不得不停下战马,虽然距离太远听不见说些什么,但望远镜里还是看得清楚,那骑士气急败坏的呵斥着什么,围着他的士兵却不为所动。 终于,那骑士恼了,挥舞着马鞭想要驱散这群士兵,但是没成想,刚刚抽了一鞭子,就被扯住鞭梢,从马背上拽了下去…… *********** “嘶……轻点!” 程处弼赤着上身,兵营的郎中给他脸上抹活血祛瘀的药膏,被触及伤处,大呼小叫。 房俊就在旁边乐呵呵的看着。 程处弼怒道:“有什么好笑?好虎架不住群狼,真要是单对单,老子一只手就让这帮小崽子都趴下!哎呀,轻点……” 郎中忍着笑,抹完药膏,这才躬身退下。 “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一群小子?下手挺狠啊!”程处弼也不穿衣服,大马金刀的坐着,嘴里抱怨。 “都是从庄子里挑出来的,有家仆,也有原先的灾民,这里太过重要,必须得有人看守,所以把这些青壮集合起来,当个护卫。” 房俊笑着解释。 虽然现在李二陛下对这个兵营并不重视,但是可以想见,一旦黑火药研制成功,让李二陛下见识到那种超越时代的强悍威力,必然将之视为帝国之绝密! 而在此之前,房俊必须保证黑火药的配方不能外泄,否则非但功劳捞不着,甚至很有可能被李二陛下猜忌。这种威力巨大的东西流传出去,皇帝老子还能睡得着觉? 自己把这批青壮聚拢起来,加以训练,自后将会成为自己的部曲亲兵。等到这里被李二陛下的御林军接管,自己也将会随军西征,到时候也能将这些人带在身边,保护自己的安危。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总是有备无患,房俊可不想万一被蛮夷捉去下了馄饨面…… “这里以后还是少来为妙,有什么事,打发个人来说一声便是。” 房俊不得不提醒一句,此处关系着黑火药这个巨大的机密,程处弼完全没必要沾边。 程处弼翻个白眼,瓮声瓮气的说道:“你当某愿意来啊?还不是你那位高阳公主,缠着吾家公主嫂子要去庙会凑热闹,某这才被指使着来通报与你,到时无比担任侍卫重任,保护佳人安危……” 高阳公主啊…… 房俊有些郁闷,这丫头好像看上自己了,这可咋整呢? 唉,魅力太大,也是烦恼…… 第二百六十一章 悠闲 程处弼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自己策马上山,家里的一辆马车紧随其后。等到程处弼挨了揍,那辆马车才晃晃悠悠的上山,被卫兵们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才放其入内。 马车上带了不少好东西,都是程咬金送的。 按照程处弼的说法,老程是怕房俊这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待在山里吃苦,所以挑着好吃好喝的送了一车。 程处弼出去从车上捧下来一个陶瓷罐子,其余东西则摆摆手,吩咐车夫都直接送到库房去了,都是些吃的,赶紧着做出来吃掉,不然就变质了。 捧着陶瓷罐子回到房俊屋里,程处弼寻来两个大碗,起开罐子的封口,将粘稠呈琥珀色的酒液倒进碗里,一股淡淡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居然是上佳的西域葡糖酒! “伯父破费了!”房俊说了一句,不是客气话,是真的有些感动。 程咬金那是什么人?即便是在李二陛下面前,那也是个混不吝的角色,牛脾气上来,照顶不误!常常惹得李二陛下火冒三丈,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完全拿他没辙。 而在其他人眼里,程咬金更是一个混世魔王的本色! 有便宜就占,绝不吃亏,不服就打! 爱谁谁! 偏偏大家都认为这货就是一个楞怂、没心机的,有火气就发作出来,翻过脸还能跟你勾肩搭背,没事儿人似的!所以提起程老魔头,所有人都咬牙切齿,但即便是最阴险的长孙无忌,也不会去记恨什么。 这就是一个混不吝的,跟他置什么气? 可现在,程咬金居然专程给他送了礼物,着实让房俊有些受宠若惊。甭管是不是因为商号的事情将大家拴在了一条船上,起码程咬金的身份地位还能表现得这么亲近,都是一件让人很开心的事情。 “这酒贵的要死,喝着也不咋地,还不如你家那些果酒呢。” 程处弼喝了一口,开始抱怨。 房俊抿了一口,口感还行,没有关中当地果酒那种非常严重的单宁的涩味,绵甜醇厚,相当不错。 这种西域葡萄酿,在市面上价格极其昂贵。 倒也贵得有理,且不说酒的品质如何,单单这沿着丝绸之路大漠戈壁跋山涉水的运来,即便不算路上的损耗,这运费就是一个天价了! 估计是天气太热,酒液有些微温,影响了口感。 房俊拎着酒罐子,去了厨房,程处弼眨眨眼,也跟着去了。 硝石这玩意现在兵营里多的是,都快要堆满一整间库房了,命厨子寻来几大块,一股脑丢尽一口大水缸里。 看了看茫然的程处弼,房俊很臭屁的说道:“哥请你喝冰镇葡萄酿!” 程处弼眨巴眨巴眼睛,心说你这水缸里的水也不凉啊,有啥用? 然后下一刻,他就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水缸里的水在加入硝石之后,开始剧烈反应起来,水花翻滚,不时有爆破声传出,像开了锅似的。凉开水这种东西只要是房俊在的地方,几乎必须保证随时都有,从水壶里将凉开水倒进一个铜盆,待水面平稳,放进水缸里,那铜盆便飘在水面上。 然后在程处弼难以置信的大眼的注视下,水面开始有白色的冰纹出现,盏茶功夫水缸面上就被白色的冰覆盖了,铜盆里的水也开始结冰…… 程处弼小心地拿手碰一碰冰面,倒吸一口凉气,甚至跑到门口抬头看了看天上高高挂着的太阳,然后一脸震惊的问道:“兄弟你怎么做到的?这可是五月天啊,水居然会结冰,说出去谁信?” 这已经严重超越了他的认知,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都不信! 房俊无所谓的说道:“你不信的事情多着呢,哥哥我学究天人,才是不世出的奇才,跟着哥,好处多着呢!” “这戏法可太厉害了!”程处弼兴奋极了,摩拳擦掌道:“如今尚未至夏日,朝廷也未开始对官员赐冰,以兄弟这法子制出冰来,拿到市面上售卖,能赚大钱!” 房俊无语了,这么个闷锤子,居然脑瓜子这么灵活,还能想得出这么机灵的法子? “没问题,待会儿哥哥就把配方写给你,你还可以将糖霜和一点香料溶在水中,然后将水放入盆子里;还可以在里面加上水果或果汁,甚至加上果浆和牛奶……” 这特么就是大唐版的冰淇淋了吧? 程处弼兴奋极了,一拍巴掌:“回家就去研究一番,没说的,算你一份……不过话说回来,你是谁的哥哥啊?” 房俊懒得理他,眼下能喝到冰镇葡萄酿才是正事。 兵营的门口有一排柳树,旧房子扒掉的时候,房俊把这些树留了下来,实在是英明的决定。 柔软的柳条舒展的垂下来,偶尔有风吹过,便像是小姑娘柔软的腰肢一样轻轻摇摆…… 倚着柳树,眺望着远方的山峦,喝着爽口的冰镇葡萄酿,顿感暑气全消。晶莹的冰块撞击着碗壁,叮叮作响,此时听来就像一曲动人的小曲,让人从头顶舒爽到脚心。 二人谁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只是看着翠绿的山峦以及时不时喊着“一二三四”迈着整齐步子走过的卫兵发呆。程处弼一口抽干碗中美酒,乘着凉意倒头就睡,不一会,如雷般的鼾声响起。 房俊倒是毫无睡意,小口的抿着碗里的美酒,时而捞起一块冰块儿放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很是惬意。 远处的山坡上有腾起一股黑烟,然后闷响声才传进耳朵,那些老工匠发现自己研制的“新式武器”似乎有很强大的威力,正为了寻找最佳的配方夜以继日的不停试验,似乎焕发了人生的第n春,完全不知疲累…… 房俊倒是愿意见到他们真的能研制出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最完美比例,这能省去他不少麻烦。而“火药发明者”这个头衔,他是真的不稀罕。只要想想这头魔兽被他释放出来之后,对人类文明所造成的巨大的改变,就有些不寒而栗。 很多时候,看别人做是一回事,自己做又是一回事…… 可是为了自己心里那一点点对于自我价值的体现观念,以及对于这个饱受游牧铁骑欺凌的民族的怜惜,他又不得不将这个潘多拉的魔盒亲手打开…… 程处弼睡了一大觉,醒来之后精力充沛,问明白房俊硝石制冰的法子,快马加鞭便回家而去,打算鼓捣自己的发财大计。对于他来说,虽然被房俊吸纳进“东大唐商号”的股东之列,但是实际上却只是个傀儡,着实没有什么发言权,年轻气盛的小子别看平时闷闷的,实则心里也很是争强好胜,有着很强烈的表现欲。 这是好事,没有欲|望,人类如何进步呢? 吃过晚饭,房俊将一众不分昼夜的老工匠都赶回各自的营房去睡觉。一把年纪了,不眠不休的这是要作死啊? 整个兵营都安静下来,只是偶尔有卫兵巡视的脚步声在窗外传来。 房俊毫无睡意,伏在书案上,一本一本研究着这个时代的数学著作。《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孙子算经》、《夏侯阳算经》、《张丘建算经》、《缀术》、《五曹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术》……这些数学著作,代表了中國古代数学的光辉成就。 只是对于房俊而言,书里边的语言实在是太过晦涩难懂,看起来很是吃力,但是又非看不可。 否则等他拿出超越这时代一千年的《数学》,却连最基本的这些古代算经都没看过,那就实在是太反常了。 这就跟现在研制黑火药的“故布疑阵”一样,尽可能的让别人少一些对他的怀疑,否则样样件件的积累起来,他这个妖孽就得现原形了…… 正看得头昏眼花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敲开,卫兵里头年纪最小的卫鹰探进头来,先是羡慕崇拜的看了看秉烛夜读的房俊,家主真是有才华有努力的读书人啊! 然后才兴奋的说道:“家主,发现一个探子!” 房俊吃了一惊,这就被人惦记上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摸金校尉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诗句的意境是美好的,只可惜没有雨,桃花也过了花期,山中的溪水倒是潺潺流淌,深夜里听来分外清晰,和着虫鸣,意韵悠闲。 马三平挠着后脑勺,左右张望,一脸茫然:“家主,刚刚我们发现了有可疑人,记着您的嘱咐不许打草惊蛇,所以我们就偷偷的跟着,然后跟到此地,那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突然就不见了,我等以为……以为……” “以为见了鬼?”房俊哼了一声,四下打量。 鬼是绝对没有的,但是死人却有…… 娥眉弯月悬在西方天上,清冷迷茫的月光下,林深叶茂,一座孤独的墓碑掩藏在杂乱的草丛里。 许是前朝贵人的坟茔,从四周的树林和草丛里东倒西歪、残破不堪的石人石兽,依稀推断出主人生前的显赫地位。 时间是世上最快的一把杀人刀,无论你是万世将种,还是绝代佳人,到头来都逃不过这把刀的索命。任你生前荣耀显赫亦或姿色倾城,到头来不过黄土一抷,枯骨荒冢,有谁还记得你生前的是否美绝尘寰,是否权倾天下? 但到底还是有人会记得,只是这些人不会在乎你的如花美貌,亦不在乎你的滔天权势,他们只在乎你死前究竟把多少财宝带进你自己的棺材…… 为了满足这个好奇心,他不介意把你挖出来仔细研究。 陕西有句名言曰:河南的才子,河北的将,关中只能埋皇上…… 自从曹操许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关中坟茔都被盗掘一空。这片黄土地下不知埋葬了多少王公贵戚,为曹操凑集军资提供了大量财富,然而这虽是老曹一时的权宜之策,没想到却贻害万年。 甚至为了不遭报应,相传曹操给自己弄了七十二座疑墓,而真正的坟茔到了千年以后都没被发现。 房俊的目光在草丛树林间搜索,他对那些“摸金校尉”很感兴趣,之前只是在书上读到过,现在却可能亲眼见见,心底着实有些兴奋。 这是一群极纯粹的人,有信仰,有原则,身配黑驴蹄,怀揣白糯米,鸡啼烛灭不摸金…… “家主,您在找什么?”卫鹰跟房俊很亲近,所以别人都因为尊敬而跟在身后,只有他站在房俊身边,见到房俊不停的用手里的横刀扒拉开杂乱的草丛,不由得好奇的问道。 “洞。” “洞?”卫鹰呲呲牙,不懂…… 房俊也不懂,所谓隔行如隔山,谁知道这个最神秘的职业有哪些特别的地方,可以露出蛛丝马迹?但他好在是个穿越者,穿越者最的优势就是知识的纯储量照比古人特别多,以及信息获取量的极度不对称。 因为信息传播途径的制约,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对于摸金校尉这个职业甚至都没听说过,只有极少数亲近的人才会略知一二。 但是房俊不一样,最起码他看过《盗墓笔记》…… 哪怕你再是神通广大,最起码的一点,你想去盗一座墓的时候,必须挖一个盗洞! 不打洞,你怎么进去墓室里,将那些价值连城的陪葬品拿出来? 以为你自己是土行孙啊…… 手里的横刀砍断几根干枯的树枝,一个黝黑的洞穴赫然出现在一丛杂乱的茅草中间。 “真的有洞?”卫鹰兴奋的跑过来,就要点燃怀里的火折子。 房俊赶紧将他拦住,吩咐众人围在四周。 摸金校尉? 这个职业还真是有意思…… 墓室里充满着腐朽的气味,一支蜡烛在东南角燃起。 田黑狗摸了摸鼻子上蒙着的用特殊药液浸泡过的布巾,用一根细长的撬棍撬开了石椁的盖子,用力将其挪到一边,露出了里边虽然腐朽但形状尚算完好的木棺。 撬棍轻轻一搭,尚未用力,已经腐朽的木棺便裂开。 手上戴着特制的鹿皮手套,这是避免在开馆的时候摸到什么有毒的东西。手伸进去,摸索一会儿,布巾下的嘴巴不由得裂开了花。 顺利的摸出一块龙型玉佩、一顶金冠、若干金器,甚至还有一颗放着莹莹光晕的珠子…… 这次买卖实在是太顺利了! 田黑狗很开心,光是这颗珠子,便足够在长安换取一所不小的宅院了,当然前提是能够顺利出手。要知道按照大唐律例,盗发他人墓穴者毁砖者徙三千里,破棺者绞,这万一被人识破乃是陪葬品,那可就完蛋大吉…… 不过运气这东西是玄乎的,顺的时候那就一顺百顺。 前几天听闻这山里隆隆作响,有人说这山里估计是有什么宝贝,这响声像是地龙翻身……田黑狗觉得有理,便前来查探一番,果然发现了这个墓葬。只是那群小崽子卫兵很是难缠,刚刚要不是他快速钻进盗洞里,怕是就被逮住了。 不过既然这么顺利的摸到宝贝,那想必出手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蜡烛还在角落里燃烧着,发出莹润的光,这种房家工坊出产的蜡烛当真是好东西,虽说比一般蜡烛贵了快一倍,但火苗大、烟气小,用来晚上读书最好不过了,当然,用之盗墓也不差…… 蜡烛的火苗很稳定,看来这位墓主人对于自己的到来并无不满,但田黑狗依然是个很讲究的人,他尊重自己的职业,也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并没有将所有的陪葬品一卷而空,而是捡着不值钱的留了两件,然后甚至将破败的棺木稍微整理了一下。 将陪葬品用一个包裹装了,背在背上,田黑狗吹熄了蜡烛,沿着盗洞返回。 到了洞口时,他警惕的停了一下,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没有发现不妥,这才放心的爬出来。 空气真好啊…… 田黑狗贪婪的深吸一口树林间清新的空气,然后这口气就憋在胸口,没吐出来,他被吓着了。 因为,他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从一株树干后探出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嗨!晚上好……” ********** 房俊饶有兴致的翻检着这位摸金校尉的装备,韧性很好的绳子,不是时下普遍的麻绳,伸手抻了抻,看不出材料;三五跟白蜡,是自家工坊的产品;一柄小巧很边缘很锋利的钢制铲子,相比是挖洞用的,虽然比不得百炼钢,但钢质居然很不错;一根细细的小撬棍,跟铲子是同样的材质;一个火折子;另外还有一包裹陪葬品,不过房俊对哪个没兴趣,只是看了一眼,就丢在一边。 没有黑驴蹄子,没有朱砂,更没有穿山甲的爪子做的摸金符…… 房俊略微有些失望,是《盗墓笔记》瞎写,还是因为时代的进步以后才会出现哪些东西? “喂,东西都在这里了?没落下什么?” 房俊走到这个盗墓贼面前,有些失望的问道。 田黑狗被几个卫兵用一个牛筋绳驷马倒攒蹄捆得结结实实,还用一根木棍在中间穿过,架在一个木架子上,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最让他惶恐的是,这个架子好像是用来烤全羊的…… “绝对没有,除了几件不值钱的留在棺材里,全都在这里了。这位郎君,小的也不过是糊口饭吃,既然栽在您手里,没说的,东西都归您,只请您放小的一马,小的感激不尽。” 这种姿势不是生受的,说话的时候得用力抬起脑袋,田黑狗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里冲,用不了多久,不用人家动手,自己就完蛋了。 房俊低头俯视他,微笑道:“别那么紧张,这么吊一会儿,有助于血液循环,可以极大的缓解血栓堵塞,还能锻炼身体的柔韧性……某也不难为你,只需得回答某一个问题,就放了你,东西也都归你,如何?” “行!”田黑狗咬着牙,答应得很痛快。 不痛快不行,他听不明白什么血栓堵塞、什么身体的柔韧性,他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脑袋都快爆炸了,哪怕这位黑脸的小子问他老娘穿什么颜色的裤衩,他都立马交待…… 第二百六十三章 逼供 房俊一直不相信“无巧不成书”这种话,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偶然不过是必然在某种介质下的一种转换形式。 当你认为生命中某一件事情过于巧合的时候,要么你已经丧失了对于未来的进取心,要么你就是被烟雾蒙蔽了眼睛。 这句话记不起是谁说的,但房俊认为很有道理。 他不认为自己是前一种情况,所以他坚信是有一团迷雾将自己包裹其中。 “那么,告诉本官,是谁让你来的?” 房俊盘腿坐在田黑狗面前的地上,这样可以和他平视。 “是我自己来的,我听到山里有响声,很奇怪,认为这是有宝藏于此的异象,所以就过来看看,然后就找到了那座墓葬。这位上官,我真的没撒谎,我说的都是实话!” 田黑狗很镇静,嘴里说着求饶的话,眼神却没有多少闪烁。 房俊就笑,看了看旁边的卫鹰,笑道:“看来,得给这位壮士换一套行头,他现在估计脑子有点晕,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诺!” 卫鹰兴奋的一跃而起,指挥着两个卫兵将穿着田黑狗手脚的木棍从木架上抬起来,像抬着一只待宰的山羊一般抬进最西边的一间屋子。 田黑狗有些紧张小眼睛滴溜溜的直转,这个黑脸的小子看起来不太好对付啊,根本都不跟自己废话。 他心里也很懊恼,知道人家这是怀疑他的来意了,可是哪怕自己老娘裤衩的颜色能说,这件事也绝不能说!无非就是给自己上上刑罢了,咱老田还怕这个? 暗暗打定主意,便紧紧的闭上嘴,打算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几个小子将他抬到屋里,放到一张硬板床上,身下泛起深寒的凉意,田黑狗明白这是一张铁床。双手被解开,他也没有做无谓的挣扎,逃跑是不可能的,只能多受一些苦,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表现得朴实一点。 身上的牛筋绳被解开,但是手脚绑在床头床尾的柱子上,人呈一个“太”字躺在铁床上。 然后,那个黑脸的小子出现在自己的上方,这一脸笑容的俯视着自己。 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阴森森的,让田黑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据说,人最难受的死法,是窒息而死。口鼻被堵住,无法呼吸,手脚身体不能挣扎,胸腔里的空气渐渐耗尽,偏偏脑子里还越来越清醒,清清楚楚的感受着那股死亡降临的滋味……啧啧啧,应该很有趣吧?” 房俊一脸戏虐,然后一挥手,卫鹰和另一个卫兵王宝柱,一个拎着一沓竹纸一个捧着一个水盆,卫鹰将竹纸放在水盆里浸湿。这种纸质地很差,一碰水就变成鼻涕一样软哒哒的,根本不能写字,但是用来干别的却挺不错,比如…… 王宝柱捞起一张竹纸,覆盖在田黑狗脸上。 眼前的黑暗让田黑狗心里的恐惧大盛,急忙甩了甩头,却发现脑袋也被人摁住了,能转动的幅度很小,无法甩掉脸上的竹纸,一股窒息感袭来,无奈之下一伸舌头,将软哒哒的竹纸舔了一个小窟窿…… 但是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 纸张越摞越厚,呼吸越来越费劲,田黑狗心里绝望了。 这是房俊从电视里学来的一个办法,既可以刑讯逼供,让犯人因为窒息而产生极度恐惧的心理,从而导致情绪崩溃,亦可以直接就将人闷死,浑身无一丝伤痕,即便最有经验的仵作也查不出作案手法。 这种方法很残忍,因为它不是一下子将人闷死,竹纸毕竟也是纸,有着透气的属性,不可能将人的口鼻完完全全的封闭,总会留下那么一丝空气流通的缝隙。 但是这点缝隙实在是太小了,不足以让犯人活下去,却又给犯人一点点生存的念想…… 覆盖到第十张,房俊摆摆手,让人将他脸上的竹纸都撤去。 田黑狗眼前一亮,就像从无边黑暗的阴间又活转了一样,大口大口的贪婪的喘着气,声嘶力竭的叫道:“我说!” 卫鹰不爽了,给田黑狗脸上来了一巴掌,怒道:“这么没骨气,还当什么盗墓贼?好多招数都没使呢,真没劲……” 田黑狗很想问一问,有没有骨气跟是不是盗墓贼有什么关系?但是听到卫鹰后半句话,顿时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小兔崽子跟那个黑脸的一个样,太特么狠了…… 房俊仿佛没听见田黑狗的求饶,对卫鹰说道:“准备准备,给这位壮士梳洗一番。” “诺!” 卫鹰兴奋的跳起来。 “等等!”田黑狗喘着粗气,大叫道:“为何要给我梳洗?是不是要杀我?我说,我全都说还不行吗?是袁横让我来的,他只是让我来踩踩路,我是偶然发现那个墓葬,才会去盗掘了……” 也不用审问,自己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楚明白。 一个活在阴暗龌蹉里的盗墓贼而已,一旦发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许许多多残忍歹毒的刑罚,什么义气什么信用全都不翼而飞,只能祈求自己活命…… 这个田黑狗与袁横乃是酒肉朋友,前几日拿出十贯钱,求田黑狗帮忙,踩叹终南山中一处废弃军营的虚实,包括每日里卫兵的巡查路线已经时间间隔。 田黑狗贪图这钱赚的容易,便欣然应诺。 结果连续来了两天,却意外发现了一座古墓,看那形制,必是贵族无疑,顿时喜出望外,将袁横的托付忘到脑后,花了三天时间才打通了古墓的墓室。 谁知刚刚得手,结果…… 还有一点,这个袁横是郧国公张亮的假子。 “张亮?”房俊皱皱眉毛,看来这个老家伙是盯上自己了。 大抵是因为自己突然藏进山里搞这个什么试验场,被他以为是个绝佳的时机,想要趁机将自己除去,却又怕万一失手被人联想到他头上,所以托付这个盗墓贼前来查探虚实。 只要摸清房俊的底细,张亮大可以派遣一队精锐的兵卒化装成盗匪,将房俊除掉,以雪耻辱。 房俊觉得后脊背有些发凉,被人欲置于死地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没有再多问,他相信这个盗墓贼的话都是实话。 除了屋子,站在门口望着天空,心里仔细的盘算着。 卫鹰跟了出来,低声问道:“家主,是否将那些梳洗啊、棍刑啊、披麻戴孝啊,都拿出来用用?依小的看,那家伙没说实话呀……哎呀!” 房俊狠狠在这小子后脑勺扇了一巴掌,难道幼儿时期经历坎坷的熊孩子都有暴虐的倾向? “那些刑罚不过是闲来无事跟你等闲聊所说,那等惨绝人寰、丧心病狂的酷刑,岂是正义之人所能用的?当个笑话说就算了,若是将其用于自己族人身上,尔与那些蛮夷胡虏有何区别?” 房俊不得不郑重警告一番,同时心里暗暗后悔,当初就不应该跟这帮小子胡乱吹牛,说自己懂得多么多的刑罚…… 卫鹰被收拾了,唯唯诺诺不敢再说,心里却想:不能用在自己族人身上,那用在外族身上就没事咯? “待会儿跟宝柱他们几个商量一下,想个法子将这个盗墓贼放了,但是要做出让他相信是他自己跑掉的假象。” 房俊交代了一句,再不多说,打个哈欠背着手,嘟囔一句“以后怕是不能好好睡觉啦”便回了卧房。 只留下卫鹰一脸呆滞:“放了?” 这小子挠挠头,隐隐领悟了房俊的意图,不过还是很不甘心,唉声叹气的往回走,心想这么一个好机会,可以试试那些很有意思的刑罚,却不得不放弃了,多可惜呀…… 第二百六十四章 挖坑 一尺阳光云雾散,半山鹂鹭半山清。 五月间,八百里秦川已是热浪滚滚,唯有地处秦岭余脉的终南山依然气候宜人,清晨的山间溪水潺潺,树木葱茏,百鸟唱和,远远望去,远处一座座耸峙的山峰在薄雾缭绕中,时隐时现,宛如害羞的小家碧玉,秀美异常。 房俊盘腿坐在柳树底下,喝着冰镇的葡萄酿,听着卫鹰和王宝柱的汇报。 “我们抓住他的时候并没有太仔细的搜他的身,这家伙果然藏了一个小刀片,他见看守他的兄弟睡熟了,便自己割断了绳子跑掉。”卫鹰满是赞叹:“你说那么锋利的一个刀片,那是藏在哪里呢?” 房俊关心的不是这个,每一个优秀的盗墓贼都是经过无数惊险,千锤百炼才活下来的,没有点真正的手段怎么能行? “没有被他怀疑吧?” “不会!为了逼真一些,我们还特意追了好几里的山路,不过说实在的,那家伙被抓的时候好像弱不经风毫无抵抗之力,可这进了山,那就跟个山兔子似的,跑得飞快,就算我们真的想抓怕也抓不着……” 卫鹰绘声绘色的说着,见到房俊脸色有些凝重,便试探着问道:“家主……是不是有大事啊?” 房俊瞅了这个机灵的小子一眼,点点头:“待会儿吩咐下去,白天的巡逻都取消,只留下几个暗哨,把力气都用在晚上,眼睛给某瞪大一点!” “诺!” 两人应了一声,起身告退。 喝干杯中冰凉甜爽的葡萄酿,房俊看着眼前不远处的溪水,眼神有些阴翳。张亮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威胁,开始危及到他的人身安全,这是房俊所始料未及的,起码他认为不会来得这么快。 贞观年间是历史上很特殊的时代,名臣贤相频出,将星灿烂,累后世所不及,有圣君高立于庙堂之上,干臣为之辅,万国来朝,府库充盈,万民之心若水之归下,四海之臣如鱼之得水,君民同乐,盛世太平。 哪怕任何一个国人,都能对这段历史说出几个典故,讲出几个人名,房俊也不例外。 而且,他算起来也称得上是“李二粉”,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些事、一些人,都有了解。 张亮这个人,全是璀璨将星当中比较暗淡的一个,虽然身居高位,却没有什么辉煌的功绩作为可谈之资,相比于李靖、秦琼、程咬金、李绩这些个名传后世的当代名将,有些声名不显。 这人性格比较阴毒,胆子也小,看谁不顺眼也只会在背地里玩阴招,甚少当面锣对面鼓的硬杠,难免就让房俊生了轻视之心。 可是现在看来,这人对然过于阴柔,却也不失大将本色,抓住机会就想把房俊弄掉!或许他不敢真的将房俊弄死,但是弄残废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即便房玄龄和李二陛下明知是他干得,也只能偃旗息鼓。 你房俊剁了我儿子的手,就不许我弄折他的腿? 房俊既不想残废过一辈子,亦不想整日里被一条毒蛇在背后盯着,所以他得主动出击,把这个隐患消灭掉! 哪怕明知弄不垮张亮,也得断他一条臂膀,让他短时间收敛起来。 老工匠的隐藏首领赵根旺走了过来,躬身施礼道:“少监大人,招老朽过来,有何吩咐?” 赵根旺在军器监的资历很老,甚至比郑坤常在水部司的资历还要老,甚至可以说整个军器监的工匠,拐弯抹角的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孙。 像是这个老资历的人,温书桐想要精简人员,也不敢精简到这位老爷子身上,每次哪怕稍微露出点风头,便会有无数主事、工匠前来说情,搞得一向推崇“精兵简政”的温书桐很无奈。 现在算是得了机会,从军器监弄出来,打发给了房俊…… 起先的时候房俊确实有些不满,没别的,这帮老家伙年纪太大了啊…… 后来他才发现,有的时候老也有老的好处,比如经验足够,比如做事沉稳,意外的发明出来“燃烧弹”就是这帮老家伙的提醒,要不然房俊还不知道何时才想得起来。 黑火药的研发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弄出现在这个局面也只是故布疑阵,将自己漂得清白一些,不要太引人注目。 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宣纸,将其递给赵根旺,说道:“这是本官最近仔细研究了以往的实验配方之后,所总结出的一个新配方,你去照此秘方制作十份,然后……毁掉这个配方!” 赵根旺吃了一惊,奇道:“为何要毁掉,若是这个配方真的管用,岂不可惜?” 房俊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都记在这里了。” 赵根旺恍然,看来少监大人对这份配方很有信心,这是要保密啊!活了这么大岁数,赵根旺什么事情看不透?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越麻烦,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当即表态道:“少监放心,老朽亲自监督制作,配制完成后立即毁掉配方,然后抓紧时间实验……” “毋须试验!”房俊打断他:“制成之后,立即封存起来即可。” “诺……” 赵根旺疑惑的走了,就算你再有信心,哪有不试验就敢肯定的?说不得又像前次那样,鼓捣半天弄出来一个大呲花……呃,那火花四溅的,倒是蛮漂亮! 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把脑袋里的思维捋了一遍,没有发现疏漏之处,房俊这才起身,骑着马沿着溪水边的山路山下,径直奔向长安城。 他得去给张亮挖一个坑…… ********** “这就是你的新式武器?”李二陛下手里捏着一张宣纸,看着上面的数据,一脸古怪。 这混小子,莫非这些日子没踹他,胆子又肥起来跑来消遣于朕? 木炭、硫磺、硝石…… 你确定不是在炼丹? 房俊对于李二陛下的反应自然在预料之中,所有唐朝人在见到这个配方的时候,几乎都会是这种反应。 房俊也没得解释,难道跟他们说:硝酸钾分解放出的氧气,使木炭和硫磺剧烈燃烧,瞬间产生大量的热和氮气、二氧化碳等气体,由于体积急剧膨胀,压力猛烈增大,于是发生了爆炸? 会被当成妖孽烧死的…… 房俊恭恭敬敬的说道:“这是微臣和十几位军器监最顶级的工匠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研制出来的配方,此物能产生巨大的破坏力,足以开山裂石、毁天灭地……” 李二陛下一脸黑线:“停停停!是在跟朕炫耀你的文采吗?朕且问你,是否已经试验过?” “这个,还未曾……” “混账!”李二陛下鼻子差点歪了,都没试验呢,你说个锤子啊? “陛下息怒!”房俊赶紧说道:“微臣此来,就是想要提醒陛下,近日微臣将会在城南的作坊里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实验,此物爆炸时足以产生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所以届时还请陛下勿惊。” 听房俊说的煞有介事的样子,李二陛下不由得奇道:“真有如此威力?朕被你说得还真好奇了,不如就在这太极宫里寻一处僻静地方,试验一下如何?” 太极宫里…… 房俊呆滞了一秒钟,很想说一句:您这么强大,先皇帝知道吗…… 这话当然打死也不敢说出来,在太极宫里试验黑火药……他更不敢!这要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全家都给连累了! 赶紧说道:“万万不可!此物之威力,绝非微臣随口杜撰,陛下到时便知,即使坐在这太极宫,远隔数里,亦可感受到那地动山摇的威势!” 李二陛下一脸无趣:“那行吧,你这混小子随便弄,真以为朕是吓大的不成?看着你这张黑脸就来气,速速滚蛋!” 房俊心里腹诽,不过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完成,拍拍屁股立马滚蛋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夜袭 人一生中唯一有十足把握的一件事,就是人必有一死。 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十足把握”这么可笑的事情?一件事情有超过七成的成功率,就值得去做了,若真的哪一天你觉得有了十足的把握,反而要当心,那说明这必然是对手给你的错觉,危险已经很近了,对手一定会在你猜不到的地方给予你致命一击。 房俊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可以将张亮坑进去,便立马开始实施,而不是去等什么所谓的机会。 终南山兵营之中,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 所有人都知道即将有一场大变故,却很少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将会对自己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转变。 卫兵们白天将觉睡得足足的,把所有的精力都留在夜里,眼睛像猫头鹰似的盯着兵营附近的一草一木,哪怕一只山兔子在草丛里溜过,都会被这帮严阵以待的卫兵揪出来,开膛破肚,等着午间的时候加餐…… 对于这些卫兵,房俊很满意。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将会在西征开始之后,成为他的亲兵家将,像是他这种爵位的贵族,朝廷允许他们有自己的私人部曲,按照勋位等级的不同,人数不等。但这只是朝廷的规定,实则没人把它当回事儿,部曲家将的数量往往大大超过规定的数字。 比如张亮,他的所谓“五百假子”全是他的部曲家将,若是按照制度规定,三分之一的人数都不到。 李二陛下也懒得管,一百人和三五百人能有什么区别? 只要不是太过分,随着你们折腾,反正你们既不敢造反,又不用朝廷花钱…… 这些卫兵除了家生子,就是灾民中的青壮,全家老小都在房俊的庇护之下,以这个年代重视家庭宗族的社会风俗来说,忠心绝对毋须怀疑。 唯一可虑的,就是这些人的战斗力,这可都是没上过战场的菜鸟,别看现在一个个耀武扬威精神饱满,会不会等到上了战场见了血,一个两个的吓得尿了裤子一哄而散,这个谁都说不准…… 看来得好生操练一番才行,不过自己没参过军,可不懂什么带兵的道理,难道抄袭一部后世的《步兵操典》? 算了,不去想那个,先把眼前的事情办好再说,实在不行就把火枪弄出来,装备全球第一支火器部队,不是照样天下无敌? 眼前的大事有两件,一是张亮的威胁,另一个则是《数学》的编撰。 现在满长安城的学子大儒都知道,新近的“才高七斗”的房二郎正在终南山钻研算学,《九章算术》《周髀算经》什么的孤本秘本满天地下的搜刮,但凡有人献上这类算学的书籍,必是重金购买。 房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以此掩饰自己的“妖孽才华”…… 阿拉伯数字被李淳风学了去,却没有如同房俊想象的那边很快传播开来,看来即便是李淳风这样的人杰,以避免不了这个自古以来文人世代相传的臭毛病……敝帚自珍! 就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学了点本事就藏着掖着,生怕别人学了去,反过来超越自己。偶尔有那么一半个不世出的天才,钻研出一点了不得的成就,一脉单传的传着传着,就断了传承,好好的学问便湮灭在世间。 到了最后,泱泱华夏五千年传承,却败在一群当初茹毛饮血的野人的坚船利炮之下,煌煌神州四野号哭、山河破碎,等到蓦然惊醒,才发现即便付出一代又一代的努力,还是被人家死死的抛在身后…… 这是何等的悲哀? 房俊不打算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从他开始,要将自己的学问知识,传遍整个天下,自己的亲朋故旧也好,冤家对头也罢,只要你肯学,只要你学完了能将它传播下去,我就教! 知识不是某一个天才的灵光一闪,需要的是千百年的时光、千百人的累积,一代一代的去传承、去探索、去总结、去发现,才能在前人的基础上更上层楼,才能让自然科学在神州大地上生根发芽、传承无限…… 知识是这世间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最强大的武器,只要能够将它散播开去,让任何一个人都有机会去学习,凭借中华民族的辛勤和智慧,便一定能开花结果,至始至终都站在世界最强民族的巅峰! 油灯很亮,烟尘很小,房家工坊的品质相当值得信懒。 但长时间的用眼过度,房俊还是觉得眼睛一阵阵酸涩,放下笔,再这么下去要近视了。可还是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成就感,看了看自己凭借记忆中小学课本编写的《数学》第一卷,很满意,闭上眼睛揉了揉,做了一套忘了一半的眼保健操…… 清亮的夜风从窗缝见吹进来,将挡住光线的窗帘吹得轻轻拂动,蜡烛的火苗随风摇曳。 房门轻轻被推开,王宝柱紧张的脸探了进来:“家主,来了!” 房俊霍然起身,抄起放在书案上的横刀,吹熄了蜡烛,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今晚天有些阴,风也不小,月黑风高杀人夜! 看来张亮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时机,这样的天色的确能很好的隐藏大股人马的行踪,深谙兵法的宗旨。 只是不知道,谁是杀人者,而谁又被杀? “将所有人都撤回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诺!” 王宝柱矮着身子,灵巧得像是一只狸猫般窜了出去,不久之后,响起一声逼真的猫头鹰啼叫。 坚守在暗哨的卫兵听到撤退的暗号,狠狠的吐了口唾沫,有些不甘心的悄悄撤回去,若是留在此处,他们有把握第一时间就给于敌人重重一击! 他们虽不是正规的军队,但是家主时刻灌输着“军令如山”的信念,不敢不从! 所有卫兵都汇聚到房俊身边,便是那些老工匠们亦不例外。 “少监大人,怎么回事?”赵根旺语音有些颤抖,从卫兵们以及房俊脸上的严肃,隐隐的看出不好的端倪。 “无妨,有些人想要某的命而已,诸位不必担心,一切皆有准备!” 房俊的镇定无疑是最好的药剂,众人忐忑的心境渐渐平复,都盯着兵营后方那一片黑漆漆的山林。 倏地,一片夜宿的鸟雀冲天飞起,扑棱棱拍打着翅膀,在宁静的暗夜里分外清晰。 “来了!”卫鹰悄悄咽了口吐沫,握紧了手里的横刀,心情居然有些隐隐的兴奋…… 房俊无语的看着这小子,这是个天生的战士,或许只有鲜血横飞生死存亡的沙场,才是最适合他的所在。 一大群黑衣人猿猴一般自树林的边缘显身,狼群一般向着兵营这边杀来。 毫无遮掩、毫无迂回,就这么直线的冲过来,在距离兵营二十丈的地方,齐齐拔出横刀,发出嗷嗷的嚎叫,整齐的脚步震撼着大地,这冲锋的一刻犹如千军万马扑面而至,气势霸烈,杀气腾腾! 一个叫做张二牛的老工匠悍然色变道:“是军队!”老人家当年就是军人,曾随着隋炀帝杨广征过高句丽,百死一生,才留下了一条命,对于这种只有军队冲锋才会产生的骇人气势,再是熟悉不过!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当是一群盗匪贼寇,谁想到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大唐府兵的强悍,不仅外族蛮夷闻之丧胆,便是自家的子民,也谈之色变,那种无敌的印象,早已深入心中! “怕什么?” 房俊低喝一声,沉重的语调将敌人冲锋的脚步带来的压迫感稍稍驱散:“某堂堂侯爵,朝廷命官,帝王之婿,尚且站着这里,尔等有何可怕?军队又怎样,有某房俊在,定叫他们来的去不得!” 稳定住军心,房俊对卫鹰喝道:“东西都拿来!” “诺!” 卫鹰带着几个卫兵,将库房里的几个木头箱子搬出来,掀开盖子,露出里边一个个黑黝黝的铁疙瘩……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天雷 五十名军中悍卒发起的冲锋,即便不着铠甲,那沉重密集的步伐、仿若狼嚎的吼叫所迸发出的威势,足以让一群泥腿子出身的卫兵两股战战,汗流浃背! 房俊也手心冒汗,感觉就像回到之前生活的时代,面对着一群毫无人性的暴|徒…… 但这个时候不能退,他是主心骨,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甚至就连恐惧的神色也不能表现出来。 咬了咬牙,房俊拔出雪亮的横刀,沉声说道:“若有胆怯后退者,斩!家属沦为奴籍。对敌阵亡者,全家赏水田十亩,钱百贯,父母妻儿,吾养之!” 这时候别讲什么仁义道德的大道理,人在面对恐惧的时候,唯有最最真切的利益才能支撑。 闻听他的话,一种卫兵果然精神一振,面上的恐惧之色稍减。 一条烂命而已,若是能换来父母妻儿祖祖辈辈享福,便是舍了又如何? 房俊见士气可用,命令道:“前排列阵,后排准备!” 这是平素操练的时候早就熟悉的,前排抵挡敌人的冲锋,后排则做好投弹的准备。 没错,就是投弹! 只不过不是手榴弹,而是铁罐子里装满黑火药的土制手雷。 工艺水平不行,冶金技术不行,房俊造不出火枪火炮,甚至因为引信的原因,真正意义上的手榴弹也是妄想,但是造一些土制手雷,这个难度不大。 敌人的冲锋以及越来越近,甚至能在昏暗的光线见到敌人狰狞的面容! 如山的杀气扑面而来,仿佛有一座大山在眼前崩塌! 没有见过血、没有杀过人的卫兵,在这样的威势下只觉得口干舌燥,双腿发颤,刚刚因为重赏鼓起的士气瞬间消弭!若不是家主就站在身后,恐怕这时候就得跑一半! 胆量这种东西,不是说说就有了的…… 敌人越来越近,沉重密集的脚步声和嘶喊声,已经震得心都跟着乱颤。 敌人似乎对于眼前这群泥腿子到现在仍未崩溃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显然这更激起他们嗜血的杀性,双眼大睁,嗷嗷叫着扑了过来! 十丈! 九丈! …… 五丈! “点火,投掷!”房俊大喝一声! 后排的卫兵手持土雷的拿着手里的火折子,颤抖着将火苗触及到引线上,然后急急忙忙的扔出去!面对军中悍卒排山倒海的冲锋之势,他们早就吓破了胆! 十枚铁疙瘩杂乱无章的投掷到敌人阵中,有的甚至不靠谱的落在方便的屋檐下…… 引线在夜色下闪烁着火光,然后…… 双方接阵! 犹如奔流的河水冲击在河岸的岩石上,两股人马瞬间撞击在一起,刀刃加身飙起的鲜血就是那一朵朵浪花! 耳边响起一片惨叫,只是一个接触,前排的卫兵就倒下了大半! 没办法,心志、经验、血性,全面落后的卫兵太吃亏了,哪里是这群杀人如麻的悍卒的对手? 房俊目眦欲裂!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土雷是他自己设计的,他缜密计算了引线的燃烧时间,却在刚刚指挥的时候忘记了一个最最重要的环节——预留引线燃烧的时间! 按道理,他应该早早命令卫兵点燃引线,然后等引线烧过三分之一,再投掷到敌人阵中,这时候引线刚刚好烧完,会在人群中炸开,给敌人致命一击! 可是现在…… 那些丢在地上被敌人的脚踢来踢去的土雷,还要几十秒才能炸开! 这些朝夕相处的卫兵,就是因为自己的疏忽,从而白白送了命! 这是房俊无法接受的! 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愧疚和自责,房俊眼睛都红了,紧紧握着手里的横刀,大叫一声,冲前一步,一刀劈出! 迎面的一个悍卒被房俊的大吼吓了一跳,不过却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这个小子已经被吓破了胆,发疯了!他不慌不忙的举起刀,打算硬架住这当头一刀,在顺势抹了这小子的脖子。 一切如他所料,他举起刀架住了对方的刀,却没有预料之中的金交鸣以及强大的反震之力,耳边只听“喀嚓”一声轻响,对方的横刀像是切豆腐一般切断了自己的刀,然后那薄薄的刀锋直落自己的头顶,最后在双眼之间消失……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便被房俊一刀劈为两片! 房俊一刀得手,自己也有些愣神,看了看手中横刀那层层叠叠的雪花纹路,这柄房家最好的铁匠王小二用那块最好的钢打造的横刀,也太锋利了吧? 战阵之上,岂容他如此失神? 就在他走神的一瞬间,一柄横刀像是出水的蛟龙,在人缝里倏地劈出,直取他的脖颈! 等到房俊反应过来,那柄刀已经到了面前,锋利的刀锋携带的罡风甚至让他脖颈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房俊瞳孔急剧收缩,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刀锋临身的刹那之间,一直站在他身侧的老工匠赵根旺猛地拽了一把房俊,刀锋险之又险的从房俊脖子上划过,割破了一层肌肤。 房俊只觉得脖子一凉,暗叫一声完蛋…… 就在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敌人后阵炸响! 黑火药在密闭的铁罐子里燃烧,产生大量的能量,终于冲破铁罐子的束缚,狂暴的向四面八方宣泄! 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即便双方是在生死搏杀,但是很奇怪的,很多人看到了那一朵如同来自地狱的焰火,在黑暗中盛放开来!那一幕如同电影蒙太奇画面,在人们眼中成了慢镜头。人们感觉到,似乎震天雷周边所有的物事,都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着,向中心收缩了一下,然后,向四面八方迅速的扩张。 每一个铁罐子里都有五斤黑火药,在爆炸的一刹那产生几十万公升气体,达到上千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并产生不低于两百万万焦耳的能量! 这是绝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能量! 房俊大叫一声:“卧倒!”所有的卫兵和工匠都接受过房俊一再的警告和演习,闻言回过神,也不管身前身后是否有敌人,猛地趴在地上! 爆炸形成的冲击波在地面上狂飚突进,横扫阻碍它们前进的一切,铁罐子上铸造的纹路形成一块块破碎的铁片,蜂群一般四散飞舞,这些碎片携带者巨大的动能,人体、树木、哪怕是墙壁,都被他轻易刺穿! 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对阵双方都感觉大地上下颤动了一下,爆炸的滚滚黑烟向四周扩散,最终在地面阻力作用下升上空中,形成了一朵小小的蘑菇状云团。 一声连着一声,足足七八次轰响过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过了好一阵子,人们才发觉自己的耳膜嗡嗡作响,直到这个时候,那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感才浮上心头。 狂猛的爆炸和肆虐的碎片,将距离最近的敌人割麦子一样撂倒一片,没有被击中要害的一时还不会死去,但是身体里密密麻麻的碎片让这些连死都不怕的悍卒哀嚎一片…… 还站着的也是腿脚发软,一步也挪不动,喉头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大脑中一片空白……最勇敢无畏的战士,在这种人力无法抗拒的爆炸面前,都会产生软弱无力的感觉。 所有敌人都傻眼了! 房俊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杀!”一跃而起,手中横刀扬起一片雪亮的刀光!众卫兵也跳起来,一扫之前的胆怯,各个像打了鸡血似的,嗷嗷叫着往上冲! 自家有这般神器,还怕个甚? 敌人早就破了胆,几乎瞬间崩溃,哭嚎着四散奔逃!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天降神雷惩罚于他们,天地之怒,谁敢抵抗? 房俊眼见大局已定,赶紧大喊一声:“那张宝图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宝图 房俊着急的大叫:“那张宝图呢?” 卫鹰醒悟过来,拎着刀跑到房俊身边,大声道:“在最东边的那间屋子里!” 房俊当即命令道:“杀过去,一定要宝图守住,给我杀!” “杀杀杀!” 能动弹不能动弹的卫兵,都一起大声呼喊,只是喊的虽然响亮,动作却几乎没动,喊了半天,也没挪个地方…… 敌人被轰鸣的土雷吓傻了,巨大的声响震得他们失魂落魄、士气全无,眼前无法理解的狂暴火光以及山崩地裂一般的杀伤力,要么呆若木鸡,要么屁滚尿流。 而房俊这边看似叫的凶,卫兵们却紧紧护着房俊,并不趁势追杀。 侥幸活命的敌人中不知何人终于反应过来,大呼一声:“快跑!”所有人都如梦初醒,疯狂叫着狼奔豕突,留下死者残破的躯体以及重伤者凄惨的哭嚎。 哪里还有半点刚刚如同猛虎下山一样的气势? 再强悍的兵卒,也无法在如此横扫天地的威力面前保持冷静和士气,本以为是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屠杀,谁成想居然遇到暴怒之天威? 敌人来得快,跑得更快! 兵营陷入一股诡异的沉寂,所有卫兵都呼呼的喘着气,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一地狼藉。 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污黑的鲜血肆意流淌,平整的地上被炸出坑坑洼洼的大坑,重伤的敌人像是蛆虫一样哀嚎蠕动…… “呕……” 一个老工匠再也坚持不住,呕吐起来。 像是会传染一般,所有人都弯下腰干呕,房俊胃里也是一阵翻腾,勉强忍住,面色惨白的沉声喝道:“救助伤者!” 卫兵们虽然年轻力胜,但毕竟缺乏临阵对敌的经验,甫一接阵,便死伤惨重,幸好土雷炸得虽然晚了一些,到底还是炸了,也吓破了敌胆,否则说不得就得全军覆灭! 清点一下死伤,卫兵这边当场死了四个,还有两个重伤,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没可能活下去。 敌人那边更惨,土雷是在敌人的后阵爆炸,狂暴的冲击破以及肆虐的预制碎片发挥了极大的杀伤力,留下足足二十多具尸体,断臂残肢到处都是,最震慑人心的还是尸体身上那密密麻麻嵌入骨肉的碎片,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好好的一个人,却像是一堆烂肉一般堆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望之令人胆寒! 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将山下军器监作坊的工匠们都给惊醒,一个弩坊署的主事今夜当值,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吓得从床铺之上摔下来崴了脚,胡乱穿了一件衣服边一瘸一拐的径自带着人向山上奔来。 “少监大人,发生何事?” “贼人觊觎本官研发的新式武器,想要趁夜突袭,夺得配方,已被吾等击退……不好!” 说到此处,房俊猛然惊醒一般,大喝道:“速速去看配方还在不在?” “诺!” 卫鹰飞快的跑远,然后又飞快的跑回来,满头大汗的惊慌说道:“回禀家主,那配方……不见了!” “混蛋!”房俊面色大变:“可曾仔细翻找?” “属下已全都翻过,没有!而且属下见到刚刚贼人退去的时候,有人挨个屋子搜索,必是被他们将配方得了去!” “这可如何是好?” 房俊一脸惊慌失措,急忙说道:“速速医治伤者,本官这就进宫向陛下请罪,若是此配方外泄,吾等俱可抄家灭族矣!” 言罢,牵过一匹马跳上马背,急三火四的打马狂奔。 那位过来帮忙的主事一脸茫然:“少监大人此言何意?” 被贼人袭击了而已,犯得着又是抄家又是灭族的?再者说,有你爹房玄龄在,你家有谁敢去抄? 老工匠赵根旺确实一脸惨白,苦笑道:“看见没有?这就是我们研发出来的新式武器,威力惊天,现在配方被贼人抢走了,这若是泄漏到别有用心之人手中……抄家都是轻的,说不得真就被灭了九族……” 主事一脸呆滞,看着满地的尸体和一个个深坑,在想想刚刚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额滴个天! 这帮家伙到底是研制出了什么东西? ************ 已经四更天,张亮并未安寝,而是坐在书房里看着书,等着属下的捷报。 袁横办事不错,虽然那个盗墓贼被房俊捉住了,但总算有点本事,不仅逃出生天,还带回来那处兵营的详细情况。听闻只有十几二十个卫兵以及一群老掉牙的老工匠,张亮暗喜,赏了那盗墓贼一块金子。 当然这不是张亮大方,因为随后他就派人将这个盗墓贼杀掉,弃尸在阴沟里,那金子自然又拿了回来…… 这盗墓贼也是整天钻洞钻傻了,自己如何能留得这般把柄? 自己派去五十名军中悍卒,由假子袁横带队,区区一伙乡下的泥腿子,即便给他们一把横刀,又如何能抵挡得住这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悍卒? 杀掉房俊,他不敢。 但是断其一臂,任谁也说不出什么!即便人人都可猜出是我张亮干得,那又如何?自己派去的悍卒必然不费吹灰之力的收拾掉房俊的手下,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别说房玄龄得捏着鼻子认了,便是陛下也只能袖手。 女婿残了?那算个什么事儿,只要女儿在,换一个女婿就是了! 天边传来两声闷响,这是要下雨了? 下雨好啊!这自打开春就滴雨不下,那帮子世家又蹦出来跟陛下作对,居然要陛下下一道罪己诏!陛下是那么容易要挟的?等着吧,有你们好果子吃…… 轻轻呷了一口茶,清香的茶水滑入咽喉,回味悠长,张亮心情很好。 这茶是房俊弄出来的,据说现在已经在关中卖的疯了,你小子就乖乖的在家赚钱不就挺好嘛,即便老子恨你入骨,难道还能杀上房府去收拾你? 偏偏不知好歹的跑山里去偷懒,简直就是自己作死! 门外传来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张亮微微蹙眉,这帮子厮杀汉,怎么就一点世家大族的沉稳内敛都学不会呢? “砰”房门被猛然推开。 张亮正端着茶盏送到嘴边,被吓得手一抖,滚热的茶水便溅了出来,烫得他“嗷”的一嗓子,大怒道:“赶着投胎吗?没规矩的……呃……” 刚刚骂了一句,他就被进来的这个人吓了一跳。 披头散发浑身血迹,整个人像是刚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似的,狼狈到极点! 仔细看了看,张亮差点都认不出了:“袁横?” “义父!” 袁横惨呼一声,“噗通”跪在张亮面前,涕泪横流道:“请义父责罚,孩儿……将事情办砸了!” “办砸了?”张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自己是不是耳鸣幻听了。 出动五十名军中悍卒,去对付一群泥腿子,又是趁夜突袭,居然……办砸了? “义父,您有所不知,那房俊不知从何处得来一种奇怪的武器,威力巨大,惊天动地,孩儿带去的军士,死伤大半,余者皆以破胆!义父,真不是孩儿无能,是……” 他很想说“不是我军无能,实是敌军火力太猛”…… 然而话说出一半,却已被张亮一脚踹翻在地,张亮大怒道:“死伤大半?那尸体和伤者,可曾带回来?” 还尸体和伤者?老子我能活着回来就不错啦!谁又心思去管那些死鬼? 可他也知道,把死伤留下,就等于把张亮给彻底暴露了,每一个军士都是在兵部有堪合文书登记在册的,只需一对照,张亮想抵赖都不行。 等到那时候,如何面对房玄龄以及陛下的怒火? 恐怕现在,义父杀自己的心都有…… 幸好自己机灵啊,抢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第二百六十八章 药方? 袁横自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的双手奉给张亮,说道:“义父,此乃那房俊面对生死存亡之时亦无比看重的东西,孩子拼了命的杀进去,将此物夺来,想来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此是何物?”张亮奇怪的接过锦盒,上看下看,不过他这人天性谨慎,没敢贸然打开,怕一打开盒子就从里边飞出一支毒箭…… 袁横一窘:“孩儿倒是打开看了,不过义父您知道,孩儿不识字……” 听闻袁横打开过,张亮放心了。 这是一个精美的楠木锦盒,木质纹理直而结构细密,有淡淡的香气,微微侧过用烛光一照,金光闪闪,有金丝浮现,是上等的金丝楠。此木多生长于蜀中山谷河道之中,虽然木质奇佳,但运输太过困难,因此世间少见,贵比黄金。 这样的一个盒子,所装之物必然重要至极。 张亮摁下一个机括,盒盖自己弹起,里边铺着红色的绸缎,一张摺叠得板板整整的宣纸放在上面,只不过那宣纸上有一个乌黑的手印,想来便是袁横所留。 张亮将其展开,细细一看,脸上浮起古怪神色。 “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归身二钱酒洗,黄芪三钱,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这特么是一个药方?” 张亮有些懵,房俊将一份药方装在这个盒子里,难不成是上面神丹妙药? “药方?” 袁横也有些懵逼,挠了挠头,想不明白。 张亮将这份药方放回盒子里丢在一边,等有闲暇的时候找一个郎中问问便是,现在头痛的是如何跟李二陛下和房玄龄解释。 若是能够一举将房俊控制,自然会仔细清理不留下任何证据,但现在那么多军士留下,即便是死了也必然查得出来历,他想抵赖也不行,这与他的初衷严重不符,使得他陷入完全的被动。 你去找房俊的麻烦,李二陛下可以不理,毕竟这算是私人恩怨,皇帝再怎么偏向房俊,也不会公开站在房俊一边指责自己这个开国功臣,何况此事确乃房俊不对在先。 但是擅自调动军队夜袭军器监的工坊…… 若是换了一位暴虐的帝王,分分钟砍了他张亮的脑袋! 你要造反啊? 虽然李二陛下很有可能不会看他脑袋,这也是张亮敢于如此嚣张行事的底气,但是一顿眼里的申饬是免不掉的。 “无能之辈!这么多人怎会不得手?”张亮简直无法理解。 袁横跪在地上,绘声绘色的将房俊扔出土雷一事详尽的道出。 他并没有夸大,不是他不想,而是在他眼里,那东西已经是天底下最最不可思议的超级武器,他贫乏的语言已经不能再去夸大哪怕一分一毫了…… 可张亮不这么想。 火光冲天? 声震四野? 还天崩地裂? 我去你的娘!你咋不说是雷公降世、电母下凡,专门跟你作对呢? 张亮一百个不信,将袁横狠狠踹了几脚,赶将出去,自己则愁眉苦脸的坐着,这帮无能的玩意,可算是将自己害惨了! 张亮后悔的要死,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亲自出马呢…… ********* 子时已过,神龙殿依旧灯火通明。 李二陛下愁眉不展的坐在书案之前,翻阅着手边的奏折,心里憋着一股火气,愈烧愈烈,毫无睡意。 自开春以来,滴雨未降,整个关中都被这场罕见的旱灾笼罩,田地里的禾苗干涸而死,河道水位下降,无数百姓在天威面前凄惶无助、默默垂泪!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之时久久不雨,便代表了这一年的收成算是完全绝收了。虽然房俊带领着工部水部司一边晓谕各县下发水车图纸,一边在关中各处指点、领导各地赶制水车,但毕竟是杯水车薪,居于喝道附近的天地尚可得到灌溉,可是那些远离河道、甚至垦于山地之中的耕地,完全没有一点办法。 民以食为天,没有粮食,便意味着要有百姓饿死。 没有粮食,天下便不稳固,一旦被别有用心者煽动、利用,一场场民变几乎立刻就会发生。 向自己的子民举起屠刀吗? 李二陛下再是铁血,再是无情,也做不到这一点。 百姓是他的根基,是浩荡的河水,他只是一艘浮在水面的船而已,没有百姓,他去给谁当皇帝? 一旦民变发生,史书上对他的评价,将会低到一个什么程度,完全可以想象。 这是李二陛下最最在乎的事情! 哪怕让朕去死,也不愿留下一个千古骂名! 可就是这么一个全部官员都应该同心戮力,帮助百姓度过难关、稳定朝局的时候,偏偏还有那些死不悔改的混账趁势而出,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什么兵者社稷之危,劳师远征实是灭国之道;什么帝王无德,上天必将警示;什么得位不正,必遭天谴…… 好吧,你们背后嘀咕几句,朕大度,不和你们计较。 可是居然敢让朕下诏罪己?! 简直个个该死! 李二陛下看着这些奏折,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就颁下旨意,将这些国家的蠹虫全部斩杀干净! 杜家、韦家、薛家……还有崔家,山东清河也大旱了么?居然也跟着凑热闹! 朕就不该在编撰《氏族志》的时候,将这些家族列为三等,而是彻底将其排除在世家之外! 李二陛下明白,这是在报复,报复他在《氏族志》中将这些门阀世家的等级都给降了不止一级,这对于他们视若性命的名声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同时,他们也是借着这次旱灾,想他展示肌肉。 皇帝又如何? 也就是在编撰《氏族志》的时候动动手脚,玩玩阴招,明面上,你敢把我们怎么样? 李二陛下真的不敢怎么样! 帝王一怒,血流漂杵,伏尸百万? 纯粹扯淡! 关中世家、五姓七宗、江南豪族,这些天底下最顶尖的门阀,相互之间联姻不断、利益纠缠,同气连枝,一旦这些家伙达成某个共识,立马就会烽烟四起,天下大乱! 李二陛下自认自己天下无敌的军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扫平叛乱,可是那又如何? 到时候山河破碎,百业凋敝,焦土一片,生灵涂炭! 贞观起始直到现在,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将全部毁于一旦。即便再次平定天下,李唐皇族统治这个帝国的根基,亦将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允许发生的情况! 而那些世家门阀,亦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肆无忌惮的对他发难! 现实面前,哪怕是一代帝王,也得束手束脚,不得不底下高昂的头…… 想到这里,源于郁积的怒火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无奈和伤感。 《罪己诏》啊,这玩意一发出去,自己的名声算是再添了个永远也无法抹去的污点……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隆隆的闷响。 李二陛下陡然一振,打雷了? 他霍然站起,大声问道:“何人当值?” 李君羡自外间匆忙入内,还以为李二陛下发生了什么意外,见到陛下并无大碍,才松一口气,单膝跪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外边,刚刚可是打雷?” 那隆隆之声只是响了几下,便悄无声息,李二陛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 李君羡恭声道:“确有声响,但末将听来,却是自南边传来,怕是地龙翻身,并不像是打雷。” 地龙翻身? 李二陛下脸色一跨,一个旱灾就让这帮混蛋上蹿下跳不得消停,这要是再来一个地龙翻身,还不得闹上天去? 苦也! 第二百六十九章 埋人 李君羡常伴君侧,岂能不知李二陛下心中想法? 君臣两个,相对无言。 心中却同时在想:这贼老天难道真的在跟朕(陛下)作对? 便在这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的跑来,跪地禀告道:“陛下,新丰侯房俊,在外叩阙,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 李二陛下一愣,猛然想起房俊前两日所说的话。 难不成,这隆隆如雷之声,是这小子在实验那个什么新式武器? 终南山到这里可是隔着不近,居然还能听到如此大的动静,这是什么武器? 可你特么什么时候实验不行,非得三更半夜实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最关键是,害得朕以为是打雷了要下雨,白白欢喜一场…… 顿时心情不爽,不耐烦的摆摆手说道:“命他明日天亮再来,朕要安寝了。” 那内侍滞了一下,奓着胆子小心翼翼的说道:“可是陛下,奴才观那新乡侯,浑身血迹、盔甲散乱,怕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李二陛下一愣,心想也是,没有天大的事,他房俊敢半夜叩阙? 浑身血迹、盔甲散乱…… 莫非实验武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乱子,闯了大祸? 大抵如此了,这家伙能耐不小,可闯祸的本事,可比能耐大得多…… “那就让他进来吧!” 反正没睡,看看这小子到底搞什么鬼。 内侍领命而去,李君羡站起身,静立一边,不言不语。 自打骊山行苑突厥人“犯阙”之后,朝廷震动,很是惹起一阵风雨。作为“百骑”的首领,李君羡没有在事先察觉阿史那结社率的异动,难辞其咎。 李二陛下虽然并未斥责,但李君羡自己却惶然难安。 这也就是李二陛下,若是换了别的帝王,他李君羡这个直接责任人便是砍头都不为过! 但是李君羡自己也知道,“百骑”首领这个职务,自己是当不下去了,只等陛下衡量好合适的人选,自己便卸去任职,前往君前效力,戮力报国吧…… 足足盏茶功夫之后,房俊才被内侍带了进来。 一见到房俊的惨状,不仅李君羡吓了一跳,便是李二陛下也吃了一惊。 唐律规定:“非军伍之中,不得着甲。”这指的是明光铠之类,那玩意即对铁料的要求高,有极难打制,实在是太稀少了。 房俊穿了一件皮甲,却横七竖八布满刀痕,深处已经割透。脖子上有一道刀伤,索性不深,但渗出的鲜血已经将内里的白色中衣染得血红。浑身上上下残败不堪,还充满了被火烘烤过一般的痕迹。 李二陛下惊呆了:“怎么回事?” “陛下……” 房俊干嚎一声,“噗通”便跪在地上,大哭道:“求陛下给微臣做主!” 磕了一个头,抹了一下眼睛,再抬起头时已是泪如泉涌,号啕不已。 没办法,袖子上的姜汁擦多了,眼睛火辣辣的疼…… 李二陛下大惊失色。 这小子混账不假,但是一向硬气,这也是李二陛下自认为自己为数不多的欣赏房俊的地方之一…… 可是现在,这个倔强的小子居然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难道真的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到底发生何事,速速到来!君羡,快将他拉起来,这么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李二陛下沉声说道。 李君羡心里也是好奇,闻言快步走过去,伸手拉起房俊的肩膀:“有何事,起来再说!” 然后…… 李君羡面色古怪的瞅了房俊一眼,姜汁擦那么多,眼睛不疼么? 房俊敏锐的发现李君羡的异样,心里也有些窘,给了对方一个眼神。 李君羡会意,自是不会去管房俊的幺蛾子,更不会去无聊的拆穿他的把戏,不过心里也好奇,这小子要干嘛? 房俊被李君羡拽起来,一脸悲愤:“陛下!就在刚刚,微臣的新武器试验场,被一群绝不少于五十人的贼寇趁夜袭击,微臣率领一众卫兵拼死抵抗,却仍旧死伤无数!逼不得已,微臣只好使用了刚刚研制好的新式武器,才将贼寇杀退,可是……等到微臣收拾残局,救治同僚,却发现那些贼寇,乃是有军中悍卒所装扮!最严重的是,那些贼寇居然趁乱将新式武器的配方抢走了!陛下,此武器威力无穷,足以开山裂石、杀人无算,若是流入别有用之人手中,将是极大的隐患,还请陛下替吾等死难弟兄做主,亦将那纵兵作乱之人绳之以法!” 李二陛下盯着房俊看了一会儿,见这小子又是悲伤又是愤怒,还有那么一丝委屈,完全不似作伪,心里边沉了下去。 纵兵假扮贼寇,趁夜突袭军器监的作坊,还掳走新式武器的配方……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哪个不要命的,敢这么干? 而且有一个疑点:“尔可确定,那不下于五十人的贼寇,俱是军中悍卒所扮?” 房俊斩钉截铁:“千真万确,陛下不信,可立即派人查实。军卒具有名册,一查便知真假。” 李二陛下自以为发现了蹊跷之处,怒声斥道:“据朕所知,你那些卫兵都是你从农庄里带出来的吧?总计不过十几二十人,居然能杀退五十名悍卒的冲锋?是你傻,还是朕傻?” 李君羡也在一边苦笑,房二啊房二,撒谎也得靠点谱啊,你这么一说,谁会相信? 此时大唐四边不靖,军队连年征战不休,军中皆是勇悍之辈,五十名悍卒,已足够灭一个部落,就凭你那几个拎着烧火棍的泥腿子也能杀退了……纯粹扯蛋么! 面对质疑,房俊勃然大怒,毫不示弱的回视着李二陛下的目光,语气铿锵:“微臣所说,若有一字虚假,敢叫天诛地灭!吾等虽然不敢相比那些百战精锐,然忠君爱国之心丝毫不逊,陛下何以如此侮辱那些战死的卫兵?” 李二陛下揉揉额头,觉得脑仁儿疼……朕不过是对你说的情况表示怀疑,你特么就敢给朕扣上这么一个大帽子? 老子何时侮辱那些战死的卫兵了? 但是房俊现在的状态,看上去已经有些疯魔了,估计是打小就是个吃喝玩乐的纨绔,陡然遇上这种残酷的厮杀,神经有些经受不住,此时即便与他理论,怕是也完全听不进去。 这小子此等惨状,李二陛下也有些心有戚戚,脖子上那道伤口,哪怕再深上一分半分,就得回天无术,神仙难救!若真是那般,自己可如何同房玄龄交待? “行吧,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君羡,立即率领‘百骑’前去现场勘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军中悍卒!”李二陛下没有跟房俊纠缠,向李君羡下了命令。 “诺!” 李君羡领命,快步离去。 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却是相对无言。 这时候房俊反倒镇静下来,从怀中掏出一物,说道:“微臣自知陛下对吾等杀退那群悍卒难以置信,但是陛下若见识过此物,便可知微臣所言非虚。” 他拿出来的,是一个包了二斤黑火药的包裹,以及一个小了一号的空铁罐。 这等“新式武器”,不让李二陛下见识一下威力,他如何相信自己说的话?又如何能意识到配方的丢失,乃是一件足以让您皇位都坐不稳的大事?又如何能让“掳走配方”的张量,担上天大的干系? 李二陛下好奇的看着房俊手里的物事,奇道:“刚刚的雷声,便是此物所发出?” “正是!” “如何操作?” “将之装入铁罐引燃即可。” “那你且将其点燃,给朕看看。” 李二陛下点点头,蛮感兴趣的样子,毕竟刚刚的隆隆雷声对他的震撼不小,也有点相信这玩意威力不凡。 房俊则是一脸呆滞,不可思议的看着李二陛下:“在……这里?” 他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李二陛下,很想说一句:陛下,别闹…… 第二百七十章 震天雷 李二陛下看傻子一样看着房俊,不悦道:“你想弑君么?虽然不知此物威力具体如何,但是终南山隔着这么远,朕都听得到其隆隆之声,想来很是不凡,这神龙殿如何承受得住?你且去门外……嗯,廊下的花园里,朕远远看着即可。” 在他想来,此处距离花园足有二十几丈,应是万无一失了。 房俊回头瞅了瞅大殿的门口,花园么? 咬了咬牙,也好!不给您的震撼大一点,您怎么能更加重视这黑火药填装的土雷呢?不将您震住了,您又怎么会对掳走配方之人愈加忌惮呢? “陛下请稍候片刻!” 打定主意,房俊嘱咐了李二陛下一番,出了大殿门口,站在廊庑之下,将包裹里的黑火药取出,装入预先定制的小了一号的铁罐子,这个罐子原本就是打算给李二陛下实验的,所以并没有在罐子上刻下纹路,爆炸的时候便不会有那么多的碎片激射出去,杀伤力小了一半。 想了想,又倒出来一小半,给李二陛下一个震撼便足够了,可万一惹来不可控的后果,那可就悲剧了…… 装好黑火药,插了一根长长的引线,将罐口密封,回头对着那些簇拥着李二陛下旁观的内侍说道:“保护好陛下!” 李二陛下不耐烦道:“朕这半辈子冲锋陷阵杀死无算,还会怕你这么一个铁疙瘩?速速点火,休要聒噪!” 呵呵,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房俊暗自翻了白眼,你牛什么牛?希望在见识了黑火药的威力之后,您还能这般淡定! 掏出火折子,将引线引燃,长长的引线呲呲的冒着火花,飞快的燃烧起来。 房俊一用力,将铁罐子投掷到远处的花园里。 十几息之后…… “轰” 哪怕是减少了装药,威力亦足够震撼! 狂暴的冲击波将附近的花花草草吹枯拉朽一般连根拔起,一股火光冲天而起,猛烈的爆炸声震得人耳鼓发麻,楼阁殿宇似乎都在这地动山摇的爆炸中颤了三颤。 所有人都傻了! 李二陛下面容呆滞,面对如此神威,他贫乏的物理知识完全无法理解,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一种深入骨髓的震撼! 若是吾大唐军队装备此等神器,攻城掠地只是等闲,横扫天下指日可待! 李二陛下心脏砰砰直跳,呼吸粗重起来,见到房俊走过来,二话不说,一把薅住房俊的脖领子,拽着就转身进了神龙殿。 房俊莫名其妙被薅着进了大殿,便见到李二陛下豁然转身,目光闪亮的盯着他,咬着牙问道:“此物,靡费几何?” 若是造价太贵,哪怕威力无穷,怕也只是望梅止渴,这每一颗扔出去可都是钱,以现在大唐的国力,消耗不起! 房俊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账:“木炭、硝石、硫磺……刚刚这一颗震天雷比预定的小了一号,装药很少,若是按预定装药量来算,怎么的也要三五百文吧?若是需要特殊效果,比如使其产生大火,则需要添加一些桐油之类,这个成本就要相应提高了……” “尔是在说,比这颗……震天雷威力大上一倍,造价也仅要三五百文?” 李二陛下激动得都快打摆子了! 木炭、硝石、硫磺……这些东西就没有一样值钱的,岂不是说,这威力震天的震天雷,一年造个几万枚不在话下? 真要如此的话,朕特么能称霸全世界! 房俊鄙视的看了李二陛下一眼,无情的打破了这位大帝的幻想:“理论上如此,但是此物威力毕竟有限,只有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才能发挥最大效用,而且杀伤力大多来自于预制碎片的伤害,本身的爆炸看似惊天动地,实则不会对人体造成太大的伤害。另外操作起来也受限于环境,下雨天就不行,雨水会浇熄引线……” 李二陛下张了张嘴,有些失望。 不过这东西还是能给军队增强战力不止一筹,尤其是在守城的时候,站在城墙上点燃了往下一丢…… 砰! 来多少炸死多少! “尔可断定,那掳走配方之人,确是军中悍卒?” 确定了“震天雷”的威力,李二陛下立马想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这么厉害的武器,若是流入民间…… 简直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看谁不顺眼,点着一颗丢过去;跟谁有仇,点着一颗丢过去;谁想当皇帝了,点着一颗丢过来…… 李二陛下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果然是宝剑有双锋,即能伤人,亦能伤己! 李二陛下当机立断:“此物已窥得天机、威力太大,必须严格掌控,应当成立一个专门的衙门,负责此物的研发与监造。当然,首先必须那一份被掳走的配方追回来!” 房俊心悦诚服:“陛下英明!” 李二陛下毕竟是李二陛下,胸襟胆气绝非某些麻子皇帝可比,意识到此物带来的极大威胁,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严密控制配方,使其严格保密,不会泄漏到敌国!至于将房俊咔嚓掉,然后将配方永久销毁,严令全国不准许研发此等火器,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便被抛之脑后。 此物既然房俊能研制出来,那么在不确定的某一天,也必然会有别人研制出来!杀得了一个房俊,还能将所有人都杀了?与其战战兢兢严守机密,还不如加大力度在此基础上精益求精! 那么即便在以后被敌国研制出此物,大唐也会领先他们好几步! 你当个宝贝,却不知道早就是咱玩剩下的,还有何惧? 整个皇宫已被这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惊醒,大内禁苑乱作一团,不时有宫女内侍进进出出,打探情况。 没一会儿,李君羡便快步赶回。 这一路大抵是快马加鞭,李君羡一头汗水,进了大殿,跪地回禀道:“末将已勘查现场,试验场卫兵死者四人,另有两人伤重,恐将不治。来犯贼寇死二十二人,另有把人尚有命在,末将已将其严密控制。另外,来犯贼寇……乃是相州折冲府所属府兵,已经查实,绝无错漏!” “相州折冲府?” 李二陛下皱起眉毛,很容易联想到兼任着相州大都督府长史的郧国公张亮。 张亮与房俊素有仇怨,有动机;死者皆是相州折冲府的府兵,有人证。 事实俱在,怕是张亮对房俊怀恨在心,想要趁着房俊独处试验场之时,猛然发动突袭,将之拿下,报仇雪恨!杀掉房俊,张亮大抵是不敢的,但是弄残废了,绝对作得出! 李二陛下心里燃起滔天怒火! 明知这房俊乃是朕的未来帝婿,居然还不忘仇怨,何曾把朕放在眼里? 最不可饶恕的是,居然敢擅自调兵入京,如此罔顾国法、不守军令,是要造反么?至于那份配方,大抵是突然被“震天雷”袭击,惊叹与此物的威力,便顺手将其掳走。 李二陛下脑补了整个过程,愈发怒不可遏。 大吼一声:“来人!给朕将那张亮抓来,朕要亲自问问他,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他是想要造反吗?” 李二陛下怒火冲天,殿内的内饰吓得面如土色。 李君羡领命道:“诺!” 直起身子,转身再次走出大殿。 房俊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李二陛下心中所想,正是自己所希望的,这番坑挖得不错,就差把人埋进去了…… 想要如此置张亮于死地,基本不可能。 虽然私自调兵和纵兵入京都是死罪,但张亮鞍前马后的跟着李二陛下多年,此番所为也只是向他房俊寻仇,并不涉及到李二陛下的安危,所以李二陛下并不太可能对着老部下举起屠刀。 但也不会轻易的放过! 因为,张亮的手里有一份黑火药的“配方”!李二陛下必然是要他交出来的。 但问题是,张亮……交的出来吗? 第二百七十一章 耳光响亮 李君羡领命去缉拿张亮,但是刚刚出去盏茶功夫,便又转了回来。 “陛下,郧国公已于殿外等候,前来请罪。” “哦?呵呵,”李二陛下阴着脸冷笑两声,“他倒是识相,一见事不可为、机密外泄,便想着主动坦白,以示磊落,宣他进殿,朕倒要听听他怎么说!” “诺!” 一个内侍领命,躬身退出大殿。 似李君羡这等武官,虽然随时在皇帝面前听候差遣,却也不是什么跑腿学舌的事儿都得他干,这等事自有内侍前去宣召。说起来,古往今来那么多朝代,大抵李二陛下的时候内侍太监的地位是最低的。 当然,到了那位不着调的李隆基那会儿,便又信赖起太监来。 好生想一想,似乎每一个特别重用太监协理中枢的皇帝,都没什么好下场? 房俊走些走神的时候,殿外脚步声响,随即,一个人急步入殿,“噗通”跪在李二陛下面前,大哭道:“陛下,微臣知错了!” 房俊无语的看着这一幕,您好歹也是个国公啊,拜托能不能有点尊严,起码也要狡辩几句再投降啊……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唔?爱卿何罪之有?” 似乎听不懂皇帝讥讽的话语,张亮以头顿地,砰砰作响,涕泪横流道:“微臣被家中幼子断手之事迷了心窍,一心只想要房俊付出代价,却罔顾陛下的圣恩,居然一时忘记若是伤了他,岂非令公主殿下伤心?都是微臣糊涂啊,微臣跟着陛下东征西讨、临阵无数,陛下对微臣恩比天高,都是微臣狼心狗肺,请陛下治罪……” 房俊目瞪口呆,你特么犯的是国法、是军规啊,怎么拐着弯儿的避重就轻,反而求起人情来了? 这家伙果然奸诈! 果不其然,他这么悔不当初的一说,李二陛下面上的表情便缓和下来。 说到底,这张亮也不过是复仇心切,虽然手段确实出格,却也不是不可原谅。自家儿子的手被剁掉了,搁在谁身上,不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仇人宰了? 况且张亮一来就说后悔上了房俊,惹得自己的闺女伤心,这分明是将这份君臣之情放在国法军规之上,如此忠心,自己怎忍心责怪? 当然,李二陛下还没有老糊涂,这番说辞中也不排除张亮避重就轻、想要博取同情的小心思。 但是正如张亮所说,追随自己东征西讨,面临多少生死存亡、九死一生?武德九年的时候,自己与太子建成的矛盾激化,张亮奉命到洛阳,秘密联结山东豪杰,以备局势变化。齐王元吉得知,便到高祖皇帝面前告发张亮图谋不轨。高祖皇帝命有司拷问张亮,各般大刑轮番使用,张亮却紧守秘密,不曾吐露一丝一毫,最终得以释放。 历尽艰难终于得了天下,难道就为了这区区小事,便让一介功臣受尽国法军规的凌虐?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慨然一叹,说道:“你呀,毛躁!且不说你那幼子调戏房家儿媳在先,所受责罚,实是咎由自取,便是房俊身为朝廷命官,而怎可为了一己私怨,便纵兵入京?” 说是责怪,可是这语气已极为缓和。 房俊心中大急,李二陛下难不成老糊涂了? 突袭朝廷工坊、报复朝廷命官、私自纵兵入京……哭两声套套旧情,这就完事儿了? 这节奏不对啊! 眼见张亮感动得不能自已,不停的磕头认错,房俊忍不住了。 不把你扳倒,哥们儿往后睡觉都不踏实啊! 心下一横,房俊一个箭步就窜出去,抬起脚,狠狠的踹在张亮后背上!紫色的朝服顿时呈现一个黑乎乎的大脚印! 张亮这边正痛哭流涕,诚恳认错并表示绝不再犯,见到李二陛下神情缓和正心中窃喜,哪里料到这房俊居然敢在李二陛下面前动手……动脚踹人? 猝不及防之下,被一脚踹了个狗啃泥! 房俊猛虎一般扑上去,薅住张亮的后脖领将其拽起来拎到自己面前,狠狠一个大嘴巴抽上去,大怒道:“尔乃一朝国公,却因私怨置国法于不顾,便是不忠!” 再一反手,又是一个大嘴巴抽在张亮另一边脸上,继续大骂:“尔为朝廷命官,却纵兵突袭军器监的工坊,几十条人命因你而无辜丧命,便是不仁!” 房俊卯足了力气,大嘴巴子左右开弓,每一下抽在张亮脸上,都带起一蓬血水,连带着间或飞起几颗牙齿…… 房俊如何力气? 那张亮猝不及防被房俊拿住,一顿嘴巴子抽的晕头转向,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房俊突然暴起,李二陛下完全惊呆了! 居然敢当着朕的面打人? 简直无法无天了! 他喝了一声:“李君羡,拦住他!” 李君羡早已暗暗吞了好几口口水,房二啊房二,你果然是牛,牛的不行了都! 听到陛下的怒吼,李君羡顾不得“羡慕敬佩服”,赶紧跑上前去拉房俊,口中叫道:“二郎,冷静!冷静!”你现在算是过足手瘾,可惹恼了陛下,那也得吃不完兜着走,不划算啊! 可房俊现在是彻底爆发,刚开始或许还只是做戏,但是现在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就想把张亮给打死了事! 牛犊子一样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李君羡居然一时奈何他不得,只得死死搂住房俊的腰! 房俊被李君羡搂住腰,可手下毫不停顿,大嘴巴一边抽,一边骂。 “陛下念及往日恩情,不忍苛责与你,可你却利用陛下宽阔的胸襟,行龌龊之事,岂不是败坏陛下名声?此为不以!” “尔纵容孽子,胡作非为,所谓惯子如杀父,你为了惯着儿子却要杀掉父亲,是为不孝!”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居然还敢大言惭惭谈及什么恩情,简直放狗屁!可怜吾手下儿郎,为了护卫大唐的新式神器,奋不顾死,被尔等奸佞小人斩杀,实在死不瞑目,今日,某便将你打杀与御前,为那些被你残忍杀害的同袍复仇,杀你之后,某自与你抵命便是!” “啪啪啪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神龙殿里悠然回荡,所有的内侍宫女全都呆若木鸡。 这房二……太猛了啊! 这可是神龙殿啊,陛下的寝宫!更何况陛下就在前面坐着呢,你就敢薅住一个当朝国公,大嘴巴正过来反过去的抽? 简直就是神人啊! 李二陛下见自己说话也不好使,差点鼻子都气歪了! 可是听着房俊的话,仔细一琢磨,还真就有点道理。尤其是那句为了保护新式武器的配方而被军卒残杀,更是让李二陛下心里咯噔一声。这张亮自打进了殿,便口口声声往日恩情,却未曾提及那配方的只言片语。 到底是房俊栽赃诬陷,张亮其实根本就没那那张配方,还是张亮故意隐瞒不报? 若是后者,那么你一个领兵的将军,将那“震天雷”的配方藏匿起来,意欲何为? 李二陛下的脸色阴郁一来,眼神闪烁的看着房俊不停的抽嘴巴子,心里明白这小子实在点醒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虚的,只有那张配方才能说明问题! 可是听到房俊说张亮不孝那一句,李二陛下差点忍不住笑喷了。 张亮确实宠溺幼子,可何时要杀自己的父亲了?“惯子如杀父”,这个话倒是新鲜,可即便朕第一次听说,也不能如此解释吧? 狗屁不通啊! 眼见张亮两颊肿的跟馒头似得,嘴里的血一口一口的往外喷,再打下去可就连话都说不出了,李二陛下猛然大喝道:“住手!” 这次房俊听话了,喘着粗气松了手,张亮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李二陛下狠狠瞪了房俊一眼,那意思是说:待会收拾你! 然后冷冷的盯着地上的张亮,一字字问道:“朕来问你,那张配方可在你手中?” 第二百七十二章 诬陷 “配方?” 张亮眼里闪过茫然,捂着不成模样的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的从怀里将那一份“药方”拿了出来,自有内侍接过,恭敬的转呈给李二陛下。 假子袁横得来这份“配方”,张亮仔细研究一番,虽然看似更像一份“药方”,却也怀疑那房俊为何要对一份药方如此重视?便贴身收在怀里,打算等到闲暇时候,寻一个郎中问问,看其中是否另有蹊跷。 此时虽将“配方”呈上去,心里却是茫然:难道这居然是一份灵丹神药的方子,连陛下都急欲得之?早知如此,自己应该誊抄一份的…… “嘶——”脸上的剧痛让张亮连额头的青筋都迸起来,捂着脸,用舌头舔了舔缺了好几颗的牙床,更是痛的的满头大汗,不由得蹲在地上望向身后的房俊,严重的怨毒毫不遮掩,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舌一般! 此仇不报,吾张亮誓不为人! 房家小子,咱俩自今日起,便不死不休! 想到此处,张亮在光滑的地上转了个圈儿,面对李二陛下,砰砰砰的磕头。 “陛下,请为臣作组(主),呜呜呜……” 呜呜嚎哭,声声泣血! 在他想来,房俊居然敢当着陛下的面如此折辱于自己,简直就没把帝王威仪放在眼中!即便你爹是房玄龄,即便是将是未来的帝婿,如此放肆,陛下也绝对宽恕不得! 再者说,自己怎么也是一朝国公,随着陛下南征北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你房俊将我如此殴打,还专打脸……若是满朝上下见谁不顺眼就饱以老拳,这成何体统?哪怕为了朝廷的纲纪、帝王的脸面,也应当重重责罚于房俊才对! 张亮呜呜哭了一会儿,这倒不是装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整张面皮好似不是自己的,一张嘴便从牙龈里往外冒血,疼得要命!最重要的是窝火啊!堂堂国公被人像是个市井混混儿似的抽嘴巴子,搁谁谁也受不了这份屈辱! 眼里哗哗的淌,可苦了半晌,整个大殿里出却自己的哭声,再无一丝声音发出,张亮心中惴惴,偷偷抬眼一看,只见李二陛下面如凝霜,正冷冷的瞪着他。 “呃……”张亮吓得听了哭声,不知道陛下为何这副神情,难道不应该同情微臣一下,申饬房俊一顿吗? 李二陛下咬了咬牙,看着脸似猪头的张亮,心中非但没有一点同情,反倒连刚刚的涌起的那一丝患难之情也渐渐消散。 “朕来问你,”李二陛下扬了扬手中的“配方”,压制着怒火:“这便是你从军器监工坊之中掳走的新式火器配方?” 张亮连忙道:“正似(是)……” “放屁!”李二陛下怒不可遏,命内侍将这份“配方”交于房俊,问道:“你且看看,可是军器监中被贼寇掳走的配方?” 房俊从内侍手里接过,细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说道:“绝对不是!那份配方,乃是微臣亲手所书,当时不少卫兵以及参与研制的工匠都在场,微臣写完之后,将其收于一楠木锦盒之中,打算进宫时呈与陛下,岂会如此草率的匆匆写于纸张之上,若是不慎丢失,微臣有几个脑袋够给陛下砍的?” 继而,转向一脸懵逼的张亮,戟指怒道:“尔身为朝中重臣,居然觊觎火药之配方,到底是何居心?那份真正的配方现在何处,还不速速招来?” 李二陛下再一次看向张亮,紧紧抿着嘴角,目光已开始闪烁,隐隐有爆发的预兆。 他自是不会去轻信房俊的一面之词,便认定这配方必是被张亮藏匿起来。但是房俊的话太完美,合情合理,全无漏洞,总之就是……没毛病! 反观张亮,先是纵兵入京、突袭朝廷工坊、击杀卫兵,每一件都是大逆不道之罪!虽然李二陛下愿意相信张亮只是如他所说为了寻仇,但怀疑之心却像是野草一样,疯狂的滋长! 既然能做下纵兵入京之事,那又何尝不能干出藏匿火药配方之举? 难道,这人居然真的心中对阵不满,有所图谋么? 再联想到最近因为关中大旱而导致的朝中潜流激荡,那些前朝遗臣、建成旧部,私下地暗通款曲、同气连枝,难保便有那大逆不道之人,存了最龌蹉的心思,想要来一个刺王杀驾,一夜之间将整个天下都翻转过来! 难不成……这张亮也牵与其中? 张亮跟随李二陛下多年,对其性格知之甚深,一见这幅神情,便激灵灵打个冷颤,暗叫不好! 赶紧跪行两步,爬到李二陛下御前,惶然大声道:“陛下,臣冤枉……” “住嘴!” 李二陛下狠狠盯着张亮,心思电转,冷然道:“尔身为将军,却不守军纪,私自纵兵入京;即为工部尚书,却悍然命军卒袭杀同僚!念尔戎马多年,有大功于社稷,朕亦顾念旧情,尔且卸去所有职司,回府闭门思过去吧,若无朕的旨意,不许同任何外人接触!” 虽然处罚严厉,却也是留了情分的。 若是在其罪名中加入一条“觊觎军国重器”,那才叫狠,怎么着,你张亮是打算图谋不轨么? 那可就是有“弑君叛国”之心,满门男丁抄斩、女眷为奴的大罪! 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张亮脸色剧变,这是要将我软禁在自己家中? 连忙求饶道:“陛下,臣冤枉啊……臣确实不知什么配方,手下从工坊掳回来的便是这张东西!……”说了这么多话,牵动口腔的伤口,鲜血顺着嘴角留了下来,其状凄惨无比。 李二陛下虽然盛怒,但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部署如此惨状,亦不由得心软了一下,却也不得不硬着心肠。 他可以无视纵兵入京,也可以无视袭杀工部卫兵,亦可以无视向房俊寻仇,但他不能无视张亮藏匿火药的配方!这是触及到他的生命、危机到李唐皇室制霸天下的巨大隐患! 李二陛下冷着脸,不耐烦的挥挥手:“李君羡,速速送郧国公回府!” “诺!” 李君羡领命,他是聪明人,亦领悟到李二陛下尚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盯着张亮,绝对不能让他有机会跟外人接触,将火药配方传播出去的机会! 张亮还想辩解,却被李君羡架着,徒劳的一边喊叫一边送走。 房俊暗暗松了口气。 就知道李二陛下不会真的把张亮怎么样,不过这样的结果已算不错,张亮被严密监视,自然没机会搞风搞雨耍弄阴谋,自己的小命暂且算是平安无事。 不过房俊不是心慈面软的性子,既然已是仇怨深结,那便要斩草除根,不死不休才行! 不把张亮弄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这个阴毒的家伙反咬一口,一击致命,那时候哭都来不及! 李君羡架着张亮一路哭嚎的走了,神龙殿安静下来。 房俊不敢稍动,他知道李二陛下必然还有嘱咐交待。 果然,李二陛下沉默半晌,才沉声说道:“这等神器,已有毁天灭地之威力,必须严加保密,不能泄露分毫。朕打算成立一个专门研发制造这震天雷的衙门,一事不烦二主,既是由你研制出来,便由你来担纲吧。” 房俊吓了一跳,赶紧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万万不可!微臣何德何能,能担此重任?还请陛下寻一位老成谋国之士,方为委托之策!” 开什么玩笑,如无意外,这个新成立的衙门将会直接隶属于李二陛下的掌控之下,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都得被李二陛下控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岂不是毫无自由可言? 第二百七十三章 朕已看穿一切 虽说无论是谁掌管这个衙门,都必然会是李二陛下的绝对心腹,但天天瞅着李二陛下,这心理压力也实在太大了,就如同猪八戒整天对着个照妖镜,所有的毛病都会纤毫毕现…… 说到底,自己还是来自于后世的灵魂,为人处事再怎么入乡随俗,亦不免带着后世散漫、随性的风格,可以说与这大唐格格不入。 在外边还好,即便有出格不妥之处,仗着身份也没人多说什么,顶多当做一件趣事相互流传,不过是被人取笑而已,无伤大雅。 可若是被李二陛下天天盯着,那所有的毛病都暴露无遗,依着这位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岂不得遭大罪? 这事儿万万不可! 李二陛下嘴角一挑,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看得房俊一阵肝儿颤…… “老成谋国?呵呵,朕倒是觉得,房爱卿你,足以称得上老成谋国了。便是张亮那般阴柔多智之辈,不也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阴仄仄的话语,使得房俊冷汗顿时就湿透后背,浑身一阵阵发冷,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干巴巴的说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呵呵,”李二陛下再次冷笑:“朕其实并不敢肯定张亮手里到底有没有那个所谓的配方……” 房俊心口一跳,随即满是疑惑:既然不信,那又为何如此处置张亮,而对于在您面前殴打张亮的区区在下,却又毫不追责? 不用他问,李二陛下已经续道:“但是,朕……不敢冒这个险!朕看似九五至尊,富有四海,实则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给朕下绊子,等着朕出丑!甚至,亦有不少人心心念念着前朝,心心念念着隐太子……” 房俊默然。 的确,李二陛下这个皇帝当得并不是太顺心。前朝遗臣、建成旧部、五姓七宗、江南豪族……一个个看似臣服于李二陛下脚下,实则俱是心怀鬼胎,就等着李二陛下犯错,将他从帝位上给拱下来! 夙夜难寐,如坐针毡! 这就是李二陛下目前的处境,绝对不夸张。 他为何非得远征高句丽,置诸多大臣的劝谏于不顾,一意孤行? 他不知道东征高句丽的难度有多大? 他比谁都清楚! 可他更清楚的是,他必须依靠盖世的功绩,将所有不同的声音都牢牢压制住,让那些反对他的人,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借口。 他怕那些人么? 不是,他李世民敢杀兄弑弟,敢逼父让位,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是他害怕的? 他只是不愿那些反对他的人越闹越凶,最后不得不逼着他高高举起屠刀,将这贞观盛世生生斩断! 非是不敢,而是不愿…… 或许,在这个时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房俊更了解李二陛下的心态,因为李二陛下的一切行为,都已经发生在历史上,被无数的专家学者解读过。 房俊得益于此,所以他才能摸准李二陛下的性格,掌握他的处事脉搏,无论自己多么胡来,每一次都在触及到李二陛下的底线之前,从容撤退,以此为自己获取最大的利益…… “难道朕做得比不上荒淫无道的杨广?还是说朕的功绩,比不得未曾君临天下的隐太子?朕讨厌这些人,讨厌这些人的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口口声声诗书传家,可看看他们干的事情,何曾将书中的仁义礼智信放在眼里?不过是一群口是心非的小人而已!” 李二陛下似乎颇多感慨,情绪略微激动,房俊不敢插言,乖乖听着,做一名合格的好听众…… “房俊啊,朕很看好你!你年纪轻轻,却勇于任事,在水部司短短几天,便研制出水车,造福于一方百姓!看似楞怂棒槌,但朕也看得出,你实则心有锦绣,尤其对于官场之道,尤其精通。粗俗鲁莽的行为举止之下,却是对局势的精准把握,这一点,很难得!” 李二陛下很是欣慰的说道。 房俊有些无奈,您这是在给我灌**汤么?当我三岁小孩子啊,几句好话一说,便嗷嗷叫着打了鸡血似的给您冲锋陷阵? 呿…… 看着一副“你且舌绽莲花,我自巍然不动”神情的房俊,李二陛下有些失笑,都说这货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果然如此…… “无论做人做事,切记一点,心术要正直,哪怕算计别人,也要将这份算计摆在明处,让别人就算输,也输得心服口服!这叫阳谋!阳谋者,才可谋天下!整日里悉悉索索小肚鸡肠的盘算着阴谋,长此以往,人也就变得阴郁小气,如同那阴沟里的野狗,如何成得大事?” 这算是心灵鸡汤啊,李二陛下这是打算要做人生导师? 房俊心中纳闷,但是他也听得出来,其实李二陛下对于自己陷害张亮的图谋,并非一无所觉。 果然,李二陛下斜睨了房俊一眼,语气转厉:“你以为朕看不出你陷害张亮?朕看得出,朕软禁张亮,是在维护你而已,自然,也是维护与他!” 房俊恍然大悟! 若是放任张亮,那么后果几乎可以预期,张亮受此大辱,必然极力报复,不是他房俊死,就是张亮亡! 而且听李二陛下之前的感慨,想必张亮与那些暗中势力怕是有所勾结。将其软禁,不仅仅对张亮的维护,使得他没有机会同房俊鱼死网破,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他害怕假若张亮手中真的有火药的配方,且又将这配方泄露于那些人…… 那么,李二陛下便不得不举起屠刀,将所有可能危及到自己的隐患,统统清除干净!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 前朝遗臣、门阀世家……这得牵扯多少人? 到那时候,必然是人头滚滚、血流漂杵! 大唐,必将元气大伤,甚至一蹶不振。 房俊终于明白了,自己玩得这些把戏,其实李二陛下早已看穿…… 而李二陛下之所以愿意配合,其实只是他心中的那一丝不确定。 他认为张亮是被房俊耍了,根本没有所谓的配方在手上,但是正因为万一猜错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他不能冒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所以宁愿让房俊得逞,也不敢去面对猜错的后果…… 房俊无言以对,臊眉耷眼,乖得像个兔宝宝…… 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二陛下轻轻吁了口气,神态悠然道:“朕知道你为何不愿担任这个火器衙门的统领,不就是在朕面前待着不自在么?朕不为难你,只不过此事越少知道底细的人也好,既然你不干,那朕就把张亮放出来,让他来干……” “呃……这个……”房俊不敢玩沉默了…… 把张亮放出来,执掌震天雷? 郁闷个天的! 那家伙还不得赶制百八十个,连夜就扔到我被窝里? 若果真如此,从此往后,自己睡觉都得睁着眼皮…… 赶紧挺胸抬头,挺直腰杆,锵声说道:“微臣有罪!只知自己逍遥自在,却未曾将家国天下放在心头,实在是大大的不该!人生天地间,自当勇于承担、敢于面对!陛下且将此差使交于微臣便是,微臣向陛下保证,必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话说得漂亮,心里却哗哗流眼泪,整天面对李二陛下,那真的就是地狱一般的生活啊…… 李二陛下笑骂道:“谁个要你入地狱?将你诸般本事都使将出来,忠君报国,朕岂会亏待于你?不过,你今晚的震天雷不仅惊到了朕,怕是这长安城中,亦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安眠了,呵呵……” 房俊心中默然,怕是一场风雨将起了吧?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朝堂与江湖 当天边响起隆隆之声,长安城里不知多少人被惊醒。 久旱无雨,地里的作物早已枯萎大半,若是旱情持续下去,怕是今年将会颗粒无收,不知有多少人不得不变卖家中田地,成为流民,又有多少人饥饿而死…… 生产效率的地下,最直接反映在农民身上,年景好的时候,出去税赋田租,还能剩下一口粮食裹腹;一旦遭遇天灾,那便是饿殍遍地、路有遗尸。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绝对不是曹孟德闲着蛋疼说着玩的! 此时听得天际隆隆,不知多少百姓喜极而泣,披上衣服走出门去,跪在地上叩拜上苍,没有将他们这些贫寒的老百姓遗忘! 有人喜,便会有人愁,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 当百姓们闹得坊间的武侯精神紧绷,就怕一个激动闹出大事件的时候,那些钟鸣鼎食诗书传家的门阀,却不知有多少愁眉紧锁心生忐忑,暗暗啐骂这个贼老天,好好的打什么雷? 为了这场干旱,他们已经投入了太多、希望了太多,他们已经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成,则门阀高墙巍然不倒,世代传承; 败,则千年世家自掘坟墓,香火断绝…… 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这一场豪赌,岂能容得半点闪失? 为了门阀的荣耀,为了世家的传承,他们才不会去在乎那些低等的平民,若是他们的饿死能让那位皇帝的地位不再那么稳固,这些世家门阀诗书风流的高等人,不吝于去再添一把火……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 人,就是江湖。 朝堂,是另一个江湖,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所谋者,不过利益二字而已。利益会推着你前进,哪怕你想退,也不能随心所欲的退,因为利益早已将你的腿牵绊,早已将你的眼蒙蔽…… 人在江湖,岂非本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 朝堂之上,针锋相对。 李二陛下悠然坐在御座之上,冷眼俯视着朝中百态。 一场寻常的朝会而已,却因为昨夜终南山房俊的震天雷声,将一些隐藏在暗处的潜流卷出水面。 这是打算提前发动么? 李二陛下暗暗忧心,同时也心中暗恨,这帮满口仁义道德的腐儒,这时候不去想着怎么救灾安民,却堂而皇之的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公然诋毁于他,实在该杀! 尚书仆射房玄龄怒目相对,指着民部侍郎段大遒的鼻子怒道:“尔口口声声天道如何,却不知君臣之天道乎?指摘陛下失德,岂是人臣所能为?” 民部侍郎段大遒官位没房玄龄大,年纪也没房玄龄大,脾气却是不小,面对房玄龄的怒斥,反唇相讥道:“自古以谏为正、以诤为直,若天子失德,为臣者自当不惜己身,勇于诤谏。房相明知天降大旱乃是天兆,为何却一味袒护于陛下?殊不知正是这等顺耳之逆言,可使吾煌煌大唐政治昏庸、根基动摇,实乃大谬也!” 房玄龄本就不善言辞,差点气个半死。那段大遒见房玄龄被自己驳倒,颇有些洋洋得意,一脸得色,下巴高高的翘起来。 李二陛下脸色阴沉,心中怒火中烧,居然敢说朕政治昏庸? 不过他没有开口,而是看向下首的长孙无忌,给他一个眼色。谁知长孙无忌却无动于衷,仿佛没看见一样,犹如老僧入定一般,毫无动作。 李二陛下心中顿时一惊,难不成长孙家也与那些门阀勾连在一起? 长孙无忌也不仅仅是国舅爷,他也是长孙家的家主,当牵扯到家族的利益,死人的感情实不足论。 李二陛下只觉得怒火中烧,难不成与那些世家联合起来,所得利益还能超过朕给予你的?想当初,朕一口气将天下十几座矿山赐予你长孙家,出产的铁矿每年所得均超十几万贯,居然还不知足……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猛然惊醒。 看了看气得满脸通红的房玄龄,原来症结在这里…… 长孙无忌不可能会背叛自己,无论利益还是感情,只有朕才能给予他更多! 此时的沉默,不过是打着想要让房家折戟,在门阀世家的打击之下顶受不住压力,从而损失掉利益。 房家有水面东西是长孙无忌能看得上的? 玻璃现已划拨皇家名下,给他长孙无忌十个胆子,也不敢稍有觊觎;肥皂、蜡烛等物,对于长孙家来说不过是蝇头小利,未必看得上;水泥虽然堪称巧夺天工之神物,然则产量太低…… 铁厂! 长孙家便是整个大唐最大的铁商,这是立家之本,却因为房俊的一套新式炼铁法,将其完全摧毁! 一定是这样,这个老狐狸,实在谋夺房家的铁厂! 李二陛下暗暗咬牙,这个大舅哥,实在是太过分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眼里居然还盯着那点钱? 李二陛下目光有些失望的从长孙无忌脸上移开,年老驼背的魏徵、未成气候的马周、就等着致仕的唐俭、老态龙钟的萧瑀、懦弱机巧的褚遂良…… 另一侧的李绩、程咬金、尉迟敬德……这些杀才从不参与朝堂政事! 满朝名臣,居然无一人敢于直面那些门阀世家么? 李二陛下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凉。 曾几何时,自己曾自豪的以为“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矣”,可是现在再看看,老的老小的小,吾贞观一朝,居然无人可用了么? 一股巨大的危机将李二陛下笼罩其中,甚至比眼前所面对的危机还要更危险十倍百倍! 不能再等了,如此陈腐的朝堂,需要一些新鲜的血液加入其中,来搅活这一潭死水! 正自思索间,便听到耳边想起一声呵斥。 “姓段的,跟上官说话客气点,你爹在家不叫你礼貌啊?” 一言既出,全殿皆静。 这话说的……你当这里是菜市场啊? 这是哪个棒槌啊? 大家伙寻声望去,一瞅,都乐了,果然是个棒槌! 站在唐俭身后的房玄龄正斜着眼睛瞅着段大遒,大有一言不合就冲上去开打的意思! 得,骂了人家老子,人家儿子不干了,这怨的谁来? 本事紧张凝重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一松。 段大遒面孔涨红,怒道:“某说得乃是天下至理,煌煌正义,自然刚正凛冽,何来无礼之说?” 房家骂道:“放屁!” 段大遒怒不可遏,大声道:“小儿岂敢辱我?” 房家哂笑道:“某何曾辱你?吃饭放屁,是个人都得做,自然也是天下之理,说起来当然刚正凛冽,何来无礼之说?” “噗” 当场便有人笑喷了…… 尉迟敬德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实在无赖透顶,好笑好笑……” 房家笑眯眯说道:“想笑您就多笑笑,笑一笑,十年少……” 这回不仅是尉迟敬德了,那一排顶盔掼甲的老杀才一个两个笑得气喘吁吁,眼泪都流出来了,朝堂上乱成一团。 长孙无忌瞅了瞅房俊,心底暗叹,这小子,捣乱的时机掌握得倒挺准…… 李二陛下也投去赞赏的眼色,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楞怂,不过这次楞得好! 眼见朝堂上的凝重气氛损失殆尽,有人不干了! 太常少卿郑伯龄手持着白玉笏板,轻轻迈步走到殿中,鞠躬施礼,一丝不苟。 “臣伏请陛下,下诏罪己,以救苍生!” 老头雪白的眉毛在眼角垂下,保养得很是得怡的面容毫无表情,古井不波。 他的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在吵吵嚷嚷的朝堂中,分外清晰。 大殿再一次肃静,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看向太常少卿郑伯龄。 李二陛下一瞬间脸孔涨红,双目射出森寒的凶光! 是朕拖累了天下苍生么? 第二百七十五章 步步相逼 有的时候,李二陛下是个很豁达的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的你们去说。 可有的时候,他又是个很小心眼的人,若是有人不顾及他的名声,就算你死了,也得把你的墓碑砸烂…… 所以房俊会说,李二陛下有一点人格分裂的症状。 此时的李二陛下,便已处于爆发的边缘。 自登基以来,李二陛下可说是励精图治,一心想要将这个老大的帝国经营的繁花锦绣、盛世昌明,为此,他可以忍受魏徵毫不留情的诤谏,可以忍受御史台鸡蛋里挑骨头的弹劾……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般近乎于苛刻的控制着自己的欲|望,把自己摆在一个超然的境地,他才能更清醒的去看待国家运转中出现的问题,更理智的去解决。 但是,这不能代表他可以忍受这种程度的污蔑! 风雪旱涝,只有那些大字不识的愚民才会认为与皇帝的德行有关,你们这些饱读经史的儒家学子,难道不明白那不过是天地之威与人力无关? 简直无耻透顶! 李二陛下怒火中烧! 未等他爆发,却见朝堂之上陆陆续续有人跪伏在地,口中大呼:“臣伏请陛下,下诏罪己,以救苍生!” “臣伏请陛下……” “下诏罪己……” 房俊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可置信,这还是不是帝王一怒血流漂杵的封|建时代?搞得阵势好似要弹劾首相一般,难道不怕李二陛下将你们统统干掉? 真是一群为苍生不惜己身的鸿学大儒、忠贞清臣啊…… 房俊心里暗暗鄙视。 为了家族的传承,为了后辈子孙能世世代代的享受天然的特权,这帮家伙也是豁出去了。 在他们眼里,只要能守住门阀世家的特权,不被李二陛下一点一点的摧毁殆尽,便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反之,若是千年传承的家族在他们手上没落崩溃泯然众人,他们就将成为整个家族的罪人,千古罪人! 可是……难道你们就不想想,一旦这场风波不受控制的席卷天下,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将有多少百姓被波及遭殃? 身为皇帝的李二陛下能忍得,你们为什么就忍不得? 你们已经趴在天下百姓身上吸了上千年的血,难道还不满足,即便粉身碎骨,亦要将整个天下拉着陪葬吗? “无耻之尤!”房俊冷哼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并不妨碍许多人听得见。 唐俭只觉得脑门一紧,便感受到附近多道目光向自己这边看来,没有回头,依旧一副淡然状,牙根却咬得紧紧的,从牙缝里蹦出一声闷哼:“赶紧离老子远点!你一个工部侍郎,站在民部这边算怎么回事?老子也不想趟这趟混水,你小子可千万别连累人!” “瞧瞧您这话说的,让晚辈心寒呐……这满朝文武,能让咱服气的却不多,您是头一号。您教教咱,怎么在这沆瀣一气的朝堂之上明哲保身?”房俊笑眯眯的,丝毫不在意一道一道投注到自身的目光,很是轻松。 唐俭怒道:“把嘴闭严实了,自能明哲保身!你这张臭嘴,等着被人掐死吧!” 有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官员对房俊一拱手,说道:“且不知房侍郎刚刚所说无耻,是指何人?” 房俊瞅了他一眼,身量不高,一身绯色官袍,站在吏部那边的班列里,比较靠后,想来官职不高。 “既然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问?不是某说你,如你这般虚伪之人亦能站列朝堂之上,实是大唐的悲哀!某,耻于尔等为伍!” 房俊开启毒蛇模式,张嘴就喷。 那官员地位不高,整日里跟在大佬身后,也没什么表现机会,现在抓住房俊的话头,想要趁机露露脸,在他想来,如此得罪人的话,自当是房俊下意识脱口说出,自己当面指责,他如何敢认?即便是房玄龄的儿子,亦不敢得罪这天下所有的门阀世家吧…… 岂料房俊非但毫不否认,还把他也给骂了…… 那官员脸色涨红,怒道:“房侍郎既然知道此乃朝堂之上,何故大放厥词,血口喷人?” 房俊一脸不屑:“你若是再这般唧唧歪歪,信不信某就在这朝堂之上,揍你一顿?” “你……” 那官员差点没气死,这什么人?待要反驳,却被身后交好的同僚拉住,心里也明白自己有些冲动了,赶紧闭嘴,却是怒视着房俊,一脸羞愤! 这小子就是个棒槌,为了搅乱朝堂,说不得还就敢将自己揍一顿! 既然明目张胆的站在陛下哪一边,想来自己就算被揍了,陛下也必然袒护与他,自己可就悲剧了!这满朝文武在列,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往后还怎么混? 颜面扫地啊! 心里不禁暗暗后悔,自己只想着露露脸,却为何忘记了这可是个大棒槌呢? 房俊见他偃旗息鼓,轻轻啐了一口,脸上鄙视之色更浓。 只是那官员却低眉垂眼,全当看不见……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在闹哄哄的朝堂上,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他们的心思,都放在李二陛下的反应上。 若说没有忐忑,那存粹扯蛋。 哪怕抱定了以身殉族的决心,可哪个人愿意就这么死去?但李二陛下的秉性,大家也多有了解,这位若是被逼急了,指不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充军也好,砍头也罢,那也认了! 说到底,他们敢联合起来逼迫李二陛下承认他们世代享有的特权,就是看准了李二陛下不会坐视天下动荡的心思,就是在趁人之危,进行一场道德绑架! 可若是李二陛下发了疯,不管不顾的将他们这些人家全都来个抄家灭门,那可就彻底完蛋……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心中早已怒火中烧,握着御座扶手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暴露,指节泛白。 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被臣子逼迫得如此狼狈不堪? 李二陛下数不过来,但是他知道,这些个皇帝,每一个有好下场! 真当朕是软弱的瓜怂么? 真当朕就会为了天下,忍了你们这种放肆的行径么? 真当朕现在已是不会吃人的老虎了么? 张亮敢纵兵入京,这帮人敢在朝堂之上步步相逼,还不就是因为朕近些年已很少杀人,都以为朕的横刀已经长满铁锈,不再锋利么? 那朕就让你们看看,朕的刀还利不利,激怒朕的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李二陛下嘴角挑起一丝狞笑,冷冷的注视着大殿上这一群跪地伏请的大臣,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太常少卿郑伯龄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上,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语气阴森如寒冰:“郑卿是认准了,这天旱的罪状,必须得朕来背起?” 郑伯龄神情不动,面无表情,肃然道:“回禀陛下,此不是微臣之意,而是天意如此。陛下上干天和,正气难萌,气候失令;截江断河,蛟龙困顿,山崩地动……此乃上天之警示。臣斗胆谏言,实为万万苍生不再受天地之罚,然身为臣子,直指君非,实乃不忠不敬之大罪,恳请陛下降罪,臣,甘之如饴……” “哈哈,哈哈哈……”李二陛下怒极而笑,满腔怒火如熔岩般沸腾。 好一个为万万苍生不再受天地之罚,你们仁爱百姓,恶事却都是朕做的? 好!既然如此,那朕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上干天和,什么叫山崩地动。什么叫帝王之怒! “廷卫何在?”李二陛下怒喝一声。 殿外甲叶碰撞,哗啦啦一阵响动,四名顶盔掼甲的廷卫大步进入殿内,单膝跪地。 李二陛下咬着牙:“将所有伏请之人,都给朕拉出去,敲断他们的手脚!不是伏请吗?那朕就成全你们,让你们一辈子都匍匐在地,永远站不起来!” 群臣哗然!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去天上问问 一忍再忍的李二陛下,终于不打算再忍了! 这帮自视高人一等的家伙,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挑战他的底线,已让他忍无可忍! 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们? 当年朕敢在虎牢关外三千铁骑冲阵窦建德的十万大军,莫非现在就不敢领着麾下虎贲,将这锦绣河山彻底的清洗一次? “诺!”四名廷卫大声应诺,起身上前将一人架起一个,拖着便往殿外走。 郑伯龄仍旧跪在地上,对身边同僚被如狼似虎的廷卫拖走视而不见,表情依旧古井不波,镇静的出奇! 在他心里,依旧忍不住的开始欢呼! 怕了,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果然还是怕了!他害怕这个他一手强盛起来的帝国会陷入无休止的动荡之中,他害怕没有当年涤荡寰宇的气魄,将动荡之中的国家再一次肃清! 否则,就绝对不是打断腿脚这么简单,随便安个罪名抄家灭族,那才是李二陛下的风格! 皇帝终于开始忌惮世家门阀的势力了! 郑伯龄想要仰天大笑三声,只要家族得以延续,自己便是子子孙孙最伟大的先祖,莫说打断手脚,便是枭首示众,又有何惧? 吾求仁得仁,百年之后,自有子孙记得吾之付出! 况且,自己此番乃是为天下所有的世家当这个出头鸟,结果越是惨重,这份人情就越大。自此之后,吾涞阳郑氏,亦算是大唐最顶尖的世家,百年之后,说不得也能位列五姓之中! 当廷卫拽着他的胳膊的时候,郑伯龄对着李二陛下淡然施礼:“臣,罪该万死!” 说到底,对于这位英明睿智的皇帝陛下,所有人都心存忠义,从未想过背叛。只是当对皇帝的忠诚于对家族的责任发生冲突的时候,他选择了后者而已。 若非触及到家族的核心利益,便是一辈子为陛下所驱策,那也是甘之如饴! 李二陛下双目充血,死死盯着郑伯龄。 皇帝盛怒于此,不仅仅是房玄龄摇头叹息,即便是魏徵,也只是低头不语,并不如以往那般犯颜直谏。因为他知道,此时的皇帝,已被怒火迷失了心窍,却是劝谏,效果越是适得其反! 也罢,这帮子自诩衣冠华夏的世家豪族,也该受到一点教训。就让朝堂上这些人的残疾来平息陛下的怒火吧,若是这股火气发不出去,那才是最大的遭难。 涞阳郑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到时候怕是得血流成河! 郑伯龄微微振臂,挣脱开廷卫的拖拽,整理一下衣袍,神情淡然的快步走向殿外。 涞阳郑氏虽然传家百世,然则并不归于最顶级的世家之列,所以郑伯龄要用这种从容赴难的高压姿态,来提升自家的名气! 只是他的这一番做派,自然让一些人心生崇敬,认为这才是高士大儒的儒雅风采,却也让一些人怒火中烧! “郑少卿,请留步!”房俊出列一步,高声说道。 郑伯龄微微一愣,停住脚步,疑惑的看了一眼房俊,不知这人为何敢当众无视陛下的命令,让他留步? 哦,或许是刚刚其父房玄龄与段大遒的争执,让房俊唯恐被世家们迁怒,想要在这里向陛下求个情。不管陛下该不该主意,各大世家也必须承他这个人情。 要缜密的心思…… 郑伯龄颇为赞叹的看着房俊,这么大点儿年纪,想事情能如此周全,想来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啊!欺老莫欺少,便拱手客气的说道:“房侍郎,有何指教?” 房俊不理会御座之上李二陛下诧异的眼神,微微一笑,对郑伯龄说道:“确实是有一件事,想要教教你……” 郑伯龄愣住,教……我? 房玄龄怒道:“此乃太极殿,怎可出言无状?还不速速退下!” 这臭小子可真敢说,教教郑伯龄? 这郑伯龄虽说官位不显,只是一个太常少卿,然则其学识本事,却是公认的大儒级别!五岁通《论语》,九岁熟《五经》,博闻强记,文采斐然,这样从小就是天才儿童的人,你房俊就敢大言不惭的教人家? 这不是丢人么…… 房俊却信心十足的样子,对房玄龄道:“房相稍安勿躁,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没有人能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或许,下官便可指教一下这位郑少卿呢?” 朝堂之上,不能以父子相称,自然口称房相。 郑伯龄风度颇佳,见李二陛下没有阻止之意,便微微一笑,说道:“房侍郎说得好,既然如此,在下便聆听教诲,只是希望房侍郎能长话短说,某要耽搁在下领受责罚!” 姿态清高,言辞儒雅,很有一种从容赴死的淡然,好一派儒雅风范! 房俊笑了笑,问道:“某有一事不明,阁下口口声声说天旱乃是陛下失德,上天警示之兆,不知可有证据?” 郑伯龄呆了一下,这事儿能有什么证据?可是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么说么?反正只要天降异象,那不是有奸佞在朝,便是帝王失德,有什么可怀疑的? “皇帝身为天子,自是受命于天,天降异象,自是上天警示之兆,所以……” “停停停……”房俊不耐烦的打断他,追问道:“你是老糊涂了,还是耳朵背啊?某在问你一遍,可有证据?” 郑伯龄气得一咬牙,这混小子,说话能把人气死…… 可心里也极是憋闷,这种事,谁能拿出来证据?反正就该如此嘛! 房俊见郑伯龄说不出话,便转向大理寺卿刘德威,问道:“敢问刘寺卿,无凭无据,只凭自己想当然耳,可否给人定罪?” “自然不能。” 肥头大耳的大理寺卿刘德威,从来都是坚定的“李二派”,当年也曾跟着李二陛下一起跟太子建成对着干,此时得到机会,自然要全力力挺! “非但不能予人定罪,且告发者有诬告之嫌。”刘德威瞅了一眼郑伯龄,又补了一句…… 郑伯龄默然不语,却有人不忿道:“天地神威,与人感应,陛下身为上天之子,受命统治万民,与天地皆通玄,天降景兆自是迁怒于陛下,这又要何证据?” 房俊不悦道:“百姓犯罪,尚且要人证物证俱在方可定罪,尔今日说陛下有罪,却又拿不出真凭实据,岂不荒唐?尔口口声声说天降景兆是上天迁怒于陛下,吾且问你,是你亲眼所见,还是亲儿所听?” 说到此处,房俊不由想起小时学过的一片课文,便续道:“你既然说是上天之意,那某送你去天帝那里,由你亲口问问天帝的意思,不知意下如何?” 送去天帝那里? 那人呆了一呆,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不由气得混头胀脑,大怒道:“某去倒是容易,可即便问了,又如何回得来?” 大殿上一片哄笑。 房俊瞪着这人,说道:“让你去你又不去,还偏偏在这里聒噪,哪里有你这般胡搅蛮缠之人?” 那人气个倒仰,我胡搅蛮缠? 你才胡搅蛮缠好不好?还欲再说,却被郑伯龄拦住。 郑伯龄微微一笑,拱手道:“房侍郎辩才无双,在下敬佩。可天地只有规律,公道自在人心,在下虽然辩不过你,可你又如何辩得过天下的人心?” 一句话,直指本心! 我说不说得过你,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底下的人都认为这是上天对皇帝降下的警示,那就足够了! 杀我容易,堵住天下人的嘴,难! 房俊深吸口气,盯着郑伯龄一张鹤发童颜的脸,只觉得无比恶心厌恶! 这算是裹挟民意,胁迫皇帝,以达到自己的私心! 房俊心一横,咬牙道:“咱俩打个赌如何?” 第二百七十七章 赌注 (上) “咱俩打个赌如何?” 随着这句话,众臣都有些奇怪的看向房俊,这可是朝堂之上,你这小子又打算耍什么幺蛾子? 房玄龄以手抚额,无颜见人…… 李二陛下倒是目光灼灼,他自认对房俊的性格还是有所了解的,此子看似鲁莽冲动,实则每一次动作的背后,都有着充足的谋划和强大的信心,轻易不打没把握的仗。 郑伯龄也楞了一下,旋即笑道:“某自幼熟读经书,立身持正,从不赌博,房侍郎抱歉了。” 大局已定,某求仁得仁,正是得其所哉,何故与你这黄口孺子置气,平添变数? 房俊却也不失望,深深看了郑伯龄一眼,转身冲李二陛下施礼,朗声说道:“臣房俊,弹劾太常寺卿郑伯龄,此人信口雌黄,无凭无据,便对吾大唐皇帝栽赃污蔑,实乃居心叵测、心肠歹毒,置吾大唐律法于何处?置帝王尊严于何处?十恶不赦、罪大恶极!请陛下明鉴,将此祸国殃民之乱臣贼子枭首示众,以正国法,郑家满门,三族之内十岁以上男丁尽皆抄斩,十岁以下充军岭南;三族之内十岁以上女眷充入教坊司,十岁以下发卖为奴;家中田产房屋全部查缴充公,令其家世世代代为奴为娼,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满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看着房俊。 这也太毒了! 简直比抄家还狠! 可是偏偏,这房俊说的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上天降罪这种事,不过是民间流传,愚昧的百姓信之不疑。可对于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来说,并不信多少。因为他们知道,所谓的“皇帝乃天帝之子”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号而已,纯属扯蛋…… 今儿李二陛下当皇帝,他就是天帝之子,简称天子。 明儿换了王三当皇帝,依然还是天帝之子,简称依旧是天子…… 既然大家都能当天子,那就说明谁也不是什么天子,天帝生这么多儿子,还不得累死? 既然不是天子,那么“天降景兆”这种胡话,也就只是说说而已。 房俊现在咬住郑伯龄等人没有真凭实据,按照《贞观律》来说,那还真就是诬赖诽谤。诬赖旁人,顶多了训斥一顿,没什么大不了;可若是诬赖皇帝,那可就大发了,抄家灭族的罪名,还真不为过…… 房俊这是在谏言陛下,与其全国大乱,还不如杀鸡儆猴,反正就是先杀一只鸡,看看猴子能不能被吓住,吓住了自然皆大欢喜,吓不住,那就早晚都得杀,早杀晚杀又有何区别? 只是如此一来,涞阳郑氏这只“鸡”,未免就可怜了一点。 若是这只“鸡”被杀掉了,那些猴子被吓住了…… 那可就不是可怜了,完美无缺的悲剧啊…… 郑伯龄再也淡定不了,刚刚一直保持的云淡风轻彻底被房俊撕碎,怒目而视道:“房俊,怎可如此歹毒?你……要如何打赌?”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房俊实在是太坏了,他这个谏言,陛下完全有可能答应,那涞阳郑氏可就彻彻底底的毁在他郑伯龄的手里,成为涞阳郑氏的千古罪人! 你不是要打赌吗? 某奉陪就是…… 房俊哈哈一笑,瞄了李二陛下一眼,见到这位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心里吓了一跳,该不会是真的对这个提议心动了吧? 额滴个娘咧! 千万不要啊!他倒不是心疼涞阳郑氏,他是心疼自己的名声啊! 李二陛下若是真的采纳了这个谏言,那么后市的史书上一定会写着:“皇帝昏聩,被奸佞房俊蒙蔽,屠尽涞阳郑氏,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实乃史上十大奸佞之首……” 死了都得被人戳脊梁骨啊,说不定哪天就得有人把自己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 房俊浑身激灵灵打个冷颤,赶紧说道:“某便于你赌一赌,这天降景兆,与陛下无关!你敢不敢?” “呵呵,有何不敢?只是不知,房侍郎要如何赌法?”郑伯龄心中大定。 正如同他拿不出证明皇帝“有罪”的证据一样,别人也拿不出皇帝“无罪”的证据! 就像房俊自己所说,难不成派个人上天去问问? 就算问明白了,他也回不来呀…… (1426) 房俊胸有成竹,说道:“尔等既然说天降景兆是因为陛下失德,那么就是说陛下有罪,需要下诏罪己,才能得到上天的谅解,降下甘霖咯?” 郑伯龄很沉稳,寻思一番,没发现房俊这番话里有陷阱,便道:“不错。” 房俊点点头:“那么某是不是这么认为:若是在陛下没有下诏罪己的情况下,老天却下雨了,便说明大旱其实并不关陛下的事?” 李二陛下闻言,双眼一亮,不着痕迹的同房玄龄、马周等人叫换个眼色,心里窃喜。 好心计! 郑伯龄却在冷笑,这种程度的陷阱,也能令老夫上当? 真是天真啊…… 慨然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此次大旱,只是上天对世人的警示而已,要陛下痛改前非、勤政爱民,可若是陛下执意不肯认错,下诏罪己,上天亦不会将所有世人都饿死,大旱一段时间之后,还是会降雨的!” 他怎么敢承认房俊的话?若是陛下拖着不下罪己诏,这大旱再怎么旱,他也不能旱到天荒地老,终究是要下雨了。只要挨到下雨,岂不是就证明上天并不是责怪皇帝才大旱? 说不得到那个时候,陛下完全可以倒打一耙,是因为朝中出了奸佞,上天才会降下大旱! 谁是奸佞? 呵呵,除了吾郑伯龄,还能有谁呢? 这个房俊,小小年纪便这般奸狡险诈,实是不当人子! 李二陛下虽然知道郑伯龄未必上当,却依旧难掩失望…… 房俊却完全不似被人拆穿计谋那般尴尬,只是在心里微微失望的叹息一声,人老奸马老滑,老东西实在是太鬼了…… 便笑着说道:“郑少卿果然睿智……反正怎么说都是你对,下雨或者不下雨,都被你的话堵住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郑伯龄略一沉吟,说道:“无论如何,若是陛下不下诏罪己,短期之内是不会下雨的。” “呿!” 房俊嗤笑一声:“欺负我读书少啊?短期、近期、大概、可能……郑伯龄,你就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语,厚颜指摘陛下,你不觉得你很无耻、很可恶么?陛下,臣弹劾太常寺卿郑伯龄,此人……” “且慢!” 郑伯龄满头大汗,赶紧制止房俊,刚刚李二陛下的意动,他可全都看在眼里,这万一陛下吃了秤砣铁了心,那涞阳郑氏可就全完了…… “房侍郎,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没办法,不得不退缩一步…… 房俊竖起一根手指,缓缓说道:“七日之内,必然天降甘霖,到时候,还请郑少卿收回诬陷指摘陛下的话语!” “七日之内?” 郑伯龄微微一惊,旋即想起司天台那帮世家大儒曾说过,一月之内不会有雨,便又放下心来。 尔小小年纪,难道比得过司天台的那些常年观测气候之大儒? 遂转向李二陛下,施礼道:“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李二陛下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个房俊难道还有洞悉天机的本事,能看得出什么时候下雨? 房俊见李二陛下犹豫,赶紧说道:“微臣保证,若不下雨,请陛下任意处置!” “好!”李二陛下一咬牙,他还是无法下决心见这些世家门阀以雷霆手法统统铲除,此刻能得到缓解之机,亦算不错,就算七日之后无雨,大不了还是个杀! 某身为帝王、手执乾坤,怕的谁来? 郑伯龄坦然道:“即是如此,某答应便是!” “慢着!”房俊拦住他的话头,不悦道:“难不成郑少卿真的未曾赌博?就连赌博需要堵住一事,都懵然不知么?” 第二百七十八章 赌注(下) “赌注?”郑伯龄皱起眉毛,警惕的看向房俊。 “有彩头,才有意思,否则谁和你赌啊?”房俊一副“你是不是撒”的表情…… 郑伯龄心里憋气,是我要跟你赌的么?可他真怕房俊再向皇帝提“杀鸡儆猴”这个馊主意,只好忍着气说道:“愿闻其详,只要相互公平,某自然无异议。” 房俊笑眯眯说道:“郑少卿果然谨慎,这样,若是某输了,便对您磕头认错,而且赞同您的观点;若是您输了,某也不要金银财宝,您便跪在朱雀门外,大喊三声‘某错了’即可,可算公平?呵呵,细说起来,您还占了便宜呢,不过某这个人便是尊老爱幼的性子,唉,吃了不少亏……” 郑伯龄脸皮一抖,愤怒的看向房俊,就这还尊老爱幼?就这你还吃亏? 吃亏你个脑袋! 你房俊跪我,顶多算是颜面丢失,算不得大事; 可若是我郑伯龄跪你,那可就是把脸皮扯下来踩在脚底下!我郑伯龄代表着涞阳郑氏,是世家门阀的急先锋,我若认错,便是所有的世家门阀统统认错! 可你房俊能代表谁? 谁也代表不了! 就这还公平? 可他就算心里再是愤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看似公平、实则缺德的赌注,更不敢提什么“从容赴难,得其所哉”的浑话,因为他真的害怕李二陛下把他涞阳郑氏当做敬候的那只“鸡”…… ************* “你这孽子,怎可那般胡言乱语?” 房玄龄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把这个孽子打死算球,一天到晚总是惹事儿,没个消停的时候! 房俊缩缩脖子,不敢争辩。 反倒是稳坐榻上的李二陛下出言安慰:“那种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缓兵之计。当时朕是真被气糊涂了,就想着不如就将这帮子自命清高却裹挟民意的家伙统统杀了了事!但是,这决心真的很难下啊……” 李二陛下长叹一声。 杀人容易,收尾太难! 若将那些人统统杀掉,不必怀疑,明天一早就会天下大乱,各地的世家门阀必然全力发动,造反他们或许不敢,但是联合起来抵制朝廷的政令,令每一道政令都形同虚设,这几乎是肯定的。 这些世家门阀、豪门大族各个都经营几百年,方方面面早就渗入当地的每一个角落,影响力极大。 怎么解决那种局面呢? 很简单,杀!一路杀下去,将所有敢于抵制朝廷、抵制他李二陛下的人,统统杀掉! 杀得人头滚滚,杀得血流成河…… 李二陛下又信心将这帮子世家门阀一网打尽连根拔起,可是杀完之后呢?靠着那些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寒门来管理整个天下么?要知道,所有识字的大唐子民当中,得有超过八成是各个世家的子弟,还有一成与各个世家勾连甚重利益纠葛,只有一成才是出身寒门的士子,就这些,还都是最底层的官员。 像是马周那样出身寒门却能力出众身居高位者,实在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 这就是那些世家门阀心有所持的根本! 把我们都杀了,谁去替你管理这个国家? 房玄龄瞅了瞅李二陛下,又瞅了瞅自家一脸无所谓的儿子,也愁的不行:“是啊,缓兵之计……可是你小子不会把时间说的长一点?时间拖得越长,这下雨的几率就越大,为什么非得说个七天?这七天弹指即过,到时候怎么办?” 房俊有些委屈:“我也想啊,可您认为那郑伯龄是傻子?朝堂上的世家出身的大佬都不言声,只将这老家伙推出去打头阵,明显是个心思智慧都极为出众的,要不然谁会信任他?到时候他心一横就是不同意,连七天的时间也争取不到,那样的话,陛下怎么办?打折他们的腿容易,可是穿到外头,必然是舆论汹汹,那些世家门阀会把他们美化成爱民如子、舍身为民的大英雄、大豪杰,然后所有的脏水都泼到陛下身上,多冤呀?” 午后的太阳从窗棱间照射进来,透着一股子酷热,让人愈加烦躁…… 李二陛下手里婆娑着茶杯,方正的面容上隐隐蕴藏着怒气,冷哼一声,说道:“这群混蛋,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无论如何,房俊能拖延这七日时间,让朕早作准备,亦是大功一件!” 房玄龄依然再犯愁,平素沉稳睿智的风度早已消失殆尽,面对如此局面,他也觉得棘手至极,毫无破解之法,苦恼道:“陛下,万万不可被怒火迷了心智,说到底,这天下可是您的,他们能破罐子破摔,您可不能!好歹这孽子拖延了七日时间,咱们再好生琢磨琢磨,定然会想起两全其美的法子……” “咳咳”房俊轻咳两声,有些无奈的说道:“谁跟你们说……这七日是我在拖延时间?” “大人说话,小孩子胡乱插说明嘴……”房玄龄骂了半截儿,突地醒悟过来,不可置信的看向儿子,惊问道:“你是说……你有法子?” 李二陛下也看过来,目光惊奇不定。 难道这小子真有办法化解这个死局? 该不会让朕屈服,承诺永远不削除那是世家门阀的特权吧…… 对于他来说,罪己诏那是万万不能下的,这道诏书一下,自己的名声可就真得遗臭万年了! 大禹下诏罪己,是因为有一次看见犯罪之人,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左右问其故,禹曰:尧舜之时,民皆用尧舜之心为心,而予为君,百姓各以其心为心,是以痛之”。 商汤下诏罪己,是为了安抚民心,“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 周成王下诏罪己,那是“予其惩,而毖后患”。 而自己呢?是被世家大族逼着不得不下诏罪己…… 但是退步也绝不可能,那不是他李二陛下的风格! 房俊老神在在:“法子嘛……总归是人想出来的,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哎呀!” 却是被房玄龄狠狠扇了一下后脑勺,老房怒道:“说人话!” “诺……”房俊揉了揉脑袋,既不敢反驳更不敢还手,只得老老实实说道:“既然总是不下雨,那么以往的皇帝会怎么办?” “自然是求雨咯!”房玄龄一副“你是不是撒”的眼神,鄙视之…… 房俊看向李二陛下:“那陛下为何不求雨呢?” 李二陛下苦笑:“求雨这种事……成功率也不是那么高的……” 以李二陛下的智慧来说,大张旗鼓的所谓求雨,不过是皇帝们给百姓子民演的一出戏,除了那些久远的上古神话,真是史书中哪里有一次求雨得雨的记载? “不过你这句话说得到不错,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嗯,很符合你的性格,能躺着死,绝不坐着死,果然很懒……” 李二陛下难得心情不错,居然揶揄了一句。 房玄龄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往后给老子勤快一些,明明脑子挺不错,为何总是不肯多多任事?还有,往后说话行事都成熟一点,不要点火就着,两句话不来就挥拳头,简直幼稚!” 对于这个儿子,老房是有欣慰有操心,才华是有的,可就是性格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为人处事都与旁人格格不入,简直就是妖孽! 房俊被两位超级大捞左右夹击,狼狈不堪,只好苦着脸说道:“其实……在下要说的是,求雨这种事,其实是可以提升概率的……” 房玄龄与李二陛下同时一愣,忽视一眼,异口同声的惊问道:“你有法子?” “法子嘛……总归是人想出来的,所谓车到山前……哎呀!别踹……” 李二陛下怒火冲天,一大脚丫子就把房俊踹翻在地! 房玄龄紧接着扑上去,大骂道:“混蛋玩意,老子今日打死你个不着调的东西……” 第二百七十九章 左卫大营 说到唐朝的军队,就不得不提及名扬天下的府兵制。 府兵制,是一种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兵农和一、寓兵于农的制度。 在天下各地设置“军府”若干,“府兵”由各地军府从所在州县的农民中挑选,年二十入役、六十免役,平时在家生产、农闲训练,“府兵”还要到京师“番上”,便是轮番参与京畿的戍卫任务。 但是,“军府”只是管理“府兵”的户籍和日常训练,既不能统领“番上”的“府兵”,更没有战时指挥权。 番上府兵,由十六卫大将军统领;战时指挥权,在皇帝选派的元帅手中。 卫府制,就是以“卫”统“府”。十六卫,既是卫戍京师的禁兵,又是统领天下“府兵”的领导机构。 唐朝“十六卫”遥领天下657个折冲府,居中御外,卫戍京师,是府兵和禁军的合一。但值得强调的是,十六卫大将军对天下军府只是“遥领”,并不具备真正的战时指挥权。战时,由皇帝临时派行军大元帅为最高指挥官。 在唐朝,这个大元帅是个临时职务,就叫做“某某道行军大总管”……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败的制度。中唐以后,均田制遭到破坏,府兵制土崩瓦解,十六卫丧失战斗力,仅作为仪饰之用,只剩下名号,唐朝廷依恃的是“北衙禁军”。 十六卫之中,左右二卫的地位略高一些,因为这是两支掌宫禁戍卫的部队,是嫡系中的嫡系,精锐中的精锐! ********** 陈国公、左卫大将军侯君集端坐帅堂,面无表情。 房俊站在堂下,心里有些忐忑。 侯君集这人一贯阴沉多智,又狠辣无情,心思深沉,谁也搞不懂他的想法。 与这种人相处,最是费心费神…… 可房俊也无奈,左卫是十六卫中的精锐之一,一般朝廷出征都是左右卫、左右武卫中择其一,此次房俊的献计,李二陛下极为重视,自然要抽调最精锐的部队配合。 “需要多少人?”侯君集语气冰冷,一张国字脸又黑又瘦,彷如冰雕一般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最少两千人。”房俊恭恭敬敬的说道。 虽然这家伙自己作死,也蹦跶不了几年了,可单就目前来说,李靖完全放弃军务,李绩坐镇中枢,程咬金年岁渐老,朝中能东征西讨的名将,也就剩下一个侯君集,余者终是差了一点火候。 若是和这人闹出什么龌蹉,绝对没个好儿! 侯君集这才皱了皱眉,有些不悦:“某虽不知你是如何蛊惑陛下,但也不得不警告与你,这左卫大营乃是朝廷精锐之所在,可不是能任你胡闹的地方!” 房俊心里腹诽,当我是官场小白啊?说这么多废话,不过是往后想要拿捏我而已,真有种,你敢不敢说不遵李二陛下的旨意? 不过也只是心里腹诽而已,犯不着跟这个魔头硬杠! “瞧您这话说的,正因为陈国公您将左卫调教的各个强悍、各个精锐,所以陛下才会调用左卫的士卒,办事放心不是?至于胡闹,那就更是说不上,小侄就是再胡闹,也不敢闹到您面前来,是不是?” 房俊笑得见牙不见眼,态度极其恭顺。 别说只是一点软话,一点低姿态,就是给您拜上几拜也没心力压力啊,全当实在拜死人…… 可是他这番姿态,却让侯君集眉毛下意识的挑了挑。 满长安城都在传言此子就是个棒槌,逮谁锤谁,难道老侯我就真的王霸之气四溢,能震得这小子纳头便拜? 心里狐疑,便轻轻点头:“那你说说,要这些军卒做什么?” “这个……”房俊略一迟钝,“陈国公还是自己去问陛下吧,此事极度机密,请恕小侄不敢泄露分毫。” “哦?”侯君集眉头越皱越紧。 这眼瞅着西征在即,正是左卫厉兵秣马整肃军纪的当口,为何偏偏要抽调走一千士卒? 这房俊语焉不详,虽然拿着陛下的亲笔敕书,也让侯君集心里不太安稳。 莫非……陛下是对我有何不满,此举是敲打一番?亦或是陛下终于对东宫不满,想要有所动作? 嘶……侯君集越想越乱,越想越害怕。 不怪侯君集疑神疑鬼,要说起来,这满朝文武之中,谁对太子殿下最忠诚,侯君集若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而太子殿下对于侯君集的信任,就连太子殿下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也得靠边站! 因为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可不止太子李承乾这一个亲外甥! 李二陛下今年对太子多有失望,想要易储的打算依旧不算什么秘密,现如今抽调左卫兵卒,也难怪侯君集会多想…… 可不管怎么想,这兵卒依然还是得抽调! “段瓒!”侯君集低声喝了一声。 堂外立即有人大声应答:“某将在!”一个英气勃勃的年青武将走了进来。 “速去点齐两千军卒,由你统领,自今日起,一切听从新乡侯指挥,不得违逆军令,不得贻误战机,否则定然军法从事休怪老夫无情!” 侯君集大马金刀的坐着,阴着脸下令。 “诺!” 段瓒单膝跪地,大声应诺。 侯君集抬了下眼皮,瞅了房俊一眼,挥挥手说道:“本帅军务繁多,就不留新乡侯了。左卫兵卒,个个都是精锐勇猛之士,新乡侯好自为之吧!” 这算是在敲打房俊,不要整什么幺蛾子,要善待某的部下…… 房俊自无不可,告辞侯君集,除了左卫大营的帅堂,那段瓒也均随其后出来。 “呼……”房俊长长的嘘出口气,瞅了瞅身后冷着脸的段瓒,不由嘴角一抽,果然什么将带什么兵,这位还真是侯君集的手下,连脸上神情都一模一样…… “还未请教将军名讳?”房俊客气的说道。 段瓒微微一愣,赶紧说道:“武夫一个,何谈忌讳?末将段瓒。”除此之外,家世背景却是提也不提。 可房俊清楚,像是左右卫这样戍卫宫禁的部队,高级军官必是勋贵之后,那样才能保证足够的忠诚,一般的平民想都不要想。 姓段的大官可不多,房俊脑子里挨个一过,便问道:“褒国公可是令尊?” 褒国公段志玄,现任为右卫大将军,跟侯君集正好一左一右,都是跟随李二陛下东征西讨的名将,极得信任。 似乎对于房俊这种言必提及家世的做派有所不满,段瓒只是应了一声:“这是家父。”便再不说话。 还挺有性格! 房俊笑笑,并不在意:“令弟段珪,跟某交情不错!” 他这么一说,房俊便知这是段志玄的长子,将来的下一任褒国公! 他本以为套套近乎,能让段瓒这张扑克脸缓和一些,谁知却适得其反。 段瓒瞅了房俊一眼,直接闭上嘴不说话了…… 房俊眨眨眼:“……” 这什么情况?难不成那段珪跟段瓒不是一个妈生的亲兄弟,又或者牵扯到什么豪门秘辛? 每个人的心理都有一个八卦,房俊也不例外,不由奇道:“段大哥好似不太喜欢在下谈及令弟?” 段瓒冷着脸,哼了一声:“若是新乡侯能少于舍弟来往,在下会感激不尽!时辰不早,咱们还是赶紧去校场击鼓点兵吧,若是误了将军的军令,在下可吃不消!” 说完,面无表情的大步走在前头…… 郁闷个天的! 房俊差点破口大骂,你那兄弟最不是个东西,嫖完妓不给钱,好几回都是老子给负的嫖资呢,和着还是我拐带的咯? 娘咧!你小子不是跟我耍酷么?行! 给我等着! 老子非得把你捏在手里不可,敢跟我甩脸子? 就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被人家归结为“损友”一类的房俊,心里忿忿不平的跟着段瓒,来到左卫大营的校场。 鼓声隆隆,脚步匆匆,能站满几千人的大校场人头攒动,除却脚步和衣袂摩擦的声响,再无一丝杂音! 这侯君集果然是名将,左卫上下,俱是精锐! 第二百八十章 太子的变化(上) 房俊走后,侯君集在帅堂里如坐针毡。 京中出左右卫之外,尚有十五卫大军,总数不在五十万之下,为何单单要在我这左卫之中挑选兵卒?还一次就调走两千人! 陛下到底要干什么? 难不成……陛下真的信了李靖的话,防备我谋反? 侯君集一脚将旁边的一个胡凳踹飞,骂了一句“娘咧”! 都怪那个李药师! 说起贞观名将,李靖是真正的帅才,程咬金、尉迟敬德、李绩、甚至他侯君集,无人不服!以骑三千,喋血虏庭,遂取定襄,一雪渭水之耻,那种神鬼莫测的兵法,足以让世间所有名将顶礼膜拜! 但是李靖这人性情太过谨慎,功利之心也不强,隐隐察觉到李二陛下对他的忌惮,便果断的交出一切兵权,归隐在家,不问军事。如此一来,反倒让李二陛下怜惜其才华,便让让李靖教侯君集兵法。 侯君集跟着学了不久,每到精微之处,李靖则不教授。侯君集心里不爽,便向李二陛下告状,说李绩藏私,有不臣之心。 李二陛下听后,便去责备李靖,李靖却回答说:“这是侯君集想要谋反。如今中原安定,我所教他的兵法,足以安制四夷。如今侯君集求学尽臣的兵法,是他将有异志啊。” 另有一次,侯君集朝后回尚书省,因为心里想着事情,骑马越过省门数步尚未发觉。 李靖见到这种情况,便对人说:“侯君集意不在人,必将谋反。” 你说就说呗,偏偏当着魏徵那老货的面说,结果那老货便在李二陛下面前参了侯君集一本…… 侯君集不相信李二陛下会听信那些鬼话,但凡事都有万一,万一他就信了呢? 侯君集目光闪烁不定,心中极其恐惧。 若是陛下真的怀疑自己,那么依着陛下的脾气,搞不好哪天进宫的时候,就能把自己给剁了…… 侯君集越想越害怕,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堂外传来脚步声响,只好深深吸了口气,坐回座上,却总觉得今天的太阳太过刺眼,晃得他有些眼花…… “将军!” 来人是长史崔续禄。 “如何?”侯君集阴着脸问道。 “共计抽调两千人,俱是身高体壮剽悍勇猛之士!”崔续禄低声回道。 “操!”侯君集低骂一声:“此事极不寻常!” 想了想,越想越不对劲,站起身道:“给某备马,某要出去一趟!” “诺!”崔续禄答应一声,张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转身退了出去。 大将军的性子太刚愎,这个时候,怕是谁劝也不会听…… 侯君集骑着马,一路狂奔来到东宫。 “太子可在?”将缰绳交于门子,侯君集一边疾步走进重明门,一边问道。 “此刻大概在左春坊,听候于庶子的政课……”话音未落,侯君集已经走得没影了。 门子吐吐舌头,暗暗纳罕:这位陈国公侯大将军那可是一向讲究规矩,坐卧行走都一丝不苟,或许是当年当混混的时候就没个正行,所以才刻意的想要做出一副有教养的样子来……今儿这是怎么了? 且说侯君集一路火急火燎的来到左春坊,推开门,便见到太子李承乾同太子左庶子于志宁相对坐于软塌之上,各自捧着一本书,却都是言笑晏晏,气氛和谐。 侯君集有些发愣,这场面……有点诡异啊! 于志宁这个人,才学那自不必说,人家曾祖是北周太师于谨,妥妥的书香世家! 大业十三年,高祖李渊在晋阳起兵,攻入关中。于志宁到长春宫拜见李渊,被任命为渭北道行军元帅府记室,与殷开山等人一同辅佐李二陛下。武德四年,尚是秦王的李二陛下加封天策上将,并开设文学馆。 于志宁被授为天策府从事中郎,兼任文学馆学士。 这也是一位从龙之臣,比他侯君集的资历还要高! 但是呢,这人有个毛病,就是性子比较刚烈,也比较迂腐,说话做事,从来都不会委婉转圜,直来直去,能把人气死! 李承乾在农忙季节命人建造曲室,数月不停工,又沉溺于歌舞,于志宁进谏道:“工匠官奴都是犯法亡命之徒,他们带着钳子凿子等物来往进出,宫廷警卫不能盘问,警卫在宫外,奴隶在宫内,怎不令人担心呢?东宫里多次响起鼓声,乐官乐工时常被留在宫里不让出去,前几年皇上的口谕告诫,殿下就不想想陛下对此的看法吗?” 李承乾任用许多宦官,一同作乐,于志宁又劝谏道:“宦官身心都不健全,善于阿谀逢迎,靠着主子受宠作威作福,凭借上传下达制造祸患,所以历代都有宦官之祸,你咋就不注意呢?” 后来,李承乾又私引突厥人,相互狎昵,于志宁再次进谏:“达哥支等突厥人,人面兽心,难以教化,把他们引进内室,甚为不妥。” 反正在太子李承乾看来,就是他做什么,于志宁都看不上! 看不上就看不上呗,谁稀罕么?可你还总是跑父皇那里告黑状,这就不能忍了!于是,太子殿下甚至暗中指派刺客,要把于志宁给做掉…… 可是现在,自己看见了什么? 侯君集揉了揉眼睛,目瞪口呆的看着言谈甚欢的两人…… “哟!陈国公来了?”李承乾从榻上起身,笑道:“这帮内侍真是不知规矩,国公前来,怎么能不通禀呢?孤也好迎接一下!” 侯君集咽了口唾沫,这画风不对啊…… 以往,李承乾对东宫的这些内侍宫女最是苛刻,认为就是这些人把自己的事情随时跟皇帝打小报告,所以自己才越来越不受皇帝待见,动辄打骂,还不准他们轮休,每天都得干活。 今天却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完啦? 于志宁也站起来,笑着跟侯君集客气两句,便对太子李承乾说道:“微臣家中有事,先行告辞了,陛下得闲的时候,还是应该将微臣刚刚讲述的课业熟读几遍。” 李承乾赶紧躬身施礼:“于师慢走……” 于志宁笑吟吟的回礼,转身告退。 “殿下……几时同这于志宁关系这般亲近?”侯君集狐疑的问道。 “呵呵……”李承乾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不谈这个,陈国公前来,可是有事?” 侯君集退到门口看了看四周,确定近处无人,这才回到堂中,压低声音将心中担忧说了。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李承乾全程面无表情,听完之后,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国公过滤了。” “过滤?”侯君集急了,“此次出征高昌,估摸着入秋就将启程,陛下却于这时候抽调走左卫两千精锐,必是朝中有事发生!可微臣却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听见,此事可疑啊!” 李承乾一改往日的急躁,温和的笑笑,目光灼灼的盯着侯君集:“国公,难道真的想造反?” “殿下慎言!” 侯君集吓个半死,急道:“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谨防隔墙有耳!” 那意思就是说,有些事情做得,却说不得…… 李承乾心中暗叹。 他又怎能不知侯君集的心思? 自打李药师隐退,侯君集便自诩是朝中第一名将,对于程咬金、尉迟敬德这样的莽夫与其平起平坐很是不满,多次向父皇表达心迹,想要敕封太尉一职,位列三公! 可父皇先是不置可否,后来干脆敕封舅舅长孙无忌为太尉,虽然长孙无忌坚决推迟,却让侯君集极为不满,认为父皇这是在打压他!正是从那时候起,侯君集便与自己越走越近。 想到此处,李承乾不禁耸然而惊……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太子的变化(下) 李承乾不禁在想,若是自己与侯君集再这样纠缠下去,这个已被功利之心蒙蔽住双眼的魔鬼,会把自己带往哪一条路上? 自己日夜担心父皇会废了自己,立青雀为太子,而侯君集心心念念能得到太尉之位,名列三公,位极人臣! 正所谓**,一拍即合,自己有许多朝臣支持,侯君集则掌握着左卫大军,这结局…… 李承乾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瞬间便已湿透重衣! 造父皇的反? 只要想想,李承乾就快要吓死了! 一直以来,李二陛下在李承乾心目中,那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无敌统帅!凡是挡在他前面的敌人,一个两个全都被他击败,从来也没有人能抵档得住,更别说反抗! 便是自己的大伯、三叔,不也被父皇斩尽杀绝么? 既然亲兄弟都能杀,那儿子有什么好稀罕的?更何况,儿子有不止一个…… 李承乾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脑子现在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幸好那日遇上了房俊! 正是因为听了房俊的一席话两首词,回来之后李承乾越琢磨越有道理! 父皇想要易储吗? 绝对不想! 父皇怕什么?他最怕的就是他的杀兄弑弟被他的儿子们竞相效仿,留下千古遗祸!只要自己这个长子能够本本分分,哪怕青雀和老三在出色,父皇也不会易储! 因为一旦废了自己,改立其他的兄弟,就会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遗祸无穷的暗示:皇位是可以争来的!从此以后,皇家的每一次新帝登基,必将伴随着阴谋暗斗血雨腥风,帝国的根基将会随之一分一分的消耗殆尽,最终,这个老大帝国将会土崩瓦解,灰飞湮灭…… 那是父皇绝对不想看到的! 所以,就像房俊说的那样,自己根本不必去争,因为孤就是长子,就是太子,就是天然的帝国接班人,父皇的这座锦绣江山,也只有孤才有资格继承! 李承乾轻轻的松了口气,紧紧攥了一下手掌,抬眸看向侯君集,轻声说道:“李靖已然隐退,程公、尉迟俱已年迈,余者皆不足论,国公何必执念于一个区区名号?” 言下之意,那些老将们老的老退的退,剩下的根本不能对你构成什么威胁,只要安安稳稳的靠日子,你就会自然成为武将自首,又何必甘冒奇险去搏哪一个虚名? 侯君集吃了一惊,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这是……太子说出来的话? 往常每每谈及此处,太子总是怒不可遏,怒斥陛下薄待与他,却更加宠爱魏王,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觉醒来便被陛下一纸诏书废去太子之位,惶惶不可终日! 可今日…… “殿下,微臣等得,难道殿下也等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是等到陛下心意已决,颁下诏书,便再无更改,殿下必悔之晚矣!” 若是放在以往,这番“剖心置腹”的话语,必然令李承乾激动万分,可是现在,却只有无尽的寒意。 他不想有什么大不敬的想法,因为父皇不一定易储! 他也不敢有什么大不敬的想法,因为他知道无论有多少人支持自己,都一定不是父皇的对手! 侯君集带着满腹的疑惑走了,李承乾却依然端坐榻上,木然不动。 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既不想被父皇废掉然后赐一杯毒酒,亦不想卷起漫天风浪连累无数无辜的人妄死…… 午后的阳光虽然炽热,但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微风,风从窗口吹来,带走了堂内的热气,撩起了淡淡香气。 李承乾愕然抬头,才发现太子妃苏氏不知何时跪坐在自己面前,素手捧着一盏香茶,正俏颜带笑的凝视着自己。 李承乾摸了摸脸颊,疑惑道:“孤的脸上,可是有油渍?” 苏氏浅笑摇头。 “那为何盯着孤看?” 苏氏将手中茶盏轻轻递给李承乾,梨涡浅现:“妾身……好久没有见到殿下如此安静的思考事情。” 李承乾顿时有些赧然,赶紧端起茶盏喝茶,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自从摔坏了腿,躺在床榻之上见到父皇那失望的眼神,自己便一直活在惶恐惊惧之中。 一国之主,怎能身有残疾,惹来万邦耻笑呢? 他害怕父皇废了他这个太子,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相当这个皇帝,若是他身为次子,他会安安分分的做个盛世闲王,纵情酒乐、以安天命! 可是古往今来,哪里有一个废太子善终的? 不仅是他不能善终,眼前这个册封诏书上写着“柔顺表质,幽闲成性”的太子妃,还有那三个未成年的儿子,所得也不过是鸩酒一杯而已…… 孤不想死,更不想让妻儿受此连累,命丧黄泉! 所以孤必须去争! 现在却发现,自己一直都错了啊…… “妾身刚刚见到陈国公,好似面色很难看,走的风风火火的,殿下莫非同陈国公吵架了?”苏氏有些担忧的问道。 她是不太懂得朝中那些事情的,只是觉得太子如今被陛下不喜,连带着很多见风使舵的大臣都变成了墙头草,全都歪向魏王那边,只有一个侯君集依旧忠心耿耿,殿下自然要以礼相待,否则连这个忠臣都赶跑了,那皇位可就真的没着落了…… 李承乾放下茶盏,轻叹一声:“孤一句从臼巢之中跳出来了,可他依旧沉迷其中,不是不能跳,而是不想跳……” 苏氏似懂非懂,却转移了话题,说起京中的一件趣事,好笑的说道:“父亲身体不好,上午妾身会府探视,正巧遇到大兄,便闲聊了几句。大兄说,那位号称长安纨绔之首的房二郎,又干了一件大事,居然在太极殿上和太常少卿郑伯龄打赌,说是保准在七日之内降雨……现在京中已然传遍,都说这位房二郎可能是做错梦了,以为自己是雷公下凡、电母转世,呵呵……” 听到这事儿,李承乾也不禁莞尔。 但是笑过之后,却淡然说道:“世人皆知房俊纨绔,却不知此人实则腹有锦绣,实乃才华横溢之辈!外间盛传此人的诗词双绝,却不知此人最出色的地方,却是那一手神鬼莫测的格物之道!他能将沙子烧成晶莹剔透的玻璃,能将猪油制成去污能力极强的肥皂,剩下的废液居然还能造出蜡烛……若是他说七日之内必然下雨,孤也是相信的,此人实有通天彻地只能!” 苏氏有些傻眼,自家夫君一向心高气傲,几时对人如此推崇? 甚至已经不是推崇的地步了,而是崇拜! 李承乾轻轻拉起苏氏的纤手,深深注视着妻子的双眸,轻叹道:“这么些年,也算是苦了你了!” 苏氏微微愣神,然后芳心猛然悸动一下,俏脸通红,双眸之中霎时盈满珠泪! 只是这一句话,这几年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那就全都成了过眼云烟…… “孤已经想明白了,”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从今日起,孤就平平淡淡的当这个太子,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一件不做,若是父皇满意,日后孤自然励精图治,打理好这个锦绣河山;若是父皇执意易储,那孤就求父皇,让孤带着你与几个孩子,去海外寻一处岛屿,与世隔绝……” 苏氏两行珠泪倾泻而下,反手紧紧的握住李承乾的手掌,轻声哽咽着,俏脸却含着笑,轻柔的嗓音哼唱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李承乾哈哈大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动作 每个人的心理都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好的自己,而另一个是不好的自己。 有人抱怨是环境改变了我们,也有人无奈的说是信念改变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初心,或者叫做理想,然而后来一切都抵不住时间如水的流逝,岁月无情的销蚀,那些曾经的初心和理想,看似依然很近,实则却那么遥远…… 五月的艳阳高悬天空,释放着火热的威力,地面上所有绿色的植物都似被烘干了水分,蔫哒哒的没有一丝活力。 房俊顶盔掼甲坐在一块大石上,苦着脸皱着眉,很是不爽的瞪着身边的老工匠:“你说最近会下雨?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你抬头瞅瞅这日头,这样的天气会下雨?” 赵根旺一张老脸抽成一朵菊花,战战兢兢的陪着小心,却也不得不给自己解释:“老朽是说最近大概会下雨,最近的意思是近期,大概的意思是不确定,可少监大人您非得跟人打赌说七日之内必然降雨,这不关老朽的事啊……” 房俊瞪他一眼,无比烦躁! 前几日正是在闲聊的时候,赵根旺说今年春旱的情况异常严重,但是他观云望风,近期应该会有一场大雨。 军器监的工匠并不一定都是世袭,很大一部分其实是犯官的家属充作劳役,然后世代不得脱籍。而赵根旺正是因为被其父牵连,这才全家男丁都充入军器监。 他父亲是北周钦天监的监正! 钦天监这个衙门,是很神奇的一个存在。他的直接任务是将天上的星象改变和人世间的人事变化相对应,却做一些语言或者改变,而观察天象制定历法,这是副业…… 很神奇吧?但事实就是这样。 但是钦天监还有另一个职能:观测天文来预测气候。 房俊认为这个比较靠谱,古人虽然没有卫星这种神器,但是经年累月的通过观测与实际情况相结合,总归会摸索出一套比较实用的经验,连二十四节气都能发明,预测一下大自然的阴晴雨雪总该没问题吧?最起码也应该准确率在七成以上。 一件事情的概率超过七成,就值得去做了。 赵根旺的父亲最拿手的便是预测气候,据他所说这是传家的本事,他也精通此道…… 所以房俊敢在太极殿同郑伯龄对赌。 除了相信赵根旺这个老实人不会胡乱吹牛之外,房俊对于自己超时代的见识学问也颇为自信。 赵根旺既然预测有雨,那么即便这雨没下起来,也差不太多,只是空气湿度和云层中水分的凝聚没有达到下雨的标准而已。只需自己小小的推动一下,下雨的概率绝对超过八成。 若是还不成,那可就是老天爷都跟李二陛下作对了…… 他又不会有什么损失,跟郑伯龄认错而已,无所谓。 可是看看现在这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气,根本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 房俊不搭理将自己掰扯得干干净净的赵根旺,无聊的看着面前挥汗如雨的左卫兵卒。 两千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悍卒,都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将骊山南麓的这个山头上树木全部砍伐一空…… 段瓒同房俊一样全副武装,看着部下像一个个樵夫似的放倒大树、砍掉枝桠,然后再一根一根的放到北边堆好,将整个山顶清理出一块空地,实在是不解房俊的用意。 “房侍郎这是新式的训练方式么?”段瓒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训练方式?”房俊一愣,瞅了段瓒一眼,心说你这联想能力还真够丰富的,“不是,左卫又不是某的兵,某闲的的啊训练他们?” 说着,他站起身,摘下头盔,摸了一把汗水,摆摆手说道:“某这是在求雨……” “求雨?”段瓒目瞪口呆。 房俊挥了挥手,回到左侧的营房,打算冲个凉,睡个午觉。 还没走出两步,山下呼呼啦啦大车小辆的来了一大群人。 房俊只得又转了回来,等到这群人上得山来,顿时眼见都直了…… “陛下,千金之体坐不垂堂,这荒山野岭的,您到这儿来干嘛?” 盔明甲亮的程咬金骑着高头大马,正跟他身前的青衫文士说着话,而这位青衫文士,正是当今皇帝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骑着马,看起来心情挺不错,饶有兴致的看着忙碌不停的兵卒,笑道:“朕对房俊的主意很是好奇,过来瞅瞅。” 程咬金热得差点把舌头伸出来降温,闻言一撇嘴:“那小子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脑子里就没有一样正经玩意,干什么都是稀奇古怪的,求雨而已,要得这么大的阵仗?” 他可是知道,身后正在艰难上山的车队,装满了求雨所用的符纸灵文,据说这才仅仅是三分之一不到,工部和军器监正全力开动,日以继夜的“生产”这种符纸灵文。 没错,就是“成产”,所有的工匠都拎着个粗毛笔,蘸满了银粉就写写画画,所有的符纸灵文就只有两个字翻来覆去:求雨…… 这个鳖犊子,求雨这么高大上的事儿,你能不能有点技术含量? 写两句诗也好啊…… 不过这个阵仗真是太大了,据说单单用来在这些符纸灵文上写字的银粉,就清空了民部库房的存银,足足二十万两…… 房俊远远的迎上来,单膝跪在路边,大声说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程老国公!”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准备得如何?” 房俊恭声道:“场地已经平整完毕,就等着符纸灵文运至,便可开始求雨!” 李二陛下点了点头,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蹄声得得,走上山顶。 程咬金却跳下马来,浑身甲叶哗啦啦一阵响动,将马缰丢给身后的亲兵,拉起房俊,拍了拍他的肩头,叹气道:“何苦出这个头?” 他简直不能理解房俊的动机,陛下想要杀,那就让他杀呗,大不了咱请个假告个病,不去提刀上阵就完了,干嘛非得在太极殿上打赌? 成了固然功劳不小,但若是输了,往后可就得被那些门阀世家死死压制,便是陛下也帮不了你…… 房俊自然知道程咬金的关切之意,感动说道:“多谢程叔叔挂念,不过您放心,总有八成的机会能赢。” “嗯,那倒是可以一搏。不过老夫不明白,人家求雨怎么也要找几个道士,现在多少道观的牛鼻子都苦苦哀求陛下,想要在这个前所未有的大动作里露露脸,却都被陛下拒绝,据说是你的主意?” “陛下不讲究……”房俊苦笑,估计是陛下被缠的烦了,把他丢出来当挡箭牌。 可您也不想想,这群牛鼻子那您没办法,可现在不得将我恨上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房俊的肩膀一下:“活该!谁让你小子净出幺蛾子?”说着,大拇指翘起,指了指身后,一脸猥琐:“今儿就跟着来了一位……” 房俊顺着他指风方向看去,却见一个道袍飘飘、仙风道骨的道士正骑着一头青驴,晃晃悠悠的跟在车辆中间,向自己走来。 远远的,那道士见到房俊,便挥了挥手,展露一个很是风姿倜傥的笑容…… 房俊只觉得菊花一紧,赶紧拉住身边的程咬金:“程叔叔,这家伙是个牛鼻子啊,某咋觉得这人笑起来那么浪呢?” 程咬金哈哈大笑,破锣似的嗓子嗓门很大:“你难道没听说?这整个长安的妇人,都说李淳风是天下第一的道士。不是天下第一法力高深,而是天下第一帅气,人家招招手,保准那些命妇闺女排着队的送上门白玩!此乃道门之荣光也!呜哈哈哈……” 骑着青驴的李淳风见到房俊,便双眼发亮,一拍青驴的后臀,就加快步子赶了上来,结果便清清楚楚的听到程咬金的话,顿时把李淳风气得在驴背上一个倒仰,差点摔下来…… 第二百八十三章 皇帝视察 虽然心里对程咬金极度不满,但李淳风也知道拿这个老杀才完全没辙,只好恨恨的瞪了一眼,便置之不理,走到房俊身前,亲热的执起房俊的手:“二郎,又见面了……” 见面就摸手,这都什么臭毛病…… 房俊忍着心里的恶寒,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回来,背到身后蹭了蹭,虚情假意的笑道:“呵呵,哈哈!是啊,好久不曾见到李道长,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眼前这个牛鼻子,是房俊为数不多的绝对不敢招惹,甚至有多远就想躲多远的人物之一,即便面对只占便宜不吃亏的李二陛下,房俊也不曾有这般大的心理压力。 无他,这个牛鼻子能弄出“推背图”那么牛逼的玩意,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后知一千年?若是真有那本事,说不得真能看出房俊是个夺舍的野鬼、重生的孤魂,到时候满大街的嚷嚷,自己就得像布鲁诺那样被烧死在朱雀门大街! 人家布鲁诺还有人给他翻案,而自己呢? 呵呵,估计得等到一千年以后,一个叫做蒲松龄的家伙会把自己的故事写进他的书里…… 李淳风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房俊的敷衍,依旧眉开眼笑:“房二郎当真是学究天人,贫道那是自愧不如!那一套阿拉伯数字,贫道闭关谢客、日夜钻研,虽然略通门径,可还是有许多不解之处,今次随陛下前来,正要讨教一二!” 原来这牛鼻子是被阿拉伯数字给迷住了,所以才这么长时间不见人。房俊眼珠转了转,一套阿拉伯数字而已,便令李淳风研究了这么久,若是稍稍给这个聪明的道士泄露一些三角函数或者微积分,那不得钻研了十年八年的? 那世界就清净了! 程咬金一巴掌把房俊拍得回过神来:“愣着干啥?赶紧的,陛下该等急了!” 房俊醒悟过来,冲李淳风一抱拳,豪爽的说道:“术数之道,便在于相互讨论,正好在下最近也略有所得,少不得跟李太史多多交流。” 李淳风的官职是太史令,此时多以官职表示对人的尊敬。 李淳风大喜:“好说好说,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拉着房俊的手臂,一同上山。 李二陛下一袭轻衫,站在山顶空旷之处,看着热火朝天的兵卒,眼里满是担忧。本以为房俊敢在太极殿上同郑伯龄打赌,必然是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手段,却不料居然是玩得老一套,求雨…… 求雨有用的话,还用你干什么? 自打春旱一来,李二陛下已经在太史局的主持下,进行了一次求雨,结果自然是毫无用处,所以对于房俊此刻的举动也很是失望,并没有多少信心。 只是房俊信誓旦旦,李二陛下有没有别的法子,权且死马当成活马医,将求雨的规模扩大的十几倍。或许上天感应到这次求雨的诚意,能够怜惜受灾的百姓,从而降下甘霖? 李二陛下摇了摇头,没有多少信心。 求雨这种事,象征的意义大于实际的用途,之所以没到旱灾的时候要求雨,不过是给下层的百姓做出一个姿态,如此而已。至于真正的效果,但凡有点学识的人都知道。 且不说别的,老天爷是那么容易摆布的,你说下雨就下雨? 段瓒见到李二陛下,赶紧快步走来,单膝跪地:“末将段瓒,参见陛下。” “哦,志玄家的老大?”李二陛下问了一句。 “诺!”段瓒恭谨的回话。 李二陛下满意的看了看英气勃勃的段瓒,颌首道:“不错!威武英气,颇有乃父之风!以后要用心做事,挑起重担,帝国的未来,就在你们肩头,努力吧!” “诺!”段瓒朗声应道,心里却有些嘀咕:用心做事,挑起重担,怎么听着好像不打算将我放我左卫了? 这时候程咬金、房俊和李淳风走了过来,李二陛下一看房俊就心里堵得慌,虽说这小子算是在太极殿上给自己解了围,可是这蹩脚老套的求雨方法,仍然让他有些失望,心情不是太爽利。 “陛下,此处酷热,去微臣的营房稍坐吧。”房俊提议道,他倒不是体贴得怕李二陛下受不得热,而是他自己太热了…… 李二陛下没言语,算是默认,房俊便在前引路,将几位大佬引至营房。 营房很简陋,只是用砍伐的木料搭建,一根一根木头剥去外皮,整整齐齐的钉在土里,就成了坚固的外墙,遮风挡雨。屋顶一时用细一些的树枝搭出一个尖顶,辅以厚厚的茅草。 一进屋里,便觉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浑身热气顿消。 李二陛下便沉下脸,因为他见到屋子四角都放置这个一个铜盆,每个铜盆里都有一个大冰块,正散发着冷气。 果然是长安第一纨绔啊,败家…… 如今尚未入暑,去冬采购储藏的冰块仍未起出,只有宫里开始供应,并未对朝中大臣开始赐冰。最近市面上倒是出现了一家卖冰的铺子,只是那价格贵得吓人,据说一块方方正正一尺见方的冰块,就要卖到五十钱…… 即便关中大旱,物价飞涨,一石粮食也才二百钱而已! “这冰可是用的公帑采买?” 李二陛下语气不善,娘咧,为了你这个求雨的馊主意,朕把民部库房的存银都给搬空了,你却跑这里大手大脚的挥霍? 房俊却没意识到危险,很自然的点头道:“是啊……” 替您办事,不用公帑难道还要为搭上私房钱?再怎么高觉悟,也不会这么傻冒吧…… 谁知话音未落,就被李二陛下一脚踹在大腿上! 李二陛下怒道:“朕在宫里尚且严厉敦促不可奢靡,要节省用度,你倒好,如此昂贵的冰块一次就放了四块,就是不放,难不成还能热死你?” 房俊被踹了一脚,倒是不怎么疼,只是这心里憋屈啊,便回头看向程咬金,眨了眨眼。 这冰可是您家里的作坊作出来的,咱也只是成本价购买,您得跟陛下说明白,不能装聋作哑啊? 李淳风走到铜盆前,扇了扇凉风,惬意的吁出一口气:“真凉快……” 眼见李二陛下脸色更黑了,程咬金只好说道:“这个……陛下,其实吧,这冰是某那劣子处弼鼓捣出来的,当然啦,是房二出的主意,所以这里的冰其实都是成本价,不贵!”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狐疑的看了看一脸委屈的房俊,皱眉问道:“不贵?到底价格几何?” 这个撒不得谎,账本上每一个进项都写的清清楚楚,随便一查便知。程咬金只好说道:“大概……估计……可能……也就二三四五钱?呵呵,到底多少,老臣也不清楚,这您得问房二……” 这老货,毫无节操的就把房俊给卖了…… 见到李二陛下灼灼的眼神盯着自己,房俊只好老实交代:“一块冰顶多二钱。” “嘶……暴利啊!”李淳风也不扇风了,眼睛通亮的跑过来,一脸好奇的问道:“这冰到底是怎么做的?” 房俊没好气道:“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一脸跩跩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越发生气,抬脚就要再踹,房俊却早就留意他的动作,刚刚抬脚,这小子就“跐溜”一下溜到门口去了,大有“您在踹我,我就跑”的意思…… 李二陛下这个气呀! 不是起房俊居然敢跑,他是在气这个冰!娘咧,朕身为九五至尊,富有四海,可是禁宫内苑里头用个冰消消暑,都得三令五申要妃嫔们省着来,毕竟冬日里采冰不易,存量也不多。 可谁知道,这满大街的冰居然只要二个铜钱就能买一大块? 第二百八十四章 房俊的营房 就算将整个屋子都用冰塞满了,那也没几个钱! 看看人家房俊,在营房里都屋子四角摆满了冰块,这清清凉凉像是秋天似的,再想想自己用冰的时候扣扣索索的样子……简直就是恼羞成怒,不生气才怪! 李二陛下阴着脸:“从今往后,皇宫里的用冰,你们俩包了吧!” 程咬金一点不心疼,拍着胸脯豪爽的说道:“陛下放心,这事儿交给老臣了,陛下日理万机,每到夏季便酷热难耐、心虑不净,实在难熬!老臣保证,皇宫里今夏的用冰数目,至少是以往的两倍!” 李二陛下点了点头,嘉许的看了程咬金一眼,算是对他的这个马匹表示很受用。 房俊心疼得直抽抽,皇宫那得有多大啊,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啊不对,是爷卖崽田心不疼,说得好像这制冰的买卖是您的一样…… 不过程咬金拍着胸脯答应下来,难道他敢唱反调? 只得苦着脸道:“微臣……遵旨!” 李淳风突然惊叫一声:“咦!这是什么?” 却见他顺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书,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一副震惊的神情! 李二陛下凝神一看,只见那书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数学》! 这书名从未听闻,难道是房俊自己所著? 房俊于终南山兵营之中,收集天下算学股本之事,早已如同趣闻一般传遍整个关中。李二陛下知晓这小子脑筋活络,很是有些才华,若是潜心钻研算学,保不齐真能使得大唐多一位算学大家。 可万万想不到,这小子居然都能达到著书立说的程度了? 程咬金抻着脖子瞅了瞅,既看不出这书是房俊著的,更不知这书说什么什么,便毫不在意的摇摇头,径自走到书案另一侧的茶几上,拎起茶壶,仰头就把一壶茶水抽干,舒坦的抹抹嘴。 最震惊的,还要数李淳风! 他翻开书,在扉页上看到写着这么一句话——数学,支配着宇宙! 李淳风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本人在数学上的造诣相当深厚,事实上古代的天文学家都是各个时代最好的数学家,可他仍然不可置信的感受到这句话里边那睥睨四方、斩钉截铁的霸气! 何为宇宙? 首先提出这个概念的,是道家始祖之一的文子,他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此言何意?便是说世上的一切,就是宇宙! 而房俊居然敢说出“数学支配着宇宙”这样的话,岂不是在说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数学来解答? 冥冥苍天如何用数学解答? 煌煌厚土如何用数学解答? 难道能将天地神明都分解成一二三四五,将之量化? 额滴神! 这小子是要飞啊…… “此话大大不妥!”李淳风指着扉页上那句话,脸色郑重的说道。 对于房俊,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小子仿佛与周遭的一些都格格不入,现在他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分明是一个想要挑战整个人世间的疯子! 只是这一句“数学支配着宇宙”,就足以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轰杀粉碎,什么儒家、阴阳家、道家、佛家……统统将失去立足之地! 可以想见,一旦这句话流传出去,房俊将是与整个世界为敌! 分分钟被捏死,即便是李二陛下都饶不了他! 而且说不定,李二陛下第一个就要那他开刀…… 房俊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威力,这只是他编写这本教材的时候,想起前世那位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斯拉的这句名言,一时心有所感,顺手将之写了出来。 不过他并不担心…… “这话可不是某说的,之前曾遇到过一位大食的商人,跟他闲谈的时候聊到数学这门学科,据他所说,这句话是一位一千年前的一位叫做毕达哥斯拉的希腊数学家说的。” 这时李二陛下也看到了房俊写的这行字,隐有怒气,听到房俊的解释,这才哼了一声:“妖言惑众。” 李淳风也松了口气,毕竟若这话是房俊说的,那足以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至于一个一千年前的外国人说的,无论真假对错,倒是不必去纠结。 李淳风对这本扉页上写了这么一句胆大包天之言的书很感兴趣,也不管李二陛下,就这么站在书案前,津津有味的阅读起来…… 程咬金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眼睛一扫,就见到一柄挂在墙壁上的横刀。 横刀的式样没有什么不同,连刀鞘都没有,只是在刀柄处拴了一根红绳,挂在墙壁的一个钉子上。 木屋里的光线略有昏暗,但是刀身却反映着门外的阳光,如同一泓秋水。 程咬金是爱刀之人,走过去将横刀取下,细细一看,顿时吸了一口凉气! 但见光滑的刀身上,布满了层层叠叠松木纹路一般的花纹,精致漂亮,极薄的刀刃散发着雪亮的光芒,隐隐间有光华流动。 这可是一柄上好的百炼钢刀! “陛下,您看这柄横刀……很不错!”程咬金像是发现了玩具的孩子,咋咋唬唬的召唤自己的玩伴…… 李二陛下闻言,也走了过来,接过横刀稍一打量,便点头赞道:“果然好刀!钢质一流,刃薄如纸,尤其这刀身上的花纹,流畅自然,难得的宝刀!” 说着,李二陛下挥舞了一个刀花,顺手劈向傍边的木质墙壁。 “噗” 一声轻响,横刀如同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的切了进去,直没刀身。 李二陛下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与程咬金对视一眼,均发现对方的震惊。 太锋利了! 李二陛下盯着房俊问道:“此刀从何而来?” 如此宝刀,实是可遇而不可得的宝物!不仅对铸刀师的功力要求近乎苛刻,对钢质的要求更是极高!偏偏这两者都是极难得到,所以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简直千金不换! 房俊挠了挠头,心说我能告诉你,这是我家老工匠用炼铁炉炼出来的钢材用水力锻锤敲了半天敲出来的? 便一本正经的说道:“此刀乃是微臣重金购买了一块天外陨铁,然后由吾家三十名工匠历经七七四十九日打造,刀成之日,以六畜之血淬火,方才成功!” 所谓天外陨铁,便是陨石的残留物,上古时候便有人以之铸造冰刃,极其难得! 听房俊这么一说,程咬金吞了吞口水,对李二陛下说道:“这小子净吹牛……那啥,陛下您把刀给我瞧瞧,必然戳破这小子的谎言!一把刀而已,虽然蛮锋利的,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吧?” 李二陛下不虞有他,便将刀递于程咬金,想要看看他如何戳破房俊的谎言。 程咬金接过刀,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好半晌,终于叹息一声:“以某多年来的鉴定冰刃的经验来说,这把刀……确实挺不错!这样,房二啊,老叔也不亏你,这把刀就卖于老叔吧,一万贯,如何?下午老叔就让管家将钱给你家里送去……那啥,陛下,微臣想起家中尚有要事,且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程咬金将刀拎着,大步流星的走出房门,然后在房俊与李二陛下目定口呆的注视下,撒丫子狂奔…… 李二陛下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破口大骂:“这个老杀才,居然跟朕玩这一套?简直岂有此理!一把刀而已,搞得朕好像多稀罕似的,呸!不要脸的东西……” 房俊抿了抿嘴,没言语。 只是缺狠狠鄙视了李二陛下一回,若不是程老妖精下手快,怕是您也想要据为己有吧?人家程老妖精虽然带着点明抢的嫌疑,可毕竟是付了钱的,若是您看上这把刀,呵呵…… 李二陛下自是看出房俊的心事,顿时恼羞成怒,虽然他的确想把这把刀据为己有,也确实没想给钱…… 可他是皇帝啊,他最大! “给朕说说你这真是意图是什么,千万别蒙朕,说什么祭天求雨这样的鬼话,否则……哼哼!”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万事俱备,只欠南风 李二陛下被人识破了无耻的打算,偏偏这打算尚未实施便被别人抢了先,简直恼羞成怒!他不爽,自然更看不得别人爽,所以就打算敲打房俊一番,找找平衡…… 房俊只得淡定的说道:“微臣知道陛下的急迫心情,也知道陛下对于微臣的信任,更知道陛下定是一位微臣有何惊天地泣鬼神的妙计……但是,微臣还是得告诉陛下,真的就只是求雨而已!” 李二陛下差点气得鼻子冒烟! 罗里吧嗦的一大堆干嘛?不如就直接告诉朕,你弄的这么大阵仗,纯粹就是扯蛋! 虽然他也知道房俊不可能有什么呼风唤雨的本事,太极殿上的打赌更多的只是为他这个皇帝争取时间而已,可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期待,期待着房俊更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毕竟,李二陛下是真心不想对那些令他厌烦透顶的门阀世家举起屠刀…… 然而当房俊说出事实,他还是感觉有些失望。 “求雨这种事,怎么能没有一个道家宗师亲自主持呢?”李淳风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数学》书本,凑了过来,对于房俊坚决将道家排除在外的做法相当不满。 古代各地因风俗不同,求雨的形式亦是千奇百怪,但是最权威、最正式的形式,依然要数道家的求雨大典。 而且李唐皇族自称是老子的后人,老子可是道教的始祖,与道教本是一家,自家人有事,难道还要去请外人? 李二陛下也道:“道长说的不错,此事步骤繁复,你年轻识浅,难免不能周全,不如由李道长主持更稳妥一些。” 对于李淳风,李二陛下一直都很尊敬,毕竟这牛鼻子却是惊才绝艳,能力超强。 房俊只好说道:“微臣这不是怕李太史俗务缠身,耽误修炼嘛?” 李淳风语气古怪的说道:“难不成房侍郎认为贫道还能得证大道不成?实话说吧,贫道身边尽是俗务,这修炼不提也罢!” 房俊奇道:“李太史这般神通广大、天赋异禀的道士,不就应该追求炼精化气、练气还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最后结成金丹,白日飞升的至高境界吗?” 李淳风被房俊这话吓了一大跳,脸色大变,急问道:“房侍郎如何得知吾道家修炼的不传之秘?” 还不传之秘? 就这几句,都快烂大街了好不好? 不过随即房俊反应过来,这可是唐朝,信息传递极度缓慢、信息来源极度匮乏,后世随随便便上网一搜便有无数道家修炼典籍,现在可完全没有…… 因为印刷术的落后,也因为古人敝帚自珍的毛病,所谓的道家思想,也仅仅是道家的一些普世哲学的传播,树立起一个虚无缥缈的框架,但是对于修炼这等机密,那是一个字都不会外传的。 房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只好尴尬的掩饰道:“听说,听说而已,呵呵……” 李淳风显然不信,疑神疑鬼的盯着房俊,把房俊看得心里直发毛…… 李二陛下说道:“不是说令师云游蜀中,将要回京么?若是来得及,不若就让令师来主持这次求雨大典吧。” 房俊吓了一跳,额滴乖乖!一个李淳风就让自己提心吊胆,唯恐露出“尾巴”来,若是比李淳风还牛逼的袁天罡来了,自己岂不是分分钟“原型毕露”? 幸好李淳风摇头说道:“某观天象,近日云气凝聚,星辰黯淡,怕是真会有一场降雨,吾师前日遣人捎来书信,尚在剑门一代,怕是赶不及了。” 李二陛下闻言大喜:“果真有雨?” 李淳风却叹息道:“微臣也只是观测云气有凝聚之象,这是降雨的先兆,但是否下雨,何时下雨,却不敢妄言。” 李二陛下略感失望,房俊却欣喜莫名! 老工匠赵根旺亦说今日有降雨之兆,现在李淳风又如此说,想来必是有根据的,即便不下雨,也必然是云层中水汽越聚越多,自己的方法将大大增加降雨的概率! 如果再适时的来一场带着潮气的南风…… 那就就完美了! *************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七日之约,已过五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 房俊一直守在骊山南麓的山顶,愁眉苦脸的叹气。 李二陛下自那天来过之后,便放任房俊折腾,不闻不问。 但是房俊知道,整个关中的部队都在频繁调动,各个职务的将领不断的交换职位,务必使得十六卫大军都在掌控之中,随时发动雷霆万钧的一击! 那些门阀世家看上去没什么动静,但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一道道汹涌的暗流在长安城的地下激荡,只等着冲破地面的那一刻,便是山崩地裂血流成河! 李淳风这个牛鼻子被房俊的那本《数学》折服,完全成了房俊的铁粉,赖在山顶房俊的营房里不肯挪窝,随时请教房俊一些数学问题,令房俊不胜其烦,却又不敢得罪…… 房俊哪里有心思打理他? 再不下雨,自己跟郑伯龄认输倒没什么,关键是必然会被失望至极的李二陛下打板子…… 话说,自己这次折腾的事情可不小! “东大唐商号”的船队不断的从沿海地区收购海带,沿着运河运来长安,以此物浸泡过后配以银粉写下符纸灵文,此事已成关中笑柄。现在这些符纸灵文在山顶堆得像是一座座小山,仍旧有马车不断的运来,越积越多…… 看不出房俊的意图,无知的人当作笑柄,心思深沉的则想当然的以为这是在为李二陛下做掩护,以此吸引世人的目光,实际上李二陛下却在调兵遣将。 第五天,依旧是风和日丽…… 房俊呆呆的看着天边那道绚丽的晚霞,沉默不语。 这贼老天真的是一点机会也不给,就算你不下雨,难道连一个阴天也这么吝啬给么?哪怕自己的所有努力都不成功,起码给一个机会让自己死心吧? 难道真是天地无情,就等着看到人世间波澜顿起,血流成河才开心? 怀着无比的郁闷,与李淳风各自喝了两杯冰镇葡萄酿,沉沉睡去。 梦里,他回到了他的那个时代,天上飞机倾洒着干冰和碘化银,地上降雨炮炮声隆隆,一发发装填了碘化银的炮弹飞上天空,在云彩里爆炸。没过一会儿,倾盆大雨便从天而降,哗哗的雨滴冲刷着干涸的大地,滋润着枯萎的禾苗,而飞机大炮的旁边,欢呼的农民又变成了大唐的百姓……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叫,瞬间将房俊从梦中惊醒。 起床气大的吓人的新乡侯迷迷瞪瞪眯着眼睛,翻身就向墙壁上的横刀抹去,打算把扰人清梦的家伙大卸八块。但是一把摸了个空,才记起造价不及百贯的横刀已经被程妖精以百倍的高价强买走了…… 脑子清醒过来,只见一个道士在自己面前手舞足蹈,房俊疑惑的眨眨眼,这是在……跳大神? “起风了,聚云了,要下雨了……” 耳朵里传进来这道士的呼喊,房俊楞了楞,“扑棱”一下自床榻上蹦起来,死死瞪着李淳风:“此言当真?” 李淳风很兴奋:“不信?自己出去看!” 当然要自己看,以为某会相信你这个神棍? 房俊来不及穿衣服,到了门口,仰头一看,满天乌云遮住了星月,天空黑漆漆的像是一块黑布,黑压压的黑云压城,仿佛触手可及!一阵凉风从身边吹过,吹得山顶空地上堆积如山的符纸灵文哗啦啦响。 南风! 房俊只觉得这带着南方潮气的风吹得通体舒泰,仰天哈哈大笑…… 第二百八十六章 四方云动 荀子曾说:“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 举行求雨的祭祀便下了雨,这是为什么? 答:没有为什么,就如同不举行求雨的祭祀,该下雨的时候还是会下雨一样…… 天旱是一种自然现象,古代那些学富五车的精英阶层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谓求雨不过是一种心理的寄托,也有安抚百姓的成份在内,起码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虔诚…… 已经三更天了,但太常寺卿郑伯龄的宅子里,依旧灯火通明。 郑伯龄负手站在窗前,感受着清风自窗口吹进来的清凉惬意,抬头看着乌黑如墨的夜空,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有些透不过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太史局那边,不是说近期绝不会下雨吗? 可这漫天的乌云遮挡了星月,低压压的像是笼罩着大地,难道不是下雨的征兆吗? 若是下雨…… 郑伯龄简直不敢想象! 对房俊认输,那没什么,便是磕头又能怎样?他郑伯龄不仅将生死置之度外,就连自己的一世清名也没打算保得住。个人的生死荣辱,他完全不放在心上,与家族的千年传承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但是一旦下雨了,那就证明李二陛下的确是天命所归,即便不去下罪己诏,上天也会普降甘霖!他们这些逼着陛下颁发罪己诏的人,变成了别有用心、胁迫帝王的乱臣贼子! 家族千年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这比要了郑伯龄的命还难受…… 若是李二陛下趁势挥舞起屠刀,那些事先同气连枝的门阀世家,还有谁能站在他们涞阳郑氏的身边? 他身后的客厅里,坐满了老老少少世家门阀的代表,俱是面色阴沉,一脸担忧。 诺大的厅堂里汇聚了十几个人,却鸦雀无声,清晰的听得见屋外的风掠过花园里树木花草时发出的沙沙声,往昔这诗情画意的轻柔声响,如今却仿佛天神的皮鞭,一鞭一鞭抽在他们心上。 万一下雨了,怎么办? 就如同李二陛下下不了决心大开杀戒一样,这些门阀世家更不敢去赌李二陛下的仁慈到底有多少底限! 著作郎崔询紧绷着一张黑脸,迟疑着说道:“你们说……会不会是太史局故意给我们的假消息?” 濮州崔氏是博陵崔氏的一个分支,像是这样公然抵制李二陛下的行动,博陵崔氏是不可能主动站出来的,他们的目标太大,风险也太大,一旦有所差错,那可是灭族的干系,谁敢承担?于是,濮州崔氏便成为最好的代表。 崔询这么一问,屋子里的气氛陡然间更加凝重起来。 大家都知道若他猜测的是事实,那么意味着自己这边所有的计划和步骤,可能都已经落入李二陛下的掌控。 那简直太可怕了…… 郑伯龄转过身,断然道:“绝对不会!此次从太史局传出消息的,乃是荥阳郑氏的一个子弟,他亲眼见到李淳风领着一干属官推算风云气色,得出的结论是近期会有云聚风起之象,但不会下雨!李淳风的本事,想必大家都有数,绝对不会出现意外!” 另一个韦家的老者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担忧道:“可是这漫天的乌云……真的像是要下雨啊!” 众人也都出言附和,虽然吵嚷,却仍旧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这天下的风云聚会,差点让大家彻底绝望! 郑伯龄走回来,坐到首位,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环视众人一圈,轻叹道:“便是下雨又如何?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只要陛下不下罪己诏,各家就会在大唐各个州府发起舆论,最大程度的削弱陛下的威望,让陛下意识到我们这些世家门阀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反之,一旦陛下不顾一切开始着手削弱我们这些世家的固有特权,那后果绝对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众皆默然。 之所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要跟李二陛下对着干,还不就是因为大家都察觉到李二陛下想要扶持寒门,来削弱世家的影响力? 教育的垄断、举荐出仕的特权、乡间的影响力、庞大的土地…… 一旦寒门被扶持起来,这些他们固有的利益将会遭到无情的打压甚至削减! 崔询愁眉苦脸道:“这雨不下还好,陛下不见得就下得了狠心将我们这些世家全部铲除,弄得天下大乱,可这雨若是下了,陛下的声威必将更上一个台阶,连老天都站在他一边,谁还敢去反抗?到那时候,我们只怕是只得老老实实的任凭处置了。就算想要造反,怕是也没有一个百姓会站在我们这边……” 一场雨,不仅关系着关中干涸的土地是否能得到滋润灌溉,居然也关系到多少世家门阀的兴衰存亡,是不是有些讽刺? 但是现实就是如此! 窗外的风越刮越大,云越聚越厚,但是那令无数人心惊胆跳的雨滴,却迟迟不降。 或许,只要风刮的再大些,这漫天的乌云,都将散去…… ******************** 神龙殿。 李二陛下刚刚就寝,便被内侍王德唤醒。 “陛下,”王德蹑手蹑脚的站在寝殿门口,轻声呼唤皇帝,却又害怕把皇帝惊到,语声很轻柔:“陛下?”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不过陛下有过交待,无论何时起风聚云,都要第一时间禀告,王德可不敢耽误陛下的大事。 李二陛下实在是困得乏了,被吵醒很不耐烦:“何事?” “回禀陛下,外头起风了……” “哦……嗯?!”李二陛下瞬间清醒,霍然坐起身,瞪大眼睛看着王德,急问道:“可有乌云?” “有!” “呼啦……”李二陛下一把扯掉身上盖着的薄被,从床榻上蹦下来,就往外走。走了两步,才醒悟自己还赤着脚,赶紧回去穿上鞋子,脚步飞快的走出寝殿,来到回廊之下。 天上乌云密闭,河汉隐匿,星月遁形,清凉的南风使得李二陛下心头一震。 要下雨了! “现在什么时辰?” “回陛下,已是子时三刻!” 李二陛下皱了皱眉,刚刚见到乌云的好心情有点消散。 这风……有点大! 即便不是专业的观测风云气色的官员,李二陛下也知道,起风是下雨的先兆,但风太大,却极有可能将聚集的乌云吹散,雨还没下,就晴了…… 只不过无论下不下雨,箭已在弦上,有些事情,是该发动了! “传程咬金、侯君集进宫!” 李二陛下下令,王德立即躬身道:“诺!”可是还没等走出去,李二陛下却又改了主意。 “收拾一下,朕去骊山,让二位将军去骊山见驾!” “诺!”王德从来不去质疑的皇帝的命令,他连想都懒得想,反正皇帝怎么说,咱就怎么做…… 一炷香之后,禁宫大内门禁洞开,李二陛下没有乘坐御辇,而是一身劲装打扮,骑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在“百骑”精锐的护送下,驶上寂静的长街,直奔春明门。 寻街的武侯拎着灯笼挎着腰刀,正尽职尽责的四处张望,迎面便见到一队骑士策马而来,碗口大的马蹄踏在青石板的长街上,宛如一阵疾风骤雨。 武侯大怒,谁家居然如此公然违反宵禁? 正待出言呵斥,突然见到为首骑士手里擎着的一干黄色龙旗,顿时吓了一跳,连滚带爬的让到路边,跪地不敢抬头。 心里却擂鼓一般响个不停:乖乖,陛下深更半夜的出宫,这是要干啥咧? 帝王出京,这可是大事,把守城门的将领看着陛下一行出了城门,驶过灞桥,直奔骊山而去。然后回过神来,擂鼓聚将,将所有当值兵卒都聚拢过来,紧闭城门。 帝王离京,京师便会自动加强戒严! 烛火如昼,刀枪出鞘! 第二百八十七章 格物而致知 浓黑的乌云像是泼洒在天空的墨水,越聚越多,越聚越浓。 两千名左卫兵卒整整齐齐的站在山顶,肃然而立,鸦雀无声,然而看似稳若磐石,实则一个个的都有些心不在焉。乌云在他们头顶像是来自地狱的浓雾一般翻滚凝聚,一股明显的潮气被敏锐的触碰到,这让他们很开心。 入春以来的这场大旱,使得春耕极不理想,如今快要入夏,却一滴雨水都降下,意味着一年的收成将要破灭。 所有的兵卒都来自关中,他们战时为兵,休则为农,家里有白发苍苍的长辈,亦有嗷嗷待哺的婴孩。没有足够的粮食,那么即将要面对的凄凉场景,他们几乎可以幻想得出来…… 但是现在,他们头顶的乌云翻滚如怒龙,似乎就在下一刻,便会普降甘霖,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田地里干渴的禾苗将会贪婪的吸收着雨水,茁壮的成长,结出沉甸甸的麦穗,磨出麸壳,变成粮食……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把他们派来这里,砍伐树木、清理空地、那如山的符纸灵文…… 一切都充满了神秘。 房俊站在营房之前,欣喜的看着天上越聚越厚的云层,感受着南风夹带着的潮湿气息,却被身边的李淳风泼了一盆冷水。 “云层凝聚,水汽聚集,是下雨的预兆啊!只是可惜啊,这南风实在是大了点,若是现在住风,既有可能立即就会下雨!但这风非但没有一点衰竭之势,反而愈来愈烈,搞不好这漫天的云彩都给吹散了!看来贫道的推测没有错,是有水汽凝聚的预兆,却不足以降下雨来,还是时不我待,差了那么一点点天意……” 李大仙儿摇头晃脑,颇为遗憾。 太史局可不是摆设,那里汇聚了大唐最好的星象学家,不仅能通过观测星象来制定历法,更擅长凭借星象云层的变化来预测天气,对于这一场阴天却不下雨的推论,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有了论断。 是这场南风带来的大量水汽,使得云层凝聚,但也正是这场南风,会将它自己聚起来的乌云吹散…… 正可谓成也南风,败也南风! 但这不正是天意最难测之处么? 房俊却似乎根本不信他的话,亦或者根本没有受到打击,反而笑嘻嘻的对李淳风提了一个问题:“李道长,您说,这云彩里为何会有雨水?这雨水又是从哪儿来?警告你啊,别跟本官扯什么龙王爷的犊子……” 这个问题,显然难不倒李淳风,但是他的答案却让房俊彻底醉了…… “云聚则雨,云散则风,天地间阴阳两气交替,阴气盛则雨,阳气盛则风。如此浅显至极的道理,房侍郎居然不懂?” 李淳风一副大儒做派,侃侃而谈,将房俊鄙视一番。 房俊眨眨眼,好吧,这答案很好,很强大,他居然无言以对…… 让他怎么说呢? 难道跟他将将降水的形成过程? 在云块中,随着空气中水汽的不断补充,过饱和的水汽继续不断地在云滴上凝结和凝华,使云滴继续增大,当增大到一定程度,由于重力作用,云滴开始下落,在下落过程中,大的云滴下降速度快,小的云滴下降速度慢,因此大的云滴会赶上小的云滴,合并成更大的云滴,如此下去,云滴就象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大,最终落向地面,成为雨滴…… 怕是如此一说,分分钟就被李淳风视作妖孽! 不是妖孽,你咋看得到天上云彩里发生的事情咧? 但房俊还是觉得应该给李淳风科普一下,毕竟这个牛鼻子估计是整个大唐最能接受唯物主义的人,因为他有足够的智慧! “前些天,本官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天很热,屋子里的冰块化得很快,然后家仆便将融化的冰水端到屋外,但是到了下午的时候,却发现满满一盆冰水浅了很多……道长您说说,这水跑哪里去了?” “这有何疑问?自然是被太阳曝晒之后蒸发掉了,别说一个小小的水盆,久旱不雨的话,便是江河湖泊的水位亦会下降,便是受热蒸发掉了。” 李淳风一副“你是不是撒”的神情,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呵呵,”房俊对他的鄙视不以为意,继续问道:“那么这些水,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回轮到李淳风愣神,下意识的说道:“没了就是没了,还有什么跑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 房俊抬首望天:“那本官再问你,这云中的雨水,从何而来?” “云中的……雨水?嘶……”李淳风满脸呆滞:“你不会是想说……这云彩中的雨水,便是那些被太阳曝晒蒸发掉的水分?” 这个假设在将李淳风的人生观彻底颠覆的同时,却让他的脑子霍然一亮! 他是这个世界最卓越的数学家,但同时也是最牛逼的玄学家,当然亦可称作最杰出的阴阳家…… 他自幼接受道家理论的灌输,深谙道家的“天人之道”理论,在他看来,整个世界的一切物质,无非是“阴”与“阳”两种元素的结合。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万物! 雨水从何而来? 若是以往,李淳风自然就是刚刚跟房俊说的那样,天地间阴阳两气交替,阴气盛则雨,阳气盛则风…… 可是现在,李淳风忽然发现一个更合乎天地至理的解释。 水属阴,地上的水被至阳的太阳蒸发,然后飘散在天空里,再凝聚成云,然后化作雨水降到地面,周而复始…… 而这个过程,不正是阴阳交替、循环不朽的——太极? 李淳风倒吸了一口凉气,脑子晕晕乎乎的…… 房俊若是知道自己的一番科普,却让李淳风生生理解为“太极的规律”,怕是要气得吐血! “本官再问你,若是刚刚的假设成立,那么天空中便无时无刻不存在着水汽,又如何解释有时下雨,有时却不下雨呢?” 李淳风大脑高速运转,依然捋清了自己的思路,且不说房俊的这个假设对与不对,按照这个思路,是能够解释他的这个问题的! “阳气盛,则地上的水化为水汽,此时阴气衰竭;待到天上的水汽越来越大,则盖过阳气,化作雨水,至此,阳气衰竭!如此循环往复,亘古不休,便是天地宇宙之间永不更替的至理!” 房俊听得有些傻眼,哥哥跟你说水蒸气凝聚为雨的原理呢,你这扯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 但是想想这位被唯心主义“毒害甚深”的可怜孩子,只好没好气的说道:“好吧,算你说的有点道理……本官再来问你,既然已经知道雨水是如何来的,那么如何让天上降雨呢?” 李淳风显然极其聪明,兴奋道:“只需将天下江河湖海的水分烤干,那么天上的水汽就会越来愈多,只要水汽超过太阳的至阳之气,就是阴气极盛之时,自然就会下雨!” 将天下江河湖海的水分烤干…… 房俊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却又无言以对! 李淳风好像掌握了一个宇宙间的至理一般,兴奋得忘乎所以,一边抓耳挠腮的看着天上的乌云,一边喋喋不休的叨咕着什么,看那模样,简直有些走火入魔…… 房俊张着嘴看着这位李半仙儿,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子,能说出这般脑残的话语?将天下江河湖海的水分烤干……有这样的脑洞,你咋不上天呢? 很神经病的一个答案! 但是从理论和原理上来说,你又不得不承认,完全没毛病…… 第二百八十八章 求雨 李二陛下骑着马到了骊山南麓的山顶,便见到太史令李淳风抬首望天,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还不断的手舞足蹈,甚至都未过来敬礼,状若疯狂…… “微臣见过陛下!”房俊赶紧单膝跪地,迎驾。 “平身!”李二陛下跳下马背,将缰绳甩给后边的侍卫,瞅了一眼状态诡异的李淳风,奇道:“这是怎了?” 房俊嘴角一抽,难道说自己只是打算科普一下,却把这位半仙儿给导入歧途了?只好状似无辜的说道:“臣亦不知,许是在推算这云层是否能带来雨水吧……” “哦?”李二陛下精神一振,抬手制止了身后赶上来的侍卫,肃然而立,不允许惊扰到“李神仙”推算天机…… 对于李淳风,李二陛下极为信任。 这不仅仅是因为李淳风的算学造诣高超,更重要的是其在天文历法上的成就!古人认为日月星辰的运行对国家政治生活有巨大影响,希望在天象与人事之间建立联系、找到规律。而此等洞悉天机之术,非大智慧者不能精通! 而李淳风,便是这方面的第一人,即便是他的师傅袁天罡,亦只是在阴阳术数方面略胜一筹而已。 李淳风还在疯疯癫癫喃喃自语,就连房俊想要打断他,都被李二陛下制止了…… 山下一阵呼呼呵呵,却是程咬金与侯君集几乎同时赶到。二人上得山来,却发现情景有些诡异,又见到李二陛下的手势,便乖乖的站在一侧,互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讶。 山顶的风愈来愈大,房俊有些着急了,再刮一会儿,这漫天的云彩可就散了,那可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忽听李淳风大叫一声,猛地转过身来拉住房俊的胳膊,大叫道“贫道知晓房侍郎所作所为这般阵仗,到底为何了!” 吓了一跳的房俊无奈道:“李太史,稍安勿躁,这风越来越大,再不行动,恐怕……” “是风!一定是这风,对不对?”李淳风赤红着双眼,神情极其亢奋,他伸手一指山顶堆积如山的符纸灵文,大声说道:“这南风湿气极重,蕴含着大量水汽,房侍郎必然是想点燃这些符纸燃起大火,火势向上,便将这蕴含着大量水汽的南风送上云彩里,以此来达到阴气胜过阳气,从而降雨的目的,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还算是有点悟性,自可惜你理解反了…… 咱是要借着南风将这些符纸灵文送上天,你这因果关系不对头,湿气再重的南风,又能携带着多少水汽?与这符纸灵文中的碘化银相比的话,简直不值一提…… 房俊转向李二陛下,大声说道:“请陛下主持求雨大典!” 什么大典,存属扯蛋,不过以一场拙劣到极点的人工降雨而已…… 李二陛下却摇摇头:“你来主持!” 房俊也不去想李二陛下放弃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到底是为何,他怕再耽搁下去,这漫天的云彩真就散了,当即也不客气,挺直背脊,走向那两千名肃然而立的军卒。 “点火!”房俊冷然下令。 基本的程序早已安排过无数次,不至于出现差错。 但见无数火折子在兵卒的手中点燃,摇晃的火苗刚刚触及到已经干燥到极点的那些符纸,一蓬蓬火苗顿时窜起来。刚好一阵南风吹过,火借风势,那橘红色的火苗“腾”的一下窜起老高,欢快的跳跃着,风助火威,整个山顶瞬间就变成一片火海。 南风自南方空旷的地方吹来,到了骊山脚下,因为山体的阻挡,形成一个上升气流。等到了山顶,因为阻力消失,这股上升气流本应该平缓下来,顺着山顶吹过,但是现在山顶一片火海,气流遇热,再次夹带着火星一路上升,直接钻入了黑压压的乌云之中! 那冲天的火焰,映得山顶之人一个个脸膛赤红,这股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的滔天之势,尽皆震撼! 紧接着,房俊大吼道:“擂鼓!” 点燃符纸之后,原本撤到四周的兵卒闻言,立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大鼓小鼓各种能发出声响的乐器,“咚咚咚呜呜呜”的按照统一的节奏敲打起来! 一时间,山顶火焰冲天,鼓声震天! 声势浩荡,大有一股与天地争威的气概! 在世界各国的历史中,都有求雨之后便即下雨的记载。 是真的感动上天降下甘霖?亦或只是巧合? 其实都不是,不要以为古代的求雨只是迷信作为,其实也是有一些科学道理的,只是古人解释不清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越传越偏…… 古代的道士焚烧银粉字符产生细小银粉颗粒,被热空气上升带到高空云彩雾气中,银粉导电性好,可以作为集聚核,吸附水气积聚水气形成水滴落下,这边形成了简易版的人工降雨。 但是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啊,便谎称请来了龙王,给龙王送了银粉钱财,龙王爷大悦,自然就降下雨水了……不仅可以在用银粉画符的时候趁机侵贪,还顺带提升了逼格,简直一举两得。 现代利用飞机火箭或者降雨炮弹将碘化银送到云彩中,以此代替老道给龙王送银钱的步骤,银粉颗粒导电性好,作为集聚核积聚水气呈水滴落下,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工降雨原理。 只是房俊不知道怎么弄出碘化银,银子多的是,碘这个东西海带之中含量特别大,所以他就大量在沿海收购海带,然后原来关中,和银子合在一起…… 云是由水汽凝结而成;而云的厚度以及高度通常由云中水汽含量的多寡以及凝结核的数量、云内的温度所决定。一般来说,云中的水汽胶性状态比较稳定,不易产生降水,而人工增雨就是要破坏这种胶性稳定状态。 通常的人工降雨就是通过一定的手段在云雾厚度比较大的中低云系中播散催化剂从而达到降雨目的。一是增加云中的凝结核数量,有利水汽粒子的碰并增大;二是改变云中的温度,有利扰动并产生对流。 所以房俊的这个燃烧大量符纸灵文的方式,能否产生碘化银降雨不知道,但是绝对会对使得云层中产生对流,而云中的扰动及对流的产生,将更加有利于水汽的碰并增大,当空气中的上升气流承受不住水汽粒子的飘浮时,便产生了降雨。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理论,房俊这个不知道多少把刀的二杆子化学家、物理学家,只是利用他的所知的原理,去尽可能的改变云层的结构。 按道理来说,效果肯定有,但是会不会达到降雨的程度,那只有天知道…… 古人对“天”﹑对自然界的敬畏之心﹐所谓“天水”不可妄取。 “人定胜天”的思想是近代科学出现之后﹐人类的盲目自大与无知的表现。科技越是发展,人类愈发了解自身的渺小,在天地之威面前,蝼蚁一般的人类其实能做的很少很少…… 人只能适天﹐不能胜天。 便如同后世的人工降雨,无论多么先进的手段,都得取决于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云层的厚度。老天不给你一片厚厚的云彩,即便你满天打炮,累死你也折腾不出雨水来…… 李淳风已经镇定下来,呆呆的看着眼前那随着南风高高窜上天空,似乎已经钻进云彩的火星子,感受到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在胸中凝聚。似乎有一扇神奇的门,在自己的面前缓缓推开。 然后,脸上有点凉意,下意识的伸手一抹,触到了一丝水渍…… 第二百八十九章 呼风唤雨房遗爱 对于李二陛下来说,他是“天帝之子”、“真龙化身”,他必须敬畏天地,因为这是维持他法理正统的最高途径,他必须以这样的面目去示人,显示他高高在上的存在! 可是在他心里,他宁愿去相信那些花花绿绿颜色鲜艳的灵丹,能够让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也不愿去相信虚无缥缈的漫天神明…… 他是个功利主义者,只要有利益,可以抛却一些信仰! “天”算什么? “神”算什么? 在这宇宙间,朕就是天,朕就是神,朕就是主宰! 他一向都是这么高傲自大,这么雄心壮志。 但是当他感觉到脸上清清凉凉的雨滴滴落,看着眼前的那些符纸灵文化作飞灰被南风裹挟着直上云霄,那黑漆漆的天,突然像是一只张大了嘴的巨兽一般似乎要吞噬掉一切,让他感到胆寒…… 难道……祭天真的有用? 难道这不是那些学者大儒编造出来用以愚民的把戏? 他是个帝王,他擅长的是两军对阵,是人心的掌控,他不是李淳风,非但不能理解房俊种种所为的用意,也无法理解李淳风明显跑偏的解释,对于眼前他无法理解的超自然现象,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看待…… 于是,他看向一脸兴奋,像个孩子一样哈哈大笑的房俊,猛然的心悸了一下。 此子……居然有呼风唤雨之能?! 侯君集跟程咬金两人,感受着雨丝一点一滴的从天而降,从开始的星星点点,到越来越密集,脑子里头已经一片空白。看着房俊站在熊熊火焰之前,两千名兵卒奋力擂鼓,声震天际,都有一种敬畏之情从心底悄然升起。 两位大将军、国公爷,对一个不着调的楞怂小辈敬畏? 两人没感觉到什么可笑之处,因为眼前的一幕实在是太震撼了,更因为眼前这个小子实在太诡异了。 呼风唤雨的……房遗爱? 李淳风则有些神情诡异,一会儿发呆,一会儿狂喜,一会儿嘀嘀咕咕,一会儿愁眉不展…… 他觉得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一扇从未见过的大门,但是当他迈出去的时候,却发觉到了危险。 一股可能将他所有信仰都轰杀至渣的危险!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一个新奇的世界,也是一个茫然莫测的世界。 倏地,李淳风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 数学,支配着宇宙…… 阳气强盛到什么标准,会蒸发掉阴气凝结而成的水分? 阴气要凝结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抗衡阳气,变成雨水降临大地? 是不是每一样物体、每一个现象,都能用数字来描述和概括? 那么……天有多高? 地有多厚? 再高的天,再厚的地,也必然有尽头,那么天的尽头、地的尽头之外,又是什么? 脑子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像是闪电一般不停的出现,根本不受他自己的控制,越来越多,越来越乱,越来越匪夷所思…… 终于,李淳风再也不堪重负,在一道树杈一般的闪电划过黑暗的夜空将他的脸照得惨白的时候,捂着脑袋大叫一声,眼睛一翻,晕倒在地。 在他前面的房俊被身后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就见到李淳风歪倒在地,顿时吓了一跳,娘咧!这牛鼻子被雷劈了? 房俊赶紧摆手大叫:“停止擂鼓,停止擂鼓!立即原地蹲下,双脚并拢,双臂抱膝,头部俯下,尽量缩小身体体积和接地面积,手里的东西全部丢掉……” 这可是山顶,最容易遭雷的地方,反正雨已经下了,再打锣敲鼓的使得声波刺激云层产生摩擦从而增大降雨的概率也没必要了,房俊可不想这些兵卒凭白挨雷劈…… 回头急急忙忙察看倒地的李淳风,见其面色红润,衣饰完整,一点没有被雷劈的迹象,虽然不知道这牛鼻子犯什么病,但总算吁一口气,一把将李淳风拎起来扛在肩头,吩咐身边的段瓒:“组织兵卒们回营房,不要慌乱!” “诺!”段瓒亲眼见到房俊摆出的这个阵势居然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只能,原本的些许不服早就随着大火钻到云彩里去了,恭然领命。 然后房俊对李二陛下急道:“陛下,暂且到微臣的营房避一避,此处乃是高山,最是雷电肆虐之处,陛下万金之体,谨防不测!” 李二陛下没理他,负手转身,对侯君集说道:“这两千兵卒,朕打算命房俊组建一支新式的部队,就从左卫的编制中划出去吧,以后将会直接归兵部统辖。” “诺!” 侯君集无奈领命,那可是两千悍卒啊,精锐中的精锐!可尽管心疼得不行,也不敢违抗陛下的命令,只是心里却把房俊记恨上了,认定这小子早有图谋,在自己帐下抽调这么多的精兵,根本就没打算归还! 李二陛下点点头,抬眼看了看已经渐渐细密起来的雨丝,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那些不安分的家伙,此时是不是都已经战战兢兢的像是鹌鹑一样吓破了胆子?” 侯君集和程咬金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却不敢答话。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的望着天际又闪现一道闪电,直至隆隆的雷声渐渐远去,才叹息一声,说道:“将涞阳郑氏全族押解进京,至于其他人……暂且不动吧。” “诺!” 两员猛将闻言齐齐松了口气,陛下这是打算拿涞阳郑氏开刀,却放过那些同谋的世家门阀。如此也好,杀一儆百,想来那些贪得无厌的世家门阀们,也能拎得清目前的状况,不会再去忤逆于陛下。 两人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冲锋陷阵杀人如麻,却也没兴趣领着大军跟那些拎着锄头镰刀的老百姓厮杀…… **************** 聚会早已散去,枯坐在窗前的郑伯龄呷了口茶水。 风势越来越大,天上的乌云已经渐渐散去,看来太史局传出的消息并没有错,这雨终究还是下不来的。 郑伯龄如释重负,轻轻吐出口气。 只要这雨不下,皇帝就不得不承受极大的压力,各个世家门阀在明早的朝会上再加一把劲儿,想必皇帝也不得不屈服,颁下罪己诏。只要这道诏书发行天下,皇帝的威信必然承受巨大的打击,而门阀世家的声势将会一时无两,想来到那个时候,即便是刚毅果敢的李二陛下,也不得暂停削弱世家的心思。 当然,想要让陛下彻底打消这个主意,是不太现实的,世家门阀的力量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似李二陛下这等英明神武的帝王,绝对不会坐视这样的势力日益壮大,危机到李唐皇室对于天下的掌控。 可是即便李二陛下已然如此忌惮于世家门阀,今次这些世家也不得不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李二陛下,这简直就是饮鸩止渴。 虽然暂时胜了一局,必定也更加坚定了陛下消除世家的决定。 可是钢刀已然驾到脖子上,难道束手待毙么? 对于千百年来早已将种种特权视为天经地义的世家门阀们来说,消除这些特权,让他们跟那些寒门泥腿子一样去为了出仕的名额争斗、去缴纳大量的税赋,去承担繁重的徭役、兵役……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还好,今晚的乌云即将散尽,陛下必然坚持不了多久,郑伯龄的心里莫名的欢悦起来。 直到南风夹杂着一滴清亮的雨滴掠进窗子,滴落到郑伯龄的脸上。 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郑伯龄霍然起身,以手擦拭脸颊,没等他看清楚脸上到底是鸟屎还是什么,又一滴雨水被风裹挟着飘了进来,正巧滴落在剩下半杯热茶的茶盏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郑伯龄如遭雷噬,一道闪电劈过黑暗的夜空,照亮了他那张惨白惊骇的脸…… 第二百九十章 神棍的诞生 没有在古代生活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雨水对于作物有多重要,在这个生产资料和农业技术极度匮乏的年代,“靠天吃饭”是最基本、也是唯一的依仗。 旱了不行,涝了不行,十年当中能有两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就已经是老天爷开眼,至于其他的年份,只要不饿死,就已经是邀天之幸…… 而今年的大旱,早已让百姓渐渐丧失了希望,那一片片干涸龟裂的土地,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张开大口等着吞噬掉无数人的性命。 眼看着田里的庄稼日渐枯萎,年长者脸上布满了哀愁,年幼者已经感受到即将到来的绝望…… 大旱、大涝、蝗灾…… 老天爷似乎总是再跟生活在他眼皮子底下的老百姓闹别扭,总是不肯顺顺当当的给几个风调雨顺的好年份,难道……真的就像是地主老爷们说的,是因为皇帝陛下德行有亏、上天要降罚警示? 可贼老天你可得讲理不是? 那皇帝是你的儿子,是代你巡狩天下,他缺不缺德,跟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有何关联,凭啥就不让我们吃顿饱饭? 听说皇帝连个罪己诏都不下? 真是过分啊…… 犯了错就得认,皇帝也不能蛮不讲理啊,何况跟你的苍天老子认错,有什么丢人的? 不可避免的心里就生出一股怨气,皇帝犯了错,凭啥连累咱们啊? 听说主家已经联合了不少世家大族,一起上书要皇帝陛下认错,下罪己诏,这样上天就会原谅他,便会降下雨水。 只是可惜啊,皇帝太固执了,拒不认错不说,反而威胁要把这些上书的大臣们统统杀了…… 娘咧,难道刚刚过了几年的太平年景,又要回到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 皇帝这样做,有些过分了啊…… 对于大旱的绝望,对于未来的恐慌,加上世家门阀的推波助澜,民间渐渐凝聚起一股对于皇帝的不满。而这股不满,正是世家门阀最大的依仗所在,他们认定了李二陛下不会大开杀戒,葬送掉自己一手缔造的太平盛世,所以他们敢于胁迫帝王,有恃无恐! 然而当一阵隆隆的雷声自天边滚动,将无数人自睡梦中惊醒,所有的怨气、所有的不满,全都不翼而飞! 当人们推开窗子,南风夹着清凉的雨滴卷入房内,滴在脸上,才发觉外面居然下雨了。 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便在这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降临…… 待到天色渐渐亮起来,细细密密的雨丝像是丝线一般从天而降。街道两侧的屋檐在滴水,不紧不慢,重重叠叠。街上的石条缝隙间,溢满雨水,清清亮亮,偶尔大些的水窝儿,映了灰蒙蒙的天色。 田间的禾苗迎着雨水抽出了两片细细嫩嫩的新芽儿,原本干瘪的腰杆也在雨水的滋润中渐渐饱满起来,蔫哒哒的叶子贪婪的吸吮着水分,在轻拂的微风中舒展着窈窕的身姿…… 一场迟来的雨水,将整个关中都包裹在一股浓浓的欣喜之中。 原来,不下雨并不是皇帝犯了错,要不然为何皇帝没下罪己诏,这老天便下雨了呢? 老百姓是淳朴的,你害的大家吃不饱饭,他会造你的反! 但若是让他们看到哪怕一丁点的希望,他们也会老老实实的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去维持自己的生活…… 等到雨势渐大,细细密密的雨丝变成倾盆之势,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抱怨都被这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人们开始憧憬着未来,祈祷着直到入秋也别再有灾害…… 一场大雨,将所有的躁动都消弭于无形。 朝堂之上形势陡然逆转! ************* 而随着这场大雨传遍关中的,还有房家二郎能够“通天彻地,呼风唤雨”的赫赫威名! 带着两千悍卒将骊山南麓的一个山顶夷为平地的举动并不能瞒得住人,而一车接着一车往山顶运送符纸灵文的传言早已天下皆知,至于太极殿上的那个赌注,更被有心人传得沸沸扬扬。 七日之内必然下雨? 太史局的官员第一个满脸不屑,他们根据云层气色推算出的结论,是最近水汽凝聚较之以往比较明显,但是还不足以达到下雨的程度,降雨的概率连一成都没有。 这小子居然敢大言不惭说出七日之内必然下雨的鬼话,难道你比我们这些专业人士还厉害? 所以当李二陛下咨询太史局的时候,李淳风据实以报,便有了君臣二人一同上山去寻房俊探个虚实的行动。 朝中百官更是不信。 “此子腆颜媚上,毫无廉耻!”这是朝中某一位出身清河崔氏的官员说的话,亦是绝大部分官员的想法。 在大家看来,房俊此举是为了帮助皇帝争取转圜的时间,得到皇帝陛下的好感,却搭进去自己的名声节操,实在寡廉鲜耻至极! 便是房玄龄,也不由深深叹息。 按说老房到了如今的地位,见识自然与寻常官员不同,对于名声清廉与否,并不是太刻意在乎。但家里这个老二一直以来的表现,实在是让他喜出望外,便抱了极大的希翼,将来能继承自己的衣钵。现如今这名声,却是最大的障碍了…… 最高兴,莫过于长孙无忌。 房俊弄出的新式炼铁法,让以铁厂为脊梁的长孙家深深忌惮,而军器监撕毁与长孙家的供铁协议,改为像房家购铁的现实,更是让长孙家陷入恐慌。 更优良的铁质,更便宜的价格,这还怎么去竞争? 这简直就是要敲断长孙家的脊梁骨! 若是换了别家,说不得长孙无忌就会赤膊上阵,明的暗的一起来,知道全部吞掉为止! 可是房家,却不得让长孙无忌迟疑,手段必然要用的,只不过不得不温和许多…… 幸好,这个房俊自己作死! 他这边刚刚开始借势打压房玄龄呢,那愣小子便自己给自己挖个坑,然后跳了下去! 七日之内必然下雨? 你当你是戏文里的诸葛亮啊,还能呼风唤雨? 然而,现实却将所有人啪啪打脸! 昨夜电闪雷鸣,天雷滚滚,到了清晨时分大雨倾盆,所有人都傻眼了! 之前的所有被他们诋毁、嘲笑的所谓幼稚甚至痴傻的把戏,现在都成了神鬼莫测的通天手段! 不用天子亲自主持、没有修行精深的道士、没有佛法无边的和尚…… 就领着两千个军中悍卒,烧了一把天火,这雨就下了? 这简直就是通天彻地的手段! 难道这小子居然真的有神仙之术,能呼风唤雨? 怪不得人家敢信誓旦旦的豪言“七日之内必然下雨”,这房二即便不是神仙附体,怕也得是个半仙儿了吧? 咱大唐最牛的两个神仙,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没这么大的能耐! 最最关键的是,下雨了! 老百姓不回去在乎你什么朝堂争斗,他们只在乎下雨了! 清凉的雨水从天而降,原本已经即将旱死的禾苗庄稼都活了过来,满地青翠,欢欣鼓舞! 庄稼得救了,秋天可以产出粮食,他们的命也得救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于是,一天之内,房俊“神仙”之名传遍关中,随之而来的,则是家家立生祠,家家供奉香火,感谢房俊向老天爷求来大雨!房府大门前,从清早开始,便络绎不绝的有乡民专程从城外赶来,摆上果蔬香烛,叩谢房二郎求得大雨,活人无数之恩! 一时之间,房俊之名上升到一个崇高的高度! 万家生佛! 便是房玄龄也不得不疑神疑鬼,难不成自家二郎还真是神灵转世、仙人附体? 第二百九十一章 神机营(上) 对于朝堂之上的利益争斗,房俊并不是太关心,只要李二陛下别大开杀戒就好。至于那些世家门阀,历史已经注定其必将被扫进故纸堆的结局,便如秋后的蚂蚱一样,蹦跶几天又如何? 他本想趁着下雨的机会休个假,却不料李二陛下根本没有一丁点的人权意识,一道口谕便将他这头驴子给套上了磨…… 火器营,这是李二陛下为即将成立的世界上第一支火器部队所取的名字,不过被房俊拒绝了。 他可是注定要成为这个世界最精通火器的男人,怎么会让这么霸道威武的部队取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 神机营! 当他跟李二陛下建议这个名字的时候,李二陛下无可无不可,自是答应下来。 而房俊自然也成为这支“穿越时空的部队”的首任长官——神机营大统领! 神机营是中国明朝永乐前期创建的京军三大营之一,也是中國和世界上最早建立的火器部队,担负著“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是朝廷直接指挥的战略机动部队。 这支部队装备有火枪、火铳等,后期又添置火绳枪。 这种独立枪炮部队建制在当时中国乃至世界各国都处于领先地位,比欧洲最早成为建制的西班牙火枪兵,要早一个世纪左右。 说实话,对于朱棣创建的这支世界上第一支火器部队,房俊曾经无限敬仰,毕竟在对战蒙古骑兵的时候发挥出巨大战斗力,是朱棣五征蒙古的最大倚仗。 现在房俊虽然尚未得到优质的钢材来研制火枪,但他对所有火器的原理都了若指掌,火枪火炮这种大杀器是必然会弄出来的。只要畅想一下神机营手持火枪纵横疆场,新式炮船装备火炮无敌四海,房俊就有些激动…… 只要大力发展火器,游牧民族对于中原王朝的威胁就将降到最低点,而摆脱掉游牧民族威胁的大唐,必将迸发无与伦比的潜力,在中世纪的天空下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立政殿里,李二陛下正同几位大臣议事,顺便把房俊也叫来,商议一下这个神机营的驻地问题。 李二陛下在见识到“震天雷”的威力之后,果断决定大力研发,但同时也极为忌惮,于是做出了一个让房俊苦笑不得的决定——将火药作坊放在太极宫! 房俊吓得肝儿都颤了几下…… 长孙老狐狸第一个反对。 “陛下,万万不可!据臣所知,这震天雷威力无穷,足以开山裂石,若是将其放在禁宫之内,实是大大的隐患!” 虽然明知这个老狐狸的真是意图其实不想让自己总在陛下眼前晃悠,离得近容易得宠嘛,可房俊还是赞同他的意见。 毕竟这玩意是真的危险! 万一哪天操作不当,“砰”的一声把火药给引爆了,麻烦就大了!别说炸死李二陛下,即便哪个倒霉的妃嫔什么的被伤着了,都是天大的罪过! 李二陛下也犹豫不决。 将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放在皇宫之内,时刻处于自己的监控之下,这才能让他放心。可若是放在城外,一旦“震天雷”流失出去……想想都胆战心惊啊! 房俊自然明白李二陛下的忌惮,便进言道:“臣年幼学浅,这火器乃是新生之物,一切都是摸索前行,恐独立难支,有负陛下的信任。不若陛下另行委派几位锐意进取之士,帮助微臣拾缺补漏,必然能在‘震天雷’的基础上大力发展。听闻赵国公家的大公子谨慎持重、学识渊博,便是最好的人选……” 李二陛下对火器太重视了,这是好事,也是隐患。 好在其必然大力支持,银钱工匠定是整个大唐最好的,神机营的待遇也必是第一流的主力,这能让火器的研发进展顺利。 隐患则是一旦犯了什么错,李二陛下必然震怒! 房俊可不想独自承受李二陛下的怒火,将长孙冲这样的功勋之后、皇亲国戚拉进来,不仅能让李二陛下不必担心自己全部掌控这支部队,关键时刻还能背锅…… 长孙冲现在官任宗正少卿,宗正寺的职责是掌管皇族事务,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守护皇族陵庙,都在其职权之内,而且因为唐代道教是国教,所以宗正寺还管理道士、僧侣。 作为李二陛下的驸马,无疑长孙冲是极得宠爱与信任的。 这么好的一个背锅对象,岂能放过?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房俊居然会有这个提议,从皇帝的态度可以看出,对于这个新建的“神机营”无比重视,能够掌握这支部队,日后必将是皇帝的心腹肱骨。 这小子是没看透这其中的寓意,还是另有图谋? 不过无论如何,长孙无忌都不愿意放弃这个房俊抛出来的橄榄枝,宗正寺他地方清贵是真的清贵,但是到顶了也就是一个皇室的大管家,没前途啊…… “冲儿虽然才学有限,但性格稳重,处事尚算严谨,微臣觉得可以让他去跟房侍郎搭把手,都是年青人,一定可以开创一番事业,给陛下一个惊喜。” 长孙老狐狸倒是举贤不避嫌,既然房俊提出来了,立即顺水推舟。 他既然这么说了,李二陛下还能说啥?自然是答应下来。 不过李二陛下也有自己的考量。 这个神机营不在皇宫里,自己的掌控力度自然就弱了几分,为了避免一人独大全盘控制神机营,只有房俊和长孙冲还远远不够,必须多加人手,分而化之,取得制衡才行。 最好的人选便是各勋贵家的二代们,忠诚毋庸置疑,各个心高气傲,再理想不过。 当然,李思文、程处弼这等房俊的死党好友,那是决计不行的,这帮子家伙凑到一起,只需房俊一句话,就能把长孙冲给架空了…… “褒国公家的老大是个人才,既然神机营的班底是左卫抽调的兵卒,便让段瓒也留下吧。令外,谯国公的老大勇猛善战,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房俊心里就有些腻歪…… 这不就是掺砂子么?国人果然是有传统啊,事儿还没干呢,就开始打小算盘,各种扯后腿。段瓒确实不错,性情刚正治军严谨,这一点可以弥补房俊的不足,毕竟他从未有从军的经验,而且那些兵卒都是左卫调过来的,原本就是段瓒的部下,整个队伍可以更快的捏合成型。 但周道务算怎么回事儿? 且不说这人能力如何,难道皇帝您忘了过年的时候,咱可是在皇宫里把这货好一顿痛揍…… 把他调来,这不是明摆着监视我,跟我唱反调么? 李二陛下笑吟吟的看着一脸不爽的房俊,恶心了房俊一回,心情大好,偏生还要再问一句:“二郎以为如何?” 以为你个脑袋…… 房俊腹诽一句,我敢说不行么? 不过他也不是个好脾气的,拒绝肯定不行,那样会给李二陛下留下一个想要完全掌控神机营的坏印象,但是也不能啥都顺着这位皇帝。 便一拍大腿,故作惊讶道:“哎呀!坏了!刚刚进宫的时候遇到晋阳公主,公主殿下特意嘱咐要微臣前去有要事相商,这个……神机营的事情自然是陛下您说了就算,微臣全无异议!您看,是不是让微臣先去公主殿下那边?若是殿下恼起来,微臣可是吃罪不起……” 李二陛下横了房俊一眼,哼了一声:“晚一些再去不迟,既然都不同意兵营设立在皇宫里,那可有稳妥之处?” 长孙无忌诧异的看了房俊一眼,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小子,圣眷正隆啊…… 第二百九十二章 神机营(下) 神机营的属性决定了其超高的危险性,放在皇宫里肯定不合适,谁也承受不起那突发的后果。 但是远了也不行,即便李二陛下不把它放在眼皮子底下,也绝对不能让其失去控制,所以最好的位置就是皇宫之外,长安城内。 长安城里寻找一处可以容纳两千多人的军营外加各式作坊、仓库的地方么,还真挺不容易。 长安城是一个东西略长,南北略窄的长方形,全城建筑分三大部分:宫城、皇城和外郭城。 按照房俊的估计,从东墙的春明门到西墙的金光门之间,东西宽大概为十公里。从南墙的明德门到北墙的玄武门偏东处之间,南北长大概为九公里。周长大抵在三十五公里左右,面积将近一百平方公里。 而长安城里有多少人口呢? 绝对不下于五十万人! 要知道,这是个没有高楼大厦的年代,再扣除皇宫的占地面积,人口密度的绝对举世无双! 但是在长安城的东南一隅,有水流曲折,而得名曲江。 这里在秦代称洲,秦始皇在此修建离宫“宜春院“。汉武帝时把曲江列入皇家苑圃,并修建有离宫称“宜春苑“,汉代在这里开渠,修“宜春后苑“和“乐游苑“。隋营京城大兴城时,将曲江纳入城廓之中,凿其地为池。 隋文帝称池为“芙蓉池“,称苑为“芙蓉园“。 曲江两岸虽然亭台楼阁无数,但占地极广,因其处于无漏寺与青龙坊之南,地处偏远,居民稀少,有大量闲置空地。 “此地不错,即在城内,又远离闹市。”李二陛下欣然点头,又问道:“以你之见,建造营房、营建工坊,所费几何?” 新成立一支部队,营房、装备、杂七杂八的花费必然靡费甚重,但是出于对火器的强大信心,李二陛下打算忍痛打造一支精悍的部队,花钱肯定少不了! 房俊想了想,没有贸然开口。 他知道,现在的李二陛下对于钱粮极为敏感,虽然有了玻璃工坊的大量利润,但一方面要支付西征高昌的军费辎重,另一方面还要筹集钱粮准备东征高句丽,“东大唐商号”虽然亦有李二陛下的股份,但船队尚未建成,利润巨大的海贸刚具雏形,远远不足以让雄心勃勃的李二陛下松一口气。 可以说,现阶段谁能在省钱的基础上把差使办好,那就是大功一件,更容易让李二陛下心生好感,简在帝心…… 别人没钱办不了事,但咱是谁呀? “点石成金”有点夸张,但是“无中生有”,却是手到擒来。 立政殿的墙壁上就悬挂着一张长安城的舆图,似乎李二陛下每一个办公室都有各式各样的地图…… 房俊走到地图前,仔细查看一番,然后用手指在曲江的西侧画了个小圈儿,“陛下若是将此处地方赐给微臣,那么神机营驻地的一些基础设施,都有微臣来负担,不用陛下花费一分一文!” “哦?” 李二陛下来了兴致,一支俩两千人的部队,从无到有,又是前所未见的编制,花费必然是普通部队的一倍甚至几倍,这小子居然敢说出都由他来负担的话? 李二陛下知道房俊有钱,但这小子也不可能自己拿钱往里填,就算他想这么干,李二陛下还不愿意呢! 你什么用心啊?是打算邀买人心还是怎么? 国家的部队由你自己拿钱组建,居心何在? 这可是诛心的! 李二陛下站起身,背着手来到舆图之前,看向房俊手指的那一处地方,身后长孙无忌也跟了过来,看看一脸笃定的房俊,心里头好奇不已,这小子有什么妙计? 房俊手指的那处地方,就在曲江的西侧,地势还算平坦,是一处果林,梨树桃树李子什么都有,都是野生的,并无人打理。芙蓉园横跨曲江南北两侧,并未延伸到此处。西边就是通济坊,北边是青龙坊和前朝文帝杨坚修建的无漏寺。 此处地处偏僻,野树丛生,虽然交通尚算便利,但实在是过于荒芜,以至于人烟稀少,是长安城内难得的一处僻静所在,与城内处处繁华截然不同。 长孙无忌摸了摸胡子,狐疑的看了房俊一眼,虽然猜不出这小子到底有什么鬼主意,但是对于他的敛财手段,却是不存在怀疑。 只是……钱从何来呢? 长孙无忌想不明白,李二陛下同样想不明白。 难道是把地皮卖了? 可这处着实荒凉,距离闹市太远,便是起了一处宅子,怕是也不会有人买吧?况且新起一座宅院的话,所费必然不菲,就算卖得出去,能收回成本就不错了,哪里能赚来钱呢? 李二陛下喜欢占便宜不假,但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既然房俊有法子,自己也乐得轻松,这可是省了一大笔钱…… “便依你,朕将此处赐予你便是,回头朕让内侍通知萬年县,将此处地契转交于你。不过,朕可是把话说在前头,这营房设施必然要尽心尽力,可不能为了省钱糊弄朕!” 这就是帝王之术吧? 好处给你了,照样还得敲打一番,必须时刻保持战战兢兢的心态,省得你翘尾巴…… “微臣遵旨!”房俊哪里理会皇帝的敲打? 他都快乐疯了…… 试想一下,若是有人在二十一世纪的首都三环之内给你一块“荒地”,你疯不疯? 在李二陛下和长孙无忌看来,那处荒地既然在长安城内,自然是极好的地段。但是毕竟过于偏远,卖地的话没人出大价钱,建成豪宅再卖,成本实在太高,基本无利可图、 这不是唐朝人不明白“黄金地段”的含义,而是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房地产的真正精髓! 房俊得了意外之喜,心满意足,拍着胸腹保证神机营必然按时组建…… 李二陛下和长孙无忌另有要事相商,房俊对政事不感兴趣,便告辞退走。 出了立政殿,在殿门口自有内侍为其准备好了蓑衣,伺候他穿上,心情大好的房俊摸出一个银锞子打赏,内侍欢喜的接过。房俊走入雨中,哼着调子打算回家,却想起好久不见晋阳公主了,心里有些想念,况且刚刚小公主可是嘱咐侍女特意在宫门口堵住他,说是公主召见。 房俊便收住脚步,拐了个弯,往立政殿的后殿走去。 晋阳公主和李治,便是同住在立政殿之内。 雨势未歇,只是不如清晨时候那般大,细细密密的雨丝将整个皇宫笼罩其中,红墙黑瓦金碧辉煌都蒙上一层朦胧的凄迷,被雨水冲刷的透亮的花草树木散发着草木的清新。 到了后殿,自有侍女远远的便前来迎接,容貌标志的侍女轻衣薄纱身端娇柔,一双素手替房俊脱去蓑衣,微笑着说道:“殿下已经闹了很久,房侍郎再不来,殿下可都要去前殿寻您了……” 房俊微微一笑,含笑步入殿内。 殿内燃了檀香,丝丝缕缕的青烟自青铜兽炉镂空的缝隙间袅袅飘起,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香气,凝神静虑,分外好闻。 晋阳小公主这坐在榻上有模有样的看书,听到有脚步声响,回头见到是房俊,便欢喜的尖叫一声,估计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房俊了,小短腿儿飞快的扑到房俊面前,蹦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整个小身子也像是八抓鱼一样勾在房俊身上。 这可把殿内的侍女内侍们吓个够呛,各个脸色发白,双股战战。 且不说一向身子骨娇弱的晋阳公主殿下会不会摔个跟头受伤,单单这个无限亲昵的动作,便足以惊爆所有人的眼球…… 第二百九十三章 我在唐朝讲西游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发出滴滴答答的轻响。 殿里飘荡着檀香的味道,侍女恭敬的给房俊奉上香茗,悄悄退在一边。 “这是看得什么书?”房俊大大咧咧的坐在晋阳公主的软塌上,丝毫没有作为臣子的恭谨,顺手翻开放置在一边的书本。只见书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数学》两个字…… “呃……这是哪儿来的?”房俊颇为意外,这本书他尚未编纂完成呢,目前只有他自己手里有一本,翻开仔细瞅了瞅,笔迹飘逸俊秀,应该是李淳风那牛鼻子的笔迹,心里便释然。 这个牛鼻子,果然是道门的另类啊,必定是他在山顶的营房中手抄的。这可是涉及到版权的问题,不问就抄,是为无羞耻也;再者,若是怀着学习学问的心态去抄,也算情有可原,可你这牛鼻子居然拿着它拍李二陛下的马屁,是为无节操…… 果不其然,晋阳公主娇声道:“这是李道长献给父皇的,说是姐夫你的大作,兕子便跟父皇讨了来。” 房俊心里对李淳风这个毫无廉耻的道门败类鄙视一番,随口问道:“能看得懂么?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姐夫给你讲解一番……” 这话说完,心里却咯噔一下:什么时候自称“姐夫”都这么自然了?这可不是个什么好现象啊,高阳公主那个小魔女万万是不能娶的,咱房俊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帽子变颜色…… “还好啊,蛮简单的,兕子都看得懂……”最是好学的晋阳公主再见到房俊之后,却不在意学习的事情了,香香软软的小身子爬到房俊的膝盖上,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娇憨的道:“姐夫,再给我讲个故事呗……” 自从上一次房俊给她讲了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小公主就被迷住了,后来缠着父皇给她讲故事,却发觉实在没有房俊姐夫将的故事有趣,便有些心不在焉,搞得李二陛下很受伤…… 讲故事? 这个很在行啊! 房俊便点点头:“没问题!”心里琢磨这回讲个什么故事,却听到门口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久违的高阳公主和小正太李治联袂而来…… 对晋阳公主和李治,房俊可以大大咧咧的不太守规矩,但是对上高阳公主,房俊心里还是有些犯怵的…… 赶紧起身,躬身行礼:“见过二位殿下。” 高阳公主瞅了房俊一眼,羽扇般的睫毛微微一垂,轻轻一个万福,柔声道:“房侍郎不必多礼……” 端庄贤淑、优雅高贵……总之房俊很不适应。 感觉这丫头还是毒舌一点比较对胃口…… 李治却是两眼发亮,看着房俊试探着问道:“姐夫你要给兕子讲故事么?” 上次房俊给晋阳公主讲过白雪公主的故事之后,小丫头便跟李治显摆,有声有色的也给九哥李治讲了一遍。与晋阳公主憧憬着遇到一个可以救她的王子不同的是,李治自然想要当那个英俊的王子…… 总之,他也很喜欢那个故事,这次听到房俊要给兕子讲故事,他自然是兴趣满满。 只是他的这一句“姐夫”,顿时让房俊和高阳公主都闹了个大红脸,两人相互瞅了一眼,都急忙挪开了目光。 太尴尬了…… 虽然高阳公主曾在泾水桥头说过此生再不嫁他人的话,可那是毕竟处于情绪比较失控的状态,这时候少女的矜持发作,自然窘迫得很,却也没有责怪口无遮拦的晋王李治…… 房俊冲李治点点头:“是啊,正琢磨着给兕子将一个什么故事呢……” 心里却是在想,自己跟高阳公主这状态不对劲啊,这丫头含羞带怯的,脸泛桃花,难道那天在泾水桥头不是一时情绪失控随便说说的? 这可麻烦了,哥哥不想娶啊! 李治兴奋极了,却有些怯怯的问道:“本王能听吗?” 不知为何,所有的大臣都对他这个晋王恭敬有加,唯独房俊对他不假辞色。李治甚至觉得在房俊眼里,自己这个亲王同兕子妹妹相比的话,那简直都不如一个野孩子受待见…… 他现在还是小正太一个,再者他的性格也偏软弱一点,没有去想当本王长大要你好看之类,而是一见到房俊就有些战战兢兢心里发虚。 可偏偏这个姐夫又是个极有本事的,整日里教授自己课业的师傅总是拿房俊举例来鞭策自己,什么诗书双绝,什么惊才绝艳之类的,听得耳朵起茧子的同时,也确实心生敬畏。 因为这人实在不惯他毛病啊…… 房俊到没多少想法,随意道:“殿下喜欢,自然听得。” 他之所以对李治不假辞色,实在是因为对这小子的腹黑没什么好感,当然这也不算什么毛病,更何况人家可是下一任皇帝,就算他的穿越会给整个大唐带来极大的变数,但是历史的惯性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轻易改变的,李治登基的概率依然超过九成九,将这小子得罪得狠了,没自己什么好果子吃…… 李治欢喜的跑到晋阳公主旁边,恭恭敬敬的跪坐下来,两兄妹一起等着房俊讲故事。 高阳公主则轻轻咬了下嘴唇,没有说话,却一敛裙裾,亦走到软塌上,跪坐下去…… 房俊无奈了,挠挠头,有些尴尬了! 不过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随她了…… 侍女这时端来糕点香茶,放在一旁的埃及上。房俊刚刚跪坐下来,晋阳公主就用两根手指拈起一块千层糕,讨好的放进放进嘴里…… 高阳公主面色轻轻一变,瞄了丝毫没有察觉任何不妥的房俊一眼,咬了咬嘴唇,心里莫名其妙的涌起一丝酸意,随即却是一惊,自己这是在……吃兕子的醋么? 这丫头才几岁啊,自己怎么会吃她的醋?高阳公主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可是看着两人那无比默契又无比自然的态度,却让然浑身不自在…… 到底是嫉妒呢,还是羡慕? 房俊没有察觉到高阳公主一瞬间的异样,嘴里嚼着酥软的千层糕,脑子里琢磨着讲一个什么故事。 故事太多了也不好啊,都不知道讲哪一个好…… 那就来一个经典的吧! 房俊咽下千层糕,喝了口茶水,开口道:“正所谓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单说在这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 当年报告做了无数,很是磨炼了一副好口才,加上他故意模仿单田芳的强调风格,将一个《西游记》的开篇讲得那叫一个妙趣横生、抑扬顿挫,听得晋阳公主和晋王李治目定口呆聚精会神,便是高阳公主亦是双眸发亮,悄悄挺直了脊背,投入其中。 随着那只石猴拜师学艺,通晓了七十二般变化,然后大闹龙宫,将一群虾兵蟹将打得落花流水,听得三位殿下兴趣盎然。 房俊却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看了眼对面三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暗暗叫苦,这《西游记》有一百回,这么讲下去还不得讲到猴年马月? 来个简化版的吧…… “……却说观音菩萨奉了如来佛旨,来到长安寻找取经的善人,几经寻访,便寻到一位法号唤作玄奘的大德行者,赐予他一件锦襕袈裟及一柄九环锡杖……” 正说到此处,忽听高阳公主“啊”了一声,好奇的问道:“是贞观二年道途西行,求取佛经的那位玄奘大师么?” 房俊愣了一下,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真是作死啊,都活糊涂了,居然在贞观年间给人家讲《西游》,幸好自己把《西游记》给简化了,否则讲起唐王称呼唐僧为“御弟”,李二陛下还不得把我给踹死…… 第二百九十四章 高阳的心思 在《西游记》这部小说里,贞观十三年是个神奇的年份。 有多神奇呢? 在第九章附录中开科取士:“彼时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然后引出唐僧的父亲陈光蕊赶考,中状元,与唐僧母亲结婚,唐僧出世,唐生被抛江。 也就是说,唐僧出生于贞观十三年。 然后在第十二回玄奘秉中开篇就说:“贞观十三年,岁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陈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这中间经过了唐僧出家,认母,报仇,共计十八年,那么这时候本应是贞观三十一年,可是贞观根本没有三十一年! 两件事中间隔了十八年,书中还是把时间记为“贞观十三年”…… 且不管他到底有没有贞观三十一年,按照书中所说,贞观十三年唐僧出世,然后在同一年就成了“得道高僧”,被观音选中去西天取经,这还没到一周岁呢,岂非比“见风就长”的哪吒还牛…… 事实上,唐僧取经的那一年是贞观二年。在前一年,玄奘结侣陈表,请允西行求法,但未获唐太宗批准。然而唐僧决心已定,在第二年乃道途西行,“冒越宪章,私往天竺”,长途跋涉五万余里。 自从穿越以来,房俊渐渐融入大唐这个社会,很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大抵正是因为认同感太强,所以说话行事基本已与当世之人并无二致,而来自前世的习惯已经渐渐模糊,所以警惕性有所下降。 在李二陛下的时代讲《西游记》,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毛病,毕竟这部神神怪怪的小说只是借了唐僧取经的事迹,脑洞大开发挥想象力进行再创作,即便唐僧现在还在印度那边“穷游”呢,也算不得什么匪夷所思的大事。 要是在宋徽宗的眼皮底下讲《水浒》,那才是真正的作死…… 可房俊还是加了小心,古往今来所有的文人都一样,他们其实都处在一个强权高压的环境之下,不是想说什么就能肆无忌惮的说出来的,一旦抨击到了当权者,分分钟捏死你,哪怕是在现代不会动不动杀头,也有一只神通广大的神兽火眼金睛…… 在这种社会状况下,文人们不能直叙胸臆,可对于某些看不惯的现象又不吐不快,他们就会采用一些极其隐蔽的手法,去映射,去隐喻,去讽刺…… 房俊不是文学家,他不可能去理解小说或者诗词中的某一句话到底有没有蕴含一些特殊的寓意。小说也好,诗词也罢,不是不能剽窃过来占为己用,只是这其中若是鲜明的提到人名或者事迹,那必然要当心。 神兽虽然神通广大、无所不在,但好歹是食草动物,不会真的把谁咬死;但是在这个君权至上的年代,若是惹得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不爽,那真的可能要人命…… 高阳公主杏眸闪闪,好奇的问道:“怎么不说话?” 她只是奇怪的问了一句,却发现房俊陷入了沉思,有些不明所以。 “咳咳……这个……这个故事也忘记了是何时听说的,有些记不清了,待微臣回去好好想想,再为几位殿下讲述如何?”房俊随便编了个借口搪塞一番,决定不再讲下去,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虽然这麻烦也不知道存不存在…… “啊……怎么会忘记呢?好有趣的猴子啊,姐夫真是……”晋阳公主嘟着粉嘟嘟的嘴巴,一脸失望。 正太李治白皙的脸蛋儿也满是纠结,那猴子性格张扬,敢作敢当,拜师学艺,大闹龙宫,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正听得过瘾呢,怎么就忘了? 房俊尴尬的笑笑:“只是记得不太清楚了,回去想一想,大抵还是能想起来的,多等几日罢了……话说,前些时日程处弼寻我,说是清河公主要在六月十九去逛庙会,可有此事?” 这话却是对高阳公主说的。 当日房俊在骊山南麓的山顶准备“求雨仪式”,程处弼找到山上,说是高阳公主求了清河公主,让她邀约房俊在六月十九那天去无漏寺逛庙会。 房家与程家是世交,两家小辈相处亦是不错,清河公主的这个邀请并不为过。 高阳公主闻言,白净的俏脸染了一层红晕,微微垂下臻首,有些羞赧。 她想邀房俊去逛庙会,却害怕房俊推三阻四的不同意,只好请十一姐清河公主出面,以房程两家的世交,加上驸马程处亮、老三程处弼的交情,想来房俊才不会拒绝。 少女敏锐的心思里,能清晰的感受到房俊对自己的抵触,这让高阳公主微微伤心的同时,亦有不解。 回头想想,当初在太极宫的千步廊前,房俊讲述那一段至今仍被无数命妇闺女当做谈资的荒唐话语之时,大抵便已经隐隐有了对自己的抵触心理。 只是高阳公主实在想不通,自己绮年玉貌、金枝玉叶,有哪里配不上他这个黑面神?更何况还是父皇亲自指婚,简直不可理喻! 高阳公主亦是个心高气傲的,再加上房俊与她理想中的夫婿实在差距太大,对于房俊的不同意求之不得,两人在那一段时间里,简直是相看两相厌…… 但是一切都在骊山行苑的那一夜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就是这个自己一直瞧不起、看不上的黑面神、土包子,将自己和侍女塞进炕洞里,却反身冲向如潮的叛军,不顾性命的将叛军引走!当他单枪匹马追到泾水桥头,宁愿舍去性命也要将自己救出魔爪的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都不明白男人…… 潇洒倜傥、温润如玉,浊世翩翩佳公子,那是高阳公主心里对于未来夫婿的憧憬,但是在那一夜之后,她的想法彻底转变。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男人的家世、相貌、才学……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彷徨无助陷入绝境的时候,这个男人会不会舍了命的保护你,会不会甘愿求死的将你从地狱里拉出来…… 责任、担当、胸襟、气魄,那才是衡量一个男人的标准! 而房俊呢? 高阳公主细细想想,好像也不赖…… 家世显赫,才华横溢,有情义,有担当,长得虽然不能说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可也称得上相貌堂堂,就是黑了点儿…… 但是他视我重逾己命,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可是这个混蛋,当她动心了的时候,却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甚至对兕子这个黄毛丫头都比她上心……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既然遇到这个极品男人,又怎么能轻易放手呢? 本殿下可是高阳公主李漱! 钟灵毓秀、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就不信你逃得出本殿下的手掌心儿…… 心里这么想着,高阳公主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注视着房俊,樱唇轻启:“那你……去不去呢?” 去不去呢? 房俊也纠结了…… 说去吧,肯定让这丫头误会我对他有意思,这种误会还是尽量避免得好。 说不去吧,那可是把人得罪狠了,人家再怎么也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儿,都能忍着羞臊等同于表明心迹了,再拒绝可就有点过分了,而且他这人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女孩子……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房俊急的汗都出来了……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沉闷的声音:“十七妹,要去哪儿啊?” 一个胖胖的身形从门口踱步进来,白脸微圆,腰腹阔大,正是多日不见的魏王李泰。 房俊心头顿时松了口气,差点蹦起来搂着李泰亲一口。 来得太是时候了啊兄弟…… 第二百九十五章 把你忽悠瘸 窗外的雨还在下,虽然雨势不大,却没有一丝衰减之势,淅淅沥沥的自房檐滴下,滴落在廊前的青石板小路上,甚是悦耳。烟雨濛濛,将远处的殿阁楼宇笼罩在一层轻烟薄雾之中,略显凄迷。 案几上茶盏晶莹如玉,是上等的白瓷,盏中香茶滚热,袅袅的飘起几缕热气。 高阳公主和李治、晋阳公主都被李泰赶走了,说是和房俊有事要谈。晋阳公主和李治毕竟年岁还小,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之处,高阳公主却是一脸担忧,她可知道这位四皇兄性情高傲,而房俊这个黑面神更是脾气火爆,这要是起了冲突…… 不过李泰在一众弟妹的眼里威望很足,眼睛一瞪,高阳公主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退走。 房间里只剩下魏王李泰和房间两个人。 气氛很诡异。 魏王李泰很胖,肚子有些大,无论跪坐还是盘坐都很费劲,干脆大咧咧的斜歪在榻上,倚着一个玉枕,神情很是惬意,只是望向房俊的那一双眼睛,却是精芒闪闪,凌厉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 就连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寒冷了几分…… 房俊盘坐在李泰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却不是因为被对方的气势所慑,这只是他的习惯,虽然没有当过兵入过伍,但家教良好的他一向都是“站如松坐如钟”,虽然犯懒的时候能坐着绝对不会站着…… 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滚热的茶水在口腔里翻滚几遭,口腔适应了温度,再缓缓咽下去,一股馥郁的幽香残留在唇齿之间,舌底隐有回甘。 家里炒茶的师傅,手法愈来愈精湛了…… 如此泰然自若的品着香茶,那悠闲的神情,令李泰愈发恼怒! 白白嫩嫩的脸上肌肉猛地一抽,魏王李泰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说道:“本王恨不得将尔斩杀当场,大卸八块!” 名望,是自己最为倚赖的资本,是能够挑战储君之位最大的武器,在李承乾天然的嫡长子地位面前,他也只有依靠名望去做出反击! 可就是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却将自己最大的依仗,轻而易举的击个粉碎! 李泰焉能不恨? 没有了朝野称颂的“贤王”之名,他还凭什么去觊觎太子之位? 房俊却似丝毫没有感受到李泰的滔天怒火,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毫无怯意的回视着李泰凌厉的眼神,轻笑道:“拉倒吧,你打得过我?我不敢杀你,可是要说狠狠的揍一顿,殿下以为……我敢不敢?” “娘咧!” 如此毫不掩饰的挑衅,差点把李泰给气炸了! 嘴里骂了一声,肥胖的身躯“扑棱”一下就坐起来,顺手拽过榻上的玉石枕头,照着房俊的脑袋就扔过去! 幸好房俊早有准备,李泰的体力也不好,没几分力气,这玉石枕头轻飘飘的飞过来,房俊微微一侧身,就给抓在手里,大怒道:“找打是吧?” 李泰气个半死,却也只能气呼呼的瞪着房俊,再不敢动手了,因为他知道,这个棒槌真的敢还手…… 房俊瞅了李泰一眼,把玉枕都在一边,耷拉下眼皮,继续喝茶。 李泰恶狠狠的瞪了房俊半晌,似乎也知道自己拿这家伙确实没法,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坐下。 只是看着房俊这幅淡然自若的神情,心里愈发怒火中烧。 “房俊,本王和你素无怨恨,为何处处针对本王?”李泰气呼呼说道。 这也是他最不解的地方,两人之间的冲突,最早是拳打刘泪,后来是清源寺那次,在李泰看来,那不过是意气之争,过去就过去了,还犯得着记一辈子仇不成?而且两回分明都是房俊占了便宜,就这样,为何还要弄出那么一首该死的《卖炭翁》? 正是这一首《卖炭翁》,将李泰的名望死死的钉在耻辱柱上,只要这首诗世间还有人在诵读流传,他李泰的名字便永远都是一个反面典型,遗臭万年! 房俊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道:“殿下真是误会微臣了,微臣可是处处都在为殿下着想!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唉……” 李泰觉得今日跟房俊在此说话,那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这家伙非得把自己气死不可! 他都被房俊给气笑了:“呵呵,和着你把本王的名声败坏得一塌涂地,本王还得好好感激你不成?” 熟料房俊完全不留会他的讥讽,居然正色点头:“然!” “本王‘然’你地娘咧!” 李泰差点气得吐血,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打你怕你还手,本王骂你,你敢骂回来? 房俊当然不敢,被骂了一句,也只得忍着。李泰若敢打他,还手是一定的,揍一顿李二陛下也能把他怎么地,若是李泰骂他一句他也骂回去,还是骂娘…… 李二陛下扒了他的皮都是轻的! 李二陛下对长孙皇后,那是真正的真情一片、又敬又爱,甚至可以说,若房俊真的犯了混跟李泰对骂,“骂娘”的后果绝对比“骂爹”严重一百倍…… 房俊也来气了:“是你拉着我不让走的,也是你问我话的,到底要不要听?” 李泰占了便宜,心情大好,虽然人依旧恨房俊恨得要死,气却是消了几分,便又坐了回去,冷着脸道:“那本王就请教你有何高见,害了本王,本王还得感恩戴德?” 心里却在想,“君子动口不动手”,古人诚不欺我!跟着棒槌动手的话,一准儿会打回来,可是动嘴呢,这货就一点辙也没有……可是吾乃堂堂亲王,总不能张嘴闭嘴骂爹骂娘吧? 况且若真是骂的狠了,难保这货不会恼羞成怒,真要是动起手来,本王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太吃亏了…… 房俊哪里知道李泰心里居然想这个? 堂堂大唐亲王、陛下亲子,不敢打人只能骂人,也是没谁了…… 干咳一声,房俊组织了一下思绪,说道:“微臣败坏了殿下的名望不假,令王爷争储失势也不假,但微臣敢对天发誓,这确实是为了殿下好!” “哼!”李泰一脸讥笑:“愿闻其详!” 本王倒要看看你如何狡辩! 房俊回头瞅了瞅,最近的侍女也站在门外廊下,便压低声音问道:“即便殿下声望日隆,其实陛下也不会将储位传于殿下,不知殿下信也不信?” “放屁!”李泰怒道:“父皇向来宠溺与我,远胜其他兄弟,甚至早已有言在先,一旦废黜太子,便立我为储!都是你这混蛋,还得本王声名狼藉,本王恨不得食你之肉、饮你之血,以消我心头之恨!” 李泰面目狰狞,他是真的恨房俊入骨! 眼看储君之位即将到手,却被这个棒槌给搅合黄了,简直是难填之恨! 被一个亲王如此声色俱厉的表达恨意,房俊却无丝毫惧色,反而一挑眉毛,看白痴一样看着李泰:“殿下可真是天真,储位乃国之大事,莫非殿下真的以为,陛下身为帝王便可一言而决,说废就废,说立就立?” 李泰愣了一下。 皇帝乃天下之主,这没错,名义上所有人都是皇帝的臣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嘛,可是皇帝真的就能金口一开、莫敢不从么? 扯蛋! 别说最好名声的李二陛下,便是前隋炀帝,亦不能随心所欲、言出令随! 这朝堂势力盘结、利益交错,尤其是那些世家门阀,若是碰触到他们的利益,便是皇帝也敢反! 废储、易储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涉及到那些世家门阀的利益? 李泰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房俊的意思,却只是冷笑一声:“你以为,父皇是吃素的?” 第二百九十六章 指点你的人生 对于自己的父皇,李泰崇拜到极点! 他不是没想过类似于房俊这样的问题,但是他深信,只要是自己的父皇想要做的事情,那就没有人能拦得住!只要父皇要立他为储,便是那些世家门阀统统跳出来阻止,也没用!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所以他冷笑着反问:“你真当父皇是吃素的?” 那是尸山血海里一统中原的大唐皇帝,那是雄心壮志令万邦臣服的天可汗! 只要李二陛下下定决心,谁敢挡在他的面前? 谁又挡得住?! 房俊微笑不语,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轻轻呷饮。 其实,他今日同李泰在这太极宫里谈论这个话题,已是大忌!自古以来,但凡涉及皇位传承,既有大回报,亦有大风险,聪明人总是躲得远远的,不会贸然去趟这趟浑水。 但房俊是穿越者,穿越者总是会不经意的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情怀,从上帝的视角去看待整个世界,总是会想着让欢乐的事情更多一些,让遗憾的事情更少一些…… 对于李二陛下,房俊的心情很复杂。 这是一位旷古烁今的帝王,毋庸置疑!无论他的人品如何,没有人能否认他成就的伟业,正是他一手缔造了大唐的铮铮铁魂,让这个国家纵横八荒,让这个民族挺直脊梁,直到千年以后,依然唐韵流芳! 正是这样一位称得上是千古一帝的帝王,却有着最为悲凉的晚年。 毫无疑问,李二陛下的基因是强大的,他的儿子们各个英明睿智,没有一个窝囊废!世人眼中最无能的李承乾,也只是在腿残之后面对压力才自暴自弃,即便这样,他也敢串联武将,要造老爹的反! 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位骄奢任性、狂妄无度的齐王李佑,因为手下瞒着他射杀了权万纪,自知必然将被李二陛下禁锢终生,居然宁愿造反,也不想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造反是为了推翻他老爹,自己当皇帝么? 不是! 没有人会愚蠢到在李二陛下的眼皮子地下造反会成功,李二陛下不仅是英明睿智的帝王,更是无敌于天下的统帅! 他只是向李二陛下表达一个态度,作为你的儿子,宁愿死也不愿像狗一样被关着!即便是死,我也要死的轰轰烈烈,不会像狗一样默默无闻的死掉! 说是刚烈也好,说是刚愎也罢,总之这是个人物! 这是李二陛下诸子中最没出息的两个,而其他的诸如李恪、李泰,哪一个不是堪称人杰? 可悲剧的是,一个一个的没一个好下场…… 李二陛下的确会生儿子,生出来的一个比一个优秀,可惜他不会教,一个皇位,全都给搭进去了…… 房俊轻叹一声,说道:“微臣之所以认为殿下得不到这个储位,还有另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才是决定性的。” 顿了一顿,他沉声问道:“若是来日太子殿下继承大统,殿下下场如何?” 李泰一脸不屑:“就算当了皇帝,依着那位优柔寡断的性子,敢把本王如何?” 这话还没说错,就算李承乾将来当了皇帝,对魏王李泰这个亲兄弟忌惮得不行,大抵也只会削其权柄、加以束缚,至于把李泰干掉,估计没胆子做…… “臣再问,吴王殿下下场会如何?” 李泰皱了皱眉,颇为不解的看着房俊,这种话题,即便是至亲之人亦不敢多说,毕竟太犯忌讳! 不过此地就他们两人,在他认识里,房俊这人棒槌、楞怂、夯货各种名号加身,实在是混的不能再混,却唯独不干那些鸡鸣狗盗背后插刀的小人之事。 不过即便说出去又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到时候我一推二五六,谁信? “他也不敢动老三,他身边那些左右庶子、教谕老师,除了你爹之外,俱是前朝旧臣,怎会放任他去害老三?” 房俊又问:“那晋王殿下呢?” 李泰不悦的摆摆手,似乎嫌弃房俊这个问题很傻:“小九才多大点儿?再者说了,太子是老大,怎么也轮不到小九去争,一点威胁都没有,太子又不是蠢货,怎会放着最好的目标不去上演一出兄友弟恭的好戏,给外边的人看?” 房俊轻轻叹了口气,说了这么半天,这位自诩天资聪颖的家伙,却还是没领悟到自己的意思,想了想,反正都已经说了这么多,也不在乎再直接一点。 他问道:“假设,殿下立为储君,异日成为天子,试问,废太子下场如何?吴王殿下下场如何?晋王殿下……下场如何?” “本王……” 只说了半句,李泰猛然顿住,惊骇欲绝的看着房俊! 房俊抿了口茶水,轻声道:“殿下……想明白了?” 只是一瞬间,李泰原本就白皙的脸膛,更无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涔涔滚下,双眼圆瞪,却呆滞无神。 整个人都懵掉了…… 李泰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句话:“我为天子,废太子如何?老三如何?小九如何……” 他嘴唇蠕动了两下,却最终没有说出话。 房俊看着他呆滞震骇的神情,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该不会说,将来杀掉自己的儿子,再传位给太子的儿子吧?” 李泰傻眼了,讷讷道:“你你你……你怎知本王会这么说?” 房俊深深看了惊慌失措的李泰一眼,说道:“最后的结局,不是微臣怎看,不是殿下怎么说,而是……陛下怎么想!” 李泰呆愣无言。 我若为天子…… 废太子决计是不能留的,那位八岁立为太子,整整当了十二年,多少朝中重臣向他宣誓效忠过?只要他还在,等到父皇一去,必然再起波澜,自己怎能留下如此大患? 至于老三……那可是前朝骨血,炀帝外孙,这满朝文武,哪个没有几分香火情分?明里暗里谁知道有多少人站在他那一边?父皇在为,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可一旦父皇殡天……自己能压得住? 所以,老三……也留不得! 还有小九…… 既然本王能从太子手里夺来储位,那小九为何就不能再从本王手里将储位夺走?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谁都有那个资格! 自己敢留着小九吗? 不是他李泰心有多狠,非要拿自己的兄弟开刀,而是只要走到那一天,便已再无退路,就像是身处激流之中,早已身不由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想到此处,李泰浑身颤栗,身上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觉得心头像是压了一块万载寒冰,堵的他透不过气,冻的他寒透骨髓! 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从懦弱优柔的太子手中夺来储位,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更好的继承这个帝国,将父皇的雄心壮志延续下去,让大唐更加的光芒璀璨、盛世堂皇! 然而现在却陡然发觉,原来自己早就陷在一个泥坑里,永远也爬不出来…… 既然连房俊都看得出这些,父皇会看不出吗? 父皇虽然在玄武门一战夺得这江山,但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却也是他一生的耻辱,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哪怕纵横八荒、无敌宇内,也不得不背负一生的耻辱! 那是父皇心里永也无法痊愈的伤疤,就像是一条跗骨之毒蛇一样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神,令他痛不欲生! 他会坐视自己的儿子们,重演他当年的那一幕吗? 绝对不会! 恍恍惚惚中,李泰的耳朵里传来房俊压抑着的声音—— “所以啊,殿下,你明白了吗?你永远都得不到那个位置……” 难道,这就是我的人生,早已注定、无法更改的人生吗? 第二百九十七章 归家 雨中,黄瓦红墙显得更加肃穆和威严。地上有一处低洼积着水,倒映出李二陛下明黄色的袍服,只是不知已站了多久,虽然打着油纸伞,裙角已被溅起的雨滴洇湿。 宫女与内侍在他身后一丈远的地方,瑟瑟发抖的跪在雨中的青石板上…… 李二陛下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门口,眼神有些飘忽,耳中却传来断断续续的语声。他不发一言,就那么站着,听着,伟岸的身姿挺拔如松,依旧如同当年跃马持戟冲锋陷阵时的锋芒毕露。 心思飞跃…… 他这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带领这个老大帝国蒸蒸日上,扫荡漠北、群蛮镇服! 然而他这一生最大的魔障,亦是这个老大帝国……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当年自己安分度日,不去争什么军功,不去显什么本领,不去引起太子建成的猜忌,自己的一生又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太子建成的能力绝对不在他之下,若是皇帝由太子建成来做,不见得就比他李世民差多少,甚至犹有过之。 那样的话,自己就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做一个盛世闲王吗? 三十岁之前,他会认为这是羞耻的一生,实在浪费苍天赐予的生命,他必然不甘蛰伏,想要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大事,让整个天下知晓他的名字,让千秋史书记载他的功绩! 但是到了三十岁之后,他却又忍不住在想,做一个闲王,有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人生百年犹如白驹过隙,不过匆匆一瞬而已,待到灯枯油尽,亦只剩一抷黄土,皇图霸业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又有何分别呢? 然而有些事,做了,就不能回头! 当生存遭遇到威胁的时候,还去谈什么仁义道德? 命运的漩涡,会裹挟着你一路向前,将所有的廉耻全部抛弃,哪怕午夜梦回心惊胆跳涕泪满裳,也只能独自忍受! 青雀啊…… 这个孩子,是他认为诸子中最有天分的一个,从小雅好文学,工草隶,才华横溢,聪敏绝伦,稍大一些便已集书万卷,便是当世的大儒亦赞不绝口。 在太子脚疾之后,他倒是真的想过将储位传给青雀算了,以这个孩子的聪慧睿智,何愁不能将他留下的这个煌煌大唐更进一步?太子且不论脚疾与否,毕竟性子软弱了一些。 但是最近,他每每夜有所梦,梦中有一条青龙哀哀啼哭,求告饶命,吓得他总是夜半惊醒…… 或许,当年的那一幕,会在自己的儿子们身上重演吗? 若果真是那样,算不算是朕的报应? 青雀虽好,可惜不是长子,若当真废长立幼,怕是永无宁日矣…… 李二陛下怔怔的立在门口处,手里兀自擎着一把伞,恍然出神…… ************ 到得下午,雨势终于小了一些。 雨丝绵密,整座骊山都被冲洗一新,满山苍翠,郁郁葱葱。 房俊已有所日未曾回来,渭水之畔的码头舟楫如林货物成山,即便细雨绵绵,亦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看着这繁华的一幕,心智日益坚定的房俊,亦不由得自胸臆之间勇气一股冲天的豪气! 这天下,还有谁能翻掌之间,凭空生出如此一座汇集关中百货的码头? 要不了多久,这里的模式将会随着行商的脚步传遍大唐,货物的流通将极大的加速交通的发展、人口的流动、资本的累积,当人们的意识一点一点的提升,终有一日,这股资本的力量将会如同崩泻的山洪一般,冲出这个国度,将周边一切国家都碾得粉碎! 战争,不是只有血与火的燃烧,铁与骨的碰撞! 经济的压迫、文化的侵蚀,那才是杀人不见血的终极武器,足可破国灭族于无形! 用武力敲碎那些顽固者的大门,再用资本将其彻底征服,这是在一千多年以后屡试不爽的铁律! 别提什么仁义道德,更别提什么世界和平,当你有能力不去占有的时候,没有人会在你衰弱的时候可怜你!这就是丛林的法则,狮子老虎得遵循,鬣狗豺狼得遵循,万物之灵的人类,照样也得遵循! 生灵涂炭? 战火纷飞? 房俊才不在乎。 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跨马扬鞭,带着几名护卫,直奔山上的农庄。 然后,令他猝不及防的享受了一把“神”一样的待遇…… 将至庄子大门口,远远的便见到一个家仆借着雨水冲刷门口的青石板路,房俊骑着马过去,马蹄踏着青石板,发出“哒哒”的轻响,那家仆正聚精会神的干活,手里的刷子连石板缝隙的泥沙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闻听耳边有声响,抬头一看,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住。 然后这名家仆双腿一软,便跪在路边,丢掉手里的刷子,“砰砰砰”的接连磕头,口中大呼道:“小的见过家主,家主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娘咧! 房俊一阵恶寒,老子成了神龙教主? 你咋不说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呢…… 房俊一脸懵逼,马鞭指了指,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那家仆吓得抖抖擞擞,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房俊无奈,只得跳下马背,大步进了庄子。 一个浣洗的侍女端着铁盆——没错,现在房家庄子上使用的都是水力锻锤锻造出来的铁盆了——正自厨房走出来,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陡然见到房俊,那侍女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尖叫一声,“咣当”丢掉铁盆儿,便跪了下来,连连呼道:“奴婢见过家主,家主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房俊彻底晕了菜! 这都什么毛病? 呃……这话听着好像不是什么神龙教主,是什么来着……白莲教? 正在这时,大抵是听到了侍女的呼声,房四海从后头窜了出来,一见到房俊,立即跪地,磕头,大呼:“小的见过家主,家主……哎呀!” 房俊一脚将他踹个跟头,怒道:“失心疯了都?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当老子是装神弄鬼的大仙儿?” 房四海从地上爬起来,委委屈屈的看了房俊一眼,心说:你可不就是么…… 见到房俊脸色不善,终是不敢说。 房俊一头雾水的走进大堂,迎面一个俏丽的小丫鬟,长腿细腰的,正是俏儿。 俏儿猛然见到房俊从门口进来,有些愣神,大眼睛眨巴眨巴,然后猛地回过神来,跪地,磕头…… 没等她说话呢,房俊已经恶狠狠道:“敢说什么法力无边的鬼话,就把你卖到僚寨去!” 僚人是东南一带的土著,不服教化,许多部落保持着很原始的传统,比如一家兄弟几个娶一个老婆之类在中原汉人看来不可理喻之事。 一般汉人之间开玩笑,说把某某女子卖入僚寨,便是这个意思。 俏儿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可是看着房俊的眼神,却是多了份战战兢兢,怯怯的说道:“二郎……那个,奴婢去给您打热水洗澡!” 说完,缩着身子贴着墙根保持着跟房俊的最大距离,就往屋外窜,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 只是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小手一拍额头:“哎呀!差点忘了,武娘子的娘家哥哥过来了,正在后堂说话呢,不过奴婢刚刚听到,好像武娘子都哭了,不过武娘子吩咐了不准奴婢进去,所以奴婢也没敢去看……” 小丫鬟叽叽喳喳的说着,语音清脆,然后发现房俊正看着她,顿时卡壳了,脖子一缩,立马溜了…… 看着小丫鬟细腰翘臀的窈窕身姿逃也似的窜出去,房俊皱了皱眉毛:“媚娘的娘家兄弟?难道是武元庆、武元爽那两个混蛋?” 想了想,便向后堂走去。 第二百九十八章 武氏兄弟 武则天是一个典型的中國式政客,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只要惹她不高兴,挡了她的路,杀就一个字,绝不讲什么亲情温柔——但没有人会生下来就这样,这种酷厉寡毒、视亲人为死仇的冷血个性,必然是形成于某一个至关紧要的契因。 皇宫那个地方,为了争宠夺爱,各种阴谋诡计打击陷害,最是肮脏卑鄙。为了出头,甚至为了保命,武则天在那样时刻朝不保夕的环境中冲杀出一条血路,所经历的必然是一个极其冷酷的过程,这对她性格的形成必然起到决定性的因素。 但是一个人的性格形成最关键的时期,却是在他的童年。 武则天之父武士彟原本娶相里氏为妻,生下武元庆与武元爽兄弟,后来再婚娶杨氏,生武则天姊妹三人。这本应是一个比较宁和幸福的传统式家庭,杨氏年轻貌美,必然受到武士彟的宠爱,连带着杨氏的三个女儿亦应该颇受宠溺。 然而在武则天十三岁那年,武士彟病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房俊从没有问过武媚娘她那个时期的生活如何,上辈子亦未见过史书上对这个时期的武媚娘有任何描述,但是只需从武媚娘掌权得势之后武家人的下场,便可略知一二。 先是武元庆,他被流放龙州,忧虑而死,实际上是活活吓死的。再是武元爽,他是被流放振州,史书上没有说他是吓死的,但也没有说他不是吓死的…… 这还不算完,当时武士彟应该是同其兄长生活在一起的,并未分家,大伯家有两子武惟良及武怀运,也全部难逃厄运。而除了被武媚娘干掉的这两兄弟之外,还有一个大哥武怀亮,可是早就死了。 然而对于掌权得势之后性格冷血无情的武则天来说,死了也不行——她将武怀亮的妻子善氏掳入宫中为奴,每天用荆棘刺狂抽这死了丈夫的寡女人,把善氏的背部全都抽烂,露出了根根骨头,善氏就在莫大的痛苦之中,哀嚎着死去。 得有多大的滔天恨意,才能如此对自家的兄弟斩尽杀绝? 由此应该看得出,对于武媚娘来说,这绝对不会是一段幸福的回忆…… ********** 后堂隐隐有语声传来,房俊径自走过去,未到门口,便听见一声喝吒。 一个年轻的男声说道:“贱人!吾乃你之兄长,岂敢如此不敬?不知尊卑的东西!若是你仍在宫中,或许有朝一日敕封为妃嫔,吾等尚需仰你鼻息。现在不过是一个侍妾,便目无兄长不知孝悌,谁给你的胆子?” 另有一人帮衬道:“那房俊业已封侯,往后必然妻妾成群,当家大妇又是陛下的公主,你不过区区一个侍妾,如何争宠?现在房俊身边无人,他只是甜言蜜语讨你欢心,价格码头商号交于你打理,可一旦成亲之后,莫说房俊,便是公主殿下也容不得你掌控着房家钱粮大权,必然是要收回去的。到那时候,他岂会再宠溺于你?女子以夫为纲不假,但是娘家的支持也很重要,不然谁瞧得起你?与其将来被收回钱粮大权,还不如现在从中得些好处,某与你大兄又不是外人,将来自会给你撑腰,那房家岂敢薄待与你?” 这人语调阴柔,慢条斯理,分析起来倒也有理有据。 这是要蛊惑武美眉跟自己分心眼,中饱私囊? 房家沉默了一下,没有进去。 旋即,武媚娘清亮娇脆的声音响起,语气略显激动:“这时你们自称为兄,认我这个妹妹了?当时父亲过世,是谁将我们母女赶去柴房,便连三餐都不得温饱?是谁要将母亲嫁与别家,以此收受钱财?是谁要将我卖于老朽,以图官身?我母女受尽你们欺凌,可有一丝一毫念及血脉之亲?现在见我执掌夫家钱粮,每日里银钱过手无数,便如那见了血的苍蝇一般寻来,想要好处,你们可曾替我着想过一星半点?郎君恩重,媚娘一生有靠,可若是答应你们,媚娘岂能厚颜再在这房府?有何颜面再见郎君?你们不必多说,死了这份心吧!” 说到后来,武媚娘语气转厉,声音愈发尖锐,显得怒不可遏,断然拒绝。 先前那男人显然气急败坏,大怒道:“放肆!居然对兄长如此无礼?好个贱妇,是要某好生教训你一番么?” 武媚娘带着哭腔道:“我已自荐入宫,现在身为人家的侍妾,只想着安稳度日,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紧接着,屋内传来一阵嘤嘤低泣的哭声。 房俊憋着火,一脚踹开房门。 屋里人吓了一跳。 武媚娘正站在堂中垂泪,愕然抬头,见到房俊阴沉着的黑脸,顿时犹如被发现了什么秘辛一般,吓得面色惨白,两滴珠泪犹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颇有几分梨花带雨的凄惶惊愕。 房俊瞅了她一眼,将目光投向另外两人。 一个锦袍青年大咧咧的坐在正位,方脸浓眉,长相颇为英武,此时望着踹门而进的房俊,面露惊愕。 另一个则是一袭文士长衫,坐在下首,面白无须,一身阴柔之气。 房俊嘴角咧了咧,冷笑道:“二位真是好雅兴,居然跑到房某府上,替房某教训家人,很有急公好义的孟尝之风,不错,不错!” 二人赶紧站起身,锦袍青年年岁大一些,一脸尴尬,当先拱手道:“让二郎见笑了,小妹性子顽劣,家教不周,所以某出言严厉了些。” 房俊哼了一声:“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锦袍青年道:“在下武元庆,这是舍弟武元爽,乃是媚娘的兄长,今日贸然登门,礼数不周,还请二郎勿怪。” 话说的倒是很得体,浑不似刚刚对武媚娘声色俱厉的霸道。 当然,他也霸道不起来…… 其父武士彟在隋朝大业末年,为鹰扬府队正,后来破家资助李渊起兵,从而发迹。武德中,出任工部尚书转荆州都督,加封为应国公,也算一门勋贵。贞观六年,李二陛下改任武士彟为荆州都督,举家迁往荆州。 武家兄弟在荆州一代横行无忌,当得起纨绔二字。只可惜武士彟死得早,家产被这两个兄弟败得差不多了,声势早非从前。 而在他们面前的房俊是什么人? 大家同是纨绔,可他们兄弟在荆州都混不下去了,人家房俊却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不仅其父房玄龄宰执朝政,房俊更是皇帝的未来帝婿,俨然长安最顶级的纨绔…… 纨绔也是有等级的。 房俊看都不看武元庆,径自走过去,在武元庆让出来的主位坐下,淡然说道:“刚刚在门外,闻听二位咄咄逼人,好似要逼着媚娘做些什么事情,不知是何事?媚娘一介女流,也做不得主,二位若是有何想法,不如跟某说说。” 武元庆闻言,急忙道:“二郎误会了,吾等兄弟……”一抬头,正碰上房俊凌厉如刀的目光,顿时把他吓了一跳,后半截儿话居然说不下去…… 房俊沉声道:“若是有事,那就当面说出来,无论成与不成,某不会放在心上。可若是背地里耍弄什么手段,休怪某不顾情分!到那时,怕是二位悔之晚矣……” 他现在整日里同李二陛下打交道,来往皆是朝中重臣,不知不觉见威势日盛,比之前世的官威更加凌厉三分,武氏兄弟居然被他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刚刚还舌绽莲花又哄又吓的武元爽,这时候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第二百九十九章 厚颜无耻 武媚娘垂着臻首,俏生生的立在房俊身侧,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看着往日在自己母女面前作威作福的武氏兄弟,此时在郎君面前战战兢兢讷讷不敢言,心里很是有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宛如一块压在胸口的大石猛然掀开,那种畅然欣喜令人神醉…… 自幼便饱受两位异母兄长欺凌的武媚娘,深知这两位的卑鄙狠辣与狡诈无耻,在她执掌房家产业的那天,便知道这两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必然要找上门来。 以这两位好吃懒做的败家性格,怎会放过讹诈她的机会? 她早已做好准备,无论这两人再是威逼利诱,再是胡搅蛮缠,都一定要坚决的拒绝! 现在她得到郎君的宠信,能够执掌这般庞大的生意,这便是她日后在房家的立足之本! 所以,她必须守住自己的命根子,这就是她下半辈子的幸福根源! 可是当两个兄长找上门来之后,武媚娘却再一次彷徨无助了…… 对于这两人的要求,武媚娘简直感到匪夷所思,是你们傻了,还是一位郎君傻了?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花些钱财,雇几个浪荡在码头上的游侠儿,把这两个兄长宰了算了…… 欺辱了自己十年,使得自己不堪重负不得不自荐入宫,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下半辈子的依靠,却还是步步紧逼不放过自己吗? 武媚娘凄苦难言…… 房俊一番话语说的斩钉截铁,语气之中那股子浓浓的不悦毫不遮掩,令武氏兄弟心底战战。 他们也非是不懂事,这般欺上门来逼迫于媚娘,是很容易惹来房俊不快的,无论如何媚娘现在是房俊的侍妾,岂非等于打房俊的脸面? 这位要是发起火来,他们两兄弟可顶不住,人家可是连亲王都敢揍…… 可是他们也没办法! 武氏兄弟对视一眼,老二武元爽上前一步,拱手道:“二郎……” 却被房俊冷冷打断:“有你大哥在,几时轮到你说话?尔等在家里兄不友弟不恭、不念亲情冷漠卑贱,某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在某这里,就得给某守规矩!” 武元爽面红耳赤,窘迫无地,羞臊难当的退回去。 这是在骂他们苛待幼妹、寡母,不念亲情冷血淡漠,不遵伦常毫无道德,别说武元爽不敢反驳,他也找不出理由反驳…… 房俊骂了武元爽一顿,看了看武元庆:“你说。” “是是是,这个……”别看武元庆看上去比武元爽阳刚大气,实则这嘴皮子实在不利索,再者弟弟刚被骂了一顿,顿时气短三分,心里惴惴不安。 那可不是单单骂武元爽,他武元庆也没比兄弟好到哪里去! “要么就说,不说就滚!磨磨唧唧的干什么?”房俊不耐烦的呵斥道。 武氏兄弟只觉得这一辈子的脸面今儿算是被房俊一次剥了个干干净净,满心羞恼,却不敢反驳半句。且不说惹怒了房俊的下场极其严重,单单若是完不成今日前来的目的,那后果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武元庆吸了口气,他只是嘴皮子不利索,可不代表脑子不好使,说道:“媚娘毕竟是吾等幼妹,虽然稍有怨诉,但血脉相连,却是割舍不断。二郎现在简在帝心,前途远大,吾兄弟亦是深感欣慰,与有荣焉。只是二郎深受陛下器重,事务繁多,自不应被商贾之事牵扯心神,浪费精力。媚娘年少,又是女子,非但精力难济,整日里抛头露面亦是不妥。所以吾兄弟觉得,既是自家兄妹,自当守望相助,媚娘的难处,吾兄弟当义不容辞,替她分担。所以……” 房俊都气乐了:“所以,你们想代替媚娘,帮助她管理码头和商号的事务?” 你们俩也太不要脸了吧? 这从小到大欺辱媚娘母女不算,现在好如此理直气壮的找上门来要好处? 这脸皮……房俊活了两辈子,也很少见过。 “不不不,二郎误会了……”武元庆赶紧辩解道:“吾兄弟怎会是如此不知廉耻之人?虽然是我们心疼媚娘,心甘情愿替媚娘分担,可一旦如此,外人会怎么看吾兄弟二人?” 这脸皮厚的,也没谁了…… 房俊奇道:“那二位的意思是……” “凭白进入码头,外人定然以为吾兄弟乃是仗着媚娘受宠,趁机谋夺二郎的产业,此事决计不可为!但是,若二郎同意让吾兄弟购得一部分码头的股份,吾二人以东家的身份进入码头,自然不会惹起非议。况且那样的话,码头也有我兄弟的份子,二郎也不必担忧吾等懈怠,岂非一举两得?” 武元庆一口气说完,满是期待的看着房俊。 武媚娘樱唇微动,想要说话,却被武元爽阴狠的瞪了一眼,只好咬咬嘴唇,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自己倒是不怕他,可若是把这两兄弟惹恼了,少不得母亲又要被打骂受罪…… 房俊是真佩服这两兄弟! 如何厚颜无耻的借口,怎么就能这么坦然的说出口呢? 真是一对儿奇葩啊! 怪不得历史上的武则天把你们收拾得那么惨,实在是自找的…… 房俊更无法理解这二位的脑洞,买下码头的股份? “你可知码头价值几何?”房俊好笑的问道。 房俊现在最大的生意,便是码头、铁厂、以及尚未成型的“东大唐商号”。 码头与商号是有联系的,算是相当于未来商号的一个子公司存在,有了商号的股份,自然拥有码头的股份,但是码头的股份,却不等于商号的股份。 即便如此,现如今的码头依然成为关中百货的集散地,江南、江北、两淮、甚至东北的货物进入关中,几乎百分之百要通过房家湾码头散往关中各地,超大的吞吐量,带来的自然是滚雪球一般的金钱利润。 最低估计,现在的房家湾码头每年的收益也在三五十万贯左右,这样一个聚宝盆,它的估值得是多少? 而且没人会放手这样的收益,这个时候想要进场,只能溢价收购股份。 “二郎开个价,吾兄弟绝不还价便是!” 武元庆一副财大气粗的架势,到让房俊有些惊奇了。难道武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似落配的凤凰不如鸡,实则包子有肉没在褶子上? 便顺口开个价,试探一番。 “一成份子,最低五十万贯,二位意下如何?”说完,便注意着二人的反应。 “五……五十万贯?” 武元庆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大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去看身旁的武元爽。 武元爽也很是吃惊,却比大哥镇定得多,惊讶过后,便不着痕迹的轻轻一点头。 武元庆深吸口气,看着房俊说道:“吾兄弟买下四成的股份,如何?” 这下轮到房俊吃惊了,武家居然拿得出两百万贯?扭头瞅了武媚娘一眼,这妮子樱唇微张,亦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房俊有点尴尬,被自己的话给僵住了…… 难道真的卖? 开什么玩笑! 这就是个下金蛋的母鸡,两百万贯?五百万贯也别想! 刚想开口拒绝,就说这是跟你俩开玩笑呢,心里却突然一动,到了嘴边的话却变了:“四成份子的话,且容某思量一二。二位且回吧,无论如何,某会遣人告知决定。” 撵人的话都说出来了,武氏兄弟脸皮再厚也呆不住了,赶紧告辞离去。 二人一走,房俊皱眉看向武媚娘:“你家里这么有钱?” 武媚娘一脸茫然:“妾身也不知……” 第三百零一章 长孙冲 武氏兄弟显得很拘谨。 不可否认,无论长孙冲还是房俊,都是勋贵二代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哪怕房俊一直都背负着一个“纨绔”的名头,声名狼藉、臭名昭著! 面对房俊的时候,武氏兄弟更多的是胆战心惊,唯恐那句话语惹得房俊不快,立时就得倒大霉…… 但是在长孙冲眼前的时候,两人却是崇敬羡慕,以及深深的自卑! 这位长孙家最出类拔萃的嫡长子,不仅将来要继承其父长孙无忌的国公爵位,以及长孙家庞大的家业,更娶了皇帝陛下的嫡长女为妻,荣宠备至。 即便拥有这样的家世地位,长孙冲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倨傲之气。 他就像一块温润的宝玉,笑容亲和、举止儒雅,英俊的相貌和挺拔的身姿不知能迷倒多少深闺少女,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君子如玉! 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公子! 在武氏兄弟眼中看来,房俊比起长孙冲,就像是小了一号,无论哪一方面,都存在严重缩水…… 武氏兄弟自叹不如的同时,也深深鄙视了房俊一番,谁叫刚刚那货在他俩面前,跩跩的天王老子一般。 武元庆性子急,刚刚坐下,就要说话,却被长孙冲微笑着拦住,儒雅的请茶,笑道:“这可是那房俊出品的最好的茶叶,便是家父的官职爵位,等闲也喝不到,陛下午间才遣内侍赏赐的,不可错过。” 说着,端起旁边的白瓷盖碗,轻提盖子,呷了一口茶水。 听到长孙冲这般说词,武氏兄弟肃然起敬,同时也深感荣幸,赶紧端起盖碗,轻轻呷茶。 且不说那房俊如何不堪,这制茶之艺确实独步天下,现在“房氏龙井”早已名动天下,成为高人名仕最爱之物,生生将大唐的饮茶方式完全扭转,之前的“煮茶”已经渐渐势弱,只有一些特立独行的文人死守着传统不放。 尤其是“雨前”、“明前”两种龙井,作为特级贡茶,不仅价比黄金,更是产量极少,有钱你也喝不到! 武氏兄弟品着馥郁幽香的茶水,心底却满是苦涩。 谁能料到,那个倔强可恶的贱婢,居然能觅得这么一门显耀无比的亲事? 当初武媚娘自荐入宫,就把两兄弟吓个半死,这妹子虽然性格刚强倔强,但那副美人胚子却是半分不假,一旦被陛下宠幸,那还能有他们兄弟的好? 这些年施与她们母女的苛待折磨,怕是得变本加厉的报复回来…… 待到武媚娘被陛下赐予房俊为妾,两兄弟算是松了口气,房俊虽然家世显赫,但也不会对一个侍妾如何上心吧? 谁成想,一转眼的功夫,那房俊就将名下所有赚钱的产业,几乎一股脑的都交给武媚娘打理,在那个骊山的庄子里,武媚娘俨然便是当家大妇,说一不二! 武氏兄弟又害怕了…… 这房俊虽然不是皇帝,不能让人生则生让人死则死,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那股子混劲儿上来,天王老子也不怕! 两兄弟提心吊胆,整日里战战兢兢,迫于无奈,也不得不对武媚娘的母亲杨氏多加优待,善加优容,以此缓和关系。 却怎么也料不到,居然被长孙冲找上了门…… 放下茶碗,长孙冲才淡然笑道:“可见到你那妹子?她如何说法?” 到了这里,武元庆的话就少了,他本不是爱说话之人,所以除非长孙冲点名问他,一般都是武元爽说话。 武元爽道:“确实见到了,只是吾那妹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是以并没有答应……” “哦?那可真是可惜。”长孙冲略显失望。 通过房俊的种种作为来看,必然是对这个武媚娘几位宠爱,否则谁家会将产业交于一个妾室打理? 长孙冲本想让武家兄弟出面,说服武媚娘去劝说房俊,将码头的股份卖于他俩,实则却暗中再专卖自己。却不料居然出师未捷。 长孙冲以为是武媚娘心智坚定,却哪里知道,武氏兄弟与武媚娘名为兄妹,却胜似仇敌? 武元爽自然不会说及武媚娘拒绝的原因,续道:“不过后来正巧房俊赶回来,与吾兄弟碰见。” 长孙冲笑了笑,将因为武元爽卖关子带来的恼意压下,依旧面如春风,说道:“房俊如何说?” 他只是顺着武元爽的话风问了一句,其实心里是知道答案的。若通过武媚娘游说一番,给自家兄弟一个稳定的营生,或许还有机会,若是当面问房俊,肯定没戏。 却不料武元爽一脸得意,说道:“那房俊依然答应了。” 长孙冲微微一惊,这房俊居然真的宠爱那武氏到这般地步?那房家湾码头可是日进斗金的聚宝盆,竟然都不用武氏相求,便答应卖于武家兄弟? 武元爽没发现长孙冲的惊讶,自顾说道:“只是房俊开出的价格有些出乎意料,他要价一成份子五十万贯。不过在下想到以驸马您的财力,自然不是问题,便提出购买四成股份,这亦是您事先交待的……” 长孙冲叹了口气:“那房俊必然是说要考虑一下,然否?” 武元爽愣了一下,赞道:“驸马果然聪慧过人,一点不差。” 长孙冲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好好一桩事情,算是彻底黄了…… 不过面上却没有多少失望,依旧满面春风的笑道:“如此甚好,二位且等待房俊的回音便是。只是有一样,无论到何时,千万不能透漏其实是某要购买房家湾码头的股份,切记!” “是,请驸马放心,吾兄弟心里有数。”武家兄弟赶紧一起表态。 有数? 你有个屁的数! 长孙冲心里骂了一句,略带遗憾的说道:“刚刚公主遣人过来,已然炖好了宫里御赐的上品燕窝,不过某既然与二位有约在先,自然是要等候二位的,所以让公主稍作等待。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二位先行回去等候房俊的回音,某也好去公主那边,待改日有暇,定与二维好好的喝几杯,不醉不归!” 武家兄弟受宠若惊,急忙起身道:“驸马说哪里话?若是早知如此,吾二人自是在门口守候,亦不敢打搅驸马与公主用膳。吾二人这边告辞,一旦房俊那边传来回音,定然立即前来通禀,请驸马定夺!告辞!” 长孙冲笑意满面,拱着手,礼送二人出去。 他便是这样,永远在人前都是彬彬有礼、温润如玉,哪怕对方是贩夫走卒、草莽盗寇,亦不会失礼半分。 所以,他才会深得满朝文武褒奖。 所以,他才会让陛下宠爱信任。 但是,在人后…… “来人!” “属下在!” 一个黑衣人自门后闪出身形。 长孙冲一脸阴郁:“去跟着武家兄弟,远一点,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他们。” “诺!”黑衣人领命而去。 长孙冲皱着眉毛,想想前后过程,突然眼光扫到案几上的茶碗…… “噼里啪啦” 刚刚被武家兄弟用过的两个上等的白瓷盖碗,被长孙冲狠狠砸在地上,英俊的面容扭曲狰狞,破口大骂:“这两个傻子,窝囊废,坏吾大事,简直岂有此理!” 以房俊的精明,岂会看不出武家兄弟的破绽? 一个早已山穷水尽的公侯之家,就连日常用度都勉力维持,何来两百万贯购买房家湾码头的股份?不需说,自然是有人站在他们兄弟身后。 说不定,刚刚武家兄弟进入长孙府的时候,房俊的人就跟在后面…… 一想到那日进斗金的码头自己再无染指的机会,长孙冲就气得咬牙切齿! 凭什么,你要把那个一无是处的长孙涣捧起来? 将一对白瓷茶碗砸得粉碎,长孙冲才发泄了心中恼怒,然后深吸一口气,扭曲狰狞的面容再次恢复英俊倜傥,整理了一下仪容,出门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第三百零二章 劝进 芙蓉园是前隋皇家禁苑,卓立于曲江池南岸。 去年秋天,李二陛下将这处前朝禁苑赐给了魏王李泰,此举一度被解读为易储的先兆,很是在朝中掀起了一阵风波。虽然李二陛下事后当着长孙无忌、房玄龄以及魏徵等大臣的面否认了自己要易储的谣传,却实难消弭掉诸位大臣心中的疑虑。 李泰很喜欢这里,是以硬顶着御史的弹劾,花费大量人力物力重新修葺一番,使得这座皇家禁苑愈发奢华典雅、华丽堂皇。 今年天气反常,尚未入夏便已烈日炎炎,李泰体胖畏暑,便搬离了魏王府,入住芙蓉园,打算今年便在此避暑。 昨日的一场大雨不仅缓解了关中的旱情,也将这占地广袤的皇家禁苑冲刷一新,亭台如洗,楼阁明亮,草木苍翠,风姿焕然。 魏王李泰跪坐在佛堂里的蒲团之上,双目微闭,神情肃然。 今日是六月十九,观音诞。 五更不到,李泰便斋戒沐浴,跪在佛堂之中,诚心祷告,为仙去的母后祈福。 李唐皇族自称为老子的后裔,自是推崇道家为国教,但因为长孙皇后乳名唤作“观音婢”,是以不仅是李泰,便是李二陛下亦在皇宫里修了佛堂,供奉观音菩萨。 况且,一辈子最擅长搞平衡的李二陛下,不过是借由老子的名头给李唐皇族披上一层高大上的外衣,又怎会坐视道家一门独大,不可遏止?所以在崇道的同时,却不抑佛。 平衡之道,李二陛下玩得熟稔…… 贞观十年六月,长孙氏在立政殿崩逝,谥号文德皇后。 之后的半年里,李泰追思亡母,痛不欲生…… 时过境迁,再深的悲痛也会被岁月无情的消磨,却磨不去那一份深深的眷恋思念。 在李二陛下的後宮里,长孙皇后绝对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她从不会去打压任何一位受宠的妃嫔,但没有一位妃嫔敢于持宠而娇,对皇后不敬。 她从不过问政事,但李二陛下每每遇到难以抉择之事,却总是要在皇后面前念叨念叨。 她亲生的孩子只有三子三女,但李二陛下所有的儿女,没有一个不敬爱着这位雍容大度的皇后娘娘…… 李泰骄纵自负、心高气傲,却始终视自己的母后为骄傲! 然而现在,李泰独处于这佛堂之中,十丈软红、权势名利似乎都已被隔绝在前世,青纱布幔,一灯如豆,心里却涌起了一阵酸楚…… 母后呵! 为何您不能将青雀生于大哥之前? 若孩子为太子,自然能继承父皇的丰功伟业,将这个煌煌大唐延续下去,使我大唐天威威震四野、纵横八荒,百年而不坠! 既然不能给我嫡长子的身份,为何有给我这聪慧的天资、绝顶的才华? 与其让孩子默默的看着大哥登基,还不如天生就是一个平庸之人,声色犬马、吃喝玩乐,当一个混吃等死的盛世闲王…… 跪姿挺拔的李泰,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前几日禁宫之内,房俊的那一番话算是给他来了一个醍醐灌顶,他不得不在希翼着能成为太子的美梦里陡然醒转。 房俊的那几个假设,看似胡闹,实则却是必然存在的结果。 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太子继承帝位,各位兄弟才能安然无恙,一旦太子被废,无论换他李泰上去,还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小九,另外两个都必死无疑。 这不是谁心狠的问题,当到了那一步,就算心里千般不忍、百般不愿,朝局也会推着走向那个结局。 房俊能看得明白,父皇又怎会看不明白? 李泰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多年的夙愿,一朝醒来却发觉不过是痴心妄想,那种失落,简直难以言喻…… “殿下……” 身后轻盈的脚步响起,魏王府阎氏轻柔的嗓音响起。 李泰微微一皱眉。 对于阎氏,他相敬相爱,这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非但相貌秀美、丽质天生,性格更是温婉贤淑、柔顺体贴,寻常的时候,无论人前人后,李泰都极是尊重。 他是个骄纵的性子,易喜易怒,脾气发作起来,阖府上下唯有阎氏的轻言软语能令其收敛。 但是唯有在佛堂为母后祈福的时候,是连阎氏也不准打扰的! 放在以往,李泰说不得要出言呵斥几句。 只是现在……一腔雄心壮志似乎都被房俊那一番话给抽空了,男儿已无冲天豪气,何苦跟妻妾抖威风? 李泰轻轻吁了口气,问道:“何事?” “殿下,是长孙宗正与刘御史联袂而来。”魏王妃阎氏颇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说道。 她自然知道李泰在佛堂的时候绝对不许旁人打扰,但是今日殿下的两位臂膀联袂而来,都是神色凝重,她也不敢误了大事。 “嗯。”李泰应了一声,站起身,轻轻整理一下散乱的袍服,冲忐忑的阎氏微微一笑,出了佛堂。 阎氏却有些晃神,殿下居然不恼? 李泰信步走出佛堂,沿着廊庑走回正堂。 池塘的里的荷花婷婷盖盖,清澈的池水中锦鲤巡梭,翻身摆尾间,荡起一圈水纹,怡然自乐。 李泰心情莫名的好了一些…… 正堂里,长孙冲与治书侍御史刘泪对坐,浅笑着交谈一些闲话儿,见到魏王殿下胖胖的身材出现在门口,便一同站起,躬身施礼。 李泰摆了摆手,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拘礼?倒弄得本王不自在,快快平身吧。” 二人连忙谢过,便不再客套,待魏王李泰坐在主位,也随意坐下。 侍女再次奉上香茶,将原本的茶盏收走。 李泰指了指手中晶莹剔透的白瓷茶盏,笑道:“昨日进宫,父皇赏赐舅父这明前龙井,托舅父的福,本王也得了几斤,待会儿走的时候,都带上一些,这可是纯正的贡茶,有钱你也没地儿买!” 长孙冲丰神如玉,笑着谢过:“怪不得昨日父亲从宫里回来,便心情大好,居然是得了这般好茶。既然殿下大方,那某就却之不恭了,呵呵!” 其实长孙无忌从李二陛下那里得了这明前茶,回府便给长孙冲送去一斤,长孙冲招待武氏兄弟的,便是这茶叶…… 刘泪轻轻呷了一口,赞道:“虽然微臣与那房俊仇深似海,恨不得将其击杀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制茶之法,确实尽得天地自然之精髓,返璞归真之妙,比之胡乱添加各做佐料的煮茶之术,高了岂止一个等次!” 李泰哈哈一笑,揶揄道:“刘御史就不怕这番话传出去,被那房俊耻笑?” 刘泪摇头道:“大丈夫,自当公正平直,那房俊人品不堪,却与这香茶无关。某若是恶其为人,而凭白错失好茶,岂不更让那房俊得意万分?” 长孙冲赞道:“刘御史实乃雅人,更性情耿直、心底无私,确是吾等晚辈之榜样。某以茶代酒,敬刘御史一杯!” 三人呵呵一笑,一起举起茶盏,饮了一口。 放下茶盏,刘泪轻叹道:“这房俊确实了得,这一手呼风唤雨之术,非但将陛下自流言诽谤中解脱出来,更是一举将所有的世家门阀逼上绝境,不服不行啊!” 长孙冲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心底略有嫉妒,但神情随即舒展开来,摇头道:“坊间皆传言房俊有呼风唤雨之术,某确实不信的。当日骊山南麓求雨,非但陛下在场,亦有太史局的李淳风。那李淳风已是半仙之体,谁知真想到底如何?况且,那房俊的好日子,怕是也没几天了……” 第三百零三章 劝进 刘泪奇道:“这是何故?” 按理说,房俊一举将陛下从“罪己诏”这个泥潭中拽出来,必然使得龙颜大悦,说是简在帝心可能有点过,但荣宠更甚,那是一定的。这个时候不论房俊做下何等错事,或是有谁去找房俊的麻烦,李二陛下都必然极力维护。 这好端端的正在“佞臣”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令无数阿谀之辈羡慕嫉妒恨,又何来没有好日子之说? 刘泪不知其中原因,他虽是治书侍御史,陛下身边的近臣,但距离真正的中枢实则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也不能尽得陛下的信任,是以一切机密之事,他根本无从知晓。 但李泰却是知道。 “父皇已经命左卫大将军侯君集,以及左武卫大将军程咬金,一同前往涞阳,将涞阳郑氏满门缉拿。若是本王所料不差,明日朝会,便是涞阳郑氏的死期……” 刘泪大吃一惊:“陛下这是要杀鸡儆猴啊!前一阵子,这帮家伙逼得陛下差点就下了罪己诏,现在这场雨一下,形势陡然逆转,便是杀掉一两个,非但不会引起大规模的反弹,还会让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门阀世家们吃一颗定心丸!” 心里惊惧于李二陛下这一手又是狠辣又是绝妙,这等同于向那些门阀世家释放一个信号:皇帝的虎须,不是想捋就捋的,既然捋了,就必然要付出代价!不过这次朕只杀一只鸡,你们这些猴子好好的看着了…… 但是心念一转,顿时大喜道:“房俊危矣!” 涞阳郑氏的下场已经注定,那些门阀世家难免兔死狐悲,但是他们不敢再跟陛下硬刚正面,这一腔怒火,必然都发泄在房俊的身上! 能逼迫皇帝都差点下诏罪己的能量,还不得将房俊碾成碎片? 房玄龄的儿子也不行! 想到此处,刘泪心情大爽,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若不是此间乃是魏王李泰的府邸,他怕不是得仰天大笑三声! 房俊,你也有今天?! 无需置疑,刘泪在房俊那里受到的屈辱伤害,几乎让他成为满朝笑柄,便是一直对他器重的李二陛下,都在那件事情之后有所疏远。 刘泪恨不得将房俊那厮大卸八块,才能消得心头之恨! 现如今这厮的末日即将到来,怎能不开怀不已? 李泰看着幸灾乐祸的刘泪,心里微微不屑。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终究自己的仇要自己报!如此幸灾乐祸,可见此人心胸狭隘、胆小懦弱,人品极为不齿! 自己就跟这样的废物来往交道? 魏王李泰有些怀疑自己以往的人生…… “殿下!” 长孙冲的声音将李泰从反思中拉回,只听他说道:“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只需殿下应对得当,必然能收服门阀世家的效忠,这些人一致站在殿下身后,鼎力支持,储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泪也道:“长孙驸马说的不错,此时门阀世家人心惶惶,都怕陛下那他们开刀,若是殿下此时能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再加上陛下本就属意您为太子的人选,顺水推舟之下,大事可成矣!” 李泰一颗本已有些沉寂的心,霍然跳动起来…… 这些世家门阀最怕什么? 最怕的就是父皇要扶持寒门、逐渐的剥夺他们世代传承的特权! 出仕为官再也不能靠举荐了,要跟一帮泥腿子去科举考试? 这可是在抽掉他们的脊梁骨,万万不能接受! 所以他们敢冒着天下动荡、满门俱灭的危险,奓着胆子跟陛下叫板,敢让陛下自己给自己下罪己诏! 只要自己能表个态,在自己即位之后,彻底废除科举,仍然采用魏晋时代传承下来的九品中正制选官,必然会得到这些世家门阀的全力拥护! 这帮家伙的能量,早已在刚刚结束的这场风波中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即便是英明神武如自己的父皇,都差那么多一点点就范! 储君之位啊…… 李泰心头猛跳,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 然而这股激动之情刚刚涌起,就被另一个念头生生打断。 如此一来,自己岂非跟父皇站在对立的位置? 父皇极力打压世家豪族,甚至不惜冒着天下大乱的风险,也要将这些足以兴一国灭一国的超级势力彻底铲除,可自己却要为了储君之位,公然反对自己的父皇,去支持这些家伙? 自己能胜得过父皇么? 既然连英武如父皇都对这些世家豪族如此忌惮,那么就算我当上了皇帝,是否还能将这些家族势力控制在手中? 若是稍一不慎,被这些世家门阀反噬…… 李泰激灵灵打个冷颤,到那时候,李氏皇族怕是就得任人宰割了…… 一面是争储之希望大增,一面是后果极其难料。 如何取舍? 李泰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刘泪急道:“这有何顾忌的?瞻前顾后,只能一事无成!殿下天资聪敏、惊才绝艳,才干胜过太子百倍!兼且陛下早已属意于殿下,只不过是朝中大臣拦阻,方才一拖再拖。陛下想要削弱世家门阀的力量,还不是害怕一旦新皇登基,无法压制这些根深蒂固的家族,平生波澜?如今只要殿下将世家门阀的势力收归囊中,个个俯首帖耳,陛下只会开心,哪里会生气?” 说起来,他是最在乎李泰是否能争储成功的一个。 他这人一向傲然自负,自认才敢能力皆是天下一等,却不得不屈服于房玄龄魏徵等人之下。这些老臣各个追随陛下多年,借由从龙之功,争不过他们也便罢了,可为何连马周那样的寒门子弟,都快要爬到老子的头顶上作威作福? 所以他明白,李二陛下这好似不待见自己…… 陛下的性格,刘泪还是知晓的,极为执拗,他要是不提拔你,你把天给掀下来都没用。 可刘泪不想止步于此,区区一个治书侍御史,一点实权都没有,这显示不出他治世之才华! 于是,他便将目光投注到最有可能即位的魏王李泰身上,至于东宫那位太子,刘泪从未正眼相看,又瘸又蠢,李二陛下老糊涂了才会真的把至尊之位传给他! 长孙冲却是微微笑着,并不插言。 心里鄙视刘泪,这么打一把岁数了,还上窜下跳的,如此浮躁,如何成得大事? 况且他也发现,李泰今日的状态,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若是放在往常,见到这么一个天大的机会,必然毫不犹豫的就冲上去了,哪里会想这么多? 到底是发生了何事呢? 长孙冲心念电转,手里把玩着茶盏的盖子,苦苦思索…… 魏王李泰还是难以决定。 放弃吧,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如今是世家门阀最虚弱的时候,只要自己表个态,便能轻易得到他们的支持。若是换个时间,就算自己上门投上拜帖,那帮眼角斜在天上的家伙估计都不稀得看一眼…… 清河崔、荥阳郑、范阳卢、太原王、赵郡李…… 那可都是豪言不与皇家结亲的存在! 接受呢,又实在心有惴惴。 公然与父皇唱反调,那简直就是在打父皇的脸面,父皇一怒之下,会不会把我这个魏王给废了?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房俊的那一番话。 若是父皇真的唯恐儿子们步上他的后尘,他还会废了太子,立自己为储君么? 废长立幼,那就等于给后世子孙做了一个榜样:不是老大没关系,反正皇位是可以争来的! 而这个榜样,父皇自己就当了一次,他还能让自己的儿子再来一回么? 第三百零四章 公主(上) 据说,周康王时,函谷关关令、文始真人尹喜,于终南山中结草为楼,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 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他感知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于是守候关中。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原来却是老子西游入秦。 尹喜忙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 自此,这终南山便成了“天下道林张本之地”。 自文始真人尹喜草创楼观后,历朝于终南山皆有所修建。秦始皇曾在楼观之南筑庙祀老子,汉武帝则于说经台北建老子祠。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名道云集楼观,增修殿宇,遂开创了楼观道派。 入唐之后,因李唐宗室认道教始祖老子为圣祖,尊崇道教,又因楼观道士岐晖曾于唐高祖起兵之初尽起资财以助,故李渊当了皇帝后,对楼观道特予青睐。 到了贞观年间,因天子极力崇道,是以终南山中愈发道观林立,香火缭绕。 房俊骑在马上,远远看去,已见无数道观殿阁上的琉璃瓦反射出太阳的光辉,粲然一片,如此富贵气势,展现出道门极盛的辉煌之外,也使山中的清秀之气消解了几分。 同是终南山,房俊选的那处废弃兵营,与此处道观林立相比,只是相差不足五十里,却简直天壤之别。 马车弛入山中,马蹄踏着脚下的青石便道,得得声响。 房俊心里有些郁闷,前些时日答应了清河公主,六月十九观音诞要去逛庙会,今日一大早,便被奉了嫂子命令的程处弼从曲江池畔的军营中拽出来。 时间紧任务重,李二陛下对“神机营”期望甚高,房俊自然不敢怠慢,军营房舍工坊等等都是加班加点,这就够忙活的了,何况既然号称“神机营”,暂时没有火枪还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只是弄两个土雷糊弄人吧? 最起码火龙出水、神火飞鸦得弄几个出来…… 不过几位公主殿下相招,自然不能不从,何况这里还有晋阳小公主的命令?可以说,李二陛下的所有公主绑一块儿,在房俊这里,都不如一个晋阳公主说话好使。 只是房俊不解,今日是观音诞,你们都跑来道观算是怎么回事儿? 旁边的马车掀开车帘,露出晋阳公主那一张瓷娃娃一般精致的脸蛋儿,奶声奶气的说道:“姐夫,我也要骑马!” 对于晋阳公主的请求,房俊基本连一丁点的拒绝念头都不会产生,哪怕她要上天去摘星星,估计房俊都会想办法做个神舟六号出来…… 晋阳公主自有随性的侍女嬷嬷,当即同晋阳公主一起坐在车中的嬷嬷便说道:“殿下怎可胡闹?山路崎岖,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晋阳公主虽然有些调皮,但在这般事情上,向来都是很乖的,闻言不开心的嘟起嘴儿,却不再闹着要骑马。 房俊发现自己现在有点loli控……只是看着晋阳公主嘟着嘴儿不开心的样子,便心里头堵得慌,浑身不得劲儿。 这个钟灵毓秀的小丫头,哪怕再是渴望,也不会任性的去给身边的人带来一旦担忧和烦恼,她知道万一真的有何意外,这些嬷嬷侍女就得承受李二陛下滔天的怒火…… 可知这天下也只有房俊知道,任性也好,乖乖也罢,这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儿,未等灿烂的生命开始盛放,便即枯萎凋谢了…… 房俊心里狠狠一揪,一夹马腹,向着马车靠近了些,张开手臂,大手从掀开的车帘里探进去,揽住趴在车窗前的晋阳公主的腰肢,笑道:“抓稳了!” 晋阳公主明亮的眸子本来满是失望,这时见到房俊的举动,顿时涌起无限的惊喜,伸出小手就仅仅的搂住了房俊的胳膊。 房俊什么力气? 微微一较劲,晋阳公主轻若棉絮的身子便被他自车窗提溜出来…… 车里的嬷嬷都吓傻了,颤抖着声音喊道:“房侍郎,当心伤着殿下……” 房俊哈哈一笑,将晋阳公主放在自己身前靠近马脖子的地方,双腿向前,夹住她的两条小短腿儿,一只手从晋阳公主腋下探过去,搂住她的小腹,紧紧的固定在自己怀里,之用一只手操控着马缰,笑道:“嬷嬷不必担心,若是陛下责怪,将责任推到房某身上便是,陛下必不会怪罪你等。” 然后俯身看着晋阳公主白皙的脸蛋儿,宠溺的问道:“怎么样,晋阳公主殿下,感觉如何?” 小公主兴奋极了,被房俊在耳边说话,热热的呼吸弄得耳朵发痒,缩了下脖子,然后扭头凑上香唇,就在房俊的脸上使劲儿的香了一口。 “啵” 房俊微楞,晋阳公主依然转过头去,兴奋的大叫:“驾!” 只是她不懂马术,缰绳在房俊手里,那马儿如何能听得她的命令?依旧仰着码头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马尾巴使劲儿的甩啊甩…… 房俊呵呵一笑,一夹马腹,轻轻喝了一声:“驾!” 那骏马便晃一下脑袋,打了个响鼻,四蹄迈开,轻快的加快了步子。 那嬷嬷坐在车里,原本因为房俊的话刚刚放下的心,陡然随着骏马的加快提了起来,吓得魂儿都快飞了,尖声叫道:“房侍郎,万万不可!当下殿下的身子……” 她心里简直快把房家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哪里有这么不着调的人? 那可是公主殿下啊,陛下最最视如明珠的晋阳公主! 这要是除了意外,你房俊被陛下扒皮拆骨不要紧,咱还不得被满门抄斩? 老身这是招谁惹谁了? 这个死房俊,果然是个棒槌、楞怂,害人不浅呐…… 房俊哪里管她怎么想? 怀里的晋阳公主兴奋的嗷嗷叫,那银铃般的笑声就像是百灵鸟一样的歌声一般,清脆悦耳,飘荡在这青石古道、苍翠树林之中,就放佛是这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 只要小公主开心,老子敢把天捅个窟窿…… 骏马沿着青石古道小跑着,转过了一个弯,便见到一角飞檐掩映在前方的竹林之中,刚想策马过去,却听怀里的晋阳公主叫道:“错啦,错啦!姐夫,不是那边,是这边……” 房俊略感诧异,顺着她肉呼呼的手指方向一看,果然一条小径隐藏在树林之间,是一条小岔路,路面已经生出青苔,隐约留有马蹄和车辙,不仔细辨别的话,几乎不会发现。 降低马速,一大一小的两人共乘一骑,钻进那条小径。 昨日的雨已然停了,降水量只是一般,毕竟云层里的水汽还没有达到可以降雨的程度,被房俊一顿歪招折腾得下了雨,这雨量自然有限。 今日阳光普照,已是入夏,长安城中的暑气渐渐升腾,但这山深阴凉之处却是一片绿色苍翠,温度宜人,策马缓步行来,耳边野鸟鸣叫、溪水潺潺,颇有几分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 从小径中走出,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翠绿的草地像是地毯一般铺在眼前,前方一处坡地微微隆起,几十株高大的银杏树亭亭如盖,笔直的栽植在坡地上。 耳边隐有流水潺潺,想必那树后必有要一道溪流。 那银杏树下,并肩立着两个道装高髻丽人。 其实说是道装高髻丽人,但由于房俊多处有些远,并未看清具体容貌如何,只是远远看去,这两人身量婀娜,体态流丽,在这个初夏的日子里,并肩立于高大的银杏树下,弱质纤纤,头顶的树冠遮住阳光,洒下一身斑斓的光斑,恍若仙子…… 第三百零五章 公主(下) 这画面太美,房俊……看得眼睛都直了! 骏马踱着步子向前走,晋阳公主已在马上直起上身,幸福的叫道:“姐姐,姑姑!” 房俊这才醒过神,赶紧勒住马缰,先跳下马背,在双手将晋阳公主抱了下来。 晋阳公主双脚落地,便迈开一双小短腿,兴冲冲的向两个道装丽人跑过去。 房俊跟着走了几步,便看清了两人的面容。 左手边的道姑身材较丰润,依稀素雅的道袍穿在身上,却是峰峦起伏美不胜收。白皙的瓜子脸洁白细腻,秀眉弯弯,眼含秋波,本事出家道姑的打扮,却偏偏透着一股子如水的娇媚…… 此时这道姑正向房俊望来,那一双剪水双瞳似乎爆起两团火花,丰润的红唇微微一挑,笑道:“房二郎,好久不见!” 房俊被她这一双媚眼看得心头一跳,脑子里急忙搜索着记忆,然后才躬身施礼道:“微臣,见过房陵公主。” 道姑咯咯一笑,胸前的雄伟便水波一样荡漾着,气喘不已的娇嗔道:“哎呦,长安城最楞怂的一根棒槌,现在也学那些酸腐文士那般,硬不起来了么?” 房俊满头大汗。 这话怎么说的…… 便是醉仙楼里的姑娘,也不能跟一个男人这么肆无忌惮的调笑吧? 而且您可是公主啊,高祖李渊的女儿、李二陛下的妹子,房陵公主! 说起这位房陵公主殿下,的确算是一个名垂千古的人物。 呃,好像老李家的公主知名度都不低…… ??唐朝公主行为放荡,那是出了名的。 房陵公主乃是高祖李渊第七女,生母太穆皇后窦氏,没错,跟李建成、李世民那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下嫁太穆皇后亲也就是母亲的侄儿窦奉节,亲的不能再亲的姑表亲,不过这个在古代不算事儿。 房陵公主傲慢无比,不许驸马在外拈花惹草;她自己却满山放火…… 杨豫之是李二陛下胞弟巢刺王李元吉之女寿春县主的丈夫,按辈份,房陵公主是寿春县主的姑妈,可她勾搭起侄女的女婿一点都不含糊。整得窦奉节只有独守孤枕难眠,好不冷清。 起先,窦奉节并不知那男人是谁,他也不敢管房陵公主的破事儿,只能装聋作哑。可后来才知道,那个抱着自己老婆的男人,居然是在平日里恭恭敬敬地喊自己为姑父的小混蛋,这个你叫杨豫之怎么忍? 很快,杨豫之被窦奉节带兵捉拿,并施刑杀之,房陵公主也与窦奉节离婚,这可是李二陛下亲自判定的离婚案件…… 窦奉节虽然泄了心头之气,但是绿帽之名顿时声震天下,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房陵公主也没辙了,只得出家为尼…… 此刻房陵公主盯着房俊的眼神,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的狮子盯上了一直羚羊…… 房俊心里直跳,哥们倒不是打算什么守身如玉,可您这盘菜,咱可真不敢下嘴…… 赶紧转向旁边的那位道姑,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长乐公主殿下!” 这位道姑发髻高挽,露出一截儿修长白皙的颈项,优雅如天鹅。肩如刀削,腰如束缟,身姿窈窕纤弱,精致的容颜眉目如画,丽质天成。秀气的柳叶眉婉约,一双清澈的美眸明若晓溪,俏挺的鼻梁,温润的红唇,整个人温婉如玉,翩若惊鸿。 只是眉宇之间那一抹淡淡的哀怨,却平添了几分娇弱…… 没错,这位便是李二陛下与长孙皇后的嫡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 若是给古往今来所有最受宠的公主排个名,这位公主殿下必然榜上有名! 而且,跟她的母亲一样,温婉贤淑之名传遍后世,几乎是所有皇家公主的榜样! 长乐公主丽质天生,那长孙冲亦是丰神俊朗,这两人倒真是珠联璧合的的一对儿玉人! 只是让人心生嫉妒…… 却不知为何亦是一身道袍,做出家道姑打扮呢? 长乐公主微微一个万福,轻笑道:“房侍郎不必多礼。” 她的笑容与房陵公主的魅惑众生完全不同,更像是一股清澈的泉水,淡然自然,清新隽永。 却回味悠然…… 目光交错,房俊心底微微一震,他知道这一世也休想忘掉那对美眸。 他两世为人,从未见过像那样的一对眼睛,清澈无尽,尤使人心动的是内中蕴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深远…… 晋阳公主已然拉着姐姐的手,得意的显摆道:“姐姐,刚刚姐夫带着我骑马了!” 长乐公主柳眉微微一蹙,嗔道:“你以为姐姐没看到呀?你这个小淘气,万一伤了可怎么办呢?” 伸出白玉也似的手指,屈指在晋阳公主光洁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惹得小公主夸张的雪雪呼痛,这才将眼波往房俊这边扫来,略带嗔意的说道:“平素便听闻房侍郎对兕子极是宠溺,本宫应该感激才是,可怎能如此娇惯小孩子呢?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为好。” 她说起话来,语调轻软,嗓音娇嫩,浅嗔薄怒间,只有一股令人心神舒畅的清新惬意。 房俊就笑了笑:“这可不怨微臣,谁叫晋阳公主如此活泼可爱呢?不过既然殿下有懿旨,微臣自当遵命便是。” 长乐公主最是端庄严谨的性子,平素极是内敛腼腆,今日与房俊说话,一是见他如此宠溺兕子,心生好感,二则因为是高阳公主未来的夫婿,那也就是自家人,所以才熟稔了有些。 可是房俊这话说得却是有些轻佻了,感觉很是油嘴滑舌…… 长乐公主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房陵公主自一遍笑吟吟的看着,也不插嘴,只是这眼神却在房俊身上转来转去,把个房二看得浑身发痒,满是不自在…… 这在此时,一声呼喝字银杏树后传出:“可是房二来了?速速过来,让孤罚你三杯!” 房俊愣了一下,李承乾? 心底虽然疑惑李承乾怎会出现在此地,不过太子相招,不敢耽搁,便对三位公主微微施礼,向银杏树后边走去。 他刚一走,房陵公主就靠到长乐公主近前,伸手揽住她的胳膊,笑吟吟的说道:“这个房二不老实!” 长乐公主似乎对房陵公主的亲昵已经司空见惯,二人虽是姑侄,但相差不过三岁,尽管性格南辕北辙天差地别,感情却出乎意料的好。闻言微微蹙眉,不解的看向房陵公主。 房陵公主伏到她耳边,吃吃笑道:“那房二的眼神,恨不得把你一口连皮带肉的吞了……” 长乐公主大囧,就连晶莹如玉的耳尖都泛起晕红,狠狠的瞪了房陵公主一眼,却惹得房陵公主更加肆无忌惮的大笑…… 走上那道斜坡,房俊忽然闻到阵阵桂花香,抬眼看去时,却见前方不远处,银杏树之外,尚植有数百株月季,沿着坡地铺开,万紫千红,开的正艳,而香味便是由此而来。 娇艳月季之旁,青青碧草之上,娓娓流过的小溪边,此时已闲散张设着十来张原木古拙的矮几,几上菜肴多不过五具,却另置有果盒、茶盒各一,皆是式样简朴典雅。 而围着案几而坐的,却是不下于十几人。 李承乾见到房俊,笑着招招手:“房二,到孤这边来坐。” 一霎间,房俊只觉得无数道或惊讶或嫉妒的目光直直的向自己望来。 房俊微微一笑:“遵命!” 抬脚走到李承乾身边。 正坐在李承乾身边的高阳公主站起身,向旁边挪了个位置,给房俊让出地方,嫣然一笑。 她今日身穿一袭葱蓝色的对襟半袖短衣、湖水色的长裙窄裈,反折领、细围腰,飒烈中倍显娇姿,衬着脚下一双尖翘绿蛮靴,如霜雪般骄人,犹如白莲般俏丽。 房俊含笑颌首,表示谢过,待到跪坐在案几前的锦垫之上,放眼四顾,却被对面一颗铮亮的光头惊住了…… 第三百零六章 情敌? 置身此山此地,身边溪水潺潺,确能令人心中俗事尽散,精神为之一振。 只是一见到这个光头,房俊就满满的全是心塞…… 在座人数不少,太子李承乾、高阳公主、长孙冲、褚遂良、于志宁、还有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当然,还有这个俊得像是花儿一样的和尚——辩机。 眉如柳叶,眼若朗星,鼻似悬胆,唇红齿白。 一袭月白色的僧袍穿在消瘦的身上,清爽文雅之外,又透着一股俊朗的神韵,就连那嘴角的淡淡笑意,似乎都带着春风般的温煦。 房俊有些恶心到了,你说你一个和尚,长得那么帅干啥? 见到房俊的目光在打量自己,辩机合十微笑:“房施主,别来无恙?” 本来无恙,见到你就有恙了…… 房俊心里吐槽一句,皮笑肉不笑道:“大师不在方外之地潜心修行,斩断孽缘,何以处处留恋这十丈软红?” 辩机微微一愕,随即正容道:“入世即出世,只要心有佛,何处不修行?” “大师果然佛法精湛,说的话好有道理……”房俊见到矮几上的菜蔬,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白切鸡放在辩机面前的碟子里,一脸灿烂的笑容:“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入世即是出世,吃荤既是吃素,大师,请吃鸡……” “噗” 坐在长孙冲身边的一个中年文士刚刚喝了一口酒,被房俊这句话害得呛到了鼻子里,一个劲儿的猛咳。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见到在座诸人都看着自己,一张白脸也不知是憋得还是窘的,红得跟一块大红布也似,连连摆手,尴尬道:“失礼了,失礼了……诸位勿怪。” 其实何止他一人想笑? 在座诸人各个面色古怪,显然都是想笑却不好意思,苦苦忍着罢了…… 这房二果然棒槌,一上来就跟辩机找茬,莫非这二人有什么过节? 房俊仔细瞅瞅这人,脑子里搜索一阵,确定不认识,便不以为意,又将目光看向辩机。 辩机依旧面带微笑,一副佛法精深的大德高僧模样,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温言道:“佛法随缘,修佛之人亦可随缘,出世入世,不过心态,心态安然,便是红尘十丈,亦自佛心安定,不染俗尘。” 顿了一顿,又说道:“房施主这句‘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看似率性豁达,与佛旨契合,实则大大不妥。然杀生妄语,却是地狱魔障,自当谨尔戒之,岂能沾染半分?苦肉身,贪妄欲,妒忌恨,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修佛之路,亦如人生七苦,善哉善哉。” 众人肃然起敬。 辩机容貌俊秀英飒,气宇不凡,十五岁时剃发出家,隶名坐落在长安城西南隅永阳坊的大总持寺,为著名法师道岳的弟子。后来道岳法师被任为普光寺寺主,辩机则改住位于长安城西北金城坊的会昌寺。 其人远承轻举之胤,少怀高蹈之节,年方志学,抽簪革服,年岁不大,但名望却在关中佛门日益响亮。 只不过房俊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未来…… 辩机出家之后,十余年中潜心钻研佛学理论,至贞观十九年玄奘法师回国在长安弘福寺首开译场之时,便以谙解大小乘经论、为时辈所推的资格,被选入玄奘译场,成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一,声望达至巅峰! 再然后,自然就是“玉枕悬案”了…… 之所以说是悬案,是史学家对于高阳公主与辩机的这一段“婚外自由恋”其实是秉持着两种截然不同态度的,而这两种相反的论点,其立足点却是《新唐书》与《旧唐书》这两本唐代史籍。 太子李承乾肃容道:“房二郎不可对大师无礼,大师学识渊博、佛法精深,乃是长安少有的大德高僧,尔自当勤加请教才是。” 辩机的身份地位摆在哪里,乃是当今佛门的后起之秀,更是一面旗帜,若贸然得罪,怕是遭到整个佛门的诘难,得不偿失。所以,李承乾看似在此则房俊,实则却是帮了他一把…… 房俊自然听得出李承乾的本意,笑了笑,眼神瞥了身侧的高阳公主一眼,这丫头正襟危坐,一副温婉贤淑的样儿,俏丽的容颜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你娘咧!这俩货之间的破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若是发生了,那最开始勾搭是在什么时候? 可别是现在,就当着咱的面已经眉来眼去勾搭成奸…… 那咱不得郁闷死? 房俊心塞到极点,任谁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即将和一个和尚来一场婚外自由恋,此刻还都人模狗样的坐在自己面前,心情都好不了…… 房俊端起酒杯,有些郁闷的说道:“某来迟一步,自罚三杯,诸位随意!” 一饮而尽。 说是随意,谁又能真的随意? 且不说房俊的家世,亦不说未来帝婿的身份,但说那名满关中的“财神”之名,以及李二陛下对其的信重,就没人敢不把尚未弱冠的房俊当个人物。 更何况,刚刚结束的这场求雨,关中传得沸沸扬扬,“呼风唤雨”之名更是响彻关中,这般一个“半仙儿”似的人物,谁敢摆谱拿乔,大咧咧的让房俊自罚三杯? 便是太子李承乾,都举杯陪着房俊饮了一杯…… 空酒杯放到案几上,刚想要拿起酒壶自己斟满,从旁伸来一只纤秀白皙的小手,拿起酒壶,替他斟满。袖口微微缩起,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皓腕…… 房俊看了高阳公主一眼,再次举杯饮尽。 高阳公主便如一个侍女一般,再次斟满,只是清凉的双眸偷偷瞄了房俊一眼,咬着红唇低声说道:“急酒伤胃,不如先吃些点心菜肴……” 房俊心里鄙视,你个死丫头,装什么贞洁烈女呢? 心头郁郁,真想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可是一想到自己在此,这二人可能还会稍有收敛,自己不再,岂不是光明正大的眉来眼去? 若是真的能退掉这门亲事,他自不去在乎,你家再是情投意合,与我何干?可万一这门亲事退不掉,那自己就不得不娶高阳公主,这以后若是依旧与历史相同,岂不是相当于自己给他们创造机会? 不走,心塞难受;走了,唯恐这两人勾搭在一起…… 穿越者,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牛逼吊炸天,想咋样就咋样啊!房俊郁闷得不行,咋办?举杯浇愁呗…… 再饮一杯,房俊看着对面丰神如玉的长孙冲和俊秀疏朗的小和尚言谈甚欢的样子,心底涌起一股恶意:不如哪天做出几个震天雷,把你俩都给送上西天,那就天下大吉了! 辩机不能勾搭高阳公主,自己不管娶不娶她,都能高枕无忧;长孙冲这个兔爷儿完蛋,长乐公主不就成了寡妇?一想到长乐公主秀美清丽的容颜,纤弱窈窕的身段儿,端庄贤淑的气质,房俊就觉得心口一热,那位公主的确很符合自己的审美啊…… 心里正走神呢,便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娇笑:“青山绿水,花香馥郁,枯饮无趣,怎能无酒令呢?” 房俊回头一看,正是长乐公主与房陵公主联袂而来,长乐公主手里牵着晋阳公主,而清河公主则浅笑盈盈的走在房陵公主身侧。 晋阳公主一见到房俊,便挣脱了姐姐的手,咯咯笑着向房俊扑来,结果到了房俊近前,脚下一绊,便一头扎进房俊怀里。可把房俊吓了一跳,他本不习惯跪坐,只是这么一会儿,就有些腿麻,被晋阳公主这么一撞,身子顿时一歪,好险撞倒身边的案几,赶紧伸手在地上撑住,却嗯上了身侧高阳公主的**。 虽然隔着裙子,却仍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一份滑腻修长,青春弹性…… 第三百零七章 高僧与牙婆 高阳公主被房俊摁在腿上,顿时便觉得那一只温热的手掌像是一块烙铁一般,烫得她浑身一颤,一股似痒似麻的感觉从腿上升起,那里的皮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全身酸软。 紧紧咬着唇儿,才把喉间那一丝呢喃生生忍住,眼眸飞快的瞥了房俊一眼,赶紧低下臻首,洁白的脸蛋儿早已飞上两抹红云,霞生双颊,倍添艳丽。 芳心儿却是突突直跳,这个土包子、黑面神,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房俊也很尴尬,顾不得享受手心的滑腻紧致,赶紧坐正身子,把手抽了回来…… 旁人离得稍远,加之角度的关系,并为有人发觉这一幕。 但诸人却都被晋阳公主的亲昵态度吓了一跳,这位李二陛下的掌上明珠,到了席间便径自扑到发觉怀里,被房俊轻轻放在身侧,然后就像个小大人一般,正襟危坐,小腰杆儿挺得笔直,俨然一副家教良好的名门闺秀模样。 只是却将高阳公主的任务接过手,不停的给房俊斟酒布菜,却又似一个贴身的小丫鬟…… 在座诸人,除了李承乾与辩机之外,便是长孙冲都不免心头泛酸,吃起飞醋来。这可是晋阳公主啊!大唐皇帝的掌上明珠,所受到的宠爱冠绝一众皇子公主,怎么就能跟房俊如此亲近呢?而房俊你,怎就敢如此心安理得的享受晋阳公主的侍候? 高阳公主对于晋阳公主对房俊的亲昵,早已见怪不怪,不以为意。 后来的三位公主殿下,却暗暗吃惊。 尤其是长乐公主,对于兕子这个妹妹的性格,再也没有比她这个长姐更清楚的了。 说好听一些,这小丫头是聪敏慧黠、心窍玲珑,其实就是人小鬼大,别看当着大臣的面都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知书达理、端庄大气的,内里却极有主见,与任何人都天然保持着距离。 除了小九与父皇,长乐公主还从未见兕子在任何人面前显得这个亲昵无间,即便是她这个长姐都差了点儿…… 李承乾却没有在意这个,在他看来,房俊这小子非但才华横溢,兼且心智无双,对自己似乎也有好感,当日骊山溪畔的那一番话,不仅仅是打开了自己的心结,更犹如自己的指路明灯一般。 再说不久之后便是高阳的驸马,那就真正的成为一家人,兕子与姐夫亲昵一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在座之人他身份地位最高,便摆了摆手,笑道:“姑姑的提议甚好,有酒怎能无令?各位,咱们行个什么酒令呢?” 饮酒行令,是中国人在饮酒时助兴的一种特有方式,但是在最初的时候,饮酒行令却是上层人士的特权。 酒令由来已久,开始时可能是为了维持酒席上的秩序而设立“监”,汉代有了“觞政”,就是在酒宴上执行觞令,对不饮尽杯中酒的人实行某种处罚。在远古时代就有了射礼,为宴饮而设的称为“燕射“,即通过射箭,决定胜负。负者饮酒。古人还有一种被称为投壶的饮酒习俗,源于西周时期的射礼,酒宴上设一壶,宾客依次将箭向壶内投去,以投入壶内多者为胜,负者受罚饮酒。 酒令成俗盛行,则于唐代的士大夫间,普通平民是甚少行酒令的,不知是否有律令约束,只是从未见于典籍。 酒令在唐代诗文中酒令频繁出现,饮酒行令在士大夫中特别风行,他们还常常赋诗撰文予以赞颂,白居易便曾诗曰:“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 太子殿下提议,不仅要表示赞同,还要积极的响应。 坐在褚遂良身边的人大声附和道:“美景当头,花团锦簇,不若就行一个飞花令如何?” 房俊望去,但见这说话之人长着一张硬朗的国子脸、卧蚕眉,配合上他那魁梧的身量,很是有一份劲健奔腾的英武之气,无奈此时的他却是身着一袭繁花锦绣的儒士团衫,再配上如此一副好似沙场叫阵的豪迈嗓音,着实是有些不协调…… “此乃监察御史,萧翼……” 耳畔响起轻柔的话语,房俊扭头,却见高阳公主正低着头,红唇微动,显然知道房俊不识此人,为他介绍。 房俊微微点头。 此时后至的三位公主也已落座,房陵公主坐到李承乾身边,她比太子李承乾的辈分高一辈,也算是主客之一。 长乐公主做到长孙冲旁边,长孙冲微微欠身,替她整理好锦垫,温文尔雅细致体贴,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羡煞旁人。 清河公主却是贴着高阳公主坐了。 褚遂良闻听萧翼之言,笑道:“萧御史怕是未饮先醉,有才高七斗的房二郎在座,吟诗填词这等风雅之事,吾等凡夫俗子正该退避三舍才是,岂敢狂妄自大的往前凑?” 长孙冲亦笑道:“此言是极,有房二郎珠玉在前,吾等还是有自知之明才好。” 他这话听起来是夸奖,但是紧跟在褚遂良后面说出来,却未免有揶揄鄙夷之嫌,谁不知褚遂良家的公子被房俊虐的颜面扫地,早已种下梁子? 长乐公主微微蹙了一下柳眉,面容恬淡,不见喜怒。 不怪褚遂良与长孙冲看不起房俊。 实则现在房俊的诗词,一方面被人广为传颂,另一方面却被许多大儒文士诘责,盖因其诗词文字浅显,造句平白,虽然意蕴悠远,但总是少了几分才华横溢的华丽堂皇,被这些自诩学富五车之人所不喜。 那监察御史萧翼一拍额头,苦恼不已:“倒是忘记这一茬!如此,岂不是某作茧自缚?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酒场之上?大不了就喝酒,能以房二郎的诗词佐酒,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房俊瞅了这个看似粗豪之人一眼,心里琢磨这家伙是随着褚遂良与长孙冲的话风嘲笑自己,亦或真是个豁达之人? 自从跟房俊辩论一番,便轻易不再发声的辩机此时亦出言道:“房施主才华横溢,心智绝伦,乃是人中俊杰。贫僧虽是出家人,却也忍不住好奇之心。” 房俊听到这个和尚说话就心塞,忍不住说道:“既然尘根未断,为何出家避世?大师不若趁早还俗,如此佛门或许少了一位大德,坊间却也多了一名牙婆,岂不美哉?” 太子李承乾满头大汗,这话说得,太损了…… 高阳公主忍不住心底笑意,却又不愿失礼,只得拼命忍着,刀削也似的肩头不住耸动,握着兕子的手也愈发用力。晋阳公主茫然瞪着大眼睛,小手被十七姐捏得有些疼,却不知这位姐姐发了哪门子疯? 辩机先是愕然,紧接着面红耳赤,自己可是真心觉得房俊的诗词都是返璞归真的上乘之作,任一一首拿出来,都堪称流传于世的名作,何以居然被如此侮辱? 竟然将贫僧比作坊间的牙婆? 修行再高,辩机的年纪也摆在那里,只觉得所有人都将嘲笑的目光看向他,顿时羞臊难当,起身便欲离席,合十道:“小僧着相了,这便回寺反省,罪过罪过。” 太子李承乾赶紧挽留道:“大师何必在意?房二郎不过酒醉误言,大师还需见谅才好。” 辩机正色道:“殿下误会,小僧非是因房施主之言而恼怒,恰恰相反,正是房施主之言,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令小僧惊醒。佛法无边,修行艰深,自当日日不辍时时领悟,虽然入世出世皆是缘法,但小僧仍未到达心若磐石,视红粉如骷髅的境界,难免心随意动,误了佛心,距离大乘之境愈发遥远。诸位,小僧告退,阿弥托佛……” 第三百零八章 房二斗酒诗百篇(上) 房俊斜眼睨着一副豁然反省神情的辩机,心里大骂一句:装得像个小白兔一样,要不要脸?别人不知你这花和尚的根底,却骗不过咱!看似本分正经,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臭不要脸的…… 然而除去他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对辩机的坦然诚恳报以同情和钦佩,能在被人与牙婆并列之后,非但不气恼记恨,反而从自身去寻找不足并加以悔改,不愧是佛门百年来最出色的大德高僧之一。 有正派就有反派,很不幸,毒舌的房俊自然成了大反派…… 就连刚刚还窃笑不已的高阳公主,都有些幽怨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应对一个出家人说那么重的话。 长乐公主亦淡淡的扫了房俊一眼,虽然神情淡然如水,秀美的面容古井不波,但房俊却仍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不满…… 房俊愈发郁闷得不行! 都以为这个臭和尚是个洒然坦荡的大德高僧?我去他娘咧!这都什么世道?伸手拿起案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而晋阳小公主则似乎对于侍候房俊姐夫很有兴致的样子,兴致勃勃的提着酒壶,为房俊斟满,见到房俊再次饮尽,便又给满上…… 辩机高大瘦削的身形消失在坡地的另一边,酒宴的气氛却沉寂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若有若无的瞟着房俊,似乎都有些幽怨于房俊将这位佛门出类拔萃的高僧气走,令他们失去聆听佛法的机会。 房俊岂会在乎他们?自顾自的饮酒吃菜,和晋阳小公主凑成一个独特的小圈子。 高阳公主柳眉皱了皱,轻声说道:“少喝一点……” 房俊抬眼瞥了她一下,撇撇嘴,对晋阳公主道:“倒酒!” “诺!”小公主笑嘻嘻的答应一声,像足了小侍女,乖巧的拎着酒壶倒酒。 酒是上等的佳酿,不过没有经过蒸馏,比之房家的蒸馏酒度数不止差了一点半点。上辈子喝惯了高度酒,这辈子又继承了房遗爱的好身板、好酒量,这种酒喝着寡淡无味,但好在没有任何添加剂,口味醇正,倒也不错。 房俊随意指使晋阳公主的做派,让所有人都眉头微皱。 有的嫉妒,有的羡慕,有的则认为不妥。 长乐公主便轻蹙柳眉,向晋阳公主招了招手:“兕子,到姐姐这边来。” 谁知道小公主正玩得兴起,平素在宫里她就是除了李二陛下之外最大的大牌,所有人都对她恭恭敬敬,便是兄弟姐妹之间也客气多过亲昵,此时房俊对她随意的指使,却让晋阳公主感受到一种不拘于礼法的亲近,很是享受。 便不在意的撅撅嘴,说道:“不要!兕子在侍候姐夫喝酒呢!” 长乐公主是个温婉的性子,闻言只能作罢,却不会呵斥什么。 房俊看着长乐公主,笑笑说道:“殿下难道觉得微臣有些不知尊卑?” 长乐公主温言道:“房侍郎乃高阳未来的夫婿,何来尊卑之说?本宫只是觉得兕子年少,怕她累着而已。” “呵呵,”房俊轻笑一声,一伸手,便将晋阳公主抱到自己腿上,冲长乐公主挑了挑眉毛:“那就让微臣侍候公主殿下好了,如此殿下是否满意?” 长乐公主为之气结,冷着俏脸,闭口不言。 房俊的话细思起来,是有语病的。他没有具体点出名字,却只是笼统含糊的说是“微臣侍候公主殿下”,因为这句话是对长乐公主说的,很容易让人误会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不是有调戏长乐公主的成份在其中。 当然,房俊自己肯定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可是禁不住别人多想啊! 便是长乐公主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让自己很不自在,可是又不能出言呵斥,否则岂不是越描越黑? 长孙冲坐不住了! 怎么着,你这还没成为我的顶头上司呢,就开始调戏下属的老婆了?这儿绝对不能忍! 不过他是聪明人,自然不能在房俊的话语上挑毛病,不然岂不等于自己找帽子给自己戴? 心念电转,长孙冲开口道:“现在坊间对房侍郎多有猜测,其中亦有很多无稽之谈,然则不可否认的对房侍郎的名誉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下官很是替房侍郎不忿呐!” 房俊一愣:“有何传言?” 莫非是那个关于自己“呼风唤雨”的谣言?只是坊间百姓的传言而已,此等话语便是那些最好找事的御史都没有半分兴趣过问。现在的大唐,可不是东汉末年一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就能拉杆子扯大旗造反的年代,就算你真的能通天彻地呼风唤雨,也不过是一个奇人异事而已。 坊间传言正是御史最关注的领域,这帮子御史整日里没事可干,便收集坊间的各种言论,然后从中甄别涉及到皇亲国戚朝中大臣的是否确有其事,然后发动弹劾,增加存在感,偶尔运气好的话,还能将一半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拉下马,名动一时。 萧翼正是监察御史,是以关于房俊的传言可是听了不少,至今他的案头还摆放着收集来的传言汇总。 便笑道:“房侍郎有所不知,现在坊间关于你的传言还真不少,不过其中有两个颇有分量,传播的也更广一些。一个是说你才是雷神下凡,是以能呼风唤雨;另一个,则是说你的那些诗词,都是抄袭而来,并不是你本人所作,哈哈,传言吗,本御史是不信的……” 说是不信,可那一张毛发旺盛的国字脸上,却满满的全是揶揄之意…… 房俊不以为意,因为他本来就抄来的…… 他甚至认为这个传言其实还是很靠谱的。 试想,一个率学无诞、不学无术的家伙,整日里只会舞刀弄棒,突然之间就诗词绝伦,每一首诗词做出来都能轰动一时,流传甚广,怎会不让人奇怪呢? 抄袭,是个最好的解释。 花钱雇几个寒门学子,整日里在家苦思诗词,然后偶有佳作,便拿出去出风头,扮演一下诗词大家,搏一个文采非凡的美名,这样的事儿是有可能的,而且不止房俊一个人干过。 房俊对于这些猜测传言并不在意,他又没想真的当个诗人,随便你怎么说!闲来无事就抄袭一两首应景的作品,刷一波存在感,还能顺便恶心一下对头,何乐而不为呢? 只不过这个萧翼看似粗豪,实则也有些诡诈,倒是让房俊刮目相看。 而且此人应当是长孙家那一条线上的,不然为何长孙冲刚刚质疑自己的水平,这家伙就举出证据恶心自己? 如何打击房俊的机会,褚遂良怎会错过? 捋了捋颌下美髯,褚遂良很是温和的笑道:“简直荒谬!房侍郎之才华,关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定是一些嫉贤妒能之人胡乱编造出来,然后故意传播到坊间,想要对房侍郎的名望造成打击,此等小人,正是御史台的检查对象,萧御史回去之后,应当严加防范,将这些无耻之人找出来,为房侍郎正名!” 长孙冲亦笑道:“正是!只不过虽然说谣言止于智者,但世人皆在名利之中,又有哪个能真正的擦亮眼睛,甄别是非?与其费尽心思去寻找散播谣言者,还不如房侍郎自己站出来,给自己正名,那些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这三人一唱两和,话里话外,就是想说:你有能耐,就当着咱们的面儿,做出一首让咱们心服口服的诗词!否则,你就是欺世盗名,就是抄袭! 房俊看着得意洋洋的长孙冲,就笑了…… 第三百零九章 房二斗酒诗百篇(中) 太子李承乾皱了皱眉,不悦道:“二郎之才华,孤是亲眼所见,何来抄袭?坊市间的无稽之谈,不必当真。世人多毁谤之语,却很少褒奖之言,不外乎人心险恶而已。” 于志宁点头微笑。 太子最近一段时间的转变,让他这位太子之师很是欣慰,不仅仅是心态摆正了,就连对于世事的看法,也更加深邃。便如这一句话,简直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将世人的劣根性看得通透。 如此稳重聪慧,才是帝国之未来,若是能一直这般表现,何愁陛下再生易储之心? 对于房俊,李承乾很是维护。 他不仅钦佩与房俊的才华,亦惊叹于房俊“呼风唤雨”的手段,更折服于房俊对于朝局人心的洞察。 若不是房俊的点醒,自己现如今必然还在战战兢兢惶恐不安中度日如年,在畏缩不前胡作非为中越走越远,不知何时,父皇的耐心耗尽,巨大的灾难便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只是他的这句袒护之言,褚遂良与萧翼虽然惊诧,不知房俊何时得到太子的垂青,长孙冲却瞬间变了脸色,一股嫉恨不可遏止的涌上心头。 “殿下此言差矣,”长孙冲尽管心底怒不可遏,脸上却依旧满面春风,俨然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匆匆一世,宛如白驹过隙,等到百年之后,吾等只剩一抷黄土,还有何物留给后人以供凭吊呢?不过是名声而已。若房侍郎当真有真才实学,自当挺身而出,以诗词为自己辩驳,否则世人皆言其无耻抄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怕是再无更改了。” 李承乾凝神看着长孙冲,心里涌起一阵极度不舒服的感觉。 他和长孙冲是姑舅亲,自幼玩在一起,长孙冲更入东宫做自己的伴读,感情相当深厚。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原本那个坦荡温煦的长孙冲,就变得越来越阴冷,心思越来越重,对自己也渐行渐远。李承乾不是不知其与李泰走得很近,但他却从不愿相信长孙冲是舍自己而投靠李泰,他更愿意相信这只是普通的兄弟往来,毕竟,长孙冲与李泰也是姑舅亲…… 可是现在看来,可能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否则,长孙冲怎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驳斥自己? 李承乾缓缓闭上眼睛,心里有些难过。 你长孙家,就这么不看好孤这个太子?难道多年的兄弟情分,便这么悄然淡去了么? 长孙冲说完,也有些后悔。 毕竟现在的李承乾才是太子,自己接近李泰,一则是未雨绸缪,再则亦有更甚的动机,却从不想跟李承乾撕破脸面。若是那样,外人会如何看待他长孙冲? 李承乾被陛下所不喜,太子之位朝不保夕,是以便立即见风转舵,靠上最有可能争得储位的李泰么? 长孙冲不想自己一贯辛苦经营的君子形象有任何瑕疵! 可是面对房俊,他却是满腔的嫉恨,怎么也压制不住! 一直以来,自己就是勋贵二代之中最出来拔萃的那一个,无论皇帝陛下还是满朝大臣,谁个不给自己挑个大拇指,说一句温润如玉、前途无量? 可是现在,自己却被房二这个棒槌全面超越! 更有甚者,自己居然马上就要成为房俊的下属……这个更是不能忍! 房俊低眉垂眼喝着酒,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话说当初他甚至为了不娶高阳公主而自污名声…… 虽然这是个名声可以当信用卡刷的年代,可是自己明明已经有了信用卡,还要名声干什么? 他只是有些想不通,何时得罪了这个长孙冲,使其对自己处处针对? 难道你小子就不怕到了“神机营”,老子给你穿小鞋? 他是不在乎什么名声,爱说你就随便说,难道哥们还能少一块肉? 但是有人不干了! 高阳公主挺直腰脊,俏脸紧绷,低垂着眼帘,脆生生说道:“长孙少卿请慎言。口口声声坊间之言,却不知这些话坊间有几人在说,又有几人在传?谣言止于智者,以长孙少卿的智慧,怎能说出这般世俗低劣之语?” 长孙冲一张小白脸瞬间涨红,愤怒的瞪着这个丝毫不给他颜面的小姨子! “漱儿,不可无礼!”长乐公主轻轻呵斥一声,却见到高阳公主梗着脖子,一副不忿的神情,只好暗叹一声,再不言语。 晋阳公主也瞪着大眼睛看着房俊,奶声奶气的问道:“怎会有那么无聊的人呢?姐夫很有才华啊,你每次给兕子讲的故事,比父皇的都有趣!” 众人差点绝倒! 和着在晋阳小公主眼里,有没有才华就是谁讲的故事更有趣? 晋阳公主举起小拳头,狠狠的攥着,给房俊打气:“既然他们说你没才华,是抄袭的,那姐夫就再做几首诗词,让他们看看你的厉害!兕子永远站在姐夫这边!” “呵呵呵……” 李承乾、房俊一起笑了起来,高阳公主也不禁莞尔。 房俊抬手揉了揉晋阳公主的头发,惹得小公主一阵不快:“呀!头发都弄乱了呢,姐夫真讨厌,兕子又不是小孩子……” 房俊坐直身体,点头道:“既然公主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从?不就是做事填词么?对于那些无能平庸之人来说,殚思竭虑也不一定有所突破,所以便用怀疑一切的眼光却怀疑别人!但是对于房某来说,那根本不叫个事儿!” 长孙冲差点气死,一直保持着微笑的英俊面容亦有些僵硬。 褚遂良更是老脸一红,这个混蛋房二,这话说的,简直就是在啪啪的打脸…… 萧翼也有些坐不住了,这指桑骂槐的,太损了! 但是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房俊的才学大抵是有一点的,但是绝对与他表现出来的惊才绝艳完全不配! 房俊才几岁?他才读了几本书? 更别说作诗填词可不仅仅是有才学就行的,没有相应的阅历,如何能将饱满的感情表达出来引起别人的共鸣? 旁边一直默然不语,只是笑嘻嘻看着的房陵公主,这是抚掌娇笑道:“久闻房侍郎诗书双绝,今日有幸,可以大饱眼福!来人,速速请来文房四宝!” 房俊客气道:“殿下过誉了!微臣虽然不是旁人口中的欺世盗名之辈,但才学实在有限得紧,怕是要令殿下失望。” “怎么会?本宫阅人无数,哪个男人金玉其外、徒有其表,哪个男人内有锦绣、实而不华,还会看不出来么?”她笑靥如花,一双媚眼在房俊身上滴溜溜打个转,又似无意间瞥了一眼长孙冲。 长乐公主清丽的容颜顿时一僵,长孙冲却脸色一白,眼神闪烁。 高阳公主胸中郁闷,忿忿的瞪了自家姑姑一眼,这都说的什么话儿?也太露骨了吧! 自己虽然对容貌身段儿都有自信,可房陵公主正是花双十年华,容貌艳丽妩媚多情,那凹凸有致的娇躯便是自己见了都心跳耳热,整个人就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甜美多汁,难保房俊这个土包子抵挡不住诱惑! 顿时便起了戒心,要知道,这位姑姑可是有勾引侄女婿前科的! 房俊也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这位作风豪放的房陵公主是称赞自己确有才学,还是对自己言语勾搭…… 只好装作什么也听不懂:“多谢殿下夸赞,微臣实不敢当……” 李承乾扶额无语,自己这个姑姑,还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见到拿着笔墨纸砚的侍女碎步往这边走,便催促道:“走快些!” 再等下去,还不知道房陵公主能说出如何出格的言语…… 第三百一十章 房二斗酒诗百篇(下) 两世为人,房俊不是一个能够轻易被人左右情绪的人,但他今天确实心情不爽。 谁又能在未来的老婆与送自己绿帽子的和尚面前保持一个好心情? 所以从一到场,他就开始喝酒,不停的喝。 尽管这酒度数不高,饮之寡淡,可毕竟也是酒…… 房俊酒量相当不错,饮这种酒,想要醉很难,但是想要兴奋起来却不难。 他现在就很兴奋。 对于什么抄袭之类的传言,他并不在乎,又不是一个立志想要当诗人的男人,别人爱咋说咋说被。何况即便是那些御史想要找自己的麻烦,也完全不可能有证据——除非他们也能穿越到未来…… 但是他不介意打脸。 嚷嚷着要把自己钉在抄袭的耻辱柱上的三个人,褚遂良属于旧怨,打他的脸没压力;长孙冲这个小白脸处处针对自己,难不成以为我不知道你撺掇武氏兄弟,想要谋求房家湾码头的野心?打他的脸,没商量;至于那个看似粗豪实则奸狡的萧翼,房俊更是没有好印象,顺道一起打了就是…… 当然,不仅仅是想打脸。 人和动物一样,总会下意识的想要在异性面前表现自己最优秀的一面,所以,现在的房俊其实更像一只雄孔雀,他想要在高阳公主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比那个和尚强的多;也想在房陵公主面前展示自己的优秀,哪怕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求偶的打算;至于长乐公主,房俊也不知道潜意识里是不是正因为有她在,自己的冲动才会更无法遏制…… 还有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他似乎对于晋阳小公主的要求,完全没有拒绝的能力…… 侍女将一张宽大的案几抬过来,就放在溪边的草地上,笔墨纸砚一一排放整齐。 房俊站起身,没有拿酒杯,而是干脆拎着酒坛子晃晃悠悠的走过去。 喝了一口酒,接过侍女递上的蘸满浓墨的毛笔,想了想,对长孙冲说道:“刚刚不是有人提议行一个飞花令么?哦,是谁来着?酒喝得有点多,记不起了……不过没关系,这第一句令,房某送给长孙少卿!” 一边的萧翼面红耳赤! 混蛋!是我提议的啊,有必要这么无视我吗?这小子还真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就是顺着长孙冲和褚遂良挤兑你几句吗? 装!你接着装!老子就不信那些诗词都是你写的,屁大的年纪,怎么可能达到那样深刻的思想境界?老子就看看你要写些什么! 长孙冲微笑道:“荣幸之至!” 房俊瞥了他一眼,愈发觉得这家伙帅气的表面下其实有着一颗无比虚伪的内心,顿时觉得长乐公主是有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摇了摇头,左右领着酒坛,右手悬腕,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一挥而就。 诸人都已起身离座,凑过来观看。 虽然不少人怀疑房俊的诗词是抄袭而来,但是对他的书法水平,却很少有人抨击。诗词可以事先做好背诵,但是这字确实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半分假都做不得。 在场之人书法水平最高的自然是褚遂良,老褚捋着胡子,连连赞叹,即便心里不爽房俊的为人,亦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字确实写的漂亮。 楷书的笔画书写一般要逆锋起笔,回锋收笔,将锋芒藏住,极重含蓄。但房俊的字体起笔之处更多的只注重取逆势,从空际逆入,并没有完全把锋芒藏住。收笔时有回锋的意思,但是也不刻意顿挫回锋,强求圆润。 这种写法不但无损于含畜之美反而增添了一种生气和自然轻松感。 而且房俊的字明显借鉴了行书的写法,有行书笔意,点画之间多前后呼应,笔意相连。有的甚至干脆就用行书的写法,笔画与笔画之间有牵丝映带。 褚遂良心底暗叹,这简直都有开宗立派的水平了…… 能够在书法上有如此造诣之人,已经不仅仅是勤学苦练就能够达到的了,必然是天资纵横、惊才绝艳之辈,而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介虚名,干出抄袭这么愚蠢的事情? 房俊写完手笔,看着自己的字,愈发满意,大口喝酒,鼻端却突然钻进来一股甜香,扭头看去,才发现房陵公主依然挤到自己身边。 宽大的道袍裹住玲珑浮凸的身段儿,峰峦沟壑若隐若现,居然比之暴露的衣物更加惹人遐思,尤其是那一股温馨的体香,更是让人怦然心动……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房陵公主轻声念道,随即皱了皱眉,不解的问道:“怎么感觉好像只是半阙啊?赶紧把其余的写出来!” 房俊哈哈一笑,说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任何事情都要留有余地。” 长孙冲瞅了瞅褚遂良,再看了看萧翼,这两人一脸尴尬,听得出房俊这是在说他们事情做的有些过分……不过长孙冲却是面色涨红,你房二送我这么一句诗是个什么意思? 若是旁人估计会认为这是在劝说要及时行乐,可是放在我身上…… 长孙冲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难不成这房俊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啊?! 下意识的望向身边的长乐公主,见到公主一脸恬淡,清理柔美的俏脸没有一丝异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是看向房俊的时候,却凶光毕露,恨不得把这胡言乱语的混蛋咬死才好…… 房俊拎着酒坛子灌酒,心情有些沉郁。 他写这两句诗给长孙冲,并不是什么及时行乐那么简单。 过不了几年,晋阳小公主就会在花儿尚未盛放的年纪夭折,所以房俊甚是怜惜,才会对她如此宠溺。然而自此之前的那一年,晋阳公主的同母姐姐、李二陛下的嫡长女长乐公主,已然先一步离开人世、玉殒香消…… 不可否认,哪怕只是肤浅的接触,房俊亦对长乐公主生出很浓厚的好感。这并不是说他真的有什么觊觎之心,而是长乐公主的相貌、性格很符合房俊的审美,哪怕只是看着,便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欣然。 如此温婉如玉丽质天生的天之骄女,却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陨落,实在是一种悲哀。 房俊知道,哪怕他能稍微改变这个大唐的走向,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历史那种强大的惯性,岂是人力能够左右? 所以晋阳公主大抵会如同历史上那般夭折,长乐公主亦是如此…… 能够预知未来,这是穿越的莫大福利,亦是他能在这个时空立足的根本,却也让他多出了寻常人不会有的烦恼。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珍惜眼前吧,面对悲凉的命运,只有现在才是最美好幸福的时刻…… 命侍女拿走那张宣纸,房俊再次饱蘸墨汁,想了想,提笔挥毫。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房俊抬了抬眼皮,有些吃力,斜眼看着褚遂良,笑道:“这一句,送给褚伯伯。人生在世,自当力争上游,只是当持心守正,别被纷乱的世俗迷了眼,非但夜路要少走,看似浅草的小路亦当小心才是,说不得一不留神,便被草下的石头硌了一下,马失前蹄……” 褚遂良呵呵一笑:“房侍郎好文采!” 心里确实郁闷至极! 你个黄口孺子,居然如此嚣张,这是在警告老夫少惹你为妙,否则说不定你这个藏在草地下的土坷垃就能让老夫马失前蹄? 简直荒谬! 房俊不理他,狠狠灌了一口酒,眯着眼睛看着萧翼。 第三百一十二章 爱莲说 房俊被房陵公主贴在身边,嗅着那馥郁的体香,看着这张如花的娇靥,幻想着青山道袍下玲珑浮凸的娇躯,差点忍不住俯身在那张花瓣一样的红唇上咬一口…… 后腰传来一阵刺痛,疼得房俊一呲牙,终于魂魄归窍。 强忍着来自高阳公主的掐捏,房俊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强笑道:“殿下有命,岂敢不从?” 便挥毫泼墨,当即写了一句。 房陵公主俯身去看,一只晶莹如玉的耳朵便在房俊眼前,惹得这货又是咽了口口水…… 这房陵公主虽然经历丰富,辈分也高,但却是与长乐公主同年,今年刚刚双十年华,正是女儿家最最魅力无限的年纪,那道袍紧裹着玲珑紧致的娇躯,娇艳似旁边盛放的月季,与清丽如菊的长乐公主相得益彰。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房陵公主低声喃喃的念着,忍不住再看了一遍,细细的咀嚼,居然有些痴了…… 这句诗,简直就是她人生的写照。 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 “泪眼问花”,实即含泪自问。 “花不语”,也非回避答案,正讲少女与落花同命共苦,无语凝噎之状。 “乱红飞过秋千去”,不是比语言更清楚地昭示了她面临的命运吗?“乱红”飞过青春嬉戏之地而飘去、消逝,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也。 在泪光莹莹之中,花如人,人如花,最后花、人莫辨,同样难以避免被抛掷遗弃而沦落的命运…… 这一句诗,简直就是狂风暴雨一般鞭挞封|建礼教的无情,以花被摧残喻自己青春被毁。 当然,这只是房陵公主心有所感而已,至于她勾搭自己的侄女婿,算不算“被封|建礼教所束缚”的人生,怕是没有人会站在她这一边,陪着他伤春悲秋…… 至于房俊写这句诗的用意,其实是想提醒房陵公主一下,您当初的肆意妄为,换来了如今的凄凉处境,“乱红飞过秋千去”,大好韶华就这么溜走了,应该好好反省一下。 总之,房陵公主其实是有些想多了…… 一坛酒饮尽,房俊刚刚把酒坛放下,手上一沉,原来晋阳小公主又给他捧来一坛…… 看着小公主微微气喘的俏脸,房俊哈哈一笑,自是不会辜负好意,伸手拍开泥封,一口气喝了小半坛子。酒水沿着嘴角留下,沾湿了前襟,房俊大呼一声:“爽快!” 肆意潇洒、不拘礼数,居然隐隐有魏晋狂士的风采! 房陵公主更是双眸晶亮,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 高阳公主在房俊身后,自然见到房陵公主放光的眼睛,心下顿时一颤,小手再次伸出。 房俊咬牙,面容僵硬! 李承乾也来了兴致,自去取了一杯酒饮尽,笑道:“既然都有份,二郎何不送长乐一句?” 长乐公主温言一愣,急忙推辞道:“太子哥哥,不可……” “妹妹毋须在意,”李承乾打断长乐公主,对房俊说道:“不过孤事先警告,要写得好听,要极尽赞美,长乐性情如白莲,香远益清,尔切不可借古讽今,说那些难听的话儿!” 房俊瞄了急的脸红的长乐公主一眼,笑道:“太子殿下岂不是要微臣阿谀奉承么?长乐公主殿下清淡如莲,微臣才思有限,怕是要令诸位失望了。不过现在都说微臣是个佞臣,既然是佞臣,便需有谗言媚上的功夫,殿下的要求自当勉力完成!” 李承乾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长孙冲却差点气死,这么明显的怕马屁的话也说得出口?果然是佞臣! 房俊只是稍一沉思,便提笔写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众人都有些惊讶,之前无论好话坏话,每个人都只有一句诗,而轮到长乐公主,却整整写了两张宣纸,一百多字? 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乃太子殿下的要求? 房俊在写,房陵公主便在一旁轻声吟诵,待到念出“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时,长乐公主已是又羞又气,粉面通红,狠狠一跺脚,纤腰一扭,转身离去…… 房俊却犹自不觉,仍然把一首《爱莲说》写完了。 转头看着太子李承乾,很是得意的神情:“殿下,可还满意?” 你不是说长乐公主清淡如莲么?那咱就给你整出一首《爱莲说》,妥妥的千古名篇,流芳百世!这马屁拍得殿下可爽? 可令他意外的是,李承乾一张白脸像是见了鬼似的,满满的全是惊诧莫名…… 莫名其妙的扭头看了一圈,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用一副震惊的神情看着他。 呃……长孙冲除外。 此刻的长孙冲就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一般,从人群的最外围发疯一般挤进来,飞起一脚就踹在房俊胸口。 饶是房俊武力惊人身手矫健,也被长孙冲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一个趔趄,顿时又惊又怒:“你疯了?” 长孙冲一张俊脸已然扭曲涨红,死死咬着嘴唇也不说话,扑上来就要接着踹! 幸好萧翼就站在他旁边,见到房俊也发怒了,赶紧死死将长孙冲拦腰抱住,劝阻道:“息怒,息怒!房侍郎不过无心之言,长孙少卿何必放在心上?” 他是不得不拦住长孙冲,虽然也很想长孙冲好生教训一番房俊这个口无遮拦嚣张到极点的混蛋,可他也明白,已房俊的武力,长孙冲这个绣花枕头冲上去简直就是找死…… 不得不说,房俊是真的有些喝多了。 否则怎能当着长孙冲的面写出“予独爱莲”这种混话?人家李承乾可是刚刚将长乐公主比作纯洁的白莲花…… 更别说最后还来了一句“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当着人家长孙冲的面说你喜欢人家的老婆,还要问一句“还有谁和我一样也喜爱?”…… 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你自己因为高阳公主和辩机之间尚未发生的事,都能怒火万丈将辩机好一番讽刺挖苦,人家长孙冲听了你这话,怎么可能不跟你拼命? 眼看房俊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还要冲上去还击,李承乾只得苦笑着拉住房俊,说道:“二郎住手吧,你这……简直也太胡闹了!” 他也看出来,这房二大抵是有些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冲着褚遂良和萧翼说道:“二位先将长孙少卿劝回去,此事自有孤来处理!” 褚遂良一听,也知道这事儿就算是完了,太子的话不能不听,只得跟萧翼一起,将暴怒的长孙冲拉走。 长孙冲奋力挣扎,一遍破口大骂:“房二!你混蛋,你无耻,你简直人面兽心,禽兽不如,你娘咧……呜呜……” 萧翼一听这位开始骂娘了,赶紧捂住长孙冲的嘴巴…… 他也知道,此事虽由房俊的失礼而起,但房俊大抵只是无心之失,写文章嘛,不就是凑字数?觉得顺溜就写呗,却不想把长孙冲得罪得死死的! 这事儿既然由太子出面,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波折。但长孙冲若是骂娘,被房二这个二杆子追上来一顿好打,那可就麻烦大了…… 那边长孙冲被连拖带拽的拉走了,房俊这边兀自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忿忿道:“什么东西!就那小白脸,老子分分钟揍的他怀疑人生!敢跟哥们而耍横,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话说,他这是犯了什么疯?” 这位终于反应过来,一头雾水。 旁人尚未说话,晋阳公主已经奶声奶气的说道:“姐夫你说喜欢长乐姐姐,所以长孙姐夫生气了……” 房俊不悦道:“小孩子净胡说,我啥时候说喜欢长乐……” 说到这里,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默默的背诵了一遍《爱莲说》,顿时打了个激灵,喝下去的酒水化作一身冷汗流了出来…… 糗大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房二斗酒诗百篇(续) 房俊眯着的眼睛看似有些朦胧,但是依然很亮! 萧翼一张方脸顿时难看起来,写诗填词的人多得是,但是这写诗骂人还真是少见,自己怎么就一时昏了头,瞎掺乎个什么劲儿? 想想被一首《卖炭翁》搞得名誉扫地的魏王李泰,萧翼偷偷的咽了口吐沫,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两个大耳光! 嘴贱么?非得赶着起哄…… 房俊看着他的神情,笑道:“萧御史为房某的声誉操心,房某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也送你一句!” 萧翼咧咧嘴,很想说你薄待我吧,我不介意…… 房俊已然写道:“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萧翼眨眨眼,瞬间领悟了房俊之意,顿时闹了一张大红脸! 别看你现在捧红踩黑,看似快意无比,实则他们那些家伙都是昨日黄花!你得看准了,谁才是未来开得更鲜艳的那一个,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看不看得见…… 这分明就是再说他吹捧褚遂良与长孙冲,打击他房俊的手段愚不可及,等到未来我房俊一飞冲天花开锦绣,你可就悔之晚矣! 萧翼乃是监察御史,最是清流中的清流,干的就是弹劾枉法、得罪权贵的差使,可是现在却吹捧明显官至更高更受帝宠的一方,去打压看似落在下风的一方,简直就是与自己的职责完全违背。 自此一事,何敢再称清流? 羞臊难当的同时,萧翼不由暗暗心惊。 这房俊确实了得! 何为“飞花令”?便是一种很简单的酒令,行令之人背诵一句前任的诗句,亦或自己作出的诗句,但每一句都得有个“花”字,而且起令之人的“花”字在诗句的第一个字,紧接着第二人便要将“花”字放在第二位,以此类推,直至谁说不上来,便要饮酒。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字第一;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花”字第二;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这很明显是一首诗余,“花”字第三…… 他自己跟自己行令,一句接着一句,非但格式吻合,且每一句都是经典中的经典,逐字推敲,竟无一丝可擅自更改之处! 最厉害的是,这货居然每人赠送一句,都啪啪的打脸!这是什么样的才思敏捷、文采横溢?除了长孙冲的那一句,似乎有些讨好之嫌,不过长孙冲是陛下最看重的驸马,又是长孙无忌的长子,房俊稍有妥协,也是可以理解的…… 以往自己也认为房俊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可今日一见,却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得起诗书双绝这个名号! 可他哪里知道,就是在他看来似乎是妥协示好的那一句,却如同一把刀子将长孙冲心里的疮疤狠狠的挑开,鲜血淋淋,痛不欲生,恨不得将房俊大卸八块才能消得心头之恨…… 长孙冲咬着后槽牙,一口接着一口的灌酒,长乐公主秀眸之中满是担忧,在长孙冲再一次想要举起酒杯的时候,将纤手盖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别喝了……” 长孙冲微微一愣,抬眼看着妻子秀美无匹的清丽容颜,以及秀眸之中那满满的担忧,心底就像是被一个尖刺狠狠的扎了一下,猛地甩开长乐公主的纤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乐公主咬了咬菱唇,幽幽一叹,明亮的双眸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的乌云,瞬间黯淡下来…… 李承乾站在房俊身边,看着房俊几乎连想都不想就写下这么一句句优秀的诗句,也是连连赞叹。 便笑道:“见者有份,二郎何不送孤一句?” 房俊打了个酒嗝,扭头看看一脸期待的李承乾,心说殿下您没见到我这每一句诗都是打脸的么?您这么死气白咧的凑上来,难不成也想让我打几下? 当然,这不过是房俊的恶趣味,不可能去打李承乾的脸,他有没有真的喝醉…… 既然如此,那就送你一句,鼓励鼓励你吧! 毕竟这个太子虽然窝囊了一点,但本质不坏,也比较顾念旧情,若不是被魏王李泰逼得那么紧,大抵也不会使出如同历史上的那些昏招。 何况现在房俊融入到大唐的方方面面,也不禁升起疑惑:历史上李承乾的叛逆行为以及那些昏招,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怂恿,才导致这位太子殿下最后被李二陛下彻底放弃呢? 略一沉思,房俊那些毛笔。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第四句诗,“花”字第四,依然附和规格。 这是李白《北风行》中的一句,联系上下文,大意是说燕山一带的雪花像席子那样大,片片落满了轩辕台。以一种夸张比喻的手法,写雪天大寒,严酷的景色,烘托出边疆战士艰苦的守边生活。 但是现在被房俊单独拿出来,又是赠送给李承乾,却又有了一层特殊的寓意。 即为太子,便要知道自己已是众矢之的,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风雪严寒之中,没人与你同行,只有耐得住寂寞,熬得起严寒,才会迎来春暖花开…… 李承乾立即就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李承乾是聪明人,否则也不可能一直得到李二陛下的看重。但同时他也缺乏坚定的意志,很容易让自己的信心崩溃,怀疑自己的前路,不然亦不会做出那许多令李二陛下失望之事,甚至愚蠢到想要搞政变,将自己的父亲弄下台…… 不止房俊一个人看的清楚,贞观朝太多的能臣干吏,各个都是人精,大家其实都知道,只要李承乾自己不做死,这么太子之位就谁都抢不走! 李承乾整理一下衣袍,双说作揖,肃容道:“谨受教!” 在场诸人齐齐一愣,难掩震惊之色。 太子殿下这是在持弟子知礼么?! 便都看向太子殿下真正的老师,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于志宁。 于志宁面露微笑,赞道:“人间正道,历来风雪严霜,唯有熬得住寂寞苦寒,方能嗅得到梅花幽香,看得见春风舞柳!房侍郎此诗,尽得人间至理矣,当为吾师!” 这话说的就严重了! 于志宁什么人? 最是以学问著称、以刚正立世、以厚重为人,他这一句“当为吾师”,简直相当于儒家学派最高程度的认可! 长孙冲差点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 房陵公主是个喜爱热闹的性子,虽然名声败坏,又与丈夫离异,现在更是成了寡妇,但即便是在和青山绿水之中带发修行,也学不来真正的居士那种清冷淡泊的性子。 见到房俊又是讽刺又是鼓励,一句句的诗词便如同涌出的泉水一般似永不枯竭,便凑趣道:“不知房二郎,能否亦赠送本宫一首?” 说话的时候,一双媚眼还滴溜溜的在房俊身上打转。 她可不是高阳公主那种不知肉味的小女娃,只是去注重男人的外表是否俊朗不凡,以她“阅尽百花”的经验,更知道如房俊这等身强体壮、胸有锦绣的男人才称得上人间极品,更能让女人食髓知味,回味悠长…… 李承乾便一捂额头,满脸无奈。 李唐皇家的作风出了名的乱,亦不知是不是本身又胡族血统的缘故,对于中原儒家那一套纲常伦理并不太在意,这一点从李二陛下身上就淋漓精致的显现出来…… 而这位房陵公主,更是其中的翘楚,否则再是有一点纲常伦理之人,能作出与侄女婿偷|情这种无耻之事? 所以见到房陵公主看着房俊双眼发亮的模样,李承乾就有些担惊受怕,他其实很想说一句:姑姑诶,美男壮男型男有的是,您喜欢啥样的就去搞,只是别挑自家侄女婿搞了行不行?! 第三百一十三章 以金赎罪 神龙殿。 内侍、宫女们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低眉垂目,却个个神情古怪。 就在他们身后的大殿里,不时的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远远的,一个身材娇小的人儿欢快的跑过来,身后还紧跟着两个侍女,不停的呼唤:“殿下,满着点儿……” 那小人儿径自跑到神龙殿门口,黑漆漆的大眼睛瞪着,奶声奶气的问道:“父皇在么?” 内侍宫女们一看,原来是晋阳公主殿下,赶紧都俯身失礼,内侍头子王德温声道:“回殿下的话,陛下正在……” 正说到此处,身后的殿里便传出一声高亢的惨叫…… 晋阳公主听得出这是房俊姐夫的叫声,吓得小脸煞白,惊慌道:“父皇要杀了房俊姐夫吗?”小公主最是跟房俊亲近,这时听得房俊的叫声如此凄惨,顿时急得不行。 王德老脸一抽…… “那倒不至于,只是陛下很恼火,房侍郎此番怕是要被陛下好生教训。” 心底也是佩服,这个房俊确实楞怂得不像话,居然当着人家长孙冲的面说喜欢长乐公主,这简直就是找死好不好…… 晋阳公主一听,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迈开小短腿儿噔噔噔蹦上台阶,就向大殿里跑去。 王德也不阻拦,但凡陛下在的地方,这位小公主都是去得的,哪怕是陛下正在商议朝政大事,亦不会避讳,那份宠溺之情,即便是将将牙牙学语的新城公主殿下也比不得…… 晋阳公主迈上台阶,也不理会身后跟来的侍女,急急忙忙跑进大殿,顿时有些傻眼…… 但见父皇顶盔掼甲,威风懔懔,手持一根木棒,正在与房俊对峙。 房俊手里也有一根木棒,但是……好像比父皇的那根短的多,也没有甲胄在身。 只见父还踏前一步,手里的木棒当头砸下,呼呼生风。房俊只得举起木棒格挡,却被父皇手腕一翻,将木棒挑飞,然后一帮子抽在左肩,房俊“啊”的惨叫一声,连退几步,不停的揉着肩膀。 李二陛下木棍一横,傲然道:“捡起来,继续!” 房俊苦着脸,只得磨磨蹭蹭去把丢掉的木棍捡起来,挥舞了两下,却猛地一甩手,将木棍丢掉,梗着脖子说道:“陛下要打要罚,微臣认了就是,何必如此难为人?且不说您身穿甲胄,微臣确实一袭单衣,这根本就不公平,再说了,给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向陛下动手啊。在微臣心里,陛下您就是英明神武的天可汗,千古一帝!能够沐浴在陛下的荣光里,便已是微臣莫大的荣耀,便是要微臣这条命,微臣亦心甘情愿的奉上,岂敢对陛下有半分不敬?” 小公主心里还打着主意怎么跟父皇给房俊姐夫求情呢,这一棍子抽的连她都有些心疼,可是听到房俊姐夫这番话,小公主差点想要捂脸。 太不要脸了…… 怪不得外间都说房俊姐夫是佞臣,果然有些道理。 李二陛下显然也被恶心得不轻,深色古怪的瞪了房俊半晌,才说道:“真心话?” 房俊一听,这话里分明有松动的迹象,赶紧大点其头,慨然道:“比真金还真!” 李二陛下“哦”了一声,随意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自裁以示对朕的忠心吧。” 房俊傻眼:“这个……” 李二陛下瞪眼道:“怎么,不愿意?刚刚不还说哪怕朕要你这条性命,你亦在所不惜吗?” 房俊大汗! 额滴陛下,那只是比喻啊比喻!您还说“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呢,难不成您的心真的能飞上天? 李二陛下又道:“既是不愿,那朕也不为难你。” 房俊大大松了口气,李二陛下的话都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可谁知李二陛下继续说道:“但是你刚刚所说,那便是欺君之言,按律,当斩!” 房俊彻底服了…… 昨天终南山上的野炊之宴,自己闹了那么一出儿大乌龙,回去之后忐忑不安。长乐公主乃是李二陛下最喜爱的嫡长女,岂能容得房俊如此轻薄? 去跟老爹房玄龄商量一番,被老爹喷了一头口水,之后便指点他赶紧进宫,主动向陛下请罪。 结果,李二陛下二话不说,丢给他一根混子,然后人家顶盔掼甲,说是只要房俊能击打到他的躯干十下,便饶了房俊…… 房俊又不是傻子,别说十下,一下也不能打啊! 且不说这可是暗无天日毫无人权的唐朝,殴打皇帝乃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就是后世的大天|朝,你打习爸爸一下试试?弄不死你…… 反正今天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得让李二陛下把这口气发出来,当然继续挨打是不可能的……这皇帝可是真的不留手,刚刚这一顿棍子差点把他抽死。 怎么让李二陛下出气呢? 破财免灾呗…… 房俊一拱手,说道:“臣尝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非是微臣贪生怕死,实是想留着这无用之躯,为陛下尽忠职守、死而后己!微臣得陛下信重,组建‘神机营’一事,已有所成。只是国家困苦,财政紧缩,微臣不忍陛下为钱粮之事费心,是以另辟蹊径,谋划了一个项目,可为‘神机营’筹集到几十万贯钱款。‘神机营’虽然深得陛下倚重,但毕竟初创,用不到这许多钱款,微臣愿意将其中半数缴入国库,充盈国家财政,以使天下百姓皆能沐浴皇恩……” 几十万贯…… 李二陛下顿时来了精神。 “此言当真?” 房俊肯定的道:“比真金还真!” 李二陛下啧啧嘴,这话怎么听得有些耳熟…… 不过面对几十万贯的诱惑,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几时能解入国库?” 房俊一点都不犹豫:“入秋之后,西征之前!” 眼下李二陛下既要西征高昌国,又绸缪东征高句丽,兵力尚好说,只是因为这两年又是雪灾又是旱灾,年景不好,这钱粮的储备便捉襟见肘,是以,没有什么能比钱粮之物更能打动李二陛下。 只是自己这么做,岂不是“赎刑”? 以金赎刑,古代历来皆有。 景帝时采取了“输粟于边县以除罪”的办法,这种纳粟赎罪制实为国家的生财之道,“文景之治”史称盛世,这应是原因之一。此外,汉代还允许用纳钱、出缣、输作赎免刑罚。 惠帝元年下令:“民有罪,得买爵三十级以免死罪。”应劭注曰:“一级值钱二千,凡为六万”,这实际上就是允许以六万钱赎死罪…… 隋唐以后诸律,赎刑形成了非常严密具体的制度,每种刑罚都规定了相应赎金的数量,对哪些情况适用赎刑制度都做了明确规定。 《唐律》规定,笞十至五十分五等,赎铜为从一斤到五斤,每等相差一斤,杖刑六十至一百,赎铜为六斤到十斤不等。徒刑一年赎铜二十斤,流刑两千里赎铜八十斤。死刑的绞、斩赎铜都是一百二十斤。赎铜最多为一百二十斤,最少为一斤。 当然,犯十恶大罪不许赎。 见到李二陛下心情貌似不错,房俊便趁机说道:“那个……陛下,您看这件事确实是微臣的不对,但事已至此,也无可更改。今后微臣与长孙少卿同僚为官,这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尴尬,所以……” 李二陛下皱眉:“想让朕将冲儿调走?” 房俊赶紧说道:“其实,调走微臣也行,微臣不在乎高官厚禄。” 心里却明镜儿似的,除了自己,谁玩得转“神机营”?李二陛下又不是傻子…… “呵呵,这叫以退为进?在你心里,定然以为朕不会调走你,因为除了你,谁也玩不转这个‘神机营’,是也不是?”李二陛下哼了一声,一言点破房俊的小伎俩。 房俊无语,这也太精了…… “不过是误会而已,说开了也就罢了,相比冲儿亦不是心胸狭窄之辈。”李二陛下轻描淡写道。 房俊无话可说。 好处捞到手,这时候你说误会了? 刚刚一副要杀要剐的是谁? 李二陛下,果然无耻…… 第三百一十四章 皇家公主号? “新式海船的试制情况如何?”李二陛下在宫女的服侍下脱去甲胄,大马金刀的坐在软塌上,用一方雪白的手巾擦拭额头的汗水。 青年时常年戎马战阵,李二陛下的体型至今保持不错,只是小腹处依旧看得出隐约的小肚腩,毕竟岁月不饶人。 “尚未开始试制。”房俊揉了揉被棍子抽得酸疼的地方,答道。 李二陛下闻言,眼睛都竖起来了:“尚未试制?从民部拿走了二十万贯,这都半年了,你居然告诉朕尚未试制?” 房俊无奈,这位对于东征高句丽还真是执著啊……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现在大唐缺少的其实不是海船战舰,而是工匠,一大批拥有熟练造船技术的工匠。船是人造出来的,只要有工匠,任何式样的船都造的出来!微臣并不仅仅是为陛下试制一种新式的海船,而是在给陛下培养今后百年的造船基业。” “呵呵!”李二陛下讥讽的笑了一声,他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喜欢听房俊说话。 你听听,根本就没有开造一艘新船,反而好似一切都在为大唐、为他李二着想,船尚未开造,就已经有一种赤胆为国、运筹帷幄的功绩了。 难不成这小子还真有当佞臣的潜质? 也不对,那朕岂不成了爱听谗言的昏君…… 李二陛下不悦的说道:“待到西征归来,就赶紧给朕滚去莱州,若是误了朕的大事,朕扒了你的皮!” “诺!” 房俊委委屈屈的答应一声,心里却腹诽不已。 咱现在身兼三职,却只拿一份薪水,结果不小心犯了点小错,还得自己搭钱“以金赎罪”,这都什么世道? 晋阳公主一直乖巧的站在一边,本来打算帮房俊姐夫求情的,见到父皇似乎并未如何升起,便聪明的不再插言。 这时候听到造船,顿时来了兴致,跑过去拉着房俊的手,大眼睛瞪得溜圆:“姐夫还会造船啊?” 房俊傲然道:“瞧不起人不是?呼风唤雨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船乎?” “那姐夫也给兕子造一艘呗,放在御花园的池塘里!”晋阳公主双眸闪亮。 “御花园的池塘……”房俊偷偷瞅了李二陛下一眼,见到李二陛下频频对他使眼色,心里极度无语。造一艘池塘里的游船画舫倒是容易,可毕竟晋阳公主身子瘦弱,这万一游玩的时候沾了冷水,那后果极其严重。 但是李二陛下你就直说不行就完了呗,咋滴你怕得罪闺女,就让我来唱黑脸? 怕闺女怕成你这样,也算奇葩了。 女儿奴…… 不过他也心疼晋阳公主,唯恐真的有什么意外,便说道:“微臣造的可不是那种在池塘里捉鸭子的小船,而是能扬帆万里、纵横海疆的无敌战舰!这种船能搭载五百名战士,使用风帆为动力,无论顺风逆风,皆能自由航行!等这艘战船造出来,就是全世界最大的战船!而且这艘船的命名微臣已然想好……” 李二陛下无奈的撇撇嘴,让你安抚一下兕子,不要再想着在御花园里划船而已,犯得着这般吹得没边儿? 还搭载五百人? 现在大唐最大的战船亦不过搭载两百人,装得下五百人的船,怕是不用出海,自己就沉了…… 还有什么无论顺风逆风,皆能自由航行? 更是鬼扯! 没有风,那么大的船怎么航行?难道靠人用桨划? 晋阳公主哪里懂得这些?反正她就知道房俊姐夫从未欺骗自己,他说可以有,那就一定会有! “叫什么名字呢?那么厉害的船,一定要威武霸气才行呀!”晋阳公主仰着小脸追问道。 房俊哈哈一笑,一把将晋阳公主抱起来,笑道:“就叫‘皇家晋阳公主号’,威武不威武,霸气不霸气?” “呀!” 晋阳公主惊叫一声,顿时眉花眼笑,拍着嫩白的小手,大喜道:“真哒?” 房俊肯定道:“比真金还真!船是我造的,我想起个什么名字就什么名字,谁也管不着,就叫‘皇家晋阳公主号’,大唐帝国的第一艘风帆战列舰,便是以我们钟灵毓秀、活泼可爱的晋阳公主殿下的封号命名,喜不喜欢?” “喜欢!姐夫最好了!” 晋阳公主喜翻了心儿,一想到将来有一艘劈波斩浪纵横无敌的大唐战舰事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顿时激动得搂住房俊的脖子,凑上小嘴儿,使劲儿的在房俊脸上亲了一口。 “吧嗒!” 房俊哈哈大笑。 李二陛下却气得脸都青了! 一艘船而已,还要命名? 命名也就罢了,还要起个什么“皇家晋阳公主号”,哪里威武?哪里霸气? 简直即将成为整个大唐的笑柄! 他可不认为房俊这是在哄着兕子玩儿,以这小子对兕子的宠溺程度,绝对能干出这么一件离谱的事情讨兕子欢心! 可现在又不能直接驳斥房俊的说法,没见到兕子欢天喜地的高兴模样么?自己若是直接否决了房俊,兕子必然不高兴,等兕子不在的时候,在警告房俊一番好了,不要总是干一些离谱的事情…… 李二陛下郁闷得不行,你说你个臭小子,对小姨子这么好干什么? 而且看着兕子对房俊亲昵的样子,更是满满的心塞,就像自己呵护备至的宝贝一不留神被人抢走了…… 捧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将心口的烦闷稍稍压制,李二陛下瞅了房俊一眼,说道:“这‘神机营’虽是新创,但朕寄予厚望。此前所未有的新式武器既是由你所创,也只有交给你,朕才放心。长孙冲比你年长,亦是稳重宽厚的性子,办事干练稳妥,正好可以弥补你的冲动。你二人当精诚团结才是,莫要心怀龌蹉,勾心斗角,坏了朕的大事,休怪朕不留情面!” 房俊赶紧将晋阳公主放下,躬身施礼道:“还请陛下放心,微臣忠心为国,誓死报效陛下!即便长孙少卿有何针对之处,微臣亦不会与其一般见识,一切以大事为重!” 心底却是暗叹,自己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还是比不上长孙冲在李二陛下心里的地位。 谁叫人家既是李二陛下的戚侄,又是东床快婿呢? 李二陛下听了房俊这番话,差点把胡子揪下来…… 朕这是在敲打你好不好?就你这二杆子的脾性,楞怂劲儿犯了,天都敢给捅个窟窿,那长孙冲温润君子,躲你都躲不开,还会不开眼的去针对你? 这小子太混账了…… 越看这货的一张黑脸就越来气,李二陛下没好气的摆摆手,说道:“赶紧将手头的事情都安排好,莫要误了西征大事!” 房俊赶紧应了,躬身告退。 才出神龙殿,身后哒哒哒脚步声响,晋阳公主已经追了出来。 “姐夫,你好久都没给兕子讲故事了……”小公主拽着房俊的衣袖,嘟着嘴巴,很是不满。 房俊无奈叹气,摊手道:“你父皇给微臣安排了那么多差使,干不好就要打板子,那里有时间给你讲故事呢?” 晋阳公主眼珠转了转,疑惑的问道:“姐夫是要兕子去跟父皇求情,让你少干些活儿么?” 房俊大点其头,小丫头,够聪明,我喜欢! “这样啊……”晋阳公主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见到房俊一副很希翼的样子,便再也憋不住笑,咯咯娇笑道:“姐夫当兕子是笨蛋么?父皇给你安排的都是大事啊,兕子若是去跟父皇求情,岂不是耽搁国事?高祖爷爷有明训,《贞观律》亦有规定,後宮不得干政!父皇会恼了兕子的。” 房俊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小丫头你才这么大点儿就这么精,你爹知道吗? 晋阳公主装模作样的轻咳一声,摆出一副公主架势:“房侍郎请自便,不过若是不能每隔三日入宫给本宫讲个故事的话,本宫会跟父皇说,你偷偷的打本宫pp……” 房俊大汗,怒道:“臭丫头翻天了是吧?居然敢栽赃嫁祸,微臣现在就打你……” 晋阳公主咯咯娇笑,丝毫不怕,反而尖声叫道:“父皇救命啊,房俊姐夫打人家pp啦……” 房俊吓了一跳,顿时落荒而逃。 身后的晋阳公主则笑声宛如银铃,清脆悦耳,嚣张至极…… 第三百一十五章 像狗一样操练(上) 曲江池畔,“神机营”驻地。 李二陛下见识了“震天雷”的威力,对这个“神机营”自然是无比重视,因此将朝中勋贵二代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个人,房俊于长孙冲,一同安置再次,寄予厚望。 而房俊则不然。 在他看来,黑火药的威力毕竟有限,而且因为没有触发引信,“震天雷”这玩意也就是个大炮仗,使用限制实在太大,完全不可能取代手榴弹与地雷。 而且,因为冶炼水平的缘故,火枪火炮暂时还造不出来,更别说无缝钢管了。 没有火枪火炮,那还能叫“神机营”么? 顶了天就是一个花架子,可以有一定的威慑作用,但战斗力实在有限。 而房俊之所以对“神机营”比较上心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带兵…… 想要纵横七海,火炮战舰是必须的,但更重要的却是要有一支威猛霸道的精锐之师! 毕竟再先进的武器,也得人来操作。 所以,房俊心里是将这支“神机营”当做自己的班底,打算倾心打造! 待遇最好、伙食最好、训练最累! 他一心想要打造一支大唐版的三角洲、中世纪的阿尔法…… **********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夕阳如血,晚霞满天,“神机营”的大校场依旧脚步阵阵,喧闹异常。 刘仁轨跑在队列的最前头,张大嘴巴拼命呼吸。 身上全副铁甲重达四十斤,每迈出一步甲叶便稀里哗啦的碰撞,发出恼人的声响。脚步越来越沉,每一口吸进的空气都刮得肺叶火辣辣的疼,胸腔里火烧火燎一般,背上的行军帐篷此时也重逾泰山,压得他的腰越来越弯。 回头看了看稀稀拉拉的队列,不足两百人的队伍布满了长达五百米的大校场外圈跑道,甚至不少人已经不知道被套了几圈…… 哪里有这么操练士兵的法子? 刘仁轨想起那天接到圣旨前来报道的时候,与房俊见面的一幕。 去年冬天,陈仓县尉。官署里有个名叫鲁宁的折冲都尉,骄狂放纵违反法纪,县署里忌惮起勋贵身份,没人能奈何他。刘仁轨挺身而出,警告他不得重犯,但鲁宁凶暴蛮横依然如故,刘仁轨用刑杖将他打死。 此事不知怎么就被巡查的御史报了上去。 按理说,刘仁轨既然是县尉,那便有权处置凶暴之徒,便是杖毙,亦在其权责之内,至多是去调查刘仁轨是否有枉法之嫌。 可李二陛下闻听此事后,勃然大怒,区区县尉居然敢杖毙一个勋贵出身的折冲校尉,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便将其一道圣旨召入京中,打算重重的处罚。 刘仁轨当廷面圣,怡然不惧。幸好李二陛下英明,知晓那个勋贵确实作恶多端死有余辜,非但没有怪罪他,还将他升职为咸阳县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可谁知道没过几天,又是一纸圣旨,将他调往长安,担任“神机营”副官。 刘仁轨不是军人,但他从县尉到县丞,一直干的都是治安工作,与军方也多有联系,再加上他虽出身贫寒,又生在隋末动荡年代,却自幼恭谨好学,每行坐所在,辄书空地,手不释卷,多博涉文史,是以对朝廷的兵制极为熟悉。 扳着手指头数来数去,也没弄明白这个“神机营”到底是个什么鬼? 等到了地头,才知道这“神机营”乃是新组建的一支部队,作战方式以火器为主。 “火器”又是个什么鬼? 刘仁轨自诩虽称不上什么天资纵横,但也绝对不笨,却是一脑袋雾水,理解不能…… 不过既然是直接隶属于陛下的部队,那就是陛下的亲军,大抵是和当初随着陛下虎牢关三千破十万的“玄甲铁骑”一个地位,能在这样一支部队里当个副职,那妥妥的祖坟冒青烟,这是要发达的节奏啊! 可为什么是房俊这个“神机营”提督亲自举荐我呢? 记得去年冬天,在洛阳城外的驿站,自己可是把这纨绔子弟骂得不轻。素闻这帮子顶级纨绔最是心胸狭窄,记仇得很,难不成专门把自己调来,打算侮辱折磨于某? 而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刘仁轨算是坐实了当初的猜测,这个房二不仅仅是要把自己折腾死,这满营的兵卒估计都和他有仇,那就简直就是往死里操练。 惨不忍睹…… 刘仁轨很是懊恼,有些后悔当时的疾恶如仇,若不是把这个房俊骂得狠了,怎么会过了这么久,还被这货惦记着? 其实对刘仁轨来说,县尉也好县丞也罢,都提不起他多少兴趣。在他心里,他向往的是封狼居胥的霍去病、是颁下《杀胡令》的武悼天王、是纵横大漠令突厥闻风丧胆的李靖…… 现在倒是有了进入军中的机会,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个魔王房二手上挨到上阵杀敌的那一天? 终点就在前方,脚步却越来越沉,豆大的汗珠似乎流干了身上最后一丝水分,刘仁轨舔了舔嘴唇,眼前一阵阵发晕。毕竟他已然二十七岁,将近而立,身体的机能不如那些牛犊子一般健壮的少年,现在的坚持,不过是凭着意志鼓着最后一口气而已。 回头看了看,他所率领的左营虽然稀稀拉拉的队形,各个像狗一样吐着舌头,却没有一个人掉队,这让刘仁轨很满意。 目光又看向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身上。 长孙滔,长孙顺德之孙、长孙顺德乃是长孙文德皇后与长孙无忌的族叔,当年高祖李渊起兵后,任命长孙顺德为统军。长孙顺德随军讨平霍邑、击破临汾、攻克绛郡,皆有战功。 只是后来因居官贪婪,被免官,后病死。 而长孙顺德与长孙无忌虽是同族,却历来不和,长孙顺德死后,他这一支亦逐渐没落。 为了重新振作家业,长孙顺德之子长孙嘉庆,一咬牙将嫡长子长孙滔送入左卫大营,将家族的前途统统放在他的身上,寄予厚望。 刘仁轨很喜欢这个执着坚韧、壮实得好似一头小牛犊的小子。 其实不仅仅是长孙滔,“神机营”有很多勋贵之后。 左卫大营是十六卫中最接近陛下的部队之一,在不出战的情况下,皇城之内便是由左右卫轮番戍卫,担任警戒。因此,几乎所有的勋贵之家,都将家中无望继承爵位家业的子孙塞进去,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希望那一天立下功绩,能被陛下青睐,某一个锦绣前程,也算是一个出路。 勋贵不同于世家门阀,他们的立家之本在于李二陛下,所以忠诚度极高。且由于家中乃是血洒战阵刀林箭雨中搏杀出来的前程,对于子孙后代的习武督促甚严,这些小子各个战力不俗。 当初房俊去左卫大营选人的时候,又是紧着体格剽悍的挑,所以这支“神机营”的兵卒看上去就威武雄壮,杀气凛凛! “继续坚持,提督大人已然备好了晚饭,先到者吃饱,后到者挨饿,再鼓一把劲儿!” 刘仁轨鼓足力气,大喊一声。 闻听他的这句话,本已是强弩之末的一众兵卒齐齐“嗷”的一嗓子,奋起余威,个个争先,唯恐被落到最后,没有饭吃。 累了这么一天,晚上再没饭吃,那还不如死了痛快。 只要一想到这个“落后的没饭吃”的阴损招数,这帮子骄兵悍将便不由得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那房俊生吞活剥! 特么太缺德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像狗一样操练(下) 房俊整个人沐浴在晚霞之中,夕阳的余晖仿佛为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金光,远远看去,边缘的地方甚至有了光晕……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房俊哼着歌儿,心情很好,能够按照自己的设想来打造一支超时代的部队,绝对比将女皇帝压在身下大肆鞑伐的成就感更甚,男人喜欢征服弱者,更崇尚铁血! 虽然他所有的训练方法都是以前在电视电影或者小说上学来的…… 对于军事,房俊就是个白痴。搞点什么简单的发明,他还能通过一些原理,进而去研究一番。但是行军打仗,尤其还是古时候的行军打仗,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 唯一的军事素养,就是《三十六计》,还是现代商业版的…… 但是他对于打造一支超时代的部队,却信心十足! 不会排兵布阵、不懂军法谋略,这些完全没关系! 碾压就行了! 让老美的太平洋舰队去打西班牙的无敌舰队,需要排兵布阵吗? 让四野去打日不落帝国的龙虾兵,需要军法谋略吗? 在绝对的势力面前,一切排兵布阵、军法谋略都是纸老虎,完全没有用处! 将来这支装备上火枪火炮的部队,必然是这个时代所有冷兵器军队的天敌,火炮齐射,排队枪毙,碾压就行了。 别管有没有道理,更别管现实不现实,反正房俊就是这么想的…… 伙房距离曲江不远,此时再伙房门前,一溜儿排开十个巨大的木桶。 段瓒站在新任的提督大人身后,看着他用一根木棍将一大桶褐色的滚烫溶液搅得飞起,自己则被指使着将一袋子粉末不停的往桶里倒,实在是不知其中究竟,便疑惑的问道:“长官,难不成这是待会儿给兵卒们饮用的汤水?” “汤水?”正搅得起劲儿的房俊闻言一愣,看了看桶里混浊的液体,因为添加了草药的缘故还散发着一阵阵异味,然后再看看段瓒,嘴角一抽:“段副官,您可以先尝尝……” 段瓒闻言,顿时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 开什么玩笑,就这么一会儿,某可是亲眼进你往这些桶里添加了不下于十种草药,黄芪、当归、三七、穿心莲、金银花……这么些东西混在一起,还不得喝死人? 只是看着手里的这一袋子晶莹雪白的青盐,没一会儿就见了底,心疼得段瓒心里直抽抽。 不是调制汤水,干嘛放这么多盐?这可是青盐啊,上等的青盐!他本身就是出身勋贵之家,自然知道这些青盐的价值,品质好得就算专供皇家的贡盐也不过如此,这也太败家了…… 远处,领先的兵卒已经稀稀拉拉的抵达终点,相互搀扶着向伙房这边走来。 “站住!” 房俊大喝一声,将几个想进去伙房吃饭的兵卒喊住,这里边就有刘仁轨。 此刻的刘仁轨早已累的像条死狗,若非长孙滔在旁边扶着,怕是早就趴在地上起不来,此刻苦笑着问道:“提督大人,某又累又饿,无论何事,可否等吃饱饭,稍作歇息再说?” 身后的众兵卒一起点头,目光哀怨的看着这位着实能折腾的提督大人…… 其实大部分兵卒对房俊的训练方式都有所抵触。 平时大家就是闲时种地,不种地的少爷们就吃喝玩乐,然后战时集结,阵法列队什么的随便教一教,便拉上战场了,不照样所向披靡,打得突厥找不着北? 到了这“神机营”却什么都变了,哪怕不打仗,也不让回家种地了,朝廷会减免家里的田赋徭役,按月有军饷发放,简直是养老的好地方! 但是随即,他们却突然发现,自己成了悲剧…… 这位提督大人实在太能折腾,训练方式更是花样繁多,什么负重越野跑,什么抗暴晒形体训练,什么负重游泳骑马的铁人三项,什么投掷训练,最离谱的还是那个野外求生训练,带上三天的食物然后被扔到终南山里,在野外生存七天,期间还要执行突围、反突围、侦察敌情、攀登悬崖等演习任务…… 这些兵卒哪里见过这个?简直闻所未闻! 即便如此,却无一人敢于当面对房俊提出质疑! 在这些兵卒心中,原先的长官左卫大将军侯君集,威望甚重!只是侯君集的威望来自于杀伐果断、铁血冷酷,有功则奖、有过则罚,无论亲疏远近,一概不讲情面! 而房俊在这些兵卒心中,可不仅仅是现任的长官那么简单,而是神一般的存在! 所有的兵卒都参与了骊山南麓的那一场“求雨仪式”,他们眼看着房俊神威大展呼风唤雨,将那些写满符文的纸张焚烧,便火焰直冲九霄,将求雨之意送达天庭,接着便天雷滚滚,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这是什么样的人物? 想当年的诸葛武侯亦不过是借东风而已,跟自家的提督大人物安全没得比! 是以,房俊的威望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在这支部队里凝聚起来…… 房俊看着刘仁轨,冷着脸,斥道:“吃个屁的饭!一个个简直比猪还脏,头发里全是虱子、跳蚤,刘副官,你瞅瞅你那头发,像是浸过油一样,头皮屑哗哗的往下掉,恶不恶心?本官告诉你们,就你们这卫生状况,没碰着疫病算你们走运,碰着了,那就全军覆灭!有一个算一个,给本官听好了,都在桶里泡过,皮不红不算,然后再到河边洗澡才能吃饭!” 要说到了这个时代,房俊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 不是没有网络,不是没有电视,而是卫生状况! 就那刘仁轨为例,好歹也算一座城市的土霸王,那头发简直都擀毡了…… 普通的人家,十天半月不洗澡司空见惯,晚上的夜壶早上出门就往路边一倒,遇到雨天,马屎人尿遍地横流,那气味,真叫一个酸爽…… 难闻倒也罢了,却让细菌滋生、病毒泛滥,极易引发瘟疫灾病,而以大唐的医疗水平,一旦发生瘟疫,为了避免疫情泛滥,就得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隔离,人畜不留! 刘仁轨被房俊说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咬着牙将自己脱个精光,反正这军营之中也无女子,不必在意有伤风化之事,大老爷们儿,谁稀罕看谁呀? 然后“噗通”将自己扔进一个大木桶,紧接着…… “嗷——嗷——”可怜的刘大副官就像被捏住脖子的鹅,发出一声惨过一声的惨叫。 不少正在脱衣服的兵卒吓得脸色发白,呆呆的看着惨叫不已的刘仁轨,心说难不成提督大人在这热水里加了“化尸粉”还是“鹤顶红”? 咋叫得这么惨咧…… 看着被刘仁轨吓得面如土色的一众兵卒,房俊气得咬牙,对刘仁轨骂道:“闭嘴!都吓跑了,你就给本官别出来了!” 刘仁轨哈哈大笑:“都被某吓着了吧?哇哈哈……” 众兵卒齐齐无语,这位副官也太坏了吧? 房俊喝道:“所有人都得进去,泡一盏茶时间,头发必须浸泡在水里,听到没有?别以为本官开玩笑,三天后,本官会安排军法官逐一检查,谁的身上还有虱子、跳蚤,发现一只就抽一鞭子,抽死拉倒!” 大伙面面相觑,然后齐齐脱衣,争先恐后的跳进木桶里去。 再然后…… “嗷嗷嗷——” 数十人一起发出怪叫,声震九霄! 刘仁轨奸计得逞,哈哈大笑! 房俊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蛋,又是盐水又是草药的,敏感部位真的会被蛰得蛋疼…… 第三百一十七章 军法(上) 长孙冲被一连串的惨叫声吸引过来。 刚刚卸任宗正少卿之位,对于目前“神机营”长史的身份,很是有些不适应。 宗正少卿是宗正寺的副职,那位已然年逾古稀的宗正卿基本不管事,所以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守护皇族陵庙等琐事,全都由长孙冲负责,且因为大唐道教是国教,所以宗正寺还管理道士、僧侣,这也归他管…… 宗正少卿的职权确实不小,但俱是琐事杂事,而且每一件事都事关皇亲国戚,稍有处置不当,便会惹来麻烦,长孙冲早已厌烦透顶。况且他不过是一外戚而已,哪怕干得再好,也不可能成为宗正寺的正职,李唐皇族怎会让一个外姓人执掌宗庙? “神机营”长史这个职位,权力亦十分大,除了掌判诸曹、五府、外府禀禄之外,卒伍、军团之名数,器械、车马之多少,尽在职权范围之内。 可以说,整个“神机营”,他是房俊一人之下,其余两千人之上! 这了不是宗正少卿那种台面官儿,有理没理任谁都敢跟你闹三分,对着一帮子皇亲国戚点头哈腰陪笑脸。“神机营”是军队,是军队就要守军法,上下尊卑等级森严,绝对不可轻易逾越,军法如山,谁敢乱来? 只是有一点点不是太理想,就是要在房俊这个混蛋手底下…… 一想到那天终南山宴会之上,房俊的那一篇《爱莲说》,长孙冲就恨不得拔剑将这家伙宰了了事!那日宴会上人数颇为不少,这件事也便传扬出去,令长孙冲简直无颜见人! 自己的妻子被人当面示爱,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吗? 尽管长孙冲也相信房俊应该只是无心之失,但恶劣的后果已然造成,能是一句无心之失就了结的么? 不过再是怒发冲冠,长孙冲也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斗气那是小孩子的幼稚行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长孙冲将新仇旧怨一起埋在心底,任其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刚刚统计完下个月的预算开支,长孙冲就被一阵怪叫声吸引。走出营房,就被眼前见到的吓了一大跳。 只见一大排木桶热气腾腾,兵卒们迅速的脱光衣物甲胄,就连一条短裤都不留边赤條條跳进木桶,顿时各种奇声怪叫响起,弄得长孙冲很是不解。 难道水很热? 不过见到一个个赤身裸體的兵卒,长孙冲脸色顿时沉下来,呵斥道:“岂有此理,这成何体统?” 水很烫,药材很足,活血化瘀的药材总有些刺激性,身上有伤口的就倒霉了,在被消毒的同时,里面盐水和药材一起进攻,让木桶里的人慾仙慾死。 而这些刺激性的成份蛰到重要部位,那种又痛又麻的感觉简直能让人上天…… 不叫出来才怪了! 可是被他这一喝,泡在木桶里的兵卒面面相觑,只能强忍着闭上嘴,不知如何是好。 这位不仅是长史,更是陛下最宠爱的驸马,还是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大公子,这身份,说话谁敢不听? 房俊拎着根棍子,在木桶前踱着步子,见状骂道:“当本官说话是放屁么?谁特么没到时间就敢出来,当心本官抽死他!” 长孙冲闻言差点气死! 你说话不是放屁,那就是我说话是放屁咯? 深深吸了口气,长孙冲敛去怒容,拱手对房俊笑道:“大人此等练兵方法,下官闻所未闻,是以不能理解,还望大人解惑!”他对房俊乱七八糟的练兵方式完全不能接受,可也不认为房俊就敢拿这支被陛下寄予厚望的部队乱来。 看着长孙冲一瞬间由恼怒变作微笑的俊脸,房俊暗暗警惕,这人绝不似看上去那般温文尔雅,而是反复无常的性格,定要严加小心才是,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一不留神就被坑了…… 并未将心里的猜忌显露出来,房俊哈哈一笑,说道:“长孙长史有所不知,本官发明的这套特种训练可谓残酷难当,是对精神、**的一种升华,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只有人群里最坚韧、最优秀、最强壮的男人才能坚持下来。而一旦坚持下来的人,在军中即可称为兵王!遇袭不乱处变不惊,知必死而无畏,置死地而奋战!他们将会是杀戮的机器,在战场上纵横不败杀人如麻,他们只追求胜利!只要坚持下来,即便不再军中,那也是精锐中的精锐,男人中的男人!假以时日,他们就是大唐军队的王牌,就是陛下开疆扩土的利器!其实在本官看来,长孙长史未然身为文官,但体魄精力毫不亚于这些悍卒,若能参照某的方式训练一番,必然体魄强健,更加英姿挺拔!” 房俊双眸发亮,不断的蛊惑着长孙冲。 他就是看不惯这家伙细皮嫩肉一副弱鸡的模样,明明身材不矮,却脸色苍白脚步虚浮,难不成是被长乐公主给榨干了? 嘶……那长乐公主看似一副温婉恬淡的名门闺秀模样,窈窕秀丽弱质纤纤,怎么看也没有慾女的潜质啊…… 谁知道长孙冲听了这话,顿时脸红如血,双眼愤怒的瞪着房俊,然后一甩手,扬长而去。 搞得房俊莫名其妙…… “这人有病啊?” 房俊一脑袋雾水,不明白哪句话又没说对,这长孙冲实在太难侍候…… 刘仁轨赤着身子从木桶里蹦出来,“呜喔呜喔”怪叫着,撒开脚丫子就直奔不远的曲江,到了岸边,双腿一撑,“噗通”便跳进河里,一个猛子扎出去老远,翻了个水花又游了回来,上岸之后飞快的跑进伙房,然后又是一声怪叫:“葱油大饼!”便再没了声息。 “吸溜吸溜”房俊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吸溜口水的声音,见到一众兵卒都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模样就像一只只快要饿昏了的流浪小狗…… 房俊只好一摆手:“只认为时间够了的,就去河里冲一下,然后开饭!” “嗷——” 一阵欢呼想起,几十人同时从木桶里窜出来,飞奔上河边,然后第二波迫不及待的脱光衣服跳进木桶,每个木桶都挤满了人,唯恐这次轮不到还得等下次,把个木桶挤得满满登登,一个个焦急的估算着时间,可别被刚刚那群天杀的把大饼都给吃光了…… 房俊有些傻眼,刚刚出来的这一大群几十个,都特么光着腚你能这场面也太污了…… 远处一队兵卒姗姗来迟。 “神机营”被房俊分为左右中三营,自己亲掌中营,右营统领刘仁轨,这是陛下默许的,左营统领则是周道务,这是陛下钦点的,跟长孙冲一样,算是遏制房俊一家独大的平衡之道。 对于这一点,房俊能够接受。 到哪里都得讲究个平衡,真要是房俊一手遮天,那也不见得就是好事,起码李二陛下心里不自在…… 但是您先弄一个长孙冲来,咱也就忍了,为啥还要再弄个周道务来恶心咱? 没错,这周道务,就是过年的时候在皇宫里被房俊揍了的那个临川公主驸马…… 现在姗姗来迟的,正是周道务率领的左营。 房俊看了看旁边的沙漏,早已过了规定时间,按规定,左营今天晚上没饭吃。 对于这一点,房俊不打算通融。 既然是规矩,那就得遵守,想要不守规矩,那你就别玩。 在“神机营”这一亩三分地,房俊还真不是想要针对谁,你晚了,就别吃晚饭,左营如此,右营如此,他亲掌的中营亦是如此。若是没有一个公平的竞争机制,如何让这只部队达到房俊心目中的标准? 周道务发髻散乱,甲胄早已脱去,被身后的一个亲兵裹着,负重的行军帐篷也不知道扔了还是在哪个亲兵手里,就这么敞着怀,呼哧带喘的走了回来。 房俊一张黑脸沉了下来…… 第三百一十八章 军法(下) 周道务但觉自己这一辈子亦没遭过如此大罪! 想他周道务四世四公,高祖周灵起为梁朝车骑大将军、梁城郡忠壮公,曾祖周炅为陈朝征西大大将军、武昌壮公,祖父周法尚为隋朝武卫大将军、谯国僖公,父亲周绍范为唐左屯卫大将军、谯国敬公,何等门阀風流、出身高贵? 现如今却同一群大头兵一起,挥汗如雨、摸爬滚打,简直羞煞人也!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已将少年时习得的刀枪棍棒抛诸脑后,对于房俊这等挑战人体极限的训练方式根本吃不消,负重越野跑了一半,便脱去甲胄负重,到底最后,根本就是在亲兵的搀扶下才勉强到达终点。 若非是陛下钦点他进入“神机营”,周道务老早就撂杆子不干了,堂堂驸马都尉、国公世子,何必遭这份罪? 咬着牙坚持到终点,眼前的一幕彻底让他傻眼。 这一个个大木桶,一个个赤身裸體的兵卒…… 还未等他搞清楚状况,便见到那个可恶的黑脸小子阴冷着说道:“脱衣服,洗澡!” 周道务脸孔涨红,自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让某当着这许多穷杀才的面,脱光了洗澡? 世家的体面何在?君子的矜持何在? 冷冷的看了房俊一眼,周道务不再理他,在亲兵的搀扶下,径自向伙房走去。 喷香的面食香气从伙房里传出来,周道务饥肠辘辘,恨不得宰头牛烤熟了吞下去! 至于房俊? 滚你的蛋吧!一个黄口孺子,猫大的年岁,也敢在某面前摆出一副长官的架子? 他不理房俊,想要直接进伙房开饭,身边的亲兵以及身后的左营兵卒却不敢,亲兵拉了他一下,讷讷说道:“将军……我们输了……” 每一天的训练都会有奖惩机制,哪一营落在最后,非但要承担打扫营房校场的任务,而且当天没有晚饭吃。 不管服不服气,这是规矩,既然是规矩,就得遵守。 大唐府兵的战斗力之所以纵横天下,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军纪严明。左营兵卒虽然又累又饿,但规矩如此,亦不得不遵守,干点活,挨着额,虽然难受,也当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没人愿意落后,被同僚耻笑,都暗暗的鼓劲,明日重新来过,定要奋勇争先便是。 可周道务此举,却是摆明了视军法如无物! 大唐军队之中,违反军阀可是大罪,随时随地可以被杀头! 周道务怒斥那名亲兵:“输了又如何?今日输了,大不了明日再比过,却不让吾等吃晚饭,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说着,回头瞪着身后的兵卒,大声道:“想吃饭的,就跟着某进去,某看看谁敢阻拦!”鼓了鼓劲儿,甩开亲兵的搀扶,大步向伙房里走去。 校场上鸦雀无声,所有兵卒都有些傻眼。 虽然周道务是驸马都尉、四世四公,可身处军营之中,却如此藐视主将,这真的好么? 房俊眼角一抽,胸中怒火升腾。 他虽未当过兵,但也知道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若不能妥善处理,自此以后,他的话在这“神机营”中便再也无人可听,所有人都会阴奉阳违。 一支没有军纪、主将威望不足的部队,能有什么前途?上了战场也是人见人欺的软柿子! 人心一散,这队伍就不好带了…… 房俊阴着脸,喝道:“周道务!此地乃是军营,训练方式便是军法,尔既然身为军中一员,就必须无条件服从!这些出身微寒的普通兵卒能够认罚,你周道务仗着门阀世家,便想要获得与众不同的特权么?本官告诉你,做梦!吾房俊的部队,不管你是乡野匹夫,亦或是权贵之后,全部一视同仁!有功则奖,有错则罚,绝对不会有例外!尔若敢再迈前一步,无视军令,休怪某不留情面!” “情面?”周道务怒极反笑,你这混球,几时给我留过情面? 太极宫里,某不过是出言劝阻,便被你暴打一顿,几乎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周道务嗤笑道:“说得好听,还不就是见到某被陛下钦点进入这‘神机营’,耽误你一手遮天作威作福,想要打击报复?别特么给老子拿什么军法说事儿!吾周家世代军伍、四世四公,就是在军中起家,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孺子,居然跟某将军法?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房俊大怒,这是真要跟咱对着干啊? 那正好,就拿你立威! “来人,给某将这不遵法纪的兵痞拿下!”房俊大喝一声,身后的亲兵当即一拥而上。 周道务差点被房俊这一句“兵痞”给气死! 周家世代军伍,祖祖辈辈皆是能征善战的猛将,所有的功绩都是从战场上获得,是以对家中后辈的要求极高。周道务小时候被李二陛下养在宫里,很是亲厚,长大之后返回家中,便在军中担任职务。 堂堂的军伍世家,居然被人说成“兵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道务一把将上来擒拿自己的兵卒推开,瞪着房俊大叫道:“休要拿军法压人,不就是想要排除异己么?周某给你这个机会!房俊,某要与你决斗!” 校场上一片哗然! 便是周道务的亲兵都面色大变,上前劝阻道:“少主,万万不可!” 军营之中,长官最大,令出如山,不可更改! 哪怕长官的命令是要你去送死,亦得无条件的去执行,不可有丝毫反抗违逆。以下克上,那已然是军中大忌,更何况公然叫嚣挑战主将? 按《唐律疏议》中的军法规定,单单周道务此举,就完全可以被房俊治一个藐视上官、罔顾军法之罪! 徙三千里! 周道务已经气炸了肺,心心念念想要将房俊踩在脚下,让他颜面尽失,哪里去管什么《唐律疏议》? 他瞪着眼睛,大声问道:“房俊,某就问你,敢不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房俊除了答应之外,根本无路可退,他也没想退…… 这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正好可以趁机将这家伙远远的踢开,房俊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退缩? 房俊冷冷的看着叫嚣挑衅的周道务,点头道:“如你所请!” 兵卒们顿时兴奋了,很快散开一个大圈,将两人围在当中,等着看这一场龙争虎斗! 尽管无论胜负如何,周道务都不可能在这“神机营”待下去,但是仍有不少人藏着小心思,希望他临走之前能将房俊打败,狠狠的削弱房俊的威望! 房俊凶名在外,从小到大,打架还从未输过; 而周道务也不是善茬,军伍世家出身的少爷,再无能也有几分本事,从小就打熬筋骨,自是体魄强健弓马娴熟,看似完全不落下风。虽然也有人听闻过太极宫里周道务曾被房俊打得头破血流,但都认为那不过是市井之间的打法,房俊必然是占了先机,才占了便宜。 否则就算是输,也不至于输的那么惨! 就连周道务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太极殿里那一场斗殴,简直被周道务视为奇耻大辱,被房俊偷袭用被子打破额头,接着猝不及防被制服,那完全不是双方战斗力的完整体现。 他要在这军营之中,狠狠的教训房俊一顿,将自己丢掉的面子统统找回来! 周道务深深吸了口气,虽然浑身酸软有些提不起劲,但他认为这种状态足以收拾房俊! 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孩子,又是文臣之家出身,能练得几天拳脚? 他沉声喝道:“今日,就让某来教教你!” 说罢,左足蹬地,箭步标前,拳头带起风声,狠狠的向房俊脸上砸去! 第三百一十九章 房俊凶猛 这一拳虎虎生风,架势十足! 周道务毕竟是将门世家,自小打熬筋骨,习练刀棒,底子很是不错。此时心里满含恨意出手,就想着将房俊一拳击倒,一雪当日太极宫里被凌虐之耻。 他始终认为,上一次之所以被房俊击败没完全是因为自己猝不及防的缘故,现在自己虽然体力有些透支,但准备充分,将这小子暴揍一顿根本不在话下。 只要一雪前耻,在不在这个“神机营”又有什么所谓?反正家中正在全力运作前往营州担任都督一事。陛下想要东征,营州便是战略要地,一旦大军攻入高句丽,营州就变成后防重地,那时候得到的功勋,岂不是比这个稀奇古怪的“神机营”更好? 所以他根本不去考虑后果,一上来就全力出击,只求以最快的速度将房俊击败! 然而他这毫无保留的一拳,在房俊眼里却是漏洞百出…… 且不说那拳头速度太慢,足够留给他反应的时间,而且因为刚刚负重越野回来,周道务的脚步虚浮、下盘不稳,连平素七成能耐都使不出来,就这也敢跟自己叫板? 不知道是谁给你的勇气?看来上次太极殿还是没将他打服气…… 房俊健壮的身体犹如猎豹一般动了,脚下一个错步,脑袋微微一歪,周道务的拳头便带着风声从耳边擦过,而他随着脚步已经挤入周道务身前。 周道务中门大开! 紧接着,房俊攥起拳头,粗壮结实的手臂一个勾拳,正击打在周道务的前胸。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的擂在周道务胸前。 周道务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奋起全力的一拳已被房俊躲过,他的反应也够快,赶紧抬起另一只手臂,想要掩护前胸,同时微微侧过身体,却还是晚了一步。 胸口就像是被一头狂奔的忙牛撞上,一股巨大的力气震得他一口气憋在小腹喘不上来,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 房俊一拳击中周道务的胸口,前冲之势丝毫不减,用肩膀扛着周道务的身体,以一个类似于柔道的动作,将周道务扛起来,然后狠狠的惯在地上。 “砰” 烟尘四起,周道务高大的身体被房俊破麻袋一样扔在地上。 而微观的兵卒都随着周道务落地的这一声,齐齐觉得心肝儿颤了颤,太猛了! 房俊一招制敌,脚下错开,盯着地上的周道务,恶狠狠道:“废物,再来!” 周道务浑身骨头似乎都散了架! 胸口的一股气憋着还没喘上来,逼得面红耳赤,可房俊这一声“废物”实在是太伤人,仅有的自尊让周道务发了疯,咬着牙摇摇晃晃站起来,大骂道:“小崽子,有能耐打死老子……”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冲到近前,一个电炮狠狠的锤在周道务面门。 随着鼻梁骨“咔嚓”的断裂声,两股鲜血从周道务的鼻孔瞬间喷了出来。 这一拳打的周道务两眼发黑,耳中嗡嗡鸣响,意志支撑着他没有倒下,摇摇晃晃的后退几步。 房俊挑起,侧旋,一记鞭腿狠狠的抽在周道务脑袋上。 “噗通” 周道务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四肢抽搐了几下,陷入昏迷。 这一记鞭腿力道十足,直接震得周道务耳口一起渗出鲜血,模样骇人至极! 周围的兵卒目瞪口呆,心有余悸的看着房俊,这位也太凶猛了,这是要把周道务打死的节奏么? 房俊见周道务爬不起来,哼了一声:“随军郎中,查看伤势如何。若是死了,便直接送回家中,若是没死,就抬到营中救治,等他醒了再另行军法处置!” 几个随军郎中这才敢小跑上前,探了探鼻息,看了看瞳孔,稍稍松了口气,禀告道:“回禀提督大人,只是晕了过去,但看上去头部受创比较严重,伤势不轻。” 房俊对于自己的力道自然心里有数,若是想将周道务置于死地,完全不必运用那个掼摔,照着胸口狠狠来几拳,不死也得丢了半条命。 他只是想将这个烦人的家伙送走而已,犯不着背上人命。 回头见到兵卒们都呆呆的站着,大吼道:“没洗澡的赶紧洗,左营今晚不许吃饭!” 然后在一群兵卒的慌乱中,施施然回营房去了。 ********* 当长孙冲知晓此事之后,大骂周道务蠢不可及! 他本来还抱着跟周道务联合起来对抗房俊的心思,以他们二人的家世地位,一个在文臣之中有不低于房家的足够影响力,另一个则是军伍世家,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必然能将房俊死死压制,最后将“神机营”谋夺过来。 可是这个蠢货居然去挑战房俊? 即便长孙冲不是军伍中人,亦知道以下克上乃是军中大忌。军伍不同于文职衙门,不服上司你可以扯着脖子干,甚至抓到上司的把柄可以弹劾,军中最在乎尊卑,岂能由着你胡来?无论胜负,周道务离开“神机营”已然是定局。 最关键的是,你若胜了房俊还好,毕竟狠狠的打击了房俊的威望,可现在被房俊打成重伤,你自己沦为笑柄,反而让房俊的威望更上一层楼,愚蠢透顶! 那刘仁轨虽说是陛下钦点而来,但看上去却于房俊走得很近,自己想要拉拢破费一番心思,还不见得有效果。 自此以后,这“神机营”中他长孙冲算是孤家寡人了…… 长孙冲无奈叹气,时不我待啊! 正如长孙冲所想,房俊的威望经此一事,更上一层楼。 军中崇敬强者,房俊毫不顾忌周道务驸马都尉的身份,强硬的将其打至重伤,得到兵卒们一致拥护。 跟着猛将才能打胜仗,没人愿意在孬种手底下当兵! 夜半时分,房俊点齐一百名士卒,自己亲自带队,美其名曰夜间拉练,离开军营来到城南的启复门,出示了李二陛下发放的令箭,守城兵卒开门放行。 一路急行军,绕着城墙跑了半圈儿,来到渭水之畔罚房家湾码头。 刘仁轨跟在房俊身后,策马立在岸边,看着已是深夜仍旧火把通明的码头舟楫如林,不由暗暗折服。房俊这位长官虽然看似有些胡闹离谱,但脑子里全是奇思妙想,初看有些不可思议,实则却是蕴含深意,每每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便如眼前这个码头,谁能想到现在已然成为关中百货的集散之地,非但给房俊带来不可计数的财富,更稳稳操控着关中的商业脉络? 带着兵卒赶到一处仓库前,指挥着四下散开,任何人等不许靠近一步,违抗者杀无赦! 刘仁轨有点心惊胆跳,这哪里夜间拉练,不是想要干点什么大不韪之事吧? 房俊似乎感受到刘仁轨的惊讶,对他笑了笑,还有更吓人的在后面呢…… 五十人足够封锁附近,剩下的五十人,房俊命令打开一间仓库。 随着进去的刘仁轨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的看着房俊,您这还真打算干点什么? 十几根松油火把将仓库照得亮如白昼,仓库中堆满了刀枪剑戟,甚至有上百张强弓! 历朝历代,对于弓弩这等具有强大远程杀伤力的兵器,控制都极为严格,尤其是军中制式装备,因为材质良好工艺卓越,更是不许外流一件! 可是这里……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不停擦汗的刘仁轨,故意压低声音笑道:“本官带着你干一番大事业……” 刘仁轨双腿一软,差点没给这位长官跪下,哭丧着脸道:“大人,别闹……” 第三百二十章 战略 “哈哈哈!”房俊一阵大笑,不再捉弄刘仁轨,反身走到仓库门口,径自来到石头垒砌水泥浇灌的河边,望着下面黑漆漆的地方,轻声道:“上来吧!” 话音刚落,一条黑影便自黑暗中窜出,灵巧如猿般攀上码头。 刘仁轨抽刀在手,紧随着房俊,打量着这人。 看似年岁不大,一袭长衫显得有些宽松,一张瘦削的脸上满是胡茬,显得极为邋遢。 这人冲着房俊深深鞠躬,语气激动道:“吉士驹替二十万虾夷人感谢房大人,虾夷人世世代代不忘房大人的恩德,请受吉士驹一拜!” 这个大礼,头都快要弯到脚面上了,足见真诚。 房俊呵呵一笑:“同情弱者,是君子的天性。而四海升平消弭战争和压迫,则是大唐的立国之本!陛下有口谕让房某转述与阁下:每一个人,都有向往和平生活的自由;每一个民族,都有在太阳底下生存的权力!大唐愿意将虾夷人永远视作朋友,对于朋友,我们不仅仅会在道义上支持,更会在物资上无偿的援助!” 遣唐使吉士驹感动得无以复加,当即跪伏在地,痛哭流涕:“虾夷人永远铭记大唐皇帝的深情厚谊!吉士驹在此承诺,只要世间还有一个虾夷人存在,亦会对大唐马首是瞻,只要大唐皇帝一声令下,虾夷人甘为驱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刘仁轨一头雾水,虾夷人是个什么玩意? 难不成自家这位提督大人,是要勾结外族、霍乱朝纲?不过听着可口气也不像啊…… 目光在房俊身上来回游移,自家这位长官,行事果然高深莫测,不可揣度! 房俊没理会刘仁轨,将吉士驹搀扶起来,不小心沾上了这货的不知眼泪还是鼻涕,黏黏的,顿时一阵恶心,将手在对方身上不着痕迹的擦了擦。 这一幕正好被身边的刘仁轨看在眼中,顿时眼角一抽…… “既是朋友,大唐又怎会看着虾夷人去死?急公好义,才是朋友之道!大唐帮助虾夷人,不是为了得到虾夷人的回报,吾大唐兵甲强盛,幅员辽阔,文成武德,物华天宝,虾夷人又有什么可以回报大唐的呢?大唐的立国宗旨,就是要帮助一切被欺压的民族,帮助一切被奴役的人民,让大家紧紧团结在大唐的周围,以伟大的大唐皇帝陛下为核心,共建天下之繁荣……” 好吧,这货是在不要脸,已经将“大東亞共榮”上升到“全天下共荣”的高度…… 在他说到大唐不稀罕虾夷人的回报的时候,吉士驹还一脸羞愧,觉得只要帮助没有回馈很不好意思,但是听到后半句,已然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激动道:“得到大唐的帮助,我们这些弱小的民族将不会在遭受欺凌,对大唐感激不尽!虾夷人会世世代代敬奉大唐皇帝为天可汗,世世代代跟随天可汗的脚步,永不退缩,永不背叛!” 吉士驹算是虾夷人中智商相对高出一截的,否则亦不会成为卧底混进倭国使团,可是在房俊这么一番煽动性十足的话语面前,也激动得不能自己。 说起来,虾夷人这个民族能被倭人一代又一代的欺负,最后差点就给灭了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脑水不太够用…… 房俊笑呵呵的拍拍吉士驹的肩膀,欣然道:“这个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誓言,说得天花乱坠,一转头就卖友求荣之人,多得是……” 吉士驹见房俊怀疑自己的话,如同遭受到莫大的羞辱,顿时面红耳赤:“在下……” “诶!驹啊,不必在意,”房俊打断他的话,笑吟吟说道:“这只是本官一时有感而发罢了,不必放在心上。若是不相信你,不相信虾夷人的淳朴善良,本官何必冒着天大的干系,上书陛下援助与你们?” 吉士驹感动道:“房大人的深情厚谊,犹如天高地厚,虾夷人没齿不忘!” 房俊笑得人畜无害:“素闻虾夷地风景秀丽,虽然雪季漫长,却并不酷寒,不胜心向往之啊……若是有闲暇,定然会去见识一下秀丽风光。” 北海道是肯定要去的,不然这么多兵器岂非扔海里喂了鱼? 给你们这些武器,就是让你们有勇气去跟倭人对着干,等到你们不堪重负奄奄一息的时候,大唐军队就会犹如天兵下凡一般,拯救你们于水火之中,替你们抵挡灭族之厄,到那时,怕是你们得哭着喊着跪求大唐充当你们的保护神! 只要大唐军队踏上那片土地,就不会轻易的撤走! 现在可不是十九世纪二十世纪,驻兵还要签署什么安保协议,就算是侵略也要披上一件冠冕堂皇的外衣,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生怕被所谓的“文明世界”群起而攻之。 只要看上了,出兵占了就是! 吉士驹胸脯拍得山响:“只要您到了虾夷地,那您就是天朝上国最最伟大的使者,虾夷人将会视您为伟大的太阳神,给予您最高规格的欢迎!” 说到这里,又有些遗憾的样子,说道:“只是可惜啊,虾夷地距离大唐太远,便是倭国离得也不近,只能趁着每年的季风季节走一个来回,否则夏日的时候去虾夷地避暑,那才是最完美的享受……” 吉士驹这么说,心里却是在想,等到下一次大唐的援助,就得要明年的这个时候了,只是不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虾夷地会不会已经被倭人完全占领,虾夷人是不是已经被灭了族…… 房俊看看时辰已然不早,冲刘仁轨点点头:“带领大家装船吧!” “诺!” 刘仁轨虽然不知道房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军令如山,立即去执行。 无数十六卫军队淘汰下来的兵器,被士兵们装上板车,运到码头处,一捆一捆的用绳子捆得结实,再经由码头的吊杆吊到河面的船上。 吉士驹兴奋得不行,亲自去看着。 不由得他不激动,本以为是临时起意想要跟房俊购买一些粮食物资,却不料居然得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好事!他现在几乎可以畅想,在船队抵达虾夷地之后,他将会立即成为虾夷人的英雄,地位必然仅次于族长! 吉士驹一走,船队的负责人便跳上岸,来到房俊身前,躬身施礼,说道:“家主还有何交待?” 这支船队就是房家商号的,船队的负责人自然是房家最忠心的家仆。 房俊看着他,轻声道:“知道这次的目的是什么么?” “知道,是海图!” “没错,是海图!”房俊沉声说道:“这一路行来的海图,每一处暗礁、每一处港湾、每一道洋流,都无比给某清清楚楚的记下来,不能有半分误差!” “诺!”船队老大应了一声,随即有些踟蹰道:“小的必定竭尽全力,不负家主所托!可大洋之上凶风恶浪,吉凶难卜,小的生怕……” “就算是你死了,也得把海图给某带回来!”房俊狠狠说道:“这份海图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大唐的船队能够轻易的踏上那片土地,占为己有!而你,就将是整个大唐的功臣!某在这里许诺,无论你是生是死,只要这份海图回来,某就举荐你为官,将来某的麾下,会有你一席之地!你的两个儿子,某会收在身边,当成自己的兄弟看待!” “诺!” 船队老大激动得眼珠子都红了,狠狠应了一声,伏地磕了两个头,慨然道:“多谢家主看得起小的,小的必不负所托!” 他只是一个家仆,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有身份的家仆…… 可是现在房俊的许诺,却让他看见脱离仆役身份,光宗耀祖的机会! 哪怕是他死了,他亦清楚,以房俊的为人,必会极力补偿他的家人孩子,非但不会薄待本分,反而会大力扶持! 只要儿孙成器,死亦何憾?! 第三百二十一章 阴谋 在这个时代,身份是一种束缚。 它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将那些有志气的人紧紧桎梏,哪怕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和血汗,亦得不到与之匹配的收获。 所以一旦有机会,总会有一些志气高洁之士会毫不犹豫的将之击碎,为自己,为子孙后代,去挣一片广阔的天空。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亦在所不惜…… 本是忧心忡忡的船队老大,在得到房俊承诺的这一刻,信心百倍,感激涕零。 有些时候,死亡,会得到更多。 仓库中的兵器看似堆积如山,但因为只是乱七八糟的摆放,横七竖八占据了大量空间,实际上数量并不太多。几十名身强体壮的兵卒很快将之搬上船。 吉士驹千恩万谢,又约好了来年相聚之期,满怀激动的起航。 这一次,他将会带给自己的族人一份同恶魔抗争的希望,让族人可以去争取一块太阳底下的生存土地。他却不知道,某一种意义上,他也亲手将自己这个民族送给里另一个恶魔,只不过这个恶魔看上去很和善,很美丽…… 火把熄灭,这一片码头笼罩在漆黑的夜幕里,渭河的河水被微风吹动泛起波浪,轻轻拍打着坚固的堤坝,发出“哗哗”的声响。 刘仁轨立在房俊身后,看着那支船队静悄悄的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有着无尽的疑惑,却什么也不敢问。从房俊的零星话语里,他猜测这应该是一次受到陛下允许的国家之间的谋划,像是这种等级的机密,还是越少一点知道越好…… 然而房俊却没打算放过他。 这位提督大人伸出手臂揽住刘仁轨的肩头,亲昵的态度让刘仁轨心里一紧…… “如你所见,这是一次无比重要的战略,一批已然报废只能回炉另造的废旧兵器,将会为大唐赢得一个坚固的盟友,亦打开一扇通往霸业的门。” 房俊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刘仁轨只觉得心跳加速,他无法理解这种肯定的信心从何而来。 “这个战略是由我设计的,将来亦将由我去执行。包括陛下在内,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战略意味着什么,或许将来也没有人看得懂,毕竟,整个国家的战略格局将会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自古未有的一次变革。” 夜色之中,房俊的眼眸闪闪发亮,他的大手捏了捏刘仁轨宽厚的肩膀,给予这位历史上的名将无尽的信任和亲近。 他继续说道:“这是一条历史上从未走过的路,必然会有坎坷,有波折,甚至荆棘密布。我们即将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那些外族蛮子,还会有内部的腐朽之人。所以,” 房俊看着刘仁轨:“我需要战友,坚定不移的站在我身后的战友。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会有许许多多未知的危险,可能会让我们身败名裂,可能会让我们丢掉性命。但是我们的回报,将会是青史留名,百世流芳!我们将会给子孙,给大唐,留下一段傲视七海的宏图霸业,足以比肩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重重的拍了拍刘仁轨的肩膀,房俊转身大步离去。 刘仁轨脑子里晕晕的,他不明白房俊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听懂了房俊的招揽。 这不是签署契约,亦不是宣誓效忠,而是一种理念和志向的统一,是一种灵魂的契合,是一种同志之间的生死契阔! 刘仁轨不知道房俊的理念到底是什么,所以他无从回答,而房俊似乎也只是露出一个话头,更深层次的东西,还要在日后的接触中缓缓交流。 但是,刘仁轨听懂了两个词。 封狼居胥! 勒石燕然! 居然敢夸下海口,比肩这两项武将的至高荣誉?! 是这个小子故弄玄虚,亦或是大言不惭? 刘仁轨甩了甩头,哑然失笑,转身向着已经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个高大背影追去…… *********** 鸡鸣五鼓,天光透亮。 诺大的“神机营”校场已然脚步阵阵,呼喝连天。 房俊不懂什么练兵之道,一个主管农业的副县长,谁会闲的蛋疼去看什么兵书?他的所有的军事知识,都来自电视电影和小说,比之这世上大部分熟读兵书的将领都有不如…… 但是这没关系,房俊知道,其实自己的任务很简单,全面提升这些兵卒的综合实力就行了。 单杠、双杠、俯卧撑、仰卧起坐、负重越野、铁人三项…… 他不需要精通战阵的士兵,只需要个人素质逆天的兵王! 超大量的训练,丰富的营养供应,使得这些兵卒的体质在短时间被飞速提升! 当这些综合素质傲视整个大唐的兵卒装备上火枪火炮,那战斗力必将震惊整个世界! 房俊并不偷懒,每一项训练他都做出表率。 这并不仅仅是为了提升自己在部队中的威望,更是最好的养生之道。 作为一个穿越者,在唐朝最拍什么? 生病! 以这个时代极其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小小的一场感冒,都有可能要人命! 若是死在战场上,虽然遗憾,但房俊尚可接受,可若是死在一场感冒上,房俊觉得自己估计会气得爆炸! 医疗卫生知识实在是太过匮乏,他甚至想要土法制造青霉素,但历经多次实验,却无一例外的失败了,只得放开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将所有精力投入到锻炼身体中来。 只有通过不断的锻炼,将身体机能完全发掘出来,才能有更好的体质去抵抗病毒和细菌的侵袭。 幸好,这副房遗爱的身体健壮异常,体质极其优秀,这让房俊无比满意。这要是穿越到一个痨病鬼的身上,哭也哭死了…… 看着将一个百斤石锁舞得虎虎生风的提督大人,一众兵卒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齐大声呼喊,表达心底无限的敬仰之情!咱家这位提督大人这武力值,简直冠绝天下! 长孙冲被阵阵呼喊和号子声惊醒,揉了揉黑眼圈,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抬眼看了看刚刚亮起来天际,不由得懊恼的耙耙头发,转头将自己再次狠狠的丢在床铺之上…… 这该死的房俊,哪里来的这么多精力? 昨日操练了一整天,半夜又出去带兵搞了一次拉练,这天没亮又起来接着操练,简直就是个怪物! 暗暗诅咒的同时,其实心里也隐隐羡慕。 相比房俊以及那些兵卒,自己的身体实在弱了一些,否则何至于明明恨房俊恨得要死,却只能挖空心思想些阴谋诡计去打击报复,甚至谋夺“神机营”的兵权? 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打得房俊满地找牙! 长孙冲相信,只要他真的击败房俊,李二陛下必然会站在他这一边,将“神机营”的指挥权完全交到他的手上。 当然,也有可能如同周道务那般,到现在还晕晕乎乎…… 昨日房俊将周道务打晕过去,周家的家眷赶来将其接走,临川公主却赖着不走,又哭又闹脾气大发,差点一把火把军营给点着了!那房俊惹完祸事,一甩手丢下不管,只留下自己这个长史面对临川公主的撒泼,无限苦逼…… 正恨得房俊咬牙切齿,跟随自己一齐进入“神机营”的家仆亲兵鬼鬼祟祟的走了进来。 长孙冲皱眉不悦:“军营之中,自当行止大气,言谈磊落,鬼鬼祟祟的成什么样子?” 那亲兵赶紧趋前一步,低声道:“启禀大郎,外头的亲信来报,北边来人了……” 长孙冲立即举手将其打断,起身到门口左右张望,见左近无人,这才关好营门,返回来轻声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全部按照以往的数目,绝无差错。” “多加两成!”长孙冲咬了咬牙,英俊的面容透出一股阴狠:“某亲自去和他们谈,只要答应某的条件,往后每一次交易,都给他们多加两成!” “诺!”亲兵茫然不解,不知以往锱铢必较的大郎,这次为何如此大方,却也不敢问,只是点头称是。 长孙冲眼中精芒闪烁…… 第三百二十二章 冲突(上) 终南山的试验场搬迁至曲江边,原本的那处废弃兵营却被房俊重新修葺一番,当做训练场。 此处四面环山,北边顺着河道可下终南山,直奔长安,南边的一条羊肠小径直通子午谷兵营,幽深僻静,人迹罕至,乃是不可多得的火器训练之地。 毕竟震天雷爆炸时惊天动地的威势,很容易引起平民的恐慌,若是因为训练反而激发一场由恐慌引起的民变,那房俊可就悲催了。这种事极其可能发生,毕竟这个年代的平民百姓对于神鬼之说信之不疑,兼且文化水平低劣,极易受到有心人的挑唆鼓动…… 当然,这处山清水秀,清凉宜人,比之城内的环境好了不止多少倍,也算是一个度假的好去处。 连续的高强度训练,把这帮兵卒操练得叫苦连天的同时,效果亦是显而易见。 原本“神机营”的兵卒便是房俊自左卫大营中精挑细选而来,体魄强健更甚普通兵卒,连日来的高消耗、高强度、高补充,使得每个兵卒看上去都粗了一圈儿。虽然并未针对寻常战阵做过什么训练,但普遍在耐力、体力等基本素质上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 房俊虽然是个外行,却也知道像“神机营”这样的专业部队,必须进行专业训练,若是将来发生如同那夜张亮袭营事件,可别再因为估算引信失误而出现乌龙事件…… 山中清幽,气温比之外界至少低了好几度,如此凉爽宜人的环境,使得兵卒们的训练热情居然空前高涨,这也是房俊所始料不及的。 “神机营”两千兵卒分属三个营,周道务被房俊打得重伤,颜面尽失,早就回家养伤去了,这副官统领的职位便即空了出来。房俊没有从军中提拔,反而给程咬金偷偷去了封信。 若说大唐最粗的大腿,除了李二陛下以及未来的皇帝李治小正太之外,便要数程咬金。 这老夯货整日里嬉笑怒骂撒泼打混,却最是心中透亮,什么事儿该管什么事儿边儿都不能沾,比谁看的都清楚,趋利避害的本事简直甩其他贞观名臣一条街。 显耀于太宗、高宗两朝,身处洪流之中,却始终屹立不倒。 还有比程咬金更稳妥的存在么? 更何况房家与程家世代交好,程咬金对房家也不错,程家二代的几兄弟跟房俊的关系都很亲近,更别说还有程处弼这个死党的存在。与程家绑在一起,既是人情上的结交,更是利益上的盟友。 程咬金收到房俊的信,当晚便叩阙入宫,向李二陛下推荐自家的庶子程处寸,进入“神机营”历练。 李二陛下对这个“举贤不避亲”的老妖精,也满满的全是无奈。 若是自己不同意,保准这老货不肯干休…… 当然,李二陛下也能理解程咬金的难处。 程咬金的元配孙氏,敕封为宿国夫人,武德六薨于长安怀德坊府邸之中,年仅三十一岁,程咬金当时悲痛欲绝。这位元配孙氏共生三子,嫡长子程处默,现已为明威将军、桂州溎南府折冲都尉;次子程处亮,尚清河公主,封驸马都尉;幼子便是程处弼,孙氏去世之时,尚在襁褓之中。 而程咬金的续弦夫人,则是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子孙,齐州别驾崔信之长女,出身名门,大家闺秀。 这曾让李二陛下羡慕嫉妒恨,五姓七宗不与皇族联姻,却能将闺女嫁于程咬金这个夯货做续弦……简直气煞人也! 这位崔氏虽然出身高贵,却并无大家小姐骄纵任性之气,过门之后便即为程咬金诞下一男,且对前任留下的三个孩子视如己出,呵护备至。平素相夫教子,家中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令程咬金极是宠爱。 所以程处寸虽是崔氏所生庶子,但是在程家的地位绝对不低。 此时程处寸业已成年,程咬金自然要好生为这个形同嫡子的庶子某一个前程,不然如何对崔氏交待? 李二陛下也不是小气之人,程咬金对自己忠心耿耿,多少次临阵冲敌并肩厮杀,怎会不给这个面子?哪怕“神机营”寄予自己很大的期望,也欣然应允。 即便一个在此之前,长孙冲曾向自己举荐了柴令武…… 程处寸既然进了“神机营”,那房俊将其提为副官统领,自然无人有异议,便是心里对于房俊安插私人极度不满的长孙冲,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在这里多说半句,搞不好下一刻程咬金就能拎着父子打上自己家门,跟自己父亲要一个交待…… 只是后悔柴令武没有竞争过程处寸,这让他在“神机营”的前途更加黯淡。 “神机营”共分三营,房俊亲掌中营,右营统领刘仁轨最近越来越有唯房俊马首是瞻之意,自己说话根本就不好使,现在又多了一个程处寸,三营尽在房俊掌握之下,自己这回真成了孤家寡人…… 西征在即,房俊没心思理会长孙冲,这小白脸孤掌难鸣,量他也翻不起什么水花,是以他一心一意的操练兵卒,更加紧了震天雷的投掷训练。 说来有些丢人,美其名曰“神机营”,实则就是一个加强版的掷弹部队…… 这日结束了一天的训练,房俊满意的点点头,下令左营开拔回城。 新任左营统领程处寸依旧一脸震撼,尚未从首次经历“震天雷”惊天动地的威势中缓过神来。 “呵呵,感觉如何?”房俊很满意这小子的反应,这种在他看来比放炮仗强不了多少的阵势,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却是彻彻底底的震撼。 一个小小的铁罐子,就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威力? 简直难以置信,将唐朝人的人生观、世界观完全颠覆,理解不能…… 最后,程处寸将这无法理解的一切,都归咎于房俊的“神通”之上,这位可以呼风唤雨的房二郎,弄出一个震撼天地之威的神兵利器,好似也可以接受…… “太厉害了!”程处寸双眼发亮,兴奋得小脸儿通红:“若是大唐府兵临阵之时,都能人手一支这种‘震天雷’,事先点燃引信投入敌阵,再趁着这惊天动地之威发起冲锋,天底下哪里还有能抵挡的部队?便是突厥铁骑,也得被这骇人的天威吓得尿了裤子,最起码战马就得受惊,这仗不打都赢了!” “哟呵!小子脑子挺灵醒!”房俊惊讶赞道。 事实上也就只有一个刘仁轨曾提出这个概念,可刘仁轨是谁?那是中华历史上对日作战并取得大胜的名将!这程处寸看上去是个小白脸,却着实不简单…… 这程处寸与他的三个夯货哥哥不同,不仅人长得随娘,细皮嫩肉五官清秀,这脑子也好使得多,往往能举一反三,很是聪明。就只是这性子大概是自小娇惯得紧了,很是有些纨绔习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 不过这不算毛病,房俊自己还不是被称作长安城最大的纨绔? 队伍开拔回城,五百人分成两行纵列,鱼贯下山,房俊于程处寸在队尾压阵,有说有笑。 这程处寸虽然性子嚣张、纨绔习气很重,但是在房俊面前,却乖得跟一只小猫咪一样…… 没办法,他也算是长安城二代圈子里有名号的主儿,打架斗殴赌钱吃酒,也没服过谁。但是在房俊面前,那可就足足矮了半截儿。人家房俊也是纨绔,只是比他大了一岁,可是看看人家玩的是什么? 档次差的太远! 两人晃晃悠悠的骑着马说着话,前军却突然一阵骚动。 程处寸皱了皱眉:“提督大人,末将去看看!” 说着,一夹马腹,战马加速向前军赶去。 第三百二十三章 冲突(中) 房俊骑在马上,皱眉看着远处矗立的城门楼,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被镀上了一层金粉,散发着金黄的光晕,愈发显得威武雄壮。 部队的前列已然抵达城门,却不知何故停止了脚步,程处寸去了许久,部队依然不动。 未几,前方猛的传来一阵喧哗。 房俊觉得不妥,策马赶紧追了上去。 到得近前,才看到一队人马堵在城门处,将入城的“神机营”以及百姓都挡住,甚至架好鹿砦,严禁出入。 房俊莫名其妙,难不成长安城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城门前程处寸正与一个顶盔掼甲的武将争执,却听程处寸厉声喝问道:“某乃是‘神机营’统领,于野外训练完毕,回归营房,尔等何故竟敢阻拦?” 那武将翻个白眼,大大咧咧说道:“我管你什么神机营神鸟营,大将军有令,任何人等不得随意出入城门,乖乖给老子等着吧!” 程处寸怒道:“总得给个原因吧?你家大将军说封闭城门就封闭城门?你家大将军算个鸟!” 这还真不是程处寸嚣张,故意拿对方的大将军开涮,长安这等大城,人口百万,商贾遍地,且外国商贾使臣络绎不绝,除非一等一的大事发生,否则不可能轻易封闭城门。 当然,程处寸一贯纨绔惯了,出口成脏早就成了毛病,言语之间很不客气。 对方听程处寸辱及主将,顿时也怒道:“哪里来的兔崽子,居然敢侮辱大将军,活得不耐烦了?也不知那个混球缺了大德,造出你这么个卵蛋!” 这话一说,算是惹了祸! 程处寸勃然大怒,你个小小的校尉,居然也敢辱骂我爹? 当下举起马鞭,劈头盖脸的就向那校尉抽过去。 那校尉猝不及防,被一鞭子抽在脸上、似程处寸这等纨绔,平素最好耍玩马鞭,一根鞭子玩得很溜,鞭梢狠狠在校尉脸上扫过,几乎与刀子无异,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校尉惨叫一声,程处寸却是怒气上涌,得势不饶人,手里的鞭子不顾头脸一顿猛抽,抽得那校尉鬼哭狼嚎,胯下战马滴溜溜打转。 校尉身后的同僚一看,这还了得? “呼啦”一下冲上来,将程处寸围在当中。 程处寸身后的部下也不干了,眼看着自家主将要吃亏,也都冲上去,给对方来了个反包围。 房俊一看不好,大叫道:“都闪开!”一夹马腹,战马猛地冲过去,硬生生将人群冲散,喝道:“你们是谁的部下?” 自有人叫嚣道:“我们乃是右屯营禁军,我家大将军乃是谯国公柴大将军!” 房俊一愣,柴哲威的部下? 那这些兵卒可是声威赫赫的北衙禁军啊! 所谓的“北衙禁军”,指的是屯驻于宫城以北,主要是玄武门左右,以保卫皇帝和皇家为主要职责的皇帝私兵;与国家军队“南衙府兵”相对。 北衙禁军是伴随着唐初军队国家化的完成而出现的,是皇帝私人需求凸显的产物。真正意义上的北衙禁军形成于贞观十二年,以招募制和私属化为基本特色,这两个特点决定了唐前期北衙禁军发展的整体思路。 ?贞观十二年,李二陛下先是成立精锐剽悍的“百骑”亲军,又于玄武门置“左右屯营”,成份混杂,统属复杂。 承袭其父柴绍谯国公爵位的柴哲威,便是首任右屯营大将军。 唐高宗龙朔二年,改“北门左右屯营”为“左右羽林军”。 唐朝的“左右羽林军”可以说是“北衙禁军”之首,它的产生比较复杂,可以说是唐朝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北衙禁军”,它的独立建制,标志着北衙禁军独立并壮大的开始。 由此可知,左右屯营实乃皇帝的亲军禁卫! 柴哲威作为高祖李渊的外孙,李二陛下的外甥,柴绍和平阳昭公主的长子,加之相貌英俊、身材魁梧、气质沉稳、酷肖其父柴绍,备受李二陛下器重,算得上是勋贵二代中最早独领一面的人物。 只不过房俊不解的是,既是北衙禁军,那自是守卫玄武门左右,跑到长安南门来封锁城门,怎么看都有些不靠谱啊? 正思量之间,远处沙尘腾腾,一标足有千人的军队疾驰而来。 到得近前,为首一人跨坐枣红马,一身明光铠反射着夕阳光芒闪闪,威武不凡。方脸白面,相貌堂堂! 正是继承了父亲谯国公爵位的右屯营大将军柴哲威! 柴哲威奔至近前,环视一周,将目光凝住到房俊身上,暗自咬了咬牙,喝道:“竟敢指挥部下聚众斗殴,房俊,你可知罪?” 房俊顿时就笑了,大咧咧看着柴哲威说道:“别一来就给某戴一顶大帽子,咱受不起!反倒是你,柴大将军,无故纵兵封锁城门,你是要造反么?” 柴哲威是看见房俊就气不打一处来,闻言怒道:“本将乃是奉了皇命,封锁城门捉拿奸细,任何人不得自由出入,怎么,你敢违抗皇命?” 眼光一转,便见到自己的属下一脸鲜血、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模样,顿时大怒道:“是谁伤得你?速速给本将将凶手拿下!” 程处寸梗着脖子道:“你敢!” 柴哲威差点气得倒仰,从马上掉下来! 定睛一看,程咬金的四公子!怪不得敢当着本国公的面,如此目无尊上! 他可不怕程咬金,自己现在也是国公,地位同等!虽然资历差了一些,可是自己跟陛下更加亲厚,那可是自己的亲舅舅!你程咬金再牛,还会怕了你不成? 再说,今日可是千载难逢的收拾房俊的好机会,怎会因为一个程处寸就错过? 柴哲威冷着脸,端坐马上,戟指喝道:“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违抗上官?今日某奉皇命镇守于此,岂容尔等猖獗,来人,给本将统统拿下!” 身后上千人的本阵这时候也站稳阵脚,闻言当即便有两个校尉冲出来,欲上前捉拿房俊于程处寸。 “神机营”的兵卒哪能眼看着自家主将被人拿住,顿时一拥而上,挡在二人面前,横眉立目,毫不相让! 柴哲威大怒:“尔等视军法如无物么?” 房俊甩了甩手里的马鞭,笑道:“柴大将军哪里学来的臭毛病,张嘴闭嘴就给吾等按一个大帽子。我来问你,既是有皇命在身,可有圣旨?” 他本是乱打岔,却不料柴哲威怒道:“本将刚刚自太极殿出来,奉命封锁城门,乃是陛下口谕,何来圣旨?” 房俊眼睛一亮,这就好办了…… 挑了挑眉毛,房俊状似无奈道:“虽然房某信得过柴大将军的为人,但军法如山,不徇私情。柴大将军口口声声奉得是陛下口谕,却又拿不出圣旨,更无虎符令箭,便贸贸然封锁了城门,房某不得不质疑柴大将军的合法性。当然,房某可没有怀疑柴大将军有何不可告人的动机,只不过实在是让人难免质疑,不若你我共同入宫,在陛下面前求证如何?若柴大将军果真是奉了皇命,房某自会给柴大将军赔礼道歉!” 柴哲威闻言,差点气死! 连个城门都封锁不住,还要被你裹挟着去找陛下求证,陛下会如何看待自己? 简直无能啊!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将来如何成为国之栋梁? 柴哲威打死也不会同意这个提议,何况他现在身后有一千人马,气势完全将房俊压制,根本不必在意他的什么狗屁提议! 柴哲威厉声喝道:“房俊,休要胡搅蛮缠,速速下马受绑!否则,休怪本将不留情面!” 房俊冷笑:“某不下马,你待如何?” 第三百二十四章 冲突(下) 下马受绑? 你当我傻子啊! 房俊嗤笑一声,若真听了柴哲威的话下马受绑,他敢保证,接下来自己就将遭受到最屈辱的待遇!柴哲威还没有弄死自己的胆子,但绝对会使出最卑鄙的手段,放肆的折磨自己! 无论是柴哲威还是其弟柴令武,与自己的梁子可都不浅! 柴哲威是真的怒了! 自己堂堂一个国公、右屯营大将军,若是连一个小小的三品提督都没辙,还混个什么劲儿?军中最重尊卑,但也最重实力!主将有实力,兵卒效死,无坚不摧!反之,则人心涣散,一盘散沙! 柴哲威刚刚晋位右屯营大将军不久,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治不了一个房俊,自此以后还有谁会听他的?只怕便是那些已然被自己重金收服的将领,都会阳奉阴违、皮里阳秋! 无论面子里子,今天都必须将房俊拿下! 柴哲威俊朗的面容泛起一股狠历,咬牙道:“即是如此,那本将就不客气了!本将怀疑神机营阵中,便有此次朝廷缉拿的奸细!来人,给某速速将房俊与程处寸拿下,若有违抗者,统统抓起来,一同治罪!” “诺!” 身后的右屯营兵卒齐齐呼喝一声,齐齐上前三步,上千人脚步重重踏在地上,发出震撼心神的闷响! 宛如千军万马决死冲阵! 被堵在城门口的百姓商贾全都傻眼,这什么情况? 神机营和右屯营要来一场火并么? 娘咧! 可不要殃及池鱼啊!不知是谁发一声喊,全都撒丫子跑的远远的,锅碗瓢盆推车担子百货杂物丢的遍地都是。军队火并,沾上边儿还不就得要了小命?谁还要那些玩意! 神机营兵卒们也有些发懵,这可怎么办? 难不成眼看着主将被人家拿下?那自此以后,神机营可算是出了名了,必然被人耻笑,骂一句没卵子的孬货!尤其是还要给咱们按上一个奸细的罪名,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可是对着干? 人家可是奉了皇命……诶?不对!这位柴大将军,可是拿不出圣旨来啊! 神机营的兵卒也不是傻子,既然没有圣旨,那么稍微反抗一下,以咱家这位提督大人的能量,应该不算大事吧? 与此同时,右屯营的兵卒们心里却有些发虚。 他们也想到了圣旨的问题,甚至有心思活络的已经在想,莫非咱家这位柴大将军真的打算背着皇帝干些大不韪之事? 额滴个天! 咱可不敢跟着瞎掺和啊,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可是军令又不能不从,这可咋办…… 房俊也无语了,居然给自己按一个包庇奸细的罪名? 这可是要把咱往死里整! 现在是一步都后退不得,若不然被柴哲威捉了去,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李二陛下大抵不会相信自己跟什么奸细有任何瓜葛,但自古伴君如伴虎,李二陛下怎么想,谁特么知道? 房俊在人群里高高举起右手,大声喝道:“无圣旨在身,却私自封锁京师,该当何罪?” “杀!”神机营兵卒一起大喊。 房俊又道:“嚣张跋扈,仗着大将军的身份,打击报复同僚,该当何罪” “杀!” 房俊振臂呼道:“柴哲威身为主将,却不守军纪,既无圣旨,有无兵符,却私自调动部队围困京师,该当何罪?” “杀!” “杀!杀!杀!” 五百神机营兵卒齐声呐喊,声震霄汉,便是长安城里的居民都清楚的听见这气势雄壮的呐喊,俱是一脸震惊。 难不成突厥鞑子又杀过来了? 坐在马上的柴哲威脸都白了,既是气得,也是吓得! 生气的是这个混蛋居然反过来给自己扣上了这么多的大帽子,谁给你的胆子? 害怕的是万一两只部队真的起了全面冲突,无论如何自己的黑锅都跑不了…… 他才刚刚想到这里,就见到对面的房俊已经大手一挥,大叫一声:“把柴哲威拿下!” “轰”神机营的兵卒就像一群亡命之徒一般,嗷嗷叫着就冲上来,右屯营的兵卒自然不甘示弱,双方一瞬间就扭打在一起。幸好大唐军中有严令,军中斗殴不得擅动兵刃! 虽然各自主将都打着将对方捉拿的名号,但这帮兵卒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懂其实就是个意气之争,拳脚见肉那没什么,但若是动了兵器,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柴哲威被身边的亲兵裹挟着,就像是一艘风浪里的小舢板,已然完全懵逼! 这个房俊,他怎么就敢悍然挑动士兵大打出手? 传到陛下耳朵里,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是处置不当的那一个!身负皇命,带着这么多兵卒,居然拿房俊完全没办法,反而在城门外大干一场? 毫无疑问,此事必然成为天大的笑柄,也将是那些闲的蛋疼的御史们弹劾自己的绝佳素材! 柴哲威暗暗后悔,捉个奸细而已,何必非要跟房俊过不去呢? 再说了,陛下的口谕只是不准许任何人出城,也没有不让人入城啊…… 柴哲威愁的要死,也把房俊恨得要死! 却不知道此时房俊已然把目光瞄准他的身上…… 兵卒们大打出手,房俊自然用不着亲自上阵,他骑在马上,看着远处被亲兵团团围着的柴哲威,眯了眯眼,心里估算了一下,扭头把程处寸喊到近前。 程处寸正将一个右屯营的校尉从马上拽下来,劈头盖脸一顿踹,闻听房俊喊他,这才喘着粗气来到房俊身边,兴冲冲问道:“大人,何事?” 此时程处寸极其亢奋,以往街头斗殴巷尾打架,自认为也算是长安城的一号人物了,只是现如今跟房俊一比,简直就是渣渣啊!瞅瞅人家,面对一位国公、大将军,指使着手下就对着干,一上来就是上千人的大混战,这境界,服! 房俊盯着柴哲威,低声道:“看见柴哲威的亲兵没有?带上人,去把他们冲散了,本官要将柴哲威生擒活捉!” “啊?” 程处寸傻眼,您还玩真哒?打一架没啥大不了,可要是将柴哲威捉住……诶?好像捉住了也没啥大不了,不都给按了什么居心叵测意图不轨的罪名了吗? 程处寸只觉得浑身的血气直往脑门儿冲! 跟着这位老大,就是爽快! 捉住一个国公? 这要是两军对阵,如此功绩怕是得马上封侯了吧? 程处寸浑身是劲儿,连忙叫来一个身手了得的兵卒,不留痕迹的就往柴哲威那边冲过去。 柴哲威正在马上长吁短叹,暗自扼腕,后悔不迭,冷不丁的一抬头,顿时把他吓了一跳! 自己带来的右屯营兵卒刚才还气势汹汹,这会儿却像是兔子一样,被人家神机营的兵卒顺着城墙撵着跑! 这怎么回事? 柴哲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千多人对上三五百人,居然……输了? 然而未等他回过神来,突然觉得身下的马一惊,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亲兵已然被人围住,神机营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卒正悍不畏死的冲破战阵,向自己逼过来! 远处的房俊见到柴哲威的亲兵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一勒马缰,双腿发力,狠狠的一踢马腹,战马长嘶一声,猛然跃起,向着柴哲威的方向奔去! 正纠缠在一处的神机营和柴哲威的亲兵,闻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回头一看,都吓了一跳,赶紧散开,以免被飞驰的骏马踩死! 顿时就将中间的柴哲威给亮了出来。 柴哲威见到房俊策马奔来,吓得魂飞魄散,这小子难道是要弄死我不成? 第三百二十五章 恶人先告状? 柴哲威打死也不愿落在房俊手里!赶紧一勒马缰,将胯下战马调头,就待逃走。 逃走很不体面,可以说是颜面丧尽,但也比被房俊捉住强上百倍!依着这棒槌的性子,落到他手里还能饶得了自己? 可惜房俊已然提起马速,他这边却是仓促而行,快慢不言而喻。 刚刚转身,便觉得耳边风声一起,后脖领一紧,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被人从马背上薅起来。 柴哲威羞愤拒绝,长叹一声,死死的闭上眼睛…… 这场混战仅仅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一千多名耀武扬威的右屯营官兵躺在地上唉声不绝,更有不少惨叫的声嘶力竭,估计不是腿断了就是手折了,让见着伤心,闻者落泪。 不足五百神机营兵卒伤者众多,只是被战友搀扶不倒,咬着牙不出声,面对着几乎是己方一倍有余的右屯营,皆是一脸傲然! 房俊那残酷的训练,效果已然显现! 这场群殴对于临战冲阵的能力并无太高要求,但是对于兵卒的身体素质、反应能力,却是得要最大程度的体现!相比于右屯营,神机营的官兵无论是体力、力量、耐力以及团队协同作战等等方面,全面碾压! 右屯营作为北衙禁军的代表,皇帝陛下的禁卫军,已然是大唐军队精锐中的精锐,可是在人数倍于对方的情况下,却被打得鬼哭狼嚎、惨不忍睹、一败涂地! 只是毕竟是兄弟部队,刚刚发起狠来打得虽然很凶,这会儿胜负已分,大局已定,自然都松懈下来。 神机营队率殷元一条膀子脱了臼,疼得冷汗直流,被战友搀扶着,咬着牙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右屯营校尉,扭曲着笑容笑道:“怀道,服不服?” 秦怀道躺在地上,一张小白脸污血横流,狼狈不堪,喘着粗气道:“娘咧……你们咋这么能打?” 殷元哈哈大笑,却不小心扯到了膀子,疼得直抽凉气:“若是你小子知道哥哥经历了怎么样的训练,就知道哥哥为何这般能打!那训练,简直……啧啧啧!不过,再苦也值得!瞧见没有,你家柴大将军都被咱们提督大人给生擒活捉了……” “得了吧,那就是一大少爷,祖上传下来的能耐,怕是早就不知丢到那个娘儿们的肚皮上去了!怎么跟房二比?”秦怀道挣扎着坐起来,一脸憧憬的看着殷元:“唉,殷大哥,你说我去求求陛下,让他把我调去你们神机营,陛下会不会同意?” 殷元沉吟了一下,点头道:“陛下对神机营寄予厚望,等闲是不会安插人的。不过别人或许不行,你去求陛下,肯定行!” 秦琼去年过世,李二陛下痛失爱将,很是伤心,一脸辍朝多日。况且秦琼在弥留之际,恳求李二陛下善待他的子嗣,李二陛下当场就答应了。 如今只是一个寻常的调动而已,想来李二陛下不会不给已然去世的秦琼面子。 像是他们两个的情形,在这片城外的空地上不时发生。 为了保持十六卫的战斗力以及忠诚度,李二陛下将大量功勋之后充斥到军营之中。这些功勋之后因为家里都是盘根错节的相互联系,彼此之间很是熟悉。 打架的时候挺狠,打完架聊一聊,已然没有了刚才的热血沸腾剑拔弩张。 不少人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根本谈不上怨恨。 而另一边,柴哲威就不是这般豁达了,他被房俊生擒活捉,死死的摁在马脖子上,奋力挣扎不休。 房俊怒道:“再动就把你扔下去,摔成瘸子!” 柴哲威顿时老实了,说起来还是自由顺风顺水,少了那么一份血性。听到房俊的话,想起太子殿下便是坠马摔坏了脚,他可不想变成跛子…… 房俊押着柴哲威,回到城门前,见到满地躺着的右屯营,再看看即便受伤也相互搀扶站得笔直的神机营,心中大慰! “都给我听好了,某现在就去陛下御前讨个公道,尔等再次等候,不得生事!” 再嘱咐了程处寸几句,怕他再生事端,这才押着柴哲威入城。 柴哲威被房俊摁在马脖子上,生怕一个不留神掉下去,死死的搂住马脖子,心里却是羞愤欲死! 便哀求道:“房二,可否将某放入马车中押送?” 你就不能给某准备一辆马车,这般招摇过市,还让不让我活了?或者套个麻袋也行啊…… 房俊那里管他? 既然已经撕破脸,他才不会去在乎柴哲威的感受。话说回来,今日若是哥们儿被你擒了,你会给我安排一亮马车? 你恨不得将老子绑在马屁股上拖着走! 不过此时天色已晚,等闲行人也看不清马脖子上的是什么人,倒是令柴哲威少去很多担忧。 房俊策马一路来到太极宫,先将柴哲威“砰”的一声扔在地上,自己再跳下马背。 柴哲威一路来被马脖子颠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双腿发软,被房俊扔在地上就开始“哇哇”呕吐,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凄惨无比。 守门的禁军见有人策马前来,赶紧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房俊大声道:“神机营提督、工部侍郎、军器监少监、新乡侯房俊,求见陛下。” 那禁军见是房俊,便松了口气,按例问道:“所为何事?” 房俊一脸正气:“告御状!” 那禁军一脸懵懂,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直以来,不都是别人告你么?你居然也有告别人的时候? 这可真是稀奇了! 长安城里还有能欺负你的存在? 便下意识的往地上趴着呕吐不止的柴哲威看去,只是天色昏暗,柴哲威有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迟疑着问道:“这是……” “谯国公,柴哲威柴大将军!” “……” 禁军有些傻眼,这是柴哲威? 这位可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啊,怎么遭成这副模样? 见这货兀自惊疑不定的打量柴哲威,房俊一瞪眼:“还不速速前去通禀,想挨揍啊!” “诺!”那禁军吓了一跳,赶紧转身跑进宫门里。 半柱香之后,一名内侍迎了出来。 先是看了看房俊,在俯身看了看柴哲威,验明了两人正身,这才说道:“陛下正在神龙殿与诸位大臣议事,二位请随奴婢来!” 说罢,在前引路。 房俊走了几步,发现柴哲威没跟来,返身回去揪着柴大将军的衣服领子,没抓住,转而扯着他的甲胄:“赶紧的,老子还等着回家吃饭呢。磨磨蹭蹭的……” 柴哲威挣了一下,没挣脱,房俊的大手就像钳子似的仅仅拽着自己的甲胄,没办法,只好跟着走。他可不敢停步,若是他不走了,他敢一万个保证,这个棒槌一准儿敢拖死狗一样拖着他走在太极宫的每一条道路上…… 可他真的不想来太极宫啊! 若是将房俊擒住,柴哲威倒是很愿意威风一把,可是现在这情形,不仅仅右屯营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自己也成了俘虏,这脸面可都丢进了! 只希望陛下明察秋毫,替自己出口气吧…… 可是即便那样,自己这脸面也算是找补回来了,明日一早,整个长安城都将传颂自己的笑料。 柴哲威算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你说说非要惹这家伙干啥? 穿宫过殿,很快来到神龙殿。 门口另有一个内侍,正是老太监王德,见到二人一先一后到来,便躬身道:“陛下有旨,谯国公与新乡侯一到,不必通禀,可即刻进殿。二位,请吧……” 柴哲威面无表情,房俊则稍稍回了一礼:“劳烦公公。” 王德笑得老脸像一朵菊花:“不劳烦,新乡侯客气。”说着,眼尾扫了一眼狼狈不堪的柴哲威,心里暗暗摇头。 都说房俊是棒槌,可这个棒槌每次进宫,无论面对内侍还是宫女,都能客客气气礼貌周到。 而这位坊市之间竞相流传的英俊潇洒礼贤下士的柴大国公,却从来都是一副傲气凌人高高在上的样子,动辄喝骂。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 又或者,闻名不如见面? 王德感叹一番,引着两人进入神龙殿。 柴哲威酝酿了一下情绪,他要来一个先手,好生哭诉一番,先入为主嘛,必然是能到一些同情分的。 低着头进了大殿,柴哲威刚想跪地,就被身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吓了一跳。 只听房俊噗通跪地,嘶哑着嗓子哭道:“微臣房俊,求陛下做主!” 柴哲威眼睛都直了…… 尼玛,比我还快? 第三百二十六章 能打赢才是好孩子 神龙殿里并不是李二陛下自己,长孙无忌、房玄龄、马周、程咬金、侯君集……贞观名臣名将汇聚一堂,显然实在商议无比重要的朝政,却无一不被房俊的这一声哭喊震得有些失神。 你房俊还有求别人做主的时候? 不约而同的,大家便都将目光瞄向一脸呆滞的柴哲威,便是房玄龄亦是如此…… 然后大家秒懂,这二人必是起了冲突,谁对谁错暂且不论,这柴哲威必然是吃亏的那一个。只是大家也没有什么同情的心理,被人欺负了没办法,这房俊身手威猛兼且狡诈如狐,不知道多少人在他手上吃过亏,可你连告状都争不过房俊,是不是太无能了一些? 只有房玄龄手肘支着身前的案几,以手覆面,深深为自家这个惹祸精感到无地自容…… 李二陛下倒是淡定,面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询问事情经过。 这件事很简单,柴哲威奉命封锁城门,不许城内的百姓出城,这是刚刚众位大臣一致商议的结果,柴哲威却在房俊面前私自加上不许入内,惹恼了房俊。 自然是柴哲威理亏。 但房俊也不是什么好鸟,那柴哲威能拦着你一时,还能拦着你一世?待到封锁解除,自然会明白真相,到时候弹劾柴哲威一本,便是陛下也不能不处置伪造军令的柴哲威。 可房俊居然抓住柴哲威没有圣旨的这个漏洞,悍然反击,当场将身为右屯营大将军的柴哲威给生擒活捉…… 却是出格了! 处理起来也很简单,二人都是功勋自后,更是勋贵二代之中的佼佼者,皆是陛下信重之人,不出意外皆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这个帝国的栋梁之材、中流砥柱,实在不易重罚,各打五十大板就好了。 但李二陛下的着眼点,显然与一众大臣不同。 “一千多人对上不足五百人,还打输了?”李二陛下脸色有些阴郁,盯着柴哲威问道。 “是……”柴哲威羞愧无地,低头称是。 不是他不想为自己辩白,实在是辩无可辩,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兵败如山倒,任你舌绽莲花,也不可能颠倒黑白,把惨败说成胜利。他不仅没那口才,更无那般脸皮…… “很好……”李二陛下咬了咬腮帮子,吐出这么一句。 面上失望之色尽显。 在李二陛下看来,神机营与右屯营的这次冲突当不得什么大事,最关键的是,谁打赢了…… 左右屯营,那是游离于十六卫之外的北衙禁军。 北衙禁军原为元从禁军,后来改从卫士简补或召募。李二陛下去年于玄武门置左右屯营,号称“飞骑”,挑选其中骁健善射者百人r名为“百骑。可以说,南衙府兵是国家力量,而北衙禁军,就是他李二陛下的私人部队、皇家武装! 对于自己掌控的军队,李二陛下自然无比重视,军需、装备、饷银、兵源,全都是一等一的待遇,誓要打造一支精锐中的精锐,拱卫皇城守护君权! 可是结果呢? 已然训练一年的右屯营,两倍的兵力却不敌仓促成军的神机营,李二陛下如何不失望? 简直就是丢尽了脸面! 这个柴哲威平素看上去精明干练,却还是如同温室中的花朵,不好生历练一番,怕是难当大任。尤其是今日被阵前生擒,对于柴哲威威望的打击实在太大,右屯营继续交到他手里,怕是就要废了。 倒是神机营,虽然成军时日太多短浅,但这份战力却极是令人惊诧。神机营亦是李二陛下很是寄予厚望的部队,有如此成绩,也算意外之喜。 令李二陛下头疼的,还是房俊…… 即便李二陛下自己,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出一副什么态度却看待这混球。 惹是生非、目无法纪、胡作非为、一刻也不消停……按说对于这种毒瘤,最好的方法便是革去其一切职务,令其在家好生吃喝玩乐,别总是蹦出来生事就行了…… 可偏偏这小子办事能力极强,无论把他丢在哪里,都能立马给你弄出耀眼的成绩,让人不得不赞叹,想要再给他加重担子,犹如饮鸩止渴一般…… 李二陛下叹了口气,无奈的摆了摆手:“朝中事务繁多,朕懒得管你们这些闲事。速速退下吧,柴哲威你继续去看守城门,至于房俊……抓好神机营的训练,随时准备随军西征。” “诺!” “诺!” 二人低头领旨。 柴哲威满腔悲怆,和着自己被折磨一番,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房俊这可是公然违抗皇命啊,难道不应该革职打一顿板子? 房俊则是有些狐疑,不是计划秋天才出兵高昌国么?怎么一转眼就变了,这可是国家战略,非有重大事情发生,岂能说变就变? 随即,他想起这次柴哲威奉命封锁城门之事。 奸细? 会不会正是因为此事,才不得不将西征提前? 不过两人都不敢多问,老老实实的退出神龙殿。 出了大殿,房俊伸了伸腰,长长的出了口气。话说这件事其实还是自己不占理,幸好李二陛下懒得追究,不然少不得一顿板子。 柴哲威则心中郁闷,从李二陛下的态度,他看得出陛下对自己是极其失望的。陛下将右屯营交到自己手里,本是予以重望,可结果呢?一千多右屯营兵卒居然打不过半数神机营…… 李二陛下不失望才怪了! 恨恨的瞪了房俊一眼,柴哲威咬牙道:“小贼,休要得意!” 房俊打了个哈欠,随意道:“小贼骂谁呢?” “小贼骂你……”话说半句,柴哲威才反应过来掉入房俊的言语陷阱,顿时气得差点炸了肺子,这人也是堂堂侯爵、三品大员,更是勋贵之后,怎么如此无耻? 都谁说的这伙木讷憨厚、性情粗鄙? 简直一派胡言! 自知无论身手、嘴皮子、还是告状,都不是对手的柴哲威,深深吸了口气,撂下一句狠话:“来日方长,今日所受之辱,某必定十倍报之!” 言罢,也不等房俊回话,转身大踏步离去。 房俊无奈的笑了笑,这人简直脑子有病! 若不是你刁先是刁难与我,继而想要将我擒下,我有岂会如此激烈的反应? 结果到头来挨了打丢了人,却全都推到老子头上,为何就从来都不想想自己是否咎由自取呢? 真是贱人…… 出了宫门,自由神机营的属下追过来察看结果,却是刘仁轨闻听消息后,亲自从曲江兵营赶来。见到自家提督全须全尾大大咧咧的走出来,刘仁轨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崇拜得无以复加! 大唐武将官阶,骠骑大将军为从一品,武官官阶仅次于天策上将,当然,天策上将唯李二陛下一人曾督此职,所以骠骑大将军在唐代,即是武将官阶的顶峰。与辅国大将军、镇国大将军等,皆是荣誉官阶,并不代表职务。 各道总管,只是在战时或者有战略目的的时候才会设置,一般都是十六卫大将军兼领此职。 大唐军队常设的最高职务,便是十六卫大将军,于此相等的,自然是左右屯营大将军。 而房俊居然敢在城门处与右屯营大将军柴哲威悍然翻脸,不仅将其生擒活捉,事后还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服不行! 刘仁轨只要想想那种“千军之中取敌上将如探囊取物”的霸气威武,便难以抑制的涌起一股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为将如此,夫复何求? 房俊看了看天色,说道:“走吧!” 翻身跳上战马,正欲离开,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新乡侯,暂且留步……” 房俊愕然回头,却见李二陛下的内饰头子王德急匆匆追出来,高声道:“陛下有旨,新乡侯速速觐见!” 第三百二十七章 听政 李二陛下召见,不敢不见…… 房俊只得嘱咐刘仁轨,亲自去城外将神机营的兵卒带回曲江兵营,期间若是柴哲威有何挑衅之举,不得反击,暂且隐忍便是,待他回去自后自有主张。 刘仁轨领命而去。 对于刘仁轨办事,房俊是极其放心的,这位看上去轮廓粗犷,实则心思细腻,办事极其稳妥。 转身随着老太监王德往回走。 对于“太监”这种生物,房俊是极其好奇的。 赵高、张让、高力士、魏忠贤、李莲英……这些太监无不在他们的专业领域内干出过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别管是百世流芳亦或遗臭万年,总之都是名留青史。 都说太监“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可房俊却没有发现这个王德有何不妥之处,除了说话确实阴柔了一些…… 而且太极宫里内侍不少,却很少有钻营弄权之辈。 但凡开国皇帝,基本上没有宦官专权的事儿。 开国皇帝,白手起家,大权在握,勤政刚勉,因此宦官无空子可钻。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信任度的问题。为什么西汉没有宦官专权?因为西汉的外戚很强悍,皇室对外戚的高度信任造成了深深地依赖思想,而这种依赖思想是有传染性的,正所谓“老猫房上睡,一辈儿传一辈儿”,一代有,则代代有。同样道理,东汉的皇帝为什么宠信宦官?因为皇帝即位时都年纪小,和大臣、宗室不熟悉,外戚又很难信任,只同宦官耳鬓厮磨,他便只有靠宦官,再或者,外戚、宗室虽然能信任些,却能力低下,他也只有靠宦官,一次依靠,便会次次依靠,此代靠完下代靠…… 而开国皇帝则不然,开国皇帝的江山的靠臣子打下来的,因此上他们最大的信任群体绝非宦官,马上打江山的他们也清楚,打江山也罢,治江山也罢,需要的是能力,宦官有么?也许个别的有,但绝不是普遍现象。 李二陛下不是开国皇帝,但他直接参与了这个国家的诞生,这位从玄武门之变走过来的帝王更清楚“坐江山”需要什么。 汉桓帝最需要什么? 权力。 谁能帮他夺回权力? 宦官。所以,他最需要宦官。 汉灵帝最需要什么? 玩乐。 谁能陪他玩乐? 宦官。所以,他需要宦官。 李二陛下最需要什么? 功绩! 功盖三皇五帝的功绩! 谁能给他这个样的功绩? 文臣武将!所以,他需要文臣武将,但是不许需要宦官! 李二陛下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人才,人才才是帝国真正的宝藏。李二陛下还有个很牛的性格特点——自信,这导致了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要亲历亲为,亲自监督,而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有一次宰相萧瑀抓到了房玄龄、杜如晦的几个作风问题,便向李二陛下告状,李二陛下对萧瑀的答复非常能体现他这种性格,他说:“人各有长短,当择其长处而用,同时避其短处,萧瑀你一天到晚的盯着他人的短处,那你要我使用谁呢?” 中肯的话,中肯的人,这种清醒的皇帝是不可能让宦官参政的,参政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专权了。 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跟在王德身后再次进了神龙殿。 正在商议事情的大殿内顿时一静。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说道:“你且立在一旁,稍后朕自有吩咐。” 言罢,不理会呆愣的房俊,对马周说道:“继续!” “诺!”马周扫了房俊一眼,继续刚才的话语。 房俊乖乖的站到一边,心里骂娘。满屋子的人都坐着,就让咱自己站着,这算是罚站? 当然,仅仅是吐槽而已。上辈子就当过官的房俊,不可能一点政治智慧都没有。 看看眼前这些人,全都是这个帝国的中流砥柱,那是相当于常委级别的存在!这样的一个会议,所议之事必是极其重要的国家大事,他一个尚未弱冠的毛头小子得以恭陪末座,就近聆听,这可不是一般的机缘! 房俊懂,别人比他更懂! 长孙无忌听着马周说话之时,便有些走神,眼光不住的往房俊那张黑脸上瞥,心里嫉妒得不行。自家大郎哪里不必这个混球强上百倍?却是至今也没有资格聆听这样等级的会议。 这可不单单是听懂多少的问题,而是一个词——简在帝心! 只有当皇帝将你当做一个可以培养的未来栋梁,才会允许旁听这样重要的会议,便是陛下的亲侄子柴哲威,不也被远远的打发了,却特意将房俊喊回来? 此子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重视? 长孙无忌有点捉摸不透。一直以来,他对房俊的印象其实说不上好坏,只是觉得这小子很是有些小聪明,办事还算稳妥,最大的能耐就是敛财…… 毫无疑问,李二陛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海量的钱粮,但是仅仅因为房俊能敛财,就让他得到这么一个机会? 长孙无忌有些郁闷,自家大郎可比这小子强的多…… 相比于长孙无忌的郁闷,房玄龄则浑身舒畅,眯着眼睛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状,其实心里头早就乐开了花儿…… 谁能想到,家里这么一个让人头疼的棒槌,居然能够得到陛下的垂青? 这是要大用啊! 看来即便自己即刻告老,也算后继有人了。 程咬金表现得最是亲善,咧开大嘴,给了房俊一个鼓励的笑容。 至于侯君集,一脸阴沉,不见喜怒,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扑克脸…… 大殿里只剩下马周清朗的嗓音:“……武德七年二月至五月,平蜀中僚人叛乱,武德七年六月,平泷、扶二州僚人叛乱,武德九年三月,平眉州山僚叛乱,贞观五年,冯盎平僚人叛乱,贞观七年,牛进达平僚人叛乱,贞观七年至八年?,张士贵平僚人叛乱……大家看看,僚人叛乱了多少次?自大唐立国以来,各地的撩人此起彼伏,不停叛乱,破坏各地经济农作的同时,更给整个国家带来动荡。攘外必先安内,若不能将这些僚人彻底制服,将来东征之时,必是心腹之患!尤其是两淮一带的山僚,必须狠狠打击!” 马周口中的撩人,可不单单是指一族或者一地的僚人,而是唐朝对于是居于山野、尚未开化的少数民族的统称。这其中,叛乱次数最多的便是蜀地僚人和两淮山僚。 长孙无忌收回对于房俊的嫉妒,长叹道:“说来容易,可这僚人世居僻壤,所住之处多是深山老林,不利于大军围剿。而大军开拔,便需耗费大量钱粮,若是旷日持久,国力自然靡费。可若是人数少了,有拿骁勇善战的僚人没什么办法,却是头疼!” 自古以来,剿匪都不是个好差事。 去的军队多了,人家往山里一猫,穷山恶岭的,你连影子都找不着!僵持下去,大量的粮饷消耗让国家财政苦不堪言。可是去的军队少了,人家便跟你对着干,一不小心被匪寇胜上两仗,对士气更是巨大的打击…… 众人都愁眉不展,唯有房俊暗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特么不是我军的游击战术么…… 难不成我军的游击战十六字诀,就是跟唐朝的山僚学的? 马周又说道:“此次霸州山僚叛乱,虽然势大,毕竟是疥癣之疾,只是清剿起来耗费时日而已。可最近吐蕃与土谷浑却蠢蠢欲动,隐然有再次出兵寇边之意,却不得不防。”说着,瞅了房俊一眼。 正是因为房俊的乱搅一通,令李二陛下不得不打消了和亲的政策,才致使如今吐蕃和土谷浑的不满。 李二陛下也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 房俊眼观鼻鼻观心,低眉垂眼一言不发,心里却暗暗吐槽:怪我咯? 第三百二十八章 差使 “吐蕃也好,土谷浑也罢,不过是一时觉得丢了面子,想要恐吓一番,提升自身的士气。既然朕取消了和亲政策,那便不可能朝令夕改,莫说他们只是在边境有所异动,便是当真纵兵攻进这长安城,某亦不会再用和亲之策去苟延残喘!”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就是霸气!他只要下定了决心,便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 十年之后他执意服食天主方士那罗迩娑婆寐炼制的丹药,亦是如此…… 众人一起高声称颂:“陛下英明!” 李二陛下勉强笑了笑,似乎对此等赞颂并无欣喜之意,再次瞪了房俊一眼,旋即颇为忧虑的问道:“忽峍伤势如何?” 房俊心说:忽峍是谁? 正巧这时“百骑”统领李君羡入内,李二陛下又问道:“忽峍情形如何?” 李君羡躬身答道:“虢国公被弩箭伤及肩胛,幸好箭上无毒,并无大碍。” 虢国公?房俊脑子里搜索一番,便知道李二陛下所说的应该是张士贵了。不过世间皆传此人“有勇力,挽弓百五十斤左右,射无虚发”,乃是武力值尚在程咬金、侯君集等大将军之上的人物,居然也会被人行刺? 如此说来,刚刚柴哲威奉命封锁城门,便是追缉刺客了…… 李二陛下这才松了口气,皱眉道:“刺客可有下落?” “末将已然撒开人马,却未曾有消息反馈……”李君羡有些惶恐。 张士贵今日去萧瑀府上赴宴,返回之时,被人在东市附近狙击。据目击者称,刺客共有三人,皆着黑衣,张士贵骑马路过东石,刺客自坊墙内翻出,手持弓弩连续射击,并企图杀入张士贵近前,将之格杀。 好在张士贵弓马娴熟,随身亲兵亦是虎狼之辈,这才堪堪杀退刺客,自己却也中了一箭。 现在距离事发时已然过去将近三个时辰,掌控长安城内情报消息的“百骑”却没头苍蝇一般,毫无头绪,怎叫李君羡不诚惶诚恐? 上次阿史那结社率叩阙作乱,事先“百骑”便一无所知,这一次一位当朝国公被刺客当街行刺,实乃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件,“百骑”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 程咬金插言道:“那弓弩的来历,可曾追查?” 大唐对于民间的兵器管制并不严厉,但是弓弩这等杀伤力巨大的远程武器,却绝对不允许民间私有,军器监的每一把弓弩制造、流向、回收,都要造册登记,管制极严。 况且制造弓弦的牛筋、弓背的牛角等物,历来都不许民间私营。 通过弓弩去追查,或许可收到意外之效。 李君羡尴尬道:“末将亦曾追查弓弩的来历,但并无发现。” 他怎会想不到此点?但想归想,真要从每年上千柄弩箭中找出刺客所持那一柄的来历,何止难如登天? 李二陛下额头的青筋蹦了蹦,隐隐有爆发的预兆。 诺大一个“百骑”,成立亦有年余,所获得的地位甚至高出十六卫以及左右屯营,可是却找不出三个混在城中的刺客! 李君羡此人勇猛善战,看来却非是这类情报经营的人才,还是战场之上更能令其体现价值。不过,谁又能文武全才,各个领域皆通呢? 这么想着,眼神便下意识的溜到房俊那边…… 这货肃然而立,腰背挺得笔直,低眉顺眼,俨然一副乖宝宝模样…… 不知为何,李二陛下瞅着房俊这幅装腔作势的模样就来气,在他看来,这货还不如吊儿郎当的本色出演,更让他看着自在一些。 不过这小子似乎还真是有些全才,工部,军器监,甚至于神机营,这几个地方做得都不错,成绩也很是显著。况且这小子心眼不少,行事不拘泥于旧规,或许可以收到意外之喜? 这么想着,李二陛下便说道:“房俊,率领你麾下神机营将士,自现在起协助李君羡,务必将刺客给朕揪出来!朕也不给你们限制时日,但是有一点,一日不将刺客捉拿归案,一日便不得回家!” 房俊完全愣住,这可真是站着也躺枪…… 咱虽然有点小聪明,偶尔也能搞搞发明创造,可您居然让咱去当特务头子?您这可真是看得起我,专业完全不对口啊…… 心里一急,便张嘴说道:“陛下,微臣……”他是想拒绝的,可是迎上李二陛下充满威胁的眼神,立即想到自己刚刚可是闯了一个大祸,人家李二陛下没稀得打理自己,可不等于就不再追究了。自己要是驳了李二陛下的面子…… 想到这里,房俊立马改口:“微臣遵旨!定会协助李将军,将穷凶极恶之刺客绳之以法!” 李二陛下欣然点头:“速速去办事吧,莫要负了朕之期望!” “诺!” 房俊瞅了李君羡一眼,二人一起躬身后退。 二人一走,房玄龄便急道:“陛下,犬子年幼,如何能担得起如此大事?胆敢行刺当朝国公,不是草莽中的枭雄之辈,便是与朝中某一方相互勾连。犬子不识大体,贸贸然处事,说不得便要坠入对方的圈套,反而误了陛下大事!” “呵呵!”长孙无忌皮笑肉不笑的反驳道:“房相何必自谦?令公子聪慧过人,少年干城,陛下这也是委以重任,加以磨砺,异日才能更好的担负起更加重要的事业!有功则奖,有过则罚,年轻人正要不断的历练,才能有所进步!不过房相不必忧虑,你家二郎一向足智多谋,必然会不负陛下之重视,何况就算出了差错,陛下难道还真能责怪于他?安心吧!” 房玄龄冷冷瞅了长孙无忌一眼,闭嘴不言。 这老狐狸,怕是嫉妒上吾家二郎了…… 房玄龄又是欣慰又是担忧,这件刺杀案很明显不是那么简单,回头还需叮嘱一番才好,某要楞头楞脑的闯出什么祸事。 李二陛下倒是老神在在,似乎对房俊充满信心…… *********** 再次回到宫门处,这次却不能回家了。 房俊愁眉苦脸的看着李君羡,埋怨道:“区区三个刺客,您这位‘百骑’大统领居然束手无策,丢人不丢人?您自己丢人也就罢了,还连带着兄弟我跟着遭殃,实在害人不浅……” 对于房俊的牢骚话,李君羡不以为意,苦笑道:“你让我愿意啊?这密谍情报,本就非某所擅长,当初接手‘百骑’,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一时无奈之举罢了!陛下也深知此点,所以对某也并未苛刻,但是这一次,某确实令陛下失望了!” “唉……”房俊叹息一声,心里头想着好久没有跟武美眉啪啪啪了,最近洗澡的时候都有些擦枪走火的危险。现在摊上这么一件烦心的差使,怕是又得好几天不能回家了! “现在怎么办?”房俊无精打采问道。 “你说呢?”李君羡反问。 “为什么是我说?”房俊不解。 “陛下钦点你啊兄弟!”李君羡冲着太极宫拱了拱手,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不是要我协助你么……” “协助个蛋啊!我有那能耐用得着你协助?既然抓不到刺客,那么你来自然就是你拿主意,所谓的协助,不过是陛下给我留个面子而已,事实上,现在就是你最大,我听你的!” 李君羡振振有词。 不过房俊一听,好似也有道理…… 可他哪里破过案? 揪着头发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首先,咱的先去找受害者做个笔录!” 李君羡一翻白眼:“某已经去过了……” 房俊有些恼羞成怒,红着脸说道:“你大还是我大?” 李君羡无语:“你大!” 房俊:“……” 有点污…… 第三百二十九章 谍报之王(上) 李二陛下的交待谁敢不办? 房俊尽管无奈,也不得不展示自己兢兢业业的态度,甭管能不能破案,先将自己包装成“神探狄仁杰”再说…… 提起唐朝初期的张士贵,人们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通俗小说《薛仁贵征东》里那个嫉贤妒能的奸臣,因此张士贵在民间一直扮演着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历史上真实的张士贵不仅不是奸臣,还是与秦琼、尉迟敬德等人齐名的忠臣良将,其女婿何宗宪冒领薛仁贵功劳也没有任何证据,纯属子虚乌有。 其实历史上还有一位被完全颠覆的人物,那就是宋朝的庞籍——江湖人称“庞太师”! 庞籍和杨家将斗,从杨令公斗到杨文广,斗了整整四代!与八贤王五廉王斗;与张三丞相李四尚书斗;和包青天斗,从《少年包青天》斗到《老年包青天》,真正的生生不息,斗争不止…… 其实,这位庞籍乃是一个很刚烈正直的人,军事才能与政治才能都很厉害,而且举荐过狄青。 估计张士贵同宋朝的庞籍一样,是被话本小说抹黑最严重的两位…… 务本坊虢国公府,房俊见到了这位猛将。 张士贵今年已然年过五旬,但丝毫没有半丝衰老之态。房俊去到的时候,张士贵正端坐在客厅里,袒露着两条粗壮的膀子,身上的腱子肉结实鼓胀,比之寻常的小伙子都健美壮硕。 被刺之时大抵没有穿着甲胄,是以被弩箭射中肩膀,透体而出,来了个贯穿伤,但是弩箭也因此被肩胛骨夹住。 郎中刚刚将弩箭箭簇斩断,再自伤口中抽出箭杆,鲜血喷涌。 这位大将军虽然疼得脸色发白,一头冷汗,却仍旧谈笑风生:“哈哈,居然是房二郎大驾光临,咱这屋舍算是蓬荜生辉了吧?不过李君羡你小子不是刚刚审问过老夫么,怎地又来了?” 房俊对这位的刚强的老家伙极是佩服,苦笑道:“大将军此次遇刺,陛下极为震怒,刚巧晚辈犯了点小错,这不就被抓了壮丁……陛下有旨,何时捉到刺客,晚辈何时才能回家,所以只好再来麻烦大将军一次,询问一下当时的情形。” 张士贵哈哈大笑:“小错?房二郎可别谦虚了,你是不动则已,一动就得搞出个大动静儿!”看着房俊尴尬的表情,突然一叹,说道:“不过一点小伤而已,当年冲锋陷阵血流几斗,哪里在乎这点小事?倒是叫陛下担心了……” 房俊正色道:“陛下对大将军的关怀,确令晚辈羡慕!” 张士贵这个名字,在后世的确不如程咬金、秦琼、尉迟敬德、李绩这些名将家喻户晓,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是当之无愧的王牌战将! 在李唐王朝统一全国的六次重大战役中,张士贵跟随李世民参加了四次战役,为唐王朝的统一立下了卓著战功,在战火的考验中,张士贵一步步成为了李世民的心腹,遂被授予秦王府骠骑将军。 玄武门之战,更是护卫在李二陛下身边,杀敌无数。 李二陛下登基之后,诏张士贵为“玄武门长上”,不久又转“右屯卫将军,还委北军之任。”依然担任玄武门长上,即禁卫军司令的职务。 唐代历次中央政治革命之成败,悉决于玄武门即宫城北门军事之胜负,而北军统治之权实即中央政府之所寄托也。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对张士贵的信赖与器重。 贞观初年,国泰人和,局势稳定。只有一件事令李二陛下“坐不安席,食不甘味”,这就是来自突厥的威胁。为了彻底击垮这个心腹大患,太宗“引诸卫骑兵统将等习射于显德殿庭”,在皇宫里亲自教习兵将弓法。而张士贵是唐初诸将中最善射的,加之又是玄武门长上,日常的教习任务便顺理成章由他来负责。 唐高宗永徽年间,张士贵退休后,接替他守卫玄武门重任的,叫薛仁贵…… 张士贵摇摇头,强忍着郎中给他清洗窗口的疼痛,说道:“不提那些了,二郎有何疑问,但问无妨,某并无一事可以忌讳,必知无不言!” 房俊心底暗赞,果然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起码看上去如此…… 其实刚刚李君羡已然将所有想问的该问的都问过了,也都详细记录在案,房俊回头翻阅即可。 但房俊有一个疑问。 “听闻,大将军曾先后两次剿灭山僚叛乱?” “确实!”张士贵微微一愣,随即醒悟道:“二郎不会认为是僚人余孽前来复仇吧?” 贞观七年,张士贵统兵平息了浙西山僚的叛乱。因为叛乱分子多据山屯洞,易守难攻,战斗进行得非常艰苦。由于张士贵亲冒矢石奋勇在先,将士们在他的带领下也表现得勇猛无比,终于平息了暴乱。张士贵的突出表现,也同样感动了当地的官员,他们写成奏章向朝廷作了汇报。 在张士贵班师回京的庆功宴上,李二陛下曾动情地对他说:“闻公亲当矢石,为士卒先,虽古名将,何以加也。朕尝闻以身报国者,不顾性命,但闻其语,未闻其实,于公见之矣。” 贞观八年,安州都督府所辖区域内的僚人,在少数反动酋长的煽动下,再次发动叛乱。这次朝廷再派张士贵出征平暴,当大军行至宣州时,乱军听说是张士贵来了,“夷獠逋窜”,不战而溃。 捷报传到京城,李二陛下皇帝大喜,“乃授右屯卫大将军,改封虢国公。” 房俊哪里知道是不是什么僚人要刺杀张士贵? 但是刚刚在神龙殿里,闻听山僚隐然再次露出叛乱迹象,他便觉得或许是僚人在暗中搞风搞雨。 若当真是僚人所为,那么动机就有了,张士贵两次剿灭山僚叛乱,手上不知道染了多少僚人的鲜血,砍了多少僚人的人头,僚人必然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只是有些好奇而已,闻听大将军当年的雄姿,晚辈心向往之!”房俊拍了一记马屁。 张士贵显然极是受用,大笑道:“廉颇老矣,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这时那郎中给张士贵包扎好伤口,端着一个托盘向外走,被房俊拦住。 房俊捏起托盘中的箭杆看了看,又仔细的查看那枚箭簇。他好歹也是军器监的少监,对于军器监制作的兵器并非一无所知,这枚箭簇上就有军器监的暗记,确定是军器监所产出无疑。 这么一来就好办了,一把弩弓流落至民间,这种事还是有迹可循的。 告辞张士贵出来,房俊跟着李君羡由芳林门出了北城,绕了一圈儿进了皇宫北面的西内苑。 玄武门就在西内苑里,由此可以直入太极宫。 夜幕下的玄武门威严厚重,气势雄浑! 当年这里刀光血影,兄弟阋墙,李二陛下在这里通过政变登上九五之尊的大宝,并开创了“贞观之治”,成为千古一帝。 其实,玄武门在唐朝发生过三次兵变,这真正让玄武门成了政变之门、喋血之门、凶险之门。 第二次玄武门兵变是过了八十一年后的唐中宗景龙元年,由太子李重俊发动。 李重俊率羽林军将领李多祚等人从太极宫南面的肃章门杀入宫内,欲将韦后、安乐公主与上官婉儿一网打尽。但在韦后、安乐公主挟持中宗登上玄武门城楼,以皇帝为人质逼太子率领的军士反戈投降的强力反击下,而惨遭失败。 第三次玄武门兵变,仍发生在唐中宗时期。权倾天下的韦氏一门仅仅享有了短短三年胜利果实,就被李隆基在新一轮的玄武门兵变中全部处死,宫城内外的韦氏党羽也被一举铲除。 从此,李隆基走上政治舞台,后来开创了“开元盛世”。 三次玄武门兵变,一次失败,两次成功,而两次成功者都开创了大唐盛世。 这不免让人体会到一种错觉,莫非冲破了这道凶险不祥的门,就会龙翔九天、一展鸿图? 第三百三十章 谍报之王(中) “百骑”的驻地便在玄武门的左侧,是一处独立的营房,周围遍植柳树,月色如洗,杨柳含烟灞岸春,风景居然很是不错。 此时天色已晚,但整个营地却并未沉寂,不停有兵卒出出进进。 李君羡领着房俊来到最大的那间值房。 房俊游目四顾,似乎对这个大唐的情报机构颇感兴趣,值房很宽敞,目视足有三百个平方,规划却并不整洁,一张张桌案就那么一行行摆放,每一个桌案上都有小山一样的各种资料纸张,坐在桌案后的书吏人员也随意交谈任意走动,乱糟糟一片,看上去甚是忙碌。 李君羡便指着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介绍道:“这是‘百骑’长史李崇真,河间郡王之三公子。” 原来是一位皇族二代…… 那李崇真未等李君羡介绍房俊,便先行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见过新乡侯!” 这人二十左右年岁,相貌甚是俊俏,本应是一个清秀文雅的帅哥。可惜一张脸面无表情,冷若寒霜,好似谁都欠他钱似的,予人一种古板固执的感觉。 房俊还礼道:“不必多礼。” 很是客气一番。 河间郡王李孝恭,那可是李唐皇族第一王! 那位可是西魏、北周八柱国之一李虎曾孙,北周朔州总管李蔚之孙,隋朝右领军大将军李安之子,唐高祖李渊的堂侄,李二陛下的堂兄弟! 自李唐起兵,群雄竞起,先后皆为李二陛下所平,一干谋臣猛将皆在麾下,很少有独自立下功勋者,唯李孝恭著攻略巴蜀、平灭萧铣、俘虏辅公祏,著方面之功,声名甚盛,军功卓著! 贞观十七年。李二陛下命人画二十四功臣图于凌烟阁,皆真人大小,李孝恭名列其中,位于第二名,仅次于长孙无忌。 由此可见李孝恭之地位! 而且李孝恭这人虽然性情奢侈豪爽,后房歌姬舞女达一百余人,然而待人宽恕谦让,没有骄矜自得之色,故而李渊、李世民都对他十分亲待。 功成名就之后,这位王爷不喜反悲,对左右说:“我住的大宅子真是太宏丽了些,应该卖掉再买座小院子,能住就可以了。我死之后,诸子有才,守此足矣。如果这些犬子不才,也免得这么好的大宅子便宜了别人。” 能在封建时代有这种觉悟,这可真的不简单! 房俊客气一句,李崇真便的闭了嘴,臭着一张冰块儿脸,站到一旁,默然不语。 房俊尴尬的摸鼻子,好吧,这位还真有性格…… 值房里虽然杂乱,但主官的位置是在靠窗这边的一张巨大桌案后边,李君羡拉过一张胡凳,招呼房俊做下,问道:“二郎,刚才询问虢国公,可否有新的发现?” 李崇真闻听这话,看了房俊一眼,随即扭过头去。 似乎觉得这位可发现不了什么…… 房俊没注意李崇真的神情,苦笑道:“哪里有什么收获?你们事先都已经将该做的都做了,仔细盘查也找不到线索,我又不是神仙。只能从那张弩弓着手……” 李君羡苦恼的挠头,这不等于什么也没说? 谁都知道那张弩弓是唯一的线索,可是追查了这么久,却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未曾找到,这条路怕是不通。 李君羡对于房俊不走寻常路的脑瓜还是很有几分期待的,可见到房俊也束手无策,难免失望,叹息一声,无奈道:“这下好了,咱们哥儿俩抓不到刺客,就在这值房里搭伙过日子算球……” “陛下也真是的,这是老哥你的职责啊,要杀要剐紧着你来就是了,为何把我也给推进来?”房俊也满是无奈,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么? “唉,这话可不中听啊!”李君羡脸有些黑。 房俊瞅瞅他,二人目光相对,凝视无言,良久,各自长长的叹息一声…… “军器监里有什么线索没有?比如回收的废弃弩弓,亦或者申请维修的弩弓,可有遗失现象?” 总不能大眼对小眼的干坐着,房俊无聊的问了一句。 “有!”这回说话的一直在装酷的李崇真。 “哦?”房俊精神一振:“可曾追查下落?” 无论军器监亦或是军队,对于弓弩的管制相当严谨,即便是军中损坏废弃的弓弩,亦必须返回军器监中,能修则修,不能修复则彻底毁坏报废。 而且这个过程中的交接手续严格,谁交付,谁接受,一清二楚,绝对做不得假。 李崇真冷冷道:“在军器监甲弩坊的账册上,共有三张弩弓并未按照规定毁坏报废,其中两张被工匠私自卖出,另一张则是送予他人。” 房俊问道:“那就把这三人抓回来问问不就行了?不招供,就大刑伺候,什么夹棍竹签老虎凳,这不正是你们所擅长的么?实在不行本官这里有一些新玩意,保管他们连老娘偷汉子的事儿都说出来!” 李崇真嘴角一抽,怎么感觉这位一说到用刑,就显得很兴奋呢…… 嘴上说道:“这三张弩弓流落到市井之后,先后经手了不下于十几人,而且其中不乏朝中官员,四五品的官员就牵涉到好几个,若是都抓回来用刑,必然有冤屈者,那时如何交代?” 说来说去,就是怕舆论…… 房俊不由得感叹,李二陛下实在是太霸气,即便弄出一个特务机构,也要牢牢的掌控在自己手里,绝对不许乱搞一气,这也算是对于手底下那些文臣武将的一种信任。 这要是搁到明朝,凶名昭著的锦衣卫出马,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锦衣缇骑还管你那个?什么一品二品,只要老子觉得你碍着事儿了,抓起来丢到诏狱里头,十八般大刑先给你享受一番再说…… 房俊无奈道:“那也不能就眼睁睁的看着吧?很可能与刺客勾结的人就在这其中啊!” 李崇真也有些无奈:“倒也不是光看着,我们的密探全部撒了出去,对所有可能接触到那三张弩弓的人都进行了严密的监控,且每个时辰都要将情况传回来报备一次,希望贼人能露出马脚吧……” 指着贼人能自己露出马脚? 房俊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这可就有点天真了!面对这样的奸细,不主动出击是不可能抓得住什么把柄的。 “将报备拿来我看看……”左右闲着无事,又不敢回家,索性打发时间。 而且房俊发现,只要一提及这种密探之事,李君羡就闭着嘴一言不发,任由李崇真回答。 看来这位老哥冲锋陷阵或许是把好手,可是面对这等情报收集的差使,却是两眼一抹黑,心有余而力不足…… 反倒是这个李崇真,看着年岁不大,但说话行事严谨细腻,倒是个敢特务的好材料。 闻听房俊要看看情况报备,李崇真脸色不变,随手一指那张巨大的书案:“都在这里,新乡侯可以随意翻阅。” 房俊顺着他的手指一看,脸色有些发白…… 那张桌案之所以说是巨大,是因为其足有四五米长,一米半宽,上面堆得一摞一摞的纸张,这要是都看完,起码得一个礼拜…… 这难道都是李崇真口中的报备? 李崇真解释道:“每一个怀疑对象,卑职都安排了至少三组人,不间断的监视,即便是其在家中,只要有‘百骑’的密谍安插在那里,卑职便全部将其发动,嫌疑者见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甚至说的每一句话,都尽可能的详细记录下来,然后汇总到这里。” 房俊差点拍案而起! 人才啊! 这个看上去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小子,简直就是个谍报专家! 这些看似大部分都是废纸一样的汇总,实在是太有用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谍报之王(下) 见到房俊去兴奋的翻阅那些堆积如山的情报报备,李君羡摇了摇头,说道:“乱七八糟的,没有一样有用的线索。而且就算有,这么多情报之中,谁能把有用的那一条找出来?” 这话说的没错,成千上万条信息之中,想要找出有用的那一条,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李崇真不说话,但神情很是赞同李君羡。 只是看着这些信息就让人头晕眼花,怎么找? 房俊却信心十足。 “我听过一个说法,大概意思,是说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 这就是著名的“六度空间”理论。 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一个心理学家提出来的,到底正不正确没有人知道,但是很多物理学家和哲学家都认为这个说法有道理,起码从理论上来说是站得住脚的。 每个人都有亲人,有朋友,有同窗,有同僚,以这些人作为基数,再去追索他们每一个人的亲人、培养、同窗、同僚……这将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数字,六次方之后,地球上五十几亿的人口便会囊括其中。 这样的推断也许不够科学和严谨,其中可能发生重复的情形没有考虑进去,但这对理解六度空间来说,已经足够了。 六度空间的结论也说明指数运算是一种可怕的运算,因为每个人的身边的人最少也不会低于五十个,以五十作为基数,轻轻松松就能超过十几亿。 在印度,有一个关于汉诺塔的传说:在圣庙里,一块黄铜板上插着三根宝石针。主神梵天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在其中一根针上从下到上地穿好了由大到小的64片金片,这就是汉诺塔。有一个僧侣不停移动这些金片,他们被要求一次只移动一片,不管在哪根针上,小片必在大片上面。据说,当所有的金片都从梵天穿好的那根针上移到另外一概针上时,世界将会灭亡。 那么,真的会灭亡吗? 答案是肯定的! 汉诺塔问题是一道典型递归调用,但谁也不敢把层数设计为64,因为运行的时间太长,如果无法退出,电脑将会死机。这个问题的结果约是2的64次方,如果每次移动移动需要1秒,移完这些金片需要5800多亿年,比地球寿命还长…… 房俊当然不需要去找出来那么多人,整个长安城才几个人? 他吩咐值房的书吏,将三面墙壁全部清空,悬挂上宣纸,然后命书吏们以情报信息上的人名为检索,每一个嫌疑人的情报都记录在名字下面。 值房里乱作一团。 李君羡觉得房俊就是在胡闹,他可是太清楚这位胡闹的本事,该不会是闲着无聊,反正也不能回家,就可着劲儿的折腾这些书吏吧? 李崇真仍旧是一副冰块儿脸,看不出心里上面想法。 反正两人都未阻止。 既然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死马全当活马医吧…… 房俊看着书吏乱成一团,继续灌输超现代知识:“不要认为这些看似乱七八糟的东西没用,其实所有的答案都在这里边,我们要做的,就是像个办法把他找出来而已。” 李崇真面无表情,认为这句是废话。 李君羡唉声叹气,他完全不想说话…… 房俊自顾自说道:“刚才教了你们六度空间,那么接下来,本官再教你们一项超越时代的新技术——大数据!何谓大数据呢?顾名思义,就是海量的信息!” 李君羡咧咧嘴:“百骑派出去一百多名人员,发动了超过五十名密谍,盘问了不下于两百多人,得到了几千份情报,确实如你所说,这数据,真的很大……可就这么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能有什么用?” 房俊呵呵一笑:“那时你不懂的方法!” “就是这个笨的要死的法子?”李君羡瞅瞅忙成狗的书吏们,撇撇嘴。 “从足够多的线索中进行归纳,寻找其中规律!几千条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里,哪怕只有十几条集中指向某处,甚至是某一个人,那就是很值得注意的现象了!在配合六度空间的理论,那么很轻易就能找出某一些看似完全没有关联的人或者事,其实是很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房俊一脸笃定。 怎么可能不笃定呢?人家fbi便是通过常年监视目标,收集各种情报,从目标的日常习惯、生活习性、接触的人物中去寻找规律,最后通过信息的汇总,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这就是大数据之法! 当年fbi的叛徒斯诺登可是爆料了老东家的很多秘密,这种最普遍的信息收集方式根本都不能称之为秘密…… 其实所谓的大数据之法,核心很简单,就是放弃对因果关系的渴求,而取而代之关注相关关系,也就是说只要知道“是什么”,而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一切都拿事实数据说话! 如此先进的方法,在一千五百年的唐朝,于一个不足百万人的城市里去寻找一些注定会存在的线索,怎可能没用呢? 两个时辰之后,李君羡和李崇真目瞪口呆! 军器监遗失了三张弩弓,所有最后接触这三张弩弓的人,都自动成为嫌疑人,共有七人。然后根据他们的交待,将弓弩交给了谁,以及他们日常接触过的人,跟他们走得近的人,甚至家里最近来了上面亲戚…… 林林总总,分门别类,清楚的记录在墙壁上的宣纸上,一目了然。 其中一个叫做郑武的军器监工匠,他的人物关系最为紊乱,但是抽丝剥茧一层层捋下去,最后发现和其他两个人的所有信息都归总在一个人身上。 褚彦博。 经过数据的汇总,这已经不是巧合能够解释了,这个人必然在其中担着巨大的干系! 房俊挠挠眉毛:“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很眼熟呢?” 李君羡脸色有些难看:“褚遂良的儿子。” “哦——那个傻瓜蛋啊!”房俊恍然大悟,想当初自己跟那位还硬刚过正面,只不过被自己虐得很惨。 李君羡犯了愁:“这可是褚遂良的儿子啊!他要这三张弓弩做什么?若某没记错,那家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打猎么?可是也找不到他串通刺客刺杀张士贵的动机啊……” 房俊眨眨眼,献计道:“抓回来审审不就行了?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虽然褚遂良跟自己老爹关系不错,但是看着那爷俩就讨厌,若是能借机会整治一番,想必心情会不错…… “开什么玩笑?”李君羡吓了一跳,瞪眼道:“那可是褚遂良的儿子!” 李崇真冷冰冰说道:“不必抓回来,派出人员密谍,严密监视,同时彻查这些时日他同何人接触过,去过上面地方,然后再用这个大数据之法,必然无所遁形!” 之所以不敢去抓褚彦博,是因为没有证据。 等到所有的线索都不可指摘,便是李二陛下也保不住他! 房俊伸出大拇指:“孺子可教!” 然后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说道:“赶紧的给我准备个地方,这些事儿你们干就行了,我得睡一觉……” 李崇真当即躬身道:“卑职这就去准备!”态度恭顺,与先前之桀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李君羡叹气道:“某就说你想小子有歪点子,果不其然!这么难的一件事,被你稀里糊涂就解决了。依我看,你比我当这个‘百骑’大统领称职多了……” 房俊吓了一跳,忙道:“这话可不好乱说!” 开什么玩笑,皇帝的特务头子是那么好当的? 锦衣卫那么牛逼,也没见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哪个得了善终的,况且这位李君羡史书上说是被李二陛下冤枉杀掉的,谁知道是不是他知道的太多,李二陛下杀人灭口? 第三百三十二章 缉拿 褚彦博最近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自从动用人脉在军器监中弄出来三张弩弓之后,这种感觉就不曾离开过。 那可是朝廷禁令,严禁民间拥有的管制武器!况且弩弓由于携带方便,杀伤力巨大,比之强弓还要更甚一筹! 直到今日午间,外边传来虢国公、左领军大将军张士贵遇刺的消息,褚彦博知道事情大发了…… 起先他还抱着一点侥幸,张士贵战阵厮杀这么多年,仇家遍地,或许是哪个仇家前来报仇?不一定与他有多大关系。但是后来,他花费重金购买弓弩的几个中间人,相继失去联系,褚彦博算是知道大事不妙。 虽然购买弩弓的时候他就留着心眼儿,七拐八绕的通过了好多层掩护,可经不住心虚啊! 张士贵那是什么人? 说是陛下的头号打手都不为过! 这么一个人物在长安城中被刺杀,这简直就是藐视大唐军队,藐视李二陛下! 一场彻头彻尾的严查是免不了的,只是会不会把自己给揪出来? 褚彦博真的害怕了! 虽然挨着老爹褚遂良的面子,即便事发,李二陛下不见得就会剁了自己,可是一个充军发配那肯定是跑不了的! 一想到那颠沛凄苦的充军生涯,褚彦博死的心思都有…… 咋就那么**熏心呢? 可惜事已至此,只能求神拜佛,希望不要查到自己头上…… 这件事办得糊涂,他可不敢跟父亲说,偷偷乔装打扮一番,想要溜出长安,去江南躲避一阵,待到风声过去再回来。可惜到了城门处才知道,老早就各门封锁,许进不许出…… 褚彦博彻底慌了神! 跑不了,那就只能寻个地方躲起来,可这诺大的长安城,也就家里能安全点!起码就算有人怀疑到自己,也不见得就有证据,若是估计父亲的名望,自己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可他出去城门转了一圈儿,刚刚回到家,大门就被人给堵了…… ************ 褚遂良脸色发青,瞪着优哉游哉坐在他对面的房俊,冷声道:“眼看宵禁在即,房二郎无论有何事,还请明早再说吧。” 他对房俊的印象本就不好,这大晚上的又带着兵呼呼啦啦的围了自家宅子,自然毫不客气。 只是心里实在是打鼓,到底出了什么事? 若无天大的事情,借给房俊两个胆子,也不敢跑到褚家耀武扬威!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自己哪里犯了错…… 房俊呵呵一笑,抖了抖身上的锦袍,笑道:“怕是要耽搁世叔一会儿了,小侄奉旨办事,办完事就走绝对不打扰世叔安寝!” 褚遂良一听是奉旨办事,心里更是慌成了马,语带颤抖的问道:“究竟何事?” 房俊四下一瞅,问道:“令公子不在?” 褚遂良心里更是一突:“到底有何缘故,还望贤侄坦诚相告。” 没辙,也只好套套近乎…… 房俊虽然看不上褚遂良,但也不至于太小气,轻声道:“陛下将小侄暂时抽调听命于‘百骑司’,调查有关虢国公遇刺一事。现在有证据表明,令公子与此事大有关联,所以小侄前来,请世兄前往‘百骑司’,自证清白!” 褚遂良脸都吓白了! “贤侄,小犬虽然性子虚浮,平素顽劣,但行事尚有分寸,绝对不会做出此等罪大恶极之事,这其中,怕是有上面误会吧?”他脸色阴晴不定的看着房俊,心下确实怀疑。 这小棒槌与自家父子的关系都不好,不排除趁机借张士贵遇刺之事打击仇家的可疑性。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自家儿子有什么动机要谋害张士贵…… 房俊似笑非笑:“若无真凭实据,小侄岂敢上门刁扰?” 褚遂良当然明白这一点,房俊哪怕胆子再大,也不敢那这种事瞎扯淡。 可是…… “能否容老夫入宫一趟,贤侄在此稍候片刻?”褚遂良还想最后努力一次,去找李二陛下讨个恩典。 他不信房俊敢拿这种大事扯蛋,自家儿子必然是牵连其中的,而且看来牵连得还不浅。但他也相信,若是自家儿子被房俊带去“百骑司”,那就别想囫囵着回来了,这棒槌准保有的是法子把所有事情都按在自家儿子头上…… 褚遂良深得李二陛下器重,不仅敕封他出任起居郎,专门记载皇帝的一言一行,更是在去年的时候,因虞世南逝世,魏徵将褚遂良推荐给李二陛下,李二陛下命他为“侍书”。 其人亦在士林之中颇具名望。 但是面对房俊,他还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房俊摇摇头,拒绝得斩钉截铁:“此事干系重大,多拖延一刻,便会有许多变数,不仅小侄无法交差,对于世兄更是不利。还望世叔体谅小侄的难处,将师兄叫出来吧!” 话已至此,褚遂良还有何可说的? 便阴沉着脸,命家仆去将褚彦博叫出来。 褚遂良没心思搭理房俊,房俊也不说话,老神在在的微闭双眼。 好半晌,那家仆才将褚彦博领了出来。 褚彦博一见到房俊,顿时腿肚子打转,急忙看向褚遂良,叫道:“父亲……” “闭嘴!”褚遂良喝了一声,怒视着褚彦博:“你干下的好事!记着某说的话,吾褚家乃是江南名门望族,诗书传家,忠烈相承!自己坐下的错事,就要勇敢的担负起来,哪怕掉了脑袋!但是,若不是咱做得,便是死,也别想往咱们身上栽赃!” 褚彦博愣了愣神,秒懂…… 房俊无语,这不是明摆着说我挟私报复、栽赃嫁祸? 褚遂良挥了挥手,说道:“你且随新乡侯去吧,为父这就进宫面圣,向陛下请罪认错,希望陛下念在吾多年追随,能网开一面。” “诺!”褚彦博应了一声,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有父亲去陛下面前背书,想来自己这次也算不得大事吧? 房俊道:“褚大郎,请吧!” “哼!”褚彦博瞥了房俊一眼,不屑道:“某行得正坐的直,些许卑鄙伎俩,根本奈何吾不得!” 这位听到父亲的鼓励,一颗心放回肚子里,顿时趾高气扬起来。 不就是偷偷弄出几张弩弓么,算的什么大事? 房俊也不生气,笑眯眯说道:“如此最好,褚大郎若真要是有什么私通刺客、颠覆大唐政权的念头,在下倒是难做了……” 褚遂良倒吸一口凉气,怒视着房俊那张黑脸,差点破口大骂! 小子,咱两家有何仇何怨,难道还要把谁往死里逼? 颠覆大唐政权? 老子颠覆你个脑袋! 娘咧…… 褚遂良吓得肝儿颤,觉得跟这个棒槌无法沟通,转头对家仆吩咐道:“立即备马,某要如果入宫面圣!” 然后回头瞅着房俊,一字字说道:“汝若是敢私自动刑、屈打成招,老夫饶不了你!” 房俊不悦道:“世叔说的哪里话?咱房二可不是那样的人!您就放心吧,等到这件事调查清楚,若是不管令郎的事情,小侄必定还给您一个白白净净的大宝宝!” “你……!”褚遂良差点没吐出来,大宝宝?! 再跟这小子纠缠一会儿,褚遂良觉得自己脑袋都能气炸了,赶紧赶苍蝇的让房俊赶紧走。 褚彦博却是有点不淡定了。 勾结刺客?颠覆大唐政权? 额滴个天,哪一样都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啊,房俊你也太狠了吧? 他想说话,却被房俊冷冷的打断:“带走!” 便有两名百骑悍卒上前,押解着褚彦博往外走。 房俊冲褚遂良拱拱手:“小侄告辞!” 第三百三十三章 逼供 尽管相信父亲一定会向陛下求来情面,但是褚彦博依然很害怕。 他被蒙着眼睛,双手双脚反绑在一张式样古怪有着靠背的胡凳上,听着耳边房俊和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头根都有些炸。 “你们‘百骑司’最拿手的大刑是什么?”这声音吊儿郎当的,像是邻居在唠家常,可是说出的话却让褚彦博心惊胆跳,必然是房俊那个混蛋。 另一个声音则显得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有些冷酷,像是一块毫无感**彩和情绪波动的冰块儿。 “我们并不太擅长这个,也就是夹棍、钉竹签那么几种。况且这人好歹是褚遂良的儿子,贸然动用大刑,怕是不好跟陛下交代。” 褚彦博都快哭了,真的有好人啊…… 他连忙大叫道:“没错没错,我爹现在一定已经进宫了,陛下很是器重我爹,他一定会给我爹面子的,只要稍微等一等,就一定会有陛下的赦令!” 谁知房俊却如同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笑着对那个人说道:“你可真是纯洁得可爱……只要别给他弄出伤痕,不就行了?” 褚彦博放下了心,不弄出伤痕,那就不会太疼,那种程度的刑罚,自己应该熬的过去吧? 这个房俊实在是可恶,审都不审,就要给爷爷上刑,分明是在报复以前的旧怨,实在是混账!等爷爷出去,绝对不放过你! 那个冰块儿声音说道:“没有伤,怎么会疼呢?这种公子哥儿最怕疼了,只要剁掉他的一根手指,或者将它的鸟皮割掉一截儿,估计立马就招供了!” 粗鄙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说好的好人呢? 这也太恶毒了! 褚彦博只要想想鸟皮被割掉的惨状,立刻就萎了,大叫道:“房俊!我招,我招还不行?你想知道什么,赶紧问!” 掉一根手指他可以接受,为了心中的那一抹娇靥,这种程度的伤害不仅不能打击到他的坚定,反而会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悲壮感!一根手指却换取红颜的一世相依,怎算都划得来! 可是割掉鸟皮这种事,那可是万万不行啊! 那东西废掉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岂不等于白白付出?就算仍能拥美在怀,可是没了那功能,人生还有何意义? 谁知房俊依然不理他,仍是用那副很是随意的口吻,继续说道:“越是粗糙的刑具造成的后果就越是暴烈,而越是简单的刑具,却越是会给人造成更大的痛苦。刑罚这种东西,并不是越粗犷越残暴就越有效,有很多人其实是能够凭借坚强的意志去抵抗让**上的痛苦,但是却会在内心的折磨下败下阵来,彻底崩溃。这就是兵法上说的,用心伐谋,攻心为上,只要抓住他心里的弱点,往往很寻常的一个小手段,就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愿闻其详。”冰块儿的声调没怎么变化,但是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敬佩之意。 一个将暴烈下作的刑罚上升到如此举重若轻高度的人,的确是值得尊敬的。 便是吓得不行的褚彦博,都有些想要听听房俊到底有些什么法子的冲动…… “人的感官其实是很奇怪的,有时候能经受断手断脚的疼痛,却忍受不了小小的竹签钉进指甲的滋味,有时候能咬着牙视死如归,却在被割下小鸟的时候尿了裤子……你能想象用滚烫的开水将一个人的皮肉烫熟了,然后用一把铁刷子一层一层的连皮带肉的刮下来,那会是如何的残暴?但是有的时候,你只用一根细细的铁丝,从他的馬眼里捅进去轻轻的旋转几下,就能得到同样的效果……” 听着这云淡风轻仿佛两个屠户在交流如何宰猪更省力更痛快的经验,褚彦博只觉得一刻都忍受不了。尤其是眼睛被蒙住,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周围是什么环境,这种深处黑暗的恐惧更令他绝望。 他声嘶力竭的喊道:“房俊,我求你了,我什么都说!那三张弩弓是我弄出来的,我把它送人了,送给……” “呵呵,送给明月姑娘了?” “对……呃!你……你怎知道?”褚彦博完全懵了,这么秘密的事情,房俊是怎么知道的? 最关键的是……你特么都知道了,还抓我干什么? 房俊在笑,笑声无比讨厌:“我知道的,其实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你对明月姑娘一见钟情,明月姑娘也很是欣赏你的家世才华,打算要跟你私定终身,可惜因为她有血海深仇在身,当年又过毒誓,一日不完成复仇,便一日不嫁人。所以,她才求你在军器监中弄出几张弩弓,对也不对?” 褚彦博懵懵的说道:“不错,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跟明月姑娘,一直往来都是很隐秘的,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 房俊笑道:“你当然要隐秘,否则被你老子知道,你这个孽障居然敢抢你老子看上的女人,还不得被你老子大卸八块?” 褚彦博这下是彻底傻眼了。 藏在心底的**被房俊完全爆出来,让他简直难以置信!这件事就算最最亲近的家仆都不知道,房俊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 褚彦博猛然醒悟,奋力挣扎起来,怒吼道:“房俊,你特么要是个男人,就放了明月姑娘!有什么能耐,都冲着老子来,老子要是皱一皱眉毛,就特么不是好汉!” 只有明月姑娘落到房俊手里,房俊才有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一想到明月姑娘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落到房俊手里将会遭受到何等的摧残折磨,褚彦博就嫉恨如狂! “哎呦,没想到褚大郎还是个痴情种子?”房俊戏虐的声音仿佛就在褚彦博的耳边响起,让褚彦博不由自主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他觉得有一个软软凉凉的东西在自己的腿上,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下身居然是赤倮的。 褚彦博心里有点毛,这个房俊脱了我的裤子干嘛?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腿上那个软软凉凉的东西,好像轻轻的动了一下,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猛然从心头升起…… 这什么玩意? 房俊是声音又响起,这次离得远了一些,让褚彦博心里稳妥了一些:“既然褚大郎要当情圣,房某怎会不成人之美呢?不过房某是个文化人,讲究以德服人。那些血淋淋的刑罚,房某实在看不上眼,用在褚大郎身上,也有些伤了彼此的情分。” 褚彦博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只要不是什么割鸟皮刷皮肉的就好,别听他说的慷慨激昂,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家伙,能有几分意志? 却听房俊慢悠悠的继续说道:“所以呢,咱玩点有艺术气息的,毕竟都是上层人士,得讲究点格调,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太对了!”褚彦博赶紧一个劲儿的点头,只是看不到房俊的表情,让他总是心里虚。 “蛇这种动物,是会冬眠的。它在天气冷的时候,浑身的血液就会凝固,如果不能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冬眠,它很快就会冻死。所以呢,当它感觉到冷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找一个温暖的洞钻进去,躲在里边睡大觉,我把蛇的这种行为,叫做天性。其实这种天性,跟冬天夏天的关系并不大,最重要的是它觉得冷了,自己要冻僵了,它就会找个地方冬眠。” 房俊罗里吧嗦的一直再说,褚彦博有些不解,你特么怎么这么不靠谱,怎么说到蛇身上去了呢? 那恶心的玩意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第三百三十四章 真相 就听到那个冰块儿声音说道:“所以你就把这条蛇用冰块冰住,看看他是不是会找个温暖的洞冬眠?可这里都是青砖铺地,它可找不到洞穴。” 房俊的声音很诡异:“那可不一定,只要是温暖的洞,它就会自动钻进去,不信?你接着瞧,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褚彦博很想破口大骂,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扯东扯西? 然后他就觉得腿上的那个凉凉的东西动了一下,然后又动了一下,渐渐的从腿上来到了胯下。 是哪个地方相对来说体温较高吗? 可是那东西并未停住,还在往下,居然一直往自己夹得很紧的那地方钻…… 额滴个娘咧! 褚彦博终于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的一声,头发根都站起来了,这特么是条蛇啊! 被冰块冻僵了的蛇? 快要冬眠了的蛇? 想要寻找一个温暖的家的蛇? 哪里有温暖的洞穴呢? 当然有啊,自己的菊花里肯定很温暖…… 褚彦博彻底崩溃,他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整个人在椅子上奋力的挣扎,想要使劲并紧双腿,可是足踝被绳索分开捆住,任他如何努力,双腿也是并不上的,那条又软又凉的蛇似乎也发现了温暖的所在,一个劲儿的往菊花那边爬…… 褚彦博已经完全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疯狂的哭嚎:“房俊!我恁你姥姥!快点把他玩意拿开……呜呜,房俊,你是我亲爹,不是,是亲爷爷!房俊!求你了,快点拿开那条蛇……快点啊!它钻进去了……” 刑房里污秽遍地,屎尿横流,充斥着一股熏人欲呕的臭味。 李崇真捂着鼻子,无语的看着房俊将一条卷曲成一条卷儿的沾了冰水的丝巾用棍子挑着丢掉,心说这人也太损了…… 不过,其实卷起来的丝巾跟真正的蛇,效果并不会有差异,只要想想一条冻得不行的蛇想要钻进后门里取暖,李崇真瞬间菊花一紧…… 搁谁也得崩溃! 这可比什么剁手指钉竹签的杀伤力太大了! 再看看此时依然完全崩溃掉的褚彦博,李崇真突然泛起一丝同情的感觉…… 此时的褚彦博就像一位被剥掉衣服并且绑在床上的少女,完全不设防,所有的理智都已飞到九霄云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把那条死蛇给我拿开。 为此,他甚至可以爆出自己老娘的绯闻…… 房俊很嫌弃的捂着鼻子,声音闷闷的问道:“明月姑娘被你藏在哪里?” 自从得知张士贵曾先后围剿僚人叛乱,房俊便怀疑是不是僚人隐藏在长安城,想要伺机刺杀张士贵,以报血海深仇,毕竟死在张士贵手里的僚人,几乎成千上万…… 而且第一时间,房俊就怀疑到醉仙楼的那位明月姑娘身上。 她脖子上的那个纹身,房俊前世的一个女友就曾有一个,那是一个东南少数民族的古老的象征。而张士贵先后围剿的僚人,恰恰就是都是东南地区几个少数民族的直系祖先…… 房俊已经有七成把握,这次刺杀张士贵的事件,那位明月姑娘会牵连其中。 但是他不认为明月姑娘会在行刺失败之后依然留在醉仙楼,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她不能保证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更何况这件事情前后牵扯的人很多,更不保险。 若是被人顺藤摸瓜,她留在醉仙楼岂不是插翅难飞? 虽然让李君羡去了醉仙楼,房俊也知道纯属无用功。 想要将明月姑娘挖出来,只能找到那个在她背后给予帮助的人。 只有这个人,才有可能知道她的隐藏之处。 “无漏寺……” 褚彦博此刻完全成了小绵羊,问什么说什么。 虽然那条该死的蛇已经不再自己股间钻来钻去,可谁知道下一刻房俊这个恶魔会不会再把它放过去? 想想又尖又滑的蛇头钻进自己的菊花…… 褚彦博表示完全不能接受。 李崇真却有些疑惑的看着房俊:“可你是怎么知道褚彦博看上了那位明月姑娘,而且还求他帮助弄来弓弩呢?” “如果我说是猜的,你信不信?”房俊随意说道。 事实上,他就是猜的。 像是褚彦博这种人,不缺钱,也没有什么抱负,能被女人利用的,也只有美人计而已。这种世家公子最是自负,对自己在女人面前的魅力充满信心,女人只要泫然若弃、幽怨凄凉的编造一些小故事,就会让他们信之不疑。 反正,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可是这时候,褚彦博却突然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房俊……这件事,能不能不让我爹知道?” 房俊有些发愣,你都吓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关注这个? 再说了,你们这些纨绔公子,跟一个青楼粉头发生点什么风流韵事,会怕自己的老子? 房俊眼珠转了转,拒绝道:“抱歉,这肯定不行。令尊现在必然已经到了皇宫,接下来某就得面对陛下的质询,若是没有合理的理由,某可就倒霉了……当然,房某义薄云天,对朋友最是两肋插刀,你若是有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某会考虑。” 褚彦博苦笑一声,无奈道:“因为……我爹也看上了明月姑娘,还想将她收为妾室……” 房俊吓了一跳,你俩父子居然玩这个? 老爹看上的女人,儿子给勾搭上了……虽然人家明月姑娘肯定是施展美人计游走在二人之间,左右逢源,可你们爷俩就悲催了啊! “无漏寺那边,就是你为明月姑娘准备的金屋藏娇的地方吧?” 房俊问道。 “是……”褚彦博回答的有气无力,他算是被房俊吓怕了,什么都说…… 房俊跟李崇真对视一眼,后者立即说道:“卑职即刻带人前往无漏寺!” 房俊也转身向外走“一起吧!” 他不认为明月姑娘会老实的呆在褚彦博为她准备的地方,这一趟多半也会扑空。可总比在这里对着一堆屎尿强吧? 刚走到门口,守在外面的兵卒便急急忙忙进来禀报:“侍书褚遂良硬闯进来,手里拿着圣旨,卑下不敢阻拦。” 话音未落,褚遂良矮胖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门口。 褚遂良手里擎着圣旨,瞪着房俊说道:“某请来圣旨,将吾儿带上进殿面圣,有何罪责自然对陛下交代,新乡侯可有异议?” 房俊耸了耸肩:“随您的便,不过,向陛下交代就不必了。” 褚遂良一愣:“什么意思?” “令公子都招了,还费那个劲儿干嘛?您还是再去找陛下,求一道恩典宽宥的旨意吧,不然令公子怕是得流放到琼州……” 褚遂良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前后才多长时间,儿子就招了? 能让儿子招供这么痛快,不需说,必然是用了残酷的大刑,儿子实在是抵受不住! 褚遂良心急如焚,一把推开房俊,迈步走进刑房。 只是看了一眼,褚遂良就怒发冲冠! 自家儿子光着两条腿,被死死的绑在一张椅子上,身下黄白之物横流,眼睛被蒙着一个布条,脸上鼻涕眼泪一塌糊涂。 褚遂良心都颤了一下,这个是自己的儿子?那个形貌英俊傲然帅气的儿子? 褚遂良霍然转身,死死瞪着房俊,脸上一片涨红,连一双眼珠子都血红,腮帮子的肌肉一阵蠕动,咬着牙龈恨声道:“房俊,尔简直欺人太甚!犬子有何罪责,自有陛下和大唐律法处置,尔何敢私设公堂,动用私刑?” 心丧若死的褚彦博冷不丁听到父亲的声音,顿时宛如灰暗的世界迎来阳光,嘶声大叫道:“爹啊——” 第三百三十五章 追查 这一声喊,听在褚遂良耳中,简直如同心口被人狠狠的剜了一刀…… 这个儿子虽然性情浮躁了一些,亦有些爱慕虚荣,可天资很是不错,学东西很快,悟性极佳,自小到大不知得过多少大儒名仕的赞赏,褚遂良就指望着这个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在士林之中创出名号。 最最关键的是,这可是自己的儿子啊! 看这情形,不知道被施用了多少大刑! 褚遂良心疼得都快疯了,他恶狠狠的瞪着房俊,就像是一头母狼在护着自己的崽子,想要把眼前的敌人撕成碎片…… 只不过房俊可不会被他的气势吓倒。 “侍书大人,虽然您算是长辈,也是上官,但是这般无中生有、栽赃嫁祸,当心某告你诽谤!”房俊也不管《贞观律》里头到底有没有诽谤这个罪名,一点也不给褚遂良留面子:“某受陛下之意,协助‘百骑司’侦查案件,有权将任何某认为有嫌疑之人叫来问话,别说是令郎,便是侍书大人您,若敢违令,某也定将你先斩后奏!” 褚遂良惊呆了…… 就算你是受了陛下旨意,可是这也太嚣张了吧? 房俊完全不在意他的反应,续道:“令郎胆小懦弱,某甚至未动他一根毫毛,便吓得魂不附体,将所有事情交代出来!至于他自己吓得大小便失禁,与某何干?”说到这里,房俊不屑的笑了笑:“不过,房某倒真是长见识了,果然是诗书传家、礼仪高尚,父子同宿一个青楼女子,不愧是魏晋气度、潇洒随性,佩服佩服……” 褚遂良彻底傻眼。 什么意思? 父子同宿一个青楼女子? 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然后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这个儿子曾激烈的反对自己将醉仙楼的头牌明月姑娘纳为妾室,自己也因为儿子的反对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难不成…… 孽畜! 褚遂良面红如血,羞愤欲绝! 在房俊戏虐的眼神下,褚遂良觉得一辈子的脸面全都丢尽了! 这要是传扬出去,岂非成了天下的笑柄? 褚遂良暴怒如狂,飞快的扭身,奔到褚彦博身前,狠狠的飞起一脚,就将其连着椅子踹倒在地。 褚彦博闻听父亲前来,顿时焕发了生机!这个破地方,他是一秒钟也不想待下去了!房俊这个魔鬼,他连看一眼都不敢,下定决心下半辈子都离那个家伙远远的…… 可是接下来,那货居然就这么把自己和明月姑娘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褚彦博觉得自己还是死了的好,刚刚没被那条蛇吓死,马上也要被自己的老爹揍死了。 褚遂良一脚踹翻儿子,使得褚彦博身上的黄白之物到处飞溅,一塌糊涂。褚遂良却也不管不顾,疯了一般踹着儿子! 他是真的气死了,自己一世清名,却眼看着就要成为全天下耻笑的笑柄…… 房俊笑嘻嘻的看着这一幕,继续补刀:“上梁不正下梁歪,侍书大人也别总是教训令公子,难道您自己就不反省一下?” 然后他脸容一整,朗声说道:“褚侍书,别以为你摆出一副严父教子的模样,就能掩盖你勾结僚人、刺杀朝廷重臣的罪行!你最好求神拜佛,保佑某现在能去无漏寺将凶徒绳之以法,否则,某必然向陛下弹劾你意图阻挠‘百骑司’追缉凶犯,故意拖延时间给凶犯创造逃跑时机的之罪!” 褚遂良老脸丢尽,恨不得把这个儿子踹死了事,耳边闻听到房俊之言,整个人都愣了。 他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这个奸诈的小子,实在是太阴险、太缺德了…… ********* 房俊打着哈欠,看着李崇真指派“百骑司”的好手团团将一片漆黑的无漏寺围住,精神有些不佳,显得无精打采。 “新乡侯为何一点都不兴奋?”李崇真有些不解,能追查到此处,实在是房俊居功至伟,否则“百骑司”上下还一团乱麻呢。可是能将刺客的老窝找到,已然是大功一件,为何房俊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李君羡惋惜道:“你们就应该第一时间赶来此处,跟褚遂良墨迹那么半天,搞不好都让刺客跑了!” 他被房俊安排去醉仙楼,果不其然,早已是人去楼空。那醉仙楼的老鸨明显不知明月姑娘的真实身份,吓得快尿了裤子。 房俊摇头道:“其实无论是醉仙楼还是这无漏寺,都不可能抓得到刺客,人家老早就又准备,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可能被我们这么轻易的捉到。” “那可如何是好?陛下对此事极为重视,若是不能捉住刺客,怕是陛下不满。”李君羡忧心忡忡的说道。 他是“百骑司”的统领,若不能将刺客捉住,所有的责任都是他来背。 房俊却没心没肺的笑道:“何必担忧?捉不住刺客肯定令陛下不满,可是某不是已经给你找好背黑锅的人选了吗……” “这个黑锅除了我背,还有谁能背?”李君羡茫然不解。 “是褚遂良?”李崇真面无表情,一直充当听众,这时候却人不准问道。 “呵呵,孺子可教也!”房俊鼓励的拍拍李崇真的肩头,一副“我很看好你”的神情。 李崇真白脸一黑,你还没我大呢…… 不过也算是见识了房俊的腹黑。 怪不得刚刚在“百骑司”的刑房里,房俊会跟褚遂良鬼扯那么多,浪费大好时间,原来是打着把黑锅甩给褚遂良的念头。 他还以为房俊说要弹劾褚遂良故意耽误抓捕时间只是随口说说,这人太无耻了…… 李崇真面无表情,却下意识的挪挪脚步,里房俊远了一点。 这人太阴险,心计太多,脑瓜转的快,那么短的时间就能给褚遂良挖了一个大坑,还是远离为妙…… 无漏寺的主持方丈被“百骑司”的兵卒从被窝里拽出来,抖抖索索来到大门外,见到火把通明盔明甲亮的一干骄兵悍将,吓得双腿发软:“阿弥托佛……诸位施主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房俊理都不理他,施施然进了寺门。 他又不是“百骑司”的主官,不能事事都抢着干,这样人家非但不以为你是帮了忙,还会认为是来抢班夺权的,房俊又不是傻子,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自然不会干。 自有李崇真问明了寺内情形,带着一帮子兵卒扑向左近的一个禅院。 不出预料,再一次扑空。 这是一个比较偏僻的禅院,只有三间正房,院子里栽了棵高大的槐树,简单朴实,但幽静整洁,很适合修心养性。 屋子里倒是设施齐全,案桌茶几,桌椅板凳,粉色被褥,轻衫彩裙,一看就是女子居所,窗前的案桌上,还摆放着一只白瓷花瓶,花瓶里甚至还有一束娇艳的月季花。 “百骑司”有不少善于侦查的好手,搜索证据、寻找线索,不需房俊多费力气。 李崇真目光灼灼的四处搜索着,说道:“果然不出新乡侯所料,他们根本不信任褚彦博,所以并未在此停留。” 这时一个手下摸了一下烛台,说道:“长官,这里的人刚走不久!灯芯还有残存的温度!” 这下连房俊都愣了,要是自己不跟褚遂良瞎扯一通,岂不是真的能在这里把刺客堵住? 李君羡扼腕叹息:“就差了一点点!这次捉不住刺客,怕是就犹如大海捞针,再想找到他们就难了!” 李崇真冰冷的英俊容颜泛起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自信说道:“那倒未必!” 第三百三十六章 掘地三尺 在房俊看来,李君羡统帅气质还不错,但更适合他的地方应该是两军对战的疆场,而不是耍心机弄诡计、抽丝剥茧的情报部门。 相反,李崇真这人看似冷酷刚硬,但心思细腻,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很快,天生就是一个搞情报的好胚子。 房俊微笑着问李崇真:“长史大人有何高见?” 李崇真面无表情,反问道:“新乡侯何必明知故问?” 房俊哈哈一笑,亲热的拍拍李崇真的肩头:“英雄所见略同!” 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亲昵动作,李崇真尴尬的咧咧嘴,露出一个比哭强不了多少的笑容…… 李君羡并不知道什么大数据之法,更不知道什么六度空间理论,所以看着惺惺相惜的两人,一头雾水:“你俩在搞什么?” 房俊简略的解释几句,李君羡更懵了…… 另一边的李崇真则开始布置任务。 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要带回去,然后分门别类。 每一件物品,大到蚊帐被褥桌椅板凳锅碗瓢们,小到一只茶杯一根绣花针,都要搞清楚材质的来源、制作的手艺、所购买的地点。 然后找到材料是从哪里买的,东西是谁做的,由此开始溯流调查。 这一点很难,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则其中必然有一些是来自外地或者自己制作,一旦调查起来就是海量的数据,必然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无论刺客是谁,他终究是个人,是人就必须需要维持正常的生活,吃穿用度就不可避免。而获得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就要跟外界接触,只要找到这条线,那么这个刺客就无所遁形。 这正是大数据之法的另一个用处,李崇真颇有举一反三的智慧。 当然,收集这些数据需要时间,房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得把追查不利的黑锅甩出去…… *********** “微臣检举侍书褚遂良,故意纠缠,拖延时间,有串通刺客之嫌,而且根据‘百骑司’调查,侍书褚遂良与嫌疑人之间有极不正当的关系,刺客所持弩弓更是褚遂良之子从军器监设法窃取,微臣有理由怀疑,侍书褚遂良乃是刺客的同犯!” 房俊声音朗朗,言之灼灼。 这次是自己捉住了褚遂良的小辫子,可不是不久之前跟柴哲威打架时候的理亏,所以格外理直气壮。 之所以要坑褚遂良一把,倒不是有多大的仇怨,而是他担心李二陛下太过重视此事,对于他同“百骑”总是晚一步没有捉到刺客而恼怒。 本来就不关自己的事,若是在让李二陛下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那多不值啊! 至于李二陛下会如何收拾褚遂良父子,房俊完全不关心,反正自己把锅甩出去就好了…… 褚遂良却是吓得肝儿颤! 小兔崽子,你也太狠了吧? 这个罪名要是坐实了,且不说某这官职就得一撸到底,儿子充军发配那就成了定局,简直太狠了! 抬眼看看李二陛下面沉似水,褚遂良心里咯噔一下,要完…… 跟在李二陛下身边的时日也不短了,对于这位之尊的性情,也称得上了如指掌。 褚遂良没有求饶,反而以头顿地,字字泣血:“都是微臣一时糊涂,才铸下大错,被那妖女利用!微臣不敢请求陛下原谅,请陛下准许微臣致仕吧。至于犬子……”褚遂良咬了咬腮帮子,心一横,说道:“任凭陛下处置!” 李二陛下这人不会同情谁,但是他念旧…… 褚遂良根本不敢求饶,只能反其道而行之,诚恳认错,态度端正,希望李二陛下能念在多年情分上,饶了他们父子这一遭。 李二陛下是真的快要气炸了! 两父子为了一个青楼红粉,居然作出这等丑事? 简直丢尽了脸面! 当然,这是属于道德范畴的缺失,并不构成犯罪,李二陛下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他自己干得比这个还过分(纳兄弟的妻妾为妃,甚至将萧太后迎入宫中)…… 可你们被一个小女子团团戏弄与股掌之上,差点害得朕损失了张士贵这么一员猛将、开国功勋,那性质就严重了! 在李二陛下看来,这简直就其蠢无比! 深深吸了口气,李二陛下权衡一番,沉声说道:“尔辞去侍书之职吧,朕会招呼政事堂,另有安排。” “诺!” 虽然知道李二陛下这已是格外开恩,可褚遂良还是心里一痛。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坐到这个位置,只要再进一步,就可转为黄门侍郎,那可就距离中书令不远了…… 现在倒好,一场莫名其妙的刺杀案,什么都毁了。 再想起复,那得到何年何月? 这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可是相比前程,他更关心李二陛下对褚彦博的处置! 只听李二陛下续道:“褚彦博……私购军械,藏匿凶徒,罪大恶极!不过朕念他初犯,有少不更事,着其归家反省吧,永不叙用!” 褚遂良顿时脸色惨白。 这的确算得上格外开恩了,否则必是充军发配三千里的罪罚。对于褚彦博这等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来说,充军三千里,那其实就跟砍脑袋没什么两样。 可是永不叙用…… 这辈子只能是白身,也就完了啊! “谢陛下恩典……” 一瞬间,褚遂良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一般,原本挺直的脊梁,也立刻弯了下去。 他心里明白,这还是陛下没有相信房俊胡言乱语,若不然,直接砍了脑袋都是轻的…… 李二陛下轻叹一声,他不想处置褚遂良。 褚遂良文采风流,字体遒劲,谈吐风趣,是一个很好的臣子。 可他不能为了私谊,置法度于不顾。 “尔且退下吧……”李二陛下黯然叹息。 “诺……”褚遂良没有再多说,躬身施礼,悄悄退下。 房俊眼珠转了转,也趁机说道:“微臣也告退……” 谁知脚步尚未等一动,便听到李二陛下咆哮道:“谁让你走的?啊?!” 房俊吓得缩着肩膀,一言不发。 待褚遂良走远,李二陛下才怒道:“为何到现在仍为将凶犯缉拿归案?难道你是要等那凶犯明日来行刺与朕,才将他捉住不成?” 房俊委屈道:“本来应该能捉住的,谁知道侍书大人纠缠不放……” “闭嘴!”李二陛下怒气勃发,戟指道:“当朕是傻子么?你若是有十足把握捉住刺客,会怕他褚遂良的纠缠?不过是自知拿不住刺客,又怕被朕责罚,所以才拉褚遂良垫背罢了,简直可恶!” 房俊咽了咽唾沫,心说这李二陛下太精了…… 还说什么? 说什么都是错! “微臣知罪,哪怕掘地三尺,亦要将那刺客绳之以法!” 赶紧表态吧,还要挑李二陛下爱听的说…… 似乎是因为房俊态度不错,亦或是李二陛下也明白其实这件事并不是房俊的锅,稍稍顺了顺气,沉声问道:“神机营现在战力如何?” 他可不是问常规战力,打架打赢了右屯营固然是很不一般,但李二陛下要的可不是这个。 他要看到神机营在火器上的威力! 房俊赶紧说道:“微臣日夜操练,神机营进步神速。况且,现在神机营又开发了天火雷、毒气雷等几种新式火器,正在紧张实验新式战法。” “嗯。”李二陛下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他对神机营充满信心,急不可待想要看看神机营的战力,可是西征在即,怕是想要简约神机营,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因为他想要神机营随军西征。 第三百三十八章 抓捕(上) 这世上没有最好的制度,只有最适合的制度。 无论是一条鞭法,亦或是摊丁入亩,都各有利弊,除非生产力水平能够到后世废黜农业税的地步,否则任何一种制度都可以被蛀虫利用,成为他们吸食整个社会血液的工具。 房俊不是救世主,更不是政策研究专家,幸好他还当过官,在他尚不算特别贫瘠的政策知识里,还能够认清一个政策是否适合当下的社会环境。 摊丁入亩不管有多大的弊端,但它由于一样有点,可以尽可能的解放生产力,能够将农民从土地的桎梏中释放出来,加入到工商业当中去,这就足够了。 不去改变一下这块土地几千年来的农业思维,房俊的一切设想就全都是镜花水月…… ********* 此时的武美眉还没有修炼成精,对于政策的理解并不是太过于通透,但她也看出了这个“摊丁入亩”最大的弊端。 缴税的依据不再是人头,而变成了土地,谁将会成为最大的利益损失者? 地主! 而李二陛下的皇位是靠什么来维持的? 关陇地主集团! 每一个世家门阀,就是一个大地主,每一个勋臣新贵,也即将要成为一个大地主。 房俊此举,岂不是要与整个天下人为敌? 武媚娘不得不表示自己的忧虑,即便强如李二陛下,亦不得不在跟世家门阀的斗争中一让再让、一忍再忍,房俊这么干,简直如同螳臂当车! 房俊当然知道这点,若是连这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上辈子如何能在官场平步青云?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程咬金回长安了。 老妖精此行的任务,就是将涞阳郑氏悉数缉拿入京,等候李二陛下落。 涞阳郑氏的命运,已然注定。 既然将整个家族的命运都赌在那一盘棋上,去为世家门阀们充当急先锋、敢死队,作死一般却跟李二陛下硬刚正面,那么就得有作为一只鸡被杀掉的准备。 郑伯龄心心念念想让涞阳郑氏亦成为五姓七宗的另一宗,却一把输光了所有的筹码,将这各个家族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 房俊几乎可以想到李二陛下的计划,先干掉涞阳郑氏,给那些世家门阀看看,反对自己的下场就得是血洗长街!再然后,他会借着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挟雷霆万钧之势,打击世家门阀。 不一定非得要将这些世家门阀统统消灭,但是必须要剪其羽翼,狠狠的削弱他们的势力。 如若不然,李二陛下寝食难安! 只是可惜…… “那涞阳郑氏满门老少,女眷孺子,又有何罪?都要在这场一个人的错误选择下付出生命的代价,未免太过残忍……”房俊把玩着武媚娘绾起的青丝,心情郁结的叹了口气。 他终是来自于另一个时代,所受的教育、所建立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都与这个时代迥然有异。有些事,他能融合得很好,可有些事,他知道自己就算再死一次,也无法接受。 比如连坐之刑。 郑伯龄有罪,是大卸八块亦或是凌迟处死,哪怕是再凶残、再暴戾的刑罚,房俊都没有任何意见…… 有些事情,做了就得付出代价,这是古今皆然的道理。 在房俊的思想里,一直都是“一人有罪,祸不及家人”的思维,他很难接受一个人犯罪,却要全家跟着遭殃的遭遇。郑家那些深宅绣楼里的女眷、蹒跚学步的孺子何辜?却要为了家主的一次错误,凭白搭上性命…… 武媚娘却理所当然的认为这并无问题:“既然是家族一员,那么若家主犯罪得益,他们就会自动享受这份利益。既然享受利益,那么就得要承担责任,这有何不妥?” 只因为他们作为家族一员,都在其中受益么? 这太残忍了。 房俊苦笑,他无话可说。这是一个哲学的辩证问题,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武媚娘亦或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辩解明白,世界观不同,说多少也没用。 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郑氏满门就将要引颈就戮,房俊心里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俏儿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微微一福,说道:“二郎,庄外有人求见,说是奉了‘百骑司’大统领之命,前来邀请二郎过去一晤。” 房俊顿时叹气,这两个家伙这是盯上自己了? 虽然不愿意管那些闲事,可毕竟有李二陛下的皇命在身呢,房俊也确实推脱不得。 只好拍了拍武媚娘的肩膀,叮嘱她好好休息,不要太过关注商业上的事情劳累身体,便真身下了绣楼。 家仆牵过马,房俊翻身上马,慢悠悠的来到庄子门口,便见到一个“百骑”的兵卒,恭敬的立在门外。 房俊在马上瞅了他一眼,问道:“追查到具体的地点了?” “是!大统领和长史正在调集人手,前去封锁,命卑职前来邀请新乡侯一同前去。” “那行吧,头前带路!”房俊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 那兵卒亦是骑马来得,闻言不再多说,起身跃上马背,一勒马缰,当先引路。 长安城门虽然俱已封锁,但房俊因为现在临时有着“百骑司”的腰牌,出入自然没有人会阻拦,这是他为何能抽空出城回到农庄里“慰劳”武媚娘一番的原因…… 夕阳已然落下,天边绚丽的晚霞渐渐湮灭、黯淡,整个长安城都渐渐昏暗下来。 然而,一股凝重的气氛却弥漫着各个坊市街道,尽管未到宵禁时分,街道上业已行人稀少。 老百姓都感受到那股风雨欲来的压抑,没人愿意走在街头凭白招惹麻烦。虽然张士贵遇刺的消息已然紧紧封锁起来,生怕引起百姓的恐慌,但只需看看一队队盔明甲亮、身形健壮的悍卒面无表情的在街道上穿梭,再加上许进不许出的城门,所有人都知道将有大事生。 房俊跟着那兵卒,过了灞桥,进春明门,拐进东市南边的平宣坊,便见到一对对“百骑”兵卒已然将整个坊市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平宣坊占地不大,但屋舍连绵、格局不整,是西域胡人的聚居之地,甚至有一处拜火教的寺庙,居民成份极其繁杂。 李君羡和李崇真并肩站在一处当垆卖酒的酒铺门前,指挥者兵卒将整个平宣坊完全包围。 房俊到的时候,正见到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战战兢兢的站在二人面前,一边擦着汗,一边小声说道:“统领大人,这平宣坊汉胡杂居,成分复杂,多是来自各地的商贾胡商,流动性非常大。老朽虽然是坊正,每日里也尽可能的恪尽职守,对出入之人做下记录,可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所以还望大人开恩。” 李君羡哼了一声:“某无权处置你,只会将真实情形上报,自有刑部定夺。” 那坊正差点吓死,还得刑部定夺? 膝盖一软,“噗通”就给跪了…… “统领大人,饶命啊……老朽真的不知您所说的这户人家有何不妥,那董家在坊中居住已有数年,历来安分守己、与人为善,平素并无半点可疑之处,老朽哪里知道其实是个反贼?” 坊正是真的害怕了,这家人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居然劳动陛下最精锐的禁军“百骑司”出动? 再说了,咱的罪状,还得刑部定夺? 坊正觉得自己快尿了,刑部那得是多大的衙门?能被刑部定夺的,大概都是砍脑袋的重罪吧…… 额滴个天爷! 咱这是倒了啥大霉? 第三百三十九章 洋和尚 “确定了,刺客就藏在这里?”房俊走上去,问道。 “刺……刺客?”坊正被这个词汇彻底吓到了,差点没晕过去! 这可是天大的祸事啊,居然有刺客躲在平宣坊里? 这是刺杀了谁呢? 李崇真没理会吓得要死的坊正,回房俊的话,说道:“卑职通过被褥、衣物的布料,茶具桌凳的工艺木料,食物点心的来源等等,共计追查到这些东西一共来自于三十三家商铺,其中有七家不在长安城内。然后动人手,对城内的二十六商铺展开全面的调查,对近期所有前来购买物品的顾客做了调查,共得到问卷四千三百分,涉及到嫌疑人二十九人。最后经过排查,余者都被剔除,只余下着大秦寺中一户西域商贾。” 说着话,眼神里对房俊那是满满的敬佩。 这个大数据之法,看上去很笨、很傻,但是真的很好用! 当几千份莫名其妙、杂乱无章的问卷一一归拢总结、仔细甄别之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家寄居在大秦寺中的胡商。 一条线索可能是巧合,十条线索可能是意外,但是当上百条线索全部都指向一个答案,那就是真相! 房俊更是对这套方法毫无怀疑,再说就算错了又如何? 反正锅已经甩出去了…… “那还等什么?”房俊皱皱眉,有些不满李崇真的拖拖拉拉。 无论在什么职位,当断则断都是最优秀的素质,优柔寡断可成不了大事。他对李崇真一直很看好,却不知这个时候为何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 多耽搁一分种,事情都会有变动,这世界上就没有十拿九稳、一成不变这个说法! 李君羡苦笑道:“这个大秦寺……不太好动。” “有背景?”房俊一愣。 大秦寺是个什么鬼,房俊不知道,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是大唐的原创,估计是什么西域的胡教之类。却不知一个西域的胡教,有何背景能令“百骑”都感到忌惮? 李君羡无奈说道:“这座大秦寺,乃是当年陛下亲口敕封,允诺修建的……” 房俊也无语了,这背景确实有点大…… 不过他随即反应过来,狐疑的瞅着李君羡:“大统领特意命人将某叫来,恐怕不是分功劳,而是让某背黑锅的吧?” 李君羡尴尬的笑笑:“这说的哪里话?老哥我是那样的人么?” “呵呵,我看就是!”房俊冷笑一声,没打算给李君羡面子。 这都阴到我头上来了,还给什么面子? 李崇真插话道:“那大秦寺的主持是个胡人,刚刚卑职想要进去搜查,却被他拒绝了。毕竟是陛下金口敕建的寺庙,卑职亦不好太过强硬。只有新乡侯您出面了……” 房俊奇道:“我的面子很大么?还是这位胡和尚认识我?” 李君羡说道:“他不认识你,但是认识房相。” “原来如此。” 正是要借着老爹的旗号去讨个人情…… 不过话说回来,这番僧居然这么大能量,连“百骑”拿人都敢阻拦,偏偏李君羡还拿他没法子? 很牛气啊! 据房俊所知,大唐的外国人很多,但是跟后世动不动就“涉外纠纷”全社会都供着外国人就怕“友邦惊诧”不同,这时候的大唐那是真的牛气!所有的外国人都是下等人,除了那些外国的使节地位高一点,余者形同奴婢仆人! 这时候甚至有一条牛的不行的法律:中国女子,不得与胡人通婚! 你敢信?! 再看看后世,一个在非洲穷的叮当响的黑鬼,都能在咱大天朝招摇撞骗,妹纸随便睡,睡完就甩,然后还有前赴后继的…… 民族自尊心已然崩溃到极点! “那行吧,谁叫都被你们骗来了呢?” 房俊也是无奈,他对这件刺杀案件根本没有半点兴趣,不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啊…… 可是为了尽快了解此事,哪怕被人利用了,也不得不认栽。 一队队“百骑”悍卒盔明甲亮、刀枪如林,将整座平宣坊围得水泄不通,有着一个圆顶建筑的大秦寺更是重点包围。 房俊刚来到寺门外,便见到一个老外从里边走出来。 这人穿着一身葛麻僧袍,身材高大,却瘦的跟竹竿儿似的,风一吹,宽大的僧袍便随风晃荡…… 一头金全是自然卷儿,颌下蓄着一蓬胡子,邋遢得很,只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这番僧气派很大,大抵是知道李君羡等人投鼠忌器有所忌惮,一出来便挥舞着手臂怪腔怪调的说道:“简直无法无天!这里是大秦寺,是神明的地盘,你们简直太过无礼,我要禀明皇上,将你们统统治罪!” 李君羡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目光灼灼的盯着这番僧,神情很是不善。 房俊知道,这位老哥在“百骑”干得不是太痛快,先前出了阿史那结社率那一档子事儿,李二陛下已然对他有所不满。这次又是张士贵被刺杀,“百骑”依旧毫无作为,令李二陛下很失望。 估计这会儿,李君羡依然在心里琢磨这,狠狠的揍这个番僧一顿,李二陛下在免去他“百骑”大统领的同时,还会不会再有格外的处罚。 若是没有,或者那格外的处罚是他能够承受的,说不得下一秒这位就得让番僧知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房俊咳了一声,看着番僧笑眯眯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那番僧愣了一下,脸色涨红,怒道:“我不是和尚!” 房俊囧了…… 你不是和尚,这里为啥叫“寺”呢? 他还以为这就是个外国和尚呢…… 番僧很是有些恼羞成怒:“简直荒谬,我信奉的是基督神,真是无知的蠢货!” 房俊都傻眼了,这和尚怎骂人呢? 他却不知道,这些外国来的无论和尚还是传教士,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简直遭遇了最悲惨的人生…… 在唐朝统治的万花筒般的三个世纪中,几乎亚洲的每个国家都有人曾经进入过唐朝这片神奇的土地。 这些人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来到唐朝,有些是出于猎奇,有些是心怀野心,有些是为了经商谋利,而有些则是由于迫不得已。 在前来唐朝的外国人中,最主要的还是使臣、僧侣和商人这三类人,他们分别代表了当时亚洲各国在政治、宗教、商业方面对唐朝的浓厚兴趣。 尤其是僧侣,他们对于这个拥有着广袤的土地繁盛的人口的国度,感到无比的激动和憧憬——居然没有一个固定的宗教,使得人们有一个崇高的信仰! 通往唐朝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商队走的6路通道,即丝绸之路,另一条是船队航行的海上通道。定期往来于印度洋与中国海的大船,将急切的西方僧侣载往灿烂的东方,迫切的想要在这片白纸一样的土地上播洒下神的福音…… 然而他们很快便悲哀的现,这真是个神奇的国度。 这里的人聪明、热情,军队无比强大!当向他们传播教义的时候,他们会认真的聆听,甚至会慷慨的捐赠大量的银钱,资助修建寺庙,接济僧侣的生活。 每当遇到困难,他们就会虔诚的祈祷,请求神灵赐予他们财富、健康、官职、美女……反正他们什么都求。 然而还没有得到上帝聆听到他们的祈祷,他们一转身,又去祈祷释迦摩尼,亦或者三清道尊…… 他们什么都信,可他们又什么都不信。 悲伤的时候会想要得到神灵的庇佑,但是幸福的时候,所有的神灵都会被他们抛弃。 他们只相信他们自己。 或者,这也就是这个国家无比强大的原因…… 所以,几乎每一个希望在这片土地上传播神圣教义的信徒们,最终只剩下无奈的失望…… 第三百四十章 抓捕(下) 房俊不认识这个番僧,但他不止一次听过他的名字。 这个叫做阿罗本的大秦人在贞观九年的时候,带着十箱经书沿着丝绸之路不远万里阿来到长安,希望将景教的教义在这片神奇的东方土地上播洒开去,让他信仰的“神人两性”的基督可以将神光普照东方。 可惜的是,这里的人们几乎不信那个…… 因为景教的教义附和“愚民政策”,李二陛下对这个能说会道的番僧也挺满意,便安排尚书仆射房玄龄全权接待,批准其在大唐传播教义,并且允许其在长安建筑寺庙一座,初称“波斯寺”,后更名为“大秦寺”。 正是那一次接待,令阿罗本与房玄龄之间产生了很好的友谊。 房俊虽然第一次见阿罗本,但房玄龄经常提到这人学识很高,且头脑精明、处事圆滑。 这也就是李君羡和李崇真把房俊抬出来的原因,阿罗本不是普通的胡人,他这个“景教教主”的身份太敏感,最好还是由房俊跟他拉拉关系,轻易不能动用暴力手段。 这位看上去丑陋无比的番僧,可是被陛下敕封为“镇国大|法王”! 被阿罗本骂了一句,房俊也很无奈,不过也不至于生气。 他脾气虽然不好,但是知道这是自己的错,他几乎是在污蔑阿罗本的信仰,没跟他拼命就算不错了。对于一个宗教人士来说,信仰比生命更重要,骂几句简直活该…… 房俊只好陪着笑脸:“在下房俊,素闻教士与家父玄龄公交好,冒昧前来拜访,还望教士勿怪。” “额……房相的公子?”阿罗本一愣,上下打量了房俊一眼,说道:“长得不怎么像啊……” “……”房俊顿时脸色更黑了,气得只想给这货狠狠抽一个大嘴巴! 有这么说话的么? 欠揍啊!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合适,阿罗本尴尬的挠挠头,用他那奇腔怪调的汉语说道:“抱歉,我说话确实不太礼貌。只是你这边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的包围了大秦寺,只是来拜访?” “百骑”的兵卒已经完全将大秦寺包围,只要刺客在这里,插翅也飞不了,所以并不在乎多耽误一点功夫。 “呵呵,家父经常教导晚辈,为人处事,都要学习阿罗本教士的宽广胸怀、睿智大度,还曾言道贵教的教义,劝人为善、淡泊秉性,最是能修心养性、与世无争。今日正好公干,奉陛下之命缉拿刺客,自是要借机拜会一番,日后也好上门请教。” 房俊姿态摆得很低,但是来大唐已经十年的阿罗本,还是清楚的明白这番话中的意思。 贵教是个好教会,我父亲很推崇,我也很欣赏,您更是为聪明人,应该当明白今日我可是奉皇命缉拿刺客,你若是敢阻拦,难免与你这修心养性、与世无争的教义不符…… 阿罗本很为难。 他不知道自己的寺庙里有没有所谓的刺客,若是万一真的被查出来了,对景教的声誉将会是一个很严重的打击,甚至有可能失去皇帝陛下的信赖与好感。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皇帝陛下之所以同意他在大唐传教,并非是其本人对景教有什么兴趣,只是单纯的因为景教的教义附和他去统治这个国家的人民。 一旦景教这种与世无争的姿态被打破,那么被驱逐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若横加阻拦,眼前这些骄兵悍将明显不会知难而退,必定还是要进去搜查的,等到真的查出刺客,那自己就更被动了…… 这个房玄龄的儿子很讨厌,非但长得不像其父,更没有其父的温文尔雅、博学多才,话说得漂亮,却是咄咄逼人、硬气得很! 阿罗本真不敢想象自己横加阻拦,然后寺内又被搜出刺客的严重后果,只能瞪着一双蓝眼珠子,恨恨的盯着房俊,说道:“若是搜不出刺客,鄙人必定会向皇帝陛下弹劾你,哪怕你是房相的儿子也不行,即便搭上与房相的友谊!” 房俊却不在乎他的硬气话,微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晚辈也没说您这寺里一定有刺客啊?只不过是例行搜查而已,这可是为了您的清誉着想,毕竟谁也不愿背上一个窝藏刺客的名声不是?您和家父是老朋友了,晚辈自然要帮您洗脱嫌疑……” 阿罗本蓝眼珠子瞪得溜圆,这小子,怎么这么无耻? 和着我还得感谢你不成? 房俊回头一挥手:“赶紧进去搜!不过要注意啊,瓶瓶罐罐的都要加小心……” “百骑”听到命令,神情一振,由李君羡亲自带队,冲进寺内。 大队分作小队,五人一队,各自分散搜索,但彼此之间收尾相顾,互为依托,既能够快搜索每一个角落,又能在突情况时彼此支援,颇有章法。 李君羡玩阴谋当密谍不行,但是练兵还是很有一手。 阿罗本不放心,他怕这帮悍卒粗手粗脚的,把整个寺庙都给拆了。想要进去监视着,却被房俊拉住了…… “教士,您学识渊博,家父时常夸赞,却不知是哪里人?”房俊笑眯眯的唠起了家常。 前世他没什么信仰,所谓的**,也只是以为信了有好处,不然在“黨國”升官? 至于这个景教,也只是在电视上的一个节目中偶尔听过,早就忘得差不多,只知道这是基督教一个分支,好像是源于西亚。 阿罗本有些不耐烦,但被房俊缠住也没法,总不能甩袖子离开吧?来到大唐之后,他现这里虽然不似自己的家乡那般贵族和平民有着天与地的距离,但是阶级的分别依旧存在。 “我的老家在大马士革……”阿罗本无奈的说着,一边焦急的向寺内张望,唯恐这帮骄兵悍卒在他的寺庙里搞破坏。而且寺庙里有不少汉语并不太精通的来自西亚教徒,若是生冲突,后果不妙。 “大马士革?”房俊眼睛一亮:“都说大马士革盛产名刀,可惜一直未有机会一见,不知教士可有收藏?” 房俊并不算刀剑烧友,可是对于鼎鼎大名的大马士革刀,也是素有耳闻,在后世,这可是将马来克力士剑和日本刀都压在身下的世界三大名刀之! 阿罗本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有些兴奋的房俊:“你认为我收藏得起?” “额……”房俊有些不解:“很贵?” “不只是贵不贵的问题,当然,它的确很贵……”阿罗本说道。 房俊无语,这人说话的逻辑性太差劲了。 “在我的家乡,一把真正的大马士革刀,可以价值一千个金币,或者与其价值等量的一万个奴隶!它需要将乌兹钢从天竺千山万水的运到大马士革,在拜拉达河畔打造,而且需要三个技艺精湛的工匠连续打造三个月之久,才能打造出一柄大马士革刀。最重要的是,即便是这样,也不是一定能打造出一柄精品的大马士革刀,那概率绝对不过三成!所以,每一柄大马士革刀都是无价之宝,只有最高贵的贵族和教会中的上层神职人员,才有可能拥有!现在大唐流传的那些所谓的大马士革刀,都只是次品而已,极品的那些,根本不可能拿出来卖!” 房俊问道:“您不就是神职人员吗?” 在他看来,阿罗本能够远赴东方,在大唐得到皇帝的支持,将这一片从未有基督神踏足的荒漠开出来,怎么也算是一个景教之中的高端人士吧? 可他却未想过,毕竟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有玄奘那样的毅力和伟大,为了自己的信仰可以不远万里去天竺取经,而阿罗本这样的人,极有可能是受了排挤,在老家待不下去,不得不跋山涉水来到东方撞大运…… 就在阿罗本脸色极为难看之际,寺内突然传出一阵呼喝,紧接着,便是冰刃相击的撞击声! 第三百四十一章 勒索 一轮明月当空,清风徐徐。 明月姑娘坐在窗前,素手托着尖俏的下颌,一双美眸凝视着窗外的柳树、圆形的屋顶,却散漫似没有焦距…… 小丫鬟就这站在她身后,低垂着头,似乎有些委屈,大眼睛里噙着泪水,眨巴一下眼睛,泪珠儿就簌簌滚落。 耳边传来轻轻的啜泣,明月姑娘幽幽的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转身看了看小丫鬟,扯起了她的手。 “有什么好担心呢?当我们走进长安城的那一刻,就已经坚定了决心,做好了回不去家的准备。现在,只是结局来得快了一点而已……” 她清纯绝美的容颜浮现一个略带凄迷的笑容,彷如窗外清冷的孤月,寂寥得令人心碎。 小丫鬟抬起小脸儿,梨花带雨的样子也有了几分略显成熟的柔媚,啜泣着说道:“城门已经被封锁了,我们逃不掉了……我不怕死,可是小姐若是死在这儿,少主一定会伤心的……” 明月姑娘轻笑了一下,素白的柔夷轻轻抚摸小丫鬟的脸蛋儿,揶揄道:“哎呦,本小姐还当你这个小丫鬟是个忠心耿耿的,却原来不是为我担忧,而是舍不得你家少主伤心一星半点……” “哪有……”小丫鬟脸红了,扭着娇小的身子不依。 身后脚步响动。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屋外走进来,到了明月姑娘的身前,单膝跪地,恭声道:“小姐,‘百骑司’的人已经将这座寺庙团团围住,幸好那个番僧还在拦着,但是用不了多久,必然会冲进来的。时间紧迫,请您赶紧行动吧!” 小丫鬟有些愣,城门都封锁了,这里也被包围了,还有什么行动?难道是动决死冲锋? 明月姑娘俏脸恬静,轻声说道:“我不会独自逃生的,这次未能将张士贵那个屠夫刺杀,是我对行刺计划的设计有误,连累了你们。事已至此,我又怎能弃你们于不顾?大家要生则同生,要死则同死,我董明月虽是女儿身,却也做不到抛弃战友!” 她的语调清冷,秀美的眸子里却跳跃着倔强的强硬。 小丫鬟则是完全呆了,这都被围成铁桶了,居然还有生机? 那大汉沉声道:“谁又能想到朝廷的鹰犬居然如此神通广大,那般的迅就查到小姐您的身上?非但如此,此间我们经营了五年,从未有过一丝错漏之处,也不知那些官兵是怎么找上来的……” 不仅是他奇怪,董明月也深深不解。 褚彦博窃取弓弩一事,就是她在背后出谋划策,用故布疑阵之法,前后牵连进去很多人,各种可能泄露真相的线索千头万绪,想要查出来实在难如登天。 可是仅仅半天,褚彦博就被缉拿下狱。 而在大秦寺这里的据点,是在五年前就布置好的,绝对不可能出现纰漏,“百骑”又是怎么找上门的? 董明月不自禁的就想到那个临时加入“百骑司”的房俊。 想到那个混蛋,便又是咬牙又是羞赧,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不出意外,自己现在被比如绝境,定是那房俊的功劳,只是不知其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这么快的就追查到此地。看来,那家伙不仅文采好,能敛财,还真是有几分能耐…… 只是自己潜入长安,利用清倌人的身份,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行刺张士贵。现在更远大的目标因为自己的暴露而全部夭折,令董明月有些丧气灰心。 “小姐,请立即动身吧,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来不及了!” 大汗沉声打断董明月的思绪。 “要走一起走!”董明月秀美一挑,清丽的容颜展现一丝坚定。 这时又一个大汉飞快的走进来,急切道:“官兵进来了!小姐,请立即动身!” 董明月屹然不动,她虽是女子,却也有不逊于男子的刚烈! 抛弃族人,独自逃生? 她做不到!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无奈,以及深深的感动,却更是抱定以死阻拦追兵的决心! “小姐,若是您死于此地,少主必定伤心欲绝!为了少主……” 董明月娇吒道:“少主,少主,你们眼里就只有少主!我董明月是你们少主的阿猫阿狗吗?” 俏脸寒霜,丰满的胸膛急剧起伏,显然很是恼怒。 两名大汉赶紧跪伏于地:“属下知错了……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更是族中最闪亮的那颗珍珠,我等怎能让小姐陨落于此地?若是小姐不走,我等立即自绝于您面前!” 前院传来脚步声响。 小丫鬟急道:“小姐……” 董明月死死咬着嘴唇,看着面前最出类拔萃的两个族中子弟,知道他们说得出做得到,自己若是执意不走,下一刻就会拔刀自刎! 深深吸了口气,董明月面容肃然:“那好,我走!不过我董明月誓,有生之年,必将斩尽‘百骑’这群鹰犬,为你们报仇雪恨!” 其中一名大汉急忙站起,伸手将桌案下铺地的一块青石板拉起,露出下边一个黑黝黝的地道入口,然后退身,再次下跪于地,轻声道:“恭送小姐!” 语调平静,却是决别。 董明月深深看了两人一眼,微微一福,毅然扭头,跳进地道。 小丫鬟也紧跟其后。 两名大汉对视一眼,一起将青石板放回原处。 身后破门之声响起…… *********** 房俊于阿罗本进入这个别苑的时候,战斗已经停止。 两名刺客已然伏尸于地,三名“百骑”兵卒重伤,这两名刺客悍不畏死,根本不可能活捉。 阿罗本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居然真有凶徒藏匿于大秦寺中? 他上前忍着心里的恐惧,仔细打量这两名尸体,“啊”的叫了一声,不敢置信道:“这两人乃是西域的商贾,在城中经营胡椒生意,已然有几年之久。因其本小利微,经济拮据,所以才一直租宿于此,谁曾料到居然是凶徒?” 房俊啧啧嘴,看了看四周环境:“没现那位明月姑娘?” 李君羡皱眉道:“没有,屋子里都搜遍了,再无其他人。想来应是有秘道之类,在我们来之前已然逃走。” 正说到这里,已有兵卒来报:“屋里现一处暗道,卑职派人下去追踪,却现已然坍塌,必是贼人早有准备,逃走之后便毁掉秘道。卑职派人手,已经在清理。” 房俊摇头道:“怕是已经逃得远了!” 李君羡沉着脸,有些郁闷。都追到这里了,谁又料到这帮刺客居然早有准备,甚至挖了一条暗道?不需问,这条暗道的出口必然是城外,现在追下去,连人家的影子都不会看到。 阿罗本走了过来,尴尬的对房俊笑笑:“贤侄啊……那个你看,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两人是凶徒啊……” 房俊呵呵一笑:“某当然信!但问题是,别人会不会信?陛下会不会信?” 阿罗本顿时苦了脸,他是真的头疼了! 这两人在寺中租宿已然多年,此时犯下这等罪行,若是自己说完全不知情,谁会相信? 若是皇帝陛下一怒将景教驱逐,那自己多年来的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此时阿罗本完全没了刚刚的硬气,陪着笑脸哀求道:“贤侄啊,我与你父相交莫逆、情同手足,现在我被连累,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稍晚一些,我必然亲自上门,去请求你父亲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房俊为难道:“也不是晚辈不帮您,可这里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您也不能让我睁眼说瞎话吧?陛下可不好糊弄……” 阿罗本咬了咬牙,心里权衡一番,现这次危机真的很大,遂将心一横,下定决心道:“我在密室之中,收藏了一柄大马士革刀……” 房俊眼睛一亮:“这可不是咱勒索你,完全是您自愿的……” 阿罗本哭死的心都有,我自愿你个脑袋! 你特么张嘴就问我大马士革刀的事儿,难道真是对那刀一无所知? 这个小混蛋,真是一点也不像他爹…… 第三百四十二章 历史的车轮 长安城虽然没建在黄土高原上,但关中平原却是由河流冲积和黄土堆积而形成,挖地道很方便。屋内的地道显然是很早之前便挖掘而成,仅有一肩宽,并且很奇妙的在入口下方设置了一个机关,在顶部有一块木板,将之放下,便有大量事先备好的活土将整条地道堵死。 因为地道狭窄,清理这些活土便耗费时间,待到清理完毕,刺客早就逃之夭夭,追赶不及。 李君羡扼腕叹息,这次追捕刺客,除了刚开始一筹莫展之外,自从房俊加入,便进展神速。挖出褚彦博,顺藤摸瓜找到金屋藏娇之处,最后将刺客包围在这大秦寺,一步一步堪称神奇。 若是能将之一网打尽,那可就完美了…… 房俊没那么多感慨,他和张士贵不熟,这位虢国公是死是活,他并不太在意。反倒是那位明月姑娘,既有天香之国色,又和他有过暧昧之亲,若是落入“百骑”手中,倒真是有些可惜。 如此结局也挺不错,说不得以后还能有机会再续前缘呢? ******** 李二陛下对这个结局自然不满意。 当街刺杀一品国公、朝廷大将,简直就是挑衅大唐国威,这等暴徒,在李二陛下看来必定要千刀万剐诛灭九族才行,如此逍遥遁去,对于朝廷来说,难免脸上无光。 若是以后还有刺客也存了侥幸心理,岂不是将要刺杀成风? 再加上阿史那结社率的那一场“犯阙”作乱,使得他对“百骑司”难免失望。 李君羡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忠诚亦毋须怀疑,可他真的不适合干这种阴暗机谋的差使。反倒是房俊的表现令他眼前一亮,但随即也只能无奈的放弃这个念头。 难不成将“神机营”与“百骑司”合二为一? 相比于“百骑”,他更看重“神机营”的前途。说到底,前者亦不过是一个情报部门,自信心旷古烁金的李二陛下完全没想过弄出一个类似于锦衣卫那样的组织,来为自己监视百官、排除异己。“百骑”只是他的禁军,顺带着刺探长安城中胡族异动,仅此而已。 而“神机营”,则被他视为未来军队的一个强大补充。 孰轻孰重,李二陛下从来没有疑惑过,自然不会将最适合执掌“神机营”的房俊,放到“百骑”去玩一些见不得人的阴谋伎俩…… 更何况,西征不得不提前,“神机营”此次亦将随军西征,更不能将房俊调走。 吐蕃和土谷浑最近蠢蠢欲动,几次三番的在边境寻衅滋事。看起来,这两个部族定是有了某种契约,很有同退同进的意思。他们都知道独自无法对大唐造成太大的威胁,却很想在入冬之前开战,即便不能取得太大的战果,亦可一雪和亲被拒之耻,顺便占领几座城池劫掠一番,以之缓和冬季的漫长酷寒和物资紧缺。 以游牧为生的民族,弓马娴熟战力剽悍,夏日里纵马驰骋肆无忌惮,但是到了冬天水草凋敝风雪漫天的时候,便不得不如偃旗息鼓安分起来。 风雪,是他们的天敌。 若是倒霉遇到雪灾,全族的人口和牲畜甚至能冻死一半。往往一个兴盛的部落,仅仅一场天灾就一蹶不振…… 联合起来,以和亲被拒的名义劫掠一番,储存足够的粮食物资越冬,便成为最好的方法。 以大唐的国力,很难同时对吐蕃和土谷浑开战,所以两个部族这一次底气十足。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面对他们的流氓行径,李二陛下这一次没打算退让。 李二陛下身体里有一半胡人血统,令他更了解胡人的天性,欺软怕硬、弱肉强食、得寸进尺,便是他们的遗传基因。当年“渭水之耻”让性格刚强的李二陛下差点自杀,引为生平最大耻辱,如今又岂能面对吐蕃和土谷浑的咄咄逼人,再来一次“渭水之盟”? 最重要的一点是,如今御书房里裱糊了一副字。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李二陛下很喜欢这幅字,更喜欢这里边蕴含着的睥睨天下的霸气! 但如此同时,这幅字也很操蛋…… 它在激励着李二陛下发奋图强、奔向更雄伟的人生目标的同时,也如同一个紧箍咒,让他不敢肆意妄为。一旦乱来,必然被那些口服心未服的可恨家伙抓住把柄,大肆抨击,少不得又是一顿恶心。 所以他觉得,其实自己是被房俊那个小王八蛋给道德绑架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李二陛下打定主意,前所未有的强硬,非但没有妥协,反而主动出击。 虽然很难同吐蕃和土谷浑主动开战,却可以雷霆万钧之势覆灭高昌国!只要高昌国覆灭,吐蕃和土谷浑都得掂量一下,真的惹毛了大唐,会有什么后果! 最近,李二陛下杀鸡儆猴的把戏玩得很溜…… 既然要覆灭高昌国以此达到震慑作用,那就必须速战速决,原定的出征计划必须提前。 大唐帝国的国家机器,缓慢但精确的运转起来。 *********** 房俊如同大多数大唐臣民一样,从来不认为覆灭高昌国有什么难度,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威武霸道的大唐全力一击,小小的高昌国绝对没有第二个结局。 高昌国王曲文泰曾藐视大唐军队:“唐去我七千里,碛卤二千里无水草,冬风裂肌,夏风如焚,行贾至者百之一,安能致大兵乎?使能顿吾城下一再旬,食尽当溃,吾且系而虏之。” 不知道是谁给了他如此自信,在大唐军民看来,完全是无知之谈。 胆敢挑战大唐的国威,即便是远在七千里外,也必诛之! 现在的大唐,就是有这份豪气! 房俊忧虑的是另一件事。 李二陛下并未对涞阳郑氏定下什么诛灭九族的之罪,但单单涞阳郑氏直系便达到三百余口,押解进长安城之时,囚车成行,哀泣不绝,观者无不恻然。 胆敢挑战李二陛下的皇威,那就得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涞阳郑氏的结局,在天降大雨的那一刻就已然注定。 最悲哀的是,在涞阳郑氏被李二陛下下旨押解进京之时,没有一个世家门阀出头,为他们求情…… 当房俊站在路边,看着须发皆白、面若死灰的郑伯龄被关在囚车里押往刑部大牢,也不由得为这老家伙不值。 他把整个家族当做筹码,为那些门阀世家冲锋陷阵,可到了最后,连一点点同情都没有得到。人们只会说郑伯龄咎由自取,涞阳郑氏罪有应得,却从未有人去看一眼囚车后面那些哀哀啼哭的婴孩…… 哪怕郑伯龄罪恶滔天,可稚子何辜? 就因为他们生在郑家,喝了郑家的奶水、吃了郑家的饭? 房俊很愤懑,对于这种凶残的法制感到难以忍受的厌恶,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连坐制度与宗法制度相伴整个封建文明始终,是基于帝王统治利益而对宗法制社会关系所作的调整和规范,使宗族社会统一于王法之下,造成宗族社会中人人自危自保,人人执法的法治形势。 别说房俊无能为力,哪怕是李二陛下想要废黜,都会受到极大的阻力。 千百年的形成的制度早已根深蒂固,想要一朝废弃,谈何容易? 一股颓废的无力感潮水一样席卷全身,穿越者又怎样?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救世主…… 房俊明白这样的道理,他什么都懂,却看不开。 在巨大的历史惯性面前,他就像一只渺小的螳螂,举着自己单薄的手臂,试图去阻挡历史的巨轮…… 房俊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开。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临行 “你说什么?让朕宽恕涞阳郑氏的女眷和幼童?” 李二陛下随意坐在软塌之上,手里捧着茶盏,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这个房俊是傻子么? 郑伯龄当初既然敢无视皇权,将家族作为赌注去为那些门阀世家充当马前卒,就应该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成了,涞阳郑氏将会获得巨大的声望,以及来自于各大门阀世家的支持,一跃成为最顶级的世家。败了,则由涞阳郑氏来承受皇帝陛下的怒火,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高回报必然伴随着高风险,想要有收获,就必然有付出。 很不幸,涞阳郑氏付出的将是家族的覆灭…… 看上去似乎很惨,但这就是政治,就是规则。 郑伯龄的举措,已然触犯了《贞观律》,属于违逆之罪,之比谋逆大罪轻了一级,全族连坐是律法规定的,男丁全部斩首,女眷年长者充入教坊司,未成年者发卖为奴。 “此乃律法之规定,商周以来,违逆便是连坐之罪,乃是祖宗之法,既然有罪,全族连坐,有何不妥?” 李二陛下脸色有些阴沉。 他很看好房俊的才华能力,但每当这小子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很讨厌,因为这总会给他出难题,找不自在…… 房俊少有的态度诚恳:“祖宗之法,岂能传之万世而皆准?世易时移,自然要不断的寻找适合国家的新政策建立起来,将以往过时的政策加以改进,甚至取缔。再强盛的帝国,亦不能抱着祖宗法度墨守成规、裹足不前,而是应该保持进取之心,与时俱进、开拓进取,才能永远傲立于寰宇之内!” 世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偏偏自古以来,很少有帝王能保持足够的进取心,再伟大的帝王,亦会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稳定人心上面,却不去思考其实危险大多来自于外部。 李二陛下算是少有的进取之君,却也免不了被儒家阉割之后的治世理念所侵蚀。 所以的皇帝都一个样,只要能坐稳皇位,并且千秋万代,他们愿意将所有的百姓都变成绵羊,都圈在羊圈里,乖乖的种地缴税就好了。 可讽刺的是,却没有任何朝代能够做到他们理想的千秋万代…… 这就是封建时代最大的顽疾于危害。 王朝更迭是必然的历史现象,但是随着每一次的改朝换代,都伴随着一场剧烈的社会动荡,人口锐减、财富蒸发、土地荒芜…… 李二陛下觉得房俊的话全无道理,起码进取心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全天下的人都安安分分恪守本职,皇帝勤政,大臣清廉,农民种地,商人经商,那才是世界大同。 他就是进取心太大,心心念念的想着征服高句丽,成就千古一帝的美名,所以才会连年征集粮草钱物,害得百姓负担加重,这才差一点给世家门阀可乘之机。 稳定才是最重要的,最好就是现在这样一万年不变…… 所以他对房俊的妇人之仁有些不屑,不悦道:“莫说这些歪理邪说来蛊惑于朕,赶紧准备神机营的开拔事物,等待西征吧!涞阳郑氏之事,已由政事堂商议处置,你莫要多管,管好你自己的事便是!” 房俊默然。 尽管知道自己的是多此一举,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毕竟在他的意识里,李二陛下还是与其它帝王不一样的。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帝王就是帝王,或许因为能力、性格的原因而有所差异,但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 他们不会去管生产力如何提升,不会去管百姓如何生活得再好一点,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统治是否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 轻飘飘的雨丝飘洒,整个太极宫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有些朦胧的阴郁。 房俊心情压抑,有些失神的走在皇宫里。 直到一声娇脆的呼唤,将他从恍惚中唤醒。 宫墙下,有一蔟晚桃开得正艳,衬着绛紫宫装的高阳公主娇靥如花。宫装精致,两条丝带披在手臂上,由下环绕而上,寥寥直至肩头。一根紫玉发钗将满头青丝俏俏而垒,半在脑后,半在额间,梅花步摇斜斜一贯,点作凤髻。 斜雨如丝,高阳公主俏生生立在一柄白底梅花的油纸伞下,花映娇颜,更增丽色,肤若白雪却暖,眉似远山含黛,粉润朱唇,凭添更多味道。 房俊看得再次失神,不得不在心底赞了一声,这臭丫头,确实漂亮! 他的目光太过炽烈,灼灼的盯着高阳公主的俏脸,没有一丝一毫回避的意思,大胆而直接。 两个娇俏侍女抿着嘴忍着笑,微微垂着头,很少见到哪位驸马会这般盯着公主看,实在是有些无礼。 一贯泼辣的高阳公主也被房俊盯得娇羞不已,有些恼火房俊的大胆无礼,却也甜丝丝的很是受用…… 房俊回过神来,施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高阳公主咬了咬嘴唇,眼波横了房俊一眼,柔声说道:“出征在即,二郎必定诸事繁忙,本宫亦不再为你单独送行。只是要嘱咐你几句,为国征战是至高荣耀,战功固然重要,但更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莫要为了一点虚名,便楞头楞脑的将自己陷入险地,无论如何,毫发无伤的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高阳公主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白皙的脸蛋儿有些红晕。 她本想说“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却羞不可抑,怎么也说不出口。 按理说,这次出征回来的时候,自己的婚事就要提上日程了…… 房俊没有意识到这一层,却也感受到高阳公主的关心,心里别扭得不行。 该死的穿越,该死的先知,令他陷入无边的纠结。 眼看着高阳公主对自己情愫渐浓,房俊愈发不知如何是好。 无论接受还是拒绝,似乎都不太妥当…… “哎呀!姐夫你在这里呢,私自还想去找你……” 一声娇嫩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房俊回头看去,确实晋阳公主从远处跑过来,欢快的叫着。 她身后的宫女惊慌失措的跟着跑,手里的雨伞却始终也追不到公主殿下,急的她不停的呼唤:“殿下,您慢点,淋了雨就不好啦……” 晋阳公主哪里管她,飞快的跑到房俊面前,纵身一跃,便如同一只树袋熊般挂在他身上…… 晋阳公主体质虚弱,发育得也晚一些,与敦厚结实的房俊虽然仅仅相差七岁,却着实宛如差了一辈。 见到晋阳公主与房俊如此亲昵,宫女们都有些好笑,高阳公主却是俏脸一黑。 这小姨子跟姐夫的亲昵劲儿,有些过分了,当本宫不存在吗? “姐夫,你要出征打仗了吗?” 晋阳公主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黑白分明,看着房俊问道。 “嗯,兕子怎么知道?” 房俊想要把晋阳公主放下来,却发现她手脚使劲儿的抱着自己,便只好保持这个姿势,只是双手放在她臀后,轻轻的托着。 “是父皇告诉我的!大唐男儿,自当征战四方、无所畏惧,胆敢挑战大唐的敌人,要将他们统统消灭,建立不世功勋!姐夫,一定要打杀敌人,多立功勋,兕子到时候跟父皇给你求一个很大很大的官儿!” 晋阳小公主显得很兴奋,完全是一副社会主义好孩子的神情…… 房俊被她的神情逗笑了,一本正经道:“谨遵殿下懿旨!微臣必当奋勇杀敌,不负殿下恩义!” 晋阳公主大点其头:“本宫看好你!” 房俊哭笑不得…… 然后,晋阳公主松开一只手,从脖子上取下一块拴着红绳的玉佩……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出征 玉质温润,洁白细腻,是一块上品的和田玉。玉佩上有四个飞白体的小字:出入平安…… 晋阳公主小脸儿绷得紧紧的,郑重的将玉佩挂到房俊的脖子上,大眼睛里满是担忧:“这块玉佩是兕子自己做的,但是被很厉害的大和尚开过光哦!它一定会保佑姐夫平平安安的回来!” 看着小公主一脸稚气的神情,房俊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最开始的时候,对于晋阳公主完全是出于怜惜的心情,才想着应该让她尽可能的快乐一些,在花儿一般的年纪多一些笑容,多一些开心。 但是渐渐的,这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小丫头,已经将房俊俘虏。 他能感受到晋阳公主对自己的亲昵,那是如同亲人一般的信任和依赖。 这个钟灵毓秀、深受父兄姊妹宠爱的小女孩儿,原本的命运应该是在父亲的疼爱兄长的呵护下成长,待到婷婷玉立再成就一段良缘,过着幸福而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世事总是残忍,身在富贵宠爱之中的晋阳公主,却要在金钗年华,未及如繁花般盛放便病殁了。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房俊在笑,可是笑容很僵。 看着眼前这个扑在他怀里的女孩儿,秀美的脸蛋儿清澈明亮的眼眸,他的心却在阵阵抽痛。 明明知道未来,却无能为力改变,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 **********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 大唐施行府兵制,闲时为农,农隙训练,战时为兵。 此次西征高昌国,关中府兵集结,各条道路上满是拉帮结伙的府兵前往各自的军伍报道。 虽然大唐从上到下都认为覆灭高昌国只是反掌之间尔,但是征伐路途太过遥远,期间戈壁荒漠山川河谷,怎一个千里跋涉能够形容?行军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谁晓得哪个能幸运的满怀功绩凯旋而归,哪个又魂断天涯埋骨大漠?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一时间,城里城外山间地头,父母的殷殷叮嘱,妻儿的哀哀哭泣,在壮烈的出征气氛下,弥漫着哀愁期盼…… 房家是文臣世家,以往房玄龄也曾与李二陛下冲锋与战阵之中,却从未遇过这等大军集结之事。此次房俊随军出征,难免慌乱。 不仅是卢氏赶到骊山农庄,大兄房遗直夫妇也赶来为房俊送行。 卢氏泪眼婆娑,使劲儿拧着房俊的胳膊,埋怨着:“你就不能跟陛下告个病,不跟着去?咱家是文臣世家,犯得着去战争上搏命换前程?你虽然不能继承你爹的爵位,可也捞了一个侯爵,就该知足了!你这上了疆场,娘心里扑腾扑腾的,连觉都睡不着……” 以前看着这个儿子不学无术、木讷寡言,很担心没出息。可是现在能耐大了,却偏偏走上武将之路,卢氏如何不担忧? 大嫂杜氏拿房俊就跟亲兄弟一样看待,也是眼圈儿泛红,将大包小包的衣物吃食塞到房俊身后亲兵的手里,不停的叮嘱:“你是神机营的提督,不必跟随大部队一同前进,吃饭要应时,睡觉的时候要把营帐搭好了,不能漏风漏雨。真的打起仗,别傻乎乎的往前冲,凡事留个心眼儿,那功勋再值钱,不也得有命去享受?真的打不过,你就跑!逃兵怎么了?啥也没有命重要!就算当了逃兵,有公公在,也能保得你的小名儿……” 不远处的房玄龄差点把胡子揪下来,直接就黑了脸。 这大媳妇胡说些啥?这还没出征呢,就开始鼓励老二当逃兵…… 房遗直也很是不悦,教训媳妇儿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为国征战那是无上的荣耀,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即便马革裹尸,也是英雄归路,豪气无双,那是要名垂青史……哎呀!娘干嘛打我?” “老娘打死你这个乌鸦嘴……” 卢氏听到这句“马革裹尸”立马心跳都快停了,旋即暴怒,揪着打儿子的耳朵,另一只手就是一顿锤! 杜氏也很是不满,瞪着自家男人道:“你是读书读傻了吧?既然不怕死,那你去好了!你死了我给你守寡……” 房遗直差点气死,你到底是我媳妇儿,还是老二媳妇儿啊? 简直岂有此理! 可是既然不悦,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在房家,当卢氏与杜氏联合起来的时候,家中的男人便自动夹起尾巴,便是家主房玄龄亦不敢滋事,老实的很。 若是这以后公主殿下再过了门儿…… 房遗直悲催的发现,老房家的男人要完! 武媚娘一袭素白长裙,风姿绰约,站在一旁浅笑,此时走到房俊身边,替他整理了一下甲胄,抬起眸子凝视着英姿飒爽的郎君,学着他的语气赞道:“真帅!” “那是,咱可是长安第一公子!”房俊大言不惭的笑道,捏了捏武媚娘的手,眨眨眼:“在家乖乖等着我回来,不必担忧!” 武媚娘浅笑道:“奴家知道。多余的话亦不多说,只盼郎君心中念着家中父母兄嫂弟妹亲朋,念着奴家,无比保重身体!”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房俊的性格,用不着去絮絮叨叨的叮嘱一些琐碎的事情。这是个顾家的男人,只要知道家里人都在惦记着他,担忧着他,他就必然不会令家人失望…… 房俊扭头看看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妹房秀珠,伸手在她脸蛋儿捏了一记,笑道:“怎么,房二小姐就没有什么话说?” 房秀珠嘟着嘴儿,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房俊手里,轻声说道:“这是珑儿要我交给你的……” 李玉珑? 房俊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当回事儿,那丫头就跟自己的妹子一般,想必也是担忧自己送一些保平安的小物件儿,便随手揣到怀里。 时辰已然不早。 房俊深吸口气,跪在地上,对着父母磕了三个头,沉声说道:“孩儿从军西征,乃是大唐男人的无上荣光,请父母勿以为念。此行必然小心谨慎,母亲亦不必担忧,待到凯旋之日,孩儿再在父母身前尽孝!” 房玄龄脸色沉静,不见喜怒,语气亦很是平静:“你有此心,也不枉为父的教导。吾房家虽是文臣,可亦有铮铮铁骨、巍巍将胆!房家男儿,提笔可著春秋,上马可杀贼寇,无论何时,切记不能污了吾房家的门庭,坠了吾大唐的国威!”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房俊磕头。 然后长身而起。 卢氏看着房俊身后的亲兵,拜托道:“尔等皆是房家忠仆,此行作为二郎亲兵,妾身拜托诸位好生看顾照料。兵凶战危,若是诸位有何不测,汝之父母,自有房家养老送终,汝之妻儿,自有房家庇佑照料,若违此誓,人神共诛之!” 当家主母这番表态,算是给一干亲兵吃了一个定心丸。 房家仁厚,人所共知。无论房玄龄夫妇,亦或是房俊,对待家仆从不苛刻。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若是不幸战死,家里人反倒能得到更多的补偿…… “诺!” 一众亲兵轰然应诺。 房俊深深吸了口气,朗声道:“出发!” 转身大步走向庄门,翻身上马。 亲兵紧随其后,各自上马,簇拥着房俊打马驶出农庄。 大唐府兵参战武器和马匹自备,沿途所见,皆是各地汇聚而来的府兵,各色马屁,武器各异,却俱是雄赳赳气昂昂,如同一道道溪流,汇聚到长安城下,终成一片汪洋大海…… 第三百四十五章 灞桥折柳 秦风汉雪,隋雨唐月,灞水浩浩,垂柳依依。 灞河为长安八水之一,发源于秦岭之中,汇纳于长安辋川西漳涧而北流,穿过灞陵原谷地,横贯长安东郊,西北流浐水汇入,又北流注入渭水。 横跨灞水上的桥是一座大型多孔石拱桥,青石板铺路。 此地最为长安冲要,凡自西东两方面入出峣、潼两关者,必经于此。 细雨连绵三日未绝,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古柳婆娑,新柳披翠,绿云垂野。微风细雨中,柳丝万缕,似烟似雾,汇集此处过桥的府兵肩摩毂击,为长安之壮观。 妻儿故友送至此处,驻足停留,殷殷叮咛,折柳相送,莫不黯然魂伤。 为国征战可以免除家中徭役,可疆场凶险,古来征战几人回? 此刻是生离,谁知会不会变成死别? 灞桥很宽,奈何人太多,难免拥堵。 房俊骑马来到桥头,皱眉看了看前方的人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便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扭头看去,却是李思文程处弼长孙涣等人,正站在岸边柳树下,不停向他挥手。 房俊叮嘱亲兵,待人流稀疏便可过先行,不必等候自己,然后才策马来到一干纨绔这边,笑问:“家里有人出征?” 李思文上前接过他的马缰,撇嘴道:“我倒是想随军,可惜没我家的份儿……” 大唐军方宿将之中,侯君集与李绩一向不对盘。 李绩虽然官职更高一些,但侯君集依仗李二陛下的宠信,一向不讲李绩放在眼里,且时常与旁人言及李绩“降将”的身份,颇为不屑,是以两人的关系极为冷淡。 当然这也与李绩一向低调内敛的性格有关。 李绩闻听此言,也不过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可侯君集却不敢对程咬金秦琼等人说这样的话…… 话说回来,豪富之家出身的李绩,又何尝瞧得上浮夸浅薄、一身痞气的侯君集? 此次西征,李二陛下任命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统帅全局,虽然世人皆知这必是一次刷功勋的好机会,李绩却也不会沾边。 侯君集功勋再高,限于出身,也不可能盖过李绩一头…… 房俊奇道:“那你来这里作甚?” 李思文一脸不悦:“你有没有点良心?兄弟几个自然是来为你送行!” 房俊心里一暖,抱拳对几人道:“哥几个有心了!” 长孙涣摆摆手,说道:“屈突诠本也要来的,只是侯君集带着左卫出征,京师城防便由右卫担起,刺客那小子正奉了军令严守营房,让吾等说声抱歉。” “都是自家兄弟,何用如此客套?诸位深情厚谊,房二永记心头,今后定当义气为先,以身相许……” “滚蛋吧你!”几人差点被房俊恶心到了,就你那张黑脸,兔爷都不稀罕…… 程处弼叹了口气,羡慕的看着顶盔掼甲英姿飒飒的房俊:“真是羡慕啊!不知几时我爹能放我上战场厮杀一回?” 房俊赶紧摆摆手:“你就算了吧!” 房俊上战场,捞功勋的心思更大,有了危险肯定是要躲着走,可程处弼这家伙不同,那是心心念念上战场冲锋陷阵,砍下几个敌人的脑袋…… 李思文在房俊胸甲上锤了一记,感叹道:“真是想不到,我们兄弟几个,居然是你小子第一个上战场!无论如何,能为国征战驰骋疆场,都是男儿至高的荣耀!此去高昌国,万水千山戈壁纵横,望君一路珍重,到得沙场之上,替兄弟几个多斩下几颗胡人头颅,一展吾关中健儿烈烈雄风!” “没错!”长孙涣接话道:“让那些不知死的胡人彻底颤抖,看谁还敢再跟大唐阳奉阴违!” 房俊有些无语,平素真没看出来,这几位还是热血小愤青……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歌声,起先歌声不大,渐渐的,灞桥两岸依依惜别的人们开始齐声相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到的最后,便是李思文程处弼这等夯货亦跟着轻声唱着…… 一瞬间,灞桥之畔歌声低沉,弥漫着临别前的哀怨愁苦,依依不舍。 年轻的夫妻都泪眼涟涟,相顾哽咽。 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 房俊心里其实并未将此次西征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长安距离高昌国直线距离不过两千多公里,也就给你西安至哈尔滨差不多,这还没出国呢,算个什么? 可他却忘记了去年冬天他由长安出发前往青州,一路驿道疾驰,还走了大半个月。此去高昌国,山高水远不说,交通更是不便,靠着两脚跋涉,单单走路都能累死人…… 出门时是春天,杨树柳树依依飘扬,而回来时已经是雨雪交加的冬天。 妻儿在家里盼望,情人在家乡守候,千里相隔,两地相思,漫天大雪中有一个人在独行,却也知道远处有一盏灯在亮着。那是全部希望所在,是活着的动力。 为了杨柳依依,可以忍受雨雪霏霏…… 从来不算感性的房俊,此时在四周的歌声里,也有些黯然了。 接过长孙涣折断的一根柳枝,将之郑重的放入怀内,深吸口气,对几人抱拳道:“山高水远,待到白雪飘飞之时,静候吾凯旋之音!诸君,珍重!” “珍重!” 到底都是男子,虽然心情有些黯淡,却无女子那般细腻,互道一声珍重,也都祝愿房俊能斩获军功,凯旋而归! 房俊回身上马,策马向灞桥辞去。 行至桥头,正巧见到不远处停了一溜车架,一身甲胄的长孙冲正对着长孙无忌行礼,旁边一抹俏丽的身影,一身素白,细腰如柳,淡然而立,俏颜忧愁。此时许是感受的房俊的目光,俏脸微抬,两道清澈的眸光正与房俊交织在一处,有些愣忡。 房俊并未与长孙无忌见礼,只是对长乐公主微微颌首,便策马驶上灞桥,直奔神机营驻地。 ********** 金光门外,旌旗招展,营帐连绵,数万大军汇聚此处,人嚷马嘶,喧嚣不绝。 好在细雨绵绵,雨水压下腾起的灰尘,不至尘土缭绕。但人踩马踏,车辙粼粼,却是碾压得稀泥遍地,坑坑洼洼,稍有不慎,便喷溅一身泥水。 房俊刚刚来到神机营驻地,便被刘仁轨告知,大帅有令,命房俊前去帅帐议事。 军令如山,房俊不敢耽搁片刻,急忙问明帅帐方向,匆匆赶去。 军营之中,法令如山,他可不想给一贯看自己不顺眼的侯君集留下什么整治自己的把柄…… 几万军队的驻地,可不仅仅只有人,马屁军械,粮草辎重,堆积如山,乱哄哄方圆数里。 一路寻到帅帐,房俊跳下马背,冲账外的兵卒道:“神机营提督房俊,奉命前来。” 房俊的名号可不仅仅只是在权贵纨绔之间流传,即便是军中,亦是响当当有几分力度。尤其是五百神机营将一千多右屯营军卒打得落花流水,更是交口相传,啧啧称奇。 此时见到房俊,那帅帐亲兵亦不敢怠慢,恭敬道:“大帅有令,新乡侯一到,无须通报,可立即入内!” 房俊一拱手,撩开帐门的布帘,抬腿入内。 天色本就阴沉,帅帐只有左右两个通风口,光线愈发黑暗。 房俊微微眯眼,有些难以适应。 耳边响起一道雄浑的声音:“某愿为大军先锋,攻城掠地,直指高昌!” 此人中气十足,嗓音浑厚,一番话震得房俊耳鼓嗡嗡作响,回音不绝。 第三百四十六章 敲打 但听侯君集的声音说道:“依你所请!契苾将军勇猛无双,久居瓜州,熟悉西域路途,麾下多是虎狼之军,此次西征,本帅寄予厚望!稍后,契苾将军先行启程赶回瓜州,整治驻军,待大军一到,即可攻略高昌。那高昌地小民寡,却藐视吾大唐天威,将军勇往直前、灭其锋锐,覆灭弹指之间尔!届时,本帅定亲自向陛下为你请功!” “诺!” 那声音雄浑者欣然应诺。 契苾将军? 必是那契苾何力无疑了。 房俊走前一步,朗声道:“神机营提督房俊,奉命前来觐见大帅!” 账内为之一静。 房俊“凶名昭著”,却是文臣出身,账内诸将大部分都不识真面,但闻名久矣,此时难免上下打量。 顿时,数道目光汇集在房俊身上,见其从容不迫,身姿敦厚结实,相貌亦不同于长安城中那些熏香插画的纨绔,不由得暗暗颌。 颇有武将的英武之气! 侯君集道:“本帅升帐聚将,汝为何迟迟不至?军中法度森严,军机变幻莫测,一是片刻不得有误!尔身为一军提督,却公然拖延入营时间,可是藐视本帅?!” 房俊此时视力已适应帐中昏暗,见到侯君集端坐主位,并不高大的身材腰背挺直,散着威武严肃之气势,语气严厉,正面罩寒霜的瞪着他。 下马威? 房俊暗自撇嘴,却也不敢稍有不敬,军中主帅最大,便是侯君集拉他出去打顿军棍,也没处说理…… 赶紧说道:“末将初入军中,不谙军规,兼且次随军远征,初见大帅赫赫军威,难免心中惴惴,是以将帐下兵卒安顿妥帖,无一丝错漏,才敢来见大帅,请大帅责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两句软话捧一捧你,又不用花钱…… 侯君集却没有被房俊的好话糊弄过去,依旧冷着脸,斥道:“胡说八道!本帅先前遣人去神机营驻地,所得信息乃是尔归家辞行!身为大唐军将,自当铮铮铁骨傲视群伦,纵然血溅沙场亦傲气凛冽!难道为国征战,还要回家寻求父母安慰?若是这等奶娃子,还请勿入本帅营帐,回家当你的少爷去吧!” 房俊面红耳赤,勃然大怒! 这简直就是毫无遮掩的羞辱,这番话若是传扬出去,他房俊在军中势必沦为笑柄! 娘咧! 真当小爷好欺负? 房俊脖子一梗,便要作…… 旁边一人插言道:“倒也未必如此。末将闻听房相夫人才卢氏嫡女,志气高洁,巾帼不让须眉,乃真正的女中豪杰!此番亲儿随军远征,必定心中记挂,殷殷叮嘱一番亦是必然。房相身为宰辅,亦不得不对夫人恭敬有加,新乡侯年幼,又怎敢不聆听教诲?” 帐中引起一阵轻笑。 房玄龄怕老婆,乃是天下皆知之事,世人皆传为美谈,甚少鄙视,皆因其乃是敦厚君子,世人皆敬重。 这番话,倒是为房俊解了难堪。 连房玄龄都怕卢氏,他房俊身为儿子,怎敢在出征之前不回家见过一面? 此乃孝道,情有可原。 房俊循声望去,见说话这人黑面横眉,却是武卫将军牛进达。 这老倌与程咬金乃是生死之交,与侯君集并不同路,反倒是因为程咬金的关系同自己这边亲近一些,所以才会出言为自己解围。 却是想不到如此粗鄙的武夫,居然说话如此活络…… 侯君集瞅了牛进达一眼,亦不再纠缠此事,开口说道:“即是如此,本帅亦不是不通人情,神机营便跟随军器监殿后,保护辎重营一同前行即可。只是本帅将话说在前头,军法无情,切不可做出有违军纪之事,你且好自为之!” “诺!”房俊只得答应一声,心里郁闷,这侯君集心胸狭隘,实在是讨人厌。 如此安排,傻子都看得出来就是不想让自己捞到军功。 可再是郁闷,也是没辙,人家侯君集是主帅,说一不二,谁敢反驳? 侯君集打压房俊一番,心情舒爽不少,环视账内诸将一眼,沉声说道:“高昌王麴文泰伙同西突厥洗劫了焉耆王国的三座城,并把城中居民尽数掳掠回国。陛下屡次颁旨斥责,其皆不以为然,实是无视陛下之天威!主辱臣死,吾等身为臣子,自当粉身以报皇恩!此次西征,非但有胜无败,更要战决,以雷霆万钧之势覆灭高昌国的同时,亦要震慑群蛮,让西域那些蕞尔小国见识到大唐赫赫军威,再不敢生出异心!所以,本帅在这里重申一遍,军法无情,令行禁止,陛下的宏图霸业高于一切,诸君共勉吧!” “诺!” 众将一齐起身,轰然应诺。 侯君集亦站起身,肃然道:“契苾将军立即启程,赶回瓜州集结部队。余者将麾下各军安置妥当,明日一早,四更造饭,五更开拔,若有耽搁,军法从事!” “诺!” 房俊回到神机营驻地,进了军帐,不由得呲牙咧嘴。 阴雨连绵,军帐内潮气甚重,身上黏答答的难受非常。无论前世今生,早已养尊处优的房俊实在是有点不习惯这等艰苦的条件,再想想明日开拔之后几千里的路途,立即就把房俊愁的不行…… 烧点热水在军帐内洗个澡? 想法不错,可若是被侯君集知道了,那家伙说不得必然赏自己一顿军棍。 得咧,忍吧…… 长孙冲也早已到了,正在军帐内握着毛笔统计装备账册,见到房俊走进账内却不停的扭着身子,抓抓这儿挠挠那儿,一副难受非常的样子,不由得奇道:“提督不舒服?” 心下却是暗暗着急,你这小子可别害怕幸苦装病告假,否则我的一番布置岂非白费…… 房俊摇摇头:“就是浑身痒……”见长孙冲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心里不爽,凭什么都是纨绔子弟,你就不难受? 对这小白脸实在没有好感,随意说了一声:“浑身黏答答的难受,某回帐睡觉去了,军中事物,长孙驸马自行处断就好。”说着,一边挠着后背一边晃悠悠的走了。 他这一走,长孙冲一直端着的神情也垮了下来,扔掉毛笔,长长吐出口气,不忿道:“你去睡觉,所有事情都丢给我?”可再是不忿,可是没辙,房俊是神机营提督,最高长官,他是军中长史,这等琐碎事务本来就是他分内之事。 不过想想事先坐到的安排,烦闷的心情顿时好转。 用不了多久,你个混蛋哭都来不及…… 房俊出了军帐,细雨仍未停歇,整个军营都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吵杂一片,混乱不堪,看着就让人心塞。 难道历史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大唐府兵纵横无敌军纪森严,可现在怎么看都没有吹嘘的那种铁血雄师的风采,倒是俨然一群乌合之众…… 摇了摇头,看了看天色,已然临近黄昏,因是阴雨天气,天色愈昏暗,便走回自己的营帐,让亲兵伺候着脱去甲胄,倒在行军床上蒙头大睡。 唐军之中,本没有这种折叠的行军床,皆是一张毡子铺在地上,一营兵卒席地而眠。房俊哪里受得了那个罪?早早的命家中铁匠打造了这行军床,只是造价太过昂贵,想要在神机营中成为制式装备,非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达到。 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日凌晨,军营中人嚷马嘶,才将房俊惊醒。 打了个哈欠,将亲兵叫进来,侍候自己穿好甲胄。 营中已然做好饭菜,亲兵将早餐端来。 军官的待遇倒是不错,两个熟菜,一碗面食。只是房俊刚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实在难以下咽…… 这军中的厨子难道是喂猪的出身么? 第三百四十七章 府兵制的缺陷 这早餐实在是难以下咽,房俊摆了摆手:“你们几个吃了吧!”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年纪最小的卫鹰说道:“这个……小的听闻左卫军中弟兄所说,今日大军启程,必然急行军,少主若是不食早餐,恐怕体力难以维系……” 此次西征,房俊本不欲带上卫鹰,这小子确实机灵,但年纪太小,总让房俊有一种雇佣童工的感觉…… 不过实在耐不得这小子软磨硬泡,只好将他带上,为此,卫鹰的母亲还担忧的擦眼抹泪,不停的拜托房俊好好照顾。 房俊愁眉苦脸道:“这玩意是人吃的吗?寡淡无味,连点油星都没有,没法吃……” 几个亲兵尽皆无语,以往都忽视了自家少主的性格,敛财有术、脾气暴躁,却忘记了这本就是一个大纨绔,如何吃得了苦? 不过这早餐在房俊看来比猪食强不了多少,在亲兵眼里却是极好的饭菜,几人对视一眼,卫鹰自包裹中翻找出来昨日临行时,主母卢氏和杜氏给带来的点心,然后欢天喜地的跟几个亲兵大快朵颐,将主将的饭菜分而食之。 房俊噎了两口干巴巴的糕点,也就不再吃,心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好日子过多了,一点苦都吃不得了? 该享受的时候享受,这无可争议,但该吃苦的时候却不能吃苦,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没一会儿,军号阵阵,时辰已到,大军开拔! 虽然神机营被侯君集安排在最后,同随军维修军械的军器监以及辎重营一起殿后,并不急于开拔,可怀着对古代行军的好奇,房俊还是穿好盔甲,走出营帐,一睹千军万马奔赴战场的盛况。 走出营帐,便见到刘仁轨亦站在不远处,顶盔掼甲,卓然而立,目视眼前一队队开拔的兵卒,很有些兴奋莫名的激动…… “嘿!干吗呢?” 房俊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对于自家提督大人时常冒出来的不分上下尊卑的称呼、词汇,刘仁轨早已习惯,感叹道:“如此雄兵威武,何愁大唐不能百战百胜,开疆拓土?吾辈武将,生逢其时,能血染沙场魂铸轩辕,实在是人生之乐事!” “呵呵……” 房俊看着眼前的军队,却是有些失望的。 最起码在这个深受后世各国强军鼎盛军容熏陶的穿越来来看,百战百胜、威武雄壮的大唐府兵……其实真的不咋滴! 除了关中汉子剽悍的体魄、豪迈的血性之外,不过如此。 稀稀拉拉的队列、乱七八糟的步调、歪歪扭扭的军容、边走边谈笑风声的混乱……这叫强军? 刘仁轨感受到房俊的不屑,奇道:“侯爷看不上关中兵?” 房俊瞪他一眼:“熟归熟,当心告你诽谤!你哪只耳朵听见我看不上关中兵?整个大唐,第一等的兵卒,就是关中兵!” 这话还真不是恭维。 大唐之兵可以与高地之兵相抗衡的唯有陇西秦兵和塞北燕兵,塞北燕兵还要镇守北平,防备薛延陀高句丽等外族,动弹不得,任务同样严峻,所以对付西边外族的重任只好压在陇西秦兵身上了。 其他地区,虽说江南和山东地区已经建设军府,可是数量还是少,维持地方治安已经不容易,出国征战的话,恐怕只能给大唐丢脸,不谈训练,只谈身体也是略有所差,江南温暖湿润,民皆短小,气力不如北兵,不善弓马,南兵北上作战者,自古以来失败者居多。 东吴孙权十万兵北上合肥,却被张辽七千兵马击溃,晋室南迁之后北伐也不在少数,败多胜少,若是防御倒还可行,但是若论进攻,除了陈庆之七千白马军和宋帝刘裕之外,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所以大唐对于南兵北上的事情一直都拿捏不准,主要战力,还是关中兵。 山东因为隋末大战,生灵涂炭几乎千里无鸡鸣,人烟稀少,曾经强横一时的青州兵业已消沉,大唐时期,提到天下第一等强军,那就是关中兵! 只不过在大唐荣耀赫赫的关中兵,在房俊眼里看来有些失望罢了。 “可是你觉得,这些府兵与神机营兵卒相比如何?”房俊问道。 “自然是神机营的兵卒更胜一筹!”刘仁轨傲然说道。 房俊又问:“原因何在?” “这个……”刘仁轨略一踌躇,答道:“是因为神机营的兵卒更能专心的操练?” 房俊点头道:“术数有专攻,只有专心致志的做一件事,才能尽可能的做到最好,三心二意如何能成事?当兵也是如此,今日拿着锄头种田,明天拎着刀子上战场,能打得过一年到头操练不缀的专业士兵?” 说起“府兵制”,算是稳定天下的一个壮举,可也正是因为“府兵制”,导致士兵的整体素质其实并不高。 你指望一群昨天还拿着粪耙锄头在田间耕作的农夫,今日上了战场就能所向无敌纵横四海? 军队的终极状态,自然还得是职业化。 大唐府兵之所以能够在唐初笑傲天下纵横大漠,主要的支撑是它的勋转制度! 有了军功,可以称为军官,可以免除赋税,可以称为人上人! 而这些,又是建立在唐初吏治清明的基础上,君不见到了中唐,朝政吏治被那位风流天子“唐明皇”搞得乌烟瘴气之后,府兵制度便轰然崩塌? 府兵还有一大缺陷。 府兵取之于当地,用之于边疆,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并不是完全脱离土地,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农活儿需要府兵去做的。一旦西域都护府成,在当地设立军府设立军队恐怕不太可行,都是外族人,和大唐不是一条心,要说移民过去也不能一下子就移个几十万过去,苦寒之地,就算是关中之民也不大愿意过去吧? 这样一来戍守时间就要加长,即使府兵是轮换制度,也不免要对农务产生影响,关中建设就要受损,粮食产量也要受影响,戍守西域起码需要几万军队,这样一来,将对多少耕地造成影响? 大唐全国之兵也不过六十万,这样一来,如何看顾得过来? 所以在唐初之后,所谓的西域都护府实则已不能完全掌控,原因就是兵源不足…… 刘仁轨皱起眉头:“府兵出战要自备武器和口粮,朝廷只会准备一部分粮食以备不时之需,打完了回家领赏,战死了朝廷发给抚恤金。但假若朝廷花费养天下军队,这个消耗可不是一般的大,那样每年得耗费多少钱粮?而且不打仗也要朝廷供应吃穿用度,这倒是有些浪费了。咱们神机营的兵卒都是按月领饷,花费已是骇人听闻,若举国如此,根本行不通!” 他可不是脑子一根筋的武将,自幼熟读兵书战策,对于朝政也略知一二,朝廷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粮供养全**队? 若当真如此,必然徭役税赋加重,本就艰辛的民生,怕是愈发雪上加霜,民不聊生! 刘仁轨咽了咽吐沫,他可是知道自家这位长官的性子,担忧道:“侯爷,咱可不能去跟陛下提这样的建议!成与不成且不说,此法必然要加重税赋,那可是得被全天底下的老百姓戳脊梁骨骂娘的!” 房俊一翻白眼:“你当我傻啊?再说了,也不比全国府兵尽皆裁撤,募兵十万,足矣……” 刘仁轨这才稍稍放心,他还真怕房俊犯浑,一道奏折上去,必然被那些苍蝇见了血的御史死死咬住…… “准备一下,开拔!” 房俊拍了拍刘仁轨的肩膀,说道。 第三百四十八章 唐朝人不会钉马掌 一队队唐军拔营开赴西域,无数大唐健儿怀揣着建功立业的梦想,前往大漠烽烟的远方,将大唐的赫赫天威传播到那片荒凉遥远的国度,却不知道,自己居然在无意间创造了一场中国历史上最经典的长途奔袭之战…… 没有慷慨激昂的出征仪式,李二陛下甚至都未能发表一次热血沸腾的誓师演说…… 长安城的百姓早已熟悉了战争的场面,贞观年来,这样数万人规模的军队出动对于关中百姓来说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更何况此次征讨的目标,实在是太过弱小、不堪一击,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大军一到,小小高昌国必然灰飞湮灭! 行军速度并不快,出岐州过陇州入凉州,已是一月之后。 尽管对这年代的行军速度早有预料,房俊也不免郁闷,按照这速度,抵达高昌国岂不是得一年? 郁闷个天的! 神机营这帮骄兵悍卒因为连续几月的负重急行军,早已锻炼出非同一般的耐力和体魄,此时的行军强度远远逊色于平素的训练,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一般,兵卒们身上的肥膘没掉! 房俊简直都无语,他很想追到前方帅旗下方,好生问一问侯大将军:“您所谓的急行军,就这龟速?” 等到进了瓜州,又过了一个月…… 说好的“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呢? 你侯君集牛气冲天,还没人家夏侯渊走得快? 房俊无奈的估摸着,这仗打完得两年…… 不仅如此,就在瓜州城外,大军居然安营扎寨,就地整顿! 神机营的驻地里,房俊热得解开了系住甲胄的布带,取过一瓢凉水兜头就倒下去,然后从铜罐里摸出一块冰块儿丢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嚼碎,这才解了暑气。 神机营随军带着黑火药的原料,用点硝石制冰,不算难事。 刘仁轨、段瓒、长孙冲、以及军器监随军前来的监丞胡有方、随军郎中葛中行、辎重营校尉秦怀道,都围坐在军帐之内,嘴里嚼着冰块,舒爽惬意。 他们这一伙,俱是殿后之责,每日里最喜到神机营的驻地混日子,平素吃喝伙食高出别军一筹不说,还总是有些新奇的玩意儿。便如这酷暑之下居然能拿出冰块,你敢想? 也不知是如何保存的…… 别人还就罢了,长孙冲身为神机营行军长史,各种物资都在其账目中详细备录,却不知这冰块儿从何而来?每次只是见到房俊的亲兵到厨房里鼓捣一阵,这冰块便拿出来了,这不由让长孙冲想起长安城中新近崛起的几家售卖冰块的商铺,莫非房俊于此也有关联? 否则怎会也懂制冰之法? 这家伙,倒真是有些鬼神之术,这冰到底是怎么制出来的? 长孙冲忧心忡忡房俊的手段着实难测,心里的那个打算也便愈加犹如春草一般疯长,不可遏止…… “你们说咱们这位侯大将军到底怎么回事,这等行军速度,到达高昌还得不猴年马月?”房俊忍不住抱怨,现在天气酷暑难耐,越往西走,水源越少,气温也越高。但这还算好的,若是磨蹭到冬天,那可就悲催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可不是美景,寒冬腊月在西域行军,还不都得冻死? 军器监监丞胡有方说道:“侯爷非是军伍中人,有所不知。自此往西,路途难行,多是砂砾碎石,不仅人行困难,稍有不慎便受伤,马匹更是寸步难行,若强行行军,马蹄磨损严重,未等上战场,怕是就得折损大半。是以,眼下前方应是在给马匹穿上木涩。” 房俊一头雾水:“那是什么玩意?” 段瓒与刘仁轨互视一眼,一起以手捂脸…… 堂堂神机营提督,虽然麾下并无骑兵,可这军中常备之物,总该听说过吧? 简直丢人…… 随军郎中葛中行哈哈一笑,揶揄道:“侯爷对于姑娘们的绣花鞋素有研究,却不知这马蹄木涩乎?” 这葛中行年逾半百,却脾性随和,言谈无忌。 他能这般取笑房俊,胡有方却是不行,房俊此刻还挂着一个军器监少监的名头,那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岂敢胡言乱语? 便忍着笑解释道:“马蹄柔软,最怕砂砾道路,一旦磨损严重,这匹马也就算废了,是以必须穿上木涩,保护马蹄。木涩四窍,马蹄亦凿四窍而缀之,只不过此物造价昂贵,极难制作,且极易磨损,是以不到艰难之时,绝不轻用。” 秦怀道乃是武将世家,熟稔军中事物,说道:“一路行来速度缓慢,便是为了保护马蹄,是以骑兵并未提速。过了瓜州,便进入西域境地,距离高昌国亦不远了,给马匹穿上木涩,一鼓作气直抵城下,不给高昌国喘息之机!” 房俊囧了…… 搞了半天,人家侯君集乃是为了保护马匹才如此慢行,而且最后在敌人猝不及防下来一个闪电袭击! 可是这木涩…… 房俊恍然,娘咧! 唐朝人不会钉马掌? 这么简单的玩意居然不会,还要搞出来一个什么木涩,听起来好像逼格很高的样子,完全是扯淡吗! 他有些不确定,问胡有方道:“马掌,听过没?” 胡有方茫然摇头:“那是何物?” 房俊再看在座诸位,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顿时大喜,使劲儿一拍大腿:“发财咧!” 而用马掌来减轻牲畜蹄磨损的技术,给百姓的生产生活带来很多便利,从田间犁地到长途运输,牲畜的蹄掌都被钉上马掌,最大程度减少了地面、积水等对马蹄的伤害。马匹在这个时代可是极其贵重的财富,而马蹄的磨损更是马匹折损的最大原因! 从唐代中期到宋代,中原王朝难以直接控制西北地区,尽管与周边各民族之间有数额巨大的以茶、绢换取马匹的贸易行为,但给马钉掌的技术始终没有随着“胡马”的输入而在中原地区流传开来。 所以,马掌技术始终被认为是一种新奇的域外事物。 追溯马掌的材质,宽泛的说,还使用过葛藤等材料包裹在蹄掌上。“健马铁裹足”以及“以葛编蹄”,这可看出除用铁锻打马掌外,还有这种极为简陋的马掌。 眼下大唐军中的木涩,大抵就是这类极为简陋的马掌。 将马掌技术献给李二陛下,那可是妥妥的大功一件! 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房俊一皱眉,段瓒便即起身,除外查看。 长孙冲暗叹口气,你段瓒好歹也是将来要继承国公爵位的男人,犯得着对房俊这个棒槌如此死心塌地? 自己身为驸马都尉,长孙家的继承者,在这神机营中,却是没什么存在感…… 不久,段瓒转回,脸色有些阴沉,冲随军郎中葛中行道:“一队斥候遭遇马匪围攻,死伤惨重,贵属下请您回军医营,救治伤者。” 葛中行一概嬉皮笑脸的神色,肃容起身,冲着众人一拱手:“老夫现行告辞!” 房俊起身道:“反正闲来无事,随老哥去看看!” 葛中行默然点头,匆匆离去,房俊紧随其后,刘仁轨和段瓒互视一眼,亦相随在后。其余几人却没那心思,反正事不关己,这大热的天儿,哪里有再次嚼着冰块消暑纳凉痛快? 长孙冲巍然不动,神情却有些紧张。 马匪何时也敢围攻军中斥候了?这不明摆着扯蛋么! 难不成……是那帮人已经到了? 可是到了就到了,为何要出手围攻斥候,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长孙冲脸色泛青,咬牙暗恨! 一群蠢货…… 第三百四十九章 伤兵营 在很多人的认知里,所谓打仗,不过是点齐兵马,旌旗如云刀枪如林,气拔山河勇猛无前,然后奔赴战场杀个天昏地暗,胜者名扬天下青史,败者一败涂地身死族灭…… 实则绝非如此简单。 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大军开拔,要有粮草辎重不断的运输到前线,即便是府兵制度下士兵对随身自带干粮食物,但是几千里远征,士兵又能携带多少?既然要运输粮草辎重,那就必然要征集民夫。七八万大军,不少于五分之一的辅兵、民夫,然后是随行的军医、军器监的铁匠、木匠…… 十几万人加上如山的辎重,就如同一座移动的城市,即便不打仗,每日里受伤的人数也少不了。 此时唐军中已经有了战地医院的雏形,都把病人安置在一个地方,以便医治。不过为了治病的方便只是个借口,主要还是担心伤兵的哀嚎,会影响到军心。 所有的士兵、民夫得病后,都是苦挨着,因为郎中与伤兵的比列实在太过悬殊,那些由太医局派出来的郎中,通常只为将官以及精锐部队服务,很少会顾及普通民夫和士卒,根本顾不过来。 病人和伤员得到的照料也是时有时无,多半还是等死…… 葛中行能跑到房俊这里嚼冰块儿,也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尚未开战,他却是全军最忙碌的一个人。 带着几名伤员到了城南伤病营。不同于外界的喧闹喜庆,破败的营地阴森寂静。上百名伤卒面容呆滞的躺卧在几间简易搭建的营的通铺上,充斥于耳中的尽是伤病员的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营房内有几个医官正忙碌着,却明显顾不过来,因为不时还有伤病员被运送过来,人满为患。 遍地是脓血和污物,还有老鼠和蟑螂的尸体,可以看出,这临时的伤病营可能从搭建之时就完全没有打扫过。如此恶劣的条件,这哪里是伤病营?简直就是直通地狱化人场和乱葬岗! 只站在其中,房俊就觉得自己寿命便已缩短了许多…… 这还尚未开战,便已条件窘迫至此,若是等到前方大战一起,那伤兵还不就得等死? 房俊总算是明白,为何古代战争动辄巨大的伤亡数字,不一定是战死了多少,伤势稍微重一点,那还不如干脆死了痛快,根本就没得救…… 几个伤兵躺在伤病营门口的草席上,浑身血渍,几处创口深可见骨,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即便如此,也不得不在营门口讲究着,营内已经没有地方安置。 葛中行带着几个郎中上前检查,眉头深皱,虽然一言不发,却不停的叹气。 其中一个伤在大腿的伤兵,虽然在伤口上方紧紧的勒了一根布条,但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显得面色苍白,勉力笑着对葛中行说道:“莫要白费力气,我是不行了……郎中莫管我,快给我兄弟看看,若是来得及,大概还有的救……” 他说着话,脑袋转过去看着身边的另一个伤兵。 这个伤兵被一支羽箭射透了下腹,胸前一条深可见骨的刀伤,歪在草席上已然动弹不得,听到同伴的话,勉力睁开眼,呢喃着道:“队率……给俺一个痛快吧……俺这伤,救不了的……” 房俊心里一紧… 伤了腿的队率眼里噙着泪,骂道:“怂娃,给老子闭嘴!” 那伤兵喘了几口气,精神居然振奋了一些:“娘咧,高昌小崽子,居然跟咱们大唐叫板,可惜啊,俺这倒霉鬼,还没上阵杀敌呢,就先折在这儿了……” 说话间中气不足,可即便是这样轻声呢喃,却透着一股子剽悍血性! 房俊不由侧目。 队率怒道:“别特娘的说话了!”然后转向葛中行,哀求道:“郎中,您细心给瞅瞅,有的救不?” 这个一条腿几乎被砍断的汉子,没有因为伤痛皱一下眉头,可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却是再也忍不住,哗啦啦的往下淌,他心里知道知道下腹中箭的伤势是没救的,可还是流浪的小狗一般哀求的看着葛中行,期盼能从这位郎中嘴里听到截然不同答案…… 葛中行嘴角抽搐一下,沉声道:“箭已入腹三寸,箭簇深入腑脏,此等箭伤,无法医治。” 队率虽然早知答案,可仍然有些失望,一双眼睛瞬间黯淡下去,狠狠咬了咬嘴唇。 屋内的伤员都听到门口的说话,一人大声道:“兄弟,不可孬了!老哥我亦是中了一箭,眼看不活了,咱兄弟黄泉路上结个伴儿,到了阴曹地府,再一起杀蛮子!” 另有一人道:“还有俺!咱大唐的雄兵,活着纵横大漠,死了也得搅起地府三尺浪!” 营内一阵鼓噪,这些重伤在身的骄兵悍卒,哪怕面对死亡,亦不减半分骄横本色! 葛中行身边一个年轻两种叹着气,摇摇头:“说得好听是伤病营,可是但凡受了箭创,又有哪个能活着出去?” 箭伤可治,但随之而来的感染,才会要人的命。 “谁说的?” 房俊呵斥一声,打断了这个郎中的话,大声道:“只要用心照顾,处置得当,除了伤太重的,又有谁救不回来?!” 那郎中吓得一哆嗦,一声不敢吭。 心里却是不服气,古往今来,世人皆知刀伤可救,箭创难活,难道你有什么法子? 房俊的声音惊动了苟延残喘的伤兵们,他们一个个抬起头来,望着莫名其妙来到营中的几个陌生人,眼中都是疑问: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房俊挺直了腰杆,迎着上百道疑惑的视线,声音又加重数分:“谁说在这里是等死?!我房俊告诉你们,有我在,就有活的希望!” 一双双昏暗的眼睛亮了起来,充满了希翼。 再是濒死之人,亦不会丧失对于活着的渴望! 葛中行一脸苦笑,将房俊拉到营外,埋怨道:“侯爷这是何必?但凡能救治,下官又怎会见死不救?可这里伤员太多,郎中人手不够,许多伤员都得不到及时的治疗,那便救不回来了!侯爷这般一说,那些伤员必然认为吾等郎中不肯尽心救治,一旦鼓噪起来,那可就是大事,若是因此引发炸营……吾命休矣!” 房俊哼了一声:“以为某在胡说八道?” 葛中行无奈:“下官不敢。”心里腹诽:分明就是…… 房俊不计较他的口是心非,说道:“论起腑脏调理药石配方,某离你十万八千里。可若是说起外伤救治,不见得就比你差!” 葛中行愕然,随即惊喜道:“侯爷……真的有办法?” 若是旁人说出这话,葛中行能啐他一脸,老子世代名医,虽然到了咱这里因为犯了错被贬谪到这伤病营当一个随军郎中,可满关中打听打听,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神仙孙思邈,还有几人敢吹嘘医术在自己之上? 可房俊这么说他,葛中行还真就信…… 面前这位,可不是普通的侯爷纨绔,那是能呼风唤雨的存在! 连呼风唤雨这等神迹都能使出来,谁知道还有没有什么神仙一般的本事? 房俊傲然道:“当然有!” 回头吩咐自己的亲兵:“去找长孙长史,取一坛子烈酒,然后寻两把锋利的匕首。” 待到亲兵领命而去,房俊看了看环境极其恶劣的伤病营,心里不仅吐槽:这么个细菌滋生病毒肆虐的地方,好人住几天都得死…… 第三百五十章 两个医生 瓜州将军府中,侯君集正貌似悠闲坐在桌边喝着茶汤。 一名秀丽脱俗的侍女手持茶匙,将翠绿扁平的茶叶放入茶壶,拈着茶匙的纤手嫩如葱管,白皙如玉。手腕轻转,便将雪白的团茶研磨成末。注入滚水后,水脉翻腾,姿态优雅,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如是与人斗茶,甘拜下风者不知凡几。 青茶盏,白茶汤,被一对柔若无骨的玉手端到侯君集眼前,茶香扑鼻,看她素手烹茶的韵律,便觉有一种凝神静虑的美感…… 可惜看似悠然自在的侯君集,虽然端坐在茶桌边,举杯而饮,但浓浓的忧色缠绕在眉间,显得心神不宁,全不知味。 回头瞅了一眼床榻上的契苾何力,侯君集无奈的叹口气。 才几天功夫,他须发间都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斑白。 愁啊! 大军在瓜州已然停了五天,仍未开拔,因为先锋官、葱山道副总管、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伤了…… 伤势挺重,而且很蹊跷,是在巡视营房的时候,一根几丈高的旗杆倒下来,将契苾大将军从马上砸到地上,当场就背过气去。 这叫什么事儿? 侯君集觉得这是出师不利。 现在已入八月,稍一耽搁,便已入秋。西域秋天来得早,冬天更早!现在行军速度一再耽搁,如何是好? 他倒是不怕高昌国有所戒备,蕞尔小国,旦夕可下,即便有突厥人给他们撑腰,亦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他只是担心磨蹭下去,一旦风雪提前来临,这伤亡数目可就大了…… 可这先锋官除了契苾何力,别人还就当不好! 契苾何力出身于铁勒可汗世家,是哥论易勿施莫贺可汗之孙,莫贺咄特勒契苾葛之子。铁勒是因经常与吐谷浑发生冲突,便迁到热海一带居住。契苾何力九岁时父亲去世,他于是继任可汗之位,降号为大俟利发。 贞观六年,契苾何力与母亲率领本部落一千多家前往沙州投降唐朝,李二陛下下诏将他们安置在甘、凉二州之间,任命其为左领军将军,并封其母为姑臧夫人,其弟契苾沙门为贺兰州都督。 可以说,西域这一片,人家契苾何力是地头蛇,由他率领麾下族人担任先锋,乃是最稳妥的方式! 牛进达勇则勇矣,到底还是差在人生地不熟,若是稍有差池,便坏了大事。 更重要的是,这牛进达与自己一向不和,更同程咬金那老匹夫交好,侯君集怎甘心将这一份泼天的功劳白白送给对手? 身后传来争吵声,愈发让侯君集心情烦躁! 契苾何力受伤,旁人又替代不得,致使西征延误,是以为他治伤便成了头等大事。 随军郎中葛中行虽然只是在太医院里挂了个闲职,被打发到这军中长途跋涉舟车劳苦,可祖上那也是前隋皇宫里正儿八经的御医,医术很是了得。 费育则是瓜州一带闻名遐迩的名医,据说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契苾何力受伤,侯君集将葛中行领来为其医治,但契苾何力的妻子临洮县主却似乎并不放心一个随军郎中的医术能如何高明,便将名医费育也重金请来。 结果,这两人就杠上了…… 葛中行与费育有着不同的治疗方案。 费育轻松说道:“用金针放出淤血,再敷上老夫特制的散玉膏,三五天便可生龙活虎,提槊上阵!” “不要看皮上的一片青,那旗杆重逾几百斤,砸到背上,伤势已经深入内腑,震伤脉络,放血有什么用?”葛中行则不以为然,认为费育太过肤浅,只治标,不治本。 费育顿时吹胡子瞪眼:“又没有咳血,呼吸也不过促了一点,脉象稳得很,伤得哪门子内腑?” 别看葛中行已然年逾半百,可费育已是古稀之年,岂容一个小辈质疑自己的医术? 葛中行也不生气,却是一脸不屑:“江湖村医也知道什么叫治病?!” 费育气得脖子都红了,怒发冲冠道:“嘴上没毛的黄口孺子也别出来让人笑了。” 老夫是黄口孺子? 葛中行简直都无语了,气呼呼的瞪着费育,思讨着要不是你这么大岁数,老夫一拳将你撂倒! 一个是在瓜州成名已久的老大夫,一个是来自长安世代学医的医官,他们的话,普通人也分不出谁对谁错,只是看着两个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家伙一个比一个火气冲,争执不休…… 侯君集只觉得有一万只鸭子在耳边聒噪,吵得他心烦意乱,本就满腹郁结,这下更是火冒三丈,一拳捶在桌上,怒道:“人都快死了,还争个什么?!” “胡说什么!?” 费育在瓜州一带资格极老,一辈子受人奉承尊敬,便是大将军契苾何力以及县主殿下都对他以礼相待,城中许多老军头都承他的情,倚老卖老,也没怎么将侯君集这个大总管放在眼里,瞪眼道:“别看着现在这般模样,不过是重一点的皮外伤,折了的两根肋骨都已经对好了,修养几天就没什么大事!” “简直胡扯!”葛中行感觉自己的医术受到质疑,再次跳出来反驳道:“伤及内腑,不急加调理,你想让大将军年纪轻轻便种下病根,将来年老气短心虚遭罪么?” 一边的临洮县主也有些懵,心里干着急,却也不知应该听谁的…… 还得是侯大将军脑瓜子好使,被这两人给烦得不行,暴怒道:“那就两样都治!一个放血,一个用药,一个内服,一个外用,相互之间想来也不会干扰。不过本帅警告你俩,人治好那就一切无话,人治不好……老子往死里收拾你们!” 最后一句话,侯大将军的市井痞气展露无遗…… 侯君集心烦意乱,丢下狠话走了,葛中行和费育也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的便是一通忙活,一个开药方,一个施针敷药,虽然争了半天,都指责对方是庸医,但他们的治疗却颇有效验。 扎了针,喝了药,契苾何力脸色便好了许多,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看,老夫说得没错吧?放了血就好了。”费育一脸傲然。 “那是喝了本官药的缘故!”葛中行反唇相讥。 费育这老头眉毛胡子雪白,可这脾气却一点不逊于火爆青年,半丝也不退让:“老夫祖传医术,对于外伤最是精通,你才学了几天医术,也敢在老夫面前显摆?” 葛中行岂会怕他? “你可拉倒吧!说到治疗外伤,军中便有一人堪称国医圣手,一尺长的刀伤,用针线缝合,顶多半月即可愈合,你比得了?” “滚你的蛋!”费育气不得行:“能说点实在话不?” 闻听有缝合伤口的医术,他认为眼前这个家伙纯粹胡扯,你当裁衣服呢? 用什么缝? 针线? 你可别扯了! 然而心里下意识的略一琢磨,心头猛地一颤…… 从理论上来说,也未曾不可啊! 葛中行胸有成竹:“不信?不信咱就带你去看看,让你这江湖村医开开眼!” 那日房俊的一手缝合伤口的医术,可是将自己吓得半死,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就不信镇不住这个野郎中! 费育真有些心动了,虽然觉得觉得自己跟着去好像是矮了一头,可若是真的有这种针线缝合伤口的医术,自己又能学到个一招半式的,那还要脸干嘛? “此言当真?”费育还是不太相信的质疑了一下。 “千真万确!”葛中行语气干脆,就不信你不服! “那你且头前带路,带老夫见识见识……” 第三百五十一章 医术的代沟 瓜州城小得可怜,出了瓜州窄小的城门,伤病营就在左近,也没走几步路,二人就已经站在了营地的门口。 费育惊讶的停住脚,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的听过的实在太多,随军而走的伤病营全天下都是一个样,邋遢肮脏,可此处怎地这般干净? 不同于医术世家的葛中行,费育可是货真价实的老郎中。 他走过的桥多过雷简走过的路,吃过的盐多过雷简吃过的米,而治过的人,也比雷简多出数倍。没别的,活得时间长而已…… 在费育将近五十年的行医生涯中,他治疗过的伤兵数以万计,救治过的百姓不可计数,见识过的伤病营也不知多少处,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干净清爽的地方。 偌大的伤病营中,遍地的污秽垃圾不见了,露出了被石灰界过的黄土地面;充斥在营房内腐臭味也淡了许多,应该不绝于耳的哀声听不到了,还有欢声笑语传来。 “这是伤病营吗?!”费育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走错了罢?” 伤病营内。 房俊就着水盆中的清水洗了洗手,将为伤兵换绷带时沾在手掌上的脓血洗去。一名民伕过来,将脏水端出龗去倒掉,又换了一盆净水过来。 不仅是使用的清水不断更换,连原本肮脏污秽的地面也都给打扫了个干净。 “这一条绷带,要用滚水煮过才能再用。”房俊捡起丢在地上、沾满脓血的麻布带,交给另一名民伕,又大声提醒营房内地所有人:“每一件被褥衣物,还有换下来的绷带,都要用滚水煮过,放在阳光下晒干,才能再次使用,这是为防疫病留存在衣物上。还有营房中,也要每日清理一番,否则必生疾疫。” “诺!”营内无论是郎中亦或是帮忙的民夫,还是躺着的伤病员,都齐齐的应了一声,看向房俊的眼神炽热而崇拜。 没办法,这位的手段实在是超过普通人的认知,太神了…… 皮肉翻卷的一道长长的刀口,拿着针线就给人缝上了,血也止住了,人也救回来了! 谁敢不服? 这简直就是神医在世,比之传说中的那位老神仙药王孙思邈怕也不遑多让了! 而且此种缝合之法一旦在军中流传,可知往后因失血过多而死的弟兄便可大大减少,那个不将房俊奉为神明? 最厉害的,还是箭创的救治! 从古至今,但凡箭簇传入腹内,因箭簇上带有铁毒,就没听说过人还能活的! 可是那个中了箭的斥候,被新乡侯用刀子将肚子豁开,完整的取出箭簇,然后用烈酒将伤口清洗一番,缝合之后,三天了那斥候也没死! 非但没死,除了第一天浑身发热昏迷不醒之外,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居然硬生生从阎王老爷手里把这条命给抢回来了! 此时房俊不但在伤病营中威望崇高,他的名气也随着前来探视的士兵传到各军之中,为他搏了一个“阎王敌”的雅号…… 将手擦干,房俊笑呵呵来到那个腹部中箭的少年斥候身前,问道:“感觉如何?” “就是有点疼,不过这不算啥!小的现在觉得浑身是劲儿,拎着刀子照样上阵杀敌!” 这斥候张着一张娃娃脸,身体却壮实得像个小牛犊子,体质好到爆,不然在没有抗生素抑制伤口感染的情况下,仍能挨过开膛破腹的大手术。 而且这小子看似清秀,实则血气方刚,整个人有着一股子永不服输的狠劲儿,很招人喜欢。 “呵呵,你现在不能乱动,将身体养好了,杀敌有的是机会!”房俊笑着叮嘱几句,问道:“你叫什么?” 斥候大声道:“回侯爷话,小的叫席君买!” “席君买?!” 房俊嘴角一抽,瞅了瞅这小子:“好名字,我看好你……” “谢侯爷!”席君买咧开嘴,喜不自禁。 他有感觉,这位新乡侯似乎很欣赏自己,这可是大大的贵人啊,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在他身边当个亲兵? 那可就发达了! 心里又有些犹豫,自己是等着侯爷主动招揽呢,还是咱自己自动点送上门? 万一侯爷拒绝咱咋办? 年轻的席君买患得患失,心情忐忑。 他却不知道,无论他是否主动送上门,房俊也绝对不可能放过他…… 就在这里,葛中行领着费育走了进来。 葛中行赶紧见礼道:“下官见过侯爷!” 房俊笑着摆摆手:“你们一日里见上十几次,何须如此见外?这位是?” 葛中行心里舒坦得很,谁说房二是棒槌?就没有这么好打交道的纨绔了…… “这位乃是瓜州名医,费育老先生。” “哦?”房俊不知道葛中行带着个老头儿来干嘛,随意的拱拱手:“在下房俊,不知老先生有何贵干?” 费育瞅了瞅房俊,听闻葛中行叫“侯爷”,倒也不以为意。人活得岁数大了,见的事情多了,便难免有些傲气。何况他刚刚在侯君集面前也是倚老卖老,又何惧一个黄口孺子的侯爷? 老家伙站在后面,左看看,右看看,干干净净的营房,整洁的环境,他看得很是喜欢。想着让葛中行把那个会缝合伤口的名医叫出来给自己见见,看看是不是夸大其词,不经意间却瞥到了一名伤兵身上。 老郎中顿时瞪大了眼,一步冲上去,抓着那名伤兵的胳膊,惊问道:“这是谁做的?!” 那伤兵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全身上下有四处伤,其中最重的是胸前一刀,差点将他开膛破肚,除此之外,还有右大腿被一支长箭洞穿。现在两处伤口都被处理过,包扎得妥妥贴贴。 至于他右胳膊骨折,就根本算不上什么,房俊让人将他的断骨对上,再用夹板固定,一切按照后世的规程,只是找不到石膏,也没法将所有手续全部做完。 费育凑到近前,将上了夹板的胳膊看了又看。用夹板固定骨折伤处,这虽然不算是他的独门技法,但世间通晓此法的人也绝对不多,少有人知道这一手。 不过当费育再看看充作夹板的木头,就摇起了头,批评道:“只学到皮毛,没学到实在!” 房俊哪里会什么正骨之术? 便是针线缝合伤口,也只是他用嘴说,干活的却是营中的郎中,这个伤兵的断手,也是郎中帮着把骨折的骨头正位,再按照房俊的指示,用木夹板两面固定绑好。 葛中行没听明白费育说的什么,凑过来一看,顿时叫了起来:“怎么用木头?骨折伤该用杉木皮裹上!” 房俊完全莫名其妙:“骨折怎么能用杉木皮来固定?!你有毛病啊!” 用硬物将骨折的断口固定,这才能让断处好好生长,不至长歪,更无须担心活动导致尚未长好的断处再次断裂。 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吧? 你用杉木皮裹上是个什么鬼? 葛中行被房俊斥责一句,有些气短,弱弱的说道:“全天地下的跌打郎中都这么干啊……” 房俊简直理解不能,这个杉木皮裹上骨折之处,是个什么原理? 这次反驳葛中行的是费育,他从鼻子里嗤笑出声来,“杉木皮顶个屁用!骨折就得用柳木夹缚住。柳木易生发,插在地上就能活,木性正适合催发愈骨。” 吃脑补脑,吃心补心。 古代医学都是有许多想当然的成分在。仇一闻的想法正是依照这个道理,因为柳树能扦插成活,只需将一段柳枝插入泥地中,不用多久,就能长出一棵小树来。看到柳树的这种特性,便认定其有再生催愈的功效。 房俊哪里懂这些?他这下是彻底崩溃,代沟啊,太深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游方道士 葛中行表示不服! 在他看来费育这个老头用的只是江湖小术,靠着运气才治好几个人,论起医道,比得了自己的家学渊源?况且,医病治人,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当以医书为本! 所以他仍然在坚持:“骨折而未破皮,当敷以药物,用杉木皮夹缚。” 费育撇撇嘴,一脸不屑:“尽信书不如无书!年纪比老夫还小,却是个死脑筋,一点变通都不懂!” 葛中行快要气晕了,这老东西,仗着岁数大欺负人? 费育一副教训晚辈的口吻,说道:“杉木皮绵软无力,如何能用?谁的骨头会软得跟树皮一样?柳木愈骨才是正理,想骨伤好得快,必须用坚实如骨的柳木板夹着!” 他瞅了瞅那个士兵的胳膊,点头赞道:“只是瓜州不似关中,一向极少柳树,不过随便找些木板来先夹着亦是不错,还算懂得变通……唉,对了,这正骨之法是谁使的?” 感情老头跟葛中行绞了半天劲,这会儿才想起来正事儿…… 房俊说道:“是本官所为。” 骨折而已,只要固定住了,用什么板子都可以,天知龗还有柳木愈骨这回事。 难道桃木可以辟邪,柳木也有什么未知的神奇属性? 太玄幻了…… 费育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倒也不是敝帚自珍,似乎是挺喜欢房俊的,耐心的讲解传授柳木正骨之法,说道:“只是光用柳木夹板还是不够的。上了柳木夹板后,还得再用土敷起、扎紧,以作固定之用。人秉五行之气而生,治疗骨伤,必须要木性、土性相和,才能见功效。” 房俊彻底晕了菜…… 这玩意还能跟五行八卦扯上? 费育误会了房俊震惊的表情,以为他是被自己渊博的医学知识给震住了,略带得意,向周围一圈聚精会神的听众问道:“谁见过柳枝插在水里就能生根长叶?须得插进土里才是罢?” 众人大点其头,纷纷称是。 草木不得土石如何得生? 葛中行张了张嘴,无法反驳,古人最是相信五行阴阳这等学说,而最古老的几门职业,包括医卜星相在内,最是重视五行阴阳的搭配运行,闻言揪着胡须沉思不语,苦苦思索。 想了一会儿,现这道理确有几分道理,让人无从驳起…… “土性松软,用来固定伤处,怕是不会太牢,可否换一种土性之物,代替泥土呢?”费育突然说道,不知为何,此时他脑筋转得格外活络,突然想起一个自己以往从未想过的问题。 军营中,跌打损伤都是最为常见的伤患。很多仅是普通的骨折,只因为正骨后护理不当,导致骨骼生长错位,变成了终身的残疾。 就算是岐黄老手的费育,也改变不了如此现状。 可是真的改变不了吗? 还是自己以前从未去往深处想? 房俊瞥了这位老郎中一眼,道:“可以用石膏。” 葛中行皱眉道:“石膏大寒之物,用于骨伤,有何根据?” 费育却是眼睛一亮:“金木水火土这五行,只是大的分类,下面还有细分,金银铜铁锡五金,属金类,杨柳榆槐松,是木类。如石膏这等无法冶炼等矿物,都是算在土类中。石膏性寒,有解热毒、清热病的功效,似乎也未尝不可……” 说到此处,却是再次陷入沉思。 反倒是一直跟他唱反调的葛中行,顺着话头说道:?“石膏是外用,并非内服。而且欲用石膏治骨伤,必须先将其煅烧后化为粉末,去其寒性。再用水调和成泥状,糊于已经用柳木绑扎好的伤处,最后用麻布扎紧。煅烧过的石膏遇水便凝,坚实如石,根本不怕骨头再次错位。柳木板、石膏粉还有清水,分属木土水,也就是说,要想将骨伤养好,须得同时有水、土、木滋养。” 费育一拍大腿,激动说道:“此合天地至理矣!” 医官讲究的是药性,药理。 甭管什么药,什么方法,只要能在道理上说的通,基本就是可行的。 此时正巧一个随军郎中给伤员换药,层层纱布揭开,露出里边一条半尺长的刀伤。刀口被针线细密的缝合在一起,如同一条丑陋无比的蜈蚣攀附在身上。 费育顿时来了精神,凑过去仔细观看。 “便是如此缝合?很简单嘛,岂不是如同缝衣服一样?这刀口缝合几天了?” 那换药的随军郎中答道:“今日是第三天。” “三天?!”费育差点把眼珠子等下来…… 才三天,这伤口就已经愈合在一起? 那随军郎中一脸傲然,这个刀口就是他在新乡侯指导下亲手缝合的,当下便详细讲解其中的步骤。 费育听完,大赞到:“天才!简直是天才般的想法!” 然后转头对房俊深深一揖:“新乡侯果然医术高明,佩服,佩服!” 他是识货的,知晓这种缝合之法可以让多少伤重之人免于死亡! 可房俊却摇头道:“某没有学过医术,望闻问切,在下一窍不通,下针开方,在下也是一点不懂。这等手段,不过是拾人牙慧,向别人学来的而已,着实不敢居功。” “转述的是谁人之言?”费育和葛中行同时追问道。 这种缝合之法前人所未,想前人之未想,医术当是了得。 “一个游方道士……” 穿越小说他也是看过的,总结了一条百试不爽的规律——但凡干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就往游方道士身上一推,保准没事…… ************** 费育学了一手缝合之法,心情大好,在伤病营里参观起来。 军营的宿舍,一例都是从一头通到另一头的通铺,只有军官才能例外睡个单人间。虽然时间不多,无法为伤病员打造单独的床榻,但房俊还是在重新粉刷界地之后,设法用木板竖在通铺上,隔出了单间。 十四间大小营房,除去护工的住所外外,总计可以容纳一百多张床位。伤病员们按照疾病伤患的轻重和类别,被安排在不同的营房中。每一间营房都有数量不等的专职护工,其中重伤重症,甚至会有护工一对一来照料。 营房之外,还有一间濯洗房。濯洗房没有墙壁,只是个棚子,里面的几口大锅不停的冒着热汽,这是用来蒸煮伤病员换下来的床单和衣物,进行消毒。那些床单和衣物,先通过流水清洗掉上面的污物,再经过高温蒸煮,晒干后再回使用。 走了一大圈,越看越是震惊,回到营内,费育赞道:“此等环境,老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观其清洁程度,对于伤员的痊愈的确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侯爷果然心思灵动,深谙医道至理!” 房俊看了看营内的伤员,沉声道:“某不敢保证个个都能痊愈,但能确定,绝对要比过去少枉死许多。照顾病患,不是施针下药,重要的是用心!” 这么一群勇猛无畏的战士,可以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视死如归,自己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因为本不应导致死亡的伤势而悲哀的死去? 医术房俊是半点也不懂的,但是对于提升医疗卫生现状,房俊有绝对的自信。 他的信心同样来自于后世的传奇护士南丁格尔…… 十九世纪的战场上,伤兵的死亡率并没有因为科学进步而下降,始终都保持在三成到五成的水平上,不是因为医药,而是因为用心与否。 当英法俄土在克里米亚开战,南丁格尔带着护士队来到战地医院,没有高的医术,没有神奇的药物,只凭着精心的护理,提灯女神就让伤兵在战地医院的死亡率降到了个位数。 这是仁心带来的奇迹,房俊打算复制到大唐的伤病营中,也算是为这些血性刚烈的兵卒们带来一点希望。 第三百五十三章 玉门怀古 半月之后,契苾何力的伤势终于好了,虽未痊愈,却也上得马提得槊。没人敢在耽搁下去,若是拖延至冬日抵达高昌国,导致军中伤亡加倍,届时谁也无法逃脱李二陛下的怒火。 契苾何力率领一万瓜州折冲府健卒,担任大军先锋,直扑高昌国。 契苾部铁勒乃九姓铁勒之一,虽然被九姓铁勒的另一支薛延陀逼迫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投靠大唐,但其族人亦是边陲战力剽悍的部族,兼之世代居于塞外,机动性、战斗力都不逊于唐军主力。 侯君集则率领主力日夜兼程,沿着河西故道一路西进,沿途各西域部族莫不胆战心惊,唯恐唐军寻个缘由将其歼灭,纷纷献上马匹钱粮,表示拥护大唐之忠心…… 房俊很郁闷。 侯君集明目张胆的压制,毫不顾忌李二陛下磨炼神机营战力的意图,将神机营牢牢摁在大军的最后方,不给房俊一丝一毫立功获勋的机会。 他也的确不用太过在乎李二陛下的意图。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支西征大军中,侯君集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没有人敢于对他的任何决定提出质疑。即便事后李二陛下对其压制神机营的做法有所不满,但是在覆灭高昌国的赫赫战功之下,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无话可说。 好在房俊虽然对侯君集的做法无可奈何,倒也不至于白白错失了这次西征的机会。 他可以自己玩…… 神机营跟着辎重营以及伤病营一同殿后,房俊玩起了前世电视上见过的训练方式,武装越野、半夜集结、急行军、突发状况的演习…… 完全将神机营当做一支后世的部队来进行操练。 与此同时,对于伤病营的情况也更加上心。 唐军中的伤病营并不是独立一处,而是一路行来,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在城镇要塞的附近设置一处伤病营,收拢伤员治疗处置。然后交由当地折冲府的郎中负责照料,随军郎中再启程前往下一处设置新的伤病营。 这样走一路,伤病营便设置一路,最大限度救治伤员。 待到此次战争结束,伤病营才会一一撤销。 费育并未留在瓜州,而是随军西进,他对房俊的这手“缝合之法”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一路行来,手艺以及学的七七八八,正琢磨着要编写一部医术,将这种缝合之法传播开去。 如此著书立说的大功业,葛中行怎肯落后? 说到底,他才算是房俊的“亲传弟子”,怎能让费育这个乡村野医专美于前? 所以,房俊这一路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大军行进速度明显加快,几日之后,便过了玉门关。 严格说起来,这是房俊第一次见到前世曾见过的建筑在一千五百年前的模样…… 玉门关为黄胶土夯筑,开西北两门。城墙高达十米米,上有女墙,下有马道,人马可直达顶部。 关塞四周沼泽遍布,沟壑纵横,烽燧兀立,胡杨挺拔,蜿蜒的葫芦河水质清澈,烟波浩渺。红柳花红,芦苇摇曳,与古关雄姿交相辉映。 房俊不禁心驰神往,百感交集,怀古之情,油然而生。 前世的玉门关在入口处有现代人立的石碑一块,篆书刻着唐朝诗人王之焕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其实房俊觉得另一首诗更能显露出玉门关的气质。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一个现代人,是无法领会古代的玉门关在汉家儿郎心目中的地位。 此时的玉门关,可不是后世那一方孤城废墟,作为丝绸之路的要冲之地,不仅驻扎着大量军队,更是商贾盘亘、进出中原的雄关要塞,关内关外,一队队驼马悬铃、一车车中外物资,汉胡交杂,中外汇聚,繁华兴盛! 军队开出雄关,商贾纷纷躲避。 房俊与刘仁轨策马驻足,后者见侯爷一副心思飞跃的神情,不由问道:“侯爷,有何不妥?” 房俊摇头道:“只是想起了一首诗,有些感触。” 刘仁轨闻言,精神一振:“是何诗句?可否给末将欣赏一番?” 他是个儒将,兵书战策读得多,诗词经义看得也不少。兼且素闻房俊“才高七斗”之名,岂能放过他心有所感吟诗作赋的好机会? 没错,刘仁轨自然认为这是房俊一时心有所感,做出来的诗句…… 房俊也不去纠正刘仁轨话里的意思,一百年后的诗词被自己读出来,那就是自己的诗词,除非自己一辈子不作诗,否则谁都得把这些尚未出世的诗作扣在他头上。 再说,他又岂会放过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诗人”这个逼格高得飞起的称呼? 他又没有什么所谓的道德洁癖…… 眼前的雄关要塞,远处的隔壁荒漠,头顶的炎炎烈日,都凝聚着一股厚重的时光气息。 房俊调转马头,策马向大部队追去,低沉的嗓音在风中回荡:“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多少金戈铁马,多少陵谷沧桑,多少鸣镝飞羽,多少壮志柔情。 多少纤纤玉手缝制的征衣,由缓缓而行的驼队从中原运送到这座傲然雄立的边关? 那绵密的针脚,缝进了无限相思与血泪,在万里征程中分送到了每一位戍边的武士手中。 朔风如刀,战旗映云,多少男儿在横飞的砂石与箭雨中浴血奋战,从此一去不还,音讯杳然?多少疆土与功勋在岁月的荏苒里被磨蚀得黯淡无光? 一代又一代汉家儿郎,前赴后继血染雄关,只为得以雄壮之气,守卫身后的家园! 房俊的身影已渐远,刘仁轨却还在原地有些失神。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一股豪雄之期,陡然在心底涌起! 这就是我要走的路啊! 可能荆棘密布,可能坎坷崎岖,但那又如何?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刘仁轨一声长笑,不顾四周惊诧的旅人商贾,策马向房俊的背影追去。 前方,是漫无边际的戈壁黄沙…… ************ 大军再次在蒲昌海驻扎,这是进入高昌国的最后一站。 出玉门关至高昌国,有两条途径。 是由玉门关北上,穿越伊州进入高昌国,这条道路偏僻一些。而另外一条,便是沿着商贾川流不息的丝绸之路直抵蒲昌海,然后向北进入高昌国。 从军事角度来说,走第一条路更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且这条路沙漠相对少一些,更能加快行军速度。 但侯君集却毫不犹豫的选了第二条路。 大唐为何宁可负担大量军费,出动数万大军劳师远征高昌国? 对高昌国这点地盘,大唐可没放在眼里。 主要的目的,就是要给西域各国一个震慑! 此时的西域,高昌算是猴子中的大王,真正的老虎是西突厥。 可是豪气盖天的李二陛下不这么看,他认为,自己才应该是老虎,而且一山不容二虎,西域的主人,只能是大唐! 但是西突厥实力颇为强大,不容易一举拿下,而且西域其他国家的臣服,也还需要进一步巩固。 既然一口吃不成个胖子,那就实施蚕食计划,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由于高昌国地理位置的关系,很不幸的被光荣地选中作为重点打击的对象。 高昌那里,麴文泰却并没有很强的危机意识,考虑到自己与唐朝之间有大漠的天然屏障,加上本国已与西突厥签订盟约,发生紧急情况要互相支援,他理所当然地稳如泰山。 鞠文泰一系列糟糕表现,促使一辈子争强好胜的李二陛下,下定决心将高昌国收拾掉,而且很有些迫不及待! 第三百五十四章 战前 真正促使李二陛下提前征伐高昌国的原因,是因为高昌王麴文泰伙同西突厥洗劫了焉耆王国的三座城,并把城中居民尽数掳掠回国。 焉耆和伊吾一样,知道自己实力不济,只能在背后咬牙切齿,外带着向唐老大哭诉…… 出了这种事情,李二陛下不能再继续隐忍下去了,否则大伙都会觉得跟着大唐没出路,队伍还怎么带?万一这些西域小国都倒向此突厥那边,战争将直接燃烧到大唐的西北边境,这是大唐绝对不能容忍的。 于是,虞部郎中李道裕奉命前往西域,斥责高昌行为不端,并奉旨调和焉耆与高昌的关系。 鞠文泰不敢公然同大唐撕破脸皮,所以对于李道裕的态度还是不错的,虚心认错,大表忠心。然而这人愚蠢的地方真正该于此,便面上恭谨认错,实际却仗着自己远在沙漠,天高皇帝远,继续干着阳奉阴违的事情。 然而他似乎没搞清楚状况,天虽然高,皇帝却并不远…… 先后击败了东突厥和吐谷浑的大唐,早已开始把主意力集中到了西域这块土地上,又岂会容忍高昌国在西北家门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玩起两面三刀? 前些时日,高昌使者来唐朝拜。 借着这个机会,李二陛下在朝堂上痛斥了高昌的不良行径,列数了高昌国的几条罪状。 高昌这几年来朝贡一直时有时无,不守藩邦之礼,没有做臣子的样子。麴文泰曾公然对朕派去的使者宣称,大家各有各的活法,不是非要依附于他人。 高昌世代接受中原册封,现在口出此言居心何在?! 非但如此,鞠文泰还煽动薛延陀,说什么既然你是可汗,就应当和唐朝皇帝平起平坐,不该再向唐朝磕头…… 李二陛下斥责一番,高昌国使者讲这话带回去,鞠文泰因为得到西突厥和薛延陀的暗中支持,觉得自己也算是一方诸侯了,对此混没当回事儿。 可他不着调的是,薛延陀得知“天可汗”李二陛下雷霆之怒,顿时就吓尿了…… 怀着为洗刷自己、表明心迹和同时希望能发一小笔战争财的心态,派使者送上奏章,请求以自己为向导,和唐军一起攻打高昌!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上枕头。 李二陛下对此十分嘉许,一面派民部尚书唐俭和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出使薛延陀,讨论共同出兵之事,另一面集结军队,要给予高昌国雷霆一击。 战争的阴云,开始在高昌上空聚集。 可叹的是,麴文泰没有能够及时意识到这一点…… 在他眼里看来,大唐距离高昌国几千里,沿途沙漠遍地戈壁密布,李二陛下再是威武霸气,也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远征高昌国,顶多严厉申饬一番,并无多少实质作用…… ********** “这一仗,不仅要胜,还要胜得干脆利落!” 蒲昌海之畔的军帐里,侯君集环视诸将,沉声说道。 侯君集是名将,他虽没听过“战争史政治的延续”这句话,但是并不妨碍他知晓这个道理。 覆灭高昌国,对于唐军来说不费吹灰之力,顶天花费点军费,耗费点钱粮。至于是奇兵突袭亦或是正面强攻,实则并无多大分别,地小民寡的高昌国根本就不堪一击。 但是正面强攻所能够带来的震撼,远远超过奇兵突袭所带来的效果。 他就要让西域诸国知晓,威武雄壮的大唐府兵,能轻易的将一个国家夷为平地、碾为齑粉! 诸将齐齐起身,大声道:“请大帅下令,为国征战,万死不辞!” 大帐内弥漫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呵呵,”侯君集微微一笑,摆摆手,说道:“不必紧张,区区高昌国,在本帅眼里,土鸡瓦狗耳!反掌之间,便即灰飞湮灭,何足道哉?” 诸将也都笑起来,的确,没人将高昌国放在眼里…… 侯君集扫视一眼,看着后排无精打采的房俊,笑道:“新乡侯今日情绪不高,可是连日操练部属,累着了?” 便有人嗤笑出声。 一路行来,军中诸部皆轻松愉快,士气散漫,唯有落在最后跟辎重营、伤病营走在一处的神机营最是闹腾。 整日里操练不断,不分黑白,一会儿负重越野,一会儿半夜集结,一会儿又演练阵法……在这些骄兵悍将看来,这便是房俊首次掌兵,展示自己的地位的无聊游戏,宛如小丑一般,实在可笑至极。 房俊看了侯君集一眼,随即耷拉下眼皮,随口道:“还好。” 侯君集眼角一抽,对房俊的态度极其不满。 满帐军将,你敢给本帅脸色看? 一向自负到极点的侯君集,自是不会去检讨自身的错处,他若不是将房俊狠狠压制,房俊何以对他不满呢? 侯君集环视众将:“先锋契苾大将军,已然率领所部将沿途敌军清剿一空,明日清晨,大军直扑高昌城下,务必一战而定!” “诺!” 侯君集又将目光看向房俊,笑道:“即然新乡侯精力充沛,那运送粮草辎重的重担,便由新乡侯一并兼顾了吧。” 房俊早知道以侯君集的脾性,攻打高昌国这等好事必然轮不到自己,无所谓的说道:“但凭大帅吩咐便是。” 满以为此次西征能混点功勋,以后也好为争取沧海道军职增添一点底气,谁知道摊上侯君集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真是郁闷坏了…… 侯君集不再看他,冷声说道:“即是如此,大家各自回营,安顿好一些事物,明日启程,直奔高昌!” “诺!” 众将轰然领命。 回到驻地,看着神机营的兵卒帮着伤病营搭建好了容纳伤病员的营房,无聊的进到军帐里发呆。 长孙冲正将一摞账册整理完毕,见到房俊进来,便起身说道:“刚才大帅命人前来传令,说是中军缺少一名行军书记,调下官前去顶补一阵,提督大人,您看……” 行军书记? 房俊翻个白眼,大咧咧的说道:“长孙驸马,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么?” 长孙冲愕然,这怎么说话呢? 房俊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说道:“虚伪!太虚伪了!谁都知道咱们神机营估计是这次西征最没可能捞到军功的地方,你长孙驸马有本事,能谋得一个前往大帅帐前效力、分润军功的机会,谁会阻拦你呢?大家羡慕还来不及!可你偏偏就不能正大光明的将话说出来,还调你前往中军担任行军书记?长孙驸马,不是我说你,心胸有些狭窄了!” 长孙冲被房俊说得面红耳赤。 咱这叫说话的艺术,这就低调你懂不懂? 长孙冲气得咬牙,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般羞辱,强忍着怒气,拱手道:“还望提督大人允可!” 房俊哈哈笑道:“说你虚伪你还不承认,想走就走呗,某若是不允,你就不去了?” 长孙冲怒道:“便是提督不允,下官也非去不可!” “这不就结了?谁反对都没用,那你还这么一副恭恭敬敬的嘴脸干嘛?虚伪,太虚伪了!” 长孙冲鼻子都快气得冒烟了! 懒得跟这个棒槌废话,长孙冲转身就走。 走到帐门,却又转过身来,脸上已不见怒气,拱手道:“提督大人,千万保重!” 言罢,冷着脸大步走远。 心里却恨得咬牙,混蛋东西,老子就等着你不得好死! 房俊哪里在意长孙冲生不生气?他是真的看这家伙不顺眼,总觉得这人有些过于阴沉,一点没有男儿汉的昂藏之气,仿佛在任何人面前都很自卑的将自己的心事隐藏起来,以一副虚假的面目示人。 自卑? 房俊也被自己冒出来的这个想法逗笑了。 堂堂长孙无忌的大公子,李二陛下的乘龙快婿,勋贵二代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会自卑? 第三百五十五章 悲催高昌王 西汉宣帝时,派士卒携家属往车师前部屯田,且耕且守。 同时,设戊己校尉,治于高昌,主管屯田和军事。借由丝绸之路的兴起,渐渐发展成中西陆路交通枢纽,成为丝路重镇。 高昌国名来源于当地的自然地理环境,因“地势高敞,人广昌盛”而得名。 汉唐以来,高昌是连接中原中亚、欧洲的枢纽。经贸活动十分活跃,世界各地的宗教先后经由高昌传入内地,毫不夸张的说,它可能是世界古代宗教最活跃最发达的地方。 经过多年的经营,这里终于成为丝绸之路上一颗耀眼的明珠,成为当时西北地区通向国外的窗口,成为西部最繁华的城市和商品贸易地。经济上的繁荣富庶使高昌一度成为我国西北地区政治、文化的中心。 高昌是连接中原、中亚、欧洲的枢纽,波斯等地的商人带着苜蓿、葡萄、香料、胡椒、宝石和骏马来到高昌城,又从这里带走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城中房屋鳞次栉比的排在街道的两边,显示着高昌国贸易的繁盛。这些屋子有作坊、有市场、有庙宇等等,其中光僧侣就有三千人之多。 然而现在,这座繁华兴盛的城市,因为大唐军队即将到来而显得仿佛被夜幕永远笼罩一般沉寂。 所有的商队全部撤出城外,汉胡商贾、僧侣信众,亦成群结队在城外躲避即将到来的战火。 没有人能否认,不可一世的大唐军队,必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这座城市、这个国度一举击溃。 无论商贾僧众,亦或是高昌国的百姓,没有人知道高昌国鞠文泰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敢跟大唐叫板? 事实上,鞠文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错了药…… 当往来于丝路的商贾将大唐远征军大举西进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鞠文泰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灼不堪,悔不当初! 他以为大唐距次几千里,不会让自己小小的挑衅放在眼里,哪里知道居然派遣几万大军前来? 大军未至,契苾何力率领的先锋军已然势如破竹一般横扫高昌国全境,兵锋已距离高昌城不足百里! 甚至民间已有童谣传出,说什么“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 鞠文泰胆子都快吓破了! “阿史那将军,欲谷设可汗可有发兵前来?” 鞠文泰惶急如焚,已高昌国的兵力,面对凶悍的大唐雄兵简直就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而他敢于背弃与大唐的盟约,便是西突厥答应做其依仗。 现如今大唐军队眼瞅着兵临城下,鞠文泰唯有恳请西突厥派兵前来,抵御唐军。 年约四旬、豹头环眼的阿史那矩抬眼看了看焦急不堪的鞠文泰,沉声道:“国主但请放心,大汗已然派出骑兵,帮助高昌国共同抵御唐军。唐军虽盛,可我突厥健儿在这草原大漠之上,哪个不是以一当百的勇士?国主自可宽心。” 他这么一说,鞠文泰长长松了口气。 欲谷设那个家伙最是阴险狡诈,若是惧怕唐军威势,在这紧要关头缩回去了,那可就把他鞠文泰害苦了! 只要西突厥的兵马一到,即便不能击退唐军,想必亦可阻拦其兵锋。唐军劳师远征,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挡住这第一波攻势,使得唐军陷入困境,想来用不了多久其不会自行退去。 不过…… 鞠文泰猛地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问阿史那矩道:“什么叫以一当百?欲谷设可汗究竟派了多少兵马?” 据探马所言,唐军足有十万,你给老子弄出一个以一当百,别是特么就派了一千人马来吧? 阿史那矩尴尬的笑笑:“此次大汗所派遣兵卒,皆是大汗的亲兵,是突厥最剽悍善战的勇士……” 鞠文泰大声打断他:“别扯那些没用的,到底多少人?” 阿史那矩无奈,道:“一千精骑……” 鞠文泰瞠目结舌,只觉得有一群什么东西自心头滚滚而过,楞了半晌,忽地大叫一声:“苦也!” 一头栽倒在地。 阿史那矩吓了一跳,赶紧将鞠文泰扶起,急声召唤医官前来。见其面如金纸,双目紧闭,探手试了试鼻息,还好尚有气在,想来是一时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整个高昌皇宫乱成一团。 大唐军队带来的极度惶恐的压迫感,早已令这些过惯了安逸日子的王族妃嫔心惊胆颤,现如今鞠文泰又晕了过去,这可如何是好? 阿史那矩叹了口气,对于自家那位大汗也是满腹怨念。 西突厥首领统叶护病逝后,他的继承人彼此不服气,终于分成两派展开战争。 这战争一打就是经年累岁,从贞观二年打到贞观六年。所有的西域各国也不能幸免,他们必须面对西突厥内部的两派做出选择,当然更多的是无法选择,哪一派控制了自己就只能跟着哪一派走。 西突厥的两派,同时都在争取唐朝的支持。 到了贞观十二年,欲谷设击败了对手,而且大有统一整个西域之势。欲谷设一派在势力大增的同时,逐渐与唐朝发生严重摩擦,毕竟此前唐朝支持的是自己的对手。欲谷设派遣吐屯阿史那矩领高昌冠军大将军,监督其国。 并联合高昌一起攻打焉耆。焉耆位于天山南部,跟高昌只隔了一道天山。与此同时,欲谷设阻断了西域与唐朝的往来,壅绝西域商道。一些中原人过去逃亡西域,现在他们想返回都不允许…… 若是胆敢跟大唐亮明车马对着干,也就罢了,无论输赢,翱翔在大漠草原的雄鹰不在乎死亡,只在乎荣誉! 这场战争的关键,不是唐朝讨伐不臣,如果仅仅是高昌,那就太简单了。 大唐为的就是高昌国背后的西突厥! 为了一个小小的高昌国,不至于派遣总数不下于十万的大军,显然不是唐军的主攻目标,唐军的庞大军队是给西突厥准备的。 即便是十几万大军,那又怎样? 如果不能干大唐硬碰硬的干一场,西突厥如何在西域立足,如何号令西域诸国? 难不成还要继续再往西迁? 结果呢?欲谷设大汗的想法,跟他阿史那矩完全不一样。 欲谷设大汗侦察到了唐军的力量,也知道了大唐的决心,最后在唐军到达之前,那位大汗提前跑了,一口气向西跑了一千里。 鞠文泰尚不知道的是,西突厥驻扎在可汗浮图城的将军已经投降了。 先是将大唐往死里得罪,等到人家雄兵前来,你却又软了…… **************** 主力大军已经开拔前往高昌城,神机营的驻地显得格外肃静,只有旁边不远的辎重营还有民夫不停的将粮草装满一辆辆大车,等着运送到前线。 炽热的太阳烘烤这营帐顶部,整个营帐如同一个巨大的微波炉,比外面还要闷热。 房俊坐了一会儿,实在是待不住了,走出营帐,迎面正好遇到伤势已然好得七七八八的席君买,便说道:“走,随本官去蒲昌海转一转!” “诺!” 席君买欢喜的跑去牵马。 房俊看了看远处那一方大湖,心想既然到了一千多年前的罗布泊,怎么的也得到此一游吧? 谁知尚未出营,便有神机营的斥候来报:附近有马匪出没! 房俊皱皱眉,只得转身回来,放弃了见证一下水草肥美的罗布泊的机会。 营帐里,刘仁轨、段瓒、殷元都在,就连辎重营的秦怀道都过来了。 “怎么回事?”房俊走进营帐,沉声问道。 段瓒说道:“西北方沙丘之后,发现有一股马队,数目不详,但不一定是马匪。” 房俊凝眉沉思,他可不想去打赌。若是马匪还好,可要是冒出来一股突厥骑兵,那还不要了老命? 突厥人不敢跟大军正面硬撼,但是偷袭他这只小部队,那完全有可能。 “现在拔营,所需多长时间?”房俊觉得还是应该稳妥一点,若是军功没捞到,反而被突厥骑兵偷袭一阵,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秦怀道苦笑道:“你们神机营自然想走就走,我们辎重营就麻烦了,粮草辎重太多,两天也搬不完。若是丢弃粮草辎重,咱们全营上下可就都等着杀头吧……” 非但是辎重营,伤病营中的伤员也不好处置。 大量伤员伤势较重,不能活动,若要追上大军,就得将这些伤员全部抛弃。 房俊深吸一口气:“将附近地势给我查探清楚,全营境界,斥候全都放出去!” 娘咧,不会这么倒霉,被突厥骑兵给盯上了吧? 第三百五十六章 危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霞如一副巨大的红色绸绢,在天地间批洒开。漫漫黄沙被如血的晚霞映得一片亮红,仿佛炉膛中燃烧着的火炭,铺满天地之间。 阿史那不代骑着马,顿足在露骨山南侧的山道上,远远眺望着南方。 天气炎炎,即便是太阳落山后,山风仍带了一丝暑气——如果是汉人,也许会觉得很舒服,但阿史那不代身为草原上的最尊贵的突厥贵族,却是分外耐不了热。 他身上的皮裘脱了一半,露出了半边坚实如铁的胸膛。腰间的五彩系带松松的系着,半幅披肩搭在肩头,用的是最上等的绢绸,在落日的余辉中闪闪发亮。 在阿史那不代袒露出来的胸口处,毛茸茸的胸毛之间,纹着一个青虚虚的狼头,仗着大嘴,仰天嚎叫,栩栩如生。这是草原上最尊贵的阿史那氏才有的图腾,代表着大汗最光荣的血脉。 腰际系着个三寸大小的圆盘形饰物,上面缀着一颗颗圆润如珠的碧色宝石。这更是阿史那氏在中最嫡系的血脉才能佩戴的标志,代表着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门最直系的血脉。如果是阿史那氏子孙,臂饰就只是单纯的金银之物。 而阿史那不代能配上这件臂饰,便是因为他是始毕可汗的儿子,乙毗咄陆可汗欲谷设的亲弟弟。同时也是统领西域诸部的第二号人物,仅次于他的兄长欲谷设。 黄昏的落日虽然绚烂,但坠落的速度却显然更快。 天色昏暗下来,阿史那不代立马于高高的沙丘道上,隔着前方一重矮丘,注视着南方极远处升起的一点淡淡星火,是来自于蒲昌海之畔唐军驻地的火亮。那里并没有多少唐军驻守,只有正规军队两千人,以及一干辎重营的民夫,或许是根本就把突厥人放在眼里吧? 阿史那不代吐了口吐沫,嘴里喃喃不休:“不去跟唐军主力作战,让咱到这地方偷袭辎重营?真不知道大汗是怎想的……唉,咱们这位大汗,估计是被唐军吓破了胆子,一路不停的西迁,恨不得逃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可是那有如何?唐军不还是追了过来……” 阿史那不代本也没把唐军放在心上,一直以来他总是很自大的带着他的兵从唐军控制的要塞前通过,来去自如。 在他看来,他的那位兄长欲谷设,就是一只胆小的兔子。 突厥铁骑纵横草原来去如风的能力,全都被欲谷设用在逃跑上面…… 他只会不停的逃跑,完全没有一点用处! 当然,欲谷设还是有一点本事的,那就是看女人的本事…… 只要一想到突厥牙帐里兄长那个新纳的龟兹侍妾的柔软的身体和灼热的喘息,阿史那不代就有一种热血亢奋的冲动,恨不得立即策马返回牙帐,偷偷钻进兄长的帐篷里,把那个龟兹侍妾他在身下,干得她不停的求饶…… 阿史那不代摸了摸右脸脸颊上刚刚长出来的粉红色的新肉,嘴角抽动了一下,绽出一个狰狞无比的笑容。眼底阴寒森森如电,那是饿虎在夜色下,盯着猎物时闪烁的幽幽寒光。 在他身后,一千阿史那氏的亲兵“附离”枕戈待旦,这是突厥最精锐的铁骑! 副将策马来到阿史那不代身边,询问道:“左厢察,是否让亲兵下马,进食进水养精蓄锐,待到黎明前发动进攻?” 阿史那不代冷眼瞅了瞅这位副将,这是他的兄长欲谷设派来的,跟他的主子一样胆小如鼠……阿史那不代如此想。 “不需要!本厢察自幼征战,所杀唐军不知凡几,身后这些‘附离’勇士,皆是族中数万控弦之士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面对这么一批运送辎重的唐军,何必小心翼翼?况且,唐军必然已发现我等的踪迹,说不定此时已然向前方的主力送去求援的信息,若是耽搁过久,主力回援,岂非误了大汗的命令?” 那副将争辩道:“属下已有信报,唐军主力不会回援的……啊!” 阿史那不代拎起手中的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这副将的头脸之上,将其抽得掉落马背,瞪起眼珠子怒道:“给我闭嘴!再敢聒噪,信不信抽死你?传令下去,全体下马,等到月亮升起,咱们就直接冲阵,一鼓作气将这些唐军杀的一个不留!” 副将吓得一声不敢吭,连滚带爬的回去传令。 这位魔王那可是部落里数得着的残暴的,便是大汗也不得让着三分,他敢惹? 阿史那不代抬起眼睛,瞄了远方的灯火一眼,心里却是想着得赶紧解决了这些唐军,速速赶回牙帐,好生享受大汗的那个龟兹美妾一番……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汉人的话果然有道理! ********* 七角井峡谷外,唐军连夜扎营,只等天明之后,大军越过峡谷,便可一马平川,直抵高昌城下。 侯君集端坐于帅帐之中,接着明亮的蜡烛,翻阅军报。 长孙冲坐着另一张桌案,这在誊抄奏折,侯君集的字不好看,拿不出手…… 帐外有亲兵通报。 侯君集将其招进来,问道:“何事?” 亲兵恭敬道:“启禀大帅,神机营提督与辎重营秦怀道联名,说起蒲昌海北侧沙丘发现大量骑兵,怀疑是突厥人想要劫烧粮草辎重,请求大帅派兵援助。” 长孙冲握笔的手微微一顿,呼吸滞了一下,并未抬头,只是留神倾听侯君集的反应。 “突厥人?” 侯君集皱了皱眉头,站起身,负手走向悬挂在一边的一幅地图,仔细查看附近地势。 “突厥人怎会在那里出现?” 侯君集有些不解。 此次大军西征,高昌国只是一个由头,震慑西突厥才是重中之重。 突利可汗降服之后,乙毗咄陆可汗欲谷设继任西突厥可汗之位,背地里串通西域诸国联合起来抵御大唐,非但破坏了西域商道,甚至已经严重威胁了大唐西北边境的安定,大唐绝不会坐视不理,任其在西域搅风搅雨。 按理来说,高昌国的背后站着西突厥,此次攻打高昌国,西突厥自应帮助盟友,所以陛下才会一次派遣几万大军,否则高昌蕞尔小国,哪里用得着这许多大军? 可是现在西突厥居然分兵前去偷袭辎重营……有用么? 高昌国四面环山,雨水充沛,土地肥沃,只要将高昌城一鼓而下,根本不会有缺粮之虞。 突厥人的用意是什么? 侯君集觉得脑子有点乱,一回头,就见到长孙冲正偷偷往自己这边看过来,与自己的目光对视,却心虚的顿时低下头。 有古怪! 这小子这么关心神机营? 没道理啊! 侯君集婆娑着下巴,脑筋飞快转动。 想了好久,他问道:“长孙驸马,若你是本帅,应不应出兵救援?” “啊?”长孙冲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说道:“下官岂敢参言军机……” “让你说你就说!”侯君集阴着脸。 他对房俊没好感,也没觉得长孙冲好到哪里去,只不过跟他没有过节而已。 “诺!”长孙冲平复了一下心情,想了想,说道:“下官以为,攻略高昌乃是头等大事,一切应以此为重。” 侯君集面无表情,难道本帅还能主次不分? 只听长孙冲续道:“突厥人此刻必然都在高昌城内,协助鞠文泰守城,岂会分兵于外?突厥人也不傻,明知道即便劫烧了我军粮草,于大局亦无多大影响,又岂会多此一举?所以下官认为,神机营的奏报之中,关于有突厥骑兵之言,实属无稽之谈,不必在意。” 侯君集眼睛眯了起来。 半晌,笑道:“很好,长孙驸马不愧是足智多谋,即是如此,本帅便认可你的谏言!” 长孙冲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大骂:这侯君集也太无耻了!你自己本就不想分兵去援救,却怕事后有何龌蹉,居然把锅丢到我头上? 不过他也只能咽下这口气,谁叫他其实是最不想分兵援救的那一个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袭营 被白天烈日炙烤的砂砾,直到晚间依然散发着热浪,沙丘边缘低矮的杂草蔫哒哒的无精打采,就连蒲昌海吹来的风,都带着丝丝热气。 神机营的营帐里早已空无一人,虽然依旧亮着油灯,但所有的士兵都已经集结到大营中间的空地上。 非但是神机营,辎重营和伤病营的所有民夫、伤员,全都集结于此。 房俊遥望着北边的沙丘,眉头紧皱,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 派去求援的斥候已然返回,带回来的却不是主力的增援,而是侯君集轻飘飘的一句话。 “大军攻城在即,力求一战而克高昌,无法分兵救援。何况突厥主力皆在城中守城,不会出城劫扰我军粮道,所遇骑兵,只不过是小股马匪而已,你部自行退敌,切不可将粮草辎重毁于敌手,否则定然军法从事,绝不宽恕!” 小股马匪?! 我去你娘咧! 就在那块沙丘的后面,起码有上千突厥铁骑! 骑兵对步兵,本就兵种相克,再加上附近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剽悍的突厥铁骑在空旷的平地里发起全力冲锋,那威势必定惊天动地,无坚不摧! 如何能挡? 午间之时侦测到这股骑兵,房俊与刘仁轨、秦怀道等人商议一番,得到一个令人绝望的结果——连跑都不敢! 一旦队形散开,被速度处于绝对优势的骑兵衔尾追杀,那就是全军崩溃的局面,连一个人也跑不掉! 唯有据营坚守,固守待援,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可是现在…… 两千神机营、上万民夫、几百伤员,被侯君集毫不留情的抛弃了! 整个营地弥漫着绝望的哀伤。 秦怀道看了眼房俊,低声说道:“为今之计,不若让末将率领民夫抵挡一阵,侯爷带着神机营速速北上投靠主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日后,侯爷亦能为吾等被无辜抛弃的民夫寻一个公道,报此深仇大恨!否则,便是全军尽没的结局,吾等将白白战死于此!” 面临绝境,秦怀道没有坠了其父秦琼的名望,悍然以死相抗! 一个十六岁的勋贵之后,没有胆气丧尽孤身而逃,实属难得。 刘仁轨叹了口气,面容里透出一股苦涩:“且不说能不能逃脱突厥骑兵的追袭,便是逃到主力大营,面对的亦将是无情的军法。临阵脱逃,将战友、辎重舍弃,砍十次脑袋亦不为过!” 侯君集漠然拒绝了增援,其用心可谓昭然若揭,即便逃脱突厥铁骑的追杀,也必然躲不掉侯君集的军法。 秦怀道恨恨跺脚,怒道:“此小白猴怎能如此无耻?” “小白猴”乃是民间调侃侯君集的称谓。 侯君集早年混迹于市井之间,浮夸好斗,不学无术,且偷盗成性,明明身矮力弱,却吹嘘自己勇武不凡。只是在被李二陛下召集进秦王府之后,方才混出点人样,随着李二陛下一步步登极天下,终于出人头地。 但是李二陛下麾下的诸位大将,没有几个瞧得起侯君集。 房俊转身,面对身后肃然而立的神机营将士。 他沉声喝道:“突厥骑兵就在左近,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发动突袭。以步兵对骑兵,才是战场大忌,但是我们无路可退!若是我们退了,这些民夫怎么办?伤病营里受伤的兄弟怎么办?我们神机营,每一个士兵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哪怕是死,我们也不能将袍泽弃之不顾,去充当无耻的逃兵!敌人的目的,就是焚毁这些辎重,令大军举步维艰,不得不放弃高昌国,退回玉门关!我们能让敌人得逞吗?我们不能!现在,我们就是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关键,我们非但不能逃走,还要狠狠的狙击来犯的突厥人!” 房俊满嘴胡话,却将士兵的士气成功调动起来。 大唐士兵从来不缺少血性,现在发现原来自己即将成为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关键,一个个都热血沸腾! 死亦如何? 只要死得有价值,便会有功勋记在自己的头上,自己虽然死了,可家中的父母妻儿,却能得到丰厚的抚恤,永远免除赋税徭役! 房俊再接再厉:“我们神机营,可不是那些杂牌军!我们是精锐中的精锐,虎贲中的虎贲!我们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我们还有威力巨大的武器!突厥铁骑又怎样?这些蛮子之所以能在大漠草原来去自如,是因为没有遇上我们神机营!从今天开始,就用突厥铁骑的鲜血和人头,来染红神机营的招牌,让世人知道,我们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 没有高声应和,没有振臂欢呼,大家都知道不远处就有突厥铁骑在虎视眈眈,不能暴露己方的虚实。 但是,一股强烈的自信在军中暴烈开来! 是啊,我们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我们还有威力惊天的“震天雷”,突厥铁骑再厉害又能如何?越厉害,就愈能衬托神机营的强悍! 气势是个很悬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有的时候,它的确存在! 非但神机营打了鸡血一般士气高涨,便是一边的伤员和民夫和精神一振。 便有伤兵请战道:“侯爷,俺这点伤不算什么,让俺加入神机营吧!” 房俊微微一笑,说道:“神机营的军规,第一条是什么?” 两千神机营低沉着声音喝道:“不抛弃,不放弃!” 房俊看着精神振奋的神机营将士,心里无尽的羞愧。 自己居然欺骗了这些无比信任他的士兵…… 可只有提振士气拧成一股绳,才能在面对突厥铁骑有一线生机,否则军心涣散,一个都活不了…… 房俊深吸口气,环视众将士一眼,心里暗暗发誓,今日若战死此处,自然一切休提;若是侥幸能逃出生天,每一个战死的兄弟,父母妻儿都将由神机营奉养! “现在,听我命令!神机营结阵,长矛手在前,盾牌手辅佐,弓弩手在后,掷弹手最后!民夫及伤兵退去大营南侧,不得喧哗,不得逃窜,违令者,杀无赦!” 整个大营但闻脚步阵阵,所有人按令各具其位。 阵势刚刚结成,远方已传来闷雷般的响声,连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敌军开始冲锋了! ********** 阿史那不代不明白自己那位大汗兄长,为何要自己前来劫杀这一股辎重兵。 难道烧了这些粮草,便能解了高昌国之围? 阿史那不代没什么智慧上的天赋,他的肌肉远比大脑发达,但是他也不认为此举对于战局有什么帮助。 高昌国里粮食堆积如山,唐军只要攻下高昌城,粮食有的是。再说,此地距离玉门关并不遥远,即便是临时调集粮草,也完全来得及供应大军的补给。 当然,大汗就是大汗,哪怕自己再是对其不满,也只能在他的女人身上证明自己的强悍,却不敢公然违抗命令…… 当月亮在天边刚刚露出头,急不可待的阿史那不代便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没有什么战术,没有什么策略,完全用不着! 一千突厥战士中最精锐的“附离”亲兵,在自己这个突厥第一勇士的统帅之下,夜袭两千唐军,那还不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至于那上万民夫,简直就是草原上的绵羊群,没有一丝半点的威胁! 一千铁骑从沙丘上奔驰而下,接着地势将马速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至极限,铁蹄将泥沙踏得飞溅,雨点一般密集的蹄声响成一片,宛如天边滚滚的雷鸣,整个沙丘都微微颤动! 阿史那不代一马当先,温热的夜风迎面吹来,撩起他的衣袍,速度带来的刺激让他热血沸腾! 将孱弱的汉人像是牛羊一般宰杀,那是最快意的享受,甚至比征服一个女人更让他亢奋。 抽出腰间的弯刀,策马冲入唐军毫无防备的营寨,阿史那不代站意弥漫,将这些不堪一击的汉人斩杀殆尽之后,顺道去某一个部落劫掠几个女子。一晚上将平生最爱干的两件事都干一遍,那该是何等的舒爽? 阿史那不代心里快意的想着…… 第三百五十八章 突厥狼骑 纵观古代战争史,骑兵一直是步兵挥之不去的噩梦,自人类掌握完善的冶铁能力后,强大的骑兵开始渐渐的出现在各个战场。 在野战中,骑兵以其强大的冲击力,高超的机动力成为战场上的王者。面对步兵,骑兵只要战术得体一般都会取得胜利,就算有失利,一般也可以全身而退。而步兵则无此优势,一旦战败,则全军覆没。所以步兵面对骑兵的战术一般是以静制动,形成方阵或相应阵型阻止敌骑兵的冲锋,以遏制敌骑兵。 否则只有被屠戮的命运…… 在冷兵器时代,骑兵绝对是近乎无敌的兵种,适性极强,机动力、攻击力都是步兵无法抵挡的。 直到热兵器出现后骑兵对步兵才没有了优势。 但就算火枪装备了几个世纪,步兵仍旧要依靠方阵来抵御骑兵冲击。直到自动武器的出现,才使得步兵的攻击力越来越强,使得野战之中的步兵能依靠单一兵种完成对骑兵的碾压,骑兵失去了其冲击力和攻击能力的特点,这才渐渐的退出了战争的舞台。 面对敌部队强大的骑兵部队,步兵只能结成方阵对付骑兵。 对付骑兵的主要武器是长矛和密集的队形,让方阵或圆阵犹如刺猬一般无从下口,从而使骑兵部队无法冲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尤其是欧战中这种阵型大为盛行。骑兵无从下口,以静制动限制骑兵的机动力,密集阵型和近三米的长矛限制了骑兵的冲击力。 步兵第一次对骑兵产生了足够的威慑力。 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这就是步兵终结骑兵的终极方式! 骑射的出现完全的颠覆了这种最初的方阵,由于欧洲骑兵中多以重骑兵为主,很少出现东方的骑射部队,所以面对蒙古的骑射大军欧洲军队损失惨重,骑兵又一次完全克制了步兵。 弓骑手首先奔腾齐射大量的射杀敌步兵,随后在步兵方阵崩溃后大量游骑兵迅速掩杀,加速敌步兵损失,往往一场战斗下来步兵尽皆损失殆尽。如果不组成方阵,重骑兵直接冲锋则更为省事。 但是幸好,现在不是蒙古骑兵肆虐全球的宋朝,房俊所要面对的也只是极度缺乏弓弩和铁器的突厥骑兵。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 沉闷的马蹄声如同天边滚荡的雷鸣。 房俊站在方阵的中间,举起单筒望远镜,可以清晰的见到远方沙丘上席卷而下滚滚洪流! 上千突厥铁骑发起暴烈的冲锋,乌云覆盖大地一般席卷而至! 那种势不可当的霸烈气势,让他的心跳也随着沉闷的蹄声越跳越快,似乎就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之王,拥有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更让他震撼的是,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朦胧的月色与漫天的烟尘下,突厥骑兵的身子在马背上就如同天生就长在上面一般,即便如此高速的运动,他们的上半身却是不动如山,骑术之高明,让房俊叹为观止。 没有一骑掉队,也没有任何一骑落后。 所有正在冲锋而来的骑兵彼此间距离的差距贾似道目测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公分。如此惊人的高速运动下,如此众多的骑兵冲锋下,这些真正的蒙古骑兵依然能够保持这样紧密的阵形,其精锐程度可见一斑。 也难怪在大唐的兵锋之下,突厥人依旧能通过迁徙和转移,不与大唐正面交锋,却依旧控制着草原大漠。 太强了! 房俊觉得嘴唇发干,下意识舔了舔…… 幸好此时是晚上,唐军只听得见滚雷般的马蹄声,却看不清敌人冲锋的霸烈气势。若是光天化日之下面对突厥铁骑的冲锋,大抵所有的唐军都会在这种无可匹敌的气势之下瞬间崩溃…… 血肉之躯,如何抵挡这般狂猛的冲击?! 他不知道的是,身边这些神机营的将士,哪怕看不到敌人冲锋的姿态,单单只是这铺天盖地的马蹄轰鸣,就差一点将他们的信心彻底冲垮! 若不是对于秘密武器“震天雷”有着超强的期待,恐怕早就一哄而散了…… 他们相信“震天雷”能阻挡突厥骑兵的冲锋,否则若是任凭这股铁流肆无忌惮的冲击己方的方阵,还不得被撞成肉饼? 蹄声越来越响,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动。 目光尽处,散开冲击阵型的突厥铁骑犹如一片乌云,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尚未接阵,那股庞大浓郁的气势,已使人窒息! 方阵中隐隐有些骚动,不是每个人都能泰然面对这般霸道绝伦的骑兵冲阵,这些精锐的大唐兵卒,有着农耕民族对于骑兵部队天然的畏惧感。 房俊沉喝一声:“所有人准备!” 他低沉的嗓音陡然响起,居然盖过了迎面扑来的轰鸣马蹄声,令神机营将士心头莫名一松。 房俊透过望远镜盯着越来越近的突厥骑兵,甚至已经渐渐能看清这些突厥人的面容,那一张张咬牙切齿的狰狞脸孔,令他心里无比紧张! 深深的吸口气,房俊高高举起左臂:“弓弩手,预备!” “哗啦……” 随着他的命令,位于长矛手和盾牌手之后的弩手,拉开弩弦,将一支支弩箭三十度角斜指前方,动作整齐划一。 这就是连续高强度训练带来的效果,哪怕每一个士兵的心里都极其忐忑,充满畏惧,可动作依然精确熟练! 一股悲壮的崇拜自每一个民夫心头升起,前一刻骚动不安隐隐有崩溃迹象的民夫们,突然之间就安静下来。 在后方的民夫们看来,却只看到神机营在面对敌人山崩地裂的冲锋面前,宛如磐石一般无所畏惧、巍然不动,整个方阵没有一丝混乱,就像一个精确冷血的战争机器,誓将所有来犯的敌人凶猛绞杀! 没有什么敌人,能在大唐雄兵面前纵横肆虐! 尤其是方阵之中那个唯一端坐马上,背景挺得笔直的背影,就像屹立在黄河急流中的砥柱山一样,巍然不动! 带给人无比的自信! 眨眼之间,敌骑已至营外! 营帐最外围紧急挖掘的陷坑起了阻挡敌骑冲击气势的作用,无数敌骑猝不及防,踩碎木板等覆盖物,掉入陷坑之中,人仰马翻,骨断筋折。 但来犯的骑兵明显是精锐中的精锐,作战经验无比丰富,前排坠入陷坑,后排只是轻轻一提马缰,奔驰的骏马便四蹄腾空而起,飞跃过前方的陷坑,冲势不减,闯入军营之内! 距离已经进入到弩弓的射程范围之内。 房俊高举的手臂猛地向下一挥,大吼道:“放!” “砰” 无数把弩弓同时勾动机括,弩弦松开的一刹那,汇聚成一道沉闷的响声,弩箭如同一片飞蝗从地面飞起,猛地扑向对面的突厥铁骑…… 从半空中斜斜射来的弩箭,携带着巨大的动能,这股力量作用在尖锐的三棱箭簇上,足以洞穿阻挡在前方的一切! 为了减轻重量,突厥骑兵只是穿着少量的革甲,大多数都是简单的衣物,只有军官才会穿着一件只是覆盖了重要部位的甲胄,带着头盔。而这些简易的护具,在唐军威力巨大的弩箭面前,不堪一击! “噗噗噗” 锋锐的弩箭狠狠扎入突厥骑兵的身体,无论人亦或是战马,中箭者无不惨呼跌倒。一轮箭雨过后,汹涌袭来踏入军营范围的突厥骑兵如同收割麦子一般,倒下一片。 房俊手臂再次扬起:“准备!” “放!” “准备!” “放!” 三轮弩箭过后,突厥骑兵留下成片的尸体,终于冲至阵前!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大胜 弩箭的杀伤力是轻骑兵的天敌,但是仅仅能施展三轮攻击。 距离太远,射程不够;三轮射出,速度极快的轻骑兵已经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至阵前,弩箭便失去效果。 房俊再次举起手臂:“弩手退后,自动射击,掷弹手准备!” 弩手设完三轮弩箭,便自动推到后阵,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自动寻找目标,继续给予给人杀伤。一般来说,这种杀伤的效果很大的,但是却无法对骑兵的冲击阵势构成致命的摧毁,是以杀再多人,也无法决定战争的胜败。 一旦步兵方阵被敌人冲散,那这些弩手就将成为敌军骑兵的猎物,肆意屠戮,毫无抵抗之力! 掷弹手上前填补到弩手的位置,一根根火把燃起。 “放!” 房俊大喝一声。 一枚枚“震天雷”点燃引线,被掷弹手猛地掷出去。 每一个掷弹手都是在神机营中经过残酷选拔后才挑选出来,各个膂力惊人。 掷弹手不可能做到弩手那般整齐划一的动作,一个个黝黑的铁疙瘩从方阵之中掷出去,落在阵前二三十米的地方。 引线尚未烧完,突厥骑兵已然冲至阵前! 第一排士兵将长矛尾部杵在地上,被身边的盾牌手死死踩在脚下固定,自己则用身体充当支点,将足足丈许长的长矛斜斜支起,雪亮的矛尖斜指苍穹,宛如一片森森枪林! 长矛手依然看得清突厥铁骑狰狞的面容,以及战马肆意喷吐的白沫。 然后…… 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突厥铁骑的阵中轰然炸响!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营地,也照亮了突厥骑兵惊骇欲绝的面孔!炽热的气流随着爆炸形成一股小型的冲击波,将“震天雷”的预制碎片投射向四面八方,无数碎片充斥着附近的空间横行无忌肆无忌惮的狂暴飞射,巨大的动能势不可当的摧毁着一切阻挡物,哀嚎震天,鲜血激射! 残肢断臂在爆炸中胡乱抛飞,突厥铁骑的冲击阵势瞬间崩溃! 躲在远处的民夫们完全傻眼,面对如此惊天动地的爆炸和冲天而起的火光,他们不知所措,眼前发生的事情早已超过了他们的认知! 是天雷降世么? 难道新乡侯他老人家不仅能“呼风唤雨”,还能召唤雷电?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然而“震天雷”的杀伤力虽然巨大,但是射程太近,虽然使得突厥骑兵的冲锋阵势变得混乱不堪,但是最前方的骑兵已然因为惯性的力量,狠狠的撞在方阵上! “轰!” 就像是狂暴的海浪撞击岸边的礁石,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 残暴的突厥骑兵操控着战马,上千斤的战马加上奔跑的速度形成巨大的惯性,任凭尖锐的长矛刺穿战马的身体,再刺穿自己的身体,狠狠的撞在方阵上! 喷溅起血红的浪花! 巨大的力量将阵列撞击得一阵散乱,长矛刺穿了马匹和人体,但依然惯性未竭,就那么撞在长矛手的身上。 砰! 战马的体重将长矛手撞击得骨断筋折,口喷鲜血,因为身后的战友紧紧顶住自己的身体,这才没有倒飞出去,却早已委顿在地,气绝而亡,活生生被撞死! 即便如此,凶悍的突厥骑兵到了最后,还要高高举起手里的弯刀,向着长矛手劈去!虽然被盾牌兵挥盾挡住,却至死也要捍卫突厥勇士的尊严,无惧死亡! 长矛手阵亡,身后立即有战友补位,锋利的枪林再一次没有缺口,迎接突厥骑兵的下一次冲击! 然而……想象中的冲击并未如期而至。 “震天雷”巨大的爆炸效果和狂暴的杀伤力,早已将突厥战马吓得屁滚尿流,即便骑兵再是如何喝骂鞭打,也只是四蹄刨地打着转儿,不堪向前一步! 战马毕竟不是人,它们对于火光和巨响有着天然的恐惧…… 偶尔几匹战马撞上方阵,却也不足以动摇方阵的稳定。 只要阵型稳定,那就无惧于敌人的铁骑冲锋! 房俊简直喜出望外,这么容易就挺住了?就算他不是什么军事天才,亦知道骑兵最大的杀伤力就在于狂暴的冲击力,没有冲锋,还不得成为弩手虐杀的对象? 不用他下令,退到后阵的弩手已然趁机四散而开,一人持弩对准混乱的骑兵寻找目标点射,一人捧着箭壶跟在后面提供远远不断的火力支援。 骑兵没有冲击力,那就只有一样比步兵强——跑得快! 不可一世的突厥狼骑在完全不能接受的战况之下惨败,一贯桀骜的士气降至最低点,这帮从来没有军机约束、没有军事素养的蛮子,面对弱小的一方总能够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肆无忌惮、舍生忘死的斩杀,但是当败局已定,便会完全丧失掉最后一丝战斗意志。 不知是哪一个领头,一声呼啸,剩余的几百骑兵夹起尾巴拼命逃窜,狼奔豕突…… 厮杀声渐渐消散,营帐已然被突厥骑兵刚刚的冲锋踏碎,整个军营一片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以及浓重的血腥味。 方阵前方,是遍地的尸体,战马的哀鸣、突厥骑兵的呻吟,横流的鲜血、散乱的残肢,宛如一幅人间地狱的惨景。 神机营上下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寂。 他们的身体还处在刚刚被突厥狼骑狂猛霸道的气势所震慑的颤抖之中,意识无法接受眼前的现状。 这就……赢了? 两千步卒,正面硬撼一千剽悍的突厥骑兵,就这么容易的赢了? 下一秒,终于回过神来的神机营兵卒,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 那是巨大的恐惧释放出来之后的狂喜! 本来已经抱定必死之心,谁又想到胜利却来得如此意外、如此容易? 那种绝处逢生的喜悦、击败强大突厥骑兵的震撼,令欢呼声响彻天地! 远处的民夫也疯了一般跑过来,参与到这喜悦的狂欢当中! 他们一直在后方,清清楚楚的见到突厥骑兵排山倒海一般的冲锋,清清楚楚的看到敌人被方阵强硬的阻挡,更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惊天动地的“震天雷”将不可一世的突厥骑兵炸上了天! 所以,整个战斗带给他们的震撼更加直观,更加惊心动魄! 有几支大唐军队敢已步卒同突厥骑兵硬撼? 即便李卫公帅着大军横扫漠北,可突厥骑兵的威势依然没人跟轻视! 这简直就是大唐第一强军啊! 人们争先恐后的奔至那个一直傲然立于马上的侯爷身边,纷纷伏地,顶礼膜拜! 在他们看来,这位侯爷就是雷神下凡,否则怎么能召唤天雷,将凶悍强大的突厥铁骑炸的魂飞披散、一败涂地? 房俊坐在马上,长长的吁了口气。 赫然发现,浑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浸透,塞外的夜风沁凉,轻轻吹过,遍体生寒。 没有人知道,在突厥骑兵冲至阵前的那一刻,这位“半仙”差一点就要调转马头逃跑…… 这不是房俊懦弱,没有经历过铺天盖地的骑兵狂猛冲阵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在那一刻所面临的恐惧有多大! 一座十层高的大楼在你眼前轰然坍塌,会是什么感觉? 古战场的骑兵冲锋,甚至犹有过之! 那种恐惧已然与生死无关,它将人类最本源的恐惧彻底发掘出来,在那一刻,你想的不是要活下去,而是哪怕死也不愿去面对! 幸好,坚持下来了…… 房俊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很得意。 再凶猛霸道的骑兵,在火器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 自己走的路没错! 只要继续沿着这条路发展下去,草原民族对于大唐的威胁将不复存在,那个时候的大唐,才能完全的迸发出人口的优势,迎来更加兴盛的发展! 不过眼下最重要之事,他得弄明白这支突厥骑兵的来意…… 第三百六十章 疑惑 阿史那不代从昏迷中苏醒,胸前剧烈的疼痛让他打消了自己已然坠入地狱的想法,那些愚昧的佛教徒不是所人死之后万事俱灭吗?能感觉到疼痛,就应该没死。 使劲儿晃了晃脑袋,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差点再度昏迷。 身体不知受了多少床上,每喘一口气,似乎都有无数的刀子在割着每一块皮肉,痛彻心扉的滋味让他的神志也清醒了一些,脑筋活络了许多。 他实在没有想到,纵横大漠塞外所想无敌的自己,率领着突厥狼骑中最精锐的“附离”亲兵,居然在这个蒲昌海岸边的小小军营之中,被一群绵羊一般的唐军步卒击败…… 这令他无法接受!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自己率领着突厥汗国最精锐的铁骑,在踏入唐军军营之前已经将速度提升至极限,相应的,冲击力也已经达到最大!别说是一支只有两千人的唐军,即便是便对数万唐军,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也有信心将其阵型凿穿! 大漠草原,那是突厥健儿的地盘,绵羊一样的唐军也就只敢守在城池里,拿着长弓硬弩才敢叫嚣几句,只要出了城池,面对突厥铁骑,那就是待宰的羔羊,想杀多少就杀多少! 呃……当然,除了那个叫李靖的家伙除外,那是唯一能指挥军队击败伟大的突厥骑兵的存在。 但天底下毕竟只有一个李靖,李靖会出现在一个辎重营里么? 显然不会。 所以阿史那不代觉得自己最起码没有犯下轻敌的错误,当野狼面对绵羊,只要扑上去狠狠撕咬就对了,哪里用得着什么战略? 再说了,战略那玩意,自己也不会多少…… 自己率军踏进唐军的军营,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唯一的意外,是那支唐军结成的方阵似乎很稳。阿史那不代知道突厥铁骑冲锋起来的威势是多么狂猛,能在这样的威势下保持稳定的军队,很少见。 但是这不重要。 强军他见的多了,唐军的步兵面对突厥的铁骑,再强也是全方位的碾压。 他们的弩箭很有威胁,几乎每一轮齐射都能带走几十个伙伴的性命,但是仅此而已。对付这样的方阵,阿史那不代很有经验,无视死伤的同伴,只要一个劲儿的冲锋就好了,再厉害的弩箭,也只能射出三轮,三轮已过,自己的骑兵便直接冲阵,再多的弩箭也没用,难道他们连自己人也一起射杀? 一些都在阿史那不代的计算之中,直到他策马冲到唐军阵前…… 昏迷前最后一刻的记忆,是一个黑黝黝的铁疙瘩在自己的马提前暴烈开来,伴随着巨大的响声和火光,是无数的碎片如同暴雨击打湖面一般,钻进自己的身体…… 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阿史那不代觉得头又有些晕了,他浅薄的知识令他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恐惧和绝望。 更加令他绝望的是,他发现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去破解这种会爆炸、会喷射碎片造成大量杀伤的武器。 那岂不是代表着,从唐军拥有了这种武器之后,突厥铁骑肆虐大漠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耳边想起脚步声,阿史那不代懒得去看,他连眼皮都没睁开,依然在思索着是否有什么法子能破解掉这种威力巨大宛如天雷降世的武器…… “姓名,身份,职务,统统报上来。” 耳边响起一个人的语声,不过阿史那不代没搭理他,自己乃是堂堂突厥汗国左厢察,伊利可汗的嫡系血脉,草原上最尊贵的雄鹰,没理由去搭理一个小小书吏的审讯。 不出意外,接下来就是上刑逼供了,但是自己会怕这个? 最伟大、最剽悍的突厥勇士,可不仅仅是在战场上战无不胜,还得拥有最最坚强的意志,能够忍受最最残酷的刑罚! 我,阿史那不代,就是最强壮的突厥勇士! “呵呵,你不说话,就没人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胸口这个狗头,可不是随便什么突厥人就能纹上去的……” 这人说话的腔调有些轻佻,让阿史那不代有些不爽。 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皮肤有些黑的小子,愤然道:“这是狼!是伟大的草原之狼,可不是你们汉人圈养的狗,愚蠢的小子!” 居然侮辱突厥人的图腾,简直不能忍! 谁知这个黑脸的小子完全不生气,反而以一副看见傻瓜的样子冲着他笑个不停:“好吧,这是个狼头。但是一个像你这般愚蠢的人,为什么会将阿史那氏最尊贵的图腾纹在身上呢?难道你们的大汗就不会将你砍掉脑袋么?这可是对于阿史那氏的羞辱。” 阿史那不代怒道:“我生下来就有权力纹上这个狼头,谁敢反对?” 黑脸小子焕然大悟状:“如此说来,你是阿史那氏的嫡系血脉?啧啧啧,看年纪,应该是欲谷设的兄弟?” 阿史那不代意识到自己被这小子耍了,一点刑都没上呢,自己就把底细都给交代了…… 他倒不是懊恼于身份泄露,自己是欲谷设的亲兄弟,只要亮出身份,这些唐人不敢将自己怎样,顶多让欲谷设那些金银珠宝将自己赎回去,否则面对突厥人的报复,他们也很是头疼。他只是觉得这么轻易的将身份交代了,是不是有些不够硬汉?起码挨上几样唐人的刑罚再说呀…… 于是,有些懊恼的阿史那不代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以此显示自己的刚硬,自己可是阿史那氏的雄鹰,便能太怂了…… 黑脸小子倒也不恼,仍旧笑呵呵的说道:“只问你一个问题,回答了,立马放人。” 阿史那不代不说话,继续展示自己的刚烈强硬。 黑脸小子瞅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只是摆摆手,便有一个士兵上前,将一个黑漆漆的破布团塞进他的嘴里。一阵强烈的尿骚味和马粪味熏得阿史那不代胃部猛烈的抽搐,使劲的干呕起来。 黑脸小子从他身边绕开,到了另一边,脸也转了过去,说道:“给你一个机会,那家伙是欲谷设的兄弟,本官不能将他如何,但是你不一样,本官随时有一百种方法收拾你。” 阿史那不代转过头,这才看到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四肢分开被牢牢困在一张木板上,跟自己的姿势一模一样,是那个欲谷设派来监视自己的副将。 阿史那不代突然有些幸灾乐祸,他很想看看这个长着欲谷设的宠爱总是跟自己不对路的家伙倒霉。 事情正如他所愿,那家伙很硬气的拒绝了。 那么接下来就要动刑了么?阿史那不代有些期待的想着。 果不其然,黑脸小子笑眯眯的命人抬来刑具,这小子让人看着很是讨厌,好像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他发怒,总是一副笑眯眯很欠揍的表情。 但是等到那副将的惨叫声差点刺破他的耳膜,阿史那不代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一幕震惊了! 一捅滚烫的开水,一瓢一瓢的泼到副将的大腿上,转眼见皮肉就被烫的起了一片一片亮晶晶的水泡,然后水泡破裂,血水横流。接着,一个兵卒拿起一把铁刷子,狠狠的在那条已经熟透了的大腿上刷了一下…… 刷子带走了皮肉,只是一下,就露出里边白森森的腿骨,下一刻,鲜血狂涌而出,副将顿时惨叫一声昏了过去。那兵卒又舀了一瓢开水倒上去,将副将疼得又醒了过来,然后又是一刷子下去…… 阿史那不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陡然升起,一向自诩硬汉的草原雄鹰,顿觉胯下一热,尿了…… 他只觉得原来突厥人实在是天底下最最善良的民族,唐人的这些招式,实在是只有地狱里才能存在的酷刑!那是一种让人的灵魂都恐惧颤抖的残忍,能将任何坚强的意识瞬间击溃! 唐人太会玩了…… 死去活来的折腾一个来回,副将彻底崩溃。 黑脸小子还是笑容满脸,语气很温柔:“你们为什么会来袭击兵营?” 阿史那不代也提起精神,他虽然吓尿了,但其实也不太明白大汗要袭击这个辎重营的目的。 副将完全没有一丝刚刚的骨气,哆哆嗦嗦的说道:“大汗收了一批货物,是有人出了十车精铁,求大汗出兵将这个兵营里的所有人都斩尽杀绝……” 阿史那不代眼珠子都瞪圆了。 十车精铁? 哪怕突厥再缺铁料,也不能十车精铁就搭进去一千精锐的“附离”精锐,还有我这个突厥第一勇士啊!该死的欲谷设你是昏了头么,居然做了这么一笔赔掉裤子的生意? 黑脸小子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继续问道:“是什么人出的的十车精铁?” “你不用问我对方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求你放我,只求你发发善心,给我个痛快吧,呜呜呜……” 副将已经完全崩溃…… 黑脸小子沉默一下,吩咐道:“所有被俘的突厥骑兵,除了这位欲谷设大汗的兄弟之外,全部坑杀,以慰军中牺牲兄弟的在天之灵!” “诺!” 阿史那不代庆幸的觉得,自己的这个姓氏真的挺不错…… 第三百六十一章 战后 清点伤亡,战果出乎预料的辉煌。 战死四十三人,重伤三十七人,其中十八人随后伤重不治,这都是在突厥骑兵冲阵之时所导致。若非“震天雷”将突厥骑兵的阵型彻底炸乱,这个数字恐怕就得是全军将士,骑兵冲阵对步兵所带来的巨大杀伤力,简直令人心惊胆寒。 轻伤者上百,都是最后围杀突厥骑兵的负伤。 突厥骑兵射死、炸死两百多人,三百多人俘虏,当天夜里便被房俊下令坑杀。他可不想这些俘虏被军中那些大佬拿去换取财富或功勋,杀了他房俊的兵,那就得用生命付出代价! 对于这一点,刘仁轨和段瓒完全赞同。 整个军营一片欢腾,这么小的代价就击溃了不可一世的突厥铁骑,简直令人不敢置信!这可是草原大漠上纵横无敌的王者,即便是以骑兵对骑兵,唐军照比自幼生长在马背上的突厥人也稍有不如,何况是以单纯的步卒便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尤其是提督大人将俘虏全部坑杀,绝不以此去和突厥人谈条件,从而给突厥人赎回俘虏的机会,这一点让神机营全军上下极为拥戴。至于唯一活下来的阿史那不代,大家没有去苛责,因为这人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在士兵们看来,即便是他们的提督大人,也无权直接决定此人的生死。 房俊却丝毫兴奋不起来。 他手上有过人命,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也不觉得杀人或者被杀是一件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在这个法制落后、弱肉强食的社会里,生命实在是太过脆弱的玩意儿…… 但是这种两军对阵,那股充塞于天地之间的狂暴杀气,却令他这个战场白丁无比震撼。 战场之上,似乎生命都成为一个个苍白的数字,每一次冲阵,每一次交锋,生命就像是太阳底下的露水一般,瞬间被蒸发掉…… 这种来自于思想的冲击,让他情绪犹为低沉。 更重要的是,他从这次突厥骑兵的袭营战斗中,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是什么人以十车精铁的价格,收买突厥人出动一千精骑来袭杀神机营? 他敏锐的感觉到,这个人的目标,或许并不是神机营,而是自己! 突厥人连普通的生铁都不会冶炼,更别说上好的可以打造兵器的精铁,这个人很大可能是个汉人。而汉人中能将十车精铁运输到此处进行交易的,其实也不多,这不仅要有强大的人脉躲避关塞的盘查,还要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十车精铁可不是个小数目,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 再联想一下白天长孙冲奉调前往中军大帐,晚上就遭遇了袭营……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但房俊仍有一点想不明白:自己与长孙冲并无仇怨,之间的嫌隙也仅仅是那次终南山夜宴之时,一时大意貌似有些调戏长乐公主之嫌。那件事却是是他冒失了,可就为这个便要置自己于死地,顺带还要搭上两千神机营将士、辎重营官兵、以及上万民夫? 房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可是除了长孙冲之外,还有谁有动机这么做呢? 侯君集么? 也不至于吧…… 越想脑子越乱,他指挥士兵将战死的弟兄遗体收拢在一起,整齐的放置在兵营正中。天气炎热,要不了多久这些遗体就会腐烂,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就地掩埋,但房俊不想这么做。 汉人世世代代都有着“落叶归根”的思想,无论哪个朝代,对“家乡”都有着胜过一切的执念。自己将他们带到西域大漠,又怎么能在他们死后孤零零的丢在这荒凉遥远的遍地黄沙之中? 戈壁沙漠之中很少有树木,房俊命人将营帐中的寨门木料等全部收集在一起,举行火化。 所有神机营的士兵整齐列队,站在房俊的身后,看着冲天的火焰将袍泽的遗体席卷包裹,化作飞灰。 房俊低沉厚重的声音响彻在整个营地:“神机营的第一条军规,就是‘不抛弃,不放弃’!不仅活着的时候要做到,哪怕是战友死了,我们也要把他们带回家!我们并肩作战,彼此信任,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甚至能用身体去为战友挡刀子,那么我们怎么能有理由在战友死后,弃之不顾?无论多难,无论多危险,我们时刻都要记着,就算不能跟战友活着回去,也要将他的骨灰带回家!这,就是活下来的责任!从今天开始,我房俊发誓,绝不将任何一个战友的遗体抛弃在异域他乡,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不抛弃,不放弃!” 所有兵卒振臂高呼,一个个热泪盈眶,用尽全身力气向死去的战友表达自己的意愿,向活着的战友郑重的许下誓言! 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对死去的袍泽如此尊重,没有任何一个将军,能发出这样的誓言! 战场厮杀,刀箭无眼,谁都可能是下一刻死去的那一个! 若是被战友草草掩埋在荒凉的戈壁沙漠,那是多么凄凉悲伤的一件事情? 可是现在,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即便自己战死,自己的战友也会排除艰难险阻,将自己带回家,葬在家乡的土地上!即便死了,自己也能守护着父母妻儿…… 还有何惧? 正是因为房俊这个一时心软的决定,使得这支部队在以后的征战岁月里,悍不畏死、纵横四海! ************ 夜色凄美,天上的弯月散发着淡淡的清辉。 侯君集负手站在大帐门口,看着前方黑黝黝的七角井峡谷,犹如一只洪荒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只要越过这道峡谷,前方等待唐军的便是一马平川,再无关隘险要,大军可直抵高昌城下。以唐军的兵力优势,高昌城必然一战而定,覆灭其国亦只是翻掌之间。 但侯君集仍旧很谨慎,因为在这大漠西域,尚有一个纵横百年的王者——突厥! 哪怕连年的征战令突厥屡战屡败,不得不躲避大唐的兵锋,一步一步向西迁徙,可没人敢忽视突厥骑兵在大漠草原之中迅猛霸道的战斗力!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斥候都派遣出去,却没有发现丝毫突厥骑兵的蛛丝马迹。 除了有可能去袭击神机营的那一股“马匪”…… 突厥人最擅野战,他们的骑兵冲锋起来就是步卒的噩梦,成千上万的突厥铁骑汇聚在一处,所能产生的狂暴气势足以将任何一支步卒撕成碎片! 所以,他们绝对不可能待在高昌城里,帮助高昌王守城。 可是这些该死的突厥热到底躲在哪里? 侯君集神思不定,他最怕在自己挥军攻城的时候,突厥铁骑在某一处突然发动突袭,那可就危险了!即便他再是骄傲自负,认为自己的军事才华不在李靖之下,亦不敢无视突厥骑兵的威力。 侯君集下意思的瞥了一眼身后。 帅帐里,几个行军书记尚在连夜核实归总各类文件,其中就有长孙冲…… 侯君集再次想起那股神出鬼没、意图袭击神机营的马匪。 真的是马匪么? 侯君集不这么觉得,他认为是突厥骑兵的可能性很大。 但他搞不明白的是,他们去袭击神机营和辎重营干什么呢? 即便是将辎重营的粮草全部烧毁,也不可能影响大军进攻高昌城的结果,顶多就是给侯君集制造点麻烦,需要下令就地征集粮食,高昌国土地肥沃,粮食有的是! 莫非,这支突厥骑兵跟长孙冲有什么关系? 侯君集心里一跳,有些难以置信。 堂堂长孙家的大公子、陛下的女婿,居然跟突厥人勾结? 侯君集失笑的摇摇头,简直是个可笑的想法! 远处一个亲兵飞快的跑来,到得近前,单膝下跪,将一封红色封皮的战报双手举起:“报大帅,神机营的战报!” 第三百六十二章 心里有鬼 帅帐里微微一凝。 所有人都知道神机营前来求援,可大帅拒绝派兵之事,只不过账内都是侯君集的心腹,自然不会有人去质疑侯君集此举的用意。唯一不算是侯君集自己人的长孙冲,却有着和侯君集一样的述求…… 侯君集单手接过战报,眼尾扫了长孙冲一眼。 虽然依旧平静,可是微微凝滞的神情,却显露出内心的紧张…… 侯君集愈发皱眉,难道这长孙冲真的与突厥人有什么牵扯勾结? 打开战报,一目十行的一扫,顿时就抽了一口冷气! 战死不足百人? 击毙突厥骑兵几百,尚且坑杀俘虏几百? 活捉欲谷设的弟弟阿史那不代? 这怎么可能! 就凭神机营两千步卒加上万余农夫? 你特么在逗我! 侯君集的第一反应,就是房俊谎报军情,夸大战功! 只不过既然能夸大战功,就证明神机营并未全军覆没,难道那支骑兵真的只是想要趁火打劫的马匪? 可是还有阿史那不代这个俘虏,又怎么解释? 侯君集有些糊涂了。 他是倾向于相信那是一支突厥骑兵的,而且房俊的战报上也确实这么写,但是两千步卒有可能面对一支上千人的突厥骑兵取得这般战果么? 可若是马匪,长孙冲的反应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这小子勾结的不是突厥人,而是一群马匪,想要用马匪去歼灭神机营? 长孙冲应该没那么傻。 前脚谎称是他侯君集将其调离神机营,实则是长孙冲自己主动要求调离,紧接着神机营便受到袭击,若说没有长孙冲从中勾结,傻子都不信。只有将神机营和房俊彻底歼灭,长孙冲的嫌疑才会洗刷,可是这小子会傻到用一群乌合之众的马匪去歼灭神机营么? 虽然都是骑兵,但马匪和突厥铁骑,战斗力岂能同日而语。 按照长孙冲的性格,不应如此莽撞才是。 左思右想,侯君集也搞不清楚到底怎回事。 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房俊平安无事,而且肯定对拒不发兵救援的自己恨之入骨。 侯君集有些头痛了…… 想了想,问道:“神机营战报,一千突厥骑兵突袭营帐,被击溃,斩杀大半,生俘敌军主将阿史那不代。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帐中的几个书记都是一呆,异口同声道:“怎么可能?” 都是常年随军的老资历,对于兵事多少都有些了解。一千突厥骑兵袭营,足以令一支上万的大军崩溃,若是时机掌握得好,将几万大军冲散都不是不可能,区区神机营两千步卒,怎么可能做得到? 没有比这更扯的了! 那位房二大抵是被咱家大帅压制得狠了,想功勋想疯了,才出此下策,冒领军功么? 侯君集瞅了瞅明显很是惊讶的长孙冲:“长孙驸马,如何看?” 长孙冲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自己甘冒大不韪,担了泼天的风险,居然也没能将那房二弄死? 简直见鬼了! 欲谷设那个混蛋,可是在信中亲口答应要派出他的亲兵“附离”,还说什么一定将神机营的唐军斩杀殆尽,一个不留! 你就是这么干的? 老子被你害死了! 深吸口气,长孙冲缓和一下僵硬的表情,强笑道:“新乡侯统兵有术,实乃不世出的奇才!” “呵呵,”侯君集冷笑一声:“不过本帅却对这份战报颇多疑虑,不如就由长孙驸马前往神机营,调查一番此事真伪。若是房俊冒领军功、假传战报,长孙驸马可按军规自行处置!但若是战报果真属实,那就是本帅小瞧了天下英雄,可即刻命神机营兼程赶来,或许亦能在攻克高昌城的战斗中出一份力,没理由放着能正面击溃突厥骑兵的强军不用啊,不知长孙驸马意下如何?” 长孙冲气得差点破口大骂。 你好歹也是一军统帅、堂堂国公,怎么能这么无耻? 这是要将先前打压房俊的责任推到我身上? 至于什么假传战报、冒领军功,更是扯蛋,没听人家战报上写着俘虏了突厥大汗欲谷设的亲弟弟?房俊就算再傻再浑,也不敢在这样的环节信口雌黄! 我处置个屁啊! 可心里头再是郁闷,也不得不领命,这个锅不背也得背,否则只要侯君集放出消息,说是此番调来中军大帐,根本不是他侯君集的本意而是你长孙冲自己主动请求的,那可就麻烦大了! 前脚主动调走,后脚神机营被袭,你知道突厥骑兵马上就来袭营啊? “诺!” 长孙冲心不甘情不愿的拱手领命。 侯君集呵呵一笑,心情陡然好转,能将长孙冲的小辫子抓在手上,也算是一个意外之喜。虽然打压房俊的心思暂时未能实现,可好歹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 翌日清早,房俊便见到变身为“钦差大使”的长孙冲。 长孙冲看着一片狼藉的军营,几乎能想象出昨夜此处经历了怎样一番惨烈的厮杀,有些心虚…… 当众宣读了侯君集的军令,严令神机营上下必须配合长孙冲调查突厥骑兵袭营一事,清点受伤人数,战死的兵卒,坑杀的俘虏,以及那位据说是阿史那不代的突厥将军。 房俊欣然领命,笑道:“不得不说,长孙驸马真是好运气,您前脚走,后脚就遇上突厥骑兵趁夜袭营,可真是大富大贵一生太平的贵人命,不似吾等,简直倒霉透了!” 长孙冲一副悔恨难当的模样,嗟叹道“谁能料到居然会有突厥骑兵袭营呢?若是早知如此,某怎会奉大帅调遣前往中军大帐,必然要与弟兄们同生共死,共御强敌!” “呵呵,长孙驸马果然是义气为先!”房俊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跟长孙驸马促膝长谈,还是大帅的军令为重,咱还是先清点人数吧!” 他心里,已然将长孙冲列为第一嫌疑人! 只是他现在没证据,更想不出长孙冲的动机,所以暂时虚与委蛇。若是被自己查出来此次突厥骑兵袭营真的与他有关,管你是不是长孙无忌的儿子,管你是不是李二陛下的女婿,扒了你的皮! 老子这些兄弟,绝对不能白死! 房俊带着长孙冲来到军营不远处一个舒缓的沙丘,长孙冲有些不解,房俊道:“不是清点俘虏人数么?所有的俘虏,无论死活都被坑杀于此,不挖出来,怎么清点?” 长孙冲脸色有些发白。 房俊挥了挥手,指挥调拨过来的农夫:“挖!” “诺!” 上百民夫齐声应诺,现在房俊的威望不仅在神机营里达到顶点,便是这些民夫也惊为天人,能呼风唤雨,还能召唤天雷的神人,谁敢不服? 遍地都是黄沙,挖起来很是轻松。 一阵沙土飞扬,便将昨日晚间坑杀的突厥俘虏露了出来。 只是看了一眼,长孙冲就双股战战,脸色煞白,差点吓得就掉头逃掉。 房俊一伸手,紧紧揽住长孙冲的胳膊,笑道:“之所以称之为‘坑杀’,便是因为当时有许多突厥俘虏并未死去,亦可称之为‘活埋’!呐,你看看那个,当时肯定就是被黄沙埋了,窒息而死,临死的时候必定很难受,大口呼吸,但吸进嘴里鼻子里的全都是沙子,若是现在割开他的喉咙气管,必然都是沙子……” “呕” 长孙冲再也忍受不住,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这种“活埋”的方式,死状极其恐怖,一层层尸体摞在一起,那种震撼力,对于长孙冲这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来说,绝对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房俊呵呵一笑:“死的很惨?可这就是杀害我房俊的士兵的代价!其实说起来,这帮突厥人也真够可怜的,都是突厥最精锐的战士,应该驰骋在辽阔的草原大漠才是,可是为了十车精铁,就被他们的大汗给卖了,不得不惨死于此!” 十车精铁? 长孙冲心里一揪…… 房俊没再继续折磨长孙冲,这种看似文质彬彬实则完全弱鸡的少爷,折磨起来也没啥成就感。 “走吧,还有战死的神机营弟兄没有清点呢……你说大帅也太没心胸了,我房俊是谎报军功的那种人么?”房俊貌似不满。 长孙冲一听到“清点人数”就头皮发麻,颤声道:“二郎,依我看,不必清点了吧?便按照你战报上的数字报上去即可,谁还信不过你房二的为人……” 他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次将尸体从沙子里挖出来的恐怖…… 房俊却毫不领情,故意跟他作对一般,不悦道:“长孙驸马说的哪里话?每一个战死的兄弟,都是有名有姓,登记造册以备查询,可不是某说几个就几个!” 言罢,不容长孙冲拒绝,便带着他回到军营。 出乎长孙冲预料,这次没去挖沙子,而是来到一处诺大的军帐。长孙冲有些不解,不是去清点战死士兵的数目么? 难道那些战死的士兵,仍未掩埋? 看了看这顶军帐,长孙冲脸都绿了,该不是都放在这里边吧…… 他这边心惊胆颤,房俊依然撩开军帐门口的帘子,脚步沉重的走了进去。 长孙冲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进去,心都揪起来了,脑海里幻想着待会儿将会见到如何恐怖的场景…… 很意外的,军帐内很干爽整洁,一排一排酒坛子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地上。 左右打量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东西,长孙冲有些疑惑的看向房俊。 房俊肃容而立,沉声道:“当场战死、伤重不治者,共计八十五人,都在这里了!” 长孙冲一愣,看向满地的酒坛子,这才发现,每一个酒坛子的封口处,都用布料紧紧封住,上面写着一个个人名。 这是都火化了,然后一一将骨灰收捡? 耳边传来房俊怆然低沉的声音:“昨夜战死的袍泽,都在此处!某将他们从关中带到这大漠,自然也要将他们带回去,哪怕是死了!某不能让他们变成孤魂野鬼,孤零零的飘荡在这异域他乡,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他们死的冤屈,不是死在对敌冲锋的疆场之上,而是死在阴谋之下,他们个个都死不瞑目!兄弟们,若你们在天有灵,就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的看着,一定要将那个幕后主使者找出来,剥皮抽筋,千刀万剐!” 长孙冲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微风从门口吹入,吹过湿透的后背,像是被什么东西摸了一把……一股极度的恐惧涌上心头,长孙冲只觉得这军帐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围着自己飞舞,是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眸,是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在向害死他们的人索命…… “啊——” 长孙冲崩溃的大叫一声,转身就跑,不料腿一软,一个狗吃屎跌在地上…… 第三百六十三章 国王归天 昔日里奢华的高昌王宫,莺歌燕舞美酒佳肴,这颗西域的珍珠散放着夺目的华彩,如今却沉寂萧索一片肃然。 宫中侍女犹如冬日里的夏蝉,战战兢兢的瑟缩在每一个角落,唯恐发出一点声音吸引到病榻上的那位大王的注意,便要遭遇无妄之灾…… 唐军到达哈密时,鞠文泰还说“尚不足忧”;然而当唐军到达碛口时,鞠文泰竟然“忧惧不知所为,发疾卒”,差点给活活吓死,惊惧过度一病不起!自打昨日唐军进入七角井峡谷的消息传来,已经气若游丝的大王再次吐了一口血,将近身服侍的几个侍女全部绞死。 便是世子殿下,在大王面前亦要小心翼翼的说话…… 廊前的石榴花宛如一团焰火,却暖不透整座王宫瑟瑟的寒意。 鞠文泰躺在软塌之上,额头覆盖着一条洁白的汗巾,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世子跪在榻前,焦急的看着为鞠文泰诊脉的医官。 宫殿中寂静清冷,落针可闻。 良久,医官方才松开搭在鞠文泰手腕上的三根手指,叹了口气,冲着焦灼不堪的世子微微摇头。 世子顿时心就沉了下去…… 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非得唐军大兵压境才要死? 他这位老爹死了不要紧,到时候自己自动成为高昌国的国王,大唐来势汹汹,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到时候城破国亡,会不会拿自己的人头祭旗? 软塌上的鞠文泰勉力睁开眼睛,便见到自己的儿子一副焦急忧虑的模样,心里一暖。这时候唐军兵临城下,城中那些以往指天画地宣誓效忠的文臣武将们逃的逃躲的躲,几日前还是繁华昌盛的高昌国,居然连个官员都找不到了!关键时刻,还得是儿子可靠啊…… 心里这么想着,鞠文泰愈发觉得愧疚。 以往自己受到宫里那些妃嫔谗言蛊惑,一直觉得自己的儿子所有的孝顺恭敬都是虚情假意,所谋者不过是自己的王位而已。 现在看看,自己真的错啦! 鞠文泰挣扎一下,抬起手来,紧紧攥住世子的手,断断续续的说道:“本王荣耀一生,却也糊涂一生,居然忘记天下间最亲密的便是父子亲情,毕竟血浓于水啊!今日,本王便立下誓言,颁下诏书,敕封世子吾儿为高昌国国王,本王即日起便退位让贤,还望世子能秉承祖训,励精图治,勤政爱民……”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鞠文泰有些气短,急剧的喘息一阵,方才平复下来。 世子都快哭了…… 若是一年前,不!哪怕是半年前,只要大唐尚未发兵的时候,能够继承王位的话,足以让世子殿下美死! 可是现在唐军不远万里来袭,说什么也不会退兵罢战,不破城灭国,岂会善罢甘休?这时候的王位,简直就是超级热山芋,白给人都没人要啊! 世子殿下哭丧着脸,委委屈屈的说道:“父王啊……孩儿才疏德浅,如何能担起一国大任?这王位,孩儿是不敢要的,还是您自己留着吧……” 那位医官肃立一旁,闻言眼尾直跳。 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只听过为了王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却从未听闻父慈子孝相互礼让,一个非要给,一个非不要,真可真是奇哉怪也…… 鞠文泰还在再说,忽然想起一事,急问道:“阿史那矩将军何在?快请他来,本王修书一封,请其代为转交欲谷设大汗,高昌国愿意奉上金银珠宝,哪怕是附为骥尾,也务必求突厥人发兵相助!只需得突厥狼骑一到,必可将唐军击退!” “阿史那矩?”世子闻言苦笑:“自打昨夜开始,孩儿便到处寻他,可是宫里宫外,却是人踪不见,怕是早就跑啦!” 鞠文泰猛地一楞,接着大叫一声:“阿史那矩误我!” 身子在软塌上猛地一跳,落下来之后再无声息…… 医官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查看,试了下鼻息,惊慌失措的望着世子说道:“大王……殡天了!” 世子呆住了,这么容易就死了? 您死就死了,我可怎么办? 那医官退后几步,单膝跪地,大声说道:“微臣见过大王!” 虽说唐军压境,可是高昌国也不一定就非得亡国啊,或许举旗投降也能保得住这一片江山也说不定。眼前这位可就是信任的国王陛下,咱作为老国王传位的现场证人,是不是也算的从龙之功? 世子愣了一下,他对“国王”这个称呼有些愣忡,这个曾经朝思暮想无比期盼的称号终于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刻,他有些难以压抑的愤怒! 大唐若是想要立威,第一个就是拿“国王”开刀! 你特么这是把我往火炉上架? 简直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世子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狠狠往医官的脑袋踹过去,口中大骂:“去你的国王,你才是国王,你全家都是国王……” 医官被踹得吱哇乱叫,却不敢还手,只是心里却郁闷不已——我这可是从龙之功哇,何以没有论功行赏,却下次毒手? 很快,鞠文泰殡天的消息传遍整个王宫,所有侍女内官都松了口气。 是鞠文泰听从突厥人的怂恿,与大唐背弃盟约,扰乱西域商路,现下鞠文泰已死,大唐应该就不会为难他们这些小人物了吧? 再者说了,就算要为难,也应该为难新任的国王啊…… 不管世子殿下愿不愿意,他都顺理成章的成为高昌国新任国王,他的兄弟没人跟他强,大臣异口同声表示此乃天命所归,武将各个宣誓效忠…… 估计古往今来,再没有人比这位世子殿下的王位得来的更加轻松,更加和谐,那叫一个普天同庆…… ************ 当初升的阳光穿越七角井峡谷,倾洒在山脉西边的肥沃原野,体型巨大凶猛的金雕在空中盘旋着,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唐军由峡谷之外缓缓踏入平原,沿途没有任何阻挡,直扑远处沐浴在晨光下放入镀了一层金光一般的高昌城。 唐军之威,威震大漠! 沿途没有任何一队高昌国的军队拦截,胡人百姓远远的躲开,唯恐招惹了威猛的唐军遭到无妄之宅,而汉人百姓皆笑逐颜开的迎上来,箪食壶浆,载歌载舞! 背后有突厥人支持的胡人,平素可没少欺凌汉人! 但是没办法,大家大多是隋末乱世逃避于此,多年来早已安家立业,大唐虽好,却又不能轻易的舍弃这边的家业,千里迢迢的返回大唐,再重新打拼。 所以,面对狐假虎威的胡人,他们也只能默默的忍耐! 可是现在,大唐的军队打过来了! “唐国去此七千里,沙碛阔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 那又怎样? 天涯海角,大漠边塞,只要大唐军队想去的地方,即便是千难险阻,也无可阻挡! 雄兵所至,群胡辟易! 嚣张的鞠文泰自以为得了突厥人的支持,便想要在西域搅风搅雨称王称霸,结果如何? 只要天兵所至,简直不堪一击! 现在兵临城下,高昌国覆亡在即,自此以后,这一方肥沃的水土都将在大唐的管辖之下,建州设府,自此以后谁还敢跟咱大唐人作威作福? 房俊骑在马上,跟在中军帅旗之侧,看着这些欢天喜地犹如迎接家人归来的汉民,心里有些感触。 只要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勤劳的汉人无论置身大地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被欺凌、被虐待!他们可以凭借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智慧,去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 可是,这么一个很简单的条件,却很难实现…… 第三百六十四章 投降 新任的高昌王陛下站在城头,胆颤心惊的看着城下连绵不绝的唐军阵列,双股战战,差点腿一软便从城头栽下去…… 刚刚完成由世子殿下到国王陛下的华丽转身,虽然深刻的理解高昌国与大唐的全方位差距,深知唯有举旗投降方有一线生机,可心里难免会有一些小小的期待。 或许,大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 或许,突厥人会在大唐军队的背后给予狠狠一击? 亦或许,发动全城青壮,可以抵挡住唐军的攻势? 对于他这么一个自幼生在王宫,长于妇人之手,比之“何不食肉糜”的那位强不到哪里去的娇弱小草而言,难免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面临绝境的时候,谁都会有一点“侥幸”心理。 可是当他登临城头见到唐军的威武军阵,算是彻底的死了那份心思。 烈日之下,旌旗招展,密密麻麻的唐军迈着整齐的步调缓缓向前,沉闷的脚步声宛如天边滚滚的闷雷,一声一声震撼在心头,震得浑身发麻,骨软志消! 几万人的阵势缓缓逼近,从容不迫,没有吵杂的喧嚣,只有在沉默之中冲霄而起的浩荡战意! 整个高昌国都在这股冲天站意之下瑟瑟发抖,卑微如尘埃! 高昌王陛下面青唇白,当即降下旨意:“速速开城,投降!切不可让天兵误会,从而遭致杀戮,吾等皆成高昌之罪人矣!” 他倒是见机得快,不过,又能如何呢? 面对唐军浩大威武的阵势,所有高昌士兵都偷偷放下了兵器,脱去了甲胄,悄悄混入平民之中…… 城下。 房俊仰首望着城楼,心里有些无奈。 大军一路行来从未遭受抵抗,狂飙突进一般直抵这高昌城下,怕是高昌国上下的士气早就散了,稍等一下就是开城投降。期待中的战事,怕是没可能发生。 没仗打,自然没有功勋可捞,这几千里跋涉,算是白挨累了…… 唯有击溃突厥骑兵夜袭的那一战,聊以安慰。 侯君集顶盔掼甲,端坐马上,身后数万大军静止不动,一股沉重的杀气冲天而起。 一杆白旗自城门楼斜斜探出,用力的挥舞了几下。 顿时,整个唐军阵地发出一声惊天裂地的欢呼,直冲霄汉,足以令风卷云动! 须臾,城门缓缓打开,一人身着绚丽的王袍,当先步行而出。 侯君集坐在马背上,巍然不动,顾左右笑道:“区区高昌,亦敢于大唐作对?不过尚算识相,不用大军攻城,便自动请降,可免去全族尽没之罪矣!” 一句话,算是给高昌王族定了性,不会大肆株连,举族皆斩。 那高昌国王直到距离前军几丈远,方才停住脚步,膝跪于地,大呼道:“高昌国王鞠智盛,冒然触犯大唐天威,自知罪孽深重,现率领全**民,降于大唐。望大将军怜惜百姓之不易,勿牵连甚广,所有罪责,自有某鞠智盛一人当之!” 两军战前肃静一场,只有高昌王鞠智盛的声音朗朗传开。 等到鞠智盛说完,他身后的一种文臣武将全都跪伏于地,大声道:“吾等愿降!” 侯君集大手一挥,身侧的部队轰然迈步,小跑着绕开跪在城门口的这一群高昌国的文臣武将,冲进城去。 大唐军队远征西域,兵锋所至,所向披靡,高昌国不战而降! 侯君集傲然端坐于马上,一双细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世间功勋,何如灭国者? 虽然并未经过战斗,便致使高昌举国投降,看似难免血少一些铁血激昂的威武霸道,难以显示他侯大将军用兵如神的优点,可毕竟是灭国之功,自此以后,满朝武将,还有谁能某比肩? 便是李靖亦不如某! 当年李靖虽然大败突厥,却未将其斩草除根,只是致使突厥西迁,主力犹在,相比之下,难免逊了一筹。 侯君集志得意满,策马向前,来到高昌王鞠智盛身侧,俯身问道:“高昌王不是鞠文泰么?那厮嚣张无礼,背信弃义,本帅正要拿他回长安交于陛下发落,现在何处?” 鞠智盛一头冷汗,跪在地上软得像一滩泥:“鞠文泰乃是家父……家父上午因病殡天,在下承继国王之位,深感家父之前的种种错误,悔之莫及,是以投诚于大唐,还望大唐陛下天恩浩荡,饶恕高昌国冒犯之罪行。自此以后,高昌王一脉,世代为大唐之忠臣;高昌一国,永为大唐之藩篱……” “呵呵呵,哈哈哈” 侯君集好似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仰头大笑不止,张狂之极。 不过也不怪他笑得这么开心,就连后边的房俊都忍不住想笑,这个高昌国得有多天真,才说得出这么二百五的话? 高昌王一脉,世代为大唐之忠臣;高昌一国,永为大唐之藩篱…… 想得到美! 大唐劳师远征,结果到了地头,你毫无压力的投降了,然后国王继续当,王国照样存在…… 此人之无耻,颇有某之风范! 房俊如此想…… 侯君集在马上笑着摇头,说道:“鞠文泰背信弃义在先,高昌国征伐盟国在后,大唐军队不远万里前来征伐,岂是你一句投降就能完结?” 言罢,“锵”一声拔出随身横刀,手臂挥下,刀光一闪,高昌国鞠智盛连惨叫都未叫出声,便身首异处,好大一颗头颅被侯君集一刀砍掉,在地上“咕噜噜”打了几个滚,仰面朝天,死不瞑目。 无头躯干倒在地上,断头处鲜血喷泉一般涌出。 “吼!吼!吼!” 数万唐军齐声呼喝,士气高昂! 高昌国一干文臣武将全都傻了眼,呆滞片刻,不知是谁大叫一声,起身就跑。 只不过尚未来得及跑出几步,“砰砰砰”弩弦连响,一排排弩箭破空而至,转眼见将这些人尽皆射杀。 城门处鲜血浸染,唐军士气高涨! 侯君集大手一挥,喝道:“全军入城!” “吼——” 闻听此令,所有唐军欢呼震天,争先恐后奔向城门,宛如一道洪流一般涌入高昌城。 房俊大惊失色,连忙策马追到侯君集身侧,急道:“大帅,万万不可!几万大军一同开进城中,必然无法约束,届时定有桀骜之人漠视军规,作奸犯科不可避免!” 侯君集勒马停住,转头盯着房俊,冷笑道:“谁说要约束了?” 房俊愕然…… “大军远征西域,跋涉几千里,期间艰辛你亦知晓。大家图的是什么?功勋而已!谁知到得地头,这高昌国却不战而降。没有仗打,自然就无功勋可捞,士气必然低落。一支军队,士气是最重要的,你以为他们跟着本帅舍生忘死冒死冲锋为的是什么?既然没有功勋,那本帅就得给大家捞点别的好处……” 侯君集言语灼灼,颇为不屑的看着房俊。 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带兵的料,当兵打仗,如何可有妇人之仁? 房俊目瞪口呆,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怎么能是这样的呢? 作为主帅,自然给部下谋福利,带兵大胜仗是福利,这样大家都有军功可以捞,可以升官发财,可以减免赋税;那么攻占敌城之后大肆劫掠亦是福利…… 不对! 这不对! 这可是军队啊,大唐帝国的正规军! 难道像土匪一样大肆劫掠,还特么有道理了? 再说,这高昌城里,汉人可也有不少! 这些大头兵发起疯来,还会管你什么汉人胡人? 房俊正容道:“请大帅收回成命!” 第三百六十五章 掳掠 侯君集一双眼阴狠的瞪着房俊,咬着腮帮子,恨不得一刀将这混蛋宰了! 让我收回成命? 简直无法无天! 侯君集冷冷道:“别以为你爹是房玄龄,某就不敢收拾你!军中,首重军法,你敢违抗军令,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房俊毫不退缩,与侯君集对视,沉声道:“军令?你的军令就是纵容麾下兵卒洗劫高昌城?简直荒唐!我们是军队,不是土匪!大帅若执意如此,某定要上奏陛下,参你一个肆意妄为、纵兵劫掠之罪!” 侯君集差点肺都气炸了! 你特么敢参我? 好吧,你确实敢…… 可是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弄死?! 侯君集眼眸微缩,他是真的在考虑,若是将房俊弄死,会有什么后果…… 远处的长孙冲差点欢呼出声,房俊这个夯货,居然敢阻拦侯君集的军令?简直是不知死字怎么写!侯大将军啊,您就不能硬气点,赶紧把这小子宰了了事…… 房俊被侯君集阴狠的目光盯着,只觉得自己面对的好像是一条随时发动致命一击的毒舌,后背的冷汗都下来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侯君集比他还要混不吝! 若是这家伙一时气怒攻心,真的下令把自己给宰了,那可就完蛋了…… 房俊觉得侯君集真有杀自己的心思,赶紧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神机营何在?” 身后不远处便一阵轰然应诺:“诺!” 房俊高举手臂,朝着侯君集凛然道:“大帅能杀我一人,还能将神机营统统杀尽不成?只要神机营有一个人活着,便会死谏陛下,弹劾你纵兵掳掠之罪!” 侯君集真的快气死了! 居然拉上整个神机营? 杀了房俊容易,只要一声令下,这周遭几万大军立即将其碾为齑粉!可是也能将神机营统统杀掉么? 肯定不行! 那样干,军队还不得哗变? 侯君集盯着房俊看了一会儿,一扭头,打马而走。 爱弹劾就弹劾,某有灭国大功在手,便是稍有瑕疵,也是瑕不掩瑜,陛下能把某怎么样呢? 房俊只觉得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这侯君集果真不愧是市井混混出身,阴沉狠辣,他敢确定,刚刚那一瞬间,侯君集是真相杀他! 房俊脸色阴郁的看着争先恐后入城的大军,无奈的叹口气。 没办法阻止了,只希望这些士卒能有所收敛,不要搞得天怒人怨无法收场才好。 否则,大唐的名誉将会毁于一旦,日后攻城,将要面对的抵抗将成倍增加,谁不怕被唐军攻下城池之后胡作非为? 虽然没法阻止,可自己也不能这么看着,当下招了招手,对身后的神机营道:“所有神机营将士听令,咱们怎们也进城!都把眼睛给某放亮了,若是遇到**擄掠、趁火打劫之徒,别管特么的是谁,统统给老子抓起来!” “诺!” 神机营上下轰然应诺,把周围的士兵下了一跳。 走在前面的侯君集自然将房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几乎咬碎牙龈! 好小子,某就看看,你敢把某的士兵怎么滴! 若是真敢动我的人,老子就拼了偿命,也得把你小子宰了! *********** 刘大成今年五十岁,大业三年的时候,朝廷征调修建大运河的徭役,全村青壮皆被征调。沿途听闻修建运河的差事很苦,官差对征调的民夫非常残暴,重伤死亡者不可计数。 刘大成一咬牙,故意摔断了自己的腿,以此躲过徭役。 返家之后,由于无钱医治,那条腿便瘸了。可是只要捡回一条命,腿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谁曾想到,五年之后,隋炀帝那个暴君征集全国丁壮,东征高句丽,刘大成再一次被征调,他跟县衙的官吏述说自己是个瘸子的事实,那官吏却只是冷笑:“爬,也得爬到辽东!” 作为家里的三代单传,刘大成是唯一的青壮劳力,他这一走,白发苍苍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估计都得饿死! 实在是没法子,刘大成心一横,跟着村里几个青壮一合计,丢弃了家业,翻山越岭逃到西域…… 三十年! 在西域这块汉胡交杂的地方,刘大成生生奋斗了三十年,才算是在高昌城里落地生根,攒下了一点家业。 可是在这里,汉人天生就是受欺负的…… 以前是隋朝跟突厥人打,后来是唐朝跟突厥人打,反正打来打去,汉人跟突厥人就种下了死仇。西域这边的胡人都怕突厥人,即便是九姓铁勒,也唯突厥人马首是瞻。 理所应当的,汉人就倒了霉。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人老了,心也累了,难道还能再次逃回中原去? 吃苦受罪,也只有忍着! 前些时日,闻听大唐发兵攻打高昌国,城中的汉人各个弹冠相庆! 大家都知道唐军很强大,只要下定决心,即便是纵横草原的突厥人,不也被打得狼奔豕突,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小小高昌国,自然不在话下! 只要唐军攻下高昌城,这里可就是汉人的地盘了,以往胡人的盘剥苛虐,将不复存在! 所以当今天早晨,听闻唐军已经兵临城下,城里所有的汉人都喜极而泣! 大家或是将往昔节日才会小酌几口的好酒拿出来,或是将家中的肉菜炖熟了,等着唐军进城的时候,咱也来一出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刘大成站在自家小院里,揉了揉瘸掉的那条腿,让十三岁的孙女将家里保存很久的哪一条熏羊腿拿出来,用铁锅炖了满满一锅,等着待会儿王师进城,以之飨军! 院子里弥漫着肉香,令刘大成咽了咽口水,笑吟吟的看着在灶台前忙碌的孙女。十三岁的丫头,是半个街巷里最出挑的闺女,模样好,性子好,还有一手好厨艺,只待等个两年,寻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家,便嫁出去了。 院外街上一阵脚步轰隆,刘大成便听到有人在喊:“王师进城啦!” 刘大成心里一愣,这还没听见厮杀呢,难不成是那个性情乖戾的高昌王投降了? 这可是大好事啊! 紧接着,街道上就传来人喊马嘶哭爹喊娘的混乱,刘大成心里一紧,大门便“砰”的一声被人踹开。 一队唐军闯了进来。 为首的校尉耸耸鼻子,便直奔灶台而去,掀锅一看,顿时就乐了:“哟呵!兄弟们有口福了!”拿起勺子就捞了一块羊肉,凑到嘴边咬了一口,烫的“吸溜吸溜”抽着凉气,还不忘叫道:“老哥,这锅羊肉可是犒劳我们大军的?” 刘大成笑容有些僵:“是……” 确实是为了进城的唐军准备的,谁叫这是汉人的军队呢? 可是为啥这心里头总是觉得不得劲儿…… 其余几个兵卒一窝蜂冲过去,筷子勺子水瓢一起上阵,吃了个不亦乐乎。 刘家小闺女很少见生人,更何况这几人的吃香着实难看,又羞又怕的瑟缩在灶台一边的墙角,忽闪着两个大眼睛,心里有些疑惑:这就是爷爷指盼着的汉人的军队?好像也不怎么样啊…… 校尉吃了块肉,这才注意到墙角的刘家闺女,打量一番,眼睛就有些发亮。 十三岁的女娃,虽然尚未长成,却别有一番青涩秀气的韵味,兼之刘家闺女却是长得漂亮,便让这位校尉心里头火烧火燎的难受起来。 “哎呦,妹子,多大啦?” 校尉嬉皮笑脸的问道,难为这闺女了,你说这西域风沙之下咋就能长得这么水灵呢? “十三了……”刘家闺女觉得这位唐军的眼神太肆无忌惮了,有些害怕,便溜着墙根想要到院子里。 校尉恨不得伸手摸摸这闺女水滑的脸蛋儿,这是却被那一截儿细细的腰肢给吸引了。 这小身段儿…… 第三百六十六章 混乱 连续几个月的行军,看见母猪都觉得赛过貂蝉的校尉只觉得心里头的慾火蹭蹭的往上冒,怎么压也压不住了,大手一伸,就把刘家闺女的腰肢给揽住了。 又细又软又滑,啧啧啧,极品呐…… “啊!” 刘家闺女吓得花容失色,挣扎着大叫道:“爷爷!” 刘大成一看,顿时怒发冲冠,大喝道:“放手!”便冲过去。 一个兵卒见自家校尉看上这个小闺女,眼珠子一转,丢下手里的筷子,一脚就把刘大成踹了个四脚朝天。 那校尉此时慾火難耐,也顾不得什么军规了,一把将刘家闺女扛在肩上,便往正屋里走,一边回头吩咐道:“这家人家才是突厥奸细,想要谋害官军,里里外外的都给我搜一遍!” 几个兵卒哪里还不明白?喜笑颜开的一哄而散,翻箱倒柜将所有之前的东西全都给翻出来了。 刘大成目眦欲裂,这特么就是他无比期盼的唐军? 这简直就是土匪啊! 更令他心惊胆颤的是,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孙女被那校尉扛进屋里,便摁在地上,“刺啦”一声扯碎了裤子,两条细长的腿不停的挣扎,尖声叫着救命…… 刘大成发了疯一般往正屋里冲,大叫道:“你们这群畜生!我是汉人,是真正的汉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几个兵卒挨个屋子的翻箱倒柜,刘家大儿子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一脸茫然的从屋里走出来,惊问道:“你们干什么?” 几个兵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抽出横刀,一刀就捅进刘家大儿子的胸膛,其余几人亦抽出横刀,冲进屋子,对着屋里的几个妇人一捅砍杀…… 几人拎着血淋淋的横刀,将堂箱里的银钱用一个包裹包了,拎着走出来,正撞上状若疯狂的刘大成,一人顺手就用刀鞘狠狠的抽在刘大成头上,骂道:“老不死的,咱家校尉看你闺女,那是你的造化……” “砰!” 刘大成只觉脑袋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晕过去的瞬间,他只看见他校尉分开孙女的一双细腿,耳中只听见孙女撕心裂肺的惨叫…… ************* 整个高昌城乱成一团。 几万大军涌入城内,首尾不相顾,将不知兵、兵不见将,完全成了散沙,彻底失控。 当兵的全都红了眼,反正没人管,想干啥就干啥,也不管什么胡人还是汉人,抢劫、杀人、*******高昌城顿成人间地狱。 房俊差点气疯了! 特么你侯君集自称一代名帅,就是这么治军的? 土匪都没你这么凶残! “神机营听令,全军集合,三营各自由统领带队,维持城内秩序,若有作奸犯科者,统统给我拿下!若遇反抗者,格杀勿论!”房俊红着眼下令! 他不能这么坐视下去,侯君集这混蛋就是个莽夫,目光短浅无法无天!若是继续这么下去,整个高昌城将被洗劫一空,大唐的声誉就完全败坏了! 刘仁轨悄声问道:“侯爷,这……不妥吧?” 他也看不上这般洗劫高昌城,可侯君集好歹是一军主将,这么明摆着对着干,恐怕对房俊不利。 房俊怒道:“什么不妥?若是坐视不管,那才是大大的不妥!此间之事传扬出去,日后大唐还凭什么威服四海,还凭什么称霸宇内?唐军走到哪里,都会遭遇到殊死的抵抗,没人愿意自己的家园被土匪一样的唐军祸害!由此造成的严重后果,便是侯君集的脑袋也不能抵消!” 刘仁轨心中一凛,这才明白房俊非要阻止这些乱军的用意。 “诺!” 当下得令,率着自己那一营士兵沿着主街道向南而行。 房俊挥挥手:“跟我走!” 背着刘仁轨的方向,引军向北而行。 一路行来,房俊鼻子都快气冒烟了!一个个士兵冲进百姓家中、商铺之内,出来的时候全都大包小包的背在身上,喜笑颜开,就像打了一场光荣的胜仗! 房俊悲哀的发现,其实自己根本就什么也阻止不了…… 一个士兵,十个士兵,一百个士兵,他抓的过来,也管得过来,可全军几万人都完全失去约束为所欲为,他怎么抓、怎么管? 房俊现在完全处于暴怒的状态,也不管那么许多了,命令神机营的士兵散开,挨家挨户的去找,只要见到不守军纪的士兵,就给我敞开了揍!往死里揍! 眼前几个士兵从一户农户中走出,大包小包的背了一身,领头的那个校尉把头盔夹在腋下,边走边系着裤腰带。 房俊顿时就火冒三丈,不需说,这几个败类一准儿是祸害了女人! 这是比抢劫更让房俊怒火中烧的行为,当下大吼一声:“给老子站住!” 策马便奔了过去。 那校尉愣了一下,回头一看,赶紧抱拳施礼,谁知裤腰带尚未系好,这一抱拳,裤子跐溜一下就滑下去,腋下夹着的头盔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顿时尴尬不已,一手拽着裤子,说道:“末将见过侯爷!” 显然是认得房俊。 房俊怒视道:“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校尉挠了挠头,全然不当回事儿:“啊,那个……就是写吃食,侯爷不知,这家主人实在是太好客了,见我们长途跋涉劳师远征的,就准备了一些食物,让我带着路上吃……” 他混不吝的不当回事儿,几个手下却吓得脸都白了。 房俊眉毛一皱,便看出问题,命令身后的席君买道:“去院子里看看。” “诺!”席君买应了一声,便跑进院子。 那校尉意识到不妥,赶紧一拱手:“末将还要去向大帅复命,这就告辞……”一手提着裤子,连头盔都不要了,撒腿就跑。 房俊大吼一声:“给老子站住!” 身后的亲兵早就飞奔上去,一个猛扑,将这校尉摁在地上。 那校尉兀自挣扎,大叫道:“末将乃是大帅亲侄子,侯爷,放小的一马……” 房俊怒道:“我管你是谁!” 这时候席君买从院内奔出,双眼血红,咬着牙禀告道:“一家六口,尽皆被杀,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幼女,被……被……被糟蹋了!” 席君买也是生死里走过几个来回的汉子,却也被院子里的惨状气得炸了肺,太恶毒了! 房俊跳下马背,阴沉着脸,走进院子。 一个五旬老者满脸是血,倒在正屋的门口,鲜血已然浸透院子里的沙地,留下一泊紫黑色的暗痕。 正屋的地上,一个纤弱的女孩躺在那里,下裳被撕碎,两条白皙细嫩的腿充满淤青,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被大大的分开,股间红白糢糊,一片狼藉。上衣亦被撕裂,花苞一般的胸腹此刻有一个巨大的刀口,正汩汩的冒着献血。 女孩本应秀美的脸上,五官狰狞面容可怖,大大的张着嘴,显然死前曾遭受巨大的痛苦。 堂屋的地上,歪倒着几具尸体,男女都有,都被一刀致命,行凶者显然是杀人的好手,知晓那一处才是人体的要害。 房俊只觉得血灌瞳仁,一股戾气直冲脑海! 这特么就是大唐的军人干的? 这特么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把那几个畜生给某带过来!”房俊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但是平缓的语调之中,却透着森寒的杀气! 几个士兵被押过来,那校尉看了一眼屋里的惨状,知晓今日麻烦了,不过仍未有太多害怕,仍旧嬉皮笑脸的说道:“侯爷,末将乃是大帅的亲侄子,今儿这事儿,确实是末将的错,末将犯了军法,自当去大帅账前请罪……唔!” 话音未落,房俊一个翻身回旋踢,一脚就踢在校尉的下巴上。 下巴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房俊这满含怒气的一脚,便是一头牛都得踢得一个趔趄,何况是人? “咔擦”一声轻微的脆响,校尉的下巴完全粉碎,一个倒仰便昏了过去。 房俊咬着牙,牙缝里都冒着寒气:“给老子弄醒!” “诺!”席君买应了一声,走上前去,伸脚踩住那校尉的手,用手里的横刀刀尖往指甲缝里一刺,然后轻轻一撬,完整的指甲便被撬了下来。 “唔……”一声呻吟,那校尉被剧痛惊醒。 房俊正欲上前,院门口处便听到一声历喝:“住手!” 房俊抬头去看,却是侯君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军法 “住手!” 侯君集走进院中,怒视着房俊大声喝吒。 他身后的亲兵“呼啦”一下涌了进来,将院子里的神机营兵卒团团围住。 房俊瞅了侯君集一眼,心中的怒气更盛,回头又是一脚踹出,正中那校尉的胸口。 “噗”校尉喷出一口鲜血,委顿于地。 他被房俊一脚踢碎下巴,嘴里已然满是鲜血,又被这一脚踹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这一口血足足有半大碗,喷出去三四尺,惨不忍睹。 侯君集头根都炸了,眼看自己的侄子被如此折磨,暴怒道:“某让你住手,你听不见?” 房俊理都不理他,指着晕过去的校尉道:“弄醒!” 席君买二话不说,横刀再次刺入校尉的指甲缝,一用力,有一个手指甲被撬下来。这种剧痛真不是普通人能够忍受的,校尉虽然昏迷过去,却足以令他立即清醒。 血淋淋的嘴,血淋淋的手,深入骨髓的剧痛,令他爆出人体最深处的潜能,猛然一挣,居然甩开两个摁着他的神机营兵卒,连滚带爬的向侯君集爬去,嘴里“呜呜呜”却说不出话。 下巴已然粉碎…… 侯君集看着校尉这般凄惨的模样,心都跟着抽了一下,这可是他的亲侄子,大哥过世的时候,自己可是答应过决不让这个侄子受一点委屈,可是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形了! 可是房俊岂可如此轻易的放过这个禽兽? 一个箭步从后边窜过来,在校尉距离侯君集几尺远的地方,一把薅住他的髻,猛地一用力,校尉哀嚎一声,诺大的身躯居然被房俊破麻袋一样向后凌空甩出去,“砰”的一声掉在正屋门口,哼唧一声,又晕了…… 侯君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房俊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帅的存在么? 屡次三番的违抗军令不说,难道还要当着我的面打死我的侄子? 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烧,简直要从两只眼睛里冒出来! 侯君集大吼一声:“将房俊给我拿下!” “诺!” 亲兵猛地抽出横刀,便围了上来。 神机营兵卒岂能让自家提督被别人捉了?大帅也不行!在他们眼里,统帅只有一个,那就是房俊! 管你什么大总管还是兵部尚书,敢动咱家侯爷,就跟你玩命! “锵锵锵”神机营兵卒赶紧护在房俊两侧,雪亮的长矛跟侯君集的亲兵对峙。而且由于长时间的高强度训练,神机营的兵卒下意识的就组成阵列,长矛手在前,刀盾手护卫,后面的弓弩手弩箭上弦,一支支锋锐的三棱箭簇对准身前的对手。 一股森寒的杀气冲天而起! 侯君集吓了一跳,被这股杀气刺激得激灵灵打个冷颤,头脑总算清醒一些。 他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个黑脸的小子,混劲儿犯上来,那可是亲王也敢暴揍的存在! 房俊却根本不给他缓和的时机,此时他距离侯君集并不远,当下上前两步,就站在侯君集面前,两人身高相差不远,但是房俊显得尤为结实,肩膀也比侯君集宽得多,气势一下子就把侯君集死死压制住。 侯君集恼火不已,叫嚣道:“尔违反军令,且虐待士卒,信不信本帅将你当场格杀?” 房俊嘴角泛起一抹不屑的笑意:“老子信你个蛋!” 他再次上前一步,脸部几乎跟侯君集贴在一起,二人气息可闻,很是暧昧……但彼此眼中喷薄而出的怒意与杀气,却令整个院子里沉寂一片。 房俊死死盯着侯君集,大吼道:“侯君集纵兵为祸,斩杀降君,洗劫百姓,视大唐军法如无物,令大唐声威蒙尘,实乃大唐军界之耻辱!神机营麾下听令,若此人敢有异动,杀无赦!” “诺!” 神机营兵卒狂吼一声,长矛横刀都前压一步,大喝一声:“杀!” 杀气凛冽! 侯君集带来的亲兵都吓了一跳,额滴个天!你们还真要动手不成?齐齐咽了口唾沫,眼神留意着大帅这边,等待大帅的指示…… 侯君集被房俊喷了一脸口水,恨不得掐死这个混小子! 他骑虎难下了…… 只看神机营如此鼎盛的气势,侯君集可以肯定,只要自己敢动房俊一下,那上百张弩箭的第一目标便是自己,瞬间令自己变成刺猬! 侯君集是市井出身,所以有着市井之间的狠辣和嚣张,可他绝不莽撞! 在他看来,如何令手下兵卒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对自己保持忠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所有的士兵都得到好处!这高昌国天高皇帝远,大军远征而来士气低落,洗劫一番自是可以提升士气。再说这里既不是中原之地,又不是大唐子民,放肆一番,有何不可? 却未想到房俊居然如此处处作对,毫不退步! 你特么是信佛的傻子么? 这高昌城富得流油,所得好处,难道还能少了你的一份? 真是不知所谓的楞怂! 侯君集眼珠游移,思讨着怎么处理眼前的状况…… 房俊比他还紧张! 如此同一军主帅作对,甚至扬言要把对方干掉,已是冒了军中之大不韪! 侯君集若是不管不顾,悍然下令,今日就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房俊可不愿意跟这个傻逼同归于尽…… 现在见到侯君集气势一弱,心底顿时松口气,语气平缓下来,说道:“大帅可知某为何将此人拿下?” 侯君集一愣:“为何?”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侄子干了什么事儿,接到亲兵报讯,说是侄子被房俊给拿住,侯君集第一个念头就是房俊这混蛋要拿自己的侄子开刀,表示对自己的不满! 所以侯君集立即赶来。 听房俊这么说,还真是犯了大错? 房俊缓缓退了一步,他怕对方的士兵心情紧张,误会了自己的动作,一时失手擦枪走火,那可就悲剧了…… 见到双方的士兵都稳稳的,这才送了口气,然后让开身子,让侯君集的视线能够看清这家院子里生的惨事! 侯君集自己也惊呆了,这…… 是自己那侄子干得? 娘咧! 特么谁给你的胆子,连本大帅也不敢这么干好不好? 侯君集差点被侄子气死! 可再是生气,那也是自家侄子啊,还能眼睁睁看着被房俊打死不成? 侯君集语气软下来,阴沉着脸,说道:“此事是某武断了,却不知此间居然生如此惨事。新乡侯且放心,本帅一定严查此事,将凶手找出来绳之于法,以正军规!” 言罢,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 这算是当面认错了,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侯君集来说,简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可房俊并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 什么叫一定严查此事?那就是说,你这个侄子不一定是凶手咯? 将事情交给你调查,你还不是护着自己的侄子? 想要服个软,让我卖你个人情,保住你的侄子,做梦去吧! 既然敢触犯军规,做下此等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之事,那就得付出代价! 给你面子?狗屁! 老子被突厥铁骑突袭之时,拒不兵救援,坐视老子陷入绝境的是谁? 房俊嘴角讥讽的一翘:“既然如此,末将听从大帅即是。便在此间审讯吧,某亦是人证之一。这几个军中败类,刀伤和身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便是最好的物证,还望大帅秉公而断,整肃军纪,还无辜百姓一个公道!” 侯君集差点被房俊给噎死! 娘咧! 老子都舍去脸皮,跟你说小话了,还一点面子都不卖,非得置我侄子于死地? 侯君集脸色铁青,狠狠盯着房俊,半晌,才缓缓点头:“好!即是如此,此间便由你处置即可!” 言罢,深深的看了侄子一眼,心一横,转身便走! 他知道,今日房俊为了报复当日自己未兵救援之事,定然不会饶了自己的侄子! 可这小子的确犯了军法,如今落到房俊手里,便是他侯君集又能奈何? 只是这血仇,来日必然要你房俊十倍百倍的偿还! 第三百六十八章 纷争 房俊这人脾气很倔,无论前世今生。 宦海生涯给了他许多人生智慧,却并未消磨掉他骨子里的傲气。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随着穿越到唐朝,这股傲气愈发的浓烈,几乎无可压制! 头脑里多了先进一千多年的知识,多了一千多年的见识,哪怕是面对天之骄子李二陛下,他也只是惧怕其生杀予夺的帝王权势,从未有过矮人一头的卑微感。 何况是一个侯君集? 既然得罪,那就把事做绝! 在侯君集刚刚转身的一刹那,房俊冷然下令:“杀!” “噗噗噗” 神机营的兵卒手起刀落,几个禽兽士兵被砍了脑袋。 侯君集的亲兵围了一圈,本是将神机营的兵卒包围在当中,可是此时,却仿佛围观神机营行刑。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所有人都感觉脖子一凉,再看向房俊的时候,不可避免就只剩下满满的震撼与惧怕! 这人当真是吃了豹子胆,居然敢跟大帅叫板? 众目睽睽之下,房俊从亲兵手中接过横刀,挥刀斩向那校尉。 校尉一双瞳孔骇然圆瞪,瞬间不满绝望的灰白…… 一直以来,仗着叔叔的爱护,在军中横行无忌,即便触犯了军法,亦有叔叔偏袒维护,谁都那他没法。久而久之,自然养成其视军法如无物的嚣张气焰,在他眼里,叔叔是大将军,是国公爷,是跟着陛下南征北战打下江山的从龙之臣,是大唐文臣武将之中鼎鼎大名的所在! 即便自己犯了错,谁敢不给叔叔侯君集面子? 可是今天,他才知道错了,原来这世上还真就有不尿侯君集的人! 只是可惜,这个认知来得有点晚,晚到他的生命只有最后一秒…… 下一秒,人头落地,鲜血喷溅! 侯君集霍然转身,目眦欲裂!死死盯着房俊半晌,一嘴牙咬得“咯吱”作响,恨不得将房俊连皮带肉的吞下去! 然后,才转头看向侄子无头尸身,以及滚落三尺远的人头,心头针扎一般心疼,紧紧咬着牙,面如青铁:“收殓!” 这一次,再也不回头,甩袖而走! 这血仇,必报之! *********** 不知是房俊斩杀侯君集大帅亲侄子的消息传出,亦或是城中已然掳无可掳、掠无可掠,总之高昌城中的乱兵在半天之后居然消停下来。大伙三五一群的等待着大帅的集结命令,偶尔见到有神机营的兵卒在街上成队走过,不由得又是愤怒又是惊惧。 虽然阻拦了自家肆意快活的好机会,心中愤恨不已,可真就没有一个敢冒头找神机营的麻烦,没办法,人家那位提督大人实在太过强势,大帅的亲侄子亦是说杀就杀,哪个嫌命长了敢去招惹? 左卫兵卒大多来自关中,素闻房二之大名,以往皆听传言,说是此人楞得没边儿,现在算是真的长了见识。闻名不如见面,这哪里是一个“楞”字了得? 简直是狂得要上天! 侯君集那是什么样的人?当年混迹市井的时候,心狠手黑有仇必报,现如今功成名就紫袍加身,这份睚眦必报的德性却是有增无减,等闲惹到他,也必千方百计的报复回来,何况今日当着几百亲兵士卒的面前,将他的面皮血淋淋的剥下一层? 若不将今日这耻辱加倍讨回来,日后也别再军中立足了! 侯君集将雷霆怒火压制与九天之上,先是吩咐心腹将领事先撤离,寻找一个隐秘之处,埋伏好精兵,仔细谋划一番,然后下达了全军集结,准备撤军的命令。 既然敢跟老子作对,那就让你不能活着回到長安! 侯君集将帅帐临时设置在高昌王宫,麾下众将济济一堂,商讨撤军事宜。 其实说是商讨,只是分派任务而已。谁人先锋,谁人殿后,谁人留下来收拾残局,军务派遣,各安职守。 侯君集冷眼扫视堂下众将一番,总觉得这帮子一向敬服与自己的将兵悍将神情有些轻飘,似乎对自己不如以往那般又敬又畏……而造成自己威信大跌的罪魁祸首,不是房俊又是哪个? 现在这高昌城中,上至王侯将领,下至贩夫走卒,谁人不知新乡侯乃是忠厚秉节、敢于对抗上级乱命的忠直之士?房俊走在大街上,三岁娃娃都敢从院子里跑出来敬献一个胡瓜…… 有正即有反,房俊是正派的那一个,反派的是谁呢? 自然就是纵兵劫掠、昏庸残暴的侯大将军…… 侯君集不在乎名声,他始终认为为将者,只要无畏就足够了,这些蝼蚁一般的草民,杀掉一茬就会接着冒出一茬,反正也不绝,杀几个算的什么大事? 但是对于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他却是万分在乎! 说到底,他这一身紫袍、国公爵位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手底下这帮骄兵悍将水里火里拼了命的厮杀给他挣回来的!没了这些人的支持,自己是个屁啊! 所以,对于将自己的威望狠狠打击一番的房俊,他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只不过侯君集一贯阴郁的性格,城府极深,面上却是并没有显现出来对房俊的彻骨痛恨。 他环视一圈,沉声下令道:“牛将军担任大军先锋,沿途务必警戒小心,以防突厥人埋伏突袭。此次攻城,突厥人不见一兵一卒,此时殊为可疑吗,诸位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诺!” 牛进达起身领命,上前领取令箭,转身退回座位,安然入座。 来时先锋是契苾何力,因为这西域到底还是人家铁勒人的地盘,契苾何力熟门熟路,没有比他更适合的先锋大将。返程则没有多少凶险,说是谨防突厥人偷袭,亦只是行军之时小心戒备罢了,面对得胜而回的唐军主力,吃个豹子胆才敢偷袭…… 离家数月,家中怕是已经入秋了吧? 众将心思飞跃,一派轻松惬意。这次远征高昌国,看似千山万水艰险重重,实则却是轻松愉快,兵临城下,高昌国便举国而降,不费一兵一卒,还在入城之后狠狠的捞了一把…… 没有比这趟战事更轻松的了! 侯君集目光冲诸将脸上一一扫过,停留在契苾何力身上,笑问道:“契苾将军来时便身负重伤,带伤上阵,以残病之躯勇往直前,忠贞品德,实在是令吾辈汗颜无地,亦感衷心敬佩!返程之路轻松得多,契苾将军便同谋一起压阵中军,亦可借机修养一番,如何?” 契苾何力不同于其他将领。 虽然是降将,可契苾何力深得李二陛下器重信赖,不仅将宗室之女临洮县主嫁于其为妻,更令其统帅族部铁勒精兵,镇守瓜州,紧扼玉門關要地。 戰功赫赫,简在帝心! 这样地位超然的将领,侯君集可不敢给人家脸色看,否则被人家当中打脸,那就纯粹是自找的…… 只不过侯君集这般示好与契苾何力,却有人看不过眼了。 副总管薛万均冷哼一声,不屑道:“身在军伍,自当剖肝沥胆,忠于王事!哪怕骨断肠烂,亦当冲锋在前,不负陛下之信任!区区小伤,整日里犹如婆娘一般哼哼唧唧,着实叫人可笑!” 契苾何力一张脸瞬间涨红,怒气冲冲的瞪着薛万均,怒道:“尔在说谁?” 薛万均白眼一翻,讥诮道:“说谁,谁知道!” 契苾何力怒不可遏,“腾”地一下站起身,戟指道:“说某是婆娘?好!今日某倒要领教,看看你这个劫掠民女的败类,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男儿气派!可千万别再娘们儿的裤裆下面累的弯了腰,举不得槊,骑不得马!” 第三百六十九章 谋算 “娘咧!”薛万均面红耳赤,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站起身与契苾何力对峙,愤然道:“若是再血口喷人,休怪某不留情面,与你不死不休!” “得了吧!”契苾何力一脸嘲讽:“血口喷人?你问问在座之人,谁人不知你薛大将军将几名高昌民女抢入营中,通宵达旦的寻欢作乐?我呸!就你这等罔顾军法之人,若是在某契苾何力麾下,十颗脑袋都给你砍完了,还容得你在此处臭不要脸的嚣张?” 这话说得,让侯君集面上一红…… 尴尬! 违乱军纪,正是自他而始。 自己的亲侄子就是被房俊以违反军纪之罪砍了脑袋,结果这大帐里又出来一个强抢民女的大将军? 侯君集此时真的优点后悔当时纵兵入城的命令,麻烦太多了…… 对于契苾何力与薛万均的矛盾,侯君集心知肚明,那是旧怨了。 贞观七年,契苾何力与凉州都督李大亮、将军薛万均等人率军征讨吐谷浑。 当时唐军驻扎在赤水川,薛万均与其弟薛万彻率领轻骑兵先行,遭到吐谷浑军队包围,兄弟二人均中枪,跌下马后徒步参战,随从骑兵死伤大半。 契苾何力得知后,率数百骑兵前往救援,拚力厮杀进击,所向披靡,薛万均、薛万彻于是得免一死。 李靖率领各路军马途经积石山河源,到达且末,直抵吐谷浑西部边境。听说吐谷浑君主伏允在突沦川,将要逃奔到于阗,契苾何力想要乘势追击,薛万均以先前的失败为教训,坚持说不行。 契苾何力说:“吐谷浑不定居,没有城郭,随水草迁移流动,如果不趁他们聚居在一起时袭击他们,等到他们四处游荡,怎么能捣毁他们的巢穴呢?” 于是亲自挑选骁勇骑兵一千多人,直逼进突沦川,薛万均率部随后。 沙漠中缺水,将士们抽饮马血。 此战唐军大获全胜,攻破伏允的牙帐,杀掉几千名吐谷浑兵,获得牲畜二十多万,伏允只身脱逃,唐军俘获其妻子儿女。 此战之后,李二陛下派使节在大斗拔谷慰劳众位将领,薛万均耻于功劳名列契苾何力之下,于是抵毁契苾何力,来夸耀自己的功劳。契苾何力异常气愤,拔刀而起,想要杀掉薛万均,众将大惊,齐齐救下薛万均。 李二陛下闻听此事,责怪契苾何力,契苾何力解释前因后果,李二陛下勃然大怒,要撤除薛万均的官职以授给契苾何力,契苾何力执意推辞,说道:“陛下由于我的缘故而解除薛万均官职,那些胡族官员不知详情,以讹传讹,使胡族认为将领们都如薛万均,将有轻视汉人之意。” 李二陛下深感其诚,赞许他的意见,没有处置薛万均。 之后便任命契苾何力担任玄武门宿卫官,检校屯营事务,后又升任为左领军将军。 两人的仇隙不可谓不深,侯君集自然不能坐视这两位大将军犹如市井泼皮一般打起来。 最主要的原因是薛万均打不过契苾何力…… 可是薛万均与自己素来交好,共同进退,自己虽然向契苾何力示好,也只是结交一点香火情分而已,却一时疏忽,忘记了这两位的怨隙颇深,惹得薛万均不快。 那没办法了,一个是盟友,一个是路人,孰轻孰重? 可也不好拉偏架,明显的偏袒薛万均,侯君集头大如斗,只好说道:“大帐之内,莫要言及那些捕风捉影之事,二位各自入座,本帅尚要发布军令!” 薛万均哼了一声,晃着膀子坐下,色厉内荏的瞪了契苾何力一眼。心里却暗道侥幸,刚刚怎么一时冲动就跟这个蛮子硬杠上了?自己的武力值连人家一半都不到,真要是打起来,妥妥的被虐…… 契苾何力则是冷笑一声,不屑的瞅了一眼侯君集,抱拳道:“在下有伤在身,没那个精力去掳掠几个高昌小娘暖被窝,但却骑得马,开得弓!在下谢过大帅好意,不过某这人天生的贱骨头,这边点齐部属,随同牛将军一同担任先锋便是,告辞!” 言罢,向四周诸将一拱手,便自转身退出。 侯君集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如此嚣张,居然罔顾本帅的军令?简直岂有此理! 侯君集气得不行,可他还真就拿人家契苾何力没辙! 作战之时,他是一军统帅,军令所出莫敢不从,可现在仗都打完了,他可能拿捏得住人家契苾何力? 要知道,这里是高昌国,是西域,这里是人家契苾何力的地盘! 惹毛了契苾何力,干脆甩手领兵自行撤回瓜州,一封奏疏呈到陛下御前,弹劾他侯君集贪恋军功、排斥异己…… 陛下会信谁呢? 九成九是信契苾何力…… 侯君集这个憋屈啊,以往在军中那都是一言九鼎杀气腾腾,即便是各路王侯大将,也都敛起羽翼听候命令,怎地到了这高昌国,一个两个都敢跟本帅尥蹶子? 都怪这个房俊! 侯君集愤然将目光瞪着房俊,见其一副优哉游哉看热闹的神情,更是岂不打一处来,老子叫你嚣张,看你还能有命笑到几时! “神机营战力高昂,勇挫突厥铁骑之锐气,此番殿后之重任,神机营便当仁不让了吧!” 侯君集冷冷说道,可是话刚说完,心里却是冷不丁的突突一下…… 说起来,此次远征高昌国,大军过处群蛮辟易,未曾遭遇一次像模似样的抵抗,却只有神机营跟突厥骑兵硬碰硬的干了一场,还特么大胜…… 岂不是说,论起战功,在座之人除了侯君集这个统帅之外,便要以房俊为第一? 众人不约而同想起这一茬,都向房俊看去。 娘咧! 这小子运气也太好了吧?那股该死的突厥骑兵也是傻,咋就不来咱阵前冲锋一回呢? 却是完全忘记了,自家抵不抵得住突厥铁骑的一次全力冲锋…… 侯君集郁闷的要死!不过幸好,怕是你没命回到长安,接受陛下的敕封赏赐了…… 想到此处,侯君集冷冷的看了房俊一眼,在他眼中,这小子已然形同朽木,命不久矣。 他早已定下计谋,上次突厥人无能,这次依然让你殿后,就不信你还有运气逃出生天…… 却不料房俊摇摇头,淡然说道:“末将,不能遵从大帅将令……” 在场诸将全都呆住,即便一直闭目养神的牛进达,亦睁开眼睛,淡淡看了房俊一眼。 这话说的……霸气! 侯君集是真的疯了! 他再能忍,也不能容忍几次三番被人当面打脸,拒绝将令!契苾何力他惹不起,也不想惹,你房俊算个什么东西? 侯君集勃然怒道:“房俊!是不是见到本帅念在你父往日的情分不愿与你计较,便变本加厉嚣张跋扈,欺我侯君集不敢杀人乎?” 薛万均亦不悦道:“小子,在座皆是你的父辈,自是不忍见你违反军纪,不遵将令,步入歧途!念在你年幼无知,速速向大帅磕头赔罪,吾等亦可为你求情!” 他这是倚老卖老,亦是看清楚侯君集是真的拿房俊没法子,难道真砍了房俊?这小子是个出了名的棒槌,若是侯君集敢下令杀人,这小子绝对敢带着神机营先把侯君集给干掉! 说起来,这小子带兵还真有几把刷子,神机营上上下下,对其忠心耿耿,哪怕是违反军令,亦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只需房俊一声令下,那就无所畏惧! 薛万均这是给侯君集找个台阶下,顺带着打压一下房俊。 第三百七十章 驻留 薛万均早就看房俊不爽,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屁运道,那等军功,居然被他白白的捡了去,真是让人上火!这杀退突厥骑兵的功劳若是放在咱头上,回长安之后那就妥妥的一个国公没跑! 可是给这小子呢? 这么点岁数,一个侯爵已经顶了天,再多的功勋也是白搭,暴殄天物啊…… 他这边倚老卖老,自以为资格足够,孰料房俊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儿。 房俊笑呵呵的瞅着薛万均,脸上带笑,语气却剑刃一般锋利:“您老人家枯木逢春,不甘寂寞,连强抢民女这种没品的事儿都干得出来,怎没见大帅治你一个违反军纪之罪?不过您别怕,大帅不知军令为何物,这不还有陛下么?您呐,等着某参你一本吧!” 薛万均实在是低估了房俊的“棒槌”程度,他以为他这张老脸出面,房俊怎么也要怵头几分,谁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人家不仅没怵,反而将自己这张伸出去的老脸啪啪啪的抽得那叫一个响亮! 薛万均差点气个倒仰,目瞪口呆的看着房俊,心说房玄龄那么和煦温润的一个人,怎么生出这么一个玩意? 太草蛋了! 至于到陛下面前参自己一本,他倒不怎么在乎。你一个黄口孺子,再是受宠能比得上为陛下征战天下的薛某人? 侯君集看着房俊如同疯狗一般逮谁咬谁,捂着脑门问道:“房俊,你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正色道:“陛下金口谕旨,命吾等远征千里,征伐高昌国!现高昌国已尽在脚下,那便是我大唐的国土!因大帅一道军令,导致城中混乱不堪,各族百姓对大唐的信任度已然降至最低,如此民心不附,此地何以长久?末将愿领军令,驻守高昌国,维持城中秩序,恢复商贾往来,直到朝廷派遣官员前来!” 你以为老子是傻的? 为大军殿后,若是你特么在玩一出突厥铁骑袭营,老子还能那么幸运的留得命在? 做梦去吧! 老子就待在这高昌城中不走,你能奈我何? 侯君集有些傻眼! 这小子不走了?咱都谋算好了一切细节,就等着半途收拾你呢,你特么跟我说你不走了? “不行!谁走谁留,本帅自有主张,岂容你发号施令?”侯君集有些气急败坏。 他越是如此急切,房俊就越是肯定这老东西没安好心,那就更不能走了! “高昌国乃是西域商路最重要的重镇之一,现在高昌国百姓对大唐绝无一丝好感,令大唐的威名受损,令陛下的圣名蒙尘!当此境况,末将愿驻守此地,维持稳定,令西域诸部都感受到大唐的天威,还清大帅以国事为重!” 我重你个脑袋! 侯君集怒道:“不必再说,本帅已经决定,命帐下参军赵振举驻留高昌城。” 房俊摇头道:“赵振举不行。” 侯君集怒不可遏:“为何不行?”他这是完全被房俊气糊涂了,否则只需强硬的表示态度即可,何须听房俊的缘由? 这么问了,气势便已然弱了一筹。 他自己却浑然未觉…… 房俊侃侃而谈:“这赵振举罔顾军令,掳掠了一处胡商的铺子,得金银若干,稍后,某是要想陛下弹劾此人的……” 侯君集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若是房俊咬住军纪这一条,他还真就无人可以指派。他那道随意进城的军令一发,麾下将士向放羊一般涌入高昌城,所作所为不用看亦可想象,怎可能不触犯军纪? 若是被房俊咬着,再弄一出斩杀自己亲侄子那样的事件,自己麾下大军还不得人心惶惶,军心涣散? 这个臭小子说什么也不走,莫非是看出某已然为其谋算好了陷阱? 侯君集终于反应过来,也知道自己就算使出任何手段,也别想逼迫房俊跟随大军返程…… 娘咧! 这小子怎么精的跟鬼似的? 完全不上套啊! 侯君集不死心,还欲再强硬一番,却冷不防一直神游物外的牛进达插言道:“房俊通晓商务,对于农耕之事亦是颇为熟稔,驻留高昌城的话,没人比他更适合了。大帅若是强硬不准起驻留,难免被人认为是有何居心……” 侯君集悚然一惊! 原来不仅是房俊看出我心有谋算,连牛进达也看出来了…… 即是如此,此计只得作罢,否则房俊在路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不是他侯君集干得都得他背锅! 忿忿瞪了牛进达一眼,这个老混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跟自己过不去! 心里权衡一番,侯君集只能放弃,默然认可了由房俊驻留高昌城。 只是这脸呐,火辣辣的疼…… 一军统帅居然拿一个小小的三品提督没辙,你敢信? 日了狗了…… 放过房俊这茬,侯君集不再计较,其余将官都乖巧柔顺得多了,侯君集将令所在,众将轰然领命。侯君集大为满意,只是两相对比,房俊这混蛋却更是让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走出大殿,房俊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上的艳阳,刚刚伸了个懒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顿时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牛进达这张皱纹密布、宛如乡间老农一样的老脸,跟个牛魔王似的…… “牛将军……”房俊肃然拱手,这位是程咬金的生死至交,刚刚也在侯君集面前力挺自己,不能不表示尊敬。 牛进达却老脸笑得跟菊花似的,笑呵呵说道:“你小子这份楞怂劲儿,很对老夫胃口!若不是陛下慧眼识珠,早早将高阳公主殿下许配与你,老夫都想招你为婿了,呵呵呵……” “呵呵呵……牛将军抬爱了,那个,晚辈何德何能……”房俊笑得很苦一样,心里很想说一句李二陛下万岁!若非李二陛下将自己早早预订,这牛魔王真的起了招女婿的心思,怕是房玄龄还真就不一定拒绝得了,因为牛魔王背后可是站着程咬金那个大魔头,老爹能抵挡程咬金的墨迹? 玄乎…… 只要看看牛魔王这坯子,亦能想象他家里的闺女长成啥样,估计惨不忍睹都是轻的,很有可能对不起社会…… 别跟房俊说什么温良贤淑知书达理之类的,这货完全就是个外貌协会…… 当然啦,高阳那丫头长得确实俊,但也不是什么好鸟! 纠结着呢…… 牛进达一脸慈爱,似乎真的将房俊当自家女婿看待,拍了拍房俊结实宽厚的肩膀,愈加满意了!笑呵呵的凑近一些,低声道:“侯君集那老小子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你不仅几次三番打他的脸,甚至杀了他的亲侄子,这个仇,那是结定了!所以啊,别以为驻留高昌城,就能万事大吉!那老小子阴着呢……” 房俊心里悚然一惊,赶紧肃容道:“多谢牛将军提点,晚辈感激不尽!” 他心里确实有些得意,他算计到侯君集大抵是要在半途给自己设计个陷阱,到时候派一群精兵扮成马贼乱匪,将自己宰了,之后往马贼身上甩锅,一推二五六,谁能把他怎么滴? 能够留在高昌城,房俊自认为识破了侯君集的计谋,难免有些松懈。若是这时候出来几个杀手,趁自己松懈之时,悍然出手行刺…… 搞不好自己真的就栽了! 牛进达欣慰的大笑,使劲儿拍了拍房俊的肩膀:“很好,以你的能耐,只要不犯下轻敌之错,想必也没什么人能奈何得了你!回长安之后,可得请老夫喝酒,素闻你房家的烈酒,那可真是天上罕有人间全无,老夫觊觎已久啊……” “牛伯伯见外了不是?侄儿的东西,那不就是伯伯您的东西?侄儿这就派遣亲兵往家里送信,从今往后,府上的酒水,全部由侄儿孝敬您便是。”房家当即拍着胸脯表态。 开玩笑,老牛提点的这一句话,那就是无价之宝! 若是自己一时大意着了侯君集的道儿,哭都没地方哭去。跟自家小命比起来,几坛子烈酒算个屁啊…… 第三百七十一章 战略(上) 大唐军队挟无敌军威不远千里征伐而来,结果之前背弃盟约、连番挑衅的高昌国一箭未发,便举国而降。强大的唐军战前斩杀投降的高昌国王鞠智盛,然后纵兵入城,大肆劫掠,搞得城内城外汉胡各族心惊胆跳、两股战战,唯恐唐军发起疯来,来一场屠城之举。 幸好,汉人终究不乏忠贞仁爱之士,那位新乡侯勇于对抗唐军主帅,迫使唐军不得不终止了这一场浩劫。 待到唐军开出城外集结,一队一队陆续开拔,班师回朝,驻留在高昌城附近的汉胡各族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尤其是听闻驻留高昌国的武将正是那位仁爱刚烈的新乡侯,无不弹冠相庆,奔走相告…… 这场面令侯君集在大军开拔之前无比郁闷,该死的小子,害得自己威望大跌,却成就了他在高昌国甚至是整个西域“万家生佛”的名声,简直岂有此理! 以为不随军返程,老子就拿你没辙么? 给我等着吧! 看着骑在马上同一干武将笑逐颜开一一告别的房俊,侯君集心中杀意冲霄! 冷哼一声,策马前行。 房俊刚刚同契苾何力道别,契苾何力很是欣赏房俊这股子混不吝的脾气,便多说了几句,言谈甚欢。 送别了契苾何力,房俊见到斯文秀气的长孙冲骑着马跟在中军队伍之中,便策马过去高声呼唤:“长孙驸马,暂且留步!” 长孙冲不愿意搭理房俊,可是他的性格便是阴柔无主见,哪怕心里烦得要死,面上亦不会公然撕破脸。温润君子,喜恶自在心中,何必恶语相向? 所以,他只得勒马停住,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对追上来的房俊说道:“提督大人有何指教?” 房俊故作热情,数道:“驸马这是哪里话?太见外了!你们虽然相处时日尚短,但情投意合、肝胆相照,驸马为何舍弃在下,独身返回长安呢?不若留下,你我兄弟并肩努力,将这高昌国稳定好局面,朝廷必然设置州府,派遣官吏,届时岂不是大功一件?” 谁跟你情投意合! 谁跟你肝胆相照! 老子恨不得一刀捅死你个混蛋…… 长孙冲差点被房俊恶心到,心里破口大骂,面上却强笑道:“谁说不是呢……可是下官身体微恙,且思家情切,是一刻也不愿在这高昌国逗留了。维稳地方,确是大功一件,只可惜下官不能陪着侯爷,祝愿大人前程万里!” “呵呵,”房俊笑道:“干嘛这么客气?其实吧,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最起码,这西域地界,突厥铁骑来去如风,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再给某来一次半夜突袭?说起来,恨不得我死的人不少,谁晓得会不会再有人送个十车八车精铁,再买通突厥大汗一次?上次侥幸击退突厥骑兵,下一次,未见得就有那么好的运气。” 长孙冲心里狂跳,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发僵。 这小子……是在怀疑自己了么? 也是,自己前脚调走,突厥人后脚就杀来,实在是太让人怀疑了,上次的事情,还是操作有些急促了,若是稳一稳,未必没有更好的机会…… 可惜啊,那帮子傻啦吧唧的突厥人实在没用,非但没弄死这小子,反而让自己被人怀疑。 长孙冲实在没心情跟房俊虚与委蛇,拱手道:“时辰不早,侯爷莫再相送了。用不了多久,自可相聚于长安城,届时,下官再为侯爷接风吧!” 然后,也不等房俊说话,便自顾自的打马前行,恨不得赶紧离房俊远远的。 房俊哈哈一笑,在背后大声说道:“即是如此,那就一言为定!长孙驸马到时千万记得,让长乐公主殿下亦到场,某还欠公主殿下一个道歉呢!” 长孙冲气得就想立刻调转马头,回头找房俊决斗! 当然,若是能打得过房俊的话…… 那一阙《爱莲说》早已风靡关中,不知多少士子大儒极度吹捧,令房俊的名声隐隐然有名家之褒扬,赞誉无数!可对于长孙冲来说,《爱莲说》越是被追捧,他就越是妒火中烧! 人们只要说起《爱莲说》,难免夹带着议论一番这首行文的前后关联,不可避免的便会说起这是房俊送给长乐公主殿下的……于是乎,各种绯闻铺天盖地的传扬,而且越穿越离谱! 每次士子聚会,少不得有好事之人将此事拿出来谈论一番,搞得长孙冲不得不如同乌龟一般夹着脑袋,再也不敢去参加这种聚会。 羞辱! 长孙冲差点咬碎满口牙,忿忿的念叨着:“莫要得意,给老子等着……” ************ 几万大军撤退,高昌国终于安静下来。 只是有些过于安静,虽然房俊的名声不错,但是先前的乱象确实将高昌国的百姓和商贾吓得不轻,大家都躲在家中悄悄观望,不敢贸然出头。 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房俊不禁郁闷了…… 对于西域,房俊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应该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 这里距离大唐实在是太过遥远,而且其间道路难行,环境恶劣,随着时间的推移,沙漠化越来越快,水源越来越少,整个西域便成为“鸡肋”一般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中原王朝强盛的时候,诸蛮慑服,西域安稳。一旦中原王朝历经起伏,政局动荡,西域这一块儿的魍魉魑魅便齐齐出动,突厥人、铁勒人、大食人……都想在这一块土地上搅风搅雨。 说起来,还是中原王朝对西域的掌控力度太差。 没办法,这是自然因素和地理环境引起的,并不以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 另一方面,虽然丝绸之路自古以来便是沟通东西方贸易的主要通道,但是房俊深信,在将来的海路贸易开拓之后,必将成为大唐的主要对外贸易手段。 毕竟,陆路的商贸成本实在太过巨大。 如此一来,西域的商途便显得可有可无,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是与此同时,房俊又是个狂热的土地控,他向往那种疆域辽阔富有四海的超级国度,以往每每对着地图,看着那些被俄国侵占的辽阔土地,都有一种痛彻心脾的遗憾…… 可是他也知道,贪得无厌强占西域的结果,固然能使得地图在某一个阶段无比辽阔,但同时带来的后果,便是驻军留守的分散,国力军费的削弱。 得不偿失…… 战略上,西域诸国是东西方之间的缓冲地带,是横垣在大唐西部边境的缓冲区,一旦西域诸国被某一股势力统一整合,将会直接威胁到大唐的腹地,所以,西域诸国必须在大唐的控制之下。 驻军不是不行,但是大唐现在的府兵制度,却是一个天然的缺陷。 西域太远,轮番驻守的策略肯定不行,走一趟路就得半年,府兵到西域驻守,对于家乡的耕地产量必然产生极大的破坏,没道理守住了西域,却弄得家里头缺少劳力…… 募兵制度? 这其实是将来发展的终极途径,府兵制度的缺陷太大。 但是在目前的大唐社会形势来看,府兵又是最为适合的制度,所以,想要将府兵制度转换成募兵制,时机未至,贸然提出,必然遭受重大阻力。 用什么方式将西域与大唐紧紧的联系在一起呢? 房俊颇为苦恼,极力回想前世的那些世界各国的国家战略,想要寻找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第三百七十二章 要挟 唐军返程回到沙州,长孙冲染了风寒,又劳累过度,一病不起。 大军自然不可能停留在沙州,等待长孙冲病愈再启程,侯君集只是安慰了几句,叮嘱长孙冲安心养病,待痊愈之后再回归长安,便率领大军,日夜兼程踏上返程之路。 长孙冲在沙州的驿站里趴了一天,第二日凌晨,便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之下,悄然摸出城去。 沙州城居于大漠之中的一方绿洲,中间水源丰沛,四周沙漠环绕,而在绿洲与沙漠的交汇处,则是一望无垠的盐碱地。 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清晨是气温最低的时候。长孙冲穿着一件厚厚的袍子,骑在马上,举目四顾。 清晨露水微微打潮的盐碱地,绽开出一条条比姆指还粗的裂缝,蔓延着伸向天际之间。 盐碱地之间,砾石丛生,虽泛生些叫不出名的野草,却枯萎得只剩下枝干,满目萧索,却不时见有野蒺藜、骆驼刺蓬勃的生长,一株株,枝繁叶茂,吐青抽绿。它们用旺盛的生机,藐视着周遭恶劣的生存条件,对身边的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置若罔闻,熟视无睹。 生命越在艰困之中,越显出它的伟大。 远处蹄声密集,一行骑士策骑而来。 片刻之后,双方会面。 长孙冲冷冷注视着眼前的骑士,将目光凝住在为一个带着毡帽、坐在马背上犹如一座山般雄壮的骑士脸上。 这人一张紫铜面皮,方面阔口,扫帚眉,三角眼,颌下蓄着钢针般根根竖立的胡须,身上的皮袍破旧油腻,袒着前胸露出浓密的胸毛迎着清晨的冷风。 “你们突厥人不是号称在草原大漠纵横驰骋的野狼么?为何在面对两千步卒的时候,亦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简直无用之极!”长孙冲忿忿说道。 这帮突厥人就是长肌肉不长脑子的蠢货,不仅误了自己的事,反而让自己将底细泄露,现在无论侯君集亦或是房俊都在怀疑,突厥骑兵袭击神机营那件事就是出于自己的指使。 勾结突厥人! 这可是完全能够抄家灭族的大罪…… 长孙冲如何不又惊又惧? 哪怕他爹是长孙无忌,也受不起此等大罪! 多年之前,已经因为自己一时不慎,在与突厥人交易的时候被人捉住把柄,不得不转变家族的政治立场,损失了大量的利益! 几次三番,都是被突厥人拖累,这帮家伙简直就是白痴! 面对长孙冲的呵斥,那突厥骑士微微眯起眼,一股凌冽的杀气瞬间倾泻而出,叫长孙冲牢牢锁定,仿佛他下一刻就会策马上前,一刀将长孙冲斩于马下! 长孙冲被他阴冷的眼神盯得打了个寒颤,心里一突。 身后随同他而来的亲兵皆是久经战阵的悍卒,感受到来自于这个突厥骑士的威胁,迅上前挡在长孙冲身前。 气氛有些紧张。 “嗬嗬嗬”那突厥骑士出一阵难听至极的笑声,露出一嘴烂牙,盯着长孙冲说道:“长孙公子觉着委屈,我们突厥人难道就好受了?”说到此处,他脸容一变,狰狞着喝道:“是谁说那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大汗重视与你之间的交情,所以派出了一千‘附离’亲兵,由他的亲弟弟、左厢察阿史那不代亲自带队,疾驰几百里去为你铲除对手,可是结果呢?就是你口中的乌合之众,将一千‘附离’亲兵杀得打败,就连左厢察阿史那不代都被抓了俘虏,你要如何向大汗交代?!” 长孙冲无言以对。 他虽然一直身处神机营中,对于军中的训练知之甚详,但他从未去认真研究过,神机营的战斗力到底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更从未关注过“震天雷”对于骑兵的威慑力到底有多大! 在他的印象里,再精锐的步卒也永远比不得骑兵,那是兵种天然的克制,更何况欲谷设大汗派出的还是突厥骑兵中最精锐的“附离”铁骑? 长孙冲默然不语,那突厥骑士却咄咄逼人道:“长孙公子家世尊贵,身份显赫,相比对于营救阿史那不代一事,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大汗有令,无论长孙公子付出什么代价,都务必救出阿史那不代将军,否则,便将长孙公子这些年来与突厥交易的一笔一笔账目,全部呈现给大唐皇帝陛下!” 长孙冲嗤之以鼻:“你以为陛下会信?” 账目有什么用?没有真凭实据,李二陛下会相信他长孙冲勾结外族、贩卖牛筋犀角铁料这些违禁物资? 简直笑话! 对于长孙冲的态度,突厥骑士似乎早有预料,冷笑道:“长孙公子是不是认为单单一个账册,不足以令大唐的皇帝陛下相信?呵呵,若是再加上上次长孙公子请求我家大汗出兵袭击神机营的人证呢?” “人证?”长孙冲一脸茫然,哪里有什么人证? 突厥骑士得意道:“你以为只有你们汉人会耍弄阴谋诡计么?实话跟你说吧,就在大汗答应你出兵的时候,已经派人去了长安,只要捉住贵府上的一个家仆,威逼利诱一番,令其作为人证,想来不是什么问题。” 长孙冲大怒道:“就算如此,陛下又怎会相信一面之词?你也太小看陛下对长孙家的宠信了!”这帮子突厥人,实在是卑鄙,居然能想得出这么损的手段? 突厥骑士呵呵直笑:“陛下信不信,我不知道,但是事实上,那次出兵偷袭神机营,确实是长孙公子所安排,这前因后果相对照,皇帝陛下岂会不怀疑?而且,长孙公子切莫忘记,阿史那不代将军可不是个口风很严的人,万一皇帝陛下对其施加一些刑罚,搞不好那位可就将什么都说出来……” 长孙冲冷汗涔涔而下。 他是真的慌了…… 这个突厥人说的没错,其实用不着陛下相信,只要陛下怀疑就足够了。 依着陛下的性子,一旦起了疑心,根本不需要什么所谓的证据! 或许并不会对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但是绝对会将自己打入冷宫,不闻不问! 这是长孙冲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的志向远大,一心想着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帮助陛下将大唐经营得日益强大,青史标名! 打入冷宫、失望透顶? 绝对不行! “某,定会尽力!”长孙冲只能咬着牙说道。 他不敢面对有可能的后果,只能在突厥人这个坑里越陷越深。心里却是暗暗后悔,多年前已经因为突厥人栽了一次,为何还要在这条路上越行越远呢? 不是自己不够聪明,更不是自己不够警醒,只是因为心里那一团憋着的火焰,快要将自己的灵智完全焚烧! 他要向世人展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突厥骑士嗤笑:“不是尽力,是一定要!而且,跟你说个好消息吧,大汗让我给你捎句话,他会亲率大军奔袭高昌,将那神机营碾为齑粉、挫骨扬灰!当然,这次是免费!” 长孙冲精神一振:“此言当真?” 突厥骑士不屑的撇撇嘴:“咱们突厥人是天狼的后裔,勇猛无敌、一诺千金,即便是掉了脑袋,也会谨守自己的诺言,哪里像你们汉人那样,背信弃义如同吃饭喝水?”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都说汉人聪明,也不见得啊…… 眼前这个长得像个娘们儿的汉人,就有点蠢。大汗是打算干掉神机营不假,但那是因为那神机营带给突厥狼骑莫大的耻辱,身为大汗,必定要将这个脸面讨回来,以神机营两千士卒的人头来洗刷耻辱,否则如何服众? 咱只是顺嘴这么一说,卖你个人情而已,你特么还真信…… 第三百七十三章 战略(中) 长孙冲傻吗? 当然不! 只不过他对于房俊的嫉恨已然达到一个令他盲目的程度,只要有关房俊,他就失去理智! 一直以来,长孙冲都是大家赞赏备至的勋贵二代之中的第一人,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稳重端方,文采风流。当这种赞誉伴随着幼年、少年的全部时光,即使再是内敛谦逊的人,亦难免生出骄傲自负之心。 人生顺风顺水,心理脆弱一些自然是难免的…… 这样的人,当遇到一场重大的挫折,要么一蹶不振,要么走入极端。 很不幸,长孙冲属于后者。 而后,当那个楞怂的房俊异军突起,绽放出闪耀的光彩的时候,长孙冲不可避免的嫉妒了。 敛财有术、文采绝世、刚烈硬朗…… 这个原本如同淤泥里的泥鳅一般的棒槌,陡然间就散发出耀目的光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稳稳的将长孙冲盖了过去! 肆意妄为、脾气暴躁,结果大家说他这是真男儿,好汉子! 真男儿? 长孙冲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难道老子就像个娘们儿么? 待到房俊酒醉之下做出的那一篇《爱莲说》,使得关中谣言四起,传为一时笑谈,而这次事件中清誉受损的妻子长乐公主,却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不萦于怀的模样儿,让长孙冲再也忍不了! 嫉恨就像是一只虫子,疯狂的啃噬他的心脏,他都魔障了…… 所以,宁愿勾结突厥人,亦要将房俊置于死地! 好像,只有房俊死得不能再死,自己才能得到某种解脱。 若是房俊知晓长孙冲的心理,怕是能用一句很现代的话语来概括他的情形——你已将灵魂,卖给了魔鬼…… ************ 高昌又称“火洲”,东部有一座终年火红的山脉,当地人称“克孜勒塔格”,汉人则给他取了一个很霸气的名字——火焰山…… 九月尚淌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 高昌很热,当然与什么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没什么关系。 此地远离海洋,海洋湿润气团无力进入,其地势过低,山地与盆地在短距离内比高太大,气流下沉增温产生的焚风效应,使其干燥炎热。 中原人一般很难适应这样闷热的坏境气候,对于这种环境的唯一好感,就是水果很甜…… 屋子里根本待不住,即便高昌王宫的地基很高,但房俊觉得大抵是距离太阳更近的缘故,好像愈发闷热…… 他最呆待着的地方是葡萄树下。 树皮皴裂的葡萄藤在头顶的架子上盘旋而过,细密的叶片遮挡住耀眼的阳光,地上铺着花纹精美做工精良的和田毛毯,盘腿倚在一方玉枕上,俏媚的龟兹侍女用春葱一般纤细的手指拈着一颗比胸前雪腻的肌肤还要莹润的葡萄粒送进他嘴里,轻轻一咬,甘甜的汁水灌满口腔…… 高昌国本地的豪族巨贾,前来拜见新乡侯阁下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奢华的场景。 等到那龟兹侍女再次伸手进旁边一个冒着雾气的陶罐里,哗啦哗啦一阵响动,摘下一颗水汽晶莹的葡萄粒,大家都有些发呆,难道那罐子里头,是传说中的……冰块儿? 房俊美美的吃了一颗葡萄,见到这群常年穿越风沙艰难跋涉的商人都盯着他手边的陶罐,便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龟兹侍女丰润的翘臀,随意道:“天太热,给大伙儿倒杯葡萄酒。” 龟兹侍女咬着粉润的樱唇,含羞带怨的横了这位尊贵的侯爵大人一眼,似乎在埋怨总是喜欢动手动脚,却为何又不要了自己呢? 侍女自一边的木箱里取出两个瓷坛子,又按客人的数量拿出八只晶莹剔透的高脚玻璃杯,将瓷坛子里头琥珀色的美酒斟了半杯,最后伸出玉手,在房俊身边的陶罐里抓出晶莹的冰块儿,每个杯子里都放了几块,浅笑盈盈的一一放置在诸人面前。 高昌国富有,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这八位高官商贾,既有高昌国原先的丞相、将军,亦有世家大族之中的代表,各个都是家资亿万、豪奢富有的大富豪。 可是看着这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玻璃酒杯,一个个都不敢伸手去拿,这就是传说中大唐出产的玻璃吧? 简直太美了! 这一个杯子,怕不是就得价值万贯了吧? 太精致,太剔透,太美妙!这样的酒杯,只应该藏在木匣子里当做传家之宝,怎么舍得真拿出来喝酒呢? 当然,玻璃酒杯再精致,再珍贵,亦是有价之物,虽然稀有贵重,只要有钱,舍得花钱,必然买得到。 但是那酒杯中晶莹的冰块儿,却实实在在将几位巨贾给吓着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高昌国! 方圆千里,沙漠纵横,炽热如火炉! 一年只有那么几天结冰,还只是水面上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那么问题来了,这盛夏炎炎的季节,本地是不可能有冰的,这冰是哪儿来的? 大家都是高昌国上层社会人士,见识不少,自然知道关中都是有冬季藏冰的习惯,可是将冰块儿从关中运到这高昌国…… “嘶——” 几个人到此一口凉气,彼此互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惊叹! 这区区一个冰块儿,在这炎炎夏日千山万水运到高昌国,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这小小一个冰块儿,比之等重的黄金都要昂贵十倍! 这就是大唐的侯爵大人,奢靡的日常生活?哪怕到了这高昌国,亦要追求如此高贵的享受? 震撼! 以前鞠文泰活着的时候,骄傲自负,自诩西域之王,除了突厥人,从未将大唐放在眼里。大家也都觉得,似乎遥远的玉門關之外的汉人,都只是一群依仗着祖宗占了大好山水,整日里吃喝不愁的农夫…… 大家都跟大唐做过生意,往来接触的也都是商人,但是商人在大唐的社会地位实在太低,所以对于大唐真是的上层社会,他们只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 现在,算是真正的见识了大唐的上层人士是怎样的一种层次。 简直太奢华,太过分了…… 房俊哪里晓得一个小小的冰块儿,就能令这几位高昌国极有影响力的人物对他惊为天人? 若是早知如此,他会毫不犹豫的用冰将这几位全部冻上,吓死你…… “侯爷,不知宣召我等前来,有何吩咐?” 高昌国的大丞相鞠文斗小心翼翼的问道,眼前被冰块儿镇得冒着寒气的葡萄酒,馋的他直咽口水,却不敢在这位尊贵的侯爵大人面前放肆,最起码也得搞清楚来意之后,才能放心的享用这等“世间罕有”的冰块儿。 只是心里却不同的祷告,冰块儿,你可得慢些化…… 房俊笑容可掬,盘膝坐在地毯上,和颜悦色道:“稍后再说不迟,这冰镇葡萄酒,可是夏日里最最舒爽的饮品,诸位快些尝尝。” “诺!” 几人应了一声,一起举杯,轻轻啜了一口。 晶莹的冰块儿在琥珀色的酒液里晃动,碰撞着玻璃酒杯,薄如蝉翼的杯子便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酒液入喉,一股沁凉的凉意入腹,浑身暑气为之一散。 舒爽! 几位高昌国的大人物都惬意的长吁口气,这感觉,太爽了! 若是炎炎夏日里,每日皆有这冰块儿镇着美酒,岂不如同仙人般的生活? 忍不住,再饮一口……感觉一如刚才的爽快! 啧啧嘴,神情却猛然一顿! 刚刚只是全部心神去体会那股子冰凉沁爽的凉意,却有些忽视了酒液的味道。 这会儿口中甘醇的口感泛起,令几人尽皆一愣。 这酒……口感太好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战略(下) 高昌国盛产葡萄,品种繁多,皆干爽甜洌,口味绝佳,以之酿酒,品质冠绝西域。无论东西方,高昌国的葡萄酿皆是高端贵重的奢侈品,广受欢迎。 在座诸人,便有家中酿酒者,其余几人平素也甚是喜爱饮一些葡萄酿,这几乎是高昌国的风俗。 然而哪怕是最上品的葡萄酿,口感亦不如眼前此酒这般醇正…… 诸人纷纷露出讶异之色,鞠文斗隐隐间是几人之,惊叹问道:“此酒品位绝佳,下官闲暇之时最是好饮葡萄酿,却从未饮过这等佳品,不知侯爷这酒产自何处?” 产自何处? 房俊嘿嘿一笑,反问道:“大丞相觉得这就不错?” “岂止是不错,简直是葡萄酿之中的极品!下官以往饮用的葡萄酿,无论多么精细的工序,都难免口感滞涩,这似乎是所有葡萄酿的共性,唯有将之封窖贮藏,经年历久,那股滞涩方才能稍稍消散。侯爷此酒酒液清澈,饮之有鲜果之芬芳,必然是新酒,但是这般品质口感,下官着实前所未见。” 大丞相鞠文斗肥头大耳,摇头晃脑的娓娓道来,倒似是一个酒中饮者。 房俊又看向其余几人,笑问:“诸位感觉如何?” 相比鞠文斗,其余几人明显在面对房俊的时候局促得多,没办法,他们不如鞠文斗的见多识广,而房俊看似随和,但其所展示出来的种种气派,加上大唐侯爵的光环加成,使得这几人明显自惭形秽。 这就是地位和层次带来的压力…… 几人吭哧半天,最后还是年岁最大的赤木海牙憋出来一句:“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饮?” 老爷子七十多了,鹤童颜,身材高大,便是跪坐在哪里,也比身边几位同伴足足高出一个脑袋。虽然年纪很大,但体魄矫健,中气十足。 高昌国虽然并不都是汉人,但是说汉话、写汉字,高昌国的王宫比照太极宫,城池修建亦比照长安城。可以说,整个西域,大多是汉化的胡族。 后世最高层次的文化侵略,早在唐朝就完成了…… 赤木海牙是畏兀儿人族,祖辈皆为高昌贵族。此人威望颇重,在当地的畏兀儿人中一言九鼎,家中资财豪富,很是有些影响力。 房俊笑道:“此酒,便是高昌所产之葡萄酿。不过本官知晓一个秘法,能祛除酒液中的滞涩口感,使得酒水更加顺滑甘醇。” 葡萄酒为何会口感滞涩呢? 这跟所有的果酒都有这个现象的原因一样,因为果皮中蕴含的单宁! 单宁能使得果酒饮起来有一种质感,但若是不经过处理,会显得很滞涩,不好喝。 别人会认为这是果酒的基本属性,几乎不可消除,但是对于房俊来说,这不叫事儿。 因为他有一个能中和单宁的宝贝——甘油! 没错,就是猪油里头提炼出来的那个玩意…… 现在在关中一带,经由房家酒坊提纯处理的各种果酒,已然家喻户晓名气响亮,顺滑香醇的口感受到文人贵族的追捧,成就了“新丰果酒”的赫赫威名。 现在房俊想要在西域的葡萄酒上下点功夫,西域葡萄酒的质量更好,经过中和单宁的处理后显然更受欢迎。 当然,可不仅仅是赚钱那么简单…… 赤木海牙闻言,眼珠子顿时就瞪圆了:“侯爷此话当真?” 他家里就有着高昌国最大的酒坊! 东到大唐,西至大食,他家的葡萄酿备受欢迎,销量一直很好。若是能将品质再上一层楼,达到或者只是接近现在饮用的这种葡萄酿的水准,那必然销量暴涨! “自然!”房俊一挑眉毛,看着赤木海牙道:“本官打算在高昌建一个酒坊,不知老兄可有入伙的打算?” “啊?”赤木海牙心里一惊。 建酒坊?那岂不是要断了咱家的财路! 赤木海牙是高昌国著名的大商贾,生意东西方都有,往来关中更是家常便饭,对于房俊的那些传言,都是如雷贯耳。眼前这位侯爷,可不仅仅是大唐帝国最显赫的贵族,更是有着一手匪夷所思的敛财之法,堪称“财神”一般的人物! 自家的这点生意,在高昌国亦或者西域这一片算得上家大业大,是个人物,可是跟人家一比,那就屁都不是! 赤木海牙虽然没有去过关中,但是他的几个儿子却是常年前往关中交易,亦曾亲眼见识过那个汇集大唐南北奇货的房家湾码头,对于房俊的财力略知一二。 这么一个在关中有着深厚影响力的人物,若是插手高昌的葡萄酿产业,自己家里在大唐的生意岂不是全得完蛋? 双方无论财力还是地位,完全不对等啊,怎么竞争? 但是…… 入伙? 老头子激动得胡子都上下乱跳:“侯爷看得起老朽?” “老兄这可就是妄自菲薄了,高昌国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您的名声?再说,您可不是孤家寡人,您这身后,可是站着所有的畏兀儿人……”房俊说道。 赤木海牙秒懂! 人家看上的不是咱这把老骨头,是咱身后族人! 这是想把畏兀儿人拉拢在大唐的身后…… 畏兀儿人,亦称回纥,铁勒诸部的一支,世代居住在土剌河北,以及天山一带,是西域诸胡部中很强盛的一支力量! 赤木海牙连想都不用想,便肃容道:“畏兀儿人世代与汉人亲善,别的不敢说,老朽这一支世居高昌国的族部,自今以后,以大唐马是瞻,世代效忠,绝不背叛,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房俊呵呵笑着摆手,打断他:“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誓言,誓言若有用,这满天神佛还不都得累死?没有人有资格去要求别人无条件的做什么,想要有所得,便要有付出,这是天地至理,亘古不变。大唐需要畏兀儿人的忠诚,与此同时,大唐亦会给畏兀儿人足够的利益,只有彼此的利益维系起来的同盟,才可能更长久、更真诚!” “侯爷真知灼见,老朽汗颜!”赤木海牙被房俊说得愣了半晌,心悦诚服的说道。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当你贪婪去索取别人的忠诚,却从来不去想应该用什么回报,那么这份忠诚便如同沙丘上的堡垒,一阵风暴袭过,便会轰然倒塌、土崩瓦解。 只是,这道理真正懂得的人又有几个呢? 房俊坐直身子,手里捏着酒杯,正色道:“不知高昌国所有的酒坊,每年的产量是多少?” “高昌国所有的酒坊?”赤木海牙诧异的问了一句。 房俊点头。 赤木海牙想了想,摇了摇头,看向鞠文斗,说道:“老朽没法估算,需得向大丞相请教。” 鞠文斗身为大丞相,高昌国这么大点地方,事无巨细都在心里,略一沉思,便说道:“高昌国每年产各种葡萄大约十万斤,所酿的葡萄酿亦在此数,相差不大。” 葡萄可以酿酒的数量是由葡萄的含糖量决定的,含糖量高的葡萄酿的酒就多。 世界上顶级的葡萄酒庄无一例外地都要控制给自己种植的葡萄的浇水量,以此提高葡萄中的含糖量,这一点做的最极致的当属拉菲酒庄的葡萄树,据说拉菲酒庄平均一颗树只能酿制半瓶葡萄酒。 相反那些生产低端葡萄酒的酒厂无一例外地都在拼命地提高葡萄的出酒率,从开始的每斤葡萄出五两酒,提高到出一斤酒、二斤酒,最后干脆直接用酒精+香精+色素+水勾兑葡萄酒了…… 到了最后,不用葡萄就可以产出无数多的葡萄酒…… 第三百七十五章 利益 高昌国环境独特,日照充裕,降水稀少,这个年代人工浇灌几乎不存在,虽然葡萄的品种可能不行,但是含糖量很高。 房俊点点头,豪气的说道:“那咱就建一个年产十万斤葡萄酿的酒坊,但是咱们不酿酒,咱们只是将别家酿好的酒收上来,用本官的秘法勾兑,祛除酒液之中的滞涩口感,提升酒品的质量。然后由本官的商号行销大唐,甚至远销高句丽、倭国、南洋一代!” 赤木海牙鼻息都粗重起来! 单单一个房家的商号,就能将葡萄酿的销量提升至少三成,再加上这调制酒品提升品质的秘法,那简直…… “老朽愿附侯爷之骥尾,用人用物用钱,侯爷一句话,老朽莫敢不从!” 赤木海牙做了一辈子买卖,岂能看不出这其中所蕴含的巨大商机、天大利润? 一直以来,高昌国的葡萄酿都是行销东西方,但是相对来说,东方的销量往往是西方的十几倍!没办法,那些波斯王国、大食王国打起仗来不要命,但是太穷了!只有国中的贵族能享受这等昂贵的奢侈品,至于平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喝酒? 但是东方的大唐不同! 无论是以前的大隋,亦或是现在的大唐,哪怕是战火连绵天下大乱,那些贵族富户亦是笙歌燕舞享乐不断,汉人太富庶了! 赤木海牙明白,若是能将这条商路保持下去,将会给族人寻到一个长久的保障!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必须紧紧的抓住眼前的这位侯爷! 他知道,房俊要的是高昌国的稳定,那是他的政绩,能保证其在大唐皇帝陛下面前的宠信,那么,自己就拼尽全力,帮他维持这个稳定! 房俊很满意赤木海牙的表现,笑呵呵的看向众人:“诸位,可有属意者,共同加入进来,一起发大财?” 大丞相鞠文斗犹豫了一下。 说不动心,那是扯蛋…… 谁不喜欢钱呢? 他虽然不是商贾,但是眼界见识比之赤木海牙可要高得多,他当然看出房俊此举想要以出让利益的方式,将在座几个高昌国的大股势力收拢在一起,达到维持高昌国稳定的目的。 一旦以这种利益联盟的方式将各方联合在一起,利益攸关,尝到甜头的几家势力,自然会对大唐保持亲近。 如此一来,怕是用不了多久,高昌国可就得变成大唐的一个郡县…… 虽说现在高昌国已被大唐攻占,但鞠文斗不认为大唐能直接在此地设置州府郡县,毕竟距离大唐太远,西域各国势力交错,实在太难以掌控。 顶多,也就是驻守一部分军队,名义上划入大唐版图,实则还是自治。 那么,鞠文斗凭借自己王族的声望以及手中掌握的力量,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候,完成复辟大业…… 但若是让房俊将这几股势力都拉拢过去,自己便是连半点机会都不会有。只是争取当一个傀儡大管家么? 鞠文斗心有不甘! 他想破坏房俊的这个计划,但是却又找不出完美的借口。是暂时隐忍,还是阻挠?他有些为难,下不定主意,便看了一眼左手边年青人一眼,生怕这人轻举妄动。 这青年剑眉星目,长得颇为英武,自踏入这个院子,被房俊气势所慑,便一直低眉顺目,默不作声。 此时见鞠文斗看向自己,眼神闪烁,以为是让自己表态打头阵,便坐直了身子,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说道:“侯爷此举,虽然能让吾等家业倍增,可是,您可曾想过这高昌国尚有许多小型的酒坊?将葡萄酿垄断,无异于将那些小型酒坊推上绝路,实在不是厚道之举。所以,小的以为,万万不可。” 葡萄架下的气氛陡然一凝。 鞠文斗差点蹦起来上去扇这个混蛋两个大嘴巴,老子看你一眼,是让你稍安勿躁,谁特么让你蹦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你真当人家是吃素的?! 其余几人亦未料到,这年青人居然敢当面反驳房俊的提议…… 房俊面上笑容不变,只是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精芒乍现,一闪而逝,微笑道:“尚未请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那青年鼓起勇气说完这番话,心里也是直打鼓。 来此之前,自家于鞠文斗达成协议,支持鞠文斗同房俊争斗一番,以高昌国本地势力压制房俊,令其答应由鞠文斗出任高昌国的临时管理者,然后在捏合各股势力,在大唐对高昌国松懈的时候,以图复辟。 说完这番话,他不由得暗暗埋怨鞠文斗,听到房俊的话,赶紧回答道:“在下乃是蒲氏少主,蒲屈罗。” “蒲氏?”房俊皱皱眉,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无奈的叹口气,看着蒲屈罗,很是怒其不争的神情说道:“本官接管高昌国虽然时日未久,然抚靖安民,鼓励商贸,恢复生产,自认很是宽宏大量,高昌国的遗老遗少,亦未加苛责,对待鞠氏王族更是宽容有加。本官喜欢那些识时务的人,在谁的手底下,就得听谁的话。本官提出建议,是为了大家共赢,你不愿意加入,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你这么一番大道理讲出来,是在讥笑本官这个提议幼稚,还是在为本官拉仇恨?按你所说,本官是想要将那些不成规模的小酒坊统统逼死咯?” 言罢,他叹着气一脸纠结的看向鞠文斗:“蒲氏是高昌外戚,你是高昌王族,你们是一家人,你说说,如此污蔑本官清誉的做法,该当如何?” 鞠文斗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什么叫我和他是一家人? 你这是要搞株连还是怎么着? 但是,他无话可说。 他明白,房俊这是要他出头处置蒲氏一族…… 鞠文斗心里发苦,房俊是要他缴个投名状,剪出蒲氏以表忠心,鞠文斗毫不迟疑的就会下令将蒲氏一族斩尽杀绝。“死道友不死贫道”这话鞠文斗没听过,但是不妨碍他懂得这个道理。 他现在根本不敢去想若是自己干掉蒲氏一族之后,房俊再将矛头指向自己怎么办,能躲一时算一时吧…… 鞠文斗吸口气,猛地站起身,正容道:“蒲氏一族蔑视大唐天使,顽固不化,暗中勾结突厥,意图颠覆高昌国得来不易之稳定局面,实在罪该万死!下官斗胆,恳请侯爷下令,将蒲氏一族绳之以法,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只是一瞬间,鞠文斗便下定决心,剪灭蒲氏一族,作为自己的投名状。只要房俊信任自己,让自己的实力得以保存,那自己才有机会完成复辟大业,重现鞠氏高昌之荣光! 至于蒲氏,虽然是后族,但是在不足与谋,尤其是这个蒲屈罗,简直蠢得没边儿,连个眼色都看不懂,迟早害死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以你蒲氏的鲜血,稳定我鞠文斗的根基! 牺牲你一家,幸福我自己…… 其余几人默然不语,看着鞠文斗义愤填膺的要将蒲氏一族斩尽杀绝,都是心有戚戚焉。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不过这蒲氏却是不知好歹,人家房俊给你好处你不要,你还非得跟人家拧着干,这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这鞠文斗也太无耻了,蒲氏可是后族,是你的盟友哇!这翻起脸来,简直比翻书开快,毫不顾忌自己的名声,如此薄情寡义心似蝮蛇,着实令人齿冷! 蒲屈罗都惊呆了……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鞠文斗怎么一转眼就要那蒲氏祭旗? 居然要将蒲氏斩尽杀绝,来换取房俊对你的信任? 简直禽兽不如啊! 第三百七十六章 离间 蒲屈罗勃然大怒道:“鞠文斗,何以如此背信?你我两族,唇亡齿寒,自当共同进退,如今居然卖友求荣,岂不知蒲氏之今日,便是你鞠氏之明天?” 鞠文斗急的满头汗,再让这混小子说下去,难保房俊对自己起了疑心,冲上去就是一脚,狠狠踹在蒲屈罗的嘴上,大喝道:“休要血口喷人,谁人与你蒲氏共同进退了?现如今之高昌国,已是大唐之高昌国,你我皆是大唐之子民,你挑拨是非,便是大逆不道!” 他这一脚情急之下踹出去,蒲屈罗猝不及防,被一脚踹个倒仰,满嘴鲜血,牙齿都掉了好几颗,待到反应过来,猛地从地上跃起,冲上去薅住鞠文斗的衣领,迎面就是一个冲天炮。 蒲屈罗年轻力壮,已然年过五旬、肥头大耳的鞠文斗如何是其对手? “砰”的一拳,被打得满脸桃花开…… 蒲屈罗得势不饶人,心里愤恨鞠文斗的恶毒,下手毫不留情,一拳接着一拳的狠锤不止。 鞠文斗哪里打得过蒲屈罗? 被揍得哇哇惨叫,一边拼命躲闪,一边大叫:“来人……来人!” 他来时带着几个护卫,都候在院子外头,此时听见鞠文斗的惨叫,顿时就跑进院子,却被房俊的亲兵拦住,远远看着干着急,却是进不得院子。 房俊好整以暇的看着二人厮打,准确的说是看着蒲屈罗将鞠文斗摁在地上暴揍,并不阻拦,只是责备的说道:“大丞相你这人也是,这位蒲氏兄弟不也就是说本官这建议有些瑕疵么?既然有瑕疵,大家坐下来好好商议便是,你这张嘴闭嘴要把人家斩尽杀绝的,搁谁身上谁不来气?也怨不得人家揍你!” 他“的吧的吧”一顿冷嘲热讽煽风点火,末了对蒲屈罗说道:“本官警告你,虽然是大丞相不对在先,可你打几下出出气也就完了,若是敢在本官院子里伤了别人性命,本官把你剥皮抽筋,你信不信?” 围观的几个观众都惊呆了…… 不是要借鞠文斗的手,剪除蒲氏一族么? 这现在怎么看上去好像在偏袒蒲氏啊? 几人也不是傻子,只是稍稍一琢磨,便顿时到吸了一口凉气! 目前的高昌国内,除了唐军神机营之外,最大的两股势力,莫过于王族鞠氏,以及后族蒲氏。 王族鞠氏自不必说,先祖出自春秋燕王族支系,盘踞高昌国几百年,根深蒂固。而后族蒲氏,则是高昌国土著,世系繁盛,高昌国周边的牧场基本都是蒲氏所有,财力鼎盛。 而对于唐军来说,高昌国稳定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两大部族是否采取合作的姿态。 事实上,这两大部族世代联姻,同气连枝,即便此时被唐军占据国都,亦只能是暂时蛰伏而已,绝对不甘心被唐朝统治,时时刻刻都谋划着复辟再起。 这个问题谁都知道,唐军必然也知道。 但是知道归知道,却也拿这两族没法子。 统统杀掉? 那样的一场大屠杀,可是比唐军进城时候的掳掠严重得多,绝对会造成高昌国的混乱,人心仓惶,四散逃离,那唐军攻占了此地,又有何用图? 难不成自关中移民来此? 那绝对不可能。 所以,唐军也只能纵容这两大部族,全面戒备而已。 但是现在房俊这一出离间之计,瞬间就让这关系紧密的两大部族生出永远也不可能消弭的裂隙! 鞠文斗为了自己的实力稳固,居然可以舍弃蒲氏一族,欲将其斩尽杀绝,蒲氏怎么能不恨入骨髓? 两族之间那一艘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一个人都不用杀,便让两大部族相互敌视,反目成仇,互为制约。 非但如此,为了抵御另一方的谋算,双方都得千方百计的讨好于房俊,哪怕不能将房俊拉过来支持自己将另一方灭掉,也得保证别被对方把房俊拉拢过去…… 可以想见,自此以后,房俊在高昌国稳如泰山,两大部族竞相拉拢于他,再加上葡萄酿酒坊联合了其余几股势力,这高昌国,就是他的天下! 想明白了前后因果,围观的这几位只觉得后脊梁嗖嗖的冒寒气。 太阴险了…… 蒲屈罗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此时将仇人摁在身下一顿暴揍,神情愈发亢奋,本来脑子就不怎么好使,这会儿更是啥都不想,听见房俊的话,立即说道:“侯爷放心,小的绝对不打死他……” 说着,钵大的拳头“砰砰砰”的往鞠文斗身上锤。 鞠文斗心里把房俊十八代祖宗都给问候了一遍,这个小兔崽子,实在是太特么阴险了,居然阴我?! 老子也是见了鬼了,自诩精明一世,却稀里糊涂的就被这小子带进坑里,等到反应过来,想爬也爬不出来了! 将心比心,若是蒲氏刚刚要将他鞠氏斩尽杀绝,出卖得彻彻底底,他鞠文斗也非得翻脸成仇不可…… 房俊看了一会儿戏,觉得这蒲屈罗却是有点虎,一拳一拳的真是要把鞠文斗打死的节奏,赶紧制止道:“行了行了,不过一句玩笑而已,还真要打死谁不成?赶紧放手!” “诺!”出乎意料的,蒲屈罗闻言,立马住手,站起身长长的吁了口气,显然打的很爽…… 鞠文斗趴在地上有出气儿没进气儿,房俊心说可不能死了,赶紧招手命亲兵将医官喊来。 葛中行青布短褂,神采奕奕的小跑进来,问道:“侯爷,有何吩咐?” 此次大军返程,他并未随军,而是主动要求留在高昌,照料伤员。 房俊指了指趴在地上直哼哼的鞠文斗,说道:“给他瞅瞅,可别死了!” 葛中行呵呵一笑:“有下官在,他想死都死不了!” 几位围观者互视一眼,眼角同时一抽,打死的确不可能,但鞠文斗可快被您给玩死了…… 蒲屈罗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气抽干,摸了一把嘴角,不屑道:“死不了!我下手留神着呢,侯爷不让我打死他,我心里有数!不过,出了这院子,我非得弄死这个畜生不可,简直人面兽心!”蒲屈罗恨恨的说着,吐了口口水。 鞠文斗虽然没死,可也差了不太多。蒲屈罗年轻力壮,又是含恨出手,虽然避免了要害,但是这一顿爆锤,也使得鞠文斗五脏六腑都受了伤, 葛中行查看一番,说道:“此人性命应无大碍,不过需得卧床静养,好生调理,否则怕是脏腑受损,留下病根。” 房俊无所谓的摆摆手:“人家有的是钱,自会好生调理,命他的护卫将其送回家,我们这里还有事儿呢!” “诺!” 葛中行领命,退到院子外头,将鞠文斗的护卫唤了进来。 几名护卫早就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只不过房俊的亲兵拦着,他们不敢造次,只得心急如焚的忍着。此刻赶紧冲进来,心惊胆战的将半昏迷状态的鞠文斗背走…… 少了一个人,房俊并不在意。 他看了一眼这几位高昌国的大亨,心想这个下马威应该有些效果,便说道:“筹建酒坊,只是其一,本官另有一事,尚需几位支持。” 几个人心头一跳,赤木海牙赶紧说道:“侯爷这说的哪里话?您义薄云天,咱们敬佩得很,有何要我们办的,您尽管吩咐便是,在高昌国这一亩三分地儿,就没有办不成的……额……” 他本意是想好好表现一番,展示一下“乖巧听话”的态度,谁知道一激动,这话说的就有些变味儿。 见到房俊似笑非笑的眼神瞄过来,赤木海牙心里就咯噔一下,差点抬手自己给自己一个狠狠的大嘴巴! 叫你多嘴…… 什么叫“高昌国这一亩三分地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怎么着,是想要给房俊一个下马威,显示你在这高昌国很有力度? 其他几个差点想把赤木海牙给踹死,你这一大把岁数,都特么活到狗身上了? 连句话都不会说…… 第三百七十七章 羊吃人 赤木海牙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滚热的风在葡萄架下面吹过,居然让他浑身一寒,心里冒出丝丝寒意……脸上的表情则精彩极了,又是害怕又是后悔又是讨好,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使得脸部肌肉几乎失控,尴尬极了。 房俊似笑非笑的瞅了他一眼,摆摆手宽慰道:“老兄不必介怀,本官岂是那种因言获罪之人?本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见这高昌国荒地颇多,水草亦算丰美,尤其是羊群繁茂,便想在明天春天的时候,开设一家毛纺厂,还需在座诸位大力支持。” 另一个消瘦的老者唯恐赤木海牙这个老货再胡说八道,可别把大伙儿给连累了,脱口说道:“请侯爷放心,您的生意,就是我们的生意,在高昌这块土地上……那个啥……”他使劲儿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才把这半截儿话咽下去,连忙补充道:“没说的!” 话说完,自己也是满头大汗,同情的看了一眼赤木海牙,原来想要表个衷心,这话也真挺不好说…… 房俊倒是没注意他也差点说出“高昌这块而爱谁谁”的话,闻言颇为欣慰的点点头,说道:“即是如此,本官便谢过诸位的好意了。打明年开始,那些不适宜种植葡萄的荒地、沙丘,烦请诸位鼓励当地的农夫,多多养殖绵羊,多多放牧便最好不过。不过诸位放心,本官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细水长流,多方共赢,从来不会亏待合作伙伴。本官这毛纺厂不收羊,只收羊毛,价格嘛,最低是现在的五倍以上!” 他这么一说,这几位眼珠子都瞪圆了! 高昌国虽然地处绿洲,四周尽是沙漠,适宜种植粮食的土地不多,但是可以放牧的地方却不少,放牧亦是不少百姓的生活来源。 很多沙丘不适宜种庄稼,种葡萄也不行,沙质土地不存水、不蓄肥,作物很难生长。但是并不是什么都不长,这些沙丘的地表,会生长一些低矮的杂草,这些杂草极度耐旱。 这样的草场大多狭小不平整,不适宜蓄养马匹,但是蓄养绵羊却很是合适。 波斯毛毯闻名天下,价格极其昂贵。因为丝绸之路的畅通,这种技术很早以前就传进西域,各国都掌握这种技术,是以羊毛的需求量一直很大,蓄养绵羊的利润可不小,最起码比种粮食强的多。 现在房俊承诺羊毛的价格在五倍以上,那养羊岂不是要发大财? 赤木海牙为了挽回刚刚的失言,唯恐给房俊留下不好的印象,当即表态:“老朽回去之后,自当命族人多多蓄养绵羊,这放牧可是咱们畏兀儿人最拿手的!另外,老朽会将族里那些产量底下的农田全部毁弃,变成草场,以此支持侯爷!” 他想,反正高昌国的土地亦不太适合种植粮食,与其让那些贫瘠的每年只生产那么一点点的粮食,还不如变成草场养羊,一来可以表态全力支持侯爷,二来亦可以增加一大笔收入,羊毛可比粮食值钱多了…… 他这么一说,其余几人怎甘心落后?当即纷纷表态,全力支持侯爷的生意。 赤木海牙会算账,谁不会呢? 既能表了忠心,又有实惠可拿,这位侯爷做生意还真是“共赢”…… 房俊一脸感慨之色,当即拍大腿道:“别的话不多说,各位的情谊,咱心里有数!既然各位如此支持,咱也得拿出点实惠,回报各位。这第一,本官知晓高昌一直缺粮,自今以后,每一次商队进入高昌,本官都会贩运关中的粮食至此,平价销售,分文不赚,只当报答诸位!” 大伙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高昌缺粮,这是历史以来的大问题,而且愈演愈烈。 因为高昌富庶,所以西域各国的流民大多迁移至此,人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少。而且但凡适合种植粮食的土地,也同时适合种植葡萄,种植葡萄的利润又是粮食的好几倍…… 以往大唐对于粮食的管控是很严格的,西域的商队可以带走大唐的任何一件商品,甚至可以包含少量的铁器,但是粮食却绝对一粒也带不走! 现在好了,既然有了房俊的承诺,高昌自此以后再无缺粮之虞,不仅人口可以迅速壮大,吸引整个西域的流民迁徙来此,更可以将那些种植粮食的土地拿出来种葡萄…… 这位侯爷,简直就是财神爷! 房俊笑眯眯的看着喜笑颜开的几位,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他敢保证,只要能够供应足够的粮食,那么自此以后,高昌便会紧紧的投靠大唐,再无一丝异心! 他玩的这一手,灵感源自于十五、十六世纪,英、荷等国家的“羊吃人”的圈地运动…… 只要在将来“东大唐商号”能开辟出东洋甚至南洋的航线,必能极大的促进毛纺业的繁荣,商品需求量大大增加。甚至即便是现在的大唐境内,对于毛纺用品的需求也不少。 毛织业繁荣,羊毛需求量激增,养羊便成了很赚钱的行当。 等到葡糖和羊毛的利润被大家看见,无论在座的几位,亦或是整个高昌国的平民,谁还有心思去种植粮食? 唯利是图的地主绝对会把自己的土地和公共的土地用篱笆圈起来放牧羊群,并强行圈占农民的土地。农民丧失了赖以养家活口的土地,扶老携幼,向着陌生的地方去流浪。 去哪里流浪呢? 当然是大唐…… 整个西域都缺粮,高昌没有了粮食产出,还不得被大唐死死的掐住脖子? 一个葡萄,一个羊毛,便可以将高昌紧紧的攒在手心里! 至于会不会发生羊毛太多,供大于求的情形,完全不需担心。 “羊吃人”是欧洲好几个国家同时在全国范围内的行为,所以毛纺产品产量巨大,必须依托新航路将产品销往全世界。 而高昌能有多大?即便全部养羊,产量能有多少? 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 这两招只要在高昌推广下去,便等于将高昌的经济命脉紧紧控制住,若背叛大唐,这些大地主、大商贾便等用于丧失掉巨额的利润,而且断绝了粮食的供应。那个时候,即便有外敌来犯,必须要大唐出兵,高昌人自己就红着眼珠子跟敌人拼命! 房俊心情大好,自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份奏折,丢在几人面前,笑道:“第二,本官已然向陛下觐见,鉴于高昌国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诸位高昌国实权派的忠心,请求陛下将高昌国列为自治之地,朝廷除驻军、以及指派最高长官之外,将由全体高昌民众,投票选举出八位议事堂成员,在大唐的领导之下,共同参与高昌国的日常管理、政策制定……” 连番的出乎预料,早已将这几人震得外焦里嫩…… 蒲屈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侯爷的意思,是说高昌国的官员借由全体民众选举,而非是大唐委派?” 房俊指了指那份奏折:“这是副本,正本已由本官送呈陛下预览,由政事堂的几位宰相定夺。” 老老少少即可脑袋凑在一会儿,迫不及待的翻阅起来…… 对于这个“民选”的构思,房俊自己很得意。 若是所有官员借由大唐委派,无形中加大了大唐的负担,而且稍有处置不当之处,极易引起高昌民众的排斥情绪,认为这是大唐的不公平对待。若是经由有心人的撺掇,很容易的便引起社会的动荡。 可若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官员,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好意思推到大唐身上?真要闹起来,大军镇压也名正言顺,不会引起社会矛盾,更不会引起排斥情绪。 还是那句话,只要将经济命脉牢牢抓住,高昌这块土地,就永远也飞不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打压 高昌国尚处于炎热的季节,长安已然进入深秋。 瑟瑟的秋风吹落了杨柳的树叶,吹红了鲜艳的丹枫,吹皱了太极宫里的池水…… 政事堂里,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端坐于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奏章,正看得入神,只是两条剑眉却不时的蹙起,显示着此时的心情实际上并不平静。 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一脸沉默,捻须不语。 赵国公长孙无忌微微仰头,目光似乎盯着政事堂的房梁上那一层薄薄的浮尘,颇有兴趣…… 中书舍人马周正襟危坐,全神凝思。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拈着白瓷茶杯,轻轻的呷着清香的茶水。 唯有中书侍郎岑文本微微眯着眼,关注这李二陛下的表情变化…… 窗外秋风瑟瑟,堂内静谧沉寂。 良久,李二陛下才放下手里的奏章,长长的嘘出口气。 环顾左右,沉声问道:“对于这道奏疏,主体繁多,内容繁杂,不宜一起论断。且先说说弹劾侯君集一事,诸位如何看?” 话音刚落,马周已然接口道:“侯君集阵前斩杀高昌国降君,恐惹起西域诸国怨言惊惧,于吾大唐日后与西域各国的邦交极为不利,此其罪一也;身为主将却纵容麾下兵卒掳掠高昌城,劫掠***勒索抢夺,致使全城大乱、军纪废弛,此其罪二也!这两项罪名证据确凿,已然引起西域诸国的公愤,影响极其恶劣,臣以为,当交由大理寺审理,以正视听。” 随着远征大军凯旋而归,侯君集在高昌城纵兵掳掠的消息便甚嚣尘上。只是军中上下尽皆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此事,外界即便闹得纷纷扬扬,到底也没什么证据。 直到侯君集将大批财货运入自己的府邸,才算是证实了这些谣言,一时间朝野内外尽皆震动! 对于侯君集的恃功而骄、目无军纪,全都表示不可思议…… 这也太嚣张了! “咳咳”长孙无忌清了一下嗓子,令诸人心头一震。 这位怕是要向房俊开炮了…… 果不其然,长孙无忌瞄了老神在在的房玄龄一眼,说道:“侯君集罪不可恕,在于起藐视军纪、胡作非为,损害了大唐的形象!可是房俊身为下级,却敢当众顶撞上官,不也是藐视军纪?军队远征,自当上下一心,一切皆以上官的命令的行事,无论对错,唯有奉命而已!房俊非但公然诋毁主帅的命令,甚至敢于煽动麾下神机营的兵卒,于主帅对峙!若是任其如此,长此以往,军纪何在?” 对于房俊,长孙无忌已然感受到浓浓的威胁! 不是威胁到他,而是威胁到自己的儿子,长孙冲! 众所周知,长孙冲自幼便是大唐勋贵二代之中的佼佼者,端方聪敏,才华横溢,又被陛下看重,娶了陛下的嫡长女长乐公主为妻,是大唐官场之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假以时日,必然成为勋贵之中的代表人物,帝国未来的重臣! 但是,自从房俊犹如彗星一般崛起之后,耀眼的光芒彻底将长孙冲掩盖…… 论身份,房氏虽然不如长孙氏这般与皇室纠葛深远,却也是清贵名流,不遑多让。在民间,“贤相”房玄龄的名声,也比他长孙无忌强出很多。 论才华,“斗酒成诗”的房俊便是那些成名的大儒学士也得翘起大拇指赞一句“天纵奇才”,甘拜下风,更远非长孙冲所能比拟。 论得宠程度,高阳公主虽然不是陛下嫡女,但亦是极受陛下宠爱。 论办事能力,别出新裁、不拘泥于循规蹈矩的房俊,总是能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举重若轻的办好,甚至能处理得圆滑得体,这一点,性情方正的长孙冲却差之甚远。 总结起来,长孙无忌无奈的发现,除了房俊暴躁的脾气之外,似乎每一样都比自家儿子强上一些…… 而李二陛下的态度,更令长孙无忌心中纠结。 虽然那房俊时不时的令李二陛下恼火不已,但每当有大事,李二陛下却总是对房俊充满信心,愿意重用,而对于长孙冲,则更像是对于一个子侄后辈一般的信赖宠爱…… 这可不是长孙无忌愿意看到的! 若不能将房俊打压下去,假以时日,必然会成为朝堂之中的一刻熠熠发光的新星,威胁到长孙冲的地位! 长孙无忌不能接受这样的情形发生,所以哪怕被别人说不要脸,他也要抓住一切机会打压房俊,哪怕得罪房玄龄亦在所不惜! 长孙无忌这番话说出来,岑文本便偷偷的瞄了房玄龄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房玄龄面容肃静,并未对长孙无忌以堂堂国公之尊打压房俊表现出一丝恼怒,反而嘴角微扬,似乎略微有些笑意…… 岑文本有些不解,长孙无忌的话在陛下面前是很有分量的,若是陛下听从了长孙无忌的谏言,很有可能狠狠的处罚房俊,房玄龄为啥一点都不着急? 他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只是略感诧异,稍一思索,便恍然大悟。 长孙无忌为何如此急吼吼的不顾身份亦要打压房俊? 只有一个原因,长孙无忌已然感受到了房俊的威胁!房俊与长孙无忌的地位差着十万八千里,自然不可能威胁到长孙无忌,但是一直以来名声甚好的长孙冲,却照比房俊的璀璨光芒显然要差了一些…… 房玄龄这是在对自己的儿子令长孙无忌紧张而感到骄傲! 不过话说回来,能让长孙无忌这个老狐狸紧张,房俊的确很值得骄傲…… 房玄龄对于长孙无忌的话语,不置辩驳,就像是没听到,亦或是在说别人,毫不在意。 政事堂里再次沉寂下来,只有李二陛下闭目凝思的时候,下意识的将手指在书案的桌面上敲击的声音传出。 扣、扣、扣…… 早已将御下之术琢磨得炉火纯青的李二陛下,又怎能看不出长孙无忌的顾虑在哪里? 若是换了旁人,少不得顺着大舅哥的话语,打压一番,也不算大事。 但是事关房俊,不行! 不提那日进斗金的玻璃作坊,不提渭水之畔汇聚天下奇货的房家湾码头,单单只提这次西征,李二陛下就绝对不容许长孙无忌这么做! 至于理由? 以两千神机营,大破一千突厥“附离”狼骑的趁夜突袭,只凭这份战功,便可当得西征第一! 与突厥人作战多次的李二陛下,深刻的知晓突厥铁骑在平原之上的冲击威力有多大,更何况还是突厥可汗身边的“附离”亲兵,那可都是在突厥铁骑中千里挑一的精锐,一千“附离”狼骑发起的冲锋,足以令五万人的大军瞬间崩溃! 房俊在奏章中写的明明白白,这一仗之所以能大获全胜,全都是因为“震天雷”的应用!房俊将这场战斗的细节叙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对战斗进行了总结,归纳出火器的前景,以及如何利用火器对抗骑兵的心得经验。 “房俊之事,暂时搁置吧。诸位先议一议侯君集之罪,到底要不要交由大理寺审理?”李二陛下说道。 “陛下……”长孙无忌有些愕然,他有些不能接受,李二陛下如此驳回自己的建议,可是近年少有之事。 即便房玄龄在场,陛下可能有些抹不开情面,但自己也并非要将房俊如何如何,只是想要给他按个罔顾军法的罪名,打压一番而已。难道陛下看不出,我这其实是为了儿子长孙冲在铺路? 亦或者……陛下有心扶持房俊? 长孙无忌心里一个激灵,顿时感到一股浓浓的危机! 第三百七十九章 宰辅之才? 侯君集的罪名应该如何定论呢? 这是一个挺麻烦的问题。 先,侯君集纵兵掳掠高昌城的罪名无须赘述,太多的证据显示这的确是他恃功而骄之下而干出的一件蠢事。挥师灭国,的确是滔天战功,可是自持功高便无所忌惮,那也决计是最受帝王忌惮的一件事。 侯君集错在高估了自己在李二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当李靖蛰伏,李绩隐忍,程咬金尉迟恭渐渐老去的这个年代,侯君集自认为自己已经是李二陛下麾下最出类拔萃的统帅,挥师征战攻伐天下都得依仗着他,却从来没想过李二陛下的性格。 李二陛下对手下这帮老弟兄的确不错,但这是源自李二陛下极度自信的性格。他始终认为就算是手底下这些掌握兵权的大将想要造自己的反,自己也完全可以将其剿灭。所以,又为何不对大家好一些,留下一个君臣相得、同甘共苦的好名声呢? 但正是这种极度自信的性格,使得李二陛下的眼里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当年率军追亡逐北大破突厥的李靖不是,征战无数从无败绩的李绩不是,勇猛刚烈的尉迟敬德、程咬金也不是,出身市井、手段阴狠的侯君集更不是…… 李二陛下有一个很独特的属性,他很会看人。 旁人或许会认为侯君集这是担心功高震主,所以自污一把来博取李二陛下的宽容,但是李二陛下却很清楚,这就是侯君集一时得意恃功而骄所干的蠢事! 阵前将降国之君斩,这得造成多坏的影响? 自今以后,或是大唐军队想要征伐某国,别指望人家能投诚而降,投降了也得被杀,何不死战到底还能有一线生机? 简直愚蠢! 纵兵掳掠高昌城,更是蠢到极点的傻瓜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马周已然表明了对于处置侯君集的态度,高士廉闻听李二陛下之言,放下手里的茶盏,缓缓说道:“功是功,过是过,侯尚书此举却是影响恶劣,某赞同马侍郎的意见,应由大理寺审问,按律法办事,不能因为其覆灭高昌国的战功,便忽视其做犯过错。” 高士廉的地位很然,他不仅仅是长孙无忌也文德皇后的舅舅,李二陛下的舅丈人。武德九年,李二陛下与太子李建成矛盾加剧,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日夜劝谏李二陛下,欲诛杀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后来,高士廉释放在押囚犯,给他们武器,并与他们赶到芳林门,配合李二陛下动玄武门之变,立下大功。 对于高士廉,李二陛下一向尊敬有加,可谓言听计从。 李二陛下微微颌,就待定下基调。 岑文本却说道:“大理寺乃刑讯重地,所审查者,莫不是身犯重罪的要犯。侯君集虽然有过,然其毕竟有覆灭高昌之功,又是朝廷重臣,功在社稷,贸然拘于大理寺,势必被狱吏侮辱,重刑加身,非是对待功臣之道,还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有些犹豫,毕竟岑文本说但也有些道理。他望了房玄龄一眼,希望这位一向善于谋略的臣子能给自己一些建议,但是见到房玄龄微微垂,一副不欲插言的模样,便知道这是在避嫌了,毕竟侯君集的案子事关房俊,且房俊又是上书弹劾侯君集之人,怎么表态都容易遭来非议。 沉吟一下,李二陛下摆手道:“赏功罚过,自是明君之道。侯君集虽然有大功于社稷,但其在高昌所犯之罪并不能抹杀,便交由大理寺审理吧。” 皇帝陛下定了调子,自然没人再去反驳。 众人虽然都是朝中大臣,但也只是有建议权而已,如何处置,还是在于李二陛下乾纲独断。 商议完侯君集之事,李二陛下又将那份奏章拿在手上,很是欣慰的笑了笑,对房玄龄笑道:“玄龄啊,你可算是养了个好儿子……” 房玄龄诚惶诚恐:“陛下谬赞,劣子如何敢当陛下之夸赞?” “呵呵,不必谦虚,”李二陛下神情很是愉悦,拍了拍手里的奏章,说道:“若是只看这本奏章,房俊这小子,确实有宰辅之才!”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一直以来,对于朝中的年轻臣子,李二陛下虽然愿意重用,但总是秉持着谨慎态度,在重用的同时,亦不断的敲打,唯恐这些年轻臣子仕途上顺风顺水,养成骄狂之心。 如此称赞一个未及弱冠的年青人,简直闻所未闻! 几个人都把目光盯在李二陛下手里的这本奏章之上,除了弹劾侯君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能让李二陛下如此看重,说出这么一句让人嫉妒的评语? 房玄龄自然是知道李二陛下这本奏章上都写了些什么,因为在这本奏章送进宫里的同时,另一份一模一样的家书也送到了家里…… 闻言,房玄龄不由得苦笑:“陛下,年青人做事,虽然要予以鼓励,以培养其信心,却也不能赞誉太多,令其浮夸骄傲!”您这么一说,岂不是把咱儿子放在火上烤,相当于捧杀? 您越是夸奖,就越是有人嫉恨,咱这身边就有一位呢……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也明白过来房玄龄的言外之意,暗道是自己大意了,满以为在座几人都是自己最可相信的臣子,却一时忘记了,这几人可以对自己忠心,但彼此之间却是勾心斗角,纷争不断。 当然,若是大家都一团和气、遇事谦让,反倒是他这个皇帝要睡不着觉了…… 对于房玄龄的话,李二陛下不置可否,而是将手里的奏章递给高士廉,微笑道:“大家传阅一下吧,看看咱们这位新乡侯,为大唐想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安天下的妙策!” 高士廉闻言,自李二陛下手中接过奏章,细细的看起来。 须臾,高士廉看完奏章,将之递给长孙无忌,自己则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思索…… 政事堂里再一次陷入寂静。 长孙无忌看完,面无表情,将奏章又递给马周…… 高士廉轻轻一叹,唏嘘道:“以前,总是认为年青人见识短、性子躁,遇事难免不能考虑周详,需要我们这些老骨头把住船舵,令其不至于多走弯路。现在看了这份奏章,才知道老夫是真的老了,如此惊才绝艳的设计,足以令大唐四境安抚,再无兵刀之祸矣!” 长孙无忌心里陡然一惊,诧异的看向自己的舅舅。他也承认奏章里写的对待高昌国的策略很是高明,可怎地就能让舅舅说出这番话语? 这可是天大的赞誉! 问题是,这只是笼络、控制高昌国的策略而已,难道还能放之四海而皆准? 夸张了吧…… 长孙无忌陷入沉思,对于自己这位看似老好人一般的舅舅,他可是深知其深不可测的智慧,以及看人的眼光之精准,这番话绝非无的放矢! 长孙无忌略一深思,不仅悚然动容! 看来自己似乎是沉浸在权术的谋略中太久,致使全局的韬略上退步太多,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出这本奏章里叙述的玄机! 葡萄酿、羊毛…… 虽然不知房俊到底要如何操作,但若这两样事情做成,便可以紧紧的掐住高昌国的命脉,将其牢牢的控制在手! 同样的道理,其实对于土谷浑、吐蕃、甚至高句丽,都有借鉴意义! 这房俊,居然如此了得了么? 若是次策略能成,不出三十年,大唐不用耗费一兵一卒,便可将周边的国家全部控制在手中,让其生则生,让其死则死! 这…… 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第三百八十章 吃亏 长孙无忌心念电转。 这份奏章上的内容,着实让他太过震撼,这已不是关于房俊才能与否的问题,能有这份眼界、能设计出此等国策,的确当得起李二陛下的那句“宰辅之才”! 想要继续打压,亦或者诋毁这份奏章,已然不现实。 若是表现得太过明显,既失去了气度,也必然引起李二陛下的不快,他可是看得明白,李二陛下对这份奏章的欣赏程度…… 不过长孙无忌到底是老狐狸,转眼就想出了对策。 “呵呵,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微臣,为陛下贺!”说着,一脸肃容的冲李二陛下拱了拱手,似乎真的实在为李二陛下得了房俊这么一个大才而感到高兴…… 李二陛下捻须微笑,很是满意。 他自然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到长孙无忌对房俊的反感,在他看来,房俊如此优秀,威胁到长孙冲在下一代中的超然地位,长孙无忌才有此等反应,这是正常的。 谁人能真正的不自私呢? 若是没有房俊的崛起,长孙冲便是下一代最重点培养的对象,权力、资源都会向其倾斜,成为帝国未来的栋梁指日可待。可是现在冷不丁的冒出房俊这么一个竞争者,且表现得如此优异,长孙无忌不紧张才怪…… 只要是正常的竞争,李二陛下乐见其成。 自是的确一直看好长孙冲,长孙冲的身后又站着长孙无忌这样的庞然大物,但是房俊也不差,真以为老好人的房玄龄是吃素的么? 适量的竞争,可以促进人才的成长,李二陛下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李二陛下略带得意的笑道:“这是好事,咱们辛辛苦苦打下的这座江山,经营得繁华锦绣,还不是要交到下一代手中?若是儿孙辈纨绔无能,将这座花花江山祸害得千疮百孔,怕是咱们都得气得从棺材里挑出来,狠狠的抽他们一顿!现在后辈优秀,各个都是人才,正是吾等的福气啊!” 长孙无忌点头称是,话题一转,说道:“微臣的确欣赏房俊之才华,这个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控制西域的策略,亦是无比赞赏!但正因为这个策略堪称天才般的构想,事关将来帝国之国策,是以微臣认为,是不是派遣一个老成持重者,前往主持高昌国,更能稳妥一些呢?” 一味的打压是不成的,瞎子都看得出来李二陛下对房俊的赞赏,若是坚持己见,只会惹得李二陛下的反感,说不得还会产生一些逆反心里,那可就弄巧成拙。 但是咱可以来一个釜底抽薪,你房俊的策略虽好,但不让你去主持这个策略,那功劳自然大打折扣…… 李二陛下有些沉吟了。 在他心里,是属意于由房俊执行这个策略的,毕竟这是他提出来的,期间的关键窍要之处,也只有他能明白其中的玄机,若是贸然派去一个人,是否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呢? 长孙无忌说完建议,便垂头不语,看似一切都随李二陛下决断,实则却不留痕迹的将手扶在茶盏上,食指轻轻的在桌案上敲了一下…… 坐在他旁边的高士廉眼皮一跳,缓缓说道:“老臣以为,此乃老成谋国之策也,确实稳妥得多。高昌国地处西域,虽以在大唐掌控之中,但其国中势力蠢蠢欲动,周边敌国虎视眈眈,新乡侯毕竟年少,初掌一地难免意气风发,若是立功心切,恐怕只是局势不稳,误了大事,反倒不美。” 长孙无忌既然发出了求助的信号,高士廉有岂能不予回应? 舅舅跟外甥,自是同气连枝,共同进退。 李二陛下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可以拒绝藏有私心的长孙无忌,但不能不干脆的驳斥高士廉的颜面,更不能不细思他的话语。 房俊这小子才华是有的,但是这脾气……也确实令李二陛下担心。正如高士廉所说,高昌国虽然已在大唐掌控之中,但大军撤离,留在当地的只有神机营的两千士卒,而西域虎狼环伺,形势恶劣,遇到紧急事务一个处置不慎,便极易招致敌人攻伐,丧失掉大好局面。 可这策略乃是房俊提出,若是由他在高昌国完成,正是一项盖世奇功。现在却要另外委派他人前去,怎么看都有点摘桃子的嫌疑,未免有失厚道…… 李二陛下心里委决不下,不由得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房玄龄。 房玄龄一直默然不语,见到李二陛下看过来,便微微一笑,很是随意的说道:“陛下何必为难?微臣是陛下的臣子,房俊亦是陛下的臣子,臣等心中,唯有陛下与大唐尔。无论何种决定,臣等都相信陛下是站在为大唐谋取最大利益的基础上,是以定会安然接受。与帝国的未来相比,区区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但请陛下决断便是!” 这番话说的,敞亮! 不仅李二陛下欣然颌首,便是长孙无忌都想抚掌叫好! 什么叫忠臣义士?什么叫高风亮节? 房玄龄就是了! 甭管心里到底怎么想,这番话说出来,那就是态度! 李二陛下心里有了定计,又将目光看向马周与岑文本,问道:“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岑文本肃然道:“自有陛下决断。” 马周却道:“派遣老成之人,微臣认可。但此人应当脾性祥和,处事圆润,方能最大程度的契合这个策略。这个策略最大的优点便是循序渐进,确需一两年看不出太好的效果,但长期施行下去,才能于寂静之中,隐藏风雷!是以,哪怕是开始的时候稍微退让一些,并不影响大局,反而更能达到瞒天过海的奇效。” 李二陛下心底颇为赞赏。相比起来,岑文本难免有些官场的陈腐凝滞之气,失了锐利;而马周或许是年纪的缘故,亦或许是出身的影响,更加朝气蓬勃、锐意进取! 略做沉思,李二陛下便说道:“即是如此,便将高昌国重新规划,划入大唐版图,以其地置西州,领高昌﹑柳中﹑交河﹑蒲昌﹑天山五县,治高昌。其地官员,借由房俊奏章之中所说之‘民选’,任由当地百姓选举,可安其心。并设安西都护府於交河,令乔师望为首任安西都护,如何?” 乔师望,乃是唐高祖女儿庐陵公主的驸马。 其人素有才干,年富力强,但低调随和,行事圆滑谨慎,正是不二之人选。 众臣皆以为善。 房俊的那个所谓“民选”,在众人可能来并无不妥。虽然占了高昌国,但为了维持当地的稳定,所选官吏也必然是以往的当地官员,至于到底是哪个,没人在意。 房俊的这个馊主意,不过是玩了一个花样,但却显得更公平、更公正,更容易让当地的居民接受,因为看上去,所有官员的任免都由居民百姓定夺,每个人都有一票去支持或者反对,如此一来,对于上任的官员,必然更有认同感。 定下西域章程,此次议事便已完结。 侯君集将被大理寺审查,不过以其功勋,只是稍损名望而已,自然没有人真能把这位战功累累的大将如何。 似乎,吃亏的也只有房俊而已。 毕竟其在高昌国的所作所为,极大程度的起到稳定局势的作用,功不可没。更别说那个“葡萄酿,羊吃人”的策略,简直如同神来之笔,令人拍案叫绝。 但是末了,却委派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前去主持西域大局,房俊自己反倒没有丝毫好处。 不过房玄龄却没有一丝不悦之神情。 纵横宦海多年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有的时候,吃亏不一定是坏事…… 第三百八十一章 棉花 吃亏不一定是坏事,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起码鞠文斗就是这么觉得的。 前几日被蒲屈罗狠狠的揍了一顿,差点将这把老骨头都给锤散架,回到家里将养了几日,伤势虽然好的七七八八,可是心头的一股闷气却憋得他极度郁闷。 他郁闷得不是被蒲屈罗揍一顿,而是被房俊像个傻子似的给耍了…… 只要想想当时自己脑袋一热表态要把蒲氏斩尽杀绝的态度,鞠文斗就后悔得想撞墙…… 大意啦! 这么低级的离间之计,自己怎么就晕乎乎的钻进去了呢? 躺在床上,大丞相鞠文斗唉声叹气,悔不当初。 天气依然炎热,不过秋日已近,秋风裹挟着热浪在窗外翻滚,使得人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堪。 侍女仆人都离得远远的,近日家主情绪不好,总是莫名其妙的发怒,大家都怕凭白受了处罚,不是万不得已,都不会靠近正堂的方圆十丈之内…… 鞠文斗叹着气,看着卧房中端坐的这位须眉皆白的老者,无奈的说道:“都怪我一时不察,误入那小贼的陷阱,致使与蒲氏的关系完全破裂……我的错啊!” 那老者慈眉善目,手捋着雪白的胡须,三角眼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看着病榻上躺着的鞠文斗,沉声道:“蒲屈罗是个蠢货,看不透那房俊的离间之计,可蒲氏却不仅仅一个蒲屈罗,毕竟还是有聪明人的,或许,关系还是可以修复的。毕竟,没有了我们鞠氏支持,蒲氏就只是一个商贾,能有什么作为?” 鞠文斗苦笑,看着面前这位鞠氏族长:“哪里有这么简单?蒲屈罗是楞了一些,但绝对不傻。他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下手,就是想要向房俊表态,蒲氏已然决定与我鞠氏公开决裂!一旦房俊小贼的毛纺厂建成,收益最大的便是蒲氏,您说,蒲氏又如何能从新变成我们的盟友,一起去对抗大唐呢?” 房俊的毛纺厂一旦建成,必然会使得羊毛的价格飙升,蒲氏拥有高昌国最大的牧场,家中牛羊遍地,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有了这一层利益牵绊,又怎么会不死心塌地的追随房俊呢? 老者闻言,叹口气道:“即是如此,你又何必执念于跟房俊作对?他背后有大唐撑腰,在高昌国又团结了几大势力,已然成了气候。贸然与之对抗,一时不慎,就可能将整个鞠氏都卷入其中,慎之,慎之!” “难道就这么眼看着鞠氏先祖的心血由此断绝吗?” 鞠文斗闻言,顿时有些激动的低声喝道:“鞠氏一百多年的基业,现如今已然毁于一旦!底下的先祖有灵,我们这些不孝子孙如何面对?族长,当初是你支持鞠文泰那个蠢货登上王位,现在鞠文泰死了,高昌国亡了,难道您就不能支持我一回,将鞠氏的荣光再抢回来?” 老族长叹了口气,看着面色激愤的鞠文斗,微微叹了口气。 二十年前,上一任高昌王鞠伯雅病重弥留之际,其实是属意由此子继承王位的,便是眼前的鞠文斗。 可是当时,自己唯恐将来出现王位纷争的情况,执意帮扶鞠伯雅的长子鞠文泰登上王位,说起来,确实愧对于鞠文斗。 鞠氏扎根高昌国几百年,根深叶茂,家族势力早已深入到高昌国的方方面面。国王并不能代表鞠氏,族长,才是整个鞠氏最有权势之人! 可是现在的情形,若贸然支持鞠文斗,岂不是将整个鞠氏都绑上他的战车?一旦失败,那可就是玉石俱焚,亡族灭种的大祸…… 老族长轻叹一声,劝道:“据你所说,那房俊的种种手段,已然将高昌国的几股势力牢牢抓在手中。即便你驱逐大唐,又能给这些人什么样的利益呢?人心都是自私的,没有足够的利益,谁会跟着你去反对大唐?” 他本是诉说事实,劝导鞠文斗认清现实。既然现在大唐并未对鞠氏开刀,还一副拉拢的姿态,又何必担上灭族的风险,非等要去谋夺一个国王之位? 即便现在将大唐驱逐,可是人家下一刻就会十几万大军再次西征,到那个时候,那什么来抵挡大唐的无敌兵威?要知道,当大唐军队大军压境之时,便是一贯桀骜不驯的突厥人,不也是逃得远远的,连个正面都不敢露? 谁知他的这番劝诫之语,却令鞠文斗更加愤怒! “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帮家伙一个个都是白眼狼!以前我们鞠氏当权,一个两个像是仆人一样低头哈腰千依百顺,现在我们鞠氏式微,便立刻将我们抛弃,投入大唐的阵营,简直无耻透顶!我必然要他们明白,背叛我们鞠氏,那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看着鞠文斗血红的眼珠子,老族长皱着眉毛,心里隐隐担心,警告道:“你可别做出什么蠢事,连累了家族!” “家族,家族,您的眼里只有家族!”鞠文斗猛地从榻上坐起,愤然说道:“国都亡了,哪里还有什么家族?现在只是大唐一时无法掌控高昌国,暂时拉拢与我们而已,等到所有的势力全部向其投诚,大唐第一个便是那我们鞠氏开刀!难道您以为,大唐会放任一个在高昌国占据百年、拥有着无比影响力的鞠氏存在么?” 一把老骨头,却窃据这族长之位,实在是鼠目寸光,尸位素餐! 眼界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么一点点儿,就看不到在长远的未来,等待鞠氏的将是如何的下场? 与其将来也是一个凄惨的结局,何不趁着现在大唐立足未稳,奋力一搏? 老族长默然不语。 只是捋着胡须的手,愈发的快了…… *********** 房俊不知道遥远的京师,自己被长孙无忌阴了一下,失去了一个稳定西域建立功勋的机会,当然,他从来就没想过待在西域,完成统一西域的大业。 西域环境恶劣,地势复杂,汉胡交错,真正想要统一起来,难比登天。即便是依靠强硬的手段勉力统一,一旦局势变化,分崩离析也只是旦夕之间而已。 只要自己的两个手段运行下去,将西域的经济命脉紧紧掐住,就算是将西域拉拢在手心里,这比事实上的统一更加实际一些。 当然,他更不知道鞠文斗复辟之心不死,还在琢磨着如何给予大唐致命一击…… 他现在正策马站在一处坡地之上,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原野,心跳怦怦加速! 这片田野处于沙丘北面的坡地,杂乱的生长着三尺高的植物,叶片已被秋风吹得有些枯黄卷曲,瑟缩破败。只是其中间夹杂的一些毛茸茸的果实,却犹如孩童裂开的嘴巴,露出其间雪白的丝絮…… 蒲屈罗望着身前呆呆发愣的房俊,有些莫名其妙,奇道:“侯爷可是没见过此物?此物名唤白叠子,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纑,国人多取织以为布,其布甚软白,大食人甚爱此布。” 白叠子? 这特么就是棉花啊! 房俊欢喜的都快疯了,谁成想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去蒲氏的牧场逛一逛,却不经意间发现这么个宝贝? 眼前的棉花田,犹如天上的白云掉落在人间,放眼望去,盛开着千千万万棉花的棉田像大大的棉被,像层层的白浪,像团团的棉花糖。房俊就像看着一串串铜钱,在冲着自己温柔的招手…… 作为一个农业专科的家伙,怎能不知道棉花的用途? 第三百八十二章 敌踪 宋朝以前,中国只有带丝旁的“绵”字,没有带木旁的“棉”字。“棉”字是从《宋书》起才开始出现的,可见至少在此之前,棉花并未在中原大规模种植,只是出现在边疆一带。 古时棉花被称作古贝,织造精细的布称作氎、白氎。惟唐以前不知有草棉,将棉布误认为木棉所织,唐宋之时,因为织作困难,白叠被视作珍品。 棉花如论是用来制衣取暖,亦或者用来织布,都是极好的材料。 蒲屈罗挠挠头,续道:“此物所织之布匹,轻软柔和,质量极好,价格亦很是昂贵,很受西域的贵族欢迎。只是其物的丝絮之中夹杂着籽粒,很难剔除,是以制作起来很是麻烦,产量极其稀少。” “无妨,”房俊手里攥着马鞭,在马鞍上敲了两下,笑得见牙不见眼:“此物……叫什么来着?” “白叠子。” “唔,种植范围可广泛?” “不多。”蒲屈罗摇摇头,说道:“此物所产之丝绵,虽然织成布匹价格昂贵,但很难去籽,因此产量极低,只是每家每户冬季闲暇之时才会织作,农忙之时是无人织作的。” 听说产量极少,房俊倒是不甚在意。 棉花喜热、好光、耐旱、忌渍,适宜于在疏松深厚土壤中种植,在其生长发育过程中,只要有充足的温度、光照、水肥条件等,就象多年生植物一样,可不断地长枝、长叶、现蕾、开花、结铃,持续生长发育,具有无限生长性和较强的再生能力。 在棉花的一生中,温度对它的生长发育、产量及产品质量的形成影响很大。除温度外,棉花对光照非常敏感,比较耐干旱,怕水涝。 无论江南江北,大部分地区都可以种植棉花。 棉花不仅御寒,织成的布匹比之葛麻耐用、柔软,比之丝绸价格低廉,只要盛行起来,绝对是一个一本万利的大买卖! 至于脱籽困难? 那完全不叫事儿! 房俊小的时候,祖母就有一架用来给棉花脱籽的轧花机…… “这白叠子的确种植起来麻烦,这么好的坡地,应该多种草籽,多多圈养牛羊才是。不过高昌虽然缺地,但中原却是不缺的,你将在棉籽多多收购一些,待本官将之带回中原种植,也好利用那些无人垦种的山坡荒地。” 房俊如是说…… 蒲屈罗哪里有这个见识?当即一拍胸脯,豪气的说道:“这有何难?待到这些白叠子都收割完毕,小的将棉籽全部收购过来,有多少收多少,全部赠送于侯爷!” 白叠子织成的布匹很贵,因为工序实在太麻烦,效率太低,但是白叠子本身并不贵,更何况无人要的棉籽? 难得能为这位富甲天下的侯爷卖点力气,蒲屈罗自然是大包大揽…… 房俊琢磨着估计朝廷派来接管高昌国的官员,便是自己起身返回关中之时,算一算路程所需时日,大抵也就是最近的月余之间。 便说道:“如此,本官便领了阁下这个人情,只是越快越好。” 蒲屈罗一惊:“侯爷这就要走了么?您这一走,咱们的约定……” 房俊呵呵一笑:“本官总不能常驻此地吧?高昌国虽然富庶,但到底偏远了一些。对于酿酒作坊和毛纺厂,阁下不必担忧,待到返回长安之后,本官便会派遣最得力的家仆,前来操作此事。没理由有钱不赚吧?呵呵……” 蒲屈罗想一想,倒也是。 人家房俊这么年轻,便是侯爵之位,父亲又是大唐的宰辅之臣,他自己更是未来的帝婿,可谓前程无量,怎么会屈尊于小小的高昌国呢? 这可是未来大唐帝国的实权人物啊! 蒲屈罗虽然有点憨,但绝对不傻,深知交好一个大唐实权派的好处简直就是无穷无尽,哪怕再高昌这一片儿混不下去,举族迁往大唐,也有一个强势人物照应着…… 当即对房俊的态度愈加亲热。 房俊却没理会蒲屈罗的小心思,他正憧憬着“研发”出来轧花机、水力纺车,甚至是山寨出来珍妮纺纱机,然后借由海路将棉布销往全世界,开创大唐帝国的第一次工业革命…… ********** 房俊如今寄宿在高昌城内的一处佛寺之中,据说当年玄奘西行,便曾再次驻留。 之所以没有在富丽堂皇的高昌王宫里暂住,是怕惹起不必要的麻烦。虽然先后两代高昌国王尽皆亡故,但王宫之中尚存留大量的妃嫔宫娥,都是如花似玉的绝代红粉,一旦传出一些谣言,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房俊倒也不是什么道学君子,学什么柳下惠坐怀不乱,正是青春懵懂血气方刚的年岁,遇到那等含羞带怯梨花带雨的粉红佳丽,发生一点露水情缘亦非不可。 只是他甚至此次西征高昌国之后,侯君集因为大肆掳掠而获罪,丧失掉李二陛下的信任,薛万均更是被人告发其在高昌国强掳民女,被大理寺彻查,因为丢掉官位,郁郁而终…… 相比那两位,房俊自觉自己犹如清晨的太阳,尚有万丈光芒等待绽放,自是不会贪图一时之快,为自己买下隐患。 况且,弹劾侯君集之事便是他主攻上书,而后自己再去犯与侯君集同样的错误,真当李二陛下是好惹的? 秋日的高昌,昼夜温差极大。 夜间凉风习习,白日里却依然炽热烦闷…… 正午时分随着蒲屈罗出了一趟城,顶着烈日,房俊原本就是黝黑的一张脸,被太阳晒得愈发黑里透红…… 房俊也是热得受不了,要不是顾及着形象问题,都恨不得换上一身短打,而不是穿着宽袍大袖、厚重无比的公服。回到住处,迫不及待的脱去身上的公服,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便从头到脚的淋了一遍,再将水缸里镇着的西瓜取出,放在桌上用佩刀切开,皮薄瓤红,咬一口汁水淋漓,沁凉的瓜瓤入腹,祛除了一身热气。 “爽快!”房俊几口吞了一大块西瓜,打了个饱嗝,惬意的歪倒在胡凳上…… 刚想小憩一会儿,便被屋外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一身甲胄的段瓒疾步入内。 “提督大人,末将有军情汇报。”段瓒拱手见礼,说道。 房俊摆了摆手:“此间非是军营,不必多礼。”说着,指了指桌上切开的西瓜,是以段瓒自己取用。 段瓒与房俊相处时日已长,自是知道这位向来不拘小节,随意率性,也不推迟,走过去取了一块,大口啃起来。 一眨眼功夫,三分之一大小的一块西瓜便已入腹,看得房俊目瞪口呆…… 丢开瓜皮,胡乱抹了一下沾了汁水的嘴巴,段瓒说道:“斥候来报,七角井山口之外,发现不明数量的骑兵。观其行迹,应是突厥骑兵!” 突厥骑兵? 房俊摸了摸下巴,有些不解。 鞠文泰勾结西突厥,背弃大唐,可是在唐军攻打高昌之时,突厥人却从始至终皆未出现,除了在蒲昌海之畔偷袭神机营的那一次…… 最仅要的关头,突厥人放弃了高昌盟友,等待大唐已然将高昌国全境占领,却又鬼鬼祟祟的冒出头来,这是为何?难不成是见到大唐在高昌国的驻军太少,想要趁虚而入? 没道理啊…… 突厥大汗欲谷设已然在开战之前远遁大漠,连带着将牙帐都迁徙而去,部族相随,就是怕大唐报复其在高昌国背后使坏,扰乱西域商道之举。 高昌的驻军虽然只留下神机营,但是唐军守城的战斗力,跟野战的战斗力可是天壤之别,难道突厥人不明白这一点,想要跟唐军刚一次正面? 房俊有些莫名其妙。 第三百八十三章 秘辛 长安,赵国公府。 “砰” 一盏白瓷茶杯掉落地上,摔得粉碎。 长孙无忌怒目圆瞪,额头的青筋凸起,蜿蜒如青蛇,保养得宜的面容此时涨的通红,颌下胡须无风自动。 “尔已成年,在官场之上亦历练有加,怎能做出此等愚蠢之事?那突厥人不知礼教,无忠义之心,翻脸无情犹如家常便饭,尔怎能将把柄落入其手中,被其牵制?” 长孙无忌痛心疾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低声吼道。 站在他面前的长孙冲战战兢兢,垂着头,讷讷不敢言。 长孙无忌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看着一脸沮丧的儿子,心里不禁泛起疑惑,这还是自己那个聪颖毓秀的儿子么?做事居然如此莽撞,根本不思讨后果会是何等严重! 深深吸了口气,长孙无忌压制住心里的怒气,无奈说道:“难不成你忘记了,七年前的那一次?咱们长孙家不怕做错事,天大的错事,亦有为父给你顶着。可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尔何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同一个地方犯错?为父,深感失望!” 用十车精铁,雇佣突厥人夜袭神机营? 亏你想得出来! 简直天真到极点,且不说未将神机营和房俊一举歼灭,即便灭了房俊,就以为能甩得脱突厥人? 突厥人的脑子是不太够用,可也不能将他们当成信守承诺的君子,那帮蛮子若是敲砸勒索起来,丝毫不会顾忌脸皮,直至将你敲骨吸髓榨干了为止! 多精明的一个孩子,怎能如此糊涂? 听闻父亲说到七年前,长孙冲咬了咬嘴唇,神情之间闪过一丝暴戾,终于忍耐不住。 他可以挨打,可以挨骂,但就是受不了父亲这种极度失望的表情! 长孙冲豁然抬头,充血的双眼与长孙无忌对视,低声嘶吼道:“我就是恨!我就是不服!那房俊有什么能耐?凭什么一个两个都将其视为栋梁之材!我长孙冲这些年礼贤下士、勤奋知礼,将任内职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我应该做的,做得好是正常,出现一丝一毫的疏漏,便会别挑剔指责,这是为什么?我是花费十车精铁买通欲谷设出兵夜袭房俊,可是没有证据,谁能把我怎么样?而且,我敢保证,房俊绝对不可能活着回到长安!我要他死!不仅是他,就算是当朝太子,我也要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绝对不是区区一条腿就……” “啪!” 长孙无忌抬手就是狠狠的一个耳光,打得长孙冲一个趔趄,大怒道:“给老子闭嘴!有些话,就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即便是跟自己的老子,也休要再提起一个字!否则不仅仅是你,整个家族都得牵连,你给老子记住了!” 长孙冲捂着脸,火辣辣的一阵刺痛,神智却清醒了许多,闻言慌乱的说道:“是,父亲,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长孙无忌脸色阴沉,站起身,走到长孙冲身前两步远站定,双眼直视着长孙冲,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与公主……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有!”长孙冲面色一变,脱口而出道。 随后,见到长孙无忌面色仍旧充满疑虑,只好说道:“那房俊作了那首《爱莲说》,孩儿现已成为长安笑柄,便是公主的**亦受损,孩儿气不过,所以才想要买通突厥人,置房俊于死地!至于孩儿与公主,什么问题都没有……” 长孙无忌却是摇摇头。 他这一辈子,若论起政事上的建树,拍马不及房玄龄。可若是说起揣摩人心,两个房玄龄也不是他的对手! 从长孙冲游移的眼神也心虚的神情来看,他的这番话未免有些不尽不实。 思量一番,长孙无忌终究还是问道:“可依某看来,你与公主之间,尊敬多过于爱慕,礼数多过于亲昵,倒是真当得起‘相敬如宾’之比喻,反倒不似新近的夫妻……” 按说身为人父,自当严守纲常,等闲是绝对不会跟儿子探讨夫妻之间的关系。可长孙无忌实在是忍不住想要问一问,小夫妻两个看似恩爱,实则总是予人敬而远之的疏离感,难免惹人疑窦。 最主要的是,二人已然成婚多年,却一直未有麟儿降生…… 这不得不让长孙无忌怀疑。 面对父亲灼灼的目光,长孙冲面色发白,心里怦怦直跳。 勉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否认道:“没有的事情……父亲多虑了,孩儿与公主的感情……一直很好。” 长孙无忌却是不信。 沉吟半晌,决定道:“你与公主成婚多年,一直未有生育。过得几日,为父便向陛下请求,为你纳一房妾室。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乃是头等大事,相比陛下亦不会因为如此便偏见与你。” 长孙冲笑不出来了,讷讷道:“这个……没必要吧?孩儿与公主感情一向很好,父亲此举,必然令公主难过,这个……再说,若是公主的身子有什么毛病,岂不是令她愈加难堪……” “你无需多言!” 长孙无忌打断他,冷冷说道:“难堪又如何?不能为我长孙家传宗接代,那便是一尊牌位而已,做得什么用?你且安心,若是陛下因此责罚与你,自有为父去跟陛下求情……” “啪” 一声短促轻微的破碎声音,自屋外传来。 父子两个面色大变,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的互视一眼。刚刚的言语,若是流传到陛下耳中,那可就是弥天大罪! 长孙冲身子矫健,一个箭步窜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便见到门边的回廊出,有一盏燕窝洒在地上,白瓷汤碗已然粉碎。 长孙冲猛地跑出来,对着门口一丈处看守的家仆喝问道:“刚刚是谁来过?” 那家仆被长孙冲狰狞的面容吓了一跳,赶紧单膝跪地,说道:“是公主殿下为您送来燕窝,却不慎掉落……” “人呢?”长孙冲急问。 “额……已然走了……” 这是长孙无忌从房里走出,低声问道:“是谁?” 长孙冲惨白着一张脸,有些呆滞的说道:“是公主……” 长孙无忌也愣了一下,面色阴郁,思量起对策。 只是不知公主刚刚听没听到父子见的对话?若是听见,又听见了多少呢? 一时之间,即便是狡诈多智的长孙无忌,也感到棘手无比。 他不怕公主听到后面的话,那只是代表一个父亲对于儿女的担忧,即便被陛下知晓,也不过惹得陛下不快,无甚大碍。 但若是听到了前半段…… 长孙冲深吸一口气:“孩儿去看看公主……” “无论如何,要将公主稳住。”长孙无忌阴沉着脸。 “诺!孩儿懂得……”长孙冲一揖,匆匆向后院行去。 ********* 绣楼染香,珠帘低垂。 青铜兽炉里袅袅的燃着檀香,玉几香茶,锦墩绣榻,秋日的暖阳被楼外的梧桐切割得支离破碎,一片片染黄的树叶随风飘落,透过窗子上的玻璃,展示着最后的凄美…… 长乐公主静静的站在窗前,清亮的双眸似是追逐着飘落的树叶,但渐渐氤氲的凄迷雾气,却又显得漫无焦距。 刀削斧凿一般轮廓秀美的侧脸,宛如玉雕一般冰冷无一丝暖意。 她清秀纤长的娇躯微微有些颤抖,远远望去,单薄优雅,就如同窗外那飘飞的落叶一般凄美无助…… “噔噔噔”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长孙冲追上绣楼,喘了一口粗气,喊道:“公主……” 长乐公主却充耳不闻,俏然站立,神情未有一丝波动。 长孙冲咽了口口水,上前几步,站到长乐公主身后,凝视着她修长洁白的后颈处淡淡的绒毛,轻声道:“公主,莫要怪罪父亲,他只是一时想心急而已,你且放心,我不会遵从父亲的意愿去纳妾的,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思么……” 他不知道长乐公主到底听见了多少,只能这般试探。 长乐公主轻轻转身,一双清澈的明眸凝视着长孙冲,秀美绝伦的面容古井不波,只是两片粉润的红唇微启,轻声说道:“你的心思?心在你的肚子里,谁又能知道谁的心思呢?” 长孙冲剑眉微蹙,旋即又舒展开,笑道:“公主这可是为难我了……难不成,还要在下剖心沥胆,取出来给公主看一看?” 若是放在以往,这等略显轻浮的情话儿,是长乐公主最喜欢听的。每当这时候,她都会美滋滋的挑着眉儿,抿着嘴唇,然后用一根春葱也似的纤长玉指,轻轻的在长孙冲胸前画个圈儿…… 可是今天,她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在心底升起,冻得她汗毛乍起,冷如骨髓! 这个人的心思,究竟都藏这些什么呢? 脑子里那些魔鬼一般的话语响起,让人简直不可置信! 轻轻吁出一口气,长乐公主淡淡说道:“待会儿,我搬去姑姑那里住,你就不必相送了。” 在长孙冲的愕然当中,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垂下来挡住清亮的眼波,恬静的声音在长孙冲听来,彷如飘荡在九霄云外一般不可捉摸:“以后,我亦不会回来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安西都护(上) 长孙冲惊讶的张大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个清婉宁秀的女人。 一直以来,长乐公主都是端庄、秀美、知书达理、顾全大局的代名词,不开心的事情,她会紧紧的锁在心里,面上仍旧是恬淡自若的笑容,从不会去争取,更不会去斗争,似乎所有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淡如云烟,好的坏的,一切都无所谓…… 可是现在,他听见了什么? 她说她不会回来了…… 长孙冲只觉得一颗心被塞满了寒冰,冻的他一个激灵,惶急道:“长乐,你这是何必……” 罕见的,长乐公主打断了他的话语,她秀眸低垂,柔声说道:“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强自结合,不过是平添伤痛罢了。自此以后,我会与姑姑青灯相伴,远离红尘,宁静度日,望君好自为之。” 言罢,对着长孙冲微微一福,垂首,莲步轻移,转身走出绣楼。 长孙冲仿佛被石化一般,愣在原地,只是微微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长乐公主的衣袂,堪堪伸出的手,却又凝滞在半空中。 佳人已远,徒留一缕香风……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曹子建用自问自答的形式,牵引出怨妇幽幽地叙述悲苦的身世,讲述着一个女人对自己崎岖境遇的感慨。从明月撩动心事到引述内心苦闷,曹流畅自然,不著痕迹,成为“建安绝唱”。 长孙冲终于明白,原来看着似乎云淡风轻的长乐公主,心底里那份凄惶的酸楚早已酝酿多时,愁闷不堪。只是今日敲好听到长孙冲父子见的对话,却是将以往的情分一刀断绝…… 但是长乐公主到底是个温婉的女子,即便以青灯古佛斩断红尘明志,亦委婉的提醒他,她并不会讲夫妻之间的秘辛暴露出来,只是劝他要好自为之。 长孙冲心如刀割…… ***** 高昌城。 佛寺的书房内,房俊伏在案前凝神悬腕,运笔疾飞,一行行蝇头小楷出现在雪白的纸面上,转眼便是一页。 字迹圆润俊秀,笔架方正。 他正在抄写《孙子兵法》。虽然对于房俊来说,可以轻易的得到这世间流传的孤本、珍本,如同《孙子兵法》这般出名的著作更是随处可见,但房俊深信一句话: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再怎么读书背诵,也比不过亲手写上一遍记得更牢。闲来无事,抄抄书亦是他的乐趣之一,这年代没有ktv,没有夜总会,想要上网,得去墙角找蜘蛛……抄书,也算是一个提升逼格的消遣活动。 而且越是接触这些流传千古的古典书籍,越是体会到汉文化的源远流长、深不可测! 岂是一句“过时”便能菲薄? 古代军事典籍,作为诸子百家中的瑰宝,真可谓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在这个伟大的军事科学宝库中,《孙子兵法》无疑是最璀琛、最耀眼的一丁颗明珠。 这本书在古典军事学中占有重要地位,并对历代军事斗争产生过极其严重的影响。三国时的著名军事家曹操就极口称赞说:吾观兵书战策多矣,孙武所著深矣!并亲身为《孙子兵法》作了注释。李二陛下同其有“军神”之称的李靖对兵法时,也非常赞赏《孙子兵法》,称:联观诸兵书,无出孙武。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孙子兵法》是冷兵器时代和平理论经验的总结,虽然由于当时客观条件的限制,在内容上也不免有其历史的局限性,但它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军事斗争的普通规律和基本法则。 特别是它能够从当时的实践出发,对战争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从有数具体战例升到理论准绳的高度,作出精辟的学术性总结概括,这种实事求是的思想方法和探求真理的可贵精神,本身就值得后人学习和发扬。 《孙子兵法》不只在军事领域里具有很高的指点和自创价值,其谋略的运用在其他领域也有很强的适用性。甚至于在后世的某一个阶段,在国内外出现了《孙子兵法》研讨的热潮,其研讨范围远远超出了军事领域,探求的触角伸向了政治、经济、管理、人生、市场甚至于竞技、医疗等具体的社会理论中,其研讨的论文和专著也是浩如烟海,硕果累累。 堪称一代“神书”…… 心里前世今生的念头纷至沓来,思绪如潮,一个不留神,便将一个字抄错了。雪白的宣纸上,一个错别字分外显眼,就算有后世的橡皮也擦不干净,但雌黄可以…… 在古代,雄黄是端午时泡酒用的,而此物却是古代最好的橡皮和修正液。 信口雌黄这个成语,便来自雌黄的用途…… 桌案上就有一块雌黄,房俊拿起来在错别字上一涂,墨迹就被雌黄留下的颜色所掩盖。 放下雌黄,重新拿起毛笔,刚刚想要继续写下去,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房俊皱皱眉,叹口气,将蘸满墨汁的毛笔信手一扔,丢进桌案旁边的一个水桶里,待会儿自有人清晰墨汁,晾晒干净。 “进来!”在墙角的铜盆里净了手,用一方洁白的棉布擦拭干净。 棉布吸水,以之擦拭水渍再好不过,关中可没有这东西…… 房门被推开,刘仁轨向屋内打量一眼,才走了进来。 房俊笑骂道:“那鬼鬼祟祟的眼神是在干啥?以为本大人金屋藏娇,白日那个啥?” “嘿嘿嘿”刘仁轨被点破心思,尴尬一笑。 您这大白天的闷在屋子里,谁知道是在干嘛?咱这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是不小心撞破了上司的好事,那岂不是官途黯淡,前程可忧…… 刘仁轨整理一下思绪,抱拳拱手道:“禀告提督,前来接任之官使已过玉门关,同来者,尚有两千余关中府兵。” 说这话的时候,刘仁轨面现喜色。 毕竟没有谁愿意在这西域之地长期驻扎,有了前来接任之人,便代表着神机营不久就可以功成身退,返回关中。 房俊毫不意外,算算日子,这接任之人来得还算是晚了,想必朝中对人选一事亦经历了一番博弈,方才确定下来,这才导致晚了月余的时间。 “可知这位接任者是何人?”房俊问道。 他最担心朝廷派来一位鹰派人物,整日里想着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勋,将西域搞得一团糟。如此一来,自己所献上的计策便不可能奏效,达不到“温水煮青蛙”的效果…… “是乔师望。”刘仁轨答道。 “乔师望?”房俊摸着下巴想了好久,无论前世今生,都对这个名字不熟悉,“这人是干嘛的?” 刘仁轨汗了一个,人家可是你未来的姑丈人! 不过想想皇家闺女多,连带着驸马也多,上一辈下一辈的也的确容易混淆…… “此人才是高祖皇帝的帝婿,房陵公主的驸马,现为同州刺史。” 房俊惊了一下:“哎呦,是个人物啊!” 同州地近京畿,在新丰城之东,汉代称为左冯翊,三辅之一。汉时将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称三辅,即把京师附近地区归三个地方官分别管理。 在唐朝时候的地位,应该仅次于洛阳,相当于后世直辖市的待遇。 这名声不显的乔师望,可见亦是李二陛下的忠臣走狗…… 第三百八十五章 安西都护(中) 西域的秋天来得比较晚,但来得很浓烈、很短暂,很灿烂、很绚然。就像是换了一块画板一般,忽然一场冷空气过来,炎热碧绿的夏天转眼之间换上了清凉金黄的秋装…… 再过几天,一场苦霜降下,秋风瑟瑟,落叶飘零,真正的秋天便来了。 此际的关中,怕是已经遍地枯败、严霜如雪了吧? 半月之后,斥候传来信息,前来接任的大队人马已然行至七角井峡谷之外。 房俊自然要领着神机营将士和高昌各界显要前往迎接。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房俊骑在马上哼着歌儿,想到即将回到关中,心情便不可抑止的愉快起来,感到风是甜的,田野是甜的,人也是甜的…… 席君买往前凑了凑,凑近刘仁轨,小声问道:“统领大人,阿娜尔罕是哪个?” “小毛孩子,不要多问!”刘仁轨瞪着眼睛,呵斥了席君买一句。 席君买却完全不怕。 虽然刘仁轨是神机营的统领,手底下统辖着一营五百多号兵卒,但两个人的关系一向很不错。刘仁轨很欣赏席君买这个机灵刚烈的小子,从席君买被房俊从左卫大军中要来的那一天,就一直很是照顾。 至于阿娜尔罕…… 虽然呵斥了席君买,刘仁轨却也是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脑子里不停的回想这段时间以来,同房俊接触过的高昌女子,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哪个姑娘叫这个名字。 难不成,是提督大人看上的哪家的小姐? 嗯,这个完全有可能…… 席君买又问:“还有,吐鲁番是哪儿?” “吐鲁番……”刘仁轨皱着眉毛,一张仿似老农的脸上满是疑惑:“这应该是突厥语吧?”听起来应该是突厥语,但也不敢肯定。 “突厥语?”席君买眼珠儿转了转,向身后看看,冲着不远处的一个兵卒招招手。 那兵卒赶紧小跑过来,陪着笑脸:“队率,啥事儿?” 席君买低声问道:“会突厥话?” 这兵卒乃是瓜州的斥候,是契苾何力麾下的,自幼生长在西域,是铁勒人。前些时日在野外侦查的时候不慎坠马,伤了腿,所以并未跟随契苾何力一同返回瓜州。 此时闻言,赶紧说道:“会的!” “吐鲁番……是什么意思?”席君买问道。 “突厥话里,大抵是绿洲的意思,或者也可以说是丰饶的土地?”兵卒不肯定的说道。 席君买同刘仁轨互视一眼,疑惑更深了…… 房俊听见身后两人叽叽喳喳的不知道说些啥,不过却完全不在意。 前方不远的地方,七角井山口已经赫然在望! 刚刚行至山口,一队人马已然转了出来。 旌旗招展,军威赫赫! 两股人马正好走个碰头,房俊当先下马,步行前去迎接,以示尊敬。 不尊敬不行,若是所料不差,这位乔师望,可是即将成为任安西都护的封疆大吏,他支持与否,直接关系着房俊对于西域战略的成败! 对方人群之中,以为紫色官袍的大臣自一辆华贵的马车上跳下,大步迎了上来。 “呵呵,二郎果然是少年英雄,此番甘愿为大军殿后,安抚高昌,可谓劳苦功高啊!” 远远的,这位紫袍官员便爽朗的大笑,送给房俊一顶高帽子! 而且他不是称呼官职,而是唤了一声“二郎”,姿态摆得很低,显得很是亲近,俨然要论亲戚了…… 房俊看着这位,眼角跳了一下。 倒不是对这位乔师望有什么看法,只是眼馋这一身紫袍…… 或许,此次回京,李二陛下良心现,也能赐咱一件穿穿? “乔刺史过誉了,本官可不敢当……”房俊笑呵呵的回道。 上州刺史是从三品,房俊最高的官职工部侍郎,是从四品下,差着好几级呢。不过幸好房俊的新乡侯是从三品,论起来,两人算是平级,当然房俊的资历差得那就太远了。所以虽然平级,乔师望可以表示亲近,不叙官职高低,房俊就不行…… 乔师望大步前来,一把拽住房俊的手,亲热的笑道:“当得,当得!吾辈已然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大唐帝国的未来,正是指望二郎这等文武兼修的全才,才能担得起来,让吾等无后顾之忧啊,呵呵!” 乔师望年岁其实不大,不到五旬的,但头依然花白了一大半,只是身子骨倒很是硬朗,健步如飞,毫不亚于年轻壮汉。 容貌方正,温文尔雅,言谈之间很有一股谦逊温和的气质,令人心生好感。 这应该不是一个很强势的人…… 房俊被他拽着手,心里有些别扭,不知道这年代的人为何一见面总是爱拉手…… 不过也不能甩开人家,只得强忍着心中不适,笑道:“乔刺史此言,可是让房某汗颜无地了……” 乔师望笑道:“有才华之人,何必过谦……” 正说到此处,他身后忽然有人说道:“乔大人已然卸任刺史之职,现在是陛下敕封的安西都护,乃从二品高官,新乡侯难道不应已下官之礼觐见么?” 房俊脸色瞬间就黑下来。 呃,原本也挺黑的,只是这下更黑了…… 乔师望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眼中隐隐有怒气,却并未出。 房俊循声望去,却见一青衫文士正对他怒目而视。 这人有病啊…… 你对我这般没文明不礼貌,我都还没生气呢,你瞪那么大的眼珠子干啥? “尔是何人?”房俊沉声问道,心里有些不解,这人跟我有仇? 那文士一振长衫,傲然道:“新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侯文孝!” 房俊愣了一下,说道:“抱歉,没听过……” 他说的是实话。 侯文孝?谁特么知道你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侯文孝顿时面红耳赤,怒不可遏! 在他看来,这就是房俊赤倮倮的轻视,最直接的侮辱! 堂堂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那可是从三品的高官,完全可以跟房俊平起平坐! 而且在侯文孝的心理,房俊这个侯爵完全是幸进,是陛下的恩赐,而自己的官位,这可是实打实的! 你凭啥对我轻视? 侯文孝瞪着房俊,咬着牙说道:“侯文义,正是舍弟!” 眼里的熊熊怒火,仿佛要喷射出来,将房俊烧得尸骨无存! 房俊简直就莫名其妙,这人难道脑子有病?我特么连你都不认识,还会认识你弟弟是谁? 袖子却被段瓒在身后拽了拽,房俊诧异回头,段瓒凑上来低声说道:“此人乃是侯君集的侄子。侯君集之子自幼痴呆,外人皆不识,是以侯君集对其两个侄子分外器重,视之为承继家业的依仗。他所说的侯文义,便是前些时日被大人你依军纪处斩的那个……” “哦——”房俊这才恍然大悟,脱口道:“原来是那个死鬼!” 感情这个侯文孝是要给兄弟复仇? 怪不得看着咱就跟苍蝇见了屎似的,非得咬一口……呸呸,这什么比喻! 不过这侯文孝居然能担任从三品的大都护府副都护?倒是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房俊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玄机。 房俊不理面如猪肝的侯文孝,笑问乔师望道:“想必那侯大帅是被陛下处罚了?” 定是李二陛下将侯君集重重责罚,甚至削了官职,以正军纪。但侯君集毕竟是跟着李二陛下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老兄弟,虽然碍于军法不得不处罚,但毕竟有着往日情分在,是以便擢拔侯君集的侄子,以此表示赔偿…… 果然,乔师望淡然道:“正是,潞国公被御史弹劾,已被陛下收押入监,等候大理寺审查裁决。” 房俊瞄了一眼死死盯着他,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咬死他的侯文孝,眼睛眯了眯。 这货明显跟自己不死不休,而且此人性格冲动,若是留在高昌,恐怕对于自己的谋略多有阻碍。 可是这家伙好歹是个从三品的副都护,难道自己还能将之斩杀? 看来得费一番心计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安西都护(下) 高昌国王鞠文泰因担心恐惧而死,其子鞠智盛继立。唐军直抵高昌城下,鞠智盛大开城门,不战而降。此次西征,共得城池二十二座,人一万七千七百口,拓地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 可谓覆国开疆之大胜! 大唐于高昌西北之交河城设置安西都护府,任大都护为乔师望,管理西域地区军政事务。 至此,大唐之地东极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皆为州县,凡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煌煌大唐,赫赫天威! 房俊知道,李二陛下对于开疆拓土念念不忘,以高昌为桥头堡,之后的十年内,先后攻占龟兹、焉耆、于阗、疏勒等安西四镇,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然后把安西都护府迁至龟兹。 之后,吐蕃和唐朝反复争夺安西四镇,唐朝也两次放弃安西四镇,导致此处多次易手,直到唐朝中后期,安西四镇相继完全陷落…… ***** 房俊准备了盛大的酒宴,于高昌王宫之内为乔师望一行接风。 非但高昌国的一干贵族、官吏、将令悉数出席,便是龟兹、焉耆两国,亦由国王亲至,可见西域诸国对新成立的安西都护府之重视,不出意外,自今以后,西域将会被大唐牢牢掌控,突厥人的势力只得远遁大漠。 尤其是之前侯君集征讨高昌时,曾派人约焉耆与唐军合围高昌,焉耆表示愿意听命。等到高昌覆亡后,焉耆王到唐朝军队营地拜见侯君集,说焉耆三座城曾先被高昌夺去,侯君集倒也讲究,将三座城连同高昌所掠的焉耆百姓如数归还…… 由此可见,大唐对于亲厚的势力,还是不错的,即便占据了高昌国,亦未进行灭国屠杀,很显然是很重视西域这块土地的。 此时不来巴结新任的安西都护,更待何时? 当然,安西都护是今后的顶头上司,需得好好巴结,可房俊即便将要返回长安,也无人敢演一出“人未走茶已凉”的戏码。无论酒坊亦或毛纺厂,都将带给高昌庞大的利润,这是无可置疑的,若是得罪了房俊,人家不带你玩怎么办? 所以,宴会上便出现了有趣的一幕。 这些西域的贵族、商贾,甚至王孙、国主,一边敞开了手向都护大人进献耕种奇珍异宝当做见面礼,另一边却依旧对房俊恭恭敬敬,奉若神明,唯恐有一星半点的冷落,让这位财神爷不开心…… 乔师望虽然为人低调,但智商绝对尚未欠费,否则也做不到同州刺史这般显要的高位。看着人群簇拥中谈笑自若的房俊,心里不禁暗暗感概。 珍珠,即便埋在泥土里,亦终究会散放光辉…… 谁能料到,昔日纵横关中恶贯长安的纨绔子弟,一旦赋予重担,会有这般令人刮目相看的成长? 越调皮的熊孩子越有出息,古人诚不我欺哉…… 然而同样的情形看在侯文孝的眼里,却是越嫉恨如狂。 凭什么一纸奏书将叔父弹劾下狱,将自家兄弟斩于阵前,还能混得风生水起、八面威风? 侯文孝咬着牙,目光追寻着房俊的身影,紧紧的攥着拳头…… 龟兹国王白孝节年逾六旬,却体格健硕,精神健旺,气宇轩昂,头扎锦带,垂之于后,身着折襟、翻领、窄袖长袍,纹饰华美,腰系宝带,脚蹬长靴。 此时,这位龟兹国王紧紧拉着房俊的手,故作埋怨道:“侯爷何以亲高昌,而远龟兹哉?侯爷的事迹,早已在西域诸国竞相传颂,老朽亦曾听闻侯爷‘财神’之名号,心生敬仰。但侯爷送予高昌新式酒酿与毛纺之术,却为何对吾龟兹如此吝啬,不屑一顾?” 这位老国王面容俊朗,虽已年迈,但谈吐温和,气度绝佳,很容易与人亲近,心生好感。 房俊闻言,哈哈一笑,道:“国王阁下可算是冤枉房某了!说实话,这天底下若有一处地方是房俊心生向往之处,非是雄浑繁盛的长安,非是诗酒风流的扬州,而是龟兹!” 龟兹国王白孝节微微一愣,问道:“何以当得?” 他再是自傲,亦不敢将龟兹与长安、扬州这等闻名天下的繁华之都相比较。 房俊挤眉弄眼说道:“此生高卧温柔乡,但愿长醉不愿醒……龟兹美女,那可是所有中原男人的向往……您懂得!” 白孝节哈哈大笑,连连点头:“龟兹虽地小民寡,困顿不堪,唯有歌舞之技冠绝天下,国中女子,不分长幼,皆有歌舞之天赋,侯爷果然是雅致之人!实不相瞒,老朽膝下尚有一幼女,待字闺中,未曾婚配,非但能歌善舞,且貌美如花、聪慧灵秀,不若便由老子做主,嫁于侯爷为妾如何?” 话音未落,一旁正与乔师望寒暄的焉耆国王闻言,故作不悦之色道:“国主此举不妥!琵琶公主乃西域绝色,某三番四次为吾那不孝儿求亲与你,却屡次被拒,今日何以居然自荐上门?” 白孝节微微一笑,神情自若道:“你家那几个儿郎,与你皆是一般模样,丑陋粗鄙,如何配得上吾那闺女?也只有侯爷这般天资纵横的汉家贵胄,才能让琵琶心甘情愿的为其一展歌喉、随侍终身,你呀,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房俊面色微窘,怎么听来听去,这个老国王好似真有将女儿送给我的心思? 琵琶公主? 好熟悉的名字,哪本书里见过呢…… 乔师望也过来凑热闹,笑呵呵道:“汉胡一家亲,大唐与西域同气连枝,若是能谱写这一段佳话,定然传颂天下!若老国王当真有心,便由本都护做个证婚人如何?” 他是真的活了心…… 自古以来,结盟之甚者,莫过于联姻。 只不过房俊的那几句“国之脊梁”音犹在耳,早已传遍天下,大唐对外和亲的政策依然夭折,无论民间的舆论亦或皇帝陛下的颜面,自今以后,再是凶险的境地,亦决计不会再有出嫁公主与蛮胡联姻之举。 但往外嫁不行,往家里娶可以啊! 若是房俊真的将龟兹国的公主纳入房中,大唐与龟兹之间的关系,无疑将更加融洽,龟兹若是再想与突厥眉来眼去,与大唐阳奉阴违,可就得掂量一下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房俊被乔师望一番话噎住,不停的翻白眼,心里腹诽不止。 他自然懂得乔师望乐见其成的深意,只是你这老家伙只关心自己的政绩,尚不知那什么琵琶公主是何模样,便将老子推进火坑,也太不讲究了吧? 最关键的是,乔师望这么一说,他连拒绝的话都不好张嘴了! 龟兹和焉耆这两国,虽然现在看似同大唐亲近,实则绝对是风吹两边倒,这边热烈欢迎大唐的安西都护履新,那边说不定突厥可汗的使者就在王宫里边分为上宾呢…… 自己若是生硬的拒绝,保不准就被这两个已然被大唐的军威吓得成了惊弓之鸟的家伙误会了大唐对于整个西域诸国的政策,从而投入突厥的怀抱,那可就大大不妙! 只有忍着吧…… 不过转念一想,龟兹美女那可是天下闻名,又是国王家的公主,基因想必也是极好的,不至于丑的让人报复社会吧? 乔师望和房俊自然是今晚宴会的绝对主角,二人凑在一处,同龟兹、焉耆两位国王言谈甚欢,旁人便经意的聚拢过来,闻听乔师望之言,鞠文斗当即表态:“若果真成了这门亲事,下官愿意以十车宝石作为贺礼,祝福佳偶天成!” 这位高昌国的大丞相,被蒲屈罗一顿痛殴之后,在家中避不见人修养了数日,这次安西都护履任,方才出来见人…… 第三百八十七章 畅想 酒宴之上,宾主尽欢。 待到曲终人散,各自归家。 乔师望并未进入高昌城,而是驻留在军营之中,待到房俊返京之后,才会正式接手高昌各地的驻防。 醉醺醺的房俊被席君买搀扶着回到佛寺驻地,一进房门便恢复清醒。 “情形如何?” 用冷水洗了把脸,坐到胡凳上捧着茶盏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水,房俊方才悠然问道。 席君买回身关好房门,来到房俊近前,轻声说道:“属下率领两组斥候,交替监视,那侯文孝宿与军营之中,进出皆由不下于二十名卫兵护卫,若想无声无息的干掉,几乎不可能。” 房俊眯了眯眼,放下茶盏,手指在桌案上下意识的敲击着,脑中飞速运转。 这个侯文孝看上去便是冲动火爆的性格,这种人一旦犯了执念,往往不计较后果。 此人与自己有血海深仇,必然欲将自己除之而后快。 可自己身边神机营的亲卫保护,不可能给他留下出手的机会,是以,这个侯文孝极有可能走上另一条极端——破坏房俊在高昌的人脉,以及即将成立的两大作坊…… 侯文孝不仅是安西都护府的二把手,而且在神机营撤走之后,所有的驻防军卒皆是左卫抽调的府兵,几乎可以轻易将乔师望架空!虽然房俊不认为乔师望这个被李二陛下寄予厚望之人会是这般窝囊,但是被侯文孝掣肘是一定的。 若是侯文孝铁了心的不要前程,亦要破坏自己在高昌的布局,可谓轻而易举。甚至再狠一点,能搅动西域的局势,将大好形势一朝葬送…… 房俊绝对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人留在高昌,哪怕他是李二陛下对于侯君集补偿的产物! 自打白天迎接乔师望前来高昌城之后,房俊便指派席君买率领精锐斥候,严密监视侯文孝,一旦得到机会,便将其击杀! 可是正所谓“小人长戚戚”,这侯文孝亦知道房俊的作风,白天毫无保留的顶撞之后,出入愈发小心,动辄几十人的卫兵护卫,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房俊沉思半晌,说道:“吩咐下去,三日之后,神机营开拔返京,三日之内,务必将所有撤离事务处置妥当。” “诺!” 席君买应了一声,随即略带疑问道:“可是……这个侯文孝便放过了?此人性格狠辣,留在高昌,怕是对侯爷的布局极为不利。” 房俊略感诧异的看了席君买一眼。 这些话,他可从没跟席君买说过,只是吩咐他伺机干掉侯文孝而已。若是一般的武将,接到这等命令,自然而然的便会认为房俊一是报复侯文孝今日的无礼顶撞,二是未雨绸缪,将这个对他有恶意的家伙先下手为强的干掉,消除隐患。 可是席君买却能看出自己之所以想要干掉侯文孝,绝非泄愤更非私怨,而是为大局着想,这份眼光可不应该是一个小小的斥候可以拥有的。 也只能感叹,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字号的名将,天生不是凡夫俗子啊…… “某自然知道,这个侯文孝绝对不能留,不过你且放心,诛杀此人,留待我们撤走之后再办。”房俊胸有成竹的说道。 这个席君买是值得培养的人物,如同刘仁轨一样,本身有着极为优秀的潜质,只要調教得当,未来便是自己最为有力的臂膀!所以才会解释一句,若是换了旁人,只管听命便是,哪里来的这许多问题?! “诺!” 席君买一脑袋问号,却也不敢再问,转身退走。 心里却一直琢磨着,都撤走了,还如何诛杀那侯文孝? ****** 翌日,军营之中。 乔师望与房俊相对而坐,一盏香茶,言谈甚欢。 “在京之时,陛下委派本官都护之职,说句心里话,本官是极为抵触的。高昌孤悬西域,虽然被大唐占据,然地处偏远,路途难行,条件艰苦,周围群狼环伺,稍有不慎,便是一败涂地之结局。只是在陛下给本官看过二郎的那封奏章之后,本官才放下心来,怀着对西域的憧憬,前来赴任。今日与二郎一席谈话,方才知晓,那奏章之上不过是冰山一角,远未将二郎之奇思妙想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本官敢断言,若是二郎的这个策略真的能够完成,千秋万世,史书之上必然有二郎的标名之处!” 乔师望真的是被房俊的奇思妙想给震住了,张嘴就给房俊无与伦比的褒扬! 以经济紧扼西域之命脉? 真敢想! 可是,真的很有道理,很有前途! 乔师望是真的服气,这个在关中之时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怎地出了关,到了西域,便会绽放出此等眩目之光彩? 便是朝中宰辅,亦不见得就会对经济之道有如此之深的见解,更别提只是依靠经济之道,不费一兵一卒就完全有可能将西域掌控在手中! 怪不得陛下曾有“宰辅之才”的评语,现在观之,绝非虚妄之言! 房俊呵呵一笑,说道:“都护大人莫要给在下灌迷汤,若是灌迷糊了,在下可就厚颜受之了,哈哈!” 二人相视大笑,甚是融洽。 笑罢,乔师望趁着房俊未走,请教道:“本官之前虽然添为一州刺史,然则只是陛下错爱,对于经济之道并无太多了解,不懂之处,还望二郎不吝赐教。” 乔师望肃然以待,房俊少有的谦逊起来:“都护大人说哪里话?但请直言无妨,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本官便厚颜请教了……”乔师望拱了拱手,不再客气,问道:“按照二郎所设想,这毛纺厂的设立,是要鼓励高昌国民多多养殖绵羊,最好是将本就稀少的耕地亦开辟成牧场。本官有一事不解,且不说高价收购羊毛是否会有朝一日亏得承受不住,可以预见,自今以后,这羊毛的产量必然日益增多,可否能够即时制作?随之而来的毛纺之物产量亦将增加,这庞大的产量,要往何处销售?据我所知,大唐境内虽然喜爱西域毛纺之物,但因其价格昂贵,销量极其有限,只有贵族富户可以消受得起,平民百姓只能望而兴叹……” 房俊给这位新任的安西都护点了个赞…… 这位是有真才实学的,或者说是真的以及投入到安西都护这个角色当中去,一句话,便点出整个策略的重中之重。 单单是赔钱,想必大唐还承受得起,靡费一些银钱能将西域的局势稳定,这是所有的朝臣和陛下都乐见其成的。 但数量庞大的羊毛,能否及时的制作成物品,制作之后,如何销售,这就是头等大事。朝廷可以承担一定程度的亏损,但若是完全废弃没有一丝成本收回,那可就有可能拖垮国家财政…… 这一点,李二陛下必然也已经想到,并且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自然是广开销路咯!”房俊轻松的说道:“若无特别的变故,明年开春,陛下便会下令开辟东洋的商路,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林邑……这些都是潜在的客户。” 李二陛下同意了自己关于西域的策略,便等于间接用意了将来由自己率领船队去开辟外洋商路。到那个时候,自己打造一艘豪华的无敌舰队,纵横于大洋之上,下南洋、探索美洲、远航非洲…… 将汉人千百年来、世世代代放在土地上的目光,吸引到广袤的海洋之上,既能解决掉土地兼并的主要社会矛盾,亦能在同时攫取全世界的财富,更能在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融合东西方的文化,令这个古老的国度焕发出超越时代的光芒! 只要想一想,房俊就觉得热血沸腾…… 第三百八十八章 危机 新任安西都护履任之后,高昌的局势并未发生变化,一如既往的安定。按照房俊与高昌贵族的约定,在此后的一月之内,将举行一次“民选”大会,由全体高昌国民选举出八位“执政”辅佐安西都护治理高昌的同时,还会选出整个高昌的中下层官吏。 与此同时,“高昌”更名为“西州”,意为大唐最西部的州府…… 但是当这一切尚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之时,房俊已然率领神机营功成身退,返回长安。 临行之际,房俊只是通知了鞠文斗、蒲屈罗、赤木海牙等人,以免这些稳定西州局势之人一时慌乱,然后便率领神机营两千将士,以及部分伤病营的医官,悄然上路,踏上返回关中的路途…… 一路行来,房俊却是丝毫不敢大意,他总有一种被毒蛇盯住、随时会发动致命一击的惊悚感觉,因为种种迹象显示,在他的附近,有一支骑兵部队环伺在侧…… 房俊不认为突厥会派出大部队前来袭击他,现在西域的局势有些微妙,龟兹、焉耆等西域诸国明面上同大唐表示臣服,突厥人又主动放弃了高昌北边的可汗浮图城,若是兴师动众的前来为难房俊,乔师望只需要联合起来西域诸国,分分钟教突厥做人,无论来多少大军,皆是有来无回! 反倒是小股骑兵活动灵活,进退自如,即便袭击不成,亦可从容撤退。 但是神机营会惧怕小股突厥骑兵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当初一千突厥可汗的“附离”亲兵趁夜偷袭,亦被神机营大败,这给了房俊以及神机营上下极强的信心。 突厥人真的很拗,难道一点都不会汲取上次失败的教训么? 即便神机营上下信心十足,可房俊亦不敢大意,无论昼夜,二十队斥候都放得远远的,附近几十里方圆的风吹草动全部在掌握之中,以防被突厥人偷袭。 只要能在突厥人来袭之时有所准备,布好阵列,那就万无一失! 可惜他却未想到,这些草原上的蛮子,有时候也不是一根筋…… 一处山丘的背阴处,房俊跳下战马,手里的横刀劈出,削断一大片低矮的灌木,面前半人高的茅草把崎岖不平的沙丘遮盖的严严实实,秋风瑟瑟,草木枯败。 这里没有鸟鸣,也没有走兽,放眼望去,天地辽阔,湛蓝的天空延伸到大地的尽头,整个山坡下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就连最喜欢啄食腐肉的乌鸦也远远的躲开这片死亡之地…… 一共十人,这是神机营斥候小队的编制人数。 现在这些最勇武的兵卒早已逝去生命,年轻的身体横七竖八的倒在杂乱的草丛里,滚热的鲜血早已干涸,留下地面上一滩滩褐色的痕迹。 房俊面色铁青,心如刀割,一股深深的自责以及冲天的怒气,反复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将这些勇武的年轻人带来西域,却在归家的途中,在自己的大意之下,让他们魂断于此,永远再也回不到家乡。这些斥候个个圆睁着双眼,无神的望着湛蓝辽阔的天空,似乎还在畅想着几时能回到关中…… 战争使得一个人很快成熟,房俊亦如此。 他心里愤怒自责,却没有显露出暴躁的情绪,也没有特殊的悲哀,只是把兄弟们的眼睛一一合上,然后沉声说道:“寻些柴火,将兄弟们火化,我们带他们回家!” 他必须把这些弟兄带回去,死在这里,将不会有人前来祭奠…… 这是昨晚宿营之前,放出的几队斥候之中的一队,到了天明时分却仍未归营,大军寻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在这处距离营地不足五里的地方发现这队斥候,却已然全部罹难。 这些都是他的生死兄弟,昨晚出巡前,大家还在和他说笑,房俊亦曾开玩笑,说是回到关中之后,请他们去醉仙楼吃天下最美味的食物,喝最香醇的美酒,然后尝一尝醉仙楼享誉关中的歌姬…… 然而现在,他们就永远的死在这一片荒凉的上坡上,将生命最美好的年华,葬送在这里! 房俊紧紧攥着拳头,咬着牙根,直起腰来,游目四顾。 突厥人的战术令他很头痛,因为忌惮于神机营的庞大火力和对付骑兵极为有效的战阵,所以开始打起游击战术,想要逐一击破么? 甚至用不着杀掉多少人,单单这般逐一斩杀斥候,便可令神机营的军心士气迅速崩溃。 这种钝刀子割肉,最是令人难受! “侯爷,”刘仁轨从后面走上来,见到房俊神情愤怒,有些担心的劝解道:“当兵吃粮,马革裹尸早已是心有准备,生死由命,侯爷不必太过介怀。” 军中最忌就是主将被悲伤、悔恨、愤怒、轻敌等等因素左右情绪,因为如此一来,神智难免会陷入不理智的状态,极易做出错误的判断,自陷与危险的境地。 神机营之中,现在已然越来越少的人会称呼房俊为“提督”大人,取而代之的是“侯爷”这个明显亲昵得多的称谓,这说明房俊在神机营之中的威望越来越甚,兵卒们都已房俊的私兵身份看待自己…… 房俊当然明白刘仁轨的意思,虽然《孙子兵法》抄了好多遍亦未理解其中的神髓,但两世为人的丰富阅历,使得房俊知晓,一军主帅绝对不可“怒而兴兵”的道理。 往旁边瞅了一眼,席君买正将阵亡士卒的遗体一具具摆放整齐,这小子脸色冷峻,并未有多少哀伤的神色,但是眼眸中闪烁的寒芒,以及不停嘟囔着什么的嘴,却显示出一股决心。 其余的兵卒从四周搜索来茅草和枯死的灌木,堆积在一起,等待给这些阵亡士卒火化,然后将骨灰带回去,送到家乡亲人的手中。 大家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愤然,有哀伤,却没有一个害怕恐惧。身在军中,远征西域,大家都看得开,随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而在自己战斗的时候,不但有战友全力的支持,甚至在战死之后,还能将自己的骨灰带回家乡,让自己能够继续守护着父母妻儿,更有何惧? 士气就像是一股风暴,在沉默中酝酿,在沉寂中集聚,只待某一个特殊的时刻,便会彻彻底底的爆发出来,席卷阻挡在面前的一切! 房俊从心底里吁出一口浊气,沉声道:“突厥人改变战术,我们总不能龟缩不动,停止行进吧?” 论起兵法,两个他也不及一个刘仁轨,这一点房俊自己心知肚明。他所有的“兵法”,其实都是构建在远超时代的见识之上,讲究的是主动出击,照搬历史上的那些成功的案例。但是说起被动迎敌,因地制宜的制定战术,他的那点可怜的“兵法谋略”却完全不够看…… 房俊一筹莫展,刘仁轨却似乎对突厥人的这种游击战术完全不在意。 “每队斥候仅有十人,而此地距离玉门关仅有一月路程,突厥人不可能十人、十人这样的杀,然后逐渐的孤军深入,将自己陷入险境。对于突厥人来说,越接近玉门关,危险便越大,一旦被玉门关的大军侦查到他们的行踪,那可就是想跑都跑不了,漫漫大漠,被唐军骑兵在身后猛追,一刻亦不敢停下补给,那就只有全军灭魔一途!所以,突厥人的目的,绝对不是想要斩杀我们多少斥候,而是想要通过这种手段打击全军的士气,只要士气崩溃,突厥人自傲的奇兵突袭之术,便能发挥到最大的效果,给我们致命一击!” 刘仁轨沉着冷静,双眼散发着灼灼的光辉,俨然已有绝代名将之风采…… 第三百八十九章 定时爆破 房俊率领神机营撤离,返回京师,安西都护府副都护侯文孝才松了一口气。别看他一直对房俊姿态强硬,其实只是一种手段而已,这样可以使得驻守西州的这几千左卫将士对他崇敬不已。 这些士卒都是叔父为自己安排的最大助力,但自己也得表现出强势,才能让这些骄兵悍卒甘心为自己驱策。房俊凶名在外,侯文孝这是踩着房俊的名声来提升自己的名望。 事实上,他心里却是吓得要死,整日里犹如惊弓之鸟,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让他惶惶不安,唯恐房俊二愣子脾气作,不管不顾的将自己捆起来砍了脑袋…… 即便房俊已走,侯文孝亦不敢太过大意,毕竟这高昌上至王侯贵族,下至商贩匹夫,皆跟房俊有极深的利益牵扯,各个都是房俊的耳目,谁知道房俊临走之时会不会布置好刺客杀手,趁自己疏忽大意之时,一举将自己刺杀? 小心使得万年船,侯文孝为了自己小命着想,出入依然有大量卫兵护卫,夜间只是宿在兵营,城中为他准备好的府邸,却是坚决不敢踏进去一步…… 他只是个被侯君集举荐的副都护,并不知道房俊在西州立下的策略,更不知道这个策略其实已然是大唐的国策。但侯文孝不傻,他不能只依靠自己去冲锋陷阵,即便他恨不得将房俊抽筋剥皮,亦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违背李二陛下的命令。 所以,他打算从西州本地的势力着手,联合起来,破坏房俊的财路,在他看来,这就是对房俊最大的报复。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侯文孝亦曾听闻房俊阴了鞠文斗之事,便觉得这鞠文斗既是鞠氏的掌舵人,又不然咽不下被房俊离间的那口恶气,自己主动招揽,鞠文斗必然与自己站在统一阵线。 所以,他决定亲自找上门去。 高昌很少下雨,这一日,却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秋雨。 雨势不大,细细绵绵的雨丝随风轻摆,大街小巷却充满了欢声笑语,孩童们对于下雨这件稀罕事实在是太高兴了,光着脚丫子任凭雨丝落在身上,嬉闹着在街上到处乱跑。 侯文孝到了鞠文斗的府邸,报上姓名,门子哪里敢怠慢,赶紧将侯文孝引到客厅稍候。侯文孝带着十几个卫兵,进了府邸。 那门子目瞪口呆,心说这是来会客的,还是来抄家的? 即便心里腹诽,但是面对这位西州第二大的官员,别说他一个门子,即便是鞠文斗当面,亦不敢有丝毫不满吧?便急急忙忙去通报鞠文斗。 坐在宽敞的客厅里,举目皆是充满了西域风情的装饰,侯文孝心情好了很多,心里琢磨着如何舌绽莲花拉拢鞠文斗。鞠氏是高昌王族,虽然国破,但是势力犹在,一旦将其拉拢过来,非但报复房俊轻而易举,即便是架空那位大都护乔师望,亦不是奢望…… 人生在世,一则快意恩仇,一则升官财,若是两样都能纷至沓来,夫复何求呢? 就在侯文孝心里美滋滋的畅想美好的未来之时,一个美貌的侍女手里捧着一个青铜香炉,娉娉婷婷腰肢轻摆的走了进来。 侯文孝虽然不相信在鞠文斗的府里会有人对自己不利,但还是随身带着卫兵,即便是与鞠文斗会面,亦不离左右。此际虎背熊腰的卫兵就在身侧,对于一个侍女,自然不会诸多提防。 那侍女微微垂着头,脚步轻快的走到堂中,将怀里的青铜香炉摆放在大堂中间的位置,对着侯文孝轻轻一福,躬身退了出去。 青铜香炉里燃着檀香,淡淡的烟雾自镂空的纹路见袅袅飘出,大堂里顿时充盈着一股好闻的檀香气息,安神醒脑,外界阴郁的天气所带来的压抑,亦为之一清。 鞠文斗大步走进大堂,哈哈大笑着对侯文孝拱手施礼:“副都护大人到访,舍下蓬荜生辉啊!” 侯文孝轻轻一笑,略带矜持的道:“过奖,过奖,本官素闻大丞相之清名,乃高昌擎天玉柱一般的人物,更是鞠氏王族的中流砥柱,特来求教,还望大丞相不吝赐教。” “这说的哪里话?”鞠文斗佯装不悦,说道:“侯都护年青有为,将来必是大唐朝堂之上的名臣,能有机会跟您把酒言欢,为不是我鞠文斗三生有幸?” 两人客气寒暄了一阵,宾主落座。 侯文孝不耐绕老绕去的兜弯子,索性挑明了来意:“大丞相乃是鞠氏王族之家主,便是西州的无冕之王,即便是乔大都护,亦不得不更加倚重于阁下。只是那房俊无赖粗鄙,又阴险狡诈,前些时日对大丞相的侮辱,令本官感同身受!” 他先是给鞠文斗戴了顶大帽子,奉承了一句,然后便点出咱俩其实有着共同的敌人,只要你配合我,那你这个鞠氏王族的家主便会得到我的照应,往后在西州这一亩三分地,自然水涨船高! 他认为鞠文斗是聪明人,听得懂自己的话。 但是他有一点没搞明白,鞠文斗虽然之前是高昌城的大丞相,却并不是鞠氏王族的家主,别说他不是,即便是高昌王鞠文泰都不是…… 鞠文斗笑了笑,心说这位侯都护还真够直接的,只是自己该如何取舍呢? 跟房俊作对吗? 那样便会将西州所有的贵族商贾悉数得罪个精光,因为这会损害大家的利益,即便得到侯都护的支持,会否得不偿失呢? 鞠文斗并不反对跟房俊作对,但是这个侯文孝只是一个副都护,他的能量到底有多大,鞠文斗心里没底,自然不能将鞠氏王族莫名其妙的便绑在侯文孝的战车上。 心里正思讨之间,忽闻门外的仆人说道:“乔都护派使者求见。” 鞠文斗与侯文孝尽皆一惊。 难不成……那乔师望已然知晓两人在私下会面? 鞠文斗不敢怠慢,长身而起,对侯文孝拱手道:“在下去去就来,还请侯都护稍坐。” 侯文孝点点头,心思电转。 鞠文斗出得大堂,亲自冒着细雨来到大门口处,却不见门前有什么使者。 顿时脸色一沉,喝问门子道:“使者何在?” 门子也莫名其妙:“那人口称是乔大都护的使者,奉命而来,小的怎敢拖延?便遣人前去通禀,可那使者只是待了一会儿,便不告而别……” 鞠文斗一脑袋雾水,心说这叫什么事儿? 摇了摇头,便转身往回走。 刚刚迈出两步,耳中便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骇然望去,府中正堂那边一股黑烟冲天而起…… 鞠文斗先是惊诧莫名,紧接着便面色惨白! 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侯文孝,可是就在他的正堂之中啊! 鞠文斗魂飞魄散,撒开脚丫子奔往正堂,到了近处,但见原本恢弘的正堂已然崩塌,一地瓦砾,残肢断臂到处都是。 鞠文斗彻底傻眼…… ***** 鞠文斗府邸的街对面,一间酒肆的二楼处,一个男子凭窗远眺,正好见到鞠氏府邸那一股腾起的黑烟,紧接着便是闷雷一般的声响,连脚下的楼板都微微摇晃。 细雨绵绵,酒肆中的客人都以为是天降雷鸣,并未在意。饮酒闲谈,一些照旧…… 偶尔有人见到鞠氏府邸的那一股黑烟,也只是以为走水而已。 少顷,一个身影自楼梯处闪现,沉声道:“禀告统领,任务完成。只是鞠文斗比预想的稍微早一些去到正堂,是以属下不得不露面,假冒都护大人的使者,将其引出正堂,不然恐将与那侯文孝一同被炸死。” 男子正是段瓒,闻言颌道:“干得不错,这鞠文斗还不能死,如此将侯文孝炸死在他的府中,正是最好的结果,咱们也立即出,去追上侯爷吧!” “诺!”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段瓒又看了一眼鞠氏府邸的黑烟,嘴里嘀咕着:“侯爷果然天纵奇才,以线香绑在震天雷的引信上,控制爆|炸的时间,真是天才的想法啊……” 第三百九十章 反应 窗外的细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温度很低。 乔师望尚在书房之中对着如山的案牍辛苦奋战,搓了搓手,饮了一口热茶,身子才暖和一些。西州虽然将近深秋,但是关中想必已然大雪纷飞了吧?难怪气温这么低…… 天边有闷雷传来,乔师望皱了皱眉,秋日惊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之前接到陛下旨意,前来担任首任安西都护,乔师望的心理其实是很有些抵触的。他这个人并不热衷于权势,在他看来,一个同州刺史就足够了,职位不低,权势不小,很满足。 西域这地方实在太过荒凉,即便高昌这边是绿洲遍地,可到底比不得关中的繁华,谁愿意到这荒山野地里当官呢? 但是接触到房俊之后,对于他整个西域的战略规划深入了解之后,乔师望觉得自己不能淡定了。 再是淡泊名利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在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以及在史书上即将留下的成就…… 在房俊的策略里,乔师望看到了整合西域的可能! 一旦这个策略成功施行,那么在未来,整个西域都将同大唐紧紧联系在一起,乖乖的变成大唐的附庸。即便有那么一半个野心勃勃之辈想要舍弃大唐投靠别的势力,也终将淹没在整个西域的声讨之中。 因为只有大唐,才能带给西域财富和生机。一旦离开大唐的支持,葡萄酿贬值,羊毛无处可销,粮食极度匮乏……整个西域,将会变成一滩死地! 突厥人? 既不能将葡萄酿卖出更高的价格更大的销量,亦不能将无数的羊毛纺织成衣物、布匹销售出去,至于粮食,难道让突厥人宰掉自己的战马,来给整个西域供给食物? 可以说,只要葡萄酿和羊毛这两样在西域盛行起来,整个西域便已然绑上大唐的战车,想下都下不来。 羊吃人? 乔师望想到了房俊的这个“比喻”,摇头笑了一下,真是贴切啊…… 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霍然推开。 乔师望皱皱眉,他这人是没有什么架子,但是这里好歹是自己处理公务的地方,什么人这么没有规矩? 不爽的转过头去,便见到跟随自己来到西域的老管家,一脸惊慌的闯了进来。 “什么事?”乔师望有些惊讶的问道。 这位老管家跟随他多年,平素最是稳妥的一个人,今日怎地这般失态? 老管家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声急促的说道:“家主,侯文孝……死了!” “什么?!” 乔师望大吃一惊,霍然起身! “房俊杀的?”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房俊把侯文孝给干掉了…… “呃……不是,侯文孝是死在鞠文斗的府邸之内,据说,当时侯文孝正在那里做客,结果‘轰’的一声,整间鞠氏府邸的正堂都炸飞了,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死无全尸……”老管家解释着。 房俊?人家都走了很多天了,怎么可能杀得了侯文孝? 再说了,侯文孝出入借由大量卫兵守护,这可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即便房俊发动神机营倾巢而出,亦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侯文孝,不留下一点把柄。 乔师望却是愕然:“‘轰’的一声?” 然后,他自然想起了刚刚的那一声闷雷。 难不成……是震天雷? 可是房俊又是怎么派人将震天雷扔到鞠文斗府邸的正堂里的? 乔师望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转眼之间,他就释然了。 谁管那个该死的侯文孝是怎么死的? 只要死了,那就是皆大欢喜之事! 这混蛋到了西州,便一副要将房俊的所有策划全部清除的架势,早就令乔师望烦不胜烦! 还指望着能在西域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乔师望能看得惯侯文孝才见鬼了! 死得好啊,死得好! 乔师望嘴角不自禁的溢出一丝笑容,自今以后,西州这个地方,可就再也无人与自己掣肘了…… ***** 淫雨霏霏。 塞外的气候便是如此,日头出来的时候,携带者炙烤一些的热量冲击着地表一些物体,就连风都是热的;而当秋雨霏霏之时,瑟瑟的冷风又似乎想要把彻骨的寒意吹进人的骨头缝儿里…… 雨势不大,道路也不至于泥泞不堪,但是这般阴冷的天气下行军,对于士卒的身体是极大的考验。长途跋涉带来的劳累使得身体的温度很高,再被阴冷的雨水一淋,极易着凉感冒。 但是房俊很喜欢这场雨。 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远处的天地交界已然混沌一片,分不清彼此,绵绵的雨丝斜斜的在空中飘散。 逃难一般紧张兮兮的行军了十几天,该是时候来一个了断了…… 在一处平坦的干涸河道的河床上,房俊下令安营扎寨,同时将自上次遇袭折损了大量人员之后便一直收起来的斥候派了出去,严密监视周围几里之内,确保没有突厥人在一侧窥视。 这次扎营不同于以往,士卒们先是将帐篷一座座竖起,然后开始开始在营地范围内的河床沙地上挖起一条条浅沟…… 整座军营干得热火朝天之时,段瓒回来了。 一踏入房俊的中军大帐,段瓒便禀告留在高昌城的任务完成情况。 “果然如同侯爷所料,那侯文孝的确迫不及待的去拉拢鞠文斗,只是可惜,鞠文斗现在怕是连觉都睡不好,堂堂安西都护府副都护,便这样不明不白的在他的府邸之中被炸死,这个锅,他想甩掉可没那么容易!” 段瓒对于自家这位长官的智慧已然五体投地,佩服得不行。 人走了好几天,仍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侯文孝,甚至还能栽赃被鞠文斗,这份阴谋诡计,确实令人害怕…… 房俊挑了挑眉毛:“没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怀疑自然是有的,但也仅仅是个念头而已。那侯文孝为了提防侯爷的报复,整日里几十个卫兵随侍左右,守卫森严,即便在鞠文斗府邸的正堂里,都有十几个卫兵在身边,侯爷便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没有机会动手。又有谁能想得到,一个安装了延时引信的震天雷,就能将侯文孝炸上天?” 段瓒言语轻松。 的确,这个“延时引信”的创意实在是太妙了,谁能想到震天雷其实就是在青铜香炉的里边,然后被一截儿燃烧的线香延时引爆? 怕是就连侯文孝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房俊点点头,倒是没有太多得意。 说到底,这件事虽然谁也拿不出证据,但是有许多人其实是不需要证据的。 比如李二陛下,又比如侯君集…… 只要心里确定是他房俊干得就行了,要什么证据呢? 但是如论如何,侯文孝这个家伙必须完蛋,不然对于西域的布局实在是威胁太大了。李二陛下没有证据就不会处罚自己,哪怕他心里头明镜儿;至于侯君集,早就已经结下仇怨,也不差这一桩…… “长途追赶,一定累坏了吧?好生下去休息一番,今晚说不得会有一场恶战……”房俊笑呵呵的说道。 虽然嘴里说是“恶战”,但神情之间却没有多少紧张凝重之色。 段瓒刚刚追上大部队,对于大部队今日来的遭遇以及部属都不清楚,闻言亦不多问,行了军礼,便退出大帐。连日来带着部下一人三骑苦苦追赶,到现在都因为长时间骑马而两腿站站,虽然胃里饿得直冒酸水,但还是只想拱进那座军帐里,好好的睡一大觉…… 只不过,这满营地的挖沟,是在干嘛? 第三百九十一章 狙击 夜幕渐渐垂下,绵绵细雨也终于停止,只是空气中依旧氤氲着湿寒的水汽,被瑟瑟的北风一吹,寒意彻骨。 荒原昏暗,枯败的野草被雨水打湿,杂乱低垂的起伏不平,不时有野兔等小兽穿梭其中,拨动杂草,发出簌簌的响动。 这是天地之间唯一的声音…… 诺大的营地之中,宛如被恶魔施展了法术,所有的一切都变成岩石,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唯有营帐之中一盏盏蜡烛的火焰,被寒风吹得摇曳明灭,闪烁飘忽…… 营帐西边的一处坡地之下,一大片身影笼罩在茫茫夜色之中,黑压压一片,却无一点声息。 神机营所有将士,全部从营帐之中撤出,再此列阵以待! 两千悍卒全副武装,严阵以待,一双双眼睛冒着幽幽的寒光,透着仇恨的火焰,只等着嚣张残忍的突厥人一头扎进这个巨大的口袋! 就在回家的路上,突厥人残忍的杀害了几十名斥候,这让神机营全体将士怒火填膺! 没有什么比一个远行的游子,在回家的路上永远的失去拥抱亲情的机会更残忍,仇恨更甚。那一具具尸体,从热血开朗到冰冷沉寂,使得整个神机营充斥着一股愤怒的火焰! 他们要复仇! 房俊坐在阵列正中,屁股底下是一个木头箱子,前后左右尽皆被亲卫保护。 他的目光清澈明亮,望着远处黑蒙蒙的夜空,心急有些忐忑。 按道理来说,现在就是突厥人最后全歼神机营的机会,突厥人没理由放过才是。 三百里之外,便是玉门关,急行军的情况下,三天即可入关,突厥人吃了豹子胆,亦不敢靠近玉门关。 而一路行来,突厥人素无忌惮的施行这打击神机营信心和意志的举动,像是猫撵老鼠一般,将神机营追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连一刻都不敢停留,拼了命的向东逃窜…… 今夜,恰逢阴雨,天气湿寒,天时、地利、人和全都不在神机营这边。 若无意外,尾随在后的突厥人必然会全力突袭,力图一举击溃神机营! 这是房俊同刘仁轨推断出来的结论,二人皆认为这个可那个八、九不离十,所以针对今夜,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突厥人怀着必胜之信心一头扎进来…… 可是,突厥人真的会来吗? 身侧的席君买咽了咽口水,低声问道:“侯爷,突厥人回来么?” 房俊瞅了他一眼,这小子面临即将到来的恶战,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胆怯,反而双眼铮亮,兴奋莫名,跃跃欲试! 笑了一下,轻声道:“肯定来!” 另一侧,刘仁轨擦拭着手里的横刀,尽管刀身已然明亮如雪,可他还是用一方丝帕不停的擦,闻言,闷声道:“突厥人猫戏老鼠一般追了我们一路,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放我们入关?今夜,就是将我们歼灭的最好时机!” 神机营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就这么灰溜溜的逃回关中,身后的这队突厥骑兵,已然引起了神机营士卒的血海深仇,大家众志成城,誓要将其永远的留在这条丝绸古道上,再也回不得他们纵意驰骋的草原大漠! 但是,战场之上,形势千变万化,没有任何一个结论是绝对的。所有的推断,都可能因为一些微不可察的因素而发生意外的变动,计划永远撵不上变化。 可房俊不甘心! 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么多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然后自己却要看着凶手逍遥塞外,自己则灰溜溜的逃走? 可是神机营的机动性不可能比得过突厥人的骑兵,所以他也只能这般不停的示敌以弱,才终于寻到这么一个完美的战场、完美的时机,等着突厥人自己送上门来! 一阵沉闷的马蹄声传来,那一声声“噗噗”的蹄声,却似重锤一般在全体兵卒的心里重重的锤了一记! 刘仁轨沉喝一声:“自己人!” 已经有些骚动的阵列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心头莫名的一松。 虽然坚信在蒲昌海之畔能歼灭突厥人一次,这一次也必然让突厥人来得去不得,但总归还是紧张的,上次只有一千突厥骑兵,谁知道突厥人吃了大亏、意识到神机营的战力之后,这次会派多少铁骑前来? 一骑斥候奔至阵列前方不远处,马上的斥候飞身跃下用皮革包裹住马蹄的战马,迈着敏捷的步子快速跑到阵列之前,沉喝一声:“来啦!” “哗啦” 阵列之中响起一阵兵器摩擦的声音。 房俊从阵中站起,问道:“多少人?” “不下于三千骑!正由西边赶来,应是一直尾随着我们,此时尚未提速,大约半炷香之后,便会抵达营帐西方五里之处,稍做调整,必然会发动全力突袭!” 斥候口齿伶俐,将敌人的态势表述得清清楚楚。 “其余斥候何在?” “按照侯爷预订的策略,全部四下散开,随时掌握突厥人的动态!” “好!”房俊狠狠的一挥拳头! 一路之上的示敌以弱,果然赌对了…… 突厥崽子,这一次,叫你们来得去不得! 房俊沉喝一声:“全军准备迎敌,所有人不许发出声响!” 无人应答,却有一股浓郁厚重的杀气在湿寒的荒原之上弥漫开来,有若实质,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数千人严阵以待,却再无一丝声响,唯有寒风吹过衣袍,烈烈作响。 等待的滋味,最是难熬…… 直到幽暗的天边传来闷如擂鼓的轰鸣声,全军上下不由得心中一紧,精神一振! 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宛如天际滚动的闷雷,越来越近,脚下的大地都被这股汹涌霸烈的气势震动摇晃,简直犹如山崩地裂一般席卷而来! 须臾,昏暗的夜色里陡然现出一条黑线,幢幢黑影如同地狱之中破土而出的魔神降世,带着狂猛凶残的狂暴气势,想要吞噬人世间的一切生灵,摧毁一切! 越来越近,雨点般的马蹄声响成一片,像是无数巨大的皮鼓在神机营将士的耳边擂响,震动耳膜,震慑心脏。 寂静的营地之中,每一座营帐都留有两名兵卒,此时便引燃预先备好的易燃之物,其帐而逃,故意发出凄厉的惨叫,装作整个营地乱作一团的假象,然后迅速向东撤离,将突厥骑兵引来! 房俊目光灼灼,紧紧盯着突厥骑兵冲锋的阵线,见到对方已经以开闸洪水一般不可阻挡之势冲入营地,一部分散开四处,挨个营帐搜索,一部分则马不停蹄,继续冲锋的气势,向着奔逃的兵卒追来。 见到火候以至,房俊猛地大吼一声:“点火!” 早已准备在河道边缘的两名兵卒,闻言迅速点燃手中的火折子,将火苗点燃一截儿粗粗的引线。 那引线是寻常的三股“震天雷”引线捻在一起,加足了易燃的药量,被火苗甫一点燃,便冒出一股火星子,“嗤嗤”的燃烧起来。引线的另一头被埋在沙子下边预先挖好的浅沟里,上面覆盖着木板之物,即能防止雨水浸湿,又能防止人踩马踏弄断引线。 引线“嗤嗤”的燃烧,火星子钻进沙子下边,迅速的想着远处的营地烧过去…… 此时,营地里的军帐已然火光冲天。 突厥人不认为这样的天气里,唐军的火气还能发挥威力,至于步兵结下的阵势,没有火气辅助,还不是一冲即散? 嚣张的突厥骑兵除了分出少部分搜索营地之外,大部分丝毫不停顿,追着唐军士卒就追杀过来。 他们骑在马背上,双腿踩着马镫,身子悬空,一手握缰,一手持刀,嘴里发出“喝喝”的怪叫,以风卷残云之势掩杀而至…… 第三百九十二章 歼灭 昏暗的天空,陡然亮了起来。 瑟瑟的风声,闷雷一般的马蹄声,突厥骑兵暴躁的吼叫声…… 忽然就都消失了。 在天空诡异的亮起来的哪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处于一种静止的状态。 一团火光在营地中央亮了起来…… 照亮了整个营地,照亮了营地之中的突厥骑兵,那火光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着,向中心收缩了一下,然后,向四面八方迅速的扩张,眩人眼目! 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地动山摇,山崩地裂! 埋在营地军帐之中的一枚加足药量的“震天雷”被埋设与地下的引线引燃,爆发出毁天灭地的能量!狂暴的气流夹杂着预制碎片以及许许多多杂乱的物体,被这股狂放的能量裹挟着向四面八方狂飙激射,剧烈的冲击波、强大的动能像是爆发的山洪一般横扫阻挡在面前的一切! 突厥人凶悍的体魄在这股狂暴的力量面前犹如狂风中的落叶,犹如洪水中的草屑,被席卷着撕碎! 再然后,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 房俊将此次西征所携带的所有黑火药都用在这一场狙击当中,发誓要给突厥人一个毕生难忘的梦魇,让这些野兽一般冷血只知生存不知仁义的禽兽遭受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剧烈的爆炸接二连三的在营地范围内响起,一团一团火光冲天而起,火光照耀之中,突厥人惨呼哀嚎,布偶草人一般炸得四分五裂,断肢残臂四处抛飞…… 那些冲过营地的先锋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厄运,却被身后的炸响声吓得不知所措,有的愣愣的勒马呆在原地,傻傻的回头看着地狱一般的营地,自己的同伴被冲击波炸飞,被四散激射的碎片射中,冲天的火光里,草原上的雄鹰痛苦哀嚎,断臂折翼…… 而有一些特别凶残的,则被身后的惨状刺激得狂性大发,用弯刀猛力的刺着马股,战马惨嘶,爆发出最后的潜能,猛烈的冲向神机营的阵列! 这次可不是蒲昌海之畔,那回总共一千突厥铁骑,冲到阵前的不足两百。这一次,足足有超过一千骑越过营地。 此次突袭的突厥骑兵太多了,绝对不止三千! 神机营的弓弩手连放三轮弩箭,敌骑割麦子一样倒下去一大片,掷弹手将仅余的“震天雷”点燃后猛地掷向敌军的阵中,火光冲天如雷炸响,但突厥骑兵也发了狠,根本不顾死去的战友,只是红着眼珠子嗷嗷叫着,潮水一般冲锋过来,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轰”的一声便撞在如林而立的矛阵之上! 溅起血红的浪花!前面冲锋的突厥骑兵自杀一般连人带马被锋利的长矛刺穿,后面的毫不停顿,策马踩着同伴的尸体,跃马冲进神机营的阵列,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房俊目眦欲裂,大吼道:“顶住!” 他实在是没想到,突厥人发起狠来,居然如此不要命! 前排的长矛手被第一波冲锋的突厥骑兵已躯体冲击,就好像用血肉之躯填平了一道壕沟,后续的突厥骑兵踏着同伴的尸体,策马跃入神机营阵中,连人带马加上庞大的冲力,一下子就能撞飞几个唐军,被撞者无不口喷鲜血骨断筋折,即便没有当场毙命,亦完全失去战斗力。 这些冲入战阵的突厥战士高鼻深目、头发鬈曲、脸型瘦长、留着络腮胡子,一个个双目赤红,冲到唐军阵中,便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弯刀,狂砍猛杀! 他们是草原的王者,纵横塞外,手里的弯刀不知道割断了多少汉人百姓的脖子,此时面对唐军,凶悍之性爆发,战斗力惊人! 房俊血灌瞳仁,看着这些突厥士兵突入阵中大肆砍杀,猛地握紧手中横刀,一个箭步便冲出去,大吼道:“杀!” 席君买一直死死的守在房俊身边,他的任务便是保证房俊的安全,此时一个不留神被房俊冲上前去,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手持横刀紧跟着便冲了上去! 房俊横刀狠劈,将一个突厥士兵整条手臂砍断,在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呼的时候,房俊的横刀猛地一挥,锋锐的刀刃在他脖子上狠狠割下,惨呼戛然而止,一颗斗大的头颅便被房俊一刀割下,鲜血泉涌一般喷溅而出,喷了房俊一身。 房俊全然不顾,手中横刀一紧,箭步标前,冲向另一个跃马进入阵中的突厥士兵,横刀由下而上,猛地刺入突厥士兵的肋部,在一转手腕,横刀在突厥士兵的脏腑之中绞了一下,在迅速抽出,带出一蓬鲜血,那突厥士兵便从马上跌落下来,死得不能再死! 眼见主将大发神威,大大鼓舞了神机营的士气,负责保护长矛手的刀盾手此时推出长矛手的身边,三俩一伙,围住冲入阵中的突厥士兵斩杀。 此时前排的长矛手依然将长矛从死去的突厥骑兵身体里抽出,整顿一下阵型,再次将长矛斜斜林立,深寒的毛尖反映着火光,将突厥骑兵的下一波冲击阻挡在阵列之外! 这一波冲锋,直接将长矛手的数量损失了三分之一,幸好一旦有长矛手阵亡,身边的刀盾手立即丢弃刀盾前去补位,使得整个阵列并未有太大的破绽。 而突厥骑兵的死伤亦极其惨重,余者失去了速度优势,已然很难对神机营的阵列发起冲击,只能在外围不停的游走,寻到阵列的缺漏之处,便冲上来砍杀一阵。 房俊眼见以及遏制了突厥骑兵的冲击势头,心中大定,高喝道:“全体,向前!” “诺!” 神机营整齐的应了一声,气势雄浑,全体起身,整个阵列开始缓缓的向前挪动,一见到有突厥骑兵组织冲击之势,便立即站住,前排的长矛手刀盾手配合起来,将冲击抵挡在阵列之外,再不给突厥骑兵冲入阵列的机会。 与此同时,刀盾手身后的弓弩手开始自由射击,如蝗弩箭在夜空中肆虐飞射,一点一点的收割突厥骑兵的生命。 没有了骑兵冲击的威势,突厥骑兵就俨然没牙的野狼,再也翻不起一点浪花。面对唐军的弩箭攒射和精确射击,一个又一个的突厥骑兵惨叫着从马背上跌落,空有满身勇武,却如同猎物一般被屠杀殆尽! 最后,当剩余的突厥骑兵推到营地的火海之前,已然退无可退,士气低落至极点的突厥骑兵,终于完全崩溃,四散奔逃…… 房俊赶紧高高举起手臂,示意想要追击的兵卒收拢阵型,穷途之寇,追之何用?更何况在这塞外之地,没人能追得上一心要命的突厥骑兵…… 整个营地已然陷入火海之中,浓烟处处,已然没有一顶完整的营帐。 突厥骑兵的尸体密密麻麻的倒在营地之内,黑火药的威力有限,直接炸死的很少,都是被“震天雷”的预制碎片射进身体,导致失去战斗力。这些碎片对于人体的破坏性极大,在这个年代的卫生条件下,虽然很多突厥骑兵尚未死去,却比死还要难受,毕竟在临死之前,尚要遭受到痛苦的折磨。 不用房俊吩咐,神机营的兵卒自动解散阵列,一部分帮助后军的伤病营医官救治受伤的战友,一部分则三五一伙,地毯式将整个营地排查一遍,重伤不可救治者,直接杀掉,轻伤者全部聚拢在一起,等待侯爷的发落。 当然,这些人最终的下场,极有可能是被自家的黑脸侯爷活埋,那其实比现在死了还要难受…… 房俊长长吁出一口气,一阵虚脱感袭来,才发现浑身甲胄衣物早已湿透,不知是自己的汗水还是敌人的鲜血,总是身上湿漉漉粘糊糊的难受,一阵冷风吹来,激灵灵打个寒颤。 心底却并无多少歼灭强敌的喜悦,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伤感和无奈。 自己想要替那些死去的弟兄报仇,现在仇是报了,将这群三千人的突厥骑兵几乎全歼,但是却死了更多的兄弟。 这算是报仇了,亦或是结下了更深的仇? 房俊迷茫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援兵? 当突厥骑兵闯入火雷阵,这场战斗的结局便已然注定,失去了冲锋威势的突厥骑兵,在面对唐军弩箭攒射和刀盾绞杀之下,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在训练有素的唐军面前,只凭借个人勇武的突厥人完全不够看…… 神机营的兵卒自动散开,几人一组,在遍地尸体伤兵中搜寻检查,有一个年纪不小的突厥人大抵是被震得晕了过去,身上几处伤口,震天雷的碎片已然深深的嵌入肉中,却并未伤及要害,此时醒转过来,吓得跪下哀求,希望唐军可以放他一马。 这家伙是个白痴么? 房俊走过去,甚至于连犹豫一下都没有,手里的横刀挥出一道刀光,一刀砍下了突厥人的头颅,血窜上了半空。 开什么玩笑,两军对阵,只许你肆意残杀我的兄弟,败了之后居然还有脸求饶? 营地之中已然宛如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尸体,死人,死马,残肢,断臂,污血横流,惨不忍睹…… 房俊面容冷酷:“全部杀死,筑成京观!”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段瓒,闻言心里忍不住抖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看遍地狼藉,突厥人虽然死的不少,但是受伤未死的不下于上千人。 即便段瓒再是冷峻,这种一次性屠杀上千人的事情,还是让他忍不住毛骨悚然。 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段瓒劝道:“这个……侯爷,不妥吧?突厥人其实受伤的更多,何不将其统统俘虏,让突厥可汗拿钱财牛马来赎?” “你很缺钱?”房俊瞪着他,不悦道。 “呃……”段瓒大汗,心说就算我缺钱,难道这赎金来能给我分点? 房俊盯着段瓒,咬着牙说道:“你得记着,甭学那些腐儒那一套,什么仁义博爱,都是狗屁!对于自己的族人,要讲究博爱仁厚,要讲究兼爱宽恕,可是跟一群烧杀抢掠的强盗,有什么道理好讲?难道你仁爱宽恕了,下一次这些突厥人见到汉人就会感恩戴德的绕着走?扯蛋!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那就是他们的信仰,只要你露出一丝丝的虚弱,这帮混蛋就会像是野狼一眼扑上来,将你咬得鲜血淋漓,对他们,杀就是了……” 文明一点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通俗一点来说,突厥人信奉的就是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则,在你虚弱的时候要你的命抢你的女人,在他们看来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就算是放了他们,他们们也不会有多少感激,下一次已然还会这么做。 至于那些叫嚣着什么汉胡一家的所谓的饱学大儒,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让突厥人杀了他的儿子、抢了他的媳妇,你看他还说不说什么兼爱宽恕的鬼话…… 段瓒当然知道这一点,他也只是觉得一次性杀掉这么多人,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不过既然长官下了命令,那就杀呗。 杀突厥人,他可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 当太阳从浓密的云层后面露出头来,温暖的阳光洒向大漠边塞,代表着这场凄寒的冬雨已然过去。 天空中成群结队的秃鹫盘旋飞舞,不时低空掠过,发出难听的枭叫,地面上冲天而起的血腥气让它们激动难耐,但是那些整齐列阵的人类,却让它们敏锐的感觉到危险,不敢落到地面上去觅食。 然而美味的食物就在眼前,谁有能舍得放弃呢? 房俊皱着眉头,厌恶的看着天上盘旋的秃鹫,这些以动物尸体为食物的鸟类,简直让人恶心得不行。 远处传来阵阵蹄声,这一次是在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不是突厥人的骑兵,而是驻守在玉门关的唐军。 几天前,房俊与刘仁轨商议设下这个“雷阵”想要一举歼灭尾随的突厥人的时候,房俊便派出斥候,前去玉门关求援,毕竟任何事情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歼灭战失败,还得指望玉门关的唐军前来救援一番…… 想在想来,玉门关的守军效率不是一般的低。 自己这边已经将突厥骑兵歼灭了,援军才姗姗来迟,幸好昨夜大胜,否则若是指望这些老爷来救命,九条命都死光了…… 神机营的士气经过昨晚的狙击,已然高涨到一个空前的地步,整个队伍不再有之前的苦闷压抑,每个人都在欢笑。战争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是看死的值与不值。 戎马生涯,马革裹尸,再是怕死的人也早已做好丢命的准备,能够亲手为死去的弟兄报了仇,顺带着捞到了一大票功勋,那简直不能再完美…… “统领大人,我们这次斩首一千多级,您看陛下那边会不会再有一级功勋颁赏下来?” 席君买的马脖子上挂着一大串突厥人耳朵,问着身边的刘仁轨,唐军最在意的就是军功,不仅能光宗耀祖,使得家中减免赋税,更能提升军职。 看着周边兴奋不已的兵卒,刘仁轨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还有脸要军功?这一次回程,前前后后两百多个弟兄战死了,丢人丢大发了,没见到侯爷一直黑着脸,还敢要军功?” 席君买下了一缩脖子,鬼鬼祟祟的看了看站在阵前的房俊,果然一脸阴沉。 便嘀咕道:“统领大人您就别吓唬人了,咱们侯爷这张脸,啥时候不是黑的啊……” 周边的几个亲近的兵卒就发出一阵窃笑。 刘仁轨也笑了。 话说咱们这位侯爷,这张脸却是挺黑…… 前方的唐军骑兵已然越来越近,房俊催促战马,迎了上去。 迎面一标骑兵疾驰而来,到得近前,齐齐勒马站定,为首一员武将自马背上敏捷的跃下,冲着房俊抱拳道:“末将玉门关校尉富贵强,敢问可是新乡侯当面?” 房俊失笑,赞了一声道:“好名字!正是本官!” 那富贵强一听,当即单膝下跪,口中呼道:“拜见侯爷!” 房俊摆了摆手,“免礼吧!诸位日夜兼程赶来救援,深情厚谊,本官还得多谢呢!” 听他语气中的揶揄,校尉富贵强一脸尴尬,也有些忐忑,连忙说道:“侯爷容禀,并非是末将耽搁行程,实在是我家将军前日才下令,命令末将率军前来救援,末将心忧如焚,两日间急行军三百多里,方才赶到。不过幸好突厥骑兵尚未追来,否则末将万死莫赎之罪!” 他这心里实在是惴惴不安,他也是关中人士,对于面前这位侯爷的鼎鼎大名,那可是素有耳闻。蛮横、霸道、不讲理、二愣子……这位可是跺跺脚整个长安都得颤三颤的人物,即便是亲王都不敢招惹与他,若是寻自己晦气,还不有得自己好受? 不过也确实冤枉,谁知道咱家那位将军为何在接到斥候急报之后,非得要晚一日才派出援军呢? “幸好?呵呵……”房俊咬着后槽牙,露出一个狞笑:“昨日夜间,三千突厥铁骑,对神机营发动突袭!” “啊?” 富贵强大惊失色,失声道:“三千?” 开什么玩笑,若是有三千突厥铁骑,几乎可以在塞外大漠横着走了,即便是迎面碰上唐军主力,亦可从容撤退,唐军连追都不敢追!谁不知道在这塞外大漠之上,突厥人才是野战的王者? “那突厥骑兵又为何退去?”富贵强不解,既然摆明了就是冲着你神机营来的,有岂会放过你们? “退去?”房俊冷笑一声,没有回答校尉的话,反问道:“你家将军,便是玉门关守将长孙凌吧?” “是!”富贵强心里叫苦,听这位的口气,这是把自家将军给记恨上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吐习惯了就好 校尉是个明白人,知晓此事不怨人家房俊记恨,堂堂一位侯爵命亲卫带着信物印绶前来求援,你还非得压着,晚了一天才派兵救援,安的是什么心?还好突厥骑兵来了又退走,若是两军交阵,神机营全军覆没,人家房俊可就小命不保! 这事儿,搁谁身上谁都得记仇…… 房俊心里头将这个长孙凌记住了,这家伙说不得就是受了某些人的命令,故意托了一天才派出援军。这件事也说明,搞不好此次突厥人便是被这个长孙凌身后之人引来,对付他房俊以及神机营的,因为长孙凌的举动说明他很有可能知晓突厥人发动袭击的时间! 想要老子的命? 那就做好准备等着吧…… 深深吸了口气,房俊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谁的时候,他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追究谁也不行。 “校尉,此次突厥骑兵袭营,你得给我做个见证,否则咱们神机营这功劳报上去,说不得朝中便有哪些冥顽不灵之人怀疑咱们是谎报军功……” 这事儿还真就极有可能发生,毕竟这次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阵斩突厥骑兵上千人,谁敢信? 富贵强有些懵:“功勋?不知侯爷所指,是何功勋?” 突厥骑兵不是撤退了么?不然,你们这小小的神机营,还不得全军覆没? 功勋又是哪里来的呢? 房俊对于这位校尉的疑惑,并没有表示丝毫不悦,毕竟这次的功勋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便顺手一指身后:“此次三千突厥铁骑袭营,被吾神机营斩杀一千六百,余者溃散逃窜,神机营兵力不足,并未趁胜掩杀……” “额滴个天……”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富贵强望过去,顿时瞪圆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在远处那座残破的营地里,一座小山屹立在那里。 起初富贵强并未在意,以为是堆积的什么物资,毕竟都传说这神机营是用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作战,与寻常的军队不同,是以物资辎重多一些,不足为奇。 可是现在,在他极其优秀的目力之下,分明看得清楚,那是一座死人堆积起来的人山! 这得杀了多少人?! 富贵强神情有些呆滞,艰难的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个长得其实挺不错的侯爵,有一种面对地狱狂魔的惊悚,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个……就是昨夜突袭的突厥人?” “没错,杀了一千多,跑了一千多,你们若是能早点来,全歼不至于,但是再多杀了几百,那完成不是问题。可惜啊,天大的功劳,就因为你们晚了一步……” 房俊笑吟吟的说道,神情极其得意,顺带着损了这位校尉一回。 你以为你家那位将军是帮着你们躲开了突厥人? 傻瓜,是躲过了一次天大的功勋! 富贵强问道:“末将……去看看?” 房俊脸色一沉:“怎地,认为本官谎报军功?” “末将不敢!”富贵强下了一跳,谁敢惹这位杀人狂魔生气? 太凶残了…… “速速去看,亦可清点尸体人数,然后在本官的奏章上签个字画个押,给本官当个人证!”房俊摆摆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诺!” 校尉应了一声,也不骑马,撒开脚丫子就一溜烟的奔向那座营地。 营地早就没了模样,又是爆炸又是火烧又是马踏人踩,混乱不堪一片狼藉,但是那座一千多具突厥人尸体堆成的京观,却是令这位校尉心惊胆颤,出了一身冷汗! 由不得他不惊骇,一千多具无头尸体,像是死狗一样被堆积在一起,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污血早已浸透了下面的沙地,天上盘旋着成群的秃鹫,而在尸体之上,已然落着无数的秃鹫,正在啄食着尸体身上的血肉…… 就在京观的不远处,地上密密麻麻的圆滚滚的人头,像是西瓜一样丢弃在地上,被一队兵卒随手捡起来丢进旁边的马车,看来是打算拉回长安邀功请赏。 “呕……” 这位校尉再也忍不住,胃部一阵痉挛,张嘴吐了出来。 他是军人,杀过人,也见过战友被杀,本来他以为生生死死就是那么回事儿,当兵吃粮,马革裹尸都是好下场,在域外荒漠之上死掉,随手就像是死狗一般丢弃在荒原之上,也能接受。 但是今天见到面前这一幅残忍的画卷,他才知道,以往的自己是多么纯洁多么善良…… 弯腰连苦胆水都差点吐出来,面前出现一个水壶。 富贵强赶紧接过,张嘴吞下一大口,漱了漱口,然后咕咚咕咚连续喝了几大口,这才将翻腾的胃口压制住。将水壶递还回去,说道:“多谢……” “不客气。” 富贵强抬起头,看了看身边这位一脸青涩稚嫩的兵卒,叹道:“我算是服气了,一口气杀这么多人,啧啧啧……我很好奇啊,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他简直不可思议,难道这神机营上下都是冷血的禽兽? 这可是将一千多人的脑袋砍下来,再将这一千多具无头尸体堆积在一处,这简直…… 这位青涩的兵卒脸上肌肉一阵抽搐,强忍着胃部的抽搐,木然说道:“吾家侯爷说了,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富贵强哭笑不得:“这可……真是精辟!” 确实有道理,自己刚刚吐得昏天黑地,可这会儿吐完了,再回头瞅瞅这些惨状,虽然心里还是别扭震撼,可好像真的已经习惯了…… “赶紧的吧,给咱们侯爷在奏章上签字画押做个见证人,不过你自己不行,还得在找几个你们军中的军官一起签名才行。” 青涩的士卒催促道。 “没问题!为侯爷办事,那是末将的荣幸!” 富贵强对房俊算是彻底的服气了,能将一千多人的脑袋全都砍下来运回京城去讨赏,这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么? 忒狠了…… 很快,富贵强便联合军中几位军官,一起在房俊的奏章之上签字画押,做了现场的见证人。这是最正规的手续,有人证,还有这些人头和尸体当做物证,这件泼天的功劳算是跑不掉了,谁想要诋毁都不行。 富贵强看着这一座矗立在丝绸古道旁的京观,心里感叹,自今以后,但凡从此路过的商贾旅客,还有谁敢不惧怕于大唐的赫赫天威? 只是自己有些可惜啊,若是没有被自家将军拖了一天,大抵就恰逢其会,说不得也能斩下几颗人头,这校尉的军职那可就能往上升一升了…… 这一刻,这位校尉心底对于自家将军无限怨念…… 再一次将此次狙击突厥骑兵阵亡的士卒遗体火化,带上骨灰,神机营启程,一路向东行去。 过玉门关的时候,神机营根本未作停留,穿城而过,马不停蹄的直奔关中。 至于那位玉门关的守将,房俊不认为自己有见他的必要,更别提难为此人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幕后指使策划,这位守将也就只是收到指示晚一些出关救援,谁能将他如何? 房俊心底记着这笔账就行了…… 越向东行,气候越是阴冷。 大漠的气候虽然寒冷,却是白天热,晚上冷,冬天的到来比之关中要晚上不少日子。 待到过了大散关,长安遥遥在望,天上却是下起了鹅毛大雪。 神机营将士思乡心切,并不停留,马不停蹄一路向长安疾行,早一刻到家,便早一刻与家人团聚,想一想火热的炕头,甘醇的烈酒,便觉得这漫天大雪也算不得什么…… 第三百九十五章 回家 大雪纷飞。 “驾,驾……” 有人策马在雪夜中穿行,马的嘶鸣踏碎沉寂的雪夜。 雪一直在下,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战马连同背上的骑士口鼻尽皆喷着白气,身上全副甲胄冷硬如铁,骑士的脸上有着塞外风沙的刻痕。 雪粉粘在甲胄上,有彻骨的冰寒。 房俊策马急驰,在马背上抹了一把被寒风懂得发僵的脸,眯起眼来,看着漫天风雪后面远处那一道巍峨雄壮的城墙,心里涌起一股灼热的期盼。 一种难言的归宿感! 曾几何时,他只是一个外来的游客,穿越时光的限制,回到这个古朴厚重却光华闪烁的大唐,享受着奇妙的旅程,欣赏着美妙的风景,感受着古往今来第一无二的奇遇! 但是终归只是一个过客啊,哪怕身体已然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一个人,但是灵魂之中却没有多少归属感…… 直到这一次的西征之旅,犹如一部电影,一个个画面在脑海之中闪现。 血,溅了一地…… 浅睡的战士即刻惊醒,顷刻,火光漫天,震天雷轰鸣,然后是箭如飞蝗,短兵相接,发出泠泠的声响。 生命在这场战争中是最不值钱的附属。 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战争,同样意料之中的结局。 那些风华正茂的汉家儿郎,为了大唐的稳定繁荣,为了大唐的威服四海,毅然踏上西征的路途,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却谱写出那一篇震撼天地的华美乐章! 房俊知道,这就是汉家儿郎的宿命…… 中原王朝强盛的时候,要四处出击,打得草原大漠上的游牧民族狼奔豕突,代价是汉家儿郎的生命;中原王朝虚弱动荡的时候,草原大漠上的胡族纵马寇边,长驱直入,汉家儿郎不得不拿起刀枪奋勇反抗……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战争是永恒的主题,强盛衰弱,征服与反抗,一代又一代。 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个国家、甚至一个制度,可以去避免这种轮回,这种悲哀! 房俊不是神,他能做的,也只是让这个国家更加强盛一些,让老百姓的生活稍微好一些,让战争中的汉家儿郎能够少死一些,让这个民族的元气能够凝聚得更强悍一些…… 长安城仿佛湮灭在大雪之中,漫天大雪簌簌落下,有吞没苍生的架势。 房俊带着几名亲兵先行,将大部队甩在后方。 穿透风雪,来到城门之下。 急促的蹄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老远就传到城门之上,驻守金光门的兵卒早早等到城墙的垛口处,运足目力张望着远方,想要看看是什么人雪夜疾驰,莫非是边关有急报传送? 这个时节,难不成是西北的土谷浑过不去冬天了,又如同往年那边,纵兵杀入边关,大肆劫掠?可现在刚刚入冬没多久啊…… 守城兵卒百思不得其解。 西征大军老早就已经返回长安,就连挥师灭国的主帅侯君集都已经下狱待罪,又有谁注意到尚有一支神机营仍然留在西域? 待到几名骑士从风雪之中现出身形,守城兵卒伏在垛口大喊道:“城下何人?” 房俊行至护城河下,横刀立马,眺望着巍峨的城楼。 身后的席君买已然策马上前几步,冲着城墙之上大吼道:“工部侍郎、神机营提督、新乡侯房俊,奉皇命西征,今得胜还朝,向陛下觐见!” 按唐律,武将出征,还朝之时必须第一时间报备,得到皇帝的允可,方可进入皇城觐见皇帝。 哪怕皇帝不一定在第一时间接见你…… 况且现在已是午夜三更,非但城门不会破例开启,更无人会在这个时候敲响皇城的大门,惊扰到皇帝陛下的安寝。 当然,若是胡族寇边,那又是另外一码事。 至于得胜还朝的武将,稍微等一宿也不是什么难事…… 城门上的兵卒大吃一惊,神机营的名头尚还好说,但是房俊的名声,他可是如雷贯耳! 当下丝毫不敢怠慢,赶紧大喊道:“还请侯爷在城外安顿一夜,属下这就赶去皇城之外,待明早皇城大门一开,必然第一时间将此消息送呈陛下御案之上!” 席君买大声道:“有劳!” 早有斥候探马将神机营还朝的消息送抵京师,只不过房俊突然改了主意,没有跟神机营一同慢吞吞的行军,反而带着几个亲兵快马加鞭返回京师,是以对于京师来说,这是一个意外,并未事先做好准备。 房俊一勒马缰,说道:“咱们先回家!” 席君买吓了一跳,急忙说道:“侯爷,不可!朝廷自有法度,武将出征还朝,必须在第一时间向兵部递交报备,然后才可自行归家,您这岂不是触犯刑律……” “嘿呦,看不出来,你个小斥候懂得还挺多?” 房俊在马上翻了个白眼,揶揄了一句,说道:“本官只有主张,你等不必在意。再说,这大雪滔天的,既无营帐又无房舍,在这里睡一宿,还不得冻成冰棍儿?” “可是……” 席君买觉得此举不妥,这不是明摆着给那些御史送把柄么?还待再劝,却听房俊说道:“那行吧,席大将军奉公守法,就让他再此等候明晨兵部的回执,吾等违法乱纪之人,回家睡大觉!” 其余几个亲兵嘻嘻哈哈的笑起来,席君买满脸通红,一头黑线,这个侯爷,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在西域只是尚还稳重睿智,怎地一回到长安,好似变身为一个任性胡来的纨绔?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却又猛地醒悟,这位就是一个纨绔啊! 席君买是在西域才跟随房俊,对于房俊此前的行迹一无所知,此时方才意识到,自家的这位侯爷,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席君买自然不会傻乎乎的在冰天雪地里“奉公守法”乖乖的等着兵部的召见,赶紧策马追着房俊,绕着城墙一路向南,在折向东,饶了一大圈,直奔骊山农庄。 只是在路过春明门的时候,陡然见到远处房家湾码头的方向升起一股火光,房俊吓了一跳,失火了?不过也只是惊讶了一下,目前对于他来说,这个码头并不是有多重要,哪怕烧掉一点东西,也没有多大的损失,于此相比,还是回家的念头更强烈一些! 因此,房俊只是看了起火的方向一眼,便继续打马前行,待到过了积雪覆盖的灞桥,那股火光已然湮灭,房俊更是放下心,催促战马,向着骊山行去。 漫天风雪已然湮灭了上山的道路,房俊不得不放缓马速,却意外的发现厚厚的积雪上,很明显的有一道车辙。雪势这么大,车辙还如此明显,应是最近刚刚有马车通过。 房俊不由得奇怪,如此深更半夜大雪封山,是谁前往骊山农庄? 亦或者,是谁下山? 不过管不了这么多了,心头一股火热的离情别绪,促使他只想早早的回到农庄,钻进火热的炕头,搂着武美眉丰腴柔软的身子,美美的睡一觉…… 等到亲兵敲开了农庄的大门,看门的家仆见到房俊风尘仆仆的脸和一身临乱的甲胄,不由得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额滴个娘咧! 这是见鬼了么? 自家侯爷居然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 房俊从马背上跃下,见到这家仆还傻愣愣的站在门口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看着自己发呆,一脚就将这货踹到一边,随口吩咐了一句,令其将席君买的住处安排好,便大步流星的直奔内宅。 看门的家仆想要汇报一下,武娘子刚刚出庄子,而且庄里来了武娘子的娘家人,不过见到房俊已然大步走远,想了想,便没有多费唇舌。 侯爷风尘仆仆,想来必是累坏了,有什么事明朝再说也不迟。 他却是不知,就是他一时最懒,惹出了一件大事……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上错锦榻? 时值午夜,庄中万籁俱寂,唯有鹅毛般的大雪扑簌簌落下,将整个农庄覆盖。 房俊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咯吱吱”作响。 整个庄子安静沉寂,不见一个人影,房俊心里却充盈着暖暖的感受。即使是风雪交加,即使是路途遥远,所有的艰难都阻挡不了游子们回家那迫切的心情。遥望远方家的方向,独自一个人的旅程是寂寥的,但也是欣喜的。现在踏入家门,一股安宁喜乐的情绪,占据了全身。 家仆要等到五更时分才会起来扫雪,至于侍女,房俊没打算都吵醒,而是直奔卧房而去。 他现在又困又乏,只想搂着武美眉好好的睡一觉…… 推开房门,一股温暖馨香的气息瞬间将房俊围绕,令房俊精神一振。 房内漆黑一片,唯有门口处白雪发射着微弱的光亮,看得清屋内朦胧的情况。 没有多少耽搁,翻身将房门关好,屋内再一次陷入黑暗。 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得清糢糊的家具轮廓,走到卧房里,站在火炕前,见到炕上被窝中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佳人睡得正香,浑然不知房内多了一个人。 房俊轻轻笑了笑,心里有些急不可耐,反身回到外间,将甲胄衣物迅速脱去,光着身子走进卧房,灵巧的掀开被窝钻了进去。 被窝中的佳人只是穿了一件薄薄的小衣,露出大片肌肤,触之温软腻滑,令人魂为之消。一头秀发披散在枕头上,散发着淡淡的馨香,雪白的手臂在黑暗的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夺人心魄…… 佳人睡得很沉,虽然察觉到被窝里多了个人,却只是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便侧过身子,留给房俊一个后背。 房俊忍不住笑了笑,欺身上前,手臂环过纤细的腰肢,将这一具温香软玉的娇躯紧紧的搂紧怀里,大手婆娑着平坦的小腹。 女人似乎有些不满的扭了扭身子,秀发在房俊的脸颊上蹭了蹭,惹得他一阵发痒。 如此暧昧的气息,令房俊的困顿和劳累瞬间不翼而飞,身体火热起来,大手也离开平滑的小腹,钻进小衣之内,攀援而上,将一只饱满圆润的果实紧紧的掌握在手中,轻轻揉捏,感受着那一份温热柔软。 “嗯……” 一声浅浅的呻吟在房俊耳边响起,令房俊再也不满足这种手足之欲,那一只大手便放弃高耸的山峰,径直向下,钻进漆黑的丛林,去探寻水源丰沛的溪谷…… 顺着那条光滑纤细的美腿,来回抚摸,只觉得着手处,格外的娇嫩滑腻,不禁砰然心动,一时童心大起,就一脸坏笑地钻了进去,摸到尽处,隔着那薄如蝉翼的小衣,轻轻地抚弄起来。 即便在睡梦之中,女人也是格外敏感,没过多久,那里就变得异常湿润了,指尖上沾了许多水渍,而那双纤长的美腿,也下意识地绞紧,似乎在微微颤动着。 房俊不禁哑然失笑,悄声道:“还在装睡,小妖精,难道不欢迎本侯爷回来么?” 说着,他把手轻轻的由小衣的一侧钻进去,用手指摸着那泛滥成灾的溪谷,便伸出一根食指,轻柔地探了进去,滑溜溜地顶到最深处…… “呀……呀……别乱动,天啊,你是谁?” 女人终于惊醒,倏地坐起,抱起被子,颤声问道。 这声音娇媚动听,宛如黄莺出谷,却恰似一颗惊雷,在房俊的耳畔炸响,他登时呆若木鸡,大脑里变得一片空白,茫然地抽出湿漉漉的手指。 “你是谁?怎么在媚娘房里?” 房俊完全懵了,满脑门问号,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会出现在武媚娘的被窝里。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莫非进错了房间? 但旋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开玩笑,自己的家自己还会认错? 但是紧接着冒出的念头,却让他吓了一跳! 难道…… 房俊激灵灵的打个冷颤,心里想到一个可能。 难不成是媚娘耐不住寂寞,又不愿背叛自己找个男人,所以就弄了个女人回来,躲在被窝里假凤虚凰一般以慰相思之苦? 越想越有可能! 房俊心里腻歪到极点,找男人不行,找女人他也有些受不了! 只听他娇媚动听的声音颤声问道:“你是……侯爷?” “哼!”房俊冷哼一声,极度不满。 娘咧,老子的女人你也敢偷?就算你是女人也不行! 女人拥着被子,将一身雪腻的肌肤紧紧遮住,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房间里很暗,除了能见到一身胜雪的肌肤之外,房俊什么都看不清……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现在赶紧给我滚蛋,马上,立刻!” 房俊怒火滔天,简直快要疯了! 为了避免戴绿帽子,自己千辛万苦死死抗拒,打死都不娶高阳公主,谁特么知道武媚娘这个女人居然给自己偷偷的戴了一顶?虽然这顶绿帽子是一个女人送来的,那也不行! 大男子主义的房俊觉得就算是女人也不行,背叛就是背叛,只因为心的背叛,无关于男女! 他甚至悲愤的想到,难道老子穿越这一会,注定就是个乌龟的命,注定了就得戴着绿帽子? 简直岂有此理! 女人被房俊的冲天怒意吓得呆住了,拥着被子瑟瑟发抖,嘤嘤哭泣…… 房俊愈加烦躁,动了老子的女人,特么你还委屈上了? “闭嘴!否则老子弄死你!” 骂了一句,心里却是在权衡着,是不是要将这女人宰了,以消心头之气? 女人抽抽噎噎的哭了几声,低声说道:“奴家……奴家是媚娘的姐姐,只是前来探望妹妹,是以才留宿于此,奴家……呜呜……” 房俊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 武媚娘的……姐姐? 我勒个去…… “你说……你是谁?”房俊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呜呜……奴家……武顺娘……” 房俊彻底凌乱了…… 居然是传说那位风流妩媚、与李治关系暧昧的武顺娘? 房俊下意思的捻了捻手指,那里似乎还残存着温热滑腻的触感。 这可就尴尬了…… “那啥……呃……”房俊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了。 居然把大姨子当成武媚娘偷|情的对象,自己得有多脑残? 似乎也感受到了房俊的尴尬和难为情,武顺娘这回胆子大了起来,由刚才的嘤嘤饮泣,变成肆无忌惮的嚎啕大哭,将满腔委屈尽数发泄出来。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深更半夜的钻进我的被窝,反倒跟我凶? 便宜都让你占了…… 太过分了! ****** 房中的妆台铜镜、纱帐绣榻等,无不华美讲究,四壁白涂,只悬了几幅字画,壁上与椽柱、屏风等俱都飘着股兰桂清香,淡而不呛。 不知从何时起,武媚娘似乎也被房俊的喜欢熏染,从喜爱华丽的物件转换到简约优雅。 烛火摇红,房俊眼神游移,不敢跟面前的两个女人对视。 太尴尬了…… 武媚娘唇角微微挑起,神情似笑非笑,一双秀美清澈的眸子盯着房俊,上上下下的不住大量。 面色更加黑了,也瘦了,看上去更加精壮强悍,少了以往的富贵之气,却多了一分阳刚健美的英挺气魄! 只是神情有些萎顿,不可遮掩的疲累遍布在身体的每一处,令武媚娘可怜得心疼! 本该扑上去亲吻蜜爱一番,表述一番相思之苦,担忧之心,可是现在…… 武媚娘哭笑不得。 这个臭男人,居然钻进了姐姐的被窝…… 一旁的秀美佳人,紧紧咬着红唇,一双氤氲着水雾的眸子,幽怨的瞥着房俊,心里却是砰砰的跳个不停…… 冤家啊,这可让我如何是好? 第三百九十七章 姐妹 房间里的气氛很尴尬…… 武氏姊妹只相差一岁,此刻烛影摇红,灯下观美人,看着两张略有相似的如花面容,确有一种并蒂莲花的美好。 相比于武媚娘的外表娇媚内心刚烈,武顺娘则多了一份温婉柔弱,似乎面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去强烈的拒绝,颇有些逆来顺受的楚楚娇弱。 如此气质,再配上那一张丝毫不逊色于武媚娘的花容月貌,的确更令男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征服的慾望…… 三人对坐无言,良久,武媚娘抚掌说道:“好啦,半夜三更的,有什么话明早再说,现在各自睡觉!” 闻言,武顺娘如蒙大赦,站起身垂着头,就钻进了卧房。可随即便意识到不对劲,人家正主儿已经回来了,自己又跑进这间卧房算是怎么回事儿? 感觉像是自己送上门似的…… 武顺娘俏脸通红,赶紧又转了出来,一抬眼,正巧碰上房俊望过来的讶然目光,顿时羞窘得无地自容,连耳尖都红透了,期期艾艾的问道:“媚娘……姐姐睡哪儿啊?” 武媚娘亦感到好笑,一贯淡定自如的姐姐,怎地如此失态?不由得含嗔带怨的扫了一眼自家男人,上前扶着姐姐的手臂,娇声说道:“今夜先在外间将就一下吧……” 卧房分里外屋,火炕相连,里间是正卧,外间是侍女所住的地方,不过房俊突然回来,一时也不好安置姐姐去客房居住,只能暂且委屈一夜。 按说,姐姐初次登门留宿,是应该自己陪着的,但是她实在是思念房俊得狠了,出征西域,千里风沙,至今终于返家,她心里像是有团火似的,恨不得将自家男人搂在怀里好生恋爱一番,又哪里顾得上姐姐? 武顺娘却没想那么多,她只想赶紧离开房俊的视线。 只觉得似乎房俊的每一眼,都能令她身上引起一阵颤栗,像是有无数的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坐立难安…… 武媚娘将姐姐在外间安置稳妥,反身走进里间的时候,发现房俊已然钻进被窝。便除去衣衫,自己也钻了进去,将娇小的身子紧紧的依偎进房俊怀里,闻着他身上带着汗味的体味,一股安宁喜乐的感觉涌上心头。 “唉,你说,你姐姐会不会生气啊?”房俊有些心虚的问道,虽然自己是无意的,可毕竟占了人家的大便宜,现在想想,手中似乎还残存着那股温软饱满的感觉,尤其是手指尖,似乎还湿湿的…… 太尴尬了! 武媚娘嗔怪的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你这人也真是的,怎么那么毛躁呢?连看都不看就下手,太过分了!” 房俊苦笑道:“我哪里知道你的被窝还藏着个大活人?” 听见这话,武媚娘顿时又羞又恼:“说什么呢?奴家怎会是那样的人……” 这话里的歧义可是太明显了,武媚娘不接受。 感觉到武美眉不爽了,房俊嘿嘿一笑,翻身压了过去,一双大手,肆意地揉捏着她的丰盈,轻笑道:“宝贝,乖些,让本侯爷疼疼。” 武媚娘啐了一口,斜睨着他,红着脸道:“快歇着吧,长途跋涉这么远的路,又是赶在大雪天,身体吃不消呢……” 房俊心里装着邪火,无处发泄,就吻着她白腻的胸脯,含糊地道:“瞧不起人呢?郎君我都快憋爆炸了,不信你自己摸摸……” “谁稀罕摸,又不是什么宝贝!”武媚娘咬着嘴唇忍不住反驳道,身子却不争气地软了下来,竟也有些迫不及待了,可是想到郎君跋涉幸苦,自己怎能贪图一时欢愉就伤了郎君的身子? 房俊却是不依不饶,把手探向她光滑柔软的小腹,滑了下去,只摸了几下,就把手指凑到鼻端,轻声道:“是香的!” “下流!” 武媚娘眸光如水一般荡漾,臊得满面晕红,把头转向旁边,强忍着心中的火热,摸了摸房俊粗糙的脸,蹭了蹭冒出头的胡茬子,怜惜的说道:“好好睡一觉,明早还要上朝吧?等明晚,奴家好好伺候郎君……” 被拒绝了几次,房俊心中的火焰渐渐熄灭,疲累不可遏止的席卷全身,便不再做坏,紧紧将武媚娘柔软馨香的娇躯搂在怀里,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问道:“你姐姐怎么来了?再说,深更半夜的你去了哪里?” “姐夫去世的早,姐姐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很是辛酸。前些时日,奴家那两位不成器的哥哥,又跑到姐姐那里打秋风,惦记着姐姐的哪点嫁妆,姐姐被两人气得直哭,却又不敢拒绝,便到奴家这里来躲避一阵。” 武媚娘语声轻柔,轻轻叹息着,述说着姐姐的凄惨遭遇。 武顺娘初嫁贺兰越石,育有一子一女。贺兰越石出身后周大族,祖上曾担任过上柱国,只不过家道中落,曾担任越王府法曹一职,可惜早殇。之后,武顺娘便带着两个孩子渡日,可惜贺兰家早已败落,只能依靠早年的嫁妆维持生计。 “刚刚奴家早已睡下,却有家仆来报,码头那边有两个货仓走水,货仓里囤积着作坊里制作的新式纸张,等到开春河道的冰融化,航路开通,便运到江南去,所以奴家一时担心,便赶去查看一番……” 武媚娘娓娓说着,却没有得到房俊的回应,抬头一看,郎君已然微闭双眼,沉沉的睡了过去。 武媚娘莞尔一笑,在房俊的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也渐渐进入梦乡。自从郎君西征之后,还从未有过这般宁静安逸的入睡…… ***** 而此时,隔壁的房间里,武顺娘在被窝里蜷缩着身子,俏脸绯红,想起刚才的事情,又羞又恼,还有些无可奈何。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弄清,到底是一场误会,还是这位侯爷妹夫故意为之,趁着自己熟睡,偷偷摸进房间,借机调戏。一想到那只火热粗糙的大手在自己身子上不停的探索,就不由得夹紧了两条修长的**,只觉得一股热流在身子里窜来窜去,似乎想要寻找一个缺口倾泻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失了神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渐渐的,隔壁的声音终于小了起来,房间恢复了安静,武顺娘却已经失眠了…… 抱着枕头,倚在炕边,蹙眉沉思着,想象着隔壁妹妹如今幸福安宁的生活,再想想自己那个早死的丈夫,还有一双儿女,不禁有些黯然神伤,暗自垂泪。 这样坐了不知多久,无边的困意袭来,她终于坚持不住,就歪在炕上,酣睡过去。 不知何时,却做了个怪梦…… 梦到一个光溜溜的身子,钻进被窝,对自己上下其手,她想喊,却无法发声;想挣扎,却使不出半点气力,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对方,任其轻薄。 初时尚有些愤怒,渐渐的,在对方娴熟的挑逗下,那已然青春的身子,便打熬不住,如洪水般泛滥起来,两人变着花样,在床上尽情地宣泄,如饥似渴般地索求着,完全迷失在疯狂的浪潮里…… 正酣畅淋漓的满心欢喜时,忽然一缕明悟在脑中闪现——这可是在妹妹家里! 猛然推开那人,大声喊道:“侯爷,不要!” 一句话脱口而出,人却惊醒了。 武顺娘错愕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卧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人躺在床上,被子已被蹬开,有些凉意,而光线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外面已然天亮了。 “原来只是一场春夢!” 武顺娘悄悄拥被坐起,轻吁了口气,意犹未尽之余,也有种难言的窘迫,自己真是不知羞耻,怎会做这样毫无廉耻的梦?难道是孤独得太久? 轻轻蜷起双腿,却发现桃源处已经湿得一塌糊涂。 武顺娘紧紧咬着嘴唇,羞愧欲死…… 第三百九十八章 入城 翌日清晨,天刚透亮,房俊从沉睡中惊醒,看了一眼时辰,便急急忙忙起身穿好衣物甲胄。 武媚娘想要起床服侍房俊更衣洗漱,却被房俊摁回被窝里,笑着说道:“可不能换衣服,哪有出征的武将洗刷得白白嫩嫩的去见皇帝陛下?就这套正好,能显示出咱的风尘仆仆,一心为国!” 武媚娘嗔道:“还好意思说?出征的武将回京之后,必须先向兵部报备,然后得了旨意才能回家,您这昨晚就溜回来了,不怕陛下降罪,打你的板子?” 对于这件事,她是很担心的。也不知郎君是犯了什么疯,明知朝廷律例如此,还要明知故犯,这不是给那些闲极无聊的御史提供借口么? 如此一来,怕是西征的功劳也得打个折扣…… 房俊嘿了一声:“你家郎君这次在西域立下的功劳太大了,不这么自污一下,打打折扣,怕是陛下都不知道怎么赏赐,难道还能给个国公当当?” “当真?”女人总是对于名利钱财之物最是上心,更何况有着不让须眉之心志的武美眉?闻听此言,顿时心思活泛起来,若是真能捞一个国公的爵位,额滴天…… 房俊见她一副花痴的模样,便一翻白眼,打击道:“怎么可能?就算陛下舍得给,那些御史言官也会拼了命的阻拦。自今往后,再也不可能有立国之时的国公爵位封赏下去,除非……” “除非什么?”武媚娘翻个身,趴在被窝里,一头乌鸦鸦的秀发披散开来,愈发显得肤白如雪、脸容娇美。 “开疆拓土,辟地千里!” 房俊说了一句,穿好了甲胄,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留下武媚娘独自懊恼可惜。担着危险,熬着苦累,却得不到与功劳相应的赏赐,以后说什么也不让自家郎君再去干这么危险的差使…… ***** 出得房门,席君买等一干神机营的亲兵护卫都早已在院门口集结,见到房俊出来,席君买牵着战马,服侍他跃上马背,一行人出了庄子,沿着铺满厚厚积雪的山路缓缓的下山。 房俊抬头瞅了瞅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看了看远处朦胧一片的长安城,心道这场雪幸好停了,若是再下一日,说不得就能重演去年冬天的那场雪灾…… 一行人自山路奔下,到了官道之上,路况好了许多,便渐渐提升马速,越过灞桥,绕着长安城的城墙来到西边的金光门。 此时城门已然洞开,三三两两出城的百姓络绎不绝,只是神机营的大部尚未来到。 远远的见到房俊等人策马驶来,守城的兵卒便殷勤的迎上来,陪着笑脸说道:“好叫侯爷知晓,小的昨夜守在兵部门外,尽早兵部衙门刚一开锁,小的便将侯爷回京的消息递上去,兵部那边正等着您前去报备呢!” 会做人! 房俊给这个兵卒点了个赞,当然也不能只是口头夸奖,满长安城谁不知道房二郎阔绰?当即从怀中掏出两个打赏人用的银锞子,丢给那兵卒:“干得不错,拿去饮酒!” 那兵卒手忙脚乱的接着银锞子,顿时大喜:“谢侯爷赏!” 心里差点美翻了天,都说这位房二是长安城最混账的纨绔,纯粹是扯犊子!之所以混账,那是对那些高官贵戚而言,如同他们这些兵卒匹夫,却从未见过人家房二仗势欺人! 人家的一身本事,从来不在咱们这些蝼蚁一般的小民面前显摆…… 打发两个亲兵前去迎一迎大部队,命他们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回到曲江池畔的驻地,休息整顿,然后便各自归家。 自己则带着其余几个亲兵,从金光门进入城内。 时值清晨,入城的没几个,出城的却不少。长安的几处城门皆是出入分开,便呈现出出城这边的门洞排起长队,车马如龙,入城这边却是稀疏冷落。 房俊刚刚进入宽大的城门洞,眼尾的余光一扫,却见到一个熟人正从一侧的城门洞出城…… 房俊当即一勒马缰,驻足观望。 却见突厥可汗的亲弟弟阿史那不代骑在一匹马上,一身汉服,在几个同是汉服装扮的侍从护卫下,驶出城门。 房俊第一个念头,就是这货越狱潜逃了! 不过见到阿史那不代在守城兵卒面前拿出一份红色的堪合,任由兵卒查验,便知道这家伙估计是被他的可汗大哥用钱财马匹之类赎回去了…… 阿史那不代骑着马,想想这几个月以来的遭遇,简直让他这个自诩为突厥铁汉的男人尝尽屈辱! 可汗哥哥真的是念及骨肉亲情,舍下大批财货来赎回自己么? 扯蛋! 他料定了自己因为此次被俘,从而导致威望尽失,自今以后便再也不能如同以往那般应者云集,只能乖乖的庇佑在可汗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与此同时,欲谷设那家伙更能博取一个重亲情讲义气的好名声,可谓一举两得! 而大唐呢?不过是想将自己放回去,成为一颗掣肘欲谷设的钉子…… 都特么阴险狡诈,每一个好东西! 阿史那不代心里忿忿的想着,眼前就是最后一道关口,只要出了这长安城,他就像是雄鹰一般展翅翱翔,广阔天地任他翱翔,这座恢弘繁华的城池,他是一分种都不想待了! 正想着,常年的草原生涯令他的警觉性极高,顿时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人给盯上了,心里一突,猛地回头,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另一侧的城门洞处,那个黑脸的小子,正带着一副魔鬼一般的微笑,看着自己…… 阿史那不代差点就像夺路而逃! 这个看似憨厚,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家伙,实在是太残忍了,即便是从来不拿人命当回事儿的阿史那不代,也对房俊的那些手段毛骨悚然,那种恐惧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永世难忘,多少个午夜梦回都惊吓得汗透重衣! 然后,他就见到这个恶魔一般的混蛋微笑着冲自己打招呼:“嗨!” 阿史那不代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转过头,催促那守城的兵卒:“快点看,某急着赶路呢!” 情急之下,他未说汉话,而是说的突厥话,那兵卒哪里听得懂?抬眼狠狠的瞪了阿史那不代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老子书念得少,这堪合得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否则出了差错,谁担待得起?咦!这画押怎地看上去不似兵部长官的笔迹啊,难不成你这堪合乃是伪造?” 娘咧!一个突厥蛮子,进了我大唐的地盘,还想就这么痛痛快快的走掉? 这些蛮子好傻,老子都这么提点你了,也不懂得啥意思? 真是不醒目啊…… 他说堪合是假的,可把阿史那不代吓得魂飞魄散,脸色发白的转头看着身边的一个随扈,问道:“怎么回事?” 那名随扈摇摇头,一脸无奈的样子,小声道:“这是要咱们的孝敬呢……” 阿史那不代简直不可置信:“你们汉人也太没规矩了,这不是当中索贿么?” 那名随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那也得看对什么人!您这位突厥可汗的亲兄弟,跟整个大唐的百姓都是深仇大恨,跟你索贿怎么了?你要是不给,这人就敢把你留下,虽然不能把你怎么地,但是起码耽误你大半天的功夫!” 阿史那不代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赶紧离长安远远的,因为他发现那个黑脸的小恶魔已经催着战马,向这边走过来了…… 阿史那不代急的汗都出来了,连忙说道:“某身上没钱,你且给某垫上,待到出了关,某定然十倍奉还!” 他真的急的快哭了,堂堂突厥汗国的左厢察,可汗的亲弟弟,草原上的雄鹰,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守城门的小兵勒索,自己不仅无计可施,反而还要担惊受怕的防备着另一个恶魔般的家伙缓缓靠近…… 第三百九十九章 离间之计 在阿史那不代近乎于哀求的恳求之下,那名跟随他的随扈不情不愿的掏出了一大把铜钱,递给守城兵卒。 谁知守城兵卒看了看这一把铜钱,顿时不爽了,这是打要饭的呢?这么点钱,都不够买一壶新丰果酒! 兵卒双眼一翻,把那份红色的堪合直接揣到怀里,阴阳怪气的说道:“某怀疑这份堪合有作伪的嫌疑,你们且在这边等某下值,然后一同去兵部验明真伪,现在,给某乖乖的站在一边等着!” 阿史那不代差点气炸了!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老子堂堂的突厥汗国左厢察,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守门兵卒如此刁难,偏生还一点办法都没有…… 为了赎回自己,可汗哥哥可是出了一大笔钱货,自己若是因为跟一个守城门的小兵冲突而在此被大唐扣押,他可不敢保证那位可汗哥哥还会再次拿出钱货来赎回自己。 而若是没有这份长孙家废了老大劲才弄来的堪合,就等于在大唐寸步难行,任何一个人都能揪着他押回长安…… 万不得已,他也只能眼巴巴的瞅着身边这位随扈。 你可是长孙家派来护送我的人,长孙家的名号,不至于连一个小兵都摆不平吧? 那位随扈也气得冒烟,作为长孙家的家仆,整个长安城几乎都可以横着走,便是那些尚书侍郎什么的见着自己,也得客客气气的给长孙家几分薄面,你个小兵算老几? 可是他临行之时,大郎可是亲口嘱托,一路护送阿史那不代要尽可能的低调,尽量不要暴露长孙家的身份。说到底,在赎回阿史那不代这件事中出力最大的便是长孙家,难免被有心人惦记上,若是再护送途中露出长孙家的名号,怕是再一次落人口实。 亲近突厥人? 长孙家可不愿意担负这个名声,虽然私底下的事情没少做…… 可是现在,不露出长孙家的名号也不行了,谁知道这个不知死的小兵能纠缠到何时? 随扈无奈,只得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在小兵面前晃了一眼,便即收回怀中,沉声道:“某乃是长孙家家仆,此次西行,护送阿史那将军,乃是奉了家主之命!尔等放行,否则莫怪某不讲情面,将此事报于家主知晓……” 但凡能在城门这种地方任职的,无一不是精灵通透之辈。 那兵卒起先心里不忿,想要好生捉弄这个突厥人一番,非得刮下点银钱不可,也算是咱胜了突厥人一阵……可是现在见到这一枚长孙家的令牌信物,便知道自己的算盘完全落空。非但如此,说不得还要将长孙家得罪了…… 那可是大唐最高贵、最有权势的家族!碾死自己,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多费多少劲! 兵卒面色白,赶紧从怀中掏出那份堪合,双手颤颤巍巍的递给随扈,赔罪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是小的有眼无珠……” “哼!”随扈有重任在身,懒得和一个小兵计较,冷着脸收回堪合,转身对阿史那不代说道:“将军,咱们上路吧……”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对味儿,什么叫“上路”啊?歧义太重了……便改口到:“咱们启程吧。” 阿史那不代也松了一口气,赶紧说道:“上路,上路……” 随扈啧啧嘴,心说怎么还是“上路”?心里腻歪,却也不再纠结,此次西行,还是早去早回的好,怎么总觉着不顺呢…… 阿史那不代调转马头,刚走了两步,便不得不停下了。 随扈从后边跟上来,不悦道:“将军,何以停下?赶路要紧……”说着,便见到几名骑士拦在前路当中,顿时恼火道:“什么人胆敢挡路,不想活了吗?娘咧,赶紧给老子让开……哎呀!” 却是被一名骑士一马鞭抽在脑袋上。 当中一个给脸的骑士阴仄仄的看着他,冷声道:“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呢?” 随扈气得要死,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敢拿马鞭子抽我? 我…… 等到他定睛一看,看清楚面前这位黑脸骑士的阵容,吓得差点尿了…… 一个骨碌便从马背上翻下来,跪在大路中间,产生哀求道:“侯爷恕罪,侯爷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 额滴娘咧! 咋遇见这尊大神? 想想刚才自己骂骂咧咧的口气,随扈肠子都差点悔青了…… 满长安城,谁敢骂这位? 亲王都不行! 幸好房俊并不愿与他计较,只是冷声道:“滚远点!” “诺!” 随扈仿佛听见了世上最美妙的仙乐,屁滚尿流的就跑得远远的,不停的向这边张望。 阿史那不代有些傻眼,看来不仅仅是自己害怕这个恶魔,便是大唐最有权势的长孙家,看来在这位面前也得乖乖的…… 不得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涩声道:“这个……那个……侯爷,不知拦住在下,可有何事吩咐?” 嚣张跋扈的左厢察大人,早已对手段残忍的房俊恐惧到骨子里,面对房俊两股战战,完全没有一丝半点纵横草原的气势,乖得像条小狗一般,心里只是求神拜佛,让这位恶魔将自己当个屁放了算球…… “呵呵……”房俊皮笑肉不笑的出一声难听的笑声,听得阿史那不代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才说道:“好大的本事,某才回到长安,你这边便释放了?让某猜猜,定是长孙家中力,全从力周全吧?” 阿史那不代不知道说什么好,承认亦或否认,好似都不妥当,只能尴尬的笑着,不敢吱声…… 房俊策马靠近阿史那不代,低声说道:“老实告诉你吧,别以为长孙家是好心就你,不过是给你那位可汗大哥看戏而已。某敢保证,长孙家绝对不会允许你或者走出玉门关……” 言罢,招呼几名亲兵,大摇大摆的策马驶向城门,沿着城门洞驶入城中。 阿史那不代有些傻眼,这……什么意思? 此次自己能如此顺利的被赎回,的确是长孙家使了大力气,听说那位皇帝陛下起先并不同意将自己放回去,而是要在太庙将自己斩,已告祭以往与突厥战争中阵亡的士兵。是长孙无忌力排众议,坚持要释放自己,说是不愿与突厥结下死仇,皇帝陛下不愿意因为这件小事而得罪自己的大舅子,这才颁下旨意允许自己以钱货赎身。 这长孙家是自己的恩人,又怎么会不允许自己活着走出玉门关? 阿史那不代挠了挠脑袋,心里突然一个激灵。 难不成,长孙家是害怕老子手里有他们与自己勾结的证据,想要杀人灭口? 阿史那不代疑神疑鬼,虽然不愿相信房俊的话,可深思起来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心里边暗暗留神,可别被这几个长孙家的家仆将自己害了才好…… ***** 刚进城门,房俊便低声吩咐跟随在身后的席君买:“带上人,去狙击阿史那不代,能杀掉最好,杀不掉也无所谓,只是要注意行踪,别被人识破身份。” “诺!” 席君买应了一声,刚刚侯爷跟那个突厥人的对话他全都听见,此时也明白了侯爷的心思。杀掉席君买最好,若是杀不掉,也要其疑神疑鬼以为是长孙家要将其杀之灭口…… 挑拨离间而已。 便调转马头,向城外奔去。 房俊则继续前行,一路顺着刚刚清扫完积雪的天街,来到兵部衙门。 衙门口早有人见到房俊远远的走来,门子便颠颠儿的跑过来,替房俊牵着马缰,笑道:“昨夜便有守城门的兵卒再此等候,一大早便替您呈递了报备,现在尚书大人正在衙内等着您呢,您且随小的来……” 房俊从马背跃下,任凭这门子将战马交由另一个门子前往一侧的马房,然后领在前头,进入兵部衙门。 第四百章 李绩的套路 兵部衙门的院子里很热闹,不少书吏官员正在清扫积雪,因为地面很平整,用一块厚厚的木板推土机一样将积雪推到墙角,便露出青石板的地面。 兵部正堂的门口,李绩手捧茶盏站在那里,优哉游哉的看着手下干活儿,自然第一时间便见到走进来的房俊,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一抹笑意。 虽然尚未见到神机营关于两次击退突厥骑兵的详细军报,但往来探马斥候交通消息,对于这两次狙击的大致情形,李绩已然知晓大概,心中对房俊的评价较之以往愈发看好。 不出意外,这定是帝国未来冉冉升起的一颗军中新星,对于隐隐有朝中第一名将之称的李绩来说,自然乐见其成,尤其是两家的关系素来交好,房俊与自己的两个儿子更是相交莫逆…… 院子里这些正干得热火朝天的书吏官员,偶尔偷偷注意尚书大人的,见到这一抹微笑,顿时惊讶得不行。 无论何时何地,李绩这人都是冷酷威严,无论面对属下亦或是皇帝,都是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及时这般开心的笑过? 众人顺着李绩的目光看去,便见到由外面走进来的房俊,顿时,心中对于这位名满长安的纨绔棒槌不由得多添了几分敬意。 能得到自己这位严苛冷酷的尚书大人待见,那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得到的…… 房俊一眼便见到正堂门口的李绩,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拱手施礼道:“末将见过尚书大人!” “嗯。” 李绩这时候反倒收了笑容,神情冷淡的点点头,转身走进身后的正堂。 房俊自然亦步亦趋的跟进去,见到李绩端坐于书案之后,赶紧将怀中的战报呈上。这是在返程途中与刘仁轨、段瓒等人详细谈论之后写下的,记述了行军途中每一次战斗的详细过程,以及一些意见和看法结论。自然还有阵亡、负伤、失踪等人数的归结,粮秣军械的使用情况,大大小小事无巨细,必须据实上报,以为存档。 原本,此事应有西征军的统帅完成,但神机营情况特殊,虽然跟着大军一起西征,但实际上并不归属于侯君集的领导,是以这行军战报便分成了两份,侯君集一份,房俊一份。 李绩接过战报,随意的指了指房俊身后的椅子,示意他随便坐,便在书案上摊开战报,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这时有书吏给房俊端来茶盏,放到他面前,房俊微笑谢过。 现如今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衙门,有两样东西成为标配——椅子,以及茶水。 比起以往的胡凳,无论样式亦或实用程度,椅子的优势都很大,是以很快的普及开来,反正这玩意也没有什么技术难度,照葫芦画瓢便足矣。 只是房俊遗憾的是这年头没有版权之说,不然定能大大的捞一笔…… 至于茶水,那更是招待客人必备之饮品,这一情形导致茶叶的需求量大大提升,现在已有无数商家盯上炒茶这一领域,竞争者日益众多,毕竟炒茶的技术也不是太难,只是一时半会儿的还比不得房家炒茶的品质而已。 当然,房家的炒茶现在已然不仅仅是质量过硬、旁人效仿不来的问题,而是房家炒茶的名头早已在民间形成良好的口碑,这便是品牌效应。哪怕日后真有人能制出比之房家更好的炒茶,也无法对房家形成威胁。 房俊冷着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口,入喉绵顺,口有回甘,是上等的龙井,价格极其昂贵,兵部衙门果然很有大衙门的做派,很土豪…… 摆在李绩面前的,一共是两份战报。 其一是正规的战报,记述了此次神机营西征的大小战事,以及伤亡情况,更有两次狙击突厥骑兵的详细过程,甚至有房俊、刘仁轨、段瓒等人对于两次狙击之中暴露出来的优势、劣势之处的评论与反省,洋洋洒洒几千字,可谓是神机营这等新式部队作战方式的一次总结,极其重要。 而另一份,则是《关于行军医疗的若干意见》…… 这是什么鬼? 李绩有些莫名其妙,作为一个将军,你且行军打仗便行了,医疗救治之事,那是随军医官的职责,与你有何关系? 可是当他翻开看细细观看,却不得不大赞房俊的用心良苦。 此时行军打仗,军中的减员其实最大部分并不是战死的士兵,而是受伤的伤员。可是限于医疗水平以及卫生条件,大量伤员都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处置,导致严重减员。 这份战报之中,却详细的推举了大量事例,以及对于伤病营改革的一系列意见与建议,细细揣摩,无一不是金玉良言,若能严厉贯彻到各个军中,定能给唐军大战斗力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重要的是,那些阵亡的将士以及因伤致残的兵卒,是朝廷巨大的负担,不但要赐予大量的抚恤,更要对其家中减免税赋,是一笔极大的开销,给国库带来巨大的压力…… 李绩抬眼瞅了瞅端着茶盏喝茶的房俊,心下欣赏之情更甚。 首次出征,不仅能观察到军中的缺漏不足之处,更能相对的相处解决之法,不愧陛下的那句“宰辅之才”的评价。 然而更令他震撼的,却是战报之中关于两次击溃突厥铁骑的详细记录! 细细观之,李绩震撼莫名,这使用了新式火器的神机营,居然有如此巨大的战斗力? 尤其是第一次仓促应战突厥人的“附离”亲兵,无论过程与结果,简直就是不可思议!旁人或许不知“附离”亲兵的威力如何,与突厥前前后后大战数次的李绩,却知之甚详! 那是突厥铁骑之中千挑万选出来,作为突厥可汗亲兵的最精锐存在,是突厥铁骑之中战斗力最强横的部队! 居然败得这么轻而易举? 震惊之余,亦对李二陛下昨日的决定深感惋惜…… 好半晌,李绩才轻轻覆上两份战报,缓缓吁了口气,点头赞道:“无论是两次狙击突厥铁骑所展示出来的战斗力,还是这一份关注与军中医疗的意见,都堪称惊才绝艳,二郎,干得不错!” 房俊颇有些受宠若惊,李绩这人一贯不太近于人情,我行我素,几时听他如此赞许一个人?更别说以李绩与房玄龄的关系,以及房俊同李思文、李震的交情,完全没有必要让李绩做出如此推崇的态度。 所以,能让李绩说出这番话,那边必然是其心中确实非常看重于房俊。 “多谢尚书大人褒奖,末将愧不敢当。”房俊不得不谦虚一句,他即觉得有些自傲,毕竟被李绩夸奖可是少有之事,另一边亦觉得事有反常必有妖,难不成背后有什么变故? “呵呵,年青人自谦自律是好事,可亦不必妄自菲薄,傲骨还是要有的。”李绩捋须微笑,将身子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的房俊,“从古至今,惊才绝艳之辈数不胜数,然则并不是没有个人才最后都能成长为栋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这其中,既有时机、运气的因素,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心志坚定与否占了大多数。心志不坚者,空有满腹才情,遭遇挫折即唏嘘嗟叹,意志消沉,然后随波逐流,泯然众人矣;而心志坚定者,却遇难则强,力争上游,哪怕一时落魄,亦修身养性潜于深渊之中,等待风云际会之时,立刻飞腾于九霄之上,成就彪炳青史之事业!是以,贤侄不可因失落而消沉,亦不可因得志而骄傲,沉淀下来,不断充实自己,这才是智者之所为!” 堂堂英国公、兵部尚书李绩,何时曾对一个晚辈如此循循善诱、谆谆教诲? 但是这一番话,套路很深啊…… 第四百零一章 闹,也得有技巧(上) 房俊受宠若惊之余,亦不得不苦笑道:“小侄虽然年幼无知,性子粗鄙,却不是经不得打击、受不得冷落的愚顽之辈,世叔有何话语,但讲无妨。” 一般来说,对一个人大肆褒扬,又情深意切的鼓励,出了确实对这个很看好之外,也代表着这个人即将会遭遇到刻薄的待遇。这番鼓励之言,既是规劝,亦是安抚…… 房俊两世为人,对于这些套路知之甚深,他就曾不止一次的对于一切业绩优秀的下属或者晚辈说过这样的鼓励之语,而一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代表着这位下属或者晚辈其实正遭遇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比如原本铁板钉钉的提拔升级,却被别人给顶了…… 房俊有种不好的预感。 “呵呵,难得你有这份豁达,如此一来,某也就放心了。”李绩一张冰块儿脸绽开笑容,这次倒没有多少安抚的成份,而是欣慰居多。 然后才说道:“昨日陛下召某进宫,商谈了对于神机营今后的发展一事,同时,亦对你的前程做了一番规划。” 说到此处,却是抬手拿起了面前书案上的茶盏,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水,卖了个关子。 房俊苦笑道:“世叔您可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直说即可,小侄承受得住。” 心里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强烈…… 轻轻放下茶盏,李绩轻叹一声,看着房俊,温言道:“长孙无忌力荐由长孙冲接任你的神机营提督之职,陛下已然允可。” 宛如一道炸雷在房俊耳畔炸响,轰得他整个人呆若木鸡。 旋即,房俊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他长孙冲算个什么东西?我率领神机营面对突厥狼骑的突袭之时,那小儿却躲进侯君集的中军大帐;神机营返程之时,遭遇三千突厥狼骑袭击,他早就跟着大军先一步回到关中!神机营最危难之时,那小儿身为长史却临危脱逃,他凭什么顶替我担任神机营的提督?他没那个资格!” 看着眼前暴跳如雷的房俊,李绩一阵头疼。 刚刚不是说好了受到压制亦不会心怀不忿要安然处之的吗…… 不过他也能理解房俊的心情。 自己一手拉扯起来的部队,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却在显示出超强的战斗力之后被人摘了桃子,是个人都忍不了。 李绩沉声道:“谁有资格?是你,还是我?别管是谁,是陛下说了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当时说说的? 天老大,陛下老二,别说是区区一个神机营的提督之职,即便是臣子的性命,还不是皇帝陛下生杀予夺? 李二陛下说的话,那就是圣旨! 服,你得接受;不服,你更得接受! 房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又不是真的浑得没边儿…… 可是这心里就是气愤难当! 凭什么啊?! 也知道自己这么气愤,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被有心人当做素材,添油加醋的在李二陛下面前告自己一状,得不偿失。 去你娘咧万恶的旧社会! 可是在细细想来,就算是在新世纪,这等遭遇难道不也是司空见惯么?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根子不如长孙冲硬扎…… “我爹就没说话?”气呼呼的坐下,房俊不爽的问了一句。 你长孙冲有个好爹,难道我房俊就没有? 虽然房玄龄比起长孙无忌是差了那么一丁点,可李二陛下也不至于就完全无视了吧? 李绩淡然道:“没说。” 房俊更来气了,委屈道:“人家是举贤不避亲,咱这可倒好,被人摘了桃子穿了小鞋,居然连句话都不敢说?这也太窝囊了吧……” “你认为你爹是窝囊人?”李绩反问了一句。 “这个……”房俊犹豫了一下,自己老爹窝囊么? 这得分两方面来说。 若是在家里面,那可就真真是窝囊得不行,被老娘欺负得死死的…… 在外面,房玄龄虽然一贯以温文尔雅的形象示人,但睿智多谋,处事公正,是个极有威望的人物,看似不瘟不火,可等闲谁敢得罪? 便是李二陛下,按理来说亦不可能如此无视老爹的颜面,去帮扶他的大舅子长孙无忌。 李绩面容严肃,厉声说道:“凡事有得必有失,这是世间铁律,想必你亦知晓。反过来说,有所失亦必然有所得,东隅桑榆,得得失失,谁又能说得准?倒是你,很令我失望。人生世间,要懂得审时度势,既然注定不可更改的事实,又何必去怨忿争执?这么一点委屈都吃不得,那将来必然要吃更大的委屈,简直愚蠢透顶!” 房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语,他不得不承认,李绩的话实在是太有道理。 按理说,两世为人的房俊亦不至于看不透这个道理,世间万物,古往今来,哪里又会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大抵是重生以来,万事皆顺的经历,养成了自己自负自傲的性格,是便宜就应该自己占,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房俊悚然而惊,前世养成的淡定心态,怎地都不翼而飞了么? 深吸口气,房俊肃然道:“多谢世叔教诲,小侄晓得轻重,今后亦必然注意。” 自今以后,定当注意自己的情绪心态,否则在这个君权至上的社会里,必定要吃大亏! 李绩欣慰的点头,笑道:“老夫亦只是尽到一个长辈应尽的责任,在你犯错之时,及时的提点一二,旁人说什么,都只是听在你耳中,能不能记在心里,繁复琢磨,那是你自己的事。” 顿了顿,李绩续道:“怎么,就不想知道吃了亏之后,陛下是如何补偿你的?” 房俊冷静下来,思讨一番前后因果,便笑道:“不管是何补偿,小侄统统不接受。” 李绩愕然:“这是为何?” 剥夺房俊神机营提督之事,陛下明显另有计较,绝对不只是长孙无忌争取便争取得来的,而且陛下亦知道此事是委屈了房俊,是以深思熟虑之下,决心给予极其丰厚分补偿。 可这小子居然不接受? 房俊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俗话说得好,会闹的孩子有奶吃……” 李绩愣了半晌,才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精的跟鬼似的,有前途!” ***** 瑞雪骄阳,巍峨的太极宫覆盖着一层皑皑白雪,阳光照射,闪烁着此木的反光,宛如天界楼阁,绚丽华美。 房俊到太极宫的正门求见陛下,早有准备的内侍太监并没有让房俊等着,而是直接将其领入宫内。 “陛下早有口谕,侯爷求见,便立即入大内即可。” 内侍这般说道。 房俊却是心里哼了一声,那老小子大抵也是觉得自己事情做的不地道,所以有些心虚,才如此对自己展示信任和礼遇吧? 真当咱是三岁毛孩子,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要谢主隆恩? 想得美…… 宫内的积雪已然清扫得干干净净,唯有殿宇屋脊、红墙黑瓦之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恢弘肃穆之中,平添了几分素淡自然。 水池里亦铺满积雪,偶有鸟雀落于其上,留下杂乱的爪痕…… 走进神龙殿,迎面而来的夹带着淡淡檀香的热气熏人欲醉,见到李二陛下身着明黄色的便服端坐于书案之后,房俊便单膝跪地高声道:“微臣房俊,见过陛下!” “平身!到朕这边来。” 一声洪亮的声音响起,房俊便站起身,向李二陛下那边走去。 宽大的书案之上,报放着一摞摞的奏章书折,显得有些凌乱,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方正的面容精神矍铄,双目炯炯,神采奕奕,正含笑看着房俊。 第四百零二章 闹,也得有技巧(上) “此次西征,两次狙击突厥狼骑都获得大胜,实在是大涨吾大唐之军威,威服西域,震慑边塞,可谓第一等军功!” 一开口,李二陛下便对房俊的表现定下了调子,显然极为赞赏。 若是放在以往,房俊必然趁机耍乖卖萌,说什么也要讨一个大赏才行,可是现在心里有了定见,却愈发觉得憋屈。 虽然经过李绩的提点,明白了淡然处之的道理,可是谁说心里就不能憋屈不忿了? 只是早有定计,便说道:“大唐军威赫赫,四夷蛰伏,微臣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不敢当陛下赞誉。”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似乎很是意外于房俊这般谦逊低调,按常理,这货不是应该嘚瑟得不行,争功要赏么? 想来李绩必是已经说了对于神机营的安排,这小子非但不恼火,亦不讨赏,看上去很是平静,这个有点不对头…… 沉吟了一下,李二陛下说道:“想必,英国公已然对你说了?” “是。”房俊一脸淡然。 “想来,你心中定有些许不忿吧?”李二陛下问道,同时留意着房俊的神色,今日总觉得这小子表现得有点与以往不同。 “微臣不敢。” 房俊并未显露出一丝半点的不满神色,平静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区区一个官职?陛下,多心了……” 李二陛下啧啧嘴,发现自己所有的话都被这小子个堵住了。 还以为这小子真的改性了呢,原来心里还是有火气啊,而且火气还不小,连“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都弄出来了,谁叫你去死了?只不过是将神机营提督的职位让出来而已,何况朕也不是让你白白的让出来,映得的补偿,那肯定是有的…… 更何况,什么叫朕多心了? 朕怎么就多心了? 没好气的瞪了房俊一眼,李二陛下说道:“让出神机营,是朕多方斟酌之后,方才做出的决定。朕亦知道,你在神机营用了很多心血,效果亦是出乎预料的好,两次击溃突厥狼骑便证明了这一点。朕很看看好你,所以决定另外给你加加担子,想让你……” “陛下!”房俊有些无礼的打断李二陛下的话头,躬身道:“陛下何须向微臣解释这些?对于陛下,微臣心中万分敬仰,忠心钦佩,愿意跟随陛下的脚步,征服四海,开拓八荒!陛下之言,便是金科玉律,无论是何决定,微臣都甘心听受,绝无一丝怨言。只是此次西征,路途遥远条件艰苦,兼且两次大战身心疲累,微臣自幼锦衣玉食,实在是有些吃不消。是以恳请陛下,允准微臣辞去所有官职,回家静养,以待日后为陛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李二陛下愣住。 这不是房俊的风格啊…… 跟朕玩这一套? 说实话,李二陛下心里是有些恼火的。虽然神机营的确是房俊一手建立,而且经过实战检验,战斗力确实强悍,是步卒对抗骑兵的一个很好的方式,很可能将改变整个大唐的战争方式,功在千秋! 可是朕是皇帝! 朕要你让出神机营,你可以心怀不满,可是如此撂挑子,是在表达对于朕的怨愤么? 可是这股火,李二陛下还真就发不出去。 他这人确实霸道,对于不听话的臣子,向来决不容情。但是同时,他这人也讲理,否则单单是那个魏徵,就不知道得被李二陛下砍死多少回…… 此事对于房俊来说,确实很不公平,所以李二陛下摆不出不听话就收拾你的态度。而且他也知道,房俊这小子的倔强那是娘胎里带来的,倔劲儿发作,说不得真就撂挑子回家,啥都不干了! 如此一来,满朝上下,岂不是都得传言朕为了女婿兼外甥的长孙冲,而苛待了功勋卓著的房俊? 对于极度珍惜名声的李二陛下来说,这个后果是绝对不愿意承受的。 发怒也不是,安抚也不是。 所以,李二陛下很罕见的为难了…… 瞪着眼前这张故作云淡风轻的黑脸,李二陛下咬了咬牙,恨不得一脚将这混账踹飞! 深深的吸了口气,沉声道:“神机营之事,朕已然做出决定,不可更改。说说吧,你待怎地?” 这等用于李二陛下在说:小子,君无戏言,你特么提条件吧! 房俊心里狂喜,果然会闹的孩子有奶吃,既不忍气吞声的任命,也不大吵大闹的反抗,来一出以退为进,适当的显示出自己的不满,当真令李二陛下让步了…… 心里得意,面上却丝毫不敢显现,故作淡然说道:“任凭陛下吩咐便是,微臣无不从命。” 李二陛下眯了眯眼,忍着心中怒气:“真心话?” “呃……”房俊想了想,觉得跟李二陛下这种聪明人,还是不要耍太多的心机。稍微一点手段,李二陛下觉得无所谓,毕竟房俊是受害方,可若是过了头,惹恼了这位霸王龙,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这位翻起脸来,比麻子还难看…… 便赶紧说道:“陛下可曾记得,曾经对微臣的许诺?” 朕对你的许诺?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神,才想起来这么一码事:“沧海道?” “正是。” 想当初,您可是答应让咱出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什么好处您都吃进肚子里了,不能一再拖延吧? “朕乃万民之主,金口御言,自然不曾忘记。”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看着房俊眼睛里抑制不住的喜悦,心里就一阵腻歪。 娘咧! 你个臭小子居然敢胁迫老子,跟老子讨价还价? 想了想,便淡然说道:“只不过此时任命你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却是时机未到……” 房俊差点骂娘! 啥叫时机未到? 你是皇帝,你说行就行,不行也行! 忽悠谁呢? 当下脖子一梗,说道:“那微臣请求辞去官职,告老还乡……” 李二陛下闻言,差点没气笑了,抓起桌上的一杆毛笔,顺手就朝房俊掷了出去,骂道:“胡言乱语,信不信朕扒你的皮?”猫大的年纪,告的哪门子老?真真是岂有此理! 房俊稳稳的将毛笔接住,却不料这毛笔是李二陛下从砚台里拿出来的,蘸满了墨汁,他虽是接住了毛笔,却被甩了一脸墨汁……伸手一抹,顿时就弄了个大花脸。 言语上却毫不示弱:“陛下言而无信,答应任命微臣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都多长时间了?让微臣研制新式火器,创立神机营的新式战法,可到头来却把微臣一撸到底,您说,微臣能不伤心么?” 李二陛下怒道:“娘咧!谁要将你一撸到底了?不过是换个职位而已,你一个小小的从三品,猫儿一样大的官儿,朕一下子给你提到礼部尚书,那可是赐穿紫袍的一等朝臣,你还不知足?” 没错,李二陛下将神机营的提督职位给了长孙冲,对于房俊的补偿便是礼部尚书之职,当然只是虚衔,实衔是礼部侍郎,比工部侍郎好听一些…… 房俊却是撇撇嘴。 这位可真是会说话,从三品就是猫儿一样大的官儿,升了一格,成为正三品的尚书了,好像地下飞到天上一样,不知羞…… 虽然穿上紫袍是房俊一直以来的愿望,可是一个虚衔的礼部尚书,时机上还是个侍郎,要权没权要势没势,有个鸟用?要知道,虽然名为礼部尚书,实则只是个虚衔,等用于享受礼部尚书的待遇,朝中同时被敕封为礼部尚书的有三四个,兵部尚书更多,侯君集就是兵部尚书,李绩也是,李靖还是…… 第四百零三章 冤家对头 见到房俊依旧一脸不屑的样子,不知怎地,李二陛下突然不发火了,意味深长的说道:“这样,你暂且当着这个礼部尚书,等到时机成熟,便任命你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朕说话算话,如何?” “当真?”房俊心里一突,总觉得李二陛下似乎有什么阴谋,否则何以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还做保证? 皇帝给你做保证,正事儿听着有些玄乎…… 李二陛下差点把一口呀都给咬碎了,娘咧!老子可是皇帝啊皇帝,你居然敢质疑老子说的话? “当真!” “谢主隆恩!”房俊当即单膝跪地,大声谢恩。 李二陛下又有点懵,“谢主隆恩”?这特么都是什么词儿,以前没听过啊,听着好像很是高大上的感觉…… 不过旋即,心里一点点飘飘然的感觉便被自己压制下来,冷冷的对房俊说道:“你可以滚蛋了。” 房俊不以为意,反而欣然道:“诺!微臣告退!” 欢喜的退出神龙殿。 殿内的李二陛下却是眼神幽幽,似笑非笑…… 这混小子为何对沧海道如此看重?原本按照大唐律例,行军大总管这个职位虽然是超品,执掌三军的统帅,但只是战时敕封,战后即撤,并无实权。比如之前西征之时,侯君集便被敕封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统帅西征大军,得胜还朝之后即被撤去,保留的仍旧只是原先的官职。 为了海贸之利? 摇了摇头,李二陛下对于海贸的利润并不如房俊那般看好,即便现在那个看似儿戏的“东大唐商号”已然开辟了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等国的航线。 不过……想要在朕面前耍手段? 呵呵,等过些时日,你小子不要哭出来才好…… ***** 刚刚出了神龙殿,房俊便见到一袭狐裘,俏然卓立的高阳公主,正带着几名侍女候在路边红墙之下。 房俊摸摸鼻子,只得走过去,躬身施礼:“微臣见过殿下……” “毋须多礼。”高阳公主柔声说道。 许久未见,这位公主殿下出落得愈发水灵,清丽的五官宛如画中仙子,雪白的狐裘围脖映衬得巴掌大的小脸儿精致秀美,肤色莹白,柳眉婉约,琼鼻挺翘,樱桃似的小嘴儿轻轻抿着,勾勒出一抹诱人的弧线…… 尤其是那一双春水荡漾的明眸,注视着房俊,氤氲着浓浓的关切与思念。 被这双美眸盯着,房俊有些尴尬,更有些压力,垂下眼帘,微微低头,却正好将目光落到那一截儿被狐裘紧紧裹着的纤细腰肢上,再往下,便是裙裾之下露出的一双精致纤巧的绣鞋。 这死丫头,几日不见,似乎全身都充满了一种鲜果一般的美味,引诱得让人就像扑上去狠狠的咬一口,尝一尝鲜美可口的滋味……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房俊便陡然一惊。赶紧定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这丫头看似清纯秀美娇嫩可口,实则腹黑狠辣作风不正,绝对不能被其甜的外表所欺骗,将之当做红粉骷髅,敬而远之足矣。 心底默念两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房俊深吸一口气,这才抬眼跟高阳公主对视,淡然道:“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他这般冷淡的态度,令高阳公主微微一愣,旋即便紧紧咬住红唇,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波光潋滟的双眸愈发显得水汽氤氲…… 这个混蛋,难道就真的一点点都看不上我? 简直岂有此理! 当初本宫是对你有些过分,可你难道就给过本宫好脸色么?若不是看在你舍了性命亦要解救本宫与水火之中,谁稀罕跟你好好说话?这个坏家伙,真是气人…… 高阳公主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俏鼻哼了一声,微微抬起尖俏的下颌,傲然道:“本官只是来看看你这个混蛋死掉没有,啧啧啧,那些突厥人也真是无能呀,就算要不了你的小命儿,起码也留下一条胳膊腿儿啊,现在看着你活灵活现全须全尾的,还真是令人失望呢……” 房俊差点没给噎死,这臭丫头也太歹毒了吧? 对于这位傲娇的公主殿下,房俊可从来不会再口舌之下吃亏,闻言便反唇相讥道:“怎么,殿下就这么希望微臣埋骨西域,便能自动解除陛下的指婚之约,让殿下去寻一位娇俏风流的驸马?那可对不住了,微臣皮糙肉厚,突厥人那点能耐可奈何不得咱,令殿下失望了!” “你……”高阳公主气得小脸儿通红,愤怒的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咤道:“混蛋!” 这人还真是不识好人心,简直不可理喻! 公主殿下气得不行,一敛裙裾,小脚儿从下面闪电踢出,正中房俊小腿的迎面骨,疼得他呲牙咧嘴,可是皇宫大内之中,却也不敢还手,只能气咻咻的一边揉着小腿,一边瞪着高阳公主。 “哼!”高阳公主娇俏的翻个白眼,仰着下颌,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般飘然离去。 “这臭丫头……”房俊郁闷得不行,冲着高阳公主纤秀的背影扬了扬拳头。 比起晋阳小公主,你这个死丫头差得远了…… 说起晋阳公主,亦是好久未见,心里着实想得慌。本想去立政殿看看小公主,可是想到神机营大部队此刻应该差不多抵达曲江之畔的营地了,便只得作罢。 虽然被撤了神机营提督之职,但神机营中尚有许多事情并未收尾,甩袖不管,那可不是房俊的作风,何况还有许多将士的骨灰等候处理,房俊更不能撒手不管,将其交给长孙冲处置。 那小白脸就是一个温室里的小花儿,钟鸣鼎食锦衣华服之中长大的孩子,哪里能懂得体恤那些粗鄙的军汉?若是指望长孙冲能好生对待那些阵亡的将是以及遗属,那还不如指望日头从西边出来…… 出了宫门,骑着马带上亲兵,直奔曲江之畔的神机营驻地。 路过青龙坊南的那一片荒地之时,房俊停下脚步,寻了一处高点,驻足远眺。 以往的荒地、野树林,如今已被平整一新。尽可能的保留一些高大的树木的同时,规划出横平竖直的一条条街巷,分割出一块块亩许大小的方形地块,已然打好的地基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剩下一个臃肿的轮廓…… 这一片土地,房俊计划将其建成一个新式的里坊,名字已然取好,因其靠近曲江的缘故,便名为“曲江坊”。这是房俊依照后世的高档小区规划出来的一个地产项目,主要的客户面向长安城中的外地官员、胡商、以及本地的商贾。 建成之后,比之那些动辄几十亩的豪华园林不同,独门独户的院落精巧别致,却能由街巷联系在一起,加深住户彼此之间的联络,更具有人文气息,也更适合居住。 整齐的规划、精致的房舍、优美的环境,定能吸引那些有一定身份、有一定财力、亦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中产阶级。 不出意外,这一个里坊开发出来,定然能得到超过三倍的利润。原本这是李二陛下作为神机营的搭头送给自己的,以之补偿自己在神机营的投入。 可是现在把自己从神机营的提督位置上撸了下来,李二陛下却完全未提及这块地,亦不知是忘记了,亦或没将这块地放在心上,又或者故意视而不见,权当做给自己的安慰奖励……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里往后可就是自己的地盘了! 试想一下,若是在后世的首都给你一块地皮,那得创造多大的利润?此时虽然比不得后世,但是房俊相信,只要运作得当,所得的好处也少不了! 因为神机营被夺的郁闷也冲淡了不少,心情瞬间好转。 原本房俊亦未如何看重神机营,这个编制更属于实验性质,且被李二陛下牢牢的掌控着,毫无自主性可言,一举一动都被李二陛下盯着,有什么稀罕? 只是神机营的这帮出生入死的兄弟,让他割舍不下而已…… 说到底,对于房俊来说,感情永远比利益更重要。 第四百零四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 曲江之畔神机营的驻地静悄悄的,唯有留守的后勤兵卒将校场上的积雪一堆一堆的堆积起来,在校场上形成一座座“雪山”,整个营地静谧而空旷。 大部队仍未回来? 房俊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有些意外,想了想,并未进入营地等待,而是调转马头,去往城西的金光门外等候。 待到房俊赶至金光门外的时候,正巧赶上远处神机营踏着积雪逶迤而来。城门外等候已久的家属人山人海,堵在城门外翘以盼,待得神机营到了近前,男女老幼的家属便不停的呼唤自家儿郎的名字,场面混乱而感人。 大抵是兵部传出去的消息吧,房俊对于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神机营抵达的时间有些疑惑,不过却并不在意。 即未回到营地集结,便意味着此时尚在军中,兵卒不得擅自归家,否则便是触犯了军纪,是要重罚的。不过不得归家,不等于不能和家属说话,一些家属在神机营的队列中寻到自己亲人,便开心的呼喊着,被喊着名字的兵卒亦会开心的笑着,向家属挥挥手,示意自己的康健。这些举动往往会引民众一阵欢呼,情绪很热闹。 然而有得意,便会有失意。 那些一遍一遍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的民众,一颗心便渐渐的陷入绝望,可他们仍然不愿放弃,宁愿相信自家的儿郎只是落在大后面,他们焦急的翘向盼,心里虽然感觉到了最坏的事情可能已经生,他们的儿郎怕是回不来了,却暗暗祈祷天可怜见。 等到最后部队全部在面前走过,这些失去亲人的民众才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他们的儿郎再也回不来了…… 一时间,哭泣之声弥漫着整个西城门,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哭诉着一些哀怮的话,悲痛欲绝。 渐渐的,那些安然回到长安的兵卒和亲属,敛去了自家的欣喜和高兴,沉默起来,表达这对于这些失去儿郎的亲属的同情。 自隋末开始,一代又一代的关中儿郎便离乡背井,转战四方,他们谱写出关中健儿一曲曲英勇无畏的诗篇,却也将尸骨埋遍大江南北,漠北塞外。 自古以来,战争便是如此令人无奈,有人生,有人死,有人衣锦还乡,有人埋骨他乡…… 房俊静静的坐在马上,看着面前这一出人间悲喜,默然不语。 战争是这世间最愚蠢的行径,却也是最不可避免的手段。别说是这民风愚昧社会落后的中世纪,即便是到了经济腾飞民智开启的二十一世纪,战争亦不可避免。 只要有利益的述争,便会有战争的存在。与其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不如说利益才是战争的本源。 和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更不会有谁施舍。 想要结束这一幕幕失去亲人的人间悲剧,就只能继续前赴后继的一代一代战斗下去,直到用赫赫的兵威,打出一个太平盛世! ***** 王沟村,这是骊山南麓的一个小村落,亦属于新丰治下,整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生活在山间一处低洼的谷地里。与外界联系的唯有一条羊肠也似的山路,此时大雪封山,王沟村便成为与世隔绝的一处绝地。 若是放在后世,这样的地方是那些“驴友”最喜欢的,登山涉水来到此处,备足了生活用品,然后静谧的享受一番与世隔绝的逍遥写意,没网络,没信号,仿佛来到另一个淳朴原始的世界,很有一番趣味。 然而在这个年代,与世隔绝便意味着巨大的困难。 可能因为存粮不足而饿肚子,可能因为生了疾病却不能医治,可能因为雪灾导致整个村子都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却无人可知…… 一大清早,村里各家各户的烟囱66续续升起了炊烟,低矮的房子有些已然被积雪压得塌下来,左邻右舍都赶过来帮忙,若不能在日落之前修葺完好,这一晚上就不得不去邻居家借宿。可是家家都是低矮破败的房子,哪里有空闲可以安置别人? 村里的耕地本就稀少,且大部分都是产量极低的山坡硬地,一年到头也产不出什么粮食,却依然要承担各种各样的税赋杂课,负担无比繁重。 这种情况下,当兵吃粮,就算是最好的一条出路。 村里从十六岁到五十岁的汉子,全都被征调至各卫当兵,不但能减轻家中的负担,减免税赋,若是一旦杀敌有功,积累到足够的功勋成为军官,那可就老天开眼了。 只是可惜,一个小兵想要在战阵之上积累到足够的军功,实在难比登天。 王大根家里有三个儿子,除去老大在左卫大营当兵之外,另两个年纪幼小,都在家帮衬着农活,再等两年成年之后,也要走上老大的路子。 日头尚未升起,王沟村所在的谷地寒气森森,积雪皑皑,一队兵卒沿着那一条羊肠也似的小路,进到村里。 与世隔绝的小村落,平素绝无客人来往,是以这一队兵卒刚一出现,便被村民觉,顿时犹如平静的河面投下一颗石子,静谧的村落里瞬间活跃起来。 一行人来到村子东面的一户农户门前,高声叫道:“王大根!王大根!赶紧的出来!” 破旧的门板“吱呀”一声从里边推开,王大根嘴里嘀嘀咕咕,不晓得是什么人大清早的找上门来,两个儿子都去帮邻居修葺倒塌的房舍去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 等待将房门推开,看清面前一队盔明甲亮的兵卒,王大根先是一呆,接着混浊的两眼顿时升起亮光,眼巴巴的在这队兵卒中搜寻一下,却未现自家大郎,顿时有些失望的看向前面一个布衣皮袄的中年人:“里正,这不是我家大郎的部队啊?” 里正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王大根的问话,只是轻轻叹口气,转身对队列前面的房俊说道:“侯爷,这便是王大根,王仁杰的父亲。” 房俊深吸口气,当即单膝跪地,沉声说道:“某乃是敕封新乡侯、神机营提督房俊。此次率军西征,扬威域外,令郎王仁杰乃是神机营中队率,于蒲昌海之畔,狙击突厥狼骑之战中,不幸罹难。然王仁杰冲锋陷阵,果敢无双,是役斩八级,累功擢升为神机营校尉,陛下钦赐钱一百贯,帛五匹,荫萌一人为校尉之职,特此恩荣。” 言罢,自身后亲兵手中接过装着骨灰的坛子,双手敬上,高举过头。 王大根喉咙里鼓囊一下,完全呆滞。 起先听到这是位侯爷,吓得他差点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这可是侯爷啊,王大根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衙门里征税的民科书吏,这得差了多少级? 可是听到房俊后面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郎……战死了? 两行浊泪,瞬间就从王大根眼窝里涌了出来。 即便早有心里准备,当兵吃粮,那就得上阵杀敌,说不得什么时候倒了霉,就得亡命他乡。可是事到临头,那种痛彻心脾的悲怮,仍然让这个亦是刚刚从府兵退回来的淳朴老汉痛不欲生。 白人送黑人,再是历经生死,又怎能淡然处之? 只是这坛子…… 王大根颤颤巍巍的将手伸向坛子,目光有些狐疑的看向房俊,难道这坛子里…… 房俊沉声道:“本侯无能,将弟兄们带出去,却未能将弟兄们都活着带回来,愧对弟兄们,更愧对你们这些家属。然则本侯又怎忍心将弟兄们弃尸荒野,魂魄不得归乡?所有神机营的弟兄,在阵亡之后都登记造册,进行火化,哪怕千难万难,吾等活着之人,亦要将弟兄们的骨灰带回家乡,交给亲人。这,便是仁杰兄弟的骨灰!” 第四百零五章 不合作 “噗通!” 王大根当即跪地,还未伸手接过儿子的骨灰,便“砰砰砰”的在冻得坚硬的地上磕起头来,大哭道:“侯爷恩义,老汉带大壮,叩谢侯爷!” 闻讯赶来的相邻,闻听王仁杰阵亡之时,都是不胜唏嘘。 可是现在,俱是神情肃然,看着房俊等神机营兵卒的时候,那种尊敬感激毫无保留! 都是关中儿郎,从隋末至今,几乎年年打仗,哪家没有阵亡疆场的儿郎?古往今来,上了战场那就不当人命,救得回来就救,救不回来了,那就任凭弃尸荒野,当一个孤魂野鬼。 马革裹尸? 那不是最凄惨的,反而是最幸运的,绝大多数阵亡的士兵,能有一个大炕掩埋都是奢求,哪里有那么多的马皮给你裹? 古往今来,国人都讲究一个叶落归根,魂归故土。可是战场之上,哪里顾得了那么许多?死便死了,即便再是悲伤,再是挂念,也只剩一个名字可以供后人凭吊,尸骨早已不知在何处腐朽,血肉都被野兽猛禽啄食…… 有的时候,死并不可怕,当家里备好横刀备好战马将儿郎送入府兵的那一天,就依然做好了阵亡的准备。最令家人痛苦的,其实还是阵亡之后弃尸荒野的悲惨。 可谁都知道,在战争之后将阵亡将士的遗体带回去,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那么这位侯爷现在所做的事,又怎能不令大家敬佩只余,深怀感恩? 屋里跑出来一个半大小子,愣愣的看着老爹和一队兵卒互相跪着,然后回过神来,却见到老爹从那位黑脸将军手中接过一个坛子,转身交到他的手上,抹了一把眼泪,沉声叮嘱道:“照顾好你大哥!” 半大小子激灵一下,赶紧将坛子紧紧搂在怀里,响起以往大哥对自己的爱护照顾,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再抬眼的时候,望着房俊的目光满是感激。 王大根抹了一把眼泪,哑声道:“倒叫侯爷见笑了,关中男儿,哪里来这么多娘们儿的作态?老汉啥也不多说,能将不孝儿的骨灰带回,让老汉能将其葬入祖坟,想他的时候能去坟前看看,侯爷的恩义,李家没齿难忘!侯爷,里正,寒舍简陋,如不嫌弃,且进屋饮杯热水暖暖身子……” “老伯不必如此,王仁杰是我房俊的兄弟,那我房俊就要将他带回来,这是我的责任,更是我的义务!就算不能将他活着带回来,亦要将他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不然我房俊愧对兄弟!” 房俊语气铿锵,然后拍了拍王大根的肩膀,将其拉起来:“本侯就不进屋了,此次西征,上百兄弟阵亡,本侯要将弟兄们一个个送回家,耽搁不得,就此告辞!” 身后自有亲兵将兵部赏赐的铜钱、布匹交给王家人,然后又将一份兵部颁的堪合交给王大根,这是荫萌的证书,凭此堪合,王家人可以荫萌一人为神机营的校尉,只需将此堪合交至兵部,然后将荫萌之人的详细信息记录造册即可。 王大根感恩戴德,虽然这一切都是儿子拿命换来的,都是应得的,但是由一位侯爷亲自交到自己手上,那又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感触。 就算死了,儿子也死得值! 他为这个帝国战死,帝国并未在他死后将其忘记,对于一个关中男儿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褒奖! 赳赳男儿,死得其所,足矣! 房俊带着一队兵卒想李大根行个军礼,转身便走,他还要将所有阵亡兄弟的骨灰都交到亲人手中,越快越好。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侯爷,等我长大了,我也去给你当兵!” 房俊闻言,站住脚步转过身,看着紧紧捧着大哥骨灰却一脸坚毅的半大小子,笑问道:“怎么,不怕死?” 半大小子梗着脖子:“男儿汉大丈夫,自当上阵杀敌,报销家国!我要给我大哥报仇,将来杀尽突厥人,还要杀的西域那些蛮子屁滚尿流!” 王大根咤道:“混小子,岂敢在侯爷面前污言秽语?” 房俊却哈哈大笑:“好小子,不愧是你大哥的兄弟,都不是孬种!你叫啥?” “我叫王孝杰!” “好!咱们就一言为定,等你长大,来找本侯,本侯带着你开疆拓土,立下不朽之功业!” 房俊大笑着转身,带着兵卒向来时的羊肠山路行去。 他是真的挺喜欢这个叫王孝杰的小家伙,有冲劲儿,楞头楞脑的有股子虎气,是个好苗子! 他却不知,正是这个小子,将来却在西域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打得吐蕃哭爹喊娘…… ***** 神机营驻地。 营房内气氛凝重,长孙冲铁青着一张脸,怨忿不已的瞪着眼前的刘仁轨与段瓒。 “圣旨已下,从这一刻起,本官便是神机营的提督,最高长官!可是,房俊却毫无自觉,居然挨家挨户的送还那些兵卒的骨灰,他想干什么?收买人心?!简直视圣旨如无物,其心可诛!怪不得此人要将那些阵亡士卒的遗体火化,将骨灰带回,原来是藏着这等心思,简直可恶透顶!本官还奇怪,一些泥腿子死便死了,又何必费尽心力的将骨灰带回来?真是阴险狡诈!” 长孙冲忿忿然说着,恨不得将房俊千刀万剐! 自己尚欣喜与陛下将神机营交到自己手里,正想好生羞辱房俊一番,你费尽心机建成的强军,最后不还是落在我的手上?可谁知道房俊却玩了这么一出“邀买人心”的手段,简直能把长孙冲恶心死! 如此一来,满营将士以及那些阵亡士卒的家属,谁不念着房俊的恩义,谁不赞他有担当?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招,便使得房俊的声威在神机营中如日中天,自己即便接过了提督之职,又如何去收拢被房俊撩动的人心? 简直可恶! 段瓒和刘仁轨肃然卓立,面无表情,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陛下是怎么想的,居然将神机营交到这么一个公子哥儿手里? 不可否认,长孙冲在神机营中干得还是不错的,但也仅此而已。以往长孙冲都是担任长史之职,处理的也都是一些后勤事务,真正的兵卒训练都是房俊一手抓起,长孙冲从来都未显示出有什么出类拔萃之处。 更重要的是,神机营可不仅仅是作战部队,尚有一个火器的研作坊!那才是神机营的根本所在! 那些威力巨大的震天雷,长孙冲玩得转? 起码段瓒和刘仁轨不怎么看好。 长孙冲怒气冲冲的泄一通,亦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压了压火气,沉声说道:“事已至此,本官自会向陛下谏言,弹劾房俊如此行事的叵测居心。自今以后,房俊再不是神机营的提督,还望二位能摆正立场,与本官共进退,本官自然不会亏待于二位。” 没办法,神机营这一群骄兵悍将可不好收服,若是没有这两人的支持,自己这个提督也就是有名无实。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稳住神机营,千万不能再调离房俊之后产生什么动荡,那样必然会令自己在陛下眼中失分,这是绝对不能出现的情况。 段瓒不置可否,默不作声。他不太看得起长孙冲,总觉得这位不过是仗着陛下的宠幸和显赫的家世,真要是论起才能,比起房俊差得远了。最起码,自己就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长孙冲混…… 他也不怕长孙冲,你家世显赫,难道咱就差了? 刘仁轨那就更别提了,虽然身世卑微,可当初当一个县尉的时候,就敢杀了折冲府的校尉,现如今难道还会怕了长孙冲? 于是,在长孙冲一再表示笼络的情形下,这两位神机营中的实权人物,却俱以沉默相对。 长孙冲这才悲哀的现,自己理想中借着神机营封侯拜将的企图,怕是要泡沫一般碎裂…… 第四百零六章 还乡衣锦? 长安,房府。 日暮时分,远远的一行骑兵自大街的一侧驰来,蹄声隆隆,气势雄浑,眨眼便至房府大门前。 房府上下早就鸡飞狗跳。 一直以来,房家都是文臣世家,家主房玄龄身为尚书左仆射,事实上的宰辅,权倾大唐,深得帝宠。房家以文出仕,诗书传家,后辈子弟亦饱读诗书,却不料如今出了个将军…… 以往大军得胜还朝,房家上下都只是看个热闹,因为房家虽然位高显赫,却并无军伍之人,这无论出征亦或还朝,都与房家无甚相关。现如今府上二郎被陛下敕封为神机营提督,堂堂从三品武官,得胜还朝之后,房府上下居然不知应当以何种礼数迎接…… 古时家中儿郎为国征战,还朝之后的礼数相当繁复而重视,可临时去请教旁人已然来不及,是以房府之中一片混乱,手足无措。 关键时刻,还是主母有担当。卢氏掐着腰一摆手,所有家仆侍女统统出大门外列队迎接,以示隆重。虽然具体礼数规矩并不知晓,但只要被街坊邻居见识到咱家二郎的微风,那就足够! 于是乎,房府上下不论仆役杂役或是闲杂人等,统统出了大门,在大街上分成两行站了满满一大街。 房玄龄端坐堂中,对于夫人这等招摇于市的做派深感羞愧,耻于见人。不就是显摆你有个好儿子吗?至于将全家都拉出去当陪衬?真是妇人之见…… 当房俊领着亲兵回到房府之时,便见到这一幕全家出动、招摇过市的场面。房家的家眷、仆役在前,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在后,将一条大街挤得满满登登,仿佛是过年的时候看猴戏…… 房家有一种置身于突厥铁骑霸烈冲锋之中的紧张,尴尬得面皮僵硬,浑身冒汗。等见到老娘笑吟吟的亲自上前要给他牵马缰,吓得房俊一个骨碌从马背滚下,哭笑不得的缠着娘亲说道:“娘诶,您这演得是那一出?” 卢氏傲然抬头,霸气四溢道:“怎地?我儿子为国征战,狙击数倍于己之突厥狼骑,那就是功在社稷,彪炳青史!全家都以你为荣,自然要大张旗鼓的迎接你得胜还家,也让全长安的父老乡亲看看,咱房家二郎,那也是战功赫赫的千里驹!” 看着老娘很是有一种“千年的媳妇熬成婆”的舒爽得意,大抵是因为房俊从小就只会给她丢脸却从未争气,被压制得狠了,反弹势必更大…… 房俊有些羞赧,咱虽然立了一些小小的功劳,可也不至于如此张扬吧?咱可是个低调的人,这不是凭白惹人家笑话么?关中子弟,行军打仗那可是家常便饭,哪家哪户没有两个子弟在军中效命?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闻听卢氏之言,街坊邻居却齐齐欢呼,七嘴八舌的大赞房二郎少年英雄,一代神将,英姿挺拔,武功盖世……若不是大家都晓得房二郎乃是陛下的帝婿,说不得说亲的媒人能踏破房府的门槛…… 房俊苦笑着向着街坊邻居拱手为礼,然后挤开家仆杂役,大步流星的迈进自家大门。 街坊们见到正主走了,缓缓散开,却时不时的叽叽喳喳的议论着。 “话说,这房二可是真出息了!” “那可不,我家老爷听兵部里的书吏说,房二这次可是斩杀了上万突厥铁骑,那人头装了一百多车,光是清点数目,就足足耗费一个上午……” “额滴娘咧!这么厉害?” “那可不,听说陛下都给房二升官了,礼部尚书啊,虽然是个虚职,但毕竟品阶在那里呢,没到二十岁的正三品,古往今来有几个?” “俗话说三岁看老,可是这房二的变化可太大了,头几年还满大街的打架,这一转眼就出息成这样了,咋就觉得那么不现实呢?” “呸!有啥不现实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再说房二以前虽然浑了点,可也说不上浪子啊,咋就不能有出息了?依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有本事!” 卢氏故意放慢脚步,竖起两只耳朵,听着街坊邻居们的议论,没有一个不夸自家二郎的好,心里像是吃了蜜似的,甜滴很,满足到了极点! 都说望子成龙,谁不想自家孩子有出息? 以往这个二郎让她操碎了心,又憨厚又倔强,却不料一眨眼的功夫,能耐居然这般大了,将一向博学多才的大郎都给比了下去,怎不叫卢氏喜出望外? ***** 正堂里,父子相对而坐,相视苦笑。 房玄龄悠然道:“你娘就是这个性子,爱显摆,忍一忍就好了。” 房俊点头受教:“孩儿省得,只是难为了父亲。” “为父有何难为?” “父亲忍辱负重、坚忍不拔这么多年,实在是孩儿学习之楷模,毕生之榜样!” 房玄龄老脸一抽,差点就把手边的茶杯丢到这小子头上去。吃了豹子胆,敢嘲笑老子? 真是不像话! 想了想,却又叹息道:“还是算了吧,别的地方学一学还是可以的,只是关于这一点……切莫重蹈为父之覆辙啊!” 自已被夫人压制也就罢了,难道房家祖祖辈辈都要夫纲不振?若是将来房家“惧内”之风祖辈相传,后代追思源头,乃是自他房玄龄而始,这可就悲剧了…… 所以,房玄龄语重心长道:“待到与公主成亲之后,礼让互敬是必须的,但一定要坚持原则,不该让的那就绝对不能让!哪怕陛下给公主撑腰,亦毋须担忧,自有为父替你做主。” 房俊翻个白眼:“得了吧,指望您?莫说以后,单单是现在,陛下将儿子从神机营任上调离,弄到礼部那个清水衙门里头,咋就未见父亲您替儿子做主?” 这一点,是房俊极为不爽的。 长孙无忌能为了长孙冲的前途,厚着脸皮找李二陛下要官,您房玄龄怎地比长孙无忌差很多么?就算争不过咱也认了,可您一句话都不说,就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吃亏,哪有这样做父亲的? 房俊总觉得这位老爹软了一些,不仅仅是在家里软,在朝中亦是如此。提起房玄龄,满朝上下颇多赞誉,大家都钦佩房玄龄是温润君子,都敬服房玄龄才华横溢、能力超群,可是有几个是害怕房玄龄的?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无论做人还是做官,都得硬得起来,更得狠得起来! 房玄龄看着一脸怨念的儿子,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当陛下是傻的么?儿子,记住这句话:当陛下知道你吃亏了的时候,那你永远都不会真正的吃亏。” 房俊愕然。 “你只是看到自己被剥夺了神机营的提督之职,觉得神机营是你一手创建,然后被一脚踢到无权无势的礼部,是以觉得委屈不甘,是也不是?” “这个……是。”房俊坦然承认。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他房俊?一直以来,他自认对大唐、对皇家、对李二陛下都甘愿付出,从玻璃作坊,到活字印刷术,再到刚具雏形却注定横扫天下的“东大唐商号”,每一次都是自己吃亏。自己甚至将“黑火药”这一项黑科技搬到大唐来,帮助大唐创立了这个星球上第一支火气部队,可是最终呢? 还是比不过外甥、女婿……怎能不令人心怀怨忿? 房玄龄呵呵笑了起来。 一直以来,他都有种感觉,这个儿子实在是太妖孽了…… 看看他这一年来干的这些事儿,不仅生财有道,而且文采斐然,谁家的孩子有这般能耐?简直就是惊才绝艳! 现在看着房俊一脸委屈怨愤的样子,觉得这才正常嘛…… 他便笑道:“那你可知,为何要将你安置在礼部,而不是兵部亦或者中书省?” 第四百零七章 皇帝的挡箭牌 “那你可知,为何要将你安置在礼部,而不是兵部亦或者中书省?” “这我哪知道?”房俊郁闷说道。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难道不是因为礼部是个光扯蛋啥权力也没有的清水衙门? “呵呵!”房玄龄摇头失笑:“你呀,别整天闲着没事儿就出去闯祸,闲暇的时候,也要关注一下朝中的局势,最起码也要了解一些动向。别以为你未入中枢,便可置身事外,朝局如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能洞悉天机。” 房俊彻底懵圈…… 他不是官场初哥,对于官场的一些隐性规则亦不是孤陋寡闻毫无所知。可是生活的年代相隔了一千多年,社会差距太过巨大,这也导致官场的形态迥然不同,而且君权社会与社会主义的两种政治体制更是天差地别。 一些为官之道他懂,但是封建王朝官场的规则,却是一知半解。 房俊便虚心说道:“还请父亲教我。” 见到儿子虚心求教,而不是大发抱怨,房玄龄甚是满意。 年青人能有这份心境,不去一味的抱怨,已然很是难得。官场之道,高深莫测深邃晦暗,再是天资聪颖之辈,亦不可能生而知之,总是要遭受挫折,甚至撞得头破血流,才能得知其中三味,只是代价未免太大。 有些人能够精心凝虑反思再三,得以窥破玄机青云直上;而有些人则满怀怨忿心灰意冷,非但仕途挫折,更甚者身陷囹圄身败名裂,亦不在少数…… 幸好,有老夫教导,二郎当能少走弯路! “在本朝,礼部一直是个边缘衙门,即无实权,亦无利益,仿佛是被人遗忘一般,毫不起眼。”房玄龄循循善诱道:“然则在前朝炀帝之时,礼部却是与吏部并驾齐驱的天下最显赫的衙门,你道是为何?” 房俊眨眨眼,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记忆之中的礼部,无论唐宋亦或是明清等朝代,果真都是极其显赫的衙门之一,但凡担任礼部尚书者,无一不是博学多才声名赫赫之辈,甚至在明朝后期,未曾担任礼部尚书一职者,不得入阁成为宰辅…… 可是为何贞观时期的礼部尚书如此没有存在感? 差别在哪里呢? 蓦然,脑中灵光一闪,房俊脱口说道:“科举?!” 房玄龄老怀大慰,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欣然道:“??隋炀帝大业三年四月,诏令文武官员有职事者,可以‘孝悌有闻’‘德行敦厚’‘结义可称’‘操履清洁’‘强毅正直’‘执宪不饶’‘学业优敏’‘文才秀美’‘才堪将略’‘膂力骄壮’等十科举人,并以‘试策’取士。自那时起,每一次科举取士,主考官皆为礼部尚书。如此显赫职位,自然被朝中官员趋之若鹜,一旦上任,手掌天下精英提拔擢升之重任,取中者,谁不感恩戴德、甘为犬马?然则隋末天下大乱,中原纷扰,直至今日,陛下已有心重开科举,以网罗天下有才之士。” 房俊目瞪口呆:“陛下想重开科举,让我当科举的主考官?” 额滴个神!那岂不是成为无数学子的“座师”,桃李满天下? “想得美!”房玄龄呵斥一声,无奈道:“你这点本事,还想这等美差?充其量只是让你从旁辅助,捞取一个好名声罢了。你啊,还不够格!” “那倒也是……”房俊从美梦中惊醒,问道:“那现在的礼部尚书是谁?” 房玄龄真想给这个混账儿子一巴掌,这都回来几天了,连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谁都不知道? 老房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是孔颖达!” ***** “神机营已然回城好几天了,房俊那厮为何仍不去礼部履新,他在干什么?” 李二陛下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本《尉缭子》,一边津津有味的看着,一边随口问道。锦榻的一侧,高阳公主正端庄跪坐,纤纤十指剥着一颗石榴,将红艳艳的籽粒完整的剥出,放在面前晶莹剔透的玻璃盘子里,李二陛下随手就取食一颗,然后将核吐在手边的痰盂里。 闻听房俊的名字,高阳公主轻抬了一下眼眸,瞥了榻前的李君羡一眼,却不言语,再次垂下臻首,十指灵巧的剥着石榴,两只晶莹如玉的小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李君羡回道:“回禀陛下,新乡侯自西域返回之后,先是卸任神机营提督一职,然后并未归家,而是将此次西征阵亡的神机营将士骨灰,连同陛下的赏赐与兵部的勋转堪合,挨家挨户的送至亲人手中。哪怕地处偏僻,亦不曾假手于人。”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并未归家?这个混账,刚刚回到长安的当天晚上,便急三火四的跑回骊山农庄里,以为朕不知道么?此举已然触犯军纪,只是朕不稀罕与其计较而已。” 闻言,高阳公主剥着石榴的纤手微微一顿,轻轻咬了咬红唇。 回到长安的当天晚上,就无视军纪跑回农庄去了么?这个黑面神,定是被武媚娘那个狐媚子给迷得五迷三道,急不可耐的跑回去享受鱼水之欢…… 真是过分! 等到成亲之后,若是依然如此贪恋美色,定然叫你好看! 高阳公主心里忿忿的想着,应该如何惩罚贪花成性的房俊,想到一个最稳妥的法子,心中得意,红唇微翘,下意识的手下一重,艳红的石榴籽粒顿时碎裂,浆液四溅…… 李二陛下骂了两句,接着却将手中的兵书放在榻上,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小子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这一手使将出来,等于邀买了神机营将士的人心,那个不肯为其效死?冲儿即便接手了神机营,怕是也会人心倾轧,无力掌控。房二,果然好手段!与之相比,少于历练的冲儿,还是差了一筹……” 李君羡默然不语。 既然知道长孙冲不如房俊,为何还要将房俊一手创建起来的神机营,交给长孙冲呢?如此一来,不但寒了房俊忠君报国之心,亦令神机营人心浮动,更令长孙冲焦头烂额,实属不智。 可是对于一向崇拜李二陛下的李君羡来说,又实在不相信这位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帝陛下能走出如此一招明显的臭棋…… 难道其中尚有玄机? 当然,此事与己无关,李君羡既不问,更不说…… 高阳公主却是暗自得意。 一直以来,长孙冲都是长辈们口中的好孩子,文采不凡、俊秀英武、聪明睿智、温文尔雅、成熟稳重、可堪大任……几乎所有的赞美,都伴随着长孙冲。 尤其是自己的父皇,对于自己的这位表哥兼姐夫极其看重,不止一次的在教训极为皇兄的时候,将长孙冲作为典型拎出来,让皇兄们好生学习…… 可就是这样一位娇子一般光彩夺目的人物,却被父皇亲口承认不如房俊! 公主殿下很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得意。 本宫的夫婿,果然不比谁差…… 李二陛下唏嘘了几句,一边吃着石榴,一边说道:“别去管这两个家伙了,是烈火真金,亦或是徒有其表,自有时间去磨砺。你且传出消息,来年上元节后,朕要任命礼部尚书、太子左庶子孔颖达为国子祭酒,届时,朕将亲临,观释奠于国学。” 所谓“观释奠于国学”,既是举行祭祀先圣孔子的释奠大礼,群儒执经宣义,相互发难辩论,弘扬儒家经义。 顿了一顿,李二陛下续道:“与此同时,将房俊所编《三字经》发行于天下,而且,将其发明之活字印刷术,公布于众!” “诺!” 李君羡心中一凛,陛下这是要将房俊放在火上烤哇…… 第四百零八章 农庄记事 农庄不远处的向阳的山坳里,建起了一处三进的房舍,以及一大片温室大棚。房俊去年便将作物的选种育苗经验总结起来,装订成册,农庄里经验丰富的老农人手一份,闲暇时便琢磨这种新式的耕作方法,那些不认字的老农,甚至放下面子钻到学堂里却跟一群毛娃娃学习“人之初,性本善”…… 不学不行,去年春季大旱,关中粮食减产一半,可农庄的粮食出乎预料的大丰收,非但未减产,反而较之往年增产了一到两成,若是放在太平年景,恐怕增产一半都有可能!这其中虽然有农庄灌溉水利发挥的巨大作用,但是更多的,还是选种育苗这种耕作方法带来的效果。 经过选种,每一株植物都是精挑细选的壮硕种子,长成作物之后自然更加强壮。而育苗则是将已经几寸高的禾苗移栽到田地里,虽然有缓苗的时间,但是植株强壮,较之幼苗对于环境的抵抗力更强,这才是导致粮食大丰收的神奇手段。 房俊对于这些超越时代的耕作经验并未敝帚自珍完全保密,事实上这些事儿也保不住秘密,开春的时候大家都还看房俊的笑话,千百年来的耕作方式都是如此,你小子非得标新立异……可是等到秋收之后,见到房家农庄的粮食并未因为天旱而导致产量降低,不少人便意识到这有可能是因为房俊的那些可笑的方式的缘故,是以下秋之后,不少跟房家亲近的朝臣贵族,便纷纷派遣自家负责农作的管事到房家来“取经”…… 面对这些之前还笑话自家家主“瞎胡闹”的家伙,农庄管事房全那是得意的整天扬着下巴,神气得不行。不是说咱家标新立异吗?不是说咱家哗众取宠吗?不是说咱家异想天开吗?咋地,现在知道咱家二郎的能耐了,都眼红了,上门求教了? 若不是二郎早有交代,无论何人只要上门求教,那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房全绝对眼皮都不夹一下这帮子势利小人。 教那是肯定得教,这可是为二郎传扬名声的好机会,房全怎会放过?不过态度之上傲慢一些,那可是必须的。房全虽然未念过几天书,但是“便宜没好货”的道理还是懂得的,爱搭不理的,更能让这些眼皮子浅的家伙们晓得,若不是两家的关系好,这门手艺咱其实是不愿意教的…… 理所当然的,这门耕作新方式,使得房俊的名声在有限的一个小圈子内得到很大的改观。以往那个任性冲动的楞怂货,在大家看来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这个耕作方式的变革,就会给各家带来大量的粮食增产,而对于这等新方式并未敝帚自珍反而倾囊相授的行为,更让大家产生好感。 说到底,只要能给大家带来利益,能让大家占了便宜,你就是好孩子,至于打架斗殴什么的,那完全不叫事儿,谁家的孩子不打架呢?闹腾的孩子,有出息…… 温室大棚建了几十座,几乎将向阳的这片山坡都铺满了,远远望去,明亮的玻璃反射着阳光,光芒闪烁耀目生花,颇为壮观。事实上也的确能闪瞎人眼,李二陛下那更是守财奴,玻璃作坊到了他的手里,使着劲儿的提价,弄得玻璃现在就等于是最高端奢侈品的代名词,哪怕是达官贵人们想要买两件玻璃器皿,都肉疼得很。 房俊虽然将玻璃作坊全部上交给李二陛下,但实际上还是由他来管理,谁让所有的工匠都是房家的仆人呢?房俊虽然不会冒着惹毛了李二陛下的风险将玻璃偷偷的卖出去,但是多造一些用在自家的大棚上,那也不算个事儿。 如此一来,这成千上万块玻璃搭建而成的大棚,现在已然成为骊山的一道盛景,每每有商队旅客从骊山脚下路过,远远的便会见到这一片光芒闪烁的玻璃,唏嘘赞叹,叹为观止! 对与房俊“中饱私囊、监守自盗”的行为,李二陛下非但不以为意,甚至极为欢喜。房俊将育苗之术传播出去,各大家族基本都学会了,但是想要育苗,那就得有温室,想盖温室,那就得得买玻璃,如此一来,作坊里的平板玻璃供不应求,铜钱流水一般哗哗的流进李二陛下的内帑…… 房俊尚未来得及巡视一遍他的这些“领地”,便被另一件事物勾起兴趣。 经过房家铁匠铺的大力攻关,四轮马车终于下线…… 四轮马车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其独特的转向装置,只需要将前轮的悬挂改为一个大圆盘,便可以将车辕与车身衔接的部分与前轮悬挂结合,使得马匹转向的时候前轮的悬挂也跟随整体转向。 这种设计难的是构思和创意,工艺上反而没什么难度。 当然,四轮马车其实也并不是很完美,这种悬挂方式无法做过小角度的转向,无法做速度过快的急转向,且对前轮的悬挂和整个传动体系的结构强度要求较高。 不过房俊也没打算将四轮马车驶上战场,这些问题就完全不是问题。 说到底,他只是想要将四轮马车弄出来装逼而已,慢一点、不够灵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高端大气上档次就好了…… 整个马车最难的地方,是车轮的轴承。在秦汉时期,马车的轴承都是木质的,到了南北朝,才渐渐替换为铸铁轴承。然则铸铁的轴承也并不理想,稍微颠簸就极易碎裂,因为没有合适的润滑油,导致抗磨损性能也极差。 不过炼铁炉那边现在能炼制品质很好的高碳钢,用来做轴承勉强够用。 弹簧尚在研制阶段,但是用一组薄薄的钢片捆绑在一起当做减震系统,这完全没难度。 所以,在房俊刚刚回到长安不久,华夏历史上的第一辆四轮马车,新鲜出炉了…… 看着面前两辆按照后世英女王“黄金马车”绘制的图纸而打造出来的马车,房俊有一种亮瞎眼的感觉。 当然,他不可能将整辆马车都弄成金灿灿的颜色,否则李二陛下非得跟他急,那可是代表皇家的颜色;他也不可能弄一块苏格兰的镇国神石放在屁股底下坐着;他更不可能弄来牛顿发现重力的那棵苹果树的木料…… 即便如此,这两辆马车的设计、建造与装饰,也完美达到房俊的“炫富”之目的。 金丝楠木的木料制作的车厢、用以锻造神兵宝刃的极品钢材锻造的轮毂、绚烂华丽的蜀锦制作的帘子、晶莹剔透的玻璃镶在车窗上、东洋的银饰、西域的宝石…… 但凡房家有的,几乎都想方设法的装在这两辆马车上。 一种炫爆吊炸天的土豪之气冲天而起! 不需问,房俊便知道这一辆马车的造价绝对堪比一座移动的宫殿,要的就是这种霸道不讲理的奢华气质! 房府的铁匠头子王二小最近是春风得意,不仅主持着房家整个炼铁炉的工作,更亲手打造出这两辆奢华绝代的四轮马车,一张沟壑纵横满是皱纹的老脸仿佛放着光,略带矜持的问道:“二郎可还满意?” “满意!” 实在是太满意了! 房俊心痒难挠,吩咐身边的亲兵:“将左边那辆给府上送去,另外挑选几匹毛色相同的西域战马,一道送过去。” 这次西征,不仅斩首了许多首级,更缴获了几百匹上等战马。 房俊急不可耐,也顾不得巡视温室大棚了,吩咐亲兵牵来马匹,命工匠套车,他得架着着华丽到极点的马车,却长安城里溜一溜。想必那些王孙公子们见到这辆马车,还不得羡慕嫉妒得吐血? 那就好,自己不仅能装着逼,还能顺带着带回几张订单,无需否认,房俊的定价绝对让那帮觊觎这辆马车的家伙真的吐血…… 第四百零九章 招摇过市 古文献中的礼制记载有“天子驾六”的典故。在夏、商、周时期,封建等级森严,对于天子、诸侯、大夫等各类人群的出行规格有着严格的规定。其中,天子的规格最为豪华,即为一车六马。古文献《仪礼·王度记》中就曾记载:“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马匹多少显示主人等级高低。 房俊是侯爵,够不上诸侯的档次,只能驾三匹马,否则就是逾制。 逾制这种事,在君权至上的年代极为忌讳,虽然李二陛下心胸比较开阔,不见得闲的蛋疼的去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小不言之处,但是对于车驾这种显眼之处,哪怕李二陛下不在乎,也必然有无数御史言官盯着,这帮家伙唯恐天下不乱,非得参得你掉一层皮…… 倒是老爹房玄龄因为是国公级别,相当于诸侯,可以驾四匹马。 初唐时期因为国家刚刚定鼎,功臣很多,国公不少,且大部分都是年富力强,长安街头对于这一级别的官员屡见不鲜。国公的依仗亦经常见到,那些侯爵更是多不胜数,三匹马的车驾实在不足为奇。可是即便如此,当房俊的超豪华马车驶上长安街头,仍然引起围观。 别致的造型,奢华的装饰,使得这辆马车甫一在长安街头出现,便引起轰动。 ***** 李泰站在松鹤楼三楼的雅阁里,凭窗远眺,雪后的长安尽收眼底,也正巧见到那一辆装饰奢华、有着四个车轮的马车招摇过市,沿途吸引一地眼球的风骚姿态…… 前不久,尚书左丞刘泪被陛下敕封为黄门侍郎,参知政事,可谓一步踏入中枢。 毕竟是一直支持自己的肱骨心腹,荣升高位,他这个主子自然要宴请一番,以示祝贺。 若是放在以往,能有一个拥护自己的朝臣进入中枢,必然令李泰喜出望外。因为那便意味着自己影响父皇的力量更增一分,易储大业,亦愈加接近成功一分。 可是自从那次在太极宫里与房俊的深谈之后,李泰的心志却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尤其是房俊那一句“你若为储君,太子如何?晋王又如何?”的言语,令李泰终于意识到父皇的心思——哪怕再是爱护自己,再是器重自己,怕是亦不会将储君之位,交到自己的手里…… 这令一直以来雄心勃勃早已视储君为囊中之物的李泰,很是有些心灰意冷,意兴阑珊。 自己越是英武盖世,越是杀伐果断,就距离储君之位越是遥远……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打击人的! 这大半年来,魏王殿下的诗会不再召开,哪怕小范围的饮宴亦不曾露面,整个长安,好似突然消失了魏王殿下这个人,一些亲近魏王支持魏王的官员,更是群龙无首茫然无措,殿下这是怎么了呢? 李泰怎么了? 当陡然发现自己一直追逐的目标其实犹如天际的星辰一般永远都遥不可及,李泰壮志顿消,茫然不知前途何在,不知此生何往…… “那是谁家的马车?”魏王李泰站在窗前,颇有些兴致的问道。 放在以往,整个长安城最招摇、最显耀的必是他这位魏王殿下,如论何时何地,他李泰都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引导着无数人的评论。这是他一贯以来坚持的方式,希望通过这样的手段显示自己的存在,压制名声越来越不好的太子。 李泰自认,只要他想招摇,放眼长安就没人能比他更闪耀! 可是看着街上缓缓行驶的这辆仿佛放着光芒的马车,亦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也得甘拜下风! 身边的流泪虽然岁数不小,眼神却是好使,只是一眼,便瞥见透明的玻璃车窗里面那张让他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一口的面容,顿时哼了一声,不屑道:“自然是房家那个棒槌,此等奢靡纨绔,招摇过市,吾必然纠集御史,狠狠的弹劾一番!” 李泰哑然失笑:“他会怕这个?对这个家伙,嘴皮子是没用的,若真相报复一番,毋须弹劾,最好的方式其实是现在追下楼去,狠狠的在那家伙脸上来一拳!” 刘泪无语…… 给那家伙来一拳?您可拉倒吧!那家伙壮的像个牛犊子似的,浑身冒着虎气,十个我这样的也不是对手啊!想当初醉仙楼的那一拳,可是令自己名声大损,难道还要当面找上去,再被折辱一番? 不过魏王殿下这话说的也没错,这小子脸皮厚,又是挟西征之战功,区区弹劾,怎能动得他分毫? 似乎在面对这个棒槌的时候,自己就从来也没什么好手段…… “这马车……可真不错。” 李泰是识货之人,论起平素的奢华享受,便是身为太子的李承乾都多有不及。一眼便瞧出这辆马车那与众不同的四个车轮必然其奥妙,且看其行至拐弯之时车厢平稳,便知绝对不仅仅是装饰奢华那么简单。 而且房俊一贯以奇思妙想闻名关中,他都能拿出来显摆的东西,能差的了? “回头,去骊山农庄拜访一下,替本王下一份订单,这种马车,本王也要一辆!”李泰对身后的随扈吩咐道。 “诺!”随扈恭谨的应了一声,并不过问关于造价方面的问题。 开什么玩笑,魏王殿下要买车,还要问价钱?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那是他们的荣幸,得上赶子分文不取的送到王府;这房俊与自家王爷向来不睦,他便是白送,王爷也是不肯要的,看上你的马车,你随便开个价钱好了,不过是一辆马车,还能贵上天? 随扈如此想…… 窗口有些冷,瑟瑟寒风吹来,令人精神振奋,神智清醒。 刘泪略一沉吟,问道:“殿下,请恕微臣多嘴……最近一段时间,微臣总觉得殿下有些意志消沉,总是呆在府中凝神静思,对于那些朝臣亦是疏远了些,不知可是发生了何事?” 不怪他如此关心李泰的状况,他的额头上老早就打上了魏王的标签,满朝文武有谁不知道他刘泪就是魏王殿下最最忠实的走狗? 李泰面容落寞,看了看刘泪,伸手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喟然一叹,转身回到雅阁之内。 对于刘泪,李泰很是有些不忍。 刘泪支持自己的心思到底为何,可是说到底,这些年鞍前马后摇旗呐喊,刘泪可是出了大力的。自己若真的无望储君之位,刘泪的下场,怕是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甭说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魏王升天,刘泪自然得道;他魏王若是沉沦,刘泪的下场也好不了,无论将来哪一位王子上位,谁会信任这样的一个人? 不把你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李泰是有些恣意骄纵不假,却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跟随自己的臣子若是连个善终都保不住,自己岂非愧对于人? 想了想,李泰说道:“过几日赵国公寿辰,想必房俊亦不会不去,到时候,本王寻个机会,与房俊好生谈一谈吧。” 虽然听闻房俊与长孙冲的关系有些紧张,但是没道理长孙无忌的寿辰他却不露面。其实,他也可以直接给房俊下一封请柬,请到府上来说话,可是依着房俊那棒槌的性子,完全可以拒绝。 那可就有些丢人了…… 李泰恍然发现,房俊这个棒槌性子,还真是替他省却了不少麻烦。想见谁就见,不待见谁了就不见,反而不会有人想到别出去。就是一个棒槌,谁会跟他计较呢? 刘泪却是一头雾水,您跟那个楞怂有啥好谈的? 忽地想起一事,刘泪说道:“现在满长安的传闻,说是房俊那厮发明了一种什么印刷术,可以大大降低印刷书籍的费用,不知可有此事?” 闻言,李泰终于开心的笑起来。 看着房俊那混蛋倒霉,到底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第四百一十章 房俊卖车 只是半天功夫,房家二郎的豪华版马车便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些有幸见识到这款马车的纨绔们,眼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 拥有这么一辆马车,那简直就是纨绔的巅峰成就! 所以,当房俊在长安城里沿着大街小巷的晃悠一圈,刚刚回到农庄,便有好几家心急的纨绔打家里的管事寻上门来,要求定制一辆。 房俊大手一挥,完全没问题! 有钱干嘛不赚呢? 这一波人当中,要数魏王李泰府上的管事地位最高,自然牵头的也是他。 “侯爷,咱家殿下见识了您这辆马车,甚是喜爱,嘱托老朽追上门来,想跟二郎定制一辆,您看……” “完全没问题!我跟你讲,还是魏王殿下有眼光!这叫什么?这叫英雄所见略同!你回去跟殿下讲,咱家必定全力为殿下定制一辆这种四轮马车,用料必定都是极品的好货,另外,殿下若是有何要求,亦可提出来,某无不满足!” 见房俊答应得如此爽快,那位魏王府上的管事稍稍安心,毕竟魏王殿下与眼前这位棒槌不合,那可是长安城街知巷闻的事情,万一这货脾气作,自己的差使可就算难办了。 “小的出来时候,殿下曾有吩咐,顶不叫二郎亏损一文一毫,是以,这价格……”管事的小心翼翼的问道。他是个办事稳妥的人,觉得还是先将价格定好为妙,谁知道这房二会不会事后玩什么幺蛾子?哪怕贵上天去,咱也认了,魏王难道是差钱的人?咱只怕麻烦! “哈哈!提什么钱,提钱不就远了吗?某跟殿下这感情,那是情比金坚、可昭日月!”房俊哈哈大笑,一副咱也不差钱的模样,将管事的肩膀拍得“砰砰”响。 管事的忍着五脏六腑的震荡感,苦笑着问道:“侯爷,您给咱个准数吧,否则小的回去可没法交差……” “你说你这人,怎么就知道提钱呢?真是俗不可耐……”房俊故作不爽的瞪着这位管事,不悦的说道:“钱,不是万能的!不过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某也知道你的难处,这样,你回去跟魏王殿下说,咱房二不是只认钱不认人,这马车必定完美的制作,至于价格嘛,让殿下随随便便给个万八千贯的就行了……” 管事的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 随随便便的……万八千贯? 您要是不随便呢? 万八千贯,您还是看着殿下的面子,讲究殿下的感情? 你咋不去抢咧! 管事的吱吱唔唔问道:“万八千……贯?”他以为自己是不是将“文”听成了“贯”,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价格? 一万贯,都能造一座宫殿了! 其余几个管事的也眼巴巴的瞅着房俊的嘴型,看看房俊说的到底是“贯”还是“文”…… 房俊两眼一瞪,怒道:“怎地,你认为某这马车,不值这个价?” 魏王府管事苦着脸:“小的不敢……” 值?你值个屁啊!就算全是金子造的这辆马车,大抵也用不了一万贯吧? 房俊仿佛怒了,扯着管事的脖领子,给他拎到那辆牛逼闪闪的四轮马车前面,伸手“咣咣咣”的拍着车厢,说道:“看看这木料,金丝楠木,认不认识?” 管事的像只小鸡崽,被房俊拎着,唯有苦着脸点头。 房俊又拍拍车厢的门,指着那玻璃车窗:“皇家密窑出产的玻璃,看看这平整度,看看这纯粹无杂质的透明度,珍不珍贵?” 管事的只能点头…… 房俊拉开车门,指着车厢里的装饰:“看看这坐垫,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告诉你这孤陋寡闻之辈,此物名为沙图什,是吐蕃高原上人迹罕至之处的一种羚羊的皮毛!这种羚羊必须深入到高原最深处,才有可能捕猎得到,而这么一大块皮毛,可以卷起来轻易的在一枚戒指中间穿过……稀不稀罕?” 管事的有些傻眼,这玩意看着毛光顺滑,果真如此稀罕? 房俊又指着车厢里的两盏壁灯:“北海的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的壁灯,简直就是巧夺天工!” 管事的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最后,房俊抽出腰间的横刀,“当啷”一声砍在铮亮的车轮轮毂上,横刀当场断为两截,轮毂之上却只是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这轮毂乃是用最优质的精钢制作,这种精钢制成的刀剑,削铁如泥吹毛断!最最关键的是,全天地下,可曾见过这种四轮马车?” 管事的当即摇头。 然后,房俊忿忿的瞪着魏王府的这位管事:“你说,这马车值不值钱?” 管事的小鸡吃米一样点头:“值钱!” 房俊又问:“一万贯,贵不贵?!” 面对房俊怒气冲冲的脸庞,管事的坚定摇头:“肯定不贵,物所值!” 我特么哪儿敢说贵啊,瞅你这架势,还不得吃了我? 房俊脸色一变,亲热的揽着这位管事的肩膀,赞道:“魏王殿下好福气啊,能有你这等有水平、有见识的人在手底下办事,不像某些世家贵族,一个两个的都是井底之蛙,万八千贯的就像是天文数字一般,没见识!那啥,要不咱就定下了?” “定,肯定定下!像是这么高贵奢华的马车,一万贯简直太便宜了,说起来还是咱们王爷占了侯爷您的便宜呢,怎么会不定?”魏王府的管事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就是想宰人!不过反正出来的时候,殿下曾言“任他开价就是”,一万贯虽然有些离谱,可咱也是谨遵王命不是? 可自己若是不答应,这位棒槌侯爷说不得就能寻个由头,狠狠的揍自己一顿…… 房俊颇为赞许:“好样的,有气魄,改日见了殿下,某必为你美言几句!” “多谢侯爷……”这位管事笑的比哭还难看,可不敢承您美言,您只要别把今儿这事到处宣扬,咱就记着您的恩情了…… 搞定了魏王府的管事,房俊回头目光不善的瞅着其余几位,冷笑道:“你们怎么看?是不是觉得很贵?” “不贵,不贵!” “侯爷这四轮马车实在是巧夺天工,确实不贵……” 开玩笑,都被说成是井底之蛙了,谁还能说贵?这要是丢人,丢掉的可不仅是自己的面子,还有家主的面子…… “对了,你们都是谁家的?” “小的是宋国公萧家的……” “小的是夔国公刘家的” “小的是永兴公虞家的” “小的是韩王府的” 房俊啧啧嘴:“哟呵,都是当世名臣啊!各位家主都是帝国柱石,劳苦功高,若无各位家主当年披荆斩棘冲锋陷阵血染疆场,又何来吾等今日之平安,帝国之繁荣?某一向对各位家主万分敬仰,一直缺没有机会表达一番感激之情,没说的,一万贯的跳楼价,这奢华尊崇的四轮马车,每家卖一辆,这可真是吐了血啊……” 各位管事目瞪口呆,您还吐血?您若是吐血,吾等就得吐肝、吐肺、吐肠子了…… 您这还叫万分敬仰? 您若是不敬仰,是不是还想要卖个十万八万的? 不过话已至此,名头都报出去了,若是嫌贵不买,谁知道这位房二郎会不会满长安城的嚷嚷咱家穷得连一万贯都拿不出来? 钱财事小,名声事大,这一棒子不想挨也得挨! 得咧,签字画押,等着制成之后来拿货吧!不过话说回来,这四轮马车贵是真贵,可也真的够品位、够档次!这等奢华考究的马车,制作起来必定费事,等到下一批定制,说不得就得两三年后,这段时间足够家主风光一阵了! 想到这里,管事们痛痛快快的画押签字。 轮到最后一位管事签订契约的时候,房俊忽地伸手拦住:“你是韩王府的管事?”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你是韩王府的管事?” “啊!正是。”韩王府的管事一愣,随即有些欢喜。 心里却在想,出门的时候,王爷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这位房二郎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千万不些讲价,大抵是顾忌这位楞怂货小舅子跟自家王爷的关系不是那么的融洽,害怕拿钱也不卖给他马车。 现在看来,王爷大抵是多虑了啊。 到底咱可是亲戚,起码也得有点优惠吧? 却听房俊说道:“韩王不是娶了一个妾室,有的是钱吗?这样,既然你们王府有钱,那就价钱出高点。某为了照顾各位国公爷、开国功臣,都吐血价卖了好几两,亏得裤子都快没了,你家反正不差钱儿,就帮着找补找补,全当是替各位国公爷出的。诸位管事,拿了人家好处,人情可得记着,回家的时候跟各位家主说一声,就说韩王慷慨,可能记得?” 各位管事有些懵,韩王不是您姐夫吗?这怎么还专门宰亲戚呢…… 你过房俊话说出来,谁敢不给面子? 一个两个连连点头“多谢韩王帮衬。” “回去定然向家主禀报此事,咱家记着韩王的仗义。” …… 韩王府的管事傻眼,这是咋回事? 房俊却不容他反驳,从身边的账房手里接过契约和毛笔,将契约上的价格改一下,就抓着韩王府管事的手:“赶紧的,签字画押,某还能诳你不成?咱可是亲戚……” 管事的知晓这位的脾气,那是万万不敢得罪,开玩笑,这可是敢纵马踏入府门的货色,谁敢惹? 迷迷瞪瞪签了字画了押,临了才反应过来,瞄了一眼契约上的价格数字,顿时犹如一个天雷劈中脑袋,差点尿了…… “侯爷,为何是五万贯?”管事的快吓哭了,死死拽着房俊的手臂不撒手。 这就给王爷揽下五万贯的债务,回府之后,王爷还不得把自己宰了? “咱们是亲戚嘛,这马车肯定与别家不同,有好东西肯定想着自家亲戚对不对?既然是好东西,那价格就肯定跟别家不一样,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房俊耐心的解释,末了,安慰的拍拍这位管事的肩膀:“你且放心的回去,韩王若是问起,你便这般回话,他若是敢责罚与你,你且来说与我听,我上门去替你讨个公道!王爷咋了,王爷就不讲理?王爷就敢欺压良善,就能买独一无二的好东西还得跟别人一个价钱?没那个道理!” 韩王府管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再也不敢在此地逗留一时片刻,给房俊施了一礼,比兔子跑得还快…… ***** 农庄正堂里,闻听家仆的禀告,说是侯爷一出手就赚了十万贯,武媚娘轻挑着唇角,微微得意,咱家的男人就是有本事,上门王侯国公,还不是得上赶子来送钱? 在一侧打横陪坐的武顺娘则半张着红润的小嘴儿,瞠目结舌。 武顺娘当年尚未出阁之时,父亲武氏彟身为应国公,曾资助高祖李渊起兵,极为宠幸,家资巨万。那时的武氏满门荣耀,武氏姐妹的母亲杨氏虽然是续弦之妻,但出身前隋皇族之后裔,备受武氏彟宠爱,是以武顺娘见惯了巨额资财往来流转,可是这一眨眼的功夫便弄回来十万贯的本事,也实在太吓人了…… 尤其是出嫁之后,夫家已是家道中落,靠着先祖积留下来的底子尚过得去,但是等到丈夫死后,这个家却是彻底败落下去。她一介妇人,不仅要养育两名儿女,尚要顾全贺兰家的长辈老幼,早已由当年深闺不知愁的名门闺秀,变成一个锱铢必较的寻常妇人。每日里三贯两贯几百钱的计较,陡然听闻如此巨大的钱财来得如此容易,怎能不震惊呢? 微微斜眼,瞥见妹妹嘴角那一抹得意和骄傲,武顺娘心里难免酸楚,既是安慰于妹妹终于寻得一个好归宿,又是黯然于自己所遭受的凄楚和不幸…… 武媚娘何等样人?虽然因为缺乏历练而未至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巅峰时期,但是心思玲珑剔透,只是瞧见姐姐些微不自然的神色,便心里咯噔一下,定是因为自己刚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神态,勾起了姐姐的伤心处。 对于这位比自己仅仅大了一岁的姐姐,武媚娘并没有多少尊敬之意,大抵是因为武顺娘性格柔弱、逆来顺受的缘故吧,更多的则是怜惜。 心思一动,武媚娘便转了话题,柔声问道:“很久没有回家看看……听闻母亲为三娘寻了一门亲事,可有此事?” 武氏彟的原配为其生下两子,而续弦之妻杨氏则为其生下三女,在武顺娘和武媚娘之下,尚有一个幼妹,年方十四,正是豆蔻年华、将至及笄之年,应选定夫婿,待字闺中。 小妹武芸娘活泼灵秀,最是得母亲和两位姐姐的喜爱,一说到小妹,武顺娘心里的一点酸楚当即烟消云散,唇边溢出一抹微笑,回道:“确有其事。夫家乃是许州大族,正房嫡支,名唤郭孝慎。此子年方十七,聪敏早慧,在当地甚是有名气,早年便被不少当地学士称为神童,其族兄便是太府少卿、左骁卫大将军郭孝恪。” 武媚娘有些讶然,她是知晓小妹许配于许州郭孝慎之事的,只是想让姐姐的思绪转移一下,不要总是想起那些伤心郁卒之事,却还是首次听闻小妹未来的夫婿乃是郭孝恪的族弟。 便微微有些皱眉。 她久居关中,怎能不知郭孝恪其名? 这郭孝恪早年率众归附瓦岗,与李绩同守黎阳,乃是其部署,后随其降唐。李二陛下东征洛阳时,采纳郭孝恪“固守虎牢,军临汜水,随机应变”的建议,取得虎牢之战的胜利,因此迁任上柱国,后历任贝赵江泾四州刺史,又入朝为左骁卫将军。 可以说,此人极得陛下之荣宠。 但传言此人生性奢侈,仆妾器玩,都极尽鲜华,虽在军中,便是床帷器物也多用金玉装饰。 据说陛下对其早有不满,亦曾有御史多次弹劾,只是陛下念起往日功勋,不忍处置这等从龙之臣。 可如此性情,怕是迟早都没个好下场…… 这郭孝恪倒台也罢,却不知会不会连累亲族? 武媚娘微微有些担心,却未在武顺娘面前露出丝毫忧虑之色,反而含笑颌首道:“却是一门不错的亲事,也难为母亲了,却不知是何人做媒?” 武顺娘有些尴尬:“是那郭家亲自登门求亲,据说那郭孝慎虽然同郭孝恪只是族亲,但素来亲厚,郭孝恪久闻咱家姐妹之名,是以亲自上门为其足底求亲,并奉送了大批彩礼……” 闻言,武媚娘俏脸挂满冰霜,恨恨的咬着银牙,骂道:“武氏兄弟,真是不当人子!不需说,这些彩礼必定也被这两个混蛋私吞,待到小妹出嫁之时,嫁妆却是半点也无?” 自己自荐入宫,然后被陛下赐予二郎,添为侍妾,可以说未曾需要武家陪嫁一针一线。即便如此,武氏兄弟居然还厚颜无耻的腆着脸上门来求购房家湾码头的份子,实在太过分了!而小妹的这桩婚事,说不定就是那兄弟俩为了谋取彩礼,从而主动去与那郭孝恪说亲,可以说是将小妹给卖了,他们两个收钱! 简直岂有此理! 武顺娘的心思则单纯得多:“二位兄长虽然过分了些,但是此次为小妹结下的这门亲事,却是极好的,媚娘你也毋须动气,毕竟是兄长,难道还能记恨一辈子不成?” 武媚娘凤眼含煞,瞅了姐姐一眼,默然不语,心里却很是气愤,这个姐姐简直就是个受气包,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不知拒绝,性子实在是太软了! 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以姐姐这种软塌塌的性子,若是那晚房俊钻进被窝之后硬上,想必姐姐亦不敢拒绝,说不得就忍气吞声的任其得手…… 第四百一十二章 礼单 武媚娘忽然有些担心。 姐姐性子绵软,逆来顺受,即便心中气苦亦不敢拒绝,兼之又是久旷之身,若是郎君一时起意,怕是姐姐也只能忍气吞声……倒不是如同婆婆那般要将郎君死死的守住,不许再纳妾室,自己亦只是一个妾室,这些事情将来自有正妻大妇去管,与己何干? 只是若姐姐与自己共侍一夫,这也太尴尬了…… 想到此处,武媚娘有些苦恼。倒不是不相信郎君的品性,俏儿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整日里铺床叠被身前身后的,亦不见郎君有任何觊觎之心,可见郎君绝不是荒唐靡乱之人。 只是…… 武媚娘偷偷瞥了姐姐一眼,面如桃花眉如烟锁,体态丰盈肤白貌美,既有武氏姐妹共同的天生丽质,又有新寡文君那种妩媚中透着素雅哀愁的柔弱风情,当真是我见犹怜,谁知郎君会不会就偏好这一口? 可是能将姐姐赶走么? 在庄子里的这几日,看得出来姐姐甚是开心,往日锁在眉间的怨愁都悄然散去,容色倍添亮丽,自己又怎能因为些微不可言及的担忧,便将姐姐赶回贺兰家那个冰窟了呢? 一向自负于智计的武媚娘,很是有些苦恼…… 门口传来脚步声。 守在门外的侍女恭谨的声音传来:“奴婢见过侯爷。” 一个雄浑的嗓音响起:“嗯,娘子可在?” 侍女道:“武娘子在的,大娘子也在……” 武媚娘闻言,心里一跳,下意识的边瞅了姐姐一眼,正巧武顺娘亦向她看过来,姐妹两目光在半空中交织,都看出对方的不自在。 武娘子,大娘子……听起来好像两人的地位都是一样的,皆是房俊的娘子? 武顺娘性子柔弱不假,心思单纯也不假,但她不是笨蛋,如此充满歧义的话语,她自然听得出来其中的不妥之处。白皙的俏脸腾起两朵红晕,倍添艳丽,原本因为房俊的声音而导致的加快的心跳,此时更是快要跳出嗓子眼,只觉得脸颊火烧一般滚烫,赶紧站起身来,嗫嚅道:“我……你……他……那个,我还是先出去了……” 言罢,也不等武媚娘答话,便慌慌张张的往门口走,却差点撞到正走进屋子的房俊身上。 房俊连忙躬身道:“大姐……” 他想要打个招呼,熟料武顺娘彷如被蛇蝎蛰了一般,猛地向后一退,惊慌道:“奴家……见过妹夫……”说完,便像屁股着了火似的,慌慌张张的自房俊身边逃出正堂,只留下一缕香风…… 房俊莫名其妙,瞅了一眼武顺娘窈窕丰满的背影,回头惊愕的看着武媚娘:“你姐这是咋了?见到我像是见到老虎似的,害怕我把她吃了啊。” 武媚娘坐姿端庄,俏脸似笑非笑:“谁知道呢,说不定,你这只大老虎饿得很了,还真就能将姐姐连皮带肉的吞下肚子里,连骨头都不剩下。” “呃……” 房俊无语,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太对味儿呢…… 瞪了武媚娘一眼,心知她是在揶揄那日晚间钻了武顺娘被窝之事,可那能怪我么?不过话说回来,姐妹虽然只差了一岁,但武顺娘已然嫁作人妇,身子那种丰腴柔软,却与武媚娘截然不同。尤其是武顺娘那一股子柔弱凄楚却不敢声张的模样,着实令人心痒难挠…… 不知怎地,这心思就有些龌蹉,大抵是男人的通病吧,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眼馋,吃干抹净了,反倒不甚在意。 心里转着龌蹉念头,脸上却是不显分毫,径自到椅子上坐了,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吁了口气,一转眼,却见武媚娘一张靓丽如画的脸蛋儿颇为古怪,不由问道:“干嘛这么看我?” 武媚娘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了指房俊手里的茶盏,“那是姐姐刚刚用过的……” 房俊愕然,低头瞅了瞅手里的茶盏,又抬头瞅了瞅武媚娘,负气的将茶盏“砰”地放在桌上,恼火道:“你今儿是吃错药了怎地?阴阳怪气的,不知所谓!” 实则却是有些想心虚,怪不得觉得这杯茶怎么有点甜腻腻的味道呢…… 武媚娘展露一个“你自己心里有鬼”的眼神,便是收回目光,将桌上一摞礼单推到房俊面前。 “年关将至,各家的年礼应当早作准备了,这是奴家整理出来的单子,郎君且看看可有疏漏之处,若无甚不妥,奴家便吩咐仆人照此准备。” 武美眉不愧是天生的女皇,对于政治上的天赋简直无与伦比,且不说农庄也好码头也罢,上上下下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仆役还是伙计各个心悦诚服,便是礼尚往来也处理得很是妥帖。 这一方面,强过房俊百倍不止。房俊毕竟是后世的灵魂,即便再有阅历,对于一千多年前唐朝的生活习俗礼仪往来不甚了了,收什么样的礼,回什么样的礼,那都是有讲究的,若是搞错了,好心也能得罪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对于唐朝礼仪一知半解的家伙,居然就是大唐帝国礼部尚书了…… 这就连房俊自己都觉得不靠谱,也不知道李二陛下脑子里都想些啥? 房俊无所谓道:“女主内,男主外,本郎君负责赚钱,娘子便负责花钱,正所谓各司其职,其家必兴!而且你也知道,我可不耐烦这些礼尚往来的繁琐规矩,你且拿主意就是……娘咧!武媚娘,你是要败家啊,和着我刚刚赚了十万贯,你这一下子就给我花完了?” 先前还是不甚在意,可是当房俊瞄了一眼最上面这一张礼单上的物件,顿时心疼得滴血! 什么蜀锦苏绣的料子、什么玉钗金簪的饰、什么两晋前隋的字画、什么西域大食的骏马…… 娶媳妇也用不着送这么贵重的聘礼吗? 武媚娘却是神色不变,嫣然说道:“郎君大人为何不看看这份礼单是送给何人呢?” 闻言,房俊往礼单的开头一瞧,高阳公主殿下…… 高阳公主咋了? “那也不行!老子拼死拼活的赚钱容易吗?那丫头就算是个公主,也不需这么贵重的礼品吧?随便送点时令蔬果就行了,那玩意也贵着呢……” 凭什么给那丫头这么贵重的礼品啊! 武媚娘娇俏的翻个白眼,拼死拼活的赚钱?我可没看见,我只看见你一张嘴就能忽悠个十万贯,偏生还要一副守财奴的样子…… 至于时令蔬果,现在确实在长安的价格飙升,可房家的温室里不要太多!整个关中一大半的时令蔬果,都是出自房家的温室,在旁人眼里就算价比黄金,可你房俊好意思当做年礼拿得出手? 怕是整个关中都要笑掉大牙! 也不知自家郎君为何对高阳公主如此不待见…… 武媚娘心里有些小小的窃喜,却也自知身份,如论如何也不可能争得过高阳公主的,便温言说道:“便是送高阳公主殿下再贵重的年礼,又能如何呢?一则让陛下瞧见郎君对殿下的重视,二则反正将来公主嫁过来的时候,这些大抵都是要算在嫁妆里头的,咱家又不会折损什么,难道陛下还会从中克扣不成?” 看着武美眉一双妩媚的凤眼冒着的睿智的光芒,房俊张了张嘴,现自己无话可说。 心机表啊…… 低头随手翻阅了一下这些礼单,比如英国公李绩家、郑国公魏徵家、申国公高士廉家、鄂国公尉迟敬德家、褒国公段志玄家、鲁国公程咬金家……这些与房俊亲厚的人家,都备下一份厚礼,这些是需要房俊以子侄辈身份走动的人家,至于其他的朝中显贵,自有房玄龄送去年礼,房俊还不够资格顶门立户。 不过现如今房家的财政大权等同于握在房俊手中,是以虽然不用他出面,但礼品还是准备好了,到时候以父亲房玄龄的名义送出去就行了。 至于各家的回礼都会送到长安城中房府,房俊却是从未想过去要过来。 一家人,永远都是一家人…… 第四百一十三章 数学家? 礼部,南北朝北周始设。隋唐为六部之一。历代相沿。长官为礼部尚书。考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管理全国学校事务及科举考试及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 通俗点来说,就是外交部教育部宣传部综合体。 若是以后世观点来看,礼部似乎就是个鸡肋衙门…… 吏户礼兵刑工,是为六部。 如何为官?无非管人,管钱,用人,用钱,礼部都不怎么沾边,看上去稍微弱势。但古代社会,极重礼仪,礼部往往有关人伦常表、礼教大防,不可谓不重。因此礼部尚书往往由清流领袖大学士兼任,不是鸡肋。而吏部尚书者,因为掌持人事,为防尾大不掉,结党营私,反而极为帝王所提防,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甩锅…… 然则,礼部与吏部并重的原因,却是自唐末、宋朝以后之事。 原因为何? 一个词:科举! 试想,主持天下学子科举入仕的重要衙门,每一任主考官几乎皆由礼部尚书担任,天然的便成为所有入仕举子之座师,维系了封建时代的官僚体系,怎能不为世人所重? 当然,自隋末大乱,科举已然多年未开,此时的礼部,可不是百年后那般风光耀目、天下景仰的所在…… 礼部值房里,孔颖达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捧着一本书册,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凝神深思,沉浸其中。 屋子里宽拓疏朗,并无多少陈设,书案前燃着炭盆,炭火正红,上面放置着一方红泥水壶,壶中泉水嘶嘶响边,尚未沸腾。桌案一角有一支瓷瓶,斜斜的插着一束红梅,幽香暗渡,为这古朴简陋的房室平添了一分明媚鲜活。 在孔颖达的对面,一位鹤童颜的老者,正神情悠然的坐于炭火旁,等待着壶中泉水三沸而止。 静谧的房室里,唯有炭火的“必剥”声、壶中泉水的“嘶嘶”声、以及孔颖达翻阅书册的沙沙声…… 和谐自然,安宁清静。 良久,壶中泉水沸腾起来。 鹤童颜的老者自书案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套白瓷茶具,于一个青瓷罐中取出些许翠绿的茶叶置于茶杯之中,倒水、洗茶、清洗茶具、泡茶、分茶…… 姿态优雅而迅捷,片刻,茶杯中沏满青绿的茶汤,一股恬淡的馨香充盈着简陋古朴的值房。 孔颖达放下手中的书册,将之合上,放于案头,书册的扉页上,赫然写着三个淋漓的大字——《三字经》。 伸出三根手指拈起茶杯,凑到唇上轻轻呷了一口,品了品,孔颖达赞道:“入口顺滑,齿颊留香,此生不离此茶矣!” 鹤童颜的老者却是傲然一笑,洒然道:“冲远兄谬矣,泡茶最讲究的是火候的控制以及手法的精准,此茶虽好,可是也只有经老夫之手雕制出来的,方才称得上极品,余者不过解渴而已。” 孔颖达哑然失笑。 这位老友才学绝对是顶尖的,其算学一道几乎可以称之为天下泰斗,当世之人莫能出于其右者。然则有大本事之人,皆有大脾气,这位老友便是如此,其傲然自负的性情,几乎天下闻名…… 偏偏人家聪明绝顶,干什么都是出类拔萃,即便骄傲得过分,却也让人无话可说。 谁叫你不如人家呢? 孔颖达再次饮了一杯,放下茶杯,喟然叹道:“你这老东西再来几次,我这点存货可就见底了。” 此茶乃是极品的秋茶,据说房家于杭州那边的茶庄一年总共才产出几十斤,非但价比黄金,还有价无市。亏得自己年纪大面子也大,太子殿下念着他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便赐了二斤。区区二斤茶叶,对于一个好茶之人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尤其是这位老友最近总是往自己这边跑,这茶叶的消耗两日益增大,怎不叫孔颖达心疼? 鹤童颜的老者却不以为意,“旧的不去,新的如何能来?孔大家太过吝啬,非是交友之道。况且,某可是听说,那位素有‘财神爷’之称的房二郎,已被陛下敕封为礼部尚书衔,不久就应该前来履新任职了吧?老兄身为长官,又是长辈,更兼且名满天下,想必那等幸进无知的小子亦不敢不知尊卑,从今往后,老兄可就是坐拥宝山,这茶叶岂不是享用无尽?” 言语之中对于房家,却是没有上面好印象。似乎对于房俊年纪轻轻便被敕封为礼部尚书这等部堂级别的职衔,颇为不爽。 孔颖达淡然一笑,并不将他的话当回事。 这位老友一生执着,经历隋唐两朝,孜孜不倦的醉心于功名,却只是在武德九年被高祖皇帝敕封为通直郎太史丞,从七品…… 现在年逾古稀,却再无寸进,这一生想来便是如此了,对于房俊这等青云直上的少年俊彦看不惯,也算情有可原。 当然,更多的是嫉妒而已…… 虽然不欲与老友争执,但孔颖达认为老友的想法太过偏颇,房俊能在未至弱冠的年龄便被陛下委以重任,其实单单一个“幸进”便可解释? 孔颖达指了指书案上的《三字经》,肃容道:“窥一斑而知全豹,观一叶而知秋,此书用典极多,知识性强,非常切合儒家思想,通篇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励志精神,吾虽然不知房俊之师承,但只是这一本《三字经》,即可将房俊的名声归于‘大儒’之列,说句不夸张的话,可以永垂不朽矣!” 孔颖达非常看好这部作为启蒙的书籍。 《三字经》在行文上的最大特点,就是表现在格式上,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文辞通俗、顺口、易记。 同时,《三字经》内容的排列顺序极有章法,体现了作者的教育思想。 作者认为教育儿童要重在礼仪孝悌,端正孩子们的思想,知识的传授则在其次,即“孝悌,次见闻”。训导儿童要先从小学入手,即先识字,然后读经、子两类的典籍。经部子部书读过后,再学习史书,书中说:“经子通,读诸史”。《三字经》最后强调学习的态度和目的。 可以说,《三字经》既是一部儿童启蒙的识字课本,同时也是作者论述启蒙教育的著作。 以之彪炳千秋足矣! 鹤童颜的老者愕然,手里捧着茶杯,神情有些呆滞,又有些不可置信,似乎没有料到孔颖达的口中居然能出现这般庄重的评价…… 可他心里依旧不忿,就算房俊真的有几分才学,难道自己钻研算学一生,修为已然堪称当世第一人,还比不过一个黄口孺子?陛下也当真任人唯亲! 正待反唇相讥,忽闻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礼部的书吏恭敬说道:“尚书大人,新乡侯房俊求见。” 孔颖达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快请!” 鹤童颜的老者哼了一声,眼珠一转,闭嘴不言,却端然稳坐…… 房俊走进堂内,微笑着向孔颖达鞠躬:“晚辈房俊,见过孔大家,见过……呃……”见到孔颖达座前的那位老者,便想顺道见个礼,却现根本不认识…… 孔颖达呵呵笑起来,和颜悦色道:“这位乃是前任太史丞,算学大家王孝通。” 房俊鞠躬施礼:“晚辈房俊,见过王大家……” 听孔颖达的意思,这位是个数学家?可是这名字完全没听过啊,便是李淳风那等二把刀的家伙,都曾青史留名,这位既然是无名之辈,那想必是孔颖达的客气说法。 王孝通神情傲然,对于房俊的施礼视而不见,倨傲道:“老夫一生醉心于算学,皓穷经,也算略有成就。当世算学大家之中,若是说由某手执牛耳,想必亦无人不服……” 房俊有些愕然。 您也太骄傲了吧?就算真的有能耐,又何必这般目中无人? 至于……数学家? 呵呵…… 第四百一十四章 史上最骄傲数学家 数学,可以说是人类第一学科。 祖先在从野蛮走向文明的漫长历程中,便逐渐认识了数与形的概念,开始了关于数学的学习与领悟。 先秦典籍中有“隶首作数”、“结绳记事”、“刻木记事”的记载,人们从辨别事物的多寡中逐渐认识了“数”,并创造了记数的符号。殷商甲骨文中已有13个记数单字,最大的数是“三万”,最小的是“一”。一、十、百、千、万,各有专名。其中已经蕴含有十进位置值制萌芽。 传说伏羲创造了画圆的“规”、画方的“矩”,也传说黄帝臣子”倕”是“规矩”和“准绳”的创始人。早在大禹治水时,禹便“左准绳”,“右规矩”…… 周公制礼,数学成为贵族子弟教育中六门必修课程——六艺之一。 作为构成世界的最本源学科之一,数学向来是最深奥、最难学、最伟大的。 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数学家敢说自己已然探究到数学的奥义,所有人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的继承、开拓、创新…… 这是一门源远流长、却又与时俱进的学科。 如果李白说他的诗作已然达到文字凝炼的巅峰,房俊或许会敬佩的予以肯定;可是如果是敢说他的数学成就已经臻至最高境界,房俊绝对会嗤之以鼻,但凡一个有点数学常识的人,都不能如此愚蠢的夸下海后…… 所以当孔颖达接来下介绍王孝通新近编著了一本算学巨著《缉古算术》,而王孝通对于自己的著作傲然说了一句“请访能算之人考论得失,如有排其一字,必谢以千金”这句话的时候,房俊虽然未予反驳,却淡笑不语,一脸不以为意。 如此大言不惭之人,即便算学水平高到天上去,房俊亦鄙视其人品。 只不过他亦非官场初哥,犯不着看谁不顺眼都会扑上去咬一口,只要你不惹我,我就懒得理你。 可是房俊这般不予理睬云淡风轻的态度,却让王孝通恼火不已。 他这人虽然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可是性情刚烈执拗,尤其对于自己的算学成就极度自信,认为自己这部《缉古算经》的成就即便不能空前,亦可以绝后了,以后千百年,都不可能有人超过自己的算学成就。毋庸置疑,自己算学宗师的名号,定将彪炳青史,百世流芳…… 可你个小娃子,这是什么态度? 对于房俊,王孝通并不是一无所知。隋唐两朝,算学是一门比较冷僻的学科,人才寥寥。很少的几个在这门学科里取得一些成就的学者,彼此之间的联系很是频繁。对别人来说相互交流可以互通有无相互增益,对王孝通来说却是难得的展示自己算学成就、提升自己名望资历的方式。 “李太史曾说,新乡侯对于算学一道亦有涉猎,且成绩斐然,编撰了一部名为《数学》的著作,老夫心中甚喜,却一直无缘参阅。不过,老夫对于后进向来不吝赐教,改日有暇,新乡侯可带着这本书寻到老夫,老夫可以予以指点提携。” 王孝通神情傲然,仿佛自己能看看房俊的书,那就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更是房俊百世修来的福气…… 房俊有些愕然。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他有些诧异的看向孔颖达,很是惊奇于素有大儒之称的孔颖达,怎地会同这等傲气凌人之辈一副相交莫逆的模样?不是说儒家的精髓乃是中庸么,这王孝通如此自负,好像与儒家教义格格不入…… 孔颖达面对房俊探寻惊异的目光,亦有些尴尬。 这位老友的才学毋庸置疑,说是当世算学第一人,亦不为过。即便是学究天人的太史令李淳风,再王孝通面前亦要执后辈之礼。然其恃才傲物的脾性,却令寻常人难以接受,与整个官场格格不入,否则以其在算学一道上的成就,绝对不会止步于一个不入流的官阶…… 况且,对于面前这位看似人畜无害面露笑容的新乡侯,孔颖达可是素有耳闻。这位的脾气,那可是蘸火就着,即便是当朝重臣亦或王侯贵族,惹恼了他便全然不管不顾,撸胳膊就上! 王孝通这点身份在他面前倚老卖老,岂不是自找苦吃? 咳嗽一声,孔颖达温言道:“侯爷怕是有所不知,孝通所著之算学经典《缉古算经》已经陛下允可,即将在国子监中作为算学的基本教材,予以普及。” 能作为大唐最高学府的国子监的教材,既是无上的荣光,更是对王孝通算学水平的肯定。 孔颖达言下之意,这位老友虽然恃才傲物,但毕竟是有可恃之才,方才傲气凛然,可以接受…… 房俊含笑点头:“那是晚辈孤陋寡闻了,失敬失敬。” 如此说话,便等于给了孔颖达面子,咱不跟你这位骄傲的老友计较…… 孔颖达便捻须微笑,谁说这房二是个二愣子?现在看来,亦不是很难打交道嘛,起码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懂得进退,也会顾及旁人的颜面。 他深知王孝通的脾性,傲然自负了一辈子,想要变通,却是全不可能。现在房俊能够后退一步,忍受王孝通的过分言语,令他深感欣慰。 房俊算是给了孔颖达面子,毕竟将来在人家手底下当差,犯不着跟这位大名传遍大唐的大儒针锋相对。 可王孝通却不这么想…… 这老头看着孔颖达跟房俊眉来眼去,顿时怒道:“怎地,难道你等不承认老夫的学识水平?” 孔颖达苦笑道:“哪里有这样的事情?老友多心了。” 王孝通却不依不饶,不理会孔颖达,径自瞪着房俊说道:“这小子分明就是轻视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房俊无奈道:“老先生,您真的多心了,对于您在算学上的成就,晚辈衷心敬佩……” “既然如此,那老夫问你,你对《缉古算经》如何看法?”王孝通对于集自己毕生学业之大成的这本书,极为看重,容不得旁人又一星半点的质疑和不屑。正是房俊在听到此书名字的时候流露出来的不以为然,令他深感羞辱,这才不依不饶的怼上房俊,想要让这个仅仅懂得一点算学皮毛的小子心服口服! 对《缉古算经》如何看法? 老子有个蛋的看法! 都特么看过这本书,我能有什么看法? 不过房俊也不愿跟这位性格有些“二”的老前辈真的起什么冲突,唐朝还是很注重前后辈的关系,无论如何,若是他跟这么一个比自己爷爷小不了几岁的老前辈怼上,旁人甚少会去探究原因如何,定会第一时间便给房俊按上一个“不敬师长”的罪名…… 房俊只好含糊说道:“晚辈岂敢对老先生的著作有何看法?不敢,不敢。” 然而王孝通对自己的学术成果十分得意,对自己编撰的《缉古算经》更是视若珍宝,房俊这明显敷衍的一句话,自然不能令他满意。 便追问道:“比之《缀术》如何?” 见他穷追不舍,孔颖达觉得有些脸上发烧。人家房俊这么一个脾气暴躁的小家伙都能给自己三分薄面,对你一再忍让,你王孝通又何必咄咄相逼,定要人家低头拜服? 即便与王孝通交情莫逆,孔颖达这个厚道人亦觉得有些过分了。 便不悦道:“孝通,你可是失礼了。” 王孝通却梗着脖子说道:“生死事小,真理事大!这小子明显对老夫是学术看不上,我得教教他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甭以为自己闭门造车写出一本不知所谓的《数学》,就能小看天下英雄。” 孔颖达冷着老脸:“依我看,是你小看天下英雄才是!” 王孝通傲然道:““其祖冲之、祖暅之父子之《缀术》,时人称之精妙,却不觉方邑进行之术全错不通,刍亭、方亭之间于理未尽,此辈,何以成为英雄?” 房俊目瞪口呆! 娘咧!这老家伙连祖冲之都敢黑? 第四百一十五章 请听题 祖冲之一生钻研自然科学,其主要贡献在数学、天文历法和机械制造三方面。 在汉以前,中国一般用三作为圆周率数值,即“周三径一”。这在计算圆的周长和面积时,误差很大。 祖冲之在刘徽创造的用“割圆术”求圆周率的科学方法基础上,运用开密法,经过反复演算,求出圆周率3、1415927与3、1415926之间。这是当时世界上最精确的数值,他也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把圆周率的准确数值计算到小数点以后第7位数字的人。直到一千多年后,这个纪录才被欧洲人打破。 可以说,圆周率便是祖冲之的成神之作,只此一项,便已将祖冲之推上古代数学巅峰的位置,无论古今中外,无人可以质疑其在数学领域的历史地位。 可是现在,这个王孝通居然敢黑“祖大神”? 当然,关于《缀术》这本书,房俊尚是次听闻,书中的论证是什么,他全然不知。祖冲之父子都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这毋庸置疑,当然这也不能代表其所有的数学论证都是正确无误的。可是依照祖氏父子既不迷信古人,敢于创新,又谦虚谨慎,虚怀若谷,寄希望于后学的科学精神,房俊断然不会相信王孝通的一番评论。 成就和人品不是一回事,但是有的时候,它们又密切相关。 单单王孝通刚才说的“请访能算之人,考论得失。如有派其一字者,谢以千金”这句话,便可知其在对待科学的态度如何。他自认为他的工作已经尽善尽美,天衣无缝了,同代人无法与之唱和…… 其故步自封,狂妄之态,岂是学者应有的心态? 这等狂妄至极的心态,能真的研究出什么震古烁今的学术,那才是见了鬼! 孔颖达肃容道:“孝通傲然自负,却不知学无止境耶?治学之道,需心怀若谷、谦虚谨慎,方才能有寸进。若是心浮气躁,听不得别家之言,看不得别家之书,等同于故步自封,非是进学之态度!” 这番话说的可谓不留情面,直指王孝通心性浮躁,不是求学之人应当拥有的心态。 令房俊惊异的是,王孝通对于孔颖达的话既不恼火亦不接受,全当孔颖达在放屁。一个严谨古板,一个恃才傲物,风格全然不同,很难相信两人的友情到底是怎么维系下来的…… 王孝通不理会孔颖达的劝阻,只是盯着房俊,傲然道:“相比于祖氏父子的《缀术》错漏百出,某编撰的《缉古算经》钻寻秘奥,曲尽无遗,代乏知音,终成寡和。某每每日夜思量,临书浩叹,常以此理屈滞,恐一旦瞑目,后代无人知者。” 房俊笑了出来。 将自己的知识贡献给社会,是学者的责任。但是,以为只有自己才能达到最高峰,后来人不可能达到、更不可能过自己的水平,与古哲先贤们“以俟能言者”的精神境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徒然暴露了自己目空一切的心态,简直如同小丑一般…… 贬低前辈,蔑视同辈,轻视后学,以为自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能是一个科学家的处世态度? 一个科学家不必做谦谦君子,但也不能狂妄到如此地步。在这种心态支配下,不是不能做一些创造性的成绩,然而,一般说来,不可能做出象祖冲之那样水平的成就来。这种目空一切的心态,王孝对自己不懂的东西,不是去虚心学习,认真研究,而是斥之以“全错不通”。 王孝通怫然不悦:“尔何故笑?” 房俊忍着笑:“晚辈今日大有裨益,是以心中欣喜。” 谁的成就会震古烁今,万世流芳?没有人比房俊更有这个评判的资格。谁在历史的浪潮中泯然湮灭,谁在千百年后万人尊崇,谁能比房俊更清楚呢?单单从名气来说,王孝通的数学成就和理论水平比祖冲之差得远,那部什么《缉古算经》向来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文学巨著…… 至于您呐,大抵也就是个笑话罢了。 王孝通欣然捋须,很是满意的瞥了孔颖达一眼。怎么样,这个长安城最棒槌的家伙,还不是被某折服,甘拜下风? 孔颖达苦笑摇头。 若非这王孝通与自己自幼为邻,幼时自己有一次失足落水被其救起,有了救命之恩,单单这份治学态度,自己又怎能与其相交数十年呢? 为人处事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礼部值房并不是一个庄重严谨的处所,只是官员们担任值守的一处所在,既无仅要文牒,亦无森严规矩,虽然孔颖达名气传遍大唐,平素却待人和善温厚,那些下属同僚闲来无事亦会向其请教学问。 此时礼部无甚要事,那些闲的腻的官员们听到值房这边高声辩论,便忍不住悄悄跑来旁听。 对于唐朝学术上的开放风气,房俊觉得很好。经常有大儒名家当中与人探讨,世人皆可旁听,既能有所增益,甚至可以表自己的见解,绝无敝帚自珍的陋习。 此时礼部官员们三三两两的悄然进来,静静的坐在外围。 孔颖达对此不予理会,王孝通则更是神采奕奕,人越多,越能将自己的名声传扬出去…… 房俊对这个王孝通绝无半分好感,见到这老家伙洋洋得意,心底一动,便笑道:“前辈对于算学一道的修为,实在是吾等末学后进之楷模,今日有幸与前辈一席畅谈,实在是大有增益。只不过前些时日,晚辈曾遇到一道难题,苦思不得其解,不知可否请教前辈,予以解惑?” 请教难题么? 王孝通心里如同三伏天喝了冰水一般畅快,就是这样!你有解答不出的难题请教与我,然后我为你解答,既能将你这个棒槌慑服,亦能将老夫提携后进、知识渊博的名声传扬出去,实在是一举两得! “尔且道来。”对于自己在算学上的修为,王孝通自信爆棚。古往今来的难题,在自己眼中从未有不能解答者…… 房俊道:“请听题……”话一出口,才猛然醒悟自己说顺了嘴,赶紧尴尬的快说道:“假如前辈有一条船,船上有七十五头牛,三十四头羊,二十五匹马,请问,船长几岁?” 王孝通愕然。 孔颖达愣住。 在场礼部官员目瞪口呆…… 所有人都开始心算起来。 七十五头牛,三十四头羊,二十五匹马……不得不所,作为君子六艺之一,数学是每一个士子必须好好学的。兼之此时尚未形成宋元明清那等“唯经史论”的科举风气,除四书五经之外都是杂学,每一个学子都对算学有过一番研究,算学底子很是不错。 这是这道题,却让所有人都懵圈了…… 王孝通惊异的瞥了房俊一眼,心里暗骂:这特么哪里是请教,分明是给老夫出难题,要让老夫难堪啊!小兔崽子,不厚道! 可是这道题…… 旁边甚至有礼部的官员来到孔颖达的桌案前,拿起纸笔将七十五、三十四、二十五这三个数字写在纸上,然后分别标注牛、羊、马,凝眉深思,苦苦思索。 王孝通仰望天,双目微闭,心里却是心念电转。 这道题很蹊跷,看似简单,却有一个弯子埋伏其中,否则看上去全然无关的七十五头牛,三十四头羊,二十五匹马……如何能与船长牵扯上关系? 房俊则是老神在在的提起炭炉上的水壶,将开水注入茶壶之内,给自己泡了一杯香茶,拈着茶杯,却不敢喝,他的肚子都快笑破了,手一直在抖,怕把自己的烫伤。 让你们大唐人见识一下脑筋急转弯的力量吧…… 第四百一十六章 你耍诈! 值房里很安静。 所有人都皱眉苦思,静悄悄的不出一点声息,唯有房俊一个人悠然自得“吸溜吸溜”喝着茶水…… 王孝通额头已然渐渐有冷汗渗出,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托大了。算学一道,虽然自己已然有了不下于古圣先哲的水准,但是又太多稀奇古怪的题目可以让人冥思苦想十天半月,却依然抓不住其中头绪,这实在是太正常了。 原本以为这小子年纪轻轻,能看过几本算学典籍?想来便是真的有几分才华,亦限于年纪阅历的关系,并不能出得太难的题目,谁知道这道题实在是太…… 怎么说呢,毫无头绪啊! 七十五头牛,三十四头羊,二十五匹马……这特么能跟船长的年纪扯上什么关系?! 王孝通脑袋都快爆炸了,越是心急如焚,唯恐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脑袋里越是一团乱麻,隐隐有一条丝线般的感悟,却说什么也抓不住。 孔颖达虽然以儒家经义誉满天下,被世人称为儒学大家,然涉猎广泛,天资聪颖,与算学一道亦成就斐然。可他想来想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道题应当何解……不由得惊异的看了房俊一眼,心道这小子从何处得来这么一道天衣无缝之难题? 在场诸位,都被这道毫无头绪的题目给难住了。 王孝通额头的汗水终于涔涔而下。 今日是他挑衅在先,若是不能解答房俊的这道题,对于自己名望的打击将是致命的!这些年来渐渐积累起来的人气,必将一蹶不振,以至于被世人所耻笑! 这是王孝通绝对不能接受的! 这是这道题…… 王孝通不认为这世间有自己解答不出的算学题,除非……这道题根本就无解! 这个念头陡然间在脑海中闪现,一而不可收拾!王孝通越想越是有道理,自己学究天人,于算学一道堪称当世第一,即便是祖氏父子、刘徽这等先哲圣贤,自己亦犹有过之,怎地可能被一个楞怂棒槌的纨绔子弟难住? 定然是这道题根本就无解! 悄悄瞥一眼房俊,见到这小子那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王孝通愈断定自己的猜想! 好可恶的家伙,居然弄出一道无解之题作弄老夫么? 当即,王孝通睁开眼,狠狠瞪着房俊道:“新乡侯这道题,根本就是无解之题!” 旁人闻言,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怪不得我等苦苦思索却毫无头绪,原来是一道无解之题! 只不过这些官员并无多少气恼之色,说到底,人家房俊这道题是出给王孝通的,大伙只是闲来无事凑热闹而已,根本就不是房俊的目标,何来怨气? 怨气最深的,应当是王孝通才是…… 这王孝通与孔颖达关系交好,时常跑到礼部衙门来。你来就来吧,偏生还要指手画脚,大放厥词,将这些官员贬低得毫无是处,在尚书大人面前颜面扫地,焉能对王孝通不加怨忿? 见到房俊与其针锋相对,心里都暗暗叫好,希望房俊这位新来的长官能将这骄傲自负的老小子狠狠的剥下一层面皮来…… 此时大伙都有些好笑,素闻这位新乡侯行事肆意妄为,如今看来,却是名不虚传,居然想出这么无赖的招数作弄王孝通,只是可惜未能见到王孝通吃瘪。 房俊喝着茶水,眼皮都不抬:“前辈,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孝通恼火道:“这题目根本与船长毫无关联,分明就是无解之题,尔仗着官职爵位,却作弄老夫,实在是不当人子!” 听到这话,房俊脸色顿时冷下来。 你是谁啊,凭什么教训我? 冷冷瞅着王孝通,语气毫不客气:“前辈已然年过花甲,却不曾听过三人行必有我师之语?学无止境,你自己不懂的东西,那只能代表你学业未竞,尚需刻苦用功,这才是求学之道。你却不思进取,既不用心钻研,亦不虚心请教,却满口推脱指责,横加质疑着实令某失望!国子监以你这等虚浮浅显之人的著作作为教材,实在是有待商榷。” 在场的礼部官员差点拍手称快,这位侯爷可真是唇枪舌剑,骂得太过瘾了!他们谁没被王孝通教训过?只是碍于这老家伙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大家比不过而已,只能忍气吞声。 现在房俊的一番诘难,真真是替大家除了心头的一口恶气! 一位胡须皆白的老者捋须微笑,身上绯色的官服看上去是一位侍郎,此时看着房俊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的女婿,满意欣慰得不得了…… 王孝通却是差点没气个倒仰,你个混蛋居然教训起我来了? 登时恼羞成怒道:“即是如此,我且问你,答案几何?” 房俊斜眼睨着他:“前辈此问,可是解答不出?” “我……”王孝通面色涨红,有口难言。当真要承认自己解答不出么?若是此题当真无解,自然是房俊无理取闹;可若当真有解,自己岂不是半世英名一朝尽丧? 这等选择,委实左右为难。 可是面对房俊揶揄的笑容,以及旁边围观官员们不屑的眼神,王孝通一股羞恼直冲脑海,脱口道:“就算是某解不出,你且道来,让某见识见识!” 众人都紧张的看向房俊,希望房俊的这道题可以解出,那样既可以狠狠的打击一下王孝通的嚣张气焰。 可是大家却都隐隐担心,因为这道题貌似真的无解啊…… 就连孔颖达都意味深长的看着房俊,期待着他的答案。他即想这题有答案,如此可以给这位老友一个教训,学术之道天外有天,怎能自满桀骜呢?另一方面,却又不愿意房俊能给出答案,因为这样一来,对于这位老友的打击实在是太过巨大…… 孔颖达一时间患得患失,心中左摇右摆。 房俊呵呵一笑,看着王孝通问道:“敢问前辈,今年贵庚?” 王孝通恼火道:“老夫六十有四!给出答案,你问老夫的年纪作何……”说到此处,一道灵光陡然自脑海中闪现,话头猛然顿住。 难道…… 王孝通简直不敢置信,心头涌起的这个念头实在太过强烈了,莫非这就是房俊这道题的答案? 娘咧!这小子特么太奸诈了吧?! 果不其然,却听房俊笑眯眯说道:“船长六十四岁。” 众皆哗然。 你先是问王孝通的年岁是六十四,然后这条船的船长也是六十四…… 顿时就有反应快的官员拍大腿说道:“妙,实在是妙!看似迷惑茫然毫无头绪,却是故布疑阵引入歧途,实则浅显直白精妙绝伦,此题暗合兵法之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实在是妙哉!” 妙哉? 我妙你个脑袋! 王孝通差点一个跟头栽在地上,怒不可遏的戟指指着房俊:“无耻小贼,岂敢耍诈?” 若是自己真的技不如人也倒罢了,可特娘的居然被耍了?这让王孝通不能接受。 孔颖达却是叹了口气,劝阻道:“此题虽然不归于算学正途,却暗合世间天道,世上从无一本正经、循规蹈矩之捷径,从来都是曲折蜿蜒方能抵达终点。你自己没有认真思索考题,便想当然耳,若是细细思索,恐怕便是三岁孩童,亦能轻易的识破题目之中的玄机,又能怪得了谁呢?” 旁边那位须皆白的老者抚掌叹道:“假如你有一条船……第一句话便将整道题的玄机展示与眼前,吾等却视而不见,反而在那些故布疑阵的数字上费尽心力的琢磨,这道题看似胡闹,实则却是教育吾等凡事皆要细心留神,往往身边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却正是解决难题的征途,老朽受教矣。” 房俊有些傻眼,只是一时看这王孝通不惯,是以恶作剧的弄出一道前世的脑筋急转弯,却不知这其中却蕴含着至理? 也是醉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折服 看着王孝通赤红的脸膛、羞愤的眼神,便是孔颖达都不由得为其感到委屈。诚然,这位须皆白的老者说的确实在理,严谨谦虚实是治学的根基,可是王孝通败在房俊这么一道取巧奸诈的题上,实在是窝囊得很…… 王孝通既然狂妄,那就绝对不是个能输得起的人,他接受不了失败,尤其是败给房俊这样一个儿戏一般的题目之下。 顿时羞愤的叫道:“阴险奸诈至极,寡廉鲜耻至极!似你这等投机取巧之徒,实在是算学界的耻辱,老夫羞于你为伍!” 房俊冷笑:“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前辈既然未打得出这道题,便应该俯认输才是,还要措辞狡辩,难道不显得虚伪懦弱,不肯正视失败?” 王孝通气得要死,誓要在房俊身上找回这一城,怒道:“这等奸诈之术,如何当真?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论个输赢,不若你我各自出题,对方解答,答不出者即为输,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对王孝通鄙视不已。 输了便是输了,况且输在房俊这么一道很是阴险的题目之上,其实并不是太丢脸之事。文人方正,甚少有房俊这等胡闹之人,是以王孝通与其说是败于房俊之手,还不如说是败在这种狡诈的思维之下。 可是王孝通这般拒不认输的举动,却被人所不齿。 孔颖达摇头叹气,这位老友一向狂妄,今日在房俊手里栽了跟头,那就势必要找补回来,怕是谁劝也不会听的。只是如此一来,这“输不起”的名头怕是再也摘不掉了…… 王孝通自己又何尝不知? 可他现在骑虎难下,不将房俊击败,自己的名望必然一落千丈,唯有硬着头皮将这可恶的小混蛋彻底折服,才能挽回损失!他宁可背负着“输不起”的恶名,亦不愿自己算学大家的名声受损…… 他死死的瞪着房俊,唯恐房俊不接招。 说起来自己的算学大家名头可不是白来的,这房俊若是胆怯起来不肯接招,自己也是毫无办法。 幸好,这小子是个棒槌…… “悉听尊便!”房俊扬着眉毛,毫无惧色。 “好!”王孝通心中大喜:“既是如此,某先出题……” 值房之中嘘声四起。 那位须皆白的老者鄙视道:“王孝通,你还要脸不要?这么大岁数的人类,浸淫算学大半辈子,怎地好意思占人家一个小娃娃便宜?” 王孝通被老者说的面红耳赤……他这张脸就一直红着,尴尬道:“既是许国公如此说,便有此子先行出题便是。”说道这里,王孝通急忙又补充道:“但是切莫在出那些胡闹之题,凭白辱没了算学之名望!” 须皆白的许国公笑呵呵说道:“怕不是为了算学之名望,而是王孝通你生怕答不出来吧?呵呵,”老头回望着房俊,笑道:“新乡侯意下如何?” 房俊起身拱手道:“全凭国公吩咐便是。” 他在唐朝亦不是一日两日了,对于贞观时期的这些名臣,即便尚未见面的,亦能对号入座。 这位老者既然被王孝通成为许国公,想来便是宇文士及了…… 隋朝左卫大将军宇文述第三子,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之弟,隋炀帝杨广的驸马,金紫光禄大夫……这位可真真是门庭显赫、一世荣宠,尤其此人跟李二陛下极为想得,交情匪浅,满朝文武尽皆敬仰。 宇文士及笑呵呵点点头,又说道:“那么房二郎便请吧,只不过你得出点难度大的,也让吾等这些乡野村夫见识见识。” 这老头虽然岁数不小,但性情开朗,言谈随和,颇有风趣。 房俊便点点头,略一沉思,说道:“今有直邑,不知大小,各开中门。只云南门外二百四十步有塔,人出西门行一百八十步见塔,复抹邑西南隅行一里二百四十步恰至塔所。问邑长阔各几何?” 宇文士及、孔颖达等人略一思索,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道题绝对不似刚刚那等胡闹之作,隐隐间可以捋得清楚其中的脉络,但是这数字实在太过巨大,且运算之法又不似自己所掌握的那些前线方法所能计算…… 太难了! 王孝通也有些傻眼。 他是真正的识货之人,只是听了题目,便知晓这道题必须得运用方程来解答。而对于方程,亦是他最拿手的一项本事,在他之前,从无人提出三次方程式及其解法,即便是祖氏父子,亦只是笼统的提出三次方程的概念,这也是王孝通之所以瞧不上祖氏父子的缘故之一。 可是房俊这道题,三次方程可解答不了。 王孝通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脸色有些白,这特娘的大抵是多元四次方程的范畴…… 这道题,全天地下也没人算得出来吧? 王孝通脸上的傲然之色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恭谨,咽了咽口水,问道:“这道题……侯爷可能解答?” 老头也藏了个心眼,他不说自己能不能解答,而是问房俊能不能解答,若是房俊也解答不出,岂不是说自己就算解答不出,也不算输?只不过他自己尚未注意的是,他因为恭谨而喊出的这一声“侯爷”,其实已然在心底认了输…… 房俊肯定的点头:“自然可以。” 闻言,王孝通做出了一个令众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这老头一振衣袖,弯腰长揖,口中说道:“还请侯爷教我!” 这画风转变如此之快,令房俊有些接受不了。 这认输也太痛快了吧? 宇文士及还等着看热闹呢,谁知这王孝通却干脆利落的认输了,顿时不满的嚷嚷道:“你这老头,怎地如此不顾颜面?” 唯有孔颖达哑然失笑,这位老友却是狂妄,也足够嚣张,但就是有一个优点,你比我强,我就服气你…… 王孝通面对宇文士及的职责,摇头郑重道:“国公此言差矣,非是老朽不顾颜面,这道题我解不出,而新乡侯能解,老朽自然甘拜下风,这与颜面有何关系?” 他确实这么想。 刚刚被房俊一番羞辱,他心里恨不得一口咬死这个小王八蛋。可是这一道题出来,王孝通立即认识到自己赖以成名骄傲自负的算学成就,在房俊面前根本就不堪一提。 单单只是这一道题,没有非凡的算学功底,根本就问不出来! 想在想想当初李淳风那牛鼻子说见识到一位天资绝伦的算学奇才,他还嗤之以鼻,现在却知道自己的确是井底之蛙、小看天下英雄了。 当然,只需房俊解出此题,他自认不如。但是该黑祖冲之,他照样还是黑,谁让祖冲之问不出这般领自己素手无策的难题呢…… 房俊有些无奈,看不出来,这老家伙居然能软能硬,这么快就认输了,自己打起脸来那有有何快感? 只好无奈说道:“今日是晚辈履新,与前辈纠缠这许多时候已是不该,何敢再胡闹下去?不如这样,该日闲暇之时,晚辈去前辈府上,相互探讨算学之道,亦能彼此增益,如何?” 这番话说得极为得体,王孝通哪怕再是心痒难挠,亦不得不点头道:“那边依侯爷之言,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王孝通今儿算是丢脸丢大了,不过此人却不以为意,以往视若生命的面皮现在却弃若敝履,被房俊虐了一回,丝毫不减恼火不说,反而欢天喜地的跟在场诸人连连拱手,这才脚步轻快的离去。 宇文士及苦笑道:“这老家伙也算奇葩了,如此古怪的性情,古今少有。” 孔颖达笑道:“虽然执拗无礼、不通世情,却也算是执着之人,起码对于算学一道,实是赤诚之心,令人尊敬。” 言罢,回向房俊笑道:“欢迎新乡侯加入礼部!” 房俊赶紧道:“荣幸之至,晚辈才疏学浅,还望诸位前辈不吝指教,多多包容才是。” 宇文士及笑道:“年青人少说客套话,素闻你房二郎有经世之才,咱们大伙也不指望将来能借你的光,只是眼下若是能将你家里那上品贡茶没人都送上一点,那吾等便知足了!” 众人闻言欣喜,房家的贡茶那可是有价无市的极品,都齐齐的望着房俊满含期待。 房俊豪气干云:“那有何难?诸位放心,今日下值,某便吩咐家仆,为诸位送到家里去,必是上品贡茶,错一罚十,童叟无欺!” 大伙轰然叫好,气氛热烈,算是接受了这个空降下来便担任礼部高官的毛头小子。即便其中有少许不服之人,见到大家都其乐融融,也只得将那一份不忿之心深深隐藏,不敢露出一丝半点,成为众矢之的…… 孔颖达温言,当即一拍桌子,大声道:“何须下值?本尚书现在就给你批假,你可以回家去了……” 见到尚书大人这等心急,诸人哄堂大笑。 宇文士及抚掌道:“房二郎非但算学精深,思维亦极是敏捷。那道假如你有一条船的题目,实在别开生面,甚有趣味,不知可否还有此等题目,说出来也让大家见识一番?” 房俊苦笑:“日后如诸位同僚为官,亲近的时候多得是,不过现在在下若是不赶紧回家备好茶叶,怕是尚书大人要寻在下的霉头了……” 孔颖达呵呵一笑,笑骂道:“即是如此,还不去回?” 房俊单膝跪地做个姿态,“诺!” 众人笑声中,优哉游哉的走出礼部值房,打马回府。 第一天的新单位生活,尚算不错…… 第四百一十八章 风雨将至 长安城里,很是有几名纨绔。 这些好吃懒做的家伙平素无所事事,吃喝玩乐招摇过市,那是家常便饭,甚至欺男霸女扰乱行市亦是寻常。对于这帮胡作非为视律法为无物的纨绔,普通低阶的官员以及平头百姓敢怒而不敢言,便是有那不怕事的御史言官屡次弹劾,却也是屡教不改,令大家烦恼不已,却又束手无策…… 若是论起长安城最嚣张的纨绔,公认以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家的二郎为。这位棒槌虽然并不太多欺行霸市之恶行,奈何名声太甚,打亲王、踹大臣,长安城中满朝文武,莫不闻其名而心惊胆跳,避之唯恐不及。 虽然这家伙平素绝不欺凌弱小,但是文物群臣却是怨念深重,不欺凌平头百姓不假,可是专门揍王侯大臣,谁受得了? 放眼大唐,能降服此子者,唯有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而已。 自打统领神机营之后,这位宰辅公子、未来帝婿已经甚少在坊市之间露面,仿佛修身养性一朝顿悟,与纨绔生涯割舍开来,令那些官员贵戚无不拍手称快,笑言自此少一祸害矣。 毕竟其他诸如杜荷、柴令武、李思文等人虽然从未放弃纨绔大业,但是这些家伙比起房俊来到底差了一筹,脸色低了很多,最起码不敢如房俊那般脾气作不管是王侯贵戚亦或朝中重臣,立即拳脚相向,打完了还屁事没有,连个告状的地儿都没有…… 待到房俊统领神机营随大军西征,甚至有不少人偷偷在家烧香拜佛,祈求佛祖神仙开开眼,于兵荒马乱的战阵之上将他祸害收了去,满朝文武喜大普奔…… 然则世间的事情总是事与愿违。 这棒槌非但在西域活得有滋有味,甚至屡屡传来捷报,几次三番的狙击突厥狼骑大获全胜,战功赫赫,整个大唐无人不知新生代中又出了一位百战百胜的无敌猛将。 这还有没有天理? 不仅如此。 最近一段时间,房俊的名声再次响彻关中,几乎家喻户晓,其声势之隆,甚至盖过被大理寺彻查的陈国公侯君集! 这一次,不是因为房二又打了那位亲王大臣,亦不是未及弱冠便被陛下擢升为礼部尚书衔,更不是因为其弹劾侯君集在西域纵兵为祸蔑视军纪,而是因为一部书籍,一个明…… 《三字经》这部据说是为了幼儿启蒙而编撰的书籍,早已在官员学士之间流传,评语甚佳。可是现在,却一夜之间传遍关中的各个城池,街知巷闻,无人不晓。 最令人震撼的是,这部书籍在太子殿下的主持下,经由弘文馆的印刷书坊使用一种新式的印刷术大量印刷,单本书的价格只有区区十文钱!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这本书便宜到即便是普通的农户,亦可以轻松的买一本回去,为自家无钱进学的孩童启蒙! 由此延伸开去,《三字经》可以卖的这么便宜,那么《诗经》呢?《史记》呢?《尚书》呢? 是不是可以说,自今而始,天下人只要想读书,便都能读得起书? 而这种大大降低书籍成本、且成倍提高印刷度的新式印刷术,亦是房俊所明…… 一时间,所有寒门学子皆振臂高呼,笑逐颜开,对房俊此举感恩戴德,推崇备至! 宝剑有双锋,有人喜,便会有人愁…… ***** 李承乾坐在弘文馆的书斋内,悠然的呷着茶水,心情愉快。 孔颖达坐在下,捋着胡须,微微叹息道:“自今而始,这房俊怕是被那些世家豪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皆欲除之而后快啊!” 说这话的时候,老孔却似乎忘记,他孔氏一门,无论如何沧海桑田、改朝换代,依着祖宗孔子的庇荫,历代帝王都对孔家礼遇有加,恩泽不断,确是天底下最大的那一个世家豪族…… 历朝历代,皆以儒学而治天下,便造就了孔氏一门无上荣宠的地位。 李承乾婆娑着茶杯,目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望向院内热火朝天的印刷作坊,感叹道:“谁说不是呢?房二之前跟孤说过一句话,叫什么‘科技是最大的生产力’,孤不懂,他亦未多做解释,现在看来,却是用事实给孤上了一课。单单一个新式的印刷术,便能将书籍的成本由几百文降低至十几文,据说那厮正在研究一种新式的造纸术,一旦成功,书籍的成本甚至降至几文钱!有谁敢想像,书籍的价格有朝一日会如同坊市间的野菜蔬果一般便宜到此等程度?” 孔颖达亦是感叹不已,谁能料到,那个在礼部衙门整日里无所事事优哉游哉的小子,居然翻手之间便将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推上了悬崖峭壁? 与其说教育的资源被世家门阀所垄断,读书这件事是穷人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还不如说之所以将穷人挡在读书大门外的原因,是因为成本。 读书的成本! 一部书籍几百文,师塾的束脩要几百文,一个孩童由启蒙开始,至学有所成,起码要十年时间,这得花费多少钱?更别提既然读书,便不得不舍弃农作,等用于家里减少一个壮劳力…… 这一出一进,足以使得一个温饱之家最终破产! 穷人不是不想读书,是读不起! 孔颖达轻叹道:“陛下这是铁了心的要扶持寒门与世家门阀抗争,怕是早在涞阳郑氏伏诛之时,便已然策划好步骤,一步一步将世家门阀逼上绝境,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无他法。” 他便是世家出身,焉能不知一旦寒门崛起对于世家门阀的冲击将是如何巨大,说是翻天覆地亦不为过!自陈平九品中正制选官开始,世家门阀便牢牢占据了天下资源,历朝历代,官员莫不是出身于世家门阀。这其中不仅仅是有血缘、联姻等等政治联系,导致一荣俱荣,世家门阀对于后代的教育,亦是重中之重。 寒门子弟连生存都艰难,哪里有时间去读书学习? 不读四书五经,不知经济政治,即便给你个官当,你能当得稳、当得下去么? 可是现在,世家门阀的荣光将要一去不返矣! 这亦是当初世家门阀联合起来,由涞阳郑氏出头抵制李二陛下的原因。 只是他们败了,再无翻身之余地…… 年逾古稀的孔颖达天资绝伦、早已看透世情,卓的智慧令他深知,世家门阀的未来,唯有苟延残喘而已。 看这面前神情有些亢奋的太子殿下,孔颖达在替世家门阀叹息之誉,亦有一些欣慰。 很显然,无论《三字经》亦或这活字印刷术,都是陛下用来扶持寒门而削弱世家门阀的手段,能够让外间传闻早已失势太子殿下来主持印书坊,而不是魏王殿下或是其他的某一位亲王,便足以见到陛下将太子殿下推至前台的心思。 纵然不是一朝稳固了太子之位,亦不会轻易再起易储之心。 “殿下苦尽甘来,当谨守本心,勤政好学,勿使自己不再陷入浮躁之境地,令陛下失望。须知世间事,可一不可再,以往荒唐狂悖,且当做教训,时时鞭策,日日警惕。” 孔颖达温言低语,不厌其烦的敦敦教诲。 李承乾有些尴尬,垂受教:“学生谨遵老师教诲,定以往日之荒唐作为终生警示,绝不再犯。”一直以来,无论是孔颖达,于志宁,亦或是房玄龄,这些父皇指定的东宫教谕们,在他荒唐狂悖的时候,全都是痛心疾屡次劝谏,即便是在自己声望陷入低谷之时,亦不曾放弃自己落井下石,这份恩情,他李承乾如何能不记在心中? 第四百一十九章 太子与帝师 李承乾非是冷淡薄情之人,先前只是因为压力太大,每日里都有朝不保夕的紧迫感,是以行事才方寸大乱,荒唐不堪。现在看清楚自己的路要如何去走,岂能不知谁对自己真的好,谁又对自己引入歧途? 孔颖达呵呵而笑,既是欣慰。 不知从何时起,这位太子殿下突然一反往昔浮躁低劣的作风,处事愈发沉稳低调。看似什么事情都不上心,实则却是最好的应对之道。他已经是太子,根本不用再去争取什么,只要能沉下心来,无视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的挑拨蛊惑,便没人能奈何他。 废长立幼,乃是皇家立储之大忌,若非有不可饶恕之劣迹,陛下英明神武岂会亲手将帝国根基动摇,自毁长城? 当陛下将重任交于李承乾之时,只需完成任务,毋须在意是否完成得惊世骇俗、完美无缺,只要能稳妥的完成,那便可以了。 所以对于现在这种状态的李承乾,孔颖达很是满意。 身为太子,若是处处光芒闪耀,反而惹人诋毁…… 你要将陛下置于何处? “风雨将至,殿下应当稳如磐石,不急不躁。陛下让您做什么,您就做什么,陛下没让您去做的事情,哪怕是有天大的好处,亦绝对不能去做,须知多做便多错,不做才能不错……” 即便对太子殿下最近的表现很满意,可孔颖达还是忍不住劝道一句。说完,方才苦笑着摇头:“是老臣啰嗦了,殿下早已参悟应对之法,老臣却总是絮絮叨叨聒噪不已,惹人心烦……” “老师!”李承乾跪坐在榻上,上身前倾,伸出手去,轻轻按住孔颖达的手,动情的说道:“往昔是孤辜负了诸位老师的好意,将诸位老师的金玉良言当做耳旁风,不屑一顾,这才几乎导致灭顶之灾!却从来未曾想过,诸位老师俱已是功成名就,只需随波逐流便可保位高爵显,家世繁荣,何须在孤这里苦口婆心,费力不讨好?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孤能坐稳这诸君之位,保住大唐江山的稳定?现在,孤已然幡然醒悟,知晓诸位老师的爱护之心,但请放心,自今而后,孤定当诸位老师的话语牢记心头,此生此世,绝不背弃!” 孔颖达感动得一塌糊涂,老泪都流了下来,颤抖着抓住李承乾的手,心中大慰。 一直以来,无论是他孔颖达,亦或是于志宁、房玄龄等帝师,为何宁愿冒着得罪太子的危险,亦要苦口婆心不停的劝慰、诤谏,甚至不惜这位太子殿下将他们视为寇仇? 一则,是他们不忍心这位宅心仁厚的太子殿下在储君的路上渐行渐远。 自打坠马伤了脚,这位温润仁厚的太子殿下便性情大变。诸人能够理解,身为储君,将来是要继承大宝登基为帝的,可是身有残疾,必然被陛下所不喜。与此同时,魏王又乘势而起,咄咄逼人,性情未定的太子殿下焦虑急迫,内心便发生了剧烈的自卑和对于未来的担忧,以至于自暴自弃,愈发令陛下失望。 二则,这些忠贞之臣,不忍见“废长立幼”的悲剧,在大唐重现。 当初陛下玄武门杀兄弑弟,已然为大唐的未来埋下了一颗罪恶的种子,现在若是再“废长立幼”,岂不是告诉将来的李唐皇族子弟,储君之位并不一定就是天授,而是可以通过种种手段谋求而来? 一旦如此,未来的每一次皇权更迭,必然伴随着阴谋诡计、血雨腥风! 再是强盛的帝国,已经不住这般折腾…… 只是可惜,以往太子信心尽丧,自暴自弃,任是他们这些老臣苦苦劝谏,却最终心灰意冷。 本已绝望之心,陡然峰回路转,太子殿下的转变,岂不令孔颖达等人欣喜若狂? 一个是浪子回头信心恢复,一个是苦心孤诣终得回报,一老一少相视而笑,甚是相得,轻言浅语对于当前风雨将至的朝局聊了起来。 孔颖达虽然年老,却未眼花,与太子殿下畅谈之际,注意到屋外自己带来的随扈不时的走来走去,便寻了个谈话的空档,将其叫进来,皱眉训斥道:“某与殿下谈话,尔何以坐卧不安,成何体统?” 那随扈苦笑:“非是小的不知规矩,只是家主先前曾有吩咐,若是新乡侯遣人来找,务必告于家主知晓。现在,新乡侯已然遣人来了三次了,说是三缺一,请家主即刻赴会……” “哎呀呀!”孔颖达一拍额头,甚为懊恼,跟太子殿下一番畅谈,将自己对于朝局的见解详细讲述,而太子殿下亦是虚心求教,不曾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高兴,却是将约定忘于脑后…… 看看窗外,已然接近巳时,便急忙起身,向李承乾拱手道:“殿下见谅,老臣有约在身,不敢打扰殿下休息,待到筳讲之时,再向殿下讲解朝局施政之领悟,再此别过了。” 言罢,就待转身而走。 李承乾大感诧异,孔颖达身为当世大儒,最是讲究处变不惊、温润如玉那一套,何曾见过他如此慌忙急促的样子? “老师可是与那房二郎有约?” “啊,正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老糊涂了,总是记性不好,约定的是巳时初刻,现在已然将至午时,怕是那几人不会与某善罢甘休,苦也,苦也……” 孔颖达急急忙忙穿好鞋子,嘴里还懊恼的絮絮叨叨,不知所谓。 李承乾见状,愈发好奇了,追问道:“不知老师与那房二约定何事?” “这个……”孔颖达吱吱唔唔,却是不肯说个明白。 李承乾啧啧称奇! 向来稳重大气,为人师表的孔颖达,亦会有这般吞吞吐吐之时?若非李承乾知晓这位老师生性严谨,而那房俊虽然胡闹,却也不是贪花好色之徒,简直都快要以为这两人是约定了去平康坊喝花酒…… 很难得见到孔颖达这般神情,李承乾好奇心大起:“孤闲着也没事,不若跟老师一同去拜会房二,如何?” “这个……”孔颖达一阵迟疑,不知如何拒绝。 李承乾吃惊道:“老师,您该不会真的同那房二去寻花问柳吧?” 虽然不相信孔颖达会干出那等事,可是这位一向端庄稳重的儒学大家现在的表情实在是令人不能不起疑心…… 孔颖达老脸一红,羞恼道:“殿下何以有次等龌蹉之想法,老夫岂是那等不知羞臊之辈?” 李承乾赶紧道歉,但是看向孔颖达的目光,却依旧充满狐疑。 也对,这老头虽然身强体健,可毕竟七十多了,就算给他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怕也是眼馋心急,却提不得枪上不得阵…… 孔颖达无法,知道今日不说明白,怕是要被殿下一心,只得一跺脚,闷哼一声道:“殿下且跟来便是!” 言罢,回头便走。 李承乾赶紧穿上鞋子,紧紧跟上…… ***** 今年冬天只下了一场雪,气候不似往年那般寒冷。 坐在马车内,孔颖达挑起车帘,望着街上穿梭的行人,喟然叹道:“冬天雪多,容易成灾,去岁那一场大雪冻死多少人,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幸好房俊收容了上千灾民,给朝廷的救灾补助大大的缓解压力,否则,冻饿而死者将不计其数。可是雪下得少了,又唯恐春旱,耕作艰难,这可真是患得患失,总是无如意之时……” “倒也不尽是如此,去年雪灾,大雪一场连着一场,可是春天不还是大旱,几个月滴雨未下?若非房俊当时在工部弄出来的水车翻筒等等水利设备,怕是春耕都要延误,更别提骊山之上那一场求雨大典,救了关中多少百姓。” 李承乾说到此处,不禁与孔颖达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震撼。 这一年来,这位长安城里最著名的纨绔子弟,却是连番干出了不少大事,桩桩件件,不经意间却是惠及大唐多少百姓? 车内一时沉默。 马车晃晃悠悠,径自来到礼部衙门,刚一进大门,便听到值房门口传来一声大喊:“老孔来啦,赶紧的开战!” 李承乾吓了一跳…… 第四百二十章 老少咸宜之游戏 “老孔来啦,赶紧的开战!” 这一声喊,让一只脚迈下马车的李承乾一个哆嗦,差点失足栽下去! 孔颖达是什么人? 名垂天下、硕果仅存的当世大儒,孔圣人的第三十一世孙,被陛下称为当朝帝师,无论是经义学问亦或朝政施为,屡有请教,信任有加,更将其指为太子之师。 这样一位资历深厚、盛名威隆的当世大贤,居然有人要跟他开战?! 李承乾惊诧不已,寻声望去,哆嗦一下嘴皮子,却是哑然失声。 这位雀跃不已、一脸兴奋叫嚣着“开战”的家伙,居然是宇文士及…… 好吧,这位的名声或许没有孔颖达响亮,但是论起在李二陛下面前的影响力,却是犹有过之。 这两个人要开战…… 李承乾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圈,眼见身畔的孔颖达一步就从马车上迈下去,兴冲冲的直奔宇文士及而去,李承乾连忙拉住孔颖达的衣袖,苦劝道:“老师,何以如此?” 这两人若是打起来,简直会成为天下笑柄! 那后果太美,李承乾不敢想…… 孔颖达满脸诧异,却是不为所动,只是使劲儿拉着衣袖挣脱李承乾的手,一张老脸兴奋得放光:“这老货屡败屡战,却总是叫嚣不服!殿下稍后为老臣掠阵,看老臣如何与他大战三百回合,杀的他丢盔弃甲,哭爹喊娘!”言罢,大步朝宇文士及所在的值房而去。 李承乾急的都快哭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知道孔颖达这位敦厚君子居然有如此刚烈的脾气?还大战三百回合?你俩加一块儿都一百四五十岁了,怕是蹦两下都能少俩零件儿,也不知是谁哭爹喊娘…… 可他虽是太子,却身为学生,如何能劝得住孔颖达?只得跟在身后,苦劝不止。 “老师,何必动气?许国公向来低调,即便是触怒了老师,怕也是另有隐情。您二位相交数十年,有什么话不能好生坐下来商量一番,非得这般赤膊相对?” 孔颖达脚步不停,一脸愤然:“另有隐情?不然!这老货昨日略有小胜,便洋洋得意将老夫好一顿嘲笑,简直岂有此理!今日若不将他狠狠放血,老夫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李承乾闻言,脚下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放血?! 娘咧!这可要出大事啊,回头这两位有个什么闪失,自己于心何忍? 李承乾忧心如焚,却劝阻不住,只得跟在孔颖达身后,亦步亦趋,打算等这二位真的打起来,再拉架不迟。 孔颖达脚底生风,几大步便来到值房门口,宇文士及已然埋怨道:“约好了巳时初刻,这眼瞅着都快午时了,你这老头磨磨蹭蹭的,害得吾等苦候不至,心里如同长了草一般……哎呀,太子殿下,恕罪恕罪,老臣未见着您……” 看着宇文士及敷衍的施礼,那腰板只是微微的弯了一下,便即直起来,李承乾忍不住翻个白眼。咱自打从马车上下来,您这眼神就一直盯着孔颖达,可不是瞧不见我么…… 孔颖达径自走进门去,说道:“这也不怪我,今日去弘文馆与殿下筳讲,谁料到这一说起来就忘了时辰,老夫这也是心焦不已啊!” 宇文士及便说道:“你这老头也是,都多大岁数了,也不知道怜惜着自己身子骨?筳讲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下回随便说几句就行了,可别再耽搁咱们开战……” 正紧跟进门的李承乾闻言,好玄没撞门框上…… 合着咱这位太子在你们眼里就跟路人甲也似?当着咱的面儿,居然说下回筳讲的时候随便谁几句就行了……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太过分了! 李承乾心里忿忿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无论是孔颖达亦或宇文士及,都不是他这个太子能招惹的存在…… 别说孔颖达,即便是宇文士及若在父皇面前告自己一状,恐怕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宇文士及原是隋朝驸马,妻子是隋炀帝之女南阳公主,早年因父勋受封新城县公,历任尚辇奉御、鸿胪少卿。江都之变后,封内史令,后西去长安,投奔唐高祖李渊,被拜为上仪同,随唐太宗征战,升任中书侍郎,进封郢国公。 武德八年,宇文士及代理侍中,兼天策府司马。李二陛下继位后,又进拜中书令,以后历任凉州都督、蒲州刺史、右卫大将军、殿中监等官职。 此人与李唐皇室源源颇深。 宇文化及于江都谋反,后被窦建德所杀,同时将南阳公主与宇文士及的儿子宇文禅师一同杀死,公主出家为尼。后来,窦建德兵败,宇文士及在洛阳遇到准备前往长安的南阳公主,便请求复合。南阳公主拒绝道:“我与你家乃是仇敌,今日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你对谋逆之事并不知情。”宇文士及再三请求,公主怒道:“你若一定要寻死,我可以见你。”宇文士及只得放弃。 后来宇文士及娶李唐宗室之女寿光县主为妻,备受高祖李渊以及李二陛下的信重。 宇文士及年岁渐长,李二陛下便将其召回朝中,任命为右卫大将军,经常把他召入内宫,至半夜方才放出。有时恰逢休沐日,李二陛下也会派人驰马来召。但宇文士及生性谨慎,对于在宫中的事情,回家后即便对妻儿亦不曾过多透漏。 这样一位老臣,李承乾能奈他何? 不过幸好,进屋之后,他想象中的大打出手并未生…… 值房内燃着火盆,温暖如春。 屋子正中放着一张高腿方桌,四周摆放着四把椅子,俱是上等檀木,华丽珍贵。 此时挨着桌子,已然坐了两人。 见到李承乾跟着孔颖达进来,那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赶紧起身施礼:“见过太子殿下!” 李承乾一瞅,都认识。 左手边这位老者,乃是可与孔颖达齐名的当世大儒、弘文馆学士、琅琊县子颜师古。 而右手边这位,则是礼部尚书、新乡侯房俊…… 李承乾有些惊讶,房俊怎地与这帮老家伙混在一起?虽然他的爵位官职甚至以及过颜师古,但是毕竟年岁摆在那里,难道都没有代沟的么? 面对二人的施礼,李承乾之时稍微错愕一下,便微笑道:“二位不必多礼……” 话刚开口,便见到孔颖达与宇文士及已然坐到桌旁,宇文士及大声道:“繁文缛节,何必附庸?赶紧的开战……” 于是,太子殿下的话尚未说完,颜师古与房俊便已回头入座,四人各据一方,将桌上无数块小木牌搓得哗哗响,只留下太子殿下错愕不已…… “话说,仁人兄昨日大杀四方,可是赢了不少……一筒……怪不得今日如此心急,仲远兄若是再不来,怕是仁人兄要寻到你家门上!”颜师古将木牌牌码成整齐的一溜儿,嘴里亦不闲着。 仁人是宇文士及的字,而仲远则是孔颖达的字,颜师古与二人年岁相仿,相交多年,皆以字相称,以示亲厚。 宇文士及闻言,恼火道:“你只见我昨日赢钱,为何不见我连输几日,连祖传玉佩都押上了?说起来,吾等这点私房,怕是都被房俊这个臭小子给赢了去!” 说着,还不悦的瞪了房俊一眼。 房俊笑眯眯的,也不还嘴,手底下却是不慢,将孔颖达打出的一张三万碰上,然后打出一张西风,听牌了…… 孔颖达瞅着手里的牌,叹气道:“那也没辙,咱几个老骨头,身份资历摆在那里,这六部三省,除去几个头头儿,哪个敢吾等坐在一桌大牌?便是有那么一个,怕是也没心思打牌,而是一门心思的想要送钱给咱们,哄咱们开心。与其如此,好不如被房二赢去,起码这小子不玩虚假……” “那是,打牌嘛,输赢是次要的,主要是真刀真枪的玩得开心,若是弄虚作假,有什么意思?八条……”颜师古一边说着,一边打出一张八条。 “杠!”房俊赶紧喊了一声,将八条拿出来,从牌堆的最后摸起一张,一瞅,顿时乐了,将手里的牌推倒:“杠上开花,海底捞月……承惠每人八百文,给钱给钱!” 颜师古瞅瞅手里已然清一色听牌,顿时怒道:“你个小混蛋,每次都是小屁胡,害得老子清一色都没得胡!小小年纪跟你爹一个德性,四平八稳的一点追求都没有,真真是没出息!” 旁边正观战的李承乾,这好奇的琢磨着这种木牌牌。 这种游戏虽然前所未见,但是生性聪慧的李承乾之时观战一会儿,便已大致知晓其中规则。令他惊异的是,两颗骰子为两仪,万饼条三才,东西南北四象……虽然只是个游戏之作,却隐含天地至理,令人啧啧称奇! 不需问,这等神奇的器具,必然出自房俊之手! 只是堂堂三位备受敬仰的大儒与一个当朝侯爵聚众赌博,你们就未觉得不妥么? 而颜师古的这一句咒骂,更是差点没让太子殿下将下巴掉下来…… “家籍儒风,该博经义,业综书林,誉高词苑”的颜师古,牌品居然如此低劣,你敢想?! 第四百二十一章 寒门士子之偶像 木牌牌哗啦啦的响,虽然杂乱,却充盈着一种诱惑的音律。 太子殿下很好奇,这木牌牌设计得固然精妙绝伦隐含天地至理,但也仅仅是个游戏而已,怎地竟然能令孔颖达、颜师古、宇文士及这等修身养性已然之差一步即将成为圣贤之人如此痴迷? 心里越是好奇,便越是想要钻研其中,渐渐的,便察觉出其中趣味来…… 孔颖达是老师,李承乾虽然亲近,可总有一些拘谨,宇文士及辈分太高,平素对太子殿下亦只是止乎于礼敬而远之,至于颜师古,老头子名号太响亮,性格又执拗得很,整日板着一张脸,李承乾也不愿意凑到跟前自讨没趣。 顺理成章的,李承乾便拽过一把椅子,坐到房俊身后观战。 “为什么要打这张……幺鸡,是叫幺***呵,这谁画的啊,像孔雀似的……这张牌还未出现啊,单调不是更好?”太子殿下很聪明,渐渐明白了规则,便忍不住指手画脚,见到房俊将幺鸡拎出来,急忙劝阻。 房俊翻个白眼:“殿下,这三位虽然岁数大了,但是脑筋不是一点半点的好使,您这么一说,便都知道微臣听牌了!再说这张幺鸡,您看啊,孔师碰了二条,许国公杠了三条,这幺鸡却一张未露,说明什么呢?说明十有**在哪位手里捏着呢,而且很可能成了对子。” 言罢,不理会李承乾的劝阻,将幺鸡打了出去。 “砰!”颜师古将幺鸡碰上,顺手打出一张,瞅了一眼房俊,嘀咕道:“这小子比猴儿都精,若不是寻不到人手,真是不爱跟他玩儿!” 李承乾顿时对房俊的牌技五体投地,挑了挑大拇指! 宇文士及摸牌打牌,哼了一声,不屑道:“精?他精个屁!被陛下当枪使,还稀里糊涂的傻乐呵,等着吧,不知道哪天这小子哭都哭不出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孔颖达将宇文士及打出的牌碰上,再打出一张:“凡事有得必有失,你别只是看到这小子被陛下推出去当挡箭牌,可也得看到这小子还是混了不少名声,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那叫一个感恩戴德。现在若是这小子站出去振臂一呼,想必也是应者云集,很有名望啊!” 房俊苦笑不语。 《三字经》、活字印刷术……这些自己早就弄出来的东西,一直默默无闻,被李二陛下压得死死的,除了几个至近之人,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玩意。 可是最近,这两样东西却一股脑的冒出头来,莫说整个关中,怕是大江南北都知晓了启蒙神书《三字经》、能将印刷成本大大降低的活字印刷术…… 若说这背后没有人在推波助澜,打死房俊都不信。 这助推之人毋须去猜,必是李二陛下无疑。 春天的时候,世家门阀联合起来给李二陛下来了一出逼宫大戏,搞得李二陛下很被动,也很恼火。作为富有四海执掌乾坤的皇帝陛下,岂能被臣子所胁迫,无法施行自己的执政纲领? 这绝对不能容忍! 虽然当时为了大局考虑,李二陛下忍气吞声退了一步,只是拿涞阳郑氏稍泄心头怒火,心中却早已布置好方略。 此时不同于往日,当日世家门阀联合之时,朝中局势动荡,一旦有变,必然导致不可承受之后果。现在西征结束,大军辟地千里,将高昌国置于版图之下,如此开疆拓土的功业使得大唐上下士气大振,民心稳固。李二陛下携大胜之威,推出活字印刷术,要给世家门阀以致命一击! 世家豪门还敢如同上次那般联合起来跟陛下作对么? 绝对不敢! 只要没有后顾之忧,真当李二陛下是吃素的? 甚至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二陛下的铡刀早已饥渴难耐,就等着这帮世代窃据高官显要的家伙跳出来…… 任何一位有抱负、有野心的帝王,都不可能任由世家门阀继续做大,世世代代掌握着国家的机要显位,将国家的命脉捏在手里。他们就如同悬在君权之上的一柄利剑,只要皇帝有损于他们的利益,便可废一君;若是有谁能保证他们的利益,便可以再立一君…… 固然,李二陛下英明神武万众归心,这些世家门阀在他面前还翻不出什么花样,可是下一任皇帝呢?下下任皇帝呢? 一旦帝王弱势,这些家伙便会趁势而起,搅风搅雨,天下大乱! 帝国的兴旺更迭被这些只知个人利益的世家门阀攥在手里,那个帝王能安然入睡呢? 哪怕李二陛下是依靠这些世家门阀得了江山,但是当这些人危及他的皇位,成为做乱天下的潜在危机,李二陛下立即翻脸,誓要将这些享受了几百上千年特权的世家门阀统统击溃! 这其中,活字印刷术便成为一柄最为锋利的利剑,直接将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教育特权连根斩除,釜底抽薪!只要全天下的百姓都读得起书,依靠着庞大的基数,寒门必将迅速崛起,与世家门阀展开强烈的竞争! 一家独大,是最危险的状态。 唯有平衡,才是永恒之道…… 悲催的是,李二陛下将房俊推上了台前,承受世家门阀的怒火。 可是房俊又能怎样呢? 默默承受而已…… 当然,李二陛下不是不讲究的人,你为他付出了,受了委屈或者什么损失,他终究会给你找补回来。只是他的补偿,却不知是不是房俊自己想要的…… 颜师古一边打牌,一边将旁边桌上的茶杯拿过来,喝了一口茶水,说道:“你们也不必为这小子担心,在我们看来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可怎知人家不是乐在其中,心甘情愿呢?” 房俊唯有苦笑:“您这话说的有些过分,我又不是贱皮子,难道还喜欢被人记仇?您得知道,那些可都是世家门阀啊……话说,您几位就是天底下最响当当的门阀世家,您家里经营了千百年,势力大到何等程度,心知肚明。若真是铁了心要收拾晚辈这个小虾米,那还不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咱现在啊,是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也是无奈。 本是立了战功,谁知非但未有赏赐,还被剥夺了神机营的指挥权,连新式火器的研究作坊都被抢走了,窦娥都没有他冤吧?再然后,便被李二陛下一脚给踢到礼部来了…… 礼部是个什么地方? 这可不是后世科举兴起之后万众瞩目与吏部并称的天下第一部,现在的礼部,完全就是个名仕老臣养老俱乐部…… 整天到晚遛鸟闲聊讨论诗词字画,把房俊熬的屁股都冒油,不得已才“发明”出麻将,以此消愁解闷打发时间。 “哎呦!”颜师古眼睛一亮:“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不错不错,半是自白、半是劝世,放歌纵酒,带着迟暮的颓丧,凄凉的悲愤!好诗,好诗!臭小子你这是对陛下不满啊?暂停片刻,待老夫将此诗记录下来……” 房俊脸都吓白了,不就是顺口念叨出一首诗吗,就变成对陛下不满了? 至于的嘛…… 眼见颜师古真的站起身,转到书案后面研磨执笔,房俊“腾”的一下就从座位上站起,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紧紧拽着颜师古的衣袖,苦苦哀求。 “前辈……颜师!您是我祖宗行不行?只是一时感慨而已,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您这要真是记录下来,弹劾一番,小子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矣!” 他现在哭死的心都有,你说就老老实实打麻将不行么,非得嘴那么贱……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主考官? 俊魂儿都快吓飞了,李二陛下虽然大气开明,不搞文字狱那一套,可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帝心难测,谁知道李二陛下哪天心气儿不顺,就想起这首诗来,非得治自己一个大不敬之罪? 颜师古却不为所动,随口说道:“你这娃子胆小如鼠!咦,这首诗真是不错,看似浅显直白,实则确如陈年老酒一般,越品越有味道,齿颊留香,回韵悠长,好诗啊好诗……诶,就不知这是二郎你陈年旧作,还是一时感慨妙手拈来?” 在座几人都看向房俊。 唐人好诗,已成风气。无论是庙堂上那些德高望重学富五车之儒学大家,亦或江湖之中那等才思敏捷好学不倦之文人士子,皆以作诗品诗为美。偶然间作得一首好诗,可令原本不名一文之人声名鹊起,自有儒者高官欣然推荐,使其可鱼跃龙门,青云直上! 举荐,亦是科举兴起之前最重要的一个某官方式…… 房俊的文采,早已传遍天下,无人质疑。只是这家伙虽然才华横溢,却有些不走寻常路,诗作不多,诗余却不少,但仅仅是少有的几首诗作,比如《卖炭翁》,却已然得到士林学者的高度肯定。 眼下这首诗,虽然词句浅显,却内涵广阔,意味深长。若是房俊细心雕琢屡次删改还则罢了,只能说明其在诗作上确有天赋,但若是出口成章妙手拈来,那可就了不得! 房俊眼珠一转,赶紧说道:“好什么好啊,这根本就不是我作的,前些天吧,偶然遇到一个游方道士,喝了酒,嘴里头就叨咕着这么一首诗,我就记住了,跟我没什么关系,真的……” 宇文士及一脸鄙视:“刚刚那句评语没错,真真是胆小如鼠,连自己写的诗都不敢认,没出息的玩意!” 房俊脸红如血…… 孔颖达微笑道:“做人应当稳重,这没错,但少年亦要有锐气,否则与吾等行将就木的老匹夫有何区别?这大唐万里江山,终究是要尔等少年去经营,去守护,去开拓,若是前怕狼后怕虎,你以为陛下就能委以重任,信任有加?你啊,且放宽心,即便这首诗中有一些小小不言的不妥之处,陛下亦不会怪罪。何况尚有太子殿下为你作证,只是一时牢骚而已,不必忧心。” 李承乾则有些尴尬,勉强笑笑,心下一横,说道:“孔师说的没错,若是父皇问起,孤自会为二郎辩解,毋须担忧。” 他想的是,在座几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圣贤一般的人物,早已超越了普通的派系、利益的界限,想来不会将自己卖了出去。而对于房俊,他是深怀感激的,能为其不慎言之处转圜一二,自是责无旁贷。 颜师古便笑道:“这下可还是那什么游方道士所作?” 房俊也有些尴尬,自己好像犯了什么毛病,心里有了依赖,一遇上难题,便会将那个背锅侠老道士丢出来…… 孔颖达背着手也走过来,欣赏着颜师古将这首诗抄录下来,啧啧赞道:“诗好,字更好。哲意深蕴之诗作,圆润写意之书法,两者兼容,天作之合,妙哉!” 几人舍了牌局,站在一处品评诗作文字,颇为融洽。 正在此时,值房外有人禀告:“宫里有使者传召,陛下令新乡侯即刻进宫见驾。” 房俊吓了一跳,扼腕道:“坏了,怕是咱们在这礼部值房聚众打牌,被那些御史言官给弹劾了,否则陛下何以传召相见?各位老祖宗,这事儿您们可得为某解说一二,就说是您们拉着我的……” 颜师古白眼一翻,斥道:“你小子真够无耻的,难道不是你弄出这麻将,将我们几个老骨头迷惑住,整日里茶饭不思耽于正事?” 房俊怒道:“您也太不要脸了吧?就算这麻将是我弄出来的,可我只是跟孔师和许国公切磋对战,是你自己腆着脸找上门来便赶都赶不走的好不好?” “你个兔崽子!敢跟老夫这么说话,信不信老夫一纸奏章,就能将你弹劾得丢官罢爵,锒铛下狱?”颜师古大怒,活了这么大岁数,还头一回被一个毛头小子如此指摘,能不气么?关键是,这小子一点面子都不给,确实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房俊梗着脖子反驳:“我还真就不信,要不您试试?” 颜师古瞪眼大骂:“试试就试试,让你领教老夫的厉害!” 两人互不相让,吵成一团。 李承乾有点傻眼,看着大脖筋都迸起来的房俊,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可是颜师古啊,当世大儒,《汉书》泰斗,桃李遍天下,文名四海扬,你就这么对骂? 宇文士及被两人吵得脑仁疼,拍了拍桌子将两人镇住,指着房俊说道:“陛下相召,你还有闲心在这儿跟一个老不死的拌嘴,他都黄土埋到脖子里,就算死了也不亏,你跟他怎么比?” 房俊一拍额头,对颜师古忿忿道:“差点被你这老头害了,等某回来再跟你计较!” 言罢,匆匆离去。 颜师古气得头顶冒烟,怒道:“你们瞅瞅,哪里有这等不尊老的兔崽子?简直气煞我也!” 宇文士及埋怨道:“你一口一个兔崽子的,搁谁不跟你急?你可莫忘了,这小子虽然这些天笑眯眯的像个小白兔,可他楞怂的脾气可是整个长安出了名的,管你是天王老子,也不可能受你这份气!好不容易凑四个人打牌,现在被你得罪一个,这往后可咋整?天天三缺一的滋味,啧啧啧……” 说到这里,这位许国公一脸哀怨,扼腕叹息。 颜师古也回过神来,啧啧嘴,心说有陛下相召,这小子不敢耽搁,否则谁知道这小子混蛋脾气发作,会不会揍自己一顿?这倒也罢了,最严重的正如宇文士及所言,把这小子得罪了,从此就是三缺一了,上哪儿找一个诚心实意打牌,却不藏着别的什么阿谀奉承心思的? 这可真真是失策了! 早想到这一步,老夫让着点就是了,何必呢…… 孔颖达却是将目光转移到李承乾身上,试探着问道:“殿下,这麻将……您可看懂了其中规则?” 李承乾一愣,点头道:“差不多吧,也不算太难……” 宇文士及大喜,扯着李承乾的袖子就往桌子旁拉:“现在三缺一,殿下先顶一顶!” 颜师古一拍大腿:“好!有了太子殿下顶替,还要那房二作甚?这兔崽子敢跟老夫不敬,且看老夫如何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叫他知道老夫的厉害!” 为了三缺一,老头可以忍受一切;可现在不缺人了,老头的脾气顿时又发作起来…… ***** “您说啥?” 太极宫里,房俊目瞪口呆的看着站在面前的李二陛下,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耳鸣了。 李二陛下颇为不悦,哪个臣子敢这般跟他质疑。 皇帝陛下跟你谈话呢,你居然敢没听清楚?没听清楚还则罢了,居然还敢问问皇帝说的是啥? 李二陛下忍着怒气,心里念叨着这小子确实吃了亏,自己也有些对不住,便咬着牙道:“朕刚刚说,开春之后,朕要重开科举,自今以后,永为定例!” 房俊依然有些愣神:“那个……不是这一句,是下一句……” 李二陛下终于怒了,抬脚就将房俊踹了个屁墩儿,喝道:“让你筹划这次春闱,然后担任主考官!” 让我担任科举的主考官? 娘咧! 您是不把我推进万丈火坑就没完了是吧? 第四百二十三章 微臣遵命 在遥远的商周时代,还没有成熟的人才选拔机制。 由于奴隶主贵族把持政权,各级官吏实行“世卿世禄”,即奴隶主贵族凭借血缘关系,子孙世代为官,占据统治地位。统治者要想得到辅佐自己的贤才,比较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千方百计地实地寻访,因此便有许多明君访贤的故事流传下来,比如伊尹。 伊尹的崛起之路,充分说明了一句话这等正确性——一个不想当丞相的厨子不是个好奴隶…… 伊尹是夏朝末年人,相传出生于伊水,以伊为氏。 “尹”是官名,即宰相,他原本是夏末有莘国君的一个家奴,充当国君的贴身厨师,不过此人惊才绝艳,居然从烹饪技艺中竟然悟出治国之道,而且暗合尧舜圣君之理…… 他看到夏桀已临末日,早有施展抱负之意。 商汤不知从何得知伊尹是个人才,便玩了一出曲线救国,决定娶有莘氏之女为妃,实际上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伊尹尔!而伊尹也自愿作陪嫁之臣,随同到商。他背负鼎俎为汤烹炊,以烹调、五味为引子,分析天下大势与为政之道,得到汤的高度信任,免除他的奴隶身份,任命为“尹”,即右相,成为商汤身边最有权力的执政大臣,帮助商汤最终灭夏,建立了商朝,成为辅佐商汤夺取天下的开国元勋。 “治大国,若烹小鲜”说的就是这位。 当然,尚有一位经历跟伊尹大抵相似,但名气更犹在其上的名人,叫做姜尚…… 渐渐的,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和阶级关系的变化,使原来的“世卿世禄制”失去了应有的基础,出现了三种新的选士制度:“军功”、“养士”和“客卿制”。所谓“军功”就是以功得禄,以功授爵,其中秦国的军功制影响最为深远,秦**功制突出两点,其一是凡立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门第、阶级和阶层,都可以享受爵禄;其二是宗室贵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仅凭血缘关系就可以获得高官厚禄和爵位封邑,从而造成战国时代“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的特点。 所谓“养士”,是高门贵族以其威势蓄养各方来客,以便为其效力,最著名的就是战国四公子,其中又以门客三千孟尝君最为著名…… 由秦及汉,出现了多种人才选拔方式并行的局面,选官办法其实有四种:“纳赀”,“任子”,“察举”,“征辟”。 由曹魏而始,,曹丕接受吏部尚书陈群建议,实行“九品官人法”,即“九品中正制”. 在州、郡设大小中正官,负责按家世门第和道德才能,并博采舆论,从上上至下下分九等品评地方士人,供朝廷按品级授官. 九品中正制是“察举制”的发展,它将选官权由地方收归中央,人分九等在人才学分类上是一种创新,选才标准趋于周密.魏、晋时期门阀统治的加强,至东晋后此制弊端丛生,中正权重,品评随意,世族门阀把持中正,控制选举,最终造成“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族无过进之路”. 九品中正制,已成为门阀统治国家的工具…… 某种意义上来说,科举制度其实是跟完善的用人制度,彻底打破血缘世袭关系和世族的垄断。“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部分有能力的寒门学子进入社会上层,掌握政治资源,获得施展才智的机会。 科举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公平公正,冲破了世家大族垄断政治资源的局面,遏制了世家门阀势力的发展. 但是其最为显著的作用,却是由此扩大了官吏的来源,巩固了封建统治基础…… 当然,科举制度的后期从内容到形式严重束缚了应考者,使许多人不讲求实际学问,束缚思想,成为阻碍科学技术和社会发展的毒瘤。 现在的大唐,最大的隐患不是来自边疆外域,而是来自内部的门阀世家。历代以来,每逢天下板荡,皇权不稳,这些世家门阀便会跳出来维护自身的利益,轻则废一君、立一君,重则携起手来改朝换代,将中原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正是因为熟知历史走向,所以房俊才知道李二陛下必然都会将科举搬上台面,借此成为抵消抗衡世家门阀的工具。亦是因此,房俊才会显出活字印刷术,给李二陛下烧一把火助一把力递上一柄尖刀,顺带着也那谋取功绩,作为跟李二陛下就赐婚一事讨价还价的资本。 可是谁成想,李二陛下笑纳了大礼,一回头,就不讲究的将房俊给卖了…… 当科举的主考官? 若是放在明清两朝,这个位置能抢破头!因为这就意味着本次科举的所有学生理论上都将成为主考官的“学生”,在拉帮结派舞弊营私的朝局中抢夺了一大批优质兵力。这些学生只消得有那么一两个日后功成业就,就足以让主考官受用不尽。 可现在是唐朝…… 且不说同年、座师等等词汇尚未发明,由地域、年份而来的派系更未出现,当这个主考官一点好处都没有,单单只是那些恨科举而入骨的世家门阀,便会将这个主考官视为眼中钉! 现在外界尚在因为活字印刷术之事,使得世家门阀们恨不得将房俊活活剐了,若是再接手这个费力不讨好的主考官职务,怕是晚上回家就得有刺客上门,要割掉自己的脑袋…… 傻子才干这事儿! 房俊当即将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微臣才疏学浅,德行鄙薄,如何能当得此等重任?还请陛下另选贤明,主持科举大事。否则若是因为微臣的无能而导致陛下的千秋大业受损,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语气铿锵,意志坚定,神情坚毅,看似完全没有一丝转变心意的可能。 这破差事谁爱干谁干,反正咱不干! 李二陛下当真恼火了,眯着眼,咬着牙:“当真不干?” 房俊坚定的摇头:“不是不干,是干不了。” “呵呵!”李二陛下怒极反笑:“还有你房俊自认干不了的事情?当初毛遂自荐想要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官职,不是神气活现的好像这世上的事情就没有一件能难得住你,朕这个巍巍大唐没有你简直就玩不转一般?” 闻言,房俊气得想要骂娘! 你说你好歹也是一代明君,怎地时时刻刻惦记着威胁臣子? 合着咱要是不干这个主考官,这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就又一次泡汤了? 简直岂有此理! 老虎不发威,你真当病猫? 房俊怒从心头起,当即直起腰板,目光凛凛的与李二陛下对视,慨然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陛下非得要微臣来当这个主考官,君命不敢违,那微臣也只有一途可走!微臣……遵命便是!” 最后一句话,却是悲愤出口,说完,挺直的腰板便弯了下来…… 李二陛下被他前半段话语弄得火冒三丈,怎么地,想跟朕玩诤臣那一套,死也不从命?不过虽然恼怒,心底却也有些小小的欣慰,都说此子油滑奸诈,殊不知亦有此等刚硬的脾性! 谁知最后一句话却令李二陛下目瞪口呆,一时没回过神儿来。 合着你这是答应了? 说好的不卑不亢呢?说好的铁骨铮铮呢?说好的刚硬诤臣呢? 却原来只是一个贪生怕死、升官发财的佞臣,只要有了好处,什么原则都没了…… 李二陛下这下子怒火冲天,正所谓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撸起袖子,一个箭步窜到房俊近前,抬脚就是一顿猛踹。 “窝囊废,怕死鬼,小人,佞臣……娘咧,你个瓜怂倒是再硬气一会儿啊?再硬气一会儿,老子还真就欣赏你的强项姿态,还真就不用你当这个主考官了……没出息的东西,老子踹死你……” 第四 百二十四章 巨额财产来历不明? 禁卫内侍们守在殿门之外,闻听大殿之内陛下的咆哮、嘭嘭嘭的闷响、新乡侯的狼哭鬼嚎,各个心里纳罕,面面相觑。 这位侯爷可真是不一般,几乎每一次进宫都能惹得陛下火冒三丈,隔三岔五就得拳打脚踢一番,这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怕是九族都不知道给抄了几回了,偏偏这位啥事没有,官位照做,爵位照升,实在是令人羡慕嫉妒恨…… 大殿里,李二陛下踹了一通,泄了心中火气,气喘吁吁的坐回锦榻之上,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半壶茶水。虽然当年也经历过戎马岁月,上阵杀敌不在话下,可毕竟年岁渐长,今年将尊处优疏于操练,这身子骨已然荒废许久,踹了这么一阵,别看这小混蛋哭爹喊娘凄惨无比,实则屁事儿没有,反倒是自己被震得两脚酸麻。 这小子确实皮实,一身骨肉仿佛铜皮铁骨一般,很是结实。 上过战阵、杀过敌酋的李二陛下不似那等生于深宫高墙长于妇人之手的孱弱帝王,对房俊这等皮实孩子最是欢喜,心里的火气早就散了,并不介意这小子再自己面前耍花枪。 “听说,你小子设计出一种有四个轮子的马车?”李二陛下的思维有些跳跃,刚刚因为主考官之事踹了房俊一顿,紧接着却提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四轮马车…… “是……”房俊呲牙咧嘴,浑身酸疼,看着李二陛下的眼神就有点幽怨。 好好说话不行么,非得踹人? “听说,你那马车要一万贯一辆?”李二陛下神色有些不善。 房俊察言观色,心下不由一紧。 这话是啥意思?难不成是见咱这边暴利,所以眼红了想要分一杯羹?绝对有可能!这位可不是什么好鸟,从来都是见到便宜就想占还从来不肯吃亏,玻璃作坊那件事,直到现在房俊都还在心疼得直滴血,这又看上四轮马车了? 眼珠一转,房俊赶紧说道:“陛下,臣要向您弹劾韩王、宋国公、夔国公、永兴公……这些亲王国公食君之禄,却并不忠君之事,?一粥一饭,不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不念物力维艰,生活奢靡作风腐敗,动辄上万贯的花销,却不知凭借他们的俸禄以及田庄的产出,何以支撑他们这等靡费?因此,微臣弹劾这几位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之罪……” 李二陛下一脸茫然:“啥……啥罪?” “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之罪!” “啥意思?”虽然字面的意思很浅显,很容易让人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是面对这么一个新鲜的罪名,李二陛下还是有些理解不能…… 房俊侃侃而谈:“此罪,是指国家公务人员的财产或者支出明显过合法收入,而且差额巨大,尚且本人不能说明其来源是合法的行为。” 抱歉了各位,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了打消李二陛下动自家马车的主意,只能拖出来各位当挡箭牌了…… 李二陛下明显有些愣忡。 虽然这说法新鲜,而且有些匪夷所思,可是仔细这么一琢磨,却现居然真的很有道理…… 有的时候,处置一个贪官很容易,但是想要拿出确凿的证据却很难。毕竟这年代既没有录音有没有监控,想要收集证据简直难如登天,想要毁灭证据却轻而易举。 如果一个官员真的对自己的巨额财产来源解释不清楚,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些财产都是非法所得!至于如何非法所得?无外乎貪污、受賄、侵佔他人資產……正常的来源怎么可能积聚起巨额的财产?又怎么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岂不是说,若真的能有这么一个律例,根本无需证据即可直接定罪? 一瞬间,李二陛下真的有些心动…… 可是随即他便想到这项罪名的不妥之处。 不说别人,但说房玄龄,他能说得清楚自己的财产来源吗? 绝对不能! 作为大唐的官员,收入的主要来源既不是俸禄亦不是皇帝的赏赐,而是田庄的产出。每一个官员都有一份职田,为官一日,这份职田的收入便归其所有,等到不担任这个官职,这份职田便将由官府收回。除此之外,那个官员士绅不是大批的购买土地?这些土地因为地域不同,所种作物不同,土壤贫瘠肥沃不同,产出自然也不同。 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谁家的收入能说的清楚详细? 若当真颁布这么一条律例,说不得就得天下大乱,朝中弹劾不绝,构陷成风……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瞪眼斥道:“若然是个佞臣,居然想要引诱朕自毁长城吗?” 房俊眨眨眼,状似不解:“难道陛下不认为巨额财产来历不明是个大问题吗?长此以往,那些王公贵戚朝廷官员,便可肆无忌惮的敛财……” “滚你的蛋!”李二陛下没好气的骂道,他算是看出来这混小子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不想送给自己马车,想要打岔么? 想得美! “素闻你家那四轮马车设计精妙,乘坐安稳,华美异常!你且报个价来,朕要购置一辆,以作郊游时乘坐。” 房俊一张脸都抽抽起来…… 还是没躲过啊! 敢跟皇帝要钱么? 不能够啊…… “诺……”房俊无奈,只得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皇帝订车,怎么也不能太过敷衍,这一下子,几千贯就算没了…… 李二陛下这才满意,也不理会房俊心不甘情不愿仿佛被人宰了一刀也似的颓丧样,骂道:“小小年纪偏生就如此爱财,长大之后还了得?多将心思放在正事上,给朕好好办差,说不得什么时候朕看你成器了,就把你这侯爵往上升一升。” 房俊没忍住,直接翻了个白眼…… 忽悠谁呢? 一个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职位,就把咱忽悠得慾仙慾死,又是玻璃又是活字印刷术,把人当傻子呢? “诺!微臣定当牢记陛下教诲,兢兢业业,克己奉公,鞠躬尽瘁,尽心尽责……我是大唐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与火箭争度,和日月比高低,一天等于二十年,**在眼前……” 李二陛下脑袋都大了一圈儿,实在是拿这个惫懒的小子没法,只得怒斥道:“滚蛋!” “诺!”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房俊施礼,告退。 ***** 从太极宫出来,看着红墙黛瓦宫禁森严,房俊不由得郁闷的叹了口气。 牺牲一辆四轮马车,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且不说一辆车的成本花不了多少,单说李二陛下乘坐此车带来的广告效益,那就完全是值的投资,足以让他十倍百倍的赚回来。 他郁闷的是主考官这个差事…… 自打前隋创立科举,几十年来断断续续停停办办,本朝更只是在武德年间举行了那么两次,筹划不周,影响不大,俱是草草收场。可以说,满朝官员基本没有一点半点的举行如此大规模活动的经验。 全都靠自己? 那得累死…… 当然,他也明白李二陛下的意图,其实也没指望现在真的就能通过科举招揽到什么人才,只是未雨绸缪、图谋未来而已。 可是哪怕是小规模的、阉割版的科举,它也是科举啊! 这其中所涉及到的组织、筹备、运作等等步骤,实在是太过繁杂,想想就脑仁疼…… “姐夫,您干嘛呢?”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房俊唬了一跳。 回头一看,李治小正太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站在他身后,几名内侍则落在稍远的后方,没有近前。 房俊奇道:“殿下今日不用进学么?” “今日是月中,要休沐啊!”李治鄙视的看着房俊,连这个都不知道,果然是传说中率学无诞、从来不进学堂的大棒槌! “哦,这个……”房俊也有些尴尬,居然被这个小屁孩儿鄙视了! 想了想,说道:“要不,姐夫带你出去玩儿?” 毕竟是未来的高宗皇帝啊,还是得打好关系,要不然这小子记了仇,等到来日报复,谁受得了? “真哒?”李治大喜,说道:“正好,早晨本王便跟父皇说好了,今日去松吟观找姐姐和十七姐玩,你带本王去呗?对了,姐夫你的那辆马车是不是在宫外?” 能被李治称为姐姐的,也只有李二陛下的嫡长女、李治同父同母的亲姐姐长乐公主了。 想起那个清淡如荷、优雅如莲的绝代佳人,房俊眯起了眼…… 第四百二十五章 隔阂 今冬的天气有些诡异,前一刻开始阳光普照,一片云彩飞来,寒风顿起天色阴暗,飘飘扬扬的雪花儿便落了下来。马车沿着朱雀大街直抵城南的明德门,穿城而过,顺着山路进了终南山,李治的侍卫则骑着马,跟在后面。 李治坐在车厢里,兴奋得爬上爬下,一会儿指着壁灯问房俊这可是新式的玻璃所制,一会儿摸着柔软的皮草坐垫问这是什么动物的?一双眼珠都快不够用了,活脱脱一个好动少年。 生于皇室,什么样的奢华李治没见过?只是这四轮马车的样式实在太过新颖,车厢内的装饰也别出匠心,这位正太又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年纪,可算是把房俊烦个够呛…… 此去的松吟观,正是上次遇见长乐公主,并且一时昏头做出那副《爱莲说》的那处道观。房陵公主自打和离之后,便出家为尼,李二陛下念及兄妹之情,赐了这座道观于她。 古代女子削发为尼或为道姑有许多不同的原因:一种人是真心皈依教门,恪守戒律,了此一生,这是多数。另一种是为生活所迫,以尼庵、道观作为一个归宿或一时的栖身之地,如有些妓女年老色衰,或为人所弃,无路可走,就去做尼姑、道姑了。第三种女人不过是把出家入尼庵、道观作为一种实行“开放”、“自由”的手段而已。? 说起来,理塘皇室以为自称老子的后代,尊崇道家,所以皇族女子出家为尼者甚多,其中浓妆艳抹、喜交宾客、放荡佻达的不在少数,当然亦有真正看透世情、躲避反诉骚扰者存在。 清朝宋长白的《柳亭诗话》中也记载道:“李义山诗《碧城》三首,盖咏公主入道事也。唐之公主,多请出家。义山同时,如文安、浔阳、平梁、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诸公主)先后乞为女道士,筑观于外,颇失防闲。” ?这“筑观于外,颇失防闲”几个字点明了问题的实质。 唐朝社会风气开放,尤其是皇家,作风靡乱。公主们住在宫里,搞“性|自由”毕竟不方便,在宫外当女冠,情况就不同了。 唐玄宗私会儿媳杨玉环,开始时为掩人耳目,也把她送进道观当女道士,道号“玉真”,他们在道观频频幽会…… 此外,女尼、女冠们广游全国,出入宫禁与民家都比较自由、方便,与女子接触更不受限制,这都给她们的性活动创造了有利条件。“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些女尼、女冠自不能免,像鱼玄机这样的风流女道士绝非个别…… 除了搞異性戀之外,搞同性戀的更多,而社会对搞女同性戀更为宽容,因为这不破坏婚姻家庭,不算“失节”,也不影响子女的血统。 總之,贵族女子出家为尼在道观中居住,并不是什么好事。 是以,听闻李治说了长乐公主因与长孙冲不睦而搬出长孙府时还有一丝窃喜,可听到长乐公主搬出长孙府却住进了房陵公主的松吟观,顿时蹙起眉头,心生忧虑。 房陵公主的名声老早就臭大街了,跟自己的侄女婿偷|情被丈夫捉住,丈夫带着人将侄女婿给干掉了,然后自己又与丈夫和离,出家为尼…… 这能是正经人么? 长乐公主这么一朵白白净净纯洁如水的白莲花,可别被房陵公主这个后现代女性给带坏了…… 马车沿着山路直抵松吟观的门口,早有候在此处的内侍迎上来。 因是长乐公主、高阳公主、晋阳公主等等皇家公主驻跸再此,外人一律不得靠近,是以不但有内侍候在门口,见有游人至此便驱逐,更有一队禁卫驻扎,以应对紧急状况。 其实远远的见到这辆形式别致新颖的四轮马车,内侍们便已猜到是新乡侯来了,心里多少有些为难。虽说侯爷的未来妻子高阳公主正在观中,说起来侯爷也不是外人,可毕竟尚有长乐公主在此,若是因此惹出什么风言风语,他们这些奴才还不得统统上吊? 然而这位侯爷毕竟凶名在外,贸贸然阻拦,说不得就得挨一顿胖揍,若是打个腿断筋折的,上哪儿说理去呀? 内侍们相视苦笑,手足无措,不知该拦还是不该拦…… 待到马车驶到近前,车门打开,第一个跳下来的是晋王殿下,内侍们大大的松了口气,既然有晋王殿下同来,无论房俊入不入内,都不是他们这些内侍能拿主意的,就算真的传出些什么不好听的言语,也自有晋王殿下担待,与他们无关。 只要不背锅,这些内侍自然热情洋溢,大献殷勤,甚至在房俊下车的时候,有两名内侍上前,亲热的牵着房俊的手伺候他下车,搞得房俊一阵恶寒,赶紧甩脱了这两个死太监的手,自己跳下马车。 说起来,他倒是对太监这个群体没有什么歧视,尤其是这年头太监啥都不是,无权无势备受欺压,除了迫于生活无奈的贫苦人家,谁舍得自家孩子断了子孙根入宫,绝了自家香火? 李治欢喜的扯着房俊的手,进了道观。 天上飘着清雪,道观内古木参天,松柏翠绿,建筑大多古朴庄重,肃静中透着昂然古意。 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一间侧房的门口。 李治顿时松开房俊的手,撒欢儿的兔子一般跑过去,嘴里欢喜的叫道:“姐姐!” 正是长乐公主李丽质。 长乐公主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定定神儿,方才发现奔跑过来的李治,顿时惊喜道:“稚奴,你怎么来了?” 李治跑到长乐公主身边,亲昵的扑进公主怀里,伸出手臂揽住腰肢,叫道:“我跟父皇请了假来看您,是姐夫带我来的!” “姐夫?”长乐公主略有错愕,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房俊,这才发觉尚有一人。 “见过公主殿下。”房俊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抬手施礼。 “新乡侯不必多礼,多谢一路护送幼弟,到了此处自有本宫照拂,新乡侯大可放心回去,本官恕不远送。” 长乐公主秀美如柳,眼帘低垂,端庄的向房俊施个万福之礼,秀美的容颜古井不波,一开口,居然就下了逐客令…… 房俊为之愕然,这位秀外慧中的公主殿下居然这么不客气? 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房俊苦笑道:“即是如此,那微臣就此别过。” 心里难免有些颓丧…… 若说对这位清纯秀美宛如水中白莲的长乐公主没什么想法,那是自欺欺人,可房俊却也没有龌蹉到想要对一个有夫之妇怎么样。 纯粹的只是想要与这位性格清冷的公主殿下接近一些而已。 说起来,自打穿越以来,所遇的绝世红粉不胜枚举,却独独数这位长乐公主最适合房俊的审美观。不说那秀美绝伦清丽无匹的精致容颜,单单只是这外柔内刚、端庄贤淑的性情,便足以吸引房俊…… 可是看来自己在这位的心目中没什么好印象,大抵还是因为上次见面自己唐突的那一篇《爱莲说》吧。房俊可以想象,若是长孙冲是个醋劲儿大的家伙,只是因为这么一篇短文,便足以脑补出许多儿童不宜的猜想。 或许因此夫妻之间起了龌蹉也说不定。 甚至此次夫妻不和,长乐公主搬出府邸入住这松吟观,未尝没有这一点因素…… 面对房俊的告辞,长乐公主神色不动。 房俊有些没趣,只得拱拱手,转身欲走。 却不料长乐公主身后的房门这是开启,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是姐夫吗?我好想听到姐夫的声音呢!” 房俊闻言转身,便见到晋阳公主娇小的身子从门里钻出来,带着兽皮帽子的小脑袋四下转了转,正好与房俊的目光对视。 小公主顿时欢喜的叫出声来:“姐夫!”迈着小短腿,便跳下门前的台阶,跑了过来。 长乐公主被唬了一跳,赶紧叫道:“兕子,当心地滑……” 晋阳公主却不管不顾,径自奔到房俊身前,轻轻一跳,便被俯身下来的房俊抱在怀里。 “姐夫,你是来看我的吗?”晋阳公主搂着房俊的脖子,喜滋滋的问道。 “自然!刚刚出宫的时候,见到晋王殿下要来此处,便送一送他,顺路看看咱们的晋阳小公主!”房俊抱着晋阳公主,笑道。 “正好吃饭了,十七姐也在,咱们一起进去吃饭。” “这个……”房俊有些迟疑,偷偷的看了一眼长乐公主。 第四百二十六章 融洽 台阶上的长乐公主望着被房俊紧紧抱在怀里的妹妹,神情有些复杂。素闻兕子与房俊亲昵,却不料居然如此亲近,只是这个拥抱公主的举止,若是换成旁人,发配岭南都足够了…… 顿了一下,长乐公主轻声说道:“既是如此,新乡侯可一起入内用膳。”言罢,扯着李治的手,转身入内。 房俊笑了一下,抱着晋阳公主,迈步上了台阶。 晋阳公主趴在房俊怀里,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问道:“姐姐好像不喜欢你啊,难道姐夫你得罪了姐姐么?” 这姐姐、姐夫的,若是旁人听来,难免产生歧义…… 姐姐是长乐公主,姐夫是房俊,这两人什么关系? 房俊煞有介事的低声道:“岂止是得罪?简直得罪惨了!现在你那位姐姐啊,恨不得把我杀了才解恨!” “呀!”晋阳公主惊叫一声,又赶紧伸小手捂住小嘴,小脸上满是担忧,小声的急切道:“那可怎么办?别看姐姐好像脾气很好的样子,但是发起火来很吓人的!” “能有多吓人呢?”房俊好奇的问道。 “就是……谁都不理,你道歉她也不理,也不会凶人,就是不说话,冷冰冰的样子,好恐怖……”晋阳公主显然很有些惧怕长乐公主,小脸煞白。 “呵呵……”房俊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不过幻想一下,以长乐公主清冷的性子,大抵即便是发火,也不会如同旁人那般歇斯底里,只会冷冷淡淡的不理不睬,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是那模样,怎么也不能和“恐怖”沾上边吧? 如同长乐公主这种级别的美女,当真称得上宜嗔宜喜,即便是发火,想来亦当别有一番风情…… ***** 外面清雪飞扬,屋内温暖如春。 俏丽秀美的高阳公主依然迎了上来,俏脸上遮掩不住的惊喜之色,柔声道:“来啦!” 房俊含笑点头。 高阳公主轻轻扯着他的衣袖,带着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微笑道:“此处是姐姐的住处,可尚未有男子来过,算是便宜你了!” 一旁的长乐公主顿时有些尴尬,说了一声“我去看看吃食准备好了没有”,便急匆匆进了后堂。 房俊瞄着她掩映在道袍之下柔软如柳条一般的腰肢,然后不留痕迹的将目光看向屋内的摆设。 本以为既然是道观,怎么也得清苦简约一些吧?事实上却让房俊叹为观止。 古色古香的装饰布置,任何一处都是匠心独具,充满了一种低调的奢华。 一侧墙壁上两排香楠木的桌椅,铁梨木的天然几,足有三丈多长。上面摆设着汉铜大花觚,插着一支鲜艳欲滴幽香暗吐的红梅,傍倚着一个兽纹饕餮青铜鼎,品相厚重,足有六尺余高,袅袅的檀香缕缕不绝,沁人心脾。 中间一张倭漆云南产的玉石茶几,一侧横卧着大理石屏四架并联,完全天然的山水云烟;居中竟然悬着李二陛下御笔所书的《兰亭序》一副,上面印着玉章宝玺。房俊强忍着顺走的冲动,纸上字迹笔力遒劲为一时之绝。颇有几分王右军的神韵。 左面墙壁陪衬着南北朝时虞龢的《论书表》墨迹淋漓,右面挂展子虔的《春游图》,泥金描绘山脚,赭石填染树干…… 房俊眼睛都绿了,这要是真迹,放到后世得值多少钱? 中间黑檀木八仙桌摆好了点心水果,房俊不关心吃的,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又朝着另一侧看去,见是一个雅致小厅,似乎是长乐公主平日读书用的小书房。 两边楠木隔断俱都雕镂龙凤,勾着内宫制造的锦帐流苏,正中朱几素案上齐整列放着瑶签玉轴等,当中整整齐齐放置着一副御赐笔墨纸砚,旁边地上有三尺多高的盆松,青翠欲滴。 花架上摆放着古琴紫萧,房俊忽然没来由的心中一跳,涌起一个念头,瞅了眼那根古色古香的萧管,脑海中浮现出一幅足以让人鼻血横流的景象…… 此外白玉屏风焚金周鼎等几件古玩都恰到好处的放在最佳位置上,不张扬也足以彰显出主人的身份。 见屋知主人,房俊发觉很欣赏长乐公主的品味,不愧是富贵极品的人家、帝王的子女,品位高雅。非是出身真正的贵族,自幼受到熏陶,绝对没有这等低调奢华的做派。 整个花厅里没有一丝金碧辉煌的庸俗,却处处充盈着奢华高贵的气息。 房俊油然升起转到后堂一探佳人闺房的冲动…… 高阳公主在一侧笑靥如花,纤纤玉指将一枚金桔剥好,一瓣一瓣整齐的摆放在玉盘里,推到房俊面前。 房俊看着高阳公主清丽秀美的俏脸,心里突然一阵发虚。 自己一直因为来自后世的记忆而对高阳公主拒之于千里之外,现在却在他面前去欣赏另一个女子,是不是太过龌蹉了? 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拈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借以掩饰。 秋天的橘子储存到冬天,愈发的清甜香醇,口味绝佳。 高阳公主原以为房俊会拒绝的,却不料居然很自然的边将自己剥好的橘子吃掉,微微一愣,心里却涌起一阵欢喜…… 一直以来,这个冤家似乎都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完全不知来由,但这种据自己拒千里之外的感觉却无比清晰。更甚者,竟然三番五次的表示要毁掉与自己的婚约,这令一向骄傲的高阳公主情何以堪?心里对这个家伙气得不行,又是恼火又是伤心。 尤其是骊山行宫的那次犯阙事件之后…… 每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心里都憧憬着自己的生命里会出现一个大英雄。 当这个英雄在自己最最绝望的时候脚踩着七彩云霞来挽救自己的时候,即便性格倔强骄傲、一向未将房俊放在眼内的高阳公主,亦不得不彻底沦陷…… 不在乎的时候,宛如路人,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一旦在乎了,就会患得患失,神为之销…… 高阳公主亦不能例外。 当这个以往视若敝履的家伙在自己的心里越来越重要,便会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关注,高阳公主才赫然发现,之前的那些自己留心过的世家公子、年轻俊彦,与房俊比较起来,却宛如云霞与泥土之别。 文采、武功、乃至于敛财之术…… 几乎每一样,房俊都是那么的出类拔萃! 便是一向心高气傲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父皇,不也是对他另眼相看,宠爱有加?否则,依着父皇脾气,岂能容忍自己最最喜爱“青雀”被打而毫无反应? 可是随着自己越陷越深,高阳公主却苦恼的发现,自己与房俊之间,却好似被认为的砌了一堵墙,远远的隔开…… 现在,则是第一次发现房俊和自己之间的一点小暧昧,这种感觉令高阳公主如获至宝,却也有些紧张。 两人见的气氛很诡异…… 就在此时,后堂传来一声笑,两位侍女掀起朱红色的珠帘,长乐公主缓步牵着晋阳公主的小手走了进来,而艳丽如花的房陵公主则拉着李治。 长乐公主含笑走到近前,笑着对高阳公主说道:“侍卫在山里猎了一只獐子,妹妹有口福了!” 温婉的笑容,令房俊莫名的心脏多跳了一下,晕红粉颊,淡描眉弯的长乐公主盈盈而立,身上穿着素淡的道袍,显得肩若刀削,亭亭玉立,全无一件首饰,整个人很是清淡,却更觉典雅。 回眸瞅了一眼房俊,刹那间长乐公主就恢复了常态,淡笑道:“劳你等久了,请入内用膳吧……” 第四百二十七 章 豪华道观 既然留了下来,房俊自然不必忸怩,客气的谦让一下,便被晋阳公主拉着去了后堂。两世为人,阅历心智都远超同龄人,自然不会因为面对美女便吃不下饭…… 后堂亦是富丽堂皇。 清一水儿的花梨木铺满墙壁和地板,将整个后堂装饰得古色古香宛如宫殿。一张花纹繁复的硕大圆桌摆放在正中,美酒佳肴早已摆了一桌,八冷八热荤素兼备,彩色精致美味诱人。 房俊不禁有些无语,这也算的避世清修?怕是寻常的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了…… 房陵公主依然是一套道袍打扮,用一根玉簪绾住满头青丝,娇媚艳丽,俏生生的站着,含笑点头示意:“请!” 房俊微一颌首:“殿下先请。” 房陵公主水汪汪媚眼瞄了房俊一眼,便拉着长乐公主的手,坐在了首位,然后是高阳公主,再是房俊。李治本想坐在房俊身边,却被晋阳公主抢了先紧紧依偎着房俊坐了,无奈只得坐在晋阳公主和长乐公主之间,神态有些委屈,一张粉雕玉琢俊美一场的小脸儿抽抽着,俨然一个受气包…… 房俊不禁啼笑皆非,李治的性子虽然古灵精怪,但到底还是软了一些。 十几个侍女鱼贯而来,手中端着铜盆痰盂等物,觉得麻烦的房俊耐着性子,伸手在清水里仔细洗了下,接过另一个侍女手中的白丝巾擦了手,挥手示意不喝漱口用的香茶,侍女轻轻点头端着木盘转身去了。 房陵公主似乎对房俊很感兴趣,一直盯着房俊的举止,慢条斯理的把口中的香茶吐到痰盂里,笑问道:“新乡侯可是不耐烦这些规矩?” 房俊坦言道:“确实不太喜欢,微臣最是厌烦这些繁文缛节,平日在家里都是自己净手漱口然后过来吃饭,后来除了有长辈在场之外,都是饭前自己动手,谁耐烦整日里坐着被人伺候?恁地好似四肢不勤手足俱废一般。” 房陵公主大抵非常喜欢房俊心直口快的性情,闻言轻笑道:“实话和你说,若只是本宫和长乐,向来用饭也很简单,这都是生怕慢待了你这位贵客。” 似乎因为高阳公主对房俊的亲昵举止,令长乐公主对房俊的感官好了不少,浅笑道:“都是至亲家人,要那么多规矩做什么呢?除了有客人来时一起用膳还算讲究些外,平日里就我和姑姑两个人,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动手做些清粥小菜,请侍女们大家伙同吃,饭菜不拘好坏,人多了吃起来格外香。” 长乐公主俏脸上浮现轻柔的微笑,恬静如水,看得出来,她对于此间的生活状态很是满意,不期然的便流露出欣慰满意的神采。 只是不知这位清淡如荷、丽质天生的公主殿下,会不会被她这位風流多情舉止不端姑姑给带坏了呢?那长孙冲也是脑子不好使,这么一个秀外慧中清丽无匹的老婆,怎地就放心她居住在外,且与房陵公主这等风评不好的长辈同住? 随着此间的主人兼辈分最高的房陵公主示意开动,食不言那是基本的教养,是以没人再开口说话。 房俊吃了一杯甜腻腻的桂花酒,觉得没趣就把酒杯撂下了。虽然人在此间做客,却没有什么陌生感。 高阳公主那是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两人平时相处便是经常拌嘴吵架,熟悉得很。房陵公主一个劲儿的给房俊布菜,活泼的性情并未因为年龄以及辈分的差距而有所收敛。长乐公主虽然清清淡淡的,但其自有一种恬淡如水的温和气质,若是不刻意疏远,便会令人觉得与之相处安宁恬静,很是舒服。晋阳公主那更是自己的头号铁粉,比之亲妹子不差分毫。 至于小正太李治殿下,见到了一桌子好吃的,便将刚刚哪一点委屈和不满全都忘到了脑后,一双筷子舞得飞起,那模样丝毫看不出是一位养尊处优的亲王,倒似一头饿极了的小牛煞风景的大嚼牡丹,叫那些道学先生不忍卒睹…… 虽然是头一次与这几位天潢贵胄聚会,房俊却也没有装假故作矜持的习惯,不过两世为人都有着极高的教养和良好的习惯,虽然看似随意不拘礼数,但举止得当毫无失礼之处。 长乐公主小口吃饭,眼神始终留意着房俊,见此,不由暗暗点头。 她是个极聪慧的,懂得从细微处观人脾性的道理。一个人掩饰得再好,亦不可能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经过粉饰推敲,而正是这些貌似不起眼的细微之处,却更能暴露一个人的内在。 心里不禁有些复杂的感触…… 说起来,长乐公主对于房俊其实很是着恼。正是因为上一次于此间野宴之时房俊的那一篇《爱莲说》,令她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对于坊间的流言,性情恬淡的长乐公主并未在意,可谁知夫君长孙冲却是在意了。他虽未指责,但神情之间那股郁愤,冰雪聪明的长乐公主又怎会体会不到? 这从之后长孙冲便处处与房俊争斗便可见一斑。 而此次自己离家出走住进这松吟观,更有这一篇《爱莲说》的缘故在里头。可以说,自己陷入如今这个处境,房俊居功至伟…… 但长乐公主是个理智的人,自然也知道其实房俊那天作出这一篇《爱莲说》,其实只是无心之失,故此虽然有些郁闷,却唯有多少恼怒,只是难免对房俊不待见罢了。 可是想想夫君长孙冲愈来愈狭隘的心态,长乐公主亦不由得愁苦不已,暗自神伤。 自己身为父皇最宠爱的嫡长公主,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数年来小心翼翼尽力维持,从来不曾在夫君面前说过半句惹起他伤心事的话语,难道还换不来真心的信任么? 心中愁苦,便拈着面前的酒杯,饮了一盏。 只是她从不饮酒,即便是黏腻腻的桂花酒酒精度数基本为零,却也被呛得咳了一下,一朵云蒸霞蔚的嫣红自洁白无瑕的脸蛋儿上升起,清丽之中倍添娇艳。 最是熟知长乐公主心事的房陵公主,见状不禁叹气道:“你这个傻丫头,这又是何必呢?人生苦短,不必将心思都维系在那些不在意你的人身上,没有男人,咱们女子一样能活得精彩!从今往后,你就住在姑姑这里,咱们娘俩相依为命,姑姑保你快活似神仙……” “噗”房俊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桂花酒当即就喷了出来,幸好他反应迅捷,堪堪的回过头去,吐在地上。不过即便如此,亦是大大的失礼,赶紧抱歉道:“抱歉,呛了一下……” 长乐公主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嗔怒的瞪了一眼口不择言的房陵公主一眼,起身跺了跺脚,羞臊难当的躲进一旁的偏厅。 高阳公主亦嗔道:“姑姑您都说些什么啊,真是的……” 房陵公主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颇为尴尬的房俊,对高阳公主俏皮的眨眨眼,揶揄的说道:“你和咱们不同,是有福之人,将来琴瑟和谐鸾凤和鸣,郎情妾意恩爱缠绵,自然不会理解我们这些苦命女子的凄苦之处,唉,真真是羡煞人也……” 即便是泼辣如高阳公主,也受不住房陵公主这般荤素不禁的豪放言语,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顿时羞得玉容染霞、红云密布,将臻首深深埋进胸脯里,一句话也不敢说。 晋阳公主睁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满是迷茫不解。 至于李治,正跟着一只獐子腿较劲,根本没有闲暇听听旁人的话语…… 第四百二十八章 高阳的骄傲 房俊苦笑道:“殿下言谈无忌,微臣毕竟是外臣,只能告辞了。” “姐夫,你明天来接我回宫好不好?”晋阳公主拽着房俊的手掌,仰着小脸提要求。 对于晋阳公主的要求,房俊一向是毫无免疫力的,当即点头:“自然可以。只是今日风雪交加,气温骤降,殿下千万不要贪玩跑出去,以免染了风寒。” “知道啦,真是比长乐姐姐还要啰嗦啊……”晋阳公主抽抽着小脸,一脸无语的样子,惹人好笑。 房俊亲昵的捏捏她的脸蛋儿:“只有真正待你好的人,才会不厌其烦的叮嘱,否则若是不想干的旁人,谁管你怎样?” 晋阳公主乖巧的点头:“姐夫放心,兕子知道啦!姐夫再见。” 房俊便微笑着跟房陵公主和高阳公主告辞,轮到李治的时候,这位殿下将脸埋在碟子里使劲儿撕咬那条獐子腿,只是将左手举高挥了挥,算是道别。 房俊一脸无语…… ***** 雪势越来越大,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洒洒,却没有多少风,亦不是特别寒冷。 高阳公主亲自将房俊送到门外,柔声道:“雪天路滑,一路当心。” “我自理会得,不必担心。”房俊心情复杂的瞅了高阳公主的俏脸一眼,转身出了道观的山门。 漫天飞雪之中,一行人矗立在山门之外,肃立恭候。 为首一人,正是席君买。 房俊面无异色,当先上了马车,席君买紧跟着上车。 脱掉身上的大氅,房俊问道:“此行如何?” “回禀侯爷,小的办砸了差事。那阿史那不代得了您的警告,沿途打起十二分精神,坐卧行走皆不肯露出一丝破绽。小的一路尾随,都没有下手的机会。直至抵达玉门关外,一旦出关必然有大批突厥人接应,眼瞅着再不动手便再无机会,是以小的不得不勉强为之,率众袭杀,却只是伤了他的一条腿,请侯爷责罚!” “何罪之有?本来就是打着能杀掉更好,不能杀掉也得让这家伙疑心长孙家,离间他们的关系的心思。此次远行,确实辛苦了,回头去农庄账房上支取十贯钱,给你放个大假,在这繁华热闹的长安城好生享受一番,往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办。” “多谢侯爷!不过,”席君买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休假就不必了,小的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要那些钱财更无用处,且攒在侯爷这里吧。小的与侯爷同岁,正是干出一番事业的时候,待到跟着侯爷纵横七海横扫四夷,功成名就之时,自有大把的时间去享乐。” 房俊欣然点头。 他前世虽然听过席君买的名字,但是对于其生平成就所一无所知。然则这次西征至今,发现席君买不仅头脑机灵善于思考,且意志坚定倔强刚强,具有一切成功者必备的素质,即便没有自己的提携,他日也必非池中之物。 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则能是无能之辈呢? 欣慰的拍拍席君买的肩膀,房俊正容道:“即是如此,那某就在此给你个保证,必定给你一场富贵,彪炳青史,万世留名!” 席君买感动道:“当日侯爷将小的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小的就曾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为牛为马,亦要追随侯爷左右。小的并不将自己的前程放在心上,必要的时候,哪怕是赴汤蹈火,亦绝无怨言!” “说这话干啥?”房俊不悦的瞪了他一眼:“跟着我,那就得有功立、有钱赚、有肉吃,若是有朝一日面对生死抉择,你选了生存而背弃与我,那我也只能感叹一番,大不了自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却不会怪罪于你。” 说到底,房俊还是那个二十一世纪的小官僚,他懂得以利益将别人笼络在身边,却觉得距离舍生忘死忠于主家这种事实在是太过遥远,再忠贞的爱情、再深厚的友情、再庞大的利益,在生死之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总之,还是那种人权社会下的自我而中心的思想为主…… 可他却忘记,在这么一个封建社会里,从来不曾有过“自我”这个定义,没有谁的命运是能够自己掌握,也没有谁的命,是他自己的! 正因如此,席君买感动得眼眶都红了,自小到大,几时听过这等豪放之言? 眨巴一下发涩的眼睛,席君买又道:“对了,小的险些忘记一件事,郑家的闺女找到了……” ***** 松吟观的卧房里。 地上铺着花纹瑰丽的毡毯,又厚又软,赤着脚踩上去,松软的像是踩进云朵里…… 高阳公主和长乐公主相对跪坐在茶几两侧,几上摆放着一盘橘子和窖藏的瓜果,两人却都未动,只是饮着玉壶内的果酒。 秋天酿制的桃子酒酸甜馨香,口感顺滑,隐隐有淡淡的果味回甘,回味悠长,入睡之前饮用一些,最是能安神助眠。 高阳公主小脸有些红晕,艳丽娇俏,小手扇了扇风,给涨热的脸蛋儿降降温,说道:“这果酒比以前的好喝多了,也不知那家伙是怎么弄出来的,现在整个关中都对这种酒趋之若鹜,价格一涨再涨,每天的银钱哗啦啦流水一般被那家伙赚去,真是想想就让人恼火,怎地赚钱会这般容易呢?” 正将白玉酒杯放到红唇边的长乐公主为之愕然:“这酒是新乡侯所酿?” 思想有些保守的长乐公主无法想象,一个侯爵、宰相公子、未来帝婿,怎地对那些商贾之事如此上心,还亲自跑去酿酒?自甘堕落谈不上,公主并不如同世人一般歧视商贾,但总归有些不务正业…… “对呀!”高阳公主一扬下颌,有些小骄傲,见到长乐公主有些不以为意的神色,顿时不满说道:“姐姐当他只是为了钱吗?” 长乐公主不解道:“不为赚钱还能为了什么?” “呵呵,姐姐也是如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眼光有些鄙薄啊!” “小丫头,有话就说,几时学的这般阴阳怪气?”长乐公主有些不悦。 缓缓将杯中琥珀色的果酒饮尽,高阳公主伸出粉嫩的舌尖舔舐一下红润的菱唇,啧啧嘴巴,品位一下,才在长乐公主不善的目光中说道:“骊山遍地都是野桃树,百姓几乎家家都会在秋天用采摘的野桃子酿酒,留待冬日里饮用,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是口感苦涩,不好喝,更无人购买。我曾听父皇说过,正是房俊改进了酿制工艺,使得这种果酒口味更上一层楼,成为关中地区最受欢迎的果酒。因此,给新鄉縣的百姓平均每家带来至少两贯钱的收入,姐姐你可知两贯钱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户人家意味着什么?” 未等长乐公主回答,高阳公主与有荣焉的说道:“父皇说,这意味着新鄉縣的百姓再无饥饿之虞,每一家都能购买二十石粮食,可以维持五口之家几个月!现在的新鄉縣,房俊的声望如日中天,被百姓成为万家生佛,甚至不少人家都给他立了长生牌位……” 未来的驸马有本事,高阳公主自然要骄傲一番。 一直以来,姐妹之中无人不羡慕长乐公主嫁的好,驸马长孙冲不仅家世显赫,兼且人品出众潇洒俊俏,又极受父皇宠信,与之相比,其余驸马未免都逊了一筹。 这亦是高阳公主起先看不上房俊的原因。 这么一个楞怂、夯货,原本就拿不出手,更别提如何跟长孙冲比较?心高气傲的高阳公主虽然敬爱长乐公主,但心底里却隐隐的总是有一股执念,未来我的驸马,定然不比长孙冲差才行。 可谁知道,父皇居然将她许配给这么一个大棒槌…… 第四百二十九章 心头刺 长乐公主心中五味杂陈。 自打跟长孙冲定亲起,自己便是皇族之中诸位姐妹羡慕的对象,她不是骄傲的性格,但难免有些小小的得意。 然而似乎现实与想象不太一样…… 这些年,有谁能知道她的苦楚? 她满腹委屈,却无人能够倾诉,只能将一腔幽怨化作泪水,独自忍受。 外表完美无缺的长孙冲,实则却是伤透了公主的心…… 房陵公主赤着一双雪白的纤足轻盈的走进来,身上的道袍并未换去,紧裹住玲珑浮凸的身段儿,倍添一种别样的诱惑。 长乐公主问道:“兕子睡下了?” 房陵公主点点头,“那位小祖宗不睡下,我哪里走得开?” 嘴里说着话,走到高阳公主身边,伸手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腰肢,亲昵的在高阳公主脸蛋上亲了一口,调笑道:“哎呦,漱儿你不是最讨厌房俊的嘛,今儿怎地为他说起好话来了?” 不知怎地,在面对房陵公主亲昵的时候,高阳公主总有一种如芒在背浑身汗毛倒竖的感觉,微微缩着身子,吱吱唔唔道:“没有啦……” 看着房陵公主对小羊羔一般的高阳公主上下其手,长乐公主无奈道:“姑姑啊,别捉弄漱儿了。” “我喜欢亲漱儿,怎能了?难不成你吃醋?”房陵公主挑了挑细如柳叶的弯眉,挑衅的看着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只得嗔怪的瞪了这位毫无长辈觉悟的姑姑一眼,并无他法。 房陵公主一只纤手在高阳公主纤细的腰肢上婆娑着,引得高阳公主娇躯一阵轻颤,像是弓弦一般蹦得紧紧的,笑问道:“记得上次来我这里,漱儿你不是还对那房俊百般挑剔吗?当时姑姑还劝你来着,可你全然不听,这才过了几天,便发现房俊的好处了?” 高阳公主浑身发热,红着俏脸,讷讷道:“这个……没有啦……” 自己当初看不上房俊,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几乎整个皇族都知道。也怪自己心情郁结之下故意到处宣扬房俊的种种不堪,希冀以此引起父皇的注意,能够取消了这门婚事。 谁知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自己俨然一副出尔反尔毫无主见的形象,真是何苦来哉…… 长乐公主伸出纤手提起酒壶,将琥珀色的果酒斟满三人面前的酒杯,随即握着酒杯,愣愣的出神。 房陵公主没察觉到长乐公主的异样,搂着高阳公主轻声笑道:“当日姑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什……什么话?”高阳公主不知是因为房陵公主挨得太近,还是搂得自己太紧,亦或是果酒上头,只觉得浑身燥热,精神有些发散。 房陵公主轻笑:“你总说房俊是个粗鄙不堪的棒槌,既不知情识趣,又不风流俊俏,是以看他不上。然而漱儿您却是不知,这男人可不仅仅是生的好看就行,最紧要的,还得要有天赋……” 高阳公主眨眨眼,“什么天赋?” 房陵公主吃吃笑道:“自然是取悦女儿家的天赋,这男人便如同那冬日里的嫩笋,有长有短,有软有硬,自然便滋味不同,有的清脆汁甜,有的却味同嚼蜡,嘻嘻……” 高阳公主羞得面红耳赤,大囧道:“姑姑净胡说……” 任凭高阳公主再是泼辣,毕竟是个****的黄花闺女,如何受得了这种程度的言语?这个姑姑是皇族里的另类,从来都不将什么纲常礼法放在眼里,即便遭逢大变声名狼藉跟夫君和离,亦不曾收敛分毫。 对面的长乐公主本有些恍惚的眼神,却因为这句话而凝聚起来,一张本事不满红晕的俏脸,瞬间惨白如纸…… “怎么能是胡说呢?”房陵公主舔了舔嘴唇,凑到高阳公主耳边,吐气如兰道:“以姑姑的经验来看,那房俊肩宽背厚骨架匀称,身体发育极佳,体型几乎完美,是以那件物事也必然尺寸异于常人,兼且身强力壮必定耐力持久,漱儿,你可是有福了……听姑姑的话,这可是个难遇的极品,绝不可放过!” 高阳公主脸红如血,猛地一把推开半边丰腴的身子都压在她身上的房陵公主,大发娇嗔道:“姑姑啊,求求你别说了……啊!姐姐,你怎么了?” 猛一回头发现脸色苍白如纸的长乐公主,高阳公主吓了一跳,赶紧从茶几旁边绕过来,紧紧揽住瘦削的肩头,惶急的问道。 房陵公主也大惊失色,收起恣意的姿态,急忙跑过来,扶着长乐公主的手臂。 “我没事……只是有些困,大抵是酒喝多了,你们聊,我先去睡了……”长乐公主勉强一笑,勉强挤出的笑容却充满哀怨愁苦,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拒绝了两人的搀扶,推开房门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房陵公主与高阳公主面面相觑…… ***** 永宁坊内,一座二层白墙青瓦的花楼上,锦绣闺房之中,有姐儿正在唱着南曲练嗓。 那姐儿大约十四五岁的妙龄,清秀可人,怀里捧着丝弦,唱完后痴痴的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愣愣的出神。 楼梯有脚步声响,一个婆子上了楼来,看了看凭窗远眺的姐儿,笑道:“外面天冷,姑娘身子娇弱,切莫着凉才好。不过,秀儿你确实聪敏毓秀,这才几天的功夫,便连弹唱都学会了,可该挂了招牌了。” 秀儿茫然道:“什么招牌?” 婆子满是横肉的脸上不屑的笑了笑,不由分说,伸手指着桌上的笔砚,说道:“你是会写字的,就写永宁坊惜花搂有个色艺双绝的天仙美人,谁欲与她见一面,十两银子;谁人叫她陪酒,留下五十两银子;谁人合她睡一宿,春风一度价高者得!” 秀儿泫然若泣,俏脸黯然,却也不敢拒绝婆子,只得依言提笔写了…… 婆子不识字,却也知道这可是书香世家的嫡出小姐,才华比之寻常学子都要出挑,喜滋滋的拿着招牌,张贴于门前。 窗外飞雪簌簌,万籁俱寂。 珍珠一般的泪珠儿滚滚流下,秀儿压抑着哭声一头扑倒在绣床上。虽然自打家破人亡的那一天便知道自己的未来恐怕比死还要凄惨,可是少女的心中却总有那么一份希翼…… 现在,一切希翼都成为梦幻泡影,迎接她的,将是凄苦无边毫无尊严的折磨。 然而她却从未料到,这折磨来得如此之快…… 永宁坊并不繁华,入夜之后街上行人却不少,大抵是因为临近东市的缘故,匠人短工商贾胡人到处溜达,倒是与平康坊相比有一种别样的喧闹。 惜花楼刚刚张贴出那张招牌,便被一个醉醺醺的公子哥儿见到。 “咦,有新货色啊,闲来无事,不妨去开个苞,也好讨个好彩头。”公子哥儿摇头晃脑的说道。 身边几个同样摇摇晃晃的友人却皆不同意,其中一人嫌弃道:“满长安城,最好的姐儿都在平康坊呢,这等商贾混杂胡人出没之地,能有什么好货色?没的辱没了哥几个的身份,不妥不妥……” 其余几人也相劝。 谁知那公子哥儿是个性子倔的,闻言反而脾气发作,推开几位友人,怒道:“咱就只是贪个新鲜,谁管她是美是丑?” 说着,不顾友人的阻拦,晃晃悠悠进了惜花楼。 “人呢?出来,门外招牌上到那个雏儿,今晚归爷了!开个价儿吧!” 那婆子不料刚刚挂出去招牌,便有客人上门,顿时喜笑颜开,心道当初破家舍财孤注一掷将秀儿买了来,可算是太值了,这简直就是买回来一只幸运鸟啊…… 第四百三十章 赎罪 婆子赶紧摇摆着肥硕的腰肢迎了上来,浓妆艳抹也遮掩不住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这位郎君当真是识货之人,只不过咱们秀儿可不是一般的姐儿,不仅身端儿好,模样好,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皆通,更是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只是家里犯了罪,这才流落至此,所以这价钱……” 话音未落,公子哥已然一个巴掌甩到婆子脸上,骂道:“休要聒噪!赶紧的带爷爷上去,爷爷是讨价还价的人么?咱丢不起那人!若当真让爷爷满意,赏你个十贯八贯的算的什么?可若是让爷爷不爽,信不信拆了你这破窑子?” “诺!诺!请郎君随奴家来……”婆子捂着火辣辣的脸,屁都不敢放一个,赶紧的领着公子哥顺着楼梯上楼。 这长安城里卧虎藏龙,遍地都是王爵公侯,顺便拎出来一个,都足以让她这小小的窑子瞬间灰飞湮灭。在东市这边混了大半辈子的婆子焉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一看这位的气派,那就不是一般人家。按说这等人物虽然嚣张跋扈动辄打骂,但只要伺候得舒坦了,绝对不吝啬与金钱赏赐,倒也不亏。 其余几位友人跟着进来,见公子哥儿跟着婆子上楼,俱都嬉笑调侃几句,他们可看不上这破窑子,这等地方俱是那些市井商贾小贩们汇聚之处,这等人最是腌臜肮脏,若是不慎染上什么怪病,那可就倒了血霉…… 是以几人围坐在厅中,名小厮上了茶水,便言谈无忌的吹侃起来。 公子哥儿随着婆子上楼,推开花阁的房门,装饰华丽的锦绣闺房之内,一个窈窕倩影正侧坐在床榻之上嘤嘤哭泣,闻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抬眸望来。 公子哥定睛一看,旋即大喜! 本是一时起意想要寻个黄花闺女转转运道,谁知居然邀天之幸,白捡了一个绝色佳人! 那一双婉约的秀美微微蹙起,仿若春山般令人心生怜惜,清澈秀美的眸子盈满了泪花,水波荡漾顾盼生妍,樱桃也似的小嘴粉润纤巧,柳条一样的腰肢被一身淡粉色的锦裙紧紧的裹着,显出柔顺的线条,细的仿佛一只手便能掐断…… 水灵灵的像是一颗沾满了露珠儿的小白菜,令阅尽千红的公子哥“咕咚”咽了口口水,一把扯着身边的婆子,急切问道:“是原装货?” 婆子肯定道:“刚刚十五岁,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婆子我亲自检查过,如假包换!” 公子哥大喜过望,随手将一方玉佩扯了下来,丢给婆子:“换个屁啊!你这破地方能有这么一位绝色佳丽已是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道,你拿什么换?这块玉你且收着,这姑娘爷爷我要定了,先让我尝尝鲜,回头你开个价,不拘多少银钱,给爷爷送府里去!” 言罢,便将婆子一把推到门外,紧紧关了房门,嬉笑着向床榻上的秀儿走去…… 婆子握着玉佩,一脸懊丧! 本以为出巨资从平康坊那些名头响亮的青楼手里抢下秀儿,是平生做得最划算一本生意。依着秀儿的模样的才情,那妥妥的能在长安城里打响名号,钱财还不得流水一样哗哗的流来? 可是这个公子哥儿居然想来个一锤子买卖,怎不叫婆子难受得跟割肉似的? 大抵赎身的钱资再多,那也抵不过细水长流的买卖啊…… 婆子心生不忿,心说你要买便买,你以为你是谁呀?不过这块玉佩倒是不错……凑着烛光,婆子贪婪的瞅着手中的这块细腻莹白的美玉,估摸着价值几何。 ***** 马车进城的时候,已是申时时分,雪仍未停,天色阴暗,城内已然家家掌灯。 房俊坐在马车里,忧心忡忡。 当日涞阳郑氏被李二陛下全族缉拿进京,十岁以上男子全部斩,女子则冲入教坊司卖为奴。虽然涞阳郑氏是咎由自取,世界上任何时候想要获得便要付出代价,只不过涞阳郑氏尚未得到自己想要的,便付出了自己不能承受之代价…… 但房俊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李二陛下是想凶手不假,但他房俊亦是直接促成此事,心中难免郁闷。是以在西征临走之时,吩咐家仆在郑家行刑之后,便出钱将郑家的女眷买下。 算是赎罪吧,不然自己定会不安心。 做些事情,好歹算是给自己一个宽心,虽然并没有什么卵用…… 失去了家族的庇护,没有了男丁的依靠,这些女眷便如同森林中被饿狼猛虎盯上的羔羊,即便脱离了教坊司,也逃不脱这世道的桎梏,最终要么沦为别人的玩物,要么冻饿而死…… 最悲催的是,房家的家仆从未干过这样的营生,想当然的等到行刑之后,去刑部大牢赎买女眷,却被告知三天前已然被教坊司将人提走。 意识到不妙,家仆不敢大意,马不停蹄的追到教坊司,觉早已人去楼空,郑家的女眷早就被卖得一干二净…… 原来,每逢有官宦之家被抄家灭族,便是那些心思龌蹉之人最是兴奋之时。那些人最得意于将这些官宦之家的女眷买回去,肆意凌辱百般虐待,以之在心理上凸显自己高人一等的變態快感。 而每每这些官宦之家被抄斩,事后定有亲朋故旧出面,将那些凄苦无依的女眷赎买回去。都是官场上的人物,教坊司也不好一点情面而不给,这赎买的价钱自然便提不上去。 一来二去经历的多了,教坊司便学聪明了。 他们在行刑之前就将人提走,提前卖,等到行刑过后那些顾念旧情的官员前来赎人,自然晚了一步。 是以,若是真的想赎人,都会提前与教坊司打好招呼。可惜房玄龄虽然一向低调为人,可按照他的影响力,这等事只需提前打个招呼便好,何须亲自出头?再说贞观朝如同这等全家抄斩之事实在罕见,房家的家仆自然半点经验也无…… 房俊在马车里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尽人事而听天命而已。 马车晃晃悠悠,拐进了永宁坊,在一家二层小楼前停下。 “侯爷,到了。”席君买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 这小子倒是谨守着上下尊卑,房俊念他一路风尘多有劳累,让他坐在车里,席君买却执意不肯,下车骑着马跟在后面。 开门下车,房俊抬头看了看,小楼的门上有一块匾额,写了“惜花楼”三个字,门脸简陋,只是个寻常的窑子。 房俊冲着席君买点点头,这小子便趾高气扬的进了大门。 房俊紧随其后。 其实,本来用不着他出面的,如同这等没什么地位的窑子,给点赢钱打一下就算完了。反正那郑家小姐沦落至此烟花之地,已然是残花败柳之身,又能值得所少钱? 只是因为没能及时将人搭救出来,以至于不得不委身于此烟花之地,房俊心里有些烦躁,觉得有些愧疚。若不是自己的失误,完全可以将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救出来的…… 虽然房俊本身没有什么處女情結,可这毕竟是古代,即便大唐的风气相对开放一些,失貞亦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足以使得一个女孩子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算是毁了。 脚步刚刚迈进门,房俊倏地又退了回来,愣愣的望着门外墙壁上的一张红纸。 纸上字迹清丽娟秀,内容更是一目了然…… 房俊猛地醒悟过来,顿时大喜过望,一个箭步冲进大堂内,大声叫道:“席君买,先救人!” 第四百三十一章 解救 昔日王谢堂前燕,落入寻常百姓家。 大抵国家兴亡、家族盛衰,皆是罔替轮回,花无百日好,从无至始至终兴旺昌盛者。 涞阳郑氏亦是出身高贵,源远流长,只因人丁单薄,从古至今皆未能厚积薄发一跃而成为名动天下的世家豪门。本来,这一代的家主郑伯龄已然无限接近于这个伟大的目标,却一时糊涂,将家族的前程交于五姓七宗那等真正的千年世家手中,致使一子错满盘皆错,非但未能得偿所愿,反而自掘坟墓,将整个家族都断送掉…… 尤为甚者,涞阳郑氏既比不得王谢风流,阖家落难之后的凄惨,更连寻常百姓家都远远不如。 惜花楼的这位姐儿,乳名唤作郑秀儿,正是涞阳郑氏的嫡出小姐,郑伯龄的幼女。当日郑家全族被军队缉拿押解进京,郑秀儿便与族中女眷一同沦落到了教司。 教坊司都是有经验的,涞阳郑氏的罪名已然确凿无疑,任是谁都不可能翻案,是以这些女眷刚刚被押解进教坊司,便被按照容貌年龄身份分出三六九等,连夜发卖。等到房家的家仆奉了房家之命前来赎人,早已是人去楼空,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涞阳郑氏是书香门第,郑秀儿又是嫡出的小姐,自幼便学习琴棋书画,兼之容貌不俗气质高雅,这行当的人都把她当成摇钱树,是以虽然被卖入青楼,却没受到侮辱。 刚来时她宁死不肯失节,被绑着卖来的,结果就被伴婆推倒在花楼里,命人来了一顿杀威棒,打的皮破血出,她小小年纪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般痛楚?哭喊着别打了,流着眼泪只得屈从…… 婆子用刀子把绳索割断,让小丫头把她衣服脱光,用温水给洗干净了,然后关在了一间柴房里,命人看着。 受此打击,一个年方十四娇生惯养的妙龄少女,哪里还有半分倔强脾气?待到养好了伤势,便被放出来让年老色衰的妇人教她跳舞唱曲取悦男人的手段。郑秀儿到底是名门出身、大家闺秀,如何肯学这等腌臜的东西?起初不愿意学,以绝食抗争,又被狠狠的揍了一顿。 就这样抗争挨打的,郑秀儿渐渐被折磨的没了半丝脾气,也只能认命了,期间她每日倚着栏杆,希望能被熟识的亲人发现。 可惜她本就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千金小姐,认识的都是族里的近亲,现在早已魂飞魄散阴阳两隔,哪里还有半个亲人…… ***** 房俊见了惜花楼门外张贴的招牌,便知道这个郑氏小姐尚未被辱,顿时大喜过望,大声让席君买赶紧救人! 花厅里此刻客人不少,闻听房俊的话语,都有些吃惊,心说这人难道是戏文看多了,以为每个青楼窑铺都会将那些大家闺秀抓来强迫皆客,想要来一出儿英雄救美? 只不过此间客人大多是在东市讨生活的商贾胡人之类,身份不高眼光却绝对不低,只看这一窝蜂冲进来的这群人各个锦帽貂裘桀骜不驯,便知绝对不是一般人物。大家乐得看戏,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那边席君买得了令,目光在人群在中扫视一圈,便发现了肥如水桶的婆子,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薅住婆子的衣领,又蠢又壮的身子居然被看似瘦削的席君买单手提了起来。 席君买快速问道:“那个从教坊司买来的女眷,现在何处?” 婆子吱吱唔唔,满脸涨红,又粗又短的四肢使劲的倒腾,宛如猴子一般,引起围观者一阵哄笑。 席君买大怒,手下再加一份力气,咬牙道:“再不说话,信不信老子捏死你?” 那婆子却依旧吱吱唔唔,奋力倒腾,就是不说话。 旁边有看热闹的笑道:“这位小哥,你都快把她勒死了,她如何说得出话?” 席君买脸一红,心道自己急了些,可谁叫侯爷对郑家的后人如此在意呢?赶紧松了手。 那婆子得了自由,终于喘过气来,想要发怒,但见到席君买英姿挺拔杀气凛凛,那一双铮亮的眼眸盯着自己就跟饿狼似的,心里没来由的一紧,却是顺势倒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混。 “哎呀呀,奴家一个老婆子,你们这些贵人也要欺负,还有没有良心?真真是活不成了,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你们就不顾朝廷律法,想要谋杀与我,老天呐,您可开开眼吧,把这帮无法无天的东西都收了去……” 看热闹的客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回首望向门外,黑咕隆咚的哪来的朗朗乾坤,哪来的光天化日? 席君买一头黑线,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拔出横刀当场宰了这个老虔婆! 也怪他年纪轻阅历浅,论起冲锋陷阵对阵沙场绝对不把好手,可若是跟这等混迹市井之中的老油条斗嘴,两个席君买也不是对手! 房俊排开众人走到跟前,低头看了看地上打滚的婆子,抬头吩咐道:“所有人一起,把所有房间的门都给我踹开,所有的客人的姑娘全都赶出来!” 事急从权,房间不敢耽搁一分一毫,谁知道会不会就是因为耽搁的一瞬间,便会铸成遗憾? 当即,身边的这些从西征战场上下来的亲卫个个如狼似虎一般,在席君买的带领下将两层楼的所有房间全部踹开,连同房内激战正酣的客人姑娘全都赶出来。 其间自有那仗着身份不服者大吵大闹甚至动起手来,却都被这帮桀骜的亲卫摁在地上拳打脚踢,整个惜花楼鬼哭狼嚎乱成一团。 房俊负手站在厅中,举目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布置,脸上一副云淡风轻。便是醉仙楼那等有朝中大佬撑腰的地方,也是说砸便砸,何况这一个土窑子惜花楼? 没一会儿,忽听席君买的叫声响起:“侯爷,在这儿!” 顿时,大厅中响起一片吸气声,就连地上打滚的婆子都停下来了,躺在地上呆愣愣的看着房俊,傻了眼…… 娘咧,居然是位侯爵?! 大唐开国虽然分封了不少爵位,但是对于此间的市井小民胡人商贾来说,侯爵那亦是高高在上只能仰望的存在! 一个侯爵跑窑子里头来捞人? 这可稀奇啊! 房俊对于身份泄露完全不在意,他就是一棒槌,没有哪怕半点好名声,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怕啥? 至于会不会有御史弹劾,他才不在乎! 弹劾种事情,就想挠痒痒一般,几天不挠,房俊现在都不自在!反正现在只是一个新乡侯的爵位,连带着礼部的差使,难道还能因为砸了一家青楼,便将自己的爵位一撸到底?只要爵位在,别的他也不在乎。 尤其是那个礼部尚书的续弦,见鬼去吧…… 听闻这是位侯爷,那些被扰了好事又挨了一顿拳脚的客人也齐齐收声,乖乖的认命。 二楼的楼梯处,席君买护着一个身端娇小纤细的姑娘走下来。 那姑娘面容秀美,身段儿玲珑,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满头青丝临乱不堪,一双秋水也似的眼眸哭得像两个桃子,抽抽噎噎的,当真是我见犹怜。 厅里看热闹的客人都看呆了眼,娘咧!这惜花楼里居然还有此等角色?亏了,亏大了!以往怎地就没发现呢?瞧瞧这身段儿,瞧瞧这模样,水灵灵花骨朵似的,这要是能睡上一宿,折寿三年都愿意! 房俊不理啧啧称奇捶足顿胸的客人,上前一步,盯着女孩问道:“可是郑家的小姐?” 郑秀儿抽抽噎噎的抬起眼眸,瞅着面前这位黑脸的少年,点点头。 房俊温和笑笑:“跟我走吧。” 言罢,便转身欲走。 这是二楼突然响起一声大叫:“房二,你给老子站住!” 第四百三十二章 皇亲国戚 随着这一声喊,整个惜花楼的大堂里鸦雀无声。 无论婆子、客人亦或是姑娘,目光齐齐的看向那位锦帽貂裘的贵公子,心底里却仿佛被重重砸了一锤一般,面面相觑。“房”这个姓氏并不多见,整个关中地界,能被外人称之为“房二”的,上天入地,唯有一个…… 眼前这位模样俊朗气度俨然,只是面色一些黑的少年,居然便是那凶名震关中的房二郎?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位看上去全无一丝戾气,虽然面皮有些黑,但浓眉高鼻英挺威武,更多的是一种率性随意的亲和力,哪里有半点传闻中眼如铜铃血盆大口狂暴嗜血的凶残暴戾? 那婆子久久混在市井风尘之中,最是耳聪目明,自然知道那些人能惹,那些人不能惹,那些人非但不能惹甚至得绕着走避之唯恐不及,传闻中揍了齐王殿下差点拆掉醉仙楼的房二郎,那绝对就是最最招惹不得的存在…… 娘咧! 难道这位未来的帝婿也看上了秀儿? 早知如此,自己肯定将这丫头洗白白的送到房府去,连一文钱的赎身银子都不要!满长安城,谁不知道这位房二郎虽然棒槌暴躁,却是个言出即行重情重义的好汉,收了自己的丫头,难道还能亏了自己?不说别的,单单打着这位的旗号,整个长安城的欢场那就没人敢不给自己面子,银钱那还不是滚滚而来? 婆子也是个灵醒的,混迹风尘自然不知脸面为何物,只知必须将这位祖宗拉拢住了,日后定然受用不尽。当即在地上一滚,一下子变混到房俊脚边,便想要死死抱住房俊的大腿。 房俊刚从西域返回没多久,日日练功不辍,在西域培养出来的警觉性尚未退化,见到婆子滚到自己脚边,吓了一跳,不知此人为何,下意识的便飞出去一脚…… 他这一脚的力气足以碎石裂碑,婆子如何受得住? 肥硕的身躯被这一脚踢得如同一个麻袋一般,蹭着地上的方砖就飞出去一丈远,接连撞倒了几个看热闹的客人,众人惊呼喝骂连滚带爬,方才将婆子接住,却发现早已昏了过去…… 众人愈发惊惧于房俊的凶残,暗道果然是长安第一号的凶神,二话不说伸脚就踹! 房俊也发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可心里却没有多少歉意,谁叫你扑上来就搂咱大腿? 此时二楼的楼梯处噔噔噔下来一位衣衫不整的公子哥儿,浑身绫罗绸缎穿金戴玉,相貌英俊皮肤白皙,只是此刻那张帅气的脸蛋儿上红彤彤一个巴掌印子,嘴角都有些歪…… 此人来到房俊近前,怒道:“房二,休要欺人太甚,旁人怕你,我韦章可不怕!老子在这边寻欢作乐,碍着你什么事儿?为何派人闯进屋子掳走秀儿,还要羞辱于我!今日不给老子一个交代,老子跟你没完!” 韦章? 房俊失笑,这名字起的好,有内涵,可惜只有一千多年以后的人才能明白这个词汇的可恶之处…… 不过这个人房俊并不认识。 现在他的名声甭管好坏,在长安城里那绝对是响当当的存在,很多人认识他,不足为奇。 房俊尚未表态,头号马仔席君买已然从二楼一跃而下,一个箭步来到韦章的面前,“呛啷”一声横刀出鞘,雪亮的刀刃闪电般搁在韦章的脖子上,阴沉着脸一字字说道:“跟谁面前自称老子呢?跪下,磕头道歉,否则宰了你!” 这可是尸山血海里头爬出来的悍将,不知在鬼门关打过多少转,发起狠来,那股子冲天而起的杀气如有实质,毋须声嘶力竭威胁恐吓,只是一句话,就能让人知晓绝非虚言,杀个把人对于这等骄兵悍卒来说,眼皮都不眨一下! 尤其是那柄横刀的刀刃冒着森森寒气,韦章只觉得浑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冷汗涔涔而下,一颗心狠狠的揪着,唯恐这浑人一发狠,就把自己给宰了…… “壮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韦章满头大汗,结结巴巴的求饶。 人群中与他同来的几位友人还算不错,没有见机不妙一溜烟的跑掉,这是凑到房俊面前,替韦章求情。 “韦兄喝了点酒,脑子有些发昏,绝非有意辱骂侯爷,罪不至死,您手下留情……” “侯爷息怒!这人喝点酒就乱性,还望侯爷看在同是皇亲国戚的份上,高抬贵手,日后也好与韦贵妃相见。” 房俊听这几位不断给韦章求情,听到后来,皱眉道:“这人跟韦贵妃有何关系?” 韦章立即大呼道:“吾乃韦贵妃亲弟,陛下敕封的左金吾卫兵曹参军!你不能杀我……” 房俊笑了笑,推开他的几个友人,走到韦章近前。 说起韦贵妃这个女人,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韦贵妃出身京兆韦氏,便是“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那个韦氏,有唐一朝“李武韦杨”联姻政治集团的四姓之一。 在成为李二陛下的贵妃之前,韦贵妃其实还有一段婚姻。她第一个丈夫出身渤海李氏,隋朝大将军、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韦贵妃曾为其生下一女,后被敕封为定襄县主。 隋大业九年,李子雄随杨玄感起兵谋反,兵败后,李子雄被杀。唐武德元年,高祖李渊即位,宣布大赦天下。出身京兆韦氏长房的韦贵妃,在此时摆脱了第一段婚姻的阴影,而回归名声赫赫的娘家。 武德四年,李渊在关中站稳脚跟后,派李世民带兵攻打洛阳的王世充,河北的窦建德则带十五万大军杀奔虎牢关而来救援。李世民命李元吉继续围困洛阳,自己率三千五百人马,三千破十万,在虎牢关生擒窦建德,继而劝降王世充。 洛阳城破后,李世民在城中广结名门望族,安插自己亲信,经营洛阳。便是在此时,李二陛下见到了并蒂莲花一般的韦氏姐妹——韦贵妃以及王世充儿媳的韦尼子,被两姐妹的绝世容颜所慑服,纳入後宮。 日後(注意这个词),堂姐为贵妃,堂妹为昭容,上演了一段佳话…… 别在意什么寡妇之类的名声,李二陛下对这个全然不在乎。 李二陛下的胸怀是真的宽广博大,在他的後宮裡頭,太多曾是别人的妻妾,韦贵妃姐妹,李元吉的妻子杨氏,隋炀帝的老婆萧皇后……在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眼里,只要长得漂亮就行了,家世出身生活经历完全无所谓。 的确有煌煌大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度…… 韦贵妃姿容端丽,仪态万方,进退有度,德容俱佳,尤其写的一手好文章,很是有些名气。当然,李二陛下将两姐妹納入後宮的真实初衷,除了美貌与智慧之外,不可忽视欲多方拉拢名门望族的考量。 嫁于李二陛下之后,韦贵妃共生一子一女,子为纪王李慎,女为临川公主。 而临川公主的驸马,叫做周道务。 没错,便是太极宫夜宴之时被房俊狠揍一顿的那位…… 房俊瞅着韦章,点了点头:“那行,某不杀你……” 韦章心里一松,赶紧又说道:“你也别想我下跪道歉,士可杀不可辱!” 围观者嘘声四起,便是他的那几位友人也尴尬不已。 刚刚求人不要杀你,现在却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做人真的可以这么无耻? 房俊被他逗笑了,“可以。” 韦章终于放心了,他以为是姐姐韦贵妃的名头把房俊吓住了,想来也是,即便将来成为驸马,那也比不上皇帝的老婆整天枕边风厉害…… 韦章心神大定,瞪着席君买道:“小崽子,没听见你家主子的话?赶紧把刀子拿开,若是不小心上了老子一根毫毛,老子让你全家倒霉你信不信?” 席君买阴仄仄的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下早已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倒是想要请教,您怎么让在下全家倒霉呢?哦,对了,在家的家人都在阴曹地府呢,不如就让在下送您一程,去地府寻在下家人的晦气,如何?” 第四百三十三章 安置 这是个笑话,但韦章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他能感觉得到这个房俊的亲卫那阴仄仄的笑容里蕴含的冷酷和残忍,似乎下一刻就会毫无顾忌的将刀子割开自己的喉管,这令他毛骨悚然,浑身筛糠一样颤抖起来。 “房二……你不能碰我,我姐是贵妃,只消得跟陛下哭诉一番,你就完了!你你你,你冷静点……”韦章吓得要死,又是哀求又是威胁,他却是忘记了,房俊恼火起来,便是李二陛下最宠爱的儿子都敢揍,会在乎一个贵妃? 房俊面无表情:“跪地磕头,赔礼道歉。” “我……”韦章心里气得要死,嘴上却是一句硬话也不敢说,肠子都悔青了。他一向倚仗身份自诩风流,对于名声不甚好听的房俊不太看得上,是以刚刚发现撞破自己好事的是房俊,便一是恼火口不择言的骂了两句。现在却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怎们就那么欠呢? 跪地磕头,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倒是无所谓,可是若跪地磕头,那自己的脸面算是剥得干干净净,这往后还怎么在关中地界混? 脑子里飞快的算计着如何来打消房俊的怒火,却冷不丁的脖子上一疼,耳中只听得席君买喝道:“跪下!” 脖子上的疼痛让韦章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噗通”就跪下了,涕泪横流失声尖叫道:“别杀我!” 房俊未等开口,忽地皱了皱眉,瞅了韦章洇湿的裤管,厌恶的瞪了一眼,一手搀着郑秀儿,喝了一声:“走!”便转过身去,扶着郑秀儿出了花厅。 到了门口,又想起一事,在人群中寻到那婆子,冷言道:“明日自有银钱送来,可别说某强抢民女才好。” 婆子一张肥脸挤出一抹讪笑:“这哪儿敢呢?满长安城谁不知道您房二郎仗义疏财、一言九鼎?” 房俊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席君买收起横刀,冲着韦章不屑的笑笑:“你这等孬种,也配跟吾家侯爷硬刚?真特么笑话,老子劝你不如将脑袋埋进裤裆里,自己把自己淹死算球!” 言罢,嚣张的追着房俊的身影走了。 这一伙凶人一走,花厅里气氛陡然松弛下来。 那几位友人也算仗义,并未将韦章弃之不顾,一起上来将抖抖索索的吓得失魂落魄的违章扶起来,突地闻到了一股腥臊味,几人狐疑的耸起鼻子嗅嗅,然后神情各异的将目光对准韦章的胯下。 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面对沙场悍卒的压迫以及雪亮横刀的威胁,早已神智崩溃,吓尿了…… 那婆子却趁着韦章失魂落魄的当口,在地上蹭了几蹭,悄悄躲到人群后面,然后飞快的藏进一间屋子里头,将韦章的那方玉佩塞进一个堂箱的下面。 自家买来秀儿可是倾家荡产,就指着这么一颗摇钱树招财进宝,虽说房俊给了钱财,可是谁会嫌钱多呢?这方玉佩乃是京兆韦氏子弟的信物,价值不菲,可莫要等到那韦章反悔讨回去才好…… ***** 马车内,房俊与郑秀儿相对无言。 房俊不是个口舌伶俐花言巧语之人,尤其是面对女孩子的时候,即便两世为人,亦未积累太多经验。郑秀儿就别提了,绝望崩溃的认为人生就此被毁,却在悬崖边上被奇迹一般的救回,可这个挽救自己之人,竟然便是将涞阳郑氏推入死路的仇敌…… 小姑娘满心纠结,不知应该用何等心思面对房俊,兼且被他刚刚展现出来的霸气以及这四轮马车的豪华奢靡所震慑心神,只是死死的垂着头,锥子似的下巴险险戳进胸膛里,身子紧绷着,不知如何是好。 车厢内诡异的沉默,唯有车轱辘碾压冰雪的声音传来。 房俊有些头疼。 人是必须要救得,虽然无论有没有自己那些世家门阀都必须为抵制李二陛下付出代价,但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现,至少这个代价未必是涞阳郑氏。 可是救出来之后怎么办呢? 毕竟是朝廷罪犯,刑部名单上是有存档的,即便是经由教坊司发卖,但是卖到何处、卖与何人,都必须严格上报,随时由刑部掌握其下落。 如此,房俊也只能将郑秀儿留在农庄里,且身份亦必须是家奴,这是法律规定的。 一路无话。 马车晃晃悠悠驶进农庄,房俊子车上跳下,大步走向正堂。郑秀儿也从车上下来,咬着嘴唇双眸茫然,只得亦步亦趋的紧紧跟在房俊身后。虽说这是家族的仇人,可不知为何,只有在面对这个男子的时候,郑秀儿才能感觉得到一丝自破家之后便从未感觉到的安全感…… 虽然夜已深,但正堂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房家农庄大抵是这个时代这个星球上供暖设施最完备的地方,甚至没有之一。 华丽的青砖铺就的地下燃着火龙,横七纵八的烟道相当于地热,冒出的将寒气死死的挡在屋外。夹着烟道的火墙被烟气烘烤得温热,散发出的热量足以使得屋内气温达到二十度以上,兽炉炭盆那些寻常的群暖之物,因为排放大量一氧化碳对人体极为有害,甚至极易导致中毒,早已被房俊禁止使用。 武媚娘和武顺娘相对而坐,面前的桌上放着温室大棚里产出的反季蔬果,一套莹白如玉的白瓷茶具,花瓶里还插着一支淡红色的梅花…… 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靠在墙上,对面是四幅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年画,一侧摆放着一具大屏风,一侧摆放着各式古董玉器。玻璃窗户上贴满了样式有趣的窗花,窗台上有个金丝饶银长颈瓷瓶。 闻听到屋外脚步声响,姐妹俩一起望向门口。 伺候在一旁的巧儿早已迎了上去。 房俊抬脚走进来,俏儿伸手接过他脱下的狐裘大氅,放在一旁的衣架上,然后取过早已备好的温水,伺候他净了手。 昔日青涩的黄毛丫头已经盛开绽放,温玉般娇嫩的瓜子脸儿,春山般两道浅浅弯眉,如琢似雕的中长鼻子,若言若笑的樱桃嘴唇,浑身荡漾着一股淡香,兰麝流馥……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短短一年功夫,女孩已然完成了奇迹一般的蜕变。 武媚娘已然迎了上来,温柔的递上一方雪白的丝巾,笑道:“不是捎信送晋王殿下去松吟观吗,何以回来的这么晚?我和姐姐还等着你用晚膳呢。” 武美眉穿着一件镶花边浅蓝云蝠绉线单衫,披着白狐皮的坎肩儿,淡红色的百褶湘裙,人比花娇,艳光四射。 房俊接过丝巾擦了手:“回来的时候发生点事儿,去了一趟城里永宁坊。” 武媚娘这才见到随着郎君走进来的秀丽女孩,略感惊讶问道:“这位是……” 她的一双眼睛何其毒辣?只是一眼,便见到这个女孩的不寻常之处。虽然身上凌乱的衣衫颇有些花式轻浮,但这女孩秀丽端庄的神情举止显示出必是有着严格家教的出身,既不是坊市间的粉头姐儿,亦不是百姓家的小家碧玉。 郎君出去转了一圈,从哪儿拐带回来这么一个秀丽出色、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儿? 眼见武媚娘的美眸咕噜乱转,房俊便知道这丫头的鬼心思,不由哭笑不得道:“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是一色鬼,专门拐带漂亮小姑娘是吧?” 武媚娘娇哼一声,千娇百媚的横了房俊一眼,来了个默认。 房俊无奈,只得解释道:“这是涞阳郑氏的嫡出小姐,先前全族男丁被斩,女眷充入教坊司,被发卖出去。我也是刚刚得知其下落,是以连忙赶去,幸好还算及时,得保清白,若是晚去片刻,怕是铸成憾事。” 第四百三十四章 韩王府 身为房俊的枕边人,武媚娘自然知道房俊一直对于涞阳郑氏的下场耿耿于怀,不止一次的嘱咐庄里的家仆四处打探郑氏女眷的下落,当即上前拉住郑秀儿的手,闻言抚慰道:“真真是可怜……家逢大变,又身世飘零,想来必是吃了不少苦楚,不过现在好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便在庄里住下,全当是自家一般,毋须客气。” 她的身世虽然不如郑秀儿这般凄惨,可也称得上是凄苦不堪,很小的时候便被两个畜生哥哥欺凌虐待,仿徨无措,虽有母亲姊妹却无所依靠,最是能意会那等孤苦无助的辛酸,是以对于破家灭族孑然一身的郑秀儿分外同情。 郑秀儿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位亲昵温柔宛如神仙妃子一般的漂亮姐姐,晶莹的泪珠儿又扑簌簌的滴落下来…… 房俊无语,走到椅上坐下,看着俏丽一旁的武顺娘,笑道:“劳烦大姐等候,实是不该。往后不必等我,自行用膳便是。我这人出了名儿的棒槌,没那么对讲究,对于那些繁琐的礼节更是深恶痛绝,您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屋里不冷,武顺娘身穿一件白纺绸长衫,翠兰锦缎的半臂,头上盘着俏皮的灵蛇髻,额头上的秀里嵌着翡翠双勾黄金钗,下穿青绉月华百褶拖地裙。灵秀妩媚中透着少婦特有的风韵,那张与武媚娘颇有几分相似的俏脸微微泛着红晕,闻言“噗嗤”一笑。 哪里有人自称自己是棒槌的? 但这些时日住在庄子上,耳濡目染,亦知道房俊说的不是客气话,这个世家出身的妹夫确实不耐烦很多礼法,大抵与人相处都是随和亲切,哪怕是个寻常的马夫,亦能一起蹲在马厩前聊得热火朝天。 刚想说什么,脑子里却响起房俊说的最后一句话。 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这叫什么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有歧义呢? 武顺娘一张俏脸顿时火烧火燎的红起来,心里吃不准这个妹夫是随口之言,还是意有所指,心下慌得长草,一双秀美含嗔带怨的瞪了房俊一眼…… 却把房俊瞪得一头雾水,愣愣不知何事得罪了这位千娇百媚的大姨子? 武媚娘牵着郑秀儿的手走过来,拉着她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没有觉姐姐与郎君之间的异样,对郑秀儿说道:“郎君既然将你带回来,便没将你当做外人,自在庄子里住下,不需有任何客气。反正你现在年尚幼,等过个两年,再让郎君替你向陛下求情,免了你罪人奴婢身份,寻一个好人家将你嫁过去,在好生过日子吧。” 郑秀儿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一直以来,她对于害得自家全族灭门的觉视为仇敌,睡梦之中都恨不得将其咬死,喝其血食其肉,为家族报此血海深仇。可是今日最最危机之时,却正是此人将自己从万丈悬崖边拉回…… 是仇人还是恩人?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已然完全无法坚守自己一贯的人生观,深陷入迷茫之中,不知应当如何面对房俊。 房俊心里唏嘘,心里对于在涞阳郑氏满门,总还是有着一丝歉疚,正要闻言劝说几句,忽地门外有家仆大声禀报:“韩王府来报,说是王妃生产在即……” 韩王妃自是房玄龄的长女、房俊的长姐房氏。 去年韩王李元嘉宠爱新纳的小妾曹氏,疏远正妻房氏,甚至严厉呵斥与房氏,致使房氏一怒之下返回娘家。最终惹恼了房俊,来了一出马踏韩王府,将曹氏两个兄弟一顿狠揍,更是狠狠的削了韩王李元嘉的颜面,令其成为皇族笑柄…… 不过韩王李元嘉与房氏到底是年少夫妻,情深义重,虽然一时被年轻俏媚的小妾迷住了心智,可是经由房俊这一通敲打,也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妥,遂趁着房俊不在家的时候,上门去赔罪认错,这才将房氏领回家,重归于好。 房俊远在西域之时,便从家信中得知大姐有孕,返回长安之后却总是未能得到机会去探视一番,此刻闻听大姐生产在即,立时心里长了草一般,再也做不得片刻。 要知道古时医疗水平极其低下,女子生产宛若经历一道鬼门关,难产亦或血崩而死者不计其数,对大姐感情甚深的房俊如何能不忧心如焚? 当即便站起来,嘱咐武媚娘好生安顿郑秀儿,自己便出了门,喊了几名亲卫,上了马车直奔城内而去。 此时城门早已紧闭,且城内早已宵禁,不过房俊执掌神机营之时有李二陛下钦赐的令牌,可以深夜敲开城门,无视宵禁可自由行走,虽然神机营已然不在自己手上,但不知是李二陛下忘记还是怎么,并未将这块令牌收回,房俊当然不会自己傻乎乎的主动上缴…… 敲开城门,马车驶入城内,沿着万籁俱寂的大街直奔韩王府而去。 ***** 靖善坊韩王府。 韩王李元嘉神色焦急的团团乱转,不停搓着双手等待着消息,眉头紧皱,不时盯着房门。 官家赵福中匆匆走来,俯身到韩王耳边,悄声嘀咕两句。 李元嘉脸色一变,紧张道:“那夯货可曾骑着马,可曾带着那帮子纨绔?”对于那个小舅子,李元嘉实在是头疼不已。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过,即便把状告到皇兄那里,也不能将这小子奈何…… 虽说房氏生产在即,料想那小子也不至于胡来,可这年头即便是皇家生孩子那也是有天大的风险,万一有个什么差错,李元嘉几乎可以想象房俊的反应。 拆了他这韩王府都是轻的,说不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无法无天的行货都能把他给宰了! 李元嘉当即怒道:“是谁给房二去的信?” 赵福中苦笑道:“王妃房里的大丫鬟,刚刚将消息给新乡侯那边送去,说是得了王妃的吩咐,想要娘家兄弟过来壮壮胆气。” 李元嘉无语。 即是房氏的吩咐,他还敢说什么? 正说着话,房俊已然风风火火的赶到。一进院子,便被夹着胆子的韩王府家仆引着来到李元嘉所在的厢房。 一进屋,房俊便焦急的问道:“我姐情况如何?” 李元嘉忙道:“尚未生产,不过想来亦是快了,陛下派了宫中的御医和稳婆来接生,必然不会生意外,你且稍安勿躁,稍坐片刻。” “哦,那就好,那就好。”房俊点点头,擦了擦脑门的汗水,坐到椅子上,却是心神不定,如坐针毡,眼睛死死的盯着不断传出嘶哑喊叫的正房。 李元嘉看着小舅子惶急的侧脸,心底不由得微微一暖,以往的些许怨气,尽皆散去。 说起来,虽然这个家伙一直不讲自己放在眼里,去年不仅砸了自己的王府,甚至嚷嚷着要给自己好看,令自己在皇族之中颜面扫地、沦为笑柄,可是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房俊是真心的疼爱他的大姐。 这年头,家家户户皆是重男轻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了便是别家的人,再是要好的兄弟,亦当内外有别,关系不免疏远淡漠下来。 可是如同房俊这般,为了大姐的委屈不惜砸了亲王府邸,真真是罕见,可见这小子尽管暴躁鲁莽,却实在是个重情念旧的好汉子! 不过一想起自己这个姐夫买辆马车要比别人出五倍的价钱,李元嘉又满满的全是心塞,这个小舅子确实混账,想要将其收服,实在是难如登天啊…… 李元嘉头痛万分。 第四百三十五章 姐弟 韩王府上下都远远的站着,神情各异的瞅着这位煞神一般的人物,谁也不敢上前客套…… 正房里不停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房俊坐卧不安,神情焦急。上辈子他也没有孩子,自然体会不到这种心境,度日如年的直到半个时辰后,只听得婴儿清亮的呱呱声传出来,这令外面等待已久的韩王府上下纷纷喜笑颜开。 产婆抢先掀起厚厚的帘布几步走出来,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殿下呢。” 韩王府上下顿时一阵欢呼。 对于古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添丁增口是更大的喜事了,王府中一片喜气洋洋。 房俊挂念大姐,当下抬脚就要进屋,那产婆赶紧伸手拦住,旁边一个俏丽女子穿戴不俗大概是李元嘉的侍妾,不悦说道:“男人不能进去。” “滚!”房俊看都没看她们一眼,直接掀起帘子进了屋里。 一众女子面面相觑,几时见过这等不尊礼法的混蛋? 面对女人们的愕然和不满,韩王李元嘉无奈的道:“你们都去接待客人吧,房二别说你们了,本王也管不了他,且由他去吧。” 房氏的贴身丫鬟在屋里动作轻柔的给婴儿洗了浴,用一件鹅黄袄儿给孩子穿上,房俊没去抱孩子,毫不在乎那满地血污,专心用丝巾给大姐擦拭脸上的汗水,看着形容憔悴的大姐,心疼得不行。 房氏神色欣慰,满足的任由弟弟细心服侍自己,转头疲惫的凝视着襁褓中的儿子,笑道:“生了个带把儿的,若是将来你生个闺女,便可结下娃娃亲了。” 这年头表哥娶表妹,肥水不流外人田,那是家常便饭。 “这可不能现在答应你。”房俊这才起身小心翼翼的接过侍女递来的婴儿,端详着那天真无邪,丑兮兮挤在一起满是褶皱的小脸,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小子他爹长得就磕碜,还不知道疼老婆,整日里寻花问柳不是个好东西,若是这小子随他爹,我闺女可不要!”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韩王李元嘉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一脸黑线…… 丫鬟侍女稳婆们都使劲儿憋着笑,心说这位果然名不虚传,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棒槌,可怜韩王殿下堂堂亲王之尊,却丝毫不能将自己的小舅子奈何,真真是憋屈。 房氏顿时怒道:“就算是个混小子,也不许你父女俩挑肥拣瘦,此婚事就这么定了。” 房俊笑道:“姐你怀孕那阵子最大,谁都惹不起你,说什么是什么,可现在孩子都生下来了,可就不一样了。” 房氏哼了一声:“那又怎样?你要是敢不听话,照样打你的腚板子!” 侍女和丫鬟婆子们都围过来伸手逗弄着小婴儿,听着姐弟俩吵吵闹闹,都跟着笑了起来。 房俊见大姐累了,便轻轻说道:“都休息去吧,每个人有二十贯红包,辛苦大家了。” 众人齐齐压抑不住的发出一声低呼,各个笑逐颜开,齐齐万福施礼,感谢厚赏。 都说这位是关中有数的“财神爷”,不仅是敛财有术,且出手大方,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二十贯啊!那可真真是一笔巨款,怎不叫这帮下人们喜翻了心儿?在王府累死累活的一年也剩不下这么多! 消息迅速传遍韩王府上下,一时间对凶神恶煞一般的房俊大为改观。 能够不避污秽的直入产房照顾安慰大姐韩王妃,但此一项便让人见识到姐弟之间如何的情深意重,也怪不得昔日能为了大姐受委屈而一怒之下马踏韩王府,将曹氏的两个兄弟打得半死,又砸了曹氏嫁妆无数…… 虽然说女子出嫁从夫,可身后能够一个实力强大的娘家支持,无疑可以使得女子在夫家腰板硬挺,等闲无人敢给半分委屈。房家当然硬气,但房玄龄老成持重性格温和,只得王妃来自你娘家的助力几乎没有,是以曹氏才敢仗着韩王李元嘉的宠爱目中无人,给王妃难堪。 可是王妃有个好兄弟啊! 这可不仅仅是棒槌,而是真正的姐弟情深,这位房二郎现在在朝中声名鹊起,极受皇帝陛下的宠信,加之又是个棒槌性子,使得韩王府阖府上下对于王妃愈发尊敬…… 从产房出来,房家被李元嘉请到书房用茶。 房家对李元嘉有成见,不怎么待见他,可见其诚意满满,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拒绝,只得勉为其难的接受。 书房燃着香炭,烛火通明。 俏丽的王府侍女伺候着房俊净手,然后奉上茶盏,秀眸含羞水波盈盈的瞥着这位英挺不凡俊朗英武的侯爷,冷不丁和他清澈的目光对视,顿时娇羞无限的扭身退下。 房俊看着那侍女纤腰如柳翘臀摇摆,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这等风韵流露的侍女若是放在庄子里,少不得被房俊赶将出去,居然勾引客人,礼数何在? 可他也知道,几乎所有的豪门大户都是一样,正妻守着自己的位置,侍妾虎视眈眈挑拨是非,丫鬟万种风情希翼着一朝上位…… 入乡就得随俗。 李元嘉自然看到了侍女那挑逗的眼神和风情无限的姿态,再看房俊不屑一顾甚至深感厌恶的神情,顿时尴尬的干咳一声,同时心中有些不忿,你个臭小子居然看不起我这韩王府?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拈起茶杯饮了一口,馨香甘甜,是家里产出的最上品的龙井,市面上根本就没得卖,这是秋天的时候新茶制出之时,武媚娘按着房俊的要求给大姐房氏送来的。整个京城,这种茶叶也就只有长安房府、骊山农庄、皇宫大内、以及韩王妃可以喝到,毕竟产量太过稀少,即便是送人情都不够。 心里愈发不待见李元嘉。 这可是我孝敬大姐的,你个老小子居然拿出来待客? 一张黑脸看上去虽然云淡风轻,实则已然阴云密布,放下茶杯,毫不客气的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在这兜圈子,这眼瞅着就天亮了,还赶着回家睡觉呢。” 李元嘉啧啧嘴,对于这个混账小舅子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家里不是有个卖酒的铺子嘛,近日想要从西域购进一批葡萄酿,却不防西域那边成立了一个什么酒业协会,将高档的葡萄酿全都握在手里,只销售给关中的几个最大的酒铺,等闲零散客户根本就买不到。愚兄听闻那些西域胡人对你马首是瞻,那啥……你看能不能跟那些胡人说一声?” 房俊一翻白眼,嗤笑道:“您韩王殿下不是一向光风霁月崖岸自高么,几时也开始堕落到关注铜臭之物?再者说了,您不是还有一房如花似玉的小妾嘛,人家可是关中鼎鼎有名的富商,门路通达行商天下,咱可比不了。” 李元嘉面红耳赤,窘迫不堪。 他这人一身仙气儿,最是洁身自好,等闲根本不将那些商贾之事放在心上,连多问一句都觉得沾染了俗气。平素最是喜好跟书籍文章打交道,钻研学问著书立说才是他的追求。 可是虽然同王妃的关系从归于好,且愈来愈融洽和谐,但男人到底还是好色的劣根性难免,对那如花似玉的曹氏并不曾冷落,反而因为上次被房俊狠狠羞辱一事深感歉疚,所以呵护备至。好在王妃其实并不是善妒之人,只要他保持分寸,王妃也懒得搭理他贪图新鲜…… 此次向房俊开口相求,李元嘉本是不愿意的,他能不了解这个小舅子的脾性?怕是自己舍了面皮相求,亦是无济于事。可奈何曹氏家里看上了这门生意,抵挡不住巨额利润的诱惑,不停的怂恿自己求助于房俊。 李元嘉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就只是一样:耳根子软…… 抵不住曹氏的苦苦哀求,只得厚着面皮相求于房俊,当然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此时被房俊冷嘲热讽的一顿奚落,李元嘉尴尬不已,心里也着实有几分恼火。好歹自己也是个亲王啊,天潢贵胄尊贵无比,可是放眼大唐,有几人能比自己这个姐夫当得更憋屈? 当然,心底再是不满,也不敢在面上显露出来。 这个混账小舅子,实在是太草蛋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思想的扼杀者 在韩王府,房俊没给姐夫一丝好脸色,对于姐夫恳求之事更是一句话没说,当即起身走人。 但是回到庄子里,还是吩咐身边的亲随,令他明早便借由来往西域的商队给赤木海牙那帮人捎个信,多多照顾一番韩王府的商队。那个酒业协会便是房俊给赤木海牙等人出的主意,将高端葡萄酿垄断在手里,这些人又怎会不听他的?更别说开春之后庞大的酒坊就将在高昌动工建设,直接经葡萄酿的品质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房俊的名字在西域,那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这一天折腾得房俊脚不沾地,一回家便困得要死,脱去衣物钻进被窝搂着武媚娘就呼呼大睡。 当然,临睡之前还捧着武媚娘的俏脸好一顿端详,看看是不是又钻错了被窝,至于是担心还是期待,那可就只有天知晓…… 翌日清晨,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出门坐着马车去礼部上班。 刚刚进了值房,便被孔颖达遣人喊了过去。 老孔一脸无奈,将桌上的一轴黄卷递给房俊,唉声叹气道:“陛下已然颁布旨意,于天下十五道三百二十八州府各自设立府学,汇聚天下学子,教授儒家典籍,同时命各地依托府学成立官学机构,教谕万民的同时,亦承担起组织科举的重任。而具体的科举制度,在前隋的基础上优化改进,以为万世之法,世代景从。” 说起来,这可是个了不得的政治任务,一旦确立了科举制度,便可延续后世,青史标名,成为一个官员的至高成就! 但老孔的名望早已遍及天下臻至巅峰,此举对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却要耗费其大量精力,是以并不怎么热衷。 房俊摇头道:“时移世易,这世间从来就不曾有过万世不易之法。不可否认,这世上总会出现一些惊才绝艳冠绝天下的奇人异士,他们学贯古今,总想找出一个能够衡量天下,为古今之准绳的大道理,然后告诉大家,按我说的做,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必定能够实现天下大同……这些道理,符合它们出现的年代,也代表着那些圣贤对世界的思考和救世的努力。就好像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座美妙无比的仙山,而其中一些人踏上了上山的第一步,他们并没有错,至少,他们的用心是好的……” 孔颖达默然无语,他不明白房俊要说什么,但是听得出来他词锋所及,不仅是各位先贤,甚至包含了至圣先师孔子…… “然而他们所迈出的这无数上山路径其中之一的一步,却被一切别有用心之人宣扬成了唯一正确的一步,当成了万世不易之法。那些圣贤踏出的第一步是进步,这是无可争议的,但是后人却被逼着,只能在他们踏出的那一步上不断研究着这一步的妙用,仿佛这一步就已经到了仙山,不敢再踏出新的步子,这就成了固步自封,甚至是成了囚牢和枷锁。” 房俊看着孔颖达,目光灼灼,煜煜生辉:“这些人,逐渐形成了一个阶级,把持着整个国家的权力,于是,他们所信奉的道理,就越来越正确,从一开始的方向正确,到后来的微言大义,连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不但正确,而且应该子子孙孙的传下去,不可更改,永世不易。如果有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么毫无疑问,必定是你错了,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那就自己给我想,想到对为止。” 孔颖达皱起眉毛,盯着房俊,沉声说道:“你这番话惊世骇俗之至,也离经叛道之至,在我这里说说便罢,若是传扬出去,必定引起舆论汹汹,慎之慎之。” 这是好意,是孔颖达对于房俊的爱护。 何为圣贤?那就是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每一个思想都是对的,甚至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后人只能怀着无限敬仰之情去钻研、去缅怀、去供奉圣贤说的话、著的书,而不能有一丝半毫的质疑和忤逆! 值房里的炭盆燃得正旺,香炭被门缝漏进来的冷风吹得忽明忽暗,不断发出“剥剥”的轻响。 房俊伸了下懒腰,将上身靠在椅背上,笑嘻嘻说道:“你看看,这便是你们儒家子弟的面目,你们的至圣先师便是永远的真理,所有人都得信奉与他,他永远正确从不犯错,谁若是敢于质疑,那么恭喜你,你已然成为所有儒家子弟的敌人,这些死死的抱着一千多年前的圣贤说出的道理不容置疑的家伙,必将群起而攻之,让你形神俱灭,不容于天下!” 说到这里,房俊往孔颖达面前凑了凑,问道:“老孔,当你们将人类所有的思想全部扼杀的时候,你会不会感到一丝悲哀,一丝惭愧?” 百花争鸣才是春。 自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汉武帝采纳之后,中华民族的思想便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想要生存,便不得不永远的跟随儒家的步伐…… 儒家的核心思想是极好的,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这能构筑起人类社会最本源的价值观,然而却被一切别有用心者删除篡改,变成统治人民的工具。诚然,儒家学说在维护统治稳定方面起到了极大的效用,但是这些被阉割篡改的儒家学说,却令整个民族付出了不思进取、故步自封、思想僵化等等一些列恶果。 当人们抱着一千多年前的社会思想去经营一千多年后的世界,落后挨打直至被整个世界抛弃,那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万世不易之法,只有因地制宜、与时俱进!商周时期的法,搬来现在就得天下大乱,而现在的法,延续下去必将被社会抛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世界的定律,每一门学说、每一种思想、每一个律法,都要不停的根据社会的发展而不停的完善,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圣贤而应该做的事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统治者,去帮助统治者扼杀所有不同的思想,让人民像是骡马牲畜一般不敢去想、不敢去做来达到统治的稳固,和刽子手有何分别?” 可怜的老孔目瞪口呆…… 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毕生都在研究儒家学说,可是现在却有人骂他是扼杀思想的刽子手,这让他情何以堪? 震撼太大了! 孔颖达是个真正的儒者,完美的儒家子弟,所以他其实很明白,儒家思想的局限性有多么狭隘,这完全是配合统治者巩固统治根基在真正的儒家思想上阉割而来的产物。 否则为何历朝历代都尊为圭臬的儒家学说,在孔子生前却被各国视若敝履,不屑一顾? 这个问题,其实不仅仅孔颖达明白,很多儒者都明白。 但是他们都不说…… 为何?很简单,因为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 只要信奉儒家,那么便会得到统治者的信赖,升官发财名利双收。而统治者其实并不在乎什么儒家与否,只要你的这套思想能让子民老老实实都呆在家里研究学问,不要成天却想那些有的没的,去干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么我就支持你…… 这种情况下,谁敢质疑儒家,谁就是与天下人作对!大家都指望着学会了孔孟之道,升为社会的上层人士,参与到统治者的阶层,去获取功名利禄…… 值房里寂静无声。 房俊伸了个懒腰,看着呆若木鸡的孔颖达,笑得很灿烂:“发泄一通,舒服多了。那什么,咱们来研究一下这个科举的制度吧……” 第四百三十七章 科举筹备会议 对于科举之事,李二陛下极为重视,虽然大体框架都承袭前隋旧制,可毕竟前隋的科举亦是草率粗疏处处疏漏,这就必须要礼部及时制定出一套严谨合理的制度,以供其后借鉴。 时间紧,任务重。 不过这当然难不倒房俊…… 只是一天时间,房俊便将抄袭来的一整套科举考试的流程制度呈放在孔颖达面前。 孔颖达当即召集礼部官员研讨这一套流程的可行性。 对此,房俊觉得多此一举,已然是照搬后世明清两代极为成熟的科举制度,还有何可研讨的?当然,房俊虽然知道科举展到最后,仍然极大可能变成统治者借此禁锢思想、稳定统治的工具,却依然只是照搬了制度,在其中添加了自己的想法…… 礼部正堂之中,所有本部重要官员全部到席,济济一堂。 实则此次与会者不仅仅只有礼部官员,几位被李二陛下特旨命令的大臣,亦被加入到科技制度的筹备计划当中,包括赵国公长孙无忌、侍中魏徵、中书舍人马周、中书令岑文本、以及尚书左仆射房玄龄…… 正堂被房俊改造成后世会议室的模样,正中是一张独立的书案,供主持会议者落座,然后一张张书案呈扇形拱卫着主案,与会者坐在其中。 房俊将自己书写的《科举考试流程》用活字印刷术排版,刊印了多份,与会者人手一份。 无论是新颖的会场布置,亦或是人手一份的字迹清晰装订整洁的会议资料,都让礼部官员们啧啧称奇,大感兴趣,一个反对的都没有。那些即便是心里有些小小抵触的官员,亦知道现如今房俊就是礼部的大红人,不仅陛下爱护,尚书大人孔颖达更是倍加器重信赖有加,谁敢不开眼的去得罪他? 更别提房俊本身就是一个凶名昭著的存在,疯了才会去在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去招惹他…… 会议当然是由礼部尚书孔颖达主持。 老孔翻了翻手上的《科举考试流程》,抬眼看了看底下各位聚精会神的大臣,揉了揉太阳穴,冲坐在最角落的房俊招招手,房俊赶紧跑过来。 自打前天对老孔了一大堆牢骚,将儒家贬谪得一无是处之后,老孔非但没有对房俊恶语相向,反而深感其励精图治勇于开拓的精神,对房俊愈敬重,已然从“牌友”层次上升到培养接班人的高度…… “你来坐这里,这次会议由你主持。” 老孔收拾了一下桌面,施施然站了起来,将主位让给了房俊。房俊吓了一跳,赶紧拦住这位早已脱一家一道境界迈向追寻世间真理的贤者,苦着脸道:“咱不闹了行不行?您瞅瞅这底下坐着的都是谁,我怎么主持得了呢?” 老孔瞪了他一眼:“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这份《科举考试流程》出自你手,详尽细节你自然再清楚不过,谁有疑问自然由你解答,谁有好的建义也自然要大家一起商讨,你有什么主持不了的?再者说,你小小年纪要尊老爱幼啊,老夫都这么大岁数了,耳鸣眼花的,你好意思自己躲在下面清闲,让老夫这把老骨头在上头呕心沥血?就这么说定了!” 房俊只得看着老孔夹着一份材料,捧着茶杯坐到了他原本的座位上。 两人嘀嘀咕咕,早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直到孔颖达让出主持座位坐到下面,才各个露出惊讶的神情。 事已至此,房俊除了咬牙暗骂孔颖达不地道,只得坐上了主位。 “诸位请仔细翻阅手中的《科举考试流程》,有何不解之处,亦或有何建议,都可提出来,由在下解答。”虽然底下坐着的都是朝中的大boos,不过房俊并不怯场,前世主持过的会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坐到主位上的那一刻,便恍然有种时空穿梭的感觉……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 一股豪情壮志自胸臆之间陡然升起! 中书舍人马周率先问。 扬了扬手里的资料,马周问道:“对于这份《科举考试流程》,本人十分钦佩。条理分明,布置严谨,方方面面几乎尽善尽美,只是有一点某认为不妥。新乡侯的这份《科举考试流程》里,将整个科举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个阶段,唯有取中前一个阶段的好名次,才有资格进行下一个阶段的考试,这很合理,但是也说明这需要极为细致的组织筹划以及充足的时间,以在下估计,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但是陛下的意思,要在春天的时候便进行次科举考试,这显然来不及,不知新乡侯可有备案,以应对春天的考试?” 房俊给马周点了个赞,这位果然是思维敏捷的大才,只是简单的翻了翻,便指出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李二陛下急于进行科举考试,想要以此来网络天下寒门的人才,与世家门阀所对抗,这是初衷,也是符合历史潮流注定会成功的政策。 但是完善科举却是一个必须长期坚持的过程,哪怕有了房俊这个bug的出现,生搬硬套了明清两朝已然晚辈的科举制度,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而为枳。 明清两朝与唐代无论是在政治环境、社会风气等等方面都有着巨大的差异,适合于明清两朝的制度,不见得就适合唐朝,这需要在长期的筹备过程中去不断的现、不断的改进、不断的完善…… 而眼下,如何能够最小的消除世家门阀对于科举制度的抵触,才是重中之重! 无需置疑,在现阶段的大唐,拥有高等知识、能够达到朝廷官员选拔要求的那一批人,只能是世家门阀出身的年轻俊彦。这些年轻人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自幼经受着高级的教育,无论学识、眼界、亦或是能力,都高人一等。 而那些寒门士子,想要在各个方面与世家子弟一争短长,只能说同志仍须努力,路漫漫而修远兮…… 有鉴于此,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科举考试,主体仍然是世家子弟,这是谁都无可置疑的现状,哪怕是心心念念捧起寒门士子的李二陛下,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状。 “由各级学馆荐举者称生徒,经州县荐举者称乡贡。乡贡名额由中央分配,上州每岁三人,中州二人,下州一人,有才能者不受名额限制;不论门第等级和贫富,均可怀牒自列于州县参加考试,逐级选拔到京师,会同生徒参加尚书省考试。” 房俊信心满满,早有腹稿。 如此可令那些对于科举考试极为抵触的门阀世家最大限度的接受科举,其中考生来源的各级学馆荐举者、州县荐举者,可以说就是为世家门阀量身定制…… 马周欣然颌。 他是寒门士子出身,作为相当于“大秘”的中书舍人,可以说李二陛下下定决心设立科举制度,其中便有马周的不懈努力。但是马周也是个了解事务的人才,他知道任何事情都要循序渐进,若是一开始便捧高寒门士子打压世家门阀,那么必将遭受最激烈的对抗,要么李二陛下忌惮于世家门阀的反抗致使科举制度无疾而终,要么李二陛下强力推行导致天下大乱…… 房俊提出的方法无疑是最稳妥的,在安抚世家门阀的同时,给寒门士子的崛起留下了机会,以一种温吞水的方式,令各方都可接受,不至于产生太过猛烈的情绪。 此子真是大才啊…… 魏徵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沉声说道:“细节近乎完美,即便尚有一二推敲之处,亦可在筹备过程中进行改善和调整。但是老夫有一事不明,为何将算学与明经、进士两科列为一等?算学乃是小道,老夫认为完全没有必要!” 房俊眯了眯眼睛,没料到第一个向他夹带的私货开炮的居然是魏徵! 这是个老顽固啊…… 房俊有些愁。 第四百三十八章 教育改革(上) 战国时期,曾是百花争鸣各种思想极其绚烂的时期,然而随着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独尊儒术,华夏文化进入了黑暗时代…… 战国早期有名家对语义逻辑感兴趣,道家对纯理性领域有兴趣,墨家对实验验证有兴趣,是唯三有希望合流后发展到类似自然科学的流派,但是秦始皇之后,名家因为“无用、诡辩”而早夭,墨家因为“无君、犯禁”而被灭,道家因为“尚逍遥、崇自然”而被放逐。 法家赋予君主**之力量,儒家掩盖君主极权之暴虐,最得统治者青睐,故“儒皮法骨”生存得最好…… 可以说,自古以来,在华夏这块土地上,从来就没有重视过数学。 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房俊也不知道,但他认为这不仅仅是儒家所压制排斥这么简单的原因,或许可以归结为“没有需要,就没有发展”…… 历史上的儒学大师、国学大师满坑满谷,但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却凤毛麟角,能叫上名来的不过祖冲之等几个人,还有几个装神弄鬼的炼丹家,抽冷子干了点与化学有关的活儿,此外简直就是空白。 出现这种结果,跟封建社会的选才制度有关,科举考试只考四书五经,大家当然都争先恐后地学习四书五经。 如果科举考修脚,估计一定能涌现出一批修脚大师…… 房俊敢于将算学加入到科举考试的科目里,自然要打好腹稿应对诘难,儒家子弟自以为是唯我独尊的臭毛病可不是到了明清时期学了八股文之后才有的,只能说到那个时候越来越严重而已。 即便不能将算学作为科举的主科之一,亦要将之添加进去,使得天下文人意识到这门学科的重要性。 “请问魏公,未来的大唐,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房俊反守为攻。 魏徵没料到房俊会反问他,略一沉吟,道:“自是忠君报国的青年俊彦。” 房俊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回答,笑着说道:“诸位如此在乎明经、进士等科,在下可以理解,都是孔圣门人嘛,举贤不避亲,谁都希望满朝尽是志同道合之辈。可问题是,忠君报国的先提条件便是必须学习四书五经儒家典籍么?忠君报国的忠臣,便一定能治理好国家么?” 长孙无忌插嘴道:“学习四书五经不一定忠君报国,但是不学习四书五经,大抵都不知世间有忠君报国之事,所以,四书五经儒家典籍,方才是重中之重。至于算学,实属小道,不值一提,贤侄应当分清主次,莫要误入歧途才好。” 这老狐狸笑吟吟的,可是嘴里说出的话却暗藏机锋绵里藏针,只要房俊回答不当,便极有可能得罪天下所有的儒家子弟! 马周笑而不语,看着房俊如何回答。 房玄龄则老神在在,低头喝着茶水,似乎就没打算说话…… 可房俊岂会看不出长孙无忌挖的陷阱? “此乃礼部大堂,吾等正在商议的乃是即将在大唐延续千秋万代的国家大事,虽然在下一向敬重赵国公,但还请赵国公注意场合,以官职互相称呼,莫叙私谊,贤侄叔父这般称呼,未免不够庄重。” 房俊一本正经的看着长孙无忌说道。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随即大怒:“那新乡侯刚刚为何称呼魏公?” 你可以称呼魏公,我就不能叫声贤侄?反过来还义正辞严的教训于我,简直岂有此理! “有这事儿?”房俊萌萌的眨眨眼,有些狐疑的问魏徵。 魏徵无奈的点点头,心说这小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为何跟长孙无忌的关系如此紧张?这么多人在场,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这可是将心高气傲自诩大唐功勋第一的长孙无忌往死里得罪啊…… 长孙无忌忿忿的等着房俊,魏徵都承认了,我看你小子怎么圆自己的话! “这个……”房俊看似有些窘,黑脸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埋怨长孙无忌道:“这就是赵国公您的不是了,作为百官之首,应当时时刻刻保持威严庄谨,更应当提醒那些犯了错的同僚。您既然发现了在下的错误称呼,为何不为在下指出来,往后好严于律己,反而跟着在下犯错呢?明白人说您这是助纣为虐纵容晚辈,不明白的还以为您居心叵测,故意不予提醒,就等着往后晚辈犯下更大的错误呢……” 一番话说罢,在座各人神情各异,俱是一脸古怪的看着房俊。 魏徵微微眯着一双浑浊的老眼,似乎首次认识房俊一般,心说这小子虽说混了点儿,可没看出来居然是个天生混官场的料子啊!瞧瞧这话说的,居然张开一个小麻袋将老狐狸长孙无忌给装进去了…… 老魏与孔颖达对视一眼,彼此心意相通—— 有前途! 马周和岑文本却是苦忍着笑,对于长孙无忌吃瘪,表示乐见其成…… 房玄龄则心中苦笑,这个混小子,怎地专门跟长孙无忌作对呢?非但是长孙无忌,便是对长孙冲也不够友善。他可不认为是神机营被长孙冲抢走的缘故,因为似乎从很早之前,这个臭小子就跟长孙家父子不对盘。 难道…… 房玄龄忽地想起坊市之间的传言,难不成这小子真的看上了长乐公主? 不由得忧心忡忡的瞥了一眼长孙无忌,心说若是果真如此,那可麻烦大了…… 长孙无忌却是差点气得冒烟! 这个小混蛋,简直太不要脸了!好歹也是个侯爵,又是礼部尚书的职衔,怎能如此无耻?你爹虽然是个老顽固不讨人喜欢,可好歹是个君子,你这混球怎地没有一丁点儿地方像你老子呢? “既然新乡侯知晓此乃商议国事,便请言归正传吧,勿要说那些孩童之语,凭白惹人耻笑!”长孙无忌气得不行,一腔怒火却不便发泄,懒得跟房俊胡搅蛮缠,有失|身份…… “多謝赵国公教诲,卑职定当谨记您的教训,瑾身守正,严于律己……”一句话差点把长孙无忌气得发飙,房俊才慢悠悠说道:“刚刚在下的那个问题,其实魏公与长孙叔叔并未给出答案……” “砰” 话音未落,便见到长孙无忌气呼呼的站起来,然后一脚踹翻了椅子,怒气冲冲扬长而去。 这个房二简直欺人太甚! 合着刚刚把咱阴损一番,一回头的功夫你这又是叔叔伯伯的叫上了,长孙无忌差点气炸了!可是又能如何呢?打不得骂不得,根本拿这个混球无可奈何,干脆一走了之! 房玄龄无奈的斥道:“你这小子,眼里还有没有尊长之分?” 房俊赶紧说道:“您老身为尚书左仆射,可得以身作则!商议国家大事之时,请以官职相称……” 房玄龄气得吹胡子瞪眼,很想大骂一句:滚你娘的蛋! 孔颖达摇头苦笑道:“你这惫懒的小子……行行行,以官职相称……正事要紧,某要在胡搅蛮缠!现在气走了赵国公,这科举制度还如何商议?” “陛下已然下旨,此次科举筹备由在座六位重臣以及在下和礼部四位侍郎以上官员组成,每当遇到难以抉择之事,采取民主之法,每人一票,少数服从多数即可。为了便于日后统筹运作,在下起了个名字,叫做‘科举制度筹备委员会’,委员总计十一人,有争执不下之事可投票决定,所以缺了赵国公其实问题不大……” 房俊笑眯眯的解释一番。 岑文本赞道:“这法子好,省得有那委实难以抉择之事,要相互扯皮互相推诿,误了正事,最后还要去请陛下圣裁。若是能将此法推行到各部衙门,想来必定能使得办事效率大大提升,妙哉!” “岑公英明……”房俊心悦诚服的伸出大拇指点赞。 一言道出千年后的政治制度,岑文本确实当得“才子宰相”之称。 第四百三十九章 教育改革(中) 立政殿中,李二陛下将刚刚散会的房俊叫来。 一见面,二话不说先踹了两脚…… “你这混球,岂能在礼部大堂对赵国公不敬,还知晓长幼尊卑否?”李二陛下斥责道。 很显然,长孙阴人跑这儿来告状了…… 房俊捂着被踹的部位一个劲儿的揉,心里把长孙无忌骂个半死,这老狐狸也太不地道了,居然还玩告状这一套? “陛下明鉴,微臣素闻‘恶人先告状’,可见只有恶人才会先告状。此语乃是千百年来历代先哲智慧之结晶,每一个字都是千锤百炼,短短一句话,却蕴含了精辟的人生哲理……” “赶紧给朕闭嘴,真当朕不知你那点小心思?”李二陛下没好气的瞪了房俊一眼,“君子不以私怨恶人,朕可以理解你将神机营交给冲儿而有所怨忿,此乃人之常情,朕不会责怪与你。可你也要知道,朕不是亲近谁疏远谁才做出这个决定,一切都是从大局出发。从今以后,你小子给朕记住了,且不可再次出现此等心怀怨忿任意胡为之举,否则朕绝不轻饶!”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混不吝的小子,李二陛下其实很少真正的生气,哪怕这混球所作所为有时候实在是太草蛋! 大抵是因为所有人对自己都毕恭毕敬,敬畏代替了仰慕从而使得关系越来越疏远,而房俊却能放下自己的帝王身份,只是以一个晚辈与长辈相处的缘故? 李二陛下心底慨叹一声,哪怕他总是极力维护自己与大臣、子女之间的关系,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参杂了太多东西,谁叫皇帝便天生是一个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呢? 与之相比,对自己仰慕崇拜多过于敬畏的房俊,显得殊为难得…… “说说,商议的如何?” “诺!”房俊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两个本子双手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接过来瞄了一眼,将那本已然看过的《科举考试流程》放在一边,仔细翻阅另一本。 “会议记录?”李二陛下并未一页一页窒息翻看,而是先翻到最后一页,去看会议的总结。 “居然将算学和武举两科都加进去了?”李二陛下很是意外,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几个老顽固是如何难搞,很是诧异于房俊究竟是如何将其摆平…… 虽然会议记录上对于每一句话都有记述,不过房俊还是回禀道:“各位老人家皆是陛下肱骨、国之干臣,对于算学作为科举的其一科目,其实并不太过抵触,只是有些质疑其重要性而已,倒是对武举制度有些不以为然。” 算学一道虽然历来不被重视,但毕竟渊源深远,但凡读书之人,无论哪门哪派都离不得。 《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这就是所说的“通五经贯六艺”的“六艺”。春秋时期孔子开私学也授六艺,可见儒家对其并不排斥,只是不重视而已。 直至明清两朝,算学才完全被弃若敝履…… 事实上,隋朝时期便曾一度把数学纳入了科举范围。 隋开皇初年,决定国子寺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 到了唐朝,李淳风编订了十部算经,归结前人经验,作为官方教材。让数学入科举,数学过关就可以做官,这在当时,可说是开了世界之风气。 尽管那时数学还不是很发达,但先把架子搭起来,建立起有效的激励机制,沿袭、发展到今天,难保不会成为数学大国,进而推动与此相关的科学进步。更甚至,几个诺贝尔数学奖、物理奖都到手了…… 但奇怪的是,到了晚唐,明算科考试停止了。本有可能大踏步前行的数学科目,在中国戛然而止,此后只靠几个民间数学爱好者支撑。停考的原因是,应试的人太少…… 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呢?朝廷做了个规定,国子博士的官阶是正五品上,算学博士的官阶却是从九品下,是官阶中最低的一级。其间,算学馆停了开,开了停,没有个连续性,学生们也觉得没意思,老师才是从九品的芝麻官,学生还不得憋到二十品去啊?干脆另谋出路吧! 为什么历代当政者都不重视以数学为中心的科学,而只注重玄而又玄的国学、儒学呢?要我看,全是因为数学对于**制度毫无用处。一样的国学典籍,你可以这样理解,我可以那样理解,每个统治者都能随便发挥,拿来为我所用,将其变成**统治的护身符。 天文学也是如此。 编订《算经十书》的李淳风同时还是个天文学家,他居然可以根据天象推断出武则天在四十年后要篡位,但星星的位置跟武则天篡位有个毛的联系吗? 没有,反正天象就这么说…… 国学的功能类似。为什么大臣必须效忠皇帝?没有理由,儒家经典就是这么说的,你就得这么做。相比之下,数学就不行了,因为一加一等于二,所以就应该由我当皇帝,这不像话。 为了像话,统治者们纷纷把数学扒拉到一边去了…… 李二陛下也是统治者,但是可惜,他遇到了房俊这个“蛊惑者”,将他的路给带跑偏了…… 至于房俊是如何说服在科举考试之中加入算学和武举,其实很简单,他只是问了李二陛下一句话。 “陛下以为,凭借那些手里捧着四书五经孔孟礼乐的儒生,将这个帝国治理得繁花似锦震古烁今,需要多少年?” 不得不说,房俊很是抓住了李二陛下的命门…… 好大喜功! 儒家怎么治理国家?作为帝王,李二陛下对此一清二楚,无非四个字而已——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是个好东西,可以使得人们清心寡欲、安分守已,可以使得四海升平、与世无争,可以休养生息、与民繁衍……无为而治的最高境界,便是天下大同。 这是每一个帝王都孜孜以求的终极理想…… 但是这个境界,却从未有哪一朝哪一代实现过,即便诸如文景之治、光武中兴,亦不过是历代积累而一朝厚积薄发,且最终亦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哪怕他李二陛下天纵奇才,达到这个境界需要多少年? 三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一千年? 正如房俊的那句话,一万年太久,朕只争朝夕! 依靠儒家的那些书呆子,天下是会太平,统治的确稳固,但是李二陛下等不及! 如何能够让这个帝国快速发展、烈火烹油? 李二陛下从房俊身上看到了答案。 杂学! 算学在这个时代,亦是杂学的一种。 看看房俊吧,这小子虽然能写的一手好诗,但更多是天赋使然,那叫惊才绝艳!跟学问没有一点关系!四书五经这小子读过么?李二陛下甚至怀疑这货能不能将四书五经的名字写出来…… 玻璃、炼钢、农耕、印刷术…… 桩桩件件,没人比李二陛下更清楚这些东西带来了多大的财富,养活了多少人,甚至对于国家的政策起到多大的影响! 当然,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李二陛下再是心急,再是好大喜功,亦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所以他赞成房俊将算学作为科举考试的科目之一,并且与国子监中专门设立算学科,提升算学出仕官员的品级。 这是一个试探,试探那些儒生对于杂学的态度和忍受程度,也是一个楔子,撬开儒家一门独大的楔子…… 而之所以对于千百年来天下尊崇的儒家产生怀疑和不信任,亦是来自于房俊的一句话。 百花争鸣才是春! 帝王之道的最高境界就是平衡,朝局平衡,权力平衡…… 唯有平衡,才是最坚固的状态。 可是历朝历代的帝王们,却都已经被儒家所绑架,他们平衡来平衡去,却将最最重要的意识形态凌驾于一切之上,忘记了平衡! 或许,有哪门学科能制约儒家,达到意识形态的平衡,才是最稳妥的境界? 第四百四十章 教育改革(下) “你小子一向惫懒,这次却是被那几个老滑头给坑了,以为这个风头是好出的?” 面对没个正行的房俊,李二陛下的言辞也有些随意,这若是传出去将孔颖达魏徵等人称作老滑头,必然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谁知这一次,房俊却一本正经的说道:“此举确定未来百代根基,大唐是在陈腐中苟且,亦或在烈火中重生,在此一举!哪怕知道必将成为守旧者的众矢之的,亦绝不惜身。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二陛下愣住了。 他从来都没见过房俊这副郑重其事正气冲霄的态度,心说这小子莫不是吃错了药?科举只是自己推出来的一个手段而已,以之培养寒门士子对抗世家门阀,至于由谁主持,如何主持,有何关系? 即便是算学有可能成为一个撬动儒学一潭死水的楔子,也不可能达到什么“在陈腐中苟且,亦或在烈火中重生”的程度吧? “此言何意?”李二陛下也不得不郑重起来。 房俊说道:“陛下当可知道,这天下儒家的势力有多庞大。陛下从初心是好的,培养寒门学子以替代世家子弟,从而达到平衡的目的。可是陛下有否想过,到了最后,科举会有可能被儒家一家掌控?一旦到了那一天,将不再有寒门世家之分别,只有儒生和非儒生的分别,照样还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局面,那陛下今日之所为,又有何意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被阉割之后拿来统治万民的儒家学说有多么恐怖,只要科举还被儒家掌握,那么所有的学科都将是异端邪说,即便不会绑起来烧死,也将被狠狠的打入尘埃,永世不得翻身! 而占据了道义制高点的儒家学说,仍然会如同前世一般,侵蚀着这个民族热性豪放锐意进取的灵魂,直至麻木不仁,塌了脊梁、没了血性,最终被整个世界抛弃…… 房俊崇拜儒学,也崇拜孔子,但他不认为被阉割之后拿来统治万民的是真正的儒学! 儒家思想核心应该是博爱、厚生,公平、正义,诚实、守信,革故、鼎新,文明、和谐、法治,应该是锐意进取勇于开拓,应该是包容万千兼容并蓄,而不是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是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更不是什么八股文! 唯有百花争鸣,才能将这个民族从渐渐沉迷腐朽之中唤醒,才能永远的屹立于世界之巅! 所以,与其说房俊策划的是科举制度,不如说是教育制度的改革…… 正如房俊在礼部大堂上问的那个问题,大唐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是全方位的人才! 进士、明经、算学……合为一体,只有各科都佼佼者,才能成为成为大唐的未来! 只会读懂四书五经就能治理天下? 扯淡! 偏科要不得…… 李二陛下看着眼前这个小愤青,无奈道:“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儒家乃是立国之本,你却要朕压制儒家,难道要提升那些兵家墨家阴阳家?且不论你的思路对与不对,若朕果真如你所说的做了,那么明前早晨起床,朕就得看到天下大乱!你得搞明白,朕的确是忌惮于儒家一家独大,但朕绝不会废黜儒家!” 这小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太激进了! 没斥责一顿,房俊并没有太多的失望…… 他又不是傻子,难道希望凭借自己的一番言语便让李二陛下放弃历朝历代的立国思想,去拿天下无敌的儒家开刀? 他只是试探,试探李二陛下的真正心意,以及接受自己的思想的可能性。 如果一点可能都没有,那么房俊会立刻毫不犹豫的辞去官职,凭借自己富可敌国的财产打造一支船队,去海外占领一块土地,另起炉灶去创造一个全新的国家。 如果有那么一点可能,哪怕只是一丝一毫,房俊也愿意鞠躬尽瘁,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坚守下去! 可惜,李二陛下的话语并没有太过清晰的决定…… 既然如此,房俊打算再加一把火! 房俊面无表情,自袖子里又拿出一本书策,双手递给李二陛下,然后单膝跪地,语气铿锵说道:“微臣恳请陛下,成立大唐科学院,以之提倡自然科学,成立军校,培养专门的军事人才……” 说到此处,房俊深深吸了口气,视死如归的说道:“恳请陛下,成立内阁制度,限制君权!” 立政殿里鸦雀无声,唯有窗外的寒风呼呼作响。 李二陛下保持着一手接过书策的姿势,双目圆瞪,张口结舌,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房俊则鸵鸟一般将脑袋垂下来,心里默默祈祷…… 试探李二陛下的倾向可以,但若是被这条霸王龙宰了,那可就悲催了! 心里不由得暗暗后悔,自己还是沉不住气啊…… 而对面的李二陛下,却是完全呆住了。 成立大唐科学院,以之提倡自然科学…… 成立军校,培养专门的军事人才…… 且不说同意与否,也不提理解与否,起码李二陛下还能感觉得到房俊一心为国的赤胆忠心。 可是…… 成立内阁制度,限制君权? 内阁制度是个什么东西? 最最最最关键的是,限制君权?! 一瞬间,李二陛下仿佛炸了毛的老虎一般,猛地窜起来,饿虎扑食一般扑向房俊,一扑,扑到房俊近前;一掀,揪着领子将房俊掀翻在地;一剪,大脚不顾头脸的朝房俊踹去…… 立政殿外的禁卫听着殿内“乒乒乓乓”的乱响,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里都对房二郎竖起了大拇指,这位的胆气,没说的!每次来都得被陛下踹几脚才舒服!而这位的能耐,那更没说的!放眼天下,几乎在每一次觐见的时候都能气得陛下龙颜大怒,那也的确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 好半晌,殿内的声响才算停止。 李二陛下呼哧带喘,叉着腰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你要造反么?居然敢跟朕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告诉你,朕今天不仅要杀你,还要杀你全家!房玄龄个糊涂东西,怎地教出你这么个无君无父的逆贼?来人呐!” 随着李二陛下一声大吼,殿外的禁卫呼啦啦进来一大群,跪地听旨。 “将这个王八蛋给老子若出去,打死了喂狗!”李二陛下暴跳如雷。 禁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陛下这是说的气话还是真打算这么干…… “都聋了?难道连你们也要造朕的反?”李二陛下怒吼道。 “诺!”禁卫们吓得一个激灵,再不敢耽搁,齐齐朝鼻青脸肿的房俊扑去。 房俊一看不好,在地上一滚,避开扑过来的禁卫,猛地滚到李二陛下脚边,死死的抱住李二陛下的大腿,大叫道:“陛下饶命!我是忠臣呐,不能喂狗……” 李二陛下使劲甩了一下大腿,没甩掉,被这小子死死的抱住了,怒道:“那行,不喂狗,给朕将这厮剁碎了,扔到池塘里喂鱼!” 禁卫们见到房俊死死的抱着李二陛下的大腿,鼻涕眼泪都蹭在皇帝的大腿上,不禁齐齐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是好。同时心里暗暗纳罕,不知这次房二郎是如何惹得陛下发这么大脾气?以往都是踹几脚了事,至多也就是抽几鞭子打几板子,今儿这又是喂狗又是喂鱼的,看来是真的气得不轻啊…… 一句话,房二郎你牛! 只听房俊大叫道:“陛下,微臣忠心耿耿可昭日月,您要是杀了我喂鱼,那必定引起上天可怜,外面指定漫天大雪,微臣比窦娥还冤啊!”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滚你娘的蛋!现在外面就下雪呢……” 房俊一听语气缓和了,赶紧说道:“陛下且看看那份奏折,若是看完之后还认为微臣是个奸贼,再杀不迟!” 李二陛下怒哼一声,喝道:“那好,朕就看看你如何鬼话连篇大逆不道,要你死的心服口服!来人,将此獠给朕压入天牢,待朕想好了何种死法能解心头之恨,再将其问罪!” “诺!” 这一次禁卫们可不敢有丝毫耽搁,猛虎一般扑上来,将八抓鱼一般紧紧抱着陛下大腿的房俊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不顾其撕心裂肺的哭喊,拖死狗一般拖走…… 第四百四十一章 韦贵妃 暮色渐浓,冷雪生辉。 一盏盏橘红的灯笼被内侍侍女们燃亮,用杆子挑着,挂在各处宫阙殿宇的门前,整个太极宫沐浴在明亮的烛光里。高墙飞檐投下一抹抹暗影,仿似巨兽矗立、飞禽起舞。 立政殿里,李二陛下端坐在锦榻之上,膝盖上放着房俊最后呈上的那本奏折,时而浓眉纠结,时而凝神静思,浑不知时间流逝…… 殿外伺候的内侍已然将晚膳热了多次,现在却再次凉了。 王德趴在门缝往殿内瞅了瞅,心里有些狐疑,陛下自打登基以来,处理朝政愈发得心应手,已多年未有过这般遇到棘手之事。 难不成又是那房二作出了何等离谱之事,令陛下为难?起先陛下要将房俊宰了喂狗之时,他并不在立政殿,旁人亦不敢多嘴,是以他并不知陛下发怒因为何故。 只是奇怪,为何自将那房二压入天牢之后,陛下便一直这幅摸样? 难不成是真的想要将房俊斩了,所以陛下再次思量着如何跟房相交代? 嗯,大抵如此了! 想房相与陛下君臣相得,陛下要宰了房相的儿子,的确有些不好交代…… 忠心耿耿的王德心里暗暗将房俊骂了一遍,他只是个太监,不会去管什么国家大事,虽然一直对房俊的观感还算不错,可那有如何?在他眼里陛下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他的一切,晚膳不按时吃,这可如何了得? 房俊该杀! 虽然知道陛下思考之时最是厌烦有人打扰,王德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壮了壮胆气,便要推门进去,宁肯被陛下责罚一顿,也得劝谏陛下用了晚膳再说。 未等他推门,便听到身后环佩声响,讶然后头,见到一身华服满头珠翠的韦贵妃在侍女的簇拥下前来。 这位怎地到这里来了?难道不知陛下处理政务之时,後宮严谨进入立政殿么? 王德心里嘀咕,脚下却赶紧迎了上去:“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年近四旬的韦贵妃虽然早已过了花心年华,但天生媚骨,容颜俏丽,肌肤凝脂如玉,兼之保养得宜,丝毫不减半丝衰老之态,反而散发着一种成熟的风韵。 只是那一双秋波滢滢的双眸却有些红肿,看上去倍添娇弱,我见犹怜…… “免礼。”韦贵妃手都未抬,只是淡淡的说道:“陛下可在殿内?” 对于韦贵妃的轻视,年过半百的王德岂会放在心上?只是轻声回禀道:“陛下正在殿内翻阅公文,尚未食用晚膳。” 陛下办公的适合最忌别人打扰,这个您不可能不知道,若是真的不怕陛下责罚想进去,那么可以顺道劝谏陛下享用晚膳,毕竟名正言顺一些…… 韦贵妃美眸看了王德一眼,微微点头,算是承了王德这份指点的人情。 “你等留在这里。”韦贵妃回首对身后的侍女们交代一声,轻提裙裾,步履摇曳,缓步走进立政殿。 李二陛下背脊挺直的端坐于锦榻之上,凝神沉思,仔细斟酌,却未发现进来了人,知道鼻端嗅到一阵香风,这才愕然抬头,看见盈盈赞誉面前的韦贵妃。 “陛下……” 韦贵妃刚刚唤了一声,便见到李二陛下沉下脸孔,面无表情的说道:“此乃立政殿,未得宣召,尔岂敢入内?” 韦贵妃吓得娇躯一颤,赶紧跪伏于地,轻声饮泣道:“妾身自然知道陛下的规矩,然则陛下亦须爱惜龙体才是。公务永远都处理不完,岂能因为公事耽搁用膳呢?陛下便是妾身的天,妾身爱惜过于自己的姓名,是以斗胆恳请陛下用膳……” 李二陛下面容稍霁,合上膝盖上的书策置于一旁,闻言道:“你且起身,非是朕难为你,可是这立政殿乃是朕处理军机要务之所在,颇多机密奏疏,若是有何差错,岂非让朕为难?” “妾身知错……”韦贵妃低垂臻首,声音娇柔轻软,心里却是在想:什么军机要务之所在?还不是此乃长孙皇后的寝宫,你心中仍旧记挂着长孙皇后的恩爱,等闲不容许别的妃嫔踏足于此…… 李二陛下伸了伸腰,却未传膳,而是随意问道:“你一向循规蹈矩,绝不会轻易忤逆朕的心意,说说吧,此来有何事?” “这……”韦贵妃犹豫一下,小心说道:“妾身给陛下传膳吧,等陛下用完晚膳,再说不迟。” “那行吧。”李二陛下从善如流,从榻上站起,活动了一下四肢,知道韦贵妃既然如此说,那就代表没什么大事。 很快,候在殿外的内侍将晚膳端上来,一一放置于殿中一张彩漆雕花方桌上,韦贵妃素手握着筷子,温柔小意的为李二陛下布菜。 晚膳很简单,四道素菜一碗乌鸡汤,一大碗珍珠白米饭。 虽然君临天下执掌乾坤,但李二陛下仍然保持了昔日军伍之中的用餐习惯,很快吃完饭,挥挥手命内侍将剩菜撤走,捧着茶盏呷了一口,抬眼瞅了瞅韦贵妃,问道:“说吧。” “诺!” 韦贵妃应了一声,尚未说话,眼圈儿便先红了。 李二陛下轻轻蹙了下眉头,默然不语。 “陛下,妾身侍奉陛下多年,从未开口为娘家求得什么恩典,盖因妾身知道,陛下身为九五至尊,更要处事公平,以安人心。可是如今,妾身恳求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赐给弟弟一官半职,只求令其远离关中,以防遭遇不测之祸……” 说着,两行珠泪便倾斜而下,宛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颗颗晶莹瓣瓣剔透,扑簌簌的低落在绛红色的宫装衣襟之上,犹如血泪…… 李二陛下心中不忍,拉住韦贵妃的纤手,安慰道:“爱妃说的哪里话?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何必如此见外。只是韦章不是在太常寺有个职司么,何以又要远离关中?朕本不想多说,韦章大抵是被你父亲宠溺过度,半点长进也无,什么遭遇不测之祸,亦不过是拿来恐吓与你罢了。他即是你的兄弟,那便是皇亲国戚,又有谁敢对他如何?” 韦贵妃反手握紧李二陛下宽厚的手掌,哭得梨花带雨:“妾身不想搬弄是非,弟弟不肖,我岂能不知?所有过错都在弟弟身上,妾身恨不得将其打杀!可他毕竟是妾身唯一的弟弟,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担惊受怕?只求陛下将其调任他处,也好保住性命……” 李二陛下皱起眉头。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 放眼大唐,谁会吃了豹子胆,无端端的要取皇帝小舅子的姓名? 同时,对于吞吞吐吐玩弄心机的韦贵妃也渐渐不耐。 告状就告状,何必弄得迂回百转故作姿态? 说什么请求调离关中,什么所有的错都是你弟弟的,还不就是拐弯抹角的说你弟弟惹了惹不起的人,想要朕给你出头? 这女人心计狡诈,委实令人不喜…… 李二陛下的神色便淡漠下来。 当年他雨洛阳大破王世充,将王世充的儿媳韦尼子收入府中,后来更见韦贵妃貌美如花,与那韦尼子堪称花开并蒂相得益彰,便不由得起了男人的龌蹉心思,将姐妹俩一同迎娶…… 然而女人这种东西,总是要有与美妙相配的才情气质方才完美,韦贵妃虽然人比花娇,但是性情刻薄,渐渐不为李二陛下所喜,冷落下去。 连带着,对其所生子女亦并不亲近。 韦贵妃的三个儿女,其中长女李氏是韦贵妃与前夫的女儿,与母亲一起籍没进宫,直到贞观四年突厥来降,李二陛下为了安抚众多来降的突厥贵族,这才将仍旧是宫婢身份的李氏封为定襄县主,代替李唐的宗室女,嫁给突厥贵族阿史那忠。要知道,突厥人在大唐贵族眼里堪称婚配对象最末等的胡人……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对于定襄的疏远,否则定襄就应该和文成公主一样,封的是公主而不是县主。虽然因为房俊的捣乱,文成公主已经浑然没了踪影,世间大抵再无此封号…… 即便是李二陛下与韦贵妃所生的亲女儿临川公主,也不怎么待见,起码临川所应得的荣誉总要比其他公主慢上良久。比如与临川同龄的公主早早就得到了册封,唯独直到十八岁已然出嫁之后才被册封为公主,足足晚了十几年。 至于纪王李慎,亦不亲近。 “说说,你弟弟惹到了谁?”李二陛下有些不耐,却仍旧耐着性子问道,毕竟这等小事,还是要给韦贵妃一个面子。 韦贵妃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是新乡侯房俊……” 第四百四十二章 贵妃告状 新乡侯房俊…… 听到这么名字,李二陛下下意识的啧啧嘴,很是有些挠头。 不可否认,李二陛下很器重房俊,亦很喜欢房俊随性的风格。在满天下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的臣民之中,能有这么一个不是那么惧怕自己执掌乾坤的帝王之权,而是真心敬仰自己丰功伟绩的小子,实在是一件很令人心神舒畅的事情。 似乎在这小子眼里,自己并不是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而仅仅是一个令人尊敬的长辈,这种感觉令李二陛下很舒服。所以在被房俊惹恼的时候,李二陛下会不顾君仪的抬脚就踹,张嘴就骂,觉得很亲近,不必要去在意那些君君臣臣的礼仪规矩,更不必去刻意的保持帝王的威严。 哪怕那小子口口声声不愿娶自家的闺女,李二陛下都能一忍再忍。若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敢于这般对自家闺女百般挑剔,你试试李二陛下的剑利不利? 可是话又说回来,李二陛下虽然很是亲近房俊,但是也不得不头疼,因为这小子实在是太闹腾,太能闯祸了…… 叹了口气,李二陛下无奈问道:“你那弟弟如何惹到了房俊?不是某说你,你弟弟成天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可是胡作非为的事情就没个顾忌?你可知早有御史上书弹劾,都是某一力压下,不忍责备,令你面上难堪。那房俊是出了名的棒槌,连某都那他没辙,你弟弟招惹他干什么呢?就算是吃点亏,也当不得大事,忍一忍就罢了。” 这话说得韦贵妃委屈得又想哭…… 您这叫什么话? 都不问问事情到底是因何而起,便先入为主的认定了是咱弟弟的不是,还吃了亏也得忍着…… 可韦贵妃还真就不敢在李二陛下面前撒娇卖萌给弟弟撑腰,因为她知道李二陛下对自己并无多少宠爱,或许有,那也是早年前的事情了…… 在李二陛下的後宮里,韦贵妃绝对不得宠。 唐因隋制,正一品四夫人的封号以贵淑德贤为序,虽然韦贵妃的地位很高,是除了皇后之下的四妃之首,但是存在感却很低。後宮之中並不能全都拿地位來說事兒,皇帝的宠信才是最重要的。 自打长孙皇后殡天之后,後宮之中便群龙无首,每一个妃子都梦寐以求那个六宫之首的宝座。 但是韦贵妃明白,数来数去,也没她的份…… 是以,哪怕是到李二陛下面前来告房俊的状,韦贵妃都不敢直言无忌,而是转弯抹角的倾述委屈,费尽心思的玩弄迂回战术。 韦贵妃心里酸楚,但多年侍奉李二陛下,甚至其性格脾气,再是委屈亦不敢有半点违逆,只得凄楚的说道:“非是我那弟弟招惹房俊,而是房俊当面用刀子逼着,要打要杀。妾身亦知道韦章所行多为不肖,是以并不是来向陛下哭诉希望陛下治罪于房俊,而是真的想陛下将韦章调出关中,只要有您的圣旨,相比那房俊便不会咄咄相逼,否则妾身真的替弟弟担忧,房俊那厮一向无法无天,焉知起会不会干出什么胆大包天之事?妾身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所以请求陛下垂怜……” 她说的情真意切,字字凄楚句句委屈,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居然被人逼得不得不主动逃离关中,便是旁人都得为其掬一捧同情泪…… 可李二陛下却听得心里腻歪。 房俊这小子确实混账,但李二陛下却知道,这小子一贯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有在被挑衅被攻击的时候,才会不择手段不计后果的反击。 而且韦贵妃口口声声不是告状,自降身份请求调离,真是心意不还是告状么?只不过手段比之直白的告状高明得多而已。 若是自己真的颁下圣旨调走韦章,更坐实了房俊无法无天横行霸道连皇亲国戚都肆意欺压的事实。 尤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现在心里头乱糟糟的,心心念念都在思考着房俊那份奏折上所述说的事情,哪里有心思管韦章这个花花公子的事情? 受委屈?那就受着好了!平素别人受你的委屈也不少,怎地就不能你也受一次?这次是遇到了你惹不起的房俊,若是换了旁人,怕是镰刀咱面前告状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毕竟要顾及韦贵妃的颜面,是以李二陛下颌首道:“不必耍弄那些心机,某申饬房俊一番便是。不过回头你也要劝劝韦章,也老大不小的了,别整天无所事事的乱搞,总要干出点事业给你这个姐姐长长脸不是?” “诺……”韦贵妃只得柔声应下。 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算放下心事,她是真怕房俊犯了混将自家弟弟弄出个好歹来,那棒槌连亲王都敢打,弄折韦章一条腿一只手的算个什么? 同时心里也终于认清了房俊在李二陛下眼中的地位,绝非外界传言那般只是碍于其是房玄龄的儿子以及是高阳的未来驸马,从而不便处置。 皇帝陛下是真的很看重房俊! 即是如此,韦家应该要调整对于房俊的策略了。毕竟那小子尚未弱冠,陛下亦是春秋鼎盛,最起码在陛下的有生之年,房俊只要不犯那些谋逆的蠢事,便无人可以动摇他在陛下眼里的地位…… 十七岁的礼部尚书,历朝历代遍数古今,可曾出现过? 大抵也只有十二岁当上丞相的甘罗可以与之相比了…… 韦贵妃心满意足的离去。 虽未得到理想的目的,却因此知晓了房俊的价值,也算是意外收获。 如此人物,未来的几十年中必将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必须要尽快拉拢关系才是,又岂能因为弟弟的缘故从而交恶?那简直太愚蠢了! 与家族的利益相比,个人的荣辱算得什么? 剩下李二陛下一人,再次将那本奏疏拿起来,细细的翻阅,每一个字都咀嚼万千,每一次都心潮激荡。 半晌,李二陛下终于放下奏疏,想了想,将候在门外的王德召唤进来,吩咐道:“汝即刻去房府,将玄龄召入宫中,就说某有天大之事与其相商。” 王德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去了,心里却是狐疑,不知房二那厮给陛下呈上了什么样的奏疏,居然令陛下如此纠结迷惑,居然要深更半夜的相召房玄龄入宫? ***** 房玄龄来到立政殿的时候,亦是一头雾水。 “陛下,不知深夜召臣前来,有何要事?”房玄龄问道。 眼前虽然算不得四海升平河清海晏,但四夷安稳朝局稳固,房玄龄实在是想不出李二陛下有何事非得半夜召他前来商议。难不成是吐蕃再次兴兵寇边? 没道理啊,即便吐蕃因为和亲一事有所不满怒而兴兵,那也应该找李绩商议才是…… 李二陛下将房俊的奏疏递给房玄龄,意有所指道:“看看这个吧,真是把某吓得一身冷汗,玄龄啊,你可是养了一个好儿子!若是给那小子一对翅膀,保不齐就得飞上天去!” 房玄龄心里嘀咕,这貌似不是好话啊? 自己那个败家儿子难道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惹得陛下生气?可是能令一贯沉得住气的陛下要深夜召自己前来,那必定是一件天大的事…… 房玄龄心里忐忑不安,接过奏疏,细细翻阅。 这是自己儿子的笔迹,嗯,这一笔字较之以前又有进步,秀丽悦目之中挺拔之气愈加明显…… 开始的时候房玄龄还对二儿子的这一手字暗自得意,可是看着看着,这冷汗就下来了。待到翻至最后一行,房玄龄“噗通”就跪下了,满头大汗的喊道:“臣,罪该万死……” 第四百四十三章 王朝兴灭因君起 “臣,罪该万死……” 房玄龄当即跪伏于地,大呼死罪! 老房看了自家儿子的这本奏疏,差点吓得心梗发作,若不是儿子的字体在整个大唐都是独创,从无与其相同者,简直就要认定是被别有用心之人仿冒,从而栽赃嫁祸…… 李二陛下皮笑肉不笑的嘲讽道:“何罪之有呢?玄龄啊,你可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不仅文采绝世,更是目光远大,堪称朝廷之栋梁、帝国之柱石,大唐的百世传承、千年繁华,就要寄托在您那儿子身上!除了他之外,余子尽是鼠目寸光之辈,俨然萤虫与皓月之区别,连提携都不配!” 房玄龄大汗淋漓,哆嗦着嘴皮子,不知说什么好…… 还能说什么呢? 那败家玩意居然在奏疏里劝阻陛下组建内阁从而限制君权,还说什么绝对的权力必会导致绝对的腐敗,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的王朝更迭,皆是因为君权的不可限制导致的,言下之意岂不是说每一个王朝的覆灭,其根源都在皇帝的身上? 简直是作孽哟…… 老子低调一辈子,怎就生出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的家伙? 你是看老子的日子过得太自在,想要给咱房家来一个满门抄斩、夷灭三族么? 李二陛下轻拍着膝盖,目光深邃,语气幽幽:“玄龄,对这本奏疏,你有何看法?” “看法?”房玄龄愣了一下,马上斩钉截铁的说道:“房俊目无君上,大逆不道,按律当斩!” “呵呵……玄龄这是要大义灭亲么?” “朝廷自有法度,房俊此子肆意妄为,居心叵测,不处置不足以警示天下!老臣不能因为其是我的儿子不前有所偏袒,此等言语一经传扬,可想而知将会造成多大的风波,如何处罚都不为过,老臣绝无怨言!” 房玄龄也是无奈,此时不表态,何时表态? 要知道房俊的这本奏疏最要命的地方其实不是什么限制君权,而是那句组建内阁! 且不论这个方法的好坏,更不论是否真的能通过限制君权达到吏治清明的目的,淡淡这个组建内阁便足以令陛下浮想联翩,认为房俊这是受到他房玄龄的指示,所以才有了这本奏疏! 为什么? 因为房玄龄是尚书左仆射,是真正意义上的宰相,是大唐帝国政务上除去李二陛下之外的一把手! 若当真组建内阁,以什么为班底来组建呢? 自然是帝国第一宰相,房玄龄! 李二陛下认为这是房价父子联手耍弄的心计,那是理所应当之事! 若是陛下真的对他房玄龄起了疑心,那还了得? 抄家灭族绝对不在话下! 最关键的是,这本奏疏完全就是房俊自己头脑一热鼓捣出来的,房玄龄是真的不知道这事儿啊…… 房玄龄心里现在恨不得那倒霉儿子就在眼前,绝对能扑上去将其狠狠掐死! 你特么这不是坑爹么? 李二陛下却沉默半晌,未有表示。 良久,才缓缓说道:“玄龄平身……你我君臣相交几十年,彼此了解情义深远,某岂能不知你的心意?这本奏疏必是那混账小子自作主张无疑,不干玄龄的事。” 房玄龄却不敢起身:“养不教,父之过!即便此本奏疏非是经我授意,但房俊藐视君上确凿无疑,老臣难辞其咎,请陛下准许老臣辞去官职爵位,以谢天下!” 李二陛下摇头失笑,亲自走下台阶将房玄龄搀扶起来,不悦道:“玄龄何出此言?某非是昏庸之君,岂能迁怒与你……不过,‘养不教,父之过’这句话说得倒是很精辟,只是为何这般耳熟呢……” “回禀陛下,这是那不孝子胡编乱造的那本《三字经》中的一句。” “《三字经》啊……”李二陛下这才恍然,难怪如此耳熟。 拍了拍房玄龄的肩膀,李二陛下叹道:“真是羡慕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呃……”房玄龄一头雾水,讶异非常,不知如何接话。 这是表扬房俊呢? 不应该啊…… 那小子奏疏里的话语字字诛心、句句违逆,若是换了其他帝王二话不说直接拉出去砍了顺便诛灭三族绝对没毛病,现在李二陛下能将他找来,便是说明不想牵连,这已是天大的恩德! 居然还夸奖? 房玄龄觉得自己是真的有些摸不清李二陛下行事的脉络了…… 拉着忐忑不安的房玄龄坐到一侧的椅子上,挥手命内侍奉上热茶,亲手给房玄龄斟了一杯茶。 在房玄龄惴惴不安中,李二陛下说道:“且不论其他,某只问你,正如房俊所说,为何不管是横扫**一统天下的强秦,亦或是追亡逐北强盛无极的大汉,最终都难免一个分崩离析、灰飞湮灭的结局呢?” 房玄龄愣了愣,不过这个问题显然难不倒他。 “强秦暴政,举国反抗,遂二世而亡;大汉宦官祸国、外戚弄权,遂风雨飘摇,断送四百年江山。” 李二陛下拍了拍手里的奏疏,沉声道:“以往,某也认为如此,史书所载亦是如此。可是你看看这本奏疏,却说秦汉之败亡看似借由外因主导,实则乃是自身的痼疾,始皇帝英明神武,一统天下,传至二世却信谗不寤,宗庙灭绝,持身不谨,亡国失势。而汉朝虽有高祖斩白蛇而得天下,有汉武雄风,有文景之治,亦有光武之中兴,然到了后期,却是幼主冲龄、不识政务,这才导致君权旁落,帝国飘摇,终至分崩离析……说来说去,岂不是说秦汉之兴起,在于帝王英武,而秦汉之败亡,亦在于帝王之昏聩?一朝帝王英明神武而王朝兴起雄踞四海横行天下,一朝帝王昏聩便大厦倾覆帝国湮灭……” 房玄龄又冒汗了,再次跪伏于地,哀声道:“房俊小儿不学无术、妖言惑众,死罪也……” 心里对于自己这个儿子是真的无奈了,你说这小子是不是傻,怎地什么话都敢说?居然吃了豹子胆敢质疑君权,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他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多说,心里一片凄惶。 若是态度诚恳,或许李二陛下会念在自己鞍前马后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不至于抄家灭族牵连甚广,若是真的惹恼了李二陛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这会儿却好似不怎么恼火了,放下奏疏,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玄龄不必担忧,你我君臣数载,情谊深厚,这么多年你废寝忘食的忙碌于政务,国事几乎皆由你裁决,某岂能不知你的辛苦?断不会以为那楞怂而迁怒与你!况且,某觉得这奏疏上所说是真的有几分道理……” 房玄龄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王朝的兴灭更迭是皇帝的原因? 嗯,这个道理傻子都知道,只是没人敢说而已。 在这个君权至上的年代,无人敢于质疑皇帝的权威,即便是如同隋炀帝那般,除非你敢造反,否则什么都不敢说。 为什么李二陛下宁愿跟世家门阀开战,亦不愿立下一份罪己诏? 无非是为了维护帝王权威而已! 只要是皇帝,那就永远正确,永不犯错…… 因为一旦帝王的权威遭到质疑,这个统治基础就将出现动荡,诺大的帝国瞬间就有崩塌的可能。 可现在李二陛下居然说奏疏上写的有道理,岂不是自己动摇自己的威严? “陛下……”房玄龄想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二陛下抬起手,摇了摇,制止了房玄龄的话语。 “玄龄莫要再说那等违心之言,你学贯古今才华横溢,焉能看不出这千古以来最大的弊端?只是不敢说而已。倒是你那个儿子,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说啊……” 烛火摇曳,大殿中君臣相对,沉默无言。 第四百四十四章 房俊监考(上) 这一夜,李二陛下辗转反侧,房玄龄彻夜难眠。 房俊却睡得颇为香甜…… 倒不是房俊没心没肺,而是他从李二陛下的态度中看出,这位天下至尊并未因这本堪称“大逆不道”的奏疏而真正的恼火,或者说,恼火有一些,毕竟房俊此举等同于质疑帝王权威,却未达到非得将房俊绳之以法、剥皮煎骨的程度。 李二陛下好大喜功不假,却不代表没有容人的胸襟,恰恰相反,历朝历代的帝王之中,李二陛下的胸襟气度的确堪称翘楚,这从他善待前隋以及太子建成的旧部就可以看出。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敗,这是后世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 古人其实也不傻,并非无人认识到这种社会最根源的顽疾,只是身处于这样一个君权至上的社会,谁敢说? 帝王本身具有宏图大略超卓才识者亦比比皆是,可是涉及到自己的利益,自然不肯将执掌乾坤手握天下臣民生杀的权力让出去,哪怕是社稷倾颓,哪怕是帝国崩塌…… 人都是自私的,所以尽管明知无限制的君权极易导致制度的腐朽、朝纲的崩坏,却没有人可以放得下。 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李二陛下毕竟是千古一帝,有着广阔的胸襟气度,即便不接受房俊的奏疏,想来亦不会真的将房俊处以极刑。 当然,前提是房俊不能大嘴巴的满世界嚷嚷…… ***** 礼部的行文很快下发到天下各个州府,命当地按照名额举荐有才之士参加科举。科举考试共分明经、进士、明法、明算四科,选其优者于清明之前赶赴京师长安,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 可以说,科举制度改革之后的第一次考试,形式大大的简略。 这既是由于房俊起草各位朝臣拍板制定的科举制度实在是太过严密繁琐,仓促之间需要筹备的事情太多,所以第一次考试不得不简而化之,亦是对世家门阀的一次妥协,给这些世家子弟一个缓冲的时间。 科举的推出既是用来压制世家门阀的手段,但李二陛下也不可能搞一刀切,强制推行,能够给双方一个缓冲的时间,将彼此之间的抵触减低到最小,这才是明君的做派…… 天下各个州府举行的考试相当于以后的乡试,考生借由当地官员贤达举荐,不需说,必然大部分都是官宦之后世家子弟,寒门出身的学子只是很少一部分。 考试由当地州府衙门主持,与礼部无关。 但长安、万年两县地处京畿,礼部为了掌握这一次改制后的科举考试的第一手资料,将两县的考试合二为一,并下派官员到这考场监督考试。 礼部衙门里,高级官员里房俊最年轻,年轻官员里房俊的官职最高,所以房俊悲催的成为最劳碌的那一个,被派遣到国子监主持考試,还没地儿说理…… 这天寒地冻的,谁愿意风里雪里的四下晃荡? 可房俊也无奈,在推举下派到国子监主持考试人选之时,所有的官员都投了房俊的票…… 郁闷个天! 少数服从多数,自古以来就是我国的优秀传统,房俊只得无奈赴任。 隋开皇初年,决定国子寺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开皇十三年国子寺不再隶属太常,成为独立的教育管理机构,复名国子学。大业三年改称国子监,统领各官学。 唐承隋制,武德元年唐设国子学,学额三百人,学生皆为贵族子弟。贞观元年唐将国子学改称国子监,同时成为独立的教育行政机构。 国子监便建在太极宫的旁边,屋宇连绵,红墙黛瓦,很是气派,尽显大唐第一学府的气度。 天尚未亮,严霜白雪,天边孤月。 国子监门前的长街已然挤满了赴考的考生,送考的仆从,叫卖的商贩。人马嘴里都呵着白气,闹哄哄乱作一团,煞是热闹。 这些考生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自幼锦衣玉食,早早便上了师塾亦或延请西席,读书识字,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有文化的一群人,一个个锦袍玉带器宇轩昂。 间或有一两个衣衫简陋的寒门学子,却早已是乡里才名显赫之辈,形容气度亦是不凡。 国子监的大门紧闭。 眼看时辰已是不早,大门外的考生越聚越多,大家都担心若是大门开得晚了,会不会耽搁考试的时间,便窃窃议论起来。 “这是搞什么鬼,怎么还不开门?” “就是,这么多考生全都进去估计也得一两个时辰,听闻还要搜身检查,这得耽搁到什么时候?” “还要搜身?”便有事先备好了小抄的考生紧张兮兮的问道。 “那是自然,这等国家抡才大典,定要杜绝一切作弊行为,否则何以服众?” “若是有那在身上藏有小抄者,某奉劝还是尽早取出,听闻若是一旦被搜出,便会立即上报吏部,永不叙用!” 有些人开始两股战战,脸色发白…… 自然也有不以为意者:“得了吧,吾等什么样的身份?且不说吏部的行文对于吾等有何效用,家里老爷子一纸书信递上去,便是吏部尚书也得给几分面子!单说就算真的被搜出来,我就不信那监考的混蛋真的敢上报,休怪本公子大耳光扇他!” “呵呵!”旁边有人冷笑:“切莫风大闪了舌头!汝可知此次监考者何人?” “我管他是谁,敢搜我的身我就敢揍他!” “那吾等可就等着开眼看,看看您这位韦家的嫡子如何拳打长安城第一大纨绔!” “长安城第一大纨绔?谁呀,这么大名头?” “新乡侯房俊,可曾听说?” “娘咧,居然是那个棒槌?唉,韦公子留步,您这是去哪儿?” …… 人群中,韦章默默后退,来到自家等候在国子监大门外的马车上,脱去貂裘,将藏在怀里、腋下、裆中的一张张小纸条尽数取出,一脸无奈的丢在一边,垂头丧气。 韦府的管家有些奇怪:“小郎,您这是为何?这些小抄您可是准备了好几天,怎地全都扔了?” “不扔又能如何?”韦章一脸沮丧:“不将这些东西扔掉,待会儿本郎君我就得被人从里边扔出来……” 管家勃然作色:“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将小郎您扔出来?您可是咱韦家的嫡子,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他不要命了?” 韦章瞄了一眼老管家,闭嘴无言。 你个老糊涂还真当韦家就能横行天下所向披靡了? 旁人或许尚可通融,但是今日监考的是那房俊,不用多想,一旦从自己身上搜出作弊的小抄,绝对会将自己树立成典型,恨不得给自己挂到国子监门前的那根三丈高的旗杆上示众! 可是没了这些重金从礼部官员手中购买来的小抄,自己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还考个屁的试,不用烤都糊了! 论起吃喝玩乐,那放眼整个关中咱谁都不服! 可若是说起做学问,那可就抓瞎了…… 从小到大,除了在学堂里睡大觉躲避父亲的责骂,何曾用心听过一字半语? 有心干脆不考了,可是想想父亲的鞭子,又实在心里发怵。那老不死的动不动就抬出家法,着实令人恼火,可是自己每一次忤逆父亲,都会被那两位皇妃娘娘骂得狗血淋头。他可不傻,能够在权贵多如狗的关中横行无忌,靠的不是什么“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家族名声,而是两位皇妃姐姐的宠爱…… 他敢跟父亲对着干,但是在两位皇妃姐姐的面前,却乖得如同小猫。 瞅着国子监紧紧关闭的大门,韦章恨恨的想着:房俊你个神经病,这么冷的天不在家里搂着娇妻美妾努力耕耘开枝散叶,跑来监什么考? 真真是天亡我也…… 第四百四十五章 房俊监考(中) 国子监门外,许多等待入场的考生闻听主持考试的是房俊,顿时哀嚎一片…… 对于这些一出生便高人一等的世家子弟来说,读几本书然后在家族的安排之下稳稳当当的入仕为官,懒散随意者自可尸位素餐,平素嬉玩享乐,立志高远者当可兢兢业业勇于进取,为自己搏一个前程,为家族壮大献一份力气。 科举的出现,已经是在这些人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紧箍咒,从此出仕为官再也不是家族举荐便可水到渠成,而是要通过严苛的考试,优秀者才可录取,否则很难得到出仕的机会。 当然,这些自幼便享受着种种特权的天子骄子并没有把科举考试当成一回事,大多认为不过是个程序而已。想想他们身后的世家巨宗豪族门阀,势力强大不说,各种关系更是盘根错节,礼部那些前几天还是无人问津的官员们充当监考,难道还真敢将我们驱逐出考场,剥夺科举机会? 无非是事后多给些银钱,或者许下一些好处而已。 但是房俊这个家伙监考的话,性质却截然不同…… 首先,据闻此次科举的所有制度都是由房俊起草,《三字经》是他所著,最最令世家门阀深恶痛绝的活字印刷术更是他发明的,可见此人实乃李二陛下削弱世家门阀的一柄利刃,这样的一个人,会被他们所收买,任由自己一手草创的科举制度形同虚设?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家伙是个棒槌啊…… 非但行事不留情面,兼且心狠手辣谁也不怕,面对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可怎么办呢? 就在考生们心底惶惶惴惴不安的时候,国子监那两扇钉满铜钉的大门从里边推开,然后一队盔明甲亮的剽悍兵卒踩着齐刷刷的脚步走出来,分成两列站立于大门两侧。 气氛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三名礼部官员站在正门口,当中一人高声说道:“现在开始入场,诸位考生请仔细聆听,所有人自动排成长队,队列最前之人首先入场,每次入场十人,余者不得喧哗,不得争抢,若有违反者,当即去除考试资格!” 言罢,几十名長安、萬年两县的衙役捕快手持铁尺涌入人群,大声喝吒着指挥考生排队。 这些公子哥平素懒散惯了,又俱是各家的心头肉,一向只有占便宜,从来不吃亏,如何能够忍受被别人排在自己前头?这天寒地冻的,只是站了这么一会儿就冻得手脚发麻,这么多人十个十个的进场,那得多长时间才能都进去?若是落到后面,还不得被冻成冰棍啊…… 当下便都抢着排到前头去,别人也不干啊,互不相让,吵骂声呼呼喝喝,性子急的推推搡搡,整个国子监门前的广场乱糟糟犹如菜市场,混乱不堪。 衙役捕快极力维持秩序,可这些世家公子一向将这些衙门里的公人视为劣民奴仆一般的存在,平素都是他们花上一些银钱指使这些公人去跑腿办事,如何能让这帮泥腿子凌驾到他们头上? 当即有被衙役捕快颓丧呵斥的世家子弟推搡回去,大声喝骂:“娘咧,赵老六你吃了豹子胆是不是,居然敢推本大爷?” “王狗子,你特么想死?快把你这脏手给爷爷拿开,不然给你多了喂狗信不信?” “反了天了,你这个泥腿子知不知道本少爷是谁?再敢推一下,我就……娘咧!你还敢推?老子揍死你……” “哎呀别打,不是我推的啊……” “我管你谁推得,打的就是你个混蛋……” 很快,现场由起先的推推搡搡,演变成演武场,推搡厮打喝骂乱成一锅粥。 大门口的三个礼部官员面面相觑,看着眼前的一场闹剧,不知如何是好…… 这三位正愁的不行的时候,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官员,只不过人家年纪虽轻,却是身穿紫色官袍…… “侯爷,您看这……”当中的官员赶紧施礼,一脸苦笑。 房俊淡淡的扫视了这三位礼部官员一眼,暗暗摇头。 无怪于李二陛下心里急切想要狠狠的打压世家门阀,实在是这帮家伙天然享受着特权,一出生便是人上人,对于朝廷制度国家法律根本不放在眼中。 在他们心里,只要家族存在,那么这世间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 而礼部平素只能负责一些礼仪祭祀等等看似无比重要实则却是无足轻重的作用,整个衙门的官员见人矮三分,面对此处这么多的世家公子,早已心惊胆颤不敢招惹。 房俊无奈的叹口气,幸好自己早已预料到这般情况,事先有所准备…… 向后招了招手,便见到一队黑色皮甲红色披风的兵卒自大门后的阴影中快步走出。 为首一人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到房俊身前,躬身道:“侯爷,有何指示?” 房俊看了一眼这位河间郡王之三公子,“百骑”长史李崇真,指了指国子监门前混乱不堪的人群:“将挑衅滋事之人全部拿下!” “诺!”李崇真答应一声,一挥手,身后的二十名“百骑”精锐当即散开,如狼似虎的扑入人群之中。这些“百骑”兵卒俱都受过特殊的训练,能在汹涌的人潮中紧紧的盯住跟踪的目标,眼力绝对一流。他们事先被房俊安排在暗处观察,早已盯住人群中的那些率先挑衅滋事之人,此刻倾巢而出,直接冲入人群将目标控制,无一失手! 原本吵嚷不堪的考生被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兵卒冲击得更加混乱,但是紧接着,由于那些惹事的考生被一一制服,场面反倒安静下来。只是那些被狠狠放到的考生兀自不服,嚷嚷着破口大骂。 “娘咧!放开老子!” “你特么敢踹我?我爹是xx!” “跟你说两个问题,我是你惹不起的人,所以,望你三思而行!你若是感觉你有实力和我玩,我不介意奉陪到底,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呆不下去!若是放了我,我必有重谢……” 人群中这一段话极是清晰的传入房俊耳中,房俊大惊…… 赶紧令“百骑”兵卒将说话那人拎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个面青唇白的病秧子一般的少年,房俊抱拳道:“敢问阁下可是姓叶?” 那少年一愣,客气的说道:“非也,在下姓杜,那个……” 房俊拍了拍脑门,想起来也没谁规定穿越之后还跟自己一般依旧同名同姓,或许换了名字亦未可知。 便又说道:“可知清华北大否?可知金三胖的真名叫啥?可知拉登是死是活?” 那少年一脸懵逼…… 房俊见其不似作伪,而是真不知自己说的什么意思,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若当真有人如同自已一般穿越而来,那可真真是让人纠结了…… 当下狠狠一挥手:“将这小子身份名字记录在档,剥夺此次科举考试资格!” 那少年大惊:“侯爷明鉴,在下并未参与打架……” 房俊怒道:“你的罪名不是扰乱考场秩序,而是冒充他人说话,意图混淆本官试听,导致本官吓了一跳,拉下去!” “诺!”两名百骑兵卒不由分说,架着鬼哭狼嚎大喊不公平的少年向大街的另一侧走去。 这些或者是别有用心希翼将水搅浑亦或是本身确实脾气暴躁的家伙被一一制服,现场很快控制下来。当然,这也是有人认出这些出手的兵卒乃是陛下的亲兵“百骑”,是以老老实实的再不敢捣乱…… 房俊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嘀咕道:“吓死宝宝了,还以为良辰老弟也穿越而来……” 第四百四十六章 房俊监考(下) 混乱的场面随着房俊的出现以及“百骑”的出手,终于稳定下来。 房俊铁面无情,将那些打架斗殴的考生统统登记名字家世之后尽数驱逐,对这些考生的哭闹嚎叫置若罔闻,手段冷酷。出乎意料的是,尽管这些考生痛哭流涕者有之,大喊冤屈者有之,告饶求情着有之,却唯独没有一人敢于出言威胁恐吓。 人的名树的影,这些考生都知道房俊的凶名,兼且在场的这些“百骑”精锐可各个都眼力毒辣,万一口出恶言被这些兵卒记住,然后报于房俊知晓,那可就麻烦大了。 所以说,世人多是欺善怕恶之辈,有时候一个赫赫凶名,的确能省却很多麻烦…… 房俊便对那三名礼部官员说道:“对付这帮二世祖臭无赖,你越是毕恭毕敬,他们就越是要上房揭瓦,你越是狠一点,他们就变成小猫咪……” 这话就当着所有考生的面前说,都听得清清楚楚,把这帮向来无法无天的世家子气得半死。顿时在下面小声议论起来,无非是叨咕几句发泄一下被藐视的愤慨,可是随着房俊眼神一扫,立马紧紧闭嘴,全场肃然。 “你等既是礼部官员,那边要记着,从今往后咱们礼部可再不是任意拿捏的软面团儿,谁敢炸翅儿,就革除他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那样的话,不用你等说话,自有家中长辈将他们打得皮开肉绽,事后害得陪着笑脸拎着好酒好肉来向你等求情!” 房俊大言不惭,对这些世家子不屑一顾。 考生们一听,俱都沉默下来。 这房二虽然可恶,但这番话却说得很是在理,若是被剥夺了科举出仕的资格,这往后岂不是成了家中的米虫,对家族再无用途?长辈们岂止打得他们皮开肉绽,掐死都有可能! 礼部的官员也有些愣神,仔细一琢磨,房俊说的对哦! 现在的礼部可不是之前的礼部了,科举考试这个大杀器捏在手里,等于执掌天下的人才擢拔,家世再显赫靠山再硬挺又能如何?这些世家子为何如此惧怕房俊,还不就是因为房俊谁也不怕谁的面子也不卖,得罪了他,干脆就剥夺了你科举的资格! 当官? 下辈子吧! 琢磨过味儿来的礼部官员顿时精神抖擞,打了鸡血一般振作起来! 制止了混乱场面,房俊令礼部官员维持秩序,组织考生按批进场,自己则回到院内,把守最后一道关卡。 国子监乃前隋所制,规模宏大,“延袤十里,灯火相辉”。 校内建筑除射圃、仓库、疗养所、储藏室外,教室、藏书楼、学生宿舍、食堂,就有一千余间,屋宇连绵,鳞次栉比。 日头还未升起,但天光已然大亮。 国子监内的积雪被清扫干净,堆积在墙边。 房俊搬过一把铺着兽皮的椅子,坐在考场的大门前,面前放着一张书案,两侧站着礼部官员以及自己的亲卫。 很快,在门口被搜了一遍身的第一队十名考生被放进来。 房俊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十名紧张忐忑的考生,心底唏嘘不已,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能成为一名人憎鬼厌的监考老师?遥想当年自己在考试的时候面对监考老师那种担心被搜出小抄、偷看别人答案怕被发现的心境,真是恍然如梦…… 想了想,房俊命亲卫抬过来一口大缸,就放置于书案之侧。 然后,面对十名考生说道:“尔等皆为少年俊彦,国家之未来系于你等之身。所以,本官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将身上刚刚未曾被搜出的夹带之物统统放进这口大缸之中,本官可以当做没看见。本官奉劝诸位,千万别藏着侥幸心理,这里的衙役官差各个都是火眼金睛,若是稍后被搜出来,那就只有终生剥夺苦菊考试资格一途。你们中自然有那浑水摸鱼想要撞上大运通过考试进入仕途的世家子,但也有自幼苦读寒窗数载的寒门士子,本官只想说,每一个人都只有现在这一次机会,希望各位能够珍视,切莫自误,毁了前程!” 十名考生面面相觑。 有一名考生犹豫了一下,心虚的看了看房俊的黑脸,一咬牙,将身上的棉袄脱了下来,径自投入到那口大缸之中。那件棉袄的里衬,密密麻麻的全是蝇头小字,令监考的官员们叹为观止,也疑惑不解:待会儿考试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去看这些答案呢? 这考生估计是个寒门士子,家境一般,脱去棉袄之后,只剩下一袭中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冻得脸青唇白。这摸样毋须考试,只是一会儿就非得冻病了不可…… 那考生大抵也知道自己怕是不能完成这次考试了,神情很是沮丧。 多年寒窗苦读,祖父虽然曾担任县丞却早已去世,一家人生活无着,只得离开老家前来关中投靠亲戚,家中父母吃糠咽菜全力支持自己读书,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凭借学识被世家门阀相中,得以举荐为官,一世荣华,光耀门楣。 然则一晃眼间,十几年过去,今日以二十多岁,却仍旧一事无成。 而科举考试,对于这些苦读的寒门学子来说简直就是天赐的机会,当可凭借想胸中韬略,一跃龙门! 可是谁曾想,自己未战便要阵亡? 即便如此,这位考生也只是遗憾罢了,同时惭愧与家中父母还要陪着自己再吃几年的苦楚,等待下一届的科举。可若是自己的夹带被发现,那可就是终生再无科举入仕的机会,那样的结局对于他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绝对不能承受! 寒风吹过,冻得这位考生打了个寒颤,苦笑着对房俊鞠躬,说道:“这天寒地冻,学生怕是完成不了考试,奈何学生家境贫寒,若是冻病了,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凭空给家中增添负担。是以学生请求退出这次考试,下一届再接再厉,还望大人恩准。” 虽然形容落魄,但面对绝境却能镇定自若,尤其是提及家境贫寒之时,更未有一丝一毫的窘迫的自卑,这份洒脱的心境确实难得。 房俊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脱下自己的大氅,亲手披在考生的肩膀…… “人穷,志不能短!那些世家门阀,看似显赫荣耀,不也是先辈们一代一代积累而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一夜爆起的世家,更不会有永世沉沦的寒门!兄弟,保持住这份豁达和孝心,总有一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我看好你!” 房俊使劲儿拍了两下考生的肩膀,打气鼓励。 想当年,他也是一个山沟沟里的穷小子,家徒四壁,困顿不堪!是教育,让他走出大山,出人头地! 甭管李二陛下设立科举的初衷如何,不可否认的是,它为那些充满了斗志和理想不甘屈居人下的寒门士子提供了一条鱼跃龙门的登天梯,使得那些有毅力有本事的寒门士子能够凭借自己的刻苦和努力,改变命运,光耀门楣!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句话在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贬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励志和奇迹! 大门外等候排队进场的考生大多也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所有人都被房俊的这番言语震撼了,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 从来就没有一夜爆起的世家,更不会有永世沉沦的寒门! 这一句话,简直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那位考生披着犹带着房俊体温的大氅,心里一热,眼泪当即就涌了出来…… 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绪,这位考生大声说道:“多谢侯爷赠衣之恩,学生永世难忘!今次考试,我李义府定要名列前茅,以报答侯爷的恩情!” 言罢,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跟着衙役前往考场。 房俊却站在那里愣了半晌,忽地大叫道:“娘咧,你小子太无耻了吧,谁说赠给你了?那大氅只是借你的,考完试立即还我!” 大门外、院子里,所有人都陡然寂静,然后爆出一阵嘘声…… 第四百四十七章 房俊监考(续) 娘咧,这得是何等气运,想要卖弄一把博取个名声,居然就把衣服赠给了李义府…… 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意思追上去将这混蛋踹翻在地,然后将衣服扒下来,可特么若早知是你,老子就吩咐亲卫绑了扔到雪窟窿里丢死你个混球,省得以后祸害人…… 房俊心情极度郁闷,也没心情再去玩弄手段博取名声了,大手一挥,所有通过大门口的考生,都被来了一回二次搜身,被搜出有违规之物者,毫不留情的驱逐立场,同时录下其身份名字,永远剥夺科举考试资格。 有那心存侥幸这对于房俊的警告置若罔闻,在被搜出夹带之后哭天抢地,却也全无用处…… 房俊冷着脸,被李义府弄得心情很不爽利,自然把火气全都撒在这些考生身上。 在驱逐出一个考生,迎来下一队考生之时,房俊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左手边的那个考生说道:“来人,把那小子给本官仔仔细细的搜一遍,每一件衣服、每一个角落、身体上每一处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给我搜一遍!”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这位倒霉的考生,不用说,这位定是跟房俊有仇! 那位考生脸都气白了,抗议道:“凭什么别人只是简单的搜查衣物,某却要被全身搜查?这不公平,房俊你是公报私仇,故意针对与我,我不服!” 房俊穿上亲卫送来的一件皮袍子,捧着热乎乎的茶壶焐着手,笑眯眯的说道:“瞧您这话说的,谁敢针对韦家的大少爷啊?至于说公报私仇……本官就公报私仇了,你能怎地?” 围观众人尽皆绝倒!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那考生自然就是韦章,闻言差点被房俊气死! 如此明目张胆的公报私仇,你特么也嚣张了吧? 不过气归气,他自然不敢跟房俊犯浑,且不说这家伙那惹不得的性格,单单只是剥夺了自己的考试资格,那可就要了命了!想想家里那位八十多岁的老祖宗临出门的时候还眼神殷殷的盼着自己能有个好成绩,这要是连考都没考就被驱逐了,还不得被家里配到岭南去? 韦章深吸口气,不去看房俊那张令人恼火的黑脸,双手张开,任凭搜查。 心里不禁暗暗得意,早在知道是房俊监考的时候,他就吧身上所有的零零碎碎全都扔了,开玩笑,这混蛋若是不找自己的麻烦就见鬼了! 果不其然…… 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韦章心里对于自己的临阵决断暗自得意,若是刚刚存了侥幸的心思,此刻恐怕就的彻底悲剧了。至于没了那些小抄什么的,考试怎么办,这个全然不再韦章考虑之内。 只需说考试之时这房俊故意针对自己,弄得自己很紧张大失水准,自然就能跟家里搪塞过去,而且现在这么多证人在场呢,都能证实房俊实在故意针对。 想到这里,韦章不禁不生气了,反而洋洋得意。 娘咧,咱也有着运气,因祸得福哇,啊哈哈! 韦章得意的看着房俊,丝毫不惧。 房俊看那衙役在韦章身上摸摸索索,却半天没有结果,不禁心里狐疑:难道这小子是有真才实学,不靠作弊就能通过考试?那自己还就看走眼了…… 琢磨一下,对身边的席君买使了个眼神。 席君买会意,走到韦章身边,加入搜身。 韦章愈得意了,冲着房俊挑了挑眉毛,那意思是说:怎么滴,一个人不行,两个人搜啊?行啊,多少人您都随意,咱不怕,哈哈哈……呃~! 下一刻,他就见到后来的那个亲卫从自己的裤裆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折叠的板板整整的小抄…… “侯爷,搜出作弊小抄一份。”席君买手捧着那份小抄,高高举起。 房俊嫌弃的撇撇嘴:“韦章,还有何话说?” 韦章有些傻眼,不对啊!刚刚明明已经将裤裆里的夹带都扔掉了,怎么会…… 哎呀! 这份小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特么房俊这是要栽赃陷害啊! 韦章勃然大怒:“房俊你够了啊,这根本就不是我的,你陷害我!” 房俊淡定的说道:“现场这么多人都看着呢,难道大伙眼睛都瞎了不成?男子汉大丈夫,考得上就考,考不上咱也是光棍一条,作弊什么的,实在是太丢脸,令人不齿啊!” “房俊你个王八蛋,你陷害我,这人是你的手下,一定是你吩咐让他将这份小抄放在我身上的……” 韦章快要气疯了,据理力争。 都说自己无耻不要脸,这房俊简直胜过自己不知道多少筹,堪称天壤之别啊!与之相比,自己兼职纯洁得像只小白兔…… 居然能玩出栽赃嫁祸这一手? 韦章觉得自己快要气昏了,不就是差一点上了一个涞阳郑氏的小姑娘,房俊你至于么?! 房俊冷笑:“休要推诿狡辩,众目睽睽,居然还想抵赖?不能因为你拖延大家的时间,来人啊,将此人给我叉出去,革去科举资格!韦章,若有不忿,自可去陛下处告状,现在给我远远的滚开,若是耽误了科举大事,信不信本官将你打入天牢?” 两名亲卫如狼似虎的扑上去,吓得韦章一哆嗦,便被夹着双臂拉走。 韦章倔脾气也作了,干脆两腿一伸,任凭亲卫拖着他在青砖地上前行,口中大骂道:“房俊,你无耻,你滥用私权,你栽赃嫁祸,你公报私仇……你给我等着,往后走大街上别让我碰见你,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考生们齐齐摇头无语。 就算临走放几句狠话,也得靠谱一点吧?谁不知房俊能闯出诺大的名头,平素谁也不敢招惹,除去人家牛的不行的靠山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威震关中的身手! 等闲十几个壮汉也不见得是房俊的对手,就你韦章那小胳膊小腿一副床事过度的模样,还敢谁见人家一次打人家一次? 吹吧你就…… 陷害了韦章一把,房俊心情爽利,丝毫没有公报私仇栽赃嫁祸的奸佞之臣觉悟,感觉良好…… 搜身进度加快,等到日上三竿,所有考生已然全部进入考场,考试正式开始。 对于考试,房俊则兴趣全无。 按照他的想法,宁愿去礼部衙门那边监考算学考试,这里的进士科实在是无趣的紧,关键是这些四书五经的玩意他也没读过几本,根本毫无头绪…… 甚至连什么题目都懒得看。 在他看来,四书五经这些儒家文化的确是好的,中华民族礼貌友善、温良忠厚和认真刻苦的气质,也是在儒家的教化下逐渐形成的。 然而其自然有着致命的局限性,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道德维系**统治与等级社会,压抑人性,钳制思想,阻碍了自然科学的展。 可以说,儒学是一门极致的哲学思想,可以培养一个人的道德情操,却不是一门可以治理天下的学问…… 说起来,若是真的能够实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理论,那无疑将是最理想最完美的状态。 当然,何其难也? 房俊监考的考场是将国子监的礼堂拆除一些冗杂的设施之后重新布置而成,不过这时代限于建筑水平以及砖木结构的建筑不可能出现太大的建筑空间,考试分成了多个考场,分布在国子监各个比较宽大的建筑。 房俊恹恹的坐在监考的主位上,看着底下埋头答题的考生,仔细的搜寻了一圈,没现那个李义府。本来还想着是不是能寻个由头将那坏蛋驱逐出场,革去其参加科举的资格,算是为大唐官场净化环境,不过既然不在这个考场里,也只得作罢。 第四百四十八章 房俊监考(完) 话说某些人物的出现是有其必然性的,当权者武则天需要李义府这样一个人作为她操控朝局的一柄快刀,这才造就了李义府,如果没有李义府,也必然还会有别人颠儿颠儿的凑上去替武则天来干这件事。 所以说时势造英雄。 如果李义府早生几年跟着李二陛下混,他还敢那般广结朋党卖官鬻爵么? 眼里不容沙子的李二陛下分分钟教他做人…… 现在武美眉被自己收入房中,那个历史上的则天大帝大抵是不会出现了,那么李义府的人生是否也会随之转变呢? 这是个伪命题,谁也不可能有答案。 监考的房俊在上面走神,下面的考生齐齐松了口气。 刚刚的搜身之严谨,处罚之严厉,令这些考生各个心有余悸,唯恐房俊将那股戾气待到考场之中,举止不当稍有抄袭作弊之嫌便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叉出去,那可就哭都来不及…… 不过现在来看,这位明显是虎头蛇尾,搜身的时候甚是仔细严谨,但到了考场之上却并不苛刻,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大抵是因为私藏夹带打击到了这位房二郎的脸面,被他认作是对他的挑衅,是以才会那般严厉处罚。但既然没有了夹带小抄等等作弊之物,那便凭借真本事考试,偶尔一些小小不言的不妥之处,亦会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追究。 考生们皆是这般想法,实则却没人敢于试探房俊的底线,风险太大…… 房俊百无聊赖的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睡觉,吃喝拉撒都在礼部衙门里,好几天都没回家搂着武美眉香滑娇柔的身子做做运动然后美美的睡一觉,心里着实有些憋得慌。 想起武媚娘,不由得又想起她的长相颇有几分相似,性格却更加柔弱的姐姐武顺娘,手指便下意识的搓了搓,回味了一下那晚湿润腻滑的手感,热血上脑,居然可耻的硬了…… 发觉自己身体变化的房俊也有些无奈,不是哥们太龌蹉,实在是这副身体身强体壮精力过剩,稍有撩拨便激情澎拜蓄势待发。 轻咳一声,转着脑袋四下打量一圈,发现没人注意自己,这才在座位上稍稍坐正了一些,翘起二郎腿,掩饰住某个不雅的部位…… 考试进行很顺利。 期间自然也有那些水平低劣滥竽充数的考生,答不出试题急得抓耳挠腮,偷偷去伸着脖子去瞧别人的答案,房俊即便看见了,亦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说到底,这次的科举考试只是一个过度,是一场秀,是李二陛下对于世家门阀的一次妥协,来换取以后真正意义上的科举能够得到这些世家门阀的支持,至少是不抵触。 既然是秀,那又何必过于紧张呢?先前的大门外,自己已经代替李二陛下想世家门阀表达了态度,以后的科举考试,就将是这个样子,谁也别想浑水摸鱼! 态度表达了,想必那些世家门阀也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懂李二陛下的意思。 严格意义上来说,房俊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至于在场的这些考生,谁第一谁第二其实并不重要,是否抄袭更不重要,反正这帮家伙越是名次高,越是被李二陛下记得牢固,以后的前程就越是堪忧…… 在下一届真正透过严格的科举考试冒出头来的人才面前,李二陛下岂能重用这些依靠妥协才取得机会的世家子弟? 当然,其中的寒门士子待遇肯定有所不同。 一想到这里,房俊又郁闷了,那李义府貌似运道真的不浅啊…… ***** 考试进行得很顺利,由于只是一次形式上的科举考试,整个考试完成只需一天,到了傍晚时分便全部结束。 考生们交了考卷,有的垂头丧气,有的趾高气扬,纷纷涌出国子监。 门外,那些世家门阀的家仆们早已等候多时,纷纷寻到自家少爷,又是递手炉又是递茶水,过分一点的会有娇俏的小侍女用纤纤的玉指拈着软软的高点喂到嘴边,呵护备至…… “哎呦,郑兄,您也来考试了?先前没见到您啊,在哪个考场呢?” “呵呵,托您的福,是在房二的考场。”郑兄笑呵呵的拱手施礼。 “哎呀呀,那可真是运气不佳!”那位一脸惋惜的样子,似乎是为了郑兄可惜,但是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却怎么也掩藏不住。没错,大家平素玩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狐朋狗友交情甚是不错,但科举考试那可是要排名次的,少一个敌人,自己的名次自然就能靠前一些。 也说不上多么无耻,谁不自私呢? 那郑兄却得意的笑笑,谦虚的说道:“还好还好,房二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大抵是看在吾等平素用功读书的份上,并未过多苛责,即便考场里有些小小不言的不妥之处,亦并未追究。说起来,房二可真够意思!” 那位有些傻眼,房二够意思?看他先前搜身时候的那幅模样,简直恨不得将这些考生全部打发回家,他会在考场上放水? 简直不可思议! 旁边便有人问道:“此言当真?” 郑兄点头道:“骗你们作甚?不过话说回来,公然抄袭那肯定不行,房二什么人,眼睛里能容得下这个?但是对于一些无心之失,即便有抄袭的嫌疑,那房二却秉承治病救人的想法只是稍作告诫,并未严厉处罚。” “娘咧!兄弟我进了考场一看不是房二监考,还满天神佛的谢了个遍!可谁承想监考的那个礼部的芝麻绿豆大小的主事,却一连将三个偷看别人答案的考生给驱逐出场,吓得兄弟我是连头都不敢抬,三道试题连一道都未答完,这可真是倒霉催的!” 他哪里知道,正是因为房俊之前在国子监大门口说的那番话,令礼部这些多年来无人看在眼里的官员们信心爆棚,迫切的想要展示自己的存在感,所以监考过程中严厉到令人发指,交头接耳者,驱逐出场;左顾右盼者,驱逐出场;提笔不答者,驱逐出场;临场放屁者,驱逐出场…… 那位倒了血霉的只是放了个屁便被驱逐的考生大呼冤枉,您是监考不假,可您管天管地还管人放屁不成? 那位监考的礼部官员回答的更绝:“你放屁我管不着,但是考场环境归我管,你污染了考场空气,导致其他考生不能再最好的环境里参加考试,可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就归我管了……” 那位郑兄也瞠目结舌,心道好险,还好咱是在房二的考场考试,真是天可怜见啊…… 旁边的考生各个扼腕叹息,唏嘘不已。 谁能想得到最强势、最不近人情的房二,反而是监考最松的那一个? 李义府夹着自己的包裹,静静的站在国子监门口,听着考生们的议论,不屑的笑了笑。 只有那些无能之辈,才会在意监考松懈还是严谨,似他这等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考生,无论是谁监考,都能妙笔生花文思泉涌,做出一片锦绣文章! 不过听着这些议论,他也有些讶然,的确想不到房俊居然来了个大反转,想了想,便自以为想通了房俊此等作为的缘由。 借以搜身时的严厉,向那些世家大族表达了某种姿态;然后在监考的时候却虎头蛇尾,以此相那些被他得罪的世家门阀们示好,先前那些可都是有原因的,可不能把仇都记到咱的头上…… 恩人果然不是一般人物啊,难怪年纪轻轻便能得到陛下的赏识重用,这为官之道的确是炉火纯青,高,实在是高……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李义府满怀敬佩的离去。先前恩人说这件大氅是借给自己的,必然是担忧有人借此打击他包庇考生,更是为了他李义府的前途考量,避免为他招致非议。 这么一个大人物,有的是钱,岂会真的在意一件大氅呢? 他却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席君买便急匆匆的追出来四处寻找李义府,想要拿回那件大氅。等到房俊听到李义府已然不见踪影的时候,气得破口大骂。 “这个王八蛋,都说是借的了,居然敢偷偷的拿跑了?李义府,给老子等着,下次抓到你非得要你好看!” 可怜的李义府自以为猜中了房俊的心思,却不知道已经被“恩人”当做小偷一般惦记上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排除异己 城南曲江池畔的神机营驻地。 校场上的积雪被清扫干净,远处的树林肃然安静,曲江池边的楼阁殿宇俨然矗立。 正是早操时分,校场上却人声吵杂,兵卒们排着歪歪斜斜的队列,三三两两的凑近,低声谈笑着…… 刘仁轨和段瓒并肩立于窗前,眺望着远处校场上的情形,相顾无言,暗自嗟叹。 曾几何时,那支能将一千突厥“附离”狼骑狠狠狙击、将三千突厥铁骑击溃的骁勇神机营,却变得士气全无、军纪废弛,这令一手创建这支部队的两位元老很是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打房俊被调走,神机营归于长孙冲执掌以来,这位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婿便执着于神机营的掌控,将一干房俊时期的干将不分缘由全部撤职,代之以军中与长孙家亲近的世家子弟。 这些世家子弟是什么德行? 不能说没有能力,但是自制力却是极差,在之前房俊的高压统治之下,这些世家子弟不敢有所怨言,兼且神机营战绩彪炳,房俊处事公正,刘仁轨、段瓒等人能力出众,这些人甘于服从。 然而当这些平素懒散惯了的世家子弟执掌大权,没了强力的压制,劣根性很快便展露无遗…… 训练偷懒、败坏军纪,无人可治。 一支雄兵,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堕落了…… 段瓒叹了口气:“老刘,是否想过调走?若有想法,兄弟可以周周旋一二。” 与旁人不同,段瓒毕竟是功勋之后,老爹是褒国公段志玄,长孙冲再是嚣张,也不得不估计段志玄的颜面,只是将其撤离一营主官的职位,委以副将之职,没了实权,地位却不差。 刘仁轨就悲剧了。 这支队伍之中,房俊烙印最鲜明的便是刘仁轨,谁叫当初是房俊指名道姓将刘仁轨调来,来了之后又一直是房俊的心腹爱将?长孙冲寻了个由头,将其一撸到底,只给指派了一个后勤运输的职务,彻底投闲置散。 段瓒和刘仁轨关系一直不错,眼看着刘仁轨在此蹉跎岁月、整日里郁闷憋屈,便想着动用家族关系,为刘仁轨某一个前程。对于刘仁轨的能力,段瓒十分钦佩,这样的干将放到任何一支部队里都是主将最放心最喜欢的部下,何必待在这里看不到前途? 刘仁轨感激道:“多谢兄弟好意,不过不必了。我刘仁轨俯仰无愧,即便要走,也要走的堂堂正正,岂能如同逃离一般,去向那等小人求饶?” “这话从何说起?兄弟保证,只要你想走,兄弟边有办法让别的部队发来调令,老刘你根本不必跟长孙冲对面,他亦不敢阻拦。”段瓒深知刘仁轨倔强到极点的脾性,但凡看不惯的人或者事,宁愿一头撞死也决不妥协…… 两人正说着话,殷元子屋外走进来,阴沉着脸忿然说道:“那小儿着实可恨!” 段瓒闻言,苦笑道:“那位可是又干了什么蠢事?” 殷元冷笑道:“岂止愚蠢?简直蠢不可及!不狠抓军纪也不抓训练,却成天到晚惦记着火器作坊,明明没那个能耐,还偏要指手画脚。这不,我听说咱们这位提督大人擅自更改了侯爷之前的火药配方,结果导致威力大减,非但不反思自己的想法是否错误,反而大骂作坊的几位大匠调配的材料纯度不够,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段瓒摇头叹气:“这位长孙公子抓权抢攻的本事一流,但是要说到务实的本领,实在是……”说着,不屑的啧啧嘴。 刘仁轨则哼了一声,不予置评,他是厚道人,哪怕面对仇人一般的长孙冲,轻易亦不会在背后口出恶言,要骂人,只会当面骂…… 三人说着话,便见到一个兵卒急匆匆赶来,对刘仁轨说道:“提督大人有请!” 刘仁轨抬脚便要跟着那兵卒离去,却被段瓒拉住手臂,伏在他耳边低声道:“注意态度,压住火气,否则吃亏的还是咱们!” 刘仁轨默然点头,跟着那兵卒去到中军帐,对居于书案之后的长孙冲敬个军礼:“卑职参见提督大人。” 长孙冲正伏案疾,对于刘仁轨的参见不理不睬,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大帐里一片沉寂。 刘仁轨深深吸了口气,双手负后,双脚微分,沉默相对。 心中火气上涌,跟长孙冲杠上了! 你不说话,那我也不说话…… 一个伏案疾书,一个站立如松,沉默相对,却有一股暗流在空间里激荡。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长孙冲才放下手中的笔杆,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连续写了半个时辰,手不酸才见鬼了…… 看着站姿挺拔的刘仁轨,冷冷说道:“既然来了,为何不通报于本官,若是耽搁了军务,你可吃罪得起?” “好教提督大人知晓,某已然大声通报,但提督大人似乎并没有听见,卑职不敢打扰提督大人处理军机大事。”刘仁轨语气冷静,不卑不亢,只是稍稍反击了一下,心里已然将装模作样的长孙冲祖宗八辈都问候个遍…… 军机大事? 有个屁的军机大事,一个神机营的主官而已,哪里有什么军机大事? 这是赤倮倮的嘲讽! 长孙冲俊美白皙的脸庞掠起两抹潮红,心中暗恼,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这个棒槌! “作坊那边今日来成果不理想,新式火药的配方改进一直没有取得应有的进展。你之前一直辅佐房俊,对于火药也颇为熟悉,待会儿你便去作坊那边报道吧,主持新式火药的改进。本官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只要你能在短期内取得效果,本官答应将你调回来,并且委以重任。” 刘仁轨暗暗摇头,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鄙视…… 这位长孙家的公子看似才华横溢思绪敏捷,实则缺乏主政的能力,更不善于处理实务,只懂得依靠强力的打压来争权夺利,却毫无容人之量,更不懂得笼络人心之道。 与房俊相比,差得远了! 改进房俊的火药配方?想把我一脚踢走,您直说就行了,何必编出这么一个幼稚到可笑的借口? 人家房俊的配方,你更该一分一毫都达不到最完美的效果! 当即,刘仁轨淡淡说道:“卑职谢过提督大人的厚爱,但卑职西征之时遭遇突厥狼骑围攻身负重伤,一直未能痊愈,最近时常感到伤口处隐隐作痛,是以请求提督大人准许卑职辞去军务,回家疗伤。” 长孙冲闻言,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那次收买突厥人发兵夜袭神机营,原本指望能将房俊干掉,却不料反被房俊率领神机营大发神威,将突厥狼骑击溃,凭白立下了天大的功勋,闯出了诺大的名声! 而长孙冲因为事先躲到侯君集的中军大帐,并未参与这次大战,躲开了危险,却也失去了与神机营上下并肩作战的机会。此事虽然并为有人怀疑是他勾结神机营而起,但对于危难之时未能与战友并肩作战的长孙冲,神机营上下颇有微词,这也直接导致回到长安从房俊手中抢来神机营之后,自己的威望不能服众。 可以说,那次神机营的夜袭事件,是长孙冲的极大败笔! 刘仁轨现在提出来,怎能不叫长孙冲恼羞成怒? 不过长孙冲必将是世家出身,讲究的喜怒不形于色,尽管心里怒极,表面却苦苦忍耐。 “即是如此,那边好生回家休养才是,留得有用之身,日后方可为国效力,神机营随时等候你回来!” 反正目的是要将房俊的势力完全清除,自己才能彻底掌控神机营,他才不管刘仁轨是去作坊还是回家。 不过他就是这么一个虚伪的人,哪怕是心里乐不得将刘仁轨一脚踢开,脸面上却依旧要假惺惺的勉励一番,说一些他自己以为很有修养却让别人听起来恶心的“诚挚言语”…… 第四百五十章 长孙冲的阴险 长孙冲从未有过主政一方的经验。 之前担任宗正少卿管理皇族事务,只是个副手,既不用掌控全局亦不用考量长远,上头有宗正卿遮风挡雨,背后有长孙无忌和李二陛下撑腰,谁会与他作对?自然混得如鱼得水。 等到了神机营,所有训练、装备、后勤皆有房俊掌握,他还是一个副手。尤其是在房俊这般强势的人物手下,除了总管文书往来之外几乎无所事事,但凡困难一点的事情只要房俊一出马,顿时稳稳当当的办妥,长孙冲更是缺乏必要的磨砺。 直至看上了神机营强悍的战力以及陛下的重视,长孙冲与其父长孙无忌一起向李二陛下陈情,李二陛下不忍驳了长孙无忌的面子,这才将房俊调走。 首次担任主官的长孙冲上任之时踌躇满志,神机营强大的战力必能令他创立无数功勋,封侯拜将,尽快追上甚至超越房俊!自己乃天之骄子,怎能被房俊那个棒槌落在身后?这简直是耻辱啊! 可是等到他全盘接管神机营,却发觉看似很容易的一件事,绝困难重重,荆棘密布…… 刘仁轨、段瓒、殷元等人是神机营的骨干,这些人实力不俗,但长孙冲却一个都不想留。在他以往的经验里,想要掌控一个部门或者一支部队,剔除掉上任长官的班底代之以自己的人手,这是必须要做的,否则继续沿用这些人,那么即便创出什么功绩,旁人依然会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嫌疑,长孙冲这么骄傲的人,可不想被人说成是来摘桃子…… 现在神机营里他最大,背后又有李二陛下这个大靠山,自然掌握着绝对的权力,想要打压谁抬举谁,一句话的事儿。于是,刘仁轨被下放,段瓒被架空,殷元等人干脆成了普通的兵卒。 但是另长孙冲始料未及的是,权力的确是掌控了,但部队的凝聚力却下降了,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军纪日益废弛,训练不专心,演习不刻苦,那些世家子弟们没了房俊的镇压,瞬间恢复了往日里的懒散态度,甚至每天都有人夜不归宿,在城里吃酒狎妓…… 长孙冲也曾搬出主将的威严以及陛下的名头,然而效果却不好使。 这些兵卒是抽调于侯君集的左卫,那可是陛下的亲军,平素负责的是皇城禁宫的守卫,基本上都是来自于功勋官宦之家,都有一身傲气,目无余子。 当初房俊在这里的时候,大家是不得不服。 且不说论拳脚打不过房俊,单单就说那次骊山南麓的求雨事件,便为房俊搏下了“呼风唤雨房遗爱”的神奇名声,在这个唯心主义盛行的年代,谁敢对这样一位神奇的人物有半点不敬?更别说房俊虽然军纪严厉,但处事公正,无论军中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绝不会以为谁家的官职爵位高一等就另眼相看。 最重要的是,当初神机营创立,朝廷是没给多少钱的,神机营的日常花费,无论是军械的研制维修、服装的定制、军中伙食的改善,全都是房俊自掏腰包垫付,吃人家的花人家的,谁敢不服? 公生明,廉生威,大抵如是…… 房俊一走,资金断绝,神机营的账面上立马空空如也。 长孙冲一筹莫展。 他家里也不差钱,完全可以像房俊那般自掏腰包填补军费,可神机营这么一个大窟窿,得填进去多少?房俊也不是无偿投入银钱维持神机营的开销,那家伙跟陛下要了一块地皮! 长孙冲站起身来到窗前,看着军营西面那一大片野树林,心里想不明白房俊的用意。 神机营的账目一直就在他的手上,统计一下,前前后后房俊那厮总计在神机营投入了不下于六七万贯,就这么一块荒地,能卖几个钱? 哦,房俊还在上面修了几间房子……可是这几间房子能卖的回来六七万贯?明显不可能啊! 可依着长孙冲对房俊的了解,那货虽然出手大方,可从来不干亏本的事儿,若是这块地卖不出他投入的这些钱,他又何必跟陛下要过来呢? 盖房子自己住? 别扯了……那家伙将骊山的农庄经营得花团锦簇,据说靠近温泉的地方楼阁殿宇修了好几座,怎么会搬到这里来住? 长孙冲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房俊的用意何在。 不过他到底不是笨蛋,虽然想不明白房俊要这块地的用意,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房俊必然会在这块地上拿回那六七万贯…… 这就好办了。 你不是都指望着这块地么?那我就把这块地抢过来,让你个混蛋哭都没地儿哭去! 长孙冲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笑容,打定了主意。 ***** 刚刚晴了几天的天气再一次阴云密布,瑟瑟的寒风席卷整个关中。 院子里松柏的枝桠上仍挂着尚未融化的冰雪,随着寒风轻轻摇曳,寒冷,萧索…… 房间里有些阴暗,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独自坐在窗前,呆呆的望着窗外昏暗的天空,窗缝里可听见呼啸的风声。 “吱哟”一声,身后的雕花木门打开,一个身着绣金道袍的艳丽女子端着木托盘走进来。 “我的祖宗,外面眼看就要下雪了,怎么敢坐在窗子前,若是着凉了可了不得!”艳丽女子将托盘放在软塌前的茶几上,快步走过来,伸出手臂揽住瘦削的肩膀。 长乐公主被姑姑房陵公主揽住肩膀,一丝柔软和温热传来,心底一暖,回头露出一抹笑容。世人都说房陵公主是皇家的耻辱,作风糜烂毫无羞耻,可是在长乐公主眼中,这却是一个会真心真意照顾自己、怜惜自己的亲人…… 看着这个万千宠爱钟于一身的侄女那越来越尖俏的下颌,小脸儿都瘦了一圈,显得那一双剪水也似的双瞳越来越大,明亮的眼波泛着凄楚的水润,愈发使人怜惜。 房陵公主心疼的用纤手抚摸着侄女修长洁白的脖颈,叹息道:“你这是何必呢?对于女人来说,无论是金枝玉叶还是农家主妇,到底得有一个男人依靠着,冲儿是温润君子,可他也是个男人,面对流言蜚语一时失态也无可厚非,那更说明在他心里你很重要。” 说着话,房陵公主将长乐公主拉起来,走到软塌上做好,从托盘里拿起一个温热的白瓷碗,递到长乐公主手里:“快喝吧,刚刚炖好的鸡汤,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用膳,这样可不行,无论无何身体都是我们自己的,怎么能不注意保养呢?乖,快点喝了它。” “嗯,谢谢姑姑。”长乐公主温柔的笑笑,将碗凑到唇边。 温热香浓的鸡汤入腹,一股暖流溢满全身。 “何必道谢呢?若是说谢谢,那也应该是我说!这松吟观里青灯古佛,冷清寂然,若是没有你来陪我,这漫漫长夜都不知要如何打发。不过话说回来,姑姑倒是宁愿寂寞孤苦,也想你早日回家。你才几岁啊?美好的人生刚刚盛放,怎能在这等凄冷之地常住……” 房陵公主坐到长乐公主身边,看着侄女秀美绝伦的俏脸,娓娓劝导。 这世间玩物皆有阴阳,有雌雄,有男女。只有两相调剂,方可自在谐美,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交融,相辅相成,此乃天道。 在这道观里待得久了,房陵公主更那体会那种难耐的寂寞和孤寂的清冷,她这一世行差踏错,已然无可更改,此处便是她终老之地。可她不愿花儿一样的侄女也步上自己的后尘…… 第四百五十一章 婚事 雪白的素手捧着瓷碗,长乐公主凄然一笑:“以后,便让侄女陪伴姑姑吧,咱俩相依为命,岂不胜过那些虚伪无耻的男人?” 房陵公主不悦道:“说什么傻话呢?你跟我可不一样!不是姑姑说你,你这丫头看着温柔似水,实则外柔内刚,最是倔强的性子,等闲不可服输低头,这不好!冲儿之所以恼你,还不是因为房俊的那一篇短文?可是冲儿是男人,在这方面反应激烈一些亦情有可原,你怎能二话不说便搬出来,这让冲儿如何跟他父亲交代,如何跟陛下交代?” 说着,房陵公主冲着墙壁努了努嘴:“若不是姑姑相信你和房俊之间清清白白,若是旁人见了它,又怎会不胡思乱猜呢?” 墙壁上,挂着一幅雪白的宣纸,上面墨迹淋漓,字迹娟秀,赫然正是房俊的那一篇《爱莲说》…… 长乐公主抬起如水的眸子,看着墙壁上这幅自己手术的字卷。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芳心不由得一悸。 长乐公主觉得这篇短文简直就是自己的写照,虽然未必自己有那么冰清玉洁,可自己的确钟爱花之君子的性情。至于流言?长乐公主从未将其放在心上。 懂我的人,自然知道我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不懂我的人,我又何必去在意他们怎么想、怎说呢? 至于长孙冲? 长乐公主心底一阵阵强烈的刺痛。 即便是面对怜惜爱护自己的姑姑,但是有些话,却也没办法说啊…… 只能心底凄苦难言而已。 ***** 武德殿在弘文馆之北,凝阴殿之南,与东宫邻接,隋文帝废太子杨勇为庶人即在此殿宣诏,唐初李渊赐李世民居承乾殿后,又赐李元吉居武德殿,这更方便了他与太子李建成的沟通往来。 李二陛下以前甚少前来此处,只是在长孙皇后故去之后,才渐渐流连此间,只因此处居住着李元吉的妻子巢王妃杨氏…… 巢王妃杨氏,弘农华阴人,出身于名门望族,为隋观王杨雄的侄孙女,杨恭仁、杨师道兄弟的从侄女。 杨恭仁出任雍州牧,又任洛州都督,以特进致仕。今年秋天刚刚去世,追赠开府仪同三司、潭州都督,谥号为孝。 而杨师道尚高祖皇帝之女长广公主,秋天时擢升为尚书令。 杨师道的儿子名叫杨豫之,尚李元吉之女寿春县主,因与房陵公主私通,被房陵公主驸马窦奉节所擒,具五刑而杀之…… 李二陛下之所以斩杀兄弟李元吉全家却唯独留下杨氏以及她的两个女儿,除了杨氏娘家为弘农杨氏树大根深、李二陛下亟待得到弘农杨氏的支持之外,杨氏倾国倾城的角色容貌,大抵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而且杨氏的品性相当不错,史书上说她“以亡姚之重,抚幼中闱;以生我之亲,从萦内阁。” 大殿里温暖如春。 李二陛下与房玄龄相对而坐,手里捧着礼部对于此次乡试的总结归纳,赞叹说道:“玄龄啊,你的确生了个好儿子,就只是这天资确实出众,但是这教养未免就差了点儿。你可知道,昨晚韦贵妃在朕的寝宫哭诉半宿,言道你那儿子栽赃诬陷韦章,使其失了科举的资格,朕是烦不胜烦呐!” 闻言,房玄龄尴尬的不知如何接话,只得说道:“那劣子确实疏于管教,老臣定当严加看管,不使其再生事端,安安分分的为陛下效力。” 心里却恨不得将房俊吊起来抽上几鞭子,现在房玄龄都有些抵触跟李二陛下单独讨论朝政了,因为每每这个时候,李二陛下都会拿自己那个败家的二儿子作筏子,狠狠的羞辱自己一番,令他面上无光,尴尬万分…… 李二陛下却轻松的说道:“年青人嘛,张狂轻率一点,也不是也可以接受,大抵等到成家立业之后,都会收敛一些。说起来,吾那闺女也老大不小的了,玄龄打算何时娶回家去?” 这是催着婚事了? 房玄龄赶紧离席施礼说道:“承蒙陛下不弃,乃是老臣父子的福分,高阳公主殿下温婉知礼、聪慧可人,能下嫁与吾那劣子,实在是天恩浩荡!一切事宜,皆由陛下定夺便是,老臣无有不允。” 李二陛下沉吟一下,缓缓说道:“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小了,成亲之后也算是了断朕的一桩心事,亦可让房俊那混账收收心。依朕看,不若就在来年的春闱大考之后,择一良辰吉日,如何?” “臣,遵旨!” 现在已是冬月,说是来年大考,其实也没有几个月了,待到大考之后,充其量也就是五六个月的时间,有些紧迫。不过好在房家上下早就对这桩婚事做了准备,不至于仓促上阵手忙脚乱,只是一些细节之处尚需好生斟酌。 毕竟是尚公主,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大意。 李二陛下满意的点点头,招呼房玄龄坐下:“别总是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你我君臣相得,何须在意这等俗礼?” 待到房玄龄坐下,李二陛下皱起眉头问道:“混小子那边,不会有上面变故吧?” 那混账可是曾经想要以功勋换取解除婚约来着,可见对于这桩婚事极其不情愿。这要是大婚之时搞出什么变故,那可不仅是房家闹出笑话,更是丢他李二陛下的面子!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便不禁暗暗着恼:小混蛋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我李二的闺女你都看不上,想死还是怎么滴? 房玄龄赶紧表态道:“陛下放心,老臣以性命担保,那小子决计不敢出什么幺蛾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能容许他自作主张?再说高阳公主殿下得陛下教养,温良贤淑姿容殊丽,乃是天下难寻的佳偶,下嫁与他还有何话说?” 他这番言辞恳切,信心十足,李二陛下却轻哼了一声,斜睨着眼睛,有些怀疑。 那棒槌的性子发作起来,房玄龄这么一副老好人的性格,恐怕压制不住啊…… 房玄龄被李二陛下这轻蔑的眼神刺激得不轻,自己说能让自己的儿子听话,别人居然不信,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老房脸孔涨红,当即表态:“那小子若干忤逆于我,必请出家法,敲断他的腿!” 李二陛下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可是转瞬一想,怎地有些不对味儿呢? 合着我李二嫁女儿,搞得好像逼良为娼一般…… 当即心情大坏,不悦道:“不是某说你,诺大一个帝国诸般事务都能处理得妥妥帖帖,从无疏漏之处,怎地到了家事上就优柔寡断,挺不起腰杆?” 房玄龄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家里不禁悍妻摆不平,就连儿子都自有主意不怎么听他的,想想也确实令人心塞。心下遂发了狠,回家自后便找来那逆子说道此事,若敢有一言半句的拒绝推搪,就让他知道老爹的威严不容侵犯! 这时,正堂门口环佩声响,一个宫装丽人缓步走来。 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素手托着一个玉盘,见到房玄龄便轻笑道:“妾身煮了茶,还请房相品尝,多多指教。” 房玄龄自然知晓这位杨氏在李二陛下心中的分量,客气的说道:“夫人妙手烹调,老臣有幸品尝已是三生有幸,岂敢当得指教之言?折煞老臣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商机处处 杨氏虽然入宫服侍李二陛下多年,但限于弟媳的身份,却一直未有封号,不能自称本宫,旁人亦不能称呼为娘娘,只能以夫人称之。 杨氏虽然韶华已逝,却丽质不减,秀美的容颜未曾衰减半分,更平添了一丝微熟的风韵,仿若陈年的美酒,历久弥香。 闻言,杨氏抿唇轻笑道:“房相何须客气?谁人不知这龙井名茶便是出自于令郎之手,房相近水楼台,自然比旁人更懂得其中之道。” 又是那个逆子…… 房玄龄愈郁闷了,想自己堂堂尚书左仆射、梁国公,权倾朝野,被人提及的时候却总是“房二的父亲”,而不是提及房俊是时候说“此乃房相公子”,这种旁人态度的转变着实令房玄龄一时难以接受。 既欣喜于儿子的成就,自己后继有人,又失落于儿子的崛起,使得旁人忽视了自己,那种滋味真是令一个父亲苦涩不清、酸甜难辨…… 房玄龄只得苦笑道:“夫人谬赞了,试问这长安城中,论起烹茶之艺,何人敢出于夫人左右?老臣在家之时,实在是耐不得这水温火候洗冲泡分的功夫,更多只是抓一把茶叶,胡乱丢尽茶碗之中以热水冲之,聊以解渴罢了。” 杨氏听他说的有趣,展颜笑道:“那令郎岂不嗟叹于您暴殄天物,糟蹋了他的好茶?” “夫人只怕是看错了那逆子,那小子哪里有这么精细的心思?平素总是说饮茶之道在于心境,不在于茶叶,更不在于泉水,若心静平和,便是枯枝败叶,亦会如因甘霖,反之,便是琼浆玉液,亦是心中苦涩,全不知味。” 李二陛下抚掌叹道:“当真是没想到,那棒槌居然是个真正的风雅之士。单单这一番感悟,便不是寻常人能悟得出、说得出,正如百事皆顺,粗茶淡饭亦食之美味,愁绪百结,山珍海味亦食不下咽一个道理。” 杨氏亲手为房玄龄倒了茶,嫣然道:“房相有子如此,当足慰平生了,真是令人艳羡。” 房玄龄恭敬的借过茶水,便也不客气,顺势坐到李二陛下身边,却不住的摇头苦笑。 令人艳羡? 不见得啊…… 最起码那混球不务正业的本事,就足以令人头疼万分。 ***** 骊山农庄,房二郎又开始不务正业了。 铁匠铺的砧板上,放着一柄剪刀…… 古代人,把剪刀称之为‘龙刀’,也叫做剪子、铰或铰刀。历史很久远。 但是,汉朝之前的剪刀,和后世的剪刀形状不一样。没有轴眼儿,也没有支轴,就是把一根铁条的两端,锤炼成刀状,并磨出锋利的刃口。然后把铁条弯曲,是两端刀口相对。这样一来,剪刀不用的时候,就自然张开;使用时,在刀刃上一按,就可以剪断物品。 到了汉朝,剪刀的形制才出现变化,渐渐的接近现代剪刀的模样,但大体上仍然有所出入,不太附和力学的原理,使用起来并不是太方便,而且铁质不佳,刃口不够锋利,对于那些深闺中弱质纤纤的小姐们来说,剪一些厚重布料之时,很是困难。 “二郎,您让我们做剪子?这小玩意,能值得几个钱?咱们铁厂现在出的铁料质量越来越好,做剪子卖怕是得亏死!”王小二皱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老脸,一个劲儿的摇头。 尽管对于自家二郎点石成金的本事深信不疑,但是这么一个家家户户都放在眼里的小东西,实在是没前途啊…… “王二伯,这您可就不懂了!”房俊觉得有必要给自家的这帮文盲普及一下现代经济理念。“千万别小看这些小东西,正是因为不起眼,却家家都需要,你想想,哪一家哪一户能没有一把剪子?最少也得有一把,那些世家大族家里说不得得有十几把甚至十几把!你再想想,不说别处,单说这长安城里多少户人家?若是家家都买咱们一把剪子,那得卖出去多少?” 王小二挠了挠头,踹了身边的大徒弟一脚:“二郎问话呢,你说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家?” 大徒弟吭哧半天,脸憋的通红,稍稍后退了一部,问身边的师弟:“你比我灵醒,你说长安有多少人家?” 小徒弟也憋了半天,“怕不是得有成千上万户?” 房俊这个无语啊…… “某只是打个比方,谁问你们准确的数字了?某跟你们将,千万不要小看这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这玩意便宜是不假,但是销量大,而且利润高,可不比那些刀枪剑戟什么的赚的少!” 一直蹲在房俊身后的席君买插了一句:“这是不是就是侯爷您常说的薄利多销?” 房俊伸出大拇指,给席君买点了赞…… 不愧是大唐未来的名将,这见识、这悟性就是比这帮子文盲强的多,所以才说教育才是根本啊…… 王小二这个铁匠头子懂了一点,可还是有些疑惑:“但剪子这东西制作起来也没啥难度,漫天地下卖剪子的多了去了,人家为何全都买我们家的剪子?” 房俊一拍大腿:“终于问到正经地方了!为啥买咱家的剪子?原因只有一个,咱家的剪子好哇!” “这个……好在哪里?”王小二有些忐忑的问道。 似乎每一次同二郎谈话,他都觉得有些跟不上节奏,这让他跟自卑…… 房俊拿起那把剪子,用剪子尖在地上画出一个图样,看上去与这把剪子似是而非,形状有些出入,自然就是后世的剪刀样式。 “你没看,这是我重新设计的剪子,较之这把旧式的剪子,剪东西更省力!而且你们也说了,咱家的铁料质量是关中最好的,那么咱们就用最好的铁料却打造最好的剪子,自然也能卖出最高的价钱!” 房俊兴致勃勃,为自己又想出一个财源广进的方法而有些小激动…… 不过,王小二今天似乎专门给房俊泼凉水。 这老汉愁眉苦脸的说道:“可是这价钱上去了,销量岂不就下来了?毕竟大多数人还都只是平民小户,这剪子若是卖的贵了,再好使买的人也不会多……” “哼哼,谁告诉你咱的剪子要以量取胜了?跟你说吧,咱们作坊出产的剪子,那就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咱们的主要客户,就是那些豪门大院深闺之中的小姐妇人,做工要精致再精致,铁料要优质再优质,刃口要锋利再锋利,价格要提高再提高,总是三个字:高端,大气,上档次!” 房俊得意洋洋,这就是后世的高端营销了。这个年代相比也有这种理念,但是大抵没人会将这样高深的招数用在一把不起眼的剪子上…… 王小二身边的大徒弟板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才吭哧吭哧说道:“二郎,那个你说的不是三个字啊,高端,大气,上档次,这是六个字……” 席君买一下就笑喷了。 房俊无语的瞅着王小二,一脸敬佩:“王二伯,本侯爷不得不对您表示敬仰,收了这么个徒弟您还能活这么大岁数,没有被早早的气死,您是好样的!” “呵呵呵”王小二不以为杵,抬手摸了摸大徒弟的脑袋,三十几岁的人了,像小孩子一般被师傅摸着,露出憨笑。 “咱这徒弟心眼是少了一些,但也正因如此,实诚啊!这年月,找一个实心实意的人,比找一匹千里马都难!这娃子虽然笨了些,可心志专一,这整个铁匠铺子里,除了老汉我,手艺就数他最好!” 房俊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居然每一个一千多年前的老文盲给上了一样生动的思想教育课。 这话说的在理! 或者正是这样有些笨笨的人,才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做人才能纯粹,待人才能厚道! 房俊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赞许道:“好样的,你师傅这把老骨头也没几天活头了,等哪天他咽气儿了,你就是铁匠铺的主事!” 大徒弟挠了挠头,憨憨的笑了。 王小二却气得直翻白眼,狠狠踹了大徒弟一脚:“你个怂娃,盼着老子早死是不是?没良心的混蛋玩意……” 大徒弟吓了一跳,赶紧诚挚的说道:“这哪能呢,师傅,徒弟盼着您能活一千年……” “噗” “噗” 房俊和席君买当场就笑喷了,千年王八万年龟,这可是老祖宗就传下来的话语。 王小二自己也气笑了,又踹了一脚…… 第四百五十三章 绣楼 无论任何年代,都讲究一个女子持身守正、矜持清誉,一旦抛头露面、与男子谈笑,哪怕什么都没做,亦会让大家误以为不守妇道,难免风评不佳。当然,后世那些动辄为了一个包包、几件装备亦可以约上一炮的淑女们,肯定会嗤之以鼻,讽之为封建糟粕…… 殊不知,当她们恬不知耻的吹嘘着解放人权的时候,却已然将人格与尊严抛进了太平洋,活得卑微如尘埃,在旁人的眼里,大抵她也只是一件高仿真的以供泄的工具而已。 洁身自好,从来都不会过时。 只有那些冰清玉洁谨慎守正的女人,才会令人趋之若鹜,视若珍宝…… 大唐民风淳朴,风气豪放,却也不是没有限度的。 否则房陵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亦不会被宗正寺勒令出家,避入道观之中。 平民奴仆们为了生活,抛头露面亦是无可奈何,仓廪足而知礼仪,连饭都吃不饱,再去跟人家说尊严啊谨慎啊那显然有些过分,任何时候,生活才是第一位。 但是那些真正的名门闺秀淑女名媛们,除了每年特定时间地点的一些社交活动之外,大多时候都是宅在家里,不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是低调守礼、鲜有露面。 平素来往的,亦都是身份平等地位相仿的手帕之交、闺中密友,有些才情文气的谈一谈时下最流行的诗词歌赋,写一写自己的心得感悟,但更多的仍旧是女子最基本的技能——女红。 因为接近年关,不少世家门阀官宦豪门之间往来走动频繁密切,互相赠送年节之礼,闺中的女眷也得到难得的出府活动机会,彼此往来相聚,诉一诉离情别意,谈一谈喜忧哀乐,比一比刺绣女红,感情愈亲密。 这也导致短短几天时间,几样新鲜的物事便在这些名门闺秀之间迅流传开来…… 英国公府的绣楼里燃着炭盆,温暖如春。 窗户纸早已掀去,换上明亮的玻璃,窗前的书案上文房四宝整齐簇新,一截红梅斜斜的插在一个莹白玉润的邢窑瓷瓶里,女孩儿的闺房里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温香。 李玉珑端庄的坐在榻上,纤纤十指拈着针线,聚精会神的绣着一个荷包。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倾斜进绣楼里,洒在少女秀美的脸上,透出一股晶莹的光晕,肌肤上细细的绒毛泛着淡黄…… 大嫂王氏轻轻的走进来,见状,便调笑道:“哎呦,咱家珑儿妹子可真是够贤惠的,这还尚未成亲呢,便给未来的夫婿绣起荷包来了?” 李玉珑闻言抬起头,娇俏的皱皱鼻子,俏脸升起两抹晕红,娇憨的嗔着说道:“嫂子瞎说什么呀,谁说是给他绣的了……” 王氏是李绩的长媳,比丈夫李震小了四岁,如今也只有十八岁,出身太原王氏,是真正的名门闺秀。虽然已为人妇为人母,却仍保持着爽利活泼的性子,与小姑子李玉珑平素相处得很是亲近。 这是故作讶然道:“天啊,难道妹子还有意中人?这可真是了不得,回头嫂子跟你大哥说说,干脆把杜家的亲事退了,将妹子的意中人招来入赘?” 再是爽利活泼,那也是人妇,说话便随便许多,待字闺中的李玉珑如何是对手?窘得俏脸嫣红,跺脚不依,然后才现一个少女跟在王氏身后,走上楼来。 脱掉鞋子,踩着厚厚的波斯毛毯,目光有些惊奇的看着屋子里的摆设布置。 李玉珑看着这个秀秀气气的小女孩,奇道:“嫂子,这是你娘家的妹妹么?” 未等王氏答话,略显局促的少女浮现一个甜甜的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您是李家姐姐吧?您叫我玲儿就行了……” 王氏这才说道:“这是嫂子最小的妹妹,今年刚刚及笄,不过已然定下了亲事,是韦家的长房嫡子。不过说起来,你俩的名字可真有意思,玲珑双壁,呵呵……” “是呀,那可真是有缘分呢,玲儿妹妹快过来坐。”李玉珑上前拉住王玲儿的手,亲热的拉到榻上坐下。 王玲儿看了看地上花纹繁复色泽艳丽的毛毯,赞道:“这毛毯真好,又厚又软,花纹也漂亮!” 王氏坐到妹妹身边,拿起彩漆炕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给妹妹,笑道:“算你有眼里见儿,这可是波斯王宫里的大匠制作的御用之物,波斯那边的皇帝卧室里就用这个,据说一万贯也买不到!满大唐这种毛毯总共也没有十张,咱家公爹那里没有,我的房里没有,叔叔也没有,就只有小妹这里有一张……” “这是别人送的吗?真是太珍贵了呀!”王玲儿很聪慧,立即想到这是别人送给李玉珑的,可是谁能送来这么正规的礼物呢?真是挺羡慕的,李家姐姐也没比我大多少,就有人送这么好的礼物。 李玉珑羞涩的笑笑,放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这块珍贵的毛毯,据说是波斯那边过来的胡人特意送给房二哥的,一共只有四张。一张给了陛下,一张自己用,一张给了房秀珠,一张给了自己,就连房二哥未来的妻子高阳公主都没有,结果惹得高阳公主大脾气,跑去将陛下的那张据为己有…… 在房家二哥眼里,自己和真正的妹妹一样吧? 李玉珑有些温暖,又有些烦恼。 眼睛瞄了一眼绣了一半的荷包,微微叹口气,明年冬天,就要成亲了呢…… 王玲儿少女心性,平素被家里管得很严,甚少有机会去别人家做客,这时候看李玉珑房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很好奇,很羡慕,觉得似乎每一件都比自家的好。 想那太原王氏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七族并列为五姓七族高门,世代尊荣,富贵已极,又怎会苛待自家的嫡女?不过是少女心性罢了,总是看别人的东西更好,自己也想要…… 撇过榻上的针线盒子,双眸猛地一亮。 伸手将盒子里一柄精致小巧的剪子拿起来,奇道:“这是什么剪子呀,形状好像很奇怪呢……” 这剪子较之平素使用的那种小了一些,形状也有些变化,但通体银白,有些繁复层叠的花纹,好似松木的纹路一般,煞是好看。 王氏笑道:“这可是房家铁厂新近出产的剪子,用的是锻造宝刀刀剑的一等精铁,而且形式是经过房二郎改良的,用起来更趁手,也更好看。” 李玉珑笑吟吟的将身边一块布料繁复折叠,直至叠了四五下才停止,然后用手抻着,“你剪一下试试。” 王玲儿便张开剪子,轻轻剪下去。 锋利的刃口轻易的剪开厚厚的布料,好似传说中的“游刃有余”一般,布料便一分为二。 “哇,这么好用?而且不用太大力气,以往若是想要剪开这么厚的布料,会把手累得很疼!” 王玲儿惊叹道。 李玉珑唇角微微一翘,房家哥哥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好呢?人家是个天才呀,不禁文能出口成章天下传诵,武能跃马擎槊开疆拓土,便是这奇技淫巧的小道,亦能精致漂亮传遍四方。 少女的心思,微微有些荡漾…… 王玲儿把玩这这柄剪刀,越看越喜欢,便问道:“家里的管事为何没有采买来这等好东西呢?珑儿姐姐,难道这也是别人送给你的礼物,市面根本就没得卖?” 王氏失笑道:“怎么可能?一把剪子而已,我听说房家铁厂在城里开了一间杂货铺子,专卖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等回头姐姐陪你过去逛逛。” 王玲儿顿时欣喜不已。 王氏却将目光瞥了一眼李玉珑,微微蹙眉,说起房俊的时候,小姑子的神情便有些奇怪,该不会…… 第四百五十四章 赴宴 长安城里,松鹤楼。 一大清早,太子殿下便遣人前来农庄,请房俊午间去松鹤楼赴宴。 在旁人眼中天大的恩典,绝佳的接近储君的机会,房俊却不太情愿…… 再也没有人能比他更明白初唐皇位传承更迭之时所蕴藏的凶险,一个不慎,便是身死族灭的结局! 李承乾、李泰、李恪…… 这几位在世人眼中最有机会承袭大宝坐享江山的皇子,无论你接近了哪个,最终的结局恐怕都好不了。从龙之功固然显赫体面,能得到巨大的回报,可“站错队”却是官场之上最最悲催之事。毫无疑问,以上这三位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无论选了哪一个,那么恭喜你,你选错了…… 有谁能想到最后会是李治这个现在还冒着鼻涕泡的小正太,能将几位才华出众能力卓绝的哥哥统统甩在身后,登上皇位? 所以房俊的态度一直都是对几位成年皇子敬而远之,避免自己被扯进是非漩涡之中。皇权争夺的残酷,令饱受电视剧电影荼毒的房俊心有所忌,这是一场无情的战争,没有亲情友情,只有利益。 房俊再是自信,也不敢自信到可以左右皇权的归属…… 只不过太子殿下相召,耍大牌视若无睹也说不过去,毕竟人家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天下第二人,怎么也得给点面子。否则毋须御史言官弹劾他目无皇权,他老爹房玄龄就能给他再上一堂思想品德教育课。 当房俊那辆骚包至极的四轮马车行驶到松鹤楼的门前,早有等候在此的东宫仆从迎上前来,陪着笑脸侍候房俊下车。现在这辆独一无二豪华至极的四轮马车,便是房俊的招牌,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沿着楼梯来到三楼,被仆从引领着进入一间雅室。 松鹤楼楼高三层,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装修豪华雅致的同时,价格也贵的要死,而且很有特色的一层比一层贵,等闲平民亦或是小家小户,连门都不敢进…… 几乎成为权贵们的交际场所。 雅室里,酒宴早已备齐,李承乾端坐主位,再无一人。 居然是单独宴请咱自己? 一进门,房俊心里就嘀咕一下。这明显是有事情要说啊…… 房俊有些挠头。 先前他以为是李承乾召开个宴会,邀请三五好友饮酒作乐,过来凑凑趣也无妨。可是这私下里单独见面,那一准儿没这么简单,又包下了这么大一个包间,今儿怕是不好应付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都到了低头,难道还能甩袖子走人? 别拿豆包不当干部,即便历史上的李承乾最终被废,也惨死异乡,可是既然能出现他房俊这么一个巨大的变数,谁知道历史的车轮会不会偏离原先的轨道? “殿下真是好雅致,让微臣受宠若惊。”房俊客气了一句,事实上,真的有些受宠若惊。 李承乾既然身为太子,即便现阶段不受李二陛下待见,可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身边怎能少得了拥护者?现在却将所有人都撇开,只是单单宴请房俊自己,可见是如何看重房俊。 “你我虽然分属君臣,但情深意厚,更何况不久之后你也成了驸马,都是一家人,毋须客气,来来来,快入座。”李承乾笑得很灿烂,居然站起身亲热的拉着房俊的手,拽到自己身边坐下…… 房俊心里一惊,刚坐下便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李承乾被他问的一愣:“你还不知道?” “微臣知道什么?”房俊一头雾水。 “父皇已然和房相商量稳妥,待春闱之后,便为你与高阳完婚,怎地房相尚未与你说明?”李承乾奇怪的问道。 娘咧! 房俊顿时恼火了,自己作为成亲的当事人,居然一点风声都未收到,这事儿便已经定下了? 不过转瞬间也冷静下来,特么这里是唐朝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房玄龄跟李二陛下商定就已经足够了,房俊同不同意并不重要,他只需到时候奉命完成任务就行了。 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房俊郁闷到极点,因为新式剪刀反映大好而来的喜悦瞬间消失无踪,随之而来的,便是极度的担忧。 高阳这个臭丫头,谁敢娶? 可是这话又没法说出口,难道去跟李二陛下说:您这闺女咱不敢要,一准儿成亲没几天就跑出去偷汉子,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汉子,是偷和尚…… 李二陛下会是何等反应? 五马分尸都是轻的…… 娘咧!咱拼死拼活的挣功勋,想要以功勋换亲事,可是这李二陛下怎地好像越来越看好咱,这还非得将高阳嫁过来不可了? 可是当初您可是委婉的同意了咱退婚的请求啊,皇帝就可以食言而肥、言而无信? 但是话有说回来,天大地大李二最大,他就是翻脸不认账了,你能怎地? 房俊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泛着绿光,他的人生将被这种鲜艳的色彩所覆盖,从今而后,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都将离他远去,生命再无其他颜色。 好心塞…… 李承乾见到房俊有些走神,而且神情很诡异,怎么说呢……如丧妣考? 呃,这有些过了,反正很不开心的样子。 “二郎为何这般神情?难不成……不赞同这桩亲事?”李承乾关切的问道。 “呵呵……”房俊不知说什么好。 李承乾皱了皱眉:“你我虽然交情匪浅,但是孤也不得不说说你,且不说此乃父皇钦命,金口一开无可挽回,单单说高阳这丫头,姿容秀丽天资聪慧,更是不可多得的佳偶!二郎,你就知足吧!” “呵呵……”房俊嘴角一扯,冷笑一声。 佳偶?知足? 知足你妹啊…… 难道哥们要告诉你,这臭丫头不仅会在将来给咱戴绿帽子,甚至害得咱身异处? 反正这话题没法交谈,再谈下去,那就全是眼泪了…… “殿下今日相召,不知有何要事?”拿起酒壶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啧啧嘴,这所谓的皇家御酿口味能淡出鸟来,比之自家的葡萄酿都有所不如,而且怎么有一股子苦涩…… 见到房俊转换话题,李承乾也说起正事。 “据闻,二郎曾私下里将储存于房家湾码头的一批淘汰军械,低价出售给敌国?”李承乾压低声音说道。 “殿下从何处听到这传言?”房俊吓了一跳,那件事他自认做得几位隐秘,便是军器监里的那些官员,都不知道其中的详情,只是以为那批军械已然运往房家铁厂进行销毁,回炉另造。 李承乾怎地能知道此事? 房俊第一时间便将李二陛下的嫌疑剔除掉了,因为若是李二陛下对李承乾言及此事,不可能用“低价出售给敌国”这样的话语,自己处理那批军械,可是得到李二陛下肯的! 李承乾有些担忧的说道:“你别管孤是如何知道的,你只要知道,既然孤知道了,那就代表还有别人知道!” 这话有些绕,但是房俊听得明白。 脑子飞转了一会儿,房俊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沉声问道:“是长孙冲?” 知道那件事的人,除了自己和李二陛下,便是事件的执行者——神机营兵卒。 刘仁轨和段瓒轻易不会出卖自己,因为他们亦不知道这批军械的准确去向,一旦说出此事,必将对房俊造成极大的凶险。依着交情,便是有人询问,这二人亦不会说。 对于刘仁轨和段瓒的人品,以及三人之间的交情,房俊有这个信心。 那么,能推断出这批军械是运往别国,而且想要借此打击自己的,那就只有一个人了…… 长孙冲! 娘咧! 你个小白脸,从哥们手里抢走神机营不说,还要玩斩尽杀绝? 愤然一拍桌子:“长孙冲,老子跟你没完!” 第四百五十五章 国家战略(上) 房俊对于神机营很上心,但是要说有多重视,却也不见得,充其量只是一个试验品而已。可是被长孙冲从自己手里硬生生夺去,这令房俊很不爽,连带着对于李二陛下也有很大意见。 当初见识到黑火药的威力,想要以此成立一支战力无敌的军队的时候,您能想起我,朝廷拨不出太多的银钱来组建神机营的时候,您能想起我,可是等到神机营在西域大发神威将突厥狼骑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您就想起您那女婿兼外甥来了? 欺负人么…… 房俊虽然一直未曾表达过太多的不满与愤慨,但这股火气却一直窝在心里,憋得难受。 面对李二陛下,他不能如何,也不敢如何。 跟李二陛下讲公平?可省省吧,那就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龙,可以用一些小手段表示自己的愤怒,但是绝对不能明火执仗的对着干,那是自讨苦吃。 可是长孙冲…… 你特么算是那颗葱? 房俊眯起眼睛,琢磨着如何给长孙冲报复回去,老虎不发威,你小子真当咱是病猫哇? 李承乾亲自给房俊斟了杯酒,劝道:“二郎,切莫低估这件事的影响。往轻了说,是倒卖军械贪赃枉法,往重了说,那就是里通外国阴谋资敌,放在旁人身上,全家抄斩夷灭三族都足够了!你说你怎的就那么糊涂,以你的身家,何必去走这般凶险的路径捞钱?到底还是年轻啊,看不到此事的性质,这可不是卖了多少钱的问题……” 自从去了一趟骊山农庄,玩了一次刘玄德顾茅庐,被房俊那一番话语点醒之后,李承乾便对房俊心存感激。 有私心的人,就等着看他这位太子殿下的笑话,等着他一错再错,直至丢了储君之位,万劫不复! 没私心的人,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求离得远远的摆脱这个君权的漩涡,明哲保身。 而自己身边的那些人,不能说没有超卓的智慧,亦不能说没有官场的历练,但是利益攸关、身在局中,难免一叶障目,看不清问题的本源,只是一味的心忧如焚,殊不知越做越错。 有谁会直言不讳的告诫于他,应当怎么做? 房俊! 当自己琢磨明白那两首诗的隐喻含义,令他茅塞顿开,也冷汗淋漓! 真的是好险!若非在房俊的指点下看透了这一层,自己岂不是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惹得父皇的反感? 所以,李承乾一直将房俊视为最忠实于自己的臣子! 如今御史台里忠于太子的御史传来口讯,言及此事,李承乾便迫不及待的通知房俊。只是他最近行事愈发稳妥谨慎,唯恐书信这等实物落在有心人的手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是以才宴请房俊,当面提醒。 同时,也向外界表明力挺房俊的姿态。 这是我的人…… 两世为人,久历官场的房俊岂能看不透李承乾此举的含义? 说实话,他真的有些感动。 须知李承乾现在犹如坐在火山口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别看李二陛下似乎对于李承乾最近的表现赞誉有加极为满意,但这位帝王可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的想法轻易不会更改,但是更改了之后,想要变回来更难! 可以说,实际上李承乾现在的处境并没有比以往强多少。 这个时期,对于李承乾来说极为关键,不做不错,做多错多,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置身事外…… “多谢殿下相告,只是此事非是如同殿下所想那般,微臣一心为国,可昭日月,毋须为微臣担心,殿下只要静观其变即可。” 房俊敬了李承乾一杯,说道。 这件事他信心十足,将淘汰的军械赠送于虾夷人,可是事先请示过李二陛下的! 有李二陛下的口谕在,他怕谁? 爱谁谁! 甚至,他倒是希望长孙冲能亲自跳出来,到时候自己也好狠狠的打打这家伙的脸,出一口恶气! 他这边信心十足,李承乾却是心里没底,以为房俊并未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皱眉道:“你这人才气高绝不假,但是自信得过了头!孤不知你有何依仗,奉劝你还是小心为上!” 房俊笑呵呵的点点头,想了想,觉得对李承乾说出这件事的内情也没什么问题,毕竟这天下可是他老李家的天下,难道他还能出卖老李家的利益? 正欲说话,却突然透过窗子上明亮的玻璃见到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房俊推开窗子,一股冷风钻进来,冻得李承乾一哆嗦,刚想开口埋怨,却见到房俊倚着窗口大喊:“喂,老刘!” 街上的刘仁轨听闻有人喊自己,举目四顾,见到街对面的酒楼三楼的窗子大冷天的推开,房俊笑吟吟的对自己招手。正苦恼于落脚何处的刘仁轨顿时大喜,赶紧走了过去。 ***** “卑职……草民刘仁轨,参见殿下。” 被膀大腰圆的侍卫引领着上来三楼,看到房间外面那一排气质森严的禁卫,心里便嘀咕,侯爷这是跟那个王公贵族吃酒呢?等到进了雅室见到李承乾,顿时吓了一跳,赶紧跪地施礼。 房间笑嘻嘻说道:“殿下,且容许微臣替您介绍一下,大唐未来的名将,刘仁轨!” 此言一出,李承乾愕然,刘仁轨大囧…… 哪有这么介绍别人的? 就算是真的有天大本事,你也得谦虚点吧? 李承乾哭笑不得的指着房俊:“你这人,就不能正经点?” 谁知房俊立马一本正经道:“殿下以为微臣是在开玩笑?这么跟您说吧,等到卫国公英国公这些将军老去之后,下一代的军中顶梁柱,刘仁轨必居其一!” 贞观末期、高宗初期,大唐的名将屈指可数,除了薛仁贵刘仁轨席君买这些人,还有谁?刘仁轨固然成就未有薛仁贵显赫,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名将! 刘仁轨一张老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螃蟹,无地自容道:“侯爷,莫说了……” 他现在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被房俊吹嘘到这等地步,实在是太丢人了…… 李承乾看了看房俊,整了整头冠,亲手将刘仁轨搀扶起来,郑重道:“刘卿,平身。” 刘仁轨激动得不能自己,这可是太子殿下啊,未来的大唐皇帝,亲自搀扶咱一个小小的大头兵?说出去,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房俊让刘仁轨入席,刘仁轨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坚决不肯,李承乾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入座,这才勉为其难心情忐忑的坐了,却是如坐针毡。 居然能跟太子殿下同席…… 老刘心情激荡。 这不能怪刘仁轨没见过世面,亦或者卑躬屈膝,在这个封建王朝里,皇帝那就是高高在上神一般的存在,手执乾坤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死,谁能不惧? 也就是房俊这等穿越之人,总是将思维停留在二十一世纪,未能全身心的投入到这个时代,对于皇权缺乏必要的尊重和畏惧。 当然,这也是李二陛下之所以对房俊另眼相看的原因。 若是如同旁人一般唯唯诺诺的应声虫,李二陛下显然懒得搭理,毕竟那样的臣子太多了,不差房俊这一个…… 房俊大量一番刘仁轨,奇道:“这大冷天,你不在军营里待着,满大街的晃悠啥?某刚刚见你还背着行李,怎么回事?” 刘仁轨苦笑道:“卑职现已辞去军务,变成一介草民。只可惜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一时不知去何处落脚。先前曾想去农庄投靠于侯爷,只是脸皮有些薄,未能下定决心,不料却在此与侯爷相逢,便厚颜请侯爷收留了。老刘没多大本事,但是看家护院还做得来……” “等会儿!辞去军务?这话怎么说?”房俊蹙起眉毛,问道。 第四百五十六章 国家战略(中) 松鹤楼里,房俊再一次拍了桌子,破口大骂。 “娘咧!他长孙冲这是要作死么?就算看不惯我房俊,却又何必将神机营的骨干贬斥的贬斥,驱逐的驱逐?这可都是神机营的骨架,是战斗力的根基,没有你老刘,没有老段,他长孙冲自认为凭他那张小白脸娘娘腔就能玩得转神机营,就能让那些纨绔油条给他玩命?简直蠢不可及!” 李承乾无奈的看着房俊:“休要开口骂人,要注意素质。” 刘仁轨却是吓得肝儿颤,这可是有太子殿下在座啊,您就敢张嘴骂人,骂得还是人家太子的小舅子、表弟?啥都不说了,侯爷您就擎着咱一个字:服! 房俊瞪眼道:“素质?素质个屁!他长孙冲有素质吗?怎么地,护着你家小舅子了?那神机营是某房俊一手创建,某领着大伙在西域跟突厥狼骑对着干,领着大伙舍了性命捞功勋,现在被他长孙冲这般排除异己胡搞乱搞,还不让某骂几句?” 李承乾双手一摊:“孤哪里有维护他?只不过就事论事,人家长孙冲自有手段去执掌神机营,你不能因为跟你亲近的人被赶走了便说人家干得不好,有失公允嘛……” “哟呵,长学问了啊?公允?公允就是个屁!您这时候给咱将公允来了,当初陛下命咱将神机营交给长孙冲的时候,您咋不讲公允?陛下偏袒于魏王,将您差点逼上绝路的时候,您咋不讲公允?现在跟咱讲起公允来了,您可拉倒吧!” 房俊忿忿不平,一点都不给李承乾面子。 太子又咋地?太子也得讲理啊!你们皇家不讲理,还不许别人抱怨几句?太霸道了吧! 刘仁轨早就吓傻了,这位侯爷是真的牛啊!居然指着太子殿下的鼻子这般说话? 他开始在心里盘算了,房俊于自己有知遇之恩,且交情莫逆,等会儿太子殿下一怒而起,将门外那些侍卫召唤进来将房俊拿下明正典刑的时候,自己是护着房俊太跑,还是劫持太子殿下作为人质呢…… 李承乾哪里知道身边的刘仁轨已经目光不善在谋算要劫持自己,面对房俊的职责,只能苦笑连连。心里非但没有一丝不被尊敬的恼火,反而有些异样的舒爽…… 这舒爽让李承乾自己都吓了一跳。 难道孤骨子里是个贱皮子,就喜欢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前耍混犯楞? 可房俊越是这般不顾仪态,越是说明他心里对自己不当外人,否则怎能如此失态?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难以得到别人的真诚相待,就越是渴望友谊……既然房俊将他当做自己人,毫不掩饰心情,李承乾这样一个思想比较单纯、自幼没有朋友的皇子,怎能不高兴? 尤其还是房俊这么有能力的人…… 房俊骂了一阵,火气发泄得差不多,李承乾也不着恼,笑吟吟的一个劲儿为房俊斟酒布菜,亲切的招呼刘仁轨自便,该吃吃该喝喝,不必拘礼。 忿忿的放下酒杯,房俊对刘仁轨说道:“记得当初在码头那边,半夜将一批军械装船的事情么?” 刘仁轨心里一跳,瞅了瞅李承乾,见到后者好奇的看过来,便知道这件事不必慢着,点头道:“自然记得。” 那件事事后房俊曾跟刘仁轨深谈过一次,所以他记忆犹新。 “跟太子殿下讲讲来龙去脉,尤其是那批军械的去向,不必隐瞒。” “诺!” 刘仁轨仔细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向李承乾娓娓道来…… 李承乾越听越是惊奇,等到刘仁轨讲述完,好奇的问道:“虾夷人住在哪里?” “就在倭国北边的岛屿上,倭国占了虾夷人的地盘,又对虾夷人大肆屠杀和镇压,虾夷人对倭人恨之入骨,不共戴天。”房俊解释道。 “据孤所知,那倭国不过是一处弹丸之地,国小民寡,不足为患。二郎何以如此大费周章,图谋于倭国?”李承乾有些不解,问道。 弹丸之地,国小民寡? 对于这等典型的天朝上国国大民骄的思维方式,房俊嗤之以鼻。 正是这等弹丸之地、国小民寡的倭国,狠狠的盯着中华这头肥硕的大象,直至被他逮到机会,不知啃噬了多少血肉,差一点把这头大象给咬死! 不过现在大唐兵强马壮国力雄厚,怎么可能将倭国放在眼里呢?事实上直到甲午之前,整个中华上国也从未将弹丸之地的倭国放在眼里,最终酿成大患,险些亡国灭种。 或许,现在应该给未来有可能成为皇帝的李承乾、以及极有可能成为一代名将的刘仁轨上一堂国家战略课程…… 想到这里,房俊放下手里的酒杯,沉思一下,问道:“殿下可知在前隋之时,倭国曾派遣使者前往洛阳觐见隋炀帝,递上过一本国书?” 李承乾到底是被一群大儒教导出来的弟子,能力如何且不说,读书破万卷却绝对当得起,只是稍一思索,便笑道:“可是闹出了大笑话,惹得隋炀帝大为不满的那件事?” 房俊点头道:“正是……” 刘仁轨恍然大悟,接口道:“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 房俊大笑道::“不错!” 李承乾略带诧异的看了一眼刘仁轨,有些意外。 先前房俊虽然极力推崇刘仁轨,李承乾认为这刘仁轨当是一员虎将,毕竟换了是谁也得从刘仁轨这一张未老先衰的老农一般的脸上看出这个答案。 可是此人居然能知道这件事,想来读过的书必定不少,非但度过,而且记性相当不错,不然如此冷僻之事,一般人看过便忘,只是当做一件趣事,谁会记得? 说起这件事,当初在中原的确是个大笑话。 大业年间,倭国向隋朝派出的第一个政府使团终于到达洛阳,使团首领叫小野妹子,很容易令人误解的一个名字,实则这人是个身高四尺的男人…… 这位使者称隋炀帝为“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并说他带一批佛僧前来学佛法,然后向隋炀帝递呈其君主的一封信,相等于国书。 信的开头是“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 这等语言结构,令天下哄笑,将倭国好一顿鄙视。 不仅是这种奇葩的自称,在古代东亚地区朝贡体系中,只有中國的皇帝才能称为“天子”。因此,倭国书信把他们的最高统治者称为“天子”,令隋炀帝大为不快,而且“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也犯了隋炀帝的忌讳,说谁是“日没处的天子”呢?于是,便吩咐“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不过,此时隋朝正进行征讨高句丽的战争,也不希望增加树敌。但是,隋炀帝显然对此事耿耿于怀,在次年选派裴世清等十三人组团回访,并带回前所未有的关于倭国的完整和准确的消息。 房俊相信,若是隋朝不亡,依着隋炀帝的心性脾气,搞不好真就能挥师渡海,将倭国给灭了…… 正是因为这件事,中原人士从未将倭国放在眼中,在他们看来,一个弹丸之地、国小民寡、且不修教化的国家,有何足惧,何必放在眼中? 房俊郑重说道:“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永远的强盛,总有天灾内乱导致虚弱甚至覆灭的时候,任何一个国家也不可能永远的弱小,总有一天名将辈出国力强盛!如何才能让一个国家永远强盛呢?很简单,让它周围的国家,永远的弱小下去!” 第四百五十七章 国家战略(下)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盛极必衰,衰极必兴,这是千古不移的治理,国家亦是如此……一个国家想要强盛起来,那就必须要制定长远的战略,然后坚定不移的施行下去。国家战略,区分内外,内外有别,又相辅相成,一旦制定,那就不能朝令夕改,否则半途而废,那是浪费国家资源。” “依我看,对外的战略其实很简单,不能任由那些强大的敌国满满的衰弱下去,更不能放任那些弱小的国家一点一点的经营,终至强大起来!动用一切资源,运用一切手段,未雨绸缪,占据先机,去参与到敌国的内政之中,让那些强大的分崩离析内乱不休,让那些弱小的不得不依附于我,全盘掌握!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些,足以令我大唐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前世的房俊虽然官位不显,却也非是吴下阿蒙,兼且信息获取的方式多种多样,极具时效性,是以对国内外的形势了如指掌。 老美自打立国之后,便奉行的这种政策,将这一套玩得很溜…… 将小国的政治金融牢牢掌握,让你生则生,让你死则死,岂敢不以老美马首是瞻,任凭驱策? 对于超级大国,则联合被他自己控制的小国进行地缘上的包围,实施经济、科技等等全方位的制裁与压制,不断的削弱敌国的国力。 这是一条大国称霸之路…… 以目前的大唐来说,完全有实力走这条路。 当然,前提是必须扭转国人那种国大民骄不将蕞尔小国放在眼里的自大属性。自信是好事,但是自负却极易让整个国家的战略发生根本性的错误。 “国与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是利益攸关的对手,便是敌人。只要是敌人,无论强大还是弱小,我们都要一视同仁,时刻保持着最高的警惕!” 房俊如是说。 李承乾和刘仁轨被震撼得有些发呆…… 这种思想彻底颠覆了他们对于国家关系的认可,但是咀嚼其中三味,却发觉真的很有道理。 房俊又冷笑道:“去年不仅倭国来朝贡,尚有林邑、新罗、真蜡等国遣使来唐,朝见天子,说上几句漂亮话,称赞一番大唐盛世,口头表达一下忠心,然后每一次,陛下都龙颜大悦,赏赐大量银钱宝物一大堆好东西……” 李承乾吓了一跳:“二郎,慎言!父皇如此,乃是向化外之民宣扬我大唐恢弘气度,怎地你似乎不以为然?” “呵呵,怎敢不以为然?只是现在才知道,一个国家的气度是要依靠这种方式来显示的……某在想,那些被大唐气度震得五体投地的蛮夷们,现在正在家里吵着嚷着再派一批使者前来朝贡,若我是蛮夷,我恨不得一年派遣十二波使者前往大唐,递交一本国书,磕上几个头,说几句好听话,每个月都让伟大的大唐皇帝陛下感受到天朝上国的无上荣光,感受到来自于化外之民的忠心臣服,然后顺道带走有可能相当于整个国家财富的赏赐……这得有多划算?” 房俊打开嘲讽模式,尽情的嘲讽,反正此间只有三人,李承乾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跑去李二陛下那里告状,刘仁轨更是自己的心腹,绝对不会背叛自己。 这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早在上辈子的时候,房俊就对于中原王朝这种好大喜功的朝贡体系啼笑皆非,这时候能在当事人眼前吐槽一番,那感觉相当爽快…… 刘仁轨深思片刻,默默点头,觉得房俊说的很有道理。 那些财货都是百姓们的赋税,以之供养皇家,这理所应当、无话可说,可是仅仅是几个化外小国说几句漂亮话便大肆赏赐,这就有些不合情理。 李承乾则无奈苦笑道:“你呀你呀,这脾气说明时候才能改呢?这事儿可不只是父皇如此做,自从汉朝开始,历朝历代不都是这个样子么?” “昔年匈奴占居了朔方,打得赢就冲过来,打不赢得到的好处反而更多,又是金银财宝又是公主和亲。几百年过后,我汉人被杀得十室九空,还被戏称为两脚羊,任由蛮夷宰刻。几百年前是这样,几百年后还是是这样,要我说打了胜仗的还不如那战败者呢。几百年过去却连战略都毫无改变,皇帝的思维还是那个老样子,真不明白怎么好意思成天到晚的吹嘘说明堂皇盛世……” 房俊今天很郁闷,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话越来越多,也愈来愈无顾忌。 李承乾对于这番话不肯认同:“这前后两者不同吧?那倭奴不过蕞尔小国,即便将来翻脸也不过是疥癣之疾,如何能与汉时的匈奴相提并论?” “疥癣之疾?”房俊斜着眼睨着他。冷笑道:“霍骠骑击胡千里封狼居胥,窦宪打破匈奴勒石燕然,那时我们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会遭匈奴屠戮?” “这个”李承乾语塞。 倭国现在看上去很弱小很温顺,然而你能保证以后他们不是祸害吗?霍去病杀得匈奴血流成河天底下都认为匈奴人成不了什么气候,窦宪大破南单于将匈奴驱逐三千里,世人皆以为匈奴距离彻底败亡已然不远,不足为患。 可是五胡乱华时,第一个举起屠刀的不就是那些匈奴人吗? 房俊也知道,他此时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可以把他的声音传递出去,却不可能让李二陛下改变主意,这是长久以来以儒家为主导的统治阶层形成的世界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一个国家的政策,不可能因为某一个人而发生转变。 除非,这个人是皇帝…… 可是要在大唐的贞观盛世造反吗? 房俊既没有这个野心,更没有这个自信…… 只是面对现状,无奈的吐槽罢了。 若是能对刘仁轨这位未来的名将产生一些影响,那就足够了。 至于李承乾……这位连储君之位都未坐稳呢,话都不敢乱说,能指望他什么呢? 房俊有些微醺,话头有些收不住,便又说道:“今日倭国以师法我,处处学习大唐,看似温良恭顺。我大唐朝堂上的那些腐儒尽是要仁德教化之言,可殊不知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做:教会了徒弟饿死老师父。某并不是说我们就应该关起门来自以为强大,商汤之《盘铭》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天下总是在不停的变化不断的展,吾等应该在不断发展的同时去教化整个世界,这没错。但这个教化并非是以什么仁德去感化!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冻得什么叫仁德?对于他们来说,只有铁与血才有效果!仁德只是辅助的手段,但绝不能拿来做教化的主导……” 正说到这里,门外的东宫禁卫忽然进来禀告,说是房俊府上的亲卫有要事通禀。 李承乾摆摆手让其将人带进来。 来者是席君买。 席君买一进屋,先是见到了刘仁轨,微微有些错愕,不知道这位为何出现在这里,然后便单膝跪地,禀告道:“侯爷,刚刚城南看守新房的卫兵来报,神机营突然将新房统统包围,无视留守卫兵的劝阻警告,将卫兵们尽数驱逐,将所有的新房占为己有。卫兵誓死不从,被围殴鞭打,已有多人受伤,伤势颇重……” 他口中的新房,便是神机营驻地北侧的那一片野树林,房俊命人在那里盖起了房屋。 “砰” 一直白瓷酒杯投掷于地,瞬间支离破碎,残片飞溅。 房俊大怒起身:“长孙冲,欺我房俊至此!” 言罢,冲李承乾一拱手:“微臣定要那长孙冲讨个说法,现行告辞!”未等李承乾劝阻,已然起身离席,出门而去。 刘仁轨毫无犹豫,当即跟随其后。 李承乾顿时头疼万分,心里大骂:长孙冲搞什么鬼? 想了想,并未跟着房俊前去,而是离席出门,径自回了东宫。 这几人却不知,在他们刚刚离开之后,在隔壁的雅室里,一位身着锦袍的英武中年人亦愤然摔碎了酒杯,大骂道:“房俊此子,目无君上,该死!” 第四百五十八章 冲突(上) 隔壁的雅室里,三人共聚一席,成品字形坐定。 只是光滑的木质地板上,赫然有一堆破碎的瓷片飞溅开来,那是一支酒杯的残骸…… 孔颖达与宇文士及面面相觑,看着面前愤怒的皇帝陛下,连连苦笑。房俊此子,还真是个惹祸精,只是吃顿酒罢了,何以满腹牢骚,非但将他们两个老儒生给骂了,便是陛下亦未幸免。 看来今日这顿所谓的庆功酒,怕是喝不自在了。 对于房俊的所言所想,二人倒是觉得有些道理,尤其是那番国家内政外交的前瞻性,说的很有见地。只是说到后来的对外政策,却是颇不以为然…… 对待外族就要施展铁与血的手段? 哪里有这么简单!一味的弑杀,只会引起外族的抵触情绪,更加使得这些外族离心离德,不肯跟汉家一条心。唯有仁德之术予以感化,方才是正途,虽然过程缓慢一些,但一旦感化了这些外族,却可使得一心一意奉汉家天朝为正统,永不背离。 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浓重的杀性…… 这令二人深感别扭。 李二陛下想的却不太一样。 李唐皇族的骨子里,汉家的血统并不纯粹,有着很浓郁的胡人遗传,这使得行事也与那些正宗的儒家传统有些相悖。对于房俊的这番言语,李二陛下大致上是予以肯定的,汉家强盛之时,小国自然要屈服依附,待到汉家衰弱,反口咬上一口,这有什么不对? 满口仁义道德,并不能令那些化外蛮夷感化,因为他们的骨子里追求推崇的就是弱肉强食! 只不过房俊那番对于朝贡体系的嘲讽,却令李二陛下大光其火! 外国使节都是他接见的,赏赐亦是他颁布的,这本来是万国朝贺盛世雄风的最有脸面的事情,却被房俊这厮好一顿讽刺挖苦,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怎能不怒? 眼看陛下如此恼火,作为牌友,孔颖达与宇文化及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极力为房俊开脱辩解。 孔颖达捋着胡子说道:“那小儿任性妄为,亦不是一天半天了,不过性子本是如此,亦强求不得。好在只是年幼气躁,待到稍稍长些岁数,经历得多一些,自会沉稳下来,陛下不必着恼。” 宇文化及亦说道:“虽然浮躁了一些,但是毕竟才华能力是极好的,单单这次的科举制度制定,便可见这小子的超强策划和组织能力,只要陛下稍加调教,来日必是国之栋梁,老臣为陛下贺!” 两位老臣这一番劝解,李二陛下的火气才稍稍压制。 实际上倒也没有多少愤怒,只是被一个小辈嘲讽了自己的施政行为,脸子搁不下而已…… 只是对于太子与房俊这般交好,心里有些想法。 说了几句狠话,自己便转移了话题,皱眉道:“不知那神机营又弄出何等是非?” 宇文化及闭上嘴巴,这关系到长孙无忌,说什么都不好。 不过显然孔颖达不会去顾忌这些,老孔已然修炼到“半圣”的地步,身份超然,地位尊崇,从来都不怕得罪人。 “这件事,其实是陛下欠缺考量。固然陛下有着自己的理念行事,并不是刻意的偏袒于谁,但神机营这般安排,确实是委屈了房俊,难免令其心生不忿,这是人之常情,可见房俊乃是真性情之辈。若是毫无反应,对剥夺神机营指挥权之事无动于衷反而大表忠心,那才是可怕,唯有大奸大恶之辈才会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深深埋藏,因为他们所图更大。” 李二陛下有些尴尬了…… 孔颖达这番话看似委婉,实则意思明确——您办错了! 错了么? 现在看来,虽然算不得错了,可起码也是不够稳妥。 作为他最重视的一直部队,神机营的情况他自然要第一时间掌握,其内部的种种现状,确实令李二陛下堪忧,对于长孙冲也有所不满。 只是剥夺房俊指挥权的命令是他下达的,帝王金口一开,那就是金科玉律,即便错了也不能认,否则威严何在?以后再有相似的命令,难保就会有人拿着今日的神机营说事儿,您当初能错,现在也能错…… 既然不能认错,那就得一错到底。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说道:“依某看来,那小子正是因为这次科举制度的策划筹备恃宠生骄,翘起了尾巴!” 孔颖达呵呵一笑,不再争论。 老孔都活成精了,怎会看不出陛下这等违心之言?再争论下去,那就是不给陛下面子,将这位至尊激得下不来台,那可就太愚蠢了…… 宇文化及岔开话题道:“这房俊可不是吃亏的主儿,刚刚显然也饮了不少酒,这要是和长孙冲起了冲突……” “随他们去!都是少年俊彦,平素骄傲惯了的,谁都不服谁!正好让他们打一架,都去去火气,亦能沉稳一些。等他们打完了,朕再挨个收拾!”李二陛下咬着牙说道,安然不动,等着收拾残局。 孔颖达却颇为忧虑:“房俊那小子脾气太过暴烈,万一……” 这半截话儿,意思再明显不过,恐怕长孙冲非是房俊的对手,万一闹得不可收拾,对于长孙冲这个神机营提督的威信可是大大的折损。 李二陛下有些惊异的看了孔颖达一眼,这个一贯以古板冷淡著称的老学究,怎地对房俊如此看好? 他可不认为执掌着神机营的长孙冲,会对付不了一个礼部无兵无权的房俊! ***** 城南,曲江池畔,神机营驻地北侧的野树林。 当初房俊组建神机营,国库未能有充裕的财政支撑神机营庞大的开销,是以房俊与李二陛下商定,由房俊出资垫付,朝廷则将野树林这一带土地划拨给房俊,以抵偿房俊花费的银钱。 而在房俊临去西域之前,便已经规划好这块地的用途。 野树林中许多年头久远的古树并未砍伐,而是被房俊巧妙的规划,将其被一座座新落成的房舍包围其中,成为新房院落中的景致。是以,野树林的大致外貌并未发生多少改变,只是在其中依着地形、景观、树木等等自然条件,巧妙的盖了许多房舍。 只是一个夏天的时间显然不足以让这些房舍全部竣工,只是完成了主体的建筑,算是半成品,入冬以后天寒地冻便全面停工,只待来年开春施工。 这一片土地面积极大,因是荒地,李二陛下并未吝啬,一并赐给了房俊。 现在一座座半成品的房舍散落其间,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仿若后世无人入住的“鬼城”…… 只是此时,原本冷落偏僻人迹罕至的野树林,已然被一队队兵卒包围。 房俊赶到的时候,位于野树林的入口处,新近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正有一队盔明甲亮的兵卒把守于此,不远处的路边,十几个人躺在雪地上,身边围着一群伙伴,吵吵嚷嚷。 房俊在刘仁轨席君买的保护下,身后跟着几十名亲卫部曲,阴沉着脸脚步不停的走过来。 到了近前,仔细一瞅,顿时勃然大怒! 雪地上躺着房家派遣于此看守房舍的家仆,十几人各个负伤,身上鲜血淋漓,在寒风中呻吟哀叫,状极凄惨! 房俊咬了咬牙,沉声道:“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赶紧医治?来人,将受伤的兄弟速速送去城中最好的医馆,不惜代价,一定要全都治愈!” “诺!”身后便跑过来多名亲卫,想要上前将受伤的家仆搀扶起来,送去医治。 一位神机营的校尉站出来,大喝道:“给老子住手!我家提督大人有令,这些豪奴公然对抗朝廷,死有余辜,就让他们冻死在这里,不得救治……” 话音未落,这校尉便听到身后的同伴齐齐惊呼一声,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眼尾刀光一闪,手臂一凉,一条肩膀已被一刀斩断…… 第四百五十九章 冲突(中) 抽刀,标前,劈斩,刀落手断! 房俊脸色阴沉,动作干脆利落,下手狠辣无情,在那校尉尚在颐指气使之时,已然一刀斩断他的一条肩膀! 肩膀落地,一股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雪地上,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所有人都吓傻了! 尤其是神机营的兵卒们,本来见到前任上司便心有戚戚焉,这位的脾气那可是大家都领受过的,便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可谁知道这位居然暴烈如此,只说了一句话,便斩断了一名校尉的肩膀! 而随着房俊而来的亲卫部曲,在惊讶之余,却个个猛地兴奋起来,热血沸腾!这就是咱家的侯爷,管你特么是谁,敢在咱面前鼓噪,敢伤了咱们的兄弟,那就砍死你没商量! 太剽悍了…… 一刀下去,身手分离。 滚热的鲜血还在喷涌不停,除了这位校尉的哀嚎,现场却一片沉寂,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席君买指挥着跟来的部曲,将受伤倒地的家仆搀扶起来,送去医治。这些受伤的家仆亲眼目睹了房俊大神威,各个刺激得热血激昂,嚎叫道:“侯爷,给我等报仇!这帮王八蛋二话不说冲进来,见人就打,弟兄们给当场打死了好几个!可我们受命看守于此,便是死了,我们也得替侯爷守着这里,死也不退!” 房俊冷着脸,点点头,沉声道:“前去医治,你们都是好样的,死去的兄弟,父母妻儿自有某来养护,活着的,待到伤好之后,准许尔等加入本侯的部曲!” 一言既出,那些受伤的家仆各个欢天喜地,暗道这一顿打,挨得真值了! 再有地位的家仆,那也是仆役,是贱籍。可部曲不一样,那是家住身边最却亲近的人,都是平民,战时随着家主上阵,可积累功勋博取功名! 天差地别的待遇! 待到这些受伤的家仆被送走,房俊上前一步,冷冷的看着面前这些昔日的下属,面无表情说道:“本侯知道你们只是奉命行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本侯编撰的操典里最重要的一条,所以不会为难你们。但是,这件事必须给本侯一个说法,你们谁能主事?” 神机营的兵卒闻听此言,齐齐松了口气,谁敢给房俊作对啊?这位虽然已经不在神机营,但是余威犹存,见了他,大伙腿肚子都转筋,只想赶紧转身就跑。 于是,所有人的眼神都看向在地上打滚参呼声也渐渐衰弱的校尉…… 这人还能主得什么事? 房俊无奈道:“去把长孙冲给本侯喊来,本侯亲自跟他说道说道。” 无人敢动。 虽说房俊余威尚在无人敢惹,但是长孙冲那也不是吃素的,比起手段的阴狠,那位甚至犹有过之!房俊处罚士兵,那是在你犯错的情况下,虽然不留情面,但大家都能接受,也都能心服口服。可长孙冲处罚士兵,那完全看心情,而且那些手段……想想都胆寒! 长孙冲正是依靠这些酷烈的手段,震慑军心。 远处,一标兵卒快跑来。 房俊瞅了一眼,便见到长孙冲在重兵护卫之下,趾高气扬的走来,便不由得冷笑一声,正好,省了哥们前去找你! 神机营的士兵见到长孙冲前来,都松了口气,没人愿意跟房俊对阵,且不说房俊以往的积威,单单只说这位在西域领着大伙儿跟突厥狼骑对阵,那份生死与共的患难之情,便让大家心里头堵的厉害! 也唯有如同这位被斩了手臂的校尉这般后来被长孙冲调来的心腹,才敢在房俊面前耀武扬威的作死…… 气氛陡然严肃起来,充盈着一股子萧杀的味道! 长孙冲早就等着房俊前来理论,他对房俊的性格极为了解,若是夺了这片野树林,或许房俊还能隐忍,但是打伤了他的人,却绝对第一时间出现! 哼,真是愚蠢的家伙啊,为了这些贱奴的性命,宁愿一身犯险么? 只是他实在是没想到,房俊一到场,便斩了自己心腹一条胳膊! 长孙冲看着地上哀嚎的校尉,脸色一片铁青,瞪着房俊怒斥道:“房二,焉敢伤我军中将官?” 房俊哼了一声,对长孙冲的指责嗤之以鼻:“别说那些没用的,我且问你,无缘无故打伤我的人,是何道理?打伤之后还不许医治,你是要让这些人死在这里不成?” “不过一些贱口奴婢而已,死便死了,那又如何?”长孙冲一脸倨傲。 房俊怒道:“世人皆知,在我房俊眼里,从来都没贵贱之分,有的只是亲人和敌人!对亲人,我房俊解衣推食视若手足,从不肯轻贱一分一毫,对敌人,我房俊冷酷霸道绝不留情,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这一番话语气铿锵,气势昂然,在场所有人都齐齐动容! 神机营的兵卒想到在西域与突厥铁骑大战,房俊的那一句“不抛弃,不放弃”,宁愿延缓行军度,增加行军负担,却执意将所有阵亡将士的骨灰带回来,一家一户的送到他们的亲人手里,使得这些阵亡在西域的士兵能魂归故土,落叶归根。 房俊虽然严厉军纪,但从来都是就事论事,按律行事,从不徇私! 他不仅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 那些阵亡的将士,家属贫困潦倒者,现在都已经进入房家的农庄,即便不肯去的,也会时时得到接济,承受着房俊的照拂! 这样的主将,谁敢不敬,谁敢不怕? 房俊身后的部曲家将,则各个挺胸抬头,士气高昂! 跟着这样的家主,那是吾等的荣幸,便是为其战死舍去这条性命,那有算得了什么?比之其他豪门的奴仆,我们更像是一个人那般活着! 而长孙冲,则被房俊最后一句话吓得心里一个哆嗦。 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这混蛋,难道已经知道我收买突厥人袭杀他的事情? 长孙冲身后的一个副将忍不住了,上前几步,站在房俊的面前,历喝道:“大胆!居然敢在提督大人面前如此嚣张,简直不知死活!旁人怕你,我长孙济可不怕!” 这人面色黝黑,比之房俊尚要更黑三分,身高八尺,膀阔腰圆,一身明光铠英武不凡,气势不俗。 长孙济? 大抵是长孙冲新近调来的长孙家子弟,帮助其掌控神机营。 房俊尚未回话,他身后的席君买不干了! 房俊同长孙冲对峙,他身份地位都太低,不敢贸然出声,否则不仅是不知规矩,亦是对房俊的不敬。大佬对阵,焉用你一个下人出头? 可是现在这个长孙济冒出来,那就不同了! 你特么算是哪根葱,敢如此语气对咱家侯爷说话? 席君买年少气盛,早已忍耐不住,此时得了机会,二话不说,一个箭步便从房俊身后窜出,手中的横刀瞬间出鞘,人未至,雪亮的刀锋已然死死的抵在长孙济的脖子上,锋锐的刀剑划破肌肤,渗出一丝血痕! “跪下!”席君买死死盯着长孙济,厉声喝道! 长孙济都吓傻了,脖子上刺痛传来,让他魂飞魄散!可是对面这个面容青涩稚嫩的亲兵,那一双狠历的眼神有若毒蛇一般盯着自己,那目光冷酷残忍,好像自己在他眼里就只是一只猎物,长孙济敢保证,只要自己稍微动一动,脖子上的这柄横刀绝对会第一时间割破自己的血管刺入自己的咽喉,要了自己的命! 可怜长孙济只是长孙家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何时处在这等生死边缘的危险境地? 都快要吓尿了! 第四百六十章 冲突(下) 与长孙济这个风花雪月中长大的世家子弟不同,席君买可是在边疆战场之上尸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精锐斥候!那股子历经生死所磨砺出来的杀气,有若实质一般,将长孙济压制得死死的,不敢有一丝妄动! “跪下!”席君买再次历喝一声,手中微微用力,刀尖再次深入一分,长孙济脖子上的鲜血已然涔涔流下。 长孙济都快吓哭了,两股战战,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真的想跪下,什么脸面,什么尊严,都特么滚远吧!可是他不敢跪,他怕自己稍稍动一下,就会被眼前这个狼一样的小子误会,一使劲儿就把刀子捅进自己的脖子…… 这回,长孙济是真的哭了,眼泪汪汪的,可怜巴巴的看着席君买,目光充满了哀求和乞怜。 席君买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敢辱骂侯爷,老子就敢叫你死! 周围的神机营兵卒都露出不耻的神色,这般孬种,也配成为神机营的长官?若是刘仁轨或是段瓒在这里…… 众人不由得看向一直跟在房俊身后,却始终沉默的刘仁轨,齐齐黯然。 刘仁轨被长孙冲扫地出门,段瓒留在营地,对长孙冲的命令充耳不闻,昔日神机营的两大战将,现在却与神机营分崩离析形同陌路,这不能不引起兵卒们的感慨…… 长孙冲在后面,自然看不清长孙济的神情,想当然的以为长孙济是没有被对方将刀子架到脖子上而胆怯退缩,心里很是满意,不愧是我长孙家的弟子,有种! 不过再是有种,形势也是自己一方被压制,这令长孙冲很不满。 神机营三百多兵卒在此,居然被房俊区区几十人压制,这简直就是耻辱! 长孙冲一张白脸冷若寒霜,手一挥,身后的神机营兵卒微微一愣,不过只是在稍微的迟疑之后,便举起手中的火枪弓弩,瞄准了席君买。 长孙冲喝道:“房俊,速速命此人放下手中兵刃,乖乖束手就擒,听候神机营的审判,否则,某怪本官当场格杀!” 上百只火枪、几百把弓弩齐齐对着自己,只要一发动,那就是乱箭穿心铅弹入体,被打成蜂窝的结局,可席君买却视如不见,神情如岩石般坚定,握刀的手如山岳般沉稳,就连眼皮都未跳一下! 这是数次生死磨砺锻炼出来的镇定和无畏,冷静得令人胆寒! 长孙冲也不得不心生敬佩…… 席君买的眼里,只有面前的长孙济,仿佛择人而噬的野狼一般,只是死死的盯着自己的猎物,根本不管外界的变化,他只需要确定,能在临死前的一刻,拉上长孙济陪葬! 这等人物,怎地被房俊笼络到身边?若是自己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何须为了掌控神机营废了百般心思,甚至不得不求助于家族,派来多位族中子弟? 亦正是如此,令长孙冲愈发嫉恨! 不过,他显然不能将长孙济当做兑换的棋子,席君买不过是一介奴仆,而长孙济可是长孙家的直系子弟,瓦罐砰玉碗,这买卖可绝对做不得! 深深吸口气,长孙冲面容稍微缓解,冲房俊说道:“让你的部曲放下冰刃,本官保证不予追究,放你等自行离去。” 这在长孙冲自己看来,已然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等同于服软认输!这么多神机营的兵卒,却不能拿一个房俊如何,足以令他恼火不已! 可谁叫长孙济太过冲动,自己送上门去被人家挟持呢? 这口气,不咽也得咽! 房俊冷冷一笑,上前一步,拍了拍席君买的肩膀:“放开他。” “诺!”席君买一句话也不问,利索的收回横刀,放开长孙济。 长孙济早已是浑身大汗,勉力维持自己的镇定,唯恐稍有异动便被抹了脖子,这是威胁去除,紧绷的精神瞬间放松,身上的肌肉随之松懈下来,导致浑身一软,双腿发麻,“噗通”便跪了下去…… 这一下实在是大出预料,所有人都诡异的看着长孙济,不知此人为何下跪…… 长孙济羞窘得无地自容,以手掩面,连滚带爬的退回长孙冲身后。 长孙冲恶狠狠的瞪着丢尽了脸面的长孙济,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必然好生教训一番这个蠢货! 回首瞪着面前的房俊,长孙冲心里犹豫着要不要食言,指挥手下将房俊拿下…… 却不料房俊已然上前几步,就站在长孙冲面前不足一丈之处,抬手指着长孙冲,嚣张至极的说道:“现在,长孙驸马请给本侯一个交代,为何私自闯入本侯的地界,为何打伤本侯的家仆,然后,赔偿十万贯抚恤金。” 长孙冲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这里全都是神机营的兵卒,十个打一个都足够了,你还敢跟我要交代? 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长孙冲身边一个清秀的文士出言道:“此处乃是陛下赐予神机营的土地,用以弥补朝廷拨款之不足。新乡侯现已不是神机营的提督,却将此地据为己有,拒不交付,是否过分了些呢?” 刘仁轨看不过去,出声道:“张晋,莫要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当初神机营由侯爷初创,靡费大量银钱,朝廷财政拨款不足,尽是侯爷垫付,此事在神机营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陛下感念于侯爷舍家为国,是以赐予这块土地以示奖励,怎地到了你嘴里,却成了乃是神机营之物?” 席君买亦冷笑道:“若是按你的说法,整个神机营都是侯爷的产业!” 那张晋却毫不着恼,只是笑嘻嘻的看着房俊,“这只是侯爷一家之言,看来,还需到陛下面前,请求陛下定夺才是!” 这人生了一张利嘴,巧言善辩,寥寥几句,便将本事铁板钉钉的事实搅得面目全非,好像房俊已经不再神机营,却仍然要占神机营的便宜一般。 让陛下定夺? 张晋料定,陛下能将神机营从房俊手中剥夺,转交给长孙冲,立场已然太过明晰,断然不会再此事上支持房俊…… 房俊深深看了这人一眼,便再不理他,只是将矛头锁定长孙冲:“长孙驸马,房某耐性不够,脾气不好,莫要让某久等,速速给某一个交代,然后,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一瞬间,长孙冲清秀的面孔涨的通红! 当着这许多神机营兵卒将士的面前,如此被房俊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长孙冲大怒道:“交代?本官没有交代,更无须交代!你手下的奴仆,本官便是打杀了,你又能如何?此地乃是神机营所有,本官奉劝你一句,速速离开,否则本案必将你拿下,一起到君前对质,请陛下定你之罪!” 房俊掏了掏耳朵,看得出来,长孙冲这次铁了心的要打压自己的脸面。说来也令人费解,老子都特么将神机营让与你了,为啥还要阴魂不散的搞事情? 房俊不再跟长孙冲废话,回头低声问刘仁轨:“刚刚长孙冲身边说话那人,是何来历?” 刘仁轨心里一动,眼皮都没抬,低声回道:“是长孙冲的表哥,睦州刺史张琮的幼子,名唤张晋,他的母亲,是长孙皇后的姐姐。前些时日被长孙冲从右武卫调来,很是心机深沉的一个人,甚得长孙冲器重。” 房俊点点头,张琮?没听过,不过好像长孙皇后同几个姐姐并非一母所生,彼此关系并不融洽,李二陛下对其也不甚待见,只是碍于亲戚的情面,稍有关照罢了。 想了想,打定主意,对席君买小声吩咐道:“待会儿无论发生何事,不许插手,给我盯紧了这个张晋,一旦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掌轻轻一斩:“懂?” “懂!”席君买赶紧点头。 刘仁轨能力超卓老成持重,席君买却心思缜密狠辣狡猾,干这种事情显然更合适。 刘仁轨面无表情,权当没听到。 房俊深深吸口气,然后,在众人瞠目结舌中,转身一个箭步便窜出去,出闸猛虎一般扑向重重护卫中的长孙冲…… 第四百六十一章 百万军中,拖死狗…… 房俊突然暴起,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张晋刚刚正与房俊说话,是以站得最近,想要上前阻拦,被房俊当胸一个飞踹便倒飞出去十几步,一个屁墩坐在雪地里,张嘴“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委顿于地,站不起来。 见到房俊猛虎一般扑来,长孙冲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开枪,放箭,拦住他!” 一边仓惶的大叫,一边扭头就跑…… 他真是吓坏了,房俊凶神恶煞的神情,简直就是要将自己干掉啊! 护卫在长孙冲周围的神机营兵卒都有些懵,看着径自扑向长孙冲的房俊,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开枪?放箭? 别逗了!神机营的兵卒基本都是来自于勋贵世家,都不是没见识的,房俊那是什么人?尚书左仆射房玄龄的公子,皇帝陛下未来的女婿,堂堂新乡侯,这要是弄死了,那后果谁能承担得起? 甭管谁对谁错,房俊若是死了,那就必然要给个交代,问题是这个交代,谁给得了? 当然,神机营的兵卒心底里也未尝没有等着看长孙冲笑话的想法。 不怕没好货,就怕货比货。 以前大伙儿跟着房俊,寻常军饷待遇都是大唐军中最顶尖的,整个关中报出来神机营的字号,甭管是十二卫还是各地的折冲府,哪个敢不给三分面子?人家房俊的字号,那是真的好使! 况且,咱可不仅仅是在窝里横,出了关,咱照样横行西域! 突厥狼骑牛不牛?前后两次几千人的大规模夜袭,都被咱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整个大唐的军队,谁敢不跟咱竖一竖大拇指,夸一声英雄了得? 可是自从换了长孙冲担任提督,这军心士气算是彻底散了…… 全军最好的伙食没了,那一份补贴的军饷也没了踪影,训练也不专心了,军纪废弛,乌烟瘴气。这位长孙驸马整日只知道勾心斗角排除异己,大肆安插心腹,令这帮见识过铁血战阵历经过生死磨难的骄兵悍将们离心离德,军心涣散。 看看眼前,就比较出来前后两任提督大人的差距。 人家房俊就领着这么几个部曲,敢砍手,敢刀子架在你脖子上,敢无视几百人冲上去揍你,而长孙冲呢?周围站了那么多人,非但不指挥亲兵卫队将房俊拿下,反而吓得转身就跑…… 这也太怂了。 神机营的兵卒们面面相觑,手里的火枪和弩箭比比划划,却没有一个人开枪放箭,就那么呜呜喳喳的瞅着…… 倒是长孙冲身边的亲卫没有人后退,一窝蜂的冲上来拦阻房俊。 这些人要么是长孙冲从家中带出来的亲卫部曲,要么是他先后调来的心腹族人,有着统一的利益,自然不能坐视房俊威胁到长孙冲。 只不过这些人自认在神机营中高人一等,等闲也不参加操练,火枪弩箭那是小兵才装备的武器,难道将来冲锋陷阵的时候,还要咱们冲在前面?咱们只要佩戴着漂亮的横刀便行了…… 这时见到房俊冲过来,这些人当即拔出横刀,拦住房俊。 眼前当光闪闪,人影幢幢,房俊却丝毫不惧! 矫健的身形犹如虎入羊群,径自冲入敌阵之中,手里拎着的横刀并未出鞘,当做一根棍子挥舞起来,“砰砰砰”狠狠抽在对手身上、腿上、甚至脑袋上…… 这一刻,房俊仿佛化身李小龙,出手如电,勇不可当! 那些普通的神机营兵卒不堪伤了房俊性命,这些长孙冲的亲卫也不傻!刀枪无眼,这万一一个不慎把房俊给弄死了,这个大黑锅就得他们来背! 况且这帮人心里也都知道,不过是纨绔少爷之间的意气之争而已,又非是生死搏杀,那么卖力做什么呢? 两方都未下死手,那形势就一目了然。 论起拳脚力气,放眼关中,还真就没有几个是房俊的对手!长孙家非是将门,这些亲卫部曲都是临时从家将奴仆中挑选出来,看似膀阔腰圆精神抖擞,实则都是绣花枕头,没甚用处…… 房俊拎着横刀一顿狠抽,直抽得这帮人哇哇乱叫,四散奔逃! 长孙冲刚刚跑出了几丈远,回头一看,自己身边的部曲像是被饿狼驱赶的绵羊一般,吱哇乱叫抱头鼠窜,只是以眨眼的功夫,居然让房俊那厮硬生生给冲过来了! 而那些神机营的兵卒,呜呜喳喳的挥舞着手里的火枪弩箭,叫唤得震天响,却没有一个人放枪放箭! 长孙冲目眦欲裂,这帮混蛋,这是要反水造反? 我特么也真是鬼迷了心窍,凭白招惹这个棒槌做什么呢? 长孙冲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心知这若是被房俊捉到,还不知道遭受怎样的屈辱呢……没法子,跑吧! 扭头刚刚跑出去两步,忽闻身后风声响起,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一回头,后背便被什么东西撞上,一股大力涌来,脚下收势不住,步伐一乱,摔倒在雪地里。 刚一抬头,便觉得眼前一暗,房俊已然追至近前,手里的横刀连着刀鞘高高举起,就冲着自己脑袋抽了过来。那刀鞘带起的呼啸风声,令长孙冲头皮发麻,悍然欲绝,下意识的抱住脑袋,魂飞魄散的大叫道:“饶命……” “砰”刀鞘就砸在眼前的雪地上,溅起一蓬雪沫冰屑,劈头盖脸的溅在长孙冲的脸上,吓得长孙冲死死的闭着眼睛,凄厉大叫。 “啊——” 房俊握着刀鞘,居高临下看着依然崩溃的长孙冲,满脸不屑。 然后,在所有人瞠目结舌中,一只手紧紧抓着长孙冲的脚腕,就这么在雪地里将他拖着往回走…… 长孙冲死的心思都有,这是何等的羞辱? 杀人不过头点地,房俊这等行径,简直是将长孙冲的面皮狠狠的剥个干干净净,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 可是尽管心里羞愤欲死,长孙冲却半点都生不起反抗的勇气,刚刚房俊那股剽悍的气势给他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胆敢反抗,这个棒槌说不得真就敢把自己给宰了! 在暴起的房俊面前,什么亲王皇子皇亲重臣,统统都是个屁,就没有这混蛋不敢干的事儿…… 长孙冲也只能像鸵鸟一般,死死的捂着脸,任由房俊拖死狗一般将自己在雪地里拖行。 他的胆气,在就丧尽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房俊,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野树林里,白雪皑皑,树木林立,寂静一片,唯有呼啸的北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鸣响。 房俊就这么拖着长孙冲,施施然来到神机营将士面前,冷言道:“你等速速退去,此间事与尔等无关,本侯自会将长孙驸马带至君前,请陛下定夺。只是,你们都给本侯记着,敢跟本侯犯浑的人,惹恼了本侯,就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管他是皇亲国戚还是世家公子,本侯舍得一身剐,豁出去性命也要干到底!” 这话,自然是跟那些长孙家的亲兵部曲和同族子弟说的。现在自己将长孙冲挟持住,如无意外,这些人肯定第一时间就会报告长孙无忌,依着那老狐狸的性子,自己如此羞辱他的儿子,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房俊这番话,便是告诉长孙无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是跟我犯浑,我就敢要你的命! 无论什么年代,都是横的怕楞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我敢舍了命跟你们怼到底,你们敢不敢? 霸气测漏! 第四百六十二章 告御状 言罢,冷冷扫了一眼尚趴在不远处雪地里的张晋,低头对长孙冲喝道:“老子没力气拖着你到太极宫,是你自己起来跟着老子走,还是老子让人将你捆了双手,让战马拖着你走?” 若是这么一路将长孙冲拖到太极宫,那可就过分了。 且不说长孙冲下半辈子算是没脸见人了,长孙无忌为了维护长孙家的脸面,亦不得不跟房俊死磕,不死不休。便是李二陛下,也必然恼羞成怒,不可能放过他…… 现在这件事,怎说都是长孙冲理亏,自己虽然反应过激了一些,可谁叫咱是房俊呢?棒槌、楞怂、二百五……这些诨号可不是让你们白叫的,不这么干,那咱还是房俊么? 长孙冲一听,吓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张俊秀的小白脸已然污浊不堪,浑身上下一片狼藉,哪里还有半点世家子弟的风范气度?狼狈到了极点! 可他不敢不站起来,这个棒槌行事毫无顾忌,若当真将自己绑在马尾巴上,那可就成为全长安城的耻笑。现下虽然丢人,毕竟只是在神机营内部,形势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房俊冷眼瞅了瞅尚在犹豫不决的神机营将士,猛地大喝一声:“赶紧给老子都滚!” 随着这一声喊,神机营兵卒如梦初醒,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呼啦”一声撒腿便跑,一哄而散,片刻之后,只余下几个长孙家的亲兵和心腹族人,面面相觑,不敢舍下长孙冲。 长孙冲呆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顿时心灰意冷,悲从中来。 自己费今心机,想要全盘掌控神机营,可是到头来,却弄得军心涣散离心离德。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死皮赖脸的从房俊手里将神机营谋夺而来呢? 真真是自找的啊…… 刘仁轨上前一步,满脸担忧的说道:“侯爷,这……有些过了吧?” 虽然对于房俊的粗暴风格很是欣赏,但刘仁轨毕竟老成持重,很是为房俊担忧。毕竟长孙冲可是长孙无忌的长子,是陛下的女婿,又是一军主将,被房俊这般羞辱,影响实在是太恶劣了。 而席君买和一干亲兵部曲,则眼睛放光的看着房俊,那崇拜之情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太牛了! 不愧是横行关中的大棒槌啊…… 尤其是刚刚拖死狗一般将长孙冲在雪地里拖行的那一幕,带给众人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 当朝第一权臣的公子又怎样?皇帝的女婿又怎样?神机营的主将又怎样?惹了咱们侯爷,分分钟教你做人! 房俊回头看看失魂落魄的长孙冲,冷笑道:“长孙驸马,请吧!” 长孙冲木然的跟在房俊身后…… ***** 一阵寒风吹过,细密的雪花又飘飘洒洒的飞扬起来,整个长安城亭台楼宇被飞雪渲染得愈发迷茫,彷如蒙上了一层薄雾,萧索凄冷之中,倒也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今冬的雪势较之去年小得多,却也频繁得多,往往先前还是冬阳普照,一阵北风带来一片云彩,便是飘飘扬扬的一场小雪。 不过这种程度的降雪并不会对百姓的生计造成影响,更不会发生以往那种房屋倾颓积雪受灾的情况,反而会冻死田间不少害虫,适当的给土地补充降水,来年春天,想必会是个好年景…… 太极宫,立政殿。 李二陛下刚刚脱掉皮裘大氅,换了一身清爽便捷的常服,坐在太师椅上,惬意的捧着茶盏喝着香茶。 往椅背上一靠,背脊得到承托,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不由得暗暗赞叹,房俊那混小子尽管有百般的不是,可是这脑袋瓜子绝对好使,经他手里琢磨出来的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却往往更能平添生活的情趣。 李君羡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大殿门口,尚未来得及通报,已被眼尖的李二陛下发现,招招手,让他不必拘礼,赶紧进来。 径自来到李二陛下面前,李君羡单膝跪地,回禀道:“启禀陛下,野树林那边的冲突已然结束,不过新乡侯大抵不肯善罢甘休,已然拉着长孙驸马,前往太极宫而来,想要让陛下金口决断,讨个公道。” “你且说说,这前后过程。”李二陛下悠然饮茶。 李君羡当即将“百骑”的快讯娓娓道来,极尽详细,却没有一字半言的评述,完全是叙述事实。开玩笑,那两位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旁人或许并不知晓,常伴君侧的李君羡怎能不知?可以说,这二位是陛下最看重的勋贵二代中的代表人物,不出意外,将来那肯定是要重用的,自己若是稍有偏颇之处,极有可能给自己招来麻烦…… 李二陛下听着李君羡的叙述,对于房俊斩断神机营校尉的肩膀,以及将长孙冲在雪地里拖行的情节,并未表露出喷怒,而是深深的叹了口气,面上掠过一丝失望。 房家的家仆前去松鹤楼报信之时,李二陛下便在隔壁房间里,可以说前因后果他都清楚,现在更知道了来龙去脉,整件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之所以并未出面调停,实则是存了考校的心思。 一直以来,他都甚是看重长孙冲,亦对这个外甥兼女婿极为喜爱,年纪轻轻便予以高位,只带其经受历练之后,便会予以重任,成为勋贵二代之中的佼佼者,迅速成长起来。 而房家,却是一个异数。 不可否认,李二陛下最初对于房家的印象,说不上什么好坏。 率学无诞也好,不学无术也罢,在李二陛下看来,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没什么本事,人也憨厚木讷,虽然不能委以重任,但总归也不能闯下什么祸事,既然是房玄龄的儿子,那朕就送他一世富贵,将高阳公主下嫁与他,同时也算给房玄龄一个交代…… 毕竟房玄龄为朕鞍前马后效劳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倚为肱骨,可是几个儿子都没什么才能,嫁过去一个公主,成为皇亲国戚,亦能保得住几世富贵。 可是未曾想,这个房家却忽然一夕之间仿佛开了窍,所作所为,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至此,李二陛下才将房俊放在与长孙冲相同的地位来看待。 只不过,李二陛下还是觉得长孙冲更优秀一些,起码长孙冲稳健的行事作风,谦虚的待人姿态,更符合官场之上的习俗,也更容易被别人接受,未来的成就肯定会更大一些。 所以,他才将最最看重的神机营交到了长孙冲的手里,这其中虽然有长孙无忌的情面在,但更多还是李二陛下对于长孙冲的认可。 但是长孙冲入主神机营之后的一些列作为,令李二陛下心生不满。 所以,这一次的冲突,他冷眼旁观,就是想要好好的看看,这两人勋贵二代之中的年轻俊彦,谁更强一些! 结局不言而喻…… 几百名神机营兵卒就站在周围,却丝毫奈何不得房俊,反而被房俊狠狠的羞辱一番,这令李二陛下很失望。 同一时间,房俊和长孙冲二人,来到太极宫正门,只不过一个前一个后,一个趾高气扬,一个垂头丧气…… 到了太极宫正门,房俊却未径自求见,而是脚步一转,来到侧门旁边,那里有一面鼓,立于石座之上。 黄本骥《历代职官表》载:“唐代于东西朝堂分置肺石及登闻鼓,有冤不能自伸者,立肺石之上,或挝登闻鼓。立石者左监门卫奏闻,挝鼓者右监门卫奏闻。” 这登闻鼓不仅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衙门前有,太极宫门前也有。 只不过太极宫门前这面鼓相当于摆设,等闲得有多大的冤屈才会跑到这里来击鼓鸣冤?再说,这面鼓也不是想敲就能敲的,没见到登闻鼓的两侧笔直的战立着两队宿卫禁宫的禁卫么…… 在禁卫的目定口呆中,房俊迈着方步,拿起裹着红绸的鼓槌,奋力敲响了登闻鼓。 请陛下裁夺? 别扯了,上次二话不说便剥夺了咱神机营的提督之职,显然是亲戚一家亲,这次咱不跟你们玩这个。 他要告御状! 第四百六十三章 御前对质(上) 听李君羡述说了详细过程,李二陛下叹口气,沉默半晌,吩咐道:“稍后,你且去承天门外,嘱咐宿卫的禁军,待那两人到来,给朕赶走。” 语气很是不爽。 房俊那厮既然已经占了便宜,震慑了长孙冲和神机营上下,以后自然没人再敢去动他,却仍旧不依不饶的要来御前打官司,为何?还不就是为了狠狠落朕的面子! 这个混小子,是记着将神机营从他手里夺走交给长孙冲的这个仇啊!心心念念的想要在朕的面前,证明他比长孙冲强! 这如何不令李二陛下郁闷? 虽说他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想要安排哪个臣子到什么位置上去,绝对不容许反驳拒绝甚至心怀怨念,但只要是个人就得有七情六欲,就得有脾气,神机营这件事上,对于房俊来说确实有失公允…… 可是你个混小子就不能体会体会朕的苦心? 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否则那棒槌定然没什么好话,把自己气的半死,却又能如何处置他?打他他不怕,杀又杀不得,远远的发配出去吧,这又马上要成亲了,若是干脆取消这门婚事,却又正中那小子的心思…… 琢磨来琢磨去,李二陛下霍然发现,自己还真就拿这小子没辙! 简直岂有此理! 李二陛下运了运气,强自压下心头的恼火,决定不搭理他。 可是李君羡答应一声,尚未走出立政殿,一阵沉闷的鼓声便悠扬的响起,飘荡在整个太极宫里…… 李二陛下愕然道:“怎么回事?” 在古代,鼓绝对不是随便敲的…… 远古时期,鼓被尊奉为通天的,主要是作为祭祀的器具。在狩猎征战活动中,鼓都被广泛地应用。鼓作为乐器是从周代开始。周代有八音,鼓是群音的首领,古文献所谓“鼓琴瑟”,就是琴瑟开弹之前,先有鼓声作为引导。鼓的文化内涵博大而精深,雄壮的鼓声紧紧伴随着人类,远古的蛮荒一步步走向文明。 在古代,鼓不仅用于祭祀、乐舞,它还用于打击敌人、驱除猛兽。 “钟鼓”是古礼的代表器具。 总是,在古代闲着没事儿敲鼓玩,那绝对不行…… 李君羡侧耳倾听,然后一脸惊愕,咽了口吐沫,讷讷道:“那个……好像是承天门外的登闻鼓?” “登闻鼓?”李二陛下两只眼睛瞪得有如铜铃,显示惊愕,随即大怒,暴跳如雷道:“必是房二那厮无疑!娘咧,居然敢敲登闻鼓告御状,是吃了豹子胆么?李君羡,速速将此獠给朕捉来,朕倒是要看看,这楞怂到底长了几颗脑袋,以为朕不敢砍了他?” 唐律,承天门外的登闻鼓,非有巨大冤情,不得敲响。而一旦敲响,皇帝必须接待鸣鼓之人,倾听其冤情! 可是那房二,他有个蛋的冤情? 看着李二陛下怒发冲冠的模样,李君羡激灵灵打个寒颤,大声应道:“诺!”转身大步走出立政殿,心里却对房俊崇拜得五体投地,放眼天下,也唯有这位能时时刻刻将陛下撩拨得火冒三丈,不过他也深感怀疑,是否这房二真的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这胆子也忒大了! 看着李君羡走出去,李二陛下压了压火气,想了想,沉喝一声:“来人!” 殿外,老太监王德无声无息的出现:“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沉着脸:“汝速去东宫,将太子给朕请来。” “诺!”王德躬身退出大殿。 东宫与太极宫比邻,有门路相连,毋须绕远,便可直抵东宫。 是以当房俊同长孙冲被李君羡带到的时候,李承乾已然端坐在李二陛下的下首处,只是神情有些惴惴,不知道父皇为何将他喊来呢? 房俊与长孙冲一前一后,进了立政殿。 抬头瞄了一眼端然稳坐的李二陛下,房俊刚想施礼,便听得身边“噗通”一声,长孙冲已然双膝跪地,大嚎一声:“陛下,请为微臣做主……” 然后,以头顿地,嚎啕大哭。 哭声嘶哑雄壮,激昂澎湃,似有无穷无尽的冤屈无法倾述,满腔悲情亟待释放,那一股感天动地的如海深冤足以令观者动情,闻着流泪。 便是那窦娥之冤,想必也不过如此。 房俊傻了眼……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一贯以温润君子形象示人的长孙冲,飙起戏来简直不逊于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影帝,那抽搐的肩膀,决堤般的眼泪,悲怮不已委屈到骨子里的哭声,足以匹配一座小金人儿…… 太无耻了吧? 挑事儿的是你,敲登闻鼓的是我,所以应该哭的是我才对,你怎能抢我的戏份呢? 他却不知,人家长孙冲心里那是真的委屈…… 的确,派遣兵卒去驱逐房俊的家仆,想要将野树林那块地抢过来,是他长孙冲命令的,无非是心里头嫉恨交加,想要狠狠的打一打房俊的脸面,出一口心头的恶气。 谁料想,打脸不成反*******好歹我也是堂堂驸马、皇亲国戚,更是神机营一军主将,你特么拖死狗一般对待我,跟杀了我有何分别? 长孙冲从小到大,一贯都是锦衣玉食顺风顺水,从来都是受表扬受夸赞别人家孩子的学习对象,几时遇到过这样的羞辱?这时候,脸面什么的,反正都已经被房俊狠狠的剥了一层,剩下的一星半点干脆也不要了,受气的小媳妇一般在李二陛下面前哭得肝肠寸断、我见犹怜…… 他这么一哭,房俊有些懵,反倒不知所措了。 难道也跟着跪下哭? 哭,倒没什么,关键是我也哭不出来啊…… 娘咧,你个长孙冲,不按套路出牌啊!事儿是你挑起来的,不是应该到了李二陛下面前诚心忏悔吗? 万般无奈,房俊也只得跟着跪下,干嚎了两嗓子。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长孙冲这么一哭,便显然处在了弱势一方,很容易得到同情分,更何况李二陛下本来就是个偏心的? 大殿里,一个驸马,一个未来的驸马,一时间哭声震天…… 李承乾坐在侧房,很清楚的见到房俊一边哭一边使劲儿的揉眼睛,只可惜眼皮都揉红了,却也没见半滴眼泪。太子殿下实在是憋不住,只好抬手捂住了脸,他怕自己笑出声来……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这两个家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蹦,气得眼前一阵阵发花,戟指指着房俊,咤道:“房二!你将长孙冲好生折辱,却有何冤屈在朕面前痛哭流涕?” 房俊止住哭声,抬手揉了揉眼睛,咦,这眼泪还真是揉啊揉的就揉出来了…… 趁着眼角一点点的湿润,赶紧抬起头来,让李二陛下能见到自己“委屈的泪水”,凄然道:“陛下,非是微臣想要折辱长孙驸马,实在是长孙驸马做得太过,他罔顾国法,未得军令而在京师纵兵,已触犯了刑律,按律当诛!并且指使手下军卒擅闯微臣之民宅,烧抢打砸,将微臣的家仆打死打伤多人,更过分的是,野树林那块地是当初陛下赐予微臣,长孙驸马却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恃强凌弱,想要硬生生霸占,这是将微臣往死里逼啊!俗话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微臣眼看都活不成了,怎能不奋起反抗?不过臣仍然谨记大唐律法,并不敢动用私刑,可是长孙驸马家世显耀又身居高位,微臣官职卑微,唯恐各个衙门对其包庇维护,反而是非不分反咬一口诬陷于微臣,是以微臣不得不敲响登闻鼓,请陛下明察秋毫,不因长孙驸马的身份高贵而治其之罪,微臣,伏讫陛下!” 李承乾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发现这房俊一身都是有点啊,就说这口才,啧啧啧,一点亏都不肯吃! 第四百六十四章 御前对质(下) 长孙冲大怒,也顾不得“悲声哭泣”了,直起腰来反唇相讥道:“胡说八道,那野树林之地,某只闻陛下乃是赐予神机营,却从未听闻赐予你房俊,汝何敢据为己有?退一万步说,即便那块地是陛下赐予你的,你与某说清楚了,某还与你便是,何故如此羞辱与某,更何来将你逼死之说?” 那块地我以为是陛下赐予神机营的,所以我看你赖着不走便很生气,想要将地要回来。但如果真是陛下赐给你的,你跟我好好说,难道我还能不还给你么?更何况,你堂堂房玄龄的公子,会因为一块地便被逼死了? 长孙冲亦是口齿伶俐之辈,在这立政殿里不怕房俊发飙,是以胆气陡升,抓住房俊的话语中漏洞,立刻展开反击。 房俊看着长孙冲义愤填膺振振有词,眨了眨眼,心说你不哭了? 那行,你不哭,我哭! 往地上一趴,房俊放声大嚎:“真真是冤枉死个人……长孙驸马,你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地做人如此虚伪,尚不如个娘们儿?你强占了某的房子,打伤了某的家仆,某去向你讨个说法,你居然命令神机营火枪弓弩齐齐对准某,想要将某当场射杀,你可敢承认?当初创建神机营,朝廷财政捉禁见肘,是某破家舍财,投入数十万贯才将神机营创立起来,陛下见某忠心为国铁骨铮铮,不忍见某破产败家无处栖身,是以才钦赐了那块地皮给某一个安身之所,长孙驸马,你连某最后的安身之处都要夺走,这还不是将某往绝路上逼么?陛下,长孙驸马心肠狠毒,这是想要将微臣赶尽杀绝啊,陛下!您烛照万里、明察秋毫、英明神武,请您给微臣做主,不然,微臣活不成啦……” 长孙冲一张脸气得煞白! 特么我是受害者啊,你有什么可哭的?而且哭得这么假,真是没素质…… 李二陛下呆愣愣的坐在御座之上,看着眼前这两位一个比一个哭的凶,一个比一个有理,一个比一个委屈,只觉得脑仁一阵阵发疼,眼前一阵阵发黑,快要给气死了! “都特么给朕闭嘴,想要吵死人吗?”李二陛下方脸憋得通红,暴喝一声。 房俊立马闭嘴,保持匍匐状…… 长孙冲也不敢出声了,只是心里愈发憋闷得难受!吃亏的是自己啊,这个混蛋颠倒黑白的本事也是厉害,居然硬生生扭转乾坤,自己好像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一样。 就连李承乾都被李二陛下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 揉了揉脑门儿,李二陛下颇感为难。 别看这两个混蛋各说各的理好像很混乱,其实脉络很清晰。 不过若是论到谁对谁错,却没有那么清楚了。 事情的起因在于长孙冲,李二陛下不知道这位外甥兼女婿是抽了哪门子疯,占了房俊的庄园,打伤了人家的仆人。李二陛下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长孙冲,你说你吃饱了撑的,招惹这个棒槌干嘛? 若是到此为止,那肯定是长孙冲的错,必须负全责。 可问题是,房俊是能吃哑巴亏的角色么? 这货赶到现场,砍了神机营的校尉,将张晋打成重伤,顺带说一句,那也是李二陛下的外甥啊,虽然不怎么近乎,可到底也是亲戚不是? 结果呢?这个棒槌照揍没商量! 最过分的是,将长孙冲在雪地里拖死狗一般拖行了很远的距离,还是当着神机营兵卒的面前…… 这个事情影响就大了! 长孙冲可是一军主将,这般折辱于他,在军中可是大忌!试想,这往后让长孙冲如何在神机营的兵卒面前保持威严,如何号令军士? 从这方面来说,房俊做得太过分! 但是…… 事情都是有因才有果,长孙冲不去招惹房俊,又怎么会被房俊反过来折辱呢? 谁都有责任,主次却很难分清。 不过,真正令李二陛下纠结的地方,并不在此,而在于他身为帝王的脸面,有些难堪…… 为何这么说呢? 当初,将神机营从房俊手中剥夺之后交于长孙冲,其中确有自己的私心作祟。毕竟长孙冲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虽然也很重视、很欣赏房俊,但对于感情上来说,终究还是差了一层。 神机营在西域大发神威,依靠的是横空出世的火器,这一点,房俊功不可没,正是有了房俊研发的火器,才有了神机营。 但是人们接受一个新鲜事物,总会伴随着或多或少的错误,这是难免的。李二陛下重视神机营,重视火器,却并未重视到由火器这个新鲜事物而带来的对于军队战术上的变革。所以他天真的以为,神机营不论是交到谁的手里,都会产生跟之前同样的威力。 而这一支战斗力惊人的部队,是必须要严格的操控在自己手中的,房俊与长孙冲,两者相较,还是后者更令李二陛下放心一些…… 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确实打错特错。 长孙冲或许在政务上的能力卓越,但是作为一军主将,显然是并不合格的。 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性格导致的。 长孙冲的性格,不适合在军中发展…… 而房俊拽着长孙冲前来御前敲登闻鼓告御状,在李二陛下看来,这就是要给自己上眼药,让自己下不来台。 您不是将神机营交给长孙冲吗? 怎么样?原先的一群虎狼,现在被他训成了一群绵羊,咱单枪匹马就能在神机营的万千军中将其主帅任意羞辱,现在您看看,谁更强一些? 谁更强,这已经毋须讨论,但是李二陛下愿意打自己的脸么? 肯定不会! 所以,他将这个难题抛给了李承乾…… “太子,依你之见,这两个混账该当如何处置?”李二陛下压下心头火气,看着李承乾。 老爹为难,儿子服其劳,你上吧…… 李承乾有些傻眼,愕然瞅着李二陛下,爹啊,您这不地道了吧?您觉得为难就把锅甩给我? 李二陛下老神在在的捋着胡须,面无表情。 谁叫你是儿子呢? 你不上,谁上? 李承乾无语,回头瞅着一个妹夫一个未来妹夫,一脸便秘的表情…… 如何处置? 长孙冲跟自己自幼玩耍,交情很好;房俊对自己则有指点之恩,情义深重。手心手背都是肉,处罚哪个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这可如何是好? 可是不表态又不行,爹在后边瞅着呢…… 没辙了,李承乾牙一咬心一横,说道:“长孙冲无礼侵占房俊的房舍在先,并且打伤房俊仆从,房俊则于军中羞辱长孙冲,冲撞主将威严,二人皆有过错,依儿臣看,不若革去二人身上的职务,命其闭门思过,父皇以为如何?” 按理说,李承乾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是很妥当的。 在他看来,长孙冲在军中被房俊羞辱,颜面扫地,以后还如何统领神机营?不若干脆命其革职,也好过以后在军中尴尬。而房俊呢,这货对于那个礼部尚书的虚衔完全没兴趣,这事儿李承乾是知道的,正好革去这个职务。 如此一来,既处置了两人,实则又全都不得罪,简直完美! 李承乾颇为自得,挑着嘴角去看李二陛下,却发现李二陛下的脸色黑如锅底,笼罩着一层黑压压的乌云,眼看着就要电闪雷鸣雷霆震怒…… 吓得李承乾心惊胆颤,却不知哪里有不妥之处? 他却是疏忽了,没得罪长孙冲和房俊,他却把自己的父皇给得罪了…… 李二陛下这一生,最注重的是啥? 两个字:名声! 别看这位缺德事儿没少干,却顶顶在意身后的名声,能在魏徵死后,擅自操控史官更改起居注,便可见一斑。为了名声,李二什么都不在乎! 李承乾处置得尚算得体,但问题是,将长孙冲的神机营提督撤了,岂不是等于向外界承认自己弃房俊而选择长孙冲是错误的?且不论外界如何评说,单单房俊这个小子就会得意的不行! 这混蛋今日为何非要告这个御状?还不就是存心想朕难堪么! 李二陛下瞪了李承乾一眼,斥道:“简直胡闹!身为储君,处事当公正廉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岂能胡闹一通敷衍了事?若事事皆这般处置,日后如何令天下人信服?立刻回东宫,给朕好好的闭门思过,想不明白,就别出来见人!” 真是气死朕了,自己的儿子也想要自己难堪下不来台么? 简直岂有此理! 李承乾面红耳赤,胆战心惊,讷讷道:“儿臣,遵命……” 李二陛下回头盯着眼前两个混蛋,冷言道:“长孙冲心性狭隘,明知那野树林乃朕赐予房俊之地,却纵兵强占,更强行驱逐房家仆人,将人打伤,现在,朕罚鞭挞五十,下不为例,你可心服?” 长孙冲无奈道:“微臣领命。” 五十鞭子,想来行刑的禁卫也不敢伤了自己的性命,只怕是浑身上下每一块好肉,一个月都下不了床……长孙冲最是怕疼,一想那惨状,不由自主的打个哆嗦。 李二陛下又看向房俊:“虽然是长孙冲有错在先,但你心怀怨怼,下手狠辣,非是君子所为,朕亦罚你鞭挞五十,下不为例,你可心服?” 李承乾呆愣愣的站着,脑子有点回不过弯儿,有些幽怨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这不是跟我的处置方法一样么? 第四百六十五章 自讨苦吃 立政殿外,廊阶之下。 小雪纷扬,近处的亭台殿宇红墙黛瓦,在微雪中愈发鲜丽,少了几分平素的雄浑扩大,而远处的山脉丘陵,则被飞雪扰乱视线,一片凄迷。 两个行刑的禁卫手里拎着鞭子,忍着笑,吩咐一旁的内饰褪去二人的下裳,露出白白的小臀。 左边的那个显然跟房俊已然极为熟悉了,笑道:“二郎,多有得罪了!” 房俊趴在长条板凳上,回头瞅了瞅这个这个嬉皮笑脸的禁卫,总是觉着眼熟,看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之前的抽鞭子也好打板子也罢,都是这位行刑,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恁多废话,赶紧的,某还等着回家吃饭呢!”翻个白眼,房俊连声催促。 那位禁卫笑着眨眨眼:“放心吧,咱心中有数。” 但凡在宫中担任掌刑的禁卫,莫不是心明眼亮心思活泛之辈。他们最会揣摩陛下的心意,知道哪些人是真的惹恼了陛下,陛下想要狠狠的教训一番;亦知道哪些人虽然气到了陛下,而陛下却只是想教育一番…… 教训,教育,一字之差,性质不同,出手的轻重自然也就不同。 如同房俊长孙冲这等勋贵子弟,只是相互间意气之争闹得有点过分,陛下固然雷霆震怒想要好生教育一番,可若是这鞭子抽得狠了,伤了筋动了骨,一不留神留下残疾,那倒霉的可就是掌刑的这些禁卫了。 另一侧的长孙冲看着房俊同掌刑的禁卫有说有笑,顿时不悦的哼了一声,心里不禁在想,某非这两人是熟人,想要在受罚的时候放水,轻轻抽几鞭子了事? 这个念头尚存留在脑海里未等散去,耳边传来一声鞭梢破空的炸响,紧接着后臀一阵呼啦啦的剧痛,痛的他倒抽一口凉气,瞪大眼睛,差一点就挨不住叫出声来。若是第一鞭子就惨叫出来,岂不是被房俊耻笑? 然而他死命的忍着疼,那边厢却传来杀猪一般的惨叫。 “啊……哟……嗷……” 每一鞭子抽下来,都伴随着房俊惊天动地的惨叫,那凄厉的声调简直能穿透云霄,声震四野! 长孙冲目瞪口呆,都有些忘记疼,侧过头去诧异的看着房俊,心道娘咧,你小子叫得这么惨,不嫌丢人啊? 房俊哪里管他怎么想?一声接着一声的大叫,一声比一声高亢,只是闻听这声音,不知道曾受着什么样的酷刑呢!事实上呢?行刑的禁卫虽然鞭子甩得高高的,鞭梢在半空中落下来的时候玩个鞭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落在后臀上,却不怎么疼了…… 从小打到都是怪宝宝好娃娃的长孙冲,诸如手板啊鞭子啊鸡毛掸子啊这些别家熊孩子必须经历的教训,他是一样都没经受过,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抽鞭子也是有学问的,几十鞭子下来,可以将人抽得皮开肉绽筋骨大伤甚至一命呜呼,也可也雷声大雨点小不疼不痒。 他脑子里感慨着人生处处皆学问,可在他身后行刑的禁卫却冒汗了! 为啥? 两人同时受刑,人家房俊叫得凄惨无比声动九霄,虽说有点夸张的嫌疑,可是态度好啊!挨了鞭子不就得惨叫么?像是你长孙冲这般一声不吭,让别人怎么想? 明显抽鞭子的力度不够啊…… 你说你要是一个壮汉,抗击打能力强,受了刑也能强忍着,砍掉脑袋碗大个疤的那种,也就罢了。可瞅瞅你这细皮嫩肉的小模样,像是那种抗打的人么? 虽然不能使劲的抽,可总得似模似样,不然你让陛下怎想?我让你俩行刑,你俩给我送人情玩虚的…… 陛下追究起来,谁能承受得了? 没办法,为了让长孙冲叫出来,行刑的这位禁卫只得咬了咬牙,手中暗暗使了力气…… 这一使劲儿,感觉就全然不同了。 先前只是皮肉疼,长孙冲还能忍得住,可现在一鞭子抽下来,浑身的皮肉都跟着抖三抖,那股子似乎每一鞭子都像被刀子割去一条皮肉的剧痛,简直痛入骨髓! 几鞭子下来,长孙冲便泪眼汪汪,有些经受不住。 可是一听到身边房俊声嘶力竭的惨叫,他就心里不忿! 凭什么我也要像这个帮槌那般形象全无,斯文扫地?咱可是谦谦君子,就算是赴死也得慷慨从容,也得保持住这一股读书人的浩瀚之气! 哀嚎求饶? 某不屑为之! 于是,他越是苦苦忍耐,行刑的禁卫便越是下力气,而禁卫越是下力气,长孙冲反而越是执拗! 我就是不叫! 再于是,就成了恶性循环…… 等到鞭子抽完,给他行刑的这位禁卫,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手里拎着鞭子不知如何是好。这可是陛下的爱婿,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公子,瞅瞅这白白嫩嫩的后臀给自己给抽得,没法看了都…… 这可如何交代? 禁卫一筹莫展,心里将长孙冲祖宗八辈都问候个遍,你特么玩性格也别在咱这儿玩行不行?你随随便便的叫几声,让屋子里的陛下听见了,咱就随随便便的抽几鞭子,多简单的事儿? 瞅瞅人家房俊,叫得震天响,只是破了点皮肉,回家上点药将养几日便啥事儿没有,可你瞅瞅你这……为了让长孙冲叫上一声,这位也是下了狠手,整个后臀就没有一块好肉。 心惊胆颤的凑到近前,禁卫想要搀扶起长孙冲,却突然闻到一股难闻的异味,下意识的往长孙冲下身一瞅,垫在身下的厚厚的毡子不知何事洇湿了一大块…… 娘咧! 叫你装,知道疼了吧?都特么尿了你也不能喊两声,比特么房俊还棒槌…… ***** 立政殿的门口,长孙无忌面沉似水,房玄龄面无表情。 当朝两大权臣已然到了一会儿,看着各自的儿子被抽鞭子,却是心情各异。 长孙无忌心疼得直抽抽,此刻恨不得自己扑上去以身代之,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从小到大自己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呵斥,几时受过这般刑罚? 而房玄龄却有些魂游天外,浑不当事。 自家儿子什么脾性?小时候木讷得像一根木头,一锥子扎不出血来,为此,房玄龄愁的头发都白了不少。现在虽然是经常闯祸挨鞭子,可是这人激灵了,闯点祸怕啥? 长孙无忌听着房俊吱哇乱叫,心烦意乱,怒道:“玄龄兄,令郎堂堂七尺男儿,行事全无顾忌,出手狠辣无情,偏偏却毫无血性,这便是房家的教导之方么?” 房玄龄脸色便沉下来。 再不是东西,那也是我儿子,凭什么你来评论?真看我房玄龄平素嘻嘻哈哈老好人一样,便以为我好欺负么? “辅机啊,此言差矣!吾家二郎虽然惫懒一些,可上阵杀敌冲锋陷阵,却从未怂过!大抵是战阵之上学来的习气吧,平素如我一般嘻嘻哈哈,可若是吃了亏被人算计了,却也能一怒拔剑!” 这话说的,也就相当不客气了! 你说我儿子全无顾忌出手狠辣?那也是你儿子挑事儿在先!怎么地,被欺负了,害得点头哈腰陪笑脸,面儿一样一点脾气都没有?你想得美! 你儿子抢了我儿子的官职,抢了我儿子一手创建的神机营,那又如何? 就算你儿子身边有百万虎贲,我儿子单枪匹马,照样将你儿子手到擒来! 长孙无忌脸色铁青,没料到一向温吞柔和的房玄龄这般不客气,再说下去,可就得吵起来了。两家的儿郎刚刚大打出手,两个老的又在这边掐起来,陛下还不得火冒三丈? “哼!告辞!”看着那边行刑完毕,长孙无忌一甩袖子,干脆走人了。 房玄龄也没给他好脸,“不送!” 两大权臣,终于因为自家儿子,而使得一直以来维持的表面和谐,公然破裂。 第四百六十六章 风波将起 赵国公府。 长孙冲被宫里的禁卫用御辇抬着送回来之后,便被安置回房,长孙无忌早已从宫里请来了御医,即刻为其医治。鞭伤这东西很麻烦,虽然一般情况下伤不到骨头,但是对于肌肉筋络的破坏却极为明显,稍有不慎,恐要落下个终身残疾。 一看儿子的伤势,长孙无忌大惊失色:“怎地伤的这般严重?” 长孙冲又是疼痛又是羞恼,愤然道:“那行刑的禁卫与房家有说有笑,以孩儿看来,必是与那房家串通一气,故意陷害于我,否则即便是陛下责罚,哪里用得着打得这么狠?” 他却是没想明白,正因为他好面子死忍着不出声,人家才越来越用力,不然,人家如何跟皇帝交代?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 “真是无法无天了,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居然敢行此狂悖之举,他们想干什么?冲儿你且好好养伤,无需气愤,为父自会为你做主,绝对饶不了那掌刑的禁卫!” 长孙冲悄悄松了口气。 他之所以要那个禁卫死,并不单单是自己挨得鞭子太重,而是被那禁卫现自己失禁…… 总是那禁卫活着一日,就有一丝可能将此事宣扬出去,到那个时候,他长孙冲也别活了…… 掌刑的禁卫手底下到底还是有分寸的,虽然力气不小想要让长孙冲喊几声,却并未伤筋动骨,只是伤势看着皮开肉绽很是吓人罢了。宫里请来的御医治疗这么一点伤势自然不在话下,简单的清洗一下伤处,敷了药,然后又开了一份补血养气的方子,便告辞离去。 长孙无忌少不得吩咐管家塞给人家一点心意…… 待到御医和下人都离去,长孙无忌坐在榻前,看着冷冷清清的房间,叹了口气:“丽质还是不肯回来?” 长孙冲脸色一僵,没言语。 “总这么样子,也不是个事儿。房里没个女人,冷落落的一点人气儿都没有。既然丽质耍小性子,你好歹也去劝劝,虽说男尊女卑,可丽质毕竟是公主,更是你的表妹,低声下气一些,也没什么丢人的。”长孙无忌无奈劝道。 对于长乐公主李丽质,长孙无忌是很喜欢的。 贤淑聪慧,却又不是一味的毫无主见,对于一些政事很有见地。知子莫若父,长孙无忌虽然宠溺长子,但是对于长孙冲的缺点,他也心知肚明。 这孩子太过顺遂,从未遇过挫折,难免造成了骄傲自负眼高手低的毛病,这一点上,李丽质时常会婉言劝谏,这很好。 可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长孙无忌也知道,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让孩子完全依照自己的设定去生活,孩子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非是劝阻就行的。 想了想,长孙无忌说道:“丽质与你成亲多年,一直未有子嗣,此乃为父的心头忧虑。前些时日想着跟陛下求个情,让你纳一房小妾,却一直未有机会。现在来看,此时耽搁不得,明日,为父就进宫向陛下陈情,哪怕被陛下责骂,也顾不得许多了。不过,你得给为父记着,纳妾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你若是干出那等冷落丽质之事,用不着陛下责罚,老夫第一个不饶你!” 长孙冲面色僵硬,讷讷说道:“这个……孩儿虽然与丽质时常吵闹别扭,但感情一直未变,纳妾……就算了吧?毕竟,这事对丽质面上很不好看。” “此事,你无需再说,为父早已思量多时。”长孙无忌摆摆手,打断长孙冲:“传宗接代,是天大的事情,想来丽质亦能理解,就这样吧,你好生修养,此事自有为父出面。不过,你这个神机营提督的差事,依着为父看,莫不如交出去吧。你的长处在于机要文书,军伍之中过于粗野,对你来说实在勉强了一些,不必去想什么面子的事情,扬长避短,那才是智者所为,在自己不擅长的地方较劲,愚不可及!” “不行!”长孙冲一脸狰狞:“孩儿绝不会让出神机营!世人皆说孩儿不如房俊,孩儿不服!先前,孩儿只不过是输在没有经验,次掌控一军,难免顾此失彼,顾虑不周。这段时日以来,孩儿已经渐渐的摸清了门道,怎能轻易的将神机营交出去?孩儿必然要好生经营神机营,让外人看看,我长孙冲无论哪一点,都比他房俊强!” 长孙无忌一脸无奈。 有志向、不轻易放弃,这是好事。但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就令人担忧了…… 不过没关系,这不是还有自己么? 哪怕儿子真的出点差错,有自己在,也完全可以替儿子遮风挡雨。那个年少不轻狂?谁年轻的时候没干点蠢事儿?只要磨砺足够,便会自然开窍,那样才能堪当大任。 “行吧,就依你!为父也有些疲累,你好生歇着,琢磨琢磨怎生整改那神机营。” 言罢,长孙无忌负手离去。 屋子里,长孙冲脸色铁青! 一想到父亲刚刚提起的子嗣的言语,长孙冲便如同心口被针扎一样疼! 一股怨气,不可遏止的升起! 李承乾! 都是你干的好事…… 你本就有愧于我,刚刚在陛下面前,居然不是偏向于我而是想着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简直岂有此理! 那股深深的怨念,令长孙冲双眼赤红,一个疯狂的想法在心底升起! “长孙宝!” 长孙冲喝了一声,门外立即走进一个青年,叉手道:“大郎,何事?” 这青年三十许年纪,面白无须,一袭青衫颇有几分清秀文雅之气。 长孙宝是长孙家的旁支,家道中落,一直庇护在长孙无忌这一房,看着长孙冲长大,很是忠心。 长孙冲沉声道:“附耳过来!” 待长孙宝走到近前,俯下身来,长孙冲凑过去,低低耳语起来。 长孙宝听完,呆愣半晌,低声急语道:“大郎,三思!此事牵扯巨大,一旦走漏风声,那可就是滔天大祸!况且,家主必然不会同意,这个……” “闭嘴!”长孙冲历喝一声,却牵动了后臀的伤势,疼得吃牙咧嘴,直吸冷气,“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安排亲近的人去办此事,然后某给你拿上一笔钱,远走高飞隐姓埋名,逍遥的过下半辈子,岂不比在府中为奴为婢好上许多?你如今尚未成家,等到将来娶妻生子,亦能给后代一个好的出身,若是留在长孙家,世代为奴,永远都是贱籍,你就甘心?” 长孙宝沉默了。 这最后一句话,恰恰刺中了长孙宝的要害。 他这人自有聪慧,诸子百家四书五经样样皆通,长孙无忌便曾不止一次说过,他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少不得被乡老举荐一个出身,博取一个功名。 可惜,他是个贱籍…… 九品中正制将人从一出生就划分出等级,贱籍,永远都是贱籍,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那也还是贱籍! 贱籍,无田无地,只能依附主家而活,不能做官,不能出仕,生生世世,永为贱籍! 他年过而立,尚孤身一人,为何? 还不就是他看不上那些奴婢出身的贱女人,可好人家的女儿,却又看不上他!他不愿将就自己的下半辈子,是以一直单身! 或许……真的应该搏一下? 虽然担着天大的干系,可是利益却实在太过丰厚! 哪怕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拼一个前程?! 一咬牙,长孙宝沉声道:“谨遵大郎之命便是!” 顿了一顿,动情说道:“奴婢自幼被家主收留,深情厚恩无以为报!此次出去,以免给大郎带来危险,奴婢便不打算回来了,往后,不能在大郎身边侍候,还望大郎多多保重!家主的养育之恩,长孙宝,来世衔草接环,再图后报!” 长孙冲握着他的手,感慨道:“我亦舍不得你……可是此事关系重大,交给别人,我又怎能放心?事成之后,我会遣人给你一笔巨资,天高地远,从新换个活法!” “长孙宝粉身碎骨,必不负大郎所托!” 长孙宝跪地磕头,双眼含泪,转身离去。 长孙冲趴在榻上,狠狠的握紧了拳头…… 第四百六十七章 被皇帝打习惯了 因为长孙冲被陛下责罚一事,赵国公府上下乱成一团。 而房家则风轻云淡,房俊甚至连城中的家没回,直接指使部曲将自己抬到骊山农庄,关起门来,美其名曰“带薪休假”…… 即便是爱子心切的卢氏,亦只是安排管事的将府库中的各种珍稀药材捡了一车送去,便即全不在意。说到底,房二郎见天儿的闯祸,他若是连续多日安分守己,反倒让人心里发毛,不知道这小子憋着什么大招呢,不动则已,动则惊天动地!至于被陛下抽鞭子? 那根本不叫事儿…… 回到农庄,武媚娘看着趴在榻辇上被抬回来的房俊,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多大的人了,这一天到晚的不惹点事儿就没法过日子了是不是? 命人将房俊抬到卧房里,众人齐力放到烧的热热的火炕上,将庄子里的郎中叫来诊断一番,发现只是皮外伤,只需敷上一些伤药即可,便是口服的汤药亦毋须服用。 武媚娘这才算是放下了心。 她这般此亦未尝不当事儿,可把姐姐武顺娘给吓坏了…… 男女有别,房俊又伤在隐秘之处,武顺娘也不好凑近察看,却仍是担忧不已,闻听郎中说道只是皮外伤,稍稍放心。可是一想到是惹恼了皇帝被打成这样,顿时有忧心忡忡起来。 拉着妹妹武媚娘焦急的问道:“你这丫头怎地没心没肺?那可是惹着了陛下,可是天大的罪过!你居然完全不当个事儿,吾等虽是勋贵人家,可毕竟是臣子,须知帝王一怒,破家灭门都是等闲事,便是有房相在前头顶着,那也是忤逆的大罪呀!” 也不怪武顺娘心急如焚,她自然是生性柔顺胆小懦弱,可是寻常人家若是惹恼了皇帝,简直就是大祸临头,哪里有武顺娘这般镇静?在武顺娘看来,妹妹虽然自幼便有主见,却到底未经过事,分不清轻重…… 武媚娘只得安慰道:“姐姐莫慌,这事儿,真的没什么……” 气得武顺娘在妹妹胳膊上掐了一把,嗔道:“招惹了皇帝,还说没什么事儿?你这丫头也太宽心了!” “姐姐,你是不知道,”武媚娘无奈苦笑道:“若是放在别家,的确是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放在咱家郎君身上……隔三岔五的就被陛下责罚一顿,有时打板子,有时抽鞭子,有时罚俸有时罢官,这时间一长,不但我们不当事儿,就连陛下自己也不当事儿……” 武顺娘有些呆愣,还带这样儿的? 那可是皇帝啊,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你家这位闲来无事就去招惹一番? 这什么人啊…… 屋里头的房俊听着外屋的姊妹俩叽叽喳喳说着话,却把自己晾在这里,顿时不爽,嚷嚷道:“你们姊妹俩说什么呢?我这都快渴死了,倒是给我倒杯水啊!” “唉,就来!”屋外的武媚娘答应一声,没过多久,一个人影撩开卧房门口厚厚的帘子,端着一个木制的托盘走了进来。 “郎君,请用茶……” 细声细气的强调,听起来很陌生,房俊一抬头,诧异的问道:“怎地是你干这等活计?”旋即脸色一沉:“可是庄子里有人难为于你?你且跟某说,某自会为你做主!堂堂郑家大小姐,书香门第名门闺秀,怎能做这样伺候人的事?” 眼前这个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容颜清丽气质温婉的侍女,居然是涞阳郑氏的大小姐,郑秀儿。 虽说人家落了难,可是让人去干这种端茶倒水的活计,这不是侮辱人么?涞阳郑氏虽然不是五姓七宗那等高级门阀,却也是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即便犯了事被陛下将男丁统统杀了,可毕竟算是大家闺秀,房俊将其从青楼之中救回来,可不是为了当侍女的。 因此,房俊心里微微动怒,武媚娘搞什么鬼,难道连一个家破人亡的落难女子都容不下? 郑秀儿心里一惊,看到房俊脸色不虞,赶紧低声分辨道:“不干别人的事!武娘子倒是收拾了后院的一座房舍,让奴家住在那里,可是奴家有自知之明,凭什么呢?” 说到这里,郑秀儿清丽秀美的俏脸上浮现一丝凄苦的笑容:“奴家已然家破人亡,若非郎君善心救奴家与水火之中,此时的奴家,还不知是何等模样……既已沦落贱籍,以往的郑家大小姐便早已不复存在,只余下一个不祥之人苟活于世,这一生为奴为婢,报答郎君的恩情便是了。” 往昔绣阁之中的佳人,如今沦落至此,她心中的凄苦绝望,房俊感同身受。 不仅唏嘘道:“大可不必如此。某之所以将你从青楼之中赎回,并非是多么救苦救难,更非什么高风亮节,只是你郑家的厄难,说到底,亦有某的间接因素,你便当某为了自己心安吧,不必这般委屈自己。” 郑秀儿闻言,展颜一笑,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其实,家父至始至终都未对郎君有半句怨言,反而每当提起郎君的名字,总是崇慕敬佩,对于您呼风唤雨的本事,大加赞扬。奴家虽是女儿身,却也读过几本书,晓得因果报应的道理,家父求得是一步登天,本就是妄想,这世间没有哪个世家是一夜之间崛起的,必是经过祖祖辈辈不懈的努力,才能最终成为高门大族。有所得,就要有所失,想要得到的是不切实际的东西,那么失去的也就必然是不可承受之重,又何来怨恨于郎君呢?” 这一番话语,令房俊大感惊讶! 真是没想到,这个娇娇柔柔的小女子,居然能说得出这么一番深刻精髓的大道理,咱还真是小看了天下女子啊…… 被房俊一双眼睛目光灼灼的盯着,郑秀儿脸蛋儿有些羞红,只不过她虽是大家闺秀,但到底遭逢过巨变,又在青楼那等最是折磨人尊严的地方经受过暗无天日的磨砺,是以并不似一般女子那般忸怩作态,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来,柔声道:“奴婢侍候郎君饮水吧。” 说着,在水杯中注入半杯温水,凑到房俊唇边。 怎奈房俊后臀有伤,只能趴在炕上,稍微一翻身伤处便剧痛难耐,可这个姿势喝水实在是别扭,郑秀儿便半坐在炕沿儿,微微拧过身子,让房俊的头靠在自己身上,稍稍受力,这才将水喝下去。 只是水虽然喝了,这房俊却越发觉得口干舌燥……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 吕纯阳这几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那绝对是身有所感,才能心有所悟! 郑秀儿虽然穿着厚厚的冬装,但是房俊的脑袋在她腰间轻轻的一靠,便感受得到那一截儿水葱一般纤细柔软的腰肢。论起身段儿,武媚娘丰腴窈窕,这郑秀儿却是纤细玲珑,再加上弊端充盈着的一股处子的芬芳,耳畔听着娇声软语,多日未曾释放的火气瞬间就在下腹升腾起来,不消一会儿,便蠢蠢欲动…… 房俊这个尴尬! 虽然老孔也说“食,色,性也”,可是咱穿越一回,难道要从一个有为青年变身为一头大種馬? 太没追求了…… 武氏姐妹说完了悄悄话,联袂走进卧房,武媚娘顿时一惊:“郎君,为何脸色如此红润,莫不是受了风寒?”凑上来就将羊脂白玉也似的小手贴在房俊额头,试探温度。 房俊却苦着脸,将脸深深的埋在枕头里…… 第四百六十八章 乱起 房俊一连多日躲在农庄之中,前来探视之人一概不见。 却不知,一股暗潮在长安城中涌动…… 不知为何,李承乾于立政殿中被李二陛下呵斥之事,不胫而走,短短时间内,长安城内人尽皆知。渐渐的,演变成陛下欲废黜太子,改立魏王的谣言。 东宫之内,张玄素与孔颖达给太子讲完课,陪着太子饮茶,俱都一脸沉重,默不作声。 谣言之所以是谣言,就在于其捏造是非,无凭无据。 可是话又说回来,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空穴来风岂是无因? 正因为陛下这几年对太子愈发不满,更且亲近于魏王李泰,是以朝中民间才会屡次传出陛下欲废黜太子的言论…… 张玄素放下茶杯,看了一眼八风不动的孔颖达,忍不住问道:“殿下,那日在立政殿中,被陛下斥责,到底所谓何事?” 早在隋末,张玄便就以清廉著称。 隋末,河北窦建德攻陷景城,张玄素时任景城县户曹,被执,将要被杀。景城百姓一千余人为他请命,窦建德于是任命他为治书侍御史和黄门侍郎。唐朝平定窦建德后,张玄素成为唐朝官吏。李二陛下闻其清名,特召见垂询政事。他建议李二陛下吸取历史成败经验,受到太宗的重用。 此君比之铁口直谏的魏徵,豪不落下风。 最牛的一次,李二陛下下诏修洛阳宫,以备巡奉。张玄素闻讯上书谏奏,他说:“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及乾阳毕功,隋人解体。” 经过隋末大乱的严重破坏,百姓疮痍,如果此时修洛阳宫,袭亡隋之弊,就是不如隋炀帝…… 气得李二陛下暴跳如雷,却也拿这人没辙。 李承乾苦笑,便将那日的经过详细述说。 之前,李承乾对于父皇指派给自己的这几位老师,那是一点好感都没有。诚然,这几位都是当世大儒,学问都是一顶一的高明,可是为人处事上,却实在太过分…… 李承乾不过盖个房子,于志宁便上疏批评他过于奢华;和宦官玩乐,于志宁又上疏批评他,甚至将他比作秦二世…… 李承乾岂能不恼火? 娘咧,将本殿下比作亡国之君,简直岂有此理! 相比之下,孔颖达更是激烈! 他只要觉得李承乾一有不对的地方,就立马犯颜直谏,毫不顾忌李承乾的颜面! 亦有李承乾身边的亲近人曾劝说过孔颖达,认为太子年龄既长,不宜总是当着面痛加批评指责,好歹留一些颜面,否则日后为君,何以服众?而孔颖达却依旧故我,表示这就是某的职责,某这样做“死无所恨”…… 还有之前的李纲…… 可想而知李承乾对他有多反感。 至于张玄素,那更是无时无刻不谏,言语之急切恨不得李承乾什么都得听他的,不听他的就是犯错误,就是昏庸无能,至于结果如何更是可想而知了。 说起来,也就是房玄龄这个温润君子对待李承乾和蔼一些,虽然也会批评几句,却不似其他几位那般刚烈,令人难以接受…… 但是在被房俊点醒之后,李承乾每每细细思之,方才知道这几位老师固然执拗了一些,刚烈了一些,但每一次却都是金玉良言,每一个建议都蕴含着无比的智慧,只是自己总是逆反心里作祟,从来不去思考其中的道理,只是一味的作对,你不让我干的,本殿下偏偏就要干,你想要我去干的,我就偏偏不干…… 多么幼稚的想法! 现在想想,李承乾总是汗颜无地。 作对到最后,最吃亏的是谁呢?不是张玄素,不是房玄龄,不是于志宁,更不是孔颖达! 而是他李承乾自己! 这几位老师早就功成名就,俱是名动天下的大儒学者,即便他李承乾被废了,甚至被砍了脑袋,这几位也照样安然无事!或许,拍拍屁股立马就成为新任太子的老师…… 认识到自己以前有多愚蠢,最近以来,李承乾自然极力弥补过错,对几位老师毕恭毕敬,每日安心学业,遇事则虚心请教。这番与以往反差极大的态度,令几位大儒诧异非常,却也欣喜不已。 这几位都是真正的道德君子,眼看着李承乾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怎能不痛心彻骨、扼腕叹息?现在浪子回头,自己自然要拿出百分之一百的状态,全力为李承乾绸缪策划! 听着李承乾将那日立政殿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张玄素白眉紧锁,瞅了一眼安然不动的孔颖达,无奈的叹口气:“按道理来说,殿下的处置方法并无不妥,然则从情理上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妥!” 李承乾有些懵,虚心的请教道:“愿闻其详。” 对于李承乾的态度,张玄素极其满意。 “陛下将神机营自房俊手中剥夺,然后交给了长孙冲,陛下处事,做臣子的不能品论得失。但是,殿下的提议却是罢免长孙冲的神机营提督之职,这不等于直指陛下委任长孙冲是错误的吗?以陛下极重颜面的性情来说,不高兴乃是情理之中。” 李承乾这才恍然大悟,懊恼道:“孤当时也未想那么多,只是想着长孙冲既然被房俊当着神机营将士的面前好生折辱,日后还如何执掌神机营,如何服众?莫不如趁机撤去他的提督之职,总好过日后罢免,已算是为长孙冲留了颜面,却未想居然因此伤了父皇的颜面,真真是蠢不可及……” 旋即颓然道:“父皇对孤是越来越失望,这么一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也难怪会有易储的心思……” “殿下,慎言!”一直耷拉着眼皮,默不作声仿若置身事外的孔颖达,这时出言提醒。 李承乾也吓了一跳,自知失言,赶紧闭口不语。 就在此时,房玄龄子殿外风风火火的走进来,急声道:“殿下,何其蠢也!” 房玄龄一贯都是予人温润随和的印象,任何时候都是不急不躁,几时见过他这般失态? 李承乾被骂了一句,呆愣愣的问道:“房相,何故骂孤?” 房玄龄几大步走到李承乾近前,很是失态的用手指指着李承乾,气急道:“骂你?老臣现在都想打殿下一顿,殿下可知?陛下虽则对殿下有所不满,但到目前为止,从未有过一丝半点易储的口风,可见陛下心中的储君,仍然是殿下!可是现在殿下居然干出这等蠢事,岂不是自掘坟墓?!” 这话,可就说的重了! 李承乾好歹也是堂堂太子,未来的国君,如此晦气的言语,极不恰当! 李承乾却未及着恼,而是一头雾水。 自己干了什么了,令房玄龄如此恼火? 张玄素亦惊讶与一向沉着冷静的房玄龄怎会如此失态?但他知道,必然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否则房玄龄绝对不至如此! “玄龄,有何事,大家坐下来商议一番,何必如此气恼?”张玄素劝解道。 “商议?”房玄龄狠狠一跺脚:“祸事就要临头了,还有何商议!”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发懵,不知房玄龄到底是怎么了,居然如此暴躁? 孔颖达皱皱眉,不悦道:“把话说清楚,糊里糊涂的,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就孔颖达的年纪和在士林中的地位,可以在房玄龄面前倚老卖老,名声响亮如张玄素,也得对房玄龄客客气气,说话都得留着分寸。 李承乾也道:“是啊,到底何事如此?” 房玄龄气道:“何事?何事殿下自己不知道?您陷害魏王殿下的事儿,被陛下识破啦!” 此言一出,宛如一道炸雷在大殿中炸响,炸得在场三人头昏目眩,心惊胆跳。 震惊之余,李承乾仍旧一脸莫名其妙…… “孤……啥时候陷害青雀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举报 魏王李泰效仿先贤雪中煮茶赏梅,却不料受了风寒,一病不起…… 未免将风寒传染宫中,一连多日,李泰亦未曾去太极宫给李二陛下请安,这令爱子心切的李二陛下坐卧不安牵肠挂肚,终于不顾内侍和朝臣的劝谏,执意前往李泰府上探视。 李二陛下对于李泰这个儿子,的确是宠爱到了极点,经常带着他四处游幸不说,甚至不过短短一日见不到他,就要派自己养的一只名为“将军”的白鹘去送信,一日之内如此鸿雁往返数次…… 就连李泰的长子也因为父亲的原因“特为太宗所爱”,四岁的时候便被接进宫中抚养,并赐名为“欣”。 偏爱子女很正常,但是偏爱到李二陛下这种程度,依然极为罕见,尤其是在权力、利益大于亲情的帝王之家…… 前去探视儿子,李二陛下并未让全副帝王仪仗随行,那般劳师动众,凭白给御史言官们递上说辞,到时候必然唠唠叨叨烦不胜烦。轻车简从,却也好不自在。 只不过到底是帝王出行,再是轻车简从,三五十人的内侍、三五百人的禁卫那是少不了的,这一行人摇车大辆招摇过市,惹得长安百姓群聚围观,啧啧称奇。 魏王李泰的府邸,位于城西的延康坊。 此地本是前隋尚书令、越国公杨素的宅邸,大业中,杨素之子杨玄感被诛杀后籍没入官;武德初,为万春公主宅;贞观中,赐于濮恭王李泰…… 魏王府占据整个延康坊的四分之一,占地一百五十余亩,屋宇连绵,鳞次栉比,气象恢弘,富贵堂皇。 当初为了这个宅邸,还曾有过一番争议。 万春公主随丈夫豆卢怀让镇守长沙之后,此宅便被官家收回,闲置日久,难免破败。李二陛下将此宅赐予魏王李泰之后,自然要重新修葺一番。 只不过李二陛下爱子心切,觉得这宅子大则大矣,但年代有些久远,未免破败,便从宫中动用内帑,打算大肆扩建一番,结果呢,被岑文本给参了一本,直言进谏,认为李二陛下此举容易导致奢靡之风盛行,况且魏王李泰只是一个亲王而已,如此溺爱,恐非是帝王表率。 李二陛下对岑文本的上疏夸奖了一番,认为岑文本才是匡扶济世之才,且有坚定正直的本心,殊为难得,然后厚加赏赐,却唯独不曾将扩建魏王府的工程停下来…… 李二陛下来看儿子,可不是空着手来的,还给李泰准备了一份大礼。 依仗刚刚到魏王府的大门口,随行的内侍便在長安縣官员以及坊正等等衙役以及围观群众面前,颁布了一道圣旨。 “门下:左武候大将军雍州牧相州都督魏王泰,地惟鲁卫,义兼臣子,乐善先於忠孝,多才综於坟藉。食时非敏,七步慙奇。维城是寄,磐石斯在。今献岁发春,风韶景丽,悦天下之无事,敦穆亲之令典。爰驻罕跸,幸其邸第……留连移晷,有慰朕怀。宜因恺乐,曲流恩惠。其雍州及長安縣见禁囚徒、大辟罪以下,并特原之。比年恩所不降者,不在原限。延康坊百姓今年所有课役,悉宜蠲免。” 不仅大赦雍州和長安縣的囚徒,更免了延康坊百姓一年的赋税课役。如此一来,整个延康坊的百姓谁不感念魏王李泰的好处? 李二陛下这爹当得,可以发奖状…… 进了内宅,见到李泰肉乎乎的身子歪倒在床榻之上,原本白皙的脸庞此时却是面色灰败,眼神也是恍惚涣散,李二陛下心里一痛,几步走上前去,担忧的问道:“青雀,可好了一些?” 李泰“腰腹洪大”,不过李二陛下以往见到爱子如此圆滚滚的模样,担心的却不是太胖的话会影响身材,而是觉得儿子这样上朝参拜的时候一定会很辛苦,心疼之下特别准许他乘着小轿子到朝所。又因为李泰爱好文学,李二陛下特令在魏王府置文学馆,任其引召学士。至于大名鼎鼎的芙蓉园,与东都洛阳中尽占了惠训坊一坊之地的大宅,都是李二陛下赐给宝贝儿子的,“宠冠诸王”这话,可不是说说的。 现在见到儿子这般模样,李二陛下心疼得差点掉眼泪,埋怨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行事这般没分没寸,连自己的身子都照顾不好?” 随行的内侍以及魏王府邸的家人,见到李二陛下这般真情流露,皆是心内震撼,自古以来,哪里有帝王宠爱自己的儿子到这种地步? 李泰心里自然更是感动,勉力在床榻上坐起身子,强笑道:“父皇责怪的是,都是孩儿莽撞了。本以为效仿一番昔日的竹林七贤,品茶赏雪附庸风雅,却不慎受寒,累的父皇担心,孩儿真真是罪该万死。” “休说那等死了活了的话,你等皆为朕的儿子,是朕的骨血,无论到何等境地,朕也绝对不会干出那等大义灭亲之事!朕富有天下,你们这些儿子自然要跟着享福,这有何错?” 李二陛下嗔怪的说了几句,心下却是唏嘘。 堂堂亲王,何至于去效仿什么竹林七贤? 还不是因为坊间的传言,生怕朕为难,是以才避嫌么…… 真是好儿子啊!为了朕着想,这些时日以来,青雀低调行事,以往那些来往甚密的文人士子亦都渐渐疏远,还不是怕又有什么是非传出去? 儿子孝顺,知道为父亲着想,难道父亲就不能为儿子做点事? 李二陛下想了想,说道:“你既是在府中憋闷,那不如成立一个文学馆,召集天下名士吟诗作赋品经论典,不是胜过什么赏雪品茶?” 一言既出,李泰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微笑的父亲…… 以往,李泰也曾召集天下文士大儒,不过那是奉皇命编撰《括地志》。及至书成,自然尽皆散去。 于府中设馆向学、汇聚士子,那可是只有东宫太子才有的待遇!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一刹那,李泰那颗原本被房俊说的如同死灰一般的心脏,陡然欢快的跳动起来! 自己还有机会…… 父子正其乐融融亲切交谈,屋外,李君羡忽地走进来。 李二陛下眉头一皱:“无论何事,待回宫再说,朕陪着青雀好好说会儿话。” “陛下,”李君羡一脸沉重之色,并未应从皇帝的吩咐,反而上前一步,瞄了一眼榻上的李泰,低声道:“门外有自称是魏王府家奴者,手持血书,口口声声有魏王殿下的十条罪状,想要呈送陛下御览……” 突然的变故,令天下最具权势的父子两个目瞪口呆。 李泰使劲儿咽了口吐沫,呆呆的说道:“孤的家奴?” 李君羡点头:“此人自称如此。” 李二陛下脸色阴沉:“把人给朕带进来,朕倒是要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奴,能干的出卖主求荣这等事!” “诺!” 李君羡领命,退了出去。 床榻之上的李泰呆愣半天,吓得浑身大汗淋漓,这病居然好了…… 意识到此事绝不寻常,李泰一个骨碌爬起来,赤着脚蹦到地上,“噗通”一声便跪在李二陛下面前,惶然叫道:“父皇,孩儿冤枉……” 李二陛下斥道:“冤枉?尔尚未知晓人家说的罪状到底为何,你便叫起了撞天屈,不嫌为时过早么?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且回榻上去,生着病呢,还这般毛毛躁躁,胡闹!” 知子莫若父。 李二陛下的确宠爱李泰,但是他更清楚,自己这个青雀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最起码跟谨慎持正的君子那是不沾边儿…… 闲来无趣干出点荒唐事儿,那简直太正常了。 李泰却是浑身冒汗,心里破口大骂,这是哪个缺德鬼落井下石,偏偏挑选父皇来的时候,弄这一出? 第四百七十章 线索 李泰眼神不停的瞄着李二陛下,心里盘算着自己可曾做过什么天怒人怨十恶不赦的混帐事?盘算来盘算去,自己混帐事是干了不少,可要说真正够得上“天理难容、罪大恶极”的,似乎也没有…… 这才稍稍放了心,可仍旧不敢大意,留神着父皇的脸色,刚刚才让自己有了一点希望,可别被忽如其来的一封信再给整没了! 是谁这么狠,这是往咱心口捅刀子啊! 屋里魏王府的家人全都被禁卫驱逐到旁边的花厅之中,其余的禁卫散开守护在李二陛下左右,以防被即将到来的那个家奴暴起伤人。虽说这是魏王府,陛下的安全应该不成问题,但小心无大错,一旦出事,这些禁卫可都没有命…… 半柱香之后,李君羡押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进来,并未让其进屋,而是在门口便吩咐禁卫将其死死摁在地上,然后高声道:“陛下,此人已然带到。” 李二陛下正对着卧房门口,安然稳坐,抬眼去瞧门口的这个告发魏王的家奴。 李泰也顾不得什么病不病的,从床榻上爬起来,一个箭步就跑到门口,拿家奴被禁卫死死的摁着,抬不起头来,自然无法看见他的脸面。 “松开点,让孤看看……” 李泰凑过去。 几名禁卫闻言,放松了压着家奴脖子的力道,扯着他的发髻,用力一提,家奴闷哼一声,被扯得抬起头来。 长得还算周正,三十许年纪,看得出平素保养不差,细皮嫩肉皮肤白皙,颌下无须,此刻神情沮丧,一声不吭。 李泰看清楚此人面目,顿时火冒三丈,跳着脚大骂道:“好你个李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怎么,居然敢诬陷于本王?平素孤待你可不薄,抬举你出任外府的管事,你家中堂兄多受本王照拂,区区的贱籍也曾保举出一个折冲府的司马,现在你居然反咬一口,你良心都让狗吃了?” 不仅骂,暴怒的李泰手脚齐上,有是打又是踹,那李成闭着嘴,一言不发,任其打骂。 这李成,乃是魏王府的内侍,很是得到李泰的信任,将外府事务统统委任与他,对其家中亲戚亦多有照拂,却不成想居然养了一头白眼狼,转头就狠狠的咬自己一口,李泰如何不怒? 这是,李二陛下已然拆开了手中的书信,一目十行,越看脸色越是铁青,看到最后,狠狠瞪着李泰,扬了扬手里的书信,阴沉道:“青雀,难道不想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什么?呵呵,真是不枉朕这般疼爱与你,这上面说你卖官鬻爵、私通後宮,可有此事?” 李泰傻眼…… 卖官鬻爵还好说,父皇如此疼爱自己,顶了天就是下旨申饬一番,然后狠狠的打顿板子。 可这私通後宮…… 李泰激灵灵打个寒颤,魂儿都快吓飞了,若是父皇认定此事,还不得将我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这也太狠了! 李泰越是害怕,就越是生气,关键这检举之人,还是自己府上的管事…… “李成!本王与你有何冤仇,要这般陷害于我?娘咧,老子今儿打死你这个王八蛋……”窜到墙壁上拿下一口横刀,不过他不敢再皇帝面前亮刀子,便连带着刀鞘,劈头盖脸的打砸下去。 李成被禁卫摁的死死的,无法躲闪,只是几下,便头破血流形状可怖。 李二陛下冷眼相看,也不阻止,李君羡等人自然不会上去劝阻。 打了好半天,那李成一直默不作声,却突然大叫道:“殿下,别打了!奴婢死不足惜,殿下切莫气坏了身子,是奴婢愧对于殿下,可是殿下,奴婢可是没办法啊……呜呜呜……” 嚎啕大哭起来。 李泰心头火烧,闻言一愣,瞬间冷静下来,问道:“可是有人逼迫于你,诬陷于本王?” “殿下,奴婢是个去势之人,五体不全,这一辈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可越是这样,奴婢就越是在乎亲情,所以才会请求殿下,为奴婢家中那唯一的堂兄谋求个出身。可是今日一早,有人送来书信,言明奴婢的堂兄一家老小十几口全都被绑架起来,若是奴婢不能将这书信呈给陛下,他们就杀人灭口……” 李成一番哭诉,令李泰目瞪口呆。 果然是有人要陷害本王! 娘咧,千万不要被本王抓着这个王八蛋,否则老子必然干掉他九族! 李二陛下也有些愣忡,没料到事情居然还有这样的转机…… 那李成大叫道:“陛下!奴婢此举,实在是出于无奈,可奴婢深受魏王殿下恩惠,此时幡然醒悟,便是身死族灭,亦不能害得殿下一丝一毫,请陛下明鉴!” 言罢,猛然奋起余力拼命一挣,居然从三名禁卫的挟制中挣脱出来,吓得众人齐齐变色。 李君羡大呼道:“护驾!”呛啷一声拔出横刀,就向李成扑过去。 熟料那李成并未向屋内的李二陛下冲去,而是一转身,飞快的跑向左侧廊庑,一头撞在粗粗的廊柱上。瞬间脑袋开花,鲜血迸溅,当场气绝。 此人,居然已死明志! 当然,也可以说是明知必死,不如干脆点,也使得自己少受些刑罚…… 李泰看着犹在抽搐的李成尸身,还有廊庑下那一滩红白相间散发着热气的物事,呆愣愣半晌,突然俯身剧烈的呕吐起来。 他虽然聪慧,但毕竟是身为亲王、养尊处优,平素都是花前月下诗酒风流,哪里见到过这般残忍的画面? 李二陛下叹息一声,虽则心里恼怒,面上却不显,“此人虽然罪该万死,但到底还有一丝良知,青雀,安排人厚葬吧。”然后对李君羡说道:“此人虽未供出主使者何人,但其不是真心为其办事,故以平素必然有所疏漏,速速去查探他的住处,以及今日往来人等,想必能有所线索。” “诺!”李君羡正有此意,立即带着几个“百骑”的好手,命王府的管家带着,前去李成的住处,然后吩咐“百骑”的其他人手,就地审理此案,盘查魏王府中一干下人奴仆,看有无其他线索。 李二陛下将李泰叫进卧房,安慰一番。 李泰痛哭流涕道:“孩儿今日才知,圣贤为何有‘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之真知灼见!那李成虽说是陷害于我,但孩儿自家是自己知,唯恐以往做过的混帐事被揭漏出来,惹得父皇恼怒,若是平素不做那些胡来之事,有何尝惧怕那些诬陷流言?自此以后,孩儿必定安分守己,勤勉做事,每日三省吾身,再不去做哪些荒唐之事。” 不得不说,李泰的确是最了解李二陛下脾气的那一个。李二陛下从来都不怕大臣亦或是子侄犯错误,只要你犯了错误能有一个认真诚恳的态度,他往往都会给予宽宥。 果不其然,李泰“痛心彻骨”的一番话语,令李二陛下龙颜大悦,笑逐颜开。 若是此事能使得青雀当真认识到这一些感悟,那可谓因祸得福了!这孩子聪慧是真的聪慧,只是傲气太重,被自己惯得有些任性,难免眼高于顶,行事素来无所顾忌。 当真能痛改前非,那可真是善莫大焉! 外间,魏王府的下人会同禁卫将李成的尸体处理,冲洗了门前的血渍。 刚刚收拾完现场,李君羡便匆匆而回。 “陛下,有线索了!” “这么快?”李二陛下有些愕然。 李君羡双手呈上一块玉佩,沉声道:“李成好赌,府中有家仆经常与其賭博,前几日,李成输得很惨,便顺手拿出这块玉佩充当赌资。” 李二陛下接过来一看,脸色顿时阴沉。 那玉佩是一块羊脂白玉,温润白皙,上面镌刻着一条蜷曲着的螭蛟。 这是东宫的东西…… 第四百七十一章 处置 很快,在李成卧房的地砖下面,又挖出一个匣子,埋藏得极为隐秘。里面放着一些私人物品,以及几封书信,书信没有抬头,亦没有落款。但是这显然难不住“百骑”的侦缉高手,几个人相互印证探讨一番,便得出结论。 书柬所用的纸张品质极好,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是上等的宣州纸张,每年的产出极为有限,等闲的富贵人家即便花大价钱亦不可得。 宣纸“始于唐代、产于泾县”,因唐代泾县隶属宣州管辖,故因地得名宣纸。很早便有人将宣纸用于书画,但宣纸之名的兴盛,却始于中唐,继而名闻天下。是以,这个时期的宣纸并不是很普及,而熟知内情的人却知道,太子李承乾最是喜爱这种纸张…… 单单如此,自然不能将怀疑的对象指向太子。 但是紧接着,在其中一封书信的内容里,发现了一个称呼——出尘…… 这封信里说,李成事成之后,可去寻这位叫做“出尘”的人,自然会见到堂兄以及家人,然后自会有人安排其一家远避海外。 “百骑”的效率很是惊人,只是在李二陛下一脸阴沉的返回太极宫几个时辰之后,便已查明这个“出尘”的身份,是崇业坊内玄都观的一名道士,坊间传言此人道法精深,可以符纸祛除邪祟,百试百灵,很是有些名声。 而这位道士,跟另一位同门师兄弟韦灵符却是太子的座上客。 于此同时,“百骑”还发现了一个意外的事情,太常寺有一名乐童名唤称心,美姿容,善歌舞,太子特加宠幸,视若珍宝…… 追查到这里,已经没人敢接着查下去了,涉及皇室的秘辛,谁敢造次?若是不慎再查到什么更加龌蹉之事,非但皇家的脸面无存,便是这些查案的人,亦没有什么好下场,难保暴怒的李二陛下不会将他们统统砍了来出气。 虽然没有一项证据是明确的说明这个李成就是被太子挟持所以才会诬陷魏王李泰,但是,已然足够。 接下来,就要看皇帝陛下的心意。 若是继续信任太子,那么此事自然到此为止,这些证据都将统统销毁。 若是对太子失望至极,那么皇帝必然要让刑部会同大理寺接手,给出一个堂堂正正的审判,然后废黜太子。毕竟,“百骑”只是皇帝的私人爪牙,自然不能在明面上追查太子的案件,否则此例一开,“百骑”必将成为超脱于大唐体系之外的存在,非是好事。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的这些调查书卷,眉头紧锁,满腹郁结。 若是单单仅李成一个人,无论发现何等证据,李二陛下都不至于去相信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他甚至都可能怀疑是不是魏王李泰一手导演了一场苦肉戏,来陷害于太子……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挖出来,李二陛下不得不相信了。 玄都观的道士出尘,俗家名字唤作秦英,与他的师弟韦灵符一起受到太子的供奉,并时常相约至东宫,为太子作法开坛。至于开什么坛,作什么法?李二陛下不愿意去管,也不敢去管…… 最重要的,其实是出现在这份名单之中的另一个人,太常寺的乐童,称心。 太常寺,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是掌管礼乐的最高行政机关。而太常寺的乐童,身份地位就相当于一个伶人…… “百骑”发现,这个称心时常出东宫,且每次俱是太子车架接送,其人与太子之间的关系,自然不言而喻。 隋唐之时,富贵人家喜好男风,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反而沾沾自喜,渐成一股风潮,引得无数士子文人竞相模仿,蔚为壮观。李二陛下不是什么道学先生,对于这等风俗,只是个人的喜好,与国家稳定无关,他自然懒得去管。 但是太子身为国之储君,放置着东宫如花似玉的妃嫔不去宠幸,不为帝国开枝散叶,这就令他恼怒了,关键是太子的身份地位不同,民间对这等事得过且过,可太子这个干,那就有可能影响到全国的风气。 李二陛下不能忍。 可是他已然难以下决定,如何处置太子…… 李二陛下是个刚烈的性格,当年他意识到随着自己的战功越来越显赫,朝中的大臣越来越倾向与他,隐太子李建成对自己的猜忌越来越重,当然,他也发现自己的野心已然越来越大,渐渐不可遏止……一旦李建成登基,他将要面对的很可能就是一杯毒酒亦或三尺白绫,所以他便立即展开暴烈手段,哪怕背负杀兄弑弟的恶名,也悍然发动玄武门之变,然后逼迫父亲改立自己为太子,不久之后再次挟制父亲,退位让贤,自己登上宝座。 杀伐果断,是他最自傲的特点,但是现在,这个决定却委实难下。 废黜太子么? 这其实很简单,哪怕然后册立李泰为太子,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个自信来源于对于朝局的掌控,他坚信,只要的他自己的态度坚定下来,即便是最反对易储的重臣,也不得不老老实实的迎接新任太子。 但是这么做所产生的恶劣后果,却不得不令李二陛下踌躇难决…… 他自己的皇位便是通过政变得来,若是下一任皇帝仍然非是嫡长即位,那么很可能这个传统便会在他的子孙后代之间根深蒂固。皇位可以去谋取、甚至可以去争取,谁还会老老实实的抱着嫡长即位的老黄历安分守己的看着旁人当上皇帝? 说不得,之后大唐的每一次皇权更迭,都将伴随着阴谋诡计和血雨腥风,而这将极大的动摇国本,绝非李二陛下所情愿。 难道就放任太子如此诬陷兄弟? 当然不可能! 不将你废黜,你已然是邀天之幸,还想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 于是,李二陛下将房玄龄召入宫中,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以及他的决定一并告知。对于房玄龄虽然并不如长孙无忌那般毫无保留的信赖,但是也从未在这等皇家秘辛的事情上有所隐瞒。 房玄龄的性情,决定了他必将是一个纯臣,绝对值得信任。 所相差的,也就是长孙无忌这个国舅爷的身份而已…… ***** 东宫,太子李承乾听闻房玄龄讲述一遍魏王府发生的事情,张大嘴巴,神情呆滞,宛如被一道无妄的天雷劈中,半天没回过神。好半晌之后,李承乾忽地一蹦三尺高,破口大骂道:“简直荒谬!孤哪里做过这等事情?连日来孤深居简出,请教各位老师学业,根本不曾安排人前去挟制什么魏王府内侍的亲属家眷,这真真是栽赃陷害,必然是青雀那厮贼喊捉贼,上演了一番苦肉计给父皇看,孤要去找父皇,请父皇还孤清白!” 真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他这般撇清自己,房玄龄确实不信:“殿下当真是被人冤枉?那称心,现在可在东宫之内?” 李承乾瞬间变了脸色,讷讷不言…… 孔颖达抬起眼皮,瞅了面红耳赤的李承乾一眼,微微叹息。张玄素却愤然道:“汝乃太子,岂能学那市井之中的肮脏行径?汝自幼启蒙,这许多年来度过的圣贤书都忘到脑后了么?简直荒唐!” 他这般直言不讳的斥责,愈发令李承乾尴尬。 房玄龄叹了口气,低声劝道:“殿下身份不同旁人,乃是国之储君,一言一行,自有无数人观摩审视,稍有差错,将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陛下已然命老臣带来了宫中的王公公,前来缉拿称心,您命人将那称心带出来吧……” 第四百七十二章 储君 “陛下已然命老臣带来了宫中的王公公,前来缉拿称心,您命人将那称心带出来吧……” “什么?”李承乾愕然,随即大怒道:“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说孤是被冤枉的,即便那事真是孤做得,与称心又有何干?哪怕是父皇,亦不能如此杀害一个无辜之人,这是乱命,孤绝对不受!” “闭嘴!”张玄素恨铁不成钢的斥道:“切勿胡言乱语,你可知只是这一句话,传到陛下耳中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殿下现在面临着最大的危机,好在陛下尚未决定是否易储,眼下最好的处置方式,便是安分守己,对于陛下的一切处罚都默默接受!即便殿下是被冤枉的,也应当将事态稳定下来,然后暗地调查,洗刷冤屈,而非是如此激烈的顶撞!” 不得不说张玄素这番,是真正的老成谋国之言。 哪怕你是真的委屈,也得乖乖的令陛下消去心头的火气,否则越是强硬的对抗,就越是令陛下火冒三丈。那位之尊是什么样的性情,在座之人谁不晓得?你越是犟,他就越是要折股你!说不得一时激动,干脆下一道圣旨废黜了太子之位,那悔之晚矣! 况且,整件事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是所有的线索丢将矛头指向了太子,这几位帝师的心里,其实也都相信这件事是太子指使人干的…… 李承乾目光呆滞,哀求的看向房玄龄,喃喃道:“房相……真的无可挽回么?若是能挽回称心一命,其实……孤,倒是宁愿不要这太子之位……” 他是真的心灰意懒,也是真的心力交瘁。 除去开始担任太子的那几年,时常得到父皇的夸赞,以及满朝文武的赞许之外,最近的这些年,随着弟弟们渐渐长大,各个都展现出英明睿智的能力,李承乾的日子就从没有好过一天! 压力太大了…… 朝中大臣的风向令他草木皆兵,弟弟们强势的挑战令他焦躁敏感,父皇的态度则令他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心惊胆跳,唯恐那一日惹恼了父皇,便被废黜这太子之位,甚至赐上一杯毒酒,令他自行了断! 这特么是做太子,还是做囚犯? 李承乾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过,即便那些身陷囹圄的囚徒,过得日子都比他自在…… 他是真的累了。 这一刻,他甚至想放弃这劳什子的太子之位,做回一个普通的皇子,吃喜欢的东西,玩喜欢的玩意,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管特娘的是男是女…… 然而他的这番颓丧,落在几位帝师的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想法。 他们并未意识到太子的衰弱和疲惫,在他们看来,既然是太子,那就应该精力充沛的去面对一切挑战,闯过一道道难关,最终展示给天下人看,我李承乾,不仅仅是嫡长子的身份,我的才华和意志,足以胜任皇帝之位! 可他们并未想过,李承乾也是个普通人,并不是所有的人,在面对困难和危机的时候,都能有足够的魄力的充沛的精力,却悍然面对一切。 在他们看来,李承乾的这番意志消沉,来源于对那个称心的在乎和喜爱…… 李承乾的所有老师之中,当以孔颖达和于志宁最为强硬,这两位的学识都是天底下数得着的,但是教徒弟的方式方法,却显然值得商榷,遇事只是一味的强硬,从来都不曾委婉的劝谏过。 此刻,孔颖达勃然大怒! “太子何以这般小儿女之态?您是国之储君,当以国家社稷为重,儿女私情只为日常的调剂,岂能因为这个说出此等丧气之言?你得知道,您虽然是太子,但是这个太子的位子,有无数的忠贞之士在为您奔走呼号,在为您绸缪策划,在为您挑战皇权!您现在说这种话,岂不是令这些跟随在周围的忠直大臣寒心?” 老孔须皆张,怒不可遏,声声句句,宛如一柄柄锋利的刀子,直接插进李承乾的心窝,鲜血淋漓! “以老臣看来,古有倾国之祸水,这个称心便是!是他令殿下丧失斗志,实乃祸国之恶,更不需说,他还是个男人!来人!” 孔颖达大吼一声,立即有殿外伺候的东宫内侍颠儿颠儿的跑进来,屈身问道:“孔尚书,有何吩咐?” “尔去将那称心给某带来,某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何等的红颜祸水,能令太子殿下宁愿舍弃储君之位,亦要学那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子?” 东宫内侍吓得魂不附体,呆愣愣的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茫然,不知所措。 “殿下,微臣已带来陛下的禁卫,正在殿外等候,取了称心的项上人头,好回宫复命!”即便是老好人房玄龄,亦见不得李承乾这番优柔寡断,不得不步步相逼! 李承乾如何能不知晓其中利害? 说到底,这只是父皇的一次警告而已,可若是他敢抗旨不尊,那么接踵而来的必然是父皇的滔天怒火,以及一纸废黜太子的诏书! 他没得选…… 半晌,李承乾只得惨然一笑:“孤,听从几位老师便是……” 那内侍闻听,赶紧退了出去,带上几名家仆,匆匆前往后院的太子寝宫,去抓捕称心。 眼见李承乾这般神情,几位帝师自是不免心中黯然。 与李承乾相处多年,哪个能不知道这位殿下的性情? 虽然处事的时候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这非是帝王的好素质,但换一个角度来看,正是这般看重情义,轻易不想害了旁人性命,又是一个宽厚仁爱的秉性。 而太子被逼迫至此,仍然想要挽回称心的性命,另几位帝师心中唏嘘不已。 大殿之中陷入一片沉默,唯有墙角的青铜兽炉里燃着的骨炭,出轻微的荜拔声…… 房玄龄想了想,暗叹口气,站起身,对着李承乾深深一躬,沉声道:“老臣,去后面看看吧。” 李承乾先是茫然道:“房相自便就是……”可随机,他脑子里一震,骇然看向房玄龄。 房玄龄苦笑一声,躬身退走。 李承乾大喊一声:“房相且慢……” 房玄龄却充耳不闻,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 “殿下,房相这是为你好。”张玄素轻叹一声。 房玄龄是老好人,不忍让太子见到称心之后肠寸断的伤心,便自己做个恶人,提前去送称心上路。此举,无疑会遭致太子李承乾的记恨,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么?若是这份记恨藏在心里,一旦日后李承乾继承了帝位,那么极有可能对房玄龄展开报复。 房玄龄身为一国宰辅,最是心思灵透,岂能看不出这其中的危险? 可他依然毫不犹豫的去做这件事,只是为了让李承乾不必去面对生离死别,让心中的那份内疚能够稍微浅淡一些。 这就是房玄龄…… 孔颖达看着李承乾,沉声道:“玄龄,至诚君子也,吾等皆不如。” 如此宅心仁厚,事事都为您考虑的臣子,来日,且不可负他! 李承乾是优柔寡断了一些,但是天资聪慧,又怎能看不懂房玄龄此举的用意?心里非但没有怨恨,反而很是感念房玄龄的体贴爱护。 即便自己见了称心的最后一面,又能如何? 只不过平添几分伤感,令自己的愧疚愈加深重而已。 不由得惨然一笑:“孤,自然理会房相的好意。” 只不过,牺牲了一个无辜的称心,最终能令父皇回心转意么? 李承乾心里一片茫然…… 第四百七十二章 闲情 又是一场大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极低的气压之中。 已近年关,但是各个豪门勋贵之家却没有以往的年节气氛,各家的家主都极力约束自家的子弟,乖乖待在家里,莫要出去招惹是非。值此储君之位悬疑未决之时,若是一个不慎,被外界牵扯进这个足以破门灭族的巨大漩涡里,哭都来不及…… 长安城里最大的惹祸精被陛下抽了鞭子,虽然伤势不重,却也未在冒出头来,躲在家里自成一统。 这个冬天,若是说起关中的稀罕事儿,莫过于房家铁匠铺出品的剪子。 这种新式的剪刀不仅款式新颖,更加省力,而且小巧精致,极受那些大家闺秀的欢迎。房家铁匠铺又趁势推出包括顶针、绣花针、锥子等等女红必备的工具,俱是材质出众,制作精巧,很快便在豪门大户的内宅里掀起一股竞相购买的热潮。 房俊自然是狠狠的捞了一笔。 这些女红工具卖相好、材质好,价格自然也贵的离谱。不过这些东西的客户群是那些大家闺秀和豪门内宅,这些人不差钱,就图一个新鲜,而且比之以往的工具却是好上不止一筹,掏起钱来无比爽快。 房家铁匠铺的首席铁匠王小二连带着几个徒弟,对房俊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要不怎么说人家年纪轻轻便是三品大员、侯爵在身,而自己活了一辈子也就是个铁匠,这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庄子里祖祖辈辈都为了吃一口饭挣命,可人家二郎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小主意,带来的利润便足以让庄子上下一年吃喝不愁…… “这帮人也太不要脸了,这才几天的功夫,居然就开始跟着咱们学!二郎,这几天的销量那是蹭蹭的往下掉,这可咋整?” 王小二忿忿然说道。 这年头也没有什么知识产权、申请专利的说法,你的东西卖的好了,自然是大家一窝蜂的冲上来都想要分一杯羹。这边直接导致了房家铁匠铺的销量来了个大跳水。 眼瞅着自家口袋里的钱被那些别家的铁匠铺抢走了,穷了一辈子的王小二自然愤恨难平。 老头甚至不停的煽风点火,鼓动房俊去找那些铁匠铺的麻烦。 颇有一种“受了欺负不要紧,关门,放房俊”的做派…… 反正自家这位二郎就是棒槌,出去耍一下横,砸几家铁匠铺,看看谁敢跟咱们抢饭吃? 房俊对这个很是有些小聪明的老头极为无奈,咱好歹也是个侯爵,还挂着个尚书衔,走出去那是可以穿紫袍的,为了这么几个铜板就出去跟人打架? 那也太跌份儿了…… 老东西这明显是那村长不当干部啊! 房俊狠狠瞪了王小二一眼:“你个老家伙越来越不着调,居然鼓动本侯爷犯错误?若是被我爹知道了,看看打不打断你的腿!” “哎呦!这可不必跟家主说……老朽这不也是着急吗,本来都是咱们口袋的钱财,现在凭白被别人家抢去了,这心里难免空落落的难受……” 王小二吓了一跳,这可不是说笑的,家主严厉告诫二郎这段时间必须猫在家里头,禁止外出,若是知道了自己鼓动二郎去找那些铁匠铺的麻烦,还不得把我这把老骨头拆开喂狗? 房俊哼了一声:“那点出息!这就难住了?” 一听这话,王小二双眼发亮:“二郎可是有了应对之法?” 房俊窝在书房的藤床上,身下铺着一张厚厚的熊皮,身上盖着一块毛毯,壁炉里的松木燃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声响,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道。 侧卧着身子,使得后臀已然愈合结痂的伤处不受力,手里捧着白瓷茶杯,小口的呷着茶水,惬意悠然! “我且问你,别家仿制的剪子,可比得上咱家出品?” “那自然是比不上!虽说形制上差不多,这个照着做就是了,但是咱们的材质可是一等一的精铁,打造宝刀宝剑都绰绰有余,何况拿来做一把剪子?可是他们的质量不如咱们,那价钱却也比咱们低得多,这竞争太厉害了!要不,咱们也降价?”王小二愁眉苦脸的说道。 说起来,房家铁匠铺的剪子等小工具虽然质量一流,但是由于房家的炼铁之法独步天下,使得精铁的成本大大降低,便是长孙家的铁厂都快被挤兑得没了生意,所以留有大量的利润空间,即便是在这些小物件上发动一场价格战,也完全有一战之力。 只不过赚的钱少了,王小二这个守财奴不太乐意…… “价格战,那是最愚蠢的做法,也是最无能的表现!本少爷便给你支一招,保管这门生意能做得长久,甚至咱铁匠铺世世代代,都能靠它来吃口饱饭!” 房家没学过经济,但是没杀过猪,还没吃过猪肉?这等最原始的商业竞争,自然没放在眼里。 “请二郎不吝赐教!”王小二兴冲冲的拽了一句。 他是被房家的那句“世世代代,都能靠它来吃口饱饭!”给吸引了!最喜欢跟二郎聊天,每一次都能有极大的收获,比如炼铁的方式,铁器的锻造,甚至为人处事这些本事都能得到裨益! 这不最近,二郎正和自己研究琢磨,想要弄一个在铁棍子上钻洞的东西…… 将一根铁棍子钻成中空的铁管,内壁要光滑,各个部位的薄厚要保持均匀,这简直就是神话一样,放在以往,王小二都不敢想! 但是现在二郎说了,这个可以有,王小二就坚信,这个绝对可以有! “任何一件商品,想要流行开来,占据市场的份额,那就必须要有至少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特点!咱们的东西,比别人好的地方在哪里?” 房家循循善诱,没指望教导出来一个商业奇才,但是王小二这人虽然看上去长得有点着急,实则岁数并不是太大,若是能培养一番,更能胜任这个铁匠皮主事的位置。 王小二皱眉想了想。 能在任何一个专业领域内取得比大多数人都优异的成绩,那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个笨蛋。 只是在脑子里琢磨一下,王小二便试探着问道:“是质量?咱的铁料是质量最好的,而且工艺精湛,看上去东西都做的很漂亮,而别家的那些玩意显然都是粗制滥造,比咱们差远了。” “既然如此,咱们就应该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咱们的铁料不是最好的么?那就应该用更好的铁料!咱们的东西不是做的漂亮么?那就想办法让它们更漂亮,还要在包装上下工夫!如果这些都做到了,那么别人轻易便不能仿制咱们的东西,即便做出来,明眼人亦能一眼便分辨出真假不同来,到那个时候,咱们的品牌就算是成立起来了!就像是咱们庄子里出产的果酒一般,只要一喝,品一品那个口味,别人就知道这是新丰縣城房家的酒!” 在这个商业概念几乎为零的时代,只要做出了品牌效应,几乎可以确保百年的地位! 王小二听得似懂非懂,挠了挠头,疑惑的问道:“包装,是个啥东西?” 包装? 这个概念解释起来,有点麻烦…… “这么说吧,你把咱们质量最好的剪子,放在一个上等的楠木匣子里,匣子上药雕龙画凤,镶金嵌玉,总之,怎么奢华、怎么高档,你就怎么来!” 王小二乍舌道:“那不得赔死?一个楠木匣子,造价就比咱们的剪子贵!” 房俊悠然道:“那就涨价呗!将匣子的成本全都折算进去,然后按照成本的五倍,标价出售!” 王小二有些懵…… 第四百七十三章 逸志 五倍? 一把剪子,再加上这么一个匣子,成本估计得一贯钱,五倍,卖给谁呀? 即便是不采用稀少的楠木,用寻常的花梨木代替,那也得达到两三百钱,然后一把剪子卖价一贯,哪家吃饱了撑得花费一贯钱买一把剪子回家…… “这个……怕是卖不出去吧?” 王小二不敢说您这是馊主意,只能温婉的表达意见。 “卖不卖得出去,回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房俊不以为意。 “那成!”王小二站起身,咬着牙下了狠心:“老奴这就去找那柳老实,让他爷几个做出来三五个这匣子,然后放到城中的店铺去卖!” 房俊撇撇嘴,看不上王小二的小家子气。 咱这可都是千锤百炼的商业技巧,你个老东西居然还挑三拣四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天生受穷的命,没治…… 他却不知道,这也就是对他言听计从盲目崇拜的王小二,若是换了旁人,一准儿以为他是个疯子! 将这老家伙赶走,刚想靠着壁炉小憩一会儿,老管家卢成又来了…… “二郎,没吵到您吧?呵呵,您若是乏了,老朽等待会儿再来……” 卢成笑眯眯的进来,很客气。 房俊翻个白眼,不爽道:“真是越老越精……有什么事儿,您还是赶紧说吧。别在那儿站着,我还得抬头看着你,累!” 说完赶紧滚蛋,别耽误本少爷睡觉! “唉!”卢成也不客气,答应一声,便坐在壁炉前的一张胡凳上,说道:“武大娘要返家,武娘子不允,说是要大娘子再住些时日,大娘子拗不过,答应流下来。不过大抵是觉着打搅咱家好多天了,提议去娘家应国公府上住几日。说起来,这应国公府上,二郎您还从未登过门,这次武娘子归省,您身上有伤自是不能随同,您看是不是备下一份厚礼,让武娘子带回去?” 房俊默然。 说实话,对于武媚娘的娘家,房俊心里其实是很抵触的。 那两个便宜舅子,好吃懒做傻乎乎的不干人事儿,自是讨厌得要死,而那位便宜丈母娘前隋皇族出身的杨氏,貌似也不是什么本分人,否则又怎会传出跟自己的外孙贺兰敏之有染的传闻?即便这个传闻并不真实,那也说明这位杨氏的作风不太正派,旁人才会拿她作筏子,传出这等闲话来,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至于武顺娘,前世的历史中最后跟自己的妹夫高宗李治苟且,这在房俊看来到不算什么。这一世见识了武顺娘的性格,那真是绵软得面团儿一般,胆子小的很耗子似的。 甭说是身为皇帝的李治,即便是他房俊若是想来个霸王硬上弓,这位估计都不敢拒绝,委委屈屈的受了,事后还不敢声张…… 当然,观感在怎么不好,礼数也得尽到,否则凭白被人跳出错处,武美眉的脸上也不好看。 咱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金银财宝…… 房俊斟酌一番,说道:“是这个理儿,再说年关将至,不如连同年礼一并送去吧。别扣扣索索的小家子气,既然是送礼,那就送到别人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否则凭白花了钱,人家还不乐意,岂不是亏了?” 卢成大汗…… 哪有这样的?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二郎对武娘子极是宠爱,现在庄子里尚无主母,里里外外一切事务都是武娘子操持,作风利落处事公正,上上下下无有不服。 想必,即便是将来那位公主进了门,二郎这一房的当家人,依然还会是武娘子。 做管家的,自然要跟当家的娘子处置好关系,说不上巴结谁,大家相处愉快总胜过互相看不对眼,闹得鸡声鹅斗…… 房俊又想了想,干脆说道:“大姐那边的年礼多送一些,把家里那一套七宝琉璃茶具带上,库房里不是还有很多南边的什么苏绣啊蜀锦什么的,都带上一些,给大姐充充脸面,省得李元嘉那个混蛋整天宠幸他那个商贾出身的小老婆!” 卢成瀑布汗…… 那可是当今的亲王啊,从您嘴里出来就成了混蛋了? 不过还别说,咱家这位二郎不仅在背后这么叫,便是当了面,也敢这么叫,还保准那位韩王殿下没脾气!敢炸翅儿?那就再砸一遍你那韩王府再说…… 整个房氏家族,提到这位身份最高的韩王殿下,莫不以这位姑爷为荣,平素人情往来的时候见了面,哪个不是低头哈腰矮了三分?便是家主房玄龄,也时常拉着亲王女婿谈论学问。 唯有咱这位二郎,什么时候见到韩王都没个好脸色,若是大小姐在旁边还好一点,总要给他姐姐个面子,若是大小姐不在,那根本就连话都懒得说。 而韩王殿下呢?也是真的怵头这个小舅子,每一次,都是能躲则多,能避则比,躲不及避不开,就绕圈儿走…… 无他,这个小舅子也实在是太剽悍了! 壁炉里的炉火越烧越旺,暖暖的热气熏得房俊直打哈欠,见卢成屁股都不挪一下,无奈的问道:“怎地,还有事儿?赶紧的,一股脑的说完,本少爷还要睡觉。” “诺!” 卢成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庄子里都是家主的职田,以及二郎您的封地,其余的则是您出钱从新丰縣衙买来的,当初陛下有旨,因为接受了大量灾民,是以咱家庄子的产出近年毋须缴税,但是相应的杂役,还是必须得承担。秋天的时候,老奴按照二郎的吩咐,将咱家佃户和庄客的租子,改为摊丁入亩,将平素的赋税和徭役加在一起,计算租子的多少,这个法子很好,庄客们大多都很支持。只是庄客们仍有疑问,不知这法子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还是往后都照例施行?” 房俊的这套摊丁入亩法,是介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以及清朝的“摊丁入亩”之间的一个变种。不以家庭的人数多少收税,而是按照家里土地的多寡来收税,也就是说取消了人头税,代之以土地税,跟后世的农业税差不多,能够做大限度的做到公平,避免那种家无恒产却老少几代人,还要缴纳巨额税赋的情况。 “自然是照例施行,你去跟下边的人说,让他们放宽心,这种摊丁入亩的计税方式,不仅在咱们庄子里将长期的施行下去,寻一个机会,某还会跟陛下进谏,看看能否在关中也试行开来。” 这套计税方法是经历过历史检验的,可以说是最先进最合理的计税方式,甚至没有之一…… 唯一的障碍,就是在于这套方法触及了地主阶级的利益。 不再按照人头的多少,而是根据土地的多寡来计税,这对平民有好处,但是对于那些万顷良田的地主就悲剧了!所以,几乎可以想象来自于地主阶级的反弹抵触会有多强烈。 而这个时代,土地都大多集中在那些人的手里? 门阀世家! 勋贵皇族! 李二陛下搞出一个科举,差一点直接跟门阀世家撸胳膊干一架,好在身后还有勋贵皇族支持。他房俊现在直接就要跟天下两大集团对着干,甚至想要抽调人家的根骨基业…… 房俊也不得不有些犹豫了。 在这个年代,他不得不用一些看似粗鲁无礼甚至很棒槌的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对谁都玩这一套。 他又不傻…… 但还是那句话,人活着,总要有点理想,万一实现了呢…… 第四百七十四章 禄东赞 长安城里,风言四起。 太子诬陷魏王,而后被皇帝识破,于是下旨申饬,即将废黜储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坊间舆论哗然,纷纷猜测这次陛下易储的决心到底会有多大,会不会仍旧如同以往那般最终不了了之,亦或是将魏王扶持上位。 唐朝律法严谨,却从不因言获罪,因此坊市之间议论纷纷,却没人去治一个“妄议朝政”的罪过…… 与坊市民间的舆情汹汹相比,朝堂之上却是寂然一片。 无论是支持太子的,亦或是支持魏王的,都似约定好了一般,默契的闭上嘴巴,该办公的办公,该出差的出差,绝不去评论一字半句。没人是傻子,不管你站在那个队伍里,默默的站着表明态度就行了,非得站出来吵吵几句,岂不是找死? 至古以来,储位之争都是国家最重要的大事,越是这等关系到江山国本社稷安危的大事,就越是敏感,就越容易犯事。 贞观朝的这些大佬,都是历经两朝身经几位帝王,在隋末唐初的动荡朝局中磨砺出一份火眼金睛、万事不萦于怀的本事,最是能定的下心性,等闲绝对不会犯那些低级错误…… ***** 房俊伤势本就不重,在家里窝了几天,伤势大好,便有些坐不住。 最关键是武媚娘跑去娘家,家里空虚寂寞冷,令房俊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再加上整天对着俏儿秀儿两个青春活力的俏丫鬟,愈发令房俊备受折磨…… 没有男人不好色,即便是前世的房俊在体制内混,也曾有过不止一个红颜知己。 穿越到三妻四妾的古代,兼且身份地位如房俊现在,女人自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可他想的却多了一些。 无论俏儿亦或是郑秀儿,收了她们很容易,可事后怎办? 但他毕竟不是经由这个年代的价值观培养出来的人,精蟲上脑便不管不顾,拉过一个丫鬟就能发泄一通,顶了天事后给人家梳拢开脸,赏一个妾室的身份还是恩情如山有情有义,否则也就是个通房大丫头…… 房俊觉得,他自己干不出这事儿。 这个年代的女人,跟后世不同。 在那个号召解放任性的年代,无论qq还是微信,聊几句见个面,吃个饭喝个咖啡约个炮,事了拂衣去,再是正常不过。可即便是号称民风开放的大唐,这种事也不可能如此随意。 尤其是家里的丫鬟。 对于家主来说,丫鬟等用于私产,别说搂着睡一觉,便是随意打杀,事后也仅仅是去官服缴纳一笔赎罪金,屁事儿没有。 可房俊总觉得这很别扭…… 他倒是不反对有些露水情缘之类的事情发生,但是家里头的女人,轻易绝对不会动一下。 在家里被两个俏丫头晃悠得血压升高,没奈何,房俊只得出去透透气…… ***** 好在虽然这个冬天朝中局势一直不稳,各个家族都将自家的子弟约束在家,寻常绝对不许出去露脸,一面招惹是非,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但毕竟年关将至,各家的约束也便松懈下来。 憋了一个冬天的纨绔们都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撒着欢儿的飞出自家大门,占领了长安城各处酒楼妓馆赌坊瓦舍。 房俊也约上李思文等一干损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哥儿几个一起喝花酒…… 几大纨绔身份地位都非同一般,寻个地方喝花酒,自然不能随意将就,定然要最好的青楼,最好的姑娘,否则何以匹配纨绔的身份? 长安城里最好的青楼,莫过于醉仙楼。 虽然房俊因为每次来醉仙楼,理想中的倚红偎绿从未达成,且最后大抵都会以大打出手而终结,是以坚决拒绝来此。 不过少数服从多数,在李思文程处弼的镇压之下,不得不屈服了…… “说起来也不得不服气,亦不知这醉仙楼的幕后老板究竟是谁,历经这么多事,已然是长安城里的头牌,的确厉害!” 房俊的那辆风骚的四轮马车招摇过市,来到平康坊醉仙楼的门前,与李思文程处弼一同下车,不由得慷慨了一句。 别的不说,单单只是那一次醉仙楼的头牌姐儿明月姑娘涉嫌郧国公张士贵的刺杀一案,这家青楼事后却没有受到任何波及,这份实力,便足以令人震惊。 “你还不知道?”张思文有些奇怪的瞅了房俊一眼,似乎这个问题很蠢的样子。 “我应该知道么?”房俊反问一句,老子每次来这里都没什么好事,用得着关注它到底是谁的产业么? 程处弼闷闷的说了一句:“是河间郡王的产业。” 房俊恍然,原来是李唐宗室的第一人,河间郡王李孝恭。据说这位河间郡王平素待人宽恕谦让,没有一丝骄矜自得之色,然而性情奢侈豪爽,后房歌姬舞女达一百余人,想来也是敛财有术之辈。 这醉仙楼既是他产业,放眼大唐,那还有谁敢动? 李思文无语的翻着白眼:“你这家伙真是无趣……” 房俊却将手搭上程处弼的肩头,使劲儿搂了搂:“咱就喜欢处弼这般实在的汉子,那些油腔滑调的家伙滚远!” “嘿嘿!”程处弼也笑起来,赞同的点点头:“滚远!” “哎呀!小程你这家伙,几天没收视你,皮子紧了是不是?来,哥哥给你松快松快……” 两人就在醉仙楼的大门口,扭打成一团。 房俊差点想捂住脸,大喊一声,老子不认识他们…… 都特么眼瞅着当爹的人了,能不能稳重点? 正待斥责两句,忽闻身旁有人说道:“这不是房二郎么?幸会,幸会!” 声音有些沙哑苍老,而且口音很怪异。 房俊只得放过这俩夯货,扭头一看,却是一位旧相识。 “哎呦,这不是噶尔大相么?” 身边这位身穿一脸愁苦的中年人,身穿一套宝蓝色的绸缎长衫,宽袍大袖,颇有几分汉唐风韵。 不过此人却是吐蕃大相,禄东赞…… 禄东赞呵呵一笑,抱拳施礼:“放眼大唐,世人皆称呼我为禄东赞,虽说名字只是一个记号而已,但是每每当旁人如此称呼,我都有一些实在招呼别人的感觉。唯有二郎你,能直接点出我的本姓,由此可见,坊间传闻二郎不学而有术,确有道理。” 说话的时候,禄东赞双眼微微眯起,精芒在他一双褐色的眼珠里一闪而逝。 对于眼前的这位纨绔子弟,禄东赞从来未曾以不屑的目光对待。 单单只是对自己的称呼,便可见到此人对于自己、对于吐蕃的熟悉程度。而此人身份地位皆不同凡响,又有满腹才学,异日必将成为唐朝的重臣,怎能轻易视之? 而且,据闻此人在对外的态度上一直强硬,上次代表赞普前来唐朝求亲,便是此人从中作祟,说服了唐朝皇帝,取消了十拿九稳的和亲事宜。 说不得,此人将来就是吐蕃的劲敌! 或许,应该冒一些风险,暗地里派出几个高手…… 房俊哪里知道这个笑眯眯的家伙,居然心里头在暗自谋算这将他刺杀掉划不划得来的问题? 上前瞅了瞅禄东赞的一身汉服装扮,赞道:“还别说,您穿这身衣服,可比之前顺眼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天寒地冻的,你不在拉萨好好呆着,喝着酥油茶,烧点牛粪取暖,又跑到大唐来做什么?” 说着,还向禄东赞的身后瞅了瞅,“您那位黄胡子随扈这次怎地没跟来?” 禄东赞身后的几名随扈,被房俊这句话刺激得脸色一沉,便有一人怒道:“素闻大唐乃是礼仪之邦,何以阁下居然如此不客气?” 禄东赞吓了一跳,赶紧呵斥那名随扈:“闭嘴!此乃大唐皇帝敕封的新乡侯,岂容你等无礼?” 他是真怕惹恼眼前这位蘸火就着的纨绔,若是闹将起来,说不得自己此次的差事又得告吹…… 第四百七十五章 再入醉仙楼 房俊倒也不跟一个随扈置气,只是撇撇嘴,不屑的说了句:“我说噶尔大相,您这随扈的素质,可真是越来越低了。” 禄东赞不以为意,依旧笑眯眯的,客气的说道:“叫二郎见笑了,这些属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二郎您的才华和名声,有所冒犯,见谅,见谅!” “跟他们置气?那倒不至于,这不等于自降身份么?” 房俊笑眯眯的说道,然后又接了一句:“若是大相您惹到我,咱们身份对等,说不得某就得跟您犯犯浑,揍您一顿!” 禄东赞哭笑不得:“鄙人乃化外之民,怎敢无故在这长安帝都之内无礼?二郎说笑了……鄙人今次邀请了河间郡王,再次饮酒畅谈,不知二郎可肯赏脸,一起喝一杯?” 提及河间郡王,这是给房俊施加压力,小子,我可是跟你们大唐的宗室郡王关系不错,你可别找茬…… “河间郡王?” 房俊眼珠子一转,心里便是一跳。 据说,历史上李二陛下同意了吐蕃的和亲,将文成公主嫁给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而这位文成公主并不是李二陛下亲生闺女,而是一个宗室女,有史学家推论,这位文成公主,极有可能便是河间郡王李孝恭的女儿…… 历史上的这次和亲,被自己一番国之脊梁的话语刺激到了李二陛下,给搅合黄了。 那这次禄东赞又来干什么? 怎地又找上了李孝恭? 李孝恭虽然地位极高,但是在朝中并无影响力。大抵是因为避嫌吧,从来不过问政事,平素都是冥思苦想以什么招数来自污,令李二陛下放下戒备忌惮之心…… 说到自污,房俊也干过,但是跟人家李孝恭比起来,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武德六年,杜伏威的部将辅公祏反唐、杀王雄诞、率部占湖州。孝恭率兵前往九江,李靖、李勣、黄君汉、张镇州、卢祖尚全都受他指挥。辅公祏穷蹙,放弃丹阳逃走,孝恭派出骑兵穷追,俘获辅公祏于武康,杀越州都督阚棱,江南平定。 拜扬州大都督,江淮及岭南诸州都归他所统摄。 隋灭乱起,李氏家族除李世民带兵纵横天下外,宗室中只有李孝恭一人能独当一面,并立有大功。 李孝恭两次击破大寇,北起淮河,东包长江,越岭而南,尽归他统管。 无论是李渊,亦或是李建成和李世民,都难免有一些功高震主的猜忌,这是必然的,亦是人之常情,李孝恭深谙此点。所以,他声称要以威名夸示远俗,修筑宅第于石头城中,设立哨所往来巡察以护卫自己。有人诬告他谋反,因此被召还京师,颇受有关部门追究盘问,既无证据,便被赦免为宗正卿。 怎么可能有证据呢?李渊明白,这是侄子在自污名声,向自己表达心意呢…… 李孝恭,这是一个有能力、有魄力、而且极其富有眼光的能人。 禄东赞宴请李孝恭,这又是有何目的? 想到此,房俊便欣然点头道:“固所愿也,既然大相如此盛情,在下怎能无礼拒绝?否则岂不是寒了大相的心,如此,咱们快走吧,莫要让王爷久等……” 禄东赞有些傻眼…… 小子,我只是客气一番,然后提点你,咱也是有背景的,莫要凭白的招惹于我,何曾真心实意的想要邀请你一同赴宴? 这脸皮,也太厚了…… 禄东赞万般无奈,话已出口,难道现在要说“我只是跟你说着玩的”?若真是这般,他敢保证,眼前这个混球当场便能发飙,甚至狠狠的揍自己一顿。至于什么涉及两国纷争、挑起吐蕃的抗议、甚至引发一场战争,这个混小子会在意这些? 反正人家背靠大树,便是再怎么胡闹,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禄东赞真的有些头疼,也暗暗后悔,你说我嘴贱个什么,直接进去不就完了,为何非得跟他打个招呼? 自作自受啊…… 事已至此,再是不情愿,那也拒绝不得。 禄东赞只得挤出一抹笑容:“二郎名闻天下,乃是当今名士,若肯赏光,鄙人求之不得……” 房俊哈哈大笑,状甚得意,亲热的拍拍禄东赞的肩头:“这话可真不假,不信你去问问,这整个长安城,想要请某吃酒耍乐的人,排队能排到承天门!可是某是那么容易请的人么?也就是跟大相你一见如故,这才赏你个面子!” 禄东赞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同时心里暗暗纳罕,自己也算是个聪明人,怎地在这个家伙面前,却总是吃瘪? 然后,他得到一个结论。 自己是个聪明人不假,但是自己要脸,而面对这位不要脸的房二郎,那自然是处处吃瘪,处处受制。 原来,人不要脸,可以无敌啊! 房俊无论无何也没想到,被他这一番调侃,却使得禄东赞得出“厚黑学”的真髓,并且在日后将此心得体会运用到大唐群臣的头上,搞得大唐这一群满口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的老学究们气得吐血…… 李思文和程处弼不愿意去见李孝恭。 说起来,这两人都是出身武将系统,无论李绩还是程咬金,当年都跟李孝恭并肩作战过,虽然未必有多么亲厚,但关系总也不算疏远。可李孝恭辈分高啊,这次出来就是寻欢作乐的,谁耐烦去跟一个长辈一同喝酒? 不过他二人现在对房俊那是马首是瞻,房俊去找李孝恭,他两人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便愁眉苦脸的一起跟着…… 对于醉仙楼的姐儿来说,若是列出一份最不受欢迎的客人名单,毫无疑问,房俊绝对位列第一,可若是再列出一份最受欢迎的名单,房俊大抵还是第一…… 这些姐儿眼里,房俊绝对是又爱又恨的典型。 他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多少诗词在勾栏青楼之间流传,若是能得到房二一首诗词,便能立即身价倍增扶摇直上,芳名闪耀平康坊;但是同时,这个家伙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他倒是不会打骂这些姐儿,但是专门跟别的客人作对,勿论亲王还是大臣,每次都敢饱以老拳,弄得鸡飞狗跳,令姐儿的消费总是泡汤…… 所以,当房俊出现在大堂里,迎来的是无数哀怨交加、爱恨交织的眼神。 搞得禄东赞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醉仙楼虽然历经波折而屹立不倒,但老鸨倒是还是换了。 现在这位比较符合房俊的审美,花信年纪,丽质天生,靓丽的俏脸并未吐沫太多的脂粉,白皙光滑的脸蛋儿看上去很是诱人,一袭绛紫色的长裙,腰肢纤纤,巧笑嫣然。 透着一股轻熟的味道…… “大相,王爷已然恭候您多时了……” 很意外的,这禄东赞看起来看是醉仙楼的常客,刚一露面,老鸨便迎了上来,粉面含笑,亲热的打着招呼。 等到目光一转,见到房俊的时候,顿时惊讶的抬起素白的小手轻掩着朱唇:“天呐!居然是房二郎大驾光临?奴家可是久闻您的大名,这楼里的姐儿,见天儿的念叨着您的名字,做梦都想能一荐枕席,以求得二郎的一首诗词,也好一句扬名,脱离这苦海……” 见过会说的,没见过这么会说的。 房俊上下打量一番这个年纪显得有些年轻得过分的老鸨,笑了笑:“姐姐可莫要说笑,某这人实在,说不得就把您的奉承话儿给当真了。若是信以为真自作多情,半夜三更的钻到姐姐的被窝里,你可莫要将某抓住报官才好。” “咯咯咯” 老鸨笑得花枝乱颤,清丽之中平添几分惑人的妩媚,身子凑了上来,娇笑道:“瞧瞧您说的什么话?奴家可是盼都盼不来呢,若是二郎不嫌弃奴家人老珠黄,能让奴家有个婉转承欢的机会,那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佳人如玉,玉体如酥,一股淡淡的香气充盈着在房俊鼻端,令久矣不知肉味的房俊心里一热,手就下意识的环住了那一把盈盈可握的纤细腰肢,使劲儿捏了捏…… 便在这时,忽闻一人在二楼的露台处说道:“敏娘切莫再招惹这小子,这可是本王未来的侄女婿,且放他一马。小子,还不给本王滚上来!” 第四百七十六章 给你挖个坑(上) 李孝恭此人,在历史上颇受争议。 说起李孝恭,本身并没有后来的房杜出名,比之魏徵,也是差之千里,再者,和名将李靖一比更是逊色许多。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凭什么能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上排第二? 虽然李世民说过凌烟阁功臣并无高下之分,但是初唐时期做出贡献的名将名士多了去了,为什么声名不显的李孝恭就上了凌烟阁功臣之列?! 李渊当年攻克京师后,拜李孝恭为左光禄大夫,不久又任其为山南道招慰大使,带军直入巴蜀,降下三十余州。虽然是武将,但是带兵手段稍显温和,经常降对附之人怀之以礼,抚慰有加,因此在民间颇有声望,往往书檄到处兵不血刃,保全了许多性命,可称得上“仁德”二字。 武德三年,李孝恭又献计进攻割据江南的萧铣,李渊非常欣赏他的计策,进爵为王,并改信州为夔州,拜孝恭为总管,命他广造大船,教习士兵水战,准备进攻萧铣。 偏偏对于这件事,也有一些争议。 后世,基本上都说平灭萧铣是李靖的功劳。 “自大业末,群雄竞起,皆为太宗所平,谋臣猛将并在麾下,罕有别立勋庸者,唯孝恭著方面之功,声名甚盛。”除却其它不论,李孝恭的军功还是不错的。但是历史上一提到河间王李孝恭,李靖就会插一脚进来,于是乎两人的军功谁更大,就开始争议起来。有人说李靖被捧为武德功臣的顶峰,是李世民的计谋,目的是为了冲淡河间王李孝恭的功绩,把唐朝开国的功劳归于李靖。这个说法也不为过,世人皆知李靖是李世民的死党,从而将功劳归于他自己名下。 不可否认的是,征讨萧铣的时候,李孝恭是主将,李靖是长史,一主一副,李靖这个被后世尊为“军神”的男人,军事才能是公认的强,若是李孝恭跟着借了光,也未尝不可能。 然则,当时李孝恭身为主将,而李靖身为长史,那些计策也好,执行的人也罢,谁又知道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靖固然有旷世之才华,可也不能因此就说李孝恭一无是处,摘人桃子…… 历史的真相,早已掩埋在厚厚的尘埃之中,后人又怎能凭借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去评论一个人的功绩是非? ***** 李孝恭今年未及五旬,保养得宜,正值壮年。 外貌继承了李家优秀的基因,高大健硕,相貌堂堂。眉似卧蚕,鼻如悬胆,方面阔口,一双眼眸炯炯有神。颌下一副美髯,修剪得体,乌黑柔顺,颇有几分名仕风采。 说话时中气十足,言谈利落,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摄人的风采,不愧是大唐皇室第一郡王。 但房俊知道,此人看似风采照人、气魄雄浑,实则没有几天好活了…… 此人死时正当壮年,似乎是暴毙而亡,得急病一下死掉,李二陛下亲自为其举哀,哭之甚恸。死后陪葬献陵,配享高祖庙庭,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二,也算是极尽哀荣。 进了二楼雅室,李孝恭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身边各有一个娇俏靓丽的粉头姐儿巧笑嫣然的素手添酒,李孝恭则神情怡然,冲着待要施礼的禄东赞以及房俊三人招招手:“诸位且自便,烟花之地,莫要多礼,否则互相恭维,来回寒暄,凭白坏了气氛!今日吾等不分尊卑,不叙年齿,但求一乐而已!” “诺!” 李孝恭既然这么说了,众人也都齐齐的松了口气,李思文最是大咧咧的脾气,既然不必拘礼,便往李孝恭的下首一坐,讨好的说道:“既然王爷您这么说了,那待会儿小侄若是有何失礼之处,您可莫要见怪才好!” 显然,李孝恭很喜欢性子粗放却粗中有细的李思文,笑道:“本王绝不怪罪,至多,回头跟你父亲说说,让他收拾你!” 李思文顿时告饶:“您可别!小侄宁愿被王爷您收拾一顿,也不敢回家看我爹的冷脸。您不知道,我爹最近是越来越冷了,等闲好几天都听不到他说句话,那张脸,都快上霜了!” 这番话,将李孝恭说得哈哈大笑起来,便是他身边的两位姐儿,也不禁莞尔。 这年头敢拿自家老爹当筏子的,还真就不多见。 也不知李绩那等持身守正、拘谨保守之人,怎地生出这么一个儿子…… 席间的气氛活跃开,李孝恭吩咐身边的一个姐儿:“去把楼里最好的姐儿都叫来,不把这几位长安城里的大纨绔伺候舒坦了,当心回头发起火来,砸了你们的醉仙楼!那时候你们来求本王也没用,本王也不敢跟这几位作对啊……” 那姐儿听李孝恭说得有趣,掩唇浅笑,满长安城,还有谁敢不给您河间郡王的面子呢? 一双剪水双瞳滴溜溜的斜睨了面色尴尬的房俊一眼,或许,也就只有这位大棒槌了…… 姐儿站起身,步履摇曳的走出去呼朋引伴。 房俊举起酒杯,无奈的告饶道:“王爷,所谓不知者不罪,小侄若是早知此地是您的产业,哪里还有半点放肆?不仅咱自己不敢,便是旁人敢在此地但凡有一丝半点过分,都不用王爷您出面,小侄立马冲上去,打他个生活不能自理!小侄这杯酒算是赔罪,大人不记小人过,咱揭过这个茬口,行不行?” 人家李孝恭这是在表达对于房俊几次三番在醉仙楼闹事的不满,拿话提点房俊。 房俊也不是真的浑,他在这醉仙楼捣乱,削了李孝恭的脸面,搅合了人家的生意,人家李孝恭一声没吭。今儿这也就是碰巧了凑在一起,坐在一桌喝酒,李孝恭说了这么一句,房俊当然得给人家面子。 话说,河间郡王李孝恭的面子,那也不是谁想给都能给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能让房俊这个棒槌乖乖服软认错,那也不是谁都有这个分量的…… 即便是身份地位尊崇如李孝恭,很是有些得意,高兴的举起酒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儿本王甚是高兴,能与几位年轻俊彦,以及禄东赞大相同据一席,把酒言欢,亦是人生一大乐事,诸位,为了大唐威服四海、纵横天下,饮圣!” “饮胜”,是南方用语,干杯之意。有说因为忌“干”有损吉利而取此语。此语源上古朝廷禁酒衍生规避措辞对策,“胜”原“圣”,指代酒,历史悠久。 三国时,度辽将军鲜于辅曾说:“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邈性脩慎,偶醉言耳”。 于此可见,至少在唐朝之前,“饮圣”即“饮清酒”,“饮贤”即“饮浊酒”,而今“饮胜”乃“饮圣”演变遗存。 “饮圣!” “饮圣!” 房俊几个显然被李孝恭调动起情绪,大呼小叫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相比来说,禄东赞就尴尬了。 堂堂吐蕃国相,居然跟人同据一席恭贺大唐威服四海、纵横天下…… 只是恰逢此时,不得不给李孝恭面子,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饮干了杯中酒,心里却是无比苦涩,也将李孝恭狠狠骂了一番,这番做作,明显就是给我看! 同时也极是郁闷,本来花费重金疏通关系,越好李孝恭再此谈一件大事,却不料半路遇上了房俊,也是自己嘴贱,好好的邀请他干什么? 看起来,今儿这事怕是黄了,下次再想约李孝恭,又得花费一大笔钱货,即便是身为吐蕃国相,也不得不为这比巨额的开销肉痛一番,那可是相当于吐蕃一年财赋收入的五分之一…… 第四百七十七章 给你挖个坑(中) 这帮开口圣贤闭口仁义的唐人,一个个都简直都是貔貅化身,贪得无厌! 可即便是今天这事黄了,也怨不到人家李孝恭。 李孝恭只是答应出席这个约会,谁叫你禄东赞巴巴的把房俊几个给带来了? 愁闷无法抒怀,只能拿杯中的烈酒撒气,一仰头喝了个点滴不剩…… 随即,一股火辣辣的烧灼感顺着咽喉滑过食道进入胃部,所到之处,如火烧如刀割,憋得禄东赞那张皱纹密布原本就有些高原红的脸蛋,愈发黑里透着红,一双眼珠子金鱼一般鼓起,使足了平生定力,才硬生生没有当场喷出来! 在座几人都见到了禄东赞的异样,都不禁幸灾乐祸的笑起来。 李孝恭大笑道:“大相或许是第一次饮这种酒?” 好半晌,禄东赞才生生的将这股失态压制下去,整个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烈火焚烧过一遍,先是难耐如刀割的灼痛,紧接着,却有一股通体舒泰的畅快自四肢百骸间升起! “痛快!” 长长的嘘出口气,禄东赞赞了一声,说道:“倒教王爷和几位小友见笑了,鄙人身在吐蕃,孤陋寡闻,却不知人世间居然有这等烈如火利如刀的烈酒,差点就失礼于人前!殊不知,此酒名唤为何?” 这还真不是禄东赞没见过世面,吐蕃人身处高原,世世代代同最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与天争与地斗,高原民族骨子里的那股子倔强使得他们最是好酒。 禄东赞酒量甚好,放在以往,大唐的三勒浆等等烈酒在他眼里只是等闲,千杯不醉不至于,但是十几斤下肚,耳明眼亮头脑清晰,什么事儿都没有。 吐蕃人能喝酒,更好喝酒! 可是今天这酒,只是一杯,就让他差点当众失态。 太烈了! 李孝恭乐不可支,完全没有身为郡王的矜持,伸出拇指一挑,指着房俊说道:“说到此酒,大相可得拜准了菩萨。这种酒名唤‘烧刀子’,乃是天下第一等烈酒,只是可惜啊,产量实在是太少了点。本王也是将酒窖里的存货拿出来招待诸位,若是想要多饮,说不得只能向这小子讨个人情了。” 房俊苦笑:“王爷,咱都认错了,饶了咱吧……您想喝酒,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赶明儿小侄跟陛下请个长假,就待在家里给您酿酒,管您的够,行不行?” 李孝恭一拍大腿,瞪眼道:“此言当真?可莫拿那些过堂话来诓骗于俺,这个假,本王去跟陛下说,你小子到时候可莫再搪塞,否则,本王说不定也得让你认识一下,当年关中纨绔的风采!” 他平素好酒,自从饮过此酒之后,便觉天下间的酒尽如白水一般,毫无滋味。今日能将这珍藏拿出来招待禄东赞,还是看在这位那一笔丰厚的财货面上。否则你一个吐蕃大相,在吐蕃或许可以呼风唤雨,在我李孝恭面前算个甚? 面都不见你,何况是视若珍宝的酒! 房俊眼珠子转了转,惊喜道:“王爷既然说了,那咱可就定了!反正现在陛下也令小侄戴罪在家,即便是恢复了职司,礼部那等清汤寡水的衙门也没甚意思。不如咱爷们儿合伙开一个酒坊,专门酿制这种烧刀子,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当真?”李孝恭眼珠子都瞪圆了。 他平生最爱什么?爱美女,爱美酒,爱美屋,但最爱的,却是钱财…… 眼光精准如李孝恭,怎能看不出这等烈酒所蕴含的巨大利润? 说实话,房俊“财神”之名,他素有耳闻,对于房俊一些列敛财的手段,也极是钦佩。但是可惜,那“东大唐商号”背后蕴藏的政治意味实在太过明显,宁愿自污以降名声的李孝恭,怎会为了钱财再去趟那趟浑水? 可心里,总是有那么几分遗憾。 当世最会经商的自己,当世最具有经商头脑的房俊,若是不能强强联合敛尽天下钱财,实是人生一大憾事…… 谁曾想到,现如今房俊居然主动跑出合伙的意向! 怎能让李孝恭不欣喜? “小侄怎敢诓骗王爷?说起来,小侄这脑袋里虽然很是有一些想法,但无奈年幼力孤,很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王爷您不一样啊,放眼这大唐,哪一州哪一府哪一县,敢不给您面子?况且,咱们这不还有一位吐蕃大相么……” 禄东赞被那一口酒呛得有些上头,他好酒不假,但是喝得太急了,也抵受不住。 闻听房俊居然提到自己,愕然道:“鄙人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哦!若是这种酒可以卖到吐蕃去,鄙人保证,各个环节一路畅通,绝对不敢有那不开眼的东西捣乱。” 房俊向李孝恭挤挤眼,伸手揽住禄东赞的肩膀。 禄东赞被他这个冷不防的动作吓了一跳,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的就要跳起来反抗…… 熟料房俊用了点力气,将他压制住,笑道:“大相何须紧张?咱们大唐有一句俗语,叫做‘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弓弩’,您是王爷和在下的朋友,有好事,自然要想着朋友。朋友,有通财之谊嘛!” 禄东赞被房俊一条胳膊搭在肩膀上,居然摁得自己硬生生站不起来,顿时大惊!这小子的力气,怎地这般大? 不过好在房俊并无恶意,禄东赞才算放心,身体也松弛下来,想想也觉好笑,即便房俊再是胡来,李孝恭当面,能任由他对付吐蕃的国相,挑起两国纷争? 不过这酒也醒了。 闻言,有些迷惑的问道:“那二郎此言何意?” 什么叫朋友有通财之谊? 难不成是想给我送礼?可怜见的,这些天我在大唐便如同一个散财童子一般,点头哈腰的挨门挨户送上丰厚的礼物,现如今居然有人要给咱送礼? 终于见到回头钱了么…… 李孝恭微微眯起眼,看着房俊弄什么玄虚。 这时,雅室的门被推开,先前退出去的那个姐儿领着一群莺莺燕燕,在门口望着李孝恭,眼神询问是否可以进来? 这些高级的女伎俱是经受过专门的礼仪训练,较之寻常人家的闺秀亦不遑多让,此时见到雅室里的谈兴正浓,便自觉的知道不宜直接进入。 一个是当朝第一郡王,虽然这些姐儿并不知此君正是醉仙楼的后台东主,一个是吐蕃大相,还有一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房二郎,惹恼了那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事…… 李孝恭瞥见,便挥了挥手,令他们迟些再进来。然后沉吟一下,对李思文与程处弼说道:“你二位先去旁边的雅室,多交几个姐儿,且自快活,一应花销都记在本王身上。” 在他看来,房俊已是当朝大员,虽是晚辈,但所作所为都已令其自成一体,当得起自己的重视。而李思文与程处弼连个,倒不是李孝恭对其观感不好,而是心里只是将这两人当成连个胡闹爱玩的孩子。 大人谈事情,小孩子还是一边玩儿去吧…… 李思文与程处弼对视一眼,乐不得的赶紧起身告辞,临走,还给房俊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李孝恭不跟小孩子谈事情,他俩又难道愿意跟李孝恭坐在一起?当着这位郡王的面,压力实在太大,难免不自在。 可这心里却总是有几分失落…… 出了门,一直沉默寡言的程处弼,忽然说了一句:“往后,跟进二郎的脚步吧,不然拉得太远,兄弟都做不成。” 李思文默然。 第四百七十八章 给你挖个坑(下) 肩膀齐,才兄弟。 这话不好听,但是很残酷的真实…… 在这个世间,难道有比情谊更加贵重的东西吗? 如果回答是“有”,那么的确令人很伤感,也感觉无法接受,然而现实却是,真的“有”…… 是“现实”。 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圈子,不同的生活,不同的见闻,导致了不同的观念。 高低贵贱的区别,致使了双方的疏离,无论是自尊心作怪还是一方为另一方着想,总之,这种差距让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远。同属猫科的狮子和猫永远不可能为伴,因为高度的不同,它们各自看到了不同的世界。 多少情深义重堪比手足的好兄弟、好哥们儿会因为财富与地位的不同而分道扬镳? 这种让人无奈的现实让我无奈。 哪怕不愿意承认,也别矫情,这就是现实…… 李思文是属于没心没肺的那种浑人,他认准了的兄弟,那一辈子就是兄弟。但是一向话语不多然则心中有数的程处弼的这句话,却令李思文心里泛起一阵涟漪,有些不是滋味。 但是他不傻。 事实上,这些名门勋贵世家豪族出身的公子哥,自幼经受着最优质的教育,只要不是天生的脑残,就没有哪个是真的傻。即便反应慢一些,当时或许吃了亏,但是转过头来便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肩膀齐,才兄弟。 肩膀不齐了,或许情谊还在,但那叫跟班儿…… 李思文扬起头,默默的看着走廊上方的雕花隔板。 跟紧房俊的脚步么? 这个有点难度啊…… 回想一下这两年房俊的变化,细细咀嚼一番,一贯大大咧咧懒得动脑子的李思文蓦然发现,这个往日里最是夯货的家伙,不知不觉之间已然做出了一番好大的事业。 当然,限于眼界见识,有很多在房俊看来足可以改变这个时代的举措,在李思文眼里却只是一些敛财的手段,亦或是不起眼的小花招,并未看在眼里。 然而,只是率领神机营扬威西域,先后两战大破突厥狼骑的战绩,便足以令他仰望了。 大唐立国这么些年,对外战争始终不断,可是对上昔日的草原霸主突厥,能够胜得这么干脆利落的名将,却是屈指可数。 他爹李绩算一个,卫公李靖算一个,侯君集对上的都是西域蛮胡,这个做不得数。 而现在,房俊也算一个…… 房俊在西域纵横驰骋,自己在干嘛呢? 还在十六卫里混日子呢…… 这个差距,现在便这么大,将来岂不是天壤之别? 努力追赶?这话说的容易,可是难度实在太大。关键是李思文觉得没必要去费那个力气,混得再好,官省得再大,难道咱还有什么宰辅之才,还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 既然早晚都要找一个山头,那为何不将房俊当做自己的靠山?反正都是兄弟一场,那厮难道还能亏待自己?以房俊目前表现出来的态势,以及陛下明里暗里对其的维护,可以想见,将来必是朝中一方大佬。 别看陛下从他手里夺走了神机营,转头又交给长孙冲,然则满朝文武,没有几个人对长孙冲看好。李绩便不止一次曾在家中说过,陛下越是如此对待房俊,心里那一份歉疚就越是根深蒂固,现在看来房俊是吃了亏,但是未来的好处一定更多。 还是那句话,皇帝若是知道你吃亏了,那你就一定不会真正吃亏…… 是要跟紧房俊的步伐,不过不是为了追赶,更不是为了超越,而是有这个一颗必将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挡箭牌为自己遮风挡雨,夫复何求? 想通了这些,李思文刚刚心里涌起一丁点豪情壮志瞬间烟消云散。 甚至有些沾沾自喜,老子多聪明啊,一下子就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 雅室里的三人相处融洽。 只是禄东赞有些疑惑:“二郎此言何意?” 朋友有通财之谊,却不知怎么个“通”法? 房俊故作神秘的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莫手里,有一份青稞酒的秘制配方,不知大相可感兴趣?” 青稞,是藏区独有的粮食,世世代代皆为藏民的主食。 按道理来说,青稞只是一种普通的粮食,只不过因为它生长在神秘的高原,被赋予了一些神秘的色彩,兼之其生长环境纯净自然极少污染,在后世那个全民保健的年代,因之受到追捧…… 房俊穿越之前就是一个小官僚,小官僚最应该干的是啥? 不是保持业绩,不是注重自我修养,而是搞好跟上级的关系…… 上级说你行,不行你也行! 这不是笑话,而是官场之上千古历来的传统,不跟领导搞好关系,关键的时候谁会替你说话,谁会拉你一把,怎么去进步? 作为农业学的高材生,自然有着一些独特的窍门起拉近和领导的关系。送礼这东西也是有学问的,不可否认很多官员只认真金白银,但是即便是这些人,也知道成天总是鼓捣票子很俗,没人不向往高雅,没人不崇尚健康。 所以穿越之前不久,房俊从大学导师那里,讨来一份青稞酒的配方,也对青稞酒稍微做过一些了解。回来之后,在网上买了一些青稞米,秘制了几坛子青稞酒,给市里领导送去,那位领导“龙颜大悦”,便是领导夫人都一个劲儿的夸赞房俊。 可惜啊,眼看着最近就有一次提拔进到常委的机会,那位领导也表态将会在市委会议上推荐他的名字。一般情况下,所谓的人事会议都只是走了过长,除非有较劲的情况发生,否则主管领导的意见实际上边等同于最后决定,一把手不会闲着没事唱反调,几乎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 可惜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自己居然该死的穿越了…… 不过幸好那份并不算复杂的配方,自己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在自己书房的一个很隐秘的匣子里,有一个用宣纸剪裁之后装订而成的笔记本,上面时自己用英文记录下来的一些前世的记忆。他害怕随着穿越时间越来越长,对于那些永久的记忆越来越淡薄,是以想起什么,便用笔记录下来。 前世的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记忆,都有可能给这个时代带来天翻地覆的影响…… 这其中,便有这份青稞酒配方。 禄东赞有些愕然,紧接着神情有些不豫:“青稞酒?我们吐蕃很早就有了……” 合着你小子就这么看不起我们吐蕃? 我们是环境恶劣一点,生活艰难一点,可是我们的历史也很悠久的,不必你们汉人差多少!你们城里人瞧不起,这个可以理解,可是你以为咱们吐蕃人连酒都不会酿吗? 欺人太甚! “呵呵,大相何必着恼?这小子就是个棒槌,楞头楞脑的,连话都不会说。吐蕃人自然会酿酒,但是本王说句话,大相还别不爱听,这小子对于这些奇技淫巧的事物最是有天赋,他说他有青稞酒的配方,那么这个配方酿出的青稞酒,就一定比你们现在的好!” 李孝恭笑呵呵的打圆场。 禄东赞琢磨一下,觉得有道理,跟这个棒槌较真儿? 我不是闲的难受么…… “二郎既然有配方,自可自行酿造,不知鄙人可以帮什么忙?” “您能帮的忙,那可大了去了!”房俊显然很兴奋,揽着禄东赞瘦骨嶙峋的肩头,双眼发亮的蛊惑道:“我说你们吐蕃人,眼界就是窄浅!成天到晚就想着东占一块地,西掠一座城,不会经营,就算天底下的地方全给你们吐蕃人占了,有个屁用?” 禄东赞怫然不悦:“二郎,吾吐蕃的国策,岂能容你置评?” “哎呦呦,生什么气呀?你且听某给你道来……” 第四百七十九章 给你挖个坑(续) 房俊依旧笑眯眯的,展露一个狐狸似的笑容:“地多地少,不能代表一个国家是否强大,是这个道理吧?你可能会说恰恰相反,占领的城池越多,越说明这个国家的强盛!这么说呢,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显然很没有见识啊!咱们皇帝陛下说过一句话,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若说占地广阔,莫过于当年的大汉王朝。东西八千里,南至滨海,北至极地,鼎盛一时。可是呢?如此强悍的王朝,也不免分崩离析,灰飞湮灭。吐蕃就算占再多的地、掠再多的城,能比得上强汉否?” “这个……正是吾辈吐蕃男儿心怀之壮志。” 禄东赞有些尴尬,说道。 你小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呢,吐蕃什么地界,在强盛还能比得上当年的大汉?莫说我们吐蕃,便是你们大唐,看似繁花着锦火上烹油,可若是想要赶超昔日的强汉,也不太可能。 不过房俊这番话里,有一句引起了禄东赞和李孝恭的注意……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禄东赞心里赞叹,大唐皇帝果然天资绝伦英明神武,这句话说的实在太好了,比之古之贤者亦不遑多让,如此有位明君,实是我吐蕃之殇…… 而李孝恭则心里嘀咕,陛下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呢?如同这般深负哲理的至理名言,若是陛下说过,自然应当广为传颂,为何我竟从未耳闻? 房俊辈分小,岁数也笑,站起来为各自面前的酒杯斟满美酒,然后坐正身姿,对禄东赞说道:“大相乃吐蕃国相,一代人杰,韬略见识自然远胜旁人,即便是我泱泱大唐,能于大相比肩者,亦屈指可数……” 禄东赞有些羞赧,虽然心里很得意,却谦虚道:“二郎谬赞了,东赞化外之民,时常仰望天朝,对于那些当今名士更是敬佩不已,岂敢与这些贤哲并论?大唐丰华物美、人杰地灵,豪杰之士更是比比皆是,远非吐蕃所能相比。是以,鄙人才怀着朝圣者之心,前来大唐请教学习,寻求帮助,更每多拜访那些有识之士……” 房俊点头:“嗯,某也算一个。” “呃……”禄东赞愕然。 “噗”却是河间郡王李孝恭一口酒喷了出来…… 禄东赞愕然看向房俊,心说我知道您不要脸,可是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就是你的不对了吧? 失礼于人前的李孝恭有些尴尬,老脸微红,呵斥房俊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好好说话!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自认有识之士?” 房俊不以为意,请酒,三人饮了一杯。 “二位觉得我狂妄不知羞耻,那我问二位,何为有识之士?” 这个问题看似浅显,却很是广博,禄东赞稍作沉吟,肃然答道:“退而能为君王某天下,进而能为帝国开疆土,可称有识之士。” 李孝恭亦答道:“胸怀锦绣,天地万物皆在心中,可称有识之士。” 房俊握着酒杯,眉梢一挑:“都对,却也都不完美。汉朝时,刘向刘更生说过,‘天下有识之士,无不为足下寒心酸鼻者,千秋万岁之后,庙堂必不血食矣’。某虽不才,却甘愿学那刘向,为天下寒心酸鼻者,谋一个生活富足、寒暑不侵,二位以为,某可算有识之士乎?” 二人默然。 没有取笑房俊的掉书袋行为,李孝恭拱了拱手,高举酒杯:“天下有识之士,必有二郎之一席之位,这杯酒,敬天下寒心酸鼻者!” 禄东赞亦有些动容,举起酒杯,高呼:“敬天下寒心酸鼻者!” 一杯烈酒入喉,心情激荡,眼圈一红,却差点掉下眼泪来。 非是被烈酒所累,而是心有所感。 若是论起天下寒心酸鼻者,有过于吐蕃之民乎? 想我吐蕃子民,生性顽强乐观,坚忍不屈,拥有着天底下最高尚的信仰,最朴素的民风,却不得不世世代代生活在寒风冷雪天寒地冻的高原之上,缺衣少食,哪一日不是在为了生存而与天地争斗? 为了生存,我们也只能去侵占那些温暖的土地,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座城,一座山谷,亦能种出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子民! 天下万民,为何只有我吐蕃的后代,必须生生世世禁锢在这片寒冷荒凉的高原之上,生生世世承受着最恶毒的诅咒? 他禄东赞,今年刚刚三十三岁,出生于吐蕃最富庶的家族,却从未在温暖的毡房中搂着娇妻美妾品着青稞酒酥油茶,享受着富足的生活。 自成年起,他的足迹遍踏遍高原的山山水水,每一道山岭,每一座冰川,每一条河流,每一块向阳的坡地……高原上寒冷如刀的风霜,将他年轻英俊的外貌吹得皱纹纵横有如老农,却也将他的理想,磨砺的坚如铁石! 他,禄东赞,此生此世,为了吐蕃子民的生存,不惜奉献出自己的年华,甚至自己的生命…… 他不要娇妻美妾,不要金银财宝,不要封妻荫子,只愿追随着伟大英武的赞普,为吐蕃子民的儿孙后代,争出一个温暖富足的生活! 禄东赞心情有些激荡,耳中传来房俊略显低沉的嗓音:“这种青稞酒,口味绝佳,酿制的方法也很简单,即便是最普通的百姓,稍作培训,也能自行酿制。自古以来,盐、铁、酒三样,便是利润最大的产业。大相,试想一下,若是这种青稞酒能得到大唐百姓的欢迎,将会给吐蕃带来多大的利润?” 禄东赞霍然而惊! 他瞬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房俊,颤声问道:“吐蕃获利,二郎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房俊的这句话,令禄东赞第一时间就联想到大量的钱财! 若是这种酒真的能如同房俊所说,畅销天下,那么吐蕃的国力必将上升不止一个等次!可房俊乃是大唐的官员,未来的帝婿,面前甚至还有一个大唐的皇室郡王,他这番话说出来,不怕被扣上一个资敌的罪名? 房俊却笑嘻嘻的毫不在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某不是圣人,更不是吐蕃人,怎么可能冒着这么大的凶险,白白的送给吐蕃百姓一个富足安稳的前程?” 一旦这种青稞酒打开了销路,不仅仅是给吐蕃带来大量税收,最直接的影响,大量的利润将改善千千万万吐蕃百姓的生活! 这不正是自己一生都在孜孜追求的么? 禄东赞控制着自己的心绪,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沉声道:“你需要什么?” 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房俊的条件不是太过分,拼着回去被赞普责怪,也要将这份配方拿到手! 房俊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李孝恭,然后对禄东赞说道:“很简单,从今以后,吐蕃与大唐的贸易,全部由东大唐商号来经营。听清楚了,是全部!不管你们要买什么还是卖什么,都必须经由东大唐商号!” 禄东赞带着满怀纠结走了。 他如何不知这闹得沸沸扬扬的东大唐商号里,实则有皇家的份子?房俊的这个提议,在禄东赞看来实在是有些凶险,因为他看不出房俊到底是怎么想的…… 并不是命令吐蕃买什么卖什么,而只是规定买卖必须经由东大唐商号的手。 看似顺理成章,可是禄东赞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是以,他并没有给出房俊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必须好生考虑一番利弊,哪怕他对房俊手里的这份配方势在必得! 看着禄东赞离开,李孝恭吁了口气,心思复杂的看着房俊,叹息道:“小子,你这是在玩火知不知道?” 第四百八十章 青稞酒 房俊坐在榻上,伸展了四肢,他实在是不惯唐朝这种跪坐的礼仪,只是这么一会儿,双腿已然淤血麻木。只是这形象有些不雅,甚至于有些失礼,好在李孝恭虽然身为宗室,却一直在军中厮混,脾气之中融合了不少军中大气豪迈不拘泥于繁文缛节的风格习惯,并不以为意。 李孝恭拿手指点了点房俊,肃然说道:“某虽与你初次见面,但一直心怀感激,当初若不是你那一番国之脊梁的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某的爱女,便将被嫁到吐蕃,承担两国和亲之重任。某虽然心怀国家,愿意随时为大唐为陛下去冲锋陷阵,哪怕死在疆场之上马革裹尸!可是作为一个父亲,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如花似玉如珍似宝的女儿要远去吐蕃高原,今生今世与那些肮脏野蛮不知礼教的胡人生活,饱受摧残,永不得再承欢于父母膝下,那种滋味,比之利剑穿身刀斧相加更要令人难捱!所以,某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金钱固然重要,但是有些禁地,千万不要去触碰,一旦引起严重的后果,便是陛下想要保你,都保不住!” 呵呵,说来说去,这位还真是文成公主的老爹啊? 李孝恭的这番话语,房俊深表认同。 诚然,对于整个民族来说,文成公主的功绩不可抹杀,正是她的存在,至少保持了大唐与吐蕃几十年的和平。但是对于家中父母来说,有谁希望掌上明珠嫁到遥远的西藏,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 只是不知,他这位未能成为文成公主的小郡主,长得是啥模样? 对于李孝恭的这番掏心掏肺的提醒指教,房俊身怀感激,却自有主意…… “王爷,难道您也如同那禄东赞一样,只是以为小侄此番绸缪,只是为了钱财?”房俊笑得很得意。 给别人挖了个坑,不但那人看不见,便是旁观者都不解其中奥妙。 这种感觉,很得意,很爽…… “难道不是?”李孝恭愕然。 房俊回头,瞅了瞅门口。 “放心,门外自有本王的护卫把守,不会有人靠近偷听。”看到房俊这等神神秘秘的样子,李孝恭也有几分好奇。 明明就是一笔生意,怎地还有其他玄机不成? 房俊站起身,坐到李孝恭的身边,为他斟满酒,低声说道:“王爷,试想一下,若是这种酒能够受到大唐百姓的欢迎,必将为吐蕃带来大量的利润,那么会出现何种情况?” 何种情况? 李孝恭没好气的说道:“必然使得吐蕃国力日强,从而导致野心勃勃,必将东征西讨,吾大唐西疆,永无宁日矣!” “呃……”房俊有些傻眼,还以为这位王爷多聪明呢,原来是一个政治上的小白…… “王爷,孔子说,要透过事物的现象去看本质,您只看到了有可能导致吐蕃国力日盛,可是您怎地就没看到此举将会引发吐蕃贵族之间的矛盾?怎地没有看到,吐蕃将会有缺粮之虞?” 李孝恭拧起两条眉毛,使劲儿的翻腾肚子里存货不多的墨水,孔子说过这话么? 没印象啊…… 不过别管是谁说的,貌似很有几分精辟的哲理。 而且房俊所说,的确让李孝恭颇为动容。 一旦青稞酒带来大量利润,必然会让穷惯了的吐蕃土鳖们蜂拥而至一哄而上,为了这块诱人的大蛋糕争抢不休,即便是禄东赞,也不可能藏着掖着吃独食,肯定要拿出来分配利润。 这就导致青稞酒的酿造必将在吐蕃掀起一股热潮。 而青稞酒的原料是什么? 青稞! 作为本就产量不多的吐蕃人民的主要粮食,大规模酿造青稞酒的后果就是急剧导致粮食的缺少,甚至引发饥荒! 但是…… “或许开始的时候,那些吐蕃蛮子未必识破这其中的利弊,但是一旦青稞酒导致粮食短缺,吐蕃的赞普和朝廷必然不能坐视,只需下一道限制令,粮食危机自然迎刃而解。” 李孝恭认为房俊有些想当然了。 “限制令?”房俊冷笑。“刚刚王爷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金钱很重要,可惜您还是没有深刻认识到金钱到底重要到何等程度!世间万物,无有不可论价者,只是在于价值几何而已。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便会有人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就有人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那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凌迟的危险!当那些穷嗖嗖的吐蕃土鳖们尝到了巨额利润的滋味,您认为他们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慾望?哪怕是吐蕃的赞普将刀子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照样会在私下里偷偷的酿造青稞酒!那么问题来了,大量的青稞被用于酿酒,人吃什么?” 看着房俊给脸上灿烂的笑容,李孝恭激灵灵打个冷颤。 太阴狠,太邪恶了…… 人吃什么? 吐蕃是农奴制度,很少有平民百姓的存在,除了贵族,就是奴隶。而牛羊马匹都是贵族奴隶主的私产,他们会在发生饥荒的时候,将牛羊马匹宰杀供给奴隶食用么? 绝对不会! 而且吐蕃那地界天寒地冻,除了冰川就是荒山,连根草都不容易生长! 大量青稞被用于酿酒而无法有效遏制的后果,便会导致吐蕃子民无裹腹之物,若是倒霉催的再来一场天灾,那就真真是饥荒肆虐,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李孝恭只要想想那等凄惨的境遇,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这个看上去粗憨厚道的小子,怎地能在转眼之间相处此等绝户之计? 深深吸了口气,李孝恭沉声道:“本王虽然贵为大唐郡王,与那吐蕃是敌非友,但是本王依然不得不说一句,此计虽妙,却有伤天和,非君子所为!” 房俊翻个白眼…… 得了,又是这一套,你说说你们假仁假义的,有意思么? 有能耐,你去跟突厥、跟吐蕃、跟女真、跟忽必烈讲讲,什么叫仁者爱人,什么叫有伤天和! 当那些草原民族得到肆虐中原的机会,会管你伤不伤天和? 他们不信这个,他们坚信的是亡国灭种,将汉民屠杀殆尽,才能永远的占领这片肥沃的土地! 只不过,房俊的计划,并不是真的要将吐蕃人统统饿死。 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那些历史上令人发指的屠杀事件,的确能够轻易的引起同为族类的共鸣。只是除此之外,那种仇恨却早已随着历史的进程消散很多。 会有人因为身边的人是蒙古族、是满族,就会揪着人家理论一番当年的屠杀你们做的不对,然后现在我们汉人要反杀回去? 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这不是一句口号。 长时间的民族大融合,加上交通和信息的迅猛发展,人们越来越彼此了解,如同古代的那种族群之间泾渭分明的情况,早已不复存在。 父亲是汉族,母亲是满族,同学是蒙族,妻子是苗族…… 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 民族见的对立,早已不复存在。 在房俊的眼里,现在生存在白山黑水间女真的祖先也好,游牧在高原上的吐蕃也罢,在后世,都是同一个国籍。 “我们不需要将吐蕃人饿死,您忘记了东大唐商号么?我们可以通过东大唐商号,向饥荒中的吐蕃输送粮食!只要吐蕃乖乖的,我们就卖给他们吃的,如果他们蠢蠢欲动不甘臣服,那就掐断他们的口粮!” 房俊还有一层意图,并没有跟李孝恭明说。 说了,李孝恭也不懂…… 青稞酒的兴起,必将使得大量唐钱流入吐蕃,令吐蕃的经济与大唐结为一体。到那个时候,只需要一个简简单单的货币贬值,就能将那些吐蕃贵族所赚取的巨额财富掠夺一空,令吐蕃一夜之间回到从前! 与此同时,随着两国的交流,大唐文化也必然趁虚而入,若是能在从中可以引导,文化侵略的事实很容易造成。 就像当初,欧洲人在南美和全世界殖民地所作的那样,读我们的书,说我们的话,写我们的字…… 百年之后,谁还分得清哪个是汉人,哪个是吐蕃人? 这才是真正的开疆拓土,铸就万世不拔之基业! 第四百八十一章 李二很小气 此事只是房俊一时兴起,由禄东赞说到青稞酒,再由青稞酒联想到后世老美控制中东那些小国的政策,才有了此番构想。但是若想将其落到实处,自然免不了细细谋划一番。 可他刚回家迷迷糊糊的度过了一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便被李二陛下派遣一个内侍给叫了去…… 瑞雪初晴,天气阴寒。 太极宫里的宫女内侍似乎也畏惧这刺骨的寒冷,都躲在各自的屋子里亦或是主子的寝殿里,并不出来晃悠,使得诺大的太极宫显得空空荡荡。 神龙殿的书房内,李二陛下穿着一套宽袍大袖的常服,赤着脚踩在房俊“进贡”的一方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屋子里燃着骨炭,充盈着淡淡的馨香,暖意融融。 书案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奏折,旁边有稍显凌乱的文房四宝,毛笔蘸了墨汁,却只是随意的搁置在砚台上,显然李二陛下刚刚正在批示这份奏折。 “不知陛下唤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由承天门直到这神龙殿,距离可不近,一路行来,早已寒气入体。一进屋,温暖的空气跟自身携带的寒气冲撞,使得房俊打了个冷颤。 李二陛下负着手,闻言哼了一声:“要事?若是真有要事,又岂是你这个嘴边没毛的小娃娃可以参谋?” “……”房俊被噎得没话说,下意识的摸摸唇边,只是长出了一层细细的绒毛,象征着男性阳刚的胡须,尚未成型。不过说起来,自己这副身体身强体壮力气大得很,明显发育得很好,可是这胡须却并不浓密,也算一桩怪事。 但凡力气身壮之人,莫不是体毛旺盛,自己也算是一个异数,亦或许是年岁还未到…… 不过就算咱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那您巴巴的大清早把咱喊来,又是为了哪般? 房俊默然不语,既不自认小娃子,亦不反驳。 不是有那么句话么,沉默就是最好的抗争…… 他不说话,李二陛下不知怎么回事,也不说话,君臣二人一个低头数蚂蚁,当然大冬天的神龙殿里不可有这东西……另一个着悠然自得,抬头望着房梁。 两人都是倔脾气,自是谁也不堪先低头。 别看李二陛下是皇帝,可房俊也不怕,您说我是小娃子,没资格参谋大事,那咱就一言不发好了,难不成没有因言获罪,反而因不言而获罪? 渐渐的,李二陛下心里微微着恼。 这倒不是他的养气功夫不如房俊,而是心里有些恼火,你小子难道就没有一点对于皇权的畏惧?居然跟朕玩性格! 正在此时,王德领着几个宫女,用紫檀木的托盘,端来早膳。 “大家,是时候用早膳了。”王德微微躬身,恭声说道。 “嗯。”李二陛下应了一声,也不去瞅玩深沉的房俊,径自坐到软塌上一张彩漆雕花的炕桌前。 宫女将四样小菜一一放置在桌上,然后为李二陛下盛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 房俊昨夜有些失眠,睡得晚了些,大早的刚刚爬起来,就被李二陛下派人喊来,自是未来得及用早饭。此刻他低着头保持沉默,但是弊端嗅着清香的白米味道,耳畔听着李二陛下将一块大抵是腌黄瓜亦或是腌萝卜之类的东西嚼得脆生生作响,不由得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肚子轻轻的咕噜两声…… 这领导也太不讲究了! 大清早的把咱叫来,来了也不说啥事儿,你这边吃饭我还得边上看着,这也太不人道了! 心里默默腹诽,诅咒李二陛下被热粥烫得满嘴泡…… 身后的门口处,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然后,一把柔美娇脆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咦,房俊你傻呆呆的站着干什么,为何不用早膳,你是吃过早膳才过来的么?” 房俊回头,一张秀美清丽的笑靥出现在自己面前,正是多日未见的高阳公主。 这丫头也是大姑娘了,愈发出落得清丽动人,一头乌鸦鸦的青丝在头顶梳了一个发髻,露出晶莹如玉的耳朵,一袭矮领的淡黄色襦裙,衬得脖颈白皙修长。 眉目如画,琼鼻樱口,浑身洋溢着一股青春秀美的气息,难怪历史上的这位能勾引得辩鸡那等高僧大德都甘愿破除戒律堕落红尘,沉醉在温柔乡里丢了小命…… 房俊呆了眼…… 见到房俊直愣愣的瞅着自己,高阳公主又是甜蜜,又是羞涩,也不枉自己昨夜听闻父皇今日清早要召见房俊之后,一大早的起来又是做早膳又是利落的收拾一番。 “喂,很好看么?” 高阳公主背着小手,脚步像猫儿一样,轻轻踱到房俊面前,扬起一张俏脸,轻咬着红唇,柔声问道。 从未见过房俊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看起来,也不是对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嘛…… 心里有些小窃喜。 房俊任然有些发呆,他在思索高阳公主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好看……不是!我是说,殿下刚刚说什么?让我用早膳?” “是呀!”高阳公主美滋滋的,脸儿红红的笑吟吟说道:“昨晚父皇就决定要召见你,所以今晨奴家起了大早,特意做了几样小菜和清粥,给父皇和你享用……” 心里微微有些得意,看起来,长乐姐姐的话果然有道理! 这个脸黑黑的家伙从来对我都没有好脸色,大抵是因为她喜欢那些温柔贤淑的淑女类型女孩子,而自己呢,一向都是风风火火任性刁蛮,还专门爱跟他作对,这样子怎么能让他喜欢上我呢? 只是起了个早,做了一顿早餐而已,果然就让这个家伙对我印象大变! 然而,房俊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也就是说,陛下现在享用的早膳,其实是殿下您特意为我做的……” “怎么说话呢?”高阳公主撅起小嘴儿,背对着李二陛下对房俊挤眉弄眼使眼色,小声道:“你想死呀!我是给父皇做的,而你只是顺带着借光而已,懂不懂的傻蛋?” 房俊哪里还管这个! 此君顿时怒从心头起,一步便绕开面前的高阳公主,蹭蹭蹭走到李二陛下面前,问道:“既是公主殿下为微臣所准备之早膳,陛下何以肚子享用,却让微臣在一边干瞪眼挨饿?” “诶?”高阳公主眨了眨大眼睛,疑惑的看了看房俊,又看了看父皇,怎地父皇没告诉他,这顿饭是我准备的么? 李二陛下稀里呼噜的喝了口粥,然后夹了一块青翠的腌黄瓜放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大嚼,然后才慢吞吞的说道:“朕看你那边好似在思考人生,故以就没有打断你的思路,想要等着你思考完了,再邀请你一同跟朕用膳!咦,难道你很饿么?” 房俊差点气炸了! 这皇帝老儿,着实阴险…… 你不喊我一同吃饭,我是傻了还是怎么,敢吵吵着非得跟皇帝抢饭吃,我是还嫌鞭子抽得不狠、板子打得不疼,想死还是怎么着? 不过现在不管了!这个皇帝明显是报复自己一向总是惹他恼火,所以现在找回来了。 这特么也叫千古一帝? 你大爷的…… 房俊二话不说,矮身就坐了下来,不过好在他还是懂得一点礼数,没有直接坐到李二陛下的对面,而是打横坐在一边,然后瞪眼瞅着王德:“给本侯爷盛饭!” 王德了解前因后果,自然看得出陛下是有心要为难一下这小子,也知道房俊看似对自己生气,实则只是表达一下对陛下的小小不满,并不是刻意的针对谁,是以也不生气,笑呵呵的拿过一边早已备好的碗筷,亲自给房俊盛了一碗粥:“侯爷,请用膳!” 看到王德装模作样的样子,房俊自己也气笑了,结果碗,下意识的说了一声:“谢了!” 然后拿起筷子,瞅了面无表情但眼神之间颇有得色的李二陛下一眼,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开动! 这一开动,可算是将在场的几人都给惊呆了! 无论尊卑上下,大家都是生活在皇宫里,一言一行自然要谨守礼数,坐卧都要有一个标准,更遑论中华礼仪上重中之重的用餐典仪。几时见过有人当着陛下的面这样吃饭? 但见此君犹如风卷残云一般,几口就是一碗粥,一筷子夹起好几块下饭的小菜,连吃带喝稀里呼噜,一眨眼功夫,一小锅清香的白米粥就见了底,桌上的几盘小菜更如同被扫荡过一般,盘底见天,只剩下几根残骸…… 高阳公主见此,非但没有觉得房俊粗鲁失礼,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定是自己做的饭菜合了他的口味,这才吃得如此之多,心里自然充满了一股满足的柔情…… 李二陛下并不是没见过能吃之人,程咬金、尉迟敬德等,皆是肚量大如天之辈,可是能放怀在自己面前如此胡吃海塞者,近十年来,已是再也没有。 这人,难道真就从来没当自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 不知怎地,这位天下至尊的心里非但没有一丝一毫不被尊重的恼怒,反而有一些伤感,有一些欣慰…… 第四百八十二章 无聊的李二陛下(上) 用过早膳,君臣二人坐在书案一旁的两张椅子上,中间是一个花梨木的雕花茶桌,花纹繁复,古朴厚重。 李二陛下既然将房俊叫来,尚未说何事,更未命房俊走人,房俊也便坐下来,静听李二陛下又出什么幺蛾子…… 高阳公主挥挥小手儿,令宫女内侍撤去碗筷,王德看了看,也躬身告退。高阳公主将袖管挽起一截,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莲藕一般的小臂,素手纤纤,沏了一壶香茗,放置于茶桌之上。再取来两只白玉也似的白瓷茶杯,为两人分别斟了浅半杯青翠的茶汤,热气氤氲之间,芳香馥郁。 然后,高阳公主便乖巧的坐到一边,小手儿擎着下巴,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啊眨的,不好意思直接盯着房俊看,却又时不时的总是往房俊脸上瞟…… 李二陛下示意房俊自便,自己取了一杯茶水,浅浅的啜着。 房俊也不客气,又玩沉默这一套?便自顾自的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小口,在口腔里满满的品味着那股悠远的茶香,却总觉得跟记忆中的上等龙井茶还是差了很多火候。 这也是必然的,他只是根据上辈子电视里学来的龙井茶的炒制步骤,照葫芦画瓢,硬搬到一千多年的唐朝来,可谓只有其型而无其神。真正的龙井茶能够流传千年而芳香久远声名不辍,想必其制作的时候必然有许多不可能为外人所知的秘方手法,这就非是房俊可以知道了。 不过什么事物不都是渐渐发展,逐步完善起来的呢? 或许若干年后,某一位炒茶师傅灵机一动,改进一下炒茶工艺,能比前世的龙井茶更加优秀呢? 反正自己穿越时空弄出这龙井茶,一来解决了多年饮茶的习惯,却饮不惯唐朝那种“油汤”的口味,二来亦借此大赚了一比,目的算是达到了…… 高阳公主不停的瞟着房俊,越看,芳心越是悸动…… 按理说,房俊的长相与时下的审美颇有一些差距,说不上难看,但是与那些玉面朱唇俊美倜傥的小郎君一比,立时便显示出差距了。怎么说呢,糙了一点…… 可是现在,这个黑面神就这么端坐在父皇面前,神情悠然,举止随意,以沉默来跟父皇较着劲的,却没有在父皇那种如山的威势和帝王的威仪之下,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拘谨。 再联想到当初房俊将自己藏起来,却反身独自杀入叛军之中,接下来更是单人独骑狂追几十里,在泾水桥头将自己从叛军手中救下,那股睥睨天下视死如归的英豪之气,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与之相比? 房陵公主姑姑说的果然不错,男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在于是否胸有锦绣腹有乾坤,只有那样的优秀男人,才会显露出出类拔萃的气质风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高阳公主殿下本就因为救命之恩对房俊颇有好感,再房陵公主的一番开导之后,更是有一些情根深种的意思,一腔柔情,早已不知不觉间悄悄的缠绕到房俊身上…… 李二陛下也有些绷不住了。 不是因为他养气功夫不行,而是身旁闺女那花痴的眼神,令李二陛下有些受不了,大感颜面扫地! 他恼火的瞪着高阳公主,很想说你是公主啊,就算跟这个黑小子成亲,那也是下嫁!现在还没成亲呢,你就这幅痴迷的神情,等到过了门儿,还不得被这小子吃的死死的? 旁人或许被房俊憨厚的外表迷惑,李二陛下却深刻的认识到这小子扮猪吃虎的本相,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注意,自己这个看似精明的闺女在人家面前,根本不够看…… “漱儿,你且先回寝宫去吧,为父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与房俊详谈。” 这丫头太丢人了,赶紧的轰走,眼不见心不烦…… “哦……”高阳公主不情不愿的站起身,嘟着嘴儿,偷偷冲李二陛下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对房俊嫣然一笑:“二郎好生陪着父皇说话,待会儿,本宫让御膳房做一些糕点给你送来。跟你说啊,御膳房里新来了一个江南的糕点师傅,做的桂花糕乃是一绝……” 李二陛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黑着脸挥挥手:“莫在这里啰啰嗦嗦,做你的桂花糕去吧!” “哦!”高阳公主这才身姿摇曳的走了。 书房里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倒不是双方有心玩对抗,而是李二陛下一时之间,有些不知从何处开口。 半晌,李二陛下沉吟着问道:“听闻,去年太子曾去骊山农庄拜访于你,而你曾给太子做了一首诗余,以之劝诫太子?” 房俊赶紧说道:“陛下言重了,非是劝诫,只是当时情景交融,心有所触,对殿下稍坐勉励而已。” 劝诫与勉励,看似没什么关系,实则内里的含义却是大不相同。 劝诫,那是一种很强硬的态度,而且目的很明确。你房俊凭什么对太子劝诫?你又劝诫了什么?若是异日太子犯了错,是否是你劝诫太子这么做的? 勉励就不一样,这是一个虚化的动词,没有什么目的性,这是一种情绪上的倾向。 久历官场的房俊对于这种看似随意的言辞之间那种暗藏的危机最是敏感,当即将自己摘了出来。 李二陛下双眼微眯,有些诧异的看了一脸云淡风轻的房俊一眼。 这小子真的跟鬼啊,自己这句话本来并无旁的什么意思,可是这小子这么一解释,自己才隐隐察觉自己的话很可能会对房俊照成一种困境。 这就是一个官油子,那里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李二陛下又是欣慰,又是不爽,重重的哼了一声,问道:“汝对太子行事,如何看法?” 那可是太子,我能有什么看法? 就算有,我也不能告诉你,当我傻呀? “微臣没什么看法。”事关太子,那边涉及到储位之争,这就是一个泥潭,避之都唯恐不及,难道我还会傻乎乎的往里跳? 早就料到房俊的滑不留手,李二陛下并不失望,而是轻蔑的啧啧嘴:“怎么说你好呢?才华肯定是有一些的,但是小小年纪便暮气沉沉,不去学那些少年英雄锐意进取锋芒毕露,偏偏要学那些在官场浸淫多年只知明哲保身的老官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房俊啊,依朕看,这些都是你爹在家里教你的吧?唉!可惜了玄龄在朝政上能力卓绝,天才无出其右,但是在教子这一道,实在是过于腐朽保守。跟你爹学,那么你的成就,怕是仅此而已了。” 看着李二陛下貌似失望的神情,房俊嗤之以鼻。 激将法? 这种拙劣的手法,您也太小瞧人了…… “陛下说的是,微臣本就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要奉公守法,对陛下无限忠诚,那么即便是在遥远的将来,微臣也可以凭着父亲对这个国家、对陛下做出的微末贡献,安安稳稳的活到老去。这期间若是能凭着运气再多赚一些钱,令生活条件更好一点,那微臣就真的邀天之幸了,此生别无所求。” 房俊一脸真诚,似乎都这样的未来无比憧憬…… 油盐不进! 这是李二陛下在恼火的同时,对房俊的评语。 既然如此,那就换个方式…… “太子虽然幼时与你并不亲厚,但是自从那次去骊山农庄拜访你之后,却屡次在朕面前提及,说你是他的良师益友,很是看重这份与你之间的交情。现在太子被烦恼缠身,你就没有想过,要为其说上一句话,替他辩驳一番?” 闻言,房俊沉默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无聊的李二陛下(下) 实则在房俊心里,一直觉得李承乾若是没有被废,那么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未必英明神武,但绝对会爱民如子,对朝中的大臣亦能宽容对待。 本来李治也不错,那小子虽然鬼机灵,但性子憨厚,非是刻薄之人。 只是,若是太子被废,李治即位,历史岂不是又走上那一条固有的轨迹? 盛唐之殇,其实就是在李治的时期,埋下了祸患。 因为武媚娘的上位,导致朝中忠贞之士尽皆反对,也因此令武媚娘不得不展开铁血手段来巩固自己的皇位,将反对者一一清除。自那以后,正直之士尽皆罢黜斩杀,朝堂之上,皆是一群蝇营狗苟的应声虫…… 这样的人掌握着这个帝国,又怎会不搞得乌烟瘴气? 哪怕后来的唐玄宗登基即位拨乱反正,但这股靡乱之气早已遍布朝堂,普及天下,又岂是一届帝王便能彻底清除? 更别说,那所谓的唐明皇,也不是个什么好鸟,除了吃喝玩乐,政治投机之外,他还会些啥?不过是继承了贞观的余荫和武后的家底,顺势而为弄出一个开元盛世,却也仅仅只是十余年的光阴,便再次被他一手将这个强盛一时的庞大帝国祸害得分崩离析,奄奄一息…… 乱世皇帝需杀伐果断,治世的皇帝,却要优抚有加爱民如子。 历史那个野心勃勃杀人不眨眼的武则天,现在在自己的后院掌控着一个越来越强大的商业帝国,大抵是这位武美眉基因里便隐藏着强烈的掌控欲,对于这种执掌庞大财富的生活,似乎也越来越沉浸其中,其乐融融。 历史,随着他房俊到来的那一天就已然发生了改变,无论他这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蝴蝶是否拥有强壮的翅膀,只要扇忽那么一下,便足以引起一场风暴,彻底改变历史这条河流…… 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大唐的皇权顺利的继承下去,少一些明争暗斗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带来的动荡,让这贞观盛世更加璀璨一些、绚烂一些,给天下的百姓带来更多的福祉? 种种念头,在房俊脑海中一闪而逝。 半晌,房俊才说道:“太子胁迫魏王府家奴陷害魏王一事,在微臣看来,其实颇有蹊跷。正因为所有的证据都在隐隐的指向太子殿下,所以才反常,太子仁厚,却不是傻子,就算真的要做这件事,岂能如此错漏百出?”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房俊也知道,太子这一次算是被人坑惨了,声望大跌不说,还难以洗清自己的嫌疑,定然被李二陛下怀疑。 咱也算是够意思了,想来满朝文武一个都没有为您说话的,还是咱厚道…… 熟料,李二陛下脸一拉,斥道:“胡言乱语!朕只是问你对于太子这个人如何看法,你却言及这等皇家隐秘之事,是何居心?朕念你也是出自好意,想要为太子开脱,是以并不责罚与你。但是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子,不乖乖的多看多学,反而效仿那些佞臣妄言国事,简直胡闹!” 这一番话,把房俊骂得目瞪口呆…… 然后,他总算是明白了,这位皇帝陛下今儿一大早把自己叫来,实则屁事儿没有,纯粹就是想要消遣于我。 我什么也不说,你说我暮气沉沉没有上进心;好吧,我说了,你又说我妄言国事胡言乱语…… 这特么还有没有天理了? 合着你是皇帝你最大,你说啥就是啥? 行,咱闭嘴行了吧? 你爱咋咋滴! 出乎李二陛下预料的,本来预想中的反击并没有到来,这个混小子只是稍一错愕,便将眼皮耷拉下来,面无表情,镇定自若。 只是嘴唇紧紧的抿起来,那意思很明显,我不说话了…… 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了,耍了这小子一通,李二陛下心情大好。 不说话? 朕还就不信了…… “对于春闱之后的大婚之事,不知二郎可有何想法?若是有什么要求,但讲无妨。毕竟这一年多来,你也算是给朕办了不少事,出征西域更是扬威域外耀我国威,朕总觉得对你的赏赐不够丰厚,这次若是有什么要求,讲出来,只要不是太过分,朕定然满足与你。” 房俊依然默不作声。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您当我是猴子呢,任由您刷着玩? 反抗我不敢,但是不配合总行了吧? 更何况,你也知道亏待我了啊?哥们辛辛苦苦九死一生的从西域回来,您非但不奖励,反而将神机营夺了去,简直不要太过分!还有什么要求都满足? 咱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取消这门婚事…… 李二陛下很是好笑,见这小子铁了心跟自己玩对抗,想了想,蛊惑着说道:“话说,你为何总是想要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个官职?不过朕也并不是太想知道,朕富有四海,天下官职有谁担任,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再者说了,虽然不知你为何心心念念这个官职,但你房二办事,朕放心!所以,朕打算等你们大婚之后,便授予你这个官职……” 一边说着,一边瞧着房俊的神情。 房俊闻言,心里一跳。 自打来到大唐之后,他心中便曾有一个理想,随着时间的加深,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执着。 那就是建立一支笑傲七海、横行大洋的无敌舰队! 澳洲的广袤土地和神奇物种,美洲的玉米、土豆、辣椒和黄金,南洋的香料和木材…… 当农耕社会的大唐,遭遇海洋贸易的碰撞,会迸射出怎样耀眼的火花? 只要当上了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个职位,诺大的海疆,便是他的舞台! 他怎能不心动? 哪怕明知道李二陛下其实就是在逗自己…… 一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望向自己的促狭的目光,房俊苦笑一声:“好吧,您赢了……” 心里暗暗腹诽,你个老不着调的,就是这么当皇帝的? 太过分了…… “哈哈哈”李二陛下扬起头,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为自己拿捏住房俊的命门而心怀快意。 书房里,君臣二人一个畅快的大笑,一个脸色黑如锅底,情景无比诡异…… 书房外的王德也不由得暗自纳罕,这个房二确实了得,能轻易的将陛下惹火,亦能令陛下如此开快,看来,这位才是真正的简在帝心,前程不可限量…… 李二陛下笑够了,才喘着气,笑吟吟的看着黑着脸的房俊,差点又忍俊不禁。 “你想当这个官,难不成是想着在海外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嗯,怪不得你一直蛊惑于朕,要暗中资助那个什么虾夷人,你是看上倭国的地盘了?也是你没见识,瞅瞅倭国人那个德性,他们那几个岛,想来也是贫瘠得很,没什么搞头。” 李二陛下对倭国的几个岛嗤之以鼻,看不上。 房俊摇摇头,岂止是没搞头?还一年到头的地震,震啊震的,不知道哪天就震到海底去了…… “陛下,汉人祖祖辈辈都束缚在土地上,这固然是社会结构稳定的基础,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亦是天下大势合久必分的祸根。每一次王朝的覆灭,从根源上来说,实则都是因为百姓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再倒霉的遇上几个灾年,他们吃不上饭,活不下去,哪还管你谁是皇帝?人被逼到了绝路上,为了活命,为了一口饭吃,什么事儿都敢干,造反又算个什么?” 房俊深吸口气,打算趁此机会,给李二陛下好好的上一堂土地与经济与社会关系的大课。 “中原的社会结构与文化底蕴,注定了土地将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这就必然会渐渐的集中到一些贵族和门阀世家的手中。这种矛盾一旦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大规模的爆发出来,天下大乱,王朝覆灭。而怎么解决这种矛盾呢?很简单,从土地上走出去,走向海洋!广袤的海洋有着无穷无尽的财富,足以养活现在大唐十倍、几十倍的人口……” 李二陛下很喜欢听房俊说这些古往今来都无人涉及过的观点,这能从另一个角度去认识他执掌之下的这个庞大的帝国,时常会给他带来一些大有裨益的启发。 不过对于房俊的这番话,李二陛下有些似懂非懂,他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没好意思问。 人都下海了,老子这个皇帝,还能管得到谁? 海上可不比陆地,李二陛下虽然没看过海,但是也知道其广袤,千万人撒下去,就跟小鱼小虾一般,浪花都翻不起几个。到那时候,什么官府,什么皇帝,全都是摆设,谁都约束不住了! 若是真有那一天,那么整个社会结构就会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改变,在大海之上,奉行的必然是一套他现在尚不了解的规则…… 正待细问,忽然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君羡未等通报,便急急入内,一脸惶急之色,单膝跪地禀告道:“启奏陛下,昨夜太子詹事于志宁遇刺,就在刚刚,魏王遇刺……” “砰” 李二陛下猛地站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茶桌。 一张方正的脸膛,已是怒气满溢! 第四百八十四章 背后 李二陛下令房玄龄前往东宫颁旨,赐死太常寺乐童称心。太子虽则未敢争辩,却伤心大怮,悲呼称心是被自己害死,自责不已,因称心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太子便于东宫之中设置牌位,亲自悼念。 此举令太子的几位老师相当不满,认为太子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乐童,从而触怒皇帝。太子执意如此,不听劝告,屡次于几位帝师发生口角。 昨日午间,太子詹事于志宁怒斥太子纲常颠倒、昏庸荒悖,宠爱**以至于不分正邪,无君无父。气得太子大声骂道:“恨不得手提三尺青锋,斩杀与你!”令人将于志宁逐出东宫。 酉时时分,于志宁与友人在酒楼饮酒而归,半途之中,遭遇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截杀,当场杀伤几名家仆,于志宁因躲在马车底部而逃过一劫。 至于魏王李泰,则是昨夜宿于城南的芙蓉园,清晨早起入宫觐见,就在刚刚与距离神机营不远的地方,同是遭遇不明身份的人截杀。在杀伤大量侍卫之后,见余下的侍卫尽皆死命护主,不能杀伤魏王李泰的性命,这才仓惶逃遁。 闻听奏报,李二陛下暴跳如雷! 惶急问道:“青雀现下如何?” “幸得众侍卫忠心护主,拼力死战,魏王殿下无恙,只是遭受惊吓。”李君羡回道。 李二陛下这才长出一口气,然后狠狠瞪了房俊一眼,怒道:“现在还替不替那个畜生说话?” 不问可知,这两次事件的最大嫌疑者,便是太子李承乾…… 先是违反东宫戒律,于宫内祭奠乐童伶子,被于志宁呵斥之后恼羞成怒杀人泄愤。接着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必然惹得皇帝愤怒,本就风雨飘摇的储君之位堪忧,是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将最直接的储位争夺者魏王李泰刺杀,这样皇帝即便想要废储,怕是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任…… 整件事情,看似合情合理。 无论是谁,都会第一时间就将怀疑的目光盯向太子李承乾! 他的作案动机最大…… 房俊苦笑,自己这边刚刚为李承乾说尽好话,那边厢,人家就给自己啪啪打脸。 “此事虽然看似简单直接,实则暗藏许多蹊跷,陛下当细细思之,谨慎处理,以免被心怀鬼胎之辈利用,总之,一切都要靠证据说话。” 房俊不信李承乾会如此愚蠢,但也只能如此为李承乾争取转圜余地。 “证据?朕自然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更别说是朕的好儿子!” 最后这几个字,李二陛下简直就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腮帮子的肉都一跳一跳的,显然伤心气愤不可遏制。 即将继承自己家业的儿子,去刺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为了皇权的争夺,难道还要在朕的身上再上演一幕当年的玄武门兄弟阋墙? 正是因为有玄武门事件的存在,李二陛下格外无法容忍这种事情! 房俊则默然。 证据? 若这件事情果真不是李承乾做得,那么东宫之中很快便会搜出证据。栽赃嫁祸,怎么能不做得专业一些? 看起来,无论这件事是不是李承乾做得,李承乾这个太子之位,怕是都难保了…… 因为,他说不清。 李二陛下心焦不已,吩咐李君羡赶紧准备出行的辇驾,想要前往魏王府探视李泰,却听李君羡说,李泰正在赶来太极宫的途中,这才稳稳心神,一脸寒霜的坐下来。 房俊觉得这是人家的家事,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都跟他没半毛钱关系,实在没有必要搅和进来,徒增凶险。 便拱手施礼道:“微臣想起家中尚有许多琐事亟待处理,这便告退了。” 李二陛下却不打算放过他,冷笑道:“怎地,想要置身事外?你倒是懂得明哲保身,可是你刚刚还信誓旦旦的力保太子,这一转眼就发生这种事,就没有什么对朕交代?” 房俊无奈道:“首先,微臣那不是力保太子,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再则,陛下所说的话都是推测,微臣说的也仅限于推测,并无实质证据去证明真相,是以,微臣认为也不需要对陛下交代什么。” 他对李二陛下相当不满,你家的事你自己处理就好,非拉着我干什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麻烦呢…… 哪知李二陛下似乎对他刚刚力挺李承乾的言辞颇为在意,非得把他留下来,听听当事人之一的魏王李泰是怎么说。 “老老实实的待在一边,朕没让你走,你就不准走!” 把房俊气得直翻白眼,极度无语…… 行吧,天大地大,谁叫您李二最大呢? 只得不情愿的坐在一边的秀墩上,闭紧嘴巴,一言不发,同时心里暗暗懊恼,古人都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自己这个穿越者怎地还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他李承乾是你的儿子,李泰是你的儿子,那小正太李治同样还是您的儿子,您这一锅肉怎么烂都在家的锅里,咱一个外人,跟着操那些闲心干啥? 真特么是闲得蛋疼…… 他不说话,李二陛下更没有兴致说话,坐在那里一脸忧伤,哪怕是身为天下至尊,可这家务事,他也照样搞不定。 李君羡则匆匆前去迎接李泰,之前李泰在曲江池畔被刺杀,说起来跟李君羡这位“百骑”大统领没什么关系,可是现在若是在进宫的路上再来这么一次,李君羡就可以直接以死谢罪了,那可是严重失职…… 书房里沉寂下来,君臣二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显得忧心忡忡。 半晌之后,李泰才大腹便便姗姗而来。 李泰本就是大病初愈,往昔肥阔的腰腹细了一圈儿,双下巴都快不见了,此刻又受到惊吓,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目光虚浮神情呆滞,显然是惊魂未定。 房俊却恶意的揣测演戏的成分居多…… 一见到李二陛下,李泰“嗖”的一下就窜过去,敏捷的身形像似一条肥肥的狸猫,捧着李二陛下的大腿,大叫一声:“父皇,孩儿险些命丧黄泉,再不能承欢膝下矣……” 言罢,嚎啕大哭。 李二陛下眼瞅着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给折腾成着副模样,心疼的心尖儿都跟着直抽抽,俯下身去抚摸着李泰的头顶,温言安慰道:“青雀吾儿,没事便好,没事便好……你且放心,父皇必定将凶手找出来,给你一个公道!” 李泰却是说不出话,哭得直抽抽。 房俊眼角一跳,抽了李二陛下一眼,这位看起来是认准了此事乃太子所为…… 否则,何以说出“给你一个公道”这样的话语?正常来说,必是将凶手凌迟处死夷灭三族之类的狠话,安慰人,自然是怎么狠怎么听着解气怎么来。 可既然他认准了此事乃太子所为,自是不能凭空说那些话。凌迟处死?怕是李二陛下下不了那个狠手,至于夷灭三族……他总不能把自己也给灭了。 李泰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的停下来,就那么坐在李二陛下脚边,搂着李二陛下的大腿,神情无限委屈,无限依恋,充满着一种找到主心骨的孺慕之情。 房俊暗自撇嘴,不得不承认李泰这一套演技确实已然登峰造极,若是自己有这么个儿子,只怕也会宠得不行…… 对于自己喜爱的孩子,每一个父母都是无怨无悔不求回报的付出。想要天上的月亮,就绝不会去给他摘星星,总想将自己最好的东西一股脑的都留着他。 李二陛下身为帝王,这种父子天性却与常人无异。 他是皇帝,他最好的东西,自然是这万里江山、至尊宝座,他喜爱李泰远远超过别的儿子,自是最想将这锦绣江山交到李泰的手里,所以在李承乾表现不佳的时候,他屡次出现易储的念头,也就不足为奇。 正走神,忽闻李二陛下说道:“青雀,不如最近一段时日,住到房俊的庄园里去吧。待在家里,怕是你也心情烦闷郁结,正好房俊那边筹备大婚之事,你过去散散心,也帮着他忙活忙活。” 房俊大惊! 第四百八十五章 魏王做客 让李泰这个肥佬去我家住? 这不是给我塞个祖宗么…… 房俊大惊失色,连忙道:“陛下,万万不可!现在殿下的安危乃是重中之重,微臣家里房舍简陋,且护卫人手短缺,万一有贼人进犯,岂非陷殿下于水火之中?请陛下三思!” 心里气得差点骂娘! 眼下,李泰就特么是个雷,被人盯着呢!无论今日刺杀之事是谁干的,谁敢保证一次不成,就不会再来第二次?你把这个雷放在我家里,这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不是要我的命么? 李二陛下却不以为然:“朕自然会派人守卫青雀的安全,不劳你费心。朕安排青雀去你那里,只是你们年龄相近,又都颇有才名,相互之间多多交流,亦能舒缓青雀的心境。” 房俊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反正李二陛下说什么,他也不干! 总觉得这个皇帝没按什么好心,还是小心提放为妙…… 李二陛下也有些无语,自己身为帝王,说出的话那就是金科玉律,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人接连拒绝多次?吃了豹子胆了你! 冷着脸,强硬说道:“朕意已决,此事就这么办,尔无需多言!” 房俊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皇帝这么说了,你还能咋地? 尼玛,万恶的旧社会…… 看着房俊一脸的不情愿,李泰也不爽了! “父皇,儿臣住在王府便好,府里宿卫森严,大不了儿臣这段时间不出门罢了……” 李二陛下笑道:“听父皇的安排吧。你虽然整日里呼朋引伴,但是真正有才华的朋友,有几个?能真心实意待你,而不是投机功利的,又有几个?房俊此人虽然浑了些,但还是很有学识的,诚信结交一番,你们定会是相互扶持的好朋友。”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泰恍然,有些惊愕的回头看着一脸懵逼的房俊。 次子动辄被父皇责罚喝骂,简直已沦为长安笑柄,却是不知,原来父皇对其竟然如此看重! 李泰很自恋,自认是大唐最有才华的才子,有钱有地位,现在李二陛下明显是将他与房俊放在同一层次,怎能不让他惊讶? 李泰惊讶,房俊更惊讶! 什么玩意? 好朋友? 别扯了!你这明摆着就是给太子殿下使脸色,甚至是在向太子传达一个信息,你的储君之位,要完蛋! 在年轻一辈中,太子最看重的就是房俊,非但心怀感激,更几乎是言听计从,这一点李二陛下心知肚明。 不出意外,等到太子将来登基继位之后,房俊必然会是其最信赖的肱骨之臣,前程不可限量。 可是现在,他却将这个太子最看重的臣子,硬塞给李泰,这其中的含义,已然毫无隐藏。 朕对太子很不满!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李二陛下对于房俊的一种认可,认为将来不论是哪个儿子继位,房俊都将是朝中不可忽视的栋梁之才,是以在对太子极度失望之后,转而希望能让李泰善待房俊,同是也希望房俊以后能忠心以待李泰。 但是房俊仍然很不满!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以后怕是睡觉都得睁一只眼,万一一个不留神,似的李泰被人给宰了,自己保不齐就得被拉去陪葬…… ***** 将近午时,房俊才黑着脸返回骊山农庄。 与李二陛下的交流很不愉快,那皇帝老儿也是个脾气倔的,认准的事儿,等闲不会改变主意。尽管房俊据理力争,最终也不得不屈服于淫威之下…… 没得办法,总得在人家手底下混,刚正面一次可以,若是天天这么干,真以为李二陛下是庙里的佛爷啊? 回到农庄里,自是要好一番收拾。 再怎么说人家李青雀那也是堂堂魏王殿下,就算不给他面子,也得给他皇帝老子面子,来都来了,还摆出一副不欢迎的姿态,那才是傻子。 这么一收拾,自然惹得庄子里好一番鸡飞狗跳。 正赶巧,回娘家省亲的武媚娘也回来了…… “你说这陛下是怎么想的,魏王殿下刚刚遭遇刺杀,还把人往咱们这边送,这万一有个好歹,咱还活不活了?” 武美眉蹙着一双秀美,樱桃一般的小嘴儿不停的吐槽,对于李二陛下这个离谱的安排满腹怨念。 咱们在家好生生的过日子,忽然塞进来一个亲王,算什么事儿? 房俊很没形象的歪在椅子上,无奈道:“我也反对了啊,可惜,反对无效!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着了,你去好生嘱咐家仆和下人,这往后行事说话可得小心一些,切莫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皇家嘛,规矩总是特别多,这一点,只有你来安排,委屈你了。” 看着武媚娘风尘仆仆的脸色,房俊着实有些心疼。这才刚回家还没等落脚呢,皇帝就来这么一出儿,这不是折腾人么? 被郎君揽着细腰,听着这等贴心的话儿,武媚娘一颗芳心都快融化了…… 这等年代,即便是再温柔小意的男人,也得保持着所为的男尊女卑,如同房俊这般从骨子里就将女人放在同一地位,根本就是绝无仅有、千古奇葩! 武媚娘又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最是耐不得这等贴心的情话,顿时浑身软绵绵的,慰贴到了极致,旅途劳顿带来的疲累顿时一扫而空。 一双水汪汪的媚眼盯着房俊,春葱一般的纤纤指尖轻轻摁到房俊的嘴唇上,娇憨着说道:“你这张嘴,真是哄死人不赔命,今后啊,也不知多少名门闺秀要毁在你这张嘴上……” 房俊一张嘴,就将她的指尖含在嘴里,吓得武媚娘娇呼一声,赶紧缩回手指。 房俊挑了挑眉毛,嘿嘿一笑,低声说道:“别人毁不毁的本郎君不知道,只知道咱家的武娘子,可是最耐不得咱这张嘴……” 那神情,要多下贱,有多下贱…… “哎呀!你闭嘴……” 武媚娘听得心尖儿都颤了颤,赶紧伸出小手死死地捂住房俊的最,一张白净的俏脸早已红霞密布,娇羞不堪,颤声说道:“要死啦,这么羞人的话也敢说……” 只要想想圆房的那夜,郎君这张嘴吻遍自己全身的每一处肌肤,便是连那等羞人的地方都不放过,武媚娘就羞不可抑。尤其是那股子柔软细致的爽快,更是令她食髓知味浑身战栗,细细的腰肢微微一颤,便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滑腻腻的涌了出来…… 房俊紧搂着她,自然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便贼眉鼠眼的笑道:“既然娘子如此回味,说不得,本郎君今夜要好生服侍娘子一回,让娘子尝尝那飞上云端的滋味儿……” 武媚娘即便再是刚强,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熄了灯钻进被窝,尚能够强忍着羞涩任凭郎君摆布成各种各样的姿势,可是这般光天化日之下言及这等隐晦之事,实在是吃不消。 嗔怒着打了房俊的肩膀一下,一拧腰肢,自他怀里挣脱出来,红着脸蛋儿,似嗔还羞的瞪了房俊一眼,莲步摇曳,快步走出房间,去指使下人们收拾庄子。 武媚娘在宫中的时候便干惯了伺候人的活计,对于皇家的规矩自是了如指掌。何处需要注意,何处需要避讳,全都心中有数,将一干家仆下人指使得团团转,效率出奇的高。 未及傍晚,魏王府的车架终于姗姗而来。 房俊不得不迎出庄外,乍一见车粼粼马萧萧,其中更有公主仪仗混在其中,不需说,定是高阳公主亦或是晋阳公主来了,顿时吃了一惊。 尼玛,李泰你这混蛋还是组团来的? 他算是见识了皇家的威风,这摇车大辆的,起码得有一百来人,吃饭就能把咱吃穷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能让我飞么? 站在农庄大门口,看着面前这一车车一队队,房俊一张黑脸皱成了苦瓜…… 怎地自家好似变成旅行社的感觉? 正自苦恼不已,最前方的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掀开车帘,一个娇小的身影便从车上窜了下来。房俊只听得耳旁一声娇呼“姐夫”,便见到晋阳公主已然飞扑过来,钻进自己怀里。 抱着晋阳肉呼呼软绵绵的小身子,房俊顿时心情大好,被魏王李泰这般兴师动众带来的不爽立即不翼而飞。 “哎呀,殿下你又重了哦,都快抱不动了……” “哪有!人家很注意饮食的,才不会乱吃东西,也按照姐夫的嘱咐有好好运动哦!”晋阳公主小树獭一般挂在房俊身上,皱了皱小鼻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漏出不满。 虽然才刚七岁,但是小公主已经知道臭美,被房俊说胖了,自然不爽。 “真的?我就说嘛,我们晋阳公主殿下最乖了,怎么样,想要什么奖励?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公主殿下想要的,微臣就能给您弄来!” 房俊心情大好,开始胡吹大气。 反正哄孩子嘛,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咯,之前他也没有孩子,对于什么“不要轻易在孩子面前许诺做得不到的事情”这种教育孩子的方式,他是全然不懂的。 “姐夫真好!”晋阳公主顿时欢喜不已,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小脑袋飞快的转动,想着讨要什么礼物。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闺女,可以说这个帝国之内,没有她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再者说了,那些奇珍异宝珍禽异兽之类的,小公主老早就玩腻了,心里想着反正姐夫本事很大,有很多鬼主意,怎么也要想出一个从来没玩过的…… 李泰这时走过来,对于房俊未能第一时间迎接他有些失礼,并未太过在意,反而见到小妹晋阳公主跟房俊这么亲近,颇有些欣慰。 晋阳公主是整个皇宫里的宝贝,不仅因为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更由于这小丫头最是机灵懂事,有时候嫔妃或者内侍宫女惹恼了皇帝,都是由晋阳公主婉转求情。旺旺皇帝已然大雷霆,但是经由晋阳公主花着心思的讨好,瞬间便满天乌云尽散。 李泰知道,这个小妹最是鬼机灵,房俊如此大言不惭,待会儿兕子必然想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看你如何下台? 便笑吟吟的站在一边看好戏。 脑筋一转,小公主提出要求:“姐夫能不能让兕子像鸟儿一样,在天上自由自在的飞翔?” 房俊神情有些呆滞,笑容僵在脸上…… 李泰哈哈大笑。 你个混蛋这回知道何为尴尬了吧?看你如何在兕子面前挽回脸面! 旁边在卢成的安排下,不停的往庄子里搬东西的宫女内饰们,也都不禁暗暗窃笑,咱家小公主最是机灵百出,谁叫你房二说大话来着?这下窘了吧…… 房俊却不是因为这要求无法完成而诧异,他是诧异于这小丫头的思维果然天马行空与众不同,比人家的孩子都想要好吃的好玩的,她却想要在天上飞…… 不过,这有何难? “这个……殿下,这个要求,实在困难了一点点。你得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先贤大哲都曾梦想着像鸟儿一样摆脱大地的束缚,在天空自由自在的飞翔,却从来都有人能实现过。若是微臣能带着殿下飞上天,在开阔无垠的天空里尽情的翱翔,那可是震古烁今从未有人做到过的壮举……如果做到了,殿下打算如何赏赐微臣?” 房俊故作为难,逗着晋阳公主。 “要不……兕子让父皇封姐夫一个大官?很大很大的那种!”晋阳公主眨巴着大眼睛,许诺道。 在她心里,这个姐夫是个官迷,总是跟父皇要官,那就封他一个大官,让他开心咯! “那行!”房俊一手抱着晋阳公主,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竖起小指:“一言为定!” 晋阳公主则变成单手揽着房俊的脖颈,将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空出来,伸出小指跟房俊拉勾,奶声奶气的叫道:“驷马难追!” 李泰在一边有些不悦,冷言说道:“房二,兕子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身为男人,欺骗一个小孩子难道就不觉得不妥?” “你怎知我是在欺骗公主?任何事情,在它尚未生的时候,都要保持足够的耐心,而不是武断的去猜测结果。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魏王殿下都不晓得么?” 房俊对上李泰,可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反唇相讥道。 未等李泰说话,晋阳公主已然冲着哥哥嚷嚷道:“姐夫从来不会骗我!他说能行,那就一定能行!” 亲妹妹说出这句话,可比房俊的嘲讽杀伤力强大得多,李泰顿时黑了脸,心里忿忿,你个臭丫头,哥哥这是向着你这边的,你却胳膊肘往外拐…… 便没了说话的兴致,瞪了幸灾乐祸得意洋洋的房俊一眼,冷声道:“本王累了,房二你赶紧给本王安排住处,难道这点礼节也不懂么?” 房俊会吃他这套? 想要摆谱?门儿都没有…… 搭理都不搭理李泰,径自抱着晋阳公主向大门走去,说道:“微臣给公主殿下安排了庄子里最漂亮的房子,就在温泉的旁边,还有温室里的时鲜菜蔬可以吃……” “真哒?姐夫真好!木啊……”小公主很高兴,她能清晰的感受到房俊对自己的宠爱,便毫不吝啬的献上香吻,在房俊的脸颊上使劲儿亲了一口。 后面的李泰看着对自己视如空气的房俊,气得火冒三丈! 本王去哪个臣子家里,不都是恭恭敬敬举家出迎,然后奉为上宾祖宗一般供起来? 房二这混蛋,居然当本王不存在! 娘咧!若不是父皇严令,你当本王愿意来你这个狗窝?就你这态度,还想着本王异日登基为帝,将你视为肱股?不把你小子宰了,那都是本王仁慈……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却不能扭头回家。 若是被父皇知道第一天前来,却未等进门便走了,那可不会管到底是谁的错,一顿训斥肯定是免不了的!此时正值自己能否登上储君之位的关键时期,可不能惹父皇不高兴。 没办法,李泰只得捏着鼻子忍下火气,背着手跟进了农庄…… ***** 农庄里房子不多,够规格接待亲王公主的更是几乎没有,好在夏天的时候在温泉两边起了几座房子,虽然不够华美,但胜在雅致,临时拿来充数也勉强够用。 当然,就算没房子住,房俊也不会在乎。 是你们上赶着过来的,有地方住就不错了,难道还要挑三拣四? 李泰白白胖胖的一张脸一直都是臭臭的,看什么都是一脸嫌弃的样子。对于锦衣玉食的魏王殿下来说,自家的马厩都不见得比房家庄子差…… 倒是看温泉旁边的一幢形式古朴的小楼不错,档次虽然差了点,好在楼内修筑了一个很大的温泉池子。这池子是房俊依照后世的风格修建,采用了大量的玻璃,看起来富丽堂皇充满了现代感。李泰觉得这里不错,想要住进来,却被房俊拒绝了。 理由是给晋阳公主留着的。 李泰差点气死,可也没奈何,难道跟妹妹抢?只得住到隔壁的另一幢小楼里。想泡温泉也行,只是楼里没有,得到外面最大的那个“红旗汤”。听这名字,李泰就就觉得别扭,吐了吧唧的啥意思?最关键的是这里之前相当于庄子里的“大众浴池”,分两个池子,相距有七八丈远,中间隔开,分成男女。 李泰这心气儿越不顺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挑拨 东宫丽正殿。 长孙冲正姿跪坐,一脸愤然的看着面前的太子李承乾。 “殿下怎能如此自甘堕落?不提这掌握在手里的锦绣江山将要被人夺去,你可曾想过一旦太子之位被废,迎接你的将是什么结局?没有任何一个君王,能让前任太子安然无恙,这无关情谊,无关善恶,这是必行之事!只要太子之位被废黜,殿下离死不远矣!” 他说话声音很大,明显很激动,可李承乾却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昔日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此时精神萎靡,下巴上靑虚虚的胡茬显得很颓废,整个人似乎都丧失了精气神,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长孙冲所言非虚,李承乾又怎能不知? 可他无可奈何。 先是太子詹事于志宁被刺,紧接着青雀被刺…… 在凶手尚未捉到之前,李承乾便是最大的嫌疑人,这一点别人清楚,李承乾自己更清楚。 父皇因此而恼怒,更是情理之中。随之而来的废除太子之议再次被提起,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这一次,李承乾连为自己辩解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那刺客若是真的将青雀给杀了,是不是一了百了,父皇再无别的选择? “殿下!”长孙冲上身微微前俯,双眼灼灼的盯着李承乾的眼睛,沉声道:“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去全力争取!否则,就将是万劫不复之局面!” “争取?”李承乾惨然一笑:“如何争取?算了吧,父皇既然打定主意要废黜太子,争取又有何用?徒然惹得父皇恼火而已。我是他的儿子,这个天下是他的,他愿意交给谁,那就交给谁好了,随便吧……” 这么多年,身为太子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早已让温润平和的李承乾不堪重负。他本就不是那等精力充沛野心勃勃之辈,多年来为了维持自己的太子身份而经历的诸多磨难考验,令他心力交瘁。 既然事已不可为,那还不如放手,生死有命,随他去吧…… 这一刻,李承乾是真的心灰意冷。 长孙冲情绪愈激动,几乎是吼叫着道:“怎能甘心拱手将这天下至尊的位置让与他人?若是别人还则罢了,殿下焉能不知魏王的心情?一旦他得登大宝,殿下万无幸存之理!自己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上!” 李承乾反问道:“怎么掌握?这天下是父皇的,他要交给谁,谁能左右他的心思?” 长孙冲回头瞅了瞅,殿内的内侍都已被他驱赶出去,左近无人,便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殿下岂非忘了,当年陛下是如何得来这皇位?” 一句话,石破天惊! 李承乾浑身一震,勃然大怒道:“长孙冲!孤念你情意深重,却如何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此话若是传将出去,你我还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长孙冲咬着牙,恨铁不成钢道:“刀子已经架到脖子上,难道任人鱼肉不成?只要殿下打定心思,微臣保证,不仅长孙家将全力支持您,更会为您联络朝中重臣武将!倒是咱们有文臣的大义,武将的兵权,殿下您更是众望所归,何愁大事不成?至多,事成之后善待于魏王等亲王,奉养陛下已尽天年便是了……” “闭嘴!” 李承乾神情坚定,断然道:“此话,到此为止。你与孤从小长大,情谊深厚,今日之事孤就当没听过,若是再蛊惑孤,行那大逆不道人神共愤之事,莫怪孤不留情面!” 言罢,拂袖进入内殿,只留下长孙冲一人坐在那里。 长孙冲阴郁的脸色微微一变,唇角却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 “姐夫,给我讲个故事呗?” 刚刚用完晚膳,房俊和魏王相对而坐,饮着茶水,却是相看两相厌,对坐无言。原本那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好感,随着李二陛下这次自以为是的安排,早已消失殆尽,重回昔日冷战的阶段。 晋阳公主就缠着房俊要听故事。 对于这位公主殿下的要求,房俊向来不会拒绝。 便说道:“不如这样,微臣这庄子里有很多温室,不少瓜果蔬菜都正在成熟期,咱们去摘一些吃,边吃边讲故事,如何?” “那块走吧!”晋阳公主当即雀跃。 新奇的故事和可口的瓜果,都是小公主的最爱,如今鱼与熊掌能够兼顾,岂能不欣喜异常? 这次央求青雀哥哥带着自己前来,果然是最英明的决定啊! 晋阳公主被房俊扯着小手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用另一只手对着李泰招了招手:“青雀哥哥不要在这里坐着,咱们一起去找好吃的!” “哦。” 李泰应了一声,想了想,便即起身,溜溜达达跟在两人后面。 虽说有点丢了脸面,但是刚刚吃饭之时,李泰就对饭桌上的各种时鲜蔬菜颇为惊奇。这等天寒地冻的时节,便是皇宫里头,也只是在温室中培育着寥寥集中蔬菜,而房家却是琳琅满目,品种繁多。 李泰不是个读死书的,各种民生财赋的能力样样俱到,一眼便看出房家温室对于反季节蔬菜的培育水平远远过皇家,这不得不令他惊异。 夜幕初降,天色尚未全黑。 庄子里一片静谧,只是间或一两声犬吠,充满了一种恬静舒心的田园乐趣。 因为魏王殿下在庄子里,侍女家仆们不敢随意走动,若是不小心冲撞了殿下,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不仅如此,鉴于去年在城外的清源寺进香之时,李泰曾对武媚娘流出垂涎之态,房俊将内眷都送到了城里的房府,免得李泰有什么想法…… 李泰带来的侍卫和李二陛下派来的一对禁卫,都守在庄子外头,内松而外紧。 向阳的山坡处,房家的温室鳞次栉比,错落有致。 一座座温室由大块的玻璃搭建,承担隔温透光的作用。单单是这些玻璃,便让李泰叹为观止,心里不得不佩服房俊的大手笔。 现如今玻璃作坊已然掌握在皇家,李泰对于杂学知道很是有些研究,对此也是好奇,不止一次的深入到作坊里,学习玻璃的烧制也成型之法,因此也更加明白此物的珍贵之处。 普通的玻璃器皿尚还好说,只是这平板玻璃制作工艺却是相当之难,这片温室所采用的的玻璃虽然都不是上等货色,但若是拿出去贩卖,恐怕价值最少也得万贯以上…… 万贯家财便这么随随便便的扔到养殖蔬菜的温室之上? 即便是奢华纨绔的李泰,也不得对房俊的手比赞叹不已。 若是论起败家的本事,放眼长安,恐怕无人能出房俊之右…… 房俊扯着晋阳公主的手走在前头,小丫头蹦蹦跳跳很开心,走进最前面一座温室的时候,一位老农正在修理灌输温泉水的水道,小公主凑过去,好奇的问道:“老爷爷,你在干嘛呢?” 那老农回头见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煞是可爱,被二郎扯着手,不以为意,便笑道:“这温室需要温泉水来调节温度,老朽闲来无事,便修整一下水道。” “哦。”晋阳公主似懂非懂,一抬头,便见到翠绿的黄瓜藤上,结出了手掌长短的黄瓜,细细嫩嫩的,翠绿欲滴,顶端还顶着一朵黄色的花蕾。 “哇!胡瓜呀!”小公主兴奋的叫了一声,一下子挣脱房俊的手,便窜到黄瓜架下边,仰着小脸看着青翠细嫩的黄瓜,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转头问房俊道:“姐夫,这个能吃么?” 房俊笑道:“自然!” 温言,晋阳公主伸出小手,就要去摘眼前的一根小黄瓜。 第四百八十八章 元从禁军 此时的黄瓜刚刚从西域传进来不久,中原地区甚少栽植,换做胡瓜。晋阳公主身为皇室贵胄,自是吃过这等稀罕品种,只是即便皇家的温室里,也不曾有在冬季培植黄瓜的方法。 那老农见状,便笑了起来,一脸皱纹洋溢着宠溺的神采,轻轻伸手拦住晋阳公主,温言笑道:“女娃娃,这一根不好吃的,太嫩!”说着,伸出粗糙却干净的大手,自旁边的架上摘下一根已经将要成熟的黄瓜,放到水道里流淌着的温泉水里,濯洗一番,递到晋阳公主手里。 晋阳公主接过,乖巧的说了声:“谢谢爷爷!” 拿着水灵灵绿油油的黄瓜,张开小嘴就要了一口。 “咔嚓” “住手!”刚刚走进来的李泰,见状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就窜了过来,劈手将晋阳公主的黄瓜夺了过来,一看,顶端已然被咬了一口,兔子一样的小牙印,齐刷刷的,晋阳公主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嘴儿闭着,腮帮子仓鼠一般鼓起,快速的嚼动着。 咔呲咔呲…… 李泰脸都黑了,丢掉手里的黄瓜,伸手就把晋阳公主给捉住了,想要掰开她的嘴巴,将吃掉的黄瓜抠出来。 晋阳公主被他捉住,小身子不停的挣扎,脑袋使劲儿歪着,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不要……” 房俊一看,顿时怒了,上前一把将晋阳公主拽过来,另一手扯着李泰的后脖领,用力一甩,就把李泰一个趔趄摔倒一边。 “你疯啦?”房俊将晋阳公主揽在怀里,怒斥李泰,他不知李泰发什么疯,怕他吓到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却一点也没害怕,她知道皇兄为什么这样,嘴里嚼着清脆甘甜的黄瓜,身子被房俊搂在怀里,大眼睛则看着被房俊甩到一边的皇兄,很是兴奋的样子…… 李泰快要气疯了! 堂堂亲王,被房俊一下子甩到一边,差点摔个屁墩,简直颜面扫地了! “本王疯了?你才疯了!房俊,你真是胆大包天,你知不知兕子是什么身份?是公主,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父皇最最宠爱的公主!你居然敢随随便便拿这种不干净的东西给兕子吃,你怎知这东西有没有毒,脏不脏?若是兕子吃出个好歹来,谁来承担?” 李泰暴怒,指着房俊的鼻子一阵大骂。 房俊这才恍然,不由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错了,那也不能承认,何况是面对魏王李泰? 房俊嘴硬道:“大不了某来承担就是!” “你承担个屁!”李泰不依不饶:“兕子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把你脑袋砍了,也不够换兕子一根毫毛!” 这话不中听,但是在这个年代,的的确确就是这么回事儿…… 房俊无可辩驳,只好说道:“你也不用这么紧张,你看看,这不是没事儿么?我这温室里头,最是注意卫生,没关系的。” 李泰跳着脚,指着那位老农,嚷嚷道:“还卫生?本王刚刚就看见了,就是这老东西用手给兕子摘的胡瓜,你看看他那只手,脏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如此低贱的奴婢,怎配得上给兕子摘东西吃?” 温言,那位老农就有些讪讪,尴尬的往后缩了缩。 房俊不爱听了,不悦道:“李泰你是不是忘了《卖炭翁》那码子事?还真是记吃不记打啊,瞧不起人这臭毛病,什么时候能学着改改?” 李泰嗤笑:“一个小贱的奴仆而已,本王为何要看得起他?你房俊有本事,那就再做一首《卖炭翁》出来,遗臭万年本王也认栽便是,有何了不起?” 嘴上这么说,可这心里头却一直在打鼓,这小混蛋却是有几分才学,万一真的再弄出一首《卖炭翁》,可如何是好?名声臭不臭的,李泰并不是太在乎,可是现在刚刚燃起的一点储位在望的希望,可别被这小子给毁了…… 想到这里,李泰暗暗后悔。 这人就一棒槌,我跟他叫什么劲呢? 房俊却没有作诗,而是冷笑:“下贱的奴仆?呵呵,魏王殿下,你信不信就算是高祖皇帝站在这里,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李泰愣住:“你……什么意思?” 他惊异的看向那位一脸忐忑的老农,心说难不成这还是一位大人物?看不出来啊…… 兕子从房俊怀里跳出来,走过去拉住老农的手,娇憨的说道:“爷爷放心,爷爷不脏!兕子不会让皇兄责罚你的。”却猛然发现,原来老农刚刚为她摘胡瓜的那只手是完整的,但是另一只手,却缺了半只手掌…… 小公主并未感到害怕,而是轻轻的用娇嫩的小手抚摸,仰起头来,奶声奶气的问道:“爷爷很疼吧?” 老农咧开嘴,“不疼!” 老农在笑,眼角却有些湿润,粗糙的大手握了握手心里那只娇嫩的小手,心情一阵激荡,对于小公主的善良和善解人意,很是感动。 房俊冷哼道:“这位李山根,曾是高祖皇帝的元从禁军,自高祖皇帝起兵之时,便护卫左右。霍邑之战中,正是他从千军万马中,在宋老生手底下救回高祖皇帝的性命,却也被斩掉了半只手掌。这样一位先帝的恩人、帝国的功臣,你也敢张嘴下贱,闭嘴奴仆?你这位躺在先辈用血汗打拼出来的锦绣江山里安逸享乐的亲王殿下,有何资格看不起他?” 李泰傻眼。 真是日了狗了,怎地这里还能有这么一位人物存在? 大唐建国后,高祖以太原从龙之兵3万作为禁卫之兵,称元从禁军,他们终身为皇帝亲兵、待遇优厚。起先,这些元从禁军随着高祖死战数场,大部分都战死疆场,直到攻破长安雄踞关中,这才一举奠定大唐的江山。 二十几年过去,当年的元从禁军早已凋零,要么战死疆场,要么身居高位,幸存者并无多少。 李泰并不是一味的自大骄傲,他也懂得看人。 在这样一位即便是父皇当面都要礼让三分的功勋老者面前,他如何敢托大? 深深吸口气,李泰整理一下衣袍头冠,一揖倒地:“李泰年幼识浅,狂悖无知,还望老伯恕罪才是。” “哎呀呀,这如何使得?殿下,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李山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想要将李泰搀扶起来。 房俊却说道:“山根叔不必在意,你早已用自己的鲜血跟身躯,向高祖皇帝、向李家、向整个大唐表达了自己的忠诚,便是受他一礼,亦是理所应当。” 李泰心里这个腻歪,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这话从房俊嘴里出来,怎地就那么不好听呢? 可李山根怎敢让堂堂亲王对自己作揖? 吓得快要跪倒地上,李泰这才作罢。 然后跟晋阳公主一左一右,门面春风的跟李山根说话。这小子虽然狂傲了一些,但是头脑灵活口齿便利,若是打定主意哄人,那是相当有一套。即便是见过生死疆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李山根,也被哄得眉花眼笑,大感荣幸。 房俊看着腻歪,便高声问道:“山根叔,我从西域带回来的那些棉籽,可曾好好伺弄?” 李山根答道:“那咋能不好好伺弄?二郎信任老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老朽,那自然是当命根子一般看待,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对于这位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老府兵,自然是无比信任。 想了想,又问道:“柳老实爷几个怎地未见?回头你让他去寻我,就说我有一件稀奇的东西,让他帮着参谋参谋。” 李山根顿时激动了:“哪里敢等着?老朽这就去叫柳老实,让他去二郎书房!” 李泰奇道:“房二都说了回头再说,何必这么急?这黑灯瞎火的,您可别摔着了!” “殿下有所不知。”李山根咧嘴一笑,自豪的说道:“二郎脑子里的东西,那都是千金不换的好主意!每一次二郎想出来新奇玩意,最后都证明是顶顶好用,怎敢耽搁半分?殿下却随便走走,老朽去去就来。” 言罢,告辞李泰和晋阳公主,急匆匆走了。 李泰想了想,也就释然。 对于奇技淫巧这方面,房俊确实造诣不凡,瞧瞧他弄出来的那些东西,玻璃、火药、曲辕犁、活字印刷术……任何一件,都足以流传万世彪炳千秋。 这小子,除了脾气棒槌,其实也挺有才的,比之本王,也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第四百八十九章 发行天下 晋阳公主对庄子里的温室喜爱到不得了! 这么多的温室,好多平素极为罕见的蔬菜瓜果都有栽植,想吃就吃,皇兄也不敢拦着了…… 不过房俊怕她吃多了闹肚子,只是挑着几样稀罕的东西尝尝,便不许她多吃。小公主也不任性,乖巧的点头。不过虽然不能吃,但是看看也好啊,这寒冬腊月里头,看着鲜红翠绿的瓜果蔬菜,的确赏心悦目。 李泰虽然跟着,却不以为然。虽然房家农庄温室里品种的确琳琅满目,许多甚至是皇宫里都没有的,但也只是说明房价这小子舍得下本钱而已,有了钱什么买不来? 至于栽培技术,李泰也不认为是个事儿。 但是等到进了一座培育稻种的温室,看着许多已然顶破土皮的嫩芽,李泰不淡定了…… 去岁,整个关中收成最好的是房家农庄所在的房家封底,这是整个关中都公认的事实。 几千灾民被房俊收留的时候,曾有不少人等着看房俊的笑话。 为了一个虚妄的名声,去讨皇帝的欢心,却要赔上大量银钱,在多数世家门阀豪族勋贵看来,实在是不值当。皇帝虽然赐给房俊不少土地,房俊自己也从新豐縣购买了不少土地,但都是一些贫瘠之田,产出有限。房俊想要养活这么多人,必然要大量购买粮食。 这些土地大多位于骊山的半山腰处,山清水秀那是没说的,可是上等的良田只是在山脚下有那么一点,大多数都是山地、坡地,土地贫瘠不说,甚至多有砂砾硬地,平素便是野草都长不出几棵,却硬生生成为最高产的田地。 的确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据说,能够导致房家农庄如此高产的原因,正是房俊采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育苗技术。 但这也只是传言而已,这个神奇的育苗技术并未流传开来。 李泰知道,他现在眼前看到的,说不定就是房俊那种神奇的育苗技术! 李泰眼珠子咕噜噜的乱转,温室里的一切设备、物件、甚至物品的摆放,事无巨细全都留神注意,死死地记在脑海里。若是自己回头也能鼓捣出这个技术,哪怕比房俊差一点,只要献给父皇,岂不是奇功一件? 看着瞅瞅这,摸摸那的李泰,房俊有些好笑。 “再过些天,某将会把育苗技术整理一下,刊印成书,发行天下。其实去年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只不过当时对于这种技术的适应程度还不是太有信心,万一有所瑕疵,造成农户的损失,可就是好心办了坏事。那些农户不同于我们,若是因为育苗而造成一年的绝产,说不定就要败家了,是以,经过这一年的总结和实验,完美的育苗技术已然成型,来年的春耕,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能使用这种可以抗旱、早熟、高产的新技术。” 李泰有些震惊。 “这可是你独有的技术,凭此,定会有无数人前来花钱求教,何以放弃这巨大的利润,而要发行天下?” 在他印象里,房俊这小子是极其爱财的,放弃这么大的好处,难道就只是为了求名? 这貌似不是这小子的作风…… 房俊哼了一声,不屑的说道:“这便是殿下与某的区别,殿下万事都在算计,无利不起早。某却是有底限的,什么钱可以赚,什么钱不能赚,咱分的清清楚楚。这天底下,最难最苦的便是那些平头百姓,若是能让天底下的人都吃上饱饭,某便是身无分文一贫如洗,亦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李泰嗤之以鼻。 不可否认,房俊这话应当是有几分真心的,可若是真如他自吹自擂一般伟大,打死李泰都不信。 晋阳公主这是跑到培育稻种的菜畦边,蹲下身来,伸出指尖轻轻的拨弄刚刚破土的嫩芽,回头对房俊说道:“可是姐夫,你要印书发行天下,万一百姓们买不起书怎么办呢?” 这年头的书籍,因为印刷的成本很高,所以价格高昂,绝非寻常人家可以承受。 不过活字印刷术不是有了么…… 房俊却未提这茬,而是眨眨眼,故作懊恼的说道:“哎呀!真是愚蠢啊,居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兕子果然聪明,那你说,应当怎么办才好呢?” 李泰猛翻白眼,对房俊这种哄孩子的把戏不屑一顾。 “这个……”晋阳公主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起身走到房俊身边,伸出小手拉住房俊的大手,仰起脑袋有些为难的说道:“姐夫应该有很多钱吧?” “是不少。”房俊点点头。 “那不如这样,干脆印书全都送给百姓啊,虽然要花很多钱,可是只要有一家百姓因为这种技术而能够不被饿死,姐夫的钱花的也就值得了,你说对不对?” 小丫头忽闪这大眼睛,有些哀求的看着房俊。小女孩对于钱财的概念并不是十分清楚,她知道这样做要花很多钱,但是到底多少,却并不清楚。 “实在不行,兕子让父皇也拿出一些钱来,只不过父皇最近总是说国库空虚,怕是也没有多少……”小丫头十分懊恼的样子。 房俊就觉得,这孩子简直萌翻了,败家都这么招人喜欢…… 李泰恶意满满的看着房俊,心里幸灾乐祸,活该!叫你在兕子面前卖好,这下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兕子最是心善,看到只蚂蚁被踩死,都会难过半天,若是能让天下的百姓都多吃几口饭,小丫头肯定会缠着你不放! 全天底下送书? 额滴个天! 只要想想那恐怖的数字,身为亲王富贵豪奢的李泰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看你怎么办! 果然,房俊愁眉苦脸的叹气:“公主殿下啊,这要花很多钱滴……若是微臣真的按照殿下的吩咐这么做了,那殿下要给微臣什么奖励呢?” “真哒?”晋阳公主眼眸一亮,顿时开心起来,眼珠子转了转,对房俊勾了勾手指…… 额,若不是这丫头年纪实在是小了点,这小模样简直就像是在勾引房俊…… 房俊弯下腰,晋阳公主便伸出手臂,搂住房俊的脖子,踮起脚尖,在房俊的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 “啵!” 很响亮。 房俊顿时很配合的仰起头,发出“吼吼吼”的怪叫,甚至来了个后空翻,落地之后摆出一个健美选手的pose,秀了秀坟起的二头肌,大声说道:“微臣,谨遵公主殿下之命!” “啊!好开心啊,姐夫真好!” 晋阳公主也跟着兴奋不已,大小大叫,跳来跳去。在她幼小单纯的心里,能够为天底下的穷苦百姓做点事情,的确是很开心很骄傲! 李泰看着这两个疯子,彻底无语。 “房俊,这么骗小孩子,不太好吧?”李泰阴着脸说道,他不信房俊能宠爱兕子到这种程度。 发行天下? 就算这本印着育苗之法的书籍用不了几张纸,可是基数太大了,那起码也得是十几万贯出去…… 房俊停下来,斜眼睨着李泰,不屑道:“这天底下,有太多殿下不可知、更无法理解的事情存在。就像是带着兕子飞上天一样,在殿下看来绝无可能的事情,但是在某的眼中,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反掌之间耳!” 李泰怒道:“吹!你就接着吹!本王就等着你这牛皮什么事吹破了,好好看你的笑话!” 兕子完全被房俊收买,对李泰大叫道:“姐夫才没有骗我!姐夫答应我的事情,那就一定会做到,你等着看吧!” 房俊哈哈大笑:“对,让你这位自诩聪明的皇兄等着看吧,到时候啊,吓得他下巴都掉地上!” 这件事情,房俊只是脑子里稍微一琢磨,便有了谱。 唐朝人认为很难的一件事,实则对于房俊这位经受了信息时代磨砺的现代人来说,那根本不叫事儿…… 李泰脸如锅底,对于自家妹子向着外人,心里着实不忿,憋屈得难受,不由得腹诽:难不成所有的女孩子都是女生外向? 第四百九十章 赌局 柳老实的岳丈病重,下午的时候接到报信,领着三个儿子去了藍田縣的岳家,并不在意庄子里,房俊只得作罢,哄着晋阳公主睡了,答应明天开始研究怎么飞上天的事情,不过自然少不得给小公主讲一段故事……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赶回来的柳老实闻听二郎寻他有事,便早早的过来候见,到了书房门口,正巧遇见王二小。二人进了书房,便见到房俊从书案上递过来一沓图纸,柳老实顿时激动了,双手颤的恭恭敬敬接过。 现如今,房俊的书房几乎成了庄子里最重要的地点,武媚娘对庄子里的侍卫以及家仆侍女们耳提面命,等闲绝对不能靠近书房,若是现有人行踪可疑,可立即拿下。 能够出入书房的,整个庄子里也就是武媚娘、卢成、柳老实、王二小等寥寥几人,便是房俊贴身的侍女俏儿和郑秀儿都不行。 这几人都明白房俊每一个“奇思妙想”的价值,所以作为收藏房俊一些图纸的书房,自然便是重中之重。 柳老实和王二小凑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翻看着手里的图纸,越看越有些迷糊…… 椭圆形的木质骨架、一块块形状相同的厚布、柳条筐、圆形的火炉、风箱…… 这啥玩意? 房俊手下的两大技工一脸懵逼,直到翻到后面的组装图,才算是摸出点门道。 是一个大灯笼? 别怨这二位少见多怪,实在是唐朝那会儿根本没有气球这玩意,所以两人才会将热气球当成大灯笼。不是灯笼,干嘛还要点火呢? “这东西做出来,有没有难度?”房俊见二人翻看着图纸,问道。 “不知二郎可有何要求?”柳老实为人谨慎一些,想问题也更周全。 “要求?”房俊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遗漏,便说道:“唯一的一点,无论哪一个部件,精巧美观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一点,一定要尽可能的坚固!本郎君可不想飞到天上,或是绳子断了或是球体开裂,直接掉下来摔成肉酱!” 他自己倒还好说,若是把晋阳公主摔个好歹,勿需李二陛下收拾他,他自己就能自责死! 不过想来没有什么大问题,虽然这年代的材料质量不怎么样,但他的要求也不高,用不着飞得多高,只要能离地个几米就行了。 他可没疯狂到想要依靠这年代原始的材料制作的热气球飞跃长城什么的…… “飞……飞上天?”王二小眼珠子瞪得像是铜铃,以为自己耳鸣出现幻听了。 这两人,单纯论起联想力,还是柳老实更胜一筹。 柳老实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的看这图纸,疑问道:“二郎这个大球球……怎地好似一个巨大的孔明灯?” 房俊一拍大腿,冲柳老实伸出大拇指:“正解!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孔明灯,不过我叫他热气球。” 柳老实挠挠头:“二郎该不会是想要坐上这玩意,飞上天吧?那可不行,从没听过能把人带上天的孔明灯,就算大了几百倍……咦?不对呀!小小的孔明灯浮力能带着小东西飞上天,那么按道理说,这个大了无数倍的孔明灯……热气球,的确能够比孔明灯的浮力大上无数倍,自然能带更大的东西升天!” 下意识的跟王小二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震撼。 二郎这脑袋长得,这也太牛了! 从道理上来说,的确有可能实现啊! 可为何古往今来,就行没有人想过将孔明灯扩大无数倍,将人带上天呢? 王小二服气道:“二郎,您可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这脑袋长得,不是人能想得出来的!” 房俊脸有些黑…… 你才不是人! 不过跟这个打铁的夯货没道理可讲,人家心里这可是在夸他! “行了行了,赶紧去准备,缺什么材料,就让管家去买,甭管花多少钱,尽快给某做出来。但是记住,不能偷工减料,不能含糊其事,必须每一个环节都精益求精!” 安全才是重中之重!多嘱咐几遍亦不为过。 两位“高级技师”猛点头,表示记住了。 恰在此时,李泰晃晃悠悠从门口进来。 忘记说了,这书房自打魏王殿下来到庄子里之后,随意出入的自然也就加上他一个,另外还有晋阳公主。 李泰是没人拦得住,晋阳公主则是没人拦…… 李泰自然清楚房俊对于奇淫技巧上的造诣,一看到这架势,顿时明白房俊应该是又研究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劈手就将柳老实手里的图纸给抢了过来,坐到椅子上,一张张翻看。 柳老实老脸涨红,心里虽然极度不悦,却也不敢翻脸,看了房俊一眼,见到自家二郎并未有什么不悦,这才闭上嘴吧。 “嘶……这是个孔明灯吧?” 不得不说,李泰这娃脑子确实好使,难怪人家念书好,有才子之名,只是瞄了一眼,便看出这个热气球的端倪。 “我说,房二啊,”李泰申请古怪的看着房俊,扬了扬手里的图纸:“你该不会是想要做个孔明灯,完成对兕子的承诺吧?” 房俊不爱搭理他:“有何不可?” “哎呦……哇哈哈哈……”李泰捧腹大笑,笑得肚子都抽筋,喘着气道:“你可真有幼稚的!你是不是认为比寻常的孔明灯打上一百倍,就能把重上一百倍的东西带到天上去?” 房俊眉毛一挑:“难道不行?” “哎呀娘咧,笑死本王了……”李泰好不容易才止住大笑,指着房俊说道:“你小子脑子坏掉了吧?一个人上百斤,你指望孔明灯把人带上天?” 这也不能说李泰才疏学浅,只能说他见识少。 孔明灯那么简陋的东西,怎么可能把一个人带上天呢?这是这个时代的人,脑子里的一种固有印象。 自然科学,就是要在人们认为不可能的地方,展示出奇迹。 相比之下,已然接受房俊总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柳老实和王二小,在见识上已然稳稳过才思敏捷的李泰。 房俊灵机一动:“要不……殿下,打个赌如何?” “怎么赌?” “就赌这个孔明灯,能不能带人飞上天。若是能,自然是微臣赢了,若不能,便是殿下赢,怎么样?” 李泰眼珠子转了转:“那得加点彩头才行,否则多无趣?” “殿下有何建议?”房俊理所当然的说道。 “这个……钱是俗物,可这东西确实招人喜欢,赌注一万贯,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一言为定!半月之后,就在骊山的后山那片开阔地上,举行试验!” “驷马难追!” 李泰跟房俊击掌约定,兴冲冲的走了。 房俊奇怪的看了李泰肥肥的身影一眼,有些奇怪,这家伙难道就那么有信心自己的热气球飞不起来? 这么开心干什么,很诡异啊…… 不管了,难道哥们大学级别的物理水平,还做不出来一个热气球? “你俩看到啦?一万贯啊!给我用心好好做,赢了的话自然重重有赏,若是输了,就把你们两家统统买了抵债!”房俊恶狠狠道。 “诺!”柳老实和王二小自然之道二郎实在开玩笑,不过心里也暗暗狠,看得出来二郎与那魏王殿下颇为不合,绝对不能让二郎在魏王面前颜面扫地! 二人一起告辞,回去各自准备自己业务内的部件。 李泰兴奋的回到住处,将自己的亲信叫过来,伏在书案上迅写了一沓请柬,吩咐道:“将这些请柬送出去,若是满了片刻,耽误本王财,有你好看!” “诺!”那亲信诚惶诚恐,接过请柬,一溜烟的跑出去。 李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得意的大笑。 房二啊房二,你以为你坑的了我李泰? 第四百九十一章 君臣之间 李泰被李二陛下勒令住到房俊家里,却不代表被禁足。 经过起初几天惊弓之鸟一般的恐惧之后,被刺杀之事渐渐淡忘,待不住的李泰开始时常出去交朋会友。房俊才不会管他出去会不会安全,甚至恶意满满的想着,最好那位刺客直接在外面把李泰干掉,在外面出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省的在自己家里令自己提心吊胆…… 不过刺客显然一击不中之后,便偃旗息鼓,一脸几天,李泰都是早晨精神抖擞的出门,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全须全尾,屁事儿没有。 看来那几位杀手并不是太敬业,亦或者幕后的主使已然放弃了李泰,这令房俊既是失望,又暗暗松了口气。起码这位殿下在自家的时候,不用担心被刺杀从而让自己担上干系。 只不过,房俊未料到李泰这厮长了一张碎嘴…… 这家伙不仅将房俊的“孔明灯计划”好一顿嘲笑,惹得房俊一时间成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孔明灯带人飞起来? 这房二莫不是傻了…… 可也有人认为房俊的想法还算靠谱,起码道理说得通。 于是乎,很能折腾的魏王殿下居然坐庄设局,将房俊的“孔明灯计划”开了盘口,全城富豪官商皆可押注,多少不限! 魏王殿下开局,谁能不给个面子?甭说想着赢钱的那些,便是不怎么在乎钱财的,往往也都凑上去压一注,能够有这个交好魏王殿下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 谁不知道这位殿下可是太子的热门人选,这时候在魏王殿下面前露个脸,可比人家当上太子以后去捧臭脚效果好得多…… 人皆逐利,无可厚非。 很快,这件事在长安城里形成了一股风潮,街头巷尾庙堂市井,尽皆热议,都对孔明灯能否将人带上天存在好奇,等着房俊数日之后在骊山上的试验。 房俊听闻此事之后,颇为郁闷。 他与李泰打赌,本意是杀杀这位魏王殿下的威风,顺带着赢他俩钱花花。可谁知道李泰不仅将此事传扬得街知巷闻,甚至还设了局,坐庄开盘。 而且这家伙很鬼,赔率设置得倾向于房俊的试验能够成功,如此一来,他只是从中抽水,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房俊的试验成功,李泰大不了从赚取的抽水中赔付给房俊赌资,若是试验失败,则拿房俊的钱去赔付给别人…… 无论胜败,李泰都注定大赚一笔,堂堂亲王殿下设局,谁能不卖几分脸面?可以预计,参赌的金额必将极为巨大,光是抽水,李泰都能肥肥的宰一刀! 这家伙太奸诈了! 原本以为能坑李泰一把,结果反倒被李泰给利用了,房俊顿时心情大坏。 只是他有些好奇,李泰就不怕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因此惹得李二陛下生气,使得将要到手的储君之位长了翅膀又飞走了? ***** 太极宫。 房俊想要用孔明灯将人带上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关中妇孺皆知,李二陛下自然早有耳闻。 这一日处理完政务,将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程咬金、李绩等人留下,拿出上品的龙井贡茶,与诸位大臣品茗聊天。 君臣之间也得时常交流,喝喝茶,聊聊长安城里的趣事,维系着彼此之间的默契。为君之道,有张有弛,有奖有罚,不能一味的对大臣施以威压,这会令大臣们心理负担太大,容易造成怨气,致使君臣反目。当然,亦不能太过放纵,有些时候,该敲打的时候还是得敲打。 李二陛下对于为君之道琢磨得很透彻,再者说,满朝文武基本都是跟随他打天下的旧部,相互之间信赖有加,关系相处很是融洽。 “某听说,房二郎又耐不住寂寞了,在家里呆了几天,这就要弄个超大号的孔明灯,要上天……” 长孙无忌喝着茶水,啧啧嘴,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言辞之间,自然免不了讥讽和嘲笑。 房玄龄每当这个时候,都是一副风轻云淡,只要不涉及到儿子的切身利益,如同这种言语上的调侃,根本就不在意。反正自家儿子脸皮厚,被说说又不能掉块肉,爱说你就说几句呗…… 李二陛下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心里知道,大抵是因为前几日长孙冲和房俊之间闹的那一出,这位国舅爷对房俊很不待见。 便笑道:“诸位有所不知,其实房俊搞出这么一件事情,是为了完成对晋阳公主的承诺。” 这话说出来,就等于是给房俊这次的“孔明灯事件”定下了调子。众所周知,晋阳公主那是李二陛下最最宠爱的公主,一向视若掌上明珠,即便是年纪最小的嫡女新城公主,亦比不得。 房俊是为了哄晋阳公主,所以才弄出这么一件在大家看来甚为可笑的事情,单单只是在李二陛下这里,就已经注定了路线完全正确。谁要是嘲笑,就是嘲笑晋阳公主,就是得罪李二陛下! 即便是长孙无忌,闻言亦不得不沉默下来。 这小混蛋,倒是会拍马屁…… 长孙无忌心里忿忿,却又无可奈何。若是房俊谗言媚上奉承皇帝,他还可以发动御史言官弹劾之,可是人家拍晋阳公主的马屁……即便是强硬如魏徵,怕是也只会哈哈一笑,听之任之吧? 程咬金心知这话头若是继续兜兜转转的,说不得就要弄出点不愉快来,没见到房玄龄都已经开始皱眉毛了? 便打岔道:“说起来,与坊间的议论不同,某倒是很看好房二。那小子是个有才华的,不仅文章诗词写得好,对于这些奇淫技巧的东西,更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某还在魏王殿下那里下了重注,就赌房俊会成功!” 程咬金貌相粗豪,实则却是心细如发,这话题岔开,却岔得很有水平,不经意之间,便将目标由房俊变成了魏王李泰。谈笑之间便将李泰推了出来,还谁都没注意…… 李绩拈须不语,闻言,抬头看了看大大咧咧的程咬金,心里微微有些诧异。 一直以来,程咬金都置身于储位争斗之外,从来不表态。 可是今日,却为何要打击魏王李泰? 难不成这老妖精已然站到了太子一边? 不太寻常啊…… 李绩是武官,可是心思细腻不下于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此刻感受到微妙的暗流,心下对于未知的事情有些不安,愈发沉默起来,一言不发,静静的观察、思索。 难道是咱忽略了什么? 听到程咬金提起赌局之事,李二陛下面色一丝未变,仍旧微笑不语,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长孙无忌看了看李二陛下脸色,随意说道:“青雀也是胡闹,堂堂亲王,怎地能去学那些市井之辈一般,放赌设局?此举实在有损皇家颜面,陛下,应当申饬一番。”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无所谓道:“由着他去吧!毕竟是年少肤浅,做事未能顾全大局,不过太过少年老成,也未必就是好事。少年天性,越是压抑得久了,反弹便越是强烈,不许干这个,不许干那个,到头来,他指不定给你搞出一个大事件!” 众人尽皆无语。 您若是早知这个道理,何必对太子百般挑剔,严加督管?若非您要求太过严格,太子或许也不至于重压之下情绪失控,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明显的双重标准么…… 不过这话,也只能放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在李二陛下面前说。 在座的几位,都是明哲保身派,坐看储位争斗风生云起,从来不会表达一丝半点的态度。 大家都聪明的保持沉默,唯一的表态,那就是全力支持陛下的决定,皇位是您的,您说给谁就给谁,跟我们完全没关系,我们是您的臣子,只忠于您一个! 第四百九十二章 酝酿 只有这样的臣子,才是皇帝喜欢的臣子。 对于那些急于向太子表忠心的,皇帝其实心里腻歪得很。老子还没死呢,你们就急着改换门庭,是不是老子多活几年挡了你们的路,你们还要把老子给赶下台? 太极殿里气氛很融洽。 程咬金只是浅浅的试探了一下皇帝,便偃旗息鼓,转而说起此次房俊搞出的事件,坊间是如何评价。他嗓门大,说话的语气也大大咧咧的,气氛搞得很活跃。 听着民间百姓以及众多勋贵豪门都打算在试验的那天赶去骊山,李二陛下不禁也有些心动,提议道:“不如到时候咱们君臣几个,也去凑凑热闹?” 房玄龄吓了一跳,再也不能玩深沉了,赶紧说道:“陛下三思!据臣所知,此次赶往骊山的人数,怕不低于上千之众。人多手杂,谁也不敢担保会否有居心叵测之辈藏匿其中,即便再多的禁卫,也护不住陛下的周全!” 别人或许会赞同皇帝陛下与民同乐,房玄龄却差点吓死! 那骊山农庄就是自家的地盘,若是陛下在哪里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就是天大的罪过,这不是那老房家上上下下上千口人的性命的开玩笑? 万万使不得! 长孙无忌撇撇嘴,说道:“玄龄啊,你这人最是无趣!届时人山人海定然非常热闹,陛下有多少年没有与民同乐了?大不了到时候临时搭建一个观礼台,派驻重兵在四周把守,绝对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你个脑袋! 房俊差点骂娘!合着不是去你家是吧?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过回头看到李二陛下跃跃欲试的神态,房玄龄也无语了,感情这位皇帝玩性大起,还真打定主意去了? 再阻拦,怕是真就惹恼了李二陛下,房玄龄愁的不行,陡然发现若是魏徵那个老家伙在就好了,有他在,皇帝估计连提都不敢提这茬,否则,魏徵绝对能喷皇帝一脸…… 死就死吧! 房玄龄万般无奈,不过就算是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陛下既是心意已决,微臣亦无话可说,只是这安保措施,一定要周密计划,确保万无一失才行。放眼长安,战斗力最高的部队,便是神机营,若能由神机营护卫左右,方是万全之策。” 你长孙无忌不是说万无一失么? 那行,派你儿子去保护陛下!真有了什么差池,我房玄龄没好果子吃,你长孙无忌也得把儿子搭上! 长孙无忌没料到房玄龄居然如此阴险,玩了这么一手! 长孙冲那可是他最看重的儿子,整个长孙家的未来希望所在,长孙无忌怎能让长孙冲置于如此险地? 可是他话依然说在前面,这时候却无话可说了。 说其实这事儿很危险,刚刚我跟皇帝说着玩儿呢?还是说我儿子不行,恐怕不能护卫皇帝安全…… 本想坑一把房玄龄,不料将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心里暗骂房玄龄老狐狸,着实阴险! 既然连长孙无忌都说不出拒绝的话语,房玄龄也已同意,旁人自然不会多事,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十日之后,大唐皇帝驾临骊山,观看房俊的“孔明灯一号载人飞行”…… ***** “王爷是说,陛下将会亲临骊山?” 侯君集端坐在榻上,上身微微前倾,双目灼灼的盯着面前的汉王李元昌。 因纵兵掳掠高昌国都之事,侯君集被御史弹劾,证据确凿,被李二陛下革去官职,押入大牢,并且没收了大量在高昌国的非法所得,这令侯君集非常不满。 出狱之后,便闭门谢客,整日里在家中饮酒,颇为消沉。 在他想来,自己好歹是跟随陛下打江山的老臣子,忠心耿耿,多少次拼死血战,才为皇帝打下来着锦绣江山。更别说那高昌国本就是自己挥军平定,如此扬威异域开疆拓土的功绩,不封赏便罢了,居然因为抢掠了几件珠宝财物,便将自己革职下狱,实在是过分! 皇帝对待自己,有所不公,这性情也委实凉薄,怪不得当年能一狠心将自己的兄弟统统干掉。这要是哪一天咱再不小心触怒了皇帝,估计杀自己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邹一下,更不会想起这些年咱鞍前马后拼死拼活的功勋…… 而汉王李元昌,则是对李二陛下不满已久。 李元昌是高祖李渊的第七子,李二陛下的异母兄弟。 世人皆称其是皇室之中最出类拔萃的才子,其书法受之史陵,祖述羲、献,童年之时便以深有造诣。善行书,又善画马,笔迹妙绝,画鹰鹘雉兔,当时佳手叹服。博综技艺,颇得风韵,自然超举,其水平甚至还在阎立德、阎立本之上。 而且此人颇有勇力,弓马娴熟,是难得的文武双全。 只是李元昌跟李二陛下一向不亲近,他小时候就是跟着李建成的屁股后头玩的!玄武门一场喋血惊变,李二陛下将李建成和李元吉都给干掉了,当时身在封地的李元昌嚎啕大哭,在府邸之中设祭招魂,祭奠李建成。 李二陛下虽然事后知道此事,却没有对李元昌如何,只是难免心中膈应。 贞观五年,李元昌授华州刺史,在任上干了些违法乱纪之事,被李二陛下亲自下手敕责骂,心中愈发不忿。 此次将近年关,李元昌回京朝见,去了一趟东宫,知晓李承乾现在储位堪忧,朝堂之上暗潮涌动,便存了别样心思,前来寻侯君集。 “千真万确,此事刚刚决定,想来绝对不会轻易更改。”李元昌压低声音说道。 侯君集心里跳了一下,一股难言的燥意席卷全身,令他有些嘴唇发干,咽了口唾沫,状似不解道:“便是陛下去骊山,与某有何关联?王爷知道的,某被陛下责罚,不可能随驾前往。王爷若是想要摆脱某为您说项,可是找错了人。” 实则他心里明明白白,李元昌所指之意究竟为何,更知道李元昌刚刚从东宫而来。 只是这等泼天的干系,岂敢轻易表态? 李元昌不以为意,咬牙道:“太子仁厚,异日必是明君,天下臣民莫不敬之!可那魏王李泰,却狡诈阴险,兼且性情刻薄,若是一朝为君,你我这等东宫旧属,必是凄凉下场,绝无幸理!将军一生戎马,刀头舔血死中求活不知多少次,向来雷厉风行处事果断,其中道理就算本王不说,想必你也自能做出决断!本王言尽于此,何去何从,将军但请考虑周祥。” 言罢,起身边走。 侯君集神情恍惚了一下,赶紧说道:“且慢!王爷此去,可是回东宫?” 他不确定,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太子之意! 想来太子一向优柔寡断,怎地陡然之间敢于做出如此决定? 李元昌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这是在确认自己此来,是否受了太子之意。 “将军向来被太子倚为臂膀,这等要是,本王岂敢冒充?不过本王现在并不回东宫,而是去一趟赵国公府……” “赵国公府?”侯君集大吃一惊,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元昌。 李元昌很满意侯君集的反应,微微一笑,说道:“若是没有一个能够统御群臣的大人物,到底还是有些麻烦……” 说完,再不停留,大步离去。 侯君集端坐依旧,只是神情却以浮现一抹狠厉! 对于李元昌,他毫不怀疑。 这人跟陛下有大仇,一向对于当年玄武门之变怨念颇深,从来都不肯表态依附于陛下,哪怕陛下登基为帝,执掌天下! 对于仁厚的李承乾,却是实打实的支持…… 况且,现在不是考虑真伪之时,首要的问题,是这件事到底做得还是做不得…… 出身市井的侯君集,身上那股子痞赖狠辣的尽头从未消失,这从他敢于纵兵掳掠高昌,视军法如无物便可看出其桀骜不驯的脾性! 这世间,就没有我侯君集不敢做的! 既然你不念昔日恩义,那就休怪我今日无情! 问题的关键,只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事后我能得到什么…… 第四百九十三章 防火防盗防李泰 房玄龄赶回家里,气呼呼的命人去城外的农庄将房俊唤了回来。 一见面,老房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训斥:“你个不省心的东西,好好在家待着不行?非得跑到庄子里去住!住就住吧,你倒是修心养性多多读书,非得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现在好了吧?万一陛下有个闪失,咱家立马就得大祸临头!” 事情太过重大,已然关系到家族安危,这一次,即便是一向偏帮房俊的母亲卢氏也跟着挤兑。 “你这孩子,眼瞅着就要大婚了,也不能消停一会儿!好不容易弄个官,非得折腾来折腾去的给折腾没了,你就不能学学你爹,低调做人稳妥办事?虽说你爹迂腐了一些,可是咱也不图他有多大能耐,有个官阶放在那里,混吃等死还不会?” 听着前半段,房玄龄很是高兴,夫人总算向着我一回。可是一句话听完,脸色就完全黑了下来…… 我堂堂尚书左仆射,一朝宰辅,被你说成混吃等死? 真真是气煞我也! 房玄龄罕见的对夫人大吼道:“你这婆娘,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胡搅蛮缠,难道非得等到被你这个宝贝儿子害的家破人亡,连累到亲朋故友都不得善终,你才算满意?” “你这人,什么火……”卢氏有些愣神,别看她咋咋呼呼,但是房玄龄真正起火来,也还是有几分怵头的…… 卢氏便将矛头对准房俊,呵斥道:“这么大的人了,怎地就没有一点安稳的时候?你个兔崽子,老娘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房俊在下正襟危坐,心里颇为无语。 李二陛下你难不成是闲得蛋疼,跟着凑什么热闹? 满天底下就没有比您更金贵的人了,这要是磕磕碰碰的伤了几根毫毛,咱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见老娘越说越来劲,便不由得嘟囔一句:“我哪知道陛下也会跟着凑热闹?” 卢氏眉毛一竖:“哎呀,还敢还嘴是吧?老娘打不死你……”说着,就要起身找鸡毛掸子。 “行啦!” 房玄龄喝了一声,捂着脑门愁的不行:“甭添乱了行不行?事已至此,你就算是打死他,也于事无补。为今之计,就只有万事小心,庄子里里外外都必须安置妥当,不容许一丝错漏!” “孩儿知道该怎么办,请父亲放心。”房俊赶紧应下来。 房玄龄烦恼不已,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说道:“求神拜佛,祈求平安无事吧。好在这次陛下将神机营和侯君集的左卫大营齐齐调动,力求保证安全,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话是这么说,可是房玄龄这心里头,却总是有那么一丝不安,隐隐觉得好像要生什么事情。但是仔细思索想要捉到那一丝念头,却又一无所获,凭白想得脑仁疼,也不得其法。 房俊看着老爹愁眉不展,脸上的疲态尽显,鬓边的白愈增多,有些心疼的问道:“爹,上次孩儿跟你提起的让您请求致仕的事情,您考虑得怎么样?” 说实话,房俊总是吵着闹着跟李二陛下要一件紫袍穿,并不是他有多官迷,仅仅只是一个态度罢了。对于皇帝来说,一个贪钱、恋权的臣子,是最理想的臣子,若是再有那么一点能力,那就再完美不过。 若是某个臣子能力卓越,总能做出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还不贪钱不恋权,那才是让皇帝睡不着觉的事情…… 什么都不要,你是圣人啊? 不是圣人,就是奸佞,所图非小,是以才要掩饰自己的慾望…… 房玄龄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才说道:“你以为爹不想致仕么?只是陛下现在正筹谋东征高句丽之事,千头万绪,我若是这时候请求致仕,便等于将这一摊子完全撇开,陛下岂能允许?说不得,还将惹恼了陛下,时机还未到啊。” 他倒是真想致仕,高老回家。先来喝喝茶读读书,也能到骊山的学院里去教教学生,闲来游山玩水,多么惬意逍遥?自打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他便投靠过去,一直作为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左右手,打理各种事物,早已精疲力尽,有些厌烦了。 权倾朝野又怎样?一人之下又怎样? 房玄龄就不是个有太多野心的人,现在官至一品,也给子孙挣下了世袭的爵位,也没有太多追求了。 只是这么多年陪在陛下身边,自是清楚陛下心里的执念。东征高句丽,完成隋炀帝未能完成的霸业宏图,将大唐的版图拓展到辽东,可说是陛下今生最大的心愿。 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撂挑子,保不齐陛下恼羞成怒! 眼下也只能坚持着,努力帮陛下将东征之战准备妥当,致仕归乡,还是以后再说吧…… 房俊自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白,房玄龄这么一说,他便知道了老爹的为难之处,也别无他法。 ***** 被老爹老娘训了一顿,郁闷的回到庄子里,正好碰到在院子里溜达的李泰。 “你干的好事!”房俊一见到这位“肥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这家伙搞出事情设局开赌,哪里能把李二陛下招来?惹出事情,你反倒优哉游哉的啥事儿没有,天理何在? 李泰是聪明人,一看到房俊黑脸愈黑了,便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得意一笑:“房二,你给本王注意点规矩,好赖咱也是亲王,当着咱的面要说敬语知道吗?” 房俊怒道:“我敬你个脑袋!你说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儿弄出那么大的风浪做什么,这下好了,把陛下都给招来了!我告诉你,万一陛下在这儿出点什么意外,我房二好不了,你李泰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还亲王?不被当成那等居心叵测阴谋篡位的奸佞,三尺白绫一杯毒酒弄死你,都算是便宜你了!” 若是真的出现意外,房二这个“地主”自然跑不了,可事情的始作俑者李泰照样没好果子吃。 谁知道你搞出这件事情,是不是故意引诱陛下前来,背后却隐藏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泰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了算?父皇自然相信本王!你小子顾好你自己吧,若是试验不成,输了一万贯倒在其次,本王念在高阳的份上,或许可以免了这笔赌资,可若是被天下人耻笑,房二你的乐子可就大了!” 房俊冷笑:“用不着殿下担心,放眼大唐乃至整个天下,论起奇技淫巧格物致知,某房二若是自认第二,那就没人敢说他是第一!不就是一个热气球么?少见多怪,某若是给你做出一架滑翔机,你还不得惊为天人纳头便拜?” 李泰大怒:“本王对你纳头便拜?你可真是大言不惭,脸皮厚德可以当城墙!本王就算敢拜,你小子难道就敢受?不过话说回来,滑翔机是个东西?这个奇怪的名字……” 房俊懒得搭理这个自恋的家伙,一甩袖子,板起黑脸,留给李泰一个背影。 李泰嗤笑一声:“装神弄鬼,胡吹大气……” 刚想转身走掉,忽地想起一事,提高声音问道:“房二,怎地不见你那位美妾?” “瓜田李下,唯恐损及殿下名声,微臣早已将其送走。”房俊的声音远远传来,身影并未停留,转过一个墙角,消失不见。 李泰不悦,嘀咕道:“这人真是的,不过就是一个小妾罢了,又不是正室夫人,本王看上眼,那是你的荣幸!居然还敢藏着掖着,真真是小气……哎呀,不对!” 他猛然想到,这几天在庄子里转来转去,除了几个身高体壮的大脚农妇,便是一个年轻一些的房家侍女都未曾得见,感情这房二将本王当做那等登徒子、色中鬼,将家里的女人都藏起来了? 李泰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大骂:“房二,娘咧!你小子简直欺人太甚,将本王当做什么人了?” 他却也不想想,成天惦记人家小妾,人家能把你当好人? 第四百九十四章 农庄日常 李泰气愤难当,自认为受到了房俊的侮辱,想要追上去理论一番,但是追过一进院子,那人却没了踪影。逮住一个家仆问了问,才知道房俊那厮去了后山的铁匠铺,还带去了晋阳公主,大抵是去检验“超级孔明灯”的进度。 李泰郁闷,这家伙腿脚怎地这般快? 当下便集合了一队禁卫,也赶去后山。 刚刚出了庄子,沿着光滑平整的水泥路走出去不远,便见到房俊正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极目远眺。晋阳公主则被他背在背上,用一件厚厚的熊皮大氅将两人紧紧裹住,风雪不透。 晋阳公主的小脑袋在房俊的肩膀上弹出来,粉嫩嫩的小脸蛋儿被北风吹得红彤彤的,正兴奋的大呼小叫。 李泰好奇,凑过去一看,原来前方平缓的上坡上,几条庄子里养的细狗正撒了欢儿的追逐一直山兔子。细狗是很好的猎犬,速度快、凶猛善咬,但转弯能力差,不太适用于山地水乡,此时在雪地里疯狂扑咬,激起一蓬蓬雪沫,看似战况激烈,却一时拿那只在山石灌木中跳跃穿梭的山兔子毫无办法。 不过晋阳公主不在乎捉不捉得到,她就是看个热闹,眼见几条身高腿长的细狗撵着山兔子狂吠追逐,伏在房俊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很是开心。 不过那山兔子再是矫健,也抵不过细狗这种天生的猎犬,片刻之后,终于被其中一条细犬一个猛扑用爪子摁在地上。这种训练出来的猎犬轻易不会咬死猎物,将猎物折腾得精疲力竭之后制服,叼着兔子的脖子欢快的跑回来,在房俊面前得意洋洋的邀功请赏。 房俊命人捉住山兔子,又从褡裢里摸出几块肉干丢给几条细狗,对晋阳公主说道:“今天又口福了,等晚上,微臣给殿下做一道拿手的名菜,兔肉一锅香!” 想想前世在山西同学家里学会的这道菜,那口味,啧啧啧,想想都流口水! 晋阳公主回头见到李泰跟了上来,便问房俊:“让青雀哥哥也吃,好不好?要不然青雀哥哥馋坏了,怪可怜的……” 小丫头自然看得出房俊姐夫和青雀哥哥之间好像不是太愉快,她的本意是怕房俊不给青雀哥哥吃兔肉,那青雀哥哥多尴尬呀?所以她才将李泰说得这么可怜,想必房俊姐夫就不好意思不给青雀哥哥吃了…… 可惜她聪慧自然是极聪慧的,却仍未能明白大人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 她这么一说,李泰比吃不到兔肉更尴尬! 房俊这个坏蛋岂能不落井下石?故意笑吟吟的看着李泰,说道:“既然公主殿下说情,那微臣自然是欣然从命。魏王殿下,可得好好感谢公主哦,否则你是吃不到兔子肉的……” 李泰鼻子都差点气歪了! 嚷嚷道:“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本王身为天潢贵胄,莫说是兔子肉,便是老虎肉、豹子肉,那也是想吃就吃,谁稀罕你这只破兔子?” 晋阳公主用手指刮了刮脸颊,皱着小鼻子说道:“青雀哥哥撒谎,不害羞!你根本就没有吃过老虎肉,兕子没吃过,便是父皇也没吃过!” 李泰大汗,妹妹啊,哥那是比喻好吧? 便是身后跟着的一众禁卫,都被晋阳公主这句天真烂漫的话语逗得苦苦忍着笑。 房俊看着李泰的一脸囧相,心情大好,双手揽住晋阳公主的两条小腿,说道:“殿下坐稳了,宝马要开始加速咯!” 晋阳公主赶紧死死的搂住房俊的脖子,房俊便撒开腿,沿着水泥铺就的山路一路狂奔。背上的晋阳公主兴奋的大叫“驾驾驾”,撒下一串银铃一般清脆悦耳的笑声,在骊山的寒风中回荡。 李泰愣了回神,才嘟囔道:“这混蛋虽然可恶,但是对兕子,倒是真心喜爱……” 心里对房俊的印象,改观不少。 铁匠铺门前的空地上,此刻已然被各式各样的材料堆满,宽大的布匹,长长的木料,细细的棉槐,薄薄的铁片……不少工匠根据分工不同各管一摊,不畏寒冷干得热火朝天。 房俊走到近处,驻足观看,点了点头。 房家工匠由于深受房俊影响,相互之间时常会有交流,虽然未必能将自家压箱底的绝技传授出去,但是简单一些的技巧,却并不敝帚自珍,这就使得工匠们眼界大开,再不是以往的闭门造车,技术进步神速。 见到房俊到来,众人只是抬眼瞅了一下,打声招呼,便自顾自的依旧干活。等到晋阳公主从房俊的肩膀上探出头来,才把大家吓了一跳。 唐朝时工匠是贱籍,饱受歧视,只是比奴隶强了那么一丁点,与皇家公主之间,那绝对三十三重天那么大的差距! 工匠们都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是最受皇帝宠爱的,来到庄子里已然好几天,有不少工匠去见房俊的时候,也曾见过面。在自家二郎面前,做工的时候可以随意,但是在公主殿下面前不行啊! 大家伙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齐齐过来俯身施礼。 “见过公主殿下。” “嗯,平身吧。”小公主伸出小手矜持的挥了挥,小脸儿上一片端庄,似模似样的…… “谢殿下!” 工匠们这才散去,各居其职。 房俊暗暗好笑,到底是皇家公主,在自己面前娇憨痴缠,可是在外人面前,却气质俨然,高高在上。 “姐夫,这就是在做你那盏孔明灯么?” 随着房俊在材料堆里走来走去,晋阳公主大眼睛四下观察,好奇的问道。 “怎地,殿下也觉得微臣是胡吹大气,这孔明灯根本不能带动人飞起来?” “才没有!”晋阳公主赶紧否认,双臂使劲儿紧了紧房俊的脖子,语气坚定道:“兕子知道姐夫一定不会骗我,姐夫说能带着兕子飞起来,那就一定能飞起来!” 这话房俊爱听! 能够得到小孩子的信任,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让人高兴。 “殿下也就是年纪小,若是如你十七姐那么大,微臣带您玩更好玩的!一个热气球算什么?微臣做一架滑翔机,咱们就从那边九龙顶飞下去,御风而行,飞跃长安城!” 这还真不是吹牛,滑翔机那玩意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懂得一些空气动力学的原理,能够轻易获得上升的动力,飞跃长安城绝非虚言。 “真哒?”晋阳公主大眼睛里全是小星星,满满的全是崇拜! 这个姐夫不仅说话有趣,会讲故事,而且脑子里各种各样神奇的玩意儿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在小公主心目中,房俊简直就是天上的星宿化身,无所不能的神! 太厉害了有木有…… 后面的炼铁炉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也未曾停歇。 烧得红红的炉膛,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显示着这炉铁已然差不多将要炼好。 李泰赶了过来。 一众工匠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通见礼,李泰随意的摆摆手,径自走到房俊身边,好奇的打量着四周:“这就是你房家的炼铁炉?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只是炉子高了一点,这形状似乎也有不同……” 李泰有才,可不仅仅表现在读书一途之上。 此人天资聪慧,领悟力极强,放在后世那就是妥妥的学霸级别,保送个清华北大的简直就跟玩儿一样,便是常青藤名校也抢着要…… 只是扫了一眼,便看出房家这些炼铁炉与寻常炼铁炉的差别来。 房俊顿时警惕起来,警告道:“这可是涉及商业机密,你要是敢传扬出去,就算是亲王,某也得将官司打到陛下面前,饶你不得!” 李泰却不以为意,反而扬起下巴,挑衅道:“便是闹到父皇面前,反正该说的都说出去了,你又能怎么样?” 房俊为之气结。 晋阳公主悄悄凑到房俊耳边,小声提醒道:“让青雀哥哥赔钱……” 房俊哈哈大笑。 李泰黑了脸,一脸无奈的看着吐吐舌尖将脑袋缩回去的小妹…… 第四百九十五章 李泰之所见 热气球说起来挺高端,但实际上原理很简单,热空气密度比冷空气低,所以将气囊内的空气加热便可以飞上天,李泰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他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他不认为会产生足以将一个人带上天那么大的力量。 他对炼铁炉感兴趣…… 这个时代最好的工匠都被官府征召,官营手工业一直占据着古代手工业的主导地位,代表着生产技艺的最高水平。这些工匠集中在官府设立的作坊内,使用官府供给的原料,在工官的监督下,制作加工官府指定的产品。 军器监、将作监,莫不如此。 他们职业世袭,世代为官府劳作。 但是李泰万万没想到,房家的炼铁炉居然如此先进…… 随着炉温渐渐升高,铁水在炉内融化翻滚燃烧,释放出大量的烟尘火焰冲天而起,将站在炉旁不远处呆若木鸡的李泰映得脸颊酡红,看着那在鼓风机的鼓吹下发出呜呜响声的炼铁炉,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寻常的炼铁炉都是冒出漆黑漆黑的烟雾,若是无风的天气,方圆十几丈之内能呛死人,哪里如同眼前这般,便是冲出烟囱的烟尘都夹带着火焰,火星漫天飞舞! 博闻广记的李泰明白,这是只有在炉温打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才有可能出现的情景。 而铁的质量,跟炉温的高低由着莫大的关系,不需说,这一炉铁炼出来,质量必定绝佳!放在别人家的铁厂,一辈子都不见得能炼得出这么一炉好铁! 李泰左右看看,出去一些专业的铁匠盯着炼铁炉之外,基本没人对这么一炉即将出炉的优质铁料感兴趣,似乎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炉铁,早就看腻了,还比不得房俊的那个超级孔明灯来得有趣…… 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房家炼铁炉已然可以每一炉铁都达到这个程度,否则工匠们怎能如此司空见惯平淡对待?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李泰愈发好奇起来,围着炼铁炉转个不停,看看那式样新颖的鼓风机,看看埋在地下的炒铁炉,看看炼铁炉底部的槽沟……像个好奇宝宝一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不时的揪住一个工匠问东问西。 工匠知道他是一位亲王殿下,被他拽着衣服,吓得脸色煞白差点死掉,但是对于李泰的问题,却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说。被问得急了,只好哭丧着脸说:“王爷,您行行好,这个关系到咱们炼铁炉的最高机密,打死小的都不敢说!您要是非想知道,不如去问二郎吧,咱们这些东西,全都是二郎一个人鼓捣出来的,很多咱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李泰无奈,也知道自己有些冒失。 如同房家炼铁炉这般稀奇的方式,那必然是要严格保密的,否则旁人都学会了,房俊这个财迷如何赚钱? 不过他也是个执拗的,不是不说吗?那行,本王也不问了,本王就只是看着,行不行? 于是,李泰便叉手站到一边,盯着炼铁炉的每一个步骤。 工匠们也不敢说什么。 好歹是为亲王,搁在往常那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谁敢上去将他赶走?再说既然这位是二郎带来的,想必二郎也不怕他随意看看,既然二郎不撵人,那就由着他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二郎设计出来的炼铁炉,是哪个人随便看看就能学会的? 甭开玩笑了…… 工匠们就当魏王殿下不存在,穿上了好几层厚厚的葛麻衣服作防护,手持长柄铁钳,把高炉下部出铁口的活门捅开,橘红色的铁水欢快的冲破闸口,奔腾流出。这些完全融化的铁水混合着炉渣,铁重而渣轻,炉渣大都浮在面上,大块点的在沟槽上就被一块生铁做的挡板挡下来,工匠们拿着长铁棍子,把炉渣扒到一边。 看着这一幕,李泰对房俊佩服到了极点。 李泰没炼过铁,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知道炼铁的最大难题,就是炉温。炉温不够,便不能将铁矿完全融化,那么炼出来的铁料质量一般都不怎么样。 但是提升炉温却是个超级难题,古往今来,也没有那个大匠能想出一个完美的方法改进这一点。 而眼前这座炼铁炉,随随便便一炉铁,便达到完全融化的程度,这得是多高的温度?看着眼前橘红色放射着耀眼光芒的铁水,李泰这心里仿佛被猫抓一般心痒难挠!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此时用于浇铸的沟槽已然打开,地上早就摆好了模子,除掉大块炉渣的铁水,从沟槽流进模中,铸成一个个生铁锭子。不一会儿,就在李泰的眼皮子底下,铸了两百个生铁锭子。 李泰已然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完全傻掉了! 长孙无忌是他的舅舅,虽然关系一直不是太亲近,但前些年未参与到争储这件事情之前,隔三差五的还是回去舅舅府上玩耍,长孙家位于长安城西的铁厂他也去过。记得当时长孙家最大的那一座炼铁炉,一炉出铁上千斤,便将长孙无忌乐得咧嘴,那可都是钱! 可这地下摆着的,就有将近一万多斤了吧? 这还没完! 炉子里的铁水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显然还有用处。 李泰聚精会神,看着工匠关上用于浇铸的沟槽,打开另一个通向炒铁炉的沟槽,那奇怪的炒铁炉窝在地平线之下,看不出是个什么样子,铁水便自己流进已然烧了小半个时辰的炒铁炉。 工匠开动了搅炼设备,炉顶的大圆盘慢慢旋转,带动熟铁棍子在铁水里转圈搅动,铁水翻滚。李泰暗自点头,这种设备设计简单,却非常实用,显然比人力的作用强上百倍。 刚刚从炼铁炉流进来的生铁水一经搅动,便发生剧烈反应,铁水顿时开了锅,气泡咕嘟咕嘟的冒,把炉渣推到炉边堆积起来。炒铁炉中的铁水逐渐变得浓稠,由清汤到酱汁,最后聚成一个个呈熔融状的铁团儿。 工匠们用长嘴钳子夹起一块铁团儿,放到砧板上拎起大锤敲打。因是冬天,河水早已冰冻,旁边一排高达厚重的水力锻锤全都歇菜,李泰隐隐约约记得在什么书上见过这种东西,却又想不起来。 一个老工匠钳着一块熟铁,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徒弟抡圆了膀子,小孩儿头颅大的铁锤“咣咣咣”反复捶打,一阵阵火星子飞溅开来。那铁团渐渐冷却坚硬,铁锤砸得火星四溅,却留不下任何痕迹,这块铁又韧又硬,很显然是一块上等的好钢! 老工匠笑道:“这块不错,钢口上佳。二郎那口横刀前些时日不是被程老公爷抢走了吗?回头,老朽亲自给二郎再打造一把!估摸着,这块钢的质量比那一批要好得多,这刀铸出来,应该更加锋利一些!” 李泰走了过去,顾不得什么亲王仪表皇家威仪,哈下腰仔仔细细的瞅了瞅那块钢,心里赞叹,瞅瞅这成色,便是不可多得的好钢! 魏王殿下直起腰,回头冲着房俊大喊:“这块精铁本王买了,回头打发人送到王府去!” 房俊正与柳老实商讨气囊的排气阀如何设计安装,闻言,便背着晋阳公主走了过来。小丫头似乎觉得房俊宽宽的后背暖暖的很舒服,居然赖在上面不下地…… 房俊不怕李泰偷学到炼铁的技术。 不懂炼焦,不懂什么叫渗碳,不懂预热空气,不懂如何提升炉温,不懂如何调制恼火材料,不懂制作石墨坩埚……单单只是偷学了炼铁炉的样子,徒有其型而无其神,根本无法炼出同等质量的钢铁。 这里边的学问,跨越了上千年的时光,大了去了! 低头看了看王小二钳着的这块钢,问李泰:“怎么,殿下很喜欢这块钢?” 李泰道:“确实不错,很少能见到钢口这么好的,若是以之打造宝刀宝剑,必然削铁如泥锋锐无比,乃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怎么样,开个价,本王买了!” “呵呵”房俊不以为意的笑笑,随口说道:“这等品质的钢,我家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殿下喜欢,拿去就是,说什么钱不钱的,多俗?” 这玩意我家不稀罕,您要是觉得是宝贝,白送您了,不要钱…… 李泰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本王看上眼的东西,不惜代价想要买回来,搁你这儿却像颗野菜一般,随手就扔了…… 房俊这个混蛋,已经达到了打脸的最高境界么? 第四百九十六章 马周(上) 热气球的组装还需要几天,房俊对于它的性能毫无疑问的相信,只是嘱咐工匠们一定要在安全方面注意再注意,确保各个部件都达到要求,不能有丝毫马虎。 庄子里有家仆来报,说是中书舍人马周遣人来请,讨论春闱之事。 在李二陛下眼里,房俊的才华毋庸置疑,此次科举的整个制度改革、规范完善,都可看出房家的能力。但是很明显的一点,房俊的性子有些暴躁,而且似乎对这等细致的事务不太感兴趣,这就难免出现疏漏之处。 而礼部的那些“大神”们,各个都是淡泊名利之辈,任由房俊胡搞瞎搞,做对做错全然不在乎,只要自己能轻省一些,多一些时间读书、喝茶、赏花玩鸟,那就随他去…… 没有掣肘的房俊能玩出什么幺蛾子来? 李二陛下实在是心里没底,不得已,便将自己的得力助手马周安插进春闱的筹备小组,以此制衡房俊。况且马周此人才华出众行事稳妥,最是令人放心。 房俊对于一个来争权的,倒是无所谓,而且他对马周的印象极好,没有丝毫抵触心理。 那位马周派来的亲随,一见面便诚惶诚恐的表达了马周的歉意。按照官职来说,房俊高出马周不止一筹,本应是马周上门拜见,但马周作为中书舍人,皇帝陛下的一号大秘,事务实在是太多。可眼瞅着年关将至,过了年春闱紧接着就来到了,房俊这厮居然得了照顾魏王李泰这么一个任务,窝在家里基本不露头,这让马周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请房俊去门下省相见。 房俊欣然前往。 能有一个能力出众的人物帮着分担工作和责任,何乐而不为呢? 当即没有坐他那辆风骚到极点的四轮马车,而是骑了一匹健马,前往皇城。 门下省就在朱雀门外,与太极宫隔着一条天街相望。 建筑并不宏大,装饰亦不华丽,甚至有些老旧寒酸,但这里却是最接近皇帝的地方,皇帝的所有敕令,都在这里起草,然后加盖玉玺行文天下。 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此时已近午时,大多数官吏都已下值,门下省衙门里静悄悄的,青石板整洁平整,墙上粉刷的白垩多处脱落,墙角的几株高大的槐树光秃秃的枝丫很难看,树杈之上甚至还有几个乌鸦窝…… 冷清简陋,很难与它帝国中枢的身份相匹配。 门子引着房俊来到一处值房,并未敲门,轻声说道:“大人早有吩咐,侯爷一到,便即刻延请入内,勿需通报。” 房俊点点头,这应是马周对自己表达出的歉意和尊重,毕竟以他的官职却将自己叫来,实在有些于理不合。 房俊不在意这些,便推门入内。 值房内很明亮,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只是在墙壁处安置了一个巨大的书架,整整占据了一面墙壁,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无数的书籍。 装饰朴素,稍显陈旧,倒是与马周一贯不喜奢华、沉稳低调的风格很是契合。 值房内正有两人,都立于书案之前,一人据案握笔疾书,一人背负双手,正在观看。 正在写字的人正对着门口,房俊一进来,他便注意到,便放下手中的毛笔,直起身来,绕过书案,对房俊拱手笑道:“下官见过侯爷,本应是下官前去拜会侯爷的,只可惜杂务缠身脱离不得,是以才冒昧遣人邀请,失礼之处,还望侯爷海涵!” 房俊哈哈一笑,上千握住马周的手,毫无芥蒂道:“何须如此?房某向来懒散惯了,能有马兄这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帮手,正是求之不得,恨不得将所有事务都交由兄之手中,在下彻底脱清净才好!您是忙人,我是闲人,以后若是有事,打发人喊一声,在下随叫随到!” 这一番表态,令马周很是有些受宠若惊。 此时的马周,只是深受李二陛下信重,是以忝为中书舍人,任职于门下省,身份地位绝非日后担任中书令时可以相比。旁人对他敬重,只是因为他乃是天子近臣,却绝非因其官职地位。 而房俊是什么人? 房玄龄的公子,陛下的帝婿,堂堂侯爵,礼部尚书! 抡起身份地位,甩出马周几条街!况且,这人混不吝的名声响彻关中,等闲谁的面子也不卖,看不顺眼了便是亲王重臣那也是说揍就揍毫不手软。起先马周遣人去请房俊,说实话这心里颇为忐忑,万一这棒槌以为自己是看不起他,那可就麻烦了,可谁知道顶头上司中书令岑文本忽然屈尊造访,他怎么能把岑文本丢开? 但是房俊春风满面笑容和蔼,和和气气很好说话的样子,让马周不仅甚是疑惑:难道外界传言此人的性情,都是以讹传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只要房俊没表现出激怒之态,便是冷嘲热讽几句,马周也能消受,何况人家如此给面子? 马周当即笑道:“侯爷这话,下官可着实不敢当。您起草编撰的科举制度,下官早已多次拜读,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英明睿智与奇思妙想,必然对科举产生难以想象的深远影响,说您一手奠定百年科举,绝不为过!” 花花轿子人人抬,马周虽然清廉耿直,却不代表不会说些场面话,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态度,正是每一个成功官员所必备。如同海瑞那般铁面无私毫不转圜,无论多高的才华,无论身处哪个朝代,恐怕结局都好不了…… 无所谓谁高尚谁世俗,谁正直无私谁又随波逐流,世情便是如此,只能去主动融入。 房俊有些汗颜。 他的这些所谓英明睿智,所谓奇思妙想,都只是建立在无数前辈先贤的肩膀上,利用穿越者的优势,毫无廉耻的剽窃而来,面对马周如此吹捧,着实有些心里发虚…… 此刻,那位一直笑吟吟站在书案前的中年人,摆摆手笑道:“你二位莫要如此吹捧,本官听得心头发酸,快要吐了……宾王,此画尚未完成,赶紧画完它。二郎也过来,鉴赏一番宾王的画作。” 此人正是中书令岑文本。 岑文本与房玄龄关系不错,房俊也见过多次,但是说起来,房俊倒是跟他的兄弟新豐縣令岑文书更熟悉一些…… 中书令也是事实上的宰相之一,辈分身份都比房俊高,房俊上前见礼,便站到岑文本一旁,看着书案上的这幅余下几笔尚未完成的画作。 宣纸上墨迹淋漓,画着新竹数竿,瘦削挺拔,立于石旁,竹叶参差错落,以浓淡显出不同层次,线条锋锐有力,笔墨细腻,生意盎然。画面清雅秀美,神足韵高,自有一股劲挺拔俗的清刚之气。 房俊不懂画,但是也看得出绝对是难得一见的佳作,站在书案之侧冷眼旁观,便觉有一种嶙峋挺拔之意透纸而出,令人心神一振! 马周重新回到书案后边,执起毛笔,笑道:“献丑了!” 凝神思虑片刻,下笔如有神,寥寥几笔,一挥而就。 岑文本赞叹道:“浓淡相宜,层次井然,布局疏密有致、毫不紊乱,结构紧密严谨。几棵新竹,顿挫扭旋,生机勃勃。宾王的技艺越发出色,已臻至大家之境,比之二阎,亦不惶多让矣。” “宾王”是马周的字,可不是那个有名的骆宾王,“白毛浮绿水”是骆神童,此时估计尚在襁褓之中,仍未断奶……至于“二阎”,则是赫赫有名的阎立德、阎立本兄弟。 马周放下笔,赶紧说道:“大人过赞了,二位阎先生具是天资卓越、才华横溢之辈,乃是吾辈之楷模,学习之榜样,岂敢相提并论?” 第四百九十八章 待客 马周深深吸口气,稳定心神,笑道:“即使如此,下官便厚颜愧受了!” 房俊哈哈一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虚伪了不是?其实心里欢喜得要命,但是面上还要故作矜持,一副‘其实我不想要,只是你非得让我要,那我也不好意思不要’的神态,累不累啊你?” 马周微微一愣,随即失笑,紧接着与岑文本对视一眼,两人变成捧腹大笑。 房俊此语,可说是毫不客气,却也丝毫不差。 既然心里受用得紧,那又何必做出一副勉强愧受的神情,不干脆痛痛快快的承认? 岑文本对房俊是刮目相看,颇为赞赏其率直的性情。 他是个本分人,对于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向来不可能有什么好感。房俊虽说大节不亏,才华横溢,但行事太过率性,我行我素毫不顾虑后果,这都令岑文本看不惯。 但是现在却觉得,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妙事,不必去虚伪做作,心怀鬼胎,想骂便骂,想说便说,即便惹起了火,对方更愿意直接报以一顿老拳,快意恩仇,却不是心理恨极面上却春风拂面,私底下阴谋诡计给你下绊子捅刀子…… 岑文本亲热的揽住房俊的肩头,笑道:“午间二郎就别走了,陪着老夫小酌一杯,如何?” 马周颇有些意外。 岑文本此人,虽说手腕圆滑八面玲珑,谁都不会去轻易得罪,但性情冷落崖岸自高,又跟谁都不显得亲近,极少对谁表现出这般亲近的态度。 房俊倒是不以为意,他本就是个随和的性子,既不会因为对方身份低贱而心存鄙视刻意疏远,亦不会因为对方身份高贵而自尊作祟以示清高。 只要是看得顺眼,言语投契,他便愿意亲近。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更多的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自我优越,并未将天下英豪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之上看待,对于这个时代的所谓高低贵贱并不太在乎,因为在他看来,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历史尘土,想在乎也在乎不起来。 这也是他敢于在李二陛下面前没大没小的缘故…… 便说道:“这地方有什么好吃的?不如二位屈尊到寒舍小聚,我那里还有几坛好酒,上午还捉了只野兔,好好的喝个痛快。” 马周好酒,闻言颇为意动,谁不知道房二私酿的美酒是出了名的好,等闲人根本喝不到!可是身边杂物缠身,却是一时片刻也脱离不得,只好惋惜的谢绝房俊的好意。 岑文本却道:“你这人,总是对待自己太过苛刻。本官刚刚还说你莫要暮气沉沉,无论做人还是做官,该认真时要认真,该放纵时却也要放纵,劳逸结合,方位长久之道。” 房俊也说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案牍劳神,总要适当的放松,才能更好的工作,偶尔放开一切,亦能令自己的思路得到解放,想一些平素想不到的问题。” 二人都劝说,马周便迟疑了,却仍旧犹豫的说道:“魏王殿下正于府上做客,吾等贸然登门,岂非打扰了殿下?” 房俊咧咧嘴,满不在乎的说道:“那家伙你们就当他不存在,成天在我那里吃吃喝喝天三捡四还不付半文钱的伙食费,哪里来的那么多讲究?” 岑文本与马周大汗。 放眼天下,也就只有眼前这位敢称呼魏王殿下为“那个家伙”,言辞更是毫不留情,并不将陛下看重的亲王殿下放在眼中。这既是说明房俊与皇家的关系非比寻常,更说明此人确实是坦荡率性的性格。 马周推迟不过,便道:“即使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神情惬意,相携出门,直奔骊山农庄而去。 ***** “房俊,有如此妙绝的住处,却将本王安置于那破楼之中,简直岂有此理!尔眼中还有皇家乎?有本王乎?有陛下乎?” 魏王李泰站在玻璃屋的中间,插着腰,对着房俊大声数落。 也难怪李泰不满。 这间玻璃屋就建在温泉边上,是由房俊的住处延伸而来,入冬以后方才建成。 整间屋子便是一间豪华版的温室,四壁以及屋顶全都是玻璃镶嵌而成,阳光从四面八方照射进来,明亮宽敞,飞雪寒风被阻挡在外,令人心生惬意,温暖如春。 屋子里引入了温泉,在设计独特的沟渠中缓缓流淌,泉水潺潺,湿润温暖。兼且房俊移植了不少花卉植物,值此隆冬之际,屋子里却是绿意盎然。 如此所在,怎能不令李泰眼红? 更别说岑文本与马周了,一到此处,立即对房俊的设计惊为天人,岑文本甚至要请房俊为自己家里也设计一间,但是在听到购买玻璃所需的昂贵价格之后,才不得不惋惜着作罢。 房俊却对他的抱怨毫不在意:“殿下,您也别在哪儿乎来乎去的,您要是实在喜欢,微臣就把公主殿下赶走,换您住进来就是了!” “兕子住在这里么?本王怎么不知道?”李泰楞了一下,反问道。 房俊抬手指了指屋子外面一条沿着建筑修建的回廊,说道:“此处直接连着公主的住处,自打公主入住之后,此间便完全封锁,等闲不得让人进来。若非今日招待岑中书与马舍人,微臣说通公主让出此处,便是微臣也不会踏足这里。” 虽说是在他家,虽说晋阳公主跟他很是亲近,但是公主的香闺,总要有一些规矩,以免被人诟病。 晋阳公主正好从厨房那边蹦蹦跳跳的回来,正好听到了房俊的半截话,顿时大为紧张,跑过来拉着房俊的手,问道:“姐夫,为何要赶兕子走?兕子不走,兕子喜欢这里!” 房俊摸摸小公主的头顶,将她的小脑袋扳着转向李泰那边,蛊惑道:“非是微臣想要赶殿下走,微臣巴不得殿下永远都不走呢……还不是您这位青雀哥哥,见到此处华美,便心生贪念,想要将殿下您送回宫里,他好霸占此处……” 晋阳公主立时对李泰可爱的呲了呲牙,做出一副凶恶状:“青雀哥哥是坏蛋!居然欺负兕子,兕子要告诉父皇,让父皇揍你!” 李泰暴汗…… 这房俊也太缺德了,本王啥时候说过要将兕子送走?真真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无耻之尤!最令李泰痛心疾首的是,原本白莲花儿一般纯洁善良的小兕子,在房俊的拐带之下,越发朝着刁蛮的方向大踏步前进,若是放在以往,这等威胁人告黑状的想法那是绝对不会有的,更别说“让父皇揍你”这等标志性的纨绔词汇…… 心里气极,却不敢发火,反而舔着脸对晋阳公主解释道:“哥哥怎能将兕子送回宫呢?兕子要知道,一天见不到你,哥哥可就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啊,放心,都是房俊这混到挑拨离间,绝对没有的事儿!” 岑文本和马周无语的看着这一幕,心里颇为惊奇于房俊居然丝毫不将李泰放在眼中的态度。 这位可是极有可能取代太子成为国之储君,你这样干,真的没关系么? 二人尚在疑惑,酒菜已然端了上来。 满满的一大盆兔肉,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此处既有亲王、公主,又有朝中重臣,你房二就特么端出来这么一大盆菜,以之待客么? 这也太失礼了! 别的不说,你让岑文本跟马周两个人跟公主殿下一个盆子里吃菜? 开什么玩笑呢……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太子的绝境 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房俊可以无视李泰的存在,岑文本处事圆滑八面玲珑,对于这位魏王殿下只是保持着足够的尊敬,却并无多少敬畏,席间谈笑风生,很是自如。 但马周对于李泰,却有些看法。 马周是个脾气耿直的家伙,在他看来,房俊虽然纨绔,但为人豪爽直率,相处起来颇为融洽。魏王李泰却显然浮夸得多,此人虽有才华,却从不肯脚踏实地,兼且目中无人,席间有些微醺之际,自命不凡的对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的施政方略大加指摘,颇有一些指点江山之意。 马周有些受不了。 无论房玄龄亦或是杜如晦,都是大唐之所以有今日之繁盛最大的功勋,况且这两人平素清廉守正,一心为国不谋私利,是马周相当敬仰的人物。 李泰如此批评奚落,耿直的马周直接甩袖子走人…… 他这一走,酒宴自然是不欢而散。 将岑文本与马周送至庄外,房俊回转,阴沉着一张黑脸,气势萧杀。 “如果殿下不是在某家中做客,某必须顾及一些待客之道的话,此时的殿下,必然横着躺在院子外头的雪堆里!”撂下这么一句狠话,房俊回了后院。 晋阳公主捧着一块兔肉,啃得满嘴油汪汪的,小丫头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自家哥哥惹得大家不快,便幸灾乐祸道:“青雀哥哥,你要小心了!刚刚你一直在数落房伯伯,已经惹恼了姐夫,小心他揍你!” 李泰也有些后悔。 他真不是对房玄龄与杜如晦有何看法,相反对于这二位也相当尊敬,只是这酒喝得有点多,脑子有些晕,就管不住嘴,稀里糊涂的把人都得罪光了。 不过魏王殿下其实能认错低头之人? 嘴硬道:“说便说了,又能怎地?他房俊活腻歪了才敢打人!不过话说回来,小妹啊,你不要一口一个姐夫的,这还没成亲呢,你这小姨子是不是有些没骨气啊?哥哥我听着别扭!瞧你这幅狗腿的样子,分得清里外不?若是那房二叫你给暖被窝,怕是你都不会反驳,没出息……” 酒喝得有点多,嘴上没把门的,还真是什么话都说…… 晋阳公主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故意的,满不在乎的说道:“那就暖被窝呗,就叫姐夫,怎么了?若不是姐姐嫁给姐夫了,兕子就求父皇让姐夫当兕子的驸马……” “噗……” 李泰一口酒将将喝到嗓子眼,闻言全都喷了出来。 ***** 寒风呼啸,东宫愈发冷落孤寂。 这原本应当是满朝文武竞相登门极力投效的一座恢弘殿宇,此际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无人问津。 太子詹事于志宁于魏王李泰相继遇刺,在加上魏王府的内侍被外人胁迫,反过来检举魏王李泰行为不端品行不淑……这一桩桩一件件,虽然看似毫无头绪,却无一不暗暗指向东宫。 更加令人诡异的是,以往坊市间流传的易储流言,非但没有借此机会愈演愈烈,反倒彻底的销声匿迹。 所以大家都相信,这必是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势力在压制舆论,避免朝廷的政策被民意所左右。而除了皇帝之外,谁能有这么强大的势力?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默默的等待着,那一纸诏书从太极宫里颁发下来,行文天下。 废黜太子…… 如此一个局面,太子备受冷落,自然是情理之中。 这般一个紧要的关头,谁敢贸贸然登门,招致陛下的揣测怀疑?要知道,这还有两庄刺杀的悬案,尚未寻到幕后主使,想必皇帝陛下不会介意随便找个替死鬼背上这两口黑锅。 甭提什么证据,政治从来都不需要真相,只需要利益。 只要符合皇帝陛下的利益,全天下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凶手…… 当然,也有人并不在乎什么利益。 在他们看来,荣华富贵比之兄弟情义,便是如同那粪土一般。生命转瞬即逝,富贵过眼烟云,唯有情义,方能永存…… 杜荷便是这么一个人。 诚然,此君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纨绔无赖、不学无术……可以说浑身上下一无是处,单单独独有一样,绝不会为了魏王的崛起而趋炎附势,更不会为了太子的式微而落井下石。 丽正殿内,太子李承乾端坐软塌之上,看着面前的杜荷,不禁心内唏嘘。 面临绝境,储位不保,却唯有杜荷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这份情义,尤其珍贵。 太子妃苏氏自内殿走出,素手拖着一个木盘,款款来到杜荷面前,置放与茶几之上,温婉笑道:“妹夫,请用茶。” 杜荷赶紧起身,施礼道:“多谢娘娘。” 苏氏温言道:“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你们兄弟聊着,本宫去后殿吩咐宫女们送些樱桃过来。” 杜荷愕然道:“这时节,哪里来的樱桃?” 苏氏道:“自是那房二送来的,整个大唐,也就他家里的温室能在这寒冬腊月的种出时鲜的瓜果,就好像没有他家栽植不出来的东西。” 杜荷这才恍然。 放眼大唐,即便是皇家的温室,无论规模大小、栽植作物的品种数量,都不能同房家的温室想必。现如今大唐各大门阀世家勋贵皇族的家中,几乎每日都要采购大量房家温室出产的菜蔬瓜果,当然,物以稀为贵,那房二若是不讲这些贵族们狠狠的宰一刀,那也就不是房二了…… 苏氏端庄的冲杜荷点点头,退去后殿。 其实,一直以来她对杜荷的印象都不算太好,只是由于太子跟一母同胞的妹妹城阳公主很亲近,是以才不得不给杜荷留几分情面,没有劝阻太子远离杜荷。 苏氏出身豪门,祖上皆是前隋的高官显要,家世渊源,自然看不上浪荡成性的杜荷。只不过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临到太子四面楚歌似乎被天下抛弃,却唯有长安城中两大纨绔房俊和杜荷不改初衷,不离不弃。 房俊虽然看似与太子不太亲近,但始终如一,之前太子得势之时,房俊便只是若即若离,时常命家仆送来一些时鲜的瓜果菜蔬。而且苏氏知晓,这个待遇可不仅仅是太子有,朝中许多同房家交好的大臣,都能收到房俊的馈赠。但是难得的地方在于,现在太子眼瞅着就要被废黜,那房俊已然我行我素,该送的东西丝毫不因太子的失势而减少…… 也算是个有心人了。 苏氏走后,杜荷才坐下来,轻轻的吁了口气。 他这人虽然纨绔,却也不是没脸没皮,自然觉察得到太子妃苏氏对自己似乎不待见,而在这位大家闺秀出身严谨受礼的太子妃面前,杜荷也颇为不自在。 反倒跟太子李承乾随意许多。 “你这又是何必呢?孤还没那么脆弱,尚未到需要你来安慰的时候,只要一线机会尚存,孤便不会轻言放弃。倒是你,本就艰难,若是再因为孤而受到委屈,叫孤这心里,如何得安?” 李承乾叹息道。 杜家自杜如晦去世之后,境况并不太理想。 长子杜构承袭爵位,但为人严谨,才具有限,杜荷更是胡作非为,若非念着杜如晦的那一点香火情分以及皇帝的照拂,早就被人打上门去,哪里还敢优哉游哉的四处惹祸? 如今跟自己走得越近,就越容易遭到势利小人的排挤。世人习惯了捧红踩黑,不足为奇。 杜荷也叹气道:“微臣也不愿意来啊,可谁叫你那妹子牵挂与你,非得让我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李承乾便笑了起来。 这小子便是如此,明明心忧自己的状况,想要表达一下态度,却非得说得这么不着调。 这一点,与那房俊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二人也算得上是一丘之貉了…… 杜荷瞅了瞅四周,见左右无人,便微微俯身向前,瞅着李承乾,压低声音问道:“殿下,难道就如此坐以待毙么?” 李承乾心里猛地一跳,不可思议的看着杜荷。 这话,什么意思? 第五百章 风卷云起 丽正殿里烧着地龙,大殿四角亦燃着兽碳,然则李承乾的心里却陡然一紧,一股寒意不可遏制的席卷全身,激得他打了个冷颤! “杜荷,尔此言何意?” “殿下,您从武德九年便被立为太子,那时候陛下和大臣们是怎么说的?他们说您性聪敏、特敏惠、丰姿峻嶷、仁孝纯深……几乎全天下所有的赞誉之词,全都拿出来奉承于您!您就是天之骄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杜荷盯着李承乾的眼睛,咬着牙低声道:“可是自从您意外摔坏了腿,一切就都变了!陛下厌恶您身有残疾,恐有损皇家威仪,大臣认为您品行不端,非是睿智之主!去他娘的皇家威仪,去他娘的睿智之主!只是摔坏了腿而已,难不成连脑子也摔坏了么?殿下,仅仅是一场意外而已,可是您遭受到的却满天下的指责和质疑,这其中,便包括陛下……” “够了!”李承乾勃然变色,叱道:“尔竟敢非议陛下,活腻歪了么?” 杜荷却不为所动,依然自顾自的说道:“陛下虽未废黜您的太子之位,可是您自己看看,您受到的冷落有多憋屈,而李泰受到的喜爱有多招摇!陛下只顾着他的喜好,却从来都不考虑您的感受,您才是大唐的太子,未来的帝国之主!殿下,陛下的自私自利,天下人皆知,您若是不能自己去争取,他不会管你的死活!” “砰” 李承乾狠狠将茶盏摔在地上,精致的白瓷茶盏碎成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他霍然起身,怒视着杜荷,狠狠骂道:“杜荷!枉我一直待你如手足,你便是如此蛊惑我仇视君父,难道你想我行那大逆不道之举,背负百世污秽千载骂名你才满意?” 杜荷也额头冒汗,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然而此际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跟着脖子,与李承乾对视道:“陛下做得,殿下如何做不得?” “啪!” 李承乾怒极,甩手就是狠狠一个巴掌,愤然瞪着杜荷,手指着大殿门口,怒道:“出去!念在你我多年情谊的份上,今日之语就当孤从未听到过,至今以后,孤与你割席绝义、老死不相往来!” 杜荷大急,连忙说道:“殿下,我这可都是为你好!您这么困坐愁城,到头来难道指望着陛下回心转意么?太子之位您固然可以放得下,可您想过没有,一旦太子之位被李泰夺去,他会容忍您的存在么?再退一步,即便您宁愿一杯毒酒了断自己亦不愿忤逆陛下,可是太子妃怎么办,世子殿下怎么办,您的儿女怎么办?” 一句句戮心之言,便如同锥子一般一下一下的往李承乾的心口上戳! 李承乾张大嘴巴,急促的喘息着。 他有些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他死了容易,贤惠温婉的苏氏怎么办,两个聪慧纯孝的儿子怎么办…… 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守不住太子之位也就罢了,难道还得拖累妻儿跟着受苦,甚至魂归地府? 最最主要的,还是杜荷的其中一句话。 陛下做得,殿下如何做不得? 当年父皇能从玄武门杀兄弑弟直接一步踏入太极宫,承继大宝开创这贞观盛世,为何我李承乾就不能? 千百年后,史书上只会吹嘘父皇的旷世功绩,又有谁会在乎他这皇位是如何得来,他的兄弟埋骨何处? 想到这里,李承乾猛地回过神来,陡然发现浑身衣物已然被冷汗浸透,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带来一股股森寒的冷意…… 我这是怎么了,怎地能想到如此恶毒的地方去? 即便父皇现如今一手缔造了贞观盛世,可他当初干的那件事,却绝对不能堵得住天底下的悠悠众口,堵不住史官手底下的那竿评断春秋的铁笔,不能将错误变成正确! 他是错的! 哪怕父皇创造再多的功业,那件事也是错的! 难道就因为父亲由一个错误的决定得了这天下,自己便要效仿之? 不行! 怎么能明知道那是错的,还要去做呢? 父皇这些年来隐藏在心底的悔恨和自责,旁人或许不知,他李承乾又怎会不知道? 深深吸了口气,李承乾镇定下情绪,看着杜荷,缓缓说道:“孤身为父皇长子,自当尽忠尽孝,绝无二心。这江山是父皇的,他愿意交给谁,那就交给谁!今日之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到此为止!” 言罢,一甩袍袖,转身进了后殿。 只留下一脸惊愕的杜荷呆立原处…… 好半晌,杜荷才回过神来,很是失望的望着李承乾消失的门口,叹息道:“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难道殿下以为不争不抢,便能得到陛下的爱护,便能得到未来太子的宽恕?殿下,您错了,错的离谱!这天底下本就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有些事情您不去做,到头来终究是要后悔的!” 空荡荡的后殿没有一丝声息,杜荷没有得到回音。 他心里清楚,这是李承乾念着多年的情谊,对今日自己所说的话视而不见,否则一旦告知陛下,自己虽然未必破家灭族,但是这条性命,是绝对保不住的。 可是此举,李承乾也是承担了极大风险的! 杜荷的言论已然构成谋反,身为太子却不管不问视而不见,这更是大罪!为了顾全兄弟情谊,杜荷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提议太子行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同样为了顾全兄弟情谊,李承乾宁愿身负极大风险,亦不去出卖杜荷…… 杜荷眼眶一红,暗自咬牙:既然你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那么这个决心就由我来替你下!事到临头,就算你不想干,也由不得你…… ***** 年关将至,各地督抚陆续回京述职,长安城里更是汇聚了各地商贾,云集了珍惜百货,处处充盈着一股厚重的年味儿。 今年虽然春季大旱,但是得利与工部的灌溉工具以及农田水利的大力整修,使得秋季的收入并未减产。老百姓吃得饱饭,手里有几个闲钱,市面上愈发热闹繁荣。 李二陛下翻阅着各地的奏折,满意得捋须微笑。 虽然这些奏折里大多报喜不报忧,言辞难免有些夸张,可对此早有经验的李二陛下亦甚至其中的水分含量。总体来说,今年虽然称不上丰收之年,却也比之去年不遑多让,可是要知道,今年春季可是连续几个月滴雨未降,吓得李二陛下当时以为关中地区今年的粮食要绝收! 幸好啊,房俊的那一场雨求得及时。 至今为止,李二陛下仍然不明白房俊那厮到底是如何求来那场雨…… 呼风唤雨? 李二陛下嗤之以鼻。 若是旁人或许真有那种神奇的能力,但是房俊这个率诞无学的混蛋能有那种能力,李二陛下宁愿相信猪会上树…… 但是到底是怎么弄得呢? 百思而不得其解,此事已然成为李二陛下心头的魔障,越是搞不懂,越是想要探明其中究竟。今日又想起此事,颇觉郁闷,便遣人将李淳风找来。 一见面,顿时把李二陛下吓了一跳。 这位以往都是仙风道骨精神抖擞的“半仙儿”,此际去世脸色蜡黄,一身道袍邋遢不堪,浑似几天几夜未眠的憔悴模样…… “爱卿可是病了?”李二陛下担忧的问道。 这李淳风能和袁天罡并列为大唐两大神棍,忽悠老板的本事自然独步天下,使得李二陛下对他二人甚是看重,而这两人也确实很有本事。 李淳风形象憔悴,精神却是不错,温闻言道:“微臣非但未病,反而为陛下寻到了一条得窥天道的路径!” 李二陛下悚然动容。 第五百零一章 白虎冲煞 何为天道? 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此乃天道。 星移斗转,日月更替,此乃天道。 生老病死兴旺死绝,此乃天道…… 总而言之,世界最本源的规律,既是天道。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 天道至圣,却虚无缥缈,无可捉摸。世人便观测天上星宿,通过其运转规律来推算世间节气,人间祸福,帝国气运,此即天道! “陛下当可知道,星宿运转天象更替,虽然总有其玄奥难测之规律,然则所涉及的数字实在太过巨大,运算起来过于繁杂,人力有时而穷,并不能尽善尽美的运算出结果。” 李淳风说起自己的领域,双眼灼灼发亮,提高声调道:“但是微臣自得到一种新式的算学符号和计算法则之后,潜心钻研,发现其运算方式非常简单,书写起来亦十分简略,最是适合超大数值的计算!” 没有任何一个帝王,会漠视天道的更替变化,给自己的帝王伟业带来的所谓警示和变化。帝王认为自己不仅主宰着人世苍生,更领袖着九天星辰,从星宿的变化,便可预知自己的吉凶福祸。 李二陛下离座而起,想要问李淳风到底是何等精妙的算学方式,能将千古以来的天象运算难题简而化之,心中忽地一动,问道:“爱卿所说,难不成是房俊那厮的那一部《数学》?” “陛下明鉴,正是那部《数学》!” 李淳风颇为激动:“房俊此子,的确是不世出的天才,惊才绝艳,百年难得一遇!据微臣所知,房俊的这套数字,是其从一个大食行商那里学来,因书写简便,便被其花费重金学来。非但如此,房俊更在其加减乘除的基本算法之外,衍生创造出开平方、开立方、三角函数等等运算规则!微臣可以预言,这一部《数学》,必将成为震古烁今的算学圣典,千世万世之后,后人仍将奉为圭臬,开创算学千古未有之盛世!” 看着这位激动得有些癫狂的太史令,李二陛下有些懵…… 有这么夸张? 那本《数学》他也读过,诚然,其中很多运算法则的确令人眼前一亮,可若是说能达到震古烁今的程度,令万世之后仍旧奉为圭臬,这就有点离谱了吧? 其实,最令李二陛下不能接受的,是房俊这个棒槌冷不丁的就成了一代算学大家,千秋万世无数算学之士崇拜追捧的一代宗师…… 娘咧! 那么一个家伙也能成为与孔颖达、颜师古等圣贤齐名的大儒? 这颠覆性实在太强烈,李二陛下一时有些转不过弯。 没道理啊…… 说完这个,李淳风面色一整,严肃的说道:“陛下,微臣最近夜观天象,发现一些不好的情况。” 李二陛下还未从房俊带来的震撼中脱离出来,闻言心里一突,连忙问道:“到底如何?” 莫怪李二陛下太过迷信。 天上的星辰运转,那是亿万年前便已注定的规律,只跟天体本身的质量有关,即便因为天体内部的突变疑惑是来自于外界的强大外力发生一些改变,又跟地球上的人类气运有个锤子关系? 可古人的知识达不到这种清晰的观测天体运行的程度,面对浩渺无垠的宇宙和茫然莫测的命运,便潜意识的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希冀与上天会对莫测的命运的给出一些提示。 人们实在无法接受命运无常这个词汇,更愿意相信命由天定…… “微臣观天象,紫薇暗淡,妖星璀璨,有白虎冲煞之厄!” 李二陛下大吃一惊:“当真?” 作为皇帝,耳濡目染之下,对于一些普通的天象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紫微星号称斗数之主。 紫微斗数中的主星之一,五行属土,古往今来,都把紫微星当成“帝星“,所以命宫主星是紫微的人就是帝王之相。 如果把天比作一个漏斗,那紫微星则是这个漏斗的顶尖。 在李二陛下看来,那就是他的本命星! 李淳风面色凝重:“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天象中白虎凝聚于紫薇之侧,这种天象又叫做马扫煞,结印阵在紫嵇阵,位置在北斗浮星,化气为忌。忌者‘妒恨’之意,也既‘是非’之制造者。紫嵇阵之属性极阴狠、冷漠、不善与人沟通,若有所纷争,不先求沟通之道,反而暗生挟怨报复之心,令人防不胜防。是以,请陛下当心,谨防有小人作祟!” 这是委婉的说法,其意便是当心有人造反! 李二陛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于李淳风,李二陛下无比信任其能力。相比于袁天罡的相人之术,李淳风的观天之术明显更得帝王信重。 脸色不免阴沉下来。 ***** 夜幕已深,寝宫内一灯如豆,显得有些昏暗。 李二陛下端坐在软塌之上,一动不动,心情有些莫名的低沉…… 李君羡在门外通报一声,闻听到一声淡淡的“嗯”声,便悄然迈步走进来。 “太子那边,最近可有异动?” “回陛下,东宫一些如常。自魏王殿下遇刺之后,东宫访客便日益减少,最近,唯有侯君集、汉王殿下、以及驸马都尉杜荷前去拜会,各自未曾停留太长时间,只是稍坐片刻,便告辞离去。除此之外,不曾有他人前去拜会。哦,倒是房俊时常会送一些温室产出的时鲜果蔬,不过都是府中管事前去,房俊自己并未露面……” “房俊?” 李二陛下有些意外,但是想了想,觉得又在情理之中。 大抵是继承了房玄龄的政治智慧,对于朝中的争储之事,房俊从来都不参合,顶多劝谏一两句,却也是对事不对人,并未显示出对于哪一位皇子的看重与偏向。 最妙的地方在于,他既不过分亲近与某一位皇子,也不刻意的疏远,总是能在其中找到一个平衡,令人无从揣度他的本意。 年纪不大,心思却是不少。 这也是令李二陛下很满意的地方,既然身为臣子,该管的事情要管,不该管的事情,那就离得远远的。皇位是皇帝的,皇帝想要交给谁,可以咨询大臣的意见,但是大臣绝对不能替皇帝下决定。 这是底线…… “陛下,既然李太史测算出天象异常,那陛下自应注意身边人事,小意提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以,微臣建议,应当取消去骊山观看孔明灯之事……” 作为皇帝的禁卫头子,李君羡自然知道李淳风的那番话。 在他看来,皇帝贸然出城前往骊山,本就是不太稳妥的决定,现在李淳风又推测出天象示警,那就更不能以身犯险。 昏暗的灯光中,李二陛下英伟的脸容明暗交替,神情充满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淡定与伤感。 “朕若不去,岂不是让很多人失望?” “可是陛下,此行实在是太过凶险,万一……”李君羡极力劝谏,他搞不懂皇帝脑子里打着什么主意,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李二陛下打断李君羡的话语,自信的一笑:“朕从千军万马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得了这江山,成为执掌天下的帝王,朕最不怕的,就是那些刀光剑影狠烈厮杀!” 说到此处,却又幽幽一叹:“可朕最害怕的,却是那些站在朕身边,却随时都想着给朕来一下的那些自己人……可是朕若不给他们机会,他们又怎么敢下手?他们不下手,朕又怎知道这些人里,到底有几个是朕的肱股,有几个是朕的手足,有几个,是朕的骨肉……” 李君羡听到这里,头发根都差点炸起来! 陛下这语气,难不成还有皇子牵连在内? 或许,十几年前的玄武门之变,又会再一次上演? 李君羡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冷汗涔涔而下…… 第五百零二章 卖票 谁最怕皇帝在骊山出事? 自然是房俊。 原本只是无聊想要哄晋阳公主开心,鼓捣出一个热气球给小公主玩儿,谁知意外的跟李泰打了个赌。却不想李泰这厮将此事搞得满城皆知,甚至开了盘口设了赌局。 更加未曾想到的是,李二陛下居然心思活泛,想要来凑凑热闹…… 您身为九五之尊,就窝在您那太极宫里得了,没事瞎出来溜达啥?这不是添乱么! 房俊无比怨念! 自己招谁惹谁了,惹来这么一尊大神? 这要是李二陛下在骊山有个什么磕磕碰碰,第一责任人便是他房俊,若是严重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砍他脑袋都是轻的。 问题是,咱也没让他来啊! 一旦出现什么状况,房俊几乎可以预见,史书上对他的评价会加上去这么一句:千古奇冤房遗爱,六月飞雪房二郎…… 为了挽救自己有可能来临的悲剧,房俊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皇帝的禁卫自然勿需他操心,届时必定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帝围得水泄不通针插不进,他需要在别的地方下功夫。 选定了届时热气球试验的场地,这是农庄后山一处非常开阔的山顶,可以凭高远眺遥望长安。 房俊带着农庄里的家仆,以及附近农户家中的壮劳力,大肆砍伐树木,在山顶四周各搭建了一座高大的观礼台。至于会不会因为此举而导致骊山的生态环境破坏致使水土流失,房俊完全顾不上。 观礼台的作用,便是将人群限制在一定区域内,不至于到处乱哄哄的给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有可乘之机,方便管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这么庞大的四座观礼台,房俊发动了足足上千人不分昼夜的连续奋战四五天,才初见规模。 虽然都是房家的家仆或者佃户租客,但房俊没有白白使唤人的习惯,再者说了,没有点好处,那干起活来也没有积极性啊!房俊命管事的将前来上工的农户按人头分成若干小组,各个小组再任命一名组长,负责工程的监督以及记录人工,每日发放工钱。 除此之外,房俊还定下了一日三餐的待遇。 堂堂侯爵,总不能显得寒酸小气不是?这一日三餐都是大鱼大肉,管饱管够! 一时间,“房大善人”之名响彻骊山,不少闲在家里的农户拖家带口赶来助阵,美其名曰“自家二郎有事,不给工钱也不能袖手旁观”,实则不过就是来混顿饭吃…… 房俊自然听之任之,除了捏着鼻子认了,难道还能将人赶回去?况且这些老幼妇孺也并不是真的吃白饭,大家其伸手,将山顶这一片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跟草棍都不见. 所有的这一切,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开销大幅度增加,已经达到几百贯。 管事卢成面对这笔“巨额”开销,一个劲儿的埋怨房俊胡花乱造,有败家之倾向,不会过日子……巴拉巴拉,墨迹个没完,吵得房俊脑仁疼,却也那这位忠心耿耿的管事没辙。 “算我求你了,咱别墨迹了成不?”房俊终于忍耐不住了,扭头,苦着脸对一直跟在身后的卢成哀求道。 这家伙每天寸步不离的跟着自己,倒不是想要为自己分忧解难,而是随时监督自己有没有乱花钱,只要自己稍有一丁点花钱的倾向,立时冲上来一顿说教…… “您可别求老朽,咱可担不起!这个家是您一手赚出来的,便是家主想必都不会多管,老朽不过就是个仆人,哪里敢阻拦二郎做事?” 卢成如此说道。 老家伙,你还一肚子怨气? 房俊无奈,想了想,指着那四座拔地而起的观礼台,说道:“不就是因为建这个花钱了么?某已然跟您说过,这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到时候若是不能最大程度的组织那些前来看热闹的民众,当真闹气乱子来,您也知道会发生多大的事故!” “老朽当然知道,也没说您做得不对啊?可您建就建呗,为啥要可这劲儿的供那些农户一日三餐,还顿顿鱼肉管够?二郎,休怪老朽聒噪,自古以来,就没这个规矩!您瞅瞅,这一天天的,银钱哗哗的往外花……” 说来说去,不还是怨我花钱了? 房俊翻了白眼,对于这位守财奴的性子算是彻底服气。 “就不是花钱了么?再赚回来就是了!”房俊想到一个主意。 “如何赚?”卢成脸上的幽怨顿时一扫而空,期待的看着房俊。 或许咱家这位二郎没啥大能耐,但是这赚钱的本事,那可是久经考验,历经无数的事实验证过,绝对没的说! 房俊大手一挥,说道:“卖票!” “卖……票?”卢成有些懵。 ***** “卖票?”李二陛下脸颊上的肌肉一阵抽搐。 这个混不吝的,难道是要以朕的名义敛财? “是以何种名义卖票?”李二陛下追问李君羡。 李君羡咽了口唾沫,也不敢隐瞒,实话实说道:“那厮印发了不少传单,说是届时陛下将会莅临,亲自观看热气球的飞行试验,参与这千古未有之盛事,与民同乐。但凡想要在当日观礼者,必须缴纳一贯至一百贯不等,作为观礼会场的营建和组织费用……” “多少?”李二陛下差点以为自己耳鸣了。 李君羡只得重复一遍:“一贯至一百贯不等……” “那厮疯了不成?”李二陛下失声叫道。 一贯至一百贯不等? “他那观礼台,能坐多少人?”李二陛下又问。 “不过是砍伐一些树木临时搭建,既无顶棚亦无遮风挡雪之设施,简陋得很。房俊发动庄子里的农户,聚集了上千人,搭建了四面观礼台,据末将估计,至少亦可坐得下四五千人。” “按照座位的先后,来收取不等的票价,是这样吧?”李二陛下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陛下明鉴,正是如此。” 李二陛下叹息道:“这小子,还真是有几分陶朱之才……单单这个票价,想必卖个几万管不成问题。你说,若是将民部交于此子之手,是否也能给朕如此开源?” 李君羡却是看法不同:“即便有陛下莅临,但是也卖不出这许多钱吧?那些能拿得出这么昂贵票价的都是世家大族朝中勋贵,不说这些人愿不愿意心甘情愿的拿出这个钱,单单只是阿谀奉承之嫌疑,怕是便足以令这些人望而却步了。” 任何时代,名声都是很重要的,古代之时尤其如此。 花费几十上百贯,只是为了去给陛下的面子捧场,这传扬出去,委实不好听。 李二陛下却说道:“谁告诉你,这小子会将票卖给那些世家大族?等着吧,届时必将是天下商贾云集,四海豪商荟萃……娘咧!朕居然成了这混蛋的敛财工具,真真是岂有此理!” 李二陛下气得咬牙切齿。 他心里明白,房俊这一招,的确是隐含了许多目的。 其一,是在激将李二陛下,我就是利用您了,您若是觉得愉快,大可以不来啊! 若是李二陛下当真取消了此行,房俊绝对乐呵呵的返还票钱,想必皇帝驾临带来的危机,那些小钱显得无足轻重。 其二,这个昂贵的票价,立时将那些市井流民之流彻底挡在外面。届时能够入内观看的,必然都是身价豪富的商贾,这些人虽然有钱,但地位低下,最是谨小慎微,能够一睹皇帝天颜,足够他们吹嘘半生,哪里敢惹是生非? 如此一来,必然令现场的秩序愈加稳定,即便有什么突发状况,也能更好的维持现场。 其三,则是对李二陛下屡次革去其官职的小小报复。 我就是拿您的名头赚钱,怎么地? 不爽啊?不爽您可以不来啊! 您来了,我赚钱;您不来,我更高兴…… 娘咧! 李二陛下愈发恼火,这小混蛋,怎地这么一肚子花花肠子? 第五百零三章 合伙人 “二郎这一手玩得确实漂亮,本王亦不得不击节赞叹,甘拜下风啊!呵呵……” 江夏郡王李道宗捋着颌下美髯,笑呵呵的赞叹道。 在他看来,房俊原本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据他所知,热气球试验的当天,最少不会低于上万人前往骊山观看,这给皇帝的护卫工作带来极大的麻烦。 这么多人,难免会有心怀叵测者隐匿其中。 只要得到机会,说不得就能搞出一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出来…… 可房俊这么轻飘飘的一招“卖票”,立即将这种风险降低到最小,只要人群混乱不起来,那就没有几个人敢于明目张胆的去行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顺带着又赚了一笔钱财…… 先前听闻房俊组织大批人手搭建什么观礼台,李道宗还曾幸灾乐祸,虽然那时便已看出房家借此控制前来观看的人群数量,却着实未想到这神来一笔,不仅控制了人数规模,更限制了人群的质量,那些市井地痞直之流被高昂的票价挡住,还赚取了大笔钱财,搭建观礼台的费用,十倍百倍的赚回来。 此人当真是经商的天才! 酷爱黄白之物的江夏郡王,对房俊是越看越喜欢,颇有一些志同道合引为知己的意味。 “王爷谬赞了,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房俊谦虚一句,他今天约了李道宗来着醉仙楼,可不是为了显摆这点小手段。从随身带着的一个锦匣中取出一个金佛,放在二人面前的案几上。 这金佛通体金紫,造型古朴,明显带着天竺风格。 “此物乃是小侄从一位天竺客商手中得来,据说乃是来自于菩提伽耶的摩珂菩提寺。听闻王爷素来对佛陀颇有研究,便借花献佛,送给王爷赏玩。” 李道宗暗道,这小子真上道! 送礼也能送得这么清新脱俗,本王对佛陀有个屁的研究,本王只对金银财宝有研究…… 不过此时佛教盛行,李道宗对于佛教圣地的菩提伽耶也素有耳闻,而那座佛陀成佛得道的摩珂菩提寺,更是如雷贯耳。此金佛虽然不大可能真的是摩珂菩提寺流传出来的圣物,但是看其造型,亦知非是凡物。 这小子,有心了! 李道宗也不客气,将金佛拿在手中把玩,随口问道:“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郎可是有什么难事求助于本王?事先说好,若是本王力所能及,自然绝无二话,可若是超出本王能力之外,那本王可就爱莫能助了!” 房俊气得心里大骂,那你还迫不及待的将金佛抓在手里?怕是无论咱的事儿办不办的成,这金佛都不打算退回来了吧…… 对这老家伙的无耻算是有了领教,房俊说道:“您这话说的见外了不是?非得有求于您,才能孝敬您点好东西?咱可没那么现实!不过话说回来,小侄有难处,王爷您也不能看着是不是?” 李道宗将目光从金佛上收回来,投注道房俊灿烂的笑脸上,点点头,说道:“很好!无耻得颇有本王当年的风范!本王越来越喜欢你小子了,若非陛下下手在先,说不得本王也得把你招进家门,给你一个郡马当当……” 郡马? 那不就是您女婿么…… 房俊大汗,苦笑道:“王爷,您可别消遣小侄了。” 您那闺女是文成公主啊,虽然没去嫁给松赞干布,可也是妥妥一历史名人,咱消受不起。话说,咱这身边现在有了威武霸气的武则天妹妹,还有婚外恋的代表人物高阳公主,若是再来一个文成公主妹妹…… 房俊再是自信,也知道这些个牛得不行的女人凑一堆,自己绝对hold不住…… 这日子还咋过? 李道宗却是笑笑,作势欲走:“若是当真无事,那本王可走了啊,前些日子新纳了一房小妾,最近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 房俊瀑布汗…… 这位还真是为老不尊啊!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王爷做笔买卖。”房俊也不藏着掖着了,他还真怕这老混蛋收了礼拍拍屁股就走,啥事儿也不办。 “呦呵?还有这等好事?说来听听。”闻言,李道宗来兴趣了。 满长安城谁不知道房二有“财神”之名? 这可不是市井之中无聊之人捧出来的,人家这是实打实的闯出来的名号,金字招牌! 李道宗最爱财,闻听房俊要与他做买卖,岂有不感兴趣的道理? 房俊看门见山道:“小侄想要建一座造船厂,不知王爷可有兴趣入股?” “造船厂?”李道宗微愣。 他倒是明白房俊建造船厂为何要找到自己头上。 当初李唐为了平定盘踞江南的萧铣,任命李道宗为江南大总管,统率天下水军。从其封爵之“江夏郡王”便可看出此人在水军之中的地位。 江夏,北依长江,自汉朝建武元年,因建立水军需要,在白沙洲建立船坞,造船业兴起之时,便历来是中原水军的咽喉要冲。 而今水军之中,多为江夏郡王李道宗之旧部。 李道宗疑惑道:“你若是想建一只水军出海打下一片疆土称王称霸,本王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你仅仅是建一座船厂,何须本王出头?” 他李道宗身为皇室宗亲,又颇多功勋战功累累,地位不是一般的高,想要请他入股,那代价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建一座船厂,随便去工部网罗几个专业人才便是了,何须付出诺大的代价来邀请他李道宗? 房俊对这位王爷大大咧咧的言辞算是彻底折服,还称王称霸,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小侄想要建造的船厂,与以往不同。首先,船厂的规模要大,大到可以同时修建十条巨船!其次,船厂很先进,将建造这世上从未有过的一种新式船舶。” “说来听听?”房俊既然说是新式船舶,李道宗自然很感兴趣,这小子脑瓜子不是一般的好使,他琢磨出来的东西,堪称巧夺天工! 房俊想了想:“怎么说呢?速度,日行百里,载重,起码在两千料以上!” “嘶……” 李道宗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子,不是为了糊弄本王加入,在这儿吹牛吧?” “料”是古代船舶的重量单位,相当于如今的排水量,唐朝的两千料,就是一百二十万斤! 额滴个娘咧! 那得多大的船? 若是当真能造出如此大的船,那还真就得有他李道宗不可。 造船,首先得有木料,这可不是什么木料都行的! 建造海船,对于木料的要求更加苛刻! 凡造船所需木料,杉木、松木、柏木、柚木、榆木、赤木、樟木、楠木、楸木、梓木、槠木、桧木等,就没有一种是在滨海地区生长的,很多甚至要到蜀中的深山老林里砍伐,然后顺着江水一路向下,直接“放排”到江南的船厂! 而李道宗所掌握的水军,正是遍及大江上下,对于木料的砍伐、购买、运输,极为便利。 若是没有这些水军帮衬,单单是木料就能让你的船厂停摆!? 这么大的船,这么多的木料,这么大的投资,如果想要加入进去,那就得有无比的魄力才行。 赔本的风险是在太大! 不过李道宗毕竟不是一般人,只是在心里权衡一番,便表态道:“原则上,本王答应了,不过具体的份子,尚需仔细深谈为好!” 房俊大喜,只要有了李道宗的支持,这个超级船厂就算是成了一半! 他将要建造的海船,需要的木料以及船工将是天文数字,没有水军的支持,起码多奋斗二十年! 二人正欲深谈,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那醉仙楼的老鸨轻轻推开房门,先是含笑看了房俊一眼,然后欲言又止的对李道宗说道:“王爷,姑娘们发现了一桩挺奇怪的事……” 第五百零四章 长孙府的家奴 房俊是明白人,知道人家这是有私话要说,便要起身告退。 李道宗伸手拦住他,对那老鸨说道:“二郎不是外人,有何事但说无妨,勿需避讳。” 只是一个态度,便让房俊不得不感叹李道宗为人处世的圆滑之处。简简单单一句“不是外人”,便轻易得到房俊的好感,因为人家是李道宗啊,能得到李道宗的认可,寻常人怎能不为之欣喜? 而一个老鸨,能有什么机密的事情禀告李道宗? 惠而不费,一个小手段,便能见识到李道宗的老练。 那老鸨犹豫了一下,轻声将原委道来…… 却是醉仙楼里有一名当红的清倌人,名唤翠奴。人生得娇俏秀丽不说,兼且天生媚骨,我见犹怜,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那一笔王友军的《曹娥碑》写出来,纤劲清丽,有魏晋风韵,古雅纯质,不失右军笔意,端的是一名才女。 如此才华横溢又姿色绝伦,自然最求者犹如过江之鲫,其中便有一位长孙府的管事。 这管事出手阔绰,兼且确实有几分才学,为人也颇为雅致,甚得翠奴姑娘好感,时常手谈几局,吟诗作赋,相处极为得趣。这位长孙府的管事大抵是被翠奴的姿色才学所迷住,不止一次表示想要为翠奴姑娘赎身。 翠奴姑娘却只是笑而不语。 但凡翠奴这样的清倌人,别看身入贱籍,却偏生最是心高气傲,最看不起那等贱籍之人。哪怕将来为奴为婢甚至嫁给一个农夫平民洗尽铅华,也绝不愿意嫁给一个家仆。 哪怕是长孙家的家仆也不行…… 只是翠奴从事的这个行当便是迎来送往笑脸待客,对于那长孙家的管事即为拒绝,亦未应允,只是那么应付着。 今日一大早,那长孙家的管事再次来寻翠奴姑娘,声称已然得了一笔钱财,愿意为翠奴赎身,从此远走高飞。 李道宗皱眉问道:“这翠奴的赎身钱,要价几何?” 老鸨答道:“翠奴尚未至梳拢的年岁,京中的公子哥儿趋之若鹜,哪个不是一掷千金?是以并未打算让其赎身,自然就没有赎身钱。不过,也不是没有权贵之家看上这等出色的清倌人的先例,但赎身钱都是一笔巨资,没有个三五百贯,可不敢张嘴。” 说到这里,房俊也感到好奇了:“区区一个长孙家的家仆,能拿出这么多钱为一个清倌人赎身?那说明这人可不仅仅只有这些钱,这清倌人弄回家去,甭管是娶为正妻疑惑纳为妾室,总不能让人家下地务农吧?这养起来,又得是一笔庞大的开销,这长孙家还真有意思,一个家仆也敢觊觎如此当红的清倌人?” “此人怕是来路有些不正,不过那也是人家长孙家的家事,吾等外人,何须理会?你只需按照正常情况处理便是,若能赎身,便令其交上钱财,将人领走;若不合规矩,也勿需理会什么长孙家不长孙家,难道本王还怕了他长孙无忌不成?” 李道宗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此人贪墨了长孙家的钱财,与他何干?犯不着替长孙老狐狸清理门户,他倒是乐得看热闹呢! 老鸨闻言,却有些犹豫,并未退开,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道宗有些不悦:“还有何事?” 老鸨看了房俊一眼,一咬牙,低声说道:“那长孙家的管事,言语之间却颇多古怪。他先是说奉了自家少主的命令,办了一件天大干系的大事,又说这辈子都得远走高飞,再也不敢回长安了……” 房俊心里一动。 长孙家的少主,那不就是长孙冲? 那个小白脸,能安排自家的家仆去做什么天大干系的事情? 对于长孙家来说,既然牵扯到天大干系,那就是捅着天了…… 捅着天?! 房俊陡然一震,不可思议的看向李道宗。 李道宗也一脸惊诧的往来,二人不约而同的目光交汇! “不会吧?” 二人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便明白对方与自己的想法一致。 最近发生的大事,唯有魏王李泰被刺一案…… 可是长孙冲会派人前去刺杀李泰么? 就算李泰死掉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没动机啊! 房俊揉了揉脸,耍无赖道:“啊……时辰不早,小侄有些困顿,这便告辞了,回家搂小妾睡觉……” 他虽然与长孙冲不合,乐得看长孙冲倒霉,但是此事涉及到天家,明智一点还是远离为妙。凡事一旦牵扯到天家皇族,那便变了意味,搞不好就得把自己折腾进去,此乃智者所不为也…… 他想抽身而退,李道宗却不让他如愿。 “臭小子,见到麻烦就跑,你也太不仗义了吧?” “王爷诶!您是参天的大树,小侄就是一颗随风倒的小草,跟您有的比么?再是狂风骤雨,您自然屹立不倒,可是一阵小小的妖风,小侄这脑袋就得搬家,所以,您看这……” 看眼房俊耍赖,李道宗瞪眼道:“此事已然已经被本王知晓,自然不能坐视,否则异日但凡有只言片语传到陛下耳中,陛下会怎么想?说不得,陛下会以为本王乐得看他的笑话……” 这只是一种可能,但李道宗不能拿全家性命去赌这个可能是否会发生。 房俊无语,原来您是怕我出卖您…… 这事儿就算是他签字画押下保证,也难以消除李道宗的怀疑,所以李道宗才不让他走。 谁都得对自己、对自己的家族负责,倒也不算李道宗缺德…… 李道宗看房俊吓得鹌鹑一般,不由失笑道:“不过你也不必如此害怕,正如你所说,有本王挡在前头,谁敢把你如何?躲是躲不掉的,不如随本王一起见见这位长孙家的管事吧。” 房俊还能说什么? 只得乖乖的跟在李道宗身后,打定主意不管待会儿听到什么,都烂在肚子里…… ***** 左卫大营。 军帐内,一盏蜡烛火苗闪烁,散发着橘红色的光晕,同是也散发出袅袅的青烟。 现在市面上多得是质量上乘无烟的蜡烛,侯君集倒不是嫌贵,他只是不愿意买那房家作坊出品的东西,凭什么给房俊那棒槌送钱? 所以,他宁愿被烟熏着…… 侯君集用一块鹿皮将横刀擦拭得雪亮,横过刀身,在烛光下瞄了一眼刀脊的反光,看了看薄如蝉翼的刀刃。这柄横刀已然伴随他多年,却依旧光洁如镜,刀刃连个缺口都没有,显然已有多年未曾饮血,横刀的主人也已多年未曾亲临战阵,冲锋杀敌。 李元昌坐在一边,瞄了侯君集一眼,眼里全是鄙视。 文武全才的汉王殿下,看不起市井出身的侯君集是很正常的,与风花雪月的汉王殿下相比,侯君集难免市井气息太重,粗鄙不堪,一把刀子又什么好看的? 就你那破刀,与房家铁匠铺出品的百炼横刀相比,垃圾都不如…… 不过值此关键时刻,万万不能得罪这个狠人。 想到这里,李元昌问道:“侯将军这边,可曾安排妥当?” 侯将军哼了一声,傲然道:“整个左卫大营,都是某的人,只要某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绝对不会有一人后退半步!倒是长孙驸马那边,本帅很是担忧。那神机营才是房俊一手创建,部署之中颇多房俊的故旧下属,况且有多是各家勋贵的子弟,是否能跟随长孙驸马冲锋陷阵一往无前?” 前些时日,长孙冲与房俊起了冲突,结果是房俊在神机营几百人的队伍之中,探囊取物一般讲长孙冲擒下,神机营的将士便那么看着,任凭自己的主将被人家好生羞辱。 此事早已成为长安城的笑柄,对于长孙冲带兵的能力,侯君集怎能不表示怀疑? 第五百零五章 惊人密辛 侯君集宁愿相信汉王李元昌,也不愿相信长孙冲。 李元昌与皇帝之间的芥蒂,侯君集一清二楚,而且此人文武全才,若非因李建成的死而不愿为皇帝效力,其人所能取得的成就,怕是不会低于李道宗,况且他乃是高祖皇帝之子,身份比李道宗又高了一等,“皇室第一亲王”的名头实在是实至名归。 反观长孙冲,聪明倒是聪明,却到处显摆他的小聪明,从不肯脚踏实地的办事。神机营虽说是由房俊一手创建,可房俊已然离开神机营数月,长孙冲却已然不能全盘掌控,可见此人眼高手低,才能有限。 只是侯君集本就没有对长孙冲报以多大期待,只要他能跟着参与进来,事后自己自然将黑锅推到长孙冲脑袋上,这小子虽然无能,但身份高贵,做个替死鬼绰绰有余…… 侯君集可不愿自己背负弑君的恶名。 李元昌说道:“将军不必担忧,长孙驸马今日已然将神机营上下彻底清洗,全部安插进长孙家的嫡系亲信,到时候必然以长孙驸马马首是瞻。” “呵呵,那就好。”侯君集将擦拭得雪亮的横刀放在面前案几上,不屑的笑了笑。 人家房俊能白手起家凭空创建一支神机营,在西域两战皆打破突厥狼骑,战功赫赫威震西域。长孙冲却是面对一个没有了房俊的神机营,尚需家族的助力方能完全掌控,这长孙冲比之房俊,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深深吸了口气,侯君集目光灼灼的盯着李元昌:“如此,便有劳汉王从中协调调度,此次行事,关系你我身家性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大家同心戮力,共创大业吧!” 李元昌霍然起身,抱拳道:“甘为大将军驱策!” 侯君集面容一整,肃然道:“为太子殿下效死而已!” ***** 房俊跟在李道宗身后,除了雅室,沿着走廊走了不远,在另一处雅室的门外站定。 老鸨进去室内,片刻出来,身后已然跟着一位身姿纤美面容精致的女孩。 一见到李道宗负手站在门口,那女孩赶紧盈盈下拜,娇声道:“奴婢翠奴,见过王爷。” 李道宗嗯了一声:“平身吧。那位长孙家的管事,有何可疑之处?” “诺!” 翠奴起身,俏立一旁,低声道:“这位长孙家的管事,名唤长孙宝,虽然姓长孙,实则却并不是长孙家的同族,而是赵国公在其年幼之时买入府中的。只是此人聪慧好学,甚得赵国公的信任,在国公府里忝为管事,地位比之一般的长孙家族人还高上几分。据他所说,此次奉了长孙家少主之命,干了一件大事,担上泼天的干系,是以长孙少主赏赐了他大笔钱财,并严令其必须远走高飞,今生今世都不得再回长安。奴婢觉得此人言语之间颇为急切,所说的话可信度甚高,而且,奴婢也知道,最近长安城里发生的所谓称得上泼天干系的大事,也就唯有魏王殿下遇刺一事,所以奴婢便向妈妈禀告……” 此女不仅容颜殊丽,声音娇嫩如黄鹂鸣柳甚是好听,兼且语调不疾不徐,言辞组织合理,条理分明,确实当得起“才女”之名,只可惜沦落风尘…… 房俊不歧视某一个行业,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古往今来,对于女子来说一个清白的身世是何等重要。 李道宗默默听完,略作沉吟,便道:“很好,从今以后,尔可搬出此处,去后院居住吧。” 翠奴闻言,娇颜浮现惊喜之色,“噗通”一声跪地,喜极而泣道:“多谢王爷大恩!” 醉仙楼中,规矩森严,等级更是森严。 所有的姑娘都分成等级,等级越高,待遇自然越好。 而能够搬入后院那一幢幢孤立的小楼,是每一个尚未挂牌梳拢的姑娘之梦想所在!搬入后院小楼,便意味着成为醉仙楼的当家姑娘,自此以后,可随自己的心意选择客人,若是哪一天遇到喜欢的人,可以直接交出赎身银钱,从良嫁人! 与迎来送往周旋在一群粗鄙匹夫之间曲意奉承婉转相就相比,不啻于一步登天! 李道宗面容严肃,冷声道:“但你得记住,今日之事,最好这一辈子都死死的咽在肚子里,若是被本王听到一丝半点风声,可就莫怪本王无情了!” 堂堂皇室第一郡王的威压,也不是说着玩的! 翠奴娇躯一颤,连忙点头应是。 她不是傻瓜,既然自己能得到如此不可思议的赏赐,那就证明今日之事万分重要,自然不敢随便出去乱说。 李道宗点点头,一挥手,身后默然肃立的几个侍卫,便脚步迅捷的冲入雅室之内。 室内传出几声惊呼,并未有几声打斗,便沉寂下来。 看来这是长孙府上的一位谋士,专职出谋划策疑惑这居中联络,并不是什么高手,房俊想着…… 片刻之后,醉仙楼后院的一间密室之内。 那位长孙家的管事被绑住手脚,嘴里堵了一块破布,死狗一般被几名侍卫抬进来,丢在地上。 房俊走上前去瞅了瞅,见这人面目俊秀,三十许年纪,保养的很是白净的脸上一块青一块紫,大抵是刚刚反抗的时候被揍得。 李道宗命人取下他嘴里的破布,尚未发问,这人便大叫道:“饶命!几位好汉饶命!诸位想必是谋取钱财吧?要多少你没说,千万别杀掉我!” 房俊一听,笑道:“原来是个怕死的,可以省事不少。” 在他想来,长孙冲安排去办事的人,怎么的也得是心腹死士这个级别的,即便失手,也不至于将他供出来。想要让这人说实话,必然要大刑侍候,颇费一番手脚。 却没想到居然是个软骨头…… 李道宗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此人已知自己身陷险境,是以想要远走高飞,却又舍不得一个青楼的姑娘,不惜以身犯险,可见必是贪念太重之辈,这等人,自然惜命怕死!” 房俊点头赞同,这位江夏郡王果然不简单,只是从性格行事上便推断出此人的性情,可谓见微知著,深懂人心。 房俊便吩咐侍卫取来一壶开水,一柄剪刀。 李道宗不解,问道:“既然此人怕死,何须这许多手脚?” “王爷有所不知,越是这等贪生怕死之人,就越是奸猾狡诈,你怎知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莫不如先给他上上刑,震慑住他的胆子,才不敢胡言乱语。”房俊笑吟吟的说道。 李道宗不置可否,命人取来两把椅子,施施然坐下看戏。 那长孙府的管事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哀求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房俊凑过去,也不问话,命人摁住他的四肢,解开裤袋,露出那雀雀来。然后示意身边的一名侍卫,拎起水壶,将壶嘴对准雀雀,一股冒着水汽的开水白练一般倾斜而出,浇在雀雀上…… “啊……”长孙家的管事痛的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求求你,你问吧,问什么我都说……” 房俊却充耳不闻,让侍卫拿起剪刀:“你看,都快烫熟了,你沿着根部剪下来,动作要快,这样不会流太多的血……” 那侍卫一脸懵逼,全身恶寒,这也太毒了吧? 长孙家的管事更是觉得自己遭受了天大的冤屈,动刑咱没话说,谁叫落到你们的手里呢?可也么你好歹也得先问点什么,然后我不说,再然后你才能动刑,这是基本套路好吧? 娘咧!你啥都不问,上来就要把咱的小雀雀玩废了,这黑脸的小子简直就是魔鬼啊! 他奋力挣扎着,大声哀嚎:“求求你了,你问吧,快问吧……” 第五百零六章 老少俩奸商 房俊这才示意那侍卫停止在其雀雀上比比划划,问道:“姓名,年龄,职业,自己的基本情况,别等到某问的时候才说,只要你认为某想知道的,就都说来吧,你痛快,某也省事。” “是是是,我说,我说……” 长孙家的管事哪里还敢有半点迟疑?立时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情况全说了。 “在下乃是赵国公府上管事,名叫长孙宝,今年三十有三,幼年时被家主收养,养在府里……” 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什么小时候偷看主母洗澡啦,少年的时候诱拐府里的丫鬟偷食禁果啦……反正没什么有用的。 李道宗在后面笑道:“看来二郎你这套这也不好使啊,这家伙分明是在跟你耍花腔,该说的什么都没说。” 房俊笑了笑,俯身看着长孙宝:“某来问你,你家少主命你去办的什么大事?你先别急着说,来人!取一根钢针过来,给某从他的马眼捅进去,一根捅完,那就再加一根!” 屋内的侍卫大汗,这位侯爷也太缺德了,这都哪儿学来的阴损招数,马眼那是最娇嫩之处,这要是钢针捅进去……娘咧,简直不敢想,想想都起鸡皮疙瘩,太狠了! 那长孙宝终于崩溃。 ***** 醉仙楼后院的一座小楼里,李道宗与房俊对坐,相视无言。 半晌,房俊埋怨道:“王爷您不厚道哇,您说说,这搬来跟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现在却惹出这么大一个麻烦,小侄这不是倒霉催的么?” 李道宗也有些无语,特娘的谁知道这个长孙宝居然说出来这么多密辛? 个顶个都能震得人发晕! 奉少主长孙冲之命,指使府中死士刺杀太子詹事于志宁,刺杀魏王李泰,然后嫁祸给太子…… 命人假冒太子手下,绑架魏王府家仆的家人,命其诬告李泰,并且将东宫信物暗自藏于那魏王府家仆的房中,还是嫁祸太子…… 最令人震撼的是,数年前这个长孙宝奉长孙冲之命,于太子殿下狩猎之时,在其马身上动了手脚,致使那匹马在奔跑之时马失前蹄,将太子殿下甩下马背,摔断了腿…… 李道宗看着面前一分仓促记录的口供,一口接着一口的吸着凉气。 这可捅了马蜂窝了! 现今朝中一切动荡的根源,都来自于太子逐渐失势,魏王逐渐崛起。 而太子之所以失势,根源就在于那条断腿上! 陛下认为一个残疾之人登基为帝,有损于大唐的颜面,而太子不能爱惜自己的身体,致使国家颜面受损,是其不自爱、不自重的表现,难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帝王! 可谁能知道,太子的短腿,居然是长孙冲暗中动的手脚? 这个长孙冲,不是与太子的关系极好么? 李道宗捂着脑门,长吁短叹。 若是早知如此,还不如放任这个长孙宝离去,陛下责罚便责罚了,还能怎地? 现在却是骑虎难下…… 最倒霉的自然是房俊,只是想找李道宗商量一下做买卖的事情,谁知道莫名其妙的就牵扯到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阴谋之中? 他现在恨不得将拖他下水的李道宗咬死,再把他闺女给祸祸了,以消心头之恨…… “长孙冲这小子真是无能,怎地手底下尽是这等没骨气的东西?这不是连累人么!”房俊愤愤然说道。 若是那长孙宝能有我党志士的一半坚强,自己也就用不着听闻这等皇家密辛,不至于被卷进这一滩浑水…… 谁能想到这货居然半分钟被没有扛下来,便一五一十尽数招供? 真特么见鬼…… 李道宗一翻白眼,就你那烫雀雀的招数,哪怕是心存死志的死士怕也受不了,何况一个贪生怕死的家伙? “眼下怎么办呢?”房俊颓然道。 历史上只是说李承乾的腿是坠马所伤,详细情况并未记载,若非咱这千古第一神探到来,有谁能揭开这一块历史的迷雾、千年的悬案? 关键是这份荣誉来得不太是地方,现在甭说奖励了,牵扯进长孙家与皇族的纠葛之中,烦也给烦死了! 李道宗也无奈:“还能如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要隐匿不报是不可能的,那就犯了欺君之罪。虽说眼下除了你我并无旁人知道,可正所谓天也知地也知,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事后被陛下知晓,咱爷俩这罪名可也算不小。连人带口供,交上去吧!” 房俊点头附和:“还是王爷见多识广,处事老练,此事既然由王爷而起,便由王爷去陛下哪儿禀告吧,一应赏赐,都是王爷应得的,小侄人微言轻,就不敢居功了……” 反正这锅能甩就甩,他可不想背。 出乎预料,这一次李道宗倒是颇为讲究:“那也行,本来此事就与你没多大关系,都怪本王一时口快将你牵扯进来。本王不是那等没担当的人,此事自然由本王扛起,你且放心就是。” 房俊大为感动。 瞧瞧人家这气魄,有担当! “多谢王爷体恤!王爷果然不愧为皇室第一王的美誉,胸襟磊落,义薄云天,堪称天下男儿之表率,实乃吾辈之楷模……” 李道宗笑眯眯的听着房俊一通马屁话,颇为受用,等到房俊渐渐没词儿了,才幽幽说道:“二郎过奖了,本王岂敢当得二郎如此赞誉?说到底,本王也就是红尘乱世一俗人……那啥,船厂的份子,怎么说?” “呃……”房俊的阿谀之词戛然而止。 感情您卖了我一个大人请,是在这儿等着呢? 果然是奸商,一下子就抓住我的软肋,这种情况下,怎能不让步呢? 还真是守财奴的典范啊,宁愿自己将此事扛起,也要在我这里多要几分利益…… 对于李道宗的作风,房俊只能说个“服”字! “王爷够义气,咱也不能小家子气不是?一句话,我八您二!您只需动用资源,不用您投进来一分钱!”房俊慨然道。 李道宗瞪眼:“本王是占晚辈便宜的人么?钱该多少是多少,你六五四!” 房俊差点吐出来,这还叫不占便宜?说道:“你不占晚辈便宜,是您高风亮节,可晚辈不能不孝敬您啊!勿需您出钱,船厂里给小王爷一个职位,我七您三!” 李道宗想了想,这船厂大抵也不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想必应当也有别的家族加入,到时候份子稀薄,恐怕房俊就会不上心了。便宜可以占,但若是将便宜都占了,人家房俊没甜头,凭什么死心塌地的经营船厂? 便点头道:“一言为定!” 房俊哭丧着脸:“驷马难追!王爷您当年若是不带兵打仗,老早就是天下第一首富了,您屈才了呀……” 他本来想利用李道宗在水军中的资源,给个一成份子想必李道宗也就满足了。但是现在摊上这事儿,人家李道宗将责任全都揽过去了,趁机大开口,自己这损失大了去了,还不能不答应。 你不答应?那行,咱俩一起将此事上报吧,风口浪尖,咱爷俩相互依靠…… 与多让给李道宗一些份子相比,显然牵扯进皇家与长孙家之间,才是天大的麻烦。 既然能用钱摆平的事儿,那就不叫事儿,只是多舍了一些钱财而已…… “但是有一点,日后陛下询问王爷小侄是否合适出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时候,您可得发动您的亲朋故旧,多给小侄说好话。只有拿下了这个职务,咱的船厂才能顺风顺水,大发其财……” 房俊又加了一条。 李道宗那手指点了点房俊,赞叹道:“都说本王会做生意,可依着本王看,你小子才是奸商啊,最大限度的利用资源,不放过手里的任何一枚筹码,那行吧,本王届时自会替你吹吹牛。” “那小侄可就谢过了!” 房俊眉花眼笑。 有了李道宗这水军第一大佬支持,再加上李二陛下的承诺,想来这个职务八九不离十了吧? 第五百零七章 捉奸? 房俊美滋滋的从醉仙楼出来,哼着小调儿,心情着实不错。 能说动李道宗,自己这船厂算是成了一半,而那“征途在星辰大海”的梦想,也就算有了坚实的根基。 让大海拓展开大唐人的双眼,让这个农耕民族的进取心随着波澜壮阔的大海而逐渐兴起,让这个拥有者最庞大人口基数的国家摆脱掉土地的束缚,让血腥的利润刺激那一份安于现状的保守,那将是崛起在世界东方的一头蛮荒巨兽! 席君买牵来马,主仆二人翻身上马,直奔城门而去。 路过崇德坊西明寺的时候,便见到一辆眼熟的华丽马车停在寺门外的路边。 此时华灯初上,街上人来人往,那辆马车停靠在路边,并不惹眼。 以为身穿月白僧袍的年轻僧人,长身玉立双手合十,俊俏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正站立在马车旁,似乎与车内的人说着话儿。 房俊心里“砰”地一跳。 这和尚,居然是辩机…… 而这辆马车,看其行至装饰,似乎是宫内之物,而且与高阳公主日常的那辆很是有一份相似。 这就不能不令房俊紧张了,难不成是这高阳公主出宫与辩机小和尚私会? 席君买这时也降下马速,靠到近前,低声道:“侯爷,是高阳公主殿下的马车……” 那是斥候出身,最是眼尖记性好,既然如此肯定,那就八九不离十。 房俊有些出离愤怒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还没成亲呢,就想要背着丈夫跟小和尚偷腥? 惯的毛病…… 房俊脸色阴沉,策马便奔了过去。 说实话,他对高阳公主有心魔,这来自于前世的历史传说,绝对不是轻易什么理由便可以抹煞的。若是别的尚可容忍,可红杏出墙这种事,怎么忍? 诚然,房俊也知道现在历史已然变了,曾经历史上发生的那些事都不一定会发生,但心魔之所以称之为心魔,就说这是一个魔障,是一种毒,岂能说放下就放下? 他有很多办法不娶高阳公主,最直接的一个,放下家庭前程远走海外,谁能奈得他何? 凭借超越时代一千多年的见识和知识,即便到了海外也不难拉起一票人马称王称霸,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可他却放不下心中的那一份执念。 说好了要带着大唐去征服星辰大海啊…… 所以当李二陛下旧事重提,让两人成亲的时候,房俊沉默了,并没有如同以往那般变着法儿的反抗。 在他想来,因为高阳公主尚未作出的事情而对人家有所偏见,这其实是很不公平的。而且总体来说,高阳公主虽然娇蛮任性了一点,但作风尚算得上正派,并未有什么水性杨花的苗头。 况且两口子之间一方出轨,怎么也得跟另一方有直接的关系吧? 还就不信,就凭咱的魅力和“战斗力”,征服不了你一个小丫头,让你乖乖的俯首帖耳? 反正老子天天看着你,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休了你便是,对于咱来说,离婚算个事儿?即便你是皇帝的闺女,不守妇道那也在“七出”之列,皇帝也得捏着鼻子认! 可是现在倒好,自己发现什么了? 两人已经勾勾搭搭了,还在大街上私会! 老子不发威,真当咱是鳖头啊? ***** 辩机的心情很愉快。 他在十五岁时剃发出家,隶名坐落在永阳坊的大总持寺,为著名法师道岳的弟子。后来道岳法师被任为普光寺寺主,他则改住位于长安城西北金城坊的会昌寺,十余年中潜心钻研佛学理论,佛学精深,谙解大小乘经论、为时辈所推。 十余年的潜心佛法,早已令他心如止水,万念俱寂。 可是眼前这个娇俏明慧钟灵毓秀的殿下,却总能令他那一潭死水般的心田泛起阵阵涟漪,令那颗已然沉寂多年的心脏雀跃万分。 辩机是出家人,整日里与僧侣为伴,与佛经为伍,对于红尘间的情情爱爱,懵懂不知。 他不知自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隐隐间觉得这有违自身的修行,可每一次见到这位殿下,她那清澈的眼波,高贵的气质,窈窕的身姿,却总能令他心神舒畅,而离别之后,却总是怅然若失…… 近日自己受到西明寺的邀请,前来翻译一部西域传来的佛经,正当完工之时,却在街边巧遇高阳公主,辩机便立于路边树下,微笑着合十打招呼。 哪怕之时随意的打个招呼,哪怕之时轻轻的瞥她一眼,便心宁气和,平安喜乐。 高阳公主对这个和尚也很有好感,大抵所有的女人,都会对长得俊俏的男人有好感,尤其是气质温文尔雅又身为和尚的男人,总是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但是今天她不愿意与辩机过多纠缠,再过片刻,静街鼓便要敲响,宵禁便要开始,若是不能出城,便只得返回宫里。她虽然贵为公主,但宵禁之时还满大街的闲逛,势必要被那些讨厌的御史言官弹劾,虽然不能把自己怎样,可总是有伤名节…… “大师若是有闲,改日高阳登门请教佛法,可好?” 高阳公主笑靥如花,很礼貌,也很直接的表达自己的心情——本宫有事,您能不能让在一旁? 辩机是个很聪慧的人,怎能听不出高阳公主话语间的意思? 不过很难得能见到这位钟灵毓秀的皇家贵女,辩机佛心失守,只是想着怎么多说几句话,多听一听这一把娇柔动听的嗓音,多看一看这张清丽秀美的俏脸…… “殿下亦对佛学感兴趣?”辩机双掌合十,俊俏的脸容上一片灿烂:“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此乃佛法的真意。佛陀最重缘分,殿下与佛有缘,若是不能得佛法点化,脱去三千烦恼,岂非如入宝成空手而归?” 高阳公主娇俏的翻个白眼,有些无奈。 这和尚怎么回事,这么明显的逐客都听不出来,还在这里聒噪什么佛法? 她正想严词拒绝,然后离开,却冷不丁听到旁边传来一声低沉的话语。 “辩机大师,不知房某可与佛陀有缘?” 高阳公主怎能听不出这个声音?顿时大喜,伸出欺霜赛雪的小手撩起车帘,便见到房俊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站在马车旁,居高临下的看着树下的辩机。 只是那张黑脸,比平时更黑…… 高阳公主惊喜道:“房俊,你怎地在这里?” 她这次出城,便是想去房俊的庄子里住几天。前些天青雀哥哥和兕子去的时候,恰好赶上杨妃染了风寒,致使她未能成行。杨妃待她视如己出,她自然不能抛开杨妃不管。 况且,父皇也不让她去…… 在李二陛下看来,眼瞅着都要成亲了,还一天到晚往人家里头跑,矜持还要不要?就算不要矜持了,这低三下四的,日后成了亲还不得被房二压制得死死的? 高阳公主无奈,只得留在宫里。 今日杨妃终于大好了,高阳公主恳求了父皇,这才得到旨意可以出宫。 不成想半路就遇到房俊。 这才算是有缘吧? 哪知她小脸贴了冷屁股,房俊眼尾都不看她,只是盯着辩机,等他回话。 那架势……高阳公主只觉得心里一跳。 气氛好像不大对头啊…… 辩机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高深莫测的样子,对于陡然出现的房俊,并未表露太多的惊讶,闻言,微笑道:“佛在心中,却又无处不在,有缘无缘,皆随天意,施主又何必太过介意?” 娘咧!你勾搭我的马子,还教训我何必在意? 房俊气笑了,在马上微微伏低身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和尚,信不信我打得佛祖都不认识你?” 一贯的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加之长期带兵更于西域血战连场,早已在房俊身上凝聚出一股雄浑的威势。此时心中怒气勃发,这股威势自然而然的霸气外露,寺门前大街旁,立时被一股雄浑的威势所笼罩! 高阳公主心里咯噔一下,暗叫坏了! 这黑面神,莫非是以为自己与辩机再次私会,是以才发这么大的火? 这可如何是好! 第五百零八章 贫僧是出家人 房俊骑在马上,微微俯身,一股强大的气势笼罩辩机。 高阳公主心惊胆战,她可是知晓房俊的脾气,发起火来亲王都敢打,何况一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和尚? 她倒是不在乎辩机挨不挨揍,可她在乎房俊的想法啊! 咱可是清清白白的,若是被房俊误会是来跟和尚私会,岂不是冤破了大天? 高阳公主花容失色,连忙自马车内说道:“二郎需要误会,本宫是求了父皇,想要去庄子上寻你的,只是偶然在此碰见辩机大师,寒暄几句,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辩机在房俊的威压之下,并未惊慌失措,虽然他知道比起武力值,自己在房俊面前可能渣渣都算不上,但他不认为房俊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以为得道高僧动手。 论起名气和声望,自己可远远超过房俊! 辩机清秀俊俏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尽量在心中玉人面前做出一副淡泊疏朗的模样,双手合十道:“拳头在施主的手上,施主想打谁,只管去打,谁又能阻拦呢?至于佛祖认不认得小僧,却不劳施主费心,小僧苦心参佛,侥幸得窥大道,与佛祖自有天道感应,即便是身死魂灭,只要尚存一丝灵智不绝,佛祖自然认得小僧。” “呵呵!”房俊讽刺道:“所谓的得道高僧,便是路边与妙龄女子纠缠不休,然后狡辩是非,卖弄唇舌么?” 辩机从容道:“佛法精妙,大道三千,皆有佛缘,我佛慈悲,度化有缘人。小僧见女施主与佛有缘,施以点化,有何不可?在我佛眼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并无男女之分,更无老幼之别,施主着相了。” 此时,已渐渐有行人注意到路边的这场对峙。 骑在马上的霸气凛然的房俊,站在树下丰神俊朗的辩机,皆是长安城中的命人,识者不知凡几,自有相识之人将这二位认出,惊异于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凑过来看热闹。 听到辩机的这番话,众人皆暗暗点头。 不愧是长安城中有数的得道高僧,这佛学水平就是高,瞧瞧人家这话说的,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在出家里人眼里,哪里有什么男女之分? 这房二郎一向霸道惯了,分明是想找茬啊,这境界一眼就分出高低,看看他怎么说! 房俊冷笑:“既然如此,我且问你,殿下是否漂亮?” 高阳公主俏脸生晕,很是羞窘,心中却又有些窃喜,房俊既然此问,那在他眼里自己一定是漂亮了? 围观的吃瓜群众也来了精神,哎呦,这马车里还有一位殿下呢? 既然房俊在这里对这个和尚不依不饶,想来必是高阳公主无疑了,这下子有热闹看了! 辩机微微一愣,展颜答道:“在贫僧眼里,红粉有若骷髅,世人唯有善恶,从无美丑。” “呿——” 嘘声四起,围观的群众都对辩机这个滑头的答案不满,说来说去,您跟没说有什么两样? 房俊这次是真的气笑了,跟一个满嘴油滑的和尚,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个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几步来到辩机面前。 席君买自然紧紧跟随,虽然他不认为这个秀气的和尚是自家侯爷的对手,但以防万一,绝不让侯爷孤身涉险。 房俊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但是肩宽背厚四肢修长,整个人如同一只矫健的豹子一般充满了力量感,站在秀气瘦弱的辩机面前,气势完全碾压! 辩机也有些心虚了,看着房俊气势汹汹的模样,赶紧说道:“施主切勿误会,小僧只是偶遇殿下,邀请殿下改日有闲暇,听小僧诵读佛法,已消解业障……” 房俊一听,更来气了:“你还约她?” 怒火勃发,越看这个和尚越不顺眼,抬手就是一拳。 他这碗口大的拳头锤在辩机脸上,顿时就将这一张俊俏的脸蛋打了个满脸桃花开,鼻血狂飙。 辩机惨呼一声,倒退几步,捂着鼻血长流的鼻子不可思议的看着房俊。 高阳公主“啊”的惊呼一声,伸手捂住小嘴,不可思议的看着大发凶威的房俊。 “小僧乃是出家人,你怎敢打我?” 辩机犹自不可置信。 这么多年,他在佛学界的声望如日中天,等闲便是权贵王侯见到他也是客客气气,虚心请教。几时遇到过这般二话不来便动手打人的粗鄙之辈? 在他看来,自己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虽说路上拦住女子有些不妥,但既是委以交流佛法的说辞,自然说得过去。便是再不满,也得顾忌一下影响吧? 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房俊冷笑,步步紧逼:“怎地,出家人便打不得?” 辩机捂着鼻子,一步步后退,却感觉对方的气势将自己完全笼罩,似乎下一刻就会再次扑上来给自己来一顿狠的,赶紧说道:“出家人与世无争清心寡欲,平生只求佛正道,你这般凶残,着实过分!” “好一个与世无争,好一个清心寡欲!” 房俊本身对于佛道甚至任何的宗教都没有什么歧视亦或是看法,这只是别人的信仰,人家愿意信哪个神,那完全是人家的自由,又不碍着旁人的事,与你何干? 但是古代的佛道,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些寺庙也好道观也罢,接着求佛问道的名头,广收信众的供奉,大敛其财!这还不止,各个寺庙道观名下的产业不计其数,勾连甚广,最关键的是,这些出家人田地无数,偏偏还不用纳税! “尔等所谓的出家人,仗着享有免税权、免役权,致使寺院成了法外之地,对普通百姓而言,把自己的地产以布施或出售的方式转让给寺院,只要缴纳相当数量的地租,就能换取寺院的庇护,免除赋税和劳役,这是制度和律法的漏洞,原本不可厚非。可是在这样的交换背后,寺院的僧侣们几乎不用付出多少代价,就能凭空得到一部分土地,还能免费获得一批劳动力。仅是在关中,寺庙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你们这些出家人,不是整日里诵读佛法导人向善,而是驱策田产,耕织为生,估贩成业,买卖田产,放贷典当!试问,尔等与市井之间的贩夫走卒有何区别?某打得了地痞,打得了无赖,如何就打不得你这和尚?” 这一番义正辞严的痛斥,将辩机骂得怅然失魂,一脸懵逼…… 其实房俊之言,并不具有普遍性。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佛门既是世俗社会的一部分,便不可避免的沾染世俗习性,它从来都不是净土。或许有一些高僧真的能绝世出尘,但大部分的僧侣也是滚滚俗世中的一员,幻想着佛门清净,不过是距离产生美,一厢情愿罢了。 可偏偏,这些僧侣是的确存在的,辩机佛法再是精深、佛心再是纯净,也不可能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的一员…… 这叫他如何辩驳? 围观的百姓起先是同情辩机的,毕竟这和尚名气很响,长得也斯文俊秀,而且人们天生同情弱者,看着房俊虎视眈眈威风八面将辩机全面碾压,自然而然的有一些同仇敌忾的心理。 可是房俊这话说完,形势立转! 有人便叫道:“骂得好!这些慈眉善目的世外高人,其实比那些财主还黑心!去年我家因为雪灾塌了房子,眼瞅着年关过不去,便去寺里边借贷五贯钱周转,这些和尚非但要了二十几亩价值十贯钱的地契质押,而且利息比之市面上高了不止三层!这帮挂着修佛养性幌子的和尚,有何打不得?” 第五百零九章 打的就是出家人! 坐拥庞大经济实力的僧侣们,从事商业活动就在所难免。 据说,中國最早的金融业,就是僧侣以寺院的质库形式开创的…… 南北朝时期,在佛寺里最早出现了能典当的机构。寺院的质库可以抵押,还可以赎回,甚至能通过亲属之间继承契约关系,已经相当完备。 人的贪欲是无穷的,六根未净的出家人亦不例外。 渐渐的,僧侣们已经不满足于典当,寺院开始经营高利贷事业。法国探险家伯希和的敦煌写本记录了敦煌净土寺僧侣的年度结账报告,寺院的三分之一收入来自于高利贷…… 这等寺庙,与之当铺钱庄有何区别?铜臭的味道早已沾染了佛心,这些所谓的世外高人、得道高僧,在利益的面前,丝毫没有表现出与之身份地位相得益彰的纯洁与高贵,与市井间的浊商并无二致。 曾经有僧人毫不避讳地宣称:“钱如蜜,一滴也甜。”僧侣毫无顾忌从事高利贷,也引起了世人的强烈不满。 但其实高利贷根本不违反当时的法律,也无法加以根除。于是,和尚们把高利贷这个十分有前途的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几乎无所不贷。可以借贷的品种有金银、布帛、粮食、油,甚至还有活物,有些寺院把耕牛借贷给农民,收取利息。 寺院的高利贷还有一个特点,利息通常高于世俗放贷人。僧侣们常常会借助佛祖的威力恫吓借贷人,如不偿还,将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之类,借此获得更高额的利息。而对于不能还钱的借贷人,寺院也毫不客气,会向官府诉讼,利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甚至逼迫其服役来偿还债务。 买卖田产,放贷典当在封建时代尚是合法生意的话,有些行为不轨的僧人甚至干出不法勾当。 武德九年高祖皇帝李渊的一份诏书中提到:“乃有猥贱之侣,规自尊高;浮惰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度,托号出家,嗜欲无厌,营求不息……进违戒律之文,退无礼典之训。至乃亲行劫掠,躬自穿窬(偷盗),造作妖讹,交通豪猾。” 一些僧侣公然抢劫、偷盗,行骗,放贷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所以,剥去“出家人”这一层看似清高的外衣,这些僧侣与之市井间的商贾、村庄里的财主,并无本质的不同。 房俊的这一番话语,顿时激起了围观群众对于寺庙的愤慨之情。他们才不管并不是所有的寺庙、所有的和尚都干这些事情,他们只是要寻找一个心中不满的宣泄口。 所以辩机悲剧了…… 这位高僧大德一脸茫然,面对着无数围观群众的指责和谩骂,颇有些不知所措,以往的那一份超然物外云淡风轻的神态,也早已轰然崩塌。 他有些不明白,明明自己是弱者,是受欺负的一方,为何不仅不得到同情,反而犹似激起民愤,千夫所指? 这与以往走到哪里都被人奉为大德的经历迥然不同,一颗本就并不艰苦的佛心,在一片口水里摇摇欲坠…… 马车上的高阳公主眼睁睁的看着房俊将辩机一拳打得鼻血长流,然后在一片谴责声中,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扭转颓势,反而将辩机推入道万劫不复的境地…… 公主殿下满眼都是小星星的看着房俊在那边耀武扬威,而那位风姿俊秀佛法精深长得很好看的和尚,却在她心里地位一落千丈…… 眼前发生的一幕,再一次正是了房陵公主姑姑的理论:男人长得好看是没用的,你得看他是否心有锦绣,是否能撑起女人的这一片天,是否能在外头呼风唤雨的同时,还能对你心存怜爱,更重要的,是否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 嗯,高阳公主想到“污”的地方,巴掌大的小脸儿便禁不住红了起来,羞涩难当,娇艳欲滴。 姑姑不是好人呢,什么话都说…… 房俊没心思管高阳公主怎么想,他现在看着这个花和尚就来气,不仅要在肉体上打疼他,更要在精神上摧毁他,让他千夫所指,让他声名尽丧! 娘咧! 敢撩我的妹,活腻歪了吧? 他看着神情已然散乱的辩机,将下巴高高抬起,趾高气扬的说道:“所以,别拿你那看似清高的出家人身份说事儿,那不是你的凭恃,反而是你的耻辱!你们这些歪嘴的和尚,玷污了佛主的清名,玷污了佛法的纯洁,你们都是佛门的罪人!” 这家伙明显得理不饶人,而且“偷换慨念”玩的很溜。 毕竟,有和尚放高利贷不假,有和尚干坏事也是真,可人家辩机没干啊! 人家只是在大街上跟你的马子聊聊天而已…… 辩机脸色灰白,神情慌乱,面对眼前的一切,他所精修的佛法全然不管用,以往伶俐的唇舌辩论佛法时候的纯熟老练也踪影不见,心里一片沮丧茫然。 难道果真如他所说,佛门清净之地,早已污秽不堪至此了么? 那我一直坚守的佛心,却置身于如何污秽遍布的境地之中,又如何来保持那种纯粹的信仰? 这一刻,鼻子上的疼痛,却不及心中信仰飘摇带来的疼痛之万一…… 就在此时,寺门前的争执已然因其了寺内的注意。 西明寺寺门大开,几十个和尚一涌而出,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一脸凶相,上前推开围观的群众,怒斥道:“佛门清净之地,何故再此大声喧哗?惊扰了佛祖降下灾祸,岂是你们能承担得起?” 话未说完,便见到辩机单薄的身子倚在大树下微微发抖,鼻子上的血迹已然干涸,但月白色僧衣上那鲜艳的血迹却宛如一朵朵艳丽的梅花…… 那和尚勃然大怒:“尔等凶徒,不知此乃世外清修之地否?简直卑劣无知,愚昧不可救药,吾等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与你等小民争执,乃是大慈大悲,却非是怕了你等,谁打的人,给贫僧站出来!此乃出家人清修之地,还有没有王法?” 他这张嘴小民,闭嘴小民,又是卑劣又是愚昧,顿时激起民愤。 一个臭鸭蛋从人群里飞出来,正好砸在这和尚的光头上,蛋壳碎裂,污秽的蛋汁流了一脸,形象狼狈到极点。 那和尚怒气勃发,大吼道:“佛祖尚且做狮子吼,出家人也不是随便欺负的……” 耳旁却陡然听到一声喝叱:“打得就是你出家人!” 然后,一只醋钵大的拳头在眼前陡然放大,紧接着眼前一黑,脑袋里“嗡”的一声震响,狠狠挨了一拳。 他身边的那些和尚一看,顿时不干了,在咱们寺庙的大门口打咱们的人,这不反了天了? 顿时一拥而上,将打人凶手房俊紧紧围住,拳脚棍棒一起招呼。 房俊长啸一声:“席君买,与某并肩作战!” 席君买精神一振,颇有一种回到西域面对突厥狼骑之时的热血激昂,闻言大喊一声:“诺!”便纵身跳入战团,紧紧护在房俊身旁。 房俊身手矫健力大无穷,面对这些武僧全无压力,一阵“砰砰”的声响,拳拳到肉招不落空,打得面前的和尚鬼哭狼嚎。席君买则是尸山血海里锤炼出来的身手,亦是大开大合一往无前,面对十几倍的敌人,怡然不惧。 这主仆二人犹如虎入狼群狼如猪圈,揍得一群和尚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一旁的辩机瘦削的身子宛如风中残叶颤抖不休,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嘴唇不停的蠕动着,一颗心早已在风中凌乱…… 第五百一十章 打了也白打 西明寺的寺门前一片混乱。 围观群众起先还为房俊感到担心,毕竟西明寺出来的这些和尚各个身轻体壮体型矫健,一见便知是寺内的武僧。虽然房俊早已名声在外,众人深知他武力值惊人,但好虎架不住群狼、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数太多,难免吃亏。 可是紧接着,房俊随着那一句“打得就是出家人”悍然出手,却让大家目瞪口呆之余,终于见识到了房俊的真正实力。 “不愧是咱长安城第一号大棒槌,这身手,啧啧啧,没谁了!” “听说房二这个棒槌的外号是有来历弟,据说那家伙什儿像个大棒槌……” 众人大汗。 自古二楼…… “那可不?人家能纵横长安,你当是唬人啊!” “你这话我不爱听,人家房二可不仅仅是窝里横,在西域也横!率领着神机营在西域大破突厥狼骑的时候,人家也一点不怂,每战必前,那是这个!” 这人晃了晃大拇指,一脸钦佩。 “就喜欢房二这暴脾气,说打就打,管你和尚还是尼姑,惹毛了咱,就揍你没商量,霸气!” “你可别瞎说,若不是这像个娘们儿似的和尚惹了房二,人家显得跟他过不去?再者说了,人家只是打和尚,何曾打尼姑了?你这话传出去,保不准就给房二招黑。” “我咋瞎说了?就房二这脾气,那是尼姑没惹到他,惹了他,照打不误!” “这话我信!不过话说回来,若当真是尼姑惹了房二,人家房二就是令一套招数对付了,嘿嘿嘿……” “那是!你瞅瞅房二这身手,像头小老虎似的,一身都是劲儿!等闲的小尼姑,怕是三五个不是对手……” “我跟你讲,现在的那些个师太啊,最喜欢房二这样的,年轻力壮器大活好,这若是得了房二的教训,那就得哭着喊着求包養……” “你可拉倒吧!人家房二有的是钱,又有侯爵在身,跟那个师太玩玩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去包養她们?” “唉,你们说的这个跟房二相好的师太,是哪个庵堂里的?” “好像是城南终南山里的……” 歪楼了…… 看热闹的不怕事大,眼见着房俊领着一个小跟班儿就将一群西明寺的武僧揍得找不着北,有些手痒的群众就偷偷凑上前去,抽冷子给战团外的和尚来上那么一下…… 和尚也怒了,凭白招惹了房俊这么一尊凶神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吃瓜群众也想落井下石浑水摸鱼?便将他偷偷占便宜的家伙拽住,一顿揍。 这下子算是麻烦了,大家伙一看,你打不过房二拿我们撒气是吧?一哄而上,乱战一团。 本来就被房俊跟席君买打得抱头鼠窜的和尚们这算是倒了大霉,人群一拥而上,根本分不清个数,一顿拳脚就迎面招呼过来,彻底跪了…… 眼见和尚们依然溃不成军,尚未过瘾的房俊只得无奈收手,大喊道:“多谢各位乡亲拔刀相助,只是县衙的差役马上就到,此事自有房某顶着,诸位赶紧散了吧!” 随着他这一声喊,群众们也知道凭白打了和尚那可是大罪,纷纷对房俊表示赞赏:“房二好样的!” “够爷们儿,有担当!” “改日来这崇德坊,请你吃酒……” 乱哄哄说些不着调的话语,然后一哄而散,留下一地鸡毛……一地和尚。 果不其然,人群刚刚散去,县衙的衙役便气势汹汹的赶过来。 “谁吃了豹子胆了,敢在佛门清净之地斗殴?是谁,跟老子站出来!那个谁……娘咧!房二爷,您咋在这儿捏?” 那领头的衙役受到线报,说是有人把西明寺的和尚打了,赶紧带人来查看。这年头,无论和尚还是道士,那都是朝廷命令支持的,牵扯到这两者,都是大事! 他咋咋呼呼的一顿呼喝,却见到平素狗仗人势的手下们一个两个都像是乖宝宝一样站着不动,自己的一个心腹还不停的给自己眨眼,那眼皮都快抽筋了…… 什么情况? 领头的衙役有些莫名其妙,你们这帮家伙不都最喜欢这种能够顺水摸鱼的事故现场么,怎地今天都改性了? 然后他一回头,便见到鹤立鸡群一般站在寺门前的房俊,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真真是“鹤立鸡群”,因为唯有房俊跟他身后一个身形矫健的小子站在,左右躺了一地的光头和尚…… 领头的衙役顿时心里一个哆嗦,这位爷怎地在这儿? 旋即便明白了,感情今儿这帮和尚没看黄历,出门惹到这位凶神了…… 房二那是什么人?他是万万不敢招惹的,赶紧点头哈腰的表示态度。 心里却是直哆嗦,娘咧!我这嘴怎地就这么贱,没搞清楚状况呢,就满嘴喷粪,这位该不会恼火起来吧? 偷着看看房俊脸色,并无不悦之色,这才放下心。 “咱家大人自打上任以来,就一直念叨房二爷您是他的恩主,若是没有您的仗义相助,就没有他的今时今日!一直想着去府上给你磕头谢恩呢……”领头的衙役低眉顺眼的凑到房俊跟前,好生谄媚。 房俊有些奇怪:“你家大人是哪个?” “我家大人姓李,名讳唤做义府……” 房俊愕然。 李义府? 此地乃是萬年縣,那家伙不是刚刚参加完乡试么,怎地就成了一县长官?这不符合逻辑啊…… 不过说起来,李义府若是称呼房俊一声“恩公”,那房俊还真担当得起,若不是房俊在乡试之时“解衣赠之”,那李义府大概就得放弃这次考试了。 只是想想此事,房俊就满满的全是心塞,自己居然一手将这个大奸臣拽进官场,真是造孽呦…… “李义府是萬年縣的县令?” “那倒不是,李大人是咱们县丞,不过县令病重,已然上书告老,现在朝廷还未分配新任的县令……” 房俊点点头,不过即便是县丞,也算是有了出身,也不知道李义府这个戏法是怎么变的,怎地从一个考生就一步成为了县丞? 只是虽然萬年縣有熟人在,但此事涉及到佛门、高僧、公主、侯爵……如此高的规格,萬年縣自然无权审理,必须呈报大理寺,由大理寺亲自审理,亦或授权刑部审理。 高阳公主在一旁的马车内,心思纠结,很是忐忑。 这个家伙不会真的以为我是跟辩机再次幽会吧? 公主殿下越想越是不安,便掀开车帘,冲房俊招招手:“房俊,你过来!” 房俊回头瞅她一眼,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对那领头的衙役道:“此事,房某一力担之!时辰不早,某先回去,明日若是需要某至县衙亦或大理寺,派人通知一声便是,绝不至于令阁下难做!” 那衙役被房俊称呼一声阁下,顿时骨头都轻了二两! 这位爷是谁啊? 是房俊!房相的公子,皇帝的女婿,当今的侯爵,带兵的将军,当朝大员! 能跟咱这么客气,那显然当咱是个人物! 当然,也可能是咱家县丞大人的人情在里边…… 衙役当即胸脯拍的砰砰响:“您老且回家歇着便是,这一身又是泥又是土的,是的回家洗个澡松快松快……” 旁边的和尚顿时不乐意了! 那个领头的武僧叫道:“凭什么啊?他来我们佛门清净之地大打出手,这打完了人,拍拍屁股就走了,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那衙役怒道:“少跟老子扯这些没用的,你们这些所谓的世外高人,背地里干些什么男盗女娼的勾当真以为没人知道?给你脸称呼你一声大师,否则你也么屁都不是!这位是谁?堂堂礼部尚书、新乡候,房俊房二爷!人家说的明白,随传随到,你还想咋地?” 第五百一十一章 崩塌的重生 和尚不忿道:“可他打了我们这许多人,怎低也要羁押起来吧?万一他畏罪潜逃怎么办?” 衙役胸脯一挺,掷地有声道:“此事是我处理,若是房二爷逃了,拿我问罪便是!” 和尚一脸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这官官相护,乃是天下定例,一个和尚能有什么法子? 房俊冲那衙役点点头:“谢了!敢问如何称呼?” 人家如此周全,还不就是为了一段香火人情?自己也非不近人情之人,甭管三教九流还是虾兵蟹将,难保有一天用到人家的时候,结个善缘,未尝不可。 一句“谢了”,惠而不费,算是承了这位衙役的人情。 否则去县衙里蹲一宿,那滋味也不好受…… 那衙役喜形于色,连忙说道:“小的名叫吴大维,族中排行第九,因此坊间都称小的吴九……” 吴大维……这名字挺耳熟。 “如此,某便告辞了!”房俊点点头,转身上马,同席君买扬长而去,看都未看马车里的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大怒,狠狠的一跺脚,喝到:“回宫!” 臭房俊,死房俊,黑面神! 真当本宫稀罕你么?还给本宫甩脸子! 你等着,回去便在父皇面前参你一本,要你好看! 马车转个弯,沿着来路返回。 高阳公主透过掀起从车帘,正巧见到依旧站在树下的辩机。那张以往觉得颇为俊俏的脸,此时透着无尽的失魂落魄,令高阳公主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厌恶。 都怪这个臭和尚,若非是你拦着本宫,如何能惹得房俊那厮误会? 高阳公主也不是好相与的,小脾气发作,敲了敲马车的车厢,外头便有侍卫凑过来,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高阳公主抿着嘴儿:“那个叫辩机的和尚,看着就讨厌……” “属下明白!” 外头的侍卫闻言,心领神会,招呼了一名同伴,调转马头返回西明寺门前。 辩机失魂落魄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的站直了身体,看着面前这一地哀嚎翻滚口中污言秽语不绝的和尚,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厌烦。 这就是所谓的出家人? 人家房俊还真就没骂错,这等败类,简直败坏了佛门的清誉。长此以往,世人眼中的佛门净地,的确要变成污秽遍地的腌臜之所,使人避之唯恐不及,还谈什么一心求佛、得正大道? 心里正心潮起伏间,忽闻耳畔马蹄声响。 辩机愕然回头,便见到两名骑士策马而来,到了自己面前,也不说话,提起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就抽下来。 辩机只是见到眼前两道鞭子的残影,脸上便火辣辣一阵剧痛,不由得惨叫着捂住了脸。两名骑士却不管不顾,只是一味的狠狠抽鞭子,片刻之间,辩机便被抽的哀嚎不绝,遍地翻滚。 两名骑士骑在马上,很是抽了辩机一顿,这才冷言说道:“吾家殿下转告与你,既是世外之人,便应当修心养性,大街上拦住女者纠缠不休,败坏女者名节,岂是高僧所为?这一顿鞭子算是小小的教训,若是再有下次,尔自当小心大好头颅!” 言罢,一夹马腹,转身离去。 嚣张到极点! 尚留在现场的衙役们目瞪口呆,便是那满地的和尚也都停止了惨叫。 大家总算明白了,原来今日的一切,居然都是这个辩机招惹公主殿下惹出来的! “呸!”吴九厌恶的啐了一口:“还当你们是什么大德高僧的,原来不过是一群人面兽心的腌臜之徒!还特么有脸在这儿叫屈?跟你们说吧,这官司,打到天子面前,你们也赢不了!听我一句劝,乖乖的回去好好的念几本佛经,问问佛祖,怎生当一个和尚!” 一地重伤的武僧面面相觑,尽皆无言。 他们只是见到辩机被房俊打了,是以才同仇敌忾,却始终也未问及此事究竟由何而起。他们都并非什么清心寡欲的高僧不假,暗地里干了不少龌蹉事也是真,可是好歹都是出家人,基本的底线和颜面还是要的,如此被人赤果果的打脸,情何以堪? 为首那武僧长叹一声,挣扎着在地上爬起,冲吴九合十道:“是贫僧莽撞了,未明情由,便袒护与自己人。此事就此作罢,烦请大人告知房施主,鄙寺绝对不会追究,并且诚挚道歉。阿弥陀佛……” 言罢,与爬起来的武僧,相互搀扶着回了寺内。 却无一人再看辩机一眼…… 辩机呆呆立在那里,脸色阵青阵白,浑然忘记一身鞭痕累累,直至一阵夹带着雪花的冷风吹过,这才激灵灵打个寒颤,露出一抹惨然的微笑。 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空寂。 什么佛,什么爱,什么恨,什么羞辱,什么修行…… 这一刻,全都寂然一空。 辩机深深吸口气,就那么脚步踉跄的步入寒风苦雪之中,一身僧衣被寒风吹佛得鼓荡褴褛,瘦弱的身形显得愈发孤寂,就这么一路走出长安…… 若干年后,一个孤行僧在岭南的穷山恶水之间,用自己慈悲的胸怀和高深的医术,拯救了无数的贫苦山民。人们为他树碑立传,交口传颂,而这位相貌俊朗的僧人,却只是淡然处之,一人一钵,一竹篓一竹杖,行踪无定,艰苦修行…… ***** 高阳公主回了皇宫,并没有直接回寝宫,而是气咻咻的直奔神龙殿。到了才知道,皇帝并未在此,而是去了杨妃的寝宫。 高阳公主又转个弯,来到杨妃的寝宫。 杨妃前些时日偶然风寒,很是在病榻上缠绵数日,今日才算是下得地来。李二陛下虽然後宮里佳丽无数,但是对这位前朝的公主,还算情深义重,特地过来探视。 皇帝坐在锦榻之上,悠然的拈起白玉托盘中一颗鲜红的樱桃,放进嘴里品尝,片刻吐出果核,说道:“这樱桃虽然看似与夏日里的并无二至,但总归是逆天之物,未得春夏之地气,吃起来难免酸***妃病体初愈,这等食物还是少吃为妙,免得肠胃不适。” 杨妃打横坐在下首,闻言温婉一笑:“这东西都是房俊送来的,人家凭着一分孝心,臣妾又怎能寒了人家的心思?” 甭看年近四旬,但杨妃保养得宜,兼且出身前隋皇族,气质华贵仪态贤淑,看上去非但未显老,反而多了几分岁月雕琢出来的雍容与娴静,宛如那陈年的佳酿,历久弥香。 李二陛下看着佳人新剥蛋壳一般白嫩的脸颊,温婉的眉眼神情,心里颇为意动。便伸手拉住杨妃柔软的玉手,笑道:“那小子倒算是有眼色,变着法的哄你开心,难道是知晓某心疼你,便想来个曲线救国?” 杨妃俏脸微红,反手捂着皇帝的大手,嗔道:“陛下怎能这般看人?别人臣妾不敢说,但是房俊却绝对没有这般心思。自打恪儿出京,他便隔三差五的送来孝敬,他看重的是这份情,绝非对臣妾有所图谋。再者说了,陛下英明神武,那小子便是有什么歪心思,又岂会打到臣妾这边来?陛下可是从来不许後宮干政的。” 世人皆知,李二陛下对于後宮的掌控极其严厉,除了过世的长孙皇后偶尔会对朝政有所谏言之外,其余的嫔妃严令不许议论朝政,更别说参与其中了。 李二陛下笑道:“还说没有被那小子收买?你这一会儿,可是净给那小子说好话了……” 杨妃笑道:“陛下心中自有计较,臣妾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李二陛下很享受这等夫妻之间的小情趣,斗斗嘴也能觉得心神愉悦,便捏了捏杨妃的纤手:“时辰不早了,某今日便留在此处,咱们早些安歇吧。” 杨妃闻言,心中喜悦,温柔的点头道:“那臣妾侍候陛下沐浴。”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娇呼。 “父皇,赶紧下道圣旨,将那个黑面神一刀砍了!简直气死我了……” 李二陛下与杨妃愣住,面面相觑。 第五百一十二章 告黑状 高阳公主提着裙裾,从殿外进来,一溜小跑的便直奔杨妃,凄惶的叫了一声:“姨娘!”然如乳燕投林一般,一头扎进杨妃怀里,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的,抽抽噎噎哭个不休。 李二陛下有些傻眼,这不是刚刚黏糊咱半天,得了允许出城去房俊的农庄了么?怎地一转眼就跑了回来,还这么一副样子? 杨妃也吓了一跳,赶紧将娇小的身子搂在怀里,不停拍着高阳公主的肩头,哄道:“哎呦,这可是怎么了?漱儿可莫吓我,快说说怎么回事?” 高阳公主从杨妃怀里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已然有些红肿,泪珠儿一串儿一串儿的挂在粉嫩的脸蛋儿上,满脸委屈,让人看得之心疼…… 高阳公主却没有回答杨妃的话,将头转向李二陛下,瘪着小嘴儿叫道:“父皇,您赶派人去将那黑面神抓来,一刀宰了了事!” 杨妃大汗…… 嗔怪的轻拍了一下高阳公主的肩膀,不悦道:“说什么浑话呢?这眼瞅这就要成亲了,张嘴闭嘴打打杀杀的闹腾不休,这成亲之后可怎么得了?” 高阳公主委屈的叫道:“那混蛋不理我!凭什么呀,我是堂堂公主,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交给那个黑炭头黑面神土包子,那是下嫁,是他们房家百世修来的福分,凭什么给我脸子看呀?” 杨妃奇道:“他怎么给你脸子看了?” 高阳公主吱吱呜呜,难道说是因为自己在大街上跟辩机聊天引起?这个不能说,不然自己就理亏了呀!干脆耍赖道:“反正就是给我脸子看了,现在他就敢这样,这要是成了亲,还不得天天虐待我?姨娘,您得给我撑腰……” “好好好,姨娘给你撑腰,行不行?”杨妃哭笑不得,只得哄着她。这丫头母亲早丧,从小便跟她亲近,她也待这丫头如同亲生骨肉一般,疼爱怜惜,此刻见到高阳公主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都哭成了小花猫,心里说不心疼自然不可能,不由得对房俊有了几分埋怨。 好歹你也是男人,七尺昂藏顶天立地,跟一个小女子较什么劲? 简直不像话…… 李二陛下却坐在一边神情悠然,既不动怒,亦不询问。 说起来,现在他对房俊那厮已然完全免疫,就算那厮现在把天捅了窟窿,李二陛下都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相反,若是那厮三五天的不搞出点事情,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但李二陛下也清楚,房俊这厮的确草蛋,但也不是无事生非之人,只不过总是将一件小事无限扩大化而已。 就比如现在,大抵是高阳公主不小心什么地方惹到了房俊,然后房俊反应过激处理鲁莽,便将高阳公主招惹得如此气急败坏,居然口口声声要把人给宰了…… 高阳公主见李二陛下没什么表示,顿时不满,气咻咻嚷嚷道:“父皇,您女儿都被人给欺负了,您怎么还能无动于衷?让百骑出动,快点把那家伙抓起来,在午门斩首示众……” 杨妃气得又拍了她一记,瞪眼道:“还没完了是不是?姑娘家家的浑说些什么,矜持点行不行?瞅瞅你这幅鬼样子,跟市井泼妇似得,那房俊看到你这样,都能吓得退婚……” 高阳公主委屈得不行,大哭道:“姨娘你偏心!那黑面神不就是隔三差五的给你送礼吗,你就偏向着他了?呜呜呜,我的命好苦,父皇不管我,连姨娘也不管我,呜呜呜,命好苦……” 杨妃顿时没辙,赶紧搂着高阳公主,低声哄劝。 李二陛下被她吵得脑仁疼,眼瞅着就跟爱妃春风一度两相缠绵鸳鸯交颈鸾凤和鸣,大好夜晚就生生被这个闺女给搅合了…… “行吧!那你说说,到底房俊是怎么惹了你,说得有理,父皇派人去扒了他的皮!可若是说得没理,你就给某消停点,乖乖的回去睡觉。”李二陛下只得说道。 高阳公主眼珠子转了转,刚想开口,李二陛下又补充道:“你最好说真话,免得父皇还得叫李君羡去调查真相。若是发现你说谎,可休怪父皇收拾你!” 高阳公主吓得一哆嗦,赶紧将哭声收了起来。 李二陛下对她虽然宠爱,几乎有求必应,但若是做错事,惩罚也极为严厉,不仅仅是她,每一个皇子皇女都对李二陛下很是惧怕。皇帝陛下若是发起火来,那股威势可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住,即便是自己的儿女也不行! 可是这事儿实打实的说出来,貌似自己理亏呀…… 高阳公主开动小脑筋,一面在脑子里编辑措辞,一面委委屈屈的说道:“那家伙太冲动了嘛……儿臣刚刚跟父皇请了旨意,要去房俊的农庄寻青雀哥哥和兕子,走到崇德坊的时候,遇到那个辩机和尚,那和尚也是无礼,缠着人家说话,就正巧被房俊看到了……” 杨妃无奈道:“你这丫头,跟一个和尚当街说话,你是要气死我还是怎地?简直过分!” 高阳公主委屈道:“是那和尚缠着我说话,我又没搭理他……” “然后呢?”李二陛下隐隐觉得事情不可能就这么收场,那房俊什么脾气? “然后,房俊就把那辩机给揍了……”高阳公主小声说道。 杨妃惊道:“那房俊可有负伤?” 这话就看出来女人对待事物的看法了,甭管该不该动手打人,首先考虑的是自己人吃没吃亏…… 高阳公主嘟着嘴:“他怎么可能负伤?他不知道有多威风,整个西明寺好几十个武僧,全被他打趴下了。” “那就好!”杨妃吁了口气,放下心。 李二陛下无语道:“好什么好?佛门那是清净之地,那厮惹了这么大的乱子,想必明天长安各个寺庙的主持就该联合上书弹劾了。佛门势大,信众甚多,便是朕也只能扶持道家与其对抗,不能明目张胆的对其大动干戈,何况他房俊?” 杨妃顿时又紧张了:“那可如何是好?陛下,此事虽然房俊有些冲动,但的确是那辩机和尚失礼在先,您可不能听信那些和尚的一面之词,便处罚遗爱!” 李二陛下烦躁道:“朕心里有数。” 心里头却是一片火气,几乎可以想象明早一大群和尚联合上书的情景。处置房俊吧,怕是惹得勋贵老臣和皇室宗亲不满,不处置吧,怕是那些和尚又会不依不饶…… 真是烦躁!这个房俊怎地总是惹事,就不能消停两天? 首次,李二陛下有了将房俊远远打发到外地任官的想法。 给你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爱折腾你就折腾去吧,可这劲儿的祸害,反正朕眼不见心不烦就好…… 高阳公主见李二陛下一脸烦恼,便弱弱的说道:“那个……西明寺挨揍的那些武僧,表示不会追究……” “嗯?”李二陛下眉毛一扬,颇为意外:“这是何故?” 那帮和尚可不是表面上伪装的什么世外高人,这帮家伙最是难缠不过,没理都能搅三分,更何况占着理的时候,岂能如此轻易放手? 高阳公主便将房俊当场说的话语,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听闻房俊对佛家广置田产房贷敛财的指责,李二陛下沉默下来。 良久,才缓缓吁出口气:“朕又何尝不知,如此放纵下去,佛道两门迟早会成为朝廷的毒瘤?只是眼下尚未到动他们的时候,且由着他们在放肆几天……” 对于李二陛下来说,千事万事,都得给东征让路! 一看父皇对房俊的言语很表赞同,高阳公主便知道,自己这个黑状算是告不成了,只得恹恹的站起身,垂头丧气说道:“那儿臣先告退了……” 看着高阳公主走出去,李二陛下叹气道:“原本房俊对这桩婚事就不甚同意,是朕一直压着他,可现在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怕是那房俊心里更有想法了,日后成了亲,此事怕是也会成为一根刺,轻易不能拔除啊……” 杨妃只得安慰道:“改日,臣妾找房俊说到说到此事,本来就是误会,想来房俊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不会钻牛角尖的。” 李二陛下苦笑道:“还不完的儿女债……为人父母,就没有一个安生的时候。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多想无益,还是早些安寝吧。” 便在此时,殿外传来王德的声音:“陛下,江夏郡王李道宗,扣阙求见!” 还不完的儿女债,还真就让李二陛下说对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雷霆隐于九霄之上 寝殿内落针可闻。 李二陛下端坐锦榻,纹丝不动,一脸阴郁。 李道宗还保持着微微弓着身子启奏的姿势,将那长孙宝的事情回禀完后,皇帝陛下并未依礼让他平身,他也就只能这么别扭的站着,却不敢稍微动一下…… 李道宗与李二陛下只是相差了两岁,与李元昌等人同隐太子李建成亲近不同,他大小就跟在李世民这位二哥后头,一同念书,一同纨绔,十七岁便跟着李世民南征北战,立下功勋无数。至始至终,这位堂兄都对自己偏爱和袒护,他在战事中足部受了伤,李世民亲自帮他敷药,他因贪赃下狱,李世民仅仅是将其罢官而已,转眼又开始重用他,他作战失利,李世民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宽大为怀,只是斩掉了替罪羊…… 对于这位身为帝王的堂兄,李道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能感受得到这位九五之尊此时心中的怒火勃发和惊涛骇浪! 越是冷静,便越是意味着正在酝酿更凶猛的风暴! 若是将满朝文武统统拎出来,评断一番李二陛下最信任之人,不是他李道宗,不是房玄龄,不是程咬金,不是侯君集,不是李绩,而是……长孙无忌! 李二陛下与其少年相识,一路携手走过风风雨雨,可说情谊颇深。 自大业十三年起,高祖李渊起兵太原,渡过黄河之后,无忌前去谒见,得到了一个文书的职位,从此跟随李世民南征北战,不离左右。从征讨薛举到虎牢关大破窦建德,从千里狼烟铁火雄壮的疆场到富贵堂皇阴谋诡计的夺嫡之战,长孙无忌一直陪在李二陛下身边,忠心耿耿。玄武门事变中,他跟随李二陛下埋伏于玄武门,舅舅高士廉镇守秦王府,妹妹长孙皇后亲自出面安抚士兵,他们一家人全都置身于权利斗争的第一线,随时准备为秦王而献身。?? 历经种种,李二陛下又怎能不信任长孙无忌? 可最彻骨的痛苦,便来自于最亲近的背叛! 尽管长孙冲所作所为极有可能长孙无忌并不知情,但是难道他对长孙冲就薄待了么? 年纪轻轻便任命其为宗正卿,成为皇族的实权人物,更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他,不遗余力的栽培他成为帝国下一代的权臣,甚至不惜将房俊创建的神机营交给他! 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宠信爱护、全力扶持的女婿,是一头白眼狼! 这种被欺骗的愤怒,即便是隔着一丈远,李道宗也能清晰的从李二陛下身上感受到。 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不知待会儿陛下雷霆震怒,咱会不会遭受池鱼之灾?还是心软了啊,将房俊那厮拽来,多少也算是个挡箭牌,起码能分担一些压力…… 出于意料的,预想中的狂风骤雨并没有如期而至。 李二陛下深深吸了口气,并未大发雷霆,但是平静的语调,却更令李道宗胆战心惊。 “此事,尚有何人知晓?” “回陛下,房俊……亦曾同微臣一起参与审讯。”李道宗心里默默说句抱歉,这件事,李二陛下不问他自然不会将房俊扯进来,但李二陛下既然问道,他是打死也不敢撒谎。 “怎么哪里都有他?”李二陛下语气不悦,也有些意外。 李道宗有些疑惑,摸不透李二陛下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房俊那厮又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便仔仔细细的将房俊求见他谈生意,而后发现可疑的长孙宝一事原原本本的道出。 李二陛下默默听着,半晌无语。 李道宗说完,便肃立一旁,紧紧闭上嘴巴。 此事非但牵扯到太子殿下,更与长孙无忌有莫大关联,只要不是傻子,就绝对不会轻易发表任何意见。如何处置,自有皇帝圣心独裁,外人岂能置喙? 良久,李二陛下才幽幽一叹:“算是苦了他了……” 李道宗没接话,心里却明白,皇帝所指的是太子殿下。 心中想想,也的确为太子感到冤得慌…… 身边趴着这么一条毒蛇,非但设计还得太子坠马断腿,甚至诬告魏王、刺杀魏王来栽赃嫁祸,想来别的小动作也绝对少不了。太子便是在这一点一滴的诋毁和设计之中,渐渐的失去了帝王的宠爱。 这得多毒的一个人,才会这么处心积虑的去陷害一个人?一方面心里恨不得将对方宰了了事,一方面还要在外人面前露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一方面各种毒计目不暇给的连番施展,只是为了破坏储君的地位名分…… 李道宗心底冰寒,这长孙冲居然毒辣至此,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只是李二陛下这话,李道宗依然没法接。 好在,李二陛下也只是自己感慨一句而已,紧接着,便说道:“此事,朕心中有数,如何处置,承范你就不用过问了。” 承范,是李道宗的字。 李道宗应了一声,心底却是狐疑:难不成,陛下已经厌恶太子到如此地步,这么重大的隐情也要秘而不宣,铁了心废黜太子,扶持魏王上位? 他心里难免有一些替太子冤枉。 都摆明了是长孙冲设计陷害太子,陛下却视而不见,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而且相比起来,他更喜欢温和亲善的李承乾,而非是持才傲物的李泰。 不过,此乃帝王家事,他的观感自然不会在皇帝面前说出,只是心里替太子唏嘘一番而已。 仅此而已…… ***** 房俊回到农庄,碰巧李泰外出访友回来,在大门口走了个碰头。 看着房俊这张黑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李泰没来由的心里一突……紧接着却有些不忿。 自己堂堂亲王,怎地居然有些惧怕这小子? 便轻咳一声,说道:“房二,你那温室中的樱桃,明日送给本王一些,本王要送个人情。” 房俊虽然对他一直不甚待见,但这厮行事颇为大气,并不会在小事上斤斤计较。况且咱堂堂魏王殿下开口讨要一些樱桃,这放眼大唐还会有拒绝的人存在么? 可谁成想,他还真就遭拒了…… 房俊阴着脸,瞅着李泰,语调平静的说道:“你是不是认为这江山是你们李家的,天下的百姓也是你们李家的,所以你们李家可以为所欲为,丝毫不用顾虑别人的看法和感受?” 李泰有些莫名其妙,不悦道:“听不懂你说什么,只是一些樱桃而已,你给不给吧?”要不是这玩意大冬天的只有你房家的温室产出,你以为本王会给你墨迹? 寻常人白送给本王,本王都不惜得要! 谁料,房家的回答更干脆:“不给。” 抬腿就走向后院,留给李泰一个后脑勺。 李泰差点气得厥过去! 恼羞成怒道:“房二,不要欺人太甚!如此目无皇家,不知尊卑,你可知罪?” 房家已然走进大门,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 “某就是目无皇家了,就是不知尊卑了,你待怎地?打我一顿?你不是对手,谁打谁那是明摆着!去跟陛下告一状,然后杀我的头?那你尽管去,房某大好头颅,就给殿下留着!” 李泰目瞪口呆,眼瞅着房俊撂下狠话扬长而去,这才觉得这厮今日有些诡异,这是在哪儿受气了,本王撞在气头上? 回身将席君买喊住:“你家这位棒槌,今日这是咋了?” 席君买对李泰没啥好印象,不过人家好歹是亲王殿下,他席君买又不是自家侯爷,只得站住脚,说道:“若是殿下能听得在下一句劝,这个时候千万别去招惹侯爷。侯爷发怒的时候,他干了什么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第五百一十四章 初战告捷(上) 席君买倒不是为了李泰着想,而是担忧自家侯爷。 若是这位肥王爷不知死的去招惹侯爷,反被侯爷毒打一顿,总是个麻烦…… 李泰闻言,愈发好奇了,拉着席君买不让走,追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席君买想了想,这事儿也不算什么密辛,大街上那么多人看见了,再者说眼前这位好歹是那高阳公主的哥哥,说与他听,应是无妨。 便将刚刚发生之事简略的叙述一遍。 席君买虽然没念过书,但因是斥候出身,叙述事情简略而紧扼重点,寥寥几语,便将事情的始末讲述清楚,而且纯粹是从围观者的角度出发,不包含一丝主管的臆测和情绪。 李泰便皱起眉毛,不悦道:“过分了!” 席君买以为他说房俊过分,心里发怒,却听李泰骂道:“那个臭和尚简直妄为出家人,怎能如此失礼?漱儿那丫头也是,干脆一点将其轰走不就完了,何必多做纠缠?这事儿房二做得好,都特么欺负到头顶上了,不揍他还算是男人?若是换了本王,干脆就将那和尚阉了,送进宫里去当太监……” 席君买有些愣神,颇为意外的看着李泰,眼神狐疑。 你确定不向着自家妹子? 李泰怒道:“小斥候,你那是什么眼神儿?本王公正廉明深明大义,从来都是帮理不帮亲,这才是一代大儒的行事作风,足以使得百姓敬服、万民敬仰!哪里如同你家那棒槌侯爷,遇事总是帮亲不帮理,甭管对错,先揍别人一顿再说,简直野蛮、无知、肤浅、愚昧……” ***** 房俊很烦躁。 本来咬牙默认了将高阳公主娶回家,可是现在又有些动摇了。 无他,这臭丫头实在不靠谱…… 先前他还觉得用尚未发生的事情去衡量高阳公主的为人,有些不公平,极力的说服自己既然历史都能改变,某一个人又怎么会一成不变呢? 可是现在他心虚了。 怎么办呢? 悔婚的后果他不止一次考虑过,并不是太在乎李二陛下的责罚,大不了就当官,还能剁了咱的脑袋不成?老爹想必也会受到牵连,不过既然老爹都已经有了致使告老的打算,牵不牵连的,也无所谓。还是那句话,难道还能剁了脑袋、满门抄斩? 他只是顾忌此事对高阳公主的影响。 毕竟,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女,陡然被人退婚的话,对于名声的打击将是致命的,尤其是在古代。更何况那丫头自从上次泾水桥头事件之后,貌似真的看上自己了,若是自己退婚,对她心理的打击更为严重。 房俊有些不忍。 但是现在不是忍不忍的问题了,是他必须严防将来帽子变绿…… 当然,即便是要退婚,也不能鲁莽行事。 草草睡下,做了一宿噩梦。 梦里自己新婚之后陪着高阳去狩猎,巧遇已经被逐出寺庙的辩机,二人眉来眼去言语契合,便结伴步入辩机的茅草房,高阳那丫头临进屋的时候,还眉飞色舞的回头命自己望风看门…… “扑棱” 房俊猛地惊醒,一下子从炕上做起来,浑身冷汗涔涔。 脑子里有些乱,精神有些恍惚,仔细思索一番,才发现自己是被噩梦惊醒。 呃……为什么说是噩梦呢?好像也没见到什么血光之灾天崩地裂的,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将上辈子电视剧看到的情节在脑海里重演了一遍而已,为啥自己却那么害怕? 心脏道现在还“扑腾扑腾”的急促跳动。 既然醒了,自然难以入睡。 抬头看看窗外,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庄子里的公鸡也时不时的打鸣,披上衣服爬起来,推开门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精神一振。 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操起石锁挥舞几下,一身大汗,这才回到房间里洗漱。 简单的用过早饭,便溜溜达达来到后山铁匠铺。 热气球的科技含量不高,对于工艺的要求也不高,只是房俊一再强调安全性,这才使得进度比较缓慢,不过经过十几天的紧张制作,这个汇聚了房家最高级技工制作的“超时代孔明灯”,终于完工。 铁匠铺前的空地上,这个样子很萌的庞然大物静静的躺在那里,令房俊有一瞬间穿越时空的恍惚…… 热气球的主体是一个由无数块厚布缝补联结起来的球体,内里加入了竹篾制成的骨架,既能够支撑起布料,又不会加重重量。王小二和柳老实大概很早就起床,正指挥着徒弟往吊篮里安装特制的铁炉。 看到房俊溜达过来,一众工匠们只是简单的打个招呼,便各干各的。时间紧迫,一点都耽误不得,要知道三天之后可有皇帝亲自驾临,这要是出了差错,二郎还不得把大家都给大卸八块? 唯有王小二迎了上来,皱纹像朵菊花也似的老脸上满是担忧:“二郎,这玩意到底行不行啊?老朽这心里总是没底,你说一个人连带着吊篮和里边的铁炉,这怎么也得好几百斤啊,它就能飞起来?” 理论是一回事,世界观又是一回事。 王小二总觉得二郎有些异想天开,这事儿不靠谱…… 相比起来,柳老实对房俊的信任却更足。 正指挥儿子安装铁炉的柳老实,闻言扭头说道:“你这老倌,唧唧歪歪的烦不烦?二郎说能飞,那就准定能飞,你几时见到二郎所说的没实现过?” 王小二反唇相讥道:“你个老马屁精!是不是二郎说你明天能成仙,你就从今天开始不吃饭?” 柳老实嘿嘿一笑:“若是二郎当真如此说,那老朽还真就不吃饭了!反正要成仙了,省一顿饭留给儿孙,岂不正好?” 房俊无语的看着斗嘴的两个老家伙,无奈说道:“能不能飞,待会儿组装完成,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这两个老家伙是房俊手底下的哼哈二将,所有工匠的头子!不仅手艺一流,领悟能力也特别厉害,一点都没有传统匠人那种死板和迂腐,往往自己提出一些想法,这两人都能举一反三,在现有的能力下加以完善。 偏偏两个老东西成天到晚的斗嘴,一刻也不得闲,只要两人在一起,那就每个消停的时候…… 房俊这么说,两人自然不能反驳,各自瞪了对方一眼,抓紧完成手里的活计。 日上三竿的时候,组装终于完成。 看着面前形状和后世别无二致的热气球,房俊心底很是感慨。 许多科学发明其实并不是有多高的科技提升,而只是一个简单的创意,不可思议的想法,便促使了人类在自然科学的领域迈出了超越时代的一步。 所有的工匠都聚拢过来,兴奋的看着这个直径两丈、高度超过三丈的大球球,叽叽喳喳议论不休。此刻热气球尚未补充热气,只是由球体内的竹篾骨架支撑,看上有些瘪,更不圆润…… 王小二捞到了点火的任务,紧张的看着房俊,等着指示。 虽然心里不是太容易接受这肥肥蠢蠢的家伙能飞上天,但其实对二郎的奇思妙想却深信不疑。 二郎说这玩意能飞,那大抵就一定能飞吧? 房俊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棉絮一般的云朵,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大手一挥:“点火!” 王小二将手里的火把探进铁炉的灶膛,引燃了里边的干草。干草遇火即燃,顺带着引燃了木材,片刻之后,木材引燃了煤炭,铁炉上方的烟囱顿时冒出滚滚黑烟。 第五百一十五章 初战告捷(下) 这时候炉内的温度还不高,柳老实便在一众徒子徒孙紧张的注视中,跳进了吊篮,用力拉起跟铁炉装配在一起的一个特制的往复式风箱。 一股股夹带着氧气的空气涌入炉内,黑烟渐渐减少,代之而起的是一股飞溅的火星。 等到火星也渐渐减少,肉眼可见的一股股炙热的气流,被风箱鼓动着冲铁炉的烟囱窜出去,不断的填充到上方圆滚滚的球体内。 王小二大吼一声:“关闸!” 吊篮内的柳老实闻言,一手拉着风箱,另一手拽动了身边的绳索,热气球顶端的排气阀关闭,球体内的热气流无处宣泄,将原本有些瘪的球体鼓起来。 一刻钟之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球体轻轻晃动着,缓缓向上浮动,连带着绷直了连着吊篮的绳索,再是晃了几下,便带着吊篮以及吊篮内的柳老实,缓缓升起…… 顿时,惊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十几个工匠围着渐渐升起,越飞越高的热气球跳着叫着,不少人都热泪盈眶,为自己亲手打造了这么一件可以将人飞上天的“神器”的骄傲自豪!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房家的这些工匠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接受到诸多不可思议的事物之后,将会极大的开拓他们的想象力、领悟力和接受力,不夸张的说,他们就将是大唐第一批科学家! 由于只是一次试飞,无论球体的承重限度和铁炉被填充的煤炭都是临时计算,不敢飞得太高。因此,在热气球飞起大约十丈左右高度之后,柳老实按照原定计划,停止了拉动风箱,然后打开刚刚关闭的排气阀,热空气流走,冷空气填充,浮力下降,热气球便晃晃悠悠稳稳定定的一点点降落,平稳的落在地上。 工匠们欢呼着围了上去。 吊篮内的柳老实老脸兴奋的通红,他大抵是第一个飞上天的人!这份成就,怎能不使人兴奋? 然后柳老实在众人注视下,抬起一条腿迈出吊篮,然后在脚接触地面的那一刻,突然一软,一个倒栽葱就从吊篮里栽到吊篮外。嗯,脸先着地…… 不过柳老实本就不是以颜值取胜的人,他那张老脸,比寒冬腊月的地面还硬…… 身边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柳家的几个儿子却吓坏了,七手八脚的跑过去将老爹扶起来。 房俊背着手,悠然的走过去,脸上的笑容在工匠们看来,都是那么高深莫深宛如神邸! 这是一个神一样的男人! 他只是随便的说说,便创造出这千古未有之神器,能让人像鸟儿一般在天空滞留、翱翔! 房俊很满意众人的崇拜,不过要装自然就要装到底,咳了一声,幽幽说道:“大唐贞观十三年腊月十二,骊山之上房家铁匠铺,木匠柳老实乘坐人类第一艘热气球飞上天空,开创千古未有之先河……这段话,史书里可以有!” “嗷嗷嗷” 一众工匠欢声沸腾! 柳老实整个人已经哆嗦成一团,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对于他这等匠人来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外乎老婆孩子热炕头,能凭着手艺,给一家人挣一顿饱饭! 青史留名? 那是传说中的事情,想都不敢想! 可是现在,这唯有那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们才能做到的事情,咱柳老实也要实现了? 柳老实“噗通”一声跪在房俊面前,激动得不能自已! 就是眼前这位二郎,带给他们工匠足够的尊重,传授给他们唯有仙界才能有的炼铁之法、玻璃之法、飞天之法……他带着自己去了太极宫,带着自己飞到天上,还有带着自己青史留名…… 此恩此德,何以为报? 柳老实擦了一把眼泪,将几个儿子全都拽到身边,统统摁着跪下,沉声喝到:“你们都给老子记着,我柳氏一门,世世代代甘为二郎驱策,为奴为仆,永世不得心生异志!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断子绝孙!” 柳氏兄弟早就对房俊服的不能再服,再者说,这个誓言发出来,那就等于成为二郎的私属、家臣,好处可是多了去了!怎么可能有异议? 当下,几兄弟便紧跟着老爹,一边磕头一边大呼道:“我柳氏一门,世世代代甘为二郎驱策,为奴为仆,永世不得心生异志!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断子绝孙!” 他们家爷几个这么一搞,旁边的人眼珠子都红了! 自己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人物,便如同阳光下渺小的灰尘一般,在这个煌煌盛世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本来就是落籍在房家的匠户贱民,能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一口饱饭吃,本就是房家的仁义!难道在将来他们还能摆脱房家而自立么? 房家兴旺昌盛,他们这些匠户自然水涨船高,生活无忧。 房家若是遭受打击沉沦不起,难道他们还能忘恩负义,自谋生路? 这一辈子,下一辈子,祖祖辈辈,都已经跟房家牵扯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的成为二郎的家臣仆役,将这层关系维系得更深一些? 当即,王小二带头,所有匠人都齐刷刷的跪地,大呼道:“吾等世代代甘为二郎驱策,为奴为仆,永世不得心生异志!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断子绝孙!” 一时间,铁匠铺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跪满了匠人。 房俊有些错愕…… 他自然知道这是隋唐时期世家豪门的一种形式,但凡被家主收为家臣仆役,便代表着生生世世为奴为仆,永不背离。 这不是说说的。 形式完成之后,他们的户籍会被县衙更改,变成家主的私产,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私人财产,与货物无异。家主掌握着这些奴仆的生杀大权,便是官府都无权过问。 而且在这个道德约束的社会里,一旦签订完成这种仪式,便代表着不可更改。若是有人背叛了家主,那么将会遭到整个社会的唾弃和鄙视,天下虽大,将再无容身之地。即便是家主的仇人,亦不会去招揽这等背主求荣的败类! 房俊自然不会拒绝这些匠户的请求,再者说来,这亦是这帮匠户最明智的选择。在这个时代,再也不有人如同房俊这般重视匠户,将匠户的地位提升到与平民相等的待遇。 便在此时,一旁面面相觑的侍卫们,相互看了几眼,也跟着一同跪下:“吾等愿意为二郎驱策,世世代代,永不反悔!” 领头的一个,正是席君买! 房俊顿时激动了! 一旦这些匠户和这些侍卫都成为自己的家臣仆役,那自己将拥有一个堪称豪华的班底! 这些匠户的手艺自然无需赘言,而这些侍卫,莫不是百里挑一、跟随自己远征西域的精锐!放眼整个大唐,这要是一股雄厚的势力,既有超强的科技研发能力,又有强悍的战斗力,便是那些亲王皇族,也得羡慕得流口水! 很快,整个庄子都震动起来! 闻听后山发生的一切,庄子里留守的男女老幼奔走相告,喜笑颜开! 之前大家虽然也是房家的仆役庄客,但是性质却完全不同。 现在,他们才算是真真正正成为房俊的仆人,在奉献出自己的忠诚甚至生命的同时,也将得到家主最大程度的保护和庇佑! 而那些未曾得到机会的人家,则满是羡慕和哀怨。 不是谁都能得到这个机会的! 庄子里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在演武场上,一坛一坛的美酒从酒窖里搬出来,然后排开泥封,全部倾注于一口硕大的水缸之内。 第五百一十六章 大幕将启 片刻之后,房俊站到注满美酒的水缸前,抽出自己的横刀,雪亮的刀刃放在左手臂上轻轻一拖,便隔开一条狭长的口子,皮肉翻卷,将手臂悬在水缸上空,泉涌而出的鲜血便滴落在水缸里,染红了清澈的酒液。 紧接着一百多名匠户、侍卫,依法施为,都将鲜血滴在水缸里。 一百多人的鲜血在酒液里混合激荡,融为一体。 然后,房俊手持一只大碗,舀起一碗混合了鲜血的美酒,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道:“某房俊,再此立誓:至今以后,尔等皆是某之兄弟叔伯,某将视之为家人,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人神共弃之!” 言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大碗猛地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一众家臣各自舀了酒水,纷纷仰头喝干,将大碗投掷于地。 饮了血酒,歃血为盟。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自此以后,互不相负! 房俊壮志勃发,仰天大笑,朗声道:“从今而后,某与诸君,生死与共,用一生去践行今日之诺言!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诸君,共勉!” 一旁前来凑热闹的李泰,撇了撇嘴,看着房俊被百余名家臣簇拥,意气风发的模样,很是有些吃味。 一般来说,只有威望和地位到达一定等级层次的将领人物,才能有这么多的人心甘情愿的献上身家性命,不离不弃誓死相随。由此可见,单单经此一事,房俊非但有了顶门立户的能力和地位,更有着迅速成长为一方大佬的底蕴和声望! 不过这事儿可羡慕不来,房俊这么干可以,他李泰这么干就不行!房俊只是臣子,他李泰可是皇子!臣子拉拢属下,是为了家族昌盛辈辈绵延,皇子拉拢属下搞着一套,你是要造反啊? 皇帝陛下分分钟灭了你,亲儿子也不行…… ***** 这件事搞得很轰动,很快便传遍了长安城。 房玄龄闻听,欣慰的笑了笑,昔日不学无术混起来没边儿的小子,终于长大成人,能为家族遮风挡雨,也能成为家族的中流砥柱! 而李二陛下则微微一笑,向左右表示:“房二虽然混了点,但是待人至诚,所以才有这么多人甘愿追随。” 高阳公主却狠狠的咬着小白牙,骂道:“臭房俊死房俊黑面神,有什么嚣张的?一些没人要的匠户才愿意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你,别人家谁稀罕这些泥腿子啊?” 虽然各方的感受不一,但大抵都得承认,房俊的威望已然渐渐建立起来,日后必须给予一家之主的重视,即便房玄龄尚未老去…… 而这件事最直接的影响,便是热气球的观礼门票销售火爆,先前一些无可无不可的商贾,都意识到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当朝大员,将会很快的提升地位甚至进帝国中枢,他们认为皇帝陛下太过遥远,但房俊不同,这位可是只要在关中行商,那就时时刻刻对打交道的人物,此时不去抱大腿,更待何时? 一大波钱财向房俊飞去…… 长孙冲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却是满脸冷笑,看你还能张狂几天?只不过内心里,却满满的全是嫉妒!即便他身为帝婿、赵国公长子、长孙家族的少主,若是想收拢家臣,怕是也没几个心甘情愿的跟着他…… 况且,最近长孙冲的心里总是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堪、心神不定。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之命的纰漏? 便一遍又一遍的核实自己的计划,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变化,每一个动作……不厌其烦的却脑海里推演了无数次,却依旧没有发现漏洞的存在,每一个步骤都是那么完美,简直就是一件天衣无缝的艺术品! 稍稍松了口气,将这股烦躁的原因归结为精神太过紧张,毕竟即将到来的,将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长孙冲在松鹤楼的雅室内,接见了汉王李元昌。 一见面,长孙冲便面露不悦:“如今正是紧要关口,王爷有何事情,遣人捎来一封书信即可,这般招摇的碰面,是害怕陛下不引起警惕么?” 李元昌却不以为然,笑道:“所谓大隐于市,吾等于是这般毫无忌讳的见面,反而更不会引起陛下的疑心。反之,若是整个长安安安静静,那却是要大祸临头!” 长孙冲琢磨一下,觉得李元昌的话语颇有几分道理,还是自己太过紧张啊…… 便面容和缓的说道:“摆脱王爷搞的左卫军装,可曾妥当?” “本王办事,驸马自当放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看着李元昌信誓旦旦的神情,长孙冲奇道:“即使如此,王爷又何必招某前来?” “这个……” 李元昌轻咳一声,神情有些忸怩,吞吞吐吐道:“据闻那房俊有一房小妾,乃是已故应国公武士彟的次女,生的娇美动人媚骨天成,本王想要拜托驸马,冲进房俊农庄的时候,千万要嘱咐手下军士,莫要杀得兴起辣手摧花才好……” 长孙冲无语! 特么你知不知道你即将要干的是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居然还满脑子的这等下流龌蹉的念头…… 真是特么奇葩! 不过现在正是紧密合作阶段,长孙冲心里再是鄙夷再是恼火,也不得答应李元昌:“小侄定然严厉叮嘱手下军士,第一时间将那武氏擒下,毫发无伤的交到王爷手上!” 心底却是冷笑,等你有命享受如花似玉的美人再说吧…… 李元昌大喜。 之前他进皇宫的时候,便曾见到过刚刚入宫的武氏一面。那是的武氏仅仅是个初级宫女,但是那窈窕的身段儿娇媚的气质,便令生性风流的李元昌魂为之销,难以忘怀。 只是碍于同李二陛下的不合,又深知那位皇兄也是此道中人,必然不舍得将武氏送给他,便不好张口讨要。 等到后来得知被李二陛下将武氏赐予房俊为妾,李元昌肠子都悔青了。早知皇帝将此女视若敝履,自己就上了,此刻怕是已然拥美在怀,肆意玩弄了…… 这几日同长孙冲设定了全盘计划,忽地想起若是想要干掉房俊,岂不是整个农庄中的人都有可能被杀?那千娇百媚的美人自己尚未一亲芳泽,尝尝个中滋味便香消玉殒,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这便有了今日的约见。 却是把长孙冲气个半死…… 你特么为了一个女人就能视大事于不顾,甘冒这等危险,简直死有余辜! 长孙冲的心里,暗暗为李元昌判了死刑,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还需尽早除掉,否则说不得就位自己招来灾祸。 李元昌志得意满,所有策划完美无缺,成功指日可待,佳人又已经在望,心情大好,便说道:“吾等为了太子殿下的大业奔走联络,太子殿下却直至此刻仍懵然无知,是否有些不妥呢?” 做出这么一番大事,为了什么? 还不就是几个郁郁不得志而对李二陛下心存怨恨的家伙想要重新崛起,执掌朝纲! 可是咱们冒着破家灭族的危险,太子却全然不知情,即便事情成功,这功劳岂非要打个折扣? 长孙冲断然说道:“太子优柔寡断,且心中尚对陛下存有奢望,若是实情告知,必然招致反对,甚至破坏了吾等大计!只需等到大功告成,吾等拥立太子登记,一个从龙之功怎么也跑不了,王爷何必心急?” 李元昌想了想,也对! 这天下还有什么比从龙之功更显赫的功劳呢? 想必到时候,太子殿下亦会理解大家的苦衷。 长孙冲抬起眼皮,强抑着心中的波澜,将目光投注到窗外。 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可是这大好河山,即将被一场阴霾所笼罩…… 而某这些年所受过的屈辱和磨难,将千百倍的讨还回来! 第五百一十七章 谋逆(一) 将至年关,却迎来了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只是冬日萧索,原先那些飞舞鸣叫的虫蝶,全然消失了。没有了鸟鸣虫叫,没有了人生喧闹,四处山野一片荒寂。凋零的树木,只剩下瘦硬的树枝戳向空中,彰显着倔强。地面上草木干枯,荒草落落,被积雪覆盖,一切的生机与华丽,都已黯然退场。前些时日下的雪还未融化,整座骊山粉装玉砌、披银裹素,庄子里雪白的房屋与地面之间,还立着孩子们堆的雪人,树上还挂着毛茸茸的雪条儿及蓬松松的雪球儿。红梅傲雪,青松挺拔,屹立在白茫茫的世界之间。 阳光照着积雪,积雪映着阳光,天地之间,浑然一体。 站在山巅,白雪覆盖山脊,看云雾在自己脚下流动,颇有一种将欲乘风归去的飘然。 刚刚到了辰时,通往骊山的各条道路渐渐的人流穿梭,热闹起来。 一匹匹健马、一辆辆马车,渐渐汇聚成流,向着山顶前行。 “哎呦,这不是湖州周老弟吗?您也有兴致,去凑凑热闹?” 一辆马车里坐着一个脸圆肚肥的老者,正撩开车帘想想看看还有多远的路程,冷不丁一队骑士打马车旁跑过去,老者看清了马背上的人,便出声喊道。 马上骑士闻言,稍稍减缓了马速,回头一瞧,便笑道:“呵呵,原来是藍田縣的王掌柜,幸会幸会!这房二郎大张旗鼓的搞事情卖票,小弟倒真是好奇的紧,这不昨日处理了年前最后一批货,趁着这空挡来瞧瞧,明日便返回湖州老家过年。” 此次房俊所售票价早已超过一半老百姓的承受范围,购票者大多是来自各地的富豪商贾。一来这些人经济能力强,二来也在于房俊在商贾之中的超凡影响力,但凡在这关中做买卖的,哪个能不在房家湾码头中转一下货物?这第三,自然也是抱着运气好能得见天颜的心思。 商人互通有无,即便是跨行跨界,也有不少相互认识。 马上骑士周老弟瞅了瞅坐在马车里的王掌柜,笑道:“这骊山虽然道路平坦,但总是山路,您这一路行来可要遭罪了,还不如小弟这般骑着马,顺路欣赏一番骊山的雪景,速度还快上不少。” 王掌柜苦笑道:“你当我不想?可岁月不饶人啊,年纪大了,加上咱这体型,又怎能骑得了快马?正巧遇到老弟,不如来老夫这车上,喝喝茶聊聊天,顺便聊一聊一下您这湖笔。” 周老弟闻言,当即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当即利落的跳下马背,钻进王掌柜的马车之中,而他的随从则继续骑着马,跟在马车后头,缓缓向山顶前进。 自打先秦一来,宣笔便是文人墨客的喜爱,可是最近两年,随着湖州的湖笔借由房家四通八达的商路进入关中,渐渐受到长安文人的追捧,销路一涨再涨。 周老弟不曾想心血来潮的一趟骊山之行,居然也能为家族开拓一个渠道,真真是意外之喜了,要知道这位王掌柜可是关中有名的豪商,家中跟皇族也能扯得上几分关系,商铺遍及关中各县。 沿途行来,周老弟亦曾见到不少寻常百姓,拉家带口的,喜气洋洋好似赶庙会一般上得山来,便问道:“王掌柜,据小弟所知,这次房二郎的票价可是不低,想来便是防止上山的百姓太多造成混乱,怎地仍有这许多人?” 王掌柜在车厢里挪动一下肥硕如山的身躯,调换一个舒服的姿势,自车壁上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装茶叶的木罐。从中用茶匙挑出一些,放到一个紫砂的小茶壶里,然后将旁边一个炭炉上的小水壶拎起来,往茶壶里注入开水。 顷刻之间,一股淡淡的茶香便在车厢内氤氲开来。 周老弟伸着鼻子嗅了嗅,赞道:“上品的龙井,老哥好雅致。” 王掌柜等着茶叶舒展开来,替周老弟分茶,略微有些得意道:“老夫岳家那边跟房二郎庄子里的管事有些亲戚,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淘换来的一点,也就是老弟你,平素老夫都不舍得喝。这上品的龙井茶,且不说它有多贵,单单这产量就让人头疼,太少!” 现如今的市面上,龙井作为贡茶,早就成为第一等的茶叶。人们竞相追捧,渐渐的已然将以往那种煮茶的方式抛弃,追逐其这等清茶的引用之法。 周老弟笑道:“老哥若是喜欢,小弟倒是有些门道能弄来一点。待到年后从老家回来,给老哥捎上几两。” 周家是湖州豪商,与杭州仅仅一尺之遥,两地的商贾往来密切。这龙井茶虽然金贵,但是当地人总有法子从房家手里淘换出来一点。再者说,随着龙井茶水涨船高,杭州附近栽植茶树成风,什么大佛龙井、钱塘龙井、越州龙井等等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来,大抵是气候地质的原因,品质还都不差,只是难以对房家的龙井茶造成威胁。 王掌柜大喜道:“那可就托老弟的福了?说实话,老哥我活了大半辈子,现如今就剩下茶叶这么一个爱好!” 言谈之间,一个刻意结交,一个着意拉拢,自然迅速亲近起来。 王掌柜回复周老弟先前的问题:“老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最近市井之间流传,说是房二郎那超级孔明灯不仅能将人带着飞起来,甚至能直上九霄,与天界的仙人接触,这不就越来越多的人都来了,哪怕没有票可以近看,但房二郎也不可能封锁整座山,大家远观还不行?” 周老弟叹气道:“村夫愚昧,即便房二郎的孔明灯当真能带着人飞起来,亦不过是如同飞鸟一般,又与仙人有何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王掌柜笑笑,百姓无知,还不时传什么就信什么? 从撩开的车帘向外望去,不知何时,成群结队的百姓喜气洋洋的相携着上山,人流如蚁,沿途一片喧闹。 王掌柜是见过世面的,皱着眉毛看着,心里突突的跳了几下,总觉得有几分不踏实。 莫要搞出什么事情吧? ***** 房俊脸色阴沉。 他千算万算,亦没有算到尽管自己搞出了卖票这一手,仍旧没能将寻常百姓挡在骊山之下。 现如今各条上山的道路皆人满为患,百姓们拖家带口,赶往骊山等着看看“飞上九霄与神仙为伍”的那一幕。 不出意外,届时骊山顶上至少将要汇聚超过两万人! 稍稍一点意外发生,都将酿成不受控制的局面。 可是在他面前坐着的侯君集与长孙冲却浑不在意…… 房俊想了想,不得不说道:“二位身负陛下安全之责,此刻上山的民众越来越多,万一发生不测,可如何是好?” 侯君集一脸不屑的摆摆手:“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不过是一些愚夫愚妇想来凑个热闹而已,有何大不了的?老夫的左卫大营已然来了大半,另外还有程咬金的左武卫和长孙驸马的神机营,再加上陛下贴身的百骑,这么多护卫,不会出乱子的!” 长孙冲一直阴沉着脸,理都不理房俊…… 倒是魏王李泰大大咧咧道:“房二你就是胆小,几个老百姓而已,即便发生什么骚乱,呵斥一番就吓得服服帖帖,又何足虑?休要杞人忧天自寻烦恼,赶紧的将你那热气球准备妥当才是真格,到时候你要是飞不起来,本王可就赔惨了!” 房俊心里一阵恼怒,忿忿的瞪着李泰。 第五百一十八章 谋逆(二) 房俊不明白李泰怎地这般迟钝。 你是坐镇在此的亲王,若是发生什么乱子,跑不了我,还能有你的好? 别看现在太子的地位危在旦夕,但朝中可不是一边倒的支持你,反对你继任储君之位、等着找你毛病的也不少! 这人文采不凡才思敏捷,怎地却是这般没心没肺? 心底恼火,房俊也不再劝。 虽然地方是我的,可你们的责任比我更大,你们都不担心,老子担心个屁啊? 侯君集和长孙冲不待见他,难道他就愿意搭理这两个家伙? 当下一甩袖子,大步出门。 李泰不料房俊这般不给面子,讪讪的摸摸鼻子,恼火道:“甭理会这个棒槌,跟他置气,气死了都赔命!” 侯君集皮笑肉不笑的道:“殿下放心,安全问题绝对万无一失,末将这就出去监督手下儿郎,紧扼各个路口!” 言罢,未等李泰回答,便扬长而去。 李泰气得差点踹桌子! 怎地一个两个都不将本王放在眼内,要造反呐? 气哼哼对长孙冲说道:“这侯君集被父皇关了几天,还心存怨气了怎地?” 长孙冲一张脸上神情莫测,只是笑道:“此人粗鄙,世人皆知,殿下何须跟他一般见识?陛下的圣驾将至,不如一起去出迎吧!” 便站起身,当先走出大堂。 李泰愤愤然的神色迅速冷静下来,一双小眼睛微微眯起,总觉得气氛不大对头…… ***** 皇帝仪仗沿着山路缓缓而行。 沿途百姓商贾纷纷下车下马,肃立在路边,恭恭敬敬的礼让陛下的车辇先行通过。 这年月还未向明清两朝那般,皇帝出行百姓必须德跪着相迎,大家只要保持要纪律,没那么多的讲究。当年隋炀帝杨广那般霸道,也没想出让大臣百姓跪拜自己的礼数…… 一队队盔明甲亮身躯威武的禁军护送着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引得百姓商贾敬服惶恐,路边到处都是肃然而立的百姓,却只有禁军的马蹄踏着路面的“嘚嘚”声,一丝杂乱的议论也无。 对于这位皇帝,百姓们是打心眼里拥戴敬服! 百姓的心思很单纯,什么杀兄弑弟、逼父让位,都不算什么,只要你能爱民如子,只要你能吏治清明,只要你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你就是个魔鬼,老百姓也照样拥戴你! 对于饱受战争磨难的淳朴百姓来说,还有什么是比吃得饱饭更重要的? 历经隋末的天下动荡,百姓们更知道现在的和平来之不易,也知道是谁一手缔造了现如今的辉煌盛世! 不知道人群里谁喊了一声“陛下万福金安!” 紧接着,整条通往山顶的道路两旁,那无数肃立的百姓们,福至心灵一般深深弯下腰,恭恭敬敬的一个长揖,齐声喝到:“陛下,万福金安!” “陛下,万福金安!” “陛下,万福金安!” 禁军吓了一跳,被陡然出现的声浪惊得心弦紧绷,立时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 御辇之上的李二陛下却是心潮激荡! 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来自百姓心底最诚挚的肯定,这是对他李世民最大的褒奖,这就是他孜孜不倦梦寐以求的认可! 他,李世民,别管曾经做过什么令人不齿之事,但他是一个好皇帝,是一个能让天下万民活下去、吃饱饭的好皇帝,是一个能将巍巍大唐经营的繁花锦绣、震古烁今的千古一帝! 李二陛下猛地在车内想要站起,吓得旁边的王德跪地保住皇帝的腿,惊慌道:“陛下,不可!” 最为皇帝最信任、最亲近的太监,王德实在是太了解这位皇帝的性格了! 自从登基一来,这位皇帝最大的心愿便是得到百姓的认可,他所作的一切,都是能让史官在史书上写下“李世民是个好皇帝”这么一句话! 现如今外面的这些百姓如此自发的颂扬皇帝,怎能不让皇帝欣喜若狂? 这个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站在百姓的面前,接受百姓的顶礼膜拜! 可是太危险了啊! 李二陛下自然知道王德的顾虑,可难道他自己心里就没有顾虑么? 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若是路边的百姓之中又一个心怀叵测之辈,在他露面的时候射来一箭,很容易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他忍不住啊! 他忍不住想要在百姓面前接受这种最真诚的的膜拜! 他忍不住想要出现在百姓们面前,让他们都能看看他们心底里认同的这个皇帝,到底是何模样! 纵有危险,那又如何? 金戈铁马虽然早已远离多年,但是当年冲锋陷阵的那股热血,却仍未冷却。 当年朕能在虎牢关钱率领三千玄甲骑兵冲阵窦建德的十万大局,现如今,朕为何就不能站在御辇之上,接受朕的子民顶礼膜拜? 当年的朕能满腔热血,现在的朕就成了圈养的老虎,没了血性? 不,那不是我李世民! 推开王德,李二陛下按动车壁上的一个按钮,严丝合缝的车顶,便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能容纳一个人身体的顶窗。 李二陛下自顶窗中探出头来,腰腹之上,全部露出车顶之外。 道路两旁的百姓,全都看到了那个自御辇之上站出来的人! 英伟的容颜,明黄的衣袍,雄浑的气度! 这是……皇帝陛下?! “哄” 一阵洪水撞击堤岸一般的惊呼响起! 李二陛下很满意,他高高举起手,朗声道:“朕,大唐皇帝李世民,今日与民同乐,与朕之子民,共创巍巍大唐,煌煌盛世!愿天下不再有冤死之魂,愿天下不再有饿死之鬼!” 天地之间,只有李二陛下这一句豪言壮语在山梁之间回荡,余音袅袅。 好半晌,百姓才爆发出一股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这,算是陛下对吾等的承诺吗? 这可是皇帝啊,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真龙天子! 面对吾等草民,居然不顾危险的现出真身,给了吾等一个这般大气磅礴、至诚至性的承诺?! 千古以降,何曾有过这般亲民的帝王? 百姓们心情激荡,感激涕零,纷纷跪伏在路边,大声道:“吾皇圣明,与天不老,万寿无疆!” “与天不老,万寿无疆!” 百姓的欢呼,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在骊山之上回荡不绝。 远远的,前来迎接的房俊沿着眼前这一幕,不禁感到蛋疼…… 这位大抵应该算是史上最会作秀的皇帝了吧? 而且,这年头难道尚未流行那句“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底里是佩服的,不管是不是作秀,单单只是上演了这么一出,起码民调上升五十个百分点…… 但是您这般招摇出风头,就不怕人群里有人偷偷的给你射一箭? 李二陛下是爽翻了,可他身边的禁军却个个脸青唇白,胆子都快吓破了!一个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遍一遍的扫视着路边的百姓,只要发现一点点的异常情况,立刻就会扑上去乱刀斩杀,宁可杀错一千,可绝对不能放过一个有可能威胁到陛下安全的隐患! 到了农庄的门口,李二陛下并未下车,只是将身子重新缩回车厢内,命人将房俊叫了上来。 “陛下,千金之体坐不垂堂,刚刚您这举动,实在是太危险了!” 一上车,顾不上什么礼节,房俊就疯狂吐槽。 娘咧! 你想玩,回你的太极宫去玩,哪怕脱了裤子在长安城里玩果奔,咱都不管!可你不能再咱这地头玩这一出,您要是有个好歹,不是把咱牵连进去了吗?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也不着恼,问道:“准备得如何?” 他也知道刚刚自己的举动有些失当了,只不过一时激动,没控制住…… 房俊没好气的道:“万无一失!咱琢磨出来的玩意,何时失过手?陛下您就等着见证奇迹吧!” 李二陛下笑了笑,突然道:“那试验便让下边的工匠去做吧,今日,你就待在朕的身边,哪儿都不要去。” “呃……为什么?”房俊有些不解。 “呵呵,为那么多干嘛?朕让你如何,听着就是。”李二陛下伸展了一下四肢,微闭双目。 房俊心里陡然一跳。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的涌了上来…… 难不成是陛下听了什么风声,亦或是得到什么消息,甚至是预感到了什么,待会儿将有大事发生? 那么不让我离开,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监视我?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房俊不淡定了! 不是真的有人想在这骊山上干什么造反谋逆的大事吧?! 娘咧! 这特么不是害人么? 这里可是咱的地盘,哥们说不清楚啊! 房俊心烦意乱,心里反复权衡,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这骊山之上,有侯君集的左卫大营,有程咬金的左武卫,有长孙冲的神机营,还有李君羡的百骑精锐。 谁敢在如此严密的护卫之下,行那等大逆不道之举? 亦或者…… 那人,本就是护卫在皇帝身边的人? 一想到此处,房俊陡然发出一身冷汗! 这当真是要搞出大事情啊…… 第五百一十九章 谋逆(三) 皇帝御辇并未至庄内停留,直接沿着山路驶上后山。先到的百姓商贾们尽皆肃立与道路两侧,井然有序。 房俊却没有一点轻松,心里乱糟糟的…… 尽管后世一直宣称人人平等,陈胜吴广也嚷嚷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而事实上,人的确是有等级的。官职、财富、智慧、力量……这些条件形成一道道分割线,将整个社会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等级。毫无疑问,平民百姓没有官职、缺少财富,这就导致了教育程度的底下。 教育程度代表着一个人的素质。 为什么每一次大规模的社会动荡,最先被挑唆起来发起反抗,却最终成为炮灰的总是老百姓?就是因为他们大多没读过书,心智未开,素质低下,分辨是非预判危险的能力欠缺。 可以想见,一旦有一些风吹草动,这漫山遍野的百姓,将变成一个超级火药桶!别看这些人手无寸铁,在求生的意志下却绝对可以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力。 最起码,能轻易的将山顶变成一锅粥! 只要想想百姓被煽动、或者预知到危险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反应,房俊就一阵阵的心惊胆跳! 问题的关键是,看李二陛下的神情,这种情况相当大的可能会发生…… 房俊看向李二陛下的目光无比怨念:“那陛下为何还要前来?” 你出点意外没啥,可若是连累到咱,那就是你不厚道了…… 李二陛下看了房俊一眼,似乎很是乐意见到这厮一副惶恐的样子,轻哼一声,霸气的说道:“朕自军伍之中崛起,荡平了天下各路反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坐得了这座江山,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朕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动手了,才能知道敌人是谁。站在你面前的敌人再强大,也总有办法消灭它! 若是不动手,怎么能知道谁的心里都在想什么? 那种隐忍与暗处,随时等候在你不留神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的敌人,才防不胜防! 李二陛下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以身作饵,将那些魑魅魍魉都引出来,一举歼灭! 房俊无言以对。 面对这位自信心爆棚的皇帝,他很想要问一问,到底是谁给你这样的自信?你可知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便可发生不可测的结果,人算永远不如天算,谁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最关键的是,一旦你这位皇帝发生不测,这骊山之上将会有多少人头滚滚为你陪葬,这锦绣的大唐将会陷入怎样的动荡,甚至烽烟四起四分五裂? 明明可以有更保险更稳妥的做法,却不愿意给予耐心,冲动和自私将会有极大的可能将整个天下拖进战争的危机。 房俊不敢苟同。 李二陛下见房俊阴着脸不说话,以为他是被吓得,很是得意的说道:“紧紧跟在朕的身边,自然不会有事。” 这句话的含义,房俊听得懂。 只要不脱离皇帝的掌控,一来可以得到安全的保障,毕竟一旦情况有变,李二陛下必然会有安排极力保护自身的安全,二来,则可以使得房俊洗脱嫌疑。 这里毕竟是房俊的地盘,发生任何意外他都逃脱不了干系,即便是皇帝愿意信任他,也必须有一个置身事外的状态…… 房俊只得依从。 他不知道明明是一件好事,一件可以开启民智青史留痕的盛事,怎地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看着路边络绎不绝的百姓商贾,在看看前方不远处观礼台上已然入座的不少观众,房俊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这些人会有多少机会活着走下骊山…… 一队队盔明甲亮的禁军步伐整齐的开进山顶,占据各个路口,将四座观礼台包围起来,维持秩序。 左卫大营、左武卫,皆是隶属于十六位,军装大同小异,本就不易区分。房俊前后左右的观察,眼看着整个山头都被禁军围住,心里愈发不安。 “陛下,微臣还请您三思,此刻山顶聚集了不下万人,一旦局面失控,混乱的百姓相互践踏者不知凡几,恐将酿成大乱!”房俊忧心忡忡。 山顶很大,但是上山下山的道路只有三条,且都是狭窄的小路,这么多人一旦发生变故,疏通那是来不及的,只能尽可能的安抚。若是安抚不住,只是互相践踏便足以酿成一场惨祸。 对于后世的各种各样踩踏事件,房俊只要想想,都是心有余悸。 在地少人稀的古代,再有前瞻能力的智者,怕是也想象不到那种人群被求生的慾望刺激得歇斯底里之后所爆发出来的疯狂!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没有那个能力将这山顶几万人全部掌控,李二陛下也不会允许他那么做。 但他还是不死心,想要试着再劝一劝。 马车里只有两个人,没必要太顾及皇帝的面子。 李二陛下不屑的瞅了瞅房俊:“一切都在朕的掌控之中,你无需多言。” 自信、固执、骄傲! 这就是李二陛下,既是他成就千古伟业的优点,却也是他最致命的缺点! 房俊争辩道:“请陛下恕臣无礼,令满山百姓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微臣以为不妥!” 李二陛下恼火的瞪着房俊:“朕的耐心是有限的,不要因为朕迁就你,就无法无天得寸进尺!朕的决定,几时能轮到你来干涉?” 房俊从座位上起身,跪伏在李二陛下面前:“陛下洞烛千里、明察微毫,既然已知道有人欲对陛下不利,只需稍待时日,自然会洞悉端倪,何须令这些百姓冒险?陛下,若是局面失控发生踩踏,必将尸积如山,后果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一脚将房俊踹个屁墩,怒道:“休得夸大其词妖言惑众,只要朕在这里,百姓必将敬服而心安,只需朕振臂一呼,何来局面失控?休得再说!” 房俊尚欲争辩,忽闻车外有人道:“陛下,山顶已然全部戒严封锁,请陛下登观礼台!” 声音沙哑低沉,闻之犹如汤匙刮瓷盘,刺耳至极,正是侯君集。 李二陛下不再理会房俊,推开车门走下去,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步上主观礼台。 房俊无可奈何,只能心情沉重的紧随其后。 只是刚刚下车,便见到御辇的后面,一长串的豪华马车纷纷停下,车帘撩开,诸多皇族亲眷一一下的马车。 紧随御辇的这一辆马车,走下来的两个风姿绰约眉目如画的丽人,正是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 房俊眼皮跳了跳,高阳公主已然仰着小脸儿来到房俊面前,小手负在身后,初具规模的胸脯高高挺起,傲然道:“怎地不给本宫施礼?” 房俊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这丫头扒掉裤子狠狠的揍一顿,不过此刻身边全是人,不能失了礼数,只得咬着牙作揖道:“见过二位殿下。” 高阳公主傲娇的哼了一声,在房俊面前耀武扬威的走过去。 她对房俊前天在西明寺前的无视仍旧耿耿于怀,跟李二陛下告黑状未成功,此时得了机会压制房俊一头,自然心情爽利。 “新乡候勿需多礼。” 长乐公主娉娉婷婷再房俊面前停下,温婉的轻轻回礼。 房俊抬头,正巧与长乐公主的眸光对视。 这位公主殿下许久不见,容颜愈发清丽,只是身材似乎愈发单薄,一袭道袍裹在瘦弱的娇躯上,被轻柔的山风一吹,飘飘荡荡,有一种似欲乘风归去的仙气儿…… 第五百二十章 谋逆(四) 房俊看着秀美却略显苍白的俏脸,轻声道:“殿下须保重身体才是,看上去似乎又瘦了呢。” 长乐公主心里一跳,有些恼怒的瞪了房俊一眼。 这句话明显有些超越君臣之别,即便是作为妹夫,也过于轻薄了,素来端正贤淑的长乐公主如何不恼? 可她的这一记“怒视”,却毫无杀伤力。非但如此,这个动作在房俊看来,却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谪落凡尘,为她清丽出尘的婉约秀美平添了一丝鲜活与生动,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长乐公主瞪了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却发现这厮反倒愣愣的盯着自己出神,不由得吓了一跳,心虚的用眼角的余光瞅瞅四周。见到没有人关注自己这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心里却是更加羞恼,俏脸犹如笼罩一层寒霜,再也不理房俊,径自离去。 这个登徒子…… 原本,长乐公主就对房俊的观感没有好到哪里去。房俊与长孙冲之间的龌蹉,长乐公主自然是站在长孙冲一边的,哪怕现在搬出长孙府到了道观里居住,可毕竟是长孙冲的妻子,天然的站在长孙冲的立场。 若非是因为那一篇《爱莲说》实在让长乐公主欢喜到骨子里,怕是房俊早早就被公主殿下视为仇敌了…… 可是那仅有的一点好感,也因为房俊的无礼而消失殆尽。 生平最是持正守礼温婉端庄的长乐公主,怎能容得房俊如此轻薄? 一阵香风拂过,佳人远去。 房俊心里微微有些遗憾,却马上收拾心神,直奔山顶中央的热气球而去。 他必须跟在李二陛下身边,倒不是为了安全,而是必须将自己置身事外,否则将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至于李二陛下的安全问题,那是不需要怀疑的,即便历史会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一些轻微的变化,他却还没有膨胀到以为可以影响到李二陛下生死的地步…… 既然历史上的李二陛下不是这个时候死的,那自然不会有超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他首先要安排好工匠。 王小二和柳老实站在场地之中,望着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百姓商贾人流如潮,都有些手脚发麻呼吸不畅。 娘咧!咱都快赶上猴子了,这么多人围观? 房俊走过来,说道:“待会某将到陛下身边相陪,这边便交于尔等,按照以往试验的步骤来,便可万无一失。” 原本这场闹剧的目的是源于晋阳公主的一个要求,可是现在发展到这个境地,李二陛下自然不会允许晋阳公主出现在场中,对于他的心肝宝贝小公主,必须是陪在身边才能安心。 那就只剩下一个秀了,完成它就好。 柳老实咽了口唾沫,紧张道:“不成啊,二郎!您瞅瞅这人山人海的,老汉这腿都是软乎乎的,待会儿要是搞砸了,可怎生是好?” 房俊无语的瞪了他一眼,训斥道:“你管他多少人?这玩意咱们试验了好几次,一次都没出过差错,有什么好紧张的?” 训完了柳老实,回头一瞅,可不仅仅是柳老实,每一个工匠都紧张得浑身发颤,双目呆滞!一群久居人下走到哪里都是贱籍奴婢的工匠,陡然面对这么多人的围观,甚至还有皇帝陛下在看着,不紧张才见了鬼! 房俊也无奈了,只得挥挥手,破罐子破摔道:“爱咋咋地吧!反正就算飞不起来,咱也不退票!” 转身利索的走掉! 留下一帮工匠大眼瞪小眼…… 房俊心情不好,担忧得厉害,那里还有心思去管热气球飞不飞得起来? 看着四面八方笑逐颜开过节一般的人群,这心里越发乱糟糟的…… 刚刚走到主观礼台下,便见到高阳公主和长乐公主从台上下来,被一个顶盔掼甲的武将拦着,高阳公主似乎还在呵斥什么,长乐公主则玉容清冷,面无表情。 房俊走近一些,才发现那武将不是旁人,却正是长孙冲。 只听长孙冲说道:“丽质,此地人多烦杂,你素来喜欢清静,不如先行下山吧,反正这什么孔明灯也没什么好看的。” 长乐公主一声不吭,仿佛大献殷勤的长孙冲不存在。 高阳公主则竖起柳眉叱道:“用你来献殷勤、假好心?你要是真对姐姐好,便不应当对她发脾气,害得她不得不去终南山的道观里住!以前还真没看出来,长孙冲你也就是个伪君子!” 高阳公主口齿伶俐,小嘴儿噼里啪啦将长孙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丝毫不给他留面子。 本来就因为房俊的缘故对长孙冲心存不满,现在再加上长孙冲跟长乐公主之间的冷战状态,对长孙冲就更没有好看法了! 长孙冲忍着怒气,冷冷道:“你一个小丫头,晓得什么?休要胡说八道!” 也是奇了怪了,向来对自己的相貌和气度深有自信的长孙冲,却是从小就不招高阳公主待见! 高阳公主岂能怵他?当即就待反唇相讥,却被身边的长乐公主轻轻拉了一下衣袖,微微摇头。 她不愿与长孙冲有任何冲突,更何况是如此大庭广众之下。 高阳公主也知道若是再闹下去,怕是影响甚坏,气呼呼的瞪了长孙冲一眼,反手握着姐姐的手,对身后护卫的百骑旅率叱道:“傻愣愣的干什么?还不赶紧在前面开路,若是有那等不长眼的混蛋前来阻拦,就打折他的腿!” 那旅率奉命护送两位殿下前往庄子里歇息,被长孙冲拦着也有些恼火,不过毕竟是长乐公主的驸马,他也不好多说什么,这时被高阳公主训斥,觉得真真是无妄之灾,便冷着脸对长孙冲说道:“长孙驸马,末将奉命护送殿下,还请让开道路!” 长孙冲被高阳公主气得不轻,不过既然长乐公主已经要离开这山顶前往庄子里,还是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想到那庄子乃是房俊的住处,心里有陡然冒出一股邪火。 坊间谣传那些污言秽语也就罢了,可你为何偏偏还要去房俊那厮的庄子? 长孙冲面容阴冷,心里暗暗发狠,绝不让房俊活过今天! 不过今日有大事在身,生死成败关系重大,便忍着心中怒气,让在一边,任由一行人在自己面前经过。 手中握紧了横刀的刀柄,然后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亲近心腹,再仰望了一番天色,轻声道:“随某去左武卫那边。” ***** 房俊正巧与高阳公主一行走了个碰头,心中有些奇怪,怎地这就走了? 走个对面的长乐公主淡淡的看了房俊一眼,并未说话。高阳公主倒是站住脚步,说道:“兕子在你庄子里吧?” “是。”房俊不知她为何这么问。 李二陛下不让兕子在众人面前露面,命一队禁卫看守左右,留在庄子里。 “姐姐身子有些不适,我陪她去庄子里稍作歇息,然后再跟父皇一同回宫。”高阳公主说道。 心里虽然恼火房俊给她脸子,却也知道那件事说起来还是她的错处,房俊若是全无反应,那才更是令人恼火。 房俊点点头:“微臣命刘仁轨在庄子里坐镇,殿下若是有何需求,自可去找他。” 言罢,便微微鞠躬施礼,转身离开。 他现在对这丫头很是有些失望,便是说话也有些不耐烦,懒得虚与委蛇。 高阳公主见到房俊径自走了,顿时气得柳眉倒竖,银牙暗咬,恨恨骂道:“没一个好东西!” 长乐公主拽着她的手,将她拉走,免得这丫头任性,跟房俊再起冲突。 终究是要成亲的,越是这般针锋相对,成亲之后就越是尴尬,反目成仇都有可能。自己已然这般凄惨落寞,她不希望自己的妹子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皇家的公主本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关系难以幸福,她不想再多一个…… 姐妹两人携手并肩刚刚走下山顶,便听到身后一阵潮水便的吵杂。 想来,应是那孔明灯开始试飞了吧…… 高阳公主不由得噘嘴埋怨道:“姐姐你早不难过,晚不难过,偏偏这时候身体难过,错过好戏啦!” 长乐公主只是淡淡一笑,对妹妹的埋怨并不在意,轻声道:“若是真的能飞起来,成亲之后让他在非给你看好咯,何必急于一时?” 闻言,高阳公主却是叹气道:“姐姐你都不知道,我把他惹恼了呢,这人就是倔驴,怕是不会顺着我的……” 长乐公主倒是不知西明寺外邂逅辩机之事,微微有些错愕,不过却也没有多问,她天生就是清冷的性子,好奇之类的女子天性,不是没有,但一直隐藏得很好。 其实,何止是这些女人的小性子她不会使出来,便是更多的心思,她也只能藏在心底,无人倾述…… 第五百二十一章 谋逆(五) 侯君集手扶腰间横刀的刀柄,昂首挺胸的站在上山的入口处,远远望着主观礼台上的杏黄色华盖,目光阴晴不定。 按道理,今日护卫在皇帝身边的将是他的左卫大营,可皇帝却临时命他率部下扼守上山的路口,这令侯君集有一丝不妙的感觉。但是细细一想,却又不像是皇帝察觉了什么风吹草动的样子,若是怀疑他侯君集,又何必命他把守这咽喉要道,干脆将他撤走不是更好? 皇帝一贯以来的英明睿智,令侯君集的心里掠过一丝阴霾。 不过事已至此,如箭在弦,早已没有退路! 侯君集仰首望天,心里默默的估算着时辰,等着发动雷霆一击…… “大帅,您看!”身边的心腹忽地低喊了一声。 侯君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对面西侧观礼台上,忽地有人摇晃着一块红色的旗帜,看上去好似某一个兴奋的观众在给场中将要进行飞行试验的工匠加油助威。 侯君集握紧了刀柄,对一名心腹手下道:“你守在这里,待会儿给本帅盯住了房俊,无论那小子在哪里,带人宰了他!” 对于房俊,侯君集早已忍无可忍,仇深似海! 侯家最有才华的两个后辈,便是死于此人之手,早已令侯君集恨之入骨。若不能将此人宰杀,他侯君集已然受到严重打击的威望,将很难再次崛起! 那心腹部将领命道:“大帅放心,末将定不让他房二见到明日清早的太阳!” 侯君集点点头,深深吸口气,率着二十几名亲卫,直奔西侧左武卫的营地走去。 作为李二陛下的心腹重臣,没有人能比侯君集更清楚“百骑”的战斗力。想要发动突袭在“百骑”的重重护卫之中擒拿甚至斩杀皇帝,简直是痴心妄想! 侯君集也曾想过在觐见李二陛下的时候悍然出手发动突然袭击,却始终不敢下这个决定。他是勇悍不假,却不代表他不畏死。现在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能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第一权臣,把持朝政名垂青史? 若是没命了,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唯一的能够挟制皇帝的方法,便是击溃左武卫,斩杀程咬金,自己麾下的左卫大军便能控制整个山顶,再有神机营在旁配合,将精悍的“百骑”精锐统统斩杀! 那样才能将皇帝掌握在手里,逼迫他让位与太子…… ***** 房俊坐在李二陛下身边,心里忐忑不已,坐立难安。 他现在很是有些焦躁,神经绷得紧紧的,看着身边每一个人都像随时会抽出刀子向皇帝冲过来的样子…… 不是他心理素质不行,而是活了两辈子,也没经历过有可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谋逆事件啊!上一次骊山行宫突厥人叛乱,虽然规模也不算小了,但毕竟是仓促间发起,房俊稀里糊涂的被卷入其中,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 但这次不同! 那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窒息感,令房俊快要喘不过气! 虽然自己熟知历史,知晓李二陛下定会安然无恙,可谁知道造反的是哪个,有多少人,李二陛下或许无事,可叛贼会不会顺手把自己给宰了? 观礼台很简陋,就是用粗壮的树木前矮后高搭建起来,但是很结实。 李二陛下安然坐在为他特意搭建的位置上,扫了一眼坐在自己身后一步远的房俊,不悦道:“西域对阵突厥狼骑的胆气都哪去了?朕可是记得,那奏折上写的是你临危不乱,面对突厥狼骑的冲锋亦面不改色,难不成都是哄骗于朕不成?” 房俊苦笑,看了看身边,除了李君羡和王德,其余人都离得远远的,便说道:“这不一样啊!那时候敌人就在对面,当面锣对面鼓,狭路相逢勇者胜!可现在微臣被陛下搞得草木皆兵,谁知道哪个是心怀叵测之辈?说不得离得最近的人,下一刻就拔刀相向……” 李君羡怒目而视。 离得最近的人,也就房俊和他李君羡以及老太监王德…… 李二陛下不以为意,指了指场地正中:“开始了!” 房俊这才收摄心神,向场中看去。 柳老实率领一众工匠,按照既定的程序,开始操作热气球。 吊篮内的铁炉点燃一股股夹带着氧气的空气涌入炉内,一股股炙热的气流,被风箱鼓动着冲铁炉的烟囱窜出去,不断的填充到上方圆滚滚的球体内。 等待炉温渐渐升高,吊篮内的柳老实一手拉着风箱,另一手拽动了身边的绳索,热气球顶端的排气阀关闭,球体内的热气流将原本有些瘪的球体鼓起来。 那瘪瘪的球体被热气膨胀起来,早已引起现场观众的一阵欢呼。 但是更令他们震惊的,紧接着出现! 一刻钟之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球体轻轻晃动着犹如被一只手无形的托举一般缓缓向上浮动,然后越升越高…… 现场先是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看着那被热气球带着飞起来的吊篮里的那个工匠,在万众瞩目中,缓慢却坚定的飞向天空! 然后,整个山顶仿佛被引爆一般,发出一阵海潮一般的欢呼! 不少百姓都被眼前这个神迹惊呆了,等到缓过神来,纷纷跪地磕头,向天祈祷! 李二陛下也有些难以置信,虽然早已收到这热气球试验成功的密报,但是就在自己眼前发生的这颠覆所有世界观的一幕,令这位皇帝陛下很是有些激情澎湃! 这堪称神迹的一幕,说明在他李世民的统治之下,大唐帝国的得到了上天的青睐和认可,才会发生这等无与伦比的奇迹! 这就跟历朝历代的“祥瑞”是一个意思,只不过以往的那些被充作“祥瑞”的白鹿、麒麟、九个稻穗的稻子……跟眼前的这个超级孔明灯相比,全部是渣渣啊! 李二陛下很兴奋,正欲夸奖房俊两句,倏地神色一凝。 只见西侧的观礼台上,正在兴奋呼叫的商贾百姓突然引起一阵骚乱,紧接着,这股骚乱便如同飓风席卷稻田一般,扩展到整个西侧看台! 几千人如同一锅煮沸的开水,彻底沸腾起来! 与此同时,各个看台都发生了骚乱,整个山顶充斥了尖叫和混乱,几乎实在眨眼之间,便乱成一团! 房俊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来了么? 尚未等到他反应过来,便觉得脚下的大地猛然一颤,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在耳畔响起,整座观礼台瞬间便坍塌下去。 鼻端嗅到的一丝丝焦灼味道,令房俊吓得魂飞魄散! 这特么是火药爆炸啊! 难不成是长孙冲要造反? 几乎就在爆炸响起的一瞬间,身边的李君羡已然整个人都扑到皇帝身上,大呼道:“护驾!”身边的“百骑”精锐呼啦一下一分为二,一队围了上来,将李二陛下死死围在当中,另有一队则抽出横刀,将身边的木棍残骸推开,清理出一条道路,护着李二陛下冲向下山的路口。 房俊被“百骑”隔开,只觉得眼前烟尘弥漫,能见度只有几米,看不到李二陛下的情形,只得大叫道:“席君买!席君买!” 席君买率领着庄子里的亲卫,之前被“百骑”隔在十几丈之外,此时闻听房俊的呼喊,赶紧迅速清理身边的木料残骸,向房俊靠拢过来。 等到席君买等人到了近前,房俊领着这一队家将部曲追着李二陛下跑出整座坍塌的观礼台,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整个山顶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第五百二十二章 谋逆(六) 左武卫负责西侧看台的安全守卫。 程咬金顶盔掼甲,大大咧咧的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烤着火,嘴里不停的咒骂。 “房二这个小王八蛋,就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眼瞅着都过年了,还偏要搞出这么一个大事情,害得老子在这挨冻喝风!若是老子有这个个不省心的东西,老早就掐死算球,省得闹心!” 这寒冬腊月的,挨冻倒还在其次,关键这小子搞出这么一出,实在是太麻烦了!这么多人聚在山顶,稍有不慎,就得出大事!作为负责治安的两个主将之一,怎能没有怨念? 安全无事没什么功劳,出一点意外就要被陛下责罚! 一旁优哉游哉的李元昌倒是笑呵呵的,握着茶杯说道:“卢国公勿需烦躁,不过都是一群泥腿子和商贾罢了,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惹出什么事端。” 程咬金撇撇嘴,斜了李元昌一眼,问道:“王爷不去陛下身边观看那孔明灯是否能飞起来,跑到末将这边,怕是有些不妥吧?” 最讨厌你这种人,自己讨人厌还自我感觉良好…… 老子特么也是泥腿子出身,你特娘的这不是当面骂人么? 按着程咬金的脾气,没有当场发作已然算是给了李元昌面子,只不过心里不爽,就开始逐客了。 李元昌浑似没听懂,惬意的伸个懒腰,说道:“谁耐烦去哪观礼台上坐着?依我看,那房俊就是扯淡,孔明灯能飞谁都知道,可带这个人飞?呵呵……” 他倒是想去李二陛下身边,找个机会一刀捅死他! 可人家李二陛下也不是傻子,就算自己去了,也是被“百骑”挡在外围,根本没可能近身,遑论刺杀的机会了。 再者说了,自己谋划这件事,可不是想要玩什么求仁得仁,刺杀李二陛下那么危险的事情,他才不干!况且就算得手,怎知道侯君集和长孙冲会不会事后将他抛出来当替罪羊,以安天下? 还是在这里的好,除掉眼前这程咬金,左武卫必然乱成一团,群龙无首,那侯君集的左卫便能掌控局面,大功告成不在话下…… 两人正说着话,营帐的布帘给掀开,侯君集走了进来。 程咬金微微一愣,站起身拱拱手,奇道:“侯将军怎地来了此处?” 今次陛下御驾来到这骊山,负责安全护卫的便是他程咬金和侯君集。此时正是关键时刻,这侯君集不守着他的左卫军卒,跑到咱这儿来干嘛? 程咬金面像粗豪,行事豪放,但这心思却很是细腻,心里微微就是一突…… 侯君集一脸轻松,颇有些无奈的说道:“某那边的二郎笨手笨脚,搭建个临时的营帐也弄得四处漏风,某实在是冻得受不住,到老哥这边来坐坐,去去寒气。” 整个山顶,除去几座观礼台之外,便只有两位负责安全守卫的将军搭建了两座临时营帐,便于处理突发的军务。 程咬金便笑道:“这不好吧?陛下令你我二人守卫在此,那就不能出现一丝疏漏,侯将军擅离职守,这个……怕是陛下会怪罪啊!” 侯将军脸上泛起一丝苦涩,苦笑道:“别人害怕陛下责罚,某还有什么怕的?说心里话,这些年打生打死的,早就有些厌烦了。陛下若是责罚,大不了就告老回乡,享受天伦之乐,也不错!” 说着,自顾自的走到程咬金一侧的椅子上,便要落座。 程咬金心里藏着警惕,总觉得侯君集的举止有些不合情理,便不着痕迹的向旁边挪了一步,尚未说话,营帐门口的布帘再一次被人撩开,一个亲信冲进来,惊慌失措的叫道:“国公爷,大事不好!看台上发生骚乱,有人拿着刀子,见人便砍,都乱成一团了!” “什么?!” 程咬金眼珠子瞪得好似铜铃一般,赶紧走向门口:“某去看看!少弊掉草地,活腻歪了?” 言罢,就向门口走去。 李元昌站起身,脚步移动,跟在程咬金身边:“本王随国公去看看。” 程咬金也没在意,嘴里说道:“王爷且坐着便好,没甚大事……” 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肋下一凉,紧接着一股剧痛传来,已然被李元昌用一柄匕首刺进了肋下。 程咬金厮杀多年早已养成了对危险的反应,匕首刚刚刺进身体,电光石火之间身子猛然一拧,向旁边迈出去一步,反手拔出腰侧的横刀,睚呲欲裂,吼道:“乱臣贼子!” 就待一刀劈下去。 身后猛地传来刀刃破空的鸣响,程咬金暗叫不好,顾不得劈砍李元昌,身子一矮,就地一个赖驴打滚,向前冲去。 后背火辣辣一阵剧痛! 侯君集没料到程咬金反应居然如此迅捷,不仅及时避开没有被李元昌的匕首伤及脏腑,更能躲开自己偷袭的一刀,只是伤了后背!不过此时断然不能任由程咬金活着,否则左武卫在他带领下,将成为最大的变数! 当即沉着脸一个箭步冲过去,当头就是一刀冲着尚躺在地上未站起来的程咬金劈去,大叫道:“二郎们,杀!” 与此同时,留在账外的侯君集带来的心腹,收到命令悍然出手,瞬间就将茫然无措的左武卫兵卒砍翻了十几个。 左武卫的兵卒都有些懵,侯君集的亲兵这是要干啥? 直到看见自家将军血葫芦一般从军帐内连滚带爬的跑出来,而侯君集和李元昌在后边追杀,这才恍然大悟,一拥而上,接连被侯君集砍翻了好几个,才堪堪将程咬金救下。 程咬金被李元昌匕首刺伤了肋下,虽然未伤及脏腑,可也是疼痛难当,更被侯君集一刀砍在后背,气都差点没喘上来!此时浑身鲜血,更被四周乱成一团的商贾百姓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四面看台之上,皆有人手持利刃疯狂追逐这百姓商贾肆意砍杀,惹得百姓哭嚎一片亡命奔逃,更加剧了混乱。 程咬金大叫道:“侯君集李元昌谋逆造反,给老子当场擒杀!” 早在来骊山之前,程咬金便得了李二陛下的提示,要当心有人作乱。可他万万也没想到,作乱的居然是侯君集和李元昌! 这两人一个是皇室宗亲,一个是当朝国公,怎地居然玩起谋逆这一套来? 吃错药了么! 程咬金一阵后怕,幸好刚刚自己反应快,若是被这两人斩杀当场,左武卫群龙无首必然乱做一盘散沙,这山顶之上可就都是侯君集的左卫控制,那皇帝当真就要落到这两个乱臣贼子手中,凶多吉少! 肋下的伤口血流如注,程咬金也顾不得了,咬着牙指挥着左武卫的兵卒围攻侯君集和李元昌,却冷不防又有一队左卫的兵卒从后面掩杀而来,将左武卫冲散。 侯君集见到程咬金即便浑身是血也勇不可当,便大叫道:“程咬金阴谋造反,陛下有旨,格杀勿论!” 手下兵卒闻言,潮水一般向程咬金涌来,全都红着眼珠子,悍不畏死的发起冲锋! 能诛杀这个乱臣贼子,赏赐将会无比丰厚! 这些兵卒只知道听从主将的命令,侯君集说程咬金造反,那就肯定是! 程咬金暴跳如雷:“嫩麻痹!侯君集你个王八蛋这是将左卫大营都带来了吗?老子今日非宰了你不可!” 不由得程咬金不怒气冲天,身周的左卫兵卒越聚越多,将左武卫死死压制,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很明显,侯君集这是早有预谋,此次带上山的兵力完全超过应急所需的兵力! 程咬金一身是血,手里的横刀上下翻飞,连续劈翻了几个左卫兵卒,却被越来越多的敌人围住,亲兵只得死死护着程咬金,杀出一条血路突围。 程咬金眼见身边的亲兵被一个一个砍翻在地,气得大叫道:“侯君集,你个狗娘养的乱臣贼子,老子早就瞅你不是好鸟!你等着,老子非得将你全家斩尽杀绝,让你断子绝孙!” 他蛮力发作,想要去找侯君集拼命,却被身边的亲兵死死拉着,一个亲兵哭着道:“国公爷,不能过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赶紧杀出去,去寻陛下方式正途!” 程咬金也不是有勇无谋以为逞强之辈,只不过眼见身边的亲兵被一个一个斩杀,急怒攻心想要找侯君集拼命,这时被提醒,立即明白此刻不是玩命的时候,必须得先找到陛下啊! 咬着牙便率领亲兵杀透重围,向李二陛下所在主观礼台方向靠过去。 第五百二十三章 谋逆(七) 李二陛下眼瞅着骚乱从西侧观礼台开始,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蔓延,很快便席卷了整个山顶。这山顶有三营禁军,五六千卖票前来的商贾名流,以及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很快便如同煮沸的开水一般,彻底乱了套。 虽然猜测到有可能会有人趁着这个机会行那等大逆不道之举,但是叛乱发生在眼前的时候,李二陛下仍旧忍不住怒火中烧。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都是永恒的真理,所有开国帝王在登基坐稳天下之后,都会第一时间对那些跟随自己打天下的老兄弟举起屠刀,杀个干干净净。他李世民虽然不是开国皇帝,但是手底下这些人却是跟着他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消灭了各路反王才助李家得了这锦绣江山,具是开国之功臣。 可他李世民却从未因为猜忌,谋害过一个功臣的性命! 官照当,兵照带! 千古以来,有哪一位帝王能有他李世民这般广阔的胸襟? 然而,换来的却是这等背叛! 可是未等李二陛下有所反应,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便震塌了他脚下的观礼台,震得李二陛下灰头土脸,胆战心惊! 这是火药?! 从残破的木料废墟中爬出来的李二陛下惊魂未定,这火药乃是最最机密之物,普天之下,唯有发明此物的房俊以及神机营的提督长孙冲能够掌握。 是房俊? 还是长孙冲? 李二陛下不愿意轻易去下判断,他深信无论,谋逆之人是谁,稍后都会浮出水面,他只是暗自庆幸,没将火药埋在他屁股底下,把他炸上天…… 当然,也没人敢如此! 一旦他李世民驾崩,整个帝国将会立即陷入到四分五裂的状态,无论是世家门阀、亦或是岭南的蛮夷、塞外的胡人,都将为了争取最大的利益而将天下拖入战争的深渊。 李二陛下相信,谋逆的发起者,绝对不会愿意看到这一幕,一个残破的帝国,不是他们想要的! 李君羡率领“百骑”精锐死死的护在李二陛下身边,一路掀开凌乱的木料,向下山的路口冲去。 只是整个山顶混乱不堪,乱糟糟不分敌我,“百骑”无奈,只得横刀开路,但凡接近者,不分身份一律斩杀! 然而只是走出观礼台范围,越来越多的兵卒便手持兵刃,将“百骑”死死围住,悍不畏死的冲杀上来! 李君羡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紧紧跟在李二陛下左右,不敢有一丝疏忽大意,冷汗早就浸透了铠甲内的衣衫! “陛下,是左卫的兵卒!”李君羡双目圆瞪,恨恨道。 李二陛下虽然身处乱军之中,却气定神闲,宛如游走在御花园中一般毫无惊慌失措,只是满头满脸的灰尘显得有些狼狈。 “侯君集!”李二陛下咬牙切齿,若是侯君集在自己面前,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朕将你从微末之中一手扶持而起,官封开国公,执掌兵权爱护有加,即便是在西域纵兵劫掠视军法国法如无物,也只是关你几天小惩大诫,便因此而心怀怨恨想要造朕的反? 简直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侯君集自己是不可能造反的,他只是一个外臣,名不正言不顺,不可能自立为帝。 现在可不是隋末天下大乱,有兵就是草头王的时候了…… 是哪一个皇子,亦或是皇室宗亲跟他勾结在一起? ***** 房俊堪堪将部曲亲兵集合到一处,便陷入混乱的民众当中。 不远处一队队兵卒手持横刀分散开来,见人就砍逢人便杀,完全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商贾名流,状若疯魔。 这是在蓄意制造混乱。 房俊急的一头大汗,寻了个木墩子垫在脚下,站上去游目四顾。 席君买吓了一跳,赶紧阻止道:“侯爷当心!” 这兵荒马乱的,这般冒出头来,岂不是成了靶子? 房俊不以为意,一面寻找着李二陛下的方向,一面道:“放心,没事!” 眼下虽然是危机四伏,却也是救驾立功的大好时机! 只可惜他话音未落,耳中倏地传来一声弓弦震响,吓得他赶紧一低头,一只羽箭便贴着他头皮射过去,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不站在高处,发现不到李二陛下的行踪。 席君买提醒道:“陛下定然会往下山的方向杀去,不若我们也向那边冲?” 房俊心念电转。 看看那些肆意屠杀平民的兵卒便知道,此次负责山顶守卫的左卫、左武卫、神机营,必然有至少一营参与了叛乱。侯君集、程咬金、长孙冲,这三人哪一个会发动叛乱呢? 换成旁人,必然一头雾水难辨形势。 可房俊却知道,若是这三人当中有一人叛乱,那就必定是侯君集无疑!毕竟历史上便是这家伙联合李承乾想要造李二陛下的反,却未等举事,便被李二陛下一网打尽,身死族灭。 房俊一咬牙,道:“往左卫那边冲杀,此次叛乱必有那侯君集参与其中,斩杀侯君集,便是大功一件!” 席君买早就对侯君集的冷漠残酷心存怨恨,其余部曲也知道现在虽然危机重重,但正是捞取功勋的大好时机,闻言士气一震,护着房俊便向左卫把守的山口杀去。 这些部曲大多随着房俊前往西域,参与了对阵突厥铁骑的战斗,无论心志亦或能力,都不是寻常兵卒可以比拟的,一路冲杀,居然无人可当! 等到压力一轻,眼前透亮,居然莫名其妙的杀透重围,冲到了山口! 房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庆幸。 那么多叛军几乎没有人死力跟自己纠缠,大多是一触即走,说明所有叛军都有了主攻的方向,收到的任务必然是全力围攻皇帝,没人搭理他房俊! 若是李二陛下当真有何不测,可怎生是好? 房俊倒不是害怕天下大乱,不到万不得已,无论发动这场叛乱的是谁,都不会轻易害了李二陛下性命,没人愿意要一个动荡不安的天下! 他怕的是一旦李二陛下被生擒活捉,禅位基本就是板上钉钉,如此一来整个历史都变了,没有了“先知先觉”,自己还能否在这古代混的风生水起? 可若是此时再杀回去,必将陷入重重包围,一个不慎就得搭上小命,这笔账可划得来? 更何况,李二陛下既然对叛乱早有感知,岂能毫无防范便任由自己身陷险境?想来必是留有后手的。 若是自己救驾的功劳没得到,反而被叛军剁了饺子馅,那可真是悲催了…… 心底正犹豫见,眼尾一缕烟雾随风飘起,却是将房俊吓了一跳。 回首观望,却是半山腰的庄子里已然浓烟滚滚,厮杀震天! 房俊目呲欲裂! 难道叛军是想要将庄子里的魏王李泰一举擒下,所以才攻打庄子? 庄子烧了也就罢了,反正女眷们由于房俊防范李泰都已经送到了长安城里的府中,大不了重新起一座庄子而已,又花得了多少钱? 可是晋阳公主还在庄子里呢! 房俊可以不管李泰的死活,不管什么救驾的大功,但是他不能放任晋阳公主落入到叛军的手里!虽然叛军谋害晋阳公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刀枪无眼,万一伤了晋阳公主怎么办?那小丫头在历史上可是有先天的气疾在身,莫说被刀枪所伤,只是惊吓一番,恐怕都有可能丢了小命! 房俊心焦如焚,一挥手:“回庄子!” 一刀劈翻一个围攻上来的叛军,当先就向山下跑去。 席君买等部曲赶紧将十几个围攻上来的叛军一顿砍杀驱散,紧跟着房俊身后,向山下杀去! 第五百二十四章 谋逆(八) 李二陛下紧紧抿着嘴唇,面容刚毅的看着身边的“百骑”一个接着一个的战死。 “百骑”的确是精锐中的精锐,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奈何叛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里三层外三层悍不畏死的发动猛攻,“百骑”折损相当严重。 前方就是下山的路口,却早已被密密麻麻的叛军堵住去路,虽然近在咫尺,却已经不可越雷池一步…… 即便身处叛军的围杀之中,李二陛下亦没有半点慌乱。 当年他率着三千玄甲骑兵就敢在窦建德的十万大军中决死冲锋,眼前这又算得了什么阵仗? 他只是感到很心疼,这一个个剽悍的勇士,没有将鲜血洒在对战异国的疆场之上,却在此处成为某些狼子野心之辈的陪葬品! 从混乱开始,直到现在过去了大概半个时辰,侯君集、程咬金、长孙冲,三个人一个都未见!这不能不令李二陛下心底狐疑,发动叛乱的到底是谁? 侯君集? 程咬金? 长孙冲? 亦或三人都有份? 李二陛下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正自心寒愤怒之时,前方的叛军阵势突然一阵混乱,一彪兵卒出乎预料的从后阵杀来。当先一员大将顶盔掼甲,手持一柄横刀所向披靡,却早已浑身浴血。 李君羡惊叫道:“是卢国公!” 李二陛下腮帮子一抖,沉声道:“立即接应!” “诺!” 李君羡得令,亲率身边最精锐的“百骑”高手杀入敌阵,将已然是强弩之末的程咬金接应过来。 程咬金一身是血,身披多处伤患,陡然见到李二陛下,噗通一声跪地,悲呼道:“老臣有负陛下重任,被那奸贼侯君集偷袭,冲散了大营,罪该万死!” 这番狼狈至极的形象,已然不是什么苦肉戏能演的出的。 李二陛下没有丝毫埋怨责罚的神情,上前一步拉着程咬金的手,动情道:“知节何必如此?都怪朕太过自信,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却不料那侯君集居然暗中调动如此之多的叛军,是朕的错!” 程咬金想要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好悬一头栽倒在地。 他被李元昌偷袭,又被侯君集砍伤后背,这一路冲杀更是多处受伤,血都流了不知几斗! 李二陛下心下恻然,猛地站直身躯,大吼道:“侯君集,朕在此处,还不速速滚来受死?!” 这一声大吼中气十足,在山顶远远的飘荡开去。 面前围攻的叛军攻势一滞,相顾骇然。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有人叛乱想要裹挟皇帝阴谋篡位,前去杀退叛军营救皇帝陛下。 可是怎地眼前这围杀了半天的一伙人,突然变成了皇帝? 如此一来,岂不是自己这些人成了叛军? 难不成……发动叛乱的自家大帅? 这些左卫的兵卒被陡然出现的形势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原本惨烈的厮杀,诡异的平静下来。 “百骑”也趁机退下来,稍作休整。 片刻之后,叛军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开中间一条道路,侯君集顶盔掼甲,大步而来。 身后跟着汉王李元昌…… 一见到李元昌,李二陛下咬牙道:“好!好!果然是朕的好兄弟!居然联合朕手下大将,造朕的反?怎么,汉王殿下也向尝尝这九五之尊的滋味儿?” 李元昌怒叱道:“休要在此装模作样!当年你能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怎地就想不到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有朝一日你自己也尝尝这身陷绝境的绝望?本王可没有你那么无耻,本王只是感念于大唐百姓,不忍百姓再遭受你这等无耻之徒的荼毒,是以联合朝中有识之士,扶保太子登基!” 李二陛下怒极,一脸铁青道:“如此说来,尔等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却还是为了天下苍生了?简直恬不知耻!” 侯君集抬起手,大声道:“陛下,事已至此,无需多言!吾等身为臣子,行次不忠之事,实在情非得已。只要陛下在此下诏,让位于太子殿下,吾等立即恭送陛下回宫,待太子登基之后,再至陛下面前负荆请罪,是杀是剐,绝无怨言!” 李二陛下怒火滔天的看着侯君集,冷冷道:“朕若是不呢?” 李元昌咬牙道:“大军围困四面楚歌,由不得你说不!” 李二陛下双目灼灼,毫无一丝惧色,盯着李元昌道:“朕就站在这里,李元昌,你可敢弑君否?” “我……”李元昌胆气顿时为之一泄。 弑君? 得是多傻的人,才会干这等傻事! 一身是血的程咬金指着侯君集大骂道:“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陛下待你何等器重,你居然行此禽兽不如之举?莫要落到某的手里,否则,某定然将你扒皮抽筋开膛破肚,看看你这心肝到底是何颜色!” 侯君集一脸铁青,不理程咬金的叫嚣,对李二陛下单膝下跪,大声道:“请陛下禅位!” 李元昌也单膝跪地,大呼道:“请陛下禅位!” 一干左卫侯君集的心腹,皆大呼道:“请陛下禅位!” 一时间,“请陛下禅位”一浪接着一浪,远远传出去。 李二陛下负手卓立,一脸不屑的看着面前这些乱臣贼子。 待到呼声渐歇,才开口问道:“太子何在?” 侯君集道:“太子殿下尚在东宫,只需陛下下诏,即刻便可前往太极宫登基。” 李二陛下面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神色。 此事,当真是太子所为么? ***** 山路之上,到处是奔逃的百姓和混乱的军卒。 房俊心急如焚,率领部曲亲兵一路冲杀,径自杀到庄外,却发现整个庄子已然被叛军团团围住,庄内喊杀冲天,烟尘四起,乱成一团。房俊顾不得许多,领头便冲进庄内,向晋阳公主所在的温泉方向杀去。 温泉的小楼这边,厮杀最为惨烈。 赵节凝眉望着眼前这座精致华美的小楼,心里忧急如焚。 魏王李泰、长乐公主、高阳公主、晋阳公主,这几位皇帝最宠爱的子女,现在全都躲在小楼之内。只要将这几人拿下,即便皇帝再是冥顽不灵,也不得不颁下逊位禅让的诏书,让位于太子。 更别说其中尚有李泰这个太子的最大竞争对手,攻下小楼,将李泰处死,太子殿下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自己的功劳可就大了去了! 可是谁知道,自己率领整整三营精兵,猛攻了半个时辰,这座小楼却依旧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巍然不动! 小楼前的空地上,已经成了血肉磨坊,自己手下的精兵不停的投入战斗,却一点一点的尽皆被绞杀殆尽! 那个黑脸土气如同老农一般的刘仁轨,煞神一般率领一众房家的部曲家将,应是挡住己方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悍然无畏,不退半步! 赵节眼皮子不停的跳动,他早就被眼前这残酷的画面震撼了,那满地的残肢断臂如山尸体,那肆意横流的鲜血汇聚成蚯蚓一般蜿蜒的小溪,缓缓流淌进一边的沟渠…… 赵节差点吐出来! 作为皇亲国戚,高祖皇帝第五女长广公主的长子,赵节这一辈子都是锦衣玉食,何曾见过此等惨烈的画面? 他双腿发软,很想掉头就走! 可是想想自身的处境,却又不得不咬着牙坚持下来! 他的母亲是长广公主,父亲是原隋朝番州总管赵讷之子赵慈景,武德元年,率军攻打蒲州时被隋刺史尧君素俘虏,忠贞不屈,死于狱中。此后,母亲长广公主改嫁杨师道。 按说,从小到大,杨师道对赵节还算不错。 只是杨师道与长广公主的儿子杨豫之,却着实不是个东西! 这杨豫之不成器,“肆情为恶,亏犯名教“也就罢了,居然与姨母房陵公主**,结果被姨夫窦奉节抓住,“捶击无数,因割去耳鼻然后死“…… 杨豫之死便死了,可是这份污名,身为同母异父兄弟的赵节却不得不殃及池鱼! 只要外间议论杨豫之的混账事,难免牵扯上他赵节。一来二去,连带着他和兄弟赵斌,都成了被人耻笑的对象…… 赵节如何甘心? 所以,他才会响应李元昌和长孙冲的谋划,扶持太子登基! 只要有了从龙之功,官至一品,谁还敢嘲笑他? 可是眼前这座小楼,却使得他的功劳大打折扣。 他的任务,便是趁着山上混乱之际,率兵攻打房家的庄子,将魏王李泰擒拿,若是情况紧急,甚至可以将其处死!只要这个太子对打的竞争对手消失,无论事情发展到何种程度,太子的皇位都是稳如泰山! 赵节焦急的望着眼前的混战,心里一阵阵发憷,怎地房俊这百十个部曲,居然如此凶悍? 眼看时间耽搁太多,赵节咬咬牙,亲自抽出腰间的横刀,就待率领亲兵加入战团,一举将这些房家的部曲家将消灭,将魏王李泰和几位公主擒拿在手。 谁知未等他冲出去,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大吼:“赵节,拿命来!” 这一声喊,顿时吓得赵节魂飞魄散…… 第五百二十五章 生死一线 山顶的气氛剑拔弩张。 侯君集见李二陛下丝毫没有退缩之意,不由得暗暗焦急。 似谋逆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最忌讳的便是夜长梦多,必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雷霆一击,无论成败,快刀斩乱麻。一旦陷入僵持局面,必会带来太多的变数。 侯君集一咬牙,大声对左右说道:“皇帝昏聩,听信谗言,意图废黜太子而改立魏王,此乃置大唐江山于水火之中之昏庸举措!吾等抛家舍命血战沙场,方才建立这巍巍大唐,岂能坐视被乱命而陷于危机之中?当次时刻,吾等应当清除君侧,扶保太子殿下登基,共创万世不拔之基业,太子殿下定然不吝于封侯赐爵,吾等自能功勋盖世,封妻荫子!听吾将令,但凡有抵抗者,杀无赦!” 左右的左卫军卒都有些懵! 没人是傻子,侯君集这话里话外,特娘的不就是造反吗? 额滴个娘咧! 说好的保护陛下清剿叛军呢? 感情我们才是叛军啊…… 若是侯君集开宗明义便跟这些军卒说是要逼迫皇帝下台,且不说会不会走露风声,便是这等掉脑袋的大逆不道之举,便没几个人敢跟着他干! 开什么玩笑,书上不都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么?咱只是个大头兵,怎能干那等亡命之举!再者说了,谁当皇帝跟咱有什么关系? 可是现在知道了真相,一个个都傻了眼。 稀里糊涂的造反这都到一半了,难道跟皇帝说咱其实是被蒙蔽的,根本不知道真相?就算是皇帝信了,可国法无情,照样得是掉脑袋的死罪! 况且大将军不是说了么,咱这可是扶保太子啊,一旦太子登基,咱这可就不是造反了,而是天大的从龙之功啊! 事已至此,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前进一步或许就能捞到一大笔功勋,根本没得选择! 一瞬间,侯君集手下这些原本被蒙蔽其中的军卒们,被绝境激发出凶狠的戾气,大吼道:“杀无赦!杀无赦!杀无赦!” 侯君集脸上泛起狞笑,知道士气已然被自己鼓动,绝对不能再让李二陛下说些什么,将这股士气打击下去,趁热打铁,大喝道:“杀!” “杀!” “杀!” “杀!” 铁通一般围在“百骑”四周的叛军各个眼珠子通红,挥舞着手中横刀长矛,嗷嗷叫着发起冲锋! “百骑”将士咬着牙沉默不语,架起手中的横刀,挡在皇帝身前,面对着叛军一浪高过一浪的冲锋,怡然不惧,誓死不退! 叛军就像是连绵不绝的海潮,一波未尽一波又起,后面的踏着前面袍泽的尸体,悍不畏死的发起进攻!他们不愿自己成为乱臣贼子,就只能击溃面前的“百骑”,逼迫皇帝退位,扶保太子登基!只有那样,他们才能摆脱叛乱的罪名,摇身一变成为拥护太子殿下登基的功臣! 而“百骑”,就像是岸边屹立不倒的礁石,任凭海浪的冲刷拍打,我自巍然不动!他们也明白,自己的身后便是皇帝陛下,作为皇帝的鹰犬,一旦皇帝被叛军俘虏,等待着他们的必然是死路一条!可若是能保得住皇帝,哪怕自己死了,家中的妻儿老小也必然会得到陛下的赏赐,死得也有价值! 两方都抱着必死之心,寸步不让,战况异常惨烈! 侯君集望着厮杀的战场,眼皮跳个不停,心里的阴霾越来越重,一丝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大! 身后的后阵突然传来一阵混乱。 侯君集回首望去,却是先前被击溃的左武卫,渐渐收拢起兵力,向着己方的后阵发动进攻。 侯君集的心有些乱了…… 山顶的叛乱势必不可能隐瞒太久,即便封锁了各条下山的路口,但是骊山这么大,再多的兵力也不可能围成铁通,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能让百姓或者兵卒逃下山去。 若是不能尽快拿下李二陛下,此间叛乱的消息传到长安城中,必有大军前来救驾,那就万事休矣! 最令他焦躁不堪的,乃是直到此刻,长孙冲的神机营仍未出现! 眼前的“百骑”实在太强悍了,说是以一当十毫不为过,成百上千的左卫兵卒一起悍不畏死的发动强攻,却不能越雷池一步!这般拼杀,就算最后能击溃“百骑”,左卫也算是废了! 这个长孙冲,究竟在搞什么鬼? 侯君集心慌意乱,当即一咬牙,手持横刀,加入战团! 山顶的战况愈发惨烈。 ***** 就在赵节想要亲自上阵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横刀都给丢了! “赵节,拿命来!” 随着一声大吼,十几二十条身影猛虎下山一般陡然从后方冲出来,彪悍无伦的冲入己方阵中! 当先一个黑脸的少年,手里一柄雪亮的横刀上下飞舞,每前进一步都带起一蓬血雨,残肢断臂四下横飞,挡者披靡! 赵节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大声疾呼道:“挡住他!挡住他!” 一面疾呼,自己却不断后退。 这个棒槌不是应该在山上么?那侯君集与长孙冲都对这家伙恨之入骨,怎地没有借机宰了他,反而被他从山上逃下来了? 难不成……是山上的叛乱失败了? 赵节只觉得一股寒气由着脊椎骨一路向上,浑身激灵灵打个冷颤,吓得魂不附体! 这若是失败了,可怎生是好? 谋逆啊! 此等大罪,便是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也定然难逃一死! 怎么办? 眼见房俊杀神一般拎着横刀径自冲自己冲杀过来,赵节心念电转,最终下定决心,一转身,撒开脚丫子亡命奔逃…… 他心里算计了一番。 若是叛乱成功,自己好歹也是发起者之一,即便没能完成分配给自己的擒拿魏王李泰和几位公主的任务,可毕竟自己是元老啊,怎地也得有自己一杯羹吧? 若是叛乱失败,自己逃之夭夭,怎么也能保一条命。父亲是高祖皇帝的闺女,是陛下的姊妹,定然不会受到牵连! 如此一想,赵节觉得自己带兵来这里就是纯粹的傻逼行为啊,冒着天大的风险根本不可能有意外的收获,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赵节越想越有道理,脚底生风,兔子一般蹭蹭就跑没影儿了…… 他是跑了,手下这些兵卒还没反应过来呢! 见到房俊径自奔着自家少主去了,赶紧拼死阻拦,竟然将房俊死死的挡住了! 房俊眼见赵节脚底抹油溜了,气得要死,但是被赵节的手下死死缠住,只得作罢。 赵节带来的这些公主府的家奴家将,如何是房俊手下这些老兵部曲的对手?只是几个冲锋,便丢盔卸甲一败涂地,趴在地上哀嚎求饶。对于这些乌合之众,房俊自然也犯不上大开杀戒,命人将其驱赶到楼前的空地上看押。 刘仁轨一身是血,也不知是身上伤口流出的,还是敌人的鲜血喷溅到身上,不过一张黑脸却面色沉着,丝毫没有拼死力战之后的惊惶。 “侯爷,到底发生何事?吾等正在庄内,突然便有大批军卒闯入,见人便杀!某见事不对,赶紧收拢部曲前来保护王爷和几位公主,幸好侯爷来得及时,否则必然挡不住……” 房俊有些后怕的拍拍刘仁轨肩头:“老刘,干得漂亮!” 他现在是万分庆幸将刘仁轨留在庄内,当时只是怕上山的百姓太多,难免发生骚乱,命刘仁轨守着庄子,却不成想恰好挡住了赵节。 李泰若是被赵节捉去,怕是小命难保。 不过房俊不是太在乎这个胖子的死活,他是怕这些叛军杀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将晋阳公主也给害死了!若是那样,房俊可真就后悔的能自杀!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一箭穿心 安慰了刘仁轨几句,便听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自小楼里跑出来。 房俊刚回过头来,眼前一花,怀里便多了一个香香软软的小人儿,不是晋阳公主还能有哪个? 小公主明显吓坏了,窜进房俊怀里就开始大哭:“姐夫,吓死兕子了,好多人,好多血,呜呜呜……” 房俊抱着她娇小的身子,也是心疼,拍着她的后背赶紧哄道:“兕子不怕,姐夫回来了,把坏人统统杀死!” “呜呜呜……赶走就好了,不要杀掉行不行?” “行。兕子说什么都行,姐夫听你的……” 这边哄着晋阳公主,房俊抬头看着从小楼里走出来的魏王李泰和高阳公主、长乐公主。 李泰一张白脸吓得愈发惨白,惊慌问道“房二,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原本是肯定要跟着上山的,不过李二陛下临时来了一道旨意,命他老老实实在庄子里待着,并派来一队禁卫,保护他的安全。李泰不知发生何事,却也不敢违逆皇帝的之意,郁闷的待在晋阳公主的小楼里。 没多久,身体不适的长乐和高阳也来了。 就在李泰郁闷于不能亲眼看着热气球飞上天,然后大赚特赚一笔的时候,赵节率兵攻打庄子,扬言要生擒活捉他魏王李泰! 这几个意思?赵节你特娘的是要造反呢? 直到山顶隐隐传来喊杀声,李泰前后一思索,才知道大抵是真的有人发动叛乱了…… 李泰差点吓尿! 两位公主也是花容失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刚刚从山顶下来,山顶便发生了叛乱! 对于皇家来说,他们不怕天下大乱,不怕外族入侵,就怕发生这种叛乱! 天下大乱也乱不到京城,外族入侵也不过是攻城略地,可一旦发生叛乱,分分钟就能要了他们这些皇子公主的小命…… 房俊安慰了一阵晋阳公主,直到小丫头没那么害怕了,才站起来沉声说道:“山顶发生叛乱,到处都是叛军,此地不可久留,某安排部曲护送你们回京!” 李泰一听,赶紧说道:“那咱们快走!” 房俊点头道:“某组织一下人手,这就出发。” 先前赵节的猛攻令庄子里的部曲家将死伤惨重,皇帝派给李泰的禁卫也伤亡殆尽,房俊必须收拢一下人手,才能保证一路上的安全。 长乐公主拦住房俊,淡淡说道:“京里就一定安全么?现在形势不明,与其一路上危机重重,回京后敌我不分,还不如暂且留在此处。本宫相信,父皇定然有所准备,区区叛乱,翻掌之间便可镇压!” 房俊略带惊异的看着这位清秀如荷的公主殿下。 能在这等危急时刻仍旧保持冷静,确实不简单! 想了想,说道:“殿下所言极是,可此处目标太过显眼,若是再有叛军来袭,怕是很难抵挡。依我看,不如撤到后山温室那边,毕竟偏僻一些,见机不妙,亦可从容撤退到骊山行苑那边,安全应是无虞。” “如此甚好,一切便有劳新乡候安排。”长乐公主颔首道。 房俊笑了笑:“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吧,将你们送过去,某也得回山顶看看!” 长乐、高阳和魏王李泰点头,在部曲的护卫下,向温室行去。 高阳公主一直沉默无语,经由房俊身旁的时候,秀眸深深的注视着房俊,低声道:“多多珍重,万事小心!” 房俊不太想搭理她,不过看她情深意切,看来确实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便颔首道:“某自会注意,多谢殿下挂念。” 高阳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凄惶委屈。 她知道,那天西明寺前之事,令房俊在心中留下了芥蒂,对自己的观感愈发的不好了…… 就在此时,房俊耳中闻听到“嘣”的一声闷响。 高阳公主秀眸猛然睁大,骇然的望向房俊的背后,然后毫无犹豫的猛地上前推开房俊。 一只白羽狼牙箭宛如从地狱射来的凶神,穿越了时空陡然出现在房俊眼前。锋锐的箭簇,笔直的箭杆,雪白的尾羽,在房俊的眼前飞快的掠过,带起的气流甚至扰动了房俊鬓角的乱发,幻化出一道残影,径直的射入高阳公主的胸膛…… “噗” 房俊甚至能听得清箭簇入肉时的那一声轻微的闷响。 等他定下神来,那支白羽狼牙箭已然钉进高阳公主的右胸,雪白的尾羽兀自颤抖不休…… ***** 山顶的战斗已然到了白热化。 “百骑”确实是精锐中的精锐,面对十数倍于己的叛军丝毫无惧,宛如中流砥柱一般抵抗着叛军永不停歇的进攻。 望着被“百骑”死死护在阵中的李二陛下,侯君集眼珠子都红了! 他手持着横刀,奋不畏死的身先士卒全力冲杀,不停的率领左卫兵卒发动一浪高过一浪的疯狂进攻,只求能尽快将李二陛下控制在自己手里! 此刻,侯君集早就后悔不该听从长孙冲的建议,要留着李二陛下的性命稳定朝局。 这位皇帝可不是隋末善男信女,这是一头猛虎! 一旦自己久攻不下,必然发生难以测度的意外。 最最令侯君集心惊胆跳的是,长孙冲那个混蛋居然直到此刻仍未现身!手下的左卫军卒悍不畏死的一味猛攻,伤亡太过惨重,且后阵还有左武卫的的残军不停骚扰,再过片刻,即便击溃了“百骑”,自己的左卫也废了! 损兵折将实力大损的左卫,还能掌控得住长安吗? 只不过事已至此,侯君集完全没有退路,只能红着眼不停的杀杀杀!只盼能尽快将李二陛下掌控在手里,逼迫其下诏退位,大事可成矣! 李二陛下身陷乱军阵中,却依旧卓然而立,毫无惧色! 背脊挺得笔直,看着面前的侯君集眼中闪现着戏谑之色…… 李君羡手握横刀,寸步不离的护卫在李二陛下身侧,神情紧张的注意着四周。不仅要关注战局,随时指挥“百骑”堵住被叛军冲乱的前阵,更要注意四周不时冒出的冷箭。 身边的“百骑”一个一个的减少,李君羡的神情也越来越紧张。 “百骑”虽然剽悍善战,但毕竟数量远远少于侯君集的左卫叛军,敌军轮换着一波一波的发起攻击,前阵未竭,后阵已然冲上来,生生不休,交替作战。可百骑却不得不死死咬着牙关,拼尽余力抵抗着敌人连绵不绝的攻势。 李君羡心里急的想要骂人,对身边这位皇帝陛下也是无比怨念。 以身作饵,自陷险地,很好玩么? 这乱军厮杀之中,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天都塌了…… 李二陛下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的战局,突然低喝一声道:“拿弓来!” 李君羡赶紧将腰畔的一张雕漆宝弓解下,双手奉上。 李二陛下接过弓,又接过李君羡递来的一支羽箭,弯弓搭箭,瞄向叛军阵中。 “嘣”的一声弓弦颤响,羽箭化作一道白光,越过双方交战的战团,没入十丈之外一名叛军的胸膛。 中箭者,这是李元昌。 李元昌对李二陛下恨之入骨、怨念深重,可同时也对这位心狠手辣的皇帝即为惧怕,哪怕此时叛军将其团团围住,李元昌也没有当面罗对面鼓白刃相见的勇气,是以便一直留在叛军的后阵指挥。 谁知偏偏李二陛下盯上了他! 可该李元昌倒霉,因为远离战斗的第一线,心神难免放松,同时也思索着长孙冲的神机营为何直到此时仍未出现,注意力便有些不集中,对李二陛下的冷箭毫无防范,一箭射中胸腹,大叫一声跌倒在地,身边的亲兵连忙手忙脚乱的围了上来,警惕的看向四周。 李元昌豆大的汗珠子哗啦啦流个不停,强忍着剧痛,挥刀斩断箭杆,被亲兵搀扶着,继续指挥后阵的叛军组织起来,发动猛攻。此时已到了生死关头,若是擒下李二陛下,自然大功告成,可若是再耽搁下去,被援军来到,那可就万事皆休…… 双方缠斗在一起,厮杀震天悍不畏死,都已油尽灯枯,死咬着牙绝不后退一步。 一队盔甲整齐的兵卒从远处开来,阵列齐整,长矛如林,移动间有若一只巨大的刺猬,虽然缓慢,但挡在前方的叛军却连一时片刻也不能抵挡,坚定的抵达两军阵前。 正是神机营! 披头散发浑身浴血的侯君集望过去,顿时大喜!大叫道:“泼天之功勋,便在此时!” “百骑”护卫中的李二陛下,却面色阴沉。 第五百二十七章 阵前反水 侯君集咬牙坚持到现在,心中其实已然有点绝望。 李二陛下毕竟是李二陛下,哪怕这次逼宫胁迫他禅位的计划非常隐秘,绝对不会有外泄的可能,但侯君集也不敢奢望李二陛下一点防范准备都没有。 在他看来,长孙冲迟迟不至,定然是被李二陛下安插的奇兵拖住,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侯君集已无退路,要么扶保太子登基自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步成神,要么粉身碎骨身死族灭留下万世骂名…… 所以,即便是左卫的军卒死光,心腹亲信死光,自己也战死与此处,他也不能退! 退无可退! 眼见身边的亲信一个一个减少,侯君集心急如焚,陡然见到盔明甲亮的神机营出现在战场上,简直欣喜若狂!此刻虽然自己麾下的兵卒伤亡惨重,可“百骑”更是伤亡殆尽! 双方都是强弩之末,枕戈待旦的神机营一加入,顷刻间就能击溃“百骑”将李二陛下生擒活捉,然后逼迫他下诏禅位! 本已濒临绝境的侯君集陡然间又见到希望…… 而他的这句大喊,在场之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侯君集的心腹亲信们一听,原来我们并不是孤军奋战,还有援军啊!低迷至地点的士气瞬间提升,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奋不顾身的猛冲死战! “百骑”则集体沉默下来。 潞国公侯君集反了,汉王李元昌反了,现在驸马长孙冲也反了…… 面对左卫的冲击,“百骑”已然力竭,现在又加入神机营这个生力军,今日是绝无幸理。 此消彼长,战局立时呈现一边倒的局面,“百骑”的阵线被强力碾压,越缩越小,已然岌岌可危。 李二陛下看着远处缓缓开来的神机营,看着阵前顶盔掼甲俊秀儒雅的长孙冲,胸中怒火滔天! 侯君集造反,是因为此人野心极大、嫉妒心强,且心胸狭隘,一直自认为兵法如神,乃是大唐最大的功臣,对于久居人下深感不满,这才想要扶保太子登基,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至于李元昌,且不说此人因为与隐太子李建成亲近从而导致与自己离心离德,单单是一旦太子登基必然要依靠他去平复皇族宗亲,可以趁势成为宗室之中最有权势的亲王,甚至,心里难保没有一丝重现当日玄武门之变的野望…… 这二人的行为,李二陛下不能接受,但是可以理解。 权势功利谁都逃不脱,为了至高无上的利益,铤而走险自然大有人在。 可是,你长孙冲图什么? 长孙家受到的宠信,可以说早已冠绝大唐,长孙一门荣宠备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最令李二陛下不解的是,屡次陷害太子的是你,这个时候为何却要扶保太子? 前后矛盾啊…… 李二陛下目光中充满疑惑,猜不透长孙冲的想法。 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焦急和恐惧。 长孙冲英俊的面容毫无表情,率领神机营缓缓逼近,先是看了一眼浑身浴血状若疯狂的侯君集,然后在左卫的希冀、“百骑”的绝望中,单膝跪地,大声道:“微臣长孙冲,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神机营听令,所有乱臣贼子,胆敢抵抗者,杀无赦!” “杀无赦!” 神机营众将士齐齐爆喝一声,严整的队列缓缓压上来,数千人整齐的脚步声宛如来自地狱的战鼓,震得人心头发颤。 更令人心头震撼的,却是长孙冲的话语! 侯君集和李元昌目瞪口呆,这特么长孙冲是阵前反水了? 说好的一起做朋友呢? 特么太卑鄙了! 李二陛下微微蹙眉,怎么回事,难道长孙冲不是跟侯君集早有预谋? 现在无论侯君集的左卫还是“百骑”,都已经灯枯油尽强弩之末,神机营这支生力军便是战局的决定力量,只要一个冲锋,“百骑”就必然溃败。 李二陛下说不得也就被生擒活捉。 可长孙冲却是来护驾的…… 侯君集血灌瞳仁,看着已然向他发起冲锋的神机营,破口大骂道:“长孙冲!无耻之辈,奸诈小人!背信弃义,汝不得好死!” 被李二陛下一箭射中胸腹的李元昌更是面色惨白,歇斯底里的骂道:“长孙小儿,简直愚蠢之极!难道你以为这时候护驾,便能功高盖世了么?李世民心狠手辣,他会不知道你也是这次叛乱的发起人之一?等到他安然无恙,便是你的死期!” 这两人简直快要气疯了!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长孙冲居然会阵前倒戈! 这一下,算是直接将侯君集和李元昌推进了万丈深渊。 长孙冲指挥着部将向侯君集发起冲锋,正气凛然的大声道:“尔等乱臣贼子,休要血口喷人!某身为驸马,自当忠心耿耿,怎会背叛陛下?某奉劝一句,立即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陛下定然念在往日情分上网开一面,否则身死族灭,便在今日!” 侯君集大骂道:“滚你吗的蛋!猪狗不如的东西……哎呦!” 却是被一支冷箭射穿了肩胛骨,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神机营以逸待劳,早已精疲力竭的左卫兵卒如何抵挡?只是几个冲锋,便彻底溃散。众兵卒一看大势已去,不知是谁发一声喊,顿时丢下兵器,狼奔豕突四散逃命,身上有伤跑不掉的,立即就地投降,大叫:“别打了别打了,投降……” 然而神机营的兵卒充耳不闻,雪亮的横刀和整齐的枪林徐徐推进,挡在身前者,无论伤员亦或投降,杀无赦! 血肉横飞,惨嘶不绝! 侯君集身被数创,血都快要流干了,勉强站直身子,刚想大骂两句,眼前刀光闪耀,惊的他急忙挥刀格挡。虽然挡住了劈来的横刀,几杆长矛却犹如毒蛇一般齐齐钻出,猛地刺进自己的胸腹。 侯君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却也只是叫了几声,便被接二连三的长矛刺成糖葫芦,当场气绝。 长矛抽回,带起几蓬鲜血,侯君集的尸身轰然倒地。 一代名将,就此殒命。 李元昌身受重伤,想跑都跑不了,眼见侯君集被十几支长矛刺了个对穿,吓得脸青唇白魂不附体。身边的部曲家将见此,也顾不得什么什么,瞬间一哄而散。 看着虎狼一般向自己扑来的神机营兵卒,李元昌魂儿都吓没了,哭叫道:“别杀我,我是汉王,是皇室宗亲,是陛下的亲兄弟……” 冲在前头的几个神机营兵卒愣了愣。 的确,这位的身份也不一般,虽然是造反,可是也不一定非死不可吧? 这几个神机营的兵卒发愣的当口,后面上来一个校尉装束的军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手起刀落,便将李元昌的脑袋剁了下来! “听不见提督大人的军令么?杀无赦!杀无赦懂不懂?”校尉大发雷霆。 “杀无赦!”军卒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前去追杀四散的左卫兵卒,心里却暗暗唏嘘。 这位可是亲王啊,真正的皇室宗亲,陛下的亲兄弟,接过呢? 一刀便身首异处! 你说你放着穿金戴银奴婢如云的好日子不过,造的哪门子的反? 真是作死呦…… 先前还势均力敌的绞肉战,随着神机营的加入,顷刻间成了一场追逐战。 长孙冲小跑着来到李二陛下身前,单膝下跪,口中大声道:“长孙冲救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治罪? 这可是救驾的大功! 幸存下来的“百骑”心里感叹,这位长孙驸马实在是谦虚啊…… 李二陛下盯着长孙冲头盔上的红缨瞅了一会儿,倏地展颜一笑:“好!你干得很好……” 他的眼神从长孙冲身上移开,看向山口处。 脚步轰隆,一队队精锐的南衙禁军迅速开上山来…… 第五百二十八章 救治 582. 就在那支羽箭飞越房俊的眼前,钉进高阳公主胸膛的刹那,席君买与刘仁轨已然如同两只猎豹一般飞速窜出,向着羽箭射来的方向疯狂扑去。 弓箭手显然没料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神速,他射出羽箭,看都未看是否射中目标,丢掉长弓转身便跑,却只是跑出了十几步,便被杀气盈天的席君买和刘仁轨追上。 弓箭手骇然欲绝,抽出腰间的短刀想要抵抗,刘仁轨手里的横刀已然挟带着风雷破空而至,当头就是一刀。弓箭手无奈举起手里的短刀,堪堪抵挡住刘仁轨这力劈华山的一刀,大腿一疼,已经被席君买的横刀刺穿! 剧烈的疼痛使得弓箭手死死咬着牙,猛地向后一挣,想要脱离席君买的横刀,却不料席君买一击得手,手腕翻转,横刀在弓箭手的大腿里猛然翻转,腿上的血肉筋络被这一下绞得支离破碎。 “啊——”弓箭手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眼前刀光一闪,刚刚被自己挡住的那一柄横刀已经飘然横斩,自己握刀的手臂便被斩断,洒出一蓬血雨。 席君买紧跟而上,在弓箭手倒地的一刻,伸手捏住对方的下颌,为防止这人口中含有剧毒亦或咬舌自尽,手上微微用力,便将下巴卸了下来。 刘仁轨上前拽住弓箭手的发髻,拖死狗一般将其拖回到房俊面前。 兔起鹘落之间,已经将这个偷袭的弓箭手擒获。 ***** 当那一支白羽狼牙箭钉进高阳公主单薄的身体,房俊的心脏像似被一只无形的大锤狠狠的锤了一下,震得他神智一阵恍惚,失魂落魄的看着高阳公主在他眼前软软的向后倒去。 在这一刹那,房俊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一双灵动的眸子里没有恐惧与后悔,只有满满的欣慰与安然爆发出一点绚丽的光芒。 然后,这点光芒迅速的黯淡下去,最终消散…… 房俊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这女人,居然在最紧要的关头奋力推开他,替他挡住了这一箭…… 长乐公主就站在高阳公主的身后,清清楚楚的看着一切发生,等到她回过神来,高阳公主已经被羽箭射中,软软的向后到来。长乐公主吓得尖叫一声,伸出双手抱住高阳公主的身子,大叫道:“漱儿,漱儿,你怎么样?” 那支羽箭显然是被超过三石的强攻射出,锋锐的狼牙箭簇挟带着巨大的动能,一箭便将高阳公主单薄的身子射个对穿。锋锐的箭簇由高阳公主的肩胛骨透出来一寸有余,长乐公主冷不丁的上前搀扶,被箭簇划伤了手掌。 她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抱着妹妹的身体,看着妹妹缓缓阖上眼帘昏迷过去,吓得大哭道:“漱儿,你醒醒……” 李泰吓得面青唇白,“噗通”一声跪在高阳公主身侧,大叫道:“御医,御医……快给本王滚过来!” 他也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吓懵了,此处乃是房家的庄园,又哪里有御医? 晋阳公主看着那支在十七姐胸前颤颤巍巍的箭羽,吓得哇哇大哭,跪在高阳公主身边,叫道:“十七姐,你怎么了?” 这一声喊,才将房俊唤醒过来。 房俊浑身激灵灵打个冷颤,这才回神。 连忙蹲下身子查看。 这支狼牙箭从高阳公主的右胸射入,在后背的肩胛骨透出,露出一寸有余的一截箭杆,滴滴哒哒的滴着鲜血,染红了长乐公主的衣袍。 房俊暗暗舒了口气,幸好是贯穿伤。 这个年代,最怕的便是箭簇射入身体里,似这等狼牙箭的箭簇都带有倒齿,不切开伤口,根本不可能将箭簇取出,时间稍稍长一点,便会引起发炎。 由于根本没有抗生素,一旦伤口发炎,等于宣判死刑,活神仙也救不了…… 房俊将高阳公主从长乐公主怀里接过来,不可避免的碰到了长乐公主胸前的柔软,但是值此精神紧张心神慌乱的当口,却是谁都没有注意。 轻轻抱起高阳公主轻盈的身子,房俊看了一眼身边的部曲,却发现卫鹰也在,便吩咐他道:“马上去找庄子里的郎中,不管他躲在哪里,马上给我找来!另外吩咐人烧一大锅开水,速去速回!还有,去某的睡房,取一坛高度的烈酒,就是柜子顶上,最烈的那一坛!” “诺!”卫鹰答应一声,瘦削的身子撒丫子就跑起来,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小楼的拐角。 这时,刘仁轨已经拖着他弓箭手过来。 房俊冷冷的看了一眼,说道:“问出是谁指使他暗中施放冷箭,说出来,就给他个痛快,不说,就让他后悔被他娘生到这个世上!” 这一箭又快又狠又准,绝对不是寻常的兵卒能够达到的水准。况且这弓箭手潜伏于一旁,在房俊击退赵节之后才陡然发难,若是事先没有接到暗杀房俊的命令,那才有鬼了! 刘仁轨点头道:“诺!他便是死了,末将也能从他嘴里抠出点什么来!” 不同于席君买,刘仁轨一直并未与房俊歃血,成为他的部曲家将。 毕竟刘仁轨的身份不同,虽然现在暂时无官,逗留在庄园里训练亲卫部曲,但是迟早有一天,是要放出去带兵打仗充当一军统帅。 房俊对他更多的是敬重。 而席君买,虽然房俊知道将来也是一员猛将,但是现在席君买心甘情愿的成为部曲家将,房俊也没辙…… 刘仁轨办事,房俊当然放心。 当下也不多言,抱着高阳公主便快步进了小楼。 小楼里的仆役奴婢已经被先前的厮杀吓得胆战心惊,此刻见到公主殿下生死不知的样子,更是心惊肉跳。 房俊命人就在大堂里将软塌上的东西清空,只留下几个侍女在旁边伺候。然后将高阳公主轻轻的放置在上面,让长乐公主捧着高阳公主的头部,不至于碰触到那一截儿穿透身体的箭簇。 然后抽出腰间的横刀,斩断高阳公主肩胛骨上透出来的箭簇。没有了箭簇的阻挡,伸手攥着箭杆,猛地一用力,便将箭杆拔了出来。 这一下,长乐公主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强烈的痛楚使得昏迷中的高阳公主呻吟几声,身子轻轻颤动。 房俊轻轻呼出口气,放下手里的横刀,上前伸手,抓住高阳公主的衣襟,用力向两边撕开。 雪白饱满的胸膛便显露出来。 晶莹如玉的肌肤,圆润鼓胀的山峰,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晶莹剔透。 山顶的淡红珍珠,随着身躯的战栗而轻轻颤动…… 李泰赶紧转过脸去。 长乐公主俏脸透红,怒道:“你干什么?” 房俊无语:“伤口不尽快处理,是会发炎的。一旦发炎,那可就要了命了!” 大姐,咱就是再龌蹉,也不至于这个时候占便宜吧?再者说了,就这个臭丫头,白给我,我都不稀得要!呃……好吧,看着这丫头刚刚救了咱的份上,这句话收回…… 长乐公主这才知道误会了房俊,小脸更红了,不过却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秀美的眸子依旧狠狠瞪了房俊一眼。 房俊懒得跟她一般见识…… 很快,开水便烧好,由侍女端了过来。 那箭创正好在高阳公主右侧乳上一分左右的地方,房俊实在不好自己动手,便嘱咐长乐公主给她清洗伤处的血迹。不过严厉叮嘱,切切不可使得伤处沾水,只要清理伤口四周便好。 长乐公主微微咬着嘴唇,心底稍稍有些慌乱,怕自己处理不好。可她也不放心侍女来清理,只得微微颤抖着手,轻柔的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 没一会儿,光洁的额头和挺直娇俏的鼻尖便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第五百二十九章 心结 卫鹰捧着一个酒坛子跑了进来。 远远的站着,喘着气说道:“侯爷,庄子里的郎中被杀了一个,另外一个不见了踪影,实在是找不到!小的不敢耽搁,吩咐了人去找,先将烈酒拿了过来。” 房俊点点头,起身将烈酒接过来。 回身看着李泰,道:“请王爷将宫内的令牌借来一用!” 李泰一愣:“干嘛?” 作为皇帝最宠信的皇子,李泰身上有一块令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大内,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令牌代表着李泰的身份,万万不敢落入旁人的手里。 房俊气道:“还能干嘛?自然是去太医院,要么请一位御医,要么求一份金疮药!” “哦……”李泰这才点点头,伸手从腰间撤下一块龙形玉佩,递给房俊。眼下妹妹的性命最重要,别的也顾不得许多了…… 房俊接过令牌,交给一旁的席君买,吩咐道:“即可前去太医院,多带些人,一面路上发生意外!到了太医院,将此处的情形告知,务必请来一位御医,即便请不来,也得要一份最好的金创药!” 随即又阴沉着脸补充道:“若是路上有和人胆敢阻拦,杀无赦!” 席君买接过令牌,躬身道:“小的明白,一切,以公主殿下的性命为重!” 房俊欣然点头:“速去速回!” “诺!”席君买领命,大步离去。 房俊这才回转身,将手里的酒坛泥封拍碎,命侍女取来一只大碗和丝巾,将坛子里的酒液倒进碗中。 一股浓烈至极点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李泰震惊道:“这是什么酒,闻着便熏人欲醉,必是一等一的烈酒!”房俊擅于酿酒,这不是什么新闻,李泰早就见识过,房家酒庄出产的烈酒,李泰也不是没喝过,但是比起眼前这坛子酒,显然尚有很大的差距。 这坛子酒,被房俊数次蒸馏,水分已经大部分消除,无限接近于酒精,谁要是喝一口,怕是得醉上三天,喝个一碗,能把人喝死!但若是用来消毒,却是再好不过。 这本就是房俊用来有备无患,关键时刻救命的…… 在酒碗里沾湿丝巾,递给长乐公主。 浓烈的酒香熏得长乐公主脑袋一晕,随手接过湿漉漉的丝巾,一脸茫然的看着房俊,疑惑不解。 酒精消毒,这在唐朝绝对是稀罕事物,没人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房俊耐心解释道:“这是浓度极高的酒,会尽可能的杀死伤口的细菌……这个细菌,就是导致伤口感染发炎的罪归祸首……至于何为发炎……这个……” 房俊发现他脑子里的那一点浅薄的卫生知识,并不足以给这个时代的人们解释杀菌消炎的真正含义。看着长乐公主那一双疑惑不解又充满了求知欲的清丽双眸,房俊发现自己解释不下去了…… 只好粗暴的说道:“总之,用这个将伤口里里外外都清理干净就是了!拿来那么多的为什么?” 长乐公主眨眨眼,一抿嘴唇:“哦!” 便用沾满烈酒的丝巾仔仔细细的清理高阳公主胸前的箭创,心里却有些不爽:“是你非要说的,咱也没问呐?” 高浓度的烈酒沾染到伤处,会很疼,这是因为当人体有伤口的时候,皮肤组织中会自动修复,从而产生更多的细胞。而当用酒精或盐水清洗伤口的时候,由于外界的密度大于细胞间和细胞内的密度,从而引起细胞脱水,伤口脱水的时候会产生生物电,刺激了神经钎维末梢,使痛觉通过传入神经到达中枢神经,所以会感觉疼痛。 长乐公主手里的丝巾刚刚碰触到箭创,高阳公主的娇躯便轻轻一颤,檀口之中无意识的呻吟出声。 长乐公主不知道房俊这法子管不管用,有些担忧的抬头瞅了房俊一眼,见他很是笃定的冲自己点头,这才咬了咬牙,狠心不顾高阳公主的疼痛,继续清理。 丝巾换了好几块,一大碗烈酒也下去一大半,胸前和后背的箭创终于清理完,只是仍旧有丝丝缕缕的鲜血渗出,这就不是酒精能控制的了,需要上好的金疮药来止血。 房俊有些担忧,长安城距此最快也要三四个时辰,再加上现在外头兵荒马乱形势不明,不晓得席君买几时才能回来,高阳公主坚持不坚持得住。 可此时更不敢将高阳公主送往长安,这一路颠簸,怕是没到地方便咽了这最后一口气…… 房俊忧心忡忡,看着脸色惨白人事不知的高阳公主,心里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要如何整理与高阳公主之间的“孽缘”了…… 是的,他只能用“孽缘”这个词来形容二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丫头有些傲娇、有些腹黑,性格跟后世那些被宠坏的女孩很相似,按理说,这应该是这个时代跟房俊的三观跟贴近的一个女孩,很容易产生亲近。 但是可惜,这个丫头叫高阳公主…… 房俊得有多大的心,才能坦然的跟这丫头做朋友,甚至娶回家去? 有史为鉴啊! 可以说,从一开始,房俊便戴着有色眼镜却看高阳公主,先入为主的将高阳公主打入“不守妇道”的哪一个阶层,心生反感。这不能说房俊心胸狭窄,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通病,若是他不以为意,那才奇了怪了…… 自从泾水桥头之后,房俊明显感受到高阳公主对待自己在态度上的变化。报恩也好,感动也罢,总之,每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小丫头的眼神都是亮晶晶的。 房俊不是什么也不懂的棒槌,他看得出来那眼神里的爱慕,所以他也曾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安心的娶她。既然高阳公主喜欢自己,而自己又有自信让自己的女人更爱自己,又何必去纠结于很大可能已经不会发生的历史事件呢? 但是西明寺外,令房俊彻底死心。 这丫头似乎不太擅于拒绝,尤其是对那些她并不是十分反感的男人,哪怕这男人是个和尚…… 明明一句话就能将辩机打发,辩机再是难缠,难道他还敢在大街上对一个公主纠缠不清? 分明是高阳公主的拒绝不坚定,让辩机认为有可乘之机。 所以房俊开始思索拒婚的后果。 没什么是不可承受的,重生一回,难道连自己的婚姻也无法掌握,非得去娶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等着头上绿油油的时候才哭天喊地悔不当初? 大不了扬帆出海,在海外闯出一番天地!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坚持要拒婚么? 对一个刚刚舍命相救的女孩子拒婚? 软塌上的高阳公主神志昏迷,苍白干涸的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噩梦,微弱的气息挣扎着,模糊的声音喃喃的说着:“混蛋……黑面神……小心啊……” 随着她的挣扎,箭创出的血水再一次流淌出来。 房俊的心揪了起来。 长乐公主跪坐在高阳公主身边,轻轻拍打着,俯身在她耳边轻柔的说着什么。好半晌,高阳公主才平静下来,安稳的睡去。 长乐公主坐起身,抬起素手撩了一下鬓边的散发,看了一眼有些失神的魏王李泰,又看了看歪在自己身边保守惊吓已然睡过去的晋阳公主,这才抬眸看着房俊。 “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长乐公主轻轻说了一句,在软塌上起身,走向后堂。 房俊纠结了一下,只好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后。 后堂燃着炭盆,随着庄子里的混乱渐渐歇止,奴婢侍女们稳下心来,一切都已回复日常。 长乐公主站在一张书案前,看着案上一支斜插在花瓶中的红梅,有些出神。 房俊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凝流在她晶莹如玉的耳廓上,默然无语。 第五百三十章 定局 山顶。 侯君集、李元昌先后伏诛,左卫叛军在左武卫残军以及生力军神机营的联合打击之下,迅速溃散。随着一队队左右屯营的兵卒开上山顶,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很快便被平息。 程咬金被侯君集和李元昌偷袭,差点小命都没了,原本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这两人挫骨扬灰才能消得心头之恨。可此时见到侯君集倒在地上已然七绝,只是两只眼睛依旧瞪得溜圆死不瞑目,尸身上被长矛捅得几十个血窟窿血肉模糊,那一边李元昌更是身首异处,不由得又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想当年都是一个战壕里拼死拼活的兄弟,眼瞅着一念之差落到如此凄惨之境地,顿时心生不忍。 同时心里也有些狐疑,侯君集临死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神机营,以及迅速赶来的左右屯营,哪个才是陛下事先安排好的后手? 只不过虽然心里嘀咕,面上却局对不会显露出来。 程咬金是有些混,可一般人没有他活得明白,甭管跳梁小丑如何张牙舞爪的蹦跶,只要死死的抱住李二陛下这条大腿,那就错不了!就是这个看似朴实实则充满智慧的策略,让他从未发生过什么战队的错误! 右屯营大将军柴哲威一身戎装,英姿挺拔的走过来,倒得李二陛下近前,单膝跪地道:“启禀陛下,逆贼侯君集、李元昌已然伏诛,左卫叛军尽数清剿,余者投降看押!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李二陛下点了点头:“长安城内形势如何?” 任何计划都不可能绝对完美,这次他虽然事先预做安排,令驻扎在玄武门外的左右屯营时刻关注骊山山顶的事态,一旦发现不妥,立刻上山勤王救驾。 身边有“百骑”精锐护卫,足以抵挡至援军到来。 却没想到,却是原本被李二陛下划入叛军阵列的神机营率先反戈一击,击溃了侯君集的左卫,算是立下了头功…… 难道长孙冲并未参与到谋逆之中? 李二陛下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所有的一切都是李二陛下的猜测,不过事实都认证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侯君集反了,李元昌反了,只不过长孙冲…… 或许,正是因为他对太子的敌视,是以才没有参与到这次谋逆之中? 这么说来,倒也解释得通。 柴哲威恭声道:“末将受到山顶叛乱的消息,立刻开拔前来护驾,同时知会城内的金吾卫、左右翊卫,即刻关闭城门,严守宫禁,想来不会有叛军作乱。” 柴哲威很兴奋。 虽然平定叛军的头功被长孙冲抢走了,不过他并未有太多失望。 能够被皇帝安排在最重要的时候前来救驾,便足以证明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只要有这份信任在,何愁没有立功的机会? 放眼望去,锦绣的前程! 李二陛下轻轻吁了口气。 只是当他的目光离开这些盔明甲亮的禁军,看着那些在血泊里哀嚎的百姓商贾之时,心底有些沉重。 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原本,这只是一次关于超级孔明灯的盛会,是他李世民,为了试探暗中有谁想要反叛自己拥立太子而选择了纵容,这才将这些人牵连进来。 一片混战,这些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和寻常商贾,自然成为最悲惨的对象。 不过,到底是李二陛下。 历经血火的李世民,敢在虎牢关前三千对十万,能在玄武门下杀兄弑弟,他的心志早已磨炼得铁石一般坚硬! 心情只是稍稍的沉重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为了大唐的社稷稳定,又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呢? 山口处,又传来一阵喧嚣,却是收到山顶叛乱消息的满朝文武,尽皆赶了过来。 以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为首,一众大臣急急忙忙来到李二陛下面前,见到皇帝安然无恙,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只是再看看这满山的尸体,一个个又都打了个寒颤! 这侯君集坏了脑子不成,怎地居然玩出这么一出? 幸好当场伏诛,若是被他反叛成功,几乎不敢想象明天的大唐会变成什么样子! “陛下鸿福齐天,吾等为陛下贺!” 众臣齐齐躬身施礼,口中大呼道。 “将山顶的百姓收拢一下,做好统计,无论死伤,皆要响应的抚恤,务必将人心稳固,朕不想听到坊市之间有什么不利于朝廷的流言传出。”李二陛下面沉似水,沉声说道。 “诺!”这种事,自然是房玄龄这个宰相的任务,房玄龄赶紧应了一声。 李二陛下又问道:“太子可有异动?” 一众大臣尽皆沉默。 大家都得了消息,侯君集与汉王李元昌打着扶保太子登基的名头犯上作乱,现在侯君集与李元昌尽皆伏诛,太子又岂能安然无恙? 可问题是,这话只是侯君集与李元昌说的,人家太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该如何处置? 这种事,聪明人都不会置喙。 而贞观一朝,从来就不缺聪明人…… 所以对于李二陛下的话语,谁也不敢回答。 没人敢保证太子真的无辜,更没人敢说太子真的参与其中…… 这时,有武将来报:“有降兵声称,长广公主之子赵节与汉王李元昌互有勾结,先前曾受了李元昌之命,前往房家庄园擒拿魏王殿下……” 李二陛下大吃一惊:“赵节?简直罪该万死!魏王可曾落入他们手中?” 那武将摇头道:“那名降兵也不知详情。” 李二陛下怒道:“即使如此,还不赶快派人前去房家庄园?” “诺!”武将领命,点了一队人马,急匆匆沿着山路下山。 李二陛下也待不住了,立即吩咐下山。 房家庄园里不仅有魏王李泰,还有他的三个女儿!若是叛军当真攻打庄园,自己派给李泰的那一队禁军怕是寡不敌众!倘若魏王、长乐、高阳、晋阳这几个子女都落入叛军手中,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这一刻,李二陛下也没有了运筹帷幄的兴致,惶惶然与寻常父母担忧子女并没什么两样…… ***** 长乐公主轻盈转身,晶亮的眸子注视着房俊,柔声说道:“生在帝王之家,看似锦衣玉食身份尊贵,实则亦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婚姻大事,便是其中最无奈的一件事。” 房俊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休说在这个封建时代,便是号称打碎一切封建糟粕的新世纪,为了巩固利益,联姻也依旧是一些豪门高官的最基本手段。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不是说说而已! 越是地位显赫的世家,婚姻之事越是不能由自己做主。既然生下来就受到家族的庇佑,那么便要时刻做出为了家族奉献的觉悟,即便是性命也在所不惜,何况是婚姻呢? 长乐公主的笑容里有些苦涩,声调却依旧平和温婉,一如她清丽如荷的气质一般,不见波动。 “相比起来,漱儿是个幸运的。你知道吗?每一次说起自己的婚事,漱儿都会很开心,能够遵从父皇的旨意下嫁给朝中的大臣,而对象又是自己的意中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完美的呢?泾水桥头,你舍命救下漱儿,漱儿便已将放心系与你身。这丫头是有些刁蛮,也有些任性,但是性子却倔得不行,认准的事情,即便是父皇也不可能轻易更改。今日之事,哪怕再经历一次,相信漱儿依然会毫不犹疑的将你推开,自己去挨那一箭!” 长乐公主的眼眸很亮,睫毛又密又长,声音清脆悦耳:“漱儿对辩机大师并无他意,那日在西明寺前,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为了那件事,漱儿偷偷哭过好几回。你可知这个倔强的丫头,即便是被父皇责罚的时候也不会掉一滴眼泪来博取同情么?若非对你用情至深,绝对不会如此。我说这些,只是想要让你知道,在漱儿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哪怕是替你去死,她都愿意。而你,还有什么是放不开的呢?” 第五百三十一章 大祸临头(上) 皇帝驾临房家庄园,左右屯营等禁军立即将整个庄子围得水泼不进针插不入,长孙冲指挥着神机营当先进入庄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极力表现。 长孙冲心里得意非常,对于自己此次的计划满意之极。 坑了侯君集、李元昌等人,自己率领神机营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拯救陛下与危机之中,这份功劳得有多大?虽然即便没有他的神机营,陛下也早早安排了左右屯营这两支奇兵,可毕竟还是自己抢先了一步将救驾的功劳抢在了手里! 不仅如此,还坑了太子李承乾…… 虽说李承乾那个孬种一直未曾表态接受侯君集等人的支持,更未曾参与到整个叛乱的计划当中,甚至是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情,但是这都不重要! 手下的大臣发动叛乱支持自己的儿子推翻自己坐上皇位,这就跟当年玄武门事变之后的情形别无二致!试想一下,当时被逼迫禅位的高祖皇帝是个什么心情? 若非所有军方大将都表态支持李二陛下,想来高祖皇帝杀人的心思绝对不可遏制!就算李二陛下再是能干又如何?反正自己儿子有的是…… 而现在的皇帝,可不是当年被逼的走投无路的高祖! 陛下春秋鼎盛满腔豪情,对于整个天下的掌控力前所未有的坚固,岂会容忍这等事情发生? 每一个帝王,都不可容忍! 没有证据又如何? 这根刺扎在皇帝心头,迟早要爆发出来,李承乾的储君之位,几乎可以断定必将不保! 长孙冲心情愉悦。 至于侯君集与李元昌阵前辱骂他临阵反水的话语,谁会相信? 自己可是长孙家的未来家主,长孙无忌的儿子,陛下的外甥兼女婿,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功臣! 说自己叛乱,谁信? 证据呢? 所以,长孙冲绝对不担心皇帝会疑心自己。 现在心里唯一的纠结,就是赵节不晓得有没有将魏王李泰斩杀,自己安排的神箭手有没有将房俊那厮射杀…… 李承乾的储君之位已经跟废黜没什么两样,所差只是时间而已,若是再除掉李泰,有可能继承皇位的陛下嫡子当中,便只剩下晋王李治! 到那个时候,自己挟带着救驾大功,摆明车马支持晋王成为储君,在晋王这个小毛孩子眼里,自己岂非是他登基的最大功臣?等到异日皇帝驾崩晋王继位,长孙家依旧权倾大唐! 自己也能够如同父亲那般,一人之家,万万人之上! 只是一进到庄园的正堂,长孙冲就被结结实实的恶心到了…… 非但魏王李泰跪在堂前迎驾,便是那房俊也生龙活虎,未曾缺少一根毫毛…… 特娘的赵节,简直是个废物! 房家庄园里连一个正规军都没有,只有房二的家将部曲,这些乌合之众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居然两个目标一个都未达成,简直岂有此理! 李泰无事也就罢了,房俊毫发不伤的出现,着实让长孙冲一阵心虚。 那名神箭手可是他在军中千挑万选,给予重金收买过来的,那箭术说是百步穿杨绝不为过,现在房俊无事,那么那名神箭手到哪里去了? 万一被房俊捉住…… 长孙冲有些不淡定了。 尤其是在他见到自己的妻子同魏王、房俊站在一起迎驾的时候,看向房俊的眼神愈发怨毒! 在山顶的时候,房俊这厮一直都坐在陛下身边,他是何时从山顶跑下来的? 山顶兵荒马乱,不守在皇帝身边护驾,为何要溜下山来? 难道是趁乱打长乐的注意? 一连串的疑问在长孙冲心底升起,使得他烦躁不已,恨不得就在此时将房俊这厮宰了了事! ***** 看到软塌上盖着一件锦被,俏脸傻白毫无血色已然昏迷过去的高阳公主,李二陛下心里仿佛被狠狠的揪了一下,脚步一个踉跄,面无血色的惶然道:“漱儿这是怎了?” 长乐公主赶紧上前搀扶着李二陛下,轻声述说了缘由。 李二陛下虎目圆瞪,抬脚就将房俊踹了个趔趄,大骂道:“汝何德何能,竟让朕的女儿替你挡箭?便是将你挫骨扬灰,亦抵不得漱儿的一根毫毛!若是漱儿有个三长两短,朕绝对饶不了你!” 房俊被踹了一脚,默然不语。 他能理解作为一个父亲,在得知自己的儿女替别人赴死的时候,那份怨恨无奈的心情。 李二陛下这人有千百样毛病,但是对于自己的子女,也确实好得没话说。 长乐公主赶紧婉言相劝,晋阳公主也站起身,依偎到李二陛下的身边,抱着他的腿抬起泪痕俨然的小脸儿,奶声奶气的说道:“父皇,不怪姐夫的!” 李二陛下揉了揉晋阳公主柔软的头发,心里的暴戾之气稍稍缓解,感到一丝庆幸。 他实在是没料到这些人居然想要对魏王李泰下手,若是李泰落入这些人的手中,那后果绝对是他不能承受的!从这一方面来说,房俊又大功! 此子能在第一时间想到下山救援魏王李泰,并凭借庄子里这些家将部曲抵挡住赵节的狂攻,堪称居功至伟! 他哪里知道,房俊根本就不在乎李泰的死活,人家在乎的是晋阳小公主…… “可能妥善医治?郎中如何说法,可有性命之虞?”李二陛下紧张的问道。 长乐公主轻轻摇头,黯然道:“庄子里的郎中都被叛军杀了,新乡侯已然派遣部曲带着魏王的令牌前去长安,请求太医院派御医前来诊治。现在漱儿的伤势,吾等亦不知道到底有多重……” 李二陛下有些惊奇:“这伤口是谁处理的?” “是微臣。”房俊上前一步,说道。 李二陛下又怒了:“简直胡闹!漱儿乃是千金之体,帝王贵胄,你个混小子懂得什么,就敢胡乱处置。若是发生意外,你十条命也不够赔!” 房俊嘴角抽了抽,再次默然。 他觉得现在的李二陛下关心则乱,完全就是一个丧失里理智的父亲,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干脆任由你发作…… 罕见的,李泰站出来替房俊说话。 “父皇,此事怪不得房俊。当时漱儿被狼牙箭射中,庄子里并无郎中,儿臣等也都束手无策。若非房俊处置及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其实并不是怨恨房俊,他只是因为女儿心甘情愿为房俊挡箭差点丢掉小命,从而心头郁闷! 自己的女儿金枝玉叶身份高贵,凭啥替你一个棒槌挡箭,连命都不要了? 深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烦躁,李二陛下回身对守在门口的一众大臣说道:“即刻派人前去太医院,命御医前来为高阳医治伤处,现在长安四门紧闭,外头进不去,里头也出不来!” “诺!”立即有禁卫领命,快步离去。 房俊这才恍然,发生这等天大之事,长安自然要戒严,席君买便是肋生双翅,怕是也进不去这长安城,自然更不可能请得来御医…… 李二陛下顿了顿,又说道:“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各自抽调人手,由主官带队,立即审理此次叛乱所有相关人等!无论涉及到谁,开国功勋也好,皇室宗亲也罢,尽皆可以自行宣调,任何人必须配合,不得有违!速速查明案由,依律顶罪!” 唐朝以大理寺为最高审判机关,审理百官犯罪,以及地方移送的死刑疑案。 刑部为司法行政机关,负责审核大理寺及州县审判的案件,发现可疑,徒流以下案件驳令原机关重审,或迳行复审;死刑案件,则移交大理寺重审。 御史台则为最高监察机关,负责监督大理寺和刑部的司法活动,也参与某些案件的审判。 一旦遇到大案,由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理,叫做“三司推事”。 也就是传说中的“三司会审”! 由于事发突然,三司衙门唯有大理寺卿孙伏伽一人到场。 孙伏伽领命道:“微臣领旨!” 这时,殿外忽然一阵喧哗,李二陛下脸色陡然一沉。 有禁卫入内,禀告:“外面有人自称新乡侯的家将,说是审讯释放冷箭暗杀高阳公主的凶手,已然招供!” 恭立一侧的长孙冲,瞬间脸色煞白…… 第五百三十二章 大祸临头(中) 李二陛下一直在留意长孙冲,此时见他脸色陡变,虽说神情未曾有一丝动摇,但是游移的眼神,已足够使得李二陛下心生警惕。 按照李道宗的禀告,长孙冲与李承乾之间必然有过不为人知的龌蹉,这才导致长孙冲即亲近李承乾、却又无所不用其极的暗中破坏李承乾的储君地位。 李二陛下总觉得这次的叛乱,长孙冲怕是无法置身事外,尽管一切都没有半分证据…… 对于帝王来说,富有四海,手握万千黎民的生杀大权,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什么证据。 宁可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在这个君权至上的年代,皇帝的话语便是金科玉律,何须什么证据? 但是长孙冲却与旁人不同。 且不说李二陛下长久以来对他的宠信和栽培,即便是死,也会让他死个明明白白心服口服,单单只是长孙无忌,便令李二陛下有些投鼠忌器。 长孙冲干的这些事儿,长孙无忌到底知不知道? 若是知道的话,又到了何种程度? 是怀疑?是纵容?还是参与其中? 李二陛下心中委实难决,稍作思量,便说道:“命其移交大理寺吧。” 禁卫领命退出。 李二陛下心忧高阳公主的伤势,将一众大臣都赶走,赶紧去处理善后事宜,自己便坐在软塌之旁,凝神而坐,没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房俊双眼望着房梁,精神有些放空。 不久之后,长安城的太医院派来御医,为高阳公主诊治。同时,更派出大量医官,会同长安、万年两县组织起来的郎中,一同救治山顶的伤者。 席君买垂头丧气的向房俊复命,即便拿着魏王李泰的令牌,他也未能进入长安城。 房俊点点头,命其随同刘仁轨一起安抚庄中老幼,伤者救治,死者安葬。所有在叛军入庄之后参与抵抗的庄客家奴,无论死伤幸存,尽皆极力安抚。 一个雪白胡子的御医放下背着的药箱,先向李二陛下施礼,然后给高阳公主查看伤势。 先是诊了诊脉,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说道:“暂时尚无大碍,许是因为惊吓和疼痛,这才导致昏迷。脉象未然微弱了一些,但平缓安宁,绝对没有性命之虞。” 包括李二陛下在内,众人这才稍稍缓了口气。 老御医再去查看伤势。 这老御医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密布更有许多老年斑,已是老的不能再老,加上唐朝的风气相对开放一些,是以虽然高阳公主的伤处比较隐晦,却也无妨。 只是看了一眼,老御医就皱起眉头,然后仔仔细细查看伤处,良久,方才抬起头来,诧异的问道:“不知这伤处,是哪位同行处理?” 长乐、晋阳和李泰的目光便第一时间看向房俊。 房俊心里一紧,难道有什么疏漏之处? 赶紧说道:“殿下的伤势是在下处理。在下非是郎中,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找寻不到郎中,是以冒然处置,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一听这话,李二陛下顿时眉毛就竖起来了,叱道:“胡闹!你小子连个君臣佐使都不明白,药材更是分辨不出几味,就敢冒然处置漱儿的伤处?若是使得漱儿伤情加重,你罪该万死!” 这个棒槌看过医术没有?就敢出手给自己的闺女治疗伤处,简直不可饶恕! 房俊心里其实一直憋着一股火气。 闻言,非但没有一丝惊慌,反而梗着脖子反问道:“当时情况紧急,遍寻郎中不果,微臣不出手,难道眼睁睁看着殿下失血过多、伤口感染而亡?” 李二陛下大怒!咬牙骂道:“你个王八蛋,还敢跟朕顶嘴……” 那老御医连忙拦住皇帝,苦笑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下官非是在责怪新乡侯处置不当,而是想要问问,是使了什么办法,才能抑制住如此严重的伤势不红肿发热?” “呃……”李二陛下愣神:“你是说,这伤势处置得很好?” 老御医赶紧说道:“回陛下,确实如此!陛下应当知晓,如此严重的箭创,致命除不在于箭创本身,而是箭支上所携带的箭毒!原本并不严重的伤势,正是因为箭毒发作,导致伤处溃烂,伤者浑身发热,最终致命!而殿下的伤处,大抵是用某一种特殊的药材加以清洗,是以直到此刻仍未见发红肿胀的症状,若是下官所料不差,这箭毒已然被清洗干净,殿下必无大碍!只不过大抵是因为缺少止血药物,是以伤处才为加以包扎。” 李二陛下戎马半生,岂能不知箭毒? 两军对战,其实真正在交战只是死亡的人数并不多,哪怕是最惨烈的遭遇战,伤亡比例一般也不会超过总人数的两成。死得再多一点,整个部队就崩溃了…… 但是在伤者之中,死亡比例却达到惊人的五成! 这是什么原因? 原因便是箭支挟带着箭毒,刀枪亦挟带着铁毒,伤势本身或许并不致命,但是随之而来的箭毒、铁毒发作,那才是最最要命的! 他可从来没听过可以将箭毒、铁毒清洗掉! 有些尴尬与自己关心则乱的同时,也不近暗暗吃惊,这小王八蛋是用了什么方法,致使漱儿体内的箭毒被清洗干净? 若是这等手段能够使用到战场之上,岂非能够大大的降低阵亡人数?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又猛然想到,西征之时房俊率领神机营一直押着后阵,对于伤兵营也曾创造了种种改革之法,致使伤病的死亡比例大大下降,回京之后,伤兵营的一众一贯还曾联合房俊上了一份有关于伤兵营改革的折子…… 这小王八蛋,难道还真的精通医术? 他这边心里狐疑,老御医已经抖了抖袍袖,对房俊深深弯腰,长长一揖,肃然道:“老朽敢问新乡侯,这清洗伤处之法,若是不涉及到祖传之密,可否坦然相告?侯爷此法,几乎可以说是震古烁今的壮举,一举将铁毒消除,必可活人无数,青史留名!” 房俊咧咧嘴,什么箭毒、铁毒的,不就是破伤风么?甚至可能连披上风都算不上,只是寻常的细菌感染而已。只是由于古代既没有酒精、碘酒这等消毒药物,更没有抗生素,对于细菌感染束手无策。 房俊的这坛子高度酒,按照他自己的估计,酒精浓度绝对不会低于六十度,但是能不能达到医用酒精的浓度,他自己也没谱。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坛子酒液绝对是这个时代最接近于酒精的存在…… 或许效果不如医用酒精那么好,但也不可能一点效果都没有。 对于这点东西,房俊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便客气道:“这有何难?若是阁下想知道,房某自是知无不言。事实上,房某曾在西征高昌国之时,便从普通酒水之中经过数道蒸馏工艺,得到这种高度的烈酒,对于抑制伤口的细菌极其有效。” 老御医皱眉:“细菌……是什么东西?” “这个……”房俊有些傻眼,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怎么回答? 只好含糊其辞的说道:“任何物体上,都会沾染一些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微小东西,寻常的时候,这些小东西并不回对人体造成什么损害,但是当兵刃等器物刺入人的身体,这些小兄弟就会进入人体内部,破坏人体的自我恢复机制,从而导致红肿、发炎、溃烂等等现象,继而夺走生命。而这种高度的烈酒,便有尽可能多的杀死这些小东西的效果,当然,只是尽可能多的杀死,想要统统杀死,那是不可能的!” 说完,害怕老御医又追问什么是发炎、什么是自我恢复机制,这叫他怎么回答?赶紧转移话题:“殿下失血过多,还请您赶紧敷上止血药物,进行包扎才好。” 老御医也是一惊,若是问东问西耽搁了公主殿下的伤势,这还了得?赶紧压制心里的疑问,从药箱中取出事先备好的金疮药,仔仔细细的为高阳公主包扎。 第五百三十三章 大祸临头(下) 处置好高阳公主的伤处,李二陛下并未第一时间返回太极宫坐镇。这位皇帝陛下深信自己对于朝局的掌控力度,即便是有一二跳梁小丑,也完全不可能动摇他的江山社稷。 当然,他也尚未想好如何处理长孙冲,更要考虑一番一旦太子参与其中,又当如何? 房家庄园的后堂里,李二陛下将长孙无忌唤来。 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李二陛下轻轻呷着茶水,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长孙无忌瞅了瞅皇帝的脸色,心里有些忐忑。他不知皇帝宣他过来有何要事相商,但心底却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担忧,因为皇帝的神情举止实在有些反常。 皇帝一直不说话,这更令长孙无忌如坐针毡,不得不试探着问道:“陛下,宣微臣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李二陛下依旧呷着茶水,默然不语。 良久,才缓缓说道:“朕欲改立魏王李泰为太子,辅机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一愣。 虽然陛下对太子不满已久,欲废黜太子改立李泰的心思更是路人皆知,但是这般开宗明义毫无顾忌的张口道出,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由此看来,想必是心意已决? 长孙无忌心中踌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此次侯君集与李元昌谋逆,口口声声要逼迫皇帝禅位,扶保太子登基,实在是将太子逼入绝境。长孙无忌不知这二人心中的真实想法,但是如此明目张胆,必然在皇帝心中留下芥蒂。 朕还没死呢,就要被自己的儿子盖过一头,大臣甚至以谋逆为代价,亦要扶保自己的儿子取自己而代之? 可以说,在侯君集与李元昌喊出“皇帝禅位,太子登基”那句话的时候,无论太子殿下到底有没有参与到这次叛乱之中,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两个。 要么皇帝禅位,太子登基。 要么叛乱失败,太子废黜…… 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山不能容二虎,长孙无忌不认为还有第三种可能。 可是…… 魏王李泰真的合适做太子么? 表面来说,无论太子李承乾,亦或是魏王李泰,都是他长孙无忌的嫡亲外甥,血脉相连。无论二人哪一个当了皇帝,长孙家都能极大程度的保持尊崇地位,权倾朝野! 但是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在长孙无忌看来,朝局的稳定顺延是必须的,这符合国家的利益,更符合长孙家的利益,太子轻易不能废黜。但是,敏感的长孙无忌隐隐约约觉察到自己儿子长孙冲与太子之间,似乎并不如同看上去那般亲善,如果太子登基,对于长孙家的未来会不会有不可预料的影响? 若是改立李泰为太子,长孙无忌也并不认为便是妥当之举。 当年李二陛下自己一手缔造了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已然打破了自古以来嫡长子即位的传统,导致纲常颠倒伦理失常,如若现在废黜太子改立魏王,岂不是愈加助长此风? 自今以后,皇子皆知储君之位并非嫡长方能继承,各个都要争斗一番,那将要动摇国本,永无宁日! 所以,为了大局考量,长孙无忌还是说道:“太子虽有不妥之处,然而毕竟未及废黜之境地,此次谋逆,到底有无太子参与其中,还需三司严查,陛下岂能轻易动了易储之心?还请陛下三思。” 人皆有私心,但长孙无忌的这番话,却的确是从大局出发,公正严谨。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长孙无忌,似乎要从这位妻兄兼战友的老友脸上瞧出几分端倪,锐利的目光刺得长孙无忌心里怦怦乱跳。 难道说错话了? 就在长孙无忌疑神疑鬼、莫名其妙之时,李二陛下招招手,伺候在门口的王德立即走进来,恭恭敬敬的将两本折子放在长孙无忌面前的案几上。 长孙无忌有些错愕。 “看看吧,你那好儿子、朕的好外甥,都做了些什么好事!”李二陛下忿忿的说道,但是随即,却又唏嘘般的叹了口气。 同为父亲,对于自己那些不成才的儿子,又岂是“愤怒”这个词语便能表明心底复杂的感触? 长孙无忌一头雾水,又关自己儿子什么事? 展开折子粗略一看,长孙无忌脸都吓白了! 其中一本,是府中管事长孙宝的供词,将长孙冲如何设计太子坠马摔断腿、如何刺杀魏王李泰与于志宁陷害太子等等事情仔仔细细的全部招供,签字画押;而另一本,则是长孙冲花重金收买军中的神箭手,趁乱暗杀房俊的供述…… “这这这……”长孙无忌彻底傻眼,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语无伦次,豆大的冷汗自额头涔涔而下,惊慌失措道:“陛下,定是有人陷害冲儿,请陛下明察!冲儿与太子自**好,情深义重,岂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至于房俊,虽然二人之间颇有龌蹉,但是仅仅凭借一个军卒的口供便认定主谋是冲儿,未免有些草率……” 长孙无忌嘴里替儿子求情,心里却是暗呼侥幸! 别人或许不信这两份供词,但长孙无忌只是看了一眼,便深信无疑!所谓知子莫若父,儿子与太子之间并不正常的态度,儿子与房俊之间致死不休的仇怨,干出这些事情实在是太正常了! 他之所以侥幸,是因为刚刚皇帝问他易储的意见,他若是同意废黜太子李承乾,岂非证明了他们父子一心,都想置太子于死地? 那可就真真是大祸临头了! 至于现在,至少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李二陛下叹口气,看着一脸惶然冷汗密布的长孙无忌,叹息道:“你我君臣,自乱世而起,历经波折披荆斩棘,运筹帷幄血战疆场,方才将这座锦绣河山经营的花团锦簇固若金汤。却是不想,在子女的教育上,失败得一塌糊涂!” 长孙无忌惭愧得涕泪横流,伏地叩首道:“陛下恩德,无忌铭感五内,粉身碎骨亦难以报之万一!有子如此,今后还有何脸面服侍陛下?微臣这就回家,给那畜生一个痛快,也给陛下一个交代!只是,苦了丽质这孩子啊……” 设计太子坠马身残、刺杀亲王、大臣陷害太子,这是何等样的罪名?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那都是杀头灭族的滔天大罪!长孙无忌知道皇帝不至于如此绝情,但是现在听皇帝的口风,虽然不会追究连带的责任,但是自己的儿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长孙无忌是个明白人,是以并没有请求宽恕长孙一门,只是表态令长孙冲自尽,给李二陛下、给天下一个交代。 当然,他不可能不做一下最后的努力,故意提起长乐公主。 对于这位酷似母亲长孙皇后的嫡长女,大抵是爱屋及乌吧,李二陛下对她的宠爱无人能及,便是世人眼中最得皇帝宠爱的晋阳公主,也要稍逊一筹! 李二陛下心里也是纠结。 长孙冲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向聪明灵秀,温润倜傥,否则又怎会将自己的嫡长女嫁给他?又怎会年纪轻轻便大加培养、刻意栽培? 却是不曾想到,此子内心居然如此恶毒! 可是若令长孙冲自尽,那长乐又怎么办? 对于皇族公主来说,改嫁并非什么稀罕事,但是李二陛下也知道长乐的性情,一旦长孙冲授首,她这一辈子怕是就要与青灯古佛相伴,了此残生了…… 国法与亲情,李二陛下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 但是事到临头如何取舍,却又使得他纠结万分,难以抉择…… 第五百三十四章 惊慌的太子 东宫,丽正殿。 太子李承乾呆坐于软塌之上,瞪着面前的孔颖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阴谋作乱,要逼迫父皇退位,扶保自己登基?这简直就是一道晴天霹雳,将李承乾轰得晕头转向、外焦里嫩…… “侯君集、李元昌!”终于反应过来的李承乾,霍然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破口大骂:“尔等豺狼,无君无父,要置孤于死地乎?” 李承乾又不傻,侯君集等人这个口号喊出去,的确可以令他们站到一个相对正义的角度,能够得到一些人的同情甚至是暗地里的支持,但是与此同时,却也将李承乾推入到万劫不复之境地! 若是当真由李承乾发起此次叛乱,那么几乎可以肯定,李承乾必将遗臭万年! 谋逆成功,他李承乾就成为逼父退位的奸佞,史书上骂声一片; 谋逆失败,不仅要承担无君无父的骂名,还要面对父皇的雷霆之怒,说不得马上就会赐下来一杯毒酒三尺白绫…… 李承乾就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 “孔师,此事孤根本就毫不知情,只是侯君集李元昌这等恶贼打着孤的旗号行事,与孤完全无关啊!” 李承乾扑到孔颖达面前,急的都快哭了。 孔颖达捋着胡子,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太子殿下,心底也是一阵感慨。 这位殿下的储君之路,也算的上是命运多舛、历经坎坷了! 叹了口气,安慰道:“老夫自然相信殿下,否则何必来这一趟?” 可以想象,现在侯君集李元昌尽皆伏诛,而被他们拉出来扯大旗的太子殿下,面对的将是怎样被猜疑的境地。若说太子殿下从头至尾都没有参与此事,怕是没有多少人会相信。 现在的太子殿下,堪称一个巨大的火药桶,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引爆,谁挨得进了,难免被波及自身,哪有不避之则吉、明哲保身的道理? 也唯有孔颖达这等身份超然之人,才会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前来探视太子。 李承乾都快吓尿了,拽着孔颖达的袖子,惊慌问道:“孔师,现在如何是好?孤要不要进宫,去向父皇解释?” 孔颖达略一沉吟,安抚道:“解释自然是要解释的,但也不必太过担忧。此次谋逆,陛下已然责令三司会审,必会彻查得清清楚楚,谁参与其中,谁身家清白,必然由证据说话。既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谋逆者,也不会牵连到无关人等,殿下大可放心。” 李承乾完全失了方寸,他现在想的已不是太子之位能不能保住,而是能不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父皇本就对自己深怀不满,现在偏偏又被侯君集等人闹出这么一出,父皇会不会根本就不管实情如何,而是趁机赐死自己,为青雀让路? “不行,孤要进宫,要去跟父皇解释,不能坐以待毙!谁知道侯君集等人会不会炮制出什么证据,来证明他们大逆不道的行为确实是来自于孤的授意?” 李承乾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害怕! 孔颖达赶紧拉住他,沉声说道:“殿下,稍安勿躁!” 将李承乾摁住,孔颖达回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最近的侍女也在丈余之外,便俯身靠近李承乾,低声道:“陛下此时必然心怀怒火,无论殿下是否参与此事,现在去见陛下,难免被陛下怒火波及,若是陛下冲动之余做出什么决定,金口一开,可就回天乏术了!” 李承乾失魂落魄道:“那可如何是好?” 看着李承乾这般模样,孔颖达心底有些微微失望。没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与气度,照比李二陛下,的确是差了太多!不过转念又一想,不正是太子的性情善良优柔,登基之后定会善待天下百姓,这才令他们这些老臣鼎力扶持么? 否则,以他孔颖达的身份地位以及淡泊的性情,何必牵扯到此事当中? 当即,便柔声说道:“人心的怒火,都有一个上限,达到这个上限,便会情绪失控方寸大乱,行事冲动不考虑后果!现在的陛下,正处于这么一个状态,所以,老臣才不敢让殿下此时去找陛下解释,怕是陛下没听得几句,便迁怒于殿下。” 李承乾听得直发愣:“好像很有道理,孔师果然学究天人,对于人情世故了若指掌。” 孔颖达笑道:“这番话,可不是老臣所言。” 李承乾问道:“那是谁说的?想来,也必是一位看透世情又着大智慧的大儒,才能说出这等深谙人性的道理!” 孔颖达笑着摇头,说道:“是房俊所言。” 李承乾惊道:“房俊?” “不错,正是房俊!”孔颖达看着李承乾,低声道:“此刻,房俊已然进宫。用他的话说,他以身噬虎,让陛下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这股火气便如同江河之上奔腾的洪水,随时随地都能决堤,淹没一切!但是只要将其在某一个点上掘开一道口子,令洪水宣泄出去,便会风平浪静。” 也就是说,房俊去挑拨陛下,令陛下心中对于此次谋逆所积攒的火气释放出来,之后自然情绪不至于那般亢奋愤怒。到那时候,太子再前去解释一番,效果自然才能达到最好。 李承乾感动得一塌糊涂…… “只是如此一来,怕是要委屈房俊了,父皇的脾气谁不知晓?房俊这般首当其冲,怕是要吃一番大苦头!房俊对孤可谓情深义重,这份恩情,孤定然没齿难忘!” 孔颖达微微颔首:“房俊找到老臣,言及他的想法,是以老臣才专门赶来安抚殿下,不至于让殿下急迫之中,做出难以挽回的错事。房俊此子虽然有时过于跋扈,行事太过胡闹,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却心志坚定,绝不动摇。殿下是大唐储君,绝不可轻易废黜,这是吾等的共识,只要能保住殿下的储君之位,吾等在所不惜!” 这亦是朝中几乎所有重臣的心思。 他们坚持反对李二陛下易储,倒不是都认为太子李承乾是一个千古少有的明君,而是坚守住纲常伦理,储君之位,必由嫡长子方能继承! 这是稳定朝局的根本! 若是这储君之位谁想当便能当,距离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 就在李承乾于东宫之内焦急如焚的时候,房俊施施然进了太极宫,求见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这两天的状态很不好,暴躁易怒,便是身边的内侍,都只是因为一点点的错误处置了好几个。 此时见到房俊,张口便道:“漱儿现在清形如何?” 高阳公主伤势太重,不宜来回折腾,是以留在房家庄园养伤,并未搬回宫里。 房俊恭恭敬敬的站在李二陛下面前,并未如同以往一般随意,恭谨答道:“御医每日早晚诊治,情况良好,伤势恢复得很快,昨晚已然苏醒过来,陛下不必挂念。” 李二陛下一边处理这书案上的奏折,一边头也不抬道:“那你还有何事?若是无事,便退下吧,朕这里忙得很。” 房俊闻言,却是站立不动。 良久,李二陛下放下手里的朱笔,伸手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这才看向既不说话也不离去的房俊,笑问道:“那日在你家庄园,朕便觉得你有话要说,怎地今日仍旧这般吞吞吐吐婆婆妈妈,这可不是你房二的风格!” 房俊没有理会皇帝的揶揄,微微挺直了背脊,看向皇帝的目光坦然而炽烈! “陛下,可曾将天下百姓看做自己的子民?” 第五百三十五章 帝王之怒 “陛下,可曾将天下百姓看做自己的子民?”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房俊脸上一贯懒散无所谓的神情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郑重严肃。 目光灼灼,与李二陛下对视! 李二陛下有些愣忡…… 这么一个混不吝的棒槌,居然问自己这么有深度的问题?这画风明显不对,他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紧接着,便有一股怒气在胸膛之中爆裂开来! “朕自继位登基以来,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常常因为百姓疾苦而夙夜难寐。时时刻刻将江山百姓摆在心头,无时无刻不在鞭策自己,戒骄戒躁勤俭朴素,不可崇尚奢华,奢靡浪费!朕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即便朝臣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只要是有用于社稷之谏言,朕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曾有过半分怠慢!自古以来,何曾有过帝王如朕这般亲民低调!尔竟敢在朕面前大言不惭,可知尔这一句话,等同于将朕这许多年来的功绩轻易抹煞,真当朕的刀子,斩不得尔之头颅?” 李二陛下愤然起身,大步走到房俊面前,手指指着房俊的鼻子破厉声大喝,口水都喷到房俊脸上。 今日,对长孙冲、对太子要如何处置才能妥当,早已令李二陛下心神俱疲,烦躁不已。 而侯君集李元昌赵节之辈悍然发动叛乱,更令李二陛下怒火填膺,恨不得大开杀戒,让全天下都看看,朕李世民不是不会杀人,别将朕的仁慈当成软弱,助长尔等跳梁小丑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气焰! 现在,连这个率学无诞的房二也敢在朕面前蔑视朕的功绩,将朕历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勤勉视若无物,简直岂有此理! 面对着李二陛下杀气腾腾的愤怒目光,房俊心惊胆战,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他从来没有见到李二陛下发这么大的火! 以往李二陛下在房俊面前发火,大抵是因为房俊不守规矩、惹是生非,那种怒火是有限制的,并不会火焰万丈肆意燃烧。 但是现在,看着李二陛下发红的眼珠子,房俊知道,自己的话语这是触及到了李二陛下的逆鳞,那熊熊燃烧的怒火,说不定下一刻就将自己完全笼罩! 庶人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天下间最有权势之人,那发自灵魂深处的爆裂怒火,足以使人心胆俱裂,神为之夺! 这跟是不是穿越者根本没关系! 房俊咬着牙,勉力抵御着来自李二陛下的巨大威压,并不退缩。 “那么请问陛下,这场叛乱,是否在您上山之前便已有所预感,甚至心有定论?”房俊黑脸上保持着神情不变,沉声问道。 李二陛下的一腔怒火,被这句话死死的噎住。 他突然明白了,房俊今日为何作死一般问自己可曾将天下百姓看做自己的子民…… 上山之前,自己是否已经对叛乱有所预感? 答案是当然! 只不过他不知道到底和人会发动叛乱,又会牵扯到谁,他不能容忍有人在背地里有谋逆之心,他甘冒奇险以身作饵,就是要将这些谋逆者引出来! 但是与此同时,却将那漫山遍野的商贾百姓至于危机之中…… 那些惨死身残的百姓商贾,是无辜的。 是自己清理叛逆的陪葬品。 所以,房俊这个愣头愣脑的棒槌,才会站在这里无视惹怒皇帝的后果,直愣愣的对他李世民展示质疑! 不,不仅仅是展示质疑,更是一种愤怒的抗议。 抗议他将视成千上万的百姓商贾于无物…… 李二陛下狠狠瞪着房俊,咬牙道:“与谋逆相比,些许人命有什么大不了?你不是三岁的娃娃,当知道这些乱臣贼子一旦谋逆成功,会给整个帝国带来多大的危害!朕若是死在山顶,天下瞬间四分五裂,烽烟处处,你可曾想过,到那个时候,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被牵连?”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 是因为自己心中也对自己的做法有所不满,可怜那些无辜的百姓? 亦或是欣慰与眼前这个勋贵二代之中的后起之秀,没有被功名利禄所熏染,反而胸中始终有着一份赤子之心,为了无辜的百姓鸣不平居然跟皇帝叫板? 总之,李二陛下心里的怒火在一瞬间莫名其妙的消散了大半,他知道房俊并不是真的目无君上无法无天,而只是愤然与那些无辜的百姓成为了牺牲品,迈不过自己心中的那一条道义的门槛! 李二陛下甚至很是欣慰…… 当然,羞恼也不可能一点没有。 朕是真龙天子,是天下之主,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就敢明目张胆的质问朕,简直作死! 房俊毫无畏惧的与李二陛下对视,心中却不停的打鼓,一个劲儿的给自己鼓气—— 不能怂!不能怂! 不能眨眼,不能眨眼! 就这么瞪着眼睛,要无所畏惧的跟皇帝对视,将自己为了正义不惜性命顶撞皇帝的高风亮节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让皇帝知道,咱是个高尚的人,是个纯粹的人,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会讨厌这样一个正直纯粹的属下,尤其是以为皇帝! 只要这个形象留在皇帝心中,还怕不能风生水起、荣宠备至么? 当然,过犹不及,千万不能玩脱线。 若是玩过了头,真的惹得李二陛下恼羞成怒,那就悲剧了…… 房俊对李二陛下不顾百姓死活的做法,是真的感到愤怒,但是也绝对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烈。这里是唐朝,是人命贱如狗的唐朝,你跟李二陛下讲人权?省省吧! 所谓入乡随俗,到了什么地方,就得说什么话。 相比较,李二陛下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保持着现在的状态,房俊微微仰着头,眨了眨眼,说道:“可以责令三法司彻查,可以派遣‘百骑’调查,清理乱臣贼子的办法有很多,陛下却为何单单选了这最简单、却明显要拖累百姓的做法?” 他的这番作态,看上去仍旧是不依不饶,但是实际上在李二陛下看来,已是大有松动,只是却像个孩子一般,意识到自己错了,却碍于面子嘴硬不承认…… 李二陛下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很是欣慰这个小混蛋能一直坚持着善良的初心,却又没打算放过他! 为了你心中的坚持,便胆敢在朕的面前大呼小叫,更直指朕的是非,长此以往,那还了得?今日必须给这货一个教训,否则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黑着脸,怒叱道:“朕身为天子,还要你教朕如何行事不成?简直荒谬!尔居然敢对朕大呼小叫,心中可有半分上下尊卑,对朕可有一丝畏惧之心?在朕面前尚敢如此嚣张,可见在外人面前,又是何等张狂!今日朕若是不严厉处罚于你,异日还不知道要闯出何等大祸!来人!” 皇帝一声大喝,殿外的内侍禁卫齐齐涌入,等候接令。 “新乡侯房俊,目无君上,肆意妄为,即刻撤去其侯爵勋位,所有官职一律革除!念在其年幼,重责三十大板,以为训诫!日后若不能修心养性,定饶你不得!给朕拖出去!” “诺!” 几名禁卫领命,上前便架住房俊的两条胳膊往外拖。 房俊是真的黑了脸…… 李老二你也太狠了吧? 打板子也就罢了,毕竟肉掉了还能长出来,居然一口气将咱一撸到底? 第五百三十六章 房俊是个忠臣 房俊心都在滴血,爵位、官职……啥都没了! 合着咱为了升官,千年攒万年攒,现如今一阵大风撸了杆,辛辛苦苦好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房俊一边挣扎,一边叫道:“陛下,这个……有点太狠了吧?打板子咱认了,革去官职也无话可说,但是这爵位好歹给留着啊……” 李二陛下大怒:“混蛋玩意儿,居然敢跟朕讨价还价?再加二十大板!” 房俊是真急了,这心心念念就等着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官职呢,现在连爵位都没了,一介白身,还能坐的上这等高位么? “陛下,您不能卸磨就杀驴啊!那曲辕犁、玻璃、火药、印刷术,等等等等,咱可是有贡献的啊……”房俊嚷嚷着,想要尽可能的挽回一点。 李二陛下气得都快冒烟了,戟指骂道:“你当国法是儿戏么?功是功,过是过,有功朕自然会赏,有过也必然要罚!难不成你以为对朝廷有功,便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再加二十大板!” “我……”房俊快哭了,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这些禁卫打板子,并不会往死里揍,寻常三十板子也没啥大事。但是现在都加到七十了,就是树条子抽七十下也疼得要命,若是再加…… 算了,任命吧。 几个禁卫将房俊拖到院子里,瞅瞅四周也没啥旁人,便放开手,笑嘻嘻说道:“二郎,弟兄几个就跟您说一个字:服!说真的,就依着您招惹陛下发火这频率,到现在还没被陛下砍了脑袋,放眼大唐,也是没谁了!” 有一个禁卫拖过来一条长凳子,笑道:“二郎,请吧!” 房俊黑着一张脸,无奈的趴到凳子上。 禁卫上前,褪去房俊的裤子,露出白白的屁股。 就有禁卫笑道:“嘿!真没看出来,二郎脸上够黑,这屁股却挺白……” “不仅白,看上去弹性也不错,好这口儿的,能玩一晚上!” 房俊一脸黑线,怒道:“都特么闭嘴!活腻歪了是吧?还打不打,不打老子走人!” 几个禁卫哄笑一阵,不以为意。 “二郎,对不住了,且忍一忍!” 身后行刑的这位便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高高举起了板子…… “停停停!” 房俊瞪眼将这位喊停,看着对方不解的眼神,怒道:“你个瓜怂,做做模样就行了,还往手心吐唾沫,想把某打死还是怎么着?警告你啊,打疼了某,待会儿堵在宫门口,等你下值的时候锤死你!” 不警告不行,这帮瓜怂一个个膀大腰圆的,使出三分力自己屁股就得开花…… “你要锤死谁?”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谁敢下狠手,老子就锤谁……”房俊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觉得有些不对,一回头,顿时吓尿…… 李二陛下不知何时,居然负着双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几个禁卫紧绷着脸,苦苦忍着笑…… 活该! 叫你恐吓吾等,这下傻逼了吧? 听了房俊的话,李二陛下黑着一张脸,没好气道:“果然是房二啊,是你的风格!朕打你板子,居然敢威胁朕的禁卫,真是好胆!朕就在这边看着,尔等给朕狠狠的打,谁敢手下留情,谁就代房俊受刑!” “诺!” 皇帝在一边监斩,谁敢放水? 几个禁卫心中暗暗替房俊默哀,举起板子,轮着膀子就打下去…… “嗷……噢……喔……” 院子里的惨叫,穿越了高高的围墙,在整个太极宫里飘荡…… 说是不放水,但任谁都看得出来,陛下只是要教训房俊一番,虽说这教训的方式早已证明没什么鸟用……皇帝没想把房俊怎么着,禁卫们自然就不能真的下死手。 只是这板子打在肉上,又不敢留手得太过明显,效果也是极为明显。只是十几板子下去,白白嫩嫩的大馒头便成了青紫色,隐隐间随着一板子下去,迸溅出点点血迹来。 房俊倒也不是忍不住,只是既然李二陛下想要想要教训自己,何不配合着叫几声,让他老人家开心开心?一开心,说不定事后说说软话求求情,这爵位就又回来了…… 只是三十板子下去之后,房俊却叫不出来了。 那板子抽在早已皮开肉绽的屁股上,钻心的疼! 房俊死死咬着牙,瞪着眼,脸上早就疼得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想叫都叫不出来了,他怕一张嘴,就真的成了惨叫! 几个禁卫也心里发毛,这么打下去,真的能把人打废了啊!可是又不敢手下留情,便一边打着板子,一边偷偷的瞄着皇帝陛下,希望陛下能有点指示,差不多了吧?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瞅着房俊被打得皮开肉绽,哼了一声,背负双手,迈着方步走了。 他一走,禁卫算是松了口气,赶紧放缓了手脚,手里的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好不容易糊弄完了七十板子,几个禁卫便扔了板子,上前查看房俊的伤势,苦着脸道:“二郎,某怪兄弟手重,兄弟实在没办法!” 房俊黑脸傻白,好似抹了一层粉底,冷汗依旧流淌,扯了扯嘴角,强笑道:“哥儿几个,谢了!某心中有数,改日请哥几个喝酒。帮某找个软塌吧,走不了路了……” 几个禁卫赶紧从值房中抬出一张软塌,七手八脚的将房俊放上去,又给改了一床薄被。 “别去府里,省的我娘见了担心,送某去城外的庄园吧……” “好咧!” 当下,几个禁卫跟值守的长官请了假,弄来一辆马车,将房俊抬上去,送回骊山的农庄。 出了宫门,席君买正守在那里,见到马车上脸色惨白的房俊,吓了一跳。不过自家这位二郎动不动被皇帝打一顿板子抽一顿鞭子,也算见怪不怪了。 与房俊目光接触,席君买便点了点头,没有随着回庄子,而是独自去了孔颖达的府上。 ***** 孔颖达受到房俊的报信,赶紧再次来到东宫,将情况说明。 “委屈二郎了!”太子李承乾闻听,感动得无以复加。 越是濒临绝境的时候,越是珍惜旁人的帮助,越是能体会到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一直以来,房俊的立场都极其鲜明,只忠于陛下,从来不参合进争储夺嫡之中。但是今次为了帮助他李承乾保住储君之位,非但亲自上阵,更为了给陛下“去火”,被打了整整七十大板。 这份恩情,很重! 孔颖达慨然道:“世人都说房二是个棒槌,但是在老夫看来,唯有这样的人,才是心中放着整个帝国,不忍见到帝国有一丝一毫的衰颓之相!宁愿去触及陛下的怒火,亦要帮助太子保住储君之位,保住大唐的朝局平静,房俊,真国士也!” 老孔唏嘘不已。 只是他若知道房俊带着帮助太子的人物前去撩拨皇帝“泻火”,实则心中却又存了在皇帝面前扮演忠贞之士的心思,会作何感想? 不能说老孔太天真,只能说房俊套路太深…… 李承乾毅然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孤这便进宫,向父皇说明一切!” 孔颖达点点头:“见到陛下以后,殿下要沉稳一些,老臣已经约了房玄龄、宇文士及、于志宁等人,随后便到。” 这次进宫,算得上是一次“危机公关”。 事情的重点,并不是太子有没有参与谋逆,而是陛下是否真的想要易储。 孔颖达活得念头够久,很多事情看得很透彻。 之所以极力保住太子的储君之位,不仅仅是因为李承乾性情和善能够善待群臣百姓,更重要的原因,是不希望一旦废黜太子另立储君而导致的朝局动荡。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亦是如此。 储君之位的更迭,或许影响力比皇位的更迭来得小一点,但是处置不好,仍然影响深远。大唐的繁荣来之不易,任何一点小小的动荡,都可能导致君臣十几年来的励精图治毁于一旦,孔颖达等历经过隋末动荡民不聊生的年代,深知现如今的贞观盛世来之不易。 所以,孔颖达更加佩服房俊的甘于奉献精神…… 第五百三十七章 长孙冲 的隐私(上) 贞观十三年的腊月,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月份。 玄武门之变后的第一起谋逆案件,便在这凄风冷雪的寒冬腊月发生。承平多年的大唐帝国,也因为这一起突然而起的谋逆案仿佛平静的湖面丢进去一颗震天雷,炸得浊浪天天,波涛汹涌! 本是接近年关的欢乐日子,此时这个关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庆气氛,仿佛黑云压城一般,笼罩在极低的气压之中。金吾卫、百骑的兵卒满大街的穿梭,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的差役官员顶着巨大的压力,连续不断的审理这次谋逆案。 侯君集、李元昌、赵节、杜荷……一个个身份显赫的勋贵被拎出来,哪怕是死了亦或消失无踪畏罪潜逃,都要再被审上一遍。最倒霉的莫过于杜荷,这位只是去了几次东宫,然后在李元昌面前抱怨了几句,事实上整个反叛谋逆的过程人家都没带上他玩,可还是被审了出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整个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平素与侯君集李元昌等人往来密切的亲朋故旧各个心惊胆跳度日如年,每当门前传来马蹄声,都吓得心里一哆嗦,唯恐被负责审理这次谋逆案的三司衙役套上枷锁带去问话。 往年极为频繁的走亲访友往来人情,几乎所有人家都很有默契的停了下来,就怕这个时候引起旁人的注意,若是被有仇隙者添油加醋的诬告一番,那可真真是冤哉枉也…… 李二陛下没有处置长孙冲,一来是三司尚未审理出确凿的证据,二来也是真不知道如何处置。 长孙无忌知道陛下的心思,明白这既是陛下心里还是爱护长孙冲的,更是给自己留下颜面。 但是他更明白,或许陷害太子这些事看在他的面子上陛下会从轻发落,可一旦跟谋逆案沾上关系,那陛下定然会狠下心来,什么外甥,什么女婿,什么功臣之后,统统不好使! 长孙无忌是真的没有想到,长孙冲居然背着他干出了这些事! 所谓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这个一向乖巧聪明的长子居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即便能保得住性命,这前程怕是也一片黯淡,再也没有可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回到家里,长孙无忌呆愣愣的再大堂里坐了半天,才指使人去将长孙冲唤了回来。 长孙冲还有些诧异,现在正是率领神机营未定关中局势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的关键时刻,怎地老爹居然让自己回家? 想到老爹的政治头脑也比强出百倍,定是发现了极为严重的情况,这才风风火火的赶回来。 一进大堂,长孙冲就是一愣。 往昔气势雄浑腰背挺直的长孙无忌,好像陡然老了几十岁一般,呆呆的坐在榻上,双目无神形容憔悴,只是半天不见的功夫,嘴角便一进生出一圈儿燎泡…… “爹,这么着急唤孩儿回来,有何要事?”长孙冲在长孙无忌面前站定,恭敬的问道。 长孙无忌这才从失神中缓过来,盯着儿子看了好半晌,才将那基本折子拿出来放到面前的案几上。 “看看你自己做得好事吧……”长孙无忌嗓子沙哑,双目无神。 长孙冲没有去看那折子,而是关切的问道:“父亲可是身体不适?那孩儿待会儿进宫,却请一位御医过来为父亲诊治。现在整个关中人心惶惶,正是需要父亲站出来主持大局的时候,可不能被那些各怀机心的小人抢走了功劳。” 他想当然的以为父亲是因为这次谋逆案搞得受了惊吓。 “功劳?”长孙无忌惨然一笑,失望的看着面前一贯引以为傲的儿子:“我们长孙家不破家灭族、满门抄斩,都是陛下仁德厚爱,还敢谈什么功劳?老子大半辈子风里火里用性命搏出来的功劳,一转眼就被你个败家的东西给败光了,你还敢谈功劳?” 长孙无忌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已然是声色俱厉,痛心疾首! 他长孙无忌跟着李二陛下鞍前马后功勋无数,早已足够整个家族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下一代、下下一代、甚至千秋万代,只要大唐仍然存在,他长孙家都可以与国同休! 偏偏儿子干出这样的事情…… 时耶,命耶? 长孙冲被老爹骂得一头雾水,瞅了瞅双目圆瞪的长孙无忌,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自己串联侯君集李元昌之事,事发了? 心里忐忑不安的走上前去,捡起那基本折子,翻看起来。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简直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锤狠狠的敲在长孙冲的脑袋上,震得长孙冲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跳! 完蛋了! 这些事情……怎地全都被爆出来了? 在一看下面的口供人,长孙宝…… 长孙冲一瞬间就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 长孙宝不是拿着自己给的钱财远走高飞了么?怎地居然还逗留在长安,还被李道宗给抓了? 这简直是天亡我也! 长孙冲彻底吓傻了,“噗通”一声跪在长孙无忌面前,惊慌失措道:“父亲,这可怎么办?救救孩儿……” 长孙无忌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抬脚就将长孙冲踹个跟头,大骂道:“你是吃了猪油蒙了心还是怎地?好端端的,你去陷害太子做什么?你自幼与太子交好,异日太子登基,难道还能对你差了?难道把太子陷害倒了,李泰当上皇帝会比太子对你更好?” 长孙无忌简直不能理解儿子的做法! 凭借他长孙无忌的功绩,以及与李二陛下的亲戚加上好友的关系,再加上与太子李承乾从小长大到的亲密交情,长孙家稳稳当当的富贵百年,干嘛偏偏要去陷害李承乾? 李承乾倒台,长孙冲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长孙冲是真的害怕了,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膝行上前,紧紧抱住长孙无忌的大腿,一脸惊慌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既然陛下已经知道这些事情,还不得砍了孩儿?孩儿不想死,父亲,你去跟陛下求求情,这么多年您跟着陛下赴汤蹈火功勋卓著,求陛下赦免孩儿的罪行……”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涕泪横流的长孙冲,又是心疼又是愤怒,问道:“你倒是跟为父说明白,为何这般阴毒的陷害与太子?这么多年来,太子对你如何,为父可都看在眼里,说是亲近信任毫不为过!太子与丽质是嫡亲兄妹,关系向来亲近,对你更是爱屋及乌,你又何必如此?” “父亲……”长孙冲嚎啕大哭,哭了一阵,抹了抹眼泪,抬头看着长孙无忌,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了咬牙,说道:“那李承乾,孩儿恨不得剥他的皮、喝他的血,将其挫骨扬灰亦难消心头之恨!” 长孙无忌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长子露出这般狰狞面目的时候,那模样好似太子此刻若在面前,就能扑上去将其咬死一般!顿时大吃一惊,问道:“你与太子之间,到底有何嫌隙?” “嫌隙?”长孙冲咬牙切齿道:“是不共戴天之仇!” 长孙无忌急的跺脚,怒道:“到底如何,你倒是说呀?你不说明白,让为父去向陛下求情?” 长孙冲面目狰狞,却又纠结万分,似乎有着难言之隐…… 他心里反复思量,自己做得陷害太子这些事情,虽然大逆不道,但是依着长孙家的功绩,想来还不至于使得陛下就将自己明正典刑一刀砍了。 但若是与侯君集李元昌等人串联谋逆,然后又在关键时刻反水将侯君集李元昌等人一举擒杀之事被陛下知晓,那自己这条小命是万万保不住的! 可是自己将那件事说出来,说不定陛下心里怀着歉意,能饶过自己一命…… 说,还是不说呢? 长孙冲脸上阵青阵白,心里纠结不已。 第五百三十八章 长孙冲的隐私(下) 看着长孙冲犹犹豫豫一脸纠结,长孙无忌愈发恼怒,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为父就不明白,既然不是什么杀父之仇,你为何如此记恨与太子殿下?承乾那孩子性格软弱,颇多礼让,即便是有何嫌隙,你也应当多多忍耐,怎能如此胡来?” 这要是长孙无忌想不明白的。 自己的儿子不是个冲动无脑的棒槌,李承乾既然是太子,是未来帝国的君主,即便是二人之间有些龌蹉,又有何不能忍耐?况且李承乾也是长孙无忌看着长大的,一贯仁厚随和,说白了就是软弱迂腐,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过分到底事情让别人恨不得剥皮喝血? 说不通啊! 面对父亲热切的目光,长孙冲也知道不说清楚是不行了,一咬牙,说道:“父亲可还记得贞观六年冬天,孩儿与李承乾相约去九嵕山狩猎,回来后孩儿大病一场?” “贞观六年?”长孙无忌露出思索的神色,“岂不是你成亲的前一年?哦!为父有点印象,好像那一次你们去了不少人,原本打算多玩几日的,走时连营帐都带着,可没到一天就回来,回来之后,你足足卧床了三天,太医却没有诊治出什么病情,可是那一次?” 长孙冲面色扭曲,仿佛不堪回首,亦仿佛有无穷的恨意:“那次我们刚到九嵕山,李承乾便要与孩儿较量马术,孩儿当场应允,可是没等跑出去几步,李承乾的御马便受了惊,撂起蹶子,将孩儿从马上撞了下来。孩儿落地的时候,又被李承乾的御马踢到了……提到了……” 长孙无忌急问道:“踢到了哪里?” 长孙冲脸色铁青,额头的青筋都毒蛇一般凸起,想起了那不堪回首、毁了他这一辈子的一幕,一字字道:“踢到了**之处!” 当初,正是由于受伤的部位太过隐秘,长孙冲耻于对太医提及,忍着剧痛想着过些时日自然会痊愈,却不想正是因为讳疾忌医,耽搁了最好的治疗时间,导致一生憾事。 而他却是将这满腔的怨恨,全都倾泻在太子李承乾的身上…… 长孙无忌目瞪口呆。 长孙冲神情狰狞,大吼道:“就是那一次,孩儿这一辈子都毁了!是李承乾!是他毁了孩儿这一生!孩儿与丽质青梅竹马,娶了丽质,却不能行那周公之礼,不能生儿育女,孩儿不甘心!所以,孩儿也要毁了李承乾,将他彻彻底底的毁掉,让他万劫不复!他相当皇帝?做梦去吧!” 心底最深处的伤疤被狠狠的挑开,脓血肆无忌惮的迸溅开来,那份撕心裂肺绝望至极的痛楚,令长孙冲整个人歇斯底里完全崩溃! “停停停!”长孙无忌一头雾水,听儿子这意思,是因为那次狩猎被李承乾害得伤了男人的根本,再也不能行夫妻之事,但是…… “赏赐为父因为你与丽质没有子嗣之事,向陛下求情为你纳妾,陛下已经答应,你不是收了两个侍女在房中,其中一个还有了身孕么?”长孙无忌有些懵乱,跟不上儿子的节奏了。 长孙冲嚎啕大哭:“那个侍女,孩儿动都没动一下,她腹内的孩子,是孩儿指使她与侍卫欢好留下的种,孩儿不愿意被世人视作废人,处处惹人耻笑,这才逼不得已……” 心底深处隐藏最深的秘密彻底暴露在人前,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那份羞愧自卑也足以让长孙冲软成一摊烂泥…… 长孙无忌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自己这个一向视为骄傲的儿子,居然连作为男人的根本都丧失了,自己这个父亲却还不知情…… 长孙无忌看着涕泪横流神智崩溃的长子,两行老泪不由得流了下来,心里宛如刀割一般,下意识的伸出手去,紧紧的将儿子的头搂在怀里,不停的婆娑着儿子的头顶,颤声道:“吾儿受苦了,吾儿受苦了……” 作为父亲,当得知儿子是个废人的时候,那种锥心刺骨的伤痛,绝非文字言语能够表达出万一。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不过长孙无忌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哭了一阵,便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 他止住哭声,问道:“冲儿,侯君集谋逆一案,你可曾参与其中?” “这个……”长孙冲便神情闪烁。 知子莫若父,一见到长孙冲的神情,长孙无忌便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为了确认,急忙问道:“你倒是说呀!若只是与太子之间的龌蹉,为父自然能够将此事说出,求得陛下的谅解,想必陛下也必然会因为此事而心怀内疚!但若是牵扯到侯君集谋逆一案之中,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事已至此,长孙冲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遂将自己如何暗中串联侯君集李元昊等人,又如何设计好了临阵反水,一举将侯君集李元昌擒杀,立下救驾大功之事一一道出。 他原本信心满满,凭借这等功勋必然能再升一级,说不得自己不靠父亲也能整出个国公之位,到时候一门两国公,成为大唐最显赫的家族,将是何等的荣耀? 但是现在陛下已经知道自己陷害太子一事,这些功劳那是想都别想了。更何况,听父亲这意思,陛下已经怀疑自己在侯君集一案中有牵扯? 这下更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的将一切道出。 长孙无忌气得五内俱焚,但是看看儿子这般可怜模样,却又不忍责骂,只得叹气道:“儿啊,你怎这般糊涂?太子是太子,皇帝是皇帝,这其中的分别你怎能不知呢?你报复太子已是不该,但好歹还有这个名目,为父舍去这张老脸,也能在陛下面前保你一命。可这谋逆大罪,那可是株连九族遇赦不赦,那个皇帝能忍得了这种连臣贼子?真真是糊涂啊!” 长孙冲心里也后悔的要死,只好说道:“孩儿还不是看那房俊受到陛下重用,心中不忿?那棒槌只是在西域侥幸打赢了一些突厥人的乌合之众,便俨然立下多大功劳似的,孩儿也不比他差!” 长孙无忌看着长孙冲,心里是痛心疾首! 一直以来,他都以这个长子为傲,却不成想嫉妒之心如此深重!若是早知如此,自己稍加开解,又怎能走上这等谋逆的绝路? 无奈的叹息一声,长孙无忌老泪纵横:“为今之计,吾儿还是远走高飞吧。陛下即便不取你的性命,怕是也要圈禁终生,与其生不如死,还不如隐姓埋名,寻一处荒山野林,了此残生……” “不行!”长孙冲惊叫道:“父亲,你去跟陛下好生哀求,就说孩儿知道错了,愿意痛改前非。官也不做了,这就去将丽质接回来,就在家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在他想来,自己被李承乾害得不能人道,已是他李家欠了自己。自己即便是反了谋逆大罪,凭借父亲的功勋和李家欠下自己这些,足以抵消!更何况若是将长乐公主接回来,等同于又多了一道护身符,大不了就做个富家翁,又有何难? 长孙无忌再一次重新审视自己的儿子。 这个向来温润如玉、机灵乖巧的儿子,怎地不但嫉妒成狂,还这般自私? 自己深有隐疾却隐瞒不报,已经害了长乐公主,难道还想要继续害一辈子? 这么多年,便是连自己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儿子有这等隐疾,想来长乐公主在人前人后忍受了多少白眼却不发一言,那是何等的苦闷?自己甚至还大言不惭的去跟陛下说公主无后,给自家儿子纳妾…… 便是长孙无忌这等脸厚心黑之人,都觉得臊得慌!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这是自己的儿子呢……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绝望说道:“冲儿,莫怀着侥幸,远走高飞吧,为父也只能为你做到这里……” 第五百三十九章 小别 冷月清辉,寒风瑟瑟。 庄子里的更夫那小心火烛的喊声在冷风中被吹得飘摇,听起来隐隐约约约微乎其微,但四更天的梆子声仍旧清清楚楚。 屋子里的烛火大半都熄灭了,只留下了靠窗的一盏小小的青铜仕女灯台。火炕上一床大红色的锦被一半好端端地盖在炕上,一半却垂落在地,隐隐约约露出了内中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武媚娘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儿一样,仰起雪白修长从脖子,张着檀口,呼吸这空气。体内的灼热还未退去,那只手又在她的背后轻轻摩挲,连带着让那一股酥麻震颤仿佛更深入了一些。 此时此刻,武媚娘不知道自己是在云间还是在地底,最初主动的迎合如今已经变成了本能,可身上脸上那股滚烫的热力却每每把迷迷糊糊的她拉了回来。 就在她几近忍受不住想要引吭高歌的时候,那一团热火仿佛释放出最后的热量,终于离开了她的身体,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下来的同时,她已经是一丁点都挪动不了,身体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筋肉酸软,只任凭枕边人轻轻伸手揽住了她。 细碎的吻轻轻落在了她的面颊额头和双唇上,武媚娘原本一动都懒得动,可不知道是那种火热的气息终究感染了她,还是她无意间碰触到了那健硕的肌肉,一丝浅浅的娇吟自她咽喉溢出,便一下子感觉到那的异物又顶了过来…… “别……” 武媚娘满心惊惧的轻叫一声,身后的男人总算是停下了动作。 松了一口气的武媚娘这才第一时间挣扎着躲远了些,顾不得享受那温柔小意的肌肤之亲,卷紧了被子,又气又恼地看了过去。 正迎上一双洋溢着戏谑神情的眼眸。 房俊裂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容显得阳光而又调皮。 武媚娘羞恼的瞪着她,脸上的红晕和眸中的媚意并未随之退去。这幅慵懒娇俏的神情落在房俊眼里,不免又生出了几分冲动…… 武媚娘有些害怕,咬了咬嘴唇,哼哼着说道:“故意的是不是?” 房俊就笑。 一只雪白的玉手羞恼的在房俊胸前抓了一把…… 窗外的寒风似乎突然大了,木格窗子被吹得发出了一阵阵的轻响,好在窗子上镶嵌着玻璃,一丝风也吹不进来。 刚刚经过一场剧烈运动的房俊拥着被子反而觉得有些燥热,身下的火炕也不断传来温热的气息,便干脆蹬掉被子,四仰八叉的呈大字型躺在炕上。 嗯,是太字型…… 武媚娘眼睛眯了眯,瞄着房俊完美健硕的身体,不自觉的就凑了过来,纤纤玉指在男人有些坚硬但形状完美的肌肉上轻轻的游走,轻咬着红唇,柔声道:“是不是心里不痛快,把这一腔火气都发泄到妾身的身上了?” 房俊闭上眼,感受着有些微凉的手指带来的轻痒,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要说不痛快,那肯定是有。 他房俊又不是什么圣人,无欲无求的,被李二陛下一撸到底削掉爵位还打了一顿板子,心里怎能没有一点火气? 不过好在一切尚算值得…… 他不知道在他离去之后,太子去太极宫与李二陛下是怎么谈的,都谈了些什么。总之,李二陛下再也未曾提出易储的话题。 谋逆案经由三司会审,进度也是出奇的怪。 不知是太子与陛下有什么协议,还是陛下压制住心底的暴躁,这场轰轰烈烈的谋逆案审理得很快,牵连更是出乎预料的少。除了主谋者侯君集李元昌等人之外,便是畏罪潜逃的赵节,都只是判了一个圈禁,其他小鱼小虾更是能放则放,能赦则赦,令房俊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依着李二陛下的性情,这些人哪怕不是大肆株连,也得杀得人头滚滚以儆效尤吧? 事实上,却颇有一些虎头蛇尾的感觉。 另外,长孙冲跑掉了…… 实际上整个审理过程之中,都没有明确的证据显示长孙冲参与到这场谋逆案中,不知是他真的未曾参与,还是处理得很小心将自己隐藏得很好,亦或者是长孙无忌从中施展了什么手段,为长孙冲脱罪。 房俊比较倾向于后者。 但是看李二陛下的意思,没有追究长孙冲的打算,这令房俊很不解。 不管长孙冲有没有参与这次谋逆案,单单其屡次三番的陷害太子,害得太子残疾、刺杀魏王李泰,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掉脑袋的大罪,为何李二陛下却能轻轻放下? 既然放下了,也没有证据证明长孙冲参与谋逆,那长孙冲为何要消失无踪? 房俊想不明白。 在炕上郁闷的翻个身。 武媚娘就从锦被里伸出一条欺霜赛雪的胳膊,支着半个身子,看着房俊那结实的臀部…… 皇帝的板子打得血肉模糊,实际上没有伤到一点筋骨,都是一些皮外伤,皇宫里的御医自然有上等的伤药,内服外敷,再加上房俊身体强健气血充盈,十几天功夫便脱去血痂,长出新肉来。 自家男人的体魄真的很强健啊…… 武媚娘有些痴迷的看着,看着看着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俏脸宛如一朵牡丹盛放开来,娇艳不可方物。 房俊皱皱眉,扭头看着她:“笑啥?” 武媚娘伸出手指,在房俊长出新肉的地方戳了戳,忍着笑道:“以往以为郎君是被晒得这么黑,现在才知道,原来全身哪里都黑,可是瞧瞧这新肉却是白的,黑白分明,嘻嘻……” 房俊有些恼了。 “黑代表着健康,你懂个啥?” 武媚娘仍然在笑:“对对对,您健康,您威武,这行了吧?真是幼稚……” “哎呀!敢说本少爷幼稚,臭娘们儿要造反是吧?”房俊瞪眼,手臂一撑,整个身体便如同老虎一般向武媚娘扑去。在武媚娘惊呼声中,连人带被子被房俊紧紧搂住。 “放开我,喘不上气啦……”被房俊死死搂住,武媚娘俏脸憋得通红,只好苦苦哀求。房俊不松手,武媚娘喘不上气,便开始奋力挣扎,两条雪白的大腿从被子下伸了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莹白的光晕。 修长而白皙…… 房俊便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身体毫无隔阂的贴在一起,武媚娘的手便不知不觉就贴在了那精壮的胸膛上,刚刚少许退去了几分红晕的脸此时一下子又渐渐热了起来。 当感觉他的手亦是沿着自己的脖颈摩挲下行,在峰峦处轻轻捻了两下,随即趁着她面红耳赤低声呻吟之时又探了下去,她浑身一僵,犹豫了片刻,抵在他胸膛上的手终究还是没使力将他推开,也不知道是真的没了力气,还是终究不忍心,咬了咬牙,任其为所欲为。 只是,当那预料中的冲击再次到来时,她在喘息深重的同时,一双黛眉微微蹙起,忍不住在他粗壮的腰上拧了一记…… 屋子里激战正酣,弄出来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免不了被外间的两个侍女听了去。 于是,这些传出屋子的声音听得两个丫头面红耳赤,就连在青楼里经受了各种训练的郑秀儿都有些吃不消,更遑论俏儿了。屋子里激战不停,哪里能静得下心入睡? 到最后两个丫头对视一眼,不得不脸儿红红的穿好衣服,索性都都爬了起来避出了门去,站在门口望着天上的月亮,一面吹寒风一面摇手绢。 结果,一大清早匆匆赶来的席君买,便见到两个丫头齐刷刷穿戴整齐在门口站岗的诡异画面…… 第五百四十章 草蛋的小舅子 奋战一夜,武媚娘瘫软在炕上补觉,房俊却精神奕奕,令他虚荣心得到空前满足,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 简单的梳洗一下,换了一套宝蓝色的锦袍,来到前厅会客。 一进前厅,房俊瞅了一眼端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便不冷不热的说道:“王爷大驾光临,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草民未曾远迎,死罪死罪!只是这大清早的,王爷不在家里搂着美妾共赴巫山琴瑟和鸣,前来扰人清梦,不知所为何事?” 言罢,便自顾自的坐到上首位置,拿起案几上的茶盏便饮了一口,斜眼瞅着面前这位韩王千岁。 韩王李元嘉就一脸尴尬…… 听听,这是小舅子跟姐夫说的话么? 放在整个大唐,哪有小舅子这般跟姐夫说话的,何况这位姐夫还是一位堂堂亲王,皇室贵胄? 可偏偏,李元嘉还就无可奈何…… 对于这个小舅子,李元嘉头疼得厉害,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得,万不得已,也就只好低声下气极力拉拢了…… “本王前来,自然是有好处要照顾你。”李元嘉笑着说道,丝毫也没觉得自己这番笑容,看上去是不是有些低三下四,有辱皇室威风…… 房俊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 其实对于这个姐夫,房俊的观感并不是特别讨厌,只是觉得这家伙有些软,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家宅内。 原本李元嘉纳个妾,房俊并不反对。现在是唐朝,三妻四妾那是潮流,即便是正妻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当然啦,房俊家里那位老娘是唯一的例外…… 可你纳了小妾忘了正室。任由小妾骑到正妻头上作威作福,这就过分了! 所以房俊才会在得知大姐在韩王府受气之后,一怒之下来了个马踏韩王府,将李元嘉小妾曹氏的闺房砸个稀巴烂,又将曹氏的两个哥哥好生羞辱,抽了一顿鞭子。 他就是在警告李元嘉,你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这没啥,但是你要敢让我姐受委屈,肯定不行! 事实上,自那次房俊发飙之后,李元嘉大概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虽然未曾休了那曹氏,但是对正妻房氏却是体贴备至,恭敬有加。 正是李元嘉的这种行为,给了房俊一种“这家伙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感觉,就得时刻对他保持威压,这小白脸儿才不该胡来,给大姐委屈! 所以,今日李元嘉亲自登门,房俊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的客气和尊敬,反而处处冷言冷语,一副不待见的神情。 听李元嘉却是送好处,房俊却是毫不在意的模样,打了个哈欠,随口道:“送来没?若是送来了,那您就请回,我也不留饭了。若是没送来,也没必要送了,咱也不稀罕……” 李元嘉闻言,好似被雷劈了一般,僵在那里。 心中怒气滔天! 娘咧! 先不说什么姐夫小舅子,咱好歹还是一位亲王呢,有好处眼巴巴的给你送上门,你就这个态度? 简直岂有此理! 可他怒归怒,还真不敢怼回去。 为啥? 这小子是个棒槌啊!李元嘉可不敢保证,自己若是惹恼了这家伙,会不会将自己一顿好打然后丢到大街上…… 自己也是够贱的,脑子被门夹了还是怎地,为何要追着赶着送上门来? 不过想想皇帝的暗示,再想想妻子的指示…… 李元嘉只好摸摸鼻子,将这小子的混账话自动过滤,闷声闷气的说道:“李元昌谋逆伏诛,府中成年男子尽皆发配岭南,女眷充入教坊司,家产悉数充公。本王昨日清理汉王府的地亩账册,与年后公开发卖。这不见到有一块地是紧挨着遗爱你这庄子,便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前来问问你是否有意购买。” 房俊奇道:“还有这等好事?” 汉王李元昌那是高祖李渊的亲儿子,正儿八经的皇室贵胄,甭管李二是否待见他,其名下的封地必然是极好的上等良田。李元昌谋逆伏诛,这家产是一定要充公的,要么皇帝将其赏赐有功之臣,要么公开发卖以充国库。不管走那条路,趋之若鹜那是肯定的。 李元嘉被房俊那怀疑的眼神搞得很受伤,无奈道:“这还有假?你们好歹也是至亲,本王充任宗正寺丞又正好在职权之内,有这等好事,怎能不想着二郎?你庄子里土地虽多,但大多是山地旱田,产出不高,还要养活那么多灾民,确实难为你了。李元昌这些田地皆是上等的水田,一接手便可产出,很是值得。”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在想,这皇帝也不知搞什么鬼。既然想要补偿二郎被罢官免职削爵的委屈,干脆就将这些田地赐予二郎不就行了,何必还让自己卖个人情,多此一举? 房俊一听,这是好事啊! 自己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原本的这些田地却是不太够用。从新豐縣买来的那些土地虽然便宜,但多是山地坡地,土地贫瘠,只能栽种果树。 果树不同于大田,伺弄起来很是方便,所需人手极少,这就造成人员的浪费,若是再有一些土地,自然能充分发挥人员优势。 便说道:“那行吧,给你个面子,咱这就去看看地?” 李元嘉差点气歪了鼻子! 合着我眼巴巴的好处给你送来了,你还勉为其难给我面子? 更过分的是,咱好歹是为亲王,是你的姐夫,到你家来了,也不好好的喝杯茶,吃顿饭? 这棒槌,没治了…… 李元嘉黑着脸站起来,一甩袍袖:“那就走!” 房俊眯了眯眼眼睛,看着李元嘉气咻咻的样子,心里难免狐疑。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元嘉身为宗正寺丞,掌管皇族事宜,李元昌谋逆家产充公,现在公开发卖,李元嘉想到给自己小舅子某好处,这本是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可自己这般冷言冷语的刺激,李元嘉却不以为意依旧热心的要帮房俊买下上等的田地,这其中若是没有隐情,打死房俊都不信! 但是仔细想想,李元嘉这人虽说性子软了一些,但一贯都还算做事正派为人敦厚,不至于就给自己挖个陷阱的什么坑自己一把,那这其中到底有啥隐情? 房俊想了想,想不明白,干脆也就不想。 放到嘴边的肉不吃,那不是他的风格…… 两人从前厅出来,房俊吩咐席君买去牵马,远远的卢成便走了过来。 见到李元嘉,卢成先是一愣,显然并不知道这位房家大姑爷是几时来到庄子里的,赶紧行礼问安:“老奴见过王爷!” 李元嘉便道:“老管家不必客气,你这身子骨是越来英朗了!” 都是房府的老人,李元嘉自然认得,还寒暄了一句,看得出来,李元嘉平素为人也很是平易近人,并不是高高在上不可碰触的那种。 卢成笑道:“哎呦,王爷您可折煞老奴了。说起来也是跟着二郎舒心,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乱遭事,吃得多睡得好,可算是老奴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房俊被这小马屁拍得有点飘飘然,不由得对卢成刮目相看。此事的卢成一脸老褶子都像是被熨斗烫开了,脸上就差着写上“我有一个好主子”几个大字,很是给房俊涨脸! 寒暄几句,卢成也不问李元嘉前来有何要事,那是家主的事情,该他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他,不该他知道的,也不能去问,这点规矩卢成岂能不知。 他便请示房俊道:“庄子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共三十口肥猪,待会儿就宰杀,不知二郎可还有何吩咐?” 前几天,房俊就定下了今日杀年猪。 过年不杀猪,那年味儿就差了一层,现在不差钱,自然要弄得热热闹闹。 “没啥可吩咐的,你且通知下去,前些时日的谋逆案,庄子里伤亡惨重,咱这心里都惦记着呐!今年过年,每家每户五斤猪肉,一贯钱,家中有在这次谋逆案中丧命的,死一个人,就翻一倍!余下的就弄杀猪菜,菜管饱酒管够,让庄子里都乐呵乐呵!” 卢成笑逐颜开,点头道:“好咧!这放眼天下,就没有几个二郎这般出手阔绰的主家,待庄子里的下人也是一等一的好!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咱们房家在整个关中,那都是这个!”老卢成高高的挑起大拇指! 对于这位二郎,就是一个字:服! 甭看这位能折腾,花起钱来那简直流水一般哗哗响,可同样的,这位爷也能赚钱,赚起钱来那更是哗哗响!最最关键的是,这位舍得给庄客佃户们花钱! 那些庄客佃户,可不是房家的家仆奴婢,今年在你家,说不得明年就卷铺盖跑到别家去了!即便是这样,二郎也从不吝啬于钱粮,该给的好处,那是一点都不差! 现如今的庄子里,大家都快要只知有房二郎不知有房玄龄了…… 李元嘉瞅了瞅房俊,心头的火气莫名的消散几分,便道:“赶紧的吧,尽早去看看地,尽快定下来,免得有那眼明手快的横插一手,恁地麻烦!” 房俊斜着眼瞧着李元嘉,哼哼道:“怎地,你堂堂亲王掌管着宗正寺,给小舅子点好处都得提防着被别人抢?瞧你那点出息!” 李元嘉差点气得倒仰! 愤然瞪着房俊,心说这小王八蛋是我小舅子?真特么倒了八辈子霉了! 刚刚升起的那一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 第五百四十一章 买地 说心里话,对于房氏整个正妻,韩王李元嘉是极其满意的。房氏模样好,少年慕艾的李元嘉自然喜欢,自打成了亲,夫妻两个便是琴瑟和鸣恩恩爱爱。况且他本身性子有些软,又爱好读书人的雅致,对于府中的琐事很是不耐烦,而房氏继承了母亲的利落劲儿,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更得李元嘉的敬重。 至于纳妾那件事,在李元嘉看来不算什么大事,堂堂亲王帝皇贵胄,三妻四妾有何稀奇?况且他也就是男人的那点通病,贪图个新鲜,尚未鬼迷心窍走到新人进门旧人上墙的地步。那次房氏和曹氏的争执,充其量也就是他一是疏忽,窝了房氏的面子,导致房氏一怒之下跑回娘家,结果混不吝的小舅子不干了…… 在李元嘉看来,房氏哪里都好,唯一的不算缺点的缺点,就是这个小舅子实在是太剽悍、太霸道、太棒槌…… 李元嘉是个学富五车的温润君子,颇有些看不上粗暴的房俊。 可偏偏还得罪不起…… 这次前来通知房俊去买地,一方面是陛下的吩咐,一方面也是他想要送个人情,让房俊念着自己一个好。昨晚跟房氏说了这事儿,就把房氏欢喜的不行,认为自己能将她兄弟放在心上,很是温柔了一回。 可谁成想,房俊却是这么一副态度…… 就算你房二有钱,可那是上千亩上等水田啊,怎地也算是个穿家立业的由头,总得有点感谢之情吧? 结果咧? 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反而好像跟着自己去看地,是给个自己多大面子似得,这就让李元嘉不得不郁闷了。 闻听房俊要出门,俏儿和郑秀儿忙不迭的送来一件裘皮大氅和皮帽子,伺候这房俊就在大门口穿到身上。 房俊就瞅了一眼郑秀儿。 这位原本也算得上是名门闺秀,结果闹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身入贱籍,无家可归。虽说还是个黄花闺女,但是这贱籍的身份,再加上有过青楼那么一段不光彩的经历,想要嫁到要人家做正室,基本是不可能了。 虽说唐朝社会风气比较开放,但这样的姑娘,有些头脸的人家也是不能娶回去当正室的,招人耻笑,充其量就是做个妾,要么就是顺便找个男人嫁了…… 这位姑娘是个心思灵透的,大抵也是知晓自己的条件和处境,并没有什么哀怨的心态,反而一心一意的留在庄子里当起了丫鬟,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满。 这就让房俊不得不对这姑娘有些另眼相看。 在这个时代,地位代表了一切。 从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名门闺秀变成别人家的奴婢丫鬟,心理还能坦然接受毫无怨恕,的确是相当不容易。 房俊穿上大氅,带上皮帽子,对两个丫头点点头,便转身出了大门。 大门口,席君买早就牵来马,等在那里,李元嘉的随从也一直候着。 众人翻身上马,房俊带着席君买和另外一个家将,一队人十几骑便打马沿着山路下山。 ***** 李元嘉说的这块地,紧挨着灞水,距离灞桥不远。 十几骑风驰电掣的来到地头,减缓马速,沿着河边的道路缓缓行驶。 房俊瞅了一眼李元嘉,说道:“没看出来,马术还不错,也不全然是个书呆子。” 李元嘉的随从闻言,各个神情古怪。 对于自家王爷的这位小舅子,这些人都是如雷贯耳,也都知道这位不好惹,但是对自己的姐夫张嘴闭嘴冷嘲热讽,的确少见。 李元嘉脸色就有些发黑。 运了运气,李元嘉对房俊的话语充耳不闻,抬起手,用马鞭指着河边的开阔地带,说道:“这一片都是,大概有两千一百多亩,从河边一直到山脚下的水田都是。这块田地,是骊山脚下难得的水田,地力很肥,产量也高。这还是李元昌封鲁王的时候,高祖皇帝御赐的,便是放眼关中,也是上好的良田。” 房俊点点头。 李元昌谋逆被杀,全家老小都受到牵连,但李元嘉的言语之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悲戚之情。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家无亲情吧,当太多的利益纠葛在一起,亲情也就不算什么了…… 李元嘉身后的一个随从上前说道:“这片地一共是两千一百五十亩,南边的地界紧挨着长乐公主的封地,北边则是永宁郡公家的祖产。” 永宁郡公,是王珪。 王珪也是当世大儒之一,很受李二陛下重用。只不过老爷子年岁太大,今年身体不佳,辞去了礼部尚书之职,在家养病。要不然,房俊在礼部的时候顶头上司就是这位了。 房俊看了这个随从的一眼,那人便一拱手,笑道:“在下李元文,在宗正寺任职。” 房俊点点头,拱手回了一礼:“久仰。” 那李元文便道:“二郎客气了。这块地规整得很,交界整齐清晰,地力很好,勿需蓄养地力,地里田埂水道只需派人清理一番,开春便可耕种。” 言语之间,明显在暗示勿需过多计较,赶紧买下来才是重点,很多人盯着呢。 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人能比房俊更懂得土地的贫瘠肥沃。只是眼前这几乎绵延无际的土地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根本没法去仔细观察,不过他不认为李元嘉闲着没事儿弄一块贫瘠的土地跑来消遣自己。 便点点头,问道:“兄台既然说好,某自然无话可说,不知这块地,售价几何?” 李元嘉便古怪的看了房俊一眼,咳了一声,说道:“这位梁王长幼子……” 梁王李澄,是唐世祖李昞的长子,高祖皇帝李渊的兄长。 跟李元嘉是一辈儿的。 不过跟房俊论起来,这辈分就有些乱。 房俊大姐房氏是李元嘉的正室王妃,他自然可以称呼李元文为兄台;可他未过门儿的老婆高阳公主,却是李元嘉、李元文的侄女,从这边论,房俊得管人家叫叔…… 房俊眨巴眨巴眼见,有点懵,不知道这辈分应该咋排。 倒是这李元文颇为和善,哈哈一笑,说道:“某与元嘉交好,咱们便从元嘉这边论,痴长几岁,二郎称呼一声兄台,某便舔着脸应下了!” 虽说是正八经儿的皇族,但皇族里杂七杂八的人数众多,难免就有亲疏远近。这李元文只是李渊兄长的儿子,虽然占了皇族的名分,但是跟房玄龄这等权倾朝野的重臣却绝对不能同日而语。 在房俊面前低调一些刻意交好,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客气一番,李元文便说道:“这等上好的水田,向来都是有价无市的,除非这等家产充公的情形,等闲人家,便是如何窘迫也不会将这等传家的良田的出让。原本,宗正寺的作价是每亩地十二贯,不过元嘉上下都打过招呼,咱就取个整数报账,两万贯,二郎意下如何?” 这年月,土地是命根子。 几乎所有的世家豪族官宦商贾,手里有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地,买地,不停的买地!在农耕民族的灵魂里头,只有土地才是可以传家的财富,银钱都是身外之物,做不得数。只有手里头捏着地契,才能称得上世家。 土地,已然融入到这个民族的灵魂之中。 这等良田,一般都把持在世家豪门的手里,将此当成家族的根基,是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非是破家灭门,是没有人会卖的。 别看李元文只要了两万贯,这是按照市价收取的,若是真的想从别人手里买,便是将这个价钱翻十倍,你也买不着。 第五百四十二章 契约 房俊不得不领李元嘉这个人情。 “待会儿,某吩咐家仆将银钱送到宗正寺。”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李元文却笑道:“盯着这块地的人实在太多,咱们宗正寺看起来威风凛凛,实则却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既要给皇帝、给族老们一个交代,亦不能抹了外边的人情,毕竟没谁是餐风露宿闲云野鹤,总有求着别人的时候。所以,元嘉嘱咐着将文书都带了出来,二郎签字画押,随后打发人将银钱送去宗正寺,愚兄给你将红契做好,咱们雷厉风行钱货两讫,这事儿便算是做成了!否则又有人求到面前,咱也不好说话……” “那行,咱这就回庄子签订契约,走的时候某派人将钱给你们送去。” 一行人到地头打了个转,便又回到庄子里,签订契约。 到了正堂,侍女奉上香茗,房俊、李元嘉、李元文相继落座,李元文便从随身细带的一个貌似公文包一般的袋子里拿出文书。 这等文书都是相同的格式,只需要在空白处填写买卖双方、款项、田地数目等等实际条件即可。 房俊唤人拿来文房四宝,李云文便拿起毛笔,开始书写。 “宗正寺上呈皇命,公开发卖水田两千一百五十亩,位于灞水之畔,东至某某处,西至某某处、南至某某处、北至某某处,原为汉王李元昌之封地……现发卖于长安人士房俊,价格两万贯整,钱款笔下交付……” 看到这里,房俊心中一动,说道:“元文兄且慢,这张文书作废吧,麻烦您重写一份。” 李云文一愣,停笔问道:“这是为何?” 李元嘉不悦道:“二郎,这可是送给你的好处,要不是……你可别不知好歹!” 若不是陛下嘱咐将这块地卖与你,你以为我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损公肥私?两千亩地,两万贯!这跟私相授受都没什么区别了,没有陛下撑腰,御史台一个弹劾,咱这亲王也得跟着吃瓜捞! 房俊斜眼瞄了李元嘉一眼,说道:“将买主换一下,写上房秀珠。” 李元文愕然:“房秀珠是谁?” 房俊笑道:“是舍妹。舍妹年纪也不小了,快到出阁的时候,这块地实在是尚风尚水难得的良田,便算作舍妹的嫁妆,也算是某这当兄长的一点心意。” 这块地确实好。 但是房俊毕竟来自于二十一世纪,骨子里那股对于土地的执念,并没有这个时代之人的迫切。正因为地好,所以他才想着将这块地送给小妹。 无论将来小妹找到个什么样的人家,也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不测之祸,只要不是谋朝篡位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便是败家了,仅仅凭借这块地,也能衣食无忧。 说到底,房俊还是对于未来有些担忧…… 虽然这个世界多了他这个变数,历史上将房家牵扯得破败沦落的太子谋反案亦提前上演,可谁能知道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历史会不会再一次重演? 就算做未雨绸缪吧…… 一个一个的,将身边亲人的未来都安置得尽可能妥当,即便哪一天历史重演,只要不是丢了性命,都依然能有一个富足的生活,这是房俊的底线,也是他自认为存在的意义。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不管他能不能为这个老大帝国带来强盛的改变,最起码,也要保障身边的亲人…… 李元嘉眼神闪烁的看着房俊,默然不语。 心里却是很受触动。 他知道房俊有钱,等闲三五万贯,根本不放在房俊心上。但是在他看来,田地与银钱不用,即便是二十万贯,也买不来这块上好的良田。 一块良田,可以令一个家族兴盛。 家财万贯,却只是一片浮云。 田地的产出生生不息,再多的钱财,却终有花光的那一天…… 这就是土地的重要性。 而房俊的这个举动,令李元嘉明白,之所以这家伙敢不顾一切的闯进他的亲王府,纵马践踏打砸胡闹,是因为他心里真的很重视家人,将家人放在心尖儿上。 这令生在帝王之家的李元嘉很受感触。 这种对于亲人无偿的奉献,李元嘉没有对他的亲人奉献过,更没有亲人对他奉献过…… 李元文楞了一下,就摇头笑起来。重新拿过一张文书,将买主由房俊改成房秀珠。写完之后,交给房俊查看,验看无误之后,并未用房俊签字,直接盖上宗正寺的大印。 李元嘉结果那张文书,看了看,说道:“待会儿,本王亲自去府上,让秀珠签字画押。说起来,那小丫头尚未出阁,便成了一个小地主婆子,呵呵……” 李元文道:“还是某跑着一趟吧,先去请房姑娘签字画押,然后某再去藍田縣办下来正式的红契,最后还得给府上送回去。这来来回回的,你去操办不好看。” 李元嘉便点点头。 這塊地的歸屬是屬於藍田縣的地界,正式的地契要藍田縣開具。 这件事虽然有陛下在后边指示,但陛下显然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他若是被某些人盯上,确实麻烦。 房俊却对这文书挺感兴趣。 “眼看着快要晌午了,留下吃过午饭再办不迟,咱们好好喝几盅。” 李元文当然愿意借机交好房俊,甭看现在房俊被一撸到底,无官无爵与平民无异,但无论是其即将成为驸马的身份,还是那日进斗金的码头,亦或是他那个身为宰辅的老爹,都注定了这位将来必会青云直上。 官场之上捧红踩黑那是常态,可雪中送炭更能得到人情。 李元嘉则更是高兴。 这个草蛋的小舅子,可从来没对他这么和颜悦色过,能够趁机好好修葺一下关系,自然不会错过。 三人喝着茶水,闲聊起来。 房俊对于田地买卖的文书挺感兴趣,便开口请教。 白契和红契,这地契里还有这么些的讲究? 房俊真不懂古代田地买卖的手续,他是学农业的,但不是学历史的。李元文做好手续,李元嘉左右无事,见到这草蛋小舅子也有不懂的事儿,就想要显摆显摆,慢慢地给讲解起来。 简单地说,白契又叫做民契,红契又叫做官契。一般来说,民间买卖双方经众人签下的就是民契,这民契送去县衙,交齐了契税之后,经过官府的验证,办理正式的过户手续,由官吏在民契上粘贴官方统一制的契尾,再盖上官印,就是官契了。 官契之所以又被称为红契,就是因为官方盖的大印是红色的篆体。 房俊买这块地是官府公开发卖的土地,没有民间经手这一个环节,所以直接就是官方契约,就是红契。但是宗正寺开具的这一份并不算是正式的地契,只能算是一个交易的手续,正式的地契必须是当地衙门开具,才算有效。 聊了一陣,房俊便对李元嘉说道:“我姐今日挺好吧?庄子里准备了一些年货,过两天就给我姐送去。王爷您若是又新纳了小妾什么的,赶紧的嘱咐她们都规规矩矩的在窝里待着,若是不小心惹毛了我,别怨到时候不给你面子!” 李元文就瘪着嘴,苦忍着笑。 房二郎马踏韩王府那件事,整个京城里早就传的沸沸扬扬,虽然过了一年了,但是每当皇族之中又哪家惹出点矛盾,便有人将这事儿拿出来取笑一番。 李元嘉腮帮子抽搐了一下,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不悦道:“没再纳妾!” 这个小舅子也真是草蛋,感情是属翻脸猴子的,谁翻脸就翻脸,刚刚这还宾主言欢呢,一转眼就就给他上眼药…… 不过虽然气恼,心里却暗暗留神,晚上回府便嘱托曹氏,要么回家住几天避一避,要么就老老实实待屋子里甭露面,否则被这棒槌瞅见,说不得又是一顿暴揍…… 正想到这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房俊便邹起眉毛。 没一会儿,卢成从外面走进来,还未等他汇报,便听到大门口那边隐隐传来喝骂声。 “李元嘉,有胆子出来!” 房俊一张黑脸愈发黑了,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第五百四十三章 高真行 对于李元嘉这个便宜姐夫,房俊是有些看不上眼的。 你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这没啥,在这个年头纳个妾也没啥,但是拿捏不住小妾搞得正妻受辱家宅不安,这就是你没本事了。堂堂七尺男儿,连家宅后院都不能肃清安稳,能有什么出息? 所以房俊有事儿没事儿就不给李元嘉好脸色,就是要在他心里留个阴影,让他往后有所忌惮。 但是这不代表房俊可以任由别人欺辱李元嘉。 尤其是在他房俊的门前…… 这特么不是来打我的脸么? 李元嘉被人指名道姓,顿时有些发愣,愕然看向房俊,便见到房俊已然站起身,淡然道:“二位但请稍坐,某去看看何人于门前叫嚣。” 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李元嘉想了想,跟了上去,边走边说道:“不管如何,既是来寻本王的,本王怎能让二郎出头?本王也去看看。” 房俊就有些欣慰,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起码还算有一点担当。 李元文自然不能自己在这儿坐着,也跟了上去,口中不悦道:“这是谁呀,言语这般猖狂?连堂堂亲王也敢指名道姓的呼喝,活腻歪了不成?” 三人来到大门口,便见到门口外已然剑拔弩张,两波人马对峙。 一方自然是庄子里的部曲家将,为首的正是席君买。 另一方则是清一色黑衣劲装的短身打扮,二十几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形剽悍气势傲然。 为首是一个锦帽貂裘衣饰华丽的青年。 这青年一张刀条脸,面孔狭长两颊微陷,一双又粗又短的扫帚眉,三角眼精光四射,紧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下颌微微扬起,一脸桀骜。 李元嘉走出大门,见到这青年,神情便微微一变,怒叱道:“高真行,大呼小叫的呼喝本王名讳,尔心里可还对皇家有一丝一毫的敬畏?速速下马认罪,本王尚可网开一面不予你计较,否则莫怪本王不讲情面!” 这两句话说的很有气势,令房俊有些刮目相看。 看来这位便宜姐夫还算有几分胆气,不似那等腰软嘴软的小受…… 可对面的青年却一脸轻蔑,完全没将李元嘉当回事儿。 那青年端坐马上,上身微微前倾,一双三角眼盯着李元嘉,瘦长的脸上扯出一抹不屑的笑容,呵呵笑道:“少拿皇族的身份压人,旁人怕你这个废物王爷,某高真行可不怕!某就是呼喝你的名字了,你能咋地?有能耐去陛下那儿告我一状啊,呵呵,你也就这点能耐了……” 李元嘉气得面红耳赤,怒道:“高真行,休要欺人太甚!” 那高真行在马上呵呵大笑起来,完全不将李元嘉放在眼中,既是嚣张。 房俊就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个高真行。 李元嘉在皇族之中是很有些地位的,原因来自于李二陛下的看重,皇帝对于李元嘉身上的那股子文青气质甚是喜爱,因此李元嘉得以水涨船高,在一众亲王之中地位很是有些超然。 这个高真行丝毫不顾及李元嘉的地位以及李二陛下对其的器重,非但刚刚大呼小叫的直呼名讳公然叫嚣,现在更是冷嘲热讽一副嚣张至极的态度,显然不是普通人。 高真行? 这个名字房俊没听过,但是他知道东阳公主的驸马高履行,从名字上看,这位难道也是申国公高士廉的儿子? 见到房俊上下打量高真行,目光中满是疑惑,李元文便悄悄靠近房俊一步,附在他耳边道:“此人乃是申国公家的四郎,东阳公主驸马的弟弟,高真行。原本在江南道清剿山岳,任职折冲都尉,前几天因为陛下肃清叛逆,将十六卫彻底大清洗,便将他调回京师,重建左卫大营,现委任为左卫将军。此人虽是出身文官世家,但自幼厌文喜武,身手很是了得,作战更是勇猛无铸,被申国公称为‘吾家莽四郎’,甚得陛下喜爱。” 果然是高士廉的儿子,难怪敢跟李元嘉当众叫板,不将李元嘉的皇族身份当一回事儿。 贞观年间,申国公高士廉一脉备受荣宠,说是冠绝天下亦不为过。 武德九年,李世民与隐太子李建成矛盾加剧,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日夜劝谏李世民,欲诛杀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后来,高士廉释放在押囚犯,发给他们武器,并与他们赶到芳林门,配合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 李世民被立为太子后,任命高士廉为太子右庶子。 当然,最令高士廉深受李二陛下信任器重的原因,还是因为高士廉是长孙皇后与长孙无忌的舅舅!这位舅丈人在李二陛下登基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又分属至亲,自然极尽荣宠。 而高士廉又的确会会做人,平素极其低调,结交满朝文武,从不得罪人。 论起来,房俊还即将与这位高真行成为连襟…… 不过房俊看着这家伙在马上吆五喝六一脸嚣张,自然难以有个好印象。 高真行眨巴着三角眼,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怒气冲冲的李元嘉,说道:“韩王殿下,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家都是聪明人,藏着掖着的有意思?某今日前来,只为一件事,李元昌的那块御赐水田,某看上了!售价几何,你且说出个数目来,某没二话,立马交钱!” 房俊有些无语,你特么这是买地还是要抢地? 李元嘉哼了一声,说道:“抱歉,阁下晚来一步,这块地已经卖了,文书地契都做完了,怕是要阁下失望了。” 高真行“哦”了一声,看了看一直没言语的房俊,便对李元嘉说道:“别说某不给你机会,欺负人。殿下堂堂亲王,掌管宗正寺,那自应最是公正廉明的处事,可你背着所有人,偷偷摸摸将这块地卖给你的小舅子,怕是不妥吧?” 李元嘉不以为然:“地只有一块,自然是先到先得。”这件事他有皇帝撑腰,他怕啥? 高履行却不知道这背后的牵扯,只是认为李元嘉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将便宜给小舅子占了去,令他心里不爽利,他就要发飙! 抬了抬手,手里的马鞭遥遥指着李元嘉,傲然道:“休说那些没用的,某今日既然来了,那就不能这么空着手回去!殿下最好仔细思量思量,否则说不定哪一天,走在大街上被马车撞一下什么的,多倒霉啊……” 这家伙,居然威胁堂堂亲王? 房俊目瞪口呆,差点给高真行点个赞,太牛了! 李元嘉被高真行气得白脸血红,呼哧呼哧的喘气,却拿高真行一点招儿也没有。 两人素来不对付。 李元嘉自诩文采風流,是皇族之中的名士,高真行则爱好武艺,行事鲁莽直接,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便犹如八卦之中的阴阳鱼一般,永远不会融合交汇。 相互看不过眼在所难免。 况且李元嘉最是不擅长对付这等粗人,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任你满腹才华舌绽莲花,奈何对方根本不与你动嘴皮子,恼起来直接拳头说话,徒唤奈何? 对房俊如此。 对高真行同样如此。 可以说,这等混不吝的人物,是李元嘉的天敌,遇上了那就完全束手无策…… 房俊当然不能任由自家姐夫在自己的家门前被人欺辱,这传扬出去,他房二郎如何做人? 丢人丢到家了! 房俊瞅着马上的高真行,淡淡说道:“某不管你是谁,敢在某的门前大放厥词嚣张跋扈,那是你瞎了眼!现在,老老实实的下马,赔礼道歉,某心情好,或许不会计较。否则,打断你的腿!” 第五百四十四章 谁比谁纨绔 高真行坐在马上,还保持着用马鞭指着李元嘉的姿势,张大嘴巴,一副错愕状。 是耳鸣了么? 高真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岔了。 让某赔礼道歉? 还要打断某的腿? 嘶…… 这话,听起来蛮有亲切感,得有个十年八年的没听过了吧?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高真行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反而笑出了声,他眨巴着一对三角眼,看着房俊,笑道:“小子,你知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某虽然近些年一直在江南,但是回京这几天,也不止一次的听过你的名声,说你是长安城里第一纨绔!可你小子知不知道,十年前这个名号是谁的?” 高真行的年纪比房俊大得多,只不过他的脸有些白,看上去显嫩,只有二十三四的样子。江南水土养人,虽然是身在军营常年与僚人开战,却没有经受几丝风霜的浸染。 但是想当年高真行还没有远赴江南的时候,在长安城里架鹰斗犬横行无忌,仗着李二陛下的宠爱和强悍的身手,大大小小的纨绔们见到他,哪个不得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四郎”? 合着出去几年,这长安城里都已经忘记了咱当年的威风,连这么一个黑脸的小毛孩子都敢跟咱叫板? 还打断我的腿? 高真行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伏在马背上呵呵的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拍打着马鞍,状极开心。 现场的气氛有些诡异,房俊说要打断高真行的腿,然后呢,高真行就笑个不停。 房俊脸上冒出黑线…… 这人有病吧? 李元嘉却是笑不出来,非但没笑,反而一脸凝重。 在他这个年龄段的勋贵子弟当中,就没有不怵高真行的。这家伙性情暴戾,下手阴狠,最要紧的是发起疯来完全没治,根本不管出了人命怎么办! 他要是发疯,没人挡得住。 李元嘉就有些心虚,他不愿意招惹高真行,也不远小舅子被自己牵连。 深深吸了口气,李元嘉说道:“这块地已然做好地契,不可更改。此次谋逆案,不少皇族牵连在内,充公的产业不可计数,四郎若是有意,本王再为四郎寻一处优质产业,如何?” 这话说出来,便是低头了。 李元嘉这人有些书呆子气,性子软,但是骨子里却很是清高,轻易绝对不会向人低头。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应当风花雪月的清隽高雅,还要有一份卓然不群的傲骨! 这番话,是他咬着牙说出来的…… 谁知高真行根本不领他的情,只是笑呵呵的说道:“李元嘉,休要在此聒噪!某是什么样人,你能不知道?当年,某揍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呵呵,但凡某看上的东西,那就必然要得到手,若是得不到,宁愿摔烂它,也绝对不让别人得到!”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渐渐转厉,三角眼狠狠瞪着房俊,“既然有胆子跟某硬杠,那就要承受这代价!黑炭头,你不是很牛么?不是号称长安第一纨绔么?行,某也不为难你,要么乖乖的将那块地送给某,然后磕头认错,某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你还是继续做你的第一纨绔;要么,某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这番阴狠的话语,配合高真行狰狞的面容,的确很是杀气腾腾。 胆气稍微弱一点,不用动手,就得被他这份气势给压制了! 房俊眯起眼睛,对视回去,心里却有些狐疑。 李元嘉前脚来找自己买地,这家伙后脚就跟来,还堂而皇之的跑到自家门前找李元嘉的麻烦,这是巧合么? 这家伙气焰滔天不可一世,恰恰自己的性子好像也差不多,这碰撞在一起,那简直就是火星撞地球,这也是巧合? 想到高真行的身世,房俊便总是觉得事情不会只是纨绔碰撞那么简单! 高真行是谁? 高士廉的儿子! 高士廉是谁? 李二陛下的舅丈人,长孙皇后与长孙无忌的舅舅,长孙冲的舅爷爷! 而高真行,是长孙冲的表舅! 高家的真正崛起,是凭借长孙无忌与长孙皇后,两大家族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长孙无忌掌权的年月里,高家一直荣宠备至圣眷不衰,而当长孙无忌倒台之后,高家也立刻分崩离析,子孙尽皆遭贬,祸及后代。 而他房俊与长孙冲的冲突,长安城中无人不知,高真行莫非此次就是冲着自己来的,想要为长孙冲讨个公道,出口气? 可问题是,长孙冲现在已经失踪,即便高真行讨去这个公道,出了这口气,又有何意义? 房俊疑惑不解。 前世今生,他都是一个善于动脑的人,多年的仕途经历,也锻炼他遇事总要深思一番背后的牵扯的含义,绝对不会只顾及表面的现象,而忽略更深层次的动机。 不过他想不出来…… 因为他对高真行缺乏了解,对高家更是所知不多。 但是…… 自己不就是棒槌么? 既然是棒槌,需要想那么多么? 房俊相信,无论高真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今日好好的干一架,事后所有的一切自然会浮出水面。 他高家再牛逼,难道就能将房玄龄压制住了? 打定主意,房俊便淡淡的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高兄既然已经跳出江湖,又何必再入江湖,自寻烦恼?若是马失前蹄阴沟翻船,岂不是凭白毁了一世英名,任凭世人耻笑?” 李元嘉吓了一跳,急忙拉住房俊:“二郎,莫与此人斗气……” 高真行既然被高士廉欣慰的称呼为“吾家莽四郎”,非但是性格鲁莽下手极重,更是因为其身手高强,武艺出众!想当年此人十七八岁的时候,便号称打遍十六卫无敌手,现在又历经了战火磨砺,武艺想必更上一层楼,岂是易于之辈? 房俊虽然也是以武力值超绝而著称,但双方的年龄、资历、经验摆在那里,李元嘉不认为房俊是高真行的对手。 若是因此负伤甚至残疾、丢了性命,他李元嘉如何跟妻子交代,如何跟岳父交代? 高真行却是真的怒气勃发! 居然敢如此对自己挑衅? 当即,高真行大手一按马鞍,整个人敏捷的从马背上跳下,大步来到房俊面前几步站定,恶狠狠的瞪着房俊,咬牙道:“好!既然你不知死活,那某就成全你!别说某欺负你,某的这些护卫,都是从江南道带回来的,身经百战,对付你身边的这些乌合之众,那是大刀剁虾米,欺负人!就咱俩,单对单,部曲不得插手,直至有一方跪地求饶为止,敢还是不敢?” 房俊嗤笑道:“你的随从身经百战,难道某的部曲就是吃白饭的?某今日不将你锤趴下,下半辈子不进这长安城!” 高真行点头道:“好,有志气……卧槽!哇呀呀,你偷袭……” 他话音未落,房俊那边已经一个箭步从大门口的台阶上窜下来,当胸就是一脚。高真行猝不及防,差点被房俊得手,大骂一声,架起手臂挡住房俊的这一脚,却禁不住倒退三四步,心里暗暗吃惊。 这黑小子怎地这般大的力气? 自家亦是以力气见长,可是这一脚虽然挡住了,但是两条手臂被震得发麻,不得不令他吃惊。 而更出乎他预料的是,这个黑小子很猛! 得势不饶人,偷袭占了先机,便步步紧逼,一顿拳脚雨点般攻来,令陷入被动的高真行疲于招架。 但这人敢这么牛,也确实是有底气的! 被房俊偷袭占了先机,又因为事先不知房俊的底细而吃了暗亏,但是很快便稳住脚步。拼着被房俊一拳打在肩膀上,疼得他一咬牙,趁机反手扣住房俊的手腕,脚下向前一顿,扎稳马步,另一只手攥住房俊的胳膊,拧腰发力,使出一个类似于突厥人摔角的架势,就想把房俊给扔出去。 谁知房俊力气太大,一矮身降低重心,手臂一拧便脱离高真行的掌控,趁势薅住高真行的衣领子,两人势均力敌,纠缠在一起。 高真行正在发力跟房俊较劲,眼角余光一闪,便见到一条人影闪电般冲过来,一拳击打在自己的左肋。 这一拳立马将高真行打得岔了气,一阵剧痛传来,一口气憋在嗓子眼,肋骨也不知断了几根,手上的气力自然就泄了,被房俊趁机一个背摔,便狠狠的摔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高真行七荤八素,浑身跟散了架似得,却意外的将这一口气喘了上来,顿时强忍着剧痛,大骂道:“小王八蛋,居然叫帮手,卑鄙无耻!” 房俊骂道:“滚你的蛋!老子啥时候答应你单挑了?傻逼!” 便向躺在地上打滚的高真行扑去。 高真行这边的随从都傻眼了,这人太不要脸了吧,说好的单挑呢?顿时怒火万丈的冲上去。 房俊这边的部曲家将自然不甘落后,气势汹汹的迎上去。 双方顿时在大门外战成一团。 第五百四十五章 咱俩单挑 站在大门口李元嘉看着双方混战一处,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这位小舅子……也太不讲究了吧? 以往,他知道高真行是个浑人,惯不讲道理的,无论对上谁,那是两句话不来就动拳头,有理没理根本不在乎,只要拳头够硬,有理没理还不是一样? 所以大家伙都怕他,这人不讲理,拳脚还厉害,谁不躲着他? 可现在倒好,自家这位小舅子,更是个混不吝的…… 高真行浑是真浑,但是这人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说话算话,行事光明磊落,他瞅你不顺眼,那就要当面将你打得心服口服,至于背地里套麻袋打黑拳,绝对不屑干。 可房俊居然明目张胆的高真行单挑的时候令席君买偷袭,两个打一个,岂不是比高真行还浑? 不过也不能就说房俊卑鄙无耻了还是咋地,毕竟所谓的单挑只是高真行自己说的,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人家房俊自始至终可都没同意…… 李元嘉也不知道说啥好了。 高真行被房俊摁在身底下,奋力反击,气得哇哇大叫。 原本房俊的身手力气都大大超出高真行的意外,摆明车马真刀真枪的干一场,高真行还就未必十拿九稳的将房俊干趴下,现在冷不丁被席君买偷袭,两个打一个,高真行彻底不是对手了。 他带来的随从虽然见机不妙都冲上来,可房俊的这些部曲家将也不是白给的,你高真行的随从是打江南道清剿僚人的前线下来的,房俊这边也有不少是从西域杀回来的,正所谓针尖对上麦芒,一时间难分高下。 高真行彻底悲剧了。 他的随从被房俊的部曲拦住,双方大打出手势均力敌,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哪里有力气来搭救高真行?高真行被房俊和席君买两个人摁在地上,想要奋力反击,但是面对一个跟自己实力相当的房俊,再加上一个差不了多少的席君买,如何能是对手? 挨了一顿暴锤…… 房俊见这货嚣张得没边儿,自然下手也不客气,那是拳拳到肉,打得高真行只能在地上蜷曲着挣扎,嘴里却还是不服,扯着脖子大骂。而最让他心惊胆跳的,还是房俊身边这个看似瘦弱不胜不小下黑手的小子,那下手是真黑! 席君买是斥候出身,讲究的就是一个又快又狠,战场上遭遇地方斥候的时候,自然是要第一时间将对方制服,下手专门挑对方的命门上招呼。若不是房俊没想将高真行这条命留在这里,席君买早就废了他! 论身手光明正大的对阵,席君买不是房俊、高真行的对手,但若是在战场之上生死相搏无所不用其极,活下来的那一个一定是席君买。 阴狠、隐忍、毒辣,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 被房俊和席君买夹击,高真行能有个好? 况且他这次来也没想着弄出人命,便带着随从轻装简从,并未挟带兵刃。现如今,只有挨打的份儿,毫无还手之力。 混乱之中,高真行被房俊一脚揣在心口,疼得他以为心脏都被一脚给踹碎了,嗷的一嗓子喊出来,便被一口气憋在胸口,整个人虾米一样佝偻起来,任凭拳脚雨点般落在身上,半天被动静儿。 他没声儿了,反倒把房俊吓了一跳。 这件事说起来就是个意气之争,没仇没怨的,不至于闹出人命了。是自己混乱中碰到对方的要害了?房俊也不知道,不过看高真行这样子不似作伪,也不可能作伪,心里也有些发毛。 真出了人命,终究麻烦。 便大喝一声道:“都特么给老子住手,否则弄死他!” 他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混战的双方随从部曲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高真行一个随从指着房俊,怒道:“敢伤了吾家将军性命,吾等必与你不死不休!” 房俊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只不知谁掉的靴子,顺手就掷了过去,骂道:“闭上你的鸟嘴!” 那人跟他的将军一样吃了猝不及防的亏,被靴子正巧打在脸上,嗷的一嗓子,捂着喷血的鼻子便蹲了下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余同伴一见,顿时怒气冲冲的瞪着房俊,但自家将军落在人家手里,投鼠忌器,却也不敢上前,更没人敢说话。 房俊便低头瞅了瞅高真行,发现这家伙虽然不动了,却还在轻微的哼哼,心下一宽,看来性命无忧。 走过去蹲在高真行面前,瞅了瞅这位,顿时差点笑出声来。 原本这家伙虽然模样不咋地,但是锦袍貂裘气度俨然,加之久居上位那股气势很是不凡,看上去倒是颇有几分阳刚之气。但是此刻浑身沾满了地上的雪泥灰尘,那锦袍早就破败不堪,满是一个又一个的大脚印。头发也乱糟糟的宛如鸟窝,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喷着血,嘴角也破开皮,冒着血丝。 那模样,要多惨有多惨…… 哪里有半分刚刚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姿态? 不过房俊没觉得自己下手重。 娘咧,你追上门来耍横,怨得谁来? 揉了揉自己被高真行击中一拳的脸颊,有些酸疼,看着面色青紫的高真行,房俊便淡然说道:“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不是没人惹得起你,而是没遇到惹得起的人!高将军,您以为现在是十年前的长安,还是以为这里是任你横行的江南道?凡事过不去一个理字,您这气势汹汹的杀上门来,又是抢又是打的,您吓唬谁呐?这里是长安,是天子脚下,就算我房俊怕你,也自有大唐律法制裁与你!天日昭昭,乾坤朗朗,你以为你就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般蛮横凶残无法无天,就算你是功勋之后能够得到陛下庇佑,律法治不了你,可是这满天神佛也看不过眼,必然天降雷霆五雷轰顶,令你生生世世沦为牲畜,不得为人!” 高真行先前还被房俊那一记穿心脚踹得喘不上气,此刻听了房俊的话,却是猛地张口喷出一口老血! 我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我蛮横凶残无法无天? 你特么把我打这个样子,还要让律法来制裁我? 还要让雷劈我,变成畜生?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莫过如此! 这简直没天理了啊! 这口老血喷出来,将他的随从吓得面无人色,高真行本人却反而胸口一轻,透过气来了! 喘了口气,高真行便想站起身,却被席君买从后边一脚揣在他小腿上。 “咔嚓” “嗷……” 席君买这一脚使足了力气,高真行小腿肉眼可见的呈现出一个向前弓起的弧度,显然已经断了,高真行冷不丁被来这么一下子,没忍住,惨叫出声。 疼得冷汗都下来了! 高真行的随从呼啦一下就要向前冲,却被房俊的部曲死死挡在身前,只能各个怒目而视,却不敢有所动作。 高真行浑身冷汗,抬头瞪着房俊,目光阴狠凶戾。 栽了! 他高真行,莫名其妙的栽到在房俊这条小河沟里! 一世英名,一朝尽丧! 房俊毫无所惧的与他对视,看了半晌,突然露出一排白牙,笑道:“怎么,你不服?” 高真行强忍着羞辱和剧痛,咬着牙关,面目狰狞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一死而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今日高某人栽在你手里,认命了,休要聒噪!但是若想羞辱与某,那是休想!” 房俊就点点头,随意道:“那行,既然如此,别说某房二欺负人,你站起来,咱俩一对一单挑!” 高真行愣住。 良久…… “噗……房二,欺人太甚!” 又是一口老血被气得喷出。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不吃不行 高真行被房俊气得连喷两口老血,差点厥过去。 这人怎能如此不要脸? 咱要跟你单挑的时候,你联合你的部曲偷袭咱;将咱的腿打断了,你特么又要跟咱单挑?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高真行气得鼻子冒烟,恶狠狠的瞪着房俊,恨不得一口将这个小王八蛋咬死,喝他的血,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一直站在大门口的李元嘉,则干脆捂住了脸。 这个小舅子,实在是……极品! 房家的部曲家将们,也都各个仰首望天,面容抽搐…… 房俊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这样的做法是否卑鄙不要脸,谁叫你没事招惹我呢? 看着高真行,房俊挑了挑眉毛,说道:“既然你今天敢找上门来无事生非,那就应该做好挨打的准备,这个不怨咱。咱也不管你到底是被谁怂恿了,还是被谁当枪使了,还是真的是一二傻子,今日你想要将我房二的脸摁地上任你揉搓,那就别怪我打断你的腿,折了你的面子!自己回家好好想想,想好了,随时可以找我,我房二亦随时候教!” 说罢,也不再看高真行铁青的脸和闪烁的眸光,站起身摆摆手,黑着脸冲着高真行带来的随从喝道:“还不将你家将军抬走找个郎中医治,是要等着房某管饭,还是真想你家将军往后就瘸了一条腿?” 随从们左右观望,相互眼光碰触,就知道今日算是彻底栽了,什么找回面子的话也说不出,还是先把将军带回去治伤方是正途,否则当真当真成了瘸腿将军…… 当下,赶紧七手八脚的将高真行扶起来,几个人抬着,连人带马灰溜溜的走掉。 房俊便指使着家仆:“将门前好生打扫一番。” 然后回身对李元嘉和李元文等宗正寺官员抱了抱拳:“各位虚惊一场,咱们还是赶紧入内吧,稍等片刻,便让厨房里整治酒席,咱们不醉不归。” “是是是,二郎客气了……” 诸人谦让一番,便一起重新走回庄内。 亲眼见识了房俊的剽悍,没人敢说离开的话语,唯恐得罪了这位凶神,把自己再给记恨上了…… 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奇怪,越是温文儒雅不说恶语的君子,越是没人把你当回事儿。因为大家都知道,这种人是讲理的,是隐忍的,是有道德底线的。 可越是混不吝的家伙,越是招人忌惮,越是被大伙当个人物一样敬着。 因为这种人做事大多是凭着自己的好恶,对于礼法规矩并不在乎,看你不爽了,我就要动你,谁也没辙…… 欺善怕恶,大抵如是。 现在房俊诚心诚意的邀请,谁若是不顾颜面的走了,难保这位不会记恨在心里。若只是记恨也就罢了,搞不好当场发飙,那可就难堪了……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的也快。 对于自家二郎打架这种事,庄子上下几乎习以为常。即便高真行的身份不一般,那又如何?想当初,便是陛下的亲儿子,咱二郎那也是锤过的…… 你高真行再牛,还能牛得过齐王、魏王? 庄子里几乎瞬间就回复平静,该干嘛干嘛,并未将刚刚在门前发生的斗殴放在心上。 房俊领着李元嘉等人往大堂走,便听到旁边的院子里吆五喝六,不时传出肥猪的惨嚎声。 对于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宗正寺官员来说,这种声音实在是有些瘆人,而想想即将要上桌的猪肉,一个两个都苦了脸,相互看了看,都看出对方的不以为然,却又不敢张嘴说什么。 刚刚房俊的霸道,实在是给这些人留下心理阴影了…… 相对来说,还是李元嘉的身份不同寻常。虽然也曾被房俊闹上门搞得颜面尽失,但好歹也是姐夫小舅子,大家便不停的给李元嘉挤眉弄眼,想要李元嘉说几句话,大家好集体告辞,脱离即将来到的窘境…… 说是窘境,其实也不为过。 饲养家猪的历史很悠久,据说在汉朝的时候便已有之,猪肉在民间也是主要的肉类之一。相比于牛羊肉,低廉的价格更能被寻常的百姓家庭接受。 即便猪肉便宜,但是在庄户人家,平常过日子,除非是家里来了客人,否则大多是舍不得花钱买肉吃的。但是每一家都会养上两三口猪,养上一年,等过年的时候就杀掉。大部分猪肉还是要卖掉,换些银钱,采购过年需要的东西。甚至有的时候,一口猪卖的钱,要用来支付来年全部的油盐酱醋等花销,有的人家全靠着这些钱积攒下来,才能给儿子娶媳妇。 但是在这个年头,猪肉是只有寻常百姓和低贱的奴仆才会吃的,是低贱的食物。达官老爷贵族世家们平素吃得的是牛羊肉,猪肉是一口都不吃的。 一来是因为这时期的猪圈大多都是跟茅厕连在一起,人的排泄物直接排进猪圈成为猪的食物,对于贵人们来说,想想就恶心,怎么吃? 二来,则是猪肉真的不好吃…… 这时候的人们,尚不知道通过阉骟的手段来改善家猪的肉质,此时的猪肉吃起来有一种又酸又骚的口感,除非是常年没有荤腥的穷苦人家,但凡有一点身份地位或者家财的,都不屑于吃猪肉。 所以,以李元嘉为首的几位宗正寺官员,是真的不想吃猪肉…… 可是又不敢说。 李元嘉瞅瞅几位同僚,又瞄了瞄满脸笑容的房俊,心里也是忐忑。 说了,搞不好房俊这小子说翻脸就翻脸,这么诚心实意的留你们吃饭,还一个两个的不识抬举?不说,这几位待会儿上桌,搞不好都能当场吐出来,那时候更得罪人。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把李元嘉纠结得不行。 房俊似乎看出这几位的心思,便边走边笑道:“几位,勿需担忧。咱们庄子里的猪,跟那些寻常人家的不一样,都是喂得青草蔬菜,很干净,就连猪粪都是绿色的。”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李元嘉的脸色就好似他说的猪粪一样,发绿。 房俊没注意李元嘉的脸色,自顾自说道:“而且咱们饲养的家猪,经过了特殊的处理手法,肉质绝对鲜美,就是比之牛羊肉,亦不惶多让。” 李元嘉哪里听得进去?苦着脸,脚步也放慢了,心里琢磨着到底说还是不说,走还是不走。 但是再远的路,它也有个重点。再怎么磨蹭,一群人还是进到正堂里。 房俊命侍女奉上香茶,客气的邀请何为饮用,满面春风的招呼着,哪一个都未冷落。 其实,这些人的脸色他都看在眼里,个人心里的担忧,他也心知肚明。 但他偏偏就装作不知道,一个劲儿的寒暄着,热情的过分。 他就是要通过今天这一顿饭,将经过阉骟的猪肉名头打出去,让整个关中都知道! 家猪,是每一个农户基本都会饲养的家畜,跟鸡鸭鹅狗一样,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但是由于一些缘故,导致猪肉上不得台面,有身份的人家是不屑吃猪肉的,这就使得猪肉的价格不高。而农户辛辛苦苦养了一年,最后却卖不上几个钱,谁会搭着食料和精力喂养? 是以,家猪的数量很是稀少。 只要能将猪肉的价格提上去,就等于给万千贫苦的农户开拓了一条道路。猪肉值钱,饲养得家户肯定就多起来,也能在贫苦的生活中多一份补贴。 如何将猪肉的价格提升? 就在刚刚,房俊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李元嘉这些宗正寺的官员! 只要让他们见识了猪肉的美味,借由他们这些皇族子弟的口中传递出去,想来必然会受到关注。 甚至,房俊还嘱咐厨房拿出了猪肉炖菜的王牌——杀猪菜! 就不信吃不馋你! 第五百四十七章 猪肉推销员(上) 前世房俊可没少吃杀猪菜。 焖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一只大铁锅烧热,放油、大酱、葱花、姜片、大料、花椒爆香了,然后就将刚才那些猪骨、猪肉、猪蹄子、猪尾巴一股脑地扔进去,翻炒,炒出油和香味来之后,再倒进切好的酸菜丝。 继续翻炒,然后倒水,将锅盖盖上。 灶下用旺火,上汽以后,也就是烧开锅之后,打开锅盖,放进去锅撑子,再将搅拌好,加了油调味过的猪血用盆子盛着,放在撑子上,重新盖上锅,接着烧火。 这个就是俗称的杀猪菜。 杀猪菜本是东北的老传统,西北这边早时候是没有的,但谁叫房俊是穿越者呢? 有的地方会做猪血肠,但是房俊怕这帮子皇族子弟对猪肠子有反感,所以像似这般蒸血旺。 这样的一锅菜、一锅饭,因为菜里面材料足,已经足够丰盛了。 从来没吃过的人,绝难抵挡这种美味,甭管你是吃惯山珍海味的皇室贵胄,还是紧衣缩食终年不见油星的贫民寒门! 再加上烀熟的髈蹄,拆骨肉蘸着蒜酱,就着二两烫的热热的烧刀子,神仙也得流口水! 房俊没有在大堂里待客,而是将饭桌放到他书房偏厅的火炕上,一圈儿人围着饭桌坐下,一大桌杀猪菜端上来,那浓郁的香味刺激的几个皇族子弟身份的宗正寺官员齐齐咽了口口水。 但是说实话,对于这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皇族子弟来说,丝毫没有雅致品相的杀猪菜,虽然能够勾动他们的味蕾,却仍旧不能令他们下决心吃上一口…… 李元嘉就很是纠结,心里暗暗后悔,刚刚就应当硬起骨气拒绝房俊的,这么一含糊,就被请上桌了,这时候想要一口不吃就下桌,甭说是房俊,换了谁都不高兴。 那不是瞧不起人么?能把人得罪狠了! 李元嘉偷偷摸摸瞄了一眼几位同僚,见到大伙都是一副便秘的神情,看着桌上的饭菜确实很香,一个两个手里捏着筷子,却如同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伙也都眼神幽怨的看着李元嘉,那意思是说,殿下唉!咱可是跟您来办差的,按说大伙都给您面子,可您也不能让咱吃猪肉啊?这东西,那是只有下贱的庄户人家才会吃的…… 李元嘉也觉得自己有些愧对这帮被自己拉来的同僚,差点得罪了高真行不说,现在还要逼着吃猪肉。 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二郎,你看啊,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本王和几位王兄被陛下勒令接了发卖查抄之家产这个差使,说什么也得办得漂漂亮亮,对不对?这若是陛下知晓吾等放着正事不办,却跑来你这里大吃大喝,难免怪罪。等闲申饬几句倒也罢了,就怕被陛下以为吾等是与你在田地的交易当中有什么猫腻,那可就完蛋啦!所以,你看,这个……要不咱就不吃了,先回去?” 那几位都快哭出来了,立马对李元嘉投去敬佩感激的眼神。 说的太好了…… 李元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对于自己的急智也有点小骄傲。 话说到这份上,你若是再逼着我们吃猪肉,那可就是你房二的不对了! 可房俊又怎能将这几位免费的“宣传大使”放过? 房俊就眯起眼睛,本来就黑的脸上,愈发黑了…… “诸位,莫非是觉得身为皇族,天潢贵胄,便瞧不起房某人?” 几个人吓了一跳,这帽子太大,戴不了! 李元文赶紧说道:“二郎这是说哪里话,放眼关中,有谁不知道你房二文韬武略,那就是当世的诸葛武侯啊!” 旁边有人就附和道:“就是就是!呼风唤雨房遗爱的名声,早已响彻整个关中,这关中的百姓,哪家哪户不感念您的恩情?再者说了,你不仅是房相的公子,还是韩王殿下的小舅子,更即将成为高阳公主的驸马,说来说去,咱这都是一家人,您这么说,那可是见外了!” 几个人可不敢被房俊戴这么一个大帽子,七嘴八舌的极尽奉承。 没法子,这房俊,他们真是惹不起。 只要想想这位刚刚将高真行敲断了腿,便脊梁骨一阵阵发寒。 这棒槌发起飙来,那也是没谁了…… “呵呵……” 房俊眯着眼,嘿嘿一笑,似乎很是爱听这些奉承话。 等到大伙说了一阵,他才慢悠悠说道:“虽然某是真心实意的想请几位吃一吃这人间美味,但几位既然执意不肯,某若继续坚持,反倒被几位以为某是牛不喝水强摁头……” 包括李元嘉在内,听了这话,就有些讪讪。 这几位都是皇室贵胄,身份那是顶顶尊贵,走到哪里不是逢迎一片,几时受过这样的挤兑? 若是放在以往,即便房俊的名声再是响亮,这几位除了“深受其害”的李元嘉之外,听了这话说不得就给房俊甩脸子,不告而别。但是刚刚经历了大门口的那一幕,借给这几位一个胆子,也不敢再房俊面前发作。 房俊浑然不知自己说的话有多不合适一般,将饭桌上一个酒坛子拿起来,拍去泥封,一阵浓郁的酒香顿时溢了出来。 拿着酒坛子,一一给几位面前的酒杯沾满酒,说道:“诸位到了咱家,菜不吃一口,这酒却不能一口不喝吧?这样,既然诸位不爱吃这猪肉,这一坛子酒喝了,某恭送诸位出门,以后青山不改友谊长存,如何?” 李元嘉就瞄了瞄房俊手里的那个酒坛子。 深灰色的陶瓷坛子,看着不甚起眼,看上去也不太大,能装个十斤八斤左右。眼前的酒杯里,清澈的酒水散发着浓郁的酒香,闻一闻,就有一种醺醺欲醉的感觉。 房家出好酒,这是市面上公认的。 但是真正喝过的没几个。 即便是李元嘉这等近亲,因为与房俊不是太和睦,也没机会品尝。 他们七个人,喝十斤酒,在他看来,这不是问题。 况且能借机享受一般房俊酿制的美酒,正是求之不得。 李元嘉便说道:“本王也知道如此拒绝,的确不太近人情,奈何皇命在身,也不得不婉拒二郎的厚爱。二郎既是如此说,吾等绝无二话,感谢二郎体恤!” 这边是答应了。 房俊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看着这位在他面前讲姿态摆的极低的便宜姐夫,便点头道:“请!” “请!” “请!” 几人互视一眼,便一起端起酒杯:“敬二郎一杯!” 房俊呵呵一笑,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杯子道:“请!”将酒杯放到唇边,浅酌一口。 唐人好酒。那几位早就被这酒香勾出了馋虫,此刻也不客气,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房俊笑得愈发欢快了…… 随着美酒入喉,酒桌上瞬间一片沉寂。 几个人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齐齐端坐不动,保持着手持酒杯的姿势。 只是脸孔却涨得通红。 这酒确实香醇,非但闻着香,喝着更香! 但是,太烈了! 那醇香的酒水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顺着喉咙下去,宛如一道火焰被吞进了嘴里,酒水所过之处,像是被锋利的刀子割过,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几个人强忍着,没有叫出来! 但是等到酒水入腹之后,那一团火就像是在胃里燃烧,带着一股火热的暖意,顺着奇经八脉走遍四肢百骸,一股通透的融融之意不经意的升起。 就是一个字,爽! “好酒!” 李元嘉被这一口酒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是忍不住拍着桌子赞叹! 房俊呵呵一笑,废话! 他拿起酒坛子,再次给诸人斟满酒,一伸手:“请!” 几个人就有些双眼发直…… 第五百四十八章 猪肉推销员(下) 酒是好酒,就是……太烈! 这一杯酒,就足以抵得上那些寻常酒水三五斤,这么一坛子分下去,每人最少也得有一斤的分量,这要是喝完了,还能活么? 就这么一杯,有好几位都觉得脑袋发晕了! 但是,不喝行么? 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再次举杯。不过这次都学乖了,没人再像刚才那般一饮而尽,而是浅酌慢尝,既不会被这烈酒醉倒,亦能仔细品味其中的香醇。 唯一的遗憾,那就是眼前香气四溢的肉,若是牛肉羊肉就好了,再不济,狗肉鸡肉也行啊,为啥就偏偏是猪肉? 酒肉酒肉,这两样为啥总是紧紧的联系在一起,人们说起来的时候总是焦不离孟秤不离砣?很简单,那就是喝酒的时候必须吃肉,那才爽利,吃肉的时候必须喝酒,那才过瘾! 几个人看向房俊的眼神,就不免幽怨。 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你就不能发发慈悲,给咱整点别的肉来吃? 猪肉,实在是不能吃啊…… 房俊却对几人的眼神视如不见,也不逼着这几位喝酒,自顾自的夹起一筷子才骨肉,沾满了蒜酱,放进嘴里大嚼。 心里却是很不爽:娘咧!哥们为了给猪肉涨涨价,容易么? 拆骨肉,尤其是和菜、汤一起煮熟的非常入味的拆骨肉,是他的最爱。而且这个时代没什么人工合成的猪饲料,喂猪的食物更是百分百绿色环保,所以猪肉非常的香。 猪血旺也好吃,看上面那一层嫩绿的葱花,还有汪出来的油,就已经很引人食欲了,舀一勺放进嘴里,几乎入口即化,满嘴的香。还有用猪肉和猪骨头熬的烂烂的酸菜,那汤已经变成了浓浓的泛着奶白色,吃一口,也是一个字:香…… 吃了几口肉,抿了一口酒,然后一勺一勺地舀猪血旺吃。他上辈子最爱吃这个,而且今天的血旺蒸的火候很好,所以特别嫩滑。他一边吃,一边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 还真是美好的享受啊…… “咕” “咕” 耳边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 房俊放下舀血旺的汤匙,抬起头来,便见到面前这几位都在盯着他看。 有酒无肉,那是一大憾事。 有酒有肉,但是只能喝酒不能吃肉,那就不是什么憾事的层次了,那简直就是无尽的折磨…… 这几位看着房俊吃得啧啧有声,那满桌子菜发出的浓郁的香气,便下意识的抿着酒,越喝,越想吃肉。越是压制着吃肉的慾望,就越是喝酒…… 不知不觉的,酒一杯接一杯的喝,一个个的小脸儿都红扑扑的,有些微的醉意,那股子想吃肉的念头,在心里疯狂的滋长,渐渐的控制不住。 猪肉咋地? 房俊能吃,咱就不能吃? 更何况人家房二不是说了么,这猪是他自己养着来等着杀了吃肉的,那肯定干干净净没毛病! 心里这么想着,就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最终,第一个受不住的是李元文。 这人虽然是皇族,但是生性随和,没什么远大志向,平素就喜好口舌之欲,用后世文明的说法,那就是一个“老饕”,当然了,通俗一点,那就是“吃货”…… 吃货,最禁受不住美食的勾引。 李元文心一横,管他娘的猪肉还是什么肉,瞧着房俊吃得那叫一个香,他馋虫都快爬出来了,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拆骨肉,学着房俊那般在蒜酱里打了个滚,送到嘴里。 一口咬下去…… “二郎啊,你不实诚啊,说得天花乱坠的,这肉也不咋地啊?” 李元文摇头叹气,嘴里嚼着肉,抿了口小酒。然后夹了一筷子酸菜,“还算有点滋味吧,但是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某尝尝这个……猪血?哦,叫血旺啊,这个名字不错,很喜庆,好彩头……这味道啊,也就一般。” 李元文一边挨个菜都尝尝,一边抿着小酒,一边摇头晃脑的挑毛病,筷子却舞得飞起,根本不闲着。 房俊就笑,举杯跟李元文碰了一个,一饮而尽。 李元文见到房俊喝酒如此豪迈,脸色有些惴惴,心虚道:“这个酒太烈,咱慢点喝行不?” 房俊一挑眉毛:“没那么多讲究,虽然是初次见面,但老哥你对我的胃口,大气,不矫情!这喝酒吃肉,那最重要的就是个心情,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便是如此了!但是逼着喝酒,岂不是大煞风景?能喝多少,您就喝多少,随意就行了。” 他这么一说,李元文反倒不好意思了,挺直腰板,说道:“得了,二郎既然如此说,某若是扭扭捏捏,反倒被二郎你看轻了!干了!” 一饮而尽。 房俊哈哈大笑,越看这个李元文越是顺眼。 喝酒喝得是啥?是酒,但更是心情! 若是心情不爽,即便是五十三度的茅台那也喝不出个滋味儿! 两人越喝越是投契,言谈甚欢。 其余几人就是不滋味了。 尤其是李元嘉…… 说心底话,李元嘉是很想跟房俊打好关系的,不仅仅因为这货是自己的小舅子。 去年能打上自己的府邸,只为了给他的姐姐出一口气,撑起腰杆;现在能将这么大一块足以传家百世的良田送给最小的妹子,足以说明这人重视亲情。 在这个年代,兄友弟恭是跟孝顺父母一样的良好品德,在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世人看来,能够拥有这样良好品德的人,在其他方面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更别说,一个照面就敢将当年的长安第一纨绔给敲断了腿…… 可不知为什么,在房俊面前,他总是有些心虚。 李元嘉满心纠结,想了半天,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是因为自己放不开亲王的架子。 总是想在房俊面前保持自己的威严,偏偏房俊又是个棒槌,根本不吃自己这一套!在旁人眼中,自己是威风凛凛的天潢贵胄,是身份尊贵的皇族亲王,但是在房俊眼里,他啥都不是。 只要惹了他姐姐生气,照揍不误…… 既然人家根本没将自己的身份当回事儿,那自己还绷着有什么用? 对于房氏,他是真心恩爱,所以他愿意去接近房氏的亲人。 想到这里,李元嘉深吸口气,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酸菜里的五花肉。 “嘶……”这一口咬下去,李元嘉只觉得满口浓香不肥不腻,简直了! 等到将口中的肉咽下去,李元嘉才恨恨的瞪着李元文,怒道:“堂兄,不地道了吧?这么好吃的肉,你却口口声声不好吃,你啥意思?” 他现在才发现,李元文似乎对每一个菜都挑剔了一番,但是嘴里根本没停! 太奸诈了…… 李元文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抿了口小酒,摸着鼓胀的肚子,大大咧咧说道:“兄弟,你这是啥话?咱只是说出来对每一道菜的缺点的看法,希望二郎以后能多多注意,给他家的厨子说一说,精益求精么,不是更好?某又没拦着你吃!” 李元嘉翻个白眼,不理这个护食的家伙,难道这一桌子菜,你还能一个人吃完?便转头对房俊说道:“这个五花肉,走的时候给本王拿点,回去给你姐尝尝。” 他这话说的很自然,很有至近亲属的味道,并不虚伪客气。 可是在心里,却禁不住在打鼓。 说起来,自己可一向都瞧不起这个小舅子,关系也一直不近,若是这小子犯浑根本不给自己面子,岂不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堂堂韩王殿下跟小舅子要东西,结果人没给…… 李元嘉就有些后悔,莽撞了啊! 可事实上他不知道,他只要将房氏摆出来扎筏子,在房俊这里几乎就不存在任何拒绝的可能。 房俊就点点头:“那是自然,肥的瘦的五花的,还有这拆骨肉,猪血,待会儿自会让家仆给我姐送去,顺带也会打发厨子过去,教教你府里的厨子怎么料理这些东西。” 心底很是欣喜。 这几位,可都是身份不凡的皇族子弟,只要他们接受了猪肉,这个潮流必然会盛行开来。 这以往农家穷户的食物,也能搬上贵人们的饭桌,必将导致养猪的兴起。 也算是为那些穷苦人家开辟一项财源吧。 虽然不会因此大富大贵发家致富,但是凭借勤劳能多一份收益,总是好的。 世界不会因谁而轻易改变,但房俊相信只要努力,总是会在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一些积极而美好的变化…… 第五百四十九章 年礼 这顿酒吃得宾主尽欢。 虽说猪肉是贱肉,是那些贫苦农户的泥腿子才能吃的,休说李元嘉这等皇族宗亲,便是等闲有点身份的富户都不屑于吃食,但是在房俊的“压迫”之下,每个人都不少吃。 刚开始的时候倒是房俊又是敲打又是威胁,但是等到烧刀子三五杯下肚,言谈越来越随意,酒至酣处,也顾不得什么肉了,吃得那叫一个啧啧有声,满嘴流油…… 到了最后,初次畅饮烧刀子这等烈酒的李元嘉诸人,各个酩酊大醉,被房俊统统放倒。 房俊命家仆收拾了客房留宿,然后打发人挨家挨户的通知,莫要这些人的家里担忧,重点自然是韩王府。 庄子里的家仆到了韩王府,见了韩王妃,说是韩王殿下在庄子里吃多了酒,二郎已然安排了住处,今夜留宿在那边,便遣人前来知会一声,好叫韩王妃休要惦记。 丈夫在自家兄弟那边留宿,韩王妃自然没什么好惦记的。 只是等到那家仆离去良久,韩王妃尚未回过神来,几时丈夫与二郎这般亲厚了?又是吃酒,又是留宿的,着实令人狐疑,她可是知道,因为曹氏那件事,二郎不待见王爷,王爷也有些不满,这两人可是心里都对对方有成见,没有一见面都打起来都是好的,还能这般亲厚? 最关键的是自家这个二兄弟什么脾性,没人比房氏更清楚,就算现在相谈甚欢,但是王爷指不定那句话没说好,说不得就惹恼了二郎,到时候发作起来…… 可是又不能派人去将王爷接回来。 跟每一个寻常妇人一样,哪个不希望丈夫能跟娘家的兄弟相处的亲厚一些呢? 房氏心惊胆跳的过了一夜,基本没怎么睡觉。 唯恐下一刻便有家仆将腿断胳膊折的王爷送回来…… 直到翌日清早,房氏便迫不及待的打发府里的家奴前往骊山的庄子里,探看那边的情形。谁知家奴得了嘱咐尚未出门,大门口便人喊马嘶的喧嚣起来。 房氏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惊问道:“怎么回事?” 便有看门的家奴来报:“是王爷回来了,同来的尚有房府那边的年礼。” 房氏这才舒了口气,听说有娘家送来的年礼,便领着侍女迎了出来。 逢年过节,亲戚朋友之间互送礼物,这是最基本的礼数。越是身份地位高等的人家,越是重视这般礼节,礼物自然也越是讲究。看着门口一长串满满登登的马车,房氏便知道这都是二郎送来的。 往年,王府与娘家自然也会互送年礼,但从未这般奢侈。 房家在房玄龄发迹之前,只是青州的寻常富户,耕读传家,并未有多少家底。房玄龄又是清正廉明,从来都不会聚敛钱财,家里的收入除了一些地租,便是房玄龄的官俸和陛下的赏赐。虽说生活无忧,但是想要多送一些礼物,却也不能。更何况房玄龄一向清心寡欲,并不热衷与这等迎来送往的事情,礼物大多只是象征性的意义,心意更重要。 而韩王府虽说贵为皇室贵胄,但是韩王李元嘉不擅经营,家里的条件也没比房家好多少,对于岳父“心意重于形式”的年节礼物,李元嘉甚是赞同。 眼前这一车车的礼物,不用问,必是出于房俊之手。 房俊尚未成家,更未曾分家另过,无论送出去多少礼物,都是代表了房家。 也就是说,今年娘家的年礼,是由房俊代送了。 那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驶进院子,王府的家仆忙前忙后的指挥着将礼物卸车,各个喜笑颜开。王妃在府中甚得这些家奴的拥戴,王妃的娘家送的年礼越重,便越是给王妃抬脸,越是增加王妃的威望。以往那曹氏的娘家送来的年礼,可是每次都让曹氏人前人后抬着下巴走路。 对于出嫁的女人来说,娘家的兴衰和重视,是决定她们能否在夫家挺直腰杆的重要因素之一,即便房氏贵为宰辅之女,亦是如此。 房氏看着如山的年礼,有喜有忧。 欢喜的自然是娘家兄弟有出息了,能给她涨脸。 忧的却是这般丰厚的年礼,王府要如何回礼? 礼尚往来,就得有来有往,只进不出,那可是丢死人的做派,哪怕跟娘家亦是如此…… 李元嘉从马车里下来,见到房氏迎了出来,便走过去。夫妻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喜忧参半的眼神。 虽说是宿醉,但房俊的烧刀子可是醇正的蒸馏酒,没有一丝一毫的添加剂,喝得再醉,也没有宿醉后头痛欲裂等等症状,只是睡眠有些不够,李元嘉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 啧啧嘴,李元嘉苦笑道:“这二郎还真是……” 话说了半截儿,却是说不下去了。 埋怨房俊送的年礼太多,自家的库房里没啥礼物回赠? 那可真是不识好歹了。别看李元嘉贵为亲王,但是人家房府,也被比他差多少。 可若是回礼…… 那辆比别人家反了好几倍价钱的四轮马车,已经将王府的库房快掏空了。 房氏见了李元嘉,反倒不是太在乎年礼的事儿了,而是好奇的问道:“王爷,什么时候跟二郎相处得这般亲厚,又是请酒又是留宿的?” 李元嘉便将昨日的事情简略的说了。 房氏听到二郎将那块地落在小妹房秀珠的名下,很是欣慰,但是当听闻将高真行打断了腿,顿时蹙起秀眉。 高真行的名头,房氏自然是晓得的。当年她尚未出嫁,高真行横行霸道的作风就已经传遍关中,但是依仗着高家的地位和陛下的宠爱,没人能拿他如何。 现如今自家兄弟却将他打断了腿…… 房氏不知是应该为房俊的强势感到自豪,还是为房俊的嚣张比高真行更甚而感到头痛。 李元嘉见到房氏的脸色,便说道:“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儿,毕竟是那高四郎堵在庄子的大门口挑衅,二郎若是不反击,这往后也不用出去见人了。待会儿,为夫便进宫去面见陛下,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一解释清楚,陛下最是英明睿智,定会主持公道。” 房氏便含情脉脉的看了李元嘉一眼。 夫妻多年,房氏自然晓得李元嘉的性子,说白了,就是有些书生意气。虽然陛下对他甚是看重,但等闲的时候,李元嘉从不会去陛下面前讨要人情,这方面,倒是跟房玄龄很是相似。 但是现在为了房俊,李元嘉宁肯放下架子,去陛下面前求情,请陛下出面压制高家…… 要知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房俊可是纵马闯进府里,将李元嘉的面皮剥得干干净净,甚至沦为整个关中的笑柄。现如今能“以德报怨”,自然是看在夫妻情分上,这才委屈自己,一改往日的作风。 李元嘉被房氏看了这么一眼,就有些赧然。 说起来,成亲这么多年,自己好像真的没为房氏做过什么…… 房俊此次送来年礼,领队的自然是管事卢成。 卢成指挥着同来的家仆跟王府的家奴一起搬卸年礼,等到卸得差不多,便来到房氏面前,恭恭敬敬的递上礼单,鞠躬说道:“老奴见过王妃……二郎遣老奴送来这些礼物,请王妃过目。二郎还说了,这些东西只是送给王妃的礼物,跟王爷……那个……是兄弟孝敬姐姐的,就不必回礼了。” 卢成有点尴尬的笑笑。 李元嘉与房氏对视一眼,心里恍然,想必房俊的原话必是不中听,大抵是“跟李元嘉那厮没啥关系,就不用回礼了”这等话语。卢成不好意思说出来,便含糊其辞。 李元嘉苦笑,堂堂亲王,会为了回礼而发愁,这可真是笑话了…… 不过等到他看清礼单上各式各样的礼物,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车蜀锦、半车苏绣、东海的珍珠、西域的佳酿、岭南的鲜果、塞外的毛皮……简直相等于乡下一个中等人家的全部资产! 这小子,能将一块几千亩的良田送给妹妹,也能舍得这般丰盛厚重的礼物送给姐姐,还真是…… 李元嘉除了震撼,已经想不到应该怎么形容了。 心胸开阔、重视亲情至此,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房俊有钱,但是能如此舍得在姐姐妹妹身上花钱,说是天底下独一份亦不为过。姐姐妹妹与兄弟不一样,这年代,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那就是别家的人了,娘家再是如何牵挂,亦是外人。 李元嘉深吸口气,苦笑道:“本王……还是立即进宫吧。”他不是愿意欠下人情的人,即便房俊指明礼物是送给王妃房氏的,但他李元嘉不能装傻。 人家房俊摆明了不要回礼,那李元嘉就只能用实际行动去还这份人情。 只不过他心里也没底。 想想陛下对高士廉的敬重,对长孙家的袒护,恐怕陛下不会坐视高真行被房俊打断腿。 原本这件事房俊是占理的,但是脾气太刚烈,下手太狠,导致现在的局面颇为不利。去年陛下才刚刚晋升高士廉为尚书右仆射,足见高士廉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若是高士廉在陛下面前哭诉一番…… 想到此处,李元嘉觉得自己不能等了,他要立刻进宫。 不都说“恶人先告状”么,那咱也当一回恶人…… 第五百五十章 隐忧 眼瞅着便过年了,官府衙门俱已封印,各级官吏放了年假。 皇帝更是迎来一年中难得的清闲。 只不过,总有些二愣子闲不住,有事没事也得弄出点声响,给皇帝心里添堵…… 李二陛下一身常服,宽袍大袖的坐在神龙殿的软塌上,面色阴郁的听着李君羡的禀报。 “……高真行带着随从骑着战马堵住房俊的家门口,指名道姓要找韩王殿下的麻烦,结果韩王殿下没出来,出来的是房俊。没说上几句,就冲突起来。高真行要跟房俊单挑,不曾想房俊没搭理他,跟部曲一起动手,打断了腿……” 李君羡压低声音,从高真行到农庄门口挑衅,一直到被房俊打断腿,娓娓道来,一丝不落。 整个过程他都是以第三者的口吻叙述,没有夹杂任何私人的见解和主观的态度。当然,也不是说就没有一点技巧。 比如,他说“高真行带着随从骑着战马堵住房俊的家门口”,说高真行要跟房俊单挑,然而房俊不搭理他,并不说高真行大抵是以为房俊答应了他单挑,所以才轻敌…… 李二陛下默默的听着,等到李君羡说完,才拿起面前案几的上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放下茶杯,脸上就有些无奈。 “这两个混球,就不能消停一会儿?”李二陛下语气很有些愤愤然。 李君羡垂手肃立,默然不语。 他听得出来,陛下显然是恼了。也难怪,一整年都没个清闲的时候,好不容易快过年了事情少了,却又闹出这么一出儿。可以想见,不管谁对谁错,高家必然会对高真行被打断腿之事做出反应,不然有何脸面在朝中立足? 这可是打断了腿,不比寻常,比扇嘴巴也不遑多让了。 可房家又岂是易于的?房玄龄固然温润宽厚,可也绝对不能坐视高家对自己的儿子进行报复。这件事到了最后,还是要闹到君前,请李二陛下定夺。 可皇帝又怎如何呢? 说到底,也就是两个纨绔惹事,偏袒谁都不妥,只能各打五十大板。 李二陛下难免有些烦躁。 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闹得人不得清闲…… “陛下,韩王殿下觐见……”正烦恼呢,便有内侍入内禀告。 李二陛下皱了皱眉,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吧。”然后对李君羡道:“你也退下吧,这段时间要密切关注京中的动态,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李君羡赶紧应了。 他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谋逆案虽然尘埃落定,但其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未曾浮出水面的阴谋,谁也不敢肯定。 李君羡和内侍相继推出。 片刻,李元嘉进入殿内。 “微臣,见过陛下……” “免礼!十一啊,过来坐。”李二陛下制止了李元嘉行礼,拍了拍身边的软塌,笑呵呵的说道。 这也就是李元嘉这个清心寡欲的书呆子,其余的几位兄弟,可没有这个待遇。 放在以往,李元嘉自然很是欣喜的便坐过去了,可是今日,却一反常态…… “陛下,请为微臣做主!”李元嘉跪在地上,神情委屈,语气怆然。 李二陛下就叹口气…… 麻烦了。 对于这个弟弟,李二陛下可谓知之甚深。向来都是随和的性子,从不与人争执,更没有什么野心,往往捧着一本书就能安安静静的待上一天。李二陛下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所有的皇族子弟都能如同李元嘉这般的性子,自己得省多少心? 可是现在,即便如李元嘉这等老实人也恼火了,可见高真行确确实实过分了。 嚣张跋扈也就罢了,可嚣张到追到人家大门口口口声声要教训李元嘉,这个如何忍?若非昨日房俊出头,依着李元嘉的性子,怕是这口窝囊气也就憋屈的咽下去了。这往后在长安城里,还有何脸面做人? 要知道,李元嘉可是堂堂的韩王殿下! 高真行此举,等同于在打皇家的脸面,现在,不知道有多少皇族子弟都在瞅着这件事的后续发展。 可高真行那是高士廉的儿子,是长孙皇后的表弟,自己又能怎么办? 李二陛下很是有些苦恼。 他甚至有些庆幸,得亏房俊将高真行腿打断了,也算是给李元嘉、给所有皇族子弟一个交代,否则若是李元嘉吃了亏,自己便是再为难,也不得不出面安抚皇族,处置高真行。 现在嘛…… “某交代的事情,可曾办妥当?”李二陛下问了一句。 “都已办妥,还请皇兄放心。”李元嘉自然知道皇帝所问何事。 李二陛下便有些生气的说道:“这个房二,真是胡闹!一点也不让某省心!某知道他心里委屈,特意打发你送给他一块上等的田地,算是稍作补偿,可这家伙却着实让人恼火,即便高四郎有何不妥,也不能将人的腿打瘸了……” 这算是将功补过,既往不咎? 李元嘉想了想,觉得还差了点,便又说道:“昨日,微臣留在房二那边吃酒,皇兄猜猜,那房二拿生命招待微臣和几位同僚?” 李二陛下愕然,没明白李元嘉怎地说起这等无关紧要之事。 难不成给你吃了龙肉? 李元嘉也没等李二陛下发问,自顾自的说道:“是猪肉。” 李二陛下楞了一下,顿时恼火道:“岂有此理!十一你乃是皇室贵胄,岂能拿出这等下贱之物招待?” 李二陛下自然是如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般,认为猪肉是贱肉,怎能让皇室贵胄吃呢?想想房二去年还曾打上韩王府,与韩王的关系冷淡得很,便自以为是房二逼迫韩王吃猪肉。 这简直就是侮辱,比之高真行的行为还要恶劣百倍! 李元嘉呵呵一笑,说道:“那等贱肉……微臣吃了,不仅吃了,还吃得甚为香甜。微臣出身皇族,山珍海味不知吃了多少,可是从未吃过这等美味,不仅美味,而且心里欣喜。微臣不仅自己吃,还要府里采购猪肉,阖府上下一起吃。” 李二陛下有些懵…… 这位皇弟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猪肉,那可是下贱之物,而且听说很不好吃…… 看着皇弟微楞的神色,李元嘉正色道:“房二改进了养猪之法,令猪肉的味道不次于牛羊肉,更令全庄上下养殖家猪,一次为庄户们增添收入。微臣不才,没有什么功在社稷的事迹,但是微臣愿意站出来吃猪肉,将这等下贱之肉,搬上皇室宗亲的饭桌!” 李二陛下是何等人? 李元嘉说到这里,他便明白了。 房俊改进养猪之法,令李元嘉见识到猪肉的美味,鼓动皇族食用这等下贱之肉,自然可以令猪肉水涨船高。堂堂亲王都能吃得,那些富户商贾文武百官又有何吃不得? 不仅将猪肉的地位提升,价格亦会随之提升。 如此一来,算是为贫苦的百姓多了一条生计…… 李二陛下心底不由得感叹。 那房俊看似性情暴戾恣意胡为,可是心里一直不曾忘记将改善百姓生计放在第一位。 更难得的是,他不仅时时刻刻在想着,更脚踏实地在做。 千古国士,莫过于此…… 李二陛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 李二陛下已然打定主意,想好了措辞,就等着高家前来御前告状。 可事情却出乎于李二陛下的预料。 高士廉非但没来,据说反而亲自拖着病体去了房府一趟,给房玄龄赔礼道歉……房玄龄是个君子,虽然高真行针对的是自家的儿子和姑爷,但到底是高真行吃了亏,加上高士廉亲自上门谢罪,房玄龄自然当面将房俊呵斥一番,此事便不了了之。 然后,高士廉又亲自打发家仆到了房俊的庄子,订购了大批活猪,说是买回去宰杀,用作府里过年食用。 此举明显是在向房俊示好,等于高士廉赞成房俊推广猪肉的策略。 李二陛下就很是欣慰,还是这些老臣贴心啊…… 可是心里仍然有些芥蒂。 高真行能追着李元嘉到了房俊的庄子里,就只是一时意气么? 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可不认为这么简单…… 深思一番,心里难免有了隐忧。 第五百五十一章 阖家(上) 因谋逆案一事,年末的长安城显得格外沉寂,各家各户约束府中子女妇人不得闲谈议论朝中之事,唯恐惹祸上身。如此一来,新老两代纨绔“争霸战”便成了城中无聊妇人的谈资。 毕竟当年高家四郎高真行的威名震荡关中,虽然今年远赴江南清剿僚人,但名气并未削减多少。只是房家二郎崛起得太快,在纨绔届俨然如同一颗光华灼灼的彗星般闪耀,甚至很多人也曾经畅想现如今的第一纨绔房俊若是遇到当年的第一纨绔高四郎,会是如何一番龙争虎斗针锋相对…… 可是令世人大跌眼镜的是,只是一个回合,昔日纨绔界的霸主高四郎便彻彻底底败下阵来,难免令人一阵唏嘘。 便如同那曾经美好的年华被岁月无情的抛弃一般,总是令那些怀旧的人感叹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呼风唤雨房遗爱”的名头愈发响亮起来。 只是无论被挡了垫脚石成就威名的高家,亦或是“关中第一纨绔”彻底坐实的房家,在年关来临之前,却彻彻底底的沉寂下来。高四郎既没有叫嚣着要报仇雪恨,房二郎亦未得意洋洋四处显摆。 高四郎大抵是无颜见人留在府中养伤,而房二郎则窝在他的庄园里…… ***** “钠黄钾紫钙砖红,镁白铝白铁金黄,蓝铅绿钡铜蓝绿……” 房俊领着庄子里的工匠,嘴里叨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将锉下来的铁粉混合火药后分成一份一份,然后装入事先制作的厚厚的纸筒里。纸筒的底部用黄泥封底,装入铁粉火药的混合物之后,插入一根引线,然后封住口子。 王小二一头雾水,问道:“二郎,咱这是在做啥?还有,您这念叨的都是什么啊,老奴怎地也听不懂?” “哦……这是以前在哪本书上看到,应该是各种金属粉末燃烧的时候会发出不同颜色的光。”房俊顺口胡诌,难道说是上大学的时候学的? 不过也不算是胡诌。 南北朝时期,著名的炼丹家和医药大师陶弘景在他的《本草经集注》中就有这样的记载“以火烧之,紫青烟起,云是真硝石也”。这里的硝石,就是硝酸钾。这应当算是最古老的定性分析法,就是“焰色反应”。只是可惜由于在当时及以后的许多年里,生产力水平不高,这种方法一直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及发展。 而这种“焰色反应”最直接的用途,便是五彩绚烂的烟花…… 没错,房俊就是领着庄子里的工匠们实验烟花。 每逢佳节,没有炫丽的烟花点缀夜空,总是觉得缺少那么一点欢快的气氛…… 所以他想把烟花搞出来。 世间的任何事,都是知易行难。 因为房俊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如何让烟花升空,如何爆出绚丽五彩的光影,他只有理论上的知识,却从来没有实践过,因此搞了好几天,也只是摸索出一个大概。 相对来说,鞭炮这种东西就完全没有技术含量。 旁边的作坊里,已经开始大批赶制鞭炮。 唯有烟花着实令人头痛…… 不同烟花效果不同,有的似流星,有似菊花。 这是常识。 但是具体要怎么制作呢?房俊不知道,更没见过烟花制作的过程,他只是知道一点原理。 他现在制作的实验用烟花采用二级结构,外侧的筒负责把内筒送上天,内筒负责效果。所以外筒主要由爆发力较大的火药填充,内筒的结构分为引信、起爆药、火药、光珠。 引信是为了保证内筒升到足够高度后爆炸,起爆药负责起爆,均匀引燃其他部位,火药负责炸开内筒,点燃光珠,并把光珠推到指定的空间位置。光珠便是烟花效果的主要产生部分,不同的光珠材质和摆放方式产生的效果也不同。 这是绞尽脑汁能能得出来的所有关于烟花的原理。 但是具体落实到炒作中……他啥也不懂。 不懂没关系,只要知道了原理,慢慢实验,总会达到目标。 以前的玻璃和水泥,便是这种笨法子慢慢搞出来的,反正他有的是钱、有的是人、有的是时间…… 总之,首先将所有的东西都点燃了,看看各种元素燃烧发出的颜色。至于记忆里各种特殊的效果,只能慢慢的摸索,不过他深信,对于这些聪明的匠人们来说,只要有人给他们指对了路,他们就一定能达到终点。 拍拍手,将这里的一切都交给工匠,严厉叮嘱必须小心防火防爆,便丢开不管,起身披上风衣,返回庄子。 前世没少从新闻报道上看见烟花爆竹生产厂家因为意外发生的惨剧,所以房俊颇有余悸的将烟花作坊设在后山的一处废弃矿井边上。 回到庄子里,俏儿上前为他脱去风衣,郑秀儿则端来一杯热茶。 洗了手,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捧着温热的茶杯,浅浅的啜了一口,舒服得叹了口气。 身后环佩叮当。 “瞅着您,就好像再无任何烦心的事,人生无比圆满了一样,真是令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娇语温言,带着一丝娇嗔,武媚娘粉面含笑,从后堂走了出来,双手搭在房俊肩头,轻轻的揉捏起来。 房俊舒服的眯眼,就说道:“家有贤妻,自然心宽,只是委屈娘子了。” 有些人,有些事,可能因为某一些不可预知的变化改变外在,却不会更改内里的本质。 即便因为房俊出现,武媚娘没能向上辈子那样留在宫里被李二陛下册封为才人,更不可能在李二陛下驾崩之后被圈禁在感业寺为尼,跟李治那个小屁孩儿干柴烈火……但是武媚娘的本质并没有变。 美貌智慧、心思灵透、卓越的领袖魅力、对权力的渴望、充沛的精力…… 足以代替房俊掌控整个农庄以及房俊名下的产业。 房俊是不耐烦这些琐事的,他更愿意高屋建瓴的指点江山。 而这些,对于武媚娘来说却是甘之如饴,是她实现自我价值的完美阶梯。从幼年的阴影中走出来,在一片男人的天地里证明自己,这使得武媚娘越来越自信…… 武媚娘便抿了抿嘴,有些小怨气的说道:“妾身怎么觉得……好像给郎君打长工一样?” 房俊便瞪眼道:“这话怎么说的?某绞尽脑汁广聚钱财,拼死拼活的挣钱,还不是为了家中的妻妾子女奴婢家将?若说打长工,那也应当是某才对!” “噗嗤” 站在堂中的两个俏丫鬟被房俊的神情逗得失笑。 武媚娘哭笑不得,伸出纤手在房俊肩膀上使劲儿捏了一下,嗔道:“这说的什么话?若是传扬出去,我们这些姐妹还要不要活了……” 男子赚钱养家,这没什么问题。 但是男子给妻妾打长工,这话听起来难免别扭…… 房俊撇撇嘴,耍无赖道:“管他呢?咱愿意给家里人打长工,与他人何干?一个家,自然要每一个成员都有所付出,有所享受,诚心实意的奉献自己,这才能阖家安宁,幸福美满。只是一味的索取,却从来不懂付出,即便是亲如夫妻父子,长久也会心生怨怼。长此以往,难免怨气冲天,离心离德,何来幸福可言?” 武媚娘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捅了一下。 为什么以前在家里,面对自己的兄弟姊妹母亲长辈,心里只有无尽的委屈和酸楚,却毫无一丝温馨? 为什么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这个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家仆奴婢,自己却仿佛每一天都是那么充实,那么安宁,心底里就像是有一罐蜜一样,平安喜乐? 武媚娘有些出神,纤手离开了房俊的肩头,下意识的抚摸着他的脸颊…… 原来,是因为奉献…… 第五百五十二章 阖家(下) 家是最温暖的。 当你在外面受委屈,只有家里人才会替你分担。 当你在外面开心快乐、获得成功时,只有家里人会真心替你祝福、以你为荣。 当你在外面犯错误时,别人责备你、辱骂你,可是家里人只会鼓励你、安慰你、支持你一定会成功…… 武媚娘的眼波有些迷离,嘴角微微翘起,心里荡漾着甜丝丝的柔情。她的手轻抚着房俊轮廓鲜明的侧脸,感受着郎君下颌处淡淡的胡茬扎在自己柔嫩的掌心那种酥酥麻麻。 这才是生活啊…… 房俊被武媚娘摸得有些痒,他没有回头,看不见武媚娘脸上有些恍惚的神色,只是简单的以为她在调皮,便缩了缩脖子,忍着酥痒,笑道:“虽然本郎君自认人家人爱花见花开,但是娘子你这般迫不及待,还是令本郎君有些羞涩……咱晚间到卧房再亲亲我我行不行?” 郑秀儿和俏儿就忍不住偷笑。 武媚娘回过神来,白瓷一般的俏脸浮上一抹红晕,又羞又气,手指用力,在房俊的脸颊上掐了一下,羞恼道:“胡说什么呢……”见到两个丫头忍着笑的模样,愈发的羞窘了,赶紧岔开话题道:“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几时启程?” 平素住在庄子里天高皇帝远的躲清闲也就罢了,过年了,是肯定要一起搬回府里去住的。 说起来,房玄龄夫妇大抵是这个年代最开明的父母了。 自打房俊渐渐的展示其“妖孽”一般的各种能力之后,房玄龄便对房俊采取了放养的政策。平素做些什么,几乎从不干涉,即便是房俊要来到庄子里居住,也大手一挥予以放行。 这在封建大家长的年代,几句是绝无仅有的,毕竟房俊虽然有了一方御赐的妾侍,但到底未曾成家。 即便成家立业,等闲亦要跟着长辈住在一起,轻易不会分家。 所以民间经常会有四代甚至五代同堂的情况…… 房俊便说道:“赶早不赶晚,不然母亲要心急了。” 若说家里最反对房俊到庄子里住的人,自然是母亲卢氏。对于不能将这个越来越能耐的二儿子握在手心里,卢氏很是耿耿于怀…… 俏儿和郑秀儿闻言,便手牵着手一起出去,吩咐家将仆人收拾箱笼,将各式各样的礼物装车。 东西很多,但人却不多。 东西都是武媚娘早就准备好的,很快便装上车,启程返回长安城的房府。 车粼粼马萧萧,长长的一流车队很是招摇。 天气不冷,房俊干脆披着裘皮将车夫赶走,自己赶着早已沦为长安风景的四轮马车,武媚娘带着两名侍女坐在马车里,挥舞着马鞭赶着马车沿着山路缓缓下山。 “哎呦!二郎,这是要回老宅过年了?” 刚刚从庄子里出来,迎面一个扛着个褡裢的老农走来,笑得脸上的褶子愈发深了,问道。 “啊!您老这是干嘛去?”房俊慢悠悠的赶车,笑问。 “这不是将家里养的两口猪卖掉了么,在城里买了些糖果吃食,去闺女家给小外孙送去。”老农笑得一脸阳光,拍了拍肩膀上的褡裢。 庄子里的猪肉因为有不少贵人吹捧,很快就在关中流行开来,猪肉的价格自然飞涨,这个年关,养猪的农户多了一笔不菲的收入,各个喜笑颜开。 房俊就笑道:“外孙是姥爷家的狗,吃饱了就走!您这颠儿颠儿的上门,可是真够贱的!” 这当然是玩笑话。 老农哈哈一笑:“那没办法,谁叫那小狗崽子是闺女身上掉下的肉呢?这人呐,越是上岁数,就越是稀罕孙辈。这两年跟着二郎您,日子越过越好,也能给孙子外孙买点吃食,咱就图个笑脸儿,搁在以往,想颠儿颠儿的都没那条件!” 房俊呵呵笑道:“那行,您老赶紧的吧!” “唉!二郎路上也要当心,这庄子上上下下有咱们看着,保准啥事都没有!” 老农笑吟吟的走了。 房俊心情不错,将鞭子在空中舞了个鞭花,喊了一声:“驾!” 沿途遇到不少农户,见到房俊当了车把式赶车,都有些好奇,大多数都驻足在路边笑呵呵的说上几句话,满满的舒心笑容挡都挡不住。 对于从不摆架子的房俊,大家都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敬重。 房俊很喜欢这种状态。 上辈子当官的时候,看到农田里丰收,下乡的时候看到农民围着他说着今年的收成如何如何好,他就会从心里笑出来。 这是一种很膨胀的成就感…… 男儿立于世间,能够造福百姓使得更多的人家因为自己过上好日子,便是最大的肯定。 房俊眯着眼,重活一回,他有更大的能力,让更多的百姓活得更好…… ***** 到了长安城里的房府,早有人远远的候着,见到房俊的车队到达,立即跑回大门通知,呼呼啦啦出来很多人迎接。 最前头的,自然是几个弟弟妹妹。 房遗则九岁了,虎头虎脑身子结实,除了白一些,跟房俊很有几分相像。 小家伙呼呼的跑在前头,几个大步来到房俊的车前,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叫道:“二哥!有礼物没?” 房俊从车辕上跳下来,拍了拍房遗则的头顶,笑道:“当然有!待会儿卸了车,你自己去挑!” 然后不理高兴得跳起来的房遗则,目光看向他身后跟着的另一个小屁孩。 刚刚六岁的老四房遗义。 这小子腿短跑得没有老三房遗则快,被老三抢了先,这时候就有些委屈,看着房俊,怯怯的喊了一声:“二哥……”然后小嘴儿一瘪,眼眶里就水汪汪的要哭。 房遗则似乎早就料到老四的反应,回过头小老虎一般瞪着老四,呵斥道:“闭嘴!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就知道哭!再哭我就揍你!” 训斥完了老四,这小子小大人儿一般对房俊故作无奈的耸耸肩:“小孩子就是麻烦!他以为没抢在我前头,礼物就没他的份儿了!在母亲面前只要一哭,啥好东西都被母亲给他了,真是麻烦!” 房俊呵呵笑了起来。 作为最小的儿子,老四房遗义在父母面前,总会有一些特权的…… 房俊就上前抱起老四,抹了一下小家伙脸蛋上的泪水,问道:“告诉二哥,《三字经》读了没有?” “嗯!”老四使劲儿点头,奶声奶气说道:“父亲还夸我比三哥读得好!”说着,得意洋洋的瞅了老三一眼。 老三就跳脚:“我那时让着你的,什么都不懂!” 房俊温言对怀中的老四道:“光会读可不行,二哥考考你,‘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是什么意思呢?” 老四虽然岁数小,但是显然很聪明,想了想,便一本正经的说道:“孔融四岁时,就知道把大的梨让给哥哥吃,这种尊敬和友爱兄长的道理,是每个人从小就应该知道的。二哥,我以后不跟三哥抢东西了,有好东西,先给三哥!” 房俊夸赞道:“老四真是好孩子!” 老三房遗则在一旁气呼呼的瞪着房俊,叫道:“二哥,你太奸诈了!” 房俊愕然。 “老四把好东西让给我,那我也得把好东西让给你,可是咱大哥什么也不稀罕,那最后所有的好东西不都是给你吃了?二哥,你好奸诈!”房遗则自以为识破了房俊的阴谋,大呼小家,颇为不忿。 房俊目瞪口呆,简直无言以对…… 貌似,还真是这个道理? 不由得恼羞成怒,抬脚虚踹一下,佯怒道:“就你话多!还不赶紧将马车都卸了,好紧着你挑好东西,等着我给亲手给你啊?” “喔喔喔……挑礼物咯……” 老三欢呼一声,往大门内跑去。 房俊脸上浮现出笑容,抱着老四,抬脚进了大门。 看到站在正堂前的母亲、大哥、大嫂,一股属于家庭独有的温馨,瞬间将他紧紧包裹。 家和万事兴…… 第五百五十三章 父子(上) 小妹房秀珠娉娉婷婷的站在门内,笑盈盈的看着房俊。见到房俊抱着老四房遗义进了大门,便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老四,柔声道:“二哥……” 小丫头尚未及笄,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姣好的面容继承了房家优良的基因,已然是少见的美人胚子。而且渐渐稳重起来,不似小时候那般人来疯,假以时日,当是端庄贤惠的名门闺秀。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一些,似乎心智每一天都在成长。 大姐夫韩王李元嘉拿着官府的红契上门来,在父亲和几位宗正寺官员的作证下添上她的名字,才知道二哥花了几万贯买了几千亩风水肥沃的良田,给自己做嫁妆。 大嫂杜氏便羡慕给房秀珠分析。 这年头,女孩子手里有嫁妆,到了夫家才会腰杆子挺直,不受气。 原本房家虽然是当世名宦,却实在没有多少家底,大姐成亲的时候听母亲说就没有多少陪嫁,轮到自己,大抵也就是象征性的陪送一些御赐之物,再加上几间房子几亩田。 若是未来的夫家是个寻常人家还好,毕竟有父亲的名望镇着,想来也会高看自己一眼。可是怎么可能呢?依着房玄龄的官职威望,自己的夫家绝对不可能只是寻常的人家。到时候若是没有像样的嫁妆,难免被夫家看轻了…… 房秀珠对大嫂杜氏的话语很是赞同。 还好有二哥…… 哥哥为妹妹准备嫁妆的不是没有,但是如同房俊这般出手便是几千亩足以传家的上等良田,可以说绝无仅有。 这跟有没有钱没关系,没这个规矩。 只此便可看出她在二哥心中的位置和重视程度。 有兄如此,尚有何求呢? 如此,见到了房俊,房秀珠自然是乖巧百倍,眉花眼笑。 “谢谢二哥!”房秀珠笑得眉眼弯弯,甜腻腻的说道。 房俊宠溺的摸摸小妹的双丫髻,笑道:“哥有的,就是你有的,客气个甚?” 许是上辈子没有妹妹的缘故吧,若是只论亲厚远近,一众兄弟姐妹之中,就数跟小妹最亲…… 房秀珠便笑靥如花的再不说话。 卢氏站在廊前,看着他们兄弟姐妹亲厚,心里暖暖的很是慰贴,眼眶便微微有些发湿。 谁家的父母不愿见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子女亲厚互相爱护呢? 于是如同房家这般的名门,反而越是因为种种利益的分配导致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想要一家人和睦相处亲厚友爱,是何等的难得? 想到此处,卢氏愈发觉得二儿子贴心。 能赚钱、有能耐,非但没有半点骄奢跋扈的气派,反而对自家的兄弟姊妹愈加照顾,只是一味的付出给予,却从不曾念叨什么回报。家里的好处都被他大哥占了去,将来老爷的爵位也是他大哥继承,更是从未有过半句抱怨。 “母亲……”房俊走到廊前,笑嘻嘻的给卢氏见礼。 卢氏满眼宠溺,把儿子拽到身前,上上下下的大量,见到儿子似乎又壮实了一些,心里满意,嘴上却埋怨道:“你个混小子,放出去就不记得家了是吧?都快将爹娘忘到后脑勺了,这个不孝子!还有啊,别总是成天闯祸,害得娘跟你爹提心吊胆的,马上就成亲的人了,总该学着稳重一点!” “嗯!”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呵斥,房俊没有半点不耐烦,心里反而很是温暖,恭恭敬敬的听着。 卢氏就很是满意。 儿子在外面再有能耐又能如何?到了娘面前,还不是得乖乖的听话,任打任骂! “行了,赶紧进屋,你爹等你老半天了,有话跟你说呢。”卢氏拍了儿子的肩旁一下,说道。 “唉!”房俊答应一声,又对一边笑盈盈的杜氏见礼:“见过大嫂。” 杜氏赶紧回礼。 “大哥不在家?”房俊瞅了瞅,没见到大哥房遗直的踪影。 “你还不知道你大哥?被几个好友叫去了,说是开个什么诗会,不到深更半夜怕是回不来。”杜氏轻叹了一声,说道。 杜氏并不是个有野心的,更没什么“望夫成龙”的念想。 以前还不觉得,只是瞅着老二越来越出息,自家的夫君却整日里饮酒品诗不务正业,心里难免幽怨。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房俊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房遗直这个人,就是典型的书呆子,没有什么上进心,对于人情世故也很是厌烦。即便是在家里,存在感也低到极点。平素三五好友饮酒作文,那便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和追求。 房俊觉得也挺好…… “前些时日南面的客商送来一些稀罕的东西,给嫂子准备了一些,待会儿让媚娘拿给嫂子,喜欢的您就留着把玩,不喜欢就拿去送人情。另外还给大哥弄来两个砚台,据说是汉朝的歙砚,我也不懂。” “哎呦,那可谢谢叔叔了。”杜氏眉花眼笑。 二郎一向出手大方,能被他视作“稀罕”的东西,想必绝对是难得的好东西。更难得的是二郎对自己的尊重,并没有因为大朗的弱势而削减半分,这才是更令杜氏欣喜的原因。 若是二郎不将自己这大房放在眼中,自己这个长媳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房俊笑道:“一家人,还说两家话?我进去跟爹说说话。” 言罢,便抬脚进了正堂。 自有卢氏领着杜氏、小妹迎接武媚娘,几个女人相见,自是叽叽喳喳好一顿聒噪,郑秀儿和俏儿则领着车队前往库房卸车。 ***** 以往的窗户纸全都掀去换上了玻璃,正堂里显得很是明亮,光线很足,家具摆设上面就有了一种晶莹的清辉。 一水儿紫檀木的家具,显得大气厚重。 房玄龄端坐在太师椅上,正端着茶杯抿着茶水,见到房俊进来,才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这屋里的家具差不多都是房俊孝敬老爹的,都是出自自己的设计、柳老实之手,很有一种唐朝穿越到明朝的感觉。尤其是这个太师椅,房玄龄很是喜欢。 房俊走上前,在房玄龄面前跪地。 “孩儿见过父亲。” 房玄龄面上没什么表情,“嗯”了一声,说道:“起来吧,在家里,不必拘泥这些礼数。” “是。” 房俊起身,在房玄龄下首落座。 自有侍女轻手轻脚的奉上香茗。 “庄子里一切安好?” 房玄龄问道。 房家家产不多,骊山的农庄差不多是最大的一处产业,许多家里的老人都留在庄子上,是以房玄龄一向很关注。 老房是个重情的人,自是不忍自家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人吃苦。 房家便说道:“父亲放心,一切安好。今年收成不错,孩儿将佃租税负全都折换成银钱,摊丁入亩,这样比较公平。而且庄户家里饲养的家猪都卖得不错,这个年节大多过得很是宽裕。因谋逆案而有人伤亡的人家,孩儿也都给足了抚恤,父亲勿需担忧。” 房玄龄就很是欣慰的点点头:“饲养家猪这件事,做得不错!能为庄户百姓们开辟一个新的财源,这一点,比为父强。庄子里虽然都是些低贱的农户,但毕竟是跟着咱家讨生活的,凡事要心胸开阔一些,做事要仁慈,为人要宽厚。” “是。”房俊恭恭敬敬的答道。 房玄龄续道:“至于摊丁入亩,为父已然给陛下上了奏折,也经由政事堂讨论,不过并未有章程下来。大家的意思,还是对摊丁入亩这种新税制有所担忧,毕竟现有的税制已然承袭了千百年,贸然更改,恐引起天下震荡。陛下比较中意你的意见,择取一地,选为试点,试行几年,看看成败厉害,再做取舍。” 第五百五十四章 父子(下) 择取一地,选为试点,这自然是稳妥之法。 休说从未见识过“摊丁入亩”的大唐君臣,即便是房俊自己,对于冒然将明末清初的这一套政策移植到唐朝,会产生如何水土不服的变故都心有顾忌。 再是先进的政策,也要与当时的整个社会形态融合,否则定然导致天下大乱…… 房俊问道:“可曾选好由哪一地来作为试点?” 房玄龄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前日陛下召为父前去,提出待你与高阳殿下成亲之后,会委任你新的官职。” 房俊心中一紧:“什么官职?” “自然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房玄龄颇为感慨:“真是想不到啊,一转眼,儿子也能官居一品、约束一方了……” 房俊差点欢喜得蹦起来! 隋唐时期,凡是朝中有大的军事行动,均会在某一战略方向上设置总管府或大总管府,左卫军士最高统率机关。一般而言,若是宗室或外姓将领担任最高统帅则称行军大总管,若是皇子亲王担任最高统帅则称为行军大元帅。 房玄龄说房俊即将官居一品,其实不然。无论行军大总管亦或行军大元帅,都只是临时设置,并无品级。但是其权利却可以节制地方,统帅军队,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虽然有可能今天设立,明天就被撤了…… 但是能够当得上这个位置的,哪一个不是朝中栋梁、帝国支柱? 况且,“摊丁入亩”并未选出在哪一地施行,莫非皇帝的意思,是要在自己上任之后,由自己主持? 无论成败,这可是妥妥的政绩,升官的资本! 房俊的前程,已可预期。 稳了稳心神,压制住心底的喜悦,房俊倏地想起一事:“听说,申国公亲自上门来了?” 房玄龄不以为意的点点头:“说是他家四郎恣意妄为,不分轻重,在江南野惯了。闻听宗正寺发卖李元昌的家产,便看中了那一块水田,想要找韩王殿下说情,卖给他。却不成想被韩王卖给了你,是以认为其中定有何不法之处,一时义愤,这才上门挑衅。至于被你打断腿,那也是罪有应得,正好给高四郎一个教训,教育他莫要不知天高地厚。” 房俊啧啧嘴,叹道:“这话里有话啊。” 房玄龄就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道:“废话!人家心尖宝贝的儿子被你打断腿,面皮剥得一点都不剩,还不许人家心有怨气?不过此事确实是那高四郎过分了,到某儿子门上找某女婿的麻烦,真当某是吃素的?为父从不与人争斗,却不代表就怕了谁!”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房俊也算是首次见到老好人房玄龄发火。 也难怪,正如房玄龄自己所说那般,高真行的行为简直就是将房玄龄的老脸摁在地上摩擦,泥人尚有三分火气,遑论一朝宰辅的房玄龄?! 好在是房俊将高真行打断腿,若是反过来房俊或者李元嘉被高真行伤了,那房玄龄干脆也别出来见人了。 这件事,高真行做得过分了。 “可孩儿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高真行前脚回到长安,后脚就找孩儿和姐夫的麻烦,即便寻了买地这么一个借口,仍然显得有些生硬,与理不通。”房俊皱着眉毛,表示担忧。 或者,高真行的背后还站着一些人? 比如,长孙无忌……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房玄龄眉毛抖了抖,叹了口气:“所以,陛下才会如此痛快的答应你出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就是要让你远离京师,平息事态。这件事陛下也是左右为难,你要体谅。” 房俊就懂了。 无论高真行的背后有没有长孙无忌,单单是高士廉,便足以让李二陛下挠头了。高士廉与房玄龄怼上,无论谁有理谁没理,李二陛下都很难做到公平处置。 既然左右为难,干脆将其中之一打发出京,将隐患消弭于无形。 房俊当然不会委屈为何是他离开长安而不是高真行…… 只是从中亦可看出,李二陛下处理此事显得有些拖沓。 依着李二陛下的作风,无论是各大五十大板还是借着由头处置了哪个,皇帝金口,谁敢不服? 难道是皇帝岁数渐渐大了,魄力不足,亦或是皇帝心里另有算计? 想了想,房俊从怀中掏出一份礼单,放到房玄龄面前,说道:“这是今年送到各家的年礼,父亲看看,是否有落下的或是礼薄了的,咱们再增添一些。” 房玄龄就很是欣慰。 老二越来越出息,今年将家中的年礼全都包了,送礼由他出,收礼则全都送到府里,等于府里一文钱不用出,就等着收礼。虽说如今并未分家,老二更为成亲,但是放眼勋贵世家之中,能有如此帮扶家中的儿郎,绝无仅有。 房玄龄本身是个清高的性子,对财货之道最是不耐,往年的年礼大多只是象征意义的各家送一些,旁人知道房玄龄的性子和房家的家底,也没有什么挑处。可礼物薄了,到底是不太好看。现在二郎主动将这些事物接受过去,不用房玄龄操心,房玄龄如何能不老怀大慰? 细细看了一番,房玄龄点头道:“远近亲疏,分配恰当,很好。” 房俊就笑道:“其实孩儿也未曾用心,都是媚娘请教了大嫂家中亲朋故友的往来情分,然后拿出的注意。” 对于儿子的小妾,房玄龄自然不好褒贬,却仍旧忍不住赞了一句:“媚娘胸有韬略,不逊男子。” 房俊瞅了瞅堂中,见侍女都远远的站着,便向房玄龄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问道:“父亲,你说……长孙冲到底怎么回事?” 房玄龄眉毛一抖,沉吟半晌,缓缓说道:“陛下心里如何想法,没人知道。便是长孙冲陷害设计太子一事,知情者亦被陛下警告,不得泄露出去半分,至于谋逆案……虽说没有证据直接指明长孙冲参与其中,但陛下大抵还是认为其罪责难逃。” 房俊恍然。 李二陛下或许能忍受长孙冲陷害太子一事,但绝对无法原谅长孙冲在谋逆案中扮演的角色。而长孙无忌最是了解李二陛下的心性,故此让长孙冲出逃。 无论是这些年对于长孙冲的宠爱,亦或是碍于长孙无忌的颜面,李二陛下对长孙冲畏罪潜逃一事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毫无疑问,这是留了一线,只要长孙冲隐名埋名,他便不会再去过问。 房俊不由叹息道:“父亲,你说陛下这性子到底怎么回事?对太子殿下能厌烦到非要易储的地步,对长孙冲却又能宽容到如此境地,长孙冲便是再亲,还能亲得过自己的长子?这也太偏心了一点。” “浑说什么话!”房玄龄斥责一声。 房俊缩缩脖子,不吭声。 闲谈莫论人非,何况是谈论皇帝? 喝了口茶水,房玄龄才叹息一声,说道:“你不懂,陛下压力太大了。所以对于自己的继位者,要求高一些,对太子殿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倒也并不是就有多厌恶太子殿下……”说到这里,又叹息一声,再不言语。 不过房俊却是懂了。 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励精图治将大唐经营得繁花锦绣,以此给那些贞观老臣和高祖遗臣们看看,他李二陛下当皇帝,绝对比别人强!这个性格倔强的皇帝,不仅要证明他自己比李建成强,还要证明自己的儿子也比李建成强! 可偏偏太子李承乾是个相对绵软敦厚的性格,这难免就令李二陛下有些看不上。再加上长孙冲从中捣鬼,这么些年发生的许多事,更令李二陛下对太子失望之极。 有了易储的心思自然是情理之中。 看了看外边的时辰,房俊便起身道:“孩儿准备了一些礼物,这就入宫给晋阳公主送去。” 房玄龄嗯了一声,对于儿子跟晋阳公主走得亲近,倒是不置可否,只是又叮嘱了一句:“不要将高阳公主的那一份落下。” “孩儿晓得。” 便起身走了出去。 刚出了正堂,便见到府里的仆人跑过来说道:“二郎,太子殿下遣人送来帖子,请您去东宫一趟。” 房俊就皱起眉毛。 第五百五十五章 变故 天有些阴。 零星的雪沫飘飘洒洒,愈发寒冷彻骨。 东宫的楼阁台榭笼罩在一片凄迷阴冷之中,倍增冷寂。 房俊来到东宫之外,早有内侍候在角门处,见到房俊,上前恭恭敬敬的见礼然后引其入内。 穿殿过舍,片刻之后,来到丽正殿外。 “二郎,太子殿下已然恭候多时,请您入****侍到了丽正殿的门口站住,恭声说道。 房俊抬起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匾额。 东宫有丽正殿。 太极宫有立政殿。 真是有意思…… 房俊揉了揉有些冻僵的脸,对那内侍轻声道了谢,抬脚入******侍恭敬的一笑,心里却有些起伏。 外人都说房二郎嚣张跋扈,但是平素对他们这些奴婢仆役,却从未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反而温厚有加。这种平等相待的风格,不似做作,而是深埋在他的心底,因为他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予他们这些奴婢衙役尊重。 越是不经意间的表露,越是能体现一个人的修养。 这是个真正的君子…… 房俊自是不知道自己“待人有礼貌”的好习惯会为自己在不经意间刷了一波声望,进入殿内,便有些微楞。 太子李承乾一袭常服,头发挽了一个发髻,用一只金簪固定,宽袍大袖的坐在锦榻之上,身姿英挺,面如冠玉。 老李家的基因还真是优秀啊,无论男女,相貌俊美得让人嫉妒…… 当然,这不是房俊发愣的原因。 在李承乾的对面,坐着一位腰腹阔大、圆脸无须的胖子。 魏王李泰?! 房俊微微张着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这两人怎地会坐到一处,而且看上去似乎谈笑风生的样子? 哔了狗了…… 见到房俊傻呆呆的站在大殿门口,李承乾与李泰相视一笑,后者便笑道:“房二啊,快来快来,正说到你呢。” 房俊回过神,弯腰见礼:“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魏王殿下……” 李承乾便招手道:“勿需多礼,快过来坐。” 房俊懵懵的走过去。 等到房俊落座,太子妃苏氏亲自捧着茶盏,浅笑莹莹的为房俊和魏王李泰奉上香茶。 房俊赶紧起身道:“多谢太子妃。” 李泰也起身,恭恭敬敬的说道:“多谢嫂嫂。” 苏氏秀美的脸上洋溢着温婉的笑容,柔声道:“你们在这里慢慢聊,不必拘束。” 言罢,才娉娉婷婷的返回后殿去了。 房俊和李泰这才落座。 李承乾捧起茶盏,笑道:“四弟你得尝尝,这可是最上品的龙井,据说每年的产量不超过三斤,全部如数进贡给父皇,为兄这可是舍了好大的脸面才从原产地讨来的,天底下除了父皇那边,再无第三家可以饮到……哦,房二郎家里不算,本来就是人家自己的东西嘛。” 李泰闻言,就有些迫不及待的端起茶盏,先是细细的观察茶盏中舒展的芽叶,青绿的茶汤,嗅着清隽的香气,然后才缓缓的啜了一口,凝神品味。 良久,李泰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感受着口腔里清香的回甘,满是幽怨的瞪着房俊。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被李泰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问道:“殿下为何这般看人?” 李泰恨恨的说道:“怪不得父皇说你房二郎是佞臣,若然如此啊!” 房俊一头雾水:“殿下这话从何说起?另外,不得不提醒殿下,现在某无官无职,平民一个,佞臣之语,实在是当不起。” 李泰被噎了一下,这才想起这位作死作到被父皇一撸到底,已经是个**了…… 却仍没打算放过房俊,追问道:“为何这种极品茶叶,父皇那里有,太子哥哥这里有,我李泰就没有?溜须拍马谗言媚上,你不是佞臣,谁是?” 这么护食呢?房俊明白了,这是没得到极品贡茶,撒泼放赖来了…… 只得无奈道:“行行行,我家里还有一点,回头给你一两。这不是产量实在太少了么,分不过来啊!” 李泰这才正色道:“一言为定!” 房俊只得应下。 不过眼珠子却不停的在李泰李承乾脸上转来转去,实在是搞不懂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怎地又玩儿上“兄友弟恭”这一套把戏了? 很诡异啊…… 却又不好问。 “殿下召某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房俊只得问李承乾。 李承乾便放下茶盏,轻咳一声,看了李泰一眼,说道:“就是想给你透个气,父皇打算过了年给你安排个职司,免得你整日里游手好闲无事生非……嗯,这话是父皇说的,跟孤没关系。”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无论如何,房俊即将与高阳公主成亲,身无一官半职的有些不大好看。容易给人一种印象:难道房玄龄家的二公子一无是处,就等着娶陛下的闺女光宗耀祖走上人生巅峰? 皇帝的驸马是个白身,总是大好听…… 不过房俊已经知道李二陛下打算在他成亲之后便委任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现在给他一个官职,想必也是为了遮掩一下,不至于以后委任的时候太过突兀,惹来御史言官的反对,算是未雨绸缪,过渡一下。 房俊就问:“不知是何职司?” 他自然不关心李二陛下给自己安排的这个过渡什么官职,只不过人家太子殿下这么说了,他总要顺着问一下,不然岂不是不将皇帝的“关怀”放在眼中? 李承乾便笑道:“崇贤馆校书郎。” 房俊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看得出来,李承乾是真的挺高兴,因为这崇贤馆,就设置在东宫。若是房俊接了这个职司,那往后两人之间就有大把的亲近机会。 唐代中央官学除国子监所属的六个学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以外,还有分别隶属于门下省的弘文馆和隶属于东宫的崇贤馆。 去年,李二陛下置崇贤馆,属东宫系统,有学士二人,掌经籍图书,教授诸生,均如门下省所属弘文馆之例。后来为了避讳太子李贤之名,改名为崇文馆。 算是唐朝的贵族学校,“崇文馆生二十人,以皇族中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为之”。 总之,就是召集一帮贵族子弟入学,与太子殿下一同学习,为太子殿下奠定一定的班底,为日后继承帝位做准备。 还算是个轻省的差事…… 房俊便说道:“那可得多谢陛下厚爱了,待会儿正好去宫里给几位公主送一些礼物,再去陛下面前谢恩。” 说完,目光又瞄向李泰,你这个死胖子又在这里做什么? 李泰咳了一声,脸色变了变,有些颓然的说道:“父皇任民本王为苏州都督,都督润、常、苏、湖、杭、越、明、台、婺九州军事,大抵在明年中,就将前往就番。” 房俊彻底震惊了! 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不是一直藏着掖着不让李泰前往封地就番么? 况且,李泰的封号是魏王,封号是根据封地来的,原本李泰的封地是相、卫、黎、魏、洺、邢、贝七州。遥领相州都督的职务。遥领的意思,就是不用去封地上任…… 可现在封号还是魏王,封地却变成吴越之地,这倒是跟贞观二年的时候封为越王的时候封地差不多。 最最重要的是,李二陛下将李泰打发到封地去了,这是要断了李泰争储的念想? 远离中枢,这储君之位可就算是泡汤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五百五十六章 入宫 李二陛下对魏王李泰的宠爱,用“宠冠诸王”来形容绝不为过。甚至有时候不过短短一日不见,也要派自己养的一只名为“将军”的白鹘去送信,一日之内鸿雁往返数次…… 更甚至有一次,有人向唐李二陛下打小报告,说朝中那些三品以上的大臣对李泰不够尊重,借机中伤他们。果然唐太宗一听自己心爱的儿子受了委屈,雷霆震怒之下二话不说,立马把那些大臣召进宫来严词质问一番。房玄龄等人被吓得不敢说话,唯有魏征梗着脖子据理力争。最后李二陛下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自己的确因私爱而忘公了。 李二陛下对李泰这种种逾越礼制的宠爱,就连史官都不得不感慨到:“其宠异如此”。 千古以降,实所罕见。 李承乾因为占着长子名分,被敕封为储君,可李二陛下却总是心心念念想着将长子废黜,扶持李泰上位,继承如画江山。若不是担心朝局有可能遭受的动荡,以及对后世子孙产生的深远影响,老早就这么干了,何至于犹豫到今日…… 可是,这怎么突然又转变画风了? 房俊又狐疑的看看李承乾,难不成正是因为李泰被李二陛下斩断了对于太子之位的念想,而李泰也认了命,这哥俩没了直接的利益冲突,所以化干戈为玉帛,你好我好哥俩好? 李泰见到房俊震惊的神情,自然知道房俊心里想着什么,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正如二郎你所说,一直以来,不过都是某痴心妄想而已。长幼有序,此乃天定,本王便是再有多少不满、不忿,又能如何?与其为了一己私欲,导致天下动荡,为后世子孙立下一个不好的榜样,不肖子孙竞相效仿,那才是罪孽深重,本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父皇?既然命中注定,还不如洒脱一些,放下包袱,尽情的享受人生……” 一旁的李承乾一副他疼的表情,摇头苦笑。 这话说得,简直达到了人格的最高境界! 房俊仿佛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的看着一脸感慨做豪气干云状的李泰。 特喵的! 这货难道也被哪个同行给穿越了? 李泰正说得投入,冷不丁发现房俊的神情,顿时受到侮辱一般,怒道:“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本王为了顾全大局牺牲自我,在你看来就如此不堪么?还是在你眼里,本王就是一个自私自利,我死之后……哪管他河水滔天……那种人?” 哎呀! 这句话是跟我学会的,还是…… 房俊愈发觉得李泰有些反常,便试探着问了一句:“请问,有***电话么?” 李泰:“……?” ***** 房俊是被李泰赶走的。 魏王殿下对于房俊的质疑、不屑、嘲讽忍无可忍,终于恼羞成怒,拳打脚踢将房俊赶走。 并且声称“不要打搅他们兄弟交流感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俊一头雾水来到太极宫。 他是太极宫的常客,即便现在是白丁一枚,但是出入都很随便,并不用等待李二陛下的宣召才能觐见,更何况,他是来找晋阳公主的。 宫内的侍女内侍都知道晋阳公主殿下跟房俊的关系非同一般,自然没人敢阻拦。 这边将房俊放进宫门,自有内侍和禁卫检查房俊带来的礼物。仔仔细细的验查一边,没有发现什么危险品和违禁品,房俊便将送礼物的家仆打发走。 这些礼物自然由内侍们帮忙搬运到房俊指定的地方。 礼物分成四份,晋阳公主、高阳公主、长乐公主以及小正太李治,每人一份。 高阳公主伤势有所好转,便被太医接回宫内医治,因为担心妹妹的伤势,长乐公主并没有再回道观清修,而是跟着回到宫里,住进高阳公主的寝宫,日夜照拂。 长孙冲失踪之事早已传遍关中,长乐公主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若说以往只是夫妻之间的矛盾,尚有可以转圜的余地,那么这次就算是彻彻底底为她和长孙冲的婚姻画上了一个句号。李二陛下可以顾全方方面面的关系放长孙冲一条生路,允许他隐姓埋名远离关中,却绝对不可能再让自己的女儿与谋逆者纠缠在一起。 在宗正寺,长乐公主与长孙冲的“和离文书”早已备案归档,只是未曾对外宣布而已。 至于小正太李治能够得到一份礼物,则是房俊顺手为之。 不管怎么说,这小家伙都是历史上的高宗皇帝,虽说现在历史已然变得有些离谱,可谁知道这小子最后会不会仍然如同历史上那般捡了桃子,当上皇帝? 不必过分讨好,可若是得罪这小子,可就犯不上…… 到了高阳公主的寝宫,早得了消息的侍女秀玉在门外迎候。 她是高阳公主的贴身侍女,如无意外,按照皇家的规矩,公主成亲之后她是要一同嫁到夫家的。再按照惯例,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她会成为“通房大丫鬟”,照顾公主和驸马的生活起居。 骊山行苑内附的突厥人犯阙,是房俊舍命将高阳公主和她塞进炕洞里,然后拼死引走突厥叛军。 能够跟着公主嫁给这么一个有担当的男儿,夫复何求? 况且前些时日公主负伤,秀玉跟着住在庄子里,亲眼见到了房俊对于家中的侍妾和侍女的和蔼可亲,越发觉得房俊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 只是以往驸马对自己公主好像有些偏见,对于这桩婚事很是抵触,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流言,说是驸马想要退婚。 甚至有过西明寺的误解…… 不过,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公主为驸马挡的这一箭,自己差点送命,却赢了驸马的心…… 见了房俊到来,秀玉很是亲热的向前迈了一步。 可是…… 看着眼前这张有些黑、棱角分明很是帅气的脸,秀玉张了张嘴,却愣住了。 该怎么称呼呢? 侯爷? 爵位被削了。 尚书? 官职被撸了。 驸马? 还没成亲呢。 二郎? 显得过于亲密了。 小丫头有些傻眼…… “这个……那个……”小丫头期期艾艾,急的俏脸涨红手足无措。 房俊却是皱起眉毛,看着直跳脚的小侍女,心说今天什么日子,怎地见的人都奇奇怪怪的?这丫头莫不是屁股上长了东西? “什么这个那个的,这是干嘛呢?”房俊站定,奇道。 “啊……殿下等着您呢,命奴婢前来迎接……”小侍女急的没法子,干脆含含糊糊的,不称呼。 房俊“哦”了一声,奇怪的瞅了这个颇为古怪的小侍女一眼,抬脚入内。 秀玉总算是松了口气,手脚麻利的引着后边的内侍,将房俊带来的礼物搬进殿内。 殿内充盈着淡淡的香气,不似檀香,不似花香,清淡而隽永,甚是好闻。 地上铺的是光滑如镜的金砖,承尘上绘着鲜艳的彩色绘饰,挂着羊角宫灯。中堂一幅梅花傲雪图,四角摆放着不知什么鸟造型的青铜三足香炉,那闻之令人心神舒畅的味道正从那香炉中袅袅散开。 殿内格式家具玲珑纤巧做工精细,摆放也颇具匠心,很有一股清爽整洁的韵味。 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盈盈俏立在殿内。 一袭素白的长裙,身姿纤弱,腰如缟素,乌黑的秀发在头顶盘了一个不知名的发髻,用一根白玉簪固定,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 容颜清丽,眉目如画。 周身再无一丝首饰点缀,却自有一股雍容秀美的气质,令人心醉。 尤其是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如同深夜里璀璨的星辰,绽放着灼灼的光辉。 房俊站定,躬身施礼:“见过长乐公主殿下。” 第五百五十七章 闺阁 淡极始知花更艳,任是无情也动人。 房俊今日始知这句形容薛宝钗的诗句,是如何的精辟,如何的妥帖。他得承认,在两三秒 的时间内,他完全沉醉于长乐公主绝美的风姿、神韵中。 若洛水神女般的长乐公主那清浅、明丽、娴雅的娇靥,清晰的铭刻在他的心中,令他如饮甘醇,心旷神怡,此生难忘…… “二郎,来看漱儿?”长乐公主浅笑一下,回了个礼。 房俊现在既无官职亦无爵位,长乐公主也只能以“二郎”称呼了。 听着长乐公主清冽如泉水叮咚的声音,似乎都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 注视着长乐公主清亮的眸子,房俊微笑道:“是,顺便也有礼物送给几位殿下。” 长乐公主被房俊的目光注视,便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颤,轻声道:“漱儿刚刚喝了一碗燕窝,精神正好呢,随我来。” 言罢,娇躯一转,将房俊引入内室。 房俊亦步亦趋。 长乐公主的身高并不出众,顶天一米六,但身姿窈窕骨架纤细,走动之间,细软的腰肢轻摆,宛若弱风扶柳,仪态万方。 房俊就有点眼热…… 按理说,即便是寻常女子的闺阁,成年男人也不能轻易涉足,这关系到女孩子的闺誉。但房俊与高阳公主有婚约在身,自是勿需顾忌。 闺阁内的光线也很足。 入目是一张宽大的锦榻,高阳公主靠坐在榻上,一双美目秋波盈盈,看着进来的房俊,唇角微微挑起。 她拿尾指轻捋着鬓角的秀发,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婉柔的清纯韵味流泻。 高阳公主今天穿着素雅的浅蓝色罩衫,身姿婀娜,秀美雅丽,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看上去有些憔悴,少了几分平素的明艳,多了一丝淡雅。 房俊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安静乖巧的时候,的确让人有些莫名的亲近感。 而且很好看…… 房俊走到屋子中央站定,关切的看着高阳公主的起色,柔声道:“今日何曾好些?伤口是否还会疼痛?”然后又有些担忧的说道:“应该躺着的,干嘛坐起来?当心伤口。” 长乐公主走到锦榻旁边,坐在一个绣墩上,看着有些絮絮叨叨的房俊,“黑面神”变身“知心暖男”,这画风的确很有意思,眼眸滴溜溜的在房俊脸上打了个转儿,便不自禁的溢出一抹笑意。 不妄漱儿以名相救…… 高阳公主却被房俊的关心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一贯都是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房俊,在她心里是一个刚硬宽厚的大丈夫形象,能折不能弯。可是现在这温柔的话语,浓浓的关切,让她既浑身不自在,心底又有甜甜的滋味泛起…… “无妨,伤口已然不疼了,只是近日有些发痒,很难受,御医说是伤口长出新肉,忍一忍,过几天就好。”高阳公主乖巧的说道。 房俊自来熟的走到长乐公主的对面,寻了个绣墩坐下,点头道:“这就好,不过还是要当心,若是抻裂伤口,那可就麻烦了。” 高阳公主的箭创是贯穿伤,最怕就是伤口感染发炎,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那几乎等于宣判死刑。 “嗯,知道啦。”高阳公主应了一声,秀美又蹙起来,问道:“你跟高四郎是怎么回事?怎么听说你把人家腿都给打折了?” 房俊打个哈哈,笑道:“没什么大事儿,那家伙想要找茬,不过眼瞎看不清路踢到石头上,怪得谁来?” 高阳公主尚未说话,长乐公主玉容便显出几分尴尬。 以往,长孙冲也是想要找房俊的茬,结果被房俊好生羞辱…… 房俊一直瞄着长乐公主的俏脸呢,见到她脸上神情微变,心里一动,便知道自己这是一竿子干翻一船人,有些唐突了。 刚想挽回一下,便听高阳公主嗔道:“你这人,都不知说你什么好!总是打架,真是粗鲁……对了,听说父皇想要起复你,不知是给你个什么官职。” 这丫头也算是个机灵的,一个茬就给打过去了,房间里的尴尬便消失掉。 “刚刚去了太子殿下那边,听说是崇贤馆的校书郎,清闲的差事,挺和我的胃口。”房俊便说道。 “你这人!”高阳公主就有些愤愤然,小脸纠结起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才多大呀?怎么老气横秋的,总是要做出来一番事业,成天晃来晃去的怎么行?该不会是你心里对父皇身怀怨怼吧?” 房俊吓了一跳,瞪眼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这话被陛下听到,少说又得是几十板子,慎言,慎言!” 见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房俊也有害怕的时候,高阳公主就掩嘴咯咯的笑了起来,眉眼都弯成了月牙。 长乐公主也微微抿嘴。 “呵!这是在诽谤君王么?”一个洪亮沉厚的嗓音自外面响起。 房俊心里一个激灵,“腾”的一下就站起来,扭头看去。 李二陛下正好从外间走进来,信步而行,脸上神色似笑非笑,瞅着房俊。 右手里牵着晋阳公主的小手。 今日的晋阳公主穿了一身湖水蓝的锦群,眉目如画的俏脸上洋溢着甜甜的微笑,嫩得像是一棵葱芽儿。 “姐夫……”见到房俊,晋阳公主就挣脱了李二陛下的手掌,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鹿一般,蹦蹦跳跳的奔向房俊,一头扎进房俊怀里。 李二陛下的老脸就抽动一下,明显很是吃味。 娘咧!啥时候朕的小棉袄跟别人这么亲了? 一双眼便微微眯起来,瞪着房俊,精光闪烁,一看就知不怀好意。 房俊没注意李二陛下颇为吃味的神情,一俯身,就将晋阳公主的小身子抱起来,笑道:“殿下想我了没?” “当然想啊!”晋阳公主高兴得咯咯直笑,然后问道:“姐夫,给兕子带了什么礼物啊?” 房俊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发僵…… 感情不是想我,是想礼物了啊? 李二陛下立马就多云转晴了。 长乐公主对李二陛下微微一福,轻声道:“见过父皇。” 高阳公主也在榻上笑道:“见过父皇!” 面对闺女,李二陛下的神情就和蔼得多了,冲长乐公主摆摆手,说道:“勿需多礼。”然后走到榻前,看了看高阳公主的脸色,做到绣墩上,关切的问道:“御医今日可来诊治过?伤口如何?” 高阳公主浅笑道:“刚刚看过,说是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 李二陛下明显松了口气:“这就好,好生养伤,不要太多心思。毕竟身体是你自己的,疼也好痒也好,谁也不能替代,以后记着,无论何种情况,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像是这般傻事,绝对不能再做!否则,你前脚丢了命,旁人后脚就能再续良媒,到那时候,人家花前月下亲亲我我,亏不亏呀?” 高阳公主俏脸如云霞蒸腾,红云密布,娇嗔道:“父皇说什么呢,难听死了……” 房俊抱着晋阳公主,则是一脸囧相…… 你是皇帝啊,这么说真的好么? 长乐公主清冷秀丽的容颜,也泛起笑意,然如雪山上的雪莲盛开,不可方物。 晋阳公主却是听不明白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的不满,她只惦记自己的礼物。 “姐夫,你给兕子带了什么呀?” 房俊爱怜的捏了捏晋阳公主挺翘的小鼻子,说道:“都在外面呢,紧着兕子先挑,兕子挑剩下的,再给你两位姐姐,好不好?” 小公主就果断摇头:“不好!融四岁,能让梨,兕子都五岁了,好东西自然要先给姐姐啊!” “呦呵!兕子殿下还读《三字经》呢?好样的,咱大唐这是要出以为不逊于蔡文姬卓文君的才女啊,好样的!” 晋阳公主就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蔡文姬是谁呀?卓文君又是谁?” 第五百五十八章 为人父者(上) 房俊与晋阳公主亲热一阵,刚想要带她去外边拿自己带来的礼物,便见到李二陛下站起身,对高阳公主说道:“漱儿且好生养伤,不要去外面活动。” 高阳公主自是乖巧的应了。 李二陛下又转头看着长乐公主,心底暗叹一声,对这个嫡长女很是怜惜,便柔声说道:“漱儿有伤,她又是个不肯安分的,你是长姐,便留在这里照顾她吧。就不要回去道观了,现在天寒地冻的,当心受了凉,伤了身子留下病根。等到开春,你若是还想去,父皇自不会拦你。” 长乐公主眼帘低垂,轻声道:“丽质听父皇的,定会好生照料妹妹。” 心底却是涌起难言的酸涩。 可是又能怨谁呢? 李二陛下便安慰的笑笑,转身对房俊的怀里的晋阳公主说道:“兕子在这边跟姐姐们玩儿,父皇有事跟房俊说。” “哦。”晋阳公主虽然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乖巧的从房俊怀里下到地上,还懵懵的冲房俊摆摆手:“姐夫再见!” 房俊就笑道:“礼物都在外边,待会儿让人送进来,还有晋王一份,兕子一会儿代草民给晋王送去。” 晋阳公主乖巧的答应一声。 李二陛下则是斜眼睨着房俊,哼了一声,不阴不阳的说道:“草民?怎地,对朕的处罚不满?” 这个时候,房俊哪里敢得罪李二陛下?眼瞅着梦想成真,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马上到手,得有多傻才会跟李二陛下置气? 顿时面容一整,义正辞严道:“陛下误会了,草民岂敢有半分怨怼之心?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草民身为大唐的一份子,自然永远拥护陛下,在草民心中,陛下永远正确!草民最近常常夙夜难寐,每每思虑往日种种,都有一种悔不当初的悔恨!往日行事,多有错处,皆是陛下德比天高心比海阔方能一次又一次的给予草民悔过的机会,草民粉身碎骨亦难以回报陛下恩德之万一……” 三位公主殿下目瞪口呆,这人怎能阿谀奉承到这种程度? 就想问问你,脸还要不要? 李二陛下更是一副便秘的表情,听着房俊这番歌功颂德,差点都吐出来! “闭嘴!” 李二陛下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呵斥一声,愤然道:“跟朕去御书房!” 然后背着手,走出闺阁。 房俊自然屁颠儿屁颠儿的跟上。 闺阁里,长乐公主以手抚额,惊叹道:“这人怎么能这样?这也太……太……”清纯如白莲花一般的长乐公主,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去描述房俊的无耻。 高阳公主忍俊不禁:“他啊,有时刚烈得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有时却根本毫无底线,都不知道怎么说他!” 晋阳公主萌萌的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疑惑的问道:“姐姐你们再说什么呀?兕子觉得姐夫说得很对啊!” 长乐公主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靥如花,宛如雪莲盛放,轻柔明媚。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的戳了一下晋阳公主的额头,娇嗔道:“差点忘记,这里还有一个小马屁精呢!” 高阳公主就咯咯想笑起来。 晋阳公主委屈的捂着额头,修眉蹙起,小嘴儿微微撅着,很是不满,姐夫说得本来就很对呀?不过转瞬之间,小公主便高兴起来:“我去看看姐夫给我带来什么礼物!” 蹦蹦跳跳宛如一只花蝴蝶一般跑了出去。 ***** 神龙殿,御书房。 李二陛下坐在书案后,房俊则打横坐在椅子上。 老太监王德亲自为李二陛下和房俊奉上香茗,房俊接过,道了声谢,王德低声笑道:“如何当得起?能伺候二郎,那是老奴的福分。”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房俊才发现李二陛下申请古怪的看着自己。 脸上有东西? 房俊伸手抹了一把,没发现异常,便抬眼不解的看着李二陛下。 再看我,再看我,我就…… 皇帝老子想咋看就咋看,咱啥也不敢干。 盯着房俊瞅了半晌,李二陛下才开口说道:“朕果然没冤枉你,你小子的确有做佞臣的潜质。” 房俊有点懵,这算是夸奖,还是讽刺? 只好正色道:“刚刚草民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觉悟半句妄言,草民对陛下之敬仰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李二陛下瞪眼道:“再说半句,信不信朕打断你的腿?” 房俊立马闭嘴。 他只是胡说八道来缓和李二陛下的情绪,看得出来,李二陛下对于自己打断高真行腿的事情很是不满。不过现在看来目的达到,那就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吧…… 见房俊不再说那些不着调儿的话语,李二陛下这才神情缓和下来,却发现原本的一腔火气,不知不觉的消散得差不多了。 李二陛下悚然一惊…… 惊异的看了正襟危坐的房俊一眼,难道这小子对某的脾气居然掌握得如此透彻,能在不知不觉见就影响某的情绪? 又或者,只是巧合? 李二陛下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性格棒槌脾气暴躁的小子能精巧的掌握自己的脾气,然后通过插诨打科的手段,将自己的怒气消弭与无形之间。 没那么妖孽吧? 惊疑不定的瞅了房俊几眼,李二陛下才说道:“你说说你怎么回事,就不能消停两天?官职爵位都没有了,还是恣意妄为不知收敛,朕如何敢重用你?” 一听这话,房俊赶紧表态:“陛下教训得是,草民知错,定然痛改前非,尽心尽力办事。” 李二陛下神情缓和,不过还是有些不爽的斥责道:“就算高真行有些过分,那也用不着打断人家的腿吧?一个是朕的小舅子,一个是朕未来的女婿,都是有功于社稷,都是一般的青年才俊,人家高真行被抬着来到太极宫告状,尔可知朕有多为难?不省心的东西!” 房俊没有接话,心里却有些慰贴。 看得出,经过一些列的事情,李二陛下算是在心里认可了他的奉献和成绩,再通过与高阳公主的婚事,终于使得自己在李二陛下的心里地位显著提升。 或许比之先前的长孙冲还差了一筹,但是比之高真行已经不遑多让。 算是个巨大的进步吧,虽然自己付出的代价有点多…… 见到房俊默然不语,李二陛下也就不再呵斥。 他了解房俊的性情,这般默然,就等于承认错误。若是想听到他嘴里真的低声下气的认错,那简直就是妄想,这种程度已经差不多是极限了。 这小家伙,骨子里是很骄傲的。 “去过东宫了?”李二陛下问道。 “是。” “想必太子已经和你说了,朕打算让你年后去崇贤馆,读读书,静静心,收敛一下脾气。等到成亲之后,朕自然会任命你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之职务。” “多谢陛下隆恩!”这一句,可是实心实意的。 想到辽阔的海疆即将掌握在自己手中,房俊就激动得心跳加速,这可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李二陛下喝了一口茶水,上身微微向后,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别的不说,这小子对于奇技淫巧的专研,堪称天下无出其右,单单是这个椅子的发明,就可见一斑。比以往的地席和软塌强太多,坐上去几个时辰也不会觉得累。 “说说,对于海疆之事,有何打算?”李二陛下淡然问道。 房俊想了想,诚恳说道:“草民心里有一盘大棋,三言两语是说不明白的,不如写一份策划书,改日交给陛下,请陛下指教?” “可。” 李二陛下点头,他知道这小子不犯浑的时候,还是很有才华的,既然敢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说是“一盘大棋”,想来还真就一个完整的计划。 略微沉吟一下,李二陛下沉声说道:“对于储君之位,你有何看法?” 房俊愣住。 你喵的! 这跟我又什么关系? 摆脱,咱还想多活两年,哪敢有看法啊…… 第五百五十九章 湖畔 历朝历代,储位之争都是充满了血雨腥风,聪明人都懂得要远离其中。虽然风险越高利益越大,但是这种波诡云翳的局势之中,稍有不慎便是身亡家破的结局,房俊又怎会愿意牵连其中? 他之所以先后劝谏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只不过是恰逢其会,冲着自己的良心多说了两句,若是要他亮明车马支持其中之一,绝对不干! 此时李二陛下这般问,房俊立马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草民才疏学浅,且少不更事,能有什么看法?什么看法也没有!一切单凭陛下乾纲独断,草民只知忠心于陛下!” 李二陛下气笑了。 这小子小小年纪,何以学得这般油滑,简直如同衙中老吏一般,拍的一手好马屁…… 便有些不悦:“难不成是你爹在家中曾有嘱托?你小小年纪,正是锐气风发之时,莫学你爹那等暮气沉沉之辈,但说无妨。” 房俊心说当我傻子呢? 好处一点没有,稍有不慎就掉坑里,脑子抽抽了才会当你的面表态!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你的儿子,你自己想打想骂自是随意,可别人挑三拣四,你心里能舒服? 干脆就垂下头,一言不发。 只是心里也在狐疑,这位皇帝陛下吃错了什么药,为何又敕封魏王李泰的官职,命令其年后就番,难道这是要死保李承乾的太子之位? 或许,是想到自古以来,从未有废太子得以善终的历史吧。 毕竟李承乾是他的嫡长子,是他与长孙皇后孕育的孩子,感情还是很深厚的。现在证实了许多事情都是长孙冲从中捣鬼,想来他对李承乾的厌恶也有所削减。 毕竟为了更宠爱另一个儿子而致使这个儿子下场凄惨,李二陛下心理有障碍…… 见到房俊油盐不进,李二陛下也是无法。 所谓当局者迷,房俊从未进入帝国的核心阶层,更未曾参与到太子废立的讨论,想来应当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见解。近日李二陛下虽然下诏敕封魏王李泰的官职,彻底熄灭了自己心中的易储之心,却总是患得患失,想要听听旁观者的想法。 可惜房俊这小子怕死怕得要命,将自己拎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肯说…… 李二陛下就有些不爽,可也没法子。 难不成大刑伺候,非得他说点什么不可? 就阴着脸,呵斥一声:“赶紧滚吧!” 房俊如蒙大赦:“诺!” 后退两步,转身就走。 开什么玩笑,寻常时候对储位只是唠叨几句也就罢了,谁会傻乎乎的当着你的面表态? 见到房俊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李二陛下愈发恼火…… ***** 出了有些阴暗的神龙殿,房俊不由得舒了口气。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侍女从一旁走出来,弯着腰笑道:“给房二郎问安!奴婢是长乐公主殿下的侍女,吾家殿下请您去湖畔一晤,有些话想跟您说。” 房俊一愣。 长乐公主有事跟我说? 难不成是约炮…… “咳咳!头前带路吧。” 小侍女嘻嘻一笑:“二郎,请跟奴婢来!” 言罢,转身向神龙殿的西侧走去。 房俊亦步亦趋的跟上。 心里却是狐疑,长乐公主有何话要跟自己说?不是刚刚见过面么? 既然是不能再高阳公主面前说的话,想来是比较隐私的。 难不成,是长孙冲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能多看几眼这位秀外慧中的美丽公主,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房俊一面猜测,一面跟着那小侍女绕过神龙殿,一路向北走去。 天上飘来的雪花已经越来越大,飘飘洒洒宛如芦花一般洁白轻柔,将太极宫的红墙黛瓦笼罩其中。少了几分庄严肃穆,多了几分轻灵缥缈。 小侍女身姿纤细,在前面快步疾行,从甘露殿的后方绕过,再穿过彩丝院旁边的竹林,一路向北,在凝阴阁前拐了个弯,来到一方湖水之畔。 眼前豁然开朗。 湖畔可见花圃和树木,只是在冬季里植物枯萎。站在湖岸边的回廊中放眼看去,但见水波荡漾,湖面浩渺,湖水之中应该是连着温泉,湖水并未结冰,水面有迷蒙的雾气萦绕,宛如仙境。 其余各处都是有些荒芜、枯寂的感觉。 若是春夏而来,可想象此地的胜景。 湖水的西北方,一溜宽阔的城墙,一座雄伟恢弘的城楼,那边是名震天下、千古流传的玄武门。 湖畔回廊之中,一道倩影凭湖而立。 小侍女对房俊微微一福,悄然退开,显然事先得了长乐公主的吩咐。 房俊信步走进湖畔回廊。 回廊外雪花纷飞,湖面上水雾蒸腾。 眼前的佳人亭亭玉立,只是一个背影,便似与这幽美的景致融为一体,无限美好。 长乐公主穿着棉衣,戴着棉帽,外面在披上一件皂色的斗篷遮风。只是那宽大的斗篷,却也遮不住纤弱的身姿,秀美的气质。 房俊只觉得便是这么站在她身后静静的看着,便已经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所有的尘世烦恼,几乎就在瞬间被摒弃与此间之外。 浑然忘俗。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长乐公主转过身来,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投注到房俊脸上。 房俊便轻咳一声:“不知殿下相召,有何吩咐?” 长乐公主长而翘的睫毛眨了一下,问道:“为何二郎一直对漱儿心有抵触呢?” 声音清冽纤细,悦耳动听。 房俊有些发愣。 这位公主殿下还真是秀外慧中,看出了自己对高阳公主一直都藏有心结。 房俊沉吟一下,否认道:“殿下何出此言?某并不觉得。” 长乐公主便浅浅一笑,秀美的容颜却并无多少笑意,转而说道:“无论如何,你与漱儿的婚事,都已经不可更改。或许你心里有着你的想法,但我想说的是,漱儿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一个肯为你牺牲生命的女人即将成为你的妻子,你应当好好对她。” 房俊浓眉一挑,笑道:“殿下是在做月老么?” 长乐公主轻摇臻首:“怎么会?你们的婚事是父皇指婚,哪里需要什么月老。” 房俊有些不解:“殿下召某前来,便是说这个?” 长乐公主俏脸微微一红,轻声说道:“算是我多管闲事吧。只是漱儿是很苦的,她的母妃去世很早,小时候是在杨妃娘娘的宫里长大,大了一些,才会到我的宫里。她能以死救你,希望你不辜负她的一片真情,好好待她,莫要她受了委屈。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一场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应当相互珍惜才对。” 说着话的时候,她的脸儿微红,本来清秀绝美的脸蛋儿上,平添了一份娇艳,愈发显得明媚亮丽。 房俊心中微微一动,问道:“殿下的婚姻,很不幸福吧?” 此话出口,房俊便暗叫糟糕。 果然,长乐公主俏脸飞起两朵红晕,颇有些羞恼的瞪了房俊一眼,冷声道:“本宫言尽于此,阁下好自为之吧。” 言罢,抬脚便自房俊身边走过,走出回廊,漫天的雪花飘落在她的帽子、斗篷、肩头,弱质纤纤,宛如画中人。 那消失的小侍女不知从何处钻出,紧紧的跟在长乐公主身后,一主一仆,转眼消失在茫茫的飞雪里。 房俊苦笑一声,这位殿下看似柔顺恬静,实则脾气刚烈,只是笑笑的一句失言,便将她给惹恼了。 先是夫妻不睦搬进道观修行,继而长孙冲牵涉进谋逆案不知所踪,这样的婚姻,自己偏偏还要去问一句“很不幸福吧”,的确有落井下石之嫌。 房俊就有些懊恼…… 第五百六十章 除夕·祭祖 房俊是极喜欢跟长乐公主在一起的,这位长乐公主便如同一朵清秀纯净的白莲花,静静的站着,无需任何言语,便能散发着淡淡的馨香,让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悠然。 极其符合房俊的审美观。 只是想起她刚刚的话语,房俊又叹了口气…… 对于高阳公主能舍命为他挡箭,他非是铁石心肠,又怎能无动于衷? 一直以来,都是脑子里的历史让他对高阳公主避之唯恐不及,对这门婚事一直存在抵触心理。 他的灵魂是个成熟的男人,不是憧憬着完美爱情的少年,对于政治联姻完全能够接受,也确信自己在婚后不会对妻子报以抵触。 先结婚后恋爱,其实没什么不好。 爱情未必要轰轰烈烈,平淡相处的相濡以沫,更符合房俊的理想状态。 只是她一直过不去高阳公主跟辩机的这个坎儿…… 可是当高阳公主站到他身前为他挡箭的那一刻,房俊知道,自己被感动了。 有一个女人能够为你而死,还有什么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呢? 更何况,这个所谓的错误,只是历史上的一桩悬案,现在更不一定会发生…… 自己能接受“享尽天下美男”的武美眉,为何不能接受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高阳公主呢? 雾霭蒸腾,雪粉纷纷。 房俊站在湖边,卓然而立,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 房俊是个心胸豁达的人,前生如此,今生如是。 对于为他舍去性命的高阳公主,他无法拒绝,那会令他良心不安。 当然,爱慕之心是没有的,起码现在没有。 不过先结婚后恋爱,他完全能够接受…… 除夕一大早,长安城里家家户户的爆竹声便响成一片,充满了过年的气氛。 在这个火药尚未普及、纸张成本高昂的年代,用火烧竹节使之爆裂发声,以驱逐瘟神,是人们渴求安泰的美好愿望。 当然,“爆竹”即将成为历史。 早晨尚未开饭,房俊便领着老三房遗则、老四房遗义,拎着一挂作坊里刚刚试验成功的鞭炮,来到大门口。 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燃着一根线香,点燃引线,火花便“嗤嗤”的燃烧起来。紧接着,震耳欲聋连续不断的炸响便在大门口响起,随着鞭炮的炸响,染了红色的鞭炮纸筒被火药炸开,片片碎裂的红色纸屑漫天飞舞,一片喜庆。 老三老四一开始吓得躲在房俊身后,但是过了一会儿就不怕了,兴奋的又碰又跳,央求着房俊也想要放一挂。房俊怎敢让他俩放鞭炮?若是伤着了,老娘能扒了他的皮! 自打这两个小家伙越来越大,越老越懂事,懂得粘人之后,房俊感觉自己在老娘面前的地位直线下降…… 鞭炮一响,不仅将府里的家仆下人们都炸了出来,整条街的人家都纷纷出来探望,各个神情震惊,不晓得发生何事。 这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挂鞭炮吧? 房俊美滋滋的想着,这种“先拔头筹”的感觉果然很爽…… 看着那霹雳扒拉炸响的鞭炮,看着那随着炸响漫天飞舞的红色纸屑,所有人都觉得这东西很适合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燃放啊!对于气氛的提升效果,那不是一点半点。 跟这玩意一比,那火盆里烧着的竹节简直弱爆了! 便有街坊来问。 “二郎,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怪吓人的?” “这是鞭炮。”房俊笑呵呵的回答。 “哪里买的?” “是呀,这东西真响,比爆竹好多了,这红纸满天飞,喜庆!” 房俊就笑道:“这是家里作坊研制的,没得卖。” 这一条街上住着的都是官宦世家,有钱。 他有些后悔,想起来制作鞭炮和烟花已经是腊月了,几番试验,现在虽然成功了,但年节已经到了,无法大规模生产,否则又是一个敛财的好东西。 打发了好奇的街坊邻居,房俊领着老三老四,回正屋吃饭。 房玄龄已经坐在正坐,皱着眉训斥房俊:“整日里不务正业,鼓捣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没长进!” 房俊就哈哈一笑,也不辩驳,只是说道:“这不作坊里有一些以前制作火药的材料,顺手就鼓捣了这鞭炮,过年嘛,听个响,图个吉利。” 心里却是腹诽。 玻璃算不算稀奇古怪?火药算不算稀奇古怪?曲辕犁算不算稀奇古怪? 玻璃现在每年给李二陛下创造大量的财富,火药成了攻城略地的大杀器,曲辕犁更是传遍大江南北,令农田耕种的效率提升了不止一倍。 正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却实实在在的改变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推动着这个帝国不停的前进。 这不是稀奇古怪,这就科学技术! 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 老爹不懂…… 以后再慢慢的跟老爹灌输这方面的理念吧,这个一辈子学习儒家思想的老学究,一时半会儿的恐怕转变不过来这个念头。 房玄龄听了房俊的话,立马担忧的问道:“火药?那可是陛下严令民间禁止的东西,你小子违抗皇命,想拖累老子被砍头啊?” 这当然是玩笑话。 就算房俊真的造反,李二陛下也不会砍了房玄龄的脑袋,长孙冲就没牵连到长孙无忌…… 但也可以看出房玄龄的谨慎。 防微杜渐,持身守正,这是为官之道,亦是做人之道。 卢氏瞪眼道:“你个老东西,大过年就不能说点好话?” 房玄龄气得无语。 大嫂杜氏和小妹房秀珠就在一边偷笑,这个家里,卢氏的威风那真是所向无敌,在朝廷里说一不二的宰辅大人,也得跪…… 房俊便解释道:“父亲不用担心,制作鞭炮的火药,跟神机营制作震天雷的火药配方不同,威力小得多,就算弄个十斤八斤的,也没什么用处。” 房玄龄这才释然,不过被卢氏刺了一句,心中依然不爽,整顿饭都绷着脸。 吃完饭,房玄龄碗筷一撂,冷冷的说道:“准备一下,下午祭祖的事宜。” 便背着手,到书房里喝茶去了。 准备祭祖的事宜,自然勿需房俊伸手,大部分都是大哥房遗直的事情。 这与能力无关,只与长幼有关。 房遗直是房家的嫡长子,这种事情基本都是他的任务,当然,将来继承房玄龄的爵位也是房遗直,没别人什么事儿…… 房家的祖祠在青州,道路太远,不可能每年都长途跋涉赶回青州去祭祖,便在后院建了一座祠堂,存放着祖宗的牌位。若干年后,房玄龄这一支繁衍生息,便会与青州的祖祠分支开来,另立一房。 东跨院的祖祠是五开的高大正房,抱厦厅,台阶、回廊俱全,左右各有厢房,轩昂壮丽。 屋脊的灰塑装饰以梅花、牡丹、莲花与鳌鱼等瑞兽和吉祥图案为主题,山墙也有精美的草尾灰塑装饰。房内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雕螭案,案上,放置着一座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后面摆放着一溜木龛,龛中有祖宗的牌位。神龛刻有各类色彩斑斓的花卉植物,如梅花、青竹、牡丹、桃花和莲花等,以代表四季生生不息,寓意整个家族开枝散叶。 地下是左右各一溜总共八张楠木座椅。 此刻祠堂里青烟缭绕,古朴肃穆。 房玄龄作为这一支的族长,自然是主祭。房遗直陪祭,房俊献帛,房遗则捧香,房遗义守焚池。只不过房遗义年纪太小,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还得派了一个家仆看着他…… 儒家礼法的核心内容之一:长幼有序。祭祀里很多事,房俊这个此子都只能看着,排不上号。 祭祖之后,一家人便聚在正堂里,吃年夜饭。 年夜饭吃完,要守岁。 这时,骊山庄子里的管事卢成便领着十几个青壮,赶着几辆马车,运来二十几个方方正正的大纸箱子…… 第五百六十一章 烟花(上) 暮色渐深。 喧闹的长安城渐渐沉寂下来,尽管平素严格执行的“宵禁”从今晚开始直至上元结束都将取消,但对于国人来说,除夕之夜阖家团圆是亘古不变的传统,即便平素最撒欢的纨绔子弟,今晚也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 家庭,亲情,这是华夏文化最凝炼的底蕴,早已融入血液。 零星的爆竹声响,点缀着安宁的城市。 皇城内灯火通明。 一盏一盏大红色的宫灯被高高挂起,明亮的灯光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层橘红色的光晕之中,肃穆之中平添了几分喜庆。 高阳公主的寝宫内,笑语欢声。 自从李二陛下登基,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对待亲生手足的冷血残酷,愈加重视亲情的维系。所有的公主、驸马,尚未就番的皇子,只要留在京中,都尽可能的来到太极宫团聚,吃一顿年夜饭。 一众公主便不约而同的来到高阳公主的寝宫,姐妹们坐在一起,笑语欢颜。别管平素是否相看两相厌,在这个时候,都会放下心底的成见,在皇帝面前展现一番姐妹情深的温馨画面…… 安康公主斜坐在高阳公主的榻前,拿尾指轻捋着鬓角的秀发,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婉柔的少妇韵味流泻。她今天穿着素雅的浅蓝色宫裙,身姿婀娜,秀美雅丽。 这样美丽的女子,总会让人有些莫名的亲近感。 她看着锦榻上高阳公主如花似玉的小脸有些苍白,心里有些心疼,便柔声说道:“你这丫头真是傻!身子是你自己的,遭罪也是你自己受,怎能干出给人家挡箭这种事情呢?咱们女人啊,最是命苦,你这边舍去性命不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男人还不是为你掉几滴眼泪,一转头就三妻四妾風流快活?不值当!” 她的声音较脆轻柔,不疾不徐,很是好听。 高阳公主绣眉一挑,笑道:“哎呀,这话可千万别被独孤姐夫听见,否则那位得知自己视若珍宝的爱妻居然是个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可就要肝肠寸断了!” 安康公主下嫁独孤谋。 独孤谋勇猛善战,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只是有些“惧内”…… 向来都是将安康公主捧在手心里,听之任之,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此事常常被市井坊间拿来取笑,但是一众公主就姐妹们,却个个羡慕得不行。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更何况是出身在皇家的金枝玉叶? 身上担负了太多的皇家责任,围绕了太多的利益纠葛,相濡以沫的真情,反倒成了最奢侈的奢望…… 安康公主洁白的脸蛋儿微红,有些羞恼的瞪了高阳公主一眼,反唇相讥道:“谁管他断不断心肠的?倒是你这个丫头,现在取笑我不要紧,等到成亲之后,怕是有你受的!你家那位啊,脾气实在是暴躁,说不得惹恼了会跟你抡拳头……” 高阳公主虽然伶牙俐齿,但到底是个没出门的姑娘,谈论起未婚夫,就有些娇羞,脸儿红红的不说话,但嘴角噙着的浅笑,却透露了心底的甜蜜。 一旁的临川公主听到她们两姐妹的对话,便忿忿说道:“真不知父皇是怎么想的,为何将漱儿嫁给那么一个棒槌?咱漱儿花容月貌,这辈子算是毁了!” 她的驸马周道务,去年便是在这太极宫里,被房俊揍了一顿,颜面尽失,无颜在长安待下去,立秋的时候,求了李二陛下敕封为营州都督,去辽东上任了。 年轻夫妻两地分居,心里对房俊难免有着怨恨。 寝宫里就有些冷场。 那房俊的确是个混不吝的,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谁愿意去招惹? 便是一旁的东阳公主也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秀美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置若罔闻。 她的驸马是高履行,申国公高士廉的长子,高真行的长兄…… 高阳公主嘴角一翘,就待反唇相讥。 若是刚刚定下婚约只是,临川公主这般说话,高阳公主尚能忍耐几分,甚至觉得这是提点她,让她知道房俊的为人,是为了她好。但是现在马上就要成亲了,临川公主说这样的话,是发泄自己心里的怨气,还是为了给高阳公主添堵? 高阳公主可不是小绵羊…… 只是她刚刚想要开口,便被身边坐着的长乐公主扯了扯衣袖,高阳公主扭头看过去,便见到长乐公主秀眸眨了眨,微微摇头。 高阳公主只好恨恨的闭嘴。 对于这个姐姐,高阳公主是打心底里钦佩爱戴,她的话,得听。 这时,寝宫外一个小宫女疾步走进来,到高阳公主榻前,弯下腰施礼道:“刚刚承天门的禁卫送进来一封书信,说是房相家二郎给殿下的。” 说着,将手中一封书信举起。 高阳公主眨眨眼,伸手接过。 小宫女垂着头弯着腰,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临川公主就嗤笑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呦,这大过年的还要鸿雁传书,真真是羡煞旁人呐!只不过房二那个棒槌,何时这般有情趣了?” 冷场,没人理她。 高阳公主抬眸瞅了临川公主一眼,抿了抿嘴,没说话,而是拆开手中的信封。 里边的信纸折成一个方胜,如同心连心一般,很是精巧。 高阳公主的唇角便翘起来。 轻轻将方胜拆开,圆润华滋、宽绰秀美的字体便显露出来。 “《青玉案·除夕念佳人》……” 清河公主便凑到高阳公主身边,依偎着她的肩膀,盯着信纸,轻轻念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酉时初刻,凭窗远眺……” 满室寂静无声。 这首诗余,寥寥几行字,将一副幽美的画卷展现在眼前。 皇家的公主都是念过书的,经过名师教导,自然具有很高的鉴赏能力。 这首词肯定是极好的,更难得的是词中蕴含的真切情意。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长乐公主喃喃的念了一遍,神情有些恍惚。 临川公主有些发愣,听说过那房二很是有些才华,但居然这么厉害,能写得出这么好的词? 不过…… “这首词定然是那房二抄袭而来!”临川公主叫道。 所有公主的眼神都向她看来,有疑惑,自然更多的是不屑。 知道你对房二有成见,但张嘴就说人家的词是抄来的,还要不要点脸? 高阳公主纤手捏着信纸,一双秀眸微微眯起。 她生气了…… 临川公主笃定的说道:“又是玉壶光转,又是鱼龙舞,这分明是上元节观灯的景色啊,除夕之夜黑漆模糊的,哪儿来的花千树,哪儿来的星如雨?这分明是上元也的词,被他抄袭而来,生搬硬套!” 众位公主细细琢磨,还真是有几分道理…… 高阳公主终于忍不住了,撇着嘴儿,讥讽道:“若是没记错,当年在御书房里读书,姐姐的功课可从来都是最后一名,什么时候也能评论诗词了?” 临川公主脸一红,尖声道:“瞎子都看得出来有问题好不好?妹妹别是被那棒槌迷了眼,分不清好歹!” 高阳公主气得俏脸通红,就待反驳。 清河公主突然问道:“酉时初刻,凭窗远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长乐公主望望天色,细声说道:“马上就到酉时了吧……” 话声未落,长乐公主便轻轻张开红润的嘴唇,清丽秀美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 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她清亮的眸子里绽放,投下斑斓炫丽的倒影…… 第五百六十二章 烟花(下) 房府花园中。 房俊领着老三老四小妹,将下午庄子里送来的礼花搬到花园里,家仆侍女们都不知道二郎又要玩什么花样,急急忙忙的跑出来瞧热闹。大嫂杜氏也领着贴身的侍女站在回廊里,饶有兴致的看着房俊将那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纸盒子摆好。 房遗直本来窝在书房里看书,却被杜氏拉出来,此时见到房俊另个几个孩子一顿折腾,就有些不耐烦,闷声闷气道:“多大的人了,怎地还跟孩子一样,简直幼稚!” 他心里还惦记着刚刚从好友那边借来的话本,才子佳人,只看了一半呢…… 杜氏就冷哼一声,抿着嘴唇说道:“确实很幼稚,兄弟都已经名满天下能撑起来这个家了,兄长还整天窝在书房看话本,真是幼稚得紧!” 房遗直白脸微红,紧紧闭上嘴巴,不敢出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自打老二越来越能折腾,自家媳妇总是时不时的刺上自己几句,搞得很伤自尊。 房遗直是看不上老二的。 房家这等清贵人家,那是要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读书才是正途,整天嚣张跋扈与铜臭为伍,那是舍本逐末,没出息。可这番话对媳妇说是没用的,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早就被老二隔三差五的稀奇古怪的礼物收买了,跟他不是一条心啊…… 房遗直仰天长叹,只觉得自己这等清高飒爽的读书人,与一群愚夫愚妇终日为伴,实在是沾染了太多的尘俗之气,真是吾辈之悲哀啊! 花园里,房俊领着兄弟姐妹将二十几个烟花摆好,让家仆拿来线香,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那家仆恭恭敬敬道:“回二郎的话,差不多酉时初刻。” 房俊点点头,看着老三老四:“第一个,谁来点?” 房秀珠站在房俊身边,瞪着一双秀眸看着方方正正的纸盒子,好奇问道:“二哥,这什么东西啊?也是鞭炮么?” 她是见到房俊手里的线香,才猜测是不是跟晚饭前在大门口放的那一挂鞭炮一样,只是这个形状也太奇怪了…… 房俊就得意的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保准好看!” 老三房遗则虎头虎脑的跑过来:“二哥,我来!” 老四则有些胆怯,藏到房俊身后,又有些好奇,便露出小脑袋,看着三哥拿着线香,点燃了第一个纸盒子上面长长的引线。 “呲呲”声中,引线冒着火星和烟雾,飞速的燃烧,纸盒子外面的引线很快烧完了。 短暂的沉寂。 然后…… “嗵”的一声,一个火球从纸盒子里面带着一串火星和烟雾,径直的窜上天空。 那火球被火药喷射,一个劲儿的往上窜,直到将近十丈的高度…… “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含有烧碱的光弹在半空中炸开,绽放出一朵黄色的花朵,色彩绚丽,夺人眼目! 紧接着,又是一道“嗵”的一声,一个光弹升上天空。 “砰” 这一朵是含有铜沫的绿色烟花。 先前的黄色花朵尚未坠落消散,这一朵绿色又点缀其间,黄绿相间,分外绚烂。 “嗵嗵嗵” 一朵接着一朵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的烟花将贞观十四年的长安城映照得五彩绚烂,光彩夺目! 因为研制的时间段,加上一些特殊材料很不容易得到,更由于房俊对于后世烟花的制作方法也不甚了解,这就使得眼前的烟花在房俊看来实在是过于单调。 但是在一千四百年前的唐朝眼中,这已经足够! 天空中那一朵朵五彩炫丽的烟花,就如同来自天外的七彩云霞,堪称神迹! 那种美丽、那种绚烂、那种辉煌,将所有人彻底震撼! 在第二枚烟花点燃的那一刻,整个长安城的居民纷纷走出房间,站在自家的花园里、街道上,仰首望天,震撼无比的看着天空中那一朵朵仿佛盛开在天堂的炫丽花朵。 房遗直都看傻了,张着嘴,下巴都快掉地上…… 太极宫里,高阳公主秀眸闪亮,仰首望着天上的烟花,喃喃的低语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谁说只有上元之夜才会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看看这天上盛放的烟花,灿烂如云霞,炫丽如火树!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沉寂之中的长安城,仿佛被这一朵接着一朵的绚烂烟花所点燃,整个除夕之夜都谈论着这不可思议的神迹,彻夜难眠。 李二陛下呆呆的站在窗前,眼睛里投映着五彩的五彩的烟花,半天无语。 直到一刻钟之后,李二陛下才回过神来。 看着烟花升起的方向,心里琢磨一番,便认定这必是房俊那厮折腾出来的动静。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天下,也只有这小子时不时的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神迹”。 比如,那个狗屁的“召唤彩虹”…… 一想到那个被自己锁进藏宝阁,实际上却一文不值的棱镜,李二陛下就有些肝儿疼。 遣内侍将李君羡喊来,李二陛下咬牙切齿的说道:“这必是房俊那厮搞出的动静,如此招人眼目,怕是现在整个长安城都沸沸扬扬!过年都给朕添堵!你立刻通知城中武侯和金吾卫,严密防止百姓混乱,你自己马上给朕去房府,将房俊这厮捉拿……” 说到这里,想了想,觉得除夕之夜将房俊缉拿好像有点不妥,起码也得给房玄龄点面子,便改口道:“看看那厮手中还有多少这种东西,统统给朕搬回来!” 李君羡一愣,搬回来? 您这算不算以权谋私呢? 不过却是不敢问,点头道:“末将领旨!” 退了几步,转身走出大殿。 心里却想:房俊你个混蛋,你就作死吧,大过年的也不让咱消停的喝点小酒…… 李君羡带着属下风驰电掣一般赶到房府,二话不说,将六七枚尚未燃放的烟花统统“没收”,甚至还“拘捕”了一名帮着房俊摆放烟花的家仆,急三火四的返回太极宫。 房俊吓得够呛,难道放个烟花也犯了李二陛下的忌讳?或者犯了什么国法? 不过这年头,好像也没有禁止在城区内燃放烟花爆竹的禁令吧?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一朵朵烟花在太极宫上空绽放,房俊才回过未来,气得跳脚。 李二,忒无耻! …… 除夕之夜,在李二陛下的得意、房俊的愤怒,以及满城百姓的喧嚣之中渡过。 大年初一一大早,吃过饺子,就要拜年。 拜年是很累的一件事,尤其对于房家这样显赫的人家来说。亲朋故旧实在是太多,一家也不能落下,但是却也是维持人际关系的一个重要手段。 最悲催的是,房俊现在算是“长安名人”,去到各家拜年,待遇明显较之去年大大提升,基本都是各家的家主亲自接待。都是叔叔伯伯,又都是朝中大佬,礼貌必须保持。喝喝茶聊聊天,彼此问候几句,房俊笑得腮帮子发酸…… 苦不堪言。 不过也有收获。 最晚的烟花满城皆知是房家燃放,尽早便有不少人向他打听,实在何处购买。听闻是房家的作坊研制的新产品,便大方的表示感兴趣,订单下了不少。 反正都是不差钱的人家,房俊喊出天价,皆不以为意。 相比于晚上燃放几个如此美丽绚烂的烟花,钱算个什么? 房俊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回到府上,立即打发亲随前往庄子里通知,年假取消,工钱翻倍,全力开工! 武媚娘喜滋滋的扒拉着房俊手里记录的订单,计算一番,顿时眉花眼笑。若是能在上元节之前将这份订单完成,起码上万贯的收入呢!郎君若然是财神下凡,随随便便鼓捣个新鲜玩意儿,就能敛一笔横财。 房俊坐在椅子上歇歇腿脚,喝着茶水,心思却没在赚钱上。 过了年,他的婚事就将提上日程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小聚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为人生四大喜。 婚礼,古为“昏礼”,是人生之中重要的一个环节。 早在战国时期,儒家典籍《礼记》和《仪礼.士昏礼》中已经规定了缔结婚姻的“六礼”:纳采(纳采择之礼)、问名(问女之名而卜)、纳吉(卜而得吉,复告于女家)、纳征(纳聘币)、请期(择定成婚吉日,告于女家)、亲迎(婿往女家迎新妇)。 唐朝婚礼,承袭了古代“六礼”,只不过贫富尊卑不同,排场繁简相异而已,但是又有变迁。 如同房家这般的富贵之家,程序极其繁琐,不过照比那些钟鸣鼎食的千年世家,还是要轻省不少。 一连串的程序运作之后,订下来婚期。 四月初八,大吉。 宜嫁娶、订盟、纳财、开市。 尚有四个月的时间,足够准备婚礼事宜。 公主下嫁自有其规制,等闲轻慢不得。其中的重点,便是婚房。搬到庄子里去肯定是不行的,幸好房府足够大,房玄龄在入秋的时候便在后花园里开辟出一块地基,已经开始动工,只不过入冬之后暂停工程。 不过勿需着急,只等春暖化冻,工部就将派来工程队,为公主的婚房紧急施工,速度是很快的。 家里忙成一团,房俊反倒闲下来。 ***** 醉仙楼的雅室里,燃着上等的竹炭,温暖如春。 房俊被李思文、长孙涣、程处弼三人叫出来喝酒。 房俊穿着一袭藏青色的直缀,整洁清爽干净利落,乌黑的头发盘了个发髻,剑眉虎目,鬓如刀裁。房俊原本长得不差,鼻梁高耸嘴唇厚润,可以说是妥妥的阳光暖男,只是皮肤黑了一些,不符合时下的审美,远不如杜荷、长孙冲那等“娘炮”讨人喜欢。 歪坐在锦垫之上,手里捧着一个白瓷酒杯,正惬意的抿着小酒。 长孙涣面如冠玉,两条剑眉略微蹙起,颇有些担忧的问道:“你们说吾家大朗到底这么回事,为何突然之间就影信无踪,像是消失了一般?” 一直以来,长孙涣对于其父长孙无忌宠爱大哥长孙冲颇为不满,一直想着掀翻长孙冲“这座大山”,在其父长孙无忌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得到父亲的肯定,来一出翻身农奴把歌唱。 可是长孙冲突然之间就失了踪,反倒让他想心里七上八下。 坐在他下首的李思文就嗤笑一声,斜着眼睨着他,揶揄道:“你这人就是贱!你大哥在家的时候,你恨不得他走路摔死,现在果然梦想成真了,你反而疑神疑鬼,岂不可笑?” 长孙涣无语,自斟自饮了一杯,叹了口气。 虽然在座好几个人都对长孙冲深怀不满,房俊更是与其直接冲突,长孙涣自己也颇为看不上大哥的做派,但是说到底,那也是他的亲大哥,平素虽然争斗,但感情毕竟还是有的。 房俊也有些走神。 不知怎回事,自打过了年之后,总是心慌慌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而且莫名其妙的烦躁。 思来想去,大抵是婚期的确定引起的。 上辈子房俊就没结婚,虽说红颜知己也有那么几个,但同居跟结婚显然不是一码事。 同居是情投意合,但是哪一天相看两相厌了,互道一声珍重,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结婚就不同,那一张纸,就代表了责任。 你得给她撑起一片天。 雅室里有些沉寂。 程处弼眨眨眼,突然问道:“为何不叫几个姑娘陪酒呢?” 这里是醉仙楼啊,平康坊最大的青楼,到了这里,为何要自斟自饮呢,他想不通。 长孙涣就翻个白眼。 李思文哼了一声:“叫个屁啊!这里头的姑娘,那全都是江夏郡王的眼线,前脚你叫个姑娘,后脚这消息就能钻你家老子耳朵里,信不信?” 程处弼挠挠头:“我信。可既然如此,喝酒完全可以去松鹤楼啊,为何非得要到这里?” 长孙涣理所当然道:“因为这里是醉仙楼啊!” 程处弼有点懵…… 房俊见不得欺负老实人,便说道:“是我不让叫姑娘的,弟兄几个坐一坐聊一聊喝点小酒,叫几个陌生的姑娘在旁边有什么意思?” 李思文便无奈:“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家里有美妾俏婢,这马上又要迎娶公主,你都快****了,可哥儿几个呢?每天早起,裤裆都黏黏的……” 长孙涣恶心道:“那是你,某可没有!” “没有,那就是你有病!” “你才有病呢!老子不知道多威武!” “威武个蛋!你掏出来我瞅瞅?” “瞅瞅就瞅瞅!就怕你自卑!” …… 这俩货斗嘴,程处弼仍然在纠结不清:“喝酒也可以去松鹤楼啊,为何一定要来这里呢?” 房俊彻底投降:“因为哥哥我在这里可以刷脸挂账,不用付钱,这两个王八蛋就想要占我的便宜,我就偏偏不叫姑娘陪酒,不顺着他们的心,懂了没?” 程处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二郎你很笨啊,叫姑娘有什么关系呢?完全可以酒水钱你挂账,姑娘的赏钱让他们俩自己掏啊!” 房俊愣住…… 哎呦,这个弯儿自己咋就没转过来呢? 自己居然被程处弼这个夯货给鄙视了…… 笑闹一阵,长孙涣问道:“二郎,听说陛下要任命你为崇贤馆校书郎?” 房俊点点头,无精打采。 这就是个打酱油的官职,既干不好也干不坏,根本就是无所事事。他肚子里只有那些名传千古的诗词名篇,对于四书五经这些儒家经义那是完全欠奉,既不能教学生,更不能校书。 长孙涣若有所思道:“看来,陛下是打算起用你了。不管怎么说,也是堂堂驸马,怎会让你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呢?” 年轻一代之中,若是说起政治敏感度,除了两世为人有过官场经验的房俊,就要以长孙涣为首。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别看长孙涣成天花花公子模样,但是脑子就是好使。 李思文便插言道:“咱们那个东大唐商号也成立有些时候了,可是也就只是江南江北的走走散货,没啥利润啊!” 年前商号合账,今年无分红。 房俊解释道:“不要心急,现在只是开拓商路,咱们的重点是海贸,国内的商路先开拓出来,到时候跟海外的市场一旦打通,那就是水到渠成,数钱数到手软!” 先将国内的各条商路铺设好,等到他上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便直接打通高句丽和倭国的商路,无论进口还是出口,水到渠成,交易额将是前所未见的庞大。 长孙涣瞅了房俊一眼,想了想,悄声问道:“陛下该不会是在你成亲之后,让你在江南沿海一代主政一方吧?” 房俊楞了一下。 这家伙,果然厉害啊! 只凭自己短短两句话,便猜测得八九不离十,这个花花公子有前途! 不过任凭长孙涣再怎么聪明,他也想象不到自己即将上任的官职。 那可是自己舍弃了无数的好处,从李二陛下手里讨来的。 十七岁的行军大总管,谁敢信?! 隋唐两朝,独一无二! 程处弼一愣,说道:“昨天父亲还跟我说,魏王即将前往越州封地,他为我某了一歌折冲都尉的差事。岂不是有可能与二郎共事?” 房俊一听,欢喜道:“那可好了!” 自家兄弟守望相助,办起事情自然爽快! 否则自己单枪匹马杀到江南,也确实势单力薄一些。 自打晋室南渡,中原世家迁往江南各地,带去大量的人口和先进的生产经验,江南地区已经开发得极为繁荣,因其常年温度适宜雨水充沛,早已远远超过关中。 而那些南渡的世家,几百年经营江南,势力盘根错节,自己独身前往,实在是困难了一些。 李思文也有些兴奋:“回去,我也求求父亲,给我在江南某一个职位,到时候咱们兄弟携手,闯出一片天空!” 他未料到的是,一语成谶。 江南锦绣膏腴之地,即将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第五百六十四章 筹备 初五刚过,工部的建筑队便开进房府,建造公主的婚房。 领队的是老熟人,工部郎中田文远。 工部其属有四:一曰工部,二曰屯田,三曰虞部,四曰水部。这个分属之下的工部,可以称作工部的本部,权力极大,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屯田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屯田之政令。 可以说,掌控了工部衙门大半的业务。 相比起来,房俊曾经任职的虞部都水司简直就是打酱油…… 田文远虽然是六部郎中,叙职也是从六品的官员,但是根本够不上房玄龄,只能跟房俊当面交接。 对房俊,他执礼甚恭,完全将自己摆在低位,视房俊如同昔日长官。 “二郎别来无恙否?呵呵,自打您调离工部,大家伙可是想念得紧,只是您青云直上名动天下,吾辈未敢冒昧登门。” 田文远弯着腰,一脸谄媚。 今时不同往日。 当初在工部衙门里,田文远面对房俊的时候尚有一些小心思,胆子扎起来的时候,也敢不阴不阳的说几句话。但是现如今,人家早已名满天下,不仅仅诗才旷古烁今,被一众大儒所推崇备至,单单这“关中第一纨绔”的名头,就令田文远肝儿颤…… 瞅瞅人家拳脚底下的都是什么人? 亲王、重臣、帝婿、世家子弟! 自己这么点身份,不够看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识时务者为俊杰。 房俊倒也不为己堪。 人家伏低做小,自是不必在乎往日的小小不愉快。 端起面前的茶盏,示意田文远放松一些自行饮茶,房俊随意问道:“此次的工程,预算多少?” 田文远见房俊神情淡然随和,心里的小小担忧便自放下,浑身顿觉一松,回道:“好叫二郎知道,公主、亲王的府邸,都是有规制的,一般来说,公主府的建筑费用在五万贯左右,亲王的府邸则翻倍。当然啦,规定不是死的,也要视情况而定。比如魏王殿下的宅邸,当年也是属下负责督造,里里外外,可是花费了不下于三十万贯……” 房俊释然。 任何年代,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现在物价极其稳定,开元通宝的购买力极强,一斗米只卖四、五文钱。按每斗米五文钱计算,一贯钱可以买两百斗米,即二十石,唐代的一石约为六十公斤,以房俊穿越之前平均米价一块五一斤计算,一两银子相当于人民币三千六百元的购买力。 魏王李泰府邸的造价三十万贯,就约等于十个亿还多,堪称天价。 这还只是房屋建筑的造价,没算上府里头的一应器物、古玩字画…… 房俊当然不会傻逼到去跟魏王李泰相比。 不过自然也不会放着便宜不占。 他也在工部任职过,多少知道一些这里头的猫腻。“预算超出”这种事,不仅仅是现代有,古代更普及。 房俊点点头,说道:“在你可以运作的范围内,尽可量的提升预算。吾家东面的那片园子,好像是郑王府一个兵曹的宅子,郑王最近收到牵连,听说那位冰兵曹即将调任越州剡县赴任,想必这宅子也没什么大用了。你出面,去跟他谈一谈,价钱随他开,帮某买下来,然后跟府里打通,连成一片。” 田文远琢磨了一下,面有难色,小心翼翼说道:“二郎吩咐,自是没有问题。只是如此一来,贵府的将要增加一半的面积,全部扩建的话,不说时间来不来得及,这费用恐怕十万贯也不够啊……” 他的权限,也只能在原本公主府五万贯的底限上,浮动个万八千贯。再多,那可就超过了规则的底限,一旦有人追究起来,就是个渎职的罪名,他承受不起。 房俊放下茶盏,哂笑道:“不会让你作难,缺额是多少,某自会添补。只是有一样,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艺,若是有一处不满意,当心某找你的麻烦。” 田文远就有些冒汗。 不过幸好这位爷只是要求材料和工艺,并不打算占多少便宜,这一点倒是令田文远颇为敬佩。 京里每年修缮、新建的宅邸无数,那些官宦世家哪一个不是想要趁机在工部身上要下一块肉来?每一次,田文远都得好生应对,不让人家占便宜不行,都是有头有脸的朝廷大臣,惹恼了,指不定什么就给自己这个六品官儿穿小鞋;便宜占多了,那更不行!为了不得罪人便把自己陷进去,那得多傻? 还是人家房俊敞亮! 田文远心里放松,便拍着胸脯道:“二郎放心!这宅子从施工开始,下官就吃住在这里,睁着眼皮给您盯着,若是有一分半寸的含糊之处,您找下官说话!” 房俊很满意,这是个上道的家伙,就笑道:“如此,就有劳田兄了?” 田文远大喜。 这都称兄道弟了,可见自己的应对算是入了房二的法眼。 市井小民或许不知道房俊的潜力,只看他现在无官无职一身白衣,可身在体制中的田文远岂能不知道?这位只是吃亏在年纪上,稍微沉淀个几年,凭借自身的能力以及宰辅公子、皇帝女婿之身份,妥妥的一部堂官,甚至若能下放主政一方,那可就是封疆大吏! 这个善缘,算是结下了! 田文远暗暗决定,这次的公主府建造,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务必令房俊满意才行。 心底念头转动,忽地想起一事,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既然二郎如此信任下官,下官自当投桃报李。前些时日,从蜀中运来一批楠木,都是上好的木料,本来是打算给皇室之中多位宗室修葺府邸只用,只是这谋逆案突然爆发,实在是牵连多人,这工程自然也就拖延下来。二郎若是有意,下官可以将这批木料调拨过来,先紧着您的宅子使用,后续下官在让蜀中那边运送,填补上便是。只是这批楠木材质极好,很多人眼睛都盯着,您看……” 房俊秒懂。 大气的说道:“你尽管调拨便是,钱财之上不是问题,一定让田郎中能说得过去。另外,有什么好的材料,你可自行决定使用,只需跟某说一声,账目上绝对让你又个交代。” 在这个君权至上的年代,钱财有时候屁用不顶。 许许多多稀罕的材料,那都是要紧着皇家使用,等闲人家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工部掌管着皇室的修葺建造,手里好东西必定不少,这可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玩意。 房俊又不差钱,自然挑好东西使用,只要不逾制就没问题。 田文远就挑起大拇指,赞道:“二郎果然爽利!没说的,只要是下官能调拨出来的好东西,必定都给你用上,您这宅子完工之后,那就是京城的独一份!” 房俊微笑道:“是公主府。” 田文远一愣,赶紧赔笑道:“是是是,您看我这嘴,是公主府!” 李二陛下是很护犊子的,有些稍微过线的地方,他的子女可以随意,换成大臣们就肯定不行。 名分,很重要。 ***** 田文远心里存了结交房俊的心思,办事自然用心。 两天之后,便来了消息,房府左邻的这座光禄寺少卿的府邸,作价一万贯,卖予房俊。 房俊痛快的交了钱,亲自去县衙更换了房契。 县衙门口,房俊见到了他家的这位邻居。 此人年纪在三旬左右,身材高瘦,丰神俊朗,温润如玉,很是气质出众的一个帅大叔。 第五百六十五章 狄家 那人便抱拳道:“可是二郎当面?” 房俊回礼道:“正是在下。此次多亏阁下割爱。” 那人便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这处宅子只是在下一处别院,等闲并不在此居住。过几天,某便要去越州剡县赴任,亦不知哪年能调回京师,这房子留着也无甚大用,平添费用罢了。” 房俊恍然。 怪不得基本从未见过这人在宅子里出入,原来是处别院,看来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家资不菲。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既不会差买房子这比钱,更不会短缺了平素维护修葺的费用,人家愿意割爱,想必也是因为房玄龄的名头。 不管怎么说,得领情。 房俊便客气的说道:“阁下龙章凤质、神情秀发,必是温润君子,一直未有机会结交,倒是一件憾事。就此预祝阁下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来日必有机会结交一番。还未请教阁下贵姓?” 此人笑道:“免贵姓狄,狄知逊。” 心下却想,都说房二郎嚣张跋扈为人纨绔,可是现在看来,却多是市井之间以讹传讹。眼前这少年气质淳朴神情清爽,言谈之间敦厚爽朗深明情理,怎能是传说中那般暴戾无诞? 房俊却是早已愣住。 狄知逊? 熟人啊! 房俊很是有几个历史上的偶像,封狼居胥的霍去病算一个,被骂了一千多年的武悼天王冉闵算一个,精忠报国的岳飞算一个,大唐名相狄仁杰算一个…… 当然,之所以崇拜狄仁杰,这得要算是《神探狄仁杰》的锅…… 既然崇拜,自然要去深入的了解一番。 二十一世纪的互联网,一切皆可百度…… 而狄仁杰的父亲,便叫做狄知逊。 要不要这么巧? 房俊下意识的就往狄知逊身后瞅了瞅,想看看他那天才儿子跟没跟来…… 自然是没有。 吸口气,房俊再次抱拳道:“原来是狄兄当面,失敬了。” 狄知逊呵呵一笑,脸上浮起阳光般帅气的笑容:“二郎,勿需客气。本来应当与二郎喝一杯,好生聊聊,只是赴任在即,家中琐事千头万绪,烦不胜烦,只能遗憾了。青山不改,日后再有机会相见之时,再痛饮一番吧。” 房俊洒然笑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狄知逊笑着拜别,转身离去。 再见,是一定的。 狄知逊的祖父狄叔湛在东魏担任过帐内正都督、平西将军,并封爵临邑子。父亲狄孝绪深受高祖李渊器重,曾先后充任过行军总管、大将军、尚书左丞、使持节汴州诸军事、金紫光禄大夫,封爵临颍男,在唐初地位相当显赫。 只是在李二陛下登基之后,渐渐沉寂下来。 这样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下放到江南必然只是一个镀金的过程,借机远离因为谋逆案带来的牵扯。过不了几年,便能调任回京,升任六部的堂官不成问题。 ***** 狄知逊回到靖善坊的家中,坐到花厅之中,早有侍女奉上香茗。 呷了一口,轻轻吐出口气,齿颊留香,余韵悠然,浑身的寒气为之消散,暖融融的很是舒服。不过一想到即将远赴千里去越州赴任,路遥雪深,不由得又暗自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颓丧。 一个身子窈窕貌美如花的少婦手里牵着一个总角孩童,从后堂转了出来。 孩童眉清目秀,眼目精明,见到堂上坐着的狄知逊,顿时甩拖美婦人的手掌,扑到狄知逊怀里,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哀求道:“父亲,让孩儿随您去越州吧,好不好?” 美婦人穿着一身紫色的罗群,肌肤晶莹,身姿纤细。虽然眼角处已有淡淡的纹络,却未曾减弱她半分美丽,反而平坦了几分岁月沉淀的风韵,宁静秀美。 闻言,美婦人微嗔道:“杰儿,不可胡闹!” 孩童在父亲怀里扭过头,可怜兮兮的看着母亲,眨巴眨巴大眼睛,泫然若泣道:“孩儿没有胡闹,孩儿舍不得父亲母亲……” 狄知逊心底自然也舍不得儿子,可赴任之路千里迢迢,途中太过艰苦,况且越州地属江南,遍地蛮荒瘴气,便是成年人亦要饱受艰辛,他怎能让孩子跟着自己冒险? 便婆娑着孩子的头顶,温言道:“休要在为父面前讨好卖乖,没有为父和你母亲盯着你,凭你祖父对你的溺爱,这往后的日子你算是脱了牢笼的飞鸟,愉快得很呢!你会愿意继续跟在为父身边,整日里被为父拘束着么?” “这个……”孩童继承了父母俊美的相貌,智商显然也不低,眼珠儿转了转,心里权衡一番,最终父母的亲情到底战胜了对于无拘无束自由生活的向往,便憋着小嘴儿,悻悻然道:“还是跟着父亲母亲身边吧……” 狄知逊与妻子对视一眼,很是欣慰的相视而笑。 只是笑容里,又满是无奈和不舍……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将长安城搅得天翻地覆,虽然陛下尽力压制,未使得牵连范围扩大,但如同郑王李元懿这般与汉王李元昌走得亲近的亲王,不可避免的受到波及。 陛下一纸诏书,郑王将前往鄭州担任刺史,孤身上任。 而身为郑王府兵曹参军的狄知逊,亦被贬谪至越州剡县,担任县令。 那越州剡县,根本就是蛮荒之地,僚人横行,不服教化,自然条件更是几位恶劣。 即便如此,这还是父亲在陛下面前相求的结果。 不过能顺带着给杰儿谋求了一个崇贤馆学子的资格,也算是因祸得福,意外之喜。崇贤馆隶属东宫,崇贤馆中读书的贵族子弟,必将成为太子身边的亲近之人。而这次谋逆案之后,魏王被敕封,即将就番,预示着太子的地位愈发稳固。将来太子登基之后,身边亲近之人,必定水涨船高,崇贤馆的学子名额,已然被太多人盯上。 而这,也是狄知逊痛快的将宅子卖给房俊的原因,结个善缘而已。 狄家又不差买房子的这几个钱…… 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来说,根节枝蔓早已深入到帝国的方方面面,哪怕再是落魄,也总有些渠道能得到一些很隐蔽的消息,比如,房俊即将履任崇贤馆校书郎一职…… 美婦人坐到狄知逊身边,柔然的腰肢挺得笔直,浸润着名门闺秀的良好教养。 这时峨眉微蹙,有些担忧的说道:“郎君想要交好那房二郎,本是不错,可是奴家听闻,那房二郎嚣张跋扈恣意妄为,是个纨绔公子,将杰儿交托于这种人手中,奴家总是不放心。” 夫妻二人琴瑟和谐感情和睦,对于郎君将那处闲置的宅子卖予房家的原因,自然知晓。 狄知逊搂着儿子,就笑着摇头道:“所谓闻名不如见面,某今日才知诚乃至理名言。外界传说,实在荒谬,那房二郎敦厚方正,乃是一等一的世家子弟,哪里有半分外界传说的不堪之处?再说,父亲将会亲自去房府相求于房相,想来房相不会拒绝。如此一来,房二郎必然会在崇贤馆好生照顾杰儿,夫人不必担忧。” 美婦人惊奇道:“还有这种事?” 狄知逊点头道:“确实!” 然后,抚摸着儿子乌黑的头发,看着这张白皙粉嫩的小脸儿,心底柔情满溢,嘱咐道:“你留在家里,要孝顺祖父,不可任性,不可惹祖父生气。在崇贤馆里读书,要用心,这可是别人家求都求不到的机会。另外,若是有何为难之事,可去找崇贤馆的校书郎房俊,他必会照顾你。” “哦……”孩童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可是,杰儿舍不得父亲母亲啊……” 美婦人秀眸泛紅,強忍著泪水,伸出纤手保住丈夫的胳膊,依偎在丈夫的肩头。狄知逊则长叹一声,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搂着妻子瘦削的肩头。 花厅里,充盈着浓浓的离情别绪。 黯然销魂者,唯别离而已…… 第五百六十六章 履任·崇贤馆 第二天,房玄龄便将房俊叫过去,说了狄家之事,拜托他在崇贤馆照顾狄仁杰。 房俊自然并无不可,别说老爹的面子,就单单冲着狄仁杰这三个字,他也得好生照顾。 这么一个未来执掌大唐中枢二十年的牛人,自然要结交一番。 只是算算年份,这孩子现在岁数有点小…… 此时的狄仁杰,大概只有八、九岁的样子,比小正太李治还小,估计和晋阳公主差不多大。 想到晋阳公主,房俊的心便沉甸甸的。 年纪相仿的两人,人生的轨迹却截然不同。 狄仁杰活了七十岁,历经太宗、高宗、武后三朝,更在武后朝臻达个人官场生涯的巅峰,宰执天下,青史留芳。 而晋阳公主呢? 同样一个秀外慧中的孩子,却在人生的花朵尚未盛开之时,便枯萎湮灭,相伴的只有那李二陛下无尽的哀思,以及一抷黄土…… ***** 一连几日,房俊的心情都极为郁闷。 田文远是个极有眼色的,见到房俊心情不佳,也不敢多问,只是愈发用心在建造上。 带着工部的施工队开进房府,开始进行一些简单的施工,同时在房府内闲置的房屋内开始打造家具。一车一车的名贵木料运进房府,顿时使得整个房府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这还是没有全面铺开建造,否则更混乱。 房玄龄是个喜静的性子,不过公主府的建造不敢耽搁,更不敢有任何差错,便每天找田文远了解建造的进展,以及一些突发的情况。结果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在二郎的安排下井井有条,根本无需他操心,便有些感慨的甩手不管。 房俊就提议让老爹老娘不如去骊山的庄子里暂住,那边清静。 房玄龄自是同意,便连同卢氏搬去庄子。房玄龄一走,房遗直也待不下去了,他比老爹还不耐烦府里的喧嚣,收拾收拾,也去了庄子里,杜氏自然要跟着。 卢氏可不放心老三老四给二郎带,二郎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便将几个孩子都接到庄子里。 结果,偌大的房府里除了一些丫鬟家仆,只剩下房俊和武媚娘,以及俏儿秀儿两个侍女…… 幸好上元将至,房俊开始忙碌起来。 过年的时候接了不少烟花鞭炮的订单,作坊里半个月夜以继日的赶工,赶制了大量产品。因房俊事先承诺工钱加倍,直接导致挤压的烟花远远超过订单所需。 不过自然不愁卖。 烟花这东西属于奢侈品,跟衣食住行无关,燃放与否,不耽误过日子,所以房俊没打算普及,价钱高的离谱,哪怕卖不出去,也绝对不降价。 反正这玩意整个地球只有他一家能出产,妥妥的垄断经营,想咋样就咋样。 嫌贵? 还不愿意卖给你呢…… 一车一车的烟花运送到长安城内各个豪门世家,换回来一车一车的铜钱和绫罗绸缎,将房府的库房都给堆满了。 看着如山的财货,房俊不由得感叹,这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 立即下令,烟花作坊的规模迅速扩张,大量招工。 这玩意没有什么技术难度,等闲的农户妇女稍微培训几天就是熟练工人,只要严格控制配方即可。 即便房府上下对于二郎的“敛财之术”早就麻木,此刻看着库房里头那如山的财货,也不由得折服。这年头家财万贯、十万贯的世家豪族不在少数,但财产大多是田地、农庄、店铺等等不动产,如此多的现钱堆在哪里,的确显得格外震慑人心。 有人给房俊出主意,不如将这些钱货质押出去,坐收利息就行了。 房俊立即否决。 官府借贷那叫贷款,民间借贷那就是高利贷,这种喝人血的营生,房俊不碰。 来钱的路子又得是,何必去招惹这么一个为富不仁的名声? 贞观十四年的上元之夜,长安城彻底变成了不夜城。 漫天烟花争奇斗艳,火树银花不夜天。 那些原道而来长安的异域胡人,在这份璀璨的繁华面前,震惊得五体投地,甚至跪地膜拜! 这就是长安,天下最大、最富有、最繁华、最充满神奇色彩的都市!在这里,几乎每一天都上演着奇迹,吸引着无数的番邦胡人竞相而来,见识它无与伦比的锦绣华彩! 这座城,这个国度,这个民族,傲然于世界之巅,引领者人类的文明! 喧嚣的上元结束,房俊的生活便安稳下来。 第二天清晨,便收拾妥当,乘坐马车来到东宫。 太子李承乾知道房俊今日会到崇贤馆履任,早早派了内侍等在宫门处,房俊一到,便领着进了丽正殿。 大殿里温暖如春,青铜兽炉里燃着骨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太子李承乾坐在锦榻之上,穿了一件雨过天青的蟒纹箭袖长袍,腰间束着宽带,一头乌黑的头发只用玉冠简单地束着,这样简约、低调的打扮却更衬得他的人面若冠玉,英俊不凡。 房俊就有些嫉妒,特么铮铮大唐金戈铁马,怎地如此之多的娘炮? 还让不让不靠脸吃饭的人活了…… 李承乾脸上浮起灿烂的笑容,随意说道:“坐!今日到崇贤馆履任,可有何想法?” 对于房俊的才华,他有着极大的信任。 崇贤馆成立不久,尚有不少弊端亟待改善,有房俊这等务实能干的人才加入,使得太子殿下凭添了几分希冀。 这可是他最大的政绩,亦是父皇给他的班底…… 房俊也不客气,在李承乾面前的锦墩上坐了,闻言,无所谓的答道:“无非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儒家经义微臣是一窍不通,四书五经都认不全,能有何想法?一点想法都没有,只是有一样,请假的时候,还望殿下行个方便。” 李承乾愕然。 知道你的心思不在学问上,可是也不能这般敷衍吧? 太不给面子了…… 不过面对房俊,李承乾事一点办法都没有。 此人对自己有恩惠,又即将是自己的妹夫、当朝驸马,还是房玄龄的公子,其本身更是天下少有的诗词全才,文名动四海,兼且脾气暴躁…… 这样的人,你能拿他如何? 李承乾心里颇为失望,本想着房俊能在崇贤馆好生作为一番,自己也好与之借机亲近,却不想房俊的志向根本不在这里。 两人没营养的随意聊了几句,时辰不早,房俊便告辞而出。 李承乾打发了内侍给他带路。 崇贤馆就设置在丽正殿后方一片树林之中。 此时万物凋谢,树木萧索,树林中铺着厚厚的白雪,一条青石小径绕过一方湖泊,直抵一处华美壮阔的院落。想必在盛夏之时,此处必然绿树参天树荫萦绕,乃是不可多得的读书圣地。 去年冬,黄门侍郎刘泊上疏曰“陛下自励如此,而令太子优游,臣所未喻一也……陛下自行如此,而令太子久入趋侍,不接正人,臣所未喻三也。”李二陛下遂令刘泊与岑文本、马周交替着往东宫与太子谈论。 其后,设立崇贤馆。 崇贤馆的只能,一方面是太子的教育机构,培养太子执政能力。另一方面,是太子的智囊团,为太子出谋划策。最后,是唐朝最高级别的贵族学校,为唐朝贵族子弟提供去仕的优先通道。 这么个地方,充满了封建时代君权至上的时代特色,房俊不认为这里头能够出现什么真正的读书人才。 大家都是怀着抱太子大腿而来,又怎会将心思用在学问上? 那内侍领着房俊到了大门口,便告辞离去。 房俊抬起头,迎着早晨的朝阳微微眯眼,看着门额上“崇贤馆”三个鎏金的大字。 一个青年文士从门内迎出,英姿飒飒,笑容满面。 赫然是崇贤馆两名学士之一的马周。 第五百六十七章 履任·对头 头戴进贤冠,身上是一袭有暗花的绯色亚麻布制成的圆领官服,领子、袖口、衣襟之上加缘边,官服的下摆近膝盖处加上一道横襕,故又被戏称之为“襕衫”。而这种设计,就是马周在门下省任职之时的建议,以示不忘上衣下裳的祖制,得到李二陛下以及诸多重臣的嘉许,成为定制。 马周今年未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学问、意志、精力都已臻达巅峰。剑眉朗目,脸颊清癯,风姿神秀,谈笑之间信心十足,锋芒毕露。 站在门口,马周哈哈一笑,抱拳道:“终于有机会与二郎共事,某心中甚慰。自今以后,还请二郎不吝赐教。” 房俊心里就是灵光一闪,瞅着一脸灿烂的马周疑惑问道:“在下这个校书郎的职务,该不会就是马兄你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这才被陛下钦点的吧?” 马周就有些尴尬,哭笑不得。 这怎么能叫“谗言”呢?这么一个接近储君的清高位置,不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好不好? 不过他也略知房俊的性情,想来都是随意惯了的,也不以为忤,亲热的拉着房俊胳膊:“且先进来,饮上一壶香茗,慢慢叙旧。” 房俊便被他拉近正堂。 崇贤馆是经由李二陛下颁旨成立,加之建于东宫之内,更是太子读书之所,一应设置,自然不会随意将就。东宫为此划出一个院落,三五栋大殿,二十几所房舍,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便是一些陈设和用物,也一应咱照东宫之规制,奢华富贵。 不愧是大唐最高等级的贵族学校…… 马周拉着房俊就坐,自有馆中书佐奉上香茶。 “二郎似乎对这个职务不甚满意?”马周端着茶盏,问道。 他对于房俊,有太多好奇。 此人据说是“率学无诞”,从来不读书,可偏偏诗词之才华震古烁今,傲视天下,被誉为当世第一。坊间甚至传出“古有曹子建,今有房遗爱”的赞誉,其笔下的诗词名篇每一首都可千古流传,才华横溢…… 此人的才华从何而来? 即便是有天赋,可是这么逆天的天赋,也太扯了吧? 现在看来,这人还真就不爱读书。不仅不爱读书,似乎教书也不愿意。 马周以为,这只是世人不见其读书而已,并不是他就真的不读书。 有些人就是天才,不仅过目不忘,理解力也远超常人,别人读书十遍不明其意,天才者,诵读一遍即可明其奥义。 人家脑子就是好使,不服不行…… 房俊便苦着脸说道:“马兄,您这爱护周全之心,小弟心领。可是您将小弟推荐来这崇贤馆,却实在是将小弟放在火上烤哇……” 马周愈发不解:“此是何故?” 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往太子地位不稳,魏王随时可以取而代之,有远见者尽量疏离语储位之外,不介入皇权继承这个大漩涡,这是明智之举。但自从谋逆案之后,陛下也意识到一贯以来对储位摇摆不定的态度差一点逼反太子,便下定决心,将魏王敕封于外,令其就番,太子之位已然稳固。 这个时候亲近太子,能够在太子面前留下能臣之印象,日后太子登基,自然就成为太子的近臣。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不想在起跑线上就占据一个领先的位置呢? 偏偏眼前这个家伙好像避之唯恐不及…… 马周自然不解。 房俊苦笑道:“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小弟总共读过几本书?怎敢与马兄这等满腹经纶之儒家大才共事?校书郎,其职责就是掌校雠典籍、订正讹误,小弟满腹茅草,能校订个锤子啊!” 马周摇头失笑,心里却是认为房俊谦虚。 世人不见其读书,但在马周看来,只是世人不知而已,不读书,如何能做得出那等惊才绝艳的诗词,如何能做出《爱莲说》那等风骨清劲的名篇? 虽然常常自夸自己有“七斗半”之才,略显浮夸,却也令人叹服。 二人正饮茶闲聊,便见到一个矮胖的官员从殿外走进来。 房俊抬头,与此人目光对视,尽皆愕然。 居然是许敬宗…… 虽然尚未达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程度,但两人之间是有过节的,若说相看两相厌,那是绝不为过。 许敬宗就哼了一声,又白又肥的脸拉得老长,也不理房俊,自顾自的坐到椅子上,喊来书佐奉茶,饮了一口,便眼皮耷拉着,做出不屑一顾状。 京师中每天发生的那点事儿,自然瞒不住谁,许敬宗在房俊手底下吃瘪一事,马周自然是知道的。 不过他倒是认为许敬宗气量小了些,文士之间探讨学问,总会有个高下之分。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谁也不可能就真的天下第一,有些时候输上一筹,不值当如此耿耿于怀。 可谁让大家现在共事在一处呢?还得劝解。 马周便说道:“二位皆是名噪一时的文士,文名传遍天下。自当相互砥砺,相互精进,不负陛下之重托、太子之信任才好。” 若是今后两个人成天争执不下,岂不是令人烦恼?关键是房俊这人脾气着实火爆,万一什么时候被许敬宗惹急了,拎着拳头暴起伤人,那可就真是令崇贤馆闹了笑话…… 陛下将崇贤馆交付于他手中,虽然与许敬宗同时学士,却是以自己为首。恐怕现在许敬宗摆出来的这个态度,一定程度也是对自己有所不满吧? 马周就有些无奈,只得抬出陛下、太子,想必自然可以压服许敬宗。 可马周却是忘记,许敬宗这人的确是个官迷,对于陛下极尽阿谀之能事,简直快要无底线的程度,深为朝臣们诟病,认为他这人人品不行。可这人偏偏又是个心胸极其狭隘的,有仇必报,现在职务上被后起之秀马周压着,名气上又被大棒槌房二郎碾压,许敬宗心里早就郁郁不平! 当即,许敬宗便反唇相讥道:“许某可不敢当,在房二郎面前,许某那一点薄名,不值一提。” 马周就很是头疼,许敬宗这家伙还真是……烦人! 夹杂不清啊这是! 另一边,房俊也不半步不退,点头道:“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许舍人是个公道人,在下也只能承认,论名气、论才华,在下确实比许舍人强上那么一点。” 马周扶额:得,这两位看来真是冤家对头了!今后的日子有的麻烦…… 许敬宗只是讽刺一句,却不成想房俊这厮居然不要脸的顺杆儿爬,气得一张白脸涨得通红,一双小眼睛瞪得像兔子似得,咬牙道:“好好好。某倒是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房俊白眼一翻:“许舍人放心,房某心胸宽广,将来自有一日到许舍人坟前敬酒焚香!” 许敬宗差点气个倒仰。 这是骂我岁数大,肯定死在你前头? 不过这话也不差,自己现在快到五十岁了,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估计也就还有个十几年活头,可人家房俊身强体壮不说,还未及弱冠呢,不出什么大的意外的话,自己肯定死在房俊前头。 一想到等自己死了,这小混蛋在自己坟前冷嘲热讽得意洋洋的嚣张模样,许敬宗就觉得心口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来。自己活着的时候都被这小王八蛋死死的压着,若是等自己死了,这厮还指不定如何尽情从嘲笑自己!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你死了,可敌人还特么活蹦乱跳的活着…… 第五百六十八章 履任·工作 正在许敬宗差点被房俊气得黯然神伤之时,太子李承乾和以为英俊的终年官员一前一后进入正堂。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李承乾便笑着问道:“诸位说什么呢?” 马周、房俊、许敬宗三人赶紧站起来施礼。 马周就苦笑道:“闲聊而已。” 他是个厚道人,不愿细说,唯恐太子殿下厌恶了其中一人。 李承乾点点头,不再追问,径自坐到主位上,指着那名英俊官员说道:“阎郎中亦被陛下钦点为校书郎,诸位共事一场,理当多加亲近。” 马周和许敬宗显然都认识这位阎郎中,相互见礼。 房俊却不认识,施礼道:“在下房俊,见过阎郎中。” 阎郎中微微一笑,回礼道:“在下阎立本,素问二郎之威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二郎不必距离,某与府上大朗素来交好,情同手足。” 房俊吓了一跳。 阎立本啊! 这可是名声直逼画圣吴道子的大牛! 大名鼎鼎到底《历代帝王图》,就是此人的作品。而另一幅代表作《步辇图》,则是记录了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事情,现在这桩婚事被自己搅合黄了,文成公主都没影儿了,这幅画想必是要无疾而终了,也不能不算一个遗憾。 若是弄几幅这家伙的画,当做传家宝…… 当然,人家阎立本不仅仅画技传神,更多才多艺,好学之名享誉天下。 房俊眼睛就亮起来,客客气气的说道:“既是如此,那小弟便称呼一声哥哥,往后可就是一家人了。” 阎立本欣然道:“理当如此!” 他是一个比较纯粹的文人,虽然多才多艺,但是对于文人处世之道并不精通,也很厌烦钻研上进之徒,很是欣赏房俊一直以来率性而为的行事风格,虽然显得粗鄙一些,却更加纯粹,加之与房遗直乃是多年好友,这时见了房俊,自然亲近几分。 可他哪里知道房俊如此热情,其实是心里头打着主意呢…… 几人客客气气的相互见礼,然后纷纷落座,便开始商议崇贤馆的章程。 崇贤馆有两位学士,相当于馆长,其中以马周为主,许敬宗为辅,掌管一切馆内事宜。 但是事实上,由于崇贤馆是为太子读书所设立,馆内谁又能大得过太子殿下呢?所以,真正的主官,是太子殿下,毕竟没有谁会傻乎乎的驳斥太子的意见和命令。 而两位校书郎,则相当于学士的副手,负责一应日常,以及校雠典籍、订正讹误。李二陛下对崇贤馆极其看重,不惜下血本建了一座藏书楼,楼内藏书万册,各种珍奇孤本不在少数,这些书籍都需要仔细的校雠订正。 其余,另有数位讲师,负责学生的课业。 这些讲师俱由当世大儒担任,其中便有太子的几位老师,比如于志宁、孔颖达、张玄素等人。 而崇贤馆的学生,分为两个班。 一个班是由年纪在十七八岁的少年组成,这些少年都有很强的基础,稍加点拨,便可更进一步。另一个班,则是由十二三岁的勋贵子弟组成,很明显,这些勋贵子弟,就将是太子殿下以后的班底。 狄仁杰就在这个班里…… 商议一些琐碎的事物时,房俊就在想,狄仁杰进入崇贤馆,大概就是自己带来的意外吧?毕竟这场谋逆案在历史上是要延后很多年才爆发出来的,而提前爆发,实在是改变了太多的历史进程。无论对于帝国还是对于个人,影响都很大。 原本的历史,已然面目全非。 商议了一会儿,便说到具体分工的话题。 这其中,主要便是房俊和阎立本的分工。 房俊想要躲清静,便主动开口道:“藏书楼那边,由我负责吧。阎兄年长,学问精深,可以参与学生的课业教授以及馆内日常的管理,沟通内外。” 阎立本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有些不妥吧?” 没人愿意负责藏书楼。 藏书楼刚刚建起,李二陛下为了充盈楼内的藏书数量,从全国各地征调了大量书册典籍,足足一万余卷。因是新近刚刚运来,分类混乱,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整理。 但阎立本终究是厚道人,房俊主动提出负担最繁重的任务,便有些过意不去。 天天窝在藏书楼里整理书籍,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辛苦受累不说,稍有差池,便要承担后果。怎能记得上整天在馆里同太子殿下以及一干勋贵子弟打交道来得惬意? 房俊便笑道:“本人年纪最小,这些繁琐的活计,还是交给我吧,不然,我可真就是坐立难安了。” 李承乾就轻轻点头。都说房俊嚣张跋扈,其实那是在你招惹他的前提下。若是与他以礼相待,这人其实还是很好说话的。 马周也点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了?” 许敬宗眼珠儿转了转,抢先说道:“房二郎发扬风格,这是好事,值得敬佩。但是某丑话说在前边,每个人分派的任务都务必要竭尽全力的完成,若是有任何差错,独自承担。” 藏书楼的活计有多繁琐,许敬宗心里很清楚。在他想来,房俊抢着要去藏书楼,必然心里藏了算计。或许以为藏书楼独自在后院,等闲无人靠近,就想着敷衍了事,将整理书籍的工作拖他个一年半载…… 这家伙很狡猾,自己要事先堵住他的退路才行。 否则自己这一帮人在馆内累死累活,这家伙却躲在藏书楼里享清闲,岂不气死个人? 房俊瞅了许敬宗一眼,无所谓的说道:“既然许舍人反对,那某就不去藏书楼好了,至于干什么,悉听尊便。” 许敬宗就被噎了一下,有些傻眼。 他是愿意让房俊去藏书楼干脏活累活的,只是怕房俊敷衍了事,这才多说了一句。谁又能料到,这小王八蛋居然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你就不能自己争争气,强硬一下? 这家伙不按套路出牌啊,郁闷…… 李承乾有些好笑,轻咳一声,说道:“许舍人不必如此严厉,诸位尽心办事即可,孤自然一切看在眼中。即便有何疏漏之处,到时候在父皇面前,自有孤一力承担。” 看来被逼上绝境差点就坠入深渊的太子殿下,心性亦有成长,少有的展示出担当的气魄。 其余四人便齐声道:“殿下贤明,吾等怎敢不尽心戮力?” 自此,工作分配算是告一段落,尘埃落定。 学生们正式上课要等上元之后三天,也就是正月十八,因此诸人商议妥当,便纷纷告退。这几人中除了房俊无所事事之外,还都兼任着本职工作。 过了上元,明天朝廷各个衙门就将开衙办公,积累了将近一个月的公务,足够他们焦头烂额一阵子…… 房俊又到丽正殿同李承乾闲聊一会儿,才告辞离去。 他对自己的崇贤馆生涯并不重视。 对于他来说,早已过了沉下心读书的年纪,做学问更没那个本事,至于行政管理拓展人脉,那就更没有兴趣。只不过李二陛下的圣旨不能违抗,起码明面上得表示顺服…… 回到家中,饮了一杯茶,发现整个府里冷冷清清,不仅武媚娘不见,连俏儿和郑秀儿都不在。 招来家仆一问,才知道码头那边发生了一起纠纷,武媚娘带着两个侍女前去处理。 对于码头的日常运作,房俊并不在意。 有武媚娘在,他只需提出战略方向,具体的细节,这位精力充沛智商情商都高的吓人的武美眉自然会完美的执行。某种程度上来说,商业上的细节房俊并不比武媚娘高明。 毕竟他的本职是学的农业,履历则是官员…… 他目前的成就,其实只是见礼在超越千年的见识之上,与他本身的能力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的舞台,在遥远的星辰和大海…… 正畅想着未来指挥舰队纵横七海,田文远匆匆而来。 第五百六十九章 申国公府 今冬的关中多雪。 刚刚还是晴天,一转眼云彩便阴暗下来,不多久,又是一场瑞雪飘飘洒洒的从天而降,将八百里秦川笼罩在一片凄迷之中。 芦花一般洁白轻柔的雪花纷纷扬扬,随着北风在天地间翻卷舞动。 天有些冷,却正是煮酒赏梅的好时节。 申国公府花园之中。 荷花池早已封冻,池畔的凉亭中早有仆人准备好了炭炉泥壶,又在周围放上一道风围,北风不透,这冷意便消减了许多。 大雪把申国公府连绵的楼台屋宇落得寒冷、凄清、静谧,仿若与世隔绝。天地间除却由雪花飘落时发出的索索细小声音和红泥小火炉上水壶咕嘟咕嘟的声外,没有别的任何声响。 侍女仆人都被远远的打发开去,凉亭之中,两人对坐。 地上铺着厚厚的锦垫,隔绝了寒冷。 申国公高士廉年过六旬,但保养得宜,一袭宽大的蜀锦寿字暗纹棉袍,贵气堂皇。一张国字脸上笑容宁和,花白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气度俨然。 坐在他对面的,却正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神情有些憔悴,亲手提起火炉上的水壶,洗茶、泡茶、分茶,动作熟练,仪态恭谨。 长孙无忌少年丧父,与母亲、妹妹被异母兄长孙安业赶出家门,由舅舅高士廉抚养长大。高士廉见李世民才华出众,便将甥女嫁给他,长孙无忌与李世民成为郎舅。正是因为高士廉的爱护栽培,才有长孙皇后的母仪天下,才有长孙无忌的权倾朝野。 对于自己这位舅舅,长孙无忌视如亲父。 高士廉端起洁白细腻的白瓷茶杯,看了看晶莹翠绿的茶汤,轻轻的啜一口,一股回甘萦绕在口齿之间,清新甘醇。 放下茶杯,便叹道:“那房二到底是干了一件雅事,这清新隽永的茶水,较之以往融汇百味的煮茶之法,的确倍增雅致,清新之中蕴藏着甘醇,平淡之中透露着隽永,恍如人生啊。” 长孙无忌凝视这自己面前的一杯茶水,闻言,陷入沉默。 高士廉也不看他,缓缓的品着茶水,眼眸望向风围之外的荷花池另一畔。 自己的外甥自己当然了解,他相信即便是遭遇了最沉重的挫折,这个外甥已然会自己想通想透,从谷底走出,根本勿需自己去开解劝导。 雪落无言,落地无声。 天空中鹅毛大雪,飘飘洒洒,恣肆飞扬。顷刻,天地间便一派白雪皑皑的世界。 荷花池畔的一丛梅树迎霜傲雪,淡红色的花朵在肆意飞舞的雪中任意绽放,红花灿灿,冰肌玉骨。梅花与雪花相衬成辉,相映成趣,虽然距离稍远,鼻端却仍然似有阵阵芳香迎面扑来,清幽怡人,沁人心脾。 茶香梅香,不分彼此…… 良久,长孙无忌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高士廉这才收回目光,慈爱的看着长孙无忌,才发现一向意气风扬的外甥脸上,已然多了许多愁苦的皱纹,以及深深的疲惫和苦闷。 岁月如水,奔赴东流,任谁也无法挽留片刻。 都老了啊…… 想了想,高士廉轻声问道:“冲儿如今可好?” 他并没有问及长孙冲现在何处,是何情形,这是必要的智慧,即便是最亲近的亲人,在这种情势之下,亦要保持足够的警惕。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烦恼。 陛下能够念旧,不追究长孙冲所犯谋逆之罪,任其隐姓埋名自生自灭,这已是天大的恩赐。 长孙无忌抿了抿嘴,摇头答道:“某亦不知,自从出走之后,便杳无音信,只知大抵在江南一带,实际情形,却是一概不知。” 最宠爱、最有前途的长子落得现如今的下场,长孙无忌可谓痛彻心脾。多年来的爱护与栽培,一朝落花流水尽皆成空,甚至连承欢膝下都有所不能,怎不令他意志消沉? 对于儿子的牵挂,更令他心中愁苦,一腔悲愤,不知如何发泄…… 高士廉略作沉思,问道:“长乐如今还在宫里?” 长孙无忌道:“前些时日一直随房陵公主在道观里清修,高阳公主出了事,这才返回宫里照顾。” 高士廉就暗暗摇头,这位智计百出、胸有丘壑的外甥,也是乱了方寸啊!长孙冲现在畏罪潜逃,岂能再牵连长乐公主?陛下对长孙家已经仁至义尽,若是迟迟不对长乐公主的未来表态,恐怕会令陛下因怨生恨,那可就大大不妙。 长乐公主,那可是陛下的嫡长女,陛下与长孙皇后生前最最宠爱的闺女! 高士廉就说道:“长乐的未来,你要尽早决断。” 长孙无忌愕然,随即恍然。 他本就是智谋出众之人,否则如何能助李二陛下在逆境之中夺取江山?只是因为长子遭逢巨变,令他心神受损,一时之间无法接受现状,潜意识里还保留着有朝一日长子能重回府中的希望,所以才迟迟没有顾及长乐公主的去留。 现在,是该有所决断了…… 便说道:“孩儿近日会去跟陛下说明此事,还是和离为好……” 凉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对于长乐公主这个儿媳兼外甥女,长孙无忌是极其满意,也是极其怜爱的。长乐公主深受父母宠爱,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骄纵之气,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乃事绝无仅有的良配。 可惜,最终竟然走到今日之境地…… 世事变幻,莫过于此。 “咕嘟咕嘟” 火炉上的水壶再次沸腾起来。 长孙无忌提起水壶,再次泡茶,然后深吸口气,说道:“四郎近期如何,伤势可曾大好了?” 高士廉老脸就是一抽…… 自家四郎嚣张跋扈的脾性,一直以来都令高士廉极为头痛,但是屡教不改,他也无法。可到底是自家的孩子,被人如此重伤,说不心疼那纯粹扯淡,即便知道事情的起因是自家儿子挑衅在先,却又怎能对房俊没有一丝怨气? 叹了口气,说道:“还好,御医每隔几天就会前来诊治,说是不会残疾,只是膝盖骨碎裂,即便养好,也不可能如同往昔一般灵活,尤其不能受重力,唉……” 长孙无忌便冷哼一声,咬牙道:“此子无法无天,某绝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居然有心思要启用此子担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简直不知所谓!” 对于房俊,长孙无忌是恨到骨子里! 若非房俊对长孙冲三番四次的羞辱,长孙冲或许也不可能走上那条不归之路!在长孙无忌看来,导致长子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流亡在外有家不得归的罪归祸首,便是房俊! 一向阴沉狡诈的长孙无忌,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即便有房玄龄护着也不行! 高士廉却是皱皱眉,提醒道:“只看陛下的打算,便知大用房俊的意图其实是为了东征所谋划,四郎,不可轻举妄动。” 长孙无忌是长孙晟幼子,上有三个兄长,排行第四,高士廉一直都称呼其为四郎。 长孙无忌正欲说话,忽听脚步声响,有仆人在亭外道:“家主,房相府上二郎,在外求见。” 高士廉微楞,与长孙无忌面面相觑。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不过,这小王八蛋到申国公府来做什么? 国公府中唯一与房俊有交集之人,便是高真行,可高真行被房俊打断腿正在养伤,那是真真的死对头,他此来何意? 高士廉略一沉吟,便冷声道:“不见!” 开什么玩笑,当申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伤了老夫的幼子,还想要上门炫耀嚣张一番怎地?老夫没跟你算账,已算是宽洪大量,简直不知进退! 那家仆却并未退走,而是苦着脸说道:“房二郎还有一句话,说是若家主不见他,一切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五百七十章 交锋 “砰” 长孙无忌霍然站起,碰翻了一旁的水壶,壶中沸水汩汩流出,沾湿了锦垫。大怒道:“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就待要出去教训房俊一番。 申国公府是什么地方,申国公是什么人? 勿谓言之不预也! 居然胆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上门挑衅,简直就是作死! 高士廉却轻轻伸手,拦住暴怒的长孙无忌,无奈道:“跟那个棒槌,何必置气?难不成你身为国公,还要与那小子动手不成?坐下!” 长孙无忌只得忍着气坐下。却不成想坐垫已经被水沾湿,将他身下的衣袍裤子全都浸透,伸手一摸,湿漉漉的很是不雅,愈加气血暴涨,怒气满盈! 高士廉吩咐家仆换了坐垫,然后才说道:“让他进来吧。” 家仆应声离去。 长孙无忌愤然道:“舅舅何必退让,那厮还敢再上演一出马踏韩王府不成?” 韩王性子软弱,又是房俊的姐夫,即便被房俊所欺,也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这申国公府却不比韩王府,如果房俊敢胡来,即便是令家中仆从将其打残了,又能怎地? 房玄龄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高真行不就是跑到房俊家里挑衅,这才被房俊打断了腿? 高士廉只是深深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四郎,平心才能静气,你的城府到哪儿去了?” 言语神情之间,很是失望。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悚然而惊! 一贯以来,长孙无忌最自傲的地方,便是自己的智谋和城府。可是在连番挫折之下,却是犹如被迷糊了神智,暴躁易怒、不经思考、城府全失…… 长孙无忌微微惶恐:“谢舅舅提点!” 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将自己浮动的情绪压制下来。到底是这个时代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心志之坚定实所罕见,只是片刻功夫,便心绪宁静,心境澄明。 然后睁开眼睛,微微疑惑的问道:“府里可是发生了何事,牵扯到房俊?” 高士廉皱眉道:“不曾。四郎何有此问?” 长孙无忌道:“那房俊虽然跋扈,但绝对不蠢,反而颇有些精明的头脑。无论冲儿还是四郎,甚至于在他拳下受辱的齐王殿下等人,都是先冲撞于他,这才悍然反击。如此没头没脑的追到府上来,这不是房俊的风格。” 只要沉下心来,长孙无忌对于事情的分析依旧很是犀利,不愧“长孙阴人”之名…… 高士廉沉思一番,缓缓摇头。 就在这时,远处已有人走来。高士廉抬起眼眸,目光穿透漫天风雪,向来人看去。 来人十七八岁年纪,头上戴着貂皮帽子,落满积雪。 一身青色直缀,干净利落。北风吹动衣袂,青色直缀便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结实的躯干,衣衫单薄,却丝毫不畏寒冷。 帽檐下一双浓眉如刀似剑,双眼晶亮有神,鼻若悬胆,脸孔消瘦。略黑的肤色使得整个人看上去不似少年人的神采飞扬,多了几份凝炼世情的沉稳厚重。 高士廉眼瞅着这少年在家仆身后,步履稳重的走来,心底不由叹息一声。 单单是这番沉稳大气,便早已胜过自己的几个儿子。 与此同时,心底陡然升起一丝凛然,对房俊前所未有的重视起来。 家仆来到风围之前,略微躬身,示意家主便在亭内,便径自离去。 房俊抬脚从风围的缺口走进亭中。 眼前一个面相富贵、相貌堂堂的老者,想必便是申国公高士廉了,而另外一个人却是长孙无忌,倒是令房俊微微意外。这个阴人怎地也来到这里,莫非这件事情背后也有他的影子? 房俊上前一步,对高士廉和长孙无忌施礼道:“下官房俊,见过申国公,见过赵国公。” 执礼甚恭,言语平静,仿佛与对面这两人完全没有一丝半点的龌蹉,就只是一次正常的拜访。 长孙无忌冷言旁观,沉默不语。 高士廉眼睛微微眯起,叱道:“房二郎大名鼎鼎,威震关中,老夫如何敢受您的礼?未曾见面,便威胁老夫,毫无后生晚辈之态度,真不知房玄龄是如何教儿子的!” 虎虽老,雄风犹在。 先是北齐清河王高岳之孙,再是隋朝洮州刺史高劢之子,然后又成为唐太宗文德皇后舅父,虽然吏治上并无建树,但百年世家的底蕴、多年养尊处优身居高位的气度,发作起来,颇有一番凌厉迫人的威压。 一见面便发难,只是高士廉的打算,想要在气势上压服房俊。 可惜他却是打错了算盘。 房俊心底那份藐视所有唐朝人的优越感,令他即便在面对李二陛下只是尚且能从容应对,何惧一个高士廉? 若非有一个好外甥女,因此得到李二陛下的庇佑,高士廉在房俊眼中也就是一个颇有气度的退休干部而已…… 房俊泰然自若,微微一笑,说道:“家父一直教导下官,要忠君爱国,要与人为善,下官驽钝,却一时不敢或忘。申国公之言,下官实是不敢苟同,较之某一些谋逆叛国、上门挑衅之败类,下官自认还算持身守正。” 一席话,亭中二人全都变了颜色。 这谋逆叛国,说的自然是长孙冲,而上门挑衅,便是高真行了。 高士廉说房玄龄不会教儿子,却被房俊反手打脸,你俩一个教出与人为恶、上门挑衅的高真行,一个教出谋逆叛国的长孙冲,有何资格指责别人? 要不要脸? 高士廉这一辈子,历经三朝,饱经波折,什么事情没见过?被房俊将脸打得啪啪响,只是脸色沉郁,却不露怒色。 长孙无忌沉声道:“休要逞口舌之利,有事说事,无事滚蛋。” 他的身份地位,即便是当着房玄龄的面前,也可以用这种语气与房俊说话。 长幼上下,不只是说说而已。 房俊就呵呵一笑,抱拳道:“下官今日是前来申国公府,拜见申国公,赵国公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 这话说的客气,一丝过火的言辞都没有,但意思却实在嚣张! 我来找申国公办事,跟你长孙无忌有什么关系?一边儿待着去……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瞬间涨得通红,以他的身份地位,多少年没有听过这等近乎于羞辱的言语? 简直不能忍! 咬牙切齿骂道:“尔眼里可曾有一点老幼尊卑?如此狂妄不尊礼法,可见尔心底毫无敬畏,今日,某便替房玄龄好生教教你!来人!” 长孙无忌大喝一声,远处肃立的侍卫便跑过来。 他不信房俊敢在申国公府里动手,只要被侍卫拿下,定要将其狠狠修理一番,以消心头之恨!然后炮制一个错处,落下口实,即便房玄龄不忿,也得乖乖的忍着! 长孙无忌,就是这么阴! 可房俊敢孤身前来,本就预防着申国公府对他有所不利,岂能毫无准备? 房俊一脸冷笑,看都不看身后虎视眈眈的侍卫,只是轻蔑的望着长孙无忌,淡淡说道:“赵国公是长官,又是长辈,若要教训下官,自是随便。只是下官要提醒一句,若是有任何后果,赵国公可要与申国公一起承担,勿谓言之不预也!” 又是这一句! 长孙无忌怒火中烧,你个棒槌,居然敢威胁我? 不过他之所以有“阴人”这个绰号,便是因为他的性格多疑,行事谨慎,非到万无一失,绝不会轻易出手。 看着房俊有恃无恐的神情,长孙无忌心里也不禁暗暗打鼓。 这小子一旦惹毛了,行事也是个没分寸的,等闲不能轻易招惹,可他如此有恃无恐,究竟有何凭恃? 长孙无忌心下惊疑不定。 高士廉挥挥手,将一众侍卫撵走,面容沉静的看着房俊,开口问道:“房二郎今日前来,究竟有何贵干?” 第五百七十一章 警告 高士廉面容沉静的看着房俊,开口问道:“房二郎今日前来,究竟有何贵干?” 面上虽然神色平静,但并未请房俊就坐,按说房俊作为房玄龄的公子兼未来的帝婿,在高士廉面前是应该有一个座位的,高士廉偏偏忽视了,由此可见心中对房俊定是相当不满。 房俊明知道高士廉这是故意为之,却也不为己堪,轻松一般笔直站立,毫无不悦之色,笑容疏朗阳光,露出一口白牙,微笑道:“子曰:要远离战争,但从不惧怕战争。古人云兔子急了要咬人,凡事要讲究个道理,犯了错不要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若是一错再错,那就是不可饶恕,不知下官说的对不对?” 长孙无忌和高士廉面无表情,心里却是狐疑。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子曰,子曰过这句话么? 不过两人都是智计绝伦之辈,虽然房俊这番话云山雾罩不知所谓,但二郎还是第一时间便认为,估计是有府中家人不知为何又惹到了这小王八蛋! 高士廉和长孙无忌的第一反应,不是房俊胆敢追上门来告状已经伤了他们的颜面,而是不知家中何人招惹了这厮,为的又是何事? 这房俊脾气暴烈,若是真的恼了,不管不顾起来,恐怕后果堪虞啊…… 高士廉便沉声问道:“不知二郎所言,究竟是何事?” 房俊笑嘻嘻的说道:“申国公您这是误会了,下官今日前来,既不是告状,亦不是诉苦。就只是单纯的请教您一番道理,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若是觉得下官的话在理,下官欣喜,若是觉得下官的话没理,那就请您指教。” 高士廉一头雾水,愈发觉得是家中又有谁惹到了这小子。 长孙无忌则哼了一声,沉声叱道:“小小年纪,虚伪狡诈!有话就直说,藏头露尾,岂是君子所为?” 房俊对这位历史名臣就很是不屑,反唇相讥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遇人须留三分话,赵国公老成谋国,岂能不知这个道理?话说,令公子参与谋逆案,难道要对谁都分说清楚?” 长孙无忌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瞪着房俊,一字字道:“放肆!在某面前,有你嚣张的地方么?” 房俊就呵呵一笑,不理长孙无忌,对高士廉拱拱手,说道:“冒昧打扰,还望申国公见谅。下官话已说完,如何置评,还请申国公三思。只是这世间无论上下尊卑,万事也莫过于一个理字,下官言尽如此,勿谓言之不预也!告辞!” 言罢,恭恭敬敬的施礼,转身走入漫天风雪中。 长孙无忌差点气死! 又是这一句! 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威胁,你当我长孙无忌、当高士廉是什么人,任你威胁? 小王八蛋,你是要飞还是咋地? 高士廉也是大怒,不过惦记着房俊话里话外的意思,赶紧命仆人将府中的管家叫了过来。 少倾,管家小跑而至。 高士廉便问道:“家里可曾有何事情发生?” 管家就神色奇怪,有些吞吞吐吐:“这个……” 高士廉怒道:“老夫还没死呢,有何事是老夫这个家主不能知道?” 管家无奈,只好说道:“不是奴婢狗胆包天,实在是四郎五郎六郎不让奴婢说,怕惹得家主生气……” 高士廉气得敲这面前的案几,大骂道:“到底是何事?” 管家知道瞒不下去了,瞅了长孙无忌一眼,说道:“四郎五郎六郎对房俊心怀愤恨,知道其近日正在营建婚房,是以便截留了工部为其运送的一批木料……其中,尚有长孙三郎参与。” 高士廉就无奈的叹口气。 果然! 否则那房俊为何无缘无故的跑来云山雾罩的一通威胁? 他叹气,并不是因为几个儿子招惹了房俊,而是因为这几个儿子的手段,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真有血性,那就明刀明枪的打回去,即便将房俊打个好歹,无论市井舆论亦或是陛下面前,都无话可说。 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之间,大打出手的不知凡几,甚少牵扯到父辈的层次。 可是截留房家为公主营建婚房的木料…… 太小家子气。 长孙无忌也是暗自嗟叹,家门不幸啊。 三子长孙濬,这是不甘寂寞,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显示存在感,想要参与针对继承权! 自打长子出事,家中便有一股潜流,终日不息,且愈演愈烈。 源头,便是家族继承的资格。 按理说,长孙冲畏罪潜逃,这辈子都没机会返回长安,无论是长孙家的家业亦或是他国公的爵位,依次递补,将由此子长孙涣继承。而长孙涣近一年来的表现也相当出色。 但是……长孙涣不是嫡子。 长孙涣的母亲只是长孙无忌的一个侍妾,地位低下,而三子长孙濬与长子一母同胞,没了长孙冲,长孙濬便是嫡长子。家业是由长子继承,还是嫡子继承,这是个问题。 一般来说,传嫡不传长,长孙涣是没什么机会的。 但是偏偏长孙涣参与到陛下的那个“东大唐商号”之中,日后必将水涨船高,自己若是将家业传于嫡子长孙濬,以后长孙濬凭什么压制长孙涣?不能压制长孙涣,长孙家内部争斗,庞大家业转瞬间就是四分五裂的结局,他长孙无忌死亦不能瞑目! 长孙无忌甚至不吝于用最快的恶意去揣测房俊的动机,这小王八蛋当初将长孙涣拉进“东大唐商号”,难不成就是为了要让长孙家内部买下分裂的种子? ***** 漫天风雪之中,房俊走出申国公府。 马车一直等在门前,席君买见到房俊出来,松了口气,给房俊大开车厢门。 房俊坐上马车,拉车的两匹健马被席君买驱使,碗口大的马蹄踩进厚厚的积雪,缓缓驶上大街。 马车内,房俊闭目沉思。 田文远跑去府中相告,说是工部在城外的一批名贵楠木被高士廉的几个儿子扣押。这本是一件小事,房俊相信,只要自己到场,那几个纨绔公子哥儿必定乖乖的滚蛋,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可他敏锐的嗅出这件事情背后蕴藏的凶险。 是高家的几个子弟愤怒与自己伤了高真行,想要讨回公道给自己难堪,还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引起自己和高家、甚至于长孙家的新仇旧恨? 不能说是房俊疑神疑鬼,而是身在官场,不能不对任何突发的事情作最坏的打算。 所以他找上申国公府,就是要让高士廉知道,不好好的约束你的儿子,再出现高真行那样的事情,就是你咎由自取。 勿谓言之不预也! 长孙无忌既然恰逢其会,那就最好不过。 但是房俊知道,即便这件事情的原因很简单,却必定有太多的人会借着这个机会,不遗余力的打击自己。所以房俊没有直接找上高家兄弟,以免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而是警告高士廉。 当然,高士廉是什么人,怎会怕他的威胁和警告?但正因为高士廉是崇明人,才会约束儿子,不参与其中。高家的身份,决定了不可能成为封疆大吏,更不可能执掌一路大军。 说到底还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个职务太过诱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利益面前,没有所谓的和平,再是毫无相关的两个人,也能变成生死仇敌。 但是,房俊不会退让。 即便是有暴风雪来临,他也怡然不惧! 不就是斗争么? 谁不会呀…… 第五百七十二章 悠闲 雪粉飘飞,乱如梨花。 过了上元节,连降瑞雪。 正月十八一大早,武媚娘便早早起床,命厨房准备了早餐,便回房敦促房俊起床,前往崇贤馆点卯坐衙。 房俊却磨磨蹭蹭,赖在床上不起,直至将武媚娘拽进被窝好一顿上下其手,折腾得武媚娘娇喘细细钗横鬓乱,这才罢休。 等到房俊用过早饭穿戴整齐,早就过了点卯的时辰。 知道辰时二刻,房俊的马车才晃晃悠悠来到东宫门前。打发了车夫回去,自己进了东宫,照例来到丽正殿觐见了太子李承乾,聊了一会儿。 李承乾一身青色的常服,头戴玉冠,面如白玉,神采飞扬。 自打谋逆案后,这位太子殿下历经绝境,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绝路,最终触底反弹,眼前自此一片光明,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亲热的拉着房俊的手,李承乾颇为担心的问道:“孤听闻二郎与申国公家的几位公子又起了龌蹉?最近二郎你风头很盛啊,不少御史都盯着你呢,行事要沉稳一些。”隐晦的提点了一句。 房俊最是受不了古人这种拉拉扯扯的故作亲热的姿态,《三国演义》里头刘大耳朵动不动就拉着谁的手大哭一场,想想那场面,房俊就一脸恶寒,一身鸡皮疙瘩…… 不着痕迹的从李承乾手里将手抽出来,抱拳致谢道:“多谢殿下提点,微臣理会得。”他自己已隐隐有感觉,李二陛下将要启用自己担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必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朝中没有傻子,李二陛下东征势在必行,那么这个职位便是给陛下打前站的任务,自然是重中之重,一旦任职,那必然是皇帝心腹之中的心腹。 不抢破头才怪…… 而自己平素行事确实跋扈了一些,若是让谁单独站出来指责他,或许没人敢,但若是蜂拥而上群起而攻之,那必然是应者云集。 利益的争夺、私怨的发泄,肯定是避无可避。 前日自己去了一趟申国公府,回去之后,田文远便来告知,被高氏兄弟和长孙濬截留的那一批楠木已然运抵房府,再无人从中作梗。 房俊心里明白,这些家伙是以为自己成亲在即、成亲之后便是启用的关键时期,行事一定会保持低调,即便吃点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房俊偏偏不肯低调。 谁怕谁呀?决定他是否启用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是李二陛下,只要李二陛下意志坚定,多少御史弹劾也只是等闲。况且,自己即无作奸犯科更无横行乡里,那些御史所谓的弹劾也只是捕风捉影肆意放大而已,怕得甚来? 房俊就是要展示出强横的作风! 谁惹我,就要谁好看! 不出意外的话,房玄龄最近三两年必然要致仕。官场之上人走茶凉这是常态,即便有李二陛下的庇护,一些不开眼的屑小之辈想要动动房家的利益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难道都要找李二陛下哭诉?房玄龄为官一辈子,不朋不党铁面无私,届时致仕高老,谁会为房家仗义执言? 房俊就是要打下一个强横的印象,让那些魑魅魍魉都记住,谁敢招惹房家,就得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至于这代价是不是你能够承受,自己掂量! 晃晃悠悠来到崇贤馆,一进门,便碰上许敬宗。 许敬宗一身圆领暗花绯色官袍,白皙的肥脸上满是不屑与奸诈,看着房俊,意味深长的笑笑,呵斥道:“日上三竿,无故迟到,你将这崇贤馆当成什么地方,是市井勾栏,还是青楼楚馆?是不是你几时想来就来,几时想走就走?” 这老小子的确是人精,一张嘴,就给房俊定性一个“藐视崇贤馆”的罪名。崇贤馆是李二陛下极其重视的所在,更是太子殿下进学的学馆,你如此不放在眼里,不当回事儿,你是不是连陛下、连太子都放在眼里? 房俊懒得看他的嘴脸,淡然道:“你是学士,我是校书郎,咱们分工不同,你管得着我么?” 崇贤馆真正意义上的一把手是马周,主持工作。许敬宗还真就管不着房俊。 许敬宗这人权力欲望最是大,没能竞争过马周从而屈居人下,始终是心里的一根刺,别看平素嘻嘻哈哈貌似不以为意,可谁若是撩拨到这根刺,许敬宗绝对立马翻脸! 许敬宗当即就变了颜色,戟指呵斥道:“休要在此卖弄唇舌,尔毫无严谨之作风,游手好闲得过且过,藏书楼里现在混乱不堪,某倒要看你几时能将藏书楼整理清楚,否则必向陛下弹劾与你!” 房俊就露出一抹讥笑。 恐怕这最后一句,才是许敬宗心中所想吧? 这个小人,怕是已经嗅到了朝中针对自己的暗潮,只等着有人冒出头来攻击自己,他便会毫不犹疑的落井下石…… 此时听闻二人争吵,不少学生都在课堂里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兴致盎然的看热闹。 房俊的名声简直家喻户晓,与这些学生的年纪相差不大,却已经成为崇贤馆的校书郎,简直可称为吾辈之楷模!而许敬宗尖酸刻薄的秉性,却不为人所喜,所以大家几乎都站在房俊这一边,希望房俊能狠狠的打击许敬宗的气焰。 房俊果然不负众望,冷笑道:“某不是你的学生,还轮不到你来管,您还是管好您自己吧。另外,想弹劾自然由得你,只不过往后走夜路的时候,要当心身后……” 言罢,背着手施施然的向着崇贤馆后院的藏书楼走出。 许敬宗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这人什么素质?简直如同市井无赖一般,居然敢口出威胁! 还当心身后? 扯着脖子大怒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某身为儒家传人,堂堂正正,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当心什么身后?” 房俊理都不理他,云淡风轻的走掉。 便有学生起哄道:“学士,房二郎不是让你小心身后又鬼,而是让你当心有人在你身后套麻袋、打黑拳!” 许敬宗吓得心里一哆嗦,怒道:“统统给我滚回去上课,否则没人罚抄《尚书》三遍!” 《尚书》全文两万五千八百字,抄上三遍,手腕子都能累折…… 众学生闻言,吓得脸色一变,齐齐跑回去等待上课。 许敬宗却是摸摸后脑勺,觉得后脖颈一阵阵的冒凉风。他确实不怕鬼,但是他怕套麻袋、打黑拳…… 这个房俊简直就是个无赖加棒槌,没什么事儿是他不敢干的,若当真趁着某一日月黑风高将自己堵在街上狠狠的揍一顿,自己这脸面还要不要? 可是就此服软的话,自己在崇贤馆里岂不是成了笑话? 左右为难,许敬宗一张圆脸抽成包子…… ***** 漫天飞雪之中,高达三层的藏书楼雄伟恢弘。 房俊穿过凋敝空旷的院子,穿越风雪,进了藏书楼。 楼内清冷彻骨。 整栋楼都是木制,又有大批藏书,防火便成了重中之重,天气再是寒冷,也是不敢生火炉取暖的。若是因烧火引发火灾,死罪活罪暂且不论,这满楼的珍本孤本付之一炬,足可令千古扼腕! 当然,房俊知道,最终这栋楼、这些藏书也没什么好下场,等到整个太极宫都毁于唐末的战火,这里也只是一片灰烬而已…… 这些书册典籍,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是整个民族文明的延续,等到将来付之一炬,着实可惜。看来,是应该想个什么办法,将这些珍本孤本保留下去…… 一个书佐见到房俊进来,便从一边的值房中迎出来,施礼道:“可是房校书郎当面?” 房俊点点头,和气的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书佐赶紧说道:“在下上官仪。” 房俊:“……” 第五百七十三章 上官仪 又是一位牛人。 不过房俊之所以记得上官仪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他的孙女。 房俊差点就脱口问一句:“孙女几岁了?” 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收住嘴,只是抬手抱拳道:“久仰,久仰。” 只是心里难免郁闷,这上官仪眉目舒朗、面如冠玉,瘦高的身材风姿英挺,乃是帅哥中的帅哥,比之李恪都不遑多让!这唐朝还真是怪,怎地就有这许多能力惊人、偏偏还要颜值逆天的家伙来当官? 还让不让人愉快的生活了…… 不过话倒是真的,他是真的“久仰”,“久仰”了一千多年,可上官仪哪里知道?理所当然的认为房俊只是客气话,他一个来京城赶考的穷学生,哪里配得上让“呼风唤雨的房二郎”久仰? “岂敢,岂敢!”上官仪赶紧还礼。 心里也自狐疑,都传说这位嚣张跋扈,可是跟自己素未谋面却也能这般客气,看来传闻有虚啊。 房俊抬脚走进值房,上官仪神态恭敬的在后边跟着。 对于这位近年崛起的年青人,他是心仪已久。 上官仪喜好诗词,作诗的水平也很高,因此得了扬州都督杨仁恭的看重,举荐进入京师参加礼部春闱。而这位“不学有术”的房二郎,几乎每一首诗词流传出去,上官仪都会尽力收集,仔细研读,叹为观止。 用一句庸俗一点的形容,那就是敬仰之情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休…… 敬若神明。 值房里布置得倒还雅致,地上是平整的方砖,墙边是宽大的书架。靠窗的书案上,摆满了账册和书籍,笔墨搁置一边,显然刚刚自己进来之前,上官仪正在此工作。 房俊信步走到书案之前,拿起一本账册翻阅,上面有书籍的名字、摆放的区域,看来是一份藏书楼中书册典籍的目录索引。只不过这般编纂目录索引,那效率…… 房俊轻轻摇头,将目录随手放在一边。 跟在后面毕恭毕敬的上官仪见状,心里就是一颤。 上官家族也算是官宦世家,只是上官仪的父亲上官弘担任江都宫副监,在大业十四年的“江都之变”中遇害,上官仪因为藏匿及时才得以幸免。事后更是自行剃度为僧,方才避免这一场祸事,家道难免中落。 扬州都督杨仁恭举荐他前来京城赶考,临行时也曾赠予一些银钱,可是对于举目无亲的上官仪来说,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京城居,大不易。 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既能赚钱解决温饱、又能借机接近太子殿下的美差,难道就要丢掉了么? 看起来,这位房二郎对自己的工作很是不满啊…… 上官仪心里担忧,又很是腹诽,这藏书楼里头一万多册藏书,来自全国各地,不将其编撰目录,取用之时如何寻找?而这一万多册的书籍要按照不同类别分类编撰,工作量简直骇人,又岂是你随意翻翻便能否认的? 心里忍不住,便问道:“校书郎可是对某编撰的目录索引不满?” 房俊讶然,回头看着这位梗着脖子的上官帅哥,就有些无语。 看来这位不仅学问高,秉性更是耿直,否则日后也不会李治说要废后,他便傻乎乎的给拟定诏书,然后就被李治给卖了,被武美眉下狱处死,家产抄没…… 想了想,便说道:“某对你的态度表示赞扬,如此大的工作量,能上任就展开,可谓尽职尽责。但某对你的效率表示怀疑,明明三两天就能做完的工作,以你目前的效率,起码得一个月才能做完。” 上官仪一张帅脸涨得血红,忍着气,抱拳道:“上官仪才疏学浅,能力有限,请教校书郎,如何才能三两天完成目录索引的编撰?” 房俊笑而不语。 无数穿越者都曾在图书馆利用拼音整理书籍从而令人大惊失色,难道以为我不会? 不过我就是不告诉你,先让你憋得难受,谁让你长得那么帅呢?能靠脸吃饭啊? 抬眼望了一下值房里的环境,房俊便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蘸了墨汁,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写了几行字,折叠一下,交给上官仪。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处环境太过简陋,不利于工作。上官兄拿着这张便笺去某府上,自会有人安排妥帖。” 上官仪忍住气,接过便笺,转身出去。 虽然对于房俊的指责不满,但是对于房俊的才学,他还是十分敬佩的。否则房俊这种指派家仆小厮的做法,上官仪便会极力抵触,强势拒绝! 文人,是有风骨的! 上官仪走出去,房俊楼上楼下的走了一圈,看着密密麻麻的泛黄的书册古籍,叹为观止。如此多的珍本孤本,都是华夏文明的传承,却能有几本躲避开战火与人祸,传承到后世? 本来冻得发僵,楼上楼下这么转了一大圈,反倒筋骨活络,也不怎么觉得冷了。 半个时辰之后,上官仪返回,只是脸上的神色颇为古怪。 上官仪是君子,君子办事儿讲究,虽然房俊的便笺没用信封,他也不会去偷看。等到了房府,将便笺递给看门的家仆,上官仪方才知道房俊的便笺上写着什么。 紫砂的茶具、宽大华丽的黄花梨的太师椅、整张兽皮的坐垫、精巧铮亮的黄铜手炉、一个圆圆的尚温热的铁炉子、十几块圆形布满空洞的煤疙瘩…… 上官仪就暗自叹息,果然是纨绔子弟啊,这是要来享福么? 房府的家仆自然不可能随意进出东宫,这些东西由东宫的内侍们接手,从东宫后院的角门运到藏书楼,那几十块蜂窝煤便被房俊放在楼前的大树下。 房俊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内侍们伺候起来自然尽心尽力,将房府运来的东西在值房内布置好,方才退走。 房俊将炉子放到值房正中,打开炉盖,炉膛里几块蜂窝煤叠放在一起。用炉钩子将最上面的一块蜂窝煤稍稍转动,蜂窝煤上的孔洞与下面一块的孔洞连通,空气流动,一股小火苗儿便窜了出来。 这玩意是前几天闲来无事指挥庄子里的铁匠做出来的,比火锅还没有难度,房俊自然也不可能拿来卖钱。至于蜂窝煤,关中遍地煤矿,只需将煤用水和黄土按比例参和晾干就成。 这炉子正好在藏书楼这等严防明火的地方使用,藏书楼封闭很好,一氧化碳中毒的概率大大增加,但是引发火灾几乎不可能。 一股温热在值房内升起。 房俊又拿出水壶递给上官仪,让他去取水来烧。 上官仪一脸纠结,不过这地方就两个人,这些活计自然是他来干。未来的帝国宰相大人一脸不情愿的去值房后面的水缸里灌了一壶水,回来后放到炉子上。 然后就楞楞的看着值房内多出来的东西…… 总算是见识到了纨绔子弟的作风,那尚未流传到江南太师椅,木料颜色鲜艳花纹美丽,绝对是最上等的黄花梨,而那块垫在椅子上的兽皮,居然是一整张的熊皮…… 每一件都是精致华丽,价值不菲。 不过最令上官仪暖心的是,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是一式两份。也就是说,这位房二郎虽然纨绔、虽然不是太近情理,但是对他上官仪算是很不错了,所有的东西都带了他的份儿…… 这就领上官仪纠结了,貌似自己刚刚耍脾气,是有些气量狭窄了,人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少倾,火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的冒出白汽。 房俊将一套茶具拿出来,将书案上的书册典籍扫到一边,摆好茶盘,安静的用沸水清洗茶具。然后用茶匙从一个雨过天青瓷罐里取出一些茶叶放入茶壶中,倒入沸水。 洗茶、泡茶、分茶,专注而宁静,仿佛享受这这个繁琐的过程,又似乎在其中追寻着某种哲理…… 第七百七十四章 大雪 窗外飞雪纷纷凌乱如梨花,一片片在天地间翻卷飞舞,落在大树的枝桠上、落在假山奇石上、落在房脊屋檐上,粉装素裹,一片银白。 藏书楼值房里氤氲着淡淡的茶香,炉子里的蜂窝煤燃得正旺,驱散开清冷的寒气。 热茶飘香,品茗读书,在这个落雪纷纷的时候,分外惬意悠闲。房俊在一楼的书架上走了个来回,找到一部《墨子》,便将厚厚的一摞书册搬回到书案上。 念大学的时候,房俊曾有个高中同学靠近了同一所大学的历史系。两人关系很好,有一次那位同学在学校图书馆里借回来一套《墨子》,打算写论文。 房俊对墨子其人很有兴趣,便拿来翻阅。 后世的《墨子》只存世五十三篇,而现在手里这部,却是完整的十五卷七十一篇。除了儒家的典籍之外,很多这种颇有分量的诸子百家的典籍都在历史长河中遗失,能够存世五十三篇,算得上是相当幸运了。 无他,当儒家占据了名分大义,统治了科举之后,所有的诸子百家便全部成了可以弃之的糟粕,学来于科举全无用处,谁还去学? 与其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事实上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这家伙帮着汉武帝稳定朝局将封建专制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却着实毁了中华民族的进取心,将整个民族的思想禁锢在儒家这一方天地里,再也看不见整个世界的灿烂与光明。 等到洪武大帝发明出来“八股文”,则彻底给这个民族的思想戴上镣铐,一步一步拽进黑暗的深渊…… 轻轻抿了口茶水,在椅子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捧起一卷书册,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雪花簇簇,茶香氤氲,时光不知不觉的溜走。 上官仪却是坐立难安。 整个藏书楼的书册典籍一万有余,据说过几日还有一批从江南世家那边捐赠而来的书籍将要到达,如此众多的书籍五花八门,想要分类整理无疑是巨大的工程。 看看房俊这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上官仪便知道大抵所有的工作都要自己来完成了。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书籍明细,他便头大如斗。 房俊能看得进去书,上官仪是一点心思都没有的,便将另外一张书案收拾一番,整理了一下书籍明细,开始誊抄目录,同时分类归档,编撰索引。 值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唯有上官仪研墨的声音,以及房俊翻书的沙沙声。 良久,房俊才从书册中抬起头,看了一眼忙碌的上官仪,就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 上官仪茫然抬头,不解的望着房俊:“校书郎有何吩咐?” 房俊指了指他手里的书册明细,说道:“你这个做法,得编撰到何年何月?走了,陪某吃饭去。” 上官仪一脸无奈,推辞道:“多谢校书郎美意,不过下官就不去了吧,古往今来,书籍整理都是这么来的,无非多耗费一些时间而已,给下官一个月时间,足以将楼中这些书籍整理清楚。” 房俊放下书本,伸个懒腰,摇头道:“生死事小,吃饭事大。回头某教你一个法子,两天将这个目录索引搞定。” 上官仪自然不信。 一万余册书籍的目录索引,两天搞定?两天时间若是能从头看一遍,都算你眼力好! 不过腹中确实饥肠辘辘,喝了茶水,饥饿感更甚。在长安的生活实在是过于拮据,每日都数着那几个铜板过活,早上只是喝了一小碗稀粥,这时候早已消化干净。 便不再推辞,站起身,施礼道:“如此,就叨扰校书郎了。” 看他这幅文绉绉的模样,房俊就撇撇嘴,也不多说,拿起放在书案上的貂皮帽子戴在头上,开门走了出去。 上官仪跟上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用炉钩子学着房俊的样子,将炉膛里的蜂窝煤轻轻一转,上下两块的空洞错开,空气不通,火焰便小了。如此一来,既能防止火灾发生,又能节约用煤…… 然后才追出门去。 雪下得很大,天地之间早已一片银白,藏书楼前的院子里以及落了厚厚的一层,东宫的内侍和宫女都组织起来清扫积雪。只是鹅毛一般的大雪簇簇落下,前边的还未扫完,身后以及落满。 房俊背着手,站在一个指挥扫雪的内侍面前,问道:“殿下可在宫中?” 那内侍是东宫的管事,自然知道自家太子殿下对这位房二郎如何看重,更知道这位即将成为驸马,毕恭毕敬的回话道:“回二郎的话,殿下一早去上朝,这会儿刚刚回来。” 房俊就冲身后的上官仪招招手,笑道:“这可正好了,咱俩去殿下那里蹭一顿午饭,若是殿下不再只有太子妃娘娘,某还有些不好意思。” 言罢,就拐了个弯,径直向立政殿方向走去。 上官仪在后面听得分明,心里就是一跳。他千里迢迢赶赴京师参加科举,为的不就是拼个官身,某个前途?现在能直接在太子殿下面前说上话,若是太子殿下留下一丝好印象,即便科举失败,想来央求太子举荐一个官职亦不是难事。 最重要的,从此他的身上可就印了太子的痕迹,算是太子的人马,日后太子登基,可就是妥妥的从龙功臣,上官仪怎能不激动? 再是正直纯粹的人,也不可能放着通天的阶梯而无动于衷。 那不是正直,那是愚蠢…… 同时心底感慨,在他来说只是个小小的藏书楼书佐,想要见太子殿下一面都是千难万难,可是跟着房俊,直接就能登堂入室去立政殿蹭饭…… 人与人的差距,实在是天壤之别。 心里感慨着,脚步却是丝毫不慢,紧紧的跟上房俊。 立政殿门口的内侍见到房俊,自然不会阻挡,那年老的内侍首领笑开一张缺了牙的嘴:“呵呵,二郎这时间赶的真是巧,殿下刚刚命奴婢们摆膳呢。” 房俊走上台阶,摘下帽子掸了掸雪,笑呵呵道:“就掐着这饭点儿呢,这么大的雪若是再回家折腾一遍,实在遭罪。” 老内侍很自然的接过房俊手里的帽子,弯着腰说道:“奴婢给您拿去烘干了,走的时候戴着暖和。” “谢啦!”房俊道了声谢,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方正精致的银锞子,丢给老内侍:“拿去喝茶。” 这种银锞子是房俊特意命人打制的,方便拿来打赏。唐朝的官场相对清廉,较之明清两朝简直就是天差地别,“门包”这种东西闻所未闻。不过房俊深谙沟通之道,一些小恩小惠从来不吝打赏,这也使得无论是太极宫亦或是东宫的内侍对他的印象都好到不得了。 天底下比房二郎有钱的不少,但是比房二郎大方的不多,关键不是赏赐了多少,而是人家这种态度明显是将他们当人看,这种肯定,可比这点儿银钱贵重得多。 老内侍笑得不见眼睛:“您自进去,殿下早又吩咐,往后您来,毋须通报。” 房俊就笑着点点头,台步入内。 老内侍看了一眼紧跟着房俊的上官仪,微微一笑,没吱声,退到一边的值房给房俊烘烤帽子去了,自有身边的年幼内侍引着房俊二人进了大殿。 李承乾自然不会在正殿里用膳。 小内侍引着房俊来到一侧的偏殿,到了门口边站住脚,房俊径直入内。 李承乾穿着一套暗红色寿字纹的常服,正端起玉碗拿起筷子,一见到房俊,便放下碗,叹了口气:“二郎,这次你麻烦大了!” 第七百七十五章 纷乱 房俊听到李承乾的叹息,并未惊奇,反而笑道;“人生在世,何时无麻烦?” 身后的上官仪不知道两人说的是什么,深深一揖,恭声道:“学生上官仪,拜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微愣,想了一下,才摆手道:“免礼,平身。可是扬州都督举荐的那位才子?” 上官仪道:“不敢当才子,正是学生。” 李承乾看了房俊一眼,见到房俊能将上官仪带到自己面前,自然明白这是房俊觉得此人能堪大用,在向自己举荐贤良,心里便很是慰贴,微笑着道:“尚未用膳吧?孤让膳房多准备几道菜,咱们小酌一番。” 上官仪受宠若惊,忙道:“学生不敢……” 房俊却大咧咧说道:“饭管够就成,有啥吃啥,不必费事了。”说着,便径自坐到李承乾的对面。 李承乾欣然道:“如此也好,上官书佐,快坐。此处静谧,不必讲究君臣之礼,坐下来,陪孤小酌几杯。” 上官仪兴奋得头皮发麻,这才反应过来房俊哪里是来蹭饭,这根本就是在太子殿下面前举荐他! 心中感动,深吸一口气,道:“如此,殿下请恕学生无礼了。” 便在房俊一边坐了。 李承乾吩咐内侍添了碗筷酒杯,唤来一名宫女斟酒,房俊与上官仪一同敬了李承乾一杯。 放下酒杯,李承乾便问房俊:“二郎似乎知道今日朝中之事?” 房俊夹了口菜,慢慢吃着,摇头道:“不知,只不过略有猜测而已。” 李承乾略显焦灼的说道:“今日早朝,吏部郎中段大遒上书,弹劾你既为崇贤馆校书郎,却含糊其事,请父皇收回成命,贬斥与你。御史台高至行、长孙潮、冯志保等七名监察御史联名上书,弹劾你行凶伤人渺视法纪、纵容商贾多行不法、私修宅邸侵吞国帑等三条罪状!总计有十八名言官上书弹劾,罪名更是五花八门,你是没看到那架势,简直骂声一片!” 房俊自然早已料到有人不会坐视自己被陛下启用,房玄龄宦海沉浮一辈子,近日也对他多有提醒,可房俊仍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言官弹劾他。 不由得自嘲一笑:“听着殿下这么说,微臣怎地感觉自己快要比肩董、曹之辈?” 李承乾气道:“你还有心思说笑?当下清流言官把持言路,那魏徵犯起倔来,父皇都得退避三舍!现在群情汹汹都要治罪与你,便是父皇想要护着你,怕是也护不住!” 上官仪在一旁听得心惊胆跳。 这么多言官群起而弹劾于一名官员,这名官员得有多坏?上官仪惊疑不定的看着身边面色如常沉稳如山的少年显贵,这人得有多大的心,如此情况仍能谈笑风生? 房俊闻言,仍然没心没肺的笑道:“这是好事!任何一个政权,都要有发声的言路,能对君权给予有效的制约,是万民苍生的福气!绝对的权利,导致绝对的腐败,再是圣明的君王也不可能每一个决定都永远正确。当君王犯错误的时候,能有人站出来予以指正,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权最理想的状态。吾等常常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当真有这么一天,言官能秉持公心依法诤谏,君王能一视同仁依法治国,则大唐之强盛必将照耀千古,万世而不朽!” 绝对的权利,导致绝对的腐败! 这一声振聋发聩的警言,震得李承乾与上官仪心头狂跳! 千古以降,这个道理有无数的先哲圣贤阐述过,却从未有人说得这般透彻,这般一针见血! 上官仪稳住心神,眼前仿佛有一片迷雾被狂风吹散,豁然开朗!他举起酒杯,恭恭敬敬的对房俊敬酒:“校书郎此言鞭辟入里,可谓警世格言。校书郎大才,上官仪五体投地,聊以此酒借花献佛,敬您一杯!” 李承乾也深深吸了口气,苦笑道:“二郎之言,总会令人振聋发聩,只不过幸好当今的皇帝乃是父皇,若是秦汉之时,二郎怕是逃不掉一个妖言惑众、颠覆君权的罪名!孤敬你这泼天的胆量!” 房俊哈哈一笑,举起酒杯,豪气干云的望着李承乾:“行非常事,必有非常法!陛下想要干一番震古铄今的千秋霸业,也必定要有古来君王所没有的大气魄!行古人所未有之法,才能造古人所未有之局面!为了大唐的强盛,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够世世代代的安居乐业,饮圣!” “饮圣!”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一饮而尽。 李承乾便沉默下来,他知道,房俊的最后一句话,是跟他说的。 想要当一个千古一帝,就要行千古未有之法! 这……是正确的么? ***** 太极宫。 李二陛下身穿明黄色的团龙袍,负手而立,站在窗前凭窗远眺。 明亮的玻璃窗,将外面的雪景一丝不漏的落在皇帝的眼中。 风已渐消,雪势未减。 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盖住了太极宫里殿宇楼台的琉璃瓦,独留下红色的宫墙,红白分明,在飘摇的雪花中倍添韵致。 在他的身后,长长的书案上以及摆满了奏折,甚至有几本散落在地上。 长孙无忌垂手站在书案一侧,默然不语。 刚刚陛下为了这些奏折大光其火,龙颜大怒,深深了解李二陛下性情的长孙无忌知道,这时候不能添火,否则很可能引火烧身,引起陛下的逆反心理,功亏一篑。 大殿里寂静无声,唯有墙角青铜兽炉里的香炭燃烧,发出“啪啪”的微响。 良久,李二陛下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辅机,冲儿之事,只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又何必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到房俊身上?”他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眼眸看着眼前这个战友、伙伴、大舅子,缓缓续道:“玄龄今日一言不发,任凭这些言官胡言乱语,将莫须有的脏水往房俊身上倒,是因为他相信朕的眼睛的事雪亮的,朕的内心是公正的!适可而止吧!你要知道,老实人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难道你想要将朝中弄得打乱不可?” 这番话,绝对是推心置腹。 李二陛下知道长孙无忌因为长孙冲之事心疼、郁闷、难受,自己又何尝不是?长孙冲与房俊素有旧怨,这一点无可置疑,长孙无忌对房俊有看法也可以理解,但是为了一己私怨就将整个朝堂弄得乌烟瘴气,这就过了! 是的,李二陛下坚定的认为这些言官都是受了长孙无忌的唆使,才会对房俊群起而攻之。 这也就是长孙无忌,若是换了一个人有胆子、有能力操纵这么多的言官,李二陛下分分钟教他做人! 可是对长孙无忌,李二陛下狠不下心,也不相信长孙无忌能背叛自己,即便有长孙冲的例子放在那里。这么多年的生死与共、并肩作战,李二陛下还是深深的信任长孙无忌对自己的忠诚。 长孙无忌垂着头,依旧沉默。 君臣相对无言。 良久,长孙无忌才抬起头,淡然道:“陛下,此事非某所为。” 弹劾房俊之事,跟我无关! 李二陛下皱眉:“当真?” 长孙无忌点头:“当真与某无关。” 李二陛下的眉头便愈蹙愈紧,沉吟不语。 既然长孙无忌否认,那就一定不是他做的,这一点,李二陛下可以相信。 可若不是长孙无忌所为,那么事情就严重了! 李二陛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些人弹劾房俊背后的用意,这是要将房俊打落尘埃,然后去争抢利益! 李二陛下负在身后的拳头紧紧攥起,难道这满朝文武为了利益,便可以置天下安定于不顾?难道为了利益,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将一个惊才绝艳年青人彻底击倒?难道为了利益,就敢公然胁迫朕? 难道,朕久未举刀,就都以为朕的刀已经不利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忠臣 作为立志要成为千古一帝的男人,李二陛下自认为朝局全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这是他的骄傲,所以他愿意却对那些前朝的遗臣、甚至隐太子李建成遗留下来的势力示之以宽容,来展现自己海纳百川的气度。 但是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却不由得不令他恼羞成怒。 先是侯君集的谋逆案,简直是狠狠在李二陛下心口捅了一刀,这么多跟随自己南征北讨的老部下,居然要造自己的反? 紧接着,便是现在御史言官群起而弹劾房俊之事。 为了私欲,枉顾帝国的利益和皇帝的尊严,而对一名于帝国立下无数功劳的青年才俊如此肆无忌惮的抹黑、诽谤、攻歼,操守何在?底限何在? 与其如此疯狂的弹劾房俊,还不如去给大雪之中充满房倒屋塌危机的观众百姓送温暖…… 李二陛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长孙无忌却只是默默的侍立一旁,既不煽风点火,亦不劝解阻止。 就在李二陛下琢磨着要如何展开狂风骤雨的手段,对这些毫无操守闲的蛋疼的御史言官施以最严苛的惩罚,以此来震慑这帮家伙背后的主子的时候,内侍通禀,房俊求见。 李二陛下微微错愕,长孙无忌则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小子这个时候来求见陛下,是来求情的么? 房俊求见,李二陛下自然不能不见。 片刻之后,房俊便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殿内。 “微臣见过陛下,见过赵国公。”一进大殿,房俊便深深揖首鞠躬。 李二陛下淡然道:“免礼。”瞅了瞅房俊平静的脸色,又问道:“这个时辰,不在崇贤馆里修订校书,来见朕是何用意?” 房俊恭声道:“微臣前来,有一事相求陛下。”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冷声说道:“莫不是来求陛下,对你网开一面?” 李二陛下没说话,只是淡然的看着房俊。 即便房俊是来求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种几乎所有的御史言官群起而弹劾一人的场面,放在史书中亦是极为罕见的,在大唐建国以来,更是闻所未闻。 这种局势所造成的压迫感、在天下所形成的舆论攻势,即便是那些见惯风浪的老臣,在重压之下也难免无法承受,何况一直未曾经历真正朝争磨砺的房俊? 房俊面色自如,并未理睬长孙无忌,而是郑重说道:“微臣请求陛下,不要惩罚那些弹劾微臣的御史言官。” 李二陛下愣住。 你要为那些弹劾你的御史言官求情? 这画风不对啊!你房俊不是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对敌人不惜余力的打击么? 难道这货藏了什么小心思? 李二陛下脑子里快速运转,思考着房俊此举背后是否有什么他尚未意识到的小伎俩…… 长孙无忌不屑道:“怎么,房二郎也要玩一出欲擒故纵的苦肉计,以此显示你的光明磊落,让陛下感叹你的宽宏大度,即便是全天都弹劾于你,也不舍得处置你这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话里话外,满满的嘲讽。 长孙无忌自认为一眼就看穿了房俊此举的用意,这小王八蛋一定是被朝中疯狂的弹劾给吓坏了,眼见到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境地,不得不跑到皇帝这里来演示一番,以退为进。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觉得房俊这一招很聪明。 李二陛下这个人很矛盾,他能对自己的兄弟举起屠刀,亦能对很多仇人对头一笑泯恩仇,大肆重用;有的时候冷库铁血,有的时候又很重旧情。 房俊这一下,极有可能抓住李二陛下念旧情的这一点,得到李二陛下的怜惜,从而得到宽恕。只要李二陛下不打算收拾他,就算全天下都弹劾房俊,又有何用? 所以长孙无忌干脆挑明了,就怕李二陛下一时心软,被这小王八蛋蒙混过去,给出什么承诺,那可就让房俊过关了…… 李二陛下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看向房俊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他心里的确很是爱惜房俊,长孙冲之后,年轻一代中有才能的也就是这个房俊,如何能不重点培养?他甚至打定主意,沧海到行军大总管这个职位,便是房俊往后二十年的最高职务,无论他干得错么出色,都不会再给他升官。 而等到他李二百年之后,他的继任者再去对房俊加官进爵,以示恩宠吧! 他想将房俊培养起来,等到太子继位的时候,房俊必将成长为帝国栋梁! 可自己宽恕房俊是一回事,房俊利用自己念旧情、施重恩的心理逃脱这一次的风波,那就不能忍受了!当皇帝的最讨厌什么?最讨厌臣子们把他当傻子,将皇帝耍的团团转! 李二陛下的脸色就难看起来,阴沉着脸,冷言道:“说说,你意欲何为?” 房俊依旧弯腰鞠躬,双臂前伸,双手交叠,保持这最完美的礼仪姿态,沉声道:“自古以来,为明君者,必开通言路、广纳诤谏,所为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君主如果能广泛地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就可称得上是一位明君,但要是只相信一个人的说法,甚至刚愎自用、堵塞言路,那就不可避免是昏聩的君王。君主应该兼听广纳,这样才能充分了解各方面的情况,而不会受到一两个人的蒙蔽。今日御史言官对于微臣的弹劾虽然多是无稽之谈,可若是陛下一一处罚,异日还有谁敢诤言直谏?言路想要开通,让大臣们都说真话不易,可若是想要堵住,却太简单!尽管现在这些御史言官的言论有些过分,但瑕不掩瑜,不能因噎废食。大唐立国,靠得是陛下的英明神武,靠的是法律的庄严公正,一切善恶对错,自有大唐律法去衡量,岂能因心中的好恶便擅自决策?微臣恳请陛下一切依照大唐律例来处置。” 李二陛下就有些懵,这个棒槌夯货,居然跟朕一套一套的,谈论起何为明君这等如此高深的话题了? 更令他费解的是,房俊既然如此说,那就证明他是事先了解清楚了大唐律例才跑来的。而大唐律例里头明文规定,御史言官可以风闻奏事,即便错了,也勿用承担责任。这个规定是鼓励御史言官勇于对天下官员的监督,而不用担心弹劾错误不能承受后果而畏首畏尾、不敢诤言直谏。 若是御史言官的弹劾属实,房俊就有罪; 若是房俊无罪,御史言官属于体察不清,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看起来对房俊很不公平,可房俊偏偏就选了这么一个不公平的方式,连李二陛下对他隐晦的爱护都拒绝了。 这小子是不是傻? 长孙无忌皱着眉毛,疑惑的看着看似满腔正气的房俊,他不认为房俊能有这样的政治智慧,绝对是房玄龄那老狐狸在背后给房俊支的招! 看看李二陛下的神情,长孙无忌心里咯噔一下,要坏!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甚是感动,什么样的臣子才是好臣子?才华横溢、能力出众、忠心不二,等等等等,这些都是一个优秀臣子所要具备的因素。但是如同房俊这般,将委屈全都自己背,亦要维护大唐法律的公正严明,亦要维护大唐言路的畅通无阻,亦要维护他李二陛下千古圣君的名声,这简直就是大公无私的最佳典范! 这样的臣子、这样的女婿,试问,那个皇帝不喜欢? 李二陛下心情激动,走上前两步,亲昵的拍了拍房俊的肩膀,赞道:“好,好,好!若是吾大唐尽是二郎这等无视之官员,何愁天下不昌,何愁帝国不强?只是如此一来,却是要委屈与你,这叫朕于心何安?” 李二陛下手里掌控着“百骑”,对于房俊的动向清晰无遗漏,自然知道那些弹劾绝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甚至无中生有,见到房俊受到此等委屈亦能顾全大局,岂能不欣慰? 房俊便笑了笑,说道:“陛下不必不安,这些罪名,微臣自然是不认的……” 第七百七十七章 对质 李二陛下再一次愣住。 说实话,自从房俊进来这太极殿,李二陛下已经被他出乎预料的举措弄得愣了好几回,早已经摸不出这小子的套路…… 不愿意为何维护他而令自己背负“阻塞言路”的名声,李二陛下是很感动的。可是既然不去处置那些御史言官,难道这些毫无节操的家伙还会自动偃旗息鼓? 房俊自信的笑笑:“所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不怕人说。微臣只求陛下在下月初的大朝会上,给予一次当面对质的机会,让微臣自己为自己洗刷冤屈。” 李二陛下就摇头失笑,连长孙无忌也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房俊。刚刚还以为你得了谁的指点走出这么妙不可言的一步棋,可谁知棒槌到底是棒槌,走着走着,自己就走进死路了。 你房俊的长处在于你恣意妄为的性格和浑不吝的行事作风,所有人都对你心生忌惮,可是跟那些玩儿嘴皮子的御史言官们当面对质? 呵呵…… 长孙无忌有些幸灾乐祸,恐怕房玄龄那老狐狸也想不到你这蠢儿子会不按套路出牌,硬生生毁了大好局面吧? 李二陛下倒是真的替房俊捉急:“你小子傻了?跟那些御史言官对质,你还能全体而退么?”没事儿都能给你整出事儿来,何况你小子也并不是两袖清风玉洁冰清?随便被人家揪住一两处污点,就能给你无限放大,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对于御史言官的威力,李二陛下可谓深有感触、深恶痛绝!以魏徵那老货为首,带给李二陛下的伤害早就铭心刻骨,心里满满的全是阴影…… 可正如房俊所说,言路想要开通困难,但是想要堵塞,实在是太容易了!就比如这一次,李二陛下若是一怒之下将御史言官全部处置一番,可以想见,意识到皇帝陛下不惯着他们,今后这些家伙噤若寒蝉,真话假话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李二陛下可不想成为耳目闭塞、被几个大臣便能随意愚弄的昏君! 可是见到房俊信心满满的样子,李二陛下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小子到底为何这般有恃无恐呢? 长孙无忌皱着眉头,心里有些不安。这一波弹劾的风潮虽然自己并未直接参与,但是默然旁观便足以让那些心怀猫腻的人得到巨大的鼓励,而长孙无忌是及其乐意看到房俊被彻底掀翻在地的。 若是被房俊翻盘,那就真是太可惜了…… ***** 从太极宫出来,时辰尚早,房俊便又回了东宫,窝在藏书楼里看书。 上官仪此时对房俊心怀感激,见到房俊从外面施施然走进值房,便从座位上站起,对房俊深施一礼:“多谢二郎引荐之恩。” 将称呼从“校书郎”变成“二郎”,既是亲近的体现,更是表示态度的转变。上官仪心里清楚,今日能够得见太子殿下,并且在东宫蹭了顿饭、喝了顿酒,对于他日后的仕途对有着怎样的影响。尤其是临走之时太子殿下的殷殷叮嘱,更是令上官仪信心百倍! 前途,已然一片光明,只要能在即将到来的科举考试中取得一个不错的成绩,就会立即搭上太子殿下这条大船! 这意味着什么?即便从未踏入官场,上官仪也明白,这意味他的仕途生涯至少要少奋斗十年!他的起点,就比旁人高出不止一筹,只要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展示出相应的实力,加官进爵走上人生巅峰,指日可待! 因此,他怎能不对房俊感激涕零?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房玄龄的公子!即便上官仪不是那种钻营的性子,但是机会摆在面前又怎能不紧紧把握? 他是正直不假,但是又不傻…… 房俊则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上官仪是个实诚人,便不再多说,只是很狗腿的烧水泡茶,将炉子鼓捣得旺旺的,泡好茶,将茶杯恭恭敬敬的摆在房俊面前书案上。 房俊就暗暗得意,能让未来的宰相像个跟班儿一样伺候,这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同时又想起来,崇贤馆里还有一位未来的宰相呢…… 只是那熊孩子怎地好几天了也没来见他呢? 不过房俊并未放在心上,毕竟狄仁杰当宰相的日子还遥远得很,岁月漫长,谁知晓以后会发生什么?只要维持着保持一个善缘就可以了。 有的时候,缘分很重要…… 二人先聊着,品着香茶,安静的看书。 窗外的雪花依旧飞舞,簇簇落下,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房俊让上官仪将藏书楼的书册典籍明细仔细的整理出来,用一个包裹包住,以免被风雪打湿。到了申时初,便招呼着上官仪提前下班…… 房府的马车已然早早的等在东宫门外,房俊领着上官仪上了马车,直奔城外庄子而去。 上官仪坐在这罕见的四轮马车里,上瞅瞅下看看,啧啧称奇,如此华丽奇特的马车,他尚是首次得见。不过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也几次听闻过旁人谈论起房家工坊制作的这种四轮马车,据说每一辆的价格在万贯以上,实在是奢侈到了极点,对于此时的上官仪来说,堪称天价。 因此,坐在马车里的上官仪虽然四处好奇的打量着种种华丽的装饰,却是坐得笔直,动都不敢动,若是不小心毁坏了某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物件,恐怕将他卖了都赔不起…… 马车碾压着积雪艰难的上山,并未直接进入庄子,而是拐到另一侧的学堂。 下了马车,跟在房俊的身后,走在刚刚清除过积雪的小路上,看着眼前高大明亮的房舍,听着学生朗朗的读书声,上官仪很是震撼。 无他,这学堂的房舍实在是太华丽了! 虽然看似结构简单,没有雕梁画栋、假山奇石,可是只看这一排排明亮平整的大玻璃,就令上官仪咋舌不已。在扬州,这么大块的玻璃价值在百贯以上,却被学堂就这么用上,若是学堂里的熊孩子一个不留神打碎了,那得多心疼? 这看似房家族学的地方,太奢侈! 房家倒是没留神这些,玻璃透光好,学生上课的时候就省眼睛,为什么不用呢? 领着上官仪来到学堂尽头处教师的办公处,让上官仪将大大的装着书册典籍明细的包裹放在一张书案上,房俊对一个教师说道:“按照书籍的首字拼音,编撰一份目录索引,两天之内完成。” 学堂里的教师都是附近的一些落魄学子,在来到学堂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学习《三字经》和拼音。现在《三字经》早已传遍天下,拼音虽然没有《三字经》那么普及,却也渐渐受到各地学堂的重视。 那教师看着明细上密密麻麻的书籍名称,就有些皱眉道:“二郎,时间有点紧啊!” 房俊想了想,便说道:“可以让学堂里成绩优异的学生参与进来。” 那教师欣然点头。 上官仪有些懵,他不关注这名教师能在两天内完成他数月的工作量,而是问道:“拼音是什么?” 那教师就笑了起来,大抵是见到上官仪出众的仪表以及文雅的气质跟他很是投契,便从面前的书案上拿起一本书籍递给上官仪,笑道:“这是二郎发明的孩童启蒙之术,兄台若是感兴趣,可以看看。” 上官仪伸手接过,便见到书籍上鬼画符画着一些符号,下面还有汉字标明读音…… 房俊在屋子里看了看,问道:“我爹没过来?” 那教师道:“家主这几日正邀请关中的大儒,要开启《字典》的编撰。” 房俊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字典》啊……” 在这个年代将用拼音和部首索引的字典这个神器拿出来,妥妥的足以令房玄龄成神的节奏啊…… 第七百七十八章 决心 中國历史的第一部字典,叫做《说文解字》,汉朝许慎编著。 原作写於公元100年到公元121年,到了后世,早已失传,流传下来的大多是宋朝版本,或者是清朝的注释本。原文以小篆书写,逐字解释字体来源,许慎写完之后,献给汉安帝。 至于《说文解字》的书名,原作者许慎这样解释:仓颉之初作书也,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 仓颉初造文字,是按照物类画出形体,所以叫做“文”;随后又造出会意字、形声字,以增益文字的数量,这些文字就叫做“字”。也就是说“文”是最初的象形字,“字”好象这些象形字所生的孩子。 《说文解字》开创了部首检字的先河,后世的字典大多采用这个方式。清朝的段玉裁称这部书“此前古未有之书,许君之所独创”。 以拼音和部首索引、详细解释每一个字的含义,这种字典千古未有,可以想见,一旦编撰成功将会引起怎样的轰动,流芳百世绝不为过。 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孔颖达又说:“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由此可见,对于文人来说,著书立说便是“立言”,能够编撰《字典》这种影响深远的典籍,足可一书封神! 这种好事,房俊自然要留给自己的便宜老爹。 房玄龄学问足够、资历足够、地位足够,只要《字典》著成,等于给房家上了一道护身符。即便将来房玄龄致仕,即便他房俊无官无职,只要不造反,有唐一朝,房家子孙后代便可安然无忧。 这个年代对于大儒的敬重,是社会性的行为,大儒的地位,是绝对超然的! 正聊着呢,便有庄子里的家仆到来:“二郎,家主刚刚回来,命您即刻去庄子里。” 房俊点点头,老爹大概是被朝中弹劾自己的事件弄得坐不住了,正好自己也想要见见老爹,问问对策。房玄龄宦海几十年始终屹立不倒,这份能耐可是货真价实。 便对上官仪说道:“庄子里比较清静,适合读书,上官兄白天去崇贤馆,晚间便住在庄子里吧,某命人给你收拾一间客房,一切随意就好。” 上官仪想要推辞,不过想到房俊连帮他举荐给太子殿下这种天大的人情都做了,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便拱手感激道:“既然如此,愚兄也就愧受了。” 房俊笑道:“这就对了!上官兄且在这边稍坐,某去见见家父,聆听教诲。” 上官仪虽然不是官员,但是对于朝中群起而弹劾房俊之事也略有耳闻,知道房俊这是去向房玄龄请教如何应对,自然不方便旁人在侧,说道:“二郎自去,愚兄正好请教一番这拼音如何奇妙。” 房俊嘱咐那教师好生招待上官仪,不可怠慢,这才告辞而出,步行向庄子里走去。 ***** 正堂里,房玄龄品着香茗,坐在太师椅上。 房俊进来先是施礼问候,然后坐到房玄龄下首,自有侍女奉上香茶。 房玄龄抬起眼眸瞅了次子一眼,见房俊神定气闲安然稳坐,甚至眯着眼仔细的品了品茶水的滋味,便微微点头,这个儿子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卓越定力,是个干大事的料! 沉吟了一下,房玄龄问道:“朝中之事,可都知道了?” 房俊答道:“是,刚刚从太极宫回来。” “哦?”房玄龄略感诧异,这是去求见皇帝了?难不成是去求情,希望陛下网开一面,不要被御史言官的压力影响,从而处置与他?还是去向陛下进了谗言,狠狠打击那些御史言官呢? 依着对儿子的了解,这两种情况都极有可能发生…… 便详细的追问房俊的意图。 房俊简明扼要的将对李二陛下所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房玄龄就很是欣慰,赞道:“做得好!做官与做人一样,有所必为,亦有所不为。相比于朝廷言路的闭塞,个人的荣辱沉浮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吾等持身守正满腔正气,些许污蔑,如同清风拂面尔,终将消散无踪。历史是公正的,或许那些毫无操守的贪婪之辈能得意一时,却终将被子孙后代唾骂!” 儿子不仅才华出众、能力卓绝,更兼得有如此气量,能为了帝国之未来甘愿忍辱负重,怎能不令一向正气廉洁的房玄龄老怀大慰? 千古正气,当如是! 房俊却有些哭笑不得,自己的确不赞成李二陛下对御史言官赶尽杀绝,可也没说自己就打算忍气吞声啊! 摸了摸鼻子,房俊说道:“那个……其实,反击一下下,也是可以的。” 房玄龄愕然,转而不悦道:“年级轻轻便深受皇恩,却连这么一点委屈都忍不了?你自己也说,一旦陛下处罚严苛,怕是大唐的言路从此闭塞,自此以后再无敢说话之人,此乃帝国之隐患!便是忍了这一次,又能如何?你今年尚未及弱冠,陛下心中明白你是受了委屈的,将来又怎会不补偿你?相比你现在出了这口气,反而是忍受这委屈,好处更多!” 房俊无奈,他又怎么不会算这笔账? 问题的关键在于,一万年太久,咱只争朝夕啊…… 若是现在这个大总管的职位没了,李二陛下即将发动东征,然后打上两三年的仗,那个时候的李二陛下还能有多少进取心?每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在老年的时候都会變態一般的执着于朝局、天下的稳定,到了那个时候,老皇帝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新皇帝也不能上位,自己的理想、所谋划的未来,岂不是要付之东流? 最起码,蹉跎半生是免不了的。 这个结果,房俊绝对不能承受! 房俊想了想,看着老爹,轻声说道:“父亲,您就快要致仕了……” 房玄龄微愣,随即默然。 致仕啊…… 曾几何时,那个从青州远赴关中投靠李世民的少年俊彦,已是暮气沉沉,老骥伏枥。房玄龄这一生跌宕起伏,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书生到宰执天下的帝国宰辅,精彩壮烈,死而无憾。能够在老年平稳致仕,之后教书治学、著说立说,更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自己致仕之后,儿孙后代怎么办? 对于李二陛下,房玄龄其实并不是非常放心。这位帝王英明神武,可是骨子里矛盾的性格却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隐忧。若是自己活着,念及这么多年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情分,便是再大的错处亦能一笑置之,便如同长孙家牵涉谋逆案那般…… 谁能说陛下不讲情分、不念旧情? 可若是自己死了…… 房玄龄不知道李二陛下对于房家会是一个什么态度。 魏徵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魏徵一直以来以诤谏闻名天下,多次对李二陛下不顾颜面的顶撞,李二陛下却一直在说“贞观之后,尽心於我,献纳忠谠,安国利人,成我今日功业,为天下所称者,惟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 很有明君风范吧? 可是最近魏徵病入膏肓,怕是已经熬不到开春,结果,宫里便已然流传出皇帝不满魏徵将《起居注》的内容流传出去。深谙李二陛下性情的房玄龄知道,魏徵即便是死,怕也是哀荣不保,陛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旧账…… 第七百七十九章 绸缪 人走茶便凉,更何况是人死了?这杯茶,大抵也只能泼到地上…… 房玄龄宰执天下多年,牢牢把持着帝国中枢大权,行事又素来公正廉明,从不讲脱人情,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死之后,陛下若是念着情分庇佑房家还好,若是弃之不管,不知道有多少人扑上来! 至于驸马这个身份,其实是没有多少分量的。在李二陛下眼里,闺女是自己的,女婿是别人家的,只要自己的闺女在,换个女婿并不在意…… 更何况,二郎现在又折腾出这诺大的家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怕是谁都想咬上两口…… 或许,二郎的思虑是对的。房家不能一味的以正人君子的面目示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在强大的君子,也没人忌惮!唯有以强硬的态度硬怼那些轻视房家的人,让天下人知道,得罪房家的下场,不是那么好成熟! 想到此处,房玄龄也只能叹口气,郁郁寡欢道:“随你折腾吧,只需记着一点,适可而止!” 房俊肃然道:“孩儿记住了。” 父子两又对朝中的局势交谈一番。 末了,房俊向房玄龄举荐上官仪:“此人才华横溢,且为人正直,父亲若是能够将其收在身边,好生培养一番,想必异日或许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 对上官仪施恩,这是房俊的想法。以上官仪耿直的性情,将来的回报几乎会是千百倍的,更何况他相信老爹必然会喜欢上官仪,这二位在某种程度上根本就是同一类人。 对于儿子的举荐人才,房玄龄自然不会拒绝:“那就等他科举考试之后,再安排他来见我。不过你也要跟他说明,不要认为前途有了保障便荒废学业,一个好的起点,某些时候就决定着所能达到的高度。” 房俊点头称是。 无论科举如何改制,跟后世的高考一般,本质都只是一块敲门砖。过了这个坎,一文不值;可若是没有这块砖,命运的那扇大门,就永不会为你打开。 ***** 房俊回到学堂里,安排了上官仪的住处,这才独自返回城内。 在城外,吩咐车夫将他这辆招牌的四轮马车赶回房府,房俊则悄然下车,骑了一匹快马,穿了一件厚厚的熊皮大氅,将貂皮帽子的帽檐压得低低的,纵马跟在马车后面入城。 到了城内则分道扬镳,马车径自回府,房俊则策马来到修德坊的一处小院儿。 漫天飞雪,这处三进的院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见廊下朱红的廊柱,静谧安宁。 房俊来到门口下马,自有门子迎上来,见是房俊,便陪笑道:“哎呦,二郎这么有闲,来见吾家公子?” 房俊随手打赏了门子一块银锞子,说道:“你且入内通报,就说房俊求见。” “二郎稍等。”门子乐得见牙不见眼,将银锞子收入怀中,请房俊在门房稍坐,一溜小跑的入内通报。稍倾,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汉字迎了出来,正是李君羡。 李君羡穿着一件团花圆领的青色常服,剑眉星目,英姿飒飒。 见到房俊,李君羡便抱拳笑道:“二郎踏雪而来,愚兄不胜惶恐。正巧得了一坛江南佳酿,你我兄弟饮酒赏雪,亦是一大乐事。” 房俊失笑道:“拿刀的改那笔了,不用刀子杀人却拿嘴恶心人,兄长不厚道。” “哈哈!”李君羡丝毫不在意房俊的揶揄,上千亲热的拉住房俊的手臂:“快快入内,一边饮酒,一边说话。” 房俊便跟着李君羡到了内院。 李君羡的宅邸简朴干净,便如寻常富户一般,跟他的身份很是不匹配。 武德四年,李君羡在洛阳征讨王世充,被任命为马军副总管,王世充子王玄应自武牢运粮入洛阳,李君羡俘获他的军队,王玄应逃走。又随军破窦建德、刘黑闼,李二陛下登基后,便授他为左卫府中郎将。 贞观初年,突厥攻至距长安仅四十里的泾阳,京师震动。李君羡与尉迟敬德奉命迎敌,解除了长安之危。那时李二陛下感叹道:“君羡如此勇猛,强虏何足忧虑。”遂授予他左武卫将军之职,掌管玄武门宿卫,并被封为武连县公。 后来虽然因错被李二陛下降职责罚,但爵位并未剥夺,现在又是“百骑”的大统领,堪称李二陛下身边最的重用信任的爪牙鹰犬,如此人物,也算是一方重臣,却居于如此不显眼的宅邸之中,着实令人惊讶。 二人并肩,李君羡自是看出房俊的惊讶,便微笑着解释道:“前次因为银钱之事,而被陛下责罚,令愚兄甚为感触。人活一世,耕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有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与其招摇惹祸,还不如深居简出来得自在。” 有内涵! 房俊顿时有些肃然起敬。 这道理说都懂,可真正做到的又能有几人?起码他自己就做不到…… 抱拳感叹道:“兄长之境界,远超小弟,佩服佩服。” 李君羡哈哈一笑:“人各有志,有什么好佩服的?只是愚兄没能耐,怕了那些御史言官而已。二郎,请!” 谈笑之间,进入正堂。 正堂里的布置倒是略显奢华,一应摆设应有尽有,稍微有那么一点皇帝第一爪牙的意思。 矮几一侧,一只红泥小火炉上,一个陶制的坛子正坐在上面,炉子里的小火苗舔着坛子底部,坛子里微微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南的花雕!果然是好酒!”房俊只是闻了闻味道,便辨别出这种黄酒的种类。 正堂里空无一人,李君羡请房俊落座,闻言笑道:“夏日里的冰镇葡萄酿,冬日里的温热花雕酒,俱是人间极品。二郎一看便是此道中人!” 说着,从矮几下拿出两只酒盏,提起坛子,将橙黄的冒着热气的酒水倒进一个铜酒壶里,然后才斟满酒盏。动作轻松写意,显然经常自斟自饮。 二人举起酒盏,轻轻一碰,喝了一口。 黄酒微热,入腹之后身心舒泰。 李君羡将酒盏放下,看着房俊,问道:“二郎前来,可是有事?” 房俊点头道:“有一事,想要拜托兄长。” 李君羡道:“但说无妨。” 房俊捏着酒盏,轻轻啜了一口,才缓缓说道:“小弟想要几个人的资料。” 闻言,李君羡沉吟不语。 房俊一开口,李君羡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必是要那些弹劾他的御史言官的黑材料,想要以此反击。可是这事儿不好办啊…… “兄长可是为难?”房俊见他一脸凝重,笑问道。 李君羡沉吟道:“按说,二郎你张口,愚兄本不应拒绝的。但是兹事体大,愚兄真不敢贸然应下。否则不但愚兄要担上天大的干系,便是二郎你,也无法置身事外。” 房俊明白。“百骑”虽然负责侦查长安治安,约束百官并刺探官员的私下往来,但到底不是“锦衣卫”,即便出现了侯君集谋逆案,李二陛下已然自信爆棚,不屑于暗中控制官员的隱私。 房俊想要那些御史言官的材料,这就有点打破“百骑”的权限。此列一开,往后可就很容易成为常态,这不是李二陛下的初衷,他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所有官员的隱私全都暴露在“百骑”的侦缉之下,满朝文武战战兢兢唯恐一时不慎便大祸临头,如何能对皇帝真心实意的鞠躬尽瘁? 这亦是李二陛下同明朝那些被文官架空毫无安全感的皇帝全然不同之处。 房俊便随意的笑笑,说道:“兄长可以去请示陛下,若是陛下不允,就当兄弟啥都没说。若是陛下应允……” 李君羡愣了一下,当即抱着胸脯保证:“便是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夜晚睡在那个小妾的房里,为兄也给你挖出来!” 房俊举杯示意:“多谢!” 李君羡也举杯,心里却是狐疑,陛下怎么可能答应呢? 第五百八十章 姐妹 翌日傍晚,李君羡便将一大摞厚厚的档案亲自送去房府,交给房俊。日间他按照和房俊的约定去请示皇帝的时候,皇帝陛下不置一词、默然允许的态度,令李君羡明白这件事情只能有这一次,下不为例。 李君羡不明白皇帝为何破例这一次,不过他懒得去深思其中的含义。他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却是个聪明人,乖乖的做皇帝的爪牙鹰犬就好了,有些事情不要去想、甚至不要去问。 更何况,对于当初将他弹劾得丢官罢职的这帮御史言官们即将倒霉,他乐见其成!让你们整天闲着没事儿一会儿喷这个喷那个,这回都等着哭吧…… 李君羡心里满满的恶意,唯恐资料不够,又将手底的“百骑”探子撒网一般撒出去,收集有用的情报,告诉房俊随时都会有新的材料送来。 房俊大喜。 与此同时,朝中的弹劾风潮并未停止,一封又一封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往门下省,然后经由门下省官员筛选、整理,最终送达李二陛下案头。 出乎这些御史言官的预料,李二陛下并没有如同前几日那般愤怒连连申饬,反而沉默起来,对那些奏折不闻不问,任其搁置。 这出乎预料的举动,令御史言官们及感到愤怒,又惊慌恐惧。 谁都知道,陛下这是真的恼火了,此时不发一言,那只是在凝聚怒气,当怒气槽满值的时候,这股怒气爆发出来必将惊天动地掀起一股山呼海啸的风暴! 可陛下难道这就打算亲手将大唐的言路斩断,从此不闻天下之事,一意孤行乾纲独断么? 那将是大唐的悲哀啊! 于是,在短暂的恐惧过后,御史言官们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打了鸡血一般疯狂上疏!这一次,非但一如既往的攻歼房俊,甚至连李二陛下都给牵扯进来! 这些自认为正义、代表着全体大唐百姓立场的御史言官们,觉得自己有责任劝阻即将“走上阻塞言路的昏君之路”的皇帝陛下,令其“改邪归正”,继续当一位广纳诤谏、胸怀广阔的贤明皇帝,而将大唐官场的“毒瘤”房二郎清理出官员队伍,从此河清海晏“臣贤君圣”,共创一段千古佳话,维持大唐的锦绣繁华…… 于是,各种弹劾的奏疏成倍增长,门下省的官员面对这些疯狂的弹劾,苦不堪言。 这场弹劾的风潮随着李二陛下的沉默,变得愈演愈烈。 ***** 瑞雪初停,星斗满天。 高阳公主斜倚在窗前,看着院落里被红色的宫灯映照得一片晕红的积雪,正被内侍宫女们忙碌的铲走。 一袭绛色的宫装长裙愈发显得她体态窈窕,莹白的肌肤、秀美的五官,清丽的少女韵味流泻。 只是那一双婉约如远山一般的黛眉,却不经意的微微蹙起…… “在担心他?” 一把柔和清冽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高阳公主扭过头,看着站在榻前亭亭玉立仍旧充满青春秀美的长乐公主,嘟起嘴吧:“姐姐,你说父皇会不会处置他呀?” 长乐公主轻笑了一声,说道:“我又不懂朝中的那些事,谁知道呢?” 闻言,高阳公主俏脸愈发的愁闷起来:“那些御史言官都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都要弹劾房俊呢?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瞎扯,根本就没有证据,可为什么父皇却一直不表态?” 长乐公主莲步轻迈,坐到妹妹身边,看着妹妹娇俏的脸颊微微鼓起,不由得爱怜丛生,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捏了一下妹妹腻滑的脸蛋儿,莞尔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不是最讨厌那个家伙么?不能为了曾经救过你,便搭进去一辈子啊。要我说啊,父皇最好是将他罢黜,再远远的打发出去,岭南啊琼州啊都可以,这样你就永远不用为了见到他心烦啦!” 高阳公主大囧,反身搂住长乐公主细细的腰肢,气道:“姐姐也嘲笑妹妹么?照我看,姐姐是自己不想见到房俊吧,每次那家伙看到姐姐的时候,两只眼睛像是放光一般,恨不得一口将姐姐吞下肚子里去……” 被妹妹搂住腰身,那双小手还不停的捏捏揉揉,搞得长乐公主一阵发痒,浑身酸软,很是难受,闻言更是羞红了一张白玉也似的俏脸,佯怒道:“小妮子胡说什么呢?这若是被旁人听去,凭空又生波澜!” 挣扎着想要从高阳公主的环抱中解脱出来。 高阳公主却来了力气,一只手搂着姐姐的腰肢,一只手便攀上胸前的高耸,咯咯笑道:“有什么波澜呢?天下人都知道,姐姐怎么会看上那个黑面神……” 要害被一只纤巧的玉手紧紧握住,捏得长乐公主浑身一软,顿时玉面绯红,羞恼道:“死丫头,伤好了是吧?哎呦……快松手!” 却是又被高阳公主捏了一下。 反抗却又不敢太激烈,妹妹的伤势刚刚痊愈,万一撕裂了伤口,那可就麻烦了。 长乐公主一面进行这并不强烈的抵抗,面却有些失神。 是呀,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跟驸马恩爱相敬、两情相悦,如同驸马长孙冲那般英俊儒雅的男子,才是自己中意的类型。而房俊黑黑的皮肤相貌难免不是那么细腻俊秀,所以天下人都不认为自己能看得上房俊么? 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个自己曾爱得铭心刻骨、发誓要一辈子相爱相敬的驸马,都带给了自己怎样的伤痛……旁人以为自己会因为长孙冲的失踪而以泪洗面,悲伤于自己下半生的凄苦,却有谁知道,或许长孙冲的失踪才是自己最好的解脱? 然后,刚刚高阳公主的话语又浮上心头。 这个臭丫头说的真难听啊,什么叫两只眼睛像是放光一般,恨不得一口将自己吞下肚子里去? 长乐公主脸颊绯红,放心怦怦乱跳。 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子,又怎会没有体会到每一次房俊见到自己的时候那灼热的眼神?或许……真有几分妹妹说的那个意思吧,要不然他又怎能做得出那一篇《爱莲说》? 可是他是妹妹的驸马,而自己,这一颗心早就在搬出长孙家的时候便以及死了,长孙冲的失踪,更是将她的心撕裂成碎片,再也不复初心。 姐妹两个闹了一阵,但有些累,便气喘吁吁的相互搂抱着,依偎在一起,默默的看着窗外的雪景。 两张如花似玉的娇艳贴在一起,仿似并蒂莲花便秀美,绝美如画。 良久,还是高阳公主打破了沉默。 “姐姐,你是父皇到底会不会被那些大臣逼着处置他?” 高阳公主这样的女子,看似刁蛮任性,实则却是内心细腻。她对房俊不待见的时候,千方百计在李二陛下面前黑房俊,想要李二陛下狠狠的收拾他,他越是倒霉,她就越是开心。可当房俊舍生忘死的在泾水桥头将她从突厥人的手中就回来,其展示出的热血和强悍,却是将高阳公主的一颗芳心完全融化。当心意情愫全都缠绕在房俊身上,就恨不得爱得死去活来,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毫无保留的全都奉献出去。 朝中的弹劾风潮,令高阳公主如坐针毡,忧心不已。 长乐公主将妹妹柔软纤细的娇躯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处置活着不处置,都要看父皇自己的意思,你认为这天底下,有谁能真正的影响到父皇的决定么?” 她这么一说,高阳公主终于放下新来。依着父皇对她的宠爱,怎么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便处置自己的驸马呢? 心情刚刚好一点,可是一抬头,便见到长乐公主绝美的侧脸,心头便是一沉。 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婆娑着长乐公主秀美的脸颊,高阳公主轻声呢喃道:“可是,姐姐以后要怎么办呢……” 长乐公主心中一痛,娇躯微微颤了一下,轻轻咬了下唇,秀眸之中水光晶莹。 第五百八十一章 士族 宋国公府。 萧瑀一身福字暗花锦袍,跪坐于榻上,背脊挺得笔直。 他今年将至花甲,但保养得宜,一头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戴进贤冠,双眉入鬓,双目炯炯,鼻直口方,一张白净的脸膛犹见年青之时的风采。 千年世家、大梁皇族出身,培养出满身贵气,雍容雅致。 对坐于他面前的,是长子萧锐。 萧锐一身朝服,眉目俊朗,风采出众,此刻正低声道:“赵国公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房俊已经入宫,不过不是请求陛下庇佑,而是请求陛下不要重责弹劾他的御史言官。依孩儿看来,必是房相给出的招,以免将御史言官们得罪得狠了,即便有陛下护着,往后在朝中也得时时刻刻小心。” 萧锐今年已过四旬,但相貌出众稳重俊朗,又有世家嫡子的身份,尚李二陛下的庶长女襄城公主,官居太常卿。 萧瑀眼皮子抬了一下,看了看长子,微微摇头,沉吟不语。 萧锐有些摸不清父亲的思路,只得又道:“这一次,不仅御史台的大部分御史联名弹劾,尚有六部文官若干,群起而攻之。便是陛下想要护着房二,也不得不顾虑由此引发朝臣的不满,总不能将这么多的文官全都罢黜了吧?这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一职,房二是肯定得不到。别说房二,只要我们几家联起手来,谁也别想坐上这么位置!” 说到这里,萧锐难掩兴奋之色。 这一次发起弹劾,聚集了朝中大量文臣,规模、声势简直就是碾压状态!他还从未知道,这几家联合起来,居然有左右朝局的能量! 不过也有些不是滋味。 若是在李二陛下继位之初,这几家能站在一起联合一处,由萧氏零头,说不得还能开创一番局面。想想自己的先祖……萧锐就忍不住的懊恼。 萧瑀却是眉头越皱越深。 事情,好像有点脱离掌控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此次弹劾的目的,就是将房俊死死的压下去,顺带着让朝中那些有能力、有想法染指江南的大臣们都看看,想要去江南分一杯羹,谁都休想!亦算是一次警告。 可是现在,弹劾的规模越来越大,参与的大臣越来越多,隐隐间,这些人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威胁到了朝局的稳定! 这绝对是皇帝所不允许的。 事情的发展已然背离了自己的初衷,自己只是想要维护江南士族的利益,仅此而已。可是很明显,有人浑水摸鱼,将这一滩水搅浑了,想要的不仅于此…… 萧瑀可不愿意给别人当枪使!若只是维护江南士族的利益,皇帝是可以容许的,哪怕弹劾的风潮其实已然背离了皇帝的心意,毕竟江南的稳定,在皇帝心中同样重要。但是,若有些人想要得更多,皇帝陛下绝对不会容忍! 当初大梁国灭,他身为皇子被杨坚押赴长安,困居于此,历经了多少阴谋诡计凶恶的险境,甚至亲眼看着自己的皇帝大哥被杨广一杯毒酒赐死,他都凭借着自己的谨慎活到了今天! 独特的家世、颠沛半生的凄惶,让萧瑀时刻保持着敏锐的头脑,绝不会疏忽大意。身为世家子弟,他的行为不能仅仅思考自己,因为只要他一个不慎,传承千年的兰陵萧氏,就极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萧瑀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长子,面无表情道:“从现在开始,置身事外,不要再与此事有一丝一缕牵扯。”顿了一顿,沉声道:“若实在摘不清,那也是你自己的行为,所有的后果你来承担,于整个萧氏无关,你可记得?” 萧锐有些发懵。喉头蠕动两下,想要问,却终究没敢。别看老爹萧瑀貌似一个富态和蔼的富家翁,但是火爆的脾气就连先帝都不得不忍让三分,对于子女打骂更是寻常。 默然片刻,萧锐不得不说:“孩儿遵命。” 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他承认,当今皇帝英明神武手段狠辣,但是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处置弹劾的御史言官不成? 那可就是自毁江山! 萧瑀自然将长子的神情看在眼中,对于他的心思也猜测个大概,不由得暗暗叹息。这个儿子算是萧氏下一代中最出色的子嗣,却仍旧悟性不够,心性浮躁。 心里黯然,便懒得跟长子解释其中的凶险,他自信这个长子还是听话的,只要按照自己的话去做,其余的,随他去吧…… ***** 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故江东有《百谱》。 晋室南渡,诸多世家随之迁移,士族门阀成为江南地区的统治阶级,南朝以后庶族地位虽上升,但其势力无法与士族高门相抗衡。士族往往蓄养大量奴婢,以维持他们钟鸣鼎食、奢侈无度的生活。 但是一场“侯景之乱”,致使江南的士族几乎遭遇覆灭性的打击。 “梁末之乱,为永嘉南渡后的一大结局。南朝士族在经过数百年腐化之后,于梁末被全部消灭。”此言虽不乏夸大成分,但反映了士族门阀尤其是占统治地位的侨姓士族在侯景之乱中遭到致命打击的事实。 侯景之乱还导致了南朝族群结构的变化。自东晋以来,南朝一直是北来侨姓士族占统治地位,吴姓士族与南方土著只是充当点缀与陪衬,鲜少有与闻机务的权力。侯景之乱使士族遭到沉重打击,不仅庶族寒人地位上升,南方土著豪酋也趁势崛起。 史书记载:“梁末之灾沴,群凶竞起,郡邑岩穴之长,村屯邬壁之豪,资剽掠以致强,恣陵侮而为大。” 以士族为首的格局,完全崩坏。 而至隋灭唐兴,一些世家豪族由于政治投机正确,得到李唐皇室的支持,渐渐兴盛起来,重新占据了江南地区的大部分利益。而李二陛下想要启用房俊担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顿时令江南士族惊慌失措。 他们并不是针对房俊,而是针对的这个官职! 李二陛下设置这个官职,明显是为了东征高句丽准备。 东征高句丽…… 只要一看到这个词,这些江南士族便会想起前隋,三征高句丽,几乎耗尽了江南士族的最后一份家底!到了最后,那位隋炀帝甚至亲自坐镇江都,也要逼着江南士族们挤干最后一滴奶! 三场战争,最后以失败告终,使得江南士族积攒了几辈子的财富烟消云散,他们怎能不对这个词深恶痛绝、惊骇不己? 所以,萧瑀暗中联系几大士族,意图将李二陛下的这份心思扼杀在摇篮里。最不济,您想东征可以走陆路,别走水路,顺带着在江南刮地皮! 可是现在,事情明显超越了萧瑀的初衷,而是被心怀叵测之辈利用起来,走向茫然不可测的境地…… 房俊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是江南士族在推波助澜,他只是想着如何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之中,杀出一条活路。对于这个职位,那是势在必得! 一连两天,房俊都窝在家中仔细研读李君羡送来的资料,对于朝中某些官员的底细有了清晰的了解。对于朝中纷纷扬扬的议论,置若罔闻。 他要做最充分的准备,力求在朝会上一击得胜! 而随着越来越深入的了解这些文官的资料,房俊渐渐的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这些御史言官,几乎都与萧、王、谢、袁等南朝侨姓有着形形色色的关系…… 至此,房俊长长的吁了口气。 看来,这些南朝侨姓并不一定就是要针对自己,而是像动物世界中的狮子那样,想要保护自己的地盘,不让李二陛下插手其中。 如此,那就好办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太极宫外 二月初一,大朝会。 天尚未亮,承天门外陆陆续续已有大臣赶到。 因文武、亲疏、统属等等因素的不同,大臣们三五一群,分成一个个小圈子,在紧闭的宫门外闲聊,等候着朝会的开启。 长孙无忌矮胖的身材,穿着一份紫色朝服,背着手站在最接近宫门的地方,正同眼前的萧瑀寒暄着。 萧瑀比长孙无忌略高一些,也瘦的多,颜值秒杀后者,看上去相貌堂堂气质绝佳,没有半分六旬老者的衰老之态,笑容也温润如玉。 “据说,玄龄受了风寒,今日不会前来了。”长孙无忌细长的眼睛瞄了一眼四周,见到身边都是自己人,低声说了一句。 萧瑀眉毛一挑:“那可是令人担忧了,像是吾等这般岁数,平素看似精神头还不错,可往往一场不起眼的病痛袭来,便要丢掉半条命。”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睛,这个表情使得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小,但眼眸中的光芒乍现。他有点没听明白,萧瑀这是真的担心房玄龄还是在幸灾乐祸?都说自己是老狐狸,可是眼前这个看似浓眉大眼的萧瑀,亦是心有城府狡猾多端。 摸不清萧瑀的套路,今日朝会的主角又不是他长孙无忌,便沉默下来,再不多说。 萧瑀脸上带着温厚的笑容,心中却有些费解。 这阴人说起房玄龄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得知房玄龄为了支持自己的儿子,因此有了什么举措来应对?可是这跟长孙无忌没什么关系啊,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要如此关心? 难不成……这场风潮的背后,亦有长孙无忌的手脚? 萧瑀心里便咯噔一下。 他联想到他虽然是此次弹劾风潮的发起者,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有超出他掌控的态势,这背后必然还有另一股势力从中兴风作浪,将自己推到最前沿,这股势力却躲在后面不知谋算着什么。 萧瑀心绪不宁的瞅了长孙无忌的圆脸一眼,难道是他在背后动的手脚? 略一沉吟,萧瑀在心中权衡利弊,迅速做出决断。 “瑞雪兆丰年,不仅关中下雪,便是江南过年之后也罕见下了两场大雪,看来今年又是一个好年头。农户们的农具需求量必然大涨,依靠江南的几座小铁厂,便是供不上这急剧增加的需求。长孙家的铁厂才是大唐质量最优、产量最大,不知辅机可有兴趣与江南几家铁厂联合,供给生铁?” 萧瑀直接抛出了利益。 江南的铁厂几乎全都掌握在几大士族的手里,非但垄断着江南的生铁需求,甚至少量销售往高句丽和倭国。江南士族极度排外,这种利益巨大的产业,即便是长孙无忌也插手不进去。 现在,等于是将这一块巨大的利益分出一口给长孙无忌吃。 长孙无忌眼皮跳了一下,虽然对这个条件很心动,却还是觉得这萧瑀话里有话。质量最优?产量最大?那是在以前!自从房家铁厂经过房俊那厮的炼铁改良之后,长孙家的生意便一落千丈!质量完全比不了,至于产量,还是因为他手里捏着关中几大铁矿的矿石才保持这些微的优势,否则,早已被房家铁厂全方位碾压。 尽管心中不舒服,可这口果子递到嘴边,不能不吃。 长孙无忌一张圆脸笑成了菊花,欣然道:“那可要多谢宋国公照顾,某却之不恭了!做生意要厚道,往后宋国公若是有何难处,尽管开口,某必然鼎力支持,绝无二话。” 有所得,就要有所失,想要得要就得付出。 人家萧瑀张嘴就给了这么大一个甜头,待会朝会的时候他长孙无忌若是不表示表示,岂不是不上道? 萧瑀呵呵一笑:“辅机果然是胸怀豁达之人。” 心里却在滴血。 娘咧!一下子就是每年几十万贯丢出去喂狗,心疼得不行,可是他隐隐猜测到长孙无忌必然在此次弹劾风潮之中动了手脚,若是舍不得这笔钱财,甭说得到长孙无忌的支持,不被这个阴人坑死就算不错了! 萧瑀脸上一副合作愉快的笑容,心里却是极度郁闷,这阴人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目的的呢? 两人正因为临时的结盟而相互交换的利益轻声谈笑,宫门前本是有些喧嚣的场面却陡然为之一静。两人讶然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身绯色官袍的房俊已然来到宫门前。 作为大唐贞观十四年开年以来最名声响亮的一个人,房俊面带微笑,没有一丝一毫被置于风口浪尖人人喊打的惶恐和窘迫,步履轻盈,气度温和,满面春风。 他信步而走,经过几名七品官员时,他停下脚步,微黑的面庞上带着微笑,笑呵呵的跟其中一人打着招呼:“阁下便是监察御史王文龙?” 那官员微微一愣,点头道:“正是,不知房兄有何见教?” 房俊上上下下打量着王文龙,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见教不敢当,听说你上述弹劾房某?嗯,很好,等下了朝有闲暇,咱们好生亲近亲近。” 笑容很灿烂,言语很亲切,可那位叫做王文龙的官员,却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气,眯了眯眼睛,似乎觉得眼前这人的一口白牙随时都会扑上来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咽喉…… 简直有一种被毒蛇猛兽盯上的毛骨悚然! 王文龙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心虚道:“这个……就不必了吧,咱俩也太熟……” 谁不知道眼前这小子是个暴脾气?自己上书弹劾他,那就是种了仇,现在被他被盯上了,岂能善摆甘休?万一这家伙棒槌性子发作起来不管不顾想要寻自己出气…… 王文龙激灵灵打个冷颤,心里叫苦不迭。 大哥,不是某要跟你过不去,实在是某的大佬便是如此吩咐,咱能咋办呢? 房俊依旧笑眯眯的,伸手拍了拍王文龙的肩膀,吓得这家伙一哆嗦,才貌似感慨的说道:“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难为阁下这么关注房某,如此费尽心力的收集房某的错误,并且大公无私的给予指正,避免房某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实在是情深意厚恩如再造,令房某感动得无以复加。你这个朋友,房某交定了,这恩德,一辈子也偿还不清啊……王兄不必谦虚,房某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王文龙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两下,差点哭出来。 这辈子认定咱了? 完蛋…… 他不是傻子,知道就算是这次弹劾能大获全胜,但是也避免不了房俊即将成为驸马的事实,身后还站着房玄龄这尊大神,日后的房俊仍然是他仰望的存在,这若是被这家伙惦记上,自己这日子还怎么过? 王文龙身边的一位官员看不过眼了,仗义执言对房俊喝道:“阁下身为宰辅公子,却口口声声威胁当朝官员,难道就不怕有损房相的清誉,令天下耻笑?” 此言一出,周围愈发安静,所有的官员都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个“正气浩然”的官员。上书弹劾,那是斗争的手段,为了自身的利益谁都没话说,被房俊盯上了那是你倒霉。可是这般跟房俊说话,还牵扯到房玄龄,你特么真以为你眼前这位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几乎所有人都为这位官员默哀…… 房俊脸上的笑容消散,向这名官员走过去。一直到了这人身前,仍旧未停脚步,直到将他逼得连退三四步,这才冷冷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一股浓烈的凶险气息将这名官员紧紧包围。 第五百八十三章 朝会 这人想要硬气一些,但是与房俊对视的一瞬间,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那双眼眸里射出的森寒光芒,令他心脏都抖了一下,色厉内荏道:“说便说了,你待怎地?” 房俊一脸不屑:“也就是你们这群没胆的废物,只会在人背后搬弄是非、满口谗言,连个娘们儿都不如!除了动动嘴皮子胡说八道,你们还会干什么?别把自己标榜得多么正义,你有什么资格提及家父的名字?别说家父了,某带着大唐军卒在西域与突厥狼骑拼死搏杀,几万大军将包袋别在裤带上浴血奋战的时候,你特么在干什么?文不能稳定社稷造福万民,武不能开疆拓土驱除鞑虏,除了一张连娘们儿裤裆里那个能生孩子的东西都不如的嘴,你特么还能干什么?” 这官员被房俊说得脸色血红,几时收到过这般羞辱?可面对房俊骇人的气势,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人太损了!动手肯定吃亏,满以为能在口舌上压制房俊,在一众大佬面前提升自己的曝光率,却没想到居然连口舌都不是对手…… “说得好!” “二郎,威武!” 房俊这番话说完,现场响起一片叫好声。 这是朝会,前来上朝的可不仅仅是文官。房俊的话语简直说到了一干武将的心眼儿里,听得酣畅淋漓!自从天下稳定,武将的地位便一日不如一日,悄然间已经被文官爬到脑袋上。 这些征战沙场的厮杀汉,在拼着命与敌作战的同时,还要时刻防备着被御史言官给盯上,否则一个小小的错处,拿命搏来的的功勋保不住不说,甚至会遭到无数弹劾,得胜还朝的时候一撸到底那是常有的事儿! 侯君集虽然自己作死,但是大破高昌国之后反而被御史弹劾害得在大理寺的监牢里蹲了几个月,功勋全没了还得颜面扫地,这是很让全体武将集团同情的。 而房俊这番狠话,听得他们心里简直不要太爽快! 早就看这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不爽了,正事儿不干整天琢磨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太特么烦人了! 便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房二郎言之有理!要某说,你们这帮没卵子文官就该钻到娘们儿的裤裆里,别跳来跳去的恶心人了!” 房俊震惊于这话的拉仇恨程度,回头去看,顿时笑了。 除了程咬金这个混世魔王,谁敢在太极宫外说出这么流弊的话语? 全场的文官都气得脸色发青。 一直同马周站在一处默不出声的岑文本忍不住了,开口道:“卢国公勇悍绝伦、军功盖世,吾等敬服不已。然则大家都是为陛下、为大唐效力,分工不同而已,您这般污蔑于文官,是否不妥?” 程咬金双眼一翻,嗤之以鼻道:“某骂的是这些没卵子的东西,干你何事?岑舍人若是自己找不自在,什么名声都往自己头上套,那可跟某没关系!” 岑文本气结,却也不得不住嘴。再说下去,岂不就是变成程咬金说的那般自己非得往上套,自己说自己没卵子? 再说,他也不愿意往弹劾风潮里头掺和…… 只好郁闷的闭嘴。 马周偷笑,轻声道:“这老货油盐不进,陛下拿他都没辙,何必惹他?随他说去。” 岑文本郁闷的点点头。 满场文官被房俊和程咬金一顿耻笑辱骂,却再无一人开口。这些人心思各异,要么不愿招惹这两个棒槌,要么不愿牵扯其中,自然偃旗息鼓。 房俊暗笑,这回算是将武将勋贵们拖进来了…… 好在这时候朱红的宫门缓缓推开。 朝会开始。 ***** 在隋唐两朝,朝参有三种不同的举行时间和形式…… 一种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 这是最隆重的一种,需要有“大陈设”,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到时皇帝“服衮冕,御舆以出,曲直华盖,警跸侍卫如常仪”,接受群臣。其日有“皇太子献寿,次上公献寿,次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然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需注意的是,一般只有在这个时候大臣们才会称呼皇帝“万岁”,平素是不会这么叫的。 这种大朝会参加者最多,有王公诸亲、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地方上奏的朝集使、周隋后裔介公部公,蕃国客使等,朝贺结束后并有宴会。 其次,是朔望朝参。 即每月的初一、十五。其日殿上设黼扆、蹑席、熏炉、香案,依时刻陈列仪仗,“御史大夫领属官至殿西庑,从官朱衣传呼,促百官就班”。在监察御史的带领下,群官按品级于殿庭就位,皇帝始出就御座,群官在典仪唱赞下行再拜之礼。 最后是常参。 唐前期按制度“凡京司文武职事九品已上,每朔、望朝参;五品已上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参”。每日朝参就是常参,一般不用摆列仪仗,也无大排场,是真正的行政日。参加者称常参官,人数少而级别高,都是五品以上职事要重者。 今日恰逢初一,正是朔日朝会…… 承天门为太极宫的正门,门上有高大的楼观,门外左右有东西朝堂,门前有广三百步的宫廷广场,房俊等等候参加朝会的官员此时便在广场上。 承天门开启,官员们鱼贯而入。 沿着宽阔的御道径直而入,便是太极门,过了此门,便是恢弘威严的太极宫。 上百名官员同时参加朝会,太极殿内是站不下这么多人的,如同房俊这等品级不够的官员,便只能等候在殿外。若是在夏日里,亦或是朝中有例如皇帝登基、册封皇后、太子、诸王、公主大典等等重大事宜,皇帝会将御座摆在太极殿的门口,全体文武官员都在殿外进行朝会。但是此时正值隆冬,又没有重大事宜,便只能委屈官阶底下的官员站在殿外。 房俊看了看敞开的太极殿大门,心里很是无奈,原本咱也是身穿紫袍可以进入大殿开会的啊…… 似乎都知道今日朝会的重点是什么,是以大殿里气氛很是严肃沉寂。 诸位大臣按例奏报一些事情,然后请皇帝陛下颁发御旨,明令天下。只不过今日李二陛下明显有些走神…… 皇帝不在状态,大臣们也就草草了事,反正也没什么大事。 殿中一阵诡异的沉默。 稍后,监察御史谢文举出班奏道:“微臣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欺压关中商贾,打击西域胡商,利用其父之权势,谋取不义之财货,此人不惩、此风不除,恐自此以后西域商路断绝,关中财货凋敝,请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大殿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大臣们纷纷瞪大眼睛看着这位监察御史,这是要搞大事情啊! 这个弹劾其实并不严重,就算房俊的罪名落实,也不过是下旨申饬一番,最多罚金抵罪,在大唐,就算将商人打杀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政策上来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也仅仅比奴隶高了那么一点点…… 但是最厉害的是这句——利用其父之权势! 你啥意思? 这么一句话,就能将房玄龄的一生清誉毁于一旦!纵子为恶,房玄龄的名声那就永远沾上污点了!对于名誉重于一切的时代来说,这简直就是最狠辣的攻击! 这是要不死不休么? 李二陛下一瞬间就变了脸色,一双虎目狠狠瞪着监察御史谢文举,却一言不发。 御陛之下,萧瑀的冷汗“唰”的一下就冒出来了…… 坏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弹劾 萧瑀绝不是个蠢人,相反,在政治上很是精明。 他出身南朝大梁皇族,父亲名萧岿,是后梁明帝,姐姐是隋朝晋王杨广的妃,既那位历经六为皇帝的萧皇后;他的妻子是隋炀帝之母独孤皇后的娘家侄女,李渊是独孤皇后的亲外甥,李渊与萧瑀之妻是姑舅表兄妹…… 这家世,牛不牛?生长在这等人家,自幼耳濡目染,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隋文帝杨坚废除大梁,萧瑀同长兄惠宗靖帝萧琮一同进入长安。兄长被隋炀帝赐死,萧瑀却得以保命,周旋其中。然后投奔李渊,最终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这样一个跌宕一生左右逢源的人物,自然有着极其缜密的心思。 他敢于凭借自己清流的身份纠集江南士族在朝中的文官,发起弹劾房俊的事件来抵制李二陛下伸向江南的触手,便算定了在东征高句丽这样的巨大心愿面前,李二陛下的第一选择必然是团结江南士族,绝对不会对江南士族悍然下手。 也即是说,这一次弹劾房俊的事件其实并不是针对房俊或者某一个人,只是江南士族的一个态度。 皇帝您想要干什么我们都支持,但是想要动我们的利益,不行! 然而现在,事情早已超出萧瑀的原意。 这必然是有人在暗中裹挟了江南士族的本意,将风潮的规模推上一个不可操控的程度。 现在,更是将房玄龄都卷了进来…… 萧瑀出身显贵,曾与高祖皇帝李渊同为隋朝大臣。他看不起出身低微的杜如晦、房玄龄、温彦博、魏徵等人,在论政事时常与他们发生争执,即使在李二陛下面前也常对他们出言不恭。秉性鲠直狷介,难以容人之短,一见房玄龄等人有过失,就痛加指责,并常贬低他们。 可是这并不代表萧瑀不明白房玄龄的地位! 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臂膀,称之为肱骨之臣绝不为过!房玄龄当年与杜如晦齐名,杜如晦死后,便与长孙无忌相提并论。论关系亲疏,是长孙无忌更胜一筹,但若是论皇帝的依赖,满朝文武,无人可胜过房玄龄! 是有人要打击房玄龄? 还是挑拨江南士族,令江南陷入混乱? 这场由他发起的风潮,却早已不受他的掌控,他所能做的,也唯有就静观其变。 萧瑀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冷汗涔涔而下,细思极恐…… 大殿里落针可闻。 房玄龄是什么人? 居然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将一朝宰辅牵扯进来,是吃了豹子胆,还是有人给撑腰? 形势不明,没人敢轻易发表意见,即便是亲近房玄龄的大臣,亦是沉默以对,静观其变。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英武的容颜阴沉似水,不见喜怒。 谢文举身边另一位监察御史出班奏道:“微臣监察御史张芳,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依仗其父权势,屡次殴打亲王、重臣、官员,甚至于长安街头将出家人殴打至重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恳请陛下明察,将其严惩,以正国法,还关中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一边的文武大臣们面面相觑,都看出来了,这是真要将房玄龄牵扯进去啊! 张芳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出班奏道:“微臣监察御史段子明,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因建筑府邸而侵吞工部木料、石料等物,数额重大,触目惊心!” 大殿之上一片沉默。 文武大臣的眼神都下意识的看向其余几位尚未发言的监察御史。 话说唐朝的监察御史就是多…… 唐御史台分为三院,监察御史属察院,品秩不高而权限广。《新唐书·百官志三》有载:“监察御史十五人,正八品下。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 简单来说,这帮家伙官儿不大,但是管天管地甚至管皇帝,就没有他们管不到的! 最关键的一点,这帮监察御史可以“风闻奏事”! 风闻奏事,源于汉代的“三公谣言奏事”,东汉三公府掾及公卿均可以根据传闻劾奏刺史二千石以下官僚,称为“谣言奏事”,至南北朝乃成为御史的特殊权力,到了唐朝,已经成为国家律例。 顾名思义,所谓的风闻奏事,就是只要听说了,可以去核实,也可以不核实,都能作为弹劾的基础。 当然,单纯的道听途说的风闻奏事与核实过材料之后的“与风闻雷同”,意义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威力足够! 尤其是对于房俊这样名声很差的官员,简直就是致命的!虽然不一定能令其领受国法的制裁,但是降职罢官,却对轻而易举! 所谓“三人成虎”,这么多的监察御史全部弹劾一个人,罪名又是如此的五花八门,按照一般情况来说,这个被弹劾的官员简直就是“坏透了”,已经成为官场的耻辱,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皇帝偏袒于房俊,这是必然的情况,谁心里都清楚。 但是为了偏袒一个臣子,便与整个国家的体制违背甚至是废黜,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这就是这些监察御史的底气所在! 最最关键的是,现在已经将房玄龄牵扯进来了…… 按照一般逻辑,根据御史的弹劾奏章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只要房俊的罪名坐实,皇帝予以处罚,那么就证明弹劾是成功的,奏章是正确的,那么,奏章之上“依仗其父之权势”就顺理成章是正确的…… 最起码,房玄龄一个“教子无方”的名声是跑不掉了。 这对于几乎在道德方面毫无瑕疵的房玄龄来说,不啻于一个巨大的打击,肯定会对房玄龄的名声造成无可估量的影响。 没人有敢贸然出声。 大殿内的气氛凝重到将要窒息…… 这时,中书舍人马周上前一步,走出班列,启奏道:“民间素有俗语: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便是国法律例,亦讲究人赃俱获、物证俱全。没有证据,如何能使罪人信服认罪?如今,多位监察御史联名弹劾房俊,所言之真伪,并无明确证据佐证,是以,臣请陛下三思。” 监察御史谢文举便出声道:“中书舍人此言差矣。臣等身为御史台之监察御史,风闻奏事乃是本朝律例赋予的神圣职能,但凡朝中二品之下的官员皆可弹劾,何故房俊便能例外?如此道德尽丧、罔顾国法之败类,难道阁下还要维护他么?” 此人口齿伶俐,即便是面对皇帝最宠信重用的中书舍人马周,亦气势咄咄逼人! 当然,这其中所谓的正气占了多少,嫉妒又占了多少,那就谁也不能分辨得出…… 同是年青官员,自己出身世家豪族,马周却是出身寒门,可现在自己干的是讨人嫌的监察御史,整日里只能琢磨着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想要往上爬就得往死里得罪人;可是马周呢?人家每天陪伴在皇帝身边,处理的是国家机要,打交道的是超品权臣、王公贵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满朝出身豪族世家的青年官员,嫉妒马周的不知凡几,此时见到谢文举怼上马周,无论是不是同一阵线,不由得都在心里暗暗叫好! 马周是什么人? 岂会被他这小小的手段压制,微微一笑,理都不理这个谢文举,而是对李二陛下说道:“陛下,风闻奏事乃是本朝律例没错,此举可以广开言路,不因言获罪,实在是大唐皇帝开明之举,微臣衷心拥护!可微臣也知道,风闻奏事亦要核实真伪,诸位监察御史只是风闻奏事,即便可将那些罪大恶极之蠹虫给予严惩,却终究只是依靠陛下的圣旨申饬,凭借的是陛下的乾纲独断。若是能够查明事实,将那些罪恶滔天、利用手中职权恣意妄为之辈绳之以法,以正吾大唐国法,岂不更加公平?” 此言一出,那谢文举就变了脸色。 第五百八十五章 争执 监察御史的最基本生存条件,便是风闻奏事的权利,任何事情、任何官员,只要自己想去弹劾,那便可以毫无忌惮的去弹劾,反正自己只是拥有弹劾权,终究的审判是要皇帝的乾纲独断,对错都不干他的事。 但是若事事都得调查个清楚,人证物证俱在,那他这个监察御史的权利将大打折扣,他们没有调查权啊!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弹劾房俊“欺压关中商贾,打击西域胡商,利用其父之权势,谋取不义之财货,恐自此以后西域商路断绝,关中财货凋敝”这种罪名,本就是捕风捉影,哪里能有真凭实据? 就算有,掌控着西域商路、把持着关中商贾的房俊,多少人仰其鼻息依靠其存活,谁会站出来、谁敢站出来指证房俊? 虽然不论如何自己都不会有罪,风闻奏事嘛,那肯定就有疏漏的时候,这也是律法所允许的。不能证明房俊有罪,但是房俊也不可那证明自己无罪,迫于压力,皇帝最后还是很大可能要惩罚房俊,可是如此一来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谢文举有些懵,他旁边的张芳却断然道:“微臣赞同!吾等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力,但是亦要持心守正,本着严谨严肃公正无私的态度,去对待每一次的弹劾。乾坤朗朗、国法严厉,是对是错逃不过上苍的眼睛,更逃不过陛下的明察秋毫,微臣的弹劾,请求陛下颁旨严查。” 张芳面上的神情严肃慷慨,心里却差点乐开了花。 弹劾房俊之前,御史台里是有默契的。 但是御史台里也绝对不是一个派系,自己和谢文举可不是一伙的,只不过因为大家的目标一致,都是受到本派系大佬的指示所以才一起出手而已。 而谢文举弹劾房俊的罪名,那完全就是捕风捉影,根本就没的查!说是道听途说,还不如说是栽赃嫁祸泼脏水!可是自己弹劾的罪名,桩桩件件那都是实实在在,虽说比起谢文举弹劾的罪名来说轻得多,但自己弹劾的“屡次殴打亲王、重臣、官员,甚至于长安街头将出家人殴打至重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之罪名,甚至都无需调查,满朝文武、长安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谢文举一直以来都死死的压制着他,现在居然天降良机,若能对个人的弹劾奏章严查,定可借助马周之手狠狠打击谢文举的名声,自己必将趁势而起,实在是一举两得! 他身边的谢文举听着张芳慷慨激昂正气浩然的言语,差点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特么的,这还没达到胜利呢,你就窝里反了? 这小子太阴了,居然不声不响的就给咱捅一刀……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目光阴沉,开口道:“诸位爱卿,可赞同马周之意?” 文官这边顿时有些喧嚣,虽然弹劾房俊的主力都是文官,但房玄龄为官几十载,自有一群衷心拥护的部署同僚,此时便要出班,却不想被武官这边抢了先…… 傻大黑粗的程咬金迈着大步出班,粗声粗气的启奏道:“俺赞同马舍人的提议,国有国法,再是罪大恶极的坏蛋,那也得有证据才能定罪,难道就凭着红口白牙几句莫须有的言语,就能将人定罪?俺第一个不服!” 说到这风闻奏事,其实武将们在这上头可是吃了不少亏。 这帮武夫拎着脑袋造反打天下,为的是个啥?还不就是封侯拜将财富美女?这些人的性子历经生死,行事难免便随意了一些,只要不是关系到“忠诚”的原则问题,大都不是太在乎。可正是因此,才被监察御史们当成升官的阶梯,整日里瞪着眼珠子瞪着寻找他们犯错的时候,一旦稍有不慎,那就立马被捅到皇帝眼前,一顿申饬那是轻的,搞不好就是一顿板子外加降职罚俸…… 顿时,武将这边又站出来好几个,尉迟恭、张士贵等人一起赞同。 一个是为了给这些监察御史们填填堵,为以往受的弹劾出出气,而另一个,则是牵连到文武之争…… 虽说天下尚未承平,边境仍旧战火不断,但是中原稳定,国家度过建国之初的连年战火,百废待兴,这文官的重要性便渐渐凸显出来。毕竟这些厮杀汉冲锋陷阵天下无敌,治理城池却是两眼一抹黑,而且抡起阴谋诡计朝堂争斗,那更不是对手。 此消彼长,眼看着武将勋贵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这难得的打击文官的机会又怎会放过? 另外还有一点,房俊虽然是房玄龄的儿子,可他出仕是武官身份,自然而然的便被归纳到武将勋贵这个集团里,天然的跟清流文官不是一盘菜。 自己人,当然要站出来支持一下! 眼见皇帝的意志有所松动,文官里边有些着急。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的站在首位,眼睛不经意的往身边的班列里抽了一眼,正巧跟一双看过来的眼睛对上。长孙无忌微微一点头,那人便站出班列。 “启奏陛下,微臣以为,风闻奏事乃是本朝法度,国法威严,岂能轻易更改?若是如马舍人与卢国公所说,每一次监察御史的风闻奏事都要事先经过调查审核,那么风闻奏事的意义又何在?长此以往,恐怕御史懈怠、奸恶嚣张,言路堵塞,非是帝国之福!还请陛下三思!” “微臣附和!” “请陛下三思!” 文官里站出一大片,齐齐附和,捍卫清流文官风闻奏事的权利。 就在这时,又有一位官员出班奏道:“微臣刑部郎中陆孝愚,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去年于青州违逆国法、勾结齐王李佑将当地豪族吴氏满门灭杀,手法残忍,丧心病狂。人证、无证俱在,恳请陛下命有司立案严查,以靖国法!” 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还有这事儿? 这有名有姓的,虽然只是风闻奏事,可任谁也不敢信口开河编造出这么严重的罪名,无风不起浪,想必是有些根据的。这下子,房俊那厮要完…… 御史言官们差一点振臂欢呼,原本自己这方已经要败退了,谁料到居然来了个神助攻!这刑部郎中可不是风闻奏事,没听人家说么,人证物证俱在,那就是铁案啊! 任你房俊奸诈狡猾,这回还不乖乖认输? 而亲近房玄龄以及房俊的大臣,则齐齐摇头叹息。 怎么还有这么一回事儿?同那些御史言官一样,他们也都认为这个刑部郎中不敢信口开河,否则稍后略作调查便知他所说真伪,若是满口胡言,那可就是污蔑朝臣、陷害亲王、欺君罔上! 别说九族了,就算有十八族,也都得给你诛得干干净净! 满朝之中,唯有站在角落里的李君羡,闻言一下子将心放松下来。 这件事情除了皇帝,没人比他更清楚来龙去脉。 当时房俊的确是先斩后奏,但被诛灭满门的吴氏是什么人?那是乱党、是叛逆!这还是山高皇帝远通信不便,房俊自作主张将吴氏嫡系诛灭,并未大肆牵连。若是按着皇帝的意思,妥妥的诛灭九族,满门抄斩…… 放在刚才,这么多大臣弹劾房俊,李二陛下即便想要维护房俊怕是也不能明目张胆,毕竟国法为重、朝局为重,皇帝也不能乾纲独断赦免房俊,否则天下文官岂不闹得群情汹汹? 但是现在不同了! 青州一案,那是房俊替皇帝背的锅,现在被人抖出来了,皇帝你好意思让这些文官以这件事将房俊狠狠的打落尘埃?若当真如此,这往后谁还敢为皇帝真心实意的办事?哦,有好处您都划拉到自己手里,把锅全都甩给别人?谁给皇帝办事都得留着心眼儿了,万一被皇帝放弃了咋整? 用房俊那厮的话说,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第五百八十六章 廷辩(上) 青州一案,那是房俊在为了皇帝铲除隐患,的的确确是大功一件,只不过是因为青州吴氏的特殊身份和背景,导致皇帝陛下不能公开的予以房俊奖励。 但正是如此,才愈发让皇帝觉得对房俊有些亏待。 所以李君羡百分百肯定,既然有人将这件事牵扯出来,那么不管李二陛下的真实想法和目的是什么,房俊他都得必须保下来! 李君羡暗暗好笑。 这帮子文官大抵以为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指不定心里现在怎么欢呼雀跃呢!却哪里知道,这简直是给房俊披上一件刀枪不入的铠甲。 房俊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李君羡心想:难不成这人是房俊自己安排好的,拿此事来逼迫陛下下决心维护他? 这个念头一起,李君羡就吓了一跳。 他这边心潮起伏,大殿之上却已经是一片哗然。 青州一案,李二陛下早已在房俊的密奏之后便封锁一切消息,剪断了各种首尾,除了当地的官场之外,整个事件被死死的压住,根本没有扩散。 现在陡然被爆料出来,怎能不引起哗然? 这可是灭门的惨案,无论在律法还是道德上,都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这时,一直沉默着充当观众的长孙无忌站出班列,声音铿锵有力:“臣,请陛下核实此项弹劾,若当真有真实凭据,当召集三法司三堂会审,还青州吴氏满门一个公道,为其昭雪沉冤!” “微臣请陛下核实此项弹劾!” “请陛下将如此丧尽天良之辈拿下,以正国法!” “这等凶残暴戾之辈,必须予以严惩!” “天日昭昭,乾坤朗朗,怎能容忍如此残暴之徒与吾辈圣人门生同朝为官?不严惩,不足以正国法;不严惩,不足以安天下!” 文官阵列群情汹汹,一个个慷慨激昂,口中义正辞严,化身为正义的代表,恨不得现在就将房俊这个穷凶极恶之徒押赴刑场砍了脑袋! 便是亲近房玄龄的文官们也都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这种事,怎么辩解? 本来随着马周的出面,提出对各位监察御史的弹劾进行核实,此举已经让房俊的处境变得极为宽松。毕竟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就算其中偶尔有那么一两件是事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风闻奏事”这个制度虽然操蛋,不需要真凭实据,可也有着本身的缺陷,那就是并不能对犯错的官员予以太过严厉的惩罚。毕竟一个国家的核心纲领是法律,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起码是名义上的……而法律,是靠真凭实据的。 但是随着这一条弹劾的出现,形势陡然逆转。 本来对弹劾进行核实对于房俊来说是好事,可是现在却变成极为不利的事情。这种事情一旦核实了,甭说房俊是房玄龄的儿子,就算是皇帝陛下的儿子也不行! 虽然儒家一直嚷嚷着要无为而治,但是实际上治国的那一套还是法家的理论。 唯有维护律法的公平,才能保持整个帝国的稳定! 若是连律法都形同虚设了,那距离亡国还能有多远呢? 便是那些叫嚣着支持房俊的武将勋贵们,此时也有些傻眼。 这都将人家灭门了,还能有什么话来辩白? 尽管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无法无天的家伙不认为杀几个人灭个门算什么大事儿,这种事他们这些南征北战手握兵权的将领们那个没做过几件? 问题在于,他们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都是天下大乱的时候,根本就没人管得了,而且别被人抓住把柄啊! 只看这个叫做陆孝愚的刑部郎中那神情举止,便知道必然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不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抖出这件事情。 武将勋贵们沉默了,他们可以支持房俊,那代表着他们的利益,但是他们不会为了这个原因便公开与帝国律法作对。 马周也不得不闭嘴了。 他帮助房俊,不仅仅是因为跟房俊的交情,更因为这是陛下的嘱托,也有尊敬房玄龄的因素夹杂在其中。 但是被人爆出灭门案,马周也无能为力。 大殿上喧嚣一片。 唯有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只是抬起眼睛,阴仄仄的看了一眼这个刑部郎中,眼睛的余光又不经意的扫过站在面前的长孙无忌。 心里有一股怒气像是蓬勃的岩浆在不停的涌动,却被坚硬的地表紧紧的束缚着,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暴躁,急欲冲突这坚硬的束缚,猛烈的爆发出来! 那一定是山崩地裂、毁天灭地! 所幸,李二陛下的理智还未丧失,还在死死的压制着心中的怒气。 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大殿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闭上嘴,等候皇帝的裁定。 国家的根基是律法,但是皇权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若是皇帝一意偏袒房俊,那么谁说什么也没用。 这就是皇权! 所以,他们才会制造出这么一个紧张的局面,以此来逼迫皇帝顾全大局,牺牲房俊来维持江南的稳定。 可皇帝若是不呢? 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皇帝陛下。 李二陛下压制着心里的火气,淡然道:“传旨房俊上殿吧,令其当廷对质,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皇帝的语气很平静,但是“爱卿”两个字却故意加重了语气,谁都听得出来那其中夹杂着的的慢慢的讥讽和愤怒。 这就是朕的“爱卿”? 为了利益,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将一个帝国最出类拔萃的年青俊彦打落尘埃,甚至可以联合起来逼迫皇帝! 果然很好! 随着皇帝的话语,大殿里如同被冰封了一般安静、肃然、冷冽…… 那些叫嚣着弹劾房俊的大臣,齐齐的都心里一颤。 萧瑀更是面色阴冷,无比后悔! 这位皇帝,可是记仇的啊…… 就算今日利用国家的稳定来逼迫皇帝就范,可是以后呢? 随着帝国越来越强大,证据越来越稳定,赋税越来越富裕,整个帝国便越来越安定。以皇帝的雄才大略,莫说是越来越富庶的江南,即便是瘴气横行人烟稀少的岭南,都已经渐渐的成为朝廷开发经营的重点,用不了多少年,皇帝将会对整个帝国达到一个空前的掌控力度。 世家? 门阀? 在皇帝眼里,这都是他掌控帝国的绊脚石,迟早都会远远的踢开! 踢不走的,就会拿锤子狠狠的砸碎! 而这一次的弹劾风潮发展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逼迫皇帝那么简单了,这其中牵扯到了房玄龄,那就意味着若是继续发展下去,必然掀起一场官场的大地震,动摇的是帝国的稳定,损坏的是皇帝陛下东征的计划,影响的是皇权至高无上的权威! 本来是想要利用江南的稳定来胁迫皇帝,但是现在,整个朝廷都不稳了! 萧瑀满嘴苦涩,后悔不迭! 经此一事,江南士族在皇帝的心目中必然降低到一个极其低下的地位,甚至说是仇视也绝不为过。 被皇帝仇视,会有什么好下场? 除了造反,就只有默默的等待衰败的降临。 可是,他敢造反么? 温顺一点,或许陛下还会思虑到朝局的稳定、东征的顺利、往昔的情分,并不会斩尽杀绝。若是继续强硬下去,恐怕陛下携着雷霆之怒,就会狠下心来将江南士族轰为齑粉! 萧瑀定了定神,他知道这个时候是要皇帝表达态度了,再这么沉默下去,定会被陛下视为今日一切的事情,都是出自他萧瑀的指使,那可就悲剧了! 深深吸了口气,萧瑀瞥了长孙无忌的背影一眼,一甩袍袖,站出班列。 第五百八十七章 廷辩(中) “微臣赞同陛下的旨意,既然是风闻奏事,自然要允许被弹劾之官员自辩。” 长孙无忌的眉毛便微微一蹙,随即恢复正常,心里却很是鄙夷。 这位还真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难怪当年萧氏皇族被隋炀帝杀戮殆尽,这位却一直左右逢源,最后更是在高祖皇帝身上押对了宝,保住了萧氏的千年基业! 不过这家伙既然赞同皇帝的话,他也无话可说。 萧瑀这个狡猾的家伙已经说了皇帝这番话是“旨意”,难道自己还能去辩驳? 只好闷声不语。 心里却着实担忧…… 未能一鼓作气令三法司对房俊三堂会审,恐怕事情尚有回转的余地。 萧瑀站出来赞同房俊上殿自辩,令一众御史言官有些愣神。 尤其是他亲自安排的几位出身江南士族的监察御史。 这都将房俊和皇帝逼到角落了,关键时刻您怎么自己缩了?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透萧瑀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作为江南士族的代表,紧紧跟随萧瑀这位江南第一世家的清流首脑那是绝对不会错的,当即便表示赞成皇帝的话语。 弹劾房俊的监察御史都赞成令房俊自辩,旁人就算反对也不可能更改。 当即,便有太极殿内的内侍快步走到大殿门口,高声喊道:“崇贤馆校书郎房俊,进殿!” 正肃立在太极殿台阶之下的房俊,闻言赶紧小跑着走上台阶,进入大殿。 身后这些未够资格进入大殿的官僚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今日朝会的主要议题是什么,顿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隐隐担忧,有的事不关己……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外面太阳已经升起,房俊进入太极殿,由光线很足的地方陡然进入略显阴暗的太极殿,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眼前黑乎乎一片看不真切,干脆低着头,只看着脚下铮亮的金砖,快步走向里头。 到了御陛之下,方才停住脚步,施礼道:“微臣房俊,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看着这位颇有些惊才绝艳的年青俊彦,沉声道:“现有多位监察御史与朝中言官弹劾于你,现在,朕准你当廷自辩,要好好说话,莫要将你那一套浑不吝的作风拿到朝会上来撒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朕还未老眼昏花,看得透对错,也看得透人心!若是你触犯国法,朕绝不轻饶,自然,若是有何委屈之处,朕也会为你讨个公道!” 一番话,说得满殿大臣个个心惊。 心怀叵测者,吓得浑身直打冷颤,这话里话外,岂不是说谁敢污蔑房俊,皇帝绝不会宽恕? 亲近房俊者,俱是暗暗松口气,看来皇帝尚未被胁迫。 而事不关己者,则暗暗下定决心,此后定要交好房俊才行。皇帝如此明目张胆的袒护,说明其在皇帝的心目中地位及其重要,况且这小子又是房玄龄的儿子,不久的将来即将继承房玄龄的政治遗产,最重要的是此子年龄尚未及弱冠,这得在朝堂之上屹立多少年?就凭借这个岁数,熬也能熬出一个三省长官、一朝宰辅! 妥妥的大唐官场超新星啊! 房俊倒是没想那么多,脑子始终都是从李君羡那边得来的资料,闻言恭声道:“微臣遵旨!” 然后,缓缓转过身来,站直了身体。 房俊的身材跟魁梧尚有一段差距,但肩宽背后体型结实,本就是成年上位者的心智,又历经了西域的几场血战,历经生死,气度愈发雄浑,气质更加凝练。 双眉如墨,目似寒星,一张略微显黑的脸容没什么表情,抿了抿嘴,说道:“都有哪位弹劾于某,还请站出来,容许房某自辩。” 长孙无忌就站在一侧,看着房俊轮廓分明的侧脸,挺直的脊背,面对如潮的弹劾从容不迫的气度,忽然有些恍惚。一直以来,自己的儿子长孙冲便被满朝文武甚至皇帝陛下赞誉为青年俊彦,各种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而自己也以长子为荣。 可是从什么时候,那个优秀得仿若星辰般的孩子,便一步一步的跌落神坛,渐渐的令人失望?到了最后,更参与谋逆一案,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落江湖…… 都是眼前这个万恶的小子! 若不是次子异军突起,引起了长孙冲的嫉妒之心,又怎会步步错,最终沦落到这等田地? 现在自己的儿子犹如丧家之犬,这个小杂种居然气势嚣张的站在这里,真实岂有此理!不将你彻彻底底的打落尘埃,万劫不复,我长孙无忌怎对得起冲儿,怎对得起自己? 长孙无忌紧紧咬着牙,眼目之中寒光迸射! 随着房俊的问话,谢文举等几位监察御史互视一眼,又看了看站在朝班前列的萧瑀,没有收到明确的指示,便略微沉默了一下。毕竟萧瑀最后时刻明显有了改弦更张的意思,摸不清“领袖”的意图,不敢贸然出声。 监察御史张芳却是迫不及待的站了出来。 “本官监察御史张芳,弹劾阁下,依仗尔父权势,屡次殴打亲王、重臣、官员,甚至于长安街头将出家人殴打至重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尔有何话说?” 说着,他还偷偷的瞅了一眼文官首位的长孙无忌,见到这位赵国公微微垂下眼眉,心中大喜。 居然被自己捞到这个头功! 哈哈,谢文举这等小儿,现在可知道某的实力?无论今日弹劾房俊的结果如何,某已经入了赵国公的法眼,从今往后,成为赵国公的心腹亲信,必定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你等跟着那宋国公萧瑀有何益处?到了关键时刻,居然畏畏缩缩,简直不堪大用! 张芳趾高气扬,盯着面前的房俊。 他所罗列的罪名,没有一项是捕风捉影,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是这位房俊干过的事情,整个长安甚至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用不着证据,照样能把罪名给他钉死了! 虽然这不是什么大罪,但是只要自己开了头,别的的人就会蜂拥而上,到时候群情激奋,无论是不是房俊干过的事情,都得坐实了是他的干的! 大殿之上,所有的大臣都看着房俊,等待着房俊如何自辩。 只不过…… 所有人都在摇头。 萧瑀满嘴苦涩,到了这一步,他就算想要退,都退不得。他指使着有江南士族背景的御史言官们发起弹劾,不可能想弹劾就弹劾,不想弹劾了,就偃旗息鼓,你当国家的法度是玩笑么?更关键的是,他不可能将这些手下丢出去不管,这可代表着江南士族的联盟! 长孙无忌目光幽幽。 这项弹劾,根本用不着证据,便可以称得上“风闻查实”! 跟齐王李佑干架、殴打治书侍御史刘泪、堵在西明寺的门口将辩机大师和西明寺的武僧一顿狠揍,马踏韩王府,打断高四郎的腿…… 这一桩桩一件件,还要什么证据? 天下皆知啊! 打了就是打了,根本就是辩无可辩,任你再是舌战莲花,也说不出个理来! 你说打个架而已,这罪名无所谓? 呵呵…… 要知道,这是一个以道德为准绳的时代,甭管暗地里如何男盗女娼,面子上都得温良恭俭让,都得正义凛然,都得持身守正! 只要坐实了一个人的道德败坏,那么这个人就在主流之中丧失了辩解的权利,他说的话,就不足为信!即便是衙门里审案,这种道德败坏之人的言语,都不会被主审官员采纳! 只要坐实了几样罪名,那么所有的弹劾房俊就必须承受! 既然大家相信了你是个坏蛋,那么还有什么坏事是你不能做出来的? 只不过张芳不知道的是,房俊也是这么想的…… 第五百八十八章 反击(上) 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在摇头,似乎房俊在这项弹劾面前,唯有俯首认罪的份儿。 最担忧的,其实还是一众武将勋贵。 这帮家伙靠着打打杀杀起家,封侯拜将地位尊崇,行事粗犷的习性早就定型了,打架斗殴对这些武将勋贵家族的子弟来说,简直就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 可以想见,一旦房俊今日被认定了这个罪名,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惩罚,都不啻于是给武将勋贵们来了一顿杀威棒!从今而后,岂不是要被文臣世家们骑在脖子上? 一众武将勋贵面面相觑,心有戚戚焉…… 所有人都在看着房俊。 有焦急,有关切,有戏虐,有冷笑。 你想自辩,那就就自辩吧! 看你怎样舌绽莲花,还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目光都聚焦在房俊身上。 房俊却丝毫没有成为舞台中心的觉悟,笔直的站着,面上风轻云淡,没有一点急躁惊慌。 随意的对张芳拱拱手,房俊大咧咧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张芳傲然道:“本官御史台监察御史,张芳!” 声音很是响亮,唯恐大殿之中的文物群臣有谁听不清,要让大家看看,自今以后,御史台将有一颗冉冉升起的官场明星,匡扶社稷,国之栋梁! 房俊却是一脸茫然:“抱歉,以前还真就没听过这个官职,敢问阁下,监察御史……几品官?” 张芳冷笑:“正八品下!” 房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正八品……还是下?”紧接着,便是一脸嫌弃的样子:“正八品那还算是个品级么?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啊好不好!就算是八品官儿,却连个上品都混不上,你说说你有什么可骄傲的?按大唐律例,八品官儿无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只能由侧门进出,非奏事不得至殿廷。就这么点儿的本事,也跟本官在这里人五人六的,本官没被陛下罢官削爵之前,简直甩了你十万八千里啊!你这人还真是恬不知耻……” 武将那边就哄笑起来,房俊这张嘴,着实缺德。 全体监察御史们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即便是那些置身事外并未参与弹劾的,心里也是不舒服。 咱们监察御史的职责是神圣而纯洁的,咱们手里掌握着弹劾大臣的权利,这能单纯的一品级说事儿么? 这房俊也不是真的无知,还是故意捣乱,简直岂有此理! 张芳一张小白脸更是气得通红,感觉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视!他这人最是好面子,怎能容许房俊如此挖苦? 当即羞恼的反驳道:“你懂什么?朝廷能使顽恶慑伏,良善得所者在法,吾等监察御史激浊扬清、伸理冤枉,个个俱是品行良善、正直不阿,岂能被无知小儿以品级所侮辱?简直无知到极点!” 房俊听着这话,却也不恼,反而眨眨眼,反问道:“那是不是说,若是品行不良、私德有亏之辈,是绝对不能担任监察御史这个神圣而光荣的职责?” 张芳傲然道:“那是自然!若是持身不正、品德不纯,何以能激浊扬清、伸理冤枉、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 这话理直气壮,说得极好,不少御史都跟着附和。 之所以称之谓“清流言官”,便是说担任这一职责的,俱是饱读诗书的有德之士,声誉清白。在这个名声抵得上一切的年代,一个清廉的声誉,比再多的才华都重要…… 所以,以宋国公萧瑀等人为首的清流言官,看似并无实权,实则掌控着帝国的舆论,谁忠谁奸,谁善谁恶,往往都是由他们一言而决。 他们是天然的审判者…… 房俊若有所悟的点点头,说道:“多谢赐教。” 然后不再搭理有些迷糊的张芳,而是转过身去,从袖口里掏出一份奏折,双手平举弯腰施礼道:“微臣房俊,状告监察御史张芳,依仗其清流身份、御史职权,纵容其父鱼肉乡里、霸占良田三千顷,更将同乡王姓平民一家构陷入狱,侵占其家水田六十七亩,将王家父子定罪发配岭南,张芳其兄更将王家儿媳霸占,百般凌辱,致使王家儿媳不堪受辱而投河自尽!事发之后,当地百姓群情激愤,相拥而至官府,官府将张芳之兄缉拿归案,审判有罪。与此同时,张芳对当地官府威逼利诱,令其将兄长的兄长的罪名更正,判其无罪。陛下,有罪尚可改正,若死罪论决,可以再生乎?张芳藐视国法、丧尽天良,与禽兽何异?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为含冤死去之百姓昭雪冤屈!” 张芳浑身一个激灵,瞠目结舌,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一般!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人家正弹劾你呢,你居然反手弹劾人家? 不对,不是弹劾,房俊所说的,可是“状告监察御史张芳”! 御史风闻奏事,即便有错,惩罚亦并不严厉。可若是状告御史,那事情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虽然不至于明清那般民告官先打一顿杀威棒,已示官府之威严,可是一旦证明了纯属诬陷,那妥妥的就是一个诬告之罪! 大唐律例,诬告者反坐! 何意? 诽谤诬告者,以告者罪罪之! 你告人家是什么罪,若是证明了才是诬告,那么你就得被判什么罪! 对于诬告的惩罚是极其严厉的,所以一般情况下,没人敢于诬告! 大臣们不由得看向张芳,顿时就是一惊。 这家伙的脸色神情,便已经说明了问题。 如此严重的罪名被房俊在太极殿上当着满朝文武来个了实名举报,已经彻底击碎了张芳毫无防备的心防,事情来的太突然,他已经方寸大乱。 明明是自己在弹劾房俊,怎地居然变成了房俊状告自己? 文官为首的长孙无忌微微蹙眉…… 李二陛下命人将房俊手里的奏折呈上,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一拍面前的御案,怒喝道:“张芳!汝可认罪?” 张芳神情呆滞,“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嗵嗵嗵”的磕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还有什么说的?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 因着他监察御史的身份,老家的官府无人敢管,可是这些事情岂是能瞒得住人的?只需稍微查证,便真相大白。此时抵死不认,根本毫无用处。 看着他的神情,大臣们知道,这家伙算是彻底完蛋。 果然,李二陛下怒道:“来人!将此獠给朕压入刑部天牢,由刑部审理此案,若有人敢从中袒护隐瞒,与此獠同罪!” 大殿外的禁卫匆匆而入,如狼似虎一般架着张芳的两条胳膊,便往大殿外头拖。 张芳这是才缓过神来,一脸绝望,知道自己这是离死不远了,不仅仅自己,怕是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这可是江东的张氏啊,汉末三国之时便是显赫一方的世家豪门,却因为自己蒙受了耻辱,还要面临巨大的祸患…… 眼睛瞥见房俊脸上的冷笑,张芳顿时疯了。 都是这个混蛋,简直太狠了啊! “陛下!微臣是监察御史,微臣弹劾房俊屡次殴打亲王、重臣、官员,甚至于长安街头将出家人殴打至重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 张芳放声嚎哭,一边哭,一边大声控诉着房俊的罪名。 他想要临死,也得把房俊拉着! 只是喊到这里,便被禁卫死死的捂住嘴,不让他在大殿之上喧哗……托死狗一般往外拖。 房俊却呵呵一笑,悠然道:“尔这等丧尽天良、十恶不赦之畜生,如何还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监察御史?何以能激浊扬清、伸理冤枉、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简直是玷污了这个神圣的官职!” 第五百八十九章 反击(下) 众臣一惊,心里恍然,一刻钟之前,张芳不是还趾高气昂的说着这句话么? 好么,只是一转眼,房俊就将这句话原原本本的还了回去,顺带着搭上了张芳的锦绣前程,甚至是一条小命…… 监察御史之所以能够拥有风闻奏事的权利,就在于他们近乎完美的品德和人格。这样拥有良好品德之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公正可信的,即便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可是当这个人的道德彻底败坏,名声完全破碎,整个人都被狠狠的碾入尘埃,这个人说的话自然是不可信的。就像房俊说的那样,已经玷污了监察御史这个神圣的职责。 那么按照逻辑来说,他的弹劾自然也就不足为信…… 尼玛,怪不得房俊这厮有恃无恐,居然特么想出这么一个将对方的名声彻底毁掉的方式,令对方的弹劾理所当然的作废! 所有人都惊恐的看着面色淡然的房俊。 好一招釜底抽薪,反戈一击! 只不过令大家有些疑惑的是,他是如何掌握了张芳的罪证? 这个时候,没人想得到“百骑”。 李二陛下高坐在御座之上,对房俊的手法也颇为赞叹。 没有他的允许,李君羡岂敢将朝中大臣的“黑材料”交给房俊? 这些“黑材料”李二陛下不屑使用,不代表房俊用不上。 现在看来,的确能够使房俊反败为胜…… 一直以来,“百骑”都是以皇帝的禁卫面目出现,即便是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也只是知道“百骑”还肩负着关中地区的情报收集,却绝对没有想到,“百骑”已经缓缓的将触角延伸到了关中之外,尤其是江南地区,几乎所有的江南士族,都在其监控之中。 萧瑀的一举一动,其实亦在皇帝的掌握之中。 只不过萧瑀用的是阳谋,只是采取弹劾这种措施来让皇帝知晓江南士族的底限。这是一种温和的做法,就算皇帝最终一意孤行,江南士族亦不会有什么太过激烈的举动,而是艰难的咽下这口苦涩。 但是现在,事情早就脱离的萧瑀的掌控,即便是掌握着“百骑”的李二陛下,也无法猜测到底是何人、或者何股势力在其中兴风作浪…… 又或者,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萧瑀的苦肉计? 李二陛下紧紧皱着眉头,心念百转。 大殿之上,张芳已经被禁卫拉走,即将押送刑部,场面再一次安静下来。 房俊屹立于大殿之上,身姿挺拔,面色云淡风轻,并无一丝一毫将弹劾他的对手彻底击溃的骄傲与欣喜。 只是淡淡的问道:“尚有何人,弹劾于某?” 几位参与弹劾房俊的监察御史就齐齐的脸容一抽,有些慌乱…… 这位房二郎此时看上去很低调、很谦逊,可是在他们眼里,却无异于洪水猛兽。更重要的是,“带头大哥”宋国公萧瑀今日的立场似乎有些模糊,不再是以往的雷厉风行,显得很是犹豫。 诸位监察御史也都不是官场菜鸟了,作为以“喷”为生的职业,不仅仅口才很重要,察言观色的本事更重要。人非圣贤,谁能保证自己一点污点都没有呢?想要在监察御史这个岗位上做出贡献、做出成绩,获得上司的认可,获得大佬的赞许,那么什么人能弹劾、什么人不能弹劾,这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不可能盯上人家的污点就不管不顾的往死里咬。 那样不是有本事,那是傻逼…… 甭说升官了,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好说。 这满朝文武,哪个是吃干饭的? 今日宋国公的举止有异,加上房俊气势汹汹,一干萧瑀派系的监察御史就有些偃旗息鼓,静观其变,瞪着大佬的明确指示再行动不迟。 否则傻乎乎的往上冲,被房俊干掉不说,还会坏了大佬的好事,那可就悲剧了…… 于是,在房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张芳干掉之后,大殿之上居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看着畏畏缩缩的一干监察御史们,房俊就叹了口气。 他宁愿如此凶险、如此大费周章的面对弹劾,便是存着保留言路的心思。从现代社会来到大唐,没人能比他更明白广纳言路、让民间能够发声对于一个皇帝、对于一个帝国的重要性! 听不到百姓的声音,皇帝坐在堂皇的宫殿里守着那么几个大臣过日子,可能治理得好整个庞大的帝国么? 没可能的! 可是现在看看,作为言路代表的监察御史们,要么颠倒黑白、为了一己私欲胡作非为,要么畏畏缩缩、只知道跟着大人物的身后讨要利益,哪里还有一点铮铮铁骨、浩然正气? 正在房俊失望之时,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微臣刑部郎中陆孝愚,弹劾崇贤馆校书郎房俊,去年于青州违逆国法、勾结齐王李佑将当地豪族吴氏满门灭杀,手法残忍,丧心病狂。人证、无证俱在,恳请陛下命有司立案严查,以靖国法!” 刑部郎中陆孝愚站了出来。 他不得不出来…… 亲眼瞅着张芳被房俊将所干的破事捅了个底儿掉,手尾没比张芳干净多少的陆孝愚便有些后悔了,努力的缩在朝班之后,尽量的不去引人注意。 开玩笑,这房俊不知从何处得来张芳的罪证,万一他也被房俊盯上了,还要跳着抢着去弹劾房俊千方百计的激怒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可他再缩,也不能缩进壳子里,他不是乌龟…… 长孙无忌的眼神仿佛锥子一般刺过来,不停的对他使眼色,陆孝愚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他们陆氏亦是江东士族,可是他明面是萧瑀的人,暗地里却跟长孙无忌有着无数利益纠缠。 这一次,他就是充当了一回“无间道”,狠狠的摆了萧瑀一道。在萧瑀明显偃旗息鼓的形势下,却悍然继续弹劾房俊。 可他心里的苦,又能向谁说呢? 做老大不容易,做小弟更难…… 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语慷慨激昂的说完,陆孝愚便紧紧的盯着房俊的表情,心里砰砰乱跳。 这家伙,会不会有我的黑材料呢? 结果,在忠臣的注视之下,房俊果然不负众望,转身再次从袖口里掏出一道奏折,双手呈上。 “微臣房俊,状告刑部郎中陆孝愚!贞观十一年,藍田縣商人段天德与邻里郭家发生纠纷,双方斗殴,致使郭家长子断腿,落下终身残疾。双方协商,段天德愿意予以补偿,但补偿数额未曾商议妥当,郭家一纸诉状,告到了藍田縣衙。时任藍天縣令陆孝愚,收取郭家黄金三十两,不分青红皂白,将段天德擒拿归案,打入大牢,屈打成招,判处死刑!同时将此案上报刑部,即便段天德家人一再喊冤,刑部并未重审,勾准死刑。段天德,已于贞观十二年秋,于藍田縣斩首示众。微臣状告刑部郎中陆孝愚,执法犯法,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十恶不赦!请陛下准许大理寺重审此案。” 陆孝愚痛苦的闭上眼睛。 果然…… 就说了这个房俊很邪乎,自己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承诺,硬是往这块石头上撞,这一下,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他算是看出来了,皇帝一心维护房俊,只是碍于御史言官的群情汹汹,所以并未采取强势的手段,但是明里暗里的支持,一点都不少! 只要房俊反击,皇帝那是肯定要审理了! 自己完了…… 陆孝愚两眼发花,像堆烂泥一样委顿于地。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虽然有些无奈于陆孝愚居然也是个不干净的。但他却更是狐疑的看着房俊,这些罪证,房俊是从何处得来? 房俊举着奏折,自有内侍前来接过,转呈于皇帝。 那内侍扫了奏折一眼,微微一愣,便看了看房俊。 房俊莫名其妙,低头一看,顿时不好意思道:“抱歉,拿错了奏折……” 满堂大臣哭笑不得。 可是下一刻,却都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房俊略显慌乱的从袖子里一掏,一摞奏折便一起掉在地上。 房俊“哎呦”一声,急忙附身去捡,翻看一番,才从中挑出一道奏折,重新递给内侍,赔笑道:“有点多,一时没看清拿错了……” 一股阴风从大殿上吹过,所有人遍体生寒。 一众大臣个个瞪着眼睛,娘咧! 这小王八蛋这是准备了多少道奏折? 这特么是打算将弹劾他的御史言官统统弄死的节奏啊…… 第五百九十章 风平 所有人都惊恐的看着房俊的袖子,迫切的想要知道哪里头到底装了多少奏折,收集了多少大臣的黑材料!只要想想或许原本自己做下的认为天衣无缝的事情,极有可能就被房俊奏折上藏在袖子里,只要自己弹劾他一句就立马拿出来展开反击…… 想想都能把人吓死! 原本还有些跃跃欲试的监察御史们一个个捏着鼻子不敢出声,看着大殿中的房俊简直就跟见了鬼一样!只看张芳、陆孝愚二位连辩驳的言语都说不出,便知道房俊的奏折确有其事,可不是拿来唬人的。 若是所有弹劾房俊的大臣都已经被房俊收集了完备的黑材料,这得是多大的能量? 太吓人了! 无论任何年代,除了历史上少有的几个诸如范仲淹这等近乎完美的道德达人之外,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洁白无瑕?况且,即便是范仲淹这等几乎接近于圣贤的道德完人,也不敢保证没有几个坑爹的亲戚啊…… 监察御史张芳,身为清流之中的后起之秀,一直是御史台里两大明星之一,与谢文举合称“御史台双剑”。凭借卓越的口才和缜密的思维、大胆的作风,很是弹劾成功了几名高官,声名鹊起,被清流文臣们大力培养。 可现在,紧紧一个回合便被房俊打落尘埃、身败名裂,沦为万劫不复之境地…… 这种情况下,谁敢贸然上去继续弹劾房俊? 作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再加上萧瑀的沉默,清流派系顿时偃旗息鼓。 没办法,房俊的袖子威慑力太大…… 谢文举则暗暗侥幸。 若是刚刚自己没有收到萧瑀的暗示而傻乎乎的冲出去,即便因为没有做过太过分的事情而结局比张芳好一些,想必也有限。他本人尚算正直,两袖清风,可家中怎可能没有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只要牵扯上一两个至亲,他同样要完蛋。 在这个宗法血统维系的社会里,家人犯罪,你照样跑不了!轻则判你一个纵容家眷,重则定你包庇亲族、甚至同流合污,分分钟身败名裂,就算不要了你的小命,也得是发配岭南! 所以当房俊再一次高声喝问“还有谁弹劾某”的时候,再无一人搭腔。 即便是恨房俊入骨的长孙无忌,也不得不沉默以对。 与那些害怕房俊袖子里奏折的低等官员不同,长孙无忌关注的角度,是能够透过表象看到事情的本质。 现在这场风波,已经不仅仅是弹劾房俊是否成功,亦不是房俊能够反击成功,而是房俊手里的这些罪证,倒是怎么来的? 想要获得这样完备的罪证,那必须依托于强大到极点的力量,房俊很可能准备了所有弹劾他的官员的黑材料,这是如何恐怖的情形? 长孙无忌惊疑不定,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御座之上安然不动的皇帝陛下…… 这位皇帝陛下的性格,天底下没有人能比长孙无忌更了解。 或许其本身就是不是什么道德完人,对于大臣的道德水平其实并不严苛,一些猥琐缺德的事情,向来是不闻不问。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皇帝深谙此理。 对于朝中的大臣,皇帝并不注重人品,只看重其能力,看其是否忠心听话…… 但是现在,长孙无忌仔细的想一想,觉得皇帝陛下虽然一直对朝中的大臣很是宽容,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某些大臣私底下的龌蹉。 不发作,只是他懒得发作而已。 可是他什么都知道…… 长孙无忌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 而且这一次,皇帝明显站在了房俊一边。他手里有张芳、陆孝愚之流的罪证,却始终未曾动一根手指。但是现在却将这些罪证交给了房俊…… 一切,只是为了保住房俊而已! 长孙无忌心中嫉恨难当,却也略有所悟,似乎弹劾风潮一开始的时候,皇帝只是保持着沉默,并没有插手其中的意思。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开始开始彻底的支持房俊了? 是为了清理御史言官的队伍,保护言路的纯洁性? 还是另有一些他长孙无忌不知道的原因呢? 长孙无忌越想越是胆颤。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和皇帝之间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隔阂,皇帝似乎已将不如以前那般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赖…… 长孙无忌满嘴苦涩。 ***** 随着张芳与陆孝愚被革职查办,这场弹劾风潮以房俊巍然不动而告终。 开玩笑,面对手捏大杀器的房俊,谁还敢咄咄逼人? 而房俊的这一手“釜底抽薪”之计,也彻底将一干朝臣震得七晕八素,人心惶惶。只要想想或许一些自己都清楚的罪名已经被房俊完整的掌握,那简直犹如头顶选了一把铡刀,不知何时便掉下来要了自己的命! 在朝臣的震撼中,这次朝会落下了帷幕。 但是其余波却绵延开去…… 房俊被李二陛下留在了太极宫。 朝会结束,皇帝移驾神龙殿,房俊自然跟着过去。 进了大殿,李二陛下摆摆手,将一干内侍统统赶走,就穿着那一身团龙袍,坐到窗前的一把太师椅上,将内侍早已备好的茶壶拿起来,自己斟了一杯热茶,轻轻啜了一口。 长长的吁了口气,闭上双目,沉默不言,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亦或者……睡着了? 房俊站了半个钟头,腰酸腿麻,心里开始腹诽。 最讨厌这种玩深沉的格局! 有事儿您就说事儿,故作深沉才能显示您上位者高深莫测的威严么? 心里不爽,面上却一丝半分都不敢显露出来,仍旧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站在,似乎若是皇帝不说话,他就可以一直这么站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睁开双目,瞅着房俊,沉声道:“没有什么想问的?” 房俊道:“有。” 李二陛下和颜悦色:“有屁就放。” 房俊便问道:“陛下,可否赐微臣个杌子?微臣都站了一天了,腿有些抖,再站一会儿,怕是要君前失仪了。”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他还没见过敢跟皇帝要座儿的臣子! 两只龙目气得竖了起来:“无法无天!有什么想问的,就赶紧问,问完了赶紧滚蛋!” 房俊就是一囧:“那个……微臣已经问了啊……” 李二陛下一愣:“你什么时候问了?” 房俊只好又问了一遍;“陛下,可否赐微臣一个杌子?” 李二陛下大怒,刚想发火,忽地反应过来,不确定道:“你这句话……就是问题?” 房俊吐槽这位皇帝的智商,苦着脸道:“是。” 李二陛下眨了眨眼,差点气笑了,将内侍喊进来,吩咐道:“给这个小王八蛋一个杌子。” 内侍恭声道:“是。” 心里却是吃了一惊,偷偷瞅了房俊一眼,皇帝的口气看似不悦,实则却极是亲厚,这种待遇,怕是也只有魏王殿下享受过吧?往后可得留神这位小爷,简在帝心呐! 没一会儿,一个盖着锦绣的杌子搬了进来,房俊就在距离李二陛下不远的地方坐了。 他自然不是真的站不住了,只不过是借此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李二陛下对于今日支持自己,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爽快…… 最起码不愿意以这么一种方式来维护他。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缓缓的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说道:“掌握着臣子的弱点以此要挟,令其不得不在惶惶不可终日之下尽忠报国,这不是明君所为啊……” 第五百九十一章 挨揍 房俊闻言,顿时心生敬佩之情。 “百骑”越来越壮大,能力越来越强。原本只是陛下安插在江南士族内部的一颗棋子,想要随时掌握江南士族的动态,以此为即将来到的东征高句丽消除后顾之忧,却不成想,一不小心居然释放出了一头庞然大物。 现在的“百骑”,已经有了锦衣卫的雏形! 朱元璋为了掌握臣子的一言一行,消除那些对于国家对于他自己致命的隐患,从而建立了锦衣卫,这才可以安寝。而李二陛下,则是由于一时不慎拥有了可以随时掌握臣子一言一行的力量,却感到烦恼! 洪武大帝对于中华民族的贡献毋庸置疑,在历史上的地位很少有帝王能够相比。但是他面对那些手握重兵的大臣的时候,是满满的不自信,卧榻之侧有猛虎,如何安睡? 所以他祭出锦衣卫这么一个大杀器,以此监视百官,最终将那些隐患统统清除。而锦衣卫似乎也完成了它的使命,被朱元璋彻底打压,剥夺了所有的权利。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子孙们比他更不自信、更没有安全感,从而将这柄大杀器发扬光大! 而李二陛下呢? 即便刚刚经历了一场叛乱,他依然对自己充满自信! 他不屑于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来使得大臣们臣服,他要得是赤胆忠心! 这两者只见的区别,或许是时代的局限,特殊时代背景下无奈的选择,但是也反映出两者对于自身的信心,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相比起来,无疑李二陛下更大气! 其实,锦衣卫并非一无是处。 最起码,可以加强中央集权,使得皇帝对于帝国的掌控力度前所未有的强大! 事实上,特務机关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无论对于国内的掌控,亦或是对于国家安全的保障,甚至是对外的军事情报获取,都有其必然之处。 后世的那些超级大国,哪一国没有一个赫赫有名的特務机构? 那么为什么这些特務机构没有出现锦衣卫那样扰乱朝政致使国家动荡的局面? 关键的一点,就在于权利的约束。 沉吟了一下,房俊沉声说道:“陛下只要做到几点,其实大可不必担忧。” 李二陛下抬眸看来,没有讯问,他知道房俊自己会说。 一直以来,李二陛下很是看重房俊在某些新奇领域的新奇观点,看似荒诞不羁,但是细细思之,却总是很有道理。 他对房俊报以厚望。 房俊自然知道李二陛下的意思,便继续说道:“逮捕权、审判权,这两样权利,陛下必须牢牢的掌握在手里,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其中。” 绝对的权利,使人绝对的腐化。 这是历经千古锤炼的天地至理! 锦衣卫为何发展到可以祸国殃民的程度?就在于他们手握侦查权、逮捕权、审判权!谁挡了锦衣卫的利益,甚至是看谁不顺眼,他们可以先调查你,然后将你抓捕,无论有罪无罪,直接将你投入诏狱,定你的生死! 更甚者,他们可以先将你抓回来,然后再罗织你的罪名,炮制证据,最后彻底的毁掉你! 这两样权利,可以使得锦衣卫凌驾于国家的司法体系之上,理论上除了皇帝的制约之外,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若是没有了这两样权利呢? 李二陛下豁然动容。 房俊之言,直至核心! 他一直担心将“百骑”这头猛兽释放出去,所造成的灾难是他都无法控制的结局!他是一位野心勃勃的皇帝,他需要更加缜密的情报来支撑自己完成千古未有的伟业,但是也更加害怕这样的一股力量最终会无法遏制从而反噬自己,给自己的名声造成难以抹灭的污点! 是啊,只要能紧紧的约束“百骑”的权利,便只能为自己去侦察这个帝国所需要的情报,稳定帝国的稳定,而所有的一切都只有自己能够裁决! 李二陛下欣然道:“大善!只要将逮捕权和审判权都牢牢的掌握在朕的手里,百骑将会成为帝国的柱石,助朕完成大业!” “呃……”房俊没料到李二陛下居然是想将这两样大权掌握在他的手里,可是如此一来,跟“百骑”拥有这两样权利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是自己没说明白吧,导致皇帝陛下误会了…… 房俊摸摸鼻子,小心翼翼的说道:“那啥……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啊。” 李二陛下愕然:“那你是何意?” 房俊稍稍将身下的杌子挪了挪,距离李二陛下稍远一些,咬了咬牙,下狠心说道:“微臣说过一句话,绝对的权利必会导致绝对的腐化。百骑掌握了权力,必将成为一只出笼的野兽,最终谁也无法收服它!而陛下若是掌握了这权利,又怎能保证陛下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故意纵容呢?” 这话说起来,实在是有些心虚,因为已经有了质疑皇权的嫌疑! 但是有些话不能不说,有些事不能不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咱是不是也有千古名臣的气魄了呢? 李二陛下两只眼睛像是铜铃一样死死瞪着房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小王八蛋,这是在质疑朕其实是个昏聩的帝王么? 娘咧! 你是吃了豹子胆还是咋滴? 李二陛下一股怒气在丹田之中运转、凝聚、壮大,最终形成一股炽热的气流,打通了奇经八脉,最后顺着天灵盖蓬勃而出!宛如修真之士达到最终极之境界,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皇帝陛下都被气冒烟了…… “娘咧!”李二陛下陡然大喝一声,猛虎一般从太师椅上窜起,一个箭步来到房俊面前,抬脚就踹! 房俊说完那句话,其实已经在防备着李二陛下暴起伤人了,毕竟作为君权至上的皇帝,是绝对不可能听得进去这番等同于质疑君权的话语的! 在李二陛下一脚踹来的时候,房俊躲开要害,只是顺着力量一滚,便滚落在地,口中哇哇大叫,看上去就是被李二陛下一脚踹翻,疼得不行。 可李二陛下岂是那么容易被骗的? 也曾弓马娴熟,也曾冲锋陷阵,一脚踹出去就知道这小混蛋躲着自己呢,根本就没受力! 这一下,李二陛下更怒了! 娘咧!老子踹你,你就老老实实的让老子踹就好了,居然敢躲? 李二陛下怒气勃发,不可遏止,一回头,就见到旁边的窗户边放着一根支窗户用的叉竿,这玩意只有拇指粗细,却是有紫竹所制,韧性很强,很是结实。 李二陛下顺手就拿起叉竿,追上去两步,照着房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抽。 一边抽,一边还气得大骂:“无法无天的玩意,你是要跟朕作对么?还是想要造朕的反?朕富有四海、手执乾坤,整个天下都是朕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兔崽子你念不念书?” “老子今日非得打断你的腿,让你再整日里妖言惑众、胡说八道!” 叉竿劈头盖脸的抽下来,李二陛下手劲也大,打得房俊嗷嗷直叫,实在忍不住了,一个懒驴打滚,就从大殿里滚到门口,多开了李二陛下的攻击,撒腿就跑出去大殿。 李二陛下快要气疯了! 老子打你,你还敢跑? 李二陛下气得浑身哆嗦,霹雳一声大吼:“给老子站住!再跑,老子抄你家灭你族!” 已经跑出大殿的房俊闻言浑身一震,哭丧着脸,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不敢跑了。李二陛下心头这口恶气不出来,说不定真的怒火攻心干出啥疯狂的事儿来! 这也就是在唐朝,若是换了明清两朝,就房俊刚刚一句话,灭九族都绰绰有余! 万般无奈,房俊面对李二陛下紧追而来的狠抽,跟个鸵鸟一般顾头不顾腚,只能拼命的护住了脸,英俊的相貌也不知能不能得以保全…… 第五百九十二章 解救 庄严肃穆的太极宫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不少内侍、宫女、禁卫都远远的站着,既不敢走掉,亦不敢靠近,心惊胆跳的看着皇帝陛下怒气勃发,用一根支窗户的叉竿将那位房二郎抽得哭爹喊娘。 大家心里砰砰跳,唯恐被暴怒的皇帝陛下迁怒,同时也对房二郎惊为天人! 几乎隔上那么几天,这位就那惹出点事儿,将李二陛下气得火冒三丈。皇帝陛下气急了,或者降职,或者罢官,或者打板子,然后房二郎就会消停一阵。再然后,或上几天又跑来招惹皇帝…… 古往今来,能够如此撩拨皇帝火气却到现在还没被皇帝砍了脑袋的,大抵也没几个人。 这是真的牛啊! “咦,是谁被责罚了吗,怎么叫得这么惨?” 一声奶声奶气的疑问,在内侍们的身后响起。 内侍们回头一看,原来是晋阳公主殿下,赶紧恭敬的施礼。 小公主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宫群,上身是一个浅蓝色的褙子,娇小的身形很是轻盈纤巧,一张漂漂亮亮的小脸儿上满是好奇。父皇虽然有时脾气不太好,但是对待身边的人还是不错的,并不会轻易责罚。 这是谁惹火了父皇呢? 小公主很好奇,站在一个宫女身边,探着脑袋瞧过去,等到看清楚了被父皇抽得满地打滚的那人,顿时嘴巴张得大大,惊叫道:“天呐,是姐夫啊!” 她便是听说了房俊上朝之后留在了宫里,急急忙忙跑来的,好多天没见到姐夫,心里有些想念呢! 谁知道刚刚到了父皇的寝殿门口,便见到这么一幕。 看着房俊捂着脑袋满地打滚,听着这家伙穿破云霄的凄厉惨嚎,小公主就小脸儿一抽,一脸无奈的叹息道:“哎呀,姐夫是真的不省心啊,总是惹父皇生气……” 旁边的内侍宫女们一脸古怪,不是应该去给房二求情的么?谁也没料到晋阳公主会冒出这么一句话,都苦苦忍着笑。 看起来,房俊惹祸的本事早已得到天下人的一致赞同,即便是跟房俊最亲近的晋阳公主,在见到房俊挨抽的不是如何的心疼,而是无力的吐槽…… 小公主知道必然是姐夫又招惹到父皇了,好好的挨一顿抽,父皇消了气也就没什么了,以往不都是这样么?早就见怪不怪了好不好! 可是房俊叫喊的实在太凄惨了,小公主到底还是善良心软的,有些心疼。想了想,便将一个内侍手里的扫帚要了过来。 那内侍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小公主殿下要干啥。 晋阳公主举着比她还高的扫帚,迈开两条小短腿,就走了过去,一下子拍在房俊脑袋上…… 内侍们都愣住了,从以往殿下和房二的良好关系来看,不是应该上去劝谏皇帝陛下手下留情么?怎么还跟皇帝一起去打房俊? 太奇怪了。 李二陛下也是一愣,不过转瞬就开心了,还是自己的闺女好啊!虽然平时被房俊这个小王八蛋哄得团团转,但是此时见到父皇被这家伙气坏了,也出手狠揍房俊了。 不愧是朕的宝贝闺女,贴心啊! 小公主一边打,还一边咋咋唬唬的叫喊:“坏姐夫,竟然敢惹父皇生气,兕子很伤心,打死你个坏蛋!兕子不让你娶十七姐了,让你打一辈子光棍!” 李二陛下大汗! 这小丫头从哪儿学来的词儿啊?她知不知道光棍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闺女出手了,李二陛下就只好喘着气停了手。 他狠抽房俊没关系,可是跟兕子一起抽,那就不好了。 皇帝跟公主一起殴打另一个公主的未来驸马……这怎么说也不好听啊!可是心中仍然有火气,便再站在一边骂道:“不学无术的东西,知不知道刚刚那句话朕就能治你的罪?” 晋阳公主一边打,也一边跟着骂:“就是,坏孩子不读书,该打!”只是她这小手小脚的几下子,哪里打得疼人?再加上奶声奶气的这句呵斥,非但没有半分火气,反而萌的可爱。 跟着李二陛下骂了一句,晋阳公主却停下手,回头看着李二陛下,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微微歪着头,疑问道:“可是父皇啊,您骂姐夫不学无术,可他已经是崇贤馆的校书郎了哎,难道他每天不是陪着太子哥哥读书,而是玩耍么?” 李二陛下差点给噎到。 说得很有道理啊,骂人家不学无术,可却将人家弄到皇家书院里当校书郎,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李二陛下就瞪着眼睛,气呼呼的看着自己的闺女:“父皇算是看明白了,你哪里是来帮父皇出气?分明是前来捣乱,想要搭救这个小王八蛋!” 晋阳公主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翅膀一样一阵急促的扇动,大眼睛飞快的咋啊眨啊,狡辩道:“哪里有?兕子就是来揍姐夫的,谁让父皇生气,兕子就揍谁!” 说着,又吭吭呲呲的挥舞着扫帚给房俊来了几下,房俊也配合的大叫。只是那几下子,衣服上的灰都飞不起来…… 李二陛下扶额无语。 他这一身的雄浑霸气,唯独在这个闺女面前一点作用都没有,什么英明神武、什么帝王之气,总是三言两语便彻底泄气。他哪里会看不明白,闺女就是来搭救这个小王八蛋的,心情又是郁闷又是心软。 既郁闷与闺女巴巴的跑来向着外人,又心软于这小丫头居然能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来求情,说一句“秀外慧中”,绝不为过。 若是这丫头能有个健康的身体,那该有多好? 想想御医的诊断,李二陛下心里就是一痛,瞬间柔情满溢。只要闺女能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生活着,无论任何条件自己都会答应吧? 这么想着,李二陛下的一腔怒火早已不翼而飞,转而变成浓浓的父爱。 故作无奈的样子,扶着额头说道:“看在你的份儿上,父皇就饶他一次!赶紧把这混蛋弄走,否则父皇说不定什么时候改了主意!” 晋阳公主就笑眯眯的扑上去抱住李二陛下的大腿,仰着头,漂亮的小脸儿上全是笑容:“谢谢父皇!父皇最好了,嘻嘻!” 只是这么一个笑脸,李二陛下的心就快要融化了。伸出大手婆娑着闺女柔软的头发,爱意满满。 ***** “嘶……” “哎呀!” “啊哦……” 晋阳公主的寝殿里,响起一阵阵怪异的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心惊胆跳…… 房俊脱去上衣,趴在一张软榻上,精壮结实的上身完全露出来,一名御医正给他的肌肤抹上药酒,然后用力的揉搓。用叉竿隔着衣服抽人,并不会抽得皮开肉绽,但是一身青紫自然是免不了的。 酸痛的皮肤肌肉被药酒刺激一下,然后被用力的揉搓,那种酸爽……也不至于如此凄惨的嚎叫啊? 御医一头大汗,被房俊喊得心烦意乱,无奈道:“二郎,不至于吧?” 房俊哼哼唧唧道:“你懂什么啊!外面肯定有陛下的眼线,某这边若是安然无事,陛下心里的火气肯定发不出来,这么大声的叫唤着,陛下心里才会爽快!” 御医一愣,原来这货是装的啊!点点头表示认可,不过还是低声劝阻道:“二郎年轻有为,怎地却总是要惹得陛下发火呢?下官只是个医者,不懂太多的道理,但是却知道情分这东西并不长久,要好好的维系才是,总是这么招惹陛下,再厚的情分,也是有用完的时候。” 这算是金玉良言了。 这位御医大抵是跟房玄龄关系匪浅,是以才说出这么一番话,否则谁闲的没事管你的事情? 看着你倒霉,那才是路人的心态啊…… 第五百九十三章 余波 好模好样的,谁闲着没事去招惹那条霸王龙? 房俊也很无奈。 以往都是别人欺负到头上,难道不还击么?忍气吞声可不是他的性格。而这一次,房俊觉得自己很伟大很高尚,简直就像一个圣人一般,为了自由民主而向专制的皇权发起挑战…… 呃,“挑战”这个词有些过了,充其量算是诤谏吧。 幸好这是唐朝,封建专制尚未达到巅峰状态,无论朝堂之上亦或在民间,都还存着一份自由的气息,人们可以畅所欲言的讨论着国事,甚至对高高在上的皇帝指指点点,只要不是别有居心的诋毁,一般情况是没什么大事的。 若是放在明清两朝,就凭房俊跟李二陛下说的那句“绝对的权利导致绝对腐敗”,最起码就是一个“大不敬”之罪,若是被政敌给盯上,抄家充军那是妥妥的…… 既然环境允许,那么他当然要说,他没有那种“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高尚情操,但是在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努力的使得这个朝代、这个帝国的人们能够生活得更好一些,他还是会去做的。 晋阳公主在一边也学着御医的样子,用一双小手在房俊后背上推拿。只是她没力气,小手温热柔软,房俊非但没有一丝舒爽的感觉,反而被她弄得浑身发痒…… 御医在一边不以为意。 严格来说,晋阳公主的这个举动是极为不妥的,毕竟是未出阁的少女,又是皇家的公主,在成年男人面前是要避嫌的,即便是自己的父兄,这样的举止也显得有些过于亲密。 不过晋阳公主实在是太萌了,那张可爱的小脸儿令人不忍对她发出一个字的苛责。况且身为可在大内走动的御医,自然知道晋阳公主对待房二郎的亲厚,小丫头实在是太小了,又纯洁得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实在令人想不到那些龌蹉的想法。 房俊忍着后背的痒痒,扭着头,看着晋阳公主一本正经的小脸儿,感激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今日若是没有殿下相救,大抵明年的今日,就是微臣的忌日了……” 小公主就眉花眼笑,小脸儿凑到房俊面前,得意洋洋的邀功:“真哒?” 房俊故意装得很严肃:“比珍珠还真!殿下救命之恩,微臣没齿难忘!殿下担忧所命,风里雨里赴汤蹈火,微臣誓死效命!” 这种很有成年人风格的言语,果然使得晋阳公主很高兴。越是幼稚的孩子,就越是向往别人用成年人的态度对待她,那种得到认可的成就感,是什么玩具都比不上的! 小公主雀跃的抚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充满希翼道:“上次父皇要姐夫进宫来跟我玩儿,姐夫你为什么不同意呢?若是进宫来可就太好了,白天陪着兕子玩耍,晚上给兕子讲故事……” 说着说着,小公主一脸幽怨,对于房俊不肯进宫的事情耿耿于怀。 房俊有些冒汗:“殿下,微臣不能进宫啊!别看皇上说的挺好,微臣若是真的每天都来,皇上说不定会杀了微臣的!” 开玩笑,当皇宫是什么地方? 李二陛下一大群大小老婆全都挤在後宮里,尚有不少未成年的公主,房俊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整日里出入进宫窥视大内,李二陛下还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晋阳公主却不以为然,大咧咧的一会小手,声音娇脆的说道:“怎么会!父皇上次亲口说了,若是兕子喜欢跟你玩就将你去势然后调入宫中!父皇金口玉言,怎么赖账呢?哦,对了,什么叫去势啊姐夫?” 看着晋阳公主这张漂亮的小脸儿,充满了求知欲的小眼神儿,房俊差点从软榻上一头栽倒在地。 去势? 李二啊李二,你也太毒了吧! 身后的御医却是忍不住了,当即就笑喷了。笑出来之后,看着房俊黑云密布的一张脸,心里一哆嗦,赶紧敛住笑容,尴尬道:“伤处并不严重,二郎只需注意不要过于劳累,应无大碍。那个,下官告辞……” 言罢,御医大人飞快的收拾一番自己的药箱,急匆匆离开。 只是那不断耸动的肩膀,显示出此刻憋着笑是多么的幸苦…… “咦,姐夫你脸色好难看啊……”晋阳公主眨巴着大眼睛,奇怪的看着房俊:“是屁屁又疼了么?兕子给你揉揉吧。哎呀,这么大的人了要坚强一点才好啊,不要总是怕疼啊……说话,去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小公主伸手去给房俊揉,嘴里哼哼唧唧的说着,临了,再问了一次。 这怎么解释? 房俊有些恼火,更多的却是发愁。若是不解释,恐怕这小丫头会一个劲儿的追问,万一去问别人的时候提起这件事,那房俊真的是丢人丢到家了! 可他想来想去,却愣是想不到合适的说辞。 小丫头太小,对于男女的身体一片空白,生理上的那些说法完全不行。那么干脆简单一点,就说是切掉尿尿的丁丁?可这位是公主啊,平素身边都是些没卵子的内侍,谁知道她见没见过丁丁这种东西呢? 真实头疼啊…… ***** 最终,房俊也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说辞来解释“去势”这种现象,只好在晋阳公主的追问中落荒而逃。 回到房府之后,心里的担忧算是彻底放下。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弹劾风潮,差一点就将房俊给自己设计好的计划腰斩。若是在这场弹劾风潮中倒下去,可以预测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将会被摒弃在大唐帝国的核心阶层之外。 尽管现在他也没可能进入这个阶层…… 但是帝国接下来的重点,必然是东征高句丽,若是掌握着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个职务,那就能够在东征过程中占据一个有利的地位,无论东征成败,他的一只脚都已经迈进了这个帝国的核心阶层。 那个时候,才是房俊追求自己梦想的时候。 没有响应的地位和资历,就算你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得到施展的机会。 房俊这边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不知有多少人今夜无眠…… 赵国公府。 回到府里,长孙无忌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必须静下心思,好好的思索一些事情。 房俊拿出来的各个官员的罪证,显然是皇帝交给他的。但是皇帝又是从何得来呢? 若是当真皇帝手里有一支潜伏在黑暗角落、时刻窥视着满朝文武的部队,那简直……令人心惊胆颤、如芒在背! 只要一想想自以为很隐秘的事情其实皇帝早就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长孙无忌就有一种近乎于崩溃的惶恐!谁能没有点小心思呢?可就是这些小心思,极有可能就给自己掘好了坟墓,随时都能万劫不复! 是“百骑”? 亦或是另有一支力量? 不管怎样,在局势未明之前,所有的心思都得死死的掩藏起来……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长孙无忌才喊人进来掌灯,同时命人将长孙恒安找来。 片刻之后,长孙恒安来到书房,反手关好房门。 长孙恒安是长孙无忌的二兄,相貌与长孙无忌不同,显得很是粗犷强壮、孔武有力。 他的官职曾经做到鹰扬郎将,只不过早就辞官致仕,负责打理长孙家的各项产业,是长孙家的核心人物。 “四郎,有何要事?”长孙恒安坐到榻上,沉声问道。 长孙无忌面色严峻,看着兄长,缓缓说道:“所有的事情都停下,明日,兄长便启程前往江南,与江南士族商讨一项生意吧。” 长孙恒安悚然动容…… 第五百九十四章 时势(上) 长孙恒安很是震惊。 对于长孙家即将要同萧、陈、谢、张等江南士族开展铁厂的合作一事,长孙恒安自然是知道的。他对这项合作赞叹不已,这可是长孙无忌抓住时机逼迫江南士族不得不忍痛让出的利益,要知道自晋室南渡以来,这些江南士族便极其抱团,及其排外。 若是只凭借长孙无忌与萧瑀的口头协议,即便长孙家的铁厂生意能够进入江南,也不能保证不会受到江南士族的排挤。萧瑀被长孙无忌胁迫着答应了这个条件,也不见得就会真心实意的履行诺言。江南是那些士族的地盘,想要暗中动点手脚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所以,想要长孙家在能够顺利的进入江南,还需要辅助一些手段,比如趁着弹劾房俊失败对江南系的官员进行打压…… 但是现在长孙无忌却说“所有的事情都停下”,这就意味着那些台面下的小手段都被放弃了,与江南士族的合作,要堂堂正正。 如此一来,这笔生意岂不是难上加难? 想要让江南士族痛痛快快的让出原本属于他们的利益,那简直跟割他们的肉一样! 长孙恒安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他可不信作为长孙家家主的四弟不明白江南士族排外到何等程度,若是不能压服那些江南士族,这笔生意根本不可能展开。 “兄长无需多问,某心中有数。”长孙无忌想的却更多一些。 这些年来,长孙家依靠遍及北方的铁厂敛取了大量利益,但是长孙无忌始终清楚,长孙家的立足之本,不是这些海量的钱财,而是皇帝的宠信。 以前有皇后在,长孙家如论行事如何出格,都无惊无险,自有皇后在前面遮风挡雨。长孙无忌也曾一度认为就算没有皇后,以他的功绩,也能够得到陛下的完全信任。 但是现在,长孙无忌心里没底了…… 陛下手中掌握着能够监控所有官员的力量,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他已经不在陛下完全信任的名单之中。 或许,这个完全信任的名单里只有陛下自己,所有的人都不会让陛下毫无戒备的相信,可长孙无忌还是有一种心惊胆跳的惊慌。 因为长孙家其实并不是那么忠心耿耿的…… 贞观四年,身为监门将军的长孙家三子长孙安业,曾涉及一桩谋逆案,密谋反叛,被人告发,涉案者多达六十多人,尽皆判处极刑。最后因为长孙皇后求情,李二陛下没有斩杀长孙安业,而是流放岭南。 现在,长子长孙冲又一次牵扯到谋逆案中,至今畏罪潜逃。 可是说,长孙家的谋逆是有前科的,诛心一点来说,是有传统的…… 这样的一个家族,即便再是功勋盖世,也难免皇帝会心有所忌。 弹劾房俊的这一场风波之中,发起者并不是长孙无忌,他只是因势利导,想要彻底将房氏父子搬到而已。当然,若是能趁机压迫江南士族放开抵触,允许长孙家族进入江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是现在,皇帝手里的神秘力量让他悚然而惊。 万一打压江南士族的举动被皇帝误以为是长孙家想要操纵江南士族,那可就大大不妙了!若是以后江南因为陛下的东征而引起任何一点动荡,他长孙无忌的嫌疑倾尽江水都洗刷不清…… 所以,进军江南的铁厂仍旧需要继续,面对江南士族的排挤不但不能反击,还要装作一筹莫展,给天下一个“想进军江南,但是进不去”的印象。 以后江南发生任何事,自然与长孙家无关。 没那个能力啊! 没看到想要去江南赚点钱都有心无力么? 至于撤销与萧瑀的协议,那更不行。 长孙无忌在这次弹劾风波背后动的手脚,皇帝不可能看不见。铁厂进入江南,皇帝会以为他长孙无忌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生意,这样才能让皇帝放心。 一个一门心思赚钱的家族,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这些话,是不可能对长孙恒安一一分说清楚的。 长孙恒安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一向对长孙无忌言听计从,也就不再多问,反正四郎是家里的主心骨,他这么说,那就这么做呗! 或许四郎是担心江南士族的反扑吧,难道长孙家跟江南士族就当真没有一拼之力么? 长孙恒安心里有些不服气…… ***** 宋国公府。 后院的书房之内,萧瑀跪坐在榻上,面沉似水。 谢文举跪坐在下首,他的对面,是一位四旬左右相貌清奇的中年文士。 此人名叫顾东川,现为户部侍郎,出身于江南顾氏。 萧氏、谢氏、顾氏,再加上一个张氏,便是现如今江南最具名望和实力的士族。 谢文举有些兴奋的说道:“这一次,怕是张氏损失惨重!” 江南的士族几百年来繁衍生息,自然有高有低。此消彼长,张氏这一次受到张芳的拖累,必然要承受皇帝陛下的怒火,实力将会遭受致命打击,就算不会举族皆灭,一蹶不振却是肯定的。 每一个家族,都是历经千年的时光一代代的奋斗拼搏,才形成了如今的底蕴和名望。一旦遭受到重大的打击,岂是几十年能够恢复的? 萧瑀叹了口气,心里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感触…… 他没有谢文举因为对手的落寞而兴起半点幸灾乐祸,他的境界比之谢文举高出岂止一筹两筹?他只是因为张氏关键时刻背叛他这个代表江南士族的清流首领而觉得无奈,更从皇帝的手段和态度之中,看到江南士族的即将没落。 很明显,皇帝拥有者非同一般的隐秘力量,能够轻易得到大臣们更多更隐秘的把柄,虽然陛下看起来并没有将这些把柄公之于众的想法,这一次只是皇帝想要保住房俊,或者说想要彻底瓦解江南士族的抵制。 可这就像是头顶时刻悬着一柄利剑,现在皇帝不动用这些把柄或者说是罪证,谁能保证他永远都不用? 一旦这柄利剑斩下来,那就是血流成河! 晋室南渡以来,江南士族几乎统治了整个江南,即便是官府也都在士族的掌控之下,皇帝的旨意到了江南几乎没有什么作用,是否施行,完全取决于江南士族的利益。 几百年的经营,这些士不仅攫取了海量的财富,更将各自的势力延伸到每一个角落,拥有着事实上的所有权。 江南,就像是一个国中之国…… 萧瑀几乎可以预见,皇帝的目光已经盯上了这片肥沃而富饶的土地,江南士族将要面临的将是皇帝的无情打压。这样一位雄材大略英明神武的皇帝,怎么会容许江南士族盘踞把持着江南,令这一块土地游离在帝国的体系之外? 面对皇帝的发力,江南士族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所能做的,就是选择强硬的抵制保留一部分利益,还是老老实实的任凭皇帝索取,将一切权利彻彻底底的交出去。 房俊的弹劾风潮,就是一次试探,向皇帝展示江南士族的态度。 不幸的是,失败了…… 但是幸好,皇帝并没有因为江南士族的试探而恼羞成怒。那么接下来江南士族如何选择,就成了关键。皇帝的耐性究竟还有多少,谁也没底。 而激怒皇帝的后果……没人可以承担。 萧瑀下了决心,有些落寞的说道:“萧氏一族,将会全力支持房俊。” 这个决定,等同于向皇帝表态:您想东征,那么江南将会是您的前进基地,从此以后,江南士族将会以皇帝马首是瞻,放弃千百年来所拥有的特权,老老实实的当个顺民…… 第五百九十五章 时势(下) 谢文举没料到萧瑀居然这么快便做出决定,大惊道:“国公爷,三思啊!陛下想要让房俊担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明摆着是要从海路负责东征的后勤补给,如此一来,江南将会成为整个东征的后勤基地,吾等江南父老岂非苦不堪言?” 房俊的这个大总管,明摆着将会统领大唐水师,在东征的时候负责全军的补给,毕竟海运的便利性比之陆路优越性太多,运输的数量可以更大、速度可以更快、损耗可以更小。 本来按照地理位置来说,由东莱出海,是距离最近的。 但是这个选择其实缺点同样明显。 大业七年,隋炀帝下诏征讨高句丽,命令幽州总管元弘嗣往东莱海口造船三百艘,以此作为水师的基地,结果证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攻城略地,征讨敌国,水军不可能作为主力,只能负责辎重兵员的运输。 而东莱地处山東最东端,道路难行,即便开凿了通济渠连通黄河与淮河,来自于江南等地筹集的粮草辎重亦运输困难,损耗严重。长期来往在路上的民夫兵丁有数十万人,挤满了道路,昼夜不停,死者相枕,臭秽盈路,天下骚动。 那么为何隋炀帝不就近在江南征集辎重,然后在江淮一带出海,直抵高句丽呢? 原因很简单,不是隋炀帝不这么想,而是他摆不平江南士族! 隋炀帝之所以能战胜太子杨勇,最后登基大宝成就帝位,便是来自于江南士族的支持,与关陇贵族势成水火。当江南士族耗费了大量财富和资源帮助隋炀帝上位之后,正是红着眼睛收割“投资”利润的时候,怎么会将自己的家底拿出来支持隋炀帝去打仗? 非但如此,当隋炀帝在关陇贵族越来越强势的时候不得不远遁江南,希冀于得到江南士族的支持来稳定朝局,镇压反对者的时候,却被江南士族在背后捅了一刀…… 盛极一时的大隋王朝,二世而亡,灰飞湮灭。 甭提什么国家利益,对于这些江南士族来说,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现在皇帝想要完成当年隋炀帝都未能完成的事业,将江南作为东征的后勤基地,这岂不是让这些江南士族割肉么?而萧瑀居然支持皇帝…… 谢文举理解不能。 在他看来,只要江南士族能够联合一心,即便是皇帝也不敢硬来。隋炀帝多么霸道的一个人,不可得眼瞅着江南这块大饼却一口都不敢咬? 几百年的经营,江南早就是铁板一块,即便是皇帝想要硬来,也得当心江南士族的反扑,造反还不敢,但是造成动荡的局面还是很简单的,起码那些散步在山岭之间的撩人,只需要少许的挑拨,便能给皇帝带来巨大的麻烦…… 再是强硬的皇帝,也得投鼠忌器。 萧瑀苦笑一声,看了看这位被誉为江南士族最优秀的年轻一代,不仅摇了摇头。 目光还是不够长远啊…… 只看到自己的强势,却没有看到陛下早已为此走了好几步棋,知己而不知彼,便是失败的前兆。 虽然心里有些失望,可他还是得指点一番,他可不愿意看到江南士族今后分裂,整个江南乱作一团。 “以前,吾等士族掌控着江南,上至官员富贾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以士族马首是瞻,这是为何?”萧瑀问道。 谢文举微愣,略做沉思,说道:“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士族的控制之下。想要取得财富、想要推举做官,甚至想要安稳的种地,都必须得到士族的支持。” 萧瑀点头,接着,无奈的叹口气:“可是从今以后,不一样了……” 谢文举一头雾水。 萧瑀见他仍旧一副懵懂的神情,很是失望,也懒得多说,只是淡淡说道:“科举!所有的寒门士子,只要读书识字,都可以通过科举做官!若某料想不差,这一届的科举,寒门士子的录取比例一定极高,即便大部分寒门士子的学问都远远不如士族出身的子弟!陛下就是要扶持寒门士子,来对抗世家豪族!寒门与士族,原本就是天然的敌人,利益天生冲突。试想一下,等到江南各地的官员再不是由士族推举,而是通过科举考试来取得,那些青云直上的寒门士子,对于士族会是一个什么态度?” 谢文举这才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凉气! 骇然道:“肯定是百般打压!” 正如萧瑀所说,寒门与士族,天然就在对立的两方,利益有根本性的抵触。 科举即将成为国策,寒门士子的崛起已经势不可当。 也就是说,士族掌控的江南,终究会成为历史…… 萧瑀有些黯然,即便心中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顺应潮流。螳臂当车的结果,只能是粉身碎骨…… “萧氏已经决定了,至于其余各家,还请贤侄详细通报一声吧。如何取舍,何去何从,自然都随着各家的心意,只是帮着某将一句话带到即可。” 谢文举恭敬道:“小侄分内之事,国公爷请说。” 萧瑀略带伤感,缓缓说道:“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因时施宜。好自为之吧……” ***** “得时者昌,失时者亡,江南士族若是看不清大势,怕是要被这汹涌的浪潮席卷、击溃,千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啊。” 房玄龄手里捧着茶盏,满是感慨。 一身浅色的常服,坐在太师椅上,悠闲自得。 似乎对儿子在太极殿里遭遇的凶险毫不在意…… 房俊忍不住吐槽道:“您说的容易,圣人不能为时,时至而弗失,谁又能准确的认清楚时势、又精准的抓住时势呢?” 房玄龄奇道:“哎呦,居然读上《战国策》了?这可不容易!” 房俊黑脸微红,有些不满:“儿子也是虚心好学的好吧?被您说的好像不学无术一样。” 房玄龄反问道:“难道不是?” 房俊无语…… 爷俩逗了几句嘴,都沉默下来。 喝了口茶水,房玄龄才叹息道:“江南土地肥沃,气候适宜,这些年战乱减少,局势安稳,越来越爆发出强劲的潜力,无论财赋还是粮食,都极速增长,已经渐渐有赶超关中之势。如此重要性,陛下怎会任由江南士族一手把持,游离于陛下的掌控之外?那些江南的士族都被利益蒙住了眼,自以为当年挡住了隋炀帝伸往江南的手,今日也能挡得住陛下,真是天真。” 当年杨坚篡周建隋,北方之地尽已纳入隋朝的版图,同江南的陈朝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隋军南下时,南陈皇帝陈叔宝自恃长江天险,不以为然。祯明三年,隋兵渡江,如入无人之境。沿江守将,望风尽走。 隋军攻入建康,陈叔宝被俘。 随着健康被攻占,南陈覆灭,江南士族迅速做出反应,归顺隋朝,杨坚一统天下。 由于南陈覆灭极快,江南士族并未受到波及,实力得以保存。 等到杨广继位,想要收服江南士族之时,关陇集团已经崛起,山東世家逐渐兴盛,杨广不得不依靠江南士族互为牵制,又怎敢下重手对付江南士族? 拉拢都来不及! 可笑的是,现如今的江南士族依然以为形势与当年一样,即便皇帝由杨广换成了李二陛下,也不敢冒着江南动荡的危险下狠手。 房俊与老爹的结论一样,但是他看问题的角度却截然不同。 “帝国的集权越来越强势,所有的世家门阀都是阻挡帝国集权的绊脚石,无论哪一个皇帝在位,世家门阀都必须严厉打击。帝国越强大,世家门阀就越是衰弱。可以说,门阀的历史,就将要到头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交流 对于儿子表现出来的政治才华,房玄龄是很满意的。 但是多多少少也有一些不满…… 这小子总是闯祸时常将陛下撩拨得勃然大怒隔三差五的削官罢爵就不说了,完全不将朝中的官职放在眼中,只是一门心思的想要谋求外放,这就让人看不懂了。 当然,这是以前的看法,现在的局势,外放或许是房俊唯一能有所成就的道路。 房玄龄叹息道:“这一次你的手段有点狠了,张芳和陆孝愚的家族虽然都远在江南,在朝中根基不够,但毕竟是清流中的主力人物,你这一下子将这二人打击得万劫不复,算是得罪了所有清流。” 可以想见,房俊这种“釜底抽薪”的手段虽然确实好用,但是将一个清流文官的名声彻底击溃,实在显得有些暴烈。其余的清流文官难免对房俊心生忌惮,背后打压、舆论抹黑,这都是避免不了的。 若是不能搬回一口气,清流文官的脸面何存? 以前的房俊只是性子暴躁,不为那些自诩家教良好的清流文官所喜,现在则是彻彻底底的敌人了…… 房俊也是无奈,苦笑道:“这能怨孩儿么?是他们将孩儿当成那只鸡,想要宰了来震慑皇帝这只猴子,让皇帝断绝向江南插手的心思。孩儿若是不拼死反击,现在估计已经名声臭大街了,下半辈子都别想有个前程。” 这可不是夸张。 在这个名声比能力重要的年代,一旦房俊的弹劾被确认,分分钟身败名裂,从此断绝官场之路。 名声不好的人,是没资格做官的…… 怪只怪这些清流文官太狠,非得想要将房俊死死的摁在尘埃里,一辈子都不得翻身!房俊的手段虽然激烈了一点,可是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房玄龄却是抬手给了房俊后脑勺一巴掌,瞪眼呵斥道:“胡说什么呢?混小子,简直欠揍!” 居然将陛下比喻成杀鸡儆猴的“那只猴子”,实在无法无天,简直不当人子! 同时心里也暗暗担忧,这混小子对于皇帝,似乎始终缺乏足够的敬畏…… 房俊也意识到说错话,摸了摸后脑勺,没敢吭声。 沉默一会儿,房玄龄才嘱咐道:“事已至此,空想无益,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只是这一段时间你莫要再招惹是非,低调下来,别让别人抓住你的把柄。况且……” 说到这里,房玄龄顿了一顿,有些黯然。 这次弹劾风潮之中,不少清流将矛头指向他房玄龄,其中的意味,房玄龄又怎么可能发现不到?那其中满满的恶意,令房玄龄很是惊悚。 他虽是一朝宰辅,亦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可是谁知道这份情谊能保留到何时? 是谁对他房玄龄不满,想要利用这次弹劾将他牵扯进来,败坏他的名声,打击他的微信,不仅他自己清清楚楚,他相信陛下也心明眼亮。 可是陛下只默许了房俊的反击,却最终并未对涉及让房玄龄的控诉有任何表态。房玄龄明白,这并不是说皇帝想要放弃他,而是皇帝不愿意处置背后煽风点火之人。 他房玄龄可是一朝宰辅! 若是被人以“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这等罪名泼脏水,对于名望的打击是无以估量的。正常来说,陛下是肯定要追查到底,还房玄龄一个清白的。 即便房玄龄的罪名是真实存在,皇帝也必须维护当朝宰辅的微信! 这就是政治。 可是皇帝的做法,明显是对那人依旧恩荣有加…… 这正是令房玄龄担忧的。 凡事最怕的就是这种唯心的做法,不论对错,不管后果,只凭着心意行事。 在“圣眷”这一项上,还是比不过他啊…… 房玄龄有些无奈,也有些心灰意冷。 房俊是个聪明剔透的人,只是从房玄龄欲言又止的话语、莫名消沉的神情,便猜测出他心中的想法。 对此,他倒是不以为意。 他轻声劝慰道:“这世间,帝王最是无情,因为帝王牵扯着天下最大的利益。无论他的心里怎样想,最终都要为利益让步。只要咱们始终能给予他巨大的利益,那么,我们的地位就会稳如泰山。” 帝王无情。 无论帝王本身的性格如何,在面临帝国的利益之时,他的取舍都不会从本心出发,而是取决于利益的多寡。 因为帝王的身上,担负着整个国家,不容许他又一点点的任性,否则,就将遭遇万劫不复的境地。 任何一个聪明的帝王,都会死死的压制自己的本心,因为他们知道,私心,才是最大的祸患…… 李二陛下无疑是聪明的。 他能忍受魏徵几十年如一日的诤谏,常常被魏徵喷得恼羞成怒,却每一次都能唾面自干。 为何? 因为他知道魏徵说的对,而且容忍魏徵,就能给自己营造出一个贤明圣君的形象。 可是当魏徵死后,还将他擅改《起居注》的事情写下来传扬出去,李二陛下自然不能忍,也没必要忍,所以将魏徵的碑都给砸了。 这就是利益的取舍。 房家也同样如此。 房玄龄活着的时候,恩宠百倍冠绝天下,因为房玄龄不仅忠心耿耿,更是天下名臣,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能够为李二陛下的形象增光添彩。 可是房玄龄死后,面对房俊卷入谋逆案,李二陛下展露出来的没有了以往的恩宠备至,只剩下冷酷无情。 这不能说李二陛下对房玄龄没感情,若是房俊老老实实的当他的驸马,李二陛下是不可能吝啬于给房家一个百世的富贵。偏偏高阳这个惹祸精撺掇房家谋逆…… 没了房玄龄的情分,李二陛下不收拾你收拾谁呢? 说不得,这又是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而房俊依然还是那只鸡…… 区别,只在于现在的房俊这只鸡有房玄龄的庇佑,没有被杀掉;而历史的房俊,最终被李二陛下宰了吓唬那些不听话的猴子…… 处在帝国的中枢,面临着巨大的利益,不是说不能有感情的存在,而是每当遭遇利益与感情纠葛的时候,就必须做出抉择。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感情都必须给利益让路…… 房俊两世为人,这些事情看得清楚透彻,自然不会因为这一点就对李二陛下有所怨忿。 唯有努力的提升自己的价值,才有资格去索取感情。 ***** 父子之间谈了很久,对于朝中诸多形势进行了意见的交流。 令房玄龄震惊且欣喜的是,这个儿子别看平素大大咧咧的一副棒槌模样,但其实心中的确藏有锦绣。 因此很是放心。 就凭着儿子对于朝局的警惕性,房玄龄便可以放心了,即便他以后致仕,甚至是驾鹤西去,家族有房俊在,最起码富贵安稳无需担忧。 接下来,房俊便老老实实的不使得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舆论之中。 监督工部的施工队盖房子,在温室里培育稻苗,以及从西域带回来的棉花种子。 对于棉花的重要性,没有人比房俊更清楚! 要知道,中国古时所谓的布,一般是指麻布,人们用“布衣”一词形容平民百姓,是因为穷人穿不起丝织品,只能以麻布蔽体。 《重赋》诗描写“官库”内“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官府向民间徵收大量丝绵,即是供官员、军人作冬服之用。 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说:“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这是指丝绵为絮的麻布被,因使用多年,“骄儿恶卧”,已丧失保暖作用…… 棉花的历史地位,也仅仅是比粮食稍低一筹而已。 所以,房俊无比重视。 崇贤馆、房府、骊山农庄,每日三点一线。 房俊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清流文官的敌视,短期内最好的做法就是深居简出,低调再低调,不搞事情…… 第五百九十七章 士族 世间之事,从来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 想要却得不到,不想要却偏偏找上门…… ***** 落日余晖,金灿灿的洒遍长安雄壮矗立的城墙。 城外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已经有小草的尖芽儿冒出,极目远眺,远方的山上也已蒙上了一层浅绿。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一队车辆,就在这个初春的傍晚,逶迤着驶入长安城。 中间的一辆马车的车帘被一只白玉也似的纤纤玉手掀开,露出车厢内一张国色天香的秀美脸庞,一双清澈的明眸转动着,好奇的看着这一座名满天下的都城。 方正的城砖,厚重的城门,巍峨的城楼,宽阔的街道,一种迥异于江南婉约的古朴厚重扑面而来。虽然已经傍晚,但路过东市的时候,那喧嚣的街市、飘扬的酒旗、当垆卖酒的胡姬,都别有一番风韵。 少女灿若明珠的美眸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车队由春明门入城,一路西行,穿过平康,务本两坊,抵达与国子监一街之隔的兴道坊江南会馆。 会馆门外,早已有人等候。 见到车队抵达,自有人迎上前去,为首者,正是监察御史谢文举。 当前的马车停稳,车帘撩开,一位老者在车夫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一头银白的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头戴进贤冠,一张白净的脸膛虽然已是沟壑纵横皱纹密布,布满了老年斑,但保养得宜,气色尚算不错。只是从那一双有些臃肿的眼睛上,看得出旅途的劳累,精神有些疲惫。 谢文举当即一撩衣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恭声道:“孙儿给祖父问安。” 老者微微颔首,温声道:“起来吧,做得不错。” 一见面,便肯定了谢文举入京以来的作为。 谢文举心中一宽,便道:“多谢祖父!”这才站了起来。 此时,后边的一辆马车上,一位年纪与祖父相差不多的老者下得车来,缓缓的走过来。 谢文举看清楚这老者的相貌,吃了一惊,赶紧上前两步,弯腰致礼:“晚辈见过王老先生。” 这一次,执的却是弟子礼了。 这王老先生相貌清癯,身材高大,一袭月白的衣衫,淡淡的笑容睿智洒脱。见到谢文举,王老先生微微抬手,含笑道:“不必多礼。” 谢文举这才直起腰,笑道:“晚辈已经收拾好了住处,准备好了酒席,诸位长辈请先沐浴一番,洗去风尘,便请入宴。宋国公已经在馆内等候多时。” 心里却是有些震惊,这一次怎地连这位老先生都来了?事先可没有半点风声啊…… 不由得微微侧目,看了自家祖父一眼。往来的家信之中,祖父只说会代表江南士族远赴京师,却从未透露还有这位名冠江南的大儒随行。 祖父却对他的疑惑置之不理,只是笑着伸手延请王老先生:“这一把老骨头尚要千里奔波,险些都快要散了架子!年纪不饶人啊,想当初咱们远赴蜀中游学,千里跋涉弹剑载酒,何曾有过一丝疲累?快快洗漱一番,吃些酒,好生睡一觉,不然,谢某可是真扛不住了!” 王老先生淡淡一笑,道:“这一路颠簸,虽然疲累到了极点,但是沿途所见风光民情,无不安逸优美,这一趟京师,来的值了!否则错过此次机会,这一把骨头就要埋骨桑梓,今生再也不能见识这如画的江山。” 言语之间,甚是洒然。 谢老爷子欣然道:“英雄所见略同。” 二位老者携手进入会馆。 谢文举却并未紧跟入内,而是微微翘首,看向后面的车辆,目光搜索着什么,直到看见一个纤细婉约的身影自中间位置的一辆马车上下来,这才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愚兄久候多时了,七小姐一路可曾安好?”谢文举满面春风,问候道。 不得不说,这谢文举相貌英俊,长身玉立,本就是及其优秀的人才,再加上一身温文尔雅的温润气息,身在官场磨砺出来的端正气度,颇有些“丰神如玉”的味道。 这种小白脸,是极其受到闺中女子欢迎的类型,当然,似房俊这等“黑面神”绝对不会承认就是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姿容秀美的少女。 这少女亭亭玉立,身姿纤美,一袭苏绣长裙,珠光宝气彩绣辉煌,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宛如一颗莹润的明珠一般,绝美的俏脸煜煜生辉。 听到谢文举的问候,少女樱唇勾勒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微微一福,声音娇脆有若黄鹂:“多谢兄长惦记了,小妹尚好。” 谢文举显然极是中意这个少女,顿时容光焕发,笑道:“七小姐初次进京,相比对一切都是好奇,明日闲暇,愚兄便一尽地主之谊,陪小姐四处逛逛,领略一番不同于江南的关中风情。” 少女温柔浅笑,一双清澈的美眸光芒流转,轻声道:“那就多谢兄长了,只是小妹从未出过远门,一路上舟车劳顿,很是困乏,还要休息几天才能打得起精神呢。” 这少女容颜殊丽,明眸善睐,确是光彩照人,丽质天生。 谢文举被这绝美的笑容晃得有点眼花,心情绝好,点头道:“那是自然,只需小姐不要客气便成。京师不比江南,人心繁杂,太多纨绔子弟招摇过市,小姐万万不可独自出行,一切以安全为要。无论如何,愚兄亦不会拒绝小姐的任何要求。” 他的一双眼睛射出热烈的光芒,爱慕之心,路人皆知。 不过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未婚女未嫁,未尝不可。 少女闻言,却是神情不动,微微颔首道:“多谢兄长了……” 车队中陆续有人下车,见到谢文举在这边,便都看了过来。谢文举被一道道目光看得有些窘迫,浑身不自在,便冲少女一拱手,微笑,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自认为潇洒的背影。 却没见到,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少女那秀美的樱唇微不可察的瘪了一下…… 这一行车队的到来,在江南会馆里引起了一阵轰动。 且不说谢家的家主亲自进京,那位同来的王老先生,更是令江南会馆里的一干准备科举的江南士子兴奋莫名。 这位王老先生本名王雪庵,乃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儒,桃李遍江南,与孔颖达、张玄素齐名。这些来自江南的士子,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徒子徒孙…… 谢老爷子和王老先生洗漱一番,稍微去除身体的疲惫,在谢文举的陪同下来来到偏堂。 一进门,只见宽敞的屋子中铺着木地板,壁上挂着两幅字,皆是几乎无法辨识的狂草,也不知何人所书,风格实在抽象。偏厅的一侧立着四扇水墨画屏风,角落中是一张小几,最靠里的那堵墙前放着一张棋桌,一应摆设都流露出一股文雅的风气,正符合江南士族清贵雅致的气质。 此时正有两个老者坐在棋桌两边的坐垫上,听到脚步声,此时俱是抬起了头。 棋桌一边的青衫老者生着一双鱼泡眼,满是皱纹的脸颇为丑陋,满头银发,老态龙钟。另一边的老者则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下颌一缕斑白的胡须,雍容华贵,只是端然稳坐,却流露出一种凛然贵气来,正是宋国公萧瑀。 萧瑀见到谢老爷子和王老先生,便微微摇头,轻叹道:“二位,何必呢?” 谢老爷子尚未说话,王老先生却已经哈哈一笑:“大丈夫立于世间,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若是稍遇挫折便裹足不前,甚至惶然后退,岂能对得起江南士族的千年底蕴?” 萧瑀无奈道:“那房俊只是一小儿,先生以上驷对下驷,无异于与美玉碰砖瓦,何其愚也?” 王老先生却主意已定,坚决道:“事关江南士族的千年基业,只能怨他流年不利!” 萧瑀无语嗟叹。 第五百九十八章 拜神 天气渐暖,关中百姓渐渐脱去厚重的衣物,换上轻薄的衣衫,城中尽是鲜衣怒马、华服彩绣。 这一日房俊结束了“品茶读书”的悠闲,收拾了一下书案,便想要回府。明日休沐,崇贤馆停课,他得待在府里。随着春暖化冻,虽然距离春耕还有些时日,但是工部的建筑队已经加快了建筑速度,左右无事,房俊每日里自崇贤馆下值之后便是回家当监工。 刚刚走到门口,却被上官仪拦住。 “春和景明,二郎左右无事,不如一起去慈恩寺游玩一番?” 收到邀请,房俊心情很好。 因为弹劾风潮之时他在朝堂之上的强悍反击,被一干文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此暴烈的手段,自然受到强烈的排斥。在他们看来,房俊这一手凭借黑材料将所有弹劾者打倒的做法,明显“不合规矩”。 房俊却甚是无语…… 你们弹劾我可以,想要将我死死的压制住那是你们公忠体国,想要在官场之上阻截我进步,那是你们顾全大局、深明大义,反过来我反抗了,就是不识大体、手段卑劣? 尽管不爽,但是他无法改变文官集团的态度,甚至许多房玄龄阵营中的官员,都对房俊的做法颇有微词。 说到底,他们害怕! 房俊的这一手简直就是九天奔雷一般的粗暴强势,今日是房俊对付弹劾他的官员,异日谁知道这一手会不会被皇帝用在反对他的意志的官员头上? 有这么一柄锋锐无比、无坚不摧的利剑悬在脑袋上,任谁也得胆战心惊! 与其说是排次房俊,还不如说是在向皇帝表达文官们的态度——这种事情以后不能搞…… 即便遭受全体文官的抵制,上官仪却从未对房俊的态度有任何变化,并未有一丝半点的梳理,以此表达向文官们靠拢的意思。 实在是难能可贵。 房俊爽快道:“行吧,就咱们俩么?” 上官仪拉着房俊走出崇贤馆,边走便说道:“还有一个,是最近一次诗会上认识的朋友,很不错的一个人。” 说话间,二人出了东宫。 东宫角门处,正等待家仆将马车赶过来的当口,房俊见到两个矮小的身影从后面走来,显然也是要出宫。 见到房俊,两个人影恭敬的站住,弯腰施礼:“见过校书郎。” 房俊瞅了瞅左手边眉清目秀身形有些单薄的男孩,笑道:“狄仁杰,这是要去哪儿?” 狄仁杰瞅了瞅房俊,眨巴一下大眼睛,恭恭敬敬的说道:“家父今日回京,学生去城外迎接一下。” 房俊点点头:“令尊长途跋涉,这进京的时间可无法确定,或早或晚,都是有可能的。若是城门关闭之前令尊仍未回来,你就得立即回家,不要让你祖父担心。” “学生知道了。”应了一声,狄仁杰便悄悄一拉旁边那小孩的袖子,再次对房俊和上官仪行个礼,一起走开。 看着狄仁杰的背影,房俊无奈的叹口气。 受到狄仁杰父亲的托付,房俊本来打算正好跟狄仁杰亲近亲近,毕竟是未来的大牛啊,打好关系很有必要。可自己这边接二连三的出状况,尤其是这场弹劾风潮,使得自己始终处在风口浪尖,只能将这个心思压制下来,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亲近给狄家带去什么烦恼。 不过幸好同在崇贤馆,来日方长…… 家仆将马车敢来,房俊与上官仪一同坐上马车,来到国子监的时候,接上上官仪的那位朋友,一起前往慈恩寺。 上官仪的这位朋友一上车,便对房俊笑道:“在下陇西狄道人,辛茂将,见过二郎。” 房俊那是名副其实的名人。 似辛茂将这等来到京师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外地士子,或许不知中书令是何人,基本没人不知道房俊的名号。 太响亮了…… 这辛茂将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庞微黑,颧骨微凸,使得一双眼睛看上去有些狭长,但眼眸里光芒闪烁,神采外露。身材有些瘦削,一身布衣青衫,虽然简朴却浆洗得甚是干净,看着就令人很是舒服。 相互客套了几句,马车已经来到距离慈恩寺一街之隔的安善坊。 马车停住,房家家仆在车厢外恭声道:“人太多,车进不去。” 房俊三人便打开车门下车,顿时吓了一跳。 昭国坊与进昌坊相连,这两坊分别有崇济寺和慈恩寺,前来上香还愿者不计其数,已经将整条街道都堵住了,人群摩肩擦踵,看不到尽头。 房俊惊问道:“怎么回事,这么多人?” 辛茂将笑道:“看来二郎今日未曾出门啊?现在长安城里云集了关中各处的士子,等候不久之后的科举考试。有的富家子弟甚至带着十几个家仆侍女,如此一来,岂能不人满为患?” “况且今日乃是佛祖出家日,乃是佛门盛典,许多士子都云集到长安的各大寺庙烧香祈福,祈愿在即将到来的科举考试里取得好成绩,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上官仪解释道。 房俊这才释然,将家仆打发走,三人安步当车,在人潮中缓步前行。 边走边聊,房俊才知道辛茂将这几日算是临时抱佛脚,很是烧了几次香。 前几日在国子监的宿舍里,朝着陇西方向遥拜,祈求祖宗庇佑,祖坟冒青烟…… 昨日,则去了到文昌帝君祠烧香,拜托这位掌管文运的神仙保佑考中。然后又去孔庙上了香,希望至圣先师能抽空帮帮忙…… 今日则是来到寺庙里,祈求佛祖保佑。 对此,房俊深表理解。 哪怕是一千年后的人,每逢高考,考生家长都迷信的不得了,烧香拜佛大行其道,何况在唐朝?因此上官仪尽管不信这些,被辛茂将拉来也没有反对,并且表示一切行动听从想辛茂将的指挥,让往哪去就去哪,让怎么拜就怎么拜。 慈恩寺里人山人海,插不进脚,全都是前来祷告的应考秀才及其家人。 倒是房俊看着慈恩寺寒酸的山门、简陋的房舍,很是有些感慨。这处寺庙起先是北魏道武帝时在此建净觉寺,隋文帝在净觉寺故址修建无漏寺,后来废弃。直至大唐立国,这里改名叫做慈恩寺。 历史上,李治被立为太子不就,为追念其生母文德皇后祈求冥福,报答慈母恩德,下令扩建此寺,名为大慈恩寺。此后绵延千年,大慈恩寺成为中外佛教界人士敬仰朝拜之地。 拜完慈恩寺之后,已经是过午了,房俊提议去酒楼吃饭,畅饮一番。 辛茂将却摇头道:“还有一处寺庙…… “差不多就行了……”这回连上官仪也苦了脸:“考个试而已,何必把长安城的神仙都拜一遍?” “这位,必须要拜。”辛茂将神秘兮兮道:“特别灵验。 房俊不爽道:“那干嘛还要拜前两位?”人太多,他有些不耐烦了。 “哪个都不能怠慢啊,哪位不高兴就麻烦了。”辛茂将兴致勃勃说道。 房俊无法,遇到这么一个迷信的家伙,还有何话说? 出身贫寒的辛茂将,将这次的科举考试视为人生最重要的战役,当然不肯放过一切能够带来好运的机会。他若是此时打退堂鼓,相比辛茂将也不敢说什么,但是心里难免别扭,若是因此耽搁了考试,或者出了差错,房俊于心何忍? 更别说,上官仪或许也有这个想法。 只能从善如流了…… 辛茂将对于长安的地势看上去比房俊还熟悉,沿着慈恩寺南面的大街一路东行,到了修正坊,折而向南,到了青龙寺。 到了地头,房俊才恍然。 此处再往南,便是不就是自己在曲江池畔的那块地皮么? 只是曲江淼淼,树林幽幽,当日与自己发起冲突的长孙冲,却已是昨日黄花、物是人非…… 第五百九十九章 令犬 青龙寺的规模,比之此时的慈恩寺还要简陋,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一不起眼的庙宇,一样门庭若市,香烟缭绕,香客云集。 辛茂将和上官仪赶紧排队,房俊闲来无事,也加入进去。等到排队烧了香,房俊又捐了香火钱,辛茂将领着二人绕过正殿,来到后院一处禅堂,房俊这才发现了此行的戏肉——求签。 不禁无语,原来辛茂将看中的是这个…… 但是看惯了前生影视剧的房俊,却终觉得这玩意不靠谱,似乎每一步古装片里头,都有一处调侃求签的段子…… 辛茂将让上官仪先求,这位平素总是一副温润如玉、潇洒倜傥的样子,此刻竟无比紧张,握着那乌黑油亮的签筒,抖了半天,才抖下一根签来。赶紧如获至宝似的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朦胧秋月映朱门,林外鸟声远寺僧,自有贵人来接引,何须巧语似流莺。?” 房俊也凑过来看了看,感觉字面意思挺好,只是不知解签如何? 辛茂将也求了一根,得了一句签文,曰“事未宽,心不安,疑虑久,始安然。?”。 看着也不错。 房俊本来对这个没兴趣,不过来都来了,凑凑热闹也无妨,反正他都是不信的。 便摇着签筒也求了一根。看了看签文,“宝镜新,照两人,心中结,合同心。?” 房俊看着这些签文,心说怎么都一个调调?他不禁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影视剧以及小说,不禁暗笑起来道:“和尚果然都是大大的狡猾,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么?这就没不好的签文,太假了!” 辛茂将凑过来一看,顿时喜道:“怎么能说假的呢?看看你这签文,明显说你将要成亲啊,而且情投意合、永结同心!” 房俊:“呵呵……” 情投意合? 永结同心? 那死丫头不给咱戴绿帽子,咱就特么三生有幸了…… “喂,完了没有?求完了就赶紧让开,后边还有人呢!” 三人嘀嘀咕咕,后面排队的人不爽了,出言呵斥。 房俊赶紧跟两人闪在一边。 明明以及让开了,谁知后边那人却嗤笑一声,低声鄙夷道:“一看就是几个穷酸,真以为读了几天书,就能通过科举考试平步青云、一飞冲天了?泥腿子就是泥腿子,祖宗土里刨食儿,儿孙还不一样没出息?” 一股浓浓的鄙夷之情流泻出来。 房俊三人豁然回头。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抬着下颌,一脸鄙夷的扫了三人一眼。 这少年一身蜀锦长衫,长身玉立,容颜俊秀,腰间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神情倨傲。 见到房俊三人回头,少年身边一个年长的中年文士呵斥道:“胡说些什么?” 然后冲着房俊三人一抱拳,笑呵呵说道:“犬子年幼,出言无状,得罪了几位小哥,还望海涵。” 这人四旬左右年纪,一张面皮白白净净,说话只是眼神闪烁、神情敷衍,明显没有多少道歉的意思,只是碍于面子而已,毕竟后面还有长长的队伍等候抽签,大家都看着呢。 辛茂将虽然不满,却也不愿多事,拉着房俊与上官仪就待离去。上官仪却是心里一慌,扭头向房俊看去…… 这位可是个棒槌,脾气想来火爆,被人辱及先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房俊正如他所想,面无表情的对那中年文士说道:“令犬既然年幼,阁下就应该将他好好的拴在家里才是。十七八岁了连话都不会说,张嘴就狂吠咬人,着实不妥。知道的说令犬不会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阁下的家族传统,岂不冤枉?” 上官仪面皮一抖,想笑,忍住了。 令犬…… 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损的称呼么? 人家自称一声“犬子”,他这边就顺着说是“令犬”,这房俊的嘴巴实在缺德。不过……当真解气啊! 瞧这个少年面相俊秀,应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教养却如此差劲,出口伤人,实在是欠缺管教。亦或者……并不是欠管教,而当真是人家的家教传统? 上官仪忍俊不禁。 “噗呲”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声犹如黄鹂鸣柳、珠落玉盘,甚是动听。 房俊便寻着声音看去,见是一个纤秀的少女,身姿玲珑,一身淡紫色的衫裙,青丝如云,面上戴了一块轻薄的面纱,看不清真实面目,但是露出来的一双柳叶也似的弯眉、两只清潭一般的秀眸,再加上窈窕纤细的身段,便知绝对不可多得的美女。 锦衣少年被房俊之言气得面色涨红,怒不可遏道:“混蛋!你知道某的身份么,就敢再次大言不惭?” 你咋不说你爹是李刚呢? 房俊微哂,淡然道:“这种情况,还是不要报出你的身份,否则会连带着你的祖宗都蒙羞,被天下人耻笑!” 锦衣少年显然气疯了,一挽袖子,就待上前动手,却被中年文士拉住。 少年俊面通红,叫道:“爹,别拦我!不教训教训这小子,他不知道我们江南谢家的威风!” 房俊心中一动,江南谢家? 岂不是与萧氏齐名的江南士族领袖? 那中年文士拉着锦衣少年,眉头微皱的看着房俊,冷声说道:“只是少年之间的口角而已,然而阁下伶牙俐齿,口口声声辱及吾家先祖,是何道理?” 房俊哼了一声,说道:“难不成你是聋子,听不到令犬首先辱及某的先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得庆幸,某只是言语之间奉还,若是某不愿意说话的时候,你才会后悔令犬所说的话!” 开什么玩笑,你骂我可以,我骂你就不行? 是不是在江南当土皇帝当得时间太久,都特么傻了?在长安就敢如此跋扈,可见这谢家在江南是如何的嚣张霸道、不可一世! 既然被人辱及祖先,他就打算不依不饶,不逼得那小子跪地道歉,今日绝不罢手! 得让这家人知道,这里是长安,不是江南! 中年文士本欲压下此事,毕竟是自己一方不对在先,何况这里是长安城,藏龙卧虎,低调一点没有坏处。但是见房俊不依不饶,心里隐隐怒气发作。 哼了一声,刚想要说话,却被一声话语打断。 “哎呦,二郎真是好闲情逸致。” 说话间,一个英俊青年从禅堂之外快步走来,一脸笑容,气质儒雅。 房俊瞅了这人一眼,淡淡说道:“房某真是孤陋寡闻了,今日方才知道谢家之威风霸气。这还是在长安,莫非还当你是们谢家称王称霸、天高皇帝远的江南?” 来人这个是监察御史谢文举。 闻言,谢家众人齐齐变色。 房俊这话,实在是诛心啊! 什么叫天高皇帝远?什么叫称王称霸? 这话传出去,会引发何等的非议? 谢文举不知房俊为何出现在这里,更不知因何事与江南来的长辈起了冲突,但是他知道,房俊不能惹…… 当即抱拳道:“这位乃是家叔,某虽不知因何故闹得不愉快,但还请二郎给某一个薄面,改日某摆酒道谢,如何?” 谢家众人更是惊诧莫名,看看一脸郑重的谢文举,再看看面前这个黑脸的小子,难不成这是哪位亲王不成? 谢家虽然只是江南士族,影响力在长安甚是薄弱,但毕竟名头放在这里,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得不估计谢家在江南的影响力!更何况谢文举可是谢家年青一代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年纪轻轻便已经是清流之中的监察御史,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面对这个黑小子,怎地如此低声下气,甚至隐隐有些忌惮? 谢文举却是暗暗叫苦,他不知家里人是怎么想的,否则必定会好生说说这位房二郎的脾气。 他宁愿招惹一位亲王,也不愿招惹这个房二啊! 亲王好歹害得讲理,可这位却是个棒槌…… 第六百章 冲突 谢文举心里是真的打怵…… 面对这么一个棒槌,挨揍了都白挨,令他一时有些慌乱。 中年文士毕竟见惯风浪,一看谢文举的神情,便知道自己招惹了不能招惹的对头。谢家在江南根深叶茂,但是在长安城里,却显然影响力单薄,与萧氏不可同日而语。此次进京,乃是身负重要的目的,怎能节外生枝,徒惹麻烦呢? 深吸一口气,中年文士便一抱拳,肃然道:“原来小哥与文举相识,那边不是外人。在下江南谢成杰,是文举的叔叔,刚刚多有冒犯,对不住了!” 不得不说,这谢成杰的确心思灵透,一见谢文举的神色,立即放下架子,息事宁人。 不过并不是谁都有他的眼色,能看得出房俊不好招惹…… 那锦衣少年见到父亲低声下气,顿时不爽起来,上前一步傲娇的扬起下巴,颐指气使的看着房俊,冷哼道:“看见没有,这位谢文举谢御史,是某的堂兄,堂堂监察御史,清流名臣!识相的,你小子立即给某道歉,鞠躬行礼,否则,某就叫堂兄狠狠的收拾你!堂兄平素往来都是朝中清流,帝国重臣,一句话,就能将你这黑小子碾死!” 这小子用两只鼻孔对着房俊,一顿乱喷,趾高气扬的简直没边儿了。 谢文举满头大汗…… 朝中清流? 帝国重臣? 特么你可真敢说啊…… 上官仪和辛茂将都是神情古怪,心说这位还真是不知者无畏啊! 房俊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谢文举,阴阳怪气道:“谢御史这么有能量?失敬失敬,房某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谢御史手下留情才是,可千万别再陛下面前上书弹劾,房某好害怕……” 提到上书弹劾,谢文举就觉得脑门儿一紧。 弹劾房俊的风潮,他谢文举一开始可是主力啊,只不过因为最后时刻萧瑀的退缩,谢文举才放弃了继续攻击,也因此逃过一劫,没有被房俊抖出黑材料。 可这事儿终究是做下了,当时在朝堂之上,房俊没有扩大打击范围,可谁知道这小子会不会心里记下仇,对景的时候就来个睚眦必报? 这家伙可不是个心慈面软的主儿…… 谢文举被房俊这一顿讽刺弄得心惊肉跳,再也绷不住了,瞪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堂弟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大吼道:“给我闭嘴!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仁义恭俭让,你都记住了哪一条?这位房二郎乃是当今宰辅房相的二公子,即将成为驸马,不仅仅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更骁勇善战决胜于千里之外,岂是你这等毫无见识的孺子可以羞辱?速速赔礼道歉,请求二郎的原谅。等到待会儿见了祖父,定然请祖父请出家法,好好教训与你!” 谢文举是真的急了,门头冷汗。 他太了解房俊的脾气了,只能狠狠的斥责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堂弟,希望以此缓解房俊的怒火。否则一旦房俊发作起来,那定然是不管不顾。这个傻乎乎的堂弟挨揍到没什么,只是谢家的名声可就受损了!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哪怕自己丢了命,也不能让家族的名声受到哪怕一丁点的损毁!名声这东西,建立起来要几代甚至十几代人孜孜不倦的经营,但是若想毁掉,简直不要太简单! 那锦衣少年有些傻眼…… 本来在他看来,这个堂兄可是年青一代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年纪轻轻便担任监察御史的官职,上升空间无限。而且监察御史不是所有的官员都会忌惮的么?怎地还要让着这个二五郎当的黑脸小子呢? 现在一听,原来是当朝宰相家的公子! 怪不得堂兄如此忌惮呢。 不过他自幼在江南长大,谢家的地位虽然比不上萧氏,但也是江南士族中数一数二的豪族,自由锦衣玉食横行州府,何曾忌惮过任何人?这一回跟着长辈首次进京,那股子土霸王的心态尚未调整妥当,即便听到房俊是宰相家的公子,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宰相再是牛逼,吾谢家在江南也是呼风唤雨,你能奈我何? 不过终究不敢如同刚才那般过分,不情不愿的拱拱手,说道:“对不住了……” 就算完事儿…… 谢成杰却是心中一激灵。 此次谢家进京,一则是想要与萧氏联姻,再则,却正是要对付这个房俊!却不成想,居然在此地巧遇…… 谢成杰便暗暗留意房俊的神情举止,心中好做个评判。 谢文举并不知道家中长辈的具体谋划,他此时颇有点焦头烂额,恨不得一脚将这个堂弟踹个跟头! 就凭你,也敢跟房俊如此说话? 他刚想再呵斥堂弟两句,让这个愚蠢的东西认清楚现实,一抬头,顿时吓了一跳! 却见到房俊正阴沉着脸向堂弟走过去! 谢文举不在乎这个堂弟挨不挨揍,他在乎的是不能在长安被揍,那可是折损谢家的名声!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更不管叔父就站在面前,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的一脚就向堂弟踹过去。 锦衣少年冷不丁被谢文举一脚揣了一个趔趄,疼得一呲牙,瞪眼睛道:“堂兄,为何踹我?” 谢文举心说老子踹你那是教训兄弟,若是房俊踹你,可就是踹谢家的脸面了!我不踹你,难道等着房俊踹你? 大骂道:“你小子还有没有上下尊卑?某让你道歉,你就给某诚心实意的道歉,你那浑不吝的态度,给谁看呢?” 锦衣少年被谢文举气势所摄,尽管心中不忿,却不敢多言,只是一脸委屈。 谢成杰脸色阴沉起来。 谢文举教训他的儿子,说起来没错。出门在外,言语之上招惹祸事的例子不知凡几,这房俊是房玄龄的公子,实力太强,不是谢家能招惹得起的,低头没错。 可是谢文举如此在房俊的面前将自己的儿子呵斥,却实在有些过分! 在谢成杰看来,即便房俊身后有着房玄龄,也不能为了口角之争便悍然下手对付谢家吧?再者说了,谢家的根基在江南,也不是你房玄龄说动就动得了的! 更重要的是,在谢成杰眼中,房俊即将身败名裂、一文不值,有何资格耀武扬威、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 他便不悦的看着房俊,说道:“虽然此事犬子的确有不妥之处,然犬子已然赔礼道歉,二郎何必咄咄逼人呢?” 房俊眯起眼睛,与谢成杰对视,心头的火气勃然迸发。 本来,他是想要教训教训这个锦衣少年的,可谢文举的态度很端正,他便熄了这个心思。杀人不过头点地,谢文举虽说跟自己有过节,但只是朝堂之争,非是私怨,房俊不至于将这股怨气发到朝堂之外。 可谢成杰这番话,却实实在在令房俊恼火了! “令犬刚才的言语之中,辱及房某祖先,阁下认为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就能抹过去?” “不过是言语无状而已,房二郎何必穷追不舍?”谢成杰也来了火气! 作为谢家的长房嫡子,他的地位比谢文举父亲更高,将来可是要继承家业的!向来都是一言九鼎,何曾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般苦苦相逼? 谢文举暗道不好,赶紧上前,拦着谢成杰道:“叔父……” 谢成杰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瞪着他训斥道:“汝身为谢氏子弟,何以卑躬屈膝至此?难道汝忘记了吾谢氏先祖之荣光?吾谢氏一族,堂堂正正流芳千古,汝要记得,即便是身在长安,亦不可折损谢氏之威名!” 第六百零一章 挑拨 谢文举满嘴苦涩,心里恼火不已,这位叔父是不是在江南作威作福脑子傻掉了?这里是长安,不是江南!谢氏的先祖确实荣耀,可那是都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现在的长安,谢氏算个屁啊! 他正心里恼火呢,却见到房俊已经上前一步,一把就薅住堂弟的衣领子,一字字说道:“既然你们谢家没家教,那某就替你们谢家教教后辈!” 说罢,一抬手,就是狠狠的一个大嘴巴。 “啪!” 一声脆响,整个禅堂都安静下来,不仅谢家众人目瞪口呆,便是那些排队抽签的香客,亦是面面相觑。 锦衣少年被这一个嘴巴扇得眼冒金星,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你……你敢打我?” 话音未落,房俊反手又是一个嘴巴! “啪!” “这天底下,还就没有某不敢打的人!你个小兔崽子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爷爷面前耍横!不过是仗着祖宗的名声混吃等死的败家子儿而已,你就不怕你家祖宗知道了你的无知,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你?” 房俊大骂。 锦衣少年被两个嘴巴彻彻底底打懵了,一个字都不敢再说!那一点点傲娇早就跑到九霄云外,想要挣扎脱离房俊的掌控,可是他那点力气哪里能够?只觉得这个黑脸小子一只手像是有着无穷的力气,整只胳膊宛如铜浇铁铸一般,紧紧的薅着自己的衣领子不撒手,衣领子越来越近,呼吸都越来越困难了…… 谢文举暗叫完蛋!若然还是逼得房俊动手了,不出意外,明日整个关中都会流传着谢家子弟招惹了房俊,被狠狠打脸之事。而随着汇聚于观众的商贾行商天下,这个消息必然会传遍大江南北,谢家的脸算是丢定了! 谢成杰差点气疯了! 自家的儿子,从小到大自己都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现在就被房俊如此欺凌,心都快要疼碎了! 谢成杰大怒道:“快住手!昭昭烈日,朗朗乾坤,汝如此欺凌弱小,难道没有王法了么?” 谢文举简直无语,你跟他说什么王法? 这小子从来就不知王法为何物! 房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讥讽道:“辱及别人先祖的时候,你不说王法,现在被人打脸了,你却搬出来王法!怎么着,王法难道是你家的,想用就用,想扔就扔?” 谢成杰面红耳赤,怒道:“你且先放手!” 房俊哼了一声:“某就是不放,你能怎地?” 谢成杰怒火攻心,已经丧失理智,一挥手,大喝道:“将此人给我拿下!” 谢家远赴京师,自然需要带着大批家仆沿途护卫安全,此时便有不少家仆在现场。只不过听闻面前这个黑脸的小子乃是宰相公子,是以在未接到家主命令的时候,未敢轻举妄动。 现在家主有令,十几个家仆自然一拥而上,将房俊团团围在当中,露胳膊挽袖子呼呼呵呵,就要将房俊制服。 谢成杰脸上隐现得意之色,即便是宰相的公子又如何?只需将你拿下,好生羞辱一番,等到明日你身败名裂,还有谁替你说话? 房俊被十几个家仆围在当中,面不改色。 当初突厥狼骑的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岂会因为这些土鸡瓦狗乱了方寸? 上官仪和辛茂将一直在旁边默然无语,此时见到谢家的家谱围住房俊,当即上前想要将这些人奋力推开,呵斥道:“干什么干什么,仗着人多啊!” 大家一起出来,有事情自然一起扛! 房俊却呵呵一笑,冲二人摆了摆手:“这等无礼之事,二位兄长不必掺和,且在一边看热闹即可。” 辛茂将大声道:“贤弟此言差矣!吾等一同前来,自应同进同退,便是挨打,大家一起挨了便是!” 上官仪也道:“说得好!吾等读书人,自由读圣贤书,岂能不知患难与共之礼?江南谢家在京师之地亦敢出口伤人、嚣张跋扈,可见其家风是何等不正,在江南更是何等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乾坤朗朗,自有正气浩荡,难道他谢家还敢打死吾等不成?” 这一番话义正辞严正气凛凛,顿时引起共鸣! “说得好!” “不错!吾等读书人,岂能面对强权卑躬屈膝?” “谢家在京城尚且如此嚣张,可见其在江南自是跋扈刻薄,所谓世家豪族,不过如此!” “房二郎可是关中的万家生佛,吾等怎能看他被豪族欺辱?” “大家一起上,一个江南的地主,居然敢在长安放肆,真以为关中儿郎无人乎?” 周围等待抽签的香客,顿时被上官仪这番话刺激得群情汹汹,激动的围了上来。 开玩笑,“呼风唤雨房遗爱”可是关中的名人,有几家未曾受到其恩惠?居然有人敢仗着人多就欺负房二郎,简直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顿时,一大群香客围上来,将谢氏众人团团围住。 谢成杰终于变了脸色! 他不怕挨打,但是那个白面书生的一席话,却是将谢家至于跋扈不仁之境地,可以想见,只要此间的事情流传出去,天下人眼中,谢家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目? 心里悔得要死! 谢文举更是恨得不行! 跟你说了这房二惹不得,你咋就是不听呢?现在好了吧,挨了打,害得背负骂名,真特么窝囊啊…… 可尽管他心中再是腹诽,事关谢氏名誉,他也不得不站出来。若是真的打起群架,那才是无法收场! 谢文举顿时冷着脸,呵斥道:“尔等勿要聚众闹事,某乃是监察御史,有纠察风纪、风闻奏事之权责,谁敢轻举妄动,定然命有司抓捕,勿谓言之不预!” 围观的香客大多没有听清双方因何事纠纷,此时才知道这位乃是监察御史,顿时都吓了一跳,神情间便犹豫起来。 监察御史可不好惹,这帮家伙有证据没证据都可以搞事情,等闲谁敢得罪?更何况这监察御史乃是朝廷的言路,但凡身负此官职者,莫不是道德完美的清流名臣,想必会公正的处理此事吧? 上官仪一看形势有点安稳,眼珠子一转,顿时大呼道:“诸位莫听他胡言乱语!此人虽是监察御史,却是谢家子弟,正是因为他的庇佑,谢家才敢如此猖狂!而且,正是这位监察御史,居然在朝堂之上弹劾房二郎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这等言语,有谁相信?” 房俊差点给上官仪挑个大拇指! 文化人就是吊! 太特么阴险了…… 这番话一说,谢文举越是想要维持稳定,就越是有袒护谢家的嫌疑。最关键是后面一句! 弹劾房俊欺男霸女、鱼肉百姓? 简直胡说八道啊! 房俊的名声虽然不好,但那是相对于高官贵戚来说的,惹毛了他不管对方是何等身份,照打不误!可从来没有跟普通百姓逞过威风! 非但如此,房俊研制的水车、在工部的时候主持的灌溉系统修建,“呼风唤雨”的求雨大典,将育苗的技巧传播出去提高粮食产量,收容几千无家可归的灾民……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诉说着房二郎高尚的情操、伟大的人格、崇高的道德……这样一个人,得是什么样的奸臣,才敢去弹劾他欺男霸女、鱼肉百姓? 这个谢家,简直是万恶啊! 这个监察御史,简直就是大唐的奸臣啊! 这个绝对不能忍! 上官仪几句话一鼓动,顿时将香客们的情绪调动起来。 “打死这个奸臣……” 不知谁喊了一声,然后一只破鞋从人群中飞出,正中谢文举的额头,打得谢文举眼冒金星,大怒道:“谁敢打本官?” “打的就是你……” 人群一哄而上,一瞬间就将谢家诸人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汹涌浪涛之中…… 混乱之中,陡然响起一声清脆恍然的尖叫…… 第六百零二章 登徒女 无论任何时代,民众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他们觉得自己就是正义的一方,自己面对的就是邪恶!而且,法不责众的思想始终在民间流传…… 围观的香客一冲上来,房俊就拉着上官仪和辛茂将蹲下来靠在一起。被上官仪煽动起来的香客足有三十多人,谢家这边连带着家属和家仆也有差不多二十人,这么多人引发混乱,若是引来误伤就不好了…… 三个人蹲着靠在一起,任凭周围的人叫嚣怒骂混乱一片,时不时被撞到身上。房俊冲着上官仪伸出大拇指:“够阴险!”不愧是未来的宰相,即便没干过武则天被宰了,可是这份急智也极为难得。 上官仪白脸一红,搞不清楚房俊是夸他还是损他…… 辛茂将是个厚道人,总觉得上官仪这么干有点过分,虽然谢家的做法欠妥。“谢家好歹也是江南士族,这么剥人家的面皮,非是君子所为。” 上官仪却不这么认为:“辛兄不知内情,某这么做,实在是想要替二郎讨个公道。” 这回轮到房俊奇怪了,奇道:“上官兄此言何意?” 上官仪一愣:“二郎还不知道?” 房俊一头雾水:“我知道什么?” 上官仪看他神情,便知道大抵房俊还未听说,便解释道:“这一次谢家进京,明面上是要与萧氏洽谈一个小辈的婚事,实则却是另有图谋。与谢家一同进京的,有一个江南的大儒,叫做王雪庵,与许学士有旧。前日某在崇贤馆内偶然经过许学士的值房,这位王雪庵大儒前来拜访,两人在值房内说话,被某听到。大概是那位王雪庵喜好诗词,读过二郎的几首诗,认为不可能是二郎所作,极有可能是抄袭,还说有机会要找二郎领教一番。” 听了这话,房俊就有点心虚。 因为那些诗词还真就是剽窃来的……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剽窃来的,这个年代又有谁会知道呢? 除非还有跟自己一样穿越而来的人! 这个王雪庵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就算哥们是抄袭来的,却没有一首是抄袭你的,你操什么心?而且这个人名房俊没听过,必定是个无名之辈。一个未曾在历史上留下作品和名声的所谓“大儒”,不过是欺世盗名罢了,不值一提。 或许,这位跟后世那些所谓的“砖家叫兽”是一个套路,以搏眼球来显示存在感吧? ****…… 几个人窃窃私语,对身边的混战不屑一顾,上官仪也是够腹黑的,煽动完了他就撤,典型的管杀不管埋…… 正说着呢,房俊突然感到后背被撞了一下,紧跟着就有人往他身上倒过来,结结实实的摔在他的后背上,然后一滚,就从房俊身边倒了下来。 房俊下意识的一伸手,想要搀扶一下。 一个温软的娇躯入手…… 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呼,一只手里揽着纤细的腰肢,一只手里掌握着微微鼓掌的柔软,鼻端被一股如兰似麝的幽香占据,房俊整个人都懵了…… 上官仪、辛茂将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张大着嘴巴,看着一个纤巧玲珑的少女被房俊一把搂在怀里。 飞来艳福啊…… 房俊尚未回过神,不过手里的触感相当美妙,不大不小,软中带硬,一只手刚刚好掌握,便下意识的揉了两下。 “登徒子!” 怀中少女一声娇叱,一扬手,“啪”的一声就给房俊来了一个嘴巴。 房俊被打的一激灵,一撒手,怀中少女变被他丢开,“噗通”掉在地上。 “哎呦……”少女疼得发出一声惨哼,然后一翻身就坐了起来,一把扯去脸上的纱巾,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愤怒的瞪着房俊,小嘴儿抿着,又骂了一句:“登徒子!” 这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秀美弯弯,双眸清澈,瑶鼻樱唇,巴掌大的小脸儿眉目如画,肌肤洁白晶莹细腻稚嫩,便是鬓角散发掩映的小耳朵,都晶莹剔透,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房俊吞了口口水,这小丫头,简直就是妖精级别的!尤其现在这么一副含羞带怒的小模样,更让人有一种狠狠施虐的冲动…… 房俊强忍着心里的小恶魔,被骂作“登徒子”也没有恼羞成你,反而面色肃然的点点头,正容道:“确实是登徒子……” 绝色少女微愣,这就承认了?这人还是蛮正直的…… 谁料房俊接着说道:“这般扑到某的身上,显然是垂涎某之美色,姑娘的确当得起登徒子的名号,倒是甚有自知之明。” “诶?”少女瞪大一双妙目,有些傻眼。 登徒子……是我? 这简直太不要脸了! 少女俏脸气得血红,莹白的脸颊抹上红润,愈发显得娇艳欲滴,不可置信的瞪着房俊叫道:“你你你……简直太无耻了!明明是你……是你趁人之危占了人家便宜,怎么还能说出这么无耻的话?” 纯洁的小女孩无法相信世间居然会有这种厚颜无耻之徒,占了便宜,还要反咬一口! 房俊耸耸肩,理所当然的说道:“某这边好好的待着,是你假装站不住倒在我的身上,这还不算,还要往某的怀里钻……你说说,你不是登徒子,谁是?” 上官仪和辛茂将惊恐的看着房俊,心说你可真能瞎掰啊!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简直无耻到了至高无上之境界…… 少女更是气得冒烟! 什么叫假装站不住倒在你身上? 什么叫往你的怀里钻? 呆了半晌,少女发现似乎自己根本没法反驳,难道要说“你不仅搂了我的腰,还摸了我的胸,咱俩到底谁是登徒子?” 可是这句话却是一个小姑娘万万说不出口的…… 少女一时间懵了,死死瞪着房俊这张万恶的黑脸,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这回是真的盈满了水汽,然后…… “昂……”娇俏靓丽的小姑娘瞬间化身狼女,什么矜持、什么教养、什么仪态,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她现在整个人都快要气得爆炸,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把这个无耻的登徒子咬死!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像一只小母狼,一下子就扑到房俊身上,根本不顾什么男女大防,十根春葱一般的尖尖十指张牙舞爪就往房某脸上挠。 房俊猝不及防,被她的冲击力一下子撞了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眼看着小姑娘尖尖的指甲就挠到脸上了,赶紧伸出手,闪电般将两只瘦弱纤细的手腕给捉住,怒道:“你疯啦?” 少女死死咬着嘴唇,也不说话,只是奋力想要拜托双手,只是她这么一点力气,如何挣得脱?情急之下,一张嘴,就咬上房俊的手…… 房俊大意之下,被少女偷袭得手。 少女整个娇躯都骑在房俊身上,一口细密如扁贝一般的牙齿死死咬着房俊的手,用足了全身力气。 房俊感受到少女柔软的樱唇,温热的香舌,细密的牙齿,以及……钻心的剧痛! “嗷……”房俊惨嚎一声,双臂一震,就想要将少女轻柔的身子给丢开!可是一想这事儿虽然不怨他,但到底是他占了人家小姑娘的便宜,有些理亏。而且自己的力气自己清楚,奋力一挣之下,说不定就将少女这一口小白牙都给弄掉了…… 这年头镶牙的技术可不行,一想到原本挺漂亮一个小姑娘只能天天抿着嘴,一笑起来原来是个豁子……房俊就觉得有一种负罪感。 无奈,只能忍着剧痛,大叫道:“臭丫头,赶紧松口!” 少女却更用力了,嘴里还“呜呜”的说着什么,也听不清。 房俊无法,只得威胁道:“再不松口,就把你裤子脱了打屁股!” 第六百零三章 魔女的犄角 这句话的威力太大了! 少女一听,吓得浑身一激灵,想想那可怖的后果……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口,然后一双大眼睛恨恨的瞪着房俊! 终于逃脱“虎口”,房俊举起自己的手一看,差点没气死! 右手拇指根部大鱼际的位置,差点都被咬烂了!两排细密的齿痕深入肉里,血肉模糊。幸好这个部位的肌肉比较紧密,否则说不定就被咬去一块肉! 房俊气得破口大骂:“你是狗吗?咬得这么狠!” 少女不说话,只是咬牙瞪着他! 房俊与她目光对视,心底突然一虚…… 这丫头目露凶光,唇角还沾着淡淡的血渍,死死的盯着自己的脖子,似乎下一秒就能扑上来咬住自己的咽喉…… 房俊下意思的咽了口唾沫。 这丫头看上去娇娇弱弱的,骨子里却是这么泼辣! 身边的混战依旧在继续,这么一个又香又软的小女孩坐在自己小肚子上,随着动作时不时的摩擦一下隐秘部位,房俊觉得丹田有股热气直窜,有些蠢蠢欲动…… 房俊四周看了看,然后有些尴尬道:“那啥……要不,你先下去?” 少女这才发现自己正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女上男下式,跨骑在房俊肚子上……顿时俏脸殷红如血,狠狠瞪了房俊一眼,站起身。 房俊松了口气,缓缓做起来,掩饰着某处不雅的崛起。 少女刚刚站起来,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鞋子正中她的后脑。 “哎呀!”少女娇呼一声,发现自己站起来会时刻面临危险,赶紧蹲下身。 她往下蹲,房俊坐起来。 一蹲一起,然后…… “砰” “嗷呜……” 两颗脑袋正巧碰在一起,少女的前额正撞在房俊的前额,顿时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玉手扶着洁白的额头,疼得晶莹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倾泻而下,嚎啕大哭起来。 房俊也被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心说这颗小脑袋还挺硬…… 看着眼前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的少女,房俊彻底没辙了,想要埋怨两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哭鼻子的臭丫头什么的,最讨厌了…… 少女这么一哭,便被谢成杰听到了。 虽然不是自己的闺女,但是谢成杰对少女的爱护却丝毫不差,此次还是自己被少女缠的没法子,这才带她到京城来见见世面。临走的时候,自己可是跟老三两口子打了包票的! 要是这丫头发生点什么不测…… 谢成杰满头大汗,大叫道:“住手!都住手!” 可双方混战都是怒火大盛之时,谁会听他的?更有人趁他走神的功夫,一个冲天炮锤在眼眶上。 谢成杰惨叫一声,捂着眼睛蹲下。 混战的香客一看对方头脑的眼睛被打了,也不知道这一下会不会给打坏了眼睛,一个个心头发虚,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呼啦啦”一群人做鸟兽散,一眨眼跑了个干干净净。 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斗殴现场,一瞬间就安静下来,只留下一地鸡毛…… 跟所有的故事一样,警察总是姗姗来迟…… 等到長安縣的衙役得了举报赶来,现场只有呻吟哀嚎的谢家众人。 谢成杰捂着一只乌青充血的眼睛,慌慌张张找到少女,急问道:“明珠,可是受伤了?” 少女捂着额头,只是呜呜的哭。 谢成杰急的团团乱转,起身对着赶来的衙役们大吼道:“简直无法无天!真当吾谢家是要欺负的?尔等若是不能将凶徒缉拿归案,给谢家一个交代,某就去告御状!” 为首的衙役头领大大咧咧道:“既未动用管制兵器,亦未有流血发生,只是一场冲突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告御状,你当朝廷是你家开的啊?” 但凡能当上衙役头领的,哪个不是老油子?谢成杰的威胁根本毫无力度,既无足够的力度,又没有塞点小钱,没好处的事情他们才懒得管! 谢成杰气得眼前一黑。 果然是京师啊,连小小的衙役都能给谢家难堪么? 谢文举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混战之中他挨得黑圈最多,气咻咻瞪着衙役头领说道:“某乃是御史台监察御史谢文举,此事你们長安縣必须给某一个交代,否则某怪谢某不念情分,上疏弹劾你家上官!” 监察御史的威慑力还是不小的,衙役们也不敢凭白给自家县令招惹麻烦,态度终于软化了一些。 为首的衙役询问道:“谢御史可知袭击你们的是何人?” 谢文举张了张嘴,他哪知道这些泥腿子是谁? 没好气道:“就是在此处上香求签的,某如何知晓姓名?” 衙役就有些问难,试探着问道:“现在城中云集了大量学子和商贾,人多繁杂,谢御史若是不知其人身份,那吾等就只能严密排查了。只是如此一来,必然耽搁时间,还望谢御史海涵。” 谢文举气得不行。 他哪能不知道这些衙役的油滑?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反正也没有大碍,您就担待着点,条件很艰苦,我们慢慢排查…… 这得排查到猴年马月? 最后肯定不了了之! 可谢文举也没法。 这衙役虽然态度敷衍,但是说的还真就不错。现在科举考试临近,长安城里汇聚了大量学子和商贾,外来人口达到十几年来的最高峰,就算長安縣能下力气去排查,也不知道哪天能有个结果。再则说了,長安縣目前最大的任务必然是确保科举考试的顺利进行,他谢文举还不够资格让長安縣放弃主要任务替他去出气…… 谢文举郁闷得不行,一回头,就看到不远处的房俊三人,心中大恨! 正是房俊的没事找事胡搅蛮缠,才使得谢家众人被香客围殴,便指着房俊说道:“此人殴打吾谢家子侄,然后又煽动香客围殴吾谢家诸人,还请官差将其带回衙门,仔细审理,还谢某一个公道。” 那衙役点点头:“那行,属下就先将这人带回去……” 当面的毕竟是监察御史,人家依旧变相同意了不追究这次的围殴事件,那么自己肯定要给一点面子的,否则不依不饶起来,最后还是長安縣的麻烦。 身为下属,就要有下属的觉悟,时时刻刻想着为领导分担麻烦,减少麻烦…… 可是当这位衙役看清楚这个“嫌疑犯”,腿都快要抽筋了…… 尼玛! “谢御史,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衙役转身怒视谢文举,咬牙切齿,很是愤怒。 这特么是房二郎啊! 呼风唤雨、横行霸道的房二郎! 你特么让我抓他? 信不信我先把你抓起来! 谢文举见到这衙役瞬间变脸,就觉得很是心塞…… 他知道房俊的名声很响,却没想到居然连長安縣的衙役都视其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看这位衙役的神情就知道,他是绝对不会抓捕房俊的。 不过谢文举还是硬气道:“怎地?你们長安縣也玩官官相护这一套,想要在房相面前讨好卖乖?” 那衙役一脸不屑:“您还真别给咱下套,什么叫官官相护?什么叫在房相面前讨好卖乖?一看您就不是个实诚人!您是监察御史,房二郎是崇贤馆校书郎,您二位有争执,可以去大理寺,咱長安縣庙小,供不起您二位这大菩萨!再则,房二郎那是驸马爷,您想告他,得去宗正寺,咱長安縣管不着……” 居然设个套让咱钻,想要坐实房相勾结長安縣袒护儿子的罪名么?真以为咱是傻子不成?不过这个小白脸儿真不是个好东西,良心大大的坏了…… 谢文举被噎得够呛。 拿这个油滑的衙役没法,他也有点泄气。 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声音:“二叔,咱们走吧……” 谢文举回头看去,却是自己的表妹扯着叔父的袖子,眼泪噼哩叭啦的掉,委屈得不行。再仔细一抽,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只见表妹原本光洁的额头,陡然生出一个红彤彤的犄角来…… 第六百零四章 针对 房俊觉得尴尬…… 虽说整件事情的起因是谢家人口出恶言,而这个小姑娘也是自己凑到他身边的,可毕竟是自己连累人家这番狼狈,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委委屈屈哭哭啼啼,额头还鼓起一个犄角一样的大包,洁白的肌肤红彤彤一片,看着就我见犹怜…… 谢成杰父子恶狠狠的瞪着房俊,却没敢说什么。刚刚的这一场混战,将两父子的锐气全都打散了,即便心中愤怒,却下意识的压制着。 谢文举心中飞快的盘算着。 这些衙役明显不愿得罪房俊,而且房俊没有亲自动手,即便那些香客是被他们煽动才动手的,但是无凭无据,谢文举也不能把房俊怎样。 风闻奏事,弹劾房俊? 呵呵…… 谢文举还不想死。 算来算去,今日之事似乎谢家也只能吃个亏,虽然心里憋屈得不行,但是谢文举对房俊有着极深的恐惧,下意识的就想要远离房俊一点。 只不过,自己这个长房嫡子的叔父脾气一向不太好,在江南颐指气使惯了的,大抵很难咽下这口气。 想了想,谢文举决定认栽,同时劝劝叔父,来日方长么,何必非得跟房俊死磕? 他斟酌着话语,尚未开口,耳中便听到谢成杰对房俊说道:“今日之事,是犬子之错,谢某代犬子道歉,希望二郎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犬子一般见识。” 谢文举差点以为自己耳鸣,这话是自己这位眼高于顶心高气傲的叔父说出来的? 房俊此刻也消了气,主要是觉得害得小姑娘哭哭啼啼的有点过意不去,便大度的摆摆手:“既然阁下诚信致歉,某若是不依不饶,岂不是显得有些不近情理?话说,某也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你家这孩子没口德,满嘴喷粪。这也就是遇到房某,若是换了一个人,准定吃大亏!关中人脾气暴烈,非得打得你跪下喊达达(爸爸)不可!” 锦衣少年差点气得吐血!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特么还没完了? 谢成杰拉住儿子,老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咬着后槽牙,强忍着羞辱,点头道:“多谢二郎指教,吾谢家定会牢记今日之教诲,来日定有后报!” 满满的威胁。 房俊脸色也沉下来,眯着眼睛瞅着谢成杰:“怎么,吓唬人呢?” 谢成杰却不再多说,冲房俊一拱手:“后会有期。” 便带着家人离去。 那紫色纱裙的小姑娘乖乖的跟在谢成杰身后,走出几步,回头看了房俊一眼,送给她一个大白眼…… ***** 对于谢家,房俊是一点好感也无,尤其是在听上官仪说起与谢家一同进京的那个什么大儒质疑自己的诗词非是原创之后。 尽管自己的确不是原创…… 可谓问题是,自己这个有可能是史上最强的抄袭者,所抄袭的诗词都来自于未来,不可能有人拿得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是抄袭。既然没证据,凭什么说自己是抄袭? 就因为自己的年纪小、阅历不够,就不可能创作出那些优秀的诗词? 简直开玩笑! 为赋新词强说愁行不行? 人的想象力范围可以“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过去、现在、未来,任意遨游;天上、人间、地狱,无处不在。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 难道真的用宝剑割断肠子?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难道李白真的醉了?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难道李白成神了不成? 扯淡么…… 房俊并不在乎有一个所谓的大儒莫名其妙的对自己表示质疑,你说我是抄袭,那你得拿出证据来! 没有证据,你说个屁啊! 对自己的穿越金手指万分自信的房俊,完全没料到即将遭遇一场巨大的危机…… ***** 这场闹剧,以谢家忍气吞声告终。 当然,事情不可能这么轻易揭过去…… 三日之后,谢成杰前往东宫,觐见太子李承乾,同行者有江南大儒王雪庵。 谢成杰的妹妹谢氏,是秘书丞苏亶的小妾,而苏亶之女,是太子李承乾的太子妃…… 弯弯绕绕攀上亲戚,李承乾不得不给太子妃面子,在东宫召见了谢成杰。至于王雪庵,李承乾亦是早闻其名,敬佩其才学,是以礼仪很是隆重。 召见的地点并未在立政殿,而是在崇贤馆。 这是王雪庵的要求,说是想要见识一番大唐最高等级的贵族学校…… 李承乾不疑有他,欣然应允。 “王先生久居江南,然文名早已传遍关中,今次有幸聆听王先生教诲,孤实在是有幸啊。” 李承乾端坐在主位,笑吟吟的送上恭维。 这位太子殿下虽然霸气不够、行事少了几许雷厉风行的魄力,但是待人处事极其温和,令人如沐春风,是以朝中风评极好,比之持才傲物的魏王李泰更受欢迎。 毕竟,一个温和优柔的皇帝,是大臣的福气…… 王雪庵相貌清癯,坐在下首,瘦削的身体背脊挺得笔直,浑身充满一种刚硬正直的气质,闻言微笑道:“殿下过誉了,草民治学,不为名声,不为求官,只为畅读圣贤之书,寻找治世之法,以之教化弟子,忠君报国、匡扶社稷,如此足矣!” 一副胸怀磊落、为国为民之圣贤气派! 李承乾肃然起敬…… 谢成杰在一旁说道:“王先生隐居于洞庭,治学著书,桃李遍江南,贤德之名广为传颂。今次有许多弟子抵达京师,参加科举考试,是以与在下结伴,一同进京,领略关中风采。” 李承乾欣然道:“江南婉柔,关中刚烈,风景不同,民俗亦不相同,可谓各有千秋。先生既然不远千里而来,那边多逗留些时日,也好让孤多多请教,有所精益。” “呵呵,殿下谬赞了,草民如何担当得起?”王雪庵捋须微笑,脸上满是谦逊:“关中历来是帝王之都,八百里秦川,地杰人灵,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汇聚,文人墨客辈出,草民区区一介寒衣,有幸读得几本书,焉敢在天下群英面前耍弄?至于指教殿下,更是万万不敢。这崇贤馆集齐大唐文华之名仕,草民可不敢班门弄斧。” 这一番谦逊之言,听得李承乾心头畅快。 崇贤馆虽然是皇帝所设立,但现在作为他的读书之所,能得到江南大儒的推崇,自然深感自豪…… 一边的许敬宗接受到谢成杰一个眼色,便插言道:“王先生无需客气,您的大名,某如雷贯耳,只是缘悭一面。素闻先生不仅经史子集洋洋精通,便是诗词歌赋之上,亦是造诣颇深。不知最近可有佳作,让吾等一睹为快,领略一番江南风韵?” 他与谢成杰是旧识,与王雪庵亦是老友,是以今次谢、王二人拜访太子,李承乾便让他作陪。 李承乾一愣,看向王雪庵问道:“先生居然亦是喜好诗词?那可真是巧了,咱这崇贤馆内,正好有一位诗词圣手,所作诗词,俱是难得的佳作。” 王雪庵推迟道:“延族兄过誉了,某只是闲来无事附庸风雅,做些词曲诗文聊以**,何以当得起一句‘造诣颇深’?延族兄这是害我啊!不过,殿下所说的诗词圣手,敢问是哪一位大儒名仕?某倒是真想请教一番。” 延族,是许敬宗的字。 李承乾便说道:“此子乃是房相家里的二公子,房俊,房遗爱。” 闻言,王雪庵的脸色顿时就沉下去,断然道:“此等厚颜无耻之徒,实乃吾辈读书人之耻辱,不见也罢!” 李承乾有点发懵…… 房俊得罪你了? 第六百零五章 阴险 李承乾一脸疑惑。 看着王雪庵一脸愤恨、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着实不解…… 房俊的确爱得罪人,可那厮从未去过江南,这王雪庵亦是首次进京,二者之间应当毫无瓜葛才是。房俊到底是祸害您媳妇了,还是丢您儿子下井了,惹得您如此恨之入骨之神情? 李承乾愈发好奇,问道:“王先生听说过房俊之名?” 王雪庵黑着脸,沉默不语。 谢成杰在一旁道:“怎会没听过呢?房二郎才子之名,早已响彻江南,一篇篇惊才绝艳之诗作,足以名垂千古,乃是江南士子竞相崇拜的榜样!” 说着,他又疑惑的看着王雪庵:“难道先生认得房二郎?” 王雪庵“哼”了一声,欲言又止。 恰在此时,有崇贤馆的书佐来报,皇帝驾到…… 一众人赶紧起身,以太子李承乾为首,急急忙忙的迎了出去。 门口处,李二陛下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笑呵呵的对着躬身施礼的众人说道:“免礼!” 一双虎目看着王雪庵,笑道:“听闻王先生自江南进京,朕不请自来,还望先生莫要怪罪才好。” 王雪庵浑没有刚刚面对李承乾之时的洒脱淡然,满脸通红,激动道:“陛下折煞草民了,能够有幸得见天颜,实乃王某祖宗庇佑,前世修来的福分……” “呵呵……”李二陛下莞尔一笑,对跟着自己一同前来的宋国公萧瑀说道:“都说王雪庵刚烈正直,可是在朕看来,也蛮会说话么!” 萧瑀微微欠身,笑呵呵说道:“陛下龙虎之姿、帝王之气,谁人见了不是心悦诚服、口出肺腑之言呢?”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原来最会说话的是时文你啊!” 时文,是萧瑀的字。 气氛很活跃,宾主想见甚欢。 李二陛下为首,众人进了崇贤馆,一一落座。 萧瑀说道:“方才某与陛下博弈,听闻雪庵先生前来崇贤馆,陛下便欲前来倾听先生之学问见识。先生久居江南,身处民间,想必定然深谙民间疾苦,若是有何见解,不妨一一说来。” 李二陛下亦说道:“兼听则明,朕自诩虽不算贤明,但亦听得进逆耳忠言。雪庵先生有何见教,不妨直言,即便有何不妥之处,朕亦不会计较。” 双目直视王雪庵,神情甚是热忱。 这王雪庵名满江南,与张玄素、于志宁等人齐名,虽然只是一介布衣未曾入仕,但桃李遍江南,名声很好,甚受江南学士推崇。 李二陛下也想从他这里听一些江南的风俗人情,以此人刚烈正直的名声,想必不会文过饰非,有所隐瞒。 王雪庵微微激动,说道:“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陛下胸怀宽阔,英武贤明,实乃大唐之福啊!” 这吹捧得有些腻歪…… 李二陛下微微尴尬,心里对王雪庵的态度有些不悦。朕都说得明明白白,此来是尊敬、相信你的人品,问问你江南民间的风俗疾苦,你歌功颂德岂不是与咱的心意南辕北辙? 不过,这个家伙是真的有学问。 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这句话说的真好! 不过李二陛下明白其意,却不知其出处,难不成是他自己说的?那可真当得起“大儒”之称了! 便询问道:“王先生这两句,不知是何出处?” 李二陛下有时候是很磊落的,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那就明着问,不怕人笑话他读书少。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没问这句话是不是王雪庵自己说的,若当真只是某本书里的话,自己却当成王雪庵原创,那可就要遭嘲讽了…… 王雪庵答道:“回陛下,是《孟子·成相》篇中之言。” 李二陛下想了想,便对一边的内侍说道:“回头给朕将这本书找出来,朕要好生诵读。” 内侍赶紧记下。 许敬宗三角眼一转,计上心头,说道:“何用耽搁?咱这崇贤馆里,可就有长安最大的藏书楼,说不定就有这本书,可以去找找。” 李二陛下欣然道:“说得有理。” 便打发内侍去后院的藏书楼。 许敬宗暗暗得意,房俊你个小兔崽子,这回等着挨骂吧…… 他跟房俊一向不对付,屡次三番的被房俊窝面子,怎能不嫉恨在心? 今日却是报仇的最好时机。 那房俊自从被安排在藏书楼当校书郎,除了混日子,就没干过正事儿。天天迟到早退,当值的时候要么捧着本书打瞌睡,要么溜溜达达去太子殿下那边闲逛,许敬宗是又羡又妒! 如此悠闲,是来养老么? 那几万卷藏书,就从未见到房俊编撰目录索引,归纳整理!这乱七八糟的,就不信你能将这本《孟子·成相》找出来! 找不出来,那就要挨骂! 虽不能把房俊如何,但是上点眼药,被陛下训斥一顿,也可以令许敬宗心头爽快…… 堂内言谈甚欢。 这王雪庵虽然看上去一脸刚正,实则能说会道,言语之间看似正气凛然,但是处处藏着心思,使得皇帝心情大好,气氛愈加愉快。 许敬宗不仅有些郁闷,对这个老小子刮目相看。 这么多年在江南修身养性,居然还练出来这么一手逢迎拍马的本事,比起自己也丝毫不落下风了! 王雪庵滔滔不绝,许敬宗完全插不进去嘴,想要给房俊挖个小坑预埋一点地雷,却根本找不到话头…… 心里有些腻歪这个王雪庵的时候,眼神一瞟,就见到刚刚那个内侍回来了。 许敬宗心里一喜,这么快就回来了,想必是房俊那厮根本找不到那本《孟子·成相》。可是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内侍手里居然捧着一本书…… 许敬宗皱起眉毛,这是找到了? 这也太快了吧…… 不仅仅是他吃惊,李二陛下也有些吃惊,看着他内侍问道:“找到了?” “是,陛下请看,是不是这本?”内侍双手将书册呈上。 李二陛下信手接过,看了看封皮,确定无误,可还是有些不相信,怎会这么快呢?太极宫里也有藏书楼,虽然藏书没有崇贤馆这边多,但是数量也不少。每一次皇帝想要找一本书,那些内侍都要鸡飞狗跳的翻找好半天…… 不过李二陛下并未多想,毕竟管理藏书楼的校书郎是房俊,这小子总是能搞出一些令人意外的勾当,但效果一如既往的好,便将书册放在一边,继续与王雪庵的谈话。 王雪庵说道:“……江南之地,得天独厚。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万千百姓沐浴陛下之恩泽,温饱安乐,实乃得天之幸!” 许敬宗差点吐出来…… 心里暗暗鄙视王雪庵,您还那再无耻一点么?将《文赋》里的句子都搬出来吹捧陛下,实在是过分! 不过…… 许敬宗心里一动,便插言道:“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雪庵先生不愧是江南名仕、学问深厚,石中蕴藏着美玉就能使山岳生辉,水中含有珍珠就能使江河秀媚,这一句,便将帝国锦绣河山之神韵刻画得淋漓尽致,可当国士之称!” 王雪庵尴尬得面皮一抖,咧嘴道:“延族休要调侃与我,此句乃是东晋名仕陆机于《文赋》中所言,某何敢窃而据之?读书之人,要堂堂正正,将别人之心血窃为己有,与盗贼何异?” 开始还有点尴尬,但是说到后来,却是义正辞严,横眉立目,显然甚是愤慨。 李二陛下有些不解的瞅瞅王雪庵,心说许敬宗只不过是不知这句话的出处而已,解释一下不就行了,何必如此激动,还带出来一腔悲愤? 好似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许敬宗赶紧摆手道:“雪庵兄莫要见怪,许某哪有此意?只是未曾拜读过《文赋》,是以不知罢了。”然后向李承乾拱手道:“殿下,不知可否令藏书楼寻到此书,给微臣拜读?” 李承乾便皱起眉毛,狐疑的看了许敬宗一眼,有些不悦。 《文赋》这本书他只是听说,亦未曾读过,实在是有些生僻。可许敬宗却将话头引到此处,明显是想要找房俊的难堪嘛!那厮成天不干正事儿,怎能从如此浩瀚的藏书中寻找到这么一本生僻的书籍? 找不到,必然要被父皇责怪! 许敬宗这个老小子,太坏了…… 第六百零六章 不与此辈为伍 李承乾看得出许敬宗这是在使坏,挖坑想要埋房俊。 李二陛下何许人也,又怎会看不出许敬宗的心思?阴沉沉的瞄了许敬宗一眼,心底愈发不悦。 贞观十年,长孙皇后去世。百官为长孙皇后服丧期间,许敬宗看见率更令欧阳询样貌丑而大笑,被御史揭发,李二陛下震怒,将其贬为洪州都督府司马,后迁给事中,兼修国史。前年,才提拔起来代检校黄门侍郎。 此人算不上大奸大恶,但自私龌蹉,若非看在跟随自己多年,而且才学很好,昔日更曾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份上,早就远远的打发了! 现在又玩阴谋诡计这一套? 不过有王雪庵、谢成杰这等外人在,李二陛下忍着怒气,并未发作。 王雪庵并不知许敬宗这番话的用意,不过既然是盟友,自然要相互维系。便开口道:“崇贤馆内居然有《文赋》藏书?那可真是太好了,多年前某也只是在一个文友之处见到过《文赋》的手抄本,不知其与原著是否有差别。陛下,可否让藏书楼那边将此书找出,让草民拜读一番,以解心中多年困惑?” 话已至此,李二陛下还能说啥? 瞅了许敬宗一眼,点头道:“自然。”然后吩咐内侍前去后院的藏书楼找书。 若是房俊未能将藏书楼的书籍整理清楚,编撰出目录索引,不可避免的要丢一回脸。自己到时候是处置房俊的不务正业,还是不闻不问? 都有些不妥啊…… 心中对许敬宗的不满更甚,同时也有些为难。许敬宗被李二陛下瞪了一眼,心里一突,暗叫糟糕。 陛下这是看穿了我的用意啊! 顿时心急火燎,脑袋里琢磨着如何在陛下表现一番,将这个错误弥补过去才行。 要说许敬宗其人,才学是真的有,为人更是聪明灵透,唯独有一样不好,格局太小,妒忌心太重!心里只想着如何给房俊挖坑添堵,却未曾想过李二陛下会不会看出他的用意,会不会龙颜大怒? 许敬宗沉寂下来,话题又转回到诗词歌赋之上。 自前隋开始,五言七绝大行其道,越来越受到文人墨客的追捧,词赋则渐渐冷落,被称作“诗余”便可见一斑。 只是房俊异军突起,几首词赋惊世骇俗,这才引起世人的再次关注。 但是总体来说,诗的地位不可撼动,赋紧随其后,词已然不登大雅之堂。 谢成杰道:“王先生这些年修身养性,除了亲自教授几名弟子,谢绝一切往来应酬,于洞庭湖畔结庐而居,寄情于山水,放纵于星月,境界更上一层楼,诗词名作更是不胜凡几。” 王雪庵老脸微微一红:“谢世兄言过其实,某如何敢当?不过一些闲极无聊的玩笑之作,徒增笑尔。” 李承乾倒是兴致勃勃的问道:“可否请先生赐教一二?” 王雪庵一脸矜持:“嬉戏之作,难登大雅之堂,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就在此时,前去藏书楼寻书的回来了,手里捧着薄薄的一本书籍…… 这下子,屋内的几人都有些惊讶了。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诧异问道:“找到了?” 内侍恭敬的呈上书籍,微笑回话道:“会陛下的话,找到了。” 李二陛下看着手上这本《文赋》,真是有些惊异:“这本书算是很生僻的书籍,一般的学士,很少有人拜读,甚至听闻此书名者,非见识广博之辈而不能。” 内侍道:“回陛下,奴婢见房二郎只是随意的在二楼的书架上翻了翻,前后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在一堆古朴陈旧的书籍之中将此书找出。想来,这藏书楼的所有藏书,房二郎大抵都已经了然于胸。” 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几万卷藏书,了然于胸? 这也太扯了吧! 难不成此子有过目不忘之能力? 可若是没有,又如何解释眼前这种情况? 众人都是读过书的富贵人家,即便家中没有藏书楼,也都见识过。几万卷藏书的藏书楼,书册典籍浩如烟海,即便按照韵脚和类型分门别类,同一类的书籍也常常达到几百甚至上千本。从中找出一本不常用的生僻书籍,运气再好,起码也得盏茶功夫吧? 现在呢? 这内侍一个来回,书找来了,茶还没凉…… 王雪庵与谢成杰对视一眼,后者故作惊讶,说道:“不知这藏书楼是那位能臣在管理,当真是天下奇才,不知可否一见真容?草民家中也有一座藏书楼,传承十几代,藏书倒也颇有规模,只是一直以来管理混乱,想要找本书往往大费周章,若是可以请教这位能臣一二,那可真是太好了!” 还有什么比夸赞自己手下能干更让领导满意的呢? 手下越是能干,就越是证明上司领导有方…… 李二陛下欣然道:“有何不可?”对那内侍道:“把房俊那小子叫来,就说朕让他来拜会江南大儒王先生。” 内侍领命而去,临转身之时,却是隐隐的瞥了王雪庵一眼。 就你事儿多,这多大一会儿,咱都跑了三回了…… 许敬宗则暗暗懊恼。 本来是挖坑陷害房俊一下的,这怎地突然就变成助攻了呢?看看陛下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不知道对替他长脸的房俊是何等的满意。 唉! 失策啊…… 那边厢,王雪庵闻听到房俊之名,“突然”脸色就阴沉下来,跪坐在地上,对李二陛下拱手道:“敢问陛下,刚刚所说的房俊,可是当今贤相房玄龄的二公子,房俊房遗爱?” 李二陛下被他的神情弄得微微一愣,点头道:“正是,王先生识得此子?” 心里想想,不应该啊,房俊从未去过江南,王雪庵亦未来过关中,这二人从无交集,如何能够相识?或许只是闻听其名吧,毕竟房俊这小子的名气那是当真不小。 谁知王雪庵听了这话,顿时愤然道:“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某如何使得?纵然剜去双眼,亦不愿相识此子,更不屑与之为伍!” 李二陛下愣住。 李承乾也微微张嘴,诧异的看着怒不可遏的王雪庵。房俊是能惹事儿,更能得罪人,可啥时候得罪到这位老先生了?本就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及的两个人,如何联系到一起? 许敬宗见到终于言归正传,适时插言道:“王先生此言何意?按说,房二郎与您并不相识吧?” 王雪庵一脸愤懑,欲言又止。 谢成杰慨然叹息道:“王先生,陛下贤明,太子仁德,您心中所愤懑之事,不妨说出来,也请陛下和太子给寻一个公道,不是更胜过您窝在心里,郁郁寡欢?” 这么一说,李二陛下更奇怪了:“到底是何事?” 王雪庵一脸纠结,好半晌,才长叹一声,说道:“说起此事,某也是颇感诡异,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去年,关中商贾前往江南行商,曾带过去一篇短赋,名曰《爱莲说》,言及乃是关中才子房俊所作。不知陛下何曾听闻?” 李二陛下自然听闻过! 不仅仅是听闻过,还暗自发怒了好几天。因为这篇短赋是房俊当着长乐公主的面所作,坊市间皆流传乃是房俊想要染指长乐公主,是以用词赋传情,行龌蹉之举! 便点头道:“确有此事!” 王雪庵再次叹息,脸上满满的全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缓缓说道:“可问题是,这篇短赋,乃是草民所作……” 嚯! 在座诸人皆是大惊。 李承乾不可置信道:“不能吧?” 抄袭,可是这个年代最最深恶痛绝的大罪! 第六百零七章 证据 在这个诗酒风流的年代里,一首可以名传后世、流芳千古的诗篇,足以使得一个白衣百姓平步青云!前隋的科举制度里,作好几首诗词,就可以做官! 试想,若是谁的优秀作品被别人抄袭窃取,这简直就是断人前程的大事! 更何况,但凡抄袭者,人品道德必然极为低劣,一旦证实,必将受到士林的唾弃,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这可是堪比杀人灭族的指控! 李二陛下一张连完全阴沉下来,一双虎目盯着王雪庵,一字字说道:“阁下所言,关系重大,最好三思之后,方才开口。若只是一时口误,朕可以当做没听过,但若是言之凿凿,那可就事关人品清誉,便是朕想要维护,也维护不了。” 皇帝虽然富有四海、执掌天下,却也不是万能的。 似抄袭这等道德败坏之人,必将受到天下人共弃之,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去维护一二。 说实话,对于王雪庵所言,李二陛下不信的。 房俊人品如何,李二陛下自认已经看得透彻。 此子桀骜,不尊礼法,时常有荒诞冲动之举。但率性至诚,赤子之心,可以说的上一句坦荡君子,绝非心思龌蹉的小人。 抄袭? 绝对不能够! 若说房俊偷钱,李二陛下或许可以一听,但是说他抄袭,李二陛下是绝对不信的。 没有动机啊! 那小王八蛋贪财,更是个官迷,可唯独对于自己的名声从不在意,说他是棒槌,说他是楞怂,说他率学无诞,说他不学无术,从来都是笑呵呵的默认,爱咋说咋说! 这样一个人,会去抄袭别人的诗词来扬名? 更何况,房俊前前后后所作的诗词名作,李二陛下可是都让李君羡仔仔细细的调查过,莫说是抄袭,即便是否请人代笔,李二陛下都一清二楚。 现在蹦出来一个王雪庵,口口声声说房俊抄袭,李二陛下如何能信? 可是另一方面,李二陛下不得不心中狐疑,因为王雪庵的身份…… 虽然不是孔颖达这等天下名士,但也不遑多让。文人最是爱惜羽毛,抄袭这等关系重大之事,若非真正发生,谁敢张嘴胡说? 而且,李二陛下还有一事不解…… “先生说房俊抄袭您的短赋,可是为何在此之前,这篇短赋未曾流传出来?”李二陛下疑问道。 《爱莲说》一篇,李二陛下曾反复拜读,字里行间所蕴含的寓意与风骨,也曾使他震撼。如此一篇足以流传千古的名篇,一旦问世,必然竞相传颂,便如同房俊做出此篇之后的情形,短短时间内,传遍大江南北,家喻户晓。 可王雪庵说此篇是他所作,为何在他作出之后,却不曾传播开来? 王雪庵一脸苦闷:“因为草民是在一次酒醉之后,偶然作出此篇,之后便束之高阁,从未示于人前。” 李承乾皱眉插话道:“先生远在江南,房俊身处关中,您二人更从未接触,若是抄袭,房俊从何处得来这篇短赋?” 太子殿下也不是傻子,只是性情优柔寡断一些,但是智商绝对够用,一言触及此事的关键所在。 天南海北的两个人,房俊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得知你的短赋内容? 王雪庵苦笑着一摊手:“这亦是草民不解之处……” 闻言,李二陛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看着王雪庵的目光便有些愠怒。 李承乾哼了一声,不悦道:“说来说去,先生都是在自说自话,既无真凭实据,亦无逻辑推理,如此污蔑朝廷官员,阁下就不怕大唐律例么?” 大唐律例,诬告者同罪…… 李承乾跟房俊极为亲厚,虽然房俊因为储位之争对他若即若离不冷不淡,但是李承乾心里却将房俊看得极重。现在这个老学究居然诬陷房俊抄袭,他如何不怒? 一如李二陛下那般,李承乾对于房俊的人品,亦是无限信任。 那小子什么祸都可能闯,但是如此没品之事,绝对不会干! 许敬宗见到李承乾发怒,眼皮就是一跳。 心中对于房俊的嫉恨,更上层楼…… 同时心里也纳闷,房俊那小子虽说也做出了一点功绩,但是成天闯祸惹事,被陛下不知打了多少回板子、抽了多少回鞭子,怎地反而更得到陛下和太子的信任宠爱呢? 娘咧! 这小子是个大大的佞臣啊,讨好陛下和太子的心机实在深不可测…… 王雪庵见到李承乾发怒,赶紧离席站起,冲着李二陛下父子躬身长揖,惶然道:“请太子殿下息怒!草民对不知那房俊如何抄袭了草民的词赋,但是草民有证据能证明,那《爱莲说》实乃草民所作!”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声:“你且说来,若是有一字妄言,诬陷于朝廷命官,休怪孤不讲情面!” 王雪庵赶紧道:“是!江南士林皆知,草民平生钟爱莲花,便是洞庭湖畔的草庐,亦取名为‘白莲堂’……” 李承乾又好气又好笑,瞅了父皇一眼,见父皇面色沉郁一言不发,便讥讽道:“你喜爱莲花,住的地方叫‘白莲堂’,所以《爱莲说》就是你作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居然说房俊厚颜无耻,以孤之见,真正厚颜无耻是你才对吧?若是你的名字叫个什么金龙、御极之类的,是不是也要让父皇让位,这天下都是你的?” 这可就是诛心之言了! 可见李承乾心中是如何恼怒。 王雪庵吓得亡魂大冒,“噗通”就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大叫道:“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将谢成杰祖宗八辈都给问候了一遍。 不是说那房俊只是仗着宰辅公子的身份,实则极为陛下所厌,更因为与魏王李泰交好,被太子殿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么?不是说只要我站出来指责房俊抄袭,必然得到满朝文武的支持,瞬间将那房俊打落尘埃,万劫不复么? 可是你瞅瞅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哪里有半点厌恶房俊的样子? 完全就是站在房俊一边啊! 王雪庵悔得肠子都青了…… 可事已至此,已经有进无退,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草民还有证据。” 这次是李二陛下沉声道:“说!” 那阴沉沉的语气…… 王雪庵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口水,说道:“俗话说,诗由心生,词赋亦是如此。未曾经过那种历练,如何能懂得那种心境?学问的累积,便是人生的阅历,这绝非可以一蹴而就那么容易。这篇《爱莲说》,乃是草民浮沉于民间几十载,半生经历之感慨!感叹当今之世真隐者少,有德者寡,而趋炎附势钻刺富贵之门的小人比比皆是;这莽莽红尘,万千名士,却又能有几个心念百姓之人,去根治这社会痼疾呢?这篇短赋里,草民先用花进行比喻,让花的特性喻人,平淡之中寓意深远,然后借花喻人,将草民半生以来避世嫉俗,以及世人皆追求荣华富贵的心态描写的淋漓尽致。这篇短赋,抒发的是草民心中孤掌难鸣的哀怨,同时也狠狠的鞭挞了那些寡廉鲜耻之徒。草民在这篇短赋之中想要表述的,是那种不从众只求纯净的心态,在碌碌尘世中是难能可贵的,感叹世风日下,大多数人皆被世事玷染。敢问陛下,房俊身为宰辅公子,年未及弱冠,何以知人间疾苦,通晓世态之炎凉?情之未至,心之未苦,如何做得出此等对高尚情操的崇奉、对庸劣世态的憎恶之绝世佳作?” 李二陛下一言不发。心底却有些震惊。 好一个王雪庵,居然从这篇短赋的立意之上,来驳斥房俊,从而证明这篇短赋不是房俊所作的目的。 他也不得不佩服,细细思之,好像房俊的人生阅历,还真就不可能做得出如何蕴含深刻寓意的作品…… 第六百零八章 天才的世界,你不懂! 从逻辑上来说,王雪庵的话语是很有道理的。 没有相应的生活,相应的阅历,可以依靠想象去编织一个从未踏足过的瑰丽世界,却很难达到那种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 以房俊的人生经历,很难想象他能有那种对高尚情操崇奉、对庸劣世态憎恶人生感悟,更不可能达到“遗世独行,出淤泥而不染”的境界。 所以……王雪庵其实是对的,房俊根本写不出来《爱莲说》这样的千古名篇。 在这一刻,甚至连一心维护房俊的李承乾,都有些赞同王雪庵的观点了。 难道房俊这篇文章真是抄袭来的? 李二陛下比儿子想的更多。 房俊身在关中,长这么大,只是前年去了一次青州,从未曾踏足江南。王雪庵成名很早,但只是在江南一代盘桓,最近七八年更是隐居洞庭湖畔岳州府,很少接见外人,平素教授子弟。 这是两个完全不搭界的人。 假设房俊的这篇《爱莲说》当真是抄袭于王雪庵,他是通过什么手段得到的呢? 不由自主的,李二陛下便想到了“百骑”。 每一个帝王都是多疑的,哪怕他表现得再是胸怀宽广…… 只要想到自己的特務机构有可能跟房俊保持着亲密的关系,李二陛下就有些心惊肉跳,即便他深深的知道,房俊是没有动机和资本造自己的反。 大堂内一片沉寂,似乎王雪庵爆料的这件事情以及将所有人都给震惊到了。 谢成杰闭口不言,他的资格没有在此事上发言的权利。谁都看出来皇帝陛下以及太子殿下对房俊的维护,不论事实的真相如何,只要敢当着皇帝和太子的面前攻击房俊,那么就要时刻担心事后被这两位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算后账…… 许敬宗最是老谋深算的一个人,虽说他深知王雪庵今次前来京师的目的,却没打算参与其中,冷静的置身事外。他给房俊挖坑是一回事,若是附和王雪庵的话语指责房俊抄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唯有有资格说话的人,就只剩下萧瑀。 但萧瑀心里其实很是纠结…… 通过弹劾房俊的那一次事件,萧瑀原本以及下定决心偃旗息鼓,只要陛下的吃相不至于太难看,以萧氏为首的江南士族放弃一些利益自持皇帝东征高句丽是可以进行的。 皇帝在这件事上太强势了,任何想要阻止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而皇帝伸向江南的手,毫无疑问,就是房俊。 谢家此次前来京师的目的,就是要斩断皇帝这只即将伸向江南的手,为此,甚至不惜动用王雪庵这个名满江南的大儒! 但问题是,斩断了房俊,难道皇帝就不会派另一个人去么? 所以,萧瑀认为谢佳此举,其实并无真正的意义。唯一可以达到的效果,便是让皇帝认识到江南士族坚决的抵触之心…… 可是作为江南士族的领袖,萧瑀又不能漠然视之。 自晋室南渡之后,江南士族早已彼此依存,成为一个利益整体,联姻、经商、官场,各个方面的通力合作,才使得即便暴烈昏庸如隋炀帝杨广,也不得不对江南士族心存忌惮。 团结,才能强大! 因此,即便非常不看好谢家的这次举动,萧瑀也必须予以支持,否则若是引起江南士族内部的离心离德,不需要皇帝下手,这个利益集团也会烟消瓦解…… 皇帝前来崇贤馆,便是萧瑀暗中运作。 事已至此,他也是退无可退。 萧瑀只得心中暗叹一声,开口说道:“雪庵先生之言,细思确有道理。而且,原本房俊率学无诞,突然之间便连续作出这许多脍炙人口、传播久远的诗词佳作,可确实令人生疑。比如他的许多词赋,都对人性或者情感有着深刻的见解,一个人未曾经历过那种情感的人,又怎么能写得出那样深刻的词赋呢?” 李二陛下闻言,淡淡的看了萧瑀一眼,心中着实有些愠怒。 朕御极天下、执掌乾坤,江南难道就不是朕的领土了么? 朕只是要建立一个东征的桥头堡而已,你们这帮所谓诗书传承的江南世家,就像动了你们的命根子似的,疯了一般一次次的反击! 真当朕的刀子不利么?! 说实话,若非忌惮着东征大局,李二陛下是真心想要在江南大开杀戒! 身为大唐领土,却始终游离于大唐控制之外,这是对一个野心勃勃想要成为千古一帝的帝王最大的挑衅! 相对来说,房俊抄袭与否,根本就不重要! 他们不是来指责房俊抄袭,而是来找朕的茬,质疑朕的权威! 他心里百转千回,计算着取舍得失,对萧瑀极为失望…… 一声醇厚的嗓音,在门口悠悠响起。 “敢问宋国公,您可否有传颂一时的佳作流传于世呢?” 听到这个声音,李二陛下心里莫名其妙的一阵安定,唇角甚至都不经意的挑起一个弧度。 这种找上门的挑衅,可是房俊最擅长应付的! 越是如此看似无法解释的事情,房俊反而越是稳妥! 即便现在就连皇帝自己心里都不确定这篇《爱莲说》是不是房俊抄袭的,但是皇帝知道,哪怕真的是房俊抄袭的,只要他敢抄,他就一定有办法对付! 不知为何,李二陛下居然对房俊有了一种迷之信心…… 众人都寻声望去。 崇贤馆正堂的门口,站着一个锦袍少年。 明亮的阳光从他的背后投射进来,将他的身影轮廓照射得显出一圈淡淡的光晕。他的脸庞背着光,处在阴影里,只看得见宽阔的肩膀、修长的四肢,却看不清五官长相。 只有那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 萧瑀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噎得难受。 是否有传颂一时的佳作流传于世呢? 这个问题很诛心,因为答案是……没有。 作为朝中清流文臣的领袖,出身后梁皇族、江南世家的萧瑀,的确没有一篇佳作流传于世,这的确是一个缺憾。 现在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后生当面指摘,萧瑀难免老脸微红,有些恼羞成怒。 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心底的恼怒,萧瑀淡淡开口道:“萧某愚钝,读书几十载,领略圣人微言大义,却未曾稍有建树,着实惭愧。” 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没有佳作传世,亦无需粉饰。 谁敢不敬重这位身份尊贵的清流领袖? 偏偏,萧瑀今日便遇见这么一个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存在…… 房俊嗤笑一声,信步走进大堂,先后对李二陛下和李承乾施礼,然后将目光看向王雪庵。 刚刚在门口,他可是完全听见了王雪庵对他的指控。 不得不说,这个老家伙的观点其实是极有道理了,但问题是,就算我是抄袭的,可特么也不是抄袭你的啊! 他盯着王雪庵,语气轻佻:“敢问这位老先生,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诬陷忠良?”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对于房俊的嚣张,置若罔闻。 倒是太子李承乾的涵养差了一些,闻言,微微一笑。 就是这种不着调的语气、透着怪异的说话方式,满满的全是嘲讽与蔑视,很好! 王雪庵脸色一红,尚未说话。 萧瑀以及与其愠怒道:“放肆!尔说《爱莲说》乃是你所作,可你一个黄口孺子,从未经历过人世浮沉、人情冷暖,如何能做得出此等惊才绝艳、超凡脱俗之名篇?” 房俊看向萧瑀,嘴角一挑,露出一个鄙视的笑容:“宋国公有国破家亡之沉痛,卖身侍贼之羞辱,却为何也不曾作一篇人世浮沉、人情冷暖的名作?” 丝毫不在意气炸了肺的萧瑀,他淡淡续道:“所以,天才的世界,你根本不懂!” 第六百零九章 交锋 萧瑀气得炸了肺,差点咬碎一口牙! 国破家亡之沉痛,卖身侍贼之羞辱……这已经不是赤裸裸的打脸,而是拿刀子在萧瑀的心口里狠狠的剜下一块肉来,血淋淋的疼得萧瑀痛不欲生! 萧瑀出身于后梁皇族,他是后梁明帝萧岿第七子,高祖父是后梁武帝萧衍,曾祖父是昭明太子萧统,祖父萧詧是后梁宣帝,兄长萧琮乃是梁靖帝,姐姐是隋炀帝的萧皇后…… 如此显赫尊荣之家世,却在大隋一统天下之后国破家亡,与兄长后梁靖帝萧琮被隋文帝杨坚勒令久居长安,不久之后,兄长便被隋文帝处死…… 可以说,萧氏与大隋之间,国仇家恨,仇深似海! 但是萧瑀并未显示出誓雪深仇的坚韧意志,反而接连在隋炀帝的安排下出任内史侍郎、河池太守等官职,等同于认贼作父、以身侍贼…… 这般陈年旧创被房俊血淋淋的撕开,萧瑀如何不怒火填膺? 更重要的是,一直以来,萧瑀都是以刚正贤臣来经营自己的名望,因此才被誉为清流领袖。更因早年降唐、多次帮助李二陛下在未登基之前躲避隐太子李建成的迫害而受到重用,在帝国朝堂之上,有着超然的地位。 李二陛下极为看重萧瑀,甚至曾作诗一首相赠!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诗的前两句是历来传颂的名句。“疾风知劲草”一语,原为汉光武帝刘秀赞誉王霸之言:“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努力,疾风知劲草。”次句的“板荡”乃《诗经·大雅》中两篇作品的名称。《板》、《荡》二诗讥刺周厉王无道,败坏政局。 后二句则另换角度,继续盛赞萧瑀。 徒有一时之勇的“勇夫”并不懂得真正的“义”,而真正的“智者”必然心怀仁德。寓意浅显直白,只有忠诚还是不够的,要智勇双全,才算是有用之才。有勇无谋,莫言义;有智无勇,难施仁。 这是李二陛下对萧瑀在亡国之后忍辱负重的最高褒奖,可是现在,房俊却说他“以身侍贼”…… 即便涵养如萧瑀,此时也不由气得火冒三丈! 他狠狠瞪着房俊,厉声喝道:“黄口孺子,狂妄至极!即便是尔父在老夫面前,亦不敢如此放肆,汝何以胆大至此?简直不当人子!” 萧瑀气得快炸了,李二陛下心里也有些不爽。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这首诗可是他赠与萧瑀的,房俊这小王八蛋现在岂不是在质疑他的眼光? 最气人的还是最后那一句——天才的世界,你们不懂…… 满满的鄙夷和蔑视有木有?!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瞪了房俊一眼,呵斥道:“有事说事,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太子李承乾咧了咧嘴,没言语。 父皇登基之后,任命萧瑀为宰相,只不过萧瑀与房玄龄、魏徵等大臣不合,时常因为政见而闹矛盾。李二陛下虽然看重萧瑀,但是相比于房玄龄、魏徵,地位又明显不如,因此将萧瑀改任太子太傅。宰相被撤,萧瑀毫无怨言,来到东宫任职,辅导太子李承乾十分尽职,李承乾对其身怀感恩。 名义上,萧瑀算是李承乾的老师,有些话房俊可以说,但是李承乾不能说…… 许敬宗在一边冷眼旁观,心里暗暗惊觉,房俊这小子真是属疯狗的,谁惹了他,都敢扑上去咬一口,害得撕下一块血肉来!看来以后若非必要,还是不要招惹此人为妙…… 房俊冲李二陛下躬身施礼,诚恳认错。 然后,再次转身,淡然的看着王雪庵,说道:“敢问阁下今年贵庚?” 王雪庵神情不悦,很是气恼房俊的随意口气。他的性格一向都是严谨方正,即便是最亲近的弟子,平素亦正容相对,不许油腔滑调的显示亲昵。 不过此时有皇帝在场,王雪庵只得哼了一声,说道:“某今年五十有七,五岁识字,七岁读史,至今已有五十载矣!” 这是跟在摆资格咯? 房俊不以为意,叹了口气,有些惋惜的说道:“破坏容易建设难,一生经营了一个名声,却毁在旦夕之间……房某虽然年幼,然却有慈悲之心,若是老先生此刻保持沉默,某可以既往不咎,自今以后,亦绝对不提今日之事,如何?” 听到他这么说,李二陛下顿时放心。 房俊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已经捋出了脉络。这小子深谙虚实之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是他没底气,那么必然会便显出强势的攻击态势,令对手惊惧心虚,极易被房俊抓住可乘之机,反败为胜。反之,若房俊表现得畏畏缩缩、言辞闪烁,则表明他的底气很足! 李二陛下暗自奇怪,敦厚温润的房玄龄,怎地生出这么一个奸诈狡猾的儿子来? 真是奇哉怪也…… 王雪庵听了房俊的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是真的心虚啊…… 可是转念一想,便觉得房俊此番做作,有悖常理。若是他真的能拿出来证据,可能放自己一马么?在这个无限推崇品德的年代,名声就代表着诚信,有个好名声,走遍天下都不怕;若是名称臭了,简直寸步难行…… 抄袭,几乎可以说是对文人最严重的指控,比杀人放火都要更甚,房俊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一个上门指控他抄袭的敌人么? 绝对不会! 王雪庵镇定下来,房俊既然如此做作,显示他的大度,真正的原因必定是他根本就毫无办法! 一念及此,王雪庵冷哼一声,肃容道:“某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爱莲说》乃是出自某的手中,但是真相却只有一个,天日昭昭,某为求真相何惧粉身碎骨?房二郎无需多言,若是你有证据证明《爱莲说》是你所作,请拿出来,某可以承担任何后果!” 房俊心里大骂:老东西真是狡猾…… 先前还说《爱莲说》乃是他的作品,现在却悄悄的偷换了概念,只是说《爱莲说》不是房俊的作品。王雪庵无法证明《爱莲说》是出自他手,他便认定房俊亦无法证明! 按照王雪庵的逻辑,《爱莲说》是不是他所作无所谓,只要房俊不能证明《爱莲说》是他自己作的,那就算是大功告成…… 房俊如何证明《爱莲说》是他所作? 无法证明…… 诗词歌赋这玩意不是活物,你喊它也不答应,尤为重要的是,按照王雪庵的逻辑,没有相应的生活阅历,不可能达到《爱莲说》的那种境界。 这一点很要命,也是王雪庵的杀手锏,即便是心里偏向房俊的李二陛下,都产生了一点点怀疑…… 皇帝父子俩都有些紧张的看着房俊。 许敬宗脑筋飞速转动,思来想去,设定了无数的可能,觉得房俊不可能驳斥王雪庵的观点。既然无法驳斥,那么房俊就没法子证明自己…… 许敬宗面无表情,心里却是畅快的大笑。 若无意外,房俊这小子想必是要担上一个“抄袭”的名声,虽然不会对房俊造成致命的打击,毕竟这小子的身份是个纨绔,只要房玄龄不倒,他就会活得很滋润……但是其在士林之中鹊起的名声,怕是要毁于一旦。不仅如此,一个道德上有瑕疵的人,即便皇帝再是宠爱,日后想要在官场之上有所作为,也几乎不可能了。 萧瑀微闭双目,压制着心中的愤怒,等着看房俊的笑话。 如此戾气深重之辈,丝毫不顾及尊卑长幼,若是此人得志,还不知在朝堂之中掀起怎样的波澜!王雪庵的观点虽然并不完美,但是正好攻击到房俊之七寸,看他如何翻起浪花! 房俊似乎根本不在乎诸人的看法,看着王雪庵,眨了眨眼问道:“依先生之见,未曾经历过的事情,便不可能有所感悟,更不可能达到那种境界,然否?” 王雪庵点头道:“正是。” 房俊就笑了…… 第六百一十章 艺术,需要想象 列夫·托尔斯泰说:“艺术不是技艺,它是艺术家体验了的感情的传达。”但是爱因斯坦也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为重要。” 这看似是正反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但其实都说明了一个问题——艺术可以高于生活,但是必须来源于生活。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雪庵的观点是正确的。 不是对这个国度爱得深沉、不是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失望,如何作的出“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这等悲怆至极的词句? 不是心怀忠义精忠报国、不是金戈铁马杀得胡虏蟹肉横飞,如何能发出“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等慷慨激昂呐喊? 以房俊的身份和经历,他不可能有《爱莲说》那种遺世而獨立、冷眼看尘世的洒脱情怀,更不可能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境界。 这是艺术的真谛。 以此来衡量《爱莲说》是否房俊所作的真伪,其实当真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任凭房俊舌战莲花,也不可能让别人相信他未曾经历便能“生而知之”,定会引起整个士林清流的质疑。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 这世界总是有些意外的情况,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变得没什么说服力,房俊便是如此。 ***** 按照王雪庵的观点,未曾经历过的事情,便不可能有所感悟,更不可能达到那种境界,便不可能写得出那等寓意深邃的作品…… 房俊心里承认这个观点很正确,但他要打王雪庵的脸。 房俊在大堂里转了一圈,便见到不远处的门后,露出几个小脑袋。 房俊笑了笑,喊道:“狄仁杰!” 那几个小家伙正探头探脑,房俊冷不丁喊了这一嗓子,“嗖”的一下便缩了回去,半天没动静。 想必是听闻皇帝来了此处,几个在崇贤馆读书的小家伙都来偷偷摸摸一睹龙颜吧?此刻被房俊点破,吓得不敢露面。 房俊暗暗好笑,这等馊主意,定然是古灵精怪的狄仁杰出的,便提高了嗓音:“狄仁杰,都看见你啦,赶紧出来!” 门后这才走出一个孩童,眉清目秀的样子,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叽里咕噜的转了转,犹犹豫豫的不敢过来……毕竟私下偷窥皇帝,严格说起来也是大不敬之罪。 李二陛下见这孩子长得好看,又很是激灵的样子,便笑问道:“这是谁家的娃娃?” 崇贤馆的定位就是大唐最高等的贵族学校,但凡能在此间就读的,无一不是朝中功勋显宦之后。 房俊便答道:“此子乃是临颍男狄孝绪之孙,其父越州剡县县令狄知逊。” 李二陛下想不起越州剡县县令是谁,但是狄孝绪的名字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高祖皇帝之时的那个曾先后充任过行军总管、大将军、尚书左丞、使持节汴州诸军事、金紫光禄大夫,封爵临颍男的重臣。 便笑道:“此子不错。” 房俊见狄仁杰扭扭捏捏的不敢过来,心说这孩子难道还是个腼腆的性子?便吩咐道:“去取笔墨纸砚过来。” “哎!”狄仁杰答应一声,转身溜得飞快…… 崇贤馆是太子读书之地,笔墨纸砚自然多得是,片刻之后,狄仁杰便取来,放在大堂一侧的一张宽大的书案上,然后才乖乖的对李二陛下和太子李承乾施礼。 李二陛下含笑点头,李承乾见房俊单单将这小子叫出来,显然是想在皇帝和自己面前露个脸,定然是很亲近的关系,便从腰间拽下随身携带的玉佩,赏给狄仁杰。 狄仁杰兴奋得小脸通红,躬身施礼道:“谢陛下、谢太子殿下……” 李二陛下愈发满意,果然是个机灵的孩子,竟然还知道将皇帝放在前头,要知道赏东西的可是太子,寻常的孩子心思可不会这般周全。 房俊站到书案之前,拍了拍狄仁杰的脑袋,来了个摸头杀:“研墨!” “哎!”因为房俊才得了赏赐,狄仁杰对于房俊指使他干活儿没有任何不满,乖巧的在砚台里添了水,细细的研墨。 砚台里研了满满的墨汁,房俊信手拿起一只毛笔,看着王雪庵,淡然道:“老先生的观点,房某不敢苟同。诗词也好,歌赋也罢,纵然需要阅历的积累用心去感受揣摩,但是有时候,想象却更重要。一双想象的翅膀,能够带领吾等飞翔在一个从未曾到达的领域。” 言罢,提笔疾书,如龙蛇疾走,一挥而就。 李二陛下酷爱书法,最是喜欢看房俊的字,当下便离座站起,背负双手走了过来,站在一旁细细欣赏。 许敬宗虽然人品不咋地,但是文化水平绝对一流,见识过房俊独特的字体和惊艳的才华,亦站在一旁观赏。 李承乾、萧瑀、谢成杰见到皇帝都站起来了,亦赶紧起身,围在书案的两侧。 洁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 一幅楷书,字迹宛然。字体外貌圆润而筋骨内涵,点画华润遒劲,结体宽绰秀美,外似柔润而内实坚强,形体端秀而骨架劲挺。虽是楷书,却显然略掺用行书的笔法,使字字流美动人,风姿俊秀。 许敬宗脱口赞道:“好字!” 即便私德有亏,但许敬宗的功底放在那里,细看房俊的字体,似乎较之以往又有长进,殊为难得。心下也不得不佩服,这人一直以不学无术而闻名,但是天赋使然,这一手字却是比许多终生浸淫在此道当中的饱学大儒更加精彩,而且独创一派,只需精益求精,不难成为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 这一点上,许敬宗是心服口服。 王雪庵是成名宿儒,眼光不比许敬宗差多少,只是看了一眼这字体,心里便咯噔一下。不是都说这房俊不学无术么,怎地却能写得出这么一手好字? 心里慌乱,也没心思细细品味这独特而优美的字体,一目十行的去看内容。 读了一遍,王雪庵脸色惨然…… 太子李承乾站在李二陛下身后,曼声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二陛下面色黯然,不由得想起早逝的结发之妻长孙皇后,心生思念…… 锦瑟啊,你为何竟有五十条弦? 每弦每节,都令人怀思黄金华年。我心如庄子,为蝴蝶晓梦而迷惘;又如望帝化杜鹃,寄托春心哀怨。沧海明月高照,鲛人泣泪皆成珠。蓝田红日和暖,可看到良玉生烟。悲欢离合之情,岂待今日来追忆,只是当年却漫不经心,早已惘然…… 一时间,李二陛下心中痛楚难当,愣愣的看着这首七言律诗,有些失神。 王雪庵却是脸色惨白! 好的诗词,能让读者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寓意和意境,李二陛下由此而怀念发妻,这不意外。 但王雪庵一心寻找房俊的漏洞,几番思索,却是心生骇然! 诗由心生,这是一贯的定律! 心有所思,才能笔有所感,心中情感流泻而出,遂成千古之名篇! 可是房俊的这首诗,却着实令王雪庵一片迷茫! 这可以是写给一个叫“锦瑟”的美女的爱情诗;也可以是睹物思人,写给故去的妻子的悼亡诗;甚至因为中间四句诗可与瑟的适、怨、清、和四种声情相合,从而推断为描写音乐的咏物诗…… 身有阅历,才能心有所感,方能写出作品。 这是王雪庵的观点。 可是这首诗…… 遣词造句韵律意境皆是冠绝一时,谁也不敢说这首诗不好! 但问题是,作者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要表达的是什么?他又经历过什么? 完全看不出来啊! 王雪庵觉得自己的观点,在这首诗上完全不适用。 一首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佳作,将他的观点击打得粉碎…… 他正呆呆的发愣,房俊已经让狄仁杰撤走这幅字,笔尖饱蘸墨汁,悬腕疾书,龙飞凤舞! 第六百一十一章 写给你看!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萧瑀啧啧嘴,心里默念几遍,愈发觉得这首诗有一种令人沉迷的味道。 整首诗没有背景、没有叙述,但是诗中所展现出来的那种情怀。 越是有经历的人,越是会沉浸到这首诗的情怀之中。丰富的阅历,代表着无尽的回忆,而人都是相同的,往往是人到老年,越喜欢追思以往——深憾青春易逝,怀念那些消逝在岁月里的翠袖红颜,金戈铁马,指点江山! 岂待今朝回忆始感无穷怅恨,而在当时却是惘然不知…… 是青春的惘然? 亦或是岁月的冷酷? 萧瑀意外的沉默下来,不去计较王雪庵的观点已经被这首诗击破,只是意志有些消沉。 李二陛下深吸口气,将回忆从脑子里赶走,头脑恢复清明。 诸人注意到房俊居然又挥笔疾书,顿时一愣,又一齐凑上去观看。 赫然又是一首诗! 李承乾兴奋坏了,就喜欢房俊这样的! 你不是说我写不出来吗?不是说我没阅历吗?那我就写给你看! 太子殿下瞬间化身播报员,欣然将宣纸上的这首诗念了出来。 “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西晋时的楼船自成都东下,金陵帝王瑞气全都黯然收煞。吴国千寻铁链也被烧沉江底,一片投降白旗金陵城头悬挂。人间有几回兴亡的伤心往事,高山依旧枕着寒流没有变化。从此四海为家过着太平日子,故垒萧条长满芦荻秋风飒飒…… 一副家国危亡、波澜壮阔、秋风飒飒的画卷豁然跃出眼前! 在座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诗中的背景。 西晋太康元年,晋武帝司马炎命王濬率领以高大的战船“楼船”组成的西晋水军,顺江而下,讨伐东吴。益州金陵,相距遥遥,一“下”即“收”,一方是势如破竹,一方则是闻风丧胆,强弱悬殊,高下立判。东吴的亡国之君孙皓,凭借长江天险,并在江中暗置铁锥,再加以千寻铁链横锁江面,自以为是万全之计,谁知王濬用大筏数十,冲走铁锥,以火炬烧毁铁链,结果顺流鼓棹,径造三山,直取金陵! 谁敢说房俊率学无诞、不学无术? 能将历史典故如此生动的刻画成一首慷慨悲歌,这世间又能有几人! 房俊截取了这一段历史,创作了这一首诗,寓意却是在历史引发的沉思! 不是说没有经历,就写不出作品么? 咱没经历过家国破碎,没经历过山河飘摇,没经历过四海为家,更没经历过故垒萧萧…… 可就是写得出这样的诗! 李二陛下看着书案上的这幅字,他轻轻点头,吩咐身后的内侍:“将这两幅字装裱起来,挂到朕的寝宫里头。” 如此一首惊才绝艳的七言律诗,如此一副华丽圆润的字体,李二陛下甚为喜爱,根本没考虑房俊同意与否,直接收藏了…… 房俊自然不敢说出半个“不”字,相反,还必须表示这是他的无上荣光。没办法,李二陛下这条霸王龙的性格实在太过霸道,占着道理的时候你可以跟他对着干,但是该拍马屁的时候,也得把他老人家给拍舒服了…… 内侍上前,小心翼翼的将这两幅字撤走,放在一边。墨迹尚未干透,不能卷起来,若是一不小心弄花了,砍头不至于,一顿板子怕是免不了。 王雪庵面色有些惨然,身体有些微微颤抖,极力转动思维,想要找出一些辩解之词,来辩驳这首诗。 心中却惊骇欲绝! 房俊小小年纪,阅历有限,他怎能对事物有如此深刻的深思,又能如此精妙的手法刻画出来? 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此人是生而知之不成? 房俊却笑了笑,用未握笔的手拍了拍王雪庵的肩膀,淡然道:“老先生不要着急,稍安勿躁。” 王雪庵一脸怒色,挥臂推开房俊的手。 在这个极度讲究上下尊卑、等级森严的社会中,似房俊这等末学后进即便身份再高,亦要对王雪庵这等享誉已久的大儒保持尊重,如此拍对方的肩膀,实在是过于轻佻。 若是有刻板如魏徵之辈在此,怕是要出言训斥房俊…… 对于王雪庵的反应,房俊浑不在意。 换了一张纸,拿着毛笔,想了想,微笑道:“听闻先生隐居岳阳,修庐洞庭,晚辈虽未去过,却素闻那里乃是山形水胜之地,不胜心向往之,今日斗胆畅想一番壮阔的洞庭水,巍峨的岳阳楼!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老先生斧正。” 言罢,不理惊讶得张大嘴巴的王雪庵,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依旧是李承乾,兴奋的念道:“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你不是隐居在洞庭湖畔的岳州么?那咱就写一首岳阳楼! 杜甫,《登岳阳楼》! 通篇是“登岳阳楼”诗,却不局限于写“岳阳楼”与“洞庭水”。屏弃眼前景物的精微刻画,从大处着笔,吐纳天地,心系国家安危,悲壮苍凉,催人泪下。时间上抚今追昔,空间上包吴楚、越关山。俨然诗中描述之人临洞庭水、登岳阳楼,心怀感触,其世身之悲,国家之忧,浩浩茫茫,与洞庭水势融合无间,形成沉雄悲壮、博大深远的意境! 王雪庵面如死灰! 没有阅历就写不出相应的作品,那么房俊未及弱冠的年纪,又能经历多少事,怎么可能有这种既“老”且“病”,飘流湖湘,以舟为家,前途茫茫,不知何处安身,面对洞庭湖的汪洋浩淼,悲凉而沉郁的孤危感呢? 打死房俊也不可能有这种经历啊! 可是他偏偏就写出来了。 江山的壮阔,胸襟的博大,在诗中互为表里。虽然悲伤,却不消沉;虽然沉郁,却不压抑。 王雪庵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倒是觉得,房俊这首诗是讽刺他…… 厚颜无耻的诬陷别人抄袭,若是一意孤行下去,道德败坏、身败名裂、亲朋故旧都将离他而去,只剩下孑然一身,老病无依,仅余下一叶孤舟,浪荡洞庭…… 人家房俊在关山之外与突厥血战,金戈铁马挥洒热血,你王雪庵就只能临湖凭楼感怀自己的悲凉绝境,悔不当初,涕泗横流…… 王雪庵浑身发冷,陷入绝望。 一个黄口孺子,他怎么就能写出这样的诗? 他怎么就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他怎么就能对人生有如此深刻的感悟? 王雪庵濒临崩溃…… 许敬宗看着房俊,心中的嫉恨快要发狂! 这小子从哪里弄来这许多如此经典的诗句?绝对不会是他自己写的!好吧,咱承认你很厉害,可以凭借想象就能弥补阅历之不足,毕竟感触也好、情怀也罢,是有可能听说或者从书本里学到的。 但是你从未去过洞庭湖的人,怎就敢拿洞庭湖来写? 许敬宗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房俊早有准备,事先请人捉笔作了几首诗,此时拿来渡过危机。 他眼珠转了转,想要给房俊添点麻烦,却又忍住。 看得出皇帝和太子都偏向于房俊,他若是冒出头来,怕是立即惹得皇帝和太子这爷俩不快。王雪庵前来质疑房俊也就罢了,毕竟是一个江南的布衣,皇帝也没什么好法子管他,你许敬宗可是自己人,你想干什么? 许敬宗脑筋转得飞快,微微测过身,对谢成杰不停的眨眼睛,使眼色…… 第六百一十二章 完全停不下来! 谢成杰自然注意到了许敬宗的眼色,却有些懵,这一双小三角眼眨个不停,是几个意思? 有些迷茫,谢成杰紧盯着许敬宗的嘴,见其作出一个嘴型,猜测良久,才看出那是“洞庭”的发音。可是“洞庭”跟现在的形势有何关联?王雪庵都快要被房俊这一首接着一首的诗给暴击了啊…… 谢成杰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一瞬间福至心灵,就明白了许敬宗的想法! 当即拱了拱手,笑吟吟道:“房二郎不愧是诗才天授,惊才绝艳之辈,谢某佩服的五体投地。只是谢某有一事不明,房二郎既然从未去过洞庭湖,却如何能描述出洞庭之辽阔气韵呢?莫非……房二郎曾去过洞庭?哎呀呀,那可着实可惜了,吾谢家便在洞庭湖畔有不少产业,若是知晓房二郎曾经莅临,说什么也得一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一番啊,哈哈!” 他以为许敬宗向他眨眼,是示意他质疑房俊从未去过洞庭这件事。若是房俊去过洞庭湖,不是就有嫌疑是在王雪庵那里“窃取”了《爱莲说》吗? 许敬宗却是单手捂脸,暗骂这个笨蛋…… 这事儿是你能质疑的么? 最近两年,房俊都在皇帝陛下的指使之下做事,前后担任的官职差事,皇帝都心知肚明,哪里有时间跑去洞庭湖?这件事,皇帝陛下是可以给房俊背书的! 你这不是得罪皇帝么? 简直找死啊! 况且,人家根本就说这都是想象啊!依靠想象,人家可以写出从未去过的洞庭湖、岳阳楼,来驳斥王雪庵的观点,你这么问跟傻瓜有什么区别? 如果许敬宗也是穿越而来,怕是要骂一句——猪队友…… 果不其然,谢成杰话音刚落,李二陛下便黑了脸:“房俊两年之内,从未前往江南,甚至是两淮都未曾踏足一步,朕以天子的名义起誓!” “噗通” 谢成杰双腿一软,顿时就跪在地上,满头大汗,惊慌欲绝道:“陛下,草民绝无此意,请陛下饶命……” 放眼天下,皇帝就是天之子,九五之尊,天下共主,谁敢让皇帝起誓? 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之罪! 萧瑀满嘴苦涩,知道皇帝这是气得狠了,必然已经对江南士族再无半点耐心!不由得心里后悔不迭。 自己原本都打定主意支持皇帝了,为何又跟着谢成杰和王雪庵掺和进来呢? 这下好了,想必皇帝心里将自己也给记恨上了。 可不怪皇帝,江南士族面对皇帝想要伸往江南的手,几次三番的抵触,现在更是开始质疑皇帝了…… 换个哪个皇帝都得发飙啊! 萧瑀离席,垂手长揖,沉声道:“陛下胸怀宽阔,请宽恕谢成杰言语无状之罪。谢成杰虽然言辞欠妥,却绝无质疑陛下之心。江南士族能够安稳繁衍、家族兴盛,实乃托先帝与陛下之洪福,一向将帝国之兴盛视为己任。只要家国繁华,江山锦绣,吾等沐浴圣恩之余,宁愿舍家报国,百死不辞!” 这话说出来,萧瑀也是无奈。 如此直白的表态,便是告诉皇帝,江南士族会放弃以往的方式,全力支持皇帝的东征,并且紧紧团结在以陛下为核心的大唐帝国朝廷周围…… 萧瑀不得不如此。 谢成杰可不仅仅是一个人,他能出现在这里,就是代表着江南士族,王雪庵出现在这里,就是代表江南士族仍然想要奋力一搏,表明抵触皇帝染指江南士族核心利益的决心! 但是现在谢成杰的一句话,显然已经触怒了皇帝。 抵触皇帝不是不可以,毕竟江南士族在江南经营了几百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势力早已渗透至方方面面,即便是皇帝的政令,也需要江南士族的配合才能得以施行。这份抵触,通过弹劾房俊以及这次的质疑房俊抄袭,来隐晦的表达出来。 皇帝对于这种程度的表达,是可以忍受的。 但是将这份抵触放在了表面上,那就是质疑皇帝的无上权威! 皇帝被逼的发誓来保证房俊未曾去过江南,你们江南士族要干什么?眼里还有皇帝么?还有大唐么? 想造反不成?! 皇帝的确矢志不渝的想要踏平高句丽,也的确不想惹得江南动荡生灵涂炭,但是这不代表无上的君权可以遭到质疑! 当一个帝王的君权遭到质疑,必须要以铁血的手段予以镇压! 否则何以服众,何以号令天下? 谢成杰汗出如浆,浑身有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脸色煞白,心里惊骇欲绝、后悔不迭之余,却是将许敬宗骂了个底朝天! 你特么出的什么馊主意? 这不是害我么!最愚蠢的是,自己居然不过脑子就把话说出来了…… 谢成杰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但是他不敢死。 现在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死不死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连累到整个家族,甚至所有的江南士族! 听到萧瑀的话语,谢成杰赶紧表态:“草民罪该万死,愚蠢至极,一时出言无状,还请陛下宽宥!正如宋国公之言,吾等江南士族,生生世世忠君报国,誓死效忠于陛下,效忠于大唐!” 此时再不表态,皇帝必然哪怕为了面子,也必然要以铁血的手段血洗江南士族!自己可就成了家族的千古罪人! 只是可惜啊,原本还想表示一下强硬,为家族更多的争取一些利益的,现在却是不得不将所有的利益都拱手相送,还得求着陛下手下,唯恐陛下不要…… 自己干得都是什么事儿! 谢成杰想狠狠的给自己来几个嘴巴,早知如此,弄出这么一个王雪庵来挑起这个事端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呆在江南,任凭李二陛下予取予求…… 萧瑀和谢成杰相继表态,令李二陛下忍不住眉峰一挑,心里差点欢呼出来! 心心念念的江南膏腴之地,就如此轻易的尽归朕掌握调度了? 他不由得看向手执毛笔作装逼状的房俊,这小子是福将啊…… 可是自己可得绷住了,不能露出喜悦之情,否则有失深沉。 李二陛下这边沉吟不语,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到手的江南士族让出的利益并不值得让他欣喜,房俊暗暗好笑。 他又怎么能不知道自己被弹劾的起因,以及现在被人“诬陷”抄袭的原因呢? 一切都是江南的利益造成的! 李二陛下想要,江南士族不愿意放手,如此而已。 现在李二陛下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江南士族的支持,等同于扫平了东征高句丽的大后方,不仅隐患消除一空,更获得稳定的钱粮辎重支持,可谓得偿所愿! 只不过李二陛下担心自己露出喜悦,会显得吃相太难看…… 作为一个优秀的下属,就是要有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这个时候自然要有站出来为领导解除尴尬、并且找个台阶下来的觉悟。 房俊看着吓得半死的谢成杰,笑道:“阁下是质疑房某既然从未到过洞庭,却为何能写得出于洞庭有关的诗句,对不对?” 他将话题引开,直接无视了谢成杰言语之中质疑皇帝的含义,变成谢成杰只是质疑他房俊。 对此,谢成杰差点要搂着房俊亲上一口,好人呐! 连忙点头道:“不错不错!在下就是这个意思……” 房俊便说道:“人的经历是有限的,但是想象是无限的……你大概不懂,不过没关系,你不是质疑房某么?那房某就给你展示一下,一个天才的想象力究竟有多么伟大!” 言罢,摆出一个文豪的造型,单手执笔,另一手敛起袖口,刷刷刷开始在宣纸上奋笔疾书,一张纸一首诗,一首接着一首,完全停不下来! 一侧的王雪庵看着房俊的神情,再看看一张接着一张的宣纸,呆若木鸡,如遭雷噬…… 第六百一十三章 才高九斗?(上) 萧瑀微微定下神,不仅想到流传于长安的那句玩笑话:“生子当如房遗爱……”这本是市井之间流传的一句玩笑,是嘲讽房俊的,然而现在,却让萧瑀感触颇深。 房家只是一个山東士族,因为出了一个房玄龄,这才水涨船高,隐隐有崛起之势。可是与兰陵萧氏这等庞然大物相比,仍然不值一提,犹如皓月与萤火。 但是现在来看,萧瑀却有些忧心忡忡…… 萧氏的二代甚至三代之中,纨绔不少,有才华的后辈也有那么几个,但是能撑得起门楣家业的,却一个都找不出。加之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萧氏作为江南士族之首,必然会受到皇帝的打压和削弱,兰陵萧氏定会呈现出下降的趋势,别说恢复先祖的荣光,单单只是保持住目前的影响和实力,都是奢望。 反观房家,却已然有一飞冲天之势。 房玄龄甚得皇帝信重,为人更是温润宽和,在朝中人脉宽广。别看在房俊几次遭遇危机的时候都未有什么人站出来支持,其实只是未到紧要关头而已。一旦房家的根本利益受到动摇,房玄龄的人脉必会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最重要的一点,房玄龄有一个好儿子…… 房俊此子确实优秀,无论纨绔、才华、能力,各个方面都足以碾压同辈。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敛财,在长安新一代纨绔当中号召力极强,且即将成为皇帝的女婿,必然受到皇帝的宠爱,跟太子的关系也好,只要按照这个程度发展下去,未来不可限量,简直就是未来的帝国柱石! 若不是皇帝早早定下了婚事,萧瑀甚至想在自己的女儿或者孙女当中挑出一个交给房俊!有着房俊的扶持,在辅以历代经营的底蕴,萧氏可保五十载兴旺! 这小王八蛋的前途实在是太好了…… 萧瑀压制住心里的蠢蠢欲动,想法在一瞬间完全颠覆过来。 既然已经在皇帝面前丢掉了底气,何不干脆彻彻底底的将萧氏投靠进皇帝的阵营,同时争取房俊的好感? 眼下,唯有如此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至于谢家……就看他们的觉悟吧,此次差点被他们拖累,萧瑀心中的确有气。若是谢家能识时务跟萧氏站在一起,拉扯他们一把也无所谓,毕竟两家世代联姻,又有许多商业、官场之上的合作,不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算得上是同气连枝。 可若是谢家一意孤行,那萧氏也只能抛弃盟友了…… 什么宽厚仁德,什么仗义正直,都比不得家族的利益来得重要。 想到这里,萧瑀盘算一定,回过神来,看向书案旁的房俊,越发觉得此子沉稳厚重、腹有锦绣,的确是青年俊彦,堪称年青一代的佼佼者! 而当他看着房俊一幅接着一幅的诗句,惊讶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知道你有才,可你惊才绝艳到这种程度,也太吓人了吧? 之间房俊手执毛笔,奋笔疾书,那一个个笔架端方的字迹在雪白的宣纸上宛如铁画银钩、矫若游龙!眨眼之间,一张宣纸便被写满,那叫狄仁杰的崇贤馆学子与内侍连忙撤走,再次铺好宣纸,不到片刻,又是一首诗…… 不仅仅是萧瑀,在场所有人都惊到了! 看过写诗的,却从未看过这样写诗的! 难道是以前作好的诗作,现在拿出来吓唬人? 可是当大家的目光在大堂地板上铺开的一张张宣纸上扫过的时候,这个念头立即就被自己推翻了。 所有的诗,全都是有关于洞庭湖的! 房俊从未去过洞庭湖,他难道能未卜先知,知晓今日会有人质疑他的诗词短赋,所以事先创作了描述自己从未去过的一个地方的诗词? 若是那样,比他写出这些诗更吓人,简直成了半仙了好不好! 今日崇贤馆正常开课,马周却因事不在,总管只剩下许敬宗一个。许敬宗来这里接待皇帝陛下,学生那边无人管束,自然个个懈怠起来。 不知是谁许是见到了皇帝御驾,便悄悄的传播了这个消息,一众学生都很兴奋,时刻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都是功勋贵戚家中子弟,耳濡目染,比许多寒门子弟在官场之上的见识成熟得多,都迫切的想着能不能在陛下面前露上一面,让皇帝记得自己。若是能得到皇帝一句夸赞,前程定然更加锦上添花…… 等到传来房俊作诗的消息,众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房俊是谁? 虽然顶着个关中第一纨绔的名头,但是其才华却更令人敬服! 那一首首脍炙人口、流传甚广的诗词,早已奠定他长安第一才子的名号! 这个家伙又写诗,怎能不让人好奇呢? 反正也没人看管,学生们都是胆大包天之辈,一商量,便悄悄的离开书房,前往大堂看热闹。 不过既然皇帝陛下在场,门口的侍卫肯定不会放他们进去。 学生们也知道规矩,不吵不闹,就趴在门口听声、看热闹。 学生们来得晚,先前的两首诗并未见到,但是这时见到房俊一首接着一首的根本停不下来,个个都像是见了怪物一样,目瞪口呆! “这也太夸张了吧?”有一个学生咽了咽口水,不可思议的小声说道。 “房二这个楞怂是真厉害啊……”身边的人感叹。 “哼!如此草率,能写得出好诗才怪了,不过哗众取宠而已,那些诗句必定毫无灵性,寡味至极……”有人吹捧赞叹,自然也有人羡慕嫉妒。 “没见识!” “房蜜”嗤之以鼻:“房二不写则以,只要写出来,哪一首不是一时无两的佳作?” 学生们嘀嘀咕咕,侍卫们看不下去了,这若是惊扰到皇帝,岂不是要被连累打板子? “都闭嘴!在出声,统统滚蛋!”侍卫开始恐吓。 “呿!尉迟大傻,吓唬谁呢?”都是勋贵家的后代,家中向来有来往,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认识谁呢?吓唬不住这帮人! 出声的侍卫也没办法,只能无奈的拉着一张黑脸…… 大堂里,王雪庵早已彻底傻眼。 一张张宣纸就展开放在地板上,宣纸洁白,墨迹淋漓,字如惊鸿……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八月洞庭秋,潇湘水北流。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不用开书帙,偏宜上酒楼。故人京洛满,何日复同游。”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 王雪庵浑身颤抖,神情就跟见了鬼一样,满脸不可置信! 这一首首,全都是冠绝一时的佳作,寻常人思考上三年五载,亦不见得能写得出其中一首,现在房俊却挥笔涂鸦一般信手拈来,怎能不令他惊骇欲绝? 都说曹子建是“天下有才共十斗,子键独占八斗”,可是眼前的房俊,比之当年的曹子建更加惊才绝艳、天资纵横,完全当得起“才高九斗”! 王雪庵冷汗已如瀑布般流下,见到最后一首,他差点晕过去……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憾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尼玛! 这简直就是千古绝句啊!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王雪庵下意识的反复念叨着这两句,精神已经有了放空的状况。 第六百一十四章 才高九斗?(下) 他自诩才学冠绝当世,只因避居江南一隅,是以名声才不如当世大儒孔颖达、张玄素、于志宁等人。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却是以管窥豹、井底之蛙、蟪蛄不知春秋…… 自己久居洞庭,每日里看着这烟波浩渺,感受着波涛彭拜,却如何能写得出这样的诗句? 这是天授之才啊…… 自己居然还傻乎乎的不远千里前来诬陷人间抄袭自己…… 他癫狂了一般一幅一幅的仔仔细细的看,越看越是惊惧,越看越是绝望…… 自己之所以敢不远千里来到长安,质疑房俊抄袭,就是相信自己“没有阅历,达不到境界,就写不出相应作品”的观点,可以刀枪不入,遇神杀神! 《爱莲说》是不是自己写的都没关系,只要房俊没有办法证明是他写的,那就足够了。 一个抄袭别人的作品占为己有的道德败坏之人,却被皇帝信任宠爱,即将要派遣到江南担当重任,这是何等儿戏?不仅能将房俊狠狠的打击到身败名裂,更能重创皇帝的威信!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自己的观点核心是阅历,而房俊的观点是想象。 现在房俊已经证明了,即便从未有过的经历,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完全可以凭借想象来描述,来感慨,来讴歌! 事情已经反转,房俊证明了其即便没有《爱莲说》体现出来的阅历与境界,依旧可以凭借想象写出《爱莲说》这样的千古名篇! 因为,这个从未去过洞庭湖的人,却能通过这一首一首的描述洞庭湖的诗句,将那烟波浩渺、无际无涯的洞庭湖描述得凄婉幽美、入木三分! 当世之人,谁敢说自己写洞庭的诗句比房俊的更好? 可人家偏偏从未去过洞庭湖啊…… 王雪庵心若死灰。 他现在不仅是诬陷房俊,更是惹恼了皇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几乎可以想象随之而来的打击…… 他王雪庵可不是孤身一人,他出身于琅琊王氏! 琅琊王家亦是江南士族,曾经名震天下的簪缨世家! 琅琊王氏家族兴起于秦汉,最兴盛时期是东晋,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时许多家族都举族迁居长江以南避乱,王氏家族也是衣冠南渡的士族之一。?司马睿在王氏家族的拥戴之下,于建康建立东晋,中兴了晋室。王氏家族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地位名望之高其他家族根本无法取代。最兴盛时,天下皆流传一句佳话:“王与马,共天下”! 有晋一朝,也只有在淝水之战中崭露头角的陈郡谢氏家族能与之平肩,并被后人合称“王谢”。 只是可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氏在南北朝的末期没落了,没落得很彻底,除了尚保留着诗书传家的传统,族人多有名士享誉江南之外,影响力已经衰弱到了谷底! 现在,自己却是连琅琊王氏仅存的清誉都要玷污了…… 天下分分合合,潮水涨涨落落,即便是千年的簪缨世家,亦不可避免有兴旺衰弱之起伏。然则,真正的簪缨世家的立身之本,不是可以敌国的财富,不是连绵无尽的土地,更不是占据朝堂的官职,而是一个清廉守正、不可诋毁的名誉! 只要名声尚在,无论家族怎样衰落,一旦有惊才绝艳之后背诞生,必然趁势而兴,大鹏一日同风起! 可若是名声败坏了,就算是毁了家族的根基,彻底没落崩颓,再无崛起之时…… 王雪庵已经傻掉了,他本想联合谢家为江南士族的利益而对抗皇帝、将房俊打击得身败名裂,以此来得到江南士族的感恩和承诺,振兴王氏! 可是现在,一切的希翼都变成梦幻泡影,反而亲自断绝了王氏振兴的根基,一手埋葬了家族振兴的希望…… 李二陛下已经懒得理他! 他是被房俊真真正正的震撼到了! 知道这小子是“不学有术”类型的,胸腹之中颇有锦绣,却无法想象这小子居然才华横溢至这般地步! 放眼大唐,那个文人大儒能有这般才华,信笔写出这么多惊才绝艳的诗句? 一旁沉默良久的萧瑀,此时居然离席而起,对房俊深深一揖,一脸肃然之色,沉声道:“以往不知二郎之才华,老朽多有不当之处,还望二郎莫要见怪才好。” 他这番作态,倒是将房俊吓了一跳。 虽说心里对萧瑀并无半点尊敬,但是好歹人家的身份地位资历都摆在那里,即便是他老爹房玄龄见面,也得恭恭敬敬的先行见礼,上下尊卑不可乱! 可是现在,萧瑀居然向他施礼认错…… 黄鼠狼给鸡拜年? 房俊摸不准萧瑀的意图,心里有些发毛,可是当着李二陛下的面,也不能不给萧瑀面子,赶紧九十度稽首还礼,惶恐道:“宋国公乃是帝国柱石,更是晚辈的尊长,如此大礼让晚辈如何受得起?简直折煞晚辈了,切莫如此,切莫如此……” 心里却是狐疑,这老鬼头莫不是要捧杀我? 当着皇帝的面,如此对我一个晚辈行大礼道歉,你让皇帝咋看我? 老东西肯定没按好心…… 萧瑀却是慨然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二郎惊才绝艳,与诗词一道的成就必然前无古人,更后无来者,定然千古传诵,名传后世!老朽心里敬佩不已。” 心里却是暗骂,这个小王八蛋这时候知道我是尊长了?前些时日闯到咱家府上嚣张的时候咋不知道?刚刚给我摆脸色的时候咋不知道? 若不是看好你的前途,某会如此不顾颜面放下身段? 你小子不是个好东西…… 两人这般吹捧,一旁的谢成杰心惊胆跳、悔不当初之余,也算是看出门道了。 这房俊实在太硬了,根子硬、背景硬、靠山硬、关键是自身特么也硬!这么硬的一个家伙,年纪又是如此之轻,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岂是自己这个一个江南草民能够扳倒的? 按目前的形势来看,就算这一次诬陷房俊抄袭可以成功,也没什么用处。可以想见,在不远的将来,此子必然还是会受到皇帝的重用! 一旦此子占据了高位,跟太子殿下的关系又是如此亲近,那么谢家的日子几乎可以想象…… 现在就连江南士族马首是瞻的萧瑀都自降身份蓄意拉拢,自己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谢成杰跪在地上,以头顿地,声音苦涩,说道:“启奏陛下,此事都因草民而起,王先生只不过是受到草民的怂恿,所有的过错,草民愿意一力承担。只求陛下仁德,加罪于草民一身,宽宥其他人……” 他这是打算自己把罪状扛下来。 事已至此,是必须有人要担负责任的。污蔑房俊抄袭还好说,但是其中隐藏的质疑皇帝之意,谁不清楚?这件事必须有人背锅,绝对逃不掉。 整件事都是因为江南士族而起,是江南士族极力反抗皇帝想要染指江南的利益、将江南打造成东征的大后方,所以江南士族必须有所表示,才能消解皇帝的恨意。 萧氏乃是江南士族之首,萧瑀在朝中位高爵显,跟皇帝亦是亲近,以后必然是江南士族必须依仗的人物,必须将他摘出来,不能受到半点牵扯。 而王雪庵自己又抗不起来…… 琅琊王氏早已没落,陛下根本不会看在眼里。 权衡利弊,唯有自己承担起这个责任,才能有可能让皇帝打消报复江南士族的心思。 既然王雪庵扛不起,自己终归是要担负责任的,还不如一肩扛下来,尽可能的降低王雪庵的责任,也算是送了一个人情…… 萧瑀暗自点头,这谢成杰虽然糊涂,但是关键时刻还算是有担当,算得上是个人物。 事已至此,“抄袭事件”算是谢家一败涂地。 即便皇帝愿意放过王雪庵,不出意外的话,此人亦将声名狼藉,身败名裂。 萧瑀他抬起头,看向李二陛下,等待着裁决…… 第六百一十五章 让步 房俊沉默不语,并未插言。 虽然他也被牵扯到这次事情当中,甚至被很多御史言官弹劾,但是说到底,这是皇帝与江南士族的交锋,他可以自辩,可以反抗,但是最后要如何处理,必须乾纲独断,由皇帝自己拿主意。 不过即便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房俊心里也是暗爽…… 没错,我可以为了消解皇帝的愤怒,给你们一个台阶下。但是既然敢质疑我的,那必须狠狠的打你们的脸! 没有阅历就写不出境界、写不出情怀了? 没去过洞庭湖就写不出洞庭湖的诗了? 开什么玩笑! 那当初的唐诗宋词岂不是白背了?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大堂里陷入沉寂。 谁也不敢说话。 谢成杰心都提到嗓子眼,唯恐皇帝心中盛怒,判了谢家的死刑。谢家的确在江南拥有超强的影响力,但是面前这位皇帝也不是吃素的,当初涞阳郑氏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呢,谁敢说李二陛下的刀子不利? 之所以敢对李二陛下伸向江南的动作给出抵触和反抗,无非是看明白了李二陛下现在一切都已东征为重,轻易绝不会让帝国范围内引起大的动荡。 否则,区区谢家还要,萧氏也罢,给你几个胆子敢跟李二陛下作对? 可是现在,谢成杰很怕李二陛下愤怒之下失去理智,不管不顾的出手清理江南士族。若是如此,他谢家必然首当其冲,结果只能是万劫不复…… 王雪庵却是眼神涣散,面如死灰。 此次弄出房俊抄袭这档子事,王雪庵并不是为自己扬名,而是想要借助谢家的势力,中兴王氏。在他心里,家族的兴盛荣耀胜过一切,为此,他可以舍弃自己半生的名誉,去诬陷一个未及弱冠却惊才绝艳的少年。 甚至,若是能真正中兴王氏家族,他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命搭上! 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仅仅是他的命能保留与否了,王氏几百年累积起来的清誉,王氏仅余下的一点点根基,已经被他一手葬送。 无论皇帝陛下是否追究,他王雪庵都已经成为王氏最大的罪人…… 萧瑀亦是暗暗捏了一把汗。 虽然已经表态从此之后江南士族放弃大量利益,一切听从皇帝号令,但是是否能够挽回皇帝的愤怒,萧瑀也没底。 面前这位皇帝发起狠来是什么模样,还有谁能比萧瑀更清楚么? 当初,正是因为他的劝谏,李二陛下便在绝对的弱势之时,悍然发动宣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一举鼎定江山,登基大宝! 区区江南士族,只要下得狠心,又算得了什么? 许敬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看得出来,今日三番四次给房俊找麻烦,陛下与太子已对他有所不满,若是没眼色的敢掺和进去,必然惹得陛下大怒,说不定就能申饬自己一顿,甚至狠狠的惩罚! 虽说自己收了谢家不菲的厚礼,可也没必要将自己搭进去啊…… 幸好谢成杰现在心惊肉跳,紧张的等待房俊的反应,没空搭理许敬宗,不然肯定要狠狠的骂几句这个收钱不办事的王八蛋!你特么收礼的时候大包大揽,现在却连一句好听话都不舍得说? 大堂里沉默良久。 门口看热闹的崇贤馆学子亦感受到紧张的气氛,都是官宦家的孩子,对于政治很有直觉,都暗暗觉得不妙,互视一眼,悄没声息的溜走,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被称作“尉迟大傻”的魁梧侍卫,只是冷冷的看着,一言不发。 在众人被紧张的气氛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李二陛下终于开口。 他面无表情,只是对萧瑀点点头:“刚刚在宫里的残棋尚未下完,改日宋国公有闲,入宫来咱们把它下完,这局棋,朕可是赢定了,宋国公切莫耍赖才好!” 言罢,便站起身,未看谢成杰与王雪庵一眼,负手大步离去。 随行的内侍连忙将地上的纸张小心翼翼的收拾好,跟随而去。侍卫亦都撤离,转眼走了个干干净净。 萧瑀缓缓吐出一口气。 皇帝言下之意,是原谅了今日之前之事,但是要他谨守承诺,否则皇帝绝对会毫不犹豫的下狠手,收拾江南士族! 萧瑀又将目光望向房俊。 看得出来,皇帝东征势在必行,追求“千古一帝”的功绩执念甚深。正因此,亦可看出以后面前的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必将成为皇帝的心腹,受到重用。 否则,如何能安心关系到东征大本营的沧海道交到房俊的手里? 心中思虑电转,萧瑀略带歉然道:“今日之事,实在是老朽糊涂,听信王雪庵之言,使得贤侄蒙受冤屈,差点遭受不白之冤,心中有愧,还望贤侄莫要嫉恨老朽才好。” 堂堂宋国公萧瑀,历经三国,资历深厚,更是清流领袖,居然能放得下身段当面对房俊赔礼道歉,实在令人惊异。 许敬宗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三角眼一顿乱转,便想明白了萧瑀的用意。 很显然,只待房俊上任沧海道之后,便将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官场新星,只要他自己不犯错,几乎无人可以阻挡其上进之路。等到陛下殡天,太子上位,那就更是宠冠天下,成为帝国之柱石,无人可以撼动! 现在正是房俊微末之时,此时不结交一番,难道等人家上位之后再去笼络献媚不成? 许敬宗才学,能力都是顶尖,只是性子太过自私,行事小气,贪图利益。对于自己有好处的事情,哪怕将面皮丢在地上摩擦摩擦,他也半点不会犹豫! 当即便一脸赞叹、万分敬服的说道:“古人说曹子建才高八斗,依某看来,二郎之惊才绝艳,比之曹子建有过之而无不及。曹子建流传下来的诗作又有几首呢?二郎可是每一首诗词都是千锤百炼的惊世神作,若称呼二郎一句‘诗词之圣’,想必天下无人不服。最起码,许某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拜二郎为师,学习一点诗词之仙术……” 房俊差点没吐出来…… 史书上说这个许敬宗没底线,还真不是胡说八道。 你身为秦王府十八学士,大唐最顶级的文人,资历碾压百分之九十的文官,现在对我这般吹捧,真的好么? 房俊面皮一阵抽搐,面对脸皮厚到极致、厚黑无下限的许敬宗,也只是憋出一句:“过奖,过奖……” 李承乾也被许敬宗恶心得不轻,心说朝堂之上怎地就出来这么一个不要脸的? 大唐的官员虽说不能杜绝貪污腐敗,也不可能个个都是正人君子,但是最起码看上去都是清正廉明、骨气铮铮,如同许敬宗这般厚颜无耻之辈,简直就是异类! 太子殿下懒得看许敬宗谄媚的嘴脸,站起身,对宋国公萧瑀略施一礼:“国公再此稍坐,孤还要请房二郎去东宫一叙,好生请教一番诗词之道。” 萧瑀亦站起身,还礼道:“老臣亦要回府。” 然后看着房俊,微笑道:“既然殿下有请,那老朽也就不与二郎多言。改日有闲暇之时,老朽遣人去府上想请,亦跟老朽讲讲这诗词之道,或许,老朽亦能枯木逢春,作出一首佳作,聊以**啊!” 房俊笑笑,说道:“国公有请,晚辈自然随叫随到。” 心里暗骂一句老小子气量真小。 明白着这句话就是反击房俊质问他“你有什么作品”…… 萧瑀呵呵一笑,脸上的笑容比见了亲孙子都慈祥…… 只不过一转过脸,那笑容立即变成了冰霜般冷酷:“还嫌丢人现眼不够么?速速随老朽离去!” 言罢,当先走出崇贤馆大堂。 谢成杰暗暗吁了口气,站起身来,擦拭了一下脸上的冷汗,看向身边的王雪庵…… 第六百一十六章 不原谅! 王雪庵两眼呆滞,神游物外,脸色死灰,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成杰暗叹一声。 此次前来京师诬陷房俊抄袭,虽说是由谢家主持,但是整件事都是王雪庵的主意。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谢家不得不让出极大的利益来消解皇帝的愤怒,王雪庵更是面临身败名裂的结局…… 怪得了谁呢? 这件事只是各取所需而已,算不上谁对不起谁。 谢成杰刚刚算是够义气,想要将所有的罪名一肩承担,怎么说都说得过去了。 他轻轻拽了一下王雪庵的袖子,轻声道:“王兄,走吧……” 王雪庵这才茫然抬起头来。 只是那眼神,看得谢成杰心中一黯…… 王雪庵乃是名满江南的宿儒,桃李无数,声誉极佳。向来都是以饱学鸿儒而自居,傲气凛然,自视甚高,颇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度。 可是现在,以往这双精光内蕴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深沉的绝望和无尽的悔恨…… 王雪庵行尸走肉一般随着谢成杰站起,颤颤巍巍的走到房俊身边只是,却忽地双膝一软,“噗通”跪在房俊面前。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一步,让在一边。 这老头疯了不成? 王雪庵抬起头,看着房俊,一双混浊的老眼里流露出渴求…… 颤声说道:“房二郎……是老朽做的错了。只是不知房二郎可否将此间之事隐瞒?若能如此,老朽甘愿已死谢罪!” 缠绕在他心头最大的执念,便是家族的兴盛!偏偏现在却正是他自己一念之差,一手将整个家族的声誉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想必起来,身败名裂算得了什么? 若是能用生命来洗刷这个耻辱,他无怨无悔! 房俊却是缓缓摇头,沉声说道:“到现在,汝还不知悔改么?莫说今日之事有当场这许多人目睹,尚有天知神知我知你知,汝这般掩耳盗铃,又有何用?汝的心已被利益填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现在频临绝境才知悔不当初,就想要请求宽恕谅解。可是做了便是做了,就算瞒得住天下人,你能瞒得住你自己么?半辈子的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不成?” 最恨的便是这种人! 自私自利,从不管别人的死活。等到事不可为,就反过来装可怜请求别人的原谅…… 凭什么? 若是你阴谋得逞,会不会在最后关头放我一马? 想要得到宽恕,做梦去吧! 王雪庵闻言,完全绝望了,默默的垂下头去,嘴里只是喃喃的说道:“为何不给一条生路呢?反正你也没事,怎地就不能给一条生路呢……” 房俊气笑了。 这种自私自利之人,简直冥顽不灵! 因为你陷害别人不成,所以别人就得大度的原谅你? 等你下一次再来陷害我么? 真特么可笑! 房俊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但是对于王雪庵和谢家的做法,却是深恶痛绝! 不愿与这思想自私到极点之人多说半句,侧身对李承乾说道:“殿下,请吧。” 李承乾淡淡的扫了谢成杰与王雪庵一眼,拂袖离去。 ***** 翌日,房二郎在崇贤馆“爆发”连续写出的诗句,出现在某些文官贵戚的案头。随即,即以燎原之势迅速传遍整座长安城。 与此同时,江南宿儒王雪庵质疑《爱莲说》乃是房俊抄袭之事,亦随之传遍开来。 至于期间的细节,更被添油加醋的传扬…… 这一次,房俊算是真正在文坛有了一席之地。 以往虽然房俊经典的诗词流传出很多,但是由于其形象实在与那些自诩温文尔雅的传统文人相差甚远,文人们大多不屑与之为伍,即便称赞其诗词作品,却从未褒扬过房俊其人。 说来这也算是无比诡异的一件事,诗词流传甚广,各方赞誉,偏偏作者却避之不谈,各方文人大儒三缄其口…… 现在,不谈不行了。 士林之中,其实对于王雪庵的那句“有阅历才能有境界,有境界才能有作品”的观点是及其赞同的。诗由心生,心里没有感触,如何能做得出感人的诗句? 偏偏房俊却将这个观点打击得彻底崩溃…… 谁说诗由心生的? 谁说没有阅历,就写不出有境界的诗词? 谁说没有身临其境,就描绘不出盛景? 咱有一双想象的翅膀,能带着咱的思绪飞边江南漠北、云梦洞庭…… 一首接着一首,无意不是震撼一时、流传百世的佳作! 尤其是那一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简直就是妙手偶得、惊才绝艳! 意境、韵律、气魄,俱为绝佳之选! 一个“蒸”字给人以云蒸霞蔚,万马奔驰之势,一个“撼”字,笔力千钧,让人联想到仿似有巨澜涌动. 不用身临其境,只是观这两句诗,千里洞庭湖那气势磅礴,波澜万丈的景致便跃然眼前,令人心神旷怡,又让人心胸激荡! 大儒孔颖达甚至言称:“自唐以来,五言绝句之首!” 声誉之隆,一时无两! 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于王雪庵的指责与唾弃。 堂堂宿儒,成名已久,居然如此厚颜无耻,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想要将《爱莲说》窃为己有,简直就是文坛的耻辱、士林之败类! 房俊的那句“天才的世界,你不懂”更是传为美谈,惊叹赞赏之余,亦对房俊的才学敬服不已。 这是个真正的天才! 诗词届百年不出的天才! 古有曹子建,今有房遗爱……曹子建七步成诗,房遗爱挥毫不断! 宋国公府。 萧瑀跪坐于榻上,缓缓呷着茶水,眼皮低垂,神情悠闲。 谢成杰跪坐于萧瑀多面,茶盏放在面前,却是毫无兴致品尝,唉声叹气,悔不当初。 王雪庵已于昨夜便告辞离去,返回江南。 此行算是王雪庵一生中不可磨灭之污点,不仅自己身败名裂,将一生清誉丢得干干净净,还牵连了王氏的名誉遭受致命的打击,几乎彻底断绝了中兴之希望。 可是,又怪得了谁呢…… 怪人家房俊反击得如此犀利么? “唉……”谢成杰叹息一声。 萧瑀微微皱眉,很是嫌弃的将茶盏放下,嗔怪道:“事过境迁,悔之何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莫要作出一副唉声叹气的沮丧模样,玷污了这上品的龙井……” 谢成杰苦笑道:“国公爷,您还真是有肚量,咱可学不来。只要想想从今以后这江南被皇帝掺和进来,某这心里就跟刀子捅了一般,绞痛……” 他是真的心疼! 江南士族自从晋室南渡之后,便一直在事实上掌握着江南的大部分利益。在这里,他们就是天!即便强硬如隋文帝杨坚、霸道如隋炀帝杨广、大势如高祖李渊,都未曾染指这一片尚未完全开发的土地! 现在,因为自己的一个愚蠢行为,不得不将大量利益让出去,他如何能够甘心? 萧瑀冷哼一声,沉声说道:“这种话,从今以后切莫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手执乾坤,富有四海,你说这话,莫非江南是獨立王國不成?” 江南士族事实上掌握着江南可以,陛下不愿大动干戈,可以忍耐。但若是四处宣扬以此自傲,岂不是找死? 谢成杰吓得一哆嗦,缩缩脖子,无奈道:“某自然知道这话不能乱说。” 萧瑀沉默一阵,手指把玩着白瓷茶盏,缓缓说道:“陛下英明神武,刚烈非凡,一向是以‘千古一帝’之功绩来要求自己,连前隋三次东征仍未征服的高句丽都成为他的目标,又岂能坐视江南游离于中枢之外?” 谢成杰张了张嘴,颓然叹息。 他又怎能不知这个道理呢?只是江南士族占据了江南几百年,世世代代的土皇帝,现在忽然说了不算了,心里自然难受…… 萧瑀顿了顿,忽然说道:“房俊此子,要刻意拉拢了。谢家可有未曾婚配的嫡女?” 谢成杰愕然…… 第六百一十七章 凶名远播 清明未至,房俊向皇帝请旨,开始休婚假——本来按照大唐律例,婚假只有九天,但是皇帝很慷慨,大笔一挥,给了房俊足足一个月的假期。毕竟一年之计在于春,新春肇始,皇帝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实在是害怕房俊再在朝中弄出什么幺蛾子,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你小子回家闹去吧…… 对此,房俊表示喜闻乐见。 能够优哉游哉的享受带薪假期,何乐而不为呢? 工部对于营造之事经验无比丰富,房府的工程并不用房俊过多操心,只需按照自己的心意提出一些意见即可。毕竟浓浓的古韵唐风正是房俊所钟爱的,时下所流行的建筑和装饰的风格,很对房俊的审美。 房俊便将精力都放在春耕育种之上。 水稻的选种、育苗,去年在房俊的教授之下,农庄里的老农都已经掌握了其中的技术,是以今年房俊不用过多操心,只需好好照料他在西域带回的棉花种子即可。 相对来说,棉花这种作物在选种和种植的初期,是很需要精心照料的,对于土壤的湿度要求也挺高。但是等到长大之后,却甚是省心。 其实,对于现在的大唐来说,棉花的作用远远低于粮食。 种植技术底下、育种技术原始、对肥力的应用不足、灌溉能力的欠缺……等等原因,制约着粮食的产量。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百姓能囫囵着吃个饱,若是遇到天灾,往往导致地区性的缺粮,饿死者不在少数。 如何提高粮食的产量呢? 首先,大批量的开荒。 历经隋末动乱,天下民不聊生,人民流离失所,大片土地荒废。虽然贞观一来明君贤臣励精图治,安置流民,开辟农田,致使许多荒地得以开垦,但是限于生产力个耕种技术的制约,仍有大量的荒废土地并未得到利用。 若是能鼓励开垦荒地,再予以一定程度的技术支持,将会有大量皇帝被开垦出来,粮食产量必定有大幅度的跃升。 其次,灌溉水利的修建。 这是一项基础工程,不是随便下道圣旨说说就行的,需要朝廷有一个精细的筹划,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坚持不懈的长久运行下去,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见到成效。 这是最耗费时间、耗费精力,但是一旦完成,将会造福千秋万代的工程,需要的是持之以恒的坚持……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粮食种子的培育。? 众所周知,生物的进化分为自然进化和人工进化。它们的动力取决于三个基本要素,即变异、遗传和选择。遗传和变异是进化的内因和基础,选择决定进化的发展方向。 在这个时代,人们根本没有种子培育的意识和条件。 从植物学的角度来说,任何种子都会在自然条件下发生自然变异,这是大自然选择的进化。但是这个过程,是极其缓慢和不可预知的过程,因为这个过程是无意识的。 而人工进化,却能大大的虽短自然进化的过程,更能准确的选择最好的方向,在人为干预的情况下选择最好的结果,这是有意识的按照人类的需要而进行的选择。 所以,袁隆平的杂交水稻能让中国不足全世界6%的耕地是养活了世界上22%?的人口…… 当然,在唐朝的科技水平之下培育杂交水稻不啻于天方夜谭,难度绝对是地狱级别。但是通过原始的手段改善种子的基因进化,这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房俊选择了一块平坦肥沃的土地,通过商号收集天下各种稻种、麦种,打算分而种之,并委派专门人员记录每一样作物的特点、优良之处和不足之处,相互比较,以供参考。 与此同时,房俊来到司农寺。 ***** 《汉书·百官公卿表》中已有“九卿”之说,即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与少师、少傅、少保的总称。到东汉之时,以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为九卿,亦称九寺大卿。 北齐改少府为太府,廷尉为大理,官署称寺,长官称卿,隋、唐沿袭。 司农卿,既是九卿之一。 九卿之职能略近后世六部尚书,只是自魏、晋以后,行政职务多由尚书担任,九卿所辖,仅原有职务的部分,权势地位早已不可与当初同日而语。 司农寺位于皇城之内,承天门大街西侧,与尚书省隔街相对,与右武卫毗邻。 房俊到了司农寺递上名帖求见司农卿窦静,看门的书佐一见房俊的大名,激灵灵打个摆子,连忙将笑脸将房俊迎进门房,奉上热茶,然后一溜烟的跑去向长官通报…… 不怪他如此紧张,实在是房俊“凶名太盛”…… 如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房俊与司农寺都是风马牛不相及,怎样也牵扯不上关系。那么这位棒槌寻上门来,指名道姓找长官,极有可能是私人恩怨…… 书佐被“私人恩怨”这个词吓得半死,满长安城谁不知道房俊的脾气,谁要是惹了他,皇帝都护不住!咱家长官若是与房俊这厮有“私人恩怨”,那可如何是好? 要知道咱这位司农卿窦静可是都快七十了,房二郎那铁钵一般的拳头砸上几拳…… 房俊老神在在的在门房里等候,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嫌弃的吐在地上,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书佐眼中的凶神恶煞,正急急忙忙通知窦静走为上计…… 值房内,窦静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名帖,被书佐吓唬得一愣一愣的。 “长官,您还是赶紧撤吧!就从后门走,那房俊并不知您是否在官署之内,下官待会儿就去说您已经走了,想必他也不会追上您的府里闹事吧?” “可是……本官为何要逃掉呢?”窦静被这位书佐弄得一头雾水。 房俊的确凶悍,这位棒槌的大名窦静素有耳闻,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何时与这位文名与凶名并著的房二郎有过任何往来,芥蒂、仇怨之类就更没有了…… 书佐愣了愣,问道:“不是来找您麻烦的?” 窦静没好气的骂道:“本官与那房俊素不相识,更无往来,他为何要找本官的麻烦?那房俊虽然性子暴躁,却也不是混不讲理之人,即便有些嫌隙,也定是误会,分解几句即可。还不立即去将人给请进来?” 见到书佐转身出去,窦静赶忙又嘱咐了一句:“态度好点……” 虽然心里不认为房俊是来找什么麻烦,但是这位少爷的凶名太盛,窦静这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 书佐应了一声,心里却是腹诽:我敢态度不好么?那位可是长安城里的鬼见愁,连亲王重臣都敢揍,万一惹怒了人家,将咱这一身骨头拆了都没地儿说理…… 回到门房,书佐低头哈腰一脸谄笑:“二郎,寺卿大人有请。” 房俊嗯了一声,起身走向门口,却冷不丁站住,指着桌案上的茶杯说道:“这茶水太差劲。” 两世为人,就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嗓子里现在都黏黏的难受…… 他只是随口抱怨一句,却不想把书佐下个半死! “噗通”就跪在地上,浑身筛糠一样发抖,求饶道:“二郎饶命……这都是寺卿大人的意思,说是咱们穷衙门没油水,上门来的也没什么贵客,随便准备点散茶意思意思就行了……冤有头债有主,您跟寺卿大人有仇,就去找寺卿大人,放过小的吧……” 房俊目瞪口呆,一脸黑线。 咱的名声已经臭到这等程度,上门来就认为是找茬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的“止儿啼”? 第六百一十八章 合作(上) 房俊额头青筋乱跳,恼火至极。 难不成咱的名声已经臭大街,找谁都被看作是找麻烦? 再者说了,你们司农寺是穷衙门? 快别扯了行不行! 司农寺的主要职责,便是掌粮食积储、仓廪管理及京朝官之禄米供应等事务,总管上林、太仓、钩盾、霡官四署及诸仓、司竹、诸汤、宫苑、盐池、诸屯等监。凡京都百司官吏禄禀、朝会、蔡祀所须,皆由司农卿供应。 无论在任何年代,更粮食仓库沾边的单位就没有不肥的,何况是主管单位? 这么一个油水丰厚的衙门,却连待客的茶水都随意糊弄,可见其主管是多么吝啬的一个奇葩…… 房俊气得不轻,踹了这个书佐一脚,怒道:“赶紧带路,否则惹怒了某,说不得扒了你的皮!” 书佐吓得哆哆嗦嗦,眼泪都出来了,赶紧一跃而起:“在下这就带路,二郎莫怒,二郎莫怒……” 腿脚麻利的窜了出去。 房俊无奈,看来以后得注意经营一下名声了,这要是走到哪里都被看作大棒槌、人人敬而远之,那得多郁闷? 值房里,司农卿窦静见到一个黑脸少年走进来,笑呵呵说道:“可是房二郎当面?” 房俊看着眼前这个鹤发童颜、清癯矍铄的老者,赶紧施礼道:“晚辈房俊,见过寺卿大人。” 不恭敬不行,这位司农卿的资历太老了! 武德初年,高祖李渊刚刚即位不久,窦静便受命任并州大总管府长史,当时的并州大总管刘世让性格懦弱,有名无实,整个并州大总管其实便是在长史窦静的掌控之下。尤为重要的,李二陛下西征薛仁杲一役,便是以并州作为基地,窦静极力支持,这才为李二陛下赢得最显耀的功勋——击破薛仁杲。 等到李二陛下即位,立即将窦静调任司农卿,封信都县男。 这可是李二陛下的嫡系人马,比房玄龄资格都老,不恭敬行么? 窦静哈哈一笑:“素闻房二郎侠义豪气,何必如此多礼拘束?随意一些就好,快快请坐。来人,奉茶!”然后赶紧又补了一句:“奉好茶!” 房俊眼皮一跳,这个老吝啬鬼…… 便依言在下首坐了。 窦静笑眯眯的看着房俊,赞叹道:“这些时日,耳朵里都是关于二郎诗才天授,用惊才绝艳的一首一首好诗为自己证明清白的事情,老朽实在是叹服不已。大唐诗词第一人,二郎实至名归!” 这就是名声的好处了…… 除了“棒槌”的臭名声之外,那些经典的诗词亦将房俊的文学之名传扬开去,得到士林的认可。虽然性格上有点瑕疵,但是才华是真的惊才绝艳,如此天资纵横的人物,一百年也不见得出来这么一个,如何不叹服尊敬? 便是窦静这等资历深厚的“老油子”,面对房俊的时候也得客客气气,给足面子。 文人,是这个时代最最显耀的阶级。 而房俊通过一首接着一首闪瞎人眼的绝世好诗,赫然已经站在这个阶级的最顶端…… 房俊谦虚道:“在您老面前,晚辈那一点名声有何足道?若非是您老这等前辈历经战火、舍生忘死,何以有晚辈现如今这繁华安定的世道?在晚辈眼里,您才是真正的名仕!” “哈哈哈……” 窦静被房俊恭维得开怀大笑,越看房俊越是顺眼。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谁说房俊又臭又硬、一根棒槌捅破天? 明明很是知情识趣嘛! 当然,早就活成精的窦静自然知道房俊这话里头恭维多过实意,可那又如何呢?无论官场也好,市井也罢,所谓花花轿子人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才是为人处世之道。 标新立异、心直口快,绝对不足取。 魏徵一生严苛,绝不随波逐流,但是在窦静看来,终究要为现在的刚硬付出代价…… 窦静笑了一阵,和蔼的问道:“二郎今日前来,有何事但说无妨,只要老朽帮得上忙,绝不推辞就是。” 这话说出来,已经是有与房俊平等相交的意味了。 论资历,窦静可是比房玄龄都深厚的存在,何用给房俊半点面子? 房俊不是不识趣之人,闻言连忙说道:“前辈如此,晚辈实在受宠若惊。今日前来,是想与前辈商讨一事。” 这时有书佐奉上香茶。 茶香悠然,沁人心脾,是上品的龙井,房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确实有点口渴,可刚刚在门房里的茶水着实难以下咽,心中犹有余悸。 看来,这位司农卿长官是看人下菜碟,非是在意之人,也只有散碎的茶叶末子招待…… 窦静示意房俊饮茶。 二人都饮了一口,窦静说道:“有何事,说罢,毋须吞吞吐吐。” 房俊喝茶润了润喉,放下茶杯说道:“晚辈一直对农耕之事深感兴趣,于耕作之道,亦稍有见解。眼下四海昇平,风调雨顺,可天下食不果腹之人,尚为之不少。每每思之,总是彻夜难眠,心怀怜悯。” 窦静面容便严肃下来。 司农寺的职责之一,便是教授万民耕作。只是那等费心费力之事,谁愿意去干?是以自前朝开始,司农寺自己都渐渐遗忘了这个职责,一门心思放在各地的仓储之上,收缴粮食、填补库存,这才是既能显示政绩,又能得到实惠的好事。 现在被一个后辈在自己面前提起耕作之事,窦静觉得老脸火辣辣的难受,这小子,难道是来给某难堪的么? 窦静敛取笑容,两眼炯炯的看着房俊,冷声道:“二郎心怀天下,感念百姓,着实令老朽敬佩。但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郎还是应当在崇贤馆校正书籍,各尽职守为好。” 不该你管的,就一边呆着去,司农寺的事情,用得着你操心? 房俊依旧笑嘻嘻的模样,放佛根本看不见窦静的不悦,自顾自说道:“您老说的没错,晚辈的职责,便是校正书籍。今日,晚辈发现自古以来,关于农耕的书籍及其匮乏,并且语焉不详、内容贫瘠。无论是泛胜之《氾胜之书》、崔实的《四民月令》还是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和不足。所以,晚辈在崇贤馆的藏书楼内收集了一些关于农耕的古籍书典,并且汇集了大量农耕经验,打算编撰一部农书,刊行天下。自此以后,天下万民莫不以此书为纲领,耕作万物,自给自足!” 窦静差点被茶水烫死…… 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囫囵吞下去,顾不得起泡的舌头,瞪圆了眼睛震惊道:“你说什么?” 房俊笑笑:“您没听错。” 窦静淡定不了了…… 编撰一部全新的农书? 这可是著书立说、流传千古的大功业啊!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立德、立功,这不仅需要大智慧、大毅力,更需要时势的造就,难度太大,非是当世人杰不足以成就。相对来说,“立言”就几乎成为每一个文人最执着的追求,若是能著书立传传诸后世,那就是最大成就,死而无憾! 最最重要的是,房俊最后的那句说了什么? 刊行天下?! 窦静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可他只能死死的压制着自己的兴奋,略带质疑的问道:“著书立说,相比于二郎的才学来说,应是不难。可是这刊行天下……非是老朽看轻了二郎,便是有万贯家财,怕是也无法达成吧?” 第六百一十九章 合作(下) 窦静激动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碍于年纪,窦静这辈子基本就到此为止了,身为九卿,算是一门显赫,也算光宗耀祖,只等着哪天熬不下去了,便致仕告老,回家颐养天年。 虽然几年他都快要七十了,可他却不认为自己很老…… 但是耳中听到房俊说出“刊行天下”四个字,窦静瞬间就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司农寺掌管天下耕作,若是房俊编撰一部农业的典籍,岂能绕开司农寺呢?况且房俊既然能找上门来,显然便存了与司农寺合作的意思。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美事! 著书立说,这是多少饱学鸿儒心心念念却至死亦无法完成的显赫成就,难道就要砸在自己头上么? 窦静觉得浑身血液加速流动,身体都轻了二两,唯一的疑惑,便是房俊有何能力将这部尚未出现的农耕典籍刊行天下? 这可不是一点点钱财可以完成的事情,若是发行数量不够,便不能最大程度的普及,那又有何意义?单单写书的话,大部分文人都有这个能力,当然水平不能保证,可最大的难度就是书籍的刊行! 碍于印刷能力的限制,这个年代的书籍成本很贵,纸张贵,雕版贵,油墨更贵……因此,造成书籍的价格居高不下,寻常人家想要买本书,负担很大。文人之间更流行的借书来抄,一来可以加深对书中内容的理解,二来也是为了省钱, 即便房俊发明出了活字印刷术,想要刊行天下也需要一笔庞大的费用。 面对质问,房俊却浑不在意,只是说道:“钱财之上,毋须前辈操心,晚辈敢说出这话,自然有了计较。只是还有一事,想请前辈帮忙。” 当然要找咱帮忙,不帮忙你找上门来做什么?不帮忙咱怎么能在这天大的好事当中分一杯羹? 窦静的政治斗争经验早已达到返璞归真的程度,知道眼下并不需要玩弄什么心机,人家房俊找来,自然是自己有用得着的地方。 想要有所得,必然有所失。 想要在这一部刊行天下的农书当中获利,自然要有相应的付出。 窦静欣然道:“老朽与尔父乃是至交好友,尔在老朽眼中,便如自家子侄一般,毋须见外。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只要老朽能力之内,定会不遗余力鼎力帮扶。著书立说,这可是名垂千秋的大事,老朽岂能袖手旁观?” 果然是人老成精,瞧瞧人家这话说的,明明想要捞好处,还得顺带着送出一个人情…… 不过既然有了这话,关系立马拉近一层,相处起来也可以比较自在。 房俊便说道:“既然如此,那小侄便将想法与前辈说一说,前辈经验丰富,还请不吝赐教……既然是编撰农书,自然要请前辈发动司农寺下属的司丞、署令等等耕作经验丰富之官员,集思广益,博采众长,群策群力,同时汇聚天下各处的气候、水文、温度等等信息,分门别类,依照地域的不同而编撰相应的耕作方式。” 这才是房俊找上司农寺寻求合作的原因。 农耕不是一件简而化之的事情,不可能一条纲领适用天下。每一地的土壤、气候、降水等等条件的不一而同,便代表着耕作方式的不同,必须依照当地的自然条件,适当的进行变化。 而唐朝与后世相距前年,这可不仅仅是时间的差距,千年时间,说是沧海桑田都不为过,房俊对于现在的气候条件和地质条件完全不知,怎能编撰出适应各地耕作的农书? 司农寺下属的诸屯,最低一级分派到天下各州府县,掌营种屯田,句会功课及畜产簿帐,以水旱蝝蝗定课,劝率营农,督敛地课。只要将这些分派天下的诸屯屯监召集起来,便可得知天下各地的地质条件,以此才能完善的编撰农书。 否则房俊干脆就自己搞了,以他领先大唐千年的农业知识和耕作技术,完全不需要旁人帮衬…… 窦静虽然不是农耕出身,但是担任多年司农寺卿,作为天下农课的最高长官,对于农耕之事自然不会陌生。房俊这么一说,窦静便立即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借助于司农寺的行政资源,收集天下各地的地质条件,汇总到房俊处,由他领衔编撰农书。当然,自己作为司农寺的最高长官,可以在农书的作者栏里署名…… 窦静疑惑的看着房俊:“二郎通晓农耕之事?” 这在他看来,实在是太意外了…… 满长安,谁不知房俊是个纨绔子弟?虽然近年来屡屡有经典之诗词流传出来,前些时日崇贤馆内与江南大儒王雪庵的一番对质,更是提笔成章惊才绝艳,但是他怎么会种地呢? 尽管国朝将国民分成“士农工商”四个等级,农民看似只是略低于士人阶层,但是实际上却已然是最低等级的存在。工匠们掌握着祖传的技艺,商人创造着大量的财富,农民与之相比,已然处于弱势群体。 似房俊这等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怎么可能没事儿去了解作物如何耕种? 房俊奇道:“前辈没听过育苗之法?” 他去年创新的育苗之法,今年已经风行关中,大多数有条件的农户都已经采用此法,提前育苗。这窦静身为司农卿,居然不知此事? 窦静大吃一惊:“难道此法当真乃是二郎所创?” 房俊不解道:“前辈何以有此问?” 当然是我开创出来的,没有我,谁能把千百年后的育苗之法搬运到大唐? 窦静上上下下打量房俊,叹服道:“市井之间竞相流传,说是此法乃是‘呼风唤雨房二郎’所开创,只是老朽一直未肯相信。毕竟二郎一直以来的名声,可不会令人相信你会沉下心来钻研农事……” 房俊郁闷了…… 名声的确是个好东西,就因为自己以往的名声不好,说起打架滋事人人能想起他,说起育苗之法,听到名字也不相信是他开创的…… 看来,这次心血来潮编撰农书的主意,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一旦此书刊行天下,咱房二郎的名声必然焕然一新,竞相称颂!这可不是图个虚名那么简单,在这个无限推崇道德人品的年代,一个好的名声,简直相当于一道护身符! 只要这本农书编撰成功,房俊的名声必将天下传诵,届时说是免死金牌还差点,但是趋吉避凶绝不为过! 既能将自己先进的农业知识传输天下,帮助更多的农民多打一石粮、多吃一口饭,还能提升自己的名声,扭转以往“棒槌”的破名声,简直一举两得! 不说远的,就是现在,窦静对房俊的观感就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一首一首经典到足可传世的佳作,已经将房俊的地位推崇到士林的巅峰。 大唐的文化界最讲究的就是“诗酒风流”,在八股文尚未出现的这个年代里,一篇不朽的诗篇传世,便可以奠定一位文人崇高的地位,甚至可以让一介白丁凭此鱼跃龙门,成为官员! 而房俊的名诗又岂是一首两首? 可以说,大唐至今为止,在诗词一道,房俊的成就足以碾压所有的鸿学大儒! 随着崇贤馆内“抄袭”事件的传播,以及房俊多首名篇的流传,现在的房俊虽然仍未摆脱纨绔的名声,但是士林却以及承认了他的地位。 不承认不行,人家诗词写得确实是好…… 现在有得知其在农耕之上亦颇有建树,这地位可就不是提升一点半点了。 窦静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打定主意,房俊提议的这部农书必然要完成,只不过…… 窦静忽然一脸紧张的看着房俊,正色说道:“司农寺是个穷衙门,没钱印书,更没钱满天下的发行。咱丑话说在前头,二郎可别打司农寺钱库的主意!” 房俊一脸黑线。 这个招待客人用茶沫子的老吝啬鬼…… 第六百二十章 姐妹 面对这个老吝啬鬼,房俊极度无语。 这司农寺又不是你家的,犯得着如此吝啬到已经不顾脸面的程度么?人家“守财奴”守的是自己的钱财,你可倒好,替李二陛下守财已经到了一毛不拔的境界。 李二陛下应该给您发一枚“最佳员工终身成就奖”…… 房俊心里吐槽,忍不住翻个白眼,问道:“听闻司农寺的少卿,可是靠着司农寺敛取了几十万贯的家财,您现在口口声声司农寺是个穷衙门,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一听这话,窦静顿时黑了脸…… 司农寺少卿赵元楷,最是擅长钻营貪腐、侵佔公帑、利用职权收刮民财。 窦静极其鄙视这位同僚,曾对属下的官员们大声地说道:“隋炀帝骄奢淫逸、贪渎民财,那时的司农寺非得有你这等蠹虫不可。现在皇帝自身节俭爱护民众,要你又有何用!” 这番话长安皆知,世人皆赞窦静清廉。 后来御史言官几经弹劾,李二陛下才将这位司农寺少卿贬斥到栝州担任刺史。 窦静极为不悦,没好气的看着房俊,气哼哼说道:“老朽得陛下之爱护,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岂能不衔草接环以报之?若是浪费公帑,不知勤俭节省,还有何颜面见陛下?” 房俊微微一笑,赞了一句:“前辈当真是公忠体国,堪称吾辈之楷模!” 清廉倒是真的清廉,只是这位司农卿大人,却也如同这年代的文官一样,得不到房俊的多少敬佩。 在房俊看来,水至清则无鱼,想要天底下的官员个个清廉守正两袖清风,那纯粹是痴心妄想,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相比于貪官,房俊更痛恨那些虽然两袖清风实则却是尸位素餐之辈…… 贪钱不要紧,不作为才是最可恨的! 这位倒不是不作为,他是怎么做的呢? 贞观三年,李靖领兵击溃了突厥的军事实力,李二陛下打算把突厥牧民迁到黄河以南来居住,时任夏州都督的窦静提出反对。他是怎么说的呢? “臣闻夷狄者,同夫禽兽,穷则搏噬,群则聚鹿,不可以刑法绳,不可以仁义教。……如臣计者,莫若因其败亡之后,加其无妄之福,假以贤王之号,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权弱势分,易为羁制,自可永保边塞,代为藩臣,此实长辔远御之道。” 突厥人以畜牧为生,不会耕种,朝廷要供应他们衣食;况且,他们不会忘记被打败的耻辱,有可能叛乱,不如另委任一个首领,加封王号,再以唐宗室女与其婚配,与他们永结友好关系,使其世为唐朝廷的藩臣,边境也可安宁…… 看看,这位就是“和亲派”的主力干将! 房俊其实是不大看得上这位的能力,但是对其操守却甚是放心,因此才会找上门来,送给他一个天大的好处。 ***** 时维三月,春风和煦。 绣阁外的梧桐发出嫩芽,光秃秃的树干上浮现出浅绿色的颜色。红色的宫墙跟已有草芽冒出来,浅浅的一层,给这个庄严肃穆的皇宫增添了一份生机…… 高阳公主推开窗子,凭窗眺望着春意盎然的皇宫,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眸有些迷茫。 秀发如乌云堆髻,一袭绛紫色的宫装,紧裹着玲珑纤秀的窈窕身姿,愈发映衬得修长的脖颈雪白如玉。 长乐公主则换上以往的素淡道袍,清丽毓秀,淡然若水。 她站在妹妹身边,伸出纤纤玉手替妹妹拢起鬓角的一绺散发,浅笑道:“近日妹妹可是有什么心事?整日里忧心忡忡、神思不属的样子,让人有些担心呢。” “唉……”高阳公主收回目光,回身握住姐姐的纤手,感受着淡淡的温暖柔软,轻轻蹙着眉头,大眼睛宛如迷惘的小鹿一般可怜兮兮的看着长乐公主秀美的脸庞,咬了咬嘴唇,说道:“皇姐,我害怕……” 长乐公主微愣,奇道:“怕什么?” 高阳公主迟疑了一下,有些羞涩道:“我怕成亲。” “这是为何?不是一直就想着嫁给房俊么,怎地眼看好日子便到了,却又说这样的话?”长乐公主越发不解。她深知这个妹妹看似娇弱,但性子却颇为火辣直爽,从小到大,很少有这般迷茫不知所措的时候。 高阳公主娇美的脸蛋抽成一团,撒娇道:“人家就是怕嘛……”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 这个妹妹啊,即将嫁作人妇了,怎地还是这般娇憨? 便柔声劝慰道:“成亲而已,有何害怕呢?每个女人都必须走这一遭啊。何况新浪还是妹妹中意的人,比那些盲婚哑嫁的女人不知幸福了多少倍。” 唐朝社会风气开放,未婚男女偶然见面并不稀罕,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上古流传下来的规矩,不知多少青年男女在成亲之前却是连一面都未曾见过。 高阳公主心中仍旧忐忑,一想到即将离开皇宫,住进另一个男人的家里,奉养他的双亲,从此变成另外一个身份……心里便抑郁得不行。 握着姐姐的手,往姐姐身上靠了靠,嗅着姐姐好闻的体香,高阳公主小声问道:“皇姐,当初你和长孙冲成亲的时候,有没有一点担心啊?” 话一出口,高阳公主顿时惊觉,伸手捂住小嘴,歉意的看着长乐公主,暗骂自己没脑子,怎地又提起此事呢? 果不其然,长乐公主闻言,一瞬间俏脸的血色便褪尽,显得格外苍白。 高阳公主惶然道:“皇姐,对不起,我……” “说什么对不起呢?”长乐公主凄然一笑,清理绝俗的俏脸展现一个略显凄美的笑容,伸出手臂,轻轻揽住高阳公主瘦削的肩头,轻声道:“这就是命,姐姐也看开了。上苍让我投生在帝王之家,享受锦衣玉食,有慈爱的母后,有敬爱的父皇,有亲厚的兄长,有贴心的姐妹……即便婚姻不如意了一点,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人生一世,总不能样样顺心、事事遂意,若是圆满无缺,那才是要遭受天妒呢……” 高阳公主满怀歉意,并未因为长乐公主表现出来的洒脱而轻松起来。 这位姐姐一直就是这样,总是贤淑端庄,总是知书达理,总是善解人意……她的一言一行,总是以母后为纲,事事都模仿着母后的方式,将温暖的笑容展露在人前,却将辛酸和苦涩暗暗下咽…… 伸出手,轻轻揽着柔软的腰肢,感受着姐姐单薄瘦弱的娇躯所承受的凄苦酸楚,高阳公主心中满是怜惜。 “皇姐,脱掉这件讨厌难看的道袍吧,求父皇给你另外选一个夫婿,岂不是更好?”高阳公主劝解道。 长乐公主轻轻一笑,红润的唇角微微挑起,却无半分笑意,只有一份深入骨髓的清冷孤寂。 她清澈的眸子移向窗外,声音轻柔如水:“何必呢?姐姐早已看透了这红尘俗世,也看透了男人。这天底下的男人啊,其实都是一个样,总是那么虚伪、冷酷、自以为是……” 高阳公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感受到姐姐的凄苦绝望,下意识的搂得更紧。 她反驳道:“皇姐此言,有些偏颇了吧?起码房俊就不是像你说的那样。那家伙虽然长得黑了一点,但是仔细端详的话,其实也还不错。” 说到这里,高阳公主顿了顿,俏脸有些红,有些羞涩,她何曾夸赞过一个男人呢?即便这个男人是即将成为她相公的人……可是为了打消长乐公主心里的冰冷绝望,她觉得有必要那房俊做个典范。 所以,稍稍的羞涩过后,她接着说道:“房俊那小子虽然是个棒槌,可他真的有血性!他能将我塞进炕洞里,独自引开叛军,亦能单人匹马舍了性命将我从叛军手里救出……” 男人,并不都是虚伪冷酷吧? 起码还有一个房俊是那样的热血阳刚、待人至诚…… 长乐公主捏了捏妹妹的脸颊,取笑道:“是呀,他还给你写诗呢,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呵呵,真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好诗啊,好感人!所以,妹妹的一颗芳心,算是彻底沦陷了么?” 高阳公主被姐姐取消,顿时大囧。 这丫头羞不可抑,顿时反击道:“他也给姐姐写文章了啊……” 长乐公主笑容一凝,洁白如玉的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高阳公主扬起嘴角,得意洋洋的背诵,看着姐姐殷红的俏脸,倏地响起什么,双眼闪亮的盯着长乐公主,神秘兮兮的说道:“皇姐,你说那个黑面神是不是看上你了啊?” 长乐公主终于绷不住了,又羞又气,狠狠伸出手指在高阳公主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嗔道:“叫你胡说……” 高阳公主扭着身子雪雪呼痛,却仍旧大笑道:“哎呀,皇姐难道心虚了不成?哦——饶命饶命,小妹不敢了,不说了行不行……” 长乐公主娇嗔着骂道:“再敢胡说,就扯烂你的嘴……” “哎呀……不敢啦,皇姐饶了我……咯咯咯……” 春日的皇宫,银铃般的笑声洒满绣阁,随着春风在庭院里荡漾,驱散了一冬的寒意…… 第六百二十一章 温酒 春风回暖,万物复苏。 院子里的柳条已经抽出了嫩芽,鹅黄色的暖意透着春天的清新。 房府已经成了一个大工地,工部的建筑队早已进驻,除了修建一幢全新的院落以供公主成亲之后居住,同时亦应房俊的要求对府中几所重要的建筑进行修葺和装修,这其中便包含房玄龄夫妇和房遗直的住处。 总不能将自己的房子修得美轮美奂富丽堂皇,老爹和大哥的住处却依旧是原来的陈旧模样吧? 田文远时不时的前来请示,姿态摆的很低,这不仅仅是因为房玄龄或者皇帝的关系,更是对于房俊的看重。从工部接手房府的建筑开始,与房俊不和的工部尚书郧国公张亮便始终未曾表示过排斥和抵触,更别说明里暗里的下绊子了。自从房俊在崇贤馆“击溃”江南大儒王雪庵之后,张亮更是对房府的事情置若罔闻,当成空气一般不闻不问,完全放手田文远负责。 打了一位国公爷的脸面,却已然优哉游哉谁都拿他没法,房俊的强悍早已是朝中最顶级的层次,田文远惊为天人,愈发用心尽力。但凡房俊有何要求,都会完美的去完成,房府建筑所需的各项木料建材,更是在不逾制的标准下采用最好的。 不过房俊对于这座新房子并未有太多的想法。 对于古色古香的唐韵唐风,他是非常喜欢的,前世就曾梦想着自己何时从体制中推出之后拥有那样的一所房子,现在实现了,自然不会作死的去弄什么现代风格…… ***** 房府花厅内。 木质的地板干净铮亮,窗子开了一半,有微风吹入。 禄东赞端正的跪坐在地席上,看着面前茶几上的一个雕有细花的坛子。 坛子的盖口上面都封有民间自制的粗宣纸,宣纸的中心印着一个大大的金色福字,金色有些暗淡却十分的抢眼,纸的四角是墨色的五福剪影图案;宣纸的下面被金丝线绳紧紧缠绕着,胶泥把坛子的盖口密密实实的封闭起来。 这是一坛来自江南的花雕酒…… “花雕不同与北方人常喝的烈酒,喝时一定要把酒温热后再喝,那才好静心、好有味道,才显得的雅细。” 房俊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一边打开了坛子上的泥封,用提子撸了一提,倒入旁边的一尊铜壶内,一股酒的清香顿时弥漫开来。 禄东赞微微叹服。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一袭皂色直缀,布料是寻常的葛麻,清爽透气,并不奢华。但是穿在他的身上却是干净整洁,有一种内敛的高贵。清晰深刻的五官轮廓,目似朗星,鬓如刀裁,匀称结实的体魄,穿着雪白的袜子盘腿坐在地席之上,浑身透着一股清爽自然的气质,即便是这般极为不雅的姿势,却丝毫未让禄东赞产生半点遭受轻视的不快。 一晃半年,这个少年不仅在大唐士林之中创出一番名头、声震天下,身上这份洒然自若的气质愈加神韵内敛,昔日的咄咄逼人已然消散殆尽。 将来必然是个令人头痛的人物啊…… 禄东赞有些叹息的想着。 大唐毕竟是幅员辽阔、人杰地灵的超级帝国,随随便便就会冒出几个优秀的人才。而如同房俊这样有能力、有手腕、有背景的后起之秀越是出色,对于吐蕃来说便越是艰难…… 贫瘠严寒的吐蕃不仅缺少生存物资,更缺少形形色色的人才,恐怕这才是吐蕃与大唐真正的差距。 房俊在穿戴上可以随意舒适为主,但是在生活享受上是绝不吝啬的。红木的书案,檀木的茶几,茶几上面更是雕刻精细茶盘,荼盘里的紫砂或白的晃眼的邢窑白瓷茶具,更加显得名贵与高雅。 铜壶外面残留的酒液一放到燃烧着蜂窝煤的炉子上便发出吱吱响声,不一会壶里也传出嘭嘭鼓鼓的声音。 房俊麻利的从炉子上拿下酒壶,一边倒着洒,一边语气愉悦的说道:“花雕酒是由江南白糯米酿造的,数量稀少而且价格昂贵,想必吐蕃那边是甚少见到的,大相今日有口福,这是江南的行商昨日才送来的陈年佳酿,请细细品尝。” 说着,一股褐色酒汁顺壶嘴流进了禄东赞面前白瓷酒杯里。 房俊正色说道:“陈酿不求甜,铜壶不跑色。”瞅了禄东赞一眼,突然又大笑了起来:“呵呵,来,大相先尝尝。” 禄东赞是吐蕃人不假,但毕竟是一国之相,见识绝对不少。这产自江南的花雕虽然珍贵,却也不是没喝过。 消瘦布满皱纹的老脸微微一笑,仿若盛开了一朵菊花,禄东赞笑道:“那可就是托二郎的福气了,请!” 禄东赞拿起酒杯,酒杯晶莹雨润、薄如蝉翼,酒水温热,使得薄薄的酒杯有一些烫手。先试着抿了一小口,酒很醇香带有点酸甜。接着一大口呑了下去,一股热热的、粘粘的缠绵液汁直流入肚中。 “好酒。” 禄东赞赞了一句,温酒入喉,顺滑入腹,仿佛一身的寒气都被驱散。 房俊哈哈大笑的揭开铜壶的盖子,揶揄道:“大相请看,这里面装的都是好东西。” 禄东赞好奇的提起酒壶向里面看去,原来里面加了几颗话梅干和几片人参,甚至有几片不规则圆形的东西,那是鹿鞭…… 怪不得这酒喝着就让人浑身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原来是加了料的! 禄东赞苦笑道:“二郎少年英雄,正是扬鞭策马纵横床第的好年纪,自应固本培元注重养生。老朽年近半百,已是油尽灯枯,这般猛药扶持,岂非要了老命?” 面上说的客气,心里却是暗骂! 还以为这小子有了长进,谁知却仍是以往那副浑不吝的模样,心思促狭,连老头子都要捉弄一番…… 这添了料的花雕酒喝完,还不得虚火上升、心猿意马? 若是立即去平康坊寻个姑娘快活一番,指不定被这小子如何嘲笑呢…… 这小王八蛋太损! 房俊笑呵呵说道:“大相不必担忧,此酒温顺,虽然加了几味佐料,却只是增添几分情趣而已。南方不同于北方,喝太烈的酒热气太大,毒气不容易从身体内散发出去,所以一定要喝一些糯米酿造的酒。寒冷的时候,家里一定要备上几坛子这样的好酒,来了客人就撸上几小壶,边煨边喝那才叫情调。” 禄东赞摇头道:“现在是春天啊,春干火躁,岂不是烈火烹油?” 房俊便促狭的眨眨眼:“所以,要适当的释放一下啊……” 禄东赞摇头无语,这小子,果然没好心…… 二人不说正事,只是谈论着各地风俗,江山盛景,禄东赞又被房俊的博学惊艳了一回。这小子虽然年幼,但是对于各地的风俗人情、名胜景致似乎都有所了解,且见解甚是精辟,往往令见多识广、号称“吐蕃第一智者”的禄东赞沉思一番…… 先聊着,不经意间又喝了两小茶盅,禄东赞这回不但心里感到热,就连脚手和脸都感觉火辣辣的了,对花雕酒亦感兴趣大增,想着回吐蕃的时候是不是要奢侈一回,多买上几坛,跟赞普好生享受一番。 “这酒要烫到什么温度最是合适?”禄东赞问道。 房俊喝了几盅,脸色红润起来,说道:“某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送酒的那位行商说,听到壶里面的有响声,手又可以拿着铜壶烫不伤人就行了。煨的不到火候,酒喝起来就不醇香了,烫太过了,滋味又会流失。这酒在江南极为盛行,江南人士吃海鲜多,所以,更要喝上几口花雕,海鲜为凉性,而花雕暖胃……” 两人便这么东拉西扯,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重逢,半天也未曾谈论到正事。 房俊沉得住气,禄东赞自然更沉得住气。 一老一少,就这么互相扯蛋…… 第六百二十二章 让利 酒香阵阵,暖意融融。 温酒入喉,禄东赞却叹息着说道:“吐蕃苦寒,莫说那些饥寒交迫的子民,便是如老朽这等贵族,至多也只是温饱而已,何曾如此温酒言欢,舒适惬意?” 言语之间,甚是感慨。 这位吐蕃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大相,禄东赞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亦有着矢志不渝的决心。他要在他的手中令贫寒的吐蕃子民享有一块温暖的土地,令吐蕃子民拜托世世代代艰辛生存着的贫瘠高原。 只可惜造化弄人…… 吐蕃有了最杰出的大相,他能够用他的能力和智慧使得吐蕃更加强悍,却无奈遇到了如日中天的中原帝国——大唐! 几次三番的遭受挫折,令吐蕃上下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强盛的大唐绝对不是现在的吐蕃可以用武力来征服的。所以,在禄东赞的极力推动下,吐蕃的国策从征服开始转变。 这个转变的第一步,便是和亲。 中原王朝自古以来便有和亲的习惯,只要能发动一场令他们感到威胁的战争,便可以将他们逼迫到谈判桌上,然后再名义上表示臣服,求娶皇族贵女,顺带讨要金银财宝无数好处,以此缓解内部的危机,休养生息。 等到实力强大到一定地步,再一次发动战争,要么扬鞭跃马一统中原,要么再次求亲讨要好处。 周而复始…… 这几乎是所有游牧民族的生存技能,对富裕悠闲、贪生怕死的中原王朝使出来,无往而不利。 但是这一次,所有的希望的都被眼前这个小子给搅和了…… 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中原的那些宿儒文官们绝对想不到,当这几句话被房俊喊出来,然后立为大唐国策之时,对于吐蕃、突厥这等游牧民族来说是何等的震撼、何等的绝望! 昔日秦皇汉武对游牧民族斩尽杀绝之时,亦未曾说出这般惊天动地的话语。 一旦大唐坚定不移的执行这个国策,那么可以想见,吐蕃世世代代都只能被大唐死死压制,莫说什么征服一块温暖的土地,能保得住贫瘠的高原,不亡族灭种,那就算是邀天之幸! 没人比禄东赞更清楚大唐比之吐蕃优越百倍的潜力,一旦这股潜力被强势的挖掘出来,吐蕃将要面临的,将是一个无比巨大、几乎永远不可能被击败的大唐! 禄东赞是聪明人。 在惊骇欲绝之余,他立即意识到吐蕃的策略必须转变了。 以前是恶棍流氓一般的扑上去咬下来大唐的一块血肉,反正横的怕楞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苦哈哈的吐蕃就是瓦罐,大唐这尊精美的瓷器怎么肯与吐蕃硬碰硬? 现在,则是要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尽可能的去亲近大唐,尽可能的谋求合作。 上一次房俊所说的“青稞酒”,令禄东赞很是心动。 返回吐蕃之后,禄东赞曾与赞普彻夜商讨此事的可行性,最终的结论是肯定的。当然赞普大人也深切的表示了对于无法娶回一位中原皇室的公主而表示深深的遗憾。 对于每一个周边国家的贵族来说,娴淑典雅、钟灵毓秀的中原公主都是最最钟爱的对象…… 房俊并未第一时间接话,而是慢慢的饮着温热的花雕,任由禄东赞走神。 良久,禄东赞才回过神来。自嘲的一笑,自己何必如此执念,非得与房俊整个高下? 今日他禄东赞能坐在这里,难道还不能表明其实吐蕃已经在与大唐的战争中落于下风了么? 将杯中的花雕酒一饮而尽,禄东赞心念豁达,双目灼灼的盯着房俊,沉声问道:“二郎,上次用江夏郡王饮宴之时所提起的青稞酒,不知可否执行?” 既然决定于大唐展开另外一种互惠互利的邦交,而不是以往的强硬之态,那么不如就从这个青稞酒开始吧…… 房俊浓眉一挑,问道:“大相已经决定了?何曾与赞普细细商量?” 禄东赞点头道:“自然。” 如此事关国策的大事,如何能不取得赞普的同意? 事实上,青稞酒的合作,是赞普迫切需要的一个契机…… 在吐蕃内部,其实并不是铁板一块。 游牧民族想要统一,其难度比之中原的同意更加艰难。不同于中原以汉人为主体的社会构成,吐蕃是由无数个部落联合起来组成的,而这些部落之间文化、意识、利益都存在这巨大差异,可以说永远也不能真正的融为一体。 内部各个部落绝非心悦诚服的服从松赞干布,各方势力倾轧,之所以在上一次对大唐发动的战争中占据了先机,只不是因为大家的利益相同——都想在大唐身上讨要好处! 按照事先的分配,松赞干布求娶大唐的公主,然后请求大唐派遣大量的有经验的农夫、工匠、医者等等陪嫁,以及大量的钱财赏赐。 一旦目的达成,吐蕃将会与大唐保持一段相对亲善的关系,有利于吐蕃消化由大唐得来的这些利益。大唐先进的文化必将对吐蕃贵族造成最强烈的震撼,自此以后,见识到大唐之强大的吐蕃贵族们,怎么会不励精图治? 现在和亲这条路算是被房俊给堵死了,哪怕皇帝想要和亲,也不敢背负上“昏聩之主”的千古骂名,只能对吐蕃强硬到底。 禄东赞知道大唐一旦全力应对吐蕃,将会爆发出怎样惊骇的力量,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青稞酒项目,便是天然的缓冲剂。 当然,禄东赞并不知道房俊也是这么想的…… 吐蕃不愿对上一个全力爆发的大唐,大唐又岂愿倾举国之力征讨吐蕃? 就算真的举国征讨,李二陛下宁愿去征讨高句丽…… 相对于隋炀帝三征未克的高句丽,吐蕃实在是不够看…… 房俊便点点头:“即使如此,那就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禄东赞沉着脸说道:“现在就庆祝,为时尚早吧?还请二郎说说,这青稞酒的成本如何分摊,利润如何分配,老朽亦好对赞普有个交待。” 他知道面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子有多么难缠,不讲整个计划商讨清楚,他寝食难安。 房俊佯装不悦道:“既是合作,自然追求双赢甚至是多赢,某自然不会干杀鸡取卵的蠢事,将利益紧紧握在手里,让大相吃亏。怎地,大相还不相信某的为人?” 谁料禄东赞居然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是的,老朽不相信二郎的为人。” “噗”房俊一口酒喷了出来,呛得面红耳赤,不停的咳嗽。 这老家伙…… 真有眼光啊! 没错,房俊才不在乎吐蕃会不会安定繁荣,会不会国泰民安! 他之所以拿出青稞酒这个计划,就是要给吐蕃挖一个大坑! 禄东赞担心的其实不对,房俊是愿意给吐蕃让出一些利润的,毕竟只有利润越大,将来的矛盾才越剧烈,愈发不可调和!不让吐蕃的贵族尝到甜头,怎么会让他们相互制约、反目成仇? 房俊早已做好了盘算,稳了一下气息,便说道:“某出配方,负责销售,大相只管按照配方生产,利润五五分成,如何?” 看上去,这个提议是房俊占了便宜,事实上销售一件商品,最大的成本并不是产本的生产成本,而是销售的环节产生的费用。 房俊这般提议,明摆着吃亏。 但是吃亏又何妨?不让青稞酒的利润达到一定程度,如何让吐蕃的贵族们竞相生产,从而导致粮食短缺,为我所制? 他心里明白禄东赞敢于答应青稞酒合作心思,不就是想在吐蕃将生产的环节紧紧的掌握在手里,一旦发现不好,可以立即叫停么? 只是可惜,禄东赞虽然聪明,却不是个商人,不知道资本的积累都是踩踏着鲜血灌溉的土地,利益足以让那些以往低眉顺眼的部落首领们头脑发昏、双眼冒光、心生异志。 禄东赞以为凭借他和松赞干布的能量,足以镇服吐蕃的各股实力。 殊不知,他们将要面对是怎样一群为了追逐利益彻底发疯的对手…… 第六百二十三章 战略(上) 第六百二十三章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又是和经济利益密不可分的,当然这其中还包括地缘政治,宗教,民族矛盾等等,但归根结底是利益,只要有利益冲突的地方就会有矛盾。” “而战争的本质,就是利益集团间的利益冲突……” 李二陛下面容严肃,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房俊,眼里有闪烁的光亮,以及无法形容的震撼! 他已经在高看房俊,毕竟这小子最近两年以来所表现出的进步实在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放在以往,谁能相信这个木讷拙言、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陡然成为令整个大唐士林都为之瞩目的超级新星? 这样的转身,委实华丽到闪瞎人眼! 但是李二陛下现在才知道,他还是低估了房俊的实力…… 有史以来,人类社会便伴随着战争。甚至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史书都是以战争作为纲纪,没有战争,就没有历史。 但是从古到今,又有哪位先贤哲人能将战争的本质如此清晰明白的剖析出来? 简直是精辟! 这小子,当真有宰辅之才啊!如此年纪便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假以时日,会散放出怎样的光辉呢? 神龙殿里燃着檀香,外面细密的雨丝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雨水汇聚成流,将窗外的景致渲染得扭曲抽象。 这是今春的第一场雨,细密而绵长。 房俊背脊挺直,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仔细的述说着自己对于西域以及吐蕃的战略。 “西域的丝绸古道,勾连东西,是大唐与西方诸国往来的要道,必须紧紧的掌握在帝国手中,万万不能使之落入突厥之手。不过微臣并不建议直接派驻军队驻扎西域诸国,此举耗费极大,国库不可能承受大批量部队的军资辎重,即便有西域诸国承担一部分,也远远不够。” 李二陛下缓缓点头,问道:“所以,你便设计出‘剪羊毛’和‘青稞酒’这两项计划,分别针对西域诸国和吐蕃,希望用经济利益来拉拢他们依附于大唐?” 房俊送上一记马屁:“陛下英明神武、烛照千里,微臣的这点小把戏也就糊弄那些蛮夷,全都在陛下掌握之中啊。” 李二陛下没好气的瞪了房俊一眼。 这小王八蛋才华出众,说是有“经天纬地”之才都不为过,偏偏没有半分史书上那些一代名臣的风骨,阿谀奉承的话语张嘴就来,这简直就是个佞臣啊! 当然,他没有在房俊这几马屁之下飘飘然,还有一个原因,令他心情比较郁闷…… “依你之见,若是朕将来征服了高句丽,也得用这样的手段来达到控制?” 李二陛下面色有些阴沉。 他心心念念征服高句丽,以达到隋炀帝未曾完成的伟业,成就千古一帝的千秋霸业,却不愿自己征服了高句丽却只能遥控,他想要大唐的铁骑踏遍高句丽千里江山,彻彻底底的将高句丽踩在脚下,让高句丽世世代代成为大唐的版图! 虽然也承认房俊的策略是谋国之策,但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心里并不爽利…… 房俊怎能不知李二陛下的心思? 这位皇帝陛下可是心心念念的想要将高句丽占为己有…… 赶紧说道:“不不不,微臣以为,高句丽与西域、吐蕃完全不同。若是占领高句丽全境,可以扶持王室的旁支为王,甚至某一位有一定地位的大臣为王,组建傀儡朝廷,接受大唐的指挥。甚至可以将高句丽王室彻底废除,将高句丽整体并入大唐版图,自此以后,世间再无高句丽。” 李二陛下不解问道:“无论哪一样,都需要驻扎大量的军队在高句丽,岂不是和驻军西域一样的隐患?” 房俊摇头道:“完全不同的,陛下。” 李二陛下一听可以占据高句丽,心情就好起来,招手让内侍给他自己和房俊都奉上香茗,这才正色说道:“愿闻其详。” 窗外雨声沥沥,宛如天籁。 老太监王德亲自奉上香茗,闻听李二陛下这句话,颇为诧异的看了房俊一眼,心底震惊。 他服侍李二陛下多年,对这位皇帝的性情甚是了解。 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位皇帝,却对房俊这个尚未弱冠的黄口孺子说出“愿闻其详”这样明显带着请教意味的话语,代表着在皇帝心里,以及将房俊等同于房玄龄、魏徵等等朝中重臣看待。 这个房二郎,真是不简单啊…… 房俊并未喝茶,偷偷揉了揉发麻的腿,跪坐这种姿势,他是真的不习惯…… “陛下明鉴,高句丽与西域绝不相同。西域辽阔,三十六国各自为政又互为依托,自中原而去西域,穷山恶水,沼泽沙漠,不胜凡几,路途太过遥远而恶劣。一旦驻军,则必须保证粮道的畅通,这么遥远的距离,这么艰苦的环境,难度实在太大。而一旦局势有变,粮道被断,所有的西域驻军将会孤悬于外,中原隔绝。粮道被断容易,再想打通却是难上加难,非得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不可。是以,西域不适合驻军。” 房俊耐心的解释。 他可不会忘了,历史上在安史之乱之时,西域粮道被突厥截断,致使西域都护府孤悬于外四十五载,最终全军覆灭。 当时叛军实力强大,势如破竹,半年之内就相继攻占洛阳、长安,逼迫玄宗出逃。在唐王室逃亡的过程中,太子李亨在马嵬坡发动兵变,诛杀宰相杨国忠以及杨贵妃,随后在灵武自登皇位,史称唐肃宗。唐肃宗为了平定叛乱,调西北边军回师,守卫西域的安西、北庭节度使属下的军队也被大批调往内地。 边军归来对唐朝赢得安史之乱的最终胜利作用重大,不过这样做同样也导致唐朝失去了对河西地区的掌控。吐蕃对河西地区觊觎已久,当唐朝将河西地区的守军调回中原后,吐蕃就趁机出兵,攻打河西走廊,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距唐朝更远的西域反而得以保存,相对繁华的河西地区落入吐蕃之手。 当时,西域仍有唐朝的守军,河西失守之后,他们与中原朝廷的联系就被吐蕃切断,成了孤军。但西域守军仍然奉唐正朔,坚守西域,坚决不向吐蕃投降。 783年之后,唐朝再次出现叛乱,唐德宗为了向吐蕃借兵平乱,将西域地区割让给了吐蕃。这个命令并没有传到西域,唐朝守军仍然坚持履行职责,驻守西域。西域守军在没有援军帮助的情况下,孤军奋战,最终不敌吐蕃军队,全军覆没…… 房俊没有明说的是,一旦中原有变,国力不支之时,便无余力掌控西域,占领不占领,也没什么两样。 见李二陛下面露沉思,房俊又说道:“更何况,相比于大唐府兵,西域各族更擅长骑兵作战。中原至西域的整条道路都在西域诸国的控制之下,一旦发生变故,便是以大唐军队之短处去抵抗西域骑兵之长处,太过凶险。” 李二陛下点头赞同:“确实是隐患重重。但是高句丽又为何不同?若在平壤城驻军,岂不是依旧道路漫长、山河重重?” 这时期的辽东并未开发,虽然被高句丽占据,但是这么一群起源自东北山林野地之间的民族,从来都是破坏容易建设难,浪费着肥沃的土地,河深林密,道路险阻。 自中原至高句丽或许比至西域近了一些,但是沿途的条件并未好上多少。尤其是辽东苦寒,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寒冷不堪,尤其影响军资的运输。 第六百二十四章 战略(下) 房俊料到李二陛下必然由此疑问,老神在在的笑道:“非也非也,若是当真如此,微臣又何必苦苦哀求陛下赐予微臣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之职务?为此,微臣可是连玻璃、印刷术等等发大财的好处都献给陛下了!” 李二陛下眼皮跳了一下,心中恼火。 小王八蛋,朕富有四海,不过就是让你献出玻璃作坊等几个赚钱的买卖,便成天在朕的面前提醒,难道还怕朕亏待了你不成? 竖子眼中唯有金银铜臭,简直毫无进取之心…… 只不过…… 李二陛下脑中灵光一闪,问道:“该不是你所说的什么新式海船吧?” 当初,房俊可是信誓旦旦的说是能研制出新式海船,帮助东征大军运输粮草辎重。 房俊点头道:“正是如此。高句丽也好,倭国也罢,与西域的形势全然不同。控制西域,大唐将要面临突厥和吐蕃的铁骑断绝粮道,而占领高句丽或者倭国,则完全不必担心。高句丽虽然与大唐接壤,但海岸线漫长,只要有一支船队,便能保证驻军的后勤供给,倭国就更简单了,微臣的船队,能将倭国的那个小岛团团包围,让其生则生,让其死则死!” 李二陛下有些不满的看着房俊得意洋洋的模样,不悦道:“海船而已,你能建造,高句丽亦能建造,倭国难道就造不出?人家也造出海船,出海跟你纠缠,你如何能保证粮道的顺畅?” 虽然相比于大唐骑兵跟突厥骑兵的巨大差距而导致西域粮道的危险,海船的建造定然全面领先高句丽与倭国,但是人家也不可能没有一拼之力吧? 茫茫大海,人家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袭扰为战,搞得你焦头烂额,不定什么时候就狠狠的咬你一口。 房俊却一脸傲然:“所以,微臣一直都强调科技先进的必要性。”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房俊的思路,尤其是这小子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词汇,让人似懂非懂,摸不着头脑。 有些恼火的斥责道:“有话就说,莫要在朕面前显摆!” 见到皇帝发火,房俊吓了一跳,这位脾气比自己还糟糕,说不定真的恼了先打自己一顿板子再说…… 赶紧正色说道:“微臣已有完整的计划,微臣赴任之后,将会建设出天下最大的造船厂,建造天下最却先进的海船,组建一支纵横七海、无敌于天下的舰队!” 这个时代,海军被称为水师,一直到清朝末年都是如此,还从未有人提出过“舰队”这个词汇,因为现在并没有“军舰”的理念。 李二陛下关注的不是这个,他只听到了“纵横七海”、“无敌于天下”这两个词。 再也没有任何语言,能比这两个词语在一位好大喜功、心心念念成为千古一帝的皇帝心里产生更大的震撼! 就是要这样! 朕的麾下,就是要纵横不败,就是要天下无敌,就是要所向披靡! 房俊只是一句话,就完完全全说到李二陛下的心坎里,让李二陛下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服得张开来,爽到不行! 但是李二陛下并未喜形于色。 一方面,他很喜欢房俊的构想,但觉得这小子有点好高骛远胡吹大气,未必有那么大的能耐达到这个近乎于伟大的目标。 另一方面,他不喜欢这小子在自己面前翘尾巴,即便这小子深得帝心…… 所以,李二陛下决定泼冷水,不能任由这小子嚣张。 当然,李二陛下不是无事生非、胡搅蛮缠之人,即便打击房俊,也得有理有据,让人心悦诚服。 他不屑的嗤之以鼻:“说的好听,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朕不怀疑你能造出新式海船,但是你造出来,过不了几天人家就学去了,到时候造出跟你一模一样的,你拿什么纵横七海,拿什么无敌天下?” 就算你惊才绝艳,能设计出天下最好的海船,别人不会设计,但是人家可以学啊!海船这东西又不能在家里藏着掖着不给被人看,总是要开出去的,到时候人家学会了,你怎么保持你的优势? 李二陛下的话语是很有道理的。 就比如突厥骑兵天下无敌,大唐无论是从驯养战马、训练士兵都是跟突厥学的,虽然对上突厥总是失败,却也不是全无战斗力,一旦形成局部优势,也能击溃突厥狼骑。 房俊非但一点担忧都没有,反而笑得很开心,说道:“说到这里,话题就又得说到科学技术上头……” 这不是车轱辘话了么? 说来说去,还是这个问题。 李二陛下深深觉得自己的智商有被侮辱的嫌疑,一张方脸顿时漆黑,狠狠瞪着房俊,咬牙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若是再跟朕油腔滑调,哼哼,当心朕的板子!” 房俊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丝毫没注意到李二陛下的自尊依旧被自己连番打击…… 可是这能怪我么? 咱拥有者当今天下无与伦比的知识量,有着领先这个时代上千年的见识,本来就应当高高在上,接受你们这些原始人类的顶礼膜拜啊…… 好吧,跟李二陛下这条霸王龙不能讲道理,人家皇帝陛下永远正确…… 赶紧说道:“陛下过滤了。试问陛下,将火药拿给突厥人看,他们做得出来么?玻璃现在满天下都是,又有谁仿制出来了?新式海船也是一样,将会有多项最新的技术应用,即便高句丽人和倭国人得到图纸,他也做不出来!” 当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已经深入到另一个层次,绝对不是用眼睛看就能学得会的。 比如海船的龙骨铺设,三角帆的角度,帆布的材料,甚至包括即将在新式海船上应用的火炮、铁钉…… 李二陛下张了张嘴,郁闷的发现,房俊说的有点道理…… 但是更令他郁闷的是,自己一贯以来都是自诩文成武德、通晓兵法、精于治国,多年来更是读书不辍,为何却还没有房俊这厮懂得多? 此子也不看书,随便鼓捣鼓捣,就总会鼓捣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出来。可是当你将这些东西掰开了揉碎了去仔细研究,却又发现其实都隐含着最基本的道理,只是寻常人总是忽略了,并未去深思而已。 李二陛下的心是火热的。 他很是期待房俊所构想的这一支无敌的舰队,若是当真可以实现,别的不说,征服高句丽将会胜算大增。 隋炀帝之所以第一次征讨高句丽以失败收场,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水军总管来护儿的玩忽职守、轻敌冒进,导致水军并未发挥其本身的优点,更未完成其所承担的重任。 若是房俊的舰队能够在东征之时由浿水进入高句丽,直扑平壤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平壤,将高句丽朝廷一网打尽,高句丽必然群龙无首举国崩溃,荡平高句丽全境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想一想李二陛下都激动得不行…… 于是,他郑重的对房俊说道:“春闱即将开始,你就要掺和了,静下心准备大婚之事,待到婚后,朕便任命你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前往江南赴任。” 房俊恭声领旨。 所谓“沧海道”,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城市或者地域,隋唐以降,只要是海疆之外,便统称为“沧海道”。 在此之前,“沧海道”大抵是指山東莱州一带,因为隋炀帝三征高句丽,都是由莱州出海进入高句丽境内。 但是现在,房俊不打算从莱州出海…… 第六百二十五章 示好 诚然,莱州引起地理位置,距离高句丽更近,往返更加快捷,也大大减少海上行船的风险。但是莱州亦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距离富裕膏腴之地太远!。 由此造成的麻烦,便是粮草辎重运输的不便. 粮草辎重必须由江南等地事先运输到莱州,在此集结,然后才能经由海船运输至高句丽前线。但是莱州既无运河,道路更是艰难,造成运输的极大的困难,更增添了大量的损耗。 大业七年,隋炀帝下诏征讨高句丽,命令幽州总管元弘嗣往东莱海口造船三百艘,官吏监督劳役甚急,结果造船工匠昼夜在水中,几乎不敢休息,从腰往下都长出蛆虫,十分之三四的人因此死去。隋炀帝征发发江淮以南民夫及船运黎阳及洛口诸仓米到莱州,船只相次千馀里,道路上车辆喧嚣,长期来往在路上的民夫有数十万人,挤满了道路,昼夜不停,死者相枕,臭秽盈路,天下骚动。 仗还没打,就折腾得民怨沸腾,大伤筋骨,能打得赢才见鬼了! 是战略的失误么? 绝非如此简单。 隋炀帝此人嚣张跋扈是有的,行事乖戾亦是天下共识,但是若说他昏聩无能,那更是扯蛋!20岁就率领58万大军南渡长江天堑灭掉强大富裕的陈朝统一全国,结束了中國四五百年的分裂,之后又灭吐谷浑,破契丹,把中國领土扩大了几千里,开凿历史影响仅此于长城的京杭大运河连接南北,正式实施科举制度广泛选拔人才,扩建东都洛阳,又使西安、北京、扬州成为世界最繁华的城市,重开连接西域的丝绸之路...他的一生做了很多利国利民影响历史的壮举,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他们功劳比隋炀帝能大多少?“我大清”的康熙乾隆等等“圣主”,又都干了些啥惊天动地的伟业? 秦始皇做过的事,他多半也做了,但是他没有焚书坑儒;隋炀帝做过的事,唐太宗多半也做了,但是两人的历史地位截然相反。秦始皇、唐太宗都有“千古一帝”的美誉,隋炀帝却落了个万世唾骂的恶名……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仅此而已。 毕竟司马迁只有一个…… 隋炀帝雄才伟略,他不是不知道从江南就地取材,然后从江南出海是上策,奈何江南士族不干!而这些江南士族实在隋炀帝登基之时出了大力的,是隋炀帝政权的基石,他怎么能得罪这些人呢? 宝宝心里苦,但是宝宝没法说…… 所以他只能对江南士族妥协,从江南征调一部分辎重,然后从莱州出海。 悲剧的是,他失败了…… 现在江南士族在李二陛下的强势之下屈服了,房俊自然将出海口设置在江淮一代沿海。而选取这一地带的话,又怎能忽略长江的出海口呢? 永济渠连通涿郡东都,通济渠连通中原淮水,邗沟沟通江淮,江南何联络吴越……那个被新世纪的小学生一直骂作“昏君”的隋炀帝早已用大运河连通天下、勾连南北,将中原腹地与江南富庶之乡、北地战略要地连成一片。只要皇帝一声令下,所有的物资辎重可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最小的损耗,集结于长江出海口。 这才是天下大势! ***** 将皇帝忽悠一顿,房俊告辞出宫。 去东宫转了一圈儿,上官仪将藏书楼打理得井井有条,房俊也没有多待,转身走了。前些时日上官仪在房家族学那边学习了拼音,将藏书楼里的藏书按照拼音检索的方法分门归类,效果甚是不错。拼音检索的效率明显高于以往的韵脚检索和分类检索,否则那日许敬宗这厮暗中使绊子,房俊怕是不能轻易过关。 眼瞅着春闱在即,上官仪便沉下心复读典籍,专心致志准备科举考试。房俊不愿分他的心,是以干脆不在藏书楼待着。 天气渐暖,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天下各处前往长安准备科考的士子,三五成群,人流繁杂。 刚刚回到房府,坐下尚未喝口茶水,便有家仆来报,谢成杰求见。 房俊略一沉吟,并没有拒绝,命家仆将其带去正堂。 虽然对谢家诬陷他抄袭一事深恶痛绝,恨不得狠狠的给谢家一个教训,但是想到将来至江南之后必然尚有借助谢家之处,房俊觉得不好将事情做绝,且听听谢成杰此来说些什么也无妨。 归根结底,诬陷之事虽然是谢家做得过分,但毕竟是李二陛下触动了人家的根基,谢家迫于无奈才展开的反击而已,只是自己倒霉,成了出头的那只鸟…… 没到片刻,堂外脚步声响,一袭宝蓝色绸扇的谢成杰快步走进来。 “谢某见过二郎,几日不见,如隔三秋矣!”一脚迈进正堂,谢成杰便满脸含笑,主动见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对这人极度不爽,房俊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见或者不见,我就在这里,不悲,不喜;你爱或者不爱,我就在这里,不增,不减……谢世叔千里进京,心心念念都是在下,在下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了。” 谢成杰的笑容便僵在脸上,尴尬得不行。 这小子记仇啊…… 不过房俊的这两句话,却令他很是诧异。讥讽嘲笑之余,却有一股浓浓的看破世情的出尘味道,细细思之,别有一番韵味。 果然是才子啊! 谢成杰心中愈发悔不当初,若是早知房俊此人惊才绝艳、诗才天授,自己说是也不会千里迢迢的用“诬陷抄袭”这一招来对付他! 市井传言此子率学无诞、粗鄙不堪,可见流言多有虚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谢成杰也是个人物,既然认输服软,那就干脆伏低做小,苦笑着说道:“二郎大人大量,便原谅了谢某这一遭,如何?说起来,并不是谢某有意针对,实在是心有苦衷,不得已而为之啊!” 这倒是实话,若非家族的根基眼看着被李二陛下动摇,谁吃饱了撑的不远千里来到长安找房玄龄公子的麻烦? 房俊不置可否,却也没有继续挖苦,淡淡说道:“上门即是客,谢世叔请坐。” 请谢成杰在太师椅上坐了,命侍女奉上香茶。 谢成杰对太师椅很是好奇,在椅子上挪动几下,觉得无论双腿还是腰肢都甚是轻松舒服,不由得赞道:“二郎不仅诗才天授,且学究天人,某入京以来,便不断听闻二郎所设计的这种椅子,果然是格物穷理由之物,生平所仅见,佩服,佩服!” 房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对谢成杰的吹捧毫不在意,也不说话。 谢成杰就有些讪讪…… 侍女奉上香茶,躬身退出。 房俊一伸手:“谢世叔,请饮茶。” “请。” 谢成杰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一股清香馥郁的香气直抒胸臆,涤荡肺腑,沁人心脾。 心里不由得又是暗叹一声。 谢家立足江南,这杭州近年兴起的龙井茶如何不知?此茶树原本只是那么几株,产量有限,从未引起过人们的注意。江南士族盘踞江南,一直视煮茶为饮茶之正道,讲究茶汤的君臣佐使、百味搭配。 却不知这龙井茶陡然出世,返璞归真却又回味无穷,立即便征服了几乎所有的江南士族。然而几乎所有的茶树连带着附近的土地,都已经被房俊买下。 这两年茶树繁殖,茶叶的产量渐渐提升,但是其中利益热切不已的江南士族却无从插手…… 第六百二十六章 利诱 谢成杰心中悔意更浓,先前怎地就那般短视,单单只是这龙井茶一项,每年会给房俊带来多少利润?更别说尚有铁厂等作坊,以及房家湾那个集散关中百货的码头…… 这赫然就是关中商业的巨无霸,岂是远在江南的谢家可以轻易招惹的? 真是昏了头啊! 导致谢家蒙受危机不说,还凭白损失了王雪庵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经此一事,王雪庵已然是身败名裂,江南士林之中,已无其立足之地…… 如此人物,只能倾心结交,怎能往死里得罪呢? 啧啧嘴,谢成杰赞道:“果真是好茶!此茶产于江南,谢某却只是偶然才得以品尝,更遑论这等极品。二郎之眼光气魄,谢某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若是论起商贾之事,天下恐怕无人能出二郎之右,古之陶朱公,想来亦不过如此!” 房俊微笑着瞅了谢成杰一眼,这马屁拍得…… 不过此人倒是能屈能伸,算是个人物。当日在青龙寺内,房俊可是见识了这人的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一介江南土豪,无官无爵,亦敢在长安作威作福! 但是现在,形势比人强,立即就能低眉顺眼言语恭顺。 江南世家能够绵延几百年,的确非是侥幸,想必每一家都有此等难缠的人物吧? 房俊略略沉吟了一下,忽然展颜笑道:“昔日晋室南渡,王谢并举,襟韵何如,文雅风流,令人不胜心向往之。现如今王氏倾颓,唯有谢氏根深叶茂,令人感叹。某有一桩生意,不知谢世叔可有兴趣合作?” 见房俊恭维自己先祖,谢成杰微微有些得意。千古滔滔,历史钩沉,真正如谢氏这般显耀于世、千载不辍的簪缨世族,又有几个? 听闻房俊提起生意,谢成杰面露喜色:“谢家虽然诗书传家、耕读不辍,然家族繁衍、人口众多,亦要经营一些商贾之事,以此养家糊口。二郎有何生意,单说无妨,莫说什么合作不合作,你的生意,便是谢家的生意,谢家若能帮忙,义不容辞。” 话说的倒是漂亮,只是先前的事儿做得太缺德…… 不过心中已有计较,房俊也不打算跟谢成杰算账,即便要算账,也毋须急于一时。 “去年,某在西域与高昌国的贵族商贾商谈了几份生意,其中便有羊绒织品和葡萄酿。不久之前,某又与吐蕃大相禄东赞携手在吐蕃推广了一种青稞酒,由禄东赞大相在吐蕃生产酿制,某负责将其销往大唐各地。不知谢家是否有意,成为这三种商品在江南的总代理?” 谢成杰闻言,被震得有些晕…… 自己谢家是流传千年的簪缨世家,人脉深厚,源远流长。可是现在瞅瞅人家房俊,往来都是些什么人?高昌国的贵族,吐蕃国的大相…… 虽然谢成杰骨子里看不起房家这等显耀一时的家族,这样的家族缺乏底蕴,崛起得快,堕落得更快,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一个错误的决定便能跌落凡尘,泯然众人矣。但是房家现在所显露出来的上升的势头,却不能不令谢成杰眼红不已。 既然存心结交,那就要显示出诚意。 谢成杰爱财,却更懂得人情比钱财更重要。 当即拍着胸脯说道:“二郎此言,岂非瞧不起谢某人?谢某人不敢比那些光风霁月的先贤圣哲,但是看重友情更甚于金钱。既然是二郎的生意,无论何种商品,只需运往江南,谢家必定竭尽全力使之畅销江南!” 谢成杰语气慷慨,底气十足。 事实也却是如此,以谢氏的实力,只要发力,任何商品都能在江南开通销路,何况是羊绒制品、高昌葡萄酿、吐蕃青稞酒这等稀罕东西? 既然以及认识到了房家的深厚实力,那就要竭尽全力的结交到底。 不付出,如何有回报? 这是一个弥补双方关系的极好契机,谢成杰决定抓住。与之相比,区区代理的利润又何足道哉? 房俊却似笑非笑,并不领情:“谢世叔想必误会了,这些商品,可不是某一个人的。而跟谢家合作的,也不是某,而是——东大唐商号。” 谢成杰有些发愣。 东大唐商号? 这个名字,谢成杰自然听说过。作为江南士族之中最顶尖的代表,与朝中总归会有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仅仅限于江南士族的领袖萧氏,各种消息也会知道一些。 据说,这个商号很是神秘,也很是强大! 这个商号名义是由房俊在主持,但是背后蕴藏这无与伦比的巨大后台!赵国公长孙无忌家、卢国公程咬金家、英国公李绩家……而最大的股东,是当今陛下! 房俊用东大唐商号来跟谢家合作? 谢成杰不是傻子,作为谢家未来的接班人,无论商业头脑还是政治见地,多多少少总归是有一些的。只是稍一错愕,谢成杰便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他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与皇家联合……岂不是代表着谢家将成为继萧氏之后第一个受到皇帝重视的江南世家?而同时攀扯上赵国公、卢国公、英国公、皇帝……是不是意味着,谢家从此之后,便真正的进入到大唐中枢的队伍? 谢成杰有些气短,激动得浑身血液都逆流而上,脸孔涨得通红! 有多少年,谢家未曾接近过政治中枢了? 近一百年来,谢家一直被萧氏牢牢压制,昔日繁华锦绣钟鸣鼎食的谢家,只能跟随萧氏的脚步,兢兢业业的做一个小弟,让出最大的利润…… 谢成杰双眼赤红,牢牢盯着房俊,涩声道:“二郎,此言当真?” 作为谢家的子孙,还有什么比壮大家族更高尚伟大的成就? 房俊浓眉一挑,含糊其辞的说道:“想必谢世叔也听闻过东大唐商号,那么您就应该知道,这个商号里,其实某说话并不算……” 他是说了不算,因为东大唐商号真正做主的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自然也没有说过要扶持谢家以削弱萧氏在江南的卓然地位……但是房俊如此含糊其辞,却是给人一个误导,提出这个意见的,并不是房俊,而是李二陛下。 只不过就算李二陛下事后知道房俊“假传圣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谢家来分薄萧氏对于江南士族的掌控,皇帝自然乐见其成。 天下大乱,皇帝会愁的睡不着觉,唯恐做了昏晕无能的亡国之君。 可若是大臣亲近、和睦相处,皇帝又会疑神疑鬼。 这帮下属关系这么好,会不会哪一天把咱这个皇帝就给架空了? 总之,所谓的帝王之道,实则就是平衡之道。 手下人都要靠着自己去对抗政敌,谁亲近咱谁就占上风,这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状态…… 谢成杰当然以为房俊是得到皇帝的授意,顿时激动地打摆子,“嚯”的一声站起身,指天发誓道:“还请二郎转告,谢家上下,赤胆忠心,愿为大唐之繁荣经尽全力,愿为陛下之江山殚精竭虑,万死不辞!若是有一字虚言,甘愿天打雷劈,人神共愤!” 这是必须要表态的时刻,一丝一毫都不能含糊! 谢家游离于中枢几百年,一直辛辛苦苦勉力维持,如今有了亲近皇帝中兴家业的机会,怎能不牢牢抓住? 若是任凭这机会在手中溜走,他谢成杰便是真正的傻子,是谢家的千古罪人! 房俊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谢世叔心中有数就行了,切莫到处宣扬。” 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自己扯着皇帝的大旗拉拢谢家对付萧氏,怕是大大的不妙…… 谢成杰点头如小鸡吃米:“谢某非是三岁孩童,自然知晓轻重,还请二郎放心便是。” 既然皇帝委派房俊来拉拢,那就证明皇帝不想与萧瑀翻脸,一切都只是暗中行事,自然不能到处宣扬。万一破坏了皇帝的计划,重用没了,反而惹祸上身。 见到谢成杰如此郑重,房俊愈发心虚了…… 谢成杰看了看房俊,觉得既然自己进入了皇帝的视线,那更应该表现一下自己的价值。 咬了咬牙,谢成杰压低声音说道:“某有一事,想要知会二郎一声……” 第六百二十七章 都是老狐狸 谢成杰为人高傲,却不失机心,簪缨世家培养出来的子弟,即便是纨绔,也甚少有一无是处者。 最起码,必要的眼光还是有的。 李二陛下染指江南,谢成杰已经深深的感受到江南士族即将面对的危机,更意识到谢家的未来风雨飘摇…… 谁都看得出,当今皇帝对于那些钟鸣鼎食、枝繁叶茂的世家门阀没有一丝好感,无时或忘打击削弱这些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甚至不惜改革前隋遗留下来的科举制度,以此达到扶持寒门来与世家门阀对抗。 可以想见,即将开始的科举考试之中,将会有大量的寒门士子通过,然后被分配到朝廷各部,迅速提拔起来。 世家门阀,将会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其凶险将不啻于“永嘉之祸”…… 现在,房俊给他指出了一条金光灿灿的通天大路,只要配合好房俊在江南的行动,就算是入了皇帝的法眼,即便将来的江南士族遭受怎样的打压和清理,谢家亦算是安稳上岸。 至于即将到来的盟友排斥与敌视,谢成杰根本顾不上。 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若是需要铲除谢家以自保,萧氏会有半点犹豫么?绝对不会! 所以谢成杰对于暗中搭上房俊的线,一点道德上的负罪感都没有。 既然打定主意站到房俊这条线上,事实上向皇帝效忠,谢成杰认为就应该做得彻底一些。 两面三刀、摇摆不定是站队之时最忌讳的,搞不好非但不能两面讨好,倒是很有可能里外不是人…… 所以谢成杰决定出卖萧氏。 房俊眉毛一挑,略带诧异的看着谢成杰,问道:“不知谢世叔有何事相告?” 谢成杰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据谢某所知,上次弹劾二郎的事件中,宋国公得到了赵国公的支持,作为交换,宋国公已经知会吾等江南士族,将会开放江南冶铁业,允许长孙家的铁厂进入江南开矿、冶铁、销售。” 房俊微愣。 怪不得上次太极殿的时候,并非是江南士族出身的官员亦跳出来弹劾自己,而且更加凶猛。想必长孙无忌这个老狐狸是打着歪主意,即报复自己以往对长孙冲的压制,又趁机打通了江南的商路。 真是一举两得的好棋! 不过很显然,宋国公也不是吃素的…… 一见到形势不妙,萧瑀当机立断终止了对房俊的弹劾,所以当时朝堂之上只剩下长孙无忌一派对自己声讨弹劾,本是发起这次弹劾的清流一派却偃旗息鼓。 最终的结果显示萧瑀的决定很正确,清流一派毫发无伤,倒是长孙无忌的人马损失惨重。 但是房俊也不认为长孙无忌是失策了,应该是他用那几名文官的落马,来达到既定事实,让萧瑀无法自食前言,撕毁两者间的协议。 房俊知道,江南一直相当于江南士族的“自留地”,这些江南士族在江南绵延千年、根深蒂固,早已将江南的利益视为禁脔,极为排外。 而长孙无忌正是抓住了江南士族接二连三的失误导致李二陛下下决心狠狠打压的时机,趁虚而入,得到萧瑀的承诺。一旦长孙家的铁厂进入江南,便能借助皇帝打压江南士族的机会迅速占领市场。 如此一来,本应该是皇帝的利益,却流失到长孙家的手里。 相比于铁厂即将得到的海量财富来说,损失一两个不入流的文官,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都是老狐狸啊…… 房俊不由得暗叹,再一次认识到古人的狡猾,心中没有一丝半点的轻视之心。 这些古人虽然限于见识,一时半会会被房俊占据先机,但是各个都是千锤百炼的精英人士,拥有着足够的智商,哪怕处于落后挨打的形势,一旦被他们抓住弱点和漏洞,立刻便能趁虚而入,千方百计的将利益最大化。 房俊自然是不会坐视长孙无忌将铁厂进入江南的,以长孙无忌的奸诈、以长孙家的庞然大物,必然会借助铁厂将影响力迅速的深入到江南的方方面面。到那个时候,必然成为自己最大的掣肘。 长孙家的利益,与房俊是冲突的。 只是要如何阻止长孙家进入江南,却是要好生计较一番…… ***** 天气一天天转暖,街上的行人已经脱去臃肿的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衫。 礼部主持的科举考试在即,街上来自各地的士子越发多起来。整座长安城放佛从冬眠中活过来,人声吵杂,行人如织,来自天下各处的行商带着各地出产商品汇聚如此,喧嚣热闹。 一连几日,房俊都未出大门。 在府中监督工部施工队的工程,也顺带着接待自西域回来的管事,听取西域的汇报。 冬去春来,房家在西域的酒坊早已建成,从长安运过去的由猪油提炼的“甘油”一车一车抵达高昌,将去年秋天酿制的葡萄酿进行过滤,然后重新装上精美的瓷坛,再运往关中,分销天下。 去年种植的葡萄尚未出产,葡萄酿的产量有限,等到明年春天,产量将会提升一倍。 夏天亦会建成毛纺作坊,大量成品将会运往关中售卖。 对于西域的“羊吃人”战略,并不需要房俊投入太多的精力。基本的策略已经铺设完成,只需要将葡萄酿和羊绒制品运往中原售卖,然后将大量的钱财回馈给西域的贵族老爷们,必然会激发他们更加疯狂的追逐财富,将所有的土地都变成葡萄地和牧场,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土地去栽种少的可量的粮食…… 西域的命脉将会渐渐的掌握在大唐手中,一旦掐断粮食供应,整个西域都将陷入绝境。 吐蕃的境况极其相似,只是进展稍微慢一些。 毕竟吐蕃现在是统一的政权,想要到达到与混乱的西域相同的效果,肯定苦难一些,面对的阻力也更大。 房俊现在全部心神,都投入到即将开始江南之行当中。 也找到李道宗商谈了一些准备工作。 现在春暖花开,长江上游冰雪融化,大量雪水汇流而入河道,导致江水暴涨,江面宽阔,形成春汛。 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放排子的好时机…… 放排主要是运木材,这种营生有其特殊性,木排既是运输工具,也是运输对象。当然,这种木排的制作有其独特的一道工序,既要经济实在,尽最大量运出木材,同时又要坚固牢实,确保安全。 在古代,放排子是最主要的运输木材的手段。 河边的“材场”上堆满了从两岸山区砍伐之后,背运、抬运来的木材,成堆成捆,层层叠叠地加码在河边空地“材场”上。 捆绑木排的过程叫“扎排”,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扎排”时,要按纵横交叉的办法进行“扎”的工具,一般都是用竹扭成的“绳”,这种“绳”,叫“纤绳”,也可叫“缆绳”,耐泡,而且有韧性,又无伸缩性,比起后世的钢丝、塑料绳一类都好。 扎排时,就在水中一层层扎上去,排列的木材有时可达十多层,在排扎到最上面层时,还要绑一根桡杆,俗名称为“棹”,其实也就是一根大木材,将后端削成浆状,前面部分削细一些。这就成了木排的舵,闯滩过峡时,汉子们站在排上,合力抱起小碗粗的棹,象摆动的鱼尾一样劈波斩浪,冲出一道又一道险关。 李道宗曾经统领天下水军,而最好的放排人,往往就是最剽悍的水军。无论营建造船厂还是建造海船,都需要大量的优质木材,而天下最好的木材,又多出产自蜀中。将山区的木材砍伐,顺江而下,可以轻松的运到沿江任何地方。 李道宗立即下令原先的部下,砍伐巨木,顺江放排。 安排完这件大事,房俊沉下心,开始筹谋建设造船厂的计划。只可惜尚未开始策划,便收到魏王李泰的请柬,约他至终南山下的落霞寺饮宴…… 第六百二十八章 赴宴 春闱之后,魏王李泰即将去封底赴任。 亲王之藩,等同于自立一国,在封地内享有极大的军政自主权,但是同时,等闲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长安。 这次李泰宴请故友,想必便是有告别之意。毕竟古代通信不便、道路阻塞,长安与吴越之地更是相距千里,来往非常艰难,不知有多少昔日好友分别,今后想要见上一面都难…… 离别宴,房俊不能不给魏王李泰的面子,即便心中并不是太乐意前往。魏王李泰身边的狐朋狗友,就没有几个是能跟房俊看对眼的…… 翌日清早,房俊在武媚娘的服侍之下梳洗打扮,换上一套暗青色的直缀,足蹬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这个人看上去清爽干净,当然也免不了有几分寒酸…… 武媚娘温柔的给房俊梳头,一双柔夷穿花蝴蝶一般将房俊的长发绾起,袖口微微上移,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如玉皓腕,红润的樱唇轻启,微微带着埋怨。 “郎君为何这一身打扮?看上去如同乡间寒门也似。既是魏王殿下的酒宴,又是春游踏青之时,定然有诸多名门公子,郎君如此,怕是要遭人耻笑。” 房俊的这身打扮实在是太“平民”了一些,既无绫罗绸缎,又无镶金佩玉,便是脚上的鞋子,都是寻常农家所穿,着实有些失了身份…… 房俊从明亮清晰的玻璃镜子里看着武媚娘倒映着的完美侧脸,以及窈窕柔顺的腰肢,笑道:“为何要耻笑呢?是他们的官比我大?是他们的爹比我硬?还是他们的钱比我多?” 武媚娘娇嗔道:“你这人真倔!这些条件自然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你,可是你这身打扮,就连普通的寒门士子都不如,自然有人嘲笑。” 房俊反问道:“何以见得呢?既然他们什么都比不过我,又有何资格嘲笑我?别说我穿着这身衣服,便是赤身露体,难道我就不是房二郎了?” “你……狡辩,真是气死我了!”武媚娘气得不轻,轻轻在房俊肩头锤了一记。这个家伙总是胡搅蛮缠,居然将在朝堂上对付政敌的招数用到家里来了,武媚娘自然不忿。 满朝御史言官都不是房俊打嘴仗的对手,武媚娘如何不败下阵来? 房俊不以为意道:“既是寺庙里赏花的酒宴,非是正式场合,穿着随意一点有何不可呢?再者说,登山入寺,这鞋子正合适,合脚!” 他才不会因为别人怎么看就委屈自己,若是按照武媚娘的意思,必然要穿上最隆重的衣袍,里里外外拘束得很,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又不是上朝见皇帝…… 武媚娘无奈,撇撇嘴,在房俊背后翻个白眼做个鬼脸,总觉得自家这位郎君有时候无所不能令人迷醉,有时候却又简单幼稚让人无语…… ***** 终南山风景秀丽、远离尘嚣,自古以来便是道馆寺庙钟情之所,尤其是靠近长安的北麓,山林掩映之中颇多寺庙道馆。 古人宠信佛道,因此寺庙道馆香火繁盛,修建得极为庄严整洁,更是游人落足之处。 落霞寺距离房陵公主修行的松吟观不远,据说修建自北魏时期,传世至今已有将近两百年,正是一座古刹。 在隋文帝年间经过大修,比终南山大多数的名寺古刹都要来得宏大壮丽。当然,相比如今大兴土木拔地而起的敕建大慈恩寺,它那点规制就算不得什么了。 落霞寺远离长安繁华喧嚣,并不在城中繁华地带,除了虔诚的善男信女,有兴致到落霞寺一游的多半是文人墨客。 沿途游人络绎不绝,抵达落霞寺下,房俊就下了马车,吩咐自己的两个随从留下来照看马匹,领着席君买和卫鹰顺山间小路往上走。不多时,一座宏阔的山门便出现在三人面前,匾额上“落霞寺”三字龙飞凤舞虬劲有力,落款是“开皇四年,大隋皇帝御宝”,也不知是隋文帝杨坚的亲笔,亦或是哪位大文豪泼墨所书。 刚刚走到山门外,便见到前方一个白衫青年在几名家仆簇拥下驻足在此,抬头看着匾额。 房俊走到近处,正巧那白衫青年回头,两人目光对视。 却是杜如晦的次子、太子李承乾的发小杜荷。 两人都是略显错愕,没料到这么巧。 迟疑过后,杜荷首先露出笑脸,笑问道:“二郎可是前往魏王殿下处赴宴?” 房俊颔首,奇道:“杜少亦是前来赴宴?” 不怪他觉得疑惑。 杜荷是太子李承乾的忠实拥趸,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为了李承乾的储君之位甚至打算跟着一起造反。而历史上,正是这位与自己的前身房遗爱被人诬告谋逆,牵连李承乾丢了太子之位,被李二陛下废黜,由此可见杜荷与李承乾的关系甚是亲密,天下皆知。 魏王李泰曾长期与太子李承乾争斗储君之位,势同水火,李承乾的忠实马仔杜荷与魏王李泰更是毫无交集,是非常明确的对立状态,怎地会来参加魏王李泰的酒宴? 闻言,杜荷一脸不爽。 大大咧咧说道:“是殿下要某前来,说是魏王之藩在即,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往种种要一笑泯恩仇……其实纯粹多此一举,那魏王何等心性?最是睚眦必报的小人,现在被皇帝逼着前往吴越之地,千般手段不得施展,是以才会乖乖的对殿下表示臣服。可若是一旦得到机会,第一个试图占据殿下储君之位者,必是魏王无疑!与他和解,无异于痴人说梦,殿下实在太过妇人之仁……” 房俊笑了笑,不说话。 妇人之仁?这才是李承乾得到李二陛下重新认可的最重要原因,正是李承乾的优柔寡断,令李二陛下相信他继位之后必然能善待兄弟手足,不至于重演当年玄武门之惨祸。 这个杜荷是有几分义气的,但是脑子一根筋,比他还像棒槌…… 对杜荷的言语不置可否,等他发了一顿牢骚,房俊笑问道:“不若一起同行如何?” 杜荷欣然道:“自当如此,请。” 他对房俊的观感不错。 无论是当初骊山溪畔的“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我有几人”,还是后来在李承乾最危机的时候出谋划策,都显示出房俊此人非是两面三刀的小人,更不是落井下石的伪君子。 两人并肩而行,家仆家将跟随在后。 杜荷对此地看来甚是熟悉,因此口若悬河的沿路为房俊讲解,充当了导游的角色。他从山门一侧的一块北魏时期书法家郑道昭的石碑说到落霞寺在被隋文帝作为避暑之地的光辉历史,又讲到隋文帝于此造舍利塔,总而言之,每一处殿阁的历史仿佛都刻画在他的脑海中,一段段典故信手拈来,那份从容儒雅看得房俊直咂舌。 这位杜二少竟仿佛前世就是落霞寺的和尚似的,这地上的某一块砖都能说出典故来!这一刻的杜荷仿若文豪大儒附体,那里还有半点浮躁愚顽? 人有千面,再是无能的人,亦有可取之处…… 两人边走边聊,不远处的山皮上起初还只是窥见红艳艳的花林一角,待到转过一片屋角,顺着山路行了几步,绕过一处楼宇,眼前陡然出现一片粉红色的海洋,那红色放佛忽然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使人仿佛置身于一片红色的天地中…… 一棵棵桃树就像一位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婀娜千姿娇楚动人,让人不由得从心里产生怜悯之情。桃树很矮,但枝絮四面铺展,缀满了花蕾。桃花的颜色是粉红色的,一朵朵、一枝枝、一簇簇、一团团,眩人眼目惊心动魄。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第六百二十九章 皇家的辈分 如此人间胜境,即便是两世为人见多识广的房俊亦不得不为之惊艳…… 杜荷充分展现了一个优秀导游的素质,指着这片广袤的桃林介绍道:“此片桃林乃是高祖皇帝在位之时所栽种,当时并未多想,只因此处树木稀少多是荒草砂砾,难免不美。谁又想到会成长为今日之胜景?现在时节略早,尚有许多桃树未曾开花,若是再等上几天,所有的桃树全都盛开,春风拂过,落英缤纷,漫山遍野全都是文人骚客,也不知给这落霞寺留下多少香火钱和墨宝题诗。” 房俊暗暗点头,现在大唐愈发繁荣,国内稳定,盛世气象,文人墨客玩弄笔墨便成为潮流,促使更多的富足之辈附庸风雅,渐渐引领了文风的盛行。 四下瞅了瞅,房俊饶有兴致的说道:“你可是还少说了一样,落霞寺的主持方丈可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你看这后山这么多桃林,每年收获的桃子便也必然是落霞寺一大进项。就算一斤桃子五文钱,你算算这么多桃树得有多少斤桃子,得卖多少钱……” “呃,这个……” 杜荷被噎住了,有些跟不上房俊的思维。香客来进香,布施一些香油钱那是理所应当,亦是天下寺庙道馆最大的营生,文人骚客的墨宝题诗能够让寺庙的名气大增,这都是无可厚非之事。但是若依照房俊的说法,幻想一下漫山遍野的光头和尚采摘桃子去卖钱…… 这太过违和。 不过杜荷也非是循规蹈矩的书呆子,只是略微愣神,想象这光头和尚买桃子,顿时忍俊不禁,笑得弯下腰来,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 房俊不禁无语,这小子笑点也太低了…… 沿途路人很是诧异的看着蹲在路中间狂笑不已的杜荷,惊奇不已,心说这人莫非是个疯子?不知有何好笑之事,能笑成这样! 房俊一头黑线,很想躲在一边,告诉来往的行人“咱不认识他”。忍不住怒道:“赶紧的站起来,忒丢人了!” 杜荷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捂着肚子艰难的站起来,喘着气说道:“房二郎你也太缺德了,有这么编排和尚的么?别人都是来赏花踏春,陶冶情操,你偏要算这桃林的收成,简直就是庸俗不堪,不愧是名震关中的财神爷!” 房俊没好气的翻个白眼,陶冶个屁的情操,有本事你让和尚不卖桃子啊? 两人说说笑笑,沿着山路进了桃林。 正如杜荷所说,这桃花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花苞仍未绽放,绕是如此,那种粉艳艳的红色如烟似雾,依旧让人赏心悦目。 这一路也遇上了不少人,虽有男有女,女的却多半不是良家,个个大胆地往人脸上直瞅,眼神中颇带挑逗之意。唐朝人诗酒风流,最是喜欢带着名妓在优美的景致里游玩享乐…… 杜荷是名副其实的小白脸,打扮得又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年少多金,最是受那些窑姐儿名妓的欢迎。房俊的长相和打扮都差了一些,却没人敢因为那一身随意的直缀便心存轻视,那一股厚重内敛的气质,比之杜荷更加夺目。 加之两人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家将家仆,一看便是身份显赫之辈。故此,一路行来不知多少收获了多少注目礼,不少窑姐儿名妓更是秋波频送,暗示不断。 房俊固然不假辞色,杜荷亦是心高气傲,寻常往来都是京中排得上号的名妓,岂会看得上这等庸脂俗粉? 两人走得有些累,房俊不耐烦道:“这魏王殿下设宴之处,还有多远?” 杜荷抬手指着半山处掩映在桃树林里一座楼宇:“便是那里。” 房俊遥遥望去,足足还有上千米远,心底便有些后悔。虽说自己在府里也每天坚持锻炼,这点路途还不在话下,但心里本来是敷衍的心态,现在又要走这么远路,难免觉得早知如此不如留在府里睡大觉也好…… 只是已然到了此处,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山路蜿蜒,虽然并不崎岖,但曲折委婉,将桃林各处胜景一一光顾。 忽然一道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 “光天化日之下,便调戏良家妇女,你眼里还有王法么?” 语音清脆,只是语气高亢,隐隐有些愤怒。 房俊微微皱眉,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心中暗暗奇怪:还有人敢招惹她? 转过一处拐弯,眼前的桃林环绕中有一处八角凉亭,一个妙龄少女正站在凉亭内,俏脸带着惊慌焦急。她身穿沉香色水纬罗襦衫,下着一条白碾光绢裙,头上戴着一方纱罗花饰斤,清纯秀美,氤氲着一股淡淡的娇柔委婉。她身前有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几个白瓷碟,里头是蜜饯果子,各有一个小厮立在旁边服侍。两个护卫模样的汉子则是守在凉亭前头,怒目圆瞪,一副闲人莫入的架势。 房俊瞅了一眼,便认出凉亭中的少女正是那日青龙寺内跌倒在自己怀里的谢家女眷…… 而在凉亭前面,两个衣饰华丽的青年面沉似水,身后跟着一大群家仆,与亭中少女对峙。 两个青年的对面,却是一个容颜绝美的美少女,正是高阳公主…… 这丫头一身常服,银红色蜀绣吉祥如意纹样的对襟小褂,底下着一条云纹羊皮金延边挑着金线的裙子,光洁的额头上戴着一个玛瑙串成的珠串,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沉得和下雨天前的乌云似的,秀眸狠狠瞪着为首的一个青年。 一群侍女侍卫簇拥在她身后。 便听到为首那青年呵呵笑着说道:“哎呦,表妹你这罪名可实在太大,表哥我生受不起。话说表妹不是要成亲了么?大姑娘就得有个大姑娘的样子,要成亲了还到处乱跑,这可不是贤惠之相。尤其这落霞寺风景秀丽,多少青年俊彦流连此处,若是传出表妹什么不好听的名声,那房二岂不气死?不过表妹大可放心,若是那房二不要你了,尽可嫁给表哥便是,表哥一定对表妹你爱护有加,呵护备至,啊哈哈哈……” 这人语气极其轻佻,言语更是大胆。 房俊有些吃惊,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调戏公主,胆子大的没边儿了都! 便问身边的杜荷道:“这人谁呀?” 杜荷乐不可支,幸灾乐祸的说道:“申国公高士廉的长孙,东阳公主驸马高履行的长子,高岭。高阳公主既是高岭的姨母,又是他的表妹,人家可是真正的亲戚。” 房俊无语,这辈分可真够乱的…… 高士廉是长孙皇后的舅舅,李二陛下的舅丈人,高士廉的长子高履行便是李二陛下的妻弟、小舅子,高履行的儿子跟李二陛下的闺女是同辈。可是李二陛下将自己的闺女东阳公主下嫁于高履行,辈分就乱了。高履行成了李二陛下的女婿,高阳公主也变成了高履行的小姨子,高履行的儿子高岭自然要管高阳公主叫一声姨母…… 房俊脑筋乱糟糟的,好不容易捋顺了关系。 高阳公主作为高岭的姨母,高岭的言辞便极为不妥,哪里有人敢跟自己的姨母如此放肆?可同时高阳公主亦是高岭的表妹,表哥跟表妹调笑几句,又实在不当大事…… 当然,任何一种关系,都有远近亲疏之分。 东阳公主未与高履行成亲之前,高阳公主是高岭的表妹,怎么说话都行。但东阳公主是高岭的亲娘,高阳公主可就是高岭的亲姨母,这番话无论如何都是大逆不道。 房俊吃惊道:“这人没脑子么?怎敢说出这样的话?高履行还不得把他打死?” 第六百三十章 小流氓 调戏自己的姨母,这样的人得有多禽兽?李唐皇族再是风气开放,也容不得这种事。 杜荷笑吟吟说道:“关键是这厮没脑子啊!这厮一直跟在高履行身边,高履行出任滑州刺史,高岭便一直在滑州多年,是以长安城中识得此人的不多。据说,这厮在滑州那边闹得天怒人怨,高履行不止一次将这个倒霉孩子打断腿,却丝毫奈何不得。这厮脑子里缺根筋,发作起来,敢跟高履行摔桌子,调戏姨母又算的什么?” 房俊愕然。 都说咱是棒槌,可这位明显比咱名副其实啊……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高阳公主眉毛都竖起来了,大骂道:“简直无赖!高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高岭嬉皮笑脸道:“丢不丢尽的,也犯不着殿下操心,与你何干?不过若是殿下成了高家的人,那就跟你有关系了,到那个时候,要打要骂,咱还不都随着你?” 说着话,一双眼睛眯起,肆无忌惮的打量着眼前的高阳公主,愈发觉得秀色可餐。巴掌大的小脸儿眉目如画,因为生气,使得原本晶莹似雪的肌肤变得红润欲滴,令人忍不住想扑上去咬一口…… 细细的腰肢宛如柳条一般柔软纤细,微微隆起的胸脯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是若能勤加爱抚,想必不仅于此。 高岭舔了舔嘴唇,愈发觉得眼前的高阳公主有一股发自骨子里的媚态,若是能收入房中尽情享受,必是人间极品,令人销魂蚀骨,难以自拔。 他的这番话语,令高阳公主身后的侍女侍卫个个邹起眉头,敢怒却不敢言。这个家伙虽然混账得过分,但是身份特殊,既是长孙皇后的侄子,又是东阳公主的儿子,高家虽然势力有限,但地位极其崇高,甚得皇帝宠信,等闲谁敢得罪? 高岭见高阳公主气得酥胸起伏,俏脸红润,却偏偏拿自己没法,愈加得意,说道:“虽然今生与表妹无缘,但今日遇见这个小娘子,某一见倾心,在以后孤单寂寞想念殿下的日日夜夜,便用这个小娘子作为替代,也未曾不可稍解相思之苦。表妹却横加阻拦,难不成是见某对其倾心,故而心生妒意?” 他刚刚自滑州返京,便已被长安的繁华锦绣迷了眼睛,深深懊悔为何跟着父亲在滑州蹉跎多年,甚至父亲前年返回长安,自己亦因为不舍滑州作威作福的生活而推迟返京。 早知京师如此繁华,傻瓜才会在穷得一塌糊涂的滑州流连! 更何况眼前着明秀毓丽的高阳公主,馋的高岭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若是能早回京师,凭借咱的人品相貌,加上高家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说不得就把高阳公主下嫁于他了,那里轮得到房俊那个棒槌迟到这口香肉? 高岭越想越是懊悔! 高阳公主只觉得胸口一股火气熊熊燃烧,再也压制不住,骨子里的泼辣性子发作,就像扑上去给这个高岭狠狠的扇几巴掌!正想动作的时候,眼尾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定睛看去,凉亭前山路的拐弯处正站着一个少年,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高阳公主顿时大怒。 瞪着房俊娇叱道:“怎地,看着自己媳妇儿被人家调戏很有意思是不是?房俊你个王八蛋、黑面神,难道天生就愿意当乌龟王八蛋?” 正饶有兴致想要看看高阳公主会不会发飙,将这个高岭挠得满脸桃花开,冷不丁被骂了一句,房俊一脸苦笑。他倒不是任由高岭调戏高阳公主无动于衷,这可是自己的媳妇儿,怎能不关心呢?只是看出高岭也就是随便说说,却万万不敢动高阳公主一根手指,所以房俊也没着急。 不过这句话,倒是骂的房俊有些恼火。 特么上辈子的房遗爱就当了乌龟王八蛋,还不是拜你所赐? 不过见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这边,也只能忍着火气,将目标对准高岭。 “小子赶紧的回家去吧,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打折你的腿?”房俊走到高岭身前骂道。 杜荷笑呵呵的跟着房俊,也不说话,就看戏。 高阳公主叫哼一声,白了房俊一眼,略微后退,让房俊对上高岭。似高岭这种纨绔子弟,收拾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房俊来,你高岭再是混蛋,还能混得过房俊不成? 满长安的纨绔子弟,看到房俊哪一个不是绕着走? 这一点,高阳公主对房俊充满信心…… 高岭有些懵,他很小的时候便离开长安,这才刚回来没几天,如何能认得房俊?即便以往认得,也早就忘记了。不过回来的时日虽短,但是房俊的威名却早已不止一次传进他的耳朵。 单单是将自家四叔高真行的腿打断,便足以让心高气傲谁也不服的高岭刮目相看。 只是他并未觉得连四叔高真行都不是房俊的对手,他又算那盆菜?心里一直憋着气,想要见到房俊的时候好生给四叔出出气,将高家丢掉的面子捡回来! 此时听见高阳公主的话语,便知道眼前这就是房俊了,再听了房俊的话,看到房俊不屑一顾的眼神,顿时高岭就怒了! 你特么算个什么东西? 高岭怒从心头起,上前一步,几乎跟房俊鼻子贴着鼻子,瞪圆了眼睛恶狠狠的说道:“房二,以往是你爷爷我不在长安,才任由你称王称霸横行无忌。现在你爷爷我回来了,从今以后,你得老老实实的缩起来,否则,莫怪爷爷我出手狠辣!”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是一副震惊不已的神色。 这位高公子……难不成是吃错了药? 你特么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谁? 就你那几斤几两,怎么干跟房俊如此说话? 你怎的就不问问你们高家最厉害的四郎是如何被打断腿的? 高阳公主唇角微微一挑,眼神怜悯的看着高岭,心说你就狂吧,真以为仗着高家的声势就没人治你了?本宫没有指使侍卫打断你的腿,是念着东阳公主昔日的恩情,房俊打断你的腿,东阳公主可找不到本宫的头上…… 杜荷依旧笑眯眯的看热闹,高家跟杜家向来不合,他乐得房俊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凉亭里惊慌不已的谢家少女,却心思复杂。 当日房俊挑唆香客围殴谢家众人,与谢家的仇怨算是结下了,说不上不死不休,却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可是现在自己被高家这个混蛋围困于此,最终却要房俊来解围么? 这其中的恩仇纠缠,令谢家少女心中颇为纠结。 当然,她尚且不知二伯谢成杰心中已有与房俊联姻的想法,否则必然更加迷惑不知所措…… 跟在高岭身边的青年见事不妙,赶紧一把将高岭拉回来,低声急道:“你疯啦?能惹高阳公主,也万万不能惹房二!这厮最是心狠手辣,往死里下手……” 他是高家的近亲,一直生活在长安,自然知晓房俊的恶名。 他本是好心,可高岭听了这话,愈加愤怒,一下子挣脱开他的手,怒道:“你特么是站在哪边的?老子今日不教训教训这个狂得没边儿的家伙,还怎有脸称高家子弟?” 说着,他一步跨到房俊面前,一脸桀骜不驯,狠狠道:“房二,若是你现在跪地道歉,爷爷既往不咎!否则……嗷!” 话未说完,已经被房俊一脚揣在肚子上,惨叫倒飞出去一丈有余,跪在地上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只虾米。 房俊火气也上来了。 他厌烦打架,最近修身养性很是低调,总觉得自己即将成亲而且将要加官进爵,档次不一样了,不必如同以往那般谁惹到就往死里反抗。 可为何总是有这种神经病来沾惹咱呢? 一不做二不休,房俊火气正盛,一脚踹飞了高岭,就要趁胜追击,将这个混蛋玩意彻底收拾一顿。 忽闻桃林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二郎,且住手!” 第六百三十一章 双簧 房俊爱打架,一方面是因为他脾气确实不太好,而且上辈子生长的环境与现在这个封建王朝的社会价值观完全脱轨,经常会因为一些在这个年代大多数人眼中习以为常的事情怒不可遏。另一方面,自然是想要做出一个强硬的姿态,警告那些想要觊觎房家庞大财富的家伙,趁早离得远一点…… 如同高岭这样的角色,虽然很轻易的勾起了房俊的怒火,但房俊其实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无知当勇气,房俊自然也不吝啬于好生教训他一番。 刚刚还耀武扬威的高岭,便绣花枕头一般被房俊一脚踹出去老远。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叫:“二郎,且住手!” 房俊本来也没有继续“蹂躏”这位高家大少爷的想法,闻言望去,却见到不远处一群人急匆匆从山下赶来。为首一人,正是长孙无忌的次子长孙涣。 长孙家的长子长孙冲与房俊不和,这是关中人尽皆知之事,而此子长孙涣却同房俊关系很好,这在世家大族中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世家大族根深叶茂,嫡庶有别,有限的资源自然要向嫡长子倾斜。这便导致非嫡支的子弟不仅得不到重视,没有相应的资源去培养,甚至某些时候会沦为牺牲的棋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斗争。 即便是亲为家人,也不例外。 而且世家大族之中的处世哲学往往是不讲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以免倾巢之下难有完卵,会让族中的子弟分别站在不同的阵线,以希望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保证家族的延续。 这一点,三国之时琅琊诸葛氏便是其中的代表。 诸葛瑾为吴国大将军,而弟诸葛亮为蜀国丞相,二子诸葛恪、诸葛融皆典戎马,督领将帅,族弟诸葛诞又显名于魏,一门三方为冠盖,天下荣之…… 没有千年的王朝,却有千年的世家。 王朝倾覆,士族不倒,便是这个道理。 长孙涣大步流星来到凉亭前,看了看捂着肚子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不断哀嚎的高岭,稍稍松了口气,看向房俊,抱拳道:“高岭乃是为兄之表弟,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有冲撞得罪二郎之处,还请看在为兄薄面,饶他这一遭。” 话虽然说得客气,但是长孙涣知道房俊必然给他这个面子。 房俊瞅了瞅长孙涣,见到这厮隐蔽的冲他挤挤眼睛,秒懂…… 看看跟在长孙涣身后一群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想必定是同长孙家走得近的,若是长孙涣能拦得住房俊收拾高岭,在旁人看来那可是天大的面子。 长孙涣现在虽然受到其父长孙无忌的重视,但是距离接掌家业却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毕竟他是庶出,名分大义上就处在劣势,反而不如长孙家的老三,嫡出的长孙濬。 房俊的声势现在可以说是如日中天,长孙涣这是打算接着他的名气,来抬升自己的地位。 能够阻止房俊收拾高岭,便显得长孙涣是同房俊差不多的地位,这可以使得长孙涣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即便是长孙无忌亦不得不重视…… 房俊自然愿意成人之美,长孙涣与他交情很好,更是“东大唐商号”的一份子,若是将来真的由他接掌长孙家,相当于少了一个敌人,多了一个盟友。 虽然将来长孙涣极有可能因为家族的利益而与自己分道扬镳,那也好过由长孙冲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长孙濬当家主好得多…… 房俊心中有数,便抱拳回礼道:“兄长说得哪里话?既是你的表弟,小弟无话可说,自然听从兄长吩咐。只是这高岭着实可恶,先是调戏民女在先,接着冲撞高阳公主殿下在后,且言语无状,污秽不堪,是以小弟才愤而出手。兄长莫怪小弟多嘴,这厮还需严加管教才是,否则不仅丢尽了申国公的脸面,便是长孙家与皇家,亦难免被市井所非议。” 长孙涣身后跟着前去魏王殿下那边赴宴的一帮公子哥儿,听到长孙涣大大咧咧让房俊手下留情的时候,都不禁吓了一跳。房俊是个什么性子,谁不知道?这厮最是手黑,连齐王殿下都敢打黑拳,长孙冲那样显赫的人物亦敢从神机营的驻地拖到御前,你长孙家的一个庶子算得了什么,岂不是自讨没趣? 可是听到房俊这般说,一个个顿时都吃了一惊,看向长孙涣的目光又是惊异又是钦佩。这位不声不响的,原来在房俊眼前有这么大的面子,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长孙涣见房俊给面子,心里甚是舒爽,立马就感受到身边这群人对自己观感的改变。他从来都自信自己的能力,但是庶子的身份却使得他一直得不到肯定和重视,这是社会风俗带来的影响,谁也无能为力。 接着房俊提升自己的影响力,果然立竿见影! 长孙涣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听到房俊罗里吧嗦一番话语,稍微一琢磨,便明白了房俊的用意。 不仅仅是房俊的名气可以借来提升自己的影响力,眼前这个高家的长孙的名气也可以啊!高岭是高士廉的嫡长孙,在勋贵圈子里的地位也不低,趁机好生教训高岭一番,他也只能有苦说不出! 长孙涣目光幽幽的看向不停哀嚎的高岭…… 这个场合,教训你是为你好啊,否则非但高阳公主不依不饶,房俊能善罢甘休?教训你是为了顾全大局,是为你着想。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加证明自己处事稳重、在长孙家与高家的子弟当中颇有威望? 长孙涣眼睛冒着光,却故作疑惑之色,问高岭道:“大郎,此事起因如何?你且大胆说明,若是被别人所欺,为兄自会为你讨回公道!” 此言一出,长孙涣身后的公子哥儿们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看向长孙涣的目光愈发崇拜! 好样的! 居然敢跟房俊刚正面,不愧是长孙家的子弟! 房俊立即配合着瞪眼睛,冲长孙涣说道:“怎地,想要偏袒你家亲戚?亏得某一向敬重你,却也是个是非不分之糊涂蛋!” 长孙涣凛然不惧,反击道:“某帮理不帮亲,岂是偏袒自家兄弟?” 房俊便说道:“若是你家兄弟无理在先,又当如何?” 长孙涣正义凛然:“用不着二郎动手,某亲自教训他!” 两人默默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旁人哪里知道两人的默契?见到长孙涣敢于用房俊如此强硬,顿时心生敬佩,而且听到长孙涣这番话语,更是感叹其正直无私,一时间纷纷想着回家之后要通报此事,以后要关注这位以往被忽略的长孙家庶子…… 蜷缩在地上高岭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房俊这一脚力道十足,差点将他踹的背过气去。心里不禁暗暗懊悔,怎地就失心疯了,挑衅房俊这厮呢?四叔那般厉害的身手都被这厮打断了腿,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啊…… 他害怕房俊再接再厉,对自己狂殴,幸好长孙涣前来阻止了房俊,令他暗呼侥幸。以往没在意长孙家的这位庶出的表哥,却不想居然这般有胆气,能站出来维护亲戚! 心里感动,也对正义凛然的长孙涣很是敬佩,敦厚刚正,有大将之风啊! 可是听闻长孙涣后面的话语,高岭心中大急! 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他不对,就像站起来胡说一通,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只要得了台阶,这位表哥必然会护着自己,毕竟是表兄弟啊! 第六百三十二章 混合双打 高岭心中着急,这事儿必须占着理,起码得让这位表哥相信咱是有理的,否则他怎会护着自己?谁知他刚刚缓了一口气,喊了一声:“表哥……” 长孙涣便义正辞严的喝到:“表弟,你且闭嘴!是非对错,岂能由我们自己说?即便有理,亦要被人家说成咱狡辩!咱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啥?让别人来说!” 身后众人纷纷点头,果然是正人君子,有气魄! 以往当真是没注意,这长孙涣是个人物啊! 别人佩服长孙涣的正直气魄,可高岭差点哭出来! 哥,你是我亲哥! 问题是咱非但影子不正,身子也不正啊…… 高阳公主身后的侍女秀玉见自家殿下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踏前一步,瘪瘪的小胸脯一挺,扬起小脑袋脆声说道:“那就我来说……” 小侍女伶牙俐齿,且思维敏捷,前前后后说得清楚明白。 将人家漂亮姑娘堵在凉亭里调戏也就罢了,毕竟这事儿在场的纨绔基本都干过……但是听到高岭对高阳公主说得下流话语,大家顿时都了然了,纷纷鄙视的看着高岭。 活该! 且不说人家高阳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便是房俊未婚妻这个身份,房俊打你就纯粹是你自找的!某说是房俊,便是任意一个男人在自己未婚妻被如此污言秽语调戏的时候,都得挺身而出好好教训你吧? 否则枉为男人! 下一刻,大家的目光都看向长孙涣,想要看看长孙涣如何处置。刚刚还跟人家房俊义正辞严的硬钢,这一转眼,错处却全都是自己维护之人犯下的,这可丢尽了脸…… 长孙涣果然脸色涨红,跺脚道:“某真是没脸见人!本是因为表兄弟的情分想要维护于你,谁知此事居然是因你而起?更何况你用如此污秽之言语亵渎高阳公主殿下,你可知是犯了大罪?” 高岭虽然害怕,却已然狡辩道:“这话虽然不好听,可只是我跟表妹说笑而已……当年我尚未离京之时,进宫与高阳表妹玩耍,这些话也不知说过一次,有说明大不了的?” 众人对此嗤之以鼻。 你都说是当年了,当年大家年幼,童言无忌,说什么都行,可现在人家高阳公主都快成亲了,你还说这些浑话,不是找挨揍么? 你们高家的确深受皇帝宠信,可你行事说话也得有个度吧? 都说房俊是棒槌,可现在看来,房俊这个名号很快就要让贤了,高岭这个蠢货比房俊还棒槌好几倍…… 长孙涣气得满脸通红,冲上去照着高岭就是大嘴巴,骂道:“闭嘴!” 高岭被打懵了,捂着脸大叫道:“长孙涣你疯啦?一个长孙家的庶子而已,真当自己是盘菜了?小爷饶不了你……” 这番话正中长孙涣下怀,他还怕高岭老实了,自己没有下手的借口呢,不狠狠的收拾这蠢货一番,如何能将自己的境界再拔高一层? 闻言,一脚将高岭踹翻在地,扑上去大嘴巴子左右开弓,边打边骂:“混账!高家的脸面都给你丢光了,今日某便打死你,省的异日给高家早来祸患,然后某再去府上给舅爷爷请罪!” 长孙涣可不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自小就沉迷武技,先后曾跟随多名将领习武,也曾因此惹得长孙无忌不满。高岭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如何是长孙涣的对手? 这货被揍得鬼哭狼嚎,却无一人同情。 非但没人同情高岭,反而大赞长孙涣有担当!长孙家与高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放眼天下谁不知道?长孙涣以兄长的身份教训高岭,那是名正言顺。 高岭没料到自己非但被房俊一脚踹翻,而且连长孙涣自己也不是对手,被长孙涣恶狠狠的揍,早就涕泪长流,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如此,老子还不如留在滑州那个穷地方当咱的土皇帝,谁特么愿意回京来?这才几天的功夫,便遭遇了一次混合双打,还打得自己全无反抗之力。 长安凶险啊…… 房俊在一旁看热闹,添油加醋道:“长孙兄果然是正直君子,眼里揉不得半点啥子的好汉!作为这小子的兄长,长孙兄正应当发扬兄长的作风,好生教育,以免其误入歧途,到时候不仅丢得是高家的脸面,还有长孙家的脸面!对!狠狠的揍……” 房俊在这边添油加醋,长孙涣那边挥舞着拳头狠狠的揍,揍得高岭惨嚎不已,不断求饶,看得观众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好半晌,才有人站出来去拉住似乎暴怒的长孙涣,劝解道:“长孙兄,适可而止……高岭虽然该打,但毕竟年岁幼小,稍坐惩戒即可,若是打伤了,岂不被申国公老人家怪罪?” 长孙涣怒喝道:“某现在打他,总好过异日别人打他,某打他还留着手,别人打他,说不得要了他的命!某这是在救他……” 对于这话,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同时眼光偷偷去看一边添火的房俊。若不是长孙涣赶来阻止了房俊,现在动手的可就是房俊了,长孙涣打得虽然狠,却不伤筋不动骨,若是换了房俊…… 众人齐齐打个冷颤。 房俊下手有多黑?不说别人,只需看看现在还躺在家里的高家四郎、高岭的四叔高真行就知道了…… 不过话虽如此,终不能看着长孙涣将高岭打个好歹,一群人上去搂腰的搂腰、抱胳膊的抱胳膊,将长孙涣给拉开。高岭带来的家仆这才敢上前,将自家少爷给搀扶起来,看着满脸乌青狼狈不堪的少爷,家仆们一个个眼皮狂跳,心中暗暗叫苦,这回府之后该如何向家主交待? 高阳公主看看在一旁瞧热闹的房俊,再看看一脸愤慨大发神威的长孙涣,一双清澈的眸子便微微眯了起来,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太妥当的味道…… 依着房俊的脾气,想要教训高岭是长孙涣就可以制止的么?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可是清楚的很,那个商号里头房俊才是完完全全的主导者,长孙涣李思文程处弼之流根本就说不上话! 长孙涣在房俊眼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 唯一的解释,就是房俊根本就不想将高岭怎么样,恰好长孙涣出现,给了长孙涣一个顺水人情…… 这让公主殿下心里非常不爽! 房俊你个王八蛋、黑面神,你的未婚妻被人调戏了,你居然稳得住? 分明没把本宫当回事儿! 高阳公主气得不轻,巴掌大的小脸儿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恶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纤细的腰肢一拧,娇喝道:“我们走!” 气咻咻的奔着下山的山路而去。 小侍女秀玉正美滋滋的看高岭挨揍,心里舒坦得不行,被自家殿下弄得一愣,来不及细想这位小祖宗使得什么疯,赶紧快步追上去。 一众侍女侍卫自然也呼啦啦的跟上,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 房俊眨眨眼,看着高阳公主纤细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臭丫头有发的什么疯? 真是不可捉摸的女人啊…… 他却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对于高阳公主被调戏的反应不够激烈,因为在他看来,本身高家与李唐皇族的关系就非常亲近,唐朝也不是明清那种皇权高于一切的封建集权达到顶峰的年代,作为亲戚,表兄妹之间说些出格的话语也算不得说明了不得的事情,没看到高阳公主身后那些侍卫都个个无动于衷么? 若是高岭当真犯了忤逆之罪,那些侍卫分分钟教高岭做人! 懒得理高阳公主这个脾气娇蛮的臭丫头…… 长孙涣被众人拉开,高岭被自家的家仆搀扶着,也不敢说什么硬气话了,灰溜溜的走掉,回家去默默舔舐悲催的伤口,扎几个房俊和长孙涣的稻草人诅咒这两个王八蛋不得好死…… 第六百三十三章 纨绔之首 长孙涣走到房俊身前,抱拳歉然道:“高岭年幼,行为莽撞,得罪之处,某替他向二郎赔罪了。回去之后,定然知会高府,对其严加管教。” 做戏做全套,越是这般贬低高岭,某种程度上就越是提升他自己高大正直的形象。 房俊笑道:“长孙兄说得哪里话?既是你出面,小弟自然并无不可。” 以往还真有些走眼,长孙涣敦厚的外表下,也有一颗玲珑的心思。 两个腹黑男相视一笑,颇有默契。 长孙涣客气道:“二郎亦是前来参加魏王殿下的宴会吧?不如同行,如何?” 房俊说道:“如此最好。” 长孙涣身后的一群公子哥儿此时纷纷上前,与房俊见礼。这些平素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在房俊面前一个个如同乖宝宝一般,恭谨守礼。 没办法,虽然都是纨绔子弟,但彼此之间的差距实在太过巨大…… 在新一代纨绔子弟当中,房俊早已凭借自己的拳头和棒槌的性格打出了一番天下,提起房俊,莫说是他们这些勋贵家族的子弟,便是满朝文武,哪个不怵头? 房俊早已成为无数纨绔子弟竞相模仿的对象,他的说话方式、行事风格,任何一个特点都会有人去模仿。 可是,当大家踊跃的学习房俊之时,这位纨绔届的传奇人物却陡然间来了一个华丽到极致的转身,瞬间变身为天下有数的诗词圣手…… 从纨绔变成了文化人。 这可就不仅仅是佩服了,简直就是惊为天人! 可以说,所有的大唐勋贵世家的子弟站在房俊面前,天然的就矮了一头,因为人家已经脱离的纨绔的范畴,晋级到了家主的哪一个层次…… 面对着一张张笑脸,一句句阿谀奉承的问候,房俊笑脸相迎。 他脾气火爆不假,却不代表情商低下。他可以展示出强悍的风格令所有人忌惮,却不能因此便疏离整个纨绔阶层。要知道,今日的纨绔,大多数在未来都会成为各家的顶梁柱,在没有明显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保持适当的友谊这是必须的。 长孙涣笑呵呵的看着房俊被一群“崇拜者”包围,出言道:“时辰不早,魏王殿下怕是已经等得急了,吾等还是赶紧上山赴宴为好。” “对对对,莫让魏王殿下久等。” “不过咱们说定了,稍后还请二郎赏脸,酒宴之后去平康坊好生玩耍一番。” “对,不醉不归!” 面对邀请,房俊自无不可,笑道:“既然诸位兄弟抬爱,某岂能不给面子?那就说定了,今晚在平康坊,不醉无归!但是话说在前头,今日某来请客,谁也不许争!” “争也争不过啊,谁不知道二郎你有‘关中财神’之称?” “就是就是,房二郎不仅家财万贯,亦是仗义疏财,吾等算是见识到了!” 一群人呼呼呵呵,约定了今晚在平康坊聚会,然后房俊便在前呼后拥之中向山上宴会之所走去。 凉亭中的谢家少女见房俊在簇拥之下将要离去,鼓足勇气大声说道:“谢过房公子仗义援手,此恩此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这姑娘本来就长得漂亮,此时娇声软语轻轻一福,别有一股俏丽清秀的雅致。 便有人起哄道:“这位姑娘,世间最虚伪的莫过于‘感谢’二字,看似真诚,实则全无用处。若当真有心,何不以身相许?” “哈哈哈,对极对极。” “对个头啊,二郎马上就是驸马了,怎能娶别家女子?虽然这小娘子确实长得不赖……” “你才是傻蛋,大丈夫三妻四妾,咱大唐的驸马也没规定就不能纳妾了,有说明问题?” 这帮子纨绔调戏小姑娘那是肆无忌惮,而且都看出其实这位姑娘跟房俊没说明关系,言语之间很是放肆。 谢家少女闹了个大红脸,即便她的性子有些疏朗泼辣,但终究是个黄花闺女,如何是这帮禽兽纨绔的对手?被揶揄得羞涩不堪,垂下头去,尖尖的下巴差点戳进胸脯里,两只耳朵尖儿都红透了,愈发显得娇美可爱。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纨绔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心中暗叫怪不得高家那个混蛋把人家堵在这里調戲,这姑娘可是长得真好看啊! 房俊看着身边这帮家伙一个两个双眼放光的模样,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好歹也都是大家族出来的子弟,怎地好似没见过漂亮女人似的? 虽然对谢家没什么好感,顶多是相互利用而已,但是对这个小姑娘的观感却是不错。 也是,男人似乎对漂亮小姑娘就没有观感不好的时候…… 房俊抱拳道:“谢家妹子见外了,此地人多繁杂,多有龌蹉之徒,还是早早回去,以免家人担心才是。” 谢家少女羞不可抑,低着头柔声道:“是……” 房俊再不看他,招呼着一种纨绔上山赴宴。 凉亭中,谢家少女远远望着房俊挺拔笔直的背影消失在山路拐弯处,红润的唇角微微溢出一抹笑意,吩咐身边的丫鬟道:“赶紧收拾一下,咱们回去吧。” 本是踏春赏桃,却险些被登徒子欺辱,任谁也没了半分游玩的兴致。 桃花朵朵,淡粉如云。 房俊与长孙涣走在前头,一众纨绔跟随在后,一群人呼呼呵呵走在桃林之中,惹得三五游人面露惊容,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一不留神招惹了这帮混小子,惹祸上身。 一群纨绔便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喧嚣吵闹,将桃林静谧优美的景致破坏无疑,惹得游人纷纷厌恶。这帮家伙却全然不顾旁人鄙夷惊惧的眼神,依旧我行我素,招摇无忌。 房俊苦笑摇头,对长孙涣耳语道:“与此辈为伍,怕是要被天下人嘲笑,一世英名尽丧啊!” 长孙涣双眼一翻,嗤之以鼻道:“尔有个屁的英名!长安纨绔,以你为首,早已声名狼藉人人喊打,说起来,某才是误入匪巢好不好?” 房俊挑起大拇指道:“论起脸皮,长孙兄最厚!” 长孙涣不以为忤,笑道:“今日多谢二郎配合,许久没这么爽快了!” 他的压力很大。 长孙冲畏罪潜逃,继承家业绝无可能,这对长孙涣来说绝对是天赐良机。可偏偏他虽是长孙无忌次子,却非是嫡子,并不是家业的顺位继承人。 那个眼珠子长在头顶的长孙濬才是…… 可长孙涣怎能甘心呢? 以往他服气长孙冲,现在却不服长孙濬! 况且,按照大唐律例和民间风俗,庶子虽然不是家业的天然继承人,却也不是非得嫡子才能继承。这就给了长孙涣野望,庶子也是亲儿子,谁不想执掌如此庞大的家族,风风光光一言九鼎,不再受人白眼轻视? 偏偏长孙无忌有些瞧不上他…… 从小到大,长孙涣都被光芒四射的长孙冲笼罩,黯淡落寞,从不被人关注。可是现在长孙冲畏罪潜逃了,为何依旧对我不理不睬?长孙濬那小子除了一个嫡子的名份,那里能比得上我半分? 长孙涣极度郁闷。 尤其是在被房俊吸纳进“东大唐商号”之后,父亲长孙无忌居然数次流露出让自己将股份让给长孙濬的意图,令长孙涣既是惊讶又是愤怒! 凭什么?! 就因为我从小到大都低调乖巧,从来都不争不抢? 今日揍了高岭一顿,让他即心里舒爽,又暗暗兴奋! 长孙冲精明强干又如何?长孙濬聪明伶俐又如何?那资源无数潜力巨大的“东大唐商号”,你们谁也进不去!就算不给我家主的继承权,那又如何? 十年之后,“东大唐商号”必然成为令所有人胆战心惊的庞然大物,便是长孙家的家主,也得看我的脸色说话! 第六百三十四章 酒宴 即便这或许就是房俊用以分化长孙家的手段,长孙涣也毫不在乎!没人愿意被当做棋子,可棋子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担当的! 只要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当一次棋子又何妨? 如同以往那般连棋子都当不上,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 桃林深处,一方幽静的小湖横卧,湖水清澈宛如一块白玉,却已被四周灿烂的桃花染成粉色,恍如仙境。 一座古色古香的二层木楼矗立在湖畔。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飞檐斗拱,平凡朴素简单至极,却门阔檐高,自由一股疏朗大气的气派。 此时小楼门窗洞开,一张张矮几放置妥当,美丽曼妙的侍女将准备好的佳肴美酒一一分派。 房俊一行人刚刚走到楼前,便见到魏王李泰那张白面馒头一般的大脸自二楼的窗子探出来,对房俊和长孙涣招手道:“二位怎地才来?快快上楼,就等着你们开席了!” 自由负责迎客的内侍将二人迎上二楼,其余纨绔则留在一楼开宴。 有人的地方就有等级,他们等级不够,即便受到邀请,也只能在一楼安坐…… 房俊与长孙涣上得二楼,环视一周,确有许多熟人。 今次魏王李泰摆酒,许是知道自己这次去吴越之地就藩,有生之年怕是再也难回长安几次,以往无论亲朋故旧还是稍有嫌隙者,都在邀请之列。 既然孤身出京,储位早已成为奢望,昔日争储之恩怨,早已风吹云散。留得一个好人缘,异日或许还能在朝中增添一个奥援,何乐而不为呢? 只此一点,房俊便暗暗点头。 想不到储位无望、孤身出京,魏王李泰反倒不似以往那般跋扈骄横,对人情世故多了一份凝练,也算意外之得了。只是这份人情练达若是能早个几年,是不是这储位尚有一番希望呢? 摇了摇头,将闹钟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寻了一个空位子,便要坐下。 魏王李泰招手道:“坐那么远作甚?到本王身边来,咱俩好生聊聊。” 房俊无奈,只得起身在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来到李泰身边落座。 刚刚坐下,便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令他浑身难受。 抬起头想要寻找这道目光的来处,正巧与李泰另一侧的一人四目相对。 一张瘦长脸,目光炽烈。 正是许久不见的孔志玄。 娘咧!哥们有没推倒你老婆,干嘛这么看着咱? 只不过这个场合耍横终究不好,房俊忍着怒气,笑嘻嘻露出一口大白牙,看着孔志玄笑道:“原来是孔兄,失敬失敬。多日未见,可无恙否?” 孔志玄一张刀条脸上神情满是不屑,语气冷淡:“多谢二郎挂念,为兄虽然年长,却一定修身养性,争取长命百岁,倒是二郎要注意身体才是,肝火虚盛之人,寿数都不太长久。” 魏王李泰一阵无语,这是在说切莫让房俊死在他前头么?这个孔志玄也不是安分的主儿啊,你都这么大年岁了,犯得着跟房俊每次见面都硬钢? 房俊丝毫不见怒色,就好似听不懂孔志玄的话语一般,笑嘻嘻的说道:“孔兄果然宅心仁厚,竟然无时无刻不牵挂小弟的身体,着实令小弟感动。前几日与孔老夫子饮酒,他老人家还说孔兄不上进、不成材,深感遗憾。看来实在是错了,他日再与老人家饮酒闲聊,某定要跟老人家说,文才武略啥的都是虚妄,人品才是大事啊!孔兄这等宅心仁厚,那才是有出息的儿孙,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若是某将来能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就死而无憾了……” “噗” “噗” “噗” 在座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魏王李泰单手扶额,苦笑不已。这个房俊,这张嘴也太损了…… 这番言语,给人一种误解,他房俊是与孔颖达一辈的,孔志玄只是个小辈。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你当孔志玄是你儿子呐? 孔志玄气得鼻子都红了,两只眼睛充血,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将房俊这个可恶的小子咬死……如果能打得过房俊的话,他绝不会有丝毫犹豫。 可偏偏反驳不了…… 人家房俊年青不假,可是跟孔颖达曾是同僚也是真的,若是当真两人闲暇之时饮酒闲聊,说起这番话还真就不是不可能。就算是假的,他孔志玄难道还能回家向老爹孔颖达求证不成? 把我当你儿子看呢? 简直欺人太甚! 孔志玄对房俊那可是怨念已深,冰冻三尺,绝非三日之寒! 一直以来,孔志玄自诩文采斐然,从来都不曾将房俊看在眼里,即便房俊几次三番的做出经典的诗词,孔志玄也看他不起。就算有点文采,终归也只是个纨绔而已,有何出息? 可偏偏自从房俊到礼部上任之后,每一次老爹孔颖达回家,都会念叨着房俊这里优秀那里卓越,说孔志玄如何如何不如房俊,这让心高气傲的孔志玄如何不怒? 孔志玄差点气得爆炸,一甩袖子就要离席。 打架他不是对手,分分钟被秒杀的结局,吵架看来也不行,这家伙“才高九斗”的名声也不仅仅是诗写得好,骂人也很在行,一个脏字儿没有,就能把人气得血管迸裂…… 丢了脸,却找补不会来,在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么? 魏王李泰岂能让他离去?若是孔志玄被房俊言语挖苦愤而离席,说出去他李泰脸上也不好看啊!虽然就要出京了,可李泰是个好面子的人,赶紧拉住孔志玄,安慰道:“贤弟安坐。” 孔志玄不敢拂了李泰的面子,只得气呼呼坐下,头却扭在一边,似乎一眼都不愿意去看房俊。 李泰心里暗暗有些失望…… 他本来想带着孔志玄去吴越的,孔志玄在士林之中名声不错,又是孔颖达这等大儒的儿子,天下士林之中很有些影响力,想必能帮助自己开拓局面。 可谁知此人表现得令人极为失望,一点城府没有不说,性格焦躁轻浮,根本就不适合官场。若非有孔颖达的名头镇着,恐怕早就被人排挤得无立足之地…… 这人充其量也就是个教书先生,官场险恶,他混不了。 可孔志玄毕竟是孔颖达的儿子,李泰不能任由他被房俊言语诋毁之后离开,否则孔颖达可就将这罪名落到他李泰头上了…… 李泰拽住孔志玄,扭头看着房俊,佯怒道:“二郎岂可失礼?孔世兄毕竟年长,吾等自应恭敬维护,怎能出言无状?速速给孔世兄道歉,否则异日见到孔老夫子,如何分说?” 在座之人俱都心中感叹,魏王殿下待房俊还真是亲厚啊! 话是让房俊道歉,可话里话外却是将他自己与房俊摆在一处,虽然是给孔志玄面子,却分明是将孔志玄疏远出去。 这小子何德何能,居然得到魏王殿下如此看重? 据说,太子殿下与这小子关系也很不错…… 能坐在这里的,莫不是名臣勋贵在之后,家学渊源,对于人心揣摩都有一套。大家震惊之后,恍然发现眼前这个以往浑不吝的棒槌,不仅仅华丽转身成为大唐士林中的后起之秀,更是拥有者无与伦比的前程…… 大家暗暗留神,回去之后,定要嘱咐家里以后要调整对于房俊的策略。看来,即便是房玄龄致仕,房家依旧可以巍然不倒,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 如此深厚之潜力,怎能不加倍重视? 魏王李泰这般说了,房家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将面前矮几上的美酒斟了一杯,举起对孔志玄说道:“刚刚是小弟一时疏忽,言语无状了,不过非是小弟本意,还望孔世兄莫怪,小弟以酒赔罪。” 言罢,一饮而尽。 魏王李泰甚是满意,看向孔志玄。 第六百三十五章 开解 孔志玄阴着脸,不情不愿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睛却并未看向房俊。他实在搞不明白,房俊这小子如此跋扈嚣张,自己那位老成持重的父亲怎地偏偏与他成了忘年之交? 这一年来,孔志玄的耳朵算是饱受荼毒,每一次在家中与父亲交谈,基本都会提及“房俊”这二字。诸如“要多学习房俊大气的作风”、“要与房俊时常交流,取其文华之道”、“要像房俊那般,支撑起家业”……每日里不知听了多少,孔志玄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他知道房俊文采斐然,敛财有术,自己多有不及。可每一次父亲都将房俊拎出来当做典型来衬托自己的不足,这谁受得了?孔志玄时常想跟父亲大吼一句:某都快要而立之年了,能不能别总是弄个毛头小子来寒碜咱? 这般情况下,孔志玄能对房俊有好感才奇了怪…… 魏王李泰看着风轻云淡的房俊,再看看一脸不爽的孔志玄,再将目光从在座诸人的面上扫过,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惘然空虚,不禁喟然一叹。 曾几何时,自己受到父皇宠爱,表露出易储之心,这班人除了房俊之外,那个不是谄媚逢迎、趋之若鹜? 可是现在,自己将要前往千里迢迢的吴越之地就藩,形势一下子就变了。虽然面上已然恭敬礼顺,但只怕内心里已经再没人将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一个前往封地就藩的王爷,不能影响朝局,那便连一个御史言官都有所不及…… 魏王李泰心中苦闷,拿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水顺喉而下,在胃里烧灼翻腾…… ***** 李泰有些后悔举办这场酒宴。 原本是想着以后就要离京,趁着最后的机会联络一下昔日的交情,日后这些人好歹也能在京中作为奥援,关键时刻亦能维护自己一番。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 人走茶凉,古今亦然。 离京的王爷,无论以往是如何的圣眷优隆,都是拔了毛的凤凰一般,无人理睬。 人生之起落太过残酷,李泰有些接受不了,醉得很快。 主角醉酒,宴会自然不欢而散。 长孙涣拉着房俊想要去平康坊寻欢作乐,房俊却被李泰派人留下。 房俊无奈,只得让长孙涣等人先去平康坊,自己随后就到。 一大群纨绔呼呼啦啦的告辞离开,勾肩搭背的嬉笑着前往平康坊而去。 小楼一侧的雅室内。 魏王李泰随意的歪坐在地席之上,手里握着白玉酒盏,神情落寞苦闷。 房俊一进来,便苦笑道:“殿下真是好手段,连微臣也给骗过了。”心里却没有体会到李泰的失落和愁苦,反而暗暗诧异,既然不耐烦要借装醉退席,那又何必召集这次宴会呢? “哎!二郎春风得意,又如何能体会本王的落寞?”李泰圆圆的胖脸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语气萧索。 这是感受到从云端跌落到低谷的失落感了,房俊心想。 大大咧咧的坐到李泰对面,拒绝了李泰递过来的酒壶,伸手在茶盘里拈起一枚杏脯放进嘴里,酸酸甜甜口感甚好。 “殿下心中仍然放不下?”房俊问道。 李泰微愣,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本王非是纠结于储君之位再无可能得到,只是一向生活于长安,骤然前往贫瘠荒凉、烟瘴肆虐的吴越之地,有些不踏实而已。” 房俊点点头。 李泰是聪明人,这一年来经历这么多事情,想必他已然看得透彻,只要李二陛下能保持理智,那么无论如何这个储君的位子都轮不到他。 至于担心吴越之地的贫瘠,在房俊看来却是大可不必…… 且不说吴越之地先天就有水源充沛、气温适宜的条件,只需稍坐开发便能成为锦绣膏腴之地,单单是漫长的海岸线,就能因为海贸带来超级利润,繁华指日可待。 更何况,在房俊的记忆里好像有唐一朝都未真正实行如同明朝那样的封建制度,李二陛下倒是想将自己的子孙分封天下、镇守四方、拱卫京畿,可惜最后却在群臣的抗议下不了了之。 只要历史不发生太大的偏差,李二陛下的分封制度应该很快就会取消,届时,无论之前分封的齐王、吴王还是现在的魏王,都将撤离封地,返回京师。 只是这话没法说,房俊也不打算说…… 现在的李泰到底是真的想开了,不再觊觎储君之位,还是被形势所逼,不得不放弃心中的执念,这谁都说不准。让其在江南吴越之地待上个三年五载,或许心中的奢望才会完全平息。 每一个辉煌一时的王朝,都崩塌于内耗。 房俊想要让大唐更加强大,更想要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被农耕思想和儒家文化束缚的人民见识到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当不断的扩张唤醒沉睡的慾望,让进取的种子埋在心里,即便王朝倾颓、大唐翻覆,亦终有一日能塑造出霸道的灵魂,而不是小富即安、只为了眼前的利益而丧失了进取的慾望。 没有谁比房俊更清楚这个民族所能爆发出的巨大能量,当思想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只能被动的保持着防御的态势,力量被禁锢,思想被束缚…… 然而事实证明,长城抵御不住游牧民族的铁骑,仁爱也感化不了膨胀凶残的慾望,一味的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任人鱼肉、百般欺凌…… 若是民族的觉醒不用经历那惨痛黑暗的十九世纪,会是什么样子呢? 房俊想要看看。 他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用异族的鲜血和苦难去觉醒这个民族的血性…… 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稳定的帝国来作为后盾。所以,房俊绝对会尽一切努力,来维护帝国的稳定。 坐在李泰的对面,想了想,房俊说道:“人生而在世,总是要有一些进取心的。” 李泰诧异道:“二郎是鼓励本王不要放弃,还要去争取么?” 他不明白房俊的意思,要知道一直以来房俊可都是孜孜不倦的在劝解自己放弃储君之争,在房俊眼里,似乎谁当皇帝并不重要,只要帝国稳定就一切都好。 房俊摇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等愚蠢?” 李泰愈发不解:“那你还让本王进取什么?” 房俊看着李泰的眼睛,说道:“殿下要将目光放远一点,这天下可不仅仅是只有大唐。” 李泰愕然。 不仅仅只有大唐…… 什么意思? 房俊道:“天下之大,远远超乎殿下之想象。昆仑之西,大洋之南,地阔千里,物阜民丰。与其纠结于储位之争斗,任由亲情东流、帝国飘摇,何不开拓进取,封疆异域?” 李泰圆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嘴巴张开,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的房俊。 开拓进取,封疆异域?! 特么谁不想?! 那个男儿没有开疆拓土封狼居胥的野望? 那个男儿没有勒石燕然辟地千里的梦想? 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 李泰苦笑道:“二郎莫不是在取笑本王?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古往今来功勋之极致也……本王就算再如何自负,亦不敢自比霍冠军、窦伯度!” 霍去病封狼居胥,窦宪勒石燕然,古之兵家终极梦想!千秋以降,声名赫赫,功勋不辍! 谁不想? 可以说,除了执掌江山九五至尊之外,这就是最终极的功勋! 李泰当然也想,他肥胖的身躯里可不只有对于皇位的渴望,他也幻想这有朝一日能够纵兵千里、横扫六合八荒! 只是……太不靠谱了啊! 房俊对李泰的神情不以为然:“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第六百三十六章 大闹平康坊 (上)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听着这句话,李泰怦然心动。 有些事情,想做,却不一定做得到;有些事情,不去想,那就永远也做不到!李泰不是个蠢人,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的多,道理一想就通。 储位无望,难道这一辈子就浑浑噩噩的混吃等死,日后的史书之上,也就只有一句“魏王泰”这寥寥几字? 他不甘心! 他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春秋彪炳,想要在史书上留下灿烂的篇章,千古以降,提起魏王李泰,子孙后代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男儿不负此身! 可是他亲王的身份,虽然给了他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却也如同枷锁一般牢牢的将他禁锢。 争储失败,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亲王。 若是一般的大臣,可以励精图治、呕心沥血的做出一番成就,让天下传诵,让万民敬仰,让后世崇拜。 可是一位争储失败的亲王……却如同一条死鱼一般,再也翻不出半点浪花。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招致漫天风雨,皇帝会怀疑他是不是尚未死心,还对储位有着幻想?太子会深恶其行,认为他对皇位依旧有着觊觎之心…… 只要动一动,就是死路一条。 除了混吃等死,他别无他途。 所以房俊的话语虽然轻易的勾起了李泰心中的热血和信念,他却只能苦笑…… “二郎,难道不知若是本王稍有异动,莫说太子,便是父皇都饶我不得?说不定三尺白绫一尊毒酒,就是本王的下场啊!” 李泰言语之中,满是悲凉伤感。 这就是王子的无奈…… 房俊心里唏嘘,知道李泰此言不虚。原本的历史上,李承乾太子之位被废黜,李泰客死异乡,李恪喊冤而死……李二陛下的儿子们个个都是一时之人杰,却个个下场悲凉。 谁的错? 没有对错…… 房俊淡定说道:“殿下心中有数即可,世事无绝对,谁又能知晓明日之事?” 见李泰有些颓丧,便提议道:“今晚微臣在平康坊设宴,招待京中的同辈子弟。只是饮酒享乐而已,没有君臣之分,没有上下之别,殿下不如一同前去,如何?” 李泰神情有些萎靡,即将离京是他心情很是失落,便想要拒绝。抬头看着房俊,忽然被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惊了一下,倏地恍然。 出京就藩之事已成定局,便是再失落、再苦闷,亦是无可更改。以前父皇允许他留在京师,那是因为存了易储之心,可现在大局已定,父皇便是再如何宠爱他,亦不能无视朝纲、无视帝国的安稳,而贸然将他这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留在京师。 既然事情依旧不可逆转,又何必再展露那等凄苦愁怨的小儿女之态,徒惹仇人嘲笑,亲人忧心? 房俊长身而起,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苦闷颓丧于事无补,何不换个心情,勇于面对?” 李泰圆滚滚的身子自地席之上爬起来,肉乎乎的大手狠狠在房俊肩头拍了一记,语气慨然道:“说得对!即便是出京就藩,哪怕是终身不得回京,本王依旧是大唐的魏王殿下,龙子龙孙、金枝玉叶,这世间又有谁能比本王更加尊贵?正如你以往所言——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我有几人?惺惺作态,徒增人笑尔!” ***** 申时初刻,华灯初上。 平康坊早已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家家楚馆青楼的门前俱以悬挂出大红灯笼,大门洞开,迎接宾客。 醉仙楼繁华依旧。 这座平康坊被最大的青楼,历经波折,却依旧屹立不倒。门前一长溜豪华马车,迎来送往的姑娘们娇笑着奉承者王孙公子富商巨贾,莺歌燕舞,鸟语花香…… 好一派良辰美景、盛世逍遥! 房俊是四轮马车早已成为整个长安独特的象征,即便已经陆续卖出了好几辆,但是他这辆却依然是最华丽的,看一眼即可分辨清楚。 这辆四轮马车刚刚驶到醉仙楼大门前,门前迎客的小厮立马脚步飞快的跑上前去侍候。就连门口处迎来送往的姑娘们,都下意识的降低了声调,唯恐惹得那位房二郎不高兴,惹祸上身…… 没办法,醉仙楼上上下下对房俊算是有了恐惧症,这位几乎每一次光顾,都没什么好事!若非这小子着实惹不得,且又是东家的座上宾,恐怕醉仙楼早就来一个拒绝接待…… 房俊早已遣人包下了醉仙楼的二楼,跟李泰下了马车,再小厮的引路下,径直奔向二楼。 直到房俊和李泰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大堂里接客的姑娘们这才偷偷嘘出一口气…… 说起来,姑娘们对于房俊的看法极其纠结。 一方面,这厮每一次来醉仙楼的结果都不怎么美好,甚至有一次干脆指使“百骑”将醉仙楼搜了个底儿掉,唯恐招惹了这人没法收场;而另一方面,房俊又是天下有数的青年才俊,一首首诗词传颂天下,若是能得到他的一首诗词,对于姑娘们来说顿时身价百倍,扶摇直上,一跃成为青楼里的翘楚…… 可谓是爱与恨纠缠不休…… 缓步走上楼梯,李泰看了一眼下方大堂内噤若寒蝉的姑娘们,摇头笑道:“素闻二郎在平康坊内声名卓著,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放翻齐王、拳打刘泪,当真是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瞅瞅这些姑娘,见了你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这威风,这霸气,啧啧啧……” 房俊翻了翻眼睛,不悦道:“殿下就直说某是个浑不吝的棒槌不就得了?实话跟您说,若是长安人人都说某是个棒槌,某不但不生气,还很是开心!” “贱骨头!”李泰哼了哼,骂了一句,心头却别有所思。 难不成这家伙以往的棒槌性格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不成? 房玄龄温润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况且年岁渐老,即将致仕。房遗直酷似乃父,性情敦厚,为人腐朽,缺少魄力。等到房玄龄致仕,皇帝老迈,房家要依靠谁去顶门立户、光耀门楣? 现在世人皆知房家棒槌、跋扈之性格,再加上进过前些时日的弹劾风潮之后,放眼天下,谁还会上前招惹房家? 李泰狐疑的瞅了房家一眼,心里吃不准是不是这家伙当真都是演戏…… 二楼雅室里早已喧闹一片。 听着雅室之内喧嚣的呼喝,间或夹杂着几声女人的尖叫,李泰本是郁闷的心情倏地就好转起来。 大好年华,正当醉酒放歌,倚红偎绿,方不负来这认识走一遭! 李泰兴致大起,就待要推门而入…… “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一阵女子的哭声从一楼传来,夹杂着几声咒骂。 “娘咧!一个婊子而已,装什么三贞九烈!” “就是,倭国使者看上你,正当你为国争光之时,喝杯酒就推三阻四的,简直丢尽吾大唐的脸面!” 其中尚有几声叽里咕噜的言语,听之不似大唐之言。 房家与李泰同时皱起眉头,止住脚步。 这几句话,听上去令人很不舒服…… 此时,又有一个阴沉沙哑的声音说道:“某奉陛下之命招待外国使节,自当以展示中土大唐之礼仪为先,务必使得外国使节有宾至如归之感。汝不过一介妓女,居然敢当面斥责使节,将吾大唐之礼仪置于何地?莫要以为有河间郡王给汝撑腰,便能无视礼仪国法!” 听到这里,房俊眉毛舒展开。 此人是谁,房俊不得而知,听声音甚是陌生,应该平素并不常打交道。但是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上门来打李孝恭的脸面! 房俊现在与李孝恭合作,正值蜜月期间,碰上这种事,自当出头为李孝恭解决这个麻烦。 他走下楼梯,高声说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按照你的意思,若是外国使节看上你老婆,你也得奉献出来以保全吾大唐之礼仪了?” 第六百三十七章 大闹平康坊(中) 房俊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巍巍大唐、煌煌盛世么?居然也如千百年后那个奴颜卑膝的国度一般,有这么一撮儿人卑躬屈膝、崇洋媚外,外国人便是天,无论外国人做了什么都要以礼相待,否则“友邦人士,莫名惊诧,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这事儿若是放在“我大清”,房俊不以为意,谁叫那个被一群无耻学者吹嘘的“盛世皇朝”早已被人家打怕了,卑贱的奴性早已浸透到骨子里了呢? 可这是大唐啊! 纵横四海、唯我独尊的大唐啊! 房俊也有些“莫名惊诧”,他迫切的想要看看是上门奇葩的人物,能说出这样寡廉鲜耻的话语…… 魏王李泰更是面如锅底,额头青筋暴跳! 贞观以来,大唐府兵北伐突厥、西征高昌,出击土谷浑、大战吐蕃,纵横四海,鲜有一败,早已养出睥睨天下的傲气,小小倭国,居然就能让大唐的官员如此卑躬屈膝的毫无原则的维护?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泰气得要死,他要亲眼看看这是哪位败类官员! 二人相视一眼,一前一后自楼梯上走下来。 醉仙楼一楼的大堂两侧,延伸出去两条深邃幽远的走廊,布置着一间接着一间的雅室,档次自然是比不得二楼的,却也远远胜过寻常青楼。 此时左手边走廊的一间雅室门户洞开,一群人站在门口。 几个身穿官服的官员,几个矮小黝黑、装束古怪的异域人士,一个身着翠绿一群的女子垂首站在一侧,一手捂着脸颊,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嘤嘤哭泣。 醉仙楼的老鸨面色阴沉,站在一旁正在低声劝解着什么,而官员和异域人士却充耳不闻,只是抬起头来,向着楼梯这边看过来。 房俊先走下楼梯,这些人中有人稍稍变了颜色,待到见到魏王李泰圆滚肥壮的体型自楼梯走下,这才有些震惊。 为首一名官员年逾四旬,一张瘦长脸,长髯修剪得甚是整洁,身材瘦高,一脸冷酷桀骜之色。 即便是见到魏王李泰,此人亦只是微微弯腰行礼,口中淡淡道:“微臣鸿胪寺卿李孝友,见过魏王殿下。” 神情冷淡,不卑不亢。 房俊愈发奇怪了,这人面对魏王李泰尚且不假颜色,为何对倭国使节却是这般卑躬屈膝? 魏王李泰哼了一声,小眼睛盯着李孝友,语气严厉道:“王叔乃天潢贵胄,无比尊贵,何以对小小倭国使节如此低声下气,反而对吾大唐子民严厉斥责?” 几个身材矮小的倭国使节一听称呼,便知道眼前这个胖子是大唐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魏王殿下,顿时吓得额头冒汗,一个为首的使节赶紧站出来,对李泰又是作揖又是叩拜,口中呼道:“误会,只是误会而已……” 此时的倭国皆以精通汉语为荣,派遣来的使者自然更是此中高手,不仅能听能说,更能深明其义。 他在心里稍微一琢磨,便知今日自己算是倒了霉,无缘无故的怕是要被牵扯到什么阴谋里头去……自己只是个使节而已啊,千里迢迢穿洋越海的来到长安,只是想要递上一本国书,对大唐皇帝磕上几个头说一大堆好话,然后带着必然会有的丰厚赏赐回国,就算大功告成了。 可现在形势有些不妙…… 自己只是一时兴奋过头,提议跟那个千娇百媚的艺伎嘴对嘴的喝口酒而已,既然被拒绝,那就作罢好了,大唐威武霸气,就算是艺伎那也不是倭国能够轻易招惹的啊! 可是这位鸿胪寺的官员却不依不饶,甚至将此事上升到影响两国邦交的高度…… 拜托,咱倭国跟大唐有邦交么? 别扯了…… 两国实力是云泥之别,一向都是大唐想怎样就怎样,指东咱倭国就不敢向西,甭说不肯喝酒,您就是将咱这位使节的脑袋砍了,恐怕咱家里的天皇陛下屁都不敢放一个…… 鸿胪寺卿李孝友却是一脸正气,语气铿锵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吾大唐仁义厚德,以礼仪而威服天下。既有来使,吾等不应因其强大而自卑,更不应引起弱小而自负!倭国虽小,亦是友邦,岂能任意欺凌,有损吾大唐之泱泱气度?”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再配上这李孝友那一幅刚正不屈的神情举止,简直神清骨秀、正义浩荡!他就是维护大唐“泱泱气度”的那个正直的大臣,所有反对他的,都是仗势欺人、损坏大唐风度的奸贼! 魏王李泰面色阴沉,胸腔里的怒气就待发作。 房俊差点气笑了,他伸手拉住将要发作的李泰,看着李孝友不屑道:“不愧是淮安王殿下的儿子,这荒谬绝伦、匪夷所思的想法果然是家学渊源、根正苗红,实乃吾大唐百世不遇之奇葩!” 李泰微微一呆,就笑了起来。 说起这李孝友的老爹淮安王李神通……呵呵,即便是跟自己祖父李渊同辈的人物,李泰亦难掩笑意。 李孝友气得脸都绿了,大怒道:“房俊,你放肆!家父乃是淮安亲王,功勋盖世,岂是你这小二可以诋毁?改日某定要亲自请教房玄龄,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教儿子的!” 房俊耸耸肩,一脸轻松道:“随便你啊,不过在下倒是很好奇,你说令尊淮安王功勋盖世,请恕在下实在孤陋寡闻,未知淮安王殿下都有什么功勋?” 李孝友气得脸色发青。 魏王李泰稍稍皱眉,佯装训斥道:“放肆!淮安王乃是吾大唐之功勋,岂是你可以轻易编排?” 房俊立即“恍然大悟”道:“哦,抱歉,在下不学无术,史书读的少,居然忘记了淮安王曾攻陷聊城击溃宇文化及……” 房俊算是看出来,李孝恭今日之举动,跟什么帝国颜面、大唐礼仪完全没关系,他就是来找茬的! 放眼大唐,谁会将小小的倭国使节放在眼里?魏王李泰不会,房俊不会,李孝友同样不会…… 房俊扫了一眼一边噤若寒蝉的女妓,身若拂柳、面似桃花,千娇百媚、容颜殊丽,正是上次向李孝恭举报长孙宝现已成为醉仙楼头牌的翠奴姑娘,愈发确信这就是李孝友借着羞辱翠奴来达到削李孝恭面子的目的。 房俊自然不能坐视。 李孝友听房俊言语辱及逝去的父亲,再也按耐不住,暴怒道:“闭嘴!” 他不阻止不行,实在是房俊说的这件事乃是他老爹淮安王李神通一生之耻辱…… 其实说起李神通,这人名气当真不小,而其一生的功业,大约可以概括为:李渊太原起兵时他在长安附近户县一带招兵买马响应,牵制了当时守长安的隋军,也为李渊一行制造了声势。随后他被派到山东河北一带,先后跟宇文化及、窦建德、刘黑闼打仗,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等到李建成彻底平定河北后,他回到长安,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武德末期的兄弟政争,不过这家伙眼色好,坚定的站在李世民一方,从而保证了下半生的安稳日子。? 让李孝友暴怒的“攻陷聊城击溃宇文化及”又是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好似一桩历史悬案,搞笑到令人无解…… 当时杀了隋炀帝杨广的宇文化及已经成为过街老鼠,又刚刚被李密击败,日暮途穷,苛延残喘,而他手里还掌握着杨广的传国玺、卤簿仪仗以及萧皇后等,收拾他不可谓不容易,功劳不可谓不大。李神通奉命攻打宇文化及占据的聊城,这基本上等于天上掉下大馅饼,咣当一下砸中脑袋,天大的功劳等着白捡。 可李神通接下来的行动令天下侧目…… 第六百三十八章 大闹平康坊(下) 李二陛下的这位老叔是怎么做的呢? 他派大军围攻聊城,守城的宇文化及已经没粮食了,要求投降,李神通不接受,理由居然是“我要拿他的金银财宝来犒赏将士,如果他自动投降了,我就没军饷可用了呀!”…… 守城敌投降,就意味着丧失了所有反抗能力,到时候只要率大军进城驻防不砍掉宇文一家的脑袋,宇文化及就已经感激涕零了。至于手里的财产,李神通是没收了分赏给将士也好,或者干脆塞进自己腰包里都行,宇文化及怎敢哼出半个不字来? 后来李二陛下虎牢关大胜之后,接受王世充投降进了洛阳,大开库府犒赏四方,白花花的银子象水一样流淌,难道事先征求过王世充等人同意不同意?? 然而逗比的世界谁也不懂,李神通的表演远不止此…… 错过了受降的好机会后,得到粮草补充的宇文化及仍然振作不起来,大军继续攻城。攻着攻着,一个叫赵君德的人已经攀上了城头,眼看城就破了,这时李神通又突发奇想,关键时刻鸣金收兵。 这是为何? 李神通的解释是:“我才不让赵某抢得头功”……? 李神通与赵君德有仇,这是天下皆知之事,但是为了私仇居然眼睁睁看着天大的功劳而不取,着实让人无语,更无法理解…… 李神通这般三番四次贻误战机,最终自食苦果。 窦建德当时正急行军赶往聊城,到了地头发现唐军并未攻下聊城,自然也不客气了,一顿乱棍赶跑李神通,笑纳了宇文化及这份大礼,从而在“大义”上和实质上都占了相当大的便宜,实力壮大了好几成。 此事被当成笑话流传开来,早已成为李神通一生无法洗去之污点。 被人当面揭破父亲的糗事,李孝友如何不怒? 可房俊对于李孝友的怒火一点都不在意。 李神通又怎样?虽然看似跟李二陛下的关系更近一些,但是在李二陛下心目中,他连河间郡王李孝恭的一条腿都比不上…… 房俊之所以敢如此硬气,就是因为李孝友敢在这醉仙楼人五人六的狐假虎威,已经完完全全将李孝恭得罪了。 当然,在房俊看来,李孝友这番举动根本就是故意的,就是要在醉仙楼挑事儿,以此削李孝恭的面子…… 至于李神通家族与李孝恭之间有何仇隙,房俊不知道,反正作为当初李唐皇族起兵之时的嫡系,相互之间为了利益和权势有所龌蹉没什么好奇怪的。 房俊之知道自己现在是跟李孝恭站在一起的,若是李孝恭知道房俊明明在场却任由旁人砸他的场子、削他的面子,李孝恭会如何感想? 必然为以后的合作蒙上一层阴影。 水军是房俊计划的重中之重,若是得不到李孝恭的鼎力相助,必然事倍功半,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为了将来得到李孝恭的全力支持,得罪李孝友又能如何? 反正淮安王李神通都死了好几年,李孝友这一辈与李二陛下的关系可是又远了一分…… 李孝友怒不可遏,死死的等着房俊,心里盘算着今日之事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今天的事情,全都是李孝友暗中谋划。 身为鸿胪寺卿,接待各国使节是职权范围之内,但是带着使节来平康坊寻花问柳,却极是罕见,也没有必要。正如房俊所想的那般,放眼大唐,国大民娇,谁会将外国使节放在眼中?甭说是倭国使节,即便是突厥使节,那也没人当一回事儿! 李孝友就是要来醉仙楼制造矛盾,然后利用正大光明的“礼仪之邦”将醉仙楼推到正义的对立面,羞辱了醉仙楼的头牌翠奴姑娘,就是羞辱了李孝恭的面皮! 本来计划得滴水不漏,无论醉仙楼如何反应,都在李孝友的料想之内。要么背负得罪友邦、令大唐气度蒙羞的罪名,要么翠奴任由倭国使节羞辱,将李孝恭的老脸一层一层的剥掉…… 若是醉仙楼敢对自己无礼,那就更完美了,他早已准备好后手,定然让醉仙楼吃不了兜着走。 偏偏冒出房俊跟魏王李泰这两个管闲事的家伙…… 对于房俊,他是不怕的。 这货有勇无谋,虽然最近文名鹊起,可终究是个棒槌,除了打黑拳什么也不会,只要自己掌握分寸,想来房俊亦不会一言不合就挥拳头,自己可是位亲王! 只是可惜,自己的封地亦在河间府,河间府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只知有李孝恭而不知有李孝友……而这,正是他不爽李孝恭的根本原因。 一个被皇帝猜忌的皇室成员而已,爵位尚且比自己低上一等,凭什么处处压制老子? 他有所忌惮的,是魏王李泰。 毕竟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若是招惹了李泰,不知皇帝会是是反应?自己的计划虽然看似占据名分大义,事实却经不起推敲。倭国的使节算个甚,凭什么就跟帝国颜面、儒家礼仪沾上关系了? 可若是这般灰溜溜的走掉,李孝友却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他双眼通红的瞪着房俊,心里飞快的盘算着,最终一咬牙一狠心,干脆誓不罢休干到底! 李孝友大吼一声:“来人!” 随着这一声吼,旁边的雅室纷纷打开门,三五成群的客人从门后冲出来,汇聚到一处,肆意叫嚣。 “王爷,怎么回事?” “谁敢得罪王爷,找死不成?” “五哥,收拾谁,您喊话!” “娘咧!咱淮安王一脉怕过谁来?” 乌泱泱乱成一团。 房俊吓了一跳,顿时对李孝友刮目相看,这人有气魄啊!居然事先埋伏了这么多人手,想要砸了这醉仙楼不成? 一大群事先埋伏好的人手呼啦啦将房俊和李泰围在当中,纷纷叫嚣谩骂,可是等到看清楚这两人的相貌,声浪渐渐平息下来,一个个目瞪口呆,死死的闭上嘴巴。 这些人中有不少皇室宗亲,亦有不少外戚勋贵,哪里能不认识面前这两个人? 魏王李泰,陛下最宠爱的皇子! 房俊,长安纨绔之首,最大的一号棒槌…… 众人气势汹汹的冲出来,按计划是只要大发神威砸了这醉仙楼,可是现在都面面相觑,李孝恭虎老雄风不再,砸了他的场子也有李孝友兄弟盯着,可是面前这两人特么能惹? 李孝友立即感受到了士气已经受挫,赶紧看着李泰大声说道:“殿下即将出京就藩,为何还要参与到此事当中,难道就不怕陛下责怪你折损吾大唐礼仪之邦之名声么?” 众人本来在李泰面前有些腿软,这可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啊!可是听李孝友这么一说,顿时一愣!对啊,这位虽然还是亲王,可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有可能争储上位的亲王了,只是一个即将离京就藩的亲王! 亲王出了京,这辈子大抵也没机会再回来了! 这样的魏王,有何惧怕? 还有旁边的房俊,声望在年轻一辈当中无人能及,若是今日能狠狠的挫挫他的微风,自己岂不是声望暴涨,甚至有可能取而代之? 一句话,就将这些人的心思勾起来了,士气再涨! 看向李泰和房俊的目光都兴奋起来,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房俊苦笑着对李泰说道:“若不是有殿下在,今日微臣就能让李孝友躺着出去……” 李泰怫然不悦:“混账,你当本王是个累赘不成?” 房俊瞄了李泰一眼,一脸嫌弃道:“殿下圣明,很有自知之明。” 李泰瞪圆了眼睛,怒道:“放屁!本王亦是七尺男儿,岂容你如此污蔑!你小子给本王看好了,本王也不是孬种!” 言罢,在房俊瞠目结舌之中,肥胖的身躯皮球一般向前窜了两步,又白又嫩的拳头砸在李孝友脸上…… 第六百三十九章 大闹平康坊(续) 李泰从来都不是个好孩子,任性、阴险、骄纵、腹黑……但是唯独有一样,从小到大没打过架…… 作为长孙皇后的嫡子、李二陛下最宠爱的儿子,自从下生那天起,李泰就是这个帝国最尊贵、最骄傲的存在,甭说那些王侯勋贵家的孩子,便是自己的亲兄弟,又有哪个敢动他一根手指? 皇宫里的妃嫔贵人们,个个都叮嘱着自家孩子,见到青雀儿要离得远一点,万一那胖小子跌个跟头,都是要被父皇斥责的…… 可是现在,即将弱冠年纪的李泰第一次有了打架的冲动…… 事实上,聪明的李泰早已看出李孝友说出的一番“友邦惊诧”的言论纯属扯蛋,真正的目的只是想找河间郡王李孝恭的麻烦。李泰不太在乎李孝恭的面子,他只是想要发泄一番,心里沉积的郁闷和失落已经快要将他逼疯了,他想要在离京之前放纵这么一回,正巧李孝友撞在枪口…… 可惜,幻想与现实总是存在差距。 李泰想要发泄,想要狠狠的揍李孝友一顿,但是从未打过架的魏王殿下并不太精通其中的技巧,他挥拳的力量很大,角度很正,所以…… “啊——” “嗷——” 两声惨叫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李孝友猝不及防,被李泰狠狠一拳砸在面门,鼻梁骨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跳,鼻血眼泪一起涌出,惨嚎一声捂着鼻子就蹲了下去。 李泰则有些用力过猛,中指在砸中李孝友面门的同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疼得李泰也惨叫一声,捂着拳头脸色涨红。 房俊看得目瞪口呆,鄙夷的看着手指骨折的魏王殿下,咧咧嘴,心中满是不屑。 可真有能耐啊,打人能把自己的手指打骨折…… 李泰明显被房俊这眼神刺激到了,又羞又恼,大骂道:“混账!房老二你特么还是不是大唐的臣子?看着本王挨揍你很爽是不是?还不给本王揍他!” 看着恼羞成怒的李泰,房俊眼皮跳了一下,打了人,反而说你自己挨揍? 你可真够无耻的…… 不过他今天本来就是想要给李孝恭找回这个面子,李孝友是肯定不能轻易放过的,既然现在有魏王李泰挡在前面背锅,自然是乐见其成。 围观的李孝友带来的“马仔”都有些傻眼。 这什么情况,魏王殿下将河间王给打了?这跟预想的节奏不符啊……来此地之前,大街约定了先由李孝友找醉仙楼的麻烦,然后大家一起出手砸了这醉仙楼,反正法不责众,就算醉仙楼的背后东家李孝恭算账,也是找李孝友,不可能挨个儿找大家的麻烦。 但是现在揍李孝友的是魏王李泰,那么大家要不要上去揍李泰呢? 若是旁人,这些人早就一哄而上了,但是魏王李泰的名头太响。这么多年皇帝陛下的宠爱,早已令长安上下都有了潜意识的畏惧,招惹了这位,皇帝必然善罢甘休…… 谁敢承受皇帝陛下的怒火? 李孝友是真的怒了! 他的父亲淮安王李神通跟李渊是堂兄弟,他跟李二陛下是堂兄弟,魏王李泰比自己还小了一辈,即便再是受到皇帝宠爱,辈分在这里摆着呢,何时见面不都得称呼自己一声王叔? 现在这小子居然敢打自己! 真当你还是以前在长安横行无忌的魏王殿下么? 李孝友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叫道:“给老子揍他!这小子马上就离京就藩了,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回长安,怕他个鸟啊?!” 众人一听,对啊,怎么差点忘了这茬! 一个即将出京就藩的亲王,即便皇帝再是宠信,又有何可怕的? 人群里便有人振臂一挥,大叫道:“老子也是皇室宗亲,皇帝还能为了这事儿砍了咱的脑袋不成?揍他!” “对,揍他!” “法不责众,皇帝也拿咱们没辙!” “大家一起上!” 这帮家伙被鼓动起来,兴冲冲就围了上来。 刚刚还威风凛凛的李泰吓了一跳,这么多人……还不得被揍成孙子? 圆滚滚的身躯下意识的往后退,眼睛盯着眼前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低声道:“房二,怎么办?” 房俊岂会怕这点阵势? 他轻松道:“殿下跟在微臣身后,保护好自己即可,且看微臣杀敌斩将……” 话音未落,身后的楼梯处猛地传来一声咆哮:“大胆鼠辈,竟敢行刺魏王殿下,想造反么?” 紧接着,一条身影自二楼直接跳下来,身在半空,飞起一脚就将最前头的一个皇族子弟踹得倒飞出去。 房俊看清楚这人,顿时一阵无语。 就俩程处弼这个夯货也学会给人扣帽子了? 居然说李孝友是要行刺魏王李泰…… 程处弼刚刚从二楼跳下来,犹如神兵天降威风凛凛,雅室里听到动静的纨绔们便齐齐都跑了出来,一看魏王李泰跟房俊被围殴,这还了得? 一个个张牙舞爪飞奔而下,二话不说就冲进战圈,废话没有,直接开打! 醉仙楼大堂里顿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都是功勋子弟、皇室宗亲,大家没事,可若是谁敢动兵刃,那可就大发了。是以双方虽然混战一处,拳脚齐上又咬又挠,不少人都是血淋淋大花脸,却也没有性命之忧。 李孝友被程处弼给盯上了,这货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李孝友哪里是对手?被揍得惨叫连连,想跑也跑不了,身前身后都是人,不由得郁闷得想哭…… 本想找李孝恭的麻烦,谁料想惹了李泰和房俊? 最离谱的是,特么他们怎地突然冒出这么多人,难不成是事先埋伏好的,就等着收拾自己? 双方混战,将不少来不及躲避的姑娘也席卷进去,顿时惊声尖叫四起。 醉仙楼里桌凳与碗碟齐飞,鼻血共肚兜一色,沸反盈天,战况激烈。 醉仙楼的老鸨在李孝友找茬之时便已经赶来,但是见到房俊和李泰出面之后,便“机智”的躲在一边。有房俊和李泰挡在前面,料想那李孝友也不敢如何。 可是接下来几句话说不拢,双方便大打出手,醉仙楼的老鸨哭死的心思都有了!这么多人打架,还不得把醉仙楼给拆了?可是这时候双方都红了眼,她也不敢出去劝架,只能眼泪汪汪的安排人去给大老板李孝恭报信,心里把房俊骂了个半死…… 这个棒槌,每一次来醉仙楼都没好事儿,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克星”? 最倒霉的,其实要数那几位倭国使节。 本来千里迢迢来到大唐就只是献上国书得到皇帝的大笔赏赐,然后美滋滋的启程回家……这事儿不是干过一回两回了,也不止他们倭国自己干,但凡大唐周边的小国,谁不知道大唐国大民娇,尤其是那些所谓的德高望重的大儒们,最是喜欢听些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话语,只需吹捧几句,便一个两个的飘飘然,然后振振有词的说什么大唐仁义恩德,对待友邦亲切友爱,鼓动皇帝大笔大笔的赏赐…… 倭国距离大唐虽远,中间隔着万水千山,旅途艰辛,但是与丰厚的汇报相比,所有的艰苦都不值一提!每一次大唐皇帝陛下的赏赐,都抵得上自家那位穷逼天皇一年的收入…… 是以,倭国对于来大唐朝贡之事乐此不疲。 可今天是哪个鸿胪寺卿硬拉着要给咱在平康坊接风洗尘啊,倭国连天皇都穷的要死,以往的遣唐使哪里有余钱在平康坊这等高雅的风月之地逍遥快活? 倭国使节收到邀请自然屁颠屁颠的来了,可特么谁知道,花酒被喝上,花姑娘没搂上,却挨了顿打…… 眼前这伙人根本不管什么外宾什么友邦,上来就打,倭国几个使节也恼了。倭国鬼子虽然穷,但常年生活艰苦,很是有着几分野性狠劲,见对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打,咬了咬牙,为首的使节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立即开始反击。 房俊就盯住李孝友,拳脚一起往他身上招呼,打得李孝友哭爹喊娘,冷不丁几个倭国使节从一旁冲了上来,房俊大怒:“找死是吧!” 伸手薅住一个倭国使节的头发,一个冲天炮就打得这厮满脸桃花开。这使节惨嚎一声,软绵绵的跌倒在地,满脸是血,被打晕了…… 李孝友胆子都快吓破了,这房俊太狠了! 这时什么脸面也顾不得了,大叫一声,撒腿就跑!其余人一看李孝友都跑了,还打个屁啊?不知是谁一声招呼,撇开眼前的对手,一窝蜂的就跑出醉仙楼。 纨绔们打得兴起,岂能让他们这般容易逃脱? 纷纷叫嚣谩骂着追出去。 房俊见到眼前几个倭国使节也跑了,拎起一张矮几就甩出去,正中一个使节的背心,砸得他惨嚎一声,扑倒在地。房俊长腿迈出,叫道:“都特么给老子站住,就算跑回倭国,老子也得抓住你们!” 剩余了几个倭国使节哪里听他的,此时不跑,等着挨揍啊?几个使节小短腿捣腾得飞快,居然跑得比李孝友等人还快,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一方拼命逃跑,一方玩命追赶,整个平康坊瞬间乱成一团,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第六百四十章 大闹平康坊(完) 自从贞观以来,大唐的主要城市便施行“宵禁”制度。 你说李二陛下杀兄弑弟之后做贼心虚觉得“总有刁民要害朕”也好,亦或是维持大唐帝国安定繁荣将一切魑魅魍魉在夜幕降临之后统统封印也罢,总之这项国策坚定的执行了很多年,知道安史之乱以后朝廷中枢执行力不够,这才名存实亡…… “宵禁”并不是所有人统统回家不许串门不许说话不许上街,整座城市黑灯瞎火全体睡觉,而是指城内主要街道封闭,但是允许在坊市之内活动。 唐朝长安城有一百一十里坊,入夜之后坊门关闭,等闲不许人进出,形成一个个獨立的区域。 平康坊夜夜笙歌,是长安最繁华的所在,青楼楚馆酒肆店铺鳞次栉比,每晚灯火辉煌,彻夜不眠。 李孝友等一干人本是蓄谋已久,想要来个“大闹醉仙楼”,狠狠的削掉李孝恭的面皮,却不料倒霉催的碰到来醉仙楼聚会的房俊、李泰等纨绔…… 双方本来实力差距不大,但是以房俊、程处弼等为首的几人武力强横,顿时实力对比倾斜。李孝友一看形势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这一跑,别人更没理由硬扛了,顿时队伍崩溃,四散奔逃。 房俊这一方的纨绔们见到占了便宜,哪里肯收手?对方越是跑,这边就越是追,追上就是一顿暴揍。醉仙楼门前的大街上顿时上演一出全武行,追的追逃的逃,狼奔豕突,哭爹喊娘。 李泰最是兴奋,从小到大没打过架的魏王殿下放佛彻底点燃了心中的暴力因子,拎着一根叉竿见人就打,肥胖的身形居然异常矫健,就连那根揍人揍断了的手指似乎也感觉不到疼痛…… “娘咧!连本王也敢打,不想活了是吧?信不信抄你的家、灭你的族、将你老娘姐妹老婆统统卖到教坊司去?”李泰拎着叉竿,将一个倒霉的崴了脚的半大小子堵在墙角,一下一下劈头盖脸的狠抽,一边抽还一边骂。 半大小子被抽得叽哇乱叫,左支右挡,却是不敢还手,只是委委屈屈的分辨道:“殿下饶命,咱可没动殿下一根手指啊……还有,家父是道王李元庆,是殿下亲叔叔啊,我娘就是您亲婶子,我老婆是您弟妹,我的姐妹,那也是您的亲姐妹啊……” 娘咧! 这贼眉鼠眼的小子居然是本王的堂弟? 道王李元庆,乃是高祖皇帝第十六子,与父皇同父异母。父皇兄弟众多,但是能够跟父皇一条心的却不多,这道王李元庆就算一个,父皇对其一直封赏不断,兄弟感情甚是亲厚。 但是正因如此,李泰愈发愤怒! “你还知道是本王的堂兄弟?你特么不跟着本王混,反而跟李孝友那个王八蛋打本王,罪加一等,不可饶恕!” 又是一顿乱棍,抽得这位哭爹喊娘,不住告饶。 揍了一顿,李泰神清气爽,直起腰游目四顾,冷不丁见到李孝友被房俊一脚踹了个屁墩,顿时双眼放光,摇摆着肥硕的大屁股,兴冲冲就跑了过去。 大街上混乱不堪敌友不分,李孝友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却一不小心被房俊给堵住了。他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如何是房俊的对手?一个照面,便被房俊一脚踹了个屁墩。 李孝友捂着肚子,疼得冷汗直流,看到房俊溜溜达达上前来撸起了袖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房俊,某乃是堂堂亲王,更是朝廷命官,你敢打我?” 房俊一哂,露出一排大白牙:“亲王什么的,某也不是没揍过,怎么你觉得亲王很牛么?” 李孝友就被噎了一下。 差点忘记了,眼前这个棒槌那可是胆大包天,甭说自己这个拐了弯的亲王,便是真正的亲王齐王李佑,不也是被这小子说打就打,打完还屁事儿没有? 李孝友心中焦急,左右张望,却见己方的人马全都各自为战,全面落于下风,哪里有人顾得上他? 只得色厉内荏道:“房二,你敢动我一下,信不信本王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殴打皇室宗亲,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房俊觉得这货脑袋有病,你以为你说了,陛下就信?懒得跟这货墨迹,他追那几个倭国使节没追上,正好拿李孝友出出气,嘴边挂着狞笑,一步步向李孝友走过去。 距离李孝友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倏地眼尾闪过一条身影,房俊吓了一跳,本能的向旁边一闪,便见到魏王李泰大步流星赶来,扬起手里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叉竿,一下子就砸在李孝友脑袋上。 “本王打你,算不算居心叵测,算不算意图谋反?”李泰大叫一声,宛如神威天降,威风凛凛。 “哎呀……” 李孝友惨叫一声,被一叉竿砸在额头,顿时鲜血就流了出来。原本鼻梁骨被李泰砸断,脸上已经是花里胡哨,现在血流满面,愈发狼狈不堪,神情可怖。 这一下子把李孝友打傻了,捂着脑袋再也不敢说半句硬气话,房俊或许不敢把他怎么样,可是这个发疯的李泰,说不定能把他锤死…… 醉仙楼门前大街上一片喧嚣,沸反盈天。 两帮人马相互追逐,咒骂殴打,将整条街都搅得混乱不堪。 负责“宵禁”的金吾卫、维持治安的武侯、萬年縣的差役,终于被爆炸一般的平康坊惊动,姗姗来迟。坊卒将坊门打开,各路官差兵丁齐齐开进平康坊,面对论战目瞪口呆。 等到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知悉斗殴双方的身份,无论金吾卫的军校,还是萬年縣的官差,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魏王李泰、河间王李孝友、道王世子、房俊、程处弼、倭国使节……听听这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哪个是等闲能够招惹的? 这事儿除了陛下,谁也处理不了,幸好现在时辰尚早,宫里也是刚刚落钥,赶紧的上报吧…… ***** 李二陛下刚刚来到杨妃的寝宫。 杨妃身子骨弱,正逢春干火躁,近日身子一直不爽利,加上思念儿子,食欲不振肝火虚旺,整个脸颊都凹陷下去,很是疲惫萎靡。 李二陛下有些心疼,老夫老妻了,柔情蜜意那一套早已冷淡,但是心底对对方的疼爱却有增无减。作为皇帝,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什么想要的得不到?所有的东西都看得淡了,唯有健康长寿方才是最珍贵的…… 杨妃如花的玉容并未因生病而减色半分,反倒因憔悴多了几分柔弱凄美,愈发我见犹怜。 李二陛下拉着杨妃的手坐在锦榻边,柔声开导,让她注意身体。 杨妃神情凄楚,柔声哀求道:“陛下,将恪儿调回长安吧,好不好?恪儿是个乖孩子,陛下就给他一个富贵闲王的身份,让他陪在臣妾的身边,臣妾就算是死,亦可瞑目了。否则只要臣妾想想恪儿孤身一人远在江南,这心里就像是刀子剜了一般……” 说着,两行珠泪簌簌落下,滴在李二陛下的手背上。 李二陛下心里一痛,他岂能不明白杨妃的心意? 儿行千里母担忧,李恪既不是嫡子,亦不是长子,既然早已没了争储的可能,作为母亲自然想要将儿子留在身边,唯恐有那些心思叵测之人,将李恪给牵连,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李二陛下陷入沉默。 事实上,针对他的“封建世袭”制度,朝中早已有人反对。李二陛下英明神武,又怎那不清楚这里头的利弊?只是作为一个父亲,他的私心作祟…… 他的天下,只能有一个儿子来继承,可其余的几个,也都是他李二的骨血,他想要将自己的东西给儿子们都分一些,让儿子们过得更好、更开心一些。 可是现在,他犹豫了…… 正在此时,内侍王德脚步匆匆的闯了进来。 李二陛下面有愠色,甚是不悦。 第六百四十一章 皇帝偏心 神龙殿灯光明亮,殿前的汉白玉凉台上,跪着一溜儿纨绔…… 李二陛下背负双手,方正的面颊阴沉能滴出水来,他恶狠狠的瞪着房俊,恨不得将这小王八蛋掐死。对于房俊惹祸,其实李二陛下早已无感,所谓习惯成自然,大抵如此。若是房俊稳稳当当不惹事,李二陛下反倒觉得奇怪。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天下吃屎,房俊若是安安分分不闯祸了,那还是房俊么? 真正令李二陛下气愤的是这次居然将魏王李泰给拐带上了! 所谓知子莫若父,李泰是个什么性格,再也没人比房俊更清楚。若说这个青雀是朵白莲花,身为老爹的李二陛下第一个不信,可若说李泰是个暴力分子打架斗殴,那更不可能。 就像所有家长在孩子闯了祸的第一想法一样,自己的儿子是个顶好的,之所以如此,全都是坏孩子给带坏了…… 李泰是好孩子,坏孩子自然就是房俊。 而更让李二陛下担忧的是,若是李泰从此以后学会房俊动不动挥拳头打架的这一套,后果不堪设想!现在还是在长安城内,有自己镇着,李泰还不至于怎么样。可是当去吴越之地就藩之后,山高皇帝远,那一片山水天地就数他最大,再也无人制衡无人管教,若还是这般胡来,岂不是成了祸害百姓的毒瘤? 李二陛下狠狠的瞪着房俊,这小子太坏了!你自己棒槌,还非得拐带着别人也跟你一样棒槌? 简直罪不可恕!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指着房俊的鼻子骂道:“瞧瞧你干得好事!领着这么一群兔崽子胡作非为,打架斗殴都快拆了整座平康坊,你怎地就那么能耐,明天是不是就要将长安城都翻过来?” 房俊这个委屈啊,心说我比窦娥还冤…… 凭啥指着我的鼻子骂?好事没我的份,坏事都是我干的是吧?可是这次明明是你家青雀儿先动的手,我是被动的,是被裹挟的啊! 横着眼睛瞅瞅身边鹌鹑一般的李泰,一张肥脸吓得煞白,再无半点刚刚在平康坊的威风,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背锅就背锅吧,出卖“战友”这种事,房俊实在做不出来…… 李泰不能出卖,但是不代表房俊就忍气吞声了。 他心里清楚,若是不能让李二陛下的印象扭转,今日之事想要善了怕是很难,他可不想再挨上一顿板子…… 房俊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手指着不远处跪在地上的李孝友,梗着脖子说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无缘无故的闯祸,实在是这位鸿胪寺卿太过分!此人面对倭国使节卑躬屈膝、谄媚逢迎,早已将大唐官员的脸面丢尽了!妓女怎么了?妓女再是低贱,那也是我大唐子民,身为大唐官员,不能时时刻刻维护大唐子民,那边是失职!而面对倭国使节奴颜卑膝,故意难为大唐子民让其曲意奉迎、丢弃尊严,简直乱臣贼子、禽兽不如!微臣打他怎么了?若是陛下说一句这种人打不得,那微臣承认错误,甘愿受罚,并且自刎于此地,我以我血荐轩辕!” 字字泣血,句句铿锵! 便仿佛古之忠臣义士在遭受冤屈之时,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最悲壮的呐喊! 轻易的便点燃身边所有人的满腔热血! 李泰眼珠子都红了,只觉得自己体内似乎有一种力量在磅礴的冲击着,心神激荡之下,心底的那一点点闯祸之后的恐惧早已无影无踪,大声说道:“父皇明鉴!此次大闹平康坊,非是房俊之过,实是儿臣一时冲动,动手打了王叔!但儿臣不认为这是错误,身为大唐皇子,哪怕是血溅五步,亦要维护大唐之尊严,李孝友身为鸿胪寺卿,却对倭国使节卑躬屈膝,实在枉为人臣,愧对李家列祖列宗!儿臣恳请父皇派遣‘百骑’对其展开调查,儿臣怀疑此人里通外国、有叛国之嫌!” 一边的李孝友不停晃动脑袋让旁人看清楚自己脸上、头上的伤口,并且时不时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打着“宝宝心里苦,但是宝宝就不说”的心态来展示自己的凄惨,期望能够得到皇帝的同情,对李泰和房俊严加惩处。 此时听了李泰的话,吓得差点魂儿都飞了,惊慌叫道:“陛下,此乃血口喷人,微臣大大的冤枉啊……” 李二陛下的两条剑眉已经竖起来了。 王德前来通禀,只说了长安城内一众纨绔在平康坊大打出手,惊动了金吾卫和萬年縣,整座平康坊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却并不知道此事的缘由,李二陛下也没打算问。 在他想来,既然有房俊在,哪怕鸡毛蒜皮一点小事,这厮也能弄出天大的动静来,都是纨绔少爷,平素争风吃醋谁也不服谁,两句话不来大打出手也没什么稀奇…… 可是现在听闻李泰所言,李二陛下气得头发跟都竖起来了! 娘咧! 老子统率大军南征北讨,血染沙场争霸天下,都是为了啥? 还不是为了让大唐的百姓官员都能挺起脊梁骨,再也不惧怕任何一个敌人! 现在倒好,身为李唐皇族的宗室、鸿胪寺的官员,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办出这样的事情,简直不可忍受! 李二陛下一双虎目杀气充盈,死死盯着李孝友,一字字说道:“魏王所言,可是事实?” 李孝友吓得肝胆欲裂,大叫着分辨道:“魏王殿下所言确实,但是这不是微臣的本心啊!微臣只是想要……唔!”他想说自己只是寻个由头想要找李孝恭的麻烦而已,可李二陛下霹雳火爆的脾气,哪里容得他罗里吧嗦?直接飞起一脚,将李孝友踢了个倒仰,一口气憋在胸腔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二陛下虎目含威,环视一周,朗声问道:“魏王殿下所言,可是确有其事?” 一众纨绔被李二陛下的龙威吓得战战兢兢,大脑都停止转动了,哪里敢说半句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李二陛下愈发怒气冲冠,大喝一声:“来人!将李孝友亲王之爵削去,贬为平民,送去宗正寺重责五十大板,圈禁一年!” “诺!”早有虎背熊腰的侍卫跑过来,架起浑身筛糠一般的李孝友。 李孝友奋力挣扎,大呼道:“陛下赎罪,微臣并不是……” 李二陛下怒目圆瞪,大吼道:“闭嘴!李唐皇族的脸面都给你丢光了,还敢狡辩?再多说一个字,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李孝友瘪瘪嘴,委屈得差点掉下眼泪…… 陛下,我那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李孝友后悔得想撞墙,自己怎地就吃了猪油蒙了心,想出这么一个傻逼的理由去找李孝恭的麻烦呢? 可惜事已至此,就算他自己也辩解不清了,“崇洋媚外、丧权辱国”的帽子算是戴结实了……打架而已,却背上这么一个名声,至于么?! 李孝友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皇帝的脾气他还是知道的,连亲兄弟都说宰就宰了,何况他一个堂兄弟?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去试试李二陛下的刀子利不利! 只能闭着嘴被侍卫粗暴的拖走…… 李孝友被拖走,余者噤若寒蝉,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众人都知道李孝友的本意只是想要找李孝恭的麻烦,说的那些话只是随口说说,但是没人出头为李孝友鸣不平,唯恐惹起皇帝的注意,步上李孝友的后尘。 亲王爵位,说没就没了,这不得哭死? 李二陛下目光闪烁,又盯在房俊身上。 房俊吓了一跳,咽了口唾沫,挤出一张笑脸:“陛下……” 第六百四十二章 倒霉的使节 房俊被李二陛下闪烁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 眼前的这位皇帝陛下不是个糊涂蛋,这次打架的事情想必看得很清楚,里里外外其实并没有自己多大事儿。但是他更知道,李二陛下是个明白人不假,但这人不讲道理一贯是出了名的…… 难道又要挨一顿鞭子? 房俊心里紧张,觉得屁股一阵阵发麻……默默将李孝恭诅咒一遍,这可全是因他而起,若非自己仗义替他出头,怎么会又招惹了李二陛下?得好好琢磨琢磨,要如何狠狠的敲李孝恭一笔才是。 李二陛下盯着房俊看了几眼,哼了一声,说道:“这次办得不错,虽然平素不学无术、惹是生非,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能稳住神、站住脚,当得起吾大唐男儿之称谓!” 李二陛下生平最是厌烦那种在自家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却在外族面前卑躬屈膝之徒,当年突厥颉利可汗二十万雄兵突入关中,列阵于渭水北岸,旌旗飘飘数十里。京城兵力空虚,兵不过数万,长安为之戒严,人心惶惶。 面对绝境,李二陛下亲率六骑上阵,隔着渭水与颉利可汗对话,怒斥起背信弃义。然而当时主动权在突厥之手,李二陛下只能忍气吞声与颉利可汗斩白马相约“渭水之盟”,避免了唐朝在不利条件下的作战,为自己稳定局势。为发展经济、积蓄力量赢得了时间,是唐朝与突厥强弱变化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渭水之盟”的结果是李二陛下搬空了大唐的府库,赔付了大量金银财货,这才令突厥退兵。 然而古往今来,却没有一部史书将“渭水之盟”视为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可李二陛下却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 虽然李唐起家之初与突厥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割断的联系,但是李二陛下却从未对异域外族弯下过腰杆! 李孝友的一番言论,算是碰触到了李二陛下的底线,仅仅是削爵罢官,已经是便宜了…… 而房俊的表现,李二陛下确实很满意。 在西征之时,率领一群新兵蛋子就敢跟天下最精锐的突厥狼骑硬碰硬,这份胆魄豪气,在李二陛下看来比之写出一万篇传颂千古的诗词都要来得欣慰。 大唐男儿,就是要这般铁骨铮铮,敢对天下叫嚣! 至于倭国? 那是什么玩意…… “倭国的使节呢?”李二陛下面露不悦,虽然此事跟几个倭国的使节没多大关系,这几位也就是适逢其会而已,心里却已然不爽。 小小的倭国,兔子窝大小的地方,也能让大唐的皇室宗亲曲意奉迎、卑躬屈膝? 李二陛下觉得很没面子,收拾了李孝友,他打算再好好的申饬这几个倭国的使节一番。让他们知道在大唐皇帝的眼里,倭国连个屁都不算!突厥强不强盛?几十万铁骑纵横漠北戈壁,还不是被大唐打得屁滚尿流远遁千里,倭国算是哪根葱! 不仅仅是要申饬这几个使节,更要他们将话带回倭国去,告诉他们那个狗屁天皇,在大唐面前要老老实实的伏低做小,若是胆敢有一丝不臣之心,分分钟要他好看! 话说,兔子窝里冒出个傻狍子,也敢自称“天皇”? 简直岂有此理! 虽然这帮兔崽子只是背地里喊两声,从不敢大正旗鼓的喊出来以免热闹了汉人爸爸,但是同样令李二陛下有些腻歪! 房俊被问了一愣,这才想起来那几个家伙没有被金吾卫和萬年縣捉拿,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便看向身边的李泰。 李泰也不知道啊,他当时正一头热血的拎着叉竿揍人,哪里去注意几个倭国使节?便又看向身边的程处弼。 程处弼那是比房俊还要棒槌的存在,遇上打架的事儿,浑身热血都沸腾了,逮着人就往狠里揍,其余啥事儿也不管了,只好又看向身边的人…… 就这样大伙儿一个看一个,面面相觑,居然没人留意那几个倭国使节藏到哪里去了…… ***** 月色昏暗,星光寂寥。 平康坊一处商铺后院墙下方的狗洞里,几个黑影挤在一处,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巡街的武侯、金吾卫都撤了,整个平康坊恢复寂静,这才狠狠嘘出一口气…… “犬上阁下,这次我们可闯了大祸!” 这是倭国语,话语里满满的全是懊悔和担忧,唉声叹气的。 “八嘎!我们只是倒霉被牵连而已,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倭国遣唐使的使节团负责人犬上日愤愤的骂了一句,很是不爽。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明明是大唐的官员拉着才去喝花酒的啊,谁知道居然遇到这样的事情? 另一个使节闷声闷气的问道:“我们为何要逃跑呢?本来就不关我们的事情啊,现在好像逃犯……哎呀!犬上君,为何打我?” 犬上日怒斥道:“你是傻的吗?大唐的官员什么时候跟我们倭国人讲过理吗?这次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尤其还有那个魏王李泰牵扯其中,万一混战之中魏王李泰被打了,那可怎么办?要知道那可是大唐皇帝最喜欢的儿子,谁也负不起那个责任!那些混蛋一定会把黑锅丢在咱们头上,咱们拿什么去承受大唐皇帝陛下的怒火?” 被打的使节恍然大悟:“索得斯嘎!还是犬上君聪明啊,带领我们避免了一场天降横祸啊!” 犬上日却没有丝毫欣喜,摇头叹气道:“大唐有句话,叫做‘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我们现在是躲过了,可是这长安城铁通一样,我们怎么出去呢?” 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坊门紧闭,城门紧锁,他们几个就像是罐子里的蟋蟀一般,能躲到几时呢? 狗洞里地方狭小,几个使节虽然身材瘦小,却也拥挤不堪。见到街上已经没有一点声息,便钻出来,靠着围墙做了一溜儿,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犬上日很是悲观,长叹道:“当年我的祖父作为遣唐使第一次来到中土,那时候的皇帝还是隋炀帝。圣德太子殿下以为倭国已经足够强大,完全不必仰仗于中土之鼻息,所以大言不惭的在国书当中写了一句‘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天子’,结果惹恼了那位暴虐成性的隋炀帝,我的祖父被打得遍体鳞伤,幸好隋炀帝想要我祖父带领隋朝的使节去倭国,这才留了一条命。隋朝的使节来到奈良城之后,将用明天皇好生折辱训斥,天皇陛下居然连一句辩驳的话语都不敢说……虽然现在倭国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倭国,但是现在的这位皇帝连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都敢杀,想要杀我们还不是跟捏死几只蚂蚁一般?至于什么可能导致两国交恶,大唐皇帝根本就不会在乎吧……” 一番话,整个使节团的成员全都陷入惊恐的情绪,一股哀伤的气氛在头顶凝聚。 “可是……我们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犬上日猛地从悲伤恐惧之中醒悟过来,一拍大腿,叫道:“我们不能这样!明日一早,坊门就会打开,城门也会开启,只要我们能混出城去,就有很大可能活着回到倭国,回到奈良!” “但是现在,我们应该弄几套大唐的衣服,毕竟我们这身衣服实在是太显眼了,不可能骗过守城门的兵卒。”闷声闷气的使节提议。 犬上日看到了生还的希望,赞道:“呦西!这个建议非常不错!” “但是,我们要打哪里去弄大唐的衣服呢?我们的行李可都在鸿胪寺的宾馆里。” “而且,我们还没有得到大唐皇帝的赏赐呢,没有完成这次任务,回到奈良之后,丰浦大臣苏我虾夷会杀掉我们的!” 舒明天皇是个仁慈的长者,至少在臣子们的心目中是这样看待的,但是权倾朝野的丰浦大臣苏我虾夷,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犬上日得意洋洋道:“这有何难?就说唐朝发动了政变,根本没人搭理我们不就得了?” “嗦嘎,如此甚好!” “但是我们去哪里弄衣服呢?” 犬上日回头看着高大的院墙,眼眸里闪烁着邪恶阴狠的光芒…… 第六百四十三章 人情与利益 江东陆氏,崛起于汉末。 三国之时,江东四大门阀家族为孙吴政权的崛起和巩固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后世称之为“张文,朱武,陆忠,顾厚”,其地位远在曾经春风得意一时的周、诸葛、虞、鲁、吕、程、黄等家族之上。 而在这四大家族中,无论是以人才的数量和质量,还是以历史作用或执政的连续性和长期性论,陆家都首屈一指。 然而,大浪淘沙,沧海桑田,历史在战争中动荡,王朝在兴灭中沉沦,昔日簪缨世家、钟鸣鼎食的陆氏,历经汉末三国的崛起,两晋南北朝的兴盛,到了隋唐两朝,却人丁单薄,渐渐归于沉寂,不复往昔先祖之绚烂。 先辈遗留的家业地产,足够陆氏后人享用不尽,然而“耕读传家”的家训却被不肖子孙忘记。没有了出类拔萃的读书人出仕为官,家族便不能享受政治上的待遇,非但不能壮大家业,反而时刻仰人鼻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万贯家财,有时也还是一种拖累,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也…… 自从陆孝愚被皇帝打入天牢,虽然未曾一道圣旨彻查江东陆氏,陆氏一家却早已胆战心惊,唯恐皇帝的滔天怒火波及全家,匆忙收拾细软金银,由家主陆正夫携带,赶往京城运作,希望可以免除家族覆灭的祸患。 陆正夫千里奔波,本就是年过花甲的老人,这一路舟车劳顿,算是折腾得狠了,由平湖至长安,整个人脱了一层皮,憔悴衰老宛如冢中枯骨…… 萧瑀一见到陆正夫,就长叹一声,心有戚戚焉。 当年大梁尚未覆灭,他萧瑀还是大梁皇子,陆正夫跟着任职殿中监的父亲常住健康,时常与萧瑀一同玩耍。 转眼之间,沧海桑田…… 昔日的总角孩童,现已是耄耋老人,垂垂休矣,行将就木。 两人相见,自然不胜唏嘘。 陆正夫拜倒在地,瘦弱的身子宛如风中残烛,两眼之中老泪混浊,悲声道:“国公,老朽非是不明事理之人,犬子罪不容恕,便是人头落地,亦是罪有应得。只求国公念在昔日恩情的份上,护佑吾陆氏一脉,来世衔草接环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萧瑀连忙自地席上站起,双手将陆正夫搀扶起来,动情道:“何至于此?你我之间将近一甲子的交情,掏心换肺亦不足道也!你快快起来,无论如何,咱们慢慢商议便是。” 陆正夫这才站起,在地席之上与萧瑀相对跪坐。 “吾那不孝子……不知现在如何?” 虽然口口声声自家儿子罪有应得,可毕竟是亲骨肉,又怎么可能不挂念?陆家三世才出了陆孝愚这么一个读书种子,虽然官任刑部郎中,但陆家在长安却毫无势力可言,与朝中忠诚亦是疏离,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眼前这个跟自己曾经交情莫逆的宋国公萧瑀。 此次来长安,陆正夫是打算破家消灾,可心中总有一份希翼,或许儿子可以得保无事,哪怕终生不得为官,只要能回归乡里,也免得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萧瑀叹了口气,拍了拍陆正夫的手背,说道:“贤侄目前还好,被押在刑部大狱,上上下下都是他昔日故旧,照顾有加,并不曾受到为难。只是陛下心意已决,贤侄以往所作所为亦实在过分了些,怕是难逃一死。” 陆正夫老泪又流了出来…… 萧瑀无奈道:“非是某不念昔日交情,坐视贤侄受罪,朝中形势今非昔比,某在陛下面前实在难以进谏。陛下的意思,非但贤侄要承担罪责,以儆效尤,便是陆氏也难逃此劫……” 陆正夫瘦弱的身躯猛地一颤,即便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当最后落实的时候,亦难免心神震惊。 他本是跪坐,此刻稍稍挺直腰背,双手颤抖着自怀中取出一沓地契文书,放在萧瑀面前,然后上身俯下去,以头顿席,悲声哀求道:“陆某愿意献出全部家产,只求国公爷恩义无双,对吾陆氏施以援手,只要保得住陆家人姓名,全家上下千余口,为国公爷立生祠,感念国公爷活命之恩!” 萧瑀一脸为难,一连声道:“正夫,快快起来,你这是作甚?非是某不愿搭救,某也实在是为难啊!陛下性格刚愎,岂是轻易能听得进话的人物?某也没办法啊!” 他用力去拉扯陆正夫,使出浑身力气,却硬是拽不动这个瘦弱的老人…… 陆正夫已经走投无路,萧瑀就是他最后的依靠,死活跪在地席上不起来,大声道:“国公爷,可怜可怜吾陆氏满门吧!昔日萧氏与陆氏同气连枝,共同把持江南,吾陆氏辅佐后主孝靖皇帝,兢兢业业死而后己,武德四年隋军攻破健康,陆氏子弟前赴后继舍生忘死共赴国难,难道国公都忘了么?现如今,老朽只求国公爷怜悯陆氏满门,给一条活路而已……” 陆正夫语气悲怆,涕泪横流。 萧瑀亦动容不已,陆正夫的一番话,好似将往昔那场破家灭国的大战又拉到眼前,如狼似虎的隋军渡江而至,攻破健康城门,杀人放火,狰狞强悍! 而自己呢? 那一年不过才十二岁,目睹萧氏宗族被大肆屠戮,却只能藏身在宫中苟延残喘…… 那是一段血与泪凝聚的岁月! 陆氏满门忠烈,西梁亡国之际,族中子弟不顾生死与隋军奋战,萧瑀岂能不知? 只不过…… 萧瑀喟然一叹,为难道:“非是某不愿伸手相救,你亦知道,陛下想东征高句丽,将江南开辟为大后方。吾等江南士族便成为陛下的眼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偏生孝愚贤侄作奸犯科多行不法,岂不是正撞在陛下的刀口?此事陛下甚是震怒,某就算说项,亦没有多大把握。” 任凭萧瑀怎么说,陆正夫只是长跪不起,哀声相求。 萧瑀实在无法,沉吟半晌,才长叹一声,无奈说道:“你也莫在哭哭啼啼,某答应你去求陛下一遭,行不行?” 陆正夫大喜过望,急忙叩谢。 萧瑀制止他磕头,沉吟着说道:“某虽然可以舍了这张面皮去求陛下,但是结果如何,实在不敢担保。陛下现在最宠信之人,乃是赵国公长孙无忌,若能得到赵国公从旁襄助,某在厚颜相求陛下,大事可成矣。” 陆正夫沉吟不语,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只是看着萧瑀,等他将未说完的话语说完。 果然,萧瑀纠结的说道:“没好处的事情,赵国公岂会做呢?人家跟你非亲非故,即便是某这张老脸,在人家面前也实在不算什么。赵国公不爱财,但是对家族有着极深的奢望,想要将家族经营成千年世家。所以,长孙家的铁厂将要进入江南,却没有下游销售的店铺。若陆家将这些店铺献于长孙家,想必赵国公定然会全力以赴。” 陆正夫差点把一嘴牙都咬碎了! 好你个萧瑀,某破家消灾,以为你看在这巨额财富的面上能够顾念往日情分,谁知你居然贪得无厌,想要连陆家最后一丝油水也榨干么? 陆家早已丢失了“耕读传家”的传统,读书不行,种地更不行!过惯了钟鸣鼎食夜夜笙歌的奢侈生活,怎么会沉得下心去管理土地产出? 陆家赖以为生的根本,就是遍及江南的杂货铺! 此次进京,陆正夫已经将家里大部分家产和房契在钱庄置换成银钱,这其中便含有很多杂货铺的房契,当然会留一些各地地点好的店铺。 说是破家消灾,可怎么也得为族人留一条后路,起码保证以后的吃饭穿衣日常生活吧? 现在可好,萧瑀这是想要将陆家的根子都挖断了啊! 第六百四十四章 凶案 陆正夫敢发誓,萧瑀索要的这些陆家店铺,若是能有一间房一块瓦流落到赵国公长孙无忌手里,他愿意死无葬身之地!不过是萧瑀自己贪得无厌罢了,眼前这几十万贯的财富并不能令他满足,还要陆家赖以为生的根本…… 但是陆正夫没有别的选择。 有一点可以肯定,萧瑀收了他的钱,一定会为他办事,即便这代价实在是太过惨重,令陆氏上下几乎不可承受…… 可若是换了旁人,帮不帮且不说,即便是收了这些钱,也有很大可能暗中吞下去,收钱不办事。即便如此,以陆家现在即将家破人亡的境地,又能如何呢? 所以,陆正夫现在被萧瑀敲骨吸髓,依然要感激涕零。 “多谢宋国公大恩,陆氏上下虽粉身碎骨亦无以为报,老朽这就命人给家中捎信,将所有房契都送来京师,还请宋国公从中周旋,保我陆氏满门。” 萧瑀一手捋着长髯,一手拍了拍陆正夫彻底垮下去的肩膀,宽慰道:“非是某不通人情,某与你讲交情,可是这满朝文武,没有好处谁会去为了你觐见陛下呢?” 陆正夫唯唯诺诺,心中却咽下一口血! 吾陆氏几百年辉煌,即便现在遭遇绝境,亦终有崛起之一日!到那个时候,谁还敢将陆氏如此逼迫?眼下陆氏虽然山穷水尽,只能任凭掠夺,但是陆氏的东西,也不是谁想拿就能拿得走…… ***** 有一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在这个以宗族为法祖的年代,但凡个人的利益与宗族的利益相矛盾,必然前者要让位于后者,或者说“身在宗族,人不由己”…… 萧瑀不可能顾念与陆正夫往昔的恩情便直接插手进陆孝愚的案件,他是萧氏的家主,他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当他插手进去,便意味着整个萧氏都卷入其中,没有相应的利益,没法跟整个宗族交代,即便萧瑀是家主,亦是如此。 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同样,陆正夫并不会因为萧瑀出手而心存感激,毕竟陆氏为此付出了几乎不可承受之代价。破财为家族免除灾祸,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有朝一日情况翻转过来,是萧瑀来求他,那么他的做法会和萧瑀别无二致。 还是那一句话,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只是另陆正夫万万想不到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老祖宗在无数的岁月中凝练的生活经验,有着洞悉天机一般的智慧。 “六福楼”是陆家在京城唯一的产业,却也是京城最大的客栈和第一等的酒楼。这是陆孝愚进京为官之后,陆家为了陆孝愚结交朝中官员而创办的产业,由陆孝愚的弟弟陆孝节负责经营。 在陆正夫被萧瑀敲骨吸髓几乎断绝陆家根基的这天晚上,“六福楼”所在的平康坊发生了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骚乱。鸿胪寺的官员、倭国使节、魏王李泰、皇室宗亲、勋贵子弟、纨绔混子……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大打出手,几乎拆了半个平康坊。 然后在翌日上午,“六福楼”的掌柜前往萬年縣报案,东家陆孝节夫妇二人被杀害于后院卧室之中…… 被萧瑀挽留夜宿于宋国公府的陆正夫,闻听消息急匆匆赶到“六福楼”后院,见到现场的惨状,顿时昏厥过去,惹得“六福楼”中又是一阵鬼哭神嚎、人荒马乱。 天下承平已久,长安城虽然不敢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如同这等凶杀案件,也绝对罕见。萬年縣县令自然不敢怠慢,召集衙门里的差役会同刑部的查案高手,即刻对现场进行勘察。 勘察进行得很顺利,这并不是一件谋划精深的案件…… 在后院墙的狗洞里发现了痕迹,凶手应是从此进入后院,由此可见,凶手的体型必然消瘦矮小,否则很难从狗洞进出。按照后院以及现场留下的脚印,凶手应该是四人,他们从狗洞钻进后院,然后大摇大摆的径自进入陆孝节夫妇坐在的正房,没有用兵刃,而是直接用手将夫妻两个掐死,死者的脖子上留有淤痕,手段极其残忍。 更残忍的是,陆孝节的妻子明显在死亡之前遭受侵犯,大抵是拼命抵抗的缘故,浑身被殴打得遍布伤痕,浑身不着寸缕,下身一片狼藉,死状可怖。 房间里被翻找得凌乱不堪,据陆孝节夫妇的丫鬟检查,丢失了不少衣物以及金银珠宝。 至于追查凶手更容易。 在后院的一处水潭里捞出几件式样古怪的衣服,然后再查查当时都什么人在平康坊,然后什么人悄然离开了京城……便将凶手锁定为几名倭国使节,这几人定然是在作案之后,更换了衣服然后混出平康坊。 萬年縣的衙役连同刑部的捕快几乎将整座长安城都翻转过来,却没有一丝一毫倭国使节的行踪。 倭国使节在平康坊之乱后边销声匿迹,起先并没人注意这几个打酱油一般的角色,哪怕是死了,大唐君臣百姓又有谁会在乎呢? 但是现在这起凶杀案的出现,令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 什么时候倭国鬼子可以在大唐如此肆无忌惮的施暴了?更何况还是在长安城,大唐帝国的国都!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在大唐君臣百姓脸上扇巴掌,啪啪的响,火辣辣的疼! 民间群情激愤,百姓自发在刑部衙门前聚集,要求刑部侦缉凶手捉拿归案! 刑部自然不看怠慢,一边将案情汇总,呈报于政事堂,一边发下海捕文书,命长安至莱州沿途各州府县严加盘查可疑人等,务必要将凶手缉拿归案,绳之以法。 李二陛下在得知此案之后,雷霆震怒! 他命人将房俊拎到太极宫,一顿愤怒咆哮,口水喷了房俊一脸! “给朕记着,一旦水师成军,待朕踏平高句丽之后,即刻扬帆出海,直抵东瀛!若是不出了这口恶气,朕枉为人君!” 其实就连李二陛下也知道,在通信不畅、交通阻塞的当下,一旦凶手出了长安城,除非是愚蠢到自投漏网,否则基本没可能将这几个使节抓住。天下那么大,荒无人烟的地域甚是宽广,只要在哪里躲上个一两个月,基本就没什么事儿了。朝廷的捕快不可能成天盯着这几个人,还有好多的事情好处理…… 房俊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肯定的说道:“陛下放心,大唐与倭国,必有一战!其实不须等到踏平高句丽之时,只要陛下出兵高句丽,倭人必然不甘寂寞,定会出兵浑水摸鱼,届时,微臣定要让倭人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的敞亮,其实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失望的。 以李二陛下如此霸道的性格,尚且未将倭国的一亩三分地放在眼里,天真的一位倭国只是穷山恶水的一群刁民,毋须太过理会…… 其实在历史上,也只有忽必烈发动大军攻伐东瀛,却因天灾骤降不得的抱憾终止。其余的帝王,无论是霸气四溢的秦皇汉武,亦或是锐意进取的唐宗宋祖,甚至是威服四海的大明王朝,都从未动过征服东瀛的心思。 自然条件是一方面,但是更多的则是因为汉人不擅侵略、安于一方的天性。若当真想要征服东瀛,历史上这么多统一强盛的朝代,这么多英明神武的帝王,怎么可能荡平不了区区岛国? 要知道一直到现在为止,那个岛上的所谓的贵族却连个姓氏都没有…… 东瀛一直都在房俊的谋划之中,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现在的东瀛不堪一击,事实上几乎在东瀛的历史上全部都是屈服于汉人王朝。但是房俊知道,这个穷凶极恶的民族一旦爆发出力量,是一种怎样充满毁灭的疯狂…… 他要将这个民族死死的摁在那片岛屿的岩石缝隙里,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让碎裂的大地和喷涌的岩浆、狂暴的海浪为他们奏鸣毁灭的哀乐,生生世世禁锢在地狱的绝望里…… 但是,要如何说动李二陛下对他看不上眼的东瀛动武呢? 房俊心念电转,思索着可以打动李二陛下的借口…… 第六百四十五章 金融 中原的帝王看不上东瀛岛国,是有缘由的。 不仅地小民寡、孤悬于海外不利于管理,且土地狭小山地极多,自然灾害频繁,这对于执掌中土万里河山的帝王们来说,实在是有些寡淡无味…… 最重要的一点,以农耕立国的中原政权,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下极其保守,如同倭国这般“化外之地”,是被摒弃轻视的,又怎么会派遣大军不远万里前去征伐? 自古以降,儒家文化主导之下的中原政权都信奉“自扫门前雪”的封闭政策,自己家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土地都管理不过来呢,哪里有兴趣去觊觎别人家的土地? 而当这种政策发展到了极致,便是“闭关锁国”的极端主义,将自己封闭起来脱离于整个世界之外…… 其实,无论明朝还是清朝,起初的“闭关锁国”都是由当时的社会环境造成的,某种程度上这是当时对国家有益的政策。但是当时过境迁,“孝子贤孙”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抱着“祖法不可违”的观点叫嚣着拒绝改革,不能因地制宜的予以变化,便成了导致国家封闭落后的罪魁祸首。 人家老王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才是至理名言! 扯远了…… 有唐一朝,国大民娇,即便到了安史之乱后最落魄的时候,亦是周边小国竞相景仰的对象,自然谈不到什么“闭关锁国”。但是帝王的思想却毫无二致,严重缺乏进取心。 即便是李二陛下这样的雄主,亦只是在保护西域商路之余,心心念念完成隋炀帝未曾完成的征服高句丽的伟业,对于那些悬于海外的广袤土地,连看一眼都没心情…… 房俊心念电转。 他以前并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是疏忽了,亦是一种无奈。 儒家文化的熏陶早已根深蒂固,贸贸然让皇帝满天下的去跑马圈地,满朝大儒就能一人一口唾沫将他喷死…… 什么“国虽大,好战必亡”,“君子以除戎器”之类的说法,足以将房俊打击得体无完肤。 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李二陛下可是与以往的帝王都不太一样…… 这不是说李二陛下就比秦皇汉武更英明神武,而是李二陛下对于成为“千古一帝”的执念更坚决、更入魔!李二陛下的皇位来路不正,他要依靠古今未有之功业来向后人展示,我李二才是最能当好皇帝的那个! 这相当于一个庞大到极点的“洗白”过程,历史证明,李二陛下做得确实不错,虽然至始至终他也没能踏平高句丽。人们都知道他杀兄弑弟,甚至将兄弟的老婆纳入後宮,这样的一个人道德品质已经渣到极点,本该是人神共弃遗臭万年,但是后人谈论起李二陛下,对于他上位的过程只是当做一种谈资,更多的是肯定他作为皇帝的功绩。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是得到历史钟爱的…… 但是在房俊看来,这远远未够。 心中打定主意,想要说服李二陛下,就只有以利诱之。 既有开疆拓土之利,亦有真金白银之利…… “微臣时常与天下各地的商贾接触,闻听各地稀奇之事物,曾听有人说,倭国盛产金银,山上的银脉只浅浅的埋在土表之下,稍加挖掘,便是一处丰盛的银矿,而金矿更是遍地皆有。据说倭国有一处叫做‘石见’的地方,遍地银矿,整座山开采出来都是白银……” 至于“石见银山”是到了日本战国末期才开始开采,房俊才不管,他只要蛊惑李二陛下就是了,反正就算到时候派人前去挖掘,也能挖掘出银子来…… 李二陛下却皱起眉毛,有些心动,又有些迷惑:“白银并不作为财富而流通,取之何用?” 房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居然忘记了此时的大唐,白银并不是流通货币…… 白银的价值是得到世人承认的,但是主要作为一种馈赠和收藏的贵重金属,与充当货币价值的黄金和铜不同。白银,在历史上曾经与黄金一样,作为世界很多国家的法定货币,具有金融储备职能,也曾为国际间支付的重要手段.华夏对白银的认识和利用有着悠久的历史,白银很早就被制作成工艺品和货币.只不过将白银用作货币大量使用,是在唐宋以后的事…… 到了元代,银本位制得到进一步强化,政府把白银作为一种重要货币,银锭‘元宝”出现.到了明清,银本位制不断巩固加强,银币在明朝成为正式货币,元宝、碎银和银元成为清朝法定货币。 房俊说道:“国家愈来愈富庶,民间商品的流通愈来愈频繁,亦愈来愈大宗,往往一次贸易便需要耗费几万贯甚至十几万贯铜钱,太过麻烦。而黄金虽然价格昂贵,能够弥补铜钱低贱的缺点,但产量稀少,无法成为正是流通的货币。金贵铜贱,若是能在两者之间设置白银作为法定货币,岂非正合适?” 历史上,白银正式成为法定货币是在明朝嘉靖八年(1529年)。也就是说,令狐冲使用银子买酒喝,那是可能的,乔峰、郭靖、杨过、张无忌等大侠动辄掏出白花花的银子,则绝无可能…… 自己难道是要提前确认银本位制度么? 房俊对此不以为然。 所谓的银本位制度落后,只不过是清朝末期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欧洲强国都是金本位制度,天然的形成对立矛盾。一个国家的命运,不在于什么金融制度,而在于是否先进、是否强大,落后就要挨打,管你金本位还是银本位? 现在,大唐作为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存在,它确立了什么样的金融制度,世界上所有想跟大唐贸易的国家,就必须跟着确立什么样的制度,“开元通宝”就能汇通天下。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霸权! 不战而屈人之兵,让全世界的财富都仰仗着大唐的鼻息,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成就感? 这可是掠夺世界财富啊…… 李二陛下对于金融并不精通,事实上这个年代的人们就没有对金融有研究的。大家只是知道当疯狂发行货币获得暴利的同时,会导致物价飞涨,农民辛辛苦苦种植粮食最后却发现非但自己吃不饱了,甚至连交税都不够…… 李二陛下略作沉吟,不愿轻易下达自己的意见。君无戏言,每一句话都得谨慎斟酌,说出去的话就是一颗钉子无可更改,这才那最大程度的体现君王的威严。 他想要说这事儿先稳一稳,让朕好生琢磨一番再说…… 可是看到房俊闪亮的眼眸,略带期盼的神情,就又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开玩笑,那不就相当于承认朕没弄明白这个黄金白银铜钱之间的关系么? 在这小王八蛋面前自认不如,李二陛下当然不乐意! 想了想,李二陛下推脱道:“此事事关重大,非是朕可以乾纲独断,还是让政事堂各位宰辅共同商议一下,若无异议,再行拟定策略为好。这样,你回去写一份详细的奏章,将白银作为法定货币的优劣之处写出来,先送来这里给朕看看,确认无误,再交由政事堂商议。” 房俊嘴角一翘,心中鄙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明明根本就不懂,想要在咱这里寻求知识普及,却还要冠冕堂皇的找借口,这位皇帝陛下是相当的无耻啊…… 李二陛下只是一看房俊的表情,便知道这货将自己给鄙视了,便有些恼羞成怒,眼神不善的盯着房俊。 第六百四十六章 醉酒 皇帝有些恼羞成怒…… 朕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也不能什么事都明白、什么东西都了解吧?别说是朕这个凡人,就是至圣先师孔夫子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啊!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老子也是一直在学习好不好? 李二陛下面有愠色,瞪着房俊,开启吹风机模式:“无知小儿,你那是什么眼神?瞧不起朕吗?当真是混蛋啊!尔可知道,若非尔与高阳有婚约在,朕老早就想将你远远的打法到西域去与胡虏为伴,在黄山戈壁当中自生自灭!还有,成亲之日马上就要来到,尔却无所事事东游西逛,难道就不知事情轻重?若是成婚当日出现任何差错,莫怪朕心狠手辣!怎地,还不快滚,难道还想混一顿午饭不成?” 皇帝一通咆哮,就连大殿之外的内侍都听得清清楚楚,个个心里对房俊惊为天人,叹服不已。 放眼大唐,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手段应有尽有,可是这位房二郎却有一份独步天下的本事——几乎每一次都能将皇帝撩拨得怒气勃发,然后屁事儿没有…… 不服不行! 大殿里的房俊却是一脸委屈…… 什么叫东游西逛? 是您将派人将我拎到这太极宫来的,否则咱在家搂着武美眉睡个懒觉岂不是更快活,谁耐烦看你这张老脸? 还有,凭什么成婚当日出了差错就唯我是问? 咱可是跟公主成亲,是你们皇家“下嫁”,整个流程都是你家里说了算,哪里有咱说话的份儿?既然是你家说了算,凭啥出了差错就唯我是问? 太不讲理了! 房俊愤愤然离去,却不敢跟李二陛下争辩。 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面前这个皇帝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古至今,讲道理的皇帝从来就当不成好皇帝,而好皇帝从来就没有讲道理的…… ***** 房府的建造加班加点,工部的工匠们却毫无怨言。 每天午、晚,房府提供两餐,顿顿大鱼大肉菜肴丰盛,绝不会因为他们只是一群泥瓦匠和木匠而轻视,这在以往是绝对享受不到的待遇。 对于房二郎的评价自然水涨船高,谁要是在这群工匠面前说房二郎的坏话,绝对能被喷一脸口水! 少府监的能工巧匠都被皇帝派来,将整个房府布置得美轮美奂。 房玄龄夫妇自骊山农庄监管着农户春耕完毕,才返回房府,距离大婚之日只剩下五天。 房俊本来想去看管春耕的,毕竟今年有新鲜物种棉花的种植,绝对不能马虎。但是距离大婚尚有半月的时候,来自各地的亲朋故旧便络绎不绝的登门,为了不至于失礼,房俊只能将棉花的种植要领一一写在纸上,交代农庄的管事卢成一定要尽心侍弄。 房家虽然非是高门大户,但山東一地亦有不少本家,这次房俊成婚,对象又是公主,老家那边自然有不少人要来凑个热闹,在房玄龄父子面前露个脸,以后好有个照应…… 房夫人出身范阳卢氏,乃是嫡出的姑奶奶,卢家自然缺不了贺礼,亦缺不了人。 前来恭贺新婚之人当中,最多的还要数各地的商贾。 且不说房家湾码头现在已经执掌关中商业之牛耳,整个关中的商业都要紧随房家湾码头马首是瞻,全国各地的商贾只要是想来关中做生意,房俊都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而那个名声在外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大唐商号”,更是让所有的商贾们趋之若鹜。 加入其中自然是没人敢奢望,大家都知道这个商号已经被皇族和各大家族垄断,闲杂人等怎么可能插足其中?但是不加入也没关系,既然是商号,那总得做生意吧? 只要能跟“东大唐商号”扯上那么一点联系,就会立即身价倍增,这是所有商贾的共识。 如此,怎能不趁着房俊大婚这个天赐良机,前来送一份贺礼,示好一番? 只可惜这年头商贾的地位实在太低,大婚之日一些行程都由皇家来运行,寻常商贾连边儿都挨不上,只能提前来送上贺礼,喝一顿喜酒。 以往显得得非常宽敞的房府,现在都有点拥挤的感觉了。宴会厅太小,就在跨院里搭起了了临时的木顶棚子用来安置宴席。客房太少,演武场里扎起了许多的行军帐篷。每天进出房府运送粮草酒肉的车子络绎不绝,后门太小不便出入,连着门槛直接都被拆除了。 离成婚之日还有三天,房府里面就已经热闹得不行了。保守估计,现在每天在薛府里进出的人不下一百人! 房俊尚未来得及体会单身生活即将告终的茫然,被这股强热的热闹与喜庆气息所包围了。 却显得更加迷茫…… 前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而已,就算脑洞再大的童话作家也不敢猜想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庞大帝国的驸马,娶了一位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吧? 梦耶? 幻耶? 如梦似幻,一切譬如朝露,仿佛都是梦幻泡影,一觉醒来,再次归零…… 当李思文告假返回长安为房俊贺喜,同程处弼、屈突诠、长孙涣等一干好友联袂登门,房俊喝醉了,大醉,醉得稀里糊涂。 这是自诩“海量”的房俊自来到大唐之后醉的最厉害的一次,绝无仅有。这使得一向孜孜不倦的将灌醉房俊为己任的李思文格外满足,并且表示直到房俊成亲之日,自己都不走了…… 房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席又如何回了房、上了床。 恍惚间好像还和某个美女颠龙倒凤了一场,看着像是武美眉,细致处却又有所不同,这使得房俊兴致大增,弄得对方都在哀声求饶了仍然像个野兽一样的疯狂驰骋,完全停不下来。 至于对方到底是谁,完全不清楚…… 这个时候的房俊,仿佛已经完全放逐了灵魂,遗忘了自己,连这具身躯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恍惚间,就如同灵魂出窍一样,房俊走进了一片无尽的苍茫之中,眼前是一片斑驳的光影,宛如北极的极夜之光,光怪陆离甚是诡异,神异奇幻如同到星空之中。 脚下明明是一片虚空,可是踩上去却像是坚实的土地。 他就这样一步步的前行,没有目标,没有出路,但是脚下一刻也没有停止的前行,仿佛奔着某个目标而去。 然后,在一片云雾之后,一副他毕生也不会以往的场景令他脑际轰然震响。 一片一片的高楼大厦宛如一片钢铁水泥构筑的森林,汽车在街上跑,飞机在天上飞,穿着时髦的白领在马路上行色匆匆,头发花白的老者在花园里悠闲惬意…… 自己这是又穿越回去了吗? 房俊心头茫然。 是欣喜? 是失落? 到底哪一个时代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房俊觉得脑袋似乎要炸裂一般,狠狠的敲着自己的脑袋,也找不出答案。 直到一声温柔的呼唤在耳畔响起…… “二郎,二郎,你怎么了?是不是头不舒服?” 声音娇柔婉转,紧接着,一直柔软的小手便停留在太阳穴附近,用力的按下去。 一阵舒爽的轻松,房俊豁然睁眼。 入目,是一片晶莹似雪,山丘起伏,软玉温香…… “媚娘,给我那点温水,好喝……”房俊压着嗓子低吟着咧开嘴巴。 身边的女人明显一僵,接着才探出欺霜赛雪的手臂,将床头一个茶壶取来。 房俊坐起上身,顺手接过茶壶,对准壶嘴,一通牛饮。 茶水微温,最是解渴。 将一壶茶水饮尽,喉咙中的干渴终于缓解,房俊舒服得打个饱嗝,扭头将茶壶放回床头。 正好和女人的视线相交。 四目相对,房俊直接就傻了眼…… 第六百四十七章 美人如玉,肌肤胜雪。 肌肤相贴,呼吸可闻,一缕缕淡香萦绕,房俊摸了摸鼻子,吞了口口水,傻了眼…… 这什么情况? 武顺娘怎地跑到自己的床上! 房俊悄悄伸手探进被子底下摸了摸自己的小兄弟,黏糊糊软塌塌,一副辛苦操劳精疲力尽的样子蔫头耷脑的…… 房俊不知说什么好。 看起来刚刚自己的梦境并不是虚幻,只不过自己是怎么将武顺娘给弄到床上就地正法的呢?醉酒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像是断片儿的电影胶片一样,记不真切。又或者根本不是自己主动,而是这久旷的娘儿们趁机将自己给逆推了? 摇了摇脑袋,无论哪种原因,既定事实是不可更改的,那就是——房俊把自己的妻姐给睡了…… 当然,这事儿放在大唐并不算稀罕,更牵扯不上道德问题。 武顺娘是寡妇,寡妇想男人这绝对是可以容忍的,唐朝人崇尚自然,推崇人性,绝对不存在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的扯蛋细想,前提是只要不破坏别人家庭。 这方面当然更没问题。 武媚娘那丫头就不止一次的暗示过房俊,可以对她姐姐怎么样怎么样…… 只不过从小到大的教育使得房俊在这方面有些有利于大唐风俗之外,总觉得将妻姐给推倒着实有些下流龌蹉。 房俊心情忐忑的悄悄打量,想看看武顺娘是个什么反应…… 美人只是玉面粉红,神情纠结,似乎心底也挣扎不休。 房俊稍稍缓口气,没有歇斯底里要死要活就好。 “那个……刚刚喝多了,多有得罪。”房俊讷讷说道,很是扭捏,毕竟这种情况着实让一个现代人极为不堪。这种事情大多只是在男人们的心里想想,敢于实际操作的有几个? 武顺娘闻言,娇躯轻轻一颤。咬了咬红唇,俏脸落寞的垂下头,先开身上的薄被,露出无限美好的娇躯,翻身就要下床。只是动作稍稍有些大,似乎牵扯到了某处,发出“哎呦”一声娇呼,双腿绵软,浑身酸痛。 武顺娘久旷之身,男人却是龙精虎猛,健硕的身子凶器巨大,刚刚这一番征伐又是醉酒癫狂奋勇直前酣战淋漓,娇嫩的玉体勉励支撑已是不易,难免受到损伤…… 房俊不明就里,担忧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武顺娘咬着嘴唇不说话,柳眉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含嗔似怨的横了房俊一眼。 有一种风韵致致的魅惑…… 房俊舔了舔嘴唇,发现将武顺娘“办了”之后,这娘儿们并未有明显的愤怒,似乎还有些……顺水推舟? 乌黑的秀发散落,掩盖住雪玉也似的香肩,有几缕垂下遮挡住雪丘山峦,黑白相间,嫩红两点,别添诱惑。 房俊只觉得一股躁热在丹田升起,探出手去,一把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闻言道:“姐姐可是劳累了?不妨先歇一歇……”手上却微微用力,感受着那份紧致滑腻。 武顺娘俏脸嫣红,很是难为情。 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守寡多年,想要一亲芳泽的大有人在,她却一直坚守底线,不曾有一丝一毫堕落的心思。可惜今日前来房府帮助妹妹照料客人,却被酒醉的房俊给占有…… 只不过,她是半推半就而已。 一直以来,她都对这个妹夫深有好感,尤其是上次在农庄做客,被房俊摸进被窝里,那一只手在自己的要害里鼓捣得自己魂儿都差点飞了…… 每每午夜梦回孤枕难眠之时,都不免回想起那羞耻难言却又身心悸动的动人滋味。 她是个成熟的女人,也有正常的需求,只是一向谨小慎微的性格令她不敢放开自己。当这股心防被房俊接着酒劲掀开,便如同决堤的江水一般一泻千里。 刚刚她可没有半点勉强,只是一味的迎合,感受那海潮一般汹涌澎湃的快感…… 男人有些粗糙的大手紧握着自己的腰肢,武顺娘娇躯瞬间绷紧。等到男人强壮的身体稍稍靠近,可就不仅仅是羞涩了,更多是心乱如麻的恐惧。 武顺娘想要距离房俊远一点,刚刚活动一下,被子下的大腿便碰触到一个火热坚硬的物事,顿时将她吓了一跳!羞涩和难为情立即不翼而飞,赶紧双臂环抱住前胸,紧张得哀求道:“二郎,不行……” 房俊不为所动,翻身便将这具娇小玲珑的娇躯压在身下,一只手便轻易的将她的双手控制在头顶上方,另一只手则沿着山川起伏的曲线寻幽探胜。 身为男人,怎么可能放过身边的肥肉,更何况是已经吃过一口的肥肉? 武顺娘发觉腿被分开,顿时娇躯一紧,哀求道:“不行,还有些疼呢……” 食髓知味,什么理智、道德都得靠边站,所有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这时候哪个男人能冷静的去思考女人疼不疼的问题?相反,女人的哀求反而更能刺激男人的动力,有一种征服的慾望…… 火热坚强突破一切,势如破竹。 当刚刚消散的热潮再一次席卷全身,武顺娘只能在失神的瞬间死死的咬住房俊的肩膀,低声呢喃了一句:“轻一点……” 潮涨潮退,乾坤交替。 几番征伐,归于沉寂。 房里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燃到尽头,烛花陡然一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无尽的黑暗袭来。 只余下剧烈的喘息…… 房俊身心舒畅,起身想要将蜡烛点燃,却被两条在夜色里泛着莹玉一般光彩的胳膊死死的搂住脖子,柔软的娇躯无骨蛇一般在怀里扭动,低沉娇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日之事……不要让媚娘知道,好不好?” 房俊身子一僵,心头掠过一丝不快。 佔有慾是每个男人的天性,事情发生的时候可能会后悔,但是当女人表示这是一个错误,很容易让男人以为自己的表现不值得女人留恋,这是事关“能力”的大问题。 或许是感受到男人的心思变化,武顺娘略显得意的轻笑一声,伸出湿漉漉的舌尖舔了舔房俊的耳朵,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耳朵里,柔声道:“只是难为情而已,不知如何面对媚娘。若二郎要我,何时何地都可以……” 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在黑暗中武顺娘也觉得无地自容,将头颅贴在房俊的胸前,心儿狂跳。 房俊却不知说什么好。 想要的话,何时何地…… 不要名分,掩饰关系,这岂不是成了**? 房俊舔舔嘴唇,大手贪婪的抚摸着丝滑的肌肤,心里只想大叫一声——万恶的旧社会,真特么带劲儿! ***** 前院里依稀可闻丝竹喧闹之声,宴会还在继续。 武顺娘强忍着浑身酸软,穿戴整齐借着月光鬼鬼祟祟的离去。 房俊感觉如同做了一场荒唐的梦一样,有些失神。呆呆的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想自己是从何时变得这般无耻呢?是不是因为穿越者自带的强大自信,令自己在这个时代有些目空一切,甚至于无所畏惧、为所欲为? 有些膨胀了啊…… 虽然自己有着超越整个时代的知识和见识,有着丰富的阅历,但是也绝对不可能达到碾压古人的程度。真当那些名留青史的家伙们都是白给的? 更别说,这是一个君权至上的年代! 人权、自由什么的根本没可能,无论你占着多大的理,也无论你立下多大的功绩,只要触犯了皇权,皇帝铁了心要弄死你,那么你的结局基本已经注定……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这不是一个进步的社会应该存在的制度,无上的皇权,其实是需要制约的…… 第六百四十八章 知我者李二 平素还不觉得,房家居然有这么多的亲戚,再加上房玄龄的故旧,以及房俊的朋友同僚,房府整日人山人海,客人络绎不绝。 要知道,这还没到成亲的正日子呢…… 接下来的两天里,房俊基本上没怎么清醒过。就连李思文、程处弼这样的铁杆儿兄弟,这时候也“倒戈”过来欺负新郎官,伙同其他人一同前来灌酒,以灌到房俊为乐。 没办法,房俊酒量太好,平素很难见到他喝醉,都是他拎着酒壶蹂躏一干好友,现在得了群起而攻之的机会,这班人怎会轻易放过? 武媚娘不得不将码头那边的事情全都放下,一心一意留在府里伺候房俊。每当房俊喝得醉醺醺的,便备好醒酒汤,喂他喝下去,给他按摩以缓解酒醉的难受。 至于武顺娘…… 也会跟着武媚娘侍候房俊,不过神色如常,仿佛两人间从未发生过超友谊的“负距离”接触。 这不得不让房俊感叹,女人都是天生的好演员…… 大婚的前一日,宫里派人来将房玄龄和房俊接进了皇宫,李二陛下在太极宫接待他们。目的主要是对婚礼的流程和各项事宜,进行最后的安排与交待。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都在商议此事。 李二陛下表现得极其活跃,基本上完全主导了这次会谈,将主管皇族婚庆祭祀礼仪大典的宗正寺官员李元文撇在一边…… 按照他的主意,大婚之日全长安城所有的商铺都将歇业一天,官员放假,要求他们都在长安城的街道两旁来观礼,品衔较高的五品以上通贵京官,还将受邀参加宴席。 此外,李二陛下给他的宝贝女儿准备了八十多车金银稠缎、珍器古玩这样的嫁妆,随带着还有上千亩地契以及关中各州县的地契,都是上好的良田和位置绝佳的店铺。 这些已在今日全部装点完毕,只待出嫁时一同运出去。据宗正寺估算,光是运输这些嫁妆,就要动用上千的脚夫人力…… 此外,为了维持婚礼现场的治安,左右金吾卫出动三千兵马,届时将戒严封锁送亲队伍途径的几条街道,这还不算長安、萬年两县出动的差役帮助维持治安。 如此盛大规模的公主出嫁婚礼仪式,在李唐的历史上,唯有当年长乐公主的婚礼能够更胜一筹,余者皆有不如。 这既是李二陛下对高阳公主的宠爱,更是对房玄龄、尤其是对房俊的看重! 年纪轻轻便能敛财有术,成为大唐有数的大富豪,凭借绝代无双的诗词歌赋一举成为士林中最杰出的青年俊彦,更别说时不时冒出的精彩绝伦的策略令李二陛下乃至整个大唐帝国都获益匪浅,这样的臣子,身为皇帝的李二陛下怎么可能不重视? 在李二陛下的心目中,房俊是要重点培养的臣子,是他留给太子的重要遗产。 不需要太多时间,或许十几年后,房俊便能成为帝国的宰辅之臣、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这是帝国的未来! 李二陛下的建议只是一些场面上的要求,至于更加繁琐更加严谨也更加琐碎的细节,则完全是宗正寺的任务了。 李元文与房俊熟识,与房玄龄亦不生疏,交谈甚是轻松愉快。 按照婚礼的流程,房俊将要从房府出发,骑上高头大马披红戴绿带上迎亲队伍走进皇宫,朱雀门来到太极宫,在高阳公主的寝宫将公主殿下迎接出来,然后还要在宗庙举行重大的祭祀仪式。 这些步骤完成之后,小夫妻俩才能带着庞大的婚庆队伍走出皇宫、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将高阳公主迎娶到房府。 到了房府之后,还要在房家祠堂进行一系列的仪式,举行一次奢华铺张的传统婚礼,再然后祭拜天地祖先,答谢亲朋好友,将新娘子送入洞房…… 届时,满朝受邀的文武大臣都将出席在例,太子李承乾将会代表皇帝陛下圣充当主婚之人。婚礼的宴席从三天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保守估计,到时候房府将会摆起千桌席宴,盛况空前! 听到这里,房俊差点晕了菜…… 这么个折腾法,还不得把人给折腾死?就算不死也得去一层皮! 这哪里是成亲,简直就是受罪啊…… 更令他惊叹的则是婚礼的规模如此宏大,这样震动全城、万人围观的盛大婚礼,一百年,又能见得到几次? 人难免都有一些虚荣心的,即便是两世为人早已见惯波澜心如止水的房家,也难免有一些小得意。 或许,自己也会成为历史书上的人物吧?作为这场盛大婚礼的主角,必然会令百世传颂,后辈艳羡! 自然,前提是高阳那个死丫头不会弄顶破帽子送给自己的话…… 事情大致商议妥当,其实也没什么商议的,李二陛下的建议自然要无条件执行,婚礼的流程亦有现成的礼法规矩需要遵守,每一个步骤都不可更改。 李二陛下留房氏父子用膳。 房玄龄推脱政事堂尚有政务需要商讨,便告辞离去,父子同席,总归是有那么一丝尴尬…… 房俊想走却走不了,只能陪着李二陛下用膳。 世上最无趣的事情是什么呢? 若是此时的房俊来回答,答案肯定是——陪皇帝吃饭…… 李二陛下并不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信奉者,他会一边吃饭一边时不时的说些什么。房俊不能乱说,又不能不说,以免惹得皇帝发脾气揍自己一顿,脑子飞快转动,哪里还能有心思品尝御膳的滋味? 更何况,此时的皇帝虽然没有明清两朝那么惜命,饭菜要经过无数道检测确认绝对安全才能端到皇帝的面前,但是必要的检测是否有毒还是必须的,饭菜呈上来的时候,都是温的…… 幸好这是春天,若是寒冬腊月…… 想想都替皇帝屈得慌。 好不容易“挨过”这顿食不知味的御膳,李二陛下到了后面净手完毕,没有让房俊离开,而是抬手指了一指外面的花园,示意房俊跟他到那里去坐一坐。 身边有几个内侍宫女跟着,来到御花园的凉亭里布置好茶水茶具,李二陛下挥挥手将他们撵走,令房俊也坐了。 时维三月,花园里一片叶木葱绿的、欣欣向荣景象,虽然尚未枝繁叶茂百花盛放,但几株白玉兰已经绽放出洁白晶莹的花朵。 春意盎然。 李二陛下虽然是杀伐果断的一代帝王,心硬如铁杀人如麻,却也是一名热爱文学的“文青”,否则也不会临死还要讲《兰亭序》这样的千古名篇作为陪葬…… 和许多诗人才子一样,他有着伤春悲秋的情怀,看着眼前御花园里的景致,心情有些感慨。 “自太原起兵至今,已逾二十载矣。多少风刀霜剑,多少阴谋诡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朕从未想到过,大唐会有如此繁荣昌盛的一天,而且还将更上一层楼,长长久久的繁荣昌盛下去。” 李二陛下的语气有些低沉,说起如此令人骄傲的功绩,却显得兴致并不高昂。 这跟一向“好高骛远”的李二陛下有些不符…… 房俊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干脆闭口不言。 大业十三年,李渊在次子李世民、僚属裴寂、刘文静等人的帮助下,诛杀了隋炀帝监视他的王威、高君雅。派刘文静出使突厥得到了始毕可汗的支持,派李建成、李世民夺取西河郡。 六月,正式起兵。 李渊自为大将军,以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为左右大都督,以四子李元吉留守太原,兵发长安。在霍邑大破宋老生,从龙门渡黄河,开永丰仓赈济百姓。关中有其女李三娘等人起兵响应。 十一月,攻克长安,以代王杨侑为皇帝,尊隋炀帝为太上皇,李渊自为大丞相、唐王。 次年三月,隋炀帝在江都被宇文化及所杀。 五月,李渊废黜杨侑,称帝,改国号唐,隋朝灭亡,唐朝建立。 一路行来,大唐可以说是得天之幸,除了虎牢关之危以外,顺风顺水,水到渠成。 这既是天意,亦是民意。 李二陛下回首注视房俊,目光深沉,语气凝重:“帝国的未来,需要你的付出和努力。房俊,放手去做吧,朕会看着的!” 这是李二陛下第一次挑明对于房俊的肯定。 房俊只觉得有一股热血自心中升起,奔流,沸腾! 锦绣大唐,吾辈自当为之奋斗终身! 翻身而起,房俊单膝跪地,语气铿锵:“微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李二陛下定定的看着房俊慷慨激昂,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鞠躬尽瘁我信,可是死而后己……朕可不信。你小子贪图享乐,自然要活着的时候轻松惬意,随便干点正事儿。朕说得可对?” 迎着李二陛下有些戏虐的目光,房俊微微楞了一下,有些囧。 这句话实在是房俊最佳写照。 他这人,理想是有的,为了理想付出也是可以的,但是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美酒佳人的腐敗生活自然不介意尽情享受,话说老天爷让咋穿越一回,也不能只是为了这个时代付出,却丝毫不让自己享受生活吧? 房俊只能心怀感触:知我者,李二也…… 第六百四十九章 大婚(上) 大唐贞观十四年春,三月初八,宜纳采、订盟、祭祀、嫁娶。 卯时初刻,星空寂寥,天将黎明,几声隆隆的鼓声宛如天边滚滚的闷雷,自太极宫前的御道之上敲响,整座沉睡的长安城幡然苏醒。 皇城之内燃起无数火把,将巍峨雄壮的太极宫映照得金碧辉煌、流光煜煜,一队队羽林卫红缨黑甲,手持明晃晃的横刀长矛在太极宫前列队。 军容威武,士气鼎盛! 李二陛下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背负双手站在太极殿的殿门外。 须臾,一身盛装的高阳公主乘坐御辇来到太极殿前,御辇落地,在宫女的服侍下缓缓步上太极殿的汉白玉台阶。 今日的高阳公主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锦绣宫装,裙裾曳地,浑身金丝环绕彩玉琳琅。乌压压的秀发一丝不苟的盘成高高的发髻,满头珠翠凤钗玉簪。往昔清丽秀美的脸颊画着浓妆,肌肤雪白,**似朱。 两侧宫女搀扶,高阳公主娇小纤细的身姿挺拔如荷,浸润着一股端庄华贵。 李二陛下捋须微笑,看着来到自己面前盈盈下拜的女儿,微微感叹道:“皇儿觅得佳婿,郎才女貌,自应相敬相爱、举案齐眉。大婚之后,切莫仗着殿下的身份在夫家肆意妄为,要相夫教子,更要孝顺长辈。吾皇家之女,纵然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却也要知书达理温柔娴淑,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高阳公主盈盈拜倒,语气有些哽咽:“孩儿谨遵父皇旨意。只是从今以后,孩儿不能昏晨定省,服侍父皇左右,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李二陛下满脸笑容,将高阳公主拉起来,握着女儿的手,笑道:“何必如此伤感?若说自今以后就要成为房家人,但漱儿永远都是朕的女儿,都是大唐公主,这太极宫随时随地都任由漱儿来去,何况宫里尚有稚奴、兕子还有新城那个小丫头,你这做姐姐的,可要天天都回来带着他们。” 说着,却又一叹,语气感慨道:“只是可惜啊,你的母亲看不到你长大成人、风光大嫁的今日……” 高阳公主的母亲只是一个寻常宫女,被李二陛下临幸而有孕,却在诞下麟儿之后出血而死,未来得及有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身份…… 高阳公主泪光盈盈,长长的睫毛微颤,泪珠儿便断了线的珍珠一般顺着光滑白皙的脸蛋儿滑落,她再次俯身拜倒,语气温柔说道:“孩儿还有什么遗憾呢?人要惜福才行,孩儿虽然没有母亲,可孩儿有天下最伟大、最疼爱的父亲,还有杨妃娘娘那些姨娘视孩儿如己出,有敬爱的兄长,有爱护的姐姐,有聪明的弟弟,还有可爱的妹妹……孩儿已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便是天上的母亲看着,也会欣慰……” 女儿出嫁,最是伤感。 一手拉扯大的心头肉白白送给了别家,自此以后以别的男人为天,孝顺别人的父母…… 即便是心硬如铁的李二陛下,也难免心情唏嘘。 两个小小的身影远远的跑来,隔着老远,前面的晋阳公主便尖着嗓子叫道:“十七姐,你要带着兕子一起做轿子啊!” 高阳公主扶额道:“兕子,别闹了。” 今日的轿子是随便能坐的么?那可是只有新娘才能坐啊…… 兕子小短腿捣腾得飞快,径直跑上台阶,先是对李二陛下微微一福,然后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坚持道:“可是十七姐你不是答应兕子要一起坐轿子的么?” 高阳公主怎么也没算到这个叫机灵鬼会缠个没完,只好说道:“可今天是姐姐成亲的日子啊,兕子想要坐轿子,改日姐姐带着兕子坐个够,好不好?” 这个时代的轿子很少,就算是朝中重臣也很少有坐轿子出行,除非是皇帝钦赐恩准,因为轿子算是皇族的特权,不似以后但凡有点钱的土豪都能弄一顶轿子坐坐。即便是皇族,坐轿子也要在特定的场合或者仪式上才行。 白白胖胖的小正太李治这才追上来,无奈的对李二陛下说道:“儿臣没有完成父皇的交代,兕子她一转眼就跑掉了,儿臣看不住……” 兕子最近总是缠着高阳公主,胡说什么成亲那天也要坐轿子……新娘子的轿子那是能随便坐的么?所以父皇便命令他今日一定好看管好兕子,不让她胡闹。父皇的命令没有完成,李治有些惶恐,垂着头不做声。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瞅了瞅这个最小的嫡子。 这小子可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纯洁无害,小心思多着呢,到底是看不住,还是根本就故意放跑晋阳公主,这个一定有待商榷…… 不过这时显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即便追究又能怎么样呢? 李二陛下只好对晋阳公主闻言相劝,言道以后专门给她定制一个轿子,天天坐,什么时候坐够了为止。 兕子不干,上前扯着高阳公主的衣袖,扬起小脸儿可怜兮兮的哀求道:“十七姐就让兕子也坐坐呗?大不了,兕子和十七姐一起嫁给姐夫好了……”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 不过到底是童言无忌,一众内侍宫女和宫内的嬷嬷都抿着嘴忍着笑。这可真是荒唐,古往今来,哪里有两位公主共侍一夫的先例? 高阳公主哭笑不得,只好将嘟着嘴儿一脸不开心的兕子搂在怀里,轻言劝解。 一旁的李治嘴角一抽,神情莫测。 李二陛下却黑了脸…… 这小丫头,这话是能随便说的么? 正欲教训几句,远处的承天门、嘉德门、太极门由远及近依次洞开,一众送亲的王子公主皇族亲眷熙熙攘攘的涌进太极宫,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氛顿时愈发浓厚起来。 李二陛下只得压下嘴边的话语。 接下来将要进行隆重的皇族仪式,然后就等着驸马前来太极宫迎亲…… ***** 与此同时,房府之中。 本是简朴素雅的房府现如今富贵锦绣,处处皆是披红挂绿喜气洋洋。 一片欢笑嘈杂声中,房俊在众多亲朋好友的簇拥之下,一身大红色锦绣堂皇的新郎服衬得愈发帅气英武,贵气逼人。 刘仁轨穿着一套红色的锦袍,笑嘻嘻的在马前半蹲,给新郎官充当马凳,伺候房俊上马。 这是刘仁轨自己提出来的,想要表达自己对房俊的知遇之恩,当然也有将关系更进一步的向外人展示的目的。房俊的前途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只要他自己不做死,若干年后一个宰辅的位置肯定跑不了,在外人面前显示自己是房俊这条线上的人,往后无论在何处为官,谁敢不给三分面子? 要知道房俊可是出了名的棒槌,难为他的部下,那就得有承受打击的能力…… 房俊本是不愿刘仁轨如此作,这可是未来的名将、民族英雄,给自己当马凳算是怎么回事儿?有点损毁刘仁轨的名望。可是耐不住刘仁轨坚持,也只得允了他胡闹。 不过刘仁轨的话倒是说的在理:“若属下以后一事无成,今日这牵马坠蹬可以让属下借着二郎的名头招摇,谁敢不给房二郎的部下面子?若属下真有功成名就的一天,今日之事非但不会招人诋毁,反而会成就一段佳话话……” 唯有一旁的席君买闷闷不乐,这本来是自己的活计啊,却被刘仁轨这个不要脸的抢走了,这老货满脸皱纹沟壑宛如老农,果然是厚脸皮啊…… 一旁众人起哄声中,房俊拍了拍刘仁轨的肩膀以示亲厚,然后踩着刘仁轨的膝盖,翻身上马。 鞭炮齐鸣! 第六百五十章 大婚(中) 大唐民间习俗,每逢新年或者家有喜事,便会燃放爆竹以祛除污秽,增添喜气。自从过年的时候房府燃放鞭炮轰动长安城之后,火药制作的鞭炮便取代了爆竹。 作为鞭炮发明者的房府,燃放起来自然声势更是不同! 长长的鞭炮被竹竿高高挑起,点燃引线,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房府大门外的大街上响起。红色的纸皮被炸裂得四分五裂,在天空中飘飘洒洒,宛如下了一场红色的暴雪,倍添喜气!一挂又一挂鞭炮被家仆搬出来点燃,震耳欲聋的霹雳响声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大街上红色的炮皮子铺了厚厚一层,引得围观的群众尽皆惊叹! 这得是放了多少鞭炮,花了多少钱? 都说房二郎有“财神之术”,能聚敛银钱,现在看来果不其然。这鞭炮虽然燃放起来声势震天,可价格却贵得离谱,就算是王公贵族的家里也经不起这么一个糟蹋法!这得花多少钱? 房俊跨上枣红色的骏马,有些无语…… 这匹骏马大抵也沾了房俊的喜气,今日着实浪了一回,一整套大红色的锦绣盛装将它健壮的身子包裹起来,就连马头上都戴了意见象征吉祥的辟邪神兽的兽角,整匹马看起来不仅没有半点威武霸气,反倒总是让人觉得好似一头从天而降的怪兽,形状荒唐到了极点…… 房俊扭头看了看跟在身后咧着嘴巴大笑的李思文,心里琢磨着这到底是唐朝的风俗,还是李思文追弄他故意将迎亲的骏马弄得古里古怪不伦不类…… 不过到底是迎娶公主,想来李思文还没脑残到这时候扯蛋。 房俊众多的袍泽兄弟都在今天充当了新郎的随宾,这帮家伙全都人模狗样的穿上了华丽的盛装骑上了漂亮的高头大马,跟随在房俊的身后充当“迎亲队“. 只是在前来恭贺的一干朝中官员看来,却怎么看都好似一群没规矩的匪类,瞅瞅一个个东倒西歪嘻嘻哈哈的样子,简直不当人子,哪里有半点前去皇宫迎娶公主的严谨规矩? 紧随其后的是此次迎亲的媵从,农庄管事卢成领头,房俊的两个侍女郑秀儿和俏儿次之,他们将带领众多的仆人与丫鬟随行伺候,并向观礼的路人派送大量的彩头。 鞭炮放完,几声号角声“呜呜”响起。 吉时已到! 前来观礼的宾朋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势浩大,震动了整个街坊!随之礼乐之声大起,房俊骑着装饰古怪的高头大马走出房府。 府门外,整条大街和里坊内外早已是围满了观礼的人群,人山人海摩肩擦踵,都来观看大唐少有的奢华婚礼,见到房俊骑着高头大马出来,街上一片欢声大起. 房俊骑在大马上,满面笑容的抱起拳来,不停的向亲朋好友与观礼的人群致谢.卢成和郑秀儿、俏儿带着仆人丫鬟,开始给人群派发礼物。无数包着油纸的糕点、水果与包着铜钱的小彩包像雨点一样的派送出去,引得人群一片欢呼雀跃。大人尚能谨守秩序,孩童们可乐翻了天,早就拜托自家大人的看管,放羊一般撒开脚丫子在人群里穿梭,哄抢掉在地上的礼物。顿时将人群搅和得乱成一团,大人们嬉笑怒骂,气氛热烈。 迎亲队伍的最前方,部曲席君买带着房府卫队一路燃放鞭炮,络绎不绝。迎亲队伍变踩着厚厚的红色纸屑,耳边声声鞭炮炸响、敲锣打鼓并伴随着热情的欢呼之声,一路往皇宫而去. 这一路过去,将要穿越半个若大的长安城.所过之处,无不是人山人海欢呼四起. 李思文和长孙涣作为宾郎,一左一右护在房俊两侧,稍稍落后于房俊的马头。 长孙涣看着面前的盛况,感慨道:“长安已然许久未曾有如此盛况的婚礼了,也只有贞观七年的时候,家兄迎娶长乐公主时的空前规模可以媲美。” 长孙冲是长孙无忌的长子,也是长孙皇后的嫡侄,姑表兄妹相配,可谓亲上加亲。李二陛下对长孙冲极其满意,眼见爱女配得如此佳婿,在给女儿筹备嫁妆时想要多给,于是对众臣表示“长乐公主,皇后所生,朕及皇后并所钟爱。今将出降,礼数欲有所加。” 只不过后来群臣劝谏,李二陛下才将预想中的送亲规模稍微削减,却已然盛况空前,震动天下。 一向跳脱的李思文也难得的感慨了一句:“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有一场这般盛大的婚礼,也不枉来了人世走一遭!” 坐在马上的房俊忍不住抹了把汗,尽管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现在的场面也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如此宏大的婚礼,真是让人惊叹…… 这还没到新娘子露面呢,等到了与那位高阳公主殿下一同走出皇宫,将是何等景观? 豪华的迎亲队伍在喧天的锣鼓鞭炮与震撼的欢呼声中逶迤前行,一路行人拥堵、百姓聚集,好不容易才来到承天门外,在金吾卫的引领下走进了皇宫,来到太极宫前. 眼前的景象愈加富丽堂皇与盛大庄严! 三千羽林卫列成方阵,阵列整齐军容肃穆,举起的矛尖反射着天上的日光宛如钢铁丛林,一丝不苟的护卫在殿前殿后. 金吾卫的仪仗兵布列在龙尾道上,两侧准备了数十挺披着红绸的大金角。彩旗与风幡如松林波涛在迎风翻滚,整座皇宫充满了浓浓的喜庆。 李二陛下一身黄龙袍,面含微笑端坐在殿前的伞盖之下,庄重又盛大的仪式已经准备妥当,四周站满了前来观礼的文武大臣. 迎亲队伍刚刚在太极殿前的御道之上落停,数十挺大金角一同吹起,呜呜声响,震天彻地. 充当此次婚事司仪的中书舍人马周扯着嗓子叫道:“有请,驸马都尉房俊!“ 房俊赶紧下了马来,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迎着数千人的目光,在震震的金鼓声中,独自一人走上了龙尾道,向着太极殿走去。 号角连绵舞乐声声,如林的旗帜华幡与婚庆彩衣,入眼一片耀眼的绯红.现如今的太极宫,再也不复往昔的庄严肃穆,而是充满着瑰丽华美,处处洋溢着喜庆。 万众瞩目之下,房俊沿着汉白玉的台阶走上太极殿。 说实话,即便是两世为人阅历丰富的房俊,在如此盛大的仪式前亦难免有些心虚气短,心脏扑腾扑腾的乱跳,唯恐一个紧张便弄错了婚礼的哪一个步骤…… “儿臣房俊,叩见陛下!” 来到李二陛下面前,房俊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大礼奉上。 对于大唐比较随意的礼节,房俊还是很满意的。一个经受后世平等思想培养的现代人,若是穿越到“我大清”那种君主集权极其严重、对于礼法已经到了苛刻地步的朝代,见了谁都要跪,一准儿郁闷得要死。 在大唐,即便是面见皇帝,已不需时不时的下跪磕头。 但是现在这个磕头,房俊是心甘情愿。 不论李二陛下的成败得失,毕竟人家把自己养大的闺女嫁给你,磕个头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李二陛下面含微笑,朗声道:“平身!” 房俊便谢过皇帝恩典,起身。 一旁的马周又喊道:“请公主殿下!” 李二陛下身后的太极殿内,一众倚红偎绿的宫娥侍女簇拥着盛装华服、头上蒙着锦绣红巾的高阳公主,缓步走出大殿。 接下来,将会有李二陛下亲自主持一场祭祀天地神明与李唐皇室祖先的仪式。 第六百五十一章 大婚(下) 今日的高阳公主凤冠霞帔,面上罩着的红纱在祭天祈祖之时掀开,露出妆容精致的容颜,少了一份以往的清丽,却多了几分雍容华贵与富丽堂皇。 房俊有些惊艳,这死丫头若不说别的,单单只是这相貌便可称得上天仙一般的女神级别…… 仪式繁琐而隆重,房俊累得昏头涨脑,便是一旁的司仪马周都喊得嘶哑了嗓子。 终于将仪式熬过去,即将离开太极宫。 李二陛下笑吟吟的看着女儿女婿,点头温言道:“自今以后,尔等当相濡以沫,互敬互爱。漱儿,你性子倔强,今后要注意,莫要时不时的耍小性子。既然嫁为人妇,就当相夫教子、持家守正,若是动不动跑到宫里来告房俊的状让父皇为你出头,父皇绝不会管。” 高阳公主垂下头,有些伤感,亦有些委屈:“哦……” 出嫁了父皇就不管我了么? 这样好像被遗弃的感觉真的很讨厌啊…… 房俊心中窃喜,暗赞李二陛下果然明事理,是个开明的老泰山。 谁知李二陛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顿时板着脸训斥道:“你也别偷着乐,虽然嫁到你们房家,但漱儿永远都是朕的女儿,你小子胆敢给漱儿一点气受,朕要你好看!” 房俊只好苦着脸说道:“陛下言重,微臣……儿臣定将公主视为明珠美玉一般,呵护备至,绝不让公主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 话说得漂亮,心里却叹了口气。 看来天底下的老丈人都是一个样,甭管嘴上怎么嘱咐女儿到了夫家要如何听话如何谨守妇道,但是当女儿受了气,第一时间将毛脚女婿拎来一顿训斥。 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也未能免俗,白夸您来着…… 马周在一边看了看天色,轻声道:“吉时已到,还请公主和驸马启程吧。” 李二陛下这才将一串红绳串好珍珠的络子,缠在了房俊与高阳公主的手腕上.络子的两端就塞在二人的手心里.这是一个大唐风俗,寓意着新婚夫妇能够珠帘壁合,早生贵子. 李二陛下朗声说道:“佳儿佳婿,百年好合!” 太极殿前顿时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巨鼓隆隆号角冲天,婚庆的鞭炮声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连成一片,震耳欲聋,震荡重云. “公主驸马,百年好合!“ 数千虎贲齐声呐喊,声震寰宇,气势雄浑。 李二陛下含笑道:“房俊,自今以后,漱儿就交给你了,要好好待她。好了,时辰不早,速速启程吧!” 房俊和高阳公主一齐给李二陛下跪拜,李二陛下则亲手将二人搀扶起来。 高阳公主珠泪成串,既有对未来婚姻生活的彷徨,又有对这片宫殿屋宇的留恋,更有对李二陛下的不舍,哭得上气不接上气。 房俊只好拍拍她的后背,俯身到她耳边悄声道:“莫再哭了,不然陛下亦会伤感。” 高阳公主这才止住哭声,泪眼婆娑的对李二陛下说道:“父皇,保重!” 李二陛下随意的挥挥手,佯嗔道:“莫要在朕面前卿卿我我,赶紧都滚蛋!” 房俊这才拉着高阳公主的手,转身走向十八台的大红婚轿。 鼓乐喧嚣声中,公主的婚轿缓缓启程,离开太极宫。 李二陛下背负双手,面含微笑的看着渐渐远去的婚礼依仗,心中微微有些伤感。 难道是自己老了么? 嫁过好几个女儿的李二陛下心底有些唏嘘,往常女儿出嫁的时候,心里可没有这么多的感慨和酸楚…… 而在太极宫的一处殿宇内,晋阳小公主正将一个白玉的茶盏摔在地上,幸好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白玉茶盏滚了几滚,居然没碎。 小公主发飙,所有内侍宫女都离得远远的。别看这位殿下寻常温柔乖巧轻易不发火,但是一旦发起飙来,那可是惊天动地! 唯有晋王李治在旁边苦劝:“兕子,都说了好多遍,今日十七姐的轿子别人不能坐,就连你也不行!” 小公主不停,抬起小脚狠狠的在李治小腿的迎面骨上踢了一下,嚷嚷道:“不听不听不听!” 李治疼得呲牙咧嘴:“兕子,明日九哥就让宫里的内侍准备一个大大的轿子,让你坐个够好不好?” “你骗人!你们都是骗子,你能弄来那么大的轿子么?”晋阳公主仰着头,大眼睛里波光盈盈。 李治心头一痛,他最是见不得姐姐妹妹们哭鼻子,可虽然想说“你要什么九哥就给你弄来什么”这样的豪言壮语,但是他毕竟懂事得多,十七姐那样的轿子是能随便坐的么? 即便是十七姐,一生大抵也只能坐这一次啊! 按唐律,十八台的轿子只有新娘子成亲的时候能坐,一个公主弄一顶婚轿在太极宫里坐来坐去…… 这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皇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李治苦着脸,不知道怎么劝了,只好说道:“兕子别闹了好不好?十七姐也只有成亲的时候才能坐一回这样的大轿子……” 晋阳公主哼了一声,脆声说道:“那我跟十七姐一起嫁给姐夫不就行了?” 正狗腿的想要给小妹斟茶讨好一番的晋王李治,闻言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这丫头这话已经说了两遍了,你知不知道这样说话很丢脸啊? 晋王李治一脸黑线,无言以对。 ***** 上千人组成的庞大婚庆队伍,威武雄壮喜气洋洋,在震天的礼乐与欢呼声中走出皇宫.宽逾三十丈的朱雀大道旁,围观的长安百姓摩肩擦踵,都来观看这场盛大奢华的婚礼。 婚庆的队伍刚刚走出太极宫,迎面而来就是一阵海呼山啸般的欢呼之声. 长安乃帝国中枢,不仅汇聚天下商贾富户、文人官员,便是异形怪状的西域南洋人士亦会聚而至,堪称天下之中心,世界第一雄城! 城中常住人口百万,流通人口二十万。为了这场婚礼,朝廷下令今日全城的工商都停业、官员休沐,一同前来观礼.而为了维护今日的市井治安,朝廷出动了数千的人力. 婚庆队伍的前后左右,都有羽林军和金吾卫护卫.在羽林军的外围,则是大量的宫中内侍宫女以及房府的家仆携带着海量的糕点、水果和铜钱等物,在向人群抛洒礼品. 从走出皇宫朱雀门的那一刻起,这些小礼品就像是雨点一样的纷纷洒向长安的市民百姓,再无停歇.光是这一项开支,就不是一个奢侈可以形容. 这笔开支,完全由房俊承担。 看似不可思议的败家行为吧? 实际上,在随后的送亲队伍里,皇帝给公主陪嫁的财富足足有几十车! 此时大唐国库并不富裕,而李二陛下此次陪嫁也只是动用了自己内帑。李二陛下平素生活一向十分节俭.身为帝王,并不热衷于享乐奢靡,但是对高阳公主此次出嫁,他却毫不吝啬,恨不能将全天下的财富都送给自己的女儿. 一则是对高阳公主确实宠爱,令一则,更是对房玄龄父子的看重。 房玄龄身居中枢十几年,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大唐之所以现如今天下稳定百业振兴,房玄龄有很大的功劳。而房俊更是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渐渐释放出耀眼的光辉。 房氏两父子,会是一样的帝国栋梁,中流砥柱! 李二陛下自然要展示自己的态度,用这种震撼所有人眼球的庞大婚礼,来告诉世人自己对于房氏父子的肯定。 现在,跟在新娘新郎婚车身后的那一大群红衣脚衣运送的嫁妆,就足以让公主和驸马挥霍一生也耗之不尽. 第六百五十二章 大婚(完) 房俊骑着高头大马,回头看了看长长的送亲队伍和一车车的嫁妆,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拼死拼活绞尽脑汁的赚钱,似乎有些白费力气。 这如山的嫁妆,要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只要结了婚,金银财宝自己就跟着新娘子来了啊…… 而且房俊还明白了一句话——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甭说高阳公主天姿国色,就算是无盐丑女,就算是水性杨花,为了这足可敌国的财富,也有很多人往回娶吧? 娶了公主,最起码少奋斗三十年…… 好吧,这是房俊的标准,对于普通人来说,两辈子大抵也奋斗不来这些钱财富贵! 骑在马上,对着路边围观的百姓要时刻保持着微笑,维持着自己的形象,房俊笑得脸部肌肉有些抽筋,笑容已经完全撤不下来……只好抬起袖子挡住脸,另一只手使劲儿揉了揉,这才缓解了脸部的僵硬。 新郎官儿也不好当啊…… 房俊心里感叹着,一直跟在身边的长孙涣突然凑近了低声笑道:“怎地,二郎莫非是被这盛大的婚礼感动得落泪?” 落泪? 房俊一愣,才知道自己刚刚揉脸的动作被这伙误会了。 你才落泪,你全家都落泪! 虽然是两世为人第一次结婚,但这对于一个成熟的灵魂来说除了些微的诧异感,,绝对不至于有太多的感触。 瞪了长孙涣一眼,想要讽刺这货两句,犹豫了一下,没敢。 没办法,虽然长孙涣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威胁性,但是最近这帮无赖联合起来对付自己,想想最近几天自己醉酒的次数比之穿越以来的这两年都多,就有些怵头。 更何况,今晚可是洞房花烛夜,这帮无耻的家伙若是闹起洞房没个完,岂不是耽误了良辰美景? 又看了另一边骑在马上对着人群挥手致意的人模狗样的李思文一眼,房俊决定妥协…… 不过也就让你们嚣张最后一天,等老子结完婚,新账老账一起算!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并不是出了皇宫便直接回到房府,而是在城中主要的街道绕行,好好的显摆一番,然后再回房府。送亲队伍前头已经抵达朱雀大街的靖善坊,后头刚刚走出朱雀门…… 皇帝的嫁妆非常丰厚,绫罗绸缎奇珍异宝自不必说,便是代表了土地房屋的瓦片砖头,便有整整八十抬。浩浩荡荡耗费了大约一个时辰,婚庆队伍总算横穿了整条朱雀大街,回到房府。 房府门前的大街上再一次鞭炮齐鸣,比之迎亲出发的时候规模更加盛大!一整条街都弥漫在浓烈的火药燃放之后产生的硝烟里,震耳欲聋的响声震破天际,半个长安城都在鞭炮声里颤抖! 围观的百姓以及商贾官员们尽皆惊叹,鞭炮的价值大家现在都略有了解,这般燃放个没完,得花多少钱?起先因为皇帝丰厚的陪嫁惹得大家略微有些嫉妒,现在则想起来,人家房府也是富可敌国的存在啊…… 高阳公主坐在轿子里,被这鞭炮声震得耳鸣眼花,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小女孩总是虚荣的,先是父皇丰厚得足以超越大部分公主的嫁妆,接着再是房府这般声势震天的隆重仪式,古往今来,有几个公主能比得上自己呢? 将为人妇的紧张感稍稍得到缓解,想要挑开轿帘看看外面的情形,却又害怕被人看到惹起非议,说自己没有皇家仪容,只得将心里的好奇死死的压制住,嘴角却是微微挑起。 黑面神虽然总是显得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样子,可终究还是在意自己的,否则怎么会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准备这场婚礼呢?房玄龄那个人最是淡泊随意,才不会为了讨好皇家就大张旗鼓被人说是拍皇帝的马屁…… 有些小虚荣的公主殿下对如此盛大的仪式非常满意,但是紧接着,她就对这种隆重表示出深恶痛绝的感慨…… 整个婚礼的过程实在太过繁琐! 无论古往今来,迎亲之后的结婚仪式从来都是婚嫁中的重点,祭祀祖先、跪拜天地、礼敬高堂这些传统的项目是绝对会有的。 高阳公主出身皇家,更是讲究礼仪,整个婚礼都有宗正寺最资深、业务最熟练、以往负责皇帝纳妃太子大婚的官员负责安排,既考虑了皇帝嫁女的尊荣也考虑到了民间的传统,整个过程繁琐细致。 在一片欢呼祝福声和万众瞩目之下,这场漫长得见两位新人几乎窒息的仪式才算告一段落。 整个过程,大唐帝国的公主殿下像一个寻常人家小媳妇那样非常耐心与温顺的遵从了传统的婚嫁礼仪,一步一步一丝不苟的按照司仪的嘱咐完成,再苦再累,亦没有半句怨言,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耐。甚至包括掀去盖头之后跪在地上给房玄龄夫妇进茶献礼,都做得一丝不苟,满脸微笑。 哪里有一丝一毫出身皇家、金枝玉叶的骄纵和任性? “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啊!” 观礼的人都在心中暗暗惊叹,万万没有想到那么高贵非凡的帝国公主殿下,到了房府会这样的谨小慎微亲和谦逊,甚至以民间习俗给公婆跪地斟茶…… 唯有距离高阳公主最近的房俊,分明感受到这死丫头那勉强维持的笑容之下,隐藏着早已不耐烦到极点的暴躁! 这死丫头,若是仪式再继续一会儿,会不会一甩袖子一跺脚,大叫一声“本宫不嫁了”? 房俊的唇角微微挑起…… 这分明有些幸灾乐祸的笑容却不想正好被高阳公主看在眼里。 公主殿下柳眉一横,甜美的笑容有些僵硬,一口银牙暗暗咬在一起。臭房俊、黑面神,这是在取笑本宫么? 高阳公主本来就被折腾得惨了,娇生惯养的大唐公主几时遭过这份罪?耐性眼瞅着就到达临界点,心里充满了暴躁和戾气,被房俊的这个神情彻底点燃…… 自然,高阳公主的理智尚未崩溃,不会再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有损皇家威仪的事情来,却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一只纤纤素手在衣袖的遮挡下,隐蔽的掐在房俊的手臂上。 长长的指甲掐住一点点皮肉,微微的拧了一圈儿…… “嘶……” 房俊疼得脸都变了颜色,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咬着牙腮帮子抖了两下,嘴唇不动压低声音怒道:“你疯啦?快松手!” 高阳公主俏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却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音量得意道:“就不!本宫遭罪,你也别想好!” 这死丫头脑子有病啊! 房俊无奈,只得忍着疼由着她。 婚礼开始的时候正值黄昏,等到全程完毕,以及日落西山、玉兔东升。 好不容易坚持到诸多礼仪进行完毕,房府摆开了宴席,招待亲朋。就连房府大门外的街上都一溜儿排开了桌子,打开流水席,甭管认识不认识有没有随上贺礼,只要前来祝福亲人,就能混一顿酒足饭饱! 厨子来自房府和宫里御膳房,都经过府里大厨的简单培训,一道道大唐罕见的炒菜色香味俱全,吃的宾客们大呼过瘾。 从迎亲至皇宫祭祀直到现在,连房俊如此精力充沛的男人都感觉有些累了,何况娇滴滴的公主殿下?不过除了稍微在房俊的手臂上撒撒气之外,高阳公主全程既没叫苦亦没叫累,仪态端庄仅限皇家的良好教养,令一众宾客赞叹不绝。 不过既然开席,一对儿新人自然可以宣布完成了一半任务。至于另一半,那就得洞房之内两位新人之间完成…… 第六百五十三章房俊,你滚开! 第六百五十三章 房俊,你滚开!(上) 整座房府宾客盈门。 日落之后婚礼仪式完成,新娘子送入洞房,府内府外大开流水席,更将气氛推至最顶点。 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被家仆侍女们从厨房端出,布置在宴席的桌上,一坛坛香醇的美酒亦由酒窖搬出,任凭客人们喝个够。前来赴宴的可并不都是朝中的上层人物,三教九流应有尽有,这些人素闻“房府佳酿”乃天下第一等的美酒,但是价格昂贵,却不失谁都买得起的。 此时能尽情的畅饮如此甘醇清冽的美酒,岂能不大呼痛快? 房俊作为今日的主角,自然不能舍下宾客躲进洞房里享清闲。一左一右带着李思文和长孙涣这两个“哼哈二将”为自己挡酒,一桌一桌的敬酒,还要说些感谢的话。 现如今谁还看不出房氏父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房玄龄虽然年近花甲已然即将致仕,可房俊却如同东升旭日一般崛起,光芒闪耀无与伦比。平素想要同房俊拉拉近乎要费尽心机的寻找机会,今日却是近水楼台,自然不论熟不熟识都要拉着房俊说几句吉利话。 今日不同往昔,即便再是看不顺眼的人物,人家前来祝贺,那就得留几分面子。 所以,房俊已改平素嚣张的作风,满面笑容如沐春风,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当然,也不是谁都有资格举起杯子能就让房俊陪酒的,档次不够,房俊自然不必理会,自有身边挡酒的二人相陪。 怎奈宴席的规模实在太过浩大,还没走到一半,长孙涣就烂泥一样阵亡了…… 好还还有屈突诠和程处弼顶上。 即便如此,一圈儿酒敬完,“四大金刚”倒下三个,只剩下程处弼踉踉跄跄也是勉力维持。房俊自己也喝得两眼昏花、双腿发软,被侍女搀扶着回到后宅。 尚有几道仪式完成,方才能真正享受洞房花烛之夜…… ***** 红帐春宵,烛影摇红。 新房内布置一新,地上铺着光滑可鉴的红木地板,左侧一扇六开的繁华锦绣木屏风,一张宽大的床榻,造型古朴,但床头床尾雕龙刻凤工艺精湛,显得华丽不凡。 高阳公主换了一身大红色的长袖襦裙,外面罩着浅粉色水云半袖,袖口和裙裾用金线绣着吉祥云纹,正襟危坐在床榻边上,身下铺着一床厚厚的锦被,裙摆下露出莲足尖尖的绣花鞋,鞋尖上缀着一颗圆润的珍珠。 红盖头早已揭去,露出高耸精致的发髻,青丝一般的秀发上满头珠翠,贵气华美,端庄靓丽。 房俊头有些昏昏的,脚步虚浮,一进卧室之内,便见到高阳公主两只素白的纤手猛地搅在一起,两片薄薄的红唇亦用力抿起,明亮的眸子只是扫了房俊一眼,便迅速的垂下头去,两排长长的睫毛蝴蝶翅膀一般急促扇动。 死丫头很紧张啊…… 房俊心底好笑,这腹黑女也有这般心慌意乱底气不足的时候,倒是殊为难得。 一边服侍高阳公主的贴身侍女秀玉和秀烟见到房俊,脸儿微微一红,一起万福道:“妾身见过驸马爷。” 这两个小侍女作为高阳公主的贴身侍女,自然要随着高阳公主嫁过来成为房俊的滕妾。儿女花容月貌,穿着一模一样的绛红色宫装,愈发显得身姿如柳、肌肤胜雪,小巧精致之处,惹人遐思…… 房俊心脏不争气的跳了两下,暗道娶个公主果然不错,非但有丰厚的陪嫁,还娶一赠二,简直立马走上人生巅峰的感觉! 高阳公主本来坐得稳稳的,直到秀玉隐秘的抛过来一个提醒的眼神,这才偷偷撇撇嘴,不情不愿的起身,万福道:“见过驸马……” 虽然这是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但高阳公主出身皇族,乃是堂堂公主殿下,嫁给房俊那叫做“下嫁”,而房俊娶公主,得用一个“尚”字。 夫妻地位,可见一斑。 不过临出宫之时父皇一再交代,虽然身份尊贵,但夫妻百年,若妻子处处高人一等压制丈夫,非是和美之家。因此嘱咐高阳公主要适当的放低身段,让房俊这头倔驴时刻感受到被尊重…… 高阳公主深以为然。 别看她金枝玉叶性格傲娇,但也深知房俊的棒槌脾气,说是“倔驴”绝不为过,若是惹恼了他,才不会管你什么公主不公主的。而且高阳公主对房俊从之前的不屑到现在的情根深种,自然心甘情愿在房俊面前展示出小女儿态,并不会觉得自己就会因此地位下降,丧失话语权…… 房俊嘴角咧了咧,小辣椒一样的高阳公主变成小绵羊,画风转变太大,让他一时有些接受不能…… 只要装模作样的抱拳回礼道:“那啥,娘子不必多礼……” 文绉绉的话语,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秀玉秀烟两个侍女更是“噗呲”一声捂着嘴笑得弯下腰,高阳公主含嗔带怒的瞪了房俊一眼,抿抿嘴,罕见的没有讽刺房俊两句。 公主殿下对于接下来的婚礼仪式,有些紧张,心里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似的蹦个不停…… 入了洞房,婚礼的仪式并未完结。 夫妻同饮,在宋代之前称为“合卺之礼”。 卺是飘之意,把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新郎新娘各拿一个,用以饮酒,就叫合卺,合卺始于周代,后代相卺用匏,而匏是苦不可食之物,用来盛酒必是苦酒。所以,夫妻共饮合卺酒,不但象征夫妻合二为一,自此已结永好,而且也含有让新娘新郎同甘共苦的深意。 宋代以后,合卺之礼是交换杯子,而不是手挽手。演变为新婚夫妻共饮交杯酒。《华录·娶妇》记载:新人“用两盏以彩结连之,互饮一盏,谓之交杯。饮讫,掷盏并花冠子干床下,盏一仰一合,谷云大吉,则众喜贺,然后掩帐讫。” 由此,“合卺酒”就变成了“交杯酒”…… 秀玉和秀烟拿出早已备好的匏瓜,用红绸子绑着。解开红绸,那匏瓜便一分为二,显然早已剖好,取出瓜瓤。房俊与高阳公主各执一半,秀烟为其中斟满美酒,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将匏瓜凑到唇边饮一半,然后交换给对方再饮完。 虽然是纯正的西域葡萄酿,但是在匏瓜中浸过,透着略微的苦涩,但二人饮来却是尤胜甘霖。 秀玉再将匏瓜合二为一以红绳系之,收入匣中。 高阳公主秀美的玉容透出一缕羞涩。如涂胭脂。 “合卺酒”之后,尚有最后一道仪式“结发”,亦称“合髻”。 夫妻同坐,男左女右,秀玉将两人的一绺头发绑在一起,然后用绑着红绸的剪刀将这绺头发剪下,珍而重之的放入一个檀木锦盒内收藏。 这是最为重要的一道仪式。 此礼只限于新人首次结婚,二婚不行……人们常说的结发夫妻,也就是指原配夫妻,娶妾与续弦等都不能得到结发的尊称。时至今日,这一习俗早已逐渐消失,但结发这一名词却保留下来了。结发夫妻受到人们的尊重,“结发”二字向征着夫妻永不分离的美好含义。 尤其是在男人们可以娶妾、养姨太太的时代,结发夫妻就显得尤为突出。 以至于不论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新科进士,还是突发横财的商人地主,在攀援富贵、寻花问柳、续纳小妾之时,一般都要对结发夫妻保持一定的尊重。 在中國人的心理和情感上,从古至今,漫漫几千年,尤重结发夫妻。 至此,所有仪式都已完成。 秀烟脱掉鞋子,爬上床榻整理一番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被褥,娇小的身子扭来扭去,甚是养眼。 秀玉在一侧轻声道:“公主驸马,请安歇吧……” 第六百五十四章 房俊,你滚开!(下) 儿臂粗的蜡烛将奢华的新房之内映照得红彤彤一片,火苗摇曳之间发出些微的轻响…… 高阳公主坐在床榻上,俏脸紧绷,双手紧握,指甲刺痛娇嫩的掌心,很是紧张。 秀玉看得有些好笑,和秀烟对视一眼,后者走到高阳公主身前,轻声道:“奴婢侍候殿下卸妆。” “哦。”高阳公主抬眸看了房俊一眼,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这种玻璃作坊新出品的镜子比之以往的铜镜好上何止百倍,不仅可以映照着自己的妆容纤毫毕现,还能偷偷的盯着一旁的房俊…… 秀玉则走到房俊身边,俏脸微红,说道:“奴婢服侍驸马沐浴……” 卧室一旁的房间里早已备好了浴桶和温泉水。 房俊跟着秀玉来到浴桶前,秀玉已经掩上房门,站在房俊身前伸出纤手,替他宽衣解带。 秀玉的身材不矮,纤秀高挑,站在房俊面前头顶将好达到房俊的鼻子,一股不知是发香还是体香的香味钻入房俊鼻子里,很是好闻。 房俊就有些尴尬:“我自己来就好……” 他一直未能适应大唐贵族的奢靡生活方式,以往每当俏儿和郑秀儿要服侍他沐浴,他都会拒绝。不是他矫情,一个被党培养了多年的官员,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廉耻的。 当然,不知廉耻的似乎更多…… 秀玉不说话,只是轻轻咬着嘴唇,以行动表达自己的抗议。 作为高阳公主的贴身侍女,在公主出嫁之后成为驸马的滕妾是她们早已注定的命运,不可反抗。试想,熟知公主殿下每一寸隱私的侍女,怎么可能放出去成为寻常人的妻妾呢? 这就是身份的悲哀,命运根本不是她们自己所能掌握的…… 事实上,何止是她们这些侍女,便是身份高贵的名门闺秀金枝玉叶,又有几个能掌控自己的婚嫁?在男尊女卑的时代,这些侍女陪嫁过去之后,往往只是比寻常的侍女地位稍微高一点,遇到冷酷无情的男主人,绝大多数会遭受凄惨的虐待…… 但是对于秀玉和秀烟来说,作为滕妾随同殿下一同嫁到房府,她们是一万个愿意的。 外界传闻房俊如何如何暴躁,如何如何棒槌,可是作为公主的身边人,她们又怎会相信那些以讹传讹的谣传?更何况,房府之内早就有了武媚娘这个“细作”打入内部,房俊的底细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此思想开明、情深义重的郎君,简直就是她们这辈子最好的归宿!放在以往,即便是在梦里都不敢有嫁给这样一个男子的奢望…… 纤手如玉,一件一件的温柔小意的替房俊宽衣解带。 房俊只好听之任之,他若是不用秀玉服侍,那相当于将秀玉逐出门外。在这个年代来说,不啻于将这个女孩一手推入绝境。当然,房二郎也只是有些不太习惯被人如此彻底的服侍,事实上又怎能面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如此亲近而不动心呢? 整个沐浴的过程,对于房俊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那一双温软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上搓搓下搓搓,手法显然是经过最专业的培训,力度适中,穴位精准,将房俊搓弄得通体舒泰。 当秀玉弯下腰毫不避嫌的用小手替他清洁那物,又是酥麻又是细痒,那美妙的触感使得本来就硬邦邦的“房老二”差点喷了……忍不住伸出手去,自秀玉微微敞开的衣襟探进去,捉住了一只小巧的玉兔,揉捏一番。 秀玉俏脸通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小巧的鼻翼一阵搧合,死死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叫出声儿来。不过却至此而止,房俊厚着脸皮想要再进一步,却被秀玉温柔的躲开。 今夜是殿下与驸马的洞房花烛,秀玉再是迷恋房俊,亦不敢拔了公主殿下的头筹…… 沐浴一番,浑身上下彻彻底底的放松下来,本来已有五分的醉意亦在喝过一碗醒酒汤之后烟消云散,整个人精神奕奕,通体舒泰。 穿着一身羽白色的直缀回到卧室,便见到高阳公主中了箭的兔子一般从他身边窜了出去…… 房俊摇头无语,至于这么紧张么? 躺在床上等了好半晌,房门打开,沐浴过后的高阳公主才姗姗归来。 高阳公主坐到床边,任由秀烟用一方锦帕替她擦拭湿漉漉的秀发。经过温泉水的滋润,高阳公主本就白皙的肌肤如同羊脂白玉一般,甚至散发着莹白的光晕,俏脸上染着淡淡的红晕,娇艳不可方物。 房俊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做起来,伸出手去从后面揽住了高阳公主纤细的腰肢…… 高阳公主娇躯猛地一紧,也不敢回头,只是颤声道:“你你你,你干嘛?” 房俊笑道:“请夫人安歇。” 小丫头腰肢如柳条一般纤细柔软,仿佛微微用力便能勒断了一般,令人爱不释手。 秀玉和秀烟忍着笑,齐齐万福道:“请殿下安歇。” 秀玉从梳妆台上的一个锦盒之中取出一方洁白的锦帕,方方正正的铺在床榻的中央。 高阳公主愈发紧张了,觉得腰间的那只大手勒得自己喘不上气,只得紧张的说道:“那个……先吹熄了蜡烛吧。” 秀玉不敢不听,脚步轻快的走过去,吹熄了蜡烛。 房间里陷入黑暗,只是过了一会儿,莹白的月光便透过玻璃窗户照射进来,屋子里的一切都被洒了一层淡淡的银晕。 秀玉和秀烟来到高阳公主两侧,一起伸手将公主殿下的衣裳褪去,剥成一只小白羊,轻轻的搀扶着让她仰躺在床榻之上。 主母行房,侍女是要留在一边服侍的,口渴的时候递水,流汗的时候擦汗,甚至主母坚持不住的时候由侍女替补上阵……总之服务绝对是五星级。 生活在这个年代的男人,绝对可以鄙视后世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一脸…… 简直是天堂一般的享受啊! 房俊俯下身,借着月光端详着身下的美人。 美人如玉,玲珑的身段儿仿佛放着光,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部位有着青涩的誘惑,别有一番楚楚风致。这种将开未开的花骨朵,那种有着大叔灵魂的家伙最喜欢了…… 略显粗糙的大手在细致滑腻的肌肤上游走,每至一处,便惹得高阳公主肌肉紧绷,皮肤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高阳公主又羞又怕,死死的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等到忽然觉得胸前温热,尖尖的樱桃被什么东西给叼住了,一阵无法言喻的热流一瞬间席卷全身。 公主殿下纤细的腰肢弓一般拱起,口中发出一声呢喃:“别碰那里……” 正肆意享受美味的房俊哪里肯听? 非但不曾住嘴,反而津津有味的啃噬起来,发出“啧啧”的响声。 一边侍候的两个侍女早已是面红耳赤,紧紧咬着嘴唇,双腿绞在一起…… 房俊登山涉水,肆意玩弄,不亦乐乎。 直到他分开一双细白的腿儿,往前凑了凑,已然神智迷糊的高阳公主突然如同被冰冻一般,整个人僵硬不知所措。 她已经感受到了兵临城下的惶恐…… 房俊俯身看着紧张到快要崩溃的高阳公主,心中得意,死丫头不是很跩么?今日就让你知晓你房二哥的厉害! 拥有这完美公狗侧腰的腰身微微一挺…… “啊!”高阳公主发出一声尖叫,本来僵硬的四肢瞬间复活,两只纤手没头没脸的一阵抓挠,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一张小脸儿已经痛得煞白。 傲娇的公主殿下再也承受不住,哭着大骂道:“王八蛋!房俊,你滚开……我不要成亲,不要洞房了,呜呜,好疼……” 房俊一头大汗…… 第六百五十五章 奉茶 公主殿下的尖叫怒骂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出去老远。 新娘子怕疼,那么自己是不是该安静的滚开?这是个问题,房俊觉得自己尴尬极了。 而更令他尴尬的是,窗外忽然传来几声轻笑…… 房俊顿时浑身一僵,猛然想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居然忘记有人会溜墙根听声儿了!这帮家伙闹洞房是不敢的,房俊两眼一瞪,就连最浑不吝的李思文都乖乖的走开…… 但这不表示不敢听墙根啊! 房俊也顾不得身体曝光了,起身端起床头秀玉事先备好的一盆温水,推开窗户就泼了出去。 一阵惊叫响起。 “下雨了?” “下毛的雨啊,被泼水啦!” “娘咧,这该不会房二清洗家伙事儿的水吧?” “我滴妈呀,房二你可是缺了大德了……” “啧啧……这水真的有味道啊……” “我滴个天,你不会是尝了吧?” “呕——” “甭听啦,赶紧的回去洗澡,老子都快吐了!” “这个缺了大德的房二,太损了……” 一阵鸡飞狗跳,几条人影从窗户下的墙根蹭蹭蹭的跑远,一边跑一边骂房俊缺德,间或夹杂着某人干呕的声音…… 房俊大骂道:“一群缺德玩意,再赶回来,老子扒开你们的嘴灌你们喝尿!”直到听墙根的这帮家伙跑得不见踪影,房俊才关好窗户,回到床上。 高阳公主不想自己的叫声居然被人听去,已是羞愤欲死,见到房俊上得床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出小脚丫就揣在房俊胸口,恼羞成怒的骂道:“都是你这个王八蛋,完了,明天本宫就要成为整个长安的笑柄了……呜呜呜,都怪你,那么用力干嘛呀,呜呜呜……” 只是这一下扯到伤处,顿时疼得小脸儿煞白,泫然欲泣。 房俊无奈,只得劝阻道:“放心吧,这帮家伙只是找乐子而已,都是有分寸的人,不会乱讲的。” 高阳公主却只是哭,根本不听:“一定会的,完了,本宫没脸见人了,呜呜呜……” 两个侍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闻言劝阻。可是高阳公主使起小性子,谁的话也不听。 房俊被她弄得心烦意乱,怒从心头起,一把拽过高阳公主的小脚丫,将她整个人摁在身下。 高阳公主吓傻了:“你你你,你要干嘛?” 房俊狞笑道:“干嘛?干的就是你!”就要长驱直入。 高阳公主脸都吓白了,一个劲儿的扑腾挣扎,哭着哀求道:“不要,好疼……” 房俊狠着心道:“那个女人不走这一遭?偏偏你就如此多事,今日你干也得干,不敢也得干!” “我不要,房俊你滚开……呜呜呜,秀玉救我……” 高阳公主哪里是虎背熊腰的房俊对手?只是挣扎了几下,就被房俊摁住了,摆好冲锋的姿势。 秀玉和秀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驸马虽然有些粗鲁,可这是夫妻敦伦的大礼,自己如何能阻拦呢?可若是不阻拦,听得殿下哭叫得如此凄惨,心中不忍…… 房俊知道高阳公主的性子,若今日不将其折服,往后必定傲娇起来没完。最令他恼火的是,这死丫头居然让自己滚开? 你奶奶的熊,老子可是你老公啊! 老婆侍候老公不是天经地义么? 今日让你知道对咱房二无礼的下场!大老鹰不发威,你以为是小家雀啊? “啊——”高阳公主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房俊不为所动,自顾进出,低声恐吓道:“叫,大声叫,最好是整个长安城都听到,高阳公主殿下是如何在新婚之夜叫破了喉咙……” 这一招果然好使。 高阳公主唯恐成为整个长安的笑柄,忍着疼,将被角塞进嘴里死死咬住。 只是过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叫起来。 只不过这次是绵羊一般的叫声,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 当真是:声声娇喘声声痛,几度风雨几度情…… 一大早,武媚娘就带着俏儿和郑秀儿两个侍女来到新房,等着给高阳公主奉茶。她虽然先于高阳公主进入房府成为房俊的枕边人,但是天生就只能是侍妾的命,不得不伏低做小。 不过好在房俊思想开明,非但不因侍妾的身份而轻看与她,反而将财政大权尽皆交付于她,使得武媚娘在房府之中和码头、农庄那边亦无人敢于轻视。 整个关中都知道,武媚娘是房俊最得宠的侍妾,亦是最信赖的助手。 对于自己的身份,武媚娘虽然不甘心,却也可以接受,毕竟正室大妇乃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殿下,放眼天下,还有谁的身份能高的过高阳公主呢? 况且,她深知房俊的脾性。 郎君看似随和,实则对于家中之事无比在意。郎君志向远大,但是平素的生活却崇尚简约,最是讨厌后宅不靖、妻妾争宠这样的戏码。 自己早早过来向高阳公主表示臣服,无论结果如何,必然在郎君心里得到高分。 至于高阳公主会不会看不惯她掌控房俊的财政大权进而想要夺权……希望她不会那么愚蠢。 不是武媚娘自负,房家湾码头的规模越来越大,非但掌控整个关中的商业,甚至已经发展到西域。而随着与“东大唐商号”的接轨,规模会更加壮大一倍不止。 这其中涉及到的商路、税收、垄断、销售、账目……换一个人,绝对没有武媚娘做得更好。 这就是她底气所在,只要码头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就能在房府有别人肯定的地位,而不是一个只能依靠美色娱人的花瓶…… 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虽然郎君不是薄情寡义之辈,但武媚娘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亦要为自己的儿女考虑。 母以子荣,子凭母贵。 只有她武媚娘在房府有地位,她的子女才会被人正眼相看。就算高阳公主的儿子是房俊产业的天然继承者,但武媚娘亦不想自己的子女就碌碌无为、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她得为自己的子女铺一条路! 后堂传来脚步声,武媚娘立即收拾心情,站起身,俏丽的脸上带着笑容。 高阳公主一身锦绣襦裙,在秀玉秀烟的搀扶下,自后堂走出。 只是行走间脚步并不轻快,大抵是牵扯到某处伤势,两条柳叶儿一般的秀眉微微蹙起,脸色有些发白,显得精神有些不济,憔悴的容颜我见犹怜。 武媚娘会心一笑。 郎君的能耐,还有谁能比她更有体会? 她的住处距离新房不远,昨夜公主殿下闹出的声响,她亦有所耳闻。 不说那如狼似虎的强健耐力,单单是那健壮昂扬如钢似铁的凶器,就足够娇滴滴花儿一样的高阳公主喝一壶了……当初的自己可是被折腾惨了,即便是经验越来越丰富的现在懂得如何避重就轻的迎合,亦是大感吃不消呢…… “奴家见过殿下!” 武媚娘对高阳公主报以同情。 高阳公主强笑一下,柔声说道:“免礼!也不是外人,往后不必这些虚礼,自家人,你我姐妹想称便好。” 武媚娘从俏儿手中接过茶盏,跪在高阳公主面前,双手将茶盏高高举起,恭声说道:“奴家岂敢与公主互称姐妹?上下尊卑,奴家自然分得清楚。况且,当初若不是殿下恩典,奴家如何能成为二郎的女人?此恩此德,奴家必定铭记终生,殿下就是奴家的恩人。” 这就是武媚娘的高明之处。 与高阳公主一争长短么?那是傻瓜才会做的事情…… 人家背后站着当今陛下,等到将来,下一任的皇帝依旧是人家的哥哥……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怎么争? 第六百五十六章 家和万事兴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怎么争? 既然争无可争,不如认清现实,好好的结交。仗着先前的因由,武媚娘也算是高阳公主的人,正是高阳公主想要试探房俊是不是“兔子”,才有了武媚娘进入房府成为房俊枕边人的机会。 这一层缘由,天然的能够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果不其然,高阳公主笑吟吟的接过武媚娘奉上的茶盏,浅浅的呷了一口,这才递给一旁的秀玉,笑着对武媚娘说道:“正是如此,你我才应该同心同德,共同服侍夫君才是。” 高阳公主性格傲娇,这是天然的公主病,却也不是一点脑子没有…… 依着房俊现如今的地位以及未来可以达到的高度,可以想见,因为各种缘由被塞进房府后院的女人必然不乏其人。与其以后去拉拢各种势力送来的女人,何不拉拢武媚娘呢? 这个能掌管房俊几乎所有家产的女人,可不仅仅是个侍妾而已!高阳公主有自知之明,若是让她去管理那庞大的商业,绝对一头雾水焦头烂额,根本就做不来。 自己身为公主,身为正室大妇,也根本不必去跟武媚娘争什么抢什么。既然没有利益的冲突,结成联盟共同对付现在并不存在的外人,那才是聪明的做法。 武媚娘何等聪明?高阳公主只是轻轻的一点拨,她立刻就明白了。当即笑道:“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好好的侍候自己的男人?奴家一切但听殿下吩咐便是。” 大家都是明白人,几句话,便确定了攻守同盟。 以高阳公主的身份地位,加上武媚娘掌管的资源,以后无论是谁家的女子想要进入房俊的后宅,恐怕都没有好日子过…… 没有对应的冲突,却有着相近的目标,又有着一些特定的渊源,这一妻一妾自然水乳交融。 房俊从后堂走出来的时候,就见到两个女人关系融洽言谈甚欢的样子,不仅有些愕然。 在他看来,高阳公主这死丫头典型的公主病,傲娇起来恨不得让人掐死她;而武媚娘呢?这娘们儿更是心狠腹黑的典型代表,经过这两年的锻炼,亿万财富在手中掌控,成千上万的商贾要仰其鼻息,愈发气场强大不让须眉。 都说同性相斥,拥有几乎相同属性的两个女人,怎么会表现得如此融洽呢? 不过他懒得去管女人间的事儿,在他看来,女人也有自己的心思,只要别搞得家里鸡飞狗跳后宅不靖,那就随她们去…… 带着高阳公主,前往前院去见房玄龄夫妇。 新媳妇是要给公婆奉茶的…… 前院正堂,房家人悉数到齐,济济一堂。 房玄龄夫妇正中坐了主位,左侧是长子房遗直及其妻杜氏,然后是三子房遗则、被乳母抱着的幼子房遗义。右侧则是女婿韩王李元嘉、王妃房氏,以及小女房秀珠。 房俊和高阳公主来到堂中,侍女奉上香茗,高阳公主接过,上前一步来到房玄龄夫妇面前,盈盈下跪,恭声道:“请爹爹和母亲喝茶。” 以往,公主下嫁之后给双亲奉茶,是不需要下跪的。不过李二陛下认为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但既然已经嫁为人妇,自应孝顺双亲,持子孙之礼而奉养长辈,这才是人伦大道。 房玄龄满面春风,双手接过茶盏,饮了一口。 对于这个儿媳,房玄龄简直满意至极。高阳公主是他由小看大,“温婉贤惠”、“知书达理”,性子极好,况且高阳公主既受李二陛下宠爱,与太子李承乾的关系亦是亲厚,有这么一门亲事,可保房氏三代富贵,一门平安。 只不过若他也能穿越到后世,知晓房氏一门正是因为这位“温婉贤淑”的公主殿下而倒了八辈子霉,非但红杏出墙给儿子弄了顶“名传千古”的大绿帽,更害得房氏家破人亡,险些满门遭戮,不知是何感想…… 卢氏满脸慈爱,伸手将高阳公主拽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越看越是喜欢。喝了茶,便拉着高阳公主坐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唯恐新妇进门有何处不适,委屈了这个儿媳妇。 从怀里拿出一对儿绿油油通体翠绿的镯子,拉过高阳公主素白纤秀的小手儿,给她套在手腕上。镯子碧绿通透,皓腕欺霜赛雪,相得益彰,美不胜收。 高阳公主喜滋滋道:“谢谢母亲。”这是见面礼,不能拒绝。 一旁的杜氏看着羡慕,却没有半分嫉妒之意。尽管当初她进门的时候,卢氏拿出的见面礼没有这个贵重。一则是自己的身份无法与高阳公主相比,若是卢氏拿出根当年送她差不多的见面礼,明显失礼。再则,现如今的房府也不是当时的房府可比的,南来北往的商贾出手最是豪绰,这样的宝贝府里也很是有几件。 最重要的是,现在房府如此红火的缘故,还不是房俊的出息?以往老爷子房玄龄虽然贵为一朝宰辅,但是在经营之道上却很是拙劣,杜氏可记得当初自己想要回娘家贺寿都拿不出像样的贺礼,记得自己直掉眼泪…… 现在随随便便拿出去一点东西,哪家不是羡慕嫉妒瞪圆了眼睛? 最最在主要的是,家里有了公主这一门亲事,房氏的后辈以后想要出仕谋求一个好差事,还不就是高阳公主一句话的事情?现在的皇帝是她的父亲,以后的皇帝是她的哥哥,这样扎实的背景,笼络都来不及,杜氏怎么会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就犯傻去跟高阳公主作对? 房玄龄冲房俊摆摆手:“你也坐吧,咱们家里不兴那些拘谨的礼数,你又不是不知。” 房俊应了一声,便在小妹房秀珠的身边坐了。 韩王李元嘉瞅了瞅老岳父,慈眉善目的显然心情极好,又看了看房俊,正值新婚一脸喜气,便奓着胆子说道:“二郎啊,你呢现在也成家立业了,往后行事,可要稳妥一些才好。这官场之上,势力倾轧非此即彼,还是要笼络一些人在身边,分得清谁远谁近才行。” 王妃房氏最是了解李元嘉,闻言就抿着嘴忍着笑,横了故作摸样的李元嘉一眼。这是提点二郎呢,让他知道这个姐夫可是一家人,往后可莫要再使着劲儿的打脸…… 房氏忍不住好笑,怕小舅子怕成这样,放眼长安也没几个。 不过这心里却极是慰贴。 正因为娘家兄弟有出息,肩膀硬实,又顾着自己这个出嫁的姐姐,所以自己在韩王府才能越来越有威严。那些捧红才踩黑的奴仆以前对自己也算恭敬,但是现在,哪个在自己面前不是战战兢兢,唯恐惹恼了自己这个王妃,房二郎打上门算账? 房玄龄捋了捋胡子,看了看李元嘉,他对这个女婿是极其满意的,认为房俊有时候做得确实过分。女子出嫁从夫,要谨守三从四德,怎能稍不开心便耍小性子?娘家弟弟动不动就上门去给姐姐撑腰出气,更是成何体统! 便沉声说道:“王爷此言不差,二郎,往后性子要沉稳些,不要遇到点事就咋咋呼呼,惹人笑话。王爷是你的姐夫,便如同你的兄长一般,要尊敬爱慕,要兄友弟恭,这才是家业兴旺之道。动不动挥拳头尥蹶子,像什么样子?” 韩王李元嘉眼泪汪汪,看着房玄龄一脸崇敬。 果然是我的好岳父,通情达理啊…… 房氏却悄悄撅起嘴,自己这个老爹总是这样迂腐!还是二弟对自己好,“帮亲不帮理”,多霸气啊…… 第六百五十七章封赏 一家人正愉快的闲聊,门外有家仆来报,皇帝有圣旨颁下。 虽然大唐迎接圣旨不用焚香沐浴那么夸张,但起码的尊敬还是需要的。房玄龄带着全家来到正门前恭迎圣旨。 前来颁旨的赫然是李二陛下身边最信任的内侍头领王德。 老太监满脸笑意,先是客客气气的对房玄龄和高阳公主鞠躬见礼,然后才在房氏家人的簇拥下进入正堂,在堂中站定,打开手中的圣旨。 “门下:房氏满门,尽皆忠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驸马房俊,文采斐然,贵而能俭,无怠遵循,轨度端和,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纲。现敕封房俊为从三品开国华亭县侯,领右武卫将军,总管沧海道行军事务,望尔不负圣恩,恪尽职守……” 这圣旨也不知道是谁草拟的,房家众人听着,都觉得有些脸红。 知书识理?轨度端和?敦睦嘉仁? 还其性之义,其行之良…… 听起来这么那么假呢? 房俊则是眼角一抽,心中腹诽,这特么不是骂人呢?听上去似乎辞藻华丽、褒扬有加,其实全都是反话! 李二啊李二,您好歹是个皇帝,这也太小心眼儿了吧? 不用问,定然是李二陛下既要升房俊的官,用他去稳定江南开拓东海航路,又不忿他总是三番四次的为皇帝惹乱子…… 报复心太强了! 不过除了这通篇的“反话”,其余的内容却令房俊甚是满意。 从三品开国华亭县侯是爵位,右武卫将军是官阶,总管沧海道行军事务是职务。 右武卫将军这个官阶只是个闲散的官位,基本每一个驸马都是从驸马都尉开始,然后晋升为某一卫的将军,当然别的驸马这个晋升的过程可能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房俊昨天娶了高阳公主,今儿就是右武卫将军了,堪称神速。 总管沧海道行军事务,便是俗称的“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只是个职务,并不是官阶,亦不常设,但权力极大。几乎只要是出了海,那就都归房俊管! 而且你不能让整个大总管府都飘在海上啊,还要在陆地给划一片范围作为基地。这个基地无论是哪一州哪一府哪一县,都是凌驾于当地官府之上的存在,谁叫房俊这个大总管的级别实在太高呢? 这是房俊与李二陛下的约定,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从三品的华亭县侯,则是李二陛下对以前的补偿。 只不过…… 据房俊所知的历史知识,华亭县那是要在唐朝中后期才会设立,现如今那一片大抵都是盐碱地和滩涂,顶多也就是一些小渔村,会有一个县治? 而且就算是有,估计也没几个人…… 房家人全部领旨谢恩。 房俊挽留王德喝杯茶歇歇脚,王德却婉拒了,言道宫内尚有事务,且要回去复命,待房俊收了圣旨之后,便告辞离去。 唐朝的圣旨还未到明清之时要当做无与伦比的宝贝那般不可亵渎,臣子收到圣旨之后要束之高阁妥善收藏,等闲不许示于人前。堂中房家人将那份圣旨穿来穿去,啧啧称赞。 最激动的就要数卢氏…… 房玄龄的爵位是梁国公,这个爵位将来只能有长子来继承。若是放在以往,这没有什么问题,房遗直作为嫡长子继承家业和父亲的职位天经地义。 但是在房俊强势崛起之后,这个“天经地义”就显得不那么牢固了,尤其又娶了高阳公主,更是水涨船高。一旦房俊对这个爵位动了心思,以他本身的强势,再加上高阳公主在背后撑腰,房遗直怕是无法与之对抗。 兄弟之间为了爵位争斗不休,那就是败家的征兆…… 现在,卢氏则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这就是开国县侯了,还有高阳公主这个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在,假以时日再进一层,成为一个开国县公、甚至是开国郡公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时,与国公的爵位也相距不远了,想必兄弟二人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个爵位反目成仇、祸起萧墙。 而且成了驸马,想必亦不会以为以前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剥夺了爵位…… 高阳公主则微微噘嘴,有些不满。 “父皇太小气了,才给一个从三品的侯爵,好歹也要是个郡公啊,不然和别的驸马有何区别?” 在她看来,房俊原本就是侯爵,只是被剥夺了而已,父皇现在恢复爵位却未更进一步,有些小气了…… 房俊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以后就要在南边混了,也不用时常上朝,传紫色或者绯色的官服也没啥大不了。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封地…… 封地,是按照爵位来的。 比如房玄龄的梁国公,“梁”为春秋诸侯国之一,地址大抵在开封附近,房玄龄的封地便在此处。 至于比之国公底了好几个级别的县侯,封地自然不可能是这等古之诸侯国的显赫地方。 关羽的“汉寿亭侯”为何争论不休? 还不就是因为汉寿这地方在古代不出名! 据《三国志》卷三十六《关羽传》载,建安五年,曹操表封关羽为“汉寿亭侯”。关于“汉寿亭侯”是汉之寿亭侯还是汉寿之亭侯,历来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汉寿亭侯”的“汉”是表朝代名,“寿亭侯”为其爵位封号,封地在“寿亭”这个地方,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即“汉”为朝代名说。另一种观点,认为“汉寿亭侯”的“汉寿”是地名,“亭侯”是爵名,即“汉寿”为地名说,是封地在“汉寿”的“亭侯”。 搞不好自己的“华亭候”就类似于“汉寿亭侯”的前一种解释…… 自己搞不清楚华亭县是不是在贞观时期就已经设立,只好请教房玄龄。 房玄龄也有点懵…… 那是当朝宰辅不假,总领全国政务也不假,但也不可能全国啥地方都听过、都有印象啊? 老房揪着胡子冥思苦想,依然想不起来这地方在哪儿。 房俊有点绝望了…… 这时,韩王李元嘉见岳丈一脸纠结,便插言道:“华亭这个地方,本王倒是听过。” 说完,冷场。 房玄龄自然不可能去问自己的女婿“华亭在哪儿”,堂堂宰辅不知国中之地,有些丢人。 而房俊更只是瞄了李元嘉一眼,一丁点儿想问的意思都没有。 这货还记着刚刚李元嘉当着老爹的面隐晦的敲打他的事情…… 李元嘉本想卖个关子,在岳丈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博学,却不料给弄得冷了场,这就有点尴尬了…… 王妃房氏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看两眼望着房梁的二弟,就伸出手在李元嘉的胳膊上掐了一把,嗔道:“就你能是吧?知道就说,不知道就闭嘴,卖什么关子!” 呵斥了李元嘉一句,也给他解了围。 李元嘉赶紧顺杆往下爬,赔笑道:“王妃所言极是,小王知错……这华亭在苏州近郊,隶属昆山縣。本是水师的一处驻地,因常年驻扎军兵,渐渐发展成为一处集镇。本王在魏王殿下组织下参与编撰《拓地志》,正巧负责江南一带的收集整理,在苏州府志当中见过这个地名。” 言罢,略带得意的瞅瞅房俊。 本王虽然不及你才华横溢、天资纵横,作不出那等脍炙人口、流芳百世的名诗绝句,但咱也不是白给的!江山胜图,尽在吾腹中矣! 然而房俊哪里顾得上讽刺李元嘉的显摆,他已经傻了眼…… 将一处地处乡下、穷乡僻壤、军兵汇聚的集镇,御赐给一个县侯作为封地,我滴皇帝陛下,你也太抠了吧? 第六百五十八章 媚娘的天赋 房俊对这个封地极为不爽。 从三品开国县侯的爵位确实不低,对于国家立国已久大势相对稳定的时期,这样的爵位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况且开国县侯的食邑是一千户,不提俸禄,单单这一千户的供奉,就足以让一个家族长长久久的兴旺下去。 但问题是,华亭镇能凑得足以前食邑么? 食邑指的是普通的农户,若是把军户加进来倒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房俊哪里敢那么做? 说到底,这个华亭镇就是个坑爹的所在…… 房俊心里不爽,脸上倒是未有表情,这点城府他还是有的。不过正所谓知子莫若父,自家儿子是什么样的品性,当爹的岂能不了解? 房玄龄也觉得这个华亭镇有点不像话,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不过他还是得开导房俊一番,万一这儿子犯倔、棒槌脾气发作再弄出什么风波来,有失体面不说,更容易被有心之人捉住把柄。 他沉声说道:“烈火烹油,非是长久之道。你现在可谓万众瞩目,一言一行都在旁人眼里,要懂得隐忍低调、锦绣于内的道理,方可在官场之上游刃有余。” 又是娶公主又是盛大的婚礼,现在又是升官又是晋爵,难免有眼热之人心怀嫉妒…… 陛下不论如何封赏,那都是圣心独裁,做臣子的唯有感恩戴德、恪尽职守而已,若是心怀不满、口出抱怨,岂不是对皇帝心怀怨恕,有不敬之心? 这罪名说大不大,以陛下现在对房俊的看重,定然为之一笑,不置可否。可说小也不小,一旦对景的时候,便会被别人翻出来加以攻歼,成为政治污点。 这是最基本的为官之道,简单来说,就是尽可能不将把柄示于人前,谨慎经营自己的声望。 养望,方可德重。 此乃官场之上百世不易之法门…… …… 回到后宅,高阳公主坐到椅子上,嘟着嘴儿,依旧闷闷不乐。 对于父皇非但只是让郎君恢复爵位,甚至赐了一个笑话一般的华亭镇作为封地,公主殿下非常不满意。 武媚娘并未去前院正堂,听闻了宫中内侍前来传圣旨的消息,亦第一时间知晓了圣旨的内容,她是何等的玲珑心窍,一看高阳公主的神情,便知道这位殿下是为何不高兴。 心底不由暗笑,还真是小孩子一样的性情啊…… 便莫名的心情愉快起来。 这样一个身份尊贵、虽然聪明却并无多少心机城府的正室大妇,对于妾侍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福分呢?起码相处起来不会太过艰难,亦不用整日里勾心斗角虚与委蛇…… 其实说起来,两人也只是相差一岁而已。但武媚娘的家庭环境,自幼便在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欺凌当中成长,若是不能每天算计筹划,如何能在那个家中存活下去? 论起心志之坚定、机谋之诡变,两个高阳公主亦是拍马难及。 秀玉和俏儿带着房俊去净手擦脸,武媚娘便坐到高阳公主身边,笑问道:“郎君升官晋爵,殿下为何不开心?” 高阳公主小脸儿紧绷,闷声道:“父皇太过分了,爵位只是恢复原位也就罢了,那个什么华亭镇,韩王叔都说了只是一个集镇,恐怕人影都没几只,如何能供奉郎君的爵位?” 武媚娘看着高阳公主郁闷的神情,忍不住轻笑一声。 高阳公主恼火道:“本宫在为郎君抱不平,媚娘不帮着本宫也就罢了,为何发笑?” 武媚娘越发觉得高阳公主单纯得可爱…… 这样的高阳公主,固然有些任性、有些倔强,说话做事只随本心并不考虑后果,但也正是这份单纯,却是武媚娘所没有的。或许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早已被酸楚的遭遇给磨灭了而已。 轻轻拉着高阳公主的手,武媚娘浅笑说道:“殿下何必着急呢?我来问问殿下,郎君这个右武卫将军的官职,算不算高?” 高阳公主想了想,说道:“又不是右武卫大将军,差了一个字,那可是天差地别!不过刚刚成为驸马便一步升到这个官职,也算是不低了。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自由长在宫中,甚得父皇器重,成婚多年,也不过是右骁卫将军兼任营州都督而已。郎君总管沧海道事务的职务,可是比一个营州都督强的多。” 武媚娘说道:“对啊,既然如此,可否说陛下对郎君深为器重呢?” “这是自然。” “那殿下再想想,既然陛下连这样重要的官职都能赐给郎君,却唯独给了他一个如此贫瘠狭小的封地呢?” 高阳公主眨眨眼,不解问道:“是呀,为什么呢?” 武媚娘被高阳公主萌萌的神态都笑了,忍不住捏捏高阳公主嫩滑的脸蛋儿。 高阳公主神情一僵,感觉自己被轻薄了,就有些羞恼,瞪眼道:“本宫可是大妇,媚娘你要尊重些……” “是是是,您不单是大妇,还是殿下呢,谁敢不尊重您呀?”武媚娘乐不可支,嘴上说着尊重,手儿却很自然的揽住高阳公主的细腰,甚是亲昵。 高阳公主觉得武媚娘的动作有些过分,但并未感受到不适,反而有些享受。她本就是娇憨的性格,崇拜强壮的男人,向往深邃的睿智。武媚娘心智成熟,表现出的精明少有人能及,高阳公主发现自己现在居然也挺依赖武媚娘的。 起码对武媚娘的亲昵很是乐意…… “那你快说说,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高阳公主忍不住问道。 武媚娘露出深思的神色,柔声说道:“陛下圣心独裁,智慧无人能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然含有深意。江南是什么地方?是江南士族的江南,当年隋炀帝那般骄纵不可一世,不还是拿江南士族没法子,最后甚至乖乖的常住江都以寻求江南士族的帮助?郎君贸然进入江南,想要将江南变成陛下东征的大本营,必然出动江南士族的利益,前些时日朝中御史言官群起而弹劾相公,便可见一斑。” 高阳公主听得聚精会神,觉得武媚娘此刻好有女诸葛的风采…… 武媚娘不知道高阳公主的心思,不过却很享受她近乎崇拜的目光,嘴角微翘,续道:“而放眼江南,杭州和建业是江南士族的根基所在,这两处地方经由这些衣冠南渡的世家几百年经营,自然是势力盘根错节,苦若金汤。郎君想要在江南开创一番局面,若是直接放在江南士族势力强劲的地方,必然受到阻挠,可若是离的太远,又怎能将江南士族的利益取之所用呢?华亭镇隶属杭州,却偏远贫瘠,正合适这两个条件。” 高阳公主大点起头,却仍有不解:“为何不干脆将华亭镇作为沧海道大总管府驻地,而将郎君的封地敕封在别处富饶膏腴之地呢?” 这位殿下心心念念的还是郎君的封地太穷,心有不忿…… 武媚娘轻轻一笑,眸光晶亮:“依媚娘看来,陛下之所以将华亭镇敕封给郎君,而不是干脆任命其作为沧海道的大总管府驻地,正是陛下属意让郎君放开手脚,大干一番。试想,既然是郎君的封地,华亭镇的所有官员任免都归郎君说了算,在郎君的封地之内,若是看谁不顺眼直接打杀了,又有谁管得着呢?” 正从后堂走出的房俊在房门口驻足良久,听了武媚娘的这一番话,心中茅塞顿开。不由得感叹这就是天赋啊,虽然历史上的女帝大抵是没了,但是其超卓的政治天赋却未曾泯灭。只是可惜,日后这份天赋再不能用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手执乾坤…… 不过,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这一世的武媚娘能在另一个领域开创出一番新的天地也说不定。 同时,房俊心中冒出一个想法。 第六百五十九章 曲解其意 按例,臣子接了圣旨,无论升官亦或贬职都是要进宫谢恩的,当然,满门抄斩的除外……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虽然唐朝远未达到明清两朝的封建集权,一句皇帝的坏话都不能说,说了就是大不敬的欺君之罪,但必要的尊敬一定要表示出来,这是态度问题。 华灯初上。 高阳公主指使着秀玉秀烟准备明日回宫的礼物。 公主出嫁,与民间一样要在三天之后回门儿。所不同的是,因为在出嫁之时宫里的妃嫔等都送了不同程度的贺仪,要在回门儿的时候回礼。 後宮佳丽如云,需要准备的回礼是个相当大的工作量。既不能遗忘了某一位,回礼亦要按照成亲只是所送贺仪的基础上加以斟酌,不能一概视之…… 坐在椅子上的房俊看着正握着毛笔拟定礼单的高阳公主,打了个哈欠,随意说道:“这些事情安排秀玉去作就好了啊,何必你亲历亲为呢?都是固定的章程,有旧例可循,你这纯粹是自添烦恼。” 思路被打断的高阳公主有些不满,抬起小脸儿瞪了房俊一眼,娇哼一声说道:“你个棒槌懂什么啊?宫里的水深着呢,而且这些女人成天待在後宮无事可做,最是喜欢对这些家长里短的嚼舌根,往往都是不经意的小事就得罪了谁。我还要在父皇面前为你争取一下晋升一级爵位呢,可别得罪了谁说你的坏话,多不值当啊。” 原来是为了自己谋划,所以才这么费尽心力……但房俊并不感动。 他瞪起眼睛,不悦道:“警告你啊,虽然你是公主,但我可是你的郎君!夫为妻纲,出嫁从夫,你要对我保持必要的尊敬才行!成天‘棒槌’‘棒槌’的,成何体统?” 高阳公主其会怕他? 当即反唇相讥道:“本宫就说,怎么了?有能耐别冲本宫瞪眼睛,你去外边嚷嚷啊!全长安城的百姓都叫你‘棒槌’,你天大的能耐,能让所有人都不这么叫你?” 房俊怒了! 死丫头你是要翻天不成? 别的驸马怕公主,老子可不怕!非但不怕,还得使出手段将你降服才成,免得以后哪天“慾求不滿”就给老子戴绿帽子…… 挽着袖子站起来,对秀玉和秀烟挥挥手:“该准备什么,该送给谁,秀玉你拿主意就好了。” 两个侍女看着房俊黑着脸,有些忐忑。可是又不敢当着殿下的面听从驸马的吩咐,她俩可是殿下的人,要时刻跟殿下保持统一阵线,不然岂不成了叛徒? 驸马生气没什么,还有殿下罩着呢,若是惹恼了殿下,那可就麻烦了…… 两个侍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也恼了,臭房俊、黑面神,你这是要本宫下马威么? 这才成亲两天啊,真是好大的胆子! 素白的小手放下毛笔,“砰砰”拍了两下桌子,两条柳眉蹙起,瞪着房俊说道:“你要干嘛?都说了这些东西不能出半点差错,你别捣乱行不行?” 房俊点点头:“不着急,日后再说。” 高阳公主这回是真的恼了,站起来跟房俊面对面毫不相让,像一只小公鸡一般挺着小胸脯,与房俊对视。 “明日就要回宫,以后还有什么用?” 房俊嘴角溢出一抹邪恶的笑意:“我说日后再说,又不是不让你准备。” 高阳公主快疯了,张牙舞爪的嚷嚷道:“现在不准备,以后准备给谁啊?” 她确信房俊这厮是在无理取闹,真是没看出来啊,这家伙浓眉大眼的,怎么这么幼稚呢? 房俊眉毛一挑,忍着笑:“殿下莫非不懂汉话不成?我说了,日后再说。” 高阳公主一头雾水,日后再说,不就是以后再说的意思么? 居然敢说本宫不懂汉话? 虽然李唐皇族的血统并不是纯正的汉人,但是这么说也实在太侮辱人了! 见到自家殿下依旧一脸懵懂,而且即将炸毛的蠢萌模样,两个小侍女早已捂着嘴红着脸,在一旁吃吃笑个不停。 驸马太坏了,怎么可以这样調戲自家殿下呢…… 高阳公主看看乐不可支又有些羞涩的侍女,再看看一脸促狭的房俊,烦躁的爪爪头发,怒道:“你们笑什么?” 房俊也忍不住笑,本想用后世的段子逗一逗高阳公主,却不想这位居然白莲花一样毫无反应…… “日后再说的意思,殿下不懂?”房俊笑问。 高阳公主眼露杀气,被人嘲笑自己却不知可笑在何处,让她很是抓狂,咬了咬银牙:“不懂,未请教?” 房俊咳嗽一声,清了清嗓,一本正经说道:“望文思意,意思就是‘先日,完后再说’……” 先日,完后再说? 高阳公主歪了歪脑袋,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疑惑:“完后再说……说什么呢?” 房俊张了张嘴,发觉自己无言以对…… 殿下,这句话的重点是“日”啊好不好? 高阳公主说完话,看着房俊吃惊的样子,陡然反应过来。 一张莹白如瓷的小脸儿腾地飞起两朵火烧云,又羞又恼,大骂道:“下流!无耻!败类!房俊你简直斯文扫地,龌蹉……哎呀,你干嘛?快放我下来……” 被一通乱骂,房俊黑着脸将高阳公主娇小的身子拦腰扛起,不顾她尖叫挣扎手脚乱动,向后堂卧室走去。 同时吩咐秀玉道:“秀玉你看着办就好,本驸马认为你家殿下的文学素养有问题,觉得有必要好生教育一番,让你家殿下明白‘日后再说’的真正含义!” 秀玉秀烟捂着嘴儿吃吃的笑,脸儿通红。 看不出来,五大三粗没有半分倜傥之气的驸马,居然如此有情趣呢…… 卧室里,高阳公主被房俊随意丢在床榻之上,差点摔得背过气去。刚想破口大骂,一个强壮的身子便将她压在身下,瞬间一股浓烈的雄性气息便占据她的口鼻,令她的心脏为之一颤。 感觉到一只大手依旧从衣襟的下摆长驱直入,略感粗糙的手掌婆娑着自己娇嫩的肌肤,然后一路而上轻而易举的占据自己的小山包。 最可恶的是,那只作怪的手还轻轻拨弄了几下柔软的豆蔻…… “嘤咛” 高阳公主要害被捉忍不住全身一颤,发出一声呻吟,然后隔着衣服死死的摁住那只在自己胸脯作怪的大手,红着脸道:“你你你,快放手,好痒……” 房俊一脸邪笑,继续着动作,享受着绵软滑嫩的手感,凑到晶莹如玉的耳边笑道:“既然娘子不懂什么叫‘日后再说’,作为郎君,本驸马认为有义务教导殿下一番……” 高阳公主脸红如血,清亮的眸子依旧有些迷离,眼神游移着不敢跟房俊对视,声音微颤着哀求:“可是,可是……那里还有些疼啊,昨晚都受伤了……要不,你去媚娘那边,好不好?” 箭在弦上,房俊怎会鸣金收兵? 高阳公主感觉房俊的呼吸已然越来越粗重,肌肤相亲之时,亦能感受到那处的灼热坚挺,便知道自己依然沦为野兽口中的猎物,怕是在劫难逃了,只好红着脸羞涩的呢喃道:“那个……能不能轻一些?温柔一点好不好……” 她骨子里崇尚强者,却又喜欢斯文温柔。 这亦是当初她看不上房俊的原因,粗鄙不堪、毫无温润如玉的君子气息,连辩机那个和尚都比不上…… 昨夜的房俊太强势,给她留下有些畏惧的印象,这跟她想象中温柔惬意的鱼水之欢有些不同。虽然经历过最初的疼痛之后,后续的感觉让她有一种魂飞天外的悸动,但是若能温柔一些,她觉得感觉更好…… 第六百六十章 琴瑟合鸣 云收雨散。 气喘吁吁仿佛一条离了水的鱼儿一般的高阳公主殿下,晶莹的肌肤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眼睛却像是猫儿一般眯起,嘟囔着有气无力的反驳房俊:“什么日后再说,都是骗人的……日后,什么事儿也说不成了……” 房俊就嘿嘿一笑,大手爱恋的轻抚着湿滑的肌肤。今日应公主殿下要求,没有昨日的狂风骤雨,反而温柔细腻,死丫头的反应却比昨日更加不堪,几下子就缴械投降,玲珑的娇躯响尾蛇一般颤抖不休。 没想到这丫头喜欢这个调调儿…… 难道正是因为原本的房遗爱是个只知硬桥硬马、横冲直撞的莽汉,完全不懂在闺房之中曲意奉承取悦女人亦是男人的责任,因此不为高阳公主这等讲究温柔惬意交颈缠绵的贵女所喜。是以,极度憧憬闺房和谐温柔的高阳公主红杏出墙,看上了风流倜傥温润如玉又才华超绝的辩机和尚,并最终迷失在辩机的温柔手段之下,非但毁了自己,将辩机的一世英名丧尽,亦将房遗爱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千秋万世成为绿帽的代名词……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啊! 房俊不禁为那位前身默哀,就因为无法取悦妻子,最后导致悲惨的结局,这到底算是谁的错? 最起码,房俊认为房遗爱是没错的。 是高阳公主的错? 在大唐这个崇尚自然、道德约束并不严苛的时代,高阳公主也只是随波逐流而已。以李二陛下为首,私生活糜烂至极点的李唐皇族,高阳公主也只是其中一员。受到身边亲人的影响,在情慾无法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干出这种出格的事情几乎是顺理成章…… 当然,不守妇德,这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喂,想什么呢?”白嫩的脚丫在房俊粗壮的腿上蹭了蹭。 “如果我只是个粗鲁的莽汉,不懂怜香惜玉,亦没有才华横溢,殿下会不会厌烦之余,干脆红杏出墙?”房俊将心底的疑惑问出来,虽然知道历史已经发生的事实,却还是想听到否认的答案。 “哼哼,那可说不定。房陵姑姑还记得吗?就是窦驸马纳了小妾,冷落的房陵姑姑,姑姑就偷了杨豫之,差点把窦驸马气死。窦驸马也是个有血性的,捉奸在床,就把杨豫之给宰了!哦对了,父皇又给房陵姑姑结了一门亲,知道是谁吗?就是媚娘姐姐夫家的同族,贺兰僧伽。” 高阳公主声音软腻腻的,说起房陵公主的往事来。 房俊脸色有些难看…… 他本就对高阳公主有心理障碍,总害怕这死丫头不知什么时候会给他戴一顶绿帽子。虽然辩机这个隐患消除了,可谁特么知道还有没有辩鹅、辩鸭出现? “喂,你不会吧?这就不开心了?”听不到房俊的声音,高阳公主侧脸一看,便看到房俊黑着一张脸,顿时嗤笑出声。 她侧过身子,将半边软软的胸脯挤在房俊的肩膀上,手肘支起上身,葱管也似的玉指在房俊健硕的胸膛画着圈圈,咬着嘴唇低声说道:“小心眼儿的样儿……刚刚把本宫折腾得差点散架,魂儿都飞了,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男人?” 房俊哼了一声,没接话。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忍住笑声,觉得小心眼儿的房俊特别可爱。谁能想到这个一言不合连亲王大臣都敢揍的大棒槌,却还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她从床榻上坐起来,红着脸儿跨坐在房俊小腹处,私密处毫无隔阂的紧紧相贴,房俊甚至能感受到潮湿的泥泞…… 高阳公主一手撑在房俊头侧,将无限美好的上身尽情展示在房俊面前,然后牵着房俊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洁白晶莹的肌肤上一处狰狞的伤疤宛如白玉微瑕…… “在泾水桥头,你救了我。在骊山农庄里,我也差点为你送了命……这不是两清,而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连命都能给你,又怎么会舍下你却跟别的男人相好呢?” 高阳公主轻声呢喃,倾诉着自己的心迹。 不知为何,房俊对她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感,似乎天然就对她有所提防,这让高阳公主很是惶恐。 她喜欢这个男人。 从泾水桥头房俊单人匹马舍生忘死的阻挡突厥叛军的那一刻,她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男人。 爱情是盲目的,可以将所有的缺点自动转化成优点。 房俊的暴躁变成了威武刚硬,时不时的甩脸子也变成了男儿雄风,尤其是当除夕之夜那夜空盛放的烟花璀璨得胜过天上星辰,那一阙“东风夜放花千树”,让她彻彻底底的沉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自己曾经厌恶房俊,心中幻想着有一个温润如玉、柔情似水的情郎能陪着自己度过一生……可是兜兜转转,却蓦然发现,最好的其实一直不就在身边么? 在等待婚期将近的那些时日里,高阳公主不止一次后怕过,若是当初父皇当真取消了这门婚事,自己会是如何的后悔? 现在,她要爱护这个男人,更要爱护自己的幸福…… 房俊婆娑着光洁的胸口那一处丑陋的伤疤,心底狠狠的悸动了一下。 一个愿意为了你送命的女人,除了珍惜爱护给他幸福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她呢?若是当真依然有那么一天,那一定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缘分若是尽了,何苦自寻烦恼? 放手便是…… 说到底,房俊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他有着传统的大男子主义的思想,但对于一些事情也能看得开。 当然前提必须是跟他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这顶绿帽子坚决不戴…… 更何况,他就不信凭借自己强健的体魄、超越时代千年的见识,就征服不了一个成天傲娇公主病的臭丫头! 正沉浸在心情激荡之中的高阳公主,蓦然发觉一根硬硬的东西抵在自己的柔软的地方。顿时惊呼一声,就想要从房俊身上爬下去。 房俊岂能让她如愿? 一双大手锁住柳条儿一般纤细的腰肢,微微一挺。 宛如热刀切黄油。 “哎呀……”高阳公主浑身一软,趴在房俊胸膛上喘着粗气,惊慌叫道:“不行啦……刚刚差点被你弄死,还来?求求你了,好郎君,去找媚娘吧,要不然,将秀玉和秀烟那两个妮子喊进来,反正早晚都是你的人,平素见你也眼馋德紧……” 房俊有些窘:“本郎君正大光明,哪里有眼馋了?” 恼羞成怒之下,紧扣住柔软的腰肢,耸动起来。 卧房里响起一片求饶声…… 歇息在外间的两个侍女躲在被窝里面红耳赤,被夫妻见的情话和激烈的战况刺激得芳心荡漾。 ***** 翌日一早,天尚未亮房府的院子里便人喊马嘶,车队装好了各式礼品,等着公主殿下进宫。 高阳公主打着哈欠,浑身软软的任由秀玉秀烟为她穿戴梳洗,不时的打着哈欠,神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两个侍女便暗自偷笑。 高阳公主无意中发现两个侍女脸上的古怪神情,顿时有些羞恼,拍了拍梳妆台,冷哼道:“很好笑么?今晚就让你们侍寝,好生尝尝那家伙折腾人的本事!” 两女心神一荡,赶紧低下头,怕被殿下发现脸上的喜色。 对于服侍房俊,两女自然是千肯万肯…… 门口的珠帘撩开,武媚娘窈窕的身影走进来。 “媚娘啊……”高阳公主刚刚开口,一阵困意袭来,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赶紧捂住自己张开的最,有些羞赧。 武媚娘可是过来人,若被她看穿,那可就羞死人了…… 武媚娘精致的俏脸含着微笑,看了一眼高阳公主疲惫的神情,上前接过秀玉手里的梳子,替高阳公主梳理一头乌黑如丝缎的长发。 高阳公主有些羞恼,哼了一声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干嘛还要脸上那副表情?想笑就笑呗,本宫就不信你能抵得住那家伙!” 武媚娘为之莞尔,俯身红唇凑到高阳公主晶莹的耳旁,轻声笑道:“那家伙总是缠着人要不够,妾身也是每每精疲力尽求饶不已,只有感同身受,又怎会笑话殿下呢?” 高阳公主面色红润,恨恨道:“那家伙实在过分,一次又一次的没完没了,让秀玉秀烟来他又不肯,纯粹就是折腾人,这个混蛋!” 想到房俊的强悍,武媚娘面色绯红,心底一荡。 房俊与高阳公主正值新婚,这两天有些冷落了武媚娘,不过武媚娘并未在意。心窍玲珑的武媚娘早已看透房俊的性情,绝不是那种新人进门、旧人上墙的薄情寡义之辈。 大丈夫三妻四妾,正是理所应当,若是搂着一个女人过日子,那才是没出息…… 她武媚娘能看得上没出息的男人么? 武媚娘的眼神有些迷离,透露着无尽的爱恋和信心。 那家伙,注定是要彪炳青史、征服四海的男人啊…… 第六百六十一章 君臣奏对(上) 房俊和高阳公主的马车在承天门外停住,新婚夫妻两个下车,在一长溜内侍宫女的服侍下,联袂前往李二陛下的寝宫。而十几辆运载各式礼物的马车则被引往一边的角门,在接受严格的盘查之后,才会准许进入太极宫。 春暖花开,太极宫里春意盎然。 李二陛下的王牌心腹老内侍王德在前引路,微微侧着身子,一路与房俊说着话儿。 人老成精,何况是王德这样七巧心肝? 现在的房俊,崛起之势已然势不可当。未及弱冠的侯爵、国公,王德见过不知多少,但是这么年轻的一方大员,负责的还是陛下极为重视的东征筹备事宜,就不能不令王德另眼相看了。 可以预见,只要在未来的东征之中做出相应的成绩,返京之后必然高升为部堂级别的高官。在长远一些,一个宰辅的位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听闻王总管的老家便在杭州?”房俊随口问道。 王德笑得一脸褶子:“难为驸马还知晓奴婢的身世,正是苏州昆山脚下的一处村庄。当年家里穷,兄弟姐妹也多,家乡又遭了水灾,眼见养不活了,家父便将奴婢送到长安,净了身进了宫,后来又被前隋文皇帝送给了先帝。这一晃眼,好几十年都过去了……” 王德很是有些感慨,不过并未抵触谈及有些悲惨的往事,忆苦思甜从来都是交心的好套路,可以轻易的拉近关系,放松戒备。 房俊笑了笑,感叹了一句:“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王德啧啧嘴,佩服的拱拱手:“驸马果然文采天纵,一句话,道尽了乱世人命贱如狗的悲哀和不幸。” 高阳公主踩着碎步仪态端庄,俏丽的脸上并无多少表情,只是听到这句话,抬起眼眸看了房俊,眸中光彩迸现,满是自豪与爱恋。 房俊信步而行,闲庭信步,笑着摆摆手:“您老吃的盐比某吃的饭都多,怎敢在您来面前卖弄?对了,不知家中还有何亲人?某即将开赴江南,您老也知道某的封地就在华亭镇,距离昆山只是一步之隔,若是有何需要照拂的地方,但说无妨。” 王德微微躬身,感激道:“谢过驸马爷。只是家中兄弟姐妹皆已故去,只有一个侄子,却又是无才无德的庄稼汉,上不得台面。奴婢给他购了几亩薄田,辛勤劳作,靠天吃饭,虽然清苦一些,却也胜在踏实。” 对于房俊的关心,王德甚是感激。 自先帝以至当今陛下,对太监的约束非常严厉,即便是王德这般心腹的大太监,等闲亦不可结交外廷,更不能参言政事。王德可不敢真的就拜托房俊什么…… 再者说了,若是房俊有心,何须王德张口相求呢? 房俊便挑起大拇指,赞道:“老人家果然睿智,看透世情真谛啊!” 多少人骤富乍起,第一时间便会抬举亲友。财富、官职,拼了命的往回捞,唯恐旁人不知其有多大的能耐,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但是往往这是最坏事的行为! 昔日乡间一穷叟,你就算给他金山银山、权倾一方,水平、素质放在那里,就能一夜之间成为上层人物了?非但不可能,反而极易成为旁人拉拢攻歼的对象…… 如同王德这般只是给乡下的侄子买上田地,做一个富足的农家翁,反而是最好的做法。 王德淡然一笑:“驸马过誉了,老奴也就是一个阉宦,哪里有什么睿智?不过是随遇而安,只求得处置安然罢了。” 房俊摇头道:“阉宦又如何?没人愿意自残身躯而求富贵!说到底,不过都是为了活命的一个法子而已。人间百态,只求心有日月问心无愧,又岂不比那些道貌岸然实则满肚子鸡零狗碎的所谓文人墨客强的多?” 诚然,太监因为身体的残缺,导致心态会与普通人产生极大的变异。因为无后,做起事情来毫无顾忌,往往会成为极其阴险残暴的祸害。 但凡事都要辩证来看。 那些道貌岸然的文人,就真的比太监光风霁月、阳春白雪不成? 汉朝的太监历史闻名、遗臭万年,可汉朝的官员,也特么没几个好东西! 拥有远超时代的见识,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 王德感动莫名。 正如房俊所说,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一刀切了自己,断送了一辈子的光明,做一个注定要在阴暗里腐朽糜烂、惹人厌弃的阉人? 可世人却从不会去可怜这些去势之人,在世人眼中,只要说起太监,那必然是阴阳怪气、凶残暴戾、为非作歹、祸国殃民的存在,万众唾弃…… 深深看了房俊一眼,王德垂下头,并未说些感激的话。 有些话不必说出来,记在心里就好…… 当然,见识过大风大浪的王德自然不会因为房俊的一番话就产生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可笑想法,但是一定程度的好感却是必然的。 言谈之间,来到神龙殿门前。 王德微微躬身说道:“陛下有旨,公主殿下与驸马来到,入内即可,不许旁人侍候。殿下,驸马,请!” 高阳公主微微一福,柔声道:“多谢大官。” 房俊亦抱拳点头,与高阳公主联袂登上神龙殿门口的台阶。 王德稍稍站了一会儿,看着房俊的背影略微失神,然后才悄然退开。 高阳公主莲步轻摆,看了看四周,低声问房俊道:“郎君为何要结交王大官?” 房俊哂笑道:“大唐律令,外臣不得结交内侍。这个罪名可不小,娘子莫要害我……” “懒得理你!”高阳公主翻了翻眼睛,露出一个不屑的眼神,加快了脚步。 大殿内焚着檀香,清幽淡香。 李二陛下一袭常服,端坐在锦榻之上,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房俊夫妇一起拜倒在地:“儿臣,见过父皇。” 李二陛下将书册放在手边,展颜笑道:“毋须多礼,漱儿,赶紧到父皇身边来,让父皇看看是否瘦了?” 高阳公主乖巧的起身依偎在李二陛下身边,笑容明媚道:“父皇真是的,您当房府是龙潭虎穴还是穷山恶岭啊,这才三天的功夫,怎么就瘦了?” 李二陛下婆娑着女儿的头发,一脸宠溺:“虽然只是短短三日,可是在父皇心里,却如同三秋一般,每日牵肠挂肚,简直度日如年啊,就等着你回门儿呢。” “父皇……”高阳公主柔声喊了一句,清亮的双眸已经盈满了水汽。 李二陛下收拾心神,拍了拍高阳公主的香肩,笑道:“去各位娘娘那边转转吧,休要做出这幅小儿女姿态,免得房二这个夯货笑话咱们妇女!” “哼!他敢?” 高阳公主抬起雪白尖俏的下颌,一脸傲然。 李二陛下失笑道:“好,果然是某李世民的女儿,有气魄!” 高阳公主细细一笑,起身轻盈的走出宫殿,去往各位妃嫔的住处派送礼物。 房俊一脸郁闷,不满的看着李二陛下。 有您这样当爹的么?公然鼓励闺女欺压女婿,还有没有人权了…… 李二陛下坐直了腰杆,笑眯眯的看着脸色不豫的房俊,笑问道:“怎么,朕支持自己的闺女硬气一些,你小子可是不服?” 房俊撇撇嘴:“儿臣不敢。” 不是没有,是不敢…… 李二陛下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没有也好,不敢也罢,你不还是都得受着? 抬抬手,示意房俊在一旁的地席上落座,问道:“对于江南,可有腹案?” 房俊想了想,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华亭镇这个地方,的确不错……” 李二陛下愕然,感情这小子是对“华亭县侯”这个爵位心生不满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君臣奏对(下)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给你什么你就留着什么,而且要开开心心,不给你的,不能要…… 这是最起码的对皇权的敬畏,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房俊所答非所问,貌似有些不满皇帝敕封的“华亭县侯”一事。而李二陛下神情悠然,看不出喜怒。 房俊便也不说话,似乎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语一点问题都没有。 良久,李二陛下才抬起眼皮看了房俊一眼,言语平淡:“真这么看?” 房俊安之若素:“自然是真的。”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淡然道:“说说理由。” 房俊活动一下腿脚,他是真的不适应这种跪坐的姿势,对于这种古礼没什么看法,只是单纯的不习惯…… “华亭镇隶属于苏州府,虽然此地稍显偏僻,却距离苏州很近,而且三面靠海,视野开拓,海运发达。若是能将此地经营成一处通商口岸,有得天独厚之地理优势,可以一举沟通江南商路,用不了几年,将成为江南一地甚至整个大唐最大的商业集散中心。” 这是来自于武媚娘的启发。 至于将华亭镇经营成一处通商口岸,则是在敕封圣旨下达的时候便有这个想法。毕竟放着后世上海这个东方最大的港口却不发展海运,实在是有些丢穿越者的脸…… 李二陛下略感欣慰的点点头。 他还真以为房俊看不出将华亭镇赐予他作为封地的目的,而对圣旨生出怨尤之心,毕竟华亭镇那地方确实荒凉偏僻。 但是将华亭镇经营成为江南的通商口岸、集散中心…… 说实话,李二陛下只是想将此地建设一处港口,供给水师驻扎,以便日后东征而已。 建设军港并不太难,但是要营建一处通商口岸,工程可就大了去了。 李二陛下略微皱眉:“有这个必要?” 工程大了,花钱自然就多。 虽然现在观众商业兴盛,税收不少,玻璃作坊更是远销海外,每年都有大量的利润。但是相比于东征高句丽所需要耗费的钱粮相比,依旧是捉禁见肘,不得不省着花。 李二陛下已经从房家湾码头见识到了商业繁荣所带来的好处,但是江南距离长安太远,那可是江南士族盘踞的地盘,就算商业兴盛起来,得到最大好处的必然是江南士族。国库拨出大量银钱兴建通商口岸,获益最大的却是一向与朝廷貌合神离的江南士族,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李二陛下才不愿意干…… 房俊当然明白李二陛下的顾忌所在。 他点点头,说道:“非常有必要。不过父皇大概误会了儿臣的意思,儿臣想要兴建的不是一般的商业口岸,而是直接受到户部直属的市舶司,所有前来大唐经商的海商,朝廷分发文书,告知唯有这一处作为朝廷允许的通商口岸,其余在任何地方靠岸登陆,即视为走私。而口岸的所有税收,除去一部分留作日常运营之外,悉数上缴国库。” 此时的大唐,并无“市舶司”这个概念。 历史上在唐高宗显庆年间,在广州设立“市舶使”,这才是“市舶司”的前身。 李二陛正捋着胡子听得聚精会神,等到听了将华亭镇作为全国唯一合法的通商口岸,惊得下手一颤,差点把胡子都揪下来…… 这岂不是断绝了江南士族的根脉? 江南士族之所以盘踞江南几百年,势力繁盛,便是因为利润极大的海贸!现在房俊这一个“市舶司”一旦建立,等同于决断了江南士族的根基,这些家伙岂会善罢甘休? 就连李二陛下也不得不憋屈的承认,江南,那是江南士族的江南!一旦这些江南士族发现根基动摇,必然发起歇斯底里的反扑,在江南那一亩三分地,便是朝廷面对江南士族的发疯也无能为力! 难道真的来一个血洗江南? 李二陛下当然不会那么干!一旦江南动摇,自己的东征大业不知道就得被拖延多少年,自己现在年富力强,可若是十几二十年后,还有精力去筹谋东征高句丽么? 李二陛下摇头叹息,房俊的这个设想足以令他心动,但是并无多少成功的可能。 “这个口岸一旦开启,必然遭受江南士族的全力抵制,怕是刚刚建成,即将夭折。” 没有江南士族的支持,这个口岸也就相当于名存实亡,总不能指望着商品从华亭镇登陆,然后再转走水路销往关中吧? 房俊却是早有腹案,信心十足道:“父皇明鉴,其实此事的成败不在江南士族,而在于各国的海商。” 李二陛下不解:“这是为何?” 房俊自信道:“商贾以逐利为天性,只要有利润,杀头的买卖都有人干!江南士族抵制是必然的,因为他们想要追求巨额的利润,一旦口岸被朝廷控制,所有的税收都归入朝廷,这就影响了他们的收益。他们的做法无非是在抵制华亭镇的同时,在沿海各地照常接受外国商船,生意照做。但是如果我们能控制住各国的海商,使得他们除了华亭镇,别的地方不敢去,便等于掐断了江南士族的供给,外面的商品进不来,他们的商品出不去,这生意怎么做?” 李二陛下恍然。 做生意都是为了赚钱,一旦江南的商路被严格控制,就等于在江南士族的脖子上勒了一条绳索。不在华亭镇做生意,那就没有生意可做! 江南士族是由多个家族组成的,彼此之间虽然同气连枝,却也必然有竞争、有龌蹉,不可能至始至终同心同德。面对巨额利润的诱惑,必然有人舍去联盟,投入朝廷的怀抱。 此举非但可以整合江南的商业,甚至可以使得朝廷加大对于江南的掌控力度。 一旦华亭镇口岸当真成为江南地区唯一的通商口岸…… 整个江南都尽在朝廷彀中矣! 李二陛下压制住兴奋的心情,他还有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外国的货商亦是商人,他们追求的也是利润,如何能听从你的调遣,只在华亭镇登岸?” 房俊嘴角一跳,露出一个森寒的笑容:“谁不听,吾大唐的万里海疆就不欢迎谁。大海之上风急浪险,谁知道发生什么不测之祸?父皇难不成以为儿臣将要组建的新式水师,就只能运运粮草兵卒?” 李二陛下一拍大腿,大声道:“回头拟一份奏折呈给朕,朕便颁旨成立这个通商口岸!” 谁不听话,那就干掉谁! 这简直太对李二陛下的胃口了…… 杀人放火什么的,对于李二陛下根本就没有丝毫心理负担。至于那些不听话的外国商船? 呵呵…… 房俊就知道李二陛下会同意这件事,赶紧说道:“儿臣还没说完呢……” 李二陛下欣然道:“还有什么,但说无妨!” 他简直太开心了! 这房俊果真是有宰辅之才啊! 随随便便出个主意,不仅能帮助朝廷收缴大量赋税,更能加强对江南的掌控,简直是妖孽啊! 这个在长安城里肆意妄为的纨绔子弟,一旦放出长安虎啸天下,会干出一番什么样的事业? 李二陛下现在是越看房俊越喜欢! 如此惊才绝艳,简直就是天赐大唐的礼物…… 房俊被李二陛下热切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干咳一声,说道:“儿臣请父皇取消全国的关津之税,只保留外国商品的关税,余者只收取市卖之税。如此一来,可以加大关税的征收额度,不至于引起国内商贾的怨言,同时抑制进口,鼓励出口,扩大贸易顺差。” 李二陛下听着这些天书一般的词汇,一脸懵逼…… 第六百六十三章 河东裴行俭 所有的字李二陛下都认得,所有的词也都听清楚了,但是组合在一起,李二陛下表示自己完全听不懂。 这就尴尬了…… 堂堂皇帝陛下,再与臣子奏对的时候却听不懂臣子的话语,这怎么行? 房俊却浑然没有注意李二陛下的异样,兀自在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心中的设想:“……吾大唐地大物博,物产丰饶,但是出口的产品不能只是那些土地出产的作物,要加大玻璃、瓷器、美酒这些高附加值的商品,不仅能够轻易获得更多的利润,还能抑制他国本国的这些作坊。我们要尽可能的扩大高附加值商品的出口,以此来提升贸易顺差,同时打击周边国家的经济体系,使之国内加剧通货膨胀,逐渐的在财政上依赖大唐,就像儿臣在西域、吐蕃所作的那样……” 房俊越讲越兴奋。 当年他只是个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最大的权利就是下到田间地头掐着腰指挥耕地…… 何时能有这种指点江山,为帝国筹谋的机会? 可李二陛下却越听越是黑脸,尴尬得不得了…… 房俊话里的意思,李二陛下还是模模糊糊听懂了一些,无非就是利用贸易的手段抑制进口,扩大出口,进口一贯钱,出口两贯钱,就相当于净赚了一贯…… 赚别国的钱,以此使得大唐越来越有钱。 但是这跟关津之税、市卖之税有什么关系? 通货膨胀又是什么鬼? 看着房俊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李二陛下黑着脸,拍了拍身边的案几,冷言说道:“尔不过区区从三品侯爵,官职亦是外放的一路总管,此等事关国家政策的大事,乃是政事堂诸位宰辅的职责,尔越俎代庖,居心如何?” “呃……” 房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目瞪口呆的看着李二陛下。 这皇帝……也太昏庸了吧? 咱虽然不是宰辅,但说的这可都是谋国之言,是咱超越千年的见识凝炼出来的适合大唐快速发展的定国之策,你说我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我这暴脾气…… 也没辙! 谁叫人家是皇帝呢? 李二陛下抬起眼皮看了看闭上嘴巴一脸悲愤的房俊,心虚的咳了一声,随意说道:“不过看在你尽心国事的份上,朕也不会追究。这样,你回去写分奏折,详细一些……然后呈递给朕,朕批阅之后,会下发到政事堂,让诸位宰辅们议一议,适用不适用让各位宰辅定夺,也算不枉费了你一片心血。” 房俊哪里知道李二陛下是想先仔细研究一番他的奏折,弄懂其中关窍? 只等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儿臣遵旨。” 李二陛下挥了挥手:“朕有些累了,你且下去吧。” “诺!”房俊鞠躬行礼,退出大殿。 看着房俊壮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二陛下伸手揉了揉脸,吁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有点丢人了,居然跟不上这个小王八蛋的思路,莫非朕已经老了?” 心里想着还是等房俊将奏折送上来,好生研究一番再说。 不然在房俊面前他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表态,连核心意思都没弄明白,表什么态? ***** 房俊郁闷的出了大殿。 本是一腔热血的向李二陛下提一个能使得大唐确定霸权的建议,却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想来高阳公主一时半会儿也走不脱,干脆自己先出宫再说。 信步走着,心里对李二陛下满腹怨念。 屁的千古一帝啊,见识就跟井里的青蛙一般,哪里知道鹰扬天下、龙飞九天的壮志雄心? 房俊仰天长叹一声:“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房驸马这是诗兴大发么?哎呀呀,小生有幸,可得将房驸马的新作记下来……” 一声突兀的话语,将房俊吓了一跳。 抬眼一看,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的来到太极殿东侧门下省官衙门前的钟楼…… 门下省与中书省分列太极殿一左一右。 门下省门前有钟楼,中书省门前则是鼓楼,而房俊立足之处正是钟楼偏东,前方一处郁郁葱葱的树林之后有飞檐斗角,正是弘文馆。 眼前立着一位儒服高冠的青年,眉目俊朗,英姿勃勃,正叉手而立,对着房俊行晚辈之礼。 此人年岁比之房俊还要大上几岁,却行此等严谨的晚辈之礼,显然必是弘文馆的学子了。弘文馆与崇贤馆分列太极宫与东宫,都是大唐第一流的贵族学校,等级相同。房俊身上那个崇贤馆校书郎的职务并未撤去,等于还是崇贤馆的老师级别。 弘文馆的学子向崇贤馆的老师执弟子之礼,没毛病…… 房俊微微一哂:“作什么诗啊?无非感慨两句而已,就这两句,多了没有。” 英气青年微微遗憾:“只有两句?那可惜了……这两句诗虽然言辞浅显,但其中蕴含的无奈与愤懑,却是淋漓尽致的泄露出来,房驸马天纵之姿,吾辈不如者多矣。” 房俊摸摸鼻子,虽然被别人夸的是自己“剽窃”来的东西,但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喜悦的,谁叫他“剽窃”的东西永远都找不到正主儿来告他“侵权”呢? 对这个英气青年的印象便很好。 “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房俊问道。 青年略带惶恐:“房驸马乃是崇贤馆校书郎,既是晚生的老师,何敢担这一句‘兄台’?再者房驸马亦是当朝名仕,诗词圣手之名享誉士林,真真是折煞晚生了……晚生裴行俭,河东人氏,房驸马称晚生守约便可。” 房俊愣住。 裴行俭? 裴守约? 我勒个去! 出门就遇到大神啊…… 这是房俊曾经很喜欢的一位文武全才的历史人物。 历史上,这位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 此人非但身兼礼部尚书和右卫大将军这文武官职当中的一等显要,更威震西域大破突厥,计俘叛乱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将吏于碎叶城为他立碑纪功。 最厉害的当属这人识人用人的眼光…… 明末彭孙贻说:行俭知人善行,雅量藻鉴,凡所赏技皆为名将。 何有此言呢? 宰相李敬玄大力赞扬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才学,推荐给裴行俭,裴行俭看不上这几位:“做官的人要达到远大的志向、职位、前途,就要把度量见识放在首位,把文学技艺放在其次。像王勃等人虽然富有文才,但轻浮急躁,爱卖弄夸耀,哪里是做大事人呢?杨炯比较稳重谨慎,可以当到县令,其余的人恐怕难有善终。” 事实正如他所料。 而他所亲自举荐引进的副将,例如程务挺、张虔曰助、崔智聅、王方翼、蚕金毗、刘敬同、郭待封、李多祚、黑齿常之,大都成为当世名将,加上被他上奏任用做到刺史将军的,足有几十人…… 这眼光,简直跟穿越者有的一拼! 据说,裴行俭之所以能有如此识人之明,是因为他精通阴阳历法五行面相之术,不仅能识人,且每次打仗都能预知有利的时日,往往旗开得胜,无往而不利…… 有唐一朝,裴行俭亦是名将中的名将! 唐德宗建中三年,礼仪使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追封古代名将六十四人,并为他们设庙享奠,当中就包括“礼部尚书闻喜公裴行俭”。及至宋徽宗宣和五年,宋室依照唐代惯例,为古代名将设庙,七十二位名将中亦包括裴行俭。在北宋年间成书的《十七史百将传》中,裴行俭亦位列其中。 当然,房俊之所以对裴行俭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他是苏定方的徒弟! 第六百六十四章 军魂苏定方 此时的裴行俭,年方弱冠,英姿勃勃。 但是看着房俊的眼神,却充满了崇拜与倾慕…… 统率神机营远征西域,与突厥狼骑对阵而不退一步,两战两胜,将突厥可汗最精锐的护卫打得落花流水,斩首俘虏不计其数,杨威于域外,表功于青史! 《卖炭翁》《锦瑟》《青玉案·除夕》《爱莲说》……一首首足以流芳百世的经典诗词,亦出自房俊之手。 裴行俭素来傲气,自诩文武双全之英才,但是在房俊面前,他方知何谓真正的文武全才…… 相比起来,房俊是翱翔于九天的雄鹰,自己则不过是小水沟里的鱼儿…… 差距是全方位的。 房俊对裴行俭甚有好感,笑呵呵的拉着裴行俭的手,亲切道:“相遇即是有缘,某与守约一见如故,若无它事,不如寻个地方一起喝一杯如何?” 裴行俭自然求之不得,房俊现在简直就是长安城中的传说,不仅文韬武略,还有一位宰辅老爹、公主老婆,能与这样的人亲近,可不是谁都有机会的! 就算裴行俭出身河东裴氏,亦觉得受宠若惊!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晚生对房驸马崇敬已久,能有幸与房驸马共谋一醉,何其幸运?” 可随即,裴行俭猛地想起一事,面露尴尬道:“可惜某还有一事在身,实在推辞不得……” 房俊奇道:“很重要的事情?” 裴行俭说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师傅待会儿要来探视于某,嘱托一些科举考试的话语,实在不能推辞。” 尊师重道,古之已有,此乃中华民族传统之美德。 只可惜,被视为封建落后的旧社会将尊师重道看得比天还高、比命还重,但是到了标榜进步的新社会,却没有几人把老师当回事儿…… 是人心浮躁,历史倒退? 亦或师道糜烂,人心不古? 房俊懒得去深究这些哲学性的课题,他对裴行俭的老师很感兴趣。他所知苏定方将行军布阵之法传于裴行俭,并且说:“吾用兵,世无可教者,今子也贤。” 我的兵法,世上没人学得会,也就是你裴行俭了! 但是这二人是否正式的师徒关系,却不得而知。 房俊便问道:“不知尊师何人?” 裴行俭答道:“家师姓苏,讳定方……” 果然! 难道今日走运,能接连见到两位大唐最具传奇色彩的名将? “原来是苏定方将军,房某一直憧憬苏将军昔日追随卫公打破突厥牙帐之丰功伟绩,只是?缘悭一面,不知守约可否代为引荐?” “这个……”裴行俭略感为难。 他第一个念头,是赶紧答应。 房俊现在是红得不能再红的红人,一旦得到他的认可,在皇帝面前随便说两句,说不定自己老是的窘境就解决了! 可是转念一想,便犹豫了…… 苏定方是他的老师,老师的性情作为学生怎会不知? 又臭又硬……说的就是苏定方这种人。 卫公李靖功高震主,深受陛下忌惮。为了避嫌,李靖卸去官职、交割军权,深居简出游离于中枢之外。作为李靖最得力的心腹爱将,苏定方自然跟着吃瓜落…… 受到排挤是必然的。 可是任谁都看得明白,皇帝忌惮的只是李靖的军功,却不会真的对李靖怎么样。苏定方只需转投阵营,便立即能得到陛下的重用。 可他偏偏死心眼儿,就认准了李靖,搞得李靖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否则,贞观四年便已是左武候中郎将的苏定方,这么多年来何以只是转任右卫中郎将,却未曾高升半步? 苏定方愿不愿意见房俊,裴行俭拿不准。 万一苏定方跟房玄龄亦有什么龌蹉,自己贸贸然的引荐,岂不是自作聪明? 可现在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房俊领兵有方,亦是难得的将才,说不定老师会一见如故,并且得到房俊的帮助呢? 裴行俭左右为难…… 房俊不明其中究竟,见裴行俭犹豫,不由奇道:“守约有何为难之处?” 看着房俊热切的目光,裴行俭一咬牙,抱拳道:“怎么会?家师亦是行伍中人,最是敬佩敢冲敢杀的猛将,昔日亦曾在晚生面前谈论房驸马大战突厥狼骑的事迹,言语之间甚是欣赏。” 房俊大喜。 二人联袂自太极宫走出,没有走承天门,而是绕过左藏库走了太极宫东侧的长乐门,将将来至长乐门外,便见到一人一马,伫立在门洞一侧。 裴行俭快走两步,行至那人面前,深深一躬,说道:“学生见过老师。” 房俊亦快步走上前去,抱拳道:“可是苏将军当面?” 那人伸手搀扶起裴行俭,抬眼看向房俊。 此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比之房俊还要大了一号。 年纪在五旬上下,方脸阔口,一双关刀眉带着凛然之气,双目微微眯起,精芒闪烁。一张脸膛满是风霜之色,使之看上去比真是年岁要大上不少,但身姿笔直、挺拔如枪,浑身上下充满军伍之中特有的阳刚硬朗! 此人面有疑惑,不知房俊是何人,亦抱拳回礼道:“某正是苏定方,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裴行俭在一边引荐道:“老师,这便是当日于西域率领神机营两破突厥狼骑的房驸马,房俊。” 房俊笑道:“些许小事,守约何必挂齿?某的小小功绩,与苏将军大破突厥牙帐的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苏将军,某正是房俊,久仰将军神威,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这可不是客气话,真真是“三生有幸”! 放眼天下,又有谁能逆流而上穿越一千五百年的时光,亲眼见到自己崇拜的名将? 当之无愧的名将! 他是保卫家乡、先登陷阵的少年豪杰,是开疆拓土、老当益壮的一代名将;他是大唐名帅李靖麾下骁勇前锋,亦是唐高宗朝中杰出统帅;他是窦建德、刘黑闼旧部,天下安定后,又成为拱卫国土、平定四方的大唐军魂;他在演义中是受人唾骂的大反派,可以说是被后世通俗小说、评书和戏剧歪曲形象最严重的历史人物之一。 但是在中國历史上,却又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 一生驰骋疆场数十年,北击颉利,西灭突厥,东平百济,南镇吐蕃,纵横万里,“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西域诸国震慑降服。 這就是大唐軍魂蘇定方! 作为后世子孙,仰慕盛唐之雄霸气魄、扫荡六合,又怎能、怎敢不对苏定方“三生有幸”? 李靖、李绩、苏定方、薛仁贵…… 这才是智勇双全的真正名将! 苏定方有些不太适应房俊的恭维,略感尴尬,干巴巴说道:“房驸马过誉了,某不过卫公部下一马前卒而已,些许功绩,亦只是追随卫公于疆场之上不惜生死而侥幸得之,不敢当房驸马如此夸赞。倒是房驸马统领一支新军,便能驰骋西域打破突厥狼骑,更为不易。” 看得出来,苏定方此人性格内敛、为人木讷,不善于交际。 而房俊的交际能力,可是“酒精考验”…… 当即便笑道:“你我二人如此吹捧,倒是叫守约见笑了……某早已对苏将军心仪已久,这日不如撞日,咱们寻一处酒家,饮酒畅谈一番,可好?” 裴行俭心里一跳,看了看苏定方,心说老师您可别甩脸子…… 苏定方确实犹豫了一下。 倒不是对房俊有什么看法,相反他对房俊甚是顺眼,率学无诞、惹是生非怎么了?男人就得有血性、有性格,惹到我头上,不揍你还敬着你不成? 只是他这人内向,一贯不善于交际,与房俊初次相识便饮酒畅谈,实在有些窘迫,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若是一不留神说错话,岂不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房俊的心机早已在上辈子的官场之上历练过,见到苏定方的犹豫不决,而不是断然拒绝,便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 便笑道:“将军想必知道,过不多日,某便将南下江南,继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之职务。说实话,对于行军打仗,某实在是个门外汉,在西域之时更多的亦只是凭借一腔血勇,并无多少谋算。江南之行事关陛下千秋大业,一丝一毫亦不能有所疏漏,是以,房某有太多问题想跟将军讨教,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话已至此,说到行军打仗这方面,苏定方便展颜笑道:“赐教不敢当,既然房驸马有心,苏某定然竭尽所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 房俊大喜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吧!” “请!” 二人联袂而行,裴行俭喜滋滋的跟在后面牵马。 自家老师的本事,裴行俭自然再是清楚不过,论起兵法韬略,放眼大唐除了卫公李靖和英国公李绩,怕是再无一人能比得上老师!可偏偏这位老师的死心眼儿,亦是放眼天下难出其右…… 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满腔愁苦的虚度年华,这是何等的落魄与悲哀? 若是能攀上房俊这条线,或许老师亦能时来运转也说不定…… 第六百六十五章 劝说 由承天门外的天街一直向东,出延喜门折而向南,过永兴坊与崇仁坊,便是歌舞升平之地平康坊……三人说笑间一路前行,房俊与苏定方在前,裴行俭牵马在后,径自来到醉仙楼。 门口的侍者刚刚将一名客人引入楼内,转身出来变见到与苏定方笑语晏然的房俊,顿时面色就是一僵…… 对于房俊,醉仙楼上上下下除去东家江夏郡王李道宗之外,可谓都对房俊有了心里抵触。不可能没有抵触,这位几乎每一次前来光顾都要引起一场风波,若非是房俊身份不凡兼且与东家的关系太好,绝对会被列为拒绝接待的名单之内…… 门口的侍者眼皮子下意识的跳了一下,紧接着脸上便浮现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哈着腰迎了上去,远远的便打着招呼:“哎呦,小的还在纳闷儿呢,今儿楼前这几棵树为什么总是有喜鹊喳喳叫,感情这是在欢迎房驸马大驾光临……” 房俊没心思听他油嘴滑舌,吩咐道:“后院安排一处院子。” 侍者心里咯噔一下,顿时面有难色:“真不巧,今儿后院都来了贵客,实在不好安排……” 说着,颇有些胆战心惊的看着房俊,唯恐这位发起火来,自己可承受不住。 房俊怎会同一个侍者一般见识?况且他自认自己在醉仙楼的名声绝对让这些下人不敢轻视,既然说是不好安排,想来也必然是没法。 房俊便扭头对苏定方说道:“要不,咱们就二楼雅室将就将就?” 苏定方瞅瞅醉仙楼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景况,暗暗咋舌。瞅这名字和格局,应是一座青楼无疑,且装饰华丽看上去就是一出销金窟一般的所在,可是这青天白日的却宾客不绝,比之那些寻常的酒楼生意都好,这哪里是青楼? 他一向生活俭朴,木讷的性格也没有什么灰色收入,那一点俸禄将将够家里的生活支出,根本没有余钱出入这等高档场所。虽然今日摆明了是房俊请客,苏定方也略有一些拘谨,便摇头说道:“咱们一见如故,只是寻个安静的所在好好聊聊,何必非要来这等奢华之地?随便寻个酒家,有酒就好!” 裴行俭暗自叹息,自家老师总是这么质朴,与帝国的上层格格不入,也难免会被人排挤,无数功勋一身本事,却总也得不到承认,没有施展的机会…… 侍者此时甚是纠结。 若是房俊便这么走了,事后东家知晓,难保不会以为是他这等下人存心刁难。东家现在虽然深居简出当起了富家翁,可当年那也是叱咤风云杀伐决断的枭雄一般的人物,万一发起怒来,谁能承担? 可后院确实已经客满,今日也是见了鬼,早早的便不断有贵客上门…… 侍者赶紧劝说道:“二楼雅室虽然不如后院别致,但凭窗远眺长安胜景,亦是不错。咱们翠奴姑娘可总是念叨房驸马,今日房驸马大驾光临,相比翠奴姑娘一高兴,还会唱个小曲儿助助酒兴……” 最终,三人还是登上了醉仙楼的二楼雅室。 三人的目的在于结交一番,倒也没叫姑娘陪酒,只是要了一大桌子菜,然后取来两坛西域葡萄酿,言谈甚欢。 房俊举着酒杯,敬苏定方道:“素闻苏将军打仗不仅算无遗策,更勇猛无前,今日有幸,请满饮此杯。” 苏定方赶紧举起酒杯:“客套话不必多说,某是个粗莽军汉,行军打仗尚有一些方略,但是笨嘴拙舌,恭维的话却不会说。房二郎西域扬威,实乃吾大唐好儿郎,饮圣!” 裴行俭亦凑趣道:“饮圣!” 三只酒杯碰在一处,一饮而尽。 裴行俭备份最小,自然充当了斟酒的角色…… 房俊感叹道:“苏将军的事迹,房某多有耳闻,每当听起当年大破突厥追亡逐北,便热血沸腾。” 这话正巧说道苏定方的心坎里。 他这人木讷拙言,唯独谈论起行军布阵,往往能滔滔不绝的说上三天三夜。 葡萄酿虽然度数不高,但一杯接着一杯,多少也有一些酒意上头。苏定方兴致颇高,听到房俊提起当年自己最得意的一战,虽然谦虚几句,但眉宇之间的傲然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说到大破突厥,依苏某看来,当初二郎两战对敌,虽然战果不错,但是在排兵布阵之上却漏洞百出,若是突厥有一个能征惯战的大将,说不定二郎就要一败涂地……” 裴行俭以手抚额,暗自苦笑。 这就是自己的老师啊,至诚君子,却也有些不近人情。两战突厥正是房俊最傲然的资本,你却口无遮拦的将人家说得一无是处…… 假若裴行俭是一个穿越者,必然会对苏定方下一句评语:性格决定命运…… 这样为人处世,不吃亏才怪了! 房俊却还不至于这般心胸狭隘。 自家知自家事,他房俊的长处在于高屋建瓴,绝不是在于细节。比如行军打仗,他能制造出更加犀利的火器,各种新式的武器,在装备上使得军队的实力大幅度提升。为何能战胜突厥狼骑?完全就是神机营在武器装备上对突厥狼骑实现了碾压,跟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而这却正是苏定方的长处。 房俊再次举杯,坦言道:“苏将军得卫公真传,兵法韬略威震天下,房某一介纨绔,如何相比?想必苏将军亦有听闻,房某受陛下信任,不日将南下江南,组建水师,为东征做准备。苏将军一身本事,却怀才不遇,何不虽某南下,建立一番功业?” 这才是房俊真正的想法! 自己麾下已经有了刘仁轨与席君买,若是再加上苏定方,那可真所谓人才济济、名将如云! 收集名将,自然是穿越者的一大爱好…… 苏定方怦然心动。 他功勋无数,现在却只能困局京师,宛如猛虎入闸,一身本领不得施展,一腔雄心壮志都要消磨光了! 原因还不就是因为自己是李靖的麾下猛将、入室弟子? 陛下忌惮卫公,连带着满朝文武,也对卫公一系的人马颇多戒备,投置闲散不得重用。 现在房俊既然能当面提出这样的要求,自然是因为对自己的看重,而且此人虽然年轻,但是简在帝心,深受皇帝宠信,跟着他必能开创一番局面! 但是随即,苏定方又有些犹豫。 房俊此去,是要组建一支水师,而自己半生征战都是在马背之上,不懂水战之法啊…… 最重要的是,自己是因为卫公的嫡系而遭人打压,若是此时跟随房俊,岂不是等于为了前程背弃了卫公?就算自己的本意不是如此,卫公开明,亦不会做此想,但天下悠悠众口,自己却堵不住…… 裴行俭瞅了瞅老师的犹豫之色,眼珠儿转了转,便问房俊道:“房驸马言及组建水师,请恕晚生愚钝,大唐不是有水师么?再者说,老师乃是陆将,论及骑兵步兵之战术,自然少有人及,可是这水战之术,却从未涉足。” 这正是苏定方担忧之一,故而留神倾听。 房俊早有准备,缓缓说道:“以往之大唐水师,说实话,在房某看来,也只是水师而已。沿海捉捉海寇,打打走私,仅此而已。可是房某所要组建的,乃是能纵横大洋的水师,是由无数世上最先进的战舰所组成的舰队!全新的舰船、全新的火器、全新的目标,故而,以往的水战之法,几乎全无用处。这支舰队的操典、战术,要从无到有,一点一点的在实战当中摸索、总结、归纳,直到确定出一套全新的海战之术!” 房俊明亮的目光先是灼灼的看着裴行俭,然后投注在苏定方脸上,一字字说道:“以为百世承袭之操典!” 苏定方与裴行俭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君与臣 以为百世承袭之操典! 这句话瞬间就将苏定方打动了…… 古之名将,所求者何? 勒石燕然、封狼居胥,功盖千古之彪炳,这是其一。 战车冲阵、胡服骑射,改良上古之战法,亦是其一。 房俊没有显赫的战功,两破突厥狼骑,只是两场小规模的冲突,放在漫长的历史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几朵小浪花而已。 然而一个小小的马掌,却陡然令大唐骑兵的战力成倍提升!他研发出火药,并且大规模的使用火器,使之古老的强弓硬弩横刀长矛的战争出现了不可忽视的变化,青史之中,必然有其一席之地。 而自己呢? 年已四旬,即将垂垂老矣,若是亦能在这支新式的水师舰队当中充当主导地位,设计出新式的水战之法,岂不是亦能彪炳史册,万世流芳? 现在的苏定方,心中禁止存有最后一丝顾忌。 这却是谁也消弭不掉的…… 最终,苏定方亦没能给房俊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答应房俊会慎重考虑。 房俊对此不以为意。 他再是自负,也不会自负到凭借着穿越者的身份“虎躯一震”“霸气侧漏”,似苏定方这等千古名将、民族英雄便能纳倒便拜,忠心追随…… 名将,都是有性格的。 而且房俊隐隐从苏定方的口气当中亦能判断得出,他的忧郁跟卫公李靖或许有些关系。 对此,房俊就束手无策了。 李二陛下对李靖的猜忌,那是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作为李靖的学生、最铁杆的嫡系,一旦追随房俊会对卫公李靖的声誉造成什么样的打击,用脚后跟都能想象得到…… 只是希望苏定方能脱离李靖的阴影,不用等到李靖身故,李治登基,才能在壮士暮年一展身手,虽然创造了赫赫功勋,却也白白埋没了大好年华。 ***** 鼓动了苏定方一番,若是能打动这位名将加入自己的阵营,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回到房府,房俊闭门谢客,开始准备给李二陛下的奏折。 作为一个农耕国度,对于海洋的忽视,是中原王朝历来的传统。即便是以海贸作为国家财政支柱的两宋,亦没能正确认识到海洋带来的机遇和危机,更别提有一套系统的海洋理论了。等到了明清两朝,更是闭关锁国将广袤富饶的大海拒之门外…… 固然有来自陆地的强大压力,要集中精力面对来自草原的游牧民族侵扰,总体来说依然是整个民族的遗憾,因此断绝了从海洋而与各国的交流,被世界上几次划时代的工业革命抛弃,从而丧失了领先世界几千年的地位,被一群当年茹毛饮血的化外蛮夷凭借坚船利炮轰了个稀巴烂。 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意识到海洋带来的巨大利润,亦没有意识到海洋文化将会给这个国度带来怎样的变化。房俊觉得作为穿越者,有责任让人们意识到海洋的利弊,尤其是海贸的优劣之处。 房俊突然静下心来做文章,令府内个人啧啧称奇。 要知道就算房俊的“诗词圣手”之名闻名遐迩,但身边亲近之人亦很少见到房俊秉烛夜读,更别说埋首书案奋笔疾书…… 高阳公主是不是给书房里的房俊送上茶水、点心、水果,然后探头探脑的看看房俊在不停的写些什么……武媚娘则更是好奇,一会儿进来请示码头的货物调度,一会儿请教仓储的统筹…… 两个女人令房俊烦不胜烦,却也颇为无奈。 三天之后,就在科举考试即将举行的前一天,这份奏折被送到了李二陛下的案头…… 李二陛下手捧着奏折,看得聚精会神,连马周的通报声都未听到。直到马周担心皇帝出了意外闯了进来,这才回过神。 见到皇帝无事,马周稍稍松了口气。 他在门口喊了三遍,殿内鸦雀无声,若不是内侍明确告知皇帝在殿内,他差点以为无人…… “陛下看什么呢,如此入神?”马周好奇问道,眼神不停的在皇帝手里的奏折上掠过。 李二陛下与臣子之间的关系甚是随和,并不会故意摆出所谓的帝王威仪。在他看来真正的威仪是通过英明神武的决断来显现的,而绝不是拿腔作调将自己摆的高高在上…… 所以他跟大臣尤其是亲近的臣子之间,宛如同事一般言谈随意。 李二陛下晃了晃手上的奏折,苦笑道:“前几日房俊那厮觐见,说了一大套朕不甚明了的谏言,朕令他写份奏折说明此事,好家伙,这足有上万字……” 听闻李二陛下打趣房俊,马周也笑了起来。 跟旁人是在房俊展示出不同凡响的文采这才高看一眼不同,马周始终对房俊另眼相看。很难想象,如同马周这样一个严谨方正几乎对待自己堪称严苛的人,会对房俊那样一个纨绔子弟看得上眼…… 就连马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自从那次在值房内得了房俊的一首诗,马周才明白自己的好感从何而来。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这是知己啊…… 至此,马周才知道为何自己总是下意识的对房俊有好感,哪怕这厮率学无诞、惹是生非……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懂得自己的抱负! 看着李二陛下手上厚厚的奏折,马周笑道:“不知可否给微臣一观?说实话,微臣不仅对房驸马赏心悦目的字体心中发痒,对房驸马的谋国之策,亦是迫不及待。” 李二陛下欣然道:“有何不可?不过这可要些功夫。” 言罢,将手中的奏折递于马周,摆摆手让他坐下慢慢看,并且唤来宫女奉上香茗。 马周心中感动,赶紧谢过,亦不客气,便在李二陛下面前的地席之上跪坐,仔细的翻看房俊的奏折。 而李二陛下亦不闲着,批阅起其他奏折来。 时间悄然而逝…… 等到马周将厚厚的奏折看完,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对面的皇帝陛下,感叹道:“陛下慧眼如炬,微臣心服口服。” “呵呵……” 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李二陛下伸个懒腰,展颜笑道:“难道爱卿之前对房俊下江南之事,有所保留?” 马周坦言道:“确实如此。房二郎文武双全,这是不可诋毁的,但是他太过年轻亦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江南形势复杂,各大士族的实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影响陛下的东征大计。是以,微臣其实并不赞成由房二郎出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可是想到陛下有言在先,若是此刻反悔,难免有失君仪,便未曾谏言反对。” 李二陛下大乐,揶揄道:“铁面无私的马周,亦会替朕考虑颜面,却不顾国家之大计?” 马周为人方正严谨,满朝皆知。平素连个笑容都看不到,谁要是犯了事儿,想要在他面前求个情,除了碰壁没第二种可能。是以,马周不近人情的名声,愈发响亮。 闻言,马周亦笑起来:“陛下谬赞了,铁面无私之赞誉,马周愧不敢当。说起来,马周只是个普通人而已,陛下在金殿之上是一国之君,但是回到宫里,也还是一个父亲……不近人情这样的评语听起来有些大公无私的褒义,但是,谁有知其中的心酸?既然陛下愿意任用房俊,为了不让陛下不近人情,是以微臣并未劝谏。当然,房二郎虽然年轻,但是手段可一点都不少,使之前往江南,或许能收到预想不到的效果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状甚开怀。 君与臣,父与子,都是需要沟通的。 马周能从李二陛下的角度出发,不去劝谏一个莫须有的可能,这让李二陛下很是高兴。正如马周所说,谁又敢说房俊一定不行呢? 笑罢,李二陛下问道:“可曾看懂?” 马周受抚奏折,感叹道:“字字珠玑,句句玄机,难怪陛下常赞房二郎有宰辅之才,微臣多有不如!” 李二陛下长身而起,微笑摇头道:“你二人性格不同,行事风格不同,长处亦不同。不必妄自菲薄,房二想要及得上你,要学的实在太多!走吧,带上奏折,咱们去政事堂听听各位宰相的看法!” 第六百六十七章 政事堂会议 政事堂,武德以及贞观时期设立在门下省,是唐朝宰相议政之地。 政事堂会议常设,是协助皇帝统治全国的最高议事机构,亦是帝国最高行政机构。在武德年间以及贞观大部分时期,整个帝国官僚体系有资格参与政事堂会议者,唯有三省最高长官,即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长官。 尚书省的长官称为尚书令,因武德年间李世民曾担任此职,在他即位以后,便不再设尚书令之职位,以示恭敬。尚书省的最高长官事实上边转为左右尚书仆射,而古时以左为尊,尚书左仆射一职便是宰相之首,领袖百官。 左右尚书仆射、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门下省的长官侍中,便是贞观时期的宰相。 只不过到了贞观后期以及高宗之时,政事堂迁往中书省,皇帝开始让其他官员参加政事堂会议,称为“参知政事”,或者“同中书门下三品”,后来又逐渐统一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名,亦为宰相。 政事堂是中央的最高权力机构。 某种程度来说,唐王朝的兴唐代衰盛败,在一定程度上是与政事堂政事的运作直接联系在一起的。 从政事堂几次搬迁的轨迹,便可以看出政事堂在大唐中枢的地位变迁。 在门下省的政事堂论证是政事堂的常态,缔造了贞观之治的伟大辉煌,亦奠定了大唐王朝坚固的根基。而在中书省的政事堂议政,则是政事堂制度的破坏,以及沦为皇权操纵的工具。等到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则是政事堂制度的瓦解…… 什么是政事堂制度呢?所谓的政事堂制度是指尚书省(国家的行政机构)、中书省(国家方针政策的制定机构)、门下省(国家方针政策的审核机构)长官,在固定的时间、地点经常性地讨论国家大政,平衡互制、协调共济,最后由皇帝裁定的制度。 政事堂制度是封建社会具有中国特色的“三权分立”。 可以说,政事堂制度是这个时代地球上最先进、最开明、最完善的制度…… 门下省政事堂前有一棵巨大的梧桐,亭亭如盖、郁郁葱葱,茂盛的枝叶遮天蔽日,将政事堂内遮挡的一片阴凉。 诺大的厅堂内,布置简朴典雅,当中一方暗红色的地毯,带着团龙花纹,四周摆放着几张案几,地板光滑明亮。 案几之上茶盏飘香,几位宰相大人轻声交谈,气氛轻松。 只是当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侍中魏徵、中书令岑文本几人见到龙行虎步而来的李二陛下以及其后的马周,这份轻松转成讶然。 政事堂有政事堂的规矩,虽然最后在政事堂形成的决议要经由皇帝批准,但是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会插手决议的形成过程的。 这是开明的制度,亦是皇帝陛下自信的表现。 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坚决相信自己的宰相会在有利于帝国发展的基础上做出任何决定…… 几位宰相惊讶起身,房玄龄鞠躬问道:“陛下可是有要事商议?” 按照制度,若无十万火急之事,皇帝是不应该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只需要在形成决议之后,由门下省递交给皇帝,由皇帝审定。若无异议,则发回门下省,颁行天下。 这亦是为什么政事堂议政要在门下省的原因。 首先是三省的职责分工决定的。 三省之中,中书省主出令,门下省主封驳,尚书省主奉行。即是说中书省是代表皇帝制定大政方针、政策的立法的机关;门下省是审查所立之法是否可行的机关;尚书省是执行政令的机关。 三权分立门下省居其中,政令能否出台、执行的后果如何,关键在门下省。因而三省长官在门下省议政是理所当然的…… 其次是由工作程序决定的。 作为颁发政令的诏书,必须加盖皇帝的玺印才能生效。而皇帝的八宝都由门下省的符宝郎掌管,在门下省议政,议定之后报经皇帝批准,然后用印,由中书省宣达,减少政令往返周转,有利于工作率的提高。 李二陛下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马周将房俊的奏折交给诸位宰相,然后命人重新安排了两张案几,坐下后才说道:“这是房俊的一份奏折,朕觉得应该让诸位宰相看看。” 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徵、岑文本等人却没有人伸手去接过马周递过来的奏折,只是齐齐的看着马周。 马周顿时有点尴尬。 按照制度,他只是一个中书舍人,没资格坐在这里参与政事堂会议……可让他来的是皇帝陛下,自己是应该安静的离开,还是遵照陛下的意愿留在这里? 马周只得看向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自然懂得诸位宰相的意思,凡事都要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政事堂自然有其自己的规矩,就算他是皇帝,亦不能肆无忌惮的去逾越,去破坏。 但是从房俊身上,李二陛下却得到了一点启发,他环视一眼,缓缓说道:“马周之能力、心性,想必诸位都有所了解。然则再是天才的存在,亦不可能一步登天、生而知之,总要不断的学习、领悟。马周只是旁听,不发言、不参与,如何?” 诸位宰相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马周。 皇帝陛下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要扶持马周上位,是以先来政事堂跟诸位宰相学习。 正如皇帝所言,没人能生而知之,再逆天的智慧,亦要在不断学习当中去壮大。作为以后的三省长官之一,事先在政事堂学习是有好处的。 问题在于,此举破了政事堂只是宰相议事的先例…… 此例一开,是不是以后所谓“有前途”的官员,都可以用学习的名义,插一脚进来政事堂? 如果谁都能来,那还要规矩做什么? 政事堂又成了什么地方? 宰相议事的初衷何在? 几位宰相互视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心中的忌惮和慎重。 岑文本是马周的直属长官,自然不易发表意见。长孙无忌是老狐狸,虽然态度上很明确,却不愿意公开得罪人。房玄龄是老好人,这种相当于打脸的话语,他从来都不会说。 幸好,还有一位既不怕得罪人、亦是以得罪人为奋斗目标的存在…… 魏徵咳了一声,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马周,声音嘶哑、底气虚弱的说道:“马周之才华,吾等尽在心中,以后成为国之栋梁,只是迟早之事,无人怀疑。只是有规矩才能成方圆,若是今日因马周而破例,日后再有人以此为题想要进入政事堂,吾等如何拒绝?拒绝了,难免底气不足,留下话柄。不拒绝,政事堂岂非成了大朝会,人人都能参一脚?” 李二陛下脸如黑炭,面颊忍不住抽了抽。 这个老王八蛋,还真是不给面子啊…… 一瞬间,李二陛下有种想要跳起来一脚将这个专门跟自己作对的老货踹翻的冲动! 马周深吸一口气,面色如常,冲着皇帝和诸位宰相深深鞠躬,后退而出。 政事堂里一片沉寂。 良久,房玄龄赞道:“宠辱不行于色,如磐石坚忍,可砥柱中流!马宾王实乃帝国异日之柱石,陛下可喜可贺!” 对于马周的表现,房玄龄显然很是看好。 岑文本一张方正的老脸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吾等尸位素餐之时日,想来亦不多了。”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却没来由的一痛,像是被谁扎了一根刺…… 一代新人胜旧人,如同马周、褚遂良这等新生代的官员已经渐渐占据要位,上位之日不远。就连房俊、李敬业这等后起之秀都占露头角,开始青云直上。 可长孙家当初最杰出的子弟,现在却只能蝼蚁一般飘落江湖,远在庙堂之外,苟延残喘…… 想到此,长孙无忌便暗自咬牙,一腔恨意蒸腾! 魏徵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对李二陛下深深一躬,言道:“还请陛下见谅,非是老臣君臣之情分,故意折损陛下颜面,实在是政事堂乃帝国之中枢,规矩自然要重之又重。否则,此例一开,便后患无穷,届时政事堂名存实亡,岂是帝国之福?” 李二陛下长长吁了口气,这个道理他又怎能不明白? 若是任何人都能借由各种理由进入到政事堂,各方势力的利益争夺将空前白热化。政事堂不是个纯粹的存在,但由于精简的结构以及平等制约的规则,能够最大限度的保持其纯洁性。 一旦各方势力都能参与其中,堂堂帝国之中枢将会变成利益的角斗场,将自身的利益凌驾于帝国的利益至上,这就背离了政事堂的初衷。 只不过由于自己甚为看重马周,在他心里马周将来必然是中书令的不二人选,这才有所疏忽。 最难得的是,魏徵这个死倔死倔的老货,居然抹下面皮给自己道歉? 李二陛下有些惊异,难道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魏徵去年底的时候大病一场,差点一命呜呼,当时李二陛下心里还偷偷窃喜了好久,毕竟没有了这个整日跟自己作对的老东西,生活要舒畅不少…… 但是现在看着魏徵颤颤巍巍连说话都费劲的病容,心底却没来由的一阵悲凉。 无论如何,魏徵总是一心一意为了大唐,或许他心底对朕的登基继位总有那么几分抵触,可是那又如何?越是如此,朕越是要让他看看,朕这个皇帝,千古以降,独此一人! 朕的志向是千古之一帝,自当胸怀天下,何必跟一个垂垂将死之人去斗气? 一瞬间,李二陛下的心气儿就平和下来。 他和蔼的对着魏徵摆摆手,温言道:“年岁不小了,自己身子骨什么样自己难道不清楚么?坐下说话即可,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魏徵心中一暖,恭敬道:“老臣……遵旨。” 这才颤巍巍的坐下。 李二陛下指了指马周留下的那份奏折:“诸位都看看吧,看完之后,议一议其可行性。朕就坐在这里,不插言,由诸位宰相商议。” 这亦是委婉的表达了尊重魏徵的意见,不会对政事堂的规矩横加干涉。连皇帝都乖乖坐着不说话,以此表示对诸位宰相的尊敬,遑论是其余人等? 政事堂的存在保证了帝国最高权力机构能够时刻将帝国的利益放在首位,这才是最重要的! 岑文本信手拿起那份奏折,看了看几位宰相,笑道:“老夫先看吧。” 言罢,便低头仔细翻阅。 一张方正的脸膛,却渐渐凝重起来,每每读到精彩之处,两条眉毛亦会微微扬起。 几位宰相便都好奇起来。 岑文本为人古板守正,最是讲究官威仪表,一言一行都合乎礼仪,绝对不肯轻浮随意,若非心中震惊,又怎会在陛下面前做出这等将心情流于眼色的神情? 房玄龄更是满心好奇。 这个臭小子,也没跟自己说起要给皇帝上奏折啊,到底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低眉垂眼,毫无兴趣。 在他看来,房俊那厮就是仗着有几分文采便张扬浮躁,出些不着调的主意来博取皇帝的好感,以此奉承皇帝。 妥妥的佞臣胚子! 一个肆意妄为、行事不计后果的棒槌、夯货,能有什么老成谋国之策,值得皇帝将之拿到政事堂来? 分明就是偏袒! 曾几何时,这份偏袒可是长孙冲所享有的待遇啊,现如今…… 长孙无忌心里愈发恨意滔天,暗暗咬牙,都给我等着,新账老账都记在心里,总有一天要一一清算! 政事堂里一片静谧,偶尔想起几声“吸溜”的喝茶声,伴着岑文本“沙沙”的翻阅之声。 岑文本看得很慢,似乎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着其中所蕴含的寓意,猜测其背后所可能隐藏的秘密…… 良久,岑文本才长长的吐出口气,将奏折递给身边的房玄龄,一脸羡慕嫉妒之色,语气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玄龄兄当真好福气……” 第六百六十八章 帝国经济体系 岑文本的感慨,弄得房玄龄莫名其妙。 接住递过来的奏折,低头看了一眼,熟悉的笔体依然那么赏心悦目,圆润的架构仿佛比以往愈加精进了几分,隐隐有大成之境界。 房玄龄啧啧嘴,心中隐隐得意,这才仔细的翻看起儿子的这本奏折。结果越看越是惊异,越看越是震撼! 国家的经济体系? ?物价、消费、投资、出口、税收……这些都是前线的词汇,对于房玄龄这样一国之首相来说,自然再是熟悉不过。但是房俊居然异想天开的将这些被他称为“经济指标”的名词联系起来,这就让人深思了。 当物价提高的时候,消费会下降;消费下降的时候,则推动投资的增长;投资增长,会提高作坊的就业率和增加手工业者收入;就业率提高和手工业者收入的增加,会有效的平抑物价增长所带来的负面效果并拉动消费;消费的提高,不但增加了税收,还能提高作坊开工率;作坊开工率提高了,必然推动出口,手工业者收入也跟着同步增长;而税收的增加,会充盈国库,促进公共开支,诸如赈灾救灾,下等府县的基础建设…… 按照这本奏折上的说法,若是能否达到以上的每一点,那么这个国家的经济体系就是健康的,反之,则存在经济崩溃的危机…… 令房玄龄诧异的是,这其中的两个名词——作坊与手工业者,数次提及。 房玄龄皱起眉毛。 众所周知,自从《管子》当中提出了“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奉行不悖,乃是最基础的社会架构。 大唐立国之初,国策便是“兼容并蓄”,并没有在行政上强力抑制某一个阶层,可以说,大唐是自古以来最开明的朝代,这亦是自李二陛下以降,包括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徵、王桂、岑文本等等一干名臣为止骄傲之所在。 但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社会架构,早已深入人心,如此推崇商贾,必然遭致极大的阻力…… 即便是在兼容并蓄的大唐,亦有“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的潜规则,而且一大批士林出身的官员以及不止一次的请求朝廷颁布法典,将这个潜规则搬上台面,成为帝国之法度。 这混小子,居然想要将商业提升到如此之高的地位,简直就是想要将其视为帝国之支柱! 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不过烦恼之余,再往深处想一想,房玄龄亦不得不承认这个“构想”若是能够实现,国库将会得到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充盈,到那个时候,整个国力将会强大到何种程度? 岑文本默默看完奏折,一言不发将其递给长孙无忌,微微阖眼,咀嚼着其中的意味,平缓着心中的激荡。 这是要……开创一个古之未有之时代么? 且不论房俊的这份奏折能否施行,亦不论施行之后是否会如同房俊设想的那般成功,单单只是一个将商税凌驾于农税之上称为帝国税赋之支柱,便堪称一个天才一般的想法!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 岑文本揉了揉眉心,苦笑一声。 怎么可能呢…… 李二陛下饮着茶水,将诸位宰相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 心中唏嘘不已。 有谁能想象得到,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抛出的一份奏折,能够令整个帝国中枢陷入如此困扰?在座之人,莫不是帝国之栋梁,比较古之名相亦不遑多让,都是注定要在史书之上彪炳千秋的人杰,却从未意识到这世间还有一个如此美妙的世界…… 鼓励商业,扶持商业,大力发展商业,将商税凌驾于农税之上,一步一步的减轻农税的比重,直到有一天,帝国对农税的依赖微乎其微,然后…… 取消农税! 李二陛下唇角翘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当真是一个美妙的梦想啊…… 就算能够如同房俊的设想,那得是多少年以后? 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五百年、一千年? 太遥远了啊…… 可是正如房俊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没有梦想,与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若是朕能精通长生之术,与日月同寿、与天地同朽,或许真能见识到那个梦想当中的华胥之国…… 一向鄙视秦始皇梦想长生的李二陛下,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可以理解秦始皇的心境了。 当自己一手缔造了一个庞大到足以傲视群伦横行天下的超级帝国,却没有精力、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享受这种领袖群伦制霸天下的成就,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或许,回头可以跟李淳风聊聊关于长生的可能,亦要将还在蜀中的袁天罡下诏召回,顺便寻找一番那个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神仙”孙思邈…… 一声嗤笑,将正在神游长生之国的李二陛下换回。 抬眼望去,长孙无忌正将那份奏折不屑的丢在案几上,冷笑道:“简直一派胡言!房俊这是疯了还是傻了?自古以来,商贾都是贱业。商人重利,不事生产,往往为了利润而哄抬物价,这样的一群唯利是图的下贱之人,如何能成为帝国的支柱?若当真依照这份奏折所说的施行,帝国覆亡之日不远矣!” 在他看来,房俊就是小人得志、志得意满之下昏了头,居然挑战古之皆有的社会架构,妄图捧高商贾从而得到大笔商税,简直不知所谓! 诸人皆缄口不言。 士农工商,这是千百年来的社会架构,是社会稳定的基石。若是一旦贸然改变,必然会引起整个社会的混乱,若说导致“帝国覆亡”或许有些夸张,大唐富有四海兵强马壮,稳定局势并不太难,但是引发一场蔓延至整个国家各个阶层的动乱,几乎是肯定的。 “士”是“士农工商”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当年提出这个概念的管子也是“士”,自然要为自己的阶层摇旗呐喊,以图得到来自于本阶层的支持。事实上,正是“士”的鼓吹与镇压,“士农工商”这个社会架构才会千百年来毫无动摇的一直延续下来…… “士”,才是这个国家事实上的掌控者。 面对妄图动摇社会构架,损害自己阶层利益的“士族”集团,必然会群起而攻之。 所以,长孙无忌说的没错,至少在现在这个国家稳定的时期来说,房俊的这份奏折基本没有可行性。 至于房俊在奏折当中提起的“帝国经济体系”,在长孙无忌看来更是天方夜谭。 房玄龄皱起眉毛,淡淡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尽管他也认为自家儿子的奏折有些不靠谱,几乎没有什么可行性,但是长孙无忌如此贬低,依然让他不爽。 说到底,那可是自家儿子…… 自己的儿子自己可以打、可以骂,但是你长孙无忌凭什么如此肆无忌惮的贬低? 房玄龄张口欲言,却被别人抢了先…… 魏徵抬了抬眼皮,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冷哼着说道:“商人下贱?商人唯利是图?商人成为帝国支柱,帝国就得覆亡?赵国公此语,请恕老夫不敢苟同。” 长孙无忌本以为房玄龄为了维护自己的儿子会跳出来,却不想首先指责自己的却是魏徵。 这条老狗发得什么疯,今日不咬陛下了,却来咬我? 长孙无忌冷着脸,盯着魏徵,一字字问道:“侍中大人,此言何意?” 魏徵一张老脸古井不波,语气淡淡的缓缓说道:“若是按照赵国公所言,您现在是大唐的国公,官居太尉,兼着尚书右仆射,当真是帝国之柱石,岂不是帝国覆亡在即?” 第六百六十九章 争执 长孙无忌怒道:“老夫堂堂长孙家家主,岂是下贱之商贾?” 这老狗,简直就是在骂人啊! 魏徵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精神头儿实在不济,耷拉着眼皮,嗤的一笑:“长孙家铁厂垄断了军中用铁十之七八,所获之利,甚于关中商贾之和!你不是商贾,谁是商贾?你赵国公,就是大唐最大的商贾!反过来却口口声声贬低商贾,将自己划入士族阶层……老夫活了这么久,不要脸的人见过太多,但是如此厚颜无耻之辈,实在是生平仅见!” 房玄龄心中那叫一个畅快啊,果然不愧是魏徵,这骂人的能耐天下难及!皇帝陛下尚且对他焦头烂额,往往不得不退避三舍,你长孙无忌算是哪根葱? 马周差点为魏徵的话鼓掌叫好! 他出身寒门,对士族阶层这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无耻最是厌恶!口口声声贬低商贾,可是放眼天下,哪一个士族不是靠着经商积累大量家业,过着钟鸣鼎食的奢靡生活同时,还要用大量金钱去结交同盟、拉拢各方势力? 标榜着纯粹士族血脉并以此为傲的同时,哪里有真正“耕读传家”的士族? 魏徵就是魏徵,这脸打的“啪啪”响!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砰”的一拍桌子,须发冲冠,怒道:“老匹夫,焉敢辱我?” 魏徵面对暴怒的长孙无忌,八风不动,只是冷笑:“赵国公说来听听,老夫是那句话辱了你?说得有理,老夫给你跪地磕头赔罪。” “你……!” 长孙无忌气得血压飙升,满脸赤红,狠狠瞪着魏徵的一张挂满了讥笑的老脸,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这个老不死的! 一向被人恨意满满的嘲讽为“长孙阴人”,素来以城府甚深令满朝文武忌惮的长孙无忌,也顶不住魏徵这番将人扯破脸皮的羞辱! 李二陛下以手抚额,头痛不已。 果然还是那个魏徵啊,亏得自己还以为他是要死了所以才改了随口咬人的性子,却才发现原来这老货今日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长孙无忌…… 偏偏魏徵之言是顺着长孙无忌而说的,并且说的没错。 那个士族不是商人? 不经商,整个家族就当真只靠着几亩地和为官的俸禄生活? 但是这样的人还真有! 魏徵就是…… 不然人家魏徵为什么能这么硬气的嘲讽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为什么气急败坏却不能反驳?因为人家魏徵就是这么一个只依靠几亩田地和俸禄过日子的存在。 所以,长孙无忌家里钟鸣鼎食锦绣绫罗,魏徵则在家里吃糠咽菜…… 商业可以带来巨大利润,也正是房俊这份奏折的核心含义之所在。 所有的士族都在经商,都是商人,却还要为了维护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睁着眼说瞎话,一边垄断了国内的商业,一边还要叫嚣着“商人低贱”,“商人重利”,“士农工商”的社会架构是帝国稳定的基石…… 事实上,商业早就成为不必农业差多少的产业规模,只是这其中的庞大利润,却统统进了士族的库房,跟帝国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 所以,房俊要撬动这份利益,将其从士族的口中虎口夺食,转手放进帝国的府库之中。 在这一刻,李二陛下的利益与代表了士族阶层利益的长孙无忌,天然就是相悖的。跟长孙无忌深厚的友情、亲密的关系,以及长孙无忌昔日为帝国、为他李二陛下做出的功绩,李二陛下几乎可以容忍长孙无忌的一切。 但前提必须是不损害帝国的利益…… 皇帝即帝国,帝国即皇帝。 身为皇帝,自然要维护帝国的利益,这是天然属性。 李二陛下冷眼旁观,并未叱责二人的吵闹,只是缓缓说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否集帝国之力鼓励商贾、扶持商业,这需要一个漫长而严谨的考证过程,是诸位宰相的职责。现在,朕只想问一句,关于房俊在奏折最后提到的谏议,是何看法?” 房玄龄身为首相,又是房俊的老爹,自然要第一个表态。 他点点头,沉声道:“微臣认为,可以施行。” 岑文本沉思半晌,缓缓说道:“可以一试。” 魏徵光顾着“怒怼”长孙无忌了,奏折还没看呢,便对长孙无忌伸手道:“劳烦赵国公,奏折给老夫看看。” 长孙无忌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觉察到房俊的意图所以必须加以制止,奏折还没看完呢…… 就在魏徵愤怒的眼神中,施施然拿起奏折,翻到最后,仔仔细细的观看起来。 等到看完! 长孙无忌一把将奏折摔在案几上,大声道:“微臣反对!” 这一瞬间,长孙无忌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城府、所有的隐忍,全都不翼而飞。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组止! 请立市舶司? 总管天下海贸? 取消关津之税,只收取海关之税? 完善天下各州府县的市卖之税? 你小子都已经总管沧海道事务了,独镇一方堪称封疆大吏,现在还要总管天下海贸?还要总揽关税? 你这是要上天啊! 魏徵不悦道:“赵国公,劳烦!” 老头子这边都伸手半天了,长孙无忌只好拿起奏折,气呼呼递给魏徵。 魏徵翻看奏折观看,长孙无忌以及面对李二陛下躬身道:“陛下,房俊此举,实是动摇国本之举措!天下关津之税由来已久,各地关津收取往来商税,不仅要供奉朝廷,亦有大批税收人员需要豢养。若是贸然裁撤,必然导致各处关津动荡,于国防不利。况且商业乃是自由行为,海商前来大唐贸易,大唐自当给予便给,又怎能画地为牢,规定其必须于某处口岸登陆交易?恐怕此举会使得各国海商群情纷扰,大大降低商业交易,实在胡乱一气、不知所谓,还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看着一脸阴沉的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他看得出,长孙无忌这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长孙家不仅仅只有冠绝大唐的铁厂,亦有相当庞大的船队经营海外贸易,这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可以想见,一旦房俊的这个谏议通过,长孙家必然遭受惨重的损失。 什么关津动荡、国防不稳,什么海商畏惧、交易降低,说到底,都只是为了长孙家的利益而已。 凭借长孙无忌的智慧,会看不出此举将会给国库带来海量的税收么? 当然不可能。 他不是看不出,而是不得不反对。 长孙家的兴盛,凭借的不仅仅是皇帝的宠信,更有无数士族门阀的马首是瞻,甘奉骥尾。正是这些门阀士族,将长孙家太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这些,李二陛下都清楚,却一直不以为意。 没有长孙家,也必然会有独孤家、宇文家,这是士族门阀生存的常态,团结起来,令实力得到成倍的提升,然后占据资源,各自收益。他们会利用联姻、合作等等手段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同气连枝,一荣俱荣。 只要有门阀士族的存在,这种情形就不可消失。 既然必然存在,何不让这些士族门阀团结在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长孙家周围呢?起码这样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长孙无忌面对房俊对世家门阀几乎是釜底抽薪的战略,必然要反对,否则如何领袖那些依附于长孙家的门阀士族呢? 况且从根底上来说,长孙无忌看不起房俊,以及他提出的任何谏议…… 这在李二陛下的预想之中。 但同时,李二陛下也深深失望…… 他此了口气,如刀的目光在主位宰相面上扫过,沉声道:“诸位,表态吧。” 第六百七十章 决议 “诸位,表态吧。” 李二陛下目光如刀,面沉似水,一股森寒的气压瞬间笼罩整个政事堂。 皇帝陛下显然压抑着愤怒,政事堂内个人俱是心中一颤。 刚刚还激烈陈词一副慷慨激昂状的长孙无忌,立即换上一副毫无表情八风不动的面孔,轻抚了一下身上的官袍,施施然跪坐回地席之上。 就仿佛刚刚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长孙无忌,又或者所说的话只是替别人说的,与他自己毫无关联,说完了,那也就没事儿了…… 安静坐在一旁,将一切收归眼底的马周,不由得心中暗叹。 都是老狐狸啊…… 长孙无忌刚刚那般激烈,看起来无非是做个样子,事后传出去给长孙家的那些盟友看——瞧瞧,咱可是在陛下面前为大家伙的利益力争一番,但是没争到,怨不得咱吧? 所以当皇帝发怒,他立即偃旗息鼓,乖乖的坐好,做回自己“忠心不贰”之臣子…… 表态的结果更是令初次近距离接触帝国中枢的马周深感震惊,感叹于自己到底还是欠缺了历炼,容易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 两票赞成,两票弃权,弃权的是长孙无忌和魏徵。 居然无人反对…… 李二陛下显然心中早有计较,这边政事堂的意见刚刚拿出来,他立刻御笔钦准,当堂亲手将奏折转交给中书令岑文本。岑文本当即签字批准,发往门下省审核。 说是发往门下省审核,其实只是在政事堂的案桌上转了一圈儿而已,政事堂就在门下省…… 门下省的大佬、侍中魏徵就坐在这儿呢,拿起毛笔在奏折上批了“核准”二字,命书佐将之送到值房正堂,制定圣旨,并且加盖皇帝玺印。 若是不同意,则在奏折上批示“封驳”二字,而不是“核准”…… 半盏茶时间,整个程序走完。 这就是政事堂的效率和程序,三省之间既有明确分工,又互相制衡。 中书省负责制定诏令诏书,是中枢决策机关;门下省负责审议中书省制订的诏令诏书,是中枢审核机关;尚书省则负责贯彻由门下省审核通过的诏令诏书,是中枢执行机关。 《魏晋政柄·所归条注》记载:“唐初,始合三省,中书主出命,门下主封驳,尚书主奉行。” 《文献通考·卷五十》也记载:“中书取旨,门下覆奏,尚书施行。” 这就是大唐贞观年间最完整的行政结构。 房俊的这份奏折,除去前面惊世骇俗的完全颠倒现有社会架构的“帝国经济体系”被搁置,等待讨论合议之外,关于请立华亭镇市舶司的意向得到落实。 天下海贸,名义上已经尽归房俊总揽…… 皇帝站起身,甩了甩袍袖,一言不发的离去。 随之而去的,便是长孙无忌。 走到房玄龄身前的时候,长孙无忌冷着脸哼了一声,阴沉沉说道:“贵父子当真走得一步好棋,想要总揽天下海贸,凭此为令公子铺出一条锦绣道路,直入中枢么?呵呵,老夫倒是真想见识见识,令公子如何成立这市舶司,如何总揽天下海贸,又如何立足江南!” 房玄龄眼皮微抬,反呛回去:“老夫的儿子,不牢赵国公操心。赵国公若是闲不住,还是回去好生管教自己的儿子吧。” 此言一出,就连一旁不断咳嗽的魏徵都惊异的看了房玄龄一眼。一向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房玄龄,也会说出这般刻薄的话儿? 果不其然,长孙无忌瞬间老脸涨红,两只血红的眼珠子恶狠狠瞪着房玄龄,仿佛等待择人而噬的猛兽! 房玄龄的这句话,如同一把刀子一般将长孙无忌心中最惨痛的伤口血淋淋的挑开,令他怒气勃发的同时,更是痛不欲生! 长孙冲的事情虽然责任并不全在房俊,但长孙无忌一直认为,房俊就是构成长孙冲不得不亡命天涯的罪魁祸首!现在自己的儿子流浪江湖受尽苦难,房俊却平步青云愈发显耀,长孙无忌怎能不嫉恨如狂? 不过他终记得此处乃是政事堂,大唐帝国的中枢所在,倒也不能过分妄为。只是恶狠狠的瞪着房玄龄,然后大踏步离去,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魏徵叹息一声,看着房玄龄说道:“何苦如何刻薄,将人往死里得罪?” 老头坐在那里,身子不住发抖,脸色青灰难看,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往昔咄咄逼人的神态也变成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宛如风中残烛,时日无多…… 房玄龄摊开双手,无奈道:“诸位可曾看见,赵国公口口声声的威胁恐吓?某房玄龄生平甚少与人争执,面红耳赤之时更是从来没有。他长孙无忌的儿子出事,是他自己教子无方,是长孙冲步入歧途,与犬子何干?可赵国公如此过分,若某继续忍耐,必然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事情的经过大家都看在眼里,心中自然都有计较,不过是长孙无忌爱子心切,长孙冲遭遇这等灭顶之灾,心中丧失了准则迁怒于人而已。 岑文本摇头叹息,轻声说道:“此去江南,阻碍重重还是小事,那些江南士族独霸江南已久,行事向来无所顾忌,房相当好生嘱托房驸马,功绩事小,安危事大。” 他一向对房俊观感不错,此时也乐得卖个人情,向房玄龄示好一番。 也确实是对长孙无忌的目中无人有些腻歪…… 政事堂会议告一段落,房俊的请奏得到批准。 但是一场几乎席卷天下的风波,已然在帝国的江南上空酝酿…… ***** 回到府中,房玄龄当即使人将房俊叫来,劈头盖脸的训斥道:“竖子狂妄,那等奏折怎能不跟为父商议,便贸贸然进呈于陛下,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房俊施施然在老爹下首坐了,对老爹的训斥不以为意。 嬉皮笑脸说道:“若是事先跟父亲说了,父亲可否会同意孩儿呈上这份奏折?” 房玄龄面沉似水:“自然不会同意!你可知这份奏折一旦流传开来,咱们父子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 父为子纲,房俊敢呈上这份奏折,若说没有房玄龄的首肯,说出去也没人信。如此深刻涉及到帝国权利架构变化的预谋,若非房玄龄这等帝国宰辅,谁能看得如此透彻? 房俊? 呵呵…… 所以,房玄龄这口黑锅算是替儿子背定了。 房俊反问道:“会有什么后果呢?能要了咱们父子的命?” 房玄龄气得吹胡子瞪眼。 天子未必仁厚,但极有担当,心胸亦是开阔,除非谋逆大罪,等闲怎会将房玄龄这等功臣问斩? 房俊便笑道:“既然不能看了咱们父子的脑袋,又有什么好怕的?最坏处去想,无非是丢官罢爵而已。若当真如此,父亲可以趁机隐居山林,完成著书立说之夙愿,而孩儿亦可怀拥娇妻美妾,学学那陶朱公敛尽天下钱财,然后泛舟五湖,逍遥天下……可父亲难道就没想过,若是陛下当真将这份奏折放在心头,会有什么局面?” 房玄龄愣住。 他怕丢官么? 当然不。 他本就不是利欲熏心之徒,当年投奔李二陛下,不过是想要谋一个职位,在隋末那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干出一番功绩,留下一个名声而已。 现在已经官居极品、宰执天下,便是丢了这官,又能如何? 正如儿子所说,悠游山林、著书立说,岂不美哉? 至于这个儿子,会怕丢官么? 怕不怕的说不好,但是已经丢了不是一回两回。亦如他的话,丢啊丢的,就习惯了…… 那么,这份奏折若是被陛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第六百七十一章 穿越者的金手指 将会开创一个千古未有之新时代! 房玄龄的见识尚未能穿越千古意识到商税的重要性,但是有一点作为宰相是看的很清楚的——一旦商税成为帝国税赋之根本,将大大降低天灾对于帝国经济之影响。 一个庞大的帝国,最大的敌人是谁? 不是四周环伺的豪强邻邦,不是境内纷涌的遍地烽烟,而是天灾! 或涝或旱,对于以农立国的国度来说,既是一场战争…… 多少个强盛一时的帝国没有败给强大的帝国,却在一场不可遏止的天灾面前分崩离析?没有天灾,人人能吃饱肚子,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建立的帝国,便不可战胜! 商税啊…… 房玄龄一时无言,心神震撼。 房俊抬首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轻声说道:“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民被加诸于身的禁锢实在太多,多到不得不辛勤耕作流血流汗,却依旧如同牛马一般被压榨,直至榨干最后一份血肉,全无活路……而那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压榨而来的膏腴血汗,依旧鞭策着勤劳的人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休止……” 说到此处,房俊的声音渐渐高亢,充满了愤懑与抗争:“凭什么?就凭他们生来就是世家豪族的血脉,天然便高人一等?凭他们祖先的奋斗,所以生来就能读书识字?” 见到父亲沉默的面容,房俊激动的心情略微平缓,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土地,是生存的根本,亦是原罪。历史上,历朝历代都是在重复着土地分配、集中、垄断、然后再分配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当中,王朝一个个的兴起,土地分配到人民手里,然后当土地渐渐的集中到一部分人手里,王朝再一个个的崩溃。前一代人所创造的兴盛文明,往往就在王朝的兴起于覆灭之间灰飞烟灭,然后重头再来。” 语句铿锵,字字珠玑! 房玄龄是彻彻底底被自己的儿子给震撼了! 震得他目瞪口呆,神摇目眩! 居然将王朝兴灭的原因,归咎于土地的分散与集中?房玄龄发誓,自认为熟读史书通晓政治的他,居然从未在这个角度去考量一个帝国的发展与前途! 这不是说房玄龄不及房俊,只能说是时代的差距。 就算房玄龄读书破万卷,从中领会的真理又怎记得上房俊在浩瀚如烟的网络上直接攫取无数成功人士所获得的经验?换一句话来说,这个时代世界上所有的书籍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如网络上一个网站…… 这是信息的严重不对称。 往往在房俊看来理所当然的道理,放在这个时代,就是石破天惊震烁一时! 什么火气、玻璃、造船、印刷,统统不值一提。信息攫取量的巨大差距,才是穿越者真正的金手指! 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房玄龄闭上眼睛,胡子微微扇动,心情激荡的沉思儿子的观点。越是思索,越是发现儿子的话语是真的有道理! 老百姓为什么造反? 什么青史留名、什么升官发财、什么金银美女,统统都是扯蛋!能吃饱饭,能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动力!只要有一口饭吃,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没有一个老百姓能被裹挟着干起造反这种杀头的买卖! 说到底,就是为了土地! 能够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自己的辛勤和汗水填饱自己的肚子,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满足了这一点,就是天下升平的繁华盛世,反之,就是天下动荡,王朝覆灭! 房玄龄有一种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的舒畅感! 有一种万千愚昧,吾独自掌握天地真谛的豁然!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啊…… 自己的儿子不仅看到了这个万世混沌、王朝周而复始的原罪,更提出了解决之法! 只有将人民从土地的束缚上解脱出来,让人民即便没有土地,亦能吃饱肚子活下去,谁会造反?相对的,既然土地已经不是唯一的生产资料,那些地主豪强世家门阀们,还会拼了命的一辈又一辈的囤积土地,最终导致土地严重集中,百姓无地可重,不得不造反的恶果么? 商业! 将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自然可以弥补土地之不足带来的社会问题。同样的,商业越来越大的利润,亦能让那些地主豪强们将目光从土地上挪开,投注到商业这个领域中来。 天才一般的洞察力,天才一般的构想! 房玄龄激动得胡子乱颤,狠狠拍了房俊的肩膀一下,赞道:“吾家之麒麟儿啊……” 被老爹如此称赞,房俊一阵恶寒,浑身不得劲儿。 刚想说话,房玄龄已经疑问道:“可是这深一层的见解,为何不在奏折当中说明?反而只是欲说还留、使人不得其中奥妙?” 房俊摇头道:“光是用嘴说说,有什么用?那些所谓的士族阶级,把持着越来越多的土地,怎会轻易相信这样的言论和观点?与其用嘴说,不如做出来给他们看,当他们看到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尚且不如一个作坊创造出的价值,您猜猜他们会怎们样?” 房玄龄喟然叹道:“说是商人逐利,这世间之人,何人不是如此?届时,定然群起而至,犹如牛虻见血。” 这个儿子,实在是个妖孽啊! 不但能看透世事,更熟谙人心……这儿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 长孙府。 春光明媚,柳绿花红。 长孙无忌回到府中,便即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脸色阴沉似水,隐隐有雷霆暴怒孕育其中,心情与外面明媚的光景截然相反。长孙无忌的脾气虽然不算温和,但长孙府下人亦甚少见到家主如此神情,顿时心中忐忑,连走路都踮起脚尖,唯恐惹起家主不快,遭遇不测之祸…… 同时各个心中呐喊,以家主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还有谁能将家主招惹至此? 坐了半晌,长孙无忌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纸笔,奋笔疾书。 稍倾,唤来心腹家仆。 “这几封书信,依次送给江南的陆氏、张氏、谢氏、王氏,务必要亲手交给他们的家主,不得有误。” 家仆躬身领命。 长孙无忌手里捏着最后一封书信,神情纠结良久,才缓缓说道:“这封书信,要亲手送到……少主手中。” 他本不愿让长孙冲浮出水面,但是想到长子如今必然心中愤懑异常,若是能亲手除去房俊,出了这口恶气,虽然不能在局面上有任何益处,但好歹亦能避免抑郁成疾…… 家仆一惊,豁然抬头,正迎上长孙无忌灼灼的目光。 心中凛然,家仆赶紧跪地,低声道:“家主放心,奴婢就算是死,亦要将此书信送到少主手中,且绝不会泄露半分!” 也是,少主畏罪潜逃,可家主又怎么会不知其去向呢?怕是皇帝也明知此事,只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究根问底而已。说到底,皇帝还是念着旧情啊…… 家仆心中了然,却也深知此行的保密最是重要,稍微露出风声,皇帝或许不会深究,可那些对长孙家虎视眈眈的对手,岂能放过这等打击家主的良机? 长孙无忌欣慰道:“不错,此行要千万保密。事成之后,老夫不吝赏赐。” 家仆立即说道:“奴婢乃是长孙家的仆人,这条命就是长孙家给的,奴婢不图赏赐,只愿家主与少主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很好,去吧,选一队护卫跟着,注意安全!” “诺!” 目送家仆走出去,长孙无忌重回榻上安坐,嘴角露出一抹狠厉。 “害得吾儿有家不能归,大好前程毁于一旦,你还想借助这个什么市舶司青云直上,捞取天大的功绩?简直做梦!老夫非但让你一事无成,还要让你将这条命也丢在江南……” 喃喃自语间,恨意滔天! 第六百七十二章 沆瀣一气 你恨或者不恨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据房俊深思,仓央嘉措估计也是个穿越者前辈,早已看淡人世间云起云灭,超脱生死,万物不萦于怀。但房俊是个俗人,远远达不到这种洒脱傲然视苍生如刍狗的地步。 更何况,长孙无忌在李二陛下心中的地位,以及长孙家在大唐的影响力,岂是能等闲视之?被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家族记恨,睡觉的时候都得当心房梁会不会掉下来砸到脑袋…… 在长安城或许长孙无忌还不敢公然对他做出些什么,但是可以预想得到,在江南必然已经有一系列手段等着他。 房俊抬起头,将目光从书案上投注到书房的窗外,细细密密的雨丝将院子里的树木花草洗涤一净,青翠欲滴。 往日里士子云集、喧嚣热闹的长安城,在这场春雨当中趁机安然,所有的士子都在礼部准备的考场内奋笔疾书,用知识来为自己博取一个前程。 科举考试开始了…… 轻轻吐出口气,心思再次回到书案之上,奋笔疾书。 新式水师的组建、市舶司的筹划,这些都涉及到完善的制度、丰富的人才以及海量的资金。这是一个庞大的方案,需要长远的规划、完善的筹备,就必须要有稳妥的计划书。 记忆中关于市舶司的资料,以及后世海关的一些制度,在房俊笔下一一写出,然后归纳总结,分清主次先后,渐渐形成完备的方案。 若是让这个年代的任何一个人凭空去筹建出一个总揽海贸的市舶司,再出色的智商亦不可能一步到位,总要在漫长的管理过程中不断发现问题、改正问题…… 但房俊可以最大程度的做到制度的完善,他知道什么样的制度有什么样的优势,同时又有什么样的弊端,如何扬长避短,如何资源优化。 这是穿越者的福利。 ***** 细雨绵绵,长街上淅淅沥沥的集成水洼,马蹄踏过,溅起一蓬水珠。沿街的房屋笼罩在细密的雨丝里,如烟似雾,连墙头上黛色瓦片都被冲洗得发亮,远处的青山更是烟雨朦胧,如青似黛。 长街如洗,烟雨缥缈,浩荡长江在城外缓缓流过,仿佛一幅水墨画卷,充满着静谧的空灵,以及江南的婉约…… 海虞城延绵着千百年来的精致秀美,在一场细雨中安静如闺阁的少女。 县城的东北角,一条酒幡林立的街巷里,青石铺地,有一幢两层的木楼。窗户门框上的红漆显然是刚刚粉刷不久,被雨水淋湿,愈发显得鲜艳灵秀。 二楼的房间内,地板光滑如镜,小巧精致的雕漆茶几上放着清洗过的时鲜瓜果,以及散发着清幽茶香的白瓷茶壶。 四个人围着茶几而坐,轻声说话,时而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咀嚼,时而抿一口温热的茶水,回味着幽远的馨香。 看上去轻松写意,气氛愉快…… 只是左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拈起秀气晶莹的茶杯时,那微微颤抖的手却显露出内心的紧张。他抿了一口茶水,保养得红光满面的脸上故作镇定,眼神却时不时的透过支起的窗子,眺望着雨丝淅沥鲜有人迹的巷子。 在他对面的一个方脸中年人“呵呵”一笑,眼神有些不屑,看着老者揶揄道:“王老兄稍安勿躁,有萧县令在此,整个海虞城尽在执掌,有如掌上观纹,何足惊惧?” 王老兄看向一侧那个面带微笑、白面无须,此时正襟危坐的中年官员,露出一个苦笑:“说是惊惧,有些过了。可是这心里焦躁,却是必然。诸位,那些东西可是朝廷新建水师的,这万一要是事发,还不得被皇帝砍了脑袋?” 房间里气氛微微一凝。 方脸中年人嘴角撇了撇,甚是不屑的轻哼道:“愚昧!陛下染指江南,其用心昭然若揭,你以为缩起脑袋当一回乌龟,陛下就能饶得了你?别人或许尚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可是你王家……莫非王老兄如此健忘,几天的时间,便不记得令弟在长安城如何污蔑房俊,如何丢尽颜面,如何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了?” 王老兄瘦削的身子不可抑止的微微一颤,脸色煞白。 另有一位圆脸似弥勒佛一般的老者未语先笑,安抚道:“长孙老弟何必吓唬雨庵兄?若是再长安,吾等身居陛下龙威之下,雷霆雨露,等闲受之。可这是江南,是海虞城,便是对陛下稍有不敬,亦不过是闲谈口误,陛下心胸广阔,还能追到江南来降罪于吾等不成?” 房间里再次安静。 这话……隐隐间,可是大不敬啊! 在长安你就怕皇帝,到了江南,皇帝就管不着你了? 语气之中,更隐含对王老兄的鄙视。 方脸的长孙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呵呵笑道:“江南八姓,繁衍几百年,早已不逊于山东郡姓和关中门阀。陛下仁心厚德,若非今次事关东征大业,定然愿意由江南士族治理江南。” 他是不得不对这些心高气傲的江南士族奉承几句,心里却早就大骂一通——偏居一隅,鼠目寸光,那位皇帝岂是善男信女?若是江南士族继续这般骄狂,保不准哪天就被李二陛下给灭了! 说起来,合作归合作,合作之外,还是要保持距离好一点,以免被这帮蠢货给拖累了…… 王老兄被圆脸胖子言语刺了几句,心头冒火,瞪着他大声说道:“朱渠,休要跟某阴阳怪气!舍弟此次虽然折戟长安,可亦是替所有的江南士族出头!当初舍弟启程前往江南之前,你可是还口口声声不忘舍弟恩义,怎地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 叫朱渠的胖子冷笑:“本以为令弟享誉江南,乃是响当当一号人物,怎地亦有几分才学。谁知却只是被大伙捧起来的名声,棒子敲竹筒,全无半点本事!被那个黄口孺子折辱得无颜见人,你还有脸在某面前叫嚣?” 王老兄差点气炸了肺,“腾”地站起,怒指朱渠,大声骂道:“放屁!尔背信弃义、心性凉薄,吾耻于你为伍!” 朱渠也来了脾气,毫不相让的起身对峙,瞪圆了眼睛反唇相讥道:“自以中外人物为海内冠,虽王氏踵为公卿,特以累朝佐命有功,鄙不为伍!” 王氏自以为在中外人物当中海内称冠,虽然族内公卿不绝,但吾鄙视之,不与为伍! 王雨庵气得脸如充血,浑身颤抖,胡子都翘起来! 这话出自朱渠之口,却并不是他首先说的。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叫做袁朗。此人历经陈、隋、唐三朝,正直公义,为人谨厚,受世人之敬仰。 盖因王氏门第虽高,先有王敦作乱、后有王猛降隋,受到袁朗的鄙夷讽刺。 这句话在江南流传甚广,对王氏名望的打击近乎于毁灭性。或许也有名声太臭的原因,王雪庵当时才会自愿为江南士族出头,北上长安。 谁知却落得个折戟沉沙之下场,目的非但未达成,反而丢了一生英名…… 吴郡朱氏,原本在侯景之乱后家族便损失惨重,多年亦未恢复元气,结果王猛降隋反戈一击,吴郡朱氏几乎遭受灭族之灾,致使吴郡四姓之中,朱氏最弱,岂能不对王氏恨意满满、如鲠在喉? 眼见两人斗鸡眼互瞪,方脸的长孙满苦劝不听,那边一直安然稳坐的萧县令敲了敲面前的茶几,冷声说道:“你二人是想要全天下都知道咱们做了什么事,然后让那房二来到苏州之后,直接杀上门来算账?” 二人这才气咻咻的瞪视几眼,分别坐下。 楼梯“噔噔”作响,有人快步上楼。 第六百七十三章 东宫酒宴 几人望向楼梯口处。 一个一身皂衣的随扈上得楼来,快步走到萧县令面前,压低声音道:“回禀县尊,得手了!” 长孙满一拍巴掌,兴奋道:“做得好!” 王雨庵和朱渠亦面露喜色。 萧县令显然城府更深,只是微微点头,叮嘱道:“迅速转移,手尾收拾利索,决不可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属下明白!” “去吧!” “诺!” 他随扈转身下楼,长孙满大笑道:“果然是地头蛇,萧兄运筹帷幄之中,吾等便有一笔大财从天而降,来来来,某以茶代酒,敬萧兄一杯!” 王雨庵与朱渠亦不斗嘴了,一起举起茶杯:“饮圣!” “饮圣!” 萧县令矜持的喝了一口茶水,目光幽幽的看着三人,语气平静道:“一笔近乎十万贯的钱财,想来诸位应当满意。此次虽然顺利,但万事皆有意外,谁也说不好好不好留下马脚,被人按图索骥找到我们身上。素闻那房二郎不是善茬,大抵就在近日将要来到苏州,大家都低调一些才好。” 朱渠不以为然:“那房二郎在长安仗着其父权势,陛下袒护,自然无法无天横行无忌。但苏州可不是长安,没人惯着他那些毛病!到了苏州,就算他是只老虎,也得给咱江南士族老老实实的趴着!” 江南士族经营几百年,自然有其傲气。 房俊的名声,还镇不住这些地头蛇。非但镇不住,房俊人尚未到,这班人就已经在长孙满的撺掇之下打起了他的主意…… 萧县令冷眼看着几个有些忘乎所以的同伙,不置可否,只是浅浅的呷着茶水。 心头却以及打定主意,此次得手,必然要跟这几个蠢货划清界限,否则搞不好就得被拖下水…… 想起族兄宋国公萧瑀的来信,萧县令淡淡瞅了长孙满一眼,唇角挑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你要闹,就自己闹吧…… ***** 任何制度都是逐渐完善并发展起来的,这不仅取决于制度本身的优劣,更取决于制度与社会环境的契合度。 总体来说,房俊并未对贞观十四年的这场科举有什么太大的奢望。前隋科举的根基以及影响仍在,人们受其影响巨大,对于经由房俊改革的科举制度并一定能够吸收接受。 最主要的一点,这是个世家门阀的时代…… 千百年来教育的垄断,不是印几本便宜的的书籍,著几本《三字经》那样通俗的启蒙读物,甚至是一场科举便能彻底改变的。平民百姓的识字率实在太低,几乎每一个识字的人拽出来都是世家门阀的子弟亦或其至近的亲戚,真正的寒门士子,凤毛麟角。 只有当世家门阀垄断教育的情形被打破,唯才是举的科举才能真正的发展起来。 历史上教育的垄断实在唐末五代之时,天下混乱民不聊生,五代十国纷至沓来,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些屹立千年的世家在一场接着一场的洗牌中纷纷轰然倒塌。 连世家都烟消云散了,更何谈垄断教育。 是以,到了宋朝之时,教育的成本愈加低廉,平民识字读书的机会大大增加,科举方才真正兴起。 好的制度,依然需要合适的社会环境来运转,否则不过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而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扶持寒门崛起抵制世家门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叫上家仆套上马车,淋着蒙蒙细雨出了房府。 街上行人稀少,但是酒肆客栈之中,却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来自关中各地的士子虽然都在礼部考场之内参加考试,但同行的家仆佣人却比士子的数量还多,此刻都围聚在酒肆客栈之内,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略显焦急的等待着考试的结束。 房俊坐着马车在街上缓缓行过,心情尚算不错。 虽然科举考试想要真正达到“唯才是举”的目的任重而道远,但是只要引起天下士子的重视,这起步阶段就算是成功了。 虽然世家门阀对于国家的同意稳定是一个不利因素,更无法将朝廷的有利政策彻底落实到天下各州府县,但是对于目前的大唐来说,帝国崛起的人才,还得依靠世家门阀。 寒门的识字率实在是太低了…… 马车穿街过巷,啼声嘚嘚,来到东宫门外。 下了车,家将卫鹰已经撑起油纸伞,为房俊遮住细密的雨丝。早有东宫的内侍侯在宫门处,见到房俊从马车上下来,立即颠儿颠儿的跑来,浑然不顾雨丝淋湿了帽子衣衫,至房俊面前半跪于地,恭声道:“奴婢恭迎房驸马,殿下有旨意,房驸马一到,立即请去丽正殿。” 房俊嗯了一声,从卫鹰手里接过油纸伞,信步向宫内走去。 雨幕之中的东宫显得静谧精致,缺了太极宫的肃穆厚重,却别有一番秀丽精美的气韵,可谓各有千秋。 内侍宫女穿花蝴蝶一般在丽正殿进进出出,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一坛坛香醇的美酒送进殿内。房俊来到殿前雨廊之下,自有宫女上前躬身接过手里的油纸伞,然后有人将房俊引入殿内。 殿外细雨濛濛,殿内热切融洽。 围着当中团龙纹络的波斯地毯,一溜儿案几摆了一圈儿,七八人坐在案几之后,觥筹交错谈笑甚欢。 见到房俊进来,坐在主位的太子李承乾笑吟吟的摆手,随意道:“二郎怎地才来?快快快,到孤身边来坐。” 这番亲密的言谈举措,显示出在太子殿下心目中房俊的地位比之其他臣子大有不同。在座诸人有老有少,无一不是身份显赫之辈,却也暗暗羡慕嫉妒。 即受到当今陛下的宠信重用,又与未来的皇帝这般亲密,这小子当真是是远道逆天啊…… 不管心里如何泛酸,现如今的房二是长安最红的红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况且在座诸人今日能聚在这里,亦是对房俊有事相求,面上自然不显半分不虞之色,各个笑逐颜开。 “呵呵,二郎新婚燕尔,正是与高阳公主殿下甜蜜之时,恨不得朝朝相对,暮暮相拥,怎肯轻易踏出卧房一步呢?”说话之人圆脸白胖,笑起来一对三角眼都快看不见,正是驸马温挺。 温挺出身太原温氏,亦是一方豪族,其父乃是唐朝宰相、虞国公温彦博。其兄温振在温彦博丧服期间悲伤过度去世,世人皆赞其纯孝。温挺尚高祖皇帝之女千金公主为妻。本身既是皇亲国戚,开房俊几句不伤大雅的玩笑,亦不算失礼。 房俊笑道:“知我者温驸马也!当年温驸马尚千金公主,成亲三年形影不离,出则同车,入则同榻,羡煞世人也!某不才,虽欲效仿先辈之伟绩,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惭愧,惭愧!” “哇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响起,驸马温挺面红耳赤,讷讷不言。 千金公主剽悍泼辣,名扬关中。据说与温挺成亲之时并不满意,曾与闺中密友抱怨温挺“身短力弱萎靡不振”,却又怕她红杏出墙招蜂引蝶,故而整日里如影随形,片刻不离左右,传为一时笑谈。 温挺打趣房俊不成,反而被揭露短处,怎能不羞愤不已? 太子李承乾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虽然不待见那位千金公主姑姑,但到底是一家人,便拍了拍房俊的肩膀,笑道:“所谓骂人不揭短,二郎此举有失风度,罚酒三杯,可曾服气?” 房俊嘿嘿一笑:“殿下有令,自然舍命相陪!” 温挺这家伙不识好歹,却也不伤大雅,既然反击回去,房俊也就不为己甚,给太子一个面子,放他一马。 连干三杯,面不改色。 众人便轰然赞道:“好酒量!” 房俊笑眯眯的看着诸人言不由衷,心中暗道全特么是演技派啊,看着架势,今日难道是这帮人有求于他? 当下便笑呵呵的抿着小酒,再不插言。 第六百七十四章 挖个坑(上) 酒席气氛热烈,但是长时间绕弯子打哈哈不触及正题,众人脸上挂着笑却都有些焦急…… 房俊就有些腻歪。 中华民族的酒桌文化一脉相承,千年之后亦是这般含蓄虚伪,东拉西扯旁敲侧击,谁也不先开口就为了占据那一份先机,一个个七窍玲珑老谋深算,果然应了那句话…… 最聪明的那帮人都在混官场,古今皆然! 不过房俊不急。 虽然不知道李承乾突然搞出这个酒席请他来赴宴所图为何,但总归不是他有求于人,而是这帮人有求于他,况且依着他目前和李承乾的关系,这位不怎么聪明但还算有担当的太子殿下也不会把他给卖了,所以他沉得住气。 拈着酒杯笑语盈盈,酒到杯干,态度很好,反正就是不提出心中疑惑,好似迟钝到完全看不出这帮人宴请他是另有目的。 李承乾有点坐不住了,趁着房俊低头斟酒的功夫,给斜对面一个长身玉立英俊潇洒的青年使了个眼色。 房俊始终留意着李承乾呢,见状暗笑。 李承乾不是笨蛋,反而还很聪明,否则亦不能在太子生涯的前期得到李二陛下那般宠信和扶持。但总归欠缺了一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行事难免浮躁缺少耐性。也这是因为这个缺点,历史在不久之后就将被酒席上这帮东宫近臣裹挟,打起了谋反干掉李二陛下的主意。 房俊斜着眼看着李承乾使眼色的那个青年。 这人叫贺兰楚石,与武媚娘的姐姐武顺娘那个短命鬼丈夫贺兰越石是同宗堂兄弟。此人还有一个身份,是侯君集的女婿…… 没错,历史上正是这个家伙在纥干承基向李二陛下密告太子李承乾谋反之后,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岳丈泰山侯君集给卖了,并且将密谋的前后细节一丝不落的告知李二陛下。 虽然现在因为房俊的出现,长孙冲连续失势的情况下昏了头,暗中撺掇使得侯君集谋反提前发作,李承乾只是虚惊一场,非但未曾受到太多牵连,反而促使李二陛下下定决心稳固李承乾的储君之位,杜绝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但这帮人皆是太子心腹,且各个胆大包天又利欲熏心,谁知道还会不会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蠢事,将李承乾拖进沟里? 房俊婆娑着下巴,寻思这是不是要事先挖个坑,将这帮鼠目寸光愚蠢至极的混蛋都给埋了…… 那边贺兰楚石收到李承乾眼色,举起酒杯笑着对房俊说道:“虽然跟二郎是旧识,却一直未曾得到机会亲近,实在遗憾。说起来,你我二人还是亲戚呢。” 房俊眨眨眼,故作讶然道:“此话怎讲?” 一旁五大三粗的左屯卫中郎将,东宫千牛李安俨操着破锣一般的嗓子笑道:“二郎居然不知?你府上的小妾武氏,有个姐姐嫁给了楚石老弟的堂兄贺兰越石,只可惜贺兰越石早逝,徒留家人独守空闺,日复一日品尝孤独寂寞滋味,实在是暴殄天物啊!楚石老弟的原配千年病故,这不正同族中长辈商议,想要将那武顺娘娶回来做个侧室。若是当真心想事成,你二人可就是连襟了,那可真真正正是一家人,哇哈哈!” 房俊眼见眯了起来,心中不爽。 虽然阴差阳错的跟武顺娘有了一席之欢,自己也甚是贪恋武顺娘丰腴柔软的身体,更留恋于那种打破世俗的禁忌……但房俊却当真没有想过要霸占武顺娘。 作为一个现代人,露水夫妻***爱都不算个事儿,不至于因此就将对方视为自己的禁脔。 如若有人想要娶武顺娘做个续弦,房俊会觉得很高兴。毕竟一个年青的女人独守空闺实在太过难熬,没有男人的日子连个依靠都没有。 但是娶回去做个侧室,房俊觉得不妥。 这个年代的侧室没比小妾强多少,男尊女卑的社会形态之下,完全等用于家主的一件货物,那是可以随便送人的,可见有多么轻贱! 最最关键的是,想要娶武顺娘的这个男人叫做贺兰楚石…… 尽管侯君集的谋反案提前爆发,贺兰楚石并未参与其中,但是这种为了利益可以鼓动太子谋反、然后就毫无节操的出卖自己岳父的家伙,会是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么? 没有侯君集的谋反案,必然还有别的什么事。这种人目无远见偏偏还刚愎自用欲壑难填,作死的道路绝对不会只有一条。 心中念头转动,房俊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惭愧惭愧,某居然不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那以后当真要亲近亲近!” 见他如此说,贺兰楚石大喜,试探着说道:“那可是某高攀了!放眼大唐,谁人不知房二郎有‘财神’之名,聚财之术天下无双,说是点石成金亦不为过!这往后有何生财之道,还请二郎多多提携,让兄弟也跟着沾沾光!” 大抵这就是今日的主题了吧? 房俊嘴里打着哈哈:“既然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带着大伙一起发财自然没问题,但各位都是明白人,这世上哪里有稳赚不赔的生意?赚了钱自然大家你好我好,但若是不小心赔了,楚石大哥可不能怨我!” 话说得漂亮,心里却是有些意外。 都是家资不菲、官高爵显之辈,就为了一点黄白之物,这么多人还要搬动太子这尊大神来宴请自己? 众人就等着房俊这句话呢,闻言自然大喜。 李安俨举起酒杯,大笑道:“二郎可不能厚此薄彼,楚石老弟与你是亲戚,咱们可也都是好兄弟,有什么好事,可得带上大家伙!” 房俊自然满脸笑容:“一定,一定!” 心里暗自留意,深知这只是个试探的开头,戏肉还没上场呢…… 果不其然,推杯换盏几轮过后,安静了好一会儿的温挺叹息道:“吾等是当真羡慕二郎啊!玻璃作坊咱就不说了,现如今那是陛下的产业,可房家湾那一处码头,哪一日不是樯橹遮天舟楫如云?二郎反手之间便可日进斗金,过得有滋有味。吾等看似身份显赫,可哪一个不是终日被家中的开销用度愁的直揪头发?” 房俊一愣,心中大骂! 娘咧,居然把注意打到老子的码头上去了? 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特么你以为你是谁? 见到房俊一张黑脸瞬间转冷,贺兰楚石差点破口大骂温挺没脑子!话是你那么说的么?谁不知道房家湾码头那是房俊的根基,甭说是你温挺,就算当初长孙无忌看着眼热想要横插一脚,不可被房俊一脚踹开? 这简直就是要抢人家碗里的饭,人家是要掀桌子的! 贺兰楚石赶紧说道:“温驸马是不是喝醉了,胡言乱语起来?” 温挺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惹起房俊误会,赶紧陪着笑脸说道:“怪我,怪我!一喝酒这张嘴就发飘,说话不过脑子,二郎仁厚,万勿见怪,咱就只是说说,可啥意思都没有!” 房俊看他不似作伪,也有点懵。 哥几个,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承乾低头喝酒,众人的目光便看向一直未曾说话的杜荷。 虽然因为侯君集谋反之事受了牵连,不过陛下并未过多怪责杜荷,毕竟是杜如晦的情分尚有一份存在,李二陛下亦不想自己当年的肱骨之臣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论起来,在座之人除了太子李承乾,就要数杜荷同房俊的关系亲近。 贺兰楚石这个“连襟”纯属扯蛋,就算他当真娶了武顺娘,依靠侧室和房俊的小妾联系起来的关系,怎比得上杜荷这种正儿八经的“连襟”? 第六百七十五章 挖个坑(中) 杜荷一直自斟自饮,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一直以来,他是很不起房俊的…… 这夯货没他长得俊,没他聪明,没他处事圆滑,可为啥自己招招错,这家伙却坐了他房家作坊生产的“窜天猴儿”一样,蹭蹭蹭一个劲儿的往上窜? 自己现如今只剩下一个驸马都尉的名头,而房家呢? 华亭侯、右武卫将军、沧海道行军大总管…… 这特么已经是封疆大吏了啊! 这小子才多大? 假以时日,必然是帝国之栋梁! 同样都是驸马,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杜荷心里有根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是以今日情绪甚是低落,也不会凑趣奉承房家,只是自顾自的喝闷酒。不过事先已有商议,太子不能开口,这件事必须得他这个名义上跟房家最“亲厚”的人来说。 心里虽然腻歪,可也不得不开口…… 杜荷放下酒杯,振奋了一下精神,看着房俊说道:“诸位皆在殿下麾下效力,日后必然愈加亲近,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二郎通融。” 房俊呵呵一笑,看着杜荷,等着他的下文。 谁跟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帮没脑子的傻缺,居然还抬出太子来压我? 他眼尾留意着李承乾,杜荷说出这番话语之后,李承乾脸色明显有些僵硬,显然有些纠结。房俊暗叹,怪不得历史上的李承乾会被自己身边的这帮不着调儿的家伙裹挟,赶出了愚蠢至极点的谋反之事,性格太软了啊…… 很明显,今日之事定然是这帮家伙商议好了之后,请太子出面将他叫来。太子李承乾相比心中并不是十分同意,只不过一个不太懂的拒绝的人,自然不忍打消属下的积极性。 被裹挟了……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李承乾虽然稳定了储君之位,但是在朝中势力全无,也只能依靠这帮汇聚在他身边的蠢货,否则就当真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这太子当得,真是憋屈啊! 房俊心里对李承乾有些同情。 又或者,李承乾明知这帮家伙不着调儿,但是为了笼络几个肯在他身边听令的属下,亦不得不违心为之? 杜荷说完这一番话,按照套路房俊怎么也要客气几句,然后他再将今日的意图和盘托出。谁知道房俊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他……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令杜荷一时不知自己是不是要继续说下去。 这就尴尬了…… 李承乾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百味杂陈。 就你们这一帮夯货,还要跟房俊玩心眼儿?简直不知所谓!难道看房俊一张黑脸就是个直肠子的傻子? 呵呵…… 同时心中也有些悲凉。 正如房俊所想,他身为太子,但是身边没人可用啊!既然是东宫太子,那是要自有一套体系的,羽翼之下总要有几个人才来完成皇帝交代下来的任务,总不能去跟陛下讨人吧? 这亦是身为太子的纠结之处。 身边的人太多了,会让皇帝忌惮,你想造反还是咋滴? 可身边无人,同时又会让皇帝失望,当了太子连几个可用之才都没有,统率力太低,不能团结属下,江山交给你怎能放心呢? 宴席之上一时陷入一种出人预料的沉默…… 终究还是杜荷舍出去面皮,涨红着脸说道:“素闻二郎名下的‘东大唐商号’筹备已久,眼下二郎即将前往江南,主持海贸事宜,想必商号将要迎来一番几句扩张。不知可否让吾等加入其中?多少份子,多少银钱,只需二郎说个数目,吾等绝无二话!” 温挺在一边帮腔道:“是啊是啊,二郎你一句话,吾等以你马首是瞻!大家只是想跟着你赚些银钱,呵呵……” 房俊简直啼笑皆非! 加入“东大唐商号”?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问题是你们凭什么?! 现如今“东大唐商号”的股东,除了李二陛下之外,尚有赵国公府、英国公府、卫国公府、卢国公府、蒋国公府……哪一个不是树大根深的当朝显贵,你们有啥? 不过断然拒绝的话……也无必要。 房俊想了想,为难道:“诸位应当知道,这‘东大唐商号’虽然名义上由某来执掌,实际上是陛下的买卖,谁入股谁退出,那是陛下才能说的算。这件事上,某爱莫能助啊……” 众人愣了愣,尽皆失望。 随着房俊请建市舶司的奏折通过,从今以后总揽海贸,现在整个大唐谁不知道“东大唐商号”的“钱途远大”?只要能跟得上脚步,不仅钱财之上收获无数,更能跟诸多朝中大佬加深往来,好处实在太多了! 记得当初房俊搞出这么一个商号,朝中几大家族缴纳了巨额银钱入股之时,天下嘲笑者不知凡几。 可是现在…… 就算你愿意付出当初十倍的代价,这条船你也上不去! 虽然失望,诸人却也知道房俊说的乃是实情。如此庞大的一个商号,网络了当今朝中最有势力的重臣,凭借房俊是玩不转的。只有陛下能执掌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 不甘心啊…… 房俊眼珠子转转,看着一脸失望之色的主人,咳了一声,说道:“不过……” 诸人一愣,不过什么? 但是随即反应过来,就是喜欢你的“不过”啊!既然是“不过”,那就是有转折,就是有希望! 几双眼睛齐刷刷的往房俊看来,目光充满希冀。 房俊咳了一声,为难一般的叹口气,说道:“说实话,商号的份子,诸位想都别想了,陛下其会将到手的利益让出来?不过既然大家如此看重小弟,小弟也不忍令大家失望。这样,小弟不是将要重建一支水师么?便在水师当中组建一个冲锋队,由几位哥哥派遣家将部曲加入其中,且还要一部分承担军械物资的供应,然后按照各家出人出力的多少,公平分配份额,大家意下如何?” 几个人你眼看我眼,都有些懵。 兄弟,咱是要跟你做生意啊,可不是想跟你行军打仗!想要捞功勋的话,咱不会通过家族的力量在将来的东征大军里头谋一个职位? 跟着你这押运粮草的水师混个什么劲儿! 李承乾不解问道道:“这个……那啥,请恕孤不解,这个冲锋队……为何还要有份额?” 太子殿下本来不愿意插言的,他能将房俊叫来,已经算是给这帮手下面子了。他可不想让房俊误会他是以太子之威势强迫房俊答应什么条件。 但是房俊的建议,他又实在不懂,忍不住便问出口。 他这么一问,贺兰楚石、杜荷等人也反应过来,谁家的军队还要有份额? 房俊呵呵一笑:“回殿下的话,各位若是能派遣家将部曲加入这支冲锋队,便是对帝国的强大出人出力,便是对未来的东征无限支持,便是对陛下毫无保留的忠诚……” 娘咧! 向皇帝示好?这可是天大的功绩啊! 诸人顿时热血沸腾!都不是傻子,与其等到陛下誓师东征之时才加入军中,让人不屑的看出是混一把捞功勋,何不事先投资在水师这边? 谁都知道陛下对水师报以重望,将来东征,水师就是大军的先锋! 怪不得房俊这小子能平步青云,升官升的连一干当年跟陛下出生入死的老家伙都羡慕嫉妒恨,人家是真有料啊!只是派遣一些家将部曲,就能得到陛下的龙颜大悦,何乐而不为? 就算这些家将部曲都死光了,那也是超值啊! 谁知没等诸人表态,房俊又放出一个大卫星! 黑脸笑呵呵的像是一朵花,房俊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说道:“诸位应当知道,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是要在战场之上形成的,没打过仗的军队,万一将来拉到高句丽在战场上拉稀了,小弟的小命都难保!所以,水师成军之后,小弟会将其拉出去,以战代练!而敌人呢,就是沿海的各路海盗!大唐商业繁盛,尤其是江南一代,海贸更是兴旺!周边各国甚至是遥远的大食都有商船往来交易,沿海的海盗自然猖獗,最重要的是,这些海盗可是各个都肥得流油……呵呵,大家懂的啦……” 第六百七十六章 挖个坑(下) 肥得流油的海盗…… “砰!” 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一拍面前的案几,涨红着脸,大声道:“房二郎果然够意思!自今以后,你房二郎就是某的亲兄弟,无论何时何是,一句话,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特娘的!这个房二郎果然一肚子鬼主意啊! 水师打海盗……那还不是跟大刀砍鸡崽儿一样? 想想各家部曲组成的先锋队将乌合之众的海盗杀一个破滚尿流,然后直捣贼巢,将海盗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一船一船的往回搬…… 天才的主意啊! 全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意么? 几人望着房俊,就好比看着一座人型行走的金矿,双眼放光! “这事儿干了!”温挺咬牙切齿,仿佛眼前已经有无数金银财宝在跟他打招呼,眼睛都绿了! 这可比什么商号的生意好太多了! 什么生意能比烧杀抢掠来得快?何况这还是光明正大的去抢,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拿着横刀,理直气壮的去抢! 这种主意都能想出来,房二简直神了! 诸人对房俊简直敬若天人,一时之间马屁山响、谀词如潮…… 唯有李承乾一脸古怪。 这是当着孤这位太子殿下的面前,商量着如何钻大唐律法的漏洞去合理合法的烧杀抢掠么? 李承乾神色有些不虞,说到底,他可是太子啊!这天下将来全都是他的,房俊领着这帮人这么干,岂不是视律法军纪如无物,视他这个太子殿下如无物? 李承乾再是优柔寡断,此刻也忍不住了,这已经触及到他的底线! 谁知他刚刚张嘴想要叱责这帮无法无天的混蛋,就见到房俊一脸笑容的隐晦的对他摇摇头。 李承乾便又把嘴闭上了…… 这次不是他性格优柔的原因,而是心底对于房俊的信任和佩服。转念一想,房俊没理由要冒着破坏军纪的危险带着这几个蠢货玩儿啊…… 一定有玄机! 尽管想不通房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以李承乾对于房俊的了解,确信一定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神药仙丹,就算吃不死人,也绝对好受不了! 房俊在一片奉承的谀词当中神情得意,等到诸人恭维一番,房俊才说道:“但是,诸位得答应小弟一个条件。” 杜荷大声道:“但说无妨,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吾等也决无异议!” 贺兰楚石却藏了个心眼儿,小心翼翼问道:“二郎何不先说说看?只要在能力之内,吾等定然以二郎马首是瞻!” 这小子挺鬼啊…… 房俊似笑非笑的看了贺兰楚石一眼,随意道:“小弟怎会让诸位哥哥为难呢?只是水师乃是小弟奉陛下之命组建,那可是小弟的命根子!诸位哥哥的家将部曲加入进来成为冲锋队可以,但是有一点,必须依照水师的规矩来,谁有异议,可立刻退出,但只要加入,必须完全服从!” 这番话说得有些重,但是诸人可以理解。 身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水师就是房俊的家底,是随着东征的大胜水涨船高更进一步,亦或不堪一击拖了东征的后腿被李二陛下一撸到底甚至砍了脑袋,关系实在太过重大! 相比于一生的前途,再多的钱财又算个甚? 此乃正途,相比起来,发财只是捎带而已…… 温挺问道:“不知这水师有什么规矩?” 房俊说道:“这支水师乃是小弟的心血,所以务必做到如臂使指,号令统一!是以,小弟决定所有的水师官兵,必须是身家清白的平民,奴籍者,一个都不要!” 这点倒是可以理解。 一入奴籍,终身奴籍。就算在军中立下天大的功劳,也只是主家的奴仆!如此一来,士兵征战必然不肯全力以赴,更遑论舍生死于度外去拼一个前程? 诸人你眼望我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房俊给大伙儿出了一道难题…… 想要保证冲锋队的战斗力,在剿灭海盗的过程中获取更大的利益,就必须将家中最有能力的家将部曲派去。但是如此一来,就要给这些家将部曲脱去奴籍。 脱去奴籍了……那还是他们的家将部曲么? 奴籍是一道制约,只要奴籍在身,走遍天下你也是我家的奴仆。但是奴籍不再了,难道还能指望这些家将部曲感念着主家的恩义,义无反顾的再回来继续当一个奴仆? 这种家将部曲不是没有,但是那只能出现在李绩、程咬金、李靖等等这样名震天下的武将身上,他们与麾下袍泽出生入死,虽然签了奴籍,但是彼此之间是以生死恩义来维系,绝对的忠诚! 至于他们这几家…… 也就是李安俨带过兵,却也只是宫中的宿卫,真正生死惨烈的战场那是没去过的。家中的家将部曲大多都是看中了俸禄这才投靠过来。 这一放出去,大抵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倒是小事,再招一批便是。但没有忠心的家将部曲在冲锋队中看顾收益,抢掠来的钱财都被房俊黑了怎么办?那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还要蚀把米…… 房俊能提出这样的主意,岂会不考虑这帮家伙会有什么样的顾忌?便说道:“至于收益的问题,诸位不必为难。某想请殿下派遣以为书记官,主持冲锋队的钱粮开销,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请太子殿下派人监督?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就算殿下会偏心房俊一些,毕竟房俊现在红得发紫,对殿下的用处更大,但是大家加起来不会不如一个房俊吧?想来就算为了平衡考量,殿下也必然做到公平公正。 最大的担忧没了,就算到时候那些家将部曲一去不回头,想必收益也远远超过这些奴仆的价值! 仔细商议一番,诸人纷纷告退,回家去同家族探讨要在这个冲锋队里出多大的力。因为出多大的力,就意味着将来获得多少利润,这可马虎不得。 等到诸人脱去,李承乾神色不善的瞪着房俊,语气严厉道:“简直胡闹!此举将国法军纪置于何地?” 房俊笑嘻嘻的起身来到李承乾身边,附耳窃窃低语。 好半晌,李承乾才从一副震惊的神色中清醒过来,手指点着房俊,不知说什么好:“你这家伙……太坏了!” 房俊耸耸肩,故作委屈的说道:“微臣这可都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您不能不识好人心。若是朝中有人因此而发起弹劾,您可得给微臣撑腰!” 李承乾扶额无奈道:“行吧,谁叫你这鬼主意孤也心动了呢……” 见到李承乾少见的表达出如此坚定的态度,房俊颇有些欣慰。这位太子殿下优点不少,缺点也多,最要命的就是优柔寡断意志不坚定,总是无法坚持自己的立场! 拍了拍手,房俊坐回自己的席位,嫌弃的用筷子翻了翻面前的菜肴,抬头对李承乾抱怨道:“东宫厨子的水平越来越差了,这些菜肴看似精致实则没滋没味……还有这酒啊,寡淡无味都能淡出鸟来……殿下何不将库府当中收藏的美酒拿来一坛,让微臣领略一番御酒滋味?” 李承乾没好气道:“什么御酒能比得上你家的房府佳酿?” 话说这么说,却还是摆手令一旁服侍的内侍去府库当中取酒,然后又让侍女将酒席撤走,吩咐厨子又整治一桌酒席。 后殿门口,一身锦绣宫装、秀丽端庄的太子妃苏氏正巧走到门口,听到房俊对太子殿下的抱怨,以及太子殿下的反应,顿时有些愕然。 她自然知道太子殿下对房俊的看重,但是君臣之间如此随意仿若故旧好友丝毫没有上下尊卑的规矩…… 太子妃殿下真正震惊到了。 第六百七十七章 搞大发了! 贺兰楚石、李安俨、杜荷、温挺等人回去跟家里一商议,一致认为这笔买卖做得过。家中的那些家将部曲虽然都是百战精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奴仆而已,大唐南征北战军中精锐战兵不可计数。以这些家族的能力想要将一批来自天下各处的府兵从军中撤回然后转成奴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相比起来,房俊所画出的大饼实在太过诱人,最关键的一点,房俊以往的“敛财之术”太过神奇,不管是什么买卖,只要房俊敢做,那就绝对大有可为。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为水师出钱出力”这么一个向皇帝示好的机会…… 事不宜迟,第二天各人就先后来到房府,拿出家中商议好的筹码,各有钱粮兵甲军械若干,以及数目不等的家将部曲,连同奴籍契约一起交给房俊。 房俊自然欣然笑纳。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想要加入“水师冲锋队”的家族越来越多,房府大门客似云来,几乎连门槛都给踩破了…… 事情的起因,是不知最初的那几家之中有谁走漏了风声,许是酒酣耳热之时无意间露了话风,许是故意如此别有用心,反正“冲锋队”之事闹得长安城里的上层家族几乎无人不知。 “东大唐商号”之事,现在几乎所有的世家门阀都扼腕叹息、悔不当初。若是房俊当时提出来这个主意的时候,大家能够看得远一切给予支持,现在已经上了皇帝的大船,总揽海贸行商四海,那得是多大一份产业? 几乎所有够资格的,又没有搭上“东大唐商号”这条大船的世家豪门,全都盯上了这个“冲锋队”。 在这些人看来,全力发展海贸已经成为帝国未来一段时间内的既定国策,注定了前途无限。既然“东大唐商号”这条船已经启航,想上也上不去了,那不如死死的拉住“冲锋队”这条小舢板,反正不能被主流抛弃掉队! 更何况有房俊在,凭借这位“财神爷”的手腕,最起码赚个够本不难吧? 于是乎,亲自上门的、托人说情的、直接的、委婉的、迂回的……各大豪门纷纷出动,唯恐房俊不卖面子。想来也是,既然叫做“冲锋队”,明显规模不会很大,而且这是房俊抹不开面子在东宫答应下来的,万一到时候以“人员已满”的借口拒绝了怎么办? 只不过大家不知道的是,房俊会拒绝么? 这家伙早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坏了…… 房俊一连数日周旋于各种宴会酒席之间,面对各大家族的请求先是故作为难,然后咬牙答应下来。分寸拿捏妙道毫巅,即卖了人情又收了实惠,演技直逼后世的小金人儿…… 没错,在房俊的预想中,前前后后各大世家门阀哭着喊着“塞进来”的家将部曲多大三千人!这三千人对于急欲开辟局面的房俊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天大的实惠! 要知道,但凡能被家主收为部曲家将者,要么剽悍精锐,要么忠诚可靠。相比起来,还是忠诚更加难得,是以各家递交的家将部曲,尽皆是悍勇之士。 这三千家将,单轮兵员素质来说,绝对不下于当年李靖以之纵横漠北的百战之师。当然,若是拉到战场上两军对阵,那绝对不堪一击。 沙场决胜,可不仅仅是兵员素质那么简单…… 一支精锐之师,要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战魂”,一种无坚不摧、攻无不克的信仰,要能够在绝境之中有逆尔胜之的霸气,在顺境之中有与敌皆亡的血性! 三千家将,只是一盘散沙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素质极佳的兵源若是能够被名将操练,成为强军的可能性自然大大超过一群乌合之众。有这三千家将在手,未来的水师骨架已经不用发愁! 至于将来从海盗手里抢掠回来的财富…… 呵呵! 房俊对于自己这一手“无中生有”满意到不行! ***** 当然,世事皆有正反,正如宝剑有双锋。 房俊满意,自然就会有人不满意…… “冲锋队”这个词汇是最近长安上层家族谈及最频繁的,而且因为家将部曲的频繁调动惹得“百骑”整日里风声鹤唳,全部探马发派出去,密切注意各大家族的动向,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搞得“百骑”如临大敌,紧张兮兮。 终于,李二陛下坐不住了…… 这是要搞大事情啊,房俊这厮到底在想什么? 各大家族或者不断的将城外封地的家将部曲调入长安,或者将城内的家将部曲派遣向各处的封地,总之人员流动异常频繁。名义上是调集家将部曲准备加入房俊的“冲锋队”,但是谁敢保证这其中就不会有一切别有用心者玩出什么别的花招,危及到京师的安全? 作为一名皇帝,最怕的就是这种局势不在掌握之中的混乱!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想要将房俊找来呵斥一顿。不过想了想,又觉得既然刚刚给房俊升了官,并且委任其一道总管的职务,便应当给予足够的信任。 若是自己公开质疑他的行为,日后到了江南,如何服众? 不过这事儿让李二陛下心里堵得慌,也有点看不明白房俊此举的用意何在。至于传说中的“卖各大家族一个面子”这种说法,李二陛下嗤之以鼻。 那个棒槌犯起倔来连自己这个皇帝的面子都不卖,那些所谓的世家门阀又算是那颗葱? 李二陛下明知房俊此举背后必有深意,或者隐藏着什么坏水儿,偏偏看不出来,愈发郁闷。只好将太子从东宫招来,详细询问一番。 “那小王八蛋又出什么幺蛾子?” 李二陛下一见到李承乾,便阴沉着脸问道。 古人讲究“隔辈亲”,跟孙辈可以慈祥喜爱,但是面对儿子,必须摆出严父的威严,稍有差错便要严加训斥,一时片刻也不得纵容,“惯子如杀父”,自古皆然! 普通百姓家如此,皇家亦是如此。 李承乾被李二陛下吓得一哆嗦,心中虽然腹诽房俊是王八蛋你这个岳父成了啥?但面上却诚惶诚恐犹如耗子见了猫一般俯首帖耳,将房俊的想法一五一十彻彻底底的说出来…… 李二陛下愣神良久,才吁出口气,摇头叹道:“这小子……快要成精了!” 李承乾默默点头,深以为然。 叹息一阵,李二陛下摆手让李承乾坐了,问道:“科举之事,可曾稳妥?” 前几日科举考试便已经全部结束,这几日礼部正在加紧阅卷,然后根据名次排出皇榜,昭告天下。 李承乾无奈道:“阅卷已经完成,正在统计名次。不过此次科举考试依然是世家门阀的子弟占据绝大部分席位,真正的寒门士子凤毛麟角,能够脱颖而出的,更是绝无仅有。” 科举考试的目的就是打破世家门阀对于教育的垄断,现在看来,寒门想要崛起,甚至取世家门阀而代之,当真是任重而道远,路漫漫兮慢慢求索…… 不过这种情形早在房俊改革科举制度之时,已经公开提出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扭转寒门与世家的形势,还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几代人的努力才行。 不过,只要将科举制度坚持下去,李二陛下坚信必将达到不论世家还是寒门,“唯才是举”的那一天! 李二陛下懒得去管哪个士子夺得“状元”,只是对太子语重心长的说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当皇帝,不需要武功盖世斩将夺旗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亦不需要饱学鸿儒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唯有一样必须要做到——识人!能分辨臣子的忠奸贤愚,然后对其量才施用,这就是一个好皇帝!否则,就算隋炀帝武功不凡、文采斐然,亦是破家亡国之昏庸之君!” 第六百七十八章 卫公李靖 李承乾心神一震,离座躬身道:“儿臣受教,谨遵父皇教诲!” 李二陛下神情和蔼了一些,满意的看着太子,温言道:“知子莫若父,为父自然知道你心地良善、待人宽容。但是作为皇帝,切勿以心中好恶而行事。无论何时何地,所作所为的一切出发点,必然要以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你身边的那些人,为父不予评价,你自己好生琢磨,哪些有用,哪些不仅无用反而有害。该强硬的时候,便是整个天下与你作对,亦要强硬到底!哪怕是错了,也得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所应具备的品质。否则人云亦云,只能将整个帝国陷入动荡,你要好自为之。” 皇帝虽未名言,李承乾却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皇帝这是在告诉他,如果你要造朕的反,那就一往无前将生死成败彻底抛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此,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会为之欣慰,因为如果你造反成功,以后会是一个好皇帝! 反之,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就算是你造反成了,以后也绝对当不好一个皇帝! 就像是当初朕的兄弟危及到了朕的身家性命,朕孤注一掷,不管天下如何评价、史书如何记载,亦要奋起反击,哪怕是杀兄弑弟,亦要冲出一条血路! 做皇帝,要有强大的自信和坚定的意志! 李承乾浑身汗出如浆,瑟瑟发抖。 父皇这是在讽刺他在侯君集谋反案当中的所作所为,并且指明了他深知侯君集的动态,却不敢孤注一掷,而是鸵鸟一般躲在一旁,将主动权拱手相让。即便是造反成功,他李承乾如愿登上帝位,也不过是侯君集手中的一个傀儡罢了…… “噗通” 李承乾双膝跪地,五体伏地道:“儿臣……知罪……” 他不敢否认! 正如李二陛下的那句“知子莫若父”一样,了解父亲的也莫过于儿子!自己的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李承乾自然清楚!父皇话说到这里,已是认定了他在侯君集谋反案当中的所作所为,若是狡辩否认,必然惹恼父皇,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干脆认罪,承认错误,反倒能有一线转机……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喟叹一声,神情复杂的看着面前的长子,唏嘘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身在皇家,父慈子孝就已经不是吾等所追求的生活状态,如何壮大这个帝国,如何将祖宗的基业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使得吾李家世世代代成为天下之主,这才是吾等的责任!身在皇家,尊贵荣耀,却也失去了太多太多。世事就是如此,想要有所得,就要有所失。吾等家族在得到天下尊荣的同时,丢失的却也是人性当中最宝贵的那一些……” 大殿里沉寂下来,父子两个相对无言。 李二陛下心潮起伏,再无说话的兴致,挥挥手让太子离去。 李承乾默默的给父皇磕头,起身退出大殿。 殿外阳光明媚,连日的春雨已经一扫而空,空气中浸润着潮湿的气息。 李承乾微微眯起眼睛,站在台阶之上,半个太极宫尽收眼底。 得到,失去…… 或许不用去选择,所有人在面对皇位的时候,都只有一个念头。但是正如父皇那样,在身登大宝、位居九五之后,夜阑人静之时,会不会都去深深的思索,究竟哪一个更重要的? ***** 卫国公府的后花园有一处大大的池塘,遍植荷花。此时荷花未开,唯有满池绿叶如伞,映衬得一池春水清幽碧绿。池塘周围绿树环绕,亭亭如盖,摇曳的树叶割碎了明媚的春光,倾洒在池畔一座八角凉亭里。 凉亭里,一老年一中年相对而坐,凭桌对弈。 中年人身材高大气度不凡,此时双眉凝聚,盯着棋盘上的走势绞尽脑汁,却依然全落下风,一条大龙被死死困住,形势不妙。 正是苏定方。 对面的老者须眉皆白,一张脸膛却血色红润。 头戴一顶软脚幞头,身穿一袭淡青色麻布直缀,身材瘦削高大,神情洒然自得,仙风道骨。 苏定方凝眉苦思良久,终将手中余子放入一旁的白玉棋盆之中,双手一摊,无奈道:“末将甘拜下风,认输啦!” 老者见苏定方如此干脆利落,欣然道:“下棋如打仗,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的失败并不是末日,要能在失败中总结教训,奋起反击,败中求胜,这才是为将者最优秀的品质。能做到这一点,便可称名将矣。” 苏定方洒然道:“说到名将,古往今来,能与卫公并列者又有几人?” 老者摇头失笑。 没错,这个老者便是名震天下的卫公李靖! 在演义小说中,被称为“风尘三侠”之一的李靖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如果说十三条好汉是尘世间最强的话,那李靖就是超脱尘世的强者,终极boss般的存在。在真实的历史中李靖虽然不是神仙,但亦不负最强的称号,即便是纵观中国五千年历史,李靖依然是最有资格得到最强称号的名将之一。 古往今来,能被称之为“战神”者,不过孙武、白起、韩信、卫青、霍去病、李靖等区区数人而已。 然而若是用心去观察,却能发现这些被称之为“战神”的古之名将之中,唯有一人堪称完美! 绝大多数的名将很难用完美来刻画,要么功高震主,让主人吃醋、怀疑猜忌终究结局惨烈;要么因为高傲或保守等性格,在一些关头战争上没有取获成功,成就低了一等;要么因为自高自大身败名裂;要么英年早逝…… 总是令人扼腕叹息。 这其中,唯有李靖称得上“完美”一词! 纵观李靖的生平,不管他的策略战术、人格、高风亮节、知道进退、不参与政治纷争等方面都是与其他名将明显成对比的。所以,在几乎所有能称得上“战神”的名将当中,他的结局最好。不只可以活到七十九岁寿终正寝,并且一直备受统治者李渊、李世民的优待,虽然晚年曾被李世民猜忌,但李靖果断放弃一切兵权深居简出,终得善果。 这是一个完美的人! 苏定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靖的脸色,终下定决心问道:“卫公,末将有一事,纠结日久,还请卫公解惑。” 李靖眉峰一挑,略显惊异问道:“可是有人要启用定方?那可是好事啊!定方你正值壮年,满腹韬略,若非被老夫牵累,早已在军中杀出一番功勋,封侯拜将!眼下正是帝国用人之际,万万不可迂腐估计老夫之颜面,而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老夫一生纵横沙场,成败得失早已盖棺定论,不是谁想否认就否认得了的!” 虎落平阳,却依旧雄风不倒,志比天高! 苏定方心中折服,点头道:“就知道瞒不过卫公,是房相家中二郎房俊,邀请末将去水师效力。” 他心中之所以纠结,就是怕外间将他前往水师之事作为筏子,以之攻击卫公。作为卫公身边最亲近之将领,若是为了功勋舍弃卫公转投他人另谋前程,对于卫公的打击必然巨大。 这是苏定方宁死也不愿看到的…… 不过李靖的一番话,顿时令他茅塞顿开。 正如李靖所言,他这一生平萧铣、俘虏辅公袥,平定江南;三千精骑奔袭几百里奇袭定襄,大破突厥牙帐,而后再次率领一万精骑奔袭阴山,活捉颉利可汉,灭亡東突厥;积石山大败土谷浑,击杀土谷浑可汗伏允,其国土尽归大唐! 如此丰功伟绩,莫说放眼当代,便是青史之上,又有几人能及? 第六百七十九章 开不得玩笑 卫公一生磊落,岂会在意这些虚名? 当初高祖李渊据晋阳密谋起兵,卫公也敢前往长安去找隋炀帝告发!之后事发被擒,高祖皇帝还不是毫无保留的予以信任,托付重任?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做了就要一往无前直至成功,这就是卫公的风格! 苏定方的心情瞬间无限美好! 李靖欣然道:“那房二虽然行军布阵是个棒槌,但练兵却很是有一套。老夫闲来无事,亦会收集次子在神机营之时的练兵之法,其中颇多受益。水师虽然跟步骑在战术上大相径庭,但万变不离其宗,兵贵神速而已。练成一支强兵,辅以快速突进的战术,自可无往而不利,攻无不克!” 世间所有事大抵都是一样,所谓“一法通则百法明”,抛去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实质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李靖的这番话看似复杂,但若是让房俊来总结,亦不过只有一个核心——机动力! 从战术层面来说,这就是最终极的目标。当然,实际操作的时候限于气候、兵力、地形、补给等等因素,会复杂得多…… 苏定方心头有一种忽然开朗的感觉! 他实在是寂寞的太久了! 因为是卫公李靖的心腹猛将,在李靖受到皇帝猜忌而主动卸去军权深居简出之时,受到各方“揣摩上意”之辈的打击排挤几乎是必然的遭遇。 苏定方并未因此而对李靖心有怨恕。 李靖不仅仅是他的主帅,更是他的师傅、是他的偶像、是他的亲人!为了李靖就算一死尚且不惧,何况只是一时的打压落魄? 苏定方自以为自己达到了卫公一样的境界,能够笑看花开花落,风起波涌,我自巍然不动。然而当房俊向他伸出招揽之意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渴望着什么。 寂寞太久了啊…… 他苏定方就是一个军汉,就是要在沙场之上冲锋陷阵,就是要在敌阵当中纵横冲杀,就是要抛洒热血风餐露宿!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死在冲锋的路上马革裹尸,那样的苏定方,才是真正的苏定方! 而不是困在这座繁华锦绣的城市里只能仰首看看鸿雁穿云鹰隼振翅,将自己的年华与壮志共草木同朽…… 苏定方站起身,大礼参拜:“末将累受卫公恩惠,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只待来生衔草接环,再为报答。” 他是真心实意的敬重、感激李靖! 李靖却啼笑皆非,嗔骂道:“某提拔你军职,教授你兵法,难道就是为了你的报答?哼哼,一介军汉,就算祖坟冒青烟了亦不过一个十二卫大将军,有何资格能报答某?” 苏定方大是尴尬,挠挠头,讪笑不已。 李靖长身而起,淡淡道:“随我来!” 言罢,走出凉亭。 苏定方紧随其后,看着李靖虽然年迈却依旧挺拔如杨的伟岸身姿,步履迈动之间那一股凌厉如刀风卷云涌的气概,心中的敬重这情愈发浓厚。 这就是大唐军界第一人的绝世风采! 李靖背负双手,来到前院的书房,在书案之上拿起一本书籍,随意的抛给苏定方,说道:“今日某将以往行军之时的一些心得体会整理了一下,编撰此书。尔闲来无事的时候,可熟读钻研,想来对你定有借鉴之处。” 苏定方捧着书籍定睛一看,扉页上有三个大字——《六军镜》! 这是卫公一生兵法之凝炼,这是“军神”的真传! 苏定方长跪于地,以首顿地,行师徒之大礼,口中哽咽不能言。 李靖捋着胡须,挥了挥手,一脸嫌弃的模样:“休要做出这等小儿女之态,遭人恶心!某一生兵法战略,已然尽数传授与你,教无可教。至于能否融汇贯通青出于蓝,则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行啦,赶紧起来擦擦鼻涕,恶心死了……还不速速去你那恩主之处报道?当知房俊那小子在长安城里搞出了大动作,即日之间招揽猛士无数,若是去得晚了,没了你的位置,那时候再痛哭流涕不迟!” 苏定方近日都为是否答应房俊而纠结,哪里有心思关注别的?因此并不知道房俊大肆“招兵买马”连皇帝都给惊动了之事。此时闻言,虽然心中疑惑,却只是豪气干云道:“某乃卫公弟子,就算只是学了卫公兵法韬略之皮毛,又岂是那等凡夫俗子能比?卫公且在长安闲坐品茗,静看某苏定方纵横七海,定不负卫公之教导!” 对于自己的能力,苏定方完全自信! 大唐军中除去卫公李靖之外,也就一个李绩能被他忌惮,余者程咬金、尉迟恭、李孝恭、牛进达之流,猛则猛矣,却完全不被他放在眼内! 李靖淡然一笑,自己看中的传人,自当有这份气魄。 不过转瞬之间,李靖变得一脸懊恼之色,拍了拍书案,不悦说道:“某不管你能不能纵横七海,以不管你能不能功成名就,更不管你是不是能将某的兵法韬略发扬光大……某只有一事,一直耿耿于怀。那龙井茶乃是某的最爱,然而上品并不在市面流传,而老夫今时不同昨日,落魄潦倒受尽嘲讽,房俊那厮显然是不将某放在眼里,满朝文武但凡有点能量的哪个不受到他的馈赠?偏偏从不登这卫国公府的大门,当真是岂有此理!尔此番南下,既然在房俊麾下效力,某只有一个要求——多弄点上品龙井回来,可否?” 看着卫公有些可怜兮兮的眼神……苏定方顿时怒了! 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苏定方愤然道:“那房俊当真如此羞辱卫公乎?” 李靖有些傻眼,无语的看着怒发冲冠的苏定方。 这家伙真是没有幽默感,开不得玩笑啊…… 李靖尴尬的揉揉鼻子,本想缓和一下离别的伤感气氛,谁知道这个夯货完全开不得玩笑。真不知这么一个夯货跟房俊那个棒槌凑在一起,对于大唐是福是祸…… 李靖尴尬不已,羞恼道:“为将者当心思灵透,所思所想,似你这般一根筋的莽汉,如何能在战场博取不世之战功,彪炳青史?速速给某滚开,简直有辱吾李靖之门风!” 苏定方闹了一个大红脸。 那自然不是莽汉,莽汉能打胜仗,却当不好统帅。他只是一直被李靖的遭遇在心底唏嘘愤懑,听到李靖的抱怨,就有些反应过激…… 明白了李靖只是玩笑,只好讷讷说道:“这个……那个……末将定然跟那房俊多多讨要茶叶,供卫公喝个够!” 李靖一手扶额,不停的挥着手,连声说道:“你快走,你快走,再多说几句,某这些年的潜心静修就要破功了,说不得踹死你!赶紧给我走远……” 苏定方无地自容,只好弯着腰拿着《六军镜》垂头丧气的溜走…… 娘咧! 看来咱真的没有媚上逢迎溜须拍马的天赋啊…… ***** “郎君,为何不带上本宫同行呢?” 高阳公主端坐在锦榻之上,看着面前正捧着一本名册全神贯注的房俊。殷红的樱唇微微撅起,秀丽的小脸儿满是不悦之色。 房俊随口说道:“你以为本郎君是去游山玩水啊?若我所料不差,此时的江南不啻于龙潭虎穴,你郎君我这次是甘为你皇帝老爹的马前卒冲锋陷阵去了,形势凶险,可不敢将你带在身边。” 高阳公主撇了撇嘴,娇哼一声不屑道:“得了吧!江南锦绣繁华,那些衣冠渡江的豪族将原本在中原钟鸣鼎食醉生梦死的那一套都带过去了,论起享乐,关中这些贵族拍马难及!再说了,江南女子钟灵毓秀,个顶个儿的身段窈窕肌肤如水,性格更是温婉柔顺,你这家伙怕是打着偷腥儿的主意,所以不带上本宫吧?” 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江南姑娘身段好、皮肤好、性格好……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本郎君这是为了帝国大业舍生忘死的伟大的品格啊,怎你到了你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 房俊顿时就怒了,放下手中的书册,一只大手就从高阳公主的裙角钻了进去…… 第六百八十章 无题 高阳公主吓了一跳,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俏脸吓得煞白,先是抬眼看了一眼门口,然后才瞪着房俊红着脸说道:“你你你……青天白日的,你要干嘛?” 房俊“嘿嘿”一声奸笑,手掌顺着滑腻的小腿往上钻,一边点头道:“要!” 高阳公主又羞又窘,两条细滑的小腿使劲儿一绞,将那只做坏的大手夹住,气道:“谁问你要不要了?” 房俊无赖道:“你不是问我要不要干嘛?公主殿下邀请,微臣自然舍命相陪,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高阳公主一呆,俏脸通红道:“本宫问的是‘你要干嘛’……” 你要干嘛…… 语气的不同,这四字的含义便截然不同。 高阳公主的意思是“你要干什么”,而房俊曲解其意,变成“你要干么?”…… 这混蛋! 高阳公主咬着两排细密的小白牙,气得柳眉倒竖,恼羞成怒道:“混蛋!龌蹉、猥琐、下流……给本宫滚远……哎呀!你你你,你先把手拿出来好不好……呀!那里不行……” 小姑娘的力气如何跟房俊相比?抵抗敌人的阵地被轻易的突破,那只作怪的大手登山涉水长驱直入,将阻挡在面前的一些障碍统统粉碎,直接攻占敌人要害! 公主殿下气喘吁吁,抵挡不力,只得素手摁着湘裙避免春光外露,咬着樱唇细细的喘息,玉笋尖尖轻轻踢着,却又被房俊轻而易举的捉住,温柔狎玩,极尽猥琐…… 蕊花始放,初承恩泽,纤美的娇躯自然不堪逗弄。 片刻之后,房俊已经手托着公主殿下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两人上身衣裳均未除,但公主跨坐在郎君腿上,双足环抱他腰,细白的脚尖弯向纤嫩淡粉的脚心,小腿以上洁白细腻,不见纤缕…… 公主殿下正半阖双目。 纤纤素手抵在郎君强壮的胸膛上,娇小的身子微微起伏。云鬓蓬松,宝髻斜坠,娇靥酡红、星眸迷离,使劲儿咬着唇瓣压抑声音,只是在喉中发出细弱萧管的婉转轻吟。 明媚的春光自玻璃窗子透入,倾洒在两人身上,明暗幻灭。轻嗔薄怒都化作浅吟低唱,任凭春光似流水一般倾泻…… 好半晌,公主殿下扬起天鹅一般优美的脖颈,发出一声清浅的吟唱,在一阵细微的颤动之后,瘫软在郎君身上。房俊爱怜的轻抚她的纤腰,看着她伏在自己胸膛上的脸蛋儿绽放着鲜艳的红晕,粉唇开阖之间,吐气如兰。 夫妻两个就这样紧紧相拥,保持在男女所能臻达的最亲密状态里,默默无言,感受着这份激情之后静谧的美好。 直至这份美好被一声浅浅的惊呼打破…… 武媚娘捂着小嘴儿站在门口,惊诧的看着屋子里兀自纠缠的两人,一双剪水双瞳波光盈盈,由上至下不放过一寸景致,显得兴致盎然。 房俊抬头看去,两人目光交汇,心意互通。 房俊瞪着武媚娘:【喂,你这样盯着看,会不会太过失礼?】 武媚娘翻了翻眼睛:【哼哼,白昼宣淫,是你们失礼才对!】 房俊坏笑:【怎地,莫非你也想试试?】 武媚娘一脸嫌弃:【才不要!只有你这禽兽喜欢这样无耻龌蹉的调调儿!】 高阳公主被撞破好事,本就羞涩不堪,虽然同是房俊的妻妾,但这般丢人的状态被武媚娘见到亦是无法接受,等到看见房俊与武媚娘眉来眼去,高阳公主愈发羞囧不堪无地自容,低下头狠狠在房俊胸前咬了一口,如泣如诉的羞道:“不要活了……” 房俊被咬得脸色都变了,急忙给武媚娘使眼色,让她先出去给高阳公主留几分面子。 武媚娘嘻嘻一笑,粉嫩的舌尖在粉唇上舔了一圈儿,给了房俊一个“我懂”的眼神,笑盈盈的退出去。 “都怪你,大色狼!呜呜呜,以后怎么面对媚娘啊,丢死人了……”高阳公主又羞又恼,攥着小粉拳狠狠在房俊胸膛锤了几下,发泄着怒气。 房俊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大不了下次你也去偷看她!微臣保证,定将媚娘摆出一个更加羞人的姿势,让殿下扳回一城如何?” 高阳公主大窘:“谁要去看她?别以为本宫不知你这个混蛋打什么鬼主意,告诉你,妄想!”挣扎着从房俊身上下来,却不料双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抬头见到房俊意味深长的笑容,高阳公主羞愧无地,伸出纤手狠狠的在房俊肋下掐了一把,骂了一句“王八蛋,去死!”,扭着纤腰急急忙忙避如后堂清洗更换衣衫去了。 她可没脸再面对武媚娘促狭的眼神…… 稍倾,武媚娘娉娉婷婷的进来,身后跟着秀玉秀烟两个丫头。 两个丫头捧着水盆毛巾,粉嫩的脸蛋儿红红的有如染了胭脂,垂着头不敢看房俊。武媚娘结果水盆和毛巾,将两个丫头打发出去,亲自为房俊清理身体。 湿毛巾轻轻擦拭去房俊身体的污秽,武媚娘脸儿有些红,低声啐道:“郎君也太过分了,这大白天的就跟殿下欢好,太不像话。妾身见到两个丫头在门口面红耳赤的娇羞样子,就知道屋子里没干好事……” 房俊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武媚娘温柔的清理,灵魂都要飞出来大笑三声——万恶的旧社会,爱死你了! 等到收拾停当,武媚娘小狗一样俯身到房俊身前,耸着瑶鼻嗅了嗅,确定没有奇奇怪怪的味道,这才叫秀玉秀烟两个丫头进来拿走了水盆和毛巾,自己则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看着两个丫头纤细的身影走出去,武媚娘促狭的眨眨眼:“话说,这两个丫头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妾身那边还有两个呢,郎君何时将她们收入房中?” 房俊无语道:“哪有你这样的?别人家都是哭着喊着拦着男人往家里弄女人,你却上赶着给男人往屋子里划拉,难道就不生气?跟你说明白啊,你郎君我可不是精虫上脑毫无廉耻的货色,咱不仅有原则,更有底线,就不用娘子你操心了!” 武媚娘娇俏的翻了翻眼睛,秀挺的鼻子哼了一声。 装! 接着装! 无耻的家伙,真当本姑娘不知道你跟我姐姐的那点破事儿啊? 房俊不知道武媚娘对他跟武顺娘那点事儿一清二楚,但总归心虚,只好转移话题道:“急急忙忙的找我,可是有事?” 提起正事,武媚娘当即收拾心情,容光焕发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脆声道:“曲池坊那边都准备妥当,明日便可公开发卖,妾身来问问可否还有何主意之处?” 曲池坊,既是当初房俊在神机营弄来的那块土地。为了这块地皮,还跟长孙冲发起一场冲突,挨了李二陛下一顿板子…… 当初朝廷无法承受神机营的巨大开销,房俊自掏腰包垫付,换取了这块荒地的产权。当时房俊便规划将这块地建成一个新式的小区,公开发售,想来必能大赚一笔。 随后科举考试的举行,无疑令这个想法彻底落实。 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学子一旦通过考试,大部分要留在长安为官,这就需要大量房屋。虽然各大世家门阀都在长安有产业,但是满大唐那么多世家,房子是绝对不够用的。 更别说科举成为定制之后,每年都将有大批学子进入长安的各大书院就读,再加上驻留长安的国内、国际商贾,对房屋的需求量绝对巨大。 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房俊懒得去花费心思。 武媚娘目光盈盈的看着自家郎君,毫不掩饰的崇拜。 “明日开始发售,价格亦未曾公布,但是截至现在为止,已经有超过一半的房子被预定了……” 这个男人就是有这种能耐,云淡风轻之间,便能做到大多数人绞尽脑汁用尽手段的程度…… 房俊一愣:“这么快?” 第六百八十一章 女王是个贤内助 女人因为崇拜而心生爱慕,同样因为崇拜而亟待得到肯定。 武媚娘是外柔内刚的典范,越是爱慕房俊,就越是想要证明自己配得上房俊。当然,这其中来自高阳公主的威胁和压力要占据绝大多数。 高阳公主年轻貌美、身份高贵,她的嫁妆能排满长安半数长街,更能让房俊受到皇帝的宠信,仕途之上能进步得更快,让房俊去完成自己的梦想。 相比起来,自己有什么呢? 除了这具如花似玉的身体,她一无所有…… 唯一能够令房俊对自己另眼相看的途径,就是努力成为房俊的贤内助!幸好,自己在处理事务方面颇有天赋,既能够打理好房俊庞大的产业,更能支撑起码头那一个生财的聚宝盆。 以色示人者,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 虽然武媚娘深知房俊不是那等无情无义、负心薄幸、只爱美色的浅薄之辈,但是她不愿意只是凭借容貌和身体取悦男人来获得宠爱和地位。更何况,在管理家业和码头的时候,那种令出法随、一呼百诺的权威,令她深迷其中、不可自拔…… 武媚娘往往在夜半之时在梦中笑着醒来,何其幸运,这正是我要的生活啊! ***** 美眸流转,武媚娘抿唇一笑,俏脸微微上扬,略带得意:“郎君可知预定房子的,都是些什么人?” 房俊心说我哪知道?去年春天西行之前,指导了负责盖房子的“骊山农庄工程队”一些移植果树的技术和注意事项,令他们移植一些成年的果树到曲池坊那边,之后就再也没有管过。都是武媚娘在打理码头事务之余兼顾。 没错,这个“骊山农庄工程队”就是当初在骊山农庄里打炕的那一队人,首领便是木匠柳老实的儿子…… 不过既然武媚娘这么问,显然答案必然即在预料之外,又在合理之中。 房俊只是脑子转了一下,便惊问道:“难不成是那些加入‘冲锋队’的世家?” 武媚娘眸光闪亮,痴迷的看着房俊,心中爱火熊熊燃烧,赞叹道:“郎君果然是七窍玲珑,妾身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郎君便猜出答案,太厉害了!” 看着武媚娘小姑娘一般崇拜的灼灼目光,房俊微微得意道:“这有何难猜?不过话说回来,这班人怎地如此自觉,会上赶子买咱们盖的房子?” 这帮世家门阀最是心高气傲,他们跟房俊合作只是因为有利可图,绝不会因为这点人情就贴上面皮反过来奉承房俊。在他们骨子里,对于房俊并不认同,这是世家门阀的骄傲,亦是世家门阀的狭隘。 武媚娘嘻嘻一笑,骄傲的像是一只天鹅:“因为臣妾跟他们说,只要谁家买了咱们的房子,就允许他们家有一个子弟可以加入到水师之中。” 原来如此! 房俊恍然,不仅赞叹武媚娘这一手玩的好。 谁都知道新式水师是奉皇帝之命筹建,未来将会承担东征重任。况且大唐的水师虽然一向不受重视,但周边各国的水师实在是太弱,弱到完全不能给大唐的水师带来一点点的威胁,加入这支水师之中,一旦开战功勋简直就是捡来的一样! 派出家将部曲进入“冲锋队”发财,然后让自家的嫡系子弟加入正规水师捞取功勋,简直就是两全其美的完美策略! 不过房俊脑筋一转,赶紧问道:“媚娘可曾许诺他们什么官职?” 武媚娘媚眼一翻,娇嗔道:“郎君当我是傻的呀,当然没有!只是同意让他们家中子弟可以进入水师而已,至于进了水师做什么,还不是郎君说了算?” 若是以买房子为条件承诺官职,那可是大大的不妥,说是“卖官鬻爵”都不为过。刚刚过去的弹劾风潮虽然以房俊的胜利告终,御史言官们不得不在房俊的强势之下偃旗息鼓,但是这件事必然引起强烈的反弹,到时候御史言官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群起而攻之,房俊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可不是通过“捐官”以填补国家财政给太后老佛爷修园子的“我大清”,这是大唐!皇帝是好比霸王龙一般的李二!有他老爹房玄龄、有魏徵、有长孙无忌、有马周等等千古名臣的大唐! 房俊要是敢玩“卖官鬻爵”这一套,都用不着李二陛下发火,老爹房玄龄分分钟就能执行家法,清除败类! 房俊松了口气。 没有承诺官职,只是许诺给一个加入水师的份额,那性质就截然不同。 其实原本水师的名额谁都有份的,普通百姓可以,在籍府兵可以,世家子弟自然也可以。但房俊若是说谁家的孩子不够标准……那谁也没辙。 这算不算公然索贿呢? 房俊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武媚娘眨了眨眼:“郎君可是怕有人以此为借口,弹劾郎君索贿?” 房俊惊异于武媚娘的观察力,心说咱知道你是未来的大皇帝,但是至于厉害到连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确实如此,媚娘你这么做,稍欠考虑。” “呵呵,郎君怎知妾身事先就没有想到这个漏洞?”武媚娘娇俏的模样,让人想咬一口。 房俊奇道:“既然想到了,为何还要这么做?” 武媚娘反问道:“既然能多赚钱,为什么不做?” 既然跟名额直接挂钩,曲池坊的房子随便房俊要个什么价格,那些世家门阀都不会还价。与功勋相比,钱算个什么东西?再者说了,就让房俊使劲儿的要价,他还能要到天上去? 这就是那些世家门阀的想法,看懂了房俊只是想要捞一票,大家反正不差这点钱,索性成全了房俊,也成全了自己。 曲池坊的房子,必然是个极高的价格,不过大家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心照不宣…… “赚了钱和花的不安心,何必去赚?” 房俊没搞明白武媚娘的心思。 见到郎君有点懵,武媚娘眉眼飘飞,极是得意。 不过这丫头深知男人可以逗、但是不能逗过火的真谛,只是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得意,在房俊的黑脸神色不豫的时候,便开口说道:“若是赚来咱们不自己花,又有何不心安?” 房俊楞了一下,随即恍然。 “媚娘是要将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 武媚娘笑盈盈道:“去年虽然关中大旱,但伏天的时候也连续降了几日大雨,长安城中靠近城墙的地方已有不少地方出现积水,至深处没过膝盖,百姓出行不便,怨声载道。长安城自前隋的大兴城扩建而来,很多地方因为建筑急促,排水设施难免有所疏漏,质量不佳。加上城中流动人口太多,导致排水设施不堪重负。妾身前几日听闻太史局预测今年多雨,若是雨量过大,城中难免再现去岁的光景。但朝廷现在的重点全在囤积物资筹备东征,哪里有余钱疏通排水沟渠?若是郎君将这笔钱拿出来,捐赠给皇帝用来疏浚排水沟渠,你说皇帝会不会龙颜大悦?” 这不是用那些世家门阀的钱,来为自己谋政绩么? 李二陛下当然会龙颜大悦! 这样知冷知热的好臣子、好女婿,那简直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不仅仅能为了帝国的未来、皇帝的意志前赴江南与群狼环伺的环境下火中取粟,还能在临走的时候表现出对于帝国基础设施建设的关心与支持…… 这个时候,谁要是敢跳出来弹劾房俊以权谋私、公然索贿,李二陛下第一个饶不了他!索个屁的贿啊,钱都进了朕的腰包,将要用在长安城的基础设施建设上,你干脆弹劾朕好不好? 贤内助啊! 房俊不得不叹为观止,武媚娘就是武媚娘,政治智慧几乎就是天生的,深谙“不利己也要损人”的政治真谛…… 若是御史言官们再受一次打击,以后还敢轻易的弹劾自己么? 送给御史们他们一个把柄,然后反戈一击,借由李二陛下的手狠狠打击御史的气焰,令他们所谓的“风闻奏事”有所收敛,最起码要有证据才能弹劾大臣。 这既是挖坑,更是立威! 第六百八十二章 曲池坊 异日清早,天空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去岁关中大旱,若非有工部全力修建灌溉水渠和各式水车,怕是观众百姓将要遭受一个绝望的年景。老百姓也不傻,尤其是京师的百姓,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渠道能到打听到一些秘密的消息,比如时任工部都水司的工部侍郎房俊大力推广水车和修筑水利灌溉系统…… 有付出就会有回报。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官员若是鱼肉乡里欺男霸女,虽然一时拿他没法,但老百姓会将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口口相传万事唾骂,令其遗臭万年。 宋朝大奸贼秦桧一生坏事做尽,却得以善终。 他活着的时候有皇帝的庇佑老百姓拿他没法,但是在他死后,老百姓是怎么做的呢? 人从宋后羞名桧, 我到坟前愧姓秦! 对于一种无比在意身后名的民族来说,这简直就是比死还要惨的极刑! 太师坟上土,遗臭遍天涯! 真当老百姓拿那些权倾一时的奸贼没法子么?不,他们有更恶毒的刑罚,生生世世控诉,子子孙孙唾骂,就算你死了,亦要将你的名字遗臭万年,承受灵魂的鞭挞! 反之,若是能为老百姓做实事,他们就会将你记在心里,永远念着你的好…… 房俊在工部的时日虽短,但是推广水车、主修水利,加上之前的“呼风唤雨”神迹,名气早已深入人心。因此他在民间的声誉与在官员之间的名声截然相反,百姓敬他爱他交口称赞,为他立生祠!官员则恨其不守官场规矩任意妄为,恨得咬牙! 当房俊的马车顶着微风细雨前往曲池坊主持房子销售仪式,路上三三两两的百姓远远见到这辆华丽得耀眼的马车,总会安静的站立在街道一旁,或是行注目礼,或是喊一句“房二郎好样的”,或是干脆拜伏于地大礼参拜……这些显然是直接受到房俊的恩惠得以活命的百姓。 马车里的房俊干脆打开车窗,任凭细雨飘进车内打湿了自己的衣衫,微笑着跟百姓们挥手致意,心里唏嘘不已,也得意不已…… 咱生平没做过几件好事,便能被百姓们记在心中,感恩戴德。生活在这片土地的老百姓就是这么淳朴、这么单纯,只要一点点的恩惠,他们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们,却总是将目光紧盯着上面,为了“体承上意”,绞尽脑汁的开动一切智慧,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却从来不肯低下头,去看看那些卑微的子民,为他们施舍哪怕一丁点儿的热情…… 古今皆然。 ***** 细雨濛濛,曲池坊的坊门紧闭。 自打去年开始建设,便先行修砌了高高的坊墙,将曲池坊的一切都隐藏在坊墙之后,外人难以窥其全貌,愈发增添了几分好奇,不知道出自房二郎之手的曲池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当然,这次前来买房子的人家,就没有几个是看中曲池坊房子质量的…… 坊门外,已有上百人站在细雨中,等待着坊门的开启。 各大世家门阀虽然并未由家主亲至,却不约而同皆派出家中有分量的族人,足以表示对于房俊的重视。不重视不行,谁都知道能进入新组建的水师就等同于功勋到手,可是房俊到底会招收多少世家子弟进入水师,谁都没底。 若是换一个旁人,或许会因为世家门阀的压力放开招收世家子弟的名额。 但是房俊…… 谁不知道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大棒槌?若是惹恼了这位新任驸马爷,完全有可能一怒之下宣布一个世家子弟都不招,这是世家门阀无法承受的代价。 放着功勋在哪里不去捞,凭白的让给那些府兵和平民? 那样的结果,不是世家门阀愿意看到的。 能够掏钱买房俊一个开心,顺便得到一个名额,世家门阀们完全可以接受。 现如今房俊有一句话早已风行关中,令世家门阀的簪缨子弟们深以为然——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那就不叫事儿! 精辟啊…… 房俊的马车来到坊门前,刚刚打开车门,便有人围了上来。 “房驸马,老奴是河间郡王府上的管事,郡王殿下临行前还嘱咐老奴,见到了房驸马要邀请您近日去府上赴宴。” 这是李孝恭派来撑场子的,房俊含笑点头。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房俊为了预防不测准备的托儿…… “侯爷,小的是范阳卢家的管事,家中俗务缠身家主不能远来长安拜谒房相,甚为遗憾,便叮嘱小的定要去府上替家主向房相和大姑请安。” 这是老娘的娘家也派人来凑热闹了…… 前几日倒是听母亲提起过,范阳卢氏这次科举考试中第者有五六人,皆排名前列,族中群情振奋。这么多的子弟中第即将在京师为官,置办房产是肯定的,又能帮衬房俊,正是一举两得。 房俊脸上也堆起笑容,亲热的寒暄几句。 没办法,娘亲舅大,虽然卢家的几位便宜舅舅从未见过,更没啥感情,但好歹也得给老娘争争脸,在卢家面前表示一下友好亲善的态度…… 那位卢家的管事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 “房驸马,小的是博陵崔家的……” “侯爷,老奴是河东裴家的……” 一声声问候,一张张笑脸,让房俊一时间有些发懵。 都是名垂当世的世家豪族啊,什么时候咱房二这么有影响力了,能让这些自持清高的大族放下身段前来捧自己的场子?是自己低估了水师的重要性? 还是说……这帮家伙是想跟自己打好关系,顺带着能够进军江南的商业? 房俊嘻嘻哈哈的应付着,心中恍然。 真特么是无利不起早啊……不过想要利用咱房二,那就得先做好准备放放血! 房府的一干家仆、伙计还有“施工队”的头领柳家老二柳天养,都已经等候在坊门前。萬年縣派遣来的书佐和管理曲池坊的坊卒亦在,见到房俊都恭敬的施礼。 房俊挥挥手,坊卒上前,打开坊门。 建成之后的曲池坊,首次在外人面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随着坊门缓缓开启,透过越来越宽的门缝,一副优美的画卷仿佛从天而降、平地升起,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一时之间,惊叹无数! 坊门后面,一颗颗高大的梨树正迎着细雨绽放花蕾,虽然是去年移植而来,今年开得并不茂盛,但一棵挨着一棵的梨树遍及整个里坊,放眼望去一串串的梨花雪白雪白的挂满了整个树枝,远远看上去只有一束束雪白的花,碎碎的小小的贴着枝淡淡的开在迷蒙的烟雨里,空灵静谧,美得让人心醉! 青石板路,黛瓦白墙,一户一户房舍仿佛画卷中才能拥有,整整齐齐干净划一,沿着宽敞平整的街道两侧铺开。坊内地势并不平坦,房舍却借着地势高低错落有致,布局独具匠心。 蒙蒙细雨,落花如雪。浑然一体,冷香接天。浅素嫩白,令人心颤。散珠碎玉,悬坠欲滴。簌簌抖动,素馨飘零…… 精致的房舍,飘濛的细雨,碎落的梨花…… 远处烟波缥缈的曲江池碧水荡漾,如诗如画。 这是长安城的一个里坊? 这简直比亲王的府邸还要优美啊! 原本只是打算来给房俊捧场示好的各家豪门,顿时被眼前优美如诗的曲池坊给征服了,一个个眼睛都红了。本来只是花钱买房俊一个开心,但现在陡然发现这钱花得自己心服口服,怎能不格外的惊喜? 房俊一手撑着油纸伞,一边抬手虚引,笑道:“诸位,若是有意在此曲池坊置办房产,请给我来。” 说着,抬脚向坊门之内的供给坊卒居住的坊署走去。 第六百八十三章 我卖房,你出价! 坊署不大,只是一处临街的前堂后舍的庭院建筑。后院的房舍是宿舍,每间房里都铺了火炕,前堂则是宽敞明亮的一间跨梁式大堂,作为办公所在。 大堂里座位有限,房俊干脆命人撤去座位,当先席地而坐。 前来买房的客人也都纷纷跪坐在光滑的地板上。 房俊眼睛扫视一圈,开口说道:“各位能前来捧场,房某感激不尽。诸位的深情厚谊,房某自当铭记在心。大家也都看到了,曲池坊虽然刚刚建成,但是风景优美,环境宜人,坊内共栽植了梨树、杏树、枣树等等果树将近两千棵,且给每一户庭院都留出足够的空地,任凭户主设计花园。曲池坊偏离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段,静谧优美,远离闹市的喧嚣,花园式的里坊布局能让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既感受到大自然的亲近,又有雍容高贵的奢华。” 直接将后世楼盘销售的广告词都拿了出来…… 说着,他挥了挥手,几名家仆立即连同坊卒一起将一个巨大的木盘自后堂搬出来,放在房俊面前的地板上。 这是…… 嚯! 买家们伸长脖子看过来,顿时都齐齐吃了一惊。 巨大的木盘上是整个曲池坊的模型,一栋栋房子、一棵棵果树、几条蜿蜒的河流、优美的曲江池,将整个曲池坊用完整而美妙的方式最直观的展现在众人面前。 看着木盘上的曲池坊,只会让人有一种冲动——能够在这样风景如画的里坊拥有一座庭院,简直太完美了!哪怕不是常住,只在酷暑之时前来消暑纳凉小住几日,也比大张旗鼓的前往城外庄子里避暑省事得多。 本来只是抱着任务来的各家管事们,突然发觉房二果然是商界良心啊,这房子在让你为了族中子弟谋个前程因而不得不买的同时,却搞出如此精致令人欣喜的效果。 有些不满房俊“以权谋私”将水师名额与房子挂钩的买家们终于满意了。 有人问道:“不知坊中房舍,售价几何?” 这是不属于各大世家的“散户”,他们是真的冲着房子来的,要么是久居长安的商贾,要么是新科取中的进士,都想在长安置办房产。这些人虽然大多也不差钱,但在长安并无多少根基人脉,在寸土寸金人口多大百万的长安城内买一处何时的房产当真不是见容易的事情。 曲池坊的“上市发售”如同一场及时雨一般…… 至于那些冲着水师名额而来的世家门阀,是根本不会在意房价的,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水师名额,花费多少钱根本不在乎。本来就是打着被房俊当冤大头宰一刀的认知,在见到曲池坊环境如此优美、房舍如此精致的时候已经感到非常满意了。 再贵,你还能贵到天上去? 反正大家都不差钱儿…… 房俊端坐不动,这次自有家仆站出来解说。好歹也是侯爵身份、一方总制,如同一个商贾一般喋喋不休的讨价还价,实在是掉份儿。 这名家仆是房家的家生子,一直跟着武媚娘在码头做事,早就历练出来了。面对这么多世家门阀的管事甚至还有许多新科进士,没有半点忸怩拘谨,神情谦虚自若,既不卑微下贱,亦不狗仗人势,恰到好处。 “诸位从模型上都看到了,曲池坊的房子因位置、面积等因素分成三类,分为一等、二等、三等。各位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不同的类别,可以保证的是,无论买下哪一个类别的房子,都绝对物超所值。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或许并未带够银钱,不过没关系,咱们房家对于诸位无限信任,亦不需要缴纳什么定金,只需签字画押,在衙门的官差处登记造册,办理房契,那么房子就是你的了,房款会有房家的仆从跟随各位前往府上取回。即便一时周转不开,只需写下一张条据,言明几时还款即可。” 签字、交款、办理房契,只需不到一个时辰,这笔买卖就算完成了,堪称“一条龙式服务”。 太省事、太痛快、太舒心! 众人纷纷赞扬房家的这些举措至于,却都同时发现一个问题。 这名家仆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好像完全没有提到房价几何啊? 倒是有几句话透露出一点信息,比如“或许未带够银钱”“一时周转不开”……诸如此类。 开什么玩笑! 在场的买家就算不是世家豪门,亦是各地的显赫家族,曲池坊虽然漂亮,但房子的面积都不大,最大的一类房舍也不过十亩左右,你就算要一个天价,又能值多少钱? 一个白白胖胖的管事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拱手道:“在下乃是上柱国、左骁卫将军郭家管事,来此之前,吾家主公便有嘱托,无论曲池坊的房舍售价几何,都要买下来十套,以此表示对房驸马的友谊。兄台只需说出个数字,在下这就签字画押办理手续。” 这也太直接了!都是来捧房俊臭脚的,可好歹也都是有身份的家族,行事讲究一个含蓄迂回,大家你知我知就好,这般直言不讳的说出“表示对房驸马的友谊”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没水平了! 也只有郭孝恪这种贼寇出身嚣张跋扈的匹夫才干得出来! 迎着一道道鄙视的目光,郭家的管事却毫无愧色。 都是送钱买房二郎欢心,以此谋求水师名额而已,何必假惺惺的装清高,谁比谁高贵还是怎的? 房俊含笑不语,那名家仆看了看房俊的脸色,便微笑道:“好叫诸位得知,吾家二郎建此曲池坊,不为赚钱,只为增加长安城的住房面积,在愈来愈显得拥挤的长安城内,开辟出一块清静幽雅的宜居家宅,缓解长安城的住房压力。因此,曲池坊的房舍价格,由各位自己来定!” “嚯!这啥意思?” “房二这是搞啥?” “房二郎可是出了名的会赚钱,怎么会任由买家开价?” “要当心,绝对有阴谋……” 买主们一阵哗然。 从古至今,就没有这么做买卖的! 不为赚钱,只是为了缓解长安住房压力?鬼才信你! 都将房子跟水师名额挂钩了,不图暴利你图个啥?别再侮辱吾等的智商了行不行? 那名家仆伸出双手在空中压了压,喧嚣的大堂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等着他“图穷匕见”,看看房二郎到底玩什么花招。 家仆微微一笑,挺直了脊梁,就凭你们也配跟咱家二郎做买卖?还说什么你能看出二郎的谋划,你能看出个屁啊! 一股骄傲自胸臆之间升起,他大声道:“房家一向言出法随,说一不二!诸位,看中了那一套房子,请开价吧!” 还真让大家开价啊? 诸人你眼望我眼,犹犹豫豫一阵,终于明白房俊的目的了…… 想要用买房子来谋求水师的名额,你敢出个低价么?更别说以房俊现在的身份地位,你敢出个低价,这小子能回头就带着鹰犬走狗打上你家门去! 这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啊…… 众人无奈的看着老神在在的房俊,暗骂无耻! 不过本来不就是准备着挨宰一刀的么? 以为这家伙是个讲究的,谁知道果然是本色难移啊! 郭孝恪家的那位管事面容不变,扬起手,大声说道:“某出每尺八百文,购买三类房舍十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八百文一尺? 模型上每一种类型的房舍都有长短尺寸,即便是面积最小的三类房舍,也不小于六七亩,那就要将近一万贯,若是一次买十套,那就要十万贯! 十万贯在这些豪族眼里不算什么,但是十万贯的现钱,那就吓人了!众人在心里腹诽,这个郭孝恪家的管事,不是房俊这厮找来的“牵驴”的吧? 第六百八十四章 坑你没商量! 一线城市买房难是历史老问题了。 现如今的房价尤其北上广,已经让平头百姓望而却步,辛勤一生而不可得。其实古代也有这样的城市,而且其夸张程度绝不逊色于现在的北上广,比如历史上的唐朝长安…… 关于长安房价,有一个著名的段子,大诗人白居易年青的时候到长安去发展,拿了一首诗请当时的大神顾况点评,看自己有没有前途。 顾况这位老司机看了少年一眼,一个白眼翻了出来,年轻人啊,心不要太大,先实现一个小目标,比如先去长安附近的同州华州混一下,别想着一下就冲到长安来,长安的米贵,居不易啊。 白居易年少气盛,他说,你先看看我的诗。 送上自己写的一首诗,正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顾况一瞅,顿时惊为天人,这是天才啊!得咧,小朋友,你这个文采可以在长安呆下去了,长安的米再贵,你也吃得起! 白居易美滋滋的留在长安。 可是,随后白居易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居不易”,因为顾况只是说长安的米贵,白居易的文才的确可换来大米,却未必能换来长安的小三房…… 结果这位才华横溢却无经济之道的大神在长安一直都没买得上房,一开始在长安東城区的长乐坊里,这个地段不错,算是长安二环以内。离大明宫很近,是一个老宰相的房子,但地段好价格就贵,所以他连正儿八经的正屋也租不上,只能租一个小亭子,相当于地下室,住久了会长绿毛的那种…… 后来,白居易又跟人合租,合租的人是谁呢?元稹,这也是著名的大神。 白大神被高房价逼的要发疯,工作调动了数次,工资也调了好机会,可长安的房子依然买不起,而且長安的房子是刚需。 刚需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钱你也不一定买得着…… 白居易后来当了长安的校书郎,相當於国家出版社的一个大编,工资也不低,一个月有一万六千文。按说米是吃得起了,但要买房,那还是远远不够滴…… 白居易虽然生活在中唐,但当时安史之乱刚刚平定,大唐国力由盛转衰,大不如前。即便如此,长安的房价依然堪称恐怖,那么欣欣向荣万邦来朝的贞观中期,房价也不会有太大差距。 一万贯购买一处占地六七亩的房产,价格几乎等同于皇宫左右的崇仁坊等等里坊,贵得离谱! 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贵不贵了,而是郭家一下子就购买十套,总共曲池坊大大小小就只有七八十套房子,这么下去就有人家要买不到了! 买不到房子,就没有水师的名额,没有了水师的名额,回去跟家主如何交代?这些都是各家的管事,在家中都有一定的权力,一定程度上可以在价格上做主。 再贵,也得买! 这是大家的共识,而且下手晚了有钱也没得买!于是乎,大家七嘴八舌闹哄哄的竞相出价。 房俊看着热闹的场景,得意的撇撇嘴。 一个水师的名额就令各大世家明知被宰还要哭着喊着往上冲,果然是有权就有钱,古今皆然也! 房俊高高抬起手,朗声说道:“诸位,静一静!都怪某思虑不周,看来房舍有限,难以保证所有想买房的都能买得到。既然这样,咱们公平起见,便由价高者得吧!而且房源有限,也别以此十套八套这样搞,咱们就一套一套的来,大家都有机会。” 价高者得? 这群管事之中有些是经历过骊山农庄那场“神奇的可以召唤彩虹的神器”的拍卖会的,对这个“价高者得”四个字可谓是记忆犹新,心有余悸!往往房俊说出这四个字,就代表着会飙出一个天价! 好似当年的那一幕重演上…… 果不其然,房俊笑眯眯的续道:“若是大家公然叫价,难免有一些实力不济者不得不退出,这可不是房某的初衷。为了最大限度的公平,各位将自己的心里价位写在纸上,这个价格只有你自己知道,然后咱们再公布各自的价格,价高者得房,各位意下如何?” 表面上看来,这样做的确很公平。 一旦那些有实力的买家估计错误,出的价钱低了,没有实力却想要买房子的有机会可以投机取巧。 但是…… 真的公平么? 抛开所谓的“公平的面纱”,这个招数的本质却是令那些有实力的买家不得不为了确保可以买到房子,不得不在实际价值上大幅度的提高报价! 没钱买不起房子,那是没办法。 明明有钱却因为舍不得提高价格而导致买不到房子,从而失去了水师的名额,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又特么玩这一套! 大家无语的发现,房俊就是奸诈的挖了个坑,然后嚣张的告诉你坑就在那里,最后你还得闭着眼睛往坑里跳! 坑人坑到如此光明正大,绑架绑到这般理所当然,也是没谁了…… 诸位管事心里纷纷吐槽,破口大骂,却不得满头大汗绞尽脑汁的衡量着别家会出个什么样的价格,自家要出个什么样的价格既能买到房子有不至于挡了冤大头被宰得太狠成为长安城的笑柄…… 同时在心里暗暗发狠,回去之后必定向家主添油加醋的描述房俊不将各大世家门阀不放在眼里肆意凌辱的过分之处,非得给他个好看不可! 就不信这么多吃亏的世家门阀联合起来,摆不平你一个房二? 当然这是后话,眼前之事,必须要拿下房子的同时还要尽可能的少花钱……不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狼多肉少,想要在群狼环伺之中抢回一套房子,就不得不大大的出血报出一个令其他人匪夷所思的价位。 这时候想要回去请示家主是来不及的,管事们只能在心中权衡利弊,纠结取舍…… ***** “多……多少?”李二陛下端坐在锦榻之上,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坐在对面的房俊云淡风轻:“一百六十六万贯。” 下首的太子李承乾倒吸一口凉气:“嘶……二郎,莫非你将那些人家都绑架了不成?” 这个数目,太惊人了!李承乾知道房俊的本事,也一向很崇拜房俊经商的手段,可是随随便便跟朝廷要了一处荒地盖上房子,就能卖出去一百六十六万贯?虽然这块地是在长安城内,可是这价格太太离谱了! 去年一年大唐全国财政收入才将将超过三千五百万贯,你卖几间房子,就能卖出国家财政的二十分之一? 户部的官员可以集体去死了…… 房俊面颊抽了抽,无奈的看着太子殿下,对他这个比喻表示不恰当:“殿下,就算微臣绑架了这帮管事,他们也不值钱……” 李承乾无语,孤只是个比喻而已啊…… 李二陛下则默默的看着房俊,眼中金光闪闪,就好似面前的家伙是一个人型行走的聚宝盆! 一百六十六万贯,就算是对于天下至尊来说,冲击也实在是太大了!一片荒地被房俊建成了曲池坊,然后卖出了一百六十六万贯,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就算忽略那些大的里坊面积几乎是曲池坊的两倍,也能卖出将近两万万贯…… 两万万贯! 这特么得是多少钱?若全部换成铜钱的话,会不会堆满整个太极宫?朕是不是可以躺着数钱,却怎么也数不完? 随即,李二陛下才恍然醒悟,朕是大唐皇帝啊,怎么能想着将长安城卖钱呢,太败家了…… 不能显示出太惊讶的表情,否则必然会被这个小混蛋耻笑!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呵斥道:“钱钱钱,眼里就知道钱!以权谋私、公然索贿,房俊你该当何罪?” 李承乾显示惊讶于父皇怎地突然将话题扯偏,随即醒悟过来,不由得以手捂脸。 父皇,吃相不要太难看啊…… 第六百八十五章 忠君爱国房遗爱! 李二陛下一副正义凛然怒叱房俊作奸犯科的嘴脸,连他亲儿子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很明显,皇帝陛下对这笔钱眼红了! 对于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的李二陛下来说,千方百计的筹集钱粮辎重,囤积起来为那一场极有可能将自己的声望成就提升到前无古人地步的东征做准备。可是国家虽然强盛,但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 南方水灾、北方旱灾,需要朝廷拨钱拨粮救济赈灾;吐蕃虽然最近老实了一些,但是其随时可以俯攻而下的地理优势太过巨大,必须在边境驻扎大量军队防备变故,粮饷不能少;突厥虽然牙帐被迫远遁大漠,但依旧蠢蠢欲动,随时随地威胁西域商道,不能不持续施压;南方的僚人接二连三的暴动起事,朝廷三番五次的派遣大军围剿…… 帝国看似繁华锦绣,实则处处危机,再多的钱粮也不敷使用,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缺口。 眼看着东征大计不得不在消耗中无限期的拖延下去,李二陛下当真急了!此时陡然一笔巨款出现在眼前,也顾不得吃相难看不难看,只要能咬下来一口,脸皮不要了又有什么打紧? 感受到李二陛下灼灼的目光,房俊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幸好咱家有个贤内助……若是没有武媚娘的提醒和设计,依着自己心安理得的将这笔钱揣进兜里,可以想象李二陛下将会是如何的羡慕嫉妒恨! 真有御史弹劾自己的话,李二陛下非但不会帮着自己说话,反而必定会趁机宰自己一刀,狠狠的敲上一顿竹杠! 房俊赶紧将袖子里早已准备好的奏折拿出来,恭恭敬敬的递给李二陛下,挺起胸膛大义凛然道:“微臣生于盛世,实乃邀天之幸,时常感念于陛下会同大唐之虎贲打下这片大大的疆土,威慑域外,横扫六合!微臣生于大唐,长于大唐,心中对陛下的敬爱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朽,孺慕之情又如仰望泰山尊崇敬仰!微臣愿意为了帝国之强大抛头颅撒热血,亦愿意为了报答陛下之培养粉身碎骨甘为鹰犬……” 一旁的李承乾目瞪口呆,脸颊好似抽风一般抽个不停。 他以为父皇勒索要钱就够不要脸了,没想到房俊这厮更不要脸,连“甘为鹰犬”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的底限呢? 李二陛下眼皮跳个不休,他也被房俊恶心到了…… 不过看到手中奏折上的自己,顿时瞪圆了两只眼睛,鼻孔微微长大,鼻息都粗重起来! 房俊还在继续:“……微臣愿为帝国之强盛繁华粉身碎骨,愿为陛下之千秋伟业赴汤蹈火,是以,微臣甘愿将曲池坊之全部收入贡献于陛下,使之能够为帝国强大之事业添砖加瓦,若是用在百姓之身上造福万民,则微臣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李承乾张大嘴巴能塞进去一只鸭蛋! 他发誓,以后谁若是再敢骂房俊“不学无术”“率学无诞”这种话,准定冲上去大嘴巴子扇死他!且不说那一篇篇注定要流传百世的经典诗词歌赋,单单就只是这一番说话,已经达到阿谀奉承谗言媚上之极限,遍数历朝历代之奸佞谗臣,房俊就靠着这番话就已经能够站在巅峰之境界! 但是与此同时,更令李承乾震撼的是房俊居然就这么将这笔钱贡献出来了?这明显并不是因为父皇“厚颜无耻”的表露出想要“咬一口”而做出的决定,而是早有预谋! 这家伙算准了父皇会眼馋这笔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个铜板都不留,全都贡献了…… 有魄力! 这可是一百六十六万贯啊! 就算是他李承乾身为太子,若手里有这么多钱也不敢说就能心甘情愿的奉献给皇帝老子…… 李二陛下的震撼更直接! 最需要钱的时候,房俊的举动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别管房俊藏着什么心思,能够把这一百六十六万贯献出来,就足够表明房俊对于帝国有多么热爱,对于他李世民有多么忠诚! 这一笔巨款足以让李二陛下忽视其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对于一个忠贞不二的臣子来说,有什么样的举动,皇帝都可以原谅,并且支持! 看到奏折上所写的“请疏浚长安城内的排水沟渠,以利民生”字句,李二陛下深深吸了口气,直视着房俊,说道:“朕会颁布诏令,言明由华亭侯房俊出资,疏浚长安排水沟渠,让百姓念及你的恩德。” 疏浚排水沟渠能花多少钱?一百六十六万的零头都用不着!房俊打着出资疏浚沟渠的旗号,实则就是把这笔钱送给他李二陛下。如此说法自然而然的就抵消了外界将来对于这笔巨款的猜测,绝对不会有人说是他李二陛下威胁房俊将这笔钱拿出来做贡献…… 连理由都给自己想好了,当真是好臣子啊!相比起来,自己起初还想着用“以权谋私”的罪名恐吓一番让房俊拿出一部分来,吃相真的很难看。 房俊呵呵一笑:“这都是儿臣应该做的。” 不骄不躁不居功不自傲,犹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名臣之气度啊…… 李二陛下唏嘘不已,他一直高看房俊,此时却发觉还是将他看低了。 他却哪里知道,此时的房俊心中正在滴血…… 一百六十六万贯啊!特么谁能想得到居然卖了这么多钱?若非此事必然已经传的天下皆知,随之而来的弹劾必将犹如钱塘潮水一般汹涌猛烈,而李二陛下亦会借机狠宰自己一刀让他这钱拿的不舒服,说什么也得留一半啊,哪怕三分之一也好…… 不过房俊亦知道这钱拿着是会扎手的,若是十几万贯,或许还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一百六十六万贯……足够驱使那些御史言官变身疯狗扑上来誓要将他一举扳倒。 既然拿不得,那就贡献出来。 在这个角度来说,一百六十六万跟十六万其实没什么区别。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房俊很快释然,告辞皇帝与太子,洒然离去。 皇帝父子却还在宫殿内发呆,慢慢消化着一百六十六万贯带来的强烈震撼。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吁出口气,叹道:“此子之心志,的确异于常人。一百六十六万贯,连朕都没有一次性的见到这么多钱!他却脸不红气不喘,毫不犹豫的悉数捐献于朕,真乃人杰也!” 只是不知若李二陛下知道这其实是房俊身后一个女人的主意,他还会不会说出“人杰”这个赞语? 李承乾说道:“怕是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么多钱必然引起哗然,怎么说他这钱赚得也有些‘以权谋私’的嫌疑,没人追究也就罢了,算不得大事。也一旦引起御史的弹劾,必将势如雷霆,二郎自知洗脱不了嫌疑,钱也拿不稳,还不如干脆献出来博取父皇的好感。” 这确实是房俊的本意,但李二陛下显然想得更深一层。 “但如此一笔巨款,房俊能做到丝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可以看出次子对于钱财其实并不太看重。他看重的,正如他所说,是帝国的强盛!” 见到太子有些吃惊的模样,李二陛下笑呵呵说道:“是不是觉得房俊刚才那番话太过于无耻,阿谀奉承至极点?” 虽然不愿意说房俊的坏话,但李承乾还是点点头。 那番话实在是太没有底限了啊,正直之臣所不为也! 李二陛下却显然不这么看:“你没有注意他说这番话时候的眼神,或许有夸张的成分在内,但绝对真情实意!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房俊因为这个帝国而自豪,因为朕这个皇帝而敬仰,他愿意为了这个帝国、为了朕去做一切!” 李承乾默然无语。 他很想说难道就不会是房俊在演戏?越是大奸大恶之辈,就越是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心,令人看上去无比真诚。 可是想了想,还是将这话吞回肚子。 毕竟房俊不仅是他的妹夫,更是他的好友!他也愿意相信房俊对帝国、对皇家的忠诚…… 房俊,做一个忠君爱国的典范吧! 只要你做到这一点,孤,绝不负你!绝对会给予你无可比拟的信任和尊荣! 第六百八十六章 南方的消息 曲池坊的房子卖出一百六十六万贯天价的消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席卷了整座长安城! 每千文为一贯,如果全部为铜钱,将近两万万枚放在一处会是占据多大的地方,堆起来会有多高,会是一幅怎样震撼人心的雄伟场景? 这个数字将长安城震得鸦雀无声,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世家门阀们,也都个个目瞪口呆。 随即哗然! 舆论像是一锅开水沸腾起来,汹涌澎湃,直接将房俊推上了巅峰! 有人赞叹房二郎不愧“财神”之名,随便将一片荒地搞一搞就能折腾出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天价;有人艳羡如此多的财富简直能堆起一座铜山,几辈子也花不完;有人则嫉妒得快要发疯,凭什么这个棒槌就能赚到这么多钱;也有人恨得直咬牙,怪不得这个王八蛋宁愿将长孙冲狠揍一顿不惜得罪长孙家甚至被皇帝责罚,也死死把这块地攥在手心里;当然,也有人兴奋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娘咧!如此嚣张的聚敛钱财,这么大的把柄看你还有何话说? 当天晚上,当这个消息在长安城内以狂风一般肆虐的速度传播的时候,已有不少人神神秘秘的勾连合作,相互打发家仆互通信息甚至亲自出马交流看法…… 这一夜,长安几乎无眠! 说实话,房俊虽然想到曲池坊会卖出不少钱,但是一百六十六万贯这个超级离谱的数字仍旧让他无法预料。若非听了武媚娘的建议将这笔钱全部献给李二陛下,房俊几乎可以想象自己接下来将要面临的是一场何等凶猛的狂风暴雨。 这个数字太吓人了! 可以预见,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那些上次在自己手上吃了瘪的御史言官以及对自己深怀抵触的江南士族出身的大臣群起而攻之。 如同上一次那般几乎形同于无赖一般的“直接攻击隱私”的做法可一而不可再。使出来一次,大家惊惧愤怒,还能保持克制。若是使个没完,必然导致本来并不相干的大臣而反感,从而加入到反对者行列之中。 都是做官的,谁比谁容易?谁没有一点越界的地方? 若是这种捉住对方隱私便猛攻不止的方式流行开来,简直就是大唐官场的灾难!古往今来,圣人就那么几个,谁能没有点把柄?你这样无差别的攻击,别人还混不混了? 当你成为公敌,被整个阶级所抵触,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公理正义甚至是国家法律。李二陛下若不想整个帝国的官场体系崩溃,处理房俊就是唯一的途径。 幸好不贪心,将这笔钱献出去了。 现在承担压力的变成了李二陛下,只要李二陛下拿了这笔钱,房俊就可以躲在皇帝的身后高枕无忧,笑看风卷云舒…… ***** 从皇宫回家,房俊美滋滋的想着回去之后要好生表扬武媚娘一番,这丫头虽然远离了皇宫这种阴暗龌蹉磨练心志的地方,但是政治上的天赋却一点也不差。 简简单单的一招祸水东引,不仅将自己从中摘出来,还能收到来自皇帝和百姓的交口称赞,损失的仅仅是钱财而已…… 房俊会在乎这些钱么? 答案是——会! 毕竟这可是一百六十六万贯啊!若是这笔钱在手,整支水师的框架基本就完成了,若是贪心一点收入库房,房家几辈子都花不完…… 房俊喜欢钱,但从来不会被钱所绑架。 首先,若是没有用房子换取水师名额这种“以权谋私”的手段,绝对不可聚敛这么多钱。其次……他要这么多的钱有什么用?他的钱早就花不完了,仅仅一个房家湾码头,就能保证房家的子孙后代几辈子都过着纨绔的日子,为何还要再贪心呢? 西汉的邓通、西晋的石崇、明朝的沈万三、清朝的和珅……这些都是富可敌国的存在,拎出来哪一个都不比穿越者房俊差,可是看看他们最后的下场,有哪一个能得到善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有这么多的前车之鉴,房俊清楚的知道应该将自己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钱很重要,但是活得久一点、活得舒服一点更重要…… 房俊心情愉快的回到房府,尚未来得及去后院,便被房玄龄叫了去。 自然是先了解情况,然后批评教育,最后不了了之…… 房玄龄发现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太能折腾,虽然很多时候房俊都是表现得宠辱不惊好似没有多少野心,但往往在不经意间就能搞出大事情…… 房玄龄也不知道这是天赋,还是命中注定。 听到房俊已经将这笔钱献给了陛下,房玄龄长长吁了口气,对这个儿子的政治敏感性无比欣慰。古往今来,有才华有能力的人然如恒河沙数、不胜枚举,但是那些最终有大成就者,无不是心志坚定、懂得取舍之辈。 舍与得,看似截然相反,很多时候却又两位一体。 能够衡量得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最不济也不会吃大亏…… 房玄龄夸奖了几句,又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房俊。 “刚刚河间郡王遣人来寻你,见你迟迟不归,便将这封书信放下,言及是君王亲笔,让你回来之后务必第一时间看到。” 房俊接过书信,见到老爹面露倦容,知道为了自己今天搞出的大场面,老爹必然担心焦急。只是岁月不饶人,当初的“房谋杜断”一个死去一个老矣,一个时代将要画上一个休止符…… 躬身后退,嘱咐老爹爱惜身体,这才回到后宅。 坐到书房里,展开书信。 这是李孝恭通知他江南情形的书信。 房俊快速看完,一张黑脸愈发阴沉…… 采伐自蜀中和夔州的用来建造海船的巨木,由李孝恭的昔日麾下王文度负责,将木料砍伐之后扎成木排,顺着春季暴涨的江水顺流而下,直抵苏州。 然而这些木料却被觊觎。 信中言及,木料在抵达江南之后,囤积在苏州以西的浏家河河口,以待房俊抵达江南之后修建船厂,开始造船。按照房俊和李孝恭的商议,新的船厂就选址在苏州以西,后世的刘家港码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华亭镇就在不远的地方。 但是这些木料一路顺风顺水的抵达苏州之后,开始大量的丢失。尤其是海虞镇附近的海域,许多当地折冲府的军卒甚至在军官的指挥下公然抢夺,而存放在福山港以及浏家河河口的更是连续被盗,损失惨重。 当地官府面对盗窃抢夺毫无作为,似乎亦牵连其中…… 信的最后,李孝恭建议房俊最好尽快动身南下,若是任由江南的盗匪如此猖獗下去,将会大大影响船厂的建造以及水师的成军速度。 读完信,房俊唇角挤出一抹狞笑。 盗匪? 怕是官匪一家吧! 江南士族阻止不了自己南下,就用这种龌蹉的手段釜底抽薪,干扰和阻挠自己的计划。哪怕不能逼迫朝廷放弃进军江南的目的,亦要无限期的拖延下去,令自己寸步难行。 打得好算盘! 真当你房二爷是木雕泥塑的不成? 沉思片刻,展开宣纸。 房俊关于船厂和水师的设想太过庞大,不可能一步而就,只能按部就班。将近期所要准备的项目一项一项罗列出来,分出先后轻重。 江南船厂承载着房俊的宏达志向,岂容一帮跳梁小丑打乱自己的部署?他必须在抵达江南之前就想出反制的手段,一到江南,立即以雷霆万钧之势掌控局面,震慑屑小! 比给你们一点厉害瞧瞧,你们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第六百八十七章 欺负人 连续几日,房家大批物资还是在房家湾码头汇集,陆续装船等待南下。 与此同时,各大家族“入伙”的家将部曲亦得到通知赶到房家位于骊山的农庄集结,在经受简单的训练和编组之后,将在房俊的带领下一路南下,前往波澜壮阔的大海开始“发财大计”…… 与家将部曲们一起集结的,还有房俊的铁厂技术人员。 早在去年,房俊便已经给在扬州的吴王李恪去信,请求其派人前往上游的姑孰城一代寻找铁矿。没错,那里就是后世著名的马鞍山…… 全国有很多适合露天开采的铁矿,但房俊学的是农业,他只是知道在马鞍山又一处适合露天开采的南山矿场,至于别的地方是否有适合大唐现有水平开采的露天矿场,他根本不知道。 不过这也足够了,以目前的开采水平,马鞍山铁矿足够开采个几百上千年没问题。 姑孰城当地便有简易的铁厂,这次房俊就打算先到姑孰城,看看当地的铁矿质量如何,在那里建起几座炼铁炉,用以应付即将来到的大量用铁。 正忙碌的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外的消息令房俊愕然之际,一股火气自丹田升起,无法遏制! 魏徵那个老倔驴,居然通过了户部拟定的特殊征税议案! 这个议案是户部临时提出的,宗旨只有一个——刚刚完成了大唐开国以来最大一笔交易的华亭侯房俊,必须为其那笔震动天下的大生意交税! 做生意得交税,天经地义。即便大唐并未额定商税,买卖房屋一般只是缴纳一些手续费就可以完成过户,但是谁叫房俊的房子卖得前无古人,成交价格更是震古铄今呢? 户部一帮大老爷守着可以跑马的国库还要维系帝国的财政运转,成天焦头烂额拆东墙补西墙,黑眼珠子见到绿铜钱发出闪亮亮的光芒,厚颜无耻的想要分一杯羹,这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户部不知道这笔钱已经统统献给了皇帝,想要从这个庞大的数字里头咬下一点以解燃眉之急,难道你魏徵能不知道?这笔巨款可不是房俊双手奉上这么简单,还要经过门下省的审核,记录在案,然后才能入李二陛下的内库。 门下省初名侍中寺,是宫内侍从官的办事机构,后来隋朝和唐朝开始正式设立的三省六部制成为与尚书省、中书省的三省之一,但是原本“宫内侍从官”的职责并未取消,皇宫大内的事情还是要通过门下省。 作为门下省大佬的魏徵,岂能不知这笔钱的去向? 然而户部提案,中书审核,门下批准之后,尚书省开始找房俊征缴这笔税款了…… 看着尚书省送来的文牒上面那刺眼的四万一千一百三十三贯零五百三十五文,房俊就觉得头顶都在冒烟!他不清楚这些税款是按照什么样的税率计算出来的,也没兴趣知道,他只知道魏徵这头老倔驴简直欺人太甚! 这事儿跟尚书省没关系,他们只是执行者。 也不关中书省什么事儿,这笔钱的去向中书省管不着。 唯有魏徵最可恶! 明知道这笔钱给了皇帝,你还让咱交税,欺负人也不能欺负成这样吧? 成天到晚的你去怼李二陛下,咱承认你能耐!可你也不能为了怼李二陛下而无差别攻击,咱招你惹你了,献出了巨款还要交税,天底下哪里有这个道理? 怒冲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房俊拍案而起,连官服都没换,就这么一身青衣直缀,出了门骑上一匹高头大马,直奔皇城而去! 到了承天门,出示尚书省的文牒,说是要去门下省核实情况,禁卫自然不会阻拦。房俊气冲冲进了皇城右拐,直奔与弘文馆一墙之隔的门下省。 ***** 一大早,魏徵来到门下省官署,就觉得眼皮直跳。 去年冬天一场大病,差点要了魏徵半条老命,开春虽然缓了过来,但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精力愈发不济。以往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现如今却总是坚持当值半天,下午就得回家养精神。 老了啊…… 坐到值房里,魏徵感叹一声,莫名的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官员书佐们形色匆匆,来往错身之间往往眼色交汇,神神秘秘,好似有些什么事情在瞒着他这位侍中。 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 当皇帝陛下将房俊的奏折交给自己让自己审核那笔巨款的时候,魏徵就知道这股风潮必将是要扩散开来,毕竟不久之前房俊在太极殿上凌厉霸道的打击方式,实在是得罪了太多人。 就算当时迫于威胁不少人选择了偃旗息鼓,亦不过只是韬光养晦暂避其锋而已,都在暗中瞪圆了眼珠子等着寻找房俊的破绽…… 现在,房俊乖乖的将把柄递给了这些人,即将会发生些什么,魏徵不用想都知道。 敲了敲桌子,将值房里所有官员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魏徵耷拉着眼皮缓缓说道:“御史台那边怎样,老夫管不着。但是门下省之内,都给老夫老老实实的干活儿,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了,不要去瞎掺和。” 所有人都愣了。 这是咱们疾恶如仇、铁胆钢牙的大佬说出来的话? 简直不可思议! 魏徵微恼,瞪起眼睛叱责道:“听不懂话?该干什么干什么,别都站在这儿碍眼!” 一众属下你眼望我眼,赶紧一哄而散。 自家大佬核准了户部让房俊缴纳巨额税款的提案,大家还都以为大佬这是看房俊不爽。既然大佬有这个心思,大家伙还想响应一下御史台那边的提议呢…… 不知道大佬心里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总之听大佬的话跟着大佬走,这就是门下省的传统,哪怕面对皇帝陛下亦是如此! 魏徵拿起书佐泡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无语的摇摇头。 自从房俊卖房子卖出一笔天价的事情传出去,御史台那边就群情汹汹,大有再次群起而攻之的势头。房俊那小子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种用房子换水师名额的事情也做得出来?这不是自己将把柄送到御史台的手里么! 若不是事后将这笔钱献给了陛下,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不知房俊是一早就打好了将这笔钱献给陛下的主意,还是在卖出天价之后被这个数目吓坏了感觉到扎手,这才不得不忍痛献给陛下,以图陛下来给他当靠山,遮风挡雨? 不管怎样,房俊这一手干得不错。 若没有陛下的袒护,自己也不可能通过户部的提案。 想到这里,魏徵又叹了口气,自己到底是因为这笔钱对于帝国太过重要,还是因为年纪太大魄力不够,不得不依从陛下的指示行事? 怕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若是年青十年,恐怕自己就是冲上去弹劾房俊“以权谋私”的那一个…… 魏徵正自感叹逐渐衰弱的精力和日益萎靡的魄力,大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你这人怎么回事,门下省是什么地方,任凭你随意进出?” “不进去也行,你把魏徵给我叫出来,我有话说。” 外面安静了一下,大抵是门下省的官员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如此猖狂的到门下省对魏徵指名道姓的人物,都没震傻儿。 随即,喧哗四起。 魏徵是门下省的大佬,更是这些官员的偶像和榜样,胆敢到门下省来找魏徵的麻烦,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大胆!侍中大人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我就叫了,你待怎地?” “你你你,简直无法无天!” “喊了两声魏徵,就无法无天了?要是一把火烧了你这门下省,岂不是就得让咱要上天?” 第六百八十八章 哪管生前身后名! “房俊,休要如此猖獗,还有没有一点官场体面?” 门下省的官员们显然怂了,不提什么无法无天了,开始讲体面,讲道理…… “体面?你们要将房某敲骨吸髓的时候,讲过体面么?” “那是户部提案,中书递交,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冤有头债有主,要发火你也得去找户部和中书省啊……” 这是怕事的,开始祸水东引。 “某不管那些,你就说你叫不叫魏徵出来吧,不叫,某就打得你老娘都不认得你!” 这句话实在是太猖狂太嚣张了,就算门下省的官员实在是对房俊怵头,此刻也忍不住了,喝骂四起,乱糟糟一团。 魏徵坐不住了,房俊是个什么德行长安城内全知道,热血上头拎着拳头就开干,那绝对不是不可能!这要是被他将门下省的官员揍一顿,他魏徵的老脸也别想要了! 赶紧大喝一声:“让那小子滚进来!” 外头安静下来,紧接着……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房俊那张黑脸愈发阴沉,从外面大步走进来。 魏徵不悦道:“你小子也老大不小了,还懂不懂点规矩?” 房俊一翻白眼,冷笑道:“还真就不懂!要不,侍中大人您教教我呗?就教教我怎么在人家把钱都献出去了,还死皮赖脸的跟人家要税!” 果然是为了这事儿! 魏徵本来是想解释一下缘由的,可房俊这幅盛气凌人的态度实在可恶!魏徵骨子里的倔脾气也发作了,吹胡子瞪眼道:“老夫做事,难道还要你这个黄口孺子评论不成?当真对老夫有意见,你也不够格,让你爹来!” 房俊眼睛也不小,当即回瞪:“仗着资格老就欺负人?就算欺负人,也不能欺负成这样,简直太过分了!” 架势很足,但是语气上难免就弱了几分。 没辙,魏徵地位摆在哪儿呢,千古传颂的诤臣,房俊一直都很佩服。 外面围观的官员们顿时得意起来,你房二确实牛得不行,刚刚跟咱们还硬气呢,在魏徵面前,还不是气虚三分?这些门下省的官员对于长官能力压房俊,顿时与有荣焉。 也就是魏徵的名头,能够令房俊忌惮三分。若是换了刘泪那等货色,敢这么跟房俊说话搞不好拳头老早就上去了,先揍你个满脸桃花开再说…… 魏徵冷哼道:“谁欺负你了?” 房俊怒道:“那笔钱到哪里去了,别人不知你怎会不知?钱都没了,你还跟我要什么税?” 门外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娘咧…… 一百六十六万贯啊,就没了? 这房二郎也太能花钱了吧! 魏徵却是老神在在:“你卖了房子赚了钱,那就得交税,你把钱弄到哪里去了跟老夫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也有气,陛下对咱都得以礼相待,每每气得头顶冒火也没跟咱说几句狠话,你个小毛娃娃就敢跟咱吆五喝六的,成何体统? 房俊快要气疯了,大怒道:“你耍流氓,不讲理是吧?” 门外的官员们大汗,房二郎果然是爆脾气,居然敢说魏徵耍流氓……当真有种! 魏徵也不生气,悠闲的喝口茶水,眉毛挑了挑,戏虐的看着暴跳如雷的房俊,那眼神里的轻蔑好似再说——你还能咋滴? 房俊气得鼻子冒烟,就在魏徵的值房里撒泼打滚破口大骂,什么难听说什么。 魏徵是什么人? 连皇帝都敢怼,不仅敢怼,而且一怼就是几十年,岂会害怕房俊这么一个棒槌? 房俊也没辙了,甭看他敢打齐王,敢打刘泪,你让他动一下魏徵试试?打了“千古人镜”,那绝对的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最终房俊没法,只得咬着牙交税,那巨额的税款让他差点吐血! 老魏,太狠了啊! 可是门下省既然核准了的提案,就连李二陛下轻易都反驳不得,不老老实实的捏着鼻子认了,还能怎地? 真是气人啊,若不是这个打不得骂不得的魏徵,房俊绝壁大脑门下省! 不过吃了亏不反抗,那显然不是房俊的作风。 这货也耍无赖:“缴税可以,但是现在没钱,欠着吧!啥时候有钱啥时候给,要不然你就亲自上门取,给我爹要钱!” 魏徵被这句话气乐了,这跟街头上纨绔耍钱输了赖账有什么区别? 上咱家跟我爹要去…… 魏徵从善如流,点头道:“那就先欠着,不过欠条得写一张。” 房俊气道:“就这么三瓜俩枣,我房二至于赖账么?” “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 房俊没法,只好憋着气写了张欠条。 魏徵老脸笑成一朵菊花,要多可恨有多可恨! 临走,房俊叫嚣:“打你我不敢,一把老骨头我怕被你讹上,万一咽了气儿我还得背负骂名,此乃智者所不为也!不过这事儿咱肯定没完,老魏你等着,回头咱就收拾你儿子,不让你那几个儿子知道花儿为什么那么红,我房二跟你姓!” 魏徵大怒,手里的茶杯用力掷向房俊,房俊眼疾脚快,早就闪出值房,那茶杯“砰”的一声在门框上摔得粉碎。 “这小王八蛋,知不知道尊老?简直混蛋至极!”魏徵大骂。 不过晚上回家,他就愁了…… 一进门儿,长子魏叔玉就抱着老爹的大腿痛哭流涕:“爹啊,你把房二的钱还给他吧,那棒槌已经放出话了,要给儿子好看啊!儿子这小身板,还不得被他拆了?您可怜可怜儿子吧……” 次子魏叔瑜、三子魏书琬也都可怜兮兮的站在一旁,满眼惊惧之色…… 魏徵的老妻出身河东裴氏,但毕竟是女流之辈,也素闻房二的凶名,忧心忡忡的埋怨道:“你说说你,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去跟那房二较什么劲?将来你两腿一蹬两眼一闭算是享福去了,你造的孽还不得孩子们去还?” 魏徵踹了长子一脚,将次子三子都轰走,老神在在的坐到老妻身边,闭上眼睛说道:“放心吧,此事自有缘由,否则老夫闲得难受啊去招惹他?那小子聪明着呢,后来已经看出端倪,不然依着他的脾气,就是陛下亦不能摁着他的脖子让他低头,绝对不会签下欠条的。” 裴氏惊奇道:“此中有何隐情?” 魏徵说道:“倒也谈不上隐情,只是陛下为房俊擦屁股而已。若非陛下亲自交代,老夫岂会愿意去掺和这事儿?放心吧,没事的。” 裴氏这才放宽心,一边给魏徵揉捏肩膀,一边低声埋怨道:“你这把老骨头也没什么油水了,也该歇一歇了。女人不懂政务,但是也看得出朝廷现在跟以前大不一样,总是有新奇古怪的事情继而连三的发生。再说你跟陛下作对了一辈子,焉知陛下有没有记恨在心?将来你咽了气一走了之,陛下就难道不会将这股怨气撒在孩子们的身上?老爷,你好歹也得给孩子们想想……” 魏徵默然,双眼微闭,沉吟不语。 陛下城府甚深,如渊渟岳峙,令人看不清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说起对于自己的怨气,想必是一定有的…… 不过魏徵并不担心。 他这一生,先后曾供事前隋、李密、李建成、李二陛下…… 说是三姓家奴都不为过。 他有智计,可治理国事不如杜如晦、房玄龄,领兵打仗不如李靖、李绩、程咬金、尉迟敬德,他凭什么在文臣如雨、将星闪耀的李二陛下麾下立足? 诤谏! 李二陛下这人当的一句英明神武,可毛病也不少,志大气骄、好大喜功……若无一个人能时时刻刻的给予警醒,矫枉是非,则很容易进入歧途。 所以魏徵选择了做一个诤臣! 第六百八十九章 大兴善寺 魏徵深知,自己还远达不到圣人的地步。 他诤言直谏,完全不考虑会否因为得罪陛下而招致杀身之祸,虽有私心,却也有着不曾软弱的坚持。 他向李二陛下进谏,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前后二百余事”,数十万言。谏言无论疏文、谈话,观点鲜明,文辞犀利,一般都能使李二陛下折服或猛醒,从而达到进谏的目的。 而在这过程当中是否会触怒李二陛下,完全不在魏徵的考虑之内。 只要李二陛下肯听,听了能改, 对帝国的前进有好处,魏徵就心满意足。 至于自己死后…… 想必就算李二陛下因为怨气而有所恼怒,但是大抵不会对自己的后代子孙做些什么,当了半辈子诤臣,对于皇帝的气量还是佩服的。 这样就行了。 只要大唐的锦绣繁华之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尚有何憾呢? ***** 离开皇城的时候,房俊大抵已经明白了魏徵必有深意。 老魏很倔,但绝不是胡搅蛮缠之人,跟自己要税这明显不讲理的行为在身上出现,很是令人诡异。联合起来魏徵在自己缴税的时候耍无赖要打欠条却默然认可的态度,不难猜测这个欠条或许很重要。 挖坑让自己背负一笔债务?不太可能。 老魏只怼人,但从来不坑人,这方面是可以信任的。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件事老魏亦是身不由己…… 回到家之后,正逢老爹上朝归来,房俊便钻进老爹的书房,将事情说了一遍,请老爹解惑。 房玄龄无语的看着这个一向最喜欢搞出大事情的儿子:“我说你是不是傻?” 房俊:“……” 老爹,你确定不是穿越来的?为啥说话都带有一种浓郁的网络风情呢…… 看到儿子傻呆呆被震惊到了的表情,房玄龄意识到或许是自己说话的语气过头了。从小自己就对几个儿子很是纵容,现在儿子大了,别说打不得,就连说话也要注意语气不要伤了他们的自尊。 这方面,房玄龄一直是非常开明的。 房玄龄耐心的给儿子解释道:“如果认定你卖房子的行为是以权谋私,那么就是非法的,非法所得无论多少,朝廷自然是不承认。但朝廷若是收了你的税,就直接证明了朝廷是承认你这笔收入的,换句话说,也就是不存在说明以权谋私的行为。” 房俊挠了挠头,恍然道:“也就是说,陛下这是为了替孩儿洗脱罪名,特意令老魏做给别人看的?只要孩儿交了税,无论这税是给的现钱还是打的欠条,都是向外界说明陛下已经承认了这笔钱是合法收入,根本不存在什么以权谋私……” “这是当然。陛下收了你的钱,岂会再眼看着你为了这笔钱被御史弹劾而不闻不问?有了陛下和魏徵给你背书,还有那个御史不开眼的敢弹劾你?” 房玄龄说完,又猛地抬手在儿子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怒道:“还有没有规矩,老魏也是你能叫的?还有,为父刚刚可是听说你一大早的跑到门下省大吵大闹无赖撒泼,可有此事?” 这个不能承认,挨过一时算一时…… 房俊眼珠子转转,断然否认道:“怎么可能?孩儿是没规矩的人么?不过是觉得委屈所以跟魏侍中据理力争了几句,但是在明白魏侍中别有深意之后,孩儿立即表示无条件遵从,打了欠条签字画押,魏侍中还羡慕您教子有方呢……” 胡诌八扯几句,房俊心虚的看看门外,起身说道:“码头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孩儿不打扰父亲休息……” 言罢,一溜儿烟儿的出门跑了。 留下房玄龄在书房内叹气:“哎!都是名声惹的祸,明明在魏徵面前规规矩矩的只是争辩几句,居然到处流传说明指着魏徵的鼻子大骂甚至威胁魏徵的家人……现在的官员都是听风就是雨以讹传讹唯恐天下不乱,人心不古啊!” 房大宰相感慨一番,拿出一本书籍细细品读…… 房俊逃出老爹的书房,长长吁了一口气,若是被老爹知道自己在门下省的所作所为,还不得扒了自己的皮?犹有余悸的向门口走去,反正没几天就要南下了,到时候想打自己也打不着…… 刚刚走到门口,就见到管家拿着一封烫金的请柬走进来。 “二郎,正好!刚刚东宫遣人送来请柬,说是太子殿下明日晌午在靖善坊的大兴善寺举行斋宴,为二郎践行。” 大兴善寺? 好像是在靖善坊韩王府的一侧,占地很广,算是密宗的发源地,同韩王府一起占据了大半个靖善坊,很有名气。在李治那个小正太为了替故去的母亲长孙皇后祈福而兴建大慈恩寺之前,算是长安附近最有名气和规模的寺院。 太子殿下亲自践行,自然非去不可。 第二天辰时未至,房俊便洗漱一番,更换了一套衣衫,前去赴宴。 唐朝有许多佛寺建在长安城郊更远的地方,特别是南面宝刹,一直延伸到终南山下,构成了遥望长安的终南山寺院群,知名者有草堂寺、丰德寺、清源寺等。 但是城内也绝对不少! 尤其是到了盛唐之后,寺庙愈发的多了起来。 在文化繁荣的大唐王朝,文人参谒高僧,俗人礼佛诵经,都属于正常的社会活动现象。因此,感受禅风,体物缘情,往往会激发诗人的创作灵感,引导诗家思维进入另一种空明灵幻的境界。 有人统计过,《全唐诗》存诗近五万首,而涉及招提、兰若、精舍、寺院以及与之相关的诗歌,几近万首。尽管这一说法有意膨胀了寺院诗作的数量,但唐代文人贴近寺院,吟咏佛门,借禅入诗,以禅喻诗的趋向,的确构成了一种现象。 大兴善寺,位于长安城的靖善坊,与闹市之中独辟蹊径,分割出一处安静的寺院群落,古木成荫,异草滋生,景物幽雅。 长安城内的各家寺院,在车马尘嚣、人物繁华的都邑内外构建出一处处宁静安谧的天地,可以随时平静人们的处世心态,舒缓很多人的精神压力,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诗人都喜欢落笔于寺院题材的重要原因。 房俊来到寺门前,只有寥寥的几辆马车,但是有着东宫依仗的车架已经来到。 自由知客僧上前,引导房俊进入寺内,向着太子殿下宴请的后山殿宇走去。 坐落于长安城内的寺院,由于比邻市坊,占地有限,所以特别注重寺院的结构分布,尤以园林化建设来衬托寺宇,叠山垒石,筑池引水,植树栽花,美化环境,成为城内最美观的胜景区域。 就像一处处公园绿地…… 行走在绿树成荫之中,看着古松劲柏银杏绿柳,耳中充盈着一阵阵意蕴悠长的梵唱,一声声悠远肃穆的钟声,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不沾染一丝凡尘。 意境、心情、感觉,无不达到一种微妙的空灵状态,似乎一切烦恼都抛出脑海,六根斩尽,红尘远去,很是轻松静谧。 难道我居然有佛性? 被这个没来由的念头吓了一跳,房俊赶紧甩甩头,咱可是注定要征服星辰大海的男人,非但要手持屠刀为大唐杀出一片天地,更有娇妻美妾权势熏天,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傻了才会舍弃一切皈依空门…… 在大雄宝殿之外拐了个弯,顺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进入一片郁郁葱葱青翠欲滴的竹林,走了不久,就见到竹林掩映之中露出一角斗拱飞檐。 再行几步,绕过几丛杂生的毛竹,就见到一座古朴的木楼。 门前正站着一人,与太子李承乾相谈甚欢。 第六百九十章 道不同 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穿着一身羽白色的麻衣,白衣胜雪,鹤发童颜。他的身材高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神韵,背负双手立于楼前,太子李承乾肃立一旁,聆听教诲。 房俊眯了眯眼,上前两步,大礼参拜:“房俊,拜见百药先生。” 也就只有李百药这种名闻天下、资历深厚、忝为太子右庶子的一代名臣,才能让太子李承乾肃立一旁,行弟子之礼,恭敬有加,聆听教诲。 李百药脸型瘦长,颧骨很高,看上去很是严厉,不过此时却笑眯眯的点头:“时下长安人有一句话,叫做‘生子当如房遗爱’,玄龄好福气,真是羡煞老夫啊!” 房俊赶紧客气道:“百药先生您怕是误会了,这句话可不是是什么好话,那是关中百姓讽刺晚辈呢,‘生子当如房遗爱’,全天下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棒槌儿子……” 李百药微微一愣,随即大笑,一大把白胡子都跟着抖动。 等到笑声止歇,李百药才温言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房二郎虽然豁达放浪,但大节不亏。所作所为,皆是利国利民之举,所思所行,尽是千秋鼎盛之道,只需凭持本心,异日定是彪炳青史之名臣良相,努力吧,小子。” 这等褒扬的话语出自李百药之口,顿时令房俊有些惶恐。这人地位或许不怎么高,但资格太老,名声太好,人品亦是有口皆碑。 不夸张的说,这么一句话,可令房俊身价倍增! 房俊躬身道:“晚辈惶恐……” “呵呵,谦虚不等同与虚伪,敢跟魏徵那个老倔驴在大堂之上据理力争,不仅直呼其名甚至胆敢口出恶言威胁其家人,放眼大唐能有几人有这份胆量?老夫不过是夸一夸你你就惶恐了,骗谁呐?” 李百药笑呵呵一脸揶揄。 房俊有些窘…… 没想到一时气愤跟魏徵争执几句,居然这么快就传的人尽皆知,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李承乾在一旁笑道:“老师既然在寺中修养,何不一起坐坐,亦让吾等学生聆听教诲?” 李百药一脸无奈的摆摆手:“算了吧,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谁会耐烦一个老朽之人聒噪?不过是见到太子再此过来打个招呼,你们且饮酒为乐,为房二郎践行,老夫就不掺和了。” 言罢,冲李承乾拱了拱手,在两名家仆服侍下,翩然而去。 房俊看着李百药的背影,啧啧赞叹:“七老八十的岁数了,身子骨还是这么强健,保养得当真好。听说这位李老先生去年冬天还纳了一方十六岁的小妾?” “胡说八道!”李承乾气得踹了房俊一脚,“李师人品正直,道德无瑕,岂会干出这等龌蹉之事?不过是关中百姓以讹传讹罢了,休要污蔑李师!” 房俊掸了掸被李承乾踹的地方,撇嘴道:“殿下你是不是很有闲啊,没来由的搞什么践行宴,微臣是那种贪图虚名的轻浮之人么?如此大张旗鼓,还不如就让微臣悄然离去,荣宠不惊!” 楼内传来一声大笑:“房二郎此番南下,早已是关中翘首,江南震荡,何谈什么悄然离去?既然已是天下瞩目,太子殿下奉酒践行,来日青史之上亦多了一段佳话,明主良相,相得益彰,岂不美哉?” “这谁呀,吃了豹子胆吧敢这么说话?”房俊吃了一惊。 李二陛下春秋鼎盛呢,你居然敢说李承乾和房俊是明主良相,你找死没人管,可也不能拖累咱啊! 李承乾无奈笑道:“老裴家各个都是异数,就没有一个循规蹈矩老实本分的!别人说了这话或许就是大逆不道,御史言官必定弹劾,可若是裴宣机说这话,没人当回事儿。” 言语之间,两人并肩进入楼内。 此时大概距离太子李承乾宴请的时辰尚早一些,楼内的地席上只是坐了三五人。 见到房俊跟着太子进来,都站起身,见礼道:“二郎。” 平素都是常见的,诸如虞世南的儿子虞昶,封德彝的儿子封言道,陈后主之弟陈叔达的儿子陈玄德,以及——“千古迷臣”裴矩的儿子裴宣机。 刚刚说话之人,便是这裴宣机。 裴宣机在历史上没什么名气,房俊也不怎么关注,但是说起他老子裴矩,那可是大大有名。 为什么称其为“千古迷臣”呢? 因为裴矩当真是“千古之谜”…… 历史上,无论是忠贞之臣,亦或是奸佞之臣,都数不胜数。忠臣流芳百世受到后世敬仰,奸臣则遗臭万年受到千古唾骂。 可是在茫茫历史的河流里,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让你不辩忠奸……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期,在不同的环境下,在不同君王的手中,却能扮演不同的角色——在昏君手下,他是一个佞臣,而在明君手下,他则是一个良臣。 隋末唐初的历史上,就有这么一个奇特的人物,他既有文才,又有干才;他曾用优美的文字撰写了《西域图记》,把当时西域四十四国的山川地貌、风俗民情,记载得十分详尽,十分耐读。他历仕杨隋、宇文化及、窦建德、李唐四家,前后经六十余载,“年八十,精明不忘”。 更奇特的是,他先谄媚逢迎于隋炀帝杨广,出了不少祸国殃民的坏主意,是一个大佞臣;而降唐后,却变成了忠直良臣,成为唐太宗李世民的重要谏臣。 这个人就是裴矩。 说其是千古奇葩以不为过,这个人就像是谜一样,谁也搞不懂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大家各据案几而坐,少顷,宾客陆陆续续赶来,却是好多房俊都不认识,看来是新近投靠在太子麾下,借机亲近一番,想来李承乾亦有将自己的班底小聚一番的意思。 这些人现在都是出入官场,名声不显,但假以时日,想必会是帝国之要员。 楼内热闹起来。 裴宣机显然很活跃,敬了房俊一杯酒,问道:“二郎天纵奇才,区区一个曲池坊便卖出一个天价,假以时日定然富可敌国,花不尽的金银财宝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去江南趟那浑水呢?” 封言道是个矮矮胖胖的小白脸,闻言亦说道:“江南士族早已放出话来,等二郎到了江南,必然让你寸步难行。二郎此行,前景堪忧啊。” 就在房俊成亲之前不久,封言道与高祖皇帝第十二女淮南长公主李澄霞订亲,授驸马都尉、通事舍人。 一时之间,楼内诸人七嘴八舌,都不看好房俊南下。 陈玄德更直言道:“江南被士族把持,无论是衣冠南渡的侨姓士族,亦或是世居江东的吴姓士族,都极其排外,一直将江南视为禁脔,即便是朝廷中枢亦不得插手。现在虽然迫于形势无法抵挡二郎南下,可这帮人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二郎怕是要寸步难行。二郎正值华年,与其前往江南泥足深陷不得寸功,何不留在长安谋一个安稳的职务,循序渐进终有一日能名列中枢。” 说实话,陈玄德当真是一番好意。 作为后陈皇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江南士族的势力庞大到何种程度。 许是后陈的覆灭使得陈氏一族丧失了进取心,亦或是时势所迫不得不韬光养晦。总之陈玄德交浅言深,并不看好房俊此番南下能够有所作为。 其实更深一层的意思,又何尝没有嘲讽房俊“只知功勋却不自量力”的意味呢?你就老老实实呆在长安,靠着房玄龄和陛下这两棵大树,慢慢的熬资历得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泊秦淮! 不少人都附和陈玄德之言。 房俊默然饮酒,心里已经有些腻味了。 李承乾你是眼瞎还是怎么回事,瞧瞧你这拉拢的都是一些什么人?酒囊饭袋还好说,只是不能做事,起码不会耽误你的大事。可这一个个好高骛远、贪图享乐,偏偏又自以为是……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帮家伙不把你拖进坑里就要烧高香了,难道还指望成为你将来的班底? 眼光不行啊…… 这种气氛,房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不想再呆下去。 套一句俗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李承乾甚至房俊脾性,一看房俊的神色就知道不妙,心里一紧。这小子若是当众发飙,咱这太子的颜面可就丢尽了!李承乾赶紧在案几下踹了房俊一脚,瞪眼提醒他且忍耐片刻。 房俊无语…… 不过太子的面子必须得给,只好喝闷酒。 陈玄德见房俊并未回应自己,神色便有些不豫。他亦是少年才子,在关中薄有名气,可是与房俊相比却远远不如,难免使得他心底忿忿不平,羡慕嫉妒恨。 陈玄德眼珠转了转,提议道:“今日为房二郎践行,何不趁此机会,请房二郎赋诗一首以壮行色,亦可让吾等见识见识名满关中的绝世才华?” 房俊的诗词确实做得好,他远远不如。 但陈玄德却不相信房俊的这些诗词都是临时著作,一蹴而就。诗词歌赋是要反复推敲、仔细雕琢,才能臻至完美。想当年曹子建七步成诗,惊为天人,难道房俊能比得上才高八斗的曹子建? 陈玄德不信,想要给房俊一个难堪。 不过是仗着父亲的权势娶了皇家的公主而已,当真论起才华,就不相信能比我强! 一旁的裴宣机含笑不语,斜睨了陈玄德一眼,不屑一顾。 且不论房俊是否能当堂赋诗,单说今日乃是太子殿下为房俊践行设宴,你这般挑衅房俊,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地?你不服房俊可以,但是再不服也得藏在心里,难道还看不出太子殿下对于房俊的重视么? 如此浅薄浮躁之辈,非是良友。 裴宣机饮了一杯酒,心里将陈玄德划入不可深交之类…… 李承乾面色难看,淡淡扫了陈玄德一眼,说道:“今日只是饮酒畅谈,不必赋诗。” 陈玄德一张连顿时涨成猪肝色。 他自然知道太子重视房俊,却未想到重视到不惜打击自己颜面来维护房俊的程度,心里不由暗暗后悔。 房俊却轻笑一声,对李承乾说道:“这位陈朋友既然有雅兴,微臣若不露一手,岂不被他看轻了?” 言罢,未等李承乾说话,他便看向陈玄德,淡淡说道:“前陈后主陈叔宝,乃是陈朋友的叔叔?” 陈玄德面色难看,以为房俊是要拿“国破家亡”只是嘲笑他,心中怒火升腾,但是碍于有太子在场,更碍于房俊以往的名声,未敢发作,只是咬牙道:“正是。” 房俊点点头:“据闻,令叔曾经做了一首《玉树后庭花》》?” 陈玄德略感傲然:“不错。” 陈后主陈叔宝的文采,是受到当世肯定的。这位做皇帝不行,被大隋给亡国了,但是做诗人还算成功,《玉树后庭花》也算其代表作。 白胖白胖的封言道曼声吟道:“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陈后主之才,的确惊艳。” “后庭花”本是一种花的名,这种花生长在江南,因多是在庭院中栽培,故称“后庭花”。后庭花花朵有红白两色,其中开白花的,盛开之时使树冠如玉一样美丽,故又有“玉树后庭花”之称。 陈叔宝的这首词,的确水平不错。 只是可惜,陈叔宝在填上这首新词的时候,却不知正是自己的穷奢极欲,已经注定了后陈的灭亡之期不远…… 房俊说道:“在下就作一首《泊秦淮》,遥向陈后主致敬。” 众人都聚敛声息,等着房俊作新诗。 裴宣机饶有兴致的看着房俊,这家伙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陈后主的那首《玉树后庭花》,难道是也想作一首这样的诗词,与陈后主一较高低? 陈玄德也紧张起来。 他跟裴宣机想的差不多,心里很是恼火! 有什么你就冲我来,居然将矛头指向我叔叔,着实可恨!自己输了没什么,丢人也没什么,但房俊若是胜过了叔叔的《玉树后庭花》,岂不是将整个陈氏家族都狠狠的踩在脚下? 可毕竟是他先挑衅的,这时候即便后悔,亦无法终止。 只能期待房俊没有“七步成诗”的惊才绝艳, 可他哪里知道,何止是“七步成诗”,你让房俊“一步成诗”也完全没难度…… 房俊沉吟一下。 旁人以为他在构思,却不知他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否则背诗还能出了差错,那可就丢尽了穿越者的脸…… 稍倾,房俊沉声吟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刚刚念出半阙,裴宣机击节赞道:“好诗!” 音律、遣词、意境,虽然只是半阙,已然达到一个相当的高度,若是后半阙能在此基础上赋予整首诗真正的主旨和灵魂,那么堪称名作! 陈玄德脸色有些发白…… 余者俱是兴致勃勃的等候房俊念出下半阙。 老杜的诗自然不会让大家失望,当房俊念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时候,满室寂静,鸦雀无声。 李承乾以手抚额,无奈叹息,就知道房俊这厮不是容易被人欺负的,这反击……啧啧! 裴宣机长大了嘴巴,若非终究还要讲究一些脸面,他都想站起来大吼一声,喝一声彩! 封言道一双小眼睛灼灼生辉,看着房俊仿佛发现了一个绝世美女。 太有才了…… 之所以这首诗带给大家如此强烈的震撼,并不是说这首诗本身有多么超凡脱俗——当然,杜牧的诗那个敢说不好?而是实在是太应景儿了! 何谓打脸的最高境界? 就是在你最骄傲的地方狠狠的给你戳一刀,戳进你的肺管子让你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的品尝苦涩! 陈叔宝作出了《玉树后庭花》,而房俊的诗中是怎么说的?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你还唱什么《后庭花》啊,都特么要亡国了你知不知道?就算你的《后庭花》再好,也掩不住大厦将倾却茫然不知依旧寻欢作乐的无能,以及国破家亡的悲惨! 最狠的是,居然将陈叔宝比作一个低贱的“商女”…… 可是扪心自问,奢靡成性只知享乐的陈叔宝,又能比一个“商女”强到哪里去呢? 陈玄德血都冲脑门涌出来了,大怒起身,戟指喝道:“你……简直欺人太甚!” 房俊挑挑眉毛,随意道:“是你让我作诗,作了你又骂人?再说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话糙,理不糙!” 就写诗骂你了,怎地? 难道我骂错了不成? 陈玄德羞愧无地,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掩面而去。 没人在乎他,自取其辱而已,怨的谁来? 房二作诗将醉仙楼的明月姑娘骂哭了好几次,你不知道哇?偏偏还要往刀口上撞,真是自己找死啊…… 裴宣机大赞道:“这首诗……当真绝了!房二郎惊才绝艳,某五体投地!” 才思敏捷至此,在座之人,谁敢不服? 房俊却微微摇头。 吹捧自己几句,就成了知己了? 扯蛋!道不同,不相为谋。 再次饮了一杯酒,房俊站起身,冲一边的知客僧招手道:“笔墨侍候!” 还要作诗? 李承乾心里一哆嗦,一把拉住房俊:“二郎,不作诗了好不……” 谁特么知道这小子还要骂谁? 第六百九十二章 行路难! 大唐是一个诗的时代,虽然贞观时期的诗作远未达到盛唐之时的鼎盛和繁荣,却已然展露出这种文化趋势。 极度强盛的国势、高度发达的文化,最终凝练出韵律表达的艺术方式,造就了才华横溢的诗人群体。诗人们最喜欢那些能够激发创作灵感的场所,且不管是硝烟滚滚的边塞沙场,还是轻歌曼舞的娱乐园地,都会有诗人为之倾泻才思。 而作为宗教载体的寺院,则从心灵感悟的另一个世界,召唤了更多的诗人。 文人雅士来到这里,与世外高僧一起参禅悟道,抚琴吟诗,为禅门涂抹风采,为人生添加乐趣。不知多少诗人在此游赏会友,交流心得,或联袂赏花,或彼此吟诗,桌前茗香,禅房说经,流连而忘返。“啜茗翻真偈,燃灯继夕阳”,“为寻名画来过院,因访闲人得看棋”,文人们很喜欢将自己文化诉求投向禅意浓郁的寺院之中。 房俊一说“笔墨侍候”,那知客僧立即转身去了偏厅,片刻便捧回一套文房四宝。 房俊看了看裁剪好的宣纸,却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捧着满是墨汁的砚台,起身来到雪白的墙壁前…… 这是要在墙壁之上题诗? 众人兴趣大增,齐齐站起来,走到房俊身后站定。 大兴善寺是佛门圣地,等闲人若是想在墙壁或者什么地方题诗,寺内是不允许的。无他,每日里来来往往的文人骚客实在太多,若是任谁兴致来了都能挥毫泼墨,大兴善寺每天都要粉刷墙壁无数次…… 但房俊绝对例外。 且不说房俊现在的爵位、官职都是显耀一时,单单其在士林当中的地位与名声,能够在墙壁之上题诗以及是大兴善寺的荣耀了。 这就好比是免费的广告,日后必然有文人骚客慕名而来欣赏房俊的诗词字迹,相当于给大兴善寺坐了一次推广,大兴善寺何乐而不为? 最最最主要的一点,还是人家房俊的诗词质量太高! 就算抛开一切因素,单单只是让经典名篇流传下去,大兴善寺就万万不会拒绝。 房俊一手执笔,一手捧砚,手起笔落,雪白的墙壁上墨迹淋漓,宛如银钩铁划,笔走龙蛇!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行路难》!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如果说刚刚那首《泊秦淮》是打陈玄德的脸,这首《行路难》就是将所有人的脸都给打了,还是啪啪响的那种! 金樽清酒,玉盘珍馐,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生活? 但不是我要的! 江南之行的确危险重重,艰难险阻无数,但若是畏首畏尾惧怕困难,只知困难而不去拼搏,你会发现想要渡过黄河的时候冰凌塞川,想要登上太行的时候大雪漫山,世间的事情从来没有尽如人意,见到困难便退缩,永远也不能领略到黄河浩荡、太行雄奇的壮丽景色! 岂不知人生遇合无常,多出于偶然?没有什么是一帆风顺的! 总是在困难面前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取舍不知路在何方,进退两难,哪里能体会到战胜困难险阻之后长风破浪的快意人生,又如何享受到人生的波澜起伏,跌宕多姿? 房俊将手中笔墨随手丢在地上,对李承乾微微鞠躬,歉然道:“微臣性格顽劣,今日扫了殿下雅兴,自当领罪!日后若微臣能率领水师纵横七海长风破浪之时,必然请殿下也去感受一番波浪壮阔笑傲沧海的跌宕起伏!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微臣愿意为了帝国去战胜一切困难,愿意为了陛下去开疆拓土,亦愿意为了殿下去勇往直前!就让这帮只知道簪花敷粉花圃里的花蕊一般经不起风霜雨雪畏惧与艰难险阻的绵羊,陪着您纵情声色,醉生梦死吧!微臣的人生,在无限辽阔的星辰大海!” 言罢,再次深深一躬,拂袖而去! 留下一室身份尊贵自诩才华的公子哥儿面红耳赤,面面相觑! 这脸打的,太疼了啊! 什么叫“只知道簪花敷粉花圃里的花蕊一般经不起风霜雨雪畏惧与艰难险阻”?什么叫“纵情声色,醉生梦死”? 娘咧! 你的人生在星辰大海,我们就是一群小绵羊? 封言道白脸涨红,尴尬道:“这这这……太过分了!” 亦有人破口大骂:“这房二果然是棒槌啊。吾等不过是好心好意的提醒他想要在江南有所成就殊为不易,这是一片好心啊,他怎地就能骂人呢?” “就是!这人也太不识好人心了!棒槌啊棒槌!” 虞世南的儿子虞昶左右看看,有些心虚的说道:“那啥……这首诗若是就这么留在这里,你们说从今往后来到此处见到这首诗的文人墨客,会不会将吾等视为胸无大志畏惧艰难的笑话?” 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恍然。 封言道大声道:“不错,决不能让这首诗留在这里!” 几个人一听,对啊!这首诗就放在这里,看过的人都会去追寻一下这首诗的创作背景,那么咱们这些人岂不是要被千古耻笑?被房二骂几句也就罢了,但是这个绝对不能忍! 就要上前把这首诗给涂花了。 知客僧不干了…… 开什么玩笑呢? 这笔体、这诗句、这气魄!这是百年难逢的经典啊!这么一首诗能够给大兴善寺带来多大的名气,不用说都知道!知客僧怎会任由这帮唯恐留下笑柄的纨绔将诗毁去? 知客僧当即上前阻拦,见到纨绔们人多,赶紧扯着脖子将外面的小和尚都喊进来,死死拦着墙壁之前!大兴善寺作为长安有数的密宗祖庭,闻名遐迩,便是天竺大食等等外国都甚有名气,更是长安翻译佛经的三大译场之一,往来俱是达官显贵,除了太子李承乾之外,其余这些官宦子弟他们根本不怕! 李承乾看着墙壁上的题诗,一句一句默念,感受着那股勇往直前不惧险阻的豪气,感受着那种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豁达,心神震荡之间,几乎来了一次精神洗礼! 一直以来,他就总是瞻前顾后,在困难面前唯唯诺诺,畏手畏脚,哪怕是面对老三老四的逼宫,亦心怀畏惧不敢敞开手脚,只能被动的接受打击,从来都没有想过反击。 因为那样太难了,万一失败,立即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不去做,却永远都不会成功啊! 正如青雀若不是咄咄相逼想要把自己拉下储君的位置,那么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正是他毫无顾忌的出手,才险险便成功了! 而自己呢? 一只只知道簪花敷粉花圃里的花蕊一般经不起风霜雨雪畏惧与艰难险阻的绵羊…… 房内喧闹不休,大兴善寺的僧人阻挡住不让纨绔们将诗句毁去,却都有些心虚的偷看着李承乾。毕竟若是太子殿下发令的话,谁也不敢阻拦。 好在太子殿下一直在发呆,僧人们松了口气。 裴宣机默默的看着墙壁上的诗句,良久,才深吸一口气,对太子躬身道:“微臣不胜酒力,此番先行告退,还请殿下勿怪。” 李承乾回过神,看着吵吵嚷嚷非要毁掉题诗的众人,只觉得一阵索然无味,颓然道:“一起走吧。” 不顾吵嚷的众人,与裴宣机一同离去。 踏出门外,明媚的阳光刺眼。 李承乾下意识的顿足,微微眯眼,然后,眼前便是清风徐徐,林幽竹翠,天地豁然开朗。 第六百九十三章 我离开时,百舸争流! 月亮在天边升起,冷辉清淡。 卧房内,充盈着一股浓浓的离别哀愁…… 高阳公主泪光盈盈,素手紧紧握着房俊的大手,哀求一般的语气:“郎君,让我们一起陪你去江南吧。” 房俊宠溺的搂着她瘦削的肩头,温言道:“此去江南,艰险重重。那些江南士族恨我入骨,必将有太多的阴谋诡计,若只是些许鬼蜮伎俩尚好,郎君我也不是白给的!可谁知道这班裹着士族风流耕读传家的家伙,会不会恼羞成怒鱼死网破?若是郎君一人,自然不惧怕他们的任何手段,但是你们若去了,岂不是平生变数?我绝对不让你们涉身险地。乖乖的留在家中,只要我在江南站稳脚跟打开局面,便接你们过去,好不好?” “哦……”高阳公主委委屈屈的点头,反手搂紧了房俊的熊腰,眼中的泪珠儿终于倾泻而下。 她自然知道房俊此去的凶险,只不过两人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实在舍不得分开。 房俊抬头看向另一侧,武媚娘抿着唇,手里的锦帕使劲儿绞着,眼眸中满是幽怨…… 不过到底是武媚娘,心中虽然不舍,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郎君南下江南,自己又怎能让他满怀忧伤的离开? 咬着嘴唇,武媚娘说道:“郎君独身在外,妾身与公主如何放心?不如让秀玉和秀儿一同跟随前去,可能照顾你日常起居饮食。” 房俊就挠了挠眉毛…… 什么叫你跟公主不能放心?这哪里是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根本就是派去两个耳报神,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以免我见到路边的野花忍不住给采了…… 本来伏在他肩头期期艾艾的高阳公主,闻言两只眸子滴溜溜一转,附和道:“还是媚娘考虑周到,外面的人哪里有咱家自己人细心体贴?让秀玉和秀儿跟着,衣食住行咱们在家里才能放心。更何况,若是你……若是你憋的狠了,就让秀玉和秀儿侍候你,绝对不许去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否则,哼哼!” 公主殿下瑶鼻微翘,威胁的哼哼两声,甚至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做出个“咔嚓”的手势。 房俊胯下一凉,一脸苦色。 上辈子就听说江南姑娘肌肤好、身段儿好,却一直没机会深入交流,引为憾事。这次南下,官威赫赫兵强马壮,难保没有点一尝江南水乡温柔滋味的龌蹉念头…… 可是现在,当真是防患于未然啊! 房俊不着痕迹的瞪了武媚娘一眼,这妮子居然眨眨眼,一脸无辜。 装!高阳公主对这种事一贯是不太在乎的,这亦是皇家的作风,很是看得开。若不是武媚娘从中捣鬼,高阳公主断然想不起这么一出儿! 一旁的秀玉和郑秀儿粉面嫣红,眼眸中的神色又羞又喜。俏儿和秀烟则微微噘嘴,有些不忿,大好的机会白白丢失了,等到秀玉和郑秀儿回来之后,是不是就要称呼一声“姨娘”了呢? 其实南下江南在房俊看来就不是个事儿,不过是去一趟江南而已,又不是出国去非洲,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对于高阳公主和武媚娘这等唐朝人来说,那简直就是跋山涉水天涯海角! 交通不便、咨询落后,这个时代的江南对于关中人来说不啻于烟瘴遍地的穷山恶水…… 好不容易安抚好两位娇妻,房俊走出门来,便见到母亲卢氏正带着大嫂以及几位弟妹站在院子门口。 房俊赶紧走上前去,对母亲深施一礼:“不过是去一趟江南而已,母亲不必担忧。最迟年前,孩儿一定会回来一趟,还望母亲保重身体。” 卢氏浑然不见往常的彪悍泼辣,抹了抹眼角,强颜欢笑:“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知道孩子大了就得放出去,任凭海空鱼跃建功立业,可是这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好在以及有过上一次出征西域,这一次的伤感担忧终究是轻了一些。江南那地方,再怎么说也比西域强的多,那些江南世家就算再是嚣张,想必亦不敢明道明抢的对房俊怎么样。 淡淡的离愁,萦绕心头。 房俊又给大哥大嫂行礼,大嫂反复的叮嘱要注意安全,大哥房遗直则依旧是没心没肺的老样子。 “虽说男儿志在四方,可百善孝为先,何必为了追求建功立业,便将父母家室抛在一旁?当真不孝也!不过你且放心,就算没有你,自由大哥在父母面前尽孝,你的家室大哥亦会好好照顾,你就心无牵挂的去吧……哎呀!母亲为何打我?” 房俊听得直抽脸,心说大哥你是安慰我还是诅咒我啊……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 房遗直的话语彻底将卢氏给惹恼了,骂道:“你个棒槌不会说话就别说!” 大嫂杜氏也狠狠的瞪了大哥一眼。 房遗直一脸悲愤,嚷嚷道:“喂,你们也太偏心了吧?” 他却是全然不知自己的话语有何不妥,老二是咱亲兄弟,咱也关心挂念啊!为何你们就不待见我呢?母亲弟妹就不说了,连自己老婆都这样…… 人生寂寞如雪啊! 房俊上前跟大哥拥抱一下,房遗直明显不适应这种亲切的礼节,浑身僵硬,嫌弃道:“赶紧走吧,搂搂抱抱的,像个兔子……哎呀!” 自然是又被卢氏扇了一巴掌。 离愁居然稍稍冲淡了一些…… 房俊回身,看着母亲说道:“替孩儿向父亲请安。”然后又看了大哥大嫂弟弟妹妹以及高阳公主和武媚娘,在大家莹莹的目光中,一狠心,转身大步离去。 大门外,房家的家将部曲早已集合待命。 见到房俊翻身上马,刘仁轨大喝一声:“上马!”三十几人身手矫健的费神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流露着一股剽悍凶猛的气息。 刘仁轨不愧是名将胚子,进过他的操练,房家的家将部曲战斗力绝对不下于大唐第一等的兵卒! “出发!” 房俊当先而行,直奔城南的房家湾码头。 一众家将部曲齐齐纵马,马蹄声阵阵,踏碎了长安城午夜的寂静。早已接到命令的巡街武侯没有丝毫阻拦,目送着这一队剽悍的骑兵叫开城门,扬长而去。 ***** 月色之下,河水被舟船搅动,犹如银蛇乱舞。 太子李承乾站在码头岸边,看着被房俊“讹诈”来的各大世家的家将部曲不断上船,房家铁厂的工匠和一些设备也在装船,忙碌一片。 “为何要如此低调,赶在晚上出发?”李承乾有些不解。 在他来,房俊此番南下正需要一个强悍的姿态,以压迫江南士族使得他们投鼠忌器。而在数名当朝重臣的送行之下,再加以皇帝陛下的诏书当众宣读,无疑可以使得房俊的风头更盛。 这般半夜出发,未免有些偷偷摸摸气势发虚…… 房俊解释道:“这次装船的,可不仅仅是兵卒和工匠,还有给予虾夷人的一切兵器辎重。白天难免太过显眼,被有心人发现难免颇多口舌。” 他看了看特意半夜跑来为自己壮行的李承乾,说不感动那是扯蛋。他自然听得懂李承乾的言外之意,笑道:“微臣此番南下,是一定要跟江南士族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那些小花招根本就不可能使得江南士族忌惮,牵扯到利益之争,说是你死我活一点也不夸张,谁会轻易屈服?” 李承乾吃了一惊。 他知道房俊此番南下定会困难重重,却没想到房俊会用“你死我活”来形容。 不由关切的说道:“那你可要当真,孤可不想高阳妹妹成了寡妇。” 房俊哈哈一笑,手指着河道中庞大的船队,豪气干云道:“殿下自可放心,想要我房俊的命,岂是那么容易?殿下看着吧,今日房俊离开之时,百舸争流;他日房俊回来之时,定然千帆竞秀!还记得微臣的那句话么?江南不过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微臣的志向,是浩渺无垠的星辰和波浪壮阔的大海!” 第六百九十四章 名将汇聚 三千家将部曲,上百铁厂工匠,无数辎重马匹,装了满满登登将近两百条各式船舶,趁着月色驶入渭水顺流东下,浩浩荡荡塞满河面,很有一股“百舸争流”的霸气。 天色渐明,船队抵达潼关。 潼关,北隔黄河与山西相望,东临涵谷与河南接壤,同时黄河、渭河又在这里交汇,素有“鸡叫听三省”之称的交通要冲,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 潼关的河面上设有拦河关卡,收取往来商船的关津之税。 现如今朝廷虽然提出了关津之税取消与否的争议,但天下各处的关津已然人心惶惶,都有朝不保夕的惶恐。因此,不少关卡渡津比之以往愈发放肆,对过往商队严加盘剥,惹得天怒人怨。 不过,只要远远的看到这艘威风懔懔的五牙战舰,自然不会有人瞎了眼作死去拦截房俊的船队…… 听闻房俊的船队抵达关下,潼关守备一面命兵卒开闸放行,驱散所有商船保证房俊船队先行通过,一面抓紧时间登船拜见。 未及弱冠的封疆大吏,即便是再桀骜不驯、背景深厚的官员亦不敢等闲视之,官场之上的规矩就是花花轿子人人抬,你今日得罪了这样一个前程似锦的官员,焉知日后就不会落在人家的手上? 就算是不同阵营,亦很少有这种明面上的抵触与怠慢。 谁知道哪一天上头的风向一变,现在的对头就成了一个阵营里的战友? 潼关守备是一位姓程的将领,二十来岁的年纪面孔尚且有些稚气,但身材高大筋骨强健,身子强壮如同一尊铁塔,跳上房俊的座船的时候船头都狠狠的沉了一下。 “二郎当真好运道,能南下江南大展身手,某却要守着这么一个关卡被来往的商队骂作吸血鬼,真是羡煞人啊!” 这人很是有些自来熟,虽然不认得房俊,却并不见外,一见面便噜哩吧嗦一通抱怨,但也不讨人嫌。 房俊最喜欢这种猛将模样的年青将领,身手好肯听话,打起仗勇往直前,就算是逃跑也能一力断后,是当“肉盾”的最佳人选…… 伸手不打笑脸人,房俊笑呵呵抱拳道:“在下房俊,未请教兄台贵姓?” 猛将大咧咧一抱拳,露出一口白牙,自嘲道:“贵什么贵呀,某姓程,名务挺,家父洺州刺史程名振,昔日也曾与房相有一面之缘,家父一直遗憾未能听取房相教诲,引为憾事啊。” 房俊呆了一呆,程务挺?程名振? 最近好像颇有运气,名将一个接着一个的露面。 刘仁轨、席君买、苏定方、裴行俭、程务挺……个个都是未来大唐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这些以往在历史书上神话一般供人敬仰尊崇的名将,接二连三的与房俊发生交集,何其幸运? 房俊客客气气说道:“素闻程老将军之威名,未能一见,实在是憾事。家父不止一次曾在小弟面前提及程老将军勇猛无双、心地仁厚,将来若是有机会,兄长定要为小弟引荐才是。” 程务挺大笑:“家父若是得知房相的这两句评语,怕是要兴奋得睡不着觉,痛饮三杯不可!” 程名振其人,在唐初的历史上亦算得一员名将! 早年在窦建德手下担任普乐县令,在职期间政绩突出,勇力无伦,很有名声,所以盗贼不敢涉足普乐县境。武德四年他归唐以后,李渊封他永宁令,让他经略河北。不久之后他夜袭邺县,逮了一千多人,里边好多男女百姓,他一心软就把哺乳的妇女给放了。因此邺县人都非常感谢他的恩德,在河北名声甚好。都来刘黑闼反攻来势凶猛,他自知难敌,一溜烟跑回了长安,母亲和妻子不幸落入敌手,最终惨死。 《旧唐书》称”名振又从太宗讨黑闼”,这些军功不免又都归了李世民的英明领导。可房俊却知道,实际上李世民跟程名振压根就不认识,更别说指派他干这干那了。 史书提到“及黑闼平,名振请手斩黑闼,以其首祭母。”——逮到刘黑闼的是李建成,下令斩杀刘黑闼的也是李建成。程名振要亲手斩杀仇人,并拿走刘黑闼的人头去祭母,要跟谁去“请”不言而喻。后来“名振以功拜营州都督府长史,封东郡公,赐物二千段、黄金三百两。累转洺州刺史。” 况且山东河北一带一直是太子齐王的势力范围,程名振到底是谁的人可想而知。以程名振的资历现如今还在洺州当一个刺史,可见并不受李二陛下待见…… 因此到了李世民要伐辽东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已经担任营州都督的程名振,说他有将相之器,要提拔重用他,程名振不知真痴假呆,竟忘了拜谢…… 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船队数量庞大,行动臃肿,即便放开闸口先行通过,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完,房俊便请程务挺稍坐,聊了起来。 “刚刚听兄台抱怨,似乎不甚满意眼下的官职?”房俊随意问道。 程务挺纠结这一张赛过房俊的黑脸:“不是不满意官职,而是不愿意就这么呆着当一个收税官儿!洺州那地方历来混乱,当年被窦建德折腾得千里无人烟,都打仗打死了,所以盗匪蜂起,一片糜烂,也就最近这些年好了一些。某十四岁便随着家父上阵剿匪,临阵比任先锋,未尝一败!某这一身力气,那是要在沙场之上建功立业的,岂能窝在这小小的潼关当一个收税官儿?可家父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朝中亦无人可以通融,眼看着大唐府兵纵横西域漠北,某是眼热心馋呐!” 说着话,一双大眼睛叽里咕噜的盯着房俊,试探着房俊的反应。 房俊心中暗笑,这家伙看似粗犷鲁莽,实则亦是有勇有谋,居然想在自己这边找找门路……不过房俊并不反感,谁让这家伙确实能打呢?把这个猛男弄在身边,就算是打了败仗逃跑的时候也能多一个垫背的…… 房俊豪气干云,拍着胸脯说道:“英雄岂能陷入草莽,有壮志而不得施展?若是兄台当真想冲锋陷阵搏一个封妻荫子名垂青史,小弟就给家父修书一封,请他在陛下面前求一个恩典,让兄台到小弟麾下效力,咱们兄弟一同荡平东海、纵横大洋,岂不快哉?” 程务挺大喜:“二郎此言当真?” 房俊瞪眼道:“去长安打听打听,有说咱房二是个棒槌的,哪个敢说咱房二言而无信?大嘴巴扇死他!” “哈哈哈!早就听闻房二郎烈性有担当,是条硬邦邦响当当的好汉,某心悦诚服!这就回去辞了这收税的官儿,等着二郎的一纸调令,这一百多斤就交待给二郎了!从今往后保准指哪儿打哪儿,刀山火海皱一皱眉头就是狗娘养的!” 二人相视大笑。 其实房俊心里清楚,若说这程务挺对他有多认可,那纯粹扯蛋。越是有能耐的人,就越是不会轻易服人,苏定方如此,程务挺亦是如此。 不过房俊有大势! 谁不知道高句丽是李二陛下心中的魔症?谁不知道加入了房俊的水师,就相当于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的马前卒?那些世家门阀宁肯被房俊一刀接着一刀的狠宰,还不就是为了能够加入水师捞取功勋? 只要你能加入我的麾下,我就能将你等收服! 你程务挺是这样,苏定方亦是如此! 穿越一回,若是不能收集几个猛将玩玩儿,岂不是白瞎了老天爷的恩宠? 二人正谈笑甚欢,岸边忽然传来一阵呼喝。 房俊撩开船上的窗帘,往岸边一瞅,顿时就乐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可以召唤神龙么…… 三骑快马在岸边疾驰而来,马上骑士高声呼喊。 “可是房家的船队?房二郎在否?” 当即便听到不远处的船上刘仁轨大嗓门叫道:“可是苏将军?” “正是!” “哈哈!吾家二郎一路行来便不停念叨,还以为将军无意南下,为此大为遗憾呢!快快靠岸,请苏将军上船!” 房俊与程务挺便感到身下的船只缓缓划动,向岸边靠过去。 程务挺奇道:“这人谁呀?” 房俊笑道:“苏定方!” 程务挺大吃一惊:“可是追随卫公大破突厥牙帐的苏定方?” 房俊得意道:“大唐尚有第二个苏定方?” 程务挺一拍大腿,两眼放光,一把拉住房俊的手臂,眼巴巴的瞅着房俊说道:“二郎,咱可是说好了,就等着你的信儿!只要带着某南下,某不求官职,无论是冲锋陷阵亦或是牵马坠蹬,您一句话,某眼皮都不眨一下!” 没办法,苏定方的名号太有吸引力了! 别看此时大唐将星璀璨,放眼望去皆是能征善战的名将,但是要说起功勋,哪个能比得过李靖和李绩?尤其是大破突厥活捉突厥可汗的李靖,简直就是军神一般的存在! 大破突厥牙帐,那可是比剿灭十个窦建德、萧铣之流都要显耀的功绩,足可以名垂青史彪炳千秋! 只可惜李靖现在功成身退深居简出,李绩亦是身居高位等闲不会亲自掌兵,那么曾经跟随李靖大破突厥的苏定方,便隐隐间成为李靖的替代品。 能够跟这么一位军神的学生共事,不仅是最大的肯定,更能学到更多排兵布阵的窍门! 因此,虽然苏定方此时的名望、官职都不太入流,可是在中下级军官的眼中,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说话之间,庞大的五牙战舰已靠岸,岸上三骑翻身下马,顺着战舰上放下的木板登上房俊的座船,马匹自有人牵到后面运送马匹的货船上。 苏定方当先敬礼道:“末将苏定方,见过大总管。” 紧随其后的是裴行俭:“末将裴行俭,见过大总管。” 房俊尚未搞明白刚刚在科举考试之上进士及第的裴行俭为何跟苏定方一起赶来,便见到最后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粗声粗气的说道:“末将刘仁愿,见过大总管!奉陛下之命,前来报备,任凭大总管驱策!” 刘仁愿? 有点耳熟啊…… 等到想起来刘仁愿是何人也,房俊一脸呆滞。 难道真的要让咱聚齐七颗龙珠,然后召唤神龙么…… 刘仁愿出身雕鹰刘氏,世代在绥州为豪族。父亲是刘大俱,做过绥州总管,镇守河套地区。家族历经西魏、北周、隋、唐诸朝代,一直镇守北部边防,并建立功勋,成为一方豪杰。 房俊知道此人,乃是因为这位正是与刘仁轨在白江口大败日军的猛将!想当初,房俊还曾以为刘仁轨与刘仁愿是兄弟,结果后来才知道两人根本没什么关系,一个生在汴州一个生在绥州,差之何止千里…… 房俊板着手指头仔细数一数,刘仁轨、席君买、苏定方、裴行俭、刘仁愿、若是再加上这个程务挺……距离七颗龙珠就只差一颗了,若是老天爷当真开玩笑让咱召唤神龙,那么还差的最后一个会是谁呢? ***** 潼关河口的兵卒将所有的商船全部驱逐到一旁,放开闸口让房俊的船队先行通过。不过房俊的船队实在太过庞大,过多的货船亦使得机动力下降,通过速度太慢。 不可避免的引起等候通过关卡的其他船只不满。 只不过普通的商贾亦或是一般的官员在看到如此庞大的船队,难免心虚气短,即便耽搁半天亦没人敢有什么意见,顶多也就是躲在船舱里偷偷的骂几句…… 不过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 精美的小型楼船上,一个锦衫少年便站在船头大骂:“这个房二棒槌着实嚣张,真当这潼关是他家开的啊?拿着鸡毛当令箭,本公子就等着看你到了江南怎么丢人现眼……” 此时房俊的五牙战舰正在岸边,房俊将程务挺送下船,两人正告别。 那锦衫少年的话语便清晰的落尽两人耳中。 程务挺大怒,望着锦衫少年的方向大骂道:“何妨鼠辈,敢对大总管无礼?” 那锦衫少年亦勃然大怒,怡然不惧的隔着老远大叫道:“爷爷乃是杞国公之子,窦德藏是也!娘咧,你个混球是哪根葱?” 程务挺亦是少年气盛,当着房俊的面被人骂作混球,气得面红耳赤! 杞国公乃是窦绍宣乃是神武郡公窦毅之孙,而神武郡公窦毅则是高祖皇帝的发妻、李二陛下的生母窦太后的父亲,换言之,这个窦德藏就是窦太后的侄孙。而窦家虽然是胡人血脉,胡姓纥豆陵氏,但却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可程务挺才不管这些! 他本就性格刚猛,又在房俊面前丢了人,咬着牙要找回这一城!回骂道:“小囊球,小爷让你见识一下咱到底是哪根葱!”言罢,就要知会关卡兵卒前去教训一番。 他早已将自己视为房俊麾下一员,如此表现的机会,怎肯轻易错过? 房俊却微笑着一摆手,笑道:“区区鼠辈,何须兄台大动干戈,房某此行人物艰巨,不值当为了这等屑小耽搁行程。就此告辞,兄台就等着调令送达,咱兄弟再在江南聚首,共创一番伟业!” 程务挺没想到房俊如此以大局为重,能够将意气之争视为等闲,心中大卫佩服,觉得自己还是在局面上差得多,恭敬道:“便依二郎之言,此行一路保重,咱们江南聚首!” “珍重!” “珍重!” 二人遥向敬礼,就此分别。 程务挺笔直立于岸边,目送房俊的五牙战舰缓缓离开岸边,驶过闸口,庞大才船身在河水中轻盈的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程务挺蓦然瞪大眼珠,嘴巴都长大了,满脸不可思议! 那边厢窦德藏见自己报上名号,程务挺便怂了,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对身边左右傲然道:“这天下乃是陛下的,而陛下的母亲乃是本公子的姑奶奶,咱可是最正牌的皇亲国戚,那个小小的潼关守备知道了本公子的名号,还不是得乖乖的闭嘴?就算这个房二郎是帝婿,那也得敬着咱的先祖,跟咱们窦家相比,他山東房氏算个屁啊……” 左右护卫却胆战心惊。 房俊是个屁?那是少爷您久不在京师,不晓得房俊的威名罢了!甭说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皇亲国戚,就算是陛下的亲儿子,人家房俊还不是想揍就揍? 正想要劝解自家少爷几句,说说这个房二郎在长安的种种所为可不是个善茬,话未出口,便一脸惊骇的张大嘴巴,两人不约而同的手指前方,大叫道:“这这这……房二疯了不成?” 窦德藏下意识的回头望去,顿时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之间房俊的那艘五牙战舰在河面上划了一个弯,船头犁开河面卷起的水花分向两侧,速度渐渐提升,沿着河道中心斜斜的就奔着自己来了! 几个呼吸之间,五牙战舰就到了面前。 窦德藏目瞪口呆之中,以及可以清晰的看到船头傲然挺立的黑脸小子那一副嘲笑的嘴脸! “少爷,赶紧跳船!” “快跳啊,迟了来不及了!” 两个护卫扯着窦德藏的胳膊,就要跳船。 窦德藏却没动,他才不信房俊真的敢指挥着乌鸦战甲撞自己!面对五牙战舰,自己的楼船就如同一块豆腐,这么全力的撞一下,岂不是要让自己船毁人亡? 他就不信房俊真的敢! 第六百九十六章 撞碎它! 隋唐两朝,五牙战舰都是水面上无敌的存在! 这种隋唐两朝最大的主力战船,最大可容战士九百人。战舰有五层结构,高百余尺。左右前后设置六台拍竿,高五十尺。每根木桅顶系巨石,下设辘轳,战斗中和敌舰迫近时,可以迅速用辘轳把巨石放下,砸坏敌船。若一击不中,也可迅速收起再放。若敌舰四面包围,还可以“六管齐下”,其战斗力之强,可见一斑。 设计建造出这种巨无霸战舰的是隋朝大将杨素! 大隋开皇八年,隋军五十余万人,水陆并进,大举攻陈。杨素统领的长江水军,自永安发船,出三峡,顺江而下,船多势大,锐不可挡。在延州水域,隋陈两军展开决战,隋军以四艘五牙战舰冲击敌阵,先后用拍竿击沉十余艘敌船,俘敌二千余人,陈军闻风丧胆,五牙战舰势不可当,无坚不摧! 总长超过五十米的庞然大物在这个时代绝对傲视全球,勇不可当! 而窦德藏乘坐的不过是一艘寻常的楼船,长不过二十米,高度更是比五牙战舰低了将近一半,眼前越来越近的巨大船头给人一种泰山压顶一般的压迫感,那笔直粗壮的撞角仿佛猛兽的獠牙,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窦德藏不信凭借自己的身份,房俊敢把自己往死里弄! 但是面对一直加速的五牙战舰,窦德藏萎了……这是真的要撞自己啊! 窦德藏双腿发软,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驾船要把他的船撞碎…… 这特娘的还是大唐的天下么?这房二还是大唐的臣子么? 少爷是窦家的独苗儿哇! 下一刻,终于回过神的窦德藏发出“嗷”的一嗓子惊叫,撇开两个护卫,“噗通”便跳进河里,奋力向远处游去。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耳膜激荡,连河水都泛起波浪! 窦德藏回头望去,惊得张大嘴巴,一时不慎狠狠的灌了一口河水! 只见五牙战舰坚硬的撞角狠狠的撞在他的座船上,既像是奔跑的公牛撞在一个小孩子身上,顿时木屑飞溅、筋断骨折,他的座船像是玩具一般四分五裂,整个船头都被撞得消失不见,独独留下一个可怖的缺口,河水正疯狂的倒灌进去! 眨眼之间,船头便缓缓的向下沉去,船上的人员纷纷尖叫着跳入河里逃命。 想想若是自己还牛逼哄哄的站在船头……娘咧! 这个房二也太嚣张了,这是要撞死自己啊!窦德藏激灵灵打个冷颤,只觉得胯下一紧。几年未回长安,昔日任凭自己横行的京师之地已是如此凶险了么? 从小就花骨朵一样被呵护着长大的窦家大少爷,何时见过这等凶残的家伙?心里又惊又怒,再被冰凉的河水一激,窦德藏怔怔的看着咕嘟咕嘟冒泡不断下沉的座船,突地张大嘴巴“哇”一声哭了出来…… 岸边的程务挺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这特么就是不要大动干戈?这就是不要为了屑小耽搁行程? 娘咧! 房二你要不要这么牛啊! 让咱哥们崇拜得五体投地啊,日后若不能跟着这样牛气冲天的大佬,咱可怎么活啊? 房俊屹立于船头,刚刚两船相撞之时,他手把着船头的桅杆,站得稳稳的,看着河水中放声大哭的窦德藏,惊得不知说什么好。这小子瞅着人模狗样的,怎地这般不济事? 苏定方摇头叹息:“吓唬吓唬就行了,何必真的撞呢?撞坏了船头,可就真的要耽搁行程了。瞅瞅,都给人家吓哭了,这不太好。” 裴行俭脸一抽,看了看露出白牙望着河水里的窦德藏不停冷笑的房俊,又看了看一脸懊恼唯恐撞坏了船头的苏定方,心里大叫:难道你们就一点没有为这个窦德藏担心吗? 一言不合就撞碎了人家的船,这样搞真的好吗? 裴行俭同学对于军伍之中这种一言不合就往死里干的作风严重不适应,反倒是他身后的刘仁愿两眼冒光,粗壮的身子立在船头跃跃欲试,恨不得此刻跳下去再给正在沉默的那艘楼船狠狠的踹几脚…… 就没人想过会不会将那个窦德藏给撞死么? 太嚣张了啊! 裴行俭以手抚额,深深觉得自己应道好好的考虑一番跟随师傅南下的决定是否正确。 都特么是一群暴力男啊…… 从未接触过军队的裴行俭同学,人生第一次最直观的感受到军队之中那种不顾一切击碎面前之敌的魄力,不管是突厥的狼骑,高句丽的战士,亦或是皇亲国戚,只要挡在前面,那就只有一个结局——击溃它! 不可理喻之余,裴行俭却觉得有一股热血陡然自胸臆之间升起…… 而周围船上被房俊“勒索”来的各大家族的家将部曲们,却比裴行俭还要热血沸腾士气高涨! 都是世家豪族出身,平素在家的时候也都没少跟着家里的纨绔嚣张跋扈干坏事,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什么绝对不新鲜,走路都是横着的。可是跟房俊这种“敢骂我就开着五牙战舰撞死你”的剽悍作风相比,那简直就是小娃娃和尿泥玩儿啊,完全上不得台面! 太霸道了! 跟着这样的大佬才有前途,连窦家的独苗儿都敢往死里撞,这天地下还有咱们不敢招惹的人么?以前横行霸道的家主跟房俊比简直就是纯洁温柔的小绵羊!再联想到房俊以往的“辉煌战绩”,这可是连亲王和大臣都敢使劲儿锤的人物…… 一瞬间,整个队伍的士气高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却是房俊始料未及的意外之喜…… 被这一幕震撼的可不仅仅只有房俊船队,潼关附近的河面上为了给房俊船队让路已经聚集了大量船只,这一幕就眼睁睁的发生在眼皮子底下,这些前往关中的商贾官员们全都瞪大了眼珠。 果然不愧是房二郎啊! 这股豪横霸道的作风即便出了长安亦是丝毫不减,就连窦家的人都敢往死里整…… 众人兴致勃勃的围观,甚至有相熟的商贾攀着船舷议论纷纷,相互述说着房二郎以往的“丰功伟绩”,有些初次听闻的,顿时惊为天人! 不须说,等这些船只驶进长安,窦家独苗儿座船被房俊开着乌鸦战甲撞得稀巴烂的事迹必然广为流传。近年渐渐落魄只能以最正宗外戚身份自诩的窦家,这下子算是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 “山越”之称,古已有之。 在江南高山恶岭之中世代农耕繁衍的这个部族,在东汉末年达到最辉煌的时代。整个三国时期,山越属于地方武装性山贼式部队,也是孙吴集团初期面对的敌人,并在后来成为吴国部队的很大兵源和士兵组成部分。 这些土著世代居于深山,啸聚山林,自给自足,每当遇到汉人王朝的压迫,就会悍不畏死的反抗。一代接着一代,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这种剽悍的习俗令历朝历代都大为头痛。 贞观八年,啸聚与鄱阳、会籍、丹阳一带的山越人不满当地官府的苛捐杂税,在少数反动酋长的煽动下,揭竿而起。李二陛下任命张士贵为行军总管,平灭反叛。 山越人世代居于深山,翻山越涧如履平地,多据山屯洞,易守难攻,战斗进行得非常艰苦。张士贵亲冒矢石奋勇在先,大唐虎贲在他的带领下也表现得勇猛无比,终于擒杀贼酋,平息了山越反叛。 李二陛下曾夸赞道:“闻公亲当矢石,为士卒先,虽古名将,何以加也。朕尝闻以身报国者,不顾性命,但闻其语,未闻其实,于公见之矣。” 只是经过十余年的休养生息,桀骜难驯的山越人再一次强盛起来,野心也随之勃勃生长…… 第六百九十七章 山越人 江南道宣州的深山之中,虽然已至初夏,清晨时分却依旧薄雾濛濛,水汽深重。 长孙冲推开窗户,看了看雾蒙蒙的天空,已经到了卯时末却已然不见太阳,便烦躁的叹了口气。从长安便一路跟随自己流落天涯的书童替他梳理好了头发,打来清水濯洗手脸,然后换了一套青色直缀。 当初名动长安的长孙公子,似乎风采依旧…… 迈步走下竹楼,空气清新,深深吸了口气,似乎五脏六腑之内的污垢都被涤荡一空。只是这清新的空气之中潮气太重,对于久居关中干燥温暖环境的长孙冲来说,实在难以适应。 那一丝丝的潮气透着阴凉,不断的往骨头缝儿里钻,整个人的骨头似乎都有些发酥,浑身的关节每一天都在酸疼。尤其是昔年受过重创的胯下伤患之处,更是又痒又疼,令人难以忍受。 一般这种山越人居住的竹楼,都是上层住人,下层豢养一些牲畜。长孙冲自幼锦衣玉食自然受不了那个味道,便将竹楼的下层清理出来,却要洒上厚厚的一层雄黄粉,否则森林里的蛇虫鼠蚁会一个劲儿的往竹楼里钻。 刚到这里的第二天清晨,就有一条花花绿绿的菜蛇钻进了长孙冲的被窝,吓得长孙冲直接从竹楼从窗户一个鱼跃便冲了出去,倒栽葱摔在了楼下的草地上。 没办法,关中长大的富贵人家孩子,对于蛇这种生物是非常陌生的,更何况是这种差一点点就达到“负距离”的接触…… 对于长孙冲来说,山越之地最难熬的除了这无处不在的湿寒之气之外,还有食物。 没办法,山越人实在是太穷了…… 山林间、沟壑里的空地都会开辟出一块一块的农田,只可惜种植的粮食还没有杂草高,估计每一年的收成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山越人太懒了,他们懒得拔草…… 因此,粮食永远都不够吃。 跟随长孙冲来到此地的家将原本有十个人,有一次大家实在是饿的没法子,便有八个人进山打猎寻找食物,留个两个人在长孙冲身边。结果去了八个人,只回来两个半……有一个只剩下半截,另一半被黑熊咬住了,两个同伴想要将他从黑熊的嘴里抢回来,结果只抢回了一半…… 这些在长安耀武扬威的家将,一旦进了这深山就向没穿衣服的毛孩子,毒蛇猛兽蜥蜴甚至一直蚂蚁都能要了他们的命。长孙冲只得将自己的粮食配额主动减少一半,其余用竹笋山药等等来填补,剩余的几个家将就是他的护身符,把他们饿死了,自己估计也得完蛋。 望着一丛丛杂乱的竹子,长孙冲悲苦的叹气,肚子又开始咕噜噜的叫唤,上一次吃饱饭是什么来着…… 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阴寒的潮气和腹中的饥饿让他瑟瑟发抖,一股浓浓的怨恨也从心底最深处不可遏止的涌了出来。 他不恨李二陛下,毕竟是自己参与谋反,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可以原谅这样的错误。他也不恨侯君集,虽然这个号称李靖之外他第一的蠢货占据绝对优势却最终失败,使得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只恨房俊…… 很奇怪,说起来房俊一直都是在两人交锋当中属于被动的那一方,抢了房俊神机营提督的职务,被房俊拖着一条腿去往太极殿也是因为他先打曲池坊地皮的主意。 可长孙冲就是恨房俊! 他一直认为这个是房俊的出现,才夺去了李二陛下的信赖和重用,夺去了自己勋贵二代之中第一人的光环,甚至勾引长乐让她移情别恋! 若是没有房俊的步步紧逼,自己又怎么会孤注一掷想要推翻李二陛下,进而攫取更大的权利和更高的地位? 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有家归不得只能浪迹天涯在这深山老林里吃苦受罪,他房俊却娇妻美妾青云直上享受美妙人生,想到这里,恨意愈发如熊熊之火燃烧! 脚步声响。 长孙冲深吸一口气,将滔天的恨意压制在心底,转过身,就见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快步走来。 男的高大强壮,敞开的胸口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肌肉坟起,两条胳膊宛如铜浇铁铸,筋腱虬结,予人一种强壮剽悍不可战胜的威猛之感! 女的则是娇小玲珑,一袭简陋的白纱裙穿在曼妙的娇躯上,却有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新美感。秀美的俏脸不着脂粉,肌肤嫩滑如婴孩,眉目如画,清丽婉约。 强壮男人来到长孙冲面前站定,目光冰冷,语气冷淡:“你那仇人已经乘船南下,昨日已经抵达扬州。” 长孙冲目光一凝,强抑着恨意,咬牙道:“某会立即通知潜伏在扬州的属下,一有机会,立即将其格杀!” 强壮男人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倒不用。已有线报,房俊在扬州将会逗留几日,然后整个船队一分为二,一部分顺江而下直抵海虞镇,他自己则亲率一部分溯江而上,前往姑孰城。” 长孙冲微愣:“他去姑孰城做什么?” 强壮男人冷哼道:“那厮在姑孰城外有一处铁厂,规模很大,想必是要前去查勘姑孰城附近的铁矿山。老子早就眼馋那处铁厂了,一直忍着没动,没想到居然还能钓到一条大鱼!” 长孙冲顿时眼神炽烈,心中狂喜! 房俊啊房俊,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任你能耐比天大,到了这宣州便是山越人的天下,定然要你来得去不得! 长孙冲目光盯着强壮男人,一字字说道:“乌朵海,你我有言在先,只要你助我宰了房俊,我便给你扬州宣州苏州饶州等州的兵力布防图,助你一举攻占江南,割地称王!” 乌朵海嘿嘿一笑,俊朗的面容一片狠厉:“长孙公子最好说话算话,你们汉人最是狡诈,某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敢耍手段玩心眼,老子不介意剜出你的心脏祭奠山越之神!” 长孙冲心里一突,下意识的一个激灵,赶紧说道:“我长孙冲现在有家归不得,不过是游魂野鬼,我只要宰了房俊报仇,再无他想!这下半生,某就投靠你乌头领,为你出谋划策,鞠躬尽瘁!” 乌朵海满意的一笑,伸出骨节凸起的大手拍了拍长孙冲瘦弱的肩头:“那感情好!我乌朵海最崇拜你们汉人当中读书人,一肚子的阴谋诡计,都是特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坏蛋!有你相助,咱们山越人定能打下一片大大的土地,让祖孙后代无拘无束的繁衍生息,你们将会是山越人世世代代供奉的神灵领袖!” 长孙冲脸一抽,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去你妈的的神灵领袖! 就你们山越人好吃懒做只知烧杀抢掠的臭德行,还打下一片大大的土地?就算白给你们土地,你们会耕种么?一群猪猡一般下贱的玩意儿…… 不过此刻心里再是恼火,亦值得忍耐。 房俊此番南下,身边必定护卫重重,想要宰了这个小王八蛋,就必须借助乌朵海的山越人力量。 他的目光不由得向一直站在乌朵海身边那个安静娴雅的美丽女子看去。 心中一动,笑道:“明月姑娘即将见到长安故人,可曾欣喜雀跃?” 一句话,乌朵海与那女子尽皆变了脸色。 女子羞恼道:“长孙冲,想你亦是诗书风流的人物,怎地这般阴损?” 长孙冲故作惊愕道:“明月姑娘,此言何意?当初姑娘潜伏在长安的醉仙楼,实施暗杀张士贵的计划不成,反而被‘百骑’顺藤摸瓜差点全军覆没,不正是房俊网开一面放你逃出长安么?若非房俊徇私,‘百骑’岂能任由你等逃走?” 董明月粉脸涨红,气得暗暗咬牙。 这长孙冲看起来人模狗样,却实在不是个东西! 一边的乌朵海一言不发,但一双眼睛里已是闪烁着狐疑的光芒,嘴唇微微抿起。 脸色铁青…… 第六百九十八章 恩公呐! 当长孙冲在阴冷潮湿的深山老林里酝酿着阴谋诡计的时候,房俊正坐在吴王李恪富丽堂皇的王府里,美酒佳肴谈笑尽欢…… 看得出来,李恪的适应能力很强,离开长安来到扬州依旧是那个玉树临风丰神俊朗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帅气得一如既往的让房俊嫉妒……大抵是心底的那份本不该有的执念彻底消散了吧,现如今的李恪笑容愈发阳光,似乎连微笑的时候露出来的牙齿都散发着开朗的魅力。 房俊喝了一杯酒,叹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殿下神情如此洒脱自如,想必这扬州姑娘祸害了不少吧?” “噗” 一旁陪酒的权万纪将刚刚喝进嘴里的酒水喷了出来,瞪着房俊说道:“侯爷,慎言!殿下乃是堂堂天潢贵胄,分封吴越坐镇扬州,乃是代天子守牧四方,代表的是皇帝的威仪!侯爷这般胡言,大为不妥!” 房俊斜着眼,瞅着胡须花白的权万纪,笑道:“老权,本侯是你的恩人啊你知道不知道,都说你正直有节、刚正不阿,就是如此语气对待你的恩公么?” 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权万纪此时应该被李二陛下将其在李恪长史的任上罢职,然后分派给齐王李佑那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最终被李佑安排人给乱箭射死…… 现在历史因为房俊发生了偏转。 李佑得到房俊的支持,手握大量玻璃等紧俏商品的货源,在齐州一代混得风生水起,有权有钱小日子滋润无比,没精力如同原历史那边胡作非为,李二陛下自然不会怒其不争再次委派长史加以管教。 而李恪这边亦未发生那次踩踏良田事件,李二陛下对于权万纪的工作成绩还是很满意的。 因此,房俊说自己是权万纪的救命恩人,当真不是胡说。 只不过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证明而已…… 听房俊满嘴胡言,权万纪气得胡子都翘起来,怒道:“素闻房二郎棒槌之名,老夫还曾替你分辨,谁家少年不轻狂?可现在老夫才知道,关中百姓这几年受你荼毒何等深重,简直就是狂妄小儿!” 权万纪为人最是正直刚硬,他不鄙视无能之人,亦不嘲笑软弱之辈,却最是看不惯不讲规矩!在他看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天地之间必然需要规矩去约束、去限制,然后方能自由运转,此乃天知道! 房俊小儿胡言乱语,在殿下面前亦放浪形骸,简直不当人子! 房俊听权万纪开始教训了,顿时反驳道:“怎地,本侯的话老权你不信?来来来,本侯给你分析分析,你就知道本侯所言非虚!” 他一手持壶,一手持杯,起身来到权万纪身边盘腿大坐。 他不讨厌权万纪,人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但是非要将自己的性格强行加给别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说实话,若非有权万纪的苦苦相逼,齐王李佑当真能一怒杀了他,最后不得不咬着牙向他老子竖起了反旗? 他觉得今天应该教训教训权万纪。 何曾有人敢在权万纪面前如此放浪?老权蓝色发白,鼻子都快气歪了…… 李恪苦笑道:“二郎莫闹,权老师性情持重,你要尊敬一些。” 房俊一翻白眼:“尊敬是放在心底的,而不是放在形式上,权长史,以为然否?” 权万纪怒哼一声,闭嘴不言。 说什么? 说房俊说的有道理? 虽然事实如此……但打死也不说! 房俊便对李恪说道:“你看看,权长史默认了。” 权万纪这个气啊!你那只眼睛见到我默认了? 房俊也不理他高不高兴,替他斟了酒,说道:“权长史,你说当初陛下为何委派你前来吴王府担任长史?长安城学问比你好,人品比你好的有的是,为何偏偏就选了你呢?” 权万纪哼了一声,一张老脸满是傲然:“那是因为老夫刚正持重,绝不随波逐流!” 房俊一拍大腿:“着啊!正是如此!那么权长史想一想,现如今吴王殿下行为检点,治理扬州井井有条,可齐王李佑在齐州那边胡作非为欺男霸女,您说陛下会不会看到您在扬州的业绩如此出色,干脆将您调到齐州去,调教一番齐王李佑那个家伙?” 权万纪老脸一愣:“这个……” 当真有可能啊! 他权万纪凭什么得到陛下信重?正如房俊所言,陛下身边能耐比自己大、人品比自己好的不计取数,不就是因为自己刚正,不因王子的尊贵身份而能加以严厉管教么? 若是当真给自己调往齐州,去调教李佑那个小魔王…… 权万纪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李恪虽然傲气,但明晓事理,虽然有时亦难免犯下张狂桀骜之错,但只要自己事后强硬训斥,李恪往往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知错能改。 可是李佑那小子“混”出了名的,最是不服管教,自己若是去了齐州,那可有罪受了! 可是这跟房俊有何关系?他又怎地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房俊循循善诱:“李佑那小子最是桀骜不驯,而且心狠手辣,依着您的脾气去了齐州,这也管那也管,管不听了就向陛下告状,你说李佑会不会恼羞成怒一刀将你宰了?” 权万纪下意识的一哆嗦,瞪眼道:“他敢!” 不过心里却是一阵阵发虚,李佑那小子什么性情,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混起来没边儿,光明正大的将自己如何是绝对不敢的,但若是私下里安排几个杀手,放一放冷箭,或者给自己的饭菜里下点毒……完全有可能啊! 天高皇帝远的,到时候就算是皇帝有何疑心,也找不到证据啊! 权万纪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房俊继续说道:“可是呢,本侯给李佑那小子安排了很多事情做,所以那小子现在很省心,也不搞事情了,陛下自然就不会将你调往齐州。你说说,这算不算是本侯救了你一命?” 李恪以手抚额,一脸无奈。 这要是换了旁人,绝对会啐房俊一脸!都特么是你自己在自说自话,就敢说是我的恩人?偏偏权万纪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刚正,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变通,一条道走到黑,死心眼儿…… 前后因果这么一串联,权万纪发现房俊说的当真不错。 可若是喊房俊一声恩公…… 权万纪张不开嘴。 看着权万纪一张老脸抽成了菊花,李恪实在过意不去,一把扯着房俊,拉着他说道:“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且随本王入后宅,你的几位嫂嫂可都想见见你呢。” 房俊还要跟权万纪说几句,却被李恪拉走了。房俊是高阳公主的驸马,自然不算外人,王府的内宅是可以出入的。 独留下权万纪一脸纠结,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应对,只得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 吴王府的后宅,房俊见到吴王妃杨氏的一刻,吓了一跳。 往昔在长安城内端庄贤惠、容颜秀美的杨氏,卧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形容枯槁,瘦的皮包骨头,早已没了昔日的风采。 房俊先是见礼,然后向李恪急道:“王妃这是染了何病?可曾从长安叫来御医诊治?” 李恪黯然半晌,长叹道:“病入膏肓,已是药石无效,今日叫你进来,不过是见上最后一面而已。” 房俊心中一沉。 昔日在长安,自己出入李恪的府邸如同自家,与这位温婉贤淑的王妃娘娘很是熟稔。却不曾想长安一别,今日再逢已将阴阳两隔…… 两人伫立半晌,默默无语。 第六百九十九章 牛渚矶 翌日清早,房俊便于李恪告别,船队一分为二,一队顺江而下直抵苏州,现在海虞镇修整;另一队则由房俊亲率,溯江而上前往姑孰城,勘察当地的铁矿。 码头上,李恪忧心忡忡道:“最近宣州一带不太平,山越人蠢蠢欲动,本王总觉得他们要搞事情。你一定要当心,注意安全,山越人虽然只是山僚,但民风剽悍,一旦发起暴動破坏力不容小觑。” 房俊心头一凛,山越人? 不由自主的脑海就浮现出一个俏丽的身影,以及那一抹神秘的纹身…… 这个时代,正统阶级习惯将所有的不归王化的山野之民统称为僚人,山越人亦是僚人的一支。 “殿下放心,微臣早有准备。”房俊看了看身边刘仁轨、席君买、刘仁愿这三大战将,信心十足。苏定方和裴行俭被他派往苏州,先行整顿。 李恪一直佩服房俊的办事能力,见他信心十足,也就不再多言,抱拳道:“若是有事,遣人来送信即可,本王定然全力相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郎,珍重!” “殿下珍重!”房俊亦拱手为礼,转身踏上跳板,上了五牙战舰。 五牙战舰缓缓驶离码头,房俊伫立船头,知道岸上的李恪身影渐渐模糊,这才转身进入船舱,沿着楼梯上了最上层的船楼。 江水辽阔,船队浩荡,一路溯江而上。 ***** 江风烈烈,漫江碧透,水鸟掠空,鱼翔水底。 五牙战舰的船头犁开青绿的江水,向两侧船舷分出洁白的泡沫,乘风破浪,如离弦之箭。 房俊站在船头,看着浩荡辽阔的江面,心中感慨,一千五百年前的长江水真特娘的清啊,怪不得诗人张籍能写出“长江春水绿堪染”的诗句,放在后世皆认为是夸张的描述手法,但是当你真正能够放眼一千五百年前的长江,才知道什么叫做壮美! 此行的向导是房府的工匠,叫做韩奔。 韩奔四十几岁的年纪,精瘦矮小,是房家铁匠当中手艺仅次于王小二的高手。便是他前来姑孰城建立房家在此地的第一座铁矿和第一座铁厂。 “前方便是牛渚矶,因江心有一处泥沙淤积的江心洲,江面狭窄,因此水流湍急。” 房俊极目远眺,便见到一处阔达的江心洲出现眼前,江水被江心洲一分为二,河道变窄,水流果然湍急起来。 以五牙战舰为首,船队向左侧河道靠拢,刚刚绕过江心洲的尖角,便见到长江宽旷的江面上,陡然耸立一片入云的绝壁,峰峦连绵,气势雄伟。江边乱石堆间旋涡套叠,回波涌起,雪浪拍岸。 山峦秀木满嶂,形态奇异,犹如精灵莫测。 刘仁轨来到房俊身后,赞叹道:“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牛渚矶,突兀江中,绝壁临空,扼据大江要冲,水流湍急,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黄武年间,孙权使全琮屯牛渚。东吴建衡二年,孙皓谋伐晋,大举兵从牛渚西上,旋引还。又以何植为牛渚督,作横江坞。西晋咸宁五年,晋伐吴,遣王浑向牛渚。永嘉元年,陈敏据建业,扬州刺史刘机等出历阳讨敏。陈敏使其弟陈宏据牛渚拒之。宋元嘉二十七年,魏主拓跋焘入寇,军瓜埠。宋分军戍采石,又陈舰列营,周亘江畔,自采石至暨阳六七百里……” 房俊回头,看着对牛渚矶如数家珍的刘仁愿,大为惊愕。 自己以貌取人了啊,看着刘仁愿不啻于程务挺的强壮身材,还以为只是个肌肉发达大脑平滑的猛将,却完全忘记了人家可是出身于雕阴郡大族,自幼就是饱读兵书的存在…… 刘仁愿见到房俊诧异的眼神,有些心虚,他纯粹是想要卖弄一番,难道惹得这位棒槌侯爷不满了? 房俊却转回头,看着这片千古风流的名胜古迹,心里暗暗说道:“你不知道的是,五百年后,这里还会上演一场汉人抵抗游牧民族的‘宋金采石之战’,汉人虽然以少胜多,勝了這一場,但最终却断送了汉人江山,第一次被异族统治,神州陆沉,万民齐喑,崖山之后无中國!” 船队在向导的指挥下绕过牛渚矶,钻入一侧的水道。 牛渚矶就像是兀立于江中的一块大礁石,四周皆是水道,牛渚矶后已是一个很大的港口。当年这里亦是金戈铁马奋死拼杀的古战场,只是随着天下一统,要塞已然荒废倾颓,四周又皆是穷山恶水,百姓商贾水运皆走南面不远处的姑孰城,这处港口算是彻底废弃。 岸上便是平地拔起的翠螺山。 翠螺山北临大江,三面为牛渚河环抱,犹如一只硕大的碧螺浮在水面,山因此而得名。此山原名牛渚山,相传古有金牛在此出渚。 山间林木葱绿,蔚然深秀,西麓突兀于江中的悬崖峭壁就是著名的牛渚矶;西北临江低凹之处有低洼,北边山脊山势险峻,南麓林木葱郁,亭阁隐隐,想必是古时名士汇聚之名胜。 废弃的码头上已经被房家工匠开辟出一处干净地方,简陋的搭建了几件茅舍,以供货物往来运输之用,铁矿便在翠螺山后不远的地方,若是绕到上游的姑孰城,路途凭空远了不止一倍。 “山里的情况比这里好得多,毕竟只是一处简易的码头,荒废得太久,也不值当加固改建。”韩奔见到房俊皱着眉头四处打量,解释道。 房俊仰起头看了看翠屏钟秀的翠螺山,又看了看身后的牛渚矶,问道:“此处可是在吴王封地之内?” “正是吴王治下。” 房俊便吩咐道:“回头某给吴王修书一封,将这座码头附近的区域整个划给‘东大唐商号’,由商号负责出钱修建码头,以供运输铁矿使用。” 开玩笑,这里可是全国最大的铁矿区,放着这么一个地理位置优越的码头荒废着不用,还有比这更傻的事情么? 韩奔算是这个铁厂的管事,他自然知道自家二郎跟吴王殿下关系亲厚,只需二郎言语一声,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码头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这还不是二郎讨要,而是划入‘东大唐商号’名下。那可是皇帝的产业,全天下都是皇帝的,何况一个牛渚矶码头? 船队在码头停靠妥当,士族陆续下船。 除了房家的家将部曲三十几人之外,“勒索”自各大家族的家将部曲被房俊按照唐军编制,十人为一火,五火为一队,每两队为一旅,每两旅为一团,分别设置火长、队正、旅帅、校尉。所有的家将部曲分成是个团,共两千余人。 此次前来,房俊亲率五个团共计五百余人,尚有自家家将部曲组成的亲兵。 五百余兵卒加上一百余工匠,在码头的皇帝上乱哄哄看得房俊脑仁疼,心想着等到了华亭镇一定往死里操练这帮滚刀肉,都是各大家族里头打手恶奴的存在,练死一个少一个,练不死的就都成了精锐悍卒…… 浑然不知自己末日将近的兵卒们七扭八歪,倒也不是素质太低,这里头大部分都是府兵,而且在军中皆是百战悍卒,否则各大家族怎会看得上眼?只不过大半辈子都是马背上打滚,冷不丁的座船从长安直接来到宣州,路程何止上千里?这帮旱鸭子能坚持到这里已经委实不易,不少兵卒晕船吃不下东西,早就吐无可吐,都瘦的脱了相…… 房俊就是一个棒槌将军,哪里想得起来这个? 看着这帮偷奸耍滑的家伙气就不打一处来,拎着鞭子黑着脸就想要好好教训这帮家伙一顿,幸好被刘仁轨给拦住了…… 第七百章 铁矿场 “二郎,兵卒们远行千里,不服舟船,不必太过苛责。只是晕船太过难熬,看来要勤加训练才是。” 房俊这才恍然,自己怎会忘了这茬呢?悻悻然放下马鞭,觉得有些丢人,就瞪眼道:“晕船算得什么事?晕啊晕的,就习惯了!” 留下刘仁轨、刘仁愿、席君买三人大眼瞪小眼,尽皆无语。 晕船这种事的确是晕啊晕就习惯了,可是等到习惯了,估计人也废了…… 房俊话说的狠,毕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在码头歇了大半天,这才督促上路。 还不停的对着兵卒们感叹道:“某就不是当将军的料,慈不掌兵啊,心肠太软,啧啧啧……” 三大战将跟在他身后绷着脸,不说话。 也不知是谁刚刚还说晕啊晕的就晕习惯了……这叫心肠软?晕船这种事要不了命,可谁都知道它有多难受,铁打的汉子也顶不住晕个三两天,等到晕习惯了,皮都得掉一层……这得有多狠! 这次还带了不少建筑铁厂需要的材料,大多数是一些耐火材料,还有大量的粮食食物,毕竟这么多人每一天的食物消耗都是巨大的。留下大部队看船,其余连兵卒带工匠一共两百多人将物资分一分扛着放上了马背,就上了山。 战马驮着物资,人牵着马,艰难的行走着。 翠螺山临近长江,江风一年四季鼓荡不休,山中倒没有太多江南山区常见的雾瘴。林木茂密青翠,山间溪流潺潺,虽然只是一座不大的山包,远不及关中那边雄伟挺拔的山脉巍峨壮观,却也有一种幽深静谧的肃然。 沿着一条溪水溯流而上,溪水旁的小路不知多少年无人行走,落满了厚厚的枯叶,脚踩上去就发出一声声细微的轻响,时不时会有蛇虫鼠蚁被惊醒,惶恐无助的四下逃窜…… 越往山上走,林木越是茂盛。巨大的树冠伸展开来遮住了河面上的天空,茂密的树叶藤蔓肆无忌惮的生长,遮天蔽日,密林中阴暗潮湿。 房俊越走越是感叹,未曾开发的江南地区,这种最原始的状态比之亚马逊的那些雨林也丝毫不差。只是当人类见识到了这片土地的肥沃,便会开始动用无穷的智慧征服这片土地,同时亦会展现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事实上,在这个年代,这种征服已经陆续开始。 一手是人类的文明繁衍,一手是上天赐予的浑然天成,到底哪一个更重要,谁也没有最标准的答案。只是希望当人类不停的夺取各种生物的生存空间的同时,能够更加爱护自己的家园,不要等到频临绝境的那一天,才知道是我们亲手毁灭了我们自己…… 渐渐的,高大的树木开始稀少,头顶的蓝天越来越多,人的心胸也开阔起来。长时间行走在阴暗的密林之中,会极大程度的影响人的心理情绪,压抑、烦躁、恐惧,最终在见到头顶蓝天的时候都一扫而空,贪婪的呼吸着充满了阳光的空气。 韩奔伸手指着远处的山坡:“那里就是我们的铁厂!” 房俊手搭凉棚,极目望去。 走出这片茂密的密林,便很少见高大的树木,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和粗壮的杂草,在大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一直延绵到远处微微起伏的山坡。 山坡上肉眼可见的一个巨大矿坑,露出黑褐色的内里,就好似一块碧绿的地毯上一个巨大的疮疤,丑陋而狰狞。人类的文明总是与大自然格格不入,诞生与毁灭,进步与破坏,总是不能和谐统一…… 大队人马开始向山坡进发。 望山跑死马,看似近在眼前的山坡,却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等到来到山坡的矿坑前,天边的夕阳已经放射出灿烂的余晖,将近两百人的队伍人马俱疲。矿坑的边上,挨着竖起的两座高炉已经搭建起了十几座坚固的木屋,留给以后逐渐增加的工匠和护矿队居住。 家里的工匠认为不需要如此大张旗鼓,只是前来开采一下,有多少矿能不能炼出好铁还有待观察,一次性的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明显不明智。 房俊力排众议,坚决将此处作为从今往后房家最重要的一个铁厂来建设,所有的设备都是最好的,所有的后勤都要给予最完美的保障。 开玩笑,这里若不是最好的铁厂,大唐还有何处可以建铁厂?事实证明,房俊是对的。自从按照房俊的指示在这片区域内勘探,就已经发现了足足三四个可以露天开采的巨大铁矿脉,质量足以达到房俊的要求。 一条溪水从森林茂盛的山巅一路泻下,由于地势落差较大,水流很是湍急,铁厂就建在溪水之畔,房俊对此很是满意。最大程度的利用水力资源,这是他的理念,现在看来也被房家的工匠们继承了这个优良传统。 这大抵是后世的南山广场一带吧? 房俊张望这四处地势,心头莫名的一阵悲楚…… 上辈子的初恋,就是个安徽姑娘。长得不是惊艳的那种,但是很秀气,性格也好,在经济上并不是那么热心,看起来超凡脱俗,实际上却很实在。安徽女人虽然比较温和,她们不仅可以成为好妻子、好母亲,而且可以成为好朋友。房俊记得他们分手之后,还会时不时的聚一聚,关心一下对方的生活。 也正是这个生长在安徽南部山区里的姑娘,让房俊知道原来咱国家的少数民族可不仅仅是五十六个。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要求按“名从主人”原则,让各民族自报族称。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全国自报登记下来的民族名称逾400种,仅云南一地便有260多种民族名称。 更令房俊惊讶的是,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汉人都是汉族…… 后来按照文字、语言、历史、文化等等因素对多如牛毛的民族名称进行整合,到了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才正式确认了五十六个民族,其中五十五个少数民族。 有太多人口稀少的民族湮灭在了历史之中,被历史的滚滚车轮碾碎,最终被世人所遗忘。 也正是在初恋姑娘那里,房俊知道了某一个早已在二十一世纪消失的民族,长久以来一直保持了女人身上纹一个神秘图案的传统。 所以,房俊能够在长安醉仙楼中识破明月姑娘的身份…… 休息了一晚,翌日清晨,房俊便在韩奔的陪同下视察矿场和铁厂。中國的铁矿石在全世界范围内来说质量不佳,这是公认的,但是对于一千多年前的冶铁业来说足够了。又不是制作什么精密的仪器,要那么高质量的钢材干嘛?再者说,就算有质量优良的铁矿石,房俊也提炼不出各种各样的合金钢…… 只要开采便利、储量丰富,就足矣。 很幸运,这处矿场无论质量储量亦或开采条件都非常好,掀开薄薄的土皮和岩石,就是黑色的磁铁矿,甚至有淡黄色的伴生铜矿,这可是意外之喜。 铁厂的高炉是按照房俊的图纸建造,这里有漫山遍野的高岭土,是最佳的耐火材料。 “这附近的山岭,将会统统划入房家名下,除了码头挂在东大唐商号的名下之外,铁厂、矿场都是咱家的,将这附近的地势平整,铁厂规模要扩大,就这么两座炼铁炉哪里够用?起码二十座才行!还有,那边沿着山坡建起来几座瓷窑,没有工匠就去高价招募,反正咱家出产的东西都能买个高价,不要舍不得投入。” 房俊意气风发的站在铁厂前,好似千年之后的伟人一般,手指在半空处画了一个圈…… 第七百零一章 风波恶(上) “宗帅!下令吧!” “是啊宗帅!汉人残暴,我等已忍无可忍了啊!” “宗帅,率领我们占领县城,抢夺粮食!” 山里一处巨大的石台前,成千上万衣衫褴褛手持粪叉锄头木棍菜刀的山越人群情激昂,一个个眼神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叫嚣着要杀下山去。 长孙冲抿着嘴,不屑的看着这帮衣不遮体的“野人”。 就这么一群乌合之众,亦敢挑战大唐的府兵,做着各地为王的美梦?怪不得每隔上几年这帮山越人、僚人发动一次暴亂,便会被迅速的荡平。而剿灭山越、僚人的任务是每一个武将最喜欢的差事,毫无凶险、马到功成,白捡一样的功勋,谁不争着抢着来?只是不知这一次会便宜哪一个武将…… 不过这些都不在长孙冲考虑的范围之内。 这些山越人的失败是注定的,就这么一群虾兵蟹将都算不上的乱匪,面对精壮强悍的大唐府兵无异于螳臂当车、蜉蝣撼树,灭亡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长孙冲只是想这帮废物能利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逗留在牛渚矶的房俊干掉,报了自己心中的大仇,其余的事情跟他完全没关系。 他的目光不由得看向站在石台之上的乌朵海。 不可否认,这家伙强健的体魄的确吸引眼球,尤其是此时高高站在石台上居高临下气势雄浑,很是能让台下的山民们顶礼膜拜,陡然生出无穷想信心! 乌朵海高高举起粗壮的手臂,大吼道:“汉人残暴,令我等山民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我们的耕地给抢占,我们的山林被强占,若是我们继续软弱下去,终有一天我们的女人会被抢占,我们的孩子会成为奴隶!我们山越人世世代代生长在这片大山里,这是上苍给予我们的恩赐,谁也别想从我们的手上夺走!现在有汉人霸占了我们的山岭,破坏了我们的水脉,威胁到我们的家园,我们怎么办?” “杀死他!” “杀死他!” “杀死他!” “好!果然是彭式、祖朗、严白虎的后人!我们曾经占据整个吴地,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园!但是,我们丢掉了吴郡,丢掉了会稽、丢掉了丹阳,现在只能艰辛的生活在这穷山恶水里,眼看着汉人在我们的家园里享乐!我们能不能忍?” “不能忍!” “不能忍!” “好!”乌朵海见到士气已然提至巅峰,他亦知道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大喝道:“现在,就让我们杀上翠螺山,将霸占我们山岭水脉的汉人剥皮拆骨、枭首斩杀!然后攻占姑孰城,攻占丹阳郡,攻占牛渚矶,我们划地为王,再也不许汉人还欺压我们!” 长孙冲撇撇嘴…… 毫无疑问,这个山越宗帅乌朵海不愧为山越人最杰出的领袖。他的父亲在上一次贞观八年的反叛中被张士贵领军剿灭,当时追随的山越人被张士贵杀了一大半,据说当时长江水都染红了。经此一役,山越人一蹶不振,退居深山,朝廷大军也奈何不得这些世代居住在深山老林的山越人。 所以。乌朵海让同样父辈在那次暴亂中被斩杀的董明月潜伏进长安,伺机刺杀大仇人张士贵,却功亏一篑。 但是乌朵海却毫无眼光,看不清形势。 现如今的大唐比之贞观八年何止强盛了一倍?大军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无往而不胜,正是国力鼎盛军队强悍之时。若是乌朵海只是带着自己的族人烧杀抢掠一阵便退回山林,或许还有成功的可能,毕竟大唐府兵对于进入深山剿匪很是抵触,伤亡太大,得不偿失。 可若是想要割地称王,那简直就是在做梦! 这个乌朵海是傻的么? 怎么看也不像啊…… 长孙冲心中念头转动,总有一丝疑惑萦绕在心头。 尤其是哪个董明珠! 一个山越人的后代,怎么会起一个这么有意境的名字?最重要的是,这个生长在深山的姑娘,为何会具有大家闺秀一般的教养和礼仪举止? 有蹊跷啊…… 山越人的誓师大会壮怀激烈,一群蛮子嗷嗷叫着等待着下山抢汉人的粮食,抢汉人的城池,抢汉人的女人……长孙冲却在这边发呆,身后的侍卫奇道:“大郎在想什么?” 长孙冲摆了摆手,让他闭嘴。 无论山越人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长孙冲都打算去管,他没有太大的好奇心。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借助山越人的手斩杀房俊,然后悄无声息的离去。 他可不想跟山越人一直搅合在一起,搞不好哪天就得被大唐府兵团团围困,牲口一样宰杀! 石台上的乌朵海振臂狂呼:“现在,就让我们重现先祖的荣光,让那些汉人看看,我们山越人才是天底下最剽悍最勇猛最无畏的勇士!山越人,杀吧!” “杀!杀!杀!” 山越人被乌朵海刺激得血灌瞳仁,近乎丧失理智,转头手持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嚎叫着冲下山坡,冲出密林,冲向乡镇市集!那里有他们早已垂涎三尺的财富、女人、粮食,他们要统统抢回来,抢不回来的就统统杀光! 长孙冲心神震撼。 尽管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些野蛮的山越人,但是长孙冲也不得承认,这帮毫无廉耻、嗜杀成性的山越人冲下山,冲进汉人的城池,会带来怎样残酷悲惨的场景! 自己……是不是有些不择手段了? “长孙少爷,我们山越人最是勇猛善战,定然能帮助你斩杀那房俊,还望你心愿达成的时候,莫要毁弃诺言!” 乌朵海不知何时来到长孙冲身边,高大魁梧的身材仿佛一尊铁塔,给长孙冲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深吸一口气,长孙冲断然道:“绝对不会!某已然联合了家族势力,只要击败牛渚矶的那几艘战船,房俊便如同瓮中之鳖,攻占铁厂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某杀了房俊,定然帮助宗帅割地为王,一统江南!” 乌朵海发出一阵震荡耳膜的大笑,大手拍了拍长孙冲瘦弱的肩头,点头道:“好!本宗帅自然相信长孙公子的承诺,现在咱们就直奔翠螺山,看看那房俊如何在山越勇士的乱刀之下碎尸万段吧!” “哈哈,正合吾意,请!” “请!” 乌朵海大步走下山去。 长孙冲呲牙咧嘴的揉着差点被乌朵海一巴掌拍碎的肩膀,心里默默的咒骂几句不得好死,领着侍卫紧随其后下山。 ***** 炼铁炉冒出滚滚夹杂着火星的滚滚烟尘,红彤彤的铁水自炼铁炉下方的闸口流出,炉边看热闹的兵卒一阵欢呼。 炼铁这种事情,几乎所有家族都牢牢把守秘密,绝不肯让这些奴仆一般的家将部曲旁观。现在房俊却毫不避嫌的让他们观看了整个炼铁过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任? 一种浓重的认同感,自兵卒们心底涌现。 大家都不傻,被主家销毁了奴籍加入水师“冲锋队”,重新签署了一份为期五年的兵役合同,这就意味这从今往后的五年之内,他们就是房俊的人。 房俊要他们生,他们便声;要他们死,他们就得去死! 这就是大唐的奴役制度,虽然搞不明白这个兵役合同是怎么回事,但想来跟以前的奴籍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同样是卖命,人家房俊做得更地道啊! 每月有粮饷分发,出征打仗的战利品可以分一份,所有的财产都归个人所有……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福气啊! 反正大伙这条命就低贱如狗,卖给谁不是卖? 卖给房俊,既能得到正规府兵一样的功勋,还有钱财可以分,就算自己战死了,家中老幼亦可安安稳稳的活得更好。 这命卖得……值! 正高声欢呼之时,山脚下烟尘四起。 第七百零二章 风波恶(中) 前一刻还是静谧幽深的丛林,下一刻便蝗虫一般窜出无数衣衫褴褛手持棍棒刀叉的暴民。 房俊有些发愣,不会这就是李恪所说的山越乱民吧? 李恪这张臭嘴呦,简直跟乌鸦有的一拼…… 兵卒和工匠们都傻眼了,这什么情况? 刘仁轨最先反应过来,大喝道:“是乱民!所有兵卒集合,刀出鞘箭上弦,保护侯爷!” “快快快,发什么呆呢?一群衣不遮体的乱民而已,卵都吓破啦?”刘仁愿连推带踹,将一个个发傻的兵卒打醒。 席君买抽出腰间横刀,大吼道:“大家不要乱,都退到矿坑那边去!” 混乱的兵卒很快稳定下来。 刘仁轨跟席君买都是跟随在西域跟突厥狼骑面对面真刀真枪的干过,相比于突厥狼骑发起冲锋之时那种遮天蔽日地动山摇的威势,眼前这些杂鱼一般的山越乱民显然不够看。 刘仁愿更是雕阴大族出身,家族世代戊守西北与蛮夷作战,丝面对山越乱民丝毫不惧。 将为兵之胆,只要几位主将不乱,队伍很快聚集起来,在刘仁轨的指挥下缓缓撤退,包括工匠们在内,都退到矿坑后边。因为连续开采铁矿石,岩石山皮矿渣等等都堆在矿坑前边,形成一条明显高于四周的土梁,这时候恰好成为最好的掩体。 大唐国内承平日久,对于弓弩等远程兵器的管制相当严厉,等闲不会有这类大杀伤性的兵器流落到民间。山越乱民连一件像样的横刀都没有,刀叉倒是不少,但是威慑力全无。 所有人马都退守矿坑,兵卒里的弓箭手全都箭上弦,箭簇微微向上,行程抛射的角度。等到准备就绪,房俊大喝一声:“放!” 几十张弓弦一起弹出,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一片乌云也似的羽箭被弓弦带动,腾空而起,在空中不断上升,然后呈抛物线的角度斜斜落下,射入密密麻麻的乱民之中。 “噗噗噗” 毫无装甲防护的乱民的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大唐军队制式三棱箭簇的抛射?锐利的箭簇狠狠的扎进肉里,血花飞溅,一片哀嚎! “预备!” “放!” “预备!” “放!” 三轮齐射,山越乱民留下遍地尸首,终于迫至矿坑前三十丈,却也仅此而已。这些乱民不过是山林之间讨生活的农夫猎户,虽然崇尚祖宗当年祸乱江东的威风,却也不曾忘记贞观八年那一场近乎于屠杀的杀戮! 这些乱民里的不少人,就有父辈兄长在那次叛乱当中被屠杀殆尽,似乎知道此刻,他们才想起大唐府兵的残暴战斗力对于他们这些乌合之众的乱民来说,犹如铁锥入肉,锥之见血! 回头瞅瞅一路冲来留下的遍地尸骸,一个个都打了个冷颤。 面前的可是大唐府兵啊! 自己这些人怎么可能是对手呢? 恐惧如同瘟疫一般蔓延,乱民个个心生惊惧,不约而同的停止了脚步。 房俊以及兵卒们齐齐松了口气。 虽然几轮弓箭齐射之下毙敌无数,但剩余的乱民依然漫山遍野,放眼望去绝对不下于上万人!若是不能震破敌胆,就算这上完乱民再是乌合之众,也足以将几百兵卒统统湮灭! 刘仁轨却没有房俊的乐观,沉着下令道:“横刀在前,长矛在后,弓箭最后,布好阵列,如论这些乱民如何冲锋,任何人都绝对不许退后一步,违令者斩!” 最怕的就是这时候有兵卒扛不住压力,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而崩溃。一旦有一个人害怕崩溃,立即对导致所有人的意志都瓦解,那可就当真要被这些凶残的乱民一口一口咬死了! 房俊沉着脸,朗声道:“不过是一群食不果腹的乱民而已,你们都是大唐最出类拔萃的军卒,难道会害怕这么一群蛮子么?今次战斗,战死着功勋三转,赏钱十万!重伤者功勋三转,赏钱十万!只要获胜,所有人赏钱五万!” 兵卒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吼吼吼!” 充当各大豪门的看门狗,为了各大家族的利益舍了命,为的不就是一个可以封妻荫子的功勋,为的不就是大笔大笔的铜钱么? 十万钱! 功勋三转! 这可是大唐正规军队哪怕踏破了突厥牙帐都没有得到的超级奖励! 见到房俊如此大方,还有什么好说的? 死战而已! 若是今日不能杀退这些山越人,自然一切休提。可若是能逃出生天杀出一条血路,得到的赏赐远远比自己的命值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房俊的承诺,顿时将全军的士气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死战!死战!死战!” 所有的兵卒热血沸腾,震天狂吼! 能够成为各大家族的家将部曲,本身就必然是有一副好身手有不要命的血性,否则如何能维系家族安危?甚至其中大部分都是随着部队跟突厥、跟吐蕃、跟土谷浑真刀真枪干过的老兵,这些兵卒,就没有一个孬种! 房俊自己也激动得双腿打颤,娘咧!“勒索”各大豪门的这些家将部曲,真是特么太值了啊!既然拥有这等血战到底的士气,只要稍加调教,就绝对是一支打仗不要命的铁血雄狮啊! 只要今天能留住命,这些兵卒自己就必须死死抓在手里,打死也不还给各大豪门! 山坡上的山越人被山顶爆发出的吼声吓了一跳,再听到“死战”的口号,个个吓得脸色发白。不过是想要杀死这些唐军抢夺他们的物资而已,谁愿意把自己的命丢掉?更何况自己丢掉了命,然后所有的物资都被其他人分了,有谁会想着自己家里的老婆孩子么?绝对不会!非但不会给自己的家里多分一些,反而只要自己一死,立即就会有人去睡了自己的婆娘毒打自己的孩子…… 傻子才这么干! 山越人的士气渐渐低迷,不少人甚至缓缓的移动脚步,向后退去。 正在此时,一声洪亮的嗓音炸响:“你们还是山越的子孙么?” 山越人浑身一颤,望向声音响起的地方。 一个铁塔般雄伟的身躯快步走上山坡,鹰视狼顾之间犹如魔神降世! 山越人的宗帅乌朵海终于到了! 乌朵海看着遍地的尸体,再看看吓破了胆裹足不前的族人,气得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真特么废物啊! 上万人围攻几百人,就是一人一口唾沫都给他淹死了,居然临阵退缩了?乌朵海总觉得身后不远处戴着斗笠的长孙冲在冲着他的背影尽情嘲笑,脸孔一阵阵发热,怒气勃发,猛地从身边一个护卫手中劈手夺过一根狼牙棒,大吼道:“汉人孱弱,只会依仗兵器抵抗我们,可他们总共就这么几个人,能有多少箭矢?本宗帅就冲在最前面,让我的身体来抵挡汉人的弓弩,山越的子孙们,跟着我冲啊!” 言罢,乌朵海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大步流星向山顶的矿坑冲去。 所有的山越人都被乌朵海一往无前的气势给震撼了,这就是我们的宗帅,我们的领袖,这是上苍赐予我们的无敌统帅!一瞬间,山越人本已降低到极点的士气猛然被激发出来,个个血红着眼珠子,争先恐后的随着乌朵海奔跑,挡在他的身前,宁愿汉人的箭矢射穿自己的身体,也要保护着宗帅! 漫山遍野的山越人重新在一声声嚎叫中发起了冲锋! 房俊也来了狠劲儿,就不信你们的血肉之躯能抵挡得住几支狼牙箭,等到尸横遍野,就不信你们的士气不崩溃! 他高高擎起手里的横刀,大吼道:“预备!” “放!” 第七百零三章 风波恶(下) 江风烈烈,江水鼓荡,庞大的战船顺风疾驰,直奔牛渚矶! 金陵水师守备王上方一身甲胄,威风懔懔,手按腰畔横刀,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牛渚矶。 副将张充站在他身后,神情忧虑道:“长官……此举是否不妥?万一消息泄露出去,皇帝必然大怒,朝廷亦定然追究到底,恐怕长官难以置身事外。” 王上方目光微凝,心底微微一叹,口中却说道:“吾等倾巢而出,皆是金陵水师第一等的战力,面对房俊那群由各家族狗腿子组成的船队,定然一举击破!届时,将所有人统统斩杀,所有战船就地焚毁,有谁会知道到底是谁做的?” 张充默然不语。 作为被王上方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武将,张充对于王上方视如父辈,言听计从。他自然明白,长官如此孤注一掷,正如他那位在长安遭受羞辱的堂兄王雪庵一般,只是想要紧紧的攀住江南士族的大腿,进而提升琅琊王氏的地位,重现昔日荣光而已。 张充是寒门出身,他不太理解王上方这种孤注一掷、置诸死地亦要振兴家族的想法。在他看来,只要人活着才有希望,若是人都死了,家族再是强盛又能如何呢? 可是张充也有私心。 作为大唐经制水师,眼看着那房俊受皇命重新组建一支水师,谁能忍得了?这不是明摆着将原先的这些水师投置闲散,指不定哪天就全体解散了! 自己由一介寒门爬到现如今这么位置,付出了多少艰辛?就连自己的妹子都趁着月色送进了王上方的卧房……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被裁撤了……张充不敢想象那结局。 默然片刻,张充转过身,大声对船上的兵卒喝道:“降下旗帜,脱下甲胄,更换衣物!” 消息远远传出去,船队的其余船只也收到命令,降下金陵水师的旗帜,脱去正规军队的甲胄,摇身一变,就从朝廷的正规军变成了桀骜不驯的水匪…… 当领头的战船绕过江心洲,牛渚矶就在眼前,王上方戟指喝道:“诸位,建功立业,就在今朝!只要剿灭这支纵横于巢湖的水寇,其船上物资任凭兵卒分取,本帅为各位请功!” 各艘船只一片欢腾。 至于请功什么的……其实大家都懂。大江之上不比陆地,消失几艘船消失百十号人,连影子都摸不着,这么些年大家这种事情都没少干。唯有船上物资任凭分取这一句,却是等闲遇不到的!以往,大头肯定得长官拿,长官们沟满壕平了,才能轮得到他们这些苦命的兵卒。 今次的目标看来不一般,不过谁管他呢! 穿上甲胄,咱们就是威风懔懔的大唐水师;脱去甲胄,咱们就摇身一变成为长江之上最凶残的水寇! 战船绕过兀立江上的牛渚矶进入一侧的水道,一支庞大的船队出现在眼前。当看到那艘雄赳赳气昂昂的五牙战舰,所有的水师兵卒都傻眼了。 娘咧! 长官,这就是你说的水寇? 这特么装备比咱们水师还好啊…… ***** 山越人历来就是桀骜不驯的民族,而且破坏力远远大于建设能力。山越的生产方式以农业为主,种植谷物,却不精耕作,耕地不少却缺衣少食;又因“山出铜铁”,而常常“自铸兵甲”,却又不通冶炼,铁矿众多却只能打造菜刀…… 是以山越“悲苦凄惨”“食不果腹”。他们大分散、小聚居,好习武,以山险为依托,组成武装集团,对于中央封建政权处于半獨立的状态。 没有任何一个政权可以容忍这种破坏力强大又不听从号令的部族存在,历朝历代,山越都是剿杀的对象…… 东吴嘉禾三年,孙权拜诸葛恪为抚越将军,领丹阳太守。诸葛恪移书相邻四郡,令各保疆界,然后分兵扼诸险要之地,将山越分割包围。只修缮藩篱,不与交锋。待其谷物将熟,纵兵芟刈,以饥饿迫使山越出山求活。 诸葛恪将其中精壮四万人选为兵士,余者迁至平地充作编户。经孙吴数十年的残酷征讨,江南绝大部分山越被迫出山,徙至平地,一部分用以补充兵源;一部分成为编户,调其租赋,或为私家佃客。 至此,山越渐次平息。 然而及至晋室南渡,南下之侨姓占据朝堂要位,打压江东吴姓,自身却又崇尚玄学空谈不尊实务,朝野上下争权夺利内斗不休,对于偏远地区的掌控力度大大减弱,各地军寨形同虚设,山越又渐渐死灰复燃。 等到隋末大乱,中原混战,江南士族更无力控制山区旷野,山越已然隐隐崛起,渐成肘腋之患。大唐立国以来,岭南的撩人、江东的山越便曾数次暴亂。 这是一群凶残的野兽! 他们占据着广大的山林沃野却不事生产,只知抢掠劫夺,他们在这片山林生存了世世代代,却没有自己的文化传承!似乎他将自己定位于汉人的寄生虫,等到中原糜烂汉人式弱,他们就会蝗虫一般冲出大山去烧去杀去抢去夺,若是汉人强盛,他们便抛弃成千上万的手足亲人独自钻到深山舔舐着伤口,忍着饥饿等待这一次机会…… 房俊面前的,就是这么一群吸血鬼。 在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面前,这样的部族是不可能存活下去的,物竞天择,等到中原大一统成为常态,最终也只能被时间所抛弃。 要么被迫融入被的部族,被其他的文化所同化,稀释了自己的血脉,湮灭了自己的图腾,要么……就灭亡在这片深山老林里,与枯木同朽,化为齑粉。 1900 房俊可不愿意死在这么一群蛮夷手中! 他沉着的指挥,雪亮的箭簇如同夏日的暴雨,一波一波的接连飞向悍不畏死低头冲锋的山越人,无数人在惨嚎中倒下,但是尸体会被后来的族人踩在脚下,踩得稀烂,依旧嚎叫着冲锋。 房俊的队伍毕竟人少,敌人太多。当山越人压制了心底的恐惧,弓箭对于他们的杀伤力就小得多,难以击退,毕竟山越人太多!尤其是冲在最前那个状如魔神一般的山越宗帅,一根狼牙棒被他挥舞得密不透风,不仅仅飞到他身前的弓箭都被打飞,甚至还将防御范围笼罩了身旁几尺远的地方! 房俊咽了咽口水,这人哪儿冒出来的? 太厉害了! 想必号称“马中赤兔、人中吕布”的铁戟温厚吕奉先也不过如此吧? 山越人在他的带领下悍不畏死的猛冲,那低头看脚浑然不顾漫天箭雨的剽悍,让房俊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战术——猪突! 眼下的山越人,不正如同一群疯狂突进的猪豕么? 弓箭压制无效,山越人很快冲上山坡! 房俊咬了咬牙,从甲胄之下的衣物上撕了一跟布条,一端用牙齿咬住,另一端在握刀的手上缠绕,将右手与横刀紧紧缠在一起,然后打了个结。 身后的刘仁愿、席君买皆有样学样,亦将横刀紧紧缠在手上,然后一左一右,护在房俊身前,两双虎目紧紧盯着已然看得清眼神的山越人,刘仁愿舔了舔嘴唇,低声道:“末将家族世代镇守西北,十几岁就跟着父兄冲锋陷阵,与突厥大战小战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这般蠢猪一样的战术!” 席君买身高笔挺,浓眉一挑,呵呵笑道:“一群被饿的发昏的乱民而已,只能依靠人多,靠着不断的填命才能冲到咱们眼前,简直就是一群待宰的猪猡!兄弟们,杀贼立功,就在近日!” 刘仁轨比三个年轻人都沉稳得多,冷静的指挥弓箭手放下弓箭,执起横刀,竖起盾牌,排成正气的阵列挡在房俊身前。 脚步如雷,嘶喊震天,短兵相接! “轰!” 山越人冲上矿坑前的土梁,犹如奔腾的江水撞上屹立于岸边的礁石,飞溅起鲜血的浪花! 第七百零四章 错有错着 “……素居永安,造大舰,名为五牙,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置六柏竿,竿高五十尺,容战士八百人,旗帜加于上。次曰黄龙,置兵五百人。自余平乘、舴艋等各有差。”——《隋书·杨素传》 隋朝初期,隋文帝杨坚为了灭陈,隋开皇五年十月,文帝以清河公杨素为信州总管,经略长江上游,军事上作好伐陈准备。杨素驻守信州永安,监造大型战舰。 五牙舰有五层结构,高三十多米。下面四层置兵,最上面一层为瞭望与指挥台。两舷设有四十把长桨,划桨推进。船尾配有两把摇橹,供多名橹手合力摇动以控制行进方向。战船甲板和战棚上设置有女墙,可隐半身。女墙上设有垛口,供射箭用。船上设有横舱壁,在横舱壁上设置纵向粱木,上面铺设木板。木板之上设置船舱和作战平台,木板之下填土石,以保持船的稳定。战船左右前后设置六台拍竿。 何谓“拍竿”? 《武经总要·前集·卷十一·水战》之中有载:“拍竿者,施于大舰之上。每舰作五层,楼高百尺,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战士八百人,旗帜加于上。每迎战,敌船若逼,则发拍竿,当者船舫皆碎。” 所谓拍竿,形如大桅,上置巨石,利用设置在甲板之下的绞盘来操纵,是当时水战利器。作战时,将巨石用辘轳升上竿顶,释放巨石,利用下落的巨石砸碎靠近战舰的敌方船只。此巨石可以反复使用,一旦靠近敌船,能够很快将其击毁。 毫不夸张的说,五牙战舰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极限,其战斗力和威慑力相当于后世的战列舰,甚至犹有过之!别说是隋唐两朝,即便是将这种庞然大物放到宋元明,一样是纵横水域的超级大杀器! 王上方麾下已然换了水寇装束的水师兵卒刚刚驶进牛渚矶,就见到江面上停靠着的这一艘超级战舰,顿时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江面上,这种吃水达到七八尺深的五牙战舰,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啊!这次的敌人到底是谁?自从萧铣覆灭,江南安定之后,大唐的水师已经日渐没落再不受到重视,这种前隋建造的超级战舰大唐更是从未建造,随着江水腐蚀风吹日晒,年头太久的五牙战舰已经一艘接着一艘的废弃,多少年也未曾见到过了! 现在能御驶这种级别战舰的人,是可等身份? 水师兵卒们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发虚,看上去人家的装备比咱们更像水师啊…… 站在船头的王上方心里也有些发苦。 他虽是士族出身,却也是在水师一步一步打熬至今日之官位,当年也曾跟着李孝恭从夔州顺江而下大破萧铣水师,战斗经验极其丰富,自然深知五牙战舰的恐怖战力。 若是换了一个场合,打死他不愿与五牙战舰对面为敌! 可是现在箭在弦上,除了一往无前将房俊彻底击溃在这里,哪里还有别的路走? 当下一咬牙,王上方大喝道:“敌舰虽雄壮魁伟,但士卒皆为关中各豪族门阀之走狗奴仆,焉知水战之术?儿郎们乃是朝廷经制水师,熟稔水战,滚滚大江就是我们的后花园,岂容这群土鸡瓦狗在吾等面前耀武扬威?听吾号令,所有战船突进,将敌军小船个个击毁,然后团团围住敌军五牙战舰,咱们与敌人来一场接舷战,让他们看看,到底谁才是水师,谁才是水上无敌!” 战鼓隆隆,数十艘战船狂飚突进! ***** 房俊带走了一部分士卒,余下者亦有将近四百。 不过主将尽皆不在,房俊将统制之责委以家将卫鹰。卫鹰年纪虽小,却机灵百通,又是房俊的近身护卫,在家将中无人敢看轻半分,以之统制这些兵卒绰绰有余,想来也不会有人不开眼敢于违逆卫鹰的指挥。 只不过房俊却是大意了…… 李恪的警示,令房俊很是深以为然,因此他带上了几乎全部主力,人数虽只是少数,却皆是剽悍之辈。就算山越人当真啸聚反叛群起而攻,亦能放弃铁厂迅速撤退至江边,届时登上五牙战舰,进可攻退可守,当可立于不败之地。 但他没料到山越人的数量如此之多,在宗帅乌朵海的率领下如此之悍勇。更没料到居然会有一支朝廷的经制水师策应山越人,要将他的船队尽数剿灭,断绝退路…… 五牙战舰的最上层便是瞭望台,江水浩荡,除去前方兀立的牛渚矶之外,海阔天空。负责瞭望的兵卒远远的便见到江面上犹如离弦之箭一般扑过来的数十条战船,大惊失色下立刻鸣响锣鼓示警。 卫鹰赶紧来到舷窗远眺,顿时吓了一跳。 船队成立不久,船上兵卒大多皆是不习水战,虽然一路顺江驶来亦不曾间断训练,可这么多的旱鸭子连战都站不稳,训练效果可以想见。 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卫鹰急了一脑门汗,然后做出一个事后证明非常明智的决定——令所有士卒全部舍弃本船,聚集到五牙战舰上来。 士卒们见到江面上乌压压疾驰而来的敌船,早就慌了神乱作一团。这要是搁在陆地上,这群身手不凡悍勇无畏的“雇佣兵”哪怕是面对几倍于己的敌人,也定然怡然不惧,甚至敢于嚎叫着擎着横刀来一次反冲锋。 但是在水面上…… 全都成了软脚虾。 听到旗舰传来的锣鼓之声,这些旱鸭子总算记得这是什么意思,赶紧呼喝着将小船靠向五牙战舰,纷纷舍弃小船,登上大船。一踏上五牙战舰,这些旱鸭子顿时心里有底了,脚下踏实了啊!越大的船、吃水越深的船就越稳,在小船上晃荡得七晕八素的士卒们,总算脚下有根,精神也振奋起来。 五牙战舰的定制是满员八百人,这些士卒上了船,顿时使得整艘船看上去有了些样子,甲板上奔跑的士卒也好像充满了战斗力。卫鹰急忙指挥士卒按照训练时的战术各就各位。 船体下部几十条船桨伸出,整齐划一的探入江水,用力划动。庞大的船身缓缓移动,在江面上横过来,船首对着来犯之敌船,作好迎敌的准备。 王上方本想先不管战斗力最强的五牙战舰,集中兵力将周围的小船清除掉,一则可以令敌人军心涣散打击士气,一则可以削弱敌人的人数。 却不成想尚未接战,敌舰的主将便将所有的小船统统放弃,所有兵力全部猬集在五牙战舰上,作出一副“我胆小,大家靠在一起壮壮胆”的架势。 这也太胆小了! 王上方恨得咬牙,虽然不知这是敌将高明的战术亦或是胆小怕死做出的决定,但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局面是自己最不愿意看见的——五牙战舰的威力太大! 但是事已至此,王上方也只能硬着头皮下达命令——全力进攻五牙战舰! 一时间,麾下的战船纷纷放弃原来的目标,船头在江面上稍坐调整,齐齐扑向楼高船阔的五牙战舰。 “轰” 靠近五牙战舰的一艘小船被敌船船头坚硬的撞角撞在侧舷,顿时断成两截,在江面上打着旋儿的快速沉没。 五牙战舰上的水战“菜鸟”们齐齐咽了口唾沫,若是依旧守着这些小船与敌人对战,此刻怕是已经沉入江底喂鱼了……相比于敌人对于战船的操纵技术,他们就是渣啊! 不过现在守着五牙战舰,已经最大程度的抵消了水战经验和技术的差距,只要大家伙死死守住五牙战舰不让敌人登上来,那么依靠五牙战舰的威力,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些士卒在小船上脚下不稳心里没底,但是站在稳稳当当的五牙战舰上,信息暴涨,负责操纵拍竿的都守在位置上,负责远攻的都站在船舷张弓搭箭,余者一手持盾牌一手持横刀,掩护弓箭手。 敌舰讯若闪电,来势汹汹,接舷战一触即发! 第七百零五章 两军相逢,勇者胜! “轰!” 山越人终于越过山脚与矿坑之间宽阔的地带,在抛下几百具尸体之后,冲上矿坑前的土梁,面对高高举起的盾牌与盾牌间隙透出来的雪亮横刀和如林长矛,犹如奔腾的江水撞上屹立于岸边的礁石,飞溅起鲜血的浪花! 山越人凶猛的攻势在阵型严密的士卒面前硬生生止住,盾牌抵挡住山越人的棍棒刀叉,横刀和长矛则好似吐信的毒蛇一般不断刺出收回,收割着山越人的性命。 这一刻,山越人装备简陋几乎没有防御甲胄的致命弱点暴露出来,面对士卒锋锐的横刀和坚韧的长矛,血肉之躯就如同砧板上待宰的猪羊,肆意切割,纵情斩杀! 只是一瞬间,两军接阵的地方就扑倒几十名山越人的尸体,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双方的脸上、身上,然后嘀嘀嗒嗒落在地上,转眼汇聚成一片血泊…… 惨叫声震荡耳膜,惨烈至极! 既无战斗素养、又无甲胄护身、更无锋利兵器的山越人硬冲阵型严密全副武装的阵地,尤其是面前这些兵卒的个人实力全都不啻于大唐最精锐的府兵,结局可想而知。他们甚至连面前竖起的盾牌都无法突破,便被挥舞的横刀和长矛收割走生命,徒留下一地蜿蜒成流的鲜血! 乌朵海眼珠子都红了! 他知道房俊的军队全副武装,而自己的山民简直就称不上什么战斗力,想要将其歼灭定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他也从来未曾想过,房俊的军队居然有如此之高的战斗力。 相比起来,自己的山民简直就像是面对一群屠夫的羔羊,除了嚎叫着被宰杀之外,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他愿意付出代价,与即将在江南士族那边获得的利益相比,他可以接受。 但是这样惨重的代价,却完全不是他能接受的! 这些山民就是自己的筹码,如果都死光了,那些敲骨吸髓杀人不眨眼的江南士族,凭什么理会自己? 乌朵海红着眼,一脚将当在自己身前的一个族人踹倒在一边,自己挥舞着狼牙棒就冲了上去,狠狠一棒击打在面前竖起的盾牌上。 “砰” 盾牌手被这狂猛无俦的一棒震得内脏受损,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倒飞出去,却被身后的战友抱住,委顿在地。 严密的阵型顿时出现一个缺口。 乌朵海大吼一声,双臂的肌肉坟起,挥舞着狼牙棒犹如魔神降世一般冲入缺口,巨大的狼牙棒四处翻飞,真可谓是碰着就伤挨着就亡,只是眨眼间便被他在严密的阵型上生生撕出一个豁口,浑身浴血,如入无人之境! 房俊一看不好,一刀劈翻面前一个山越人,一个箭步就冲到被乌朵海杀出的缺口处,奋起全力,一刀斩向乌朵海! 乌朵海杀出缺口,正要继续深入,彻底撕碎敌人的阵型,忽听脑后生风,假忙挥舞着狼牙棒向身后撩去。 “铛” 一声闷响,刀棍相交。 房俊只觉得横刀之上传来一股几乎无可抵御的庞大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一阵剧痛,若非刀柄被布条紧紧缠在手上,怕是一下子横刀就得脱手而飞。 乌朵海也不好受…… 他自幼神力惊人,在山越人当中从无敌手,因此威望绝伦!可是眼前这个黑脸的小子却能硬接自己一棒,反震之力使得自己手腕发麻,顿时大吃一惊! 对方手里拿的可是横刀,刀轻棒重,本身就吃了亏,可以想见这厮的力气居然比自己差不了多少!乌朵海激起心中的好胜心,见到正是黑脸小子挡住自己,他身后的兵卒已经迅速填补了刚刚的空缺,整个阵型再次严密起来,心中焦急,哇哇大叫,举起狼牙棒照着房俊搂头盖脸就是一棒! 房俊整条手臂都是酸麻状态,心下骇然,这特么还是人么?力气居然这么大!不过此时容不得他退缩,若是被这个超人一般的家伙冲进本阵搅乱阵型,那今日就只有战死一途! 没有了阵型的加成,就算这些士卒再是如何身手高强,也抵挡不住山越人的“猪突”攻势! 房俊咬着牙,红着眼,脚下一个箭步突进到乌朵海的近身,手里的横刀闪电刺出,直取乌朵海的肋下! 这一下,乃是与敌皆亡的剽悍! 若无意外,房俊固然可以一刀刺穿乌朵海的胸腹脏器,乌朵海的一棒同样可以落在他的肩头。以乌朵海的神力加上势大力沉的狼牙棒,这一下就能就能将他半边身子的骨头全部打碎! 可房俊怡然不惧! 谁高明?谁拙劣?这不是武侠的世界,更不是玄幻的位面!没有什么神出鬼没的“独孤九剑”,更没有什么一拳碎山河的力量,两军对阵,勇者胜! 只有勇气才能使人爆发所有的潜力,发挥自身一百二十的力量,将丝毫不弱于自己的敌人斩落马下! 只有勇气才能激发士气,才能在逆境之中以一当十,以少胜多! 身后的士卒是他“勒索”来的,原本这些家伙可以在豪族门阀的袒护之下过着欺男霸女的幸福生活; 身后的刘仁轨、刘仁愿、席君买是他“拐”来的,原本这三个人应该各自有着自己的生活,为大唐建功立业,直至名垂青史、彪炳千秋! 他不能让这些人死在这里! 哪怕自己残废了、甚至死掉,也得让这三个千古名将杀出生天! 眼前这个山越人的宗帅确实很强,强的出乎预料! 但房俊不怕! 还是那句话——两军相逢,勇者胜! 宰了你,山越人群龙无首,必败无疑! 房俊眼神里闪烁着坚定的神采,健壮的身躯微微弓起,手里的横刀就像毒蛇的信子猛地刺入乌朵海的肋下! 与此同时,耳中呼啸的风声意味着巨大的狼牙棒即将落在自己的身上。 “当” 一声清脆激荡的声音在房俊耳边响起,震得他头昏脑涨眼前发黑,手一抖,刚刚刺入乌朵海肋下的刀尖便退了出来。 紧接着,乌朵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庞大魁梧的身躯飞速倒退,肋下的鲜血飙出,洒了一地。 房俊晃了晃脑袋,讶然回头,却见到刘仁愿手里提着一柄麻花一样的长矛,两手虎口崩裂,鲜血淋漓,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滚滚滴落。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刘仁愿多过一柄长矛,在狼牙棒即将砸到房俊肩头的时候,挥着长矛狠狠的磕了开去!素来以勇力自矜的刘仁愿却被这一下震得双手虎口崩裂,两条手臂都差点脱臼,一柄精铁打制的长矛也被巨大的反震之力扭成了麻花儿…… 刘仁愿脸色苍白,呲牙咧嘴,双目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个山越宗帅的力气,简直太大了! 房俊尚未回过神,忽听耳中传来一声欢呼:“贼寇退了!” “贼寇退了!” 房俊定定神,回头一看,漫山遍野的山越人已经丢掉了棍棒刀叉,潮水一般退下山坡。 矿坑边的兵卒们兴奋得大吼大叫,手舞足蹈! “奶奶个熊,你倒是来啊?” “来啊,让爷爷捏爆你的卵子!” “哈哈,贼寇退啦!” 刘仁轨大吼一声:“我们胜啦!” 这一声爆喝分贝太高,就在房俊耳边响起,震得本就晕晕乎乎的房俊两腿一软,一跤跌倒。幸好席君买眼疾手快,一把将房俊抱住,避免了主帅当众坐个屁墩儿的尴尬…… 深深吸了口气,房俊站直身子,遥遥望着重新聚集在山脚下的山越人,双眉紧紧蹙起,丝毫没有击退强敌的喜悦。 在他身后,却是一双一双震惊叹服的眼神,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最危机的时刻,正是这位钟鸣鼎食的侯爷不顾生死,勇悍的低档住了山越人的宗帅…… 第七百零六章 无敌战舰! 那山越宗帅勇悍无伦的战斗力令士卒们尽皆心惊胆跳,只要想想那个两军阵前挥舞着狼牙棒每一棒下去都骨断筋折血肉横飞的无敌形象,就愈发心底发颤。 这简直就是演义话本里才可能出现的无敌猛将好不好? 可大伙儿越是畏惧山越宗帅,就越是对自家侯爷尊崇敬佩! 面对那样一个几乎无敌的敌人,侯爷亦敢奋不顾身的添堵战阵的缺口,以千金之躯悍不畏死的将山越宗帅杀退!如此勇猛肯在关键时刻与敌人以命搏命的统帅,谁能不效死力? 刘仁轨、刘仁愿与席君买三人的感触更深! 他们清楚的感觉到房俊当时是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亦要保护自己杀出重围、逃出生天的目的! 人家可是个堂堂开国县侯、一路总管、皇帝的帝婿、宰相的公子!而自己是个啥?一百条命也比不过人家一条啊!可就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统帅,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为属下杀出一条血路…… 刘仁轨深深吸了口气,反正自己这条命已经卖给房俊了不是么?能得恩主如此,虽死而无憾! 他沉声道:“山越人被击退,定然士气大落,不若吾等趁机冲杀出去,只要到得江边登上战船,这些山越人定然无计可施。届时是战是退,主动将操在我们手里。” 房俊心情沉重的看着渐渐在山脚下猬集的山越人,摇头说道:“没那么乐观。你说山越总共能有多少人?” 刘仁轨自然不知,便扭头看向远处的韩奔。 韩奔不明所以,离得远也听不见说了什么,不过见到刘仁愿望着自己,赶紧小跑过来。只是刚刚的杀戮已然吓破了他的胆子,双腿发软,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来到房俊身边,听了问题,韩奔说道:“山越虽然人多,但大部分都散居在吴地的各处深山,想要纠集在一处殊为不易。而且山越人多老幼妇孺,依小得看,能够聚集起两万人,就已经很不容易。” 房俊看着下脚下已经吓破胆的山越人,沉声道:“刚刚攻击我们的山越人,想来不下于万人。若山越反叛,为何要纠集起半数的战力来攻打吾等?这里不过是一处铁厂而已,即便攻下来又有何用?” 刘仁轨面色一变:“侯爷是说……他们的目标原本就是我们?” 房俊目光幽深:“不是我们,而是我。虽然不知道山越人为何要对付我,但若是所料不差,山越人的目的定然是将我擒杀。既然如此,为了防止我突围,现在江面上的船只……定然也已经遇袭。” 刘仁轨面色凝重。 ***** 面对疯狂驶来的敌舰,五牙战舰之上尽皆胆战心惊。 可战场之上,哪里来的时间容许恐惧与懦弱?几乎只是一眨眼,数十条敌舰便将附近的小船撞得稀巴烂,团团围住五牙战舰,就像是森林里一群饿得红了眼的野狼围住一只棕熊。 棕熊再是体型巨大、战力超强,狼群亦没有丝毫畏惧,它们呲着牙,凶狠的扑上来想要咬掉一块血肉! 看着密密麻麻靠近船舷的敌舰,卫鹰除了冒汗之外,早已乱了方寸! 谁特么知道水战要怎么打! 万般无奈,可也不能束手待毙,卫鹰只好吩咐道:“按照平素的训练,先用弓箭手狙击敌人登船,然后用拍竿攻击接舷的敌船!” 大家都是一头草,乱哄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有了命令也甭管对错,照着做就是了! 兵卒们摇动辘轳,将船头船尾的拍竿一齐用绞索吊起,拍竿顶端巨大的石头极为沉重,这年头又没有变速齿轮什么的,只能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拍竿摇起,找正角度之后,猛地放松绞索。 巨大的石头带着拍竿居高临下携带着巨大的重力从天而降,猛然拍击在敌船上。 王上方指挥着船只快速靠向五牙战舰,他深知这种战舰的恐怖之处,若是不能尽快展开接舷战,自己带来的这些小号战船就是巨兽身边嗡嗡叫的苍蝇,一巴掌就拍个粉碎。 水师兵卒很少见过这种庞然大物的,听着上峰的命令拼命的靠近,面对五牙战舰上飞蝗一般的箭雨冒死冲锋。不断中箭的惨叫声响成一片,“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此起彼伏,好不容易靠近了乌鸦战甲,才陡然发现对方的船舷比自己的船楼都高,爬不上去啊! 有人从舱中拿出钩链绳索,抛出去抓住五牙战舰的船舷,冒着箭雨就想要攀登。 然后…… 阴影从天而降,巨大的石头连着拍竿狠狠的砸在自己的船上。 “轰” 轰然巨响之间,拍竿将整艘船都砸烂,木屑四溅血肉横飞…… 相同的场景在船头船尾接连上演,高大的拍竿连带着巨大的石头,就像是一支巨大的章鱼挥舞着无数条触手,连续不断的轰然巨响接连响起,靠近五牙战舰的敌船遭受到最惨重的打击。 巨大的拍竿拍下去,一艘船就四分五裂,碎裂的木板到处飘荡,尸体在江水之中载浮载沉,未死的则惨嚎震天。这种拍竿最恐怖之处,是能够在发动致命的功击之后,通过绞索再次收回,只需要更换竿头已经脱落的巨石,就能够连续不断的发起进攻。 五牙战舰上的兵卒都快乐疯了! 他们只是不断将拍竿对准敌船砸下去,然后收回,更换石头,再次砸下去……只要是靠近五牙战舰的敌船莫不碎裂断折,敌人要么纷纷跳江,要么跟随着破损的战船惨嚎着沉入江底。 水战居然如此容易! 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居然全面占据上风,这令五牙战舰上的士卒士气大振,一时间飞箭如蝗,拍竿起伏,令敌人莫奈之何! 王上方目眦欲裂! 看着江面上犹如一只大刺猬一般让自己的属下无从下手的五牙战舰,王上方痛苦的咬碎了牙! 他的本意是依靠机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房俊的这群麾下击溃、绞杀,然后凿船杀人毁尸灭迹,然后悄无声息的撤离。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将领居然胆小如鼠至此,尚未照面便放弃了所有的小船,全部都猬集到五牙战舰上! 看得出来房俊的这些兵卒经验严重不足,行动见手忙脚乱,但是五牙战舰的战斗力实在太逆天了,完全遮掩了士兵经验不足的缺点! 王上方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水师宿将,愈发明白前隋建造的这种五牙战舰的可怖之处。当初前隋大将杨素率领五艘五牙战舰,面对陈朝的几百条战船就敢狂飚突进,最后生生击沉敌人半数战船,一战俘虏了几千敌军! 在水面上,五牙战舰几乎就是无敌的存在,想要在敌人全力以赴的状态下击溃五牙战舰,那就只能以毒攻毒——用五牙战舰来击败五牙战舰! 可他王上方去哪里弄一艘五牙战舰? 王上方急得快要发疯。 这次秘密前来偷袭房俊的船队,他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那些江南士族不知道受了何人指使,要将房俊留在牛渚矶,自己主动请缨,想要以此获得所有江南士族的肯定。 可现在却面临失败…… 他几乎不敢去想即将面对的后果。 现在的情形,无论成功还是失败,王上方都已经无法逃脱罪责。无声无息的击溃房俊的船队是最理想的结局,现在损兵折将还搭上了大量战船,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掩饰。 水师是朝廷的军队,受到兵部直辖,即便是江南士族也不可能将手伸进兵部。 第七百零七章 形势逆转 (求月票) 攻击当朝侯爵、一路总管、皇帝女婿…… 王上方几乎可以肯定,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死路一条。非但他自己得死,就算是家族琅琊王氏都得跟着遭殃。 这个房俊,难道就是上天派来跟琅琊王氏作对的? 先前有大兄王雪庵在长安被房俊羞辱,身败名裂成为天下耻笑;现在自己则在房俊的船队面前折戟沉沙…… 两次崛起之势,都被房俊死死摁住。 王上方仰天长叹,这难道就是天意,天意不许我琅琊王氏重振两晋之时“王与马共天下”的赫赫声威? 看着江面上破碎的木板碎屑,看着那些挣扎哭嚎的士卒,还有那些载浮载沉的尸体,王上方心头猛地掠过一丝悔意。若不是自己的野心,这些平素亲如手足的战友部下,又怎会亡命在这牛渚矶? 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征讨外族的战场上,为家族子女挣下一份可以免除税赋的功勋!却不是现在这般白白的死在这片江域里,死了还得背负一个逆贼的名声! 错了啊…… 看着远处如同被狼群撕咬依旧巍然不动的五牙战舰,王上方狠狠的咬着嘴唇,鲜血流出满嘴腥甜,猛地一挥手:“鸣金,收拢伤员,收兵!” 身边的张充一愣,急忙问道:“将军,这是为何?” 王上方怒目圆瞪:“难道让本将看着袍泽枉死在这里么?此事本就是本将的错,被私心蒙蔽了理智,岂能一错再错?休要多说,立刻鸣金收兵,退回金陵石头城去!一切后果自有本将承担,就算是舍去这项上人头,亦要还袍泽一个清白!” 张充双眼忽地血红。 将军这是要自缚请罪,替这些袍泽洗脱逆贼之名么? 虽说此次偷袭本就是王上方私心作祟,可作为世家子弟,能够舍去性命替麾下兵卒挽回清白之身,已是殊为难得!换做旁人,只怕会一条道走到黑,死也不回头! 反正都是死,何不搏一把再说? 张充心中敬佩,单膝跪地,语气铿锵:“末将追随将军,刀山火海,至死不渝!” 然后起身下令,鸣金收兵。 不断发起攻击却又不断被击溃的水师兵卒早就绝望了…… 眼前的五牙战舰不仅仅是一个拥有着坚不可摧巨大壳子的乌龟,更是有着尖牙利爪的巨熊! 这仗怎么打? 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传说中的巨舰,是水面上无敌一般的存在,现在才知道“闻名不如见面”,耳朵里听到的那些东西,如何能眼睛看到的、亲身感受到的震撼相提并论? 耳中听到鸣金的声音,水师兵卒们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到确认了是己方撤退的信号,顿时狂喜,纷纷划着自己的战船飞一般逃离五牙战舰拍竿的攻击范围…… 五牙战舰上的兵卒更是不敢置信,看着将江水中受伤的士卒老上船,然后飞速退走的敌人留下满江的残破船只破板碎木以及尸体,都有些发愣。 这特么就赢了? 敌人可是数倍于己,战船几十艘,己方就依靠这么一艘五牙战舰,就赢了? 胜利来得太突然,有点不可置信…… 直到敌人残余的战船飞速退出牛渚矶的水道,再也不见踪影的时候,五牙战舰上才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娘咧!这也太不经打……” “谁说老子是旱鸭子?” “老子水道旱道样样精通,功力精湛,神枪无敌!” ——呃,这是谁说的?有点污…… 欢呼一阵,大家望着江面上一片狼藉,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 一名身材粗壮皮肤黝黑的婦女用刀子割開乌朵海肋下的衣服,露出一道肌肉翻卷的骇人伤口。婦女抓过一把青草树枝什么的放在嘴里咀嚼一阵,然后吐出来,就用这种含着口水唾液黑糊糊状的东西糊在乌朵海的伤口上。 乌朵海忍着剧痛,眉头都不皱一下。 一旁的长孙冲却觉得胃部一阵翻腾,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这帮山越人实在是太低劣了,只要此间事了,必须远远的离开他们才行,长孙冲很怕自己跟山越人在一起待得久了,也会沾染上种种低劣的习惯,那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不过说到此间之事…… 长孙冲一张白脸愈发阴沉,瞪着乌朵海说道:“真不知道你这一身肌肉是怎么长的,都长到脑子里了吗?上万人弄不死房俊,就连一个两百人镇守的小山包都攻不上去,简直无用之极!” 他自幼身份尊贵,说话刻薄已是习惯,却不料乌朵海更是半点忤逆都不能容许的野人王! 自己死了那么多族人,连自己都差点被一刀宰了,你特娘的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乌朵海勃然大怒,粗壮的手臂陡然伸出,一下子就掐住了长孙冲的脖子,面容狰狞道:“闭上你的嘴!若不是为了你的要求,老子何必放着富得流油的姑孰城不打,偏偏去那个小山包打房俊?为了你的仇恨,我的族人死伤无数,这笔账咱们慢慢算!若是胆敢再口出讥讽,老子不介意将你的嘴里塞满牛屎!” 长孙冲就是一介书生,典型的四体不勤,当年被房俊拖着腿都不能反抗,何况现在面对比房俊更胜一筹的乌朵海? 呼吸受阻,长孙冲连舌头都快伸出来,拼力去扳开掐着自己脖子的大手,那只大手去如同铜浇铁铸一般,纹丝不动。长孙冲觉得自己完蛋了,这家伙就是个疯子,这是要掐死自己么…… 身边的护卫一看不好,纷纷冲上来去解救自家少爷,却被乌朵海一脚一个都踹得人仰马翻,躺在地上直哼哼却站不起来。 就在长孙冲眼前一阵阵发黑觉得自己就要完蛋的时候,脖子上的那只大手陡然松开。新鲜的空气流进气管涌入肺叶,大口大口贪婪的呼吸,好半晌脸色才转变过来。 乌朵海冷冷的瞪了长孙冲一眼,若不是这人还有点用,是他接触江南士族的“掮客”,老早就宰了丢在山里喂狼了事,岂容的他在这里聒噪? 尤其是这个小白脸屡次提起明月在长安之时和房俊的一段过往,更是乌朵海妒火中烧,恨不得将长孙冲碎尸万段。而他宁愿舍弃姑孰城亦要先宰了房俊,一方面是由于这是跟长孙冲商讨的条件,以此来换取长孙冲联络各大江南世家对山越人的支持,另一方面则是想要将这个差点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房俊剁碎了喂狗! 我乌朵海的女人也敢碰,简直找死! 长孙冲被他盯的心里发毛,这个野人王完全不讲道理,杀人只凭心情,自己跟他只是相互利用,还是不要轻易惹火他为妙。 一个山越人匆匆跑来,大声道:“宗帅,那些水师跑了!” 乌朵海一愣,长孙冲已然色变道:“你说什么?” 那山越人瞅了长孙冲一眼,态度倒是很恭敬:“那些水师来势汹汹,可完全打不过牛渚矶的那艘大船,最后丢下满江的死人,跑得没影了。” 长孙冲彻底傻眼。 驻扎在金陵石头城的朝廷经制水师居然被房俊那些乌合之众打败了? 这怎么可能? 震惊之余,长孙冲也不由暗暗头疼,王上方这个废物损兵折将,一定会在江南军方之中产生极为不利的后果。若是处置不当,恐怕据中联络的长孙家也会有麻烦…… 乌朵海不屑的看了长孙冲一眼,起身道:“通知下去,虽本宗帅攻打姑孰城。” 攻打姑孰城? 那房俊怎么办? 长孙冲大急:“万万不可……” 第七百零八章 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矿坑边,房俊指挥刘仁愿收拢伤员。 “侯爷,战死十七人,伤者四十,其中重伤垂危者有六。”刘仁愿回禀道。这年代对于战士伤患的处理极其落后,既无规范的手法避免感染,更无有效的杀菌药物。铁器的伤患,稍微严重几乎就等于判了死刑,重伤者百不存一,即便是轻伤者,需要锯掉受伤的手足等部位才能存活亦是经常事…… 随行的亲兵之中有不少就是跟随房俊出征西域的老兵,这时毋须房俊吩咐,已经开始充当随军郎中展开急救。烧沸水清理伤处,烈酒消毒,然后简单的包扎、正骨,处理起来井井有条。 房俊默默的看着咬着牙不肯叫出声来的伤员,心里想着还是得想办法弄出初级的青霉素才行…… 相比于矿坑前横七竖八甚至摞起来的山越尸体来说,战果堪称辉煌。 席君买领着兵卒打扫战场,发现山越人来去匆匆,居然对于放在铁厂房舍里的辎重未曾来得及抢掠,出去放在外面的东西遭到劫掠之外,大部分保存完好。 谁也不敢保证山越人下一次攻击何时发起,看他们如同一群饿狼一样聚集在山脚舔舐伤口,就让人头皮发麻。房俊让席君买带着兵卒将所有辎重都搬运到矿坑这边,马屁也都牵了过来,今晚就得睡在这边了,有矿坑前的土梁阻挡山越人的冲击,有一些地形上的优势,若是再房舍那边空旷处,山越人一个冲锋就能将大家伙淹没…… 简单的补充一些食物,用随军带着的药物替伤病简单的治疗,兵卒们分出几个斥候跟着席君买监视山越人的动静,其余人马俱都就地歇息,补充体力,这一仗打得太狠,大家体力消耗很大。 刘仁轨不愧是大将之风,遥望着山脚的山越人,观察许久对房俊说道:“侯爷,山越人似乎少了不少,大抵是分兵去攻打别处。既然是叛乱,就没有理由只进攻我们这个小小的铁厂,想来定是一击未能得手,转移目标了。我们若是集合战马,顺势冲锋而下,定然能冲破山越人的包围,最起码能让侯爷您脱困。” 刘仁愿的双手用布条包扎得紧紧的,两条膀子还是一阵阵的发麻,乌朵海的那一击力量太大,向来以勇力著称的刘仁愿这回算是见识了“一山还有一山高”。 瓮声瓮气的说道:“某愿为先锋,替侯爷杀出一条血路!” 话刚说完,就被房俊踹了一脚。 房俊瞪了这货一眼,骂道:“打仗不仅仅是比拼力气,还要多动脑子!现在江边码头的情形完全不知如何,贸然冲下去就算冲破了包围,若是江边的船队已经被打散了,难道我们还能再杀回来?最重要的是,房某岂能让兄弟们舍去性命护着我一个逃走?这些受伤的兄弟怎么办?大家同属袍泽,自当生死与共!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不抛弃,不放弃,绝不放弃一个同袍战友!” 没有什么心灵鸡汤是能比这两句话更感染人的了,尤其是在房俊刚刚舍生忘死堵住阵型缺口的背景下,所有的兵卒都红了眼睛,将胸脯拍得“砰砰”响,齐声大吼道:“不抛弃!不放弃!” “不抛弃!不放弃!” 伤病更是流下热泪,泪眼婆娑的望着主帅那张黝黑却有些稚嫩的脸孔,心生效死之心! 不少兵卒都是府兵出身,上过阵杀过敌,可是就算那些百战百胜的部队,在危急时刻对于伤病的处理方式也是任由自生自灭,保证主力的战斗力。 放眼大唐,就算是军神李靖,也从未喊出过“不抛弃不放弃”这等感人肺腑的话语,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的无敌名号就是用士卒的鲜血谱写出来的,只要能胜利,谁在乎兵卒的死活? 刘仁愿热泪盈眶。 他是真的存了死战以保房俊脱围的心思,却被房俊一句话给堵了回来,心里暖融融的热血澎湃! 席君买抿了抿嘴唇,性格刚硬的青年将军现在只是房俊的一个家将,却最是清楚自家侯爷这句话绝对不是说说而已,能够跟随这样的家主,做牛做马亦是心甘情愿! 刘仁轨到底年纪大一些,也成熟得多,抹了抹眼角,感动之余,无奈说道:“其实……用不着损失多少兄弟的,刚刚的一战不仅将山越人的士气打击得近乎崩溃,更是探出了他们的深浅,论起战斗力,比我们差远了!若是我们全副装备的骑兵出击,定然是热刀切黄油,必胜!” 刘仁轨话虽不多但心思缜密,早已在心中衡量出两军战力优劣,己方依托地形,再加上装备和兵员自身的优势,守住矿坑不在话下。若是发起骑兵冲锋,居高临下展开突袭,胜利更是容易! 骑兵对步兵的巨大优势,绝对不是说笑的!更何况这些衣不遮体兵器落后的山越乱民,岂能称得上步兵? 既然已经是必胜,那就说明现在的情况是安全的,那么…… 房俊听了他的分析,顿时瞪起眼睛说道:“必胜?必胜就更不能干了!” 刘仁轨瞠目结舌,觉得要么是自己耳鸣,要么是脑水不够用…… 什么叫“必胜更不能干”? 难道能够脱出重围却不干? 房俊伸出手臂揽住刘仁轨宽阔的肩头,叹气道:“老刘啊,你是一个能带着士兵打胜仗的好将军,却不是一个能带着士兵捞功勋好官员……” 刘仁轨挠挠头,完全不知道房俊说什么…… 既然打了胜仗,功勋不就来了么? 再者说,将军不就是官儿么? 刘仁愿和席君买也是莫名其妙,觉得自家侯爷实在是太深沉了,说的话明明听得很清楚,可咋就不明白他在说啥? 房俊循循善诱:“问你啊,是兵强马壮将敌人一击而溃功劳大,还是面对数倍强敌死战不退最终拼死冲锋反败为胜的功劳大?” 刘仁轨张了张嘴,想了想:“自然是后者。” 虽说两者的战果可能都是一样的,甚至后者还要差得多,但是将敌人一击而溃的过程简单了些,有一种理所应当的感觉,带给人的冲击力自然平淡;可若是后者,一个血战到底誓不投降面临绝境誓死冲锋的高大形象油然而生,那就是军人的意志最好的体现,功勋完全没有可比性! 想到这里,刘仁轨仿佛有光线在脑子里闪过,惊愕的张大嘴巴看着房俊:“侯爷,你不会是想……” “没错,就是这样!” 房俊大手一挥,很有气概的说道:“皇帝最喜欢什么样的臣子?是那种‘面对困难,排除万难迎头上’的官员,对不对?” 刘仁轨茫然点头:“可是侯爷,我们现在没困难,那些山越人不是我们的对手……” 房俊气道:“你这脑筋会不会转弯?既然没有困难,那么我们创造困难也要上!” 刘仁轨:“……” 刘仁愿:“……” 席君买:“……” 后世已被官场陋习“污染”的房俊对三个大唐“小白菜”循循善诱:“给皇帝当差,不能打生打死的只知道闷头苦干,心思要活泛一点。追求胜利是先决条件,这个不能变,但是在追求胜利的基础上,也要尽可能的使得利益最大化。我们现在一股脑儿的冲下去,山越人丢盔弃甲狼奔豕突,然后就完了。给皇帝的奏折怎么写呢?‘山越反叛,深陷重围,全力冲锋,胜之’,就这么多。可若是我们不冲出去,就待在这里,然后发出求援的信息,就说……来来来,纸笔拿来!” 第七百零九章 血书啊…… 席君买赶紧去辎重当中翻出纸笔,又拿过一块打铁的木砧,铺好纸。 房俊握着笔,刚要蘸墨,突然把笔丢掉,指着不远处一具山越人的尸体,“给我拖过来。” 席君买颠儿颠儿的跑去将尸体拖过来,房俊将附近的士卒都轰走,只留下三员大将。然后用手指蘸着那尸体伤口中尚未凝结的鲜血,在纸上写字。 刘仁轨以手抚额:尼玛,血书啊…… 刘仁愿双目闪闪:这个厉害啊! “臣受命南下,却偶遇山越反叛,陷身险地。面对十倍之敌,将士苦战不脱,深陷重围。但身为大唐之军人,自当以死守节,报效陛下天恩,惟愿将士之骸骨,永镇大唐疆土,魂灵不灭,守护帝国之南疆……” 兴致来了,一口气写了三张。 一气呵成,文笔精炼! 鲜血在纸上洇开,很快干涸。房俊将这张几张纸使劲儿揉了揉,皱皱巴巴一团,然后一一展开,叠好,递给席君买。 “稍后,我们发动骑兵掩护你冲出去,先去江边看看我们的战船还在不在,不过想来不至于有大问题,就算不敌,凭借五牙战舰的威力自保亦不成问题,顶多是退回江都,庇佑与吴王殿下。无论江边形势如何,你都毋须理会,即可前往江都将这三封‘血书’交给吴王殿下,让其每隔一天,快马送一封前往长安……” 刘仁轨抿着嘴,老实人心里怦怦直跳,还能这么玩儿? 刘仁愿则满脸兴奋,对房俊惊为天人! 这血书送到皇帝手里,皇帝一看——那还不得大赞一句忠贞之士? 完美! 刘仁愿身为雕阴豪族,世代镇守西北对战异族,也会经常搞这种把戏跟朝廷要钱要人要粮,只不过没有房俊玩得这么溜…… 刘仁轨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妥,可是仔细想想反正细节只有四人知道,不可能外泄,也就释然了。自家这位侯爷若是不折腾点事儿闹闹,那还是他么? 至于席君买,这位对房俊是言听计从,用一块油布仔仔细细包好“血书”放入怀中,找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山越人尸体扒下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把甲胄套在外面。 这群兵卒个个都是最好的骑兵,作为各大豪门世家的“金牌打手”,不可能不精通骑术……刘仁轨组织了五十人,全服甲胄,准备停当,便在房俊的带领下冲下山坡。 碗大的马蹄钉了马掌,这项技术现在已经在大唐军队内部成为定制。两百只铁蹄踏着山坡,发出闷雷一般的震响,尘土飞扬。先是勒马缓行,到了山坡中段,这才渐渐加速,等到接近山越人的阵地,马速已然提升至极限,狂飚突进一般狠狠撞进山越人的阵地。 “轰” 骑兵强大的冲击力在这群惊慌失措的山越人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阵前的山越人被撞击得口吐鲜血骨断筋折倒飞出去,山越人惊惶惨叫,乱成一团。 骑兵列出尖锥阵型,横刀挥舞,展开凿穿战术,面前的山越人只知躲闪逃跑,完全不知结阵阻挡。 骑兵手里的横刀放平,接着马速完全不用使力,锋利的刀锋便在山越人的胸膛脖颈横拖而过,头颅滚滚鲜血飞溅。骑兵对步兵完全的压制性,使得山越人除了嚎哭逃命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不能减缓马速半步。 只是数息之间,房俊觉得面前压力骤减,前面的山越人明显减少,居然将山越人的阵势凿穿了!房俊高高举起手,另一只手勒住马缰,身后的骑兵同时整齐划一的勒马。席君买借着战马减速转弯的时机,甩开马镫就地一滚,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脱去身上的甲胄,露出里边从山越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一矮身就混进惊慌混乱的山越人当中。 很顺利,房俊再次挥手,骑兵部队在山越人当中转了个半圆型的弯,又杀了个回马枪。刘仁愿一只脚脱离马镫,玩了一个“镫里藏身”的高难度,一只手将席君买脱下的甲胄捞在手里,然后重新坐会马鞍。 房俊眼皮跳了跳,这个守财奴…… 山越人乱成一团,面对全副武装的骑兵冲击完全没有办法,只能单方面的任由屠杀。好不容易这帮骑兵凿穿了己方的阵势,长长的吁了口气,也不去管等到宗帅回来发现敌人已经突围会不会怒火万丈。 可这口气刚刚吁出去,就愕然发现已经凿穿己阵的敌人又杀回来了…… 这特么也太欺负人了吧? 心里虽然恼火,可骑兵凶残,也只能任由对方在己方阵势当中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片刻之后,山越人傻愣愣的看着敌人骑兵耀武扬威的回到山顶,留下一地血流成河残肢断臂…… ***** 作为最精锐的斥候,常年跟突厥人死磕的席君买在面对山越人的时候,简直如同面对一群绵羊。虽然山越人力气很大,但是跟擅长猎杀的突厥人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席君买在密林见潜伏前行,手中的横刀抹了好几个落单的山越人的脖子,茂密的树林长长的野草对他来说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潜行隐藏轻松自如。 等到他将一个在树林边巡逻的山越人捂着嘴割断喉管,听着鲜血在喉管伤口处“噗噗”喷溅的动人声音,就见到码头不远处那一艘庞然大物的五牙战舰…… 悄悄的潜入江中,一个猛子扎出去十几丈才在江面上冒出头,等到游到五牙战舰附近才出生高呼,不敢离得太近,谁知道船上这群家伙会不会一时紧张放一支冷箭? 守护船舷的兵卒听到呼喊吓了一跳,一面敲响铜锣通知船上的兵卒注意戒备,一面张弓搭箭将闪烁着寒光的箭簇对准了江面…… 席君买吓得不敢动,高举双手大叫:“某是侯爷身边亲兵校尉,席君买!” 自然是很多人认得席君买,顿时大喜,连忙拿来长长的钩杆递给席君买,将他拽上夹板。五牙战舰的船舷太高,没有这东西根本爬不上来。 卫鹰急急忙忙赶来,见到席君买的第一句就问:“侯爷如何?” 席君买点点头:“一切安好。”随即望向四周江面,那里还有残存的船板木屑,以及未曾沉入江底的尸体,很显然刚刚经过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卫鹰将席君买拉着,仔细的报告刚才的战斗。 他还只是个孩子,虽然机灵,却到底没经历过大阵仗,刚刚也只是打肿脸充胖子占据了指挥权,谁叫他是房俊最亲近的亲兵呢?这时见到席君买,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也长长的吁了口气。 领导不好当啊,压力山大! 席君买静静的听了经过,使劲儿拍拍卫鹰稍显瘦弱的肩膀,赞道:“好样的,干得漂亮!侯爷还一直担心怕山越人偷袭船队,遭受损失。” 卫鹰摇头道:“不是山越人。” 席君买愕然。 卫鹰肯定道:“绝对不是山越人!敌人虽然衣物杂乱,战船也看上去各种各样,但是发起攻击时那种铺天盖地的阵势,就连剽悍的盗匪都有所不如!山越人绝对不可能有那种实力。” 席君买倒吸一口冷气。 连剽悍的盗匪都有所不如……眼下的长江,还有什么势力有这种实力? 难不成…… 席君买不敢怠慢,连忙命令开船,直奔江都。 卫鹰大急道:“那侯爷怎么办?” 席君买解释道:“侯爷一切安好,绝无危险,此行亦是侯爷的命令,只是其中有些牵扯,不便与你细说。” 卫鹰自然信任席君买,当即交出五牙战舰的指挥权,数十条船桨从船底伸出,划动江水,巨大的战船缓缓调转船头,驶向下游的江都。 第七百一十章 俘虏 山下的山越人并未打算退走,一直有身手矫健的山越人充当斥候探视矿坑这边的动静。 刘仁愿拎着一个刚刚捉到的山越人斥候丢在房俊脚边,然后一屁股坐在房俊身边的土墩上,瓮声瓮气的说道:“这帮山越人当真是疯了,居然刚刚洗劫了姑孰城。” 姑孰城是皖南重镇,更是宣州府治所在,居然被这帮山野乱民一鼓而下大肆洗掠,这是在大大出乎房俊的预料,原本他还以为姑孰城能派出兵马前来攻击山越人呢…… 情况有些不大对劲。 自己这方一百多人,守住有利地形就让山越人束手无策,姑孰城城高墙厚,最少亦有兵卒数千,怎能被这群山民攻下?若无内应,绝对不会如此。 俘虏浑身血迹显然遭受了刘仁愿的严刑逼供,常年跟凶悍的突厥人打交道,刘仁愿有太多法子让这些只有一腔血勇却智商低能的山越人开口。 “你们那位宗帅去哪里了?”房俊问道。 “宗帅领兵攻打姑孰城,现在已经在城中。” 俘虏有问必答,刚刚已经被刘仁愿的手段折磨得吓破了胆,更何况面对房俊他也有深深的恐惧和敬畏,山越人崇尚强者,所以宗帅乌朵海才能在山越人当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威望,而面前这位黑脸汉人,可是能一刀差点痛死乌朵海的存在…… 房俊皱着眉毛想了想:“你们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去攻打姑孰城?放着城里金银财宝粮食女人不要,反而来攻打这个小小的铁厂,有些理解不同啊。” 俘虏在地上扭了两下,哼哼几声。 房俊哑然失笑,看来山越人也不都是傻蛋,起码眼前这个俘虏就是个油滑之辈,知道趁机讨要一些待遇。 “放开他的绳索,给他找些吃的来。”房俊随意说道,身边这么多弓弩,他跑不了,就算跑了也没关系,自己这边就这么点人,也没什么秘密能隐藏得住。 “惯着他毛病!敢不老老实实说话,老子一刀宰了他!”刘仁愿狠声说了几句,吓得俘虏差点把脑袋夹在裤裆里,显然刚刚刘仁愿带给他的恐惧太大。 “快去!不过是一群愚蠢至极受人蛊惑的山民而已,又不是什么生死仇敌,都生长在大唐的土地上,虽然现在有些对立,可是几十年、几百年后,很可能连血脉都相通了,还哪里有仇恨?” 刘仁愿只得起身去拿吃的,侯爷有时候狠辣,有时候又有些妇人之仁,都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的真面孔,交流起来要注意很多啊,千万不能触到侯爷的逆鳞。哎呀,心好累…… 没一会儿,刘仁愿便拿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往俘虏面前一丢,哼哼道:“也就是侯爷仁慈,若是依着某的性子,非得先将你手脚剁掉一个不可,岂容你这奸猾之辈耍心眼?” 俘虏吓得一哆嗦,但是包裹里隐隐透出的肉香让他什么恐惧都忘了,伸手扯开包裹,拿起一块煮的浓香的肉大嚼起来。香浓的肉味冲击着味蕾,嘴角的肉汁流下,太香了,能吃上这么一顿肉做个饱死鬼,也挺不错的! 刘仁愿一脚踹在他肩头,怒道:“别特么就顾着吃,侯爷问你的话忘了?” “我说……我说……呃……”大口吞咽还要说话,不出预料的噎到了。 刘仁愿哭笑不得,只好将腰畔的水囊接下来丢给他,噎死了可不行,这个俘虏很聪明,明显不同于一般的山越乱民,或许有自己刚才没有审问出来的情况也说不定。 咕咚咕咚喝光了水囊里的水,俘虏吁了口气,这才抬头看着房俊,说道:“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事实上大多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前些时候寨子里来了一个汉人,男年轻,看上去很有身份的样子,好像一个贵族,身边还跟着不少护卫。宗帅每天都跟他嘀嘀咕咕,但是商量事情的时候是不许旁人在近前的。其实宗帅是要先攻打姑孰城的,但是那个汉人坚持先攻打这边,后来宗帅就同意了。” 汉人? 贵族? 居然有汉人中的贵族跟山越人搅合在一起,这可是有意思了。 房俊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陷入沉思,忽然问道:“听你的汉话说的很不错,跟一般的山越人不太一样啊。” 俘虏忽地沉默下去,手里的肉今儿握了握,然后默默张开嘴,大口吃肉。 刘仁愿两眼一瞪就要发火,却被房俊拉住,使了个眼色。刘仁愿不情不愿的起身离开,倒是不担心房俊的安危,这个俘虏的骨头都不知都自己打断多少根,在房俊面前根本翻不起水花儿来。 俘虏默默的嚼着肉,房俊也不催促,气氛诡异的安静下来。 将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吮了吮漆黑肮脏的手指上的肉汁,俘虏满足的叹了口气,等到将肉嚼碎咽下,才缓缓说道:“其实……我是汉人。” 这次轮到房俊吃惊了。 俘虏似乎没见到房俊吃惊的样子,缓缓说道:“我父亲是隋军,是当年跟着陛下驻守江都的水师。” 他说的“陛下”,应该是隋炀帝了。 “当时宇文将军谋逆,杀了陛下,江都城乱作一团,很多士卒都投靠了宇文将军。我爹胆子小,不敢跟着谋反作乱的叛军,就偷偷的回了家,结果被人举报,我爹抱着我逃走,全家都被杀了。我爹走投无路,只好进了山跟山越人混在一块儿,后来我爹死了,我也只能留在这里。” 一段乱世悲歌天涯亡命的悲剧啊…… 房俊却有些不解:“山越人又不拘着你,何不逃出去回到江都?大隋都忘了好几十年,皇帝都换了好几个,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俘虏摇头苦笑,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肩膀上一长串醒目的疤痕。 “这是山越人的印记,每一个山越奴隶都有,山越人也是有等级的。像我这样的人背着这么一个印记,没有汉人会收留,被官府捉到还会被送到矿场干活儿,直到累死饿死。留在山里好歹还有一口饭吃,落在汉人手里却只有死路一条……他娘的可我也是个汉人啊!” 俘虏泪流成河,心中的委屈悲苦和愤怒谁又能体会? 一个汉人被汉人逼着加入山越人,跟着山越人还能有一口饭吃,回到汉人的世界却只能被当成猪猡一般的苦力累死饿死…… 真是讽刺啊! “可是大唐至今也没有一条律令,说是山越人天生就得为奴为婢吧?那些矿场的主人大多是江南士族,也不至于太过可带矿工吧?”房俊有些不太相信。 他知道这是万恶的旧社会,可总得依照规矩行事吧? 买来的奴隶怎么折腾都行,可也不能抓住一个山越人就扔进矿坑累死累活吧? 俘虏愤然道:“士族?这般生孩子没**的畜生,披着仁义道德的外衣,比那些山匪水寇还要狠毒!大唐律令?没人提那玩意!这里就是士族的天下,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没皇帝什么事儿!” 知道江南士族很嚣张,却不知道居然这么嚣张!怪不得每每提起江南士族,李二陛下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这简直就是将江南从大唐版图上獨立出去了啊! 叹口气,房俊挥挥手:“行了,吃饱喝足,赶紧走吧。” 俘虏一愣:“你……不杀我?” 房俊摇头道:“便是山越人,某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屠杀,何况你还是一个汉人?赶紧走吧,离得远远的,否则下一次交战,本侯也记不得你是谁。” 俘虏看他不似作伪,这么一个大人物没必要耍自己玩吧? 试探着走出去几步,浑身骨头都疼的要命,回头看看,房俊已经站起身向矿坑那边走去,果然任由自己离去。 俘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然后站定,冲房俊喊道:“你是个好人!那啥……刚刚忘了提醒你一件事……” 第七百一十一章 收编山越人? 房俊心说你个抠脚大叔给我发张“好人卡”算怎么回事?身后的刘仁愿已经大步流星赶过去,一把薅住俘虏的脖领子,拎小鸡一样将他瘦小的身子拎起,怒目圆瞪:“你个兔崽子,看来本将的手段还没尝够,居然敢跟侯爷藏私!还有什么话,统统说出来,本将给你一个痛快,否则,哼哼……” 俘虏吓得腿都软了,这个侯爷身边的武将太凶残了,一看到他,身上的骨头一根一根都在发颤……还是侯爷仁慈啊,好人!俘虏吓得大叫:“侯爷救我!” 房俊信步走回来,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放了他,不过一个被世道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而已,咱们汉人岂能为难汉人?” 刘仁愿一愣:“是个汉人?” 虽然不明白一个汉人怎会跟那些山越人搅合在一起,但到底放开了手。 俘虏匍匐在房俊脚下,诚恳说道:“小的该死,先前并未将所知全数说出。那宗帅乌朵海的麾下,有一些大隋皇室流落出来的贵人,很是神秘,平素小的也不常见。只知这些人很久之前就受到乌朵海的庇护,而且有一个贵人的女儿被指定给了乌朵海,将会成为他的夫人,叫做董明珠……” “等等!董明珠?”房俊眼睛都瞪圆了:“你说这个董明珠不是山越人?” “当然不是!腌臜不堪的山越人怎会有明珠姑娘这种仙女一般的人物?” 房俊觉得愈发有意思了…… 山越人当中居然还有前隋皇室的贵人?那山越人一次又一次的反叛,动机可就不会是那么单纯了,这背后受到那些人的唆使也说不定。 前隋皇室死灰复燃? 刘仁愿不信:“前隋这都灭亡多少年了,不可能吧?” 房俊心说怎么不可能?大明亡了多少年,不是还有一群人不死心,一心一意的反清复明?这世上强迫症的人太多,当然,反清复明那些人有一些可不仅仅是大明的忠臣,更像是民族主义者,起码道义上比“反唐复隋”要高明得多。 “就这些?”房俊觉得这虽然算是个大新闻,可实际上没什么用。就算有一些前隋余孽矢志复国,这种可能性也无限趋近于零。隋朝当时是众叛亲离,国家根基的关中世家、山东世家全都反了,江南士族也貌合神离冷眼旁观。而现在的大唐呢?或许阴谋干掉李二陛下换一个皇帝还有可能,但是想推翻大唐,绝无可能。 俘虏想了想,说道:“就在不久之前,宗帅与那个汉人贵公子吵了一架,好像宗帅指责那贵公子,说是世家子弟都是一群废物,连一帮仓促组成的船队都打不过……而且,宗帅想要将所有人都调走去攻打姑孰城、丹阳城,但那个贵公子反对。” 房俊算是明白了。 山越人这次的反叛背后,定然受到了唆使。或者说唆使也不恰当,只是各取所需而已。这个汉人贵公子想必是联络了江南士族的一部分,暗中支持山越人。 但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总不会是想要推翻大唐,或者划江而治、割地称王吧? 最重要的是,这个贵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反对乌朵海调走所有人,目的显然是要致我于死地。何人与我有如此深仇大恨?想到这里,房俊心里突地一动。 莫非…… 房俊点点头,说道:“如果就这些,本侯知道了,你走吧,最好是远远的逃离此地,朝廷围剿的大军很快就会到了,山越人根本没任何成功的可能性,不要送了性命。” 俘虏却不肯离去,依旧跪在地上,仰起头有些难为情的看着房俊:“侯爷……我知道您是为侯爷,而且是带兵的侯爷。像小的这样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混在山越人中间的汉人有很多,甚至就连山越人当中,也有很多并不愿意反叛,只想有一餐温饱,能让全家活下去……侯爷若不嫌弃,能不能让吾等加入侯爷的部队?侯爷若是能给我们一顿饱饭,让我们养活全家,我们就不怕死,把这条命卖给侯爷!” 房俊无语,这剧本不对啊……若是某个名将纳头便拜,房俊会非常有成就感。可是这么一个混在山越人当中的没用的家伙…… 刘仁愿嗤笑道:“就凭你?哼哼,侯爷的队伍可不要贪生怕死之辈!”这个俘虏几乎在自己加了一些手段的时候便把祖宗都卖了,这种没骨头的家伙,要之何用? 俘虏瞪起眼睛,怒视着刘仁愿:“非是小的没种,更不是小的怕死,而是小的凭什么给山越人卖命?小的是汉人,虽然汉人不承认,但小的仍旧是汉人!若是给汉人卖命,你看小的会不会说出一个字,打死小的也不说!” 刘仁愿没做声,这俘虏展现出来的气势还不赖,或许……真能当一个好兵? 房俊想到当年孙吴可是收编了不少山越人加入军队,大名鼎鼎的陆逊手底下就有很多山越人武将士卒,战斗力很厉害。反正自己的水师也缺人,给这俘虏一个机会未曾不可。 便说道:“即使如此,那你就回去联合志同道合之辈,本侯不囿于种族血统,汉人也好,山越人也罢,只要实心实意想要好好当兵养家糊口的,本侯统统欢迎!但是丑话说在前边,将来加入军队,那可就用军法来说话,违抗军法,休怪本侯不讲情面!” 俘虏大喜:“小的自然晓得!小的这就回去,联合那些不愿反叛的前来投靠侯爷。” “等等!不必到这里来,不久之后本侯将会前往苏州,你等若真想从军,自行前往苏州即可。” 俘虏千恩万谢的走了。 房俊无法预料的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答应收编山越人,却不知这些不读孔孟、不知道德的山越人将会给周边的国家带来什么样的破坏…… ***** 江都,扬州总管府。 吴王李恪阴沉着脸,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即将要抑制不住。 皇帝敕封他的官职是“安州都督”,但李恪讨厌安州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执意留守江都,坚决不去安州。朝廷对于吴王殿下的这个决定无可奈何,关键是心疼儿子的李二陛下对此并不表态,也就只好听之任之。 虽然江都繁华,比之长安都不逊分毫,但李恪过得并不开心…… 原因是说话不好使。 谁能想象,身为亲王,更是陛下敕封的安州都督,居然连收个税都说不算? 江南气温适宜,一年两熟。眼瞅着夏收即将开始,去年秋天的赋税尚未收缴完成,李恪自然行文下去,着令辖下各州务必在夏收之前将去年的税赋征缴完成。 他现在虽然早已熄了争储的念头,但不代表就不想在父皇面前表现一番。父皇一心东征,李恪焉能不知?东征所需钱粮皆是天文之数,若能积攒一些钱粮以供父皇东征,父皇必定龙颜大悦! 可是现在,李恪居然连大都督府的日常运作都捉禁见肘…… 没人交税! 自己的行文发下去,犹如石沉大海,一点波浪都没有。 找来几个知州县令责问一番,要么“去岁水患,农户尽皆欠收”,要么“山越为乱,天地荒芜无数”,反正总有一堆说辞等着自己,说来说去,既没钱更没粮! 李恪总算是明白父皇为何一提起江南士族就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派遣房俊前往江南,亦要跟江南士族算一算帐。 这帮家伙太过分了! 这些江南士族联合起来,勾连甚广,几乎把持了江南方方面面,完全将江南视为他们的禁脔,予取予求,却不许朝廷插手其中,获利一分一毫! 这还是大唐的疆土么? 李恪怒火中烧,却束手无策。 正自恼火之时,忽地有侍卫来报,房俊麾下求见。 第七百一十二章 此乃官员之耻!(万字求月票) 李恪与房俊的关系天下皆知,此来又是房俊最信任的亲卫席君买,李恪也没摆谱,而是命人将其带进正堂,自己亲自招待。 席君买一进正堂,便跪地大理惨败,口中大呼道:“山越人反叛,吾家侯爷于牛渚矶遭受攻击,形势危急危在旦夕,还请殿下发兵前往救援!” 李恪大惊失色,临行之前自己还曾叮嘱房俊,却没想到居然应验得这么快?赶紧问道:“形势到底如何?可有你家侯爷的书信或者印鉴?” 事关重大,可不能只凭席君买说两句,李恪就深信不疑了。 席君买自怀中掏出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书信,双手呈给李恪:“印鉴没有,当时几万山越人将侯爷围在一处山上,日夜不休连番围攻,侯爷趁着敌人修整的间隙,写就血书几封。” 李恪眼皮一跳,血书啊! 形势依然危机至此了么? 他作为亲王这么多年,要么被魏王李泰打压,要么被满朝文武猜忌,可谓极不得志,满腔豪情憋闷心中,抑郁不得舒展。平生最快意的一段时间,便是再关中得到房俊指点,搞出“勒石记功”那么一套把戏,将关中豪族玩弄于股掌之间。 后来二人逐渐熟悉,惺惺相惜,交情突飞猛进,更别说现在的房俊已然是高阳公主的驸马,一家人! 满面惶急的李恪接过“血书”,双手微颤的打开来,仔细品读。 血迹已然干涸,在皱皱巴巴的宣纸上呈现出一种黄褐色的悲壮,可见书写此信的时候形势何等危急,只要想想漫山遍野的山越人如同蚂蟥一样铺天盖地的涌来……重情重义的吴王殿下眼泪都流了出来。 “臣受命南下,却偶遇山越反叛,陷身险地。面对十倍之敌,将士苦战不脱,深陷重围。但身为大唐之军人,自当以死守节,报效陛下天恩,惟愿将士之骸骨,永镇大唐疆土,魂灵不灭,守护帝国之南疆……” 吴王殿下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正堂中的都督府书佐们尽皆黯然。 忠臣啊! 哪怕是死,亦要守护这大唐军人的气节,宁死不屈! 抹了一把眼泪,李恪继续往下看,呃……还有一首诗? 默默品读一遍,不由得大赞,房二果然是诗词圣手,于那等悲壮之绝境,亦能将千古佳作信手拈来,写得真好! 然后他又看第二封书信,这封就简单多了,只有一首诗,下面还有落款,是写此书信的时间,大唐贞观十四年六月庚午…… 六月庚午? 李恪觉得有哪里不对,再翻回前面那封书信,看了下后面的落款,六月己巳……想了想,今天就是六月己巳,每个月的第六天叫做己巳,六月己巳就是六月初六。那么六月庚午就是六月初七,今天刚刚初六,怎地将初七的信都写好了? 心头狐疑,再去看最后一封,依然是一首诗,最后的日期是六月辛未……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吴王殿下勃然大怒:“竖子可恶!” 骂了一句,想了想,将正堂中的书佐统统赶出去,没外人了,这才大骂道:“此子居心叵测,实为大唐官员之耻辱!本王问你,你家侯爷现在可有危险?” 席君买有些尴尬,连忙说道:“这个……敌人虽然势众,不过侯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个……想来一时片刻还抵挡得住……” 李恪冷笑:“呵呵,你个狗才,倒是很会替你家侯爷吹嘘,还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呸!房二那厮还要不要脸?这样的书信本王若是给他送往京师,他可算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啊!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忠肝义胆、大义凛然!娘咧,这厮还要不要脸?” 席君买这个尴尬啊,吱吱唔唔不知说什么好。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他也认为自家侯爷的做法很无耻啊,可那是他的领导,他能怎么办? 李恪骂骂咧咧,完全没有以往“玉树临风美吴王”的风范,倒像是一个被人坑了赔了大钱的商贾…… 席君买讷讷不敢言。 李恪骂了一会儿,放下“血书”,闭目沉思。 好半晌,李恪才拍了拍桌子,将书佐都叫进来,指着桌案上的“血书”说道:“华亭侯房俊于牛渚矶遭受山越人围攻,为何本王却不曾受到山越人反叛的消息?” 堂下一片寂静,书佐们都低头垂目,默然不语。 这些书佐可不都是李恪的原班人马,大多数都是江都当地的官员。 李恪冷哼,就知道你们这群混蛋没有将本王放在眼里,连山越人反叛这样重大的事情都不通禀,想将本王变成聋子哑子?又或者……根本就是跟山越人沆瀣一气,想要将房俊在江南干掉? 想到此,李恪佯怒道:“如此足可颠覆大唐基业之大事,尔等居然隐瞒不报,到底是何居心?本王怀疑你们当中有人私通山越,会禀明圣上,对你等严加调查!” “噗通” 当即就有人跪下了,惶急道:“王爷,冤枉啊!吾等岂敢私通山越?确实是不知啊!” 所有书佐都跪下了,有的吓得胆战心惊,有的却不以为然…… 即便是吴王殿下,面对这样的形势也就是无可奈何而已,反正也找不到证据,难道还敢大开杀戒?都是江南士族子弟,若李恪敢冒大不韪杀了一个两个,江南士族必将全力反制,届时江南糜烂,他李恪就是第一个倒霉! 这就是江南士族敢于抵制朝廷的筹码——朝廷不敢任由江南局势糜烂! 李恪气得咬牙,却并未丧失理智,等着吧,迟早有一天让你们后悔! 他冷哼一声,大声道:“去把江都水师守备给本王叫来,让他立刻点齐水师战舰,前往牛渚矶营救!” 一个书佐连忙说道:“殿下忘记了?江都水师守备萧铤其父病重,已然返回金陵侍疾,跟您报备过了的。” 李恪一愣,这才想起前几天萧铤跟他请假的事情,看来是早有预谋啊! “既然萧铤不在,可令副将出战。” “殿下,依照大唐军律,副将出战是要得到主将授予虎符令箭,否则视为谋逆,按律当斩。” “呵呵……” 李恪气笑了。 这些江南士族当真是经营的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即便自己亲王之尊,在这些人眼里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无异,处处掣肘,简直欺人太甚! 李恪一脸阴沉,忍着怒气:“既然如此,是不是就只能任由山越人任意肆虐,本王就只能听之任之,任凭其动摇大唐根基,祸害江山?” “这个……虽然江都水师不便出征剿匪,但殿下可以联合安州个府县,令其集合战兵,从陆路发动攻击。” 陆路?安州多山,由陆路感到姑孰城,特么屎都凉了! 李恪气得额头青筋乱跳,挥挥袖子将所有人都赶走,这才对席君买自嘲说道:“都看到了?本王这个亲王,说得好听是安州都督,可是除了本王的亲卫之外,连个书佐都指使不动!幸好房俊的处境尚可,否则本王亦只能眼看着他身陷重围苦战而死,却是一筹莫展……” 席君买默然不语。 他也没想到堂堂吴王亦被这些江南士族架空,连兵丁都无法驱使。再想想侯爷到了苏州,恐怕也是苦难重重。 “行啦!你且先下去休息,本王自会安排亲卫将这三封书信送去京师。哼哼,真是想不到,本王亦会有朝一日配合一个无耻官员谎报军情、冒领军功……” 不过他亦知道,房俊所为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功勋,他想要的不过是如日中天的声望,以此来作为依仗,能够更快的敲碎江南士族这一块铁板! 想想京师接到这几封信的反应,李恪阴翳的心情稍稍好转。 第七百一十三章 自己把自己埋了……(求月票) 接下来的两天,山脚的山越人时不时的发起一次攻击,却只是浅尝辄止,遇到强力阻击之后立即撤退,再不似第一次攻击之时的疯狂。 房俊猜想,大抵是山越宗帅乌朵海做样子给那个汉人贵公子看的,既不猛攻,又不撤离,就把房俊这么放在这里,吊着那个汉人贵公子的胃口…… 山上的食物倒是充足,即便被围上个十天八天也无所谓。 但房俊渐渐的感觉到一股不安。 很明显,这次山越人的反叛是受到一些江南士族唆使并且暗中支持的,那么这些江南士族跟那个汉人贵公子是什么关系?若果他猜想不错,那汉人贵公子就是畏罪潜逃的长孙冲的话,依着长孙家的影响力,若是直接让那些江南士族派出族中死士战兵参与进攻…… 一盘散沙的山越人他不怕,但若是江南士族豢养的死士,那可就大意不得了! 将自己的想法跟刘仁轨、刘仁愿一说,二人的想法跟房俊相同,继续待在山上营造“被困重围”的捞取功勋戏码就太危险了,搞不好假戏真做,真的就被围死了……自己这边充其量就是一百多人,虽然骑兵对步兵的占据绝对优势,但江南士族经营几百年,族中弓弩之类的远程兵器必然不缺,轻骑兵遇上弓弩…… 那可就悲剧了。 事不宜迟,房俊立即组织兵卒们准备突围。若是因为想要获得巨大的声望而把自己陷在这里,那可真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保准一千年后还得有人嘲笑房俊的作死…… 然而,事与愿违。 当刘仁愿带领斥候想要寻找一个兵力薄弱的突破点的时候,发现了山越人阵中出现了大量的弓弩,以及身穿甲胄的战兵。很不幸,房俊的猜测应验了。 山顶的气氛沉重起来。 虽然兵卒有不少都装备了甲胄,却也只是半身的装备,面对弓弩这种远距离大杀伤性的武器,缺点很明显。更别说人家完全可以先射杀马匹,没了战马,这一百多人陷入海浪一般的山越人阵中,就算是面对一万只蚂蚁恐怕也得给咬死。至于房家的那一百多工匠,虽然各个身强力壮,但上阵杀敌的经验是零,这种情况下只会拖后腿,而不会给整体战斗力加成。 刘仁愿抹了一把脸,刚刚跟一伙身穿甲胄的战兵短兵相接,对然将对手尽数斩杀,也喷了自己一脸血,顾不得洗去脸上血渍,沉声说道:“这些战兵战斗力很强,绝对不是寻常的兵卒,依末将看,更像是江南士族豢养的死士。” 刘仁轨沉默不言,抬头看着山下越聚越多的战兵,愁眉不展。若是江南士族派遣战兵参战,那就麻烦了。 房俊很囧…… 虽然刘仁轨、刘仁愿并未有一句埋怨,可房俊自己心虚啊……若不是自己作死,怎会落到如此绝境?以为自己是个穿越者,智商就可以碾压这个时代的绝大数人,手摇鹅毛扇就成了诸葛亮了?房俊羞愧无地,都快没脸见人了。 刘仁轨一直沉默,倒是没注意房俊的神情,别说敢不敢埋怨,这个时候最主要的是想出法子突围,埋怨来埋怨去的就什么意思? 可是想了半天,可没有轻松突破弓弩包围的法子,叹息道:“骑兵对步兵有天然的优势,可弓弩对于骑兵又是全方位的压制,若是我们人数足够,这么短的距离发动一次突袭尚有突围的希望,但我们就这么点人,没等冲到阵前就被弓弩手射死了……除非是当年陛下虎牢关大破窦建德之时的玄甲铁骑,否则轻骑兵对上弓弩手,那就是活靶子……” 刘仁愿大咧咧道:“哪里有玄甲铁骑?陛下当年身为尚书令,总领中原战事,李唐麾下最精锐的兵卒都归陛下调遣,也不过拼凑起来三千玄甲铁骑,甲具太难打造!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呢?吾等战死此地,亦算为国捐躯,只是得想法子保着侯爷突出重围才行!” 刘仁轨一阵泄气。 敌人的弓弩手虽然不多,毕竟是朝廷管制严格的兵种,江南士族也不可能大张旗鼓的大量装备,但自己这方人数同样不多,两下比较,劣势太大。 房俊倒是心思活泛起来。 关于李二陛下的玄甲铁骑他当然听过,说实话李二陛下虎牢关三千破十万的神话最大的功绩就要归于这三千玄甲铁骑。玄甲铁骑只是这支部队的名字,若是归结于兵种,它就是另外一个名字——具装铁骑! 具装铁骑,亦称甲骑具装,是将人马防护能力发挥到最高水平的兵种,凭借强大的防御能力,甲骑具装可不畏刀剑,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历史证明,训练优良指挥得当的甲骑具装几乎可无视任何兵种,即使是弓骑兵、重步兵这些普遍认为是重骑兵克星的兵种也无可奈何,世界上的帝国少有没有组建过这种兵种的,很多帝国就是因为其精锐甲骑具装损失而走向衰落,比如大隋和罗马…… 中国甲骑具装的巅峰是在隋朝,继承了北朝大量兵器的隋朝拥有数量惊人的甲骑具装,是隋朝军队的绝对主力。只可惜大隋最精锐的具装铁骑大多都阵亡在高句丽——高句丽是个多山国家,江河水道也不少,这些地型简直是甲骑具装的灾难,隋朝的在高句丽的失败于此有密切的关系。 后来唐军吸取教训,用新型的弓骑兵和普通的重骑兵取代了甲骑具装,并在对阵突厥和高句丽的战争中获胜。 可以说,具装铁骑的劣势和优势一样突出,迟早要被时代的发展所淘汰。 但它依然是冷兵器时代战场之上最无敌的存在! 没错,他们笨重,他们只能冲锋,但迂回失之直率,偷袭失之磊落,游射失之霸气,防御失之凶猛,惟正面进攻才是真猛士心中之渴望! 他们是古战场的王者,是每一个君王最梦寐以求的豪华战士,几十万人的战场上,他们不过数千,却能威震三军,贵族勇士莫不以身在其中为荣,他们就是甲骑具装,人马皆甲的重型骑兵! 房俊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没错,想要制造那种精密繁复完美装备的“铁甲九事”是不可能的,但是看着眼前的炼铁炉,再看看矗立在河边的几座水利锻锤……一个想法浮现在房俊脑中。 ***** 山脚下的山越人阵内一片压抑。 长孙冲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乌朵海的愚蠢,若不是干不过他,哪怕身处山越人阵中,他也得把乌朵海那颗愚蠢的脑袋给割下来! 这群愚蠢的蛮子只知道烧杀劫掠,攻打县城抢夺粮食女人,却忘记了若没有自己居中联络,没有江南士族的默许和支持,他们转眼之间就得被大唐府兵镇压! 从发起反叛到现在,宣州附近没有一兵一卒前来围剿,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么?而自己和江南士族想要的只是房俊的脑袋,这才是先决条件! 可现在乌朵海居然想要放弃围攻房俊,转而攻打更大的城池,掠夺更多的粮食、钱财和女人,自己怎么可能允许?江南士族怎么可能允许? “现在各大家族的战兵已经陆续抵达,只要能将房俊死死的围住,让他插翅难飞,很快就能割下他的脑袋,到那时候你们山越人干什么都没人管。”长孙冲忍着怒气,劝说乌朵海。 乌朵海默然不语,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真当我是傻子么? 什么划江而治、什么割地称王,骗鬼呢! 第七百一十四章 无双国士 乌朵海才不傻! 虽然不知道这个房俊为何被各大家族视为寇仇,急欲除之而后快,但是乌朵海清楚,现在各大家族能够容忍山越人攻掠县府,完全就是想将除去房俊这个罪名按在山越人头上,等到房俊一死,山越人面临的必然是各大家族的雷霆打击! 一直将江南视为禁脔的江南士族,怎么可能放任山越人在江南胡作非为? 正在这时,一个头戴斗笠遮掩住相貌的人匆匆走到乌朵海身前,低声耳语几句。 长孙冲眼睛眯了起来。 他一直就觉得乌朵海的身后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来指挥乌朵海的所作所为,与其说这次山越人的反叛是他从中联络使得江南士族许诺了山越人庞大的利益,不如说是此举附和乌朵海身后神秘势力的利益…… 果不其然,那神秘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飘然而走。 乌朵海立即一改刚刚拒不合作的姿态,斩钉截铁道:“那就依着长孙公子,只要各大家族的战兵到齐,立即发动冲锋,一举将房俊擒杀,山上的那些兵卒,一个不留!” 长孙冲嘴里应和着,眼神却看着那个消失在山越人群中的带着斗笠的身影,心念电转。 这是什么人? ***** 关中的酷暑很是难耐,往年的这个时候李二陛下会巡幸行宫,要么去昆明池大安宫操练水师,要么去杜水之北的九成宫纳凉,要么去骊山的汤泉宫避暑,或者是西山的襄城宫——不用襄城宫去年多蛇,李二陛下将督造宫殿的阎立德叫来申饬一顿,就再也不去了…… 可是今年,李二陛下老老实实的呆在太极宫里,哪儿都没去。 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东征的计划已经展开,方方面面都要统筹调度,西北的兵员要抽调前往涿郡,东海的钱粮要囤积起来,兵器甲胄的打造修补、战马车辆的维护调度,都要他亲手处理。房玄龄入夏以来就染了暑气卧床多日,别的人李二陛下又信不过…… 最关键的,他得随时等候江南的消息。 对于房俊南下,李二陛下是抱以很大期望的。 江南糜烂,世家豪族盘根错节,想要开创局面难如登天。但吸取了前隋的教训,除去将士厌战水土不服之外,后勤辎重经常延误亦是不可无视之原因。因此,从江南就地征缴辎重粮草然后迅速用过海路运往高句丽前线,就成了胜败之关键。 立政殿大殿四角铜盆里的冰山已然化了大半,却丝毫没让人感到几分凉意,窗户都洞开着,燥热无风。 李二陛下很不雅的扯了扯衣领,才感觉呼吸顺畅一些,看着面前的岑文本,问道:“今夏酷暑,关中雨水稀少,现下旱情如何?” “回陛下,关中少雨,但水利四通八达,引河渠之水灌溉田野,禾苗长势良好。虽然很可能减产,但不虞有太大影响,陛下可放宽心。” 岑文本正襟危坐,身上的紫色官袍板板整整一丝不苟,一张刻板的面容毫无表情,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酷暑的难耐。 李二陛下闻言,轻叹一声:“都是房俊的功劳啊……工部以往都是尸位素餐,得过且过,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让你既是恼怒又无可奈何。唯有房俊,看似嬉笑怒骂不服管教,却懂得自己的职责所在,若非这些灌溉水利,怕是今年关中又要田野荒芜,年底的国库又将捉禁见肘。” 岑文本深以为然。 一个官员的优劣,只在于是否完成本职工作,与其他无关。就算嚣张跋扈,就算另类突兀,只要将本职工作做好,就是一个合格的官员。 在这一点上,房俊做得相当不错。 “房驸马年少气盛,行事有时难免任性,此乃人之常情。然其心怀天下,所作所为皆泽被苍生,假以时日,定然是帝国之栋梁,陛下洪福也。” 岑文本与房俊关系一向不错,这个时候自然不吝于说上几句好话,何况皇帝也喜欢听…… 果然,李二陛下一脸欣慰,正欲夸赞几句,殿外忽然脚步急响,李二陛下当即住嘴,眼神看向大殿门口。 敢在宫里这等焦急失礼,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不一会儿,一名内侍急匆匆入内,到了皇帝面前拜倒,喘着粗气道:“陛下,吴王殿下有战报送至。” 李二陛下微微一愕:“战报?” 吴王李恪敕封为安州都督,却嫌弃安州破败,一直驻守在江都,对此李二陛下听之任之,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生活舒适一些也是应该的。 但江都紧扼大江,背靠扬州,乃江南繁华之地,哪里来的战报? 赶紧伸手接过,拆开火漆封口的信封的仔细阅读。 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 信中,吴王李恪严词痛斥江南士族勾连各方,把持江南政务,甚至就连水师都尽在其掌控,自己闻听山越反叛房俊被围想要发兵救援都处处掣肘,自己妄自焦急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江南已非大唐之江南,而是江南豪族之江南! 后面附着房俊的那份“血书”…… 如果说李恪的战报让李二陛下怒发冲冠龙颜震怒,房俊的这封“血书”则让李二陛下一瞬间红了眼珠子,一股痛彻心脾的悔恨自胸臆间弥漫! 李二陛下死死的咬住牙,腮帮子的肉棱一阵起伏,心痛欲绝! 岑文本被皇帝的神情下了一跳,低声问道:“陛下,江都发生何事?” 深深吸了口气,李二陛下勉力压制着心中愤怒和心疼,颤着手将战报递给岑文本:“爱卿自己看吧,江南豪族,朕与他势不两立!” 岑文本浑身一震,双手接过战报,心底震惊。 江南豪族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堂堂帝王说出这样的狠话? 展开战报,岑文本仔细观阅。 山越反叛?岑文本吓了一跳,陛下正全力经营江南,山越人就来了这么一手,时机太过巧合,恐怕其中的缘由颇深。 再看到房俊的“血书”,即便冷静深沉如岑文本,也不能淡定了…… “臣受命南下,却偶遇山越反叛,陷身险地。面对十倍之敌,将士苦战不脱,深陷重围。但身为大唐之军人,自当以死守节,报效陛下天恩,惟愿将士之骸骨,永镇大唐疆土,魂灵不灭,守护帝国之南疆……” 铮铮铁骨,豪雄末路,莫过于此! 最令岑文本心神激荡的是最后的这首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你们不都骂我房俊是个棒槌么?不都说我是个夯货么?不都鄙视我率学无诞、嚣张跋扈么? 那我就给你们看看,我房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哪怕烈火焚烧,哪怕粉身碎骨,我房俊也顶天立地,把我清白的名声留在世间,让你们好好看看! 岑文本深切感受到这首诗字里行间那种深深的愤怒、不甘,以及对于世人误解的愤懑,房俊要用自己的血、用这首诗,向世人表达自己的不屈和忠贞,为自己正名! 嘴皮子颤抖半天,岑文本才最终赞叹出一句话:“房俊……无双国士也!” 李二陛下神情幽深,怒气勃发,大手怕打着案几,咬牙切齿一字字说道:“朕好悔啊!就不该惯着他任性,不该派他去江南!好一个山越人,好一个江南豪族!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对朕的爱婿下此毒手,真当朕的屠刀已经不利了么?” 皇帝心中已是怒极,这是帝王权威遭受到赤裸裸的挑衅! 可在心里琢磨着房俊到底有没有生还可能的同时,亦在发愁要怎么跟自己的女儿高阳说这件事…… 第七百一十五章 帝王之怒 皇帝紧急召集大臣,商议山越人反叛之事。 消息一出,长安震荡。 对于大部分汉人来说,僚人、山越等等蛮夷犹如疥癞之疾,想要彻底除去要大费周章,得不偿失;若是听之任之,又祸乱各方,动荡不安…… 自大唐立国以来,僚人、山越反复叛乱,虽然每一次朝廷大军多能及时将其击溃,然而余者遁入深山沟壑,即便朝廷再有百万大军也莫奈之何。 叛乱,剿灭;修养生息,再次叛乱…… 这就是大唐境内蛮夷的轨迹,烦不胜烦,剿不胜剿。 可是这次明显事情搞大了! 华亭侯、驸马、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房俊,居然被数万山越人围困于牛渚矶,麾下兵不过一百,外无援手,眼看就要葬身于山越蛮夷之手…… 山越人如此嚣张,你江南士族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太极殿上,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在搞清楚事情起因之后,将目光瞄着宋国公萧瑀。 你不是江南魁首、清流领袖么? 你就这么看着房俊被杀、陛下的脸被打得啪啪响? 还是说……这其中就有你的影子?山越人反叛,啸聚成众,江南士族近在咫尺却无动于衷,你们到底想要干嘛?以往不肯认缴税赋、将江南经营得水泼不进也就算了,难道你们还想造反不成? 萧瑀如坐针毡,抬头瞄了一眼皇帝,看到那张阴云密布隐忍着暴怒的脸孔,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叫苦不迭。 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可这话说出去谁信? 在他身边的房玄龄亦是刚刚知道情况,看似面无表情,似乎儿子的生死并未放在心上,但是微微抖动的袍袖却显露出心底的愤慨和焦急。 当下,房玄龄出班奏道:“战报之中只说房俊被山越人数万人围困,却未曾言及生死,想来还有一线生机。微臣惶恐,恳请陛下调集江南兵马,前往救援。” 诸位大臣看着房玄龄进贤冠底下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苍老的面容上虽是平静,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神之后流露出来的悲戚……俱都心生恻隐。 诚然,在场诸公有很大部分嫉妒房俊受到皇帝的青睐,能够担任这样一个封疆大吏一般的职务,起先难免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是想到房玄龄多年来温润谦厚的君子风度,总领政事显赫宰辅,却要老来丧子……都感同身受。 虽然一百多人被数万山越人围攻的结局几乎毋须考量,诸公却都闭上嘴,没人说已经不许救援之类的话语。好歹,也得给房玄龄留下一线希望…… 当然,自然也不缺乏幸灾乐祸之人,比如治书侍御史刘泪,比如赵国公长孙无忌…… 尤其长孙无忌最是开心。 你房玄龄不是嘲笑我儿子畏罪潜逃浪迹天涯么?可好歹还有一口气在,你儿子呢?怕是已经被野兽一般行径的山越蛮夷剥皮抽筋、碎尸万段了吧? 李二陛下看着丹陛之下的老臣,心头充满歉意。若非自己的疏忽,何至于此?一直以为江南士族就算反抗,亦不过是玩弄一些手段,令房俊在江南寸步难行毫无作为而已,却不想这帮狼子野心的畜生,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胆大包天至此! 咬了咬牙,李二陛下未回答房玄龄的话语,而是看向萧瑀,目光如同刀锋一般锋利,语气犹如万载寒冰一般冷冽:“宋国公,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萧瑀赶紧站出班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涩声道:“微臣请陛下旨意,令江南各处水师抽调精锐,即可赶往牛渚矶,务必将房俊解救出来,剿灭山越反叛!” 他已经感受到了皇帝几乎不可遏止的愤怒,深深了解皇帝性情的萧瑀已经手软脚软,他知道若是皇帝这股怒气爆发出来,江南士族必将无法承受! 老家那边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事先居然完全不知!这帮愚蠢的东西,难道不知这是在玩火吗?以为弄死一个房俊就能打消皇帝征辟江南的心思? 简直愚不可及! 李二陛下冷冷的望着萧瑀,将吴王李恪的战报和房俊的“血书”递给身边的内饰:“送去给宋国公好好看看,大家也都看看,这就是大唐的江南,这就是朕的江南水师!” 内侍领旨,双手捧着战报和“血书”,来到萧瑀面前。 萧瑀战战兢兢接过,一目十行,粗略一扫,就觉得脑子一晕,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大呼道:“陛下,微臣全不知情啊……”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李恪的战报和房俊的“血书”在众臣之间流传。 房玄龄见到“血书”的那一刻,强忍着的老泪瞬间流下,心中如被刀割一般剧痛,哽咽不能言。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只等闲……啧啧,房二郎文采依旧,只是这通篇的忠贞之气,令吾等老朽汗颜啊!” “是啊,房二这小子虽然混蛋起来令人生恨,但面对生死,非但没有屈膝求生,反而烈性至此,当得起一句无双国士!” “次子文采天授,贞烈无双,假以时日定是大唐栋梁,可惜啊……” 众人皆是赞叹惋惜,以往对于房俊嚣张跋扈的小小不满,在这首贞烈无双的诗句之前,也尽皆放下。 人死为大么…… 没人相信房俊在此等情形之下还能生还,自然不吝于赞美,更不会妄作恶人,往死里得罪房玄龄。 长孙无忌老神在在,耷拉着眼皮,心里却是一阵阵冷笑。 房二啊房二,在关中有你老爹和陛下护着你,任由你胡作非为嚣张跋扈,这回到了江南,可没人会惯着你!不过是因势利导,凭借一些奇技淫巧的把戏聚敛一些钱财,还真就当自己是宰辅之才,帝国肱骨了? 这次,老夫就看你怎么死! 满朝诸公,虽然与房俊有龌蹉者不计其数,但论起恨意之深,莫过于长孙无忌。 萧瑀被皇帝如刀的眼神逼视,如同被投入火炉烘烤,整个人大汗淋漓。 “陛下,老臣……老臣……”嗫嚅两句,萧瑀却是无以为继。 他倒是想给自己摘出来,想要跟皇帝说此事自己毫不知情,可是皇帝会信么?房玄龄会信么?满朝文武会信么?连他自己都不信! 身为萧氏家主,领袖江南士族,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说你全然不知情? 萧瑀心里依然将家中留在江南的子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现在已是心慌意乱,不知到底是自家子弟瞒着自己暗中行事,亦或根本就是萧氏被其余江南士族排除在外…… 无论哪种结果,萧瑀都不可承受。 “陛下,山越反叛,动摇江南根基,某请一支令箭,愿率军南下营救房驸马,平息叛乱!山越乱民,必将其血染江水,震慑其魂魄,使之永世不敢复叛!” 年近半百的程咬金身躯魁梧,体格健硕,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震得大点之后嗡嗡回响。 他这一出头,牛进达、尉迟恭、李大亮等武将尽皆站出班列,齐声鼓噪,皆愿意率军南下评判。倒是英国公李绩面沉似水一脸阴沉,看不出起心思如何。 萧瑀闻言大骇,跪地长揖道:“陛下,万万不可!山越人虽然反叛,然人丁不多,皆乌合之众,难以动摇江南根基,不过一时之疥癞,难成大器。若驱使关中大军南下,不提军饷粮秣耗费无数,单单只是动摇帝都守备,便得不偿失。” 程咬金瞪眼道:“难道就任由江南糜烂,任由房驸马战死牛渚矶,使英魂含恨,忠臣泣血?” 第七百一十六章 悲催的萧瑀(万字求月票) 武将的功勋自战场而来,亦要战争来维系。 程咬金近年已经鲜有出征,在军中的影响力直线下降,现在有了山越反叛这个由头,正可率军南下一鼓荡平,即稳定了自己在军中的地位,亦可捞取一份功劳。更别说武将集团一直对房俊报以好感,认为其可以在成为未来武将集团的顶梁柱、话事人,是武将集团维系强势的希望所在。现如今却被江南士族暗算,含恨折戟在小小的牛渚矶,心头怎能不火气冲天?届时大军南下,魑魅魍魉一网打尽,正好以武力镇压江南士族,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老程的性格可不是长相那般粗犷,心思细腻着呢…… 萧瑀大惊失色,朝中不少江南士族出身的文臣亦都吓了一跳,他们虽然敢于跟皇帝扳手腕,那是凭借皇帝不愿使得江南糜烂的前提下。 若是皇帝铁了心要一举荡平江南,宁肯自己的东征计划压后数年,那江南士族将会面对一场灭顶之灾!一旦大军南下,会只是单纯的剿灭山越? 只怕兵连祸结之下,以各种名义将江南士族全都给一锅端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江南士族在这次事件当中的确摆脱不了嫌疑,暗中背后不知有多少不可告人的谋划! 十几名文臣齐齐跪地,大呼道:“陛下,万万不可!” 李二陛下高坐龙椅之上,面色狠厉,冷言道:“山越反叛,忠臣陷阵,却无一兵一卒发出,朕对江南局势甚为失望!一直以来,朕对江南豪族颇多忍耐,可尔等却得寸进尺,丝毫不顾帝国前途,不顾朕之颜面,不顾大唐律法!你们说说,朕凭什么还要对你们如此退让?朕就豁出去不东征,亦要让你们江南豪族看看,螳臂当车的下场!” 大殿之上的文武群臣尽皆变色。 一句“江南豪族”,算是给江南世家定性! “豪族”与“士族”仅仅是一字之差,但含义却是天差地远! 萧瑀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 终于把皇帝逼急了么? 身为江南士族的领袖,萧瑀一直充当着江南士族的急先锋,但是却很冷静的摆正自己的位置,跟陛下谈条件可以,阳奉阴违也不是不行,但一定不能触及李二陛下的底线。 李二陛下的底线,就是东征! 谁敢破坏他的东征大计,谁就是找死! 若江南士族肯让出利益,协助李二陛下东征,对于江南目前的局势,李二陛下是可以允许其继续保持下去的。皇帝也有顾忌,没有任何一个皇帝愿意看到帝国最繁华的地方乱成一团,民生凋敝。 偏偏江南士族不肯! 不肯就不肯吧,既然是江南士族的领袖,那么自然要以江南士族的利益为重。陛下既然派遣房俊前往江南,那就先让房俊感受到强大的阻力,感受到江南士族守卫江南的决心,然后适当的给予一些好处,有限度的协助李二陛下东征。 这是萧瑀勉力维系的局面,想来李二陛下也是能够接受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江南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居然敢唆使山越人反叛,非但如此,更将房俊置于死地…… 都疯了吧? 这帮蠢货难道真的不知“帝王一怒,血流漂杵”的典故? 还是真的想用自己的脖子试一试李二陛下的刀子到底利不利? 一群舍命不舍财的蠢货! 萧瑀心中已是怒极,恨不得就任由他们去死! 可他偏偏不能…… 萧氏乃江南士族之领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萧氏与江南各族之间往来密切,勾连甚深,一旦其余士族遭受到灭顶之灾,难保萧氏不会牵连其中。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江南士族之间最真实的写照。 以往看似最坚固的盟友,现在却怎么看都是被绑架了…… 萧瑀满嘴苦涩,伏地哀请:“陛下,老臣……愿往江南,联络各地水师兵卒,一则发兵解救房驸马,一则平定山越叛乱。” 李二陛下目视他良久,才缓缓说道:“宋国公,愿立军令状否?” 萧瑀一脸颓然:“老臣愿立。” 不愿不行啊,事关重大,不立下军令状,谁知道你去了江南都会干些什么,会不会全力评判,解救房俊?既然你没把握,那就只能让程咬金等一干磨拳擦掌磨刀霍霍的武将率领十二卫大军南下了…… 萧瑀觉得自己被江南这帮孙子给坑死了…… 他若是不站出来,皇帝必然再无耐心,指派十二卫大军南下,那是江南糜烂,各大世家岌岌可危,萧氏也休想置身事外。更严重的是皇帝认定此时的背后有他萧瑀的影子……那才是要了老命! 他站出来,表示前往江南平叛,那就是跟江南士族站在了对立面。而且这次江南事件不仅仅是处理完了就行了的,皇帝必然要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江南士族必须有人担起这个责任,背这个锅…… 如此一来,萧瑀更是与江南士族怨隙加深。 无论如何做,都是里外不是人…… ***** 房府一片愁云惨雾。 房俊与牛渚矶被数万山越围困的消息传来,房府上下全都惊骇欲绝。 怎么会这样? 卢氏哭天抹泪,房遗直唉声叹气,武媚娘双眸赤红,紧紧咬着樱唇,高阳公主却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抽了…… 房遗直一脸悲戚:“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只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二弟好文采!铮铮铁骨,烈烈雄风,古之忠烈,莫过于此!以往为兄只以为二弟喜好黄白之物,性情卑劣,不似同道中人。今日方知二弟看似浮华,实则内有锦绣,愚兄不如矣!生要得意抒怀,死亦轰轰烈烈,正所谓死得其所,呜呼哀哉……哎呀!娘为何打我?” 正深感二弟乃忠烈国士深深敬佩的房遗直,被卢氏操着一根鸡毛掸子劈头盖脸的一顿狠抽,大骂道:“读书读傻了是吧?就这么盼着你弟弟死?还死得其所,还呜呼哀哉,老娘今天就先打死了你……” “哎呀,娘啊别打了,哎呀呀,我错了啊娘……” 房遗直愚孝,被打了非但不敢还手,连躲闪都不敢,只是抬着手臂护着脸,被卢氏一顿狠抽,鸡毛满天飞…… 他叫得凄惨,家人却每一个上前劝阻卢氏,就连妻子杜氏都对其怒目而视。 这个口不择言的可恶家伙…… 卢氏打了一阵,见房遗直也不躲闪,忽觉悲从中来,若是二儿子再此,自己打一下就要雪雪呼痛逃之夭夭了吧? 眼泪哗哗的流下来,卢氏将鸡毛掸子丢在地上,回身坐到椅子上大哭:“我那苦命的儿子啊,怎么就非得要去江南……可怜你这娇妻美妾,连个血脉都没留下啊……” 屋子里气氛愈加悲切。 哭得泪人儿一般的高阳公主忽地站起,叫道:“本宫这就回宫,让父皇发兵南下,救援郎君……” 一直脸色阴郁未曾出声的房玄龄,此刻说道:“殿下稍安勿躁,军国之事,陛下自有定夺,萧瑀既然主动请缨南下,想来必是心有成算。” 高阳公主愣了一愣,也知道房玄龄所言不虚,皇帝岂会坐视自己的臣子被山越人围杀? 可惜江南路远,亦不知郎君现在情形如何,是否抵挡得住山越人的围攻,还是…… 一直纤手自身后伸来,轻轻的揽住她的腰肢。 高阳公主回头,便见到武媚娘那一双红肿的眼睛。 两个女人都是悲痛拒绝,相拥着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房玄龄心中恻然,满是悲痛,站起身说道:“老夫执掌中枢多年,幕中岂能无忠心之士?老夫这就给江南的旧部去信,务必令其出力周旋。” 言罢,大步离去。 老好人房玄龄,此刻也是怒火填膺! 真当一朝宰辅是个摆设? 老虎不发威,真当是病猫么…… 第七百一十七章 板甲的简易缩水版本 朝霞万道,绚烂的霞光照耀着山坡、密林,金灿灿一片。不远处的长江滚滚东流,浩荡江水经由牛渚矶下冲击岩石,鼓荡出呜咽一般的回响。 长孙冲站在密林边缘,看着身边或躺或卧依旧鼾声四起的山越人,恨得咬牙。如此一群豚犬般的废物,只知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劫掠时蜂拥而至却全无进退之法,不懂礼义道德不尊伦理纲常,活着简直就浪费粮食!怪不得世世代代不溶于天下,被驱逐在此深山密林穷山恶水之中自生自灭,实乃咎由自取! 若非自己现已不见于朝堂,定当引兵前来,将其统统宰杀,为时间除此疥癞! 那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山越宗帅亦是不可理喻。口口声声不愿攻上山去宰杀房俊,不愿自己的部族枉死性命,可你难道不知若非将你当作最好的背锅人选,江南士族怎能容许山越啸聚而起,肆虐宣州? 不杀房俊,要你何用? 杀了房俊,更留之无用! 无论如何面前只有死路一条却懵然不知,还心心念念的想要纵兵劫掠丹阳,简直贪得无厌愚蠢至极! 抬头看了看山顶,长孙冲心内冷笑,并不焦急。 实在没料到房俊只是率 领区区百十人便能击退山越人的数次冲锋,看来这棒槌在西域两战突厥狼骑而大获全胜并非侥幸,带兵的手段确实比自己强上一些。 可那又如何? 还不是被困死地,即将成为待宰的羔羊? 以为坚守此处,便能固守待援?简直天真!几乎所有的江南士族都已形成默契,非但绝不会让各地府县派出一兵一卒救援,更派出各自族中豢养的战兵死士前来,务必将房俊击杀在此,给朝廷衮衮诸公一个震慑! 江南,是江南士族的江南,即便是皇帝,也休想染指抢夺江南士族的利益! 长孙冲对江南士族的野望并不赞同,甚至不屑一顾。任由你猖狂一时,就当真忘记了陛下是如何起家、如何上位、如何坐稳这天下了? 等到逼得陛下不得不举起屠刀埋葬自己的理想,江南士族面临的将会是一场血淋淋的清洗,长孙冲无比确定!可惜啊,他现在是丧家之犬、孤魂野鬼,朝廷大事还与他有何关系呢? 想到此,长孙冲伸手按了按腰间的佩刀,两眼射出仇恨的目光!他不管江南士族的结局是什么,更不管山越人会不会被湮灭在历史的河流中,他只要房俊的脑袋! 耳畔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长孙冲侧耳倾听,声音的来源好像是山顶,在打铁么?凝神向山顶看去,但朝阳耀眼,入目一片绚烂,晃得人眼晕,距离也有些远,看不清楚山顶在做什么。 长孙冲忽然有些心虚的感觉,房俊那小子或许办正事有些毛躁,但往往会冒出一些奇思妙想,凭借着奇技淫巧的能耐令人大出意外。 莫非这小子又搞什么阴谋诡计? 长孙冲有些不淡定,虽然确定附近各州府县不可能派出兵卒前来救援,但夜长梦多,还是赶紧将这小子宰杀才能放心!但是环目四顾,聚拢在自己身边的各家族战兵死士并不多,且多是弓弩手,缺少重甲步兵。弓弩手狙击是长处,但若是以之攻坚却并无多大优势。现在各家族派来的战兵死士正源源不绝的赶来,只要再等几天,必然能一鼓作气攻上上坡,手刃房俊! 压制下心底的焦虑,长孙冲只能等待。若是没有绝对优势能够保证将房俊一网打尽,万一其靠着骑兵剽悍寻到漏洞突围而出,自己的所有谋划可就付之东流了…… ***** 山上的房俊自然不知长孙冲的想法,更不知冲冠一怒的老爹已然凭借宰辅之威发动麾下官员,与江南士族展开博弈。他现在全身心的投入到打铁种田的乐趣当中…… 炼铁炉炼出的铁锭尚未冷却,带着暗红的色泽柔软的一团,便被铁钳子夹着放到砧木上,巨大的水利锻锤被水力推动,高高举起,然后快速落下。 “当” 巨大的锻锤携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的敲击在柔软的铁锭上,本是椭圆的铁锭顿时瘪下去。锻锤不停的落下,火星四溅,铁匠握着铁钳子激动铁锭不断调整锻锤的着力点,片刻的功夫原本的铁锭就变成了薄薄的带着凹凸弧度的长方形大铁片。 铁匠感受一下铁片的厚度,满意的将其撤下,又换了一块铁锭继续敲打…… 另有一个铁匠接过大铁片,用硬度很高的钢钎在铁片的四角用铁锤钉出孔眼,以细细的皮革穿过,与先前的一块形状差不多的贴片连在一起。 旁边一个士卒早就站在那里,任由铁匠拿起这两块铁片套在自己身上……顿时就成了一副甲胄。 只不过这甲胄与以往的鱼鳞甲或者明光铠全都不同,身前身后都是一块完整的铁板,防护力不弱,但灵活性就差了很多。 一百多工匠里有半数铁匠,铁匠打铁,余者帮衬,七八座水力锻锤全部开动,“叮叮当当”之声响成一片,一块块形状各异的铁板或大或小、或平或凸、或宽或窄,各自依照面前的图纸打制成型,分工明确,速度奇快。 另一边,房俊则同刘仁轨、刘仁愿一起,将各种形状的铁片组装起来,套在一匹不断打着响鼻的战马身上。 “侯爷,简直……简直……神人啊!”刘仁轨看着套在战马身上的全副马甲,在回头看看身边全身都装备了铁甲的骑士,简直想不出什么言语来表述自己心内的震撼! 旁边的刘仁愿则双目闪闪,看着房俊的目光惊为天人! 侯爷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只是睡了一觉,居然就能想出这么简便制作全套骑兵重铠的法子? 房俊则全程保持高冷,愈发给人高深莫测之感…… 心里却很是得意。这就被咱震住了?呵呵,高深个蛋啊,不过是欧洲板甲的简化缩水版而已…… 由鱼鳞甲等铠甲装备的骑兵叫做“具装铁骑”,没理由板甲装备起来的骑兵就不是了吧? 板甲的上半身是主体,称为胸甲,前胸后背是一整块板。而胳膊上是两块板,上臂板和下臂板,肘关节连接,也不是一个整筒,重点防护前面,后面有豁口。下半身分成几个部分,大腿、小腿、膝盖、脚面,分别有防护板,而大腿根内侧和屁股后面、膝弯以上没有防护板,因为这些地方如果再加防护板,就没法骑马,也没法活动了。 板甲被很多人给神化了,说什么刀枪不入,其实缺点和优点一样多,制作起来也并不难。关键的难点就是铁料的质量和水力锻锤。没有质量上佳的铁料,难以打造出弧度完美的部件,没有水力锻锤……靠人力的话累吐血也打不出胸前身后的那两块铁片啊! 当然,急迫之下房俊也不可能打造出完美的板甲,铁板边缘毛边,时不时会割伤自己,胸甲弧度不均匀,一边鼓起来一边瘪下去,各个部件都是手工打造,大小不一形状参差不齐…… 用一个词来形容打造出来的板甲:丑陋! 不过以此来面对山越人和各大世家的战兵死士,已经绰绰有余。弓弩手对具装铁骑的威胁力很小,而各大世家的战兵死士就算战斗力再强,也无法抵御具装铁骑的冲锋。只要没有重甲步兵,房俊所打造的简易缩水版具装铁骑就是无敌的存在——事实上这个大唐也没有几支成建制的重甲步兵。 房俊相信,只要在给三天时间,他就能装备起超过五十人的具装铁骑,足以对山脚下的敌人形成碾压! 事实上,房俊的部队一直就是凭借着装备优势对敌人形成碾压,因此而取得胜利。两战突厥狼骑,是凭借火器的强大威力以及出其不意,最终获胜,现在面对山越人和各大世家派出的战兵组成的联军,板甲又成了出其不意的剽悍存在…… 第七百一十八章 局势糜烂(求票) 金陵形胜,独秀天南,东吴大帝孙权在此建都,此后东晋、南朝的刘宋、萧齐、萧梁、陈均相继在此建都,故有“六朝古都”之称。 然则愈是如此得天独厚的雄城,愈是命运多舛…… 六朝时的健康相当繁盛,据说梁武帝时,城中户口达到三十万户,繁华兴盛。及至隋灭陈,擒陈后主陈叔宝,平毁城邑宫苑,将健康城全部平毁为农田,仅在石头城设蒋州,繁华落幕,满目苍夷! 执行这个决策的是杨素,而颁布这道“拆迁令”的则是隋文帝杨坚…… 杨坚出身于寺院,是一个迷信的皇帝。在将南陈灭掉,后主掳离故都后,他依旧担心东南“天子气“再起,决定大破建康风水,打算彻底镇压。杨坚为什么会想到这事?根本的原因自然是健康系帝王之宅,有“龙脉之气”,自东晋在此立国起,到陈灭亡,将近三百年的时间作为都城存在,在南方人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隋朝灭亡南陈之后对健康施行的“平荡耕垦“政策,就是将城内地面上所有建筑拆毁,推成平地,开垦成田,供农民栽菜耕种,《隋书·五行志下》记载:“及陈亡,建康为墟。“堂堂一国都城,竟然成了农民菜地,不要说中国了,在世界都城史上,也是罕见的。 中國历朝历代的帝王或者反叛者似乎都有“败家子”属性,灭亡了一个政权还不算完,非得将其所有标志都彻底抹去,焚毁都城的事情数不胜数,真真是令人嗟叹哀呼,心痛不已。 然后,隋文帝又废“建康“一名,恢复了秦始皇讥辱南京的“秣陵“…… 大业十三年,占据江淮大片地区的杜伏威在历阳自称吴王。唐武德三年,杜伏威击败江北的李子通,将根据地迁移到健康。武德五年,杜伏威入朝,被软禁在长安。 “归化”的含义是“归顺化从”,“归服”。唐王朝因为杜伏威归顺中央朝廷,就给健康起了这个名称。 武德七年,杜伏威在长安被李渊毒杀。后李二陛下即位,才诏复官爵,以公礼改葬。杜伏威被唐高祖鸠杀的第二年,即武德八年,唐高祖改归化县为金陵县,恢复其古称。 金陵作为江南中枢,自然不是一纸“平荡耕垦“的政令便可轻易荒废。南来百侨皆世居于金陵,本地吴姓则汇聚于三吴,虽相互勾连,却又泾渭分明。作为侨姓的大本营,怎会任由金陵荒弃?自隋炀帝之时起,金陵便逐渐恢复兴盛,亭台楼宇广厦庄园,渐次兴起。 ***** 萧瑀得了皇帝旨意,自然不敢怠慢,回到府中匆匆交代一番,即刻乘舟南下。一路心焦如焚,连番催促,座船顺风鼓帆纤夫成群,遇卡过卡逢闸开闸,没几日便进入扬州地界,却过江都而不入,直抵金陵。 一路行来,萧瑀忧心忡忡,嘴上都起了一溜燎泡。 下了船的第一时间,便是询问老宅前来迎接的族人:“牛渚矶现况如何?” 他最怕的就是房俊已经被山越人宰了,那时才可谓是无回天之力!听闻族人说房俊依旧坚守,上万山越人几次冲锋皆奈何不得,萧瑀这才算是将心放回肚子里。同时也不由呐喊,这房俊还真是有两下子,那么多的山越人就算都是猪,一人一口要将他咬死了吧? 这一路风驰电掣的赶路,萧瑀一把老骨头早已经受不住,闻听房俊尚未亡命,心里有了底,精神头一泄,就有些顶不住。身边的仆人赶紧护着他回到老宅歇息。 隋文帝将金陵“平荡耕垦“之时,萧氏老宅早已尽毁,后来虽然在城中建起华厦百间,但萧氏宗族一直居住在城外石头城下的别业之中。此处别业乃是当年萧氏皇族的一处行苑,早些年高祖皇帝将其物归原主,赐予萧瑀。 将将回到行苑,由着侍女服侍净了面,便有下人禀告谢成杰求见。 “让他进来!”萧瑀强打精神,面色幽深。 谢成杰给下人带进来,刚刚弯腰施礼,冷不防被暴起的萧瑀一脚踹翻在地,整个人都吓傻了。 萧瑀一手捂着差点闪折了的老腰,一手戟指大骂:“尔等欲陷老夫于汤釜之中乎?” 他这一下子,不仅谢成杰傻了,堂内的萧氏族人也傻了…… 谢成杰虽然眼下并非谢氏家主,但其在谢氏宗族的地位却很是显耀,隐隐有超越下一代家主的架势,在金陵的名望亦是深重。却不料被萧瑀一脚踹翻在地,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萧氏族人尽皆胆寒。 谢成杰被踹得只发愣,不过反应过来之后,并未有被萧瑀当中羞辱的恼羞成怒,反而尴尬的从地上爬起,苦笑道:“国公爷,您却是冤枉谢某了。” 他理解萧瑀的暴怒和失礼。 山越反叛,不说这其中江南士族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单单房俊被围诸县被掠,而江南士族袖手旁观坐视不管听之任之,就等于将萧瑀放在火上烤。 在皇帝眼里,萧瑀就是江南士族的代言人,也唯有他有这个资格代表江南士族于皇帝斡旋。现在江南士族的所作所为早已脱离了臣子良民的范畴,说是勾连叛逆图谋不轨都是轻的。 此事一出,萧瑀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 萧瑀一头银发都竖起来了,怒喝道:“难道你等如此妄为还有礼了?” 谢成杰无奈道:“此事晚辈虽然知晓,却未曾插手其中,国公爷确实是冤枉晚辈了。” 萧瑀愣了愣,知道谢成杰不至于在此事上撒谎,他转头看着自己的族人,语气冰冷:“吾萧氏可曾参与其中?” 族人连忙答道:“并不曾!此事骤起,本是其余世家联合为之,吾等接到消息之时,山越已叛。” 萧瑀刚刚松了口气,熟料那族人又道:“只是……江南各家联合起来在苏州抵制朝廷设立市舶司,此举动摇江南根基,吾家身为江南领袖,不好坐视朝廷压榨江南士族,因此……” 气得萧瑀一阵哆嗦,却又说不出话来。 此事虽然家中并未详细告知,但却是题中应有之义。谁都看得出来市舶司的设立就是针对海贸,而海贸则是江南士族最大宗的财源,朝廷此举不啻于虎口夺食,江南士族没有反应才奇怪。而萧氏既然承担江南士族领袖的地位,享受这个地位带来的益处,这时候就必须站出来与江南士族共进退。 抵制市舶司的设立,其实不算什么,无非是江南士族于房俊掰手腕而已,最终市舶司还是要成立,皇帝的意志要给予尊重。但是其中所涉及的利益,却要在斗争之后坐下来详细商谈,谁多吃一点,谁损失一点,如此而已…… 可是眼下有了山越反叛、江南士族坐视不理为背景,抵制市舶司的设立就要被无限夸大了。 萧瑀无奈扶额…… 沉思片刻,萧瑀对谢成杰说道:“速速将各家的谋划一一道来,不可隐瞒半分,否则江南士族的末日不远矣!” 谢成杰被这句“末日不远矣”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问道:“国公爷,有这么严重?不过是坐视山越反叛而已,又不是吾等暗中策划,再说也没有证据啊,顶多到时候推出几个子弟承担剿匪不力的罪名,朝廷不至于大动干戈吧?” 萧瑀无语叹气,这帮蠢货!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谁愚蠢谁聪明的时候,他打起精神吩咐族人:“速速拿着我的帖子,前去金陵水师,命其尽快聚集兵卒战船,出兵前往牛渚矶,务必要将房俊救出!” “这个……”族人一脸便秘似的表情,说道:“金陵水师守备统领王上方,日前围剿水寇大败,水师损兵折将……” 萧瑀勃然变色! 第七百一十九章 各方发力 围剿水寇大败,水师损兵折将? 骗鬼呢! 如此敏感的时机,怎会有如此巧合?况且恰好山越反叛,你就出兵剿匪……你特么到底剿的是哪个匪? 萧瑀一脸苍白。 他知道江南士族向来自大,无视朝廷,却不知已然自大到这种程度!山越反叛,围杀房俊,攻掠县府,你坐视不管也就罢了,居然还亲自发兵? 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萧瑀脑子一阵阵发晕,他做梦也想不到江南士族已然糜烂至此!真当长安城里那位天子是泥捏陶塑的不成?玄武门连自己的兄弟都杀,都忘了那残暴刚烈的性子? 定了定神,萧瑀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解救房俊,若房俊一死,关中震荡,十二卫大军必定南下,届时江南动荡,自“侯景之乱”以后最大的危机将笼罩江南士族,千百年的基业即将毁于一旦! 萧瑀咬牙切齿,破口大骂:“琅琊王氏,愚蠢至极!自以中外人物为海内冠,虽王氏踵为公卿,特以累朝佐命有功,鄙不为伍!” 当年袁朗的这句话,现在几乎成为琅琊王氏的标签,任谁对其不满,都会这两句话拽出来加以羞辱,以泄心头之愤! 可以说,琅琊王氏虽然荣耀两晋、显著南朝,但是先有王敦作乱、后有王猛降隋,受尽天下人的鄙夷,对于王氏名望的打击近乎于毁灭性。 也不怪乎萧瑀如此震怒,不顾身份骂出这般侮辱性的言语,王上方却是愚蠢透顶。琅琊王氏早已不复往昔荣光,其在江南士族的地位亦越来越低,声望浅薄,名著不显。若非有江南大儒王雪庵支撑,恐怕琅琊王氏都未必能列入士族之家。 昔年的“王谢袁萧”四大侨姓,王氏已然彻底没落…… 诚然,王上方此举未必出自本心,大抵是受到其他士族的唆使,或是暗中许诺助起家门崛起,但他却可曾想过,袭杀房俊这样等同于公然和陛下撕破脸面的举措,事后谁能替他扛?谁又能扛得起? 只此一桩,琅琊王氏的结局已定,末日不远,必然会被各大家族抛出来平息陛下的怒火。 这帮胆大包天的士族,连替死鬼都找好了…… 萧瑀揉了揉太阳穴,年纪太大,又是连日赶路舟车劳顿,精力已是不济,只得说道:“持我名帖拜会各大士族,命其务必尽起族中掌控之兵员,速速赶往牛渚矶救援房俊,此举关乎江南士族之存亡,勿谓言之不预也!” ***** 隋开皇九年,杨坚平毁了六朝都城建康,建康周边的宣州、润州的地位随之提升。其中润州“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商贾并凑”,又紧扼大江,历来便是军事重镇。 京口城中官署内,润州刺史卢大遒背案而坐,看着窗外依依垂柳愣愣出神,就连别驾李显纯悄然入内都未发觉。 李显纯脚步轻快,径直来到书案前,见到卢大遒似乎为察觉到自己前来,便轻咳一声。卢大遒这才回神,转头见到是自己的心腹谋士,微微蹙眉道:“何事?” 李显纯将手中书信呈上书案:“房相的私信,刚刚由驿站快马送来,八百里加急!” 古时驿站传递公文,由公文的重要程度分别以不同的速度,分为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等等,八百里加急既是最高等级,一般情况下唯有战报才会有此待遇。 当然,房玄龄作为当朝宰辅,利用驿站快速传递信件,这点特权自然不在话下。 卢大遒微微一愣,赶紧双手拿起书信,启开细读。 良久,将书信递于李显纯,苦笑道:“房相这是为难我啊!” 作为心腹谋士,卢大遒显然对李显纯极为重视,就连房玄龄的私信亦毫不回避。 李显纯双手接过,一目十行。 看完信,李显纯略一沉思,问道:“明府有何计较?” 卢大遒伸出拇指摁着太阳穴,苦笑道:“能有何计较?某这个刺史看似守牧一方节制军政,实则令不出官署,完全被架空。江南各州,皆是如此。润州官署之内,除去你我之外,尽皆被士族把持,就算本官愿意报房相昔日提携之恩,却也是无能为力啊。想要指使州中兵卒,谈何容易?” 这番苦恼,却也不是推脱。 唐朝地方划分最高等级为“州”,由刺史为其长官。刺史之下有别驾、长史、司马等官,称为上佐官,他们没有职权,朝廷往往以其品高俸厚安置闲散官员。但是如果刺史缺员,上佐官可以代理州事。刺史之下还有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等曹参军,负责处理各方面的政务,由录事参军事统领。这些官称为判司,具有实权。 润州上下所有的判司几乎都被江南各大士族把持,卢大遒看似位高爵显一方总制,却根本指使不动这些背景深厚的地头蛇。否则在在山越人起事的第一时间,卢大遒便会派兵前往剿灭,更遑论恩公房相之子房俊亦身陷重围? 李显纯回头看了看门口,四周无人,这才对卢大遒低声说道:“依属下看,固然艰难,却也不失为破局之良机!” 卢大遒皱眉:“何以见得?” 李显纯解释道:“江南被各大士族把持,明府处处受制,名不符实,此乃天下皆知之事,即便是陛下亦知道明府的苦处。明府处处掣肘毫无作为,这是正常现象,陛下并不会因此怪责。反过来说,若明府能在这重重限制之中有所作为,那才是令陛下、令满朝文武惊叹的局面!” 卢大遒无奈道:“显纯之言有理,可这发兵救援,就必须经过司马陆通、司兵朱浚的同意,可这二人皆是出身江东吴姓,具为江南士族之显赫,狼子野心,如何能够同意?” 眼见明府一脸嗟叹、万般无奈的模样,李显纯也暗自摇头。自一腔血勇来到这润州之后,矢志要开创一番局面,却连番遭受江南士族的全力压制,现在不仅是心灰意冷,更深陷泥潭,一叶障目,全无当初之意气风发、纵横睥睨! 李显纯低声说道:“明府之言,请恕下官不敢苟同,有的时候并不是看你做没做成事情,而是看你去不去做……” 卢大遒微微一愣,随即恍然! 是呀!江南各州被士族渗透把持,此事朝廷诸公以及陛下皆心知肚明,不过是暂时忍耐全力谋划东征大计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做不成事情是应该的,做成了才令人惊愕! 然则正如李显纯所言,做不做得成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即便陛下对江南局势已然死心,可也不会愿意见到自己派往江南的臣子毫无作为,甚至和光同尘!再者说,陛下会对江南局势死心么?若是当真死心,又岂会派遣房俊南下? “砰!” 卢大遒一拍书案,朗声说道:“显纯言之有理!持我刺史节牌,即刻将司马陆通于司兵朱浚请来,本官到时要看看,这帮江南士族难道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显纯领命而出,现在正是当值期间,州中大部分官员都在官署之内办公。 顷刻,便有二人俱着官袍,一先一后走进堂内。 前头一个四旬左右的官员,颧骨高耸双眼如豆,生就一副刻薄相。后者倒是方面大耳白面无须,看似和和气气的笑脸弥勒。 “不知明府唤我二人前来,有何吩咐?” 一脸刻薄的陆通开口问道,言辞恭谨,可大大咧咧的站在堂中连腰都不躬一下,极其无礼。 卢大遒也不去计较这些,冷着脸问道:“山越反叛,将华亭侯、当朝帝婿、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房俊围困于牛渚矶一事,陆司马可曾知道?” 陆通闻言,心下一哂。 “略知一二。” 老子自然知道,可老子就是视而不见,你待怎地? 第七百二十章 山雨欲来(万字求月票) 卢大遒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略知一二? 境内山越作乱,肆虐州县,隔壁的宣州治所姑孰城都已经被山越乱民攻陷,宣州刺史生死不知,你跟我说略知一二?是不是等到本府被山越乱民生吞活剥,你也说一声略知一二? 卢大遒气得咬牙,这帮江南遗毒,素来以士族自称,实则狼子野心,只知家族而不知朝廷,只知利益而不恤百姓,自私自利,视草民如豚犬,任其宰割,敲骨吸髓! 死死压制着自己的火气,卢大遒冷言道:“山越肆虐,尔等即掌兵事,岂可坐视不管?速速点齐兵马前往牛渚矶救援华亭侯,若是华亭侯无碍,尔等皆可记功,若是华亭侯有个三长两短,损了朝廷颜面,陛下治罪之时,方知今日之祸!” 卢大遒这番话已经算是委曲求全了,大大降低了要求,明言我不管山越人如何,我只要保住房俊性命无碍!休要以为坐视不管便可法不责众,朝廷拿你们没办法,陛下若是震怒,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可惜陆通身为士族子弟,自幼便在家族羽翼下肆意妄为,岂会被卢大遒一番言语恐吓? 当即冷笑道:“还请明府明鉴,山越肆虐,不下数万,眼下已然攻掠城池,席卷宣、润二州。下官身为润州司马,保土安民乃是职责所在,若是贸然出击救援华亭侯,导致境内空虚被山越趁虚而入,害吾桑梓祸吾家园,这责任谁来负?” 卢大遒拍案大怒:“本官即为润州刺史,亦身兼润州都督,执掌润州军政,自然担负所有责任!本官先命你点齐兵马,即刻开拔前往牛渚矶救援,不得延误!” 唐朝各州都设有都督府,属于大军区性质,管十州以上的称大都督府。长官大都督一般以亲王遥领,由长史主其事,比如吴王李恪便是“都督安州等十三州军事”。而一般的都督皆由所在州的刺史兼任。 当然,权利这个东西并不是说你的官职高,亦或你的职权范围之内,便是你能说的算。卢大遒指挥不动润州的一兵一卒,李恪照样也管不了麾下十三州兵事…… 陆通怡然不惧,反唇相讥道:“休怪下官无礼,明府所言担责,却不知如何来担?届时润州生灵涂炭,被山越劫掠一空,你怎么担?你担得起么?” 卢大遒鼻子都差点气冒烟了!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无视! 江南士族,辱我太甚! 卢大遒生平未遇如此羞恼之境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操手摘下悬挂于墙壁上的佩剑,“呛啷”一声拔剑而起,雪亮的剑尖儿直指陆通的咽喉,声色俱厉道:“蔑视上官,目无国法,信不信本官一剑将你斩于此地?” 陆通一向嚣张惯了,是以说话之间根本未曾想过要给卢大遒留一份颜面。在他看来这个刺史也就是一个牌位,摆在这里让朝廷里的诸公看着就行了,江南是江南士族的江南,就算你出身范阳卢氏,却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划脚、说三道四? 却不曾想这老货如此刚烈,羞恼之下居然拔剑相向,陆通脸都吓白了,急急后退一步避开明晃晃的宝剑,不想脚下一个踉跄,一个屁墩儿跌坐在地上…… 一旁一直优哉游哉的朱浚也唬了一跳,赶紧上前拉住卢大遒的胳膊,劝阻道:“明府息怒,明府息怒!陆司马言语有失,明府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只是陆司马亦是心忧乡梓,唯恐山越趁虚而入,这才迟迟不肯发兵前往牛渚矶。不如这样,下官这就回去组织兵马,一部分留在京口以防不测,一部分则即刻发往牛渚矶救援,明府意下如何?” 这倒不是他改了主意,而是不得不如此为之。 实在是没料到这个平素软绵绵任凭搓扁捏圆的刺史突然如此暴烈!江南士族再是如何嚣张跋扈,江南亦还是大唐的疆域,堂堂刺史就算将陆通斩杀当场,大不了也是一个削官罢职的结局。 卢大遒会怕削官罢职么? 恐怕其心理憋闷早就有一走了之的心思!更何况朝中向来打压江南,就算卢大遒杀了陆通,亦不过是申饬一顿,转而调任他处,继续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卢大遒这才恨恨的收回宝剑,厉声道:“速速抽调兵马,本官亲自督阵!” 虽然只是“一部分”兵马前往牛渚矶,而且这个“一部分”还不知要缩多少水,可卢大遒也算是满意了。当此各州坐视安然不动之际,唯有自己润州派出兵马救援,已是难能可贵,何敢计较太多? 一来可以偿还房玄龄昔日提携之恩,毕竟自己已经全力以赴。二来亦可让朝中诸公见到,江南各州也只有某卢大遒能派得出兵! 也算是瘸子里头拔大个儿吧…… 陆通在朱浚的搀扶下战战兢兢的走出官署大堂,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门洞,心里犹有余悸。 “这老匹夫,早晚令其埋冢江南……”陆通恨恨的咒骂一句。 朱浚赶紧道:“噤声!吾等只需将其架空便足矣,何必言及生死,徒自招祸?” 陆通犹自愤愤:“老匹夫欺人太甚,吾定杀之!” 朱浚见状,也懒得再劝。 陆通骂了几句,问道:“当真要分兵前去牛渚矶?” 朱浚无奈道:“明府已然震怒,想必是朝中给了压力,又或是有人情请托。当年这位明府未曾封疆一方之前,可是一直在尚书省任职,是房玄龄的老部下。现如今房俊被围牛渚矶,陨命就在旦夕之间,怎么可能不回报老上司的知遇之恩?若不如此,必然被满朝文武骂作忘恩负义,因此是真的急了!” 陆通哼了一声:“可族中的命令,是不许分派一兵一卒……” 朱浚翻个白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族里那帮老爷子拍拍屁股就是一个想法,哪里知道吾等为难之处?你若是不肯发兵,保不齐卢大遒就把你给砍了,到时候给谁说理去?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分派一些杂兵,又不影响大局,族中至多申饬几句,无妨。” 陆通想了想,觉得还是朱浚想的周到。 两人走会各自值房,一路商讨分派那些兵丁,正低语之时,忽地见到值房前各自来了族中的族人。 莫非是族中发生什么大事? 两人互视一眼,加快脚步。 各有族人来到二人跟前,窃窃私语,随即,二人便是一副吃了大便一样的表情…… 发兵救援房俊? 若早知如此,刚刚何苦在卢大遒面前死硬到底,差点被那老匹夫一剑给砍了? ***** 长安城风声鹤唳,充满了一股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十二卫大军往来调动,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兵卒时不时整齐的穿过长街。 江南宣、润二州山越反叛的消息早已风传关中,华亭侯房俊陷身重围被数万山越人围困多日的消息,亦是家喻户晓。寻常百姓并不明白江南士族所为种种,只是觉得奇怪,区区山越反叛,何必从长安调兵前去评判?难道江南的军队都是吃干饭的? 工部在此时贴出布告,要修整长安各条街巷的排水沟渠。 此令一出,尽皆称快。 每到雨季,长安城内都会因排水不畅而导致积水深重,严重影响出行甚至日常生活。长安八水环绕,水利畅通,却每每积水难除,着实令百姓对官老爷深有怨言。 及至见到工部的告示言及此次疏浚排水沟渠乃是华亭侯房俊全数捐资,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以往房俊的各种好处,都被百姓们想起来,开始担忧被围困在江南的房俊,甚至不少百姓开始为其祈福。 就在长安舆论渐起之时,来自江都的战报再一次被送入了太极宫…… 第七百二十一章 舆论(求月票) 房俊其人如何? 走在关中街头,随便找个人询问,或许会得到各种截然不同的答案。事物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人也一样,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 对于鲜衣怒马的纨绔们来说,房俊是一个传说,是一个标志,是一个让人羡慕嫉妒却又很难超越的存在。他会跟大多数纨绔一样寻衅滋事、惹是生非,但是他敢做出大多数纨绔一辈子亦不敢的脚踹亲王、拳打朝臣;他也跟大多数纨绔一样花钱如流水,视钱财如粪土,但是他也能轻易赚取大多数纨绔一辈子也赚不到的如山财富…… 若是朝中官员谈起,则是毁誉参半。有人认为他不懂尊卑,目无上官,实乃官场之恶疾;亦有人说他勇于创新思路敏捷,敢于任事一身正气。喜欢者与厌恶者皆有之。 至于寻常百姓……房俊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今年关中气候诡异,先是春季多雨,曾连绵数日不绝,导致河道猛涨城中排水困难,紧接着却又是入夏以来滴雨未下,原本担心的水涝陡然变成了大旱……不过关中百姓并无太大的忧虑。关中八水环绕,河道纵横,房俊担任工部侍郎之时便对诸条河道加以疏浚,堤岸予以加固,各条河流河道顺畅河堤坚固,无惧水涝之患。数条灌溉沟渠遍布关中,又有水车引水,即便大旱之年,庄稼亦能得以浇灌。 这一切,都是房俊在工部侍郎任上做出的成绩,以往多任官员未曾坐到的事情,一年之间便被他做到。 “呼风唤雨房遗爱”之名号,关中大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在房家湾码头,更养活了无数贫苦百姓!长安城周边的贫苦百姓,有超过半数者皆正在或者曾经在码头谋生,出一分力气,得一分工钱,童叟无欺。 前些时日皆震惊于房俊售卖曲池坊所得巨款,然而一转眼,人家依然尽数献出,用于长安排水沟渠的疏浚。为富而仁,心念百姓不忘民生,好一个房二郎! 放眼关中,受房俊恩惠者不计其数。 当房俊被困牛渚矶的消息传播开来,百信们惊诧担忧之余,则是无穷的愤怒! 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皆是对于江南各州坐视不管山越反叛,对房俊被困牛渚矶却按兵不动的抱怨,一时间民怨沸腾,舆论渐起。 ***** 政事堂里,皇帝与宰辅对坐,商讨江南乱局如何收拾。 皇帝非是首次进入政事堂,但此次与以往皆有不同。在往常,政事堂作为宰辅商议政事之所,皇帝是不应该参与议政的,作为帝国的仲裁者,只需在宰辅们形成决议之后予以仲裁即可。 但是今日,皇帝却侃侃而谈,而诸位宰辅亦未曾提出反对…… 盖因事态紧急,非常之时,自然行非常之事。 数位宰辅,独缺魏徵。 入夏以来,关中气温渐次升高,日间如蒸温汤,令人难熬。魏徵年老体弱,本就是久病缠身,前几日在自家厅中昏倒,惊得魏府上下鸡飞狗跳。皇帝闻讯,急忙派遣御医前去诊治,回宫报之,说是魏徵虽然只是酷暑入体阳火旺盛,然其体力枯竭,怕是命不久矣。 这令李二陛下很是唏嘘…… 说句实在话,李二陛下对又臭又硬的魏徵着实厌恶,自己但凡干一点出格的事情,魏徵就要横加阻拦,吵吵嚷嚷弄得天下皆知,身为帝王亦要灰头土脸,每每怒火填膺,恨不得将老贼手刃之! 可现在得知魏徵已是没几天好活,横垣眼前的大石即将不复存在,这心里却忽然又有些空空荡荡,患得患失起来。 李二陛下甚至忍不住在想:莫非朕这许多年被魏徵折腾得习惯了,已然有了受虐的倾向? 岑文本抬了抬眼皮,见到陛下不知何故有些出神,便轻咳一声,说道:“算算时日,想来宋国公已然抵达江南,虽然尚无邸报送达,但以宋国公在江南的影响力,以萧氏的领袖地位,想来必将联络各家,第一时间即会出兵救援华亭侯,山越叛民亦不过乌合之众,大军所至,定然冰消瓦解,江南之危可以顿解。陛下不必太过忧虑,连日酷暑,维系龙体为重。” 这番话虽然看似在宽解皇帝,但是细细品之,内里未尝没有对宋国公萧瑀的埋怨。 你萧瑀乃是江南领袖,萧氏更是江南士族之首,现如今江南糜烂,岂能全无责任?若非萧瑀屡次担当江南士族代言人的身份,与朝廷争利,岂能养出江南士族如此肥硕的胆子?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淡淡说道:“山越叛乱,不过疥癞之疾。然而其骤起发难,各州官署准备不足,相互之间又互不统属,导致贻误战机,亦非不可饶恕。若是全然将责任归咎于各州兵事,未免有些过于严厉,有失中枢宽厚。至于华亭侯身陷重围,更是不可预料,谁能想得到他会置身牛渚矶?其时山越叛乱,宣、润二州乱成一团,若是贸然援救,难免导致县府空虚,万一被山越趁虚而入,破墙入寇,必然生灵涂炭。因此各州不敢擅动,未曾发兵援救,亦是情理之中。” 岑文本微微一愣,闭上嘴巴,沉默不语。 这是在为那些江南士族推脱罪责? 呵呵,面对山越叛乱坐视不管,堂堂侯爵陷身重围见死不救,如此恶劣之罪责居然亦能轻飘飘两句“处置过严则中枢有失宽厚”、“不敢发病亦是情理之中”来搪塞,当真是脸厚心黑,无耻之尤! 只不过……身为关陇世家的长孙无忌,怎地却要帮江南士族说话? 房玄龄端然稳坐,面上并不因长孙无忌替江南士族开脱而恼怒,但是言辞之间却毫不客气:“坐视江南糜烂,已是失职;重臣被围不发援兵,已是居心叵测。然江南士族终究不过是一地之愚顽,究其根本,亦只是眼前所见之近利。如若江南糜烂,对其哪里有半点好处?华亭侯刚刚抵达牛渚矶,山越便于此时反叛,且第一时间不是攻略州县司仪抢夺劫掠,而是围聚与牛渚矶,要置华亭侯与死地……此事处处透着玄机,颇多不合情理之处,若说江南士族所谋甚大,老夫亦可相信。” 长孙无忌老脸顿时一僵,顿时面色阴沉。 房玄龄这番话可谓言辞锋利,直接点明江南糜烂的乱象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无巧不成书,但是当诸多巧合结合在一处,很难说这背后是不是隐藏了什么阴谋。 无论是谁想要替江南士族脱罪,就必须要承受事态变化之后的后果。 换句话说,若是江南士族当真有划江而治的决心,你在此时卖力的替江南士族摇旗呐喊鼓动脱罪,是想要给江南士族争取足够的时间么? 江南乱象,现在谁也说不好最终会发展到何等地步,一旦被房玄龄的这番话给套上,等到局面不可收拾的时候,那可就要了老命! 即便是长孙无忌,也不敢承受那样的后果! 毕竟长孙家已经出了一个谋逆不成畏罪潜逃的长孙冲,名声已经坏了…… 李二陛下瞥了长孙无忌一眼,心中也有不满。 现在关中舆情汹汹,中枢更需要口径一致、团结一心以大义名分压迫江南士族,这应当是每一位阁臣的共识。在江南的糜烂局势面前,所有的私人恩怨都应当放在一边,共赴时艰。 你却跑出来拆台,替江南士族说话,这算什么? 李二陛下心中微恼,正欲说话,政事堂外有书佐禀告道:“启禀陛下,江南有战报送达。” 第七百二十二章 国之栋梁? 江南战报! 房玄龄心里微微一紧,坐直了背脊,袖袍下的手紧紧攥起,手心隐隐有虚汗渗出。很多时候,房玄龄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不想得到江南的讯息。江南无信,房玄龄为之辗转难眠,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往江南;如今江南来信,却心头彷徨,唯恐得到儿子阵亡之讯息…… 心中之纠结,平生莫过于此! 岑文本就在他身边,见状心下亦是唏嘘。房玄龄为人谦和,看似和风细雨却颇有坚持,很少能见到这等惶恐失态的时候。为人父者,心系血脉,的确令人同情。 “呈上来!”李二陛下沉声说道。 他亦将房玄龄的神情收入眼底,心中不乏愧疚。自己身边的肱骨,莫过于房谋杜断于长孙无忌。现如今杜如晦早亡,长子木讷无才,不堪大任,幼子桀骜无德,浮夸轻率,一代名臣后继无人。长孙无忌之子狼心狗肺,现如今谋逆不成流落天涯,有家不得归;房玄龄之子天纵之姿,本有机会成为帝国砥柱,却时运不济深陷江南,朝不保夕…… 李二陛下甚至想,难不成朕的大臣个个智计百出、国之肱骨,却都难以延绵其家族之辉煌? 不到片刻,书佐急步而进,足踏地板“踏踏”作响,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双手将插着红翎的战报呈上。 政事堂内并无内侍侍候在侧,李二陛下亲手接过。 书佐躬身退出。 拆开封口的火漆,取出信纸。 房玄龄一直盯着李二陛下的手,等到目光触及一封洇着褐色血渍的信纸,心中猛然一跳,瞳孔都收缩起来。 莫非……又是一封血书? 李二陛下的手轻轻一抖,展开信纸。 “臣感念天恩,时刻如履薄冰。陛下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臣战战兢兢,披荆斩棘,唯恐有损陛下之壮志。然时不我与,恰山越反叛,身陷重围。江南各州按兵不动,坐视糜烂,臣岂能与腐朽同念,罔顾自身?臣虽有突围之力,却不忍乱民肆虐,毁我家国,祸及黎庶!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臣当亲率麾下儿郎,心怀死志,誓师血战,斩尽贼寇,以救千万百姓于倒悬!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臣房俊绝笔……” 我房俊是有能力突围而出的,但是江南各州坐视不管,任凭山越肆虐宣润诸州,我却不忍百姓遭灾。是以,当率领麾下健儿,斩尽匪寇乱民,以佑江南苍生! 敌人数倍于我,自知必死,却愿学霸王项羽,宁可死战亦不愿坐视乱民肆虐江南! 李二陛下手指拈着书信,薄薄的一页纸,却重逾千钧! 陛下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此言出自西汉太傅贾谊之《过秦论》,恰好道出李二陛下之雄心壮志! 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 此两句未曾见于典籍,想来是房俊所言。不过春秋时郑国子产受到诽谤,曾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想必便是此句的由来。文章之中,凡是用两个相反意义的字联合组成的词语,往往其中只有一个字是真正的意义所在,这两句诗的“生死”一词中重点的、真正的意思是“死”,“生”字只是用来构成偏义复词,只是陪衬。 将磊落坦荡、不计生死的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 而奏折最后的那一首诗,则让李二陛下有一种点燃浑身热血的激荡!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豪情?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壮? 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 若非胸有壮志,涤荡乾坤之气魄,焉能作出如此豪气尽显、霸气凛然之诗句? “呛啷!” 李二陛下方脸赤红,起身抽出佩剑,狠狠的一剑将面前的案几一斩两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江南豚犬,误我栋梁矣!若房俊当真决死牛渚矶,朕在此立誓,定要血洗江南,以尉我忠臣之英灵!” 房俊的一首诗,彻底将李二陛下心中的霸道因子激活! 此刻的李二陛下热血沸腾,痛心疾首,什么东征大计,什么顾全大局,统统见鬼去吧!朕如此忠烈之臣,被尔等豚犬陷害至死,不将尔等尽皆铲除,如何消去心头之恨? 他拔剑斩断案几的举动,吓得几位宰辅惊慌失措,连忙起身。 或许……房俊已死? 房玄龄老脸煞白,浑身哆嗦了一下,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颤声道:“陛下……” 眼睛却死死盯着倒塌的书案上那份“血书”…… 看着房玄龄的神态,李二陛下心中一痛,赶紧宽慰道:“事情尚未至绝地……”说到这里,却是语气一滞。 未到绝地么? 连绝笔书都写下来了…… 不知如何宽慰这忠心耿耿却老来丧子的老臣,李二陛下俯身捡起“血书”,双手递给房玄龄。 双手…… 这是何等姿态? 长孙无忌与岑文本目光同时一凝。 长孙无忌心中嫉恨交加,自己的儿子谋逆不成有如丧家之犬,使得自己与一向亲厚的皇帝渐生隔阂;人家的儿子虽然战死,却得到皇帝近乎于“尊敬”的对待! 同样是功勋二代之中的佼佼者,何以差距如此巨大,地位天差地别? 岑文本则羡慕的看着房玄龄。 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诚然是一种悲伤,但好歹还有好几个儿子……这不是戏虐,更不是讥讽,若是可以选择,岑文本宁肯自己也舍去一个儿子,换来皇帝“双手奉书”这种超乎利益的荣耀! 心里唏嘘一番,岑文本又有些好奇的看着颤颤巍巍结果“血书”的房玄龄,心说这房俊到底死没死?“血书”可不能代表什么,前两天就有一封“血书”送来,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房玄龄接过“血书”,默默细读,两行老泪流淌成行。 骄傲! 悲痛!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触在心底涌起,化作滚滚热泪…… 长孙无忌眼角瞟了瞟,心底有些焦躁,想要确认房俊是否真的死了,却又不好直接询问,更不好意思去房玄龄手上抢过“血书”一观究竟。 李二陛下发泄过心头激动,便一直脸色阴沉。 待到长孙无忌和岑文本都看过“血书”,这才开口说道:“房俊公忠体国,乃国之栋梁,立即呈文江南各州,眼里申饬,令其务必最快时间赶往牛渚矶救援!最近长安舆情汹汹,百姓尽皆为房俊鸣不平,长安、万年两县要加紧戒备,以防有居心叵测之人趁势作乱。行了,现行退下,各司其职。房爱卿稍留,朕还有话说。” 长孙无忌与岑文本领命,各自退去,想必皇帝是要好生安慰房玄龄一番。 待二人退去,房玄龄才涩声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只是片刻之间,房玄龄背脊微塌,神情哀痛,好似凭空老了几岁一般,往昔风采尽皆不见。 李二陛下亦是心中哀痛,琢磨良久,心中虽有猜想却又不好直接宣之于口。毕竟无论如何,房俊一腔血勇忠烈,早已借着前次的“粉身碎骨浑不怕”以及今次的“死亦为鬼雄”接连证明,自己若是提出疑议…… 难免对房玄龄不公。 可心中那份猜想却愈发浓烈,几乎不吐不快,因此左右为难,神情甚是纠结。 房玄龄虽然心中悲怆,却也看出李二陛下神情有异,奇道:“陛下有话,何妨直说?” 李二陛下一想也是,君臣几十年,彼此情谊深厚,何必遮遮掩掩? 略一沉吟,便说道:“玄龄莫怪朕多疑,对于房俊的忠贞,朕毫无怀疑。只是依朕之见,眼下房俊那厮怕是并无太大凶险……” 一瞬间,房玄龄差点指着皇帝鼻子骂娘! 第七百二十三章 李二陛下的分析 房玄龄愕然看着李二陛下,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我儿子血书都写了两封了,你跟我说并无太大凶险? 拜托! 我儿子可是为了你的大唐江山,为了你的远大志向,这才南下江南陷身绝地。 你却跟我说这样的风凉话? 房玄龄心中怒气蒸腾,也不顾什么君臣规矩了,抿着嘴直视李二陛下,就差说一句“那你跟我儿子换换,看看到底有无凶险”…… 李二陛下一看房玄龄隐隐发怒的神情,顿时尴尬道:“玄龄啊,别生气……就知道你定然是这幅神情,所以朕才不好开口,可你非要朕说,说了你还生气……” 房玄龄心中一片悲凉,自己父子誓死效忠的帝王,难道竟是如此凉薄之人? 微微鞠躬,语气悲怆:“微臣失礼了……” 李二陛下这个无奈啊…… 赶紧起身走到房玄龄身前,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道:“你我君臣几十载,彼此尚未能交心么?某李世民固然心性狠厉,但是对于一干随我出生入死的老臣,你扪心自问,可算优容有加?” 房玄龄默然。 诚然,李二陛下杀兄弑弟,道德之上绝对难称完美,更与君子不沾边!但是如此狠厉之人,在登上皇位之后却没有鸟尽弓藏,对功臣大加屠戮,反而优柔宽待,恩赏不绝。单单这一项,就比古之明君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侯君集谋逆作乱,陛下亦只是将其枭首警示天下,将其子嗣充军岭南,留下血脉,并未斩尽杀绝。 胸襟气魄,可见一斑。 但是……你也不能在我儿子替你玩命的时候,说这等风凉话吧? 看着房玄龄兀自忿忿不平,李二陛下倒是能够理解,拉着房玄龄的手重新坐下,心平气和道:“玄龄莫要着恼,且先听某说说理由,如何?” 房玄龄闷声道:“请陛下指教!” 这话说的殊为无礼,李二陛下却也不甚在意。 “玄龄你看,若是换做吾等身处绝境之中,朝不保夕,下一刻就可能被数万山越人淹没……固然会想到派出斥候突围,请求援军,同时留下一封血书明志,但是怎会连续写出两封血书?” 房玄龄楞了一下,想了想,反唇相讥道:“定然是送出第一封血书的时候,已然料定必死。可随后兴许一番苦战居然杀退叛民,得以苟延残喘,而后……又写了第二封……” 说到这里,房玄龄其实也觉得不太对劲了。能够执掌帝国中枢多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焉能没有超人的智慧? 自己的话语,已经近乎于强词夺理了,与情理不通。 一般情况下,如他所说面临绝境派出斥候突围求援,顺带送出自己的绝笔,这是人之常情。但是送出血书之后,一番恶战发觉自己没死,然后又送出第二封……那是不是说,若是第二封送出之后依旧没死,还会送出第三封? 一次不死,可以视之为命大;两次不死,可以归功于运气;三次不死……那就只能说根本就没到非死不可的境地! 若是根本未到那种绝境,为何还要送出这般煽情的血书? 换做别人,很难理解这种行为。但是放在房俊身上…… 房玄龄突然发觉自己有点无言以对。 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儿子若是放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是否会趁机写下“血书”彰显自己的忠贞大义、视死如归,借机获得天下人的崇敬,皇帝的感动,因此而名望大涨,被赞一句“国士无双?” 答案是……大抵会吧? 房玄龄一脸纠结。 既不愿承认自己儿子是个拿皇帝拿天下人甚至拿他这个老爹耍着玩儿的混蛋,又觉得就算是个混蛋也挺好…… 不是混蛋,那就是局势当真危矣,随时随地都能丢命; 若是能保得住姓名,就说明局势并未至绝地,儿子是个混账王八蛋…… 房玄龄的神情亦如刚刚李二陛下一般,左右为难,纠结万分。 李二陛下大气说道:“爱卿不必担忧,无论如何,两封血书、两手诗,都已表明房俊忠君爱国之心志,朕定然不会怪罪。事实上,以朕对房俊的殷切厚望,他若是能借助此事名扬天下,朕倒是乐见其成。” 这时候不能说狠话。 毕竟一切都是猜测,若是猜错了,房俊当真战死牛渚矶,那自己岂非冤枉了一位忠臣义士?别说史书如何记载,后人如何唾骂,他李二陛下自己都接受不了! 但若是当真一切如猜测那般……哼哼哼! 老子不扒了你的皮,都是看在闺女的面子上! “不过此事还是尽可能低调为好,以朕之见,这封血书暂时就不要公开,一切等到尘埃落定再说,爱卿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 房玄龄还有什么好说? 只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纠结万分…… ***** 房俊自然不知自己的把戏已然被李二陛下看穿,此刻正站在矿坑便的土梁上,神情凝重的看着山脚下正在集结的山越人。 最近两天,不断有弓弩手加入山越人阵中,使其实力大增,山越人每日在山脚下喧嚣咒骂,士气亦渐渐涨起。 刘仁愿来到房俊身后,沉声道:“看情形,山越人的总共就在这一两日之内。” 另一侧的刘仁轨抬头望望天边的朝霞,面色凝重:“朝霞绚烂,聚而不散,应是有大雨将至。山越人久居深山,定然不缺望云定气之辈,可以根据云彩聚散来判断天气。雨战对其不利,况且山下的山越人大部分都是露天而宿,一旦大雨,必然士气萎靡。山越人俱是来去如风,宛如蝗灾,根本没有后勤辎重以支持大军长久作战,既然来自各大家族的援兵以至,对于食物等等方面的需求大增,久拖不利。敌众我寡,形势明显,山越人又依仗来自各家族的弓弩手杀伤我们的骑兵,定然不会选择在夜间攻击。所以依末将看来,山越人的总攻应该就在今日发起。” 房俊深以为然。 刘仁轨虽然一直窝在房家,但天赋如此,从不曾间断阅读兵书,名将之气质已然尽显无遗。 刘仁愿亦是不遑多让,虽然比不得刘仁轨对于大势的掌控如此见微知著,但是擅于连兵的有点也有所发挥,山顶这些来自于关中世家的“金牌打手”原本就是一盘散沙,在刘仁愿连日的训练之下,已然进退自如、初具强军风范。 房俊点头道:“即是如此,那就立刻令军中造饭,辰时用饭,然后人马披甲,准备作战!” “诺!” 两员大将轰然应诺,转身各司其职,将命令分派下去。 连日来山越人虽未总攻,却也不曾间断小规模的骚扰,目的大概就是令房俊的部队胆战心惊,士气低迷。却不想这本就是一群积年老兵,就算不曾入伍者亦都是乡里恶霸、五陵豪侠,俱是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哪怕身处绝地,但是在见识到房俊“神迹”一般打造出一副副铁铠马甲之后,那一丝慌乱也终究消弭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冲天的豪情和无比的信心! 这可是具装铁骑啊! 战场之上无敌的存在! 即便是面对正规的大唐府兵,这样的一支装备重甲的骑兵都有一战之力,何况是山下这一群茹毛饮血、衣不遮体的山越乱民? 整支队伍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在伍长、队正的安排下,分派进食。然后默默站到一边,擦拭手中的横刀,给自己的战马披上重甲,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决战。 这一战,水师“先锋队”必将展现出震惊世人的强横战力,令天下侧目! 至于水师的“先锋队”却穿上重甲变身“具装铁骑”会不会有点不要脸? 这完全不在考虑之内! 侯爷说的好——脸皮厚,吃个够! 随便别人怎么说,我们只要杀得山越人屁滚尿流就行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李恪的补漏(万字求月票!) 刚刚还是朝霞璀璨的晴朗,转眼之间便阴云密布。院落里的梅子即将成熟,梅雨季即将到来。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漏窗小阁,古镇弄堂,雨打芭蕉,月下舟摇……江南的梅雨缠绵悱恻,又凄美如画,不过李恪并不喜欢,他只怀念晴空日照、秦风古韵的关中。 云聚如铅,雨尚未下,习习凉风中已带着微微的潮气。 李恪裹了裹身上的衣袍,很是不习惯江南阴沉潮湿的气候。 席君买束手立在堂下,看这吴王殿下手里捧着自家侯爷交托的三封书信当中的最后一封,似乎沉浸在侯爷的行文之中不可自拔,出神了好一会儿…… 席君买虽然年轻,却性子沉稳,并不急燥。 良久,吴王李恪才伸手抚了抚头顶的梁冠,幽幽说道:“你家这位侯爷啊,也的确是玲珑心肝。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硬生生被他借势以之提升自己的名望,本王着实心生敬佩。只不过,房二这次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席君买茫然不解。 李恪似乎很喜欢席君买这个英姿勃发的小子,英俊的脸容尽是温厚的笑意:“若是尔愿意留在本王府中,本王就帮房二一个大忙,也算帮你换了昔日恩情,如何?” “这个……”席君买有些傻眼。 李恪亲自出言招揽,委实令他意外。 这可是当今殿下,都督十三州军事的吴王李恪……虽然更多的是名义,实则指挥不动一兵一卒,但这也是身兼前隋与大唐两朝帝王血脉的吴王殿下啊! 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让这位出言招揽? 虽然不可能背弃房俊转投吴王麾下,但席君买依然有一种得到重视的感动,微微抬起头,就看到李恪那一双桃花眼里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喜爱…… 席君买倏地心底一寒,浑身的汗毛孔瞬间都炸了! 难不成……这位殿下有分桃断袖之癖,看上自己这副健壮的身板了? 一想到那可能存在情景……席君买不自禁的打个冷颤。 赶紧出言婉拒道:“多谢殿下赏识。只是卑下深受侯爷恩惠,早已立誓终生追随侯爷,并且歃血盟誓,甘愿成为侯爷家将,还请殿下见谅。” 李恪略感失望。 他是真的欣赏席君买,这小子冷静沉稳身手剽悍,忠心耿耿仁义重诺,很是能够予以重任。与分桃断袖什么的自然没有半点关系,吴王殿下可是响当当的直男…… 李恪有些失落,叹息一声道:“人各有志,也罢!只是可惜了,空有名将之才,却要委身为奴。” 席君买心底一松,旋即问道:“殿下刚刚言及吾家侯爷聪明反被聪明误,不知是何缘由?” 李恪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席君买,而是招手将侍卫唤来,命其快马加鞭将房俊的最后一封“血书”送往长安。 待到那侍卫走掉,李恪才笑道:“房二自作聪明,这一处血书明志原本的确是个不错的招数,既能够让父皇深感其忠诚坚贞,又能让天下士林皆背弃豪勇忠义所折服,不出意外,此事之后定然名满天下。可惜啊,这小子贪得无厌,却不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席君买是聪明人,心中微微一紧,已然大致明白李恪的意思。 果然,李恪续道:“所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有的手段用一次两次,能让人心神震动大为感触。但若是用的多了,反而令人觉得腻烦,适得其反。” 席君买有些冒汗:“即使如此,殿下何必还要侯爷最后这封血书送出去?” 言语虽然恭谨,心里却难免腹诽。侯爷将你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你却明知前面有坑依然将侯爷往里推……不地道! 李恪伸了个懒腰,端起桌案上的酸梅汤喝了一口,似笑非笑道:“君买可是在心中骂我,做人不地道?” 席君买吓了一跳,坊间传闻陛下之子个个龙章凤质天赋异禀,果然皆是心思灵透!连忙说道:“卑下不敢。” “呵呵,口是心非,不过本王不与你计较。”李恪哈哈一笑,得意道:“房二自诩聪明,却未曾考虑过帝王的心思!若是房俊这番邀名射利的做法被父皇识破,父皇只会以为这是房二想要谋求名声的赏赐,虽然恼怒,却无伤大雅,毕竟房二就是这么个无赖玩意……但若是这番心思隐藏甚深,被父皇事后察觉,性质便决然不同。以父皇的性情,定会认为房二这是在跟他耍心机,欺骗与他。身为帝王者,不怕臣下争名夺利甚至耍无赖,只恨臣下欺瞒哄骗与他!所以说,本王这是在帮房俊,君买可要替你家那傻侯爷谢谢本王?” 席君买自是脑筋清明,李恪这么一说,他立刻便明白其中的区别。赶紧弯腰鞠躬,大礼参拜:“卑下替侯爷谢过王爷!侯爷常说他的知心至交,唯有吴王!果然如此,侯爷幸甚!” 李恪微愣:“你家侯爷当真如此说?” 席君买正容道:“若有一字虚言,人神共弃,万箭穿身!” 李恪默然。 良久,起身缓缓踱步到窗边。 一阵水汽侵袭,绵绵雨丝自天而降。 丰盈温润的雨水,浸润着青砖黛瓦,院落里的青石板地面也飞溅起碎玉一般的雨滴,花园里的草树青翠欲滴,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气息。站在大殿里,目光透过窗子看着府中房屋的屋顶上像是笼罩上了一层薄烟。 充满诗意的江南烟雨,令人陶醉。 充满湿意的江南烟雨,同样令人心烦…… 殿外廊下,有侍卫匆匆而来。 进了大殿,向李恪禀告道:“启禀王爷,润州刺史卢大遒亲率一千兵卒乘船赶往牛渚矶救援。宋国公亲自召集诸家核心人物在石头城商谈,想来不久亦会有援兵派出。只是卑下另有一个消息……” 听闻侍卫言语吞吐,李恪不悦道:“因何迟疑?” 侍卫赶紧道:“安插于各家的细作发挥的消息,只是道听途说,未经证实,是以卑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恪略一沉吟:“但说无妨。” “诺!细作传回的信息,言及最近各大家族皆有数目不详的战兵死士分批派出,不知去向,很有可能……是前往牛渚矶,配合山越叛民,绞杀华亭侯!” 李恪浑身一震,脱口道:“此言当真?” 侍卫迟疑道:“细作的确如此具报,不过亦言明只是猜测,并无实质证据。” 当然没有证据! 这种派出家将部曲战兵死士协助山越叛民袭杀朝廷命官之事,怎么可能留下证据?除非江南士族都是一群豚犬般的蠢货,才会留下足以破家亡族的把柄! 有此动向,那就八、九不离十! “王爷!请允许卑下带领五牙战舰前往牛渚矶,与侯爷并肩死战!”席君买单膝跪地,语气焦急! 原本面对山越乱民,房俊身边的骑兵足以形成碾压的优势,并没有任何危险,战报之上不过是夸大事实罢了。但是现在有各大家族的战兵死士参与,那可就形势立转! 江南士族各自经营多年,似弓弩这等朝廷管制的兵器虽然不会太多,但是也绝对不会没有!只要每家派出十几二十个弓弩手,聚集在一处就绝对不下于上百,到时候骤然杀出以弓弩袭杀骑兵…… 席君买简直不敢想下去! 既然各大家族的战兵死士已然派出,那么现在大概已经在牛渚矶集结,随时都会发动攻击! 侯爷危在旦夕! 席君买怎能不急? 李恪断然道:“即刻集合本王的所有侍卫,登五牙战舰前往牛渚矶救援房俊!” 既然房俊的处境已经不安全,自然要尽快出兵。 侍卫惶然道:“殿下不可!山越凶残,又有各大家族的战兵相助,刀剑无眼,若是殿下有何闪失……” 李恪横眉怒道:“那就让这帮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江南士族将本王杀了!本王倒是想要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胆子,用本王的鲜血来给他们祭旗!” 第七百二十五章 决战! 天边的乌云渐渐聚拢,凉风习习,透体清爽。 山雨欲来…… 山脚下,乌朵海魁伟的身躯如标枪般笔直,肋下的伤口用麻布紧紧缠了一圈,却依旧隐隐透出血渍。伸出手微微摁了一下伤口,一股剧烈的疼痛传至肺腑,令乌朵海如铁的面容微微一颤。 这一刀刺破肌肉筋络,由肋骨之间破如脏腑,受创不轻。 乌朵海双目如鹰,头颅微微仰起看着前方这个面积不大坡度舒缓却如砥柱中流一般不可撼动的山坡。 坡顶,那处矿坑依旧矗立,百十人的战阵,却仿佛不可攻陷,这令向来勇猛无敌自诩世间第一勇士的乌朵海既是愤懑无奈,又是战意高昂! 矿坑必须攻下,房俊必须死! 这是乌朵海的底线,若无房俊的人头,他身后的那人就不会全力支持自己。若无那人从中联络江南士族,山越人在面对即将汹涌而至的唐军之时,绝对不堪一击。届时,山越人的反叛就是一个笑话,而他乌朵海就是山越人的罪人,身死族灭,是他的唯一结局! 至于长孙冲…… 乌朵海唇角勾起一抹不屑,这个丧家之犬的贵族子弟,以为自己还是长孙家的继承者,对江南士族拥有着影响力,却浑然不知只是他身后之人故意抛出来的替罪羊罢了…… 无论胜败,长孙冲的命运已经注定! 心里正转着念头,戴着斗笠的长孙冲便来到乌朵海身边,一张英俊的脸庞无比深沉,语气极为不悦:“宗帅,大雨将至,若是不能一战而定,必定导致占据拖沓。现在各大家族已然顶不住压力,纷纷出兵前来救援房俊,若是等到大军一至,万事休矣!各家派出的战兵已然聚齐,还请宗帅即刻聚集族人,发动进攻!” 长孙冲是真的急了! 眼瞅着围了房俊这么多天,难道事到临头功亏一篑? 乌朵海微微一哂,心底嘲笑。 真以为本宗帅志在攻掠州县,不想宰杀房俊?本宗帅比你还想杀掉房俊,以此换取背后之人的信任,全力帮助山越占据宣润二州,割地称王! 娶明月为妃,割二州称王,山越人至此以后便有自己的地盘,再也不用妄受汉人奴役!我乌朵海就是山越第一功臣,子子孙孙都必然铭记吾之功勋! 可谁知道背后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要等到江南士族感受到朝廷的巨大压力之时,才放手宰杀房俊? 不过现在命令已然下达,江南士族已经渐渐抵挡不住来自中枢的压力,可以即刻宰杀房俊! 乌朵海哈哈一笑,伸手揽住长孙冲的肩头,状甚亲热,豪气干云道:“公子多虑了,山越人恩怨分明,你是山越人的朋友,某又怎会不全朋友之义?只是山越贫苦,族中既无钱粮辎重,亦无兵械甲具,骤然起事,实在难以为继,这才不得不首先劫掠州府,借敌资以壮自身!现在姑孰城已经被吾等攻破,城中钱粮兵械尽归我手,各家的战兵业已聚齐,某这就下令总攻,无论其形式如何,今日必将攻上山坡,定然让房俊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言罢,大手一挥,自由族中心腹往来奔走,将一队队叛民集合起来,分发兵器,准备强攻。 长孙冲被乌朵海揽着肩头,本也是临风玉树一般的体格忽地显得有些小鸟依人,这令长孙冲心底陡然勇气一股奇怪的滋味。有些恶心乌朵海的粗鲁,却又亲近于他的强壮…… 心里猛然一抖,长孙冲面红耳赤,补着痕迹的从乌朵海粗长的手臂中挣脱出来,这才稍稍平复激荡的心情。 山越人素无纪律,懒散惯了,此刻虽有乌朵海的命令,却依旧拖拖拉拉,好半天列成队列,依然吵吵嚷嚷,东倒西歪军容不堪入目,士气萎靡不振。 长孙冲禁不住皱眉,心里对借助山越人斩杀房俊的目的首次生出悔意。就这么一群豚犬一般的废物,能干得什么大事?幸好各大家族派来的战兵素质不错,迅速集结在一起,按照各自家族划分范围,结成一个个方阵,箭上弦刀出鞘,个个面容肃穆沉默不言,一股萧杀之气扑面而来,与山越人的不堪形成鲜明对比。 乌朵海也看得直皱眉,自家二郎也太不像话了…… 可他也无可奈何。 山越人悍不畏死的脾性,极为出色的身体素质,是能够成为顶级战兵的优秀素质。然而山越人散漫邋遢不尊军纪又贪婪妄为的性格,却又严重阻碍了成为顶级战兵的可能性…… 不过好在有各大家族的弓弩手掠阵,房俊的骑兵一旦冲锋就会成为靶子。只要骑兵的优势发挥不出来,这么多的山越人就是一人一口也得把房俊咬死! 只不过此战之后,还是要对族人大加操练。以后占据宣润二州割地称王,没有一支强悍的军队来自保,一切美好梦想岂非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汉人最是狡诈,现在许诺自己可以割地称王,谁知道事成之后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转而扑杀山越人? 总要有备无患才好! 山越叛民推推搡搡好半天,终于算是排好了阵势。若无严整的阵势,这么多人一起冲锋,自己人踩自己人就得崩溃…… 乌朵海看了看山脚下上万“联军”组成的庞大阵势,顿时有一种“世间全无敌手”的豪情壮志! 他站直身躯,站在阵势的最前列,振臂高呼:“山越人的新时代,就由吾等开创!让子子孙孙都沐浴吾等今日壮烈之荣光,冲吧!” “嗷嗷嗷!” 成功被这番话激起斗志的山越人纵情嚎叫,声震四野! 哪个山越人不想如同汉人那般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城池,想打猎就打猎,想睡觉就睡觉,却永远也不用发愁下顿的吃食,永远也不用发愁无衣可穿?他们天然的认为,只要能占领汉人的肥沃土地、高大城池,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混吃等死,达到人生巅峰…… 就在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中,一望无际的阵列缓缓蠕动,向着山顶逼近!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光着脚板的山越人嗷嗷叫着越跑越快,登山涉水对于他们来说如履平地,头脑发热的只知道胜利就在前方,杀光山顶的那支唐军! 有人跑得快,自然是因为有人跑得慢。快慢掺杂,起初还不显,等到跑到半山腰,原本整齐的阵列已经混乱不堪。快的越来越快,慢的已经渐渐拖后,从山脚下望上去,整片山坡都是蚂蚁一样的山越乱民,杂乱无章没头苍蝇一般只知往前冲。就连各大世家的战兵队列都被兴奋度报表的山越人冲乱…… 长孙冲极度无语。 就算他不知兵事也看得出,如此全无章法的混乱冲锋,完全发挥不出人数的优势,根本不可能给山顶的房俊带来排山倒海一般的威压! 真特么猪队友啊…… 长孙冲对这些体格强悍的山越人已经不抱期望,将希望完全寄托在那些战兵死士身上,只求他们其中那个福至心灵的射出一支冷箭,要了房俊的命…… 山顶,房俊与刘仁轨、刘仁愿并肩而立,神情凝重。 即便冲锋的阵势混乱,但上万人一齐发动冲锋的威势岂可小觑?漫山遍野蚂蚁一般的山越乱民疯狂嚎叫着冲锋,混乱的步伐将整座山都震动起来,杀气冲天,席卷而至! 刘仁轨高高扬起右手,大喝道:“弓弩手准备!三轮抛射,然后人马披甲!” 一阵弓弦拉动的声音响起。刘仁轨举起的大手狠狠往下一挥:“放!” “蓬” 上百张硬弓的弓弦一齐松开,汇聚成一声沉闷声响,震荡脏腑。上百支白羽狼牙箭如同乌云一般从山顶升起,然后一头扎下去! 第七百二十六章 具装铁骑! 上百支白羽狼牙箭如同乌云一般从山顶升起,然后一头扎下去! “噗噗噗” 一连串利箭入肉的轻响,伴随着山越人惨嚎的凄厉嘶吼,响彻山野。山越人太多,密密麻麻犹如蚂蚁一般,虽然阵型已然混乱,但依旧人挨人,这一轮箭雨下来基本全部落空,冲锋中的山越人割麦子一般倒下一片。 但是这小小的浪花转瞬便被后面汹涌而来的族人淹没,后来者踩踏着族人的尸体,继续冲锋! “蓬” “蓬” 连续两轮弓箭抛射,居高临下收割了几百性命。三轮已罢,目光所及处山越人阵中的弓弩手已经到达射程之内,站稳阵脚,张弓搭箭。 刘仁轨大喊一声:“盾牌掩护,披甲!” 便有辅兵和胆大的工匠举着盾牌,掩护骑兵穿戴甲胄。房俊打造的“板甲”非但设计不合理,多有瑕疵之处,由于时间太短只注重数量完全忽视质量,穿起来极其笨重。若是早早船上甲胄,实在耗费兵卒太大力气。 房俊与二位大将亦都船上甲胄,身边的战马亦有人披上马甲。 一股钢铁雄风的铁甲骑兵很快武装起来,虽然只有五十多骑,却有坚不可摧的气势! 天上箭雨倾泻,对方的弓弩手已经到达射程之内。 箭簇斜斜的落在铁甲之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甲胄之下的人马却毫发无伤。没有甲胄者纷纷举起盾牌,敌人的箭雨根本构不成杀伤力,偶尔不慎被射中手脚者,只能自叹倒霉…… 所有人都躲在土梁后面,看不见敌人冲锋的威势,只能从越来越大的嘶喊声判断敌人越来越近。从房俊开始,所有的兵卒都有一种兴奋得热血沸腾的感觉!人马俱甲的无敌骑兵将要面对衣衫褴褛的蛮夷乱民,会是怎样的势不可当?至于敌人阵中的弓弩手,对付轻骑兵是大杀器,但是对上具装铁骑完全没用处,就是等着被屠宰的羔羊! 嘶吼声越来越近,土梁后的气氛有些凝重,激动之中带着紧张。刘仁轨放下头盔上的护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站到土梁上观察敌人的位置。 刚一露头,便有两支羽箭闪电般射来!刘仁轨躲闪不及,耳中只听“当当”两声脆响,身躯一震,两支羽箭一中头盔一中左臂,便被甲胄挡住,掉落在面前。射中左臂的这一箭还好,只是感受到羽箭的冲击力,可射中头盔的这一箭,却让刘仁轨吃了苦头。头盔防护严密,这一箭并未射穿,但是羽箭上携带的强大力量狠狠撞击在头盔上,刘仁轨只觉得好似有人在耳边狠狠的敲响铜锣,震得他双眼发花,双儿鸣响,狠狠晃了一下脑袋才清醒过来。 看来对方阵中有神箭手啊! 刘仁轨定睛下山坡下一看,最前面的山越人已经距离不过三十丈。这是骑兵冲锋的最佳距离,要有足够的缓冲提起马速,将骑兵的冲击力完全展现出来,否则一旦近身,就会陷入苦战,无法发挥骑兵的机动力。 刘仁轨退回土梁后边,大声道:“全体上马,准备冲锋!” “诺!” 轰然一声大吼,所有骑兵纷纷上马,甲胄叮当,战马嘶鸣,兵卒们端坐马上手握横刀,平息静气,等待冲锋的命令。 房俊举起横刀,雪亮的刀尖直指苍穹,那里有乌云凝聚,风云变幻! “今日一战,吾水师‘冲锋队’必将扬名天下!诸君随本侯跃马扬刀,将这一群豚犬一般的山越乱民尽情斩杀,以彼之鲜血,显耀吾等之功勋!诸君,随我——杀!” “杀!” “杀!” “杀杀杀!” 房俊手持横刀,放下面部护具,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跃上土梁。刘仁轨、刘仁愿唯恐有失,当即策马护住房俊左右两侧。 在他们面前,是潮水一般涌来的山越乱民! 房俊仰天一声长啸,挥舞着手中横刀,纵马跃下土梁,一马当先,向山坡下的山越人冲去!在他身后,刘仁轨、刘仁愿以及所有骑兵都热血沸腾,紧随其后,纵马冲锋! 天色阴沉没有阳光,铁骑具装不能反射阳光形成装逼光环加持,但沉重的铁甲汇聚在一处,宛如一道汹涌流淌的钢铁洪流,以横扫千军的狂暴姿态,奔腾席卷! ***** 乌朵海身处前阵,以悍勇的姿态带领着族人疯狂冲锋。 快! 速度要快! 要以一种无坚不摧势不可当的气势将山顶的唐军死死压制,让他们恐惧混乱肝胆俱裂! 乌朵海瞪圆了眼睛,甩着两条大长腿,魁梧的身形冲在最前! 土梁的箭雨已经停止,是认命了么?还是箭矢不足?亦或是被这猛烈的冲锋吓破了胆?不过就算你们举手投降,老子也不会接受俘虏! 房俊的脑袋必须要! 其余的人等,就以你们的鲜血来祭奠这死去的无数山越儿郎的灵魂! 咦?终于肯露头了么?虽然只有一个人影自土梁上冒出来,但是随即被弓弩手的羽箭射死,转瞬不见。好!这些各大家族的战兵果然厉害,这么远的距离箭术已然精准!这次看你们的骑兵还如何肆虐?只要一冒头,几百弓弩手就能将你们的骑兵收割一空! 乌朵海心情激荡,仿佛胜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边跑边大叫道:“儿郎们,全力冲锋!割下汉人的头颅,为我们死去的族人祭奠!冲冲冲!” “嗷嗷!” “冲冲冲!” 身边的山越乱民在他的鼓舞之下打了鸡血一般疯狂冲锋! 正血脉沸腾的乌朵海突然眼睛一眨…… 我看到了什么? 唐军开始反冲锋了? 哈哈!终于不肯坐以待毙,要前来送死了吗?这次可不是以前,被你们的骑兵肆意凌辱,现在我们有弓箭手,是骑兵的天敌! 奔跑中的乌朵海高高举起手,大声道:“弓弩手,放箭!” 何用他发号施令? 在土梁上刚刚冒出唐军身影的时候,弓弩手便停止冲锋,原地扎阵。弯弓搭箭,瞄准土梁之上的天空。 “放!”阵中的头领断然大喝。 “蓬!” 数百支羽箭腾空而起,一片乌云一般笼罩向土梁上冲锋下来的骑兵。 然后…… 仿佛水滴岩石、风过山岗,数百支羽箭落入唐军阵中,却没有延误唐军片刻脚步,冲锋的阵型依旧密集而严整,好似一道滚滚洪流自山顶倾泻而下,不曾有一刻停止! 弓弩手们都有些傻眼,难道这么多的箭支全部落空? 见鬼了? “预备!” “放!” 第二轮箭雨紧随其后,蝗群一般飞向唐军! 然后……一朵水花都没溅起来,唐军就好似有神灵护体,完全无视铺天盖地的箭雨,速度越来越快,眼瞅着就要与山越人的前军接阵! 弓弩手们都不淡定了…… 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一脸疑惑的看向阵中首领,首领们亦是无语,就好像唐军阵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怪兽,正张大嘴巴将所有的羽箭都给吞下肚子…… 他们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乌朵海冲在最前,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看得清楚,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唐军浑身黝黑,人马俱甲,马上的骑兵连嘴巴都看不见! 乌朵海猛然想起小时候曾看过的兵书,一个名字跃上脑海——具装铁骑? 明明是一群轻骑兵,只有少数军官有甲胄在身,怎地一夜之间冒出这么一支人马俱甲的具装铁骑? 乌朵海满脸不可思议,思绪尚在纠结的时候,耳朵里想起如雷般的铁蹄声,唐军铁骑已经冲进己方的阵势,就像亦是一柄硕大的铁锤,狠狠砸在血肉之躯上。 鲜血喷溅,支离破碎! 第七百二十七章 江南士族 “金竹园”在外秦淮,顾璁双眉紧锁,心情随着牛车晃晃悠悠辘辘而行,左近建筑变得渐渐稀疏起来。 金陵城乃是六朝帝都所在,江南中枢之地,但也正因如此,每当天下动荡便会首当其冲,绝难偏安一隅。陈末隋初的那次灾难更是令金陵城夷为平地,诸多侨姓士族不得不在金陵四周觅地建宅,低调而居。 萧氏的“金竹园”便是这么一处所在。 行过一处河湾,“金竹园”依稀在望。这座在南人当中名气极大的庄园,从外面看去却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高仅数尺的竹篱围墙,周围倒是清幽雅静,河水潺潺,颇得隐居于世的雅致。 “金竹园”篱门打开,三两仆役侯在满旁,见到顾璁的牛车晃晃悠悠而来,便急忙上前迎接,伺候着牛车一路驶进园子。郁郁葱葱的一片紫竹林,天色晦暗,微风轻拂,竹叶婆娑沙沙作响,竹枝摇曳影影绰绰,好一派意趣悠然。 竹林环绕间,有一幢两层的木楼,古朴厚重,典雅简约。 顾璁的牛车来到楼前,仆人揭开车帘,搀扶着顾璁下车。顾璁面色阴郁,甩开仆人,迈步进入楼内。 吴郡顾氏,世代显达。 据族谱所载,吴郡顾氏乃越王勾践七世孙摇汉之后。汉高祖封勾践七世孙摇汉为越王,摇别封其子为顾馀侯,以爵为氏,汉初居会稽,此即吴中顾氏之先祖。东汉明帝时有顾综,历御史大夫、尚书令,明帝举三代之礼,以乞言受诲。至三国时,有顾雍?,即综之后也。孙权领会稽太守,以顾雍为丞,行太守事,郡得大治,子孙繁衍于吴,累朝显赫至数百年。 吴郡四姓,顾氏从不假于人后!即便是侨姓最昌的两晋,王谢袁萧江左风流,顾氏也毫不示弱! 然而自南朝覆灭,中原鼎兴,顾氏荣光不再。 原本顾氏也曾有借助外戚身份而崛起的机会,顾璁的亲姊顾氏加入皇家成为文皇帝杨坚幼子汉王杨谅之侧妃,并生下世子杨颢。可惜大隋轰然崩疽两世而亡,杨谅不满杨广篡位起兵谋反,被杨素率军击溃,幽禁至死。 世子杨颢被隋炀帝带在身边,若非顾璁派出死士营救,亦在江都之乱时被宇文化及在乱军之中杀害…… 当时隋炀帝被杀、中原崩溃的消息传来,顾璁差点引亢高歌!隋炀帝被杀、蜀王杨秀被杀、元德太子病故、恭帝杨侑被杀、皇泰主杨侗被杀……杨氏宗室几乎被屠戮一空! 顾璁忽然有一种当年吕不韦“奇货可居”的狂喜! 然而当李唐以狂风卷落叶之势席卷天下,顾璁方才明白天命之势不可违,只能沉下心,苦心经营…… 楼内厅堂轩阔,光洁的地板铺着坐席,置有描漆案几,几个人跪坐于案几在之后。 顾璁微微躬身,歉然道:“年迈之身,精力不济,路上耽搁了时辰,诸位勿怪。” 在座者皆是江南士族各族中的话事人,即便是不族长,亦是族中砥柱。不过顾璁年高,威望显著,众人皆客气道:“顾公客气,还应注意身体才是。” 顾璁与诸人客套一番,对着主位的萧瑀笑道:“昔日与国公一别,岁月荏苒,不觉已十几载。国公风采依旧,只是老朽已行将就木,惭愧惭愧。” 萧瑀微微将身体前倾,左手虚引,请顾璁落座,展颜笑道:“老哥可是在嘲讽于某,这些年尸位素餐,只知吟风弄月却不问实事?” 顾璁笑容微微一僵,这是在讽刺我不安分,平生事端么?旋即笑道:“能够诸事放手,才是天大的福气啊!似吾等老朽去日无多,却依旧还要为子孙后代的前程谋划,岂非可怜?” 你萧瑀能忘了亡国之恨甘于作一只门下走狗,咱顾氏却是想要当狗都没那个资格!不辛苦经营,如何对得住子孙后代? 这两人初一见面,笑容可掬却暗藏机锋,厅堂内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 待到顾璁落座,萧瑀挺直背脊,环视在座诸人一眼,沉声道:“诸位皆是江南乡梓,往日多有交情,萧瑀亦不惺惺作态。江南是江南士族的江南,本人亦认可这个共识。但是,江南也必须是大唐的江南,谁若是贪心不足,想要将江南卷入滔天巨浪之中,令江南百姓俨如屠刀倒悬,吾萧瑀第一个不答应!” 堂中诸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萧瑀是被皇帝逼着来江南的,却不料一见面,萧瑀的态度便是如此坚决! 一锦袍青年对萧瑀的言辞颇不以为然,大大咧咧道:“宋国公言过了吧?江南形胜,吾等家族世代繁衍于此,何须听从朝廷之乱命?宋国公想必年事已高,这些年久居京师,便将自己也当作北人了,莫非已忘记萧氏之祖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萧瑀头发都要气炸了,狠狠瞪着这个锦袍青年,阴沉沉道:“何方之犬,敢在老夫面前狂吠?” 袁氏族长袁朝才是大儒袁朗之弟,此刻冷笑道:“此乃踵为公卿之王氏子弟,雪庵先生的从子王琦。”袁朗向来鄙视王氏,作为袁朗之弟,自然言语之间毋须客气。 这王琦乃是琅琊王氏族人,大儒王雪庵的从子,王氏人才凋敝,这才让尚未而立的王琦代表家族前来。闻听袁朝之言,顿时怒道:“老匹夫,焉敢辱我家门?” 袁朝依旧冷笑:“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王琦年少气盛,顿时大怒,待要争辩,却被萧瑀喝止。 “来人,将这狂悖无礼之徒叉出去!” 随着萧瑀话音落地,当即便有家仆跑来,将一脸懵逼的王琦架着胳膊拖出去。那王琦料不到这些人居然敢对堂堂琅琊王氏族人如此无礼,顿时大吵大闹,但声息渐渐远去,被拖走。 萧瑀兀自面色铁青,愤然道:“王氏狂悖,现有王雪庵远赴京师污蔑房俊不成,丢人现眼身败名裂,后有王上方擅自出兵谋害重臣,此举等若将江南士族陷入不臣之境地。从今而后,吾萧氏与王氏一刀两断,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在座诸人默然片刻,纷纷表态附和萧瑀之言。 都是心明眼亮之人,绝非王琦这等冲动鲁莽之辈可比,当然看得出萧瑀此举的用意,乃是让琅琊王氏独自背负出兵袭杀房俊的罪名。无论这背后有何曲折玄机,参与者有谁,这枚苦果都必须王氏自己吞下去,江南士族联合起来将王氏踢出局,王氏想反抗也扑腾不出一个浪花儿! 为了自家的利益,牺牲一个王氏连眨眼都没必要…… 稍稍顺了顺气,萧瑀依旧怒气未平,敲了敲面前的案几,愤然道:“诸位缘何如何冲动?房俊下江南,乃是帝王旨意,诸位若心有不甘自可暗中筹谋,设置拦阻之法,却干出袭杀房俊这等愚蠢之下策?” 顾璁见萧瑀咄咄逼人,一上来就要掌控全局,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出言道:“国公此言,未免过于谨慎。房俊乃是皇帝的马前卒,若是起身死江南,想必皇帝定然会重视吾等,不会在如往日一般视吾等为冢中枯骨,予取予夺!再者说,袭杀房俊乃是山越人所为,与我江南士族何干?皇帝想要将这罪状按到吾等江南士族头上,亦要有证据才成。” “证据?”萧瑀冷笑。 玄武门杀兄弑弟,何等颠倒乾坤之举措,要证据么? 真当太极殿里那位是泥捏陶塑的啊! 环视诸人一圈,萧瑀深深吸口气,正色道:“某只说一句话,若是相信我萧瑀,便即刻停止任何针对房俊的动作,速速联络各地府兵,前往牛渚矶救援房俊!若房俊无碍,诸位尚可端然稳坐、钟鸣鼎食。若房俊身死,各位就等着十二卫大军顺水南下,届时身死族灭,统统去给房俊陪葬吧。某言尽于此,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七百二十八章 土鸡瓦狗(一万字,求月票!) 众人尽皆变色。 房俊居然有如此重要,可以令皇帝不顾东征大局,亦要涤荡江南为其复仇?但此话出自萧瑀之口,又不能不信!一直以来,之所以萧瑀远在京师,萧氏依旧是江南士族之首,便是因为有萧瑀从中斡旋,平衡江南士族于朝廷中枢之间的利益之争,为江南士族谋取更大的利益。 身在中枢,所接受的信息自然非是他们这些远在江南之人可比,他们的想当然,与皇帝的想法极有可能南辕北辙。若是萧瑀之言当真,大家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棺材…… 见到众人齐齐色变,萧瑀隐隐觉得有些不若,沉声问道:“何以如此胆怯?” 袁朝呵呵一笑,幸灾乐祸道:“怎能不胆怯呢?在座的诸位,可都派出了家中死士战兵,襄助山越人务求将房俊袭杀在牛渚矶!” 唯有他袁氏虽然忝为江南士族,却只是低调存活,不肯与这些利欲熏心之辈沆瀣一气! 萧瑀色变道:“当真如此?” 诸人一脸土色,默然不语,却都暗暗将目光看向顾璁。 你不是说有朝中眼线,确定房俊一死,皇帝将为东征大业放弃攻掠江南,转而谋求自山东出海么?怎地萧瑀之言,与你所说却是天差地别? 萧瑀悲呼道:“诸君何以如此愚蠢?” 万般无奈之余,他亦察觉堂中气氛有异,似乎……众人的中心都隐隐指顾璁?难道是因为他萧瑀久居江南,顾璁已经将诸多士族笼络在一处,与自己分庭抗礼? 心念及此,萧瑀当机立断:“吾以人格担保,房俊一死,江南板荡矣!现在速速派人前去牛渚矶,一则阻止家中战兵袭杀房俊,一则展开救援!” 他必须将局势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既是江南领袖,岂能置身事外?况且,一旦房俊身死,皇帝的怒火必将焚烧整个江南,萧氏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非但不能置身事外,恐怕届时皇帝第一个开刀的就是萧氏! 你是江南领袖啊,你的马仔干了什么你却跟我说你不知道,骗鬼呢? 在座数位各大家族的话事人坐不住了,当即起身纷纷告辞,脚步匆匆离去,各自归家安排事宜。 唯有顾璁安坐如山,不惊不惧,耷拉着眼皮,似乎全然不见萧瑀灼灼的目光。 救援? 晚了! 只要房俊一死,这些江南士族就算是彻底帮上顾家的战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房俊可能活下去么? 呵呵…… 上万山越乱民在各大家族数百弓弩手的襄助之下,房俊那区区一百骑兵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定然一鼓而定!此时前往牛渚矶,除了给房俊收尸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 “轰!” 人马俱甲的无敌铁骑面对衣不遮体的山越乱民,根本不摆什么阵势,稀疏的拉来一线,狂冲猛杀! 战马的速度加上铁甲的重量汇聚成狂暴的冲击力,只是一照面,无数挡在铁骑前的山越人便被撞飞出去,筋断骨折口喷鲜血,稻草人一般倒飞出去,将后面的族人撞倒一片。 具装铁骑全然无视临身的刀棒钩叉,战马狂奔,横刀放平,锋锐的刀锋借助战马的速度,在山越人的身躯上平趟而过。鲜血迸射,身首异处,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嚎,到处都是破碎的血肉! 土鸡瓦狗! 当缺乏铁甲护身、缺乏严密阵势阻止骑兵冲击的山越人面对着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铁骑,只能用“土鸡瓦狗”来形容!不足一百的铁骑顺着地势居高临下狂冲而来,就犹如一辆辆狂暴的推土机,但凡挡在面前的一些障碍,都被毫无留情的碾压而过! 鼓起勇气的山越人咬着牙靠近唐军,奋起全力用手中的大刀斩下,却只能收获一连串的火星,唐军只是在马上晃了晃,便反手一刀将山越人剁成两段! 阵列当中的乌朵海目眦欲裂,唐军就如同降世的魔神一般不可战胜,残暴的击杀自己的族人…… 这仗怎么打? 愣神中的乌朵海陡然发觉耳边风声响起,急忙挥动手里的狼牙棒反身格挡。 “当”的一声脆响,一柄雪亮的横刀斩在狼牙棒上,爆出一串火星!乌朵海只觉得双臂一震,脚下禁不住后退一步,骇然的望着冲到自己面前的铁骑! 虽然马上的骑士面部罩着铁罩看不见面容,但看对方的体型,以及万军丛中单单找上自己这一点,就知道此人必是唐军的首领的房俊! 此人力气本就强悍,再加上战马冲锋铁甲重量的双重加持,刚刚这一刀差点就要了自己的命! 还以为你也是与我一般的勇士,却原来只知道偷袭吗? 乌朵海大怒! 可没等他有所动作,房俊接着战马的速度与他错身而过,又是一刀横斩乌朵海的脖颈! 乌朵海吓了一跳,俩忙低头矮身,这一刀擦着他的头皮削过。房俊连续两刀未能得手,不再纠缠,打马从乌朵海身边掠过,径直冲入乌朵海身后的敌群之中,战马猛撞,横刀如雪,人马过处,血流成河! 乌朵海刚刚险之又险的避过的房俊一刀,眼看着房俊冲入己方的阵势奋力屠杀,眼角一花,又是一匹战马朝着自己奔来! 乌朵海险些气炸了肺! 都特么仗着战马欺负人么?有种下马,与老子决一死战! 刘仁愿可不愿如他所想! 上次交战,刘仁愿就在乌朵海手底下吃了亏、向来以膂力强悍自诩的刘仁愿被人家震得双臂发麻虎口崩裂,这也太丢脸了!是以这几天来就琢磨着如何搬回一城。 对比力量……自己显然不是对手,公平对阵只是自取其辱,那就在武器上下工夫!结果将这个心思跟房俊一说,房俊稍微想了想,便领着自己带了几名工匠来到打铁炉旁,画了一张图纸,打造出一件奇型兵器…… 此兵器形似叉而重大,中有利刃枪尖,,两面出锋,侧分出两股,弯曲向上成月牙形。下接长柄,全长不足一丈,两侧弯翘锋刃,上有齿尖。 如此似叉非叉、似戟非戟之兵器,侯爷给它取了个很霸气的名字——凤翅鎏金镗! 据侯爷说,当年隋唐第一条好汉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就是用的这种兵器,纵横睥睨,打败天下无敌手! 刘仁愿有些懵,且不说宇文成都是不是用这个凤翅鎏金镗,他说啥也排不上隋唐第一条好汉吧?再者说了,这就是铁打的,哪里有鎏金呢…… 不过侯爷也说了,这样叫起来霸气?而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兵器很好用! 狭路相逢,刘仁愿策马而来,手中的凤翅鎏金镗照着乌朵海的脑袋当头砸下!奇特的月牙弯翅划破空气发出呼啸的鸣响,劈头盖脸闪电般而至! 乌朵海刚刚躲过房俊的一刀,脚步已乱,不可能再次闪躲,眼见对方的兵器又长又重,也不该反手撩开,只能举着狼牙棒结结实实的挡住这一击。 乌黑的残影夹带着呼啸从天而降。 “当”一声清脆激越的震响,乌朵海面色大变,虽然勉力挡住了这一击,但觉得自己好似被一下子钉进了土里!这唐将的膂力虽然不如自己可也不差多少,现在加上这重兵器的重量,再加上战马疾驰而来携带的冲击力,直接将乌朵海砸得头晕目眩气血激荡,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刘仁愿有些发愣,也是服气!自己这势若奔雷的一击竟仍然让着山越宗帅挡住,这人的力气得有多大?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虽然这一击被挡住,但刘仁愿丝毫不乱,紧紧握着镗柄狠狠一拽…… 第七百二十九章 狼奔豕突 弯弯的斜翅犹如两个倒钩,猛地锁住对方的狼牙棒,乌朵海早已力竭,刘仁愿一用力,就将狼牙棒给拽的脱了手! 乌朵海大惊失色,没料到对方的奇形兵刃还有这等功效,赤手空拳之下,如何与这唐将对阵?念头刚刚在脑中闪过,那唐将便催马一镗当胸捅来! 弯起的尖持闪闪发亮,犹如猛虎利齿,若是被刺中,必定是肠破肚烂的结局! 乌朵海飞身后退! 刘仁愿得占先机,狂催战马,手中凤翅镏金镗纵横飞舞,追着乌朵海就杀过去!乌朵海身边的亲兵一看不好,赶紧疯狂的涌上来阻挡刘仁愿,给乌朵海争取逃命的机会。凤翅鎏金镗如同阎王帖,沾着死碰着亡,人马俱甲的刘仁愿犹如被鲜血染红的魔神,狂追乌朵海不舍。 可怜乌朵海堪称山越人一代凶神,族中第一勇士,处处受制连一个公平战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追杀如同丧家之犬,只能依靠族人的血肉之躯来阻挡敌人的追杀,气得乌朵海“嗷嗷”嚎叫,双目充血,却也不得不亡命奔逃…… 具装铁骑冲入步兵阵中,就有如一群虎狼肆虐羊群,纵横驰骋不可阻挡。兵种带来的先天优势,经由铁甲具装发挥到极致,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王者,陆地之上无敌的存在!那种装备、兵种、气势等等方面带来的全方位碾压,绝对不是依靠士气或者勇敢就可以弥补! 山越人彻底绝望! 面对这么一群刀枪不入的怪兽,士气彻底崩溃!在唐军面前,自己手中的武器完全无法带给对方哪怕一丁点的伤害,而唐军只是一个冲锋,自己的族人便被撞飞、砍翻、鲜血喷流、残肢遍地…… 远远落在后面的山越人中,曾经被刘仁愿捉去当过俘虏的刘三德鬼鬼祟祟的盯着前方的战况,尽量跟着身边的同伴落在后面,不去冲到阵前充当炮灰…… 等到房俊率领着具装铁骑从山顶的土梁之上俯冲而下,宛如一股势不可当的钢铁洪流一般冲入山越人的阵列尽情肆虐、疯狂砍杀,刘三德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额滴个天! 原来这位侯爷还藏着这么一手!怪不得那天将我捉住,一点都没看出来人家有什么恐惧、焦躁的情绪,感情人家早有定计,就等着山越发起总攻,好带着这些人马俱甲的怪物来一次反冲锋! 这个时候逃跑么? 刘三德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发现身边到处都是人,乱哄哄一团,有的继续往前冲,有的胆小不断的后退,整个阵列完全乱了套! 的确是个逃跑的好时机,但刘三德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趁乱拉住身边几个已经说好将来一同投奔房俊的同伴,低声耳语几句,几个同伴一齐点头。刘三德刚刚抬起头,就从人群的缝隙中见到远处的宗帅乌朵海被一个威风懔懔的骑兵追杀,那一杆奇形怪状的兵器挥舞成一团乌光,所过之处鲜血飞溅身首俱裂,勇不可挡! 天赐良机! 刘三德扯着嗓子大叫:“败啦败啦!宗帅被杀死啦!大家赶紧逃命!” 身边的同伴也跟着喊:“唐军有天神护体,大家快跑啊!” 这伙人数量并不多,一边大喊一边转身就往山下跑。 可是这么一喊,顿时引起了连锁效应!山越人本就疏于训练,根本没有军纪这么一说,冲锋陷阵都是凭着一腔血勇以及宗帅乌朵海的强大号召力,现在面临不可战胜的具装铁骑本就已经士气崩溃,再一听说乌朵海战死,顿时哗然,争先恐后的转身就跑! 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战场都陷入混乱,往前冲的、向后跑的,相互冲击彼此阻挡,同伴践踏者不计取数! 这等乱民一旦士气崩溃,溃散之势便不可阻挡,即便是李靖亲临白起复生,也无可挽回! 山脚下的长孙冲看得目瞪口呆…… 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争先恐后发起冲锋的山越人,怎地突然之间就兵败如山倒,犹如漫山遍野的羊群被虎狼追逐一般溃败奔逃? 等到他看轻山坡上铁甲染红正对着溃逃的山越人衔尾追杀的具装铁骑之时,整个人仿佛被天雷劈中,满脸不可置信!这是具装铁骑啊,天无敌的重骑兵,房俊几时隐藏了这么一支奇兵? 一向自诩聪明的长孙冲觉得自己的脑水不够用,既然有这么一支无敌的骑兵存在,何至于被围至今,差点全军覆没?难道是打定主意要等山越人集结起来,然后上演一次绝地打反击,将山越人彻底击溃? 如果是这样,房俊的胆子可以说大的没边儿了,心思也实在太过深沉!这不仅仅是将山越人彻底葬送,也将各大世家给拖下水摁在烂泥里狠狠踩上几脚! 太狠了…… 山上刚刚冲锋的山越人败退下来,高呼着乌朵海战死的话语,撒丫子四散奔逃,自长孙冲身边呼啸而过,钻入身后的树林里眨眼不见。唯有长孙冲立在原处,在溃逃的山越人当中宛如风中枯树,摇摇欲坠…… “公子,怎么办?”身边的侍卫急了,抽刀砍翻几个慌不择路冲撞到近前的山越人,再这样下去,搞不好就得被吓破了胆丧失理智的山越人踩死。 “怎么办?”长孙冲失神的呢喃一句,晃了晃脑袋打起精神,无奈道:“先撤退吧,来日再慢慢与房俊算账,这次算他运气好,下一次定然取其项上人头!” 长孙冲心中愤恨,差一点就冒出一句“我还会来的”……想起种种布置处处联络布局到今日,却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具装铁骑一举翻转,长孙冲就有一种吐血的冲动! 难道真是时不我予?亦或是房俊洪福齐天? 无论哪一个理由,长孙冲都绝对不想接受!但局势如此,想要转败为胜已是天方夜谭,只得在侍卫的护卫下,被山越乱民裹挟着撤入树林,以图后算。 成功“策反”山越人的刘三德兴致勃勃,跟着一伙同伴大步奔逃,心想咱这也算“投名状”了吧?想来那位侯爷必然不吝于赏赐,金银美女……最重要的是能给一个汉人的身份!老子是汉人啊,谁特么愿意跟这么一群臭烘烘的蛮夷为伍? 心里美滋滋的想着,眼角的余光倏地就瞥见了被几个侍卫护卫着的长孙冲,正退进树林里。 那个汉人贵公子! 就是这个家伙不断的怂恿宗帅宰杀房俊侯爷,若是自己能将此人捉拿献于房俊侯爷面前……刘三德吞了口唾沫,对身边的同伴耳语几句,一伙人悄然追着长孙冲的身影奔了过去…… 铁骑肆虐,横刀飞舞,鲜血成河,尸横遍野! 具装铁骑的威力尽显,山越人毫无抵抗之能力,就如同面对凶猛虎狼的羊群,孱弱得只能任由宰割! 但房俊只有一个感觉——累! 浑身铁甲带来无所不至的防护力的同时,也给人马的体力带来极大的负担!房俊只是不断的机械的挥舞横刀,劈砍,劈砍,劈砍…… 不知砍杀了多少人,上等的精钢打制的横刀崩了无数缺口,一条膀子几乎麻木无知觉,身下的战马亦是汗出如浆,硕大的鼻孔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人与马的体力都将到达极限! 幸好山越人终于崩溃,漫山遍野的山越人四散奔逃,根本组织不起攻势,没头苍蝇一般乱窜,这让所有的骑兵都松了口气。 拿刀子看人也会累啊! 房俊正要将麾下聚拢起来,趁着最后的力气再发动一次冲锋,将山越人彻底击溃,刘仁轨策马来到房俊身边,一指左前方不远处:“侯爷,你看!” 房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是各大家族派来的死士战兵正阵型整齐的缓缓撤退。 房俊掩护在面罩下的面容挤出一抹狞笑,横刀一指:“给我冲!” 不是想要将我房俊留在此地么?那好,我就给你们一个惨痛的教训! 第七百三十章 屠杀! 房俊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以德报怨”那一套更是嗤之以鼻。你拳头打过来,难道还不许我刀子捅回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是房俊的风格。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治远大于法治的社会,温良恭谦只是招摇撞骗的幌子,真正的名仕讲究的都是“快意恩仇”,敢惹我,立马怼回去…… 相比于山越乱民,房俊对江南士族更是憎恨! 大唐一统,已然是不可逆之形势,这些江南士族却依旧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将整个江南都拖进动荡之中,妄图螳臂当车! 最最关键的是,居然想要老子的命? 是可忍,孰不可忍! 既然你想要老子的命,那就别怪老子先咬下你们一块血肉! 对于江南士族这些称毫一方的家族来说,什么清流名望都是虚的,以至挟制乡民、壮大家业的根本,就是手中的世代豢养的死士战兵! 在人治大于法治的社会,法律并不能做到一定程度的公平,获得公平、或者说维系公平的手段,就只能是赤裸裸的实力!实力如何体现?就是这些死士战兵! 整个大唐,除去关中乃是京畿之地,行事需要遵循法度之外,整个天下维系运转的不是法律法度,而是约定俗成的普世法则!何谓约定俗成的普世法则? 在上承两晋南北朝的隋唐两代来说,所谓的普世法则,就是世家为尊! 为何世家能够暂居绝大部分的社会资源? 因为他们的力量! 而力量的最直接表现,就是世家豢养的死士战兵! 为何关中世家在被房俊“敲诈”出家中的家将部曲之后那般心疼?就是因为这些家将部曲乃是家族世代经营多积累下来的武装力量,失去这样的武装力量,整个家族的影响力都会下降一大截儿! 也就是在关中一代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律法维系,无论是谁在做什么之前首先要考虑国法,要在皇帝面前维持一个公平的表象——遵纪守法!是以,死士战兵的价值相应就要低一些,毕竟谁也不能轻易出动这些武装力量。 但是在江南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律法基本相当于一纸空文。有了纠纷首先想到的不是律法,而是约定俗成的民间规则。既然是民间规则,就难免会出现“拳头大的说话好使”这样的弊端,那么这时候就需要展示肌肉…… 眼前这些各大家族的死士战兵,就是他们的精华,说是家族的支柱都不过分。若是没有强悍的武力保证,在这样一个以民间规则维系的江南,即便是最顶级的簪缨世家,也不是没有被乡里豪强一怒而灭族的可能! 既然想要我的命,我就先让你们痛彻心脾,然后再慢慢算总账! 房俊大手一挥,所有的具装铁骑都放弃了眼前的山越人,任由他们哭爹喊娘狼奔豕突,稍稍集合阵型,朝着手持弓弩的死士战兵直冲过去! 各大家族的死士战兵素质自然非是山越乱民可比,即便是撤退也保持着完整的阵型,但是如此一来反倒成了弊端。到处都是慌乱的山越乱民慌不择路四散奔逃,战兵们保持阵型就大大延误了撤退的速度。在漫山遍野奔逃的山越人当中,这样一直阵型完整却速度缓慢的部队就像是羊群里的猪猡一样显眼! 铁蹄如雷,钢甲奔流,具装铁骑以房俊为先锋的尖锥阵型狠狠的装进死士战兵整齐的队列,好似一枚巨大的楔子,狠狠的钉进去! 狂奔的铁骑携带者巨大的冲击力,被撞上的战兵犹如破败的麻袋一样抛飞出去!面对这样一群既无重甲防护,亦无重兵器反击的弓弩手,具装铁骑就像是收割人命的死神镰刀,所至之处鲜血喷涌残肢遍地,完全就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杀! 杀!杀!杀! 每一个骑兵都知道这些战兵的来历,身为大唐子民却与山越乱民同流合污,想要趁人之危对自己展开围杀,心中如何不恨?铁蹄践踏,横刀飞舞,每一刀都是含恨出手全力以赴,哪怕体力已经达到极限依旧咬紧牙关奋力劈砍! 几乎只是一瞬间,战兵便陷入崩溃! 再勇猛的士族、再军纪严明的部队在遭受如此惨烈屠杀的时候都会崩溃,面对死神一般不可战胜的具装铁骑,死士战兵们心胆俱裂! 哪怕他们号称“死士”,可终究也还是血肉之躯,面对这种单方面的肆意屠杀,怎么可能不崩溃? 战兵的阵列迅速溃散,哀嚎着四散奔逃。可身后的铁骑就好似跗骨之蛆一般紧随其后,漫山遍野的追杀劈砍,绝不容许一个战兵逃脱! 就像是猎食绵羊的狼群,肆虐杀戮尽情捕杀,悲壮而惨烈! 山越人完全没有跟战友并肩战斗的想法,见到具装铁骑捕杀死士战兵,反倒因自己摆脱野兽的追杀而暗暗窃喜,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山越乱民趁此良机,撒开脚丫子疯狂逃窜,只留下完全陷入绝望的死士战兵悲惨的嘶吼和濒死的哭嚎…… 似乎如此惨状连老天也看不下去,山风吹过,阴沉的天空终于降下雨滴。先是星星点点,渐渐势大,最终连绵一片,似要洗去这人世间的悲惨。 ***** 江水浩荡,长风烈烈。 一滴雨水滴落在席君买的额头,伸手拂去,席君买一张刀削斧凿棱角分明的脸容满是焦急忧虑,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跃这宽阔的大江,赶到牛渚矶与侯爷并肩死战。 大好男儿,死则死矣!可若是侯爷力战而死,自己却得脱生天,下半生该是何等的悔恨与自责? “快快快!” 席君买双目赤红,不断的下达命令让船底的就桨手加快速度。乌鸦战甲高高的船首犁开江面,分开的水波已经泛着白色的泡沫,桨手们浑身汗出如浆,运桨如飞。 可席君买还是觉得不够快! 李恪不知何时来到席君买身边,沉声宽慰道:“本王素知房二脾性,最是奸猾狡诈,即便身临绝境,亦不是甘心授首之辈!山越人乌合之众,各大世家的战兵到底人数不多,就算对反击构成威胁,亦有反击之力,定然会等到吾等驰援!” 席君买拱手道:“卑下亦知侯爷坚强,多谢王爷能亲临险地,率军驰援!” 看着一身甲胄英姿勃发的吴王殿下,席君买心生仰慕。 这可是天下最尊贵的血脉!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这位堂堂亲王之尊? 却为了能够驰援房俊,不惜以身犯险!自家侯爷能够获得这样的看重的友情,席君买与有荣焉! “王爷,君买哥,到了!”一声疾呼,将席君买的目光吸引过去。 浩荡的江面上,陡然出现一处兀立江中的巨石。 牛渚矶! 席君买心中顿时一紧,终于到了! 不用下令,船上除了操舟之士,多有的兵卒全副武装从舱中奔出,全部拥往右侧船舷,致使庞大的五牙战舰都有些倾泻。 但是没人去管这个!大家只想能够最快的速度登岸,或许只是快上那么一时片刻,便能将侯爷从敌人的包围中解救出来。 五牙战舰快速驶入牛渚矶一侧的水道,这不是一个规范的操舟多做,过快的船速使得船身产生离心力,再加上里侧船舷站了太多人,使得外侧船舷几乎整个露出水面,里侧的船舷却死死压进水里,几乎倾覆! 可是没人在乎这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岸边,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等到五牙战舰堪堪考上码头尚未停稳,船舷上的兵卒已然纷纷纵身跳下船舷,脚踏上码头的一刻,便发力向着山林间狂奔! 第七百三十一章 冲冲冲! 与此同时,在萧瑀的威逼利诱之下,由各大家族派出的部曲战兵乘船抵达牛渚矶。 家中的家主和有分量的话事人自然不会亲身履险,但是派来的也都是族中的杰出子弟。只不过浩浩荡荡上千人上百条船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大多都是各家中的奴仆杂役之流。不是舍不得派出最精锐的战力,实在是精锐的战力早已偷偷遣来协助山越人。 江南士族再是嚣张,再是叫嚣着“江南是江南士族的江南”亦不敢公然拥有武装,那是底线,一旦越界,就是公然挑衅朝廷,哪一个皇帝都不可能允许。 不能在数量上经营,那就只能重视质量。 死士战兵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培养这样的战士殊为不易,既要有良好的武力素质,又要有极高的忠诚度,否则搞不好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战兵就被别家挖了墙角,坐享其成…… 这些战兵个个骁勇善战,既能潜伏暗杀,亦能列阵冲锋,各个都有一手不逊于正规弓弩手的射术。培养这样的战兵,每一个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犹似后世的特种兵,自然不可能形成人海战术,因此每一个战兵都是各大家族的压箱底宝贝。 家中已无精锐战兵,因此不得不用这些手持麻杆身着布衣的奴仆滥竽充数…… 浩浩荡荡的船只抵达牛渚矶的时候,就只看见停靠在码头早已空无一人的五牙战舰。 望着这艘庞然大物,各大家族派来的头领都禁不住吞了吞口水,心中难免有将其占为己有的念头。不过纵使可以无视房俊的死活,也不管朝廷是否能允许私人拥有这等超级战舰,单单是四周虎视眈眈的同伴,就不得不让这些人压下心底的奢望。 没有任何一个家族能够坐视别家拥有这样的一艘战舰,哪怕我得不到,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几大家族的头领隔船相望,默契的点点头,无视这艘超级战舰,纷纷靠岸。一群一群的奴仆杂役杂乱无章的登岸,在各自家族头领的带领下,乌泱乌泱的涌向岸边的山林。 ***** 对于“先锋队”的所有兵卒来说,只有一个念头! 快! 再快! 这些来自关中世家的家将部曲,在加入到“冲锋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对这个集体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对统帅房俊充满了感激的崇拜! 全家脱离奴籍,可以凭借功勋担任武官,将会发大财,哪怕是战死,功勋可以由儿孙继承,有巨额的安家费抚恤金……这简直就是从一个奴籍一步登天了啊! 所有人都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向往,可若是房俊战死,尚未到来的憧憬便只是憧憬,永远都不会有到来的那一天! 不! 他们不许! 决不能让房俊战死在牛渚矶! 这是他们的统帅,是他们美好生活的寄托,他得活着! 所有的战兵都死死的咬着牙,发足力气向着山林狂奔!只要越过这片山林,就是战场! 哪怕是死,也得死在奔向幸福生活的路上! 数百兵卒就像是发现猎物的狼群奋力狂奔,谁也不敢落后一步,哪怕下一刻就将面临死亡! 在人群的最前面,是席君买和卫鹰! 这两个房俊最最忠心的部曲,此刻心中也唯有一个念头——哪怕是死,也得跟侯爷并肩作战,埋骨一处! 被房俊从西域带回来的席君买,若没有房俊早已被侯君集的军队像是累赘一般丢弃在西域的荒漠里等死,任由秃鹫啄食自己的躯体,死无全尸,魂魄不得归乡! 被房俊从灾民营里带走的卫鹰,更是充满感恩!侯爷不仅仅给了他活命的机会,让他习武、读书,知晓恩义道德,更将他的母亲带出了那个地狱!现在母亲就在骊山的农庄里生活着,三餐温饱,幸福悠然,这一些都是房俊给的! 两个人抱着必死之志,奋勇前冲,一往无前! 将将来到山里边缘,便听到一阵阵的呼号哀鸣,紧接着便见到眼前枝叶摇曳,一群群衣衫褴褛神情恐惧的山越乱民钻了出来!两边皆是猝不及防,都下意识的停住脚步,相顾愕然…… 大眼瞪小眼片刻,席君买最先反应过来,手中横刀一摆,双目瞪圆,大吼道:“杀进去!” 很显然,山上的战斗已经开始了!席君买没工夫去揣测战斗双方形势如何,他只知道必须最快速度杀进去,去和侯爷并肩作战! 箭步标前,手中横刀将一个呆愣愣的山越人劈翻在地,鲜血喷溅溅了席君买一身也浑然不顾,然后猛地一刀捅进另一个山越人的肚子! 他身后的兵卒也反应过来,个个满脸杀气,横刀挥舞,径自杀入山越人当中! 一群山越溃兵如何是这群如狼似虎的战兵对手?只是一个照面,便被杀了大半,剩下的幸存者发一声喊,放足狂奔!也不管东西南北,只要能躲开唐军的横刀就行…… 席君买大喝道:“不要恋战,速速随我冲进去,救援侯爷!” 一马当先,但凡挡路的山越人挥刀剁翻,快速突进! 身后的战兵紧随其后! 可是越往山林里走,溃兵越多。山林间空间狭小,往往无从闪避躲之不及,迎面就撞上溃散的山越人!瞅一个空档,席君买一脚将一个躲在大树后面鬼鬼祟祟不住东张西望的山越人踹翻在地,横刀搁在对方脖子上,厉声问道:“山上情形如何?” 那山越人愣了愣,忽地大叫道:“别杀我,我们是一伙的啊……” 席君买一脸懵逼…… 一伙的? 老子特么堂堂大唐军卒,跟你个山越乱民是一伙的? 这不是侮辱我的智商么! 席君买鼻子都快被这个山越人气歪了,想当然的一位这个山越人是想要活命所以想出这个一个理由忽悠自己,这要是上了当,自己岂非成了千古笑柄? 席君买怒气勃发:“老子今日不剥了你的皮,就特么跟你的姓!” 手中横刀一用力,山越人脖子上的血就流下来,眼瞅着就要身首异处。山越人亡魂大冒,大叫道:“将军饶命……我……我是侯爷的细作啊,我是侯爷的人!” 席君买心下狐疑,难道是真的? “山上情形如何?” “大胜!大胜啊!”山越人大呼。 席君买心底一沉,咬牙道:“既是侯爷的人,自当同生共死,山越人大胜,尔却亡命奔逃,还敢说是侯爷的人?” 手里的横刀扬起,要将这山越人脑袋剁掉,然后杀上山! 山越人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哇哇大叫道:“不是山越人大胜,是侯爷大胜啊!” 席君买再次愣住,狐疑道:“侯爷大胜,你为何要跑?” 山越人哭叫道:“我不是逃跑啊,有一个家伙是怂恿山越人反叛的罪魁祸首,我这正想把他捉住献给侯爷请功呢……” 席君买不知这人说的真假,不过并没有贸然杀他,收刀大喝道:“且先饶你一命!”然后大步流星离去。 山越人惊魂甫定,四处张望,山林当中又是山越人、又是唐军,追杀与逃命乱成一团,哪里还有那位汉人贵公子的影子?到手的功劳飞了啊…… 不过容不得他摆出哀怨的表情,山林中的唐军个个如狼似虎,全都杀红了眼,自己也解释不清啊!自己若是死在“友军”刀下,那才是最大的悲催!连滚带爬站起,一头钻进密林深处,逃命去也…… 席君买一路冲杀,身上鲜血淋漓,全都是山越人的血液喷溅所至,面目狰狞,如同杀神一般! 等到眼前一亮,陡然发现已经杀出山林。 而眼前的场景,却令席君买目瞪口呆…… 第七百三十二章 金戈铁马,奔腾万里如虎 (又是一万,求月票啊!) 各大家族组成的“联军”堪堪跟着席君买等人的脚步进入树林。前方的兵卒追逐着溃逃的山越人追杀,如同猛虎在密林当中捕杀猎物,手起刀落,惨嚎震天。 这些仆从杂役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个胆战心惊面如土色,小心翼翼的聚拢在一起,心胆俱寒的看着眼前放生的杀戮! 几个世家子弟也聚在一处,目瞪口呆看着这些兵卒们的凶横战力,个个惊惧不已,房俊这是从哪里招募来这等强兵?似乎个个都不啻于江南士族豢养的死士战兵啊! 正自震惊的时候,便见到前方重重侍卫护卫当中缓缓前行的李恪…… 都是家中有头有脸的子弟,自然不可能没有拜偈过敕封江南的吴王殿下。这时候遇上,正好可以显示一番忠诚。现如今可不是几天前了,经由山越反叛加上房俊被围这么一闹,江南士族坐视不管已经引起天下震荡,各种指责谩骂以及朝廷的怒火不能不加以重视,若是能趁机在吴王殿下面前示好一番,消弭这种不利的局面,也算大功一件。 指挥着奴仆杂役将吴王殿下的护卫加厚加固,几个世家子弟舔着脸上前跟李恪请安问好。之前,这些世家子弟在面对吴王李恪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个态度! 江南是江南人的江南! 就算是亲王殿下,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也得盘着! 可是现在被萧瑀一番恐吓,江南士族都有些胆寒,琢磨着如何在不损失大量利益的情况下去消弭陛下的怒火…… 还有比在吴王殿下伏低做小给足面子更惠而不费的主意了么? 只要侍候得这位殿下满意了,回头在给皇帝想书信当中提一提,让皇帝看到江南士族的态度,想必能够给家中的形象加分不少! 这些世家子弟自以为聪明伶俐,可难道李恪就是个省油的灯?这些家伙前倨后恭的态度尽数看在眼里,只有愈发增加李恪的愤怒! 真想割据江南称王啊? 你们也配! 面对这些世家子弟的恭维,李恪只是冷冷说了一句:“烧香拜佛祈求房俊平安无事吧,否则……自求多福吧!” 言罢,命令护卫将这些世家的奴仆杂役尽数驱散,向着山林深处行去。 诸位世家子弟尽皆色变! 祈求房俊平安无事?此时的山上正有各家派出的精锐战兵死士,要把房俊宰杀当场呢……这些人也不淡定了,万一事情正如萧瑀说的那样,一旦房俊战死将会引发皇帝的雷霆怒火,十二卫大军趁机南下,哪一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赶快前行,设法将山上的自家战兵调开吧! 两伙人马动机有异,但目标相同,都想着尽快前进,纷纷加快脚步。 “冲锋队”的兵卒在席君买的带领下奋勇冲杀,溃逃的山越人哪里敢靠近这些杀神,都远远的避开,另外择路奔逃。李恪的卫队紧随其后,居然没有遭遇任何冲击。 但即便如此,这些侍卫也都捏着一把汗!一旦李恪有一点点的意外,这些侍卫身死不足惜,家族都得受到牵连!一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山林间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数十柄横刀劈砍过去…… 前进的道路还算顺畅,等到两伙人马全都走出山林,看着前方这一片广阔的山坡,一个个呆若木鸡! 这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 濛濛细雨飘渺无定,空旷辽阔的山坡上尸横遍野,由高处留下的血水汇合着雨水流淌,或是积聚成洼,或是汇聚成流,土地一片暗红!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到处都是血流成河! 恍若人间地狱! 这些江南士族久居江南称豪乡里,也曾打动干戈两族混战,也曾杀人放火草菅人命。但是往常视为骄傲的凶残暴戾,与眼前的惨状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残破的尸体、汇聚的血流、凄厉的呼号…… 就像一柄大锤狠狠的敲击着所有人的心脏,震得头昏眼花耳聋目眩,震得胃水翻滚呕吐不止! 最最令这些世家目眦欲裂的,还是山坡上正在进行的屠杀! 一群人马俱甲的铁骑驰骋肆虐,马蹄践踏、横刀挥舞,一个个江南士族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死士战兵就像是孤独无助的绵羊被财狼虎猫驱赶着、蹂躏着、杀戮着…… 金戈铁马,奔腾万里如虎! 几名世家子弟张了张嘴,刚刚的呕吐物还堵在咽喉,他们发不出一丝声音。 说什么呢?让这群魔神一般的铁骑放过家中的死士战兵么?跟他们说那是家里赖以生存的根基么?若没了这些死士战兵,家族的等级和影响就无形的下降了不止一筹么? 不能说啊! 说了,就等于承认参与山越叛乱,围杀朝廷重臣! 那时候可就不是家族等级和影响力的问题了,而是会不会遭受到朝廷残暴的镇压,是家族存亡…… 就只能这么看着…… 家族中最精锐的死士战兵,拥有着悍勇的实力,不畏死的心志,以之覆灭寒门、欺压平民,无往而不利!某种程度上来说,世家的稳固与延续,就是依靠这些精锐的死士战兵! 可是现在,这些纵横乡里肆虐江南的死士战兵,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被具装铁骑分割阵列、分别驱散、铁蹄践踏、挥刀劈砍……除了亡命奔逃却最终被战马追上杀死发出凄厉的惨呼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幕带给这些世家子弟的震撼,无与伦比! 最让他们不可理解、不可置信的是——这些杀神一般不可战胜的具装铁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说房俊早就有这么一支铁骑,且将其牢牢藏起,就等着江南士族襄助山越乱民的时候,才派出来大开杀戒? 越想,这个可能性就越大! 只要看看铁骑放着近在眼前的山越人看都不看,就只是一味追着死士战兵砍杀,就能看出房俊的心意——就是要引蛇出洞,就是要重创你们江南士族! 世家子弟们面面相觑,都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撼与恐惧。 这人宁肯主动陷身重围,吸引各大家族派出最精锐的战兵之后,才出动王者兵种的具装铁骑,展开雷霆一击,将这些死士战兵尽数屠杀! 这是什么样的心智? 这是什么样的阴狠毒辣? 为了将各大家族的势力狠狠打击,宁愿以身涉险!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侵袭全身…… 太狠了! 李恪可不管这些世家子弟怎么想,这一刻,他只觉得胸中的热血已经沸腾!初次面对这样凶残的杀戮场面,除了刚开始的一点恐惧不适之外,现在只剩下无比的畅快! 自从就藩安州以来,这些江南士族的嘴脸令他恼火不已! 堂堂亲王殿下,在这帮南蛮眼里根本就不是一盘菜……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李恪情何以堪? 现在再看看! 像是豚犬一般被屠杀,你们还拿什么在本王面前装模作样,趾高气扬? 山坡上的惨呼声渐渐低沉,数百死士战兵已经被屠杀一空,一二漏网之鱼也被铁骑追上劈砍于刀下。江南士族豢养的最精锐战兵,屠杀殆尽! 房俊早已发现山脚下的援军,虽然不知局势到底发展到何种方向,但是看着这些江南士族簇拥着李恪前来驰援就知道,江南士族低头了! 可是你们自以为低头就可以了么? 老子不把你们玩死玩残,怎能消心头之恨? 房俊骑在马上,高高举起横刀,双腿一夹马腹,战马一声长嘶,就朝着山脚处的世家阵列冲去!身后的骑兵一看,当即紧随主帅之后,数十匹战马铁声如雷,铁蹄践踏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奔腾咆哮俯冲而下! 世家子弟脸都白了,这房俊想要干什么? 可心里不及细想,那铁骑冲锋的汹涌气势早已将这些世家子弟和奴仆杂役组成的“援军”吓破了胆,刚刚目睹山上的屠杀,转眼这帮刽子手就奔自己而来…… “轰”一声,整个“援军”都炸了锅,亡命奔逃。 房俊目光幽冷,自然不可能将这些打着驰援旗号的“援军”尽数斩杀,那就是逼着江南士族早饭了。但是不吓唬吓唬他们,胸中委实意气难平! 策马冲向“援军”的房俊,刚刚想要在“援军”阵前勒住马缰,吓一吓这帮兔崽子,突地觉得胯下的战马一个趔趄,暗道不好,急忙甩开马镫,双手一按马鞍,整个人在马背上腾空跃起。 下一刻,久战力竭的战马哀鸣一声,前蹄一软,庞大的身躯向前翻滚而出,径直滚入“援军”的人群当中。 鬼哭狼嚎,人仰马翻! 第七百三十三章威震江南! 战马再是神骏,身披马甲驮着全副武装的战士驰骋了这么长时间,也早已精疲力尽。此刻被房俊催促着全力冲向“援军”,前蹄被一个小小的土坑别了一下,顿时马失前蹄栽倒在地。幸亏房俊反应灵敏,感觉不妙便自马背跃下,可眼前的“援军”就没这么幸运…… 战马庞大的身躯披着重甲,重力加速度翻滚进“援军”阵中,当即撞到一大片。看着一个一个昔日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备受家族器重的死士战兵砍瓜切菜一般被屠杀,这些奴仆杂役组成的杂牌军早就被眼前残酷的杀戮吓得破了胆,此刻以为房俊发了疯要将他们统统宰了,顿时一阵鬼哭狼嚎狼奔豕突,乱作一团。 倒也不是这些奴仆杂役太过没用,实在是面前这些杀神一般的具装铁骑杀气太重! 房俊跃下马背落在地上,脚步一个趔趄。长时间跨坐在马背上,两条腿都有些麻木,冷不丁加踏实地反而不适应。走了几步缓和一下才恢复正常,没心思理会这些杂牌军,走到战马身前摊手揭开马脸上的护具,却见到战马已然力竭而亡,四肢兀自抽搐,嘴角流出血来。 房俊心中一阵不忍…… 因残酷杀戮而陷入疯魔一般的脑子,这时候才清醒过来。站起身对着身后疾驰而来的骑兵举起手:“立刻下马!”战马都已力竭,必须尽可能的保持最后一点体力,否则都会向自己的这匹战马一样累死。 这些战马大幅度透支体力,已然是废了,再也不能当作战马使用。但是对这些相当于最忠诚伙伴的战马,房俊自然不会随意丢弃,运回骊山的农庄里好生调养一番,拉犁驾车还是可以胜任的。 对于自己的同伴,房俊绝对不会轻言放弃,无论是麾下的士族,还是胯下的战马…… 房俊伸手摘下头盔,来到李恪面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微臣参见王爷!谢王爷前来驰援!” “吾等参见王爷!谢王爷前来驰援!” 身后的兵卒纷纷下马,跪倒在地,觐见吴王李恪。 这可不仅仅是个礼仪,用来做做样子。被围山上多日,所有的州县兵府全都坐视不管冷眼旁观,现在却是千金之躯的吴王殿下亲身涉险赶来驰援。虽然并未参战……可这份心意就足矣让这些兵卒感动! 这一跪,心甘情愿。 吴王李恪抿了抿嘴角,想要说什么,却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单膝跪在他面前的房俊,此刻的仪容几乎令人心颤…… 诚然,这货没有自己的玉面丰神、俊朗倜傥,但平素最是注重仪表,发髻总是整整齐齐,衣物总是干干净净,虽然肤色微黑,但神情疏朗,令人望之便有心舒意畅之感,干净利落清澈不凡。 可是现在…… 头发被汗水打湿乱糟糟擀毡一样一绺一绺,汗水和雨水从发际额头涔涔而下,原本丰润的脸颊已经瘦的凹陷下去,昔日的清爽贵公子消失不见,凭空增添了几分锐利与煞气! 一身甲胄歪歪斜斜,铁甲上沾满了鲜血,有的已然凝固沉淀在铁甲的缝隙,有的被蒙蒙细雨冲刷,正顺着铁甲嘀嘀嗒嗒的滴落…… 深深吸了口气,一向嗜好清洁的吴王殿下没有感到半分不适,握了握拳,大喝道:“诸君奋勇血战,平灭山越叛乱,功在社稷,青史彪炳!于绝境之中悍不畏死,乃军中之荣耀,壮我大唐军威,驰骋无敌,威震江南!为诸君贺!” 言罢,吴王李恪略整衣冠,双手环抱,弯腰长揖,久久不起! 此言,等于吴王殿下为面前的勇士定下了基调,功在社稷!在稍后的战报之中,也必然按照这个基调上报中枢,上报皇帝! 一想到皇帝的关注,以及即将得到的嘉奖,众兵卒热血奔腾,跟着房俊大呼道:“为大唐贺!” “为大唐贺!” “为大唐贺!” 连呼三遍,声震四野! 几位世家子弟连同身后的杂牌军,尽皆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眼前这些铁甲上依旧滴落着鲜血的兵卒,那种豪气冲天睥睨天下的气势岂是江南士族豢养的战兵死士可以相提并论?简直就是萤虫与皓月争辉,燕雀与鸿鹄比高! 可怜自家还梦想着划江而治、割地称王,还有比这更愚蠢的想法么?房俊麾下的一支“冲锋队”便可有如此凶残战力,那更加精锐的十二卫大军……将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当年杜伏威席卷两淮,萧铣独霸天南,距离如今已然太久,年轻人并不曾经历过那一段金戈铁马奔腾万里如虎的峥嵘岁月!对于逼得杜伏威走投无路不得不委身降唐、将萧铣四十万大军打得残破飘摇国破身亡的大唐虎贲,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触。 今年大唐军队皆在北疆与西域作战,虽然连战连捷纵横不败,可毕竟相距遥远,还是看不到大唐府兵真正精锐的力量是何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而现在,他们亲眼见到了,感同身受! 只是这一支尚未满百的具装铁骑,便能将数万山越乱民如豚犬般驱逐斩杀,便能将各家族豢养的最精锐的死士战兵像绵羊一般屠杀殆尽! 真真是一战扬名,威震江南! 现如今房俊南下组建水师、筹建市舶司,摆明了要与江南士族争利,可是面对如此虎贲,江南士族又能如何呢? ***** 绝境逆袭,大获全胜,房俊并未第一时间离开。 战场总是要收拾的,漫山遍野的尸体若是不能及时掩埋焚化,必将生起瘟疫,遗祸无穷、而且铁厂这边也需要他的指导,尽快形成生产力。并且此地不仅铁矿优秀,还遍地白云土,这可是烧制陶瓷的原料,若是任其荒废如此着实可惜,可命家中商号四处网罗烧瓷大师,在此地建上几座瓷窑。 最重要的一件事,则是为铁厂准备燃料…… 江南多铁矿,却不产煤。用木材或者木炭炼铁要么温度太低,要么造价太高,都不理想。他想制作出焦炭以之炼铁,可以从附近寻找煤矿炼焦,或者干脆从关中炼成焦炭之后由水路直接运来此处。 至于炼焦的方法……反正就想烧瓷一样将煤封闭起来烧就行了…… 吴王李恪当然不能陪着房俊在这尸山血海的晦气之地久待,回到江都之后第一时间将战报命快马八百里快报急送京师。 而紧随着这封战报离开的,是房俊牛渚矶大胜的消息。江南水网密布,交通便利,这个消息就好像长了翅膀一样几天时间便传遍江南。 江南震荡! 坐镇金陵的萧瑀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瞠目结舌了半晌,方才赞叹道:“朝中名将,自此有房俊一席之地矣!” 别说什么房俊占了兵种的便宜、具装铁骑对付衣衫褴褛的山越乱民就是宰杀这种风凉话,能在如此孤立无援、重重围困的绝境之中,尚能取得斩杀五千乱民的战绩,那就是名将! 不过紧接着,萧瑀又是喟然一叹,谓族中长老道:“江南各家派去的死士战兵,被房俊屠杀殆尽,这个仇算是结下了。别看现在各家明面忍气吞声,暗地里的手段必定不会收敛。” 各位长老都深以为然,当然更震惊的还是房俊绝地打反击的震撼! 萧瑀将众人神色收入眼中,意有所指道:“家中可还有参与各家对付房俊的事情?” 众皆默然。 果然……萧瑀叹了口气. 第七百三十四章 谣言四起 身居长安,对于江南家中的掌控力越来越弱了啊…… 萧瑀有些烦躁,觉得族中这些老家伙非但根本看不清形势,而且小心思太多,语气凝重道:“房俊挟大胜之威,声势无两,所作所为哪怕稍有过火,朝中亦只会认为其少年气盛,受了委屈想要出口恶气,并不会加以苛责。所以此时绝对不能招惹房俊,这家伙就是棒槌,现在谁敢惹他,就得准备吞下不可承受之代价!无论家中参与了何事,必须立刻停止!” 家中这些久居江南的老家伙,一贯行事都是从自身的视角出发,讲究的是江南士族之间约定俗成的所谓行事准则,既是不论内地里如何龌蹉、如何恨不得弄死你,表面上都要维系仁义道德的那一套,在舆论上站稳脚跟。 可房俊会跟你们玩这一套? 没人比身在京师的萧瑀更了解房俊的行事风格,惹了我,就打回去!什么道理什么律法什么舆论,统统不在其考虑之内!若是江南士族表面上能够给予房俊充分的尊重,只是通过小手段在暗地里谋划利益,或许房俊还能嘻嘻哈哈跟你玩一玩阳谋,掰一掰手腕。 但若是敢老虎下巴拽胡子,他就能肆无忌惮,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真以为这货脑子一热不敢杀人么? 或许是萧瑀的警告过于严厉,或许是房俊在牛渚矶一战所表现出来的战力太过凶猛,几位族老点点头,默认了萧瑀的意见。 萧瑀稍稍放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自今以后,吾家非但不要与房俊作对,还要尽可能的给予支持。诸位叔伯,李唐江山固若金汤,日甚一日,时局已是今非昔比,前隋无力经营江南的情形早已一去不复返,继续与朝廷作对,将会得不偿失。” 他不得不如此语气提醒家中族老。 作为一个连绵百年的世家望族,萧瑀即便身负南梁皇族血脉,又是萧氏族长,亦不可能在族中大事之上一言而决。即为族老,皆是族中年高德劭之辈,有的甚至就连胡须花白的萧瑀也得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叔祖”,在辈分血脉尤为重要的世家豪族之中,他不可能不尊重这些族老。 可惜,他的这番话并未被几位族老听入耳中…… 不去招惹房俊也就罢了,还要给予支持? 开什么玩笑! 甚至就有一个颤颤巍巍的族老倚老卖老:“时文啊,京师丰华物美,却也权贵处处,平素行事难免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既然好不容易回祖宅一趟,就好生享受一番乡梓温情,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暂且都放在一边吧。” 萧瑀闻言,差点气得吐出一口老血!这是嘲讽我久居长安,胆子都没了么? 可是他干瞪眼,却也没法儿! 他可以跟其余江南士族的家主族长拍桌子瞪眼睛,却不能跟这几位族老有一丝半点的不敬……没办法,老爷子辈分太高,年纪太大,想当年他萧瑀还在南梁的皇宫里和尿泥玩的时候,这位就弹过他的小丁丁…… 旁边又有一位族老淡淡说道:“时文啊,大家都知道你行事素来谨慎,不过也毋须太过畏首畏尾。那房俊虽然胜了这一仗,不过也把各家都给得罪的狠了。我们萧家不参与,就只是旁观各家对付房俊,如此可好?” 萧瑀还能说什么? 房俊南下,摆明了从江南士族的碗里抢饭吃。这些老东西对嘴里的利益看得比命还重,怎么可能轻易的放弃? 萧瑀无奈,只能祈祷家中在对付房俊之事上不要涉足太深,招致房俊的报复…… ***** 福山村位于海虞镇的北边,紧靠大江,是海虞镇以及苏州各县的水路汇聚之处,各种商品物资皆有此处出港入港,很是繁华。 福山村港口的东侧,停驻着上百条船只,连绵数里,甚是醒目。苏定方此刻站在码头上,望着岸边连绵的战船、商船大大小小一眼望不到头,长长的吁了口气。 自从到了海虞镇,房俊被围牛渚矶的消息就传来,船队上下人心惶惶。若是主帅就这么战死了,大家伙是就地解散呢,还是重新回到关中? 不少人叫嚣着溯江而上杀奔牛渚矶,支援房俊,却都被苏定方强力安抚。海虞镇距离牛渚矶隔了半条大江,又是溯流而上,没有十天半月的功夫根本到不了,慌慌张张赶去非但很可能救不了房俊,搞不好一个不留神就被截杀在大江的某一处险滩上…… 苏定方和裴行俭都嗅到了这件事情背后浓浓的阴谋味道,若说没有江南士族插手其中,打死他们都不信。若是仓惶间溯江而上,搞不好就被江南士族暗算,阴沟里翻船。 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期待房俊逃出生天,赶来此处与他们汇合。因此加强戒备,绝对不能给心怀叵测的江南士族可乘之机。海虞镇乃是三吴重镇,吴姓士族汇聚,上上下下皆是江南士族的耳目爪牙,一个不慎就可能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即便苏定方与裴行俭再是小心翼翼,在这三吴之地,亦是吃足了苦头…… 最严重的就是各种物资的丢失,尤其以木料铁料为甚。 为了造船,房俊与江夏郡王李道宗联手,自大江上游砍伐巨木,顺江放排而下,直抵苏州。可是木材到了此处,从江中捞起之后囤积与岸边,却遭受大量偷盗…… 就算裴行俭制定出严密的巡逻制度,亦是勿用。 当地的脚夫、船夫、联同官署的差役、税官、甚至是更夫、官员……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千方百计的偷盗,简直防不胜防! 十几天的时间,差点让苏定方愁白了头发! 不过随着房俊大胜的消息传遍江南,局势终于改观,以往嚣张跋扈的官员衙役和地痞流氓全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沉默相待、冷眼旁观。 江水激荡,舟船相连,碧波荡漾,残阳如血。 裴行俭来到苏定方身后,低声道:“师傅,查清楚了。” 苏定方转过身,一脸凝重,问道:“如何?” 裴行俭叹气道:“确实乃各家族所为。这些人在海虞城内四处谣传侯爷嗜血如狂、杀人如麻,为了剿灭山越乱民,大量捕杀江东子民,说牛渚矶生灵涂炭,连江水都被江东子民的鲜血染红……平民百姓不辨真伪,现在皆视侯爷以及吾等麾下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苏定方冷哼一声:“这些世家想必是被侯爷打得疼了,这才编造出如此谣言污蔑侯爷的名声,以此离间江东百姓与吾等的关系,令吾等在江南寸步难行。哼哼,果然阴险!” “可是确实有效啊!”裴行俭一脸愁容:“现在江东百姓对吾等犹如谈虎色变,就连吃食用度等等日常消耗都不愿意卖给我们,要提高双倍价钱才能买到。长此以往,举步维艰啊!” 吃食用度等等尚属小事,大不了用水路从别处运来。但过几日等到房俊抵达之后,建造码头、船厂、筹建市舶司就将提上日程,若无当地百姓支持,这一些都将倍加艰难。 难道就连建造码头的工人亦要从别处运来? 江南士族这一招败坏名声的手段,犹如釜底抽薪一般,的确给他们带来极大的艰难。 孰料苏定方只是瞥了裴行俭一眼,淡淡说道:“你是市舶司的长史,市舶司如何筹建、码头如何建造,那是你的事。某的职务是水师都督,只负责练兵,休要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在某的身上,尔且自去烦恼,与我何干?” 裴行俭目瞪口呆。 你是我师傅哎! 这也……太无耻了吧? 第七百三十五章 聿明氏 虽然并未离开牛渚矶顺江而下直抵苏州,但水道畅通消息往来,房俊也已知晓苏州现在市井之间对于自己的谣传。 歃血如命、杀人如麻、草菅人命……说自己这一场大战不仅杀了上万山越乱民,更裹挟了宣润二州数千汉人百姓,大多数都人头落地,鲜血映红了大江…… 更有甚者,说自己专门捕杀年幼的童子,然后敲碎脑壳吸食脑髓,比那位用尼姑的肉混着牛羊煮来吃的后赵皇帝石邃还要残暴,简直就是一个人形禽兽。 房俊知道这是江南士族不甘心之下发起的反击,看来牛渚矶斩杀的这些死士战兵的确触及到了江南士族的痛处。江南士族一向以“华夏衣冠”自居,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确代表了最正宗的汉家传统。较之北方日益杂交的血统来说,他们更纯粹一些,因此大多时候江南士族做事都要讲究个脸面,哪怕满肚子的男盗女娼,表面上也要云淡风轻呼吁公义,若非遭受了极其严重的打击,不至于令其不顾颜面发起这样的反击。 坏人名声、污蔑罪名,这是最不齿的下作手段…… 这个年代名声很重要,污人名声,犹如杀人父母,这是死仇。没有一个好名声,说是寸步难行有点夸张,但是对于房俊接下来的江南布局的确有很大的影响,负面效果非常明显。 不过眼下房俊还抽不出时间来懊恼愤怒。 大战告终,战损也要详加统计。留在山上的兵卒战死二十四人,其中觉得多数都是前几次山越人冲锋的时候阵亡的,最后的决战因为有铁甲护身,一眨眼就将山越联军杀得士气崩溃,反倒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阵亡的兵卒要将名单上报兵部,并且为其请功,人虽然死了,但是功勋是可以推及家人的。对于一个平民家庭来说,为国捐躯、平定僚乱的功绩足以保证三代之内毋须缴纳各种税赋田租,可以让一家人幸福安定的活下去。 最头痛的还是炼焦的方法……这个实在是没接触过,房俊也抓瞎了。万般无奈,也就只能使用他的大招——反正老子知道原理,其余的就让下边的工匠去试验吧,只要方向正确,总会研究出结果来的…… 正为了当初为何不多看一些杂书,或者上学的时候多选修几门功课而黯然神伤、悔不当初的时候,席君买前来通报,有乡间农夫聿明氏求见。 “聿明氏?”房俊愕然,这什么古怪的姓氏?听都没听过,正为炼焦的事情心烦,便随意的挥挥手:“没听过,不见。”旋即凝眉苦思,想要从越来越淡薄的记忆里仔细搜寻有关于炼焦的哪怕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 席君买转身退出。 没过片刻,敲门声再次响起。 房俊思路打断,恼火道:“都说了不见,别来烦我!” “呵呵,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侯爷何以却不尊人情,将客人拒之门外?”一把虽然苍老,但听起来很是令人心神舒畅的声音响起。 房俊一愣,起身将门打开。 一个宽袍博带,头顶高冠的老者笑容可掬,立在门前。这老者身材高瘦,骨架很大,宽大的袍服被他穿得衣袂飘飞,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神韵。 房俊心中一紧,下意识的看向四周。 席君买正站在老者的身后,神情古怪…… 为了防止江南士族报复,铁厂四周早已被战兵重重护卫,席君买为何在自己拒绝的情况下仍然将这老者带来? “山野鄙夫,拜见侯爷。” 老者仪态完美的鞠躬施礼,而后直起腰杆,笑容和煦,脸上的褶子似乎都好像是盛开的菊花:“冒昧来访,着实唐突。不过侯爷乃身居大智慧之人,根骨清奇见识不凡,想来不至于与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老者虽然岁数不小,但言谈举止予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舒畅亲切,很难生出恶感。 房俊瞪了惴惴不安的席君买一眼,展颜笑道:“老丈谬赞了,本侯何德何能,能称得上根骨清奇之评语?至于什么大智慧,更是见笑了。” 根骨清奇? 难不成这老头是隐觅世间的高手,不忍一身绝技失传,见自己是个习武奇才是以出山想要收自己为徒,将一身震古铄今的绝世修为倾囊相授? 然后自己就能拳打李元霸、脚踹裴元庆、血虐宇文成都? 你娘咧! 老子这是穿越文啊,不是玄幻,更不是《说唐》…… 不过这老头一身诡异,看似却无恶意,便侧身虚引道:“远来是客,老丈若不嫌弃屋局简陋,何妨入内一叙?” 老者呵呵大笑,信步入内:“老夫一生清贫,与朽木为伍,与顽石作伴,简陋亦或繁华,与我不过是过眼浮云而已!” 趁着老头走进屋子,房俊对席君买瞪眼低声道:“不是说了不见么,为何放他进来?” 席君买一脸惊恐,咽了咽口水,讷讷道:“不是放进的,是他自己走进来的!这老头……太邪门儿了,从炼铁炉那边到这里,走了十步……” 房俊张大嘴巴,伸长脖子看了看铁厂后边的炼铁炉,在看了看身后位于矿坑边缘的房子,这足有几百米了吧? 十步? 这是“八步赶蟾”还是“草上飞”? 不过料想席君买也没胆子做弄自己,只得命其就站在门外,一旦发现屋里有什么动静,即刻冲进来救驾! 席君买狠狠点头,还觉得自己不保险,连连招手又将不远处巡逻的一对兵卒喊了过来,立在门前严阵以待。 房俊反身回屋,那老头已然自己坐到椅子上,优哉游哉的晃了几下,啧啧称奇:“这种长脚杌子坐着很舒服,腰背皆能受力,即便长时间劳形于案牍,亦能最大限度的保持体力,当真是巧夺天工!这长脚杌子是侯爷所设计吧?呵呵,老朽说侯爷有大智慧,侯爷还连连谦虚,若是这都算不上大智慧,吾等皆可自戕了……” “区区一件玩物而已,何敢称智慧?” “侯爷谬矣!何谓大智慧?车行路上,舟行水中,木中取火,翻土耕种,这些事物看似寻常普通不值一哂,可哪一样不是大智慧者方可创造?于寻常处见波澜,就是大智慧!” 老者一脸正容。 房俊愣了愣,这老头难不成是是个哲学家? “些许微末小道,老丈不必夸赞,再夸下去,本侯都无地自容了。”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房俊说道。 这老头太奇怪了,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一见面就各种恭维,到底有什么目的? 老者却显然不同意房俊的话语,不悦道:“那依侯爷之间,何者才可称大智慧?” 房俊想了想,说道:“于细微处,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可谓大智慧;与辽阔处,日升月落,星辰运转,可谓大智慧。” 其实这并非房俊本意,科学的力量无所不在,登上火星是大智慧,钻木取火就不是大智慧?发现上帝粒子是大智慧,弄明白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就不是大智慧? 老者的话语很对,于寻常处见波澜,就是大智慧! 可房俊总觉得这老头神神秘秘浑身透着诡异,偏不顺着他说,就是要抬杠! 老者似乎也觉察到房俊的心态,呵呵一笑,不以为意:“看来侯爷对老夫冒昧造访,依旧是难以释怀啊。好吧,老夫也不兜圈子,直说来意吧。” 说着,他双眸闪闪发亮的盯着房俊,缓缓说道:“老夫毕生浸淫于各种机关奇技之术,炼铁老夫曾有涉猎,铸造亦有所钻研,却想破脑袋亦不知侯爷如何能一夕之间铸造上百甲骑具装!不知侯爷是否可以见告?” 第七百三十六章 神的姓氏(万字依旧,求月票) 房俊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有问题…… 先前见这老者风度不凡、气质出众,还以为不论这老者是好人、坏人,最起码是个聪明人。但现在看来,这个结论实在是大大的错误。 “本侯一夕之间打造上百甲骑具装,无非炼铁于锻造而已,世人不知本侯之法,是以老丈才会前来解惑。可老丈是否想过,既然是世人不知之法,便代表着巨大的利益,这利益足可传诸后世,以为立家之根本,吾于老丈素昧平生,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发放告知?” 房俊觉得这老头脑子有问题…… 想想后世若是国内某个研制发动机的工程师跑到北边为毛子:“你这al-31f涡轮风扇发动机是咋设计的?”毛子会是什么表情? 房俊现在就是这种表情。 这是知识产权啊你懂不懂?跑人家家里来张嘴就问人家的工业秘密,你这张脸得有多大?脑子得有多坑? 他这边一脸鄙视,孰料老者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侯爷莫非不知老朽何人?”老者很是不可思议,似乎世上不认识他的人就不配存在! 房俊一脸不屑:“聿明氏啊?没听过诶……”说到这里,脑子突然一闪。 聿明氏? 有点耳熟哦…… 仔细想了想,好不容易响起念书的时候班里有个关系不错的女同学喜欢昙花。大家都很奇怪放着百合你不喜欢,干嘛喜欢一个花开一瞬稍纵即逝的昙花呢?结果这妹子就会叨叨些什么“昙花一现为韦陀”的句子,讲述一些昙花的传说。 “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罚地诛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 很凄美的故事,房俊过觉得很扯蛋。 但是这个有关昙花一现的故事里,却有一个很神奇的主角,这个主角的名字就叫做“聿明氏”,据说是神的使者。房俊当时觉得这个姓氏蛮好听,也很古怪,就特意去百度了一番。 此时“聿明氏”三个字勾起那段久已尘封的记忆…… 在上古时候,神明是世人畏惧敬重的存在,据说那个时候的姓氏分为几个等级,第一等为神职人员姓氏,第二等姓氏为牧九州的人中之王的姓氏……据说夏朝的旧贵族如占卜师、祭祀时、巫医这样职业的人,都是继承母亲姓名,而聿明氏就是夏代的占卜和巫医工作的姓氏,聿明氏从事占卜等是世袭。聿明氏就是神职人员,他们是最接近神的人,是超越人间帝王的存在! 朝代更迭,物是人非,人们渐渐发现所谓的“神灵”并不符合当时人类征服自然的需求,聿明姓氏的权利慢慢消散,很快消失在历史舞台上。但是由聿明氏创立的阴阳教却流传甚广,影响深远。 最后的关于聿明氏的记载,则是聿明氏为代表的阴阳教在唐朝时期随着倭国遣唐使远渡到倭国,后来的神道教与聿明氏带去的占卜、巫术、医学相结合,出现了影响日本历史的新生职业“阴阳师”。 自此之后,再也不见诸于史书,民间亦无传说…… 如果用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剥去那些神神怪怪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么聿明氏就是古代的天文学家、医学家、预言家……是那个时代最高级的知识分子。 简而言之,他们甚至很有可能成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但是很可惜,他们浪费了自己的天赋,没有将这些世代相传的知识用在改善人民的生活水平上,反而是穷极一生去探寻虚妄的神鬼仙途…… 看着房俊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聿明氏很是得意,看来这位侯爷终于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了。这倒也不怪这位侯爷孤陋寡闻,实在是聿明氏离开世人的视线太久了,不远离尘世的喧嚣,不斩断红尘的羁绊,如何能一心一意追求无上的天人合一之道呢? 可惜啊! 眼前这位未及弱冠便位居封疆的少年高官,有着超凡脱俗的智慧和见识,若是吾聿明氏有此天赋异禀的子孙后代,定会在天人合一之道上更进一步,甚至进窥无上天道,成仙成圣! 奈何聿明氏世代传承,都是家族维系,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外人便舍弃了千年的传承呢? 房俊哪里知道眼前这位聿明氏老者已经想要将他当作“下线”来发展? 他想了想,问道:“想要知道本侯的炼铁锻造之术,也不是不行,只是不知老丈你出得起什么样的价钱?” 聿明氏愕然:“价钱?” 房俊理所当然道:“自然,想要得到就要有所付出,现在的天下最尊贵家族是李唐皇室,早就不是你们聿明氏了,难道这个道理老丈都不懂?” 聿明氏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好似遭受了世上最大的侮辱,致使一个甲子的修养都被狗叼走了,怒气冲冲道:“铜臭之物,污我耳目!聿明氏从不擅取别家一物,若要取之,必用通晓阴阳得窥天机之术以报之,令趋吉避害、逢凶化吉,千百年来从未曾有拒绝聿明氏之人!哪怕是天下至尊、贵为帝王,亦无不以求得聿明氏一卦而欢喜莫名!” 房俊有些囧:“原来是送一卦……本侯以为是给钱呢,这规矩挺古怪,请恕本侯孤陋寡闻,从未听闻。” 聿明氏今日也不知是第几次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了:“侯爷居然不要鄙人算上一卦,而是……要钱?” “当然是要钱!老丈可能有所不知,本侯现在穷啊!眼瞅着要去江东,又是码头又是造船还要筹建市舶司,样样处处都要钱,可皇帝明显是又想马儿跑又不想给马儿吃草,只给拨下了区区五十万贯……现在本侯是做梦都在想钱,若是这炼铁锻造之术能卖几个钱,那真是求之不得啊!至于算上一卦……还是不要了吧,本侯听闻泄露天机者必遭天谴,可不能为了本侯的一时吉凶,害得老丈有损阳寿,你说是吧?” 开什么玩笑,给我算命? 当初李淳风那个牛鼻子求着咱算咱都不算,万一你要是算出来咱是个穿越过来的,咱岂不是成了鬼怪邪说?这年头崇信鬼怪之说,惹得天下汹汹非得将咱浸猪笼捆火柱手脚钉上铁钉,咱可没死而复活那本事…… 房俊的态度很坚定——算命,绝对不要,只要钱! 大抵是房俊的举动令聿明氏不解,这老头眼神闪闪盯着房俊,直到看的房俊一阵心虚,以为神神秘秘的老头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的时候,聿明氏才展颜一笑。 “聿明氏困居乡野,平素往来者既无商贾,更无官宦,功名利禄如浮云,金银财宝如粪土,实在是身无长物,更遑论大量钱财。” 这话房俊相信,对于一群矢志成仙的半仙儿来说,真的不会在乎金钱。 聿明氏续道:“不若这样,老朽也拿出一样天地至理玄机,于侯爷交换如何?” 房俊无所谓的耸耸肩:“比如?” 天地至理? 呵呵! 论起天地至理,你个唐朝人就算是能上天,还能比得过我一个穿越者? 聿明氏世世代代穷究仙神之道,进窥鬼魂之途,就必须掌握大量天地间的至理以做天道之根基。无论数术、格物、义理,无不冠绝天下,更以预测吉凶的卦象于世间拥有至理之人交换,随随便便拿出一点来,都足以震惊世人。 聿明氏想了想,觉得必须拿出一样能镇得住这位侯爷的东西不可。这侯爷年纪不大,所图者却甚大,五十万贯在他眼里只是小钱,见一个码头造两艘船都不够…… 半晌,聿明氏说道:“素闻侯爷意欲建造水师扬帆出海,大海凶险莫测一望无际,最艰难处非是滔天波浪龙卷飓风,而是大海茫茫极易迷途,一旦丢失航道,唯有舟覆人亡永远无法返港之结局。老朽就以一部星书交换如何?此书乃聿明氏先哲收集,记录了天上星辰一百二十,航行海上,可以星辰作为标记,只要头顶星辰不落,便永无迷航之虞,如何?” 第七百三十七章 逆天科学家(求月票支持!) 房俊很是惊异,难道牵星术在唐朝便出现了么? 他会造帆船,但说起航海知识自然非他所长,只不过在海上观测天体来决定船舶位置的方法应该很早就有,只不过好像并未形成系统的体系和学说。 聿明氏见他面露惊异,还以为他根本不知这门绝少有人知道的航海术,略带得意说道:“汉朝《齐俗训》曾云:‘夫乘舟而惑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悟矣。’晋代葛洪的《抱朴子外篇·嘉遯》上也说,‘夫群迷乎云梦者,必须指南以知道;并乎沧海者,必仰辰极以得反。’晋代的法显从印度搭船回国的时候说,大海弥漫,无边无际,不知东西,只有观看太阳、月亮和星辰而进。观星航海之术古已有之,只不过古人所观之星仅仅北斗等寥寥数颗而已,未免失之偏颇。若是有吾之星书,可昼夜无忧,航行大海如畅游河湖矣。” 听他所言,房俊料定唐代尚未出现牵星术,不过已经有先贤开始注意这个领域,并且将其慢慢用于实践。或许并未形成完整的学说,但已然踏足其中。 勇于开拓的先人啊,正是这种实践精神,让华夏文明遥遥领先整个世界几千年…… 若是换做旁人,定然会被聿明氏所说的美好前景所打动,只是可惜他面前的这位打算将指南针配合星图创造全新航海术的穿越认识来说,显然有点low…… 房俊并不需要完整的星图,他需要的完整的牵星术,或者能够测量北极星的高度的方法,以此来准确的定位导航。 “请恕本侯无礼,您说的这种星图想必毕集前人心血,乃是惊世骇俗之作。不过此图对本侯来说全无用处,因为本侯已经掌握了一种可以在茫茫大海之上准确寻找方向的器械。” 房俊呵呵一笑,非但给予聿明氏鄙视,反而还趁机又抛出一样比之冶铁锻造之法更加精奇的东西。 聿明氏果然露出不可思议之色——呃,这是第几次了?聿明氏觉得自己今天算是长见识了,活了这么大岁数,本以为早已修炼到心境淡泊不萦于外物的境界,却屡次三番被这个毛都没长齐的侯爷搞得一惊一乍…… 严格意义来说,聿明氏可以算是古代最优秀的科学家,他掌握的知识实在是可以笑傲整个时代的寻在。而好奇心是每一个科学家都必须具备的本能素质,可以在茫茫大海之上准确寻找方向的器械? 聿明氏心如猫抓,不能淡定了…… “老朽知道有一物可以指明南北,名唤司南。但司南制作不易手艺繁复,且必须放在水平之地令其静止,方才能准确指明方位。船行海上,风吹浪涌颠簸不止,司南全无用处。不知侯爷所言乃是何物?” 好奇心可以害死猫,聿明氏浑然不知自己就快要被这只猫给害死了,完全像是一个充满求知欲的科学家一样不可自拔。 这次轮到房俊得意的笑:“老丈,咱们还是说说冶铁锻造之法。” 聿明氏气得咬牙! 好个小贼…… “侯爷欲建水师,老朽曾试制一种战船,名唤‘飞虎战舰’,船旁设有四轮,每轮有八叶桨片,浮舟水中,以轮激水,其行如飞,旁置撞竿,敌舟迎之,辄碎!实乃水战之利器,不知此船可入的侯爷法眼?”老头明显有些置气了,就不信老子学究天人,拿不出镇得住你的东西! 房俊微微一哂,这不就是“轮船”的鼻祖么?开创性五颗星,实用性一颗星,完全不值得拥有!小爷在纪录片里见过用机器做动力的明轮船“克莱蒙脱”号,你这点东西哪里能放在小爷眼中? “老夫之父,曾创出一种新式的船只肋骨铺设之法,可大大增加船只坚固程度,抵御更大的风浪而不虞船只被巨浪拍击碎裂,侯爷可曾需要?” 聿明氏眼珠子都瞪圆了,较上了劲! 开什么玩笑?小爷用铺设水密舱的方法增加强度岂不比你增设肋骨的法子好上一百倍?只需将水密舱隔板与龙骨连接,水密舱越多则船只的横向强度越大! 房俊依旧一脸微笑,老神在在,不为所动。 不过心里却很是震动,这个老头果然厉害,聿明氏也不愧是“最接近神的侍者”,他所说的每一样,几乎都实在宋元明等朝代才得到大肆应用的技术,这老头却随随便便信口道来,这是何等逆天的能力? 也就比自己差一点点了…… 而且这老头知识面这么丰富,想来数学定然有一定造诣,最起码高出这个年代的普通人不知一筹。最重要的是,聿明氏是一个家族还是一个部落来着?甭管哪个,那都说明聿明氏绝对不是一个人! 一个有着优秀的数学、天文学、医学个个方面传承的族群,对于这么一个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文盲的世代来说,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 巨大到房俊口水都流下来了…… 聿明氏却怒了! 他并不认为房俊是当真看不上自己提出的这几个交换条件,至于这个孺子侯爷有比自己更高明的见解更不可能!他想当然的认为这是在耍弄心机,想要勾引自己提出更高级别的交换条件,小小年纪委实奸诈,而且贪得无厌! 真想一甩袍袖转身就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啊,正如他来的时候那样…… 可越是聿明氏这般智慧高绝之人,就越是执着,对于自己所未能掌握的知识充满了求知欲。因为他们知道,达致天人合一、进窥无上天道的过程,便是征服这个大千世界的过程,只有探明时间一切奥妙,才有可能距离至高无上的目标更进一步! “侯爷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想来亦是心胸豁达之辈。侯爷能据此绝地,一夕之间打造出上百甲骑具装,一举反败为胜威震江南,成就以不啻于古之名将,必定青史留名,彪炳史册。老朽勘破名利,斩断红尘,亦不得不为侯爷之智慧叹为观止,身怀敬佩。既然老朽所说的这些侯爷看不上,那侯爷不妨开除条件来,只要老朽能力之内,绝不推辞。” 没办法,来硬的不行,利诱可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偏偏房俊还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货! 闻言笑眯眯说道:“既然老丈如此说,那本侯若是不提出一点条件,岂不是不尊重老丈?” 聿明氏气得想杀人…… “如此最好,哪怕侯爷想要极北之地的白熊之皮,老朽亦绝不推迟!” “哦?老丈还去过极北之地?居然还能猎杀北极熊?”房俊双眼发亮,是真的感兴趣了。 聿明氏:“……” 只是说说而已啊,你还当真了? 看到房俊闪闪发亮的眼睛,聿明氏后悔得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以房俊的年纪,怕是最喜好这等猎奇之事,自己提什么不好,干嘛要提这个呢? “咳咳……老朽都多大年纪了,侯爷忍心让老朽千里迢迢奔赴极北之地?年青的时候去了一趟极北之地差点命都丢了,回来之后缓了好几年,才算是养回了本元。这年纪若是再去一趟,那可就当真没命回来了……” 聿明氏是真怕房俊让他去极北之地杀一只熊,剥了皮给他带回来…… “老丈年纪大了,本侯怎会如此不近人情?不过相比老丈的族人当中亦有豪杰之士,不如派几个过去如何?” 聿明氏默然。 那等世间第一凶险之地,比之真正的地狱怕是也不遑多让,刀子一样的北风,将人血液冻僵的寒冷,一望无际的冰原,凶残的猛兽…… 第七百三十八章 华胥之国 当年热血,族中最优秀的十个兄弟结伴北上冰原去探寻极北之地的奥秘,结果就在那一片仿佛亘古长存不分昼夜的五彩极光里,十个兄弟只剩下他一个…… 那是比他还要优秀的族人啊!若是这些兄弟都能活下来,现如今的聿明氏何至于裹足不前,还抱着老祖宗的成就不得寸进? 聿明氏的眼眸里闪过恐惧,默然道:“侯爷还是换一个条件吧。” 房俊挠了挠眉毛,觉得聿明氏的神情很奇怪,还是不要继续撩拨他为好,起身从床铺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厚厚的一摞图纸,随手放在聿明氏面前。 “陛下恩重,赐我华亭县侯,封地便在华亭镇。不知老丈是否去过那里,很贫瘠的一个地方,既无耕地亦无人口。不过贫瘠亦有贫瘠的好处,那里就像是一张白纸,任由胸怀锦绣者肆意涂抹。这些是本侯的一些计划,即将在未来的数年内一一建成,不过本侯现在不止缺银钱,更急需懂得数术和建造之术的人才,不知老丈可有雄心与本侯一起,建起一座亘古未有之雄城?” 聿明氏翻看着图纸,眼睛都有些发直…… 这是一座城? 分明是一个国! 码头、军港、仓储、医馆、官署、房舍、学堂…… 一张张图纸,一个个建筑,简约明朗的线条,繁杂详尽的说明…… 这若是全都建起来,得需要多少银钱,需要多少人工? 聿明氏感叹道:“侯爷之壮志,老朽甚为折服。虽然是穷尽一生之力,期间更是艰难险阻无数,但只要图纸上的一切都能够实现,无异于白手立国,足可彪炳青史矣!” 这些图纸所描绘的可以说是古今未有之宏伟蓝图! 苏州他也去过,自然知道海虞镇之西虽然有人烟,但处处盐碱滩芦苇荡,沿海一侧唯有取海水煮盐者三五成群居于此地,说是一片荒芜亦不为过。若是图纸描绘的这些都能建成,将凭空多出一个不啻于苏州的庞大城市! 而且根据这些图纸来看,此地既无耕地,而码头连绵、仓储如星,数条水道尽皆疏浚、拓宽,想来是重点发展商贾植货,收取商税以养城市。 可全城皆商……实在是骇人听闻! “请恕老朽多言,侯爷此城,可是要全城皆商?聿明氏上承盘古开天,沟通天人殊途,经历过太多的生死成败,见识过太多的沧海桑田,所谓的士农工商不过是统治者以之稳固统治的手段而已,士也好农也好商也罢,谁也不比谁高贵,谋生手段不同而已。但商人逐利轻义这是不争之事实,侯爷的这座城里若尽是商贾,则无人追崇仁义,无人信奉道德,人人皆言利,当成为天下第一等肮脏之所在!” 对于聿明氏的担忧,房俊自然有过思考,事实上这也是房俊想要建立这座城的缘由之一。 “以道德量天下,以仁义修自身,国无帅长,民无嗜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所爱惜。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此三皇五帝之垂拱而治,大同之天下……然则,此等社会可能存在否?请老丈教我。” 这是人类社会最终极的状态,没有统治和被统治之分,人民没有超出必需的欲望,也淡然面对生死。对人对物,以一待之,毫不偏废。既不爱惜什么,也不畏惧什么。一切都顺其自然,这是一个天下为公无有尊卑等级的大同世界,已经无限接近于共产主义。 在《道德经》里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在《列子》中里是《黄帝篇》里的“华胥国”;在《庄子》里是“至德之世”;在陶渊明笔下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在《无能子》里是“无夺害之心,无瘗藏之事”的太古之世…… 然而,到底只是梦想而已,是不可能存在的。 最起码,在此后的两千年内是不可能存在的,房俊可以作证…… 聿明氏张了张嘴,却默然无声。 家族悠久的历史,留下了无数典籍经论,以及各代先哲对于自身、对于社会、对于天下的思考。他当然知道这样的一个大同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动物有天性,人类有慾望,这是上苍的恩赐,亦是羁绊的枷锁、罪恶的源泉。 所以,聿明氏才会世世代代追求无上天道,摆脱生死的禁锢、善恶的评判,无欲无求,超凡入圣…… 默然良久,聿明氏叹息道:“人皆言尧舜禅让,舜禹禅让,遂垂拱而治、天下清明,不过是穿凿附会而已。前者由墨子所创,把本是黄帝九世孙、有虞氏诸侯的舜,说成是会烧窑、捕鱼的农夫,以此来申述他尚贤的宗旨。而后者,则是儒家杜撰,盂子接过墨家的尧舜禅让,添加出舜禹禅让的故事,录于典籍之中,也把原是百里诸侯的禹说成是匹夫出身,何其可笑?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尧德衰,为舜所囚,复偃塞尧之子丹朱,使父子不得相见也,其后放尧于平阳。而舜更是给禹赶到苍梧而死的。所谓的人治天下、以德禅让,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房俊真真被聿明氏给震惊到了。 不过想到聿明氏悠久的历史以及“神的侍者”这个极其崇高的地位,其家族之中流传着上古以来不为世人所知的秘辛亦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后世便有所谓的禅让制度只是古时候的部落选举方式这种说法,房俊倒是也能接受。 历史总是被掩藏在迷雾之中,窥一斑而得全豹,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聿明氏叹息之后,精神稍坐振奋,盯着房俊问道:“侯爷心中看来是不信世人皆能受到道德礼仪的约束,认为人治难保公允,是以想要彻底的施行法家之术,以法治取代人治?” 房俊想了想,说道:“单纯的以人治国,或者单纯的以法治国,其实都失之偏颇。以人治国、垂拱而治,这是最终极的状态,也是最完美的制度,只不过这种制度所需要的基础实在太过高端。所谓仓廪足而知礼仪,又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想要以人治国,需要走的的路还太远。在现在这种百姓无饭可食、无衣可穿的条件下,本侯认为法治更容易促进社会进步,消除社会矛盾。” 跟这种上知一千年的“半仙”聊天真是太舒服了,无论你说什么,哪怕是后世的一些观点人家也能听得懂,不愧是“神的侍者”,最接近神的人物! “恕老朽疑惑,不知侯爷心中的理想之国,究竟是何摸样?是人人华裳美服、寒暑不侵,还是金银弃于路边、贫富无差?” 这不是共产主义么? 太遥远啦,都不敢想! 房俊悠然憧憬道:“很简单,愿吾大唐子民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而已……” 聿明氏喃喃道:“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 房间之中一时陷入沉寂。 聿明氏似乎沉浸在房俊描述的那个幸福国度之中,与自己想象中的“华胥之国”互为印证。而房俊则转着脑筋,冥思苦想怎么能将聿明氏这个部族拉入自己的阵线,为自己的宏伟计划添砖加瓦…… 良久,聿明氏才说道:“若是老朽派遣族人帮助侯爷建城,不知可获得何种报酬?金银之物休提,老朽视之如粪土,切莫污了老朽之双耳。” 房俊大喜! 第七百三十九章 合作愉快 唐朝什么最重要? 人才!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签字只能摁手印,你敢信?!只要能弄明白加减法就妥妥的一辈子金饭碗,你敢信?! 所以说广大穿越者到了这个年代其实完全不用发愁,只要文凭在幼儿园之上,就能找到一份账房的职业吃喝不愁;若是很高端的有小学文化,那么恭喜你,你将成为各大家族竞相笼络的人才;如果很逆天的念过大学,还是理工生,那么……你得注意人身安全了。 唐朝人也知道人才的重要性,一个能烧玻璃、懂三角函数、会做蒸汽机、知道怎么炼钢……谁能不眼红呢?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待价而沽、高薪职位唾手可得。 一个优秀的人才可以令一个家族风生水起,聚拢大量财富,甚至量变引发质变,拥有可以逐鹿天下、问鼎中原的能力!试问,那些得不到你的家族会如何想? 没错,就跟所有的小三在心里偷偷的呐喊一样——得不到你,就毁掉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这是铁律,放之四海而皆准。 所以,若是没有房俊那样牛逼的老爹,才华越大,就越要懂得低调,懂得藏拙。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聿明氏很纠结…… 别看聿明氏这个部族历史牛逼到逆天,能力想来也很是强悍,但说到底只是隐藏在民间。不问世事躲起来钻研天道,大家会默契当你不存在;但若是冒出头来,必然成为各方拉拢的对象,拉拢不成,就会想方设法的毁掉你…… 对于无心世事、只求升天的聿明氏来说,这样的麻烦实在是没必要。 可是房俊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些远远超越时代的知识,又是聿明氏迫切想要得到的。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看透这个世界的极限,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律,被聿明氏认为这是最接近天道的方法,怎么可能不动心? 房俊并不担心聿明氏会拒绝。 所谓的拒接,只是价码未达到理想状态而已…… 房俊再次起身,又从床底下那个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放在聿明氏面前。 聿明氏看了看封皮——《几何》…… “此书乃是详述多种土地的测量方法,并且加以归纳总结,得出一些心得,非但可以测地,理论上一切可测之物皆可测量。本侯刚刚编撰完成不久,或许尚存许多不妥之处,还望老丈予以斧正。” 斧正个屁啊……这全都是房俊在学校里学到的,就算有一些地方在后世亦存在争议,可那也绝对不是唐朝人能够“斧正”的。毫无疑问,这本《几何》对于唐朝人来说就是天书,一个字一个符号都不可更改。 拿出这本书,就是要将聿明氏诱入“毂中”…… 愈是聿明氏这种学究天人的“学霸”型人物,就愈是喜欢钻牛角尖,否则也不至于人世间的知识都学全了开始琢磨升天成仙…… 聿明氏翻开书一看,一脸懵逼。 “侯爷,这弯弯曲曲之字符乃是何方文字?如何解读?” 这年头阿拉伯数字对于大唐人来说是小众中的小众,不认识不足为奇,认识倒反而奇怪。 房俊一拍脑门儿,又翻身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一本书。 聿明氏老眼闪亮,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个箱子,恨不得将其抢在手里,好生看看到底还有多少震惊人世间的东西…… 将一本《数学》递给聿明氏:“那种字符是本侯偶尔从一个大食商人那里学来的,寓意跟一二三四这样的数字相同,用来代表数字而已。这本书亦是本侯编撰,其中详尽的记述了这种数字的应用,老丈亦可看看。” 聿明氏是真的惊到了! 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 何谓不休? 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可谓之不朽! 这三种但凡能做到一种,足可名流后世、家族昌盛。 这个侯爷年未及弱冠,便已做到世间诸多大儒所孜孜以求的事情了? “只是不知这两本书所论何物,是否有真知灼见,需要回去之后好生钻研一番。”聿明氏说道。 “这是自然。老丈完全可以先将书拿回去翻阅研读,若是认可书中之见解,届时再委派族人前去帮我,若是认为不过是凡俗之物一无是处,就当本侯今日什么话都没说。但是,本侯要提醒老丈一句,此书仅为初级版本,乃是为初学者所著。” 房俊得意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若老丈感兴趣,不妨常来与本侯聊聊,本侯自当备下佳肴美酒,与老丈促膝长谈,并且将冶铁锻造之术归纳下来,以飨贵客。” 聿明氏有些意外:“侯爷不怕老朽拿走此书,得了冶铁锻造之术,却出尔反尔?” 房俊一脸笃定:“若聿明氏当真如此鼠目寸光,就当是本侯瞎了眼。” 聿明氏老脸微黑,这小贼口舌太毒! 遂起身道:“兹事体大,有关吾聿明氏千百年来避世之传统,还需阖族商议,方能定夺。这两本书老朽带走,若是不能答应侯爷之要求,也定然不会白白领受赐教,必会有所回报……” 说到此处,又想到似乎自家拿得出的东西这个侯爷都不怎么看得上眼,又要如何回报呢? 房俊摆摆手,大气说道:“技艺之术,在于交流,从未闻有闭门造车者获得大成就。这两本书老丈尽管拿走,无论本侯的要求成与不成,本侯都愿意交下老丈这个忘年交。无论何时何地,都扫榻以待。当然,若是老丈能帮本侯一个小忙,这两本书就当是谢礼,毋须记挂于心。” 聿明氏对房俊前半句深以为然,家族掌握着世间最高贵的知识,难道不就是因为脱离了生产生活,闭门造车以至于难得寸进么? 不过对于房俊的后半句,聿明氏奇道:“侯爷位高爵显,名震江南,又有何处需要老朽帮忙?” “听护卫说,老丈有缩地成寸之功法?” 聿明氏大笑道:“哪里有什么缩地成寸之法?天地万物,自有至理,人活于世,受尽桎梏,片刻不得脱离牢笼。不过是一些修身锻体之术,脚步轻快一些而已。” “即使如此,本侯有一个不情之请……”房俊低声说了几句。 聿明氏顿时瞪眼了眼睛,气咻咻说道:“老朽修身养性,一心钻研天道,岂能做出此等欺世盗名之事?侯爷再也休提,否则老朽宁可不要这两本书,从此再无瓜葛!” 房俊有些尴尬,没料到老头脾气还挺暴…… “即使如此,不知老丈族中可有修习如此锻体之术的后辈?老丈不肯出面,派遣一个小辈也未尝不可。本侯一心为公,心系苍生,却被无耻之辈泼了一身脏水,现如今名望全无、声誉尽毁,老丈就忍心本侯背负这一身骂名,仓惶度日,受尽委屈?” “这个……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吾聿明氏乃是神之侍者,岂能作此无赖之事愚弄世人?吾心惶然啊……” 房俊笑得像是偷吃了小鸡仔的狐狸:“老丈此言差矣,地藏菩萨有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那是何等伟岸之胸襟?聿明氏既然是神的侍者,自然也应有此报复才可。” 佛教在唐朝已然极为兴盛,聿明氏自然知道地藏菩萨对佛祖说的这句话,摇头苦笑道:“侯爷年岁不大,但是这哄人的本事却放佛与生俱来,就连老朽亦不知如何拒绝。” “合则两利之事,何须拒绝?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不合作,还需老朽与族人商议才行。今日先行告辞,有缘再会。” 聿明氏洒然一小,将两本书捧在手心里,微微鞠躬,推门而出。 第七百四十章 好尴尬……(万字求月票!) 在聿明氏踏入房俊房间的同时,李恪与房俊联名的战报由战马八百里加急递入京师。其时百官上朝,信使至太极宫外叩阙,口呼大胜,顿时引起大殿之上一片哗然。 “大胜?” “怎么可能,房二那厮不是都被团团围困了么?” “就是,数万人围着他几百人,不死就算不错了,还大胜?” “这小子一贯胆大,莫非谎报军情?” “极有可能……” 大殿上喧嚣四起,议论纷纷,大多数都不信房俊能反败为胜。 数万人围攻,内无强兵外无强援,形势已是岌岌可危,就算能孤身逃出生天都近乎于天方夜谭,怎么胜?想来必然是这小子侥幸挨到援兵抵达保住一命,但刚刚抵达江南就陷入绝地实在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是以这小子才矫过饰非,谎报军情。 此子一向胆大,仗着自己宰相公子和帝婿的身份,什么事情不敢干? 当即便有治书侍御史刘泪出班启奏道:“陛下,华亭侯身陷重围怎么可能反败为胜?即便是胜了,想必亦是援军抵达驱散乱民,与华亭侯并无多大干系。请陛下明鉴,若有谎报军情之处,请以国法军纪为准,治其欺君之罪!” 殿中顿时便有大臣附和。 房玄龄默不作声,还没见到战报呢,你蹦跶什么? 岑文本一向看不惯刘泪朝秦暮楚的嘴脸,冷言道:“是非曲直,尚要看过战报方能定夺。难不成刘御史已然见过战报之内容,是以这般笃定?” 刘泪并不理会岑文本的嘲讽,淡淡一笑,也不还嘴。 事情明摆着,此时争论有何意义?无论这份战报写的如何花团锦簇,房俊亦不可能当真反败为胜! 武勋集团集体保持沉默,他们的心情是最纠结的。 即将房俊看作己方的一份子,希望其在江南能够有所成就,借以提升武勋集团的影响力,又希望房俊当真丢了性命才好,这样朝廷就会对江南佣兵,武勋集团的利益可以最大化…… 李二陛下没心思理会大臣们斗嘴,心里隐隐觉得先前的猜测极有可能成为现实,急不可耐的说道:“呈上来!” 自有宦官将大殿之外的战报小跑着送进来,呈给陛下身边的内侍。内侍接过插着红翎的战报,躬身呈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伸手接过,先是仔细检查了一遍封口的火漆,见无异样,这才用御案上的裁纸刀挑开火漆,取出信纸,细细观阅。 良久,李二陛下才嘘出一口气,看了一眼都注视着自己的大臣,信手将战报递给身边的内侍,让其交给不远处的房玄龄。 房俊乃是房玄龄之子,身陷重围性命堪虞,身为人父自然心情焦灼。陛下看完战报之后将其第一个交给房玄龄,亦算情理之中。再者说,房玄龄身为宰辅,亦有资格在陛下之后第一个观看。 众人都注视着房玄龄的表情,想要从他神色的变化当中看出这份战报的内容。结果房玄龄一张老脸云淡风轻毫无表情,即看不出松了一口,更看不出任何悲痛。 这房俊到底是死了,还是逃脱生天,亦或当真获得大胜? 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房玄龄看完战报,心里一叹,果然…… 前几日陛下就说这小子鬼的很,怎会轻易陷入困境,性命堪虞?果然是留了一手,等到全天下都已他回天乏术的时候,奋力一击反败为胜。如此则可使得自己的名声享誉天下,平定山越叛民赫赫之功更是威震江南。而且根据吴王殿下与那个逆子附在战报之后的迷信来看,这逆子是在江南各大家族派出精锐死士战兵襄助山越人之后,才悍然出手,一举将江南士族派出的死士战兵屠杀殆尽。 这不啻于当头一棒,狠狠的打击了江南士族的气焰。就像房家养在骊山农庄的那些部曲家将一样,每一个家族都会有一些私兵,或多或少,用来做一些暗地里的勾当。江南游离于中枢之外,法度难行,士族之间利益的争夺、对付平民的手段,都离不开精锐战兵。逆子这一下子算是将江南士族豢养多年的家底一下子打掉大半…… 但最关键的是,这逆子到底从哪里弄出来一支具装铁骑? 江南虽然多河川,但平原之地亦有不少,这支具装铁骑简直就是大杀器,能够给予江南士族足够的威慑,令其今后再有类似的举动必然心有顾忌,不敢为所欲为。 可以说,只凭借这一战,那逆子便打开了局面,江南士族再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明着干,有什么手段也只能放在看不见的暗处,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吾家之麒麟儿啊! 房玄龄欣慰在之余,自然也不乏苦恼,对儿子满腔怨气。 你说你留一手就留一手吧,不愿说出来也情有可原,谁能料到会不会有人暗地里通知江南士族有所防范?若是没有全歼江南士族的死士战兵这一茬,此次大胜自然大打折扣。但你也不能作一首“粉身碎骨浑不怕”,右一首“生当作人杰”,搞得陛下心潮激荡感动不已,现如今陛下识破了你的鬼心思,以往的感动、欣慰便全都成了失态之举,被你耍的团团转,这让陛下情何以堪? 最离谱的是,这次又写了一首《念奴娇》…… 这时战报已然穿越到了马周的手里,马周辈分小、资历浅,不虚顾忌太多体面,看完战报,便抑扬顿挫的将房俊附在最后的这首词念了出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念完,马周啧啧嘴,摇头晃脑的回味一番,大赞道:“这首词堪称神作啊,想必百世之后,亦可传颂!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啧啧,壮哉,华亭侯!” 感叹一番,马周回身对李二陛下躬身施礼,大声说道:“臣为陛下贺!华亭侯扬威江南,威震屑小,实乃大唐之名将!且文华天授,足以流传后世的佳句名作信手拈来,更可见吾大唐文风之昌盛。文武双全,忠贞无双,大唐幸甚!” 马周本来就跟房俊交好,其人虽然性格严肃,但不失婉转,如此可以为房俊正名之时机怎肯错过?自然是要下大力气鼓吹一番。 朝臣之中有跟房玄龄交好的、亦有跟房俊有交情的,当然也有捧臭脚的……见到马周如此替房俊张目,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再说了,那房俊还是帝婿呢!单单从不久之前的那一场奢华隆重的婚礼,便可见皇帝对房俊的看重。 于是,大殿之上阿谀之声不绝、谄媚之词不断,都将房俊说成了天上少有、地上全无的文武双全的一代名臣。得此一臣,大唐可保万年国祚,百世昌盛,堪称古之管仲复生,伊尹再世…… 房玄龄眼皮一跳,心虚的瞅了瞅李二陛下,太尴尬了。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则嘴角扯了扯,目光幽幽的盯着马周…… 自觉应该替房俊多说好话的马周突然遍体生寒,好似被什么猛兽盯上一般,狐疑的抬起头私下观望,正对上皇帝陛下那一双意味深长、含义莫名的眼睛。 马周忽然激灵灵打个冷颤,顿觉事情好像有些不妙。 却又一脸懵然,全然不知不妙在何处…… 第七百四十一章 陛下不讲究(求月票) 马周是天子近臣,官职虽然不显,但颇得李二陛下之信任,整日伴在君侧,对于李二陛下的性情颇为了解。但此时对上皇帝的眼神,却令他心底一片茫然。 陛下这眼神…… 是个啥意思? 马周百思不得其解,但总归不是赞扬自己,便立马住嘴。 他住了嘴,别人不知道啊,赞扬褒奖之声依旧不绝于耳。毕竟如此险恶的境地下还能反败为胜,还是一场大胜,不夸两句实在显得自己小气…… 只是有些文臣心中不免嘀咕,《念奴娇》》? 没听过啊…… 隋唐两代的文人皆好作诗,认为词为诗之余,并不看重。但是自从房家那一首“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流传之后,作词亦被许多文人所推崇。只不过这《念奴家》从未见于典籍,是房俊新创的词牌么? 诸如刘泪、长孙无忌等一干与房俊有嫌隙的大臣,都紧紧闭嘴。就算房俊胆子大过天敢于谎报军情,吴王李恪亦没有理由跟着他胡闹,这封战报想来或许有夸大之处,但大体是没有问题的。况且吴王李恪的长史权万纪最是刚硬正直,就算吴王想要替房俊吹嘘,权万纪可是万万不肯的。 只是牛渚矶距离赤壁隔了半条大江,这小子是何时去过赤壁呢? 但是无人敢提出质疑。 房俊面对王雪庵的那一句“艺术来源于想象,却高于想象”音犹在耳,现在提出质疑,不是等着房俊来打脸么?这小子却是才华惊艳,不得不服。 只是……怎么就能反败为胜了呢? 怎就冒出一支具装铁骑呢? 文臣还只是心底疑惑,武将们却站不住了! 诸位武将互视一眼,最后由李绩出班启奏道:“启禀陛下,华亭侯在战报之中言及几日之间锻造出甲骑具装上百副,微臣并不质疑起战报真伪,只是想请陛下去旨,命华亭侯将此法献于朝廷。前隋依仗具装铁骑而统一南北,现如今军中这种重骑兵已然消失殆尽,实在是甲骑具装制作太过艰难,且靡费军资,不易过多建造。若是当真有快速制作之法,吾大唐十数万骑兵尽皆装备,当可纵横天下,无坚不摧!” 李绩是兵部尚书,在李靖隐退的情况下,他就是无可争议的军中第一人,由他出面正合适。 其余武将如程咬金、尉迟恭等尽皆附和。 实在是甲骑具装太难得了! 这种重甲非但锻造工艺反复,成本更是令人咋舌!前隋东征高句丽,隋炀帝为了一鼓而下,耗空了国库打造大量甲骑具装装备部队。结果这种重骑兵在辽东水网密布沟壑纵横的地势中全无发挥的条件,被生生拖死在河沟山壑里,这也是前隋征讨高句丽无功而返的一个原因。 精锐的具装铁骑尽皆阵亡在高句丽战场,国库空虚无力继续打造,这也导致隋朝军队任由国内乱贼蜂起却无能为力的局面。 大唐立国虽久,但隋末天下动荡,对于国家的消耗实在太大,至今国库亦不充盈,何来巨额的军费打造甲骑具装?但现在房俊只是几日之间便打造出上百副,想来最起码锻造工艺是极其简单的,工艺简单,造价就高不到哪里去,这是常识。 只要想想自己的麾下是成千上万的具装铁骑,与敌对阵之时一声令下即刻摧枯拉朽无坚不摧……这群武将如何能淡定得了? 文臣们先前只是关注房俊的这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是听了李绩的话语,才醒悟过来这具装铁骑对于大唐的军备是何等重要。 这棒槌,还真是文武全才啊…… 不过冶铁锻造这种奇技淫巧之术正是房俊所长,诸人倒也并不感到奇怪。 只是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脸色很不好看…… 娘咧! 房俊这小王八蛋跟朕玩心眼,明明胸有成竹却偏偏要又是绝笔又是血书又是写诗弄词,把朕感动的一塌糊涂才知道一切都在那小贼掌握之中…… 简直罪无可恕! 可是眼下这情形,倒也不好立刻翻脸,将这小贼之罪状公之于众。毕竟此战对于江南士族的打击是巨大的,能够极大限度的使得房俊之后在江南动作减少抵挡,最起码明面上的抵抗力度会削弱很多。 可是若论功行赏……李二陛下又是在咽不下这口气。 耍了朕,朕还要赏赐你? 皇帝心内纠结,委实不绝。 房玄龄只是看着李二陛下的脸色,便将皇帝的心理猜的差不多,赶紧站出班列,大声说道:“身为臣子,沐浴皇恩,即便马革裹尸亦是应当。房俊年幼,却得陛下宠爱,皇恩浩荡,加官进爵,已是殊荣。兼且以公主尚之,更是无比荣耀!恩宠如此,实在古今罕有,即便现在有一点点功绩,又有何可以沾沾自喜?正当戮力报效陛下,报效大唐!” 便有大臣感慨,房玄龄不愧是君子啊,儿子获得如此大功,亦要全力推卸,不肯受陛下之赏赐,名臣之楷模也! 李二陛下听了这话,心里也宽慰不少,因被房俊戏耍带来的愤怒稍稍缓解,想了想,说道:“臣下有功,朕自然不吝赏赐。然房俊年少高位,恐非幸事。朕亦曾与房爱卿商议,近年之内,不会为房俊加官进爵,以敦促其实心办事,免生骄纵之心。但朕身为皇帝,自然要赏罚分明,房俊之官爵既然不宜再加,便赏其兄轻车都尉,其弟骑都尉之勋。” 有唐一朝,凡有军功的,授以勋官。 勋官最高一阶称为“上柱国”,正二品,需要经“十二转”才能达到。《木兰辞》里“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的“十二转”就是说花木兰立了最大的军功!若以之授勋,就是“上柱国”。 而最低一阶为“武骑尉”,等于从七品,只需一转。 “转”是授予勋官时用来衡量功绩的单位,相当于战功的等级,例如现在的一等功、二等功之类。 轻车都尉是大唐勋官十二转之第七转,相当于从四品。骑都尉是从五品,比轻车都尉低了两级。看似不显,但大唐勋位必须以军功获得,现在房俊以军功惠及兄弟,这勋位已然不低。 但众臣还是觉得有些轻薄了,陛下有些不讲究…… 可当看到房玄龄恭恭敬敬的揖首谢恩,便都闭上嘴巴,心里自然又是一番对于房玄龄温润君子、轻慢官爵的赞赏。却哪里知道房玄龄现在是诚惶诚恐,唯恐皇帝怒气发作,干脆将自家逆子押解京师、愤而治罪? ***** 房俊与牛渚矶反败为胜、剿灭山越叛乱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关中。 下朝之后,诸位大臣闲聊之时尽皆感叹,房玄龄有子如此,该当欣慰!这房俊不仅在京师能混得风生水起,离了身后的两座靠山,照样能将江南弄得天翻地覆! 总之还是那句羡慕嫉妒恨的话语——生子当如房遗爱! 而房玄龄居功不傲、淡泊官爵的性情,更是饱受赞扬。在这个讲究“君子如玉”的时代,对于一个人的崇高品德极为推崇,或许是大家都知道其实自己做不到的缘故吧…… 房府大宅里,满屋妇人喜极而泣。 高阳公主捧着房俊寄回的家书反反复复的看,泪珠儿早已成行,仿佛书信之中能感受到郎君身上的气息一般…… 武媚娘也彻底放下心来,只是眼圈儿红红的,轻轻的抿着红唇。她的心性自然比高阳公主坚强得多,这既是生活环境带来的磨砺,亦是先天具备的性格。可女人终究是女人,当自家郎君身陷绝境性命堪虞,自己却无能为力之时的那种绝望,足以让任何女人肝肠寸断。 现在看着这封家书,武媚娘心里满满的全是安慰和骄傲! 这就是我武媚娘的男人呵! 哪怕全天下都以为他频临绝境、回天乏术,却依然能够反手间翻云覆雨,逆尔取胜! 高阳公主擦了擦脸蛋儿上的泪珠儿,脆声说道:“本宫要去江南!” 第七百四十二章 情之所系(第二更) 听到高阳公主的话语,大家都是一愣。 卢氏想了想,迟疑说道:“殿下,这……怕是不妥吧?二郎虽然得脱险地,但毕竟刚刚到江南,一切尚未有头绪,何不等他稳定下来,闯出局面再去夫妻团聚?” 高阳公主虽然以公婆之礼相待房玄龄夫妇,但房玄龄严谨,依旧保持君臣之礼。是以在房家,高阳公主称呼房玄龄夫妇为爹娘,而房玄龄夫妇则依旧以“殿下”称呼高阳公主。 一直神态悠闲的房玄龄亦说道:“依臣之见,殿下最好稍等些时日,一则二郎现在的情况并不太好,江南凶险,这些士族被二郎摆了一道损失惨重,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二则陛下对二郎之所谓大为不满,若是殿下南下稍有差池,怕是陛下会迁怒于二郎,处罚定然极为严厉!” 房玄龄都如此说了,高阳公主还能说什么?只好嘟着嘴儿,眼眸一直瞟着武媚娘。这小娘子主意多,想来会有话语搪塞房玄龄。 谁知武媚娘却只是浅笑,并不言语。 气得高阳公主直咬牙…… 回到后宅,高阳公主将侍女都支走,忿忿的等着武媚娘,气道:“媚娘刚刚为何不附和我的话儿?” 武媚娘浅浅一笑,上前拉着高阳公主的手一起坐到椅子上,柔声道:“殿下还看不出来么?陛下对郎君显然极为气愤,恼火郎君明明一切尽在掌握,非但有脱身之法更能反败为胜,却偏偏又是绝笔诗又是血书的耍弄陛下……” 说到这里,武媚娘掩唇一笑,妩媚风流,显然感到郎君将天下人尽皆愚弄的手段很是好笑。 高阳公主则绷着小脸儿,忿忿不平:“你还笑?那个黑面神连我们都瞒着,简直可恶!” 说着,使劲儿捏了捏粉拳,似乎若是房俊现在站在面前,就要扑上去狠狠来几下…… 武媚娘满面笑意的看着做出小女儿态的高阳公主,心中满是温情。虽然高阳公主地位崇高,性格有时亦很任性,但心地善良,绝无那种帝王贵胄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高阳公主的性格很是直爽,敢爱敢恨,她爱的就要全力维护将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她恨的则连眼尾都不瞅一下恨不得一脚远远的踢开,眼不见为净…… 以房俊的身份地位,武媚娘是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正妻的,除非他反出家门,与房氏一族断绝关系。可武媚娘又怎么因为自己而让房俊放弃如此显赫的身份,放弃将来出将入相的锦绣前程呢? 而身为妾侍的武媚娘,能遇到高阳公主这样直率纯真的正室大妇,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正如郎君说的那样,知足常乐…… 能够执掌房俊庞大的家业,言出法随无敢不从,又有一个直率纯真不嫉不妒的大妇,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这一生,给他生儿育女,帮他执掌家业,足矣…… 武媚娘微笑着宽慰高阳公主:“殿下已是如此火气,可以想见陛下会是何等恼火?现在郎君要争取再立新功,方能抵消掉此事带给陛下的不满。若是殿下去了江南,险恶环境之下郎君必然要分心照顾殿下,又哪里来的精力开拓进取呢?” 高阳公主也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却又不愿承认,讪讪道:“已经是侯爵了,又是帝婿,干嘛还要哭着喊着跟父皇要官去江南呢?就在家里呆着不是挺好嘛。大不了……大不了本宫同意他再纳几个妾侍就是了……” “殿下不是男人,焉知男儿的心有多大?正所谓男儿志在四方,总是要去闯荡一番天下,建功立业名标青史,方才不负男儿之志!岂可将他拴在家里,整日与红粉为伍?” “好啦好啦,就知道说不过你……”高阳公主有些赧然的红着脸,低声嘀咕道:“本宫……本宫就是有些想他了而已……再说,你听听臭房俊写的什么词--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雄姿英发……他是自比美周郎,想要再娶个小乔么?” 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郎君孤身南下,两地分居……也难怪高阳公主心中有情绪。 武媚娘幽幽一叹,目光迷离:“大丈夫三妻四妾,娶便娶了,又能如何?而且,妾身又如何不想他呢?可惜,咱们这个男人啊,注定是要做中流砥柱、盖世名臣的男人,胸怀四海志在星辰,又岂是红粉温柔可以羁绊得住?” 两个小女人沉默下来,一股思念的柔情丝丝缕缕,似乎就要飞跃千山万水,将那个男人紧紧的拴住…… ***** “阿嚏!” 细雨濛濛,江南已经进入梅雨季节,缠绵的雨丝如情丝一般牵扯不断,淅淅沥沥淋得人心里发堵。站在炼铁炉前,房俊冷不丁打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蓑衣,心想这是谁嘀咕我坏话呢? “侯爷可是受凉了?那咱们会房间里吧。” 刘仁轨站在房间身后,担忧的说道。 房俊也确实被这雨淋得心烦,看了看眼前冒雨搭建炼铁炉的工人,遂吩咐铁厂的一个管事道:“都停工吧,回去多熬几锅姜汤,饭菜也要多加些肉。咱家又不是那等苛待下人的人家,这些日常生活的条件一定要保证,毋须在这方面节省银钱。” 那管事赶紧点头应下,笑道:“侯爷说笑了,放眼关中,哪一家有咱们对下人宽厚?无论家中的奴仆下人,还是矿上的工匠杂役,走出去都把下巴抬得老高!只要还有良心的,拍拍胸脯那个敢说一句咱家的坏话?侯爷您就放心吧,这些工匠杂役都是关中来的汉子,不习惯南方潮湿天气,所以宿舍里都是盘的火炕,每晚都烧的热乎乎的,吃食也尽可量的加量,肉类更是每餐必不可少,别说是关中,就算是放眼大唐,咱房家对下人的好都是独一份儿!不信您瞅瞅那些本地的杂工,那个不是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房俊笑骂一句:“就你话多!行了,这边好生照看着,有事再来找我。” 跟着刘仁轨回到自己的营房,卫鹰打来热水服侍着房俊洗了脸,端来两碗浓浓的姜汤,房俊端着一碗喝了。 一股热气自胃中升起,四肢百骸都舒爽起来。 刘仁轨亦喝了一碗,感叹道:“江南的梅雨当真让人难受,浑身骨头好似都锈住了一般。” 房俊擦了手坐到刘仁轨对面,说道:“是啊,本侯喜欢江南的姑娘,却不喜欢江南的天气。” 刘仁轨煞有介事的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二人相视大笑。 男人在一起,两句话就得扯到姑娘身上去…… 笑谈一阵,房门又被推开,却是刘仁愿和席君买一同进来。二人脱去身上的蓑衣一起塞给卫鹰,这小子手脚麻利的挂好,照样从后厨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好小子,有眼力见儿!”刘仁愿喝了姜汤,夸赞了卫鹰一句。 卫鹰眼眸一亮,立即凑到刘仁愿跟前讨好的说道:“那士元大哥就收下我呗,只要让我进您的旅队,给您牵马坠蹬都行啊……行不行?求你了士元大哥!” 说起来卫鹰也是郁闷,各个旅队的长官都嫌他年纪小不要他。老子哪里小?大唐十四五岁提着刀上阵杀敌的府兵有的是,不照样追亡逐北,杀得突厥狼狈西逃? 刘仁愿大嘴一咧,拍了拍卫鹰的肩膀:“你士元大哥我是注定要成为大将军的男人啊,身边怎么能带着你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娃娃呢?去去去,一边儿玩去,等在过个几年,毛长出来再说!” 卫鹰气得直翻白眼,却又无话可说,因为自己当真还没长出毛来……可心中不忿,便顶嘴道:“当什么大将军,就冲您这名字就当不成!” 第七百四十三章 哥,你名字不行(第三更,求月票) 刘仁愿奇道:“我名字怎么了?” 卫鹰振振有词:“您不是叫刘士元么?三国的时候有个庞士元,被射死了……”说完,撒腿就跑。 刘仁愿一愣,反应过来想要去抓卫鹰,这小子早就窜出去老远,打开门撒丫子就没影了…… 气得刘仁愿大骂:“小兔崽子千万别被老子捉到,否则雀雀给你剁下来!” 骂完卫鹰,兀自恼火的刘仁愿坐在桌旁,一脸哀怨的看着房俊:“侯爷,你不厚道哇!想我老刘对您忠心耿耿、忠心感动天地、丹心可鉴日月,您怎么好意思私底下编排我呢?” 就卫鹰那个毛娃子,能看过《三国志》么?给他也看不懂啊!小兔崽子不但知道庞统其人,还知道庞统的字叫“士元”,与自家同字,必然是房俊闲暇之时拿自己的名字打趣,被那小子听了去…… 房俊顿时叫起了撞天屈:“本侯正直无私、玉洁冰清,岂是那等搬弄是非拿人名字耍笑的小人?卫鹰那小子年岁不大,但脑子好使,在家中的时候每天都去学堂,识得的字可不少!谁知道是不是学堂里的先生恰好讲述过三国,甚至是他自己看过《三国志》?” 刘仁愿惊异道:“不会吧?这么点个娃子,能看《三国志》?” 房俊傲然道:“有了本侯所创的拼音,一年识得千字有何稀奇?” 刘仁愿顿时惊为天人。 刘仁轨和席君买都在庄子里学习过拼音,倒也没有太大惊讶。 刘仁轨煞有介事道:“还别说,卫鹰那小子说的真没错,士元啊,你这名字确实不咋地……” 席君买凑趣道:“侯爷不是说那天来的那个老头会算命吗?而且以前都是给皇帝算命的,不如哪天让他给士元大哥也算一算,看看会不会……哎呦!咋打人呢?唉唉唉,你是我哥,我错了,您这名字好还不行吗……” 刘仁愿忿忿放开夹住席君买脖子的手臂,一脸幽怨道:“说来也怪,咱家虽是武勋世家,可我老爹那也是读过不少书的,怎地就给某起了这么个字呢?当真晦气啊……” 房俊看着刘仁愿,目光幽幽。 你倒是比庞统强的多,没有被乱箭射死,只可惜晚节不保,先是被流放姚州,接着不知所踪、世无所载、生死不知…… 谈笑半晌,刘仁轨自怀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房俊,说道:“苏都督来信,言及形势不容乐观。现在关于侯爷嗜杀的谣言已经传遍吴地,江东妇孺皆知侯爷喜食人脑……” 说到这里,刘仁轨苦笑一声,看了看房俊云淡风轻的表情,续道:“苏州上下对水师极为抵触,便是寻常日用物资都不愿售卖与水师,日后建造码头港口、筹建市舶司会是个大麻烦,起码人工都不易招募。最严重的则是木料丢失严重,苏州当地官府与市井之间鸡鸣狗盗之徒沆瀣一气,偷运了大量木料。不过自从咱们大胜的消息顺江而下,威震江南各州,传遍江东吴地,偷盗木料铁器之风已然偃旗息鼓。” 刘仁愿大怒道:“竖子敢尔!吾等水师乃是朝廷经制之师,那些蛮子难道不要命了?” 刘仁轨摇头道:“那又如何?当地官府勾结市井盗寇,事发之后帮助掩藏形迹销毁证据,即便是明知何人所为,无凭无据苏都督难道还能带兵杀上门去?” 若是当真如此,那就算是被江南士族抓住了把柄,非但此后水师在江南寸步难行,朝中也必有人响应,群起弹劾。到那时,水师更是难有作为。 房俊颇为头痛。 说到底,江南士族的抵制尚有反击之术,若是引起江南百姓联合抵制,那可就大大不妙。 琢磨良久,房俊问席君买道:“咱家可有在江南一带经商的关系户?” 刘仁轨平素只关心操练农庄里的部曲家将,对外事全不关心。刘仁愿刚刚加入队伍不久,对于房家的底细一无所知。唯有席君买时常充当房俊与武媚娘之间的信差,对码头那边的情况稍有涉及。 席君买想了想,说道:“湖州有个贩笔的周家,时常前往关中,与家中关系不错。” “湖州?” 湖州古称吴兴郡,与吴郡、会稽郡统称三吴之地,历来便是膏腴之乡,鱼米丰足。 “带几个人去一趟湖州,跟周家说,让他们派一个能话事的人来,本侯有一笔大生意与他们谈谈。” 房俊目光幽深,琢磨着怎么收拾苏州那些给自己下绊子的王八蛋…… 敢惹我房俊? 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 等待湖州周家来人的期间,房俊并未顺江而下直抵海虞镇,而是留在牛渚矶。此处非但铁矿丰富,其余矿产也不少,尤其是白云土储量丰富,若是不建立几座瓷窑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况且此处水运便利,房俊打算将之打造成房家除关中房家湾之外的另一个产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铁厂…… 可以说,铁厂否发展进度,决定了房俊以后的战略布局。 大唐作为当今世界第一农耕大国,想要将视线和战略重心从土地转移到海洋上来,就必须解决陆地上的边境压力——来自游牧民族的威胁。 在冷兵器的年代,游牧民族呼啸而来绝尘而去的骑兵部队是无解的存在,历史上这些游牧民族依靠着骑兵强大的机动力给汉民族带来无数的伤痛。可就算是汉武大帝追亡逐北,打得匈奴狼狈逃窜,亦或是李二陛下横扫漠北,将突厥人远远的赶往西方,都未能彻底根除游牧民族的威胁。 等到中原式弱,这些生存能力强悍的游牧民族就会卷土重来…… 如何对抗机动能力强悍的骑兵? 说难也难,说简单倒也简单…… “不可战胜”的八旗铁骑在八里桥轰然崩溃,代表着骑兵时代的彻底没落。而导致这一结局的罪魁祸首,便是步枪的大规模装备部队。 从火药被发明并且用于战争,及至枪械以及大炮的出现,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力量逐渐由战马的速度向枪械的射程、精度以及火炮的杀伤力转移。 大杀伤力的武器能够打穿骑士厚重的装甲,枪械的超远射程让骑兵在近身之前便死伤大半,而且枪械的造价及维护远远小于骑兵部队的花费,使用者经过简单训练便可投入战场,这更让骑兵的低位趋于尴尬。 随着时间发展,火器逐渐被完善,人们更愿意花费更少的钱做更有效率的事情,那就是培养大量的射击部队取代传统昂贵的骑兵部队,这也导致了骑兵退出历史舞台的必然性。 对于“两把刀”的房俊来说,马克沁这种大杀器他当然做不出来,但是凭借他的物理基础和超越时代的见识,后膛枪和火炮并没有太大难度。 而将火器搬上大唐战场的最重要条件,就是冶铁水平的提高。 没有优质的钢材去做枪管、炮管,难道要像明末那样拿着拿着随时炸膛的火枪对付满清的八旗?要知道那时候的明军宁愿拎着大刀提着弓箭,都不愿意用一下火器! 随着家里的工匠到达南山矿场,附近招募当地的民工也越来越多,一座座炼铁炉拔地而起,让房俊看得极为感慨,同时也极是郁闷。 自己好像什么都懂一点,却什么也不精…… 当初的水泥也好,玻璃也罢,包括现在的炼铁、将来的造船,自己都只是知道最重要的原理,但是对于细节却一窍不通,只能指出重要的方向,然后让工匠们自己去试验、去琢磨,至于哪一天能够成功,那就只有天知道…… 不止一次的,房俊后悔当初为何没能在课堂上专心一些,哪怕课外书多看看也行啊…… 第七百四十四章 大丈夫当如是(第四更!) 绛州龙门,因地处滨河要口,黄河与汾河汇流的三角地带,乃黄河要津。 修村之南有一塔,八节高,砖砌而成,名唤射雁塔。最上端顶部是晶亮的琉璃宝葫芦,塔北脚边是黄土官道,此官道西通龙门可直抵长安。此塔不知建于何年,塔上风铃微风作响,声韵清脆。 射雁塔建于一条土岗之上,黄土坚固。岗下则有贫民掘土为窑,居于其中,虽然简陋,然冬暖夏凉寒暑不侵,倒也不失为安家乐命之局。 村子距离河道不远,村民农耕劳作之余,便会汇聚于河津渡口,摇橹划船帮助商旅摆渡过河,赚取小利填补家用。 这一日天刚透亮,便有村民三五成群,前往渡口。 一方苦窑之中,一条昂藏七尺的壮汉掀开门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愕然看着脚步匆匆的村民,不由问道:“诸位何事如此急促?” 便有人驻足回话道:“薛郎君莫非不知?今日勋国公返乡祭祖,要摆渡过河。勋国公家业庞大,此行随从人员、杂货家资亦是不少。勋国公随行皆是车马,自然需要大量舟船摆渡,吾等此时前去,自可混一份营生,国公家想来不吝于赏赐,船资定然不菲,薛郎君要不要同往?” 倒不是这人文绉绉,而是此人正是村里塾堂的先生,家中早先亦是显贵,不过前隋年间获罪,因而没落。 而且跟他说话这个七尺壮汉亦非寻常农夫,此人姓薛,出身河东薛氏,虽是分支,家中亦曾显赫一时。其父薛轨,前隋曾任襄城郡赞治,只是因病早丧,因此家道中落。这薛郎君少年时家境贫寒、地位卑微,以种田为业,不过其父生前已为其娶妻柳氏,乃是河东大族柳氏的小姐。薛家虽则落魄,柳氏却不曾嫌弃厌倦,夫妻恩爱男耕女织,倒是一桩好姻缘。 况且薛郎君热心,村中谁家有事都会搭一把手,人缘极好。 听到此处,薛郎君笑笑摆手:“某就不去了,家中尚有两亩天地未及锄草,某这就下地去。” 心里却是暗叹,这勋国公张士贵亦是河东人氏,想当年未曾发迹之时与其父薛轨交情莫逆,两家往来亦是频繁,有通家之好。只是薛轨早逝,薛家没落,张士贵却跟着当年的秦王殿下造反,现如今爵封国公,两家亦是云泥天壤之别,再也不曾走动。 “郎君,进屋用了早膳在下田不迟。”一声温婉的呼唤,将薛郎君从感慨之中唤醒,郁闷的叹口气,翻身回到屋内。 寒窑简陋,灶台被烟火熏得乌黑,倒是盘了近年关中兴起的火炕,一张苇席铺上,艰苦寒酸。 薛郎君心性沉重,坐到饭桌前默默无语,结果妻子柳氏递来的饭碗,眼神便被那一只手吸引住了再也挪不开,一股酸气自肺腑之内凝聚,熏得人眼窝发热…… 当年他家显赫一时,妻子更是名门闺秀。犹记得新婚之夜自己拉着的那只小手,皓腕胜雪十指纤纤,现如今虽然依旧干净秀气,细细婆娑上去,却布满了老茧。 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却跟着自己饱受艰辛生活的磨砺,满头珠翠换成了布衣荆钗,奴仆成群变成一间寒窑……这让一个堂堂七尺的男儿情何以堪? 可惜薛郎君有苦自己知,他虽读过几本书,却不是进学的好材料,参加现如今兴起的科举考试只是走了个过场便被黜落,令他好不郁闷。偏偏更无经济之才,父亲去世之后守着万贯家财却终究混到现如今这副田地…… 难道自己就真的一无是处? 薛郎君默默的扒饭,心里满是酸楚。忽地想到前几日遇到的一个算命先生,便闷声闷气的对妻子说道:“这几日某请几个邻居,将家中祖坟择一地迁葬,或许能换一换运气……” 事死如事生,若是祖先葬得不好,阴宅之地不能保佑子孙后代福泽延绵,这也是一件大事。 柳氏微微一叹,轻敛裙裾坐到薛郎君的对面,依旧清秀美丽的脸庞带着浓浓的伤感,柔声道:“郎君宽厚仁义,乃是人间伟男子,只不过未遇到时机,不能大展身手而已。前几日妾身听闻房相的二公子在江南剿灭山越乱民,威震天下,赫赫声威!有朝一日,郎君定然也是房二郎一样功勋盖世的男子。堂堂男儿,何必祈求祖宗的护佑?若是有朝一日郎君功成名就回来迁葬祖坟,那才是光宗耀祖的作为!” 薛郎君手捧着饭碗,有些愣神。 房二郎啊…… 那小子年纪没自己大,却已经闯下诺大的名声,立下诺大的功勋! 金戈铁马,将军百战! 薛郎君不禁有些心驰神越,脱口说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柳氏看着英俊倜傥、器宇轩昂的丈夫,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只是神情却甚是酸楚…… 觉察到妻子的异样,大发感慨的薛郎君连忙问道:“可是身子不舒服?” 柳氏默默摇头,稍倾,才柔声说道:“妾身听闻勋国公返乡祭祖,今日要经过龙门津渡。郎君与勋国公家乃是世交,何不去求一个前程?” 薛郎君默然。 要去求人么? 堂堂七尺男人混成这般模样,却要舔着脸去求昔日的世交赏赐一份前程……张不开嘴啊! 夫妻多年,早成默契。 柳氏见到丈夫的神情,便知其心内想法,遂柔声劝慰道:“张口求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这世间岂有万事不求人之人?勋国公按辈分亦是你的叔父,晚辈落魄,求到叔父面前,亦算不得丢人。若是勋国公不答应,那是他不念旧情,与郎君何干?” 薛郎君默然半晌,方才叹气道:“现下朝中不仅对西域用兵,陛下亦要大举东征,若是能投身军伍,的确是一个创出名堂的好法子。只是……” 说来说去,还是抹不开脸面求人。 可若是自己成为府兵,那就要从最底层干起,何年何月才能出头?他倒不是熬不得寂寞,只是家中贫困如此,自己身入军中便将一切抛给妻子,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生活? 看着妻子鼓励的目光,薛郎君终究一叹:“也罢,便舍了这张面皮,去求一求勋国公。” 柳氏心底却没有半分欣喜。 军中不可携带家眷,郎君入伍,自己便要独守这寒窑度日。艰辛困苦倒也罢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还有什么苦不能吃?只是夫妻感情甚笃,多年来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现在却要两地分离,心中挂念实在难以忍受…… 可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己又岂能拖累郎君建功立业呢? 夫妻两个默默吃饭。 吃完饭,薛郎君一声不吭的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衫,低头说了一声:“等我回来!” 便大步出门,直奔津渡而去。 柳氏抿着嘴唇,心思黯然…… ***** 今日的渡口甚是热闹,摆渡的船夫、看热闹的民众、戏耍的孩童,一片喧嚣。 宽阔的河面上往来舟船穿梭,一船一船的仆役物资由对岸摆渡过来,在岸边堆成一座小山。对岸却依旧车马辚辚,排成长长的一溜,等待摆渡过河。 勋国公家果然豪奢! 薛郎君来到渡口,便有邻里大声问道:“郎君不是下地锄草么?怎地也来看热闹!” 薛郎君抿了抿嘴,有些窘迫,不好意思说自己前来求人,只是含糊说了一声“某来看看”,便将目光对准河面。他自然使得勋国公张士贵,只是多年未见,不知相貌可有差异,自然要盯紧了以防错过。 未几,一艘宽大的货船摆渡到岸边,一个身着紫袍的老者当先跳下栈桥。 薛郎君微微一哂,亏得自己害怕认错了人,人家满身朱紫,怎会认错? 虽然心中仍有忐忑,但事已至此,怎地都要试一试,便迈步上前,深深一揖,朗声说道:“河东薛仁贵,拜见叔父!” 第七百四十五章 故人举荐(为盟主浮生ly加更) “河东薛仁贵,拜见叔父!” 这一声呼喊声音清朗,河岸边码头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修村,薛仁贵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单单这七尺长的身躯便迥异于常人,甚是引人注目。只是村民都有些发愣,知道薛家是河东薛氏的旁支,以前也曾显赫过,却不曾想居然还认识当朝国公? 勋国公张士贵的名声,在河东一带甚是响亮! 乱世中揭竿而起,在虢州聚众反隋,后投靠李渊,随李建成东征洛阳。张士贵左右冲杀,力战群雄,先败王世充的精锐之师,后败李密的毅劲之旅。军威大振,英名丕显,大军所指,无不滚鞍下马,叩首投降。后追随秦王李世民,其时刘武周战败,李世民担任主帅的大军出关东讨。在这次长达十个月的征战中,张士贵始终和李世民在一起,几乎所有的战斗都有张士贵的身影。 其结果是唐军取得了全面胜利,最终俘虏了自称为帝的王世充和前来援救的农民起义军领袖窦建德,李世民称张士贵战功“军中之最”! 此后玄武门事变,诛太子保秦王,李世民对其无比信任,命其执掌禁卫军,为“玄武门长上”,不久又转“右屯卫将军,还委北军之任。”依然担任玄武门长上,即禁卫军司令的职务。 众所周知,唐代历次政变之成败,悉决于玄武门即宫城北门军事之胜负,而北军统治之权最为皇帝所看重,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对于张士贵的信任和倚重。 作为河东子弟,张士贵早已成为河东的传奇…… 乡邻们纷纷惊奇,薛仁贵与张士贵不仅认识,还称其为“叔父”,关系可见一斑!可既然家中有如此关系,却为何居于寒窑之中,愁苦度日?张士贵身为国公,随随便便帮扶一下,就不至如此吧? 四周的诧异目光如针刺来,薛仁贵脸庞微红,浑身不自在。 面皮太薄啊…… 惟愿此生求己不求人! 张士贵一身紫袍,气度威严,虽是胡须花白却身骨强健,走起路虎虎生风。刚刚踏足岸边,便听到有人唤自己“叔父”,微一错愕,便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恭敬的来到自己面前,躬身作揖。 这青年二十几岁年纪,身长七尺膀阔腰圆,一张四方脸膛五官疏朗颇为英武,行止之间虽然稍有拘谨,却也礼数周到神情肃然。 好一个赳赳青年! 张士贵乃武勋世家,多年来更混迹军伍,对于这等阳刚健硕的青年最是喜爱,反倒对时下流行的熏香簪花弱不经风的风格极为不屑。只是一眼便心生好感,微笑问道:“尔姓甚名谁,缘何称呼某为叔父?” 薛仁贵恭谨答道:“回国公话,晚辈薛礼,表字仁贵,家父河东薛氏讳轨,早年曾担任襄城赞治。晚辈幼时曾与家父去过国公府上拜偈,只是年代久远,经年不见,想必国公贵人事忙,已然忘却。” 张士贵顿时一惊,上上下下打量薛仁贵一番,惊喜道:“居然是故人之后?哎呀呀,你若是不说起,某还当真想不起来!那时你随你父前往虢州,怕是只有四五岁吧?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只可惜尔父早?,两家却是断绝来往矣!” 张士贵的欣喜显然并不是做作,双手将薛仁贵拉起,拉着他的手感慨道:“当年吾与尔父情同手足、相交莫逆,只可惜命运作祟,阴阳永隔。你这孩子也是,即便尔父不在,缘何便不登吾之家门?现下住在何处?生活是否宽裕?昔年曾听尔父提起,为你聘了一位河东柳氏的良配,后来可曾婚配?” 从张士贵的态度,薛仁贵感到自己的父亲与其之间的感情看来相当不错,否则不可能父亲死了这么多年,两家有素无来往的情况下依然记得自己婚配柳氏之事。 否则以张士贵今时今日之地位,完全没有必要同薛仁贵虚与委蛇。人活半百,古旧亲朋多了去了,怎么可能每一个找上门来的都热情相待? 薛仁贵心中感动,可是张士贵问起现在住处、生活如何,却很是窘迫。红着脸吱吱唔唔半晌,才说道:“柳氏贤惠,晚辈幸甚。” 张士贵何许人也?整天跟朝堂之上一堆人精周旋,早炼出一副火眼金睛,一看薛仁贵神态,便知有难言之处,心里便明了几分。 “既是故人之后,又称呼某一声叔父,某又岂能亏待?不若这样,尔回去收拾家业,然后来长安寻某,今后便跟在某的身边。尔父既然故去,某自有责任照拂与你,不许自矜。” 话是好话,用意也是极好,我与你爹是好友,你爹死了,我自然会照拂与你。 换做旁人,这话没毛病。 但是在自尊心极强的薛仁贵听来,却有些不是滋味…… 咱有手有脚,更有一身力气可上马杀敌,岂能如乡间浪儿一般依附于张士贵,求一碗饭吃?尽管从张士贵的态度来看,是决计不介意白养他薛仁贵这么一个故人之后,但薛仁贵心里受不了。 张士贵特意点明薛仁贵不要自矜,就是要他别抹不开面子,既然有父辈这一层关系在,照顾他便是理所应当。 可薛仁贵怎么可能不自矜呢? 堂堂七尺男儿,要食嗟来之食么? 薛仁贵面容一整,拱手道:“叔父误会了。晚辈身强体壮,怎可依附于叔父羽翼之下,浪荡行迹无所作为?实不相瞒,晚辈今日前来,是想厚颜请叔父代为举荐,晚辈志在军伍,想要从军搏一个前程,即为自己寻条出路,亦使家父在天之灵不至因儿孙苟且而蒙羞,还望叔父成全!” “呵呵……好样的!尔父若真有灵,当因尔之志气而自豪!” 张士贵越看薛仁贵越是喜爱,便拉着他的手想不远处的马车走去:“贤侄跟某过来,咱们好生谈谈。” 便拉着薛仁贵登上了刚刚摆渡过来的一架四望车。 上车之后,薛仁贵略显拘谨,张士贵命人送来酢浆干果,请薛仁贵饮食。 薛仁贵推迟不受。 张士贵也不强迫,稍作沉吟,开口说道:“按说,贤侄有所求,某不该拒绝。只是现如今某身在禁中任职,所统部署皆为护卫宫禁之虎贲,尽皆出自武勋世家,实在不适合将你调入其中。况且某久疏战阵,将近十年未曾统兵上阵,贤侄在某麾下,亦不过是打熬资历而已。” 听到这里,薛仁贵就心凉了半截儿,刚要说话,却被张士贵制止。 张士贵望着薛仁贵说道:“某想知道,贤侄想要投军,是想要保一个前程,亦或想闯一份功业?” 投军是手段,但目标却不相同。 若只是窘迫于现状,想要投身军伍谋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以张士贵的能量也不算困难。但若是志在千里,想要以此晋身搏出一番功业,那就要作另一番安排。 薛仁贵听话有转机,当即说道:“叔父明鉴,晚辈虽然才疏学浅,却也有一身杀敌的本事!大唐如今四海未靖,晚辈愿以此身搏一个封妻荫子、名标青史!” “好!” 张士贵赞了一声,神色之间颇为欣慰,想了想便说道:“如今北疆动荡,土谷浑、突厥残余皆蠢蠢欲动,战事随时爆发。便是西边的吐蕃已不甘蛰伏,总要与大唐一较高下。不过这几处虽然有战争危机,但到底何时开战,牵扯的因素太多,谁也说不定。或许是三年五载,亦或是十年八年,去之无益。不若这样,某与房相二公子曾有数面之缘,交情也有一些,便修书一封,举荐你前去水师效力,如何?” 第七百四十六章 薛仁贵投军(为盟主浮生ly加更) 薛仁贵心里一跳! 房俊的水师? 刚刚在家里的时候,自己还感叹着“大丈夫当如是”来着! 当即便感激道:“若是如此,晚辈当叩谢叔父大恩!”说着,就要翻身下拜。 张士贵连忙将他拦住,一双大手拍了拍薛仁贵宽厚的肩膀,欣慰道:“水师尚未成制,不过房俊此子有鬼神莫测之机,不久之前就在牛渚矶一战扬名,威震江南!况且陛下东征在即,水师是重中之重,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薛仁贵赶紧点头道:“晚辈自然知道,眼下水师可以一个香饽饽,不知多少人都盯着呢。” 张士贵呵呵一笑,转瞬又略带沉吟:“以某之颜面,想来房俊不会拒绝。但此子性情嚣张,未必就肯高看你一眼。现如今长安勋贵但凡有点门路的,都想将自家子弟塞进水师,房俊亦是焦头烂额。贤侄此去,当稳下心神,哪怕房俊将你当作一个普通战兵,亦要沉得下心。水师改制,千头万绪,迅速提升战力乃是第一重点,想来房俊必然会沿海四处剿灭海寇,只要你有本事,大把的升迁机会!” 说实话,张士贵对房俊也极是怵头。 虽说房俊必然会卖自己一个面子收下薛仁贵,但也就仅此而已。那二愣子浑劲儿发作,可不管你是谁介绍来的,该收拾照样收拾,甚至有背景的会收拾得更狠! 若无必要,张士贵其实很不愿意跟房俊打交道,那小子跟整个官场格格不入,许多旁人眼中理所当然的事情,到他那里就行不通,实在是难伺候…… 不过他与薛轨乃是旧交,又着实喜爱薛仁贵,故人之后求到面前,自然要尽可能的给谋一个好前程。 薛仁贵亦是沉稳之人,闻言便道:“叔父放心便是,您为晚辈操心已是莫大恩惠,晚辈又岂能让叔父丢脸?定当恪尽职守,日后提起薛礼,让叔父面上增光!” 张士贵大喜。 两人言语契合,相互欢悦,不知不觉便聊了很久。 等到张家车马货物全都摆渡过河,管家前来催促启程,薛仁贵这才拿了张士贵的书信,实力告辞。 张士贵吩咐家仆拿来两个金饼兵十贯铜钱,赠与薛仁贵以作安家之资以及南下的盘缠。 薛仁贵固辞不受。 已然受了张士贵莫大恩惠,岂能再收取这些钱财? 见薛仁贵境况窘迫却丝毫不为巨资所动,张士贵愈发觉得此子将来必有大出息,坚持让薛仁贵收下。薛仁贵几番推辞,最终无奈收下。 看着张家车马远远离开,薛仁贵才收了心思,反身归家。 这一夜,窃窃低语难分难舍,数不尽的温柔小意离愁别绪,流不尽的珠泪涟涟情丝如水…… 翌日清晨,薛仁贵将邻里请来郑重托付,恳请大家对柳氏多多照顾。深入军营,自然不能携带家属,薛仁贵只能将柳氏留在家中,并将张士贵赠予的金饼和铜钱留下大半,自己只带了一贯钱上路。 走到村口,回首望去,依旧见到柳氏单薄的身影倚着自家门框不停的摆手,薛仁贵心中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抬手擦拭了一下眼眶,咬一咬牙,转身大踏步离去。 柳氏看着郎君高大的背影愈走愈远,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唯有耳中传来射雁塔的风铃声依旧清脆如昨。 会否有一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 由牛渚矶而至湖州,毋须绕道大江,自有水道与太湖相连,路程短了不止一半。 房俊将南山矿场的事物处理得七七八八,湖州周家便派人赶到牛渚矶。牛渚矶一战,房俊将各家族的死士战兵屠杀殆尽,此时虽然不曾公开,可但凡在江南有一些耳目的家族又岂会不知?再加上剿灭山越叛乱的功绩,房俊之名早已震动江南,如雷贯耳。 更别说周家的“湖笔”远销关中,与房家的商路多有依赖,房俊相招,周家怎敢不来? 不仅来了,更派出周家长子周文海。 周文海年过而立,但面色白净温文尔雅,望之如少年人一般俊秀倜傥,竟好似不比房俊大几岁…… 房俊对自己的容貌不自恋,见到比他帅的也不自卑嫉妒,实在是大唐帅哥太多,个个都嫉妒的话也别活了…… “素闻二郎之名,一直缘铿一面,直至今日才拜会真颜,实在是三生有幸。” 周文海很客气,仪态得体举止大方,并不因房俊“吸食人脑”的恶名而局促紧张。江南风物,个个以汉室正统自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最起码这份深厚的文学底蕴便令人心折,与粗狂豪放的北地习俗大不相同。 房俊微笑道:“周雄毋须如此客套,本侯能有个什么好名声?不外乎嗜杀成性、喜食人脑而已,据说现在本侯的名字可以止小儿夜啼,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侯爷何须妄自菲薄?谣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愈是大本领之人,才愈是受人嫉妒诋毁,不遭人妒是庸才嘛,呵呵!” 房俊微微一哂,这小白脸倒是会说话,观感不错。 将周文海让到营房当中,房俊开门见山:“今次邀请周兄来,实在是有一个忙想请周兄相助。” 周文海笑道:“侯爷尽管吩咐便是,只要是周家力所能及之内,绝不推辞。” 话说的客气,却也留有余地。 力所能及的咱就帮,力有不逮的你也能逼咱!至于这力所能及跟力有未逮之间的衡量,还不是人家自己说了算? 房俊自然不会听不出这样的寒暄客套,也没打算跟周家耍花枪,直言道:“帮忙之事都是小事,本侯倒是有一桩买卖想跟周兄谈谈。” 周文海眼眸一亮:“侯爷请说。” 房俊在关中素有“财神”之名,聚敛钱财的本事谁不佩服?单单长安城建了一座里坊便能售出去上百万贯,足以震撼整个大唐商界! 能够有机会跟这样的人做生意,做梦都会笑醒啊! “听说周家除了湖笔生意之外,尚有造纸作坊?” “侯爷明鉴,的确如此。” “本侯手上有一份造纸的秘方,所造出的纸张莹白如雪、柔滑坚韧,比之时下的竹纸质量好上不止十倍。本侯若想凭此秘方入股周家的造纸作坊,不知是否可行?” 周文海瞬间鼻息就粗重起来,心脏狂跳。 若是旁人说出这话,周文海或许以为实在胡吹大气,可房俊说出这话,周文海却是信之不疑!房俊说比现在的竹纸好上十倍,那就是好上十倍! 须知房俊最为商贾看重的,不是他的文采天授,不是他的位高爵显,而是他那一手点石成金的本事! 不说旁的,单只是玻璃一物,给房俊、给皇家带来多大的利润?想想都让人眼红心跳! 可随即,周文海便冷静下来,他不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但他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房俊的秘方越好,造出的纸张质量越佳,带来的利润越大,那么现在周家要付出就要越多…… 付出倒是不怕,房俊在商业上的名声想来很好,最主要是否能在房俊这里得到更多。 机会啊…… 深深吸了口气,周文海坦言道:“侯爷或许不知吾家情形,周家是以湖笔起家,一直都是经营湖笔生意。直至近年才涉足造纸生意,这得要多亏草民的舅家,周家造纸的配方便是舅家所赠,周家的造纸作坊亦有舅家的份子,是以请恕草民不能擅专。” 房俊奇道:“不知令舅何人?” 第七百四十七章 兜兜转转都是熟人(为盟主浮生ly加更) 【求月票】 这年头没有知识产权一说,产权保护更是无从谈起,那些秘方、配方便是家族赖以生存的根基,甭说外人,便是自己的族人都不会人人皆知。 造纸业在古代也算是一个高端行业,没有相应的配方和经验,是决计做不起来的。能将这配方交给外甥,这其中想必是有些缘故的。 周文海微微一笑:“家舅说起来亦是侯爷的故人,江东陆氏。” 房俊微微一愣,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当初那个弹劾他不成,却被皇帝削职罢官的刑部郎中陆孝愚…… 据闻陆孝愚被押入刑部打牢,等候三司会审,陆孝愚之父江东陆氏家主陆正夫千里进京,左右周旋上下打点,破家舍财才给陆孝愚定了一个罢官去职、永不叙用的罪名。陆氏三代之内最出类拔萃的人才陆孝愚由此黯然归乡,青云梦断。 这兜兜转转的,都是熟人啊…… 面对陆氏的姻亲周家,房俊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毕竟当初是陆孝愚弹劾在先,房俊反击在后。若非反击依靠“百骑”得来的秘密情报将陆孝愚扳倒,他反击也不好受。 朝堂之上,无所谓恩怨,不过是路线不同、阵营不同而已。 站错了队,就不能怨天尤人。 房俊淡然道:“孝愚兄一向可好?” 周文海叹气道:“怎么能好的了呢?罢官去职、仕途之路尽断不说,更被同族讥讽冷落。外祖父年迈,散尽家财才保得住舅舅一命,现如今陆氏根基断绝,生计无着,几百年的家族眼看就要灰飞烟灭,大厦倾覆了。” 言语之间,倒也没有多少对房俊的埋怨憎恨之意。 这显然是个明白人。 本来这就是朝堂交锋,无关私人恩怨。再者现在房俊势大,以威压之势驾临江南,事已至此,何苦再得罪这么一么强力人物? 房俊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劳烦周兄给卢家带个话儿,某有一事相求,若是陆家能帮得上忙,这场富贵就送给陆家。潮起潮退,日升月落,这世间没有长久的富贵,自然也无长久的落魄,若是陆家能够为本侯好生办事,崛起也只是弹指间尔。” 这话很酷,好似江东陆氏这样一个绵延几百年的簪缨世家,兴亡起落也只在他反掌之间…… 周文海却没有丝毫讥讽之色,郑重问道:“不知侯爷所言何事,请说与草民细听,草民定当如实转达。” “这场富贵本来是你周家的,却被你这般轻易送人,难道心中就不曾有一点点不舍?”房俊很是惊奇。 “呵呵,侯爷说笑了,周家虽然尚算的温饱之族,但比起陆家已然多有不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侯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经略的都是大事,周家虽愿附于骥尾,却也有自知之明,怕是攀附不起。自家折损事小,若是误了侯爷大事,可就万死不足赎其罪。侯爷既然心胸开阔不计旧日怨隙,何不将此机会给予陆家,草民亦能在寡母面前尽一点孝心。” 聪明人啊! 不为眼前之利迷花眼,有自知之明,知道取舍得失,不失为一方俊杰。 房俊点点头,将所求之事详细一说。 周文海脸色顿时精彩极了,张了张嘴,看着房俊半晌无语。 这也太阴险了…… 幸亏自己刚刚拒绝了,若是周家去办此事,将成为江南士族的仇敌!自今而后,恐怕周家在江南将要寸步难行! 不过陆家去办此事,倒是正合适。 当初陆家正是为整个江南士族出头,才落得陆孝愚被罢官去职永不叙用。结果江南士族非但不给陆家撑腰,还任由陆家被逼的散尽家财,破家消灾。 可以说,整个江南士族都欠陆家的! 就算陆家做出一两件坑大伙的事情,又有什么了不起? ***** 周文海拜别房俊,连夜乘舟顺江而下,前往苏州拜会陆氏。 三日之后,周文海行色匆匆,来到陆氏位于苏州城内的祖宅。 门前的仆役自然识得这位陆氏姻亲,连忙将其让进府内,到了花亭奉上香茶,然后去通禀主人。 不到片刻,面容苍白的陆孝愚脚步虚浮的迈进花亭,看了看周文海,随意问道:“文海何事来此?你母亲最近身子可好?” 周文海赶紧站起来施礼,恭敬答道:“多谢舅父挂念,母亲身子安康。前几日还曾言及要回来探望外祖,却不想琐事缠身,以至未能成行。” 见到外甥一表人才,却依旧恭恭敬敬的给自己施礼,陆孝愚心底暗暗赞许,也不亏当初他顶着家中反对将造纸配方予以周家一份。那短命的姐夫死得早,姐姐一个人苦苦支撑家业,自己于心何忍? 心中慰贴,面上却是自嘲道:“文海毋须多礼,现如今还有谁在意我这个废人呢?” 周文海正容说道:“舅舅何必有此英雄气短之感慨?大丈夫起起落落,平常事尔!今日之低谷,焉知不是明日的一飞冲天?陆氏眼下虽然落魄,但根骨仍在,只要有机会,定可重振声威。” “呵呵……机会?机会倒是常常有,可是陆氏根植江东,那些男盗女娼的簪缨世族有谁会眼看着陆氏崛起?他们可都是在陆氏的身上咬下过血肉,焉能让陆氏再起,予以报复?” 陆孝愚意兴阑珊,摆摆手说道。 “那也不一定!舅父可知,外甥今日所谓何来?” “我哪知道?不过你管你来做什么,我也管不着,在这府里,舅舅我也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而已。” 周文海看看四周无人,便上前一步,俯身到陆孝愚耳边,低声说道:“来此之前,外甥见过了房俊!” 陡然听到房俊这个名字,陆孝愚昏暗的眼眸里闪现一丝亮光,但旋即黯淡下去。 他之所以有今日,皆是拜房俊所赐。 可是比起房俊,他更恨那些落井下石的江南士族!被自己人捅一刀,往往别敌人捅十刀百刀更让人痛彻心扉!他是为了江南士族的利益而弹劾房俊,与房俊朝堂之上争斗,可是当自己败落之际,得到的不是伙伴的支援,而是各个都扑上来啃噬陆氏的血肉! 萧氏? 朱氏? 谢氏? 不过是一群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狼心狗肺的衣冠禽兽而已! 可即便是心中再恨,又能如何呢? 世家门阀之间,既有相互依托同气连枝,但更多的亦是巧取豪夺暗地里下绊子。陆氏落到今日田地,崛起已是无望,报复更是无从谈起。 挥了挥手,陆孝愚说道:“往日种种,皆以时过境迁。我与房俊阵营不同,输赢胜败皆是自取,更无恩仇纠葛。文海切莫为舅舅鸣冤,以免惹祸上身,房俊那厮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敢于他作对,要么一棍子将他打死,要么就得等着他疯狂的报复,你们周家这小身板,扛不住!” 对于这个外甥甚是喜爱,陆孝愚可不像因为自己的缘故,外甥贸贸然跑去跟房俊作对,那简直跟找死没什么区别!别说是小小的周家,即便是江南士族联合起来又能如何?在牛渚矶若是将房俊宰杀也就罢了,但反而被房俊逆尔取胜,哼哼!那些江南士族就等着房俊的报复吧! 那棒槌浑起来,整个江南也得抖三抖! 周文海赶紧说道:“外甥怎会如此鲁莽?实在是房俊遣人相招,与外甥说了一件事……” 当下,低声将房俊的话语娓娓复述。 陆孝愚起先不以为意,但是越听眼睛越亮,到了最后“砰”的一声拍案而起,面目狰狞的大叫一声:“好!” 吓得正低声复述的周文海一个哆嗦…… 第七百四十八章 引蛇出洞 梅实迎时雨。 入梅的江南,雨开始淋漓不息。滴水的飞檐,涟漪阵阵的河道,长着青苔的石桥,婉约油亮的青石板小巷子,偶尔在街边遇见一个“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多么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切莫以为江南梅雨总是这般诗情画意,亦会有凶猛暴躁的一面。 今日的海虞镇便被一场暴雨肆虐,刚刚还悠悠飘抵的细雨渐循渐进,一阵电闪雷鸣之后,酝酿成畅快、豪迈的暴雨,豆大的雨滴沉实地扑打在地面上,像性烈的战马四蹄踢踏,大音镗镗,充斥着一种千军万马、奔泻湍流的雄浑! 巷子里走进两条身影,大雨倾盆,手中的油纸伞被风吹得不时歪向一边,雨水便淋了肩头衫角。两人行色匆匆,只是用伞遮住头脸上身,浑然不顾行进间脚步带起的积水打湿鞋袜衣衫,快步来到巷尾一处宅院,躲在门口的雨檐之下,“砰砰砰”敲响了院门。 不久便听到院内有脚步踏着积水的“啪啪”声响,门闩被拉开,院门推开,露出一个一身青布衣衫的仆役。 “二位找谁?” 其中一个鬓角染霜的青年的问道:“朱兄可在府中?某姓陆,曾与朱兄约好,今日前来拜访。” 那仆役“哦”的一声,赶紧将院门打开,侧身道:“原来是陆老爷,家主有过交待,您若是来了可直接入内则可,毋须通禀。” 青年点点头,跟另一个一同迈步进入院内。 仆役关好院门,小跑着来到前面给二人引路。 院落不大,但修葺得极为精致,假山照壁一应俱全,甚至在一方不大的荷塘边修了一座精致的水榭,夏日里荷塘纳凉,倒也有几分雅致。 墙角栽着一溜毛竹,竹叶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欲滴,很有意趣。 仆役领着二人穿过青砖铺地的庭院,径直来到正屋门前,抬手敲了两下房门,高声说道:“回禀家主,陆老爷到了。” 屋里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说道:“有请!” 仆役便推开房门,恭敬道:“二位,里边请。” 外面暴雨倾盆,屋内却是凉爽整洁。 光可鉴人的红木地板,靠近里边的地方铺着一张纹络细密的苇席,上面置有一张雕漆的茶桌,一整套莹白的茶具放在茶盘里,另有一个晶莹的瓷盘盛着一般刚熟的梅子。 一个身着宝蓝色常服的胖子跪坐在茶桌后面,正盯着红泥小炉上的一壶水,见到二人进来,随意的摆摆手:“二位自请安坐,这壶谁马上就开,给二位长长今年的新茶,最顶级的龙井哦,有钱你都喝不到!” 这份随意的姿态,令陆孝愚心中隐隐泛着怒气。 当初自己忝为刑部郎中,这货在自己面前就是一只摇头摆尾的肥狗,现如今自己被罢官去职,陆氏也一蹶不振,就开始跟自己摆起谱来了? 什么东西! 不过想到今日前来实有要是,也只能忍着怒气,坐到胖子对面,皮笑肉不笑道:“那陆某可是有口福了,不过据说这上品的龙井可都是御贡之物,绝对不允许在市面上贩卖,房家对其掌控管理亦非常严格,却不知朱兄自何处得来?” 说着,招手示意与他同来之人亦不必拘礼,坐到自己身边。 朱渠一张弥勒佛一样的胖脸满是得意,不以为然道:“御贡又如何?咱又没去跟皇帝抢!这三吴之地说到底还是咱们江东吴姓的天下,他房俊算个鸟?从他的茶园里弄出点茶叶算的什么!现如今苏州一地皆在流传房俊喜食人脑,其名声已然劣极。而且江南百姓说不知道房俊南下就是要与江南人争利,以此逢迎皇帝?跟你说,就算房俊命大在牛渚矶逃过一劫,等他到了海虞镇,照样寸步难行!” 陆孝愚微微一哂,就凭你?人家房俊的坑都挖好了,就等着你往里跳,你还在这边沾沾自喜……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他懒得跟朱渠争辩,身边这位却说话了。 “二位所说的房俊,可是长安那位帝婿公子?” 朱渠似乎这时才注意到这个陆孝愚带来的人,抬头瞄了一眼,顿时就是一愣。 这人身材矮小,跪坐在哪里就像只大马猴一样,满脸络腮胡子,看不清原本面貌。而且此人说话虽然字正腔圆,但太过于生硬,明显不是时常说汉话之人。 便问陆孝愚:“此是何人?” 陆孝愚介绍道:“此乃倭国天皇御前掌管财务之道的大臣,吉士驹阁下。大概相当于大唐的民部尚书。此前曾为遣唐使去往长安,见过房俊。” 陆家与倭国向来有纸张生意,这次正好赶巧吉士驹前来替天皇采办货物,陆孝愚转了个心思,便求他帮忙。却不曾想这位吉士驹与房俊亦是旧识,一听陆孝愚的计划于房俊有关,当即痛快的答应下来。 朱渠一听是位相当于民部尚书的大官,心里就是一惊,但旋即想到倭国总共那么大点儿个地方,而且穷的要死,就是天皇又能牛逼要那里去? 便不甚在意,只是“嗯”了一声,耷拉下眼皮,盯着他面前已经咕嘟咕嘟冒泡的水。 吉士驹倒也不为己甚,不以朱渠的轻视发怒。 今次来到大唐,与上次截然不同。 那次除去在长安外的骊山被房俊轻视之外,一路上的官员对他这位遣唐使都极是恭谨。然而此次前来,吉士驹便感受到那种“国大民骄”的气氛。随着大唐军队南征北战无往而不胜,一股民族自豪感愈来愈浓厚,就算是普通的百姓,也越来越不将倭国看在眼里。 不过对于吉士驹这位“日奸”来说,完全没有半点心理障碍……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红泥小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冒出热气,朱渠将水壶提起,从茶桌下的一个瓷罐中捏出一把扁平翠绿的茶叶投掷到茶壶中,然后洗茶、沏茶、分茶一气呵成,十根短粗胖的手指灵巧异常,动作居然有些赏心悦目,显然是此道高手。 抿着茶水,又天南地北的调侃一通,朱渠才问道:“昨日孝愚心中所言之事,可否属实?” 见到说上正题,陆孝愚放下手中茶杯,正容道:“自然属实。实不相瞒,陆氏眼前困顿不堪,继续一桩生意拜托困局,因此求到这位吉士驹阁下面前。念在昔日交情,吉士驹阁下才答应某,若是当真能有上等的造船木料,他可以引荐售往倭国,由天皇买下用来造船。” 朱渠看了吉士驹一眼,微微摇头道:“想必孝愚是弄错了,若想要购买木料,大可去找房俊。现如今海虞镇外的大江边连绵数里全都是造船所用的巨木,想必房俊也用不了那么多,偷偷摸摸的卖一点也无妨。朱家做的是丝绸生意,哪里来的木料卖于你呢?” 见朱渠矢口否认,陆孝愚倒也不急,微笑道:“大家世居江东,几百年的交情,朱兄何必诓我?某也不提朱兄的木料从何而来,更不提朱兄到底有没有木料,只是求朱兄帮陆家这一个忙,若是能帮助陆家购得造船所需木料,陆家按双倍市价收购,有多少要多少!若是这笔生意做成,自今而后,陆家永记朱兄大恩,但有驱策,绝不推辞!” 没有木料? 真当人都是傻子啊!你手里没有,房俊水师丢损的那些木料都被江龙王吃了不成? 第七百四十九章 贪婪是罪 不过朱渠如此谨慎,亦在情理之中。 若是放在以往,朱渠或许完全不在意会有什么后果,因为包括他在内的江东士族从未将房俊这个毛娃娃放在眼中。江南是江南士族的江南,这可不仅仅只是一句吹嘘之语。几百年的经营,江南士族早已将江南打造的铁通一般,上上下下盘根错节,士族的力量已经延伸到江南的各个角落。 就算房俊领受皇帝旨意南下,是“奉天承命”,那又如何? 在江南这一亩三分地,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所以几家士族才敢联合起来偷盗水师的木料,因为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不了一推二五六,有没真凭实据,房俊你敢怎么样? 事实上偷木料这件事本就属于掩耳盗铃之举,不仅江南士族知道,就连房俊也不难猜测偷盗者是谁,可是知道又能怎样呢? 没证据,你就不敢动我! 但是一旦木料运出,就很容易被抓住把柄了。那么多的木料一次运走需要大量人力,自然不可能掩人耳目,若是被房俊察觉追查过来,就有些麻烦了…… 房俊到底占据着正统大义,况且这些木料就是人家的,你偷人家的东西被当场捉住,再是豪横气势也就弱了三分,因此这批木料一直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未曾处理掉。 等到房俊在牛渚矶大发神威,残暴的将各家族的死士战兵屠杀殆尽,江南士族在咬牙憎恨之余,亦不免心生忌惮。 这货是个狠角色啊! 因此除了背地里给房俊造谣之外,各家族亦有商议,就任由那批木料腐烂掉,再也不去惊动,以免泄出风声被房俊捉住痛脚。虽然这批木料价格不菲,但各大家族的目的本就是为房俊添堵,千方百计的消磨其建造港口组建水师筹建市舶司的积极性,木料本就不是他们的,损失掉也不心疼。 即便如此,当朱渠听到陆孝愚说起这个叫吉士驹的倭人愿意出两倍的价格购买木料的时候,心中还是难免一颤。 偷盗的那些木料若是再江南就地发卖,价值不下于三十万贯。 若是翻倍…… 朱渠眼皮跳了跳,斟茶的手都微微一顿,然后才若无其事说道:“孝愚当真说笑了,某手里可没有什么木料。” 陆孝愚与吉士驹对望一眼,神情落寞道:“朱兄当真谨慎,还是信不过陆某人啊……想当初,可是陆某人在朝堂之上弹劾房俊以阻止其南下,这才落到今日田地,却不想吾江南士族却依然将我当作外人……也罢,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看得清谁呢?今日就当某没登过门,更没说过任何话语,就此别过!” 言罢,站起身便走。 吉士驹只好站起,跟在陆孝愚身后,心中却难免埋怨陆孝愚冲动。这批木料显然是这些家伙不敢轻易动用发卖,顾虑重重,何不再好生劝说,令其除去戒心? 就这么走了,房俊交代的任务可就黄了…… 朱渠被陆孝愚的言语挤兑得一脸尴尬。 正如陆孝愚所说,他的官位前程甚至整个人生都算是替江南士族冲锋陷阵而丢掉的,罪魁祸首正是房俊。虽然唯恐房俊捉住这匹木料的痛脚,但陆孝愚与房俊乃是死对头啊,怎么可能从他这里给房俊透露消息呢? 自己有些谨慎过头了…… 当即连忙站起,向着怒气冲冲的陆孝愚拱手作揖道:“是朱某失言了,还望孝愚莫要见怪。孝愚为大家做得的事情,大家自然心中有数,怎么可能不将你视为江南士族的一份子呢?” 陆孝愚心中冷笑,心中有数? 心中有数的下场就是趁机吞了陆家遍及江南的几十家货栈商铺,一群人面兽心的狗东西! 深深吸了口气,走到门口的陆孝愚转身,面色凝重:“的确是陆某冲动了,还望朱兄勿怪。只是这桩买卖对于陆家太过重要,患得患失,才会鲁莽,口不择言。只希望朱兄看在大家多年桑梓的情分上,拉陆家一把!若是有能购到木料的门路,帮着牵个线、搭个桥,则陆家满门感激不尽。” 吉士驹眼珠转了转,也施礼说道:“此次任务乃是天皇陛下所托付,对于在下无比重要。只要有足够的木料,立即现钱支付,还望朱君能够帮忙。” 九十度鞠躬。 朱渠脸上的肥肉微微颤了颤,赶紧说道:“瞧二位说的……好像朱某明明能帮却故意不帮一样……这样,朱某必定留心,只要市面上有大宗的木料出手,立即帮二位联络,如何?” “多谢!” “多谢!” 陆孝愚拱拱手,说了两句道别的话语,便推开门撑开油纸伞,与吉士驹并肩走进雨幕,越过庭院,出门远去。 看看左近无人,大雨倾盆掩盖了声音,吉士驹埋怨道:“陆君何至于如此冲动?那朱渠明明口是心非,只需稍加耐心劝说,想必是会答应的。” 信步而走,丝毫不在意雨水打湿了鞋袜,陆孝愚笑道:“他不可能答应的,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做不了主。” 吉士驹醒悟道:“没错!这样的事情明显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得下的,自然要与同谋商量,才好决定。” “呵呵,”陆孝愚自矜的一笑:“商量是肯定的,只不过不仅仅是商量这批木料卖不卖给我们,而是商量要不要趁着房俊未至,发动关系再捞一笔!” 财帛动人心,这样一笔巨款,即便是江南士族也不可能不心动! 吉士驹一惊:“你是说这帮人还会去偷盗侯爷的木料?” 陆孝愚缓步而行,斜眼睨着这倭人,心里奇怪这货怎地看上去对房俊死心塌地?难不成这二人之间尚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口中说道:“肯定会!没人比我更了解这些人到底有多贪婪,岂会放在眼前的巨利而不上去咬一口?咬一口也不会满足,非得要连皮带肉的吞下去,才能满足他们贪婪的心!”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在反省。 当初若不是陆家被其他士族许诺的厚利打动,自己又为何在朝堂之上孤注一掷也非得要把房俊咬死? 贪婪是原罪啊…… ***** 送走了陆孝愚与吉士驹,朱渠反身回到茶桌前,斟了一杯茶,却迟迟不喝,脑子里飞快转动,确认陆孝愚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不是当真要够来木料。 想来想去,朱渠也想不出陆孝愚和房俊串通来坑大伙的理由…… 六十万贯呐! 朱家时代簪缨,富甲东南,可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现钱!如房俊那般一下子卖房子卖回来一百多万贯,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样,朱渠做梦都不敢想! 只要将这批木料出手,就能得到六十万贯,朱渠一颗心都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这半辈子也没做过这么大的生意!更何况那房俊眼下尚未来到海虞镇,由于牛渚矶大胜的信息使得水师的防备愈发松懈,若是趁机会再干一次…… 朱渠坐不住了。 卖与不卖,是不是再干一票,都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当即唤来侍女更换了衣衫,叫家仆准备了防水的油布马车,然后亲笔书写了几封书信,命家仆赶紧送到各家,令其一同前往县衙商议。 朱渠乘车出了宅院,直抵海虞镇官衙。 大街上人迹皆无,肆虐的暴雨好似天都给捅了窟窿,堵也堵不住的倾盆而下。远处青黛色的山峰在雨中模模糊糊,以往细雨江南的风韵点滴不剩,只留下充斥于天地之间的狂暴与沸腾。 朱渠心中火热。 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啊…… 第七百五十章 财帛动人心(求票) 人之贪欲,无穷无极。 没有的想要得到,得到的想要更多,所谓“欲壑难填”是也。 六十万贯的巨款足以让人双眼赤红,没有人在这样一笔巨大的钱财下依旧保持冷静,况且想要拿到这笔钱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朱渠找到县令萧铭,以及王雨庵、长孙满几人稍微一商议,便决定将偷盗来的木料转卖给倭人。虽然也怕被房俊察觉不好收场,但考虑到陆孝愚不可能透露消息给房俊,更别说还是卖给倭人,生意完成之后这些木料就会顺江出海,他房俊就算是千里眼顺风耳也不可能找得到这些木料! 不过县令萧铭拒绝了朱渠“再干一票”的提议…… “现在房俊挟大胜之威,整个水师上下士气高涨,这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一旦被水师缠上,吾等不好脱身,若是僵持到房俊到来,徒增事端。” 萧铭没有被慾望冲昏头脑。 手中已经有了如此大量的木料,何必增加风险再去“干一票”?手中的这些木料可是前前后后三四次侵吞偷盗而来,为了多出那么四分之一的收益便去冒着全盘皆输的危险,实在划不来。 王雨庵胆小,原本是脸专卖手中的木料都不愿意的,唯恐被房俊顺藤摸瓜找上门来,怎么可能再去在干一次? 长孙满久在长安,这次虽然被父亲长孙恒安派来江南执掌家族铁厂,恰逢其会跟这几位搅在一起偷盗水师的木料,到底偏离了此次的主要任务,而且临行之时四叔长孙无忌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与房俊发生冲突…… 这让长孙满很是顾忌,自然赞成萧铭的话语。 朱渠虽然满心火热想要再干一票,但见到没人附和他,也只好作罢。 朱渠又想起一事:“倭人船小,一次运不了多少木料,因此那倭人还要雇佣大量海船,开价很慷慨。” 萧铭皱起眉头:“也就是说,没有海船,这批木料他就不会买?” “那是当然,没有海船运输,他难道让木头顺着大海漂着去倭国不成?” 萧铭点点头:“那就再狠狠的宰一笔,将海船的价格提升一倍!” 朱渠眉开眼笑:“正合吾意!这一次咱几家可是能大赚一笔,单单海船去倭国转上这么一圈,就不下于往年一年的利润。更何况几十条船在海上,沉了或者丢了那么一两艘也完全没问题,这就又赚里几船木料……” 长孙满微微一哂,真特么一**商,木价翻倍,船价翻倍,还得半路再来一刀……不过长孙家无海贸生意,更无海船,这项收益也只能看着,插不进去手。 王雨庵却有些担忧:“这么多船出海,万一房俊事后得知,岂不找我们的麻烦?” 朱渠不屑道:“现在知道害怕啦?你怕个鸟!你以为现在房俊就不知道这些木料是被我们弄走的?他知道没用,他得有证据啊!没证据,这江南岂能由他胡来?且不说我们江南士族不是吃素的,你真当长孙家是拍摄啊?对不对长孙公子?” 这胖子确实奸猾,到了这时候还要将长孙家拴在一根绳子上…… 长孙满心里腻歪,哼了一声,却不做答。 以为我们长孙家跟你一样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海虞城地处江南,萧氏又是江南士族领袖,这些人中也隐隐以萧铭为尊。 萧铭当即拍板道:“此事便如此决定,朱老弟速速与陆孝愚联络,在房俊尚未来到之前将此事完结,所有木料尽数脱手。那房俊来此之后,寻不到什么把柄想必就会前往华亭镇,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吾等钱财落袋,各自心安。” 事情决定了,朱渠当即便按照陆孝愚留下的地点前去寻他,密谋一番,议定了明日午夜便进行交易。朱渠留了一个心眼,想要事先看看倭人是否有现钱结算。 陆孝愚颇为不悦,冷笑道:“朱兄当真是不信任陆某人啊,吾陆家就算再落魄,亦干不出那货上船却没钱的勾当!” 朱渠脸皮颇厚,也不以为意,唾面自干道:“陆老弟言重了,毕竟此事不仅仅是愚兄一个人的份子,再说了,某信得过你陆老弟,却信不过那些倭人,若是出了差池,着实不好交代。” 陆孝愚哼了一声,一脸不悦的样子,喊了吉士驹,三人乘车来到江边,在一艘众多倭国武士把守的倭船上,朱渠见到了铺满船舱的银饼。 吉士驹略带歉意道:“敝国缺铜,实在凑不出如此之多的铜钱,不知可否以银饼替代?” 此时银子并非流通货币,但民间皆认可其价值。 事实上动辄数万贯的交易也不可能全部都用铜钱来交易,大唐也没有那么多的铜钱以供民间周转,偏僻一些的地方甚至到如今还是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 民间大多都是以金银结算的。 只不过金价高昂,银子相对就要廉价一些,民间认可的价值是银铜一比十,但在大宗交易的时候,总是会按照市面上的价值要降低一些。 朱渠的双眼被亮晶晶的银子晃得发花,若不是见到这船上的武士各个神情剽悍强壮凶狠,甚至都想安排家中派人将这一船银子给他劫了…… 看到钱,朱渠放下心,拜别陆孝愚与吉士驹,赶回去组织人手船只,尽快将那批木料转卖出去。 为了得到这笔巨款,些许风险是完全值得的。 不过正如萧铭说的那样,钱财落袋,才能各自心安。 他们本想在房俊抵达海虞城之前处理完手尾,却没料到房俊来得这么快…… ***** 南山矿场诸事稳妥,房俊率领兵卒启航顺江而下,前往海虞城。 五牙战舰缓缓驶离码头,房俊看着浩荡的江水,远处的青山,联想到当日初来此地,随即被山越人重重包围,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江风烈烈,房俊立在船头,船行江上,顺风顺水,两岸青山依次在眼前倒飞而过。 刘仁轨面容轻松的来到房俊身后,问道:“何以如此急促赶往海虞城?若是延缓半日,那班人正将木料装船出海,咱们就在大江上人赃俱获,岂不更好?” 房俊摇摇头:“海虞城是有驻军的,一个折冲府,再加上州府衙门之内的衙役郡兵,怕是都跟那些士族有瓜葛。到时候苏将军率军前往拦截,抓捕贼寇,定会有人出面阻止。苏将军压制不住他们,难道要两军大开杀戒?本侯麾下的儿郎不怕死,但本侯不能让他们死在这等毫无意义的地方。到时候本侯亲临,就不信他们还敢硬气!” 刘仁轨心生折服。 其实房俊完全不用这般匆忙的赶往海虞城,尽可以坐等苏定方将贼寇和内外勾结的官吏一举擒获之后,在从容前往,收拾战局。可正如房俊所说,尽管无论是折冲府的府兵亦或是州府之内的郡兵都远不是水师的对手,但冲突之下难免死伤。 房俊居然为了那等低贱的军卒不至于丧命在这种场面,宁愿匆忙上路,以自己的威势一人对抗对手! 爱惜兵卒如此,部下又怎么能不为这样的主帅卖命? 海虞城外的福山村码头,当地官府早已接到房俊前来的消息,早早肃清了江面上散乱的舟船,清出河道,更在岸边竖起了彩旗锣鼓,彩旗飘飘,鼓声震天,一片喧嚣,热闹非凡。 隋开皇九年,废晋陵郡,升常熟建常州。 唐武德七年,县治移至海虞城,改吴郡为苏州。 海虞城,正是苏州最繁荣之所在…… 第七百五十一章 刺客(万字求月票) 当五牙战舰缓缓停靠在码头,全副甲胄的兵卒队列整齐杀气腾腾的踏足栈桥走上岸边,整个海虞城都引起了轰动。 一方面固然是被五牙战舰的雄伟霸气所慑服,那种楼起五层足可碾压江中所有舟船以及俯视大半个海虞城的巨大压力,令人心驰神往;另一方面,则是这支血战之师所表现出来杀气,足以令人心惊胆跳。 最最重要的缘由,当然还是房俊的凶名! 现如今整个三吴之地都在流传关于房俊的传说,说他借由剿灭山越人之机,大肆屠杀当地汉民,更凶残的是其嗜血如命、喜食人脑…… 这样一个凶神驾临海虞城,怎能不令城中百姓相顾骇然、夜不能寝? 就算此君不能在海虞城逗留太久,可他的封地是华亭镇,就在海虞城的一尺之遥,划着船溜溜达达就过来了…… 守着这么一个凶神,日子怎么过? 大家可都隐隐约约的知道这位大总管与江南士族不太对付,万一哪天凶性大发打算对江南士族下手,随带着将海虞城的百姓都敲碎脑壳吃了脑髓…… 想想都不寒而栗! 所以当萧铭为首的海虞镇官署上下官员笑容满面的迎接房俊到来之时,海虞镇的百姓则躲得远远的,观瞻着这位大总管的风采。 “瞅着和和气气的,不太像是那种凶人啊?” “得了吧,人不可貌相,再坏的人也不会在自己的脸上写着坏蛋俩字给你看啊?” “那也不一定,相由心生,好坏还是能看得出来一点。” “这位大总管脸有点黑啊,看着好可怕……” “虽然脸黑,但五官挺周正的,还不错。” …… 百姓议论纷纷,各持己见相互争论。这时候似乎也忘了他们评论的这位可是杀人不眨眼专喜食人脑髓的恶魔,随时会扑上来将他们的脑壳统统敲碎…… 海虞城的官员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房俊,最起码的官场礼仪一丝不苟,将其迎往县衙一叙。毕竟房俊前来建军港、筹建市舶司,都需要海虞城的大力协助,双方对此事必须事先有一个沟通,方能“愉快合作”。 房俊气度俨然面带微笑,笑指着远处指指点点看猴戏一样的百姓,问萧铭道:“萧县令,海虞城的百姓还当真热情啊,原来本侯还以为凭借‘止儿夜啼’的名声,百姓都会畏惧,视本侯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呢。” 萧铭亦是满面微笑,好像丝毫没有听出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微微弯着腰,呵呵笑道:“侯爷多虑了,海虞城民风淳朴,吴地之民尽皆心底善良,怎会因为区区谣言便信以为真呢?” 房俊瞅了萧铭一眼,哈哈大笑道:“百姓们不信么?呵呵,何时连本侯自己都信了啊!哈哈!” 萧铭一脸尴尬,不知如何接话。 房俊突地停住脚步,靠近萧铭一些,居然伸出手摸了摸萧铭头顶的进贤冠,眯着眼睛笑道:“萧县令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脑子最好吃,就算是当真要吃脑子……本侯也会先吃萧县令的,呵呵,哈哈!” 看着萧铭一脸懵逼的表情,房俊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一旁的海虞城官员尽皆一脸黑线,这位侯爷还真是……不拘小节啊。 远处的百姓则纷纷惊奇,这位侯爷怎么去摸县尊的帽子呢? 哎呀呀不好,难不成这是看中县尊的脑子了? 原来是官越大,脑子越好吃啊…… 萧铭又羞又恼,面红耳赤,堂堂一县之主居然当着下属与百姓的面被“调戏”,实在是太过分了…… 房俊翻身跨上亲兵牵来的战马,一牵马缰,朗声道:“本侯事务繁忙,没空与你们寒暄扯蛋,速速赶往县衙商量事宜,晚上本侯就拔营前往华亭镇!若是耽搁了本侯的大事,休怪本侯不讲情面!驾!” 言罢,一夹马腹,当先而行,将一众官员撂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人是属驴的么? 怎地说翻脸就翻脸…… 不过虽然心中不满,但房俊携圣旨而来,官至爵位又远非在场之人可比,只能忍着一腔不忿,纷纷上马,追在房俊身后。 街道两侧的百姓见到房俊骑马而来,都“呼啦”一下远远避开,唯恐招惹到这个凶神。 行至街道中央,忽听一声喝叱自头顶传来。 “穷凶极恶之徒,纳命来!” 街上之人尽皆吃了一惊,纷纷勒马抬头。 只见街旁一家三层的酒楼之上,卓然而立一个身影。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相貌,只能看得此人身着一袭羽白色的葛袍,身量不高,但长身而立于飞檐之上,衣袂飘飞,宛若玉树临风,自然有一种乘风而来的潇洒! 房俊亦勒马停住,大声喝问:“尔是何人,报上名来!” “将死之人,又何须知晓?” 那人声音清越,说完这一句,足尖在飞檐之上轻轻一点,整个身形已然从三楼之上斜斜的凌空飞下。将至半空之时,手腕一抖,一柄雪亮的宝剑不知从何处抽出,左手捏一个剑诀,右手持剑,剑尖微微冲动,直取房俊而来! 后面的刘仁轨、苏定方等人大骇,纷纷大喝道:“保护侯爷!” 纵马奔来。 萧铭吓了一跳,怎地还有刺客狙杀房俊? 此地可是他的治下,若是房俊被刺身死,自己难逃干系,皇帝盛怒之下后果着实难测! 可是转念一想,若房俊当真被刺死,岂非这位此刻助江南士族完成了在牛渚矶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却依旧没有完成的任务? 一时之间萧铭心念电转,居然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坐视房俊被刺死在此处…… 他这边心里纠结,刺客已然凌空虚度,羽白葛衫的袍袖鼓荡飘飞,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飞临房俊面前,狭长雪亮的剑尖直刺房俊咽喉。 房俊早已抽刀在手,大喝一声,猛地一刀由下向上的斜撩,试图将宝剑格挡,甚至格飞!他见这刺客虽然气势犹如苍鹰扑兔凌厉无比,但姿态优美协调身形瘦弱,想必不是以力量见长,遂加大的力气! 孰料他这一刀撩出,对方只是手腕一翻,宝剑挽了一个剑花,不知怎地居然躲开了他的横刀,照着面门的空档就直直的刺来。剑尖雪亮,夺魂摄魄! 房俊亡魂大冒,急忙一仰头,便径直从马背上过落下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却也险之又险的躲开了这一剑。 那刺客轻灵如燕的落在刚刚房俊端坐的马鞍之上,长剑微微下垂,剑尖遥指房俊。 此人肌肤白皙,一字横眉,眼若寒星,鼻挺口小,面容秀美。 只是身着男装,向下一看,胸脯瘪瘪,房俊居然一时无法分辨雌雄。 刺客手持长剑,白衣胜雪,傲然独立。 等到刘仁轨等亲兵护卫叫嚷着冲过来,刺客方才好整以暇的足尖一点,长剑闪电般再次刺向房俊…… 这一瞬间,房俊脑子里居然闪电般浮现一段话。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若是古龙笔下的白云城主当真存在,那一式名动天下的“天外飞仙”恐怕也不外如是! 最关键的是,刺客可以是叶孤城,可他房俊不是陆小凤啊! 陆小凤能用两根手指夹住叶孤城的一剑,可房俊只想大喊一声:“臣妾做不到啊……” 这句话当然是不能喊的,喊了也没用。 房俊只好疾呼道:“停停停!我有话说!” 雪亮的剑尖堪堪抵在房俊的咽喉上,锋锐的剑气已经刺激得房俊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狗贼,尚有何遗言?” 语声清脆,玛德,是个妹纸啊! 房俊欲哭无泪,真是一个花儿一样的刺客啊…… 只好说道:“那啥……你不是打算玩真的吧?” 第七百五十二章 这个杀手不靠谱(求月票) 女刺客身手矫健,兔起鹘落之间,已将房俊逼入死地。狭长的剑尖抵住房俊咽喉,剑身上诡秘的花纹似有光芒流转,摄人心魄。 苏定方、刘仁轨等一干武将兵卒都迟了一步,“呼啦啦”散开将女刺客跟房俊围在当中,弓上弦刀出鞘,却无人敢轻举妄动。 刘仁愿大喝道:“何妨暴徒,岂敢当街行凶?若是伤了大总管,不怕被诛灭九族么?” 女刺客微微挑了下嘴角,露出一个不屑至极的笑容。 那只雪白纤秀隐隐透出青色血管的素手握着剑柄,稳得如同泰山磐石,纹丝不动。 房俊只觉得自己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喉咙微微耸动,立马感到剑尖的冰冷和锋锐,只好尽力的后仰头,试图距离剑尖远一点…… 女刺客轻轻伸手,剑尖递进半寸,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紧贴着房俊咽喉肌肤。 周围兵卒只能将这刺客死死围住,不敢轻动。 若是惊扰了这刺客,怕是侯爷的小命儿就交待了…… 萧铭倒是很想指挥州府的郡兵一拥而上,逼得这刺客狠下杀手将房俊了断。这样一来虽然自己难免受到瓜葛甚至要承受皇帝的怒火,也自己是萧氏族人,想来皇帝也不会因此便看了自己的脑袋。只要性命不丢,那就是大赚特赚!稍微沉浮个三五年,等到时过境迁再图升迁完全不是不可能! 更重要的是因此而让所有的江南士族都必须领受自己的人情,这将是多大的一笔政治财富? 萧铭真的动心了! 可是看看身边虎视眈眈的刘仁轨、席君买这两个房俊的鹰犬爪牙,似乎自己稍有异动便会扑上来将自己斩杀当场,萧铭只能压下心底的冲动,老老实实的站得远远的…… 房俊无奈,心说这刺客不是当真打算玩真的吧? 只好大声说道:“本侯与姑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更是素未平生,因何要对本侯猝下杀手?” 说着,他拼命的冲女刺客眨眼睛,提示这位不靠谱的妹纸千万别忘记自己的任务是上马,可别玩过火了…… 似乎受到房俊的提示信号,女刺客一双亮晶晶的眼眸也调皮的眨了眨,然后轻咳一声清了清嗓,清丽的面容一整,正色道:“狗贼!身为朝廷命官,因何要借剿灭叛乱之机大肆屠杀汉民?更丧心病狂的敲骨吸髓视人命如草芥,简直凶残如野兽!皇帝昏庸,朝廷无道,放纵你这等凶徒残害百姓,今日本姑娘就要替天行道,将你这恶贼斩于剑下!” 围观的百姓顿时都兴奋了! 真是运气啊,居然围观了一场当街刺杀“凶神”的戏码,那位可是堂堂帝婿、帝国侯爵、一路总管啊!这小娘子不仅长得漂亮,身手了得,更是义正辞严、正义感爆棚! 于是,吃瓜群众居然纷纷大叫:“说得好!” “宰了这狗官!” “快点动手啊,叨叨个没完!” …… 萧铭也差点脱口而出大喊一声:“快动手啊!” 海虞城一众署官神情各异,茫然错乱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群众纷纷叫好,房俊哭死的心思都有…… 人家穿越都是虎躯一震天下景从,自己怎地一不留神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大反派? 眼见这女刺客似乎是彻底入戏,房俊颇为头痛,怎么弄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刺客来? 只好配合女刺客将戏做全套,大声说道:“房某人顶天立地,平生不曾有一件亏心之事!姑娘如此说话,可是大大污蔑了房某人!敢问一句,姑娘口中所言,可是你亲眼所见?” 女刺客眨眨眼,然后露出一个“茫然”的神情,秀眉微蹙,略微迟疑道:“虽然不曾亲见,但如今民间沸腾,都言你作恶多端,难道还想狡辩不成!”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姑娘只是偏听人言,便要置某于死地,可曾想过若是错杀好人,岂非这好误入贼子的圈套?贼子污蔑与我,实在是居心叵测,姑娘正义凛然、冰雪聪明,定然能识破贼人的险恶用心!” 女刺客静静的听着,琼鼻一挺,轻轻哼了一声:“花言巧语,说得再多也没用,受死吧你!” 嘴里说着“受死”,手中的长剑却纹丝不动,一双晶亮的美眸饶有兴致的看着房俊,充满戏虐的意味,那意思在说:不要停,接着说,姑奶奶还没玩够呢…… 房俊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就算是龙套演员,也不能找这么个玩意啊!聿明氏的老头,你等着本侯将你胡子揪光吧…… 心中欲哭无泪,只能顺着这女刺客的意思,继续演戏…… “某房俊堂堂男儿,乃是帝国铁铮铮的汉子!在西域大败突厥狼骑,高昌城恶战连场,咱是大唐的军人!某收容数千灾民,以俸禄养之,令其不至冻饿而死,至今那些灾民仍在某的农庄里劳作生活,衣食丰足!某求天雨、修水利,关中百姓哪个不赞一声房二郎宅心仁厚、恩义无双?到了这江南之地,区区一句谣言蜚语,姑娘便和无知的百姓一般轻信盲从,欲将房某除之而后快,岂非愚蠢?罢了!既然姑娘执意要取房某之性命,尽管拿去便是!房某既不会反抗,更不会皱一下眉头!就看看你这一剑下去,会不会天地同悲、六月飞雪!” 这一番话房俊说得那叫一个神情悲愤、慷慨激昂! 围观的群众沉默下来…… 是啊,大家只是听从传言,人云亦云,房俊到底在牛渚矶有没有残杀汉民,却是无人见过。但之前房俊的名声便已经从关中传来,人人皆言其爱民如子,不仅修水利、求天雨,甚至将一百多万贯的钱财捐献出来,疏浚长安城的排水沟渠,使得百姓人人欢颜! 这人到底是善、是恶,无从得知。 但仅仅凭借传言就认定其“嗜血如命”、“喜食人脑”,实在是有些失之偏颇,冤枉房俊了。 萧铭急的很想大叫! 愚民最是容易被煽动,这一点萧铭心知肚明,也正是利用这一点,他联合几大家族放出谣言,败坏房俊的名声,百姓信之不疑。 可房俊现在这一番做作,百信们盲从的性格顿时发作,以往的谣言效果将大大削弱,这是萧铭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此事萧铭只想对着这个二百五的刺客大喊:“宰了他吧!宰了他,看看到底会不会天地同悲,会不会六月飞雪!” 可他哪里敢喊出来? 非但不敢喊,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 看看身边两个房俊的鹰犬爪牙盯着自己的目光,显然已经这刺客的来路算到了自己的头上!自己只要稍有异动,用不着事后皇帝弄死自己,这两个悍卒就能立即将自己乱刀分尸…… 萧铭急的抓心挠肝,这刺客也太不靠谱了,你是刺客啊!要杀就赶紧杀,罗里吧嗦你干啥呢? 女刺客显然对房俊的演技很满意,大概是玩够了,面容先是“大惊失色”,紧接着“恍然大悟”,然后又是“悲愤莫名”…… 看得房俊下巴都快掉下来,这变脸的速度……莫非这姑娘也是穿越而来,而且以前是“北电”的?这演技,秒杀那些什么四大金花四小金花…… 此刻,女刺客手腕一翻,长剑划出一道残影给她收于身后,清丽的俏脸满是“悲愤”“后悔”,顿足道:“真是糊涂啊!差一点听信谣言,将一个忠君爱国、爱民如子的好官斩于剑下!若是当真下手,本姑娘事后得知真相,岂不是要横剑自刎、以谢天下?生死事小,死便死了,却要背负千古骂名,遗臭万年!今日本姑娘误信谣言,险些铸成大错,悔之莫及!侯爷要杀便杀,本姑娘绝不还手就是!” 第七百五十三章 入戏太深? 女刺客言罢,俏脸微仰,抬起尖俏的下颌,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一副悔之莫及、引颈就戕的模样。 躲在一旁的萧珉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刺客是不是傻? 随随便便三言两语,你就信了?不仅信了,还一副悔之莫及甘愿已死谢罪的模样? 萧铭简直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真特么见鬼了…… 非但是他,除了房俊之外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是至诚至信? 还是脑子有病? 雪亮锋锐的剑尖终于离开了自己的咽喉,房俊长长吁了口气,他真怕这个不靠谱的丫头入戏太深,一剑把自己给宰了…… 站起身,房俊对着女刺客拱手道:“姑娘何出此言?能为了万千黎庶的福祉甘冒奇险刺杀本侯,实乃古之义士亦不如也!姑娘心地赤诚,某房俊又岂是嗜杀之辈?姑娘既然是受人蒙蔽、误信谣言,却能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实在善莫大焉!姑娘自请离去,咱们不打不相识,房某的大门随时为姑娘敞开,欢迎姑娘来饮一杯水酒,藏否天下英雄,岂不快哉?” 众人更惊,这是要将刺杀他的刺客放了? 纷纷不解的看着房俊,你这心也太大了!以这刺客的身手,就算是千军万马之中取你首级也如探囊取物一般,谁知会不会下次还来杀你? 到那时,可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打发了! 苏定方全身甲胄,当即上前一步,急声道:“侯爷,不可……” 房俊抬手打断他的话语,大声道:“所有人后退,任由这位义士离开,不得阻拦!” “诺!” 众军卒齐齐大声呼应,纷纷后退。 女刺客适时露出一副感激的神色:“侯爷高义,小女子岂敢不受?待小女子察访谣言出处,看看是谁污蔑侯爷,险些将我陷入不义之地,定将其首级呈于君前,以此谢罪!告辞!” 娇小轻盈的身躯一转,奔跑两步,一跃而起,足尖点在房俊那匹坐骑的马鞍上,身姿如飞燕一般腾空,先是落在街边一处商铺的房檐上,足尖再是一点,雪白的衣袂飘飞,兔起鹘落之间已经消失在此起彼伏的连绵屋脊当中。 房俊悄悄咽了口唾沫,聿明氏当真是“神的侍者”,各个都是半仙。就这丫头的身手,若是演一部玄幻题材的电影,都不用加特效…… 刺客远遁,街上气氛顿时松懈下来。 萧铭此刻才敢上前,埋怨道:“侯爷怎地将这凶徒放走?如此悍匪,应该当街格杀才对!” 房俊哼了一声,不悦道:“莫非萧县令是想将刺客逼上绝路,然后不得不愤而将本侯击杀?” 萧铭心说我是真的这么想啊……嘴上却说道:“下官岂敢如此?实在是这悍匪太过嚣张、目无法纪,若是任其走脱,不知还要干下何等天怒人怨之事。” 房俊眼见一瞪:“本侯做事,还要你教?” 大唐最顶级纨绔的气场也不是盖的,再加上官位身份的光环加持,吓得萧铭一个哆嗦,赶紧施礼赔罪道:“下官不敢,下官妄言了……” 摆完了脸色,房俊又换上一副笑眯眯的神情,亲热的拍了拍萧铭的肩膀,嘿嘿笑道:“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本侯,而是那些造谣的家伙,嘿嘿……想必那帮家伙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萧铭被房俊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冷酷的变脸弄得心下惴惴,心说这房俊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当真不好侍候。与之相比,江南士族的这些纨绔公子简直就纯洁得跟小绵羊一般…… 可是随即他就体会出房俊这句话的含义,顿时脸色大变! 是啊,现在担心的不是房俊了,而是那些造谣的人…… 那女刺客临走之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待小女子察访谣言出处,看看是谁污蔑侯爷,险些将我陷入不义之地,定将其首级呈于君前……” 萧铭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谁是造谣的人? 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啊! 联想到那女刺客三层高楼如柳絮般飘下,白衣胜雪剑术入神,一剑刺出连向来以悍勇闻名的房俊都挡不住的超级伸手,一股浓浓的寒意自心底升起。 真的要睡不着觉了…… ***** 一场风波突如其来,亦消散得干脆利落。 那名女刺客仿佛从天而降,走的更是衣袂飘飘,就好似从未来过一般。 房俊在大批兵卒护卫下感到县衙,与萧铭商讨今后事宜。 无论是建军港、码头、亦或是筹建市舶司,都在华亭镇的范围之内。而华亭镇隶属于苏州辖下,更在海虞城管辖之内。无论是后勤供给,还是人工招募,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海虞城的支持。 可萧铭现在心神恍惚,脑子里全都是那女刺客娇小轻盈的身影清丽稚嫩的容颜,以及绽放着寒光的那一柄如雪的长剑……唯恐今夜熟睡之时,潜入府中割下自己的首级。 再想想那凌厉如电的身手,自己就算睡在军营之中怕是也难逃魔掌吧? 只能祈求那妖女先察访出别人,反正参与造谣的人数不少,或许杀者杀着就杀得累了,自己能侥幸逃脱。 死道友不死贫道吧…… 因此,萧铭根本没有心思跟房俊商谈什么事宜,只是敷衍的说是一切皆要向苏州刺史指示,草草应付了事。 房俊很不爽,当场就甩了脸子,将县衙的大门踹飞了一扇,怒气冲冲的扬长而去。 萧铭对房俊一言不合就翻脸的棒槌性格大为头痛,这样的人实在是太不好打交道了!不过心里还有更为头痛的事,也不管房俊去江边指挥水师拔营前往华亭镇,急匆匆的离开衙署。 回到府里,立即安排仆人将几个蛇鼠一窝的同伙请来…… 今夜将有一场大富贵,各人都在各自家中养精蓄锐,安排手底下的仆役家奴做好准备,接到萧铭的手书,自然立刻赶往萧府。 见到众人聚齐,萧铭开口便道:“今夜行事务必要快,房俊的水师不会前来拦阻,各位自可放心。” 诸人大喜,连忙询问缘故。 本来想趁着房俊不在的当口,尽快将木料都处理掉,可谁料房俊居然来得如此之快。今夜木料出手,白天房俊就到了!诸人心里惴惴不安,唯恐房俊听到风声强势阻拦,到时候人赃俱获,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可现在萧铭却说房俊今夜必然不会出手,怎不欣喜异常? 萧铭遂将房俊遇刺一事诉说一番。 此时消息尚未传开,诸人今皆不知房俊遇刺之事,王雨庵直拍大腿:“哎呀呀,那刺客也是愚蠢,直接一剑刺死房俊,岂不是万事大吉?” 萧铭说道:“房俊白天遇刺,晚上必然加强戒备,整个水师都将重重护卫,必然不会分兵到处巡逻游弋,此乃天赐良机!” 众人尽皆放心,齐声感激那位刺客来的时机刚刚好,只是没能将房俊那小贼刺杀当场,未免美中不足…… 各人欢颜,萧铭却是愁眉苦脸。 朱渠见状问道:“县尊何事愁苦?” 萧铭无奈说道:“那刺客被房俊释放,坊间皆流传房俊有古之仁者之风,不因刺客欲取其性命而恼怒,反而义释之。那刺客更被坊间称赞为上古之义士,因狗官残暴奋起杀人,又因误信谣言及时醒悟,居然成了一段佳话!” 长孙满摇头道:“百姓总是这般愚昧,可惜了这好机会。” 萧铭却叹气道:“现在不是机会不机会的问题,而是那刺客临走之时扬言,说是要察访谣言出处,将造谣者首级斩下……” 众人愕然。 第七百五十四章 君已入瓮 听萧铭讲述了那刺客的厉害,众人都觉得后脖颈一阵阵的冒凉风…… 如此神出鬼没身手强悍的刺客,盯上谁都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几个人脸色都不好看,王雪庵最是怯懦,声音微颤道:“这个……不至于吧?或许只是那刺客不好意思就此逃离,故作姿态而已。” 朱渠瞪了他一眼,反问道:“可万一是真的呢?” 王雪庵脸色一白,不敢说话,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暂时离开海虞城,甚至离开苏州,远远的躲开那个杀神…… 长孙满沉吟道:“你们说……那房俊会不会是故意放走那个刺客,就是想要让那刺客找我们的麻烦?” 萧铭叹气道:“某事后亦曾细想,恐怕房俊确有此意,是以才义释那个刺客,以诚意将其打动,将恨意转嫁到我们身上。” 几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等情况之下,居然还能想到如此反噬之计谋,这房俊到底得有多阴险? “此子太过可恶!”长孙满忿忿说道。 他一直都以为房俊只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前来江南也不过依靠皇帝的圣旨和麾下兵卒的悍勇,为所欲为嚣张跋扈。 可此子先是在牛渚矶示之以弱,引诱各大世家派遣死士战兵前去襄助山越叛民,却上演了一场绝地反击的好戏,不仅将山越乱民杀得大败,更屠尽各大士族的死士战兵,狡猾阴狠! 现在又能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想出此等阴损毒辣的计谋反戈一击,将危险转嫁,简直太阴险了! 萧铭揉了揉太阳穴,无奈说道:“不论如何,今夜尽快将这批木料出手,这才是当务之急。” 财帛动人心,放在眼前的钱财不紧紧的攥在手里怎么行? 哪怕性命危在旦夕…… 可话又说回来,谁就能确定那刺客一定会找上门来?就算当真信守承诺,找到制造谣言者展开报复,这可是几乎苏州城里所有的世家都曾参与的事情,也不会那么倒霉第一个就找上自己吧? 若是当真有人被害,自己届时再远遁别地也未尝不可…… 人总是这样,无论是面临利益还是凶险,总会有侥幸心理,得到好处的那个为什么不是我?面临危险的那个怎会那么巧偏偏是我? ***** 入夜,天色阴沉无月,空气裹挟着湿哒哒的水气,动一动就是一身汗。 位于大江南岸的一处河湾,各家能够抽调出来的海船云集于此,帆桅林立,密密麻麻停靠在岸边。 整个河湾之内灯火通明,无数粗壮巨大的木料被船工从水中吊起,装到船上,号子声响成一片。 岸边一块平坦的空地上,萧铭、朱渠、王雨庵、长孙满以及陆孝愚、吉士驹等人尽皆站着,远远眺望着热火朝天的河面上,一块块木料装上船,等待启航。 朱渠搓了搓手,笑呵呵的看着吉士驹:“阁下可派人诸船测量,将总数汇总,然后钱货两讫,当场交割。” 吉士驹摇摇头:“何必如此麻烦?我自然是信得过诸位的,大唐商人一向信誉好。我这船中有白银六万两,此刻便交付于诸位。” 朱渠脸色微微一变:“阁下说笑吧?咱们可是说好的六十万贯,你这六万两白银,可是不够。” 时下白银并非官方货币,只是在民间允许交易。虽则有一辆银一贯钱的默契,但实际交易的时候,白银总要折价一些,要多付一些。 六万两白银在纸面上等同于六十万贯,但此刻的价值就要低于六十万贯。 吉士驹笑呵呵道:“诸位切莫误会,咱们之间合作可不是仅此一次,往后相处的时间不少,鄙人怎会如此不识时务?船上的木料若是仔细测量,费时费力,不知道要折腾到几时。这样,等到这批木料运到倭国,鄙人在一一测量,若有短缺,定当补足,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萧铭与几人互相看看,都觉得这主意不错。 他们本就心虚,唯恐房俊不知从哪里杀出来,若是能尽快完成交易,自然是再好不过。 长孙满精明,对陆孝愚说道:“虽说这些木料是卖给倭国,但吾等却是看在孝愚你的面子上。这首尾还是得找你陆老弟。” 他是怕吉士驹耍赖不认账,“货到地头死”,到了人家倭国那就是人家的地盘,非得说数量不够不给你尾款,你能奈何?此时用言语将陆孝愚套住,事后吉士驹一推二五六,你陆孝愚可跑不了! 陆孝愚无所谓道:“长孙兄说的哪里话?若有差池,尽管找陆某人说话。” 有陆孝愚作保,众人自然没二话。 陆孝愚却是心里暗笑,测量什么数目,费那力气有用么? 吉士驹显得很大气,对萧铭说道:“阁下你看,这里的木料还要两个时辰才能装船完毕,不若先让鄙人装银子的船跟你们的人先去钱庄,将银子卸船清点出来,届时木料也都装完了,大家各自启程,鄙人扬帆归国,诸位亦能回家安寝,岂不两相便宜?” 萧铭愣了愣,心说这人是不是傻? 你就不怕我们将银子卸了,然后将河湾里这些海船调走,这笔生意就不做了? 不过当然不会这么做。 不是这几人有多么讲究生意信誉,跟大唐商人做生意是要注意名声,可是你一个倭国商人,跟你讲的着么?不服,你还敢来打我呀?而是萧铭根本不愿意在此时多生事端,早早银钱入袋,各自心安才是正途。 当即便点头道:“阁下当真大气,就这么说定了!” 当下自有各自的管家上了吉士驹的座船,驶离河湾,前往卸银的地点。 看着那艘吃水甚深的倭船缓缓消失在河口处,几个人尽皆齐齐松了一口气,虽然仍未免提心吊胆唯恐房俊从天而降,可毕竟银子到了手,无论交易是否成败,可都不会再吐出来! 银钱即将入库,萧铭一刻也不想再此地多待,与朱渠等人交换一个眼色,对陆孝愚和吉士驹拱手道:“此间诸事,自有管事忙碌,本官今日迎接华亭侯,实在是心力交瘁、体力不堪,便现行回去歇息了,二位便在此等候,若是装船完毕,自可驶出河湾,顺江出海。” 陆孝愚一愣,这怎么行? 你跑了,我拿什么跟房俊交代? 当即不悦道:“县尊这是何故?莫非银钱入库,吾等便成了两事旁人,连看一眼都懒得理会?” 吉士驹跟陆孝愚一个想法,还指望着这件事能在房俊面前邀功,现在主谋跑了,此等大功其不等于拦腰一斩,丢了大半? 当即绷起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丑脸,忿忿说道:“县尊居然如此看轻于鄙人?也罢,来人,将银船追回,咱们等详细测量过船上木料之后,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萧铭大为头痛。 他倒不是当真看不上陆孝愚和吉士驹,不想与之交际,而是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总是有那么一丝一缕不妙的感觉,令他心惊肉跳。 此时听见吉士驹这般说话,也只能无奈的将其安抚,表示自己非是此意,再也不提离开之事。心里却大骂,这个倭人简直不知所谓,就凭你们这一群歪瓜裂枣的倭人,也想让我萧铭看得起? 天上阴沉沉的无星无月,厚厚的云层铺天盖地一般压下来,潮湿的空气似乎抓一把都能攥出水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这样的气候导致人呼吸困难,心情难免烦躁,更别提这河湾之畔多是杂草灌木,蚊蝇众多,薄薄的衣衫根本抵挡不住,钉上去就是一个包。 王雪庵一脸苦大仇深,伸手拍死了一只肥蚊子,忽然说道:“你们说……那刺客会不会本就是房俊找来的?” 第七百五十五章 瓮中之鳖(万字求月票) “你们说……那刺客会不会本就是房俊找来的?” 不知怎么的,王雪庵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众人皆是一愣…… 看着众人的目光都望过来,王雨庵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紧张兮兮说道:“你们想啊,按萧县尊所说,那刺客身手高绝,房俊根本不是一合之敌,却偏偏不一剑下去将其刺死,反而噜哩吧嗦,甚至容许房俊慷慨陈词,一举翻转谣言给他带来的负面形象,当街任由刺杀他的义士自行离去,此举甚得人心,有古之仁者之风,致使百姓对其观感大为改观。” 朱渠缩缩脖子,反应亦很快,顺着王雨庵的思路说道:“如果这刺客真是房俊搞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为他自己洗脱嫌疑那么简单了……” 都是智计高绝之士,朱渠说道这里,大家焉有不明之理? 长孙满已然变色道:“这岂不是说……万一将来我们当中有谁被干掉了,房俊完全可以全都推到刺客身上,是刺客发现了吾等造谣,是以才会报复杀人?非但如此,还要背负一个造谣诽谤朝廷重臣、剿匪名将的名声……” 众人都不淡定了。 越想越是有可能,越想越是心惊肉跳! 这这这……这得多阴险的人,才能想得出这么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非但借刀杀人,这把刀还是最终还是握在他的手里,偏偏谁也看不到…… 萧铭突然色变道:“不好!” 几个人本就心惊肉跳,被他这一下吓得不轻,朱渠急忙问道:“为何不好?” 萧铭说道:“若当真猜测准确,那么房俊此刻又怎会将兵卒猬集在水师大营周围以策万全?说不定,水师的斥候探马早就放出来,四处搜寻丢失的木料下落……” 众人再次色变。 王雨庵胆子最小,此刻惊慌道:“那岂不是说……搞不好房俊以及知道我们将木料在这里?” 长孙满顿足道:“何止是知道?说不定那小王八蛋此刻都已经在赶往此地的路上了!咱们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只要用心查探,岂有不知之理?不行,某要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之间远处的河口方向陡然亮起一片灯火,连绵一片,似乎已将河口完全堵死。 萧铭脸色惨白:“完了,房俊真的来了……” 做贼心虚,本就是偷盗水师的木料再次发卖,冷不丁被正主儿杀上门来,谁能不惊慌? 四个人方寸大乱,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长孙满忽然戟指陆孝愚、吉士驹两人,大喝道:“莫非你二人勾结房俊,将吾等再此交易之事通知了房俊?” 陆孝愚吓了一跳,眼下在场的可不仅仅是这四人,不远处还有不少奴仆杂役,若是认定了自己是奸细,暴起害人可怎么办? 当即怒道:“你是失心疯了吧?某与房俊不共戴天,又岂会串通他来谋算与你?” 吉士驹赶紧点头道:“没错没错,鄙人是来做生意的,可不想跟房俊有什么牵扯!那啥,诸位,若是这些木料不能顺利顺江出海,这交易可就不算完成,你们得把我的银钱退回来!” 到了手的钱岂有退回之理? 朱渠最是爱财,反唇相讥道:“放屁!现在一手钱一手货,或已经到了你的船上,钱也进了我的库房,岂会返回给你?” 萧铭见到这两人现在还在纠缠不清,大怒道:“尔等去跟房俊分说吧!” 言罢,急声招呼自家的奴仆,护送自己沿着陆路离开。 水路明显是走不成了,先前连成一片的灯火越来越近,五牙战舰那庞大的船身已经在灯火里影影绰绰,必是那房俊无疑! 此时不走,难道等房俊将他们人赃俱获不成? 虽然以他们各自的身份,料想那房俊也不敢不由分说的边宰杀了,但一场羞辱自是不可避免! 当下各自家仆乱成一团,护送着各自家主就待离去。 “咣咣咣”一阵震耳欲聋的锣声自不远处传来,一队兵卒从暗处陡然冲出,到了近前才燃起火把,火光闪动之间甲胄煌煌步履森严,杀气腾腾! 萧铭一看不好,咬牙道:“各执兵刃,冲出去!” 他是如何也不愿落入房俊手里的! 几家家仆汇聚一处,纷纷擎出兵刃,鼓噪喧嚣,跃跃欲试的想要冲击兵卒阵列。 萧铭脸色铁青,知道已经进入陷阱,只求能在房俊赶到之前脱身,遂大步上前,厉声喝道:“某乃海虞城县令,在此公干,无论尔等是何人麾下,速速退开,否则别怪本官治尔等一个啸众作乱之罪!” 他本以为凭借县令之尊,能够将这些兵卒斥退,孰料他不发声还好,这一发声,对方阵列当中一阵刀剑出鞘弓弦较劲的声响,前排整齐划一的亮出雪亮的横刀,后排则羽箭上弦,森寒的箭簇在火光照耀下寒光闪闪,将己方全部笼罩在内。 这一队正是在牛渚矶伴着房俊血战连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卒,此刻严阵以待,弓上弦刀出鞘,那一股浓烈的杀气顿时弥漫全场,就仿佛万兽之王张开血盆大口呲出锐利的獠牙! 与此同时,整个河湾四面八方火把举起,各条道路尽皆被堵死,诺大的河湾变成一个土瓮,河湾里的船工、河岸上的家仆,尽皆成为那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萧铭手下的不过一群家仆杂役,平时在坊间市井横行霸道也就罢了,现在面对这等悍卒,各个双股战战,面如土色,若非家主就站在面前,恐怕已经一声呐喊,四散奔逃…… 可四周尽数被堵死,又能逃到哪里去? 萧铭也变了颜色,他虽未曾入军伍,但到底有些见识,知道面前的这对悍卒绝对是百战余生的虎贲,房俊那厮不仅知道今晚的行动,就连他们的位置都一清二楚,不然怎会将这么一队精锐的悍卒恰好安排在自己这边? 萧铭知道今晚想要脱身恐怕不易,却仍然不愿放弃努力,戟指喝道:“大胆!居然将兵刃对准一县之尊,尔等想要谋反不成?还不速速推开,否则本官一纸奏报,尔等九族尽灭!” 他这边话音刚落,军卒那边便有人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一县之尊?好大的官啊,哎呦吓死我了……” 又有人道:“是啊是啊,县尊您就饶了我吧,你这么大的官,何必跟怎们一般见识?” 众兵卒极尽嘲讽之能事,气得萧铭脸色铁青! 果然什么人带什么兵,这帮军卒难道就如同那房俊一般,不将朝廷命官放在眼里? 此时对面有一人大喝道:“都特娘的闭嘴!” 然后一员身材高大的武将排众而出,径直走到萧铭面前,一双虎目等着萧铭半天,才“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萧铭脚下。 萧铭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巍巍的指着这员武将,话都说不出了。 出身萧氏大族,文采斐然,又是一县之尊,萧铭几时受过这等侮辱? 身边的朱渠大怒道:“居然敢对县尊无礼,你不想活了?” 那武将嘿嘿冷笑:“你特么吓唬谁呢?咱们这帮兄弟在长安的时候,整天不是跟侯爷打交道就是想国公爷请安,六部尚书三省长官时不时的也能见识见识,县尊?县尊算个吊!” 萧铭闻听此言,满面赤红之余亦是暗暗心惊。 素闻房俊的这帮部属尽皆出自长安各大家族,现在看来,固然都是刁奴啊…… 那武将再也不看萧铭,而是目光在一群奴仆杂役当中扫视,高高举起右手:“大总管有令,所有人立即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敢于反抗者……格杀勿论!” 萧铭只觉得眼前一黑…… 房俊那厮是当真敢杀人啊! 第七百五十六章 钓鱼执法 萧铭几人现在肠子都快悔青了! 本想趁着房俊不备将这批木料尽快处理掉换来大批钱财,却没想到居然掉进房俊的毂里,被一网打尽…… 都怪自己太贪婪! 可谁又能想得到房俊初来乍到,消息居然如此灵敏? 天赐的一个捞钱的机会,却致使自己前功尽弃,甚至还要沦落敌手…… 萧铭脑子里灵光一闪,是啊!原本自己几个人阻止当地的盗寇联合官场的人物偷盗这些木材并非图财,只是想给房俊下个绊子,然后任由这些木料腐烂在河湾里而已。事后就算房俊寻到这些木料,又怎么敢指责谁是凶手? 这本是万无一失的计划,最不济也不至于把自己搭进来,谁知这时候偏偏出来一个倭人,要花费六十万贯购买木料……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孝愚与吉士驹的出现实在是太过巧合了,若说这中间没有问题,傻子都信啊! 萧铭勃然大怒,回首去看陆孝愚……却看了个空,身后只有一脸慌张的朱渠、王雨庵、长孙满以及一群战战兢兢的家仆杂役,哪里还有陆孝愚和吉士驹的身影? 放眼四下里一看,便见到陆孝愚和吉士驹趁着刚刚的混乱已经鬼鬼祟祟的偷跑到旁边的一处缓坡,哪里刚巧另有一队兵卒跑出来,将二人接应。 萧铭目眦欲裂,大怒道:“陆孝愚!贼子害我!” 朱渠三人也顺着萧铭的目光见到陆孝愚和吉士驹跑掉了,怒喝道:“好胆!陆孝愚你今日骗我,难道江东陆氏想要受到所有江南士族的打压,从此彻底沦落,在士族之内除名么?” 被兵卒挡在身后的陆孝愚心内打定,他刚刚还真怕这几个人反应过来,先将自己给拿下…… 此刻大叫道:“放你娘给的屁!若非尔等背信弃义、狼狈为奸,吾陆氏何至于沦落到今日之境地?当日某在长安朝堂为了替江南士族争取利益,奋而抗争,以至于丢官罢职,可你们这些所谓的江南士族是怎么做的?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简直无耻之极!什么江南士族,什么江东世家,我呸!亏得陆某人一直与尔等为伍,却现在才识破牵尔等无耻龌蹉之嘴脸,羞于尔等为伍!” 这一番大骂,气得萧铭三人面色铁青,却又无法还嘴。 长孙满却觉得甚是冤枉!说起来,在陆孝愚一事上江南士族的吃相确实太难看,对盟友动刀子如何狠辣,也难免人家寒心……都是你们这群自诩为簪缨世家的无耻之流,将陆孝愚得罪得狠了才有今日之反水举动,害得老子受连…… 他没法跟陆孝愚理论,人家跟他也说不着,便盯着吉士驹狠厉道:“阁下既然是倭人,难道就不怕大唐之报复?某乃长孙家之人,只要回去向赵国公禀告,鼓动皇帝对倭国佣兵并非难事,阁下难道就不怕倭国遭受刀兵之灾么?若是识相,只说吾等再此游玩,与这河湾当中的木料全无干系,定然可保你无忧!” 长孙满也是急了,若是恐吓这个倭人一番,使得其翻转口供,不承认这一群人在此是交易木料,那房俊就完全没法。甭管事实如何,没有证据房俊就不敢肆意妄为。 我就喜欢在河边溜达,就喜欢蚊子咬我的感觉,干你鸟事? 可他却不知吉士驹的底细,这个“日奸”会怕大唐出兵攻打倭国? 开什么玩笑! 若是当真如此,吉士驹做梦都会笑醒…… 所以吉士驹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他,干脆任凭长孙满恐吓威胁,就那么笑吟吟的看着,一言不发。 这四个人彻底没招了…… 强突硬闯是肯定不敢的,谁敢说面前这些对房俊唯命是从的悍卒会不会当真大开杀戒?自己身边这些家仆杂役对上人家这百战悍卒,也就只有砍瓜切菜的份儿。 当下吩咐奴仆杂役统统放下兵刃,乖乖的束手就擒。 兵卒们分成两队,一队手持弓弩留在原地监视,只要发现这些奴仆杂役稍有异动便会大开杀戒,另一队则缓缓逼近,将这些杂牌军一堆一堆分隔开来监视,兵刃统统收走。 萧铭整理一下头冠,对兵卒首领说道:“带本官去见房俊。” 局势尽在掌握,那头领自然毋须客气,上前拽着萧铭的手臂一个反拧,萧铭吃痛,手臂被拧于身后,然后膝盖窝被踹了一脚,剧痛下双腿“噗通”跪在地上。 那头领大呼道:“绑了!” 萧铭血灌瞳仁,此生何时受过这般侮辱? 愤而叫道:“贼子敢尔!某乃朝廷命官,萧氏族人,何以用此方式辱我?” 那头领不屑道:“在水师面前,只有两种人——自己人和敌人!尔即不是我们的自己人,那就是敌人,管你什么朝廷命官,管你什么萧氏族人,再敢多嘴,就把你的嘴堵上!” 萧铭气得发疯,却也只这群军中莽汉最是无法无天,再说下去,当真敢拿破袜子堵自己的嘴,那可就颜面扫地、点滴无存了! 萧铭束手就擒,另外三人也不敢再耍弄什么“世家风度”,乖乖的背负双手被绑好,怒不敢言。 局面彻底控制,一众兵卒将萧铭等人押赴岸边,登上一条小舟,摇摇摆摆划向河心,来到五牙战舰之旁。战舰上放下一条木板,几人踩着木板晃晃悠悠登上五牙战舰。 整个河湾都炸开了锅,船工们茫然不知发生何事,想要逃遁,却发觉河口已经被水师舟船完全堵住,岸边火把闪烁人影幢幢,一队队兵卒围的水泄不通,只好乖乖的呆在船上,等待事情的进展。 五牙战舰上灯火明亮,兵卒各穿甲胄,手持弓刀,严阵以待。 萧铭等人被押解进了战舰三层的船舱,发现房俊正当中而坐,面前茶具水壶,正细品香茗…… 萧铭此刻已无半分锐气,见到房俊,颓然道:“还是大总管计高一筹,下官佩服之至。” 房俊笑而不语。 若是再给配一把鹅毛扇子,施施然如孔明在世、周郎复生,装逼到极点…… 长孙满却丝毫不怵房俊的威势,仗着长孙家的名头,厉声喝道:“房二!这等阴谋诡计,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耍弄?简直阴险奸诈,无耻之极!” 房俊倒也不怒,轻轻呷了一口热茶,细品回甘,将茶汤缓缓咽下,这才笑吟吟的看着长孙满。 “长孙兄此言差矣,不问诸葛孔明空城计乎?此乃兵不厌诈。怪只怪你等太多愚蠢,见到钱财便浑然不顾潜在的危机,将旁人都看作与你们一般智商欠费的蠢货,眼睁睁的掉进毂中却懵然不知。对了,本侯替这个计谋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钓鱼执法!才是超脱于三十六计之外的第三十七计,此计刚刚问世,诸位便有幸能陷于此计之下,应当感觉无比荣光才是。说不定此计能名流后世,诸位亦能沾沾光,跟着千古留名……” 这一番奚落,差点将长孙满气歪了鼻子! 他不知智商欠费是什么意思,但房俊左一个蠢货右一个蠢货,却是将他说得火冒三丈! 长孙满梗着脖子,气呼呼说道:“即便将吾等擒下,又能如何?吾等尽皆是士族子弟,就算犯下偷盗之罪,亦不过小有瑕疵,无非以金赎罪而已。既不能有牢狱之灾,更不能人头落地,你有什么好得意?” 士族子弟,天生就是统治阶级,高人一等。 因此长孙满才有底气在房俊面前叫嚣…… 第七百五十七章 尉迟二少 这是当今社会的形态,世家势大,千百年来都掌握着政治和法律的先天优势。更何况偷盗不算大罪,这些士族子弟完全可以以金赎罪,房俊根本奈何不得,转眼就得将人给放了。 是以长孙满才会如此嚣张,完全不将房俊放在眼中。 不过虽然可以金赎罪,萧铭就悲催了,他是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赎罪是没问题,但前程是彻底玩儿完…… 是以当长孙满气冲冲跟房俊硬杠的时候,萧铭却是垂头丧气,一脸死灰。 朱渠啧啧嘴,钓鱼执法? 这名字……内涵不够,但是很形象,自己几个人不就是为了钱财而上钩的鱼么? 王雨庵则完全瘫成了一堆,脸色煞白,眼神游移,看都不敢看房俊一眼。 他这人最是胆小,此刻被五花大绑身陷囹圄,心里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虽说正如长孙满所说那样可以用金赎罪,但长孙满可以,朱渠可以,萧铭也可以,谁知道自己可不可以?琅琊王氏跟房俊的恩怨可不是一桩一件,先有王雪庵远赴京师污蔑房俊抄袭惨被打脸,后有王上方统领金陵水师袭击房俊的座驾,现在又有自己参与偷盗水师的木料、造房俊的谣…… 万一房俊凶性大发,将自己敲骨吸髓可怎么办?当初的谣言就是这么造的,谁知房俊会不会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是说我敲骨吸髓么?那就吸给你们看! 自己造的谣言,连他自己都信了…… 这时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房俊微微蹙眉。 席君买一身甲胄,大步从舱外走进,到房俊身边耳语几句。 房俊略一沉吟,说道:“让他上来!” “诺!” 席君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没过片刻,舱外的甲板“咚咚”作响,一个高大的武将走进舱来,席君买和刘仁愿一左一右,跟随在他身后。 这武将先是瞅了萧铭等人一眼,眼中略带惊诧,似乎讶异于房俊居然将这几位就这么捆绑起来,一点颜面都不留。然后才向房俊单膝跪地施了军礼:“末将海虞城折冲府折冲都尉尉迟宝琪,见过大总管!” 房俊眉毛一挑:“尉迟家的人?” 那尉迟宝琪笑道:“正是,家父曾在家书当中赞誉大总管才文武全才,特地嘱咐末将以后要多多向大总管学习。家兄亦曾言及与大总管颇有交情,说起来,都是一家人。” 眼前此人,乃是尉迟恭的次子。 尉迟家历代军伍,长子留在李二陛下身边忝为侍卫,宿卫宫禁,来日承袭爵位,前程已然注定。这尉迟宝琪乃是此子,爵位是不用想了,尉迟恭将其安排在海虞城充任折冲都尉,也算不错的途径。 府兵制的底层组织军府,便称为折冲府,长官为折冲都尉,上府正四品上,中府从四品下,下府正五品下,每冬率兵操练,按规定轮番宿卫京师,有事征发全府,则率兵出发。因此尉迟宝琪亦有机会面见天颜。 海虞城是江东重镇,自然属于上府。 按唐制,上府有府兵一千二百人,甚至可以酌情增至一千五百人,这可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担任上府的折冲都尉,一旦调任就是十二卫的校尉,前程无量,再有家族阻力,干得好最后混一个十二卫的将军不成问题。 房俊确实与尉迟家的关系不错,尉迟恭这人功勋不小,甚得李二陛下宠信,但为人低调,从不惹事。尉迟宝林的性子酷肖乃父,甚至有些木讷粗憨,拙于言辞,但敏于行事,与房俊亦算故友,彼此相契。 可是这尉迟宝琪…… 房俊面上似笑非笑,也不让尉迟宝琪起身,淡淡问道:“尉迟都尉不在折冲府整顿军备,这是在寅夜操练步卒么?呵呵,本侯倒是第一次听说,折冲府麾下以后水师编制。” 尉迟宝琪有些尴尬,脸色拉下来,对房俊的揶揄极为不满,说道:“这个……实不相瞒,末将是收到线报,说是这一代有水寇出没,是以率军前来清剿,却不知大总管驾临,想来那等蟊贼定然难当大总管虎威,末将这就率军离去。改日再为大总管接风洗尘,说起来,咱俩家……” 话说一半,尉迟宝琪还想拉拉关系,展示一下自家的地位,却被房俊毫无留情的打断。 房俊的目光越过尉迟宝琪,径自问他身后的席君买:“折冲府的府兵在此,是何缘故?” 席君买恭声答道:“回大总管,这些府兵和许多船工一起,往船上吊装木料。” 往船上吊装木料? 将大唐府兵当作船工…… 房俊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怒,堂堂尉迟家的二少爷,至于缺钱缺到这种地步,拉着麾下兵卒出来当苦力替你赚钱,这跟喝兵血有什么区别? “尉迟二郎,咱哥俩虽然都是排行老二,可是本侯却远远不如你啊……”房俊一脸不屑。 尉迟宝琪满脸赤红,吱吱唔唔,先是羞愤欲死,紧接着怒气勃发,“腾”地站起,冲着房俊怒道:“某便是拉着麾下兵卒做苦力,你待怎地?虽说你官职比我高,可你只是沧海道的大总管,某却是折冲都尉,互不统属,凭什么要你管?” 这位也是武勋世家的子弟,心里头的桀骜不驯一点也不必房俊差! 房俊大怒,站起身戟指道:“那这些木料乃是本侯自蜀中运来,以作造船之用,你可知道?这些蠹虫监守自盗,偷了本侯的木料,你可知道?他们要将这木料卖给倭人,这是资敌,你可知道?你口口声声与本侯乃是通家之交,却眼瞅着这些人算计本侯毫不提醒不说,反而与其同流合污,你算哪门子的尉迟子弟?” 房俊是真的怒了! 他虽然与尉迟恭并不甚亲近,远远没有与李绩、程咬金那般亲厚,可素来也极为敬重尉迟恭。尉迟宝林敦厚木讷,以诚待人,怎地却出了这么一个混蛋兄弟? 与江南士族一起算计自己不说,还要讲收下的府兵驱赶着干苦力为自己谋福利,这等事情都干的出来,可以想象平素是如何克扣军资,损公肥私! 这种无耻之徒,居然还敢在自己面前叫嚣? 尉迟宝琪尚未说话,萧铭四人不淡定了! 萧铭大惊失色道:“大总管,不过是偷盗木料而已,吾等已然颜面尽失,悔不当初!可万万不敢说是‘资敌’啊!” 偷盗是小罪,可以用金赎罪,况且各自家族的实力也完全可以将这件事情压下来。 但是“资敌”…… 这可是大罪! 那是要押解京师,交由刑部定案、三司会审的大罪! 分分钟掉脑袋…… 朱渠脸上的肥肉都扭曲了,瞪着牛眼看着房俊,未等说话,身边的长孙满已然一蹦三尺高,破口大骂道:“房俊,你特娘的也太狠了吧?不就是偷了你几块木头,怎就成了‘资敌’?现在大唐跟倭国可没有开战,何来‘资敌’一说?你要是敢胡乱给老子按罪名,老子饶不了你!” 他被绳子五花大绑,虽然想“一蹦三尺高”,不过必然是蹦不起来的,反而像个大豆虫一般一拱一拱,模样引人发嚎…… 至于王雨庵,早就瘫痪在地,双目无神。 尉迟宝琪亦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生性桀骜,被房俊一番话语骂的颜面无存,顿时大怒,冲上去挥拳就砸向房俊面门。 刘仁愿和席君买时刻都防备着他呢,这两位战力超越的虎将岂容他伤了房俊?当下一左一右一起上前,从后面一人一只手将尉迟宝琪控制住。 正好房俊飞起一脚,尉迟宝琪无法躲闪,正中前胸,“蓬”一声倒飞出去七八尺远,跌落在地。 第七百五十八章 银子去哪儿了?(上) 这一下摔得尉迟宝琪七晕八素,好半天才哼哼唧唧爬起来,指着房俊怒道:“以多欺少,不算英雄!” 房俊怒极反笑,手指点着尉迟宝琪,点头道:“行,这回一对一,看老子怎么打得你叫妈妈!” “妈妈”这个词在唐朝并为流行,但“妈”这个音节却是有的,意义亦是母亲。是以房俊的这句话被尉迟宝琪认为是对的极大侮辱,当即大怒,奋力从地上爬起,猛虎一般冲向房俊,一拳砸向房俊面门。 就在房俊以为尉迟宝琪只会这一招“冲天炮”的时候,尉迟宝琪那铁钵一般的拳头却突然发生变化,便拳为爪,猛地一下抓住房俊的手腕,接着左脚生根,右脚向前一伸,别住房俊右腿的外侧,虎腰一扭,猛然发力,来个一个突厥摔角的架势,就像将房俊给摔出去。 谁知摔了一下,没摔动…… 房俊双足生根,牢牢的扎在地上,上身一矮,摆脱尉迟宝琪的手抓,双臂保住了尉迟宝琪的腰。若论力气,鲜有人是房俊敌手,这是天生的,练也练不来。自从穿越以来,房俊对于原本的这幅身体的素质极为满意,也就是在面对山越人的宗帅之时吃了亏,那家伙实在是堪比吕布的存在,猛得不要不要的…… 尉迟宝琪大惊失色,待要收脚,却发觉自己的身子依然腾空而起,然后给房俊猛然倒灌在地上! “蓬” 尉迟宝琪先是后腰着地,紧接着后脑磕在木质地板上,整个人给房俊狠狠灌在地上,一股剧痛席卷全身,脑袋里晕晕乎乎满天星斗,就这么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再无力气站起。 “哼!就这两下子,也敢在本侯面前硬气?来人,将这混蛋绑了,吊在船头,告诉那些折冲府的府兵,谁敢造次,就将这货抽一鞭子,抽死为止!” “诺!” 席君买和刘仁愿当即兴冲冲的将尉迟宝琪拖出去,绑起来吊在船头。 四周的鼓噪之声陡然一静。 这倒是令房俊有些意外,看来这尉迟宝琪也不是一味的愚蠢喝兵血,手段也是有一些,否则何至于令麾下府兵对他的安危极为忌惮? 抽死这个喝兵血的才好呢…… 萧铭几人看得直肝儿颤,这哪里是大总管?简直就是市井泼皮啊!一言不合就以无力解决,丝毫不注意自己的身份,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跟折冲都尉,层次何止差了十级八级?说是天壤之别亦不过分,结果尉迟宝琪就敢叫嚣着挑战,而房俊居然就当真一人迎战,以力服人…… 这种人最难搞! 他根本就不知理智为何物,一切只凭自己喜好,什么官场规则、世家颜面,统统不放在眼里! 房俊跟尉迟宝琪摔了一跤,神清气爽,又坐回自己的座位斟了茶喝了一杯,顺顺气息,这才挥手道:“给几位松绑。” 自有一侧的兵卒上前,给萧铭四人松了捆绑。 房俊又招手道:“来来来,又不是什么生死仇敌,本侯还能砍了几位的脑袋不成?不必害怕,过来坐,折腾了大半夜也都喝了吧?自己斟茶喝,不必客气。” 俨然又成了好客的主人…… 萧铭对房俊这幅翻脸如翻书的性情着实不适应,苦着脸也不言语,坐下来并不喝茶,耷拉着脑袋发愁。这房俊处处不按套路出牌,令人摸不清脉络,不知如何是好。 唯有长孙满仗着长孙家子弟的身份,大大咧咧的坐到房俊对面,自斟自饮一口气喝了半壶水,这才摸着嘴巴斜眼看着房俊:“害怕?某怕你个鸟!别人或许当真怕你,某若是胆子颤一颤,就是你养的!吾等犯错,自有苏州刺史处置,你有何权过问?还砍脑袋,吓唬谁呢?” 房俊两眼盯着长孙满,语气平静,缓缓说道:“你以为,本侯当真不敢砍了你?” 不知怎地,这平静几乎不含一丝火气的话语,却令长孙满心底一颤,到了嘴边的硬气话儿愣是不敢再说。 房俊的绰号是什么? 关中有百姓感于其兴修水利、求来天雨的恩德,称其为“呼风唤雨房遗爱”,但是更多的则还是称呼其为棒槌、夯货、二百五…… 棒槌性子发作起来,亲王都敢打,砍几个世家子弟的脑袋又有何不敢? 这家伙做事,根本不考虑后果啊! 长孙满讷讷不敢言,一旁的王雨庵都快神经崩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扑到房俊脚边,哀求道:“大总管,侯爷,房二郎,房二爷!您就大人大量,放过小的吧,自今以后,小老儿担保咱琅琊王氏以您马首是瞻,您说咋滴就咋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您看行不行?” 这番话出口,萧铭、长孙满、朱渠尽皆鄙视。 还要不要点脸了? 这么大岁数,都能当房俊的爹了,哭的跟个孙子似的丢人不丢人?更何况你琅琊王氏算个啥?还真以为现在是东晋“王与马共天下”那会儿呢? 就凭你琅琊王氏现在的实力与地位,人家房俊眼皮都不带夹你一下! 同时这几人也暗暗郁闷,知道王雨庵胆小,却不成想小成这样。若是早知如此,怎会将这人拉入伙?若是坐下大案,都不用上刑,随便吓唬吓唬就全都招了。 猪队友啊…… 房俊呵呵一笑,黑脸没有半分杀气,居然伸手将王雨庵拉起来,好言安慰道:“王老兄这是说哪里话?大家都是大唐子民,都是为陛下效力,尽忠职守而已!打打杀杀的不过是本侯说笑,还能真的砍了几位啊?诸位不在乎自己的小命儿,本侯还在乎这一身官袍呢。” 萧铭等人听得心中郁闷,感情把咱几个砍了,也就还您一身官袍? 不过仔细想想,事实大抵如此…… 在皇帝陛下的眼中,他们这些作对的小鱼小虾死不足惜,哪里能比得上房俊的一根手指?这房俊若是发作起来不管不顾,舍得这一身官袍非得将他们砍了,貌似也不是不可能。 现实摆在面前,几人愈发垂头丧气。 房俊似乎很满意这几人的精神状态,和蔼笑道:“其实吧,本侯也没真想把各位如何,只不过是一时意气,慢待了诸位而已。不过各位设身处地的想想,若是各位处在我的位置,被人如此算计,还极有可能因为缺少木料致使码头不得开建、战舰不得建造,从而导致陛下的申饬,会不会恼羞成怒?” 几人默然不语。 房俊依旧笑容可掬:“所以呢,本侯也只是拿诸位出出气而已,现在气出了,也就既往不咎了。只要本侯的木料拿回来,再把本侯的银子还回来,以后互不干涉,大家合力发财,岂不是皆大欢喜?” 朱渠眨眨眼,心虚的问道:“侯爷的银子?您是说……” 房俊说道:“当然是我的银子!那倭人不过是本侯找来的一个线人而已,你还真以为他有那么多钱呐?” 朱渠心里暗骂,你也太奸诈了,拿自己的银子诳咱们…… 不过心里也舒了口气。 木料都在河湾里呢,现在大部分已经装船,就当给房俊免费运输一次,人工、船费全都当作喂狗了,至于银子此刻大概已经入了隐秘之处的库房,如数还给房俊便是了。 至此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虽然被房俊折辱了颜面,可谁叫是自己这边先算计人家的呢?若当真事了,倒也不失为一个尚算美好的结局。 朱渠只要想想房俊给他们扣上的那个“资敌”的罪名就肝儿颤,那是当真能杀头的大罪啊…… 第七百五十九章 银子去哪儿了?(中)万字,求月票! 何止是朱渠?这几位一听房俊找回木料,拿回银子就打算罢休,也是齐齐喘了口粗气。 说实在的,他们忌惮的不是房俊的背景和官职,忌惮的是房俊行事肆意妄为的棒槌风格!这人根本没下限,做事随心所欲,只求目的不择手段,跟个流氓泼皮似的,谁不打怵? 房俊环视一周,笑吟吟道:“怎么样诸位?不会是偷了本侯的木料不算,连本侯的银子都要啃一口吧?那咱可有言在先,那些银子不仅仅是本侯的,里头陛下从内帑拨出组建水师的银钱可是占了大半。陛下若是知道本侯将他的银子弄丢了,还能有本侯的好儿?本侯好不了,呵呵,诸位可就得求神拜佛了……” 这阴仄仄的威胁令几个人吓了一跳,萧铭赶紧说道:“不如这样,反正河湾上的木料已经装船差不多,大总管留下人将之驶往卸船之处,吾等就陪大总管前去取银如何?” 王雨庵大点其头,附和道:“对对对,县尊此言有理,侯爷身负重任,怎能为吾等之错误蹉跎时间,耽搁陛下交托的大事?咱们这就去取银子,然后恭送侯爷前往华亭镇大营。” 诸人皆对其斜眼相视,很是不齿其为人。 胆小就罢了,现在却字字句句恭维阿谀房俊,俨然当真成了房俊的马仔,这就有点无耻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常态,可你不仅低头了还要跪舔,脸皮算是彻底不要了…… 可王雨庵是有苦自己吃! 他与旁人不同,长孙满乃是长孙家嫡支,是赵国公长孙无忌的侄子,就算房俊再疯,能把长孙满怎样?除非他真疯了…… 而萧铭的身后是“世家之盛,古未有之”、一手缔造了南朝齐国与梁国的兰陵萧氏!虽然现在萧氏唯有先祖之荣光,可在江南依旧是士族领袖,房俊敢把萧铭如何? 至于朱渠,吴郡朱氏虽然不如萧氏那般显赫,却也是吴郡的地头蛇,单就吴郡一地来说,影响力绝对不比萧氏差!房俊只要还想在华亭镇待下去,就不敢往死里得罪朱氏。 可是自己呢? 琅琊王氏曾有过无比风光的时刻,更有过“王与马共天下”的顶级门阀殊荣,天下侧目。可现如今的琅琊王氏却急剧衰落,传至这一代,非但人丁单薄,以往的影响力更是几乎丧失殆尽。若非如此,长兄王雪庵何至于千里迢迢打压房俊,族中子弟王上方冒天下之大不韪前去袭杀房俊的退路? 现在的琅琊王氏已然降低到历史的最低点,房俊就算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自己身上,自己亦是无可奈何! 江南士族会不会替自己张目? 呵呵,看看陆氏的下场就知道结局了。 陆孝愚为了阻止房俊南下,替江南士族守住利益连官职前程都丢了,江南士族是怎么干的?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将陆氏所有的店铺吞下,致使一个江东豪族一蹶不振,差一点就分崩离析! 王雪庵是看明白了,靠谁都不行,就只能靠自己! 房俊携牛渚矶大胜的威势而来,现在又经此一事,算是狠狠打击了江南士族的气焰,今后就算偶有龌蹉,想必亦是房俊占据优势。 若是趁机靠上房俊的大船,岂非是化险为夷、因祸得福? 至于以后若是房俊离了江南,琅琊王氏会不会遭到江南士族的联合打压,王雨庵根本不予考虑。且不说房俊明摆着前途似锦,往后那是要拜相的人物,靠着这条大粗腿谁也不敢把琅琊王氏怎么样,单单就说眼前的危机和以后的危机,王雨庵也没得选…… 房俊斜睨了王雨庵一眼,心想这人虽然战战兢兢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但到底也算个聪明人,便笑道:“既然如此,还请王老兄委派家中管事,替本侯张罗外面的杂事,令所有船只皆前往华亭镇,在黄歇浦岸边卸船即可。” 这算是接受了王雨庵的示好。 王雨庵大喜,立即起身道:“卑下这就去安排。” 言罢,兴冲冲的奔出船舱,腿脚都轻快了不少,哪里还有刚刚双腿发软的熊样子? 而且这就以“卑下”自居了…… 萧铭三人互视一眼,皆沉默不语。 一方面鄙视王雨庵的无节操,一方面亦是暗暗担忧。 陆家显然已经投效了房俊,其深恨江南士族落井下石,这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有些出乎预料罢了。现在琅琊王氏也倒向房俊,形势已然大大不妙。 陆氏现如今伤筋动骨实力大损,琅琊王氏亦是徒有其表实力不济,但这两家皆是江南绵延几百年的老牌世家,就算大不如前,其转投房俊所产生的影响力亦不容小觑。 最可惧的就是起产生的连锁反应…… 江南士族看似都抵制朝廷将手伸过来,从大家的嘴里抢食吃,可也绝对不是铁板一块。 萧氏、朱氏、谢氏这些士族现在势大,难免吃相难看了一些,多有对其余士族压制。一旦大家都看到转投房俊的好处,难免不会动小心思。 自然,这些都是以后需要忧虑的事情,眼下还是平息了房俊的怒火,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快脱身为妙…… 没过一会儿,王雨庵转身返回,老脸上全是谄媚的笑容:“侯爷,全都安排妥当,折冲府的兵卒见到尉迟校尉被吊在船头,各个都老老实实。” 房俊略感诧异:“这尉迟宝琪在军中威望甚高?” 没道理啊! 这人将麾下兵卒拉出来做苦力,赚的钱自然入了自己的口袋。况且连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日常定然克扣粮草军饷不在话下,怎地士卒对其还如此拥戴? 王雨庵闻言,略带尴尬的笑了笑,瞄了一眼萧铭等人难看的脸色,将话题转开:“还是取回侯爷的银钱要紧,这些小事,日后卑下再对侯爷纤细解说,卑下已经安排了人在船头带路,可直达藏银的库房,不若这就启程,如何?” 房俊见他不愿此时细谈,也不勉强,便点头道:“如此也好。” 便转头吩咐兵卒:“吩咐下去,即刻开船。” “诺!” 兵卒快步离去,通知操舟的人员开船。 稍倾,五牙战舰晃了晃,庞大的船身缓缓启航,在水面上画了一个圈,掉头驶出河口。 船舱里,房俊想了想,命兵卒将尉迟宝琪放了回来,不过身上的绳索并未解开。这人有些尉迟家的夯劲儿,很是有些认死理、浑不吝,房俊也不愿再跟他摔一跤…… 尉迟宝琪回到船舱,张嘴就骂:“房二,忒也无耻!先是仗着人多伤我,就是打赢了又怎样?你尉迟二爷绝不怕你,敢不敢放了老子,再战一场?” 房俊抠了抠耳朵,看了看怒冲冲的尉迟宝琪,没理他,对一旁的兵卒道:“去找一只臭足衣,要最臭的那种!”然后指着一脸桀骜的尉迟宝琪:“这货再出言不逊,就把足以塞进他嘴里!” 时下由于纺织技术的缘故,棉纺织品根本没有,什么透风透气吸汗更是听都没听过,当兵的水里爬泥里滚,可以想见现在的足衣穿了一天之后,那味道会是何等的酸爽…… “诺!” 兵卒忍着笑,自家大总管这招那是相当厉害,从长安出发,这一路行来但凡不受军纪的兵卒都被大总管以此惩治,现在军中军纪严明,绝对无人敢轻易犯错。 话说,军中足衣最臭者,莫过于刘仁愿。只要提到刘大校尉的足衣,军卒们个个色变,如刀斧加身…… 尉迟宝琪没享受过这等招数,但是只要想想……也可猜测那后果是何等可怖,顿时色变道:“房二,你敢!” 房俊淡淡道:“你可以试试!” 尉迟宝琪脸色变幻,终是不敢招惹房俊,只是一双牛眼却不忿的瞪着房俊,认为这人实在太缺德…… 第七百六十章 银子都去哪儿了?(下) 船身轻轻一晃,舱外有兵卒禀告道:“大总管,到地方了。” 房俊闻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诸位,请吧!赶紧让本侯将银钱取走,诸位亦能回家睡个安稳觉,当然也可搂着歌姬品着美酒压压惊,就当今夜不过是噩梦一场,一觉醒来,天地疏朗,呵呵!” “呵呵……” 萧铭几人也跟着咧嘴,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为啥拼着被房俊听到风声也要行险一搏?还不就是为了这一船六十万两白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现在人倒是没死,但是钱财没了…… 这几人怎能不郁闷得吐血? 朱渠最贪财,想着还没摸过的银饼子就这么飞了,心尖尖上的肉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可谁叫自己一时不慎被房俊诳进毂中,来了个人赃俱获呢! 陆孝愚你个王八蛋,给老子等着,非得扒了你的皮! 最轻松的就是王雨庵。 反正木料本就不是自己的,银子也不是自己的,不过都是物归原主而已,自己反而因祸得福靠上了房俊这条大粗腿,简直就是喜从天降,乐颠儿颠儿的出了船舱,第一个顺着船舷就跳上栈桥,转投笑呵呵对房俊说道:“侯爷,您慢着点儿……”伸手要来搀扶房俊。 别说萧铭等三人一脸鄙视,就连房俊都不忍直视,太谄媚了…… 拒绝王雨庵的搀扶,房俊跳下船舷站到栈桥上,四周一打量,发现就是福山村的河港,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货舱和成堆的货物。这几个人倒是很有心计,懂得“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的道理,就把银子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己就算把海虞城翻转过来也找不到! 吉士驹的那艘倭船就停在前方不远的地方,船舷很低,吃水很深,显然尚未来得及将船上的银子卸下来。 萧铭也算是看开了,事已至此,都怪自己贪婪这才掉入房俊的圈套,怨的谁来?拱手对房俊说道:“侯爷,银子都在船上呢,尚未来得及卸入库房,您正好将船开走,咱们两相便宜。今日之事,算是吾等不对,欠您一个人情,日后自有补偿。” 这算是很漂亮的交代,今儿个是咱们不对,您大人大量赶紧将此间事了,以后咱也不跟您作对,且会有所表示…… 朱渠腮帮子的肉颤了颤,紧紧盯着那艘倭船,使劲儿咬了咬牙。 满满一船银子啊,六十万两,没了…… 长孙满却是仰首望天,作出一副“我不鸟你”的模样,展示着长孙家族一贯的高傲。 房俊似笑非笑的看看萧铭,淡淡道:“诸位何必急于一时?这船到了你们的码头,船上船下都是你们的人,若是不现在将银两数目点清,万一以后本侯不小心将银子弄丢了,诸位可就说不清道不明,凭白的背了黑锅。” 长孙满鼻孔喷出两口气,哼哼道:“假惺惺……还不就是怕吾等贪墨了你的银子?我说房二你好歹在长安也是一号人物,几时变得这般小气?银子虽然不少,可你家长孙少爷还未看在眼里!” 房俊嘿嘿一笑:“自从见识了诸位连破木头都要偷几根的德行……本侯就不得不小心翼翼了。” 长孙满气得不轻,可人家房俊也没说错,说到底自己也当了一回盗寇……这名头恐怕以后房俊会时不时的提起,自己的名声怕是要坏在这厮手里,羞怒道:“尽管去点清数目,若是少了一两,你家长孙少爷赔你便是!” 房俊眼睛微微眯起:“呵呵,最好如此……来人,上船清点银两数目,好好的清点,千万别搞错,免得以后银两出了差错,有人算在这几位身上!” “诺!” 当即便有兵卒身手矫健的登船,钻入舱底。 萧铭脸色难看至极,房俊左一句右一句的嘲讽挖苦,令他的自尊心很是受伤。堂堂萧氏子弟,海虞县令,几时受过这等羞辱?偏偏自己有错在先,又被人家人赃俱获,再多的羞辱惹得默默吞进心里,憋得他差点内伤…… 天空漆黑如墨,空气潮湿压抑,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长孙满觉得心情很烦躁…… 没过一会儿,刚刚钻入舱底清点银两的兵卒跑了出来,站在甲板上大喊:“侯爷,银两数目不对!” 萧铭、朱渠、长孙满都愣住,就连王雨庵都是一呆。 “你说什么?”萧铭忍不住喝问。 怎么可能不对? 这艘船刚刚行驶到码头,尚未来得及卸船,船上更皆是他萧家的家仆杂役,旁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舱底的银子,怎么可能数目不对? 朱渠也忍不住喝问道:“胡说八道,你小子识不识数?” 长孙满莫名的将心提了起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房俊看了一眼朱渠,微哂道:“本侯的麾下,算学比之国子监的夫子都不遑多让,不识数?” 转向那兵卒,问道:“差了多少数目?” 那兵卒施礼道:“差了很多……要不侯爷您亲自看看?” 话音未落,朱渠肥胖的身躯已然窜出去,灵巧的跳上倭船,直奔舱底而去。 萧铭和长孙满也不淡定了,赶紧跟上去。 房俊嘴角一挑,眼中闪过戏虐,迈着八字步晃晃悠悠的跟在最后。刚刚登上倭船的甲板,便听到舱底爆出一声怒吼:“房二,你特娘的也太狠了吧?哎呀!小王八蛋,你敢打我?哎呀……别打别打,不骂了还不成……” 另有一个冷冽的声音骂道:“敢对大总管无礼?揍不死你!再骂,信不信老子一刀宰了你?” “嗷……不骂了不骂了……”长孙满的惨叫。 房俊踱着方步来到舱底,就见到长孙满捂着肚子虾米一般蜷缩在舱底一角惨嚎连连,一个兵卒正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打嘴里一边骂骂咧咧。 长孙少爷的名头却是响亮,但是对于层次差了几百级的小小兵卒来说,完全可以无视。他就是水师一个小兵卒,是房俊的兵,你长孙家再牛,还能对一个淤泥中的小泥鳅咋滴? 他完全无视长孙满的身份地位,只需要维护主帅的威望就足够了! 房俊驻足,等那兵卒又踹了几脚,这才慢悠悠说道:“行了行了,怎地对长孙少爷如此无礼?” “诺!”兵卒也不解释,主帅有令,无条件执行就好了。 长孙满哼哼唧唧,愤怒的瞪着房俊说道:“房二,你好样的,太特么阴险了……” 房俊懒得理他,游目看向舱底如山一般的银饼子。 之间最上层的银饼子被搬开,露出下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生铁锭。 萧铭和朱渠就站在生铁锭旁边,对房俊怒目而视。 王雨庵一头大汗,傻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生铁锭…… 房俊脸色一沉,指着铁锭对萧铭和朱渠怒道:“本侯的银子呢?缘何变成了铁锭?” 萧铭气得浑身发抖,恨恨瞪着房俊,咬牙道:“大总管,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朱渠更是直接叫道:“你弄一堆铁锭骗我们,现在还要问我们要银子?”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偷房俊的木料卖钱,没卖成,现在反而被人家房俊给玩儿了一把仙人跳…… 哪里有什么六十万两银子? 除去上面一层不足十万两之外,其余全都是铁锭! 也怪自己这边大意,最开始尚未交易,查清数目没有必要,后来急欲交易,又根本就没看…… 先是“钓鱼执法”将自己几个人诳如毂中,人赃俱获,计中有计还隐藏了一个“仙人跳”,这分明是将自己这边傻子一般戏耍,玩弄于股掌之上! 房俊白眼一翻,蛮横道:“本侯不管你说什么,银子是你们运走的,地方也是你们的,现在居然想用铁锭蒙骗本侯?赶紧给本侯将短缺的数目补上,本侯大人大量,既往不咎,否则,本侯就把你们一刀一刀的剐了卖肉抵债,你信不信?” 第七百六十一章 侯爷真讲究! 萧铭气得嘴皮都哆嗦了,愤怒的瞪着房俊:“你你你,你这也太无耻了!分明就是你事先弄了一船铁锭来哄骗吾等,现在反而要吾等拿出六十万两白银?” 房俊哼了一声:“警告你哦,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说着,指了指身后这一堆铁锭:“物证在此,人证有江东陆氏子弟,还有倭国前来大唐采买的官员,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想抵赖?来人,都给带到战船上去!” 当即便有兵卒冲上来,三两个架着胳膊就给小鸡仔一般拎了起来,带回五牙战舰之上。 押送倭船回来的各家仆役则呆愣愣的看着一船舱铁锭,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说好的银子呢? 水师兵卒连打带踹将这些人统统赶走,封存现场,这可是最重要的“证据”…… 回到战舰之上,长孙满扯着嗓门大喊大叫:“房二,汝欺人太甚!真当吾长孙家好欺么?你给我等着,老子一定要你好看!” 身后的兵卒上去就是一脚,将长孙满踹了个狗啃泥,骂道:“再敢出言不逊,信不信宰了你?” 长孙满都快要气炸了,堂堂长孙家的少爷,居然接二连三的被蝼蚁一般的兵卒欺辱,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还得忍!这些兵卒大概都是跟着房俊血战牛渚矶的主力,现在各个都将房俊奉若神明,言出法随,就算房俊让他们宰了自己,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况且这等悍勇兵卒也必然被房俊视为禁脔,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忠诚战力,就算自己想要从其他门路来报复,房俊也绝对不会允许。 当真将这帮当兵的惹恼了,杀了自己或许不敢,但是各种各样的花样羞辱绝对毫无顾忌…… 长孙满是个聪明人,虽然气得不行恨不得将这个兵卒咬死,却也只能紧紧的闭上嘴巴,只是拿眼睛狠狠的瞪着房俊,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房俊估计早就被凌迟了…… 房俊大摇大摆的又坐回他的位置,伸手摸了摸茶壶,已然凉了,便吩咐兵卒再去烧一壶水:“烧些热水,再准备一些糕点,百果蜜糕枣泥麻饼什么的都来点,各位吃饱喝足,咱们也商量商量,把银子这事儿解决了,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岂不是皆大欢喜?” 萧铭无奈道:“不知侯爷想如何解决?” 他算是想明白了,房俊设计这个陷阱可谓一环套一环,其目的不仅仅是将他们几个人赃俱获,还得要狠狠的扒一层皮下来!现在形势如此,房俊当真是人证物证俱在,这事儿就算是弄到大理寺打官司,也是一团乱麻说不清楚。 该低头就低头吧…… 房俊好像觉得萧铭的话语很稀奇一样,诧异说道:“这还用问?此事不是本侯想如何解决,而是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拿了本侯多少银子,都给本侯还回来便是。诸位也都知道那银子是陛下的,若是被本侯弄丢了,岂非是枉顾圣恩、办事不利?最关键是咱也丢不起这个人呐!还是那句话,只要银子还回来,本侯大人大量,既往不咎,哥儿几个往后还是好朋友,可若是不肯还回来,让本侯坐蜡,那可就休怪本侯不将情面了……” 萧铭、长孙满、朱渠各自傻眼,六十万两白银,这可怎么还? 长孙满气道:“绝不可能!明明就是一堆铁锭,为何要我们还上银子?” 房俊双手一摊:“谁叫你们把银船开走的?你们把银船开走,现在银子没了,不找你们要找谁要?” 长孙满觉得胸口一股郁气凝聚,差点翻个白眼气晕过去,怒冲冲道:“老子就不还,你待怎地?有种就真将老子砍了,皱一皱眉毛是你养的!” 房俊装模作样的叹口气:“这银子若是本侯的,咱就当交割朋友,各位拿去花便是。可这银子是陛下的,本侯可做不了主。至于什么打打杀杀的,本侯当然不忍心这么做,不过若是诸位执意不还,那本侯无法,只得将各位押解京师,并且附上人证物证,请陛下定夺。毕竟银子是陛下,如何处理那也是陛下的事,不过陛下一向宽宏大量、视钱财如粪土,或许宽宥了诸位也不一定……” 三个人吓得脸都白了。 陛下宽宏大量? 那只是对你们这些鹰犬爪牙而言,对吾等江南士族,那是恨不得统统宰了才解气! 陛下视钱财如粪土? 放在以前或许是,毕竟是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可现在却大大不同,心心念念筹备东征的皇帝陛下,现在估计两只眼睛都是铜钱形状,恨不得抓一把土都的给攥出水来…… 这若是到了京师,还能有个好? 不死也得脱层皮…… 长孙满是长孙家的子弟,则罪加一等! 你是皇帝的亲戚啊,现在却联合江南士族背后偷偷的挖皇帝陛下的墙角,你想干嘛?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们长孙家一致授意你这么干的? 你们长孙家要干嘛? 长孙满面如土色,几乎可以肯定,只要回到长安,自己必定被那个阴险的叔叔长孙无忌当作投名状给卖了,甚至亲手剁下他的脑袋送给皇帝以表示忠诚…… 此事就在江南了解,尚有一丝活路。 若是到了长安,那就是死路一条…… 长孙少爷再也不敢硬气了,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模样,讷讷说道:“这么多银子,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房俊很好说话的样子:“没银子,铜钱也可以,再不然金子也行,本侯又没说一定要银子。” 长孙满差点给噎死! 混蛋,重点不是这个啊好不好? 不是银子金子的问题,问题是这么多钱,一时之间去哪里筹措?我也知道铜钱也行,金子亦可,可铜钱比银子贵啊,金子更贵好不好…… 时下铜贵银贱,六十万贯铜钱的价值堪比七十万两银子,若是换成金子,那就更贵了不止一成。房俊这家伙会让他们按照市价用五十几万贯铜钱顶上六十万两白银么? 想想都不可能答应。 一边一直胆战心惊的王雨庵咽了咽唾沫,鼓足勇气问道:“侯爷……那个,王氏破落,当真拿不出这许多银钱……” 自从登上倭船,看着原本应该是白花花的银子突然变成了铁锭,王雨庵的一颗心就一直吊在半空。房俊的这一手玩得很溜,很明显就是要狠狠扒一层皮,可六十万两四家平均下来,也要每家十五万两! 朱家、萧家、长孙家财大气粗家大业大,这么一比巨款都难免伤筋动骨,何况是早已破败的王家? 作为江南士族,倒不至于家底连十几万贯都没有,可房俊可是要现钱啊!王氏恐怕只能砸锅卖铁,清理祖宗留下的田产房屋,才能凑的出来这笔钱。 可是如此一来,王氏跟败家了有什么区别? 王雨庵此刻也舍下面皮,心想不管怎样咱可是弃暗投明转投您的麾下,好歹也应该给个折扣吧?就算是别人家的小狗跑到您跟前摇尾巴,也得赏根骨头吧…… 看着王雨庵满眼祈求的可怜模样,房俊忍着笑,故作诧异道:“王老兄是不是迷糊了?自打上船以来,你可是一直都跟在本侯身边,银船的事情你自然不可能知晓。既然你都没有参与,本侯有怎会让你还钱?冤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儿和你没关系,这钱就他们三家来出,本侯是个明理的人,一贯都是以德服人,王老兄自可安心。” 这就是“弃暗投明”的奖励了吧? 王雨庵眼泪汪汪,侯爷,您太讲究了…… 第七百六十二章 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房俊二话不说就把王雨庵给摘了出来,六十万两巨款从四家平分,变成三家共摊,把王雨庵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差点就给房俊跪下,大喊一声“侯爷威武”…… 王雨庵算是得脱生天,非但如此,因为偷盗水师木料是王家全家商议的结果,王雨庵算是替家族将锅甩了,房俊肯定不会再追究此事。况且先前还有王上方袭击房俊水师的一码事,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转圜。 王雨庵的“弃暗投明”,算是为琅琊王氏立下大功! 可另外三人就不干了…… 明明是四家一起被抓,事情牵扯的甚至不止四家,他们只是出面而已,还有更多藏在背后的呢,为啥现在却变成了三家?四家均分六十万两,每家十五万亦是天文数字,可各家家底殷实,倒也不是拿不出来。现在四家便三家,十五万就成了二十万,凭空就得多拿出五万两! 五万两白银,大约相当于六万贯铜钱。 唐代初期仍沿用隋代的“租庸调”制——由官府授田,每丁每年纳粟二石,这只相当于一二亩地的产量,而每丁一般受田几十亩、上百亩,税率相当于汉代的“三十税一”,甚至更轻。若遇自然灾害,租调可减免。而世家大族占据大量土地,佃租出去,佃户缴纳的租子要数倍与朝廷的税率,多的时候甚至达到五倍。 在商业并未兴起的年代,这亦是世家大族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然而自贞观五六年以米,频岁丰稔,粮食丰产,虽然偶有灾害却不影响全国范围内的丰收,因此木价极低,斗米不过三四钱。 凭白多拿出六万贯,这得多少土地的租子? 二十万贯呢? 世家大族的财富依靠的是世世代代的积累,一夜暴富的那种也算不得世家! 二十万贯,几乎就是一代人的积蓄。 这简直就是从心口往下血淋淋的撕肉啊…… 朱渠最贪财,怎肯替王家凭白的多摊几万贯?当即争辩道:“明明是四家一起,侯爷缘何多有偏袒?难道就因为这个没骨气的家伙投效于你,便如此诬赖于吾等?” 房俊翻了白眼,心说你是不是傻? 摆明了就是诬赖你啊! 他瞅着这胖子,淡淡说道:“你是说本侯诬赖你?哦,让本侯好好想想,刚刚长孙少爷似乎也是一直跟本侯在一起……” 朱渠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大叫道:“没有没有!长孙少爷是跟我们一起,我们是一伙的……” 现在您将王雨庵摘出去了,四家便三家,十五万变二十万,若是再把长孙满摘出去,岂不是三家便两家,二十万变三十万? 开什么玩笑! 那还不如一刀宰了他来得干脆! 长孙满对朱渠怒目而视! 这王八蛋,出卖同伙居然这么痛快,就为了省下十万两银子? 简直不当人子! 房俊招招手,让兵卒送来纸笔,说道:“赶紧的吧,天都快亮了,诸位先写下字据,然后遣人回家拿钱,等到银钱到达,本侯立刻恭送诸位回家。”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铭与长孙满满心不忿,却也不得不签字画押。 朱渠拿着笔,看着眼前这张写着“现有江东朱渠,挪用房俊二十万两白银,口说无凭,立此为据”的白纸,心脏都在一抽一抽的疼…… 这签下去,二十万贯就没了。 朱渠满头大汗,犹犹豫豫下不得决心,忽然抬头说道:“侯爷,您那舱底一共是六十万两白银,就算那些铁锭……那些被吾等挪用了,可是还有最上面的一层不下于十万两啊,您应该让我们还上五十万两就行了,不应该是六十万两……” 这守财奴! 房俊瞪眼道:“若本侯说那里面尚有十万两黄金也不见了,你信不信?” 朱渠瞠目结舌,无耻也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可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还真怕房俊再给加上十万两黄金……赶紧飞速签字画押。 长孙满不屑道:“无知蠢货!人家刀子横在你脖子上,你还有何话好说?让你写多少就写多少,若是惹恼了这棒槌,当真将你押解进京,你哭死都来不及!”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江南士族对李二陛下插手江南一直软抵抗,早就将李二陛下惹毛了。不久前又在牛渚矶作的一手好死,怒气勃发的李二陛下甚至都要调动拱卫京畿的十二卫大军南下平叛了,这时候被房俊送到李二陛下眼皮底下,谁能承受帝王的怒火? 这个朱渠真是掉进钱眼儿里,傻傻看不清形势! 当初怎么就找上这么一个人合伙呢? 真是瞎了眼啊…… 字据写下,又让各人写了一封家信,房俊派人拿着分别送往各自的家中,让各家拿钱来赎人,钱到放人,字据销毁。 既然将人家当肥羊宰了,房俊自然也不吝于一些吃食,各式糕点时蔬瓜果战舰上自然常备,让人拿出来在案几上摆满,笑容可掬的招呼三人享用。 三人哪有心思吃东西?被房俊这一顿神坑,从此往后必将成为江南笑柄,二十万贯钱虽然是比巨款,但这些世家子弟也不至于拿不出来,最重要的脸面算是被剥得干干净净,心里无比抑郁,就算是山珍海味王母的蟠桃放在面前也没有一点胃口。 当然,朱渠却是与萧铭、长孙满二人的想法截然相反,在他看来脸面算个球啊?钱才是最重要的,他倒是宁愿面皮被房俊放在地上狠踩,把钱给他留下…… 三人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心里将房俊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若非此地兵卒太多,简直都恨不得一跃而起拿刀子将这混蛋捅个对穿。 房俊却是心情大好,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糕点,净手漱口,看着长孙满笑道:“萧县尊与朱渠兄皆是本地豪强,几十万贯不在话下,可长孙家远在长安,不知长孙少爷从何处来筹措这笔钱财?” 长孙满哼了一声,耷拉着眼皮:“用不着你操心,自然不会短缺你的银钱便是。”言罢,便闭上眼睛假寐,再也不搭理房俊。 房俊挺奇怪,虽然知晓长孙家与江南士族有生意往来,长孙家的铁厂更是已经开始布局江南,但必将长孙家的根基远在关中,难道会将么一大笔钱调来江南? 不过也不甚在意,只要长孙满将钱拿出来就行,至于哪儿来的,跟他没关系…… 此刻他优哉游哉的吃着糕点喝着茶水,殊不知整个海虞城已然炸开了锅。 ***** 朱家、萧家、以及长孙家在江南的货栈分别接到书信,言及要即刻调拨银钱二十万贯,顿时震动起来。 这好端端的,怎地就欠下如此巨债? 不过这些家族亦都是精明之辈,看看信中的那个仿佛蕴含了无数怨气的“欠”字,再联想今夜的售卖木料的行动,以及无比巧合的“六十万”银钱数目,便知道这必然是出了岔子…… 人被扣押在房俊手中,字据已然写下,这笔债那是肯定抵赖不掉的。只是每家二十万现钱也不是小数目,一时半会儿的着实筹措不齐,都是急的团团转。 可每家都憋着一股劲儿,就近调集现钱,向关系不错的人家周转,甚至向钱庄抵押产业,无比要将银钱筹齐,将自家子弟赎回来。否则若是另外两人将人赎走了,自家却一时未能筹集银钱致使子弟扣押在房俊手中,对于家族的声誉打击也不容小觑。 别人都筹齐了银钱,偏偏你家没有,是不是你家不行啊? 立身几百年的士族,家底早就深不可测,谁也不能妄言就比谁家强多少,表面上的东西便成了争斗的关键。 而随着木料被水师押解着运往黄歇浦,大批船工返回码头,几大家族联手偷盗水师木料然后售卖不成反而被房俊索要六十万贯巨款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在海虞城疯传…… 第七百六十三章 背后的影子(万字,求月票!) 萧瑀就是在这种动荡之中,进入海虞城…… 对于江南士族瞒过自己设计陷害房俊,并且出动自家的死士战兵务求将房俊击杀与牛渚矶之事,萧瑀万分恼火。萧氏是江南士族领袖,怎容这等脱离掌握的事情发生? 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萧瑀就必须重新显示存在感,一边打压江南士族,一边让他们认识到在当今的大唐,唯有兰陵萧氏、唯有他萧瑀,才能担任江南士族的领袖,别人统统不行! 如何显示存在感呢? 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替江南士族擦屁股…… 因为牛渚矶一战,带来的影响实在是太深远了! 皇帝震怒,若非房俊最后转败为胜,十二卫大军早已顺着运河南下评判,届时所有的江南士族都将遭受到冷酷的打压,谁敢反抗,就是沦为齑粉的下场! 房玄龄震怒! 这位看似好好先生的老好人,在得知江南士族无耻的欲将其子置于死地之后,联络旧日同僚下属,在江南各州县掀起了一场一场强烈的反弹!平素被江南世家架空的外地官员,此次非常强硬的与当地官员摊牌。当朝首辅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最关键的还是房俊! 萧瑀深知房俊的性情为人,如此被江南士族陷害,岂能不怒?一旦这个棒槌不管不顾的开始报复,可想而知江南士族会是怎样的一番凄惨!这小子手里有军队,大肆屠杀或许不敢,但是宰掉几个世家子弟出出气那完全有可能。 而现在的江南,无论身份地位亦或是影响力,能够对房俊起到顾忌心理的大概也就只有萧瑀…… 刚刚抵达萧氏位于海虞城的宅邸,萧瑀便接到了三大家族全体出动各处筹措现钱的消息。 萧瑀轻轻舒了口气,对于房俊的表现感到很满意。 刚刚脱离险地,一转身就以凌厉的手段展开报复,且能够将这种报复控制在各方都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不至于引起大规模的动荡,此子的政治智慧确实堪比那些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物。 在牛渚矶一件事上,江南士族自知理亏,再加上那三家更是偷盗水师的木料在先,就算房俊这一竹杠敲得再狠,这几家也只有默默的吞咽下这个苦果。 况且每家二十万贯的巨款虽然足以使得各家伤筋动骨,但这次是三大家族替大家受过,大家怎好意思在旁围观袖手?多多少少亦要承担一些,如此一来,房俊捞到大笔钱款,各家亦能承担接受…… 这中间的火候掌控,堪称妙道毫巅! “生子当如房遗爱……房玄龄有子如此,真是羡煞旁人呐!”萧瑀低声感慨了一句。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什么最重要? 人才! 若是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后背凌空出世,往往能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家族推高一个层次,甚至可以奠定百年不衰之牢固根基!但若是哪一辈出了一个坑爹的货,足以想整个家族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兰陵萧氏世代清贵,虽然曾经亡国破家,凭借祖宗积累的人脉和根基,只是十数年时间便再次崛起,只可惜却终究距离鼎盛之时差了不止一筹。 原因是什么? 就是没有出色的人才。 萧瑀有自知之明,他的才具一般,能够走到现在的位置已然是极限。而后代之中更是庸者碌碌,根本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才。 “真是羡慕啊……”萧瑀再次感慨一声,有些后悔被皇帝先将房俊招为帝婿,否则在后代嫡女之中寻一个才情相貌上佳的闺女许给房俊为妻,岂不是能将这个勋贵二代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才收入囊中? 萧氏的闺女,那是天下闻名! 可还是没法跟皇帝争啊…… “七兄,各家的话事人在府外求见。”萧瑀的堂弟、萧氏在海虞城的话事人萧班来到内堂禀告。 萧瑀实则是南朝梁明帝萧岿的第八子,但萧岿的次子出声即早夭,甚至非曾取名,因此未记录在排行之内,萧瑀便成了萧岿第七子,家中同辈未有比他年长者,因此皆称呼其七兄。 “嗯,且让他们在花亭等候。” “诺!” “等等!”萧瑀将转身欲走的萧班喊住,沉声问道:“早先某已经遣人向家中各支告知,无论如何不能抵制房俊在江南的一切作为,甚至还要尽力襄助。此次各家于牛渚矶欲置房俊于死地,吾家未曾参与其中,这很好。可为何却要参与偷盗水师的木料,以至于被房俊设计陷害,累得萧铭丢了前程?” 说到后来,萧瑀的声色已是极为严厉。 每一个人才,都必须是家族的最重要财产。结果因为一次偷盗木料的下作行径,导致二代之中能力尚算不错的萧铭背负一生污点,简直愚蠢至极! 萧班苦笑,看了看四周,见侍女都远远的站在门口,遂上前两步,低声说道:“正是因为我们没有掺和牛渚矶那件事,因此这次才不得不加入其中。发起此事的是赵国公长孙无忌的亲侄子长孙满,而且,赵国公的长子长孙冲亦在其中有些手脚。吾家若是断然拒绝,则必然使得两家生下嫌隙,再难弥补。因此某擅自做主,并未通知七兄你,实是唯恐七兄被长孙无忌逼迫表态站到那一边,今后无法转圜。若您根本不知此事,日后处理起来,亦更加从容。” 萧瑀赞许的看着萧班,点头道:“这件事做得很好,刚刚是为兄鲁莽了,勿怪。” 萧班笑道:“岂会怪罪七兄?” 说到此处,他敛取笑容,低声说道:“况且,此次牛渚矶之事,顾家亦是发起者之一……愚弟谨记七兄的嘱托,没有答应顾家的提议,更没有派遣死士战兵参与。为了给顾家一个颜面,这才答应了后面的偷盗木料之事……” 萧瑀的眉毛皱了起来,不悦的拍拍面前的案几,低声怒道:“顾家这是要干嘛?吾家曾经定鼎江南,划江而治,现如今还不是死了所有不该有的心思,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富家翁?何不与国共进,令家族繁衍昌盛?若是将来再有乱世来临,伺机逐鹿亦无不可!现在的大唐,可不是当年乱糟糟的大隋,国力与日俱增,兵甲雄于天下,谁想造反,那就是自寻死路!顾家愚昧,今后再有这等事,毋须顾忌颜面,断然拒绝便是,与他们划清界限。若顾家仍旧执迷不悟,也不至于将咱们也牵连在内。” 萧班吓了一跳:“顾家……不至于吧?” 萧瑀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顾家的一些隐秘之事而已……罢了,都是些陈年旧账,你知道多了并无益处。” 遂由侍女服侍着洗手净面,更换了一套单薄轻便的绸衫,俨然一个悠游山林的富家翁一般信步向花亭那边走去。 甫一进花亭,便见到各家都有人前来,济济一堂。 见到萧瑀迈步进来,各人都赶紧站起施礼:“见过宋国公……” 萧瑀满面含笑:“呵呵,都是亲厚之家,何须多礼?都坐,都坐。” 直到萧瑀在主位坐了,个人才纷纷落座。 便有人抱怨道:“宋国公,您来评评理,那房俊实在太过分了!堂堂一路总管,帝国侯爵,怎能耍弄如此无赖的手段?六十万贯啊,咱们几家十年都收不到这么多的地租……” 萧瑀抬了抬眼皮,瞅了一眼,见此人是朱氏长房嫡子朱渐,一脸悲痛哀怨的模样,心下便是微微一哂。 朱氏爱财,果然举族皆同…… 第七百六十四章 现在知道害怕了?(求票) 朱渐这种人眼界太窄,萧瑀一贯是看不上的,便面无表情的淡淡说道:“那朱家就不给。” 朱渐被噎了一下,旋即满脸赤红,羞愧无地。 嫌多? 那就不给呗! 可是不给行么?你家朱渠签字画押写下欠据,你若是不给,真当房俊不敢带兵直接上你家要钱? 分明是不给不行的事情,偏偏还要在此做出一副割肉的悲痛神情,给谁看呐?众人皆鄙视之,以往身为江东豪族的朱氏,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萧瑀淡淡扫了在座诸人一眼,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吾萧家的银钱已然备好,就等诸位筹齐之后,一同给房俊送过去。却不知各位一同前来,尚有何事?” 兰陵萧氏此前乃是帝王之家,根基深厚,即便已然亡国,雄厚实力亦非其他家族可比,因此才有“江南领袖”之称。现在萧氏没有当即将银钱给房俊送去,借机显示萧氏之实力贬低其余两家,也算是做事大气,心地仁厚。 朱渐心里有些发苦,此次想要趁机捞一把不成,反被房俊狠狠的敲一竹杠,朱氏一时之间无法筹措如许之多的现钱,即便其余几家未曾出头但亦有参与的家族暗中自助不少,亦远远不够,不得不将许多田产房屋抵押在钱庄,这才勉强筹齐。 经此一事,朱家算是见识到了房俊的狠辣和阴险,只想尽快将钱送去,从此离开房俊远远的,自此之后无论何事、何地,都不欲于房俊再有瓜葛。 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 但是在此之前,尚有一事需要解决…… 朱渐叹口气,愁眉苦脸的说道:“吾等此次前来,实在是想央求宋国公出面,在房俊那里稍做转圜,让他放过吾等。” 萧瑀奇道:“房俊只是想要这些钱出口气而已,谁叫你们事先想要算计人家来着?只要银钱送去,想必房俊定然立刻放人,何至于还要上门恳求?” 闻言,在座诸人都是跟朱渐的表情一般无二,尽皆又是羞囧又是无奈,实在是在房俊面前大败亏输,颜面无存…… 说话的依然是朱渐,他叹气道:“今日早间,房俊刚刚抵达海虞城,便曾遭遇刺杀……” 便将码头那边发生的事情详细给萧瑀解说一遍。 萧瑀刚刚抵达海虞城,只是听闻了几家欲出售木料而被房俊设计一事,尚未知晓还有这么一处事故。 朱渐刚刚将房俊遇刺说完,萧瑀便勃然怒道:“尔等何其愚蠢,岂能一而再的犯错?房俊若是死在牛渚矶,尔等难道就能安稳度日不成?陛下已然大怒,十二卫大军整装待发,若非最后房俊无事,尔等可知现在的江南已然是何等摸样?诸家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矣!千万不要去挑战陛下的耐性,当今陛下乃是圣明天子,即便心心念念想要的东征高句丽,完成前隋未竟之伟业,可也绝对不能容忍国内有未靖之地!” 张家的管事一脸愁苦:“国公误会,这事儿当真跟大伙没关系!” 萧瑀微愣:“不是你们弄出来的?还真有这种侠肝义胆的古之义士?” 虽然是疑问,但是他相信这时候这帮人也没必要瞒着他,只是有些不可思议而已。 有人愤然道:“以我之见,这完全就是房俊一手策划出来的诡计,此人着实阴险!” 萧瑀看向说话这人,乃是颍川庾氏的嫡子庾修。 在兰陵萧氏尚未崛起之前,江南侨姓的领袖并不是所谓的“王谢袁萧”,而是“王谢桓庾”四大家族…… 在曹魏西晋时,王谢袁萧四大家族的地位并不高于其他士族,有的甚至尚未进入士族行列。但由于王、谢官位的上升,才被列为门阀;晋明帝的世子妃庾文君因晋成帝只有四岁临朝听政,庾氏家族开始以外戚身份崛起。庾文君的兄长庾亮继承了大权臣王导的位置,总领政务,庾亮死后他的弟弟庾冰接任大权臣的职务,庾冰的弟弟庾翼则把持东晋最重要的外镇官员荆州刺史一职。 之后庾家没落,让出来的空位,经过几番权力斗争,最后的赢家桓温,得到了荆州刺史的位置,东晋进入桓氏时代。 可以说,晋室南渡之后,直至晋朝灭亡,“王谢桓庾”四大家族先后交替崛起,统治了这个时代。 正如许多士族一般,庾氏虽然没落,但根底犹在,目前较之以往“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亦要强盛不少。而庾氏现下的家主庾信,是在江南与王雪庵不相上下的大儒,家族蒸蒸日上,日渐昌盛。 萧瑀闻言,诧异道:“庾君何出此言?” 庾修便将诸人的猜测道出,最后说到:“华亭侯义释刺客,难保没有那刺客本就是他自己策划的嫌疑!” 萧瑀有些傻眼…… 还是低估了房俊这小子啊! 没想到在设下陷阱将偷盗木料的几家人赃俱获狠狠的搞了一笔竹杠之外,居然还有这等设计! 以萧瑀对房俊的了解,这种事情当然做得出来。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命么?那行,我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凭空弄出个刺客来,经过这么一番“义释”的过程,整个江南的舆论都有翻转的趋势,此刻就算房俊当真对各大家族下了杀手,挑几个看不顺眼的干掉,都没人敢将罪名按在房俊的头上。 是那刺客出于义愤,深恨自己被愚弄了险些害了一个“忠贞宽厚”的当代名将所以才报复杀人的…… 萧瑀终于知道这些人为何来得这么整齐。 原来除了钱财之外,尚有这么一柄锋锐的宝剑悬在头顶,随时随地都能落下来,斩去自家的项上人头…… 房俊的这一手可实在是太阴损了!可以想见,若是不能得到房俊的谅解,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就犯了棒槌脾气,怒而杀人? 不仅杀人,关键搞不好还杀了都白杀…… 除非能捉住房俊的直接证据,否则全天下都会以为是那位被“义释”的刺客所谓,甚至还要大声叫好!“义士”为何愤而杀人?那是有原因的!若不是这人制造谣言污蔑房俊“嗜血如命”、“喜食人脑”,并且蒙骗“义士”前去行刺房俊以至差点铸成大错冤杀好人,人家何必取你之命报复与你? 制造谣言、污蔑好人,该杀! 萧瑀心中再次泛起“生子当如房遗爱”的感慨…… 这一环套着一环,此子竟卓越如此! 因为有这位被房俊“义释”的“义士”存在,但凡参与造谣的家族全都惶惶不可终日,谁知道房俊会不会当真“启动”那名刺客,杀几个世家子弟泄愤? 现如今的江南,也唯有萧瑀能出面压制房俊,就算是苏州刺史恐怕都欠缺点分量。 萧瑀却自有打算。 他自然是不愿出头的,这本就是你们背着我搞事情的恶果,现在知道害怕了,知道房俊这个棒槌不好惹,就跑来找我给你们擦屁股? 没错,自己是打算重拾萧氏的影响力,为江南士族与房俊之间缓和一下紧张气氛,但是也绝对不代表自己可以任何事情都出头! 那样一来就不是自己提升萧氏的影响力,而是被这帮不听话的混蛋绑架! 看看坐在一旁一直默然不语的顾家人就知道,这是拿我当棒槌呢…… 呵呵,这时候都知道害怕了?可是又不愿意让出利益,又想平息事态,就想让我萧瑀舍下这张老脸来为你们出头? 真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啊…… 第七百六十五章 棒槌不好惹 萧瑀略作沉吟,无奈叹息道:“诸位恐怕对房俊此人的性情所知有限,因此才会三番四次的对其下手,以为可以凭此抵抗皇帝经略江南的心思。实则大错特错!房俊是什么人?他敢打亲王,敢打大臣,跟一个人去申国公高士廉府上对申国公和赵国公言语威胁!他会怕你们?诸位这步棋走得不太妙,弄死房俊,则陛下震怒,十二卫大军转瞬南下,各家的基业难免受损;弄不死房俊,则必然反受其害!此子行事率性而为,根本不考虑后果,很容易意气用事。先前差点命丧牛渚矶,此时想必房俊心里也憋着火气,就算是老夫亲自出面,恐怕也未必如愿。” 这话真一半假一半,未必全部如此,可也不是没道理。 房俊设下此局,就是让你们心惊胆颤,从而俯首低头。能够拥有如此智慧的年轻人,自然是不会轻易大开杀戒,导致自己的履历留下难以抹灭的污点。 换句话说,人家的志气在庙堂之上,在经国济世,区区江南一隅,不过是房俊的踏脚石而已,怎肯与你们玉石俱焚,影响此后的前程? 房俊所谋者,利益而已。 但此利益非是金钱名利,而是江南士族非但以后不能对其掣肘,反而要大加支持。这等同于从江南士族的嘴里抢食儿,江南士族岂能愿意?所以房俊就弄出这么一个“义士”,犹如悬在江南士族头上的一把刀。 对我的事情大力支持,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欢喜;反之若是诸多掣肘,跟我较劲,那我也不介意弄死两个! 在萧瑀看来,房俊此举虽然精妙,但其本意大抵不过是吓唬吓唬这帮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而已…… 萧瑀将话也跟大伙挑明了,让我就凭着一张老脸去找房俊,那是不可能的。我这老脸虽然值钱,可你们也得表示表示吧?毕竟你们可是把人往死里得罪。 庾修看了看众人,开口说道:“国公,若是依您之见……那房俊究竟意欲何为,吾等要如何才能令其消弭怒火?” 萧瑀不答,反而问众人道:“大家的意思如何?” 众人也都听明白了萧瑀言外之意,便都表态道:“只是不知房俊到底要如何条件,吾等心中忐忑。” 给房俊一些好处不是不行,但谁知道这小子胃口有多大呢?若是再弄一个六十万贯,大家可实在吃不消…… 萧瑀就点头道:“诸位之意,老夫已心中有数。且先将银钱给房俊送去,将家人赎回,老夫明日自会递上名帖,与房俊好生谈谈,无论如何亦要平息其怒火。哪怕不能消除隔阂,亦务必使其不至于怒而杀人。” “此正是吾等所想,一切就拜托国公了。” 众人对萧瑀愿意出头心存感激,毕竟人家老早就警告大家不要招惹房俊,偏偏谁都不听。现在闹到这种程度,却还要将萧瑀请出来主持大局,心中难免愧疚。 至于一直默不作声的顾家……则没人搭理。 此次事件之中,顾家的表现着实拙劣,惹得大家极为不满。 当初是顾家信誓旦旦的说只要支持山越反叛、干掉房俊,皇帝必然担忧江南打乱心存顾忌,影响其东征大计,从而打消插手江南的心思。 可谁知事情恰恰相反,幸好没有干掉房俊,这才没有使得皇帝在盛怒之下调拨十二卫大军南下,导致江南动荡各家的基业受损。而且各家都在牛渚矶损失了大量骨干死士战兵,心头肉痛,对顾家的妖言惑众难免心存怨气。 闹到现在这种境地,已经完全脱离陆家的掌控,无能为力。最后却还要大家伙腆着脸来央求萧瑀出面。 江南士族的领袖,还得是萧家! 江南的话事人,依旧还得是萧瑀! 就冲萧瑀这份本不关他事却依旧义不容辞替大家出头的这份仗义,往后就还得以萧瑀马首是瞻! 至于顾家,差得远了…… 萧瑀答应出面,诸人尽皆放下一半心思,想来那房俊再如何桀骜,也得给这位朝廷清流领袖一点面子吧?更何况各家还会各有谢仪奉上。 见到萧瑀面露倦容,众人纷纷起身告辞,回家就将钱送去,好将家中子弟赎回来…… 众人拖拖拉拉的离去,萧瑀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年岁渐长,精力愈发不如从前。这趟从关中日夜兼程之地金陵,然后又从金陵赶往此地,中间未曾有一日清闲,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一般。 等到此间事了,返回长安之后再也不管江南之事。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一把老骨头为了萧氏在江南的影响而千里奔波,可终究以后的事情还是得儿孙自己争气…… 命侍女用净水浸湿了帕子,擦了擦脸,提了提精神,将萧班叫来,亲笔写了一封书信交给他,叮嘱道:“待会儿就带着银钱去把萧铭赎回来,叫这封信交给房俊,就说本该亲自登门拜访,但老夫年纪大了,这趟折腾得丢了半条命,请房俊过府一叙吧。” 萧班有些吃惊,迟疑道:“这个……是不是太客气了?” 那房俊虽然位高爵显,但是照比萧瑀还差得远!更何况萧瑀什么身份?又是如此高龄,怎么也不该说出“亲自登门”这样的话语,哪怕是客套话,也有些不合适。 萧瑀解释道:“你们呐,都是太短视,眼皮子太浅。都只是看到房俊的年纪,看到他的家世背景,以为他只是幸进,却不去看他的才华能力,更不知此子早已是简在帝心!等着看吧,只要这小子不自己作死,十几年后,就是一朝宰辅!” 说着,颇有些感慨的喃喃道:“那小子今年多大?尚未弱冠呢,再过十年都未及而立之年,便要成为百官之首,啧啧,古往今来那些先哲名臣,又有几个可以做到?” 萧班心里微微一惊,未料到家主对房俊的评价居然高到这种地步! 三十岁的一朝宰辅? 确实够吓人的,若是活得长久一点,岂不是能执掌中枢三四十年? 妥妥的权臣呐! 萧班再也不敢怠慢,原本是打发家人带着银钱前去赎人的,现在有了萧瑀的书信,再加上他也想见识见识这位未来的权臣,赶紧更换了衣衫,押解着银钱亲自赶往码头。 ***** 五牙战舰上,房俊正一脸无奈…… 苏定方、刘仁轨等人则分散四周,手按腰间横刀的刀柄,虎视眈眈的盯着跪坐在房俊面前的白衣少女,只要这“妖女”稍有异动,就一拥而上,将其乱刀分尸,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了…… 白衣少女娇小的身姿跪坐于地板之上,背脊挺直,纤细的腰身玲珑纤秀,清丽的俏脸在烛火之下微微泛着红润的光泽,煜煜生辉,光彩夺目。 有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弱质纤纤的美少女,居然是飞檐走壁剑气如虹的世外高人? 码头上这美少女自酒楼的三层凌空而下白衣飘飘的飒爽英姿,实在是给这位名将带来太大的震撼…… 此刻,美少女正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秀眸一瞬不瞬的看着房俊的黑脸。 这种目光已经保持了大概五分钟,房俊终于有些受不了了。虽说这姑娘长得不懒,但是这种相亲时才会有的目光令人非常难受,房俊终于苦笑说道:“尚未请教姑娘芳名?本侯还未感谢您的不杀之恩呢。” 这话就带着怨气,咱们说好就是演一场戏,可你个臭丫头拿把剑就搁在咱喉咙上,万一手一抖……我得死得多冤? 第七百六十六章 聿明家的丫头 白衣少女大眼睛眨了眨,俏脸泛起一个鄙视的表情:“亏的还是个大男人呢,真小气!本姑娘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玩的事情,当然要多玩一会儿咯,叔祖一共就交待了那么几句话,一张嘴就说完了,多没趣啊!” 房俊一脸黑线,这么说你这是临场擅自加戏咯? 很好玩的事情? 你若是手抖一抖,拿把距离咽喉零点零零一公分的宝剑轻轻这么一割,哥哥就被你玩死了…… 这姑娘脑回路有些不同凡响,交流太累,房俊说道:“可是既然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为什么不回家,反而跑到我这里来的呢?你也知道,咱们那是合起伙来骗人,万一被人看到你在本侯这里,岂不是骗局就被戳破了?所以,姑娘啊……那啥,怎么称呼?” 白衣少女泛起一个可爱的笑脸:“我叫聿明雪,你可以跟我的族人一样叫我雪儿。” 房俊看着他明媚的笑脸有点发毛,总觉得这丫头不是看上去这么纯真无邪,轻咳一声说道:“那啥……雪儿姑娘,你看你一个单身姑娘在外头夜不归宿的,家里人肯定会担心的对不对?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你想象不到的坏蛋,所以,远离危险,赶紧回家吧。” 马上就有各家的人来送钱的,万一撞见自己跟要刺杀自己的刺客谈笑风生的,多尴尬啊!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事情的真相是怎么回事,可总归要遮掩一下,不然恐怕将大大降低这位“美少女义士”对于那些世家子弟的威胁程度,那帮世家子弟不害怕了,自己还怎么跟他们谈判? 可这姑娘明显是被家里圈得狠了,好不容易有一个出来透透气的机会打算疯玩几天,闻言露出一个非常不屑的眼神:“我看再坏的坏蛋也不可能比你还坏了,这种阴险的招数都想的出来,把那些人五人六的世家子弟吓得半死。不过就算你很坏,你又敢对本姑娘做些什么呢?” 她捏着小粉拳晃了晃,俏鼻哼了一声:“像你这样的,本姑娘一个可以打十个!所以,奉劝你千万别对本姑娘动什么坏心思,不然打得你满地找牙!” 房俊以手抚额…… 这死丫头,难道不懂在男人面前总要给留点颜面的么? 刘仁轨、刘仁愿、席君买都绷着一张脸,肩膀却在不停耸动,裴行俭则捂住了脸弯下腰,显然都憋着笑,忍得很辛苦。就连一向沉稳老练的苏定方都忍不住嘴角扯了扯,眼睛望着舱顶的木板,忍着笑…… 房俊恨得牙痒痒,很想将这个臭丫头扑倒……打屁股! 可是想了想两人之间云泥之别的战斗力差距,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话虽然难听,但也的确是事实。 聿明氏,果然是千古第一神秘的家族啊,随随便便派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那凶悍的战斗力就直逼叶孤城西门吹雪那一层次。 如此说来,那天的聿明氏老头,岂不是相等于少林寺扫地僧的存在? 房俊很尴尬,只好说道:“本侯话里的重点不是坏蛋有多少,而是大姑娘家家的夜不归宿,说出去不好听,有损姑娘的清誉……” “怎么会夜不归宿呢?我可以住在你这里啊,你该不会是将人家用完了,便想一脚踢开吧?哼,负心薄幸的家伙!” 聿明雪瞪圆了秀眸,一脸不爽的样子。 “噗” “噗” 刘仁轨和刘仁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房俊满脸黑线…… 什么叫把你用完了,就一脚踢开? 什么叫负心薄幸? 姑娘,你小学毕业了没? 房俊已经无力吐槽,再继续说下去还不知这丫头能喷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来,赶紧摆摆手:“行行行,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今晚就在船上讲究一下吧,明天到了华亭镇,本侯自会给你安排住处。” 听到这话,聿明雪瞬间变脸,刚刚的不满恼怒统统消失不见,代之的是一脸甜得腻人的笑容,大眼睛闪闪发光:“这才对嘛,那就不麻烦你啦,我去睡觉。” 雪白的素手掩住嘴唇打了个哈欠:“好困啊……” 娇小的身子却“嗖”的一下闪出房门。 房俊无奈的看着苏定方:“这丫头真烦人。” 站在门口的苏定方眼皮一跳,没有回应。 下一秒,聿明雪俏丽的小脸儿从门后探出来,恨恨的瞪了房俊一眼:“我睡哪里?” 房俊赶紧说道:“整艘船,随你挑!” “哼哼,这还差不多……还有啊,刚刚那句话本姑娘听到了,很不开心!” 聿明雪冲房俊做个鬼脸,再次消失不见。 房俊看着苏定方埋怨道:“知道那丫头没走远,咱不给本侯提醒一下呢?这下被认为是背后道人是非的伪君子了,多冤啊。” 苏定方面无表情。 冤吗? 你本来就是啊好不好…… ***** 萧家、朱家和长孙家的船只到来,送来了银钱。 仓促之间筹齐这么多的银钱,即便是对于这几大家族来说亦非易事,好不容易凑齐了,却是铜钱、绢缎、白银甚至还有一些黄金五花八门。 朱渐亲自押送银钱前来,看着房俊的人跳上船清点数目,心中有些忐忑。绢缎亦是流通货币,可是与铜钱之间的换算显然不可能太过精确。一点半点的数量还好说,就算是有差额也不至于太大,可是二十万贯的总数目,若是一一核算起来难免就有了不小的差额。 他很担心房俊若是较真儿起来逐一核实,自己故意弄来大批绢缎在其中偷偷减少了不下于两三千贯铜钱会被房俊给查出来。若是惹怒了房俊,自己好不好是第一个被那名神秘刺客找上门的倒霉蛋? 想到这里,朱渐暗暗后悔,就不该耍小聪明玩手段。二十万贯都拿出来了,哪里还差这一点呢? 不过房俊显然并不打算一分一毫也要核查清楚,只是派人大略的数了数,总数不至于相差太多也就罢了。 朱渐顿时又沾沾自喜起来,幸亏自己机灵,这一下子就赚了几千贯,可以在城外买一处庄园再养一队戏班子了…… “折腾了大半夜,本侯麾下的弟兄也都困顿不堪,各家运输银钱的船只不若就折价卖给本侯吧,也免得劳累弟兄们将银钱搬上搬下的,麻烦。” 房俊的话是这么说,可是这时候各家的子弟还在房俊手里呢,谁敢跟他折价要船钱? 朱渐最怕节外生枝,赶紧说道:“瞧侯爷您这话说的,一艘破船而已,值什么钱?您尽管拿去便是,小的在给您委派五十名仆役,怎么能劳烦这些为国征战的虎贲之士干这些劳累低贱的活计呢?” 萧班和长孙家的管事纷纷侧目,朱家两兄弟朱渐和朱渠最是爱财,江南人人皆知,那是抓把土都要攥出水的人物,怎地忽然如此大方? 房俊到不知道朱渐的为人,也不去费心思思索他的本意,就算是查出来朱家短缺了几千贯,房俊也不想非得再让朱家补齐了。水至清则无鱼,任何事情都不必做到极尽之处,总要留有一线余地。 再者说,几千贯而已,房二郎根本也看不进眼里去…… 将萧铭三人押出来,当着三人的面房俊销毁了欠据,然后拱拱手“恭送”三位“财神爷”离开。萧班临走之时奉上萧瑀的名帖,又将萧瑀的原话复述一遍,得到房俊明日将会登门拜访的承诺,这才待人离去。 不过临走之时,各家都留下五六十名仆役,帮助明日卸船。 朱渐都表态了,另外两家岂会因此在房俊面前露短? 第七百六十七章 鹊巢鸠占(万字,求月票) 折腾完这些人,房俊打了哈欠,瞅了瞅天边隐隐的鱼肚白,摆手说道:“大家都歇一歇吧,让兵卒们轮班休息,咱们下午再赶往黄歇浦。” 可苏定方等人哪里睡得着? 这一船一船的满满当当全都是钱,万一被那个不开眼的盯上了,岂不麻烦? 当下几名将领商议一番,轮流值守,务必确保银钱的安全。不是这几位眼皮子浅,见不得银钱,实在是这笔巨款的数量实在太多! 房俊在长安卖了一个里坊得了一百六十万贯的消息天下皆知,但他只是传说,眼前这一船一船的钱货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尤其是苏定方、刘仁轨都是曾带过兵的将领,知道一直强军的根基可不仅仅是平素的操练、优质的病原,精良的装备、充足的后勤甚至丰厚的抚恤,都是一支军队凝聚在主帅周围面对千军万马亦能勇往直前的原因。 现在有来自关中各大家族的精锐部曲家将,稍后再挑选一些精兵,这支水师的病原素质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绝对碾压绝大部分的府兵。再加上这些银钱,足以武装出一支笑傲七海的水军雄师! 房俊转身回到舱内,直奔自己的卧房,将将来到门口,便被匆匆赶来的裴行俭拦住了。 “有事?”房俊打着哈欠,困的不行,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等着明天再说。 “这个……侯爷,您还是换一个房间吧。”裴行俭神情古怪。 “嗯?”房俊瞅瞅四周情形,肯定这是他的房间没有走错,奇道:“这是本侯的房间啊,为何要换?” “那啥……那丫头今晚谁在您房里了……” “她……睡我房里?”房俊一脸惊诧:“你有没有搞错?船上的舱房有的是,为何让她睡在我房里?” 这个裴行俭,果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这是能随意安排的么?且不说占了自己的房间自己去哪里睡,若是流传出去自己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更何况军中不得携带家属,那可是自己从长安出发的时候反复申明的军纪,你让那丫头睡我房里,让下面的兵卒们怎么看? 裴行俭一脸委屈,分辨道:“侯爷,属下也不愿意啊!那丫头转了一圈儿挑挑拣拣,埋怨条件不好都不合意,最后看了您的房间就赖着不走了,属下能有什么办法?” 说的也是,裴行俭就是一个文弱书生,哪怕后来成了统兵将领也只是一员儒将,调兵遣将是把好手,拎刀上阵却非其强项。更何况想想那丫头的战斗力…… 估计裴行俭敢阻拦能给揍成猪头。 房俊能吃苦,但能享受的时候绝对不肯吃苦,眼下在江南后勤充裕辎重丰盈,就连五牙战舰上的卧房也是装修豪华,一应用品皆是豪奢之物,难怪那丫头一眼就看上了赖着不走。 “行吧,这姑奶奶惹不起,再给本侯安排个房间,赶紧的,困得要死。” “放心吧侯爷,属下早就安排好了,虽然比不得您的卧房,但也收拾得干净整洁,您就将就一晚。” 裴行俭是文人,且是世家大族出身,对于一些军中琐碎事情处理起来得心应手,远非苏定方刘仁轨等军汉可比,自然就担负起了长史的任务。一路上各项事物安排调度井井有条,干得非常不错。 到了距离不远处的一个房间,房俊打开门先嗅了嗅,没有臭脚丫子味,点起油灯看看尚算整洁,地上铺着的被褥也干净清爽,这才满意将裴行俭撵走,脱了衣服躺下,头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房间被席君买喊醒。 打着哈欠净面洗手,然后粗略用过早餐,便换上了一套武将甲胄,准备前往赴约。 之所以没有穿三品侯爵的官服反而穿了一套武将甲胄,是玩了一个心理战术。萧瑀是一品国公,房俊的侯爵远远不及,两人相对的时候就难免气势上弱了三分。 这可是谈判,气势弱了还不得被人死死压住? 所以房俊穿上武将的甲胄,文武不同属,就算你是国公,是清流领袖,那也管不到我!而且他的爵位是侯爵,这职务可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一方总制,说是封疆大吏亦不为过!这地位顿时就抬起来了。 更何况武将是啥?武将就是一粗人,莽汉,匹夫!不讲理是正常的,讲理才不正常! 两句话不来掀了桌子,也不能怪我没礼貌。 咱是武将啊,你瞅瞅程咬金牛进达李大亮张士贵那些个老家伙,哪个是讲理的?就一个李绩看上去文绉绉的,却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儿…… 穿戴停当,房俊问道:“那死丫头呢?” 席君买面皮抽了抽,神情诡异:“早早起来,练功呢。” “练功就练功呗,你那是什么表情?” “侯爷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房俊被他说的好奇,同席君买一起走出船舱,就听到一阵响亮的喝彩:“好!” 耳朵边冷不丁的响起这一声喝彩,把房俊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船尾的位置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兵卒,聚在一起围观什么。 房俊走过去,拍拍后排一个踮着脚尖儿抻着脖子的兵卒肩膀,那兵卒一把将房俊的手扒拉开,头也不回的说道:“别闹!让我再看看,额滴娘咧!这丫头可真厉害啊……呃!”说到最后才反应过来,一回头,见是房俊,吓得“噗通”一下就跪地上了,颤声道:“侯侯侯爷,卑下万死……” 完蛋,自己居然将侯爷的手给打掉了,作死呦…… 房俊不以为意,踹了这货一脚:“不知者不罪,赶紧起来,跪什么跪?不是早就三令五申,咱们水师当中上下级之间只施行单膝跪地的军礼么?” 都是各家族出身的奴仆,奴性有些重,得改。 “诺!” 兵卒对房俊踹自己一脚深感亲切,一脸感动的站起来,重新单膝跪地,右手放在左胸位置,施了一个军礼:“卑下见过侯爷!” “嗯!起来吧,看什么呢这是,这么投入?”房俊向里边看了看,全都是人,啥也看不着。 不过这时大部分兵卒都注意到房俊到来,赶紧施礼,然后让在一边,闪出一条通道。 房俊就见到了那个衣袂飘飘的白衣女子…… 一柄宝剑在她纤纤素手之中翻转腾飞,雪亮的剑身映着朝霞舞动出炫丽的光芒,忽而凌厉如电,忽而轻舞飞扬。一身白衣胜雪,衣袂飘飘之间英姿飒飒,翻转腾挪之时纤细的腰肢柔韧矫健,在甲板的方寸之地进退横挪,美不胜收!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想必当年杜工部观公孙大娘剑舞,心中之震撼便是自己此时之心境吧?” 房俊看着这个小姑娘将一柄长剑舞动得剑光如匹练,一会儿花团锦簇,一会儿寒意凛然,娇小矫健的身形轻灵如燕,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一众兵卒更是看得如痴如醉,完全忘记主帅就在身边,不时因为聿明雪的某一个动作爆发出一阵惊天欢呼。 聿明雪发现了人群中的房俊,眼珠儿一转,足尖在一根桅杆上轻轻一点,轻灵的身形便如同一只飞燕一般凌空掠过丈余空间,飞临到房俊面前,雪亮在剑尖在房俊面前舞了个剑花,这才收剑敛息。 “喂,我舞得好不好看?” 小丫头声不虚气不喘,只是雪白的脸颊微微染着红晕,一双大眼睛水灵灵亮晶晶,青涩之中充满青春的气息。 第七百六十八章 谈判(上) 若是换了旁人敢对自家主帅如此无礼,这些亡命之徒一般的兵卒定然一拥而上将其乱刀分尸,捍卫主帅的威严!可是这小丫头实在是太萌、太可爱,神经大条的兵卒们居然以为这画面蛮和谐,这姑娘就应该是这样不拘泥于俗礼,就是这么超凡脱俗的人物…… 房俊言不由衷道:“还行吧,力气差了点儿。” “哼!胡吹大气,你能看懂什么呀?没力气也能打得你满地找牙!”聿明雪很不爽,忿忿不平说道。 房俊抬头纹都黑了,恼火的瞪着聿明雪,怎么能在我的麾下兵卒面前这样贬低于我?难道就不懂得要给男人留几分颜面么?虽然事实的确是你说的那样…… 一旁的兵卒们刚刚还兴致勃勃的观看,此刻闻听到聿明雪的话语,都纷纷一愣,然后一哄而散,撒腿就跑,转眼就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房俊大怒,这帮王八蛋,都被这个小妖女收买了不成? 自家大总管被人家嘲讽鄙视,你们不该站出来已死捍卫主帅的名誉么? 娘咧,都是一群白眼狼! 房俊黑着脸,转身就走。 丫头家家的没礼貌,一点都不可爱…… 聿明雪却蹦蹦跳跳跟上来,伸手就抓住房俊的胳膊,眨巴着大眼睛送上一个甜甜的笑容:“听叔祖说你很会作诗填词啊,不如作一首来听听?” 房俊断然拒绝,文艺女青年什么的,太酸。 聿明雪嘟着嘴儿,扯着房俊的胳膊不放手,神情哀怨:“叔祖还说你是个心胸宽广仁厚德重的男人,会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大哥哥,根本就是瞎说嘛,作首诗都不给……” 房俊被她缠得没法,既不能骂,又打不过,更不能得罪太深影响了聿明氏对自己的印象,只好敷衍道:“等有时间再说吧,你当作诗填词是捡菘菜啊?对了,你刚刚的那段剑舞蛮不错,有时间再给本侯耍一通,或许本侯的灵感就来了。” “土包子,没见识!人家那可不是剑舞,是一套很高明的剑术呢!” “行行行,本侯是土包子,那大小姐您离我远点行不行?” “哼哼,没趣的黑小子,一点也不好玩!”聿明雪翻翻眼睛,送给房俊连个卫生球,转身蹦蹦跳跳的离开。 房俊差点没气死,敢叫我黑小子? 不过他确实拿这丫头没辙,只能愤愤然嘟囔几句,下船前往萧氏的宅邸。 ***** 萧家的宅子位于海虞城中心,距离县衙不远。寸土寸金的地方,却占据了十几亩的地方,当真是豪奢至极。 这栋宅子看上去很普通,门前的街道上有一个石制牌楼,只有中间二柱,无明楼,形制很是简单,也没有什么精美繁复的图案,上头刻着“箕风毕雨”四个字,应该是颂扬吏治清廉。 门楼不大,有些古朴简约的意味。 但是等守在门口的萧班亲自迎着房俊请到宅内,则是别有洞天。连绵的屋宇在遮天蔽日的香樟树缝隙间微微显露一角,深远广阔,庭院深深。 行走在庭院之中,高大的香樟树枝叶遮天,投下一片阴凉。 萧瑀早已在正堂之内等候。 萧班将房俊让入屋内,便轻轻掩上房门,挥推侍女仆役,亲自立于门旁不许他人靠近。 正堂内两面开窗,高大的香樟树遮挡阳光,送来阵阵清风,丝毫不绝潮湿气闷。 房俊先行施礼,萧瑀便和蔼笑道:“二郎何须如此多礼?此间之你们二人,且随意一些,勿用这般讲究。” 如此最好…… 房俊腹诽一句,眼睛四下一扫,顿时又愁眉苦脸起来。 厅堂很宽大,木料厚实雕花精致,却无太多摆设,显得有些空旷。正对着房门的是一扇紫檀木屏风,上面有四字古篆“明德惟馨”,然这扇屏风的木料有极其明显的花纹,繁复深刻,甚是珍贵。 其余除了萧瑀面前的一张矮脚茶几之外,空无一物。 也就是说,没有椅子,连杌子都没…… 出外做客,这是房俊最讨厌遇到的现象,因为这就代表着不得不跪坐。若是再旁人面前尚可轻松一些应付即刻,但是当着萧瑀,却是半点都马虎不得。 他可以对萧瑀嗤之以鼻,甚至可以跟萧瑀争执,但是绝对不能在萧瑀面前软塌塌的坐没坐相,那是极为严重的失礼,若是萧瑀偏激一点,甚至可以认为这是一种羞辱…… 没办法,跪坐着遭罪吧。 房俊愁眉苦脸的坐下,萧瑀见其神色郁郁,不由奇道:“二郎刚刚才发了一笔横财,何以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能跟你说咱不习惯跪坐么? 暗叹一声,房俊只好说道:“眼前千头万绪、一片迷茫呐,晚辈初掌权柄,却深感重任在肩,能力有限,是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其中苦恼实在不胜烦忧。” 萧瑀呵呵一笑,倒也能理解房俊的处境。 组建新式水师、筹建市舶司,都是万分艰难的重任。或许前者相对轻松一些,但也需要极强的带兵能力和军事素养,至于后者,更是阻碍重重,难于登天。 不是说筹建市舶司困难,而是说将市舶司的功效发挥起来,实在太难。 江南士族大多经营海贸,往来自便,并无衙门监管,是以每一次都是一笔巨大的利润。现在陡然冒出一个市舶司,要总管海贸事务,收取关税,这就是明晃晃的在江南士族身上割肉,岂能轻易如愿? 萧瑀甚至认为这个市舶司就是房俊搞出来恶心江南士族的,你们不是害怕我来到江南动了你们的利益么?那行,我就偏要在你们利润最丰厚的地方来一刀狠的! 这其实亦是江南士族恨不得将房俊宰杀在牛渚矶的最根本原因…… 萧瑀亲自给房俊奉茶,笑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少年要有锐气,但更要有担当,能熬得住困难,则必然海阔天空。再者说,有六十万贯巨款垫底,想必很多事情都能轻松得多。” 房俊恭恭敬敬的接过茶杯,苦笑道:“国公就不要讥讽晚辈了,实在不行,晚辈将萧家的二十万贯还回来便是。” 萧瑀呵呵笑道:“你小子可比陷害老夫!别人家的都收了,偏偏将萧家的钱还回来,难道是我萧家与你串通不成?若是当真如此,萧家在江南就要人人喊打咯!” 房俊就懂得顺杆就爬之道:“这可您不要的,不是晚辈不给。以后您可切莫再提及此事,晚辈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萧瑀哈哈大笑,状似很开心:“房玄龄一生君子,温润如玉谦厚仁和,怎地偏偏生出你这么一个异数?这阴险无耻的风范,倒是颇有几分长孙老狐狸的真味!” “国公你过誉了,长孙叔父乃是人中之杰,晚辈的这点道行可差得远了,还得再接再厉,虚心学习才成。” 言下之意,长孙阴人可比我阴险无耻得多了…… 一老一少纵声谈笑,相谈甚欢,便仿佛慈爱的长者面对优秀的晚辈,亦如一对忘年之交,和谐融洽。 门外的萧班暗暗呐喊,自己这位七兄最是擅长周旋应酬,往往与人畅谈一日东拉西扯,亦丝毫未提及正事。现在这个房俊却颇有些七兄往年的风采,明明是被七兄请来,七兄不提正事,他也就跟着插诨打科,不急不躁,分明就是一个老油条啊! 可他又哪里知道,这位房二郎上辈子整日周旋在官场之上,对于那一套“啥事都干就是不干正事儿”早就久经锤炼,虽然未见得比得上人老成精的萧瑀,却也绝非官场新丁…… 第七百六十九章 谈判(下) 寒暄是一种铺垫,也是一种技巧。 对于房俊与萧瑀这样实则并不太熟悉的两人来说,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其实是有些唐突的,很容易导致谈判刚刚开始便宣告破裂。相互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试探着对方的态度,感受一下对方的思维方式,能为接下来的谈判奠定一个更好的接触。 尤其是若能敏锐的分析对方的思维方式,可以使得自己能够用更合适的方式掌握主动。 但寒暄也得适可而止,时间长了,你摸透了别人,别人也摸透了你…… 终于在茶水微温之时,萧瑀轻轻将茶杯放在茶桌上,看着房俊说道:“其实今日请二郎过来,实在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是不愿意先结束这场寒暄直奔主题的,毕竟这样看上去是自己有些弱势了。但是房俊这个小王八蛋嘴皮子居然不弱,从天文地理说道格物致知,偏偏每一种观点还都能让萧瑀觉得颇有道理,对这小子的博学深深震惊。 知道房俊挤眉弄眼的说起醉仙楼的历届头牌,那个腰软那个臀翘,那个嗓音甜糯那个歌喉清越,萧瑀便不得不结束寒暄,打断房俊了。 大唐无论文人亦或武将,从不以狎妓为耻,反而若是能得到当红名妓的青睐,往往沾沾自喜,令旁人艳羡。可萧瑀跟房俊之间的差距实在巨大,无论地位、年纪、辈分都太过悬殊。 若是事后房俊说起自己与萧瑀畅谈青楼名妓颇为意趣相投,人们会说房俊果然是后起之秀,能跟萧瑀交流狎妓心得;而对于萧瑀来说,就是丢人了…… 一个六七十岁的当朝国公跟未及弱冠的后生晚辈谈论起风花雪月还谈笑风生,怎么说都不好听,有些为老不尊的感觉…… 房俊听了萧瑀的话,搓搓手,嬉皮笑脸的说道:“你老是故意给晚辈找难题啊,您自己都知道是不情之请,却偏偏还要说,晚辈不听能成么?” 萧瑀暗暗哼了一声,这混小子一张嘴可不饶人,心里得精细些,莫被这小子捉住漏洞才好。 “老夫也是没办法,诸多多年老友找上门来,求我在二郎面前给说说话,你说老夫怎么拒绝呢?” 这就算是明言了,萧瑀的多年老友是谁?还不就是江南士族这些家伙,这些家伙跟房俊的瓜葛,也就只有那位“义士”能够让他们念念不忘提心吊胆,唯恐房俊那天发疯,当真弄一出儿“义士复仇”的戏码,宰两个人出气…… 这件事情上,房俊可没打算退让,这是自己最大的底牌,岂能轻易放弃? 略一沉吟,房俊说道:“非是晚辈不给国公面子,凡事有因必有果,昨日的因,便是今日的果。正如那几个世家子弟一样,既然偷了晚辈的木料,那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若是晚辈轻易的放过他们,您说他们是会感激晚辈的大度,还是在事后嘲讽晚辈色厉内荏,不敢将他们怎样?没有这六十万贯让他们感觉到疼痛难舍,他们还会对晚辈做些小动作。只有让他们感觉到疼了,受到教训了,下一次做事之前,他们才回去考虑一番是否能够承受因此而带来的后果,才不敢肆意妄为。” 这算是很强硬的回答,丝毫没有给萧瑀面子,但说辞占着理儿,又不会让萧瑀有被拒绝的难堪。 人家已经扇了我一个嘴巴,我还没扇回去呢,难道连说说都不行? 萧瑀轻叹一声,感慨道:“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这帮老友困局江南一隅,就不见市面,已然有些忘乎所以,不知深浅了。可他们虽然有错,彼此交情仍在,既然求到面前,老夫又怎能不管呢?你我虽然差着辈分,但相谈甚欢,老夫更是一直对你很是欣赏。此番南下,诸多不利局面必然令二郎时时为难,老夫自然不能坐视。好歹老夫亦是江南出身,各家也都能卖老夫几分薄面,若是有何能够帮到二郎的地方,但将无妨,只要老夫做得到,绝不推辞。” 看着面前英气勃勃的房俊,萧瑀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眼前此子未及弱冠,但意气飞扬,说话办事沉稳老练,即有理有据又气势强硬。人家的志气在于开拓进取,在于继往开来,在逆境当中不屈不挠,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屡屡反击,屡屡获胜。 而自己呢? 痴长岁月,却还在此地为几个不成器的世家子弟求情,只为了维护萧氏在江南领袖地位,甚至殚精竭虑的思索着如何在谈判的气势和技巧上压制房俊,已得到更加宽厚的结果。 却不知远在谈判尚未开始之前,自己早就落了下乘…… 是以,萧瑀干脆就将话挑明了说。 只要你不去搞那些世家子弟的性命,想要什么条件就尽管开出来吧,只要不是太离谱,那就没什么问题。 这倒把房俊弄得有点发愣。 他这边脑筋正在高速运转,思索着萧瑀会如何应对,自己应该如何反击,如何最大限度的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结果一拳打在棉花上,人家直接将底牌亮出来,怂了…… 房俊疑神疑鬼,瞅了瞅有些消沉的萧瑀,试探道:“国公此言,晚辈实是受宠若惊。您是长辈,房俊就算再苦再难,岂敢劳烦您老人家?” 萧瑀苦笑着摆摆手,和蔼的看着房俊,说道:“甭跟老夫玩这些虚的,有什么要求你就提能答应的,老夫都代他们答应了便是。若是再言语试探老夫,可莫怪老夫所幸撒手不管,你愿意弄死谁就弄死谁,与我何干?” 作为一个南朝皇族的子嗣,能在亡国之后在仇人身边游刃有余,直至在隋亡之后依附于大唐继而风生水起,成为人人敬仰的清流领袖,萧瑀的政治智慧自然勿用怀疑。 想着自己费尽心思的去为江南士族一点一点的争取利益,可房俊顶多将他当成一个绊脚石,眼光却放在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他已有些心灰意懒。 当心里的执念消散,那份迫切维系兰陵萧氏地位与影响力的心思便淡了许多,正所谓无欲则刚,房俊的种种威胁此刻已然不被萧瑀所介怀。 能谈自然最好,不能谈也无妨。 老流氓耍起光棍来,也是没谁了…… 房俊有些傻眼。 难道真要弄死几个显示一下自己的肌肉?说实话这简直轻而易举,但是后果也很直接,江南士族明面上必然屈服于自己,但是暗地里肯定对自己的掣肘、抵制将更加疯狂。 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的时候威力最大,可是当它落下来,那就跟废铁没什么分别…… 想了想,房俊也干脆直接说出自己的条件:“晚辈建设军港、码头,所需人工、建材皆要从当地招募筹备,各家不得以各种原因暗中掣肘、抵制。筹建市舶司,更是陛下圣旨,总管海贸事务,这一点任谁也更改不得。各家可以撇开市舶司,甚至可以继续走私,但是不得以各种手段胁迫、威逼各地商贾加入市舶司。就这两点,若能做到,则晚辈既往不咎,若是阳奉阴违,那就等同于阻碍晚辈的前途。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阻人前程,亦可说是不共戴天了,届时有什么后果,勿怪言之不预。” 萧瑀颇为诧异,疑问道:“就这两点?” “就这两点。若是答应,大家相安无事。若是不答应,那就一拍两散,生死各安天命!” 萧瑀苦笑道:“好歹亦是朝廷一品大员,怎地这般口出市井之言?若是各家不加入市舶司,依旧自行与海外贸易,难道你会视如不见?” 房俊呵呵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就是走私,就是违抗圣旨,抵制中枢诰令。晚辈的水师,就是剿灭海盗的!” 第七百七十章 华亭镇 “那就是走私,就是违抗圣旨,抵制中枢诰令。晚辈的水师,就是剿灭海盗的!” 杀气腾腾的话语,令萧瑀心底一颤,觉得房俊这一口白牙似乎都在闪闪发光,好似一只饥饿的猛兽正张开血盆大口,面对自己的猎物已经亮出了獠牙。 不过房俊的话说的没错。 市舶司的建立是中枢诰令,是诸位宰相在政事堂商议的结果,经由三省启动程序最终通过,这就是国策!江南士族可以在暗地里玩弄一些手段,打打擦边球,但是若敢公然抵制国策,自有国法纲纪论处。 洞悉世情的萧瑀几乎可以预测,江南士族以后将要面对的将是无比严酷的打击。 因为早已将海贸视为禁脔的江南士族,是绝对不可能将自己嘴里的肉送给房俊的…… 轻轻一叹,萧瑀颓然道:“即是如此,老夫自将二郎的话语带到便是,如何取舍,自有他们自己决断。不过无论各家如何决定,萧氏一族都将全力拥护陛下的旨意、中枢的诰令,定然对二郎不遗余力的支持。” 大唐日渐昌盛,国运昌隆,顺势而为,方才是保全之道。若是只贪图眼前的利益而罔顾大势所趋,必是破败之途,智者所不为也。 ***** 五牙战舰为首的水师船队浩浩荡荡沿江而下,直至出海口处,方才拐入一条向南的水道。 此处便是吴淞口。 吴淞江,古名“松江”,又因流域在古代吴国境内,故称之为“吴淞江”。 吴淞江原为长江入海前最后一条支流,长江入海口也被称作“吴淞口”。明代“黄浦夺淞”以后吴淞江成为黄浦的支流,长江入海口仍被叫作吴淞口,实则若是改为“黄浦口”更恰当一些…… 不过现在的吴淞江依然是吴地的最重要河流,水量丰沛,浩浩荡荡向东奔流,绝非日后安静秀气全无气魄的苏州河可比,河口最宽处呈喇叭型,望之有二十里宽阔,水面茫茫,素有“吴淞古江,故道深广,可敌千浦”之称。 五牙战舰沿着河口溯流而上,水面尚算宽阔,但毕竟多年未曾疏浚,致使河床有些淤积,进入水道之后便有派往前方的测量船不停的测量水深、河床宽度,避免船体厚重吃水甚深的五牙战舰搁浅。 房俊立在船头,看着浩荡的水面,两岸荒凉的盐碱地上一汪汪水洼,以及遍布的高高的蒿草,充满了沧海桑田时空错乱的茫然。 这里就是黄歇浦,属于华亭镇范围。 若是沿此河道继续溯流而上,由分岔的河流转入另一条河道黄浦江,便是日后上海的所在。 目光极处,千年之后的那一片灯红酒绿、放歌跑马的繁华都市,似乎一袭矗立于眼前。 嗯,左侧沿江可以有一条大道,右侧可以有一座塔,只是塔身之上串联两个圆球的诡异形状是这个时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弄出来的,更别说那四百六十八米的高度…… 时空溯流,物非人也非! 船形水上,烟波浩荡。 一刻钟之后,便见到一座水寨立于西岸,只是远远望去规模不小却甚是残破,星星寥寥几条水师战船横七竖八的靠在码头处。倒是无数的巨大木料被堆放在水寨不远处的岸边,甚是显眼,仿若一座巨大的木山。 东晋咸和年间,虞潭﹑袁山松先后在吴淞江口修筑沪渎垒,守护苏州东翼,即便到了南朝之时,亦是军事重镇。隋朝攻灭南朝之后,在此设立军镇,名为华亭镇,派水师驻守江口,拱卫苏州。 唐朝军制大多承袭自前隋,华亭镇的驻军也只是换了一套军装换了一套旗帜,依旧驻守于此…… 房俊看着四周茫茫荡荡的盐碱地、芦苇荡,心里很是有一种哔了狗的感觉。这就是自己的封地啊!若是一千四百年后的东方明珠该有多好?哪怕是一千年前的松江府也行啊!可是现在这里除了芦苇荡、蒿草和盐碱地,还有啥? 就这破地方,封给自己有啥用?估计一斗粮食都收不上来…… 船队浩浩荡荡直抵水寨,寨中驻军这才发现了这支庞大的船队,呼呼啦啦不少兵卒围到栈桥上,对着江中的船队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驻守此处多年,可尚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船队。 尤其是那艘五牙战舰,额滴个乖乖!这也太大了吧? 五牙战舰缓缓靠岸,房俊在兵卒簇拥下跳下战船踏足栈桥,便有一名武将急急忙忙跑来,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华亭镇水师统领杨修武,参见侯爷。” 房俊看了一眼这人,虽然执礼甚恭,却颇为不喜。 一身甲胄被他穿得歪歪斜斜,脸孔赤红满身酒气,胡子拉碴邋里邋遢,像土匪响马多过朝廷武将…… “起来吧,前几日本侯已经行文于你,不知兵舍准备如何了?” 在离开江都尚未到达牛渚矶的时候,房俊便派人前来接洽,命华亭镇驻军准备好水师兵卒的房舍以及所需军需辎重。 听到房俊上来也不寒暄就直接询问这件事,那杨修武就有些苦着脸,讷讷说道:“这个……末将接到大总管的书信,便全力筹措军资,开建房舍,只是……困于银钱有限,未能达到侯爷定下的目标,且人力缺口实在太大,即便已经全力以赴日夜搭建房舍,但毕竟时日太短,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已然是吞吞吐吐,满脸冒汗。 房俊的威名自牛渚矶一战便威震大江南北,一百具装铁骑在南山矿场硬生生杀得变成血人,死在铁骑冲锋之下的亡魂不下数千,实在是威名赫赫! 房俊早已交待自己的事情自己却未完成,正是将把柄送到人家手里,借自己来立威,杨修武怎能不怕? 谁知出乎他预料的是,房俊并未生气借机发作,反而笑呵呵将其拉起来,温言安慰道:“杨将军何必惊慌?本侯又不是不讲理之人。本侯当着陛下的面立下了军令状,是以心中急切,这才做事急躁了一些。杨将军镇守华亭镇有功,诸事繁忙,急切之间未能完成本侯的交待亦是常理之中。虽说你我均是大唐军人,军令如山半分不敢慢待,可毕竟人力有时而穷,只要用心做事,本侯自然不会苛责与你。但若是在本侯面前阳奉阴违,甚至暗中耍弄手段,那可就休要怪军法无情了!” 杨修武早已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这番话就这么细声细语的说出来,比之疾声厉色反而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杨修武自然知道房俊这是在敲打自己,一咬牙,表态道:“多谢侯爷体谅,自今日起,末将定然以侯爷马首是瞻,但有军令,赴汤蹈火亦慨然而行!” 房俊笑了笑,拍了拍杨修武的肩膀,并未给予他一个定心丸,转开话题说道:“此地乃是本侯的封地,杨将军何不带本侯视察一番?” “诺!” 杨修武站起身,脸上的汗都不敢擦,恭恭敬敬的躬身站在房俊面前,引着房俊四处查看。 一旁的原华亭镇驻兵看着一贯嚣张跋扈的统领大人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一阵解气……真当这华亭镇是你家的天下啊?欺负我们这等府兵也就罢了,在这位大总管面前还不是乖得跟兔子似的?前几日还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这位新任的大总管到不了华亭镇上任就得被丢在江里喂鱼…… 哼哼,这回等着挨收拾吧! 不过看来这位大总管满和蔼的样子,跟传闻的凶神恶煞模样差距很大,不知能不能镇得住杨将军呢?人家毕竟是弘农杨氏的世家子弟…… 第七百七十一章 儆猴子的那只鸡(上)万字求票! 《新唐书·兵志》当中曾说——唐初,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总之者曰道。 而这个“镇”,初始是戊守边界的军队,后来就变成了节度一方军政的“藩镇”。 华亭镇附近千里凋敝,人烟稀少,耕地更是十不占一,彻头彻尾的荒凉贫瘠,因此几乎沿着宝山、昆山、故县山一线,不仅吴淞江西侧的不少土地是华亭镇之内,就连东侧的地域亦皆为华亭镇所属。 其地之广,不下于苏州四分之一,但是驻守此地的兵卒却只有寥寥三十几人…… 整个华亭镇内居民总数只有数千,几乎全部分布在吴淞江对岸的海边,以煮盐为生。然而盐碱地不生树木,作为煮盐燃料的芦苇荡,却纷纷被各大世族圈占,不许百姓砍伐,各家俱以煮盐牟取暴利。 骑着战马在码头周围转了转,听着杨修武不厌其烦的讲解介绍,似乎这家伙真有转投房俊阵营的打算,将江南士族在华亭镇的种种不堪作为事无巨细偷偷抖落出来…… 及至来到码头不远处的一座缓坡,站在坡上游目四顾,眼前却是紧靠吴淞江的一处水湾,但是显然经由人工修葺,四周岸坡皆有青石护坡,形成一个大水塘,又在江边修筑堤坝隔绝江水,建有水闸,只需将水塘中的江水由另一侧的闸口排出,便赫然是一处造船厂。 杨修武见房俊四处打量,也知道江边昨晚连夜运来的木料都是要造船的好材料,便介绍道:“此处乃是一处船厂,据说是东晋之时所建,南朝曾经加以修葺,只是前隋之时却彻底没落搁置。” 房俊打量一下四周地形,他虽然不懂基建,但是大致建造船厂所需要的自然条件还是心中有数,稍微看了看,便知道此地只需稍做修葺,便是一处船厂的好地点。 只不过大唐对于水军的重视程度明显不够,如此完善的船厂便任由搁置废弃。由此可见,唐朝中期的几次对外海战能够取得胜利,完全就是大唐的造船技术领先周边国家太多,即便承袭前隋的家底,照样打得几个邻居满地找牙! 可是当房俊的目光移向水塘与码头之间的那块地域,脸色却陡然沉了下来。 杨修武一看不好,刚想辩解几句,便见到房俊已经打马沿着山坡疾驰而下,只好无奈的跟上,心里求爷爷告奶奶这位大总管千万不要发飙…… 房俊手里捏着马鞭,任由胯下战马四蹄在地上踢踏走动,脸色阴沉如水。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正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杂役有一搭没一搭的搭建房舍。芦苇荡里割来的芦苇和着黏土,砌成低矮的墙壁,然后再上面薄薄的覆上一层芦苇编成的席子…… 这特娘的就是给我的士兵建造的营房? 连山区的公共厕所都不如啊好不好? 而且就算是这样简陋至极点,既不能遮风更不能挡雨的“茅厕”,放眼看去也不过只有一二十间。房俊完全相信这几件“茅厕”定然是传出自己在牛渚矶大胜之后,这个杨修武仓促之下临时开始建造的,在那之前,杨修武根本就没打算按照自己的嘱托行事! 都以为老子得葬身在牛渚矶么? 呵呵…… 房俊理也不理身后匆匆赶来的杨修武,一言不发打马便走。 杨修武看着房俊的背影,无奈的叹口气,神情阴晴不定…… 他是弘农杨氏的偏支出身,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况且弘农杨氏在杨素、杨玄感父子身亡之后,很是有些消沉,未能在改朝换代当中得到足够的利益,反而随着杨玄感的造反实力大损。因此,他能够得到华亭镇统领这个职务已是大大不易。 华亭镇虽然贫瘠,但一墙之隔的海虞城、苏州却是江南顶顶繁华之地,杨修武甫一到此,便被奢华的生活所征服,很快投入到江南士族的怀抱,帮助看守各家在华亭镇沿海的芦苇荡,沆瀣一气。 江南士族欲在牛渚矶置房俊于死地,这在江南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碍于种种缘故,无论是江南士族还是房俊本人亦或是中枢都未曾言明而已。杨修武既然同江南士族一体,房俊的生死本身又与弘农杨氏无甚关联,最重要的是一旦房俊抵达华亭镇,自己这个“土皇帝”也就当到头了,杨修武自然乐得房俊被宰掉,因此根本没将房俊派人送来的书信当回事。 至于什么建造营房、采买辎重这些事情统统丢在脑后,房俊遣人送来的银钱倒是都落了他的口袋…… 及至房俊在牛渚矶反败为胜,杀出一个赫赫威名,杨修武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整日里哀叹自己醉生梦死倚红偎绿的“土皇帝”生活终于到头了,一时之间居然将房俊的书信完全忘记了! 等到房俊到了海虞城的消息传来,杨修武才将此事想起,这才连忙组织了一些杂役建造营房,但是军需辎重是肯定没法采买了,因为银钱已经被他花光了大半…… 这可怎么办? 那房俊完全不是善茬啊!若是以此治自己的罪也完全说得过去,即便是弘农本家出声恐怕也压制不住房俊! 危机之中,杨修武想出了一个“以身抵债”的法子…… 在他想来,房俊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总要有一个熟悉各种内情的心腹吧?自己若是投靠过去,房俊必然欣喜,以往小小的罪过自然不值一提。非但能脱离险境,反而能攀上房俊这跟大粗腿,岂不是两全其美? 但是房俊现在的表现,让杨修武心里有些没底。 刚刚还言笑晏晏满面春风,怎地一转眼就变脸了? 心中惴惴,杨修武紧跟着房俊回到码头边上的营房之中。 房俊已然坐在正中,脸色阴沉。 杨修武战战兢兢的束手立于一侧,心中打鼓,不知房俊这厮是要处置自己,还是接受自己的投靠? 房俊拿起桌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茶水,耷拉着眼皮说道:“杨将军,将镇中账簿拿来,给本侯瞧瞧。” 杨修武心底猛地一跳,查账? 不好,这黑脸小子是要收拾我的节奏啊! 眼珠子乱转思索着消弭险境的法子,耳边陡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喝叱。 “大总管让你拿账簿,还愣着干什么?想违抗军法么?” 杨修武吓得一哆嗦,一回头,就见到以为膀大腰圆身材健硕的军汉瞪着一双牛眼站在自己身侧,心里一突,赔笑道:“刘校尉,本将……” 他是想说“本将的级别比你高啊,能不能客气点”,然而话未说完,眼前便是猛地一黑,一只钵大的拳头的边狠狠的砸在自己的面门,一时间惊醒乱跳,脑中嗡嗡作响,“嗷”的一嗓子就要跌倒。 刘仁愿却上前一步,干脆利落的将杨修武的手臂别在身后,另一只脚踩在他的后背,将他狠狠的压得跪在地上。 杨修武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大叫道:“大总管饶了我吧,末将这就叫人拿账簿来……”然后冲着门外大喊,让人速速取账簿来。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獐头鼠目身材单薄的镇中长史抖抖索索的拿进来几本账簿,递给刘仁愿之后想要转身退走,却被另一侧的席君买一脚揣在膝弯,惨嚎一声跪在地上,疼得满头大汗。 房俊自然懒得去查账对账,军中自有从家中带来的精通算学的人才,三下五除二,很快账目便一清二楚。 第七百七十二章 儆猴子的那只鸡(下) 房俊看着白纸之上写得清清楚楚的贪墨数额,嘿嘿冷笑:“真特娘的是人才啊!关中皆说某房俊是‘财神’,可若是依着我看,杨将军才是名副其实的‘财神’,这敛财之道让本侯是自愧不如啊!兵册上华亭镇的府兵满员是一百二十人,现在只有三十一人,其余八十九人的伙食辎重、日常消耗都被你吞了,你好,很好!” 房俊当真是出离愤怒了! 活了两辈子,他尚是首次听闻在大唐初年的贞观年间就有吃空饷的纯在!当然,府兵是没有军饷的,但朝廷会发放伙食用度,这些都被杨修武给贪墨了! 最可气的是,自己遣人送来书信的时候还顺带送来两千贯,就是觉得地方军镇大抵也是浑水一通,想必都被上上下下挖了个干净,自己填补一点银钱事小,若是耽搁了军卒住宿,可就影响军心了。 却没想到这家伙做得这么绝,这才几天?两千贯就只剩下账面上的不足三百贯…… 贪墨都贪到老子头上了,不收你收拾谁? 房俊将纸放在桌案上,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说道:“华亭镇统领杨修武贪墨军资,欺上瞒下,勾结海寇,残害良民……” “大总管,冤枉啊!”杨修武魂儿都快吓飞了,勾结海寇?残害良民?那啥,虽然我干了,但是你特么没证据啊,这不是信口雌黄、栽赃陷害、要害人至死么?! 房俊看也不看他,继续说道:“国有国法,军有军纪,如此胆大妄为、残暴不仁之败类,依军法,当斩!” 杨修武完全吓傻了,居然一时间忘记反驳。 这就要将我斩了? 等到刘仁愿拽着自己的发髻向后拖,杨修武这才反应过来,声嘶力竭的大叫道:“大总管,侯爷!冤枉啊,末将只是贪墨了一些军资而已,何以致死啊……大总管,你不能杀我,我是弘农杨氏的子弟啊……房俊,你特娘的滥用军权,草菅人命,不得好死!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刘仁愿稍微缓了一缓,看了看主位之上的房俊。 没想到这家伙还是弘农杨氏的子弟,这可有点麻烦。弘农杨氏现下虽然有些式弱,但毕竟底子犹在,前隋辉煌一时,现如今朝堂之上诸多大臣都与其家有些瓜葛。 若是就这么砍了…… 房俊不悦的瞪了刘仁愿一眼,喝道:“因何延误?在本侯的水师里,只认军法,不认脸面!莫说是弘农杨氏的偏支,便是陇西李氏的子弟,犯了军法,本侯照杀不误!还愣着干什么?拉出去,砍了!人头悬挂于辕门之上,以儆效尤!” “诺!” 刘仁愿答应一声,回头狠狠的踹了兀自挣扎的杨修武一脚,骂道:“娘咧!一个偏支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了不得的人物啊?” 与上前来帮忙的席君买一起,将杨修武拖了出去。 房俊神情全无异状,在西域、在牛渚矶杀的人实在太多,现在他发现自己也渐渐成了历史上那些“杀人如麻”的人物,已经完全不将人命当成一回事,哪怕是他自己的。这就是所谓的环境改变性格吧,再这样一个人治大于法治,就连皇帝的性命都随时有可能完蛋的社会里,人命实在是如同草芥一般的东西…… 这不是房俊想要的,所以他要努力去改变这个时代,至于最终能做到哪一步他自己亦不知道,他只是知道自己有些事情必须去做,而且要努力做得更好。 我来,我见,我征服…… 不过为何非得要杀杨修武,正如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以儆效尤而已。 虽然跟萧瑀谈好了条件,但房俊也知道一江南士族一贯自以为是的德性,就算明面上支持房俊,背地里也必然是阳奉阴违,会不断的给他找麻烦。这帮家伙掌控江南太久了,早已将自己当做这片膏腴之地的土皇帝,当年的隋炀帝甚至要赖在江都不走期冀于得到他们的襄助平灭国内四起的烽烟,跟山东门阀、陇西世家展开对抗,小小的房俊算是个什么东西? 若非现如今大唐国运昌隆,这帮井底之蛙甚至会有早饭作乱划江而治的心思…… 他们短视的目 光早已被祖祖辈辈的教训死死的束缚在脚下的土地上,根本看不见房俊的计划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财富,他只知道自己嘴里的肉哪怕吐出去喂狗,也不能给别人抢走! 这就是时代的局限。 跟这样的人是没法解释什么全球战略、经济合作的概念,只能用杨修武的人头向他们告诉他们一个事实——跟着我,有肉吃,跟我作对,要当心脑袋! 所以,杨修武很幸运的成为房俊儆猴子的那只鸡…… ***** 原本对于萧瑀带来的房俊的条件,各家议论纷纷都觉得房俊太过嚣张,不加入市舶司就是海盗?你就要剿灭?竖子简直狂妄!可是当杨修武的人头高高的挂在水师大营的辕门上,以及房俊将一块御赐的“皇家水师”的匾额竖起来之后,江东三郡一片沉寂,鸦雀无声。 弘农杨氏虽然式微,可毕竟是前隋一等一的世家豪族,杨修武就算只是个弘农杨氏的偏支,可那也是弘农杨氏的子弟啊!就这么被房俊按上一个“墨军资,欺上瞒下,勾结海寇,残害良民”的罪名,盏茶功夫不到就砍了脑袋…… 先前好叫嚣的世家子弟各个都觉得后脖颈冒凉风,好像自己的大好头颅也有些不太保险。 这家伙是真敢杀啊! 况且杀杨修武还是大张旗鼓的姿态下根本不怕得罪弘农杨氏,若是杀几个江东子弟,房俊只需要派遣“义士”出马就行了,你就算想事后跟房俊算账都没理由。 是“义士”干的啊,跟人家房俊有什么关系呢? 一时间,江东子弟各个感受到了房俊的狠辣,纷纷噤声,就老老实实的做一只被吓坏的猴子吧,唯恐成为被房俊盯上的下一只鸡…… 是以,当房俊以水师名义大张旗鼓的招募流民、贫民充作杂役,大肆建设房舍、码头、船厂,江南士族尽皆沉默以对,保持着与萧瑀商谈好的“不支持,不反对”态度。 以往每当中原历经天灾人祸,便会有大批百姓背井离乡,渡江寻求一片安静的乐土。可惜的是,即无财产更无土地的他们再来到江南之后,才会发现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天堂。的确,江南气候适宜、河道密布、雨量丰沛,作物生长繁盛,粮食产量极高,甚至越过五岭之南的广袤土地能够一年两熟,稻谷满仓。 但这些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渡江之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崭新的称呼——流民! 没有土地、没有房舍,甚至没有户籍,只能依附在世家豪族的周围,遭受最残酷的压榨和剥削。付出最努力的劳动,却依旧三餐无继,食不果腹…… 江东三郡有着大量的流民,世家豪族就是靠着他们的辛勤劳作,以付出极小的口粮便能获得大量的劳力。 房俊的招募消息渐渐在江东传开,不少活不下去的流民纷纷遁逃脱离世家的控制,前往华亭镇。 这一切,只因为房俊的承诺——每一个成年劳力,每工作一天将获得一个工分! 起先没人知道工人是个啥玩意,直到在码头上工的流民爆出“每一个工分可以在镇公署换取粟米半斗,或者钱十文,或者肉二斤……” 顿时,大量流民甚至包括当地的百姓疯狂涌向所谓的“镇公署”。没办法,按照这个报酬,一个壮劳力一天所得就能够得上一个五口之家全天吃饱饭,若是一家有三个壮劳力……额滴天,这不是要发达么? 唯有江南士族面面相觑,“工分”是个啥? 这房俊到底要干什么? 第七百七十三章 扯虎皮拉大旗 “镇公署”大堂之内,席君买将房俊刚刚写好裱装起来的一幅字挂在主位之后的墙壁上。 堂下站着的裴行俭一脸肃穆。 “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这幅字被房俊称之为《官箴》,仍旧是房俊最为擅长的字体,笔画圆秀,间架方正,撇画、捺画、以及横比较舒展,字势横展,字体介于行楷之间,显得流美动人,又不是庄重温厚,可谓笔笔精到,字字珠玑。 这三十六字《官箴》,可谓字字警策,句句药石。 它诠释为官之本最重要的莫过于两点:一是公;二是廉。 下属敬畏我,不在于我是否严厉而在于我是否廉洁;百姓信服我,不在于我是否有才干而在于我办事是否公正。公正则百姓不敢轻慢,廉洁则下属不敢欺蒙。处事公正才能明辨是非,做人廉洁才能树立权威。 短短的三十六个字,裴行俭却从其中陡然顿悟,原来做一个好官其实并不难,公正、廉洁而已。可是与此同时又深深知道,房俊袖手旁观,问道:“有何感想?” 裴行俭赞叹道:“看似简单,实则极难,理解容易,做到却是殊为不易。” 房俊呵呵一笑:“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守约,共勉吧!其实这段话是别人看啊,并不是本侯的真实想法。本侯一直认为其实为官不怕贪,就怕不做事。” “这是何道理?”裴行俭瞪眼。 “那是说说,一个端方守正却迂腐无为的官吏,跟一个虽然贪墨却事事尽力的贪官,哪一个对百姓更有好处?” “贪官乃国之蠹虫,帝国因其而倾覆,人人得而诛之!清官为民造福,廉洁奉公,乃万民之福祉,侯爷岂能本末倒置,不辨是非?”裴行俭气呼呼说道,两眼大张,指手划脚,恨不得将这位侯爷脑壳敲碎,好好瞧瞧是不是脑子里生了虫子,因此才会胡言乱语? 房俊耸耸肩,不欲同裴行俭争辩,轻描淡写的说道:“孩子,你还太年轻,这险恶的世道绝非你所认为的非黑即白,充盈着太多的灰色。” 裴行俭还欲争论,门口一阵香风掠过,一个俏生生的白衣美少女小跑进来,拉着房俊的手兴奋道:“中午吃什么?我要吃油泼面!” 小丫头自幼被族人宠爱,又生活在隐居避世的环境里,对于男女之防毫无概念,就这么毫不避嫌的拉住房俊的手,那温软的小手有一丝滑滑的触感,令房俊这个“老司机”心中一荡,温言道:“今天不行,中午有一位贵客前来,要设宴款待。” 正欲和房俊理论一番的裴行俭见状,两眼一翻,跟席君买默默抬头看上屋顶非房梁,心里暗暗鄙视。 侯爷太无耻了,聿明家的小丫头毫无机心,又是个馋嘴贪吃的,侯爷就故意弄一些奇奇怪怪的吃食故意引诱小丫头,然后趁机摸摸小手占便宜…… 只是不知若是被他简直能通天彻地的聿明氏老者知晓,好不好将你这个混蛋给阉割掉? 聿明雪一听,就撅起嘴儿。她对那些正规的酒宴极其不感兴趣,反倒是喜欢房俊弄出来的油泼面啊、葱花饼啊这些简单却别具风味的吃食感兴趣,每一次都会吃很多,现在非但原本尖俏的下颌已经圆润起来,平坦的小肚子都粗了一圈儿…… 房俊并不知裴行俭等人心里的鄙视,若是知道了必定大呼冤枉,咱房二是那样的人么?只不过是因为这臭丫头总是抢自己的房间睡觉然后将自己撵走,所以故意弄出各种好吃的将她喂得胖胖的以此报复而已。 但他似乎又忘记了,这可是大唐啊,是一个以“肥”为美的年代,整个世界都跟他“细腰长腿”的审美观不一样…… 中午的时候,房间亲自率领手下一干“打手”在码头迎接孔颖达。 孔老头一月之前就已经致仕,辞去了所有官职,为此李二陛下还闷闷不乐。 早先房间曾向孔颖达发出邀请,请他出任即将成立的水师学堂祭酒一职,当时孔颖达曾说考虑考虑。房俊以为这只是老头的客套话,礼貌的拒绝自己而已。 谁知刚刚致仕一个月,老头便南下苏州,来到华亭镇,自然是令房俊喜出望外。 山东孔家作为天下儒门之首,不仅为天下儒学奉为正统,便是各个朝代的当权者亦有爵位封赏。武德九年,敕封孔子之后为“襃(同褒)圣侯”。 孔颖达虽非孔氏族长,却亦是孔子嫡系子孙,更是孔氏一门现如今名望最著之人。且不论其人学识傲视当今天下,单单这个孔子嫡孙的名头,就能够胜任水师学堂的祭酒一职,最起码做一个镇宅的“吉祥物”绰绰有余…… 老头将至七旬,头发花白,穿着一身轻薄的绸衫,自船头跳下踏足栈桥之上,依旧步履扎实精神矍铄,推开房俊伸上前欲参附的手,状似不悦道:“老夫还没到需人搀扶的地步,这假惺惺的一套用在别人身上吧,老夫可受不起。” 房俊也不尴尬,呵呵一笑说道:“您老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看不透?晚辈不过是想要展示一番心中喜悦之情,让您老觉得宾至如归,可您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晚辈,着实令人尴尬啊。” 孔颖达嗤笑:“你会尴尬?放眼关中再也寻不出比你脸皮更厚之人。” 房俊瞪眼道:“怎么可能?赵国公就比晚辈的面皮厚多了,您只不过是被他弥勒佛一般的伪善笑容蒙蔽了而已。” 孔颖达拿手指点点房俊,极度无语。 都知道房俊与长孙家不和,可是有必要这般拿长孙无忌做筏子、开玩笑? 沿着栈桥走过江边刚刚用水泥铺就的长街,孔颖达边走边饶有兴致的大量四周的景况。此时陆陆续续已经有附近大量流民和平民前来做工,只是距离房俊所需的人力还差得远,而且各项建筑所需物资正在各处调拨,还不能开展大规模的建设,因此便将吴淞江西岸划出一块空地,建筑房屋,不然等到将来人越来越多,住宿就会成为大问题。 中午,就在镇公署里设宴招待孔颖达一行。 “说实话,您来现在来的有些早了,学堂的建设尚未开工,想要正式开课,怎么也得明年春天。而且此地千头万绪一切都刚刚开始,条件着实艰苦了一些,晚辈心内惶恐啊。” 酒过三巡,房俊一副“我为你考虑”的神情说道。 孔颖达人老成精,怎会听他放屁?当即冷笑:“你小子越来越虚伪了,这不好。心里怕是巴不得老夫早早赶来的,有老夫这块牌子立在这里,大总管你可是有了更多招募人才的依仗。不过话说回来,老夫这个名头,你小子打算卖多少钱?” 果然是“人老奸,马老滑”,老东西都快活成精了…… 房俊讪讪道:“瞧您说的,咋这么难听呢?当然不可能将您卖钱,只是您不是正在编撰《五经正义》嘛,晚辈就将这风声放了出去,说是您打算征集天下儒门学子,排除经学内部的家法师说等门户之见,于众学中择优而定一尊,广采以备博览,结束自西汉以来的各种纷争,摒弃南学与北学的地域偏见,兼容百氏,融合南北……” 孔颖达眼珠子都鼓起来了,胡子气得颤巍巍的! 《五经正义》是孔颖达毕生心血,欲借以此书名垂后世,却被房俊弄成天下人人皆知、人人都想参一脚的事情。如此一来,就算这本书编撰成功,那也不是自己一人的功劳哇! 老孔气得就想一耳刮子将这混小子打死…… 这不是扯虎皮拉大旗么? 第七百七十四章 儒学正统 借着老夫的名头招揽人才就罢了,居然将老夫的《五经正义》都给利用里,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孔气得胡子乱翘想杀人! 这部《五经正义》孔颖达毕生心血之所在,就想着这辈子将这部书编撰成功,皆以名垂后世功成名就,受到后世儒学子弟敬仰。可房俊这么一弄,必然天下学子云集,到时候这本书成了儒家一大盛事,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与老子何干? 可这话又有些说不出嘴,难道要说我编撰这本书就是为了名垂后世,至于什么“兼容百氏,融合南北”根本就是噱头? 孔颖达的确有借书成名的心思,当然并不完全如此市侩!现在被房俊这么一掺和,老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这个气啊! 眼看孔颖达气得快到高血压了,房俊赶紧解释道:“此书规模浩大,绝非一人一力可以承担。若是能将西汉以来的经学成果尽行保存,使前师之说不致泯灭,后代学者有所钻仰,岂不是儒家一大功德,作为主编的您来难道就不是备受后人敬仰的先贤圣哲?而且越是多的人参与,这本书的影响力就越大,说不定就可以让《五经正义》被朝廷颁为经学的标准解释,若是当真如此,就算是完成了前所未有的经学史上从纷争到统一的演变过程。到那时候,您就是一个对儒家经学具有总结和统一之功的大经学家。” 孔颖达仔细思索,觉得房俊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儒学从西汉开始便流派众多,师说不一。 当时《诗》分齐、鲁、韩三家,《书》分欧阳、大小夏侯,《礼》有《仪礼》、《礼记》,其中《礼记》分大小戴,《易》分施、孟、梁邱、京,《春秋》既分公、谷二传,公羊又有颜、严之学。 经学史上称这些分歧为“师法”。 后来经师又在师法的旗号下更生异说,于是又分出“家法”,再由家法中分出各种专家之说。就像树干分枝,校又分枝,枝叶繁茂,渐失根本,经义难明。故有“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之叹”。 后来古文畅兴,纠葛更生。 《诗》有毛传与齐鲁韩争雄,《易》有高费与施孟争胜,《春秋》有左传异军突起,《礼》又出现《周礼》与分高低,《书》又得壁中古文十六篇…… 文字今古,师说歧异,种种分歧,更扰得经学讲坛迷雾重重。 在此之前,曾有三次全体学术界的大讨论。 一是西汉宣帝有石渠阁大会,二是东汉章帝有白虎观之议,三是东汉末郑玄不讲家法,遍注群经。 石渠阁之会,重点讨论今文经内部师说繁粹的问题,讨论结果,不仅没有统一师说分歧,反而增立博士,加剧了经学内部异说的产生;白虎观之议,重点讨论今古文分歧问题,结果著为《白虎通义》,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加西汉谶纬迷信统一意识形态,对古文经说的优秀内容无所取正,并未达到学术统一的目的。 这种情况在政权分离之时,倒还可以容忍,但天下统一之后,特别是自隋王朝设立郡国之学以养士,开设明经、进士科取才以后,没有一个统一的经解作教材和课试标准,势必给教育和选举工作带来很多麻烦。 隋文帝下令考试国子监学生,准备择优录用,可是“自正朔不一将三百年,师训纷给无所取正”,答案不能同意,众博士无法评出考卷…… 这就尴尬了。 而随着本朝科举考试兴起,众多儒门学子得到了晋升机会,偏偏由于儒家经学的答案不统一,给经学考试带来极大的难度,因此房俊在领导科举考试改革之时,便大量删减经学的考题,反而增添了大量有关国学和算学的试题。若是经学能有一个统一的答案,岂有沦落至如此境地? 嗯,不管房俊的本意是打压经学还是什么,反正儒家子弟就是这么想的…… 作为儒学领袖,孔颖达编撰《五经正义》的初衷,便源于此。 房俊对此倒是不反对。 儒家学说未必有后世一些极端分子所说的那般不堪,甚至认为是导致中华民族落后于世界的罪魁祸首,禁锢思想阻碍自然科学的发展什么的更是扯蛋。 自汉而降,儒家学说便是统治阶级全力扶持的唯一正统,为何隋朝的科技不落后?为何唐朝的科技不落后?为何两宋的科技水平傲视全球?为何明朝前期照样领先世界? 说到底,一切都是制度惹的祸,跟信奉什么学说并没有实质的关系。 儒学本就是一门哲学而已,讲的是修身养性,宋代中期以前的科举考试都是策论居多,甚少考到经义,而到了明清两朝,且将经义典籍拔高至无限的高度,偏偏要去追捧“半部论语治天下”,你不亡国,谁亡国? 而且前期的儒家经学的主题思想是积极而且健康的,只是到了宋朝后期,程朱理学使其进入臼巢走向极端,而明清两朝的八股文才是禁锢思想的罪魁祸首! 儒学经义对于一个人的自身修养、道德培育是极其有效的,因此房俊对于儒学绝对不反感。 见到孔颖达气愤渐平,房俊趁热打铁说道:“您是主编,可以主导一切,您就是这部《五经正义》的灵魂!就是儒家学说的中兴之士!就是后世儒学子弟的至圣先师!” “至圣先师”这个名大概宋朝才会御赐给孔子的后人,房俊现在慷他人之慨,事先给了孔颖达,也不算过分,反正都是孔家人…… 孔颖达这次意动了。 房俊所说的“主编”之位,的确是这部书的核心。 在注疏编纂过程中,义例的制定,是非的考论,皆由孔颖达定夺。作为主编,孔颖达有权在众多的经书章句中,选择一家优秀的注释作为标准注本,然后对经文注文详加疏通阐释。 孔颖达也是个俗人,是俗人就有功名利禄的追求,而既能体现自己的价值,又能集中天下儒学杰出之士编撰此书,作为儒学传世之经典,可乐而不为呢? 不过孔颖达历经世事,自然沉得住气,心中依然认同了房俊的提议,面上却依旧是一幅“我很不爽,你欠我钱”的神情,淡淡说道:“便是当真能集中天下各家儒学子弟编撰成书,又能刊印几本呢?就算刊印出来,无数穷苦儒学子弟,又有几人买得起这样的一本书呢?” 房俊差点冲着老头竖起一根中指! 咱房二一向都是敲别人竹杠敲得当当响的人物,今日居然要被你这老敲一笔? 可是孔颖达的名头确实好用,现如今天底下的文化人基本都是儒家子弟,有他这尊大神坐镇,天下英雄还不得竞相来投? 欲取之,必先予之…… 房俊咬了咬牙,放血一般说道:“知识,是吾辈区分于禽兽的本质。弘扬知识、传播知识,更是吾辈之重任,因此近期晚辈会成立一家书局,用以刊印即将开始编撰的《农书》。等到前辈这本书编撰成功,晚辈刊印一万本,并且每本的售价绝对不高于二十文,前辈以为如何?” 孔颖达顿时眉花眼笑:“房二郎不愧是慷慨之士,这等传播学识的好事,要多多益善。老夫这副名头,便卖于你吧,随你折腾。另外,老夫自会修书给一些老友,邀请他们前来华亭镇,或许闲暇之时亦能在学堂中教授一二。” 老孔闻听房俊会刊印五千本《五经正义》,并且售价只有区区二十两,可是乐坏了。如此一来就会有更多的贫寒学子能够接受最正统的儒学教育。 只是不知当老孔知道房俊正打算借由晋阳公主的名义将《农书》免费刊行天下的时候,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心情…… 第七百七十五章 奉旨打劫(万字求月票) 两相得益,各取所需,席间气氛愈来愈好。 孔颖达也破例小饮几杯,这种江南的花雕酒有别于关中的酒水,更与房家的酒水不同,别有一番滋味,老孔很喜欢。饮了几杯,老孔便抬头瞅着正堂之上的那幅《官箴》,很是称赞了一番。 “言简意赅,直指官场本质,文好,字更好。” 陪酒的裴行俭趁机说道:“夫子,先前学生与侯爷谈及为官之道,侯爷言及无所作为的清官尚不及贪墨恶劣的贪官对于百姓有益,学生不解,请夫子解惑。” 孔颖达颇为诧异的看了一眼一侧非房俊,对裴行俭郑重说道:“若论及处理事务的才华,老夫认为你远在房俊之上,但若是说起高屋建瓴、对于人心、世道的理解,房俊却远远在你之上。这世上本无绝对的善恶好坏,更无绝对的是非黑白。好心可以办坏事,坏人也绝非就一无是处,世间之道,在于中庸,在于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裴行俭听得云山雾罩,孔颖达却已不再多说。世间至理,却总是与宣传的世界观相悖,这一点的确令人唏嘘,再说下去,就有教坏小孩子的嫌疑…… 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只有当身临其境,其义自明。 菜过五味,孔颖达精神有些恹恹,房俊便吩咐撤了酒席,叮嘱孔颖达好生休息。一路顺江而下舟车劳顿,孔颖达很是困顿不堪,便挥挥手将房俊赶走。现在学堂尚未动工,孔颖达便暂时居住在镇公署之内。 房俊临走之时,孔颖达言及明日可否去学堂的地址看看,房俊却说道:“夫子先歇息两天,这两天晚辈有一桩大生意,完成之后自然要陪夫子在左右转转。” 孔颖达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你小小年纪心中怎地尽是铜臭之事?好端端的一副玲珑心窍已被铜臭玷污,简直不知所谓,暴殄天物!” 这话倒是令房俊很是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在孔颖达心中的地位还不低…… “非是晚辈市侩,实在是圣旨在身,不得不为之。” “哦?陛下的旨意?不知是何生意,能够让陛下颁旨?” “奉旨打劫。” “啥?” 孔颖达目瞪口呆。 ***** “侯爷,陛下何时曾下旨,命吾等打劫?” 水师大营之内,裴行俭一头雾水的问房俊。 房俊翻了个白眼:“咱是皇家水师,那就是陛下的私军,不受兵部管辖,只听陛下号令。现如今有海寇啸聚于海中洲,劫掠过往商船,图财害命,吾等前往清剿,劫其敌资以自用,正所谓‘奉旨打劫’是也!” 裴行俭大汗…… 听着房俊振振有词胡说八道,裴行俭知道水师的第一次海战即将来临。 到了华亭镇之后,房俊便注意收集各种各样的资料,尤其对海商的资料尤为看重。这几日多有海商反应有海寇啸聚于海中洲的群岛之上,劫掠过往商船,甚是嚣张。 苏定方等人也尽是面容古怪,对房俊的瞎扯腹诽不已。 好端端的一次出海剿匪,偏偏要说成是奉旨打劫,这人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房俊一贯语出惊人,见怪不怪。 苏定方问道:“现在水师初成,有兵卒三千五百人,各式战船三百多条,区区一股海寇,想来问题不大。只是末将虽然忝为水师都督,但从不曾历经水战,不知大总管可有何海战之术,用以教我?” 时下整个大唐的水军都极其落后。 前隋三征高句丽,虽然培养出大批精锐的水军将士,但更多的都在数次对战中葬身鱼腹。而参与的水军则在隋末动荡的环境中渐渐沉寂,消失。而大唐建国以来所有的重心全部在应对陆上的威胁,水军几乎荒废。 最终导致眼下水战人才极度匮乏的窘境。 要知道几十年前,大隋的水师还曾打遍东洋无敌手…… 原本华亭镇的兵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自杨修武担任统领以来,根本无心操练兵卒,就连战船的日常养护都统统废弃,又懂得什么水战之法? 房俊被苏定方问得也是挠头,他哪里懂什么水战之法? “本侯乃是文官世家出身,哪里懂得什么水战?刘仁愿,你家不是世代武将镇守边疆么,你来说说。” 刘仁愿一脸茫然:“大总管,我家世代武将不假,但都是骑马射箭长枪大刀,我哪会水战啊?除了来时在路上的日常操练之外,见都没见过!” 没人懂得水战…… 不过房俊对此不以为意,大不了以战代练,拿这些海寇蟊贼练练手,等到海寇清剿的差不多,这支水师也大抵脱胎换骨了。 而房俊并不重视时下水战之法的原因,则是源于他自己的建军计划。在他的计划里,这支新式的水师与以往的水军截然不同,无论是新式的风帆战船还是即将大规模装备的火枪、火炮等等武器,都将原本的水战之法带来划时代的改变。 就算现在是一群精通水战的精锐,不久之后当新式武器装备部队,也照样各个都成了新手小菜鸟,还是得从头学起。 现在首要的目的,就是提升这些菜鸟水军的自信心和凝聚力…… “这一伙海寇的实力如何?”房俊问道。 负责整理情报的裴行俭说道:“有各式海船二十几艘,其中战船十艘,是前隋的水军战船,不知从何得来。人数则在两百左右,各个骁勇善战,下手狠毒,诸多被劫掠的海商都是船毁人亡,很少留下活口。” 房俊一拍桌子:“这就对了!咱们船比他们的大,比他们的多,人也比他们多,这就是碾压!还要什么水军战术?” 对于各种军事战术,房俊当真是一窍不通。 前世算是个半吊子的军迷,没事儿的时候看看机枪大炮,看看飞机战舰,可谁会去研究各种战术? 何况房俊一直是一个“装备论”的信奉者,认为当装备强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可以形成局势上的碾压,战术优势将会无限度的削弱。 尤其是这个科技落后的时代,只要自己的船够快、够大、够强,两军对阵,火炮齐射火枪轰鸣,对上任何一支水军都是碾压的姿态,战术落后一些完全可以慢慢的去总结,去进步! 就像当初在西域两次遭遇突厥狼骑那样,自己懂个屁的战术?当时面对突厥狼骑的冲锋吓得两股战战,结果“震天雷”这么一扔,还不是旗开得胜? 苏定方、刘仁轨相视一眼,算是认同了房俊的意见。 没办法,现在水师的情形就是如此,整个大唐也找不出像样的水军将领,以往的水军名将不是改行当了骑兵就是认为水军已经再无前途,不肯前来。 只能靠着自己慢慢摸索,慢慢的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水军战术出来。 裴行俭看着挂在墙壁的简略地图,忧心忡忡说道:“海中洲岛屿众多,水道繁杂,若是贼人避而不战,依靠地形与我们周旋,则大大不妙。” 海中洲就是后世的舟山群岛,向来以岛屿众多星罗棋布而出名。甭说在不熟悉的水道追杀贼寇,若无当地人的向导,很容易迷失航线就像陷身迷宫,兜兜转转也出不来! 不过房俊对此早有准备:“本侯已有安排,定然让海寇无所遁形!” 正在这时,门外的兵卒来报:“许州郭待封,绛州薛仁贵,辕门外求见!” 第七百七十六章 薛仁贵,前来报道(求月票) 这一刹那,房俊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郭待封是个什么鬼他不知道,但是薛仁贵…… 这可是军神李靖之后,仅次于苏定方的大神啊! 这家伙怎么跑我这里来了?难道当真是穿越者的附加属性光环,虎躯一抖,王八之气四射,名臣武将竞相来投?问题是自己不记得啥时候抖过啊…… “有请!”房俊压制住兴奋的心情,努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不好表现的太兴奋,那样显得有点掉价。 苏定方等人并不感到意外,现在谁都知道水师将是日后东征的主力,刷功勋不要太简单,各大家族也好,与房家关系走得近的大臣也罢,都会跟房俊拉拉关系,将自家的子弟送到水师来。 这还仅仅是开始,想必在将来这样“走后门”的会更多…… 没过片刻,两人自门外走进。 “在下薛礼”“在下郭待封” “见过大总管!” 房俊淡淡的“嗯”了一声,摆摆手:“毋须多礼。” 眼睛却在二人身上上下打量,当然主要还是观察薛仁贵,郭待封是谁,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没听过的名字,那就必是历史上默默无名之辈,毋须多加关注。 这就是穿越者的福利,毋须去承担用人失误的风险,有本事没本事,听听名字就知道。固然会有一些人因为某些特别的缘故在历史上声名不显,但这种人毕竟凤毛麟角。 薛仁贵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膛白皙脸容方正,一双剑眉斜飞入鬓,身高七尺虎背熊腰,稳稳当当一站,颇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厚重,见之便知是心性沉稳之人,与人好感。 这就是“三箭定天山”、“脱帽退万敌”的名将,个人武力值超强! 与他相反,那个叫郭待封的却相去甚远。 年岁同薛仁贵差不多,模样倒是不错,但身材瘦高脸青唇白,双眼无神精神恹恹,单薄的身形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吹倒…… 此时郭待封拿出一封书信,笑嘻嘻的直接上前两步想要递给房俊,口中说道:“家父凉州都督、安西都护、西州刺史郭讳孝恪,往年与房相亦是故交。从今以后,咱们兄弟也得好好亲近亲近……” 他话音未落,耳边陡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喝叱:“站住!大营之内,岂可借故接近主帅?” 郭待封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的站住脚步,手里的书信已经被人夺去。那人恭恭敬敬上前,将书信递给房俊,然后回头怒视郭待封:“退回原处!” 郭待封心里火冒三丈,想要骂人,可是见到这员战将五大三粗目露凶光,心里微微一颤,赶紧退回原处。心里却很是不屑,一个破水师而已,据说现在兵员未至五千,战船也不过百来艘,牛气什么?居然还玩起一军主帅的那一套,也不怕别人笑话…… 薛仁贵略一沉吟,亦说道:“在下亦有书信呈上,请大总管过目。” 自有兵卒上前,将他的书信结果呈给房俊。 房俊将两封书信一一展开,大略看了一遍。 薛仁贵的书信是张士贵所书,信中倒也没说别的,只说薛仁贵是其故人之后,少有神力,志在军伍,请房俊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予以照顾。但是又特别提到,毋须太过优待,可称量薛仁贵的本事,公平对待即可。他因昔日故旧之情,不忍薛仁贵生活艰辛蹉跎岁月,故而请求房俊收留任用,但自此之后,薛仁贵但凭本事为他自己谋前程,若是不堪任用,房俊自可任凭处置。 张士贵这封信与其说言辞客气,倒不如说是对薛仁贵的能力很信任,相信只要房俊能够公平对待,便自有出头之日。 而郭孝恪这封信,则通篇都是浓浓的官场套路。 对于自己的儿子,他一个字都没说,只说与李绩乃是生死之交,听闻李绩数次提及房俊的名字,心生向往,后生可畏…… 这老东西脸皮倒是厚的可以,还“后生可畏”,我认识你是谁啊,就摆起长辈的谱了?信中提及李绩,不过是一种小手段,让你误以为这件事情李绩也是知道的,可房俊岂能看不穿这种官场之上的低级小把戏?若是李绩当真知晓此事,或者赞同郭孝恪的安排,那么以他俩“生死之交”的交情,李绩必然会另行给房俊修书一封,言及此事。 而信的最后,则让房俊隐隐愤怒。 “二郎于高昌之产业,日渐兴隆,某不胜欣慰。犬子若有一二差错,还望二郎看在某之薄面多多担待,则二郎之产业,某定然尽力维护,不令二郎失望……” 娘咧! 跟我谈条件不算,还敢威胁我? 是不是我不收你儿子,你就敢对我在高唱的产业下手? 这个老流氓! 房俊没怎么听过郭孝恪的名字,不知其人如何,但从这封书信就可看出其嚣张跋扈的性格。什么素质啊,就这种人也能担任凉州都督、安西都护、西州刺史?李二陛下什么眼神! 高昌的产业那是我自己的么? 无论葡萄酿亦或是羊毛收购,那都是有关西域稳定的大战略,就算你是凉州都督、安西都护、西州刺史,你就敢破坏政事堂议定的国家战略? 不是找死么…… 房俊微微一哂,对郭孝恪的威胁言语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心中很是不舒服。 他瞅了瞅堂下的二人,想了想,说道:“跟二位说句实话吧,本侯身在官场,自然不可能标新立异、公平守正,有些人情亦是不能拒绝。但本侯有言在先,收下你们可以,可是在水师当中到底能占据什么样的位置,那就得取决于你自身的本事。若是你当真有能耐,本侯举荐朝廷,封你一个副都督都不在话下,可若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那就莫怪本侯不近人情,怎么来的,你就怎么回去。水师之中,各个都是骁勇善战之精锐兵卒,谁拖了后腿,触犯了军法,勿谓言之不预!” 收肯定是要收下的,官场之上小小的潜规则,怎么能谁的面子也不卖呢?花花轿子人人抬,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大家方便,自然不无不可。可若是当真不可造就,甚至起了负作用,房俊也完全能翻脸将人赶走。 水师是他以后的根基所在,绝不容许因为人情世故影响了水师的战斗力…… 薛仁贵慨然答道:“卑下明白!” 他有充足的自信,凭自己一身本事定然能在水师之中闯出头来!只要能成为军官,便可在附近安置家业,将乡间苦守的妻子接出来…… 郭待封也答了一句“明白”,底气照样充足。 他老爹虽然比不得程咬金、尉迟恭那等虎将深受陛下宠信,可现在也是一品大员,主政西域,料想房俊这话也不过是走走过场,难道还这能给自己赶走不成?虽然自己其实本不想来这里,但自己不来与被人赶走,那可绝对不是一回事,若是传扬出去,他郭家二郎的面皮往哪里搁? 房俊面上似笑非笑,淡淡说道:“那就这样吧,先安排你们住下,分发兵刃甲胄,今晚全军出发,出海剿匪,你二人暂且就在冲锋队里效力,待清剿海寇之后,本侯再为你等安排具体职务。” 薛仁贵面无一色,恭谨答道:“诺!” 心里则暗暗欣喜,看来自己来的时机不错,而这位大总管将自己放入冲锋队里,明显是称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只要好好表现,岂不是立刻就能被大总管看入眼中,青云直上? 第七百七十七章 扬帆出海 与薛仁贵的跃跃欲试相比,郭待封却明显兴致不高,甚至隐隐排斥。 老子是来镀金的呀,一见面就让老子冲锋陷阵?话说谁知道海寇的战斗力如何,万一遇上一群亡命之徒,就我这小身板儿还不得交待了? 不过转念一想,有自己老子在呢,房俊怎地也不会借机要我的小命的?嗯,越危险的地方就容易捞取功勋,房俊必然是怕贸然安排自己一个好职务显得太突兀,引起其余人的反弹,听说这水师里各家族的子弟可是不少,总得要表面上公平对待吧?只要自己走这么一遭,随即升自己的官,想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这么说来,这个房俊虽然年纪没有自己大,官场之上的这一套玩的倒是挺溜…… 席君买带着两人出去安排住处、领取装备,房俊问苏定方:“这郭孝恪,都督可熟悉?” 苏定方追随李靖多年,虽然处处受人排挤,但是对于官场之上一些人物的熟悉程度非是房俊可比,当然这指的是那些历史上声名不显的人物,否则房俊何必问他? 就连他苏定方都不能比房俊更了解他自己,房俊甚至能查出他往后数二十年都干了些啥…… 苏定方答道:“熟悉算不上,但对于其人也略知一二。此人年轻时便心高气傲,但因不事生产、再相见胡作非为,被乡里视为无赖,却也很是闯出了一些名头。隋朝末年,此人率领乡里数百人投靠瓦岗军李密。李密大喜,让他和英国公一同驻守黎阳,自那以后,此人便一直在英国公麾下任事。后来瓦岗军溃败,英国公归顺大唐,便是命郭孝恪奉表入朝。此人一直碌碌,最大的功绩便是当年与虎牢关献计,使得陛下三千破十万大败窦建德,因此获勋上柱国。不过此人桀骜,在朝中并无亲厚之人,就连英国公也对其多有不满,并不将其视为部属。” 原来这也是个棒槌,跟自己一样并不招人待见…… 房俊略微放心,便吩咐道:“都回去准备吧,今晚入夜时分出发,明早日出就能抵达海中洲。这是水师第一战,不容有失,诸位当齐心戮力,一战而胜!” “诺!” 几员大将接令,各自退出,前去检查麾下兵卒的准备情况。 房俊伸了个懒腰,刚想回去补一觉,门口白色人影一闪,顿时头大…… “喂喂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有那么讨厌么,这么不受你待见?” 聿明雪撅着嘴,来到桌案前一脸不忿的瞪着房俊。 房俊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姑奶奶,我这边事情多着呢,不管你想干嘛,等我打仗回来再说,行不行?” 聿明雪顿时忘记了刚刚房俊对自己的可恶态度,将双手撑在桌案上,上身探前,晃了晃纤弱没什么规模的上身,两眼放光说道:“要打仗啊?把我带上呗,我还没见过打仗呢。” 这算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么? 房俊断然拒绝:“当然不行!这可是打仗,真刀真枪要死很多人的,你一个小姑娘凑什么热闹?乖乖在家等着,本侯凯旋归来,给你弄两样好吃的。” 聿明雪瞪眼:“姑娘怎么了?本姑娘打你这样的一个能打八个,凭什么不让我去?说不定到时候还得我保护你呢!” 房俊一张黑脸憋得通红。 这个死丫头,虽说却是打不过你,可也不能整天把这事儿挂在嘴上吧?就算是事实,可是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姑娘天天在你耳边念叨“我能一个打你八个”,是谁也受不了哇! 房俊火气也上来了,砰的一拍桌子:“我说不行就不行,战船之上,岂能有女流之辈?此事断不可行,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可不是房俊瞎说。 大海险恶,风急浪涌,一个不慎就是船覆人亡,自古以来就认为女人上船不详,不许女人上船出海,这个规矩直到房俊穿越的那个年代依旧在某些偏僻的渔村保留着,更何况是战船? 见到房俊发火,聿明雪可知道随船出海是没戏了,撇了撇嘴巴,翻了翻眼睛:“真当谁稀罕么?哼,不去就不去!” 冷哼一声,甩袖离去,留给房俊一个纤细苗条的背影…… 房俊大感头疼,心里念叨着那位聿明氏的老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愿不愿意让族中的子弟来帮我,可总得把聿明雪带回家啊,一个姑娘在全是男人的军营里头瞎胡混,你就不担心? 这老头心也是够大的…… 傍晚时分,船队集结,“呜呜”的嚎叫声响彻整个码头和军营,一队队兵卒步伐整齐的小跑上栈桥,登上各自的战船,颇有一种军容鼎盛的气势。 孔颖达小睡了一觉,此时精神抖擞,背着手站在码头边,对房俊说道:“二郎练兵果然有一手,这些各大家族的部曲家将,才几天就被你操练得有模有样,不简单啊!” 房俊客气道:“样子货而已!真正的战斗力可不是练出来的,是打出来的!除去跟着晚辈在牛渚矶连番恶战的那些兵卒,余者虽然亦有不少此前曾投身军伍,但毕竟水战与陆战不同,还需经过连番的战斗在战火中慢慢成长。” 这话也不仅仅是谦虚,步伐一致、军容整齐,这些只需军训几日就能看到显著效果,但是跟真正的战斗力并没有多大关系。真正能够让一支部队有“魂魄”,有打不散、打不死的精神,绝对不是练出来,既要真刀真枪的去打,更要让他们有信仰! 为了信仰,才能无畏,蔑视生命,蔑视死亡,才可称其为不败之雄狮! 若想这支水师爆发出超强的战斗力,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在兵卒当中进行犹如后世的那种“政治委员”的制度,不断对这些兵卒进行洗脑,让他们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他们的牺牲又多了伟大的价值,自然无惧死亡,勇猛无俦! 可是他不敢弄这些! 没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制度的威力,万一操作不当,被有心人借题发挥恶意曲解,他可就有麻烦了!现在李二陛下对他无比信任,就算他杀人放火李二陛下都会睁一眼闭一眼,可若是事关谋逆…… 绝对被李二陛下分分钟搞死! 龙有逆鳞,忠诚,就是李二陛下的逆鳞! 你忠诚于我,我自然给你最大限度的宠爱和信任;可你若是背叛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且不说房俊根本没有当皇帝的野心,就算他有,可是想要在贞观年间造反? 呵呵,想太多了…… 孔颖达问道:“此战可有凶险?” 这一点房俊倒是无比自信:“凶险自然是没有的,无非是否能够全歼贼寇而已,海中洲岛屿众多,水道繁杂,一不留神就可能让那帮家伙溜掉,想要追可不容易。不过只要再过几天,莱州船厂的工匠就将悉数抵达,晚辈也请求陛下调集天下各处的造船工匠前来华亭镇,届时将会开始建造一种全新的战船,大洋之上,再无敌人可以逃脱!” “哦?即使如此,不知老夫可否随行,亦见识一番海战?呵呵,老夫一辈子都是个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却偏偏最是向往有朝一日能骑马上阵,冲锋杀敌!现在杀敌是不能想了,只是想感受一番战场的氛围,还请大总管多多通融。” 孔颖达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倒是让房俊意外。 老头子心气儿居然还挺高…… 第七百七十八章 海寇 房俊本来不愿意孔颖达随行的,兵凶战危,刀剑无眼,战场之上谁敢说必胜?万一老头有个好歹,自己可就成了天下儒门的罪人,别说招揽人才了,不被视为公敌就不错…… 不过转念想到五牙战舰的巨大防护力,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全军尽墨吧? 房俊便点头笑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既然夫子有凌云之壮志,晚辈焉敢不欣然从命?” 孔颖达大笑道:“老夫聊发少年狂,这句诗余写得好,有气势,不知可有全词,让老夫赏鉴一番?” “待到战舰之上,在给夫子品评如何?” 孔颖达揶揄道:“以酒佐词,羽扇纶斤,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呵呵,房大总管志趣远大,这是效仿江东美周郎么?” “惭愧惭愧,周郎貌美,晚辈万万不及。”房俊微笑。 “哦?只说外貌不及,可见在智计之上却毫不相让,小子,要懂得谦虚才好!” “晚辈不才,怎肯让古人专美于前呢?”房俊很臭屁的笑道。 孔颖达大笑:“呵呵,你小子果然有趣,比长安城里那些飞鹰走狗的纨绔和沉闷无趣的书呆子强多了,看来这一次南下不会寂寞了。” 谈笑之间,房俊搀扶着孔颖达踏上木板,登上五牙战舰。 “呜呜呜”号角鸣响,旌旗招展,出去看守大营的千余兵卒和百来条战船之外,其余两百余条战舰齐齐出发,在宽阔的江面划出一道道雪白的尾迹,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浩浩荡荡进入长江,直奔下游的出海口。 ***** 隋朝末年,大批精锐水军在东征高句丽的战斗中溃败、消散,整个水军一蹶不振,一些海盗趁机崛起。及至隋朝覆灭,大唐新立,陆上的威胁便一时也不曾断绝,整个帝国的重心全部云集在西北边疆,抵御胡虏的寇边劫掠。 大唐立国以来,水军从未曾受到重视,形同虚设。 自隋末而至现在,可以说是海盗水寇最为猖獗的黄金年代,大唐水军式弱,万里海疆任由他们来去自如,但凡过往商船,轻则按货值抽取过路费,往往逢十抽取三、四,重则劫掠货物,杀人灭口。 数股盘踞东海的海盗水寇,以“三大帮”为首,纵横海疆,劫掠高句丽、新罗、倭国的航道,即便是从西方远来的大食船队想要在东南沿海进行贸易,易得好生笼络这些海盗,否则翻脸就是杀人躲船,哪怕大食船队往往数百条船一起行动,碰到这些地头蛇也是凶多吉少…… 盖大海虽然不属于“三大帮”之一,手底下几百人在盘踞海中洲的海盗之中也算是数得着的势力。当年王大海父亲盖彦曾是“梁王”萧铣手下战将,被任命为江州刺史。可惜当时大唐水军由李孝恭、李靖率领,自夔门顺江而下,萧铣的水军一触即溃,不久江州即陷入重围。 江州刺史盖彦举城投降,却被李孝恭斩杀。盖大海奋力杀出重围,也不敢去江陵,以免被萧铣问责投降之罪,只好召集旧部残兵顺江而逃,出了东海占岛为寇,天不收地不管,倒也自在快活。 盖大海率领麾下海寇占据了一处岛屿,倒也经营的似模似样。论实力,盖大海不算是海中洲群寇当中最强的,但是其年头多,颇有些家底。 多日的阴雨终于放晴,夜幕之上星斗满天。 岛上的“聚义厅”修筑得很是大气,此刻灯火通明,盖大海就在厅中主位上坐着,拧着眉毛打着哈欠听着属下的汇报。 “你是说那房俊率着麾下船队出海了?” “没错!眼线有密报,新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房俊与傍晚时分船麾下船队出海,曾言及此行乃是剿灭水寇,但具体目标尚不明确。” 盖大海拍了拍宿醉的脑袋,最晚酒喝得有点多,又在刚抢来的那个吴地少女身上折腾了太久,刚刚睡下就被属下从被窝里喊起来,精神难免萎靡。 不过听到房俊率军出海的消息,还是清醒了一些,想了想,觉得房俊的目标不一定是自己。海中洲群寇汇聚,几乎每一座有有淡水饮用的岛屿都被海寇霸占,数量众多。这些海口之中,自己不是实力最强的,也不是名声最大的,又不是最弱的软柿子,想啃下开可得崩掉几颗牙…… 想来想去,房俊都没有理由将自己作为目标。 睡意已然消散得差不多,盖大海站起身,瞅了瞅外面的天色:“还有几时天亮?” “不足一个时辰了。” 盖大海随意吩咐道:“朝廷水师的目标不会是我们,传令下去,多加望哨,就算水师来了,吾等依靠地利亦足以周旋一二,将那房俊缠住,使他损兵折将,届时,其余盗寇必然群起而攻之,他能不能活着回到华亭镇,就看他命够不够硬!” “属下遵命!” 其余几个首领亦觉得岛主所言不虚,遂接连告辞,先后离去。 盖大海活动一下健硕的四肢筋骨,响起昨夜的景致,一团热火又从心底升起。自从亡命在这茫茫大海之上,有多少年没有尝过这等身骄肉贵的名门闺秀的滋味了? 只要想想那幼鹿一般楚楚可怜的眼神和细细的哀鸣,盖大海就有忍不住的冲动,转身大步直奔卧房而去。 卧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盖大海急吼吼的褪去衣服,露出长满胸毛的上身,便向床榻上扑去。掀开被子,手往里边一抹,没有预想中的温软滑腻,反倒是黏糊糊的什么东西,鼻子里紧接着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 常年的海盗生涯令盖大海的神经极其敏锐,意识到不妙,立刻一个挺腰从床上跃起,一把将被子撤去。 床榻上一个曼妙纤细的女子浑身赤裸的仰躺在那里,本是丰满娇嫩的心口处一个骇然的伤口,涌出的鲜血浸透了床榻,此刻已然渐渐凝固。 一把锋锐的匕首正握在女子手中,面容惨白,死不瞑目。 “呸!” 盖大海惊魂甫定,狠狠的啐了一口。那匕首是自己放在床榻的席子下面的,一年四季都放在那里,就是为了有什么紧急情况的时候以之防身,却不想被这女子找到,用以自戕性命。 “真他娘的扫兴!” 没想到这女子如此贞烈,已然被自己**的情况下却依然寻死,这令盖大海很是不爽。他一向吹嘘自己傲人的体魄,可以领所有女子趋之若鹜,心甘情愿的拜倒在他的胯下。这个女子明显是打击到了他的自尊,恼羞成怒之下,抽出腰间的佩刀就是一顿猛砍。 七八刀下去,女子纤弱的尸体早已没了人形,盖大海这才将喽啰叫来,用床榻上的席子被褥卷起,丢到后崖去喂鱼。洗了手,就浑然无事的走出卧房,拐进旁边的一个跨院,哪里有去年冬天抢回来的一个倭国女子,虽然身材矮胖了一些、容貌丑陋了一些,可是千依百顺,什么姿势都玩得很开,盖大海一直很满意。 孰料刚刚走到跨院门口,院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喽啰大呼小叫的跑进来:“岛主,大事不好!” 满心泻火不得发泄,盖大海烦躁得很,闻言顿时大怒,飞起一脚就将这喽啰踹得闷声一声倒飞出去,嘴里大骂:“没头没脑的乱喊乱叫,活腻歪了就去后崖跳海,难道还得本岛主费力送你一程不成?” 那喽啰连滚打爬的爬起来,叫道:“岛主,朝廷的水师杀来了……” 第七百七十九章 人民之师!(求月票) 天边露出鱼肚白,大海之上极目远眺,已然可以望出去很远。 盖大海目力极好,爬到旗舰的桅杆上远远望去,之间北方的天际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战船铺天盖地的驶来,那船速极快,显然是朝廷经制的战船,既有风帆鼓风又有桨手划水,只是眨眼之间距离便又近了一些。 盖大海从桅杆上爬下来,脸色阴沉。 他以为房俊不会将他作为首要攻击目标,然而事与愿违,看着对方船只的航行方向,分明就是奔着他这座小岛直扑而来,气势汹汹。 “这小王八蛋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放着那么多大鱼不去打,偏偏盯上老子?” 盖大海大马金刀的坐在战船的舱中,气急败坏的大骂。 手下喽啰面面相觑,心说您再怎么骂也没用,还能把人家骂走了?赶紧想办法退敌才是正经! 盖大海骂了一会儿,自然也知道此时最无用的骂人,骂得再欢实,人家房俊的船队也不会绕道去往别处。心急火燎的想了半天,权衡着利弊,知道自己这几百号人万万不是房俊的对手,那小子手底下的兵卒在牛渚矶杀得整座山都染红了,自己这点人算个啥? 只是后悔没能早一步预防万一,将岛上的钱财转移别处,现在想要运走怕是来不及,都要白白便宜了房俊那个混蛋! “赶紧召集人手,将岛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不值钱的就留给房俊,让那王八蛋给他老爹留着买棺材!” 盖大海心疼的嗷嗷大叫,拳打脚踢将手下的喽啰赶走,赶紧去收集金银财宝,至于岛上那小山一样的粮食是肯定拿不走的,干脆吩咐人一把火全给烧了! 岛上的盗寇匪徒一向当大爷当惯了,从来都是他们驾着船撵得别人哭爹喊娘狼奔豕突抱头鼠窜,何时被人追上门来打?听到盖大海的号令,顿时乱成一团。 金银财宝、锅碗瓢盆哪一样都不舍得丢弃,抢来的女人那就更不舍得扔掉,推推搡搡什么东西都往船上带,整个码头就像是逃难的灾民,混乱不堪。 盖大海一看这还了得?就这速度没等自己的人都上船呢,朝廷水师那边就杀过来了!咬着牙命令身边的亲兵拎着刀子,见到不守规矩的就砍,见到携带的女人就杀! 片刻之间,码头上哭爹喊娘宛如人间地狱,鲜血染红了海水。 不过经由盖大海这么狠狠杀了一通,剩余的贼寇也知晓逃命要紧,将岛上值钱的物品带上,都上了战船,女人则尽数抛弃。不过这帮穷凶极恶之徒最是残暴,知道此后这些女人算是逃脱魔掌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尽数砍杀个干净! 一时间,凄厉的惨嚎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女子别砍杀的绝望悲呼…… 盖大海目眦欲裂,狠狠的一拍船头,咬牙切齿道:“某经营此处二十年,却一朝被房俊倾覆,房俊,此仇不共戴天!” 船上的喽啰亦是各个神情凶悍愤怒。 此地就是他们的小王国,缺女人出去抢,缺粮食了出去抢,缺钱了出去抢……只要出去抢,那就要什么有什么,简直就是天堂一样的存在! 可是一旦这处栖身之地没了,茫茫大海,何处是他们的家园? 海中洲岛屿千余,但是有淡水能够生活的岛屿却不多,此时早已被各路海寇占据,哪个能让给他们?想要在海中洲生存下去,接下来就要跟其他的海寇抢夺岛屿,那将是不死不休的死战! 这一刻,所有的海寇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将朝廷水师恨之入骨! 盖大海深深吸了口气:“传令下去,所有战船拔锚启航,我们去七星连环岛暂避风头,看看有无机会可以狠狠的斩杀这帮朝廷鹰犬,再决定去留不迟!” 部属闻听此言,全无异议,当即打起旗号挥动旗帜,七八十条战船接到命令,纷纷拔锚启航,调头向南逃窜。 ***** 房俊站在五牙战舰的船头,有些后悔乘坐这种船出海。 这种五牙战舰就是为内河的水文条件建造的,吃水浅,重心高,亏得海中洲附近洋流平稳,今日又是无风无浪,否则随时都有舟覆人亡的惨剧发生…… 想想若是自己出师未捷舟先覆,恐怕将会成为历史上的一大笑话。 远处的岛屿上腾空而起一条粗粗的烟柱,浓烟滚滚,房俊叹口气说道:“这帮贼寇将粮食烧了,这个盖大海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识时务者,知道不敌我们的水师,便果断弃岛逃走,看着这次的缴获不会太理想。” 一旁的孔颖达实在听不下去,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此言差矣!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轻易动之?每一兵一卒,都要用在保家卫国之重任!此次出海,水师的目的乃是剿灭海寇,肃清航道,使得万千海商得意顺利通行,行商天下。岂能张嘴闭嘴的缴获、收益、利润,你有这等心境,与那些海寇何异?” 道德君子,最是受不得房俊这种市侩的心思,一想到这小子生生将一场为国为民剿匪的战斗说成大败海寇缴获物资……孔颖达就觉得一阵心塞。 房俊却是比他还要悲愤…… 大唐的这群大儒,人品道德的确大部分都堪称完美,他们自己的修养达到了一个高尚的境界,便会要求别人也如同他们一般仁慈宽厚。 却不知人与禽兽讲道德,如傻瓜何异? 最重要的例子就是征服高句丽之后,所派遣的驻军要依靠大唐由海路运输过去,消耗麋大,因此朝中的众多大儒群起上奏,请求高宗皇帝将驻军撤回,理由是国家供养这些驻军完全没有用处,那地方穷得吃不上饭,咱不能从高句丽老百姓嘴里抢吃的啊,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是礼仪之邦,天朝上国,只要新立一个皇帝上个表称个臣,咱们再年年给他们一点赏赐就行了。 到时候高句丽名义上还是咱大唐的属国,咱又不用驻留大量军队,岂不是皆大欢喜? 于是,历经隋唐两朝四位帝王、数十万健儿前赴后继血染沙场埋骨异域打下了这片江山,最终渐渐丢弃,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安东都护府”废弃,这片土地被彻底丢弃…… 其实当时薛仁贵驻守平壤城的军队只有两万精锐,完全可以让高句丽当地补充后勤补给,偏偏要讲究什么“天朝上国”,讲究什么“礼仪之邦”! 天朝上国怎么了?天朝上国帮你维持政权稳定,就得白干活不吃饭? 礼仪之邦怎么了?礼仪之邦就要对一群身怀恶意的异族讲究道德仁义? 简直不知所谓! 房俊觉得不能惯着这帮腐儒毛病,不然等到征服高句丽之后,这帮道貌岸然的家伙又会跳出来搞事情,便正色说道:“《左传》上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么今日晚辈也要问夫子一句:高句丽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 孔颖达气得瞪眼:“老夫在跟你说清剿海寇之事,缘何扯到高句丽身上?” 房俊不理他,自顾自问道:“晚辈再问一句,这些海寇该不该剿灭,高句丽该不该征讨?” “海寇该剿,以此肃清海疆;高句丽该剿,以此安靖边患!可王者之师,师出有名,名正则言顺,你口口声声缴获敌资,是何道理?” “海寇既然该剿,为何不能以海寇的辎重以养水师?高句丽该征讨,为何不能用高句丽之辎重,以养我大唐之虎贲?帝国百姓缴纳税赋,辛辛苦苦有多不容易,为何不能以敌养我,以战养战?您说我们是王者之师,可我要说的是,我们更是人民之师,是大唐子民供养这支军队,我们为什么不能抢夺敌人的辎重,以减轻大唐子民的负担?” 孔颖达气得胡子直翘:“强词夺理,满口胡言!” 一甩袖子,进船舱去了…… 房俊叹口气,挠挠头:“老顽固……” 第七百八十章 人与禽兽 (求月票) 船队继续前进,等到驶进港湾,岛上唯一一座码头就在眼前。三三两两破败的舢板被遗弃,随着海浪起伏颠簸打着转儿,岛上已是浓烟处处,显然海寇在逃窜之前放火烧毁了大部分物资。 等到再近一些,所有水师兵卒都呆住了…… 码头附近的海水已经被鲜血染红,栈桥上、码头边、大海里,到处都是女人和老者的尸体,横七竖八载浮载沉,岸上的血迹一直延伸至岛上唯一的一座山丘下那一片房舍,其状之惨,宛如人间地狱。 水师兵卒大部分都有从军的经历,也曾有不少人跟突厥人真刀真枪的干过,更曾目睹过被突厥骑兵劫掠过的村庄,眼前的惨状,较之突厥人的残暴分毫不差,甚至犹有过之。毕竟突厥人大多是将青壮和女人掠走,将幼小的孩童和老年人杀死,这些海寇却是大肆屠杀,不分老幼。 孔颖达站在船头,浑身打颤,眼珠子都红了。一辈子生活优渥与学问打交道的大儒,往来皆是饱学之士礼义之家,这种屠杀之后的惨状只是在书本上见到过,最凄惨悲壮的“五胡乱华”也只是在脑海里想象一番,怎能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当年的胡虏将汉人当作“两脚羊”,这些海寇与之有何分别? “禽兽,一群禽兽啊!毫无抵抗力的女人对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威胁,更何况他们已经逃走,又何必要如此残暴统统赶尽杀绝?简直丧尽天良,人神共弃,人人得而诛之……” 孔颖达不愧是饱学大儒,道德水准绝对是当世最高的那一拨儿,眼珠子都气红了,可嘴里反反复复就是这么几句,连句狠一点的骂人话都不会说…… 不过房俊觉得让老夫子见识见识这般惨状是有好处的。 历史上的那些所谓却清流文臣之所以口口声声“礼义之邦”“道德宽厚”,大多都是因为他们只是坐在繁华的城池里看着眼前的战报,没有直观的意识到那些异族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没有那种更直观的震撼和愤怒、悲伤,因此他们就只是放放嘴炮,从来不认为那些异族和他们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房俊看着岛上的惨状,问孔颖达:“待会儿若是活捉了海寇,是不是要好生对待,先将他们押回华亭镇审问一番,看看是不是有人会幡然醒悟,毕竟都是汉人嘛,一时误入歧途做下错事,也不是不可原谅……” 闻听此言,孔颖达顿时爆发了。 手指都接触到房俊的鼻子,口水唾沫更是喷了房俊一脸:“你说什么?都是汉人?可以原谅?还好生对待?你个小王八蛋是不是脑子有毛病?那些海寇还是人么?审问个屁!他们根本没人性,对待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那就要斩尽杀绝,一个不留!指望他们会幡然醒悟,你还不如指望老夫能提刀上阵杀敌!” 房俊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点点头,向左右下令:“留下一旅一人,登岛给我仔仔细细的搜,若有海寇,当即格杀,若有伤者,立即施救!其余人等随某追击海寇,听好了,不要俘虏,杀无赦!” “杀无赦!” “杀无赦!” 附近战船上的兵卒齐声呐喊,然后一艘船一艘船的传开,一时之间“杀无赦”的吼声在宽广的海面上震荡传播,声势滔天!兵卒们早已被眼前的惨状刺激得怒火填膺,恨不得立即追上海寇将这些禽兽一个个撕成碎片,士气爆棚! 五牙战舰随即启航,船尾后方百余战船紧随其后,当刚刚在港湾里完成转弯,后方已经有几十条战船冲上浅滩,兵卒直接跃入海水之中,完成登陆,向岛上冲去。 五牙战舰打出旗号,乘风破浪,沿着岛屿向南行驶。 回到船舱,房俊问此行的向导:“贼寇逃遁,附近可有供其躲藏的岛屿或者港湾?” 向导是个盖大海团伙的老海寇,前些时日才被水师捉住,此行负责带路。背叛了岛主,在这海寇的规矩里那就是十恶不赦之罪,自己的小命就操之于房俊之手,用不着房俊杀他,只需将其丢弃在这片海域里,自己就一点活路多没有,任意一个海盗都能将他斩杀,然后拎着人头去盖大海哪里领赏…… “海中洲岛屿众多,能够停靠的港湾不计其数,不过依小的看,盖大海并不会走得太远,毕竟此岛被他经营了数十年,再想寻到一个这样的地方几乎不可能,是以定然会待在附近,看看有无机会多会岛屿,轻易不会彻底死心。” 房俊打量一番这向导,此人皮肤黝黑相貌粗犷,但思维清晰,言行举止之间颇有些沉稳,奇道:“读过书?” 向导苦笑一声:“小的老家在河间郡,家中也曾小有资产,幼时读过几天私塾,识得几个字。后来窦建德造反,吾家与窦建德妻族曹家素来深有积怨,被其胡乱按个罪名抄了家,阖家惨死。小的当时出门,得到乡人示警,这才乘船出海逃过一劫,此后便沦落大海,被盖大海收归麾下。说实话,这些年为虎作伥,坏事也做了不少,不敢奢求活命,只求大总管能看在小的带路的份上,给个痛快。” 房俊为难道:“这个……不太好办啊,若是按着本侯的想法,都是汉人,一时误入歧途总要给个机会的,可是这位孔老夫子不愿意,他说海寇人人得而诛之。你不知道,这老头很厉害的,本侯不敢不听,所以你若是心中有冤,变成厉鬼也不来找本侯,冤有头债有主,尽可以去找这位孔老夫子……” 孔颖达哼哼两声,翻了翻眼睛说道:“你个小王八蛋打着什么鬼主意,真当我老糊涂了不知道?不过是想要借着老夫的名头,将什么‘非我族人其心必异’之类的话语传出去,让那些文臣清流以后再说起礼仪之邦、仁义道德的时候心存顾虑,就能让你再异族的土地上为所欲为……我说你小小年纪,怎么杀心这么重?” 我杀心太重么? 是您老人家没见到后世的凄惨…… 你指望一个了解蒙人大屠杀、清军入关、抗日战争的国人对那些异族抱有好感?即便是房俊这个伪愤青,在有机会压制这些异族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有丝毫的手软,哪怕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也绝对不会有一丝半点的愧疚! 一千年后的债,老子让你一千年前还! 房俊将手指着船队的后方,是刚刚那个海岛的位置:“看到岛上的惨状了吧?当有一天大唐式弱,异族蜂拥而至的时候,其悲惨壮烈比之那座海岛还要更甚百倍千倍万倍!您以为五胡乱华只会发生以此么?告诉您,只要汉人自身不够强大,只要给异族哪怕一点点崛起的机会,五胡乱华的惨剧就会周而复始的上演,永无休止!” 孔颖达一脸纠结:“可是你现在若是对待异族如同对待海盗这般很辣无情,必然引起仇视,日后当异族崛起之时,岂不是更加报复?” “那您认为若是今日我不杀那些海盗,明日也不杀一个异族,等到异族崛起马踏中原的时候,会不会念及我今日之恩情,对汉人网开一面?” 孔颖达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现在却发现原来自己的人生观一直都是错误的。 是啊,就算今日对待异族多么仁慈,可是等到野兽强大的时候,它又怎么会心存感激从而对你仁慈呢? 第七百八十一章 千里眼 房俊神情有些激烈:“人世间就是丛林,人其实跟野兽的本质没什么区别,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而已!当你足够强大,就会想着去抢夺财富、女人、土地,反之,就得被别人抢!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只要是敌人,就要将他永远打倒让他一蹶不振,为何要跟敌人讲什么礼仪之邦,讲什么仁义道德?你跟敌人讲这些,用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子民供奉的税赋去交好残害他们的凶手,你将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子民置于何地?” 孔颖达颓然叹息,恹恹不乐。 与其说是被房俊的话语所折服,却不如说是被刚刚在海岛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将他震慑,当落草为寇的汉人都能对同胞举起屠刀肆意屠戮,那么当蛮夷叩关而入,又会是怎么样的一副修罗场? 以前读书之时,每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血流漂杵、尸横盈野”、“王弥弟璋焚其余众,并食之”这些词汇语句,除了感叹其时之悲惨,却并未沉思这简单的文字所描绘的到底是怎样一副惨绝人寰的画面。 现在心内深深的幻想一下,孔颖达顿觉不寒而栗…… 那向导在一旁直咋舌,房俊其人早已名传天下、威震江南,这个老者居然敢骂房俊是“小王八蛋”…… 这老头是谁? 向导久居海外,对于中原之事只是偶有耳闻,对于孔颖达这样的文化人根本没有印象。不过他不傻,看得出这个老者在房俊面前极有分量,应当是房俊长辈一般的人物。 “噗通”向导跪在孔颖达面前,一把抱住老头的大腿,哀求道:“老丈,我是汉人啊,虽然也曾做过错事,但是从未像那般海寇那样丧尽天良。我愿意从今以后弃恶从善改过自新,求求您给我一个机会吧……” 刚刚在面对房俊的时候,知道房俊一向手狠,自知必死,所以央求房俊能给他一个痛快。可现在突然发现这老者是个心软的,若是能求得动他,则房俊也不会太在乎自己一个小喽啰,那可就有了活命的机会! 有了活命的机会,谁会轻易放弃呢? 孔颖达被他吓了一跳,刚刚的依恋悲愤消散许多,迟疑的看着自己脚下这个涕泪横流的汉子,又抬头看看房俊…… 房俊无语。 读书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们发起狠来,能够比战场之上的士兵还要凶狠,对待自己的政治对手残酷不留余地,人命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数字。可是莫名其妙的心软起来,又妇人之仁得让人无奈。 不过这个向导的性命他自然不看在眼里,只是说道:“您是长辈,一条姓名而已,您完全可以说了算。” 他这么一说,孔颖达更纠结了……这个向导死有余辜;若是房俊放了此人,他亦会认同,毕竟自己的确是心软了。可房俊将此人的生死全部交给自己…… 若是房俊执意杀了这个向导,他并不会多说, 读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学究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杀了他会不会过于残忍? 放了他,又会不会故态复萌,自己等于间接害人? 向导很聪明,见到孔颖达犹豫不决,当即“砰砰砰”在地上磕头,虽然是在五牙战舰之上,但地板亦是坚硬无比,只是几下额头便血肉模糊,鲜血横流。 “老人家,给小的一条活路吧!小的对天发誓,从今而后只做善事,绝不作恶,若是再害一人,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孔颖达终于心软了,一甩袖子:“罢罢罢!老夫今日便信你之言,放你一条生路,希望你能当真改过自新,心存善念,否则,上天有眼亦不饶你!”言罢神情郁闷的返回舱内,或许是去好生思索一番人生观。今日所遭逢之惨剧,那种视觉上的强烈刺激使得孔颖达心内震撼,有些茫然无措。 房俊则翻了个白眼…… 老天有眼的话,还要警察干嘛? 向导还对着孔颖达的背影磕头,房俊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别装模作样了,损你激灵,居然懂得向孔老头求救。老头读书读傻了,被你蒙骗过去,本侯可是眼里不揉沙子,日后若是不能洗心革面,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本侯也必定取你之命!” 向导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感激道:“多谢大总管活命之恩。只是斗胆请问大总管,小的的活命恩人尊讳如何称呼?小的也好立下长生牌位,为恩公祈福。” 房俊哼了一声:“当今大儒孔颖达,记住了!” “是是是,小的记住了,以后定然早晚焚香祷告,那啥,当然也为大总管祈福……” 房俊懒得理他,转身看着墙壁上的一副海中洲的海图。 向导很有眼色,赶紧站了起来,擦了擦额头的血迹,也跟着看了几眼海图:“这份海图还算准确,但是有几处港湾并没有标注出来。而且附近海域海岛众多,航道纵横交错数不胜数,若是无星无月的阴天,常年生存在这片海域的老海寇都能迷航。盖大海的船队随随便便往哪里一藏,除非有千里眼,否则想要在找到他的踪迹,难如登天。” 房俊摸着下巴想了想,问道:“你猜盖大海会藏身何处?” 向导摇头道:“盖大海生性嚣张暴戾,却极是狡猾,附近可藏身之处太多,小的猜不到。” “你尽管猜,好好想一想盖大海平素的性格、爱好、作风,将你认为最有可能的地方画出来,错了不要紧,若是找到盖大海,算你大功一件。” 向导想了想,拿着桌案上一支细细的木炭一般的东西来到海图前,踌躇良久,画出了两处地方,距离他们现在所处之地都不算远,皆是几座岛屿的交汇之处。 房俊当即命令船队打起旗号通知下去,向这两处地方前进。 向导忐忑不安:“大总管,这两处地方都是岛屿众多,水道复杂,就算盖大海当真藏身其中,等到水师前去,对方也必然会事先发现,可从容撤退。” 房俊呵呵一笑,胸有成竹:“本侯有千里眼,只要在万丈之内,敌人便无所遁形,未等他发现我们,我们早已将他团团包围,他怎么从容撤退?” 向导目瞪口呆…… 船队乘风前行,很快来到海图上的第一个标记之处。 房俊命船队渐渐减速,然后走出船舱,来到后甲板上,那向导亦跟了出来。 早有几个工匠模样的人在鼓捣一个巨大的……帐篷? 向导看得满头雾水,不过却发现孔颖达也在,赶紧过去恭恭敬敬的伏在孔颖达脚前磕头。 孔颖达“嗯”了一声,温言道:“不必如此多礼,随意一些即可。” 向导唯唯诺诺,起身之后却依旧执礼甚恭,孔颖达也就由得他…… 正在观看房家工匠组装热气球的苏定方对房俊施军礼:“大总管。” 房俊笑道:“此物如何?” 苏定方自然知道房俊在骊山使得一个大球升天之事,毕竟那天曾爆发了一场叛乱,大将军侯君集失败自戕,帝婿长孙冲生死不明…… 早已看出此物玄妙的苏定方兴奋道:“有此物在,百里之内敌人如何布防、如何调遣、山川地势如何,尽皆如观掌纹,一切尽在掌握!比之神话中的千里眼、顺风耳亦不遑多让。只要这东西能飘在天上,那就是占据了天时,未战而先胜!大总管胸有锦绣,有鬼神莫测之能!” 苏定方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七百八十二章 房家的家族文化 当初房俊搞出这么一个玩意儿,许多人都说他是瞎扯淡,闲着没事儿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奇技淫巧,玩物丧志。而自从骊山的那场叛乱之后,此物再也没有被房俊拿出来过,渐渐已经被人所遗忘。 却不曾想现在房俊将其拿出来,便立即出乎预料的成为战场之上抢夺先机的神器! 此物高高飞在天上,百里之内山川地形敌军布置皆在掌握之中,料敌机先,大大增加获胜的概率! 谁还敢说房俊玩物丧志? 从此之后,战场之上将离不开这玩意儿!说是改变了战争的进程都不为过。打一百场胜仗,也不如房俊“玩物丧志”鼓捣出来的这个东西! “呵呵”房俊笑了两声,看着忙碌的工匠,笑问道:“可曾进过检测试飞?丑话说在前头,这周围可都是本侯麾下将士,本侯让你们来是给我涨脸的,若是飞到一半掉进海里,那可就是丢我的人!我的脸丢了,你们一个个也别想好过!” 房家的首席大木匠柳老实也跟着来了,闻言一边手脚麻利的干活,一边笑道:“那是!怎能丢侯爷的人呢?若是这热气球半道掉下来,不用侯爷您说话,老朽领着这帮没用的怂瓜自己游水回去……” 旁边有一个工匠凑趣道:“太远了啊,估计游不动。要不侯爷您给怎么栓根绳子,把咱们扔海里用船拖着走?” 房俊大笑道:“想得美!届时本侯就在这附近找一个无人的小岛把你扔上去不管,让你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等着跟野猴子为伍吧!” 柳老实一脸的褶子笑得像朵菊花:“那可不成,您若是把吴老二丢在这儿,他们家吴二婶子可就要找您要人了。” 房俊眉毛一挑:“那有何难?就凭吴二婶子的好相貌,十里八乡的惦记她的人多着呢,说不定今儿把吴二叔扔在这儿,消息传回骊山,吴二婶子就准备过门儿了……” “哈哈” “侯爷说的是,搞不好现在二婶子就在那个野汉子被窝里呢……” “哎呀,这么一说,某若是留在庄子里,岂不是也有机会?” 吴老二被人调笑得面红耳赤,他不敢跟房俊顶牛,却不怕别人,一脚将刚刚说话这个汉子踹翻在地,骂道:“何二麻子你也不瞅瞅自己那德性!老子若是回不去,家里的娘儿们自然随她改嫁,可若是找了你这么一个丑八怪,老子死了都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你!” 一众工匠笑成一团。 房俊就蹲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时不时的插句话打趣谁,时不时的又指挥哪个工匠操作不对,予以改正,若是工匠没有第一时间领会房俊的指示,往往会被房俊踹上一脚,骂上两句。可他工匠并不会害怕,只是憨憨的笑笑,请侯爷再指示一遍…… 孔颖达有些傻眼,这还是一个堂堂侯爵、帝王之婿应有的礼仪么?跟一群下贱的工匠说说笑笑,还开一些龌蹉的笑话,将利益置于何处? 老头终于忍不住了,瞪着房俊怒叱道:“简直不成体统!家主与奴仆,怎能如此枉顾礼仪,不分上下,不分尊卑,简直胡闹!” 说说笑笑的工匠们瞬间安静下来,都低下头,默不作声的干活,但脸上的神情却全都是不以为然。不过都是关中汉子,自然晓得孔颖达的名头,是以没人敢反驳。 房俊脸上带着笑,直起腰,指着这一群工匠说道:“在我家里,所谓的主人与奴仆,其实就是分工的不同而已。我家有家法,人人遵从,就连我也时时按照家法办事。他们有谁犯了错,不是凭我的喜好生杀予夺,而是有家法来断定如何处罚。所以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知道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知道只要不犯错,哪怕是惹怒了我,也不会将他们像牛羊一般宰杀。若是当真犯了死罪,也不会祸及家人,他们死的心甘情愿。您认为这样没有体统,没有规矩,可是我敢说,若是房家有朝一日没落了,破败了,这些家仆都会忠心耿耿的留在房家,不会像别人家那样树倒猢狲散。而只要有这些家仆在,一代人,两代人,或者三代人,房家终究还能再次站起来!” “没错!人心都是肉长的,家主待我们如同家人,我们自然待家主如我们的父母!” “我们房家的人,无论上家主还是奴仆,不抛弃,不放弃!” 柳老实特抬起脸,皱纹纵横宛如沟壑弥补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芒:“我们生而为房家的奴仆,死也是房家的鬼!就算有一天房家破败了,哪怕房家的人死绝了,我那也世世代代守护房家的祖坟,当房家的守墓人!” 这话说得……原本满满的感动和气势都给整没了,气得房家飞起一脚将柳老实踹了个趔趄,骂道:“你是老糊涂了吧?敢咒本侯死,信不信本侯先把你扔海里喂鱼?” 柳老实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窘得一张老脸通红,揉了揉被踹疼的屁股,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干活…… 孔颖达是真真正正惊诧了! 难道世家大族不就是应该上下尊卑各守礼仪么? 难道对于家中的奴仆不就是生杀予夺么? 为何房俊将家中搞到上下不分礼仪全无,这些奴仆反而更加死心塌地? 这简直颠覆了孔颖达的认知。 房俊来到孔颖达身边,笑了笑,说道:“这就是我们房家的家族文化——不抛弃,不放弃!哪怕只是一个奴仆,但是身上也打下了房家的烙印,那就是房家的人!” 孔颖达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不是乱了纲常么? 苏定方早年起于草莽,对于世家大族的那一套有着天然的抵触,现如今见到房家上下如此和睦,心中颇为赞叹。 稍倾,热气球组装完毕。 经过数次改良的热气球由更加轻薄艰苦的布料作为球体,竹篮中的炉子更加轻便,燃煤更加易燃,往复式的风箱也更加小巧,密封好使得风力更大。炉子点燃了一会儿,硕大的球体便鼓胀起来。 周围的水师兵卒大多是关中出来的,自然知道房俊的这个热气球是什么东西,因此并未惊讶,只是奇怪这正打仗呢,大总管怎么又开始不着调的玩起来了? 唯有那个向导下巴都差点掉在地上…… 房俊命一名斥候登上竹篮,将自己手里的单筒望远镜挂到他的脖子上,那家伙虽然知道热气球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坐上去却不曾有过!当即一副慷慨壮烈、从容赴义的神情踏进竹篮……这货估计不会写字,若是识字,想必要事先留下遗书。 吴老二看着那斥候笑道:“瓜怂!这玩意咱爷们坐了部下十次,安全着咧,莫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是随着热气球越来越高,那斥候刚刚放下一点的心又全都提了起来…… 房俊看着那斥候越来越高却越来越苍白的脸,心里暗呼大意,应该先测试一下手底的斥候都也没有恐高症,万一升到天上却被吓晕了,那可闹了大笑话。 不过幸好,这斥候度过刚开始的紧张,很快就适应过来。 高度渐渐上升,眼前的世界似乎每一刻都在发生着变化。等到热气球升到大约三十丈的极限,眼前一片开阔! 茫茫大海像是一块天然的翡翠直铺天际,一座座小岛星罗棋布的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极目望去,天地近在眼前! 等到他拿着望远镜向西边一望,清清楚楚见到一座平缓的小岛另一侧猬集在港湾里的海寇船队,立即拼命的摇动手里的红旗,打出指示方位和敌人数量的旗语。 第七百八十三章 幼儿园水平的孔颖达(万字求月票) 苏定方眯着眼睛一直盯着那竹篮,见到红旗摇动,默默看了一会儿,顿时振奋道:“敌人就在西侧这个小岛后面,战船七十艘左右!” 这玩意真是太好使了! 往天上这么一飞,山川大海尽在眼中! 房俊笑呵呵道:“下令吧,大都督!” 苏定方深吸口气,这是他作为皇家水师指挥官的第一战,虽然曾经经历战阵无数,可是这一次不同。不仅仅是因为这是自己不熟悉的水战,更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主帅指挥作战! “刘仁愿第三旅、刘仁轨第二旅一直向前,绕过小岛南端折而向北;席君买第四旅与第一旅掉头转向,从小岛北端沿着海岸南行,与第二、第三旅南北夹击,一战而胜!” 随着他的命令发出,站在桅杆上的信号兵挥舞旗帜,将命令传向其余船只。 整支船队迅速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南下,绕岛折回,主力的第一旅和第四旅则转舵掉头。数百艘战船在清澈的海面划出一道道洁白的尾迹,顷刻间完成部署,各自直奔自己的战斗目标。 孔颖达赞叹道:“百战之师,不过如此!” 这数百艘战船形成的滔天气势的确很震撼人心,不过房俊总是时不时的给孔颖达添点堵,闻言说道:“夫子此言尚早,现在的这支船队与晚辈心目中的完美船队想必,连十分之一都达不到。” 孔颖达瞪眼道:“莫以为老夫不谙兵事,就在老夫面前胡吹大气!再强还能强到哪里去?” 房俊哈哈一笑“万里大洋,纵横来去!不因季风之困,不惧风浪之险,船行海上劈波斩浪,南洋、东洋不过是十数日可至,大食之远亦能一年而往返!夫子可知,若是驾船横渡重洋一路向东,可至天之尽头、海之边际否?” 孔颖达激动道:“若是真有这样强悍的船只,岂非可以抵达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若是能寻到仙岛,岂非可得长生不老之药? 昔年秦始皇派遣方士徐福带着五百童男童女驾舟出海寻访仙岛,却未等待到徐福带回长生不老之药便已寿数耗尽,至死还对仙岛念念不忘!当今陛下英明神武,若是能得到长生不老之药从而长生不死,那大唐岂不亦能在他的带领下繁荣昌盛,永不崩塌? 若当真如此,则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房俊嘴角一抽,坏了! 自己怎地忘记了这年代的人都多能够生产长生不老之药的海外仙岛信之不疑、执念甚深? 而且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对能够长生不老、永远享受帝王至尊、掌控这锦绣江山拥有者疯狂的执念,别说秦始皇那样掌控欲爆棚的帝王甚至将自己的陵寝之内都建成山川湖泊大地星辰的模样,就连李二陛下这种还算得上英明的皇帝,最终都毁在这一个“长生”的慾望之下…… 万一李二陛下犯了魔障,听闻我能造出抵达大海尽头的战舰,一时心血来潮让我领着船队去给他寻仙求药可怎么办?出海倒不是不行,可根本就没有什么仙岛,更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药啊!等到我去南北美洲转一圈,长生不老之药没有,在李二陛下殷殷期盼长生不老的目光注视之下却只是带回一船地瓜土豆辣椒,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细思极恐…… 房俊赶紧说道:“那海外仙山只是传说而已,有谁真的见过?” 孔颖达断然道:“自然有人见过!沿海之处,不时有人亲眼目睹在辽阔的海上有山峰、巨石、甚至人和动物出现,若不是海外仙山,这些东西怎能存在于大海之上?” 房俊以手抚额…… 该怎么跟一个还处在“两小儿辩日”阶段的古人解释海市蜃楼的形成原因?估计顶了天这位老夫子也就能弄明白一个“小孔成像”! 这个实在没法解释,他都不明白空气是咋回事,能指望他明白光线折射?孔颖达的物理知识,大抵也就相当于后世的幼儿园水平…… 房俊有些冒汗,只能说道:“海上是断然没有仙岛神山的,至于长生不老之药更是子虚乌有。倒是您说的海面上出现人和山峰的情况,待班师之后,晚辈可以给您做一个试验,证明那纯粹就是一个虚无的场景。” 孔颖达明显不信。 倒是那向导说道:“大海茫茫,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可能存在。像天那么高的龙吸水,海底有时会像煮沸的开水一样翻滚,城墙那么高的海浪简直司空见惯,每年的夏季,海里都会有飓风经过,大风卷起山脉一样的巨浪狂奔上陆地,所过之处便是再巨大的树木也会连根拔起……小的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大海,梦想着驾着大船遨游大洋,去见识见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哪怕是死了滔天的巨浪之下,也会感到很开心……” 房俊诧异的看着他,心想这倒是个有航海家冒险性格的家伙,不由问道:“叫什么名字?” 向导赶紧说道:“小的田运来。” “呵呵,这名字不错。”房俊赞了一句。 田运来,天运来…… 或许这家伙可以培养成开辟航线去美洲探险的替死鬼…… 船队绕过了小岛北边的尖角,折而向南,想必此时第二、第三旅差不多也绕过了小岛的南端,两支船队相向而行,即将汇合将海寇围在中间! 五牙战舰在海面上快速航行,因为吃水太浅颠簸的厉害,若是风浪稍大,随时都能舟覆人亡。房俊站在船舷心惊胆跳,打定主意在新式海船造出来之前,绝对不能再乘坐这艘五牙战舰出海。 在内河和湖泊当中,五牙战舰就是无敌的存在。但是在大海上,先天的设计因素决定了它就是个头重脚轻的醉汉,随时都能被一阵大风吹倒,使得一船人全都掉进海里喂鱼虾…… 风不大,所以船帆借力有限,而且这种船帆太落后,根本不能最大限度的借助风力提升船只的速度。巨大的热气球漂浮在船的后方,被牢固坚实的绳子拽着,像个大风筝一样跟着飞。 突然,热气球的竹篮里红旗再次挥舞,各条战船上陆续响起号角声,渐渐连成一片,所有的战船都将速度提升至最快,疯狂的向前方扑去。 ***** 港湾里风平浪静,温暖的海浪轻轻舔舐着船舷,七八十条海船随意的停靠着,都抛下船锚静静的等待岛主的号令。 盖大海坐在旗舰上,脸色沉郁。 他知道自己的船队不是朝廷水师的对手,哪怕这支水师从将军到兵卒大部分都是步军,实在是房俊在牛渚矶一战的战果实在是太辉煌,令盖大海从心底里生出惧意。 可他还是不甘心…… 自己经营了二十年的巢穴,一朝就被房俊给端了,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那些临走的时候杀死的女人,还有遗留在岛上的无数辎重钱帛,那可都是多年的积蓄啊! 如何不心疼? 更重要的是,现如今他成了没家的孩子,孤苦伶仃的飘荡在大海上,没有基地做补充,他就是其余各家海盗眼里的美食,谁都会扑上来咬他一口!海盗世界的弱肉强食,比之面对即将被劫掠的商船犹有甚之! 同行是冤家,劫掠商船的时候若是对方温顺一些予取予求,有时也会放对方一条活路,可是在海盗之间,平时看似嘻嘻哈哈一团和气,一旦有人倒了霉,就立即像海里闻到血腥味的鲛鲨一样扑上来! 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就多了一份口粮…… 第七百八十四章 海战(第一章求票) 盖大海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估摸着现在已近午时,不知道朝廷水师会不会在岛上造饭歇息,给自己可乘之机?只要能狠狠的将朝廷水师咬一口,哪怕不能夺回岛屿,他盖大海的名字也将在这片海域彻底的响亮起来,届时就会有无数的散兵游勇慕名来投,若是运气好,甚至可以直接跻身“三大帮”,将海中洲的顶级海盗团伙变成“四大帮”! 至于朝廷水师会不会前来追击,盖大海完全不担心。 且不说朝廷的水师一贯是样子货,肯定不会玩了命的跟自己对着干,单说这片海域岛屿密布水道纵横,只要自己稳稳当当的待在这里,就绝对不可能被发现! 要不要回去看看呢? 盖大海心中纠结,终究不敢。 “只有等到天黑吧,朝廷水师不熟悉附近的水文条件,晚上回去就算不能夺回岛屿,逃跑也相对容易些。” 盖大海打定主意当一天乌龟,就在这里稳稳当当的趴着,绝对不露面,等到晚上再给朝廷水师致命一击!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盖大海回头想要让自己的亲兵去吩咐厨子做午饭,却发现身后的亲兵扬起脑袋,傻愣愣的盯着远处的天空。 盖大海狠狠踹了一脚,骂道:“看什么呢?傻乎乎的,天上还能有头猪在飞?” “岛主……”亲兵被穿了个跟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天空说道:“猪倒是没有,可是有一个大球……” “你他娘的,天上有球?我特么看你是想‘球’想疯了,没出息的玩意儿……”出离愤怒的盖大海一顿拳打脚踢,将亲兵打得滋哇乱叫,指着天上说道:“岛主,有球,真的有球啊,还是会飞的球!” 难道真的有球?不是这混蛋想“球”想魔怔了? 盖大海回身,抬头,然后……目瞪口呆! 天上真的有球…… 远处海面被环抱港湾的陆地阻挡,只能看见一个圆球在天上晃晃悠悠,似乎越来越近。 这什么玩意儿? 盖大海瞪圆了眼睛,仰着脖子都看傻了。旁边的海寇都发现了天上的这个圆球,纷纷走出船舱,对着圆球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个啥…… 盖大海揪着头发,神情迷茫。 这不是鸟,鸟没有这么圆的,就算有,这么圆的鸟它也不能飞呀! 圆滚滚的,难道真是一头猪? 这东西实在是超出了海盗们的认知,一个个兴致勃勃的看着他玩意儿原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就看到了下面似乎还吊着个篮子…… 这更神奇了! 等到再近一些,就都看到了篮子里不断挥舞的旗帜,以及…… 隐隐约约传来的号角声! 盖大海神情大变! 这种号角声他再是清楚不过,那就是朝廷水师进攻的时候发出的信号,以之鼓舞士气,指挥战船冲锋! 那娘的这玩意飞在天上,将自己看了个清清楚楚,像是被扒光了一副的小娘也似,自己还特么傻乎乎的认为这是一头飞在天上的猪…… 自己才是蠢得像猪啊! 盖大海脸色大变,疾声厉喝道:“都他么拔锚,掉头,排成阵列准备作战,朝廷水师追来啦!” 海盗们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拔锚的拔锚,寻找兵器的寻找兵器,各条战船上乱成一团,混乱不堪! 盖大海刚刚将自己的甲胄穿好,手里拎着一柄横刀走出船舱,便见到北边的港湾之外一支庞大的船队呼啸而来!再回头看看依旧混乱的手下,便知道此时接战那是有败无胜,只得大叫道:“掉头掉头,从南边撤退!”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既然打不过,那就赶紧跑! 只不过那高高的飞在天上将距离遥远的自己船队看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到底是个啥? 盖大海一面心底纠结胡乱猜测疑神疑鬼,一面指挥手下掉头逃跑。 在这个风帆技术相对落后,造船技术亦大同小异的年代,如果一方打定主意逃跑并且占据先机先行一步,是很难追赶的。 盖大海刚刚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散乱无章的战船,又郁闷的叹了口气…… 他自家事自己知,若论及冲锋陷阵,他不惧任何人。可若是说到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确实差了不止一筹。手底下的海寇最长的跟着他已不下于十几年,可是到了如今依旧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 所有海寇争前恐后竞相逃窜,非但毫无阵型可言甚至相互碰撞,气得盖大海在旗舰之上大骂,撂下狠话等到摆脱朝廷水师之后定然将这些不守规矩的混蛋统统宰了! 蓦然之间,又是一阵号角声隐隐传来。 盖大海一愣,这号角声很是响亮,水师怎么会追的这么快?抬眼望去,水师的船队虽然速度很快,但是被己方抛开一段距离绝非轻易可以追上,难道…… 盖大海豁然转身,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前方的一座岛屿旁陡然出现一只船队,迅速在海面上一字排开,就像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猛兽一般,等待着自己自投罗网!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已是无路可逃! 盖大海抽出横刀,再一次看了看天上的那个大飞球,明白就是这个东西掌握了己方的行踪虚实,不过此时已然无暇多想,厉声喝道:“传令下去,今日唯有死战!” “死战!” “死战!” 被逼上绝路的海寇反而凝聚起凶狠戾气,各个咬牙切齿,握紧兵器,等待即将到来的死战! 两支船队相向而行,宽阔的海面眨眼见缩短。 “轰” 无数条海船就这么直接的碰撞在一起,海水溅起浪花,海盗与兵卒都努力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站稳脚步,向敌人挥舞起兵器!水师兵卒皆是精锐,海上盗寇亦是悍勇,双方旗鼓相当,甫一接阵,便喷溅起一片鲜血的浪花,染红了海水。 盖大海头脑清楚,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不能被缠住,否则等到身后的水师也追上来,那可就是插翅难逃!他不停的催促亲兵向舱底的桨手传令,快一些,再快一些!又命令掌舵的海寇不要纠缠,只寻找水师战船的缝隙处硬闯突围,至于那些手下海盗,就让他们跟水师拼杀吧,就算是全军覆没,只要能给自己争取一点点的逃跑时机,就是值得的! 盖大海的旗舰比不得五牙战舰,但是船体亦是不小,前面尖尖的撞角像是一柄钢刀,直直的插入水师的阵列,硬生生被他依靠沉重的船身冲击力和迅捷的速度撞开一道口子。 整个海面上厮杀震天。 水师只是吃亏在不熟悉水战,等到渐渐在剧烈晃动的战船上习惯了重心晃动站稳脚跟,依靠强悍的战力和精良的兵器甲胄渐渐占据上风,不时有海盗叫声凄厉的被劈砍落水,双方所有的战船都纠缠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后方的号角声愈发响亮,只是稍缓了片刻,另一支船队终于追上来了! 盖大海在船上急的直跳脚,却也无法快速冲过眼前的水师阵列,回头看去,乌鸦战甲高大威武的船身越来越近,盖大海的心里也越来越凉。他老子就是萧铣当年的江州守将,自然知道这种水战无敌的超级战舰拥有着何等惊人的战斗力。 转瞬之间,五牙战舰已然冲入战团。 船头船尾的六根拍杆像是巨人的手臂不停起落,但凡靠近的海盗船只尽皆被拍杆上巨大的石块砸得四分五裂木屑飞溅,五层甲板上全都是手持弓弩的兵卒,箭矢落雨一般倾泻,将海盗射的哭爹喊娘,纷纷落水。 五牙战舰就像是一只闯入羊群的巨熊,刚刚还能跟水师对战的海盗顿时陷入绝望,巨大的船身以无可匹敌之势一路碾压而过,狂飙突进,直奔盖大海的旗舰而来! 第七百八十五章 猛将(第二更,求月票) 五牙战舰就像是一只闯入羊群的巨熊,刚刚还能跟水师对战的海盗顿时陷入绝望,巨大的船身以无可匹敌之势一路碾压而过,狂飙突进,直奔盖大海的旗舰而来! 盖大海看着惨被射杀的手下,心头滴血目眦欲裂,这可都是他的根底呀!没有了这些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手下,他盖大海再难在这片海域立足!二十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家业,一朝尽丧! 身边的亲兵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盖大海收摄心神回头望去,眼前一片敞亮,居然冲出了水师的阵列! 盖大海心中狂喜,大叫道:“传令下去,加速,加速!若能逃走,老子各个赏钱百贯!” 自有亲兵跑到舱底去鼓励桨手快速划船。 盖大海远远看着冲着自己奔来的五牙战舰,心中暗呼侥幸,这种战舰虽然水战无敌,但是劣势也不少。不能在风浪稍大的时候出海,否则就将有倾覆之厄,而且由于船体太大、重量太高,再多的桨手也不可能将其速度提升至普通战船一般的速度。 只要自己冲出阵列,就能逃出生天! 可就在他心中暗喜的时候,两条黑影猛然间从船舷下翻了上来,两杆长兵器被舞成两团乌黑的光影,船舷出的海盗顿时发出惨叫,有的骨断筋折委顿在地有的口喷鲜血倒飞而出,顷刻间便给杀了大半。 盖大海目眦欲裂! 这两人一个手持一杆大铁抢,另一个持着一件奇门兵器,跃上船来便如虎入羊群,两杆长兵器纵横飞舞,那真真是碰着死挨着亡,船上的海盗惨叫连连瞬间就死了一片! 盖大海心中怒气勃发,抽出横刀,一个箭步就扑了上去! 横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弯弯的光影,照着使奇门兵刃的那员唐军武将装束的敌人脑袋砍去。刀锋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那员唐将没有注意陡然发难的盖大海,眼看横刀就要劈上脑袋,斜刺里一杆大铁抢像是从虚空而来,猛然出现在盖大海的眼前,直取他的咽喉。 一寸长一寸强,自己的横刀未等砍上唐将的脑袋,就得被这一枪刺穿咽喉!盖大海无奈,只得横刀一拖,变劈为削,狠狠的削在长枪上。 “当”一声大响,盖大海倒退出两步才站住身形。 盖大海闷哼一声,全身气血翻腾,眼冒金星,难过得差点吐血,好不容易压制住体内翻腾的气血,心中骇然!此人的力气怎么会这么大?自己一向以勇力自诩,这一下硬碰硬才发现自己的力气比之对方低了岂止一筹! 不过他也方发觉自己硬生生接了对方这一击,将对方的身形阻了一阻,没法乘势进击,否则他肯定小命不保。 可是未等盖大海松一口气,手持奇形怪状兵刃的唐将已然反应过来,一招横扫千军迫退纠缠他的海盗,一个大步冲自己奔来,到了近处一声暴喝,手中那似镗非镗似叉非叉的奇怪兵刃已经带着风声向自己当胸捅来! 盖大海不敢大意,手中横刀由下向上斜斜的磕向那奇怪兵刃,脚下错步,身形往一旁一让,想要借此躲开这一击,只要能够阻延片刻,后面的亲兵和海寇已然疯狂扑来,定能将这二人围在当中。好虎架不住群狼,这两个朝廷鹰犬走狗必然丧身此地! 可是他的想法虽好,当一刀由下而上撩在对方兵刃上,才知道大错特错! 此人的力气浑然不比刚刚那人小多少,自己勉力抵挡住刚才那一击,已是手臂酸胀虎口发麻,此时只觉得对方的兵刃上传来一股汹涌澎拜的力量,“当”的一声脆响,手中横刀已经被震得脱手而飞,不过好歹及时错身,没有被一下子桶得肠穿肚烂。 然而对方手腕猛然一翻,奇怪兵刃上的两支弯弯的尖翅倏地由一上一下转而放平,向后一拽…… 锋锐的尖翅便在盖大海的肋部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鲜血喷流。 盖大海剧痛之上尚未发出惨呼,面前黑影如电,先前的那杆大铁抢有如毒龙一般袭来,猛地一下就扎进自己的胸口。 盖大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当场气绝。 薛仁贵手腕用力,两臂较劲,猛地将盖大海的尸身跳了起来,就那么举着,大喝道:“盖大海已死,尔等再不投降,杀无赦!” 船上的海盗全都傻了,各个呆愣愣的看着被一杆大铁抢挑在半空的岛主尸身……再看看那个身材魁梧勇猛绝伦的兵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这伙海盗的势力虽然在海中洲群盗当中算不得一流,但是盖大海的个人武力却绝对是顶尖级别!这么多年来,他们之所以能够在各路海盗日渐壮大的同时,仍然能够占据一个岛屿自由自在轻易无人敢惹,就是因为盖大海的勇猛剽悍和强横武力! 可就是这么一个在海盗们心目中无比强悍的岛主,一只一个照面,便被一员水军将领和一个无名小卒斩杀当场…… 连岛主都被杀了,咱们还打什么?再打下去,就等着被一个个宰杀殆尽吧。 甲板上“咚咚”之声响成一片,不知是谁第一个抛下了兵器,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船上的海盗全都放弃抵抗,丢下兵器抱着头蹲在地上。 “官爷饶命,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就是就是,我们只是一群小喽啰,坏事没干过啊!” “我们也是穷苦百姓啊,只是活不下去才出海找一条生路,饶了我们吧……” 求饶之声不绝于耳,吵吵嚷嚷杂乱喧嚣。 薛仁贵虎目圆瞪,大喝道:“全部闭嘴!再敢聒噪,定斩不饶!” 他枪挑盖大海的威猛实在是太霸气了,何况此时盖大海还在他高高斜举的枪尖上挑着呢,海盗们迫于他的威势,顿时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水师兵卒们这时候才纷纷跳上甲板,接管了整艘船。 薛仁贵转身,高举着盖大海的尸体,想着依旧混战的海面放开音量声嘶力竭的吼道:“盖大海已死,还不速速投降?” 这一声大喊中气十足,在辽阔的海面远远的传开,交战中的海盗愕然望去,见到盖大海的旗舰已经被迫停,且船上战斗已经停止,到处都是水师的兵卒,便知道大势已去,纷纷丢下兵器投降。 水师兵卒们正自苦战,陡然间压力一松,对面刚刚还咬牙切齿的贼寇突然扔了兵器投降了,兵卒们这才松了口气,瑶瑶望向盖大海的旗舰,见到那个威猛高大的身影高高举起一个尸体,顿时心中喜悦,纷纷大呼道:“威武!威武!威武!” 刘仁愿站到薛仁贵身旁,满眼皆是欣赏之色,大声说道:“此战,仁贵当居首功!” 薛仁贵心中气血翻腾,激动不已。 这才是自己的世界,这才是自己想要的! 只有在军伍之中,才能体现出自己的本事,自己的价值! 薛仁贵脸孔涨红,兴奋不已,又是大吼一声:“大唐必胜!”这才将盖大海的尸体狠狠掼在甲板上! 毕竟他再是膂力惊人,这么长时间举着这么一个死人,手臂也有些发酸发麻…… 几乎所有的水师兵卒都大喝响应:“大唐必胜!” “大唐威武!” “水师必胜!” “大总管威武……” 最后这一声是那向导田运来喊得,房俊满面赤红,一脚将其踹翻在地。自己可是什么都没干,这种吹嘘但凡有点廉耻的人都会觉得心虚,虽然听起来确实带劲儿…… 苏定方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下令道:“所有的兵卒听令,将海盗分开看押,兵器统统收缴丢进海里,咱们返航!” “返航!” “返航!” 大海之上,号角声连成一片,呐喊声震荡层云! 第七百八十六章 阵亡者(第三更求月票) 所有的海盗都被缴械,分别关押在各条战船的舱底,这些没了兵器且早已破胆的海盗不足为患。海面上漂浮的海盗战船则被兵卒挂上绳索,打算作为战利品拖回水师大营。至于那些残破不堪的船只,则将船上物品搜缴之后凿沉,任其葬身海底。 水师兵卒从上到下尽皆神情亢奋,首战胜利,对于士气的提升极其重要。 船队在号角声中浩浩荡荡的返回海盗盘踞的那个小岛,稍作整顿,清理战利品。 岛上的清理也已接近尾声,露天的尸体被掩埋,大火也被扑灭。 岛上最大的一间房舍中,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首位,苏定方、刘仁轨、刘仁愿、席君买、裴行俭等将领分坐左右,各个喜笑颜开。 苏定方赞叹道:“大总管这个热气球实乃战场利器,有了此物,无论陆地还是海上,则对方兵力部署阵型调动了如指掌,整个战场的变化尽在掌握之中,如此一来,在兵力相对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占据先机胜算大大增加,即便是以寡敌众,亦能寻找敌人的薄弱之处给予致命一击,实在是战争神器,末将佩服之至。” 对于苏定方的称赞,房俊倒也当仁不让,略带得意的说道:“还记得本侯说的话么?兵法韬略排兵布阵,这个我是不懂的,但是在我的军队里,轻易不允许出现什么血战得胜、以弱胜强这种场面,看似激动人心,实则让自己的部属陷入不利之境地,那就已经是主帅的失误,用部属的性命和鲜血换来的胜利,本侯看不上!都是爹生娘养的,家里都有一家老小,没了他们,一个家就毁了!我们就是要最好的装备,最好的训练,充足的兵力,一旦到了战场,无论我们面对的敌人是谁,足以在各方面形成碾压,什么阵法,什么绸缪,统统不需要,我们就要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的碾压过去,任敌人千般计策万种应对,我们照样磐石一般碾压过去,无往而不胜!” “大总管威武!” 几大战将齐齐起身,单膝跪地右手横胸,神情激动的给房俊施礼。 正如房俊所说的那样,哪一个兵卒不是爹生娘养的,哪一个兵卒的身后不是一个家庭?在战场之上死掉一个兵卒是一件不起眼的事情,甚至仅仅只是战报上的一个数字而已,可就是这一个小小的数字,却代表着一个家庭的毁灭性打击。 可又有谁去关心那些默默无闻的兵卒? 又有谁,去关心那些失去孩子、丈夫、父亲的苦命之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 自古以来,那些风华绝代的名将,就是用无数兵卒的鲜血和尸骨,铺就了他们彪炳千秋的无双美名! 现在房俊能如此体恤那些下层兵卒,将来就定然不会为了胜利、为了功勋,将他们这些将领推出去以成就他自己! 更何况大家可都知道房俊有钱、能赚钱,更是对一些奇技淫巧之术非常精通,往往能鼓捣出看似胡闹、实则能够绝对主导战争胜利的东西,比如火药,比如热气球…… 跟着这样的主帅,轻轻松松打仗,轻轻松松领功,轻轻松松的纵横大洋、肆虐七海,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么? 房俊问裴行俭:“战后统计如何?我军伤亡多少?” 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虽然穿越以来他已经越来越融合这个金戈铁马的时代,渐渐的也对人命越来越蔑视,但到底是一个在健全的法制社会中成长起来的现代人,对于生命格外敏感。 或许他现在能够对敌人的生死用一种蔑视的态度去对待,但是对于自己手下每一个兵卒的生命,依旧格外珍视…… 苏定方等人都会到座位作好,裴行俭依旧站着,从旁边的桌案上拿起一份厚厚的账簿递给房俊,口中说道:“阵亡者五十有三,重伤者四十有六,轻伤者不计。共歼敌二百六十七人,俘虏三百零九人,余者或是趁乱潜水逃往附近的岛屿,或是沉入海底,不可统计。” 此人记忆里惊人,将账簿交给房俊查看,自己却对各个数字张口到来,显然早已记在脑中。 房俊翻阅着账簿,脸色渐渐阴沉。 裴行俭心中有些忐忑,难道自己记错了数字?不可能啊……以往自己读一本书,往往十次八次朗读之后便能记得七七八八,虽然算不上“过目不忘”的神通,可也绝对不会在几个数字上记得差了。 正在他心中诧异之时,只听房俊冷声问道:“阵亡士卒的名字,可有另行统计?阵亡士卒的尸骸,可有专门收殓查看,可有遗漏之人?” 裴行俭张了张嘴,一脸茫然…… 侯爷,大总管,您不是打算找我的茬吧? 想收拾我您就直说,统计阵亡士卒的名字没说的,还要一一收敛查看士族的遗骸?您开什么玩笑呢!满大唐都没有这么一说啊!咱能将伤亡的数字精确到个位数已经是尽职尽责的表现了,放在别家部队,战报之上写着“阵亡者百余人,伤者两百余”那是正常状态! 可是收敛遗骸怎么说? 战场之上打生打死,人踩马踏面目全非者不计其数,若是一一收殓验明正身,那得是多大的工作量?更别说咱们现在是海战,死了掉进海里,上哪里去捞? 若是当真一一捞取,然后收殓验明正身,恐怕打一天仗下来,收殓兵卒尸体就得三五天…… 裴行俭觉得房俊有些吹毛求疵,只好说道:“大总管,末将从未听闻大唐军队有收敛阵亡将士遗骸的规矩,非是末将狡辩,也无此必要。各个州县、折冲府皆有每一个兵卒的名册,每一年这些州县、折冲府皆会派人前往从其地征调兵员的部队一一核实,阵亡者将会在名册之上勾去,然后按照其功绩给予抚恤或者授勋,如此足矣。至于阵亡者的尸骸……家人都不甚在意的,军中又何用多此一举?” 经历了隋末的动荡,能够活下来的人都已经见惯生死,对自己的命、家人的命、别人的命,都有一种惘然蔑视的态度。人死则已,伤心难过是一定的,但是对于亲人的尸骸,却并不重视。 “埋骨何须桑梓地”是一种豪放、一种洒脱,但是在这些兵卒和他们的家人看来,却是一种无奈。历经动荡,多少人为了活命背井离乡辗转求活,祖宗的祠堂或许都已经长满了茅草倾颓崩塌,谁还能记得家乡的模样…… 埋在哪里不是埋,何须是桑梓? 苏定方与刘仁愿也觉得房俊有些小题大做,自找麻烦。大丈夫马革裹尸,死了便死了,何须如此啰啰嗦嗦大费周章? 唯有刘仁轨跟随房俊最久,深知房俊的心性,默然不语,却心中慰贴。哪怕现如今的房俊身居高位、执掌一路总管,却依旧未曾失去昔日的哪一颗赤子之心。 不抛弃,不放弃! 房俊面无表情,不过却明显不悦,瞪着裴行俭说道:“你若是你没做,本侯不会责罚于你,毕竟正如你所说,大唐军队从未有这样的规矩。但你说你从未听闻,本侯却是不信,本侯执掌神机营之时,西征高昌途中两次遭遇突厥狼骑袭击,所率兵卒阵亡者皆将其骨灰带回大唐,亲手交于其家属手中,难道此事你也未曾听闻?” 裴行俭一拍脑门儿,暗呼不妙! 这件事情他怎么可能没听过?只是一时大意给忘记了而已,却还要质疑房俊的话语,甚至狡辩,这可是犯了军法…… 这位大总管不会拿我立威,以正军纪吧? 第七百八十七章 收获(万字求月票) 当初房俊西征而回,亲手将麾下神机营兵卒的骨灰挨家挨户的交给其亲属,在关中引起轰动,并且曾一度想要创立一个所谓的“福利体系”,以此照顾那些丧失家中主要劳力的家庭,只是随着房俊被调离、长孙冲接手神机营而不了了之。 裴行俭颓然说道:“是末将疏忽,一时忘记此事,但是……” 房俊摆摆手,肃容说道:“军中严苛,军纪严谨。你一时失语,明知有此事却遗忘,反而措辞狡辩,已是冒犯军纪,不过本侯念你初犯,不与计较,若是再有下次,两罪并罚,你可心服?” 裴行俭正容道:“末将知错,绝不再犯。” 他知道,质疑主帅的话语、甚至措辞狡辩,的确是军法不容。军中,主帅的话语便是铁一般的事实,只需要无条件的去执行,不能有任何怀疑,更遑论狡辩! 房俊面容缓和下来,问道:“你可知本侯为何要你收殓阵亡将士的遗骸,并且一一验明正身?” 裴行俭说道:“请大总管赐教。” 房俊看了看裴行俭,再看看苏定方、刘仁愿,最后将目光投注到刘仁轨和席君买脸上,说道:“当初本侯一一将阵亡将士的骨灰送到其亲属手中,刘校尉一直跟随本侯亲眼目睹,刘校尉,你且跟诸位说说,本侯为何要如此做。” “诺!” 刘仁轨站起身应了一声,说道:“说实话,当初某也不理解侯爷如此大费周章所为何故,男人汉既然从军,若能衣锦还乡封妻荫子固然美好,埋骨沙场马革裹尸岂不也是应当?”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见到苏定方等人脸上皆露出理所应当的表情,沉声说道:“但是在见到家属们捧着亲人的骨灰给侯爷磕头的时候,某才知道,不仅仅是这样。为国捐躯固然是吾辈男儿的荣耀,但是家中的父母妻儿从此失去依靠,吾等又岂能甘心?乡间百姓对于为国捐躯的烈士的确尊重,但是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勋,却远远不及一个埋了烈士骨灰的坟头!哪怕这个家里只剩下耄耋老者、孤儿寡妇,只要那个埋着烈士的坟头在,乡间的邻人就会对他家报以无比的崇敬,哪怕有一两个无赖混子欺负上门,全村人都会群起而攻之,即便到了县衙打官司,县衙的官吏都会肃然起敬,是非对错且先不论,就已然高看一眼!这是一个勋位远远不能带来的尊重。” 苏定方等人默然。 这似乎是一个很奇怪的悖论,都是战死沙场,都是为国捐躯,可是在乡里,一个得到勋位而埋骨他乡的烈士远不及一个没有勋位却能埋骨乡梓的的普通士卒! 为何会有这样的差异呢? 百姓是朴实的,对于战死的英烈,他们怀着同样的敬意。但是当战死之后获得了勋位,他们会认为虽然这个人战死了,但是帝国给予了他应得的荣耀;可若是一个没有获得勋位的人战死,他们并不会认为这个人无能,没有获得功勋,而是认为帝国对他有些亏欠。 勋位虽然能带来实际的好处,但它本身是虚无的,这并不能让乡邻们有太多的认同感。相反,一个实实在在的坟头矗立在那里,这不仅仅是全家的骄傲,更是全村、甚至是全县的骄傲! 他们可以指着那个坟头骄傲的告诉别人,告诉自己的子孙后辈——瞧瞧,哪里埋着的就是咱的亲人、咱的邻居,是为了咱大唐战死沙场的英雄!当初他战死沙场,是他的主帅将他的骨灰带回来埋在那里! 这是大唐乡间最常见的一种现象,苏定方等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以往只想着上阵杀敌,却从未想过要尽最大的努力将每一个阵亡的将士都带回去,送他回家…… 推己及人,若是有一天自己战死,固然是一种荣耀,可是埋骨他乡跟荣归桑梓,却绝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义! 想想吧,一种场景是——若干年后,人们指着这座坟头说:“那是个英雄!” 而另一种场景则是——他是个英雄,功勋传给了他的儿子…… 天壤之别! 更为重要的是,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战死,被遗弃战场与被战友带回家中……那将大大的增强部队的凝聚力,虽然面对强敌,亦能无所畏惧,视死如归! 裴行俭大声答道:“末将这就去安排打捞、收殓阵亡将士的遗骸,定然一个不差的将兵卒们带回来!” 房俊点头说道:“本侯带出来的兵,无论生死,就一定要将他们带回去!”顿了一顿,续道:“不过你安排手底下的人去就行了,咱们将此战的收获归拢一下。” “诺!” 裴行俭大步离去,安排人前去交战海域收殓遗骸,稍倾,快步返回。 说起此战缴获,气氛就轻松了许多。 房俊在翻看账簿,裴行俭笑道:“此战共缴获钱三万两千八百贯,黄金七千五百两,白银少一些,只有五千多两,不过粮食有将近两万石,算得上是缴获丰厚。” 各人都喜笑颜开。 华亭镇的改建日益铺开,所需钱帛物资不计其数,缺口愈来愈大。虽然有江南士族的六十万贯可以支撑一些时日,但是见过房俊庞大规划的他们都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 尤其是水师的各种装备,战船的建造,军港的兴建,还有房俊口中的火枪、火炮各种新式的兵器,都需要海量的金钱来维系支撑。 指望朝廷的拨款是不现实的,皇帝陛下现在每一分钱都能攥出水,全都攒着换成粮食和甲胄兵器,憋着劲儿等着东征高句丽,希翼与一战功成,成就他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谁也别想从他手里要出钱来! 华亭镇本身又皆是盐碱荒滩,没有产出,所需要的海量金钱就只有剿灭海寇收缴战利品这一途,幸好有一个“奉旨打劫”的名头,否则真要将房俊的庞大规划当成一个笑话来看…… 看着账簿上的一笔笔缴获,房俊便笑得见牙不见眼。 一个小小的盖大海,便能缴获这么多的钱粮,若是将那些“三大帮”之类的海盗统统歼灭,岂不是发了大财?这种赚钱的速度,比开个钱庄铸钱来的都快! “本侯觉得水师的抚恤金还是少了一些,酌情加倍,各位意下如何?”有钱了就得花,花在提升抚恤金上面,房俊一点都不心疼。 各位将领俱都耸耸肩,一脸无所谓。 反正钱都是你弄来的,以后没钱了也得你自己去想办法,如此提升部队凝聚力的做法,怎么会拒绝呢?再者说,当初神机营的抚恤金就是冠绝大唐的存在,现在房俊又将这一套弄来水师,大家自然见怪不怪。 诸事议定,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论功行赏了! 裴行俭那本账簿后面附有此战有功将士的名录和所取得的功绩,房俊看到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薛仁贵的名字,不由得奇怪的看向刘仁愿,问道:“此战当场斩杀盖大海的确是首功,若是被其逃脱难免有未竟全功的遗憾。但盖大海乃是你与薛仁贵一同斩杀,为何单单将薛仁贵立为首功,你却退而居其次?” 刘仁愿正容说道:“论武力,末将不如薛礼,当时即便没有末将插手,薛礼亦定然可将盖大海斩于枪下。”说着,这位向来以豪勇文明的猛将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况且,现在薛礼比末将更需要这个功绩,若是两人并列,难免分薄了功勋,薛礼之首功,末将并无异议,且衷心敬佩!” 这是很明显的要将功劳全都给薛仁贵…… 第七百八十八章 论功【盟主o夜雨梧桐o加更】 军中最看重功勋,平素可以谦让,一旦牵涉到功勋,却是谁都不肯退让半步,刘仁愿此举,实在是大大出乎房俊的预料。 房俊不由奇道:“为何是薛仁贵更需要这功劳?难道你就不需要?” 刘仁愿出身雕阴豪族、武勋世家,自然更应该看重武勋才是…… 谁知刘仁愿哈哈大笑道:“侯爷有所不知,那薛仁贵原本困居乡间,幸好家有贤妻,一直鼓励他投身军伍建功立业,薛仁贵这才厚着脸皮找到其父的昔日故交勋国公张士贵,求了一封举荐心前来水师投军,现在其妻仍旧留在河津乡间,独守寒窑,艰难度日。军中规矩,普通兵卒不得携带家眷,只有校尉以上的军衔方可将家眷接来。薛仁贵今年二十有六,却膝下无子,常言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更何况是生死袍泽?大总管尽管将薛仁贵的首功上报兵部,论功行赏,也能让其早日升官,夫妻团聚!至于末将,这一把力气,一腔血勇,在大总管麾下还会发愁将来没有功勋么?” 房俊一听,顿时想起与薛仁贵苦守寒窑却劝夫上进的柳氏,当即一拍桌子说道:“即是如此,你且去通知薛仁贵,即刻遣人返乡将其妻接来即可。” 军人要争,与天争,与敌争,亦要与战友争! 这是骨气! 但是房俊更欣慰见到袍泽之间的交情与礼让,精诚团结、相互友爱,这更是一支无敌的军队所必需的因素。 裴行俭赶紧说道:“大总管,这个不太好吧……还不知兵部对薛仁贵有何提拔擢升,便事先将其妻接来,恐怕有违军纪,大家都难做。” 兵部对于薛仁贵的这个首功要如何擢升,实在是难以预料,万一并未将其提拔至校尉,却先将其妻接来,实在很难处理,难道到时候还要将人再送回去? 孰料房俊却瞪眼道:“你这是瞧不起本侯还是怎地?本侯就在战报中给薛仁贵要一个校尉之职,他兵部敢不给,信不信明天本侯就返回长安,砸了他的兵部衙门?” 众将暴汗…… 他们这才想起,自己居然忘记了眼前这位可不仅仅是侯爵、大总管,更是关中第一纨绔!至于后面一句,听听便罢,现下的兵部尚书乃是李绩,房俊就算再浑,也不敢跟除去李靖之外的军中第一人放浑。不过李绩与房玄龄一向交好,他的两个儿子与房俊更是交情莫逆,讨要一个区区的校尉,李绩又怎会驳了房俊的颜面? 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就算薛仁贵的功绩够不上校尉的擢升底线,这个校尉也是跑不了的。 众将都对薛仁贵的豪勇大加赞赏,因此都替他高兴,谁不愿意身边的战友各个勇猛无俦、剽悍善战?同时也都发现有一个房俊这样的主帅确实是一件大好事,关系好的他一封书信就能摆平,关系不好的他敢浑不吝的打上门,只要有了功勋就无需担忧会不会被刻意打压甚至被别人冒功那些龌蹉事…… 尤其是苏定方对此感触更深! 他很早就追随李靖,在漠北西域与突厥作战,打得突厥狼奔豕突溃不成军,甚至奔袭几百里突入突厥牙帐,功劳大不大?若是论功,他苏定方最次也是个十二卫的中郎将,甚至将军都有可能! 但正是因为陛下对李靖的顾忌,使得李靖纵然有绝世之武略,百战百胜,在军中的人缘却不好,时常会遭遇到莫名其妙的打压。李靖本人倒是对此淡然相对,但是其麾下的一干武将却有些难以接受。大家打生打死图个啥?不就是论功行赏封妻荫子么!结果性命抛出去了,功劳立下了,封赏的时候却没他们什么事儿。 若是早先能跟着房俊这样的主帅…… 想到此处,苏定方有哑然失笑。 房俊一身才华,却不知兵伍之事,跟着他自己怎能学到卫公精妙的战法韬略?人总是欲壑难填,这山望着那山高,从来不知满足,不知感恩。 若是换一个角度想想,自己在学东西的时候能够跟着卫公这样的绝世军神,在年纪渐长需要功勋的时候又遇到房俊这样家世深厚又护犊子的主帅,岂不是运气爆棚? 诸事议定,裴行俭起草了战报的草稿,房俊照着誊抄了一遍,盖上自己的印鉴,便等着返回华亭镇之后快马送报京师。自从裴行俭到来之后,房俊愈发觉得轻松了不少,这位河东裴氏的子弟允文允武,无论是日常的繁杂琐事亦或是军中的后勤补给,都能处理的井井有条,丝毫没有世家子弟的酸腐纨绔之气。 房俊一贯的理念就是能者多劳,下者劳力,中者劳神,上者什么也不用干就万事俱备…… ***** 此时大海的另一边,武原镇沿海的地方,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坞堡,座落在一条注入大海的河流南侧丘陵高地上,依山势而筑,高低起伏,气势逼人。 建此堡者肯定是高明的人物,不仅地理上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用尽水陆交通的方便,更有军事上的优势,易守难攻。若是周边爆发战争,此处可作为一个强硬的据点,抵御大量军队的攻击。 堡墙高达三丈,堡墙底下均用条石砌筑,堡内遍植树木,木檐瓦顶土墙的民房鳞次栉比,看其规模聚居其内的足有数千户之多。 这就是顾家上一代于隋末建起的坞堡,当时社会动荡,各路反贼义军此起彼伏,各大家族均有类似的避祸之地,只不过顾家的这处坞堡太过庞大而已…… 这种坞堡原是北方老百姓躲避战火盗贼的坚强据点,在人烟稠密繁华富庶的江东吴地实属罕见,若是有人作乱,裹挟军民啸聚其中,则数倍之兵力亦休想将其攻下。不过现在是太平年景,江东一地皆在士族的掌控之中,同气连枝的官员们亦对顾家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搞出大事情,自然懒得理会。 此刻坞堡的大堂内,顾璁看着窗外渐渐阴沉的天空,神情有些阴郁。 在他下首,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随意说道:“二叔你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那房俊虽然对海岛下手,那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他那是水师,水师自然要剿灭海盗,与我家何干?现在不是汉朝时候,朝廷不禁盐铁,他房家长孙家能大肆开矿炼铁,我们顾家煮盐卖盐有什么不行?” 此人二十五六岁左右,面膛白净,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不过说起话来却是随意的多,即便口中称呼顾璁为“二叔”,言语之中却缺乏敬意。 顾璁瞪了他一眼,不悦道:“休说那些骗鬼的蠢话,若我顾家只是贩盐,自然不惧那房俊。可是吾家与海盗多有联络,亦曾多次与其联合劫掠沿海州县百姓,更是海盗长期销赃的伙伴,一旦被房俊查实,你敢说他不会对顾家动手?那小子浑不吝的名声,可是关中人尽皆知!” 这个侄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骄狂,任谁也不放在眼里。 那房俊敢在牛渚矶摆了一众士族一道,将各家的死士战兵引去屠杀殆尽,显然并不将江南士族的威胁放在眼中,别说是顾家,就算是萧家挡了房俊的路,那小子也敢下死手! 房俊现在就是皇帝伸往江南的爪牙,无论他干什么,只要对帝国有利、对皇帝有利,皇帝定然不会横加干涉,甚至还会最大限度的纵容! 若是有需要,他不会对顾家哪怕有一丝一毫的顾忌和怜悯! 第七百八十九章 前朝贵胄【盟主o夜雨梧桐o加更】 魁梧青年咧咧嘴,翘起了二郎腿,满不在乎的说道:“问题是那房俊根本不可能有我们私通海盗的证据,只要查无实据,他房俊哪来的胆子敢冒着引发江南士族动荡的风险,对我们顾家下手?二叔,您是不是现在年纪大了,胆子怎地越来越小?大不了最近尽量避免与‘三大帮’的联络便是。”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渐渐阴狠下来,咬牙道:“更何况,只要我们顾家不放弃心中的大计,那房俊就迟早是一只横在我们面前的拦路虎,终究要将他除掉!或早或晚,有什么干系?” 这句话,杀气四溢! 顾璁虽然认同他的话语,却依旧叮嘱道:“话虽如此,可在我们还未准备万全的时候,还是要尽量避免与房俊直接冲突,能避则避,万事小心!” 魁梧青年微微一哂,真起身看着顾璁不屑说道:“二叔你和我爹一样,顾忌这个担心那个,我们想做的事那就是滔天之罪,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成了,顾氏满门万世荣宠,一举压制所有的士族成为江南甚至天下第一家族!若是败了,大不了阖家赴死,从容就义!他李家的江山是从杨家手里抢来的,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帮着杨家再抢回去?世事本就是千变万化,哪里有什么完全的时候?当断则断,不过一死而已!二叔,您等着,终有一天,我顾烛要亲手将那房俊的脑袋割下来,以报牛渚矶杀我顾家死士战兵的仇怨!” 言罢,再也不理顾璁,扬长而去。 顾璁气得满脸通红,拍着桌子河道:“老三,岂敢对长辈如此无礼?就不怕某告诉你爹,让他狠狠的给你一顿家法?” 顾烛高大的身影为作停留,只是背对着顾璁摆了摆手:“您随意!” 消失在门口。 顾璁气得差点晕厥过去! 这个老三,当真是太过桀骜!现在就不将他这个二叔放在眼里,若是有朝一日压制不住他,谁知道这小子会不会闯下什么大祸? 不过此子是顾家下一代当中的佼佼者,无论学识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即便是顾烛的兄长顾煜在这两方面亦多有不如。但顾煜身为长子嫡孙,办事老脸沉稳,这却是冲动桀骜的顾烛远远不如之处。 顾璁叹了口气,看来要给大兄去信,让其狠狠训诫顾烛才好,否则等他闹出事端,恐怕就悔之晚矣。 顾璁起身,走出厅堂,沿着平坦的石板路转到后院,进了一间奢华的精舍。 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正跪坐在地席上,面前摆放着一个纵横皆是十九路的棋盘,上面棋子密布,眼花缭乱。男子一手持着茶杯,缓缓的呷着茶水,一手捏着棋子,思索着要往何处落子。 此人年岁显然不小,眼尾已有细密的鱼尾纹,但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红齿白,端的生的一副好相貌。一身锦衣玉饰,华贵雍容,即便那么默默的坐着,一股天生的贵气便扑面而来,令人心折…… 顾璁脱去鞋子走进精舍,微微鞠躬,恭声道:“见过公子。” 那男子从沉思中醒转,俊朗的面容泛起一丝苦笑,随意的将棋子丢在棋盘上,摆手道:“二兄何必如此拘礼?某寄居于你家,托你兄弟庇佑,锦衣玉食已是心虚,岂敢再受二兄大礼?” 他语气低落,但神情之间一派雍容,尽显良好的修养。 顾璁正色道:“君臣有别,岂能乱了礼法?于公,您是文帝骨血、先帝一脉,于私,您是顾家的女婿,如今一时落魄,纵然外间多是忘恩负义犯上作乱的小人,我顾家却是忠心耿耿矢志不改,公子切莫再说这等话语,折煞与某了。” 公子神情寂寥,双眼微微眯起,眼尾的鱼尾纹显得愈发浓密了一些,似乎也想起了以往前呼后拥、无比尊贵的日子。微微一叹,说道:“前尘往事,皆如过眼云烟,死者不能复生,覆水不可收回。大隋已然亡了二十载,某也已将至不惑之年,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顾璁眼角一缩…… 语气有些激动道:“公子怎能说出这般没出息的话语?文皇帝若是在天有灵,知晓唯一在世的骨血居然如此颓废丧气,会是何等的愤怒失望?眼前虽然是大唐的天下,但是大隋遗臣身居高位者不在少数,各个都是心怀故国、感念文皇帝的恩德,只是都以为杨家血脉已断,是以才不得不以身侍贼!只要时机合适,公子登高一呼,那些前朝遗臣必定望风景从,至不济亦可划江而治,恢复大隋国祚!公子要时刻心怀壮志,以后切不可再说此等丧气之语。” 公子苦笑两声,低头看着面前的棋盘,郁郁说道:“人间之事,皆有定数,气数已尽,岂能逆天?所有的人不过都是上苍的棋子,命运皆操于上苍之手,苦苦挣扎,又有何用?” 说道后来,语气渐渐低沉,终不可闻。 顾璁默然。 公子所言,他又如何听不懂其中的抱怨? 虽则顾家保住了他的性命,给了他锦衣玉食,却也只是将他囚禁起来,将他当作一个可以利用的筹码。即便有朝一日当真恢复了大隋国祚,他杨颢也不过是顾家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 既能一锤定音大获全胜,亦能兑子放弃。 一切,都不过是在下棋者的一念之间,自己却丝毫没有为自己做主的能力…… 顾璁心中冷哼,抱拳道:“公子只需好生保养,多多为杨氏延续血脉,外间一些事务,皆有我兄弟操持,公子大可放心。某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公子和蔼笑道:“二兄尽管去忙,刚刚某之言语无需在意,只是今日心情不佳,发发牢骚而已,一切皆拜托二位兄长了。” 顾璁施礼道:“此乃某之本分,某告退。” “嗯,慢走。” 公子温言含笑,看着顾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长廊,心中却泛起一阵冰寒。 延续杨氏血脉? 困局于顾家二十载,各色美人倒是从不短缺,最近顾璁甚至将自己的女儿都送进了了自己的房中。可是二十载耕耘,却无一男半女诞生,出身于天潢贵胄之家见惯後宮争宠手段的杨颢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顾家不可能让他有后的…… 一个隔了一辈的杨氏后人,对世间的前隋遗臣毫无半点号召力,自然全无用处。只要掌握住自己,顾家就可以将这份筹码利益最大化。 即便有朝一日恢复了前隋国祚,自己也定然命不久矣。顾家随时随地都能将自己杀害,然后篡位夺权,登基为帝,划江而治! 身后环佩叮当,淡淡的香风传来。 耳中响起一个柔腻的女声:“近日看郎君神情恹恹,想必是闷得烦了,好不容易父亲来了,郎君为何不与父亲多聊几句?” 杨颢脸上的阴冷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拂柳一般的温柔情谊,轻轻伸出手探向身后,便搂住了一截儿柔软纤细的腰肢,微微一代,一个温软甜香的娇躯便揽入怀中。 “哎呀……” 耳畔响起一声娇呼,杨颢低下头去,俯视着怀中这张如花似玉青春貌美的容颜。 女子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明媚的阳光从窗子透射进来,照着她额头鼻尖淡淡的茸毛,雪白的脸颊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纯洁而秀丽。 女子如玉如瓷的肌肤染上一层娇艳的胭脂,娇嗔道:“郎君松手,大白天呢……” 杨颢微微一笑,一股火热的暴虐自心中升起。 粗暴的撕开女子身上单薄的衣物,他要将顾家赋予他的囚禁、利用和算计,都报复在身下顾家嫡女娇嫩的身躯上…… 但是等到他迫不及待的俯下身子,看着女子秀眸中毫不掩饰的迷恋与爱慕,杨颢心中猛然一震,依旧快要丧失的神智重回清明。 自己可是文皇帝的孙子,杨氏的后代! 岂可以为自己的无能被困于此无力反抗有不敢自戕,便将一腔怨念报复在这个水一样柔软纯洁的女孩身上?她虽然是被父亲强送进自己房里,现在却是死心塌地的爱慕着自己,堂堂杨氏男儿,怎能让自己的女人承担那份社稷之重、怨恨之毒? 杨颢的动作瞬间温柔起来。 窗外阳光明媚,树影婆娑,至少在眼前的这一刻,岁月似乎静好…… 第七百九十章 新式海船 水师大胜而还,华亭镇的军民齐齐奔赴码头高呼。 孔颖达走下栈桥,望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神情纠结,良久才问房俊道:“那些海盗……当真要全部杀死?这个……似乎有伤天和啊,毕竟也都是汉人,生活所迫才不得不出海为寇,那啥……” 老头有些赧然,更有些焦躁,要知道昨天的时候他还愤怒的表示一定要将这些丧尽天良的禽兽统统杀掉,一转眼心中又不忍起来。 房俊暗笑,就算不是汉人,你老也狠不下心大开杀戒吧? 所以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这些人读了太多孔夫子的书,所谓的仁义廉耻已经深深浸透骨髓,在面对赤裸裸的杀戮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的心软,但是玩弄起阴谋诡计害得对手家破人亡却眼皮都不眨一下…… 房俊故意做出为难的表情:“哎呀,这个不太好好吧?昨天晚辈可是在将士们面前下达了命令,说是这些人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就连堂堂大儒孔颖达老夫子都怒火填膺,要将其统统斩杀,祭奠那些被他们惨杀的亡灵。现在您又说不杀了,这不是让晚辈出尔反尔么?晚辈在部属面前失信倒也可以,可是您堂堂大儒出尔反尔,这可是有损您的名声啊……” 孔颖达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怎么能听不出来房俊本就没有将那些海盗斩尽杀绝的心思?如此说话,分明是调戏老夫,就想要看老夫出丑。 小王八蛋,良心彻底快掉了! 老夫子怒哼一声,转身负手疾行,不搭理房俊了。 房俊呵呵一笑,叮嘱身后的苏定方:“将那些俘虏详细的统计一遍,然后稍作休整,即刻送往南山矿场。这帮海盗穷凶极恶,各个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死有余辜。不过一刀砍了实在太便宜他们,就让他们去矿场挖矿吧,什么时候累死,什么时候再让他们重见天日,也算是为大唐的繁华锦绣添砖加瓦。” 苏定方撇撇嘴,应道:“诺!末将这就去办。” 心中却是腹诽不已,是为了你们房家的繁荣昌盛添砖加瓦吧?那铁厂可是你们房家的,与大唐可没什么关系…… 不归腹诽归腹诽,苏定方也认为这么法子不错,这些海盗各个血债累累,就这么杀了确实便宜他们,就让他们在漆黑的矿坑了为自己的罪孽赎罪吧。 不过这算不算以权谋私呢? 应该算吧…… 不过管他呢,这是御史言官的事情,与我何干?如此处置被俘的海盗倒是颇合他的心意,物尽其用,将他们统统榨干,何乐而不为呢? 或许以后水师的俘虏都可以按照此法来处置,即不用担心杀戮太重被御史弹劾,又不用担心白养着吃干饭,更不用担心放了之后再次作恶…… 房俊回到镇公署,就见到迎面一位官员急匆匆赶来,一见面,便施礼道:“下官梁仁方,见过大总管。” 这位当初的工部水部司主事,那张愁苦如老农的脸膛愈发黝黑,只是精神头却不错。 房俊见到他,心情顿时大好:“免礼,事情办得如何?” 梁仁方恭恭敬敬的回道:“大总管关于建议从莱州船厂抽调工匠支援江南船厂的行文到了工部,张尚书便下令执行。下官当即便召集手艺好、资历深的工匠两百一十七人,驾着这两年建造的新式海船前来投奔大总管。” 房俊大喜:“有多少船?” 梁仁方有些惭愧,拱手说道:“有负大总管重托,只建造了四艘……不过初期建造的时候,因为大总管的图纸并不详尽,是以下官走了很多弯路,而且……还有很多谬误……不过到了今年一切都捋顺,工匠们的熟练度越来越高,造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今年开春到现在,便造了两艘。” 房俊有些汗颜…… 自己虽然对盖伦帆船有些了解,但到底不是专业的,按着自己的理解和记忆画出的图纸,自然难免有错误疏漏之处,难为这些工匠拿着一个两把刀画出的图纸,硬是攻克一个个难关,造出了四艘,殊为不易。 尤其是去年全年也不过是造出两艘,今年几个月就顶得上年全年的数量,显然是大有进步。 房俊在江面上张望了一下,问道:“船呢?可在船厂里?” 梁仁方点头道:“下官谨守大总管的嘱托,新式海船的一些数据和工艺、工序全都严格保密,因此就连新式的船帆亦未张挂,昨日晚间抵达之后,便将船只悉数放在船坞里,不许闲人旁观。” 古板的人,做起事情来就是让人放心! 房俊夸赞两句,将苏定方、刘仁轨、裴行俭、刘仁愿、席君买等等将领全都叫上,兴冲冲直奔与港口不远处的船厂。 几位将领不知自己主帅又搞什么幺蛾子,不过听了是新式海船,都来了兴趣。这次出海虽然大获全胜,但是那种老式海船的速度还是让大家深感无力。若非有热气球在天上早早发现海盗的藏身之处然后两头包夹围追堵截,说不定海盗早就跑了。 船厂四周已经被兵卒团团警戒,这在以后将作为常态,防止有人窥视船厂得到机密的情报。 几个人登上船厂与港口之间的一道低矮的山梁,放眼望去,整个船厂占据了两山之间的庞大平缓地带。原本的那个废弃的船坞也已重新修葺建筑,四条身形修长的新式海船静静的停驻在岸边的围堰旁。 房俊只看了一眼,就压制不住心中的狂喜。 这就是他要的盖伦船! 船首有突出的撞角,看起来象鸭嘴。有艏楼,但明显比艉楼低。艉楼高耸,有四根桅杆,其中前桅在艏楼处,主桅在船中部,这两桅都很高,装备方横帆。艉楼上有两根桅杆,很矮,将会装备三角纵帆。 流畅的线条,威武霸气! 这才是风帆时代纵横海洋的霸主! 不过现在船坞中的盖伦船,与历史上的盖轮船还有一点不同…… 盖伦船兴起的时候还没有战列线这个概念,船只推崇单打独斗,群殴时也采取混战。那时火炮的思想是要能够覆盖船的周围没有死角,船身设计的弧线大,以使得船侧炮可以用一个扇形向周围发射。 不过这在房俊看来有些落伍。 他在设计图纸中将盖伦船的炮位全部集中在船舷的两侧,这样当船只横过来的时候就形成战列线,能够同时集中一侧的所有火力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因为房俊就算造出来火炮,因为材料、炸药等等原因,火炮的威力也不会太大,不会有太强的后坐力,即便是齐射也不会对船身的建造结构造成损害。 当然,包括梁仁方在内,谁也不知道房俊预留出来的炮位是做什么用的…… 房俊指着船坞中的盖伦船,问梁仁方:“可曾侧试过船速?” 一提起这个,梁仁方顿时兴奋了,黝黑的老脸似乎都能放出光来,手舞足蹈道:“当然,这船太快了!当初我们测试的时候是在晚上,从莱州港出发,直奔卑沙城,酉时出发,见到卑沙城的灯塔之后返航,上午辰时返回港口,往返只用时七个时辰多一点,简直就是乘风破浪!” 莱州到大连是多远呢? 房俊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直线距离大概是不到两百公里,换算成海里,九十海里不足。七八个时辰八十几海里,那船速就是十节左右,这速度在风帆时代可是相当快了! 但是若将这个数字换算成唐代的长度单位,房俊就有些发懵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这是黑科技【求月票】 《汉书·律历志》谈到长度时说:“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所以度长短也。……一为一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十尺为丈,十丈为引,而五度审矣。” 此处讲的五个长度单位,是分、寸、尺、丈、引,就是没有里…… 当然,没有讲里的长度,不是没有里的长度,而是由于种种原因缺少记载造成的。 《汉书·食货志上》说:“理民之道,地著为本。故必建步立亩,正其经界。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升,井方一里,是为九夫。” 从这一记载可知,井方一里,为九夫耕种的九百亩耕地,每一边的边长为一里三百步。一步六尺,则一里三百步为l800尺。 唐以后历代为工部用的营造尺,也称部尺,俗名叫鲁班尺,也叫大尺。这种尺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一步为五尺。一尺的长度为秦尺的1.25尺。《续文献通考》卷中《度量衡》所载:“商尺者,即今木匠所用曲尺。盖自鲁般传至于唐,唐人谓之大尺。由唐至今用之,名曰今尺,又名营造尺。古所谓车工尺。” 由于营造尺是历代工部用的尺度,公信力强,应用广泛。随着社会发展,以营造尺计算里的长度是一种合理的选择。 等到重定度量衡时明确规定里制为:“五尺为一步,二步为一丈,十丈为一引,十八引为一里。”那都已经是清朝光绪年间的事儿了…… 没有统一的、规范的、科学合理的度量衡,是制约工业发展以及自然科学的一大弊端。房俊曾向在工部弄出一个“天下标准”,不过随着他从工部离开而致使这个想法夭折。 不过这个想法看来必须提上日程了,不然单单一个“里”的长度,就把房俊弄得晕头转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 苏定方咋舌道:“怎么能跑这么快?” 梁仁方显然听过苏定方的名头,对这位横扫漠北的将领甚是钦佩,因此恭敬说道:“苏都督有所不知,这船最大的优点还不在于它的快,而是他的帆!这种一整套的帆具是由大总管设计,简直巧夺天工,装上这种帆,无论顺风逆风皆可航行!” 房俊笑而不语,这跟什么帆其实没多大关系,只是一个简单的空气动力学原理而已,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流体速度增加,压力就会减低”的原理,当初跟梁仁方解释了半天都说不明白,最后彻底对“科普”死心的房俊干脆直接下令——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要照做就是了! 简单粗暴,但是很好用。 一旁的刘仁愿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可别扯了,迎风撒尿都能湿了裤脚,船只迎着风岂不是被吹着倒退回去?” 在他的认知里,船只在大海上航行主要靠的是帆,风吹着船帆带来动力,推着船只前进。可若是迎着风,那作用力就是反着的,怎么可能往前走呢? 梁仁方对苏定方客气,那是因为苏定方乃是击破突厥牙帐的将领,虽然勋爵不显职务不高,但功劳成就摆在那里,面对刘仁愿就不那么客气了。 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是谁呀?没见过…… 因此梁仁方毫不客气的说道:“世间万物,皆有至理,所以要格物而致知。砂砾可以变成晶莹剔透的玻璃,矿石可以变成锋锐坚韧的兵器,水可成冰,云可化雨,为何船只就不能逆风航行?” “这个……”刘仁愿被噎得直翻白眼,却想不出反驳之词。 房俊指着船坞中的帆船说道:“何用争执?船就在那里,咱们拉出去溜一溜,不就真相大白?不过既然刘校尉不信,梁主事却是信誓旦旦,二人各不信服,不如打个赌如何?” 这可是黑科技啊,今天定然要黑刘仁愿一回。 苏定方当即点头:“这个可以。” 看热闹的自然不怕事儿大…… 裴行俭呵呵一笑:“赌钱伤感情,也俗了一些,不若就赌一只烤全羊,谁输了今晚谁就负责架火烧烤,其余人坐享其成饮酒欢聚,如何?” 刘仁轨面无表情:“某赞同。” 刘仁愿瞪眼不悦道:“怎地你们就料定某会输?某还就不信了,如果帆船能迎风前进,还不如说大江倒流、日出西方,赌就赌!” 房俊笑呵呵问梁仁方:“梁主事意下如何?” 废话,明摆着赢定了的事情,梁仁方其会拒绝? 所以梁仁方绷着一张比房俊还黑上三分的老脸,伸出连根长满老茧短粗的手指头:“要烤两只才行。” 刘仁愿气得哇哇大叫:“老头,莫要嚣张,若是当真能迎风航行,那我们皇家水师拥有此等神器,就将无敌于大海之上,便是给你烤一辈子羊又能如何?休要在此卖弄唇舌,速速登船升帆,输赢立判!” 听了这话,梁仁方才一改对刘仁愿的不屑之色,伸出大拇指赞道:“不愧是军中好汉,为了军中能有犀利之神器,在战场上无往而不胜,任何惩罚都心甘情愿的承受,当得起大唐军人这个称呼!今晚无论胜负,请与某同饮三杯!” 先前梁仁方怪刘仁愿质疑他的话语,是以觉得刘仁愿粗俗无礼,此刻见到对方确实心向着水师,看法立刻大为感观。 刘仁愿大笑道:“即使如此,咱俩就不醉无归!哈哈哈,论起喝酒,某怕过谁?”不过一斜眼就看到旁边房俊似笑非笑的表情,以及苏定方、刘仁轨、裴行俭、席君买的一脸嫌弃,顿时干咳一声,脸红道:“那个啥,大总管自然是不算数的,人家是侯爵啊,又是主帅,咱跟他喝酒,于理不合对不对?” 几位战友都对刘仁愿做出从房俊哪里学来不久的一个手势——齐刷刷的竖起中指,对刘仁愿的无耻表示鄙视。 刘仁愿闹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道:“你们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某做什么?没错,论酒量某远远不如大总管,可是那根你们有什么关系?不服?不服来战,将你们一个个统统放翻!” 嘴里说的嚣张,心中却暗暗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自诩酒量惊人的他前不久才被房俊放翻在地,喝得他天昏地暗五迷三道,自此再也不敢在房俊面前吹嘘自己的酒量如何厉害云云…… 这位黑小子大总管那是真能喝啊! 想想房俊的酒量,刘仁愿都心里发颤…… 没人搭理他,都加快脚步奔下山梁,径自走进船坞。 四条帆船皆是相同型号,长在四十米左右,宽大概有十三四米,龙骨的长度是船宽的三倍。 几人登上甲板,到处打量观看。 船上的水手都是造船的工匠,见到梁仁方领着一群军官上船,都出来参见。 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船舱里溜溜达达走了出来,一看到房俊,当即“哎呦”一声,微微鞠躬施礼,笑道:“房侍郎……瞧瞧我这老糊涂,现在得叫大总管了,老朽参见大总管,多日不见,大总管风采更胜往昔,龙行虎步,神采奕奕啊!” 居然是当初工部水部司的主事郑坤常…… 这老头怎么出现在这里? 房俊赶紧上前两步,搀扶起郑坤常说道:“您老怎么也跑来了?您这不是害我么?就您这一把老骨头,若是哪天在这华亭镇交待了,您儿孙来找我要赔钱,本侯岂不是要破产……” 郑坤常哈哈大笑道:“大总管乃是大唐赫赫有名的财神爷,小老儿这把老骨头值得几个铜钱?咱这也算是给儿孙最后尽一把力,讹您几个钱给儿孙享福啊!” 第七百九十二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 苏定方等人皆是一脸黑线,这两人老的不着调小的瞎胡闹,哪里有这么唠嗑的? 房俊却是倍感亲切,这可是自己的老部下,现在冷不丁见着,心里很是宽慰。 梁仁方插言道:“大总管,要不咱们先升帆启航,您二位稍后在舵楼里慢慢详谈?” 房俊随意的摆摆手说道:“你且升帆便是,本侯跟这老家伙有什么可聊的?有代沟呢!”话是这么说,却搀扶着郑坤常,一同来到舵楼里,低声交谈起来。 甲板上的梁仁方指挥工匠们将舱底的船帆拿出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帆具各自安装妥当。 梁仁方试了试风向,东南风。 由此沿着吴淞江北上是顺风,等到出了吴淞口,沿江折而向东南顺江出海,就正好是顶风。 梁仁方大喝一声:“升帆,启航!” 巨大的帆具被工匠们用绳索升上桅杆,数面风帆一边升起便一边被风力鼓满,庞大的船身缓缓在水面上滑动。船首的小帆和船尾的三角帆连续升起,风帆受到风力的吹动,船只的速度越来越快。 瞭望台在船尾,这是一种环绕整个船尾的敞空平台,也是船长的住处。苏定方等人随着房俊来到瞭望台,此时帆船被风力吹动已然渐渐加速,鼓鼓的风帆产生强大的推力,帆船向着吴淞口快速驶去。 船首破开江水,乘风破浪,耳畔传来风声,快如奔马! 苏定方振奋道:“真的好快!有此速度,大海之上便尽是吾等水师之天下,我们想战则战,不战则避,敌人却是想打追不上,想跑跑不掉,从此之后,当可纵横大洋,立于不败之地!” 刘仁轨趴在瞭望台的边缘,看着下面两层甲板,说道:“看到那个空空的位置没有?某听大总管说过,以后将会在那里安装一种可毙敌与百丈之外的新式火器,那时候才当真是所向无敌,海洋之大,吾等尽可纵横矣!” 刘仁愿奇道:“这是何等火器,可以毙敌于百丈之外?朝廷允许我们将其放在战舰之上么?要知道此次南下,陛下便对大总管所提起将‘震天雷’用于海战之事颇多顾虑,至今亦没有旨意颁下到底允还是不允。若是当真有毙敌于百丈之外的火器,那可是比‘震天雷’的威力还要大得多,陛下会答应么?” 朝廷对于火气控制之严格,几乎达到前所未有之境地。 自长孙冲事发生死不知无影无踪之后,陛下便对神机营严加约束,甚至将任城王李道宗调入京中掌管神机营,宿卫宫禁,严加防范。 虽然火药的配制是由另一个部门负责,秘方除去房俊之外根本无一个外人知晓,可长孙冲当时毕竟负责帝国唯一的火器部队神机营,谁敢保证长孙冲没有得到火药的配方? 万一长孙冲能够配制火药,加之其对宫禁之内的熟悉,后果不堪设想! 满朝文武,也只有“孤臣”任城王李道宗可以让李二陛下完全信任…… 刘仁轨尚未答话,苏定方已经笑道:“这是大总管的职责,与你何干?现在好生回忆一下你们雕阴的烤羊秘法,晚上给大家好好的露一手吧。” 刘仁愿愕然之间,才感觉到整艘船已经渐渐侧偏…… 风力鼓荡风帆,产生巨大的推力,帆船在到达吴淞口之后右转,庞大的船身在江面上划出一道巨大的圆弧,为了对抗强大的离心力,充当水手的工匠驾驶着战船使得船身上部急剧向内侧倾泻,船尾后方留下一道洁白的弧形水痕。 在快速拐弯在之后,船身才缓缓归正,此时依然进入长江水道,航向折向东南,正好是顶风。 刘仁愿微微紧张起来,眼睛一会儿看着鼓得饱满的风帆,一会儿看着劈波斩浪的船头。 顶风袭来,船速明显的慢下来…… 刘仁愿哼哼两声,不悦道:“不是吹嘘水面可以迎风航行么?娘咧!就知道那老黑子信口雌黄,晚上非得让他老黑子烤上十只八只羊不可……” 在他心里,完全没有赌赢的喜悦和庆幸,只有失望和唏嘘…… 若是当真有那种可以逆风航行的战船,就完全可以摆脱海船航行对于季风的依赖。自古以来,船舶在海上航行,都是依靠季风才能达到远航的目的。 在没有机械动力的古代,帆船远航主要依靠季风和洋流的变化,其中季风是决定性的因素。“船舶去以十一月、十二月,就北风;来以五月、六月,就南风。”无论去往南洋或者从江南出海前往高句丽、倭国,都要依靠季风提供动力。若是错过风季,那就只能再等一年…… 可若是有了能迎风航行的海船,一年四季皆可南来北往,对于商船来说等于一年可以往返高句丽和倭国数次,这其中所带来的利润几乎就是十几倍甚至是几十倍的增加! 而对于水师战船来说,意味着随时随地都可以出海剿灭海盗! 刘仁愿心中无比失望,啧啧嘴,埋怨道:“说的跟真的似的,差点将某给骗了……” 话音未落,船身猛然一震! 紧接着,刘仁愿就感到身下的战船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战马一般四蹄狂奔,陡然间就将速度提升至极限! 刘仁愿张大嘴巴,目瞪口呆的看着身下的战船在宽阔的江面上以一种诡异的轨迹画着“之”字向前航行,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势如奔马! 刘仁愿才意识的说道:“娘咧……咳咳咳!” 却是被一口江风灌入口中,差点呛到背过气去! 苏定方也傻了眼,真的能逆风航行啊…… 刘仁轨一脸振奋,裴行俭却是已经和席君买大呼道:“迎风!迎风!果然能够迎风航行!哈哈哈,大总管是天才呀,真的能迎风航行!” 苏定方狠狠一拳砸在围栏上,长长的吁出口气,江风迎面吹来,满面清爽,衣衫烈烈,意气飞扬! 有此利器,何愁不能纵横七海? 刘仁愿已经一头钻进瞭望台下的舱室,一把扯住正跟房俊说话的梁仁方,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大呼小叫道:“真的能迎风航行啊!啊哈哈!没说的,某彻底服了,心服口服!今晚当亲自烹烤全羊,愿赌服输,哈哈!” 其实严格说来,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迎风航行。 根据空气动力学原理,流体速度增加,压力就会减低。空气要绕过向外弯曲的帆面,必须加快速度,于是压力减小,产生吸力,把船帆扯向一边。船帆背风一面因压力降低而产生的吸力相当大,可比迎风一面把帆推动的力量大一倍。 风在帆两侧产生的吸力和推力,使船侧向行驶;但船底自有装置阻止船身侧向行驶,于是,风力分解为两个分力,一个分力推动帆船向前行驶,另一个分力则使船向背风一面倾侧,不过这样的力度显然不至于使得庞大的船身倾覆…… 准确的说,应该是侧风航行。 不过这完全不是问题! 只要能在迎风的时候保持航速甚至稍有加快,管他是迎风还是逆风? 梁仁方笑道:“刘校尉可莫要折煞在下,无论是此船的构造,亦或是那些三角帆的设计,都是出自大总管之手,你若是想要烹烤全羊,应当献给大总管才是!” 刘仁愿大笑道:“没问题!今晚某豁出去了,就当一回厨子,让各位都常常雕阴烤羊的味道!大总管,您可真是神了!这船的速度简直太快了,先前梁主事说从莱州出发至辽东一个来回只是七八个时辰,某还以为他是吹牛,现在看来是确有其事,真是让某涨了见识了!” 房俊笑道:“这就激动了?这种船确实很快,但是本侯更看重它的灵活性和操作性,非常适合作为战船。若是单论速度,比它快的还有呢!” 第七百九十三章 乘风破浪会有时【万字求月票】 “还有更快的?”刘仁愿几乎不敢相信。 梁仁方点头道:“刚刚侯爷就跟在下说起一种全新的船型,这种船是采用一种倾泻式的船身,船头船尾也都多做改变,操控性差了一些,但是航行速度有增无减。” 刘仁愿算是对房俊彻底折服。 人家房俊说的不错,论领兵打仗排兵布阵,他是最弱的,非但不及苏定方,便是自己和刘仁轨也比他强,但是人家会搞装备啊!这种战船开上战场作战,再配备上那种百丈之外毙敌的火炮,还要什么战术兵法阵型? 直接碾压就可以了! 打仗这种事情在房俊手里好像变得很轻松写意…… 房俊看向窗外的江岸,心里很是有些感触。 盖伦船灵活、操控性更好,船型相对狭长,航速较快,在逆风中操纵性极佳。当年西班牙帝国无敌舰队的威风凛凛的“卡拉克”型帆舰就是因为操纵性不佳,在海战中败给了英国以吨位较小的“盖伦”型风帆战舰为主力的舰队,标志着西班牙海上霸权的衰落与英帝国的崛起。 而飞剪式帆船更适合远洋航行,这类船有比较小的干舷,较少的上层建筑,不仅改善了船舶稳性,而且可以充分发挥帆的作用。船几乎贴着水面航行,长宽比一般大于六比一,船型瘦长,前端尖锐突出,航速快而吨位不大。 其水下形状设计成最小阻力休,以提高航速,但保持一定的横向阻力剖面,导致水线特别优美,甚至在首部水线面有内凹,长长而尖削的曲线剪刀型首柱呈一种适合于赛跑的态势,在海上能劈浪前进以减小波浪阻力,就像是剪刀将海浪剪开一样,故曰飞剪。 两款世界帆船史上最经典的船型被自己“剽窃”到了唐朝,来到了远东,不知日后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和英国舰队要以什么来纵横大洋建立霸权? 房俊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我不是发明家,我只是黑科技的搬运工…… 出了长江口沿着漫长的海岸线航行,盖伦船的稳定性愈发凸显。与五牙战舰稍有波浪便颠簸不止随时有可能倾覆不同,盖伦船的船首破开波浪,狭长的船身有很大一部分在水线之下,可以最大限度的给船身带来稳定。 海上风大,风帆更是鼓得快要涨裂一般,充足的动能推动帆船快速前进,宛如风驰电掣! 刘仁愿和席君买跳上瞭望台迎着腥咸的海风徜徉在蔚蓝的大海上,感受着前所未有的速度带来的快感! 房俊则拧着浓眉,手指着海岸边一堆一堆冒起的浓烟,问身边的裴行俭:“那就是煮盐?” 裴行俭现在几乎成了房俊的长史,所有内政事务都要经由他的手来处理,而他也似乎对于政事比军伍更感兴趣,知道这是难得的锻炼自己的机会,不叫苦不叫累,任劳任怨。 闻言,裴行俭点头说道:“没错,吴郡自古以来就以煮盐闻名天下,武原镇甚至家家煮盐为生。”他手指着海岸线后面连绵起伏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说道:“这里都是盐碱地和沼泽,树木很难生长,所以这些芦苇就是煮盐的燃料。海水取之不竭,可随时随地熬煮成盐,但是燃料却是稀缺,芦苇易燃但不耐久,火力也不够硬,因此煮盐需要大量的芦苇。眼前的这些芦苇荡早已被各大家族占据,甚至各自派出族中的死士战兵看守,绝对不允许旁人染指,江东个世家之间时不时便因为砍伐芦苇过界而发生争斗,每每都要闹出人命。” 房俊奇道:“此处应该是华亭镇的地域吧?” 裴行俭自然知道房俊想的的是什么,苦笑道:“那也没用,您的前任那位杨修武,已经将这些芦苇荡租给了各个世家,末将看过华亭镇的账目,契约上写的是租三十年,您猜猜一共租了多少钱?三百贯,呵呵……” 房俊心中泛起怒火。 这里是我的地界啊,若是寻常百姓割苇煮盐讨个生活也就罢了,那些世家凭什么占据了此地,来占我的便宜? “哼哼,本侯的地方,岂容那些世家撒野?” 裴行俭吓了一跳,他可是甚至这位大总管的脾气,赶紧劝阻道:“大总管,非是末将怕事,江东士族大多视煮盐为家族的重心,贩盐和海贸,一直都是江南士族的主业,相对来说他们虽然将土地视为根本,却绝对不会放弃煮盐和海贸的丰厚利润。现在您即将筹建市舶司,就等于是将江东士族的海贸生意断绝,若是再打煮盐的主意,这些江东士族想不跟您拼命都不成了!” 市舶司就等于斩断了江东士族的一条腿,逼着他们要么加入市舶司乖乖的任由朝廷收税,要么偷偷摸摸的搞走私。有煮盐这一块的利润跟着,他们还能忍气吞声。可若是连煮盐都给断了,那就等于将人家两条腿都砍掉,那是不给活路了! 岂不是逼着江东士族铤而走险,搞出大事情? 别看眼下皇帝对房俊几乎言听计从无比依仗,但若是将江南搞得乌烟瘴气甚至烽烟处处,那绝对不会让房俊好过! 房俊呵呵一笑,随意说道:“你以为本侯会强硬的将这些芦苇荡收回?不不不,根本用不着,本侯只要略施手段,就能让这些芦苇荡统统全无用处。” “呵呵……” 裴行俭干笑两声,偷偷撇撇嘴…… 没了海贸的暴力,煮盐就是江东士族嘴里最后一块肥肉,过惯了锦衣玉食珍馐美酒的奢侈生活,那些标榜着“耕读传家”的士族老爷和世家子弟们,能受得了只是依靠田地的那一点产出过日子? 裴行俭很坚定的相信,谁敢动这些芦苇荡,那就是断绝江东士族的煮盐根基,江东士族就会跟谁拼命! 就算是皇帝都不行! 房俊笑呵呵的瞅着裴行俭:“怎么,不信?要不要打个赌?” 裴行俭响起刚刚输得彻彻底底的刘仁愿,脸色一僵,赶紧摇头道:“您是大总管,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末将不赌。” 房俊颇为失望,不悦道:“你说说哪里有你这样的世家子弟?不嫖不赌不打架不遛狗,简直就丢进河东裴氏的脸面!你家祖宗若是泉下有知裴氏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晚上都能托梦狠狠的骂你一顿!没出息!” 言罢,背着手钻进舱室里去了。 只留下裴行俭气得咬牙…… 和着世家子弟就得又嫖又赌害得会打架会遛狗? 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回到舱室,见到郑坤常正靠着墙壁打瞌睡,不由叹道:“你说说你这么大岁数,东跑西颠的图个啥?这一把老身子骨就老老实实待在莱州老家享清福得了,嫌命长啊?” 郑坤常睁开眼,苦笑一声,坐直身子说道:“还不尽的儿女债啊……” “哎呦?这是又故事啊,来来来,您老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本侯开心开心……”房俊笑呵呵的做到郑坤常身边。 郑坤常闻言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堂堂侯爷,岂能如此惫懒?” 房俊不以为意,亲自斟了两杯茶,递给郑坤常一杯。 对于这个老爷子,他还是很有好感的。若是当真有何为难之事,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吝于帮一把手。 郑坤常自然也知道房俊既然愿意听他说说,就代表着愿意帮把手,心里感激,可是话到嘴边,却说道:“陛下打算任用张亮为沧海道行军副总管,大总管可有耳闻?” 第七百九十四章 隐患 而且正是因为房俊的这一举动,使得张亮声望大跌,心中之愤恨不言而喻。 房俊与张亮之间的恩怨,在关中一代可谓人尽皆知,虽然还谁不上不死不休的死仇,但若是有机会置房俊于死地,张亮绝对不会眨一下眼睛…… 将自己儿子的手剁掉,这仇是没法化解的。 这样的一个仇人,李二陛下居然要将其派来江南,给房俊当副手? 这皇帝脑子大概是坏掉了…… 房俊皱眉道:“本侯未曾听闻这等消息?” 若是当真有此事传出,自己不应该一点风声都未收到,难道自己的消息来源还不如郑坤常这个工部的小小主事? 郑坤常说道:“外界大概尚不知晓,但是工部衙门里头知晓此事的人却不少。侍郎吕则颂在大总管您离开之后便迅速投靠张尚书,现在除了工部上下几乎都是他们的人,水部司的几个老伙计时常遭受打压,每日里都是忍气吞声。许是嚣张过分吧,那吕则颂便曾不止一次的说起张尚书将要调任沧海道行军副总管的职务,张尚书一走,若无太大意外,这个工部尚书的官职自当吕则颂来接任。” 房俊有些郁闷。 虽然这消息真假尚且不知,可若是真的……让张亮给自己当副手? 李二陛下您可真敢想! 人家可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虽说现在还没有凌烟阁画像封功这回事儿,可人家的地位摆在那里! 张亮早年以务农为业,后投靠瓦岗。其时瓦岗军中有人密谋反叛,张亮向李密告密。李密认为张亮是忠诚之人,便任命他为骠骑将军。与郭孝恪一样,二人同样隶属于李绩部下,随李绩降唐。降唐之后,正是由于房俊老爹房玄龄的推荐,张亮得以担任秦王府车骑将军,后来备受重用。 贞观年间至今,张亮历任御史大夫、光禄卿、豳夏鄜三州都督、相州大都督长史、工部尚书,封郧国公。 历史上的李二陛下第一次东征高句丽,便是以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兵四万,战船五百艘,自莱州泛海趋平壤;李绩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步骑六万趋辽东,从水陆两路合击高句丽。 某种意义上说,房俊现在就是占据了原本历史上张亮的位置。平壤道与沧海道名称不同,但本质差不多,皆是节制水军,由水路进攻平壤。 这样的一个人让他给房俊当副手,这可不仅仅是限制房俊的手段,其中难免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要知道单凭表面的因素来看,房俊完全压制不住张亮!一军主帅压制不住副手,那是多尴尬的一件事? 最主要的是,这将会对房俊的计划形成极大的掣肘,严重拖延他在华亭镇的作为,例如海港的建设,例如市舶司的筹建…… 难道是长安又开始了角力,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 那么是大家都盯上了江南这块肥肉,还是江南士族企图卷土重来? 房俊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一旦张亮来到华亭镇,的确是一个大大的隐患。 “说说你吧,到底怎么回事?”房俊喝了一口茶水,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去想,这是他一贯以来的良好习惯,否则非但于事无补,而且徒增烦恼。 郑坤常略一沉吟,看着房俊问道:“我郑家自先祖起,便以造船为生,别的不敢说,单单在造船这一项上,我郑家子孙不啻于世间任何一个大匠!呃……当然大总管您除外,您是千载难逢的天才,谁跟您也比不了。” 房俊汗了一个,自己若不是穿越者,甭说造船烧玻璃配制火药,就是一个被戴绿帽子最后还得被出轨老婆坑死的二百五…… “有事说事儿,阿谀奉承的有意思么?”房俊板着脸。 郑坤常从座位上站起,径自跪倒房俊面前,颤声说道:“老朽厚颜,请大总管庇佑吾郑氏一门,以后甘愿做牛做马,报答大总管的大恩大德!” 房俊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搀扶郑坤常,口中说道:“这是作何?赶紧起来,有话好好说,你这七八十岁的老家伙跪我,想折我寿么?” 古代极其讲究孝道,哪怕并不是自己的长辈,似郑坤常这样的耄耋老者在社会上亦会受到极大的尊敬,莫说是等闲的乡间县衙的官吏,就算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九五至尊李二陛下,也不会摆起皇帝的谱让这样的“人瑞”在自己面前跪拜。 房俊伸手去拉,谁知道郑坤常看似单薄瘦削垂垂老矣,力气却是不小,房俊又不敢太过用力以免将老头的骨头扯坏了……只好说道:“行行行,有什么事本侯暂且答应,你个老家伙想要咒我是不是,赶紧起来!” 听到房俊这么说,郑坤常才借着房俊的力气顺势站起。 “说吧,有什么事情搞得好像要死全家一样,还得用这套老无赖的法子逼迫本侯?” 房俊对于郑坤常的做法又好气又好笑,这老家伙一把年纪还用这种无赖招数,想见年青的时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郑坤常也有些赧然,毕竟这招数委实有些丢人,但不是如此又唯恐房俊不愿帮忙,只好出此下策。 苦笑一声,郑坤常说道:“说起来,此事还是因大总管而起……” 郑家世代造船,技艺乃是大唐翘楚。 郑坤常之子郑禹文便是莱州船厂的总办,其孙郑仁恺虽然年方十五,非但造船之术青出于蓝,且聪敏好学天资纵横,被郑家寄予厚望,视为家族兴盛的根基。 然则今年春天,齐王李佑一纸行文送达莱州,命郑仁恺夫子辞去莱州船厂一切职务,去登州主持他的私人船厂…… 造船是一种技术活儿,因此民间的船厂都将工匠视为船厂的支柱,若非船厂主家的家仆,不会给予信任和重用。所以,一旦答应齐王殿下为他主持船厂,则必然要成为齐王的家仆。 成为一位亲王殿下的奴仆家将,这在古代是一种极为显赫的荣耀,尤其是对于匠人这种并没有什么地位的人家来说,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可偏偏郑家对于其孙郑仁恺寄予厚望,还指望着这孩子将来能够读书进仕光宗耀祖,怎么肯成为别人的家仆? 《唐六典》规定:刑家之子,奴籍之身,工商殊类不预,明确规定罪人之子、奴籍身份和商人之子是严禁参加科考的。 所以别看李白“诗酒传天下,万古美名扬”,牛哄哄的说什么“我是天才,天才哪有参加考试的”,其实事实的真相是李白的户籍之上清清楚楚的写着他的父亲李客恰好就是一位商人,所以李白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若是敢假冒身份,一经查明,那就是死罪! 如此情况之下,郑家怎肯同意齐王的要求? 更何况郑家现在衣食无忧,在社会上的地位虽然不高,但是在莱州范围内却小有名气,过得蛮滋润,自然不肯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背上一个“奴籍”的身份,断了科举上进之路。 现在已经不是“九品中正制”的年代了…… 可齐王李佑的暴脾气那是出了名的,郑家的拒绝,在他看来就是没将他这个亲王殿下放在眼中,小小的郑家也敢拒绝他,那将来在山東地界还怎么混? 于是,齐王李佑干脆放话——要么乖乖的来当我的家仆,要么就捏造罪名让你全家死绝! 听到这里,房俊倒是对齐王李佑能够做出这种事情并不意外,那混蛋其实比自己还棒槌,可是他疑惑问道:“这是齐王的不对,可为何说是因我而起?” 第七百九十五章 援手【第二更求月票】 为何说是因你而起? 郑坤常哀怨的眼神看着房俊,说道:“正是大总管将高句丽、百济和新罗的玻璃商路交给了齐王殿下,那位从中赚取了大量银钱,因此欲壑难填,不满足于只当一个中转,而是要撇开商贾亲自组建船队前往辽东销售玻璃,您说是不是因您而起呢?” 房俊无语,他给齐王李佑这个商路,本质上是想要将这位不安分的主儿安抚住,免得他如同历史上那般走上造反的老路,谁知道这位果然是不安分…… 郑坤常又说道:“若只是造船,生死威逼之下,吾郑家也不至于以死相抗,虽然不愿入了奴籍,可是跟性命相比,也不得忍气吞声。可那齐王殿下可不仅仅是要造商船,他还要您的图纸,要建造新式的战船!我郑家如何敢答应?齐王桀骜不逊,现在于山東招揽强兵,谁知道他要干嘛?万一哪一天做下大不韪之事,我郑家岂不是要为其陪葬?” 房俊大吃一惊:“招揽强兵?是道听途说,还是确有此事?” 郑坤常苦笑道:“若非事实如此,老朽怎敢在大总管面前说及此事?污蔑亲王的重罪,郑家可吃不消!郑家实在是走投无路,山東地面上无人可以抗衡违逆齐王殿下,老朽在京中多年,却并无人脉,只能厚颜求到大总管面前,请您解救郑氏之厄,郑氏满门,感恩戴德!” 房俊问道:“先前你家可曾提过与我有旧?” 他自然不忍看着郑氏一家被迫身入奴籍,况且郑坤常都跪在自己面前相求,这个面子必须给,事情必须办。但郑家提起他房俊的名字而齐王不给面子,与郑家并未提及同房俊的关系,这关系着房俊要用什么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 郑坤常颓然道:“老朽自是提过的,在京中,老朽也就与大总管还算相熟,就斗胆在齐王面前提了一次。齐王殿下当时倒是犹豫了片刻,似乎有所松动,但是他身边的几位亲随却大言不惭,屡屡相劝,这才使得齐王又改了主意,依旧严令吾家必须成为他的奴仆。” 房俊叹息道:“齐王遇人不淑,身边无忠义之士啊,迟早被这些胡作非为胆大包天的家伙拖累,悔之晚矣!” 历史上的齐王李佑就是在身边亲信暗杀权万纪之后又苦苦相劝危言耸听,这才导致李佑唯恐被李二陛下赐死,从而揭竿而起竖起了造反大旗。 殊不知就算他再错,也是李二陛下的亲儿子,重责自然难免,但绝对不会因为权万纪之死就将他赐死。反倒是当他造反的那一刻,赐死的命运才算是妥妥注定…… 房俊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历史自然有其必然性,那是无数细小美妙的因素所凝聚而行的最终变化,绝非一人一力可以轻易更改。 李佑或许会走上在作死的老路,那么李承乾呢? 这个性子偏软的小白兔太子是最好的皇帝人选,皇帝不强势,他才能最大限度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否则下一个皇帝依旧像是李二陛下这般掌控欲十足,想干点事情那可是太难了。 李治? 史书上说李治孝顺仁厚,可是据房俊观察,那小子妥妥的一个腹黑小正太,一肚子的鬼主意,也不是什么好鸟…… 叹了口气,房俊略一沉吟,就冲着郑坤常这一跪,这件事就不能不管。何况别人或许会顾忌李佑的身份,他房俊才不怕!能打他第一次,那小子若是敢呲牙,就能打他第二次! “这样吧,莱州毕竟是齐王的封地,本侯鞭长莫及,若是李佑那厮犯起混来,则悔之晚矣。若是你愿意,可将郑氏举族迁来华亭镇,本侯将江南船厂的总办之职交给令郎,你们一家就在华亭镇落户,如此可好?” 船厂虽然尚未正式开工,但是房俊名字早已想好,就叫江南船厂。其实他本来想叫“江南制造局”的,当初清穿的小说也看了不少,对这个曾寄托了无数国人热切希望的名字很有感触。可是想起那一段苦难的历史,又觉得还是予以改变的好,不然皇家水师岂不是也要叫北洋水师? 北洋水师啊…… 哪怕是百年之后,那一支传奇一般的舰队悲惨而壮烈的结局,依旧在刺痛着一代又一代国人的心! 郑坤常听闻房俊的话语,顿时大喜过望! 虽然离开了祖辈生活的莱州,可是华亭镇初创,百废待兴,来到此地正可大显身手。况且这里是房俊的封地,无论以后房俊的官职发生什么变化,这里都是房俊的地盘,房俊说了算! 郑家在此落户,再无后顾之忧。 况且江南船厂的规模他早已从梁仁方那里得知,那可是两个莱州船厂都不止的庞然大物!自家能够占据“总办”的职务,可以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郑坤常当即表态,上岸之后便修书回乡,命族人即刻迁往华亭镇。房俊届时也会给李佑修书一封,点明郑家是自己夹带中的私货,您想造船,找别人去吧! 玻璃工坊虽然产权归于李二陛下,但是直到现在为止,一切管理都是房俊说了算,李佑再混,也不敢公然跟房俊作对,若是触怒房俊断了他的玻璃供应,那他还造个屁的船? 战船顺利返航,下了船的苏定方等人豪情万丈,自觉有了这等快速坚固操作性能又是如此杰出的战船,以后这茫茫大海之上任意驰骋,也都沉下心来钻研如何适应新式战船的战术战法。 吴王李恪也将房俊临去牛渚矶的时候留在他那里的郑秀儿、秀玉两个侍女遣人送了过来。多日不见,两个小侍女非但没有清减憔悴,反而容光焕发,身材都似乎更鼓了一些…… 房俊略微有些吃味,不悦说道:“看来你俩是乐不思蜀啊,看不着本郎君那是一点都不担心,是不是见到吴王殿下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就忘了咱这个丑小子?没良心……” 吓得两个小侍女花容失色,连忙解释。 本来房俊被围牛渚矶之时,两个小侍女成天哭肿了眼睛,吵着闹着要赶去牛渚矶,就算是死也要跟房俊死在一起。可吴王李恪哪里能放她俩离开? 李恪是个风流性子,推己及人,只有一房侍妾的房俊定然是将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侍女收入房中了的,虽无侍妾之名,却有侍妾之实。现在房俊被困牛渚矶,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丢了命,身后更无一男半女承继血嗣,难免遗憾。联想到一路来两个侍女都陪伴在房俊身边,血气方刚的年青人说不得自然夜夜笙歌,或许运气好就能蓝田种玉了呢?自己眼瞅着房俊在牛渚矶身陷绝境却束手无策,若是能保得住房俊的孩子,那也算能稍微缓解心中的愧疚。 每日里数十个奴仆嬷嬷寸步不离的看守,两个小侍女完全失去自由,想要偷偷跑掉都被人捉回来,只得困局王府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夜不安寝,憔悴得不成样子。 之后房俊非但成功脱困反而逆转得胜的消息传来,两个小侍女这才放心。有了李恪的重视,王府之中谁敢轻忽?尽管只是两个侍女,却至始至终都是最高待遇,每日里丫鬟成群奴仆如云,山珍海味珍馐佳肴,硬生生将两个小丫头喂养得胖了好几圈儿…… 听了房俊的话语,郑秀儿小脸儿煞白,当真以为房俊生气了,委屈得珠泪含眶,急得不行。 第七百九十六章 生产新模式【第三更求月票】 秀玉跟房俊亲近得多,毕竟当初在骊山温泉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交情,眼珠儿转了转,边碎步走到房俊身后,一双柔夷给房俊按摩着肩膀脖颈,咬着唇儿轻声说道:“怎么会呢?吴王殿下确实生的好看,但我们是房家人啊,生是房家的人,死是房家的鬼……”说道这里,脸儿羞红,羞涩道:“我们是郎君的人呢……” 郑秀儿也是冰雪聪明,见状急忙来到房俊身前,忍着羞涩跪在地上,两只小粉拳紧紧的攥着,给房俊锤着腿,轻声细语说道:“玉儿说的是,奴婢这条命是郎君的,这一辈子就跟着您,您赶我,我也不走……” 一个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哪怕是历经了太多的挫折灾难,到底也是个黄花大姑娘,说出这样意思浅白表露心迹的话语来,也难免羞涩难当。说到最后已是细若蚊蝇,娇羞的垂下头去,露出一截儿已被染红的粉白脖颈,以及肌肤上一层代表着青春的细密茸毛…… 秀玉咬了咬牙,瞪了一眼垂头的郑秀儿,心说还以为比我脸嫩呢,却没想到这么直接的话语都说得出来,这跟主动献身又有什么区别? 臭丫头,脸皮倒是越来越厚。 房俊听得顿时心中一热,尤其是身前身后两个绝色俏婢环绕,真真幽香充斥鼻端,更被四只柔软的小手侍候着,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只想在这种温柔旖旎的气温当中永远沉醉下去,斩断红尘,红袖添香,浑不知人间何世…… 可惜房俊本就是个俗人,没那份慧根,也没那份决断,自然还是要俗务缠身。 他倒不是不敢对两个小侍女下手,二人的心意房俊是知道的,无论自己何时何地想要吃了她们,都不会拒绝。正因为如此,房俊不愿意急吼吼的像个野和尚饥饿难耐似的的下嘴,总得要时机、气氛、环境都完美契合,那时候再下嘴岂不是更有意境? 谁知道他此时不下嘴,再想要下嘴的时候却迟迟得不到机会…… ***** 整个华亭镇就像是一个大工地。 船厂、军港、学堂都在吴淞江的西岸,还有即将要设立的“铁炉堡”也在上游不远处的江边。为何要叫“铁炉堡”这么一个二逼的名字呢?别无他意,只是房俊绝对稀少的文青属性发作,要一次祭奠自己那消失在一千四百年后的青春…… 名字虽然很二逼,但意义却绝对重大! 在房俊的构想中,“铁炉堡”将是以后冶金、铸造枪炮、研制新式机器的科研中心,可以说在这个时代的这颗星球,这里就代表着最高技术! 而在吴淞江的东岸,民港码头、市舶司也几乎同时开工。 无数的流民从四面八方被优渥的条件吸引过来,热情洋溢的参与到这场超级大建设当中,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争取立身的根本、活命的粮食。 短短一个月之内,上万名流民到来,如此庞大的人口,对于镇公署的指挥和分派就产生了极大的挑战。 不过房俊自然早有腹稿…… “……虽然都是流民,来自四面八方,但是绝对不会只是单独的一个个体,往往都是成群结队而来。而导致他们团结在一起的因素,或是血缘,或是乡情,或是族群,不一而足。我们不仅不要将其打乱拆散,反而要依据这些因素将其分到一组,让他们的更加的团结。将他们的住处与别人区分,形成一个相对孤立的团体,我们可以将这个小团体叫做生产队……” 房俊拒绝了裴行俭想要将所有流民全部打散,然后重新组织起来分派任务的提议,而是提出了这个“生产队”的概念。 裴行俭皱眉道:“可是如此一来,这些生产队虽然会在内部相对融洽,毕竟都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可是跟别的生产队之间却难免产生分歧,从未出现争斗,这样岂不是会大大的延误工程进度?” “不不不,你这个理解是错误的,本侯问你,如何才能大幅度的提升现有的工程速度?”房俊笑着反问。 裴行俭瞅了瞅身边的几位将领,无奈的发现这几位就是个摆设,对于民政根本丝毫不感兴趣,估计这时候心里都想着将船坞里将要同时建造的二十几艘战船如何多捞几艘在自己的手里…… 暗叹口气,裴行俭打起精神,稍作思考,说道:“奖励?” 房俊笑着摇了摇手指:“正确,但是不全面,应该是‘竞争’!人人皆有荣誉之心,人人也皆有羞耻之心,没人愿意落在别人的后面,正是一种天然的上进心。而当这种上进心与奖励挂钩,便能使得人们爆发出最大的潜力!” 其实还有一种力量是房俊所没有阐述出来的,那就是“集体荣誉感”!这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精神属性,一旦爆发出来,就能产生极其强大的威力!只要是在这个集体中的每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被整个集体所裹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因为当别人都在前进的时候,一旦有一个人后退,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众矢之的,成为被训斥、甚至是排挤的对象。人是一种群居动物,没有任何人愿意被别人孤立! 建国初期的“生产队”模式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是短短时间内在这片一清二白的国土上所创造出来的成就,足以举世震惊! 它的精髓,就是激发人的“集体荣誉感”!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掀起一片建设的高潮,就是人人都认为自己不比大寨、不比大庆差!最后虽然不是处处都能如大寨、大庆一般,可是照比最初的情况,却早已是天壤之别…… 裴行俭沉吟道:“这个……太过稀奇,虽然以往的村落如村落之间都是如此,但如同大总管这般清晰的分配,却是古今未有,末将不敢苟同。” 房俊需要裴行俭的认可呢? 当然不需要! 这是历史已经证明过的事情,就算你裴行俭再是一代名臣,你能抵挡得住历史的潮流? 在华亭镇,房俊就是独裁者,他决定的事情,没人能够反对。 房俊当即拍板道:“不敢苟同也没什么,事情便按照如此方略去办,具体的细节咱们再好好商议,也可以在施行当中适当的进行微调,但是‘生产队’的模式不许改变,这是华亭镇能否快速崛起、甚至一跃而成为江南重镇的关键之所在!” 他拍板决定了,别人自然无异议,反正这是房俊的封地,自然是他说了算。 裴行俭也点头道:“没问题,末将立刻做一个详尽的规划,写出一份策划书交于大总管定夺。不过另有一事,末将有些担忧……” “何事?” “人口不够啊……”裴行俭双手一摊,苦恼说道。 现有的上万人口的确不少,但是分摊到这么多的摊子里,就有些捉禁见肘。而且房俊的规划非常详尽,多少时间必须达到什么样的目标,都有着详细的标准。 一听这个,房俊也没法子了…… 钱没了可以想法去赚,可是人口不够,他能怎么办? 现在是太平年景,不是王朝末日、天下动荡,可以四处收拢流民甚至大肆劫掠各地平民。 苏定方此时插言道:“前几天,大总管不是说有办法让江南士族放弃海边的那些芦苇荡么?” 房俊奇道:“这与人口有什么联系?” 裴行俭一拍大腿,说道:“幸亏苏都督提醒!大总管,这芦苇荡里可是有不少人口!” 第七百九十七章 釜底抽薪(上)【万字求月票】 人手是硬性指标,不是钱粮能够弥补的。 房俊虽然家大业大,手下的水师也开辟了一条“奉旨打劫”的财路,但是在人口方面却真的只能望洋兴叹,束手无策。 其实作为三吴之首,吴郡所拥有的实力和潜力毋庸置疑。郡辖十县之地,在耕之田十数万余顷,在籍之民四万余户。但这些都是在籍的平民,有一些家中地少或者无地的平民若是自愿放弃租种土地,来到华亭镇务工为生,自然无事。可无农不稳,若是房俊强行使得这些平民放弃耕种土地,那就是大事情了。 皆是李二陛下顾忌剐了他的心思都有,就算江南的税赋其实到了李二陛下手上的十无一二…… “芦苇荡里还有人?”房俊愈发觉得惊奇:“且不说那芦苇荡里阴暗潮湿、蛇虫鼠蚁遍布根本不能住人,就算有,大抵也是各家收割芦苇的人手,又能有几个?” 裴行俭脸色凝重:“据末将近日听闻,那芦苇荡连绵百里,收割只是需要大量人手。江南士族家家都在芦苇荡中藏匿了大量流民,以之收割芦苇煮盐。其中已江东顾氏最甚,据说他家劫掠了大量沿海的平民,或捉或骗,都禁锢在芦苇荡中,更有死士战兵加以看守,其禁锢的平民数量不下于三千之众!” 房俊倒吸一口凉气:“扯蛋的吧?” 三千之众? 吴郡在籍之民不到五万,贞观十三年全国在籍人口也不超过两千万,就这么一片芦苇荡子里就有三千人? 苏定方叹道:“这还真就不是不可能,全国十道三百五十八州,几乎年年都有遭灾的地方。老百姓在当地活不下去,就会成为流民,尤其是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大片荒山野岭穷山恶水,水患频仍,不在籍的平民数不胜数。这些人一旦在当地活不下去,就会自发的前往繁华的三吴之地,成为豪门世族的奴仆附属。裹挟三千人藏在芦苇荡里,还真就不算太难。” 若论文采,苏定方不如裴行俭;若论武功,也不如刘仁愿、席君买。但是说到兵法韬略、经验见识,这些人都远远不及苏定方。 这么多年跟着李靖南征北战,什么事情没见过? 三千人被囚禁在阴暗潮湿蛇虫遍布的芦苇荡里,为顾家砍伐芦苇、熬煮海盐,一方面对他们创造着巨大的财富,一方面却是猪狗不如的待遇…… 房俊当即一拍桌子:“那就让这群衣冠禽兽将人口都给我吐出来!” 裴行俭吓了一跳,不过想起房俊在战船上说的话,又放下了心,知道房俊必然亦有腹稿,不会硬来。 苏定方却不知这一节,赶紧劝阻道:“大总管,切莫鲁莽!就算想要出兵将这些芦苇荡统统拿回来,也要详细布局、周密计划才行,否则贸然激起江东士族的反弹,极易导致局势糜烂,得不偿失。” 刘仁愿也说道:“都督说的在理,大总管只需考虑好如何善后即可,区区世家豢养的死士战兵,在吾等精锐的水师兵卒面前简直就是豚犬一般的废物,引颈就戮而已!” 裴行俭以手抚额,怎地都是一群暴力男? 还豢养的死士战兵,你手底下那些兵卒不久之前不也是关中各家豢养的家将部曲?有区别么?怎么就敢张狂的将别人当做豚犬一般? 房俊哈哈一笑,信心满满道:“若是事事都要以暴力手段解决,岂非太没有技术含量?本侯可是要立志超越美周郎的男人,对付那些世家豪族,反掌之间而已!” 闻听此言,在座诸人尽皆翻起白眼…… 真当作出一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就能比得上周公瑾了?且不说人家周公瑾才智卓绝,单单那个“美周郎”三字,您就得汗颜了吧? ***** 萧氏位于海虞城的大宅建在城中心,距离县衙不远。 院墙高高,外表看去平平无奇,内里却是别有洞天。且不说那美不胜收的园景,单单那围墙之后又有复墙甬道,一旦危急时,数百家丁据此而守,可将千人大队拒之墙外,坚守待援。 历经过无数动乱和危机的萧氏族人,最是懂得谨慎安全之道。 庭内建筑也都极具特色,四座望楼各占一角,可将内外动静尽收眼底,尤其西北角那座望楼,将整座县衙都置于视线之下…… 萧铭神情颓丧的坐在花厅之内,神游物外,默然不语。 仕途终止的打击几乎令他整个人崩溃掉,一个人的毕生理想因为一次完全不必要的疏忽功亏一篑,想想也是令人不能接受的挫败和悔恨…… 萧班看着这个自己瞅着长大的后辈,捋了捋灰白的胡子,幽幽一叹。自己在接到京中传讯,被警告不许与房俊作对之后,便严厉通知了萧铭,可他偏偏不听,是以对于房俊其实是埋怨不上的,萧铭完全是自作自受,怨的谁来? 对于堂中的朱渐、朱渠兄弟,萧班自然没有好脸色。 萧铭之所以不停劝阻依旧一意孤行,还不就是受到这朱渠的蛊惑怂恿?此人贪财,人品全无,也不知一向心高气傲的萧铭怎地就和他投契,成为知交好友,当真是遇人不淑啊…… 窗外微风舒缓,堂内茶香四溢。 萧班只是略微以手示意,请朱氏兄弟自便,便自己端起一盏茶,耷拉着眼皮坐在地席之上,慢慢饮着,品着茶香。 朱氏兄弟尴尬一笑,本来并不口渴,可萧班不搭理他俩,萧铭有神情郁郁,这么坐着实在尴尬得要命,因此便各自斟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却没有应用,无聊的打量着四周的装饰,心里七上八下。 花厅之内装饰,尽显萧氏豪富高贵之本色,悬梁彩壁纹饰精美,器具摆设镶金饰银。单单紫檀屏风前摆放的那一株色如血红晶莹玉润的珊瑚便有数尺之高,玉叶珠果饰之,下承莹白玉斗,若有微风吹拂,则宝光流转,恍如神仙中物,便是见过无数奢侈稀罕之物的朱氏兄弟也不由得频频打量,暗暗纳罕。 沉默继续…… 萧班到底是厚道人,虽然心中不忿朱渠将萧铭拖累至此,可上门即是客,如此冷落个人,非是萧氏待客之道。 略一沉吟,萧班说道:“二位可知那房俊约了贤昆仲在吾萧家会面,是有何事?” 朱渐赶紧拱手说道:“某亦是不知,只是昨日受到房俊遣人送来的书信,言及又要事与朱家、萧家相商,不过他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一一拜会,是以令我兄弟前来萧家,一并商议。” 萧班“哦”了一声,心中便已有数。 什么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一一拜会?根本就是房俊想要见的萧家人,朱家只是顺带而已。这是房俊对宋国公萧瑀的尊敬,也算是一个信号——我敬你一尺,你就得还我一丈!花花轿子人人抬,面子都是给来给去的。 若单单是朱家,房俊完全可以打发个人将他们兄弟叫去即可,还上门拜见? 你以为你是谁呀…… 不过萧班心中也暗暗警惕起来,按照以往的行事风格来看,那房俊也是极为桀骜嚣张的一个纨绔子弟,其实就算是萧家的地位高,能够压过房俊的也不过是萧瑀的宋国公爵位,至于兰陵萧氏的名头,那小子会放在眼里?若是萧瑀仍旧未曾返回京师,房俊固然是要上门拜见,但现在萧瑀已然不在此处,尽可以将自己招去水师大营亦或是那个什么“镇公署”,现在偏偏要亲自降低身份上门,就说明若是房俊此次的提议萧家拒绝,那他就会当场翻脸! 我都亲自来了,你却不给我面子,以后就别好好相处了…… 萧班虽然心中忐忑,不知房俊到底所为何事,要这般破费心机,想来定然不是一般的难做。不过想到七兄临行之前对自己的嘱托,又暗暗稳下心神。 不论何事,答应了便是。 难道那房俊还能让自己上到山下油锅,扯大旗造反不成? 第七百九十八章 釜底抽薪(中)【情人节求月票】 家仆快步进入花厅,低声说道:“老爷,大总管来了,刚刚到了正门。” 萧班站起身,吩咐道:“打开中门迎接。” 待家仆迅速离去,萧班看看朱氏兄弟,说道:“二位,一起去迎接一下吧?” 朱氏兄弟已经站起,齐声说道:“自然是要的。” 房俊来了,他们敢像大爷似的坐在这里? 萧班又看向沉默不语、一脸颓废的萧铭,心中暗叹,说道:“吾家世代簪缨、礼仪传家,莫要失了礼数,一起出去迎接一下吧,七兄临行之前曾特意嘱托,定要与房俊改善关系万万不可任性。” “诺。”萧铭闻言,苦笑一下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褶皱,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憔悴,遮掩不住:“叔叔放心,某已经错了一次致使家主和叔叔操心,岂能一错再错,连累整个家族?” 萧班这才放心,他还真怕萧铭咽不下这口气,稍后跟房俊面前发作出来,违背了萧瑀的嘱托。不过想要安慰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拍拍他的肩膀,默然转身走出去。 萧铭揉了揉脸,长长的嘘出一口气,跟在萧班的身后离去。 二人皆未与朱氏兄弟说话,甚至连看到没看一眼…… 朱渐、朱渠相视苦笑,萧家这回算是将这一腔怨气算在了朱家身上。萧氏势大,萧瑀又甚得帝宠,作为清流领袖在朝中拥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与萧氏有了龌蹉,朱家往后可谓举步维艰。 朱家兄弟心里其实也隐隐不满,当初偷盗房俊的木料,以及后来的发卖,虽然都是朱渠的主意,可萧铭不是也同意了么?别说什么谁蛊惑谁,都不是傻子,若是没有利益,你会听我的?现在事情败露被夺官去职永不叙用,断了仕途的前程,就把锅推到我们身上?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再多废话也是无用…… 朱家兄弟一腔愤懑跟着走出花厅。 萧氏大宅中门大开,萧班引着一身青布直缀、宛如邻家串门一般的房俊有说有笑的走进院子,萧铭跟在后面面无表情,却总算全程没有失礼。 朱家兄弟来到房俊面前,齐齐弯下腰施礼,恭敬说道:“见过大总管。” 房俊看了他们两一眼,“嗯”一声算是回应,转过头继续有说有笑的跟着萧班走向正堂。 朱氏兄弟既是尴尬,又是忐忑…… 房俊对待萧家与他们两兄弟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心里惴惴不安之际,一行人进了正堂。 萧班笑吟吟的请房俊正位,房俊推辞不肯,一番谦让,最后大家将正位让出来,随意的跪坐在地席之上。 自有侍女奉上香茗。 “本侯今日前来,是有一桩富贵,要送与诸位。” 房俊开门见山直抒来意,却是将堂中诸人听得心里一惊。 送咱们一桩富贵? 咱们可是有仇怨在前,相比于富贵,倒是更相信房俊送来的是刀子…… 萧班面上一直挂着笑容,心中虽然惊诧,不解房俊之意,面上却是丝毫不显,苦笑着说道:“大总管折煞吾等了,先前之事,是我萧家不对,您若是心中有气,有何条件不妨直言。萧家顺民,家主是忠臣,大总管代替陛下持节南下,便是吾等效忠之对象,无论您有何要求,萧家必定遵从便是。” 这等于是代表萧家表态。 从今以后,萧家就以您马首是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房俊心中有数,呵呵一笑:“兰陵萧氏世代簪缨,本侯岂敢唐突?宋国公之忠心勤勉,世人皆知,乃是吾辈后进之楷模,是以本侯自然愿意与萧家亲近。更何况因为本侯之缘故,连累萧兄丢官,心中难免歉然愧疚,一直想要找个机会补偿,以表心意。” 萧班默然。 话语之间牵扯到了萧铭,萧班不好直接代替,这是失礼的表现,毕竟萧铭就坐在一旁,却始终一言不发,于理不合。 他便看向萧铭。 萧铭坐正了背脊,抬头直视房俊,神态未有异样,似乎所有的不甘都不翼而飞:“大总管言重了,追根究底,此事乃是在下一时鬼迷心窍,冒犯了大总管。所受之责罚,皆是罪有应得,幸得陛下宽厚,方才保住项上人头,已经是不胜惶恐,不敢有一丝怨言。” 萧班吁了口气,他还真怕萧铭咽不下这口气,跟房俊对着干…… 朱氏兄弟则偷偷撇嘴,先前不是还一副恨不得将房俊宰杀的模样么?当着人家的面前,不还是乖乖的伏低做小,装什么清高烈性! 房俊闻言,微笑道:“萧兄当真不记恨本侯?” 萧铭坦然道:“说实话,起先的时候,心中确有几分怨气,毕竟一生之抱负付诸东流,有些想不开。不过在下也明白,若是易地而处,在下的手段怕是要比大总管还要暴烈几分,现在的结局亦能坦然接受,心中绝无怨恨。” 这话其实还真就是萧铭的真心话…… 本就是他想要谋算房俊在先,被人家计高一筹反过来谋算了,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只是一时有些不能接受而已。 一生的抱负,锦绣的仕途,就这么一朝尽丧,怕是任谁也无法坦然接受…… 房俊倒是颇为意外,见其说话神态不似作伪,而且也必要作伪。有萧瑀这尊大神摆在哪里,就算萧铭对自己言语不敬,难道自己就真能把他如何? 如此一来,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可以有一些转变,能够将萧家更彻底的拉入自己的阵营当中? 稍作沉吟,房俊笑道:“若当真如此,本侯不妨送萧兄一个前程,不知萧兄如何?” 萧铭一愣,脱口道:“你说什么?” 前程? 政事堂已经论罪,革除官职永不叙用,你还能给我一个前程? 你以为你是皇帝啊! 萧铭有些愠怒,老子已经表现得如此乖顺了,你还要消遣与我不成? 就连一向稳重的萧班神情都有些不豫。 萧家对你表示尊重,可不是让你随意消遣的,萧铭已经落魄如此,何必还要咄咄相逼,伤人脸面? 房俊却似乎未察觉到萧铭和萧班的愠怒,直言道:“本侯的水师大营,尚缺一位长史,不知萧兄可否屈就,襄助本侯打造出一支纵横七海的无敌舰队?” 萧铭终于忍不住,瞪着房俊怒叱道:“大总管!在下已经由政事堂论罪,革除官职永不叙用,在下知道大总管威风赫赫,可就算您再威风,难得高的过政事堂不成?萧某虽然有错在先,但是已经收到责罚惩处,大总管却依旧咄咄逼人,真当萧某好欺不成?” 萧班心里一跳,虽然对房俊亦有不满,却不料萧铭的言语如此直接,赶紧说道:“家主临行之前有言,要吾等尽可能的配合大总管,可也并不是说便能任由大总管讥讽调笑!” 将萧瑀和整个萧家都抬出来,唯恐房俊翻脸…… 谁料到房俊丝毫未曾恼怒,反而微笑道:“二位当真是当局者迷,政事堂的结论,本侯自然不可能推翻,但是政事堂的职权范围,只是在全国的军政两界,若是跳出这军政两界,就算是政事堂也无权干涉。” 萧铭不解其意,疑惑道:“此言怎讲?帝国之内,哪里有不在军政两界之内,哪里有政事堂管不到的地方?” 房俊呵呵一笑:“自然是有的,比如……本侯的水师。” 萧班奇道:“水师难道不归兵部节制么?” 政事堂是帝国中枢,最高的行政机构,就算是陛下的圣旨,亦要经过政事堂的审议之后,才能明发天下。 难道房俊的水师居然不在政事堂的管辖之内? 第七百九十九章 釜底抽薪(下) 房俊笑道:“诸位难道从未关注本侯的水师全称是什么吗?是‘大唐皇家水师’!本侯的水师受陛下和兵部的双重监管,但是严格来说,只是由兵部代管,真正的归属权,是陛下!政事堂的职权再高,它还能管得到陛下的私军么?” 不怪萧班、萧铭等人不解,严格说起来,中國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由皇帝完全掌控、跟兵部等部门完全无关的军队,即便是曹魏的虎豹骑、高祖李渊的元从禁军、甚至李二陛下的玄甲铁骑,都不是真正意义的皇家军队。 萧铭双眼陡然亮起! 若皇家水师当真不受兵部节制,政事堂自然是无法管辖的,这完全就在他们的职权范围之外! 皇家水师的长史…… 就算不是水师当中的二号人物,起码也是手掌大权,可以完全满足自己的从政慾望!跟何况这可是皇帝的私军,现在又有房俊这样的强势人物掌控,将来又是东征的主力,发展前景必然广阔! 与其待在家里发霉、生无可恋,何妨去水师闯一闯,或许入了陛下的眼,能够闯出一番成就呢? 萧铭一颗心豁然跳动,仿佛有一种重生的喜悦和憧憬,扭头看向萧班。他自然知道若是自己加入水师,将会意味着萧家全无保留的站到了房俊一边,起码外界的看法会是如此…… 那就是与整个江南士族站在了对立面! 如此举动,定然引起江南的轩然大波,所产生的后果不可预料。而房俊此举的真正意图也不难猜测,就是要分化瓦解萧氏和江南士族的联盟! 可萧铭真的不想就这么无所追求、生无可恋的遗憾终生…… 萧班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房俊的这个举动,无论是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都算是给萧家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按照家族的立场来说,是应该拒绝的,但是从情感来说,萧班却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萧铭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哀求,那是一种频临绝境而又起死复生的渴求…… 萧班摇头苦笑,看着房俊说道:“大总管,您这是给老朽出难题呀……” 房俊淡然道:“世间之事,本难两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言罢,他给萧班留出足够考虑权衡的时间,将目光转向朱氏兄弟,开门见山道:“本侯打算在华亭镇建立数座盐场,只是既无人力亦无精力,不知贤昆仲可有兴趣参与?” 朱渐愕然道:“何谓盐场?” 《管子》所载:“暮春之初,北海之民即煮海为盐”。煮海为盐是将海水放入容器之中熬煮,将水分蒸发从而结晶成盐,只要有燃料,海边处处可以煮盐,因此并无“盐场一说”。海水煮盐自古已有,但是海水晒盐却要很晚才会出现,起码唐朝之前是没有的,因此朱渐并不知“盐场”为何物。 房俊说道:“本侯掌握一种全新的制盐方式,毋须燃料熬煮,只是所需场地和人工却是不少。本侯体承圣恩,事务繁杂,既要建设军港、船厂,亦要筹建市舶司,因此并无富裕精力打理盐场事务,若是贤昆仲有意,可以加入进来,利润自然是不会少的。” 朱渐和朱渠对视一眼,沉思不语。 对于这个所谓的“盐场”能得到多少利润,二人是绝对不怀疑的。房俊“财神爷”之名可不是浪得虚名,那是一桩桩一件件足以传诸后世的经典手段所造就的。若是单论敛财之术,可以说当世之人无出其右。 可是与萧家的顾虑一样,房俊就是要用海量的利润来拉拢朱家,分化江南士族的联盟…… 江南侨姓以“王谢袁萧”为首,其中琅琊王氏没落,现在已经转投房俊的阵营,谢家摇摆不定,一向以萧氏马首是瞻,不过现在看来萧家很难拒绝房俊抛出的诱惑,谢家的立场也不难揣度。而袁氏一向中立,不与其它家族过多牵扯,标榜清高。 江东吴姓则以“顾陆朱张”为首,顾氏是坚定的“倒房派”,绝对不会与房俊苟合。陆氏破落,但是陆孝愚与房俊化干戈为玉帛,帮助房俊坑害了朱、萧、长孙等家,立场已然清晰,据说正有一桩大生意将于房俊联手。张家与袁氏相似,虽然不迷恋仕途,但是亦不与其他家族太多走动,对于家中子弟约束甚严,崖岸自高,颇有西晋时期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弃官归吴的遗风…… 所谓的“江南士族”,便是以此八姓为首。 可朱渐陡然发现,原本铁板一块的江南士族联盟,居然不知不觉之间渐渐离散,都快要变成一盘散沙了…… 朱渐不得不仔细思索朱家未来的道路,是坚持守在江南士族这艘看似庞大却日渐离散的大船上,还是转投房俊这个渐渐崛起手持天宪的新贵…… 朱渠却突然问道:“未知大总管这种新式制盐之法,可以年产多少盐?” 堂内陡然一静。 朱渐差一点抬手捂脸…… 知道你爱财,但是兄弟啊,这并不是产多少盐、卖多少钱的事情好吧?这是一个立场问题,是站队的问题,就算房俊给一座金山,不能站过去就是不能;反之,就算一文钱都没有,该站过去还是得站! 这个蠢货年岁渐长,怎地愈发爱财? 朱渠也被大伙看过来的目光盯得有些羞赧,但还是紧紧的看着房俊,等待着房俊的答案。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谁给的好处多那就跟着谁呗,有什么好纠结的? 难道谈感情?世家之间的龌蹉事儿可也不少,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讨生活,难免没有磕磕碰碰。陆家倒霉的时候,墙倒众人推,可没见着谁讲感情上去帮一把…… 房俊呵呵一笑,心说就喜欢你这样的! 他挑起大拇指,赞道:“朱兄直言快语毫不做作,不愧是赤诚君子!本侯于华亭镇境内共规划出盐场十五处,每一处盐场,年产海盐绝对不下于十万斛,若有不足,本侯给你补上!” 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石与斛同,一斛便是一百二十斤,这得是多少产量? 根据唐朝大历末年蒲州两盐场所得榷税每年八十万贯,当时出场盐价在每斤十七文左右计算,其产量大致为四十七万石,而蒲州两盐场历年的产量都在四十到五十万石之间。作为大唐主要食盐产地的蒲州、安邑,一年才得盐四十几万斛,可见一处盐场的十万斛产量是多么惊人! 贞观年间的盐价一直在每斗两百文左右,换算下来,这将是一笔何等巨大的财富? 最关键的是,这是一笔万古千秋的买卖,海水不竭,便取之不尽! 四五块盐场的产量就超过一处产盐重地,怎能不让人咋舌? 朱渠眼睛都红了,急吼吼的看着朱渐,眼神里的贪婪和急迫赤裸裸的放光…… 朱渐看着自家兄弟的模样,无奈苦笑。 江东世家大多有海盐生意,但是规模最大的一家,无疑是顾家。而顾家占据大量沿海的芦苇荡,房俊若想建造“盐场”,那就势必要跟顾家直接摊牌,因为这已经触及到了顾家的底线。 朱渐明白,房俊这是在报复之前顾家联合各家意图在牛渚矶置他于死地的大仇! 可是朱家犯得着站到房俊一边,直接跟顾家冲突么? 萧班欲言又止。 他本来听说“盐场”有如此惊人的利润,也想要参一手,毕竟若是萧铭成为了水师的长史,就等于站队到了房俊一边,何妨多捞取一些好处? 但是直接跟顾家冲突,这并不符合萧氏一贯的行事风格,因此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房俊这是在釜底抽薪啊! 与顾家争抢芦苇荡,顾家岂能善罢甘休?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一个家族赖以维系的支柱产业? 第八百章 布局 一旦答应房俊加入进去,那就是跟顾家不死不休的局面! 再多的利润,也绝对不容许萧家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几乎是等于自绝于江南士族面前…… 可房俊这时却笑道:“本侯知道二位朱兄的顾虑,这里提醒一句,本侯的盐场,不需要芦苇作为燃料!” 不需要燃料? 那用什么来煮盐? 众人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却彻底放下了心,只要不是跟顾家去争抢芦苇荡作为燃料,那就意义不同。你顾家做得了海盐的生意,别家自然也做得,虽然有竞争,可是现在各家的产业当中也都有煮盐在内,只是规模比不得顾家庞大而已。 没理由你在这上面发财,就不许别人另辟蹊径了吧? 至于不用燃料怎么煮海为盐,诸人却没有怀疑。 房俊最出名的不是他的绝世文采,而是他在奇技淫巧方面的造诣,自从那个“可以召唤彩虹的神器”传遍大江南北之后,早已是名满天下、登峰造极! 房俊说能,那就是一定能!哪怕他明天说能冰中取火、开山裂石,也大有人相信…… 朱渠这次彻底忍不住了,拉了朱渐一把,低声叫道:“兄长……” 一块盐场就能年产十万斛食盐,若是两块呢?三块呢? ……不敢想了,再想下去朱渠都快疯了! 时下盐价在每斤二十文左右,这还是江东沿海的地方,若是运到关中等不产盐的地方,翻一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隋书·律历志上》:“十黍为絫。而五权从此起。十絫为一铢。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五权谨矣。” 每斤盐二十文计算,每石一百二十斤,此时一石即为一斛,便是一千两百文,千文为一贯,既是一斛盐售价一贯两千钱。 十万斛便是十二万贯…… 这简直就是抢钱啊! 须知朱家被房俊坑的这一把赔偿了二十万贯,这可是朱家数代的积蓄,若是入股了房俊的盐场,两年就回来了……就算房俊要从中占据一部分,怎么算三四年的时间也能挣得回这二十万贯。 最最最重要的是,只要海水不竭,海盐便取之不尽! 这可是世世代代的金饭碗,只要抱的住房俊的大腿,这份利润就永远都是朱家的! 若是朱家弄懂了房俊的“新式制盐之法”…… 这回连朱渐都坐不住了。 “既然大总管如此照顾我朱家,我兄弟若是还要瞻前顾后,岂非辜负了大总管的这片心意?没说的,咱们兄弟就跟着您干,一切以您马首是瞻,若有三心二意,天打雷劈!” 朱渠一拍大腿,兴奋道:“某之前真是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呐,幸好大总管您是大人大量不与我一般计较,反而好给了吾等如此赚钱的生意,从今以后,不管刀山火海,您一句话,我兄弟绝对不会皱一皱眉头!” 房俊心里一哂,你可拉倒吧!这话骗骗三岁小孩子还行,拿来糊弄我?我要是现在让你带着人去攻打顾家,你这贪财鬼怕是跟驴一样打着倒退…… 不过房俊自然是不需要朱家去打头阵的,对于他来说,再多的钱财也比不得江南士族的瓦解。只要没有了江南士族的掣肘,他就可以大展身手,在华亭镇开创一番千古未有的基业! 至于给朱家一点好处,房俊完全不心疼。 使唤狗还得给扔一根骨头呢…… 房俊又将目光看向了萧班。 作为江南士族名义上的领袖,萧家的立场自然至关重要。 萧班看着房俊探寻的目光,摇头苦笑。 这还真是舍得下本钱呐…… 先是给萧铭一个前程,接着又是一笔飞来的横财,这让萧班怎么拒绝? 萧班只好无奈的说道:“若是单纯的生意,萧家自然不会拒绝。可若是当真跟顾家有直接的冲突,那就休怪某爱莫能助了。萧氏立足江南,仁义传家,向来都是和和气气,从不与人争斗。” 房俊哈哈大笑:“您这话,本侯深表赞同。打生打死的那一套早就过时了,现在是太平年景,大唐日益强大,中枢的掌控力度也随之加强,以往乱世纷争刀把子说话的那种时代一去不复返,谁若是还想着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无异于痴人说梦。既是如此,你们两家就等着本侯的消息吧。” 言罢,房俊起身,微微施礼,便转身走出去。 堂中在诸人自是起身相送。 自今而后,大家伙算是都上了房俊的船,只是不知这艘船是否能顺风顺水的航行下去。不过有如此巨大的利益牵绊,大家也都知道,这船既然上去了,再想要下船,那可就难了…… ***** “哪怕生于斯长于斯,但每次见此竹海壮美,仍让我悠然忘形,平生之夙愿便是能在仕途闯出一番前程,终老之时能悠然阖目,埋骨清乡。现在看来,后一个愿往现在就达到了,但是前一个,却成了奢望……” 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竹海之中蜿蜒,溪水之上一艘乌篷小舟悠然飘荡,陆孝愚穿着一身素白的直缀,手持竹篙,轻轻将竹篙插入溪水之中在溪底的砂石上一撑,轻舟便慢悠悠荡开。 只是这言语之间却难免萧索之意。 当然,似乎也有着对房俊的些微埋怨…… 房俊苦笑道:“仕途之险恶,不啻于巫峡激流、大海浪峰,陆兄何必执着于此?” 陆孝愚哼了一声,撑着竹篙说道:“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身居高位,勋爵显赫,自然不知吾等落魄之人心中之凄苦,若是有一个机会能翻身而起,定当涕泪横流,饮酒三升!” 得! 听听这话中的酸气,明摆着是因为房俊举荐了萧铭担任水师长史心中抑郁忧愤…… 房俊只好说道:“那萧氏与你不同,既要拉拢,又得在我的注视之下,否则谁知道会不会玩出上面花样?陆兄不必急切,难得的一个放松的机会,每日里徜徉于如此壮美的竹海,吹拂着这仿佛纯净悠然的微风,似乎风中都带着淡淡的清香,何必着急一头扎进淤泥一般的官场呢?” 陆孝愚持竹篙的手微微一顿,两眼明亮的向房俊望来,面上沉静,语音却微颤:“大总管的意思……某当真有起复的可能?” 房俊无奈道:“真不知你们这帮人怎么想的,为何各个都要当官?当官虽好,可前呼后拥人前显贵,可名利双收光宗耀祖,但前车之殷鉴不远,不也是处处杀机、处处险恶?” 陆孝愚脸一红,有些尴尬,赶紧用力撑篙。 这厮是在嘲笑我枉法犯错,是以才被他趁虚而入得了证据,导致一败涂地…… 一时疏忽,便丢了这锦绣前程,陆孝愚岂能不悔恨? 若说萧铭丢了一个海虞城的县令便一蹶不振,陆孝愚当真是死了的心思都有。他丢掉的可是无比清贵的清流官职,更何况因此还得陆家差一点家破人亡…… 官场虽好,却要谨守欲念,稍有松懈,便万劫不复。 船头的房俊早已背负双手,浏览这壮美的竹海美景。 小溪蜿蜒,沿着山谷穿梭,溪水清澈,被周围的竹子映衬得绿意盎然,溪底的石子清晰可见。两岸皆是参天的竹子,昨日一场大雨,竹林刚劲、清新,生机盎然,蓬勃向上。 碗口粗的竹子漫山遍野,高大停直的躯干拔地而起,遮天蔽日,根连枝叠拱成遂洞,青翠欲滴,美不胜收,其连绵成海的壮观处使人心潮激荡不已。每当微风起处,竹浪翻滚,婀娜多姿,风落时,又给人以幽深清远,文静娴淑…… 第八百零一章 竹海【万字求月票】 舟行溪上,溪行林中,威风起处,一股竹香扑鼻而来,似乎都带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清香高洁。 前世房俊也曾到安吉大竹海来旅游,眼前的竹海哪怕经过千数年的砍伐,到了房俊所生活的时代,依旧绵延辽阔欣欣向荣,仍是江南最为广阔的竹海之一。 况且时下的江南尚未完全开发,人口稀少导致山野河泽本就开垦不足,一切都保持着欣欣向荣的自然原生态,使得这竹海便更加辽阔壮美,巨竹参天,郁郁葱葱,漫步其间,确有世外出尘之感。 陆孝愚看着房俊悠然自得的欣赏美景,纳闷道:“以前却是未知,原来大总管竟然也是一位听风赏月、志趣高洁的雅士,失敬失敬。” 房俊站在船头哈哈一笑:“怎地,这算是嘲讽本侯么?” 见陆孝愚笑而不答,也不甚在意,他本就不是上面高人雅士,旁人眼中的壮美景致,此刻在他看来,却全都是金灿灿的铜钱…… 房俊大手一挥,仿佛要将眼前无边无际的竹林全都囊括其中,豪言道:“不是本侯瞧不起你们陆家,守着这么大的一片竹海,居然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当真是‘寒冬抱木死’,愚蠢至极!这可都是钱呐!” 陆孝愚面有愠色,极度不爽。就算房俊身为大总管,但是如此鄙视侮辱陆家,陆孝愚也断然不许。 他怒声道:“何至于就愚蠢了?难道就凭您一个小小的造纸秘方,就能让陆家起死回生不成?我陆家也有造纸作坊,也未见得就能卖出多少钱来!” 倒也不怪陆孝愚恼怒。 时下竹材用途极为广泛,食用的竹笋、竹笋,药用的竹实、竹汁,亦可造纸,民屋舟船,桥梁车驾,不只关乎民生,更是极为重要的军用物资,建造简易的码头栈桥,竹子都是极好的材料。 相对于木材,竹材更加轻便,易加工取用,耐水蚀虫蛀,而且成材更快,虽然在坚固性上远逊木材,但有这么多优点,在许多方面都可以作为木材的代替品。 然而即便如此,却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竹子遍地都是,实在是太不值钱了…… 如此大面积的竹海,完全可以予取予求,根本不必节制。单单竹海自然的生长,便完全能够补充这种消耗。况且如此庞大的竹海自然不是一家一户可以霸占的,大家守着这竹海,都想要从这上面讨饭吃,相互竞争,竹子自然不值钱。 而且竹节横生,生长速度极快,竹海周围的乡民往往非但不能因此得利,反而深受其害。当春风还没融尽残冬的余寒,新笋就悄悄在地上萌发了,一场春雨过后,竹笋破土而出,直指云天,所谓“清明一尺,谷雨一丈”,便是对她青春活力和勃勃生机的写照…… 不只要砍竹,还要掘根,以防竹林蔓延侵占本就不多的耕田。至于砍下的竹子,除了少量用于制造各种器具之外,绝大部分都是用来当做薪柴焚烧。 这种状态之下,想要卖钱? 呵呵…… 更何况陆家也有造纸作坊,所产的竹纸不仅产量少,而且质量极差,并不值钱。是以最先的时候陆孝愚之所以与房俊合作,与其说是看上房俊“点石成金”的赚钱本事,还不如说是陆家想要抱住房俊这条大腿,希冀于房俊的崛起给陆家带来好处。 反正陆家的现状都这样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房俊见到陆孝愚不服,也不多言,微笑着继续欣赏美景,琢磨着如何将这大自然赋予的宝贵财富转变成实实在在的铜钱…… 轻舟悠然,顺水而下,转过几道弯,前方赫然出现一处宽阔的河湾。 陆孝愚撑着竹篙,将乌篷轻舟撑到岸边,早有仆役从岸边山脚下的一排房舍中跑出来,将船头的缆绳绑在岸边的木桩上。 房俊当先跳下船头,那仆役便弯腰施礼,恭声道:“见过二郎。” 听这称呼,却是房家的仆役。 房俊“嗯”了一声,问道:“情形如何,可还顺利?” 那仆役便笑道:“二郎尽管放心,虽然咱们原本的配方当中并未用到竹子,不过原理相通,只是经过了几次改正调节,产出的纸张已经不比在关中的时候差。只不过想要精益求精,却尚需时间慢慢体悟与实验方可。” 房俊当初答应了陆家合作,便将骊山农庄造纸作坊的工匠调来此处一部分,开发新式的竹纸。 关中少竹,原本的配方自然不能生搬套用,要在基础之上另行研发。不过房俊所知的造纸配方皆是利用植物纤维沉淀下来造纸,用什么原料倒是不妨,只需要详细调剂其中的配比即可。 竹子纤维坚韧,在晋代开始便有竹纸产出。 这种用嫩竹做原料制成的纸,曾是王羲之父子最喜爱的纸张,绝大多数真迹都是用这种竹纸书写,“若二王真迹,多是会稽竖纹竹纸,盖东晋南渡后难得北纸,又右军父子多在会稽故也。其纸止高一尺许,而长尺有半,盖晋人所用,大率如此。” 由晋朝至今,一直颇为流行,但工艺繁杂产量极少,几乎是文人身份的象征。 此地有非常丰富的竹林资源,竹麻肉厚,柔韧,滑泽;有充沛的山泉水源,清澈洁净的山泉,是造纸的理想用水,所造出的纸张品质绝对差不了。 陆孝愚从后面走过来,闻听到仆役的话语,顿时吃了一惊:“当真造的出来?质量如何?” 须知造纸之术虽然在东汉之时由蔡伦改进,但是其中工艺却并未广为传播,尤其是竹纸的生产工艺更是被视为“绝密”,除了各家族作坊的核心工匠皆不能外泄。 房俊派遣来的这些工匠一到了这里便将这处造纸作坊占据,将陆家的工匠统统赶走,俨然一副“鹊巢鸠占”的恶劣摸样。先前陆家还为此不满,甚至有人认为房俊是不是想要霸占陆家的造纸作坊…… 却不成想这才来了几天,将陆家工匠全部赶走的情况下便自己研制出造纸之法。 不过若是仅仅如此,陆孝愚自然是不满意的,若是不能在品质至上有所精益,陆家又何必跟房俊合作?自己又不是不会造…… 那仆役笑笑,恭敬的说道:“回陆郎君的话,咱们房氏纸坊,从来不以质量见长,我们追求的目标是‘让天下人都能用得上纸张’。” 语气恭敬,但神情却是傲然。 一个小小的仆役也敢跟我面前大言不惭? 陆孝愚怒极反笑,指着这个仆役说道:“简直笑话!你是作坊的仆役,连个工匠都不是,就敢大言不惭的说什么‘让天下人都能用得上纸张’?你可知每一刀纸张的造价几何?运到别处的费用几何?天下百姓每年的收入又是几何?一刀纸张可以抵得上一户小户人家一年的收入,买了纸,他就不吃饭了?” 仆役看了看房俊,见家主笑吟吟的抬脚往作坊那边走去,并未制止自己的失礼,心中有数,便跟在房俊身后,对着陆孝愚说道:“所以,我们才会用牺牲纸张品质的做法,来提升纸张的产量,从而降低纸张的成本。” 陆孝愚对这个仆役极其不满,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当真是宰相家的仆役,说话不怕闪了腰!即便是再差的纸张,造价也非是一般农户可以承担的,否则古往今来为何天下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买得起书,读得起书?” 这次不用仆役说话,房俊已然一边走一边慢悠悠说道:“所以,让天下百姓都买得起纸张只是最初的成果,本侯的志向,是让天下百姓都读得起书!” 陆孝愚直接无语…… 这得是多骄狂的人,才能说得出这般豪壮至近乎于梦呓一般的话语? 书是奢侈品,非薄有资产的人家不能承担,因此知识只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从而形成家族门阀。若是全天下的人都读得起书,则寒门必定崛起,哪里还有什么世家门阀? 第八百零二章 造纸【求月票】 书是人类认识的载体…… 有知识的人把所见所闻或所思所想记录下来,成为书,是智慧的结晶。一个民族的精神文明,表现于这个族群的精神生活中,也储存于这个民族长期流传的典籍书册中。 严格意义来说,这个时候的书籍是整个族群千万年的生活、奋斗所累积的成果,并不是某一个先贤圣哲的伟大成就…… 古代的书,最初是人工写的,商朝有了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甲骨文,尽管那时还不能算是书。甲骨文、铭文、篆书,一直到了春秋至两汉期间,多用简、帛记录文字而成书。刻写在竹片上,再贯穿成册的称简策,写在丝织品上,可用轴卷的称帛书。 所以古代称书为一册书或一卷书。 西汉时发明了造纸术,东汉蔡伦改进了造纸术,至此,写书用的材料渐由纸张代替。到了隋唐出现了雕版印刷,由于印刷术的兴起,书才逐渐由竹刻手抄改为刻板印刷,并由卷轴变为册叶形式。 在造纸的技术尚未得到更加普及和简便之前,无论是甲骨、铜器亦或是竹简、木牍,还是蔡伦改进的纸张,都是极其稀少和贵重的东西,价值不菲。 因此每当藏书人得到心爱之书,总习惯捧于手中,摩挲观赏一番,细把名家批校,孤本秘籍,毛抄黄跋。从而见之心暖,读之色舞,视如珍宝,爱不释手。兴悦之余,一方篆印,持重盖上,便是某氏藏书…… 自此,本应作为文明传播载体的书籍,变成了藏书人的私物,或珍而视之,或束之高阁,出去本家子弟之外,外人从不得一窥究竟。 知识,便成为了奢侈品,与绝大多数的人无缘…… 为何在是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科学知识能够取得爆炸似的发展进步?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各种传播知识的载体愈来愈普及,各种各样的知识能够更容易被绝大多数的人获知,从而量变引发质变,获得爆炸似的突破。 但是在唐朝,纸张的稀缺和昂贵,成为限制书籍流通和知识传播的最大障碍……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房俊敢大言不惭的说什么“要让天下百姓都读得起书”这样的话语,简直不啻于痴人说梦。 陆孝愚心中腹诽,却闭上嘴巴,未与争辩。 仕途的坎坷让他饱受打击之余,也学会了隐忍,昔日的无双傲气现如今已经被磨砺得点滴不剩,继而转化为愈发深沉的老练和低调。 口舌之争,于事无补。 争到最后,亦要事实来说话。陆孝愚抿着嘴,跟在房俊的身后,心里在琢磨着某倒是要看一看你们房家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技艺,能将珍贵的纸张变成人人都买得起的俗物…… 那名房家的仆役一路引领二人,正巧路过作坊外的两座高高的却无门窗的房子。一条水流湍急的溪水自山上倾泻而下,一路奔流,注入山脚下的那一条宽阔平缓的溪流之中。一溜儿巨大的水车便建在溪水之畔的房子旁边,溪水奔流,水车翻滚,隆隆的响声清晰可闻。 不远处有几座露天的锅灶,灶下正燃着火,锅内热水翻滚,水汽蒸腾。 陆孝愚停下脚步,驻足观看,诧异道:“此处何时立了这几座水车?” 对于那正冒着水汽的锅灶他倒是并不意外,造纸的原料是要经过蒸煮舂烂之后,才能使用的,而经过蒸煮之后,原料更容易舂烂。 只是这水车用来做什么? 那仆役说道:“不过是一处水碓而已。” 陆孝愚恍然,连连摇头说道:“水碓的确省时省力,不过以之舂米尚可,若是用来舂烂竹篾纸浆,却是不妥。水碓一旦连续运转的时间过长,其轴心便极易磨损,不得不频繁更换。舂米只是一阵,但舂烂竹篾纸浆却需要日复一日长年累月,若是停止,便跟不上造纸的速度,徒然费力而已。” 一侧的房俊笑而不语。 陆孝愚皱眉说道:“大总管何以如此不屑?水碓之物,自两汉之时已有记载,江南多河流,因此水碓遍布。此物在江南乡间随处可见,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不仅是江南,便是关中、河北等地,水碓亦是随处可见。 说白了,此物不过是进一步利用水力、杠杆和凸轮的原理去加工粮食,这种用水力把粮食皮壳去掉的机械,技术含量并不高,在民间流传甚广。自两汉发明水碓以来,一直到二十世纪的江南乡间,依旧在使用…… 陆孝愚所说的,正是古代水碓的一个严重制约——没有材质优异的轴承。 古代的轴承仅仅是以铸铁浇铸,然后涂抹动物油脂稍坐润滑,仅此而已。试想,如此简陋的轴承怎能承担庞大的水车常年累月的转动? 不报废才是怪事…… 房俊呵呵一笑:“水碓与水碓不同,水车与水车亦不同,正如人与人不同,你与我不同一般……” 这话说的…… 陆孝愚气得只想咬牙! 您一个堂堂的帝国侯爵、一路总管,有必要在我这个落魄之人面前显示存在感么?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讽刺! 陆孝愚气得要死,却有无可奈何。 因为人家房俊并没有说错…… “呵呵,不服?不服就让你长长见识,看看我房家出产的水碓,与你那‘遍布江南’的水碓有何不同之处。”房俊打击了陆孝愚一通,心情不错,便领着他走进水碓房。 房俊虽未来过此处,但是房家的轴承却是在他的“指导”下却得突破性的进展,将之用在水碓之上亦是他的建议,自然轻车熟路的便寻找到水碓房里每一个巨大齿轮中心的轴承,指给陆孝愚看。 其实房俊的水力锻锤,便是由水碓演化而来。 只不过现在给它装上了轴承,使得功率的损耗更小,效果更大而已…… 那仆役则一直跟随在侧,此时充当起了解说员:“这些齿轮和外面的水车之上都安装了轴承,此物乃是二郎亲自所造,用钢口最好的精钢,采取一系列精密的技术操作,可以大负荷连续运转两个月以上毋须更换,轻易绝对不会出现破损碎裂等等故障,可以保证水碓的连续运转。” 水碓房内,并不是陆孝愚以往常见的“轮舂”,就是水碓带起数枚木锤反复夯打,碓声如桔槔,连脚下的土地都跟着震荡。而是一组组巨大的齿轮带动着四盘石磨,齿轮咬着齿轮,被外面的水车通过连杆带动,正眼花缭乱的快速转动。 至于仆役所说的“轴承”,其实是看不见的。但是齿轮如此快速的转动却不闻以往“咯咯吱吱”的摩擦声响,便知这种“轴承”的确非同一般。 不停有杂役出来进去,将外面锅灶之内蒸煮稀烂的竹子原料运进来,缓缓倒入石磨上的两个磨眼,然后被石磨中间接触面上都錾有的排列整齐的磨齿磨碎,纸浆便从石磨的下方流出…… 整个过程轻松愉快。 不过现在的纸浆还不能用来直接抄纸。 磨好的纸浆流入旁边一个池子中,有仆役将其舀出,倒入一个石槽当中,并在其中加入另一种浆水,有一个小型的锻锤一刻不停的反复敲打。这是因为竹子磨出的纸浆中纤维缺乏必要的柔韧性,纤维与纤维间的结合力还不够理想,如果用它抄纸,纸张会疏松多孔、表面粗糙、强度低,不能满足使用的要求。而最后加入的浆水,则能够使纤维表面产生天然半纤维素胶粘剂,来强化纤维结合力和物理强度。 陆孝愚自然不知道这种浆水为何物,便问道:“此浆水由何物所制?” 房俊看着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呵呵……” 第八百零三章 产业 房俊看着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呵呵……” 开玩笑,这种由芦苇和其它草料混合制成的浆水,正是造纸的关键之所在,告诉你?就算现在没有什么产权意识,但是这已经属于“秘方”的范畴,是足以传家万世福泽子孙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示人? 陆孝愚也知道自己唐突了,被房俊这两声“呵呵”笑得面皮发热,窘迫不堪。不过看着房俊得意的样子,又气的咬牙,心想总不过在我眼皮子底下,就不信弄不出来这种浆水的配方。等到被某弄明白这关键之处,哼哼…… 想了想,却发觉就算自己掌握了这种浆水的配方,也不能将房俊一脚踢开。 现在房俊算是以技术入股,借助陆家仅存的遍布江南的销路。但是房俊可是有着在江东吴郡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自己又不是萧氏能够让房俊有所顾忌,要是敢玩一招“上屋抽梯”之计,保准分分钟被房俊反制打脸…… 至于那“轴承”之秘,更是想都别想。 此物之精髓在于起铁质优良,而遍数大唐制铁之翘楚,莫过于传统制铁的长孙家与后起之秀的房家。即便房俊将“轴承”的制作方法告诉陆孝愚,陆孝愚也不可能得到如此优良的精铁来制作。 看着水碓房内转动不息的齿轮石磨,以及来来往往脚不沾地的仆役杂工,陆孝愚不由得感慨万千。房俊不仅仅是掌握着全新的造纸秘方,更有一套严密的体系来支撑,强过陆家以往的造纸作坊何止一倍? 只要所造出的纸张质量不是太差,这门生意大赚特赚几乎是注定的…… 二人自水碓房走出,沿着平坦的道路向作坊的正屋走去。 微风阵阵,竹叶沙沙,满眼青翠,漫山叠嶂。 作坊正门外建了一溜水池,用来抄纸。此时正有不少抄纸工把舂好的黏稠纸浆放入纸槽,加水搅拌,溶解均匀,成为稀薄的浆液。抄纸工把竹帘放入纸浆,轻轻晃动,使纸浆均匀沉淀,形成一层膜,就成了湿纸。再把竹帘放到纸架板上,轻轻揭起竹帘,湿纸就留在了板上。 这样一次次重复,积累出厚厚一叠纸,慢慢榨干水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工匠正背着手,挨个查看抄纸工的操作程序,若有错误之处,便站在旁边语气和缓的详细讲解。一边干活的抄纸工也会留神倾听,若是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会立即加以改正。 抄纸工是一门技术很强的手艺,若是能练成这一门手艺,这一辈子都不愁吃上饱饭。 老工匠讲解的时候很详细,很认真,神情和蔼,绝无半分骄横之态。看得出来,那些抄纸工对这位老工匠亦是非常尊敬,在他讲解的时候,大家都轻手轻脚避免发出声音,打扰到老工匠。 房俊就静静的站在那里,驻足倾听,丝毫没有上前打断的意思…… 陆孝愚心中暗自折服。 以房俊的身份地位,却似乎从来没有在人前表露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更没有刻意的露出礼贤下士的惺惺之态,虚伪做作。他似乎对于任何人都能保持一种平和的态度,只要你能够表现出相应的能力,他都会给予相应的尊重。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人,日常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纨绔之气。但是谁要是招惹到他,那种暴戾、狂躁、棒槌的性情便会毫不保留的发泄出来,管他是谁,谁惹到谁就得倒霉! 老工匠详细指导了抄纸工的错误,等到抄纸工完全理解之后,才发现房俊站在自己身前…… 老工匠赶紧上前施礼道:“二郎,几时到来的?请恕老朽失礼了,居然未曾见到二郎。” 房俊笑呵呵的点点头:“不必多礼。怎么样,一切可曾顺利?” 老工匠便不再拘礼,神情振奋道:“有二郎的机关之术,加以造纸秘方,自然一切顺利。非但如此,因为此间原料易得,省却运输之费时费力,速度比之关中之时何止加快一倍?十日之后,第一批纸张就可以上市发卖。” 房俊欣喜道:“这么快?可有成品拿来于某一观?最好是上等的纸张,某看看与普通的纸张可有多少不同之处。” 老工匠颔首道:“自然是有的,二郎请随某来。” 说着,引着房俊与陆孝愚穿过作坊的庭院,向正屋走去。 陆孝愚则两眼四下观看,不是露出震惊的表情。 如他们陆家之前的作坊想必,现在的造纸程序实在是太过繁杂了! 老工匠是房家的来人,直接被房俊从骊山的造纸作坊调来此地,并不知陆孝愚是何许人,不过房俊既然能将其带来,自然不虞泄密,便介绍道:“一支毛竹,要经过砍竹、断青、剥皮、断料、泡石灰水、烧煮、浸泡、打浆、捞纸、烘干等十几道工序,才能变成纸。若是想要精益求精,使得纸张的质量更上一层楼,甚至还要再加上几十道工序……” 陆孝愚咋舌道:“这么多工序?与现在想必,吾陆家之前的作坊,简直就如同小子过家家一般幼稚可笑……” 老工匠这才知道陆孝愚是陆家人,傲然道:“若论起世间格物之道,莫过于吾家二郎者!这造纸之术的改进,可是二郎带领吾等试验了无数次之后才摸索出来的经验,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造纸之术!” 房俊听了这话,有点脸红…… 其实对于造纸过程当中的每一道工序,房俊都只是在旁边指挥工匠,通过千百次的实验所验证出来的正确方法,房俊只是张张嘴而已。 但是说是房俊的功劳亦不为过,这其中所蕴含的化学反应,却是这些工匠敲碎脑壳也不可能懂得的奥秘…… 比如泡石灰水这一道工序,工匠们只知道经此工序之后,所造出的纸张莹白光泽,却不知其故。 竹纸通过石灰水浸泡,竹子与石灰结合形成了碳酸钙附着在竹纤维上,经过氧化之后,钙与氧就形成了结晶体,会让纸面产生光泽。所以这种竹纸哪怕经过若干年氧化,依旧可以做到摩擦不破,百褶无痕。 进到正屋,老工匠拿过一张制成的竹纸铺在桌上,竹纸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纸下的桌案纹路清晰可辨,细看表面如有包浆,呈现玉石般的光泽。 又拿过来一张书轴,展开,给房俊展示。 陆孝愚眼前一亮,这种品质的竹纸,的确是市面上几位罕见的精品! 老工匠自豪说道:“当年有人临摹《兰亭集序》,用的就是这类纸。现在市面上流行的上等竹纸,品质与我们所造出的这种纸张不相上下,可是市面上那些上品竹纸的售价,却是每刀千钱以上!” 一刀一百张,一张纸的售价达到十文钱以上,尽管这是最上等的纸张,但是由此亦可看出此时纸张的昂贵,等闲人家的确是消受不起。一张纸的售价便如此高昂,那么尚需要增加印刷费用的一本书呢? 难怪文化成为一种奢侈品,被世家门阀所垄断,这根本就是用金钱使得文化知识与平民百姓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 陆孝愚双目灼灼,盯着房俊问道:“不知大总管打算将这种纸张的销售交于何人?”这可是一笔巨大的利润,若是由陆家来负责销售,足以使得陆家在赚取大量钱财的同时,一举提升自身的地位! 上品纸张,本身就代表着地位和档次! 而且,一旦竹纸的制作之法改进成功,就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局面被开拓出来,这是一个影响力巨大的产业,足以动摇世家门阀的根基! 第八百零四章 分化 房俊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交于你们陆家的,如此好事,怎么能不照顾好朋友呢?” 陆孝愚自动过滤了房俊话语中的“好朋友”这个词,追问道:“那些普通的纸张呢?”那些竹纸虽然质量差一些,但是产量大啊!现在只是这一处工坊,可以想见,只要工序确定,房俊是一定会加大产量的,这里头的利润并不比上品的竹纸差! 而且纸张的大规模制造,对于陆家的地位上升非常显著! 房俊摇头说道:“做人莫贪心,那些品质一般的竹纸,便交给其余的士族吧,你们陆家自己是吃不下的……” 把钱全都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固然很过瘾,但是吃相太难看,难免就引起羡慕嫉妒。陆家现在不必往昔,实力大损之后就算能将这些竹纸行销到江南各地,但是引起其余士族的敌视是难免的。 况且陆孝愚也明白,房俊是打算用庞大的利润来逐渐瓦解江江南士族的联盟,不仅仅要瓦解各家对他的敌视和掣肘,更要一一将其收服,为己所用。 这是一盘分化与拉拢的大棋,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房俊在江南的战略是否能够达成,区区金钱利益,他自然完全不看在眼中。 陆孝愚衷心敬服。 房俊才多大年纪?就是这么一个纨绔子弟,却已经超脱出金钱享乐的范畴,开始向着人生的最高境界攀登,而且早已经走在了大多数同辈人的前面,前程似锦。 而自己呢? 陆孝愚黯然神伤,原本兴奋的神情迅速萎靡下来,精神不振…… ***** 《诗经·大雅·卷阿》有言:“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用凤凰和鸣,歌声飘飞山岗;梧桐疯长,身披灿烂朝阳来象征品格的高洁美好。前几年刚刚过世的大儒永兴县公虞世南早年间曾有一首诗《蝉》,其中言道“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首托物寓意的小诗,以高大挺拔,绿叶疏朗的梧桐为蝉的栖身之处,写出了蝉的高洁,暗喻自己品格的美好。 可见自古以来,梧桐皆为高洁之象征,便是后世亦有“栽得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的说法,是以顾氏在十年前将建于苏州府衙大街上的宅邸之内遍栽梧桐,喻意‘栽桐引凤’,让顾氏能多出些贤才,恢复祖宗之荣光…… 顾璁跪坐于花亭之内,看着眼前茶几上的那一封请柬,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最早跟从孙权的江东世族代表顾雍,在孙权担任会稽太守之时,便一直辅佐。当时孙权虽然为会稽太守,却并,不之郡,只是以顾雍为丞,行太守事,讨平寇贼,郡界宁静,吏民归服。自那时起,顾家的祖宅便一直在会稽郡,几百年来,未曾更改。 然而随着大唐立国,国力渐涨,会稽郡的江南大后方地位依然不复存在,反而是海贸、海盐的兴旺,使得吴郡之地的首要苏州日益繁荣。因此,顾家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在苏州渐次布局,隐隐使得家族之实力渐渐雄厚。 这一处位于苏州府衙大街上的府邸,便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以此显示顾家之兴盛,以及隐隐赶超江南士族之首萧氏的势头。 但是顾家上下却心中有数,哪怕是顾家的实力更上一层楼,暂时也无法撼动萧氏的地位。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顾家在朝中实力太弱、亦无奥援之故…… 窗外微风轻拂,树叶婆娑。 十几年来,当年栽植的梧桐俱以成材,茂盛的枝叶遮天蔽日,七八丈高的笔直树干、叶茂根深,夏天时已经可以连成一片延绵绿荫,可为树下打马吊、斗蛐蛐的宗亲们遮阳了。 然而顾氏的后代,却未能如梧桐树一般成材…… 顾璁郁郁的叹了口气。 官场之上的平步青云,绝非偶然出一个惊才绝艳的人才便可以达到,那需要一个家族世世代代的人脉积累,历经无数族人的努力。 可惜,自曹魏以来,顾家便一直沉沦不振,甚至在两晋之时数次有着灭族之厄。好在自南朝之时,顾家渐渐兴起,到得本朝,家业再次兴盛。只是财货虽然易取,功名却委实难得,这些年顾家陆陆续续也出得几个官员,却不过州府小吏之流,始终上不得台面。 不能在朝堂之上发出声音,那就不能被视为一个显赫的门阀,就随时有着被人取而代之的危机,越是富足,就越是容易引起祸患…… 所以,顾家才会宁愿冒着灭族之危,亦要将隋文帝杨坚的孙子杨颢推上帝位。届时,顾家作为从龙之臣,将会一跃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家族,只要用心经营几十载,便会奠定一个传袭千年的世家底蕴! 在这样的伟大成就面前,任何危险都是值得的! 顾璁的对面,坐着一位麻衣葛衫的老者。 这老者年逾古稀,却鹤发童颜,一双长长的白眉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蕴。此时端然稳坐,轻呷着白玉茶杯中的清茶,意态悠闲,浑然物外。 顾璁用手指点了点茶几上的请柬,沉声问道:“董老,对此事有何看法?” 那董老白眉一动,眼睛睁开,淡淡的看了顾璁一眼,哂然道:“这还用问?明摆着呐!房俊小儿最擅财货之道,不仅懂得赚钱,更懂得利用金钱邀买人心。世人皆爱财,是以这一招乃是直指人心、屡试不爽。” 顾璁苦笑道:“某自然知晓房俊的用意,是抛出一个所谓的盐场来瓦解江南士族的联盟。可是正如董老所言,人皆爱财,面对房俊许下的如此利益,谁能不动心呢?请董老教我,要如何应对?” 茶几之上的请柬,便是房俊便邀江南士族商议盐场入股之事。请柬中房俊将盐场可以获得的利润一一阐述,每一个盐场年入十几万贯的绝利润,连顾璁都看着眼红,遑论其他士族? 毋庸置疑,只要房俊的这个计策成功,当江南士族一一入股其中,则江南士族的联盟定然冰消瓦解,不复存在。 顾璁如何不急? 改朝换代乃是天大的事情,即便朝中有无数心想大隋的前朝旧臣,想要在江南折腾出一番动静来让那些人看到大隋复辟的希望,就得团结起来江南士族! 单靠一家一姓之力,实在是势孤力单,成不得大事…… 董老闻言,将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之上,轻叹道:“房俊此举,乃是阳谋。光明正大的告诉所有的江南士族,想要发展、想要好处,那就跟着我走!反之,就是跟我作对,不仅要在海贸之上彻底断绝,便是以往依仗甚重的煮盐之业,他也要横插一脚。除非顾郎君你能拿出更大的利益将人心挽回,否则,无法可想。” 顾璁似乎对这位董老依赖甚深,闻言急道:“那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房俊那厮将江南士族一一分化瓦解?若是如此,则吾等的大事将要受到重创,何时才能达成心愿?” 其实有一句话顾璁没说出来。 顾家之所以能够如此快速的积累资本异军突起,便是依仗着海贸与海盐这两项巨额的利润。 房俊前来江南筹建市舶司已经提上日程,吴淞江口以西的土地正在平整,砖窑到处都是,更有沿河新建的不知何物的“水泥厂”,红红火火,进程飞速。等到市舶司建立,所有的海贸皆要归其管辖,大半的利润都将被朝廷抽走,顾家便算是折了一条腿。 走私? 那就得面对皇家水师强悍的战斗力…… 第八百零五章 避暑【第四更求月票】 走私不是不行,却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皇家水师一日之间将海中洲的悍匪盖大海悉数剿灭、斩草除根的战绩早已轰动江南,船厂之内的新船接二连三的铺设龙骨,长江各处抽调而来的精兵强将即将抵达,水师的实力与日俱增。 当水师的规模达到三万以上的时候,就足以纵横东海,所向无敌。 这种情况下,走私明显是极其不明智的举动,一旦被水师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看看房俊小儿的举措,自打牛渚矶逆尔取胜之后,又是打又是拉,朱家、萧家、陆家、王家……一个个都从敌对转而寻求合作,能够放下成见抛却恩仇,一手将原本固若金汤的江南士族搅合得七零八落,真是不简单呐。” 董老似乎对房俊的所作所为几位赞赏,言语之间很是推崇的样子。 这让顾璁极度不爽,又发作不出…… “哼,那房俊虽然狡诈,不过也只是未及弱冠的孩童罢了。想必这一次广邀江南士族以及商贾前往华亭镇,大抵是有要玩他那一手‘拍卖’的把戏。” 顾璁忿忿的说道。 不过他虽然言语之间极尽诋毁,但心里却对房俊的手段颇为折服,只是这一手“价高者得”的把戏,便能将利益最大化。想想长安曲池坊那惊心动魄的一百六十万贯卖价,便让顾璁心荡神驰,羡慕嫉妒。 最厉害的还是一转手便将这一笔史无前例的巨额利润悉数捐献,致使现如今的长安百姓没有一个不为房俊叫好。估计若是有人敢在长安街头大骂房俊一句,都会遭到百姓的围殴…… 以一百六十万贯来养望,即便是顾璁也不得佩服房俊的大手笔。败家败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董老轻叹一声:“时不我与啊……眼下房俊势大,唯有静观其变,蛰伏一段时间再作计较也不迟。这么多年都等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呢?老朽行将就木都不曾着急,顾郎君亦要稳住心神才行。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是自乱阵脚被房俊有机可乘,那才是真真的糟糕透顶。” 顾璁对这话不敢苟同。 忍? 说的容易,可做起来就难。 顾家所依仗的不外乎海贸与海盐,海贸的前景堪忧,如今房俊搞出这么一个盐场来,谁知道会不会对顾家的煮盐造成冲击?若是单单只是在产量之上有所提升导致盐价下跌也就罢了,毕竟盐利丰厚,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可万一房俊是打着所谓盐场的幌子,实则是对顾家的芦苇荡动了心思,那可就麻烦大了! 没有芦苇作为燃料,还怎么煮海为盐?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制盐之法,他房俊一个毛娃娃就能给改了? 顾璁是不信的,他一直认为房俊就是想要对顾家的芦苇荡下手,不得不防。 看起来,得给留在武原镇的顾烛去信,让其好生率领死士战兵看守住华亭镇沿海的芦苇荡,莫要被房俊偷偷的下手才行。尤其是芦苇荡里隐匿的数千流民,那可是砍伐芦苇的人力,若是丢失了可是一笔极大的损失。 现如今国泰民安,到哪里再去找这么多牲畜一般的劳力? 正如董老所言,且先忍着吧,忍到张亮前来华亭镇,想必形势就会有所变化…… ***** 关中酷暑难耐,李二陛下最不耐热,在太极宫忍了俩月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摆驾昆明湖狩猎去了…… 说是狩猎,其实哪里有什么猎物? 昆明池位于长安城西南的沣水、潏水之间,是一处人工开凿的湖泊,西汉元狩四年,汉武帝在上林苑之南引丰水而筑成昆明池,周围四十里,原是为了练习水战之用,后来变成了泛舟游玩的场所。 李二陛下站在豫章台上,凭窗远眺,凉风习习,眼前一片辽阔。 昆明池中有两个石人,为牛郎织女立于池的东西两边,以为天河的象征。池中有戈船数十艘,楼船数艘,船上立戈矛,四角皆幡旄葆麾,正在演戏水战,李二陛下看得不亦乐乎,不自禁的想起自己尚有一支皇家水师,正在江南清剿匪患海盗,威风赫赫,扬君王之天威,兴帝国之霸途! 只是不知,那房俊将朕的水师操练得如何摸样? 是否比得上昆明池中这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虎贲之士? 但是随即想到,皇家水师从无到有,正在万里海疆之上肆意纵横,为了皇家的威仪鼎盛,为了帝国的海疆平靖正浴血奋战;而面前的这支虎贲却只是豢养在宫禁水池之内的玩物,以娱君王…… 李二陛下顿时兴致缺缺,总觉得眼前的操练虽然阵容鼎盛,却缺少了一份血性。 没有血性的军队,能打胜仗么? 挥了挥手,让王德传令,命这些水师悉数撤走,免得看着心烦。 王德急步离去,不到片刻,辽阔浩荡的昆明湖上边偃旗息鼓,恢复一片清明,微风吹起阵阵破浪,怡然安宁。 王德返回之时,禀告道:“陛下,房相求见。” 李二陛下随意道:“宣其觐见便是。” 也不穿鞋子,就这么赤着一双脚板,喝了一大口冰镇酸梅汤,浑身暑气顿消,惬意非常。 未几,豫章台外的楼梯“噔噔”声响,房玄龄一身朝服一丝不苟走进来,向李二陛下施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招手道:“免礼免礼,玄龄啊,快过来坐。” 将房玄龄招致眼前,命王德添了一只玉碗,盛了熬制多时放了岭南糖霜的冰镇酸梅汤,放在房玄龄面前。那酸梅汤想必是刚刚在冰块当中取出,还微微散发着冷气。 李二陛下示意房玄龄尽可饮用,毋须在意礼节,感叹说道:“你家那二郎创出这制冰之法,的确是省时省力又省钱。以往都要在寒冬腊月刨冰贮存,待酷暑之时取来享用解暑,现在却是大大的方便,只需那么一些硝石,便立刻能凝水成冰,简直神奇!要说这硝石乃天地之物,亘古长存,为何古往今来都无人想到以之制冰,偏偏就房二想得到呢?这小子,的确有一些歪才!” “歪才”听着不似褒奖,但是出自黄帝之口,却明显有戏虐之意,含着亲近宠爱。 房玄龄饮了一口便即放下玉碗,年老体衰,肠胃畏寒,多饮不适。 听到李二陛下的话语,房玄龄笑道:“陛下之言甚是,那小子正事儿不行,若是歪门邪道,倒的确有几分能耐,老夫也不知是该夸他还是骂他,简直就是不务正业。”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玄龄所言,可是房二在江南又是造纸,又是要制盐之事?” 房玄龄苦笑道:“陛下对这个孽障抱以厚望,结果这小子就是不肯好好办事,不弄出一些声响来好像就过不了日子,微臣恨不得立刻奔赴江南,将其好生责罚一顿!” 这话还真不是卖乖,想想房俊从南下离京开始,这才几天的功夫,折腾出多少事情来?这要是在江南待上个三年五载,怕不是将江南搞得乌烟瘴气,不可收拾…… 李二陛下倒是颇为大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虽然照比房二多了经验见识,但是未能身临其境,毕竟无法知晓其中隐情,不能坐在这里便否定房俊的作为。事实上,房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连起来看,倒是颇有一些步步为营的意味,最起码,现在的江南士族以及不是铁板一块,这就是最大的成绩,朕心甚慰!” 李二陛下这人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看好你,那么你就去好好干,甭管别人说什么,我就是挺你! 第八百零六章 为子绸缪 可房玄龄却是忧心忡忡,坐在李二陛下对面,担忧道:“所知之子某若父,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性,只有当爹的最清楚。房俊虽然有几分才华,亦有几分能力,但是其性情暴躁,不知畏惧,行事难免操切。微臣恐其贪功冒进,致使江南局势糜烂,坏了陛下的东征大计。” 李二陛下倏然沉默下来。 他垂下眼皮,左右抚摸着面前玉碗的边缘,碗里的冰镇酸梅汤微微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良久,李二陛下才抬起头,看着房玄龄说道:“玄龄是要朕同意将张亮派往华亭镇,担任房俊的副手?” 语气隐隐不满。 张亮其人,才华是有的,无论带兵作战亦或主政一方,都显露出不俗的能力。但是此人的性情暴戾阴狠,若是派往华亭镇与房俊搭伙,这两个性子皆是急躁的人如何相处?最重要的是房俊与张亮素有仇隙,依着张亮的性子,其子的断臂之仇绝对不会轻易放下,哪怕房玄龄对他有知遇之恩! 这两个家伙凑到一起,绝对会冒出火星来…… 之前水师大捷并且缴获大量财货的消息传到长安,关陇士族统统坐不住了。他们之前同意将家中的家将部曲免除奴籍送到房俊的“冲锋队”中,就是看中了江南的庞大利益。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未曾想到原来江南的前景会这么好! 海贸的利润谁都知道,尤其是占据朝堂主要权力的关陇集团更是眼热不已,只是他们的根基都在关陇一带,距离大海太远,鞭长莫及。还有一点,海贸历来被江南士族视为禁脔,祖祖辈辈牢牢把持,朝廷想要将市舶司建在华亭镇,无异于在江南士族的后路断绝,这些世代盘踞江南的士族,岂能善罢甘休?是以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派出部曲家将只是想要在剿匪的时候分一本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有染指海贸的机会…… 果不其然,房俊刚到江南,便被摆了一道,差点命丧牛渚矶。 可是还未等这些关陇士族幸灾乐祸,那房俊居然反败为胜,而且在一连串的操作之下如此快速的在江南站稳了脚跟…… 如此一来,市舶司的建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海贸将掌握在房俊手里,金山银山取之不竭! 利益太庞大,关陇士族们在红着眼睛的同时,又觉得房俊有点不可靠了…… 毕竟房俊是皇帝的人,皇帝是他最大的靠山,水师的名头前面又是冠以“皇家”字样,万一到时候房俊跟陛下联合起来,将原本大家伙都应该分润的利润全都揽到怀里不撒手,那关陇士族们岂不是只能干瞪眼? 于是大家一商议,不能让房俊在江南一手遮天,必须派过去一个人从房俊手里抢下来一些好处。只不过人选并不好找,既要有一定的威望资历能够说得出硬气话不被房俊死死的压制住,又得与房俊有点龌蹉过节,不至于同流合污。 想来想去,张亮就被提了起来…… 按资历,这是当年跟着李绩一起投靠陛下的元老,这些年南征北战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压制房俊绝对轻松。论仇隙,张亮之子被房俊斩断手臂成为废人,绝对算得上是不可化解的死仇,二人绝对不会走到一处背叛了关陇士族。 紧接着,由长孙无忌、独孤武都、宇文士及三人牵头,关陇士族集体上奏,请求敕封张亮为沧海道行军副总管。理由是以之节制房俊,查缺补漏,弥补房俊经验之不足…… 李二陛下岂会看不出这些人的把戏?当即便以“张亮爵高,房俊年幼,以次凌主,事端丛生”为由予以拒绝。 江南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若是从江南士族的手中夺回权利、利益,却反手被这些关陇士族给侵吞了,自己岂不白白忙活一场?就算这些人是支持李氏皇族的功臣和根基,也不能凌驾于帝国的利益之上! 可令他意外的是,自己压制住了关陇士族的野心,房玄龄却赞同张亮前往江南…… 这老头怎么想的? 李二陛下疑惑不解的看着房玄龄,他需要一个解释,绝对不仅仅是他刚刚所说的那个理由。 房玄龄苦笑一下,诚挚的说道:“陛下爱护犬子,微臣感激涕零。只是犬子骄纵暴躁,骤然窃据高位,手掌数万虎贲,难免得意忘形,万一铸下大错耽搁了陛下东征大计,万死不足赎其罪。更何况,一旦陛下大举东征,皇家水师便是水路的绝对主力,房俊身为主帅,若是兢兢业业固然最好,万一出了差错,就连老臣都无颜苟活于世,再见陛下了……” 话说到这里,李二陛下才恍然大悟! 说来说去,原来房玄龄是担心房俊届时作为水军主帅,成为众矢之。东征的功勋堪比立国,几个国公、侯爵那是一定会敕封下去的,谁瞅着不眼热? 这可是世袭罔替的爵位! 到那个时候,房俊必然木秀于林,不知道有多少眼红心热的人背地里做手脚,阻碍房俊的功勋。而房俊性格粗暴,若是有这种事发生,定然不会谦让退缩,一番明争暗斗是少不了的。 彼此相斗也就罢了,若是因此影响了东征的胜败,那可就大发了!以往不论多少功勋业绩,如果在东征之时非但无功反而撤了后腿,心心念念着无双伟业的李二陛下绝对会动刀子杀人! 如此想来,房玄龄可谓老谋深算…… 将张亮派往江南,既平息了关陇士族的不满,又使得房俊不至于一枝独秀成为众矢之的,的确是爱子心切的好算盘。 李二陛下将玉碗端起,饮了一口已经不算太凉的酸梅汤,缓缓嘘出一口气,指着房玄龄叹道:“世人皆以为玄龄仁厚,从不与人相争,是为君子也。可是他们却不知,若是论起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的官场之争,即便是被称为‘阴人’的长孙无忌,也要甘拜下风!只是你到底是性格宽厚,一心扑在政务之上,不屑于这种勾心斗角罢了。朕能够得到玄龄辅佐,实在是邀天之幸!” 这评价从皇帝嘴里说出来,那简直比一个国公的爵位都值钱!没见到不远处角落里的起居郎已经将这句话记录在《起居注》上了么?日后史书上编撰李二陛下的本纪,就定然会将这句话写在其中! 这是什么样的名声? 房玄龄赶紧离座施礼,说道:“微臣惶恐,岂敢当得陛下如此评价?论决断魄力,微臣不如克明;论心智谋划,微臣不如辅机;论刚直清正,微臣不如魏徵……微臣不过是感念陛下知遇之恩,因此兢兢业业、将勤补拙而已,万万不敢当陛下这般评语。”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说道:“玄龄啊,你我君臣一场,某在陵寝之旁已经给你留了位置,即便日后吾等尽皆归天,亦要将这君臣情谊延续下去,常相为伴!是以,就不要这般假惺惺的否认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揶揄道:“以往终日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现在为了自己的儿子,不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论起心思细腻阴谋诡计,还有谁敢自称在你之上呢?” 房玄龄老脸微红,讷讷不能言。 心中又是羞赧,又是感动…… 陪葬昭陵啊!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长孙氏病危,临终之时遗言薄葬。李二陛下遵照长孙皇后的遗言,在皇后崩后,把她临时安厝在九嵕山新凿之石窟,陵名昭陵。并决定把昭陵也作为自己的归宿之地,等他驾崩后与皇后合葬,随即开始了大规模的营建工程。 这是何等的荣耀? 把个房玄龄感动的不要不要的,差点涕泪横流! 只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到了后来能够得到陪葬昭陵待遇已经不值钱了,得到这个待遇文武大臣、皇子公主、皇亲国戚多达数百位,甚是还有外国人…… 第八百零七章 英才汇聚 一大早,房俊便来到码头。 聿明家的小丫头这些时日对房俊分外不爽,因为那次不许她跟随出海的缘故,很是有几天没有搭理房俊。房俊现在摊子越铺越大,顶用的人才便越来越捉禁见肘,全心指望着聿明氏族人到来能替自己扛起半边天,因此唯恐这丫头一怒之下返家,从而影响到与聿明氏的合作,唯有好吃好喝的陪着好话,这才让这个没什么心机的小丫头消了怒气。 这也导致郑秀儿和秀玉两个小侍女很是不满…… 这个包子脸的小丫头跟郎君是什么关系呢?好像郎君很是宠着她啊,说话都陪着小心,难道是郎君最近的口味变了,喜欢上这种没长开的“幼齿”? 自己也很嫩的好不好,家里明明有,还要惦记着外头的,真是贪心呢。 两个小侍女每次看着房俊的眼神就有些变了,有些幽怨又有些鄙视。 她们都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一个以前是大家闺秀,一个是皇宫里的侍女,可谓见多识广,那些王爷贵人世家子弟最是喜好玩一些与众不同的调调,见惯不怪。 不过喜欢“幼齿”的家伙跟喜欢“**”的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房俊自然不知自己在侍女的心中已经被划归于“无耻”、“變態”、“恶心”的范畴尽情鄙视,甚至偷偷商量着要不要给京中的两位主母报信…… 他此刻站在码头上,看着远处沿着吴淞江溯流而上的一艘大船,心情很是有几分期待。 聿明氏在拖拖拉拉三个月之后,终于履行之前的约定,率领族人抵达华亭镇! 现在的华亭镇各项工程的建设已经全面铺开,砖窑、铁厂、水泥厂等等作坊开始源源不断的提供建筑原料。砖窑好说,随便找个黏土多一点的地方挖土烧砖便是,铁厂只是将南山矿场运来的优质矿石加以冶炼,得到高品质的钢材,以之制造枪炮或者轴承、工具钢等稀罕物事。 最难搞的是水泥厂…… 水泥的烧制一点都不难,但是难在如何磨制成粉。不成将烧制完成的水泥磨成细粉,那么它的功用就等于没有,也不可能用来建筑。 因此,房俊在吴淞江上游特意拦江建了一道水坝,使得水流经此的时候加快速度加大动能,在水坝上建了一长溜的水车,无数的水碓房,几十台石磨昼夜不停的磨制水泥。 工程越来越大,所需劳工尚可稍缓,但是工匠眼中不足,大大制约了工程进度。 一句话,识字的人太少,大多数人连规划图纸和工艺要求都看不懂,更不要说领着一群劳工干活…… 人才! 人才越是短缺,房俊将学堂建起来的心思便愈加迫切。 这可不是像是骊山上房家学堂那样单一的教授识字算数的学堂,而是培养各种各样人才的摇篮!以前看小说的时候,发现似乎每一个想要在古代改变现状、有所作为的穿越者,几乎都将建设一个教授自然科学的学堂当作首要目标。 点在的房俊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大量的精通算学、物理等等知识的人才,所有的规划都只是空中楼阁,根本不可能实现。 这样的一个学堂,即如同“红警”当中的基地车一样,是一切的基础! 大船缓缓靠近码头,船头上聿明氏老者卓然而立,遥遥的向房俊挥了挥手。 聿明雪早已乐得在栈桥上直蹦,大呼小叫的呼唤着族人的到来。 房俊嘴角一抽,这丫头虽然看上去天真无邪的样子,但是精力充沛,似乎对任何事情都包含着旺盛的求知欲,着实令人头疼…… 大船靠上码头,聿明氏的老者当先跳下船舷,聿明雪轻盈的身形已经乳燕投林一般扑进老者的怀里。 房俊则向身后招招手,一干华亭镇的官吏齐齐上前迎接。 “老丈,本侯等您可是等了好久!哈哈,欢迎欢迎!”房俊笑逐颜开的迎了上去。 聿明氏老者捋须笑道:“幸不辱命!” 然后拍了拍聿明雪的肩头,一脸宠溺的神情:“只是这丫头没什么规矩,怕是给大总管带来不少麻烦吧?” 聿明雪挺翘的琼鼻皱了皱,冲着房俊做了个鬼脸,呲了呲牙,那意思你若敢说我的坏话,就要你好看! 房俊苦笑:“那个……哈哈,聿明姑娘天真烂漫,那个冰雪聪明,哈哈,呵呵……” 他这个神情,虽然什么都没说,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唯有天真无邪毫无机心的聿明雪不明就里,还以为房俊在替她掩饰,大眼睛眨了眨,给了房俊一个“算你听话”的得意眼神…… 聿明氏老者摇头苦笑,却不忍责备活泼好动的小重孙女。 在他身后走出一个面如冠玉的年青人,长身玉立,一袭葛麻衣衫大袖飘飘,干净清爽,一如儒雅之气扑面而来。 此人脸上带着歉然的笑容,抱拳客气说道:“舍妹调皮,想必为大总管闯了不少祸事,只不过舍妹年幼,又是女孩子,还望大总管多多担待才是。” 这人气质风度皆属上上之选,即便是世家子弟当中亦难得有这种眉目疏朗、气蕴悠然之辈,谈笑之间,令人一见心折。或许,唯有以风度相貌见长的吴王李恪能够与之一较高下,实在是房俊平生仅遇的人物。 聿明雪嘴巴一撅,顿时不满道:“大兄你怎能在外人面前这样说我?再说我根本就很乖的好不好,不信你问问他!”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着房俊。 那青年脸容肃然,并未见恼怒,但是眉宇之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淡淡说道:“汝虽年幼,然身为聿明氏后裔,自当持身守正、明心见性,何以如此无礼?速速退开,罚抄《道德经》十遍。” “哦……” 出乎预料的,聿明雪对这青年的训斥非但没敢反驳,反而乖乖的应了一声,老老实实的站在聿明氏老者的身后,臻首低垂,一副委屈受教的模样。 不知为何,房俊反倒对这一幕有些不忍,随即心中哂然,自己这不是犯贱么?这死丫头就该有这样一个人物镇得住她才行,不然一天到晚疯个没完,着实头痛。 可是他眼角的余光一瞥,便见到聿明雪低着头一副乖巧的模样,却偷偷的深处手指拽了拽聿明氏老者的衣角…… 老者干咳一声,看着青年说道:“大郎啊,是不是有些苛责了呢?雪儿毕竟年纪尚幼,就算是犯下一些小错亦情有可原,况且大总管不是也没说什么……” 房俊暗笑,这丫头聪明啊,不敢直接跟大兄顶撞,就将聿明氏老者推出来。 谁知那青年似乎早已看出聿明雪的小把戏,面容肃然的拒绝老者,躬身说道:“叔祖明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正因为雪儿年幼,涉世不深,是以孙儿才会对她严加管束,若是放任不管,等到将来却是想管也管不住。雪儿天资聪颖,天赋尚在孙儿之上,怎能因为一些小错放任不管,从而导致她天赋荒废呢?” 老者顿时面容一整,居然也向青年深鞠一躬,沉声道:“大郎所言不错,是老朽因爱生宠,险些毁了雪儿之天赋,受教了。” 更离谱的是,青年居然坦然受了老者一礼,只是在老者施礼才还礼,口中说道:“孙儿惶恐。” 码头上的一众华亭镇官吏各个震惊,这聿明氏的家风到底是何等模样,身为叔祖,居然给孙儿施礼认错? 唯有聿明雪趁人不注意,鼓着包子脸嘟着嘴儿,冲着房俊挥了挥粉拳。 她终于意识到房俊虽未口中并未告状,但是事实上这状却早已经告了…… 第八百零八章 宏图 房俊早已为聿明氏安排好了住处。 在吴淞口东岸,船厂下游不远处的地方,有一处不高的山包,山势平缓,山上树木苍翠,风景秀丽。山脚下有一处南朝之时兴建的禅院,掩映于山林之中,溪水潺潺,幽静雅致,规模颇为不小,只是现在早已荒废,杂草丛生。 这处地方若是按照地图对照,大抵应该是后世吴淞西炮台的原址,只不过沧海桑田,吴淞口一带又是沙洲遍布,地形地貌几乎随时都会发生变动,一千多年之前的长江出海口一代,实在是跟后世的地图牵扯不上什么关系…… 此山无名,横卧于吴淞江口,紧扼长江水道,地势险要。 房俊打算再次修建一座要塞,一方面拱卫吴淞江,一方面护卫长江水道,日后火炮研制成功,便再此修筑炮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尤为重要的是,即将开工的皇家水师学堂,便选址于此…… 山脚下的禅院经过修葺整补,精致颇为幽静典雅,便将聿明氏族人安排在此。 聿明氏老者很是满意。 对于聿明氏来说,成仙得道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追求,人世间的享乐早已抛在一边,每日里一钵清水、一顿素餐足矣,只求在房俊这里学得格物之后,能有一处安宁的住所使得他们沉下心来仔细体悟、领会。 生活宛如苦行僧一般艰辛、自律,却有乐在其中、怡然自得。 当然,小吃货聿明雪似乎是唯一的例外…… 那青年向房俊拱手道:“在下聿明雷,多谢大总管照顾周到。只是吾聿明氏从不追逐世间享乐,如此清幽雅静的住所已是最好,尤其是面朝江河,百日里观赏潮汐百态,夜里独卧,风涛汹汹,直逼枕簟,鱼龙舞啸,其声形时入梦寐间,意洒然快也。至于其余生活细节还请大总管莫要多加照顾,否则有害于吾等苦修之心,于天道有悖,望大总管理解。” 如此温文尔雅的一个如玉君子,居然起了“聿明雷”这个一个气势十足的名字,倒是让房俊颇为意外。不过对于聿明雷的要求,房俊自然乐得答应。 “聿明兄不必客气,若是有任何需求,但请直言无妨。虽说此次聿明氏前来是咱们两相得益之事,但本侯毕竟身为地主,便应尽到地主之谊。不知此次聿明氏前来者,共有多少人?” “大总管客气了……此次出山,共有族人三十九人,皆是族内出类拔萃的青壮。都是精通数术、略通格物,吾等不怕苦累,只求能习得世间格物至理,所以还请大总管尽管安排。” 聿明雷笑起来玉树临风的样子,虽然一身葛麻布衫,却偏偏又一种莹润如玉的神采。 气质果然比相貌更重要…… “华亭镇范围之内,可以任凭聿明氏族人走动,除去火药之配方、枪炮之制造乃是绝密,非得陛下旨意不得传授之外,余者尽可向本侯请教,本侯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这里,房俊抬起头,指了指禅院后的山顶,说道:“在那里,本侯将要建造一座学堂,规模不小。朝廷的工匠都在码头、船厂劳作,实在难以调配人手修建此处。是以还请聿明氏担负起此间的建筑任务,不过毋须阁下的族人辛苦劳作,只需指挥引领劳工即可。” 聿明雷神情微微一些不满,语气有些僵硬:“这个……还请大总管放心,某必定不负所托。” 房俊眼尖,见到聿明雷的神情,便知道这人心里怕是在怪罪他“大材小用”…… 便笑道:“聿明兄可是责怪本侯,区区一个学堂,焉用聿明氏这柄牛刀?” 聿明雷心中一惊,暗讨这房俊的观察力居然如此敏锐,刚刚的不满之心顿时消散不少,诚实道:“实不相瞒,略有此意。不过大总管可能并不知我聿明氏子弟平素所修习的本领,故此才会将如此轻忽的任务交给我们吧?” 在他看来,一个学堂而已,有什么搞头? 聿明氏之所以下山,是抱着追求学习格物至理而来,区区一个学堂的建造,根本手到擒来,没什么可学的。还不如去参加那船厂的建造,看那一座座用水利催动的锻锤、一座座高大坚固的木架将一块块巨大的木料吊起,比建筑学堂可以学到得更多…… 房俊呵呵一笑:“是不是轻忽了聿明兄,还请同本侯一起去看看学堂的图纸,然后一起商讨一番怎样筹建,如何?” 聿明雷想了想,点头道:“如此甚好。” 就看看你的图纸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不管正在打扫房舍的聿明氏族人,房俊与聿明雷一同走出禅院。 房俊看看左右,问道:“聿明老丈不去么?” 聿明雷笑道:“叔祖一向闲云野鹤的惯了,喜欢自由自在,不堪拘束。只有他感兴趣的事情,才会多关注几分精力,否则是一概不管的。在下所说的三十九人,便不曾包括叔祖与舍妹在内。至于舍妹……呵呵,她的性情大总管应当也有所了解,实在是顽劣得很,还请大总管多多担待。” 房俊干笑一声:“呵呵,自然要担待……” 不担待又能如何? 那丫头的身手简直就是玄幻小说级别,性子又是率真任性,自己若是招惹得狠了,发起火来揍自己一顿…… 自己这个大总管也就别干了,老老实实的卷铺盖回长安吧,在江南丢不起那个人…… ***** 当聿明雷在镇公署房俊的书房内见到水师学堂的图纸,震惊得张大嘴巴,差点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聿明雷两眼放光的看着房俊,这是一个学堂? 我是世外高人,不理红尘俗世很久了,可你也不能这么耍我吧?这哪里是一个学堂,分明是一座城! 讲武堂、格物堂、算学堂、农学院、民学院……这个实验室是个什么东西?还有这座藏书楼,天呐!你打算要藏多少书,非得盖上九层高楼?实验室和藏书楼都是方方正正的砖石建筑,看看横切面,这个藏书楼每一层的跨度超过十丈,没有墙壁、支柱等等承重物,聿明雷彻底晕菜,这要怎么盖? 怎么盖都是个塌啊…… 最重要的是,你只是一个水师学堂啊,要算学院做什么?更离谱的是,你搞一个农学院又是为何? 看着厚厚的一摞几十张图纸,每一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图形、比例尺、建筑材料、建筑预期、详尽说明…… 聿明氏两眼放光,这简直就是一张宏伟蓝图! 整座学堂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前所未有的知识,令聿明氏怦然心动! 聿明氏传承几千年,在追求无上天道的路途上历经过无数阶段。从最初的天人感应到其后的自身修炼试图突破自身的极限,一直到现在渐渐进入停滞不前的瓶颈期,希望通过钻研天地至理来揭开人与天之间存在的隔阂。 越是前所未见的格物至理,就越是能让聿明氏感觉到热血沸腾! 房俊案头的另一摞有关造船的图纸随意的摆放着,聿明雷示意一下自己是否可以翻看,得到房俊的允许之后,迅速一张一张的翻阅。 结果越来越震惊,聿明雷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被震得麻木了……这艘名为“皇家公主号”的战舰,全长228尺,水线长138尺,龙骨长108尺,船宽44尺,吃水19尺,排水量5000料,装有100门火炮,船员780人…… 聿明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且不说火炮是个什么东西,也不说5000料的巨船会是如何巨大,单单这108尺长的龙骨,你去哪里弄?这么大的船,龙骨细了肯定不行,否则别说是抵抗海上的风浪,恐怕没等下水船身就断成两截儿了……可是若制作108尺的龙骨,那棵巨树的高度恐怕要在这个数字的两倍以上…… 200尺的巨树? 你可别扯了…… 第八百零九章 把你忽悠瘸【最后一天求月票】 看着如同嘴里塞进一个鸭蛋的聿明雷,房俊心中暗爽。 什么传承几千年的神秘家族,在哥们面前,不也得乖乖的显露出你的无知和落伍?就算你家再牛,也得在一千年后的科技面前俯首称臣! 他很是欣慰聿明雷的这种表现,这说明这为帅哥是当真喜好科学技术。还修什么仙、追求什么无上天道,那都把人糊弄傻了,各个成了神经病,不如跟着咱当一个大唐的科学家,使得大唐的科技领先全球、超越时代一千年,不是比神神叨叨求仙不成反成为“神棍”爽快得多? 房俊的语言充满诱惑:“聿明氏的祖先为何孜孜不倦的追求无上天道、钻研成仙成圣的法门?在本侯看来,那不过是在人世间的权利、地位都臻达顶峰之后,给予自己精神的一个寄托。作为神的侍者,人世间的一切,权利、地位、财富、荣耀,你们聿明家都享受过了,人世间再无追求,实在是没事儿可干了,才不得不给自己寻找一个艰难的任务,以此不至于子孙后代虚度生命。可是你看看,这世间当真别无所求了么?你们聿明氏当真就掌握了世间的所有至理么?这样全无承重物的九层高楼要怎么造?是不是可以造的更高?这样庞大的战船要如何建造?这么巨大的龙骨从何而来?如此庞大的船身要如何固定,才不会在风浪之下分崩离析?你再想想,本侯为何要造这样巨大的战舰?在大海的尽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传说中的蓬莱仙山到底存不存在?我的头顶到天到底有多高?我们脚下地到底又多厚?天再高也有尽头,尽头之外又是什么?地再厚也有穷处,穷处之下又是什么?” 一大番疑问句噼哩叭啦,房俊说得是口沫横飞,聿明雷听得是一脸懵逼……完全傻掉了。 这些问题,在此之前聿明雷从未想过。 现在想想,他觉得房俊的话语其实蛮有道理…… 任何事物都有尽头,那么海的尽头是什么?天的尽头是什么?地的尽头又是什么?聿明氏世世代代仔仔不倦的追求无上天道,可是却连自己生活的这个宇宙都没搞清楚,何谈成仙成圣,何谈无上天道? 一向天资纵横的聿明雷,首次觉得自己有点怀疑人生…… 难道聿明氏世世代代的追求,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奢望,或者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房俊瞅着神情呆滞的聿明雷,再接再厉道:“世间万物皆有至理,春华秋实也好,日升月落也罢,都有其千古不易的道理。连头顶的天、脚下的地、眼前的大海都没搞清楚其本质,遑论虚无缥缈的无上天道?太阳为何东升西落?海水为何潮涨潮退?为何天有阴晴,月有圆缺?我们连眼前的东西没有搞清楚,又怎么能得窥无上天道?” 聿明雷彻底崩溃…… 他不知自己如何离开镇公署,亦不知自己如何回到禅院,失魂落魄的样子令聿明氏上下以及刚刚回到禅院的老者和聿明雪大惊失色。 “大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房俊对你施了什么巫法,把你给弄傻掉了?我这就去宰了那坏蛋,呜呜呜,让他还我的大兄!” 聿明雪眼泪都吓出来了,紧紧握着聿明雷的肩膀摇晃不止,然后松开聿明雷的手臂,“呛啷”一声将挂在墙上的宝剑抽出来,剑光闪烁,就待要去取房俊的项上人头! 那坏蛋最是阴谋诡计多多,不仅将江南的这些傻瓜耍的团团转,现在更不知用什么手段将自己的大兄弄傻了,自己焉能饶他? 老者吓了一跳,赶紧拽住聿明雪,说道:“稍安勿躁,待叔祖查看一番再说。” 制止了聿明雪,老者拉起聿明雷的手腕,号了号脉,发觉没什么邪毒入侵,略微放心,然后舌绽春雷,在聿明雷的耳边猛然大吼一声。 “呔!” 这一声犹如暮鼓晨钟,仿佛蕴含着天雷之威,屋内的聿明氏族人尽皆浑身一震,神智为之一清! 这是佛门的不传之秘“狮子吼”,能够当头棒喝,令人得见本心、迷途知返! 神情呆滞的聿明雷猛然浑身一震,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甚至已经恢复清明。 他诧异的看着周围的族人,问道:“我为何在这里?” 聿明氏的族人都诡异的看着聿明雷,心说难道那发觉当真会迷人心智的巫蛊之术不成? 及至聿明雪伏在聿明雷的耳边低声将他浑浑噩噩返回的事情说了,聿明雷方才叹了口气。 “不要瞎想,大总管对我并没有做什么。”聿明雷一脸纠结,叹息一声说道。 “可那为何大兄为神智迷失?”聿明雪坚信是狡诈的房俊对大兄下了毒手,只不过大兄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哼哼,死房俊,黑小子,敢害我大兄,明天就将你打成猪头! 聿明雪捏了捏粉拳,心中暗暗打定主意。 ***** 待在镇公署处理事务的房俊莫名其妙的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心说秋天还没到,难道这就着凉了? 裴行俭关切道:“是否要将郎中叫来诊治一番?” “不用,偶有不适而已。” 房俊摆摆手拒绝裴行俭小题大做,问道:“盐场那边准备的如何?” “十五块盐场的场地已经平整,按照大总管的要求进行了简单的规划,只等着水泥的产出跟上,便会开始施工。” 现在水师的事务都移交给了萧铭,裴行俭终于松了口气,将心思全都放在华亭镇的各项建设上来。相比于在水师当中管理后勤辎重,裴行俭更喜欢掌控整个华亭镇的建设,看着这里由处处盐碱荒滩即将变成整个江南的海贸中心、盐业中心,那种从无到有一手缔造了奇迹的成就感着实令人心荡神驰、非常享受…… 而且华亭镇的成就,将会成为他人生当中无比光耀的一笔履历,将会终生受用不尽! “接到请柬的那些江南世家,都有什么反应?”房俊一边整理这桌案之上刚刚被聿明雷翻乱的图纸,一边问道。 裴行俭笑道:“还能有什么反应?大总管这一手‘驱虎吞狼’着实巧妙,以海盐的利益诱使各大家族纷纷投来,轻而易举的将原本的联盟分销瓦解,现在各个士族基本都派遣了族中说话算数的人物抵达华亭镇,就等着明天您召见呢。” 裴行俭的政治思想非常浓厚,与之相比,经济上的心思却淡泊得多。房俊让出大量的海盐利润进而达到分化江南士族的目的,这令裴行俭无比赞同也无比钦佩。 几十万贯的利润说不要就不要,这得是多大的魄力? 当然,这在裴行俭看来是完全正确的。 只要能够分化江南士族,使得市舶司顺利投入运营,将海贸的命脉紧紧的抓在手中,这种政治上的优势给几百万贯也换不来啊! 更别说一旦市舶司投入运营,庞大的海贸利润很快就能填补现在的损失…… 房俊闻言,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来到窗前,看着水流浩荡吴淞江对岸正在建设当中的市舶司码头,沉声问道:“顾家可有什么异常的动作?” 裴行俭答道:“未曾有所发现,顾家上下都非常低调安静。” 房俊皱眉,往往越是安静的时候,就越是隐藏着巨大的危机…… 煮盐是顾家最大宗的生意,房俊搞出这么一个“盐场”,顾家不可能不关注。虽然事实上各家对于房俊所言的每年几十万贯利润持保留态度,认为他只是在信口雌黄,但是私下里对于每年十万贯左右的利润是相信的。 如此一来,顾家的煮盐生意必将遭受冲击,最起码海盐的产量骤增,必然导致盐价的大幅下跌,顾家怎么可能稳坐钓鱼台,无动于衷呢? 房俊不怕顾家明刀明枪的来,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他们躲起来偷偷摸摸的憋大招…… 第八百一十章 顾氏大郎【求月票!】 在江南这一亩三分地,基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各家士族之间联姻、通商、结盟等等关系盘根错节同气连枝,短短几天之内,房俊将在华亭镇新建盐场、以一种全新的方法制取海盐的消息便疯传江南。 江南震动,尤其是江东地区最甚! 自从传说当中的宿沙氏开创用海水煮盐,史称“宿沙作煮盐”以来,“取卤燃薪熬盐”的煮盐之法便世代传承,是南北沿海制盐的最重要方式。现在房俊居然说创新了一种全新的制盐之法,简直就是颠覆传统。若当真如此,可谓给那些以煮盐为业的家族重重的一击! 于是乎,当房俊的盐场“招股”消息放出,并且遍邀江南各大士族之后,几乎江南大大小小与海盐有牵扯的家族全都派人前往华亭镇打探虚实。 哪怕不能从房俊的手里分一杯羹,也得弄清楚来龙去脉…… 华亭镇上,士族云集。 自然少不了顾家。 顾家对于房俊此次的“招股”非常重视,派来华亭镇的乃是族中下一代当中的佼佼者,嫡长子顾煜以及三郎顾烛。 顾氏兄弟感情甚好,但是平素并不住在一处。顾烛在武原镇看守顾家的海盐产业,而作为嫡长子、未来家主的顾煜,则要四处游学,结交人脉。这次便是顾烛驾船自武原镇出海,绕过华亭镇海域,由长江口溯流而上至京口接了在那里游学的顾煜,然后再顺江而下,由吴淞口抵达华亭镇。 海船自吴淞口溯流而上,船速缓慢,顾氏兄弟并肩立在楼船高大的船头欣赏着两岸的景色。岸上平坦地段原本杂生的树木全被砍伐一空,一座座成排的红砖房拔地而起,劳工和工匠们往来穿梭的忙碌劳作,不是传来一声声呼喝。 “自从进入吴淞口,这两岸形势便大大不同。世间都传说那房俊暴躁鲁莽,现在才知不过好似以讹传讹而已,如此庞大的工程,若没有周详缜密的规划,必然会乱成一锅粥。可是你看看,这工地之上劳工虽多,但每一处都井井有条,忙而不乱,那些红砖房不知是何用途,但是显然被分割分配,每一个区域内的劳工都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又相互攀比,这房俊的确有济世之才,吾顾家和那些江南士族屡次在其手中讨不到好处,非是无因。” 顾煜今年二十八岁,正是一个男人由青涩步入成熟的阶段,浑身都洋溢着一种稳重而又飞扬的神采,在配上那一脸的英俊疏朗,的确是倜傥不群、玉树临风。 顾烛的相貌并不啻于其兄,不过整个人看上去随意的多,缺了几分稳重,多了几分桀骜。 对于自己一向尊重崇敬的大兄,顾烛并未表现得如同在顾璁面前那般随意无礼,不过听到大兄如此夸赞房俊,心下顿时不爽,梗着脖子说道:“大兄何必对那棒槌如此推崇?不过如那些豚犬一般的世家子一样而已,依仗父辈的权势得了这一手遮天的官职,手底下兵卒上万,任谁也能在这江南横着走了!” 在他看来,房俊也就是一个靠着父辈权势作威作福的二世祖,若是没有这般强横的身份背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个位置怎么可能轮得到他? 同辈之中,除了面前这位长兄之外,顾烛一向是谁也不服!他顾三郎一身本领打遍江南无敌手,怕得谁来? 顾煜摇头失笑,那温润明媚的笑容使得船头上的几个侍女各个失魂落魄不能自已。他拍拍顾烛的肩膀,温言说道:“人要有傲然之气,但也不能骄傲过头,那就成了自负。自负之人目光短浅,看不到别人的优点,很容易陷入盲目的自信,自食苦果。这房俊能在牛渚矶反败为胜逃出生天,就足矣见得绝对不是只依仗家族势力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而在抵达华亭镇之后便施诡计坑了江南士族六十万贯,更说明此人心机深沉狡诈多智,岂是易于之辈?三弟若是心存轻视,那大兄自当禀明族中,让你回到会稽祖宅闭门思过,勤奋读书。” 说到后来,语气渐渐转厉。 顾烛吓了一跳,赶紧愁眉苦脸的哀求道:“别啊!大兄,弟弟都听你的还不成么?你说如何便如何,若是让我回去读书,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痛快……” 顾煜顿时摇头无语。 这个三弟天资聪颖,练习刀棒一点就明、一学就精,偏偏就是不爱读书,见到书本就如同见到杀父仇人一般,那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的…… 他素知顾烛的脾性,兼且这位兄弟是他的忠实拥趸,兄弟之间感情甚笃,自然也不忍过多苛责,敲打几句也就罢了,免得他骄纵任性,闯下大祸。 说话之间,顾家楼船已来到码头。 此处已是华亭镇的中心地带,繁荣之处自然比之刚刚吴淞口那边更甚。 在码头的对岸,是正在兴建当中的水师军港、船厂,无数劳工和工匠一片忙碌,一派欣欣向荣之色。吴淞江两岸舟楫如云,无数货船、战舰往来如织,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荒凉贫瘠? 这一次,就连顾烛也渐渐收起轻视之心。 码头上自由华亭镇的官吏在等候接待各家的来人,见到顾氏兄弟自船上走下,当即迎了上去,陪笑道:“可是吴郡顾氏大驾光临?” 顾煜抱拳笑道:“正是,在下顾煜,应大总管之邀前来商讨盐场之事,不知当前往何处?” 这就是他一贯的处事风格,绝不因面前的官吏位卑而有所轻慢,礼仪无缺,风度翩翩,令人如沐春风。 那官吏自然晓得顾煜之名,江南民间甚至给各个士族的世家子弟排了一个榜单,其中出类拔萃者有四人,被称为“江南四大公子”,这顾煜便是其中之一。 面对顾煜的礼遇,那官吏颇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说道:“公子折煞小的了,大总管早有交待,若是各家来人,便请即刻前往市舶司的官署。” 顾煜再次抱拳道:“如此,就有劳兄台引路。” 官吏忙还礼说道:“此乃分内之事,顾公子,请!”左手虚引一下,然后便自在前引路。心中对顾煜的礼贤下士、温润仁和的气度甚是心折,心想也只有这般人物,才能当得起“江南四大公子”的称谓吧…… 沿着码头至不远处的一大片仓储房舍,便是即将运营的市舶司。整个市舶司规划整齐,纵横交错犹如棋盘一般,中间的道路皆用水泥铺就,即方便又结实,比之石板路更加平稳整齐。 顾煜行走其上,发现这种道路呈浅灰色,平整光滑,无缝无隙。昨夜下了一场大雨,这路面上有些低洼之处尚存留着些许积水,只是人踩车碾,那路面却坚硬如故,用脚用力跺了几下,砰砰有声,有若石板。 顾煜从未见过此物,便询问道:“这道路是以何物铺就?” 那官吏傲然道:“此物乃是大总管所创,名曰水泥,是一种矿粉一样的东西,用水和以河沙,风干之后,便坚若磐石。”说着,他指了指周围高大的仓储和房舍,说道:“公子请看,这里所有的房屋都是用砖石所砌,用水泥黏合,使得整栋房舍都凝为一体,坚固耐久,比之以往的黄泥和白灰可谓天壤之别,不惧雨水冲刷,不惧风雪侵蚀。” 顾煜仔细打量,果然所有的房屋都是用红砖砌成,砖缝之中都有这种灰色的东西黏合。 顾烛哼了一声,嘟囔道:“奇技淫巧,不过如此……” 第八百一十一章 盐场招标(上) 顾烛哼了一声,嘟囔道:“奇技淫巧,不过如此……” 那官吏瞅了顾烛一眼,并未指责其冒犯房俊,只是扭过头去,从此再不发一言,神情自是冷落下来,完全不见刚刚的热情洋溢…… 顾煜皱皱眉,低声训斥道:“休得胡言!何谓奇技淫巧?乃是闺中取悦男女的秘辛之物。但是这种坚若磐石的水泥,却可以大大的提升建造房屋的速度和坚固程度,若是当真不惧河水冲刷侵蚀,以之修筑的堤坝,当可护卫河堤百年而不至崩溃,能抵御住极大的洪水冲击,汝可知这是何等的功德?只此一物,房俊的功业便可傲视当代、追赶先贤、遗泽后世!尔岂能如此不敬?” 顾烛心中不忿,却又不敢辩驳,只好臊眉耷眼的闷声说道:“大兄说的是,小弟受教了……” 心中自是不以为然。 堂堂大总管不干正事儿,搞出这个东西有什么用?房俊此子果然是个棒槌,既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没有万夫不当之勇,鼓捣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什么用? 顾煜见他神情,只得暗自摇头,不好再多说。 整个市舶司就像是一个规模超级庞大的市集,占地极广,到处都是规划整齐的场地,一幢幢高大坚固的仓储和房舍分布在每一个区域,较之以往常见的市集却是更加整洁严谨。 顾煜一路行一路看,揣测着种种建筑设施的用处,愈发觉得房俊真是不简单。一旦这个市舶司开始运转,不仅南来北往的货物汇聚于此,分门别类待价而沽,而且海外的商船直接将商品运到这里卸入仓储,不必急于发卖从而被本地的商贾恶意压价,必然极受外商的欢迎。 天下商贾植货于此,各取所需,又有着华亭镇强大的武力保障,无人敢强买强卖恶意欺诈,可以想见,一旦运营之后,必然使得那些饱受世家欺压的游散商贾云集,希望得到房俊的庇护。 然而对于世家来说,却不啻于一场灾难…… 前方出现一所巨大的房屋,吸引了顾煜的注意力。 与以往所见的飞檐斗拱、雕梁彩绘的建筑风格完全不同,就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唯一的特点,大抵就是那一扇扇高大宽敞的安装明亮玻璃的落地窗…… 房屋之前的广场上用青石条仔仔细细的铺就,比之光滑的水泥道路显得多了几分典雅庄重,此时依然停驻了不少马车,想必是从苏州就近前来的世家或者商贾。 顾煜倒是不以为意,苏州的昆山縣与华亭镇紧邻,相距不过十数里之遥,但是中间隔着一条浩荡的吴淞江,这些马车想必都是由渡口摆渡过河。 这栋大房子地基很高,需要等上七八级的台阶才能进入,在那官吏的带领下,顾氏兄弟刚想登上台阶,旁边传出一声招呼。 “哎呦,这不是顾大郎么?呵呵,好久不见,幸会幸会。” 顾煜收住脚步,回头看去,不仅双眉微皱。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从一架华丽的马车上走下,正对着自己拱手抱拳,一脸微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虚伪,怎么看怎么惹人生厌…… 这青年面如冠玉,剑眉入鬓,一袭白色绸衫,上面是繁复瑰丽的苏绣图纹,华美异常。此人望之风度翩翩俊朗不凡,但不知是面上敷粉亦或是衣物熏香的缘故,离着十来步远,顾煜便觉得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熏人欲醉。 顾煜嘴角扯了扯,抱拳回礼道:“原来是张兄,的确是久未见面了,不过听闻张兄与苏州名妓海棠姑娘情投意合、郎情妾意,不知是否能抱得美人归?” 那张兄闻言,依仗秀美白皙的脸孔顿时涨红,恶狠狠的等着一脸温和笑意的顾煜,咬着牙恨声道:“休要在此作态!不过是登堂入室细品了一回海棠姑娘的琴艺而已,又非同床共枕先拔头筹,有何得意之处?” 顾煜微微一笑,洒然道:“自是不同的,海棠姑娘皎如明月、丽质天生,远远望之与耳鬓厮磨,岂能同日而语?只是当日在下并不知张兄钟情于海棠姑娘,又饮了酒,一时失态,是以才唐突佳人,还请张兄勿怪。” 张兄气得“粉脸嫣红”,额头青筋都迸了起来! 这顾煜着实阴险,知道自己迷恋海棠姑娘,欲为其赎身娶回家去,便故意接近海棠来打击自己的声望,偏偏还要做出这么一副虚伪做作的嘴脸,当真是伪君子! 他气得不轻,大声说道:“休要在此装模作样,等到当真能成为海棠姑娘的入幕之宾,再来张某面前炫耀吧!哼哼,不过整个江南谁不知顾家大郎乃是名副其实的伪君子,除非那海棠瞎了眼才看得上你!” 一旁一直并未出声的顾烛此刻瞪着张兄,阴仄仄说道:“张无忧,若是再口出不逊,信不信你家三爷捏死你?” 他狠狠瞪着张兄,目露凶光,似乎一言不合便会冲上去饱以老拳。 张兄顿时气势一弱…… 顾烛的凶名,在江南无人不知。 此人弓马娴熟力大如牛,性情暴戾心狠手辣,兼且会稽顾氏势大,倒是颇为令人忌惮。 张兄有些心虚,色厉内荏道:“此处乃是华亭镇,房大总管的地界。你在武原镇作威作福,难道还敢在此地放肆不成?你给老子等着,迟早要你好看!” 撂下一句狠话,张兄赶紧领着家仆快步走上台阶,进入到大屋之内。 顾烛冲兄长哈哈一笑,不屑道:“这张忘张无忧就是一绣花枕头,兄长与其齐名,实在是珠玉蒙尘、大大不妥。” 顾煜哂然道:“树木四大公子,此等虚名毫无益处,不要也罢!” 言罢,便同顾烛一先一后,在官吏的引领之下踏上台阶,步入大屋。 此时大屋之内早已人头攒动。 作为顾家长子嫡孙,下一代的顾氏家主,顾煜的到来顿时引起一阵喧嚣,诸多士族的人物以及一些说得上话的小家族、小商贾都起身见礼,寒暄几句。 顾煜面带微笑,一一还礼,绝不因家世与身价而看低冷落任何人,至始至终客气寒暄,令人如沐春风,博得一片赞叹。 好半天的功夫,顾煜才走到最前排的座位,向着四周的人群拱手为礼,这才坐下。 顾烛眼看大兄威望如此,非但没有半分嫉妒,反而与有荣焉,下巴翘得高高的,顾盼自豪。 顾煜补着痕迹的揉了揉笑得发僵的脸颊,打量着四周的布置。 这大屋之内轩敞明亮,足有十几丈见方的庞大空间没有一道墙壁、没有一根柱子用来承重,屋顶和墙壁都是用白灰覆面,整齐明亮。屋顶三道宽大的房梁支撑起庞大的空间,顾煜心中揣测,不知这房梁之中是否另有玄机,否则如何能承担如此大跨度的屋顶重量而不至于坍塌呢? 屋内则整齐的横竖排列着数百个座位。 这种座位全都是木质的椅子,却被一行行固定住,不至于因为个人来回移动而导致错乱。确实简陋了一些,但是在这种人多的场合非常实用。 每一行座椅之前都有趟窄小的桌子,用木料打制,下面用一个中空的桌堂,可以放置一些杂物。 所有的座位都是一种规格,绝无好坏之分,只有前后的顺序能够体现出与会者的身份高低。如同顾家这般的江南士族,自然是占据着最前排最中间的位置,余者大多是按照家世分配,每一个座位前的桌面上都放有一个铭牌,写着籍贯姓氏,对号入座即可。这种安排使得屋内客人虽多,却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很是有几分意思…… 顾煜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扭过头去,便见到左手边隔了一个位置,正坐着那张忘张无忧,对自己怒目而视。 顾煜也不气恼,微微一笑,对着张忘和善的点头致意。 那张忘忿忿的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对顾煜的致意视而不见。 顾煜毫不在意,身边的顾烛却面色阴沉,一双眼睛阴狠的盯着张忘的侧脸,目露凶光…… 第八百一十二章 盐场招标(下) 稍倾,大屋里侧的一扇侧门开启,一行人从门内鱼贯而出。 大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顾煜看着为首之人一身紫袍、面庞微黑,但行走之间英气勃勃、龙行虎步,心中下意识的微微一紧…… 别看他在人前表现得轻松自如、君子如玉,实则心中很是紧张,对房俊更是极为忌惮。房俊鼓捣出的这个所谓的盐场,对所有是煮盐之家都会产生极大的冲击,顾家的煮盐生意一向是族中的支柱之一,顾煜怎么可能不紧张? 到时他身旁的顾烛,在房俊出现的那一刻,双眼微微眯起,眼中光芒闪烁,微不可察的哼了一声…… 对于现在威震江南的房俊,他是极其不服气的。 世人皆有夸赞的牛渚矶一战,在极好武事的顾烛看来,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儿的战术战略,若非房俊不知何时隐藏起来的甲骑具装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此人早已是冢中枯骨! 具装铁骑天然就是步卒的克星,以此而取胜,有何炫耀之处?顾烛深信就算当时易地而处,自己也完全可以达到房俊那般丰盛的战果! 而其未至弱冠之年便能执掌一路军事,成为隋唐两朝最年轻的大总管,在顾烛看来就更是依仗父辈的权势和皇帝的宠幸,方才能占据高位。 不过一个运气好到极点的纨绔子弟而已,有何夸耀之处? 据说此人勇武,不过在顾烛眼里,也不过是一插标卖首的无能之辈,若是当真真刀真枪的以命相搏,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斩下房俊的项上人头。 顾烛虽然只沉迷于武事,却也不是对族中事务充耳不闻。这一段时间以来房俊的这个盐场使得族中上下哀鸿一片,尽皆紧张慌乱,顾烛又怎么可能不知?顾烛本身对于财货之物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他知道自家需要海量的钱财来完成大业,而房俊的存在,却使得顾家的前程蒙上了一层阴影。 此人对于顾家的威胁极大,有他在,就是一个极大的绊脚石,若是能将此人除掉,岂不是云开雾散,天下太平…… 房俊信步走到台前的一趟桌案之后落座,身后的裴行俭等人也分左右各自坐下。 房俊环视场内一周,微笑点头道:“来此之前,本侯还曾心中忐忑,这请柬倒是发出去不少,可是到底有谁能给本侯薄面大驾光临,却实在是心里没底,万一来者寥寥,岂不是大伤脸面,日后无颜见人?幸好诸位赏脸,看着江东才俊济济一堂,本侯总算是放了心……” “哈哈” 场内的士族、商贾们发出一阵轻笑。 之前见过房俊的只占了极少数,大多数人对于房俊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而房俊牛渚矶一战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到了江东又是接连坑了几大士族一回,这名声自然可以想象,绝非什么良善之流…… 但是现在观之,此人言语诙谐,并不以势压人,看上去到是一个容易相处的。 “好了,大家都是江东豪富,每个时辰几万贯上下,本侯就不耽搁诸位的时间了,咱们言归正传。” 房俊抬起手,制止了场内的议论纷纭,正色说道:“此次会议,既是盐场的招股会,亦是市舶司即将运营的通气会。不过事有先后,咱们首先议定盐场招股之事。” 说着,对裴行俭抬抬手,示意由他主持。 裴行俭自然不会怯场,相反心中还隐隐有兴奋之意。只要想想能将这么多世代簪缨的江南豪族操纵与股掌之间,别提多有成就感了…… 他面容肃整,看着场内诸人,说道:“本官幸蒙大总管信任,在华亭镇忝为长史,姓裴名行俭,字守约,绛州闻喜人士,出身于河东裴氏中眷房。” 对自己略作介绍,裴行俭续道:“此次在华亭镇范围内共开辟盐场一十五处,其中除五处乃是皇家水师私产之外,余者十处皆会对外招股,每一处盐场分为百股,每一家上限为三十股,每一股低价为一万贯,有意者可自行竞价,在纸上填写自己的心里价位,价高者得。” 场内顿时哀嚎一片。 又是自行竞价,又是价高者得! 这一招实在是太损了呀…… 现在房俊的这个竞拍的招数早已广为流传,其中的并不深奥的玄机自然众所皆知。价格给的低了,自然是得不到这个股份;可若是给的高了,往往会变成冤大头。总之,只要你想得到盐场的股份,就必须给出远远高于实际价位的数额。 不过这低价尚算良心,并不是高的离谱。 每股万贯,每块盐场的总价就是最低百万贯,对于一个年产盐不低于十万斛的盐场来说,的确不贵。须知这盐场若是当真按照房俊所言毋须薪柴熬煮,那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长久买卖,子子孙孙都受用不尽! 当然,想要以低价购得股份肯定是不可能的…… 很快,自有华亭镇的官吏手捧着一份份“竞标书”分发到诸人手中,待其填好数额之后,再行收缴。 诸人左看右看,犹豫不定。 顾煜心中感叹,房俊的这一手竞价招标玩了好多次,但是每一次都能产生很好的效果,不得不服。 他坐在第一排,与房俊相距不远,此时朗声问道:“敢问大总管,若是盐场的产量未足您所说的十万斛之数,又当如何?” 场内陡然一静。 房俊面上带笑,看着顾煜说道:“本侯给各家的请柬,这位兄台可曾见到?” 顾煜亦是笑容满面,拱手说道:“自然是见到的。” 房俊点点头:“请柬之上,本侯已经说明,若是不足十万斛,自有本侯按缺额填补,就算是补不上盐,也自会补足钱财,兄台可曾见过这句话?” 顾煜言语恭敬,神情却是不卑不亢:“在下自然见过这句话,可是在下尚有疑问,空口无凭,在下要如何相信大总管的话语呢?您是大总管,华亭镇是您的封地,吾等巨额钱财拿出去,若是您届时食言,吾等除了白白损失之外,却是无计可施,这不公平。” 此言一出,原本就肃静的场内顿时落针可闻。 不少人心中叫好,固然是顾家大郎,仗义执言,丝毫不惧房俊的官威,不愧是“江南四大公子”之首! 大家之所以犹豫,便是对于这一点的担心。 万一到时候房俊耍赖,谁能拿他如何? 可道理归道理,在房俊的威震江南的名声面前,却是无人敢提出质疑! 这相当于赤裸裸的打脸,公开质疑房俊的人品和威信,谁敢不考虑后果? 裴行俭等官员勃然大怒,就待发声训斥。 房俊微微抬起手,将身边的官员制止,双眼看着顾煜,淡淡说道:“出去!” 顾煜愕然。 他以为自己出现幻听,让我出去? 我可是顾家的长子嫡孙,未来的顾氏家主! 你敢让我出去? 难道就丝毫也不忌惮顾氏的影响力,要如此羞辱顾家? 顾烛豁然站起,双目喷火的瞪着房俊,咬牙道:“你说什么?” 房俊岂会怕他?淡淡的重复一遍:“滚出去!” 顾氏兄弟一瞬间脸面血红! 滚出去! 这是何等羞辱的词汇? 已然是将顾家的脸面狠狠的剥下来一层,然后丢在地上再狠狠的踩上几脚! 场中一片哗然…… 这房俊是吃错药了吧?顾煜只不过是质疑了一句,你就要如此羞辱人家?没错,顾煜的质疑是打了你的脸面,但是也不至于就要与顾家不死不休吧? 第八百一十三章 驱逐出场 颜面对于一个士族来说,那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事情!财富可以快速累积,人口可以每年降生,但是名声却是一个家族时代积累而来,一旦丢掉,想捡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是以,一个簪缨世家可以舍弃大量钱财反而笑语晏晏,但若是谁敢伤了家族颜面,那就是不死不休! 房俊这等羞辱性的词语,就是要将顾家的颜面剥干净,结下死仇! 顾煜脸孔赤红,狠狠的瞪着房俊,心中却暗暗叫苦。 他只不过是想借着质疑房俊的举措,在场内诸人的面前提升一下顾家的地位,也顺带提升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在他想来,就算房俊心中恼火,又能对他如何呢?他可是江东顾家的嫡长子,难道房俊还能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便于顾家翻脸不成? 谁知道这人还当真就翻脸了! 这特么就是棒槌啊……顾煜暗暗后悔。 顾家对盐场是志在必得的,若是不能在其中分一本羹,甚至是占据一个主要的地位,那对于顾家的影响力将大大有损。可谁成想自己只是想要耍弄一个小手段,这房俊却直接就炸了…… 顾煜面上愤怒,心中却在急速盘算,要如何挽回这样的场面。 可是他能忍,身边的顾烛却忍不了! 顾烛一向自诩为江东第一等的豪勇之士,也就是对自家大兄心悦诚服,对谁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尤其是他看不上眼的房俊居然敢用如此的语气驱逐大兄、折辱顾家,是可忍孰不可忍! 顾烛当即飞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戟指道:“房俊!休要欺人太甚!别人怕你,某顾家却是不怕!” “放肆!” 裴行俭拍案而起,大怒道:“何妨鼠辈,也敢在大总管面前指手画脚,口出不逊?来人!” 屋外的卫兵早就发现了屋内的吵闹,早就做好准备,此刻听到裴行俭的召唤,当即手持横刀弓弩一拥而入,数把强弩对准顾氏兄弟。 裴行俭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沉着脸下令道:“将这二人驱逐出去,若敢反抗,杀无赦!” 屋内的人全都吓傻了。 杀无赦? 不过就是质疑了房俊一句,就要杀无赦?拜托,你只是个大总管而已,还将自己当皇帝了? 可是看着数名卫兵杀气腾腾的轰然应诺,大家全都噤若寒蝉,紧紧闭上嘴巴。 这房俊是个棒槌,手底下的官员也都随了的性子,一言不合就要“杀无赦”,太特么霸道了…… 顾烛眼珠子都气红了,恶狠狠的眼神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嘴里的牙都快咬断了! 从小到大,自己何时受过此等折辱? 简直欺人太甚! 可他虽然冲动鲁莽,却不是个傻子,身旁这些卫兵身上那冲天的杀气有若实质一般涌来,让顾烛不敢稍动半分,唯恐被误认为他相对房俊不利,这些疯狂的卫兵就能猝然下手,将自己射成刺猬,剁成肉泥…… 可是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 顾烛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差点就喷了出来! 全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居然出现这样的局面。 那可是顾家啊!江南地面上仅次于萧氏的豪强,家中资财无数,田地万顷,兵甲坚利!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难道一点都不忌惮么? 唯有一人,仿佛盛夏之际饮下了一杯冰镇酸梅汤一般透体舒爽! 张忘一张“粉脸”意气飞扬,大声叫道:“大总管身居高位,乃是帝国侯爵,又是帝王快婿,岂能敷衍吾等?他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你顾家如此质疑大总管,简直小肚鸡肠、不知所谓!况且大总管身负陛下重任,吾等皆乃大唐子民,怎么能不竭诚相助,反而要扯后腿呢?依某之间,你们顾家是狼子野心、其心可恶!我们张家愿意帮助大总管早日完成陛下托付的重任,所以,我张忘在此表态,我们家不竞价,就按照最高的价位认购三十股!” 如此豪爽的话语,顿时引起一阵惊叹。大家对这位油头粉面的二世祖不禁刮目相看,以往皆以为这是个草包,却不知居然如此大气!况且在这种氛围之下,这种支持定然让房俊大生好感,这可不是区区银钱可以达到的。 别人惊叹,可张忘身边的族中管事却差点哭出来…… 多花点钱按照最高价位认购股份,这倒是无妨,不过是多花了一些银钱而已,当不得大事。可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番话语,张家与顾家今后可就是死仇了! 郎君呐,你就不能省点心么…… 可张忘哪里想那么多?就算想到了,他也不在乎! 你顾煜不是质疑房俊么?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你质疑,我就支持! 我就是跟你作对,就是要看着你被狗一样撵出去,多花了钱,我乐意! 房俊倒是颇为意外的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张忘,心说这人我也不认识啊?跟张家更是素无来往,此人为何如何摆明车马的支持我? 不过这油头粉面的小子那一句“老人家”,却是让房俊暗暗不爽…… 顾烛肺都快气炸了,自己不敢对房俊如何,难道还不敢对你张忘动手? 心念刚起,手腕却被大兄紧紧拉住。 顾煜制止将要暴起的顾烛,心中暗叹一声,今日之事已是不可转圜。 他倒是临机决断之辈,知道再留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遂冲着房俊微微点头,一言不发,拉着顾烛转身离去。 顾烛转身之际,狠狠的瞪了张忘一眼。 张忘趾高气扬,嘲讽道:“你看什么看?傻乎乎的二愣子!” 顾烛只觉得刚刚压制下去的一口血差点再次涌上来,只得紧紧咬着牙闭着嘴,一脸阴狠的跟着顾煜离去。 心中却是充满暴戾! 大屋内鸦雀无声,全都被房俊的这一手给震住了! 那可是江东顾氏的嫡系子弟,未来的家主! 就这么如同乞丐一般被赶出去了? 房俊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吐出来的唾沫,就是一颗钉子,连质疑都不行!都知道房俊强势,可是强势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 房俊敲敲桌子,面容淡然:“无关的人已经赶走,大家抓紧时间,请继续。” 诸人眼皮一跳,顾氏子弟在这位大总管面前,居然成了“无关紧要”的人…… 大家摄于房俊的威势,赶紧拿起纸笔,与身边的人商量一番,咬着牙将价额填了上去。 之所以是咬着牙,是因为大家现在天上去的数字,远远超过之前的预期。没办法,房俊所展现出来的强势使得大家清楚了一件事,就算江南再是偏远,再是远离关中,可还是大唐的天下!房俊手中的权势、武力,绝对是不容挑战的强横力量! 顾家横不横? 照样被房俊灰溜溜的赶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若说之前确实是因为对盐场感兴趣而报价,现在则多了一份攀扯的心思。这样的一个强势人物,哪怕你不指望能抱上他的大腿,也不能被他给惦记上…… 多花点钱吧,就当是破财消灾。 裴行俭在台上俯视着众人,心中快慰非常,这特么才是做官呐!谁敢不服?不服就给我滚蛋,敢唧唧歪歪就弄死你!怪不得史书上的那些权臣为了手中的权利哪怕与天下人为敌,哪怕万劫不复也死死的不撒手! 他心中火热,看着场内诸人,面上却是一片严肃:“各位都填好了吧?来人,都收缴上来,咱们一一报价。” 一旁的官吏走到场内,将填好的报价单一一收缴,呈放于裴行俭面前的桌案上。每一份报价单都是有名字的,官吏们按照各自的名牌对照之后发放,现在收缴上来,自然不虞混乱。 裴行俭低头扫视一眼,心脏顿时“霍霍”跳动起来…… 第八百一十四章 再造传奇 裴行俭口干舌燥,下意思的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房俊,却见到这位大总管双眼微闭,一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模样,忽然莫名的有些心安,浮躁激动的心情居然就这么渐渐的舒缓下来。 是啊,当初这位可是在长安城里一手缔造了一百六十万贯的传奇,这已经是站在云端的人物,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呢? 裴行俭自嘲了一下,轻咳了一声,可是当看到手中的数字,没来由的手指又是一抖…… 娘咧! 这么搞下去,可不止一百六十万贯啊! 深深吸了口气,裴行俭强行压制激动的心情,缓缓念道:“吴兴沈氏,以每股两万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阳羡周氏,以每股两万三千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吴郡朱氏,以每股三万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陆氏,以每股两万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萧氏,以每股三万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钱塘钱氏,以每股两万贯的价格,认购二十股。” “江夏黄氏,以每股一万五千贯的价格,认购十股。” …… 裴行俭每念一句,身后便有书吏将姓氏和价格、认购数量用毛笔写在墙壁上的一张大大的纸板上,不一会儿,便满满登登的记载了数十家。 旁边自有书吏快速统计、计算,稍倾,便将结果送到裴行俭手中。 裴行俭默默看了一眼,开口宣布道:“按照价高者得的规定,一号盐场由吴郡朱氏、兰陵萧氏、阳羡周氏三家共得三十股,余下十股由钱塘钱氏购得。” 萧氏和朱氏都是每股三万贯,阳羡周氏是每股两万三千贯,再加上钱塘钱氏的每股两万贯购得十股,第一号盐场就售出了一百七十九万贯的天价! 现场顿时就炸开了锅! 额滴个天老爷! 当初房俊在长安城一个里坊卖出了一百六十万贯震惊天下,现在却是更上一层楼,一个盐场就卖出了一百七十九万贯的天价! 这要是一共十个盐场都卖出去…… 晕了晕了! 最后一统计,全场都快爆炸了! 就连那些老牌的士族也都目瞪口呆。 知道江南有钱,可是有钱到这种地步也太吓人了…… 裴行俭强行抑制住自己想要放声高呼的慾望,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说道:“大家静一静,接下来,咱们售卖二号盐场……规则依旧,价高者得,每家上限三十股。” 官吏们再次将报价单发放到个人手中。 当然了,萧氏、周氏、朱氏三家已经达到了认购的上限,三家的族人对着房俊拱拱手,便告辞离去,稍后自会有人上门与他们商谈交款和交易的细节。 至于没有事先缴纳保证金,事后各家有没有足够的现钱交易……房俊才不怕呢,他巴不得都拿不出现钱来才好。 “陈郡谢氏……” “吴兴沈氏……” “钱塘钱氏……” “江夏黄氏……” 又是一轮报价,最后收拢上去,第二号盐场被谢氏、沈氏、钱氏三家购得。前两轮最出风头的并不是王谢袁萧、顾陆朱张这些士族领袖,而是吴兴沈氏和阳羡周氏这两大江东本地的豪强。 其实之所以沈氏与周氏名声黯淡,只是因为自东晋之后这两支豪门陆续沉寂下来,声名不显之故。若是论及真个魏晋时代,这两家可都是以武力见长赫赫有名的家族。 周家出自三国鄱阳太守周鲂,沈家出自三国丹阳太守沈莹。 时人称之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 可见当时之煊赫。 不过经此一事,一向低调的两大豪强算是再次进入世人的眼中,对其强横的底蕴刮目相看。 房俊倒是对这两家没什么印象,他只知道吴兴沈氏后来出了个沈万三,哦,还有一个安史之乱中失踪、后来儿子当了皇帝的“吴兴才女沈珍珠”…… 没有了萧氏和朱氏这两位大“托”,第二号盐场的价格稍稍下降,但是依然达到一百五十五万贯的高价。 紧接着,三号至十号盐场陆续发卖。 根基雄厚、一掷千金的世家豪族一一达到限购的上限纷纷撤出,余下的皆是一些实力稍弱的士族、乡绅、亦或者商贾,其中便有虽然名声不小但实力落魄的琅琊王氏…… 至于陆家显然在房俊眼里比王氏的地位高得多,所以房俊给出的承诺是“没钱没关系,尽管开价,以后有钱了慢慢还”,搞得陆氏上下感激涕零。 整整一个上午,十块盐场全部发卖完毕。 最后统计一下数字,整个会场彻底爆炸! 一千五百八十七万贯! 这就是十块盐场的全部售价! 就连在场的江南士族都尽皆傻眼,知道江南富庶,却从未想到富庶到这种摸样! 去年全国的赋税是多少呢?有消息灵通的人士知道大略的数字,是两千九百万贯,据说年终汇总的时候,李二陛下曾经拈须大笑,志得意满。 这已经相当于大隋最兴盛的时候! 可是现在…… 十块盐场就卖出了全国半年的赋税。 所有人都惊在当场,神情麻木,被这个超级天文数字吓得浑身发麻,不知所措。 等到人群散去,这个消息必然如同一枚核弹一样将整个江南都炸个底朝天,很快便将风传天下! 回到镇公署,房俊尚未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身后的一声怪叫吓得他差点出溜到桌子底下…… 转身,对这怪叫的裴行俭怒目而视:“发什么疯呢?” 裴行俭俊脸涨红,兴奋得手舞足蹈如同磕了药:“大总管,侯爷,额滴亲哥哥!这不是在做梦吧?” 一千五百万贯,裴行俭晕晕乎乎如坠云中,连脚步都轻飘飘的打颤…… 房俊招手道:“来来来,本侯告诉你是不是在做梦。” 裴行俭刚颠儿颠儿的凑近,便被房俊一脚揣在胯上,一个趔趄,愕然道:“干嘛踹我?” 房俊问道:“疼不疼?” 裴行俭揉了揉胯:“当然很疼。” 房俊理所当然道:“那就不是做梦。” 裴行俭依然很激动:“可还是难以置信啊!这么多的钱,额滴天老爷……” “那你就过来让本侯接着踹,踹到你相信为止。” 裴行俭又不傻,怎么可能还让他接着踹?只是捧着手中的账簿,一个劲儿的傻笑,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呦呵,你们二位这是干什么呢?”孔颖达晃晃悠悠的出现在门口,看着屋内神情各异的两人奇怪问道。 老头这些日子是越活越年轻了,花白的头发都有些反黑的意思,身康骨健,精神矍铄。在书香门第里浸淫了一辈子,陡然到了华亭镇这种处处生机盎然的地方,老头连书都不看了,整日里到处溜溜达达的参观,瞅瞅船厂,看看码头,在市舶司的大街上溜溜弯儿,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心,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惬意无比。 房俊回身坐到桌案后的椅子上,上身后仰靠在椅背,抬起两脚架在桌面上,得意洋洋冲裴行俭说道:“守约啊,把刚刚盐场卖了多少钱告诉这位老头儿,大家都开心开心。” 孔颖达瞪了房俊一眼,对这种“不敬老”的语气很是不爽,而且很是看不上这种坐没坐相更像一个市井流氓一样的做派。不过两人闲暇之时经常斗斗嘴,大多数时间满腹经纶的孔颖达都辩不过一身歪理的房俊,此时自然也懒得理他。 裴行俭满脸笑容,将手里的账簿翻开,到了汇总的那一页停止,用手擎着给孔颖达看:“夫子,刚刚十块盐场,卖出了一千五百九十万贯的价格。” 第八百一十五章 皇家钱庄 孔颖达眼珠子瞬间凸出,满脸惊诧。 “多少?!” 发声询问的却不是孔颖达,而是随着他进来的聿明老头…… 这老头的表现比孔颖达还震惊,一把将裴行俭手中的账簿抢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脸不可思议。 “一千五百九十万贯?!” 这一次,俩老头异口同声,实在是不可置信! 房俊奇怪的看着聿明老头:“聿明氏也关心殖货么?本侯还以为你们都是世外高人,斩断红尘、六根清净的那种。” 聿明老头瞪眼道:“那是和尚!况且和尚还得靠着香油钱吃饭,何况是聿明氏?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总不能自己种什么吃什么,寻常的买卖交易也是必要的。” 房俊点点头:“是啊,单单令孙女的那一张嘴,一年就得吃不少钱……” 想起吃货聿明雪,房俊就一阵头痛。 不过那丫头这几天都不见人,难道是转性想要当一个大家闺秀了? 聿明老头找了张椅子坐下,哼了一声,没好气说道:“聿明氏可没那么多好东西吃,丫头从小爹娘死得早,跟着老朽餐风露宿,也吃了不少苦。不过到了你这里每日里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吃馋了嘴,再也吃不下以往的粗茶淡饭,所以就赖着不走,你怨的谁来?” 房俊目瞪口呆:“和着怪我咯?” 我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那位姑奶奶,还特么有错了? 聿明老头理所当然的说道:“自然是你的错,你得负责。” 房俊怒道:“本侯负什么责?难道还得养她一辈子不成?” 他算是被聿明氏一族的奇葩脑洞折服了,那小丫头不着调儿,这个老的更是随心所欲,也就那位大帅哥聿明雷正常一些,可以交流。 “对了,这几天为何不见聿明兄?” 他不提还好,这么一提,聿明老头顿时恼了,指着房俊的鼻子骂道:“你这娃子太过奸诈!老朽好心好意的领着族人前来帮你,结果你却用一些胡说八道似是而非的话语乱了我族中后辈的天道之心,着实可恶!” 房俊摸了摸鼻子,没敢吭声。 这件事儿说起来,确实是他做得不地道…… 对于一个虔诚的追求无上天道、做梦都想成仙成圣的人来说,将其心中那一份坚定的信仰彻底动摇,实在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当聿明雷发现自己所执着追求的天道原来还有那么遥远的距离,对人生的怀疑、对信心的动摇,必然是非常痛苦的折磨。 不过房俊自然是不肯认错的。 他反问道:“本侯有说错什么?” 聿明老头顿时语塞。 说错了么? 按照聿明雷的复述,房俊的话语自然不算是错的。哪怕这个时代的世界观非常扭曲,但是也不妨碍有一些思想激进的人去质疑这个世界。 很不幸的是,聿明氏就是这么一个既有极尽的思想、又有聪明的头脑,更有博学的知识来推翻现在的世界观的一群人…… 山有尽头,河有尽头,为何海没有尽头? 若是有尽头,那尽头之处是什么? 是蓬莱仙岛? 亦或是一片荒芜? 那天的尽头在哪里? 地的尽头又在哪里? 这种问题一旦在脑子里生了根,就会无时无刻的都在想着寻求答案,偏偏在这个时代,这种问题是不可能有答案的…… 对于聿明家的这些学霸来说,越是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就会越是执着。无上天道的探寻便是这样一个似乎永没有答案,却永远都不会放弃的一个问题! 于是乎,现在全族的人都魔怔了…… 聿明老头岂能不怒? 偏偏房俊的话语还真就没有错,想要推翻他的话,只能是自己跳出来,对他的话语无视。 可是这种哲学的问题就像是一个大坑,聿明家这种最讲究哲学思辨的家族,进去了容易,可是想要跳出来就难了…… 孔颖达突然对着房俊冷笑:“自作聪明的小子,被人骗了尚不自知,简直可笑!” 裴行俭和聿明老头都诧异的看向孔颖达,不知这位夫子为何口出惊人之语。 房俊笑吟吟问道:“何以见得?” 孔颖达板着老脸,指着聿明老头手上的账簿,讥讽道:“以往世人皆传房二郎乃是财神转世,能点石成金,老夫也曾深以为然。可是现在看来,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一千五百多万贯?呵呵,你也真敢想!朝廷一年不足三千万管的税赋,乃是现钱、布帛、麻布等等物品的总和,江南之地再是富裕,也不可能拿出一千五百万贯的现钱!” 裴行俭点头道:“夫子所言极是,不说一千五百万贯,便是半数,也极为困难。当初大总管令那几家拿出六十万贯来赎人,便已经是大费周章,这么多的钱,定然是拿不出的。” 孔颖达愕然道:“你既然知晓,为何不提醒这小子,反而让他自作聪明?” 这么多的现钱,江南士族就算是刮空库府也决计是拿不出的,想要对上数目,那就只有以田产、房舍相抵。可是田产乃是一个家族的根基所在,就算那些士族愿意白白给你一百万贯,也决计不会拿出十万贯的田地抵给你! 如此一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图个账目好看,实则却根本收不上钱来? 怎么算,房俊这都是一笔烂账。 房俊笑而不语。 孔颖达恼了,拍拍桌子,愤然道:“两个毛娃子,跟老夫卖关子是吧?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还不赶紧道来?” 聿明老头也饶有兴致的看着房俊,想要看他如何解决。 孔颖达发了火,房俊也不敢再逗他,站起身推开窗子,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说道:“那里将会在明天开始,成立一家钱庄,名字就叫做‘皇家钱庄’。” 孔颖达一头雾水,看看聿明老头,这位也是两眼迷茫,浑不知“钱庄”为何物…… 倒不是两位老头孤陋寡闻,而是“钱庄”是到目前为止,是绝对没有出现过的行当。 古代的封建社会没有统一的金融机构,致使长期存在的多元化货币制和多种货币混合流通状况,使货币兑换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存在,而正规兑换业务则自西汉开始出现,到了本朝,金银柜、当铺等行业承担了这份业务。而放贷多是由民间自由发行,无人监管,泛滥成灾。 直至到了明朝中叶之后,真正意义上的“钱庄”才出现。 孔颖达奇道:“‘钱庄’又是何物?” 房俊淡然道:“简单来说,就是一种用别人钱来赚钱的买卖。” 孔颖达看傻子一样看着房俊:“哪里有傻子愿意把钱给你,然后让你赚钱?” “呵呵,夫子不信?这种傻子世上多得是。” 房俊得意非常,这种用“智商”碾压古人的感觉很爽,尤其是被碾压的这位还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大儒,那份快感就更美妙了…… 聿明老头忽然插话道:“大总管所言,可是让别人把钱存放在你这里,然后你再拿出去放印子钱,将本求利?” 房俊对聿明老头刮目相看了。 孔颖达也明白过来,不过还是摸不准房俊的套路,别人有钱不会自己去放印子钱啊,为何要存放在你这里,让你白白生利?不过他听出了房俊话中的另外一层意思,问道:“简单来说是将本求利,那么复杂一点来说呢?” 房俊嘿嘿一笑:“汇率兑换、统一货币、若是有朝一日能承担起铸钱的资格,啧啧啧,那才是发了大财!” 在这种生产力低下的封建社会,最赚钱的生意莫过于银行! 当有一天大唐的铜钱金币能够汇通天下,将不啻于千军万马…… 第八百一十六章 穿越者的责任 孔颖达是真的学霸,但是学霸并不代表什么都懂,起码房俊口中的这些后世卖白菜的老大爷也能拽几句的经济学名词,他是不懂的。 不过虽然不懂,却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当然,尽管孔颖达学富五车、读书万卷,“不明觉厉”这个词他也是绝逼没见过的…… 两个老头被房俊忽悠得有些晕头转向,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什么钱庄的老朽不懂,但是老朽知道一个事实,那些士族不会将田产抵给你,但是自己又没有那么多的现钱,所以你这笔买卖也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实则狗屁不是。” 聿明老头信誓旦旦的说道,一脸笃定。 他坚信那些士族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田产和房舍卖给房俊抵债,这可是士族立身的根本,若是连家底都没了,盐场能赚多少钱那也不称不上“簪缨世族”了! 房俊就郁闷了,古代的经济知识落后是肯定的,“君子不言利”吗,文化人都夹起尾巴装逼,哪怕私下里再是如何疯狂敛财,面上也都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清高摸样,决口不谈殖货之道,自然也没有人去深入研究。 可是再如何落后,也不至于连“抵押贷款”这种事情都不懂吧? 当铺这个行当可是自古以来就存在,将值钱的东西抵押在当铺,期满之后赎回,不就是“抵押贷款”吗? 将这个形式一说,结果顿时遭受两个老头的一顿白眼…… 孔颖达嗤之以鼻:“你想得倒是美!那些士族商贾为何要花费巨资买你的盐场?一则是因为大家不敢得罪你,以此向你卖好,表达自己是个顺民;二则你这人总算在殖货之道上有着非凡成就,大家也想要看一看你到底能不能做到你承诺的那个地步;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难保这些人私下里串通起来蒙你。反正大家都没有那么多钱,届时随便交一点,你也得咬着牙认了,不然一分钱卖不到,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房俊和裴行俭相视一眼,相顾愕然。 他们两人对于这次的售卖股份推演了无数次,想到了无数种可能,都一一做下对策,可是唯独没想到孔颖达所提到的这最后一点! 我虽然报上了巨额买价,可是银钱却是不够,为之奈何?你若是要收拾我,那也行,谁叫我没钱呢?可你那些没钱的人你都得收拾吧?不能厚此薄彼,拿我做筏子吧…… 有一个词叫做“法不责众”。 以房俊的行事风格,若是单单哪一家挑战到房俊的底线,无论是萧氏亦或是顾氏,都不敢担保房俊好不好发疯,直接打上门来。可若是所有参与报价的人都拿不出钱来,你房俊难道还能把江南士族、乡绅、商贾统统从头到尾收拾一遍? 自然是不可能的,若当真那样干了,这江南房俊也别想待了,保准江南士族一起抵制他。 强势如房俊,也不可能对抗整个江南。就算他敢,长安城里的皇帝也绝对不允许他这么干…… 房俊的脸色阴沉下来,似有风暴凝聚,即将雷鸣电闪! 裴行俭也有些心虚,不过他想了想,说道:“大总管,虽然这个可能被我们疏忽了,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能抓住我们的命门,下官就不信还有将到了嘴里的利益吐出来的人!” 孔颖达这回是愈发的好奇了:“这种情况,你们也有预案应对?” 房俊哼了一声,拍了下桌子,咬着牙怒道:“这帮王八蛋,想要合起伙来坑本侯?守约,立刻将那消息放出去,本侯倒是要看看,他们是否当真能抱起团来,将吃到嘴里的钱吐出来!” “诺!” 裴行俭振奋的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大堂。 他心里也憋着火儿,这帮士族也太过分了,居然想要如此摆房俊一道!只要房俊不想成为天下的笑话,他们拿出多少钱来都得捏着鼻子认了! 这简直岂有此理! 大堂内,孔颖达和聿明老头追问房俊尚有何手段应对,房俊一一细说。 听完,孔颖达手指房俊,叹气道:“奸诈!实在是奸诈!有这等手段,偏偏不在事先公布,非要等尘埃落定之后才说出来,如此一来,江南士族必然立刻分化,什么算盘都打不成!你说说你这小子,有绝世之文采,亦有强横之武功,大开大合的做一个盛世名臣光明磊落多好?非得要玩弄这些阴谋诡计,把自己的内心搞得肮脏猥琐,实在是不知所谓!” 他却不知,这一番话,却是恰巧触痛了房俊心中的敏感之处。 长久积蓄的抑郁和焦躁,彻底的爆发出来! 房俊长身而起,瞅着孔颖达,抿着嘴唇,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老以为我想这样?我也想当一个纨绔子弟,我也想当一个皇朝帝婿,肆无忌惮的享受父辈积累下来的荣耀,为所欲为的享受金钱美女!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早已看穿了大唐的未来,那就跟历史上的每一个王朝最终的结局一模一样,别无二致!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站在堂中,气宇轩昂,脸上满是悲愤,下巴却高高扬起。 “王朝是什么?在废墟之中崛起,土地财富重新分配,新的通知阶层诞生,在国泰民安中走向辉煌,然后土地集中、财富集中,大量平民流离失所,社会矛盾加剧,最后在某一个天灾的年份狼烟四起,强盛的王朝在病入膏肓中支离破碎、分崩离析……这就是大唐的结局,跟大汉、跟大隋一个样!” 房俊瞪着眼睛,语速极快,气势磅薄! 他难道不想当一个纨绔子弟,肆意的享受人生么? 他当然想!他也有这个条件,比历史所有的纨绔子弟都会玩儿,玩得都漂亮! 可是他不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再以后的千百年中将会遭受到多少耻辱、多少迫害、多少欺凌、多少杀戮! 每当“靖康之难”“四川大屠杀”“崖山之后无中国”“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甲午之战”“南京大屠杀”……这些名词浮现在脑海,眼前便是那一幕幕的凄惨悲壮! 他能够心安理得的享受上苍赋予他的这一生,然后来一个“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么? 他不能…… 所以,他要与那些挡在他面前的敌人战斗,从面对面的明刀明枪,到暗地里的阴谋诡计!他要将一些的拦路石统统踢开,他要带领着大唐这艘大船劈波斩浪,摆脱掉土地的束缚,摆脱掉陆地上群狼的环伺,他要给这个安于现状、被土地束缚的民族按上一颗进取的心脏! 这就是穿越者的责任! 孔颖达和聿明老头完全傻掉了…… 这死孩子说的什么疯话? 大唐跟大隋一个样? 这句话要是传到李二陛下耳朵里,你看他能不能把你脑袋剁下来当球踢! 不过…… 土地和财富的集中导致王朝的崩溃? 这个观点倒是蛮新颖的,细细思之,倒是真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不管两个老头拧着花白的美貌若有所思,发泄了一通的房俊赶到有些心虚,眼睛瞅了瞅这二位,轻咳了一声,说了一句:“那啥……本侯还有要是处理,您二位但请稍坐,某去去就来。” 言罢,一溜烟儿的跑了。 孔颖达这是才回过神来,气得胡子翘翘,指着房俊的背影大骂道:“小王八蛋,翻天了是吧?居然敢在老夫面前拍桌子,还大放厥词,谁教给你的规矩?就是你爹在老夫面前都执弟子之礼,不当人子的东西!” 房俊充耳不闻,拐了个弯就不见了人影…… 孔颖达气得不行,聿明老头却嘴里喃喃有声,嘀咕着房俊的话语。 越是琢磨,越是觉得有一种拨得云开见月明,直指本心的畅快感觉! 王朝兴衰、山河分聚,难道就是归纳到土地和财富上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么? 第八百一十七章 心甘情愿的掏钱【求月票】 苏州府衙大街顾家的宅院内,顾烛正将一名因为茶水温度没掌握好的侍女一脚踹出堂屋,冷着脸吩咐身边的仆役:“拉出去杖毙!” 两个仆役不敢违逆,拖着哭天喊地哀哀求饶的侍女走向后院。顾氏家规森严,有一处专门处置犯错奴婢的房舍,但凡被拉进去的奴婢,几乎都是断气了之后被抬出来,裹上一苇草席,丢到城外的乱葬岗…… 堂屋内,顾璁与顾煜相对跪坐,面无表情,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仆役奴婢便是家中的私产,家主可以随意打杀,大不了时候赔偿其家一些银钱。 将一个花季少女杖毙,顾烛的怒气仍旧未曾发泄,气呼呼的跪坐地席之上,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恨声说道:“房俊欺人太甚!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定然十倍报之,若违此誓,有如此案!” 一巴掌拍下,坚固的梨花木茶几顿时四分五裂,茶几上的杯盏滚落一地,摔成碎片。 顾璁无奈道:“三郎,你这脾气也该收敛一些才是。年青人气性大可以理解,你在我面前掀桌子可以,但是居然当着房俊掀桌子,却是大大不妥。” 房俊确实跋扈了一些,但是当时若顾煜软下来,也未必没有缓和的机会。可顾烛踹翻了桌子,那就是公然跟房俊翻脸,依着那位不将人命当回事儿的性格,若是顾烛再敢放肆,还真就能“杀无赦”…… 都说横的怕楞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那房俊是又横又楞,难道你顾烛还打算不要命了? 顾烛原本就一肚子火气,此刻听了顾璁的奚落,顿时怒目而视:“房俊又如何?二叔你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迟早有一日,某要今日所受之耻辱连本带利的讨回来,请你拭目以待!” 顾璁也恼了,瞪眼道:“怎地,你还想打我一顿不成?来来来,让某看看顾家三郎是何等威风,连长幼尊卑都不知道的混蛋玩意……” 他早就受够了这个暴躁鲁莽的侄子! 好歹我也是你叔叔啊,你对我那是什么态度? 简直岂有此理! 顾烛还待再说,却被顾煜喝止。 “三郎,向二叔道歉。” “为何?”顾烛瞪眼。 “我让你道歉!”顾煜厉声说道。 “你……”顾烛眼珠子都气红了,不过还是遵从兄长的话语,气呼呼的对着顾璁抱拳道:“二叔,对不住了,是小侄无礼。” 顾璁哼了一声,脸瞥向一边。 你这是道歉的态度么? 顾煜皱皱眉,看着顾烛训斥道:“长幼有序,怎可二叔无礼?你那道歉是什么态度?” 顾烛憋着一口气,突然长身而起,径自扬长而去。 出了堂屋,顾烛仰首望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郁闷稍减。他纵横江东多年,谁敢不给他三分面子?偏偏今日房俊算是将顾家和他顾烛的面子狠狠的踩在脚下,他如何不恨? 咬了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堂屋,顾烛打定主意,抬脚走到前院马厩牵出自己的宝马,对马夫说了一句“某回武原镇了”,便打马而去。 屋内两人自然不知顾烛一怒之下居然回了武原镇…… 顾璁叹气道:“这房俊着实难搞,某怎么瞅着他好像专门针对我们顾家?” “哼!”顾煜哼了一声,面色阴沉道:“那又如何?这次我们与各大家族暗中联络,报价的时候随意,等到房俊收钱的时候,就一致推脱没钱。那房俊难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全体江南士族动手不成?要么,他卖出千万贯的事情成为天下笑柄,要么,他就得自己捏着鼻子认了,大家拿出多少钱,就用多少钱买下他的盐场。无论怎样,他这可亏丢吃定了!” 若说愤怒,顾煜比之顾烛犹有过之! 从小到大,顾煜都是长辈眼中天资聪颖、办事得体的年青俊彦,在江南同辈之中声势最盛,一时无两。那几位所谓的“四大公子”不过是凑数而已,顾煜从未真正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他是面上和善,心中高傲! 可是今日,他的高傲却被房俊毫不留情的狠狠践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顾煜颜面扫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正因为从未经历过这种难堪,所以顾煜心里愈发的怒火中烧! 顾璁点头道:“这次算是房俊的失误,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能再次将江南士族联合起来。可能这小子现在也想不到,这个机会却正是他给我们的吧?呵呵,真想看看那小子收不上钱来,不得不捏着鼻子有多少钱认多少钱的神情。” 顾煜亦是心中暗自得意。 正是因为房俊抛出的这个盐场股份售卖之法,让他抓到了机会。江南士族现在对房俊是又敬又怕,一方面希翼着这个盐场当真能够带来巨额的利润,另一方面也顾忌于房俊是不是耍弄大家,收了钱却发现盐场根本不是房俊所说的那回事儿…… 毕竟熬海煮盐乃是千百年来的惯例,全天底下的海盐都是这么熬煮出来的,现在房俊突然就搞出一个不用熬煮亦能产出海盐的法子,任谁都有几分怀疑。 若是能够花费少量的钱财将这盐场购到名下,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顾煜只是在其中稍作文章,便轻易的合纵连横,使得各家达成默契。 心中正暗自得意,门外脚步声响,顾家的一个管事快步走进来。 顾璁皱眉,训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看到某与大郎正在议事?有任何事,稍后再说。” 那管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鞠躬施礼,疾声说道:“小的正与周家的管事就一批货物核算账目,却听闻那华亭镇的镇公署给周家送去一个消息,是以便急急忙忙赶回来。” 顾煜心中一跳,问道:“是何消息?” 那管事连忙说道:“那镇公署派去的官吏,说是大总管已经向皇帝奏报,今后将盐场列为国家管控的行业。允许私人经营,但是必须得到民部的核准,并且发放牌照方可经营,否则一律视为违法,将严格予以取缔!” 顾煜只是稍一琢磨,顿时脸色大变。 急忙问道:“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那华亭镇的官吏也不怕人,只是说这是大总管刚刚得到朝廷的回复,是以第一时间便通知了此前曾经出价购得盐场股份的人家,给大家吃一个定心丸……” 顾煜闭上眼睛,满嘴苦涩。 还真是定心丸啊…… 这个消息一出,怕是盐场的股价立刻飙升! 原先认为付出的每股几万贯是冤大头,现在看来,却是能坐地分利! 国家管控! 怎么管控? 这分明就是针对江南盐场颁布的政策!以房俊在江南的强势,以及陛下对于江南的厚望,整个江南的盐场就是房俊说了算,他说谁行谁就行,说谁不行就不行…… 可以想见,自今以后,即便是再有盐场出售,也必然经由房俊主导。想要在他手里占便宜?想都别想! 这一手,立马将盐场变成了香饽饽,那些买到股份的家族非但不会在价格上做文章,摆出什么没钱之类的嘴脸,不仅会心甘情愿的掏钱,而且是哭着喊着求着房俊收钱! 因为盐场的股价不一样了啊,就算是现在转手,也能立马见利! 合纵连横? 简直就是笑话! 最最严重的是,顾家被房俊驱逐出场,根本没有购到一丝半点的股份。一旦房俊将来的盐场当真有那么的产量,而以海盐为根本的顾家却毫无插手之余地…… 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顾煜狠狠的咬牙,这房俊太过奸诈! 若是事先放出这样的消息,必然应者云集,能够将盐场的价值大大提升。可他宁可牺牲了这一部分利益,也要让江南士族分出站队,谁支持他,谁敷衍他,谁反对他,一目了然…… 从此之后,江南士族将被彻底分化,再也不能团结起来。 第八百一十八章 人心逐利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所有的士族、商贾们都在默默的打算耍赖然后用最低的价格拿下盐场股份的时候,从今以后“盐场国家管控”的消息横空出世,顿时惹起骂声一片。 当然,有人骂,就有人偷偷窃喜…… 骂房俊的自然是那些没有拿到盐场古人的士族和商贾,若是再事先房俊就放出这个消息,那大家肯定削尖了脑袋也要抢一份盐场的股份,而不是刻意压价打算浑水摸鱼。现在好了,这个消息一出,那些股份到手的人妥妥的做梦笑醒,转手就赚钱了! 窃喜的自然是手里有股份的人。 不用说,房俊敢放出这个消息,就意味着以后最起码在江南想要另立盐场,就必须要经过房俊的同意。别说什么民部批准这件事儿,以房俊现在在江南的影响力,以及他站在他身后的皇帝这棵大树,想要撇开房俊另立盐场简直就是做梦! 这么一来,这些手里有股份的人就有了小心思了…… 起初是想要压价的,虽然价格报上去了,但是大家没拿不出那么多钱,你房俊也没辙不是?若是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么大家出多少钱你拿多少钱就完了,不愿意? 不愿意就拉倒,房俊更会成为天下笑柄! 可是现在,谁敢说自己没钱? 你若是不要手里的股份,分分钟有太多的“替补”来买! 谁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放弃手里的利益呢? 现在的难题以及不是担心不出钱房俊会不会翻脸,而是拿不出前来会不会被房俊收回股份…… 有人羡慕有人愁,一时间,江南各处人生百态。 ***** 阳羡周氏历朝人才辈出,出自汉初绛侯周勃、条侯周亚夫,也曾经显赫一时。到了魏晋之时,阳羡周氏愈发兴盛,曾有“江东豪强,莫过周沈”之誉,排名甚至还要在吴兴沈氏之前,其强势可见一斑。 然而随同大部分江南士族一样,进入南朝末年,便纷纷败落,及至到了隋唐两朝,声势更是大不如前。虽未像琅琊王氏那般快速陨落,却也急剧缩水,影响力一泻千里…… 阳羡周氏祖宅内,一场紧急召开的家族会议正在进行。 窗外细雨濛濛,竹叶青翠,院子里墙角的杜鹃花一蓬蓬一簇簇,粉光致致,去年南洋商贾带来的芭蕉树已经长到一人高,在细雨中伸展着叶子,大如蒲扇,翠绿欲滴。 大屋内茶香缭绕,凉风习习。 周氏家主周樘今年将至花甲,瘦削的脸颊上清癯宁和,一派儒雅。 手里捏着刚刚从紫砂茶壶中倒出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闭目悠然品味,怡然自得。 他这里神情疏朗漫不经心,一旁的足底周树却忍不住了。 周树比周樘年轻将近十岁,与瘦削风雅的族兄不同,生的肩宽背后气度雄浑,性子也颇为急躁,此刻疾声说道:“哎呀呀,大兄,你倒是赶紧拿出一个主意啊!” 周樘抬了抬眼皮,轻笑一声:“每逢大事有静气,树弟,你这城府也该好生修养才是,多大的人了,毛毛躁躁的。” 周树气结,瞪眼道:“这跟城府有什么关系?要么跟江南士族抱成一团,要么彻底倒向房俊,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是后果难料,这可是关系到我阳羡周氏根基的大事,怎么能不急?” 阳羡周氏在招股大会上一鸣惊人,当即引起了整个江南的关注。请柬、问候接踵而来,甚至好几个家族主动谈起了小辈的联姻之事,商业上的合作意向更是无数。以往享有这种待遇的时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怕是得有一百年前才行…… 周树是个直性子,他觉得现在这种状况非常好,好一直延续下去,说不定阳羡周氏就能在他们这一辈手里“中兴”了! 因此格外在意,自然难免急切了一些。 周樘哑然失笑。 一侧的另一个矮胖的老者却是一直脸色阴郁,听到周树的话语,不悦道:“我们跟顾家已经商谈好了合作的事宜,此时若是转而投向房俊,岂不是背信弃义、自绝于江南士族?此事万万不可。” 周树不忿道:“那顾家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利用我们而已。现在形势有变,盐场以后将由朝廷管控,那就是一个香饽饽,想抢都抢不到,难道我们反而要将吃到了嘴里的肥肉吐出去?那才是整个江南的笑话!” 他是倾向于按照招股的价格将这些盐场的股份吃下去的,毕竟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至于顾家的承诺?那太遥远了,即便他不是以智谋见长,也知道画上的饼再好看,也不如吃到嘴里的肥肉香甜…… 矮胖老者皱眉训斥道:“老三!你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但若是得罪了顾家,就等于得罪了整个江南士族,以后房俊拍拍屁股调往别处,我们周家还如何在江东立足?” 周树忿忿不语。 其余几位年轻人明显是周氏族中的小辈,这种场合是插不上话的,都恭恭敬敬的跪坐一侧,不过眼神闪烁,显然都是极有主见的。 周樘轻轻将茶杯放到面前的茶几上,悠然说道:“顾家,代表不了江南士族,就算是萧氏也不行。江南是大唐的江南,难道二弟还看不出来么?” 矮胖老者神色一变,急忙说道:“大兄,莫非想要撕毁与顾家的协议不成?” 周樘淡淡看了他一眼,云淡风轻的说道:“周氏何时与顾家有协议?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已,有利则和,无利则分,口头的约定,算得什么事?就算是你你与顾家私下里的协议,也不见得就白纸黑字吧?” 此言一出,空气陡然一静。 矮胖老者神情再变,眼神闪烁,心虚道:“不知大兄所言何事?某与顾家又会有什么私下的协议……” 周樘深深看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弟答应顾家,要极力蛊惑周氏靠向顾家对抗房俊,然后顾家会在某死去之后全力支持你这一房成为周氏的家主,难道没有这件事情么?呵呵,看来二弟还真是健忘啊。为兄心中甚是欣慰,好歹二弟你没有答应那顾烛现在就下毒害死我,而是要等到我死之后,才会争夺家主之位……不知为兄是否应该感激二弟你顾念兄弟之义,从而手下留情呢?” 说到后来,语气渐渐转厉。 周树先是一愣,随即大怒,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脚就将矮胖老者踹翻在地,戟指大骂道:“周槐,你个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王八蛋,老子今日打死你!” 说着,铁钵一般大小的拳头狠狠的砸在周槐的面门,“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周槐的惨叫,鲜血飞溅。周树兀自不休,挥舞着拳头雨点般落在周槐身上,不分头脸,一顿好打,周槐猝不及防,被打的鬼哭狼嚎,连连求饶。 一侧的几个年轻人坐不住了! 这其中就有周槐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根本不知内情,什么争夺家主之位的事情全然不知,但是自己的老爹被往死里揍,这却是忍不了,怪叫一声就铺了上去,将周树扑倒在地,缠斗在一处。 而周樘这一支的周氏长房自然也愤怒了,怎么着,想要在我爹死后把家主之位夺走?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简直就是狼子野心啊! 自然也纷纷冲上去加入战团,将周槐夫子一顿好打。 大堂里乱成一团。 守在外面的侍女仆役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进去拉架…… 第八百一十九章 驱逐【求月票】 大堂里乱成一团。 哭声、骂声、求饶声,响成一片,与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淅沥沥声混在一起,守在门外廊下的侍女仆役们并未听到屋内因何事争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周樘也气坏了,这还有没有点规矩?我这个家主还没发话呢,你们就打成一团,眼里还有我么? 他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他的几个儿子纷纷住手,撤出战团,不过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对周槐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甚是恨意满满!周树打了一顿,出了气,喘息着停了手。 周槐和两个儿子可就惨了…… 周槐满脸是血,脸上甚至还有几道抓痕,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来,便跪倒周樘面前,悲呼道:“大兄,是兄弟错了,不该觊觎家主之位,可是他们几个兵不知情,还求大兄看在我这些年鞍前马后的份上,只处置我一人,不要牵连到他们,毕竟都是你的侄子啊……” 到了这个时候,周槐也知道自己跟顾家的密约定然已经全部泄露,不敢再有侥幸之心,所幸自己担下所有责任,不至于连累儿孙后代。 他这位大兄别看长得儒雅文秀,说话也总是未语先笑,但心里却是杀伐果断,恨着咧! 觊觎家主之位? 呵呵,逐出族谱都是轻的,就算将自己套上麻袋装上石头沉入太湖,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算得是家族的耻辱,一旦传扬出去,必将成为阳羡周氏被人耻笑的污点,是以,就算周樘如何处置自己,族中亦不会有人替自己说话。 周树兀自愤怒,吐出一口唾沫,骂道:“呸!你我兄弟几十年,大兄是长房嫡子,可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周氏的一支偏方,亏得大兄信任,你这一支才能在族中显贵起来,儿孙后代才能有一个像样的差使,现如今却欲壑难填、恩将仇报,居然觊觎起家族的位置来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何德何能,敢窃据家主之位?” 周槐又羞又愧又悔又怕,跪在地上自己给自己掌嘴,打得啪啪作响,涕泪横流:“大兄,三弟,我知错了!只求看在往日情分,给您们几个侄子一条活路,此事都是我一时糊涂,受了顾煜的蒙骗,他们确实不知情啊……” 他的两个儿子稍稍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衫,也顾不得脸上青肿,默默跪在一旁,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的举动他们确实不知情,可若是成功,他们确实最直接的受益人。可以说是父亲为了他们这一支的前程,方才有了不轨之心…… 周樘叹了口气,说道:“二弟,就算此次为兄原谅你,你也不可能容于家族,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此风不可长。” 周槐痛哭流涕:“无论大兄如何处置我,我皆无怨言,是我对不住大兄在先,只是请求大兄看在两个孩子并不知情的份上,不要将他们驱逐。若是驱逐出族,孩子就彻底毁掉了啊……” 他不知道自己与顾家兄弟的密议到底如何泄露出去,从而被周樘得知。事已至此,他只想保住两个儿子,若是被驱逐出去,那无异于彻底断绝了他这一支的命脉! 在这个讲究孝道,讲究兄友弟恭,以家族为社会基础的年代,一个人若是因为品行恶劣被逐出家族,必将受到万人唾骂、世人唾弃,别说为官不可能,就算是经商,也会被人耻笑…… 周树怒道:“现在后悔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该将你这一支革除族籍,任你自生自灭!” 家族是什么? 家族就是以血缘为基础维系在一起的一个整体,这是最亲密的整体!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一个家族之内明争暗斗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必须有一个底限。 周槐这般与外人勾结,图谋家主之位,依然触犯了这个底限,传扬出去,不会有一个人为他鸣冤。 周樘长长一叹,挥了挥手,黯然道:“兄弟一场,如同手足,我有怎能忍心施用家法处置与你?罢了,你自己走吧,走的远远的,以后好自为之。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从今而后谁也不准再次提及。” 这算是最为宽大的处理了。 一方面保住了周氏的面子,不至于出现“勾结外人图谋家主”的笑话,一方面也成全了周槐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心愿,并未祸及他的儿子。 在这个时代来说,周樘如此处置,算得上宅心仁厚。 周槐感激不尽,“砰砰砰”给周樘磕了几个头,回头泪流满面悔不当初的对两个儿子说道:“今次为父糊涂,差点闯下大祸,是你们大伯宽宏,宽恕了父亲。虽然将父亲逐出家族,却是大恩大德。你们切不可心存怨恕,要记着大伯的恩德,好生做人,好生做事。若是为父知道你二人为非作歹,不用你们大伯动手,为父就亲手大义灭亲,宰了你两个兔崽子!” 他的两个儿子到现在还一脸懵逼呢,不知如何就到了这一步? 不过听闻周槐的话语,赶紧点头一一答应下来。 周槐无颜再留此处,当即走出大堂,冒着蒙蒙细雨回到自己的院落,稍坐收拾,便离家而去。 周樘对周槐的两个儿子说道:“父子一场,去送送你们的父亲。” “诺!” 两个小子战战兢兢的走出去。 周树依旧恼火,愤然道:“二兄当真糊涂!那顾家也不是个东西,居然怂恿别家谋夺家主之位,简直寡廉鲜耻,无耻之尤!” 周樘哼了一声,说道:“华亭镇派来的官员呢?你亲自去请来,商议一番盐场之事。另外若是没有他的报讯,我们尚且被老二蒙在鼓里,搞不好亦是疏漏就酿成大祸,为兄要好生感谢一番。” “诺,某这就去。” 周树起身,走出大堂。 未几,带进来一位面目俊朗的年青人。 这年轻人面目俊朗,英气勃勃,见到周樘,施礼道:“华亭镇户科主事辛茂将,见过荏木公。” 周樘的号是“荏木”,取自《诗经·小雅》当中“荏染柔木,君子树之”之意。 周樘起身,抱拳说道:“辛主事毋须多礼,说起来,此次老朽还要感激辛主事的提醒,否则族中出了蠹虫,受那顾家的蛊惑,不晓得还会做出何等悖逆之事,更让阳羡周氏的清名不至受累,请受老朽一拜。” 说着,就俯身下拜。 辛茂将赶紧上前两步,扶住周樘的双手,惶恐道:“荏木公岂不是要折煞晚辈?您是江东宿儒,名满三吴,晚辈久仰之至,今日幸会,还想请教您老史书经义呢,何况这消息乃是大总管叮嘱晚辈务必要跟阳羡周氏报信,是以,您这一拜,晚辈万不敢当,万不敢当。” 周樘虽是真心实意的感谢,不过既然辛茂将坚决不受,便趁势起身,拉着他的手入座,赞道:“辛小兄眉目疏朗眼神清澈,一见便知是心地正直之辈,大总管麾下,当真是人才济济啊。辛小兄年青,日后多家学习,定然前程不可限量。” 辛茂将苦笑道:“您老过誉了……实不相瞒,晚辈春闱亦曾参考,不过却是名落孙山,本想返乡苦读,三年后再战,孰料因昔日曾与大总管有些交情,被大总管叫来华亭镇,在他麾下效力。大总管曾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独门造车非是良图,于实践中审视自身,方是良策。是以,晚辈才离京南下,投靠到大总管麾下,担任户科主事。” 提起科考,算得上是辛茂将的伤心事…… 第八百二十章 纠结的士族【求月票】 辛茂将与上官仪一同备考、一同参加考试,结果却是悲喜两重天。上官仪高中进士,自己却名落孙山,实在是心中郁郁,闷闷不乐。 现如今上官仪进士及第,被授予弘文馆直学士,又被陛下看重,任职海虞县令,仕途一片光明。自己则幸亏房俊的青睐,才得以担任一介民科主事,同时卧薪尝胆,三年后再战科考。 前些时日他与上官仪一同南下,一个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前呼后拥前来苏州上任海虞县令,一个是形单只影,背着一个铺盖卷儿前来华亭镇投奔恩主…… 不过辛茂将性情开朗,虽然他与上官仪一般家境贫寒,事业上却是悲喜两重天,不过能得到房俊青睐,既有可以施展抱负展现才华的舞台,又不虞接下来几年的生活窘迫之苦,亦算得运气不错。 周樘闻言,微微一愣,下意识的嘀咕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这两句话语,他自然是从未听过的,不过却不妨碍他听得出其中精辟与深邃。 越是琢磨,越是有一种醍醐灌顶一般的领悟。 有一种“煌煌大言”的震撼! 周樘赞叹道:“世人皆传大总管乃是百世不遇的诗词圣手,佳句名词信手拈来,原来大总管对于世事之洞悉早已鞭辟入里,人情世故了然于胸,自然胸有锦绣,下笔如有神。老朽实在是敬佩之至。”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这样的话语,可不仅仅是能写得出两首好诗就能说得出来的。单单这句话的寓意可透彻,比之圣贤先哲也不差多少。 难怪此人小小年纪便能得到皇帝的信重,以强横至极的姿态驾临江南,一系列纵横捭阖的手段之后,江南士族亦不得不避其风头,莫撄其锋…… 可谓“人杰”矣! 辛茂将亦叹服道:“大总管才情天授,的确是不世出之天才,晚辈附驥尾而行益显,实在是三生之幸。” 周樘命人煮茶款待,两人相对而坐,谈笑风生。 虽则年岁差距巨大,但都是孔孟一派,言语之间的共同点颇多,聊起来彼此也不尴尬。渐渐的,周樘发觉这辛茂将虽然年岁不大,但是经史子集的造诣却是匪浅,尤其是对于时政往往有发人深省的惊人之语,的确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同时也暗暗纳闷,这样一个学富五车、思辨清晰的年青俊彦,却为何在可靠当中名落孙山? 难道现在大唐的人才鼎盛到连这样的人都要屈居人下? 不过这显然是别人的隐私,更是伤处,周樘人情练达,自然不会突兀的问及此处。 谈了好一阵,周樘才直奔主题,问道:“不知辛主事此次前来,也是大总管有何吩咐?” 辛茂将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色道:“吩咐倒是不曾,只不过大总管派遣晚辈前来,是要询问荏木公一句,那招股会上的报价单,阳羡周氏还打算履行否?” 周樘面露难色,迟疑道:“说句心里话,这些股份周氏是绝对不愿放弃的。阳羡周氏虽然比不得萧氏、顾氏那样名声显赫、财雄势大,但也是以信义为本的良善之家,岂能做得出那等反口不认账之事?只是这其中尚有些缘故不好分说,是以招股会的时候,才会报上那样的报价。实不相瞒,老朽自然是想要履行协议的,奈何如此天价,却非是周氏能够承担,实在是左右为难。” 这也算是开诚布公了。 直言之前的报价是因为一些不好分说的原因,这才报上去的。周氏不打算赖账,但是家底浅薄,实在是承受不起…… 掏心掏肺,一句谎话都没有。 只是他所言“信义为本的良善之家,做不得反口不认账之事”有些不尽不实,若是再加上一句“现在盐场股价飙升,傻子才会不认账”或许才是完美的真相。 不过这种含蓄的方式,辛茂将完全可以接受。 他笑道:“晚辈来此之前,大总管便曾有言,阳羡周氏乃是几百年的豪强,虽然现在不如往昔那般强盛,却也是根骨仍在,非是一般的小家小户何以比拟。现在看来,还是大总管有眼光。” 周樘苦笑道:“大总管谬赞,如此一来,老朽更是羞愧无地,奈何家资浅薄,实在是有心无力。” 言语之间,很是有些郁闷。 他是真的想留下那些股份,也是真的没那么多钱! 朝廷管控盐场的消息一出,盐场的股价坐地升值。大唐不实行以往“盐铁官营”的政策,是以盐业是一桩万古千秋的买卖。就算哪一天朝廷真的施行“盐铁官营”了,也不至于对以往的盐商赶尽杀绝。 须知这可不是私人的盐场,是要经由民部发放执照的! 朝廷再没有底线,也不会对自己的政策朝令夕改,自己打自己的脸! 可是周家的报价是三万贯一股,总价九十万贯,哪里能拿出那么多钱?倒是有很多先前种种原因未曾得到股份的人家,现在后悔莫及上赶着来求周氏将手中的股份转让,可是明知这是下金蛋的母鸡,周家又如何舍得? 可若是变卖祖产,那自然更是不可能的事情。盐场再是下金蛋的母鸡,那也是外财,田产房舍才是家族的根基! 转让,不舍得; 吃下,又没钱…… 这正是周樘现在心里纠结之处。 “呵呵,”辛茂将对于周樘的纠结了然于胸,事实上这不是周家独有的情况,而是那些拿到股份的家族所共同面临的现状,都为了此事一筹莫展,左右为难。 “大总管奉陛下旨意,在华亭镇开设了一家‘皇家钱庄’,不知荏木公可有耳闻?” 周樘一愣:“不曾听闻,这钱庄又是何物?” 自从房俊那厮崛起一来,无论是以前在关中,亦或现在在江南,每每鼓捣出一些从未听闻的把戏,令人茫然不解,深感稀奇。 辛茂将言简意赅:“很简单,放贷。” “放贷?”周樘面色未变,心底一跳。 “放贷”这种事情,周樘怎会陌生?事实上江南士族和一些富裕的寺庙都经营着“放贷”的生意,周家亦不例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放贷”的实质。 那就是吸血! 敲骨吸髓,知道榨干你为止…… 房俊为何开设一家放贷的钱庄呢?周樘不无恶意的想,难道就是为了应对自己这些家族拿不出钱来购买已经认购的股份,是以弄出这个钱庄,强制性的命各大家族从他手里“拆借”? 这也太狠了…… 一般的民间“放贷”,什么九出十三归之类的,都是很普通的规矩。这钱借到手里容易,可是想要还上,那可就难上加难。若是倒霉一些逢到一个灾年,一年之期未还上,那么恭喜你,等着卖房卖地卖儿卖女败家吧…… 房俊若是当真逼着认购了股份的家族都得从他的“钱庄”里借钱,以此来购买他自己的盐场股份,不出三两年,恐怕这些士族的家底都得被房俊掏空,江南的土地都的变成他家的。 周樘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若是房俊当真如此,恐怕找他借钱的不多,倒是集体掀起抵制狂潮的不少。都是吸别人血的士族,现在反而被你吸血了,谁能受得了? 扯杆子造反都有可能! 一旁的周树则怒目而视:“这还有天理么?难道我们周家不借,他还非逼着我们必须借不成?” 第八百二十一章 借贷 周樘并未阻止周树发飙,他也想看看辛茂将的底线是什么。 若当真是逼着周家借钱,他么……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辛茂将呵呵一笑,看着周树,温言道:“这位不必太过激动,某只是个传话的,您吹胡子瞪眼,吓住了某也没用。首先,股份认购你们周家是签字画押了的,白纸黑字,就算官司打到御前,你们周家也是个输,这一点您不反驳吧?” 周树鼻孔喷气,哑口无言。 于情于理,周家都得买下这个股份,要么就巨额赔偿。被说你有钱没钱,没钱你就敢狮子大开口,胡乱报价? 没这个道理。 辛茂将笑吟吟续道:“再者,晚辈大抵也能猜到您和荏木公的想法,不过是以为大总管要弄出什么利滚利的高利贷,以此坑害周家吧?” 周樘不言,周树则怒哼一声:“难道不是?” 辛茂将摇头道:“非也,您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冤枉大总管了。” 周树问道:“此话怎讲?” 辛茂将说道:“钱庄的利息是统一的,大总管根据目前民间借贷的具体情况,规定了利息为月利一分,十年之内绝无变动。” 周樘猛地瞪圆了眼睛:“一分利?” 辛茂将点头:“没错,一分利。” 他自然知道周樘因何震惊。 眼下最流行的“九出十三归”,既是你借款十贯,拿到手里的是其实是九贯,到期还款则为十三贯。而在此之外,还要交付相应的利息,这个利息一般按月计算,大概在三分左右。 里里外外这么算下来,简直就是要人老命…… 可是钱庄的利息呢? 就一分! 除了少许的“印花税”之外,不再有任何说道。 周樘眉头一挑,问道:“需要何物抵押?” 辛茂将笑道:“田产、房舍、商铺,甚至字画、珍奇之物皆可,而且,不仅仅是这次认购盐场股份的士族、商贾可以申请贷款,所有的能够使得其商业项目得到钱庄认可的家族或者个人,都可以随时随地的申请贷款。” 周樘再一次心神一震。 他是宿儒不假,但绝不是自命清高的迂腐之辈,阳羡周氏能够有现在蒸蒸日上的局面,与他的细心经营分不开。对于殖货之道亦是颇为精通。 房俊的这个所谓的“钱庄”,可不仅仅是给那些认购了盐场股份却实在拿不出钱的士族准备的,而是再下一盘更大的棋!这一手不仅将以往江南民间的借贷方式给予颠覆,使得大宗的借贷有了另外的选择,不至于非得承受放贷之家敲骨吸髓的盘剥,更重要的,他实在有意识、有计划的扶持那些资本并不充裕、却着实有着经营头脑的商贾。 亦或者……寒门! 周樘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急剧跳动。 如果倒向房俊,周氏既可以保住现在到手的盐场利益,亦可以摆明车马的站队,想来房俊对于首先站出来表态支持的周氏绝对不会亏待。 这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周樘现在面临两个问题,两个要命的问题! 若是从那个钱庄借贷,抵押上自家的田产、房契,一旦盐场的收益达不到理想,岂不是等于房俊画个圈圈就把周氏几百年积累的这点家底都吃掉了? 那盐场可都是房俊一手鼓捣出来的,大家虽然都愿意相信房俊对于盐场产量的阐述和预测,但是万一呢?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 如果房俊当真是打着扶持寒门以对抗江南士族的心思,那自己投靠过去,岂不是意味着助纣为虐、自掘坟墓? 水太深了…… 周樘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辛茂将自是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哂笑。 在计划推出这个“皇家钱庄”之前,大总管便已经同裴长史将所有士族和商贾的心思莫得通透,各种各样的可能都已经尽可能的做好预案。 周樘的顾虑,自然亦在大总管的预料之中…… 辛茂将坐直腰杆,一股傲然之气自胸臆之间油然而生。 他语气郑重的说道:“大总管曾言,他最是重义气之人,诸位在招股会上给他圆了场,他会记住这个恩情,所有认购盐场股份的家族或者个人,若是有需要在钱庄借贷,所有抵押之物,无论到何时,钱庄将不予收缴,只是禁止其买卖,直至还清借贷为止。” 周樘眼角又是一跳……他都记不得这是今天的第几次震惊了,房俊这一招连着一招,不禁令人防不胜防,更是直取命门,直击软肋,令人欲避无从! 什么叫“他会记住这个恩情”? 甭管你是拿出钱来,还是向钱庄借贷,只要老老实实的将认购的股份买下,那就是“情”!咱们有了交情,就是伙伴,日后自然不会亏待。 可你若是想要让他难堪,耍无赖不肯交钱,“情分”不仅没有,有的就只是“仇恨”! 赤裸裸的威胁、恐吓! 而辛茂将的后一句,更是让周樘不得不赞叹房俊的魄力。 “所有抵押之物,无论到何时,钱庄将不予收缴,只是禁止其买卖,直至还清借贷为止”…… 这是何意? 简直就是借钱给你做生意! 一分利在这个时代,那简直就跟白给的没什么区别…… 周樘心中明了,只有最后一个疑问。 他看着辛茂将,缓缓问道:“不是老朽信不过大总管,实在是田产房契设计家族根基,不得不谨慎行事。敢问一句,万一他日大总管不再掌管这个钱庄,这个承诺是否还会继续有效?” 别说什么签字画押! 人走政息那是常态,他房俊尚未及弱冠之年,难道还能掌管这钱庄太久?一旦他走了,上来一位完全不承认之前的协议,那周氏哭都没地哭去! 席君买哈哈大笑道:“荏木公想必疏忽了一件事。” “何事?” “这个钱庄的全称,叫做‘大唐皇家钱庄’,跟华亭镇无关,跟苏州无关,甚至跟沧海道亦无关,此乃陛下的私产,无论是周氏亦或他人,签订借贷协议的文书,都是由陛下签字画押,与大总管何干?” 周樘傻眼:“当真?!” 席君买点头道:“绝无虚言!” 周樘长长吁了口气,当即拍板道:“不知这抵押之物,要如何作价?” 席君买道:“钱庄之内自有负责评估之人,皆是精通算学经济之道的人才,绝对不会恶意压低抵押之物的作价。非但如此,大总管特意对此次认购盐场股份的所有人开出一份红利,可按照抵押之物的作价,上浮两成,给予放贷!” 你拿出一百亩地,市价一千贯,我就给你放贷一千两百贯! 大手笔啊…… 周樘再无异议,当即表态道:“明日,老朽便安排三弟带着田产地契前往华亭镇,去钱庄办理借贷手续。” 辛茂将呵呵一笑,挑起大拇指说道:“荏木公魄力不凡,晚辈不胜心折!” 任务完成,心中如释重负! 周樘亦哈哈大笑:“辛主事口齿伶俐,思辨清晰,当得起一句青年才俊的称呼。一次科举不中,不当大事,只要用心沉淀,来日金榜题名已是必然。正如大总管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程奕奕,鹏飞万里!” 这笔买卖,做得值! 江南士族? 去他妈的! 周樘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时代不同了!还想着南北朝时候天下大乱,江南士族火中取粟,趁势崛起?还想着大隋统一江南之后便无力难顾,任由江南士族做大?还想着九品中正制的维系之下世家门阀把持朝政,拥有兴灭废立之能量? 别做梦了,醒醒吧! 大唐已经如同巨人一般崛起,绝对不会容许世家门阀再如以前那般掌握着帝国资源,甚至凌驾于皇权至上! 要么随波逐流,跟着大唐这艘大船乘风破浪,扬帆远航;要么一意孤行,在强大的车轮前碾得粉碎…… 何去何从,周樘清清楚楚。 第八百二十二章 杀意 “大唐皇家钱庄”的放贷利息和方式向一阵台风一样席卷江南各州府县。房俊安排了有能力的官吏前往那些认购了盐场股份的家族进行游说,效果明显。 所有认购了股份大家族全部接受“钱庄”的放贷,分别递交了申请,而钱庄也开始对各家拿出来的抵押物一一进行评估,一旦评估完成,就可以正式签署放贷协议。 而这个协议,是由皇帝钦赐给房俊的一方印鉴盖章之后方可生效。换言之,各家士族等同于跟皇帝借钱…… 这比房俊鼓捣出一个钱庄的信用度要高得多。 皇帝将钱借给江南士族,别说还有抵押物,就算没有,谁敢赖了皇帝的账不还?而江南士族从皇帝手里借钱也放心,最起码皇帝不会如同民间那些吸血的高利贷那般吃相太难看,最后将大家的血肉都给吸干…… 购买了股份的士族各个喜笑颜开,即得了一份可以传诸后世的家业,又间接跟皇帝做了一笔买卖,实在是物超所值。 而那些种种原因没有得到盐场股份的家族,则各个灰头土脸,一肚子怨气都撒在顾家头上…… 若是没有顾家信誓旦旦的搞什么“合纵连横”,要大家集体坑房俊一把,现在岂不是都有盐场的股份在手?现如今眼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却是连汤都喝不上,自然满腹怨气,追悔莫及。 不过顾家势大,大家也都是敢怒不敢言,自认倒霉而已。 当然,此事的始作俑者房俊,也被人将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个遍…… 实在是房俊太过奸诈,招股会前丝毫不曾提及朝廷有意管控盐场,招股会后却陡然抛出以后新建的盐场必须有朝廷颁发的执照方可经营,打了诸多藏着心思给房俊难堪的这些士族一个措手不及。 可这帮家伙丝毫不曾意识到正是他们先要让房俊难堪,房俊才会藏了这么一手,而是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到房俊的奸诈狡猾之上…… “砰” 武原镇的坞堡之内,顾烛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满脸涨红,咬牙切齿的大骂道:“房俊小儿,欺吾太甚!” 倒也怪不得顾烛发怒,那天在招股会的现场被房俊赤裸裸的羞辱,顾烛已经感到无颜见人,怒火中烧。谁知道紧接着这厮就放出朝廷即将管控盐场的消息,非但将顾家的算计全盘推翻,合纵连横成为一个笑话,更是使得顾家现在成了江南士族集体埋怨的对象,成为众矢之的! 顾烛此人将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这种羞辱,如何能忍?若非大兄阻拦,他老早就就将房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宰掉了事! 在他一侧,地席上盘腿坐着一条彪形大汉,即便是坐在那里,头部也达到侍立在旁的侍女胸口处,可见身高之魁伟。 正是那山越人的宗帅乌朵海…… 乌朵海听闻顾烛辱骂房俊,面上亦是浮起愤恨之色,恨恨说道:“此子不除,某誓不为人!” 若是说起对房俊的仇恨,乌朵海可比顾烛多得多! 且不说自己一手策划的反叛大计被房俊破坏,单单那牛渚矶的南山之上,惨死在具装铁骑之下的族人,何止上万?乌朵海虽然侥幸逃脱,但是每当夜晚来临,一闭上眼,就见到漫山遍野的族人尸体,鲜血汇聚成河染红山坡土地,耳畔萦绕不休的皆是族人临死前的哀嚎和绝望的呐喊…… 如此血仇,不共戴天! 鹤发童颜的董老在一旁优哉游哉的喝茶,听着两个鲁莽之士愤愤之语,心中哂然。 真是蠢货啊…… 只知道仇视房俊,却看不出那房俊正在步步为营,一步步将顾家逼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么? 心中极是看不上这两个四肢发达、大脑平滑的家伙,不过自己现在托庇于顾家,与顾家休戚一体、利害纠葛,自然不能坐视顾家被房俊死死压制,甚至猝下杀手…… “二位壮士,难道从未深思房俊这种种手段背后的寓意么?”董老云淡风轻的说道。 顾烛瞪眼道:“有何寓意?那棒槌不过是仗着父辈权势,强龙想压地头蛇,看我顾家不爽罢了!可我顾家根植江东数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会怕了他不成?” 有勇无谋,愚蠢至极……董老心里下了评语,嘴角微翘,不厌其烦的说道:“那房俊可不是棒槌,奸诈着呢!他为何鼓捣出一个盐场来?须知顾家的支柱,不外乎海贸和煮盐这两项!市舶司只要开始运营,顾家的海贸就算是被斩断一臂,无论是按照朝廷的政策所有交易都经由市舶司管制,亦或是偷偷的走私,规模和利润都将大幅下降,这是不争之事实。而这个盐场的出现,若是当真能如房俊所说的那般产量,对于顾家的煮盐产业来说,不啻于一场超级台风的影响!物以稀为贵,原本的江南煮盐产业年产三十万斛,现在单单房俊的盐场便产出数百万斛,价格陡降已是必然。海贸、盐场皆为房俊所压迫,此次更是运用手段挑拨离间,使得顾家现在四面楚歌、孤立无援,那么下一步房俊想要做什么,已经呼之欲出。” 顾烛愕然道:“他要做什么?” 董老愣了一愣,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你个龟儿子,老子都说的这么明显了,你居然还要问我? 你这脑袋里都是粪便不成? 董老深吸一口气,压制下心口翻腾的怒气,面上却神色不变,淡淡说道:“怕是就要对顾家下手了……” 顾烛勃然色变! 是啊,这一连串的运作,依然将顾家逼到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在江南士族要么被房俊拉拢过去,欢天喜地的跟着他合作盐场的买卖,要么对顾家一肚子怨气,将未能得到盐场股份的原因归咎于顾家头上…… 若是现在房俊对顾家动手,整个江南,几乎没有一家会伸出援手! 顾烛再是自大,也不会傻乎乎的认为顾家已经可以独自对抗房俊的水师! 怎么办? 顾烛神色阴晴不定,暗暗咬牙。 董老依旧云淡风轻的喝茶,再也不发一言。 心中却兀自唏嘘…… 岁月不饶人,他今年已经古稀,这已是高寿,尚有几年好活? 公子性情懦弱,优柔寡断,一旦自己死去,定然成为顾家牢牢控制的棋子,生死俱操之人手。哪怕当真有朝一日能划江而治,那还是杨氏的大隋天下么? 杨氏断绝,复辟之大业,自然也就算是胎死腹中…… 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还有最后一丝精力,冒险搏一把吧。胜,则大隋死灰复燃,败,则杨氏从今断绝,老朽之身为汉王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算是死得其所,无愧于天地。 他虽然看不上顾烛其人,但奈何顾家翘楚的顾煜太过谨慎,绝不肯轻易对抗房俊,摆明车马扯起造反。自己暗示了无数次,试探了无数次,那顾煜却始终不为所动。 迫不得已,董老也只能将顾烛逼上绝路,将顾家推上悬崖。皆是生死存亡,顾家必然全力一搏,只要能够坚持数月,朝中和各地的前隋遗臣必然群起响应,则大事可期。 只是一旦顾烛未能置房俊于死地,未能让水师群龙无首,则必将遭受水师凶猛的反噬,顾家是否能够坚持到天下响应的那一刻呢? 董老暗叹一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苍天不眷顾大隋,自然万事皆休;若是上苍但凡有一丝对大隋的怜悯,也会让顾烛马到功成。 第八百二十三章 何以平天下【求月票】 什么是世上最好的生意?自然是用别人钱去赚钱;什么是世上最牛逼的生意?自然是根本不用本钱就能赚钱…… 房俊最近春风满面,意气飞扬。 所有认购了盐场股份的士族,全都前来钱庄,递交了抵押之物,等候评估价格,然后签署协议。用尚未建成的盐场股份,便使得各家拿出产业抵押并且付出利息,整个过程房俊只是需要投入建设盐场,等于一分钱没出,便赚取了五百多万贯本金的利息,世上还有比这个更惬意的事情么? 五百万贯本金,月利一分,便是每月五万贯的进账。 而钱庄反馈过来的信息显示,这些士族都是精明的生意人,自然不会单单只是贷款购买盐场的股份。这么一笔巨额的款项购买了盐场的股份,必然导致各大士族府库空空,其他的生意如何周转? 自然还是要贷款的…… 放着如此低廉的利息不贷款,难道要去跟别人家“九出十三归”的拆借么? 傻子都不会这么干。 如此一来,售卖盐场股份的千万贯几乎全部放贷出去,每月进账十万贯。虽然这笔钱房俊不敢揣进自己兜里,但是对于穷嗖嗖的李二陛下来说,怕不是要美翻天? 或许李二陛下哪天一高兴,自己这个侯爵说不定就变成国公了…… ***** 海虞城县衙门前,房俊正与上官仪道别。 今年春闱,上官仪大获全胜。虽然未曾夺得状元头衔,但是一手文章入了李二陛下法眼,直接提拔为弘文馆直学士。原海虞城县令萧铭以为官职被剥夺,房俊上奏请朝廷尽快派遣以为任事之臣前来继任。 李二陛下自然知道海虞城与华亭镇紧邻,而华亭镇初创,一切都是从无到有,海虞城的支持至关重要。因此大笔一挥,将与房俊关系很好,曾在崇贤馆上下级同僚关系的上官仪钦点为海虞城县令。 朝中一片羡慕嫉妒恨…… 谁不知道现在房俊在江南搞得风生水起,谁沾了边,谁就有无数的功劳等着去捞?却冷不丁被一个新科进士给摘了桃子,自然是诸多不服,弹劾之声不绝。 但是在知道上官仪曾经担任房俊的属下之后,大家终于偃旗息鼓。明摆着这人如同房俊一般乃是陛下夹带里的私货,谁还敢不要脸去争抢? 县衙门前,上官仪对房俊抱拳笑道:“下官新近到任,实在是千头万绪,未曾空出时间前往拜访大总管,已是心中惴惴。现在却有劳大总管拨冗前来,下官惶恐,感激不尽。” 他本想将事情处理一番,稍稍稳妥之后再去拜见房俊,却不料房俊已经先行来拜访他,上官仪自是感激不已。已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以及在江南的影响力,放眼江南几人有资格让他亲自登门? 房俊哈哈一笑,拍了拍上官仪的肩膀,眨眼笑道:“你我虽然分属上下,实则交情莫逆,何须这些虚词?本侯今日前来,就是给你撑腰来的,让那些不开眼的东西都看看,本侯就站在你上官仪的身后,谁敢与你作对,就是与本侯作对!” 这番话,霸气侧漏,海虞城衙署上上下下噤若寒蝉。 上官仪自是受宠若惊。 须知房俊这一番话语,将会给海虞城的一干牛鬼蛇神带来无比的震撼,那些想要在自己面前耍些手段的家伙,怕是立刻就要偃旗息鼓,乖乖的配合。 自己的工作将会立刻轻松无比。 有人罩着,真特么的爽…… 两人寒暄几句,房俊刚欲告辞,边听不远处有人惊呼一声:“哎呦!这不是房大总管么?哈哈哈,今日张某有幸,不知大总管可有闲暇,咱们把酒痛饮,一醉方休?” 房俊诧异的回头看去,之间不远处的街面上,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正缓缓驶来,此刻车帘撩起,一个粉雕玉琢的……汉子正坐从车厢里走出,到了房俊近前跳下马车,拱手笑呵呵的向房俊施礼。 形容一个汉子,为何要用粉雕玉琢呢? 实在是此人的形象……太过妖艳。 一袭湖水绿的蜀锦长袍,用金丝纹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艳丽无匹。发髻梳理得整整齐齐,不知是否抹了油,油光可鉴一丝不苟。俊俏的脸膛敷了一层粉,粉润莹白中带着淡淡的红晕,修眉朗目,倜傥风流,距离房俊尚有足足一丈距离,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鼻而至,也不知这人的衣物熏了多少香、身上敷了多少粉。 得亏已是浅秋,否则必然招蜂引蝶,蔚为奇观…… 房俊瞅着这人眼熟,一时却是想不起究竟,只得微微拱手,“这位兄台,不知……” 那妖艳公子“哎呦”一声,俊俏的脸上满是浮夸的失落,顿足道:“大总管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张忘,您不记得招股会那天了?在下可是响应您的号召,足足花了九十万贯买下了盐场的股份呢……” 他这么一提,房俊顿时恍然。 “原来是张兄,本侯眼拙,未曾认出张兄,失礼失礼。只是张兄今日神采飞扬、娇艳无双,与那日的装扮气质大相径庭,相差太大。” 这人怎么打扮成这样? 房俊嘴里损了一句,心里却是琢磨,难不成此人有断袖之癖不成?这打扮这气质,啧啧啧,肯定还是个“受”…… 张忘脸色一僵,自然听出了房俊的揶揄,就有些尴尬,眼珠儿转了转,心说你这什么意思?我一切正常好吧,说一句神采飞扬咱倒是认了,可什么叫“娇艳无双”? 他自是不知房俊一直未曾坦然接受唐代的“审美风格”,对于簪缨子弟“插花敷粉”的爱好敬谢不敏。不过房俊口中的寓意他却是听出来了,这是在说咱是个兔子? 张忘心里不爽,你才是兔子! 不过自然是不敢说出口的,想了想,便向后招招手。 身后他刚刚乘坐的马车内,便有两个千娇百媚、衣饰华丽的女子下得车来,走到张忘身后,眼眸却一直打量着房俊这边,秀眸如水,情意绵绵。 显然,这两位女子是认得房俊这位威震江南的实权人物的…… “哼!坦胸露乳,举止放荡,水性杨花,伤风败俗!” 房俊身后传来一声轻哼,一个娇脆的语音低声咒骂。 房俊嘴角一扯…… 聿明雪大抵是在山上闷得狠了,今日去找房俊想要弄点好吃的,正巧房俊出门,便兴致勃勃的跟来。不过鉴于这小妮子曾跟房俊演了一出“长街刺杀,义释凶徒”的戏码,被别人认出来不是太好,房俊便让她穿了一身男装。 此刻的小丫头眉眼清秀精致,肌肤莹润如雪,好一个俊俏的童子。不过秀美微蹙,甚是厌恶的看着对面的两个浓妆艳抹光彩照人的女子眼波流转勾引房俊,嘴里碎碎念。 张忘将两个美人儿叫出来,故意给房俊看,咱可不是兔子,您见过兔子玩女人的么? 口中笑道:“今日乃是在下生辰,好友在一品楼为在下设宴庆生,不知大总管可否赏脸,前去饮一杯水酒?” 房俊婉拒道:“原来是张兄生辰,稍后本侯命人补上一份贺仪,不过这酒就不喝了,本侯诸事繁杂,实在是抽身不得。” 聿明雪嘴角微挑,很是开心。她可看不上对面那两个挤眉弄眼坦胸露乳的骚货…… 张忘见状,也不强求,客气两句,便登车离开。 只是临走之时,那两个女子眼含秋波,对着房俊盈盈下拜,嘴角含笑,那一对胸前的丰盈着实令街上一众男子暗流口水,大饱眼福。 聿明雪就又是哼了一声。 房俊向马车走去,聿明雪紧随其后。 房俊嘴角含笑,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嫉妒了?” 聿明雪秀眉一挑:“本姑娘嫉妒她们?” 房俊反问:“难道不是?” 聿明雪不明所以:“为什么?” 房俊瞄了一眼小丫头瘪瘪的胸脯:“人家胸很大。” 聿明雪皱眉,低头,瞅到了自己的脚尖…… 小丫头刚刚发育,不过女孩子思想早熟,古今皆然,隐隐约约已经对自己的身材有了某种述求。 闻言就有些着恼,咬着小白牙恨恨的瞪着房俊:“本姑娘很小么?” 房俊很想说是,不过见到这丫头忿忿的目光,心里没来由的一颤。这可是个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可以百万军中斩将夺旗的残暴萝莉…… 便改口说道:“大有大的好,小也有小的妙。” “听族里的姐姐嫂嫂们说,男人不是都喜欢大的吗,难道还有人喜欢小的?”小丫头两眼晶亮,兴致勃勃的问道。 “这个……”房俊尴尬了。 难道要给萝莉上一堂生理课? 房俊想了想,只好说道:“自然是有的。” 小丫头锲而不舍:“大的有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 我特么倒是知道好处是什么,可是我怎么说? 咱可是有节操的男人,怎么就跟一个小丫头聊起这样的话题? 太污了…… 想了想,只好说道:“乳不巨何以聚人心?” 小丫头神色有些不爽,偷偷看了看自己的小兔子,又问:“那小的有什么好处?” 房俊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拜托,你是真的天真无邪,还是想要用套路害我? 房俊没好气说道:“胸不平,何以平天下!” 第八百二十四章 剽悍的聿明丫头 聿明老头蹲在地上,眼睛紧紧的盯着不远处江边的巨大龙门吊,眼中精芒闪烁。 一根极其坚韧的绳索绕过数个密密麻麻组合在一起的圆轮,在两名劳工轻松的拉拽之下将停靠在船闸内货船上的重物吊起。那货物被捆绑成固定的四方体,毫不费力的被吊起来,然后沿着门框式的横梁滑动,货物便从船闸内的货船上吊到岸上,直接放在一辆巨大的平板马车上,看上去足足上千斤的货物,被两匹健马轻松的拉走…… 滑轮这种东西,见多识广的聿明老头自然是见过的,甚至是一些杠杆的原理他也懂。但是将滑轮和杠杆如此巧妙的结合在一处设计出来的这种巨大的龙门吊,却实在当聿明老头叹为观止。 “这是墨家典籍《墨经》当中记录的那种滑轮么?难道这房俊居然是墨家传人?” 聿明老头震撼不已,小声嘀咕。 墨翟和他的弟子们编撰的著作《墨经》中就有关于滑轮的记载。 书中便曾详细提及滑轮的理论。 中心轴固定不动的滑轮叫定滑轮,是变形的等臂杠杆,不省力但可以改变力的方向。中心轴跟重物一起移动的滑轮叫动滑轮,是变形的不等臂杠杆,能省一半力,但不改变力的方向。 读遍诸子百家典籍的聿明老头自然读过这本墨家的典籍,因此他怀疑房俊就是早已失传几百年的墨家传人…… 否则如何解释房俊神鬼莫测的机关之学? 须知墨家的核心可不是什么“兼爱非攻”,而是独步天下的机关术!若非墨家传人,以房俊的年纪,怎能在机关之术上有这等精深的造诣? 在他身后卓然而立的聿明雷却是默然不语。 似乎没听见叔祖的疑惑,他的目光有些迷茫,一会儿看看那高大的龙门吊,一会儿又看看在船厂那边出出进进不断测试数据的新式帆船,一会儿又低头看着脚下用水泥浇灌出来的固若金汤的码头…… 为何那小小的滑轮可以轻易的吊起重达千斤的货物? 为何那新式的帆船在逆风的情况下以一种“之”字形的前进方式反而比顺风跑得更快? 为什么一堆粉末一样的东西,在用水和沙子、石子搅拌之后,就能坚若磐石? 聿明雷紧紧抿着嘴,他觉得有一扇门在自己的面前虚掩着,有些东西在门后露出端倪,却有看不真切,让人甚是抓狂。他恨不得一脚踹上去将门踹开,真真切切的看看门后那一个新奇的世界…… 不搞清楚这些东西,谈何无上天道? 一老一少各自琢磨着心事,沉默下来。 身后轻快的脚步响起…… 聿明雷微微侧目,便见到聿明雪快步走来,一张可爱的包子脸鼓起,神情不善。 聿明雷随意问道:“怎么了,很不开心的样子。” 只是问一句而已,他并不认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兄妹两个平素很是亲近,聿明雷对于傲娇妹子的性格可谓知之甚深。这丫头性子傲娇任性,绝非看上去那般粉嫩可人、青春秀丽…… “哼!”聿明雪嘟着嘴,一脸恼怒:“都是那个房俊,看上去人模狗样,实则是个大混蛋、大色狼!无耻之尤!” 聿明雷心里一惊,这语气……难不成是那房俊狼性大发,占了妹妹的便宜? 顿时急问道:“那厮做了什么?” 聿明雪捏着小拳头,忿忿道:“口花花,不知羞,禽兽不如!若不是他跑得快,本姑娘一拳打爆他的狗头!” 聿明雷丝毫没有意外,他可是知道自家这个看似清纯如玉的妹妹实则是个暴力狂,即便是房俊敢招惹她,也定然照打不误!他着急的是房俊到底做了什么,让妹妹如此恼怒? 这是正“思索人生”的聿明老头也被孙女惊动,闻言奇道:“房俊到底做什么了?” 聿明雪小脸儿一红,有些忸怩,吱吱唔唔说道:“这个……那个……” 毕竟房俊的话语太过下流,虽然刚开始聿明雪并未反应过来,未能洞悉其中深意,但是稍坐思索之后,自然明白了其中之猥琐下流! 可这话让一个小女孩儿如何复述? 聿明老头也急了,急问道:“你这丫头,倒是说话呀?是不是那厮非礼你?哎呀,就跟你说女孩子要自爱,要离男人远一些,你偏偏不听,现在吃亏了吧?” 聿明雪只好说道:“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说话……好难听……” 聿明雷急得不行,这丫头怎地一点也没有以往的爽利劲儿,拖拖拉拉的? “他到底说了什么?调戏你?” 被哥哥和叔祖紧紧相逼,聿明雪又羞又恼,顿足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那厮说什么‘乳不巨何以聚人心,胸不平何以平天下’,呜呜,那黑小子耍流氓……” 聿明老头啧啧嘴:“‘乳不巨何以聚人心,胸不平何以平天下’?嗯,合着押韵,明心见性,不愧是才高八斗的诗词圣手,此言当真是意味深长,韵味悠远……” 聿明雪对老头怒目而视! 这是当叔祖的能够说的话么? 你到底是哪边的? 聿明老头自知失言,顿时尴尬的咧咧嘴,做义愤状:“哼,此子胆大包天,居然敢口出调戏之言,着实该死!” 聿明雷则撇嘴说道:“房俊虽然言语不检点,可是也不能将错处都归咎与他,若非你咄咄相逼锲而不舍的追问,他又如何能说出此等诚实之言?” 聿明雪眼睛都瞪圆了,怒道:“聿明雷,你是不是我亲哥哥?” 看着妹子都快哭了,聿明雷赶紧没立场的说道:“是是是,当然是!那房俊着实可恶,待为兄去揍打一顿给雪儿出气,如何?” 聿明雪愤然道:“不行,太便宜他了!你去将他狗头斩下,让他再也说不出污秽之语!” 聿明雷大汗…… 一句话就砍人脑袋?这个妹子简直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女,太狠了!况且那房俊虽然粗鄙了一些,但是这话说的也没错啊…… “那个……揍得狠一点,行不行?杀人啊什么,要流好多血,太残忍了……”聿明雷只得小心翼翼的替房俊争取活命的机会。 聿明雪不干,顿足道:“你杀不杀?” 聿明雷尚未回话,脸色陡然变得非常精彩。 一个声音自聿明雪身后响起:“什么杀不杀的?要杀什么?杀鸡么?呵呵,聿明姑娘当真冰雪聪明,本侯新近习得一种烹调鸡肉的方法,正想给聿明姑娘一展身手呢……” 房俊带着一群水师的兵将视察军港的宿舍建设,谁知刚刚转出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宿舍,就见到聿明家的三人在说话,自然要上来寒暄两句。 聿明雪豁然转身,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瞪着出现的“黑小子”!见到房俊一脸好像什么都没做过的无辜模样,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娇叱道:“刚刚你跑得快,现在却自寻死路,受死吧!谁要吃你的鸡……” 娇小的身子箭步冲前,秀气的莲足一抬,一脚便踹在房俊胸口。房俊猝不及防,而且就算是防也防不住,被一脚揣个正着,胸口一闷,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倒飞出去。 可是现在就是站在堤坝之上,这倒飞出去,便直接“噗通”一声落到了水里…… 苏定方、刘仁轨等水师兵将面面相觑,然后发一声喊,扑通扑通好几个人都跳进水里搭救房俊。大家可都是知道这小丫头看着弱不禁风娇娇怯怯,实则战斗力惊人,这一脚若是下足了力气,还不得把房俊踹死?就算踹不死,也得给呛死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此仇必报【求月票】 留在堤坝上的苏定方和刘仁轨相互瞅了瞅,不知道如何是好。 按道理来说,敢袭击主帅,甭管他是谁,苏定方和刘仁轨定然第一时间冲上去将凶手拿下,若敢反抗,那就是格杀勿论!可是眼前这个娇小秀气的女孩子儿却是房俊的座上宾,是房俊每日里变着法儿要哄着的存在,怎么杀? 可若是毫无反应,似乎又有些对不住房俊…… 两人正自纠结,房俊已经从水里爬上堤坝,一身官袍湿哒哒的滴着水,俨然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 一爬上来,房俊便脸孔涨红着大怒道:“臭丫头,你疯了不成?” 聿明雪毫不示弱,瞪眼道:“谁叫你口花花?就是该打!” 房俊气道:“是你非得追着我问,现在反倒怪我?” 聿明雪扬了扬粉拳,俏鼻微皱,恐吓道:“分明是你龌蹉下流,不是好人!再敢对姑娘口花花,下次还打你!” 苏定方一脸猪肝色,刘仁轨紧紧抿着嘴,其他兵将亦都一脸古怪,憋笑憋得甚是辛苦…… 这姑娘,太彪悍了! 房俊气得鼻子都冒烟了,大怒道:“你若不是女流之辈,本侯今日定然让你后悔说出这样嚣张的话!” “嗤……”聿明雪小巧的鼻孔里喷出一口气,圆润的下颌微微扬起,一脸不屑:“胡吹大气,就你这样的,本姑娘一个打十个!” 房俊一头撞死在堤坝上的心都有了…… 还有什么是比被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如此嘲笑轻视不屑一顾更让一个男人感觉到羞耻的事情么? 如果有,那一定就是他真的不是人家小丫头的对手…… 房俊不知怎么办了。 上去拼命? 肯定是拼不过的,聿明氏这种延续了几千年的超级家族总会掌握一些神奇的法门,虽然未必有飞花摘叶、御剑飞行那么夸张,但是锻体之术的确是精妙绝伦,能够充分发掘人体的潜能,战斗力惊人。 若论及当时最神秘强大的家族,能够与聿明氏相提并论的,大抵也只有龙虎山天师府的张家…… 若是一个男人,哪怕他是战神下凡武神再世,哪怕明知必死,房俊都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决一死战!男人的骄傲绝对不容许如此肆无忌惮的挑衅,即便是血溅五步、命丧当场,也得用自己的鲜血洗刷这个耻辱! 可现在面对的一个小姑娘…… 但是就这么被一个小丫头被鄙视了? 还是当着自己部属的面前? 房俊差点吐血三升! 聿明雪虽然恼火房俊,但是此刻见到他脸色极其难看,额头的青筋都迸起来了,双眼像是快要冒火一般瞪着自己,顿时一阵心虚…… 这家伙虽然讨厌,可是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总是变着花样的给自己弄吃的,平素也是言听计从顺着自己。现在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呢? 小丫头抿了抿嘴唇,眼神游移不敢跟房俊对视。 这时聿明老头看不下去了,喝叱道:“放肆!一介女流,居然对大总管动手,聿明家的规矩难道都不要了么?速速回去,面壁思过一个月!” 聿明老头觉得孙女着实太任性,过分了。可是有实在舍不得罚得太重,只要让其回去面壁思过,赶走了事…… “哦……”聿明雪乖巧的应了一声,垂下臻首,也不敢看房俊了,脚步轻快,“嗖嗖”就跑个没影儿…… 房俊咬着牙根,青筋暴跳,恨恨看着小丫头窈窕纤秀的背影,心里暗暗发狠:死丫头,给哥哥等着,迟早让你伏地求饶! 聿明老头也是尴尬,自家孙女确实过分了,房俊不仅仅是帝国的侯爵,更是一路总管,麾下战兵过万、战船无数!被一个小女子这般欺凌,颜面何存? 聿明雷已经苦笑道:“舍妹顽劣,少不更事,得罪之处,还望大总管海涵。” 房俊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自己又能如何? 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之后,一棍撂倒…… 死丫头,且行且珍惜吧! ***** 华亭镇处于苏州之西,一直延伸到大海。 只不过由于长江携带的泥沙在出海口处慢慢淤积,现在的华亭镇比之后世的上海要小得多,即便是长江口的崇明岛此时也只是几个矮矮的沙洲,至于对岸的南通,更是一片汪洋,尚未沉积成型…… 阳光普照,海浪滔滔。 在华亭镇沿海的平缓地带,一个一个方方正正的池子早已修砌完毕。这种池子皆用红砖砌成,表面抹上一层水泥,干透之后不虞海水渗透,更能隔绝泥沙。 这些水池都不深,却宽敞辽阔,此时池子里已经蓄满海水,远远望去方方正正的池子除了没有稻苗之外,就宛如江南各地春天的时候准备插秧的水田…… 被盐场雇佣的劳工皆是附近的平民,以往或是给大户人家做工,或是被士族雇佣,都是从事煮盐的营生。从盐场的规划、平整海滩、修砌池子,直到现在池子里蓄满海水,他们都从头至尾的经历过。 但是现在看着眼前一池池的海水,仍然一脸茫然…… “当家的,你说这池子到底是用来做啥的?” 赵四媳妇迷茫的看着蓄满海水的池子,悄悄捅了捅丈夫的咬,小声问道。 他家是第一批被镇公署招募雇佣的劳工,当初与镇公署签署“合同”的时候,听说要往“合同”上签字画押摁手印儿,差点吓了半死。 一家子没有一个识字儿的,谁知道那“合同”上到底写些啥?家里倒是除了两件破瓦窑之外别无恒产,不至于被人谋财,但是赵家却有一朵远近闻名的花骨朵…… 别不是那个什么大总管看上了咱家闺女,想着法儿的骗咱们在卖身契上画押吧? 直到镇公署的官吏不厌其烦的解释,才满心惶恐的画了押,摁了手印儿。不摁不行,人家可是大总管,听说还是位侯爵,老爹是朝中宰相,就算是看中了自家闺女,难道还有的反抗么? 总不能为了丫头,就把一家子的姓名都搭上吧…… 不过在第一个月到期之后,那“合同”规定的工钱拿到手里,赵家上下才知道那位大总管没骗人,真的只是雇佣他们做工,并不是惦记上他们的闺女。 但是他们更奇怪了,就这么一个池子一个池子的修砌,修好了打开闸口在涨潮的时候灌进来满满的海水,然后关闭闸口……这是要干啥? 赵四拧着眉毛,江南少见的魁梧身材站得笔直,无法回答媳妇的问题。 天知道修这么多稻田一样的池子是作甚…… 关闭闸口的活计很是轻松,根本不用大人出马,各家的孩子就能搞定。远处一群孩子将最后一排水池的闸口关闭,嬉笑追逐着在刚刚没掉小腿的水池里疯跑。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闺女,将葱花绿的纺绸裤子卷到了膝盖上,脚步轻快的在水池中奔跑,却仍旧被水浸湿了裤子,紧紧的贴在大腿上勾勒出一抹青涩纤秀的曲线,两只白生生水嫩嫩的小腿踩着海水喷溅起晶莹的水花儿,洒下一串银铃一般的笑声。 正是赵家的闺女赵绣娘…… 赵四两口子看着跑过来的闺女,以及追在姐姐身后的皮小子,嘴角不自禁的裂开,露出幸福的微笑。 一声突兀的低呼声,打断了这一副阳光下美好的画卷。 “大总管来了,还有好多人同行!” 赵四心里一颤,脸上变色赶紧对着自家闺女使劲儿的挥手:“绣娘,赶紧领着弟弟回家去,贵人们没有之前,不准出来!” 秀气漂亮的赵绣娘一脸茫然,不过向来很乖很听话的她没有质问父亲的意图,而是娇脆的应了一声,便回身拉住刚刚打到她腰际高度的弟弟,匆匆跑回家去。 赵四这才松了口气。 据说那位大总管尚未及弱冠之年,不仅娶了皇帝家的公主,镇公署里更是收了好多美人侍妾,定然是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弟,若是被他见到自家绣娘,保不齐就起了歹心。 这帮子纨绔子弟看上去人模狗样,实则满肚子男盗女娼,最不是东西…… 第八百二十六章 共富贵【求月票】 一群锦衣华服的贵人自远处缓缓走来。 房俊一身青色直缀,未着官服,当先而行,孔颖达与聿明老头背着手走在他身边,一众购买了盐场股份的士族和商贾跟在后面,呈众星拱月之势将房俊围在当中,俨然后世的领导视察…… 由此可见,捧红踩黑、阿谀奉承,古今皆然。 房俊一路行来,指指点点,介绍着盐场的种种设施,但是更多的则是向身边的的孔颖达也聿明老头解说着各种施舍的用途和。至于那些士族和商贾,带你们看看出了钱都买了些啥已经是够意思了,难道还有本大总管亲自解说不成? 沿着海边的荒滩,无数的盐池鳞次栉比。 盐池由上而下逐个挖低,落差为三寸左右,上下池之间开有池门,用以向下流水。盐池周围挖二面或三面大沟,称为盐沟,以备纳潮储水。向海一面的沟堤,开一水门,设闸以备启闭。 涨潮时海水灌入盐沟,用戽子或水车汲取沟内海水灌入高卤台内,在池中沉淀泥沙;次日将高卤台内海水放入二卤台,再将高卤台汲满海水;第三日,将二卤台内海水放入三卤台,高卤台内海水放入二卤台,再将高卤台汲满海水。逐日依此类推,利用日光蒸发水分,提高卤水浓度,第三层卤台即为结晶池,至此海水已经基本处于饱和状态,于饱和状态下继续蒸发,无需几日即可飘花结晶,数日后捞盐归坨。 并不是所有的卤水都会结晶成盐,总归会有一部分剩余,而这剩余的液体称为母液,也称“苦卤”,房俊知道可从中提取多重化工原料,但是具体如何操作,他却是两眼一抹黑…… 来到一处结晶池前,房俊站住脚步,没有搭理眼前点头哈腰的盐场管事,而是将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壮实的汉子招招手喊了过来。 赵四受宠若惊,这可是帝国的侯爵、皇帝否女婿,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赶紧小跑着来到面前,弯腰施礼:“那个……大大大总管,小的给您见礼!” 房俊最是喜欢这样憨实强壮的汉子,扔到田里能干活,带到战场上又是个好炮灰…… 他亲热的拍拍赵四的肩膀,笑问道:“不必拘礼,不知兄台贵姓大名?” 赵四差点跪了…… 大总管居然叫咱“兄台”? 这家伙激动得打摆子,觉得口干舌燥,赶紧舔了舔嘴唇,才哆哆嗦嗦的回话道:“小的叫赵四。” 房俊脸一僵,嘴角一抽:“呵呵……这名字好,这名字好哇……” 幸好这里是江南,不是大城市铁岭…… 赵四觉得自家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呢?这样一个威震江南的大人物,居然拍着自己的肩膀跟自己称兄道弟,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都说这位大总管是个大棒槌,杀人如麻凶残暴戾,可是眼前站着的这个年青英朗的小伙子英气勃勃待人和蔼,哪里有半分戾气? 果然都是造谣啊,若是早知如此,就不该将自家闺女撵回家去,或者在大总管眼前转一转,被他看上眼,这辈子也能锦衣玉食,不至于嫁一个熬海煮盐的苦哈哈…… 房俊哪里知道自己的形象在赵四眼中迅速转变,已然成为“国民好女婿”级别的存在? 他指着眼前的结晶池问道:“现在卤水浓度如何?” 提起本职工作,赵四连忙收摄心神集中精力,恭敬答道:“回大总管的话,卤水浓度已将近十成,按照大总管所言的要求,用不了多久即可出盐。” 房俊奇道:“这么精确?” 没有专业的检测设备,单单以眼力观测或者用手来测验的话,怎么能将卤水浓度说的这般精确? 赵四憨笑一声,说道:“小女顽劣,前日于盐池旁嬉戏,手中的莲子不慎掉入池中,却发现那莲子并不沉底,而是平浮于卤水之上,小的深感奇怪,便用莲子逐一实验,便发觉莲子若是在卤水中斜浮,为七八成卤,平浮于卤水面上则为十成卤。前日的那一池卤水本来已经有盐花浮现,只是夜间一场大雨,就将卤水的浓度稀释,幸好昨日天晴,一日暴晒,又达到了十成卤!” 用莲子来测试卤水的浓度? 房俊想了想,卤水的浓度越高,比重就越大,莲子便会浮在水面,理论并无偏差,买毛病…… 一个淳朴的农夫却能创出这等简便的测试之法,倒是令房俊大为意外。不过房俊的规矩一直都是“有功则赏有过责罚”,尤其是在发明创造这一方面,要想手底的工匠不至于墨守成规,而是不断的去发现、发明新式的工艺,提升产品的质量和制造速度,就必须有一套严格的奖励制度。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钱到了一定数量,连命都能舍,何况是发明创造? 房俊欣慰的点点头,赞道:“做得好!来人!” 身后自有华亭镇的官吏小跑着过来:“大总管有何吩咐?” 房俊指着赵四说道:“赵四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擢升为盐场的副管事。另外,更创出检测卤水浓度之法,赏钱百贯,以资奖励,并将此事迹传于华亭镇各个工坊、各处生产队,要大家好生学习、以为激励!” “诺!”官吏应了一声,牢牢记下。领导视察自然不会带钱在身边,回去在之后便会将赏钱送到这赵四手中。 赵四瞪着大眼睛愣了半天,突然“噗通”一声跪地,“砰砰”磕头,喜极而泣道:“小的一介平民,所作皆乃分内之事,岂敢当大总管如此厚赏?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一百贯! 即便是江南膏腴之地,这笔钱也能买下上号的水田五亩,起一座两进的宅院,或者在苏州城内最繁华的地段置办下一处店铺门面…… 对于一个连煮饭都要数着米粒的穷困平民来说,不啻于一笔惊天巨款,可以令整个家庭瞬间发生质变,一跃而成为中产之家!可是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对于一个淳朴的农民来说,可不仅仅意味着喜悦,同时也有不可置信的惶恐…… 旁边一位商贾有些不耐,喝叱道:“既是大总管赏你,便回家偷着乐便是,何至于假惺惺谦让?耽搁了大总管的时间,便是你有几颗脑袋也不够赔!” 赵四吓得一哆嗦,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顿首道:“是是是,小的谢过大总管厚赏……” 房俊眉头一皱,瞪了那个商贾一眼。 老子在这里“亲民”呢,正经营自己的形象,你特么横插一脚算什么?那商贾被房俊一瞪,顿时吓得战战兢兢,赶紧缩了缩身子,躲在旁人身后…… 房俊亲手将赵四搀扶起来,正容道:“本侯赏你,是因为你对盐场做出了贡献,这个贡献已经远远超出了你应当承担的职责范畴。咱们华亭镇荒滩处处,良田皆无,本侯自是锦衣玉食,可是要拿什么来养活大家?这里不仅仅是本侯的封地,也是大家赖以为生的家园!本侯自当与大家一起,将华亭镇经营成江南的明珠,家家户户生活无忧、安居乐业!本侯在此承诺,只要你们能将华亭镇当成自己的家,本侯就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家人,同患难,共富贵!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一番话,在场的士族子弟和商贾固然是惊愕不已,那些本地的居民,则各个热泪盈眶,当即跪倒在地,大呼道:“大总管仁厚,大总管公侯万代!” 房俊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既然卤水已经饱和,便开始耙盐,让本侯看看,何谓卤水入境,海盐胜雪!” “诺!” 盐场的劳工齐齐一声大吼,神情振奋的一跃而起,冲入盐池! 第八百二十七章 海盐胜雪 劳工们兴冲冲的冲入盐池,先是将池旁的阀门打开,任凭不会继续结晶析出海盐的苦卤顺着盐沟流入大海,池底剩下的便是混合着少量苦卤显得有些黏稠的盐粒。 一根长长的木棒顶端是一块横过来顶起的木板,像是推雪一样在池底用力一推,已经结晶的海盐便被推起…… 被堆到一起的海盐含有苦卤,黏糊糊不点也不好看,但是随着苦卤渐渐流出,阳光照耀残余的一点点水分也随之蒸发掉,那一堆堆原本黑糊糊的盐堆便变得洁白耀眼。 阳光照射,海盐胜雪! 随着结晶池里的苦卤缓缓流干,池底残余的盐粒也渐渐晒干,像是秋后的苦霜、冬日的薄雪,莹白一片。劳工们顾不得心里的震撼,用毛竹大扫把将池底剩余的一层海盐扫起来归到一堆一堆的雪白盐堆一起,然后再用簸箕装到一种与以往有所不同的独轮车上。一车一车的的海盐被运到结晶池后面抹了水泥地面的空地上,轻轻松松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座洁白胜雪的盐山! 等到最后一车海盐被推出盐池,堆到盐山上,劳工打开结晶池上方的闸门,已经经过沉淀过滤而且晒了好几天的卤水再次流入池中,再过个一两天,就又是一池海盐。 等到一切工序完成,所有人劳工们擦着汗水,士族商贾们张着嘴巴,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座在阳光下反射着洁白光芒的盐山! 这……就出盐了?! 大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古以来,熬海煮盐早已有之。 农户们或是自己熬盐,或是给世家豪族熬盐,都是全家上阵辛辛苦苦的上山砍柴火,下海挑海水,每锅最多只装得下三十斤海水,烟熏火燎的熬干了,只得一斤不…… 当地的农户还好一些,除去苛捐杂税再加上自己家也得吃一斤,辛辛苦苦每月也剩不下多少。而且海水腐蚀性大,铁锅的铁质又不行,铁锅熬的次数多了,一不小心就会烧穿锅底,这又是一笔昂贵的费用。 至于那些替世家豪族做工的劳工们,则更是苦逼,辛辛苦苦的熬出盐来也不是自己的,被烟火熏得眼睛坏了、被海水跑得手脚生疮,最后也仅仅能换回一点裹腹的食物,全家都吃不饱…… 可是再瞅瞅眼前的一幕,海滩上挖些池子,太阳底下晒晒,人下去用耙子退、用扫帚扫,轻轻松松就弄到这么一座盐山,怕不是得有几万斤海盐? 劳工们想起自己以前的辛苦,真是欲哭无泪;忽而想到以后有了这么好的方法,可以轻松获得海盐,虽然盐并不是自己的,但是如此轻松的营生又能顿顿吃上饱饭,却又都是欣喜若狂。 而那些士族商贾们,则整体傻眼,目瞪口呆,心中五味杂陈,可谓酸甜苦辣百味惧生,不知道是个啥滋味…… 欢喜自然是欢喜的,如此轻省的制盐之法,比照房俊当初承诺的产量只会多不会少,这笔投资自然大赚特赚。 但是懊悔不甘者也大有其人! 海盐的产量的确是不少,这笔买卖做得值了,即便是在“钱庄”里借贷了大笔款项,每月每年要缴纳数额不菲的利息,也还是大有赚头。 可问题是如此简单到极点的晒盐之法,自己此前怎地就未曾想到呢?许多士族和商贾熬海煮盐的历史几乎都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的祖宗那辈儿上,若是从那时便知晓这种晒盐之法,这么多年下来,得积攒下何等惊人的财富? 最令大家忿忿不平的在于——就特么在海边砌几个池子,灌满海水然后等着太阳将海水晒干,这么一个傻子都能制出盐来的法子,这个可恶的房俊居然就将上千万贯的财富揽入怀中? 特么抢劫皇宫也没有这个来得快啊…… 房俊看着那如山的海盐洁白胜雪,心中志得意满、豪气顿生! 每一块盐田以盐沟为分界,长宽各在一里左右,占地面积大概有半平方公里,被分成无数的沉淀池、蒸发池和结晶池等。此地处于远离长江出海口的地方,是华亭镇延伸在海中的一处犄角,四周一马平川无遮无挡,夏日里风力强劲,易于海水蒸发。只是受到江南梅雨季的影响,在这一时间段产量受到影响。 即便如此,根据观察记录,现在是一年当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在晴天里每一天都能蒸发海水0.2毫米左右,一块盐田可蒸发海水两万吨。海水中含盐比例大约是百分之三,即可产出海盐三百吨。 没有参照物,房俊也不知道唐朝的重量一斤与后世相差多少,就照一斤计算,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一石既是一斛,为一百二十斤,则一块盐田每天可出产海盐五千斛…… 自然可不能每天都是这般阳光普照海风呼呼,除去阴天下雨和冬季气温低蒸发慢,一年怎么样也可以产出三四十万斛海盐。 当初房俊承诺的是每块盐田年产海盐十万斛,现在看来,房俊的计算出了失误,产量远远高于预期。 是不是吃亏了呢? 房俊可不是这样想。 无论到了什么时代,食盐都是和粮食一样最为重要的生存基础。没粮食人会饿死,没盐吃也照样活不了!盐不仅是重要的调味品,也是维持人体正常发育不可缺少的物质。 食盐调节人体内水分均衡的分布,维持细胞内外的渗透压,参与胃酸的形成,促使消化液的分泌,能增进食欲;同时,还保证胃蛋白酶作用所必需的酸碱度,维持机体内酸碱度的平衡,和体液的正常循环。 人不吃盐不行,吃盐过少也会造成体内的含钠量过低,发生食欲不振,四肢无力,眩晕等现象;严重时还会出现厌食、恶心、呕吐、心率加速、脉搏细弱、肌肉痉挛、视力模糊、反射减弱等症状。 可是自古以来,食盐的官营除了让国家财政富裕之外,并未能让更多的百姓吃的上盐,官盐太贵,流通在民间的大多是私盐。而唐朝早期并未施行食盐官营,百姓却大多吃得起盐,盐价可始终不高,说明百姓能不能吃得起盐,跟是否由国家专营并无关系。反而由于国家的垄断致使盐价暴涨,苦了百姓…… 什么样的方式才是最正常的? 毫无疑问,是竞争! 竞争可以提升产品质量,可以降低产品价格,可以直接让百姓收益! 食盐的产量越多,自然价格越便宜,老百姓才能都吃得起盐! 于此想必,一些钱财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更别说房俊本来就打算将这块利益让给皇帝和江南士族商贾,以此来分化江南士族的联盟。 有心眼灵活的人,估算这一大堆如山的海盐,已经大抵计算出每年一块盐场可以得到的收益。 心情振奋之余,也对房俊愈加敬畏。 这倒不是敬畏于房俊点石成金的手段,而是房俊给皇帝创造的财富。在场的士族商贾,因为盐场股份限购的缘故,最多也就是占据一个盐场的三成份子,而皇帝呢? 足足有五个盐场! 这是一笔多大的财富? 将这样一笔巨额的财富献给皇帝,本就备受宠信的房俊,在皇帝陛下眼中又会是何等的地位? 大唐第一权臣或许算不上,但是大唐第一宠臣,舍它其谁? 陛下现如今春秋鼎盛,房俊的靠山坚如磐石;即便日后帝位传承,房俊与太子殿下的关系亦是牢不可破! 几乎可以想见,只要房俊自己不作死跑去造反,未来几十年内都将是皇帝最最信任和宠爱的大臣…… 如此稳固之地位,谁能掀动? 这就是一条粗得不能再粗的大腿,越早抱上,回报越高。反之,谁得罪了他,就算不弄死你,也是几十年没好日子过…… 第八百二十八章 薛仁贵发飙(上) 呼哧,呼哧…… 郭待封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汗水沿着额头小溪一样往下淌,蛰得眼睛都睁不开,嗓子眼更是干得冒烟,每一口炽热的空气吸进肺里,都像有把锉刀在胸腔里来回的拉,两条腿比灌了铅还沉,每秒钟都是极其痛苦的折磨,完全是因为不想丢了面子,才继续坚持着。 可是特娘的这得坚持到何时是个头? 作为武勋世家的子弟,郭待封小时候也打熬过筋骨,刀枪棍棒自然也曾习练娴熟,可是对于这种超强度的“野外拉练”却是闻所未闻! 自己坚持了几天? 五天还是六天?实在是记不得了。自从上次出海剿灭盖大海那股海盗之后,水师回到吴淞口军港,便开始整顿。没过几天,便开始了这种残酷到极点的“野外拉练”…… 每天天不亮便起床,穿上全服甲胄,携带横刀,什么二十里负重越野、半炷香时间内一百个俯卧撑、仰卧起坐、擒拿格斗、握刀劈砍…… 郭待封都快疯了,这是水师吗? 恐怕就连陛下身边的“百骑”也没有这样的训练强度吧!若非每天三顿大鱼大肉饭菜管饱,现在的上万水师兵卒能累死一半! 不过是一群站在战船上接舷战的水师而已,至于吗? 养尊处优多年的郭待封之所以咬着牙坚持到现在,只不过是心中一口气咽不下去! 当初他同那个薛大个儿一起来到水师报道,同样都是有人举荐,自己是老爹凉州都督、安西都护、西州刺史的亲笔信,而薛大个儿则是拿着张士贵的推荐信,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可是结果呢? 一场剿灭海盗的水战打完,那薛大个儿直接成了校尉,统领一旅兵卒!而自己呢?那房俊连过问一句都不曾,就把自己丢在水师里不闻不问,好像没有自己这个人一样! 简直岂有此理! 你房俊是牛逼,可是我爹现在担任这安西都护、西州刺史,掌管高昌城方圆几百里,你家在高昌城的产业可都是在我爹的管辖范围之内,你特娘的就不知道送个人情,提拔提拔老子,也好让我爹照顾照顾你家的生意? 那薛大个儿确实能打,可是咱也不差啊好不好? 再者说,当上校尉统领一旅兵卒,那就是军官了,打仗的时候也不用冲锋陷阵吧?论伸手,咱打不过薛大个儿,可若是论运筹帷幄军法韬略,咱这个出身武勋世家的子弟难道还不如一个绛州乡下种地的农夫? 郭待封越想越气,体力也渐渐不支,便落到了队伍的最后。看着身边的战友越跑越远,郭待封实在是没力气支撑下去追赶,心中的这口气一泄,顿时觉得浑身酸软一丝力气也无,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气…… 头顶炽热的阳光忽地被遮挡,一道阴影挡在自己头上。 郭待封大口喘气,抬起头来,便见到一张面无表情方方正正的脸膛。 正是这一旅的长官,校尉薛仁贵…… 薛仁贵看着郭待封,问道:“落后却不追赶,反而歇坐于地,这是为何?” 他远远的跑在前头带领队伍,一回头,便发现有人落后,非但不思追赶,反而坐到地上歇息,便折返回来查看询问,看看是否负伤。这种负重越野在起初刚刚开始训练的时候很容易受伤,但是这些天坚持下来,兵卒的身体素质大幅度上升加强,受伤的情况便大大减少。 但是既然是训练,便不可避免受伤。 郭待封一见到是薛仁贵,心中抑郁不平之气顿时升腾,大少爷脾气发作,没好气的说道:“跑不动了。” 薛仁贵性格方正,驭下极严,冷言道:“只要未曾负伤,跑不动也得跑!这种负重越野本就是极限的驯练方式,越是跑不动就越要跑,以此来提升自己的极限。难道哪一天与敌对阵之时,你要跟敌人说你跑不动吗?若是那样,要么成为俘虏,要么窝囊被杀!” 郭待封顿时大怒,瞪眼道:“你特么教训谁呢?你家郭少爷也是堂堂勋贵之后,你算个什么东西?休要在此叽叽歪歪,待本少爷缓过气来,自会自行回到军营,你且带领兵卒训练便是,勿用管我。” 尚未跑远的兵卒都盯着这边看呢,隐隐听到郭待封的话语,都下意识的停下脚步。 大家都知道郭待封的背景,像是他这样有背景的在水师里多了去了!虽然如他这般身为嫡子的人很少,但各家送入水师之中锻炼的子弟也都是身份尊贵,不比他差多少。 敢跟薛大个子叫板…… 大家都来了兴趣,远远的看着兴致盎然。 这么跑,谁不累? 可是水师之中军机森严,没人敢违抗军纪,现在有郭待封蹦出来,大家都想看看效果如何。若是薛仁贵让步,大家自然有样学样,没理由郭孝恪的儿子可以不守军纪,我们就不行吧? 当真论起来,谁也不比谁差! 薛仁贵依旧板着脸,双手负后,居高临下的瞪着郭待封,冷冷说道:“现在站起来,继续跑,某可以当你刚才的话语没说过。” 郭待封冷笑:“某若是不跑呢?” 薛仁贵道:“自有军纪处罚。” 郭待封顿时炸毛,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直视薛仁贵怒道:“军纪军纪,休拿军纪来压我!我郭待封就是出身军伍之家,什么军纪没见过,何曾有如此严苛之军纪?某就是不服,你待怎地?” 远处围观的兵卒齐齐朝郭待封伸出一根大拇指,给予精神上的支持,至于实际的支援……还是算了吧,薛大个子是个油盐不进的玩意儿,武力值又高的离谱,没必要当面硬钢。 薛仁贵回头瞅了兵卒们一眼,未予理会,转过来看着郭待封,点头道:“既是不堪训练之严厉,自可申请退伍,某可以将你的申请呈于大总管,并担保大总管可以批准。” 水师的训练方式全都出自大总管之手,在薛仁贵看来的确严苛了一些,古之兵法从未如此。但是正如军纪所言,只要是身在军中,服从命令便是至高无上的要求,休说训练严苛,便是前方有刀山火海,一旦命令下达,也得要义无反顾的发起冲锋。 若是没有这等上下一心的意志,何谈强军? 不过水师当中有诸多世家子弟,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公子自是受不得这种折磨,陆陆续续有不少人都递交了申请,自愿退伍。 申请退伍? 郭待封倒是做梦都想这么干,谁特么不愿意夜夜笙歌潇洒快活,非得到水师里来受这份罪? 可是他不敢啊! 临来之时,老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水师混出个样子来,替他老脸争光!若是敢如同以前那般胡作非为没规矩,就打断他的腿! 老爹是个什么脾气,郭待封岂能不知?一旦狠劲儿发作,当真能将自家儿子的腿给打折了! 郭待封瞪眼道:“别特么将自己当个人物,在本少爷眼前,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乡间一农夫,也敢跑水师里来人五人六的!本少爷奉劝你一句,还是赶紧滚回你的绛州乡下种地吧,否则你家中婆娘不晓得给你戴上几顶绿帽,倒是脑袋绿油油,岂不可笑?” 少爷脾气就是这样,犯起混来就口不择言,什么过瘾说什么,什么难听说什么! 至于后果? 根本不考虑! 怕这怕那,那还是纨绔子弟么? 平素斗殴打骂,侮辱对方的妻子两句,实则不算大事,很多人都这么干。那些污言秽语不就是用来侮辱对方家人的么?作为一个纨绔子弟,若是不说上几句脏话问候一下对方的家人,实在是对不起纨绔子弟的名头…… 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算是触到了薛仁贵的逆鳞。 第八百二十九章 薛仁贵发飙(下)【求月票】 薛仁贵蹉跎乡间,穷困潦倒,与妻子柳氏相濡以沫,恩爱不减。越是穷困之时,越是能看清一个人的品性。每日里辛勤耕作,却依旧缺衣少食,这样的苦日子对于柳氏这样一个出身世家大族的名门闺秀来说,非但未曾有过一句抱怨之言,反而勤俭持家,对薛仁贵鼓励支持。 能够这样一位志趣高洁、贤良淑德的妻子,夫复何求? 因此,薛仁贵对于妻子柳氏,自然是又爱、又愧、又敬。 现在郭待封口出污言秽语,诋毁于柳氏,薛仁贵如何能忍? 别看他整日里板着个脸似乎性情冷僻,实则脾气却绝对火爆,只是因为一心想要闯出一番事业,搏一个封妻荫子的前程才死死压制着自己的脾气,不想因意气之争而耽搁了前途。 但是现在,什么前途也比不了妻子的清誉! 薛仁贵一双眼睛陡然睁大,怒气勃发,咬牙喝道:“汝出言无状,若是道歉赔罪,某不与你计较。” 即便心中怒气满溢,薛仁贵仍旧保持冷静。 可郭待封哪里肯认错? 旁边站着那么多人呢,此时认错,那不就等于将脸丢到地上任人踩? 郭待封不屑道:“道歉?呵呵,某若是说错话,诬赖了你家娘子,自然应该道歉。可是谁说的准你家娘子在乡间就会为你守身如玉?说不得你前脚投军,那娘儿们后脚就将野汉子招入房中,干柴烈火,阴阳交合……嗷!” 薛仁贵怒火填膺,去他妈的冷静,去他妈的前程,若是任由别人在自己面前诋毁侮辱自己的妻子,那还算是个男人么? 薛仁贵飞起一脚,正中郭待封的心窝,将他踹得惨叫一声倒飞出去丈余远,“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烟尘四起。 郭待封嘴炮耍得正过瘾,实在是没料到薛仁贵一句话不说就是一脚踹来,不过就算他料到了,以他的身后也必然躲不过薛仁贵含怒而发的这一脚。 郭待封差点没闭过气去,虾米一样佝偻在地上,不停的干呕。 薛仁贵面色铁青,抬脚走到郭待封身前,喝道:“道歉!” 郭待封还不容易回过气来,兀自硬气道:“道你娘咧歉……” 薛仁贵二话不说,又是一脚踢在郭待封腹部。 郭待封身穿甲胄,这一脚正好穿在护心镜上,“砰”的一声闷响,护心镜瘪下去,而郭待封则惨嘶一声,身子贴着地皮蹭出去七八步远。 周围的兵卒只觉得喉咙一紧,各个死死的闭着嘴巴,无人敢上前相劝。 薛仁贵此刻的脸色阴沉狰狞,已经处在发狂的边缘,谁敢上前?万一触怒了他被踹上一脚,岂不是自找的?那日剿灭海盗的战斗当中,大家可是将薛仁贵的身手清清楚楚的看在眼中,尤其是用长矛高高挑起匪首盖大海的那一幕,实在是太震撼人心,直到今日仍旧历历在目。 若是单论武力值,放眼水师当中,恐怕就要数薛仁贵第一! 薛仁贵大步走向郭待封,再一次居高临下的喝道:“道歉!” 郭待封觉得自己要死了…… 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拼了命也只能呼吸半口,肋骨更是剧痛难当,也不知道断了几根。他也算是有股狠劲儿,到了这般地步,依旧不肯服软,咬着牙颤声道:“你娘咧……” “砰”又是一脚。 “嗷……”郭待封再次在地上蹭出去老远,连惨叫都有气无力,五脏六腑好似都移了位。 “就不……” “砰!” “我干你娘……” “砰!” “嗷……你特娘的……别踹了,别踹了……呜呜呜……我道歉,道歉还不行么……呜呜呜,再踹就死了……” 郭待封终于不敢硬气,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再硬下去,薛大个子今日非得把自己踹死不可!生死面前,他的哪点矜持和骄傲早就不翼而飞,佝偻在地上涕泪横流不住的求饶。 既是浑身骨头散架一般疼得,也是唯恐自己内脏受损吓得,更是当着这么多兵卒面被人狂殴而羞愧的…… 薛仁贵这才站住身形,回头瞅了四周一脸震撼的兵卒一眼,大声说道:“郭待封违反军纪,自当处罚。但殴打部属,也是某犯了军规,自会去大总管面前请罪,今日训练就此作罢,尔等速速回归军营,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若有违反,军法不饶!” “诺!” 兵卒们各个挺胸抬头站得笔直,齐声应诺,一脸崇拜、震惊的看着薛仁贵。 这位薛大个子是真的牛啊! 郭待封那是普通的勋贵子弟么?人家老子不仅是安西都护、西州刺史,更是一位国公爷啊!不过就是骂了你几句,侮辱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就把人往死里打? 咱谁都不服,就服你! 兵卒们也不敢多看,迅速调整队形,成两行纵列,小跑着返回军营。 薛仁贵则上前薅住郭待封的衣领,一百多斤的汉子被他提溜小鸡仔一样提溜起来,大步前往镇公署而去。 ***** 房俊正在镇公署里坐着喝茶,将一切公务都丢给了裴行俭、辛茂将一干人等。开玩笑,自己只需要“点开科技树”就已经快要累死,难道还要处理这些繁杂的事务么? 说句心里话,房俊现在最大的渴望,就是在下一秒来临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叮”的一声,然后一个悦耳的声音想起:“恭喜宿主,系统绑定成功……” 尼玛,若是自己也有一个穿越者标配的系统随身,可以凭借某种隐形的货币购买各种各样的黑科技,岂不是要轻松得多?什么合金冶炼、化工制造、无线电原理……需要什么只要去系统系统商城购买就ok,人生不要太舒服! 哪里向现在这般,一个海水晒盐都琢磨去琢磨来,想要造个火枪火炮都两眼一抹黑…… 同样是穿越者,配置不同,自然导致成就不同。 哥们儿若是也有一台3d打印机,称霸太平洋有何难哉? 哪怕成为一个厨神也行啊…… 正捧着茶杯意淫呢,裴行俭大步从外边进来,到了房俊面前鞠躬施礼,说道:“大总管,外边有大食商人求见。” “大食商人?”房俊一愣。 市舶司还未建造完,尚未正式运营,大食商人找自己做什么? “可是其所为何事?” “下官亦不知,只是这几人俱是神色焦虑,怕是有何惶急之处。” “那行,叫他们进来。” 房俊吩咐一声。 裴行俭转身出去,随即带着三个白色缠头巾、白色长袍的典型阿拉伯服饰的大食人走进来。 房俊安坐不动,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为首的大食人年岁在四旬左右,身材魁梧,身上的白袍污渍处处,有些狼狈,就连一把漂亮的大胡子也邋遢肮脏,都有些擀毡了…… 他上前一步,弯腰施礼,操着一口语音怪异的汉话:“尊敬的侯爵阁下,鄙人是来自遥远的大食国的商人,您可以叫我侯赛因。” 房俊眼皮一跳,很想问问“你的名字里还有没有萨达姆三个字”…… 不过这当然是个笑话,就算那位被绞死之后与自己一般重生,也不至于这么巧同生与一个时代。 不过他是真的对这几个大食人产生兴趣了。 千百年来,西亚的国家都向往东方强盛而富裕的国度,他们的商贾怀着崇敬之心,在千山万水戈壁荒漠当中走出了一条道路,来到神秘而富庶的东方,见到了华美的丝绸,精致的瓷器,将之带回西方,成为所有贵族视为荣耀的奢侈品。 但是渐渐的,丝绸之路漫长的道路和风险被商贾们重视,他们开始开辟海上的航路。 不得不说,哪怕中国古代的造船技术一直领先于世界,但是说起远洋航海的技术,却一直落后于西方。在这个时代,大食国的商人为了节约陆地通商的成本,已经探索出沿着大陆架一直拥往东方的航线,而大唐从来都不重视航线的探索。 或许,自己可以试试是否可以从这几个大食商人身上得到海图? 第八百三十章 倒霉的侯赛因 大食这个词来源于古波斯语tajik的音译,当年波斯人统治阿拉伯世界时,用这个词来称呼阿拉伯部落。后来经由古丝绸之路,这个词也传到了中国,所以中国人就把来自这个地区的人都统称大食人。汉代称其为条枝,唐代则称大食。 房俊对大食国没什么了解,但是他知道默罕默德这个穆斯林认可的伊斯兰先知,广大穆斯林认为他是安拉派遣人类的最后一位使者,伊斯兰教教徒之间俗称“穆圣“…… 大食国的这位创始人,生于阿拉伯半岛红海滨之麦加。幼时家贫,为人佣工,至四十岁时,思创新教,尝日夜往麦加附近希拉山,殚精竭思,求解救灵魂之术。尝在山上,见一人影,以为即天使格白利尔之影也。彼尝遇犹太人及基督教徒,颇受其影响,因是自创一神新教以代替阿拉伯旧有之多神教,后称为伊斯兰教。 其要义即顺天命、爱人类,以求世界之和平,中国又称为回教。后信徒渐多,不容于家乡,乃北奔雅脱利伯城,时公元六二二年,回教乃以此为纪元元年。后乃起兵,削平阿拉伯半岛。 默罕默德死后,其势力更盛,破波斯,南侵印度,东与大唐、吐蕃为敌,建立强横一时的阿拔斯王朝。 “tajik”的读音像“大衣可”,所以大食应该念“大yi(四声)”,而不是“大shi”…… “侯赛因”这个名字在阿拉伯人当中很多,甚至房俊还知道后世米帝那位黑人总统的名字里就有这三个字。 房俊上辈子觉得叫侯赛因的好像都很久,曾经还百度过含义,百度上说本意是“长得俊美的男人”…… 不过令他惊奇的是,眼前这个大胡子看着一脸沧桑的样子,声音却是清亮雄浑,中气很足,虽然说着汉话的语音难免怪异难听,但是听上去年纪却不大。 房俊不由问道:“不知阁下今年贵庚?” 穿越得久了,又总是跟文化人大叫道,房俊的言语也下意识的文绉绉起来。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对,“贵庚”这种词语恐怕一个歪果仁听不懂,他刚想再问一句“你几岁”,那侯赛因却已经回答道:“在下今年二十岁。” 居然是个中国通…… 这可比相貌和年纪的巨大差距更令房俊赶到惊奇:“看来阁下没少来大唐啊?汉话说的这么好,却是令人意外。不过侯赛因是你的名字吧,不知阁下的姓氏是什么?” 房俊一直都坐在书案后面,吊儿郎当的样子极其失礼,不过侯赛因显然并不在意,他恭敬的回答道:“在下出身于麦地那的哈希姆家族。” 卧槽! 房俊肃然起敬。 那可是穆罕默德的家族啊! 阿拉伯最历史悠久、地位崇高的家族! 房俊惊愕问道:“你们现在国内不是正在开战么?巴格达攻占了没?大马士革占领了么?耶路撒冷占领了没?真是不可思议,作为哈希姆家族的人,你居然跑到东方来?” 穆罕默德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房俊不知道,但是以前看过一本介绍阿拉伯的文章,好像是在初唐时期。而在穆罕默德死后,他的地位被“四大哈里发”继承,从那时候开始大食国便开始了南征北战的扩张之路。 在这个时期,他们统一了阿拉伯半岛,占领了伊拉克,消灭了波斯的萨珊王朝,蹂躏了约旦、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攻占了耶路撒冷,然后打败拜占庭军队后攻占了大马士革,紧接着又侵入埃及并且占领亚历山大里亚…… 可以说,这个时代的大食国在西亚那一片儿就是无敌的存在。 而一个哈希姆家族的子弟,不在战场上为了家族浴血奋战,反而跑到遥远的东方来干嘛? 经商? 房俊可不认为哈希姆家族穷困到需要来东方经商赚取军费…… 侯赛因则眼珠子都瞪圆了! 这位毫无礼仪的唐国贵族,怎么会知道在遥远的西方伟大的阿拉伯帝国已经攻占巴格达?怎么会知道阿拉伯最勇敢最智慧的将军、被称为“安拉之剑”的哈立德·伊本·韦立德,已经率领阿拉伯人迅速通过人迹罕至的叙利亚沙漠,在亚尔穆克河畔一举歼灭了拜占庭5万大军,占领了叙利亚首府大马士革? 自己可是在哈立德·伊本·韦立德从大马士革出兵攻占了耶路撒冷之后才启航前往遥远的东方,就算同期有商人前来唐国,也不可能带来这么详尽的消息! 安拉在上,这个唐国贵族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安拉给他托梦了么? 看着侯赛因个两个随从一脸震惊,房俊打个哈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吩咐一旁的书吏:“赶紧给几位安拉的使者安排座位,奉茶!” 书吏们这才去搬椅子。倒不是他们失礼,而是在所有的唐人眼中,这些西域胡商都是低贱的下等人,完全没必要以礼相待,大总管肯接见他们就已经是给面子了好吧…… 至于房俊和胡商说的话更是云里雾里听不懂,安拉的使者? 几位从来没有接触过阿拉伯商人的书吏一头雾水,安拉又是谁? 是胡人的皇帝么? 哎呀呀,大总管就是见多识广、知识渊博,人家胡商都没说自己是哪个国的,大总管就已经知道人家的皇帝是谁…… 啧啧啧,怪不得人家是大总管呢,服气! 椅子搬来,奉上香茗,侯赛因却不坐,而是再次对房俊弯腰施礼,语气中带着一些急迫:“此次冒昧前来求见,实在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恳求侯爵阁下。” 房俊眼珠儿转了转,笑道:“何必如此心急?且先坐下,喝口茶水解解渴,再慢慢细说不迟。本侯最是热情好客,咱们大唐有个圣人曾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既然阁下千山万水来到大唐,见面既是有缘,无论阁下有何难处,本侯定当全力相助,来来来,喝茶喝茶。” 也不管人家信上帝的根本不信佛祖的缘分那一套,他端起茶杯,遥遥致敬。 侯赛因无奈,只得先跟两个随从坐下,端起茶杯。 一股清淡隽永的香气钻入鼻孔,几个精神一震,但是从未饮过此等浅绿色的饮品,有些窘迫,见到房俊已经轻轻啜了一口,便有样学样,也浅浅的啜了一口。 茶水入喉,顺滑清涩,口齿留香,将口中因为食用牛肉的油腻中和,甚是清爽。 侯赛因胡子一翘,惊问道:“这是何物?鄙人从未见过。” 房俊笑道:“此乃茶叶,是一种植物的叶子。可别小看这小小的叶子,一棵茶树,每年仅可采摘几辆嫩叶,贵比黄金,在大唐可是只有贵族才能享受的顶级奢侈品。而且这种茶叶最是能解除腹中的油腻,清热解毒,有益身心。” 阿拉伯人吃牛羊肉,平时喝奶,日常更实用许多肉制品和奶制品,茶叶正是他们所需要的最佳饮品。不然为何在后世茶叶会和瓷器一样成为东西方贸易的最大宗商品?甚至由于普通西方民众对于茶叶和瓷器的大量需求导致东西方贸易之间的巨额逆差,使得西方国家不得不通过向东方大量倾销鴉片来平衡贸易差额,间接促成了鴉片战争…… 眼前这个侯赛因是阿拉伯的贵族,是不是可以从他这里提前将茶叶远销到西方,赚取大量金币呢? 谁知侯赛因只是稍微表达了一下对于茶叶的惊叹和好奇,便迅速转变话题,神情沉重的说道:“尊敬的侯爵阁下,实不相瞒,鄙人此次远来唐国,率领着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只是可惜途中在天竺沿海遭遇飓风暴雨,半数商船沉没,只好率着其余的商船前来唐国贸易,可谁知道就在进入长江走想要走水路前往唐国长安的时候,却遭遇了海盗的袭击……” 房俊一愣,心说你这运气得有多衰? 先是飓风,后是海盗…… 第八百三十一章 我只要海图【求月票】 “侯赛因阁下若是有何请求,但说无妨。”房俊客气的表态。 侯赛因赶紧站起来说道:“商船远航,本就充满了种种风险,这些也在鄙人的预料之中,若是单单损失了商船和货物,鄙人也能接受。但是……在被海盗劫掠走的商船上,还有鄙人的侄子……临行之时,鄙人的哥哥让我带着侄子来到强盛文明的唐国增长见识,可是鄙人却使得他落入海盗之手,回去麦地那之后,没办法向哥哥交待。所以,鄙人恳求侯爵阁下,能否出动战船,将鄙人的侄子解救回来?” 原来是被海盗劫了,跑这里请求出兵的…… 房俊沉吟。 水师的职责便是保护商船,守护航道,护佑海上贸易的正常进行。有商船被海盗劫掠,水师自然是要前去解救的,这个责无旁贷。 但前提是,被劫的商队得是大唐的商人…… 以现在大唐百姓对于歪果仁的鄙视,就算房俊想要出兵,也必然惹起非议。 凭什么大唐的兵卒要去为了胡人打生打死? 胡人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能再发一茬,永远都不会缺少前来大唐贸易的湖人,死掉几个有什么打紧? 见到房俊犹豫,侯赛因也不是个蠢货,赶紧说道:“安拉在上,若是侯爵阁下能将鄙人的侄子解救出来,那些被劫掠的商船上的货物,就全都奉送给阁下,作为谢礼。阁下可能不知,那些商船上满满的全都是宝石和香料,价值连城!” 房俊顿时冷笑起来。 价值连城又怎么样? 特么当老子是傻子呀?拿被劫掠的货物来当谢礼,这算盘打得倒是真精!这个大胡子心眼不少,跟他粗犷的外表实在是不相符…… 侯赛因见房俊冷笑,显然是识破了自己的意图,便有些尴尬,咬了咬牙,说道:“另外,剩余的这些商船上的货物,也全都奉送给阁下本人!只要到时候阁下能够赠送我们返航的食物和清水即可,请侯爵阁下务必答应!” 刚刚出去转了一圈的裴行俭早已经回来,站在大堂里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候听了侯赛因的话语,顿时急了,不停的给房俊使眼色! 他刚才出去可是问明白了,这支大食国的商队总共有商船五十多艘,被海盗劫掠了半数,还剩下三十几艘!大食国的商人最是豪富,所交易的商品多是香料和宝石,最是受到大唐贵族和世家的欢迎。 这些东西全都赠送给水师的话,别说是剿灭海盗,就是征讨一个小国也划算啊! 他不停的使眼色,谁知道房俊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再不搭理他,反而自己眯起了眼睛…… 房俊觉得侯赛因有些古怪。 一个侄子而已,便将全部商船上的货物全都拿出来,以求得水师前去解救? 以房俊对于阿拉伯人的了解,这一点有些蹊跷,不合常理。 古代世界上最伟大的商人便是阿拉伯商人,这些人披着真主的外衣,口里念着《古兰经》,却是锱铢必较将利润谋算到骨子里的最纯粹的商人,这一点比之犹太商人尤甚! 在他们眼前,亲情是个什么东西? 多少钱一斤? 尤为重要的是,侯赛因在阿拉伯四处扩张的时候前来大唐贸易,定然肩负着极为重要的使命,赚取军费也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罢,怎么会为了一个侄子就全盘放弃? 要知道即便阿拉伯商船的航海技术极为发达,单单靠着季风的远航,一来一回就要两年时间! 放弃了这一次机会,两年之后再重新来过? 绝对不合常理。 而且这个大胡子没喝过茶叶,显然最近几年没来过大唐,却又能说出流利的汉话,对一些比较艰涩的词汇也都精通,显然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难道……在被海盗劫掠的商船当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或者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又或者……就是他口中的那个什么侄子? 房俊脑子飞速转动,口中为难的说道:“这个……侯赛因我的朋友,不是本侯不愿意替你解救回你的侄子,本侯很是欣赏你这位正直的安拉的使者,可是你要知道,本侯所掌控的水师,乃是大唐帝国皇帝陛下的私军,并不是寻常保护航道的军队,所以……对于你的要求,本侯很是为难啊。” 侯赛因并不是特别聪明的人,但是也听出了房俊的言外之意。他只说为难,却没有断然拒绝,事情便一定有转圜的余地,是自己的报酬没有让对方满意么? 侯赛因心里很是不爽。 这个年纪不大的大唐贵族,实在是太贪婪了! 自己此行的船队运载了大量的宝石和香料,本来是想要来大唐交易一样东西,可是海盗打劫事出突然,迫不得已只能将这些宝石和香料送给房俊以换取他出兵解救自己的侄子,就算是那个必须面见大唐皇帝提出的交易都不得不忍痛放弃。 可即便是这样了,这个侯爵却还是不满意吗? 侯赛因心急火燎,他不是舍不得财富,再多的财富也换不来侄子的性命!若是自己的侄子死在海盗的手里,不得不埋葬在远离真主安拉的东方…… 侯赛因几乎不敢想象自己的结局。 可是除了这些商船和货物,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了啊! 侯赛因急切的哀求道;“尊敬的侯爵阁下,请求您务必要怀着仁慈的信念救救我的侄子!现在鄙人没有更多的财富报答,但是只要鄙人回到麦地那,必将有数不尽的宝石和香料装船,送来遥远的东方作为报答,而且,您将收获所有穆斯林的感谢和尊敬!” 房俊呵呵一笑,这么在乎你的侄子? 那就好! 他微笑道:“亲爱的侯赛因,本侯一向是一个对待朋友热忱而且真诚的人,所以,本侯愿意冒着被皇帝陛下责怪的风险,出兵救援你的侄子。” 侯赛因大喜,感激得都快哭了:“您真是我所见过就仁慈的人,真主会保佑你!” 我可不用你们的真主保佑,给我点好处就行了…… 房俊不找混迹的撇撇嘴:“不过你知道的,本侯虽然是水师的最高长官,但是并内有权利命令自己的部属为了一个胡人去拼杀流血甚至丢掉性命。因此,除了你所说的所有宝石和香料之外,本侯还要一样东西。” 侯赛因自动过滤了房俊的前半截话语,心说你要好处要的这么明显也是够无耻了,他有些愕然的说道:“您还想要什么?” 房俊说道:“海图!” “海图?”侯赛因顿时一脸纠结。 房俊点头道:“没错,就是你们商队自阿拉伯原来大唐的海图,只要这东西给我,本侯立马出兵,否则,面谈!” 侯赛因气得脸都红了! 这不是赤裸裸的打劫么?简直比海盗还要无耻啊! 阿拉伯的商人为什么能够将贸易做到遥远的大唐,而大唐的商人却很少前往阿拉伯的世界? 就是因为阿拉伯人手里有着连通东西方海洋的海图! 可是这海图乃是无数的阿拉伯先辈用命换来的,不知道有多少真主安拉的仆从被狂风巨浪吞噬,有多少帆船触礁沉没在距离陆地不愿的海中,有多少穆罕默德的信徒葬身鱼腹、死于海盗之手…… 这样的一份海图,被视为阿拉伯人最珍贵的宝藏,只有最尊贵的家族才能享受它,并且凭借它的指引,来到遥远的东方进行利润巨大的贸易,将阿拉伯世界的宝石和香料带来,并将珍贵的丝绸和瓷器运回阿拉伯! 所有的阿拉伯勇士都将其视为珍宝,哪怕船队的最后一人丧生,也要在临死之前毁掉船上的海图! 这样的珍宝,怎么能送人呢? 若是唐人得到海图,将可以跨越遥远的大洋,直达阿拉伯世界!要知道,单纯的比较造船技术,唐人可是比之阿拉伯人更加精通的呀! 侯赛因当即拒绝道:“不行!海图是真主赐予他的信徒的信物,我绝不可能将它交到异教徒的手中。” 房俊并不意外他的拒绝,毕竟海图就代表着巨大的利益,一旦被唐人得到,阿拉伯商人的垄断地位就将消失,唐人完全可以直接前往阿拉伯贸易,精美的瓷器和华美的丝绸,可以席卷走阿拉伯世界大部分财富! 他耸耸肩,无所谓的说道:“那本侯就爱莫能助了。” 侯赛因气得脸孔涨红,心下却是焦急万分。 海图是阿拉伯人的珍宝,可自己的侄子,却是自己的兄长的珍宝,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珍宝,未来将会是哈里发的继承者,将要背负这穆罕默德的荣光,带领着整个阿拉伯世界,去征服一切的异教徒…… 他的心中陡然一惊,这个侯爵凭什么狮子大开口,向自己讨要珍贵的海图? 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侄子的真正身份,料定自己会舍弃海图,保住侄子的性命? 这怎么可能!即便是在麦地那,极少数的知道此次前往东方的人员当中,都不知道其实是自己顶替了侄子的姓名,根本不知道侄子的存在!远在东方的房俊怎么可能知道呢? 可是,真的要保住海图而放弃侄子么? 侯赛因神色变换,惊疑不定,心中纠结万分,无法取舍。 正在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薛仁贵的大嗓门响起:“末将薛仁贵,求见大总管!” 房俊不知薛仁贵所为何事,倒也没避着侯赛因三人,开口说道:“进来!” 薛仁贵大步进入大堂。 嗯,手里还拎着个……人? 房俊目瞪口呆,问道:“你这是干啥呢?” 裴行俭眼尖,看着被薛仁贵小鸡仔一样拎着的人,仔细瞅瞅,惊呼道:“郭待封?你俩这是干什么呢?” 薛仁贵犹自满腹怒气,手一松,就将郭待封丢在地上,惹得郭待封哎呦一声惨叫,却是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一般,站都站不起来…… 薛仁贵面色如铁,单膝跪地,朗声说道:“启禀大总管,末将违反军纪,殴打同僚,愿领军法,单凭处置!” 郭待封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此刻也顾不得丢人了,在地上滚了滚,想要爬起来施礼都没能够,动一动便是锥心刺骨的剧痛,也不知道骨头断了多少,内脏移位几许,涕泪横流的哭诉道:“大总管为我做主……” 房俊眉毛皱起来,厌恶的看了郭待封一眼。 堂堂七尺男儿,被人打了没啥,可是如此没骨气的哀呼悲叫,实在是丢尽男人的脸面! 他瞥了郭待封一眼,冷冷道:“有什么话,站起来说!吾大唐军人,能够站着死,也不跪着生,这等哀怨啼哭,成何体统?简直废物!” 郭待封心里这个委屈啊,你当我不想站起来么? 可特么站不起来啊! 驢日的薛仁贵下手太狠,骨头都断了啊! 只能悲悲切切的说道:“大总管,属下……属下……站不起来啊!薛仁贵残暴桀骜,对同僚猝下狠手,违反军纪,还请大总管将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他全然不提正是因为自己嘴巴缺德方才挨得这一顿狠揍,而是咬死了薛仁贵殴打同僚违反军纪。在他想来,自己好歹是郭孝恪的儿子,而薛仁贵不过是张士贵的故人之后,相比起来自己怎地都比薛仁贵分量更重,房俊应当卖自家一个面子吧? 可他却完全不知道房俊的心理。 没错,郭孝恪的儿子自然比张士贵的故人之后分量更重,但是有军纪放在那里呢,房俊岂会因为你是郭孝恪的儿子就袒护与你?起码要论论事情真相、是非曲直!岂能因为你的哭诉便怪罪于薛仁贵?若是如此,水师之中世家子弟甚多,难道以后谁跟别人有了冲突,就拉出来论论家世? 如此一来,置军法军纪于何地! 更重要是,做人得拎清自己的分量啊! 你郭待封在房俊眼里是个什么玩意? 薛仁贵在房俊眼中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那是三箭定天山、白袍灭高丽的盖世名将! 只要跟薛仁贵站在一起,你郭待封在房俊心里就天然而悲催变成路人甲了好不好…… 第八百三十二章 侯赛因的交易 薛仁贵和郭待封先是争执继而斗殴的原因很简单,许多兵卒在场,郭待封也不能撒谎。事实上这位郭家少爷连句狡辩都没有,就那么梗着脖子理直气壮的要求房俊处置薛仁贵。 房俊理都懒得理他,你当军法是玩笑么? 他当即宣令道:“郭待封侮辱薛仁贵妻子,口出不逊,言语龌蹉,水师军纪第三条,侮辱同僚、至生嫌隙者,杖三十,革除军籍,即刻驱逐!薛仁贵殴打同僚,虽然是郭待封侮辱在先,依旧违反军规,杖二十……” 郭待封顿时傻眼! 薛大个子把本郎君打得爹都快认不出了,只是杖二十,而本郎君只是骂了他两句,杖三十还不算完,还要革除军籍、即刻驱逐? 尼玛的房二黑,知道你黑,可是不要这么黑吧? 郭待封当即怒道:“房俊你袒护薛仁贵,刻意打压于我,我不服!” 薛仁贵则再次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知错,甘愿受罚。” 房俊面无表情的看着郭待封:“此乃军纪,不可逾越。本侯麾下之水师,你当是和泥巴过家家的乌合之众么?休说你只是国公之后,即便是亲王贵胄,在本侯的军中亦当一视同仁。军法严明,军纪无情,没有人情可讲。今日若是本侯徇私,便是视袍泽弟兄的性命于不顾,异日战场之上,还有谁能决死冲锋,谁能死战不退,谁能攻城拔寨?” 看在郭待封乃是郭孝恪之子的面上,房俊委婉的劝说两句,至于郭待封听不听得进去,他却是全不在意。 正如他自己所言,一支军队凭什么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无非是高昂的战意、精良的装备、以及严明的军纪! 战意靠训练,装备靠积累,严明的军纪则是根基! 纵观历史,任何一支强军都有着严明的军纪做支撑,从未听说有军纪散漫者能百战百胜! 军机面前,你郭待封算个什么东西? “来人!”房俊喝了一声。 自有赶到的行军司马走进大堂,施礼道:“末将在!” 房俊冷声道:“即刻施刑,不得有误!” “诺!” 薛仁贵不用押解,自己已经昂首走了出去,甘愿受罚。 郭待封却是大呼小叫:“房二黑,你特娘的想死啊是不是?我是郭孝恪的儿子,我爹是安西都护,是西州刺史!你敢打我,信不信我爹将你家在西域的产业连根拔起?” “住口!” 房俊大喝一声,这次是真真的怒了! 触犯了军纪,居然还敢威胁我?你特娘的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还要将我在西域的产业连根拔起? 给你爹个天做胆子,你看他敢不敢? 无论是葡萄酿亦或是羊毛,都是稳定西域、拉拢各国的战略,是李二陛下钦准、政事堂议定的国策,你特么一个安西都护就敢为了私怨置国策于不顾? 还敢挑战自己一军之主的权威! 房俊冷哼一声:“行军司马,按军纪,当众辱骂主帅,该当何罪?” 那行军司马面无表情,肃然道:“按军纪,当众辱骂主帅,杖八十,戴枷示众三日,革除军籍。” 房俊瞪眼道:“那还等什么?不过郭待封虽然触犯军纪,却罪不至死,总计一百一十杖,分三次在十日内执行。” “诺!” 行军司马得令,翻身招来一名掌管军纪的属下,架起郭待封就走。 郭待封这回是真的慌了…… 娘咧!八十军棍?那还不得打残了哇?虽然分三次行刑,可是那也受不了啊! 郭待封终于感受到房俊是要玩真的了,根本不管他是不是郭孝恪的儿子,他拼命挣扎,哭叫道:“房俊……大总管……我知错了,知错了还不行吗?求求你,革除军籍就好了,军棍就别打了行不行?会死人的啊……” 真特么软骨头啊…… 房俊被他吵得脑仁疼,心说那郭孝恪虽然也是个浑人,但是当年那也算刀山火海冲锋陷阵,用性命搏来的前程!怎地生了个儿子却是这般没种? 没种就没中吧,偏偏还不安分,总特么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熊样子。侮辱同僚家室的清誉不算,还敢辱骂本大总管,特么谁给你的勇气? 郭待封眼见房俊一脸阴沉,任凭自己如何哀求都不为所动,心知今日这一劫自己是逃不过去了,索性破口大骂:“房二,你特娘的给我等着,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可是没过片刻,便变成了一声声惊天动地、哭爹喊娘的惨叫哭嚎…… 至始至终,一点薛仁贵的声息都没有听到,全程都是郭待封的辱骂、求饶、惨叫,直至渐渐衰弱,终不可闻。 侯赛因如坐针毡,听着外头的惨叫,心里琢磨着这位侯爵阁下是不是借此给自己施展一个下马威,以此来让自己感受到威胁,不得不答应他的条件,双手将海图奉上? 侯赛因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只有他自己,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房俊的条件,哪怕是死,也要保护安拉“赐予”的海图不落入唐人之手,哪怕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 但问题是,自己的侄子还在海盗的手里啊,自己死了没关系,难道就这么让哈里发的子孙葬身在遥远的东方,远离真主的怀抱? 那可是哈希姆家族的希望,阿拉伯帝国的未来! 房俊打发了郭待封,随即将之抛诸脑后,笑问侯赛因:“阁下考虑得如何?” 侯赛因嘴唇动了动,看了看身边的两个随从,三人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无奈。海图固然珍贵,但是与小侯赛因的性命相比……终究还是差了一筹。 万般无奈,侯赛因只得颓然道:“一切……依从侯爵阁下便是,只是希望阁下信守承诺,待到鄙人的侄子得救之时,鄙人自会将海图双手奉上。” 房俊大喜,一拍大腿,兴奋道:“阁下放心便是,本侯最是讲究诚信,童叟无欺!不仅仅会帮助你们救回你的侄子,而且以后大唐的大门随时为阁下敞开,只要阁下的船队沿着海路到了这市舶司,就是本侯的贵宾!这样,五日之后,本侯即刻出动水师营救阁下的侄子,如何?” 海图啊! 无数的阿拉伯人世世代代孜孜不倦的探索深邃凶险的海洋得来的海图,代表着一条铺满了黄金的商路!只要海图在手,大唐的水师和商船便可以直抵波斯湾,赚取全天下的财富! 这种最原始的资本积累,将会给大唐凝聚出一个无比强大的商人阶层! 宇宙中,什么样的形态才是最牢固的? 答案是——平衡! 士族、商人、寒门……当这三者达到平衡,相互牵制,大唐的社会架构才会趋于稳定。 只有社会稳定,自己的宏伟蓝图才可以顺利的施行…… 一份海图,确有着太过重大的意义! 房俊狂喜的同时,心中也甚是疑虑,侯赛因的那个侄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居然能让他舍弃海图也要保住性命呢? 侯赛因虽然心急火燎,一刻也不想耽误,但是对于房俊五日之后出海的提议也没法子反对。他也是打过仗的,当然知道出海剿匪不是游山玩水,不打探一番海盗的虚实,谁敢冒冒失失就发动进攻? 大海不是陆地,实在是太辽阔了!而且海中洲一带的岛屿就像是破碎的瓷器一样散落在辽阔的大海上,若是不能将那股海盗一网打尽,一旦逃出生天,那可就想追也追不上。 房俊稳妥的举动,反而让侯赛因稍稍安心。 现在他只能祈祷真主庇佑他的信徒,不至于让那些海盗杀人灭口…… 第八百三十三章 新时代的怒吼!【求月票】 从吴淞口开始,沿着吴淞江的西岸依次向南排开水师学堂、军港、造船厂,而在船厂南侧两道低矮的山梁夹起来的山坳间,有一处神秘的所在。 华亭镇的军民只知道这里叫做“制造局”,是一处比之镇公署的保密级别还要高的所在,具体是做什么的,却一无所知。这里的工匠只要进去就不许出来,甚至要签署一份条件极其严苛的“保密协定”,今生今世,生于斯,死于斯! 这是何等恐怖的地方? 活人进去了,就甭想活着出来! 所有人都对这个地方产生强烈的好奇,却从来没有人敢于前去窥视和觊觎。 因为在华亭镇的《华亭约法》第一章第一条便规定——凡是无故靠近“制造局”方圆半里之内者,被守卫视为威胁,即可当场格杀! 说起来,大总管鼓捣出来的这个《华亭约法》当真是令华亭镇的军民叫苦连天!但凡日常出行、行为规范,事无巨细尽皆详细规定,杀人放火、欺行霸市、打架斗殴、煽动谣言,甚至随地吐痰、影响市容、侵占民田、拒缴赋税……几乎每一样行为都会被强制规定所需要遵照的标准,每一种违反《约法》的行为都有相应的处理条例。 严苛到令人发指! 幸好现在华亭镇的常住人口要么是军队,要么是穷苦的百姓,大总管就算再是严苛也无人敢提出反对异议。即便如此,亦有一些闻名江南的宿儒在听闻之后愤慨的表示,这个所谓的《华亭约法》简直就是暴秦的酷政! 但这里是房俊的封地,原本就是一片荒滩,非但不受朝廷管辖,而且所有的官吏任命皆出自华亭侯府,镇公署便是行政核心,房俊一手遮天。 这里是房俊的地盘! 不服《约法》者可以离开,但是只要在这里讨生活,那就必须无条件遵从! 此刻“制造局”之内,一片热火朝天。 “制造局”的全称,自然是“枪炮制造局”,不过在房俊想来,热兵器提前登上舞台已经不可避免,但是能够尽量的封锁技术还是必要的,能封锁到几时算几时,哪怕别的的国家研制出了热兵器,也要确保大唐热兵器始终保持领先地位。 当然,之所以称为“制造局”,也是因为在房俊的构想里,这里可不仅仅是生产枪炮的地方,还会有更多的“黑科技”登上大唐的历史舞台…… 有了新式帆船,房俊自然迫不及待的要将火炮研制出来。 只要畅想一下巨大的“皇家公主号”战舰在海面上以战列线对敌,数十门火炮齐射之时惊天动地的威势,房俊就觉得热血沸腾! 房家最好的铁匠王二小盯着面前的炼铁炉,心中默默估算着炉内的青铜合金尚需多少时间才能融化。 房俊负手站在王二小身旁,笑问道:“是否埋怨本侯让你签下那份保密协议?” 他们两个站在最前,一大群工匠则簇拥在后。 这些工匠有的是房家的奴仆,有的则是房俊高薪从别家买来。工匠的地位低下,是主家的私产,只需花钱买来奴籍,那就是房家的奴仆。 王二小闻言稍显错愕,随即一笑,皱纹密布的老脸上阳光灿烂:“二郎说哪里话?既然是房家的工匠,那就一辈子都是房家的奴仆。不仅是小老儿,儿子、孙子也都是房家的奴仆。在别家,奴仆和圈里的畜生有何分别?根本用不到签署什么保密协议,就算是关在铁笼子里一辈子,又哪里敢有什么怨言?偏生二郎那我们当人待,不仅要签署什么保密协议,让我们一辈子不得私自接触外人,还要给下一笔丰厚的赏金安置家眷,如此仁德,这里那个人不是感恩戴德?便是明日便死在这里,小老儿亦无怨无悔!” 身后的一众工匠纷纷点头称是,神情满足。 一辈子不得与外人私自接触? 听起来似乎很严苛,好像被当成圈里的牲口一样,但是身为奴仆,本来不就是家主随意处置的私产么? 奴籍,可不是说说而已…… 便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感慨道:“莫说身为奴仆,家主如何处置都是心甘情愿,单单二郎给的这笔安家费,怕是就算老朽不愿意,家中那犬子也得拿刀子逼着老朽签了协议……” 众工匠闻言,呵呵笑了起来。 签署协议之后,最少的得到安家费五百贯,如同王二小以及白须老工匠这样的高级铁匠,得到的数目是两千贯! 这是什么概念? 一人签署协议,此生不见天日,则全家脱离奴籍,瞬间变成中产之家!从此之后,就是平民的身份了!若是子孙后代当中有那么一两个出息的读书识字参加科举考试,原本的奴籍之家就成了书香门第…… 一辈子不得与外人私自接触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是把自己关在羊圈里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站在工匠的最后,此刻好奇的问道:“二郎,咱们要打造的到底是什么?” 这也是众人心底的疑问。 自打来到此间,每日里各项准备皆是按照房俊所出示的图纸,诸多工匠分成若干小组,各有不用职责,干的活儿完全不一样,大家本就一头雾水,不知道房俊花费了大量金钱将这么多的优秀铁匠召集到一处成立这个所谓的“制造局”,究竟要制造的是何物? 房俊呵呵一笑,淡然道:“稍安勿躁,稍后,诸位便将见证一个奇迹诞生的时刻!” 后加入的工匠莫名其妙,而房家的工匠闻言,则一个个顿时都兴奋起来,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从跟随房俊炼出第一炉铁开始,到冶炼出品质极高的精钢,再到那个能飞上天的大球…… 哪一步不是见证奇迹的诞生? 二郎就是个制造奇迹的人! 王小二盯着那炉顶冒火的炼铁炉,开口道:“火候差不多了,都开始准备吧!” “诺!” 他现在是“制造局”的首席工匠,一开口,其余的工匠顿时开始忙碌起来。 房俊所要制造的,就是青铜炮。 现在房家工匠对于精钢的冶炼越来越有心得,但是限于经验和技术,炼出来的钢铁质量锻造刀尖甲胄足矣,用来造枪造炮却略有不足。 钢质达不到要求,造出的大炮极易炸膛,所以房俊打算先从青铜炮的铸造开始,一步一步积累经验,同时不断的改进炼钢技术,最后才铸造钢炮。 而且自己对于开花弹一头雾水,底火的什么的更是一知半解,现在就算造出了大炮也只是打打实心弹,熔点低延展性好容易加工的青铜炮足矣…… 只是铜价太贵,最终还是要走上钢炮的道路上去。 其实铸炮的技术并不难。 用钢制造一个圆筒,一端封闭,内部中心有一根实心圆柱体,圆柱体比圆筒短一截。如果把圆筒竖起来一刀剖开,截面呈“山”字型,只是中间那一竖比两边短,就是那根实心圆柱。 工匠把融化的青铜浇进去,正好就是炮的形状,中间圆钢柱占去的体积,便是炮的内膛。趁着青铜红热,从圆钢筒开口处可以进行锻打使炮身致密,这样,就把浇铸和锻造结合在一起。 外面的钢筒造起来比较简单,它对应铸成炮的外表面,并不需要特别精密。中间的实心圆柱就不同了,它对应火炮内膛,必须光洁精密才行。 先铸造出圆柱钢型,再锻打加工,因为没有车床,必须手工精细研磨,仔细修正,王二小带着徒弟连续奋战了七日,终于造出了这根可以用于造炮的钢棍…… 三十几名工匠分成数个小组,各司其职,开始造炮。 先是将钢棍一端接到圆饼形钢锭的正中央,棍子塞进两头空的钢筒,用木块将它保持在圆筒中央位置,再把钢锭和钢筒接起来,剖面为“山”字型的结构完成了。 刚刚发问的那个魁梧汉子叫做李三泰,此刻拿着支长长的细毛刷子,将一些粉末刷到钢筒内部的各个面。 这些粉末的成分是碳粉和煅烧过的耐火高铝粘土,用水利带动的磨盘打磨得极细,薄薄的刷到钢筒内,起到隔离、润滑的作用,以免青铜炮和钢筒、钢棍粘在一块,铸造之后钢筒钢棍和青铜炮身无法分离,那可就糗大了…… 紧接着钢筒被竖起来,固定到一台特制的水力锻锤下面。 炼铁炉垒在高处,炉里的铜矿已经融化,王小二当即指挥着几个工匠打开炼铁炉的阀门,红融炽热的铜液便沿着沟槽流出,从钢筒上端开口浇铸进去…… 稍微等待一段时间,当温度降低铜水凝固后,便按照房俊事先布置的流程开始铸造。 王小二从钢筒开口放进一个和开口大小相当的圆饼状钢锭,平平压在筒内青铜炮的尾部,一旁刚刚放下刷子的李三泰稳稳的扳下机括启动锻锤,锻锤从空中落下,敲击在钢锭上,巨大的压力传递到青铜炮身,这样比起直接锻打受力更加均匀。 锻打了十几下之后取下钢锭,因为钢锭下侧事先用锻锤打出一个饭碗大小的凹坑,锻打过程中红热而柔软的青铜受力挤压,炮尾上便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凸起。 这是刚刚那位被工匠们尊称为“徐大”的白须老工匠,用上等精钢制作的一个钻头在炮尾凸起处钻眼,拴上铁链子,再把铁链子拴到一个大轮小齿的锻锤杆上。 这种大轮小齿的齿轮就如同变速自行车一样,转动得快,但是锻锤的速度反而很慢,因此力量很大。 旁边自有工匠大声吩咐上游方向的人将水闸开大,河水汹涌而下,充沛的动力传递到水车上,有工匠启动锻锤,锻锤以千钧之力缓缓提起,将铸造好的青铜炮从钢筒中拔出来。 由于铸造好的青铜炮身和钢筒之间紧紧相连,尽管有碳和高铝粘土粉末的润滑隔离,经过锻打的铜炮和钢筒之间的摩擦力仍然非常巨大,巨大的锻锤齿轮嗝吱吱乱响,而炮身缓缓被拔出时更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吱声…… 新来的工匠各个叹为观止。 他们到此之后都操作过水力锻锤,惊叹于此物的庞大力量可以轻易的将钢铁锻造成任何形状,搓圆揉扁,随心所欲。但是现在见到居然能将这种巨大的下锤之力反着来,更是惊为天人…… 虽然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操作,但是大家都知道现在的青铜炮身和钢筒之间有着如何巨大的黏合力,若是单纯以人力来将青铜炮身拔出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地老天荒也不行…… 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中,青铜炮身终于从钢筒之中拔出,而拔出的炮身再用钻床在屁股上钻个眼,作为火门,炮身加工就算是结束了。 房俊和一众工匠都纷纷围上来,房俊是心底兴奋,而工匠们则不知此物何用。 接下来需要做的,自然是实验一下炮身的承受力,看看自己胡乱鼓捣出来的这尊铜炮会不会炸膛…… 第一次实验,自然是装药由少至多。 命人填装了三斤炸药,用铁钎子将一个实心铸铁的球形实心炮弹装进炮筒,然后一个年轻力壮的工匠将一根长长的引线插在火门上,点燃,慢悠悠三步一回头的往回走…… 房俊差点气死,大骂道:“你特么瘸了?赶紧跑!” 说完,赶紧趴在地上。这是事先都在步骤当中,工匠们有样学样,也都趴下来。 那点火的工匠被房俊喝叱了一句,这才加快速度往回跑。 可他刚刚跑出没几步,便听到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他双耳欲聋魂飞魄散,一个鱼跃将脑袋死死的扎进身下的沙地里…… “轰!” 史上第一门青铜火炮,在大唐的土地上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即唤醒了这个民族的进取之心,同时也敲响了一些抵抗者的丧钟! 金戈铁马的时代即将成为历史,巨舰大炮的时代,即将到来! 第八百三十四章 陛下惊呆了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倚仗体力优势、马匹优势和特有生活方式,逐水草而居不必困局一地,他们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策马奔腾纵横驰骋,把农耕民族的辛苦所得抢掠一空。 而农耕民族虽然拥有先进的生产方式,社会组织结构也比游牧民族更完善、更合理,但是体力、作战方式的制约使得其在与游牧民族的对抗之中完全处于下风,只能被动防御、处处挨打。王朝兴盛兵甲强盛的时候偶尔还能防守反击,给予游牧民族沉痛的打击,但是一旦遭遇天灾人祸王朝式微甚至集权崩颓,此消彼长之下,往往便是一场惨不忍睹的灾难…… 不是农耕民族的战斗力比游牧民族差多少,而是双方先天的生存方式便决定了一方可以肆意进攻,一击即中,远遁千里;另一方却只能被动防御,处处挨打。 农耕文明,游牧强盗,农耕民族为人类文明的发展进步贡献了最大的力量,游牧民族是在农耕民族虚弱的时候来打击消灭农耕民族以最大限度的获取它们要的利益,农耕文明对人类历史的影响是正面的,游牧往往是负面的,它们太低级了,不懂也不愿生产只想劫掠。 然而,随着热兵器的崛起,尤其是身管武器的问世,游牧民族引以为傲的进攻方式便彻底失去效用,来去如风、肆无忌惮的优势也一朝丧尽。 拥有强大威力和简便操作性的身管武器,能够使一个未经任何训练的农夫,轻而易举的杀死终身辛苦训练并全身覆盖盔甲的突厥铁骑…… 骑兵的时代即将落幕,热武器的崛起不可阻挡。 “制造局”试验场响起了这个世界的一声炮响,火药在近乎密闭的炮管空间内爆炸,释放出巨大的动能推动实心炮弹在炮**出,实心炮弹在松软的土地上势不可当的爆射而出,将地面犁出一道深沟,然后斜斜的扎进泥土深处。 试验场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工匠们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这样的一枚实心铁丸若是被火炮射出,落入敌军的阵营之中,会有什么样的场面? 若是有十门这样的大炮呢? 一百门呢? 还要个屁的骑兵冲锋,要个屁的弓箭抛射! 大炮一响,敌军瞬间骨断筋设、血肉横飞! 工匠们尚未从震撼当中恢复过来,房俊已经开始叮嘱身边的王二小:“抓紧时间,制造出五门青铜炮,要一一严格实验,确保不会炸膛。然后按照本侯交给你的图纸,多制造一些实心弹、霰弹、链弹,水师已经开始秘密调查海盗的装备、人员、出行规律,大概在五日之后将会出海剿匪,正是实验各种炮弹威力的好机会。” 王小二赶紧点头答应,牢记于心。 即便是早已对房俊种种神奇的手段见怪不怪,但是现在经由自己之手制造出来的这门“炮”能够拥有这样无穷的威力,王二小依然心神震荡,不敢置信…… ***** 最不耐暑气的李二陛下到了昆明池便不愿离开,昆明池辽阔浩淼,豫章台四周环水,清风徐徐,将酷暑驱散,凉爽宜人。只不过原本再次操练的水师早被李二陛下统统赶走,看着他们那蔫哄哄的假把式就来气…… 赤着脚坐在铺了凉席的锦榻上,松了松领口,从身边装满了冰块的银盆里摸出一个冰镇了很久的梨子,放入口中狠狠的咬了一口,酸甜的梨肉梨汁已经被镇得冰凉,入喉凉爽消暑,又生津止渴。 一只梨子没吃完,内侍通禀,马周求见。 李二陛下随意的挥挥手,内侍退出,马周便走了进来。 作为中书舍人,马周便是李二陛下身边的“天字第一号大秘”,自然要伴驾在此,替皇帝处理政务。 手里捏着两封战报,恭恭敬敬的双手呈上,马周说道:“陛下,华亭镇刚刚送抵的战报。” 李二陛下一愣,但两口吞了梨子,拿过锦帕擦擦手,奇道:“房俊那厮又打仗了?没道理啊……”仔细想了想,以房俊现在在将江南的威望,没人会不开眼的招惹他,山越人的反叛刚刚被剿灭,就算不可能斩草除根,但是没有个几十年休养生息恢复元气,那是耍不出什么花样的。至于海盗,前些时日已经送来了一份战报,大获全胜,并且缴获的钱货数量相当可观,但是水师初创,应当以锻炼士族为重,以战代练的思路虽然不错,但是不太可能一股脑的想要将海盗尽数剿灭,总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马周神色有些古怪,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个……并不是战报。” 李二陛下沉下脸:“刚刚汝不是言及此乃战报么?” 皇帝发怒,虽然并未发作出来,但是那股威压的气势也着实骇人。对于马周,李二陛下是极其欣赏也极其厚爱的,一直将他留在身边重点培养,希翼他日后可以成为国之栋梁。 但越是如此看重,就越是不能容忍一些小错误。 刚刚还说是江南的战报,现在又反口说不是战报? 马周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心里一虚,苦笑道:“陛下恕罪,是微臣口误。不过这虽然不是战报,却是房大总管通过八百里加急送抵京师……” 八百里加急,是大唐最高级别的信息流通方式,只能在传递战报的时候启用。房俊用传递战报的方式来传递一份不是战报的公文,这才导致马周一时间未曾理顺思路,出现口误。 李二陛下脸色很不好看。 房俊这个棒槌! 是不是在江南做出一点成绩,就开始得意洋洋翘尾巴了?居然用八百里加急呈送公文,简直胡作非为无法无天,视朝廷制度为无物! 可恶的小子…… 他伸手将马周呈上来的公文接过,嘴里骂骂咧咧的拆开封口的火漆:“这个小王八蛋,实在是令人头痛!你说说房爱卿那么稳重的一个君子贤士,怎地就生出这么一个棒槌的儿子……” 马周哭笑不得,心里也觉得房俊此举却是不妥,但他却不好出言附和李二陛下,那样搞不好会被误解自己是个“打小报告”的小人。 他偷偷观察李二陛下的脸色,看看李二陛下是不是真的发怒。谁知李二陛下脸上的神情却将他吓了一大跳! 只见李二陛下原本是一只手随意的从信封中取出信纸,但是看了几眼之后,嘴里的咒骂不见了,两眼发直,脸上满满的全是不可置信,甚至捏着信纸的那只手都在微微发抖…… 马周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房二莫非在江南又搞出大事情了?是什么事情,能够将陛下震惊到这种地步? 他与房俊交情不错,心中很是担心,便低声问道:“陛下,信上所言何事?” 李二陛下浑似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两眼发直的死死盯着信纸,似乎信纸里藏了一个国色天香的“颜如玉”…… 马周暗暗埋怨房俊,你说你老老实实的待在江南就行了呗?以你的身份、地位、背景,只要能操练出一支水师,即便无法达到陛下交付的整合江南的任务,也是妥妥的大功一件,为何偏偏不肯安生,隔三差五的总要搞事情? 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些杂乱,显然不是一个人。 门口的内侍通禀道:“赵国公、英国公、梁国公求见……” 李二陛下没反应。 内侍有些冒汗,皇帝没表示,不知道是应该再喊一声,还是干脆退出去告诉那几位皇帝不见…… 第八百三十五章 你儿子要飞【求月票】 皇帝走神了…… 几位重臣自然不可能不见,马周只好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陛下?” 李二陛下这才回过神,茫然问道:“何事?” 感情皇帝还在震惊当真没回过神呢……马周愈发好奇房俊的信中说了什么事,不过此刻自然不好询问,提醒道:“赵国公、英国公、梁国公在外求见。” 皇帝跑来昆明池避暑,但是朝政不能耽搁。虽然朝中的政务都交于房玄龄代管,但是房玄龄亦要每天前来请示。 李二陛下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说完这句,又低头看着手里的信纸,仿佛那信纸能瞅出一朵花儿来…… 马周无奈,只得对那内侍使个眼色。 内侍感激的点点头,退出去,请几位重臣入内。 长孙无忌、李绩、房玄龄三人一同步入大殿,鞠躬施礼。 李二陛下这才抬起头,长长的吁了口气,摆手道:“非是朝中,毋须多礼,诸位入座吧。” 说完,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缓缓入座的房玄龄,感慨的说道:“玄龄……当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房玄龄一脑门雾水,茫然的看着李二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是夸赞的,还是讽刺呢…… 摸不准皇帝言语之间的含义,他只好站起身,弯腰鞠躬,诚惶诚恐道:“小儿顽劣,行事冲动,皆乃老臣教导无方,还请陛下赐罪。” 心里却是暗暗揪起,难不成那混蛋又搞出什么事情,闯了大祸?皇帝这语气听起来很怪异,不像是褒奖的意思啊…… 长孙无忌和李绩虽然好奇,却也不便发问。 李二陛下脸上的神色很是怪异,有些疑惑,有些迷茫,有些不可置信。 稍倾,他问道:“去年国库的税赋,入账多少?” 几位大臣都是微微一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身为皇帝,难道你不知道? 李绩是兵部尚书,长孙无忌现在是吏部尚书,虽然都知道去年全国税赋的数额,但这事儿不归他们管,有身为百官之首的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在呢…… 房玄龄恭声答道:“回陛下的话,数额是两千九百五十万贯。” “两千九百万贯啊……” 李二陛下嘀咕一声,神色愈发诡异,他瞅了瞅手里的信纸,递给房玄龄说道:“房爱卿瞅瞅吧,这是你那宝贝儿子刚刚送抵的文书。” 房玄龄心底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难不成还真是那小子又搞事情了? 真真是冤孽啊! 想我房玄龄一生低调务实,勤勉为官,处事平和,与人为善,怎地生出个儿子却与自己截然相反?那孽子似乎一时都不肯安分,不搞事情就过不下去日子一般! 简直岂有此理! 房玄龄心底担忧,上前几步从李二陛下手中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快速看完。 然后…… 嘴巴张开,能塞进去一个鸭蛋! 马周见到房玄龄的表情,心里愈发好奇了! 这房俊到底在信中写了啥,将皇帝和房玄龄都给震惊成这样? 长孙无忌和李绩也好奇,信中所言何事,能让房俊这样一个见惯风浪的当朝首辅如此惊讶? 大殿里有些安静,微风轻拂,帷幔飘荡。 李二陛下盯着房玄龄,问道:“房爱卿,你怎么看?” 房玄龄惊了一下,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一千多万贯?这个……这个……不太可能吧?” 盐场之事,房玄龄自然知晓,请求民部下发全国盐场管控的文书尚在门下省等着用印,还未明发天下呢。儿子在江南瞎鼓捣,他也有心理准备,那小子从来就不肯安分。盐场就盐场吧,儿子搞出来的东西很多都是自己莫名其妙看不懂的…… 可是几块盐场就能卖出去一千多万贯? 你特么个混小子难道是逗皇帝玩儿呢? 不过这也不应该啊,就算那孽子胆子再大,敢在皇帝面前开这种玩笑么? 想了想,房玄龄问道:“此事老臣亦不知真伪,不过那劣子在信中提及有契约文书,不知陛下是否验明真伪?” 这么一说,李二陛下才“哦”的一声反应过来。刚刚马周呈上的可是两份书信,自己只是拆开了这一封便被震住了,居然将另一封给忘记了。 他拿起面前的另一封书信,挑开火漆。 是厚厚的一摞契约文书,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皆是购买盐场股份的人家签字画押,现在送到自己这里,加盖皇帝的私印之后方才生效。 此外,尚有一份誊录了“皇家钱庄”借贷出去五百万贯的详细账目。 房俊信里说得清清楚楚,盐场一共建了十五块,卖出去十块,有五块是孝敬给他这位皇帝的…… 可是十块盐场就能卖出大唐半年的税赋? 那可是一千多万贯啊! 李二陛下眼珠子有些发红,他在琢磨是不是让房俊把“孝敬”给他的那五块盐场也都卖了? 这可是实打实的进账! 虽然只有一半现钱,但是另一半却是以他李二陛下的名义从“皇家钱庄”借贷出去,年年收利息! 民部收缴的税赋虽然是这个数字的两倍,但是各个州府的开支、官员的俸禄、赈灾的钱粮等等都要从这里支出,大多数已经直接进入了各个州府的库房,真正缴纳入民部库房的钱粮,连两成都不到! 皇帝当了这么多年,还真就没见过这么多的现钱! 李二陛下陡然有一种一夜暴富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这些钱可都是自己的,跟民部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就算他李二陛下昏庸到顶,想要盖一座秦始皇的阿房宫,修一座纣王的鹿台,造十艘隋炀帝的大龙舟,照样谁也管不着! 老子花自己的钱,又没有动用国库的一分一毫,与尔等何干? 李二陛下的鼻息渐渐粗重起来。 不过旋即心情又不好起来…… 为啥? 他现在才看明白,十五块盐场,只有五块是自己,其余的十座是华亭镇的。华亭镇是人家房俊的封地,房俊在自己的封地里赚钱,就算是皇帝也管不着!能够“孝敬”自己五块盐场,已经足见房俊的“孝顺之心”,自己怎么好意思多要? 偏偏现在卖出去的是华亭镇的那十块盐场,这就意味着这一千多万贯都是人家房俊的……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都快得红眼病了! 这么的钱偏偏不是自己的,搁谁身上谁不眼红? 更别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李二陛下了! 当皇帝的没有一个臣子有钱,而且这个臣子还是自己的女婿,谁心情能好的了? 可若是让房俊钱“孝敬”给自己,吃相又未免太难看。李二陛下是个有原则的人,他能将弟媳妇收入後宮,却干不出“勒索”女婿这种事儿…… 长孙无忌、李绩、马周三人一头雾水,什么一千多万贯? 现在刚刚到年中,难道陛下要开始收缴今年的税赋了? 李绩想了想,问道:“陛下,莫非您打算东征了?” 不是要开始东征的话,干嘛要将将到了年中便开始收缴税赋?可东征乃是天大之事,事关国本,若是没有全盘的准备,即便是胜了也是惨胜,若是失败…… 简直不敢想象! 蒸蒸日上的大唐帝国,甚至有可能步入前隋的后尘,一朝陨落、分崩离析! 若是陛下当真想要即刻东征,那是一定要劝阻了。 就算是以死相谏,李绩也在所不惜! 可是李二陛下一脸落寞、满腹纠结的叹了口气,说道:“非也,东征事大,某怎能轻易发动?只不过是房俊那厮卖了几块盐场,得了一千多万贯的银钱而已……” 李绩、长孙无忌、马周瞠目结舌。 一千多万贯?! 长孙无忌嫉恨交加,马周嘴巴张大,能塞进去一个鸭蛋,而李绩则眼珠子乱转,心中打起了鬼主意…… 第八百三十六章 李绩的心思 一千多万贯啊,这么多的钱,能做多少事情? 帝国最有权势的几位重臣和李二陛下面面相觑,都被这个消息震惊得有些沉默,不知说什么好。 房玄龄更是不知应该欣慰于儿子捞钱的能耐,还是应该埋怨儿子太能折腾,一刻都不给自己省心。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本来未及弱冠之年便担任一路总管已经惹人嫉妒,现在又搞出这么一件离谱的事情,岂不成了出头的椽子? 大唐富庶,多少世家累世的积蓄家财并不一定就低于千万贯,但是一千万贯的现钱,却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家拿得出来的。没看到连皇帝都眼冒红光么? 权倾天下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太多的人嫉妒你,都变着法儿的想要把你扳倒,分享你的权利。 富甲天下同样亦是如此…… 房家不需要那么多的钱财,这是招祸的根源,不是赖以传家的根本。 是不是要劝劝儿子将这笔钱捐献出来呢?先前已经疏浚了长安城的排水沟渠,惹得长安百姓同声叫好、交口称赞,那孽子的威望名声很是上涨了一大截儿。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是不是将关中的道路统统拓宽、夯实一遍? 不过这个想必也用不了多少钱,一千多万贯啊,怕是就算将道路从长安修到交州都用不完。 不然去加固一下北边的长城? 房玄龄发觉就算儿子听了自己的劝阻当真将这些钱捐献出来,也不知道花在什么地方。 幸好房俊不知道老爹此刻的纠结,不然定然会嘲笑这位当朝首辅眼界太窄,钱怎么可能花不出去呢?比如给长城贴上瓷砖,分分钟花掉这些钱…… 李绩心里琢磨了半天,拱手说道:“陛下,听闻华亭镇在江南开设了一个铁矿,并且成立了矿场?” 李二陛下看向房玄龄。 房俊之所以被围在牛渚矶差点小命不保,正是因为其在牛渚矶不远处的南山之上发现了一处铁矿,并且设立炼铁厂。但是具体规模如何、产出如何,他却是不知道的。 房玄龄心中一叹,看看吧,钱多了没好事,就连一向低调的李绩都开始打自家的主意…… 看到大家的目光都看过来,只好说道:“确有此事,不过具体规模如何,某却是不知的。” 没人怀疑这话的真实性,更不会认为房玄龄在推搪。 房玄龄才智一流、能力卓越,但是却不擅长殖货之道,若非这几年房俊搞得轰轰烈烈使得房家家产暴增,房家那可是穷酸惯了的,一向靠着陛下的赏赐才能过活…… 这样的性情,绝对不会去关注自家儿子的生意。 不过李绩可不打算放过敲竹杠的机会。 他微微一笑,同李二陛下说道:“虽然不知南山矿场的规模,但是华亭侯先是在南山一带圈了不下几十万亩的山地,又大兴土木修建了牛渚矶的码头,平素从关中招募的工匠、劳工几乎每个月都有一艘大船运往南山矿场,想来产出是非常惊人的。尤为明显的是,当初华亭侯被困牛渚矶,几日之间难能打造出上百副甲骑具装,可见南山矿场不仅产量惊人,更有许多优秀的工匠。” 李二陛下眨眨眼,没领会李绩的意图,只是脸色却不好看。 难不成你让某去将南山矿场从房俊的手中巧取豪夺而来? 某可丢不起那个人! 抢夺臣子兼女婿的家产,你是要让某成为千古昏君的典范么? 李绩似乎没有注意到李二陛下的不悦,续道:“陛下,土谷浑蠢蠢欲动,吐蕃狼子野心,就连突厥亦在西域死灰复燃!吾大唐军卒虽然誓死保卫家国,然则缺少骑兵的部队在面对骑兵冲锋的时候,只能以血肉之躯相抗。为国征战。马革裹尸本事吾辈军人的光荣,可是这么多忠诚热血的虎贲之士却要白白牺牲在异族的马蹄之下,多么悲壮?微臣请求陛下加大军中具装铁骑的装备数量,以骑兵对骑兵,则大唐虎贲能够少流血,就算是死,也让儿郎们死在冲锋的路上,而不是被异族的骑兵分割包围,残酷宰杀!” 李绩说的那叫一个诚挚感人,充分体现了一位兵部尚书精忠报国、爱惜部下的优秀品质。 可房玄龄却听得想骂人…… 李绩的意图已经毫不掩饰,加大军中具装铁骑的数量,可是甲骑具装从何而来呢?大唐的国库虽然日渐丰足,但是一切都在为即将开始的东征做准备,绝对不可能抽调更多的钱财打造甲骑具装。 既然房俊的南山铁厂能够几日之间便制造出上百具铁骑具装,何不从房俊哪里大量采购呢?至于采购装备的银钱,大可以先赊欠,等到朝廷国库充足的时候再还上,反正房俊有的是钱,也不差这一点…… 房玄龄很不爽。 他倒不是舍不得钱,只不过自己主动捐献出去与被人算计不得不拿出去,岂能同日而语? 老房哼了一声,说道:“犬子深受陛下隆恩,自当竭尽全力报效家国。只不过现在犬子一心筹建市舶司、组建皇家水师,开发华亭镇,又先后兴建水师学堂、制造局等等设施,怕是早已捉禁见肘,欠下无数钱粮。稳定江南、整合江南,是目前最重要的大事,若是因为拖欠江南士族的钱粮而导致江南局势动荡,延缓了市舶司的筹建、皇家水师的组建和训练,岂非耽搁了陛下东征大计?事有缓急,目前西北异族尚算安定,应当全力经略江南才是。” 老房倒不是存心想跟李绩作对,他的格局远没有这么低劣。目前朝廷的中心的确在不断的向东倾斜,征服高句丽不仅仅是李二陛下的梦想,更是大唐朝廷上下所有人的野望! 踏平那块从未征服过的土地,李二陛下固然能够成为傲视古今的千古一帝,比肩一统天下的秦始皇,他们这些文臣武将又何曾不是青史彪炳、流芳百世? 地位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权利、金钱、美女,所有的一切都比不得留在史书上的那一抹色彩更加重要。 李绩却不以为然:“房相此言差矣。东征才是国策,必定要全力以赴,一战功成,但是与此同时,也必须要给西域诸国和吐蕃等蛮夷以强有力的威慑,将他们彻底镇住,不至于在我们东征的时候轻举妄动才行。否则两线开战、腹背受敌,定然焦头烂额,顾此失彼。给骑兵装备上足够多的具装铁骑,毋须真刀真枪的打一杖,只要是不是的拉出去溜溜,必然将蛮夷胡虏镇服,帝国方能全力东征,无后顾之忧。” 一个从内政的角度出发,一个从兵事的角度入手,各有各的道理。 长孙无忌开口道:“英国公所言有理,若是不能震慑西域蛮夷,导致其在帝国全力东征之时趁虚而入,则必然损失惨重,甚至江山动荡,悔之晚矣。” 哼哼,房俊你不是能赚钱么? 那就为帝国多奉献一些吧…… 房玄龄瞄了长孙无忌一眼,心里暗骂,拱手说道:“英国公和赵国公所言有理,是老臣顾虑不周,还望陛下勿怪。不过吾家铁厂规模有限,产量更是有限,恐怕会耽误英国公的部署。天下铁厂,以长孙家为首,规模比之吾家大上数倍,若是能由两家一同锻造甲骑具装,必然速度更快一些,可以早早震慑住西域蛮夷,全力东征。” 既然你个老小子落井下石、心术不正,那也就别怪老夫将你家也拖下水! 第八百三十七章 暗斗【求月票】 想让房家锻造甲骑具装?可以! 但是没理由只让房家奉献,规模居于大唐铁厂之首的长孙家在一旁看热闹吧? 让我放血,你也别好过! 长孙无忌脸一黑,不过他早有说辞:“可惜吾长孙家的铁厂虽大,但是冶炼的钢铁品质不够,更无锻造甲骑具装的工艺和实力,实在是难当重任。” 听着长孙无忌推卸责任的话语,未等房玄龄开口,李绩已然说道:“这方面赵国公毋须担忧,大可以由长孙家多出一些生铁,让华亭侯负责锻造便是。” 李绩可不愿被房玄龄误认为是他在打击房家…… 以房玄龄的品性,是不太会在意锻造甲骑具装的钱财的,哪怕他明知这笔钱兵部拿不出,朝廷也拿不出,简直相当于捐献一般。但是只让房家出这笔钱,却让长孙家在一旁看热闹,他李绩可就把房玄龄给得罪了。 房玄龄是老好人,但不代表老好人就不会发脾气。 不患寡而患不均…… 长孙家铁厂规模大唐第一,房家锻造之术冠绝大唐,两家各取其长相互弥补,谁也说不出不行来。 你长孙家不是没技术锻造甲骑具装么?没关系,房家有技术啊,你多拿出一点生铁便是了。 至于房家说没那么多生铁?没关系,长孙家有啊,你多出点力就是了…… 房玄龄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如此甚好。” 儿子能赚钱,而且钱太多不是好事,就当是捐献给朝廷一些,可以接受。 但长孙无忌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那李绩大抵是不懂得冶铁锻造之道,根本不明白生铁是不可能拿来锻造具装铁骑的,生铁太脆,锻造甲胄都不行。生铁需要再次冶炼,才能得到韧性极佳的钢,用来锻造甲胄兵器。 然而一定数量的生铁能够冶炼出的多少钢,甚至能不能炼出钢,都是一个未知数。长孙家提供给房家生铁,万一房家拿去一百斤生铁炼出了五十斤钢,却偏偏要说只炼出了十斤,甚至还有一炉给炼废了,长孙家岂不亏死? 李绩的这个提议,万万不能答应…… 长孙无忌偷偷看看李二陛下的脸色,见这位皇帝明显已经意动,只不过是碍着自己的颜面没有强制拍板而已,但很显然是在等着自己表态答应。 万般无奈,长孙无忌只好说道:“老夫深受陛下厚恩,自当精忠报国,何须与房家联手?房家锻造多少甲骑具装,吾长孙家定然一副不少便是。” 话说得敞亮,心里却一阵肉痛。 房家的冶铁技术比长孙家高明得多,同样的衣服甲骑具装,长孙家所需要的成本当然也比房家高得多…… 可是这种场合,又是当着陛下的面,自己能怂么? 拼死也得撑住了啊,须知长孙家因为长孙冲之事,现在可是跟陛下之间的关系有些隔阂,绝对不能使得这个隔阂再度加深,否则长孙家危矣…… 李二陛下终于龙颜大悦,笑道:“二位皆乃帝国之柱石,拳拳爱国之心,某深受感动。此事便这么定下吧,懋功回去之后,便制定出甲骑具装的尺寸要求,分别送抵两家的铁厂。” “诺!” 李绩心里美的冒泡,赶紧应下。 房俊那小子几天就锻造了上百副甲骑具装,若是给他半年的时间,那得锻造出多少?何况还有长孙家同等数量呢! 只要想想自己的麾下成千上万的具装铁骑漫山遍野风卷残云的将胡虏冲杀殆尽,李绩就忍不住咧开嘴巴…… 马周心中暗叹。 朝堂之上,果然处处勾心斗角,刚刚这几位言语之间的交锋虽然看似平淡,暗地里却是寸步不让。连房玄龄这样光风霁月的君子都冷嘲热讽遍地挖抗,官场不好混…… 一番机锋暗斗,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两败俱伤”,李绩大获全胜,李二陛下则平缓了心中对于房俊的“嫉妒”,唯有马周全程打酱油。 以他现在中书舍人的官职,也却是没资格参与到这种掰腕子的局面之中。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便问道:“张亮可否启程南下?” 马周答道:“今日一早启程,乘船由水路南下。” 李二陛下就点点头。 对于房俊在江南一些列手段,他是极为满意的。只不过房俊的“棒槌”脾气,仍旧让他放心不下。市舶司的设立,等同于在江南士族手中争夺利益,那些一直将江南视为禁脔的士族们岂能善罢甘休,坐视房俊将市舶司设立起来? 明争暗斗自然是免不了的。 一旦江南士族有什么过格的作法,依着房俊的脾气,难保不会反应激烈。 张亮老成持重,与房俊又不可能沆瀣一气,两人一个锐意进取一个稳重老成,正好相互牵制,相辅相成。 李二陛下又问:“准许皇家水师设立专门的工坊制造震天雷的可曾发出?哦,还有那个什么‘制造局’的请求,中枢商议已经批准,不要耽搁了。” 这些事情都是马周亲自处理:“回陛下,准许华亭侯请求的旨意已经发出,并且按照陛下的意思,从‘神机营’调拨了一批震天雷运往江南,不至于使得华亭侯短期内无震天雷可用。” 在座都是金戈铁马出身,哪怕是身为文官的房玄龄也层遭遇过数次大战,对于军事都有相当程度的水准。知道一旦震天雷应用在水师对战当中,会产生怎样的威力。 ***** “制造局”里的火炮声隆隆作响,一边测试火炮的性能,一边培训炮手。华亭镇的军民大多数非但不知火炮为何物,就连震天雷这种火器都未曾听闻,被“制造局”里的炮声搞得人心惶惶,还以为是“地龙翻身”…… 水师的战船则成天出入不绝,一刻不停的进行着操练。 新式战船只有四艘,船坞内在建的战船已经铺设完龙骨,船体也初具形状,只是完工尚要一个月左右。这一批的战船有二十艘,同时有三十艘货船,都是房俊的“聚宝盆”…… 按照房俊的规划,军港和水师是整体属于“皇家水师”的编制之内,是李二陛下的私产。市舶司、制造局虽然建在华亭镇的土地上,却是各自相当于朝廷的一个衙门,等于房俊无偿将自己的地盘贡献给了朝廷。而华亭镇,则全部都是房俊的私人地盘,包括盐场和船厂,自然是房俊的私产。 别看船厂的船工、工匠大多数都有着朝廷的背景,但是这年头工匠不值钱,没人在乎他们的去留! 在房俊的心目当中,船厂的地位自然比盐场要高出无数个层次,哪怕盐场一下子卖出了一千多万贯的巨额钱财,日后也将源源不断的创造财富…… 先不说船厂承载着房俊征服深蓝的梦想,单单就从创造利润方面说起,也丝毫不会比盐场逊色! 船厂是房俊的,水师是李二陛下的,那么水师想要装备船厂造出来的新式战船,除了梁仁方带来的四艘船是莱州船厂所造,自动并入水师编制之外,以后想要船厂的新式帆船自然是付钱购买!而采用新式帆船理念建造的商船适合远洋运输,在市舶司运营之后,也必然会成为商贾们趋之若鹜的产品! 船厂、铁厂,在这个年代,这就相当于一个国家的重工业,对于有着远大野望的房俊来说,肯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能凭借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使其突飞猛进,不至于处处受到掣肘限制。 而且船厂有李孝恭的股份,虽然至始至终那位王爷从未来看一眼,但是只要有他的份子,李二陛下哪怕再是眼红,也不会肆无忌惮的伸手…… 就在这时,新任沧海道副总管张亮由水路抵达。 朝廷的战船一路顺江而下直抵吴淞口,五艘大船乘风破浪,船上尽是张亮的家将部曲,盔明甲亮、气势汹汹。可是当船队抵达吴淞江的码头,立在船头的张量满脸阴云,差点当场爆发! 吴淞江上舟楫如云帆桅林立,诺大的码头上车水马龙货物如山,好一派繁华之景象。 然则,却是没有一人往他这边看上一眼,整个华亭镇,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他这位沧海道行军副总管…… 第八百三十八章 冷落与怒火 张亮站在船头,又是气愤又是无奈。 他与房俊有仇,废了自己儿子的一条手臂,那就是化不开的死仇,他自然不会指望到了华亭镇房俊会对自己有什么恭敬的态度。事实上正是因为二人之间的仇隙,他张亮才能捞到这个沧海道行军副总管的位置,否则从哪儿论也轮不到他啊! 可自己好歹也是堂堂国公,朝廷任命的沧海道行军副总管,你房俊身为主官,起码要保持明面上的规矩吧? 可谁知道,他混小子还真就敢不鸟他,连他张亮第一天赴任都不露面! 这可是将他张亮的面皮放在地下用脚踩啊…… 心中怒极,可张亮也点抓瞎。 上官完全无视新任副手将官场规则视如无物的情况别说看见,就是听都没听过!他现在一片迷茫,不但房俊不来,沧海道也好华亭镇也罢更是一个人来迎接的都没有,接下来他要怎么办? 自己灰溜溜的去找房俊,递交文书官印说自己是来上任的? 万一房俊依旧不见呢? 自己带来的家将部曲也是有好几百人,住到哪里去?难道就在船上待着,在吴淞江上飘着?张亮性情阴险,阴险之人大多脑子好使,一瞬间他便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其不利的境地。 作为新任的沧海道行军副总管,若是第一天上任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要不了多久他张亮就会成为关中勋贵的天大笑话,说不定有好事者甚至能将这桩奇闻录入典籍、载入史册,他张亮就是千秋笑柄…… 太坏了啊! 张亮差点咬碎一口牙,将房家的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一遍! 怒归怒,解决不了问题。 身边的“干儿子”们不干了,纷纷吵吵嚷嚷的骂起来。 “这房俊是要找死么?居然不来迎接大帅!” “此子可恶!大帅乃是堂堂国公,他一个小小的侯爵居然还摆起谱来了?定然要他好看!” “大帅,此子存心让您难堪,其心可诛!不若孩儿今夜率领一营死士,趁夜将其袭杀!” 张亮久经战阵,在军中甚是厚待麾下将士,收下养子五百人,在军中之时尽皆称其为大帅,私下则尊称义父。这些养子各个都是军中精锐骁勇之士,此时见到自家义父被房俊羞辱,各个义愤填膺,叫嚣不已。 此次南下江南,为防不测,张亮带了足足两百人前来…… 张亮想了想,说道:“休要胡说!吾等若是闹起来,怕是才正好中了那房俊的奸计!此子看似妄为,实则阴险狡诈,需要小心提防才是。” 他也压不下心中这口气,可是不压下去又能如何? 他初来乍到,整个华亭镇尽是房俊的心腹,房俊又是他的上官,无论名义上还是实力上自己都处于下风,贸然惹出事端,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养子们不忿,却也不敢反驳张亮的话语,一时间尽皆脸上愤然。这帮家伙仗着张亮的权势多年来横行无忌,此时被房俊如此羞辱,岂能善罢甘休? 张亮又在码头等了一阵,见依旧无人前来迎接,心底怒气渐渐压制不住,铁青着脸,一挥手道:“既然房俊不来,那本帅就亲自去见他!” 众养子大惊,齐齐劝阻道:“大帅岂能如此自降身份?” 张亮怒道:“难道就在这里被劳工围观不成?” 他们这一行船大帆高,停靠在码头上甚是惹眼,此时已有不少码头上劳作的劳工和商贾纷纷看来,似乎极为好奇,窃窃私语。张亮可不想自己成为被人指点嘲笑的对象…… 养子们都闭上嘴,跟着张亮下船。 站在船上看眼前的华亭镇,只是觉得到处都在施工,到处都是劳工,一派繁华景象。等到下了船站在码头上,彻底融入其中的时候,才能感受那种熙熙攘攘的人潮和蓬勃向上的活力。 这就是传说中鸟不拉屎的黄歇浦? 张亮出生与荥阳,后投奔瓦岗,后于李绩驻守黎阳,投降李唐之后先后担任郑州刺史、守卫相州,又历任幽州、夏州、鄜州刺史,相州大都督府长史,工部尚书…… 却从未到过江南,更为执掌过水军。 看着眼前繁忙的在建市舶司仓储,张亮微微皱眉,询问身边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者:“此地便是黄歇浦?” 那老者便是张亮此行特意招揽的一位吴兴人士,熟悉江南风俗,亦是出身于江南士族。 老者也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震撼,点点头,说道:“子吴淞江以东,皆为黄歇浦之地域。相传战国时候此处乃是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黄歇的封地,黄歇在此围田造坝,故名。吴淞口东岸这里,自南朝只是便建有华亭镇驻兵,守卫苏州东侧,拱卫长江水道。再往东去尚有一条河流,名唤春申江。不过此地每年遭受台风侵袭,土地皆是长江携带的泥沙淤积而成,被海水浸泡,多是盐碱之地,贫瘠至极,百里之内皆无人烟。却不知何时居然聚集了如此之多的工匠,建造了如此浩大的码头……” 他少年的时候离家,在关中闯荡,一事无成。 此刻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却有些沧海桑田的震撼…… 张亮默默点头。 在朝中之时,偶尔听闻那房俊在华亭镇下得好大一盘棋,又是兴建码头、军港,又是筹备市舶司,甚至还成立了一座是水师学堂用来培养水战人才,一直都不以为然。 现在亲眼所见,方知房俊却是干出了一番好大的事业! 这小子经济敛财之道,的确天下无出其右…… 张亮收敛了轻视之心,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劳工说道:“去将此人带来,命其给吾等带路,前往华亭镇官衙。” “诺!” 当即便有两个早已跃跃欲试的养子冲了过去,先是一脚将那那名扛了一麻包水泥的劳工踹倒,然后拎着其衣领子就给提留起来,大声问道:“可识得华亭镇官衙?” 那劳工一脸懵逼,这两人怎么回事,自己这便扛麻包呢,怎么上来就踹人呢? 他大呼道:“尔等何人?无缘无故殴打于我,还有王法么?” 那两个养子呵呵怪笑,一人嚣张道:“王法?我们大帅就是王法!”另一人早已扬起手,“啪啪”就是几巴掌。都是军中的骁勇之士,力道很大,只是几下就打得那劳工鼻血喷溅,口角破裂,大声惨呼。 这一下可炸了马蜂窝,码头上熙熙攘攘全都是劳工,本来都在忙碌的干活,毕竟诸如扛麻包这样的工作可是计件支付报酬的,谁也没心思说话。但是房俊的生产队计划便是按照地域、血缘等等亲密关系一一划分的,现在扛麻包的这个生产队便是青州一带的一个山坳里走出来的,彼此之间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关系,非常抱团,此时见到自家莫名其妙的挨打,如何能在一侧旁观? “呼啦” 整个生产队几十号人都扔了麻包,呼呼啦啦跑过来,纷纷指责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那两个养子吓了一跳,心说这地儿的人心还挺齐,不过张亮就站在他们身后,自然是有持无恐,非但不怕,反而大骂道:“怎地,翻了天了不成?大爷手痒,就是喜欢打人,不服?不服也给老子忍着,谁敢再叫唤,照打不误!” 劳工们都被震住了,这人怎么这么横? 再者有人发现张亮等人是从刚刚靠上码头的那几艘大船上下来的,显然非是一般人物,自然心里发虚。不过自家人还在人家手里呢,也不能放任不管…… 劳工不敢说狠话,却也不走,僵持住了。 第八百三十九章 给你个下马威【求月票】 张亮憋着一肚子火呢,没心思跟这帮泥腿子纠缠,就算都砍了脑袋,就能显示出他郧国公的气派来了? 不耐烦说道:“统统给老子驱散了,赶紧找了带路的,不必纠缠。” “诺!” 手底下的养子们也被房俊的轻视羞辱得不轻,各个憋着火儿,听到了张亮的命令,有二十几个顿时狞笑着一拥而上,对着劳工拳打脚踢。 这帮兵痞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勇兵卒,一群劳工如何是对手?幸好这帮人心里还有顾忌,没有动用兵刃,可即便如此,没一会儿码头上就惨嚎连连,劳工们被放倒一片,各个骨断筋折,翻滚惨嘶。 张亮急着前往官衙,正待吩咐手下义子们速战速决,耳畔突然想起杂乱的呐喊声和脚步声,顿时一愣。等到他抬起头四下张望,不由得吓了一跳…… 只见码头上的劳工们发现了这边的打斗,全都放下了手中活计,从半完工的仓储当中纷纷跑出,向着这边蜂拥而至。 打得正过瘾的养子们也傻了。 整个码头数千工人,此时呼朋引伴呼啦一下全都冲了过来,不一会儿就将他们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全都是人,一个个气愤填膺的怒目相视。 养子们心虚了…… 就算他们再是悍勇、再是能打,也不过两百人左右,如何是面前这数千人的对手?就算是一群猪,也得把自己拱翻了踩成肉泥! 兵刃是万万不敢动用的,拳打脚踢就罢了,若是动了刀子见了血甚至出了人命,那可就是大事件! 当街杀人,你想干嘛? 谁也护不住他们! 更别说此处还是房俊的地盘…… “为什么打人?” “你们简直强盗,有没有王法?” 一个老者排众而出,怒叱道:“这里是华亭镇,不管你是哪里的贵人,在华亭镇就得守着华亭镇的规矩,跑我们这里耀武扬威来了,问没问过大总管答不答应?” “对!这里是华亭镇的地盘,你特么谁呀?” “贵人又怎么样?再贵,你能贵得过咱们大总管?” 群情汹汹,数千劳工将张亮这边团团围住,纷纷叫骂,吐沫星子横飞…… 张亮差点就快要气炸了! 他大吼道:“某乃是新任沧海道行军副总管,以后就是这里的主官!你们这帮贱民,都不要命了是不是?信不信老子一个个将你们都绑在码头的柱子上看了脑袋?” 劳工们顿时安静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沧海道行军副总管? 娘咧! 岂不是大总管之下的二把手? 若是把这人惹急了,收拾大家伙妥妥的没跑儿啊,难道大总管会为了他们这些劳工跟副手作对? 人群松动了,劳工们各个面上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在人群后方响起。 “这华亭镇乃是老子的地盘,那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敢说他是这里的主官?来来来,让本侯见识见识,看看到底是那个混球的裤腰带被系严实,把你个不要脸的给露出来了?” 全场数千人鸦雀无声,唯有吴淞江的江水浩荡,波浪翻涌。 无论是劳工还是张亮的麾下,甚至包括张亮本人,都微微长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刚刚听到的话语。 劳工们心想,谁敢用这样的话语辱骂副总管? 太牛了啊! 张亮一方都怀疑是不是耳鸣了,谁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怎的,不要命了这是? “都让开,一个个的挡着路,没点眼力见儿!” 劳工们下意识的就闪出一条通道,齐齐想身后看去。 一大群盔明甲亮的兵卒肃立在人群的外围。 为首一个青衣直缀的少年贵人背负双手,慢悠悠的沿着闪出的通道走进来,微黑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便如同青楼楚馆里寻花问柳的贵公子一般潇洒写意…… 而他身后的兵卒,却阵容齐整,步履矫健的紧跟在后,皮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划一的声响。 劳工们仿佛见到了活菩萨,腰杆顿时就直起来了,纷纷叫嚷着告状:“大总管,这帮混蛋见人就打,无法无天啦!” “就是,咱这可是华亭镇,咱可都是您的雇工,他们凭啥欺负咱们?” “大总管,给小的们做主啊!” 四周叫嚷一片,房俊举起一只手,顿时都嘴上嘴,安静下来。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脸色极其难看的张亮,开口问道:“谁打人?” 张亮皱皱眉头,一抱拳,说道:“本官新任沧海道行军副总管张亮,前来履任……” 按官职,他是下属,房俊是长官;可若是按爵位,房俊只是侯爵,他是国公。这种情况在大唐朝堂之上极其罕见,连张亮也不知道到底谁高谁低,只好拱手施礼了事。 房俊仿佛充耳不闻,依旧问道:“谁打人?” 张亮一张脸仿佛阴云密布,极其难看。 他深吸口气,再次抱拳道:“大总管,下官今日前来履任……” 话未说完,房俊已然收敛了俩上的笑容,冷声道:“你听不懂某的话语么?某在问你,谁打人?” 张亮一张连瞬间血红,肺都快炸开! 娘咧! 房俊你要不要这么嚣张,这就像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真想翻脸啊…… 可他深知房俊的性情,若是他此刻翻脸,怕是立即掉入房俊的陷阱。这黑小子可不是心慈面软的主儿,被他得了把柄,指不定如何构陷自己! 只能将翻腾的怒火压制下去,张亮再次抱拳,一字字说道:“这帮刁民聚众闹事,殴打某麾下军卒在先,是以军卒方才反击,此乃某亲眼所见,还请大总管严惩这帮闹事的刁民!” 劳工们顿时怒了! “你这人太也无耻,怎能颠倒黑白呢?” “呸!就你这样还副总管呐?回家奶孩子去吧!” “去你的娘!你们横行霸道,还反咬一口?” 刚刚被张亮的名头威慑,这帮劳工都怂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劳工,谁敢跟副总管作对?但是现在大总管来了,而且看上去这是要维护正义啊,有了撑腰的,还怕个锤子? 劳工们纷纷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南腔北调各种俚语方言污言秽语,好不热闹! 张亮血都快冲到头顶了! 他身居高位,几时受过这等辱骂?一只手死死的握住腰间横刀的刀柄,恨不得当场暴起,将这些卑贱之人统统斩杀,方消心头之恨! 房俊再次举起手臂,现场安静。 房俊面无表情,伸出一根手指:“首先,此地乃是某的封地,别说你一个国公,就是亲王来了,也管不着!”然后,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此地乃是某的封地,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还没完,无视张亮猪肝一样的脸色,他又竖起了第三跟手指,傲然道:“第三,我的地盘,我做主!” “来人!”房俊大喝一声:“将参与斗殴的双方统统拿下,押入打牢,本侯要亲自审理此案!” “诺!” 房俊身后的刘仁愿、席君买得令,带着麾下兵卒就冲上去。 张亮忍无可忍,大怒道:“老子看看谁敢!” 刘仁愿和席君买一愣,下意识的停步,回首看着房俊。毕竟这可是一位国公,又是副总管,要不要彻底撕破脸? 房俊微微一哂。 撕破脸? 若是换了旁人来,他或许会留上几分薄面,不至于做得太过分。 可是他跟张亮之间还有脸面么? 自从张亮之子调戏大嫂,然后被房俊剁掉手腕之时,房家与张家就再无可能弥合。 既是如此,何不将张亮的脸面彻彻底底的剥下来? 房俊有一次举起手臂:“弓弩手准备!” “哗哗哗” 一阵阵盔甲摩擦和弓弦拉动的声响传来。 在场所有人都骇然回头,只见早已有无数的兵卒手持弓弩刀剑将大家尽数包围,整齐列队,刀出鞘弓上弦,雪亮的箭簇闪烁着森寒的光芒。 房俊嘴角泛起一丝狞笑,大喝道:“所有人,就地卧倒!将斗殴之人尽数擒拿,若有反抗,杀——无赦!” 张亮傻了眼,下巴都快掉下来。 房俊,你特娘的要疯啊? 第八百四十章 灰头土脸 张亮想过自己到了华亭镇肯定没好日子过,依着房俊那厮的脾性,若是不给自己找麻烦那才是天下奇闻。什么架空、背锅之类的官场招数定然不少,自己应当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哪怕最开始的阶段受了气,也得好生忍着,卧薪尝胆以图他日反败为胜。 毕竟这里是房俊的封地,人家又是主官,更是先行南下江南打出了诺大的名声,已然占了先机。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房俊居然能玩得这么狠…… 张亮是沙场之上见过血的,大仗小仗打了无数,清晰的感觉到华亭镇的这些兵卒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气。张亮敢肯定,这些兵卒定然都事先接到了房俊“杀无赦”的命令,只要自己的麾下敢有半分异动,下一刹那就是万箭齐发,大开杀戒! 张亮狠狠的瞪着房俊,牙都要快咬碎了! 他怎么就敢将官场的规矩完全抛开,在副手上任的第一天就摆出这么一个不死不休的下马威? 他怎么就敢如此羞辱欺压一个身经百战、战功赫赫的当朝国公? 他怎么就能如此自信,皇帝陛下会任由他在江南胡作非为、践踏官场规则? 当然,这是因为他与房俊呈送给李二陛下的战报擦肩而过,尚不知房俊送给了李二陛下五块总价值七八百万贯的“厚礼”。可以说,有这笔“賄賂”的存在,李二陛下再无耻做不出一边将银钱手下一边将房俊提走的决定…… 可他不知道啊,是以这个时候的张亮,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惊诧、又是疑惑…… 此刻相当于自己与房俊面对面的硬钢,哪怕他心中着实不知房俊这只是下马威还是当真要趁机灭了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你敢?!”张亮怒目圆睁,一步不让的怒视房俊。 虽然心里没底,也这个时候不能退让啊,他要是怂了,手底下这些人怎么想?现场围观的这些劳工怎么想?消息传出去天下人怎么想? 房俊亦是毫无退缩,坑都挖好了,兔子都蹦进来了,难道自己能萎了? 他上前两步,几乎与张亮声息可闻,四目相对,房俊咬牙道“这里是华亭镇,是某的地盘!甭管你是不是国公,到了某的地头,就得守着某的规矩!谁敢坏了规矩,某就要谁的命!” 张亮鼻子都快冒烟了,瞪着眼珠子骂道:“放屁!不过是一群苦力为生的贱婢奴役,老子要打便打要杀便杀,何曾坏了规矩?” 按大唐律,奴籍最是低贱,在法律上的地位简直与牲畜无异。即便是随意打杀,若主家追究,告上衙门,至多也就是判罚一些银钱。 张亮会在乎这点钱么? 他现在就想大开杀戒,将这码头上的劳工统统宰杀,然后随便让房俊喊一个数目,自己就将银钱丢在房俊的脸上! 尼玛,老子打几个奴籍杂役,就坏了你的规矩? 就算你想给老子一个下马威,好歹也得找个靠谱的理由吧? 他天然的以为这里是房俊的封地,那么在房俊的封地里干活的自然就是房俊的奴役…… 房俊面容严肃,大声说道:“谁是奴役?大家大点声告诉这位来自长安的贵人,你们是不是奴役?” 他这一煽动,劳工顿时有一次激动了…… 人还趴在地上呢,就一个个大呼小叫:“谁是奴籍?你才是奴籍,你全家都是奴籍!” “你这个豪横的家伙听好了,老子不是奴籍,老子是平民!” “对!这里没有奴籍,一个都没有,全都是平民!” 张亮勃然变色。 都特么是平民? 没有一个奴籍? 他心底有些发虚了。 大唐社会等级森严,奴籍最是低劣,只稍稍强于牲畜,但是别看平民甚至大多数比不得奴籍过得好,毕竟要承担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若是遇到灾年,家破人亡那是平常事。然而在地位上,平明与奴籍,却是妥妥的天壤之别! 这得得益于儒家一贯以来宣传的思想——士农工商! 农是什么? 农就是平民! 虽然无权无势的平民往往是被欺压的对象,但是在道理上、名义上,那是仅次于“士人”的第二阶级!别看士人阶级从来不把平民当回事,但是谁都知道占据了天下人口绝大部分的平民才是国家的中坚力量! 没有平民的拥戴,只依靠士族的支持,国家可能稳定么? 绝对不行! 所以说,“滥杀平民”绝对是大罪,即便是张亮这样的身份地位,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最起码名声是完全坏掉了! 想到这里,张亮不由得暗呼侥幸,幸亏没有搞出人命来,否则现在就是房俊将自己就地缉拿,押解进京的局面…… 可是虽然没啥人,但是纵兵行凶、殴打平民也不是个事儿啊! 按说这种事情上不得台面,一个国公殴打几个**,算个什么鸟事?但是万事就怕搞大!现场如此之多的劳工,现在同仇敌忾的跟自己作对,跟自己要个说法,若是不能安抚下去,照样是一条了不得的罪名! 只要房俊稍加煽动,最起码自己一个“扰乱民心、闹市行凶”的罪名算是背定了。 怎么办? 让房俊将自己的麾下当场缉拿,审讯问罪? 那自己的面皮也甭要了! 张亮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却不容他多想,咄咄逼人道:“国公爷还想阻挠某拿人否?” 张亮差点把刀柄都攥碎了,眼睛喷着火,一词一句道:“房俊,真要与本帅不死不休?” 房俊顿时瞪眼,一脸正气道:“国公爷谁的什么话?某只是为了维持法纪,震慑屑小。国公爷的麾下豪横霸道,当街殴打平民,众目睽睽,物证确凿,此正是国公爷大义灭亲、弘扬法纪的大好时机,何不将麾下的害群之马交出,使其受到法纪的严惩,得到教训,今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此,方能显示国公爷公正廉明之做派,否则,难道让天下人皆看到国公爷袒护罪犯、蔑视法纪么?” 刘仁愿和席君买听得嘴角直抽抽,以往只是知道这位侯爷行事大胆、不遵规矩,却还不知原来这般无耻。明明是你自己挖好的坑,却也能说出这么一番正气凛然的大道理? 同时也暗暗鄙视张亮,这傻子难道不知他与房俊有仇,此来江南又是摆明车马与房俊争权,房俊岂能让他称心如意?最不可原谅的地方,乃是房俊已经在镇公署的门前设下圈套,等着张亮前往之时弄出一场意外,房俊好趁机发作,谁知张亮这个蠢货刚刚下船就自己惹出乱子,将把柄送到房俊手上。 人家房俊安排的“意外”居然全无用处了…… 张亮算是明白了,这房俊明摆着就是坑自己,故意不来迎接试图激怒自己,只要自己被激怒从而举止有错,便被死死的揪住了,偏偏自己还真就上了当…… 这时候也别说什么自怨自艾或者恼羞成怒了,面前的局面对自己极其不利,若是死抗下去,天晓得这个黑小子还有没有更损的招数等着自己! 张亮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怒火,面无表情道:“你我虽有旧怨,但现在分属同僚,皆为陛下效力,何不放弃旧怨,化干戈为玉帛,共同经略这华亭镇大好局面?” 他还想最后努力一把,毕竟这个头委实太难低下去。而且一旦低下头,往后再想在房俊面前抬起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房俊故作愕然,道:“国公爷说的哪里话?陛下既然能将您委派来华亭镇,协助某主持沧海道大局,自然是看准了国公爷豪爽辽阔的心胸,怎能还将昔日的那一点点误会放在心头呢?从这一点来说,国公爷您也是有些枉顾圣恩了。” 娘咧! 还共同经略华亭镇? 你想的倒美! 第八百四十一章 一桌草料【求月票】 房俊心里也憋着火儿! 老子千万贯的银钱砸下去,动用了多少黑科技,花费了多少心思才有了现在的局面,这里就是老子的地盘,用得着你前来摘桃子? 美不死你! 张亮终于明白了,这黑小子知道自己要来跟他争功夺权,根本就没打算跟自己慢慢争斗,而是存心想要将自己一棒子撂倒,一劳永逸。 可是自己又能如何?一时大意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便处处被动。他敢保证,若是自己执意维护麾下不被缉拿,杀人房俊不一定敢,但是将自己带来的人统统拿下然后押解进京,往兵部或者卫尉寺那边一送,自己这张脸彻底就被踩进烂泥里,下半辈子都拔不出来了。 虽然现在也注定成为笑柄,可终究还能留在华亭镇,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能抓住机会掀翻了房俊…… 想到这里,张亮不得不狠狠压下心中翻腾的怒火,咬牙道:“既然如此,大总管请自便!” 这一道,老子认栽! 但是你小子给我注意了,迟早得找补回来! 房俊拍了拍巴掌,然后拱手道:“国公爷不愧是公正廉明、遵纪守法之典范,实在是吾辈之楷模!”说到此处,他转身看着身后的一干华亭镇兵卒,大声道:“以后都要好好向国公学习,谁若是敢像疯狗一般对着平民百姓挥拳头动刀子,本侯也得来一个大义灭亲,听到了没?” 一种兵卒当即昂首挺胸,齐声吼道:“诺!” 心里却是差点笑岔了气…… 这位侯爷当真是太坏了,明明都大占上风,偏偏还要挤兑张亮的麾下像“疯狗”,这嘴可真是够缺德的…… 不仅仅张亮气得吐血,他麾下的这帮养子们也个个面红耳赤,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将房俊碎尸万段! 房俊随意的摆摆手,吩咐道:“将所有参与殴打平民的暴徒统统拿下,立即审讯定罪,若是言辞狡辩或者推搪抵赖,大刑侍候!” “诺!” 兵卒们当即一拥而上,将那二十几个张亮的养子摁倒在地,戴上枷锁镣铐。这其中自然免不了拳打脚踢辱骂喝叱…… “你特娘的倒是狂啊?踹死你个王八蛋!” “驴曰的杂种,对着一群老百姓威风个蛋啊?有种跟老子一对一,看老子不锤死你……”说这话的这位,跟着旁边两三个同伴将对手死死摁住,在后脑勺上使劲儿扇了两巴掌。气得这位“养子”直喘气,你特么这叫一对一? 围观的百姓高兴了。 自古以来,权贵都是高高在上,他们这帮“蚁民”就是被欺压剥削的对象,无论哪一朝哪一代不都是任凭宰割、为所欲为?偶尔或许能有那么一两位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可那也只是传说当中的人物,有谁见过? 劳工们自然不知道房俊其实是借题发挥来打击张亮的威信和脸面,他们只知道自己一个平民挨了打,房俊哪怕是面对比他高一等爵位的国公爷,也照样不怂,要为民请命! 这样的官,史书上能有几个? 咱们能成为这样无惧权势的贵人封地里的百姓,何其幸运? 顿时便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喊道:“青天在上,为民请命,吾等何其幸运也!” “大总管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人群喧闹不堪。 房俊嘴角扯了扯,“青天”这个词儿这年代就有了么?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有这个评价啊!嗯,虽然自己没有包黑子黑的那么彻底,也是也是黑啊,要不要在脑门儿用白纸剪一个月牙在太阳底下晒晒呢…… 房俊冲张亮一抱拳,呵呵一笑,说道:“国公却是深明大义,某佩服之至。刚刚镇中有要务处理,又不知国公今日履任,是以未来得及到码头迎接,还望国公宽宥。不过国公您也是的,虽然你心里对某有些仇隙,但好歹派个人通报一下行程,某好率着沧海道上下前来迎接。否则今日只是传出去,别人不晓得是您没有知会某抵达的时间,还以为是某慢待了国公呢。若是日后有人提及此事,说某不懂规矩,国公您可得帮着分辨几句,不然某可就是冤死了,呵呵……” 尼玛…… 张亮恨不得一拳狠狠砸在这个黑小子的脸上! 特么说来说去,你不来码头迎接,坏了官场的规矩,反倒是某的不对了? 可他现在还真就百口莫辩! 他事先自然是派了人前来通知房俊的,为此昨日还在海虞城停留了一日,就为了给房俊留下时间好生斟酌,莫要意气用事不来迎接,房俊即坏了官场规矩,自己有被这了面子,沦为笑柄。 可谁知道这小子还真就这么干了! 至于自己派来通知的属下,不用问这时候指不定在那个牢房里关着呢,甚至房俊若是手黑一点,怕是早都一命呜呼了,死无对证啊…… 张亮紧紧闭着嘴,不说话,他怕自己一张嘴,一口鲜血就能吐到房俊的脸上! 房俊似乎也觉得既然将张亮的面子狠狠的踩了,再说这些风凉话也是无趣,便一脸真诚的说道:“这里喧闹吵杂,实在不是叙话之地。为表歉意,某在镇公署里备下了美酒佳肴,尽皆是江东风味,给国公赔罪。国公,请吧?” 张亮心里运着气,可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先机尽失,若是不能顺杆爬下去,保不齐这个黑小子又出什么幺蛾子。可若是让他对房俊笑脸相迎,却委实做不到…… 只是“哼”了一声,一甩袍袖,当先而行。 ***** 镇公署的大堂之内,张亮瞪着桌上的席面,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快气得抽抽了,恨不得当场就将桌子给掀了! 凉拌竹笋、竹笋香菇汤、菘菜拌木耳…… 菜倒是四凉八热摆了满满登登一桌,可瞅瞅这青的青绿的绿黑的黑白的白,房俊你特么是要喂兔子么? 房俊手持公筷,不停的往张亮面前夹菜,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来来来,国公肯定没尝过这个菘菜吧?关中也有,但是绝对不是这个味儿,长江流域才是菘菜的原产地,味道最正宗,关中那边的不好吃……再尝尝这个凉拌竹笋,跟您说,这道菜可讲究了……” 张亮咬着牙:“竹笋么,难道大总管以为某没吃过?” 去你的娘咧! 一个破竹笋,再讲究还能变成灵芝人参不成? 房俊啊房俊,你特么也算是损到家了,你就是不招待我这一顿,也比弄这么一桌子兔子食儿强的多吧? 房俊顿时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道:“诶,国公这可就错了,竹笋常见,可是某这个竹笋,却与一般的竹笋不同……” 张亮忍着怒气,很想说一句:这特娘的不是一般的,难道还是二般的不成? 房俊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张亮的怒气,自顾自的介绍着这道“二般”的竹笋:“跟您说啊,这可是某的独家秘制之方,要在清晨的露水未散之前,由年方二八的处子手持金锄,将新生的竹笋挖出,剥去外层,将最最纤嫩的笋心儿放在怀中,紧贴着胸膛,用处子的体温和独特体香来滋养,因此,这竹笋既有天地之精华,又有处子之纯洁,实乃夺天地造化之灵物,食之可延年益寿、滋阴健脾……” 苏定方等人尽皆率军出海训练,刘仁愿和席君买陪客,听到房俊话语,忍不住差点笑场,赶紧低头扒饭。心里却快要笑抽,侯爷诶,就服您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 张亮本以为房俊就是胡诌八扯来羞辱自己,满桌子连一片肉一条鱼都没有,还能不能再过分一点? 可是听着房俊口若悬河的解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面容,张亮疑惑了…… 难不成这竹笋还真的有如此奇效? 若是换了旁人,听到房俊这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老早就掀桌子翻脸!你特么就算拿金子将这竹笋镶个金边,它就不是竹笋,变成金笋了? 可张亮还偏偏就信了…… 他这人最是喜好巫蛊左道,交结巫师方士,相信谶言之术。 张亮私下对宠信的术士程公颖道:“您从前说陛下是真正的天下之主,怎么说得这么神?”程公颖知道张亮的意思,便称其卧如龙形,必能大贵。张亮又对公孙节的哥哥公孙常道:“我有一个小妾,算命的说她一定能成为王姬。”公孙常则说道:“有神告公名在谶书。”张亮大喜…… 由此可见,张亮是何等迷信。 所谓的巫师方士,便极其擅长元阴之术,讲究一个采阴补阳。 如此说来,这道竹笋当真有奇效不成? 张亮正自心中疑惑,倏地发现刘仁愿和席君买只顾着低头扒饭,可肩膀却耸动不停,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自己被房俊给耍了? 顿时必然大怒,拍案而起,须发戟张道:“房俊,安敢辱我至此?” 房俊心中暗骂刘仁愿与席君买两个窝囊废,活该拼下了无数功勋,最后却落得个凄惨下场!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你俩一点演技都没有,混个屁呀? 第八百四十二章 靠边站(上) 张亮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了…… 他知道现在房俊强势,又占据先手,自己初来乍到极易被房俊架空,是以哪怕刚刚遭受了平生未遇之羞辱,他也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忍辱负重。 可现在他实在是镇定不下去。 张亮“腾”的站起,脸色铁青,怒喝道:“房俊,安敢辱我至此,真当我之佩刀不饮血哉?” “啪!” 刘仁愿拍案而起,怒视张亮,叱道:“放肆!敢在大总管面前失礼,不怕军法吗?” 张亮愈发恼怒:“尔是何人,竟敢在某面前咆哮?” 两人顶牛大吼,刘仁愿寸步不让,席君买在一侧手摁刀柄怒视,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之势。而堂外的卫兵听到堂内的争执,纷纷涌入堂内,虽然未曾横刀出鞘,却也是虎视眈眈,盯着张亮,只要房俊一声令下,就要将其擒拿。 而张亮的那些养子亦在外厅用饭,闻听状况,亦都纷纷跑过来,与华亭镇的兵卒对峙。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房俊慢悠悠的起身,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目光却满是轻蔑:“国公,知进退,守方圆,才能取舍有度,应对自如。您是长辈,却不修德行,身为副官,却不知上下,自打下船的一刻起便处处挑刺挑衅,时时心怀怨怼,某倒是想要问问你,究竟是对本侯的资历不服,还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 张亮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若非看出刘仁愿与席君买身手不凡,房俊本身亦是武力值超高,自己双拳难敌六手,张亮真想喊一句“去特娘的理智,去特娘的颜面,老子只想将这个黑小子锤死了事”! 什么叫知进退守方圆? 黄口孺子,也敢教本帅做人做事? 什么叫对陛下的旨意不满? 处处都是你跟我挖抗、无穷无尽的羞辱好吧?却反咬一口给本帅扣上一个天大的罪名,还敢不敢再无耻一点? 张亮知道,自己若是在这堂中继续待下去,保不齐就会被这无耻之极的黑小子气得方寸大乱丧失理智,届时真的打起来,自己定然被狠狠的揍一顿,然后颜面尽失不说,这华亭镇算是彻底没法待,只能灰溜溜的返回长安。 到那个时候,不管陛下如何房俊,自己的名声算是彻底破败,从今而后,还有谁会在乎一个甫一上任便被一个黄口孺子的主官赶走的窝囊废? 张亮咬着牙,运着气,恶狠狠的瞪着房俊。 房俊面容严肃不苟言笑,丝毫不惧的回瞪。 良久,张亮方才恨恨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我们走!” 他的养子们尽皆震惊,这是认怂了? “大帅!” “大帅,不能走啊!” “跟他们干了,咱不能怂啊大帅!” 不得不说,张亮麾下的这些养子的确都是悍勇之辈,一个个血气方刚,加之平素嚣张跋扈惯了的,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这要是传扬出去,没脸见人了都…… 张亮心说难道我不想狠狠的干一架? 可这是人家的地头,打不过啊! 语气当场受辱,还不如忍辱负重,以图卷土重来,反败为胜…… 他再次恨恨的喝了一声:“走!” 当先大步迈出大堂。 一众养子无奈,只得灰溜溜的跟随其后撤走…… 房俊摆了摆手:“都出去吧。” 兵卒们立刻鱼贯而出。 房俊坐下,刘仁愿略显担忧道:“侯爷,这么干……是否有点过了?好歹也是中枢委派、陛下钦点的副总管,咱们这样搞,怕是传扬出去不大好听。” 庙堂也罢,江湖也好,每一个圈子都要有规矩。若是人人都如同房俊这般看谁不顺眼便全力打压,别说天下州府县,便是朝中的三省六部也得乱翻天…… 房俊哼了一声,反问道:“若是吾等笑脸相迎、热情相待,甚至将兵权拱手相让,难道那张亮便能认为吾等是仁厚之辈,和平共处、你好我也好?” 开什么玩笑! 这张亮明摆着就是来抢班夺权摘桃子的,说是你死我亡有点过分,但有你没我却是丝毫不夸张。 刘仁愿当然是明白人,他不觉得打压张亮有什么不对,只是对于房俊如此激烈的手段有些担忧。不过见到房俊不以为然,再想想这位的庞大背景,刘仁愿也就释然了。 他张亮再是牛人,也压不住房俊! 更何况这位侯爷可是刚刚给李二陛下送了一个天大的“賄賂”,皇帝相比吃相不会太难看吧? 席君买全程未发一言,神情冷峻,立场坚定。 房俊叫上他就上,喊打他就打,反正不论什么后果都有房俊兜着,怕个毛啊? ***** 张亮出了镇公署的大门,回头看了一眼大门之上的匾额,狠狠的啐了一口,大步流星的向码头那边走去。 养子们自然紧紧跟随。 这帮平素凶悍霸道的悍卒刚刚还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想着跟房俊的麾下好好的干一架,何曾受过这等鸟气?不过看到自家大帅在人家房俊面前居然怂了,这令大家倍受打击,士气顿时萎靡下去,一个个脚步迈的飞快,却俱是无精打采。 尤其是沿途见到华亭镇的兵卒或者劳工,感受着对方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讥笑,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臊得慌…… 张亮在酒席上发飙,接着一怒离开,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却发觉自己又莽撞的犯了一个错误——没有事先问明自己这些人要安置在何处。 难道要返回去问问自己的军营在什么地方? 张亮打死也不可能如此低声下气,只得率领麾下又返回了战船之上。 麾下的养子们各个愁眉苦脸,都是步卒出身,许多人甚至平生第一次坐船,从关中出发这一路的水路早就让大家苦不堪言,谁曾想到了地头,却还得在船上猫着,而且不知道要猫到什么时候…… 张亮也是无奈,谁喜欢长时间在船上待着? 江风潮湿,江南多雨,只要云彩稍稍遮住日头,空气中顿时便好像能攥出一把水来,那股子黏腻潮湿使得这些北方汉子极度不适应。 可他又能怎么办? 那房俊如此羞辱他,自然是绝对不能妥协低头的!反而越是羞辱,他就越是要留在华亭镇,就不信那房俊一丁点儿的错处都没有,只要让他逮着一处,他就发誓一定要狠狠的咬下房俊的一块肉来! 江面上四面辽阔,江风徐徐,波浪滚滚,战船在水面自然飘荡不休。若是久居船上的南人尚无所谓,但是对于不习水性的北方汉子来说,那就太遭罪了! 张亮在船舱里生了一会儿闷气,便觉得船身摇晃得厉害,长久下去不是办法。出来站在船头四处瞭望,西岸的市舶司和镇公署是打死他都不会去的,往东岸一瞅,便见到了诺大的军港和船厂。 军港是一处天然的河湾,两侧都有不高的山梁,能够遮挡风力,然后顺着水流由南到北的修了一条围堰,港内风平浪静,是一个避风下锚的好地方。 张亮当即指挥几条战船起锚,径自向军港内驶去。 麾下不习水性,久在江山晃都晃晕了,先在军港内停驻几日,再慢慢思讨往后的处境。 战船绕过斜斜伸入江中的围堰,驶入军港。 入目之处,是无数的战船停泊在各自的码头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虽然都落了帆,但是高高的桅杆竖起,高耸如林,战船上不时又维修的工匠上上下下。 两条小型的战船好像发现了闯入者,迅速升起风帆,修长的船身破开平静的水面,离弦之箭一般向着张亮冲去。 张亮和几个麾下站在船头,看着那船尾留下白色尾迹的战船飞速的驶来,翘起的船首好似要飞起来一般,惊得瞠目结舌:“这这这……这船怎么如此快速?” 第八百四十三章 靠边站(下)【求月票】 看着那飞掠在水面的小型战船,张亮身边的养子公孙节喃喃说道:“这个该死的华亭镇,处处邪门儿啊……” 张亮虽然未曾言语,却是深以为然。 眨眼之间,那战船便驶到张亮面前,船上一个兵卒大声喝道:“何妨胆大狂徒,竟敢私闯军港,还不速速离开!” 张亮大怒,立在船头喝叱道:“放肆!某乃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张亮,尔等胆大妄为,居然驱逐某之座船?再敢聒噪,信不信某治你一个藐视主帅之罪?” 他真是快要气炸了肺! 房俊骄狂也就罢了,就算张亮再是恼怒,也不得承认那黑小子确实有骄狂的资格。可是这华亭镇上上下下却没有一人将自己这个副总管当回事儿,简直岂有此理! 军法如山,难道真以为某不敢看你们的脑袋? 就在张亮心里想着是不是杀几个兵卒出出气,顺便震慑一下房俊的时候,面前这只小型战船上从船舱内“呼啦”一下钻出二三十个水军兵卒,另一条战船也堪堪驶到自己座船的左舷处,同样的二三十号兵卒涌上甲板。 “哗啦” 甲胄碰撞,几十张强弓劲弩拉弦上箭,遥遥指着张亮的座船。 刚才那兵卒高高举起手臂,大声道:“此乃皇家水师军港,与沧海道何干?阁下若想耍威风,尽可去你的沧海道水军,此地可不是你的撒野之处!奉劝尔等速速离开,皇家水师军港乃军事重地,闲人免进,擅入者即刻驱逐,否则,杀无赦!” 他高高举起的手臂就像是一支令旗,只要狠狠的挥下,必是飞箭如蝗、不死不休! 张亮闻言,差点一头从船头栽进水里去…… 好么,如此强大的船队、森严的军港,居然跟沧海道毫无关系?若是按照这个该死的兵卒所言,自己这个沧海道的副总管,还真就没权利跑到皇家水师来撒野,不是一个系统啊! 张亮心中陡然升起一丝阴霾…… 皇家水师,沧海道,这两个部门都拥有水军,又都在房俊的掌控之下,那黑小子会不会干脆将沧海道抽空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所有的精锐都抽调到皇家水师? 如此一来,自己这个沧海道副总管就算稳稳当当的上任了,也已经被房俊给完全架空,手下很可能连一兵一卒一条船都没有,就特么一个光杆大帅…… 张亮越想越是心惊,也顾不得跟这个兵卒发飙了,他在船头拱手,大声问道:“某刚刚赴任,一头雾水,敢问沧海道的码头又在何处?” 他算是客气了,可那个兵卒就是个棒槌,完全没有面对当朝国公的觉悟,不耐烦的喝道:“谁特么知道沧海道的码头在哪儿?这里是皇家水师,最后警告一次,速速离开,否则将尔等视为擅闯禁地,格杀勿论!” 张亮身边的公孙节恼了,大骂道:“杀无赦,格杀勿论!你特么还能不能整出新鲜一点的词儿?张嘴闭嘴都是这两句,吓唬谁呀?” 公孙节是张亮的养子,更是张亮麾下第一猛将,备受张亮的宠爱信任,以往决胜疆场之时,每每悍不畏死冲锋在前,今日屡屡遭受折辱,早已憋了一肚子气,此刻面对这个水师兵卒,一股脑的全都爆发出来! 他就不信,难道房俊还真就敢将一位当朝国公、皇帝敕封的副总管当场射杀? 吓唬谁呢! 张亮也傲立船头,他也不认为这些小兵小卒的就敢朝着自己放箭。可是下一秒,他就吓得魂儿都快飞了…… 只见他兵卒大喊一声:“预备——” 所有的强弓劲弩都拉满了弦,就等着命令下达,便松开手指,箭簇如电的将敌人射杀! “慢着!” 张亮大吼一声,冷汗都将流下来了! “冷静,冷静,某这就退走,这就退走……” 言罢,张亮一矮身就从船头蹲下身,掩护在船舷之下,惶急的大吼道:“快走,快走!这帮王八蛋是真的存心想要谋害本帅,他们真的敢射箭啊!” 船上的养子们面面相觑,纷纷捂脸…… 并肩作战多年,谁不了解谁呢?他们的这位义父、大帅,足智多谋阴险狡诈,可偏偏就胆小如鼠!每每冲锋陷阵的时候,要么他就躲在后头督军,要么就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精锐兵卒护卫,最是怕死的一个人。 公孙节更是暗暗叹气,他是不相信这些兵卒当真敢射箭的,别说水面擅闯禁地之类的,堂堂一朝国公,你们就当真敢当作一个细作给射杀当场? 不可能…… 可张亮偏偏就怂了,他能怎么办? 只好恶狠狠的瞪了对面的兵卒一眼,指挥着战船掉头,离开军港。那两艘战船就在后面紧紧的缀着,直到张亮驶离了军港的范围,才大摇大摆的掉头扬长而去。 战船上的气氛极其压抑。 张亮都快气疯了…… 他自隋末从军以来,哪怕是艰苦的时候,也没有受过这等气啊!先别说投降李唐以后屡立战功,官职爵位更是冒着烟儿的往上窜,直到现如今身居国公之爵位,又正值壮年,备受陛下信重,放眼天下谁敢给他这样的羞辱? 想想刚才在强弓劲弩之下的怂样,张亮愈发羞恼,当即命令战船再次停泊在码头边上,而后一言不发的钻进船舱不出来,下令谁也不准进去…… 一众养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最起码也得整明白了沧海道的码头和官署在哪儿吧?总不能就这么傻乎乎的在江面上飘着,被岸上无数的兵卒和劳工当成猴子一样观赏讥笑! 不过折腾了一天,此时日已西垂,通红的残阳斜斜的照在江面上,微风拂过,金鳞荡漾,各人俱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房俊那个缺德鬼中午准备的喂兔子的草料席面谁也没吃上几口,这时候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几个为首的养子们聚在一起,商议着晚饭如何解决。 上岸购买? 且不说华亭镇何处有酒楼餐馆众人一概不知,就算是打听到了,以他们殴打劳工和整个华亭镇对立的身份来说,会不会卖给他们吃食都不一定。 将战船驶离此处?大帅可是刚刚下令不许人去打扰,没有他的命令谁敢擅自决定全体离开华亭镇? 商议了一番,最后公孙节拍板,派出一艘战船前往海虞城,寻找酒楼餐馆购买饮食。而且看现在的状况,最好是连明天的伙食也尽数订好…… 等到天色全黑,岸上的劳工也已收工,整个华亭镇都寂静下来,只有江水轻轻拍打船底发出的声响,令人昏昏欲睡。购买伙食的战船终于返回,海虞城市江东大镇,自是不缺这几百口子的伙食。 每一艘战船都将伙食分发下去,大家狼吞虎咽的吃了顿饱饭。公孙节奓着胆子敲响张亮的舱门送去美酒佳肴,幸好此时张亮已然冷静过来,洗手净面,享用晚膳。 用完晚膳,张亮将几个心腹养子召入舱中,紧急磋商,群策群力,思量着眼前的破局之策。可是商量来商量去,却依旧一筹莫展。 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而沧海道作为天下最为奇特的一个道,其职责是总管大唐海疆统帅大唐水军,因此并无固定的领地,只能寄居在华亭镇,完全处于房俊的掌控之中。 按说这并不是什么疏漏之处,房俊既是华亭镇的地主,又是沧海道的大总管,两者皆在他的控制之下,处于一地并无不可,还能加强掌控力度。 但是对于一心一意想要抢班夺权的张亮来说,不啻于走进了死胡同。在人家房俊的地盘,到处都是人家房俊的人,就算张亮是子房复生、孔明再世,又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这下子,算是彻彻底底的靠边站…… 商量了一宿,也没商量出一条可行之策。 张亮忍不住困顿,打了个哈欠,无奈说道:“今日先到此为止吧,都回去好生动动脑筋,琢磨出一个反制的计策出来,本帅重重有赏!行了,都回去睡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舱外传来阵阵呼喊之声。 张亮心里一跳,赶紧推开舱门走了出去。 一行人呼呼啦啦来到甲板上,只见对面东岸的军港里船影幢幢,无数的战船悄无声息的驶出军港。 张亮吓得魂儿都快飞了,骇然道:“那黑小子难不成发疯,要趁夜将本侯置于死地?” 第八百四十四章 最彻底的架空 房俊敢不敢偷偷摸摸的把张亮宰了? 在没有来江南之前,谁若是如此问张亮,张亮必然嗤之以鼻,以为问出这话的话是个傻子。他张亮是谁?是随着李二陛下南征北战的猛将,是堂堂的当朝国公,一品大员!那房俊得有所丧心病狂,跟自己不死不休? 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好吧? 但是在来到华亭镇之后,这短短的一天之内接二连三的羞辱令张亮愤怒之余也感受到了无边的恐惧。为啥?那房俊根本就完全无视官场之上的规则,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如假包换的棒槌…… 房俊敢不敢把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宰了? 张亮现在是真的心里没底。 张亮站在船头,双腿发软,恨不得一头栽进吴淞江里,躲在水底下不出来。 无数的战船趁着夜色从军港之内驶出,微薄的月光照在江面上,水波粼粼,惊心动魄。就连一向强横的公孙节都心里发虚,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在张亮身边小声说道:“大帅,那啥……这里风凉,要不先会船舱里?” 您这站在船头,目标太大了,指不定哪里飞来一支狼牙箭就能要了您的命…… 张亮这才醒过神,赶紧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就钻到船舱里去了。 公孙节稍稍松了口气,两忙命令船上的兵卒留神戒备。 可是等了半天,那些战船一艘一艘的张起风帆,纷纷从面前掠过,直奔吴淞口。 看这架势,不像是要对大帅下黑手的模样啊? 公孙节安心下来,好奇心又起来,看到面前一艘战船上人影幢幢,便奓着胆子大声问道:“对面的兄弟,深更半夜的这是搞什么动作?” 恰好对面的这艘船是刘仁愿的座船,刘仁愿正在船头看着兵卒挂起风帆,闻声,大声回话道:“奉大总管之命,出海剿匪!尔等速速退回舱中,不得打探消息,不得东张西望,更不得泄露军机,否则军法从事!” 公孙节差点气死,和着将我们当成细作了? 咱现在也是沧海道的水师啊,咱这船上还有一位副总管呢,你要不要这么狂? 公孙节当即反唇相讥道:“放屁!吾家副总管还在船上,尔等趁夜出海,事先却不通知副总管,已是藐视军纪,还敢在此口出狂言,简直胆大包天!” 甭管现在张亮被房俊欺负成什么样,那也是名义上的副总管。大唐军纪严明,如此大规模的出动大军,必然要有军中高层的联合手令,无论是否有将领不赞同这样的行动,最起码也要有知情权。哪怕是一军的最高统帅,也不能拍着脑袋在其余高级将领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意孤行。 这就是违反军纪! 公孙节义愤填膺,自认为抓住了房俊的小辫子,就算现下副总管被你压制的死死的,可是军纪是最起码要遵守的吗?哪怕只是走个过场,也得事先通知一下副总管啊! 谁知刘仁愿的回话差点把公孙节气疯掉! “无知鼠辈,也敢大放厥词?此次行动皆是皇家水师的战船,某也是皇家水师的校尉,与你家那个副总管有个毛的关系?速速退回舱中,若是再敢口出不逊,定然将你军法从事!” 船舱当中的张亮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了,心中一片悲凉。 自己只是沧海道的行军副总管,可房俊处处动用的都是皇家水师,明显已经将沧海道完全架空了,甭说房俊将自己羞辱的颜面无存威信全无,就算是顺顺当当的上任了,鬼知道这个沧海道有几艘舢板几个老卒? 亏得自己从长安出发的时候开意气风发,心心念念的前来江南抢班夺权,谁知刚刚到了地头,便遭遇房俊当头一棒。自己现在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张亮又是悲愤又是懊悔,郁闷得想要跳河…… ***** “大总管,是不是有些过了?” 苏定方看了正趴在案上仔仔细细观察海图的房俊,忍不住说道。 那张亮的来意和意图,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分明,华亭镇上下没有一个对他有好感。现如今的华亭镇蒸蒸日上,附近州县的穷苦百姓纷纷来投,人口与日俱增,愈来愈兴旺。况且水师当中又是新式的战船又是精良的甲胄兵器,装备越来越好,一切渐渐走上正轨,眼瞅着就将笑傲大洋,谁愿意来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将大家伙辛辛苦苦创下的产业接收过去?甭说接收,就是摘个桃子大家都接受不了! 可那到底是朝廷是委派的副总管,有皇帝陛下的旨意,如此不将其放在眼中,肆意打压百般折辱,真的好么? 刘仁愿、席君买等年青的激进派兴致勃勃的拥护房俊的决定,估计就算房俊喊一声宰了宰了,这帮小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嗷嗷叫着冲上去,来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但老成持重的苏定方却隐隐觉得不妥。 房俊看着海图,观察着此次目标所处位置附近的航路和地形,头也不抬,只是漫不经心的说道:“那你认为本侯为何要给陛下五块价值几百万贯的盐场?” 苏定方被噎了一下,心说难道不是你忠君爱国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华亭镇是你的封地,搞出盐场这么一个超级聚宝盆,怎么也得回馈给皇帝陛下吧?就这您把大头截留,小头给陛下的做法,苏定方都认为不太妥当…… 和着到了最后,原来房俊是打着用钱封住皇帝的嘴,令皇帝不得不默许房俊在华亭镇任意妄为? 苏定方没话说了,吃人嘴短,就算是皇帝也一样,房俊这么一大笔钱送到手里,皇帝总不能一边笑呵呵的笑纳了,一边却痛斥房俊办事不着调吧? 他不得不承认,房俊的这一手玩得很溜,没毛病。 但是从张亮一方面来说,却有瑕疵。 苏定方觉得自己岁数大,应该起到帮助房俊是缺补漏的作用,而不是盲目的听从命令,看着这位大总管在作死的道路上越奔越远…… “大总管莫要小瞧了张亮,此君虽然胆小,但是诡计多端,纵横沙场多年立下功勋无数,在朝中还是很有一些人脉的,就算是陛下也对其颇为倚重。这样的人若是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后果着实难料。” 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将张**得如此惨状,万一那厮急眼了,可也不好收场。 房俊自然苏定方的顾虑,不过他全不在意。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房俊不会做得如此不留余地,防备着对方铤而走险。但是对于张亮,他一点都不怕,因为这货实在是屁股不干净,只要稍微施展手段,就能令其万劫不复。 真起身,房俊笑道:“苏都督的顾虑,本侯心中有数。只是那张亮若是心甘情愿的蛰伏也就罢了,本侯自然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呈给陛下的功劳薄上也有他的一份。可若是当真不安好心,想要给本侯玩点阴的,本侯分分钟教他做人!” 苏定方释然。 他所顾虑的便是张亮铤而走险、不顾一切,唯恐房俊一时大意,被张亮有机可乘。现在见到房俊信心满满,他也就放了心。房俊此人他也算是稍有了解,平时看上去或者就是一副纨绔样,但其实谋划极其周详,心思缜密,他既然想得到,那就一定有妥善的安排。 自己还有啥可操心的? 这等阴谋诡计的明争暗斗非是他所擅长,更不为他所喜,还是老老实实的将心思都用在水师之上,无论日常的操练亦或是不是的出海剿灭海盗,都用尽生平所学,努力使得这支水师今早成为称霸大洋的雄狮劲旅,一展胸中抱负…… 第八百四十五章 炸响新时代(上) 放下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苏定方顿时心中一松,将精神注意到即将到来的海战上来。 “大总管为何不允那侯赛因上船?”苏定方对此疑惑不解。 按说这次出海剿灭海盗,名义上是受到侯赛因的委托,毕竟接收了人家丰厚的报酬,甚至还有贵若珍宝一般的远洋海图!可是大军出海,却将雇主丢在一艘货船上跟在船队的最后,只能在水师攻占海盗的 窝点之后才能允许其上岸,搜救他的侄子和族人,这就有点不顾情面了。 房俊坐到舱中的椅子上,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轻轻啜了一口,说道:“因为此战我们将会实验最新式的兵器,要根据战场上的情形不断的去测试效果,不能让那些胡人知晓我们的秘密。” 苏定方恍然道:“火炮?请恕末将见识浅薄,那火炮当真能如同大总管所言,可以成为海战利器?” 这些时日以来,苏定方一直领着水师在海上分批操练,虽然知晓房俊在制造局里制造出一种名为“火炮”的新式火器,但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却一头雾水。 房俊傲然道:“何止是海战?有了此物,以后的战争将会完全改变形态,即便是卫公这般不世出的军事天才,也得在其兵书当中对以往的谋略战策进行更改!” 冷兵器和热兵器,虽然只是差了一字,但是在战争形态上来说,却是天翻地覆的改变!在冷兵器时代,哪怕是实力对比最悬殊的骑兵冲阵步卒,死亡率也不过在两成左右。一直军队若是死亡两成,负伤往往会达到四城甚至更多,就算是再精锐的部队,在如此的伤亡率面前,都得崩溃! 史书上动不动就出现的“全军尽墨”等词汇,要么是刻意夸大以彰显其功,要么就是死的死伤的伤俘虏的俘虏,整个军队的编制完全消失。 当真将一支部队彻底歼灭,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当然,如同白起那般一次性的坑杀几十万人的杀俘不算…… 但是在热兵器时代,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场战役几十万人的死伤算的什么? 一支数万人的部队被全歼又发生过多少次? 当热兵器出现的那一天,人命也就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而已…… 冷兵器时代的海战,无非就是弓箭覆盖、近身对撞、然后接舷。可是到了热兵器时代呢?远远的一炮轰去,一艘战船便随即沉默,全船兵卒尽皆葬身鱼腹。 战争的规模,已然没有了上限。 再如何坚固的战舰,也抵抗不了小小的几枚鱼雷…… 苏定方被房俊的话震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想要反驳,张了张嘴,终究顾及的颜面,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语。 卫公李靖不仅是苏定方的长官,也不仅仅是他是老师,更是他此生最最崇拜的军神! 李靖之用兵,早已臻达出神入化之境界,以少胜多根本就算个事儿,出其不意、神兵天降、歼敌与无形之中,方是最基本的追求! 而房俊是个啥? 除了捞钱是把好手之外,这厮懂个屁的打仗! 苏定方敢毫不骄傲的说,若是给他和房俊同样的兵力在战场之上对阵,自己完全可以将这个纨绔子弟虐的死去活来! 就你这样的,也敢置喙卫公的兵法? 苏定方翻了翻眼睛,决定无视房俊的狂言,全当自己听了一个实在不好笑的笑话…… ***** 火礁岛在海中洲群岛当中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此岛占地极广,有山有河有港口有淡水,人口自然不少。 而“青皮蛟”的名号,在东海群盗当中更是响当当的名堂! 清晨的火礁岛安宁静谧。 海风吹拂着海浪,发出沙沙的响声,艳阳东升,金色的照样照射得海面金光鳞鳞,仿佛万条金蛇蜿蜒蠕动。温柔的海浪舔舐着港湾里船舶的船底,使得船舶微微摇晃。 当一支庞大的船队在天际的海平线出现,港湾里瞬间响彻刺耳的号角声,打碎了这一片宁静的恬和。 无数衣衫不整甚至赤着双脚的精壮汉子自岛上各处的房舍中跑出,涌向港湾的战船。栈桥上踏板搭起,海盗们各个身手矫健飞跃上船。 寻找兵器,挂上船帆,绞起船锚,无数的战船缓缓掉头,鱼群一般争先恐后的驶出港湾,向着远方前来袭击的朝廷水师扑去。 甲板上的海盗拔出横刀,手持长矛,弓弩上好了弦。船两侧的拍杆挂上了带着铁链的铁锤,船首的冲角张牙舞爪,人人刀枪雪亮,皆是经年累月海上厮杀的好汉。 杀气腾腾的直扑远方的水师船队。 ????“青皮蛟”焦世勋看着这样的阵容,志得意满,雄心万丈!东海之上除了除了最大的一股海盗张铁城的船队,还有谁是他焦世勋的对手? 朝廷水师? 呵呵…… 焦世勋的嘴角挂着自矜的笑容,傲立船头,心中充满不屑。就算他房俊再是如何英武,这短短的时间之内,也根本不可能组建起一支无往不胜的水师。 水军与步卒不同,跟骑兵略有相似,那就是对于兵卒本身的素质要求太高!一个优秀的渔民,可以自己驾舟出海,却绝对不能代表就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水军! 难道那房俊将自己也当成盖大海那等小打小闹的小虾米么? 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纵横大洋横行无忌的海盗! ????无数战船在海面上竞相前进,海盗船上的喽罗们同他们的匪首焦世勋一样胆气冲霄,丝毫不担心即将到来的战斗。在他们看来,与朝廷水师的交战根本不用耗费多大的力气,自己这方是几乎每天横行在大海之上杀戮劫掠的壮士,水师那边则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府兵,一旦两支船队接舷交战,那和到自家后院里捉只鸡杀了吃肉有什么区别? 唯一让海盗喽啰们有些打不起精神的,便是朝廷的水师即不会携带大量的金钱货物,又不会有鲜嫩的小娘子,就算将水师杀个一干二净,抢来的船只也不可能给喽啰们没人分一艘。 没有动力啊…… 两支船队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相向行驶,越来越近。 焦世勋的座船冲在最前,他目力极好,远远看着对方迎头冲来的为首的四艘战船,看上去有些怪模怪样。 船帆很大很白,满满的吃着风鼓胀而起,船身却狭窄修长,焦世勋心里就在打鼓——这几艘船实在是开的太快了! 修长的船身在海面上劈波斩浪,竟然当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驰,其速度竟然丝毫不逊于陆上之奔马! 不过焦世勋也只是震惊于对方这几艘船的速度太快而已,对于即将开始的战斗却是信心十足。 自己的战船立四桅,左右各八橹。士兵摇橹加上船帆吃风,速度极快。而且船身势大力沉坚固耐操,远则箭射,近则冲角撞击、拍杆拍打,接下来与敌接舷交战,手下的悍匪面对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平民,自然是一击即溃无有不胜。 这个房俊难道是傻的么? 真当自己是盖大海那等不入流的货色,想要再来一次大获全胜? 真是天真呵…… 两支船队迅速接近。 焦世勋命令船上的旗手打出旗号,各船上的喽啰们做好准备。 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在焦世勋的眼前。 只见水师当中跑得最快的那四条船陡然在海面上划出一个圆弧,船尾洁白的水流显现出一道半圆的轨迹,以侧舷对着自己。 然后,一声沉闷的雷鸣在耳畔炸响。 那四条敌船上火光一闪即逝,随后腾起一蓬蓬黑色的烟雾。 焦世勋简直不可置信,敌船着火了? 第八百四十六章 炸响新时代(下) 焦世勋是个极其谨慎之人。 在这海盗林立的海中洲,若是没有几分谨慎小心的性格,如何能混到今天这等威风?当海盗的确实力很重要,但是一味的逞强斗狠绝对只是不入流的小蟊贼,想要作威作福一呼百应,根本不可能。 在看到远处快速驶来的这四艘怪模怪样的帆船之时,焦世勋心中就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试想,作为一个纵横东海多年的老海盗,居然连对方的船型都未见过,岂不是一件超脱常理的事情?怎能不叫焦世勋心惊肉跳? 尤为重要的是,前方驶来的敌船越来越近,整体轮廓已经非常清晰,却发现敌人船上床弩、拍杆什么的统统都没有,唯一的特点就是开的快。难道水师的这种新式战船就是依靠速度用船首的冲角来撞击敌人? 这完全不符合海战的要求啊…… 就在焦世勋疑神疑鬼之时,一声轰隆隆的炸响震荡耳膜,已经放缓船速并且在前往海面上完成一半转向的敌船突然冒出火光,紧接着一股黑烟腾空而起。 焦世勋睁大眼睛,莫名其妙。 然而未等他嘲笑水师的新式战船居然尚未交战却先行起火,便陡然发现眼前出现一个黑影。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如同闪电一般迎面奔袭而来,立在船头的焦世勋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便一矮身。 “轰”的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 焦世勋讶然的牛头看去,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只见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干精锐海盗此刻横七竖八躺倒一片,四五个体格精壮的海盗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到一般,骨断筋折血肉模糊,惨叫声和惊叫声这时才响起。 而不远处的舵楼则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坚固的木板破碎开裂。 怎么回事? 焦世勋迷茫的睁着眼睛,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刚刚还好好的,怎地就突然倒了一地,血肉横飞? 他抬头看了看天,瓦蓝瓦蓝的万里无云,难得的好天气,可刚刚的炸响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老子坏事做尽、丧尽天良,老天爷旱天打雷要收了我去? ***** “打中了!” “打中了!” 新式战船上一片雀跃欢呼。 说实在的,连续多日的操练,使得战船上的炮手们明白这种火器虽然威力巨大,但是准星实在偏得离谱。敌船距离太远,瞄准本就不易,再加上火炮发射的时候会产生非常强大的后坐力,使得炮身难以遏制的发生移位,准头就更偏了。 开战第一炮就打中目标,简直就是七十岁的老汉一发得子那样的概率…… “清理炮膛!” “装药!” “填弹!” “准备——” “放!” 虽然各个兴奋不已,但是火炮长的命令立即下达,炮手们只得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按照平时操练的流程迅速完成自己的工作。 先用扎着猪鬃的刷子清理掉炮膛内残留的火药残余物,紧接着将定量火药的纸包放入炮膛,最后将圆圆的失信铁弹装填进去,用长长的铁钎子将其捅到炮膛的底部。 战船在运动,射击的角度也要随之调节。 片刻之后,四艘战船上的四门火炮再次发出怒吼,四枚铁弹被火药推射出去,较小的炮管长度和较大的口径,使得炮弹的初速极低,即便如此,炮弹的出膛速度也几乎达到了人眼的极限。 远处的海面上连续溅起四朵洁白的浪花,四发炮弹无一例外的落空。 炮手们并未气馁,迅速的按照规制的流程快速操作,装填炮弹。而率先脱离主力的四艘战船则在海面上完成了转向掉头,风帆只是升起了一半,速度便已经跟全力追赶而来的敌船保持同步,一面向着主力船队的方向撤退,一边不停的开炮。 一时间,海面上炮声隆隆,一朵朵黑烟腾空而起,一朵朵水花飞溅。 海盗船似乎见识到了火炮的威力,不断的加速想要追上新式战船拉近距离来一个接舷战。可水师的新式战船速度太快,就这么在前头慢悠悠的吊着,几乎保持着相同的距离,火炮不断的发射…… 现在的火炮既没有瞄准装置,稳定性也差,准确率自然让人蛋疼。不过不停的炮击总算是量变引发了质变,其中一枚炮弹幸运的击中敌人旗舰的水线部位。 在携带着巨大动能的铁弹面前,敌人旗舰的船板就像是破纸一般被轻易的撕碎,海水在重力的作用下疯狂的涌进铁弹击碎的缺口,只是片刻之间,敌船已经开始倾斜。 甲板上的海盗乱哄哄的乱窜,开始的时候还尝试着下到舱底补救,但是随即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开始有人跳入海里游向友军的战船,使得整个船队瞬间乱成一团。 焦世勋魂儿都快吓飞了,该死的水师这是什么武器? 距离这么远,就能使得己方损兵折将,甚至连自己的座船都被击中!感受着脚下的座船缓缓的倾斜,船头渐渐下沉,耳边响彻着炮声和属下劝解其弃船的喊声,焦世勋只觉得一颗心冰凉凉的随着座船不断的下沉。 仅仅只是四艘怪模怪样的新式战船,装备了这种威力强大的远射武器之后便能让自己座下的这艘战船毫无抵抗能力的沉没,若是有十艘、一百艘这样的新式战船,诺大的东海,也将再无海盗的立锥之地……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思虑以后的时候,若是不能击溃眼前的这支水师船队,一旦被其衔尾追杀,自己辛苦创下的这点家业就将毁于一旦! 没办法了,硬着头皮往上冲吧,狭路相逢勇者胜! 焦世勋一咬牙,大吼道:“都特么给老子镇定!咱们这么多船,他能打得沉几艘?听老子的号令,都给我往前冲,只要接舷,就让这帮小崽子知道我‘青皮蛟’的厉害!” 他在海盗当中威望极高,这么一喊,迅速稳定了军心。 是啊,水师的这种武器虽然威力很大,隔着这么老远也能击沉战船,但是只要靠近了接舷战,这帮泥腿子出身的小崽子怎么可能是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海盗的对手? 没说的,冲冲冲,只要冲到近前,那就胜利在望! 焦世勋放弃已经开始缓缓下沉的座船登上临近的一艘战船,升起旗帜下达了冲锋的号令,“呜呜”的号角声中,无数的海盗船打了鸡血一般疯狂的前冲! 当火炮再次击沉一艘敌船之后,水师的主力和疯狂冲来的海盗终于狭路相逢!这个时代的海战,为了发挥冲角的威力,向来是船头对着船头冲击,其次才是舷侧拍杆拍击、弓弩劲射,最后接舷肉搏。 两支船队就像是两群愤怒的公牛,在辽阔的海面上狠狠的撞在一起! “砰、砰、砰” 冲角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接连响起,船身不够坚固的战船被撞得船体断裂、龙骨扭曲,站在船舷便的兵卒不断被震荡落水,惨叫一片。 然后,飞蝗一般的箭矢在海面上飞射,双方的兵卒不断有人惨叫着中箭,战况惨烈。 只是片刻的功夫,双方战船交错,最惨烈的接舷战到来! 海盗们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丝毫不惧激射而来的箭矢,哪怕有人中箭也只是惨哼一声倒地,其余人都红着眼狠狠的盯着面前的水师战船,就等着距离再近一些,就跳到对方的甲板上大开杀戒! 而水师战船上的兵卒亦都整齐的列阵,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血战! 船身交错,船舷离着船舷越来越近! 第八百四十七章 新时代来临之前的迷茫【求月票】 海盗们凶性大发,齐齐的狂吼一声,光着脚板就涌到船舷一侧,挥舞着手中杂七杂八的兵器,疯狂叫嚣谩骂,各个凶悍异常! 反观水师这边却是队形严整,兵卒们各个紧紧抿着嘴,握着横刀,沉默相对却有杀气弥漫。 就在两船的船舷越来越近的时候,水师船上突然传来一声声的大吼:“预备,投!” 在前排严阵以待的兵卒身后,一片黑乎乎的玩意腾空而起,向着海盗船上投掷过去。 海盗们有些迷糊,眼神跟着他黑乎乎的东西移动,直到那东西飞跃两船只见的海面落到脚下,叽里咕噜的在脚下滚动。 这是啥玩意? 海盗们瞪圆了眼睛,不明白水师将这些黑蛋子扔过来干啥。咦,这玩意咋还冒烟儿? 这大概是大多数海盗们这辈子最后的疑惑,因为在下一刻,狂暴的炸响面震破了耳膜,眼睛里充斥着陡然闪现的火光、黑烟、以及无数四溅飞射的碎片…… “轰轰轰” 震天雷在敌船的甲板上炸响,铸铁的弹壳被火药的膨胀力撕碎,弹壳上事先铸造的纹路使得整体瞬间变成无数的预制碎片,在火光烟雾中肆无忌惮的毫无规律的飞射,狠狠的将阻挡在面前的一切事物撕碎! 鲜血飞溅,骨断筋折! 只是一瞬间,海盗船上便如同被飓风扫荡了一遍,刚才还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海盗们在甲板上翻滚哀嚎,哭爹喊娘。震天雷巨大的威力不但使得甲板上的海盗伤亡惨重,更炸开了甲板,不少海盗打了个滚便从甲板的破洞中滚落到船舱里…… 水师这边的兵卒则面无表情,掷弹兵在统一的号令下,又是一轮震天雷掷出去。 “轰轰轰” 海盗船上烟雾弥漫,惨叫连天。 震天雷的威力能够震塌甲板,却无法破坏船体的龙骨和船舱里边,是以遭受震天雷攻击的敌船看似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实则主体并未遭到破坏。 船舷终于相接,不过此时的海盗们早已哭爹喊娘,哪里还有半点威风?水师兵卒在长官的命令下纷纷跳上敌船,伤者尽数斩杀,余者全部俘虏。 焦世勋耳中充斥无数的炸响声,惊得魂不附体。 “火器!这是神机营的火器!” 焦世勋终于回过味来,狠狠一拍大腿,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在陆上神勇无敌可以炸得突厥狼骑狼奔豕突的震天雷,居然可以应用在海战当中,而且似乎威力更甚! 完蛋! 自己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攒下来的家底,一战就尽数交待! 焦世勋目眦欲裂,狠狠的瞪着前方已然停止炮击的新式战船,双方此刻的距离已经不足十丈,刚刚还雄心壮志满怀信心等着接舷战的焦世勋不得不咽下心口翻腾的血气,恨恨的一挥手,下令道:“传令下去,全部撤退,让大家……各安天命吧!” 事已至此,唯有趁乱撤退,方能保住一命。 至于到底能有多少人逃脱,焦世勋简直都不敢去想…… 有谁能想到,海中洲一等一的海盗“青皮蛟”,只是甫一对阵,便大败亏输、丢盔弃甲? 身边的心腹得令,忙不迭的通知船上的海盗,一边转舵,一边用旗号传令所有的船只撤退。 焦世勋一身甲胄,盯着眼前的新式战船,发现船上有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好似筒子一样的玩意被兵卒们转动,将黑乎乎的圆口对准了自己。 紧接着,有人挥动了旗子…… 焦世勋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卧倒!”便扑倒在船舷的下方。此时的甲板上由于刚刚准备接舷战,几乎所有的海盗都手持兵器站在那里。 听了焦世勋的呼声,海盗们尚未回过神,便听得又是一声炮响。 紧接着,就好似飓风席卷而来,无数的铁砂被火药的庞大力量推射而去,几乎笼罩了船上面对水师这一面所有的空间。 “噗噗噗” 携带着狂暴动能的铁砂如同一场钢铁风暴,将它们面前所有的阻碍统统撕碎! 焦世勋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吓得呆住了。漫天的鲜血喷溅,血雾濛濛,船上所有的一切都被撕碎,血肉飞溅,木屑横飞,骁勇善战的部下躺在血泊里哀嚎翻滚,其状之凄惨,宛若地狱!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焦世勋,也觉得一股寒气自小腹升起,瞬间席卷全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这特么是什么武器?! 焦世勋胆都吓裂了,他不敢起身,自是卧倒在船舷下,疯狂的大叫:“快转舵,快转舵,快跑啊……” 新式战船上的兵卒也被第一次试用的“霰弹”吓住了! 额滴个天爷! 这玩意也太吓人了吧? 若是对着人轰上这么一炮,怕不是整个人都给轰碎了? 哪怕敌人有千军万马,只要有大炮在手,有这种“霰弹”,也照样怡然不惧,来多少轰死多少!尤其是这种接舷的海战,一炮轰过去,一船人都得给撕成碎片…… 这仗还用打么? 离得远远的轰特娘的就是了! 兵卒们兴奋了,立即通知船上的长官,开始追击! 新式战船的速度最快,专门挑选那些刚刚一直在后面未曾遭受到震天雷攻击的敌船,追上去就用“霰弹”轰击。炮手们全副甲胄,根本无惧海盗的弓箭,抵近了一炮轰去,敌船上的海盗便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没有比这个更带劲儿的了! 四艘新式战船仿佛发现了有趣玩具的孩子,追击,炮轰,下一艘…… 当太阳渐渐升到头顶,这场海上实力悬殊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房俊站在旗舰的船首,放眼望去,海面上全都是乱七八糟的战船,几乎每一艘敌船都破败不堪的冒着浓烟,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海面。 这一次出海剿匪,房俊并没有乘坐那艘五牙战舰。 那玩意虽然很拉风,但是在海上行驶实在危险系数太高,哪怕遭遇到一场规模稍大的风浪,都有沉没的危险。房俊可不想自己来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随船沉没喂了一千多年前的鲨鱼…… 苏定方静静的站在房俊身侧,稍稍落后一个身位,面容古怪。 在长安的时候,屡屡遭受排挤打压的苏定方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在水师当中展现出自己的价值,让那些以往冷嘲热讽的家伙们都看看,我苏定方的能耐! 然而在刚刚的这场战斗当中,作为水师都督、战术的指挥官,整场战斗几乎除去“追击”和“迎战”的命令之外就没有下达过任何的战术安排,然后就大获全胜了…… 我的价值从何处体现? 苏定方迷茫了。 是海盗太弱了? 显然不是。作为肆虐东海的三大股海盗之一,“青皮蛟”的实力绝对称得上雄厚。别说行驶海上的商队被其肆意劫掠,就连一些小国都的眼睁睁的看着“青皮蛟”在其沿海城市登陆,烧杀劫掠**掳掠,而毫无抵抗之力。 毫无疑问,是这支皇家水师太强了! 强在什么地方? 不是兵卒的素质,不是战术的优势,而是无与伦比的装备。 新式战船、青铜火炮、震天雷…… 正如房俊所言那般,“本侯不会什么调兵遣将,本侯只需要凭借强大的装备,对敌人保持碾压就行了”! 没错,碾压! 眼前的这一场战斗,就是彻头彻尾的碾压! 纵横东海的“青皮蛟”在各种新式装备面前毫无抵抗之力,连一丁点像样的反抗都做不到,就被狂风扫落叶一般彻底击溃。 若是大唐的所有军队都这般发展下去,是不是只凭借装备的先进便能横扫天下? 可是……难道兵卒的素质、临战的运筹帷幄,就全都不需要了么? 历代名将所编纂遗留下来的兵书战策,就统统变成废纸了? 苏定方脑子乱成一团,找不到答案…… 第八百四十八章 苏定方的感叹 被远远的放在大后方的侯赛因此刻心焦如焚。 并不仅仅是担忧被海盗捉去的侄子的安危,远方那隆隆的宛如雷鸣一般的声响和弥漫了整个天空的黑色烟雾,使得侯赛因知道他此处不远万里来到大唐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而那个由阿拉伯商人从西域带回麦地那的传说也终于得到了证实! 据说在大唐征伐高昌国的战争中,唐军使用了一种新式的武器,一队辎重兵凭借这种武器两次击败了突厥狼骑的冲锋,大获全胜! 这个消息传到麦地那,立刻便引起了哈希姆家族的重视。 别看现在打着穆罕默德旗号的穆、斯林军队在欧亚大陆狂飙突进,先后征服巴格达和大马士革,又在向北非进军,实际上漫长的战线和越来越捉禁见肘的兵力已经使得哈希姆家族不堪重负,一旦某一个决策的失误,就可能立即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种新式武器的出现,使得哈希姆家族看到了希望。 辎重兵都能凭借着这种武器击败骁勇善战的突厥狼骑,若是阿拉伯的勇士掌握了这种武器,必然能够横扫欧亚,使得穆罕默德的光芒照耀所有的土地! 于是,便有了这一次的远东之行。 只不过由于哈希姆家族内部出现了一些混乱,他的主人,穆罕默德的女婿阿里面临着危机,他便将阿里的儿子小侯赛因带走,不得不放弃陆上的丝绸之路该走水路,只是没想到远东的海盗如此凶悍,将他的船队打了个落花流水,甚至劫走了小侯赛因…… 现在,唐国的这种新式武器终于露面,侯赛因有信心得到这种武器的制造方式,在这个目的上,多少财宝,多少海图,统统可以交易! 那位尊贵的侯爵是一位年青的贵族,年青人喜欢什么? 财富、美女、珍宝,如此而已。 侯赛因心脏快速跳动,亟不可待的想要到交战的区域去看看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以及使用方式。可是前后两艘唐国的战船紧紧的控制住自己,除了只能听到那仿佛真主阿拉的怒吼一般的隆隆鸣响,却无法见识到那种武器发挥威力之时的场景…… ***** 海面上的战斗以及接近尾声,除了剩余的十几条完整的海盗船依旧在拼了命的逃脱之外,余者尽数被俘虏。而在新式战船超强的速度面前,这些海盗船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子,终究难逃被歼灭的命运。 被俘的海盗被水师兵卒牢牢看管,未免引起大规模的骚乱,重伤者被统一运送到几艘船上,集体斩杀。房俊很重视这些免费的劳力,但是他也明白,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来说,这些重伤者根本不可能活下去,与其让他们在悲伤绝望和无尽的伤痛中慢慢死去,还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 这样倒更显得人道一些…… 上千被俘的海盗被集中看押在十几条残破但是尚能航行的海盗船上,被二十几条全副武装的水师战船押赴牛渚矶的南山矿场。这一批“生力军”的抵达,无疑将会使得南山矿场的产能得到一个大幅度的提升。 也算是废物利用…… 苏定方开始打出旗号,收拢部队,径自前往火礁岛。 这一场战斗就发生在距离海湾不远的海面上,隆隆的炮声、腾起的黑烟、惨烈的厮杀,几乎全都被岛上的海盗看在眼里。然而,这些穷凶极恶的海盗没有去思考为什么自己的主力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军覆没,而是一个个都将自己武装起来,弓上弦刀出鞘,负隅顽抗到底! 房俊站在旗舰的船头,看着岸上的海盗们组织起阵势打算抵御水师的登陆,不由暗暗摇头。 大炮刚刚制造,尚未普及,震天雷也刚刚得到李二陛下圣旨可以使用,新式战船除了这四艘之外大部分都还静静的躺在船坞里。即便这样也能在海上将“青皮蛟”的船队一击即溃,那么陆地上的海盗还有抵抗的必要么? 苏定方郁闷的命令麾下打出旗号——全面登陆! 房俊奇道:“苏将军因何愁眉不展?” 仗打到这份儿上,几乎可以用“兵不血刃”、“所向披靡”来形容,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完全就是一场教科书一样的海战,可是瞅瞅这位的脸色,好像仍旧非常不满? 老兄,知道你是名将,可就算你是军神在世,难道还能将这场仗打得更好么? 难不成还想吹口气海盗们就全部缴械投降、纳头便拜? 他哪里知道苏定方的心思却跟他是完全相反的…… 苏定方看着港湾内蜂拥向码头、浅滩的水师战船,郁闷的说道:“末将突然发现……好像自己全无用处。”他指了指为首的几艘海船甲板上一队队全身甲胄的“重步兵”,无奈说道:“远处火炮轰击、近处震天雷肆虐,再加上这些几乎刀枪不入的重步兵,哪里还需要将领们制定什么战术?什么运筹于帷幄之中、什么决胜于千里之外,统统都是笑话,等到船坞里的那些新式战船下水服役,速度足以碾压这世上所有的战船,敌人跑都没法跑!只要开战,那就是彻头彻尾的碾压,天下无敌了……” 听着苏定方的抱怨,房俊呵呵笑了起来。 原来这位是感到失落了…… 也难怪,一个一心想要展示自己能力的教练,突然发现自己的球队已经强大到毋须制定任何战术就能碾压所有的对手,那种“拴狗冠”的滋味的确不是那么的美妙……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包括我们的震天雷、火炮甚至是新式战船,虽然现在无敌于天下,也可以通过严密的管控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秘密不至于泄露,但是终归有一天会被敌人学去。”房俊笑着说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火炮、火药这种技术含量极其低下的武器? 甚至都不用盗取技术,只需要某一天某一个人灵光一闪,就能洞悉其中的秘密,进而仿制成功。想要依靠这些低级的武器保持对敌人的碾压,是极其不现实的。 “技术在不断的进步,这不是谁想封锁就能封锁得了的。我们需要做得其实也很简单,既然已经领先了整个世界,那么就让我们一直领先下去。等到敌人学会了火炮的铸造技术,我们的火炮已经进化到可以一炮就击沉一艘战船,不照样还是碾压?世上从来都没有最完美的战术,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在现有武器装备的基础上,开发出最适合的战术。相信我,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比如这一次的海战,看似我们大获全胜,敌人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但是等到回去统计一下战果,详细研究一下战术,就会发觉有很多的地方其实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发现错误,改正错误,在下一次的战争到来之时,保证再不犯同样的错误!” 房俊循循善诱,给苏定方灌输着新时代的战争理念。 武器装备在日新月异的进步,指挥官的理念也必须紧随其后的改进。热武器已经登上历史的舞台,却依旧使用冷兵器时代的战术,岂不是暴殄天物? 那简直就是拖了历史的后腿,不可原谅! 苏定方精神一震,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大总管的学堂就是为了培养适应新式武器下的兵卒和将领,而那个什么制造局,便是不断研发、改进武器的工坊?” 房俊欣慰的拍拍苏定方的肩膀:“孺子可教也!” 第八百四十九章 登陆战 这话说得…… 把苏定方气得满脸通红! 你的爵位是比我高,你的官职是比我大,可我苏定方好歹也是成名多年的将领,最起码岁数都快是你的两倍了,你得有多厚的脸皮,能拍着我的肩膀说一句“孺子可教”? 眼看苏定方有发飙的迹象,房俊发觉自己的玩笑似乎有些过头,赶紧转移话题道:“登陆战已经开始,让那个胡商侯赛因也来看看吧,一方面让他认认人,别被咱们的兵卒失手把他的那个侄子给干掉了。另一方面,也向他展示一下震天雷的威力,说不定还是个潜在的大买家呢……” 苏定方顿时眼睛都瞪圆了,失声道:“你要卖震天雷?大总管,这个可万万使不得,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李二陛下连神机营都要牢牢的掌控在自己手里,可见对于火器是多么的看重与忌惮。你现在居然想要把震天雷当作货物一样卖掉,岂不是活腻歪了? 房俊摆摆手:“你不知这震天雷的制造方法其实非常的简单,就算我们不卖,用不了多久,制造的秘方也会被研究出来。到时候鸡飞蛋打一无所获,还不如现在赚点好处。” 火药这个东西,实在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现在的民间就有不少炼丹的道士其实已经掌握了火药的制作方法,只是他们尚未意识到这种参合了几种矿物的东西能够产生如此之大的威力而已。 虽然就算民间的制作方法是多种草药和多种矿物混合起来的配方,配比不够精确未能发挥火药的最大威力,其中还参杂了很多无用的药物或者矿物,但是又有多大的影响呢? 震天雷的横空出世,必然会导致火药配方的提前问世。 而大唐又是个开放的国度,胡人、蛮夷遍布大唐的各大城市,一旦民间这种火药的配方出现,就会用极快的速度传播开去,朝廷根本无法管控。 只要火药的配方弄明白了,火炮的铸造方法更瞒不住人,除非房俊将火炮造出来之后锁在库房里,永远不见人…… 所以接下来,房俊所要做的事情便是提纯火药的原料,看看能不能搞出无烟火药,另外便是改良冶铁技术,提升钢铁质量,提高火炮的口径和威力。 “这个……”苏定方无言以对,火药的配方在大唐是最高等级的机密,甚至比皇帝今天穿着什么颜色的亵裤都重要,他根本不知其中究竟。 不过作为火药的创造者的房俊说出这样的话,苏定方自然无法反驳。 而且这种事情也不是自己可以参与的,以房俊的精明,显然不会自己给自己挖抗找不自在。便不再理会,向身后的兵卒招招手,命其给后方的战船打出旗号,让那个侯赛因立刻登陆。 一直被隔离战场的三艘战船快速驶进港湾,靠向码头。其中两条是全副甲胄的水师兵船,另一艘则是船体狭长的阿拉伯海船,正是侯赛因的座船。 房俊站在船上,摸着下巴,琢磨着这个侯赛因既然是哈希姆家族的人,为何要远涉重洋来到远东呢?现在的西亚可是四大哈里发时代,到处举着穆斯林的旗帜攻城掠地疯狂扩张,想要将穆罕默德的荣光传遍全世界!这位不再军中搏一个功勋前程,却偏偏要跑到遥远的远东…… 其行有悖,其意自深呐。 一艘一艘海盗船被俘虏,一船一船的海盗被押解运走,侯赛因早就等不及了。得到房俊允许他登陆的旗号,他便不停的催促驾船的仆人,快一些,再快一些! 刚才那隆隆的震响离的太远,只见到一朵一朵腾起的黑烟,却没有见到那种火器的真正威力。现在水师在进行登陆作战,必然会大规模的使用那种火器,自己可得抵近了观看,或许就能看出那么一丁半点的实质呢? 要知道,他可是哈希姆家族最出类拔萃的冶铁工匠…… 等到他踏上火礁岛的陆地,眼前的一幕再一次深深的震撼了他的心灵! 全副甲胄的重步兵已经武装到牙齿,一队一队的登陆,有条不紊的向着岛上进发。前方也有海盗在抵抗,但是他们的弓箭落到重步兵的阵中,除了“叮叮当当”一阵乱象之外,没有一丁点儿的杀伤力。而唐军水师这边,远处射箭,抵近了投掷一种黑乎乎的铁疙瘩,两轮攻击下来,等到冲到海盗的阵地,除了身上插满箭矢或者浑身筛子一样往外冒血的海盗在满地打滚的发出凄厉哀嚎之外,根本没有一丝半点的抵抗。 唐军的水师便挥舞着雪亮的横刀,将重伤者屠戮,轻伤者俘虏,缓慢但是坚定的向着岛屿的深处推进,所向披靡,无可抵御…… 侯赛因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亲眼见到了那黑乎乎的铁疙瘩只要用一根火把点燃,然后投掷到敌人的阵地上,就会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腾起一股黑烟,凶悍的海盗便会割麦子一样一片一片的倒下。 就是这个东西! 穆罕默德的子孙想要得到的就是这个东西! 只要有了这个东西,哈里发的军队就能东征西讨,让穆罕默德的荣光照耀整个阿拉伯,整个世界!将所有的异教徒统统变成奴隶…… 登陆战很费时,但是无惊无险。 武装到牙齿的唐军水师缓慢的推进,但凡抵抗在面前的海盗,全部被清除一空。 一个时辰之后,唐军解救了被围困在一处山洞里的阿拉伯商人…… 小侯赛因见到自己的叔叔,清秀的小脸儿露出笑容,似乎没有惊吓和恐惧,笑呵呵的扑到叔叔的面前,说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亲爱的盖迪尔。” 没错,“侯赛因”的真名叫做盖迪尔,因为要掩护在船队之中的阿里的儿子小侯赛因,他故意给自己叫做“侯赛因”,以此来迷惑麦地那的敌人,让别人以为这支船队的首领是一个叫做“侯赛因”的人…… 盖迪尔差点哭出来,他匍匐在小侯赛因的脚下,亲吻着他残破的靴子,激动的说道:“我亲爱的主人,是安拉的仁慈保佑着你的平安,邪恶的魔鬼不能伤害你分毫。而且,正是因为您的指引,我找到了阿拉伯人最应该得到的武器,只要拥有了它,我们就会常胜不败,让所有的异教徒都皈依在穆罕默德的光芒之下。” 耳畔的隆隆声依旧在继续,小侯赛因的眸子闪亮,闪烁着与年龄毫不匹配的智慧,他问:“是这种如同打雷一样的武器么?” 盖迪尔说道:“是的,我的主人。您被海盗劫掠,我不得不找到唐国的水师,付出了海图的代价以及全部的货物,才恳求他们出兵前来救援。而这支水师的统帅,就是这种拥有天神一样威力的武器的制造者。” 四周的战斗还在继续,只是海盗越来越少,震天雷的轰鸣声也渐渐消失。小侯赛因站在那里,身上白色的长袍早已污秽不堪,清秀的脸上也满是污垢,但是他瘦小的身子站得笔直,眼眸中闪烁着光芒,气质居然高贵而典雅。 他微微撇嘴:“那么,就请你带我去见见这位统帅吧,让穆罕默德的子孙去跟他好好谈谈,哈希姆家族需要这种武器。” 盖迪尔再次亲吻了小侯赛因的靴子,站起身,微微弓着身子引领着小侯赛因登上了战船。至于其余的船员,自然有他的仆人去安置。 当小侯赛因站到房俊的旗舰上,他高高的昂起头,仿佛傲视天下的领主一般看着房俊,稚嫩的声音差点让房俊火冒三丈。 第八百五十章 你的上帝管不到我【求月票】 “卑微的唐国人,你应该跪倒在我的面前,亲吻我的靴子,让安拉的福泽庇佑你。当你信仰安拉,你将会得到永生。” 小孩子的声音稚嫩,但是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就仿佛酒店的小儿拎着一根骨头丢给店门口的癞狗——乖乖的,有骨头吃哦…… 他叽里咕噜的阿拉伯语房俊自然是不懂的,疑惑的看向盖迪尔。盖迪尔有些冒汗,可是不敢胡乱翻译小侯赛因的话语,只好如实翻译。 娘咧! 房俊一听,差点就想飞起一脚将这个脑子有病的小屁孩儿踹到海里去! 他从来都不反对宗教,佛祖也好玉帝也罢上帝也行,只要是劝人向善的宗旨,每个人就都有信仰的自由,别人不应该去干涉。可是你这副高高在上好似怜悯更似施舍一般的语气给谁看呢? 他忍着火气,冷冷说道:“抱歉,这里是大唐,你的上帝管不到我!” 这一句话,盖迪尔黑了脸,在小侯赛因的逼视下不得不翻译。 小侯赛因更是一蹦三尺高,尖利的嗓子怒叱房俊道:“该死!你是在侮辱安拉么?你知不知道,我可是穆罕默德的子孙,穆罕默德就是安拉派遣到人间的最后一位使者,你这样的异教徒就该被天火烧死!” 房俊看向盖迪尔,盖迪尔满头大汗,犹犹豫豫,小侯赛因指着盖迪尔的鼻子:“翻译给这个异教徒听,一个字都不许更改!” 盖迪尔只得从命。 这下子连苏定方都恼火了,他上前一步,就要抽出腰间的横刀。居然敢如此威胁大唐的侯爵、一路总管,真以为大唐的军人是泥捏的不成? 房俊气笑了,他先是制止了苏定方的举动,然后指着蹦跶的小侯赛因,威胁道:“小子,听好了,若是不能把你的嘴巴擦干净在说话,老子现在就把你掉在桅杆上点了天灯,送你去见你的上帝!” 小侯赛因根本听不懂房俊说什么,兀自哇哇的尖叫说着什么,却被满头大汗的盖迪尔扑上去,紧紧的捂住他的嘴。 眼前这位唐国的侯爵可不是心慈面软的人物,手底如此多剽悍的兵卒,见惯了生死,手染鲜血,哪里是可以随意顶撞的?就算你是哈希姆家族的继承人,可别忘了这里是远东的! 人家房俊刚刚说的那句话一点没错,虽然很早以前就有阿拉伯人将安拉的福音带到这里,但是这里的人很少信仰安拉,安拉管不到这个地方,穆罕默德更管不到…… 他完全相信,若是眼前这位黑脸的侯爵发起狠来将自己这些人统统杀掉,然后栽赃给可恶的海盗,除了安拉之外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的主人,你得冷静一些,请别忘记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恳求眼前这位侯爵。”盖迪尔只得在小侯赛因耳边疾声说道。 小侯赛因这才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也不是傻子,相反比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人都要聪明,他只是作为哈希姆家族的未来继承人被所有人宠着有些飘飘然,偶然遇到一个不仅不尊敬自己,更不尊敬安拉的异教徒,实在是怒气勃发而已。 他安静下来,抿着嘴,斜仰着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不搭理房俊。 盖迪尔擦了擦汗,苦笑着对房俊说道:“我的侄子年幼无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希望侯爵阁下能够宽容。” 房俊笑了笑,看了看骄傲的小公鸡的一样的小侯赛因,问道:“你的侄子?若是我没猜错,应该是你的主人吧?嗯,没错,他才应该是哈希姆家族的子孙吧?侯赛因……这个名字也很耳熟,以前好像听你们阿拉伯来的商人提起过……” 他这番话语纯粹是在耍诈,穆罕默德的名字他听过,四大哈里发他也听过,但是四大哈里发都有谁,他就两眼一抹黑。至于哈希姆家族的后人……他只知道约旦的国王姓哈希姆,因为约旦的全称就是“约旦哈希姆王国”…… 不过这两个人只见的关系哪里像是叔叔和侄子? 说是主人和仆人还差不多。 盖迪尔却是真的吓到了!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房俊,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个东方人怎么会一口就喊出侯赛因的真正身份? “这个……那个……侯爵阁下,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我想,我们可以谈一笔大生意。” 盖迪尔转移话题,不能任由这个东方人纠缠下去,若是侯赛因的身份暴露,天知道会不会将他们这些人全部囚禁起来,然后向麦地那所要天价的赎金? 赎金还好说,若是被麦地那的敌人知道了小侯赛因的消息,怕是宁愿引发阿拉伯跟唐国的战争,也要至小侯赛因于死地!躲避到遥远的东方来,就是为了躲开麦地那的危险,若是反倒死在东方…… 那可就太悲哀了。 房俊瞅了一眼岛上已经渐渐停息的战斗,然后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这个阿拉伯大胡子:“大生意?我得提醒阁下,现在你们所有的货物都将作为我的士兵解救你这位‘侄子’的报酬,哦,还有你们阿拉伯人视若生命的海图。那么请问,你用什么本钱来跟我商谈生意?” 盖迪尔傻眼…… 是呀,无论是被海盗劫掠的货物,还是幸存下来的一部分,都已经被他当作报酬送给了房俊。那么还用什么来购买那种威力无穷的火器呢? 小侯赛因发现了盖迪尔的异状,问道:“盖迪尔,发生了什么事情?” 盖迪尔只好如实相告。 “哦,原来是这样。”小侯赛因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仆人将携带的货物全部“挥霍”而恼火,反而因为盖迪尔能够为了解救自己不惜钱财而欣慰:“你做的很棒,盖迪尔,我和我的父亲都将感激你。不过你可以告诉这个可恶的异教徒,我是阿里的儿子,是穆罕默德的子孙,是哈里发的继承者,无论他要多少钱,我都会答应他。不过这要等我回到麦地那之后才行,但是他可以先将那种火器的制造方法卖给我们。” 盖迪尔苦笑,我的小主人啊,您可真是天真! 在阿拉伯的世界,作为阿里的儿子,明面上无人敢反对您的话,但是你可别忘了,这里不是阿拉伯,不是麦地那,而是遥远的东方,是安拉管不到的地方…… 可是作为最忠诚的仆人,他又不敢违逆主人的话语,只好尴尬不已的向房俊翻译小侯赛因的话。 谁知道房俊却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大方的说道:“这种火器的制造方法是大唐的最高机密,无论多少钱都不可能交给别人。不过我可以将成品卖给你们,而且只要价钱谈妥,可以赊账。” 盖迪尔脑子转不过来了…… 制造方法不卖,这个他可以理解。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谁会将制造方法轻易的泄露出去呢?只要能买到成品,他完全可以接受,不过就是多花一点钱的事情,阿拉伯商业发达,有的是钱! 不过这位侯爵答应可以赊账…… 盖迪尔却是不能理解的。 阿拉伯距离大唐几万里之遥,一来一回的海路就要耗时一年多,万一赊了账之后赖账了,你还能追到阿拉伯去讨债?就算你去了,阿拉伯可不是东方安拉管不到的地方,就算你唐国的水师再彪悍善战,在阿拉伯武士面前也得俯首称臣! 这个黑脸的侯爵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盖迪尔惊疑不定,小侯赛因已经按耐不住了,他以为房俊不答应赊账,便怒道:“难道这个异教徒连穆罕默德子孙的话都不相信么?” 盖迪尔赶紧说道:“我的主人,他不是不答应,而是答应的太痛快,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啊?” 小侯赛因也一愣。 事有反常必有妖这句话他不懂,但是道理他明白。 主仆两个疑神疑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房俊一瞅,就知道这两人的小心思,不过他懒得搭理这两个家伙,冲着苏定方挥挥手:“命令部队加快速度,岛上的缴获暂时毋须清点,全部运回华亭镇再说。让主力留下,我们还得去干一件大事情!” 然后才回头对盖迪尔说道:“行还是不行,你们慢慢考虑,本侯有的是时间。” 再也不理二人,反身钻进船舱去了。 海面上的消炎刚刚散去,远方天际便有乌云翻滚凝聚,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 第八百五十一章 有奔头儿的日子 浓黑的乌云自天际滚滚而来,顷刻间就遮掩了头顶的天空。 江南的天气就是如此任性,前一刻还蓝天白云,后一刻就阴云密布…… 一队货船自吴淞口溯江而上,停靠在码头。 天阴的极快,每一条船上都有两个劳工跃上栈桥,搭好跳板,然后返回船上,与二十几个同伴一起一人背起一袋水泥,脚步飞快的向着带有顶棚的仓库跑去。 不仅仅是抓紧时间多挣“工分”,更是给大总管省钱,眼瞅着就是一场大雨,若是不能在雨前将这些水泥搬进仓库,被雨水一淋,可就全都泡汤了。 大家都是在家乡活不下去才被华亭镇招来,谁知一到了这里,房屋现成的,只要干活就有“工分”,凭借“工分”就能换到粮食,舍得力气就能吃得饱饭,哪个不感激大总管仁慈?本就是泥土里挣命的庄稼汉,没那么多的花花心思,谁对咱好,谁给咱饭吃,咱就报答谁! 都知道比起自己的“工分”,船上的水泥才是最值钱的东西,都愿意拼着力气再下雨之前将水泥搬运到仓库里,不能给大总管招来损失。 大家伙脚步飞快,甩开膀子干劲儿十足。 “脚步都快点,脚下要踩稳了,一袋子水泥可就顶上你们一天的工分,别光顾着挣钱,把大总管的水泥给掉江里去喽!” 一把白胡子的老里正叉着腰站在栈桥上……现在叫“大队长”了,现在已经不在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子里了,而是叫做“生产队”,“生产队”的头儿,可不就是“大队长”?这个生产队都是青州山区一个村子里走出来的,去年夏天,一场大雨使得村子遭了灾,本就没有几亩薄田,结果山洪暴发淹了整个村子,全村百多人只剩下七十多口,其余连尸首都找不着。 硬生生饿了一个冬天,好歹山里草根树皮什么的都能吃,没有人饿死。可是这么长久下去也活不下去,山洪冲毁了农田,等到洪水退去,一人厚的淤泥积满了山谷,庄稼没法子种了。州府衙门倒是分派了救济粮食,可是这么多张嘴啥也干不了就等着吃食儿,州府衙门也受不了! 结果华亭镇招工的行文发到衙门里,官吏们便上门,劝慰大家赶紧的全村迁徙算球,那华亭镇好歹也是当今帝婿的封地,房家又是青州老乡,房俊更是有数的富豪,怎么着也能给大家一口饱饭吃吧? 老里正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跟村里的人家一商量,大家都同意了。都是庄稼汉,不怕苦不怕累,可现在守着这老家却是有力气也使不上,只能干瞪眼的挨饿,娘儿们垂头丧气,哇哇饿的直叫唤,哪个爷们儿受得了? 州府里的大官儿还是讲究的,开具了全村迁徙的文书证明,又安排了衙役官差沿途护送,还给备好了粮食,就把这一群“张嘴兽”给送走了…… 到了华亭镇,正巧赶上“生产队”设立,按照血缘、族群、地缘等等因素划分,这一个村子就成了一个“生产队”。 就在一处水塘边儿上,镇公署给起了一溜房子,全都是红砖水泥砌的,那叫一个敞亮!安置下来,又按照人头给发了一个月的粮食,言明“这一个月的粮食是镇公署免费接济的,不要钱,也不用还。但是以后的口粮,就得你们自己干活儿去挣,挣多多吃,挣少少吃,挣不着,您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 村里人眼珠子都瞪圆了,天底下还有这好事儿? 又是房子又是粮食,这要是不好好干活儿,天打五雷轰了都! 老里正是个要脸的,在村子里辈分高、威望高,当即拍着胸脯表态:“只要有吃的,不管多少活儿,咱这个生产队就肯定是整个华亭镇数一数二的,做不到,我老儿自己个儿把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球儿踢!” 开玩笑,满天底下找找,哪里有这么好的地方? 住的房子有了,就没了后顾之忧。剩下的就是卖着力气的干活儿,不仅要给家里挣“工分”,多换粮食,更是憋着股子气,得干出个样儿来,对得起人家大总管给咱的这碗饭! 几乎所有的“生产队”都是抱着同样的目标…… 老百姓从来就不怕吃苦,只要生活有了奔头儿,看得见希望,哪有不卖力气的?各个“生产队”较上了劲,一个赛着一个的咬住了牙,谁也不肯落后。 结果镇公署一看这劲头儿,顿时又弄出了一个奖励制度。 每个月会按照所分派的任务来评定出“优秀生产队”,然后由各个“生产队”推荐一人,参加“全镇劳模”评选,但凡选出的“生产队”或者“劳模”,除去当月的“工分”翻倍之外,还各有十贯钱和一贯钱的奖励! 这下子,所有的“生产队”都疯了…… 还有啥说的? 就是一个字——干! 如果说以前较劲是为了荣誉,现在则是在荣誉之外更添加了利益,谁会甘愿落后?就算是各个“生产队”里一些懒货、刺头,这时候都不得不老老实实的上工,一星半点的偷奸耍滑都不敢有。全队的人都看着呢!要么以前是一个村子的,要么干脆就是一个家族,你好意思因为你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拖了全队的后腿?就算你真的好意思,别人也不干啊!那些七老八十啥也不能干的老人家,就拄着拐棍自愿的当起了“监工”,但凡谁干活的适合偷奸耍滑,拎着拐棍劈头盖脸的一顿打。打完了还得接受全村男女老少的鄙视和嘲讽谩骂,更没地儿说理,镇公署根本不管这个…… 于是乎,整个华亭镇一片如火如荼,红红火火,掀起了建设的浪潮! 就比如现在,白胡子里正年岁大了,腰都佝偻下来,可是精气神儿都不差,看谁不顺眼就是一顿骂:“二狗子……你特娘的啥时候成了软脚虾?扛一袋子水泥都摇摇晃晃,昨晚在娘们儿身上把力气都使完了?” 村里人顿时一阵哄笑。 二狗子面红耳赤,一边将水泥袋子扛在肩上,一边叫屈道:“六太爷您就别瞎说了行不?刚才脚底下绊了一下,没站稳,您瞅这不是一把子力气?” 老里正瞪眼:“就你鬼话多,说你咋了,不服?” 二狗子顿时蔫头耷脑,他有啥不服的?按着辈分,得叫太爷爷呢。去年家乡发大水,就是这个老得直不起腰的老爷子一把将二狗子家的娃娃从水里给捞了出来,不然老早就被大水给冲没了…… 旁边帮着将水泥袋子上肩的汉子就起哄:“二狗子,在娘儿们身上你得惜力,别得着了就往死里弄,别弄坏了,可没处修理!” 大家就又是一阵怪笑。 邻里乡间的,都是粗人,平素这样的荤话说起来毫无顾忌,根本不管这里头还有不少身强力壮的娘儿们。 二狗子怒道:“滚你娘的蛋!真要是自家的弄坏了,俺就找你媳妇去!” 话音刚落,大腿上就挨了一脚,自家婆娘正在身后呢,恼羞成怒的说道:“再给他加上一袋!有那力气,你就多扛几袋子,否则今晚别想进老娘的门儿!” 刚刚那汉子也是有坏水儿的,被骂了一句也不生气,两膀子一较劲,一袋子水泥就摞在二狗子背上那袋子水泥上头。冷不丁又加了一袋子水泥,二狗子差点没给压趴下,稳住了脚步,骂道:“你个狗曰的,存心想把老子累死是吧?” 那汉子挤眉弄眼:“把你累死了,兄弟晚上就去钻二嫂子的被窝!” 二狗子媳妇张嘴就骂:“滚你的蛋!你敢来,老娘一剪子把你那玩意咔嚓了,让你撒尿都得蹲着!” 一队人被这剽悍的话语逗得哈哈大笑,就连老里正都绽开了笑容。 如今的日子充满了奔头儿,哪个不是心里敞亮,一身是劲儿? 可是老里正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忽然愣住了。 不仅他愣住了,刚刚那个要钻二嫂子被窝的汉子也瞪起了眼珠子…… 第八百五十二章 混进羊群里的狼【求月票】 顾烛是个暴脾气,讲究有恩必还、有仇必报。 房俊在镇公署的大堂里当着那么多江南士族、商贾的面儿将他们兄弟驱逐出去,被他视为奇耻大辱。若是单单针对他也就罢了,他虽然嚣张跋扈,也知道房俊不是好惹的,这股子深仇大恨还能压制一下,等有机会的时候再报复也不迟。可是房俊连同大兄顾煜一起驱逐,令大兄颜面尽失,沦为江东笑柄,这个仇却是一时片刻也忍不了! 顾烛最敬佩的就是大兄,别看论起拳脚刀棒大兄全然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是自打懂事起,从来都是大兄教训他,他却从未还手过。 在顾烛的心里,大兄就是江南最有才学的人,将来必然是出将入相一样的人物。 怎能被一个黑脸的小子如此羞辱? 这等仇恨,简直不同戴天! 可是大兄让他忍,二叔也让他忍,虽然没有见到父亲的面,但是父亲特意给他捎来了信儿,还是让他忍…… 顾烛觉得自己忍不了! 凭什么啊? 那房俊的确有些门道,既能在牛渚矶反败为胜,也能在华亭镇点石成金,可他顾烛不服!若不是房玄龄的儿子,若不是皇帝的女婿,他房俊能有今天? 算个什么东西! 于是,当董老稍稍暗示乌朵海,而乌朵海会意之后在顾烛面前撺掇了几次之后,顾烛不打算忍下去了。既有大兄的仇恨在前,又有自家海盐生意的威胁在后,顾烛觉得自己应该趁早将房俊这个祸害铲除掉,否则顾家必然要大祸临头。 至于会不会遭受到朝廷的制裁,顾烛完全不担心。 那房俊嚣张跋扈,在江南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其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只要自己偷偷摸摸的干得干干净净,手尾都不留下破绽,谁敢说是自己干的? 房俊身为大总管,身边的护卫兵力定然不少,顾烛嚣张不假,却也不蠢,知道单凭他和手底下的这点人马,想要暗杀房俊难如登天。他打算探探乌朵海的意思,这家伙身手高强,能以一当十,若是由他的加入,胜算大增。 结果乌朵海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若是论起仇恨,顾烛的那点事儿算个屁啊!人家乌朵海那才叫真真的血海深仇!族人被房俊杀了成千上万,南山的沙土都给染红了,尸体铺满了山坡,这是多大的仇?更别说自己心心念念的占山为王梦想彻底破落,那更是不共戴天! 一直到现在,当初被杀散的族人都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躲藏到大山深处不敢露面,就连他乌朵海亲自派人去聚拢,响应者都寥寥无几。 族人被杀、梦想破灭、就连这个宗帅都成了光杆儿,乌朵海岂能不恨? 他都恨不得将房俊撕成两片生吃了…… 两人志同道合、同仇敌忾,相互研究了一番,又重金纠集了几个高手,密谋几天,却是一筹莫展。房俊身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又掌管皇家水师,身边侍卫严谨、高手如云,想要将其刺杀,岂是易事? 就连机会都找不到! 生猛的去冲击房俊的卫队? 顾烛不怕死,但他不会蠢的去送死…… 没办法,只得乌朵海又去请教董老。 顾烛对这位父亲和二叔极为器重的董老并不感冒,倒是对他的女儿很感兴趣,不过那姑娘早已经被董老指婚给了乌朵海,顾烛才不得不压下心底的念想。 他这人的确是浑,但是讲义气,“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不过他也得承认,这个阴阳怪气的董老的确有两把刷子,担得起“老谋深算”这几个字。乌朵海去了不久,果然拿回了锦囊妙计——深入虎穴! 房俊身边侍卫重重,皆配备劲弩,想要以硬碰硬,成功率太小。而且此人必然知晓江南欲取其性命之辈数之不尽,出入皆小心谨慎,轻易得不到刺杀的机会。那么,何时是他放松戒备的时候呢? 自然是他自己地盘上的时候…… 顾烛深以为然,又与乌朵海等人商议一番,终于制定了刺杀计划——潜入华亭镇,伺机刺杀房俊! 华亭镇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劳工,繁忙喧嚣,在顾烛看来这就是绝佳的掩护。于是,探听到房俊率领水师出海剿匪的消息之后,他与手下乔装打扮一番,扮作寻常的劳工模样,乘坐两条破败的货船,混在一支运输水泥的船队当中,希望能够混在劳工当中,等到天黑之后潜伏在房俊回镇公署的必经之路,只等他剿匪回来的时候猝下杀手,令其防不胜防。 货船行驶到码头纷纷靠上栈桥,跳板搭起,几十人开始快速的搬运水泥。那白胡子的老者还在不断的催促脚步快一些,莫要让这些水泥被雨水淋坏了。 顾烛撇撇嘴,心说你傻啊?不过是扛活做工而已,干得快干得慢有什么相干?再者说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水泥给雨淋了跟你们有什么关系?瞅瞅一个个累得呼哧带喘的,傻的要命…… 不过越是这般忙碌,就越是不容易有人发现他们。 顾烛和乌朵海对视一眼,悄悄跟船上的十几个手下做个手势,不声不响的下船走上栈桥,悄悄的混入劳工的队伍里。两个傻货在那边说着荤话,一个五大三粗的娘儿们更泼辣,居然叫嚣着要把汉子的“玩意”咔嚓剪掉…… 顾烛憋着乐,见到劳工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愈加放心。 带着身后的手下慢慢排队,等着背上水泥袋子到了仓库那边,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人群里,仓库那边的人更多,正赶着将怕被雨淋的家伙事儿都搬进仓库里。 前面这个被嘲笑昨夜在娘们儿肚皮上累得腿软的汉子终于走了,下一个就轮到顾烛。 虽然是顾家的少爷,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但是顾烛也不曾将一身功夫荒废,长年打熬筋骨,加上身量高大,看上去身强力壮,健硕结实。 学着前边汉子的模样,他稍稍半蹲,上身前倾,这样一旁的劳工就会将水泥袋子放到他的背上,然后他借势起身,这样能够减少力气的消耗。 顾烛蹲了半天,却没感到背上被放上水泥袋子,心里奇怪,抬起头,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所有的劳工都诧异的看着他,两眼瞪得大大的,很是吃惊的模样。难道本大少已经帅气到即便混进劳工的队伍也能像珍珠一样被一眼认出? 顾烛没好气的说道:“赶紧的,瞎瞅什么?没见到快下雨了啊!” 叫嚣着剪掉男人“玩意”的娘们儿瞅着顾烛,疑惑的问道:“你是谁呀?” “你特么管我是谁,老子干活不就行了?磨磨唧唧,快这点儿!”说着,顾烛再次半蹲,做出等待背上水泥袋子的动作。 可是他哪里知道,华亭镇的劳工都是按照“生产队”划分的,而每一个生产队无论是按照地缘、血缘、家族任何一种因素划分,都是保证“生产队”内部的人相互熟识,这样才能守望相助、又相互监督。 简单点来说,每一个“生产队”的成员,在内部都是非常熟悉的!每一个“生产队”的工作都是特别指定的,分区域、分种类,各不相同。 冷不丁冒出一个陌生人混进自己的队里,这就代表着白白帮自己这个“生产队”干活,要知道“工分”可是记在自己“生产队”的头上…… 这人是不是傻? 往他身后一瞅,更不得了,十几个都是生面孔,这咋回事? 老里正一脸奇怪:“后生,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顾烛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人家怀疑,在他想来,这华亭镇成千上万的劳工,谁有那份能耐能将人全都认全了?在哪里干活不是干,就算见到自己面生,想必也不会太过在意。 他瞪着眼睛怒道:“老子就是干活讨口饭吃,你这老头怎地这般聒噪?” 队里还有人要说话,却被老里正打断。 老里正摆摆手:“那行,赶紧的,快下雨了,大家手脚麻利一些!” 队里的人便不再言语,默默的给顾烛背上放上水泥袋子。 那泼辣的娘们儿眼珠儿一转,喊道:“瞧瞧这位大兄弟这体格,壮实得很,再加一袋子也背得动!” 负责往劳工背上放水泥的那汉子瞄了这位二嫂子一眼,一言不发的又将一袋子水泥放到顾烛的背上。 顾烛只觉得后辈一沉,仿佛压了一座山一般,腰都差点折了!心里差点把那娘们儿骂死,不过想到此行任务艰巨,还是少惹事端为妙,等到将房俊那厮宰了,有的是功夫回头收拾这个臭娘们呢。 不是叫嚣着剪掉男人的玩意吗? 行,等着本少爷给你找十个二十个光杆子老鳏夫,弄死你…… 顾家三少爷吸了口气,挺了挺腰,扛着两大袋子水泥迈开脚步。 他身后的乌朵海郁闷了,娘咧!我的身材比顾三少还高,体格比他更膀,岂不是要扛三袋子? 第八百五十三章 幸好没人难为乌朵海,依旧只是给了他两袋子水泥。 队里的乡亲们有些拘谨,都闭上嘴巴,自顾自的低着头干活,谁也没留神老里正已经拄着拐棍慢悠悠的转到临近的一处仓库后面…… 顾烛咬牙扛着两袋子水泥,上身前倾,头微微低着,眼神却四处巡视,观察着附近的环境。这里是码头的边缘,身后便是大片市舶司的仓库,镇公署衙门距离这里足有两三里地,不仅要穿过大片的仓库,还要穿越两条大街。 青天白日的,想要接近镇公署难免被到处都是的劳工发现,一旦招惹来华亭镇的兵卒,那可就麻烦了。若是晚上趁黑由码头那边潜入,更是极易被夜间巡逻的兵卒发现。看来只有按照自己的既定计划,趁人不注意寻一处偏僻的仓库躲起来,等到夜间再潜伏到镇公署附近,那里多得是民居,偷偷的摸进去将房主都杀掉,来一个鸠占鹊巢,只等房俊何时回来,就给他来个雷霆一击,杀他个出其不意,定然能除去这个祸害! 来到仓库,将肩上的水泥放下,顾烛揉着肩膀吱牙咧嘴的蹲到墙角,看上去像是累得不轻,歇一会儿喘口气。他刚蹲下,乌朵海也来到他身边。 顾烛皱了皱眉。 这个山越蛮子个子太高,站在那里像是铁塔也似,就像是一个发光体,实在是太吸引目光了…… 他正想让乌朵海也蹲下,别站着这么招人眼,眼尾一瞥,就见到刚刚拄着拐棍的那个老里正站在一个高大的仓库后面,手指正向着他这边比划着。 而在老里正的面前,两个兵卒正向着这边张望。 顾烛心一跳,大骂一声:“草!” 居然被识破了! 他哪里知道,房俊的这一手“生产队”结构组成的整个华亭镇基础构架,最是能够达到“保甲法”的效果,都是自己的乡人或者族人,冷不丁来一个外人,就像是乡下的澡堂子里突然钻进来一个“黑又硬”,简直如同明灯一般的存在,跑到哪儿都能把你揪出来! 顾烛现在顾不得思虑到底是何处露出破绽被这个该死的老里正看破身份,只知道若是不能迅速撤离,等到劳工们围上来那可就想跑也跑不掉! 被朝廷派来的副总管张亮是如何被劳工们团团围住进而颜面尽失的,早已经成为笑话在江南各地传播,顾烛可不想自己也成为笑话…… 一旦被劳工围住,就算他大开杀戒都不成,只要被拖延片刻,华亭镇的兵卒便会快速赶来。就算他们这边不仅他和乌朵海身手超强,其余人等也个个都是高手,但是与配备了劲弩的正规军在光天化日对战,那简直就是找死! 顾烛“腾”的起身,大吼一声:“撤!” 当先撒丫子就跑。 乌朵海楞了一下,反应也快,紧随着顾烛身后,大长腿迈开,几步就追上了顾烛。相比于顾烛,他更是对房俊麾下的兵卒心有余悸,南山那一场厮杀,纵然使得乌朵海仇深似海,更让他心胆俱裂! 若是被那群凶悍的兵卒包围,他没有任何信心能够逃脱! 之所以敢来刺杀房俊,不过是打着将房俊宰掉之后华亭镇群龙无首,自然一片混乱,以他的身手可以轻松逃脱。但是光天化日被围住…… 那是绝对要避免的境况。 其他高手也反应过来,虽然并不认为需要害怕这些手无寸铁的泥腿子,但是看到顾三少再跑,乌宗帅也在跑,自然也赶紧低着头跟着跑…… 一群人呼啦啦的开跑,那边老里正和两名巡逻的兵卒也傻眼了。老里正觉得这些人很邪门儿,都是生面孔,傻了吧唧跑来帮他们“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怎么看都不正常,便偷偷摸摸找到巡逻的兵卒报告,结果刚刚指认了出来,这帮家伙撒开就就跑。 这不是做贼心虚么? 肯定有毛病! 两个巡逻兵卒赶紧将脖子上挂着的哨子塞进嘴里,“嘟嘟嘟”的一阵狂吹,一边吹一边追一边大叫:“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老里正的这个“生产队”最先反应过来,都偷偷的瞄着这伙陌生人呢,一听见哨子响,就知道这些人果然有问题,再听到喊声,便纷纷前去拉拽。 顾烛等人想要返回船上,就必须从人群里穿过,他和乌朵海跑得快,在队里的劳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跑出老远,劳工们追赶不及,只是将跑在最后的两个贼人给拽住了。 这两个贼人拼命挣扎,但是劳工们每天干活各个都是身强力壮,他俩居然一时未能挣脱。眼瞅着越来越多的劳工涌过来,就要被生擒活捉了,两个贼人心里着急,也发了狠,猛地将藏在怀里的匕首掏了出来,一阵乱扎乱捅。 一个劳工猝不及防,被一刀子捅在小腹,“嗷”的一声当场瘫倒在地,另有两个则被扎伤了手臂,鲜血猛一下就冒了出来。劳工虽然人多势众,但说到底不过都是一群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何时见过这般凶残的场面?顿时慌了神儿,让贼人挣脱跑掉,也不敢追,只是围着受伤的几位劳工帮着止血,都是守望相助的兄弟,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顾烛一口气跑回船上,回头一看,整个码头都乱了套。 无数的劳工向这边汇聚,手里都提着棍棒砖头,叫嚷辱骂气势汹汹,要将来华亭镇捣乱的贼人生擒活捉。夹在在劳工当中的一队队兵卒也越来越多,顾烛浑身冒汗,大叫道:“快跑,快跑,开船!开船!” 这么多人像是海潮一样涌来,顾烛和乌朵海下意思的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就像是面对狂暴海浪的小舢板,只要被卷入其中,那就只有一个船底朝天的结局…… 别说什么武力值、战斗力,蚂蚁多了,照样能将大象啃得只剩下骨头! 真当能像房俊那样搞出来具装铁骑? 最后一个手下堪堪跳上船,便立即连滚带爬的钻进舱底,拼了命的摇桨划船。可这些劳工依然不依不饶,纷纷跳上码头停泊的货船,在后面奋起直追。 这些货船都是只有一张小帆,大部分的动力只是依靠船桨来划水前进,顾烛这边总共才十几个人,能划多快?而劳工那边簇拥着追击的兵卒上船,好几十人钻进舱底划船,速度简直像飞起来一样,没一会儿就把顾烛他们给追上了。 乌朵海差点气死,怎么就被发现了呢?这码头上的劳工成千上万,怎么就能恰巧混进这一伙相互熟识的劳工里?他却是不知道,无论他混进哪一伙“生产队”,都像是秃子头顶的虱子一样那么显眼…… “宗帅,怎么办?” 一个山越人看着后面江面上蜂拥而至的货船,有些头皮发麻,忙不迭的问道。 “大不了今日就葬身此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得赚,咱们山越人的血仇,就拿这些人的血来清洗!”乌朵海咬着牙瞪着眼,浑然不惧。 他不怕死,可顾烛不干啊! 顾烛倒也不是怕死,只是他堂堂顾家三少爷,就这么死在一群劳工和兵卒手里,也太冤枉了!若是能刺杀了房俊,那就死了他也认为值得,毕竟干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他顾三少的名声必将传遍大江南北,谁不给他竖一根大拇指? 被一群无名小卒围殴致死葬身鱼腹,那也太不值了! 这华亭镇的劳工怎地就这般心齐?你们只是个扛活的啊,老老实实干活领钱就行了呗,犯得着这么不依不饶追着老子拼命?简直不可理喻啊! 他不停的催促手下拼命划船,可是追兵依然越来越近……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顾烛所乘的货船已经被追兵追上,眼瞅着就要陷入包围。 顾烛眼珠子都红了,从腰间掏出雪亮的短刃,跟乌朵海一起做好拼死力搏的准备。 第八百五十四章 重重围困 张亮躺在船舱里,郁闷得直叹气。 他对于前来华亭镇的困难有过思想准备,却没想到情形能够恶劣到这种地步。 他甚至想过若是房俊以势压人,他就先低头,忍气吞声安顿下来,再伺机反攻。可谁能想到这房二嚣张得没边儿,连一个忍气吞声的机会都不给他,干脆就摆明车马要将他驱逐! 太特么过分了! 一丁半点的官场规则都不顾及了吗? 副手刚刚赴任,就被主官一个接着一个的大帽子压下来,不将副官赶走誓不罢休,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之事,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了…… 最为可恨的是,房俊那厮早已将整个华亭镇都已经被完全架空,水师是他说了算,华亭镇是他的封地,他张亮即便上任了,又能做些什么? 尤为可恶者,连个上任的机会都不给…… 张亮已经退无可退。 就算他现在想对房俊摇尾乞怜愿附骥尾都不行。阵地没丢之前投降,还能自我包装成“起义”;但是现在阵地已经丢了,那特么连“投降”都算不上,这叫“被俘”…… 一想到以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地位,居然被房二那个小崽子逼到了悬崖边,张亮就郁闷得想吐血。 就此返回长安,跟陛下面前告房俊一状? 这是张亮想都不去想的事情。 被一个棒槌纨绔逼得无路可走,只能告状? 若是他张亮下辈子还想见人,这条路就绝对不能走,到时候那就是满朝文武讥讽嘲笑的对象,一世英名付诸流水,永远都抬不起头。 张亮揪着头发,烦躁不堪。 舱外传来阵阵呼喝,更让他心烦意乱,扯着脖子大吼道:“都特么想死还是怎地?”一帮子废物点心,关键时刻一点主意想不出来,还总是添乱,张亮恨不得一个一个统统踹死拉倒! 舱门打开。 公孙节一脸古怪:“那啥……大帅,外面出事了。” 张亮脸色不善:“出啥事了?” 这个假子勇猛善战又忠心耿耿,张亮很是喜欢,难得的给了颜面。若是换一个人,老早就破口大骂,说不得还得踹上几脚才能消解心中愤懑。 公孙节说道:“外边很多华亭镇的兵卒、劳工,在追剿一伙贼寇,听着吵吵嚷嚷的话头,大抵是这帮子贼人想要混进华亭镇图谋不轨,却被识破了身份。” 张亮恨铁不成钢:“真特么一群蠢货!想要干坏事你晚上再去啊,这大白天的到处都是人,不被人认出来那才奇了怪!甭管他,这等废物打死拉倒,留着也是浪费米面!” 心里直叹气,有胆子混进华亭镇,你倒是好生谋划啊,这么轻易就被人揪了出来,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若是当真有人混进了华亭镇干点什么坏事,他倒是乐见其成。杀杀人放放火,多开心呐?最好是能将房俊那小王八蛋给宰了,老子赞你们一声英雄了得…… 公孙节点头应了一声,关上舱门走了。 没一会儿,舱门又开了,这次来的是张亮在关中招募的那个吴兴籍贯的狗头军师…… 对着这么老东西,张亮就没有好脸色了,破口大骂道:“不是说了由着他去?老子只是个光杆儿副总管,连自己的衙门口儿都不知道朝哪儿开,我管他去死?你个老东西,当本帅的话语是放屁么!” 狗头军师尴尬得满脸通红,却没有退出去,而是弯腰施礼,惶恐说道:“大帅息怒,大帅息怒……小老儿虽然多年未曾返回家乡,但是随从当中却有一个远亲,是去年才投靠小老儿,之前一直生活在吴郡。刚刚他在甲板上见了外边被追剿的那一伙人,认出其中一个乃是吴郡顾氏的嫡支子弟……” “嗯?” 张亮心中一动:“没看错?” 狗头军师肯定道:“绝对没错!那顾氏子弟名叫顾烛,是顾氏的长房三子,江南人士大多称其为顾三少。很是勇猛霸道的一个后生,平素最喜招摇过市,很多人都识得。” 顾家的嫡子? 张亮眯起眼睛,心念转动。 顾氏乃是江南大族,现如今更是财雄势大,隐隐有一骑绝尘将其他士族甩在身后的架势。这样的一个世家豪族的嫡支子弟,想要混进华亭镇定然不会是偷鸡摸狗那么简单,绝对所图非小…… 张亮霍然起身,喊进来两个侍卫帮自己飞快将甲胄船上,大步迈出船舱,吩咐道:“将所有人都集结到甲板上!所有战船全都聚拢过来!” “诺!” 侍卫得令,快速前去通知。 狗头军师颠儿颠儿的跟在张亮的身后,走上甲板…… ***** 身边的敌船越聚越多,渐渐已成包围之势,插翅难飞了。 顾烛咬着牙,紧紧握着手里的短刃,打算大开杀戒。江面上不必陆地,若是再陆地,大可以杀退面前的劳工和兵卒之后突围而去,但是在江面上,能够逃掉的几率几乎等于零…… 在船上还好一些,一旦落水,他便是有千般本事也施展不出,随随便便一个小兵小卒就能用长矛将他捅死。顾烛心里发了狠,自己是只猛虎,哪怕山穷水尽,也不能任由这些泥腿子小虾米欺辱,等到杀得够本,就自己抹了脖子,死了也得让顾三少的名声流传下去,任谁敢不赞一句视死如归的好汉? 身边的乌朵海不知何时从舱底摸出来一柄横刀,吐了一口唾沫,恨声道:“想不到本宗帅居然要葬身于此!只是临死之前,也得让这些虾兵蟹将付出代价,不杀他一个碧江红透,怎对得起这大好头颅?” 两人皆是一般的凶悍,此刻走投无路,居然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顾烛大笑道:“大好男儿,自当视死忽如归!今日你们穷途末路,若有来生,不妨做一对兄弟!” 人家“视死忽如归”的前一句是“捐躯赴国难”,曹子建文武并举、豪气干云,他顾烛现在却是刺杀不成反对追剿,注定要背负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声,与人家曹子建这首诗的本意相差何止千里? 乌朵海也大笑:“固所愿也!” 货船与战船越来越多,已经超过顾烛的货船,到了他的前头,身前左右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战船。不过应是顾忌这伙贼人的凶悍,并未一股脑的冲上来短兵相接,而是远远的围着,战船上的兵卒则张弓搭箭,强弓劲弩将顾烛等人笼罩其中。 乌朵海大骂一声:“怎地这般卑鄙?” 水面之上,强弓突袭就是无解的战略,尤其是他们这艘货船只有一个平板,舱底的空间狭小,根本避无可避。站在船上一定被射成刺猬,跳水也难免被当成鱼鳖肆意斩杀,除非能像鱼一样一口气潜在水底又出去十几二十里…… 连个决一死战的机会都不给! 顾烛满心绝望,正欲指挥着货船径直冲向敌人,怎么也不能束手待毙,便见到密密麻麻围的密不透风的各式货船突然一阵骚乱,几艘巨大的兵舰缓缓驶了过来。 一个全副甲胄的武将傲立船头,大声呼喝道:“某乃是沧海道行军副总管、郧国公麾下副将,公孙节!尔等面前这艘船上,乃是副总管麾下兵卒,皆乃沧海道所属,尔等还不速速退去?” 乱哄哄的江面上瞬间安静下来。 两方面都是一脸诧异…… 顾烛抹了把脸,奇道:“老子何时成了房俊那厮的麾下?” 乌朵海也一头雾水。 兵卒和劳工这边也有些发懵。 既然是张亮的麾下,那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混到镇上要干啥?虽然大总管不待见你,可你总归是名正言顺的副总管,大总管再是豪横,难道还能不让你走路? 必定是想要干坏事,却被识破了,这会儿张亮又冒出来想要保住自己的手下! 兵卒们气得牙痒痒,可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八百五十五章 会意 再怎么说,人家张亮也是朝廷敕封的副总管,名义上的长官,总不能一顿乱箭将他的手下全都射死吧?镇里能够做主的都跟随大总管出海剿匪去了,剩下的这些兵卒里头只有一些小头头,没人敢承担这个责任。 船上的公孙节又喝道:“尔等还不速速退去,难道是要违抗军令,图谋造反不成?” 将兵卒和劳工们吓得一愣一愣的,他又冲着顾烛等人喊道:“顾三,大帅安排你差事,你怎么搞得如此混乱,简直胡闹!等着大总管返回之后治你的罪吧!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的给老子滚回来?” 顾烛一听,这是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张亮也要保着自己了。与乌朵海互视一眼,皆点了点头。眼下已经走投无路,甭管张亮按着什么心思,先拜托眼下的死局,逃出生天再说! 当下命令手下将货船缓缓靠向公孙节的战舰。 江面上的劳工和兵卒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着这些贼人靠近了张亮的战舰,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的跳到甲板上去…… 兵卒和劳工们一看事情没得搞了,只能悻悻的散去。天色越来越暗,云层越聚越厚,眼瞅着就是一场大雨,镇上还有太多家伙事儿没有归置,若是被雨淋坏了可不值当。 公孙节提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 天知道这些兵卒会不会不管不顾将顾三等人尽皆射杀?毕竟自家大帅的名头在这华亭镇算是彻底栽了,这帮小喽啰若是当真胡来,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是连这么几个人也保不下来,公孙节觉得自己真的该给大帅建议,趁早的回长安吧…… 幸好,副总管的职位还是能够压人的,并不是谁都跟房俊一样是个棒槌,逮着谁都敢不管不顾往死了里怼。 回到船舱,顾烛已经抱拳拱手道:“大恩不言谢,今日我兄弟差点栽了,多亏兄台仗义援手。不知郧国公他老人家可在?在下想要当面致谢。” 公孙节瞅了瞅顾烛,又看了看身材高大魁梧的乌朵海,笑道:“素闻江东顾三郎才是人中豪杰,今日一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少年英雄。今日之事,实乃在下久慕顾三郎之威名心生向往,是以想要趁机结交一番,与吾家大帅实在没有半点干系,大帅此时亦不在船上。” 开什么玩笑,这个锅只能自己来背,怎敢将大帅牵扯进来? 虽然命令是大帅亲口下达的,可是绝对不能认。若是被房俊那厮事后捉到把柄,可是大大不妙。 顾烛亦不是蠢人,一听公孙节的话语,便知道其撇清张亮的用意,心里不由得鄙夷。好歹也是朝廷敕封的副总管,更是一位堂堂的国公,身份地位高出房俊好几个层次,却是畏惧房俊如虎,这张亮看来也是浪得虚名,草包一个…… 可毕竟自己这条命算是人家张亮救下的,人家不愿意露脸,自然不能强求,顾烛便感激道:“原来如此,多谢公孙兄仗义,此恩此德,吾顾家没齿不忘。以后再江南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但请直言无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孙节哈哈大笑,看向乌朵海道:“这位兄台体魄强健、龙行虎步,请恕在下眼拙,未请教阁下名讳?” 乌朵海抱拳道:“在下只是三少爷麾下仆役,无名之辈,无需挂齿。” 他现在可是背负着一个通缉的罪名,满江南的海捕文书都是他的名字,可不敢随随便便吐露姓名,以免节外生枝。 公孙节瞥了乌朵海一眼,似笑非笑的点点头:“顾三郎麾下能有此等豪杰之士,可见江南顾家的确是江南望族,簪缨世家,令人敬仰。” 相互客套一番,公孙节执意挽留,命人准备了酒席,非要与顾烛共谋一醉。顾烛虽然心里长草,想要今早脱离这是非之地,却也碍不过公孙节的情面,只得留下,说好喝完酒再送他们离开。 席间,公孙节愤然说道:“诸位来此所谓何事,在下亦不想过问。只是那房俊嚣张跋扈,两手沾满鲜血,视人命如草芥,诸位还是躲得远远的好。” 张亮甫一上任就被房俊来了一个下马威,这事儿早已传遍江南,使得这位国公沦为笑柄。 从这一点来说,双方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同仇敌忾! 顾烛哼了一声:“此人跋扈,世所罕见。还不是依仗其父的权势和皇帝的爱宠,不将天下人放在眼中?只是这般为所欲为,迟早要遭报应。” 乌朵海默然饮酒,心中却是恨意滔天。 公孙节察言观色,故意叹气道:“谁说不是呢?这个人实在是不好打交道,可是吾家大帅却命我明日清早前去请示住宿之处,在下想想都头痛。” 明日清早去见房俊? 顾烛心里一动,隐晦的跟乌朵海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 顾烛略一沉吟,便说道:“这位大总管现在可是名震江南,只是小弟一直未曾见过,不知公孙兄能否行个方便,明日将某也带上,见识见识这位文韬武略的华亭侯?” 这话说出来,简直就是扯去了一切伪装,直接点到了公孙节的立场。 他们能够被那么多的兵卒和劳工追剿,定然是想要潜入华亭镇为非作歹。而他身为顾氏的嫡子嫡孙,身份地位名望绝非寻常,偷偷潜入华亭镇所谋之事,也必然是不一般! “刺杀”两个字,几乎呼之欲出。 公孙节心里一跳,他又怎么可能听不出顾烛的意思? 要么当作没听见,酒席散去,各奔东西。 要么就行个方便,带顾烛进入华亭镇,只是这后果委实难料…… 公孙节有些踌躇。 事关重大,一旦顾烛败露,牵扯到自家大帅那是肯定的。 若是拒绝,如此除去房俊的大好时机白白丢掉,也实在浪费。 自己应当如何选择? ***** “你答应了?” “是。” “糊涂!” 阴暗的船舱里,张亮气得一拍桌子,瞪眼道:“某只是让你出头救下他们,日后也好在江南士族当中卖一个情分,谁让你自作主张了?简直胆大包天,那顾烛分明就是冲着刺杀房俊而去,一旦败露,你是想让本帅给那个狗屁的顾三郎陪葬不成?” 卖个人情,就算得罪了房俊也无所谓,反正就算自己摇尾乞怜,人家房俊也不搭理自己。 可是带着顾烛等人进入华亭镇,那可是大事情了! 杀掉房俊还好,他张亮就是此地的最高统帅,有的是办法瞒天过海掩饰自己的线索。可若是失败,那自己可就惨了,陛下说不得能扒了自己一层皮! 就算撇开陛下不算,真以为房玄龄就是吃素的? 刺杀人家的儿子,老房定然与他不死不休! 别看房玄龄成天笑呵呵没心没肺,真要是脑火起来不管不顾,可以发动的力量绝对让世人震惊! 公孙节赶紧伏在张亮耳边低声说道:“大帅,以末将看来,顾烛那帮人得手的把握,最低有八成!” “放你娘的屁!”张亮瞪眼骂道:“你特么以为你是谁,还依你看来?你这是要害死我还是怎地?那房俊身边侍卫云集,整日里又最是谨慎,你还敢说有八成把握?” 他恨不得一脚将这个假子踹死! 简直没脑啊这人…… 公孙节忙不迭说道:“大帅请听我说,那顾烛身手高强,而且末将见他身边的一个护卫非常眼熟,差不多就是海捕文书上的那个山越宗帅乌朵海!此人一身神力可生裂虎豹,那些手下也都个个神完气足,全都是高手!而且您想啊,房俊成天谨慎小心,唯恐被人刺杀,可是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啊,啥时候他身边的禁卫是最松懈的时候呢?就是在他回到镇公署的时候!老虎在自己的窝里,还有必要谨慎小心么?” “乌朵海?”张亮一愣,默然深思起来。 这么一说,还真是有很大的机会干掉房俊…… 第八百五十六章 雨中杀机(上)【万字求月票】 雷鸣电闪,大雨滂沱。 上天仿佛被捅了个窟窿,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之间一片茫茫,相隔数丈便看不清人的面庞。 一队兵卒身穿斗笠,在暴雨中疾行,穿越了仓库区域,直抵镇公署。 漫天雨幕当中,华亭镇的巡逻兵卒并未松懈,很快便发现了这支来路不明的队伍。 “站住!干什么的?” 五人为伍,一伍兵卒拦在路中,伍长大声呵斥,手里的横刀出鞘了一半,哨子也叼在嘴里,只待面前这群人说不明来路,便会吹哨示警。 公孙节上前一步,客客气气的抱拳道:“在下乃是副总管麾下禁卫,奉副总管之命,有一封书信送到镇公署内,还请诸位弟兄行个方便。” 那伍长凑近了一些,待公孙节将头上斗笠向上推了推,看清了面容,心里的戒备便放松了。的确是张亮的部属,昨天见过的,况且现如今大总管以及诸位将军校尉都不在镇内,也没什么好防范的。之所以冒着大雨依然坚持巡逻,不过是凭持着心中一份责任而已。 再者说,既然是张亮的部属,那也毋须担心。 无论这么说,张亮都是朝廷官员,堂堂当朝国公,总不会干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情吧? 那伍长点点头:“原来是公孙校尉,昨日曾见过你。不过眼下大总管不在镇中,依某看来,公孙校尉还是先行返回,待大总管回来之后再求见,如何?” 公孙节为难道:“实不相瞒,吾家大帅已经决定返回长安,只是临走之前,尚有一些话语要交待大总管一番。某亦知道大总管眼下已经出海,是以只是将书信亲手送到镇公署即可,还请几位兄弟行个方便。” 这个要求无法拒绝。 好歹人家张亮也是朝廷敕封的副总管,被自家大总管挤兑得待不下去,临走之时送封书信表达一下愤懑的心情,或许还有几句骂娘的话语,也是情理之中…… 那伍长便将横刀入鞘,嘴里的哨子也放下来,笑道:“即使如此,小的就跟公孙校尉走一遭吧。” 去镇公署可以,但是必须在自己的监视之下,否则谁知道这帮恨大总管入骨的家伙会不会玩什么花招? 公孙节很是心底坦荡,笑道:“如此甚好,在下昨日走了一趟,却是不记得路,就劳烦兄弟给带路了。” 那伍长道:“应该的,诸位请随我来。” 言罢,转过身向着镇公署方向走去。 公孙节回头看了人群里的顾烛一眼,后者会意,略一点头,快走几步,跟在了那伍长身后。乌朵海也带着人补着痕迹的稍稍加快脚步,分别接近其余的四名兵卒。 一行人在暴雨之中徐徐前行,脚步落在水泥铺就的平整街道上,溅起一蓬水珠。 一道闪电宛如龟裂的纹路一般出现在黑黝黝的天空,照亮了整个华亭镇,然后瞬间熄灭,天地再次昏暗。 轰隆隆的雷声随之而来。 在雷声炸响的那一刻,顾烛抽出腰间的横刀,快速上前一步,左手从后方探出捂住身前这位伍长的嘴巴,右手的横刀猛地掼进他的后背。 那伍长浑身一震,想要叫喊,嘴巴却被捂住,想要挣扎,却随着掼进后心的刀子猛地抽出,一身力气随之泄去。一股鲜血激射而出,转瞬便被瓢泼的大雨冲淡,那伍长委顿在地。 其余几名兵卒的下场类似,只是一瞬间便被从身后发起的攻击刺杀,连一点声息都没发出来。 路边有一个只有顶棚的仓库,仓库里是一堆堆鼓鼓的麻袋。 将五名兵卒的尸体拖到仓库里,用麻袋盖住。暴雨倾盆,一时半刻是不会停歇的,即便雨停了,可不可能立刻开工,这几具尸体不虞被人发现。 街上的血水很快被大雨冲到隐藏在街边的排水沟渠里,街面上的血迹也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连凶杀现场都不用收拾,所有的痕迹都被雨水冲去。 一行人并未说话,只是相互点点头,继续冒着大雨向着镇公署方向行去。 镇公署所在,是整个华亭镇最宽敞的一条大街,两侧都是高高的房屋。这里不是仓库,而是一些商贾们买下留作交易的时候暂时歇脚的地方,也会作为商铺摆上一些货品,当然也会有伙计常驻于此。 顾烛边走边打量着两侧的地势,到了镇公署门口,却发现一个卫兵也没有。 顾烛心道真是天助我也,向着公孙节一拱手,也不言语,领着手下直扑镇公署对门的一间商铺。商铺内只是发出几声轻微的响声,便安静下来。 公孙节抬眼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暴雨如注,掩藏了人世间罪恶的声音。 他心里有些慌乱,不愿多做停留,径直敲响了镇公署的大门。 两个门子在门缝后露出头来,疑惑的看着公孙节。 公孙节将早已备好的张亮的书信交给门子,说了两句话,便带着自己的属下告辞离去。 暴雨依旧肆虐,整个华亭镇都像是沉睡了一般…… ***** 海面之上,翻滚的浪峰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水,大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风急浪涌,暴雨倾盆,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迷茫。 房俊皱眉看着窗外的大雨,心里有些郁闷。 雨太大,震天雷就等于报废了…… 手榴弹的延时引信是怎么做的呢? 房俊挠了挠眉毛,实在是想不起来。 没有触发式引信,开花弹就做不出来;没有开花弹,火炮的威力将大打折扣…… 对于自己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物理知识,房俊大感懊恼。 “大总管,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登陆。” 苏定方从舱外走进,脸色严峻。 房俊有些迟疑:“雨太大,震天雷被雨一淋就没用了。没有震天雷,这次行动就有风险了。不如先放他们多活几天,咱们从长计议?” 苏定方信心十足:“用不着!就算没有震天雷,咱们的水师照样是一等一的精锐!雨下得大,的确给我们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不便,但是有弊亦有利,他们的戒备也必定会大大的放松。我们出其不意发动强攻,那些奴仆杂役和豢养的私兵,不过土鸡瓦狗尔!” 开什么玩笑,没有震天雷,咱们水师就不能打仗了? 这位大总管明显是对他苏定方的能力信心不足啊,真以为每日里操练是逗孩子玩儿呢? 苏定方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要向房俊展示自己带兵的能力,自然不同意房俊的稳妥策略。诚然,这次行动并不是非得现在执行不可,等到天晴之时用震天雷开路,自然胜券在握,万无一失。 可是行军打仗,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就算军神在世亦不可能谋算无误。在意外的情况下,面对不利的局面,照样能够战而胜之,这才是一支强军应该具有的素质。 总是依靠强大的火器装备,将会使得军队敢打硬仗、能打硬仗的素质下降,绝非智者所为。 房俊不懂什么军法,但是他还是信任苏定方的,见到苏定方如此坚持,便点头说道:“那行,全部依你,此战务必一战而胜,付出多少代价也在所不惜!” 若是行动失误,不能将目标一网打尽,所产生的后果必是非常严重,房俊不愿面对那种焦头烂额的局面。 “诺!” 苏定方大声应道,他自然知道其中关系重大。 敬了个军礼,苏定方走出船舱。 房俊再次望向窗外,迷茫的大海上,无数战船气势汹汹的扑向海岸…… 第八百五十七章 雨中杀机(中) 海浪翻涌,雨骤风狂。 天色阴沉,乌云汇聚,瓢泼的大雨倾洒而下,大风卷着海浪不停的涌上海滩,混浊的海水拍打着沙滩,泛起一层一层泡沫。 武原城濒临海湾,地势平坦,海滨广斥,盐田相望。 江东士族多以围海煮盐以兴家。盐业暴利,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但凡能从这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崛起的过程中无所不用其极。 那白花花的盐晶下,说穿了都是累累白骨…… 顾氏本乃江东豪族,只是天下分合、人间兴落,原本的簪缨世族,也渐渐泯然于岁月的长河之中。直到隋朝一统天下,顾氏才借由海盐之利与海贸之便,聚集了大量财富,缓缓兴起,依稀间依然可见往日的荣光。 隋朝覆灭,大唐兴起,中原混战,江东一隅却是风平浪静,无论农业、盐业亦或是海贸,尽皆繁盛一时。由此,顾氏更加烜赫一时,到如今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豪霸武原,临海而望,视野所及皆为顾氏盐田! 狂风暴雨之中,沿海的芦苇荡仿佛海浪一般随风起伏摇曳。 水师战船冲上海岸,在半腰处的水深抛锚,一队队兵卒自船上跃入水中,顶着倾盆大雨,趟着齐腰的海水向岸上冲去。放眼望去,这处海湾里尽是水师的战船,海浪翻卷起伏之间,密密麻麻的兵卒似在随波浮沉…… 苏定方换了一艘座船,指挥兵卒直接将座船冲上沙滩之后搁浅。原来的座船已经被房俊乘坐先行返回华亭镇,此次在火礁岛上的缴获极多,虽然尚未清点,但是料想比之上次剿灭盖大海之时至少多了数倍。 如此巨大数量的财货,必须第一时间运回去,以免节外生枝。而房俊自认为论起行兵布阵,自己跟苏定方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索性先行返回,将此地的指挥权完全交给苏定方,由他主持大局。 兵卒登上沙滩,并没有第一时间行动,而是快速按照各自的旅队集结。 苏定方将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等等将领召集起来,各自分派任务。详细的步骤其实在出发的时候已经布置完毕,此时无非是再次强调一遍相互之间的呼应协作。行军打仗,再是反复的提醒也不为过,否则往往会因为一个不经意间的错误,便导致无法收拾的结局。 “各自的任务,可都清楚?” “放心吧,都清清楚楚的记着呢。” “本将没有其余要求,只有一点必须注意,坞堡内的所有人都必须控制住。抵抗者、逃遁者,可以视情况就地格杀,但绝对不允许跑掉一个人!” “诺!” 众将轰然应诺。 苏定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手一挥:“行动吧!” 将领们纷纷跑回各自的旅队,最后检查一遍兵器弓弩,借着大雨大风,一队队的钻进茂密的芦苇荡,径直向着远处一座矗立的坞堡挺进。 薛仁贵一战成名,以勇力冠绝水师,因此这次得了先锋的差事,内心无比激动。 他冲在最前,身后紧跟着这一旅的兵卒,踩着芦苇荡里泥泞的小路疾驰狂奔。这小路大抵是为了收割芦苇方便而特意修筑的,虽然满是泥泞,但尚可疾行。 越过一片高出平地少许的土岗,苇塘深处便出现连片的苇毡窝棚,哪怕是狂风骤雨都无法遮盖臭气熏天。 薛仁贵吓了一跳,急忙止住脚步,想身后挥手,令本旅的兵卒注意行藏。 从华亭镇出发的时候,便制定了在剿灭海盗之后顺带着的这次行动。为了防止意外,大总管的“参谋部”甚至详细的画出了武原镇的地图,小到一条小径、一口水井都有明确的标注。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窝棚?瞧瞧这连绵错乱的架势,怕不得有几百个!若是这里藏了人,恐怕得有数千人! 薛仁贵有些心慌,难道这是顾家隐藏起来的死士战兵?数千死士战兵,特么是要造反么? 突然,一间窝棚里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衣衫褴褛,大抵是想要方便,可是刚刚出了窝棚,便惊愕的看到土岗旁上那密密麻麻全副甲胄的兵卒……他尖叫一声,大吼道:“有官兵,有官兵!” 声音不小,但是雨骤风狂,传到薛仁贵耳朵里已经飘忽不清。 即便如此,薛仁贵也暗骂一声,大手一挥:“冲下去!” 无论这里隐藏着什么人,都必须第一时间歼灭,否则一旦有人走脱前往顾氏坞堡报信,这次精心策划的行动就不得不无疾而终。 兵卒们各自擎出横刀,随着薛仁贵冲下土岗。 漏风漏雨的窝棚里隐有人头攒动,没等薛仁贵冲到近前,便陆陆续续有无数人从窝棚里走出。 这些人个个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状似厉鬼!破败的衣衫不成样子,仅仅你那个遮掩住身体的重要部位。 大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这些人却毫不在意,眼神空洞冷漠没有一丝涟漪,只是静静的看着薛仁贵这些不速之客,没有什么反应。 薛仁贵愣住了。 这些人,是被顾家囚禁起来看法芦苇的奴隶吧? 那最先发现官兵的人此刻正大吵大叫。 “快冲上去,杀了他们!你们这群豚犬蚁民,家主供你们吃食,现在正是要你们报效忠心的时候!一个个傻愣着干什么?冲啊,杀啊,吧这些官兵都宰了!” 这人一边大叫大吼,一边拳打脚踢着周遭的奴隶劳工。这其中许多人或老或残,在这人一通踢打下,也不反抗,只是困难的转动身躯,毫无生气的趴伏在湿冷的苇塘里,任凭拳脚和暴雨落在身上,一动不动。 那人还在叫嚣,想要驱使这些奴隶冲杀去杀死官兵。薛仁贵一把将身边兵卒手中的强弓夺过来,张弓搭箭。 弓弦被雨水浸湿,发出一声沉闷的“蓬”声,狼牙箭穿透雨幕,狠狠的钉进那人的胸膛。 “啊——” 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 放下弓箭,薛仁贵握了握刀柄,不知如何是好。 身边的兵卒也面面相觑。 按照计划,沿途所遇到的所有人都要被当场格杀,以免消息走漏。可是眼前这些衣衫褴褛宛若厉鬼的奴隶,却让大家不知所措了。 都是被顾家祸害的平民百姓,已经被折磨得认不认鬼不鬼,难道还要在狠下杀手么? 这手下不去啊…… “校尉大人,这个……杀不杀?” 兵卒拿不定主意,只得请示薛仁贵。 军令如山,若是不杀这些奴隶,那就是罔顾军令,杀头都有可能!可若是当真下手,有多有不忍。 薛仁贵摇摇头,眼前这些奴隶,看着一张张浮肿惨白疤痕遍布的脸,露出的皮肤几乎都是令人欲呕的恶癣,胃部一阵蠕动,差点吐了出来。 这些人定然是长年累月生活在苇塘中,这里夏日潮热,蚊虫叮咬,冬日阴寒,霜冻连绵,哪里是活人能待的地方? 生活在里面的人,早已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薛仁贵眼眸一闪,心中主意打定,吩咐道:“留下二十人,将这里衣衫整齐者。精神健旺者、身体健壮者统统杀掉,余者细心看管,等大都督前来,再行请示。” “薛校尉,不可!” 一个老卒吓了一跳,赶紧阻止薛仁贵:“薛校尉,某知你是心善,不忍将这些苦命之人尽数屠戮。可是军令如山,军令是只要遇见活人便立即斩杀,您这可是违抗军令啊!” 皇家水师的待遇极好,军令也是极严。 违抗军令的后果……想想都不寒而栗。 薛仁贵抿着嘴唇,怜悯的看着眼前的这些奴隶,沉声道:“依令行事,不得聒噪!军纪处罚,自有本将承担,余者随我立即前进!” 第八百五十八章 雨中杀机(下) “诺!” 薛仁贵带着大队继续在芦苇荡中穿行前进,留下二十名兵卒看守这些奴隶。顾家的监管者总是有十个八个,不可能放任这些奴隶在此不管。 这些监管者混在人群里,被兵卒一一拖出来,当场斩杀。 无论从衣物或者精神状态,很轻易的便能将这些人分辨出来,另外在芦苇窝棚的边缘,发现了两个搭建很是齐整的房舍,想来便是这些监管者的房子。奴隶们被折磨的形销骨立没有人形,这个时节毋须砍伐芦苇,每两天才给一点点饭食,即便不去管他们,也没有体力走出这片芦苇荡。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年青汉子正呼呼大睡,便被一拥而入的兵卒砍了脑袋。 刚刚将这些监管者清理掉,后续的大部队便赶了上来。 苏定方瞅着眼前这宛如地狱一般的凄惨景象,眼皮子跳了跳,咬紧了牙。就算是塞外漠北的蛮族将汉家百姓掠去,百般折磨千般压榨,也不能比之顾家所为更甚了。 堂堂江东豪门、簪缨世族,怎地就能如此泯灭人性、丧尽天良? 一个瘦高的汉子从人群中走出来,任凭瓢泼大雨浇在身上,弓着腰趋行向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未及靠近便有一股辛臭气息扑面而来。 苏定方身边的亲兵连忙以袖掩鼻,眉头微蹙,当即便喝道:“站住!老老实实的站在那边,有话就说,不许靠近!” 那汉子吓得一哆嗦,不过十几个顾家的监管者被一一斩杀,那赤红的鲜血似乎唤醒了他体内仅余的勇气,他大着胆子,颤声说道:“官人,我们只是为顾家砍伐芦苇、煮海熬盐的奴隶,恳求你们不要杀了我们,我……我给你磕头……” 哪怕是再卑微、再绝望,哪怕是生不如死,可求生的慾望却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在面临有可能来到的死亡面前,这些豚犬爬虫一般卑微的奴隶,依然要寻求活下去的希望。 没错,再傻的人的也知道,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苏定方似乎闻不到那熏人欲呕的恶臭,也似乎看不见那一张张脸上斑驳化脓的恶癣,他上前两步,环视众人,沉声说道:“某乃是皇家水师都督苏烈苏定方,此次围剿贼寇路径此地,方才知晓尔等所受之苦楚磨难。尔等毋须担忧,稍后自有兵卒备好船只,搭载尔等前往华亭镇治疗伤患、调理身体。尔等放心,只要还有一把子力气,就能在华亭镇吃的上饭,就能活下去!” 言罢,对着身边的亲兵交代几句,便转身疾走,直扑顾氏坞堡。 在他身后,则是一阵狼哭鬼嚎一般的叫喊,夹杂着感恩戴德的哭声…… 江东顾氏,灭绝人性如畜生矣! 若说现钱对于房俊欲将顾氏铲除的想法尚有一些抵触,只是因为军令不可违逆这才率军经由此地突袭顾氏坞堡,那么现在,苏定方比房俊还要讲股市恨之入骨。 这等禽兽之家,怎能存活与世间? 大军浩浩荡荡,在芦苇荡中疾奔。 ***** 江南的梅雨时节,只要一下雨,通常都会持续两三日,这已经是一种规律,所以当大雨落下来的时候,所有靠着双手吃饭的人们都怨声载道。 渔民们对天怒骂,狂风大雨的天气,码头是不让渔民出海的,对于生活本就拮据的渔民们来说,少打一天渔,他们的生活就少了一丝保障。 农民也不停的祈求老天快快放晴,若是一场大雨连续多日,田地里的庄稼可就算是毁了,一年的收成没了,一家人都得饿死。 至于华亭镇的劳工们,更是牢骚不停。干活才有工分,有工分才有饭吃,这大雨哗哗下个不停,人憋屈得都快发霉,几时才能上工? 卯时初刻。 往日的这个时候,天边已经放出了鱼肚白,勤劳的人们已经吃过早饭开始了一天的活计。可是此刻大雨倾盆,乌云黑乎乎的遮盖着天空,居然宛如黑夜。 瓢泼大雨依旧倾泻,整个华亭镇都沐浴在大雨之中,镇上成千上万的劳工也都唉声叹气的窝在屋子里,期盼着大雨快快过去,天空快快放晴。 镇公署对面的商铺里,两条人影静静的立在窗前,一动不动。乌朵海闭着眼睛,伟岸健硕的身躯就像一块冰冷的岩石,动也不动,即使电闪雷鸣,他的眉头甚至也没有动一下。 而顾家三少爷顾烛却悠闲得多,虽然跟乌朵海一样一动不动,眼神却微微下落,盯着窗缝间被风裹挟着飘进来的雨水滴落在窗台上,然后飞溅而起,溅湿了他的衣角。 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几个伙计打扮的人被随意的堆放在一处墙角,鲜血染红了地面变成深褐色,早已死去多时。 十几个鸠占鹊巢的高手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柜台上,养精蓄锐。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窗前的两人却像两具雕塑一般,任他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凝神留意着外间掩藏在雨幕下的一切异动。 顾烛心里很是得意。 本来一次失败的行动,却峰回路转,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运气。谁能想到那张亮居然也有心要置房俊于死地呢?自己现在守在镇公署的正门,只要房俊回来,在他露头的那一刻,就是一击必杀的结局! 最妙的是,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能够杀掉房俊之后能够掩饰行藏,任谁也想不到是他顾烛动的手! 咱白天的时候偷偷潜进来过,已经被赶走了啊!这可是成千上万都看到的,那时候咱被追赶得惶惶如丧家之犬来着,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刺杀了房俊? 至于会不会将张亮出卖,这不在顾烛考虑范围之内。 若是张亮当真仗义出手救援于他,那他顾烛自然念着这份恩情,就是死,也不会出卖张亮。可问题是张亮救援自己根本就没存着好心思,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犯得着记着他的恩情? 那可就太傻了…… 倏地,在凄厉的风雨声中,两人隐隐听到了一阵夹杂在风雨声中的马蹄声,一直紧闭双眼的乌朵海终于睁开眼睛,喃喃道:“终于来了!” 身旁的顾烛紧了紧手中的刀,回头沉声喝道:“做好准备!” 屋内其余十几人顿时一跃而起,各自将兵刃抄在手中,围拢在窗户旁边。 很快,在昏暗的雨幕之中,在狂风暴雨之间,一辆马车正飞快地向这边赶来,街道上雨水横流,并没有阻挡住骏马飞快的速度,而在马车左右,各有几骑护卫,马上骑士头戴斗笠,身着蓑衣,腰间挎着横刀。 暴雨如注,那辆马车在风雨之中一路疾驰,径自来到镇公署大门外方才站定。几个骑士纷纷下马,有人想要遮起雨伞,但是雨伞刚刚打开,便被一阵大风吹得伞骨折断,不能再用。 一个劲装青年跳下马车,浑然不顾漫天风雨,说了一声:“不用打伞了,这么大的雨,大家伙都赶紧进去歇一歇,待会儿让厨子整治一个火锅,一起喝一杯。” 言罢,抬脚往镇公署的大门走去。 商铺内的顾烛看了乌朵海一眼,两人无言,却心意相通,不分先后的将身边的劲弩拿起,从窗户纸上戳开的孔洞瞄准外面那个敦实健壮的身影,猛然扣动机括。 “咻咻”两声轻响被遮掩在狂风暴雨之中,两支弩箭就像流星一样穿透漫天雨幕,隐秘而快速地射向了刚刚从车厢里跳下来的那名劲装青年。 三五丈的距离,转瞬即逝。 “有刺客!” 第八百五十九章 雨中杀机(续) 房俊押送着缴获的财货返回华亭镇。 他不认为自己参与攻打顾氏庄园的行动有什么用处,无论是苏定方、刘仁轨、刘仁愿、席君买、薛仁贵等等都是天生的名将,论起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本事,自己拍马难及。 外行不能指导内行,领导的权威不是依靠干涉属下发挥能力而体现的。最高明的领导不需要什么都懂,只要能够做到“人尽其才”,将合适的人安排在何时的岗位上,尽可能的给予最大的支持,那就足够了。 穿越者有金手指,但是不可能什么都懂。 在苏定方等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军事素养? 呵呵…… 他也用不着去冲锋陷阵,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万一那个虾兵蟹将抽冷子射出一支冷箭要了命,那得有多悲催?房俊并不是有多么怕死,但是他认为这样死掉太没有价值。 他的价值,不应该在冲锋陷阵的沙场之上,如同西域两次被突厥狼骑突袭的那种情况,以后应当尽量避免。 连续两天飘在船上,又是赶上狂风骤雨,窝在船舱里那种晕头转向的滋味绝对不好受。船只靠了岸,房俊监督兵卒将所有的缴获都搬运进了码头的几座仓库里,已然天将破晓。 雨一直下,房俊觉得自己愈发困顿,赶紧带了亲兵侍卫乘坐马车返回镇公署后院的宅子,打算好好的跑了热水澡,美美的睡一觉。 就在他下了马车身心放松打算加快脚步进入镇公署的那一刻,凶险万分的刺杀陡然降临! 那两支穿越雨幕的索命弩箭,就像是陡然从地狱来到人间的幽灵,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箭簇击碎了雨滴,一支直奔咽喉,一支射向胸腹。 几名戴着斗笠的侍卫显然不是平庸之辈,精神极度敏锐的发现了雨中射来的弩箭。他们临危不乱,先是出声示警,紧接着腰间的横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拔出,一片雪亮的道光亮起,身躯也一起跃起。几个人分工合作,有人去劈斩空中的弩箭,有人则第一时间用身躯挡在那劲装青年身前,有人冲向了弩箭射来的那间商铺。 就在亲兵侍卫发动的一瞬间,顾烛和乌朵海就像是两头猛然从草丛里跃出想要猎食的猎豹,漫天窗户破碎的渣屑之中,两人纵跃而出,一左一右,扑向了两名杀过来的侍卫。 在他们身后,十几名高手也都擎刀在手,一言不发的冲杀而至。 汹涌的杀气弥漫在长街之上,漫天风雨都被这股浓烈的杀气冲击得愈发飘摇紊乱! 两名侍卫扑向弩箭射来的方向,却似乎没有料到刺客反而主动杀出来,猝不及防之下,眼前刀光闪现,一人惨嘶着被乌朵海一刀劈中面门跌落在地,溅起一蓬雨水。乌朵海身形毫不停留,腾空而起,横刀雪亮,就像雨夜的猎鹰扑向了如同猎鹰眼中猎物的房俊! 而另一名侍卫想要拦截乌朵海,却被顾烛一刀劈来不得不举刀格挡。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之声,那侍卫只觉得一股不可低于的强大力量震得手臂酸麻,惊慌失措之间,已经被从顾烛身后涌出来的高手们一刀隔断了喉管。 滚热的鲜血喷溅,未等落到地上,便被瓢泼的大雨稀释,变成一蓬浅淡的血水。 尸体重重的倒在地上。 弩箭的速度飞快,抽刀想要拦截弩箭的侍卫一刀劈空,转瞬之间,那两支弩箭便钉进舍身挡在房俊身前的侍卫身上。 “蓬” 弩箭上煨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中箭的侍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哼,便跌落在地,当击毙命。 剩余的几名侍卫目眦欲裂,大吼道:“侯爷快走!” 挥舞横刀舍命冲上去拦截已经猎豹一般冲来的乌朵海,为房俊争取哪怕一丝丝逃命的机会。 乌朵海狂冲而至,一刀劈向左手边的一个侍卫,接着身形一矮,脚下一个错步滑开两尺,左手成爪,猿臂猛地探出,一爪抓住一名侍卫的脖子,只微微用力,咯吱一声响,侍卫脖子上的颈骨顿时碎裂,脑袋软软地耷拉下来。 乌朵海魁梧的身形在风雨之中傲然而立,举手投足之间便连杀数人,凶残暴戾,宛如魔神降世! 房俊从未遇到过如此凶险的局面! 哪怕面对惊天动地发动骑兵突袭的突厥狼骑,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布置、缓解惊惧。可是眼下的一切都在陡然之间发生,等到他回过神来,身边的侍卫已经死亡殆尽! 房俊眼珠子都红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抽出腰间的横刀,想要冲上去与侍卫并肩作战!这些侍卫都是他从关中家中带出来的部曲家将,各个忠心耿耿,平素房俊待之皆如手足一般亲厚,从未曾摆过一丝半点的主仆之分! 可是现在却为了保护自己,一个个惨遭横死,房俊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他怕死,但是他也有血性! 怕死不可耻,若是丢弃战友手足,那才可耻! 孰料他刚刚抽出横刀,最后的两名侍卫狂叫道:“侯爷,快走!”一边叫,一边纵身扑向冲在最前的乌朵海,哪怕面对这个身手高强的刺客只有死路一条,也要用自己的命,换来哪怕一点点的时间,让房俊能够逃进镇公署的大门! 镇公署内已然发现了门口处的刺杀,门内人声吵杂脚步阵阵,只要片刻功夫,就能冲出来护住房俊! 可房俊哪里听得进去? 他一脸狰狞,箭步冲出! 乌朵海还真就怕房俊跑进身后镇公署的大门内,门内的声响越来越大,显然有多人在赶来,若是护住房俊,此次刺杀估计就要失败了。 他心里发狠,手里的横刀猛地捅进身前侍卫的胸膛,浑然不顾另一个侍卫照着他的脖子劈来的横刀!他一双仇恨的眼睛越过面前侍卫的肩膀,见到房俊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加速向自己冲来,顿时心中狂喜。 这个蠢货,难道还要上演一出与自己的侍卫并肩作战、不离不弃的戏码?倒是个重情义的,只可惜你与我仇深似海,今日不将你的首级割下来,誓不罢休! 在他身后,顾烛快步冲来,轻易的格挡住砍向乌朵海脖颈的一刀。 乌朵海脸上泛起狞笑,想要将横刀从面前的侍卫胸腹之间抽出来,然后斩杀房俊! 可他抽了一下刀子,没抽动…… 面前这名侍卫拼着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前一窜,锋锐的横刀尽数刺入自己的体内,他则张开双臂,趁着乌朵海被他的刚烈震惊的刹那,一把抱住乌朵海的脖子,张口咬向他的耳朵。 乌朵海是真的被这个侍卫惊到了。 对别人狠不算什么,对自己狠,那才是真的狠! 这个侍卫宁愿被横刀透体而过,也要纠缠住自己! 乌朵海稍微恍惚一下,就被猝不及防的搂住了脖子,然后耳朵先是一热,继而一阵剧痛,居然被这个侍卫给咬住了!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横刀从侍卫的后背透体而出,乌朵海不可能将刀子抽出来,他忍着耳朵的剧痛想要将侍卫推开,蓦然之间,两眼猛地睁大。 房俊已经咬牙切齿的冲来,手里的横刀向前猛地刺出,正好从侍卫的肋下穿过,狠狠的掼进乌朵海的下腹。刀尖由下至上入体,房俊又狠狠的绞了一下…… 乌朵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猛然发力,将紧紧搂住他的侍卫推开,抬起一脚狠狠揣在尚未来得及抽刀的房俊小腹。房俊痛哼一声,身体倒飞出去,跌落在积满雨水的地面上,溅起一蓬雨水。 顾烛由后面冲上来,也不管乌朵海的死活,向着挣扎爬起的房俊一刀砍去! 第八百六十章 雨中杀机(再续)【万字求票】 阴沉的天色一片昏暗,远处那矗立的坞堡在雨幕之中隐隐显出雄壮的身形,仿若来自幽冥地狱的魔鬼府邸。 “刘仁轨、刘仁愿,正面强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薛仁贵泅渡坞堡后方的护城河,用抓钩攀上城墙,进入坞堡之后快速赶到正门,里应外合。其余人等随我压阵,都听明白了?” “诺!” “立刻行动!” 苏定方站在风雨之中傲然挺立,大手一挥,身后无数的兵卒沉默着发起冲锋,只余下阵阵脚步声在漫天大雨之中震荡心神。虽然不是真正的沙场对阵,但是谁也不知道顾氏坞堡之中隐藏了怎样的实力,有多少豢养的死士战兵。 这是苏定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指挥一场战斗,由战术的谋划、策略的制定、直至现在临战的指挥,全都由他一个人掌控。一种兴奋的战栗从心底升起,即便冰冷的雨水早已将全身的甲胄浇透,也无法熄灭这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激动。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啊…… 我苏定方,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男人! 只有在这种掌控了万千兵卒生死胜败的战斗之中,才能寻找到人生的真谛! 对手只是个人素质优秀却全无军纪约束的散兵游勇一般的死士战兵? 苏定方才不管! 在他的眼中,只有自己人和敌人的区别。无论敌人多么弱小,都必须用雷霆手段彻底歼灭! 正如大总管所言的那句话:“对待袍泽要象春天般的温暧,对待对手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黑黝黝的天色,水师兵卒直到抵近了坞堡前方十几丈的地方,才被坞堡内的人发现。拴着绳索的抓钩高高的抛上两三丈高的堡墙,却没有几个兵卒拼死向上攀爬,而是到了堡墙下,所有的步卒一矮身,由身后跟进的刀盾兵举起盾牌护住全身。 堡墙之上便落下了一阵急促的箭雨。 木质的盾牌被羽箭射中,发出“夺夺夺”的一阵闷响,远远望去,宛如一片秋日里摇曳着白羽的芦苇荡…… 正门的攻击本就是为了牵制坞堡内的注意力,没必要为了演戏而枉送兵卒的性命。真正的杀招,在于薛仁贵率领的那一旅声东击西,当薛仁贵杀入坞堡之内,正门的兵卒才会发力猛攻,彼此策应。 ***** 乌朵海心头充满了绝望的愤怒! 侍卫拼死为房俊争取到了一丝机会,而房俊也没有辜负侍卫的舍命相搏,狠狠的一刀掼进乌朵海的下腹。最可恨的是这一刀入体之后,还翻动手腕,狠狠的绞了一下…… 乌朵海捂着长长的刀口,滚热的鲜血依然不可遏止的喷涌出来。腹内的剧痛使得他咬紧牙关瞪圆眼珠,那一绞定然绞碎了脏器,即便是刚硬的乌朵海也承受不住这种剧痛。这样的伤势,乌朵海知道自己今日怕是无法生离此地了。 他愤怒的瞪着摇摇晃晃站起的房俊,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向他乌朵海堂堂山越人的宗帅,天生神力豪勇过人,本想着带领族人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却鬼使神差的被这个房俊搅合了,梦想破灭,族人尸体如山血流成河,这份仇恨倾尽长江之水亦不可洗清! 谁又能料得到,正是这个自己的手下败将,居然能利用侍卫拼死创造的机会,给了自己这狠狠的一刀? 乌朵海死死捂着伤口,满腔悲愤,见到被他一脚踹飞的房俊摇晃着站起,顿时凶性大发,猛地抓起身前这个侍卫的尸体,拼尽全力抡了出去。 侍卫的尸体就像是破麻袋一样横空飞出,猛地砸在房俊的身上。而就在这个时候,顾烛的一刀也破空而至。房俊刚刚挣扎着站起,想要继续拼命,眼前忽然一黑,感觉自己好似被奔跑的野牛撞上了一般,再次倒飞出去,“砰”的一声撞碎了镇公署的大门,直接扑进大门里赶着出来救援的人群中,顿时惊呼哀嚎一片,滚地葫芦一般倒了一片。 顾烛的横刀堪堪已经劈到了房俊的脖子上,突然眼前一花,房俊已经倒飞着摔进了大门内。顾烛差点气死,正是乌朵海奋力扔出侍卫尸体的这一撞,鬼使神差的来了一个“神助攻”,居然将房俊从自己的刀口给撞飞了…… 还特么能再扯一点么? 顾烛气得咬牙,两眼血红,此时他的眼里只有房俊,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他只知道,若是房俊活着,迟早要拿他顾家开刀。为了保住陆家,房俊就必须死! 他一刀劈空,也不管镇公署的门里冲出来的兵卒,咬着牙三两步冲向房俊,再次挥刀劈砍。 房俊被撞得七晕八素,尚未回过神来,公署内的兵卒便冲到身边,一边抵挡住顾烛和紧随而来的刺客们的攻击,一边拽着房俊向后飞退! 乌朵海拼尽全力的将侍卫尸体掷出,眼前一阵发黑,腹腔内剧痛加倍,再次用手捂着伤口,感觉到除了滚热的鲜血之外,似乎有一些黏糊糊的碎肉随着鲜血涌出,大抵是被房俊那一刀绞碎的脏器…… 自知今日无法幸免,乌朵海狂性大发,脱下上衣在胸腹之间紧紧的扎住伤口,拎着横刀,奋起余力向着镇公署的大门内杀进去! 镇公署内本来就不是兵营驻地,负责警卫的兵卒只有二三十人。毕竟谁能想到居然有刺客丧心病狂的敢到镇公署来行刺?面对顾烛和乌朵海这样的高手拼死冲杀,只能且战且退,一路掩护着浑身筋骨欲裂的房俊退到镇公署院内。 两方都抱着必死之心,只是一方拼死也要斩杀房俊,另一方则拼死也要护住房俊性命,就在狭小的院内展开一场惨烈的搏杀! 华亭镇的兵卒当真悍不畏死,前赴后继的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刺客的横刀!怎奈顾烛和乌朵海的身手太过高强,尤其是后者,抱定了必死之心,根本不顾劈砍到自己身上的刀剑,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身上各处刀伤已有七八处,胸腹见的伤口更是血流如注,可他眉毛都不皱一下,浑身浴血状若魔神,手中的横刀每一下劈砍捅刺都能收割一条性命,就踩着脚下暴雨也来不及冲刷的鲜血,一步一步的逼近房俊! 镇公署院内遍地尸体,鲜血成河! 房俊使劲儿晃了晃脑袋,神智终于清醒一些,只是面前的惨状令他目眦欲裂! 好一个乌朵海! 好一个顾烛! 居然敢杀到自己的老巢里来! 他想要抓起地上掉落的一柄横刀,站起身来拼杀,可是指尖刚刚碰触到刀柄,身子却被身后的两个兵卒拖拽着一路向后…… “娘咧!放开老子!”房俊大怒,想要站起来,却双腿无力,只能大骂。 “不行啊大总管,恕难从命!”两个兵卒哭叫着不放手,一直将房俊拖拽着后退。不是他们怕死,他们也想冲上去跟自己的袍泽并肩血战,可是大总管的性命是第一位的,他们只能眼看着袍泽在自己的面前一个接着一个的被斩杀,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拖着大总管一直后退,一直坚持到援兵前来。 镇公署里厮杀如此惨烈,一墙之隔的巡逻兵营之内的兵卒定然马上就会赶来! 乌朵海杀红了眼,一只手掐住一名兵卒的脖子,手里的横刀一刀一刀的捅进兵卒的肚子,直到兵卒肠穿肚烂咽了气,他还在一边咒骂着一边一刀一刀的捅…… 顾烛懒得管他,他的眼里只有房俊! 奋力劈开最后一名兵卒,顾烛喘出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血水还是雨水,大步向着房俊冲去。 “蓬” 一支狼牙箭穿透雨幕,宛如来自幽冥地狱的幽魂,猛地钉进顾烛的胸膛。顾烛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站住脚步,不可思议的看着深深钉进自己胸膛的这一支狼牙箭。 “蓬蓬蓬” 一阵密集的弓弦声连续响起。 镇公署东边的院墙上冒出一排排的弓手,一阵箭雨倾泻,顾烛瞬间变成了一只刺猬。 一根根白色的翎羽在暴雨中兀自颤抖不休…… 第八百六十一章 灭门(上) 床榻之上红被翻浪,缎褥叠翠。 顾璁喘着气,精赤着上身躺在床榻上,汗津津的一身赘肉保养得宜,颇有几分细皮嫩肉,只是肥硕的肚腩随着急促的呼吸宛如癞蛤蟆一般不听鼓起,又细又短的两条腿耷拉在一边,很是形容丑陋。 另一侧的床榻上,蜷缩着一个肌肤雪白的少女,正抽噎着哀哀的哭泣。恰是“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只是那一串串滑落脸颊的泪珠儿,却沾湿了鸳鸯枕…… 缎褥之上,一抹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顾璁喘着气,起先还闭着眼回味着处子的羞涩,老牛吃嫩草,最是中意于这份青涩味道,那细嫩的身子在自己冲击下惊慌哀叫不停的战栗,足以令一个老男人热血沸腾,比之任何的壮阳滋补之药剂都要来得有效。 可是这丫头一直不停的哭,顾璁便不耐烦起来,一脚将少女踹到地上,骂道:“哭哭哭,死了亲爹还是怎么?老子看得上你,乐意享用你的身子,那是你的福气!一个低贱的奴婢,就连你的命都是老子的,要了你的身子是你的荣幸!赶紧的打水来给老子洗洗身子,若是再哭,信不信回头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少女吓得犹如受惊的鹌鹑,死死的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哭声。这位二爷看似和蔼,实则最是阴狠歹毒,家里的婢女被他祸害的不知凡几,但凡有一点不顺心意,轻则卖到窑子里,重则当场打杀。 战战兢兢的将被扯碎的衣衫披在身上,脚步踉跄的出去打回来热水,先给顾璁泡了杯茶,然后小心翼翼的给顾璁清洗身子。 顾璁正口渴得厉害,喝了茶水感觉通体舒泰,只是刚刚一番冲锋陷阵委实耗费了太多的体力,人过中年难免元气不足,便有些昏昏欲睡。 他嘴里嘟囔着:“小丫头滋味不错,明儿给你拨一个院子,指派几个丫头嬷嬷,你也算是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小凤凰……傻乎乎的还哭,你应该笑知道不知道?家里不知道多少小骚蹄子劈着退等着老子入她,老子都看不上眼……你就乖乖的侍候老子,等你养养创处,哪天把后门也给老子享用一番,死丫头就美着去吧……” 侍女纤手微微一颤,一张小脸吓得愈发惨白。 后门是个啥意思? 若是放在寻常的人家,这个年纪的女孩根本懵懂无知。但是在顾氏坞堡里头,却足以令所有的侍女色变。这位禽兽一般的二爷最是喜好那等變態的手段,常常以折磨人为乐。前几日另一个叫做秋芸的侍女便被二爷弄得惨嚎了一夜,没到天亮便断了气。一群小姐妹替她洗漱一番装殓下葬,才发觉秋芸整个下身一片狼藉,前后都是血肉模糊…… 侍女咬着牙,浑身颤抖,轻手轻脚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若是不慎弄痛了这个禽兽,说不得一顿棒子就给她打死了…… 幸好,精疲力尽的顾璁嘴里嘟嘟囔囔一会儿,慢慢的睡着了。 侍女松了口气,收拾了水盆的帕子,忍着下身的剧痛,轻轻的退出房间。 外边大雨滂沱,侍女扶着廊柱,一手捂着疼痛难忍的小腹,想到清白之身就这么被禽兽夺了去,不仅一阵悲从中来。残破之身,日后哪里还有清白人家会娶她? 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成为二爷的玩物? 等哪天玩腻了,要么配给家中的奴役,要么卖到窑子里,或许哪一天触了霉头,就一顿棍棒打杀了? 想到凄惨之处,泪珠儿一串一串的滚落,哽咽无声…… 四仰八叉躺在床榻之上的顾璁睡的正美。 甚至做了一个美梦…… 顾家八百死士揭竿而起,百战百胜席卷江南,江南士族尽皆依附于骥尾,心甘情愿以顾家马首是瞻。昔日的前隋旧臣群起而响应,天下处处烽烟四起,看似强盛的大唐分崩离析。顾家拥护杨颢登基为帝,被敕封为天下第一世家,权倾朝野,名满天下。 只是正当顾氏阖族欢庆之时,那房俊率领麾下兵卒攻城拔寨,杀得是血流成河人头滚滚。顾璁想要奋力抵挡,却发觉自己拿不动硕大的马槊,拉不开几石的强弓,就连想要呼唤族中死士全力抵抗都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房俊一脸狰狞挥舞着横刀向自己一刀斩下…… “呼!” 顾璁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濒死的惨状令他心脏砰砰跳动,一阵阵口干舌燥。脸上有些粘腻,身手一抹,脸上、脖子上、身上全都是冒出的冷汗。外头雨骤风狂,不时有风从窗缝钻进来,凉风抚体,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心底恼怒,自己睡着了,怎地无人侍候在一旁,为自己盖被子? 他刚想呼喊侍女,房门便“砰”的一声被人撞开。 一个身影推开房门,想要迈步进来,却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滚地葫芦一般滚了进来…… 顾璁心底正自恼火,此刻愈发愤怒,只是未等他出言喝骂,那人已经狼狈的抬起头,大叫道:“二爷,敌袭!” “你说什么?”顾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敌袭!有敌来袭啊二爷!” 顾璁终于反应过来,豁然起身。 特娘的! 难道不是做梦? 顾璁一把拽过搭在一旁的衣衫,胡乱向着身上套去,急问道:“可只是何妨贼寇,居然如此大胆?” “雨太大,天又黑,看不清啊!只是那些贼人叫嚣着他们乃是朝廷官兵,让我等尽皆投降,然后从正面强攻坞堡,吾等奋力抵抗,怎奈贼人狡诈,居然派了一队人从后墙那边突袭进来,现在贼人里应外合,已经攻破了正门,杀进堡里来啦!” 还真的不是做梦啊…… 顾璁脸色铁青,不过还算沉稳。毕竟坞堡内有隐匿的八百死士,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悍勇之辈,就算是朝廷的官兵来了,也有一战之力! 而且他不认为朝廷官兵会来攻打顾氏坞堡。 就算那房俊恨顾家屡次与其作对,也不会如此鲁莽的率军攻打吧?你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罪名就敢对顾氏下死手? 顾氏豪富,乃是江东士族之首,又不是泥捏的,向怎样就怎样? 再者说了,你房俊就算再是豪横,也不过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武原镇隶属于苏州,更不在房俊的封地华亭镇范围之内,他凭什么率兵来攻打? 顾璁一边穿衣,一边脑筋急速转动。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多半应当是海盗趁着雨夜登陆,想要来顾氏坞堡劫掠一番。 既然是海盗,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若是没有这八百死士也就罢了,或许还真就能被海盗劫掠一番,但是有着八百死士坐镇,任是海中洲的任意一股海盗,赶来顾氏坞堡撒野,都得崩掉一颗门牙! 顾璁愈发沉稳。 一脚将报信的家仆踹了个跟头,骂道:“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可曾召集家兵,堡内的死士可曾出战?” 那家仆点头道:“小的前来报信之时,见到三爷率领着死士前去迎战了。” 顾璁更加放心了。 老三当年亦曾从军,只是因为淫辱良家妇女而被革职。身手比之顾烛还要强上几分,由他率着死士迎战,定然万无一失。不过他亦是谨慎之人,毕竟这坞堡之中出去钱财货物之外,尚有一个抵得上万金的“奇货”—— 前隋汉王世子杨颢! 大商贾吕不韦能够凭借“奇货可居”担任一国之仲父,顾家手里的这个“奇货”可一点也不差,就算堡内的钱财货物尽数被贼人掳走,也不能让杨颢出现一丁半点的差错! 第八百六十二章 灭门(中) 顾璁穿好了衣衫,顺手扯过一件大氅披在身上。至于没有蓑衣雨伞,一出去就会被大雨淋透,却也是顾不得了。他必须第一时间赶到杨颢那边,保证不能有丝毫的意外才行。 “我们走!” 顾璁快步向门口走去,那家仆自然紧跟在后。 门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落在雨水聚集的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 一个高大的身影陡然出现在门口。 顾璁一愣,“三弟,何以返回此处?那些贼人已经被驱离了?” 来人正是顾家老三。 此刻,顾老三一身甲胄依然斑驳不堪,有几处的甲叶被长矛之类的兵刃刺穿,正有鲜血汩汩流出。一张方脸上喷溅了不少血渍,被雨水一冲,一道儿一道儿的甚是狼狈。 顾老三瞪着眼睛,驱离? 驱离个鬼啊! 他嘶声叫道:“敌人自堡前冲来,与另一股敌人里应外合,其众甚多!宅院已经被团团围住,前庭现在已被冲破,官兵势众,怕是不可抵挡啦!” 顾璁脸色一白,急忙问道:“八百死士呢?不是贼寇吗,怎地又成了官兵?” 顾老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愤然道:“怎么可能是贼寇?堡内现在密密麻麻都是兵卒,全副甲胄的重步兵!特么简直就是刀枪不入,八百死士一个冲锋就给打没了!二哥,赶紧想辙逃跑吧,不然他们就冲进来了!” 似乎印证他的话语一般,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一阵喧嚣。 兵刃交击、临死前的惨嚎、相互间的咒骂……乱成一锅粥。 顾璁一阵头晕目眩,晃了一晃差点摔倒,幸得顾老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顾璁的肩膀。顾老三急问道:“二哥,形势不妙,怎么办?” 顾璁稳定了一下心神,知道越是紧急的时刻越是要沉住气,不能乱。 敢对顾家如此下死手的,除了房俊也就没有旁人!不过眼下他也没心思去想房俊这个混蛋怎地就敢如此肆无忌惮,不仅敢于越界袭击顾氏坞堡,更胆大包天敢于对顾家这样的江东豪族下死手! 保命才最重要啊…… 心念转动,顾璁疾声说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将杨颢带走!哪怕你我兄弟死在这里,也得保证将杨颢送出去,送到苏州城里,交给大哥!” 顾老三只是个莽夫,力气有一膀子,但是脑筋却不怎么灵光,一向对顾璁言听计从。此刻他早已乱了方寸,自然是顾璁怎说他就怎做。 “二哥说得对,只要杨颢还在我们手上,我们顾家就能卷土重来!” “所以,现在你必须带着剩余的家兵和死士,给我挡住官兵!若是杨颢落入房俊之手,不仅你我兄弟要丧命,整个顾氏几百年的基业,就得毁于一旦!” 杨颢是谁? 那是前隋文皇帝杨坚的孙子,汉王杨谅的儿子,有着大隋的血脉!你顾家将这么样一个人藏在家里,意欲何为?用不着辩解,这就是谋反的大罪,可以诛灭三族的死罪! 顾璁甚至怀疑那房俊是不是得知了杨颢在坞堡之内的消息,否则他怎就敢不管不顾的率兵强攻呢?没有罪名、没有罪证,就敢将顾家这样的江东豪族一到砍翻? 那绝对不可能! 顾老三一听,当即便拍着胸膛保证道:“弟弟晓得!这就率人出去挡住官兵,就算是死,也定然不让官兵进入院内半步!”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生于家族,死于家族。 既然一生得益于家族的庇佑,那么当家族面临绝境的时候,自然要有为了家族而献身的准备。 顾璁眼神复杂的看着三弟的背影,紧紧攥了攥拳头。 他让顾老三前去抵挡官兵,固然是拖延时间好让他转移杨颢,可难保就没有让自己的兄弟用性命当绊脚石,为自己争取活命机会的想法…… 死则死矣! 若是今日为兄能够得脱大难,异日定然将房俊的项上人头割下来,在你坟前祭奠! 顾璁咬了咬牙,大步出门,顺着雨廊一路向右。 谁知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响,院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一队全副铠甲的兵卒蜂拥而入。 老三居然连一时半会儿都抵挡不住? 被人一脚踹在膝弯,受痛之下跪在地上,一柄冰冷的横刀架在脖子上,顾璁依然没回过神来。 自己引以为豪的八百死士,想要以之揭竿而起的八百死士,就这么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就全军尽墨了? ***** 房俊觉得今天大抵就是今生的忌日了…… 他被乌朵海那一下子撞得不轻,虽然内脏不至于受伤,但是肋骨定然是断了不知几根的,只要稍微动一动,一股钻心的剧痛便憋得他喘不上气。 幸好主角光环笼罩,最危机的时刻,隔壁的巡逻营终于发觉了镇公署里的异常。来不及走大门,兵卒们搭着墙头射了一轮弓箭强弩,然后翻墙跳进镇公署的院子,站稳身形,又是一轮箭雨射出。 此时的镇公署里只有刺客是站着的,目标明显,兵卒们几乎箭无虚发,两轮弓箭射罢,刺客们几乎全都成了刺猬…… 乌朵海身形最高,看着就杀伤力最大,因此得到了重点照顾,二三十支羽箭几乎插满了他的全身,一声都没来得及吭,便倒地身亡。 这位山越人的宗帅,心心念念想要带领族人打出一片独属于山越人的天空,却反而害得山越人崩溃离散远遁深山,他自己也壮志未酬丧命于此。 他有错么? 不尽然。 或许在汉人看来,这就是个为了一己私欲谋反作乱涂炭生灵的刽子手,人人得而诛之。但是在山越人眼中,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族人的利益拼死相搏的勇士? “不以成败论英雄”只是一种理想,世人多遵循的,大抵还是“胜者王侯败者寇”的那一套…… 世间从无简单的对错,有的只是“胜败”。 顾烛还有一口气,一支羽箭深深的插在他的心窝,躺在满是雨水的地上微微侧着头,失去神采的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房俊,嘴里汩汩的冒着鲜血。 眼见也是活不成了。 当然,房俊也不可能让他活…… 房俊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的看着顾烛一口一口的喘气却说不出话来,心头升起一股恐惧。这个顾烛不只是怎么回事,就认定了他房俊将会是顾家的生死大敌,认定了只要他房俊活着,就必然会导致顾家的末日。 不得不说,他的直觉真的准…… 房俊挥挥手,将要上前捉拿顾烛的兵卒赶开,命他们退后,直至听不到他和顾烛之间说话,这才看着顾烛的眼睛,他说道:“是不是很后悔,没有能杀掉我?可惜你不知道的是,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挽回不了顾家的命运。这个时辰,大概水师的官兵已经杀进了你们顾家位于武原镇的坞堡之内。我知道你们顾家豢养了很多死士战兵,但是你要知道,在武装到牙齿的重步兵面前,你家的那点死士战兵就像是绵羊一样弱小……” 顾烛眼睛眨了一下,嘴巴“呜呜”有声,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起来,却说不出一句话,动弹不得半分。 是懊恼与没有杀掉房俊? 还是后悔与没有早一些对房俊下手? 房俊不管他,继续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凭什么就对顾家下手?你们顾家就算犯了国法,我也没有证据,那就那你们顾家没辙,对不对?呵呵,你可能不知道,我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其实就是栽赃嫁祸。没有罪证?没关系,我会给你们顾家安排罪证,比如在抄家的时候,搜出来一些龙袍玉玺之类的,别怀疑,这种事情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顺手得很。” 第八百六十三章 灭门(下) 房俊看了看院子里遍地的尸体,心头的恨意如野火一般燃烧。 杀掉顾烛太容易,只需要拎着刀子很轻松的就解决了,但是他不打算这么轻易的放过顾烛。这人简直就是个疯子,比自己还疯,只凭着心里的一点直觉和抵触,再加上被驱逐出场丢掉颜面的那一点仇恨,就敢纠集刺客刺杀一位侯爵、一路总管。 这么多的袍泽命丧其手,房俊不打算让他死得太安逸。 就算是死,也得让悔恨噎在他的咽喉,哪怕下辈子投胎也忘不掉这种锥心蚀骨的悔恨! “坞堡之内的顾氏族人,将会被当做反贼屠杀干净,当然罪名是拼死抵抗、拒不投降。至于你们顾家的祖宅,也早已派了兵卒严密监视,只要坞堡被攻陷,就会第一时间将你们顾家的所有人都绳之以法。别怪我狠心,是你们顾家不识时务,屡次三番的与我作对,若是早先安分一些,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儿干,谁愿意搭理你们呢?” 之所以有今日,就是因为你们顾家屡次三番的挑事儿! 所以,谁也别怨,要怨就怨你们自己心比天高! 顾烛眼眸充血,狠狠的瞪着房俊,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房俊早已死了无数次。 只是再凶狠的目光,也会随着生命的消逝渐渐的黯淡。等到顾烛咽下最后一口气,灰暗的眸子死不瞑目,却也没有了那份狠厉的杀气…… ***** 大雨中,苏定方指挥若定,分派出人手把守住坞堡的各处门户,不许进不许出,保证无一人可以逃脱。其余的兵卒则向着坞堡核心区域的一处大宅发起猛攻。 陡然出现的八百死士的确令苏定方吓了一跳。 幸亏麾下有一支装备了重甲陌刀的精锐重步兵,可是房俊抵达华亭镇之后最先创建的精锐部队,兵卒皆是从“冲锋队”之中选拔出来,各个身材魁梧力气超群,否则单单这一身铁甲就能压散架了…… 八百死士悍勇无伦,不惧生死的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锋,却在能够正面更抗突厥骑兵的陌刀队面前撞得头破血流。重步兵行动迟缓,但是抵御力和攻击力都趋近于變態,简直就是无敌一般的存在。 陌刀如林,侵略如火! 长柄陌刀组成的刀阵滚滚向前,面前的一些敌人都不可抵挡,刀阵前冲,人马俱碎! 八百死士也只能在近千的重步兵面前掀起一朵血色的浪花,便被漫天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重步兵在前,刀盾手分列左右伺机杀敌,弓弩手掩覆于后,如此完美阵列徐徐推进,当者披靡。一个个兵卒恍如出栅猛虎,眼眶赤红,勇猛无畏,利刃翻飞,将一个个顾氏家兵戳倒在血泊中。 苏定方脸色冷峻,他的命令就是“杀!” 但凡敢于抵抗者,无论老幼,无论男女,挡者皆死! 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自从看到苇塘中那不似人间的凄惨画面,苏定方就知道对于顾家这样泯灭人性的家族来说,怜悯、仁慈等等情绪都无必要。 那一个个各地而来的流民被羁困在苇塘中,终年割苇煮盐,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受尽非人的折磨,若有病患,便只能握在湿冷的苇塘等死!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那些奴隶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手脚腐烂,有的浑身布满猩红恶癣,仿佛黄泉中遭受无尽折磨的冤鬼! 便是草原大漠上以生存视为存在的意义、将礼义廉耻尽皆视为无物的蛮族,想来也不过如此…… 而这种相当于同室操戈的残暴冷血,比之外族的凌辱更能让人感到莫名的愤怒! 顾氏全族,死有余辜! 所有的兵卒都放开了手脚,只管奋力冲杀便是。当然,如此兵荒马乱、一锅粥也似的坞堡,错杀、冤杀,甚至兵卒滥杀的情形自然不可避免。 苏定方统统不管。 坞堡中心处这栋大宅的抵抗最是强烈,水师兵卒足足丢下了二三十具尸体,方才攻入院内。 苏定方不是仁慈之辈,“慈不掌兵”,他能在后来成为大唐独树一帜的名将,自然拥有者一颗铁石一般的心肠。他大手一挥,“所有男丁,尽皆斩杀”的命令下达。 大宅内几乎变成人间地狱…… 此处乃是顾氏嫡支所居住的房舍,顾氏超过半数的男丁被困于此,这个命令一下达,兵卒们再无顾忌,重步兵冲阵、刀盾手掩护、弓弩手乱射,惨叫哭嚎响彻天际,任凭大雨滂沱雷鸣电闪亦无法压制,一声一声直透云霄。 顾璁都吓傻了,他看着三弟被两柄陌刀劈成三段,残肢喷着鲜血倒在地上,手足兀自抽搐不停。自家的两个儿子刚刚从屋子里冲出来,便被迎面射来的弩箭射成了马蜂窝,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呼出,便毙命当场。 几个堂兄弟都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早已被眼前的惨状吓得双腿发软两股战战,从屋子里爬出来祈求饶命,却被凶悍的兵卒二话不说便剁翻在地,头颅打着滚儿来到顾璁脚下…… 顾璁目眦欲裂,悲呼道:“顾氏何辜,要遭受如此荼毒?” 没人搭理他,兵卒们根本不管这个衣饰华美的老家伙是不是顾家的主要人物,一个冲上来一脚将他踹翻,然后用脚死死的踩着他的后背,另一个则高高的举起手中的横刀,手起刀落,人头滚滚。 暴雨如注,洗刷着人世间的凶残暴戾…… 喧嚣的声音渐渐落幕,只余下偶尔一两声惨呼此起彼伏的响起,那是躲在暗处的男丁被揪出来杀掉时发出的嘶吼。 天地之间,慢慢的只剩下大雨落下的“哗哗”声。 “大都督,发财了!” 刘仁轨撤去头上的铁盔,兴奋的跑到苏定方近前报告。 “此时既然是顾氏的堡垒,又豢养了如此之多的死士战兵,更是控制武原镇海盐的重要据点,自然不会短缺了财货。令人清点数目,登记造册,命军纪官接手,严谨顺手牵羊,若有查实,严惩不贷!” “诺!” 刘仁轨连忙应是。 瞅了瞅四周,见到左近无人,便又凑上前一些,几乎是与苏定方耳语道:“另外,在堡内搜到一间地库,库内出去金银玉器之外,更有龙袍玉玺金册玉牌若干……” 这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房俊当初就是用这一手坑了青州的吴家,现在故伎重施,轮到顾家倒霉。现如今顾家男丁几乎屠戮一空,这些东西更是死无对证,说是从你顾家搜出来的,那就是! 制定此次行动之时,苏定方对于房俊的这一手“栽赃嫁祸”甚为不满。在他看来,无论国法还是军纪,都得有章可循、有章可守,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堂堂正正。若是顾家当真有罪,自然有朝廷审讯惩治,你偷偷摸摸的给人家来一个“栽赃嫁祸”算什么事儿? 下作! 结果房俊是怎么说的呢? “法律从来都是公正的,只不过法律依靠人来施行,而人又是世间最无法做到公平公正的……所以,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公平。当法律被认为的操控,可以使恶者逃脱,可以是善者受难。恶者将其作为自己的保护伞,善者则成为法律的牺牲品……” 现在想想,大总管对于人世间的真知灼见,的确令人心悦诚服。 顾家做下了多少坏事? 却依旧作为江东豪族之首威风八面,祖祖辈辈吸吮着吴兴百姓的骨血创下了诺大的家业,子子孙孙便在继承了祖辈“光荣传统”的同时,继续发扬光大…… 有顾氏一族存在,则江东百姓便要深受其害。 至于三法司审理? 苏定方再糊涂也知道,必然会有无数的世家门阀跳出来,为顾氏张目,最终将其成功洗白,所有的一却作为都合理合法。 因为从骨子里来说,几乎所有的延续百年的世家豪门,没有一个能够拍着胸脯说一句“吾家光风霁月”…… 第八百六十四章 前隋帝胄【万字求票】 财富的积累,总是伴随着罪恶与鲜血。 历朝历代,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即便是骤然崛起、富甲天下的房俊,若是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到了他的儿子或者孙子,为了守住这份家业、为了在祖宗的基业上增添荣耀、光宗耀祖,也必然会走上这一条罪恶的道路。 这就是资本的属性…… 天底下所有的世家门阀,当真抖落起来,就没一个干干净净的。 苏定方几乎可以想见,等到顾家被一朝灭门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引起怎样的动荡。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都会将房俊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为何? 因为害怕啊! 想一想,若是只需要兵权在手,便可如此不管不顾的将一个钟鸣鼎食、百世传承的簪缨世家屠戮一空,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今日是房俊灭了顾家,明日会不会就是其他的人灭了他们这些世家? 必定是群情汹汹、铺天盖地的趋势! 在为房俊担忧之余,也不得不佩服房俊的胆气和抱负! “本侯怕啥?咱现在是为皇帝办事,但凡阻碍了咱的脚步,就是跟皇帝过不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跟皇帝过不去,不就是谋反作乱么?若是你有理有据也就罢了,如同顾氏这般仗着自身的影响力胡搅蛮缠,不收拾你收拾谁?苏将军,你得记住,官场也好,军中也罢,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的地方就得站队。所谓的严守中立、两部相帮,看似清高自矜,实则最是愚蠢。因为当需要有人领功的时候,没人想起你;当需要有人背锅的时候,你却是第一选择,因为没人会帮你……吾等既然是陛下的臣子,就得一心一意的为陛下、为帝国谋划。顾氏该死,但是却罪不至死,偏偏他挡住了陛下统治江南的国策。既然如此,吾等就要想陛下之所想、急帝国之所急,将陛下和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便是得罪了全天下,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房俊私下里对苏定方说的话语。 看得出来,大总管对他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不仅将指挥权全权交给他,更能说得出这番显然有悖于主流的话语。这种话若是传出去,妥妥的一个“奸佞之徒”“阿谀之辈”是跑不掉的…… 可偏偏这话却又是世间的真谛。 真话往往都不好听…… 嗯,这也是大总管说的。 苏定方明白,大总管之所以跟自己说了这些话,就是在指点自己,要紧紧的抱住皇帝的大腿,则万事不须愁! 他苏定方说的好听是清高,从不拉帮结派,说得不好听,就是政治智慧低能…… 房俊说的很明白,官场之上,不站队就要吃大亏,但是站队也讲究方式方法。现在哪种方法最好?很简单,既然都是抱大腿,那么咱就挑最粗的哪条抱!不仅要抱,还得下力气! “抱大腿”也是大总管的话,很粗鄙、很低俗,但是莫名的很贴切。 现在的苏定方颇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来他很不适应的官场,居然简单到只是依靠“抱大腿”就能让所有的难题迎刃而解…… 苏定方移驾来到这座宅子的正堂。 堂内已经点燃了蜡烛,灯火通明。 财货需要清点,这是水师的缴获,一部分是陛下的,另一部分则是关中门阀的,这是他们当初支持房俊所应该得到的报酬。虽然苏定方觉得报酬有些多,不过房俊表示过“人要讲诚信”,苏定方也就不再多言。 尽管他从来都不认为房俊会跟那些鼻子朝天的世家门阀讲究什么“诚信”,他固然不知房俊的算盘到底如何,但是这里头有坑,那基本是可以肯定的…… 兵卒们还在收拢尸体,杀得时候解恨、过瘾,但是杀完之后就有麻烦了。不管怎么说,顾家都是江东豪族,就算是满门抄斩,也得给人家列出一个名单,看看何人身死,何人走脱,也可照此发下海捕文书,通缉天下。 指认尸首这件事,只能是坞堡内的顾家仆役来做。 将仆役婢女们分成几伙,令其相互之间无法窜通,然后一一领着指认尸体便是。几伙人共同认定的尸首,可以盖棺定论,偶尔有一两个死状可怖面目全非的,经过两三轮的指认之后,亦可确定下来。 这个过程并不难,但是很耗费时间。 苏定方派人将席君买叫来。 顾家坞堡虽然被严密封锁,堡内无人逃脱,但是消息想要长久的封锁下去,也极为不易。斩草除根,顾家位于苏州的老宅必须端掉,所有人都要缉拿。 席君买是斥候出身,马术超强,由他快速赶去苏州,统领事先安排在苏州城外的一对水师兵卒进程抄了顾氏老宅。 苏定方不厌其烦的祝福了席君买一番,重点是若遭到苏州府衙的抵制应当如何应对。总之就是一个字“快!”进城要快,拿下顾氏老宅要快。若是遭到苏州府衙的阻拦,那就要强硬! 正低声嘱咐着,刘仁愿风风火火的跑进来。 “都督,逮到大鱼啦!” 苏定方疑惑不解,这一会儿发了大财,一会儿又逮了大鱼,你确定你这混蛋是官兵不是土匪? 孰料刘仁愿根本无视他不善的眼神,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定方近前,两人几乎声息可闻了,刘仁愿才兴奋说道:“末将捉到了顾璁的小女儿,那小娘皮招供,隋文帝的孙子、隋炀帝的侄子、汉王杨谅的儿子杨颢,就在坞堡之内!” “砰” 苏定方手一抖,将桌上的砚台扫罗在地,浓黑的墨汁喷溅,上号的砚台四分五裂…… “此言当真?” 苏定方淡定不了了! 汉王杨谅的儿子杨颢? 妥妥的天潢贵胄啊! 顾家将这么一个人物藏在坞堡之内,又派遣重兵看守,所图为何,已经昭然若揭!若说之前的“栽赃嫁祸”还有一丝牵强,难免不能服众的话,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简直就是给房俊“血洗顾家”提供了最最充足的理由! 这房俊的运气也实在是逆天的好啊…… “这种事情,末将岂敢信口雌黄?已经派人看守了那座院子,都督,一起去看看?” “这是自然!” 苏定方当即让席君买立即启程,无论这个前朝贵胄是真是假,顾家位于苏州的老宅都是必须要铲除的。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席君买匆匆离去。 苏定方则和刘仁愿快步来到这座大宅的一处偏院。 雨势丝毫不减,颇有一种直到地老天荒的韧劲儿…… 雨水打在院子里的芭蕉叶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宛如沙场鸣鼓,急促而密集。 院子中央有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正房里燃了油灯,灯光微微的透过门缝窗户倾泻出来。 一队兵卒默然立在院中,将各个部位都严密控制起来。 苏定方推开正门,迈步而入。 一个神采风扬的男子端坐于地席之上,身前是一方四脚茶几,身侧有一个红泥小炉,炉内的炭火燃得正旺,一只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冒着白气。 那男子见到苏定方进来,温和一笑,伸手虚引:“来者是客,将军但请稍坐,待本世子沏茶,以飨贵客。” 院子里兵卒密布,刀枪如林,杀气严霜。 即便是未曾出屋,当当宅中的厮杀亦不可能充耳不闻。如此境地之下,却依旧淡然自若、风度不减,这等定力,使得苏定方暗暗心折。 他从善如流,径自来到男子面前,跪坐于地,默然不语。 并不询问此人的身份来历,眼睛看着男子的双手在穿花蝴蝶一般洗茶、沏茶、分茶……这种日常的琐事,在他的手中施展出来,拥有了一种高雅脱俗的飘逸美感。 这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第八百六十五章 来世不生帝王家! 这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苏定方心中暗道。 他甚至在想,若是此人遇到房俊,两人都是同样的讲究生活情趣,说不定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也未可知。 那男子将一盏茶轻推到苏定方的面前,含笑道:“蜗居此间二十载,久矣不知人世红尘,难免腐朽愚钝。只是自打这新式的炒茶之术流传来开,余便舍弃美酒,独好此物。听闻此乃大总管房俊所创的饮茶之术,余心中敬仰,却无奈身陷囹圄,缘锵一面,实在是生平憾事。房俊之风采,的确是令人心生向往啊。” 此人雍容华贵,气度温厚,很是令人心生好感。 苏定方目光幽幽看着那茶盏,笑道:“大总管文韬武略胸有锦绣,实乃百世不遇之奇人,公子无缘相见,的确是一大憾事。” 他留意到男子话语之中的意思,“蜗居二十载”,不应当是为了躲避朝廷而隐姓埋名。在世人眼中,汉王世子杨颢早已在江都动乱之时随着隋炀帝一起被杀,没人会认为眼前这人便是前隋帝胄。 之所以“蜗居二十年”,想必是被困禁于此。 或许“囚禁”这词并不恰当,“软禁”或者“禁锢”应当更妥帖一些。 想来,顾氏将这位前隋帝胄抓在手里,大抵是有效仿当年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心思…… 这顾氏一门,果然非是善类。 男子见苏定方不饮茶水,也不以为意,轻叹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便能够写出这等壮丽深邃的词句,真想会一会这位惊才绝艳的天下奇才呀……” 言语之间,不胜唏嘘。 苏定方道:“这也不难,大总管眼下坐镇江南统领水师,只需公子移步,定然可以想见。休看外间对于大总管多有传言,却大多不尽不实,以讹传讹者居多。大总管生性亲善,最是喜好绝交天下英雄,你二位若能把酒言欢,想必定然会结成莫逆。” “移步?” 男子苦笑摇头,幽幽说道:“多少年啦?某早已不知外间俗世几何,独身困居此地,性情懒惰,也不敢再见昔日之江山……” 苏定方微微皱眉,看出这位依然心生死志,不由得劝解道:“公子毋须多虑。眼下大唐立国已稳,天下昇平百业俱兴,即便公子的身份,也不会对大唐造成多大的困扰。当今陛下胸怀广阔,定然愿意为公子备好一处华舍殿宇,钟鸣鼎食。” 大隋都亡了多少年了? 现如今的大唐蒸蒸日上、强盛一时,又岂会在乎你一个前隋的遗孤?就算你的身份很敏感,却也不可能掀起太大的风浪,李二陛下不仅不会杀你,反而还会优容相待,以此来展示他的胸怀广大、仁君气魄! 孰料男子笑着摆摆手,说道:“将军误会某的意思了,今生已然受够豢养之苦,人若是无自由之身,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不过豚犬一般的畜生而已。若是才出狼巢,又入虎穴,那还不如放下生死,早早解脱。” 就算皇帝恕他不死,又能如何? 还不是将他囚禁在一处殿堂之中,等着老死? 那与在这里又有何分别呢? 终究不过是别人掌中的玩物,为了对方达到某一种目的所豢养的工具而已…… 所以他才说“才出狼巢,又入虎穴”。 苏定方心中隐隐有着不安,看了看对方愈加惨白的脸色,终于恍然大悟:“你服了毒?” 男子抱拳,真挚说道:“没错,在将军进屋之前,某已然服下剧毒。休要多费周折,此毒无药可解。无论怎说,某亦是大隋帝胄,身上流着文皇帝的血脉,只恳求将军让某死得轻松一些,有尊严一些。过往二十年,某看不透生死,也看不透红尘,心中总是藏着一丝侥幸,一丝执念。然而现在生机已尽,却陡然发现世间沧桑,不过是心头留痕、却总被风吹雨打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苏定方暗叹一声,死亡,或许真的是面前这位前隋帝胄最好的归宿…… 他安坐不动。 既然是一朝帝胄,那便是人中之杰,有资格为自己选择怎样的一种死法。 敦厚如苏定方,觉得应该成全他。 转眼之间,杨颢的脸色已经由惨白变成死灰,黑色的污血自嘴角留下。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然后将那方锦帕整整齐齐的叠起来,珍而重之的放在手边。 “将军是否在疑惑,某既然身无自由,又从何处得来这无药可解之剧毒?” 杨颢目光坦然,似乎并不知自己将死…… 苏定方默然不语。 除了能够亲近他的人,有谁能将这种毒药带进来?须知顾家上下可是将杨颢当作“奇货”一般对待,绝对不会容许有不值得信任之人靠近。 或许,就是他的枕边人也说不定…… 杨颢再一次凝神看向苏定方,眼神中带着哀求:“蝉儿是无辜的……就是顾璁的幼女。我们虽然年纪相差,但情投意合,她父亲将他送到我的身边,依然委屈了她。某知道,将军既然能够雨夜攻破坞堡,顾家满门就必定无一活口。某欲求将军饶恕蝉儿一命,但亦知将军为难,是以,若将军想从某口中得知什么,但请问来,某知无不言,只希望能以此换取蝉儿性命。” 苏定方默然片刻,问道:“公子便如此相信某的为人,不会阳奉阴违,诈取了你的话语之后,依旧将那蝉儿处死?” 杨颢的脸色依然灰中透着铁青,嘴角的污血一口一口的吐出来,他却丝毫没有狼狈之态,依旧他雍容尔雅的面带笑容,只是用那方锦帕不停的擦拭着…… “不过是赌一赌罢了,若是将军食言,便是蝉儿命中有劫。若是将军一诺千金,便能为蝉儿求得一命,如此而已。” 苏定方再次沉默。 想了想,他问道:“公子可有何遗言?” 杨颢精神有些恍惚,用力支撑着面前的茶几,不愿就这么倒下去,他喃喃说道:“某这一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只愿来世不生帝王家……” 屋外的大雨稍稍式弱,豆大的的雨点变成淅淅沥沥。 屋子里的话语低低的谈了没多久,便听到苏定方厚重的声音说道:“恭送公子上路……” 前隋的帝胄,值得他这般礼遇。 而杨颢面对生死的坦然,对于“仇人”之女的牵挂,颇有几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缱绻难舍。 是的,某种意义上来说,顾氏就是杨颢的仇人。 顾氏将杨颢从兵荒马乱的江都偷梁换柱的救出,却是打着“奇货可居”的念头,将杨颢禁锢了二十年…… 若是让杨颢自己选,或许他宁可二十年前死在江都的叛军刀下,也不愿苟活这二十年,被人当做豚犬一般豢养,身无自由,与死何异? 要知道,这是前隋的帝胄,帝王的骨血! 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万人之上,众生的主宰! 哪怕他仅仅只是一个亲王的世子…… 杨颢的尸体自然会送抵京师,如何安葬,或者随意掩埋,都要皇帝的旨意才行。前隋的帝胄也依然是帝胄,即便大唐夺了大隋的江山,但是事关皇室,无人能够替皇帝拿主意。 不出意外,杨颢会获得亲王级别的豪华葬礼,这既是皇帝对于臣民真是胸怀的策略,亦是让天下人意识到皇族的尊贵,哪怕是前朝的帝胄,也是普通人比不了的。 前朝的皇族都要如此厚待,那么本朝的皇族,岂不是更要高高在上? 苏定方仰首看向黑蒙蒙的天幕,心里着实感慨。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便是世间最尊贵的帝王之家,又怎能抵得过这无情的岁月? 第八百六十六章 生当同衾死同穴 苏定方凝立在顾家坞堡的正堂内,垂首看着眼前的少女。 精致的面容,娇小的身姿,细嫩的肌肤,秀美如荷,充满了江南水乡的婉约和灵韵。只是那本是秀美灵动的眸子,此刻却充满绝望的哀伤…… “早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 少女喃喃低语,清亮的泪珠儿顺着光滑的粉腮滑落。 也不知她口中的“这一天”是什么意思,是顾家终究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是说杨颢的命运早已注定,无论是顾家败落亦或复辟成功,杨颢也终究要死…… 苏定方沉声说道:“某并没有答应杨公子定会保你一命,毕竟顾家罪大恶极,已经涉及谋反作乱,谁都没有权利放你活命。不过某会在呈文之中替你说情,你只是一介女流,若没有怀上杨颢的骨血,想必也是有活命的机会的。” 眼前的少女是被他的父亲送到杨颢的床榻上的。 本该是满腔怨气的怨恨被当做安抚杨颢的棋子,自己如花似玉的身子白白给了杨颢这个中年男人……可是从杨颢临死前的牵挂,以及少女现在的肝肠寸断,却颇有一种郎有情妾有意的缱绻恩爱…… 不过想想也是。 杨颢身为前隋帝胄,身上有着帝王血脉,气质自然迥异于常人。兼之幼时接受到最好的教育,才华横溢温润如玉,又正当一个男人心智成熟的年纪,最是吸引这等怀揣春梦的少女。 一个娇美温婉,一个丰神俊朗,相互爱慕自然分属寻常。 少女凄然一笑,说不尽的清秀哀婉,道不出的心丧若死…… “多谢将军成全,不过,想来还是不麻烦将军的好。” 她拭去脸上的泪珠,咬了咬嘴唇,怯怯的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小女子想请求将军,能不能在给皇帝的呈文当中,写上小女子乃是杨郎的妻室?” 那双本已生无可恋的眼眸,直直的看着苏定方,充满了祈求和憧憬。 苏定方楞了一下。 少女垂下头,轻声说道:“生当同衾死同穴,妾虽无言妾已决,还望将军成全……” 说着,她跪在地上,以头顿地。 按理来说,她是杨颢的枕边人,与妻妾无异。 但是事实上,二人之间并无媒妁之言,更无夫妻名分。 苏定方为难了…… 这可是要上报给皇帝的呈文,谁敢胡诌八扯? 顾家的男丁虽然死亡殆尽,可是仆役婢女却有无数,这等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人的。 少女见到苏定方犹豫,她自己亦知道此举有些为难人,不由得掩面哭泣道:“民女生是杨郎的人,死是杨郎的鬼。好女不嫁二夫,我与杨郎情比金坚,奈何世事无常,致使有情人不得眷属?从今而后,生不如死,惟愿杨郎心中念我,尚未走远……” 哭到这里,她忽然悲呼一声:“杨郎,等我……” 猛地站起身来,一头就向一侧的廊柱撞去。 “砰!” 一声闷响,少女软软的跌倒在地。 光洁的额头依然瘪了下去,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眨眼间就洇湿了地面,汇聚成一片小小的血汪…… 苏定方满脸惊愕。 他着实未曾想到,如此看上去清清秀秀娇娇弱弱的一个女子,居然性烈至此,不惜以死殉情! 堂中的兵卒也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一时间大堂内居然诡异的安静,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良久,苏定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复杂道:“抬出去吧,好生安置。” 苏定方刚烈半生,心中从来不曾有过儿女柔情,唯有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方才是他一生当中追求的目标。殉情这种事情,他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更加理解不了。 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加重要呢? 尤其是这样一个弱女子,为了心中的那份至情可以以死相殉,带给苏定方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 “生当同衾死同穴,妾虽无言妾已决……” 苏定方喃喃低语,嗟叹一声,吩咐身边的随军书吏:“呈文当中,便加上一句此女乃是杨颢正妻吧。” 书吏赶紧说道:“这个……恐怕不妥吧?下官已然听从顾家多人说起,这顾家小姐虽然与那杨颢有夫妻之实,却从无夫妻之名。杨颢乃是前隋帝胄,陛下想来定然是要厚葬的,按规矩,他的正妻是要钦赐一个世子妃的头衔与他合葬的。若是单单如此尚且好说,杨颢是要有墓志铭的,作为他的正妻,必然要写进墓志铭里去。可是这顾家小姐根本就不是杨颢的正妻,如此一来,都督您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诘难?” 古人最是讲究一个名分。 所谓“名正则言顺”,任何事情都得有一个名分大义。 将不是杨颢正妻的顾氏小姐与之合葬,且在墓志铭上留下名讳……那简直就是愚弄天下,那些道学先生定然对苏定方发起诘难,指责其不顾纲常伦理,甚至是欺君罔上…… 这等罪名虽然不至于使得苏定方前程尽毁,但是异日升迁的时候成为障碍是肯定的。 问题是这么做不值得啊! 苏定方又岂能看不清这其中的道理? 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却要自己背负后果,怎么看都是傻得冒烟儿。 可是看看那辈兵卒抬出去的顾氏小姐的尸体,苏定方的心肠又软了下来。 世人口中皆言恩情爱慕,当真能做到生死相随者,又有几人? 如此刚烈的女子,既然能有幸得见,总得为她做点什么。 “生同衾死同穴啊……这话说的容易,几人能做到呢?罢了,某今日便心软一回,成全他们吧。” 下了决定,苏定方莫名的觉得心情很是放松。 难道自己也被这儿女私情所渲染了不成? 深吸口气,苏定方下令道:“将顾家男丁全部甄别出来,严明身份之后,尽数处斩,一个不留!” 还好,自己还是那个铁石心肠的苏烈苏定方! 该杀人的时候,绝对不手软! “诺!” 廊下候命的兵卒一声应诺,转身大步离去。 稍倾,纷乱的雨幕中,传来阵阵哀嚎咒骂。几声惨叫过后,天地之间便唯有那大雨落下的声音,单调而喧嚣…… ***** 苏州城外。 雨仍未挺,但是天色渐渐亮起来。 一匹战马由城南快速驰来,到得城门外一处树林附近,战马悲鸣一声,前腿一软,俯冲着一头扎倒在泥泞的泥路上。马上的骑士反应迅速,第一时间甩脱马蹬,从马背之上跃起。 只是战马倒下得太过突兀,尽管骑士反应很快,左脚也被倒地的战马带了一下,落地后一个踉跄没有站住身形,在泥路上滚了两滚,满身泥浆…… 树林中当即便有人冲了出来,刚想要开口喝叱,却见到眼前狼狈至极的骑士乃是军中的校尉…… “吾等参见习校尉!” 席君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微微抬头,倾斜的大雨便将脸上的泥垢冲掉,他舔了舔嘴唇,定了定神,回身怜悯的瞅了一眼依然力竭气绝的战马,这才沉声说道:“立即召集兵卒集合,尔等随我进城!” “诺!” 两个负责放哨的兵卒当即反身回到树林当中,片刻功夫,一支精锐的轻骑兵便拉出树林。 苏定方早已在此处安排了部队,只等着坞堡那边一旦攻破,立即令这支部队冲进苏州城,包围顾家的老宅,将顾家上下一网打尽。 席君买忍着一身疲累,翻身跃上一匹兵卒牵来的战马,大手一挥:“随我进城!” “诺!” 众兵卒轰然应命。 早就在这树林子里隐藏得腻歪了,下了一夜大雨,虽然有蓑衣挡雨,却依然被淋得湿透,加上夜风阴凉,一个个都快要冻僵了。此时见到能够纵马疾驰,都是兴奋得很…… 一支超过百人的轻骑兵快马加鞭,一路向着苏州城门疾驰而去。碗大的铁蹄践踏着泥泞的路面,泥水飞溅,践得马身、人身一片狼藉,但所有人都紧紧抿着嘴,只是不停的催马。 片刻之后,苏州城遥遥在望。 第八百六十七章 血洗 雨势依然很大,城门前行人寥寥,只有几辆马车等待进城。守城的兵卒也都神情恹恹,挨着这样一个鬼天气当值,当真是倒了血霉…… 兵卒嘴里不耐烦的嘟囔着,对于几辆进程的马车只是随意的看看,便挥挥手放行。这等天气,谁耐烦仔细搜查?再者说了,这苏州城里能够坐得上马车的人家虽然多得是,但是守城的兵卒都早就炼出了一幅火眼金睛,什么样的人可以敲打几下讹上一点银钱买壶酒喝,什么样的人家必须立即放行,都是心中有数得紧。 更何况现如今天下承平,哪里来的那么多作奸犯科之徒? 几年来最大的事件就是牛渚矶那边山越人的叛乱,但是没几天就被那位黑脸的华亭镇杀得魂飞魄散,山越人一股脑的钻进大山打死也不出来,又怎么敢来苏州城撒野? 等到耳边传来一阵阵隆隆的马蹄声,兵卒才诧异的抬头望去…… 一队骑兵甲胄鲜明,仿佛来自天上的天兵天将一般,陡然间从漫天雨幕当中冲出,马蹄踏着路上的积水飞溅起来,倍添杀气! 兵卒们都快吓傻了,这怎么话说的,难道是有叛贼作乱,想要攻打苏州城?守城门的兵卒职责就是守城门……可特么这个时候若是出去拦阻,那不是找死么?看这队骑兵杀气腾腾的骑士,绝对不可能是游山玩水走亲访友那么简单…… 那七八个守城兵卒面面相觑,两股战战,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等待进城的几辆马车颇为机灵,早早的闪到一边,车夫都伏在车辕上,尽量不引起注意。 那队骑兵风驰电掣一般冲来,席卷着漫天雨雾,铁蹄铮铮,风卷残云一般就从敞开的城门飞奔进去。半空中一块腰牌飞起,落入一个守城兵卒的怀里,那兵卒手忙脚乱的接住,耳边只听一人高声说道:“皇家水师所部,入城捉拿反贼,勿要惊扰城中居民!” 声音渐渐远去,被闷雷一般的蹄声掩盖。 那兵卒眨眨眼,拍拍胸口长吁一口气:“原来是皇家水师的兵卒,是房大总管的麾下,不是贼寇便好,不是贼寇便好……”若是这般让贼寇突入城池,他们几个的小命也别想留着了,玩忽职守,人头落地! 小头领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骂道:“好个屁!那房大总管有哪里是个安省的?这般调动部队入城本就是犯了军法,若是再城中做出什么过分之事,到头来吾等还是难逃干系!” “啊?这可怎么办……” 一众兵卒尽皆傻眼。 那房二可是凶名赫赫,这般大张旗鼓的调动骑兵入城,怕不是要血洗了谁家? 我滴个乖乖,这可是要了老命了! 还是头领脑瓜好使,拽过一个手脚麻利的兵卒,将那块腰牌塞进他的手里,嘱咐道:“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州府衙门报信,记住了,不要直接报告给刺史大人,而是报告给衙门里的书吏,就说皇家水师的兵卒纵马入城,似是要寻谁人的晦气……” 那兵卒愣了半天,骑兵就骑兵呗,什么叫兵卒纵马入城? 再者说了,那气势哪里是寻人晦气,分明是要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啊! 头领气得踹了一脚,怒道:“还不快去?等到那骑兵当真做下什么大事,吾等就是一个延迟军报之罪,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哦哦哦,属下这就去,这就去……” 那兵卒不明所以,不过“要不要脑袋”这句话实在是太吓人了,也不敢多问,撒开脚丫子就向州府衙门的方向跑去。 那头领一脸愁容:“这个房大总管搞什么鬼,纵兵入城,这也太嚣张了吧?” 虽然他反应快,将骑兵冲城说成兵卒纵马入城,前者几乎是砍头的大罪,后者则是军纪不严的过错。当然,他不是什么好心为那位房大总管遮掩,只是在为自己开脱。 放任骑兵冲城而不加阻拦,与水师官兵目无法纪野蛮入城,这过错自然不是一个级别…… 当然,所有的前提都是水师官兵不要搞出什么大事情,若是后果严重,什么借口都白搭,妥妥的跟着倒霉。 这几个兵卒注定了要倒霉,即将要发生的,可不仅仅是大事情那么简单,说是震动天下都不为过! ***** 雨中的苏州宛若娴静的少女,白墙黛瓦都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高墙后面隐隐露出的亭台楼阁缥缈在濛濛雨雾之中,充满了诗情画意。 青石板的街面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清亮,铁蹄踏上去溅起一蓬蓬的水珠,发出隆隆的声响。 寂静的苏州城便被这阵阵铁蹄声打破了宁静…… 上百铁骑就这么招摇过市横冲直撞,幸好雨中的街道行人寥寥,否则不知将有多少被战马撞翻,被铁蹄践踏。席君买抿着嘴,根本不在乎沿途撞翻的几辆马车、踏伤的几个行人,心中唯有此行的任务必须完美完成! 他从顾氏坞堡连夜赶来,一路累死了两匹战马,就是要在第一时间将顾氏老宅一网打尽。否则若是坞堡那边有漏网之鱼前来报讯,则会给房俊带来极大的隐患。 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有很多人、很多世家门阀会站在顾家那一边的! “驾!驾!” 席君买不停的鞭挞战马,速度一再提升。 径自穿越几条长街,前方出现了一处阔达的宅院。 席君买伏在马背之上,大声下达命令:“十人一组,两组由后门包抄,左右各两组进入院内之后散开,各自把守左右院墙,防止有人翻墙逃脱。余者随我冲击正门,但凡男丁,无论老幼,杀无赦!” 若说先前“构陷”顾家,将顾家满门铲除尚有一些道德上的顾忌,毕竟稚子何辜?但是现在不同了,顾家隐匿前隋帝胄,妥妥的满门抄斩之罪,就算他席君买不杀,迟早也是夷灭三族的下场! 当今陛下什么都能忍,唯独阴谋作乱,绝对忍无可忍! 放开了手,杀吧…… 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席君买的命令下达,兵卒们便在马背上按照各自的编制分配了任务,整整齐齐的队伍顿时分裂出几股,奔向各自的目标。 席君买骑在马上,一手抽出横刀,一手提着缰绳,小腿微微一夹马腹,战马便踏上三阶的石阶,两条前蹄抬起,狠狠的踏在黑色厚重的大门上。 “轰!” 战马的庞大体型加上狂奔而来的动能,大门受力不住,轰然震断了门闩,向两侧洞开。 几十骑从洞开的大门纵马而入,横刀高高扬起,见人便杀! 席君买则带着几个亲兵直奔正堂。 这一群如狼似虎的精锐兵卒放开了手脚,简直就是杀神降世一般残酷狠厉! 顾家老宅之内陡然间残遭横祸,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数的男丁便被屠杀当场。 惨叫、惊叫声,喝骂声,哭泣声,嘶吼声,战马的嘶鸣声…… 顾家老宅宛如人间地狱! 兵卒们双眼冷漠,杀气腾腾! 他们就是屠刀,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和怜悯,军令如山,只需要不停的的杀戮! 而席君买亲眼目睹了武原镇海边的芦苇荡中那被顾家圈禁折磨的无数奴隶奴仆,对于这等丧尽天良的人家,何须仁慈和怜悯?再是怎样的残酷使之与顾家,都不为过! 正堂之内一个富态的老者惊闻宅内有贼寇闯入,惊惧愤怒之下匆匆走出,见到迎面而来的战马骑士,大怒道:“何妨蟊贼,胆敢闯入吾顾家老宅,活腻歪了么……” 席君买看都不看他那张色厉内荏的嘴脸,纵马前冲,手里的横刀挥下。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第八百六十八章 屠戮 人头落地的刹那,一声凄厉的嘶吼从正堂里发出。 玉树临风的顾家大少疯了一般拎着一柄横刀冲出,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马上的席君买,目眦欲裂道:“某认得你!你乃房俊麾下战将!某只问你,我顾家何罪,要遭受这等杀戮?” 你顾家何罪? 呵呵! 一个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家族,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也敢说一句“顾家何罪”? 席君买懒得理会这个自命清高的家伙,双腿一夹马腹,战马便扬起四蹄冲上正堂之前的台阶。顾烛眼看贼人如此嚣张,气得咬碎了一口牙,却也不敢硬当战马的冲撞,不得不避开一旁。 孰料席君买根本就看都不看他,接着战马的冲势一只手摁着马鞍,身形大鸟般飞起,一落地,便径自向正堂内冲去。 顾烛何曾经受过此等无视? 最是心高气傲的他气得哇哇大叫,就想冲上去跟席君买拼命。可惜未等他迈开脚步,身后两声弓弦崩响,两支弩箭齐齐的钉进他的后心。 顾烛惨嚎一声向前扑倒,紧接着眼前一黑,从后面冲上来的一个兵卒站到他的面前,一刀刺入他的背心。 “嗷……” 顾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拼命的挣扎。 他是“江南四大公子”之首,是顾家的“千里驹”,是江南士林的后起之秀,是注定了要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的男人,怎么能就这么死在一个腌臜下贱的兵卒手里? 可惜,尚未等他再次叫出声音,另一个兵卒已经挥舞着横刀抹了他的脖子。 喉管“嗤嗤”的向外喷着鲜血,顾烛绝望的看着一队兵卒就从他的身边冲入正堂之中,连看都不屑看他一眼…… 一方是骁勇剽悍的精锐强兵,一方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战斗的过程几乎可以用不费吹灰之力来形容。 杀! 兵卒们杀得红了眼,但凡是宅内的男丁,无论老幼,见到就是一刀! 顾家老宅之内惨嚎震天,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 血水混合着雨水肆意流淌,这座精致豪奢的宅院,依然成为人间地狱。 前后左右皆被水师兵卒阻断,根本无路可逃。 这般凶残的杀戮自然无法掩盖,左邻右舍早已听到顾家院内的惨叫和喝骂,各个震惊得不能自己。是什么人,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对江东豪族顾家如此大开杀戒? 还有没有王法了? 愤慨是肯定的,谴责也必须有,但是没人傻到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等到有好事的躲在街上偷偷摸摸的看到了院子里行凶的乃是兵甲精良的官兵,愤怒便成为了惊愕。 这顾家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儿,要遭受满门屠戮的罪责? ***** 信任苏州刺史穆元佐好似屁股着了火一般,不停的鞭挞着胯下的马匹,带着州府衙门的兵丁和衙役,火烧火燎的直奔顾家老宅而来,丝毫不顾大雨将崭新的没穿几次的官袍打湿,更沾染了肮脏的泥水。 这位刺史大人先是得了守城兵卒的报告,说是皇家水师的官兵纵马入城,似是气势汹汹的要寻什么人的晦气。紧接着便有人来报告,说是一队亲兵冲进了顾家老宅,宅内惨叫连天…… 穆元佐想当然的认为这是顾家的两兄弟不晓得什么地方招惹到了房俊,使得这位棒槌侯爷大光其火,不管不顾的打上门去…… 一边走,刺史大人一边默默的咒骂…… 该死的房俊,你就守着你的一亩三分地不行么?非得跑到老子的治下来搞风搞雨!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整个江南都知道你与顾家的两个后辈不对付,你若是想要出气,想要维护你长安第一纨绔的颜面,老子不阻拦你! 可是纵兵入城,直闯顾家的老宅,这就做得过分了吧? 人家顾家好歹也是江东数得着的豪族,那也是有脸面的,你这样欺上门去,不是明摆着火拼么? 须知道,这里是苏州,是我穆元佐的治下,不是你房俊的华亭镇! 穆刺史打定主意,这次要好好的强硬一番,让那房俊晓得自己这个苏州刺史可不是吃素的,更不能任他捏扁搓圆了!他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房俊又怎么样?驸马又怎么样?侯爷又怎么样?你总得守规矩吧,总得遵从大唐律令吧! 可是等到他到了顾家大门口,向里边一看,那遍地的尸体横流的血水,顿时将他的一腔豪情打击得烟消云散,一颗心被哗哗的大雨浇得冰凉…… 额滴个天爷! 这是要干啥? 扶着顾家老宅的大门,穆元佐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发软,两股战战。 这得死了多少人? 这特娘的哪里是寻谁的晦气,这分明是要灭门啊…… 房俊啊房俊,你是要飞还是咋滴?! 穆元佐只觉得心口一股凉气将他噎住,呼吸很是困难。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不成自己实在做梦? 可是后宅断断续续响起的惨叫,使得他知道自己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顾家满门尽遭屠戮,这个责任要谁来背? 他想要进入宅内一看究竟,却被两个守在门口的兵卒拦阻。 这两个大头兵丝毫不在意穆元佐身上的从三品官袍,在关中混的久了,便是一品二品也时常见得到,三品官儿算个甚?何况还是个从三品…… “站住!干什么的?水师办事,闲人闪避!” 这句话来自于房俊前世对于锦衣卫的印象,有几次开玩笑说了出来。水师的这帮夯货自然不晓得“锦衣卫办事,闲人闪避”这句话所代表的分量,只是单纯的觉得这句话很有气势,便渐渐成为水师官兵的口头禅。 穆元佐差点没气死! 或许这句话在水师兵卒说出来觉得很霸道,但是在穆元佐听来,简直就是毫无遮掩的挑衅! 老子可是堂堂的苏州刺史,这里是老子的地盘! 他咬着后槽牙,忍着将这两个牛气哄哄的兵卒宰掉的慾望,冷声道:“本官乃是苏州刺史,此地尽在本官治下,谁给你的胆子,敢让本官闪避?!” 苏州刺史? 两个兵卒诧异的互视一眼。 就在穆元佐以为这两人认识到自己的官职有多么高高在上,马上就要惊慌失措的认错之时,左手边的那个兵卒两眼一翻,怪声怪气的说道:“苏州刺史是个神马玩意?” 穆元佐快要气疯了,难道棒槌的麾下,也全都是棒槌吗? 堂堂苏州刺史,朝廷命官,居然被说成是“玩意”? 是可忍孰不可忍,穆元佐也顾不得跟房俊撕破脸了,当即怒叫道:“来人!给我将这两个藐视朝廷命官的贼子拿下!” 他不能再等了! 宅子里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代表着杀戮还在进行,他必须立刻阻止! 他心里在哀嚎,前任苏州刺史便是因为房俊被围牛渚矶之时未曾发兵救援,从未被朝廷革职查办。苏州乃是天下第一等富庶之处,自然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相持不下。 穆元佐正是凭借局外人的身份,靠着送给了长孙无忌一笔天价的钱财方才谋求到了这个位置。若是刚刚上任便遭遇顾家满门被杀这样的超级大事件,自己怎么可能还坐得稳? 房俊你个王八蛋,你想杀谁老子不拦着,可是好歹等过个一年半载,容老子将买官的投资捞一捞再搞事情就不行么? 简直就是天杀的混蛋啊! 他身后的府衙兵丁和衙役们一拥而上,就想要将这两个兵卒制服。 两个兵卒一看不妙,当即握紧手里的横刀,冷声道:“小的军令在身,不敢推开。刺史若是想要进宅,那就从我二人的尸体上跨过去!” 第八百六十九章 苏州刺史 穆元佐又气又急,差点发狂! 他可是苏州刺史,节制苏州军政,堂堂封疆大吏!结果就在苏州城内,居然有人敢当面顶撞于他,简直就是藐视朝廷,嚣张跋扈之至! 刺史大人瞪圆了眼睛,呼哧呼哧的喘气,大吼道:“将这两个无视上官的混账给本官拿下!” 身后的兵丁衙役当即一拥而上,将两个水师兵卒制服。 说到底,两个水师兵卒固然是硬气,却也不敢当真对着堂堂苏州刺史动刀子。话怎么说都行,可若是动了刀子,事情就无法收场…… 穆元佐制服两个兵卒,大手一挥,摆起官威,前呼后拥的径直大步向内宅走去。沿途所见,处处皆是男丁的尸首,这些尸首有的衣衫简朴,有的衣饰华丽,有的白发苍苍,有的青春男少…… 宅内尸体横七竖八,鲜血被雨水冲淡稀释,却依旧遍地狼藉,恐怖如地狱。一群一群女眷和侍女尖叫着相互拥挤着挤在墙角,一个个惊慌失措瑟瑟发抖。 所有人都有一股寒气自小腹升起,被冰冷的雨水淋着,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这得是多大的仇恨? 简直就是在抄家灭族啊! 顾家老宅之内皆是顾家嫡支长房子弟,现如今统统被屠戮一空,乡间的顾家族人都是偏支远房,可以说江东顾家几百年的传承,今日一朝断绝…… 穆元佐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一具具尸体就这么七扭八歪的或是匍匐或是仰天,惨白的脸容血淋淋的刀口!这房俊难不成当真疯了? 他怎么就敢光天下日之下做出这等凶残暴戾之事? 穆元佐双腿发软,前方就是后宅,也是人最多的地方,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不时传来,像是一根根尖针一般刺着穆元佐的心头,颤颤巍巍,心惊胆颤。 按说他这个时候应当挺身而出,先是怒叱水师兵卒如此丧心病狂目无王法,接着就指挥麾下的兵丁衙役将这些水师兵卒尽皆拿下,羁押在案。如此一来,他穆元佐刚硬正直的形象便算是确立了,以后在苏州立足已稳。 可惜他不敢…… 牛渚矶一战早已风闻天下,据说房俊率领着水师兵卒杀得那叫一个尸山血海、日月无光!传言那尸体摞起来跟小山一般高,鲜血染红了长江,铠甲的缝隙里都是肉屑…… 那简直就是一群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 现如今正杀得兴起,谁晓得他站出来阻止,会不会被这帮杀红眼的悍卒将自己一起剁了?顾家如此名望的江东望族,也是说杀就杀说灭就灭,他穆元佐虽然贵为苏州刺史,可也没自觉就比顾家的影响力大多少…… 穆元佐在正堂门前站住脚步,心念电转,吩咐身后的兵丁衙役:“你们冲进去,立即阻止这些兵卒乱杀无辜!朗朗乾坤,竟敢悍然灭人满门,将王法视为何物?吾等深受皇恩,自当保一方太平,给本官冲进去!” 他不敢进去,就指使手下进去。 可问题是他聪明,手下这些人就傻? 那房俊的凶名早已威震江东,可止小儿夜啼,谁敢活腻歪了去跟他作对…… 一众属下面有难色,尽皆眼神闪烁,目光游移,一时间居然没人响应刺史大人的话语。 这就尴尬了…… 穆元佐已经不知应该生气还是难过了。 他虽然是一州刺史,掌管苏州军政,可毕竟是刚刚孤身上任,根本不可能将苏州府衙全盘掌控。平时或许大家还会卖这位刺史几分颜面,但是如此紧要的关头,你想让大家伙冲上前给你顶缸,自然无人响应。 原来,自己这个所谓的刺史也不过是个摆设…… 穆元佐真想转身一走了之! 那房俊爱杀就杀呗,最好是特么将你们这帮出身江南士族的王八蛋统统杀光! 可毕竟职责在身,若是就此一走了之,一个渎职的罪名都是轻的,残杀顾氏满门而袖手旁观,这是一个刺史能干出的事儿么?李二陛下一发怒,剁了他穆元佐都有可能! 没法子了,穆元佐只好一腔悲愤,硬着头皮往前走…… 心中忐忑,嘴里默默的念叨这帮子水师兵卒切莫杀红了眼见人就杀才好。万一冲着我来了,也不知我这腿脚还能不能逃掉?跑得太快也不行,官威失仪啊,岂不成了官场的笑柄? 穆元佐心中转过百般念头,却没想到只是走了两步,一队兵卒就从后宅走了出来。 那一身整齐的铠甲尽皆被鲜血染红,一个个杀气腾腾,宛如地狱走出的杀神降临人世! 穆元佐心中猛地一突,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失声叫道:“站住!给本官站住!本官乃是苏州刺史,你你你……你别过来,你们想干什么?” 身后的一众署官差点捂脸…… 这也太丢人了吧? 你也知道你是苏州刺史,居然怕成这样? 迎面走来的席君买也楞了一下,低头看看手里的刀,有疑惑的回头看看身后的兵卒,都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啊,为何这位刺史好像以为自己要对他不利? 席君买抱拳施礼,沉声说道:“原来是穆使君当面,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穆元佐见到席君买态度良好,这才稍稍放心,急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将顾家满门斩杀,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回使君的话,末将乃皇家水师校尉席君买,今次奉大总管之命,来此缉拿谋反作乱的反贼。只是反贼拼死突围,吾麾下兵卒伤亡惨重,这才不得不将反抗者诛杀。” 席君买不卑不亢,言语条理清晰。 我们是来捉拿反贼的,只是反贼拘捕,是以这才不得不杀人…… 穆元佐见到这个将领虽然英气勃勃宛如猎豹一样精壮,但是言辞之间对自己似乎甚是恭敬,他自认为是自己的刺史身份压制住了对方的气势,顿时心里有了底气。 手指着席君买叱道:“胡言乱语!此地乃是苏州城,便是有反贼,又何须你水师多管闲事?吾等苏州兵丁衙役自然将反贼绳之以法!尔等越界执法,该当何罪?”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纵然有千般理由,一个“越界执法”便将水师的行动归纳于错误的行为。天底下的贼寇多了去了,若是各个都如同水师这般,岂不是天下大乱? 长安的官差可以到扬州抓人,扬州的官差又到了青州缉拿要犯…… 没那个规矩! 穆元佐这么一硬气,身旁的署官也都兴奋起来。 “就是,你们是水师的,水师就应该去海上待着,跑苏州城来干嘛?” “这是咱们苏州城的事儿,不劳你们水师费心!” “你们简直太过分,眼里还有王法么?” …… 席君买有些脑仁疼。 他本来连夜奔袭已经累得体力透支,到了苏州之后连口水都喝上就带着兵卒进城,闯入顾家老宅,无论是精力或者体力都已经有些坚持不住。 结果这帮孙子叽叽喳喳的鼓噪个没完…… 席君买心中怒气陡升,手握着刀鞘“呛啷”一声就抽出半截儿,刀身寒光闪闪,冷声道:“谁再多言,以私通反贼的罪名的论处!” “呃……” 刚刚还叫得欢实的一群苏州署官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聒噪生戛然而止。一个个捂着嘴不敢在说话,眼珠子却瞪着席君买,心说这人也太不讲理了,横得没边儿了? 都知道你们水师张狂,可是张狂到这个份儿上,有些过了吧? 好歹都是朝廷官员,都是吃得公家饭,苏州和华亭镇比邻而居,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样张嘴闭嘴“私通反贼”的罪名压下来,特么谁受得了? 穆元佐也被噎得不轻,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自己这个刺史身份,好像没人看得上啊…… 席君买冷哼一声,脑中组织着言语。 第八百七十章 找个垫背的 席君买懒得搭理这帮家伙,多是一群贱皮子,一吓唬就都萎了,没用的玩意儿…… 理了理思路,组织了一下言语,他看着穆元佐,淡淡说道:“顾家勾结前隋皇族,企图颠覆帝国政权,证据确凿。穆使君说这是苏州的事情,不该由我们水师插手,可偏偏这顾家在苏州官府的庇佑之下潜伏隐藏了二十年,其反贼的身份从来无人得知,现在却要我们水师发现证据、捉拿反贼!您口口声声说这件事儿应该由苏州府衙来管,那么末将是不是可以认为,苏州府衙还要一如既往的庇佑顾家,甘当其保护伞,甚至与顾家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相互串通?” 穆元佐脸都吓白了! 勾结前隋皇族? 企图颠覆帝国政权? 额滴个天老爷! 这可是通天的大案啊!怪不得房俊那厮敢命令手下的兵卒如此肆无忌惮的屠杀,感情人家是心里有底气!既然是反贼,那自然是如何屠杀都不为过。哪怕有两条漏网之鱼,朝廷依然要将其擒拿归案明正典刑,终究还是一个死! 最让他心惊胆跳的是席君买最后的一句…… 什么叫一如既往的庇佑顾家? 什么叫甘当其保护伞? 什么叫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没这么冤枉人的! 老子总共来担任这苏州刺史几天? 不能纠缠与什么越不越界、顾家是不是该杀了,改不好这个问题能把自己绕进去。穆元佐初到苏州担任刺史,却不代表他是个政治上的白痴,这种事情谁沾边谁倒霉,功劳别想,晦气倒是一大堆!这就是个巨抗,跳进去就出不来,穆刺史果断转移话题。 “居然如此?简直难以置信!本官上任以来,苏州城上上下下都夸赞顾家乃是江东豪富、簪缨世族,更是江南士族耕读传家之典范,却不曾想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幸好诸位受房总管之命排除万难揭露顾家祸心,否则本官岂不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幸甚,幸甚啊!” 看着穆元佐一脸后怕的夸张神情,听着他一番捧房俊臭脚的言辞,一众苏州城的署官差点气得骂娘! 你什么意思? 和着我们这些署官合起伙来骗你,袒护顾家,整个苏州城救你一个清白人? 而且现在的问题是你不应该先问问水师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就敢说顾家勾结前隋余孽、阴谋作乱? 席君买也有些愕然,这位穆使君也是个没节操的啊…… 穆元佐大抵也意识到自己撇清的心思急切了一些,干咳两声,尴尬的说道:“那啥……敢问这位将军,房总管到底掌握了顾家什么样的证据?” 一众署官集体鄙视! 您好歹也是一州刺史,就算顾忌房俊的能量,可犯得着对房俊手底下一个虾兵蟹将这般低声下气? 这位刺史的腰杆,未免也太软了一些…… 席君买说道:“前隋皇室就隐匿在顾家位于武原镇的坞堡之内,受到顾家的保护,并暗中联络前隋余孽,伺机阴谋叛乱,推翻大唐,复辟前隋!而且,在坞堡之内搜出龙袍、龙椅、玉玺、金印等违制之物若干,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穆元佐就知道顾家没跑了。 各种人证物证俱全,事情已经定了性。况且房俊下手狠辣,麾下兵卒闪电般袭击坞堡、围困老宅,顾家的核心人物一个都没有逃脱。 至于“顾家众人反抗,就地格杀”的话语也就骗骗小孩子,到处都是兵卒里三层外三层,谁脑子进水了才会反抗?人都有苟活之心,哪怕能够多喘一口气,也没谁会拼死反抗…… 房俊此举,是将顾家狠狠的钉死,再无翻身之余地。 人都死没了,还翻得什么身? 至于那些顾家旁支,怕是争抢长房的产业还来不及呢,谁会管长房这些人的死活? 太狠了!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将一个世代望族摁进了地狱,永无翻身之希望! 穆元佐后背冷汗涔涔,越想越觉得房俊可怕。 这种人只能亲近,哪怕亲近不了,也要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绝对绝对不能成为对手!若是被这人盯上了,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只是穆元佐看明白了房俊的狠辣,这些苏州府衙的署官也都不是白给的。说起来房俊的这一手其实也并不是多么高明,更达不到无迹可循的境界,其关键处,在于一个“快”,在于一个“狠”! 而追根究底,房俊为何要对顾家下这样的狠手? 还不就是因为顾家先是策动山越人反叛、鼓动各大家族派出死士战兵想要将房俊斩杀在牛渚矶,接着又联合江南士族抵制房俊,为房俊掌控江南设置了层层障碍。 别人对于绊脚石的处置方法是一脚踢开,而房俊的方法简单粗暴,老子直接抡锤子砸碎你…… 苏州是江东重镇,能够在府衙之中担任署官,任意一个都跟江南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甚至许多本就是世家出身的子弟,哪个没有明里暗里跟房俊有过冲突、给房俊添堵过? 看看眼前顾家的惨状…… 一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惊惧不已。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在这里看水师兵卒如何杀人、如何灭门。只想赶紧回到家中,将此间发生的一切都跟家里好生汇报,提醒家中再也不能跟房俊对着干。 这人疯起来,实在是太吓人了! 穆元佐更是心生退意,眼前这就是一个巨坑啊,谁也么愿意沾边? 他拱拱手,一脸唏嘘说道:“说起来,本官亦有失察之责,毕竟顾家这等凶顽就在本官的治下。所以,此事本官就不参与了,一切皆由房总管处置即可,本官这就告辞……” 想走? 没门儿! 席君买赶紧上前一步,拉住了穆元佐的袖子,冷着脸说道:“使君留步!末将奉命来此之前,大总管早有交待,此地乃是使君之下,如此天大的功劳,岂能由水师独占?是以,还请使君与吾家大总管一起署名上书,向陛下请功!” 穆元佐差点骂娘! 你特么这会儿想起来这是本官治下了? 你们纵马入城,杀得顾家老宅男丁俱亡的时候,怎么没想着问问我这个苏州刺史? 屁的功劳!当我傻呀? 谁特么爱要谁要! 跟你一起署名上书,岂不是说这顾氏的灭门有我的一份? 一个百世累积的世家豪族旦夕之间斩草除根、灰飞烟灭,你让满大唐的那些世家门阀们怎么想?甭管顾家的罪名是什么,今日的顾家可以被如此肆意的诛灭,那么明天是不是就轮到长孙家、独孤家、崔家、卢家、王家、郑家? 大唐的天下,是世家的天下! 别看现如今的大唐蒸蒸日上、繁荣昌盛,其实都是依靠着大大小小的世家门阀在支撑。朝堂之上,他们掌握着绝对大的权利,即便是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有时候也得在逼迫之下低头! 世家门阀盘根错节,说是相互倚重、相互勾结亦不为过,今天你房俊灭了顾家,明天就得遭到全天下的世家门阀的抵制攻歼! 兔死狐悲,届时所掀起的风浪,绝对能将任何人湮灭! 穆元佐强硬的拒绝:“多谢房总管提携,只是本官刚刚赴任,两眼一抹黑,连半点功劳也无,怎敢厚颜贪功?请将军回复大总管,就说本官感谢他的好意,却也无颜愧领了!” 说罢,转身就走。 可席君买却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 穆元佐无奈道:“将军还有何事?” 第八百七十一章 善后(上)【万字求票】 眼前这杀神一身血渍,刚刚也不知杀了多少人,穆元佐这个文弱书生看着席君买既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居然不敢在语气当中带上一点点的不悦或者恼怒。 他是真的害怕…… 席君买嘿嘿一笑,看了众署官一眼,无人敢与他对视,皆将头不自然的扭开,瞅着别处。席君买将穆元佐拉开两步,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大总管说了,若是穆使君高风亮节,不欲分沾功劳,他定然心生向往。不过大总管乃是义气仁厚之人,怎能独占这天大的功劳?穆使君越是推辞,他就越是仰慕,越是要抬举穆使君一番,让您的资历愈加丰厚。要知道,刺史之上,可是还有三公九卿,还有三省长官,还有内阁学士……他便会向陛下谏言,说此次剿灭顾家的行动,是获得了穆使君的首肯和帮助,是穆使君将一众署官瞒着,不至于使得消息走漏,这才能够将顾家贼子一网打尽……” 穆元佐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 无耻,简直太无耻了! 这个房俊大抵也是清楚剿灭顾家之后将要面对的困难局面,简直就是天下共讨之!是以,就想要拉上我这么一个垫背的,替他分担一点火力吧? 说起来,一个上州刺史,勉勉强强也够资格背黑锅了…… 可是,凭什么! 老子当上这么一个苏州刺史的官职容易么? 穆元佐当即又惊又怒,愤然道:“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他房俊这也太无赖了吧?此时与本官根本就没有半点关系,为何要将本官拖下水?” 席君买干咳一声:“这个……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个功劳简直就是立国之后的第一大功,多少人想要沾边沾点福气都沾不上呢,怎么能说是拖您下水呢?” 他也觉得自家大总管这事儿办的不太地道,明显是欺负老实人啊,谁叫这个穆元佐没背景没靠山呢……至于房俊此举的用意,他是猜不出的,也懒得猜。 大总管叫干啥,咱就干啥呗,问那么多作甚…… 穆元佐脸色阵青阵白,迟疑了一下,问道:“没有回旋的余地?” 席君买摇头:“大总管说一不二,绝对没有!” 穆元佐咬牙切齿,愤然道:“随你们的便,爱咋咋地吧!” 一甩袍袖,愤怒的转身离去。 真是天可怜见,怎么就遇到这么一个棒槌? 想想自己将要被天下世家门阀一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穆元佐就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万分后悔花了大钱、搭了天大的人情谋求了这么一个烫手的官职…… 这倒霉催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 这场大雨下了三天,才渐渐歇止。 只是雨势虽歇,却并未完全转晴,天空依旧如铅坠一般阴沉,雨滴淅淅沥沥,犹未断绝。 顾家的惨案飞快的传遍江东,渐渐向江南一带传递。 只是与想象中的哗然震惊不同,江南各家士族出乎预料的尽皆保持沉默,只是不知因忌惮于房俊的强势,亦或是因为顾家牵扯到前隋余孽的阴谋翻乱之中,唯恐惹祸上身…… 整个长江以南,宛如被恐怖的气压笼罩。 便是往常行走各地最是喜好传递消息的商贾,这次都噤若寒蝉,老老实实的做买卖,老老实实的交割货物收取银钱,将自己的嘴巴贴上了封条,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祸从口出的道理,谁都懂。 往常商贾们喜欢在做完买卖之后聚在一起交流一下各地货物的价格商情,顺带着谈论一番各处的风土人情坊间趣事,来了兴致,便是朝廷大事也会针砭一下。大唐风气开放,可不仅仅是指男女之事的约束宽松,便是政治氛围也极是自由,只要不去愚蠢的咒骂皇帝,大抵是没人管的。 较之“文字狱”“因言获罪”的某朝,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当然房俊不会同意这种说法,言论自由也要有个限度,那就是必须在“政治正确”的前提下。社会舆论需要引导和管制,否则若是任意妄为,百分之一百会被别有用心的挑拨利用,届时政局动荡、社会矛盾加剧,倒霉的还是那些叫嚣着“言论自由”的老百姓…… 但是现在的形势,谁敢多说一句? 就算不提顾家,可谁能保证自己说出去的话就不会被引申揣测,然后上纲上线? 朝廷或许不会管你怎么说,但是没看到那些世家豪族各个都憋着一股劲儿,就等着一个宣泄口的出现,好搞出一番大事情来? 这时候谁撞上刀口,那纯粹就是自己找死…… 房俊将顾家的罪证送往京师的时候,也意外的接到了一份上谕。 骈四俪六的话语看上去很美,但是房俊这个棒槌根本看不懂。若是单纯的修饰词汇还好一点,捋一捋也大抵能都能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是涉及到用典之类的成语,立马歇菜…… 这份上谕当中出现了很多生僻的成语,比如“及瓜而代”,比如“鼻垩挥斤”,比如“陂湖禀量”……看得房俊一阵懵圈。心里暗暗咒骂,不知是哪个马屁精为了在李二面前讨好卖乖,将一份上谕写得这般晦涩难懂。 中文是最美的文字,这一点房俊毫不怀疑。 你若是再私下写文章的就算再怎么卖弄文采、对其辞藻都不为过,可这是上谕啊,是要明发天下给天下人看的,你弄的这么华丽隐晦,有几个人能明白? 房俊暗自留心,以后有机会定然要想李二觐见,但凡是这类事关重大、又或者牵连甚广的文书,必须要词句浅白,通俗易懂才行。 幸好他还是有点文学功底的,最起码上学的时候语文总是及格,居然让他硬生生的将这份上谕的意思捋了出来…… 文中的意思,是说皇帝遵循上古分封之本意,令李唐皇室的后代藩镇天下,为国戊边。但是时移世易,上古之法令规则已然不适用于时下,因此取消封建制度,消除封国。已然就藩的几位亲王,责令安置好各地的军政要务之后,限时返京,不得有误…… 关于这一点,房俊还是很佩服李二陛下的。 依着李二陛下原本的意愿,就是要将自己的儿子各个都分封到天下各处,封建自己的王国,拱卫京畿。都是自己的种,可太子只能有一个,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亏了哪一个都心疼,单单这些儿子各个出类拔萃没一个省油的灯就让李二陛下挠头不已,都盯着储君之位,迟早要出大事情…… 将儿子们都各自封建立国,你们自己去自己的封地折腾,不也跟皇帝一个样?若是有外地入侵,封建各地的王国更能在第一时间抵制反抗,而且会不遗余力的反抗!地盘是皇帝封给你的,若是从你的手上丢了,那可怨不得别人。况且将自己的地盘丢了,你好意思找皇帝再要一块地,重新封建一回? 丢不丢人呐…… 可以说李二陛下的理想很丰满,但是现实却很骨感。 世间之事,大多因势利导,方能成就大业。若是逆势而为,则只能功败垂成。封建制那是上古春秋的时候玩过的,秦始皇将其废黜搞起了郡县制,加强中央集权,汉朝又把它捡了回来,结果各地封国整天搞事情,今儿造反,明儿作乱,搞得中央狼狈不堪。 事实证明,历史的发展是有潮流的,顺势而为,方能兴国安邦;开历史的倒车,则必然天下纷乱,悔之晚矣。 李二陛下大抵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了这种封建制的弊端是极其严重的,因此果断的承认错误,改弦更张,废黜封建制,将已经就藩的几位王子全都召回长安。 只是如此一来,怕是长安多事矣…… 裴行俭看着房俊坐在椅子上愣愣出神,忍不住,问道:“这次对顾家大动干戈,实在是有些过了,从此之后,大总管将要面对的局面,着实太过艰难……” 房俊尚未出声,一侧的苏定方已经酷酷的说道:“顾家,死有余辜!” 第八百七十二章 善后(下)【举高高求票票】 裴行俭差点被苏定方噎死! 这位是他的老师,不能发火,连一点点不悦的态度都不能有,只得无奈苦笑道:“不是顾家是否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的问题,而是这件事情做得太糙,用大总管的话来说……就是简单粗暴,太没有技术含量。顾家自然是死不足惜,但是因此而令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感受到忌惮,兔死狐悲,定然群起而对大总管表达不满,甚至是直接的攻击!现在华亭镇一切步入正轨,犹如旭日初升,正展示出美好的未来,若是因此事而对华亭镇的事业造成不可估量的打击,岂非因小失大?” 说来说去,那就是怕皇帝抵受不住世家门阀的压力,将房俊调回长安。 虽说华亭镇乃是房俊的封地,但是逼着李二陛下给房俊的爵位变换一下名称,比如将“华亭侯”变作什么“蓝田侯”之类的,顺理成章的就将封地给换了。这还是下作的手法,李二陛下不一定同意,毕竟这样做等同于皇帝想门阀低头,有损皇帝的威仪。但若是将房俊的爵位升上一格,由侯爵变成国公,封他一个四六不靠的国公,封地照样还是换! 若是让那些世家门阀跟房俊刚正面,或许自惜羽毛不愿去做,但是如同这样的釜底抽薪之计,那些世家门阀绝对使得出来…… 房俊一旦被换了封地,华亭镇必然落入那些世家门阀手中,大好局面岂不是毁于一旦? 裴行俭先前就对房俊的策略不赞同,认为太过刚烈,有失圆润。只是房俊一意孤行,其余人不赞同也不反对,只要房俊让干,那就是一个干…… 刘仁轨与苏定方的态度一致:“想那么多干啥?束手束脚反倒让人认为软弱可欺。顾家丧尽天良,作恶多端,本就死有余辜。兼且藏匿前隋余孽,暗中豢养战兵,阴谋祸乱天下,桩桩件件都是诛灭三族的大罪。就算吾等不动手,难道朝廷还能容得了他?” 裴行俭无奈的翻个白眼。 得,跟这帮家伙就说不通,各个都有一身能力,偏偏政治觉悟相当于白痴,心好累…… 苏定方歉然的望向房俊:“这次是某的错,应该在大总管身边多安排一些侍卫的。若非运气好,怕是就被顾烛和乌朵海给得手了……” 想起此事,各个都是心有余悸。 若是镇公署隔壁的巡逻营反应慢一些,甚至那些兵卒若是走正门而不是翻墙…… 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只是房俊大难不死,又给顾家多按了一项行刺朝廷命官的罪名。 房俊摆摆手,随意说道:“不必如此,谁又能料到那顾烛居然如此疯狂,敢于纠集了一群刺客前来镇公署的门前行刺?不过话又说回来,镇内的巡逻一向严密,即便是那两天大雨滂沱,亦非曾有半分松懈。可顾烛等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镇内,并且将镇公署对门的商铺内伙计杀死,鸠占鹊巢,就等着本侯自投罗网……若说张亮于此无关,绝无可能。” 裴行俭皱眉道:“据码头上的兵卒和劳工指认,顾烛等人正是前日想要偷偷潜入镇中却被察觉发现。顾烛等人被发现之后,本已无路可逃,却在江面上被张亮的假子公孙节拦下救走。但是末将刚刚前往张亮那里对证,张亮却是矢口否认。末将要求缉拿公孙节与劳工和兵卒对质,却被告知那公孙节已然潜逃……张亮肯定是有关联的,但是没有证据,确实拿他没法子。” “此人阴险狡诈,单看他迟迟不肯远离此地,便知心中定然另有谋算,不可不防。” 苏定方沉声说道。 房俊冷笑:“他既然做得初一,那就别怪本侯作一次十五!” 裴行俭吓了一跳:“大总管,您不是想要将张亮也给宰了吧?此事万万不可!到底是陛下敕封的副总管,更是堂堂的国公,天下有名的战将,这可不是顾家能比的!” 灭了顾家满门,尚且有话可说,毕竟证据确凿。也只有那些世家门阀会兔死狐悲的抓着房俊下手太狠来说事儿,可若是杀了张亮,那必然引起朝中武将的不满! 就算张亮的人品再差,那也是堂堂国公! 杀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现如今世家门阀对攻歼房俊,但是那些武勋世家却天然的站在房俊这一阵营,哪怕不会露胳膊亲自上阵,最起码也会保持中立。 若是再动了张亮,不说那些武勋世家对转变立场,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容许房俊如此毫无底线的肆意妄为! 房俊无语道:“我会那么蠢?不过是给他一点教训而已,我又没疯!” 呵呵!你没疯? 没疯就将顾家满门灭绝了,真想看看你当真疯起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儿…… 裴行俭撇撇嘴,没说话。 刘仁轨想了想,提议道:“不如趁夜冲上船去,套上麻袋狠狠的揍一顿?” 苏定方不同意:“到时候必然要有接触,难免有死伤,面上不好交代。” 房俊白了刘仁轨一眼:“技术含量太低,费那个事干嘛?直接凿船就行了!那老货不是天天赖在船上不走么?将他的座船全部凿沉,看他还怎么赖?” 刘仁轨大赞:“还是大总管高明,张亮麾下皆是部将,不通水性,到时候只需派几名水性好的兵卒,偷偷凿穿船底就行了,果然是妙!” 苏定方翻白眼道:“妙个屁!你还知道张亮的麾下不通水性,船凿沉了,那些家伙还不都得淹死?” 刘仁轨一愣,还真是…… 房俊不以为然:“到时候我们早早的等在他们周围,到船沉了一般的时候,咱们就神兵天降一般将他们挽救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难道不应该对我们感恩戴德?” 苏定方想了想,点头道:“这个想法好。” 裴行俭以手抚额,觉得很丢脸。 好歹在座的也都是威震一方的大人物了,居然坐在这里商量着凿沉别人的船,然后卑鄙无耻的还要以救世主的姿态前去搭救,让人家恨不得咬死你还得对你说声“谢谢”…… 这都是什么人啊? 有种误入贼窝的感觉…… 房俊看着裴行俭一脸便秘似的表情,来了恶作剧的性质,说道:“居然如此,派谁去主持大局呢?这个人选定然要胆大心细,否则搭救的晚了淹死了人,就不好了。” 几个人都是正襟危坐,没人愿意去干这种缺德事情。 房俊便说道:“既然如此,大家举手表决吧?少数服从多数,本侯举荐裴长史。” “同意。” “同意。” 屋子里一共四个人,房俊提议,苏定方、刘仁轨瞬间举手,事情就定下了。 裴行俭张着嘴,少数服从多数他已经丧失了反对的资格。 不由气道:“为何是我?我不干!” 房俊幽然道:“难不成是我?” 堂堂大总管,干这个的确不合适,传出去丢得是整个水师、整个华亭镇的人。 裴行俭看向苏定方。 苏定方怒道:“孽徒!难道要为师前去?” 裴行俭吓了一跳,赶紧表态:“这个不能!怎敢劳烦老师呢?” 刘仁轨没等他望过来,便幽幽说道:“某受了伤,攻打顾家坞堡的时候被冷箭射中,伤口有这么深,都化脓了……” 用两根手指大大的张开,比了一个足有三寸长的架势。 裴行俭很想骂娘,你中的那是什么箭,能射出这么长的伤口? 不过刘仁轨受伤是事实,裴行俭只能无奈的自认倒霉…… 分析了一番形势,不是很乐观,但是震慑了江南士族,得大于失。 又安排了一个近似于恶作剧一般的坏主意,房俊说道:“三日之后,水师南下,某亦会随军。” 苏定方等人就知道,房俊这是要避开即将到来的风波…… 第八百七十三章 风起云涌 江东顾氏被满门抄斩的事情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几日之间便传到了关中。 长安震动! 满朝惊诧! 这可是一个传承了几百年的簪缨世族,豪富甲于江东,名声享誉江南,历代皆有出类拔萃的杰出人才入仕,顾氏宗庙那一排排的令牌有多少冠绝一时的文臣武将、士林名宿? 就这样一个兴盛世家,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嫡支男丁惨遭屠戮…… 他房俊怎就敢这么做? 谁给他的胆子! 长安风卷云动,暗流汹涌。在这件事情上,世家门阀们几乎不用私底下去联络、沟通,他们的目标一致。作为此事的始作俑者,房俊必须受到惩罚,不仅仅要惩罚,还要严厉的惩罚!以此来警示后人,震慑同辈,彻底杜绝这类事情的发生! 可是没等世家门阀们有所动作,又是一则消息从江南传回。 顾家藏匿前隋余孽,阴谋发动叛乱,人证物证确凿! 前隋汉王杨谅的世子杨颢的尸体,已然在运回长安的途中…… 世家门阀仿佛高高举起了棒子想要教训一下眼前的小畜生,陡然之间这小畜生却变成了一块石头。这一棒子下去,石头不会觉得疼,反倒有可能震伤自己的手…… 阴谋叛乱,这已经是铁案了,顾家死有余辜,按理来说世家门阀应该消停了。谋反大案,搁在历朝历代都绝无宽恕之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在于诛灭“三族”还是“九族”,总之也是个死,房俊不过是在顾家反抗的时候下手狠厉了一些,导致整个顾家被押解前来长安受审的男丁凑不足两巴掌。 但世家门阀依旧不能忍。 顾氏灭族已成定局,如山铁案不可能翻过来,也没人去为顾家翻案。他们在乎的是房俊肆意妄为的手段!顾家是一定要死的,但是死在朝廷满门抄斩之下,与死在房俊的屠戮之下,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若以后谁的手里掌着兵权,是不是看谁家有了大罪就可以先斩后奏,先灭了满门再说? 这是世家门阀绝对不允许出现的状况!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房俊自己也很郁闷! 若是早知道顾家藏着杨颢这么一个前隋余孽,他吃饱了撑的要先攻破顾家然后依靠“栽赃嫁祸”来保证自己的合理性? 人生处处意外,一不小心就弄巧成拙了…… ***** 太极殿上似有阴云笼罩。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瞄了一眼殿上正义正辞严口水横飞的独孤武都,下意识的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点脑仁儿疼…… 看看今日之情形,怕是不能善罢甘休,又是好一顿争吵。 一想起房俊这个惹祸精,李二陛下是又爱又恨! 这家伙赚钱的法子层出不穷,每一样都是天马行空却有效果显著。这两年不仅国库日渐丰盈,便是皇帝的内帑亦是进项大增,给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的宏图霸业增添了无穷的底气。 这样的臣子,做皇帝的怎能不爱? 可要是说到恨处,李二陛下是真恨不得将这个棒槌吊起来,狠狠的抽上一百鞭子…… 平素嚣张跋扈也就罢了,毕竟现在是一路总管,手底下军民无数,李二陛下也不好成天将其拎过来一顿训斥。因此虽然朝中弹劾不断,李二陛下大多时候都是装聋作哑,不予理会。 可是这次的事情确确实实做得过头了! 顾家统统该死,不仅仅是嫡支长房,那些偏支远房难道就没有人参与到顾家的核心中去?皇帝可以容忍大臣貪腐,亦可以容忍大臣做错事,但是绝对不可能容忍反叛者! 更何况是将前隋余孽藏匿于家中二十载的顾家? 此案已经交由三法司会审,结果是毫无疑问的,只是走过这个程序之后,顾家的“三族”都将被押解进京,秋后问斩! 注意这个词——程序! 没错,李二陛下现在越来越认识到程序的重要性。皇帝是天下之主,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就是圣旨,任何人不得反驳,必须执行!这是皇帝权力的体现,却也是天下动荡的根源…… 再圣明的皇帝,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都可能犯错误。 若是任何事情都由皇帝一拍脑袋就下决定,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他李世民尚且总会犯错,将来他的儿子能不能及得上他呢?孙子呢? 大唐江山是要世代传承下去的,李唐皇室的国祚要万世延绵! 那么,就必须从他李世民开始有所改变。 其实这种话,还是房俊闲暇的时候跟李二陛下说起的,当时李二陛下很是恼怒,认为房俊触犯了皇帝的威严,想要揍他。结果房俊只是一句话,就让李二陛下辗转反侧、茶饭不思了好多天。 “绝对的权利,只会导致绝对的腐化!” 按说,这句话的本意其实就是冲着无上的君权来的,讽刺着君权在拥有绝对权力的同时,也在绝对腐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至山穷水尽、江山崩颓…… 可李二陛下没有发怒。 他在反思。 这句话的意思浅显易懂,李二陛下自然不可能看不明白。但是看明白了,不等于能想明白,哪怕就是想明白了,也不等于能够做到…… 为什么拼着身家性命要当皇帝? 还不就是为了这一言九鼎、执掌天下的绝对皇权? 然后,房俊又说了一句。 “您是要李唐皇族掌控这绝对的权利,掌控到哪天就算哪天,还是想想开创一番亘古未有之事业,让大唐国祚永远的延续下去?” 李二陛下自然懂得房俊言语之中的含义,他当时反问:“谁能保证朕若是那么做,就当真能让大唐国祚永远延续?” 而房俊的回答是:“谁也不能保证,但是臣可以保证,若是不那么做,大唐迟早就分崩离析的那一天。或许是三世,或许是五世,但是那一天迟早会来……” 当着大唐皇帝的面前,你说大唐迟早有完蛋的那一天,换个人怕是都被皇帝砍死了,即便是自己的女婿,李二陛下也是暴怒不已,一顿狠踹…… 踹完之后,李二陛下也不得不静静的思索。 宝剑有双锋,即能伤人,亦能伤己。 世事有两面,既有祸之所伏,亦有福之所倚。 若是当真能够限制君权,使得君权再也不是高高在上无可遏制,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心心念念的惦记着谋朝篡位?是不是在处理国事的时候,就会最大限度的减少错误? 李二陛下的目光有些散乱,思绪有些飘忽…… 结果独孤武都不干了,他站在殿上,正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结果发现皇帝有点走神,便大声说道:“陛下,老臣之言,句句皆是谋国之策,还望陛下明鉴,将那房俊缉拿进京,枭首示众!” 大殿之上静悄悄的,唯有这一句“枭首示众”的余音袅袅不绝…… 李二陛下心里一跳,怎么就得“枭首示众”了? 他下意识的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大殿之上越发安静了,站在殿上的独孤武都一张老脸先是惊愕,接着以极快的速度染上红色,红得像是一块红布一般……那是羞恼至极的神色! 感情自己喋喋不休的说了半天,人家皇帝一句都没听进去? 还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这特么实在是太尴尬了…… 独孤武都涨红着脸,瞪圆了两只牛眼,愤然道:“陛下袒护房俊,臣等亦能理解。可此子行事肆无忌惮,心狠手辣,将国法纲纪置于何地?老臣以为,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杀不足以肃纲纪!” 第八百七十四章 人人喊打 独孤武都是有资格在李二陛下面前吼上两嗓子的,哪怕是在群臣汇聚的太极殿上。 因为独孤家族牛得不行…… 纵观历史,很轻易的就会发现那个在南北朝和隋唐两代无比闪耀的家族——独孤氏。 按说在封建社会里,尤其是隋唐以及之前的世家门阀兴盛的时期,家族显赫历经两朝不衰不足为奇,但奇的是这个独孤氏历经四朝而不衰,并且关系到了后来三朝的兴衰! 独孤家族的创始人独孤信是西魏的八大柱国之一,历任西魏的河内郡公、太子太保、大司马,后进位至柱国大将军,位居宰辅,即使西魏政权把持者宇文泰,也对独孤信忌惮三分。 独孤信地位崇高,福荫诸子,他的五个儿子分别被封为公、侯、伯,累计加封四千户。 然而这位生女儿的本事,可比生儿子厉害得多! 这个厉害不是在数量上,而是质量上…… 与他的儿子们相比,他的女儿们据说是各个才智非凡。 据说独孤信并不喜欢他的儿子们,认为没有一个能继承他的“衣钵”的。于是他花了更多的精力在他的女儿们身上,认为女儿们才智过人,尤其是长女儿、四女儿、五女儿和小女儿。 这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绝对是属于离经叛道的那一类! 所有人都对独孤信宠爱女儿的做法嗤之以鼻。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也正是因为这几个女儿的原因,使得独孤家族历经四朝百余年而长盛不衰! 长女儿嫁于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宇文毓后来登基便是周明帝,独孤家的长女就是“周明敬皇后”。 四女儿嫁给了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虎的儿子李昞,生了个儿子起名叫做李渊……李渊称帝后,封母亲为“元贞皇后”。 五女儿嫁给了北周的上柱国宇文述,入隋之后,宇文述拜左卫大将军,改封许国公;宇文述的长子隋护卫大将军宇文化及,在扬州缢杀隋炀帝,自立为帝,国号许;三子宇文士及在其兄称帝后被封为蜀王,后为李世民秦王府的重臣,与李二陛下关系密切,官至右卫大将军,卒后赠凉州都督陪葬昭陵。 七女儿闺名独孤迦罗,嫁给北周大将军杨忠之子杨坚……没错,就是开创开皇之治的隋文帝。七小姐变成了大隋的开国皇后“文献皇后”,生了五个儿子,后来老二把老大给阴了,自己当了皇帝,史称“隋炀帝”…… ???独孤家族历经四朝,从独孤信的宰辅,到三朝的皇后、太后。独孤家族前后有两个女婿,四个外孙都当上了皇帝,历经百余年。 更何况作为孤独信的嫡孙,独孤武都与李二陛下也是姑舅亲,李二陛下私下里得叫人家一声表哥……当然,嘴上哥俩好,背后动刀子的事情从古至今屡见不鲜,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李二陛下与隋炀帝也是表兄弟,不还是夺了人家的江山? 关键还是在于独孤家族的底蕴! 这样一个传奇的一个家族,在这个时代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更有着坚不可摧的实力! 所以,独孤武都才敢于、也有资格在李二陛下面前倚老卖老,时不时的吹胡子瞪眼,李二陛下拿他没法。 独孤武都扯着脖子大声说话,李二陛下就面上讪讪,跟这个老家伙当真没辙,只好说道:“此事房俊确实处理得过于粗暴,但是毕竟顾家藏匿前隋余孽在先,阴谋叛乱在后,兼且豢养上千私兵屯于坞堡之内,证据确凿,死不足惜。所以,房俊有过,却无大错。” 他倒是希望房俊能多灭几家这种门阀士族,一个两个相互勾连互通声息,将朝政搅合得好似他们的买卖场一般。这个职位能照顾你家的生意,给你吧,不过你手里的那个职位对吾家有好处,咱们换一下…… 这不是说笑,简直就是现在朝中的常态。 官员的任免不是根据本身的能力是否合适这样的岗位,而是首先看看是否对各自的家族有好处……有好处,打好招呼这个位置是我的了,您们去别的地方;没好处,谁想要?那好处来换…… 也就是李二陛下戎马征战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朝中大臣尚且有几分敬畏,若是等到皇帝出自深宫妇人之手不谙世事的时候,这些大臣还不都得翻了天? 是以,李二陛下最是厌烦世家门阀。 偏偏他这皇位得来便是依靠着世家门阀,且不说当上皇帝就反咬一口这种事儿不地道,就算他想反咬一口,也得顾忌一下这些世家门阀联合起来逼宫带来的严重后果。 当年这帮家伙能帮着自己在玄武门杀了李建成,自然不会在意在将自己杀了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登基。大唐别的东西没有,皇族血脉那是要多少有多少,李二陛下的老爹李渊退位之后躲在皇宫里专注造人十年,皇子公主不计其数…… 当然,以李二陛下今时今日政权之稳固,不是谁想推翻就推翻得了的,也没有那个世家门阀傻乎乎的去干这种蠢事。但是若联合起来通气连声,李二陛下也会很烦恼。 众位大臣一听,明白了,皇帝陛下这是表明态度要袒护房俊。 也不意外,那房俊既是陛下的女婿,又是陛下的“钱袋子”,陛下想要整合江南,房俊就甘当马前卒,将江南搅合得天翻地覆怨声载道。 这样听话又给力的臣子兼女婿,李二陛下不护着才奇怪…… 但是世家门阀不干啊! 今天若是房俊毫发无伤,异日就必然会有人效仿房俊的行事。军中的那些夯货也是忍着世家门阀很久了,现如今谁知道是不是就有人心里蠢蠢欲动?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他们自认高人一等,出生就含着金汤匙,无论是那些武勋家族亦或是皇亲国戚,他们统统看不上。他们生来就是统治者,怎么能让人如此嚣张的残杀了一个世代簪缨的世家门阀? 萧瑀站了出来:“陛下此言差矣,顾家固然罪有应得,然则国家国法家有家规,顾家犯罪,自有三法司审理明确,证据确凿,而后明正典刑。房俊岂能一言而决顾氏之罪?他没那个资格。” 萧瑀也不想站出来,闲的得罪房俊?又不是很好玩的事情。 可他是清流领袖,清流就是世家门阀组成的,他不站出来,以后还怎么领导别人? 况且,房俊这次是犯了众怒,他只是顺应时势而已,说不上得罪不得罪。 李二陛下面色很难看,萧瑀的话语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他也认同。一切都得依照规矩办事,若是人人都乱来,那还要三法司做什么,还要国法做什么? 若是换了个人闯下这般大祸,李二陛下二话不说,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可是房俊不行啊…… 房俊为何要如此粗暴的剿灭顾家满门? 别人不清楚,他李二陛下能不清楚么? “一万年太久,咱只争朝夕!” 这是房俊临南下之前跟他说的话,也是得到李二陛下首肯的。现如今国势强盛,正是东征高句丽的大好时机,怎么能让江南那些士族拖了帝国的后腿? 李二陛下给房俊的旨意,就是到了江南之后快刀斩乱麻,别跟那些士族们磨磨蹭蹭,要有雷霆手段将之彻底收服,不能收服的,就将他们打服! 可谁曾想到,这个小王八蛋还真是“雷霆手段”,一道炸雷炸得全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坐不住了…… 一时间,人人喊打! 第八百七十五章 皇帝的拖字诀【万字求票】 “陛下,房俊私自调兵闯入苏州城,这可是大罪!” “陛下,国法无情,岂能因私废公?” “房俊必须严惩!” …… 一时间朝堂之上群情汹汹,人人喊打。 李二陛下鼓着气,眼神向下巡视了一遍,见到长孙无忌老神在在的垂首不言,房玄龄那老货则告病修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和着你儿子搞出了天大的事情,你拍拍屁股回家躲清静,让朕给你儿子擦屁股? 他倒是想给房俊开脱,可是这种事情怎么开脱? “大唐律令严明,不容亵渎。房俊究竟有罪无罪,不是张嘴说说就行的。这样,朝廷发出一道上谕,着令房俊即刻回京,至大理寺听后问询,若是当真认罪,则由大理寺再行定罪!” 万般无奈之下,李二陛下施展出了官场上最屡试不爽的法宝——拖字诀! 若是房俊那厮机灵,此刻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吧? 若是还傻乎乎的在华亭镇待着,那可就怨不得朕不护着你了…… 众人吵吵了半天,愕然发现李二陛下居然耍起无赖,都气得不轻。这偏袒也太明显了,实在过分!可是李二陛下的话语也不可辩驳,都说房俊有错,可是当时的情形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当真顾家冒死突围,才不得不下死手?是不是还有一些临时突发的状况,并不为人所知? 所以房俊这件事情的影响很大,但是也未免就没有操作的余地。 李二陛下的方式就是冷处理,拖上一段时间,定然会淡化下去。本身这些世家门阀就是因为兔死狐悲想要严惩房俊,跟各自并没有最直接的利益冲突,谁会孜孜不倦的要为顾家张目? 眼瞅着朝局将散,长孙无忌站了出来。 “陛下既然将房俊召回长安,且不论其是否有罪,但是在离开华亭镇的这段时间,那边必然要有人主持大局才行。还请指明一位大臣,前去接管市舶司等诸般事务,以免引起慌乱,则之前的大好局面说不定将会尽付东流。” 待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马周抬眼看了长孙无忌一眼,又不动声色的垂下头去。 这位才是真正的狠人,一出手就捏住了房俊的七寸! 恐怕陛下会下诏将房俊召回,也在赵国公的算计之内吧?一直不动声色,任凭别人吵吵嚷嚷,却在最关键的时候一锤定音…… 谁都知道现在的华亭镇富得流油,谁不想扑上去咬一口? 长孙无忌只要提出这个议案,必然有无数眼红的人跟进,自动为他冲锋陷阵…… 马周暗叹一声,自己还是嫩得多。若是说处理朝政的能力,他自认不比谁差,但是说起这揣摩人心、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绸缪算计,自己实在是差得远。 或许,也只有一向不争不抢的房玄龄才能与之不相上下吧…… 事情正如马周所想那般,朝廷之上再次喧嚣起来。 若说刚才叫嚣着严惩房俊还只是为了世家门阀的潜在危机未雨绸缪,现在则是攸关巨大的利益,一个个赤膊上阵,争先恐后! 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暂时来看陛下没有重责房俊的意思,就算惩戒一番,想来也是不伤根本。华亭镇这块大肥肉吃不到,可是还有市舶司啊! 谁都知道现在大部分的江南士族和商贾都已经站到房俊那一边,只要市舶司开始运营,那就是一个超级巨大的聚宝盆!想想海贸之厚利,只要有一半的江南士族和商贾将自家的货物由市舶司周转,那将是何等暴利? 诚然,士族和商贾缴纳的赋税最终是要进入国库的,但是这么多的钱财从手上流过,哪怕只是沾一下手也肥得流油! 朝堂上的大臣们各执一词,将自己心仪的人选夸得天花乱坠,对于别人提出的人选则极尽诋毁之能事…… 一时间僵持不下。 李二陛下也不着恼,就那么悠然稳坐,眼睛半开半阖,也不知道是在打盹,还是在思考着什么。 大臣们吵了一阵,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往上面一瞅,人家皇帝陛下正悠然悠哉,仿佛事不关己,超然于物外。大臣们便有些尴尬,知道自己的吃相有些难看了,在陛下面前减了分。可话又说回来,这可是超级巨大的肥差,谁能眼睁睁看着落入别家的口袋?若是放任这个差事从自己眼前溜走,不说自己心不心疼,回去之后跟整个家族都没法交代…… 大殿上清静了,李二陛下这才睁开眼皮,问道:“吵完了?” 没人说话,都尴尬的低头不语。 李二陛下淡淡说道:“那就等你们争论出个人选来,再由朕来定夺,如何?就这样吧,退朝!” 言罢,冷着脸从御座之上站起,一甩袍袖,大步离去。 大殿上的群臣面面相觑,纷纷扼腕不已。 陛下居然又是这一招——拖! 拖来拖去,这件事搞不好就黄了,谁知道那房俊被召回京师之后会是如何处置?杀头不用想,陛下舍不得,削除爵位也不可能,房玄龄和高阳公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那这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位置,是不是还会有什么变数? 众人这是猛然想起,现在的华亭镇,就有一位副总管正虚位以待。若是房俊的大总管职位被剥夺,那位副总管直接扶正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毕竟张亮无论声望资历还是能力都是一等一,他当上这个大总管,倒也能够服众。 哎呀呀,真是失策! 这个张亮也太鬼了,难道就算准了房俊会出事,所以哪怕在华亭镇被房俊欺辱得灰头土脸,脸都丢到姥姥家也赖在那里不回来? ***** 夜色苍茫,席卷江东的一场大雨终于在淅淅沥沥中渐渐止歇,只是天空乌云如坠,无星无月。 几艘战船漂浮在华亭镇码头外,已然停泊多日。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船舱里亮起,淡淡的光晕透过舷窗照射在乌黑的江面上,水波粼粼,金光闪烁。 船舱内,张亮一脸惬意的拈着酒杯,问面前的一个道士:“书信可曾安排人送出?” 那道士五旬左右年纪,身材矮小,站在那里手长过膝,满面风霜却是精神矍铄,恭谨答道:“已经安排妥当的亲信送出去,贫道已然嘱咐,无论路上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必理会,只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书信送到赵国公府上。” 张亮含笑点头,亲热的招呼道:“来来来,陪本帅共饮几杯。都说了你多少次,私下无人的时候,只需放松一些,说话也随意一些的好,本帅可不是苛责之人。” “呵呵,那就喝一杯?” 那道士也不谦让,笑呵呵的坐下,见张亮酒盅里的酒还满着,便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起来说道:“这一杯警大帅……哦不,马上就大总管了,祝贺大总管青云直上、史册彪炳,为大唐、为陛下殚精竭虑,再创功勋!” “诶!这话怎么能瞎说?没谱儿的事儿呢,稳重一点,稳重一点。”嘴里这么谦虚着,可张亮的脸上分明全都是得意和高傲,哪里有一丁点的低调稳重? 他现在心里美得差点就要放声高歌! 只是想不到啊想不到,那房俊大抵是嚣张惯了,行事愈发无所顾忌,既然能干出这等愚蠢至极的蠢事! 难道你就不知道,你灭了一个顾家,就等于同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为敌?兔死狐悲,陛下这几年分明已经在打压世家门阀再朝中的势力,你这边又来了这么一下狠的,怕是世家门阀们现在都快炸窝了! 房俊,你也有今天? 第八百七十六章 杯子咋歪了? 两人推杯换盏,一番畅饮。 这程公颖自称乃是龙虎山张天师门下,只是早年犯了错,被逐出师门,这才流落江湖机缘巧合投靠到张亮帐下。不过张亮也懒得去探查程公颖的真实来历,他只要清楚这人的确是有一些神鬼莫测只能就足够了。 说起来,这程公颖最拿手的一门本事便是“扶乩求谶”,往往能洞悉天机,准确眼中尚未发生的事情。最灵验的一件事,便是当年张亮收留程公颖之后,此君第一次见到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二陛下,便称其“必是天下之主”。当时张亮嗤之以鼻,须知那时候太子李建成的功勋、威望都高出秦王李二一头,而且高祖皇帝也更喜欢太子,身为秦王的李二怎么可能逆袭成功? 然而事实证明,程公颖说的一点都没错! 自此,张亮便将程公颖奉为上宾,对其言听计从。 也曾屡次试探着询问自己的未来会如何。 程公颖便信口说“在梦里的谶书上有你的名字,能成为一番大事业”…… 张亮就像,咱现在已经是国公了,还有什么事业能比这个更大? 答案只有一个,于是张亮就心动了。拉拢收买了多位军中的悍卒,对外则成为“假子”,便是为将来的“大事”最准备。不过他到底是个阴毒的性情,让他玩弄一个背地里的花招没问题,但是坦坦荡荡真刀真枪的干一番大事,成则上九天揽月,败则下地狱抓鳖,又着实没那份气魄…… 不过近日张亮是真心高兴! 自打来了这华亭镇,张亮的脸面是一层又一层的被剥掉,他就是他脸皮厚,若是换了一个人,要么跟房俊不死不休,要么乖乖的夹着尾巴回长安。 张亮就偏偏来着不走,这一赖,还真就给他等来机会了…… 谁也不敢想象房俊能够胆干出这么一件大事情,那可是传承了几百年的江东豪强,就被房俊一夜之间踏平,家中男丁斩杀殆尽! 张亮不管房俊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管房俊是不是甘当皇帝陛下的马前卒、刽子手,更不管房俊事后会在皇帝那边得到什么样的补偿。他只知道,房俊这次将要面对天下世家门阀的围剿,关陇、山東、江南……各大门阀实力老牌豪强群起而攻之,死不死不知道,这个大总管的位置是绝对保不住的! 想想这几天探听到的海边的盐场那海量的财富,再看看这市舶司庞大的占地、成百上千的仓库,一旦运营起来,钱财就好比流水一样滚滚而来! 所以,张亮第一时间给长孙无忌写了书信,许下了无数的承诺,就等着长孙无忌将这个职位给他争取过来。以长孙无忌再朝中的地位和影响力,这个职位几乎已经稳了! 财富、权利,全都在眼前招手,唾手可得,张亮如何不得意?这一得意,酒就喝的没数,两人不一会儿就有点醺醺然。 程公颖斟满酒,却发觉酒水溢了出来。他定睛去看,心里惊奇,这酒杯的一侧分明还有些许空间未满,但是另一侧的酒水却已经溢出了杯沿…… 这啥情况? 程公颖有些懵。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亮喝得一张脸膛红扑扑的,催促道:“看啥呢?倒酒!” 程公颖使劲儿眨了眨眼:“不是……大帅,这酒杯有毛病啊。” 张亮不解:“酒杯有毛斌?本帅看来,你才有毛病!你个家伙是不是当道士把自己的卵子都给当没了,每次喝酒都拖拖拉拉偷奸耍滑,恁地不痛快!” 程公颖急道:“没有,这次贫道当真没有耍奸,这酒杯倒不满酒水啊,总是差着一截儿,这怎么回事?” 张亮也向酒杯瞅来,见到那酒杯一侧尚浅了一些,一侧却已经溢出,也瞪圆了眼睛。不过他脑子快,一拍大腿,叫道:“这跟酒杯有什么关系?是桌子,是桌子不平,一定是这样!不信将桌子翻转过来瞅瞅,定然是四条腿不一齐……” 程公颖觉得有道理,两人当真就俯下身去,查看桌子腿。 看了半天,四条桌腿怎么看都是齐刷刷的,再回到桌上细看那酒杯,上下一般粗,也没有明显的哪边高哪边低,重新放到桌上,斟上酒,还是一侧未满,一侧溢出……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 特么见鬼了! 程公颖头发根儿都有些发炸,他是个装神弄鬼的穷术士,这神鬼装扮得时间一长,心里就难免对那些污七糟八的事情坚信不疑。眼前这种状况根本没法解释,除了见鬼了,还能是啥? 程公颖一下子就从凳子上窜起来,退后两步跪在地上,抬头冲着头顶,双手合十神神叨叨:“各路神仙勿怪,勿怪……弟子诚心修道,不曾有片刻忘记三清道尊。今日弟子许愿,来日定然为道尊请塑金身,修建道馆……” 张亮没心思搭理这个道士,他盯着桌面,发现不仅仅是酒杯里的酒水会溢出来,刚刚还算正常的一大碗炖菜,这会儿也渐渐一侧越来越浅,另一侧则缓缓溢出菜汤。 酒杯没问题,桌子没问题,难不成是我的眼睛有问题? 他伸出手,沾了沾桌面溢出的菜汤,嗯眼睛也没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 张亮迷茫了,难不成……是船的问题? 可是船怎么可能不平呢?无风无浪的,不可能倾覆的角度如此之大。 等等……倾覆的角度? 张亮脑中电光一闪,一个可怕的可能出现,他大叫一声就往舱外跑,直接跑上甲板,放眼四顾,顿时傻了眼…… 往常站在战船的甲板上向下一跳,就能跳到码头的栈桥上。可是现在呢?那本应该近在眼前的栈桥却足足离开有二三十丈远近,而且目测那栈桥的高度跟他的鼻子一般高…… 张亮从没干过水军,所以船只倾斜了他也没反应过来,还傻乎乎的去摸桌子腿,看看四条桌子腿齐不齐。此刻终于反应过来,却是有些迟了。 锚绳不知何时断了,船只被江水带着远离的码头。 最糟糕的是……船只在不停的下沉! 左侧的船舷已经无限接近水面,只要再过一小会儿,就将整个沉到江里去。 特么老子不会水啊! 不会水的人在水中所承受的那种恐惧,绝对是会游泳的人想象不到的…… 张亮扯着嗓子大叫:“来人,来人!船沉啦,船沉啦,都特么死哪儿去了?赶紧来人……” 尖利的嗓音在午夜寂静的江面远远传出去,犹有余音…… 兵卒们不耐船上生活,这些时日以来各个被折磨的精疲力尽,晚上留下放哨的兵卒也在午夜的时候偷偷的眯一会儿。反正这里是华亭镇,不远处就有皇家水师的军港,那个贼寇敢到这里来打劫? 至于水师的官兵,两方不对付是肯定的,但是趁夜下杀手的事情,绝对不可能。 因此,所有人都懈怠了,船是如何沉的、几时还是沉的,一概不知。此刻所有的兵卒都泡上了甲板,几条战船漏水的速度差不多,不至于被人察觉,却也在缓缓的沉默。 兵卒顿时就炸了窝! 都是张亮多年以来征战沙场拉拢收买来的步卒骑兵,若是冲锋陷阵,还真就不一定怕了谁!可是现在在江面上面对不断下沉的战船,这群人就像是三两岁的毛孩子一样,惊慌失措失声尖叫…… 没办法,就没有几个会水的! 折腾了一会儿,江水已经漫上了甲板,战船眼瞅着就要沉默,这些冲锋陷阵的悍卒,马上就要喂了吴淞江里的鱼虾蟹鳖…… 第八百七十七章 我就哔哔 折腾了一会儿,江水已经漫上了甲板,战船眼瞅着就要沉默,这些冲锋陷阵的悍卒,马上就要喂了吴淞江里的鱼虾蟹鳖…… 张亮魂儿都快吓飞了,火烧火燎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程公颖灵机一动,大叫道:“大帅,木板,木板!” 嘴里叫着,一扭头跑回船舱,扛出两块用来搭在栈桥上装卸货物和人员上下所用的跳板。这玩意是木头的,木头会始终浮在水面上,只要人趴在上面,岂不是永远不沉? 只要不沉到江底淹死,总归会有人来搭救的! 张亮大喜,从程公颖手中接过一块木板,牢牢抱住,那颗扑腾扑腾现在半空的心脏才算是安稳下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其他兵卒一看,这个法子好!这种跳板每条船上都有个三五块,从船舱里拖出来便被哄抢一空。 问题又来了! 张亮此行足足带了将近五百兵卒,每块跳板也就你那个搭载个两三人,哪里来那么多的跳板给兵卒们救命?人逼到绝路,总会爆发出无穷的智慧,有人跑到突出甲板之上的舵楼,抽出横刀“当当当当”就是一顿乱砍。 其余人恍然大悟,有样学样,将几条船的舵楼全都给拆成一块块的木板。 一时间江面上“当当当当”的伐木之声不绝于耳,颇为壮观。 房俊瘸着一条腿,这是那天被刺杀之时混战当中被砍了一刀,大腿上好长一条口子,没有一个月甭想愈合。不过他对于张亮即将上演的狼狈相表示喜闻乐见,所以不顾麾下兵将的劝阻,执意要赶来看热闹。 战船到了凿船的兵卒指引的地方,房俊远远的看去,黑漆漆的江面上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也就罢了,能见度实在太低,可是没有哭爹喊娘的叫救命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那张亮这几天也没闲着,领着麾下的兵卒练习水性了? “船呢?” 房俊问席君买,这事儿是他一手经办,凿船的兵卒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自己也潜入降低凿沉了一艘。 “这个……大概已经沉了吧?” 距离还有点远,看不清楚,但是这么安静有点反常。席君买挠挠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会吧?那帮旱鸭子若是掉进水里,还不得嘶声裂肺哭爹喊娘?可是你听听,哪有叫救命的声音?咦……这当当当当的是什么声音?怎么好像是在砍木头……” 房俊侧耳倾听,一阵“当当当当”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咋回事?” 房俊一头雾水,船上的刘仁愿、裴行俭、席君买、薛仁贵等人也都疑惑不解。至于苏定方和刘仁轨,这两位觉得房俊此举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觉得丢人坚决不掺和……对房俊说的“我的快感就是建立在对手的痛苦之上”的言论嗤之以鼻,说那不是君子之风。 薛仁贵吩咐兵卒:“快将船划过去。” 猜测也是瞎猜,还不如到了近前看看,这叮叮当当的是在干嘛。 几条战船陡然加速,向着凿船的水域驶去。 等到了近前,船上的兵卒燃起火把,然后用玻璃罩子制作的简易“探照灯”反射火把的光亮,将这片水域照得通亮。 眼前出现的一幕,差点把房俊笑喷…… 江面上几条战船已经有一大半沉到水面之下,虽然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沉到江底,但是战船倾覆,江水漫上甲板。舵楼已经被完全拆除,江面上到处漂浮着木板,兵卒们就趴在木板上,用两只手划水,想要划到江边。 兵卒太多,即便拆了舵楼尚有许多兵卒未曾分到一块木板,无奈之下,这些兵卒便抽刀将船上的桅杆全部砍倒,抱着桅杆泡在水里。但是桅杆是圆柱形,它可以保证不沉,但是人趴到上面就会立刻翻转,没奈何,兵卒们只得死死的抱着桅杆,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江水里。 而张亮倒霉催的正好就在房俊座船不远处的地方,这位国公爷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一块跳板上,不停的喝叱同在一块跳板上的兵卒赶紧划水,而他自己实在是惧水,完全趴在跳板上就没有兵卒的空间了,都撵走又没有人划水,一站起来看着眼前波浪粼粼的江面就一阵阵眼晕,没奈何,就只能这么撅着…… 张亮一身官袍格外显眼,都向他看来。见到这位国公爷如此别致的姿势,全都放声大笑。 房俊瘸着一条腿,倚在船头揶揄道:“深更半夜,国公爷尚有如此兴致,玩起了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雅事?” 身边的兵将尽皆失笑,这位侯爷太缺德,派兵凿沉了人家的船,还要拖着伤腿大半夜的来看人家的狼狈模样,看就看呗,还得损人家几句…… 不过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房俊这种并不因地位差异便对手底下的兵将有多区别对待的性格,令水师兵将甚是信服。水师之中,不可能做得到不看出身、不看背景而一视同仁,这在天底下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但是,房俊能够保持能者上庸者下,他不会因为你背景深厚便委以重任,亦不会因为你出身贫寒而轻慢相待。 只要你有本事,那就能出头。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薛仁贵与郭待封。 郭待封的老子乃是安西都护、西州刺史,堂堂一方大吏,犯了错房俊照样将其驱逐,一点情面都不讲。薛仁贵虽然有张士贵的荐书,但张士贵也仅仅就是举荐而已,论起地位背景,郭待封高出薛仁贵岂止一筹两筹? 但是人家薛仁贵有本事! 水师第一战剿灭盖大海,薛仁贵便大发神威,枪挑盖大海,威震海中洲!直接就升任为校尉,掌管一旅,与席君买、刘仁愿等人地位相等。 薛仁贵的能耐摆在那里,平素又很会做人,现在妥妥的高层将领,地位与日俱增,就连苏定方在制定剿灭顾家坞堡的策略之时,都会很客气的询问薛仁贵的想法。 如同郭待封那种依仗家世背景想要在水师当中作威作福、躺着捞功勋的人,是不可能留在水师当中的。 泡在水里的张亮起先见到远处蒙蒙幢幢的船影,还一阵欢喜。他最是怕水,在水中多待一刻都好似有刀子在他身上割肉一般难受。 等到船只到了近前,张亮彻底绝望。 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泡在水里个一年半载,也不要见到房俊这张充满了讥讽嘲笑的嘴脸…… 张亮又羞又怒,想要站起来提升一下气概,可是刚刚直起腰,脚下的跳板就是一晃,吓得他脸色煞白,立马又蹲下去保持着撅屁股的姿势。 听着耳边传来的嘲笑声,感觉到有明亮的灯管照向自己,这一刻的张亮当真是羞愤交加,恨不得当即拔刀与房俊决一死战! 他恼羞成怒,喝骂道:“房俊你个王八蛋,居然敢趁夜凿沉本帅的战船,你是要谋杀当朝国公么?搞这样鬼鬼祟祟卑鄙无耻的阴谋诡计,有什么出息?有能耐的,跟老子明刀明枪堂堂正正的战一场,谁特么怕死谁是孙子!” 房俊嘿嘿一笑,“熟归熟,你再敢胡言乱语栽赃陷害,信不信我先将你关入大牢,然后到陛下面前告你一状?我就纳闷了,谁给你的勇气,敢跟本大总管如此说话?你的教养呢?你的礼貌呢?” 张亮气得发疯! 不是你凿沉的战船,还能有别人不成? 尤其是房俊阴阳怪气的语调,更加让张亮恼火,他撅在跳板上,指着房俊叫道:“是条汉子的话,就别在这儿卖弄唇舌羞辱于人,敢不敢跟本帅大战三百回合?” 他不得不硬气,自己像是小丑一般被房俊奚落讥笑,脸面丢尽,若是不能说出几句豪气冲天的话语,今后还怎么带队伍?主帅的威望就是部队的凝聚力,凝聚力没了,人心就散了,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房俊听着张亮的话语,忍不住笑起来,想起了前世的一个梗。 于是他笑着对张亮说道:“我就不敢,我就哔哔,你能咋地?” 第八百七十八章 有仇先记着 “我就不敢,我就**,你能咋地?” 说完,房俊洋洋得意的瞅着一脸懵逼的张亮。 而在他身旁身后,一众兵将尽皆捂脸…… 太丢人了!好歹您也是位侯爵、一路总管,能不能有点素质了?市井坊间的泼妇斗嘴都不好意思厚颜无耻的说出这样的话语,简直了…… 张亮先是懵了一下,紧接着肺都快要气炸了! 无耻! 无耻之尤! 房俊你能不能要点逼脸? 这个时候我被你害得落水而你高高在上,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君子风度搭救我一把然后让我有气也发不出么?你怎能就这么直白的落井下石,还如此无耻的小人嘴脸? 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无奈之下,只好伸脚踹了一下在自己身后的程公颖。 程公颖装神弄鬼有一套,脑瓜子更是机灵,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赶紧冲着房俊大呼道:“大总管,救救我们吧!小的不会水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跟我们一般见识了。小的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嗷嗷待哺的孩童,小的若是死了,整个一家人就都完了啊……您是大英雄,发发善心吧……” 刘仁愿叱道:“闭嘴!你特么是个道士,都不准许娶妻的,哪里来的嗷嗷待哺的孩童?敢欺骗大总管,信不信老子一刀剁了你?” 程公颖脸一红:“那是小的出家修道之前娶的妻子,留下的孩童……” 其实他三十年前就出家修道了…… 房俊问刘仁愿:“道士不能娶妻么?” 刘仁愿一愣:“能娶么?” 房俊心说我怎么知道?后世的道士好像有一些是可以娶的,可是谁关注唐朝的道士能不能娶妻? 刘仁愿也不懂,他自然而然的将道士和和尚划归为一类,都是出家人,出家人怎么能娶妻呢? 张亮离得近,听着船上两个人嘀嘀咕咕讨论道士可不可以娶妻生子,差点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你特么要讨论,能不能先将老子从水里捞上来? 老子可以陪你们一起讨论啊…… 这个房俊,着实可恶! 他也算看明白了,这房俊就是来看他狼狈样的,越是跟他斗气斗嘴,那房俊就越是开心,玩得就越是高兴。张亮便闭上嘴巴,任凭你们说什么,我反正是不搭腔。 就不信你敢让我淹死在这里! 真当老子跟顾家一样,只有财富和影响力,却没有实质的权利?老子好歹也是一朝国公,你敢让我在你的眼皮子低下淹死,你怎么对皇帝交待? 房俊又挑逗了张亮几句,见到这货不搭腔了,也就失了性质。这就跟逗猫玩一样,小猫呼噜呼噜的睡大觉,你还逗弄人家干嘛?没意思。 他索性吩咐兵卒开船回去睡觉。 他倒是真想就让这个混蛋淹死算球! 顾烛和乌朵海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华亭镇,隐藏在镇公署对门的商铺里,说是张亮从中没做手脚,根本不可能。只可惜事后在一座仓库里发现了两个巡逻兵卒的尸首,显然是张亮杀人灭口,这条线索算是断了。 不过房俊从未打算就这么完了,他只要认准了谁是敌人,不需要什么证据。 现在不杀张亮,只是因为时局不允许他这么做,刚刚剿灭了顾家满门,一回头又弄死一个国公,还是自己的副手,如论如何都没法交代。顾家的事情还有一个阴谋篡逆的罪名顶着,张亮的罪名可不好搜罗。 且让他蹦跶几天,这笔账迟早要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至于江水里的张亮等人,自然会有兵卒搭救,而且已经在海虞城那边安排好了住宿的地方。就算你的战船沉没,也别想进入华亭镇半步! 这就是房俊的态度。 想要接替我执掌华亭镇? 玩蛋去吧…… ***** 調戲一番张亮,房俊顿觉神清气爽。 回到镇公署的住处,才发觉在吴淞江上走了这么一遭,身上湿哒哒的返潮,便让两个侍女去准备了热水,好生泡一泡热水澡,然后睡个回笼觉。 郑秀儿让宅子里的小厮打来热水,她自己动手将热水倒进浴桶里。秀玉则替房俊宽衣解带,又拆开了发髻,扶着他躺进浴桶里。浴桶里的水不太多,毕竟房俊一条腿上有伤,不敢沾水,就这么身在泡在水里,伤腿高高翘起来,无处受力不行,桶沿儿有些高,秀玉便咬着樱唇,窸窸窣窣的脱去了衣物,只穿着一件葱绿色的肚兜,迈着莹白的大腿坐到浴桶里,将房俊的伤腿抬起,轻轻抱在怀里…… 房俊鼻血都差点喷出来。 毕竟已经憋了太久…… 不过好在穿越过来的时日已久,房家本就是钟鸣鼎食的顶级家族,再加上与高阳公主成婚之后,一应用度、规矩都朝着大唐最高档次迈进,这等在后世让无数宅男心神荡漾的美女搓澡的待遇早已司空见惯。 秀玉抱着房俊结实的粗腿,脸儿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小脑袋使劲儿的垂下,不敢与房俊目光相触。另一只小手则握着一块帕子,轻轻的在房俊身上揉搓。 郑秀儿则另外端了一盆水,站在浴桶外房俊的身后,手法温柔的替他洗着头发。 房俊惬意的眯着眼,两个温温柔柔的小美人小意侍候,就觉得美好的人生莫过于此,万恶的旧社会,特娘的真好…… 郑秀儿轻柔的给房俊洗着头发,嘴里低声抱怨着:“这里的房子太简陋了,而且还小。奴婢和秀玉姐姐的贴身衣物洗了都只能晾在自己的屋子里头,也不能出去转转,只能窝在房间里,到处都是劳工兵卒,一见到我们两个,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恶心死了……” 房俊佯怒道:“谁敢?告诉本侯是哪个,把他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居然狗胆包天觊觎老子的女人!” 郑秀儿和秀玉对视一眼,同时噗呲一笑,又羞又喜,心里美滋滋的。 自从跟到江南来,便少有跟房俊独处的时间,导致房俊直到现在也对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侍女“下手”,这也使得两个丫头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房俊是个什么心思。 夫为妻纲,这是个女人依附男人的社会,武姨娘那般能干,不还是的依附在二郎的羽翼之下?若是只凭借她一个女人,分分钟被那些世家门阀扑上来啃得骨头都不剩…… 她俩一个是房俊的侍女,一个是跟着公主陪嫁来的,论身份都得是房俊的屋里人。若是房俊喜欢,就能得个妾室的身份,若是房俊无意,也就没名没份的这么一辈子。 可是听说房俊曾经答应俏儿自己找婆家,这可把几个小丫头吓坏了,秀玉秀烟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她俩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平时都是侍候公主殿下洗浴的,怎么可能放出去嫁给别的男人?若是房俊不要她们,就只能留在府里孤独终老,凄苦一生…… 郑秀儿也不愿意走。 说到底,郑秀儿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然家族遭逢重变,自己也差一点沉沦在青楼里毁了这一生,一度自哀自怜郁郁寡欢,不过在房家生活的这段日子里,心情畅快无忧无虑,往日世家小姐的娇蛮性子又有些抬头,活泼欢快的少女模样。 房家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家主房玄龄根本不管家里的事情,大抵就算是房子起火他也只是避出去,决计不会去灭火。而主母卢氏只管自己房里,盯着房玄龄不许纳妾,教导两个小儿子,对于两个成家的儿子不管不问,轻易连门槛都不进。 这就使得房俊的房里自成一个小天下…… 第八百七十九章 驸马,你太好了 郑秀儿心思百转。 正室夫人高阳公主尊崇娇贵高高在上,也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机的,并不会可以打压欺辱家里的婢女仆役。况且郑秀儿和俏儿作为房俊的侍女,地位也比普通的下人高得多,与公主的两个婢女秀玉秀烟处得极好,公主也会时不时的赏赐一些物件,高看一眼。 而那位武姨娘呢,却是个女儿身男儿心的,事业心极重。 现在掌管着房俊的全部账目,一心一意的看守着手里的产业,从来都不管房俊是不是对谁家的姑娘有心思,或者相中了那座青楼里的头牌…… 这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争不过公主,便从来都不争,只要手里管着房俊的产业,全家上下就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与她, 不过郑秀儿也服气得很,光是那些密密麻麻的账目名册就让人眼晕,武姨娘是怎么将它们理顺,并且分配调度的呢?公主殿下每次见到武姨娘摆弄那些账册,便会一脸嫌弃的走开,连看都懒得看…… 在房家,郑秀儿有一种认同感。 小丫头的心目中,无论是以前自己的家里,还是听说的别人家,从来都没有房家这么和谐的人家。 再者说,自己一个破家灭门的不祥之人,又身入青楼沾染污垢,清白的好人家谁会要自己?而且这么些时日以来的接触,少女一颗芳心早已千丝万缕的缠绕在房俊身上,无论是男子健硕的体魄、飞扬的文采、敦厚的气质,还是在家中随性自然不拘礼法的亲切和蔼,都让少女为止着迷。 现在总算得到房俊的一句“老子的女人”,应该算是一种承诺了吧? 两个丫头自然难免窃喜,服侍起来愈发的用心了,偶尔目光与房俊交汇,那满满的情意浓浓的欢喜就像满溢的湖水一般水波荡漾。 房俊有些受不住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久未尝肉味,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如此耳鬓厮磨肌肤相贴,一阵阵软玉温香侵蚀他的意志…… 赶紧岔开说题说道:“这房子是有点小,不过某已经联络了工部的营造司,就是给公主盖房子的那些人,让他们派几个高明的工匠前来。某在书院旁的山坡上选了一块地方,在那边盖一个园子,以后到了江南,就都去那边住。” 长安房府新盖的那几件房子自然是极好的,这边也完全可以借着高阳公主的名头,在规制上大大的提升。公主府的规制和一般大臣的规制完全不同,有些木料、款式是有钱也不能乱用的,逾制可是大罪! 房俊不差钱,蜀中运来的好木料更有的是,若是能够依照公主府的规制建一座园子,定然美轮美奂。 两个小丫头心里甜丝丝的,因为抱怨了现在的屋子太小,她们俩个总被别的男人偷窥,房俊便立即表示要盖新房子。这可比送金山银山都更能打动少女的芳心。 既然一颗心已经系在房俊身上,如今又得到了房俊的承诺,两个丫头开心之余,也都放开了心思。 秀玉将房俊的那条伤腿搂在怀里,另一只手则从水下探出去…… 房俊身子猛地一僵,诧异的看向秀玉:“你干嘛?” 秀玉羞得面如滴血,晶莹如玉的小耳都红透了,死死垂着头,声若蚊蝇:“奴婢……奴婢侍候驸马……” 虽然羞得要死,可秀玉的一只小手却未曾停顿。 在公主出嫁之前,宫中会派遣经验丰富的老嬷嬷教授房中之术,陪嫁的侍女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学。秀玉自幼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那一只小手轻柔的动作,几下子就让房俊倒抽凉气,浑身僵硬。 “咳咳,那啥,憋得有点久了,平素不可能时间这么短的。” 房俊面红耳赤,觉得很丢人,太快了。 秀玉迷茫的眨眨眼:“啊?哦,是快了一点。” 她其实也不知道是快是慢,只是觉得自己学会的手法还有好多没用上,驸马爷就完蛋了……想必是快了一点吧?好歹给个机会让人家表现表现啊。 房俊脸色由红转黑,恨恨的等着一脸茫然的秀玉。 其实说起理论,郑秀儿也不差,好歹也是在青楼里经受过“培训”的“准专业人士”,虽然未曾真个上阵,但是懂得实在不少。 听到秀玉说“是快了一点”,然后再看看房俊黑黝黝恼羞成怒的脸色,顿时明白过来,捂着肚子格格娇笑,柔软的腰肢弯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直不起腰来。 房俊倍受打击,觉得自尊受到了一万点暴击,若不是腿上有伤,定然将这两个妖女就地正法,让你们尝尝厉害,接受一下挑衅之后的惩罚。 太欺负人了…… ***** 翌日清晨,尚在睡梦中未曾醒来的房俊下意识的耸了耸鼻子,似乎有虫子似的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鼻孔。勉强睁开眼睛,眼前陡然出现一张人脸…… “啊!” “啊!” 吓得房俊“啊”一嗓子叫出来,整个人手脚发力,在床榻上猛地向后爬行了几步,拉开了与“这张脸”的距离。 而另一声“啊”是怎么回事? 房俊瞬间清醒,指着以手捂脸的聿明雪怒道:“你有病啊?人吓人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他是真的吓到了,任谁睡梦中一睁眼就发现一张人脸就在你面前几公分的距离,都会吓得不轻。自己被两个小侍女扶持着洗完澡,换了腿上的伤药,憋了好久的家伙得到了释放,心神畅快下就那么模模糊糊的睡了。 嗯,是裸睡…… 所以由于刚刚他飞速后退挣脱了被子的束缚,光滑纯洁的胴体就展露在清晨的空气中(呕!)——换句话说,他被聿明雪看光光了。 看光就看光吧,自己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不好意思的应该是这个臭丫头吧? 可当他去看聿明雪的反应,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这丫头以手捂脸,似乎很是羞涩,可是你那微微分开的手指缝算是怎么回事? 房俊哭笑不得。 他知道这丫头虽然聪明,但是自幼丧父丧母,稍微大一点都是跟着她的嫂子也就是聿明雷的媳妇生活的,对于男女之事知之甚少。 是真的天真烂漫,纯洁无瑕。 当然,如果性子温柔似水一些,不要总是依仗身手在房俊面前那么嚣张的话,会更加可爱…… “喂,你大清早的骚扰我干嘛?还看?再看就扎眼睛里拔不出来了!”房俊没好气的说道,伸手去拽被子,将羞处挡起来。 聿明雪将手放了下来,眼神儿瞄了一眼薄被下依旧鼓鼓囊囊的那一处,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儿:“呿,有什么好看,恶心死了……” 房俊大怒! 恶心就恶心呗,可你那不屑的眼神算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发现身边的这些女孩子一个都不可爱,很糟心…… 一群小屁孩,你们懂个屁啊! “找我有事?”房俊黑着脸,很是不高兴。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聿明雪瞪眼。 房俊咬咬牙,怂了。 都会欺负人是吧? 昨晚的那句“是快了点”已经让他遭受一万点暴击,现在的这个不屑的眼神更是让他内心流血,自尊受到严重的伤害。 等哪天哥哥喝点酒来一个狂性大发,当一回禽兽,让你们都尝尝哥哥的威风!不过那两个小侍女还好说,收拾她们就跟玩儿一样,眼前的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看上去娇小玲珑,却是个实打实的高手高高手,妈蛋,自己不是对手啊!真要是闹起来,指不定谁收拾谁呢…… 第八百八十章 剽悍的臭丫头 聿明老头来见房俊,聿明雪跟着一起来,见到房俊还在呼呼大睡,便小孩子心性发作,想要恶作剧一番。 房俊将秀玉喊进来给自己更衣,见聿明雪小脸儿绷着还不走,不由奇道:“小生要更衣,姑娘是否应当回避一下?” 聿明雪“哼”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吐出一句:“驴子……” 然后转身走掉。 驴子…… 是说刚刚自己的状态么? 大老爷们早期的时候一柱擎天是很自然的,一大早晨就软塌塌的才有毛病吧? 不过这个臭丫头的这句“驴子”,是骂自己跟个畜生一样,还是夸自己很大?一边任由秀玉给自己穿衣,房俊一边纠结自己是应该因为被骂作畜生而生气,还是应该被赞跟驴子一样大而自豪…… 等到房俊从内堂出来,聿明老头已经坐等了半天。 一壶茶水都泡白了…… 房俊瘸着腿走过去,坐到老头旁边的椅子上,瞄了另一侧正襟危坐乖宝宝模样的聿明雪一眼,笑着对聿明老头说道:“老丈这么早来寻晚辈,可是有事?” 老头不悦道:“早?早个屁啊!你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凿沉人家的船,可不是早晨犯困,活该!” 房俊倒是不意外,聿明氏这一家子的神奇他是见识过的,华亭镇这屁大的地方想必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的耳目,凿船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 幸好这一家子跟自己是友非敌,不然只能有多远跑多远…… “那混蛋害我,不折腾折腾他如何咽得下心头这口气?还有啊,咱好歹也是朋友吧?那家伙在华亭镇搞事情,你们聿明氏却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不应该吧?” “这个……我们又不是你请来看家护院的,谁管你的事情?” 老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天刺杀的事情还真是大意了。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就算你死了,跟我有啥关系?我聿明氏又不是你的保镖! “哈哈……” 房俊打个哈哈,不再逗弄聿明老头。他也知道聿明氏是大意了一些,若是当真注意到了刺客,一定会出手救他。 “对了,晚辈心中有一事,一直想要请教老丈,却一直没有机会。” 房俊问道。 “何事?但说无妨。” 聿明老头以为是什么大事。 “晚辈到现在都不知前辈名讳,不知可否见告?” 房俊煞有介事的问道。 聿明老头有些楞:“孔颖达没跟你说过?” 房俊摇头:“没有。” 聿明老头有些不满,就算孔颖达没说,可你也应该听说过老夫的名讳吧?老夫虽然人不在江湖,可江湖上却到处都是老夫的传说…… 便硬邦邦说道:“无名。” “哈?”房俊一愣:“令尊令堂过分了吧,怎能连个名字都不给取?哦!难道您是孤儿,自幼父母双亡被世外高人收养传授了一身绝技的那种?” 此话出口,面前两个人的脸色都瞬间难看起来。 聿明老头瞪着房俊,黑着脸道:“老夫姓聿明,名字叫做无名!听好了,老夫就是聿明氏的族长,什么孤儿,什么世外高人,乱七八糟的……” 聿明雪鼓着脸,气呼呼的瞪着房俊。 她父母双亡来着…… 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 房俊尴尬的挠挠头,果断的转移话题:“那啥……老丈还没说您找我什么事儿呢?” 聿明老头哼了一声,说道:“听闻大总管要出海?” 房俊点头:“没错,而且这次的路程要远的多,若是顺利的话,晚辈想要到林邑转一转。” 聿明老头似乎颇为意外,问道:“林邑国本汉时象林县,则马援铸柱之处也,去南海三千里。史书所载,那里人性凶悍,果于战斗,便山习水,不闲平地。四时暄暖,无霜无雪,人皆倮露徒跣,以黑色为美。贵女贱男,同姓为婚,妇先娉婿。只是那边清贫困苦,大总管意欲何为?” 清贫困苦么? 房俊笑笑,就算林邑有金山银山他也不一定稀罕,之所以要去林邑,只是为了一件东西——占城稻! 占城稻又称早禾或占禾,属于早籼稻,高产、早熟、耐旱,适应性极强,不择地而生,而且生长周期短,可以一年三熟。史书记载这种占城稻在宋朝的时候进贡给北宋朝廷,而在林邑当地更是在魏晋时代便存在。不过即使不存在也没关系,只要能够得到占城稻的稻种,房俊有信心在几年之内培育出真正的占城稻。 在玉米、番薯等等高产粮食作物尚未被发现之前,占城稻就是在最高产的粮食,没有之一。 国家要发展,靠什么发展? 人口! 人口依靠什么来养活? 粮食! 所以历朝历代以来,人口都是一个衡量国势强弱的重要指标。 现在的海船还不足以跨越广袤的太平洋前往美洲,所以占城稻就是提升粮食产量的一大杀器。只要将这种稻种普及在江南地带,将会轻松的养活大唐现有的人口。 须知道,此时的江南并未完全开发,尤其是两湖、岭南一带根本就是烟瘴肆虐、野兽横行的原始地带。云梦泽正在一年一年的缩小,湖水退去之后露出的土地肥沃异常。 等到将两湖和岭南开发出来,只要不是太糟糕的年景,比如明末那样的小冰河时期天灾不断,大唐的粮食将会基本无忧。 湖广熟,天下足…… “老夫也陪你走一遭,此去山高水远,多一个照应也是好的。”聿明老头很是慨然的说道。 房俊忍不住翻了白眼,分明是你自己想去见识一番,何必说的这么动听?这老头,无耻的风范跟我有的一拼! 不过他还是拒绝道:“非是晚辈不愿,实在是此次远航风险太大。大洋之上,无风尚且三尺浪,一旦遭遇飓风暴雨,随时随地都有舟覆人亡之风险。您老可是咱大唐的人瑞,不能白白葬身在万里汪洋之上。” 聿明老头对房俊的说辞很是不屑:“呵呵,老了又怎样,到时候指不定谁救谁呢!” 这黑脸的小子身体素质是第一等的,身手也不错,放在战场上亦是一个能斩将夺旗的猛将,可是跟聿明氏内外兼修由武入道的修为相比,就是孩童一般幼稚。 否则为何聿明雪每一次都敢对房俊挥拳头? 房俊面色严肃,摇头道:“您尚未见识过天地之威,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再是强大的人类,也如蝼蚁一般弱小。一旦灾难发生,不是谁救谁的问题,而是谁也救不了谁。生死有命,一切都得依靠上天的眷顾。” 就算你当真能内结金丹超凡入圣又能怎样? 哪怕你能抽刀断水、拳镇山河,在地震海啸这样的自然灾害面前,照样分分钟灰飞烟灭…… 聿明老头也是见识过天灾的,在那等山崩地裂的威力面前,人体就算臻达潜能的极限也毫无用处,只能颇为遗憾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的年纪确实大了,就算可以秒杀房俊,但是到了大海之上比拼的就是意志和体魄。况且他也明白了房俊的顾虑,一旦自己有了什么差池,恐怕整个聿明氏都会立即撤走,等于断去华亭镇的一条臂膀。 现在华亭镇各个岗位的重要人员,都是由聿明家的子弟的担任…… “可是你就不怕死么?”聿明老头疑问。 房俊笑了笑,挺了挺腰板,肃然道:“晚辈的志向根本不是升官发财,而是在于征服辽阔的星辰大海!每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都是晚辈从中寻找欢乐和价值的旅程。于此相比,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这一刻,房俊自己都想给自己点赞。 满满的逼格啊有木有? 没看到聿明小丫头两只大眼睛都亮晶晶的,被哥向往新世界的宽广胸怀高尚情操给感动了吧? “带上我吧!” 小丫头哀求,像只讨要骨头的小狗。 她来到华亭镇之后,很快就喜欢上了辽阔美丽的大海。 有泛着泡沫的浪花儿,有洁白的沙滩,有各式各样美丽的鱼儿,还能在明月当空的时候寻一处僻静的地方下海畅游几圈,感受着温热的海水拥抱着身体…… 所以听了房俊想要出海远航,就动了心思。 房俊对付聿明老头颇费唇舌,对付这个小丫头就容易多了。 他只说了一句:“船上都是男人,一个月不靠近陆地,没法子洗澡还能忍,你到哪里去撒尿呢?你想想啊,那么的男人看你蹲在船尾如厕……啧啧啧!” 小丫头顿时炸毛,脸蛋儿羞红,气呼呼的挥舞着小粉拳威胁房俊:“带上我,不然就揍你!” 房俊大汗…… 聿明老头则以手抚额,这孙女怎么剽悍得没个姑娘样子了,他怕丢人,赶紧将聿明雪拽走,要丢人咱回家去行不? 小丫头兀自挣扎,临出门的时候还回头说了一句:“敢不带我,就让你好看!” 房俊嘴角抽搐,满脸黑线。 姑娘,哥哥真的替你的未来担忧啊,你酱紫,很容易找不到婆家的…… 第八百八十一章 暴躁少年与暴力少女 船厂里一片忙碌。 所有的工匠全部上阵,为战船换上新式的船帆。这个时候并没有刮起北风,所以依靠旧式的船帆不可能抵达林邑。就算再晚上些时日季风来了,难道抵达林邑之后还要等候明年春季的南风返航? 有了新式船帆,远洋航行依靠季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这只是人类的一小步,却是远洋史上的一大步。” 房俊牛皮哄哄的如是说…… 小侯赛因站在码头上,探头探脑的看着忙碌的工匠,不明所以。盖迪尔毕竟见识广,有些摸到了头绪。 “这种船帆和以往的好似不一样,不知有何用途?” 他疑问道。 房俊斜着眼睛瞄了这个大胡子一眼:“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盖迪尔郁闷,又来这一套? 小侯赛因问他房俊说了什么,盖迪尔翻译,小侯赛因顿时气得跳脚:“无耻!大唐怎么会有你这么无耻的官员!你简直就是贪得无厌,真主会惩罚你的,你这个家伙!你已经从我们的身上赚到了太多的钱,难道你还不知足么?” 他叽哩哇啦的,房俊哪里听得懂? 不知道这孩子为啥这么激动,疑惑的看向盖迪尔。 盖迪尔不敢隐瞒,直接翻译。 房俊就笑了。 小侯赛因他们这次来到远东,最大的目的就是因为阿拉伯的商人在西域听说了震天雷无与伦比的威力,所以想要来大唐求得这种武器的制造之法。 可房俊是见识过后世几次世界当中美帝依靠军火发家的男人,岂会这么轻松的让他们学会震天雷的制造之术?就算火药的技术含量不高,可毕竟能瞒一时算一时,现在有机会赚钱,自然更不能泄露半分! 最后达成协议,小侯赛因用阿拉伯战马来换取震天雷,一匹马一颗雷…… 这价格简直逆天,但是谁叫现在是卖方市场呢? 想买,就拿阿拉伯战马换,不然就拉倒。 至于制造技术? 抱歉,就算你把所有的阿拉伯战马运来都没用,军事机密,不得泄露…… 所以一听到“军事机密”这几个字,小侯赛因就炸毛。 房俊悠然道:“你得记住,你的那些船、还有那些货,是用来换你的命的。想要震天雷,没问题,拿战马来换。这种新式的船帆你也想要?完全没问题,照样拿震天雷来换!” 其实这话纯粹扯蛋。 这种可以逆风行驶的船帆算得上一种伟大的发明,但是它的技术含量太低。想要发明它很不容易,但是想要仿造他,只需要好好的看一看,就能明白大致的原理。就算不明白原理,照葫芦画瓢也完全没问题…… 可以说从现在开始,全世界的船舶都将结束依靠季风远航的历史。 这是潮流,不是人为的可以抵挡的。 大唐是世界上最大的贸易顺差国,船舶速度的加快就意味着商品流动的加快,就意味着大唐用过海贸敛取财富的速度加快,房俊没有理由去阻止。 至于震天雷的交易,却不是房俊能够拍板的。他给李二陛下去了书信,详细说明了交易的利弊,然后就全凭李二陛下去定夺,这个责任,房俊背不起…… 若是这种新式船帆当真能卖点钱,房俊会毫不犹豫的将制作图纸卖掉。 水师实在是太费钱了! 单单将水师编制里状况良好的一百多艘战船更换这一批船帆,就花费了将近六万贯。火炮又制作出了十门,都安装到了那几艘新式战船上。 那可是青铜火炮! 就算是铜锡合金,也是铜占了绝大多数,一门炮几百斤,能铸造多少铜钱?那青铜大炮就是用钱铸成的! 要不怎么说海军自古以来就是个烧钱的玩意儿,穷一点的小国根本玩不起…… 远处,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聿明雷快步走来,跟在他的身边一脸不爽的正是聿明雪。 聿明雷远远的拱手:“这几日潜心研究大总管制作的指南针,愈发觉得其中蕴含着天地至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雨雪狂风,都能使得指针一直向北,实在是巧夺天工!因此没有前去探视大总管,还望海涵。” 指南针这东西简单得不得了,但是在远洋航行上却比之阿拉伯的海图更加有用! 房俊命工匠做了一个,只需将它放在水面上,就能精准的指出方向。聿明雷见到这个东西,好似得了狗头金一样,上山下海的去做实验…… “一件小玩意,聿明兄喜欢就好。” 房俊瞅了瞅聿明雪,这丫头绷着一张俏脸,不知自己何时又招惹到她? 另一边的小侯赛因自从聿明雪出现,顿时就惊为天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摸了摸头上的包头巾,挺胸凸肚做出一副器宇轩昂的模样,像是一只将要开屏的孔雀,在异性面前展示自己的威武…… 结果聿明雪眼尾都不瞅他,完全当作空气。 聿明雷看着房俊,认真说到:“某决定了,与大总管一同远航。” 房俊顿时头疼,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聿明家怎地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对新奇的事物好奇得不得了,求知欲超强! 聿明雪是女孩子,不方便;聿明老头年纪太大,不合适;那么聿明雷既是男子,又身强力壮,该用什么原因拒绝? 没法拒绝,所以房俊干脆很大方的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就让咱兄弟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去见识见识辽阔的星辰大海!” 聿明雷大为兴奋:“哈哈,如此甚好!待某先行回去准备一番!” 言罢,转头转走。 聿明雪眼神儿哀怨的瞅了房俊一眼,那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就好像被房俊始乱终弃了一样…… 房俊看得心中一跳,这丫头居然有这种小风情?满诱人的……这个念头一起,赶紧在心中默念:“红粉骷髅,骷髅红粉,这丫头就是蒙着可爱外皮的魔鬼,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硬着心肠说道:“还是那句话,你如果能解决了撒尿的问题,我就带上你。若是不能,那就乖乖的在家。” 聿明雪双眼微微眯起,暗自咬牙。 一旁的小侯赛因都看傻了……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有着东方的精致,又有着阿拉伯少女所没有的灵动,更有着温柔细腻的风韵,顿时将小侯赛因迷的五迷三道,口水都流下来了。 一扯盖迪尔的袖子,小侯赛因问道:“这个女孩子说什么?” 盖迪尔不确定道:“好像是想要跟着出海吧?但是这位侯爵不同意,你知道的,女人出海是很麻烦的,尤其是跟男人在同一条船上。” 出海? 那个坏蛋不带你,我带你啊! 小侯赛因急吼吼的说道:“你跟她说,我愿意带着她,别说出海了,到哪里都行!我们会受到真主的保护,在大海上一点危险都没有!而且我愿意跟他共乘一船,只有我们两个!” 盖迪尔一脸黑线…… 真主会不会保护你我不知道,但是遇到海盗,真主也没用。还有啊,你确定只有你们两个乘一条船?谁来控帆?谁来掌舵? 小侯赛因见他不说话,便一个劲儿的催促。 盖迪尔忠心耿耿,别无他法,只得翻译了…… 房俊顿时用一副怜悯的眼神看着兴奋不已满脸期待的小侯赛因,孩子,保重…… 然后,就见到小侯赛因尖叫着身体腾空,被聿明雪一个干脆漂亮的侧身踢腿一脚踹进了码头前方的江水里。 这丫头俏脸面无表情,酷酷的样子,冷声道:“哪里来的毛孩子,这么大了连话都不会说,欠揍!” 她可不知道什么阿拉伯人麦地那人,见这个讨厌的小子学女孩子戴着头巾也就罢了,连话都说不明白,叽哩哇啦的是舌头短了一截儿么? 谁要跟你出海?简直太讨厌啦! 盖迪尔顾不得问问凭什么踹人?疯了一样跳下江水去救小侯赛因。 这位小祖宗若是淹死了,他也甭回麦地那了…… 第八百八十二章 我的理想 对于李二陛下,房俊很有信心。 这是个雄心万丈的君主,性情刚烈,胸有山壑。 房俊在江南看似胡闹,但是每一件事的本意都是直奔整合江南资源,为将来的东征打下一片稳固的大后方。李二陛下不是穿越者,但是古人的韬略也不可小觑,他自然知道江南比之山東更适合作为东征的后勤基地,只不过历史上大抵是一时半会儿折服不了江南士族,而他自己年岁渐长,颇为有些时不我待的焦躁,因此才心急与东征。 放弃江南的充沛粮草物资,而由山東出海,担负起东征的海路运输基地,实在是无奈之举,亦是李二陛下东征失败的根源所在。 江南有充足的钱粮,足以负担东征的辎重消耗。而山東大部分地區贫瘠,需要依靠从天下各地调集物资。如此一来,沿途运输人吃马嚼加上意外消耗,使得辎重数量大大增加,这便增添了前线供给的速度和数量。 而房俊现在已经在江南开拓出局面,剿灭顾家,等同于房俊向外界发送一个讯号——既然都知道皇帝要将江南作为东征的基地,那么就乖乖的听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谁敢暗中阻挠甚至拉帮结伙,顾家就是榜样…… 所以,李二陛下需要房俊在剿灭顾家之后照样安然无恙,让天下人都知道,皇帝的意志不可违抗。 若是再世家门阀的压力之下怂了,处置了房俊,岂不是给江南世家传递一个世家门阀不可轻辱、谁动了谁就得付出代价的信息? 这是李二陛下万万不能接受的。 因此,房俊才敢于对顾家下手,才会如此笃定的认为自己就算得罪了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亦会安然无事。 至于得罪了世家门阀算不算愚蠢的决定? 房俊从来没想过,因为他自己现在走的路,就是在撬世家门阀的墙角。哪怕他自己撬不倒这些庞然大物,也得给他松松土,终有一日会有人结果自己的锄头,让世家门阀轰然倒塌,烟消云散。 所以,与世家门阀为敌是必然的,又何谓早晚? 房俊要出海,一则是为了寻找占城稻,二则是先躲避一下风头,让时间来降低顾家带来的热度,给李二陛下一个回旋绸缪的空间。 当然在临行之前,房俊必须好生安排华亭镇的事宜。 苏定方必须留下坐镇,只有他的能力、经验、性情,能够让房俊放心的将家业托付,别的人或许能力足够,但是欠缺沉稳的性情和坚韧的意志,尚需磨炼,此时还难当大任。 每一个名将都不是天生的,后天的际遇和磨炼、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裴行俭也将留下。 他是华亭镇长史,盐场、市舶司都一直在裴行俭的掌控之下按部就班的完美筹备,可以很好的主持大局。 沧海道则被房俊完全架空,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三两条船,百十来个老幼病残的兵卒,每天优哉游哉的晒太阳,过着养老一般的惬意生活…… 就算李二陛下为了保留自己的华亭镇的封地和皇家水师的统领权,以及市舶司的主导权,从而不得不将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授予旁人,房俊也要保证以后的沧海道没有实力对华亭镇构成任何威胁。 房俊绝不容许别人染指华亭镇。 在骊山农庄,他将那些灾民按照类似于保甲法的制度进行编制,效果还不错。而在华亭镇,他则搞起“生产队”的这一套,目前看来,比之“保甲法”要优良不少。 唐人淳朴,兼且民间的识字率极低,大家世世代代都是耕种务农,邻里乡间又皆是沾亲带故,相互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依照血缘、地域等等因素结合起来的“生产队”模式,能够让农民在互帮互助的同时,保持与别的“生产队”的竞争。竞争促成进步,又培养了集体荣誉感,实在是一举多得。 当然,有鉴于历史那段时期表现出来的种种弊端,房俊直接取消了“大锅饭”,按功计酬,谁想吃得好吃得多,那就得比别人干得好干得多! 多劳多得,这是现代社会主义价值观的体现…… 房俊不在乎什么主义、什么形式,他只想将自己所知道的优秀社会体系都搬出来,一一实验,看看到底哪个才能更适合大唐的社会环境。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后世的好办法,生搬硬套移植到大唐来,很容易水土不服。 若是与大唐的环境格格不入,很容易使得天下动荡、民不聊生。 若是能够证实与大唐完美融合,那么大唐在现今的社会体制之下,必将使得国力有一个质的提升! ***** 浩荡的吴淞江上,桅杆如林,千帆竞秀! 一艘由一百三十条战船组成的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船队,正拔锚扬帆,整装待发! 孔颖达似乎很是喜欢江南清润的气候和精致的环境,这段时日以来气色越发红润,说话时中气十足。 对着铺满江面的船队,老头甚是感慨:“巍巍大唐,千秋鼎盛!恐怕就算是隋炀帝当年东征的时候,水军也没有如此壮志凌霄的气势吧?房二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自打来到江南之后,孔颖达将房俊一些列的手段都看在眼里,越是深究其中的玄机,越是感慨房俊的天赋。 此子在格物之道上的造诣,非但冠绝当代,更是前无古人,甚至有可能后无来者! 玻璃、震天雷、水泥、火炮…… 每一样,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之物,偏偏每一样都能产生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骊山农庄的保甲法、华亭镇的生产队、市舶司的运营模式、水师学堂的筹办理念…… 每一件,又都显示出房俊在政治上的超群智慧。 怪不得李二陛下亦要赞叹一声“宰辅之才”! 怪不得满长安的勋贵都要感慨一声“生子当如房遗爱”! 如此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只要自己不走歪路,终究会站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地位,宰执天下,指点江山! 房俊笑道:“孔师难道不怪我心狠手辣,对顾家猝下杀手?” 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因为此事而对房俊恨不得诛杀之,因为这动摇了世家门阀高高在上不可动摇的政治地位。孔家也是世家门阀,而且比天底下绝大多数的世家门阀都要历史悠久、地位崇高! 孔颖达呵呵一笑,淡然道:“人遭横祸,自有取死之道。怨谁?只能怨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夺了别人的利益。吾孔家不同,虽则历朝历代皆受帝王敕封,百世尊荣,但是孔家嫡支从来都没有政治上的述求。可以说,孔家是世上唯一一个‘耕读传家’的家族,不争权不夺利,老实巴交的窝在山東一隅,哪个皇帝不喜欢这样的臣子?不争,方能雍容,万世而泰然。” 房俊感激的点点头。 孔颖达话中的意思,不仅仅是在阐述孔氏一门的处世之道,更是在隐晦的规劝房俊,争斗无处不在,若想泰然自若,只有不争。 可是房俊能不争么? 若他还是以前的那个房俊,自然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目前的一切荣耀,当一个花花公子,搂着娇妻美妾过着人人艳羡的美好生活。 可惜他不是…… 他是一个穿越者,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历史责任。 闭门自扫门前雪,他做不到。 回首望着吴淞江上这支庞大的船队,房俊胸中豪气顿生。 “有人钟情于山水田园,有人执着于权位名利。而我房俊,则有一颗纵横七海、为大唐开疆拓土重塑精神的不屈之心!我要让大唐的精神成为这个民族的魂,哪怕天灾人祸、哪怕山崩地裂,只要尚有一个大唐人活着,这片土地、这个国度、这个民族,就是永远都不能战胜欺辱的圣土!” 房俊挺直腰杆,眼中神采焕发:“我们得让全天下都知道,有一条河流叫长江,有一对图腾叫龙凤,有一种羽衣名叫霓裳,有一个国度——叫做大唐!” 他的声音很大,江面战船上的兵卒都听得清楚。 然后,所有的兵卒振臂高呼。 “大唐!” “大唐!” “大唐!” 房俊粲然而笑:“孔师,或许您不赞同我的理想,但是请您记住,终有一天,您会因为我的理想而自豪!所有的大唐子民,都会因为我的理想而自豪!” 我也曾梦回大唐,和一个叫李白的诗人云游四方,他用来下酒的是剑锋上的寒光,他的情人是空中的月亮。我曾见他在月下徘徊、高歌吟唱,长风吹开他的发带,长袍飘逸宛如仙人模样。? 可是后来换了帝王,他用一杯酒捧起了文人,摒弃了武将。 ……然而血色夕阳中,我依稀见到,有人把它插进土壤,那是将军用过的,一支宁折不弯的缨枪!? …… 淡泊名利如孔颖达,亦难免被房俊的言语激得热血沸腾。 或许……这就是盛世即将开创的底蕴? 第八百八十三章 出海 水师迎着朝霞浩浩荡荡的驶出了长江口。 不过并未直接杨帆南下,而是在海面上拐了一个弯,绕过长江口淤积出来的后来用以流放犯人的胡逗洲,来到长江南岸的如東县。 寻了一处僻静的海湾,房俊传下令去,船队再次修整十日。但凡居住在附近的兵卒可在十日之内往返者,领钱五百文,米五十斤,可自行返家。船队十日之后拔锚南下,若是不能及时归队者,按逃兵处置。 水师上下都被大总管的脑洞大开吓傻了。 府兵征调,是有从军周期的,在这个周期之内,任何兵卒将官都不得擅自离开军营,否则便是有违军纪的大罪。皇家水师的兵制乃是天下独一份的征募兵,不在府兵军制之内,服役的年限是三年,同样在三年之内不得离开军营,除非战死或者意外殒殁,可将尸体送回原籍…… 刘仁愿这般胆大妄为的性子都脑门儿冒汗,劝阻道:“大总管,这是为何?此乃大罪啊!” 哪个皇帝都怕手底下人造反,所以都严格管制军营。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但是若能纠集起在职的军人啸众哗变,则难免地方动荡。 房俊解释道:“船上不是有俩阿拉伯人么?他们想要买震天雷,本侯得等着陛下的旨意,所以暂时不能南下远航,等到了陛下的旨意再走不迟。” 反正现在的战船已经不需要依靠季风远航,早一天吃一天没区别。 刘仁愿急道:“末将说的不是这个,为何给兵卒放假?若是朝廷追究起来,可是大罪!” 房俊叹了口气,指了指岸上那连片的盐碱地:“咱们水师里的兵卒,除了从关中带来的各家的家将部曲之外,大多都是这附近的人家。沿海一带土地贫瘠,所产不多,即便多是煮盐为生,却又遭受世家豪族的盘剥,各个一贫如洗。现在的好儿郎,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谁愿意来当兵?还一当就是三年!给大伙发点钱发点粮食,送回家去也能抵得上一些日子,或许这点东西就是一大家子活下去的希望。” 现在的“靠海吃海”可没有后世那么惬意,船舶落后,网具简陋,就算大海里鱼虾成群,实际上出海劳作一天的渔民,也没有多少渔获。 盐碱地不能种粮食,煮盐又被世家豪族把持,所以沿海的居民比之内陆要苦得多难得多。 刘仁愿心里一愣,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是雕阴大族出身,自然对于兵卒的困难做不到感同身受,兀自说道:“可是这是大罪啊……” 房俊反问:“会杀头不?” “呃……”刘仁愿噎了一下:“这个自然不至于,但是……” “还有什么但是的?本侯身上这罪名,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比这个罪名小?只要不能杀头,随他们的便。” 房俊大大咧咧一挥手,很是霸气。 刘仁愿没话说了。 这位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破罐子破摔了已经…… 房俊又想起一事,将薛仁贵叫了过来:“嫂子快到了吧?给你也放个假,回华亭镇去裴行俭哪里支取十贯铜钱,一定要好生安顿嫂子。一个女人能在爷们儿最落魄的时候不离不弃,能陪着你吃苦,激励你上进的斗志,应该爷们儿去珍惜,哪怕宠上天亦不为过!” 薛仁贵心底感动,脚下却迟疑:“这……” 他亦是知道麾下的兵将擅离军营,房俊可是要遭受处罚的。 房俊瞪眼道:“说了没事就没事,放一百个人,那帮家伙没心思盯着本侯这点小事。快去快回,若是耽误了启程的时间,休怪本侯将你划入逃兵的名册!” “诺!” 薛仁贵再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 房俊堂堂一路总管、当朝侯爵、帝王之婿,能够称呼他薛仁贵的妻子一声“嫂子”,这是何等的情谊?咱薛仁贵亦是堂堂男儿汉,若是再多虚言反倒虚伪矫情了。此恩记在心头,以后不论荣华富贵还是落魄潦倒,咱就跟着大总管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船尾处,尉迟宝琪和刘仁轨正跟着田运来学习撒网。 撒网看似简单,实则大有学问。 首先要力气大,这时候可没有后世的尼龙线,都是麻绳,遇水浸泡之后愈发沉重,想要将渔网撒出去犹如天女散花一般达到笼罩最大程度的海面,既要有大力气,更要有技巧。 尉迟宝琪第一下就将一块渔网如同石头一般丢进海水里,“咕咚”一声沉了底,能捞上来了锤子?不过慢慢的几次实验之后,手法渐渐熟练效果也越来越好。 他与刘仁轨都是力大无穷,田运来吱牙咧嘴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撒出去的渔网,在他俩手里跟面筋儿一样轻松。 看这薛仁贵跳下战船撑着一条小舟沿着长江水道溯流而上,房俊便和刘仁愿踱着方步来到船尾。 甲板上已经有了杂七杂八的渔获,而且随着尉迟宝琪和刘仁轨兴致勃勃技术也越来越好,渔获越来越多。这年头捕鱼不易,单单网具的简陋落后就闲置了渔业的发展。 就比如眼下这片海域正是后世中國四大漁場之一的吕四浴场,渔业资源丰富,可生活在这片沿海地带的渔民,却常常吃不饱饭…… 果然科学技术就代表着生产力! 没有科学技术支撑,人们就只能生活在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 最后这一网足有三四百斤,刘仁轨个尉迟宝琪光着膀子将网兜拽上来,两条膀子上的腱子肉坟起,在夕阳的照射下散发着淡金色的光晕,这要是放在后世拍张照片传上网,妥妥的网红,圈粉无数。 周边的兵卒皆知这一网的分量,齐齐的喝一声彩,田运来屁颠儿屁颠儿的在甲板上把绳扣解开,一大堆银光闪闪的带鱼就掉在甲板上如同黄鳝一样扭曲着身子准备跑路。七八只硕大的螃蟹,还有好几只墨斗鱼还在不停地吐墨汁,房俊早已回到舱里的厨房拿来盆子,捡了一盆子扇贝,又捡了两条宽窄合适的带鱼,准备炸鱼排吃。 鱼排怎么做? 这个东西是外国人传来的,基本不用做,复杂了他也不会!就是把海鱼肉剔下来,保证无刺无骨之后,用重物轻砸,把鱼肉的纤维全敲断,然后裹上鸡蛋和面粉就下油锅…… 然后就等着表面稍微一见淡黄就捞出,这个不能耽误,油温很高,出锅之后它还会加深颜色,如果金黄再捞出,过一会儿就焦黄了。 跟软炸里脊、溜肉段一个作法,只不过更简单。 刘仁轨光着膀子进了厨房,顿时吓了一跳,这作料也太齐全了!什么葱蒜姜、胡椒、花椒、酱油、醋、韭菜花、芥末、藠头、辣蓼…… 刘仁轨看得目瞪口呆,恐怕皇帝陛下的御膳房也不过如此了吧?素闻这位大总管是个吃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闲着的时候就会琢磨各种各样的吃食,烹制出来的美味乃是天下一绝。 房俊正在厨房里忙碌,鱼排要炸,扇贝和螃蟹倒是简单只需要清水煮一下加点盐巴就行,还有半尺长的大虾,最省力的做法代表着最纯粹的原味。可是这些东西还是要用清水仔细的洗干净,几条黄花鱼要好生整治一番才能有味道,刘仁轨的大块头在厨房里杵着,东看西看的碍事,房俊便瞪眼道:“要不你来做?” 刘仁轨赶紧摇头:“不会。” 开玩笑,天底下也只有你这个奇葩侯爷喜欢下厨房,连厨子都给撵出去了,没听过“君子远庖厨”么?哦,差点忘了,这位可是跟君子没啥关系…… 第八百八十四章 生活的享受 “不会就滚蛋!吃吃吃,就知道吃,还能会点什么?” 房俊骂了一句。 刘仁轨嘿嘿一笑,转身走了出去,顺手摸了一块刚刚炸好的鱼排。骂就骂呗,能吃到以为侯爵亲手下厨整治的饭菜,也算是福气了。 房俊怒道:“不洗手就吃,吃死你!” 刘仁轨吓了一跳,赶紧将鱼排塞进嘴里,可是这鱼排刚刚出锅,油温两百多度,烫得刘仁轨一伸舌头一张嘴又给吐了出来,差点烫得一嘴泡…… 厨子的活计被侯爷给抢了,只好打打下手,拽出一张饭桌放在甲板上,摆上碗筷,又听从房俊的吩咐在舱底捧出一摊子白葡萄酒,在厨房的角落里抓了一把硝石弄了一些冰块,砸碎,装在一个盆子里。 蒸熟的螃蟹大虾扇贝,炸得金黄的鱼排,炖的汤白肉嫩的黄花鱼,佐以冰镇白葡萄酒,夕阳温煦的光芒散发着金黄,大海,清风,湛蓝的天空,这特么就是生活! 刘仁愿畅饮了一杯冰凉的葡萄酒,缓缓嘘出一口气,眯着眼睛惬意的赞叹:“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可惜老薛无福享受啊,非得赶着去见娘们儿!” 这段时间薛仁贵融入集体的速度很快,本身有本事,又会做人,人缘不是一般的好,与那个被赶走的郭待封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房俊哼了一声:“你懂个屁!人家现在搂着老婆郎情妾意,不知道多么风流快活?你个光杆子羡慕嫉妒吧!” 侯爵大人开启了毒舌模式。 这把刘仁愿给郁闷得…… 谁不想搂着粉嫩嫩的小美人儿每晚做些爱做的事情? 可是家里前些时日给捎来一封书信,说是在当地给相中了一门亲事,让他抽个空回去一趟把亲给结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也该传宗接代了。 谁知正赶上房俊一连串的搞事情,一点空儿都没有,刘仁愿有什么法子?甭说回去成亲,就算是这辈子打光棍,也不能这个时候抛开房俊啊! 刘仁愿果断岔开话题:“聿明家的大少爷呢?” 房俊将一只剥了壳的大虾蘸了酱油、醋等调料调制的酱料塞进嘴里,用手指指了指天上。 刘仁愿抬头,便见到一个洁白的身影正像只大鸟一样从一根桅杆的顶端轻飘飘的蹦到另一根桅杆上,然后上上下下的观察着升降风帆的绳结…… “他这是干啥呢?”刘仁愿有些不可思议。 “这人有强迫症,遇见不懂的东西就非得要研究明白了不可,不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房俊随意说道。 刘仁愿有些同情:“这是病啊,得治!” …… 房俊无语,这个梗是什么被这家伙给学去的呢? 临近的战船上兵卒羡慕的望着这边,口水哗啦啦的直流。可是没办法,人家全都是水师的长官,在军之中再是和蔼可亲的长官也得讲究上下尊卑,这本就是一个等级最是森严的地方。 聿明雷终于看明白了船帆当中的玄妙,洗了手,翩然而至。 这货似乎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下都能保持这种玉树临风的飒爽气质,干净整洁的衣袍以白色为主,即便在桅杆飞来飞去半天,依旧不染半点污垢。 这就是强迫症的一种表现。 正如刘仁愿说的那样,这是病,得治…… 聿明雷喝了口酒,看了看手里的玻璃高脚杯,赞道:“这种玻璃杯很好,很适合这种浅酌慢饮,很有意境情趣,若是喝那种红色的果酒会更好,酒水艳丽,琉璃剔透,别有风致。” 房俊不知说什么好了。 若是论起对于生活的享受,这位比自己强的太多。自己只是一味追求舒适,怎么舒服怎么来,相比起来人家聿明雷才是真正的贵族,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种高脚杯和红酒是绝配…… 当然,也或许是自己见识过的太多,这个时代根本满足于自己对于高端新奇事物的享受。生产力太落后了,哪怕后世一个普通的小城市也比大唐所有的地方都更有趣。对于在二十一世纪吃过走过看过的现代人来说,唐朝的这点东西实在是不够看,基本没有吸引力。 房俊觉得自己现在在精神层面已经升华了。 物质享受已然不抱希望,那就只有被动的转向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 以一己之力改变这个民族、这个国度所固有的历史轨迹,就是一种最大的精神享受…… “那两个阿拉伯人呢?” 房俊突然想起那两个家伙来,好像自从船队到了这里,就没见到人了。 刘仁愿指着旁边的一艘战船:“那个小猴子害了相思病,茶不思饭不想的躲在船舱里伤心,他的那些仆人都吓坏了,正哄着呢。” 刘仁轨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看上谁家姑娘了?” 刘仁愿瞄了聿明雷一眼。 聿明雷奇道:“看我干嘛?” 紧接着反应过来,瞪眼道:“娘咧!不会是看上雪儿了吧?” 怪不得那天在码头上,就觉得那个小胡人盯着自家妹子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居然打着这等龌蹉心思! 聿明雷大怒,起身就要去收拾一顿惦记自己妹子的王八蛋…… 房俊大汗,赶紧拉住聿明雷:“人家只是想想而已,至于的么?再者说了,那小侯赛因是个阿拉伯人,这次回到麦地那,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来大唐了,这简直就是生离死别,心中的女神今生再无相见之日,那是一种怎样扼腕叹息的遗憾?这说明人家起码是个重情重义的。” 这聿明家的基因难道是有什么问题? 一个两个的全都是暴力狂,总是想着用拳头解决问题。 不过谁叫人家拳头硬呢,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那就全都不是问题…… 聿明雷怒道:“想想也不行!一个茹毛饮血的蛮夷,居然也敢觊觎我聿明家的姑娘,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待某去将这帮蛮夷统统杀了,省得麻烦!” 房俊一脸黑线…… 赶紧死死的拽着聿明雷,翻着白眼说道:“兄台,蛮夷也不都是茹毛饮血的好吧?人家阿拉伯人的文明也不咱们差多少,这个小侯赛因的老子也是一方诸侯,身份不差的!” 一旁的刘仁轨刘仁愿都看傻了眼。 平素这个温润如玉丰神俊朗的聿明公子,居然还是一个性烈如火的暴脾气?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房俊好说歹说,最后好不容易打消了聿明雷要将阿拉伯人统统宰掉的想法。 只是兀自恼怒,愤愤然道:“该死的胡人,居然败坏小妹的名节!” 房俊脑仁疼。 人家喜欢你妹子,就是败坏了你妹子的名节? 一千五百年的代沟,果然是太过巨大,即便房俊穿越已久,对于眼下的社会风气习俗依然不能全盘接受。都说大唐风气开放,但是与二十一世纪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若是喜欢你妹子你就要将人宰掉,就算很大的因素是你看不起的胡人,但是等你穿越到了二十一世纪,人家赞你老婆一句很漂亮,甚至搂着你老婆跳一支舞,你岂不是要当一回血手人屠? 杀不过来啊…… 聿明雷喝着酒,瞄了房俊一眼,霸气的说道:“既然你拦着,那么我妹子以后若是没有好人家要,你就得负责!” “噗!” “噗!” 刘仁轨和刘仁愿齐齐的将口中酒水喷出,幸好他们反应算快,没有直接喷到对面的房俊脸上。 可房俊的脸色已然涨红。 “凭啥?”房俊简直理解不能。 还带这样的? 聿明雷悠悠道:“事情因你而起,是你将这个小猴子胡人招来的,又是因为你他才跟我妹子见了面,我妹子的名节有损,自然就要你来负责,有问题?” 第八百八十五章 李二陛下的心思 房俊呆了半晌,一推聿明雷:“算我的错,你去杀,现在就去,统统宰掉,本侯保证不拦着。有刀子没?本侯把宝刀借给你,吹毛断发沾血无痕,绝对一等一的的杀人利器!” 开什么玩笑呢! 就你家那个暴力妹,白给也不要啊! 那丫头模样身段儿倒是不错,虽然发育得晚了点,但是馒头有馒头的优点,包子有包子的特色,时不时的换换口味也是成功人士的表现之一…… 可是动不动就拳头,就威胁着要揍人,我得有多贱才找那么一个姑奶奶回家受虐? 关键我还打不过她…… 谁知聿明雷还不急了,优哉游哉的啃着螃蟹喝着小酒,跟刘仁轨谈论起刀法来,什么出刀的角度用力的技巧运气的路径,说得头头是道。聿明家学究天人,对于人体潜力的发掘最是精湛,将刘仁轨和刘仁愿两个夯货唬得一愣一愣,一个斟酒一个剥螃蟹壳,侍候的那叫一个周到。 房俊忍不住,催问道:“那啥,聿明兄,你刚刚开玩笑的吧?” 聿明雷瞅了他一眼:“你看我想开玩笑?” 房俊急了:“不是……不带这样的啊!你们家闺女嫁不出去了还是怎地,还能这样讹人不成?” 聿明雷嘿嘿一笑:“您甭跟我说,我的妹子啥性子,我最清楚。她若是看不上你,你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用;她若是看上了你,你想不娶还真不行!” “我曰!还就不信了,她能强绑了我拜堂不成?” “拿到不至于,不过我那小妹占有欲很强,她得不到的东西,就要给毁掉,绝不留给别人。小时候我和她一起去树上掏鸟蛋,她掏不到,就跟我要,我不给,她就发火,将所有的鸟蛋全都捏碎了……” 房俊胯下一凉。 就连刘仁轨和刘仁愿都目瞪口呆,下意识的夹紧双腿。 那小丫头看上去秀气漂亮,虽然泼辣难缠了一点,却不至于这般狠毒吧? 蛋蛋而已啊,人家不给你,你就给捏碎了…… 两人望向房俊,一脸同情。 大总管,吉人天相吧,末将帮不了你…… ***** 李二陛下回太极殿召开了一次朝会,一回头就又躲到了昆明池。这一次倒不是说依旧为了避暑,而是为了避人,房俊这个小王八蛋一夜之间将顾氏满门抄斩,算是捅了马蜂窝,几乎朝中所有的带有世家门阀背景的大臣统统上书弹劾,奏章雪片一样飞来,比之前次朝臣弹劾房俊时的规模岂止大了一倍? 这小子是真的能惹麻烦…… 不过对于震慑天下士族也的确有效。 别看弹劾起来一个比一个言辞激烈,但是李二陛下相信,最起码在江南一代,现如今真就没人敢对房俊阳奉阴违。弹劾得固然欢实,然而对于房俊的命令谁敢不遵从? 这就是杀鸡儆猴的威力。 李二陛下又是欣慰,又是烦恼。 房俊果然不负朕之期望,在江南折腾得风生水起,一个盐场将绝大多数的江南士族笼络起来,等到市舶司运营,再将海贸紧紧的攥在手里,则江南商业必会焕然一新以朝廷为主导,整合江南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一大半。 自己心心念念的东征大计,将会有一个稳固的大后方。凭借着江南的物阜民丰,何愁大事不可期? 当然,烦恼也是实打实的…… 世家门阀从“顾家惨案”上头感受到了浓重的威胁,若是顾家就这么被剿灭之后“真凶”房俊已然逍遥法外丝毫不得惩处,以后是不是只要有兵权在手的将领,都敢对世家门阀来一次这般的屠戮? 自从九品中正制创立以来,世家门阀便逐渐成为社会的上层、国家的支柱。 只有更迭的朝代,没有湮灭的士族…… 他们高高在上,相互勾结、根植乡里,拥有着兴一国灭一国的庞大力量。他们从不在乎皇帝是谁,因为在极端的时候,他们可以轻易的废黜皇帝、另立新帝。 杨广之亡,与其说是亡于反贼之手,不如说是亡于世家门阀之手。无论是逼迫杨广不得不躲在江都的关陇门阀,还是造反作乱杀了杨广的宇文家,亦或是对杨广见死不救的江南士族,哪一个不是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 而他李二能够取太子建成而代之,又怎能离得开关陇门阀的支持、山東世家的默许? 世家之大,足以改朝换代! 所以在他们心中,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怎么能容忍可以随意将他们屠戮的存在? 李二陛下自然不能就这么容许世家门阀对房俊的打压,他因为世家门阀而崛起上位,就更是明晓世家门阀的恐怖威力,对之极为忌惮,消除世家是他心中仅次于东征高句丽的大计。 面对世家门阀的弹劾压迫,李二陛下晓得不能与其正面硬杠,“拖字诀”是最好的办法,对这件事情就是要冷处理。毕竟就算房俊的所作所为触及到了世家门阀的根本,却未直接损害到他们的利益,时间一长,必然有一些世家门阀不够专注,到时候再拉拢几家,打压几家,致使世家门阀不能同气连枝,此事也就渐渐平息了。 看着手里房俊呈递来的奏折,李二陛下甚是欣慰。 这小子混账起来确实让人恨的牙痒痒,但是办事的时候又的确让人放心。 剿灭顾家那叫一个雷厉风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顾家一举剪除,给天下门阀尤其是江南士族强有力的震慑;目的达到之后,察觉形势不妙,立即率领谁是出海,暂避锋芒! 政治智慧大有进步啊…… 这个时候大概朝廷召房俊回京的文书也刚刚抵达华亭镇吧?房俊已然出海,自然无法回京,自己便有借口将此事拖延下去,最起码不可能在未查明房俊动机的情况下便贸然剥夺人家的封地。只要华亭镇依旧是房俊的封地,李二陛下就放心大半。 房俊整合江南,依靠的是经济手段,根底就是华亭镇的盐场和市舶司。 至于那个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反倒无足轻重。 依着房俊的行事做派,现如今的沧海道若是不被房俊架空,他李二陛下可以将名字倒着写。 不过那个“制造局”出产的火炮,却是另李二陛下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前几日房俊派人运到京中一门大炮,李二陛下领着工匠在终南山里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开了几炮。那惊天动地的威势,当时就吓得李二陛下面色惨白。 若是贼子有此等神兵利器,只需在长安的城楼上架上几门,对着太极宫一顿狂轰,他这个皇帝哪里还有命在? 不过李二陛下到底是有气魄的,心胸壮志比之那些只会叫嚣什么“八旗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鞑子皇帝强上百倍。就如同当初震天雷问世的时候一样,李二陛下第一反应不是这种威力无穷的武器会威胁到他的统治必须严厉打压不许制造研发,而是在严格管控的同时要加大研发力度,使之性能愈发完美! 他对房俊曾经的那句话深以为然:“臣既然造的出来,就一定会有别人也造的出来。现在刻意打压无异于掩耳盗铃,等到别人造出来,咱们不是还要挨打?” 掩耳盗铃的蠢事,李二陛下不干。 这种威力无穷的武器,就是要加大研发力度,使之越来越先进,越来越厉害。就算哪一天别人也造出来了,也是咱们已经领先了他们几十上百年,照样还是能打得敌人哭爹喊娘! 李二陛下拿起朱笔,在长孙无忌的一道奏折上批了个“准”字,然后让内侍送去门下省用印之后刊发。 奏折之上,赫然是奏请提拔张亮取代房俊担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 第八百八十六章 百姓之父母 船队停驻的第三天,薛仁贵便匆匆赶回。 到了房俊的座船报道,见到房俊放在桌上的一摊子葡萄酿,也不客气,抓起来就“咕嘟咕嘟”将半坛子一口气喝光,放下坛子,对着房俊失了个军礼。 “薛礼向您报道!”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薛仁贵虽然因为匆匆赶路而使得衣衫凌乱,但脸上那股浓浓的春风扑面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小别胜新婚,小薛怎地不多留两天?反正大军要停驻十日的,开拔之前赶回就行。” 一侧正将薛仁贵的名字在名单上打个挑证明已经返回军营的刘仁愿酸溜溜说道:“弟妹与你久别重逢,若是不喂饱了,万一饥渴难耐,一不留神被那些糙汉子趁虚而入,那可就不好了……” 军中汉子,也不讲究什么礼数,时常打趣说些下流的话语彼此取笑。 薛仁贵也不生气,帅气的脸膛哈哈大笑:“某那婆娘最是三贞九烈,那可是当真的名门闺秀,对咱老薛死心塌地,岂能干出那等事?仁愿大哥不必羡慕,您将来的婆娘也定然不差的。只不过找婆娘这种事情很多时候还是得看运气,别看您一表人才勇猛无双,可若是找了个水性杨花的,那也得认命不是?” 这话说的,差点把刘仁愿气死! 可人家薛仁贵说得还真就有道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晓得自己将来的婆娘是个什么样子的品性?大家闺秀多了去了,可也不一定各个都是家教良好,品德贤惠。 水师之中都知道薛仁贵的状况,对他能娶到柳氏如此贤惠的婆娘甚是羡慕。别看刘仁愿说话龌蹉,但是对于那位尚未谋面的柳氏也是钦佩得紧。 和刘仁愿调笑两句,薛仁贵对房俊说道:“末将刚刚在海上碰到了如東县令一行,说是要来拜会大总管。” 房俊奇道:“他来拜会我做什么?” 薛仁贵道:“末将不知,不过人大概已经到了,末将的战船速度快,先他一步。” 正说着,外头便有人高声喊“如東县令”前来拜访。 房俊便命薛仁贵出去迎其入内,他自己安坐不动。不是房俊摆谱,他的官职爵位高出一个县令十条街,若是上下差距不大他自可出去迎接一下,传出去那叫随和亲善,可是地位相差太大,反倒不能太过随意。 片刻,有人踏上甲板,进入到船舱之内。 一个三旬左右的精瘦男子,一身浅绿色的官袍,像是一只大螳螂…… 这人大礼参拜:“如東縣令孙承恩,见过侯爷。” 房俊略一拱手,笑道:“免礼免礼,请坐,看茶!” 那孙承恩颇有些局促,捧起茶盏浅浅的呷了一口,便放下不再饮用,坐在那里欲言又止。 房俊颇为好笑,这样的性子也能当官?怕不是得被乡里的积年老吏和土豪劣绅欺负个狠的,太面嫩。当官的可以没有霸气,但是若连一副厚脸皮都没有,那可不成。 这人长得又瘦又黑,跟房俊自己有的一拼…… 官袍浆洗得甚是干净,只是脚下的靴子有些破旧,看得出家世并不好。寒门出身的官员么? 房俊若有所思,直言道:“孙县令有话不妨直说,待叙过正事,本侯留您用饭,咱们好生喝上几杯。跟你说,本侯这里可是有最顶级的西域葡萄酿,千金难求的那种。” 孙承恩赶紧谢过,这才看着房俊说道:“素闻侯爷乃是天下敛财第一圣手,在关中之时便有‘财神’之称,到了江南更是点石成金,下官不胜钦佩。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还望侯爷能指点给如東縣一个生财之道,使得如東縣百姓能夠得以温饱,不至于卖儿鬻女,能有一条活路!” 他言辞恳切,两眼望着房俊,充满了期盼。 那眼神就像是面对的事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房俊诧异道:“何至于此?” 如東縣地靠大海,现如今海产丰盛,即便是因为渔船网具的落后导致捕鱼业并不发达,想要以此致富很难,但是每天出海捞几条鱼吃顿饱饭并不困难吧? 还卖儿鬻女? 蒙人的吧…… 孙承恩见房俊不信,似乎并未出其所料,苦笑一声,充满了酸涩和愧疚:“下官无能,忝为如东百姓的父母,却不能为所辖之民谋求富足,实在愧对陛下,愧对朝廷,更愧对如东百姓……” 他早有所料,如东地靠海边,怎么可能连顿饭都吃不上?说起来别说别人不信,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如東縣这地方在春秋之前是没有的,只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河口的泥沙淤积成沙洲,渐渐的沉积为陆地,这才有人居住,史称为“扶海洲”。 西汉初,为吴王刘濞封地。刘濞“东煮海水为盐”,开淮区煎盐之先河,如东出现第一批“盐丁”。三国时期,江淮为曹吴战争前线,曹操迁徙江淮地区居民,此地方才立县。 然而沙洲淤积多为盐碱之地,不产粮食,民众生活凄苦。 本来尚可出海依靠捕鱼填补家用,换取一些粮食,可是如東縣实在是太穷,此地不产木材,想要造船就得外出购买木材,百姓们买不起…… 县里唯有的几条渔船都是破旧的小舢板,出一次海也捞不到几条鱼,再加上今年总有鲛鲨在近海出没,祸害了十几个渔民,再也无人敢于下海捕鱼。 房俊略一沉吟,如东这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煮盐为业,发展盐业倒也不失为一个方略。 “孙县令是想本侯替你说话,请朝廷准许如东设立盐场,并且颁发执照?” 华亭镇的盐场让沿海州县尽皆眼红,如東縣如此贫困,想来若是能有一处盐场,县里财政定然大为改观。不仅能一举脱贫,甚至可以一跃而成为苏扬二州沿海的明星县。 谁知孙承恩摇头说道:“侯爷误会下官的意思了。下官厚颜前来,是想求侯爷帮帮如東縣的百姓,给大家指出一条吃饱饭穿暖衣的路子,而非是为了下官的前程。不是下官清高,为了百姓,让下官给您磕头都行,可若是为了自己,下官舔不下脸来求您。再者说,如東縣现如今煮海为盐着十之八九,可都是为世家豪族扛活,不还是照样挨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语,给朝廷扛活与给世家豪族扛活也没什么不同,即便设立的盐场,大头也都要拿走,留给百姓的还能有什么?” 房俊顿时肃然起敬,原本随意的坐姿也正经起来,挺直了腰板,以示尊敬。 这才是好官! 若是房俊开口请朝廷准许如東縣设立盐场,几乎没有问题。毕竟晒盐之法乃是他所创建,谁都得给他这个面子。 但这位孙县令已经看到了事情的本质。 设立盐场,可是令如東縣的gdp突飞猛进,在短时间内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一举超过内陆的一些富裕州县。但是,这对于改善百姓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后世中國gdp排名全球第二,人均收入排名是多少? 七十几名…… 孙承恩能不为自己的政绩谋算,只为改善百姓的生活计较,比起后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官员都更要有担当,这样的官员,才能称得上一句“百姓之父母”! 如東縣百姓幸甚! 一旁的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也对这位貌不惊人的县令肃然起敬。 房俊看着这位大抵是有史以来第一位“招商引资”的县令,心中打定主意,定然要为如東縣的百姓想出一个发家致富的好法子。即为了那些贫苦的百姓,更为了眼前这位人格高尚的百姓之父母! 只是,用什么法子好呢? 第八百八十七章 金点子【万字求票】 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 房俊只是稍一沉吟,便说道:“本侯可以让皇家钱庄为贵县百姓提供一笔贷款,按最低利息结算,然后在本侯的江南船厂订购一批新式的渔船。但是有一个要求,孙县令要拿贵县的财政收入做担保,若百姓有赖账或者无力偿还者,即由贵县的财政收入偿还。” 资助一个穷县几百条小渔船,对于房俊的财力来说没什么难度。但是他不想这么直接,有钱人可以做善事也必须做善事,但是也要有个度,善事做得多了,也会成为一种把柄和污点,尤其是在君权至上的古代。 人心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对于帝王来说,无比敏感…… 既然如此,不若由此事上实验一种模式,由皇家钱庄放贷、县衙担保、百姓收益的一种新的扶贫模式,类似于宋朝的“青苗法”。 县衙代替国家征税,在上缴税赋的同时会有一部分的截留,这就是县衙一级政府的经费,是财政收入,国家是不会给予县里另外的财政拨款的。 有县衙来担保,可以避免百姓与钱庄之间的扯皮。当然也会出现县衙从中加息获得额外报酬这种不合法的收入,但是与大部分百姓收益这方面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 “青苗法”的好处毋庸置疑,但是他给予县衙一个类似于强制性的“名额”限制,这就变相的将一个好政策变成了土豪劣绅盘剥百姓的手段。 房俊前世就当过官,最是理解“从来没有完美的政策”这句话里的无奈和含义。 再好的政策,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也会有恶劣之辈从中钻营而谋私利。一项政策的施行过程当中能够做到利大于弊,就是一项好政策,不能因为一些瑕疵的地方,就去抓住缺点从而无限度的攻歼…… 改革总是伴随着阵痛,古今皆然。 孙承恩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不过依旧谨慎的问道:“敢问侯爷,不知这贷款的额度……是多少?” “理论上说,可以是无限度的。但是必须遵从一个原则,那就是自愿。这件事情上,县衙的作用是牵线搭桥并且提供担保,但是本身毫无收益,也不允许有收益,你可明白?” 县衙无收益,但是在政治上有加分,州府看得到,刺史看得到,皇帝也会看得到。若是县衙有了收益,就意味着从中盘剥了百姓,就是大罪。 孙承恩激动得长身而起,没有施行官方的礼节,而是深深的弯腰一揖,衷心敬佩道:“素闻侯爷有天纵之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想出一个造福于万民的好法子,下官衷心敬佩。但是更让下官敬佩的,却是侯爷这颗为了百姓谋福利而殚精竭虑的心思,请受孙某一拜!” 一揖到地。 房俊赶紧起身将孙承恩拉起来,他也是很欣赏这位能够无视自己的政绩亦要为百姓的真正福利谋算的官员,笑着说道:“不仅仅如此,本侯尚有一件捕鱼的利器,请孙县令稍等,本侯这就将图纸画出来,尔可以请吾房家铁厂的工匠帮着打造一批。” 房俊格物之道、奇技淫巧的本事独步天下,就算是再孤陋寡闻的人也会听说过,孙承恩又惊又喜:“下官何德何能,侯爷厚爱了!” “不是给你的,是给百姓的,希望全天下的渔民都会在此物之上得利。” 房俊说着,命人拿来笔墨,当即写写画画。 图纸看着乱七八糟很复杂,其实说穿了,就是一个滑轮组构成的拔网机。几组滑轮,几个齿轮,组成一个类似于开启城门吊桥的绞盘一样的装置,一个人便可以轻松的转动绞盘,将重达几百斤的渔网拽上船来。 现在的捕鱼业之所以如此落后,渔船的简陋是一个原因,但是更大的原因就是网具的落后。尼龙这种又轻便又坚韧的化工材料房俊造不出来,那就还得依靠麻绳编成的渔网,只是这种渔网结实程度还好说,沾水之后重量大增是最大的弊端,一张大网捕捞渔获,十几个强壮的大汉也未必拽得动…… 只要有了这个拔网机,可以轻易的似的一家一户的小规模捕捞作业变得很轻松。守着“吕四浴场”这个天然的聚宝盆,如東縣的百姓若是再吃不饱饭,房俊可能会考虑带着大军将这些人统统杀掉,如此愚蠢,或者也是浪费粮食…… 几个人都凑过来看,感觉很是新奇。 刘仁愿摸着下巴疑惑道:“这玩意……怎地好像城门楼上的绞盘?” 薛仁贵也点头道:“真的很像,只是有几处稍微有所不同,但是大体上就是那东西。” 孙承恩显然也是一个领悟力很强的人,看着看着,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奇才!侯爷当真奇才也!此物就如两位将军所言,很想城门楼上的绞盘,两个守城的兵卒转动绞盘就能将重达千斤的吊桥吊起来,何况一张区区几百斤的渔网?” 房俊倒是稍有的谦虚了一下:“不错,此物正是由吊桥的绞盘改进而来,只有几处稍加变动,更适合在渔船上使用。所以,你口中的‘奇才’之赞誉,本侯愧不敢当,此乃前人之创造,本侯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后世的轮船上,用电机带动的拔网机可以将几万斤的渔网拽上船,现在用人力来转动绞盘,可以说只要是在渔网的承受力量范围内,就没有半点问题。 听到房俊自谦,孙承认肃容摇头道:“侯爷此言差矣,绞盘这种东西,老祖宗发明了不知道多少年,无数的人见过、用过,可是有谁想过能将它移植到渔船上,就可以轻松的让一个人拽起几百斤的渔网?侯爷思维敏捷,天下不作第二人想!” 他不仅佩服房俊的才智,更佩服房俊的心胸! 身为大唐一等一的勋贵人家,年纪轻轻凭借自己的才华晋位侯爵,敕封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又是帝王之婿,天下还有何人能比房俊更尊贵、更有锦绣的前程? 可就是这样一个低位高高在上的勋贵子弟,再面对自己这个小小的从七品县令之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慢待和不屑,自己提出了过分的请求,人家没有撵人,甚至没有半点不耐烦,反而连续指出两条妙策。 才华可以学习,但是这等为百姓谋福祉的心胸,却是学也学不来! 刘仁愿看着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孙承恩,颇为意外道:“某还以为孙县令只是一介清流,是个为百姓办事的清官,却不知这拍马溜须阿谀奉承的本事丝毫不弱,失敬失敬。” 孙承恩一翻白眼,毫不犹豫的怼回去:“岂敢当这位将军的夸奖?下官每一句话都是诚心实意,何曾有半分阿谀之词?若是将军觉得下官那句话说的不对,请您指出来。” 刘仁愿愣了一愣,大笑道:“好家伙,这张嘴简直比刀子还利,就算有,某敢说么?哈哈,厉害厉害!” 开什么玩笑,说孙承恩说的不对,岂不就是说房俊做得不够好,当不得夸? 这人口齿伶俐反应敏锐,真的很难想象这个岁数还只是区区一个从七品的县令,不过想来这也与他寒门出身的身世有关。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单单凭借一身才华和一颗为民的心,想要升官也殊为不易。 所以世家才要消除不是说世家没有人才,但是它天然的垄断着权力阶级,挡了太多人才的上进之路。 第八百八十八章 朝廷的消息 房俊要留孙承恩用饭,这种能够替百姓着想的官员,他很愿意亲近。可孙承恩心里已然火烧火燎,婉拒了房俊的邀请,直言这就回去统计县中有意购买渔船的人家,然后向皇家钱庄请求贷款。 趁热打铁的道理谁都懂,毕竟房俊还顶着个“关中第一纨绔”的名头,据说这位就是个不靠谱的棒槌,今日变现很好,却不代表这位睡一觉之后会不会后悔。 若是那样,孙承恩觉得自己可能会哭死…… 房俊也没有多做挽留,嘱咐他一定要百姓自觉自愿,不能用官府的名义强迫百姓借贷。 孙承恩指天发誓,必将严厉监督县中官吏,绝对不是让那个好事变成坏事。 房俊倒是早有心理准备。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无论多好的政策,都会有人从中钻营为自己牟利。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能够让这项政策落实到实处,使得大多数的百姓收益,那也就足够了。 想要各级官员胥吏都一心为民克己奉公,那也只能去追寻传说中的乌托邦了…… 不过今日注定是个不消停的日子,孙承恩刚走,便有兵卒来报,苏州刺史穆元佐来访…… 房俊只得相见。 穆元佐踏上战船,一见到房俊,当即大倒苦水。 房俊也只能尴尬的笑着…… 说起来,这位现如今的状况都是被房俊所累。 在房俊上报给皇帝的奏折之上,署了穆元佐的名字,等于将“功劳”分润出去。李二陛下也确实给力,直接给了个九品开国县男的爵位,羡煞旁人! 众所周知,出去开国之时的一干文臣武将之外,现如今想要获得朝廷的爵位可谓难上加难。如同房俊这般年纪轻轻便晋位侯爵者屈指可数,可谓异数之中的异数,况且房俊凭借的可不是简在帝心的圣眷,而是人家实打实的功勋! 穆元佐的这一个九品县男简直就是白捡的,虽然人人都知道内幕,可是照样架不住羡慕嫉妒恨!于是乎,预想之中的暴风雨来了,甚至比想象当中更要猛烈…… 不提朝中雪片也似的弹劾奏章,毕竟有皇帝和房玄龄帮着压制,受到的压力还小一些。就连他身边的亲朋好友都一一表示他为了权利进步泯灭人性,对一个簪缨世族大开杀戒。就算顾家谋逆的罪名已经落实,甚至顾家剩余的男丁和女眷在押送到京城之后都未能等到秋后,由三法司会审之后定罪,直接就在西市斩首!可各种诽谤之词依旧如潮而来,将穆元佐的名声诋毁到一文不值…… “侯爷,您可算是害苦了下官!” 穆元佐见了面就是一通抱怨。 上州刺史与开国县侯皆是从三品,大总管权力极大却无品级,属于临时职务,不过房俊尚有一个驸马的身份,穆元佐以示恭敬,便自称下官,其实严格来说是不合适的。 可这位刺史的品格也没有多高尚,节操更没剩多少,否则就算是房俊想要让他背锅,他也完全可以直接上书严明此事与我无关,通政司自然会将这消息传出去,也就没有百官弹劾这码事了。 想要吃鱼,还怕沾腥,说得就是这货…… 所以房俊深深鄙视之。 不过有一个听话的苏州刺史很符合房俊的利益,便只有忍受这家伙无耻的嘴脸,言不由衷的劝解道:“穆使君现在固然烦恼缠身,可是您所作的一切,陛下皆看在眼中,记在心上。这巍巍帝国,还不是陛下说了算?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你特么就别在老子这里得了便宜卖乖了,利弊得失早都在心里计算了八百回,没好处的事情你个老狐狸会干? 穆元佐就有些讪讪,转变话题说道:“您这一声不吭的就甩袖子走人,结果陛下的上谕紧接着就来,邀您回京述职。下官没法子,只好追到这里,请侯爷给个指示,这该咋办?” 房俊这才注意穆元佐对自己的称呼由“大总管”变成了“侯爷”,眉头稍稍一皱,问道:“由谁来接任本侯的大总管职位?” 穆元佐一竖大拇指:“侯爷果然是玲珑心肝,下官还没说的,您就猜到了!” 房俊无语,这人也太无耻了吧? 这马屁拍得太没有水准了好不好? 便冷哼一声:“有话快说。” “是是是,”穆元佐赶紧收起自己谄媚的嘴脸,既然上了房俊的船,那就只能跟着人家一条道走到黑,否则若是半路上被房俊给扔下了,自己那才是里外不是人,亏大了! “上谕之中只提起了让您回京述职,然后由张亮接任您的大总管职务,其余就没别的了。” 穆元佐对此事并不在意。 只要皇家水师依旧由房俊掌控,华亭镇依旧是房俊的封地,那就足矣。就算张亮当上了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又如何?别人不知道,他穆元佐可是清清楚楚的知道房俊老早就将大总管府给架空了,就是镇公署后院的那几件隶属于大总管府的房子,都是建在华亭镇的地界上,只要房俊那天心情不好,大总管府就得老老实实的搬家…… 再者说,就算是张亮是位国公,可是在房俊的地头上,你能翻出什么浪花儿来? 房俊就明白了。 穆元佐与其说追上来宣读上谕,还不如说是前来试探他的想法,或者得到一些暗示,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 嗯,很好,很有狗腿子的潜质,值得培养…… 他这边欣慰了,可几位武将顿时就炸毛了! 刘仁愿怒瞪双眼:“什么?他张亮何德何能,凭什么就顶了侯爷的大总管职务?奶奶的熊,侯爷,咱这就回去给他王八蛋好看,让他知道这华亭镇到底是谁的地盘!” 席君买正在外边操练士卒,若是他在这里,定然第一个附和刘仁愿,这两位都对房俊忠心耿耿马首是瞻,房俊受了委屈,自然要干回去! 刘仁轨和薛仁贵都是沉稳的,虽然一点不比那两位对房俊的忠心差上哪怕一点,心里也对张亮的继任不以为然,却没有附和刘仁愿的胡闹。 多说无益,有房俊在呢,他说打,咱就打便是了,何须赘言? 穆元佐吓了一跳,我滴个祖宗!你们还嫌事儿少是咋滴? 赶紧说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某临来之前,见过苏都督,苏都督让某带个话给侯爷,说是一切尽在掌握,请侯爷尽管放心去遨游四海,扬我大唐国威与番邦异域,只要有他在,张亮就玩不出花样!” 对于苏定方,刘仁愿是衷心敬服,他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是没问题,这才消停下来。 房俊想了想,说道:“既然朝廷已有安排,吾等只管听从便是。张亮那边不用你去管,自有苏定方应对,倒是华亭镇那边你得多多帮衬,尤其是各地劳工的招募还要多上心,华亭镇的人口太少,发展太慢!若是有事,可直接与裴行俭商议。” 人家穆元佐既然追着来“表忠心”,自己自然要有所交代。 穆元佐眼皮子一跳。 对于别的他没什么意见,房俊麾下能人太多,不提眼前的这几位猛将,苏定方和裴行俭都是能文能武,放出去就是能坐镇一方的强势人物,却都屈居于房俊麾下忠心耿耿,这一点就能看出房俊的御人之道,殊为难得。 唯有房俊所说的“人口太少,发展太慢”这一点,穆元佐不敢苟同。 华亭镇有多大? 满打满算方圆不过百多里,现在已经不下于五万人口,还说“人口太少”?要知道,华亭镇那破地方可是一粒粮食都不产出啊! 至于“发展太慢”,穆元佐已经无力吐槽。 市舶司只要开始运营,将会带来多少就业、多少财富? 江南船厂的船坞里一艘接着一艘的海船铺设龙骨,这得值多少钱? 更别提海边那些令全天下人都眼红的盐场了…… 就这您还不满意,您是打算再造一座长安城还是咋滴? 第八百八十九章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穆元佐还带来李二陛下的一封密函,这是他没权利看的,所以恭恭敬敬的从怀中逃出来,双手递给了房俊。望向房俊的眼神也越发多了几分信任和崇敬。 这可是皇帝的密函! 放眼天下,有谁有这个资格能让皇帝御笔亲书,写下密函? 这是身份的象征,这是地位的彰显。 简在帝心! 房俊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殊荣,他对于皇帝这种生物缺乏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所拥有的敬畏感。连信封上的火漆都没有查验,就这么当着穆元佐的面前新手拆开。 把穆元佐感动得一塌糊涂…… 看似不经意的几个小细节,却代表了房俊对他的信任! 别说是不是装的,这种牵涉到皇帝密函的事情,谁敢装,谁担得起那风险? 人家这是将他穆元佐当作自己人啊…… 密函中其实没写什么,甚至连让张亮继任大总管职务都没有解释,只是告诉房俊,允许他将震天雷卖给阿拉伯人,但是火药的配方必须严格保密,多少钱也不能卖!另外就是火炮的研发要在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之下,继续投入人力物力,加强火炮的威力和射程。 还有就是关中今年的收成不是太好,又不愿加大漕运的数额加重朝廷和百姓的负担,所以要房俊在江南购置一批粮食运到关中。 至于买粮食的钱,没提…… 房俊也没有感觉到意外,这种做法,很李二…… 心中有数,房俊便让刘仁轨拿来火折子,将密函点燃,烧成灰烬。 又闲聊了一阵,房俊留穆元佐吃饭。穆元佐假模假式的推让一番,故作无奈的答应了。房府佳酿的美名早已传遍大唐,穆元佐以前在长安拜访故旧,曾有幸品尝一回,当时就觉得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只可惜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壶,没喝够。今日侯爷留饭,想必能再尝一回那人间佳酿? 只不过房俊心里很是有些鄙视。 他真心留孙承恩吃饭,人家不干,急着回去替父老乡亲办事,得到一位侯爵的承诺不容易,他得赶紧把承诺落在实处,唯恐房俊事后反悔。 他只是谦让几句让穆元佐吃饭,这货答应了…… 所以说人的差距是巨大的,节操这东西,绝对跟钱多钱少官大官小没关系。 不过总算是自己这条线上的,吃顿饭安抚一下也是应该。 穆刺史是没资格享受侯爷亲自下厨这种待遇的,不过房俊也不吝啬于好酒好菜的款待。命厨子整治了一桌海鲜,又在舱底翻出了一摊子六十度的好酒,决定今日要将穆元佐放翻在地。你不是想喝好酒么? 那就喝个够,不喝都不行。 聿明大少爷就像是小学生一样,总是能掐着饭点回家…… 这位整天各条船的闲逛,今儿研究船帆,明儿研究震天雷,后儿研究火炮,就像小孩子得到好玩的玩具的一样,每天精神抖擞,乐此不疲。 房俊不得不感叹一声,这孩子真好养…… 海鲜都是房俊亲手捕捞的,绝对新鲜,厨子的水准也很是了得,烹煮煎炸炒炖,很是跟着房俊学了几手绝技,一大桌子菜整治得色香味俱全。 六十度的白酒香醇劲道,不是这个年代没有“酒精锻炼”的人们轻易能够享受的。几杯下肚,在座的包括房俊在内,就有些醺醺然。 中国人为什么喜好酒文化? 就是因为酒桌之上无大小,再是地位悬殊的两个人,也能在三杯下肚之后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些平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借酒盖脸,也就都说出来了…… 穆元佐将管帽都给扔了,衣襟敞开,老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双眼迷离的指着房俊说道:“说实话,某有时候很想不通。侯爷您都是侯爵了,又是帝婿,老爹还是当朝宰辅,为啥不在关中好生当您的纨绔子弟,多娶几个美人儿,逍遥自在呢?偏偏要跑到江南来趟这一淌浑水,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房俊瞪眼道:“你懂个屁!人得有理想,得有追求,知道不?要是没理想没追求,跟咸鱼有何区别?” 穆元佐冷笑,这货大抵是真的喝大了,醉眼迷离的看着房俊:“所以您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顾氏满门尽诛?所以您就敢不顾安危亲自带兵出海剿灭海盗?某看不懂,您的追求到底是个啥?” 刘仁愿也在一旁凑趣:“是啊,侯爷,您整天都说什么理想啊追求啊,您说说呗,您的理想是啥?官居一品?封一个国公?还是志在当一个一代权臣?” 这话有些过了,不过谁叫这是在酒桌上呢?反正这年头也没锦衣卫,李二陛下的气量也非是老朱家那帮子没用的子孙可比,就算李二陛下坐在桌上,对这样的酒话也不以为意。 别说是当权臣,就算是酒桌上说要造反,李二陛下都会一笑置之。 当然,私下里你真的偷偷摸摸这么搞,那绝对不行…… 房俊打了个酒嗝,想了想,举起了酒杯,大声吟诵道:“小筑渐高枕,忧时旧有盟.呼樽来揖客,挥尘坐谈兵.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候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一首绝句,满桌皆惊。 全都惊愕的看着豪气干云的房俊。 房俊拍了拍脑门儿,真的喝大了,怎地脱口就把上辈子最喜欢的诗词给念出来了? 戚爷爷,对不住您咧…… “封候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刘仁轨举杯,一饮而尽。 “封候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刘仁愿与薛仁贵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翻腾的气血,默不作声,举杯痛饮。 “封候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穆元佐目瞪口呆,呆愣半天,只觉得脑子一热,脱口说道:“壮哉!吾巍巍大唐!壮哉!吾华亭侯!如此壮志雄心,侯爷让吾等情何以堪?请让穆某以附骥尾,追随侯爷,共创一番大业!为陛下贺!” 他举杯饮尽杯中酒。 “为大唐贺!” 再饮一杯。 “为侯爷贺!” 三杯下肚,“噗通”一声倒地钻到桌子底下,呼呼大睡。 聿明雷也举起酒杯,敬房俊道:“这话说的好,颇有一些千古名臣的味道。虽然某观你之行事与千古名臣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不过就为了这首诗,还是得敬你一杯!” 娘咧! 你会不会说话? 我只是背了首诗而已,谁特么说要当千古名臣了?但凡千古名臣者,哪个不是活着的时候遭受了无数的打击和非议,甚至要喊冤身死,这才得以青史留名、彪炳史册? 范仲淹人品无敌,若不是改革失败后人同情,他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岳飞功业无双,但若不是被昏君奸臣所陷害,会不会有如此无出其右的名气? 张居正堪称历史上第一改革家,可若不是死后被抄家来了个“盖棺定罪”,会得到那么高的评价? 所以说,但凡能够称得上千古名臣并且拥有无与伦比影响力的人物,大多是有缺憾的。缺憾产生美,悲剧才更能让人们所铭记和感动! 房俊可不想自己的生活便成悲剧…… 老子是穿越来享受的,现在干的这些事只是一个穿越者所应当承担的历史责任,若是哪天发觉此路不通,定然果断的全身而退! 什么改革,什么大业,去他的娘! 老子只想老婆还热炕头,快快乐乐的做我的纨绔子弟! 若是顺带着能将自己的儿子照样培养成纨绔子弟,那就算是没白活一回! 于是,房俊开始跟聿明雷摆事实讲道理,论美好生活、家庭美满的重要性…… 第八百九十章 良心与哲学 房俊喝得有些大,舌头发硬,却不妨碍他好为人师。 “人呢,得有追求。但是吧,这个追求是在保证人身安全和生活美满的基础之上的,连人身安全都没了,连生活都不能美满了,就说明你的能力还不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何这么说呢?这是依据事物发展规律来决定的!修身才能齐家,齐家才能治国,治国才能平天下!连修身齐家都做不到,何谈治国?更遑论平天下了!所以啊,别看我说的好听,其实心里想的真的没那么伟大……” 聿明雷有些傻眼,和着刚刚您是在唱高调呢? 刘仁愿也有些懵:“可是……侯爷您刚刚的那首诗真的好啊!听得末将热血沸腾的,都有一种马革裹尸、慷慨赴国难的冲动!” 房俊翻个白眼,这不废话么! 戚爷爷的诗,能不好么? 他老人家一辈子牛逼,胜仗打了无数,可是看的过眼的诗句也就这么一首了…… 改天再给你们整出一首岳爷爷的词,震死你们! 刘仁轨插言道:“大抵侯爷是有这种天赋的,别人是诗由心生,可侯爷就有本事,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偏偏就能作出这样的诗句来!那个叫王什么的大儒,就是被侯爷差点给搞傻了。” 提起这桩往事,众人深以为然。 王雪庵上门怒怼,房遗爱提笔成诗! 那是怎样的一种潇洒自如,怎样的一种光芒闪耀? 刘仁愿那时候已然进入宫廷禁卫,对于此事自然如雷贯耳,唯有当时困局乡下的薛仁贵和隐士避俗的聿明雷不明所以。刘仁愿便添油加醋,将房俊当日的文豪气概描述一番。 薛仁贵与聿明雷顿时惊为天人! 一般的文人,若是能有一首足以传世的名作,就已经名动天下,妥妥的当时大儒,备受天下读书人的崇敬。毕竟大唐以及之前的儒家文化尚处于使用阶段,填词作诗也算是实用主义的一种,毕竟可以娱乐大众,成为一种流行文化。 况且诗词写得好,也可以当官的。 可房俊一下子写出这么多的优秀诗词,任意一首都是旷古烁今的一代佳作,为何在士林当中的名声反而不显? 按道理,这已经妥妥的是文豪级别的人物了! 刘仁愿愤愤然说道:“还不是那些酸腐之儒嫉贤妒能,他们穷尽一生也未必做得出一首流传于世的佳作,侯爷却是提笔成诗出口成章,焉能不羡慕嫉妒?便以侯爷以往率诞不羁的经历说事儿,千般诋毁,百般打压,这才使得侯爷的诗词虽然传遍天下,但是在士林的地位却并不彰显。” 刘仁轨难得插话:“却也不必忧愤于心,侯爷难道指着那一文不值的文名过日子?况且公道自在人心,他们打压得一时,压不得一世。真金不怕火炼,越是好酒,就越是历久弥香!哪怕侯爷自今以后再无一首诗词问世,千古以降,侯爷也定然当得起一个文豪之名!” “为侯爷贺!” “为文豪贺!” 几个人嘻嘻哈哈举杯痛饮,酒至酣处,还分什么上下尊卑?都胡言乱语起来,相互揭短,闹做一团,然后又自爆丑事,众人鄙视…… 一顿酒喝得月上中天,方在以全体醉倒而作罢。 ***** “头好痛……” 房俊挣扎着从床榻上做起,宿醉的后果凸显,头痛欲裂,脑袋仿佛要炸裂开一样。 一旁的亲兵部曲赶紧端来温热的醒酒汤。 房俊就着碗喝了,啧啧嘴,味道一般。 心里无比怀念秀玉和郑秀儿两个丫头,每当这个时候,两个小美人就会一个打湿了帕子给自己擦脸,另一个跪坐在自己身后,让自己的后背依偎在一片温软之中,纤纤玉手给自己按摩着头部的学位来舒缓痛苦。 哪里像这两个部曲一样傻愣愣的木桩一样站着?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叹了口气,挥手将两个部曲赶走,看着闹心。 回头又趴在孺子上,像蛆虫一样蠕动几下,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打算睡一个回笼觉。 门口脚步声响。 聿明雷一身白衣,精神焕发,缓步走了进来。 记得这人昨天是最后倒下的,酒量很厉害。房俊自身的酒量足以碾压百分之九十的酒徒,但是跟这位少爷想必,还是不够看。关键是自己喝得脑袋想要裂开一样,人家睡一觉一点事儿都没有,这让房俊有些不能接受。 差距也太大了吧? “有事?”心情不好,房俊说话的口气就不怎么客气, 聿明雷粲然一笑,径自坐到椅子上:“来看看你醒了没有,昨天可是最得厉害,胡话连篇了都。” 房俊悚然一惊,脑子也清醒了不少,赶紧回想昨天是不是说了上门不该说的。 没办法,作为一个穿越人士,他的秘密实在太多。若是一不留神将自己的穿越身份泄露出去,必然引起轩然大波。这可是个神神鬼鬼横行无忌的年代,世人对于鬼神之说信之不疑,搞不好认为自己就是个借尸还魂的厉鬼,那可就惨了。 要么浸猪笼,要么绑在柱子上烧死…… 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说没说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只好诈唬聿明雷说道:“警告你哦,本侯昨天说了什么你最好忘得干干净净,不然当心本侯将你杀人灭口!别以为本侯看上去很善良,可是你知道本侯手上染了多少鲜血么?单单牛渚矶一战,死在本侯手下的人命就有上千条,前些时日的顾家两百多条人命,更是将本侯的横刀都染红了!本侯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聿明雷刚刚抓起桌上的温茶给自己斟了一杯喝到嘴里,闻言,“噗”的一声将茶水喷得满地都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腰直不起来…… “呜哈哈……还大魔头?没错,死在你手上的人命的确不少,但是你看那个大魔头会因为杀了几个人而内疚得干嚎了一整晚?你是武将啊,武将干得不就是杀人的活计?要么你杀别人,要么别人杀你,结果杀了人之后却玩妇人之仁的那一套又是怎么回事?” 房俊涨得脸红。 自己昨晚内疚了么? 好吧,就算内疚了,毕竟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命因为自己而死,良心难免受到谴责,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后世的小官僚,书上动辄杀人几十万这种事看得多,但是轮到自己亲手做,实在是不适应,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心理疾病,可惜这个年代没有心理医生,自己也没法接受治疗。 可是干嚎了一整晚怎么可能? 房俊恼羞成怒:“休要胡说八道,定然是你喝醉了出现了幻觉,本侯可是立志要开疆拓土、征服星辰大海的男人,怎么可能杀了几个人就内疚?绝对不可能!” 聿明雷也不与他争辩,重新倒了一杯茶,缓缓呷了一口,悠然说道:“我也杀过人,杀得也不少,杀完之后也会做恶梦,也会内疚,这不丢人。若是杀人之后还能心安理得以此为荣,那才是真正的禽兽。知道聿明家为何避世而居,一心追求无上之天道么?就是因为人世间的勾心斗角龌蹉肮脏早已看得太多,早已看得太透,以及厌倦了。王朝兴灭,朝代更迭,与这浩瀚天地想必,不与时沧海一粟,白驹过隙。很多眼下觉得了不起的大事,等到时过境迁,你再会有来看,却发觉不过是黄粱一梦,微不足道。所以,我们聿明家的追求从来就不在人世间,而是在这浩瀚的天地,辽阔的大海。哪怕不能进窥天道,若是有朝一日能到天地大海的尽头去看一看,也算是不枉此生。” 呦呵,改当哲学家了? 房俊最是看不上聿明家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与洒脱,当即便给聿明雷泼冷水。 他冷笑道:“天地大海的尽头?怕是要阁下失望了,您这辈子都打不成这个心愿,因为天空无穷大,大海更没有尽头!” 第八百九十一章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上) 聿明雷愕然:“怎会没有尽头呢?” 房俊反问:“为什么就一定会有尽头呢?” “无论世间何物,就算再大,就怎可能没有尽头?” “那我来问你,若天有尽头,那尽头之外又是何物?若地有穷处,穷处之外又有何物?” “这个……就没什么东西了吧?”聿明雷瞠目结舌,这个问题他从未思考过。 “没有?那么问题来了,什么也没有也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是不是没有尽头?” 房俊嘴角含笑,得意洋洋。 小样儿,跟哥哥辩论哲学,亦或是宇宙观,你长了几个脑袋? 虐不死你! 聿明雷彻底傻眼…… 正如他刚刚所说,若天尽头,那尽头之外是何物?这个“何物”有没有尽头?若是有,“何物”之外的“何物”,有没有尽头? 说来说去,这就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话题。 就如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 房俊对于“虐待”聿明雷也别有成就感,见到这位丰神俊朗智商极高的年青俊彦被自己问得差点噎死,便哈哈大笑着拍着聿明雷的肩膀:“天有没有尽头,我不知道。但是地肯定是没有尽头的,不信,你可以就从此地出发,沿着一个方向呈直线行走,遇山翻山遇水过河,若干年后,你会发现你又回到原点,就站在这里。” 聿明雷一脸懵逼:“这怎么可能?” 房俊笑道:“还是有这么一种可能的。” 聿明雷不愧是“神的侍者”聿明氏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不但智商高,逻辑思维也极其强悍,只是稍一思索,便骇然道:“若是当真如此,岂不是说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个圆球?” 只有在圆球上,才可以沿着一条直线回到原点。 房俊反问:“为什么不可能?天地之间的奥妙无穷无尽,再是如何超出想象的事情都可能存在,若是连这一点质疑一切的精神都没有,何谈进窥无上天道?有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若是换做旁人听了房俊的话,定然以为这家伙疯了。 可是对于知晓太多世间匪夷所思的自然现象的聿明氏传人来说,是极为认可房俊的话语的。 追求天道,超凡入圣,本就是违逆自然规则的行为,聿明氏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怀疑一切的精神。 不过聿明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岂不是说南辕北辙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浪费了一些时间,终究还是会到达目的地?” “说的没错,所有嘲笑‘南辕北辙’的人,本身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不也不用怀疑,这一次船队南下,那个田运来会前往阿拉伯,既是为了与阿拉伯展开商贸,亦是为了积累经验。等到他返回华亭镇的时候,本侯的最新型号的海船就会竣工下水,届时,田运来将会率领船队,前往探索世界的旅程。他会沿着一个方向不停的向东航行,然后我们就等着,是否有一天他率领的船队会从西方归来……” 聿明雷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如果那田运来一路向东,结果从西方归来,那么久当真可以证明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是在一个圆球之上…… 我的天! 聿明雷咽了口口水,一把抓住房俊的手臂,双目放光道:“给某留个位置,某要亲自去!” 房俊大汗,就知道会这样! 聿明氏与其说是追求天道,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却渐渐的演化成一群科学狂人,尤其对于自然科学有着病态一般的迷恋,若是偶尔发现一个问题,定然要将其追根到底弄明白了不可。 房俊也正是依靠这一点,成功的将聿明氏骗上自己的船,成为华亭镇免费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士…… 正在想着应不应该答应聿明雷的请求,舱外忽然传来一声叫喊:“侯爷!侯爷!如東縣的渔民奉其县令嘱托前来相告,说是海上发现了鲛鲨群!” 房俊精神一震。 就是这玩意祸害了不少沿海的百姓,今日遇到我,定然要为民除害! 招呼了聿明雷一声:“走,大海之上最多这种鲛鲨,都是凶残成性,饿极了连自己的同类都吃!咱们去斗一斗这些祸害百姓的凶手,也让你看看将来的远航将会面对多大的险恶!” ***** 碧蓝的海面上波浪起伏,海鸟自由自在的翱翔,时而在天空俯冲而下,翅膀贴着水面掠过,尖尖的喙便将浮上水面的鱼儿叼走,美餐一顿。 四艘新式盖伦帆船全体出动,刚刚驶出海湾,就发现一些当地渔民的舢板船争先恐后的拼了民的划桨,往海湾里头钻。 一条小舢板上大抵是祖孙三代,壮士的中年赤着两条精壮的膀子飞快的划桨,年青的娃子掌舵,面孔黝黑的老者则在船上又叫又跳,离的太远,也不知道喊些什么。 等到靠近一些,方才听懂那老者的话语。 “水师的兄弟,快转舵,快转舵,前方有鲛鲨群,太凶险了!” 这是一个好心的老者,唯恐水师不知凶险贸然进入那片海域,就算水师的船大,不虞被鲛鲨掀翻,可鲛鲨群疯狂起来,那也不是闹着玩的! 总之一句话——前方高能,及时规避…… 刘仁愿和席君买正光着膀子在船舷出调教八牛弩,都脱去了铠甲,对付鲛鲨甲胄可没用。闻言,刘仁愿将上身探出船舷,大笑着对老者说道:“吾等即是受了侯爷之命前去击杀鲛鲨,为民除害!咱们侯爷还在船上呢,多谢老丈提醒!” 老者一听侯爷在船上,愈发焦急了。 今早临出海之前,县衙里就有人到屯子里问了,谁家想要贷款购买渔船,速速去县衙报名。由县衙作保,皇家钱庄放贷,而为百姓们争取到这个天赐良机的正是皇家水师的那位驸马侯爷! 这样一个为了老百姓着想的好官,可不能葬身鱼腹了啊! 老者在船上又碰又跳,呼喝着不要往前走的话。 房俊听着外头呼呼呵呵,心里好奇,便走了出来。一问之下明白了是怎回事,趴着船舷一看,那老者居然指使孙子转舵,反而跟着水师的战船追了过来,还在声嘶力竭的大喊。 这是个实诚人! 房俊便命令战船降速,派人放根绳子将老者给顺了上来, 一上船,老者就顾不得喘气:“那位是驸马侯爷?” 房俊笑道:“我就是房俊,感谢老丈提醒,只是……” 老者二话不说,对着房俊跪地磕头:“您是菩萨转世,慈悲心肠,老朽在这里替村子里吃不上饭的人家给您磕头!”说着,梆梆绑就在甲板上磕了三个响头。 一艘船对于一个靠海的人家来说,就是一个活命的机会。他家正是有了这条祖传的破舢板,能在天灾人祸的时候吃上一口饱饭,这才给儿子娶了妻,又养了孙子。 屯子里多少人家三十好几还打着光棍呢! 如東縣这鬼地方不长粮食只长草,想要活命,那就得跟大海要饭吃。可是造船要钱啊,如東縣穷得就连县令都只要一套官袍不带补丁,能够穿出去见人。 现在房俊帮着贷款买船,那可就真真的是如東縣的大救星! 磕几个头,毫不为过! 房俊赶紧将老者扶起来:“老丈,您跟我爹年岁差不多了,这般大礼,莫不是要折我的寿数?” 老者一愣急忙摆手:“那不能,那不能!我们整个县都祈祷侯爷您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房俊哈哈一笑:“行了!咱们是水师,咱们的职责就是保卫海疆,保卫百姓!有海盗来犯,咱们要视死如归与敌血战;有鲛鲨来犯,咱们照样要将之斩杀驱逐,保卫海疆平靖!若是明知有祸害百姓的存在却避不敢战,那还是大唐的水师、还是陛下的亲兵么?” 第八百九十二章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下) 四周的兵卒听到房俊的话语,顿时振臂狂呼:“战!” “战!” “战!” 房俊豪气干云,“您听听,这就是水师健儿的心声,我们从无畏惧,无论是狡诈的海岛,还是凶悍的鲛鲨!来之能战,战则必胜!” “必胜!” “必胜!” 老者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消退了几十年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好似又回到那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老朽昔年被前隋征召,跟着来护儿将军东征高句丽,后来又在林士弘帐下打仗,前前后后都是水军,可从来就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水师!既然侯爷豪气冲天,那老朽就陪着侯爷走一遭,只要侯爷别嫌弃老朽年迈,给您添麻烦就行!” 房俊吃了一惊,矮油,这还是位老革?命……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行军打仗更是如此!况且您老这身板儿,可是不小伙子都壮实,本侯求之不得!” 老者大喜,在船舷对着儿孙挥挥手,喊道:“老夫随着侯爷前去击杀鲛鲨,尔等速速回家!” 那儿孙也听话,小舢板乖乖的转舵向着海湾内驶去。 有了老者指路,用不着满大海的去搜索,四艘战船急速航行,向着老者指定的海域前进。 没过片刻,只见海面上一座小山也似的庞然大物浮出水面,紧接着,一道水柱笔直的直冲天际,到了半空才溅落下来,洒落一蓬水雾。 娘咧! 这特么哪里是鲛鲨? 这是鲸鱼啊! 房俊兴奋的大叫:“开过去,开过去,发财了,发财了!” 老者脸都吓白了,赶紧死死的拽住房俊,哭丧着脸说道:“侯爷,那不是鲛鲨,那是比鲛鲨还要凶猛十倍的虎鲸啊!” 房俊挠挠头,看看远处不停跃起落下跃起落下玩得不亦乐乎的鲸鱼,奇道:“虎鲸?屁咧!分明是条蓝鲸好不好?当本侯眼神不好使啊!” 后世水族馆里这玩意多得是,怎么可能是虎鲸? 结果老者迷茫道:“蓝鲸?蓝鲸是个啥,我们都管这种大鱼叫虎鲸,跟老虎一样凶猛,尾巴一掀就能将小船拍碎了,有时候发起狂来,会用嘴巴咬船,有尖利的牙齿,一口下去船就碎了……” 得! 房俊以手抚额,算是明白了,感情这年头的人见到鲸鱼巨大,全都畏惧不已,便将所有的鲸鱼都叫做虎鲸,这跟什么品种的鲸鱼没关系…… 若当真是一条虎鲸,房俊或许还会退避三舍,毕竟那玩意性子暴烈,不好收拾。可是蓝鲸长得大性子柔,最是捕猎的好目标啊! 到了嘴边的肉,岂能放过? 房俊指着远处正喷水的鲸鱼:“追上去!” 军令如山,虽然几条战船上的兵卒各个心惊胆颤,却也不敢违抗军令,迅速调整风帆的角度,四艘战船在海面上齐齐的划出一道碗弧的轨迹,向着鲸鱼出没的方向驶去。 老者刚刚还被激得一腔热血沸腾,这时候却是差点尿了,嘴里喋喋不休的劝阻房俊:“侯爷诶,咱不去了成不成?那虎鲸可是海龙王的女婿,是大海里的神仙,什么鱼鳖虾蟹都可着劲儿随着它吃,咱们肉体凡胎,怎么可能招惹得起?您就听老朽的,咱回去好不?这玩意力大无穷,咱们斗不过啊!” 房俊被他缠的没法,一指旁边正兴致盎然观察远处鲸鱼的聿明雷,说道:“肉体凡胎您担心斗不过那鲸鱼,可咱们这里可是有一位半仙呢!您老放心,这位就差最后一步就能白日飞升羽化成仙,眼瞅着就上天了,一条鱼而已,不在话下!” 聿明雷听着房俊胡说八道,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懒得与他计较。 你特么才上天呢…… 不过几人也没有嘲笑老者的意思。 在这个受限于科学技术的年代,人们的见识实在是太少,往往很多人一辈子就没离开过自己出生的屯子,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所在地的县城是个什么摸样的大有人在。 没有见识,就会将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现象和事物用神化来解释,一次来表达自己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 距离鲸鱼越来愈近,那条鲸鱼丝毫未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依旧在海水里翻腾不休,时不时的浮上水面,喷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按照房俊所知,这附近应该由一个巨大的鱼群,这条鲸鱼明显是在捕食。它先将海水搅动,使得鱼群受惊,鱼群便会沿着一个方向逃跑,它就张着大嘴等着傻乎乎的鱼儿自投罗网钻进他的嘴里,然后把喝进嘴里的海水喷出来,鱼儿则咽进肚子…… 房俊命人将船舱里十几盘用来拴猫的麻绳全都取出来,绑在三枚八牛弩的弩箭尾部。这种麻绳是采用野生的麻制成,先将成熟的麻从野外收割回来,泡在活水里大约五天左右。然后取出,把麻的皮剥下,茎则丢弃不用,麻的皮就是纤维组织,极其坚韧。然后把一条一条的皮去掉阳水,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然后用这样的麻皮纤维一股一股的搓在一起,就成了麻绳。 战船上所用的麻绳皆是最上等的野麻所制,足足有儿童的手臂粗细,这种麻绳本身就已经非常结实,而在遇水之后,会使得内部组织更加紧密,愈发坚韧。 这一盘大概二十米的麻绳,价值就需要七八百钱,要一个三口之家全体上阵一年才能制成这么一条。 还是那句话,水师就是个烧钱的玩意儿,船上船下,就没有一样东西是便宜的…… 距离那鲸鱼越来越近,几乎可以看得到它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鲸鱼大抵是吃饱了,也或许是折腾累了,如它刚刚那般搅动海水是非常损耗力气的,此刻正优哉游哉的在海面上漂浮着,不时的将脑袋钻到海水下面鼓泡泡…… 这支蓝鲸的体型并不大,长度大概也就十米左右,应当是一支幼崽。这样最好了,幼崽的力量有限,收拾起来也许不会那么困难。如果是一头体型庞大的成年蓝鲸,房俊会果断放弃捕猎计划。 当然,成年的鲸鱼也不会跑到浅海来捕食。 四艘战船呈扇形向它逼近。 刘仁轨手里拿着一柄木锤站在八牛弩后面,单眼瞄着前方露出水面的鲸鱼。 “怎么样,有没有把握射中?”房俊在一旁观看。 老者也熄了劝解的心思,这几位就是胆大包天的,别说是一条鲸鱼,恐怕就是海龙王出来了,也得斗上一斗! 听到房俊的问话,老者插言道:“就算射不中也不关系,这种大鲸其实就是聪明,射它几箭就算不中,它受惊之后轻易绝对不会再出现在这块海域,记性好着呢!” 战船缓缓放慢速度,前方的鲸鱼似乎也发觉了危机的临近,庞大的尾巴在水面拍击一下掀起一阵浪花,就想要潜到海水深处离开。 就在这时,刘仁轨吐气开声,大喝一声:“中!” 手里的木锤猛地砸在八牛弩的机括上。 八牛弩,又称“三弓床弩”,箭矢以坚硬的木头为箭杆,以铁片为翎,世称“一枪三剑箭”,床弩也可发射“踏橛箭”,发射的时候蔚为壮观,箭支有如标枪,近距离发射可以直接钉入到城墙里面,齐射的时候,成排成行的踏橛箭牢牢地钉入城墙,攻城兵士可以藉此攀缘而上。 而盖伦船上的八牛弩箭矢则是房家铁厂特制的箭簇,有着巨大的倒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寒气逼人。 “嘣!”的一声闷响,强劲的弓弦发出的声音震得人心脏都跟着微微一颤,三支箭矢离弦飞出,带着尾部的麻绳飞射向前方不远处的鲸鱼。 第八百九十三章 鲲之大,一锅炖不下(上) 紧接着,就见到三支箭矢“噗噗噗”不分先后射中鲸鱼的身体。那条蓝鲸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一头就扎进碧蓝的海水里,巨大的尾鳍猛地扑打海面,溅起雪白的泡沫和水花。 一大股鲜红的血液在海面上冒起。 然后三条麻绳飞速的被拖进海水里…… 房俊大叫一声:“抓稳了!” 话音未落,麻绳已经到了尽头,由于另一端死死的绑在桅杆的底部,麻绳被鲸鱼拽得笔直,猛地一下将桅杆都拽的咔咔作响!紧接着,战船的船头猛地向下狠狠的沉了一下,然后就被拽的窜了出去。 由静止到时速五十迈,简直就如同乘坐一辆大排量的跑车,很强的推背感令房俊感觉很爽! 其余几个却是被鲸鱼刚刚那一声尖叫吓坏了! 特么的鱼还会叫? 果然是海神啊,成精了都…… 老者早就没有了刚才的牛皮哄哄,跪在甲板上死死的抱着桅杆,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说的啥,大抵是在向海神忏悔,请饶恕他的罪行…… 房俊大叫:“降帆!降帆!” 船速太快,待一会儿可别把帆鼓碎、把桅杆折断了! 其他三艘战船也吓坏了。 只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侯爷的座船就像是被战马拖着的马车一样在蔚蓝的海面上奔驰起来,拿到洁白的尾流在海面上甚是醒目,正东一头西一头的被鲸鱼拖着乱跑。 这若是翻船了,侯爷岂不是得被那条大鱼吃了? 大家赶紧升帆加速,从后头追上去。 房俊立在船头,用一根绳子将自己的腰绑上,另一端拴在桅杆上。鲸鱼吃痛,正在水底不停的来回游动想要摆脱身上的箭矢,可是那巨大的倒刺早已深深的嵌入骨肉,越是发力想要挣脱,那箭矢就越是扎得牢固,海水里大股大股的鲜血冒出来。 房俊一惊,不是说着附近有鲛鲨么? 鲨鱼那玩意对于鲜血最是敏感,会不会闻到血腥味都赶来? 特么的不会辛辛苦苦射中了鲸鱼,却反倒便宜了鲨鱼饱餐一顿吧? 相比于他的狼狈,聿明雷依旧风姿秀挺,傲然背负双手立在船头,海风迎面,白衣飘飘。 真特娘的想给这家伙踹到海里去啊…… 房俊觉得跟这位在一起玩的时间长了,自己的自信已经受到太大打击。人帅,学问好,功夫高,气质佳,就连皮肤都比房俊的白……这特么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聿明雷衣袂飘飘的立在船头,似乎觉得逼格还不够,居然开始赋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侯爷,这就是《逍遥游》里的鲲吧?” 虽然没有书中“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那么夸张,但是这条鲸鱼已经打破的聿明雷对于鱼类的认知。前所未有的大,前所未有的强壮,而且还是一条会发出叫声的大鱼……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鲲么? 只是不知这样的一条鱼是如何化作大鹏的。 房俊无语:“只是一条比较大的鱼好吧?不是传说中的鲲,也不可能化作大鹏,而且这玩意跟别的鱼不一样,就像陆地上牛羊虎豹也似,是胎生的,小鲸鱼崽子是要吃奶长大的……” 聿明雷愕然,就连一旁这举着一支标枪搜寻鲸鱼身影的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三人都愣住了。 天底下还有吃奶的鱼? 侯爷诶,我们读书少,您可别扯了…… 聿明雷的思维果然与常人不同,他不是思索鲸鱼到底吃不吃奶,而是疑惑道:“侯爷是从听说此事?某自幼遍读诸子百家,见过不少谈及鲸鱼和鲲的文章,却从未见过有人论及鲸鱼吃奶,而且是胎生这种事情,不知侯爷是听人所说,还是在书上见到?若是再书上见到,可否告知是哪一本书。” 房俊暗道失言,老子是在动物世界上看到的,告诉你了,有什么用? 正想着怎么去打发这个求知欲爆表的帅哥,就见到三大猛将发现了那鲸鱼大抵是浮上水面换气,海面上刚刚浮现它的身影,水柱才喷起一般,三个猛男就猛地将手里的标枪投掷出去。 “嗖嗖嗖” 三支标枪同时准确的刺中鲸鱼的身体,一支甚至运气爆棚的刺中了它的尾鳍! 鲸鱼吃痛,再次发出一声尖叫,潜入水底。 就在后面的三艘战船的目瞪口呆和满心崇拜之中,鲸鱼拖着战船在海面上疯狂的逃窜,那鲸鱼一会潜入大海,想要潜水到海底却被身上的箭矢拖累潜不下去,一会钻出海面,高高的跃起然后整个身体砸在水面上,水花飞溅,声势惊人。 三个猛男就各自站在船舷上,手里持着标枪,只要鲸鱼来到水面换气,就毫不犹豫的出手,标枪极其精准的扎倒鲸鱼的身上。 一次又一次,鲸鱼身上也不知中了多少标枪。 最后慌不择路也精疲力尽的鲸鱼不知怎地向着海边狂奔,直接冲上了沙滩搁浅,庞大的尾鳍扑腾几下水花,终究流干了血,活生生累死…… ***** 海岸上早就站满了听到消息前来围观的百姓,见到鲸鱼气势汹汹的直冲到岸边,吓得尖叫四起纷纷逃窜。等到见着那鲸鱼蹦跶几下死掉,这才一拥而上驻足围观,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这可是海神啊! 传说中的鲲! 如東縣虽然穷,但是读书人到底还是有几个的,《逍遥游》这种书当然是看过的,便挺着胸向一群泥腿子文盲卖弄学识,这鲲如何如何的巨大,化作大鹏如何如何飞得高飞得远,什么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将百姓唬得一愣一愣…… 又说这乃是天地之间的神物,伤了它的性命,那是要遭受天谴的! 气得房俊上前就是两脚,吩咐赶来维持秩序的县衙官吏将其拿下,治罪他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县衙的管理好不尴尬,帮着说好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人家也没说错啥啊? 房俊只得作罢,跟这帮没见识的野人就说不清了…… 孙承恩派人给房俊报了讯,原本只是希望房俊能率领水师的战船在海面上逛一圈儿,将那些鲛鲨吓走就可以了,谁知道后来居然来了一条大鱼,还被房俊给杀死了…… 孙县令穿着唯一的一件可以见人的官袍,小跑着过来,擦拭着汗水,面有忧色:“侯爷……您杀它干嘛啊?” 房俊气道:“怎地?连你这个朝廷命官也认为这是海神,杀不得?” 孙承恩无奈道:“下官怎会如此迂腐?鱼就是鱼,虽然这鱼跟鲲很像,但到底也不可能是鲲!人家鲲之大不知几万里也,这条鱼才多大?充其量六七丈而已。只是您颇费周折将其斩杀,却是全无用处,不是白挨累么!” 这话说的……和着本侯捕杀了一条鲸鱼,在你眼里全无用处? 你这脑子里都是粑粑? 房俊愕然道:“怎么叫全无用处?这么大的鱼,宰杀切割了之后,在场每一个百姓都能分到一大块鱼肉吧?昨儿你还跟我念叨你们县里的百姓吃不上饭呢,本侯鱼肉都给你送来了,你居然跟我说全无用处?” 孙承恩也愣了,眨巴眨巴眼睛,瞅了瞅小山也似的大鲸鱼,又瞅了瞅一脸不爽的房俊,疑惑道:“这鱼……能吃?” 房俊差点气笑了:“废话!什么鱼不能吃?不能吃的那还叫鱼吗?赶紧的别啰嗦,将你们县里的屠夫都叫来,赶紧的杀鱼分肉!” 先前的那个腐儒又蹦了出来。 “侯爷,万万使不得!此乃神物,乃是海神的化身!谁要是吃了它,那是要遭天谴的!” 第八百九十四章 鲲之大,一锅炖不下(下) 房俊真的出离愤怒了! 老百姓都快要饿死了,你特么仗着念了几天书就在这里妖言惑众胡搅蛮缠,是不是你读书人能吃得饱饭,就看不得全天下的百姓都吃上饱饭,好以此来彰显你读书人的地位? 房俊二话不说,回身从身后兵卒的手里夺过一柄横刀,径直趟着浅浅的海水来到鲸鱼身边,挥刀剜下一块鱼肉,回到那腐儒面前,就这么将这块泛白的生鱼肉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 所有人都被房俊的举动吓到了…… 房俊强忍着恶心将腥味扑鼻的生鱼肉嚼了几下咽了下去,瞪着那腐儒厉声说道:“老子辛辛苦苦冒死捕杀了这条鲸鱼,就是要告诉这里的百姓,大海之上富饶丰盛,只要肯下力气,什么东西都能吃!老子现在就吃了海神的肉,就在这里等着天谴!若是天谴不来,老子今天就把你这老不死点了天灯,那你去祭奠你嘴里的海神!” 那腐儒吓傻了,双腿一软,“噗通”就跪下了,神情呆滞的狡辩说道:“这个……那个……天谴这东西,谁知道它什么时候来?” 房俊狞笑道:“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天谴到底来不来?” “不是……杀了海神,天谴一定来!” “什么时候来?” “老朽不知……” “我去你的娘!” 房俊忍不住了,一脚将腐儒踹翻在地,雪亮的横刀就搁在他脖子上,瞪着他怒道:“你说天谴会来,又不知何时会来,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妖言惑众!这大海就是上天赐予本地百姓的礼物,海里的鱼虾就是养活百姓的口粮!凭什么百姓就吃不得?你这种读书人,读得心肠都坏掉了!想要以此来彰显你读书人的地位,彰显你的博学么?老子今天就挖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不是全都黑掉了!” 他是真动了怒气! 这年代识字率太低,人们又向往知识,所以读书人天生就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偏偏有些读书人就是要依靠自己比别人懂得多来提升和保持自己的社会地位,明明就是一件小小不言之事,偏生要故弄玄虚,显得自己知道的更多更厉害! 娘咧,你读的四书五经也好,诸子百家也罢,就是教你这么愚弄世人,高人一等的? 都特么把书读到狗脑子里去了! 那腐儒见房俊面色狰狞,手里寒光闪闪的刀子冲着自己的胸膛比划,吓得一翻白眼晕了过去,裆下湿淋淋一片,吓尿了…… 孙承恩满头大汗,苦笑不已,赶紧将房俊拦住。 “侯爷息怒!侯爷息怒!此人乃是县中学馆的先生,为人迂腐了一些,但是平素对待县中学子也算尽心尽责。毕竟如東縣贫苦,读书人不多,想要为学馆再找一个先生却是殊为不易……您大人大量,饶了他吧。” 孙承恩的面子不能不给,房俊这才悻悻然放下刀子,转身对着现场的百姓喊道:“这鱼肉谁敢吃?反正刚刚本侯先吃了,就算有天谴,也有本侯挡着!本侯跟你们说,这鲸鱼一身都是宝,鲸鱼肉比牛肉还要鲜美,鲸脂可以制造蜡烛和颜料,鲸皮质地柔软,表面有绒毛,带花纹,适宜用来做大氅,鲸鳍可以做伞面,骨粉是庄稼最好的肥料……” 这还真不是房俊吹嘘,鲸鱼一身都是宝,不然小鬼子为何冒全世界之大不韪,依旧我行我素的捕杀鲸鱼? 经济利益太大了! 其实鲸鱼还有一样好处,鲸油在高温下粘度不变,因此被用来当作某些精密仪器的润滑油。只不过这里的人不可能懂,他也就没说,心里却是琢磨着是不是成立一个捕鲸队,专门猎杀鲸鱼。 别提什么保护频危物种,在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面前,一切都是虚妄的。 至于什么环境保护动物保护之类的,在唐朝来说存粹扯淡。 饭都没吃饱呢,谁管他鲸鱼还是老虎豹子灭不灭绝? 仓廪足才能知礼仪,那些人人羡慕的所谓国民素质极高的发达国家,那个不是在掠夺了别人的血汗之后,在丰富的物质基础之上才建立起来的所谓国民素质? 自己依靠掠夺致富,将别人的国家祸害得千疮百孔,然后还能腆着脸反咬一口别人素质低下,心里难道就没点比数? 百姓们别的没听明白,但是那句“比牛肉还鲜美”算是听进去了。唐朝时禁止民间杀牛的,牛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谁敢杀牛,官府就敢要谁的命!哪怕是因病或者意外死亡的耕牛,都要到官府去备案,若是私自处理,等着全家遭殃吧! 所以,牛肉的美味都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 现在居然还有比牛肉鲜美的东西,这对于半饥半饱的百姓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何况这么美味的鱼肉?再者说了,什么天谴不天谴的,人家一个堂堂的帝国侯爵都不怕,咱一个泥腿子老百姓怕个啥? 有一个人站出来,这事儿就算是拦不住了。 所有的老百姓全都一拥而上,等着屠夫赶来之后将这条鲸鱼大卸八块,然后分肉。 孙承恩对于房俊刚刚毫不犹豫的吃下生鱼肉甚是敬佩,拱手笑道:“侯爷亲口取食生鱼肉,以此消除百姓疑惑,如此高风亮节心怀百姓,将来必成一段佳话。素闻侯爷才思敏捷才高八斗,不如赋诗一首,以飨盛事,留待后人追忆,如何?” 房俊赶紧摆手:“这岂不成了自吹自擂?不干!” 旁边刘仁愿凑趣道:“怎么能这么说呢?侯爷领着吾等在大洋之上与巨鱼搏斗,九死一生,只为让百姓能饱食一顿,或许日后更能多一个谋生的手段,毕竟捕杀这么一条大鱼,就足够好几家人一年生活无忧!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谁听了敢不翘起一跟大拇指?” 呦呵,这货还学会拍马溜须了? 房俊斜眼瞅他:“当真要作一首?” 刘仁愿猛点头:“应该的!” 房俊又看向孙承恩:“真的要作?” 孙承恩也是大点其头:“不仅要作,您作成之后,下官会将其刻石摹碑,就立在这片海滩之上,以供后世敬仰!” “嘿嘿嘿,”房俊阴笑两声:“你若是不刻石摹碑,本侯跟你没完!” 孙承恩是知道房俊的文采斐然的,当即道:“绝无虚言!” 房俊一拍巴掌:“听好了!” 几个人同时一愣,这就有词儿了? “诗词圣手”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能够有幸见识到房俊即兴赋诗,只要水准不是太差,那就是妥妥的一件文坛盛事!况且人家房俊写出来的诗词文章,哪里有次品? 众人目光崇拜,翘首以待。 房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鲸鱼:“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众人尽皆愕然。 要您作诗赋词啊老兄,您背诵《逍遥游》干嘛? 然后下一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一个多糖,一个微辣;来瓶雪花,让我们勇闯天涯!” …… 现场只有远处的海浪声,近处百姓谈论鲸鱼的窃窃私语声…… 而房俊身边的几人,各个鸦雀无声。 尼玛…… 这什么鬼东西? “噗……哈哈哈!” 刘仁愿第一个受不了,捧腹狂笑。 薛仁贵和席君买早就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 刘仁轨摇头失笑,这位侯爷啊,就是不走寻常路…… 孙承恩张大嘴巴,能塞进去一个鸭蛋。 唯有房俊啧啧嘴,有些遗憾。 毕竟这个年代的人不知“来瓶雪花,让我们勇闯天涯”的梗,未免美中不足。 房俊拍拍孙承恩的肩膀,一脸期待:“孙县令,如何?” 孙承恩这才回神,苦笑不得的看着房俊。 这要是刻石摹碑,您是想要成为千秋笑柄还是咋滴? 就算您愿意,我特么也不敢啊…… 第八百九十五章 杀鱼 房俊一首词将在场所有人都给震了,也都被这位侯爷的才华弄懵了…… 这算是词,还是诗,亦或是文章? 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孙承恩也笑得直喘气。 房俊很欣赏大伙的反应,戏虐的看着孙承恩:“还敢不敢刻石摹碑?” 孙承恩哈哈大笑:“侯爷你敢,下官就敢!” 房俊也大笑:“本侯不敢!” 开玩笑,这种戏虐之作若是刻石摹碑,岂不是要留下千秋笑柄? 气氛轻松起来,几个人笑谈一阵,县里的屠夫也来个好几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年,杀猪宰羊都是个中翘楚。可是见到了这条小山一般的鲸鱼,都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几个人拿着解手刀比比划划半天,都是一脸懵逼。 没有骨缝,没有关节,这该从何处下手? 几个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最后心一横,以往都没有这个经验处理过这种大鱼,瞅着都瘆得慌,这玩意可是海里的霸王,以往只是听老人们说起过,可是谁看过?但凡野兽某一方面与寻常有异,比如蛇特别长,比如狐狸多条尾巴,比如鱼特别大……那都代表是有灵性的,都是修炼到了一定程度,若是贸然杀害,可是要遭天谴的! 这时候的人们最信这个,谁敢轻易将这么大的鱼五马分尸了? 房俊还在纳闷,这几个人嘀嘀咕咕的干嘛呢? 结果没过一会儿,几个屠夫跑到孙承恩面前“噗通”跪倒。 “县尊,您行行好,放过小的吧!” “是呀县尊,这么大的鱼一定是有灵的,就算是死了,也得择一个风水宝地掩埋,不能分尸啊!” “咱家里还有七十的老母,三岁的奶娃,您不能让咱全家死绝啊……” 几个屠夫擦眼抹泪,总之一句话,不敢将鲸鱼大卸八块。 房俊一脸黑线…… 他也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迷信,可是动不动就上升到天谴、上升到生命危险这种高度,着实让他无语。老天得是多么闲得没事干,成天就盯着你们这些小老百姓? 但是这几个家伙死活不敢对鲸鱼下手,房俊也是没辙。 四周围观的百姓也渐渐有所惊惧,刚刚因为房俊生吃鱼肉带来的感激和震动有些消散。毕竟是事关生死的大事,万一天谴当真来了,人家侯爷富贵吉祥命数强硬能抵得住,他们这些泥腿子能抵得住? 不过对付这样的小民,孙承恩的经验显然比房俊丰富得多。 孙承恩一张黑脸阴沉似水,瞪着面前几个磕头作揖的屠夫,冷声道:“大胆!违抗本官的命令,妖言惑众,煽动民心,你等是要造反么?来人呐,将这几个疑犯给本官拿下,关入大牢,等本官返回县衙之后升堂审理,定然大刑侍候!” 几个屠夫差点吓尿! 这还跟反贼扯上关系了? 乖乖! 其中一个身躯肥壮的屠夫眼珠子一转,当即愤然说道:“小民一时糊涂,差点被这几个坏蛋蒙骗!县尊代天巡狩,那就是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听县尊的命令怎会受到天谴呢?” 言罢,这人一跃而起,肥壮的身躯敏捷得不像话,一溜小跑来到鲸鱼身前,也不管头腚上下,挥舞着手里的解手刀就是一顿切割。 鲸鱼皮被锋利的解手刀割破,露出里面厚厚的油脂,再一用力,便切入到里边雪白纤嫩的鱼肉上。他手脚麻利,几下子便切下一块鱼肉。 但凡能将屠夫这个行业干得时间长久的,都是油滑之辈。此刻另几人看到这位毫不犹疑的反水,顿时都反应过来。这位孙县尊可是如東縣的天王老子,他的话不听,往后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们几个! 与其害怕不知会不会到来的天谴,还是顾及眼前的刑罚吧…… “你这人怎说话呢?哪个蒙骗与你了,简直胡说八道……那个啥,等等我……” “啊哈,这种大鱼小民可是前所未见,处理起来可是很考校解骨剔肉的刀法,他们都不行,让小民来!” 最后一个屠夫看着刚刚一个战壕的战友都将他抛弃了,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向着鲸鱼跑去:“误会!误会啊孙县尊……小民这就切鱼肉!” 看着几个格外积极的屠夫,房俊没好气的啐了一口。 “欺软怕硬的东西,和着老子和颜悦色的就好欺负是吧?欠收拾!” “哈哈!侯爷您久居朝堂,没跟这些乡里的油滑之辈打过交道,所以不知这些人的脾性。您跟他们摆上笑脸,他们就蹬鼻子上脸,把您气得不行。跟他们来横的,他们反而老老实实,乖乖听话。都是些没读过书的,有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签个文书什么的直接画押按手印!跟他们讲理不行,讲法更不行!就得来横的吓唬他们。这些家伙可不是夯货,没念过书,可是鬼着呢!” 孙承恩哈哈大笑。 房俊默然。 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等混迹于市井之间讨生活的油滑小民最是不好对付。你跟他讲道理,他们就胡搅蛮缠,难不成还能当真就砍了脑袋? 也只能来横的,不听话就揍你,别说什么法律不法律,名字都不会写,懂个屁的法? 百姓见到几个屠夫吃硬不吃软,都哈哈大笑,难免取笑几句。 几个屠夫从未见过鲸鱼这种生物,分解骨肉更是无从谈起。一时间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却进展缓慢。知道鱼肉分解了三分之一,方才稍稍找到规律,明白寻常剔骨分肉的解手刀不太适合,便纷纷跟兵卒借来锋锐的横刀,先将鲸鱼的鱼鳍割掉,然后一段一段的分割。 金灿灿的晚霞斜照在海面上,洒下万道金鳞,绚烂美艳,耀目生花。 知道傍晚,鲸鱼还剩下三分之一未曾分割。 房俊命人拾掇柴禾,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炉灶,又取来铁钎子将鲸鱼肉串上,洒上各式调料,命战船上的厨子烤鱼肉。从船舱里捧出几坛子房府佳酿,来了一个烧烤大会。 果真是“鹏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 火焰舔舐着串起的鱼肉,油脂滴落在篝火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一阵阵肉香飘散开来。尚在等候分肉的百姓都站了一天,闻到肉香都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羡慕的看着围着篝火的一众官员嘻嘻呵呵吃肉喝酒。 “天谴”所带来的恐惧早就被饥饿驱赶得不翼而飞。在饥饿面前,所有的顾虑都不值一提,填饱肚子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稍微腌制之后烧烤的鲸鱼肉确实肉质鲜美,比之牛羊肉不差分毫,房俊几人大快朵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颇有一些山林草莽的放荡意味,只差一个大秤分金就可以占山为王了…… 房俊甚至把那个腐儒给叫了过来,威逼利诱就差拿刀子逼着他吃鲸鱼肉。起先这老儒宁死不从,被刘仁愿与薛仁贵摁着扒开嘴强行塞进去一嘴鲸鱼肉之后,这老家伙一脸悲愤,咽下了嘴里的鲸鱼肉,厚着脸皮自己又倒了一碗酒…… 房俊等人指着老儒哈哈大笑,当真是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无论古今中外,读书人都特娘的是这个德性!不仅无耻,脸皮还厚,你笑任你笑,我自吃个饱! 这时,一艘破旧的渔船在海边停驻,父子两个渔夫抛下船锚,先是瞅着海滩上的热闹情景疑惑不解,不过稍后便从船舱里每人扛着一大堆丝丝挠挠的东西,趟着海水走上岸来。 第八百九十六章 侯爷的晚餐 父子两个见到了海滩上已经分解得七七八八的鲸鱼,顿时吓了一跳。显然就是附近村子里的,跟在场的很多百姓都熟悉,稍一询问便知道了原由。 老子顿时兴奋了:“咱爷俩这就回家将海带送回去,马上就回来领鱼肉!” 儿子显然也被房俊这边的烤鱼吸引了,吸了吸鼻子,眼睛铮亮,使劲儿的点头,撒开脚丫子就往家里跑。今儿渔获很少,这些海带是从渔网里拽下来的,舍不得扔,拿回去喂猪。 路过烧烤摊的时候,尽管父子俩唯恐惊扰的贵人而绕了一个大圈,却还是被房俊给叫了过去。 “你这扛着的是海带?” “回贵人的话,正是。” “好东西,都卖给我吧,也省得送回家去还要再赶回来。来人,给这位老哥点钱,把海带留下来吧。” 看着一个兵卒拿了十几枚用钱放在手里,当爹的像是被蛰了一下一般,赶紧又将铜钱塞了回去。 “这使不得,使不得……就是一些破海带而已,贵人若是要,那就送您好了,又不值钱,反正家里的猪饿一顿也没啥。” 这破海带只能拿来喂猪,人是不能吃的。这东西很硬,人吃了之后会涨肚,除非是天灾的年月,实在没得吃,才会在海里捕鱼的时候顺带着捞一些,总比饿死强…… 房俊瞪圆了眼睛,惊诧道:“你们拿这个喂猪?” “昂!”当爹的懵懵的点头。 不喂猪,难道给人吃啊? 房俊无语,当真是守着金山受穷,守着金饭碗讨饭,活该你们挨饿! “来人,把钱给这位老哥。将这海带拿回船上清洗一下,然后煮熟了,如此这般的整治一番,拿来给本侯吃。” “诺!” 厨子将钱硬塞给当爹的那位,结果海带跑步回到船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位当爹的面红耳赤,手里捧着钱不知如何是好,讷讷道:“这位贵人……这个,是猪吃的啊!” 猪吃的东西,怎么能拿给贵人吃呢? 房俊瞪眼道:“你们就是一群傻子知道吗?这玩意不仅可以吃,而且非常好吃!只是你们整治的方法不对,要先煮熟了加入一些佐料,不然难以下咽。而且多多食 用海带还可以预防得一种大脖子病!” 刘仁轨本来正在默默的喝酒,闻言浑身一震,惊诧的看向房俊问道;“侯爷此言当真?” “废话,本侯还能骗你不成?” 古代人普遍缺碘,这是世界各地诸多研究早已确定的事情,缺碘导致甲状腺肿大,甚至导致聋哑。碘对于大脑的发育极其重要,这在后世是一个很普通的常识,尤其是孕妇如果缺碘,不仅能导致很多胎儿流产的现象,严重的时候早产、死产及先天性畸型等均与缺碘有关,当然医疗水平的落后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房俊甚至在想,要不要给李二陛下上一道奏折,让大唐全境强制性的售卖碘盐?在这个全民缺碘的年代,碘盐的强制性施行绝对利大于弊。 说的严重点,是一件能够提升国民体质的举措! 但是问题来了,碘是如何提炼提纯出来的? 又如何跟李二陛下说起? “皇上,全民缺碘啊,得补。” “碘是个啥?” “一种矿物质,对人体极为重要。” “你咋知道?” “……” “真的很重要,提升大唐国民体质,在此一举。” “那行,拿来给朕看看。” “……” 这种涉及全体国民的大事,李二陛下怎能任他胡闹?关键是他无法证明碘的摄取对于人体的重要性。微量成分什么的想都别想,就算是实验也不容易。 科技水平太低级了…… 倒是可以在他所管辖的盐田产出的食盐当中偷偷摸摸的强制加碘,可是一则加碘必然导致食盐成本的上升,那些承包商未必愿意,再则一旦将此事给捅出去,房俊百口莫辩。 你说你加的是碘,可碘是干嘛的?谁能证明你不是要毒害全大唐的人? 问题还是回到原点,他证明不了碘对于人体的重要…… 闷闷的喝酒,房俊发觉其实“众人皆醉我独醒”真的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众生茫茫,有心无力,那种郁闷当真难受。 一个强国的指标是什么? 强大的国防,繁荣的经济,先进的科技,这些都是。当然也包括国民的精神素质以及身体素质…… 身边忽然安静下来,房俊诧异抬头,便见到几个人都惊讶的看着刘仁轨。刘仁轨默默低头,手里的酒杯被他捏碎,碎片刺破了手掌,鲜血淋漓而下。 “怎么了这是?”房俊惊问。 刘仁轨依旧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色。 房俊无语,这位夯货居然还有这般多愁善感的一面?问题是何以忽然就这副诡异的样子? 正欲询问,那边厨子已经用一个木盆将拌好的海带拿了过来。用筷子挑了满满的一盘,恭敬的递到房俊面前,谄媚着说道:“侯爷不愧是美食大家,这种海带煮熟之后加以佐料搅拌,实在是人间美味!” 房俊嘴角扯了扯,发现身边的人何时开始都学会溜须拍马了?海带而已,你当是海参啊?还人间美味,让你连续吃一个月,脑袋都让你变成绿色…… 他伸手去接,却被刘仁轨劫走。 之间刘仁轨也不说话,只是拿着筷子大口大口的吃海带,一边吃,一边眼泪成行,扑簌簌的低落在盘子里…… 所有人都惊诧了! 尤其是成天跟他形影不离的几个伙伴,这位可是一个真正的硬汉,就算拿刀子把脑袋割了,也休想见到他的一丝沮丧和半滴眼泪! 这是怎么了? 默默的吃掉一大盘子拌海带,刘仁轨抹了抹眼泪,有些赧然。 “诸位见笑了,只是想起了吾家中那傻兄弟而已……” 刘仁轨祖籍汴州尉氏,其祖可上溯到汉朝皇族,乃汉章帝刘炟之后。虽然大汉早已消亡,刘氏皇族更是灰飞烟灭,但是刘仁轨这一支在汴州尉氏当地依然算得上是大族,家境优渥。 刘仁轨同胞兄弟二人,自幼感情甚好。其母只是其父的一个小妾,可惜早?,嫡母对两兄弟甚是苛待。是以,虽然出身大族,但是童年生活却伴随着苛待的阴影,兄弟俩相互扶持,感情甚笃。 本来小弟生性活泼,且记忆力超群,很是受到族人的赞誉,认为将来定然是个有出息的。自可惜后来患了大脖子病,嫡母担忧这个出色的庶子将来会成为争夺家业的隐患,便拖延求医诊治的时间。 那时候刘仁轨年岁也不大,经历有限,反抗无效之后也无可奈何。再者说这种大脖子病在乡间患病的几率很高,一般时候并不致命,是以很多人都忽视了。 后来小弟病好,却便成了傻子…… 傻了就傻了吧,只要人活得好好的,也算是不用担忧那些世事烦扰。可惜令人悲伤的是,后来有一次在溪水之中嬉戏的时候,小弟溺水身亡…… 这一直是刘仁轨心中的无法愈合的痛处。 他既自责于自己的疏忽,又仇恨于家中的冷漠。 这是一生的遗憾与悔恨…… 若是早知道这种海带能够治疗大脖子病,自己那聪明伶俐的弟弟何至于变得傻了,又何至于溺死于水中? 遗憾与悔恨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的攥住了刘仁轨的心脏,让他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听了沉声诉说,众人默认,皆未想过铁汉一般的刘仁轨,居然还有这般感性脆弱的一面。 房俊默默的喝着酒,打定主意有机会一定要推广加碘盐。 不知道碘如何提取? 那就慢慢的实验,总有一天能提取出来,实在不行就满天下的卖海带…… 房俊接过厨子装满的一盘子海带,冲着等着分鱼肉的百姓喊道:“瞅好了,这东西就这么整治一番,就是很好的美味!” 大口大口将一盘子拌海带吃光。 孙承恩感动得热泪盈眶:“侯爷,这可是猪吃的啊……” 第八百九十七章 扯虎皮拉大旗 百姓们见到那位侯爷将喂猪的海带吃得喷喷香,还不停的吧唧嘴,都有些理解不能了。难不成这些勋贵子弟美女玩腻了美食吃够了,已经不满足于人类的食物,开始尝试猪食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 若是百姓当真有一位穿越者,这时候怕不是要吐槽一句——你们城里人真会玩…… 直到那几位武将包括县尊也津津有味的分食,百姓们这才意识到以前他们拿来喂猪的海带,大抵还真是一种可以吃的食物,而且看上去味道还不错。 然而接下来,令他们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房俊当即表示,将会令房家旗下的商号常年驻扎在如東縣,大量收购海带,有多少要多少。 百姓们顿时疯狂了! 海带也能卖钱了?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到底能卖多少钱,但是抵不住它多啊!从海滩往海里走不远,海底便有大片的礁石,海带、紫菜等等就生长那里,有的时候天气好,阳光足海水清,潜水下去的时候就能见到那一大片森林一样的海带和紫菜…… 孙承恩不淡定了,焦急道:“侯爷,万万不可!下官知道您是心系百姓疾苦,高风亮节菩萨心肠,想要贴补这帮穷苦的百姓。但是授人以渔可以,授人以鱼却是欠妥!穷也好富也罢,虽则此地多是贫瘠的盐碱地,只要勤劳一些也未尝不能吃得上饱饭。侯爷您心善,如此做法却会滋养他们的懒惰,很是不妥。” 房俊对孙承恩愈发满意了,这家伙的精神境界是真的高! 在此地设点,常年收购海带,必然会对当地的经济产生相当大的推动力,这就是孙承恩的政绩。升官靠什么?靠政绩,靠绩效! 古今皆然! 这孙承恩不但不为政绩诓骗房俊的贷款,更为了不养成百姓接受“救济”的惰性,宁愿让百姓辛辛苦苦的靠着自己的勤劳而活,也不是躺着赚钱。 没错,他就是认为房俊是可怜此地的穷苦百姓,想要用收购海带这种方法来变相的资助百姓。 房俊哈哈大笑:“孙县尊莫非忘记本侯的绰号么?‘财神’之称,可绝非浪得虚名!你也见到了,这种在沿海地带用来喂猪的海带,煮熟之后稍作加工,便是可口的美味。而且据本侯以前听过的一位神医所言,所有的海产都能够有效的防止那种大脖子病,内陆地区不食海产,是以大脖子病更加普遍。鱼虾等海产不易运输,但是这海带则不同。本侯将之运往内陆,宣传一番其有预防大脖子病的奇效,再加上本身的味道确实不错,孙县尊认为这会不会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 通过某一位“白胡子老道”或者“无名神医”的借口,将某种超越时代的知识灌输到落后的古人脑海中,往往可以令其信之不疑。 这是许多穿越者惯用的伎俩。 不如此,如何说服自己这些知识的来历呢? 而古代由于道路和信息不畅,对于那些莫名其妙的世外高人极其推崇。似乎只要是某些神秘莫测的世外高人说出来的话,所有人都愿意相信。 孙承恩恍然。 刚刚房俊就说过海带可以预防大脖子病的,害得刘仁轨这个铮铮铁汉泪雨滂沱。若是早知此物可以预防这种病,他那可怜的弟弟是不是就不会傻掉,更不会溺水身死? “敢问侯爷,向您说起此事的神医姓甚名谁,医术是否高超?” 古人淳朴,讲究诚信。所以孙承恩的疑问不是这位“神医”是不是骗子,而只是质疑其医术水平。在他想来,“神医”有医术高下之分,可能出错,但是不会骗人。 房俊有些无奈,非得刨根问底的干什么? 我上哪里却认识什么“神医”…… 不过想要推广海带的功效,就必须有一个可以说服天下人的说法。 “……是孙思邈。” 房俊随口就扯出来一位大神,他知道的可以称得上“神医”的古人也没几个,恰好这位又是生活在这个时代,可谓完美的借口。 至于会不会被孙思邈揭穿…… 他才不在乎,不是说那老道现在满天下的寻访灵药么? 交通不便,信息不畅,说不准在哪一座大山里一呆就是好几年。等到孙思邈出山,再听到这件事,然后找到自己“维权”控告自己的诈骗行为,怎么着也得是十年八年之后的事情了。 到时候有什么情况再说。 只是他有一点计算失误,那就是孙思邈的影响力。 孙承恩激动得快要打摆子:“侯爷见过孙神仙?” 房俊一愣:“神仙?不过是个老道而已,医术高超了是真的,但是距离神仙差得还远。”他指了指安安静静喝酒吃肉的聿明雷:“瞧见这位没有?说起跟神仙的距离,这位比起孙思邈近得多。” 孙思邈的医术是得到历史承认的,绝对的神之级别,但是在修行天道这方面,他距离聿明氏的距离是十万八千里…… 孙承恩大怒,也不管什么侯爷不侯爷的上下尊卑了,双眼怒瞪:“怎能如此不尊敬孙神医?孙神医年近百岁,却依旧双脚丈量天下,一心救死扶伤!他老人家一生医术如神,不知救过多少达官显贵,多少贫民黎庶,却从不以此求得财富,反倒是常常救济贫苦!多少次兵祸屠城之后宛如地狱的城池,多少次瘟疫肆虐有死无生的鬼蜮,那老人家孤身而入,哪怕只有最后一口气在也会全力救治。神仙什么样,下官没见过,但是孙神医的品德医术,毫无瑕疵,神仙也不过如此!” 此事的孙承恩哪里还有一丝半点读书人、父母官的矜持威仪?完全就是一个后世偶像被侮辱之后急赤白咧的脑残粉…… 聿明雷瞄了房俊一眼,云淡风轻的说道:“侯爷此言不妥,孙神医与家祖乃是莫逆之交,多次到吾族中与家祖商讨医术药理。只因孙神医走的入世之路,非是出世修行之道,否则以其天赋之异禀,成就绝不再家祖之下。那是一位品德高尚毫无私欲的老者,肉身尚在俗世蹉跎,但其精神境界早已超凡入圣。” 房俊眨眨眼,真是没想到孙思邈的迷妹居然这么多,声望这么高,自己只是言语之中有些不以为然,便被人怒怼…… 嗯,不错不错,于是这样德高望重之人,借用其名气的效果就会愈发显著。推广海带也算是一件大功德,想来那位孙神仙既然如此救死扶伤品德高尚,异日就算发现了名声被别人“侵权”,也定然不会恼羞成怒。 房俊大咧咧的一摆手:“说什么呐?只是因为本侯与那孙神医实在是太过熟络,言语之间便随意了一些,其实本侯心中对于孙神医自然也是无比崇敬的,所以听孙神医说起这海带可以预防大脖子病的事情之后,才会如此上心记住此事,就连这食用海带的方法,都是孙神医所传授。” 孙承恩顿时惊为天人:“原来这海带的使用之法,乃是孙神医所传授?哎呀呀,既然是他老人家的法子,那定然有延年益寿之效,下官以后要天天食用这海带才是。侯爷既然记得孙神医言及海带之效用,想要将此良药推广天下,不惜耗费自家钱财亦要造福亿万黎庶,下官实在是衷心敬佩,以后也定然全力襄助,但凡吾如東縣境内,绝对义不容辞!” 孙承恩拍着胸脯保证。 这等造福天下百姓的好事,自然义不容辞。 第八百九十八章 郭孝恪的报复(上) 三日之后,房俊自前往苏州的房家商队当中,抽调出了一批得用的手下来到如東縣设立摊点,开始收购海带并将之推广天下的大业…… 如東縣百姓彻底疯了! 祖祖辈辈拿来喂猪的海带居然还有神奇的药效?就连孙思邈老神仙都说这种生长于海中的东西能够预防大脖子病,那就一定错不了!真真是可惜啊,这么多年下来,人都不吃的东西,还有这般用处。 当然,最要的是这玩意居然还能卖钱,一斤一文钱! 不要觉得少,要知道在整个唐朝的中前期,开元通宝的购买力都是非常强悍的。而且海带这玩意多啊,大海里只要有礁石的地方差不多就有,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你能捞得上来! 皇家钱庄贷款买船,然后出海捕鱼或者捞海带…… 妥妥的发家致富节奏! 老百姓都是感恩的,他们也不傻,这又是贷款又是收购海带,都是这位侯爷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所以当水师拔锚启航的时候,整个海边全都是闻讯赶来百姓,海产土产一筐一篓的往船上送,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只是水师兵卒却全部拒绝。 “水师军纪,不得擅自收取百姓礼物,所以乡亲们请拿回去吧。” “开什么玩笑,部队不抢老百姓的东西咱们信,可这是咱们自愿给侯爷和兵哥们的,那怎么能一样呢?” “抱歉,别的部队是别的部队,我们水师军纪严明,不取百姓一针一线!若违军纪,严惩不贷!诸位乡亲,你们的诚意和感谢,在下一定转达给侯爷,但是大家可怜可怜我吧,是真的不能收……” 兵卒都快崩溃了,差一点就跪地哀求。 军纪每天都要背诵一遍,其中就有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情形下都不准收取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依着侯爷的严厉,谁活腻歪了敢违反军纪? 可人家老百姓是自愿来送慰劳物资的,可以称得上古时候的“箪食壶浆”了,赶是不能赶的,收又不敢收,将几个负责接待百姓的兵卒急得满头大汗…… 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闻讯赶来的孙承恩将百姓劝止,水师这才顺利启航。 无数的战船在海面上扬起风帆,乘风破浪,一路南下。 战船之上,刘仁轨遥望着岸边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的耐性,疑惑道:“此乃百姓自愿感谢侯爷前来劳军,侯爷拒不接受,是否有些不近人情?” 房俊负手站在舱中,抬头望着挂在舱壁上的海图,摇头说道:“规矩就是规矩,破了一次,就会有一下次。这一次是百姓自发的前来劳军,那么下一次呢?今日能心安理得的收受百姓的物资,明日危难之时,就会毫无顾忌的强行征缴百姓物资。你得记着,咱们水师之所以强大,之所以敢说出傲视天下、纵横七海这样的大话,靠的不是威力无穷的火器,不是驰骋如奔马的战船,而是纪律,铁一样的纪律!军令如山,即便是前方刀山火海,也得义无反顾的冲锋向前,这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没有铁一样的纪律,再强大的部队也不过是一盘散沙,顺风的时候百战百胜,逆境之中,便会分崩离析,兵败如山倒!” 刘仁轨深以为然。 他不是不晓得这样的道理,自古以来,哪一支强横的部队不都是依靠着严明的军纪方能纵横天下?他只是心中认为这么多的百姓如此的热情,即便是收受以此百姓的劳军物资,也当不得大事。 但是听了房俊的话语,他便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对于军纪,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 一旁的刘仁愿忧心忡忡,他关心的是华亭镇那边。 “陛下将大总管的职务交由张亮,那厮与侯爷龌蹉甚深,此际得了上风,定然将华亭镇搅得乌烟瘴气,展开报复。” 说起来,华亭镇是华亭镇,沧海道是沧海道。 但是实际上,区分并不是那么鲜明。 沧海道本身没有领土和地域,就连衙门所在地都在华亭镇的土地上,而华亭镇全部都是房俊的封地,这之间就不好界定区分。若是严格按照规矩来办,既然房俊交卸了沧海道的职务,那么完全可以让沧海道搬出华亭镇,另谋取出。 但是房俊偏偏不这么干…… 薛仁贵附和刘仁愿的话:“是啊,侯爷。那张亮睚眦必报,定然处处与侯爷作对。您在华亭镇还好说,那厮不过是跳梁小丑,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可现在您身在海上,那张亮岂会善罢甘休?不若向朝廷上奏一本,请朝廷将沧海道迁出华亭镇地界,另择一地作为其驻兵之所,也少了很多后顾之忧。” 现如今的薛仁贵已然不是刚刚加入水师之时的谨小慎微,随着地位的提升以及房俊的日益重用,很是敢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哪怕是与房俊意见相左的时候,也毫不讳言。 不得不说,大家的担心其实很有道理。 但房俊自己却另有谋算…… “就让他待在华亭镇吧,沧海道现在还是太弱小,朝廷精力有限,不能将沧海道扩张到所需要的规模。既然如此,总要有人为沧海道做出贡献,不是么?” ***** 十月份的东海秋风乍起,凉风瑟瑟,已然渐有秋寒之意。然则十月份的西域,却是秋日炎炎,虽然晚间气温骤降寒意深重,白天却照样热火鎏金…… 正是一年葡萄成熟的季节。 自打高昌国被征服之后,大唐在高昌城东北处筑建新城,作为安西都护府的府治所在,同时亦将西州刺史府安置于此处,俨然成为大唐在西域的政治中心。 凉州都督、安西都护、西州刺史、西州道行军总管郭孝恪坐在今年由当地商贾捐资兴建的新刺史府之内,皱着眉毛看着手中的家书。这个时节的西域是一年当中仅次于寒冬的时候,“秋高气爽”不代表了环境舒适,整日里秋阳高照,却连续几个月滴雨未落,气候炎热干燥,令人难以忍受。 人和葡萄一样,若是吊起来挂在通风的地方,三两天便会风干了水分…… 郭孝恪今年四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 一双关刀眉浓重而充满着杀气,长方形的脸膛常年不见笑容,严苛拘谨。健壮的身躯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常服,因为炎热而将下颌处的衣领敞开,威严之中由透着几分剽悍。 半晌,郭孝恪猛地将手中的信纸狠狠的砸在面前的桌上,横眉立目咬牙切齿的大骂:“房俊,欺人太甚!” 堂内的署官面面相觑,不知这位西域最有权势的人物何至于发出这么的大的火气…… 而且听到他辱骂房俊,署官们尽皆眼皮一跳。 那位房二郎虽然早已不在西域,但是其流下来的影响力,却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他无与伦比的实力。 整个西州领地之内,超过八成的葡萄最终要卖给房家商号和由房家掌控的东大唐商号,而几乎所有的羊毛,都由东大唐商号来收购。 可以说,整个西州的经济都掌控的房俊的手里…… 这样的一位能人,按说与眼前的这位大都护、刺史,应当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毕竟合则两利,这么庞大的产业谁都不可能自己吞下去,合作才是最好的途径。 当然,暗地里的交易他们这些署官是不知道的,但是其实也没有多么隐晦,看看房家的掌柜与东大唐商号的掌柜时不时的进出刺史府便可见一斑。 可是现在这位大都护居然辱骂房俊? 一些心怀鬼胎之辈互视一眼,心思便活泛起来。 第八百九十九章 郭孝恪的报复(下) 郭孝恪怒不可遏! 儿子非但被房俊于军中重责,打得皮开肉烂,甚至驱逐出军队遣返家中!现如今长安城皆是嘲笑他郭家的讥讽下作之语,致使郭家颜面扫地,沦为笑柄! 想他郭孝恪自幼横行乡里,及至后来投奔瓦岗李密、追随李绩叛于高祖李渊,一路功成名就,这许多年来何时受过这等羞辱? 真真是欺人太甚! “大总管,不知何故发怒?” 便有关系亲近一些的署官发问。 “房俊此子,拿着鸡毛当令箭,简直嚣张至极。吾家二郎在其军中,不过是与同僚言语冲突,失口辱及对方家人,便被房俊这厮打了几十军棍之后革除军籍遣返回家,实在是狂妄!” 郭孝恪气愤不已。 虽然理亏,自家孩儿确实犯了错,可他自来就是护短的性子,对于次子郭待封更是溺爱胜过其他几个儿子,现如今不但被房俊重重责打,更革除军籍颜面尽失。有了这个污点,今后哪怕他郭孝恪再是钻营托情,仕途生涯也别想有大的作为。 这简直就是断人前程…… 几个署官也不是傻子,虽然官职不高,但是浸淫官场久矣,对其中一些春秋笔法亦是知之甚深。“失口辱及对方家人”看似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是能让一军主官、一路总管的房俊不顾念郭孝恪的同僚之谊亦要狠狠的责罚郭待封,想来定然性质严重。 西域乃是军事重地,即便是文官,也多知兵事。 军中尽是热血兵卒,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若是打斗一场还好说,或许转个身就有言归于好,毕竟都是生死相随的袍泽兄弟。可若是有谁侮辱了对方的家人尤其是母亲妻妾,那绝对严重。即便说不上不死不休,也定然不依不饶。而军纪对于这种侮辱对方家人的惩罚各军都是相当严重,革除军籍也绝不为过。 你郭大总管就算护短,可也得讲理吧? 人家房俊可不是就管着你儿子自己,一军主官,总是要一碗水端平的,不然如何服众?再者说,房俊今年未到二十岁,便已经与你郭孝恪平起平坐,老爹是当朝首辅,岳父是当今陛下,人家凭什么非得给你面子? 不过尽管心中不屑,面上却无人敢表露出来,反而要顺着郭孝恪的话头,骂上房俊两句以表忠心。 “这房俊着实过分!” “哼,那厮一贯嚣张,当日在这西域之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神机营提督,就敢与侯君集于三军阵前顶牛,何况是现在?” “不错,现如今这西州商贾,哪个对房俊不都是敢怒不敢言?” 听到这话,郭孝恪倒是微微一愣:“这是为何?” 按说那房俊大量收购西域的葡萄和羊毛,价格也都不低,这样的一个生意伙伴,为何还有商贾敢怒不敢言? 那署官便说道:“大总管有所不知。那房俊在西域收购葡萄,数量很大,在高昌城城外的农庄里建有好几个大酒窖,用以酿造葡萄酒,销往大唐境内各地,今年据说已经开拓了海外商路,即将销往倭国、高句丽、百济、新罗以及南洋等国,利润自然丰厚无比。如此一来,他的收购价格便显得太过低廉,商人逐利,他用很小的成本来收购西域的葡萄,然后一转手便是几十上百倍的利润,本地的商贾焉能心甘?” 郭孝恪关刀眉一挑:“还有这事儿?” 几个署官互视一眼,齐声附和。 虽然都是中原人士,但是先前都是在凉州都督府为官,与西域早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如今入主西域,成为西州刺史府的署官,更是与西域当地的商贾以及各种势力盘根错节。 当然,这其中亦有关中的势力…… 葡萄酿的利**丰厚,早已令所有人都垂涎欲滴。而此利现在被房俊垄断,早已有诸多势力不满。只是碍于房俊现如今正当红,又有房玄龄和李二陛下这两座大靠山,无人敢轻易掠其锋芒。 若是郭孝恪能够站出来…… “的确如此。那羊毛据说是要编制成布匹,但是织布的机器一直未能研制成功,为此,房俊调集了大批工匠来到西州,夜以继日的研发新式机器,效果却不明朗,投入更是巨大,现在囤积于城外的羊毛早已堆积如山,价值数万贯之多。” 葡萄酿一本万利,谁瞅着都眼红,可是你提羊毛干嘛? 郭孝恪有些不解,眼珠儿转了一转,明白了…… 他略作沉吟,手指在桌案上的信纸上下意识的敲击,发出“咚咚”的轻响。良久,心里打定主意,他吩咐道:“却请鞠文斗和赤木海牙过来,本官有要事相商。尔等都退下吧,各司其职,勿要懈怠公务。” “诺。” 一众署官纷纷退下,堂中只余下郭孝恪的几个心腹。 郭孝恪招招手,将一个心腹叫道面前,上身前倾,对其耳语几句。 那心腹先是一惊,见到郭孝恪郑重其事,方知不是自己听错,更不是大总管开玩笑,便点头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郭孝恪双眼微眯,抿了抿嘴角,面无表情,命令侍女泡了一壶上等的绿茶。轻轻呷了两口,忽然想起这茶叶全都是出自房俊在江南的茶园,虽然都是属下孝敬的,不用自己花钱购买,可是如此一来其不等于变相给房俊送钱? 刚想吩咐下去以后再有人送礼不收茶叶,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西域夏季酷暑难耐,冬季寒冷干燥,若是没有这等润心润肺的茶水,岂不是更加难熬?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左右为难。 糟心…… 鞠文斗和赤木海牙到的时候,就见到郭孝恪正在堂上喝茶,头上满是汗水,衣领完全扯开。 两人互视一眼,皆想起同一件事。 犹记得人家房俊在西域的时候,夏日里窝在葡萄架下,葡萄美酒美人如玉,琉璃杯中盛放着冰块,那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尊荣? 再看看面前这位,官职爵位比之房俊还高呢,生活品质却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这就是差距…… 不过即便觉得郭孝恪比不得房俊,但眼下人家才是西域的王,二人赶紧上前施礼,口中说道:“吾等参见大总管,未知大总管召见吾等,有何吩咐?” 郭孝恪放下茶杯,用井水进过的凉帕子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水,惬意的吁出口气。 鞠文斗与赤木海牙认为郭孝恪大热天喝茶水比不得房俊的冰镇葡萄酒,实则却是没见识了。和热茶固然大汗淋漓,但是由内而外的发一层汗,而后再跑了热水澡,却是格外的舒爽。 郭孝恪抬了抬眼皮,手指随意的点了点一侧的椅子,“二位但请稍坐,本官有事与二位相商。” 鞠文斗瞅瞅赤木海牙,后者摸了摸雪白的胡子,走到椅子上坐下,鞠文斗也坐到他的对面,众星拱月之势簇拥着正座的郭孝恪。 “大总管担忧吩咐,请直言即可,吾等无不遵从。” 鞠文斗当先表态。 现如今西州城里驻兵过万,尽是大唐府兵的精锐,郭孝恪就是西域诸国事实上的王,他的话,谁敢不听? 只是郭孝恪的漫不经心,让两人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心中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 郭孝恪伸手在桌案上的碟子里拈起一块松软的糕点放入口中,慢慢的咀嚼片刻咽下去,然后喝了一口茶水,这才再次抬起眼睛,看了看面前两位本地豪商大族的领袖人物。 说辞是早已斟酌好了的,是以郭孝恪不用思索,既然压力和气势已经传递出去,相信这两人皆以感受得到,便直接开口说道—— “二位与房俊之合作,至今日为止吧。” 什么西域战略,什么基本国策,郭孝恪完全看不上。 在他看来,大唐府兵早已冠绝天下,区区西域之地,自己手中的万余精兵,足以扫荡西域三十六国! 兵者为王,这才是稳定西域的根本。 经济之道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当得什么大用? 第九百章 倒行逆施 “二位与房俊之合作,至今日为止吧!” 鞠文斗与赤木海牙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到此为止? 鞠文斗讶然道:“大总管此言何意?” 郭孝恪漫不经心的瞅了瞅这位肥头大耳的高昌国前大丞相,哼了一声,没好气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听不懂汉话还是怎地?” 鞠文斗连忙说道:“不敢不敢,小的自然听得懂。只不过大总管直言着实令人意外,小的斗胆,可否问问原因?” 与房俊的合作,哪一天不都是财源滚滚? 总不能你轻描淡写的一句“到此为止”,就真的到此为止! 郭孝恪怫然不悦,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质疑,顿时瞪眼道:“本官的话在这西州地界,难道不好使吗?” 鞠文斗气结。 你是大总管,是西州刺史,可你也不能蛮不讲理啊! 这时候他不合适再说下去了,说多了,就真的成了质疑大唐安西都护的权威,虽然心里就是在质疑这位的脑残…… 他瞅了赤木海牙一眼。 赤木海牙便接过话头,笑呵呵说道:“大总管是西州最高长官,代表着大唐的威武,您的话语,吾等岂敢不听?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非但是我们两家,这西域的商贾大多与房俊有着生意往来,尤其是葡萄酿和羊毛的生意,牵涉太广。我们两个不过是大家推举出来的,只是跑腿的劳碌命,怎能替大家做主?大总管想要吾等不在于房俊合作,总要告知原因,也好让吾等与大家有一个交待不是?” 他与鞠文斗不同。 鞠文斗虽然声望显著,但是本身有一个前高昌国大丞相的身份,这相当于“罪犯”,只不过判了个缓刑而已。这种身份若是被郭孝恪随意安插一个罪名,不死都得脱层皮,所以他不能也不敢在郭孝恪面前表现得太过强硬。 赤木海牙乃是畏兀儿族人,家族势力在高昌国这一片非常雄厚。只要郭孝恪不是猪油蒙了心想要西域打乱,就绝对不敢对赤木海牙不客气。 再者说,赤木海牙都七十多岁了,有在郭孝恪面前倚老卖老的资格…… 郭孝恪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赤木海牙,也知道这个老头不好对付。畏兀儿人非常抱团,这赤木海牙在族中的威望颇高,若是对他不客气,等同与得罪了整个畏兀儿族。 就算郭孝恪再是自负,这种傻事也绝对不会干…… “非是要尔等放弃葡萄酿的生意,只不过是换一个合作对象而已。” 赤木海牙一愣,试探着问道:“大总管的意思……您想要参与进来?” “非是本官参与,而是由本官来主导。” 郭孝恪说的信心十足,气魄万千! 房俊凭什么能够整合西域的胡商,将葡萄酿的生意做遍大唐各个州府?还不就是因为当初灭亡高昌国之后,房俊驻留此地,用武力将各家胡商压制! 他房俊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将领便能做到此事,现如今自己统领西域,难道还不如那时候的房俊不成? 房俊有关系将葡萄酿卖到大唐的各个角落,他郭孝恪难道就比房俊差了?况且现如今葡萄酿已经在大唐境内打开销路,商路早已铺设完成,自己接手过来,毋须多费心思,便能得到滚滚财源,岂能放弃这么一个既能报复房俊、又能捞取钱财的机会? 大不了将利益多多分给关中的各大门阀和朝中的盟友,大家伙对于葡萄酿的的利润可是早就眼馋得很了…… 鞠文斗和赤木海牙互视一眼,心里哭笑不得。 感情这位只是认为房俊是以武力令大家屈服,所以才不得不跟着房俊一起搞葡萄酿的生意。 这位大总管连其中的关窍都未能搞明白,就急赤白咧的想要扑上来咬一口…… 赤木海牙苦笑道:“大总管想必有一件时尚且不知吧?这葡萄酿虽是由吾等和房俊共同经营,但是其中最关键的酿酒环节,却是一直掌握在房俊手中。” 郭孝恪一愣,疑问道:“你们不会酿酒?” 别扯了,难道房俊之前你们西域就没有葡萄酿了? 赤木海牙无奈道:“非是吾等不会,而是品质相差太多。这么说吧,如果说出自房家酒坊的葡萄酿是顶级的酒品,那么以前吾等酿造的葡萄酿,那就是酸涩的渣滓……” 这话真不夸张。 西域的酒商没有祛除葡萄酒中单宁成分的法子,酿出的酒水苦涩难当。以前没有比较,尚且能够饮用,但是在房俊的酒坊酿出全新的葡萄酿之后,西域所有的酒商全都放弃了自家酿造。 没办法,工艺相差太多,品质天差地别。 现在除了房俊的酒坊酿出的葡萄酿,以前的葡萄酿简直难以下咽…… 郭孝恪是当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酿酒的秘方? 这个郭孝恪还真就没法子,无论如何,房俊也不可能将这个方子卖给他。 不过郭大总管办事一向简单粗暴,大手一挥说道:“没有房俊的秘方之前,葡萄酿不还是一样的受欢迎?今后将房俊踢出局,葡萄酿就按照以前的方法来酿造,反正没有对比,有什么打紧?想喝,就喝咱们的葡萄酿;不想喝,那就什么也喝不到!有什么问题?” 鞠文斗目瞪口呆。 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 若是世人未曾饮用房俊酿造的葡萄酿也就罢了,可是已经品尝到那种甘冽醇香的滋味,怎么可能忍受之前的苦涩难咽?就算市面上只有苦涩的葡萄酒,也定然有许多顾客宁愿不喝! 如此一来,葡萄酿的销量定然大大减少…… 郭孝恪倒是不怕,他本来就插不进手一无所有,得到一文钱也是白来的,可是酒商们不干啊!明明能够财源广进日进斗金,谁特么愿意销量下跌收入锐减? 赤木海牙到底是老狐狸,见到郭孝恪的架势,想必是要一意孤行到底了,劝阻是不行的,便迂回说道:“那羊毛的生意怎么办?” “羊毛?” 郭孝恪脸上浮现冷笑。 真不知道那房俊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每年十几万贯的钱财都扔在羊毛上面,至今也未有一丁点的产出利润,他到底图个啥?什么以羊毛换粮食,羊吃人人吃羊的…… 简直不知所谓! 既然能够被朝廷敕封为西州刺史、安西都护,自然不可能不交代朝廷在西域的战略。而这个战略正是当时房俊所制定,政事堂商议之后确定下来的。 用葡萄酿的利润整合西域各股势力,用羊毛来挤压西域的粮食种植,使得西域的粮食受到大唐的操控,达到在经济、粮食两方面对于西域的控制。 可郭孝恪既不懂、也不管这个! 在他看来,什么经济、什么粮食,有个屁用? 追根究底,还不是得靠着兵卒的横刀弩箭去冲杀却拼命去攻城略地?他麾下万余精兵,足以荡平西域任何一股势力,哪怕突厥人死灰复燃亦有一战之力! 即使如此,还费那些力气干嘛? 正在此时,一个兵卒匆匆入内,禀告道:“启禀大总管,刚刚城外一处农庄失火,火势很大,吾等赶去之时无法挽救……据说,那里乃是华亭侯、驸马房俊的产业。” “哦?” 郭孝恪故作惊诧:“是房驸马的产业?可曾问明是何处产业,可有人员伤亡?” 鞠文斗和赤木海牙目瞪口呆,只觉得一股凉气由脊椎升起,迅速蔓延全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难不成……你羊毛作坊? 果不其然,那兵卒说道:“是否由人员伤亡,目前还不得而知。只是那处产业,大抵是房驸马的羊毛作坊,期间所储存之羊毛,怕是要焚烧一空……” 鞠文斗和赤木海牙是真的吓到了! 想想先前郭孝恪听到赤木海牙提起羊毛生意之时的神情,两人再无怀疑。 这郭孝恪是要对房俊下手了! 第九百零一章 冲突 “走,跟本官去现场瞅一瞅。不管怎么说,房驸马的产业本官都要加以维护,出了这么大的事,本官届时也要对房驸马有所交待才行。” 鞠文斗和赤木海牙一脸苦瓜相。 交待? 你放火烧了房俊的羊毛,还要抢夺人家的葡萄酿生意,还给个屁的交待! 而郭孝恪的这个举动,令得鞠文斗和赤木海牙都心生惧意。 他们欢迎房俊,愿意跟房俊做生意,是因为讲规矩,生意场的事情就用生意场的规矩来办。谁吃亏谁占便宜,讲究一个愿打愿挨,钱就放在这里,大家都有得赚,你嫌少可以不干,自有不嫌弃的人来顶替你。 可郭孝恪不同。 这明显就是官僚作风,我权利大拳头就硬,看上什么我就抢…… 郭孝恪敢对房俊的产业下手,又岂会顾忌他们这些西域胡商? 两个人面青唇白,战战兢兢的跟着郭孝恪后头前往城外的房家作坊。 远远的,便见到一道粗大乌黑的烟柱直冲天际,连天上的云彩似乎都黯淡下来。 到得近前,方才见到原本囤积羊毛的几座大仓库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火焰翻卷着冒出浓浓的黑烟滚滚而上,火舌肆虐,正在将仓库附近的房屋席卷进去。 没有人救火,仓库前的空地上正有两方对峙。 一方灰头土脸,显然是工坊里的工匠和劳工,而另一方则是盔明甲亮的兵卒…… 工匠里有一个年岁不小的老者正激动的脸面通红:“大伙骤燃,尔等乃是大唐府兵,缘何非但不帮着救火,反而阻挠吾等救火?你们到底是大唐的子民,还是番邦的畜生?” 几个兵卒被老者骂得面红耳赤。 若是再国内,兵卒与工匠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阶级,敢这般咆哮,甭管是非对错,先打你一顿再说。但此处乃是西域,是胡人的地方,在这里的大唐子民自然要互相抱团一致团结,一人有难八方支援,方显大唐子民仁爱团结之气象。 更何况眼前这囤积了数以万贯计的羊毛的仓库正在燃着熊熊大火? 可是他们不仅自己不能救火,还得阻挡工坊的工匠救火! 没办法,这是军令…… 郭孝恪到的时候,就正好见到这老工匠咄咄逼人的训斥挡在面前的兵卒。那兵卒首领被老工匠训斥得哑口无言,面上全是尴尬羞愧,一步步的后退。 郭孝恪勃然大怒,走到近前抽出腰间的横刀,猛然劈下。 刀光闪现,那老工匠来惨叫都未发一声,便身首异处,砰然倒地…… 现场猛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唯有身后大仓库里的羊毛燃烧发出“哔剥”的声响,以及熏人欲呕的气味…… 郭孝恪怒叱道:“尔等皆乃大唐子民,却聚众闹事,公然违抗军令,想要造反么?来人,将这些人等给本官统统拿下,严加审问,看看是否乃是突厥蛮夷安插在此的细作,企图颠覆安西都护府!” 房家工坊的工匠们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看着面前老工匠的尸首,各个义愤填膺,怒气勃发! 和着我们没死在蛮夷的手里,反而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郭大总管,这工坊乃是房家的产业,吾等皆为房家的奴仆,您这般公然安插罪名,吾等不服!” “就是,你凭什么随手就杀人?”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你等着吧,等吾家二郎知晓此事,迟早跟你算账!” 房家工匠还真就不怕郭孝恪,哪怕眼前就有人死在郭孝恪的刀下! 房家岂是一般的人家? 家主玄龄公乃是当朝宰辅,皇帝的肱骨之臣,圣眷正隆!二郎乃是侯爵、帝婿,一道总管! 你郭孝恪算个什么东西,焉敢如此挑衅房家? 听到房俊的名字,郭孝恪眼皮一跳,本想杀人灭口将这些工匠统统斩杀干净的心思不得不放下。那房俊的棒槌之名他亦是早有耳闻,发起疯来连亲王都敢揍,若是将他惹得急了,不好收拾。 就卖他一个面子,只动他的产业,不杀他的人! 郭孝恪不搭理这些寸步不让的干净,扭头吩咐身边的兵卒:“这大火燃得蹊跷,此地乃是房驸马的产业,本官不能视而不见。尔等速速搜查周边,所有嫌疑人等尽皆收押看管,务必查明火宅之真相!” “诺!” 早已得到嘱咐的兵卒大声应诺,然后浩浩荡荡直奔羊毛仓库不远处的酿酒作坊。 鞠文斗与赤木海牙皆是老谋深算之辈,一看这架势,编制郭孝恪早有预谋。现在直奔酿酒作坊,想来是因为刚刚他二人的提醒让郭孝恪眼馋与房俊的酿酒秘方,想要一举将秘方掌握在手中! 他俩对此倒是无所谓。 方正郭孝恪的胳膊粗拳头大,他们反抗也反抗不了,若是郭孝恪能将酿酒的秘方掌握在手里,即便是与他合作也未尝不可…… 羊毛仓库的大火早已将酿酒作坊里的工匠吓傻了,想要出去救火,却被一队兵卒死死的拦住,不准出去。没过多久,又有一队兵卒冲进酿酒作坊里,横冲直撞,见人就打。 作坊的管事站出来,厉声喝问道:“此乃房家的产业,尔等为何如此凶蛮,都不要命了么?” 房家的人,现在不管是在大唐境内亦或是在境外之地,都有说这种话的底气。 可面前的军官却一脸横肉狞笑着说道:“口气可不小,这里是西州,是安西都护治下,咱郭大总管就是天王老子,你们房家算个屁呀!乖乖的站到一边,老子不难为你,若是再敢口出不逊,信不信老子一刀剁了你?” 说着,他将横刀抽出来,雪亮的刀刃搁在管事的脖子上,吓得管事两股战战面色煞白。 “给我搜!” 军官大喝一声,身后的兵卒便冲进作坊,到处翻找搜索。 管事的只是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不过是一个酿酒作坊而已,有什么好搜的?而且看这些人蛮横无理却有轻手轻脚的模样,所搜索之物定然无比贵重。 酒坊里什么最珍贵? 不是库房中的酒水,也不是那些用来酿酒的葡萄,而是……秘方! 管事的顿时就急了! 他是房家的家生子,是房俊亲手将他提拔到这个位子上,看顾着酒坊的产业。房俊所看重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他的忠诚可靠! 若是任由秘方泄露,他还有何颜面回到房家? 留在房家的家眷,将会是何下场? 想到此处,管事的心一横,陡然大喝道:“给老子将滤液全都砸了,一坛子也不能留!” 秘方他是没有的,但是他知道房家酒坊出产的葡萄酿之所以品质一流独步天下,就是那些由关中运来的滤液!只要经过这些滤液的处理,再是酸涩难以入喉的酒水,都会成为最上等的佳酿! 万一被这些人从滤液当中摸索出秘方怎么办? 管事的不敢冒这个险! 所以就算是死,他也要阻止! 忠心者不仅仅是他一个,当即就有十几个年轻力壮的杂役翻身冲向后院的库房。 那军官不晓得滤液是个什么东西,可是见到管事如此紧张,顿时大叫道:“阻止他们,阻止他们!” 兵卒赶紧追上去。 可是那些青壮分出一半人将存放滤液的仓库大门死死关闭,顶在门后不让兵卒冲进去,另一半人则顺手操起棍棒硬物,将库房之内一层一层摞起来的滤液坛子狠狠砸碎! “砰砰哗啦” 摊子砸碎,滤液流了一地。 西域少有黏土,都是砂质土壤,库房的地面也只是稍做平整,连青砖都未铺。滤液倾洒,很快就渗入砂土里,消失不见。 军官比划了一下刀子,到底没有敢下手杀了管事,而是狠狠的用刀背击打在管事的额头。管事的额头顿时被敲破,血流如注,人也哀嚎一声栽倒在地。 等到兵卒终于推开库房的大门,见到仓库里遍地瓷坛的碎片,勃然大怒!他亦猜到这些东西一定非常重要,眼瞅着到手的功劳就这么飞了,如何不怒? “打!给我狠狠的打!” 兵卒们一听,顿时放手将酒坊的工匠劳工狠狠的揍了一遍,遍地哀嚎,躺了一地。 郭孝恪听闻没有找到秘方,酿酒的原料也被毁坏,顿时一脸铁青。 他到底还是不敢将事情做得太绝,若是能够趁乱找出秘方自然无妨,可既然没有得到,他也不敢将管事扣押下来大刑逼供。 真当房玄龄是干饭的? 郭孝恪黑着脸,一摆手:“这场大火乃是羊毛工坊的劳工操作失误所导致,火势太大,无法扑灭,都撤了吧!” 留下浓烟滚滚的大火以及遍地哀嚎的工匠劳工,郭孝恪带着麾下兵卒扬长而去。 鞠文斗和赤木海牙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若是得到秘方还好,酒质有保证,销量不至于太差,与郭孝恪合作也无妨。 但是现在秘方没得到…… 那可就不好办了。 没有合格的酒水,销量的暴跌是必然的,这就意味着葡萄酿的收入将会大大锐减。 那可都是金灿灿的铜钱,就这么白白的损失掉,谁不心疼? 可郭孝恪在西域一手遮天,谁敢反抗? 两人尽皆苦笑,无奈叹气。 都说房俊是棒槌,这位郭大总管可是比房俊棒槌多了…… 第九百零二章 瀚海迷途【万字求票】 头顶的乌云翻滚凝聚,前一眼还是风平浪静万里碧空,后一眼便已是阴云蔽日天地昏暗。乍起的凉风带动着海浪滔滔而起,风势愈大,海浪愈大,辽阔的海面顷刻间仿佛翻滚的沸水一般开了锅。 大风狠狠的鼓着风帆,庞大的船队借着大风之力速度亦是陡然加快,尖狭的船头破开海面的波水,乘风破浪。 风势越来越大,如此下去定然有战船会被吹散,旗舰的桅杆上传出旗号,命令各船降帆,用锁链连接战船。下锚是没用的,这里是深海,没有那么长的锚绳,铁锚放下去也不能到海底,即便是到了海底,若海底只是一片泥沙,大风照样将船队吹走,铁锚起不到多少效用。连接船只的铁链都足够长,使得船只彼此之间要留出空隙,以免大风吹动船只相互碰撞引起船毁人亡的悲剧。 房俊坐在舵楼里,皱着眉毛看着海面上翻滚的巨浪。 只是过了片刻,豆大的雨点便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的落在海面,海水愈发凶猛澎湃。 天海之间一片苍茫,平素看上去诺大的船队,此际却如同栖落在海面上瑟瑟发抖的一群海鸟,渺小而虚弱。在天地之威面前,人类从来都是卑微的存在…… 船帆已然全部降下,尽管如此,船身依旧被海风吹拂海浪簇拥,大幅度的摇晃不已。雨大风大,不时在天际出现的蛇形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震慑着世间一切生灵。 在这样的暴风雨面前,只能祈祷着运气的庇佑,根本无力相抗…… 战船如同在簸萁被颠簸摇晃,想要喝杯茶都是不容易的事情,往往茶水未等进嘴,便被忽如起来的一下子晃得洒了半杯,若是热茶,那可就悲剧了。 幸好房俊根据前世知道的一些航海常识,早已命令所有的战船之上都尽可能减少活动的物件,餐厅里的桌子都是死的,桌腿钉在地上不会因为船舶的摇晃而移动,减少不必要的损伤。碗盘这些易碎且容易伤人的物品更是必须放置在有盖子的木槽中…… 摸了摸油滋滋已经擀毡的头发,房俊哀叹一声。 到底是忘记了要剪头发,漫漫远航,动不动就是离开陆地十几二十天,淡水消耗太大往往不敷使用,不可能浪费在洗头洗澡这样的琐事上。就像现在这样一旦遭遇风暴船队迷航,船队不知道要被吹倒哪里,想要回到以往的航线就要费一番功夫。 虽然每一刻钟都会有专门的书吏记录船队的航向、风速等等情况,加上指南针的存在不会迷失方向,但是这场暴风雨一旦持续的时间达到一整晚,等到风停之后想要回到原先航线的时间还是要加倍的,如此一来淡水的使用量就会不足。 若是没有被暴风雨掀翻船只淹死在海里,反而是喝死了,那可就悲催了…… 等到风停雨消,到达下一片陆地之前,必须给所有的兵卒统统剪头发。长期不洗头会滋生虱子等寄生虫,会使得船上的卫生状况大大下降,这样不行。 风太大,船晃得太厉害,晚饭也没法做,房俊干脆回到船舱蒙头大睡。 这一觉睡得也不踏实,总是担忧船队不要偏离航线太远,迷迷糊糊之间,已经过了一夜…… 船舱外想起敲门声,将房俊惊醒。 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叹了口气,起身推开舱门走了出去。 舵楼里已经有刘仁轨在等着,房俊问道:“那些阿拉伯人如何?” “侯爷放心,都好着呐。” 窗外的天已放晴,暴风雨已然消停了,只是天空还是阴翳一片,见不到半点阳光。 “什么时辰了?” “回侯爷,已经是辰时了。” “昨晚可有船只损毁或者失踪?” 这等天威面前,再是如何严密的防范手法都不可能保证万无一失,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 刘仁轨拱手道:“侯爷放心,除了有两艘战船的船舷受到轻度损坏之外,没有船只失踪。” 房俊稍稍放心。 都是袍泽兄弟,在大海之上失踪就意味着船只倾覆,哪怕是被吹散了找不到大部队,也很难回到陆地。既然将大家带出来,自然也要好好的带回去,不然房俊的心理过不去。 和刘仁轨一起站到墙壁上的海图前:“可否计算航向偏离了多少?” 昨夜那么强的热带风暴,偏离航向是肯定的。十几级的台风吹着船队在海上一夜能飘出多远?倒霉一些,三五百里是很可能的。 舟船在海里的速度不比陆地的奔马,即便大风满帆,十节的速度也足足可以跑上十几二十个小时,那就是整整一天。 刘仁轨苦笑一下,颓然道:“计算过了,船上的海员根据昨晚的风俗和时间,推算大概偏离了航向四百多里。” 房俊并没有将海里的概念引用过来,大家说的里,跟陆地上一样。 “不仅如此,航向更是偏得离谱。” 刘仁轨用一直木炭削成的细笔在海图上画出一个三角形。 “侯爷请看,这条直线是我们原先的航线,可以穿过琉球海峡直抵林邑,但是现在我们的航向被大风吹的偏向,已经在琉球的东南,若是返回原先的航线,按现在的风俗大抵需要两天的时间,依旧要穿越琉球海峡。可若是我们这样走……” 他指着那条斜斜穿过琉球南面海域的斜线:“若是绕过琉球直接向西,两天之后照样可以抵达原先的航线,这样一来就节约了大概五天的时间。只不过这片海域是从未有人走过的,即便是阿拉伯人的海图上也是一片空白。万一有暗礁的存在,那就实在太过凶险。” 为何航海的先驱被称为伟大? 在这片茫茫而又富饶的大海上,实在是处处都藏匿着凶险。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或许就淹没着距离海面仅仅几米的暗礁,一旦船只触礁,那就只有沉默一途,船毁人亡…… 房俊摸着下巴沉吟。 他可不想触礁沉没成为太平洋的一道冤魂。 搜索着上一世的记忆,在琉球到海南岛之间,是否有暗礁浅滩的存在?想了半天,一点印象也没有。现在的船舶吃水很浅,远远比不得后世的万吨巨轮,稍微深一些的暗礁也不会发生触礁这种事。而若是太浅的暗礁,后世南海的争端几乎达到寸土必争的地步,没道理地图之上没有标注。 既然没有什么危险,那么探索一片从未有人踏足的海域,就成了一件很是令人兴奋的事情,很有成就感。 房俊果断决定:“就从琉球的南面直接过去,我们不返航。” “诺!” 刘仁轨应了一声,反身出去传令。 船队并未在第一时间就出发,而是稍坐整理之后,生火造饭,吃了一顿早饭,养足了精神,这才断开船只之间相互连接的锁链,扬帆起航。 天很阴,风不大,船速也不快。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上的乌云渐渐淡去,一道道明媚的阳光终于透过云层倾洒下来,令人心情一松。蔚蓝的大海没有了昨夜的狂暴凶戾,仿佛又变成了温婉的淑女,浪花泛起朵朵洁白的泡沫,一大群海豚追逐着船队不时欢快的跃出水面,流线形的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然后一头扎进海水里。刚刚落水,后面又有伙伴跃起,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兵卒们没人祸害海豚。 满海都是鱼虾,随随便便一网下去就能让全船人都吃个饱,又不像鲸鱼鲛鲨那样有价值,何必去祸害这种跟人类很是亲近的小东西? 房俊斜倚在船头,惬意的吹着海风,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然后惊叫声此起彼伏,最终响成一片。 房俊讶然,回头看去,一座被绿色覆盖的海岛陡然出现在前方…… 第九百零三章 房俊立碑,先到先得! 旗舰打出旗号,率先向海岛驶去,后面的船队全体跟上,浩浩荡荡冲了过去。从天空俯瞰,百余条战船风帆洁白,在海面上齐齐的划出一个弯弯的弧线,留下一条条洁白的尾迹,蜂涌向这座突兀的出现在海中的岛屿。 长久的飘荡在大海上,对于兵卒的心理是一种极大的磨砺,尤其是其中大部分都是原本生活在关中一代的“旱鸭子”,是很难承受这种压抑的。 既然有岛屿,那就不如让兵卒们释放一下,上岛搜寻补充一些淡水也好。只不过岛上情形不明,自然不能贸贸然全部下船登陆,率先乘坐小船登陆的就是“冲锋队”…… 房俊也不甘寂寞,亲自率领“冲锋队”登陆。刘仁轨自然不敢拦阻房俊,却也不敢如此放任,赶紧让薛仁贵在后边跟上,随时保护。 “冲锋舟”都是平素捆绑在甲板上的小船,没有帆。可是怀着对于陆地的热情,兵卒们船桨齐飞,数十条“冲锋舟”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陆地。 距离海滩还有很远,兵卒便已经按耐不住纷纷跳下齐腰深的温暖海水里。房俊也如同普通的兵卒一般,自船头一跃而下,双脚踏上海底的细沙,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他浑身一颤,一股兴奋的情绪随即涌起,大吼一声:“冲啊!” 率先冲向岸边。 其余兵卒被房俊的情绪感染,纷纷怪叫着紧随其后,不时有人因为脚步急促丧失平衡跌倒在海水里,惹起一阵阵爽朗的大笑。 海水被太阳晒得温热,远远看去宛如碧蓝的宝石,近处观察却是清澈见底,带着淡淡的绿色。沙滩洁白而柔软,时不时的散步着奇形怪状的贝壳。 海水温柔的舔舐着沙滩,岛上森林密布,风景优美如画。 终于来到岸上,房俊吩咐道:“先不要疯,四处查探附近的情形,若有异常立即示警,然后搜索淡水。” 陌生的地方就得时刻保持警惕,一刻也不能疏忽大意。 “诺!” “冲锋队”的兵卒轰然应诺,当即四散开奔向岛上的密林。 薛仁贵寸步不离的跟在房俊身后,放眼四顾,感叹道:“真美啊!这座小岛就好像镶嵌在大海之上的珍珠一般,俨然犹如世外桃源。只是不知有没有人?” 房俊干脆脱掉身上的衣服,就这么光着膀子,将裤腿高高挽起,鞋子也脱下来拎在手中,赤着脚踩在松软的沙滩上,笑道:“森林这般茂盛,想来岛上是有淡水的。只不过此地距离琉球太远,森林一点砍伐的迹象都没有,应该不会有人居住,琉球的渔民到不了这么远,此岛又不在海图的航线之内,说不得,吾等就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批踏上这片土地的人类。” 这么一说,薛仁贵也兴奋起来。 无论做什么事情,第一次总是有着特别的意义,也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两人信步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森林的边缘。 薛仁贵摸了摸黑褐色的树皮,看了看通直而下滑的树干,以及顶端冠盖的树叶,说道:“这片森林很大,想必其中定有野兽出没。待会儿让兵卒们四下搜索一番,这一连将近月余每日都是鱼虾蟹蚌入腹,身上都带着腥味儿了,要弄点兽肉打打牙祭才行……” 说了半天,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一回头,薛仁贵吓了一跳:“侯爷,咋了?” 房俊看着眼前这棵大树两眼发直。 薛仁贵以为房俊发现了什么毒蛇之类,赶紧四下张望,却是什么也没发现,奇道:“侯爷,您看什么呢?” 侯爷那眼神,就好似见到了绝世美女一般发直…… “卧槽!特么的不会是赤血树吧?” 房俊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哆嗦。 薛仁贵不解:“赤血树是个啥?” “刀,刀呢?” 薛仁贵赶紧将手里的横刀递了过去。 房俊接过横刀抽刀出鞘,选了一颗细一些的大树,一刀砍在其根部。树皮分裂,露出里边淡红色木质。房俊眼睛都红了,发疯也似的一刀接着一刀要把大树砍倒。 薛仁贵吓了一跳,不知这位侯爷又发什么疯,不过这么砍树倒是第一次见,砍不砍得倒且不说,就算是砍倒了,保不齐这棵大树也能向他们这边倒过来,将两人砸成肉饼…… “那啥……侯爷,末将来吧。” 薛仁贵情商不错,没有直言天底下就没您这么砍树的,给房俊留了一些薄面。可房俊根本顾不上这个,砍了十几刀木屑纷飞,却没砍进去多少,只好将刀子交给薛仁贵:“砍倒它!” “行咧,您瞧好吧!” 薛仁贵也褪去上衣光着膀子,接过横刀,照着房俊刚才砍出的缺口由上而下斜着砍下去。看似没用多大力气,但是每一刀下去都会有一块木片被削下来,没几下就是一个大大的缺口。在一侧砍了有二十多刀,将整棵树砍去三分之二,然后转到另一侧继续。 树体沉重,重力会向着缺口大的那一边倾斜。 等到薛仁贵一刀将最后的连接处砍断,整棵大树就吱吱咯咯的倒向了无人的一侧,轰然倒地。 房俊急不可耐的俯身上前。 断口处流出淡淡的带着紫色的树液,树心处的木质呈红褐色,木质纹理细密几乎看不出纹路,鼻子凑上去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房俊仰天大笑! “发财了!发财了!” 薛仁贵一脸懵逼,看着状若疯狂的房俊,不知如何是好。 “侯爷……那啥,这树很值钱?”不然为啥说发财了? 房俊兴奋道:“值钱,不是一般的值钱,关键是有钱你也没得买啊!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叫赤血树,这木头就是紫檀,而且是紫檀之中的极品,小叶紫檀!” 檀,梵语是布施的意思,在各种硬木中质地最坚、份量最重,香气芬芳永恒,色彩绚丽多变且百毒不侵,万古不朽,又能避邪,故又称圣檀。 古代最早关于“檀”的记载,始见于《诗经·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汉朝以降,即认为紫檀是最名贵的木材之一,多用它作为车舆、乐器、高级家具及其它精巧器物的材料。到了明代,由于皇家及王公贵族的喜爱,明代紫檀木家具,做工似粗,却雕琢有神,神志轩昂。 十檀九空,越大的树就越是空心,所以紫檀少有超过二十公分的大料,这亦是起价值超高的原因之一。而且这种树生长最是缓慢,五年增添一道年轮,要八百年才能成材!等到了清朝后期和民国的时候,早就没有大料的紫檀木材,愈发珍贵。 物以稀为贵啊! 可是眼前呢? 特么整整一大片森林,全都是赤血树! 这可都是钱! 这要是都砍回去,打制成家具之后卖出去,顶得上十座盐田毫不费劲! “将这座岛给本侯详详细细的标注在海图上,以后这里建起一座小型的码头,驻军守备,以防盗采盗伐。记住了,这就是咱们皇家水师的聚宝盆,谁特么把这里的地点给泄露出去,老子就砍他的脑袋!” 如此巨大的一笔财富,一个人是吞不下的。 再说房俊从来也没有吃独食的习惯,麾下的兵卒跟着你冲锋陷阵图个啥?还不是升官发财!况且这样的财富必然引起无数人的觊觎,只有将这座岛划为皇家水师的财产,才能阻止那些眼红的人下黑手! “真主在上,这难道是紫檀?” 一个奇声怪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房俊猛然回头。 居然忘记了船上的这些阿拉伯人! 房俊瞪着两只眼珠子都快鼓出来的盖迪尔,玛德阿拉伯人也喜好紫檀么? 这帮家伙最擅航海,说不得就记住了这地方,以后偷偷摸摸的来盗采盗伐! 房俊眨眨眼,回头对薛仁贵说道,:“立刻,马上,给本侯找块打石头打制成石碑,埋在海边!当年马援铸柱,今日本侯立碑,此地即为大唐之领土!” 而后又对着盖迪尔豪气冲天的说道:“此地自今而始,即为大唐之领土!吾水师之信仰——脚踏之地,即为我土!谁敢盗采盗伐,休怪本侯无情。犯吾大唐者,虽远必诛!” 别管后世如何,是不是会像一些岛屿那样最终也沦落到别人的手里,就算将来丢了这里,也能给那些不成器的子孙留下一个法理上的依据! 老子先跑马圈地,占了再说! 第九百零四章 娇妻美妾 密云笼罩关中,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飘飘洒洒,洗去了烦躁的酷热,涤净了远山和城墙,山如青黛,城墙巍峨,令人神清气爽悠闲惬意。 一辆陈设精美的四轮马车沿着城南的明德门进入长安城,平稳的驶在京城平整的石板路上。车辙碾过雨水汇聚的涓涓细流,马蹄踏上一汪汪浅显的积水,水滴四溅,如珠似玉。 几个身形彪悍的部曲带着斗笠骑着骏马,护卫在马车前后,一路径直驶入房府。 到了院内,早有侍女丫鬟打着雨伞迎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扶持马车内的美人儿下车。 武媚娘穿着杏色的绣花锦绣长裙,伸出一只雪白如玉的纤手打在侍女的手上,轻轻跳下车来。美人儿身姿挺拔,虽然略显娇小,但有着一双美丽的长腿,身段比例极佳。 白腻的鹅蛋脸,大而明亮的凤眼,挺直的鼻梁,容颜精致无暇,大气而明丽。明眸皓齿,靓丽可人。眼眸流转之间,会给人一种惊艳之感。 那种少女的灵动和少妇的风致糅合,有着倾国倾城的娇媚。 脚上的绣花鞋轻盈的躲过地上一汪浅浅的积水,在侍女的簇拥下,脚步摇曳的进入正堂。 “殿下呢?” 武媚娘眼波明亮,见到秀烟和俏儿齐齐出来迎她,略感以外。平素秀烟都是会在高阳公主身边服侍的,公主殿下小性子多,认生,除了从宫里陪嫁来的秀玉秀烟以及原本房俊的贴身侍女郑秀儿和俏儿之外,等闲不用别的侍女丫鬟侍候。 秀烟白腻的俏脸,如美玉般,晶莹剔透,秀丽难言。递上干净的手帕给武媚娘擦手,杏眼如水,温婉一笑:“刚刚二郎遣人从江南捎来书信,殿下正在书房里细看,却不知为何将我们赶了出来。” 俏儿这两年随着年岁的增加,十五六岁正是花儿绽放一般的岁数,身段儿像是抽条的留芽儿一般纤巧,俏丽的脸蛋儿傻瓜有几朵小小的雀斑,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更显得俏皮秀美。 调皮的浅笑道:“我们出来的时候,还听见殿下再嘟囔二郎只顾自己在外风流快活,不顾家里的娇妻美妾独守空帷,嘻嘻……” 娇俏的少女明眸善睐。 武媚娘佯嗔着深处一根白玉也似的手指点了点了俏儿的额头:“你呀,净瞎说!若是被殿下知道,看看收不收拾你?” 俏儿笑嘻嘻的吐了吐舌尖,一点也不怕。 高阳公主虽然是殿下之尊金枝玉叶,但脾气性格确实直爽大气。若是谁惹了她,当即就是一顿炮仗也似的爆发,不过有口无心,发泄过后是从不记仇的…… 武媚娘擦了手,便转身向书房走去。 郎君的书信,她也心里热热的牵挂着啊…… 房俊的书房中,秋日里明媚的阳光自玻璃窗户透射而来,洒落在墙边梨花木的书架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各类书籍堆满在书格,经史子集,应有尽有,尽是孤本珍本,寻常文人想要求一本而不得。 右侧则是一张红木书桌,一把木椅。正前往放置着精美的折叠曲式屏风,上面是书圣王羲之的名作《兰亭集序》拓本。 高阳公主正坐在椅子上,一手执笔,另一手低着雪润的下颌,长长的睫毛不停的搧合,凝神静思。阳光斜斜的照在她刀削一样的肩膀,雪白精致的脸颊微微反射出淡淡的荧光。 身上是一件粉色宫装,盘的整整齐齐的秀发上插着一直凤舞九天的金步摇。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丽质天生,秀美无双。 武媚娘眼眸一转,轻手轻脚的走进屋内,揶揄道:“殿下莫不是诗兴大发,想要雕琢构思一首诗词出来,以慰相思之苦?” “哎呀!” 高阳公主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纤手一抖,笔尖的墨汁滴落在书案上的宣纸上。 “吓死人哩!你这丫头属猫的么,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高阳公主微嗔。 武媚娘娇笑着上前,伏在高阳公主的肩头,贴着她巴掌大洁白如玉的脸颊,看着桌上的信纸。 这是房俊临出海之前写下的家书,信中述说了此番被世家门阀群起弹劾所承受的压力,以及出海暂避风头的原因,自然也少不了对于娇妻美妾的相思成灾…… “这是郎君的信啊,可是殿下您拿着笔做什么呢?” 武媚娘不解,信纸上还有刚刚笔尖滴落的一块墨渍呢,在房俊华美秀丽的文字之间甚是突兀。 高阳公主被武媚娘亲昵的动作弄得脸蛋儿有一点痒,不过并未排斥这样的亲密行为,只是咬了咬嘴唇,恨恨的说道:“本宫要送他一个王八,等那登徒子回来的时候给他看!” 送个王八…… 武媚娘差点咬到舌头:“殿下您疯了,千万别干傻事啊!” 天呐! 难道是殿下耐不住寂寞,想要红杏出墙?虽然很突兀,但是武媚娘想想大唐皇室那些公主的靡乱情史和放荡作风,就觉得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话说,房二郎南下江南,她和公主殿下已经好久鱼水之欢了。对于两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来说,这却是算是很困难的煎熬…… 高阳公主微微侧头,眨巴眨巴大眼睛,奇道:“怎么就傻事了?他房二郎再能耐,还管的着本宫不成?” 武媚娘脸儿有些红,洁白的脸蛋儿飞起两朵红霞,又气又急:“真是疯了!不过是时间久了一些,你你你……居然就……就忍不了啦?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干,不然没得回头!郎君什么样的人,能受得住这个?姦夫淫婦统统杀了都有可能……” 高阳公主将头向后仰了仰,水汪汪的眸子迷茫的看着武媚娘,半晌,忽然“噗嗤”一笑,犹如荷花绽放一般清丽无双,愈笑愈大声,直至娇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依偎在椅子上,捂着肚子喘不过气来。 “咯咯咯……笑死我了,哎呀我不行了……哈哈哈……” 武媚娘一头黑线,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高阳公主柔软的腰肢,气道:“有什么好笑,你敢偷……敢做对不起他的事,会出人命的知道不?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行!” 这丫头可真是,以为自己是公主就能胡来么? 别的驸马或许这种事能忍,房俊能忍? 高阳公主兀自笑得生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出来了,喘息着说道:“哎呀笑死我了……媚娘啊,你想什么呢?本宫只是要在信纸上画一个王八而已,咯咯咯,你想到哪里去了?” 武媚娘以手抚额。 你就不能把话说明白么? 武媚娘赌气不理高阳公主,冷着脸站到一边,自顾自的拿起房俊的家信,一个字一个字的细细品读,感受着字里行间那浓浓的相思情意。 见字如面…… 高阳公主笑了好一阵才慢慢止歇,擦了擦眼泪,起身站到武媚娘的身后,伸手从后面揽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清脆的语音依旧充盈着慢慢的笑意:“傻丫头,本宫怎会干那种不要脸的蠢事?即便是说说都难以启齿。哼哼,你这丫头倒是对你家男人忠心耿耿,老实招来,是不是你家男人临走的时候有吩咐,让你当一个小细作监视本宫?” 武媚娘无奈的翻个白眼:“哪里有?” 想了想,又问:“殿下,您说孤身一人在江南,却为何迟迟不将秀玉和秀儿收入房中?” 高阳公主搂着武媚娘,感受着怀中的温软甜香,哼哼一声,说道:“还能为啥?看不上眼罢了,那家伙心气儿高着呢。你没见他盯着长乐姐姐的目光么?眼珠子简直闪闪发光,恨不得一口将长乐姐姐吞下肚去!” 微微有些吃味。 别看登徒子迟迟对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侍女不下手,可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觊觎长乐姐姐的心思,真当本宫看不出来么? 武媚娘欲言又止,话到嘴边,最后只是低叹一声。 对你的姐姐大概只是有觊觎的心思,可是对我的姐姐何尝不是如此呢?而且,大概已经不仅仅只是觊觎的阶段了,只怕早就已经吞下肚去了吧…… 第九百零五章 封言道 窗外的秋阳暖暖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个姿容绝美的少女身上,仿佛带着淡淡的光晕,安宁静谧,岁月静好。 高阳公主放开搂着武媚娘纤腰的手臂,转而牵着她的手,轻叹道:“昨日去三姐姐家中,听王驸马说起朝中动向,那些世家门阀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看来是一定要治郎君的罪。这帮家伙真可恶,郎君只是因顾氏谋逆而出兵剿灭,关他们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口中的三姐姐,是南平公主,嫁给王珪的长子王敬直。 现如今长安暗流涌动,各大世家门阀全都行动起来,每天都有无数的弹劾奏章送往昆明池那边,全都请皇帝将房俊重重治罪。 高阳公主很是不忿,顾家藏匿前朝帝胄又心怀谋逆豢养死士,自然是死有余辜,跟那些世家门阀有什么关系?非得一个两个被疯狗咬了一般的窜得老高,真是讨厌! 武媚娘却是莞尔一笑。 论起政治天赋,她可以甩出去高阳公主几条街啊…… “殿下不必担忧,那些世家门阀也就是叫唤得厉害,其实谁都知道不会拿二郎怎么样的。” 武媚娘说得笃定。 对于朝局的揣度和人心的摸索,高阳公主也知道自己比起武媚娘来拍马难及,这个丫头有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肝儿,便是那些自诩精英的男儿也多有不及…… 便疑惑问道:“何以见得?” 武媚娘反握住高阳公主的纤手,笑道:“您看啊,都弹劾了那么久,陛下是不是一直未曾表态?府里的大人是不是一点愁容都不见?” 歪着头想了想,高阳公主明媚的眼眸亮晶晶的:“确实。” 武媚娘轻笑了一下,俏脸上满是爱慕:“所以啊,郎君行事虽然看似鲁莽不计后果,实则心中有数着呢。顾家谋反的证据确凿,就算下手狠了一些,又有什么错?那些世家门阀心里也清楚拿郎君没辙,只不过如此群情汹汹的活跃,是想向陛下表达自己的担忧,使得陛下心中有所顾忌不要将所有的世家门阀都当作顾家那般想杀就杀而已……” 若是任由顾家灰飞烟灭无动于衷,是不是会让皇帝心中有一种“门阀不过如此,可以任由宰割”的感觉?以后想对世家门阀如何,都不必有所顾忌。 这是世家门阀所绝对不能容忍的…… 高阳公主似懂非懂,她本就对这些龌蹉的勾心斗角无感。 公主殿下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恨了,她会咬牙切齿不屑一顾,爱了,她会情感炽热不顾一切…… ***** 雨丝缠绵。 淅淅沥沥的雨滴在屋檐滴落,空气清新凉爽,将关中的酷热驱散一空。 赵国公府的树木花草被雨水洗涤一新,葱绿簇新姹紫嫣红。 书房内的摆设极尽奢华,屏风前陈设着红木大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另有缅玉镇纸,邢窑出品的白瓷鸳鸯形砚滴,紫檀棱口镶座湘竹制作的笔筒,精美的童子奉茶造型的小口笔洗,乌木制作的镶有玉带图纹的墨匣,以及笔架、笔屏、印色池、压尺、秘阁等文玩。 富贵奢华之处,不足细述。 字画、古琴、棋枰等置于一侧,透着文雅、闲适,令人身处其中,怡然自得。 赵国公长孙无忌与一名年青文士对坐,茶香漫漫,水雾袅袅。 “晚辈明日即将南下,不知赵国公有何赐教?” 年青文士二十余岁年纪,剑眉星目面容白皙,坐在那里腰背挺直气质淡然,很是俊朗倜傥,即便面对当朝最有权势的赵国公长孙无忌,亦是面带浅笑应对得体,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紧张。 世家子弟的卓然傲骨尽显……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亲手为他斟茶,和蔼道:“吾与尔父多年至交,情同手足。尔父驾鹤西游,算是得脱清静,吾又怎能不记挂着你这故人之后?” 言辞亲切,态度亲厚,言语之间不胜唏嘘,仿若照顾自家子侄。 年青文士嘴角微微一扯,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赵国公厚爱,言道此生不忘。” 长孙无忌呵呵笑道:“切莫如此拘谨,你我世交,与自家人无异。只是言道你此次南下赴任沧海道行军长史,老夫怕你一时未能窥得其中玄妙,行差踏错,非但无功反而有错,是以才将你唤来嘱托一二。” 笑容可掬,态度和蔼,一股浓浓的长辈爱护后辈的关切之情。 年青文士却心中哂然…… 忽悠谁呢? 当我是三岁小孩啊! 不过长孙无忌现在虽然不管事务,然则地位崇高影响力惊人,在满朝文武当中妥妥的排名前三,年青文士惹不起,也没必要去惹,倒是要看看长孙无忌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世叔厚爱,小侄感激不尽,恭听世叔教诲。” 窗外细雨淅沥,雨滴打在树叶上,滴答作响。 长孙无忌拈着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一脸憨厚的笑容:“即使如此,老夫也不隐瞒。此时江南不靖,想必贤侄亦有耳闻,所谓的沧海道更是早已被房俊架空,兵不过千,船不过几十,甚至连一个全权掌握的驻扎之地都没有,尚要借住在房俊的封地之内。兵员操练、船只维护、后勤补给,统统要经由房俊之手,否则便是寸步难行……” 年青文士微微一愣,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封言道,前尚书右仆射封德彝之子,高祖武德八年,封德彝去世,年仅九岁的封言道袭父爵密国公,贞观四年以门荫授左牵牛备身,充任禁宫侍卫。贞观十年,二十岁的封言道授承议郎、行通事舍人,正式踏入仕途。 标准的世家子弟的升迁途径…… 而且封言道形容俊美、气质倜傥,很是受到李二陛下的赞赏宠爱。 就在去年,封言道与高祖李渊第十二女淮南长公主李澄霞订亲,授驸马都尉、通事舍人,后又改授尚书司门郎中。 背靠祖荫,封言道一路顺风顺水,前途无量。 不久之前,房俊被夺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之职务,封言道被敕封为沧海道行军长史之职。年轻气盛,身居高位,出身世家,皇亲贵胄,这样的封言道怎能不满怀壮志,热血沸腾的想要在天下瞩目的江南干出一番事业,奠定自己官场新星的仕途基础? 但是长孙无忌这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令封言道在满满的自信和无边的憧憬当中清醒过来。 果然砸在脑袋上的苹果,大多是烂的…… 这样的沧海道,处处受制于房俊,还能有什么作为? 真不知道那张亮到底是怎么搞的,岂不是任凭房俊搓圆揉扁? 长孙无忌自是看出封言道的颓丧,这亦是他想要的效果。 对一个有志于仕途的年青官员来说,现如今的江南的确不是一个做出成绩的好地方……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安抚道:“不过贤侄亦不必颓丧,那房俊虽然在沧海道一手遮天,可你也不是孤身作战。所谓名正则言顺,房俊现在已经被免去沧海道大总管的职务,虽然尚未交接,但已成事实,已然无力掌控,况且张亮又岂是易于之辈?最重要的,是你天下世家门阀都站在你们的身后。” 房俊屠杀顾氏满门,与世家门阀针锋相对,此事早已天下震荡,封言道自然不可能不知。以封言道的出身,自然看得出世家门阀虽然沸沸扬扬喊打喊杀,实际上想要在朝中取得对房俊的处罚其实并不现实。 毕竟顾家谋逆证据确凿,这是大义,谁也不能无视。 那么,世家门阀真正动手的地方,就只能在江南,只能是釜底抽薪…… 封言道恭恭敬敬的问道:“世叔何以教我?” 第九百零六章 收房租【求票】 “世叔何以教我?” 听到这句话,长孙无忌开心的笑起来。 与之前的客套疏离以及暗自警惕相比,这时候的封言道才算是真心实意的低头讨教。 只要封言道能够站在他的战线上,那么他对封言道的南下寄予厚望。 封家的底蕴,绝对深厚而不可测…… 封德彝其人,的确算得上一个异数。 此人出身于渤海封氏,乃北齐太子太保封隆之之孙,隋朝通州刺史封子绣之子。早年曾为杨素幕僚,后负责督建仁寿宫,升任内史舍人,受到虞世基倚重。江都之变后,又投靠宇文化及,任内史令。宇文化及兵败后,封德彝投降唐朝,逐渐获得唐高祖的信任,官至中书令,封密国公,后来成为当时的秦王李二麾下天策府属官。 而且与太子建成的党羽尽皆相熟…… 如果说吕布乃是“三姓家奴”的话,封德彝不差分毫,甚至犹有过之。然而与吕布走一家换一姓最后人人喊打终至惨死于白门楼连个说情人都没有不同,封德彝却是处事圆滑人缘极佳,几乎每一任“领导”都对其大加赞赏信任有加。 可以说满朝文武,都与封德彝渊源深厚。 而封言道本身亦是天资聪慧,很有仕途天赋…… “贤侄切莫慌乱,更毋须颓丧。沧海道形势严峻,被房俊一手掌控处处压制,看似前途渺茫毫无机会,但何尝又不是一种契机?形势谁都心中有数,毫无作为也不会有人诧异,更不会有人指摘,然而若是能于无声处响惊雷,定然能让贤侄一飞冲天,名动天下。” 长孙无忌笑容满满,予以鼓励。 这话没错。 现在的沧海道就像是后娘养的,被房俊压制得死死,张亮这样的百战功勋不也是束手无策任凭欺压?没作为是正常的,可是若能在这种情况之下硬生生杀出一片曙光来,谁敢不赞一声了得? “江南世家也好,山東士族也罢,更别提咱们关中门阀,都会站在贤侄的背后,全力支持。贤侄尽可以与那房俊周旋,毋须有任何顾忌,但是唯有一点要切记,盐场与市舶司,万万不可轻动!” 封言道满脸振奋:“贤侄晓得!” 开玩笑,他又不是傻子。房俊因何被陛下这般信任维护?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货能捞钱!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大计,这一点连高句丽人都清清楚楚,封言道怎会不知?可以说谁能为李二陛下筹集钱粮,在这个阶段就必然是大红大紫青云直上! 李二陛下可以无视世家门阀针对房俊的打击,但是这要有一个限度,那就是绝对不能破坏盐场和市舶司! 这可是李二陛下的钱袋子,谁碰了,保准李二陛下跟谁急! 长孙无忌挺直背脊,对封言道拱手,正色道:“想必贤侄亦知道吾长孙家与房俊的恩怨,老夫碍于身份,不好对那厮直接下手,可是心中郁愤却无处发泄。贤侄此行,虽然是为你自己的前途打拼,老夫却也在其中收益。在此,老夫预祝贤侄青云直上官路亨通,若是当真能让房俊损兵折将深受打击,将来老夫亲自为贤侄斟酒!” 封言道连忙起身避开,不肯受这一礼:“小侄定然全力以赴,不负世叔之厚爱!” 明摆着,长孙无忌就是那他封言道当枪使,用他来对付房俊,以泄心头之恨。 可是封言道丝毫不觉被人利用。 人家长孙无忌这是阳谋,招数、话语都在明处,让你清清楚楚的明白我在利用你,却也让你无法拒绝,毕竟对封言道的好处不言而喻。 都说长孙无忌是个“阴人”,可是玩起阳谋来,照样炉火纯青,让人心甘情愿的入毂,被利用了还心情愉快感恩戴德…… *****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华亭镇公署不远处的一处院落内,传来一声声咆哮…… 此处乃是沧海道的办公之地,是一处两层小楼和几间厢房组成的院落。原本房俊担任沧海道大总管之时,由于其掌握着皇家水师以及华亭镇的事务,从来不在此地办公,而是将所有的事务都放在镇公署处理。 现如今张亮接掌了大总管一职,与华亭镇、皇家水师自然泾渭分明,不得不将沧海道的衙门设置在此地。也算房俊厚道,事先为沧海道准备了办公之地,否则在华亭镇全境皆是房俊封地的情况下,张亮将不得不面临“无家可归”的窘境…… 可张亮却一点都不感激房俊。 他甚至认为房俊之所以给他留出了办公之处,就是要将沧海道继续留在他的视线之中,时时刻刻保持着对于沧海道的掌控和压制。 至于好心什么的,房俊有那玩意么? 而现在,张亮确认自己的猜测一点都没错…… 他恼火的瞪着面前的一个书吏,恨不得拔出横刀将其一刀两断! “你特么是不是找死,居然敢跟本官要房租?” 张亮双目喷火。 堂堂一朝国公、一道总管,居然被人追着缴纳房租,你让张亮情何以堪? 可面前这位书吏不管,对然张亮的暴怒令其有些胆战心惊,却还是口齿清晰的说道:“大总管息怒,非是小的找死,而是咱们华亭镇就是这样的规矩啊!整个华亭镇都是咱们侯爷的封地,所有的房子都是侯爷盖的,直至现在,华亭镇没有一间房屋、一块地皮出售,所有的产业都是侯爷的,包括您住的这座院子……当初沧海道一无所有,侯爷为了分清彼此权责,以大总管的名义跟华亭镇租赁了这个院子,写明了每月租金一千贯。现在您是大总管,租赁契约自然要承担过去……您是明白人,这天底下哪里有租人家的房子不给钱的道理?” 这事儿其实在理。 虽然当初都是房俊说了算,但沧海道是沧海道,华亭镇是华亭镇,不能混为一谈。沧海道没有直属的管辖地域,也就没有办公之地,连个屯兵之处都没有,既然落脚在华亭镇的地界上,向华亭镇缴纳房租是理所应当。 甚至人家房俊没有跟沧海道要战船的停住费用,都以及够得上高风亮节了…… 可问题是这么肤浅的么? 当然不是! 当初房俊跟李二陛下要得这个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拍着胸脯夸下海口,不用朝廷出一分钱,他就能将沧海道拉起来,等到东征之时定然冲锋在前,为李二陛下冲锋陷阵! 所以,与天下所有的州府行军道都不同的是,沧海道没有朝廷的拨款,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力更生。 那么问题来了,当初房俊即是大总管,华亭镇又是他的封地,所谓的“房租”不过是个形式,左手转到右手而已。可现在张亮继任为大总管,那就必须真金白银的拿出钱来。 可是你看过连官署的房子都要缴纳房租的衙门么?! 张亮不是拿不出这个钱,哪怕沧海道一分钱的财政拨款都没有,他自掏腰包也不是不行。但他丢不起这个人! 辛辛苦苦谋求了沧海道大总管的职务,结果却连官署的房子都要缴房租? 他张亮的脸面往哪儿搁! 张亮一张脸黑似锅底,眼神冒火的瞪着面前的书吏:“你跟本官说不上话,想收房租,让你家侯爷亲自来跟本官说!” 房俊这个王八蛋,真特么不是个东西! 他差这点钱么? 就是为了恶心人…… 那书吏倒也不苦苦相逼,闻言道:“那行,可是小的职责在身,要不您看看给签个字画个押?” 张亮再也忍耐不住,戟指怒道:“再敢聒噪,信不信老子一刀剁了你?” 开什么玩笑,堂堂一朝国公,因为房租给人写欠条? 简直岂有此理! 张亮也是冲锋陷阵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这一下怒发冲冠,气势骇人,那书吏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跑了…… 张亮兀自恼怒,一回身,“砰”的一脚将一把椅子踹飞出去。 吃饭要钱、喝水要钱、住房子要钱…… 特么的房俊你也太过分了! 第九百零七章 檀香岛 无名海岛上欢呼雷动,士气爆棚! 再是没见识的人,也知道紫檀木值钱,而但凡读过书的人,更清楚这种稀有木料的珍贵和价值,市面上向来都有“寸檀寸金”的说法,贵族门阀对于这种珍贵木料可谓趋之若鹜,将之视为地位与身份的象征。 可是现在,整整一座岛,整整一片森林,全都是成材的紫檀木! 这得值多少钱? 水师里负责维修船舶的工匠本身就是最优秀的木匠,看着被房俊和薛仁贵放倒的赤血树连嘴皮子都哆嗦了,尤其是那些胡乱砍下来的树枝,更是痛心疾首。 “这可都是钱啊!怎能就这么胡乱砍下来丢弃?糟蹋好东西啊!侯爷,紫檀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很难成材,生长缓慢,一棵紫檀木要几百年才能成材,而且有‘十檀九空’的说法,成年的紫檀愈发难得。所以别小看这些树枝末梢,照样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随随便便打磨出来一些佛珠筷子小摆件什么的,都能卖个大价钱!” 随随便便被砍伐下来丢弃得乱七八糟的树枝末梢,让木匠们觉得侯爷这绝对算是“暴殄天物”,只有土老帽才会干这种暴发户的事情! 房俊现在没心思管这个,先是吩咐了赶紧立个石碑先把名分大义先给占了,然后对行军書记说道:“在航海日志里给本侯详细的记载这座海岛的发现经过,言明此岛乃是无主之地,吾等水师官兵是第一批踏上此岛的部队,并且树碑立传。记住,无主之地,先占先得,从今而后,这就是大唐的领土!” 他想起釣魚島的前车之鉴,这个岛屿不一定能始终都在大唐的统治之下,或许也有一天会被别人抢去。但是将法理上的手续准备齐全,别国就算抢去,那也是侵略,想要向小鬼子那样假模假式的“打官司”、论证据,门儿都没有! 若是重活一次,自己还会留下这样愚蠢的破绽,给子孙后代留下麻烦,那才真真是白活了…… 書記官呼吸有些急促,这特么一不小心就开疆拓土了?虽然这座岛小了点儿,但是岛上这么多的紫檀木,妥妥的一座发财岛,往后肯定名闻天下! “侯爷,卑职马上就写,可是此岛无名,是否应当取个名字,一则便于书写记载,树碑立传也得有个名字,二则彰显主权,从此便是咱大唐国土!您是侯爷,是最高长官,这个名字只能您来取。” 道理是真的不错,不过周围的兵卒尽皆对这位平素不苟言笑的書記官报以鄙视的眼神。 瞅你平素一本正经的,原来拍马溜须的本事也这么溜…… 为此岛命名,房俊的名字将会随着岛名彪炳史册,万世流传,后世只要提到此岛,便会想起大唐贞观十四年华亭侯房俊率领水师兵卒踏上此岛,将此岛划为大唐领土之内,这是何等的荣誉? 这比直接送钱送美女的效果可高得多! 命名这种事是一定要的,不过房俊没打算将这个荣誉独自揽下:“稍后咱们来一个公投,由校尉以上的军官各自取一个名字,全体兵卒有一个算一个投票决定,得票最多的那个即为岛名!” 所有的兵卒欢声雷动,激动不已! 对于绝大多数的兵卒来说,能够为一座海盗命名,哪怕只是参与其中也绝对是这辈子都难以抹灭的回忆和荣耀! 而房俊的这个提议对于提升兵卒的集体荣誉感更是大有裨益。若不是水师兵卒数量太多,他都想将所有人的名字都直接刻在石碑上… 继而,房俊看着小侯赛因和盖迪尔等阿拉伯人,冷着脸威胁道:“记住了,此地乃是大唐国土,尔等休要心怀觊觎之心,否则就是同大唐宣战!还是那句话,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阿拉伯人虽然眼红岛上的紫檀木,就算哈希姆家族再有钱,也不能无视这样一笔庞大的财富。但是与大唐掌握的震天雷相比,孰轻孰重他们也分得清,毕竟再多的财富也不可能换取战争的胜利…… 盖迪尔给小侯赛因翻译了,小侯赛因这个时候倒是没有犯中二病,很痛快的表示:“完全拥护房俊的决定,承认此岛乃是大唐的国土,并且愿意作为见证人,予以佐证。” 房俊很满意阿拉伯人的知情识趣。 接下来,兴奋不已的水师兵卒便召开了一次会议,商讨此岛命名的问题。 不过这也这是一个过程而已,大多数人都认为房俊其实就是在胡闹。您是长官,叫什么名字还不就是您说了算? 最后的结果自然也是以房俊的提议为准——檀香岛。 其实房俊是想恶趣味的直接去一个“檀香山”的,又或者“通吃岛”也行…… 名字确定,水师分出了十几条在风暴中不同程度破损的战舰负责砍伐、运输紫檀木,并且回到华亭镇之后招募石匠,前来檀香岛雕刻石碑。 其余的战船稍作休整之后,继续出发踏上茫茫大海,前往林邑。 战船上,闲极无聊的房俊命工匠拿出几根先前随意砍伐的赤血树树枝,打磨成一个个小木块,做成了一副麻将。这种“国粹”先前房俊在礼部的时候已经“发明”出来,很快就风靡关中,深受欢迎。 大海之上航行是非常单调苦闷的,整天对着茫茫大海对于人的精神是一种残酷的磨砺,神经脆弱一些的人都有可能被憋得发疯…… 房俊将小侯赛因和盖迪尔都拉到他的旗舰上,传授这种“国粹”的玩法。 “国粹”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国粹”,就在于它老少咸宜的魅力,无人可以抵抗,尤其是在寂寞的大海之上。于是,水师旗舰之上便整天整天的响起稀里哗啦的麻将声…… 半月之后,船队抵达儋州以东海域。 儋州,即为后世的海南島。 又十日之后,船队已经遥遥望见大海西面的大陆。 ***** 此时的南越,北部在大唐交州总管府的管辖之内,南部则是林邑国。 船队沿着海岸线一直向南,期间靠岸抓了十几个当地的渔民充当向导,然后房俊又根据自己的记忆在海图上划了一片区域,仔细搜寻。 终于在七八天后,找到了一处天然的良港。 即为后世的岘港…… 船队驶入港内,稍作休整,然后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此处构建一些简易的设施,以供船队的修整补给,另一部分则由田运来及两名水师军官率领,继续南下由马六甲进入印度洋,一路前往阿拉伯麦地那…… “不要急,别管那些阿拉伯人如何催促,记住你这次的任务最主要的并不是通商,而是锻炼出一支能够适应远洋航海的船队。慢慢走,一边走一边学,要向阿拉伯人多多请教,论起船只的先进技术,他们不如我们,可论起远洋航行的经验,我们不如他们,不要抹不开面子,要虚心请教,学到身上方是艺!” 临行前,田运来听着房俊不厌其烦的叮嘱和教诲,心内感动。 “侯爷放心,小的知道侯爷的志向,定然走一路学一路,以后成为侯爷的爪牙,为侯爷探索这片茫茫的大海,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田运来表忠心,却被房俊一巴掌扇到后脑勺。 “什么叫爪牙?老子是大魔王啊!努力吧,未来的史书之上,定然有你的一席之地!记住了,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人是最重要的,无论遭遇什么情况,把这些兵卒和船员务必给本侯活着都带回来!” “诺!” 田运来大声应是,满腔豪情壮志! 半年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卒,谁能想到现在却成为一支船队的总管,将踏上汉人从未到达过的远方? 第九百零八章 岘港 田运来满腔豪情,自己,必将青史留名! 也定然不负侯爷之重托! 他清楚的知道房俊的野心在哪里,侯爷已经当着他的面不知多少次的勾画着由大唐出海一路向东的那条航线,那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洋! 但是侯爷也说了,那里有着无数的凶险,踏足那里,便是九死一生。可是在凶险的背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前所未见的土地。 那里,有汉人一千年的国运…… 国运?! 田运来就算是做梦的时候,都从来未曾梦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跟“国运”这两个字扯上关系。一千年的国运,将会掌握在自己手上? 那便是死在那片浩瀚的大洋里,又有何妨? 我田运来,是为了汉人的前年国运而将生死置于度外,用侯爷的话来说,无论成败,都将是这个民族的英雄…… 田运来毅然登船,开始他这一趟为了将来横渡大洋做准备的远航。 房俊站在岸边,凝视着远方洁白的船帆渐渐消失在天海之间,心底亦有豪情万丈! 只要将来能够到达美洲,只要能有玉米、地瓜这些高产粮食,只要能够获得占城稻,那么汉人的人口将会迎来一个超级爆发,汉人的国度将会成为让全世界称目结舌的超级大国! 别说什么五胡亂華、别说什么蒙人南下、别说什么八旗入关,汉民族每一次近乎于灭种的灾难,都有着独特的历史背景,绝非史书上那寥寥的几笔…… 貪官任何时代都有,天灾从来都不会断,这不是一个个王朝覆灭的终极理由。 中华民族被儒家的思想束缚在那块土地上太久太久,久到早已忘了锐意进取,忘了开疆拓土,只知道守着脚下那一亩三分地过着必思进取的小日子,统治阶级将所有的聪明才智全都用来对付自己的子民,却不去想如何应对来自异族的威胁…… “宁与友邦,不予家奴”其实并不单单只是大清的昏聩,任何一个朝代的统治者都有这种固执的思想,“攘外必先安内”,对内疯狂的压榨民众,对外则只守不攻,安于现状。 至于什么农耕民族先天的比较与游牧民族的弱势,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诚然,这样的弱势的确事实上存在,但是每一任统治者都是欣喜与游牧民族的衰落,然后在国内歌舞升平穷奢极欲,这难道不是事实? 必须得将这种思维扭转,让大唐的精英阶层抬起头,睁开眼,去看看这个繁华的世界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他们去争,去抢,他们脚下那搂着护着的一亩三分地其实太微不足道,外面的天地很宽,人很傻,钱也很多…… 必须将这种贪婪的慾望欲望释放出来,将血红的眼珠子盯向这广阔的世界,不要面对异族外邦的时候嘴上挂着仁义道德以和为贵,背地里恨不得将自己同胞的骨髓都给榨干! 有能耐,你特么出去争、出去抢,整个大唐给你做后盾,而不是一门心思的窝里斗! 别扯什么礼仪之邦,也别扯什么和平相处,只有弱者才会用这种道德层面的理由去标榜自己、去指摘敌人,当国家足够强大的时候,不需要和平! ***** 对于港湾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一支庞大的船队,林邑居民的表现很有意思。 最开始的时候是惊慌失措,可以看得到港湾里仅有的几条渔船疯了也似的的拼命摇橹向岸边逃窜,然后奔上岸呼朋引伴就要逃亡。 不跑不行啊,这支船队实在是太庞大了,瞅瞅那遮天蔽日的船帆和林立的桅杆,太吓人了! 可是等到有人认出这是汉人的船队,恐慌就消失了。 那些先前狼狈逃窜的渔船纷纷在此下海,就这么摇着橹划着桨大摇大摆的下海捕鱼,经过水师战船的时候还会打着招呼,说的居然是汉话! 更有甚者,跑回家去拿来大大小小的竹制筐筐篓篓,摇着小船向兵卒兜售…… 这哪里是进入别的国家? 简直和回家没有什么分别了! 房俊问身边的刘仁轨:“不是说自打林邑立国之后,跟汉人打打杀杀几百年了么?怎么瞅着不像啊!” 刘仁轨挠挠头,他也一头雾水。 便将抓来的向导当中揪出一个看上去聪明伶俐的,问之。 那林邑人也没怎么害怕,笑道:“这有何奇怪?打仗是国王的事情,与吾等小民何干。前隋的时候汉人大军直接开到僧伽补罗,国王范梵志吓得连夜逃跑,后来遣使给大隋皇帝上贡送钱赔礼道歉,大军才撤回北边的交州。现在的国王范头黎是范梵志的儿子,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使向大隋进贡,结果大隋亡了,变成了大唐……咱们林邑人学汉字,说汉话,跟汉人其实没什么区别,就算两国打仗,打来打去的也很少会祸害老百姓。而且咱们林邑只会种地,不会经商,来这里经商的全都是汉人,就在据此往北五十里的僧伽补罗,被你们汉人称为大占海口,也有叫林邑浦的,您去瞧瞧,海湾里的商船一大半都是汉人。汉人做买卖最是讲道理,价高价低都是当面谈妥之后便再无遍数,吃亏占便宜大家都认可,从来也不强买强卖仗势欺人,可是那些胡商就不行了,占了便宜还想占,吃了亏就更是耍赖放浑不认账,最是讨厌!” 呦呵!房俊长见识了,原来这个时候的林邑跟中原的汉人王朝是这样一种关系,比后世那个大米白面供养出来的白眼狼简直天壤之别。 此人说话条理清晰,口齿分明,很是不一般。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人姓阮,叫做阮向汉,很有附属国气息的一个名字…… 阮家世代经商,家族庞大,在林邑很有名气。只不过这个阮向汉只是家中庶子,平素不受待见,也掌管不到家族的核心产业,只能读书识字帮衬一些不重要的事务。 “很好。” 房俊对这个人很满意,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回去帮本侯联络当地的商贾,就说本侯乃是奉了大唐皇帝之命前来林邑购买粮食,有多少要多少,一律按照市价,现钱支付!” 阮向汉一听就兴奋了,林邑啥都没有,就是粮食多!稻田里的稻子一年三熟,堆在仓里吃不掉都发霉了,每年都得清理一下仓低以免烂掉。 “若是唐钱支付,小的保证粮食价格低于市价一成!” 开元通宝成色足、做工好,最是受欢迎,比之林邑本地发行的钱币都要受到商贾和百姓的欢迎。就算是低于市价一成,若是按照唐钱和本地钱币的价值来比较,依旧高得多! 房俊大喜. 他想到了唐钱在这个时候对于周边国家的影响力,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受欢迎!经济侵略,比之领土侵略丝毫不差!只要能够控制一国的经济,就等于变相的控制了这个国家。美帝为何满世界的要求美元作为结算货币? 就是要通过美元来掌控各国的经济。 只要美元能够成为全世界的结算货币,就能轻松的通过各种金融手段榨取全世界的财富,换言之,等同于全世界都在为美帝打工。他们创造出来的财富,会被“剪羊毛”一样轻轻松松的攫取。 八十年代的“广场协议”便是最好的案例,一举将经济飞速发展的鬼子摁进深渊里,十几二十年积累的财富强行掳走,致使鬼子几十年缓不过劲儿来…… 所以美帝不需要发展什么经济,他只要研发武器保证军队的战斗力就行了。 没钱了就可以出去抢,抢鬼子,抢中东,抢石油…… 这对于房俊的“金融战争”理念是一个绝好的形势,当然,真正的金融他绝对是个门外汉,还需要潜下心来好生琢磨。 水师靠在岸边,所需食物器具自有当地百姓拿来交易,倒也是方便的很。 第二天的傍晚,阮向汉没回来,倒是来了一个绝对出乎房俊预料的人…… 第九百零九章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十月份的林邑已然酷热,即便是晚霞落幕依旧湿热苦闷,徐徐的晚风带来的不是凉爽舒适,而是黏稠压抑,似乎随手抓一把空气都能攥出水来…… 房俊洗了个热水澡,热茶是不能喝了,命随从用硝石制了冰块,将葡萄酿放在其中镇了一会儿,便有兵卒前来禀报,林邑国王的世子求见。 房俊听得一愣,林邑国王的世子?消息还真够快的,水师这才刚刚到地方便追上来。不过想到林邑国的都城僧伽补罗即汉人口中的占城便在岘港之北三五十里之处,也便释然。 若是放在大唐,一支莫名其妙的部队忽然到了长安三十里的地方,李二陛下估计炸毛了…… 岘港之北有海港大占海口,大占海口向西便是占城,这三个地方相当于一个等边三角形,相距各三十里左右。 到了人家的地头,怎么可能不见人家的世子? “来了多少人马?”房俊问道。 这若是放在大唐,面对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定然要全军压上,要么统统歼灭,要么收编俘虏……林邑国不可能那么强势,想必对方也知道来的是大唐的水师,必定不敢造次。 可这里到底是人家的地盘,小心一切总是要的。 “只有十几名随从,方圆二十里之内并无军队的踪迹。” 水师当中由席君买调教的斥候是绝对可以信赖的,房俊稍稍放心,便让人将这个林邑国的世子请来,他自己则安坐不动,天朝上国的谱是一定要摆一摆的。若是亲自出迎,说不定人家感受到的不是尊重,而是这个官员没霸气…… 想要房俊出迎,必须的事林邑国王亲至才行。 没到片刻,便有一个身材瘦小浓眉大眼的中年来到船上,大步进入船舱。 此人四十上下年纪,身材瘦小,目测不过一米六,头发卷曲,面色黝黑,一双眼目却是明亮灵动,精光四射。身上一袭深色的常服,有些褶皱狼狈,款式却是与大唐习俗完全相似。 “林邑国世子范镇龙,见过侯爵阁下。” 这位一出口,房俊便知道那个阮向汉定然与这位世子有过接触,否则不可能这么快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房俊并不在意,那阮向汉毕竟是林邑的国民,向国王禀告是应当应分,只要他能将房俊交待的事情做好,这些都无所谓。 房俊这才站起身,笑呵呵的抱拳施礼:“此来林邑有些唐突,本应先去占城拜访国王陛下,只是远航疲惫,待修整几日之后再行觐见,却不曾想世子居然亲自前来,本侯受宠若惊啊。” 客气话都会说,他根本就没有去见林邑国王的打算。此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稻种,顺带收购一些粮食,皆是他自己的私人行为,又非是两国正常的邦交,见那个国王干什么? 不过人家的世子上门,自然要给点面子。 范镇龙微微一愣,说道:“侯爵阁下难不成不是受到交州总管府的指派,前来救援林邑?” 房俊比他还愣:“此言何意?” 范镇龙一看房俊的表情,便知道自己怕是误会了。 可是你这上百艘的战船气势汹汹的跑到林邑来干嘛? 心中藏了疑问,范镇龙微微踌躇,组织着话语。 房俊便虚引一下:“来来来,范兄请坐,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范镇龙躬身致谢,在房俊的下首坐了。 房俊将盆子里被冰块满起来的酒瓶子扒拉出来,打开盖子,在高脚杯里给范镇龙慢慢的斟上一杯:“范兄尝尝,此乃西域葡萄佳酿,冰镇之后,最是消暑解渴。” 让了一下,却发觉范镇龙没动静,房俊诧异抬头,见到范镇龙的眼睛都直了…… 范镇龙是真的傻眼了! 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玻璃高脚杯,如此的奢华优美,还有那圆滚滚的玻璃酒瓶子,这是怎么做出来的?林邑人不擅经商,但是来自各国的商贾却是不少,这等近年在大唐兴起的玻璃制品甚是受到贵族的欢迎,范镇龙亦曾有过几套碗碟,视若珍宝。 这种玻璃制品剔透明亮有若水晶,但是有一个缺点,品质极其脆弱,稍有不慎便会破裂。这样脆硬的东西,是如何制成如此优美的造型? 简直巧夺天工! 然而这毕竟是奢侈品,想来必是有什么秘法,方能如此,虽然新奇,却也可以接受。 但是那盆子里哗啦啦一块块的泛着淡淡冷气的晶莹剔透的东西,却实在是范镇龙理解不能,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冰块? 范镇龙没离开过林邑的国土,也从来未曾见过真正的冰是上门样子,只是在汉人传来的史书典籍当中略窥一二,在脑海当中想象过这种神奇的东西。 他知道水要在很冷的天气下才会凝结成冰,然而林邑常年湿热,稻谷一年三熟,从未下雪,更不会结冰! 这冰块儿是哪里来的? 房俊看着范镇龙的神情,便知道这小子大抵是被冰块给镇住了,倒也不能怨他见识浅薄,毕竟当年西域的那些爷们儿不也是一样被夏天的冰块震惊得不要不要的? 他将盆子端到二人面前的桌上,笑道:“可以尝尝,都是用干净的井水冻的。” 说着,自己先捏起一块,放到高脚杯中,斟满葡萄酒,微微晃了晃,冰块撞击玻璃杯发出“当啷啷”的声响,然后浅浅的抿了一口。 冰凉透爽,沁入心脾。 范镇龙咽了口口水,颤巍巍的伸出手将一个冰块温柔的抓在手中,感受着冰凉彻骨的寒意,犹如捧着稀世奇珍一般虔诚而珍视,然后闭上眼睛,将冰块儿放入口中。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里头会不会有上门毒药之类的玩意…… 冰块入口,一股森寒的凉气在口中翻腾,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所有的暑气消散一空,精神为之振奋。 这就是冰啊…… 范镇龙差点热泪盈眶。 跟冰块相比,那奇形怪状的玻璃器皿也不显得那么珍贵了。他脑袋里全都是震撼和不可置信,这冰块遇到热量就开始融化,这位侯爵是如何将它从遥远的大唐穿越大洋之后保存到这里的? 这简直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 一刹那间,房俊的形象在范镇龙的心目中无比的高大神秘起来,这位来自于遥远而繁华的大唐的侯爵阁下,实在是有着太多的神秘感个高贵的气质,林邑的贵族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乡间老农一般无知而低贱。 人家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啊…… 房俊看范镇龙如此震惊沉迷于冰块之中,不得不提醒他道:“范兄,未知您亲自前来,可是有何见教?” 范镇龙这才醒过神,心中暗暗后悔,怎能忘记如今身处之险境,在范氏基业存亡危机面前沉迷于享乐之中? 口中的冰块尚未完全融化,范镇龙舍不得吐掉,也不知道这东西可以嚼碎,只好一使劲儿……咽下去了。 “会侯爵阁下的话,在下此来,乃是求援……” 听着范镇龙的话语,房俊一脸震惊。 这也太巧了吧? 六七月间,大将陈景硕阴谋叛乱,被阖族斩首。其人却只身逃走,投奔真腊国,引真腊国大军攻入林邑国境内。陈景硕乃是林邑国大将,对于国内的兵力部署山川水道都了如指掌,真腊国大军在他的带领下避实就虚如无无人之境,只两个月便攻打到国都城下。 国王范梵志无奈,不肯坐视林邑国亡国自己成为亡国之君,带上珍宝亲自前往北边的交州总管府,请求大唐军队出兵帮助林邑国抵御外敌。 恰好房俊与此时赶至,范镇龙以为是父亲范梵志求来的援军,是以才在得到消息之后快马赶来。 房俊就呵呵笑起来,这才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他心思开始转动起来,琢磨着如何捞取一些好处。 第九百一十章 没好处的事情谁干?【万字,可求票否?】 大唐兵威之盛,天下莫可抵御。 房俊从未想过若是参与到林邑国的战争当中会不会敌得过真腊军队,这不是自负,而是自信。若说西北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或许对抗大唐府兵尚有一战之力,那么东南亚的这些沐浴着汉民族文化成长起来的国度,从古至今都是渣渣一般的存在。 其实不仅仅是大唐,历史上任何一个大一统的中原王朝,在军事实力上对这些东南小国都是碾压的态势,随时随地教他们做人! 自己麾下的水师现在就算是精锐亦有不下于三千人,且装备了重甲、震天雷,这样的实力在东南亚这些小国面前足以灭一国而不费吹灰之力。 当然,打仗就是要死人的,军人马革裹尸算不得什么,但每一个士卒的生命都要死得有价值,能够为国家带来利益,亦能够为其家中父母妻儿带来足够的补偿。 那么,房俊就要衡量帮助林邑国抵抗敌国入侵从而有可能承受的损失,是否在自己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若是能够承受这样的损失,并且能够在林邑国身上得到可以令自己满意的补偿,那么这一仗就可以打。 反之,房俊甚至可以毫不犹豫的自己先灭了林邑国! 别说什么仁义道德,国与国之间,一切的作为都是利益的权衡…… 范镇龙看到房俊陷入深思,顿时紧张起来。 隋朝立国未久,因林邑久未至长安朝贡,隋文帝即派遣大将军刘方南征林邑国。刘方率领大军一路长驱直入打到林邑国都,掳走神庙之中祭祀天地的金神十一个.之后退兵。隋炀帝大亚元年,炀帝再次派军南征,那一次覆灭林邑国,分林邑国领土为三郡.幸好后来大隋国内不靖,大军不得不返回。 林邑国在范梵志的带领下经过浴血苦战,方才复国。 之后就是唐朝建立,林邑王摄于国威以及被大隋两次灭国,再也不敢造次,每年朝贡不绝,力图修复之前破损的关系…… 然而林邑与汉人打打和和,双方的关系也始终僵硬冷淡,反倒是民间来往日渐增多,商贾联系不断。 这一次真腊大军压境直扑都城,以林邑国的军力绝对无可抵御,眼看又一次亡国在即。范梵志走投无路,不得不远赴交州总管府,以重金请求唐军南下,帮助林邑国抵御真腊的进攻。 谁知道交州总管府会不会派兵前来? 房俊的到来简直就像是天神的指引,或许这就意味着林邑国命不该绝! 范镇龙去能让这等机会在自己的指缝间溜走? 若是当真因为自己没能劝服房俊,而交州总管府那边亦不能出兵从而导致林邑国灭亡,那范镇龙也只能以死谢罪,否则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汉人虽然屡次覆灭林邑国,大多数的原因只是林邑国时而膨胀认为自己无需去看汉人的脸色,但是每一次都被现实狠狠的打脸,在汉人的军队面前,无论林邑国的占族子民如何英勇敢于牺牲,都不过是螳臂当车,灰飞烟灭…… 幸好林邑国距离汉人的中原实在太远,使得汉人看不上这块狭小的土地,每一次都是在占领之后便即撤军,占族子民才能每一次都复国成功。 但若是被近在咫尺的真腊灭亡,那么所有的占族子民都必须逃亡四海了,真腊人必将所有的占族人统统杀死,达到长久霸占这片土地的慾望…… “侯爷,林邑国与大唐一衣带水,同源同宗,一向仰慕中原文化,从来都与中原亲近。汉人在林邑国内行商,所受到的待遇与占族人无有不同,往上数五百年,我们也都是汉人的子孙啊!您不能眼睁睁的瞅着林邑被真腊覆灭,吉蔑部落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啊!” 范镇龙忍不住悲呼,情真意切,七情上面。 其实他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林邑国者本是汉朝日南郡象林县,伏波将军马援开汉南境,置此县。汉末大乱,功曹区连杀县令自立为王,自此立国。传数世,其后王无嗣,立外甥范熊为王。 可以说,林邑国境内多有汉民后裔,但是林邑国王室与汉人却没有一丁点的血缘关系。 房俊呵呵一笑,当哥哥是历史小白么? 既然你小子忽悠哥哥,那就别怪哥哥下手太狠…… “范兄明鉴,非是本侯不愿出手相助,奈何本侯麾下兵卒乃是大唐皇帝私人禁卫所属之皇家水师,本侯有号令之权,却无擅开边衅之权。若是帮助林邑国抵御外辱,则难免有兵卒死伤,本侯如何向皇帝陛下交待?况且林邑与真腊距离大唐千里之遥,尔等争斗,实在与大唐无关,大唐又怎能厚此薄彼?” 范镇龙愣了一愣,咬了咬牙。 他是个聪明人,父王范梵志一向对其寄予厚望,皆因在平素处理政务当中显示出来的睿智和果决。 兵卒有死伤,无法向大唐皇帝交待,那就是要林邑国来承担战后的抚恤;林邑与真腊之间的战争与大唐无关,那么大唐出不出手,帮谁出手,就要看谁更加识时务…… 范镇龙毫不犹豫的说道:“请侯爷放心,若是有大唐兵卒伤亡,林邑国愿意以大唐规定之抚恤十倍赔偿之。大唐若是能够帮助林邑国抵御外敌,则林邑国愿意拿出十万贯当作大唐军队的军费,所有的粮草兵械皆由林邑国提供。同时,本人另外赠送侯爷五万贯当作谢礼。” 抚恤金算我的,粮草兵械也算我的,你拿回去十万贯对朝廷有交待,而五万贯就是你答应出兵的报酬,是你的净收入…… 不得不说,范镇龙这人办事当真是面面俱到。 只是可惜,他太小看了房俊的胃口…… 房俊哑然失笑。 五万贯就想哥哥给你卖命? 呵呵,哥哥只要愿意,分分钟就能赚个几百万…… 他摇头道:“范兄误会了,在下乃是大唐的臣子,对陛下忠心耿耿,岂能为了一点私利,便擅自参与到两国的战争当中?这不符合大唐的利益。而且,本侯此次之所以率领船队来到林邑国,是带着任务来的,主要是求购一万石一年三熟的稻种,还有一百万石稻米……” 稻种和稻米可不一样,完整的稻种可以种到地里长出稻子,稻米是脱壳处理之后的大米,只能吃,种到地里可是啥也长不出来…… 范镇龙惊愕道:“敝国也是近些年方才发现了一年三熟、极其高产的稻种,连大唐都有所传闻了么?” 房俊心里一跳,卧槽! 现在真的有占城稻了! 终于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领域了,对于农业上的事情,房俊可以秒杀这个时代的所有农夫!占城稻如此大名鼎鼎的品种,他怎会不知道其中详情? 占城稻虽然以占城为名,但实际上却是原产于印度半岛,后来传播到马来半岛,然后在唐朝末年才传进中國,在宋朝得以大规模的推广。 别看占城稻的品种优良,但是其实林邑、真腊、暹罗等国的粮食并不高,为啥?这帮子“野人”很懒,根本不会而且也不屑于去精耕细作,反正人家这地方水量充沛气候适宜,随便怎么鼓捣都能收到粮食,挨那个累干啥? 耕作粗放又无灌溉措施,稻米都是直接种到地里便任其自然生长,想想都知道,产量能高才怪了…… 房俊自然不能在范镇龙面前露出迫切的情绪,故作镇定的说道:“只是听闻一个阿拉伯的胡商说起过此事,是以这次本侯便接着训练水师之际,前来看看,没想到还真的有啊?” 范镇龙场子都悔青了。 他倒不是舍不得稻种,而是这种稻种林邑国也很少啊,一下子就一万石…… 不过与国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范镇龙打定主意,既然要让这位手握兵权的侯爷满意,那就别抠抠搜搜的人家挤一点自己答应一点,干脆一步到位,将这位镇住! 当下咬咬牙,范镇龙大气说道:“没问题,一万石稻种,算是在下交侯爷这个朋友,白送给你!至于一百万石稻米,待到真腊军队退兵之后,侯爷只需支付半价即可!” 第九百一十一章 敲你一竹杠! 范镇龙这人是真的大气,而且有魄力。既然有求于你,那就随你开价。父王范梵志前往交州总管府请求援军一直到现在都杳无音讯,谁知道你能不能成? 他不敢赌。 房俊的到来就好像是上苍的指引,范镇龙认为这是诸天神佛给他们范氏王族的一个救赎的机会,他绝对不能任由这个机会溜走。 反正只要林邑国还存在,他范氏王族还是这片土地的王者,多少代价都不过是转嫁在百姓的头上而已。反之,若是范氏王族一朝覆灭,这些东西不还照样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 与其被真腊国覆灭之后一无所有身死族灭,还不如送给大唐搬来救兵,还能趁机跟强盛的大唐结下一份善缘,何乐而不为?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眼前这位大唐侯爵的无耻…… 这件事的性质其实就跟做买卖一样,房俊手里有兵,可以帮助林邑国渡过灭国的危机,那么他自然有底气漫天要价。而范镇龙有求于人,还价的底气自然不足。 但是他这般敞快的答应了房俊的条件,让房俊意识到林邑国是当真富有,那么自然就要坐地起价…… “呵呵,范兄没明白本侯的意思啊,本侯此次来到林邑国,是奉了陛下的皇命,求购粮食和稻种只是分内之事,范兄允诺所购粮食半价,本侯承您的情,可是说到底,咱们大唐仁义为本、礼仪之邦,一定是要付钱的。如此一来,本侯也只是完成了本职任务,不褒不贬,无功无过,如此而已。但若是参与到贵国与真腊的战争当中,这就严重违背了大唐的国策,损害了大唐的利益,所以……你懂得。” 房俊唉声叹气,一脸为难,为范镇龙解释自己的“为难之处”。 其实违背屁的大唐国策,大唐对于周边国家的国策只有一个,那就是“乖乖的我就不打你,敢挑事儿就打得你妈妈都不认识你”……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才不管什么林邑打真腊还是真腊打林邑,林邑亡国与真腊亡国跟大唐有个毛的关系?反正都是天高地远鞭长莫及,管也管不过来的地界儿,人脑子打出狗脑子又与大唐何干? 爱咋咋地吧。 说到底,大唐的对外政策,其实就是没政策…… 可范镇龙哪里知道这些? 他以为房俊说的是真的,毕竟林邑国前往大唐朝贡了,谁知道真腊去没去?若是各自都朝贡称臣,那么大唐还真就没理由厚此薄彼。 他恼火的是房俊的贪得无厌! 条件这不是都谈好了么?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临时起价! 听明白了,一万石赠送的稻种和百万石半价的稻米,这是房俊拿来交差的,是公账,有了这些可以保证大唐朝廷不会追究房俊擅自出兵的责任。 然而想要房俊出兵,单单让他对朝廷有交待还不行,还得让他对自己有交待…… 意思很明显——老子自己没好处,闲得蛋疼啊掺和你们这些破事儿? 范镇龙毕竟是有气量的,只要房俊愿意出兵,那条件就随你开。想来也不过是一些黄白之物,刚才允诺五万贯人家看不上,那就翻一倍? “小的明白侯爷的难处,这样,条件侯爷您开出来,小的的斟酌着办,定然不会让侯爷对上对下无法交待,吾林邑国也世代感念您的恩德,您看如何?” 说着漂亮话,其实范镇龙心里也有些打鼓。 瞅着这位如此奢华的生活品质,得多少钱才能看得入眼? 谁知房俊一脸不悦,正容说道:“范兄想必是误会了。你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本侯定然交了你这个朋友,况且林邑国与大唐一衣带水渊源深厚,本侯怎能为了区区私利,在如此紧要关头要挟范兄?这种事,本侯绝不为之!” 范镇龙愈发忐忑了。 这话听着当真舒爽,但是也表明了现在房俊的心里绝对不是打着要钱的主意。 “但凡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句话范镇龙是肯定没听过的,但是不代表他不明白这个道理。若只是要钱,范镇龙可以任凭房俊开口,大不了就是搬空僧伽补罗的库房,又有什么打紧? 反正若是大唐不出兵,早晚库房里的那些宝贝都得给真腊国掳掠一空…… 深吸口气,范镇龙坦然道:“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深感抱歉。侯爷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只要小的能够做主的,绝不吝啬。” “好!” 房俊一拍巴掌,赞许道:“范兄当真有魄力,林邑国后续有人,未来在范兄的领导之下,定然繁荣昌盛!吾大唐愿意世世代代与林邑国结成盟友,不离不弃,友谊长存!” 范镇龙张张嘴巴,震惊不已。 这是要跟林邑国结盟的节奏? 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若是放在以往,范镇龙定然嗤之以鼻。大唐虽强,可是天高地远,你能奈我林邑何?当年大隋不是照样兵强马壮,打得我林邑国军队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可是结果呢?不还是得乖乖的撤军! 强龙不压地头蛇! 你来我逃,你走我追,林邑距离中原太远了,后勤辎重补给完全跟不上,兵势再强也徒唤奈何! 但是现在不同了。 汉人王朝拿林邑国没辙,可是周边这些真腊啊暹罗啊这些国家却个个都比林邑国强大,三天两头的烧杀劫掠,动不动就大军入境直奔国都,谁受得了? 而汉人之所以拿林邑没辙,就是因为路途太远,无法长期驻扎大军。可偶尔派一支军队来帮助林邑国大败入侵者,后勤辎重由林邑国负责供给,那就完全没问题! 范镇龙激动得满脸通红:“父王临行之前,授予在下玉玺金印,全权代理国事,因此在下完全可以做主答应侯爷的要求,林邑国与大唐结盟,永不背叛!”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范镇龙得有多傻才会拒绝? 房俊呵呵一笑,摇头道:“范兄此言差矣,若只是单单一份结盟文书,你认为大唐朝廷的衮衮诸公能看得入眼?那其实就跟废纸没什么两样。” 范镇龙奇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你得拿出点实际的东西来给朝廷上的那些宰辅啊大臣啊王爷们看看,让他们认为与林邑国结盟是有好处的,否则每一次林邑国受到侵略都要大唐派兵,可大唐凭啥呀?说句实在的,无论做生意还是做朋友,谁都不能一味索取而从不付出,这样的友谊岂能长久?” 范镇龙一想,还真有道理! 这位侯爷看着年岁不大,但是说出的话却饱含哲理,不能小觑啊! “那侯爷您说,此时该当如何?” 房俊坐直腰板,肃容道:“其一,林邑国开放一处港口以供大唐驻军,毕竟大唐距离林邑太远,若是林邑遭受侵略之后向大唐求援,而大唐再派兵前来,怕是未等到地方,林邑国已经完蛋了……” 范镇龙当即点头:“这没问题,侯爷您看哪一个地方合适?” 说的在理,无法拒绝。 房俊指了指脚下:“本侯看这个地方就不错,虽然贫瘠了一点,但是港口的地形挺合适。另外,依本侯之见,不若将此地作价出售给大唐,成为大唐的永久领土。如此一来,大唐就可在此处加以经略,再无后顾之忧。” 范镇龙顿时就黑了脸…… 永久领土? 这已经涉及到主权的问题,你这么搞,跟真腊国有什么区别? 是可忍孰不可忍,范镇龙当即就怒了! 第九百一十二章 治外法权 范镇龙刚想拒绝,便见到房俊摇了摇手指,说道:“范兄先别急着拒绝,本侯知道你心里不愿意,认为这跟那真腊国有何区别?且听本侯给你说说,这区别大了去了!” 范镇龙忍着气拱手道:“愿闻其详!” 区别? 区别就是真腊国是明刀明枪的来抢,你是趁人之危让人不得不送上门! 你比真腊国无耻多了…… 房俊展开三寸不烂之舌,给他摆事实讲道理。 “你看啊,此地若是成为大唐的永久领土,那么大唐定然再次大兴土木建设海港,既能军用亦能民用,投入的钱财大抵不下于百万贯。大唐是不可能将本国的工匠和劳工远渡重洋的运来的,还不是依靠本地的百姓?如此巨大的财力最终都会被林邑国的百姓和商贾赚取,这得富裕多少人?再则,只要大唐在此地驻军,距离贵国的都城只有三五十里,一个时辰的时间保证军队可以抵达,自此之后,林邑国再无覆灭之忧!” 范镇龙动心了…… 他不用去考虑大唐在此驻军是否会威胁到国都的安全问题,因为凭借大唐无敌的兵锋,只要想,随时随地都能将林邑国都夷为平地。 在大唐面前,林邑国的国度从来都不安全…… 也就是山高海远的大唐无法长期驻扎大量军队,否则史书上还有林邑国什么事儿?不仅仅是林邑国,真腊、暹罗等等国家在大唐军队面前统统都是渣,早就灭亡了不知道多少回! 范镇龙也明白,大唐对于林邑国的土地是看不上的,占了也守不住,徒耗军费,要之何用? 如此一来,驻军好像还真就没什么问题。 至于主权…… 都特么要亡国了,还要个屁的主权? 范镇龙纠结良久,狠狠一点头:“这一条可以!侯爷可是还有条件?” 刚刚房俊可是说了这只是“其一”,那就一定有“其二”,搞不好“其三”“其四”也有可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亡国在即,大唐军队就是唯一的救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挨宰吧…… 房俊不吝褒奖:“范兄果然是个明白人,林邑国未来可期!那咱就继续商讨……” “其二,此地既然是大唐的领土,那么所有在此经商的商贾,无论大唐商人还是林邑商人亦或是胡商,都只需对大唐交税,与林邑国无关,林邑国不得横加干涉,亦不得阻挠贵国商贾前来交易。” 对于这一点,范镇龙倒是答应得很是干脆:“没问题!” 在他想来,此地本是一片荒滩,人烟稀少。人家大唐的商人来此贸易那是理所应当,没有这个港口,也就没有随之而来的那么多大唐商贾,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利益,放弃了自然毫不可惜。 “爽快!” 房俊再次赞了一句,一脸笑容的亲自给范镇龙斟上美酒:“还有最后一个小小的附带条件,大唐商贾若是来此地经商,难免会进入贵国领地,与贵国商人之间自然免不了相互摩擦矛盾争执,若是有此类事情发生,大唐商贾不接受贵国的审判,一概由常设与此地的大唐衙门按照大唐律法审判,贵国不得干涉……” 既然玩起大航海,那怎么能不殖民? 而想要殖民,又怎么能不搞“治外法权”? 范镇龙刚刚一口酒喝进嘴里,还在体味着西域葡萄酿的甘醇甜爽,闻言,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不行!” 范镇龙满脸涨红:“如此一来,汉人在林邑国岂不是高人一等?这一点绝对不行!哪怕再给大唐一个同样的港口,这一点也万万不敢答应!” 开玩笑,他范氏王族能够世世代代的稳坐林邑国国王的宝座,依靠的是什么? 是无数的占族人的支持! 若是像房俊这么一搞,不仅仅是唐人在林邑国的横行无忌,就连本国的汉人也定然水涨船高,这就直接影响了占族人的地位,损害了占族人对于范氏王族的支持程度,那可是要出大事情的! 房俊倒是诧异于范镇龙的思维如此敏锐,一下子就看透这里头隐藏的玄机。要知道这个时候全世界也没有“治外法权”的概念,而此人的能力可见一斑。 不过房俊一点都不担心范镇龙的拒绝…… 自斟自饮,房俊微笑道:“范兄,凡事三思而后行。本侯与范兄一见如故,心里当您是朋友,对于林邑国也很有认同感,毕竟曾经亦是汉人的国度,当年马援将军买下的铜柱不知还在不在?若是本侯只认利益不讲情分,那么范兄认为本侯现在派人去跟真腊人谈谈,会得到什么样的许诺?” 真把你自己当根葱啊? 要不是林邑国这么大老子吃不下,会特么坐在这里跟你墨迹? 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照样还是的答应,吃定你了! 范镇龙满脸惊骇,不可思议的瞪着优哉游哉喝着小酒的房俊。半晌,忽然泄气一般说道:“就依照侯爷的意思吧,在下无有不从……” 就像房俊所说的那样,若是他去跟真腊人接触,真腊人会许诺给房俊什么条件? 答应是明摆着,任何条件,真腊人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只要大唐出兵,真腊人必定铩羽而归,真腊人又不是傻,只要大唐不帮助林邑国,要什么条件就答应什么条件! 还是那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什么办法? 范镇龙满嘴苦涩,自己这算不算是前门驱虎后门迎狼? 房俊却是大喜,放下手中酒杯,招呼道:“来人,笔墨侍候,请范世子签署一份备忘录,等到击退真腊入侵之后,咱们再正式签署条约,范兄意下如何?” 范镇龙嘴角一抽,我有个屁的意下如何! 还不是你说什么就什么? 颓然道:“一切全凭侯爷做主。” 房俊哈哈大笑:“来来来,今晚你我共谋一醉,明日天亮,水师便整装出发,让我大唐虎贲,为盟友而战!” 范镇龙满嘴苦涩:“在下敢不从命?” “哇哈哈……来来来,本侯给你介绍一番军中的各位武将!” ***** 东方透出鱼肚白,山林间雾气环绕,兵卒的革甲之上满是水珠,树枝草叶上亦尽是晶莹的露水。 魁梧的大象站在林外的空地上,长长的鼻子卷来卷去,没有一刻停闲,悠然自得的玩耍……大象背上安装着稳固的树藤编制的筐篓,士兵坐在上边,将长长的铁矛放在身边,闭着眼睛打着盹儿。 利刹满坐在四人抬起的滑竿上,华美的衣袍亦是湿漉漉的难受,心情却是不可遏止的热血沸腾…… 三百象兵便足以扫荡林邑,再加上密林中的七千真腊精兵,恐怕就算是大唐的军队赶来,亦有一战之力了吧?利刹家族自从执掌真腊以来,还从未有过这般雄厚的实力!而自己即将率领这些真腊勇士吞并林邑国,将会使得真腊的实力突飞猛进,哪怕是面对宗主扶南国,也毫不逊色! 在滑竿一侧,叛逃的林邑国大将陈景硕正张望这远处隐隐约约在雾气当中显出身形的僧伽补罗城,有些紧张的说道:“丞相,兵卒们奔袭几百里,已是人困象乏,何不稍坐修整再发动进攻?” 他认为利刹满的决定殊为不智。 这些真腊兵卒从两国的国境开始便是全力突袭,一路碾压攻打到林邑国都城下,若是不做修整,林邑国的兵将以逸待劳,恐怕胜负难料。 利刹满哼了一声,不屑的瞥了一眼陈景硕。 背叛祖宗的人,即便是有真本事,依然到了哪里都被人看不起…… 第九百一十三章 象兵,冲锋! 利刹满不屑的瞥了陈景硕一眼,傲然道:“汉人的兵法有云——兵贵神速!范梵志现如今正在交州总管府那边祈求汉人出兵相助,僧伽补罗城内只有他的儿子范镇龙镇守,那小子也定然以为我们长途奔袭定然精疲力尽,会在休整之后才会发动进攻。本成相就偏偏不如他所愿,精疲力尽又如何?两军相争,以正合以奇胜,出其不意才是王道!” 陈景硕闭口不言,眼中却难掩担忧。 这位真腊国的大丞相,实在是刚愎自用的有些过分!你只是学会了汉人的出其不意,可是也不能忽略以逸待劳的优势啊?汉人的兵法博大精深,你以为你读过几天就能成为孙武白起那等名将了? 可他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劝服这位在真腊国大权在握的大丞相的…… 问题是真腊国王答应了自己,一旦攻陷僧伽补罗城就认命自己为林邑总督,可若是铩羽而归大败亏输,自己的脑袋能不能保得住就是头等大事了…… 利刹满自觉已然将汉人的兵法融汇贯通,什么《孙子兵法》《尉缭子》自己都已经看过,甚得汉人用兵之精髓,若是对阵汉人或许胜败皆由天定,但是对阵林邑国,那还不是稳胜不败? 这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的长途奔袭,便已经说明了林邑国的军队不堪一击! 瞅了瞅天色,利刹满在滑竿上跺跺脚,命令仆从将滑竿放下,。仆从们赶紧放下滑竿,都暗暗的松了口气,这位大丞相实在是太胖了…… 利刹满挺着肥大的肚腩,大步走到象兵阵前,双臂一挥,脸上的肥肉都颤了几颤,大声说道:“儿郎们,林邑国都就在眼前,尔等建功立业就在今朝!冲进僧伽补罗,金银美女随意掳掠,冲吧!” “嗷嗷嗷” 兵卒们被刺激得士气高涨,大呼着开始发起冲锋! 林邑国可是最富庶的国度,僧伽补罗城内金银无数、美女如云,只要攻破城池,就可随意享受!这些个子矮小、发拳肤黑、身体单薄的真腊兵卒光着脚丫子,手里拎着杂七杂八的刀枪剑戟木棍钩叉,红着眼珠子跃出密林。 象兵则素质高得多,不紧不慢的集合在一处,驱使着大象缓缓的前进。 话说,象兵这种神奇的兵种,冲锋的速度倒是真的有,可是大象很懒,就算是再训练有素,也是跑几步就打死也不跑了…… 无数兵卒漫山遍野的发起冲锋,直扑向不远处浓雾之中的僧伽补罗城! 感受着千军万马的雄浑气势,利刹满志得意满:“只是可惜我真腊国的人口太少,不然凭借如此悍勇的兵卒,汉人的军队又哪里是我们的对手?说不得,我们亦可挥军北上,一路打到长安去汉人皇帝的皇宫里坐一坐!汉人女子肤白貌美气质绝佳,想来皇宫之**皇帝享用的妃子更是万里挑一的绝色,若是能将之收入房中,啧啧啧……” 陈景硕鄙夷的看着挺着肥硕的大肚腩不停意淫的利刹满,差点吐出来! 就凭你这点人马,还要跟汉人决一雌雄? 还一路打到长安…… 你特么知道长安在哪儿么? 陈景硕对于这个靠着谄媚阿谀深受真腊国王信赖的死胖子极度蔑视,却也不得不甘于人下。谁叫自己当初谋反不成,反而全家被杀不得不只身逃亡,寄人篱下呢…… 只能寄希望于象兵攻破僧伽补罗城,覆灭林邑国,否则自己不但林邑国不能待,真腊国也回不去,就得流亡四海了。 漫山遍野的真腊军队很快冲锋到僧伽补罗的城墙前,缓缓慢下步子,等着身后的象兵赶来。各国都有象兵,但是唯有暹罗的象兵可以与真腊的象兵相媲美,余者不足为惧。而真腊军队在长期的战争当中早已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步兵和象兵结合的阵法战术。 象兵终于慢悠悠的赶上来,很快集结在一处。 而大雾之中的僧伽补罗方面也派出军队迎战,影影绰绰的林邑国军队隐藏在大雾的后面只看得见漫长的队列以及高声呼喝。 利刹满也骑在一头大象的背上,手里提着超长的铁矛,指挥军队列阵。 象兵居前,步卒在后。 象兵虽然推进速度缓慢,但是大象体型庞大,皮糙肉厚,可以无视林邑国军队的弓箭,而且这些大象训练有素,即便是受伤可只是激发出更狂暴的战力,轻易不会因为恐惧而溃散。 大象背上的兵卒只需提防敌人的弓箭,居高临下的用长矛捅刺就好了。步卒则跟在后面,等象兵冲垮了敌人的阵列,便一拥而上结束战斗…… 战术很简单,但是很有效。 皮糙肉厚力大无穷的象兵就是驰骋疆场的无敌存在,从两国的交界一路狂飚突进,击碎了一个个林邑国组织起来的防线,攻无不克! 兵卒驱使着大象一直向前! 双方迅速接近,僧伽补罗城就在身后,林邑国军队早已退无可退,这里就是决一死战的地方。要么击退侵略者保护家园,要么血洒疆场以死报国! 大雾之中,双方兵卒都看到了敌人的身影! “杀!” “杀!” “杀!” 惊天动地的呼喊在大雾之中陡然响起,就仿佛天上降下的一道道闷雷,刺破了阴暗的天空! 象兵操纵着大象,慢慢的提速,提升冲击力! 大象庞大的身形慢跑起来,四蹄踏在松软的地面一下子就是一个深坑,数百头象兵发起冲锋的阵势惊天动地,就连脚下的大地也隆隆作响不停颤抖! “轰!” 双方短兵相接! 气势汹汹的两股军队火星撞地球一般撞在一起,然而在下一刻,却是令人称目结舌的场面…… 林邑国军队奋力前冲悍不畏死,可他们的刀枪剑戟攻击到大象身上却没有说明效果,也能刺破皮肤,也能划出伤口,但仅此而已。 皮糙肉厚的象兵不停的前冲,奋起的四蹄只一下子就能将林邑国军卒的身体踩成肉酱,真腊士兵就坐在高高的大象背上,手里的长毛不停的捅刺,捅刺…… 就像是海浪撞击在岸边的礁石上,溅起一片血的浪花。 象兵巍然不动,林邑国军队死伤一片。 这仗怎么打? 所有的林邑国军队都有些发懵,也不知是谁发一声喊:“跑吧……” 军心动摇,兵败如山倒! 几乎只是一瞬间,林邑国军队便抛弃了手中的兵器,撒开双腿扭头就跑。不过他们大抵也知道临阵溃逃是要受到军纪处罚的,也不敢回城,绕了一个圈向着僧伽补罗城的南边跑去。 坐在大象背上的利刹满意气风发,着实没料到林邑国最后的一点军队如此不堪一击,当即长矛一指,厉喝道:“追追追,追上去统统杀掉!” 身边的兵卒当即狂追而去。 陈景硕拎着刀砍了几个林邑国兵卒,闻言大叫道:“大丞相,万万不可,速速进城方是上策!” 怎奈利刹满根本听不进去,喝叱道:“休要多言乱我军心,僧伽补罗城只有这不足五千的兵卒,全都在这里了,只要将之杀光,林邑国诺大的国土还不是任由吾等纵横驰骋?若是让其逃走,不知何时再次集结起来还是一个麻烦!你若再敢多言,老子就以细作之罪砍你的脑袋!” 林邑国最后的军队就在这里了,趁机将之彻底消灭,林邑国就如同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少女一样予取予求,如此良机怎能放过? 利刹满双目凶光毕露,狠狠的瞪着陈景硕! 这叛徒,着实可恶! 第九百一十四章 从天而降的唐军!【求月票】 利刹满打定主意,不断的催促部队追击! 陈景硕差点气个倒仰,大叫道:“大丞相,敌军一触即溃,这不合常理啊!今日大雾视线不好,说不定敌人就在哪里隐藏着埋伏,一时大意就要中了陷阱,那就是一场打败……啊!” 话未说完,陈景硕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截儿矛尖从前胸贯入,直接将他钉在地上! 利刹满坐在象兵背上,上身微微前倾,嘴角露出狰狞的笑容,手里的长矛将陈景硕捅了个对穿,狠狠骂道:“不知廉耻的叛徒,叽叽呱呱聒噪个没完,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呸!今日你能背叛林邑国,明日就定能背叛真腊!接纳你不过是利用你熟悉林邑国的兵力部署,现在大军已经来到僧伽补罗城下,还要你何用?去死吧!” 言罢,狠狠将长矛抽回。 雪亮的毛尖带起一蓬血水,陈景硕双目睁大,死不瞑目。 可他也不想想,自从他背叛自己的族人开始,还有谁会对他报以信任?一个连自己的祖宗都能抛弃的人,没有资格去跟别人讨要信任…… 杀了陈景硕,利刹满带领部队继续追杀林邑国溃兵。 那些溃兵大抵是因为不敢回到城下,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南跑。可是跑了半天,一回头发现身后的真腊象兵穷追不舍,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了,又一扭头一拐弯,不得不跑到僧伽补罗城下寻求救兵。 如此一来,双方就等于在僧伽补罗城下饶了一个弯子…… 此时大雾稍微散去,高大的城墙出现在眼前,攻城灭国的宏图伟业使得利刹满热血沸腾。在大象背上挥舞着长矛大声呼喝,命令军队再快一些,就在城下将这些林邑国的溃兵杀掉,然后立即攻城,一鼓作气将林邑国覆灭! 林邑国的溃兵就猬集在城门附近,可城门却紧紧关闭,不放这些溃兵进城。 这是明智之举。 一旦城门开启,溃兵固然可以退回城内,可紧随而来的真腊军队亦能趁势突进城中,那时可就连一星半点的抵抗能力都没有了! 利刹满双目血红,似乎城中无数的金银财宝玉器美女已经在向他招手,大叫道:“杀上去!杀上去!” 真腊士兵面对如此酣畅淋漓的战斗也个个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强大的林邑国原来如此不堪一击,看来这次不仅能够立下大功,城中的财富更可以肆意的劫掠一番,发一笔大财! “杀上去,杀上去!” 真腊军队嗷嗷叫着再一次发起冲锋!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几乎可以看到林邑国兵卒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犹如末日降临的脸庞! 抢劫和屠杀最是能刺激人类的神经,真蜡军队兴奋莫名,敌人于是害怕、越是惊慌,他们就越是兴奋!最喜欢看着敌人走投无路之前的恐惧崩溃! 眼前这些林邑国军队就是僧伽补罗城最后的军队,只要将之歼灭,诺大的城池就任由掠夺! 大象沉重的脚步发出隆隆的震响,数千军队发起的冲锋令大地为之震颤,接下来的,将会是一场一面倒的大屠杀! 利刹满脸上的肥肉堆起狰狞笑意,手里的长矛随意的拎着,他不喜欢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自从当上大丞相以来已经有很多年未曾杀人。他是贵族,是大丞相,是真腊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杀人在他看来是一件很没有层次的事情,是他这种贵族应当要避免的。 刚刚杀了陈景硕,已经让利刹满觉得心中很是不爽,这个时候面对羔羊一样等待屠宰的林邑国军队,他只要在后边看看就很满足了…… 可是就在这时,城门却陡然洞开! 利刹满脸上的狞笑尚未消退,便见到洞开的城门之中“隆隆”的脚步声响,一队队兵卒快速跑出来。 铮亮的盔甲,整齐的步伐,高大的身材,以及头盔顶上那晃动的如同火焰一般的红缨…… 这支军队只是甫一亮相,那一股冲天的杀气就迅速弥漫整个战场! 与之相比,无论是林邑国军队,亦或是真蜡军队,都不过是孩童嬉戏一般的存在…… 大唐军队! 利刹满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小腹升起,沿着脊椎迅速蔓延全身,激灵灵的打个冷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唐军队怎么可能出现在僧伽补罗城? 范梵志前往交州总管府求援兵,利刹满早已掌握其行踪。在他看来,林邑国与北边的汉人打打杀杀从来都不消停,虽然汉人从隋朝变成了唐朝,却已然不见得能帮林邑国。 为防万一,利刹满在林邑国北方几条必经之路上布满了探马哨兵,只要大唐出兵,消息就会第一时间传递过来。他之所以敢于如此肆无忌惮的对僧伽补罗城悍然发动进攻,就是因为交州总管府按兵不动,一丝半点帮助林邑国的意思都没有! 可眼前这支唐军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僧伽补罗城,难道是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不成? 没等他想明白大唐为何会帮助林邑国,这支唐军如何出现在这里,眼前的形势陡然逆转! 奔出城门的唐军人数不多,也就是五百左右,前中后分作三排,前排持盾,中排弓弩,后排抱着革制的箭囊。然后前排半蹲,以盾牌掩护,后排递上箭矢,中排引弓搭箭…… “放!” 随着一声呼喝,几百张弓弩的弓弦发出“蓬”的一声震动心神的闷响,一蓬箭矢犹如乌云一般在唐军的阵列上空升起。锋锐的箭矢划破空气发出呜呜的响声,呈现一个弧形的抛物线,一头扎进尚保持着冲锋阵势的真蜡军队。 “噗噗噗” 锋锐的箭簇刺入身体,发出一声声轻微的闷响,紧接着便是真腊士兵惊天动地的惨呼与悲叫!冲锋的阵列就像是风吹稻田一般一下子就倒下一大片! “放!” “放!” “放!” 训练有素的唐军面无表情,机械一般引弓、搭箭、发射…… 刚刚还杀气腾腾将林邑国军队视为鱼肉的真蜡军队,就像是争先恐后送到鲛鲨口中的鱼群,鲜血飞溅惨叫连连,一片连着一片的倒下! 利刹满目眦欲裂! 眼瞅着胜利在望,谁能想到居然有这么一支唐军神兵天降,挡住了真蜡军队的去路!这帮子唐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死死的压制住对于汉人军队的恐惧,利刹满疯狂的敦促象兵发起冲锋!唯有所向无敌的象兵,才有可能击败人数不占优势的唐军!否则若是依靠自己这些连革甲都没几件、兵器五花八门的军队,一点胜算都没有! 似乎无论如何改朝换代,汉人的军队都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大啊…… 幸好唐军的人数不多,否则今日自己怕是要葬身此地了! 利刹满咬着牙,挥舞着手里的长矛,跟身边的象兵一起发动决死冲锋!现在唯一的胜算,就是依靠象兵的冲击力和防护力,冲垮唐军的阵列! 利刹满已然顾不得去想若是歼灭了这股唐军会不会遭到大唐的报复,他红着眼珠子,只想驱使象兵将这些唐军和林邑国军队统统踏碎,踩成肉酱,将僧伽补罗城占领! 否则非但城中的无数财富与自己无缘,就连能否活着回到真腊都是问题!被这么一直精良装备的杀戮机器缀在身后衔尾追杀,哪里还有活路? 利刹满低着头,根本不管身边溃逃的步卒,只是一个劲儿的驱使大象向前向前!唐军的弓弩的确优良,力道十足的射进大象的身体,却更加刺激了大象的凶性,嗷嗷惨叫着放开四蹄狂奔! 近了! 又近了! 啊哈哈,唐军也不过如此,他们的弓弩射不死大象! 受死吧! 距离唐军的阵列只有不足十丈,刚刚放完一轮箭矢的唐军显然以及来不及装箭发动下一轮的齐射,利刹满在大象背上直起腰,大呼道:“杀杀杀杀杀!” “杀杀杀!” 身边冲锋的象兵以怒吼回应,气势滔天! 可令利刹满感到诡异的是,眼看着就要被奔驰的大象踩成肉泥的唐军……为何各个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样子? 有古怪啊…… 第九百一十五章 雷神之威 利刹满觉得唐军的反应有些不妥…… 面对象兵气势汹汹的冲击,不是应该仓惶躲避四散奔逃的么?就算你是悍勇无双战力无敌的唐军,也不会愚蠢到可以凭借血肉之躯就能抵挡大象的冲锋吧? 一股莫名其妙的危机感在利刹满心头升起,下意识的减缓了身下大象的冲锋速度,身后的象兵则如同的涨潮的潮水一般从两侧冲上去。 危机感愈发浓烈了…… 不过两军交战,战机稍纵即逝,利刹满也来不及多想,唐军不跑算是好事,大象一通乱踩都踩成肉泥就省事儿多了! 步卒借着象兵的掩护跟在后面猫着腰躲避着唐军射出的箭矢,如此一来伤亡大大降低,迅速向着城门处靠近。唐军虽然勇武,但是人数不多,利刹满相信自己这几千兵卒冲上去就算是一人一口也能将唐军咬死! 稍稍放下心里的担忧,利刹满等着象兵冲进唐军阵列那令人热血澎湃的一刻!汉人的勇武早已被当成神话一般在各国之间流传,不用于大西北的突厥人敢于跟唐军硬碰硬的交战,林邑、扶南、真腊、暹罗等国都视汉人如虎豹,那是发自心底的敬畏! 可是现在,自己眼看就要歼灭一支数百人的唐军了么? 利刹满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兴奋于汉人无敌的神话就要在自己手中终结,自己的名字定然成为真腊人心目中的战神;恐惧则在于害怕唐军的报复。 若是激怒了唐军进而集合兵力进犯真腊,别看两国之间隔着林邑,利刹满毫不怀疑唐军能长驱直入攻入真腊境内。唐军的确无法长期在真腊驻扎,但只要攻破真腊国都,四周群狼环伺的邻国分分钟就会跟在唐军的后头将真腊撕成碎片…… 就在利刹满患得患失无比纠结的时候,唐军阵中终于做出了反应! 这数百弓弩手和刀盾手并未改变阵势,而是在其身后的城门之内又奔出百余名红缨唐军,一部分手持火把…… 没错,就是火把。 利刹满疑惑不解,他读过几本兵书,知道汉人的兵法当中“火攻”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无数历史上的经典战例都是火攻取胜。可这里是林邑国,植被茂盛水分充足,再加上这漫天的大雾,火攻有个屁用啊? 然后,他就见到了令他心胆俱裂魂飞魄散的一幕…… 手持火把的唐军站在弓箭手的身后,另一部分唐军则在随身的一个褡裢之中掏出一个黑黝黝的球状物,凑在火把的火焰上,似乎想要点燃。 利刹满就眼睁睁的看着那一个个球状物转眼就冒出淡淡的烟雾,被唐军奋力的投掷在象兵冲锋的阵前。 下一刻…… “轰轰轰!” 一声声爆响仿佛天上的雷神发怒,脚下的大地犹如地龙翻身一般剧烈的震颤,耳中被巨大的轰鸣震得嗡嗡作响,眼睛里充斥着如同来自地狱的火光和浓烟。 无数破碎的残影在爆炸当中四散飞射,就像是一支支箭矢一般毫不费力的钻进大象厚实的皮肉! “嗷——嗷——嗷——” 冲在最前的大象发出尖利的吼叫,身上无数的伤口喷涌着鲜血,又惊又吓又是疼痛,动物的本能敏锐的感知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它们再也不顾身上兵卒的驱策,掉头就跑。 后面的象兵往前冲,前边的象兵往后跑,结果数百象兵就这么陡然的冲撞在一起,相互冲撞彼此践踏,无数头大象惨叫连连,那叫声凄厉、凄凉、悲惨、悲壮…… 利刹满完全傻掉了! 这是什么武器?! 居然有如神雷降世一般威震天地,就连大象都经受不住那狂猛的爆炸,这让士兵的血肉之躯如何抵挡? 唐军动作整齐,一丝不乱,一枚又一枚的震天雷连续在象兵的面前的爆炸,将它们向后驱赶。绝不敢将震天雷投掷到象兵的阵列正中,否则受惊的大象可不管什么东南西北,狂暴的体型和力量若是发狂的冲入自己这边的阵中,那可就悲剧了…… 只是眨眼之间,刚刚还气势汹汹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象兵冲锋便溃不成军,动物天生就害怕火光和剧烈的声响,在震天雷的轰鸣之下,数百象兵彻底乱了套,几乎就在一瞬间彻底崩溃。狂暴的大象因为恐惧扭头奔逃,爆发出不下于奔马的速度,庞大的体型更成为跟在后面的真腊步卒的灾难,几乎是贴着就死挨着就亡,倒在地上更是随即便被踩成肉泥…… 整个部队哭声震天乱成一团。 利刹满悲哀的发现,刚刚还让自己踌躇满志的军队已经彻底崩溃,就算是神佛降世,也不可能转败为胜。 幸亏他刚刚迟疑了一下没有冲在最先反而落在后边,因此才没有被发狂的大象踩成肉饼。 既然败局已定,利刹满当机立断,调转身下的大象,回头就跑! 没有了象兵的威胁,唐军的弓弩手开始在刀盾手的掩护之下缓缓的前进,一边前进一边用弓弩射杀没有象兵掩护的真腊步卒。 真腊军队的防护力极其低下,全军连革甲都没有几件,更遑论可以抵挡弓箭的铁甲。一支支狼牙箭腾空而起,尾端的白羽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轨迹,然后就一头扎进真腊兵卒的身体。 一片哀嚎! 利刹满差点咬碎了一口牙,悔恨得想要吐血! 怎么就不听陈景硕的,稍稍整顿一下,探清僧伽补罗城的虚实再发起进攻呢?若是早知道有这么一支唐军帮助林邑国守城,打死他也不敢去攻城啊! 可现在悔之晚矣,身后传来的一声声凄厉的惨嚎令他心胆具丧,只知道不断的驱策身下的大象快快逃离此地,然后一刻不停的返回真腊! 受到惊吓的大象速度极快,利刹满稍稍安心。东南各国统统缺马,速度提升起来的大象就是最快的交通工具,人肯定是追不上的! 心中稍安的利刹满突然觉得身子一晃,刚刚眼前还是远方起伏的山林,下一刻就突然变成了松软的土地,接着,自己就一头撞在地上…… 摔了个七晕八素的利刹满被数声凄厉的大象悲鸣惊得清醒过来,才发现身下的大象一条象腿陷入了一个深深的陷坑,奔跑的速度加上大象本身的庞大重量,使得整条象腿一下子就掰断,鲜血喷泉一样从断腿处喷涌出来。 剧痛之下,大象满地打滚,凄厉尖锐的悲鸣震得利刹满耳鼓都差点破掉。 放眼四周,无数的陷坑被奔逃的大象踩中,满地都是打滚哀嚎的大象,不少象兵直接被摔在地上,然后被大象庞大的身体砸成肉饼。 凄惨之景象宛如地狱! 利刹满魂飞魄散,这才想起刚刚的林邑国军队为何在逃跑的时候拐了一个弯…… 就是为了躲避这事先挖掘好的陷坑! 象兵追击的时候可以跟在林邑国军队的身后绕圈子,可是逃跑的时候自然要走最近的路线。什么路线最近?当然是直线最近! 所以,不出意外的误入陷坑…… 利刹满想要站起来继续逃跑,他可不想死在这里!可是刚刚动了一下,大腿就一阵剧烈的疼痛!利刹满疼得浑身大汗,奋力挣扎一下,绝望的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全都摔断了。 仰首望天,灰蒙蒙的天空看不见太阳,淡淡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耳中充斥着士兵的惨叫和大象的悲鸣,预想之中的大获全胜并为来到,反而在刹那之间战局逆转,变成了一场兵败如山倒。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穿透了利刹满断掉的大腿,将他狠狠的钉在地上,半点都挪动不得。 忽然想起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声:“快来快来,抓到大鱼啦,这是真腊国的大丞相……” 利刹满欲哭无泪,心中一片悲凉…… 第九百一十六章 顿悟 城墙之上,房俊一身甲胄,气定神闲。 哪怕就是象兵发起冲锋那种惊天动地的威势之下,房俊亦是稳如泰山,连脸色都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淡定从容犹如正欣赏着庭院中的花开花落…… 范镇龙却淡定不了。 唐军的确悍勇,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弓箭攒射简直就如同索命的风暴,不可一世的真蜡军队就像是暴雨中的稻田一样一片一片倒伏下去,惨叫声即便是在城墙之上都震耳欲聋。 唐军显然不知道真腊象兵的厉害之处,这种被誉为“神兽”的大象一旦发起冲锋,凭借起强悍的力量和庞大的体型以及不俗的速度,往往无坚不摧,简直不可抵御! 东南各国皆有象兵,但是唯有真腊和暹罗的象兵更加出色,他们训练大象的方法被视为绝密,对于驯象师的见惯和保护简直比国王还要更严密! 唐军就算再强,难道还能以血肉之躯抵抗象兵的冲锋? 弓弩显然对皮糙肉厚的大象形不成致命的杀伤…… 等到真腊象兵兵临城下,范镇龙心中满满的全是失望。 唐军太骄傲、太托大了! 若是此刻退回城内据险而守,凭借唐军强大的弓弩定然能将真蜡军队阻于城下,虽然不能退敌最终难免被团团围困,可万一父王能够从交州总管府那边借来救兵,亦可立即解围。 但是现在…… 范镇龙忍不住闭上眼睛,心里对这位临死还要装逼的侯爷无限怨念。是不是要给你配备一个羽毛扇,让你在城头装一回诸葛亮? 然而就在他刚刚闭上眼睛不忍去看唐军对象兵踩成肉泥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紧接着,这种爆炸声响成一片,放佛九天雷神降下的惩罚,震耳欲聋,就连脚下的城墙都瑟瑟发抖,似乎在下一刻就能坍塌崩溃! 范镇龙骇然睁开眼睛,就见到无数黑乎乎的球状物被唐军凑在火把上点燃之后投掷到阵前。一朵朵黑色的烟雾比最洁白的云朵还要漂亮,一团团闪光比最强烈的太阳还要耀眼! 真腊的象兵只是在一刹那间,就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没有什么比绝望之中陡然看到希望更加令人震撼!范镇龙张大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城墙下陷入崩溃的真腊军队!象兵完全溃散,唐军有条不紊不紧不慢的缓缓前进,刀盾兵在前掩护,弓弩手在手攒射,一支支白羽狼牙箭就像是夺命的符咒,飞向毫无抵挡能力的真腊步卒! 在即将被屠杀的一刻,却陡然逆转,上演了一幕反屠杀的好戏! 城墙之上的林邑国军将大臣各个激动不已,范镇龙压抑着心中的狂喜,他知道今日的城下将会成为真腊军队的葬身之地,那些象兵一个都逃不了,因为他亲眼看着那些象兵争先恐后的奔向房俊事先挖掘的陷坑…… 范镇龙精神大振,大手一挥:“随本世子杀敌!” 当先奔下城墙,无数林邑国士兵追随着他冲出城门,对着溃不成军的真蜡军队衔尾追杀,一时间城墙之下旷阔的空地上成了修罗地狱,鲜血、残肢、尸体…… 杀人盈野! 刘仁轨和薛仁贵一左一右护在房俊两侧,刘仁愿和席君买正在城下率领水师兵卒杀敌,战斗异常轻松,直至此刻,还未见到任何一名唐军阵亡。 刘仁轨略有不解:“林邑国虽然与汉人渊源颇深,可是历来有反抗的传统,并不服从于汉人的管辖,自立国以来,多次与汉人征战。真腊也好,林邑也罢,都不可能成为大唐的领土,侯爷若是想要大赚一笔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购买一处海港?” 他的想法跟这时候所有的汉人几乎一样,对于林邑国的土地并没有太强烈的吞并慾望,就像是描述鸡肋那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毕竟大唐距离这里太远,打下来容易,若是想长期占领实在太难。 房俊呵呵一笑,手扶着城墙垛口上的青砖,望着城下追杀与逃跑的混乱战场,扭头见到林邑国的官员都远远的站着,不虞听到自己的话语,便轻声说道:“若汉人能抬起头将目光看向星辰大海而不是继续故步自封抱残守缺,若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能在自由与富足中生活,那我今日之所为,便已见证不朽。” 刘仁轨和薛仁贵相顾愕然。 ……不朽?! 他们实在无法理解,房俊居然会用这样一个词语来描述他今日之所作所为! 何谓不朽? 刘仁轨、薛仁贵都是饱读诗书之辈,自然这个答案。 鲁昭公二十四年春季,叔孙豹到了晋国,范宣子迎接他,询问他,说:“古人有话说,‘死而不朽’,这是说的什么?”叔孙豹没有回答。范宣子说:“从前匄的祖先,从虞舜以上是陶唐氏,在夏朝是御龙氏,在商朝是豕韦氏,在周朝是唐杜氏,晋国主持中原的盟会的时候是范氏,恐怕所说的不朽就是这个吧!”叔孙豹说:“据豹所听到的,这叫做世禄,不是不朽。像这样保存姓、接受氏,用业守住宗庙,世世代代不断绝祭祀。没有一个国家没有这种情况。这只是官禄中的大的,不能说是不朽。鲁国有一位先大夫叫臧文仲,死了以后,他的话世代不废,所谓不朽,说的就是这个吧!豹听说:‘最高的是树立德行,其次是树立功业,再其次是树立言论。’能做到这样,虽然死了也久久不会废弃,才能叫做不朽。” 何谓不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房俊的意思,就是说他现在所做的事,其功绩可以称之谓不休么? 刘仁轨和薛仁贵皆不能理解。 不过是在林邑国要来一块永久的领土而已,就敢说自己的作为已然不朽? 领土这东西,从来没有所谓的“永久”! 现如今大唐繁荣昌盛,林邑国也还,真腊国也罢,就算是西域漠北的突厥也要避其锋芒远遁天涯,自然无人敢掠其锋芒!这块地,林邑国就算心中再是不满,也不敢贸然收回。 可是正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大唐不可能一直这么强盛下去,等到有一天衰弱下来,林邑国不还是照样轻轻松松的收回去? 根本没什么用啊…… 刘仁轨是个实诚人,从来不会不懂装懂,更不会阿谀奉承,他拱手坦然道:“恕末将愚笨,请侯爷解惑。” 房俊挠头…… 这怎么解释? 不是解释不了,而是此乃世间最大的学问,若非自后世穿越而来者,几乎无人可以透过重重迷雾看到这世间王朝兴替朝代更迭的最本源因素。 这涉及到人民对于土地的态度、整个社会的风俗、国家政策的导向、还有儒家学说对于思想的禁锢…… 论文都不足以清晰的表达,让房俊怎么说得清楚? 看着刘仁轨和薛仁贵迷茫的表情,房俊的脑中忽然闪现出一道光亮! 他陡然发现,自己的路走的不对! 想要扭转人们对于土地的执念从而解放生产力,改变社会对于商业的鄙视,甚至改善儒家学说当中的价值观,这是多大的一个工程? 就算房俊是一代圣贤,也绝对不可能达成这样的目标! 更不是区区十几年、几十年就能成功的! 这需要无数志同道合的开明之辈贡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甚至是热血生命,一代一代的坚持不懈,才最终能够使得这个民族摆脱掉土地的束缚,焕发出惊人的创造力,拥有着锐意进取、制霸天下的野心! 第九百一十七章 范梵志 当然,成立政党是绝对不行的,李二陛下分分钟剁了他喂狗…… 但是可以将自己的政见、思想抛出来,让那些认同他的人走到一起,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 这才是正途啊! 岂不是比自己瞎胡搞有有用的多? 至于用何种手段传播自己的观点,容易啊,写书呗! “三不朽”之中的“立德”自己怕是一辈子也达不到那种境界,可是立功、立言,却未尝不能尝试! 《国富论》、《资本论》、《海军战略论》、《地缘政治论》……虽然不可能通篇默背,但是阐述其中的观点绝对没有问题! 麻蛋,这可比抄抄诗词当文豪牛逼多了,搞不好哥们儿有可能成为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唯我独尊的绝代思想家? 简单的话语是没法解释如此宏大的系统问题的,房俊只好说道:“等闲暇之时,本侯再为尔等详细解说,或许稍后本侯写本书出来,再相互探讨吧。” 房俊著书这种事情,刘仁轨和薛仁贵是半点都不怀疑的。 此时尚未有八股文,科举策论亦刚刚兴起,文才何以彰显?便唯有诗词一途。诗词做得好,便说明文采高,至于儒家学派内部的学术讨论,那个局限性太大,寻常文人是搞不懂的…… 而天下诗才最彰者为谁? 毫不夸张的说,房俊若称第二,无人敢为第一。 城下的战斗已然接近尾声,先前真腊国军队的零星抵抗已经全部消失,战斗变成了追逐战,大批大批的真腊军队或是投降或是斩杀,胜局已定。 房俊抹了把脸上黏糊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雾水,叹气道:“这破地方的气候真是要命,以后负责再次驻扎的部队有的罪受咯!” 刘仁轨笑道:“也不尽然,西北方面大规模的战争越来越少,除了吐蕃和土谷浑之外,余者皆不敢轻易掠大唐之锋芒。武将功勋只能在战场之上获得,天下太平了,武将哪里去捞取功勋?可以预见,若是再此地驻军,主官的位置必然抢手,毕竟是深入别国的一个据点,时刻危险环伺,一任主官坐下来,升个一级半级还是容易的。” 天下太平了自然皆大欢喜,但武将就郁闷了,不打仗哪来的功勋?所以自古以来,所有的武将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是“鹰派”,这是本身的利益所决定,与政见无关。 ***** 自交州总管府前往僧伽补罗城的海路上,范梵志心焦如焚。 他从律陀罗跋摩一世手中接过林邑国王的王位,三十几年来兢兢业业无有一时懈怠,力求将林邑国经营成强盛一时的王朝,能够独霸天南,制霸一方! 所幸,他干的还算不错…… 尤其是在与汉人王朝的博弈之中屡次获胜,更是让范梵志的声望在林邑国人当中不可一世!不管是汉人王朝无暇难顾,亦或是当真腐朽不堪,总之范梵志亦曾在多年前率领大军攻入过交州腹地,攻城略地打得汉人狼奔豕突! 那个时候的汉人王朝,叫做陈朝…… 可惜啊,汉人总是能在最危险的时候站出来以为盖世英雄,收拾河山,统一天下,建立一个睥睨四海的强盛王朝!那一次,是一个叫做杨坚的武将,建立一个叫做大隋的国家…… 汉人大业元年,杨坚的儿子隋炀帝杨广派遣大将刘方率军南征,一路长驱直入攻无不克,志得意满的林邑国遭受到毁灭性打击,没有几天,国都被攻克,土地被占领,林邑国覆灭。 范梵志见机不妙先行掏出僧伽补罗城,这才幸免被俘的厄运。随后派遣使者前往长安,贡献了无数的奇珍异宝,这才使得无心占领林邑国的隋军撤兵,林邑得以复国。 自那以后,范梵志被汉人打得出了心里阴影,再也不敢对汉人有一丝一毫的不恭。哪怕是在大隋即将覆灭的时候,他也不敢向北哪怕派遣一兵一卒去攻掠汉人的土地。 事实证明,他的决策是绝对正确的…… 大隋虽然灭亡,新建的大唐则以一种令人称目结舌的速度崛起,而且更强悍,更伟大! 即便是北方那号称三十万控弦之士的突厥,也被大唐军队打得丢盔弃甲狼奔豕突,仓惶见远遁到大漠的最深处,悲哀的舔舐着伤口,再也不敢南下一兵一卒。 范梵志用最快的速度向大唐皇帝进献了贡品,表达了臣服。 大唐也接受了他的臣服之心,至此,林邑国与大唐之间,维持了将近二十几年的和平。 汉人军队的强勇剽悍,一直如同梦魇一般隐藏在范梵志心里的最深处。大隋军队已然覆灭林邑国不费吹灰之力,而击败大隋的大唐军队,又会强悍到何等模样? 所以当真腊国悍然入侵,林邑国军队节节败退被直捣国都的紧要关头,范梵志第一个想起来的念头就是向大唐请求援兵!大唐的交州就在林邑国的北边,交州总管府所在的宋平縣距离僧伽补罗城大概一千五百里,所幸若是由僧伽补罗城前往大占海口,然后由大占海口出海乘船前往北方在海防附近顺着红河溯流而上直抵宋平縣,也就是四五天的时间。范梵志知道依靠林邑国的军队无法抵抗真腊象兵的冲击,果断启程北上,将国内诸事交由儿子范镇龙处置,自己亲自前往交州总管府请求援兵! 可令他绝望的是…… 唐军拒绝出兵! 范梵志现在耳边还回响着那位总管府长史的刻薄的话语:“你们林邑国不是能征善战么,不是独霸天南么,不是不服汉人王化么,何以居然前来大唐求援?抱歉,我们的士兵正忙着换防调动,没空搭理你们这些蕞尔小国之间过家家一般的闹腾!” 幸灾乐祸啊! 范梵志完全绝望了,他连交州总管的面都未见到,便被一个长史冷嘲热讽的无情拒绝。 无奈,范梵志只得心灰意冷的踏上归程。 他知道,自己率领林邑国三番五次的趁着汉人虚弱之时反戈一击,早已使得所有汉人都对林邑国没有半分好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自作孽,不可活…… 罢了罢了,就让这一条命随着林邑国的覆灭而死去吧,最艰难的时刻,怎么也要跟林邑国的军队和百姓站在一起拼死相抗,这才不负头上这一座王冠! 只是不知僧伽补罗城是否能抵挡得住真腊国这么多天的攻击? 到了大占海口,看着港口内忙碌的汉商、胡商,范梵志恨不得将这些人统统杀掉!这些人对于林邑国毫无一丝忠诚可言,他们只是做生意,才不管跟林邑国做还是跟真腊国做,若有必要,这些商贾会摇身一变成为强悍的匪寇,甚至帮助真腊国攻打林邑国的城池…… 换乘了马车,范梵志虚弱疲惫的赶往僧伽补罗城。超长距离的旅行,早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体力,坐在马车上的范梵志只是微微摇晃几下,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睡梦之中,他梦到僧伽补罗城在真蜡军队的象兵冲击下城墙坍塌,军队溃败,一群群真蜡军队犹如涨潮的海水一般蜂涌冲进城内,烧杀劫掠,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他是被一阵阵冲天的欢呼声所惊醒了。 脸色苍白虚弱之极的国王陛下差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浑身酸涩痛楚散了架一般。 车帘撩开,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父王!您可终于回来了,儿臣率领大军在唐军的帮助下击退了真腊人,就连他们的大丞相都被儿臣与战场之上俘虏,僧伽补罗城保住了,林邑国保住了,父王!” 范镇龙激动的热泪盈眶! 范梵志彻底愣住了…… 交州总管府拒绝了他的请求,不会派兵前来援助,他都以为自己赶回来的时候国都之内已经尽是真腊军队,他的林邑国早已彻底败亡覆灭。可谁又能想得到,就在山穷水尽亡国在即的时候,会有一支神兵从天而降,帮助林邑国守住了国祚,击退了敌人? 天无绝人之路! 范梵志激动得打起摆子…… 第九百一十八章 老东西耍无赖?【万字求票】 房俊走进僧伽补罗城的王宫,就好像时光穿梭回到了长安的太极宫…… 只是规制上小了很多,但是无论风格亦或是模式,一水儿的仿制汉人的宫殿。房俊知道后世无论安南、琉球、倭国还是高丽等国都仰慕中华文化,各国的都城简直就是将汉人的宫殿按照比例尺缩小数倍之后完全仿造,却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林邑国便开创了山寨的先驱…… 林邑国是没有自己的文字的,所以宫殿之内处处都是汉字,汉字的匾额,汉字的字画,汉字的雕刻…… 汉话和汉字,是林邑国最高贵的语言和文字。 这一点,在二十世纪之前的所有东亚、东南亚国家几乎全都一样,所有人都仰慕着“天朝上国”,所有的国家都崇拜着儒家文化,汉人的地位就是最高贵的那一种! 天色依旧阴沉,林邑国这地方多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连下了几天都不停歇,空气中饱含着水分,刚刚沐浴过后更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衫,一转眼又是汗津津的难受。 房俊打横坐在下首,须发皆白的林邑国王范梵志端坐在主位,尽力想要摆出一国之王的威仪,可颓丧的精神和灰败的脸色却使得他看上去形容疲惫,了无生气。 反倒是范镇龙神采奕奕,神完气足。 “此次多亏了侯爷仗义援手、鼎力相助,否则吾林邑国此刻已被真腊狗贼覆灭,民众惨遭荼毒,本王死后亦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大唐之高义、侯爷之恩情,吾林邑国世代铭记,永不或忘!”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范梵志有些气虚,急喘了几下,苍白的面容掠过一抹不健康的酡红。 房俊哂然一笑,听过就算。 自古以来,政客的话语听听也就算了,说得天花乱坠感天动地有个屁用?该捅你刀子的时候一点都不会含糊,比谁都狠! 范镇龙倒是挺孝顺,赶紧起身来到范梵志身后,伸手轻抚他的背脊为他顺气,一边歉然的对房俊说道:“父王年迈,此次又千里奔波前往交州总管府,一来一回舟车劳累,再加上心中焦急煎熬,是以多有不支,还望侯爷谅解。” “国王和世子毋须客气,既然国王陛下身体不适,大可在宫中静养,无论何事,交由世子殿下与本侯接洽即可。本侯与世子殿下一见如故,岂能坐视林邑国被真腊覆灭?仗义援手,自然是义不容辞!” 场面话房俊从来不怵,无论前世今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份技能从未丢失…… 范梵志摆摆手,示意儿子回去坐好。 儿子的孝心的确令他很是欣慰,但是在房俊面前如此这般,却显得他这位国王过于软弱,这可不是他想要的。之所以抱病也要接见房俊,一则是为了答谢房俊的仗义援手,毕竟在求**州总管府无果的情况下,房俊的出手简直就是神佛的恩赐;二则,便是为了儿子与房俊达成的那一份协议…… “侯爷,本王久慕天朝上国之威仪,虽然独处于化外之地,心中却时时刻刻都保存着对于天朝的崇敬与神往。今次得助于大唐虎贲鼎力相助,林邑国方能保存国祚,不至于国破家亡生灵涂炭,自今而后,林邑国愿意奉大唐为宗主,年年朝贡,岁岁敬服,只是这驻军……以本王看来,就不必了吧?” 范梵志大抵是真的油尽灯枯了,说了这几句,就一个劲儿的喘个不停,嗓子里风箱一般急剧的喘气,让人担忧会不会下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从而挂掉…… 房俊脸色当即就阴沉下来,笑容消失不见。 呵呵,帮你们打退了真腊人回头就毁约,卸磨就杀驴么? 他看向范镇龙。 毕竟范梵志都快老死了,就算撑得过眼前这一回,也没有几天活头,往后林邑国当家说了算的还得是范镇龙。 范镇龙一脸尴尬,瞅了瞅父亲,只得对房俊说道:“非是我父子想要毁约,实在是驻兵之事太过严重,已然涉及到主权,朝中群臣多有反对。林邑国虽然是我父子当家,可是与大唐的体制不同,朝中的重臣俱是各地大家族的权势人物,有些时候,我父子也不得让步一二……” 让别人背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想得美! 房俊也不动怒,淡淡说道:“本侯率领麾下兵卒前来帮助贵国抗击真腊军队的时候,这些人为何不站出来说林邑国不允许大唐驻军?现在真腊人走了,就蹦出来叫嚣着主权了?殊不知若是本侯不曾援手,麾下的儿郎不曾浴血苦战,尔等还有没有机会站在这里跟本侯说说明主权?不过本侯与范兄一见如故,自然知道范兄不是言而无信、背信弃义之辈!这个好办,都有谁反对大唐,范兄您给本侯列出一个名单,本侯挨个找他们去谈,让他们亲身体会一下大唐的赫赫武功加诸于身是个什么滋味!” 范镇龙满头大汗。 别说有没有这份名单,就算真的有,他敢拿出来么? 瞧房俊这架势,这是打算只要有人反对,就用武力让他闭嘴! 别怀疑,范镇龙深信房俊有这个能力! 他麾下兵卒那悍勇的战斗力,以及那个神奇的雷神降世一般的铁疙瘩,足以将林邑国的国都夷为平地,将范氏王族斩杀殆尽! 更何况一旦惹怒了这位大唐的权势人物,一封书信送到交州总管府,下一刻就是上万大军气势汹汹的直接南下!就算是最鼎盛的时候,林邑国的军队也不可能与强盛的汉人军队抗衡,更何况现在整个国家满目苍夷军队被真腊国打得七零八落的时候? 范镇龙有魄力、有担待,但是却拙于言辞。被房俊这一番恐吓,讷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向主位之上的范梵志…… 范梵志心焦如焚。 范镇龙碍于见识,看不出林邑国承诺大唐驻军的隐患,活了七十几年一生都在斗争之中的范梵志如何看不出?说的好听,只要林邑国遭受侵略可以快速的调兵帮助抵抗,可同样也是一枚刺入林邑国身体里的钉子! 以前之所以林邑国不怕汉人王朝,是因为林邑国太过偏远,汉人的每一任统治者都将心神放在中原的辽阔土地上,毕竟那里才是王朝生存与否的根基,林邑国就算占下来亦不过是锦上添花,还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来维系统治,实在是得不偿失。 可是一旦林邑国允许大唐在境内驻军,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要知道按照范镇龙与房俊商定的协议,这支驻军是要由林邑国来承担粮草辎重的! 只要有粮草,一支五千人的唐军足以不费吹灰之力的覆灭林邑国! 而若是掐断粮草供给,唐军可以在距离僧伽补罗城不足五十里的岘港一个长途奔袭就打过来了…… 只要唐军在岘港驻军,自此以后,林邑国就世世代代的处于大唐控制之下! 这是范梵志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可是现在这位年青得不像话的大唐侯爵口口声声威胁恐吓,若是继续搪塞,说不得立马就能翻脸! 现在僧伽补罗城内的林邑国军队可以抵抗唐军的反扑么? 范梵志一点底气都没有…… 拒绝,说不得林邑国就能覆灭在即,范氏王族也会被屠戮一空。 答应,就等于给林邑国招来一头猛虎,迟早要将林邑国连皮带肉的吞下! 还不能怪范镇龙自作主张,须知若是没有唐军的援助,现在他范梵志连烦恼的机会都没有,林邑国以及被真腊给灭亡了! 怎么办? 范梵志心急火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范镇龙大骇,连忙大呼着扑过去,大声招呼医官前来救治。 房俊却是暗暗骂娘! 尼玛! 老东西太无耻了吧? 真以为老子不敢将你这个破城杀光烧光抢光是吧? 真要是耍无赖,老子就给你来个“三光”! 第九百一十九章 画个圈 林邑王宫乱成一团。 无数宫女、医官出出进进,各个神情焦灼慌乱不堪。 范梵志执掌林邑国三十年,不说有多大的成就,最起码的善待子民做得还是不错的。城内城外无数百姓都在为这位老国王祈祷,希望他能够逢凶化吉,挨过这次难关, 似乎是感受到子民的期盼,也或者是神佛不想他这么快的升天,整整昏迷了一日之后,范梵志终于醒转过来。恢复神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赶走了所有的侍女和医官以及亲眷族人,只留下范镇龙一个人侍奉榻前。 “那房俊现在何处?” 刚刚喝过药,范梵志身骨酸软力气全无,但精神看上还挺不错。 “儿臣将他安置在城中的别院,等父王病症痊愈,再与他商谈协议之事。” 范镇龙神情亦是憔悴。 既要担忧父王的身体,有要面临房俊的恐吓,更要安抚国中的大臣,范镇龙一天一夜未合眼,下巴的胡茬子蹭蹭的往外冒,看上去一夜之间放佛年老了十岁。 “唉……” 范梵志喟然一叹,慢慢合上眼睛,虚弱的说道:“还有说明可商议的?那房俊分明就是趁火打劫,刚刚遭受了真腊人的进攻,全国军队损失超过半数,余者亦是士气大跌,一旦唐军当真发起进攻,如何抵抗?更别说房俊那数千虎贲此刻就在城内,只要惹恼了他,说不定不管不顾就大开杀戒,城中的王族重臣怕是就得被屠戮一空,家国倾覆啊……” 许是这番话说的有点多,范梵志急喘几下,面上浮现潮红,额头渗出虚汗,精神愈发萎靡。 范镇龙跪在榻前,赶紧说道:“父王切勿担忧,身体要紧。其实就算大唐在岘港驻军又能如何?他们占不了我们林邑国,若是可能,现在也不会有林邑国的存在了。不过是强占一个荒芜贫瘠的港口而已,说是建设,没有个十几二十年如何能建成一座繁荣的港口?以儿臣看来,房俊此举不过是想要用一个开疆拓土的由头,来向大唐朝廷邀功罢了。” 他心里真就不认为岘港给了房俊,又让房俊在此驻军有什么大不了的。 汉人朝廷对于林邑国是没有什么野心的,毕竟太远,又算不上富庶。几百年前林邑国就是汉人的领地,最终不还是将大军远远的撤走,只守着宋平縣那一块繁华的地域,余者全都放弃不要,这才让林邑国崛起? 房俊背景深厚,父亲是大唐的宰相,岳父是大唐的皇帝,本身又是侯爵。只要有一个“开疆拓土”的名义,想必定然能够使其爵升一级,或者得到更多的好处…… 范梵志虚弱的摇头,无奈道:“你呀……看的还是不够远。以大唐的武力,只要在岘港屯驻超过五千兵卒,就足以使得林邑国受其控制,若敢反抗,转眼就是家破人亡的结局。这样吧,你去和房俊谈谈,若是不超过三千之数,咱们就答应他的条件,否则,那就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咳咳咳……” 心情激荡之下,范梵志一阵猛烈的咳嗽,居然呕出一口血来,吓得范镇龙魂飞魄散,赶紧将医官统统叫进来救治。一顿手忙脚乱,总算是将范梵志的病情安稳下来,可老国王大抵是劳神太多,再一次昏迷过去。 ***** “三千?开什么玩笑呢,三千人能受得住诺大的岘港?” 听闻范镇龙的条件,房俊还未说话,刘仁愿当即就怒了。站起身,魁梧的身材全副甲胄,居高临下的瞪着范镇龙,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范镇龙心虚,他这小身板儿在刘仁愿面前完全不够看,只得仰起头苦笑道:“非是在下不肯让唐军多驻扎一些部队,实在是国内千疮百孔,没有充足的粮食来供应更多人。” 刘仁愿大怒:“当初求我家侯爷帮你们林邑国打仗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怎地,现在真腊人退了,你们就想自食其言反口不认账?信不信就算只凭着我们这几千人马,也足以荡平林邑国,将尔等背信弃义之辈斩尽杀绝?” 范镇龙一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一国之储君被人如此威胁,怎能不火冒三丈? 更何况还是在自己的地头! 可范镇龙也只能自己生闷气,却一句话也不看反驳。 刘仁愿说的没错,以唐军在击溃真腊象兵之时所表现出来的强横战力,覆灭林邑国还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他范镇龙有“背信弃义”之嫌,底气又弱了三分,哪里敢跟刘仁愿硬杠? 只得看向房俊,貌似唐军之中也只有这一位讲理的…… “侯爷,您看……要不从别的地方找补一下?驻军数量,是父王亲口提出的,在下着实为难,还望侯爷理解。” 范镇龙当真是为难。 他不认为约束唐军的驻军数量有何用处,岘港距离僧伽补罗城不足五十里,哪怕只有两千全副武装的唐军装备上那种点燃之后能发出雷鸣嘶吼山崩地裂的铁疙瘩,也足以强攻僧伽补罗而大获全胜。 可是他老爹坚持不许唐军的驻军数量超过三千,他能如何? 若是放在平时或许还会跟老爹争执一番,但现在老爹都仅剩下半条命,再起争执,搞不好就把老爹给气死了…… 房俊差点笑出声来。 这位未来的林邑国国王,大气是真的大气,气魄也有,只是不大会谈生意。你就这么把自己的底线暴露出来,换了谁也得狮子大开口啊? 想了想,房俊故作为难道:“非是本侯为难范兄,只是若驻军数量太少,如何能保证本国商人的安全和利益?更别说一旦有外地入侵林邑国,这点军队也不能替林邑国消灾解难啊!” 范镇龙苦笑不已,抱拳恳求道:“侯爷,父王现如今的状况您也知晓,在下委实不敢为你父王的命令。您多多担待,从别处找补一些,在下无有不从。” 感觉架势已经摆足,房俊便说道:“即使如此,本侯若是一意孤行,未免施了朋友情分。这样吧,本侯就随意提两点,第一,将金兰如同岘港一样卖给大唐,价钱随你开,本侯打算将那里建成往来阿拉伯的一处中转港口。第二,金兰以东海上的一些小岛啊、岛礁啊,林邑国承认皆是大唐之领土。本侯总得给朝廷一个交代吧?驻军人数就这么点儿,总得从别处找补找补,这么点地方说起来也没多少,你我都不在乎,可是到底有个交代不是?若是范兄同意,咱们就定下了。” 范镇龙当机立断:“一切听从侯爷吩咐。” 距离国都几十里的岘港都卖了,还差一个金兰?金兰所处地域最是贫瘠,人口也少,林邑国根本没那个精力去经营南方的土地,更别说是沿海的港口了。 林邑国别的没有,就是优良的港口多…… 至于金兰以东海面上的岛礁? 范镇龙想了又想,也没想起来有什么岛屿的名字。既然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就是一些针尖大的岛礁,大抵是大唐海商或者水师航行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停靠点。大海之上,唐军水师的战斗力比之陆地还要剽悍十倍,想占领哪里就占领哪里,人家拿出来放在明面上说,那就是给自己面子。 范镇龙更确定了房俊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圈地,只不过是为了向大唐朝廷表功…… 唯有房俊自己忍不住心神荡漾。 安南鬼子,一千年后看你特么还敢不敢叫嚣南海是你的地盘? 至少从法理上来说,从今而后,南沙和西沙就是中國的领土了!老子一千五百年前就把整个南海的地契弄到手里! 房俊想起后世在南海的各种争端,着实无限感慨。老子能做的就这么多,若是千百年后的子孙后辈依旧无能,那可别怪你的祖宗不干正事儿,是特么你们败家无能…… 第九百二十章 《唐林庚子条约》 穿越是一种福利,但有时也是一种责任。 房俊不是个有雄心壮志、远大志向的人,但是在穿越之后,也会觉得自己多多少少应该做一点什么,对得起这来之不易的奇妙人生。 最起码,万一后世有人根据种种考证推断出自己是个穿越人士,然后看看自己的人生轨迹,该做的做了,那就行了。可若是只知贪图享乐骄奢淫逸,岂不是要被网络上那些喷子给喷死? 没有照相、没有记者…… 就在林邑国一个阴雨缠绵的天气里,在其国都僧伽补罗城的宫殿内,进行了一场简单、短促、却有意义非凡的签约仪式。林邑国世子范镇龙看着面前这一式两份的协议,有些苦笑不得。 “侯爷,这名字也太奇怪了吧?一份协议而已,双方备案,各自认同,永不反悔,足矣。您这个……” 再次低头,看着协议书上的文字,心里很是古怪。 《唐林庚子条约》…… 今年是大唐贞观十四年,农历庚子年。不仅仅是大唐采用天干地支纪年,但凡深受华夏文化影响的周边国家,也都一律采用这种纪年方式。 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中华民族最古老的文明也是最先传播向世界,深受华夏文化圈接受的一种文化。反过来说,也正是这些先进的文化,使得华夏在文化方面始终引领着周边国家,构成了所谓的大中华文化圈…… 对于这份协议的名称,房俊是很有些执念的。 几乎每一个后世的国人,但凡见到《xx条约》这样的字样,几乎下意识的都知道这必然是一份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卖国协议,正是这些形形色色几乎毫无下限的协议,构成了华夏民族的血泪史…… 所以,房俊要开一个先河。 就算自己今后再无作为,大唐终究会烟消云散,中华民族依旧按照原有的轨迹一步一步沉沦苦海,可是当人们回首往昔的岁月,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之中,还有那么一份当初宣示这汉人强悍伟大的条约,在默默的绽放着光华…… 聊以**吧。 范镇龙只是吐槽一番而已,协议的内容已经双方议定,至于名称根本就无所谓。 签字,画押,盖章,用印…… 一整条流程走完,签约仪式结束。 林邑国会安排专门的大臣跟随水师船队前往大唐,将这两份条约呈递给大唐皇帝陛下,加盖玉玺之后,方才正式生效。 房俊嘴角裂开,差点露出后槽牙,出人意料的对范镇龙使用了一个握手礼…… 开心呐! 岘港,金兰湾,南沙,西沙,驻军,通商,治外法权…… 想必后世的历史书上定然会有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或许给自己封一个“历史上最伟大的外交家”也说不定…… 范镇龙被房俊握手,一脸懵逼。 他不认为这是某种礼节,而是复杂的认为这是房俊在向自己展示好感。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如此热情亲密,又怎么能不让人怀疑呢? 范镇龙不着痕迹的抽回手,抽了一下,没抽动…… 房俊丝毫没有觉察到范镇龙脸上的尴尬和眼中的惊慌,哈哈大笑道:“以后闲暇之时,多往大唐走走,看看大唐的物阜民丰,也看看大唐的盛世繁华。你我两国一衣带水,今后就是兄弟之邦,不仅要互通有无,更要相互扶持。” 范镇龙倒是真想去大唐见识见识,看看那个遥远的北方无比强盛的国都到底与林邑国有哪些不同。可惜他老爹范梵志限入昏迷多日,医官说是已经油尽灯枯,醒不醒得过来都是问题,这样的情况下,他哪里敢离开国都半步? 说不得前脚走了,后脚就有人造反。 他心里很清楚,大唐在乎的是林邑国的地理位置可以给远洋阿拉伯的船队提供中途的补给,在乎的是大唐商贾在林邑国的利益,至于到底由谁来当这个国王,大抵是没所谓的…… 国与国之间,没有谈论感情的余地,只有赤裸裸的利益! ***** 细雨之中的岘港椰树婆娑,海浪阵阵。 两条山脉的余脉一南一北延伸到海里,形成两道天然的防波提,将一汪港湾紧紧环抱。港湾内诺大的海面只有缓缓的波浪,不惧狂风的侵袭,最是天然的良港。 房俊从僧伽补罗回到岘港,就把自己关在船舱里,闭门研究岘港的规划。 在他的构想里,这里将来不仅是皇家水师的一处海外基地,更是大唐在东南诸国的商贸中心。只要皇家水师保持这装备、兵员素质上的领先,那么此地就永远都不会失去。 哪怕有朝一日大唐覆灭,这里也会依然是汉人的领土。 只要自己将这里打造成财赋重地,没有任何一个王朝可以轻忽视之。而只要汉人的王朝保持重视,至少在一千年之间,就没有人能从汉人手上将这颗明珠夺走…… 所以,现阶段的重中之重,就是建设! “侯爷,这恐怕不妥吧?” 刘仁轨被房俊叫到船舱里,看了看房俊起草的策划书,皱起眉毛。 按照房俊的构想,整个岘港的建设将交由“东大唐商号”来承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指望朝廷拨款拨钱到海外建设港口?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怕是没这份见识,包括房俊的老爹房玄龄在内…… 刘仁轨苦笑道:“侯爷,您虽然执掌皇家水师,有专断之权,可以先斩后奏,可毕竟在海外接受别国领土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影响巨大,朝中必有非议。现在更是想要用商号的钱财来营建港口,此事大大不妥。” 此时商人地位虽然不比明清两朝那般低贱,到底也算是贱业,地位低下。擅自与国外通商都算是大罪,更何况用商贾之银钱营建朝廷之军港? 说严重点,此乃抬升商贾地位,祸乱天下之举措! 《管子·小匡》:“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柱石)民也!” 《淮南子·齐俗训》:“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 自春秋之时起,士农工商四个等级便是历朝历代的基础。 而这个顺序是古人按着为社会贡献来排列的…… 士为何第一? 这个傻子都知道…… 农为何排第二? “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以食为天”“家有余粮、心里不慌”,尤其在农业为主的国家,“无农不稳”,农民的地位无需赘述。 工为何排第三?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借助工具可以提高效率。 商为何排第四? 商是互通有无的,却也投机取巧的,是不劳而获的,比起辛辛苦苦老老实实种田的农民,自然被人瞧不起。更何况商人走南闯北消息灵通,被视为导致社会不安定的反面因素……最重要的是,都跑去经商了,官僚家中的土地谁来种? 所以,商人必须被鄙视…… 房俊想要用“东大唐商号”的银钱来修建军港,这是万万不行的。别看“东大唐商号”的背后站着都是朝堂大佬,可商贾就是商贾,没看到各位大佬都只是派出家中不受重视的子弟参与进来么? “重农抑商”是国策,是政治正确。 提升商贾的地位,那就是祸乱朝纲! 房俊愣了半天,也愁了…… 这可咋整? 现在的岘港完全是原始风貌,周边连人家都少得很,想要建设,人力物力财力都是非常可观的规模。 当然,此地建成之后将成为大唐在东南的商贸中心,单单只是收税都能收到手软…… 可朝堂上那些大爷会在乎这个? 第九百二十一章 曲线救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是一种无奈。 有媳妇有米也有锅,却偏偏没柴火,这是一种悲哀…… 房俊看着自己殚精竭虑写出来的这一份策划,很是烦躁的叹口气。 要用什么样的渠道来修筑岘港呢? 正郁闷着,优哉游哉的聿明少爷走了进来…… 这位仁兄自打船队到了林邑国,便到处走走看看欣赏林邑风光领略异域风俗,整天抓不到人影。就连房俊率领水师在僧伽补罗与真腊象兵大战的时候,这位都不知道在哪儿浪呢…… “呦呵,聿明少爷,多日不见,小弟思念的心情好比度日如年呐……” 房俊明显有怨气。 你是高手啊,平素你想到哪儿去浪随你的便,可是咱们真刀真枪的上战场的时候,好歹你也应该站在咱身边充当一个合格的保镖吧? 聿明雷似乎没听懂房俊的抱怨,毫不在意的做到椅子上,自顾自斟了一杯温茶饮下,长吁了一口气。 “果然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前久居中原之地,谁能想过万里之外的大海之滨,居然还有如此风俗迥异之国度?” 房俊好奇问道:“这些天你都跑哪儿去了?” 聿明雷道:“走了几处地方,侯爷大抵尚不知道,这林邑国崇拜梵天,无限制的举行祭祀。认为透过祭祀,使人和神可以直接沟通。子民崇尚自然、歌咏自然,尤其崇拜神格化的自然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神。之所以崇拜他们,是因为三大主神各司其职,共同主宰宇宙的一切,梵天创造宇宙,主宰人类的命运;毗湿奴维护宇宙间的和平,展现赏善罚恶的大无畏精神,故最得人们敬仰;湿婆神不但能毁坏宇宙,同时能降伏妖魔,繁衍生殖……所以人们只能服从神的权力,崇拜主神赐给人们的生活,而严格遵循既有之不平等的种姓制度……嗯,纯粹扯蛋。” 一脸不屑。 房俊愈发好奇了:“你们聿明氏不就是自称神的侍者么?怎么到了这里你反而不信神明了?” 聿明雷翻白眼道:“何者为神?神乃超脱五行之外,无形无质,无所不能。林邑国所谓的婆罗门教连中原盛行的佛教都不如,佛教之诸天神佛且不说是不是真的存在,单单只是劝人向善便只得褒奖一番。可这婆罗门不过是披着神明的外衣行奴役剥削之猥琐行径,与神明何干?” 房俊嘴角扯了扯:“呵呵……” 难道天底下所有的宗教最本源的奥义,不就是人为的制造不平等的阶级达到剥削的目的么? 你所信奉的那个神,也特么是扯蛋…… 不过说到这个婆罗门,房俊倒是心中一动。 或许一次做做文章? 刘仁轨神情凝重:“侯爷,以末将看,应当在驻军之中严谨信奉林邑人之宗教,若是有人被这个婆罗门腐蚀,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房俊深以为然。 别说什么宗教信仰自由,既然是军队,是国家的暴力机器,那就只能有一个声音,一种信仰——精忠报国! 若是士兵信奉了宗教,难免会对同一种宗教的信众抱以同情,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不过现在倒不用如此紧张,房俊刚刚想起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曲线救国也说不定。 “本侯若是以尊重婆罗门的名义,向婆罗门捐赠一大笔钱,然后林邑国王室为了表示回报,承担岘港的建设,你们以为如何?” 聿明雷对这种事情听都不愿听:“挺不错的……” 他只对纯技术方面的事情感兴趣。 刘仁轨则精神一震:“挂羊头卖狗肉?” 房俊干咳一声,不悦道:“其实你可以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刘仁轨嘿嘿一笑:“那还不都是一个意思?” 让商贾承担岘港的修建会导致国内那些腐儒的反对,那用商贾的钱来捐赠给本地的宗教已达到关系融洽的目的,这个你不能反对吧?而林邑国王室为了感谢水师对其所信奉之神祗的尊敬,从而承担起岘港的建设,这个你也不能反对吧? 虽然说到底都是同一笔钱,但是这么转一下,就好似后世的洗钱似的,变成合理合法的了。 至于林邑国王室会不会甘心拿出这笔钱,一点都不用怀疑。所谓的婆罗门,根本就是林邑国国家机器之下的玩物,换句话说,房俊前脚捐赠给婆罗门的银钱,后脚就进了范梵志父子的腰包…… “既然如此,咱们就立刻前往僧伽补罗一趟,与范镇龙商议一番。” 刘仁轨应了一声,就待上岸准备马车。 “咱们坐船去!” 房俊说道。 刘仁轨不解,岘港距离僧伽补罗城也就不足五十里,可若是走水路那就饶了远。 房俊道:“去大占海口看一看,不是说那里乃是林邑国最繁华的港口么?看看与大唐的海港有多大的差距,也看看大唐的商贾有多少,日后这些人可都是要来到咱们岘港经商的!” 将岘港建设成为大唐与林邑国贸易的中心,这是必须要干的事情。否则单单只是驻军又有什么意思?商贸所带来的可是无比庞大的税收…… ***** 岘港被大唐皇家水师购买,自今以后成为大唐领土的事情,几乎是随着海风在大占海口的汉人之间传播! 大占海口的大唐商贾就像是一群三十好几岁的老光杆子陡然听到有人上门说亲,那叫一个欣喜若狂! 怎么可能不欣喜? 客居异乡本就不易,所从事的又是低贱的商贾之事,平素可没少受欺负!林邑国这帮兔崽子并不怎么太将大唐商贾当回事儿,毕竟跟汉人硬碰硬的干了很多灰,虽然负多胜少,但骨子里的敬畏之心并不是太严重。 更何况汉人虽然强悍,但那是指的军队,与商贾何干? 汉人歧视商人,全天下都知道,不少国家有样学样也看不起商人。就算是商人在别国受到侮辱欺压,汉人的朝廷也大多是不管的。 如此一来,自然助长了各国压迫汉人商贾的风气。 为了赚钱,汉人商贾也只能饮气吞声,谁叫老祖宗闲得没事干弄出一个“士农工商”的低等阶级,将商人归于下贱之列上千年?在林邑国经商的确受气,这帮兔崽子做生意的时候是真的傻,随便汉商们大把大把的赚钱。可是不讲理的时候也是真的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根本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虽说交州总管府就在北边不远处的宋平縣,可那帮官老爷根本就不管事儿,自己优哉游哉的做着小买卖,至于别的汉商都死光了他们才高兴…… 现在好了! 岘港成了咱们的地盘,就连驻军都是咱们汉家男儿,还有谁敢欺负咱?就算挨欺负,那也是受自家人的欺负,咱心里舒坦…… 再者说,花钱购买了岘港的乃是华亭侯房俊,房俊何许人? 那是有着“财神”名号的男人,可以说是大唐最富有的商人!前来林邑国经商的商贾,时常往来于林邑国与大唐之间,对房俊的名声自然是如雷贯耳。现如今的大唐商界,房俊那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早已成为关中商业集散地的房家湾码头有谁没听过? 在那里,所有的交易都按照规章制度来办事,从没有什么以权谋私、以势压人的丑闻出现!所有的商人都一视同仁,不管你是家资万贯的豪商巨贾,亦或是零零散散针头线脑的小家小户,从来不会区别对待! 这简直就是所有汉商的福音! 若是能够得到皇家水师的庇佑,诺大的南海还有何处是大唐商贾去不得的地方? 是以,当十几艘皇家水师的战船驶入大占海口港湾的时候,无数的商船就像是沙丁鱼一般涌了过去。 谁不想跟这位“财神爷”混个脸熟? 第九百二十二章 王师! 海面上白矾如云,桅杆如林。 几百条商船蜂拥而至,都为了向这位在海外为大唐开疆辟土的华亭侯致敬,若是顺带着能都打好关系受了“财神爷”青睐,那自然再好不过…… 战船上的兵卒被陡然而至的商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不开眼的当地势力想要对侯爷不利,纷纷全副甲胄的奔上甲板,刀出鞘弓上弦,甚至那四艘新式战船上的火炮都掀开了炮衣,将火药和铁弹塞进炮膛,就等着形势不妙便轰他滴娘! 船舱里的房俊也有些懵,透过舷窗看着四周云集而来的商船,有些冒汗。 这是中了埋伏? 幸好刘仁轨冷静,稍微观察,便提醒房俊道:“侯爷,应当是大唐的商贾慕名前来,您听……” 房俊凝神倾听。 “吾等参见华亭侯……” “侯爷扬威域外,彰显汉人雄风,吾等敬服参拜!” “参见华亭侯!” “侯爷威武!” …… 原来是此地经商的商人知道自己前来,所以特意赶到迎接! 房俊稍稍松了口气。 刘仁轨哼了一声,不悦道:“瞎胡闹!侯爷乃千金之体,怎可冒险与海上接见?末将这就将其尽数驱逐!” 房俊赶紧摆手道:“且慢,本侯出去见见。” 刘仁轨大骇:“侯爷,万万不可!外边乱成一团,谁知有没有待人混迹其中,伺机对侯爷不利?安全为上,侯爷切不可露面!” 房俊不答,扭头看向聿明雷:“聿明少爷可否为本侯护法?” “护法”一词乃是多种宗教之中都曾见过的用语,林邑国本地的婆罗门教亦有此称呼。据说佛陀为顾虑末世会有诽谤正法、破坏寺塔者,就派请四大声闻、十六阿罗汉等护持佛法。梵天、帝释天、四天王、十二神将、二十八部众等听闻佛陀说法后,都誓愿护持正法,这些拥护佛法的众神被称为护法善神…… 当然,房俊此时说出这个词语,多是调侃取消之意,显然未将在林邑国极为势大的婆罗门教放在眼中。 聿明雷就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小生便为佛爷护法一次,保准让那些魑魅魍魉近不得身!” 房俊哈哈一笑,对一脸无奈的刘仁轨说道:“给本侯升起龙旗!” 刘仁轨没奈何,再者他也对聿明雷的身手奉若神明,有他在房俊身边就算有贼子不开眼想要从远处偷袭也无妨,若是近战,这十条战舰之上的一千水师精锐,保管让任何人都来得去不得! 当下,急忙出舱吩咐兵卒将各条战船上的龙旗升起来! 一般情况,战船上的龙旗是不会轻易升起的。要么与敌人接战,要么接受上级巡视,其余时间都是不会升起龙旗的。毕竟龙旗的质地与风范不同,往往一场远洋航行下来,龙旗的布料便被海风侵蚀,破败不堪,有辱国体不说,也起不到提升士气的作用。 海面上聚拢而来的商船越来越多,大多数的商贾都站在船头以示恭敬。陡然间见到那一条条大唐战船最高达的桅杆上缓缓升起三角形状的明黄龙旗,顿觉一股热血在心底涌起,一瞬间便蔓延全身。 满腔热血,豪气盈胸! 没有比远离故土远赴海外异乡的人们更能感受到一个强盛祖国的重要性!然而林邑国的国人对于汉人并无多少敬畏,哪怕现如今的大唐兵强马壮繁荣昌盛,毕竟离的太远,锋芒毕露的威势难以远及这番邦异域…… 可是现在不同了! 眼前这支舰队,就是大唐皇帝陛下的私人舰队,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而这样一支舰队在面对他们这些商贾的时候升起龙旗,就是告诉他们——哪怕天再高、海再远,大唐皇帝亦未曾忘却他们这些汉人子民! 龙旗与尔等同在! 一时之间,商船上的所有人都有一种“孩子在外面被欺负,家里人赶来撑腰”的感动,他们纷纷整理仪容,就站在船头甲板上,对着那一面面迎风飘荡的龙旗长长一揖,深深弯下腰去,口中大呼道:“大唐,万岁!” “万岁!” “万岁!” “万岁!” 顷刻间,海面上众口一词,声势震天! 那股万民一心的威势足以震荡海面,席卷层云! 四周看热闹的林邑国人以及其他各国的番人胡商尽皆震惊得目瞪口呆,浑然不知这些一向温和友善的汉商为何爆发出这样惊人的气势? 等到见到那被上百条商船团团围住的悬挂着龙旗的战船,方才恍然大悟。大唐购买了林邑国两处港口成为永久国土这件事,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远近皆知。 所有汉商之外的商贾,只能用羡慕嫉妒恨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有领土,有驻军,就意味着自此之后,这一片辽阔的海洋就是汉人的后院,就意味着那些亲善和睦的汉商从此再也无人敢于轻易折辱敲诈! 可羡慕嫉妒恨又能如何? 谁叫人家的背后有一个强横一时、睥睨天下的大唐! 房俊走出船舱,迎面而来的就是那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之声! 那一声声齐心协力、气势恢弘的的“万岁”之呼,让房俊心底的一种民族自豪感陡然升起。 就是这个感觉! 咱们汉人生于世间,就是要有这般睥睨天下的豪情壮志! 咱们有盛世汉唐,有四海来朝,有国大民骄! 房俊要做的,就是将这股民族自豪感一代一代的延续下去,让汉人的子子孙孙都能够这样挺直脊梁、勇敢无畏的大声喊出来——大唐,万岁! 房俊高高举起手臂,朗声道:“本侯此来林邑,乃是代天巡狩!自此之后,岘港、金兰两处港口,皆为大唐之领地,而岘港亦为大唐市舶司于海外的第一处分司所在之地,所有往来大唐、林邑国之间的商贸,皆有此地中转!若无岘港所出具的税票,则一律视为走私,不许进入大唐交易,一经查获,严惩不贷!” 他的声音清朗激昂,在海面之上悠然远播。 所有前来参见的汉商都有些傻眼…… 咱们一腔热血的赶来觐见王师,结果您一照面就给咱谈钱? 虽然做生意就得交税,交给林邑国还是交给大唐都是一个样,但是您这样直接真的好么…… 房俊自然不会干出这般煞风景的事情,所以他接着语气铿锵的大声喊道:“但是!在各位文明行商、合理交税的同时,大唐皇家水师舰队,将会保证各位在大海之上以及林邑国本地的安全!巍巍大唐,战功赫赫,吾辈军人,不紧要守土安邦,亦要维护大唐子民之利益!犯吾大唐者,虽远必诛!” “轰!” 海面之上不啻于引爆了数百枚震天雷! 所有的汉商也好胡人也罢,只要能听懂汉话的全都失声尖叫! 帝国水师,会保护商贾的安全?! 我滴天! 咱们商贾不是下贱之人么,何时受到朝廷如此重视? “侯爷,您这话可当真?” 不知那一条船上响起一声质问。 房俊肃然道:“本侯执掌皇家水师,本侯说的话,毋须质疑!今日念尔等无知,不予怪责,日后若是有谁胆敢质疑本侯的话语、质疑水师之权威,定不轻饶!” “哈哈哈,吾等草民漂泊异乡,本就是用命挣一口饭吃!自古以来飘荡在海路之上的商贾有多少是被海盗匪寇杀死,有多少是被番邦的胡人欺压残害?就连那近在咫尺的高州总管越国公亦对吾等不加理会,任由胡人欺凌!却从未想到,侯爷能够率领水师于万里之遥的番邦异域开疆拓土,更承诺护佑吾等之生命安全,实乃吾等商贾之再生父母,请受吾等一拜!”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立在一条船上,语气慷慨。 四周商贾受他言语激励,当即再次对房俊施礼。 房俊笑呵呵的站在船头还礼,笑问那位老者:“不知老丈名讳,可否见告?” 那老者呵呵一笑,捻须道:“在下张仲坚。” 房俊微笑抱拳,心里却略感诧异。 这名字…… 怎地有点耳熟呢? 第九百二十三章 好奇宝宝 房俊是过来办事的,与一众商贾攀谈片刻,给了承诺,阐述了岘港对于这些海外商贾的重要性,又展示了龙旗给予这些商贾无比的信心,婉言谢绝了商贾们请他赴宴的提议。 等到商贾们渐渐散去,房俊却独独挽留了那位老者。 船舱里,房俊命兵卒奉上香茗,与老者对坐。 看着老者清癯的脸庞,总觉得在他那平和浅淡的目光中隐藏着某些神韵,而且高瘦的身材看似单薄,却予人一种渊渟岳峙一般的沉稳厚重。 这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请恕本侯愚钝,阁下的名讳好似在哪里听过,却有一时想不起来,不知阁下可否见告?” “呵呵……” 老者淡然一笑,没有回答房俊的问话,拈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闭目品味着极品龙井那悠长馨香的回味,良久,方才轻叹道:“自从大唐传出这等饮茶之法,老朽便被其中这看似清淡实则醇香的滋味吸引,不可自拔。只是无福享受这等茶中极品,以往所饮之茶水,与之相比虽说不上天差地别,却也是逊色太多。今日细细品味,当真称得上是茶中极品。” 房俊无奈,这老家伙耍花枪呢? 他也不答老者的茬,只是细品着茶水,心中反复回忆。 张仲坚…… 真特么的耳熟啊! 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 房俊皱着眉毛,下意识的一口一口的喝茶。 老者含着淡笑,似乎认定就算房俊偶尔听闻过自己的名字,但是以他的年纪绝对不会对自己有深刻的印象。想想自己的名字在中原消失了多少年? 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更何况就算是当初,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名动天下之辈。学成一身本事想要在乱世当中揭竿而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彪炳千秋的事业,却谁料英雄难过美人关,一场孽情,肝肠寸断,一腔豪情自此尽付东流。 心灰意冷之下乘舟南渡,自此天涯漂泊,孤独终老…… “砰!” 房俊猛然一拍桌子,将老者吓了一跳,刚刚喝进嘴里的滚热茶汤差一点将喉咙都烫破了,皱眉不悦道:“身为侯爵,一方总制,便是如此毛毛躁躁,全无深沉么?” 想当年自己也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若非这么多年修身养性火气磨灭了不少,只是房俊这一下的失礼便足以令他火冒三丈,好生教训这个后生一番! 侯爵又如何? 在张某人的眼中,便是太极殿里的李二,也不过是一仗着家世背景捡便宜得了天下的纨绔子弟而已!或许天下间,也唯有自己那多年未见的结义兄弟能让自己以礼相待。 当然,还有那个令他魂牵梦让却又肝肠寸断的女子…… 房俊却没有理会老者的话语,手指着老者的鼻子,满眼的不可思议、不敢置信:“你是虬髯客!” 这下轮到老者愣住了。 这小娃子不简单呐,居然真的知道老夫的字号? 老者狐疑的大量了房俊一番:“呵呵,倒是有些见识,居然知道老夫当年的匪号。你与李靖熟识?” 房俊的身份,早已在林邑国传得沸沸扬扬,大唐宰辅房玄龄的二公子,不是什么秘闻。以看的年纪,应当是在自己那位结义兄弟那里听闻过自己的名字吧? 算起辈分,房俊是李靖的小辈,房家与李家大概交情不错。 或许,是在红拂那里听说的也不一定…… 张仲坚心里陡然热切起来。 若当真是从红拂那里听说过我的名字,是不是代表着这么多年来,红拂一直未曾忘却过我呢? 知道此时,张仲坚方才赫然发现,自己逃避了几十年,隐世了几十年,修身养性了几十年,却已然没有忘却心中那一份执念。只是刻意的将其掩埋心底,一旦被轻轻挑动,便立刻跃然而出…… 可惜房俊的回答令他失望。 房俊兴奋道:“哪里用得着卫公来说起?风尘三侠的名号本侯可是如雷贯耳!话说前辈您当年不知所踪,天下皆传言您乃是因情所伤、为情所困,因此生无可恋,不知是不是真的?还有,当年您真的中意于李夫人,却不愿伤害与卫公的兄弟情分,是以才黯然退出,成全了兄弟与自己心爱的女人?” 这可是千古谜案! 房俊这一刻似乎化身狗仔,对这一桩流传在民间的故事极为感兴趣,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真相。 却完全没见到张仲坚已经彻底黑了脸…… 这个混蛋小子,不是在戳自己的伤疤么? 等到房俊见张仲坚神色异常,这才醒悟自己刚刚已经涉及到这位大佬的隱私,赶紧尴尬的笑笑:“呵呵,只是好奇而已,前辈勿怪,勿怪……” 然后迅速转移话题:“前辈自从离开中原之后,便一直呆在林邑国?” 虬髯客一直是隋末唐初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 民间传说他渡海南下,招兵买马,“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李靖在长安听说东南扶馀国被灭了,就知道他的好兄弟虬髯客实现了他的抱负,成为了岛国的国主,痛饮三杯,遥为祝贺。 难不成就是在林邑国附近的海面上占岛为王? 张仲坚哼了一声,还为刚刚附近冒失的问题颇为不悦,淡淡说道:“非也,此来林邑乃是为了贸易,偶见侯爷,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某所占之岛屿,在琉球以南千里之处,气候湿润物产丰饶,只是缺少铁器,是以前来收购一些生铁。而且附近大岛之上的他加禄人屡次进犯,不得不打造一些兵刃,以御强敌。” 琉球以南? 岂不是水师来时被暴风雨带去的那座“檀香岛”还要往南? 房俊心里大致对比一下地理位置,想必张仲坚所占之岛大抵是在吕宋岛一带了。不过那边岛屿密集星罗棋布,具体是哪一座却是不能肯定。 “前辈因何前来林邑国贸易?若是按照路程计算,似乎番禺更近一些吧?” 房俊颇为奇怪张仲坚舍近求远的行为。 由吕宋岛来到林邑国,几乎是横穿整个南海,其中之风险巨大。若是前往番禺,则只需一路向北绕过琉球即可抵达,这一条航线上多有岛屿沙礁,安全得多。 张仲坚似乎对房俊好奇宝宝一般层出不穷的问题甚为不爽,没好气道:“某当年与冯盎不和,番禺现如今是冯盎的地盘,岂能与那背信弃义胆小如鼠之辈贸易?” 呦呵! 这中间还有故事呢? 冯盎那可是李二陛下敕封的高州总管、越国公,妥妥的天南一霸!在岭南之地自治程度极高,隐隐有割地称王的架势,深受朝廷重臣猜忌。 不过张仲坚乃是扬州人,冯盎可是土生土长的高州人,封爵亦在高州,这两人怎会有瓜葛? 张仲坚看到房俊两眼灼灼放光,顿时后悔提及此事。 眼前这个小家伙虽然爵位不低、官职显赫,却分明是个好奇宝宝,一肚子的究根问底,着实讨厌! “休要问某与那冯盎之间的龌蹉纠葛,问了某也不会说。这次之所以冒昧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张仲坚果断掐灭了房俊的好奇。 房俊一愣,嘿嘿笑了起来…… 能让这位隐姓埋名几十年的大佬级别的人物不惜自报身份前来,且名言有事相求,那就必定不是一般的事情,想来定然难办至极。 可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房俊直起腰板,靠在椅背上,客气的谦让道:“前辈说得哪里话?切莫言及求不求的,晚辈受不起……那啥,这可是极品的龙井茶,放眼天下,除了皇宫和我爹哪里,也就在这里能够品尝,您好好尝尝,待会儿走的时候给您带上二两,也算是晚辈的一份心意。” 张仲坚顿时气结。 这小子忒无耻…… 不就是没回答你这些刨根问底的问题么,这就拿起架子了? 第九百二十四章 资助装备 张仲坚极为恼火。 若是依着他以前的脾气,这小王八蛋敢在自己面前耍花枪装大尾巴狼,保准一顿暴揍,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行走江湖,要尊重前辈! 可毕竟十几年的隐忍,早已磨平了当年的棱角,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年纪也早就过去。况且这次前来林邑国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支持,或许此行的目的只有在房俊身上才能落实,也不得不再让三分…… 深吸口气,张仲坚皱眉道:“现如今大唐的官员都是你这等做派?哼哼,朝堂之上无耻之辈窃据高位,依我看,这大唐也有多长久。” 房俊就笑,您就这么一点讥笑嘲讽的功力? 大概是这几十年的隐居生涯使得您跟社会脱轨了…… “脸厚,心黑,此乃官场纵横之不二法门。大唐也好,大隋也罢,甚至上溯秦汉,莫不如此。前辈您此言着实令晚辈受宠若惊,家父就曾多次批评晚辈脸皮太薄,恐怕在官场之上无所作为……” 张仲坚闻言,顿时气笑了。 老子这是夸奖你? 这脸皮当真无敌了! 那李二以往看着也是个英明睿智的人物,怎地将这等无耻之徒召集到朝堂之上,还要加以重用? 简直昏聩! 船舱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即,舱门被人推开,一人大步走进来。 能够进入房俊的舱室而无需通禀的,整个水师之内,唯有刘仁轨与刘仁愿两人。刘仁轨是出去苏定方、房俊之外的水师第三人,深受房俊信赖重用,地位毋庸置疑,房俊准许他有这个特权。刘仁愿则是大大咧咧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房俊也懒得理他,余者皆严守规矩,虽然房俊并不曾严令入内通报,却皆是不敢轻易出入。 来者正是刘仁轨。 瞅了张仲坚一眼,刘仁轨走到房俊身边,低声道:“范镇龙亲自来了港口迎接侯爷,已经到了码头,侯爷您看……” 此来与范镇龙商议岘港修建,乃是头等大事。至于这个看上去武功不弱的老者,不值当房俊耽误正事。 房俊很遗憾,现在有求于范镇龙,自然不能慢待,若是让其在码头久等,说不定心里就生了嫌隙,对大局不利。可是他还想拿捏张仲坚一番,从他口中听到诸多秘闻,现在只得放弃。 “前辈既然看得上房某人,别说什么求不求的话,有事您但说无妨,只要在房某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绝不推迟。”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与李靖虽然并不熟稔,但是对于这位大唐军神却是一向仰慕崇拜,况且李靖的弟子苏定方是自己麾下大将,这点情面总是要卖给张仲坚的。 张仲坚面容稍霁:“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事,对于侯爷你却是不难。某之海岛上聚集了不少前隋移民,却深受附近大岛上的土著他加禄人侵扰,苦不堪言,是以某想要求购一批兵器甲胄,却苦无门路,希望侯爷能够成全。” 若非是为了那些孤苦无依漂洋过海想要寻求一方净土安稳生活的苦命之人,他张仲坚堂堂七尺男儿,焉能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人? 只可惜自己空有屠龙之术,却奈何不得他加禄人人多势众,不得不为了岛上的子民低下骄傲的头颅。 而且还不一定能成。 眼前这位侯爷看似年青,实则狡猾如狐又脸厚心黑,擅自出售兵刃甲胄这种形同于谋逆的大事,哪怕自己报出名号想必也不会如此轻易的答应。 可令他颇为意外的是,房俊居然一口答应下来…… “完全没问题,只是不能太多,否则本侯也不好交代,须知军中兵械都是由严格记录的,送给您多少,本侯就得从自家的铁匠铺里填补多少。少来少去的来可以填补,若是太多,本侯也力有未逮,还望前辈体谅。” 张仲坚惊了一下:“这么痛快?” 房俊慨然道:“不论大唐子民也好,前隋遗民也罢,都是我华夏一脉、汉家血裔!我们关起门来争斗不休那是家事,可到了外头,那就只有一个名字——汉人!岂容那等茹毛饮血的野人土著在我汉家儿郎头上撒野?此事,本侯责无旁贷!” 张仲坚一直观察着房俊的眼睛,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中神采湛然、神情正气肃穆。以张仲坚久历人世的阅历来看,完全是发自肺腑的诚恳直言。 这小子,有点意思…… 张仲坚当即站起,抱拳肃容道:“如此,多谢侯爷深情厚谊!某先行离去,稍后自会有人前往岘港与侯爷交接,若是异日有缘,不妨到某那小岛上盘桓几日,也让某略尽地主之谊。顺带给某那兄弟带个好……唉!” 他口中的兄弟,自然是李靖了。 结义一场,肝胆相照,却差点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成仇。虽然他珍惜这份兄弟之情从而毅然离开成全他们二人,可说到底亦是分道扬镳,从此天涯陌路…… 怎能不深感唏嘘? 房俊大喜:“固所愿也!既然前辈邀请,晚辈怎么拒绝呢?定会携带美酒前往前辈处叨扰几日,尚有许多话语未曾与前辈细谈,实在是心痒难挠啊!” “这个……告辞!” 张仲坚脸色一黑,后悔说出这番谦让的话语。这小子是个刨根问底的,自己怎地忘了? 说罢,急匆匆便走向舱门。 到了门口处,忽地站定,转身一脸淡然的对房俊说道:“差点忘记,你将那茶叶给某带上二斤。” 房俊眼角一抽。 卧槽,二斤…… 你怎么不去抢? ***** “此事包在在下身上,侯爷勿忧。” 见到范镇龙,房俊说明来意,前者一口应下。 地皮也卖了,驻军也驻了,还差这最后一步么?好人做到底吧!反正现下真腊人刚刚退去,林邑国军备空虚满目苍夷,正是需要大唐给予保护的时候,万万不能得罪。 房俊顿时松了口气。 这般绕个大圈子曲线救国,房俊也着实是无奈之举,不过只要能有一个拿到明面上说道的借口,想来国内那帮腐儒也不会欺人太甚。 万事俱备,房俊打算返航。 岘港和金兰两地的港口策划他早已做好,只需遵照执行即可,不必他在此常驻。林邑国比不得大唐,如此庞大的港口计划等到修建完成,起码要两年以上,他不可能待这么久…… 驻军将领的人选,房俊选择了刘仁轨。 刘仁轨性格沉稳,遇事有静气,且无论兵法韬略还是商贾之事都颇为精通,实在是“驻外军官”的不二人选。能够担任这个职务亦是一种资历,稳稳的待上两年,只要不出岔子,那就妥妥的官升一级。 刘仁愿性格冲动,私心太重,实在不适合担任这种掌控一方的职务。薛仁贵能力超强,但毕竟入伍时间尚短,欠缺磨砺,还要稍加雕琢才行。 至于席君买,人家不愿意…… 用席君买的话说:“咱只要跟着侯爷就行了,常驻于此整天都要为了一堆破事儿头痛,那得有多傻?” 房俊无言以对…… 这就是一个胸无大志、小富即安的家伙,妥妥的鹰犬爪牙人选。 回到岘港,给张仲坚留下的人拨出两百人的全副甲胄兵刃。 清一水儿的房家铁厂出产的钢质横刀,水力锻锤打造的全套铠甲,乐得那张仲坚的手下牙都快飞出来了,千恩万谢之后方才登船返回,去跟什么他加禄人火拼…… 有了这两百精良装备,想必那些土著必然会遭逢一场惨烈的屠杀吧? 对于这一点,房俊便是喜闻乐见。 都特娘的杀光才解恨! 第九百二十五章 冯盎 吕宋也好,印尼也罢,那地方的土著都特么不是好东西!古往今来,无数汉人漂洋过海下南洋谋生路,辛勤劳作开荒耕田,将一个个荒芜的岛屿耕种得稻谷飘香、物阜民丰。 而那些土著在干嘛? 偷奸耍滑、好吃懒做、不事生产…… 然后等着汉人富裕起来,便眼红于汉人所掌握的财富,这些禽兽一般的土著纠集起来对汉人大肆屠杀抢夺财富,烧杀淫掠丧尽天良! 一次又一次,永无休止! 哪怕是在吹嘘人类文明无比闪耀的二十世纪,各种各样针对汉人的屠杀照样接二连三,惨无人道…… 没有了身后强大祖国的庇佑,那些背井离乡的华夏子孙便是待宰的猪猡,任人鱼肉,扒皮喝血! 若是有可能,房俊当真想率领麾下水师对那些南洋岛国来一次浩浩荡荡的屠杀,将那些畜生都不如的土著统统杀光,让他们从此绝种!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 皇家水师扬帆启程,踏上返回大唐的征途,留下担任岘港总管的刘仁轨。岘港总管这个职务是房俊随口捏造出来的,但是这个编制归于皇家水师之内,即便朝堂上的那些大佬不爽,也完全没有理由阻拦。 至于李二陛下,是肯定不会有意见的。 而购买岘港这件事,也必然会得到李二陛下的支持。毕竟只要开通岘港的商路,以前的零散商贾自此之后将会成为有组织的商业行为,“海上丝绸之路”将会第一次成为大唐的一条重要商贸通道,与“陆上丝绸之路”齐头并进,为大唐的繁荣昌盛添砖加瓦,也更能让大唐的赫赫天威传遍天下。 而促成这条“海上丝绸之路”愈发繁荣的,便是“东大唐商号”…… 皇家水师其实就是“东大唐商号”供养的私家舰队,李二陛下现在处于“貔貅”状态,银钱也好粮秣也罢都是只进不出,一切都在为东征高句丽做好准备。他只管皇家水师能不能带来利益进项,至于费用,别来烦朕! 李二陛下又不傻,还跟朕要钱? “皇家”两个字就很值钱了好吧…… 以“东大唐商号”繁荣“海上丝绸之路”,以“皇家水师”来保障“海上丝绸之路”的安定,又以“东大唐商号”来滋养、壮大“皇家水师”。 三只之间相辅相成,构筑了大唐的海上威慑力,以及遍布东西方的商路航道。 可以想见,当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想要完成一统大陆的千秋伟业之时,这条沟通南北、连接东西的海上通道,将会对那场大战产生怎样的决定性作用。不说其他,单单只是来自海外的粮食辎重,就足以令国内负担大减,令李二陛下喜笑颜开。 行至廣州都督府只是,船队靠岸一次,补充补给。 留在岘港的兵船超过一百艘,兵卒一千左右,而檀香岛那边更是船多兵少,毕竟距离大陆的路程太远,承担运输紫檀木的船只要多…… 如此一来,现在船队所搭载的兵员便远远超过了额定数量,对于食物、淡水的消耗极其严重。既然非是战时,房俊自然不愿意让麾下的兵卒飘在大海上吃苦,林邑国距离华亭镇的海陆可不近,中途靠岸一次给兵卒放放风补充一下食物和淡水,是很有必要的。 此时廣州分内港外港,外港名叫扶胥港,北面隱隱可見丘陵台地,南面的黄埔港湾这时候叫做溺谷湾,扶胥港位于溺谷湾北缘,珠江前后航道在溺谷湾汇合后向南沿狮子洋直通虎门入南海。 扶胥港附近的江面阔达一公里以上,舟楫如云帆桅林立,出出进进的各国商船数不胜数,一派繁荣昌盛之景象。此处乃是中外船舶进出廣州的必经之地,而且能为远航船只提供淡水、食品及日用品,既是中外商船的停泊场所,也是进出口商船的检查站…… 两晋一来,廣州都是声名远扬的天下第一大港。 房俊也想见识见识这个一千多年前便已经誉满神州的海港,谁料未等下船,便有几名一身甲胄的武官赶来求见…… “越国公召见?” 房俊微微一愣。 说实话,他对于“岭南王”冯盎可没什么好感。这位虽然名义上响应大唐统一,也确实未曾有谋反自立之迹象,然则牢牢把持岭南财政军权只是岭南始终未曾融入大唐的真正体系之内却是不争之事实,而此举也导致岭南之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游离于中原政权之外,在冯盎死后,屡次三番的搞事情…… 在房俊看来,要么你就老老实实的投诚大唐交出权力做一个富家翁,将爵位世代传承下去也算是对子子孙孙有个交待。要么你就魄力大一点干脆竖杆子搞獨立,是死是活也算一条好汉。 就这么不上不下的抻着,算怎么回事儿? 不过好歹人家是为国公,他也的确对这位历史上褒贬不一却威名赫赫的“岭南王”颇为好奇,自然不会拒绝见上一面…… 南海神庙紧临珠江,距离扶胥港仅有几步之隔。 冯盎显然对于房俊很是重视,早已安排了华丽的马车等候在港口,大抵是第一时间接收到房俊到来的消息之后,便安排了这次会面。 然而他们所认为象征着身份地位的豪华马车,在房俊眼里却是不屑一顾。无他,这玩意既没有橡胶轮胎又没有减震器,实在是颠簸得厉害。 婉拒了几名武官的乘车邀请,翻身跨上一匹战马,请武官在前带路。孰料他的举动反倒是赢得了廣州都督府几名武官的好感,是汉字就应当策马疾驰,像个娘们儿也似的坐马车算怎么回事儿? 席君买与薛仁贵自然不会放心房俊孤身赴会,点齐五十名兵卒在后面跟随,刘仁愿则留下来看顾船队…… 南海神庙建于开皇十四年,是廣州百姓祭祀海神的所在。 神庙主体建筑是一座五进的殿堂,中轴线上由南而北分别有牌坊、头门、仪门及复廊、礼亭、大殿、后殿昭灵宫,中轴两侧有廊庑、碑亭等。 院内树木参天,虽然已经入秋,但岭南气候湿润温暖,数目依旧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此时庙内并无香客旅人,想来是冯盎事先封锁了入庙的门路之故。正中的大殿面阔为三间,进深二间,分心墙用两柱,梁加雕刻鳌鱼等纹饰,前后两侧均设垫台,硬山顶,二龙争珠陶塑瓦脊。仪门面宽三间、进深四间,硬山顶、两侧与复廊相通。 庙里供奉的南海神据说是民间东南西北死海神之一…… 在庙里上了一炷香,便在武官的带领下退出大殿绕过一道影壁,来到东边的一处跨院。 院落内树影婆娑,一栋房屋轩窗洞开,一个身影正坐在宽敞明亮的地板上。 武官弯腰示意,房俊微微点头,信步入内。 房屋轩窗洞开,八面来风,加之院内树影婆娑,甚是凉爽,浑不见岭南之地特有的潮湿闷热。 一位身着宽袖大袍的八旬老者正跪坐于光滑的地板上,聚精会神的守着面前一尊火炉上的铜壶。听到脚步声响,老者微微抬头,雪白的美貌轻轻一抖,混浊的老眼淡淡的扫了房俊一眼,便又垂下头去,淡淡说道:“来啦。” 似乎他刻意从高州老家赶来相见的房俊不值一顾…… 房俊倒没有在意,在这个年头活上八十岁就是人瑞之中的人瑞了,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位执掌岭南半辈子的大佬? 第九百二十六章 头泡茶要倒掉【求票啦!】 人家冯盎有这个资格在他面前摆谱。 房俊微微鞠躬,抱拳施礼:“晚辈房俊,见过越国公。” 冯盎挺直腰板,这次客气多了,伸手示意道:“坐吧,毋须多礼。” 房俊笑道:“礼不可废,礼多人也不怪。” 冯盎身材高大,肩膀宽厚,即便是跪坐在那里,亦是有若渊渟岳峙,透着一股子雄浑霸道的气概。 闻言,冯盎一脸淡漠,只是伸手捋了一下颌下雪白整齐的胡须:“礼之于人,多有虚伪。焉知嘴上客气恭敬,肚子里不是在骂着别人倚老卖老?” 这老头蛮有意思。 房俊跪坐到冯盎面前。 嗯,最特么讨厌跪坐了…… 心里吐槽,脸上却带着恭谨的微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人老了,大抵是见过世面的,知进退,懂取舍,却非是吾等毛头小子所能比拟。” 冯盎闻言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眼角先是微微耷拉下去,鼻翼两端出现两道浅浅的法令纹,非但令人感受不到丝毫笑意,反而有一些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就像是面对一头饥饿的孤狼…… “可是还有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冯盎看着房俊,说道。 孔子的故人原壤叉开双腿坐着等待孔子,孔子就骂他说:“年幼的时候,你不讲孝悌,长大了又没有什么可说的成就,老而不死,真是害人虫。”说着,用手杖敲他的小腿,责怪他的失礼,老而无德。 为何叉开双腿就被孔子教训呢? 古人两膝着地而坐于足,与跪相似,但跪者直身,臀不着踝。若足底着地,臀后垂,竖膝在前,则曰踞,亦曰蹲。臀坐地,前伸两脚,形如箕,则谓箕踞。汉人跪坐,夷则蹲踞。 所以孔子看不上原壤,骂他无德行…… 房俊闲时也会看看四书五经这些时代流行的典籍,毕竟自己背着一个“文豪”的名头,若是旁人引经据典的骂自己,自己反而笑嘻嘻的听不懂,岂不是贻笑大方、丢脸丢到家? 是以这句话的意思他还是懂得。 便笑道:“富以能施为德,贫以无求为德,贵以不人为德,贱以忘势为德。?有德无德,心内自知,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又其在乎世人之褒扬诽谤?” 这是明代吕坤的名句。 有钱的人应把乐善好施当作美德,贫穷的人应把无所欲求当作美德;尊贵的人应把礼贤下士当作美德,地位低微的人应把藐视权贵当作美德。 一个人有德无德,不是别人说出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清楚楚…… 冯盎长眉微动,颇为诧异的凝视房俊。 自从房俊进屋以来,冯盎就在气势上完全压制,他想要为自己即将展开的谈话占的一个先机。孰料这位年纪未及而立的年青权贵却一直一副云淡风轻毫不介怀的样子,更是一直隐晦的反驳着冯盎的话语,尤其是最后这一句颇有些警世恒言的意味,令冯盎如何不惊异? 最重要的还是那句“知进退,懂取舍”,他不认为这是房俊无意之间说出来的,或者是陛下或者房玄龄偶然泄露出来的态度?若是当真如此,那可就严重了。 盛名之下无虚士,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当今陛下的第一宠臣啊…… 稍微试探,冯盎便知道房俊不可小觑,态度自然要转变。 铜壶里的开水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冯盎伸手将铜壶提起,谢绝了房俊想要代劳的动作,笑道:“从老友那边新得了一点极品的龙井,老夫迫不及待的想要尝尝,只好在二郎面前班门弄斧了。” 龙井乃是房俊所创,在他面前和龙井,当真就是“班门弄斧”…… 不过房俊惊奇的不是这个,而是冯盎的话语。 刚从老友那边得了极品的龙井? 如同冯盎这种地位的人,就像是后世的省部级高官一样,他们牵扯了太多的利益,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无限放大,因此在面对下属或者同僚的时候,没有一句话是废话,每一个字都蕴含着特殊的寓意。 冯盎这句话肯定不是随便说说的,因为极品龙井的产量是非常稀少的,一方面是制法繁复得来不易,一方面也是房俊搞出的提高龙井档次的手段。 而房俊刚刚送给张仲坚两斤茶叶可是没几天…… 可张仲坚不是说他与冯盎素有嫌隙么?宁愿跑到林邑国却求购兵器甲胄都不求冯盎,怎地一转身又将从房俊那里“讹诈”来的龙井茶转手送给冯盎? 这其中有故事啊…… 冯盎显然平素是喜好饮茶的,沏茶的手法很娴熟,只不过大抵是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饮用绿茶的方法,还是跟以往喝“茶汤”的程序差不多。 看着冯盎将头泡茶直接倒进两个晶莹剔透的白玉茶杯,房俊眉毛挑了挑,欲言又止。 因为冯盎已经轻轻呷了一口,一边回味,一边赞叹道:“如此饮茶,仿若品尝人生百味,平淡之中馨香隽永,回味无穷,二郎的确是上天赐予大唐的礼物。” 你总不会是叫我来喝茶的吧? 从一进门老冯的言语就云山雾罩的一个劲儿的试探,房俊不想这么试探下去了,他开门见山:“越国公召见晚辈,若是有何事需要晚辈去做,但请吩咐便是,切勿见外。” 冯盎呵呵一笑:“哪里有事?只是前些时日重逢了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心底感叹于人生苦短有若白驹过隙,一晃眼就已是昨日黄花青丝成雪……听闻二郎在那林邑国购买了两处海港,更得到林邑国的允诺可以驻军、收取商税,着实感叹一代新人换旧人呐!想当年,老夫可是对于林邑国垂涎三尺,却最终未曾派出一兵一卒,引为平生憾事。是以,听到家奴禀告二郎率领船队抵达此处,便想要见一见你这位少年英雄!” 房俊咧开嘴巴,腼腆的一笑:“呵呵,倒是叫越国公见笑了,想必是见面不如闻名吧?” 老头儿,你特么跟我逗闷子呢? 堂堂执掌岭南的“岭南王”冯盎,闲着没事儿把我叫来瞅瞅长得啥样儿? 冯盎开怀大笑:“非也,是见面远胜闻名啊!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开疆于域外,比老夫强胜百倍!若是年青个三十年,老夫必定不会让二郎你专美于前,定要与你争上一争!可惜啊,岁月无情雄心已泯,再不复当年之豪情矣……” 说到后来,已是不胜唏嘘,充满了英雄迟暮、垂垂老矣的感伤和无奈。想当年,这位也是金戈铁马,盘踞岭南如虎啸龙吟的一方豪雄! 可惜现如今年老体衰,怕是已经上不得马、提不起槊、拉不开弓,一腔壮志早已被流逝的岁月洗淘一空,惟剩下这老弱残躯,品味着清茶缅怀着昔日的壮烈…… 房俊肃容道:“越国公何出此言?您之一生,正是吾等后辈崇敬向往之榜样!能够以一己之力镇守岭南,使得岭南无数百姓免受与战火荼毒,家家安居,户户乐业,如此功勋岂不胜过开疆拓土数倍?” 这话确实发自内心。 且不论冯盎的心里到底有多少割据称王的慾望,可他至始至终也没有走出那一步,使得岭南之地在岁末的动荡岁月之中得以偏安一隅,未曾受到太大的波及,这便是无上之功勋! 话又说回来,慾望这东西谁没有呢? 一个手握岭南数州十几万兵将的一方豪雄,若是在隋末那等群雄并起遍地狼烟的年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野心,那才叫不正常! 而冯盎也仅仅是依附于林士弘数年光景,便立刻看清形势拨乱反正,接受李靖的檄文,归顺唐朝,自此之后,岭南愈发安定繁荣,冯盎功不可没。 “哈哈哈……能够得到当今士林之骄子、文坛之豪杰的房二郎如此赞誉,老夫这一生当可盖棺定论,死有何憾?来来来,饮茶!” 不只是真高兴疑惑假高兴,冯盎表现得甚为愉悦,还给房俊送了一顶高帽。 他冯盎之一生功过,哪里轮得到房俊来评说? 房俊瞅着冯盎亲手推到眼前的茶杯,神情纠结。 冯盎微微一愣:“为何不饮?” 房俊沉吟了一下,盯着那晶莹剔透的白玉茶杯:“再好的茶叶,也是经由人手炒制出来的,期间难免有杂物尘埃沾染,所以只要是炒制出来的茶叶,第一泡都是要倒掉的……” 他说的有些纠结,实在是不愿给冯盎添堵,更不忍看着一个热爱茶道的老者心灵受到伤害。毕竟一直都喝头泡茶,这真不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 直到房俊走了好久,冯盎依旧一脸阴晴不定的跪坐在那里。 一个仆人模样的老者弓着腰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将一个小巧的瓷罐放在冯盎面前的茶几上,低声道:“家主,华亭侯已然登船,临走之时,说是此次出海携带的茶叶已然用尽,唯有这一点剩余,赠送给家主。等回到华亭镇之后,会安排人稍一些好茶请家主品尝。” 说完便垂首立于一旁,等待家主的吩咐。 然则冯盎却一直默然不语,有些失神。 他还在耿耿于怀自己喝了两年头泡茶这件事…… 第九百二十七章 猜测 船队启航之后,房俊坐在船舱里琢磨着冯盎此次见他的用意。仔细回忆冯盎的态度以及每一句话语,房俊觉得这老家伙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所有的话语中,似乎都透着一股“暮为田舍翁”的悠然与恬淡。更重要的是冯盎的态度,一个执掌岭南几十年、可以脱下头盔站到阵前求能令叛军阵前反戈的超级大佬,却表现得犹如乡村匹夫一般和蔼、温柔,没有一丝一毫的霸气侧漏! 房俊有点明白了。 这冯盎该不会是……怕了吧? 在岭南,冯家就是不折不扣的坐地虎! 说起来,冯家也是一等一的世家豪族,祖上本是十六国时期北燕君主冯弘的后裔。冯弘因不能忍受投降北魏,便逃往高句丽,派其子冯业带领三百人渡海归顺东晋。北燕灭亡后,冯业留在高州。冯业的孙子冯融时,曾担任南朝梁罗州刺史。冯融的儿子冯宝,娶岭南高凉的越族大姓洗家的女儿冼夫人为妻,因而成为高凉地区越族的首领,南梁朝廷任命他为高凉太守。冯宝与冼夫人生子冯仆官至石龙太守,生子便是冯盎…… 义宁二年,隋朝灭亡,冯盎赶回岭南,集聚民众,自任首领,统率部众五万人。不久,以苍梧、高凉、珠崖、番禺地区依附割据岭南的林士弘。 当时,有人劝冯盎说:“隋朝已是末世,分崩离析、时局动荡,国内大乱;唐王虽然应运而生,但他的影响、教化尚未使人信服,岭南、百越之地尚无所归属。明公攻克平定二十个州,占地方圆数千里,岂是汉代赵佗的九郡能相比?现今名份还未确定,请加‘南越王’名号。”冯盎说:“我家居留百越之地已经五代,州郡长官所辖之地仅我一姓,子女玉帛我已有,人世间的富贵,像我这样的都少有。常常怕承担不起重担,使先人蒙受耻辱,怎么敢效法赵佗自己称王一方呢?” 贞观元年,冯盎将自己的长子冯智戴派遣入长安侍奉在皇帝身侧,实则既是“入朝为质”…… 由此可见,冯盎此人有家世、有背景、有能力,但是难免魄力稍稍不足。当然,亦可称其为眼光长远。 现如今大唐日渐昌盛,李二陛下对于天下各地的掌控力越来越强,如此,由冯家掌控的岭南之地便愈发显得突兀。朝廷任命冯盎为上柱国、高州总管,封越国公,极尽荣宠,可是反过来说,也正反应出朝廷对于冯盎的忌惮之意…… 一旦朝廷当真要对付冯家,冯家怎么办? 若是放在以前,冯盎或许仍可高枕无忧,毕竟岭南与中原之间山川天堑相隔,就算朝廷想要对冯家如何,也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作。然而现在房俊所掌控的皇家水师异军突起,在极短的时间内横扫大洋,甚至能远赴林邑国开疆辟土,将真腊象兵打得落花流水。 冯盎必然没有自信手底的水军可以抗衡皇家水师。 如果朝廷占据水路优势,大军经由水路源源不断的开来,冯家能否挡得住大唐府兵的登陆?能否抵御震天雷的轰鸣?能否避免冯家数代人的家底一朝覆灭,最终落得个乱臣贼子的下场? 所以,冯盎综合考量之后,这才有了与房俊相见之意…… 为的就是希望借助于房俊之口,向李二陛下阐述冯盎当前的状态,已然是“垂垂老矣,老骥伏枥”,绝无占据岭南要挟朝廷,甚至是野心勃勃自立为王的可能。 甚至于,此刻的冯盎心里大抵都会有任凭朝廷收编岭南,冯家只保留爵位财富从而急流勇退的心思…… 真是聪明人啊! 房俊感叹于冯盎对时势把握之精准,如今大唐兵强马壮,自立为王的心思想都别想,只要你这边揭竿而起,那边立刻就几十万大军南下,定将岭南踏平,绝无幸至。 而李二陛下此人你说他装模作样也好、当真大气优容也罢,他对于手下是真的很讲究,哪怕是叛将、降将,只要乖乖的听话不造反,从来不会赶尽杀绝。 冯盎或许正是看上此点,才敢放心的将岭南和盘托出,安安稳稳的做个富家翁,与国同休。 人精啊…… 房俊感叹,对于冯盎此举自然是乐见其成,一个安稳繁荣的大唐正是他所希望的。 船入长江口,迎来了一场秋雨。 岸上一片一片尚未来得及收割的芦苇已然枝叶枯黄,在瑟瑟的秋雨中满目凄凉。湿凉的水汽被秋风迎面吹来,一股阴冷的气息在骨子里引起战栗。 这就是初冬的江南,阳光明媚时美景处处妩媚嫣然,冷风乍起阴雨绵绵的时候,却有着比之北方冷冽如刀不遑多让的阴冷…… 天黑得很快,在长江口的时候尚能见到两岸的瑟瑟秋景,等进了吴淞口,已然一片昏暗,天地茫茫。 船队就在阴冷的秋雨中悄然驶入吴淞军港,几乎未曾吸引任何注意。 房俊刚刚登上码头,一身甲胄的苏定方早已等在那里,上前军礼参拜:“末将见过侯爷。” 房俊感慨的望望四周夜色中熟悉的景致,感慨道:“总算是回家了,以后本侯绝对再不出海去那么远的地方,谁特么爱去谁去!” 这年头交通落后,信息不畅,出一趟远门当真如同一场跨国旅行,而房俊这一次一直开着帆船跑了一趟林邑国,算起来,比得上后世的一场星际航行了…… 苏定方恭敬道:“侯爷此行扬威域外,振我国威,正是吾辈军人之无上荣耀。后世史册之上,定有侯爷之名讳彪炳千秋,以供万世敬仰!” 这是发自肺腑的赞誉。 军人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安邦定国,开疆拓土! 林邑国更是一等的富庶之地,与汉人几百年的争斗毫不相让,彼此攻伐世代不休。可房俊却能在其国都城之侧得到两个优良的港口,等到这消息在国内扩散开,大唐军中谁敢不对房俊毕恭毕敬? 房俊就笑道:“呦呵,几日不见,苏大都督有长进呐,溜须拍马逢迎上官的本事都学会了,有前途!” 刘仁轨、薛仁贵等将官簇拥着房俊,听到打趣苏定方的话语,都哈哈大笑起来。漂泊半年,一朝脚踏国土,心里无比踏实,情绪都莫名的放松起来。 苏定方也笑道:“这要多谢侯爷教诲,您的言传身教,末将受益匪浅呐!” 相互打趣一番,房俊伸了个懒腰,看了身后神色疲惫的一众兵将一眼,便说道:“都回去好生歇息一晚,这船上就特么不是人呆的地方,骨头都快散架了!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让船上的兵卒也都放松一下。” “诺!” 众将领命,苏定方亲自护送房俊登上小舟,横渡吴淞江来到华亭镇码头登岸,并且一路将房俊送到住处,见到房俊的亲兵已然在卫鹰的指使下布置好守卫,这才放心离去。 华亭镇固然是房俊的地盘,却硬生生被朝廷安插了张亮这颗钉子,陡生变化,又有顾烛和乌朵海刺杀的前车之鉴,半点也不敢大意。 卫鹰笑嘻嘻的迎上前,施礼道:“见过二郎!二郎,海外有意思不?听别人说南洋那边很是有些奇珍异宝,甚至有的地方男女都不穿裤子之用树叶遮挡羞处,可否真有此事?” “小小年纪不学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若是当真有兴趣,就好好的学本事,再过个两年,派你出海。” “当真?” 卫鹰当即喜不自禁。 第九百二十八章 家有俏婢 这些时日以来,华亭镇的军民张嘴闭嘴都是海外的见闻,有的真有的假,不过总体来说很是令人向往。尤其是军港那边隔三差五的便有一船一船的紫檀木运来,更令大家伙眼角发红。 南洋金银遍地,财宝无数啊! 尤其是那些各地的风俗见闻,更令卫鹰感兴趣。 房俊信步走进院内,吩咐道:“这有何难?只是出了海别给本侯丢人便是。” “那不能!” 卫鹰当即拍着胸脯指天划地的打保证。 院内,两个漂亮得小仙女也似的侍女听闻到房俊的语声,立即脚步轻快的跑出来。 半年未见,一股温馨瞬间就弥漫开来。 卫鹰识趣的退出院子。 两个小侍女脚步轻快的迎上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馨香,未语泪先流。 “侯爷……” 半年之间,房俊的气质有了明显的变化。较之以往愈发的从容有度,身子似乎愈加结实,脸上的肌肤似乎也更黑了一些…… 船行海上,狂风恶浪危险处处,又听闻在林邑国那边打了一仗得了两座城池,其中的凶险不必赘言。看着房俊似乎有些消瘦的脸颊,两个小侍女心疼得不行。 房俊笑眯眯的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丫头,心底也是感慨。 半年未见,两个丫头似乎也愈发的长成了,该圆的地方圆,该翘的地方翘,容颜之间虽然难掩青涩的稚气,但雪腻的肌肤清淡的风韵都已表明,已然是可口的果实…… ***** 硕大的浴桶,烫人的热水,一身浸入骨髓的疲惫都随着汗水被蒸发出来。再配上两个如花似玉巧笑嫣然的侍女一前一后的共浴,肌肤相贴耳鬓厮磨,那一股惬意令得房俊差一点呻吟出声。 怪不得卢照邻那厮能作的出“只羡鸳鸯不羡仙”这等诗句来,不愧是同道中人…… 房俊微微合着双眼,头枕在柔软的双峰中间,形状、软硬都无比契合,鼻息之中充满了少女清幽的体香,几根柔软的玉指在头顶轻柔的按摩着穴道,令房俊神智有些悠然。 另一个则跪在水中用肥皂清洗着自己的身体,柔软的玉手配上肥皂的滑腻,那感觉几乎没治了…… 里里外外的清洗一番,放佛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三两。 走出浴桶,四仰八叉的躺在床榻上任由两个小侍女用雪白干净的帕子擦干身上的水渍,房俊直觉身体彻底的放松下来,昏昏欲睡。 身体却在两双芊芊玉手的抚弄之下忠实的做出强壮男人所应有的反应,及至身体里那只亟待挣破牢笼行凶作恶的怪兽被一阵温暖湿润所包裹,房俊才猛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窘迫的发现自己居然没出息的爆发出来。 两个小侍女掩着嘴巴吃吃的笑,房中昏暗的灯烛映着两张如花似玉的俏脸,红云密布。 房俊细窄的蜂腰猛地一挺,在两声惊呼之中伸出猿臂,便将两个温软的身子揽入强壮的臂弯,然后猱身而上,两只大手分别捏住了一只柔软…… 夜漏更深,窗外秋雨潺潺,房内春意融融。 ***** 翌日清晨,房俊早早醒来。 窗外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嘀嘀嗒嗒的泛着寒意,秋雨仍未停。 房俊神清气爽,只是觉得一股尿意不可遏止的在凝聚,膀胱涨得生疼。 动了一下手臂,方才发觉一左一右两个白玉也似的小侍女紧紧的贴着自己,华容恬淡,淡淡的呼吸带着香气喷洒在自己的颈间,细细暖暖。 不知是哪个的一条白皙纤细的小腿正蜷缩起来,压在他的小腹处,难耐的尿意便来源于此。 软玉温香,细腻的肌肤丝绸一般滑腻,可是这份温存也不能让房俊淡定的享受,咬着牙,轻轻将手臂从温软的胸膛处抽出来,想要起来放水。 “嘤咛……” 几乎是同时发出的两声轻吟,两个侍女同时被他惊醒。 两双剪水双瞳定定的望着房俊,乍醒之后的迷茫尚未消散,而后便同时有两朵红晕在雪腻的脸颊上升起,两个小侍女娇羞无限的将头埋在房俊胸口,温软的身子贴得愈发紧密。 房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因为尿意愈发的急迫了…… 拒绝了两个侍女的侍候,将她们塞回被子里,自己起身放了水,穿好衣服。两个小姑娘处经人事,有所损伤在所难免,房俊可知知道自己有多强壮,又憋了这么久,昨晚可是没轻折腾。让两个丫头忍着疼痛侍候自己,房俊做不出来。 穿好衣服,回头看着床榻上并排躺在一起的两张如花似玉的俏脸,恰似并蒂莲花儿一般青春秀美,两双剪水双瞳温柔无限情意绵绵…… 房俊心中一片温热柔软,笑道:“好生歇息,离开时间太长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晚上等我回来。” 而后,在两双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他的住处与镇公署只有几步之遥,晃晃悠悠便来到镇公署。 裴行俭一向早起,被房俊委以重任之后更是一时一刻不敢懈怠,每日都是早早的来到镇公署处理公务。好在市舶司的规制、经营方略房俊都已经有书面的策划,裴行俭只需照章办事、执行就好,省却了大量精力。否则就算他有宰辅之才,此刻毕竟缺少历练,对于市舶司这种古之未有的新鲜事物也必然两眼一抹黑。 见到房俊走进大堂,裴行俭赶紧放下手中公务,站起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施礼道:“见过侯爷!” 房俊于林邑国一战击溃真腊象兵并且购买两处海港之事,早已被往来的兵船传至华亭镇,裴行俭敬佩不已。 房俊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市舶司筹备如何?” 说着话,便自然的走到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并未有占据主位的书案。 这是既是向裴行俭表明对于这半年间对于他工作的认可,亦是表达今后的华亭镇还是由你当家。 裴行俭心中温暖,展颜笑道:“千头万绪,属下如履薄冰啊,不过好在侯爷所制定的策划详细完备,属下只需按图索骥照章办事即可,一切都按计划施行,幸不辱命。” 房俊欣慰点头:“好好干,等到将来廣州那边设立市舶司,本侯会举荐你前去担任市舶使。华亭镇市舶司虽然是从无到有,开天下之先河,但毕竟这里是我们的地头,身后有着强力支持。到了廣州,哪里是冯盎的地盘,方能显示出你的手段能力。” 不出意外,华亭镇市舶司将会带来大量的税收,满朝上下无人可以轻视,必将成为未来商税的重点。而华亭镇市舶司的成功,就意味着廣州市舶司的设立势在必行。 眼下由于道路阻碍,岭南相当于孤悬在外的飞地,朝廷的掌控极其薄弱。故此,就商业一途来说全国可分为南北两块。华亭镇市舶司紧扼长江出海口,溯江而上可通过长江水道以及运河直抵关中、巴蜀、涿郡等等繁华地区,而廣州则掌控着岭南的商业。 一南一北,两处市舶司,即可控制全国大部分地区的商业。 而一旦裴行俭能够成功在廣州将市舶司创办起来,不仅使得其能力有所锻炼,更会使得李二陛下的青睐,得到朝廷的重用。 大唐两处市舶司的创办人,这可是一个无比重要的资历…… 裴行俭出身河东裴氏,乃是正经的官宦世家,如何能不懂得这其中的玄机? 当即感激道:“多谢侯爷栽培,属下定然不负侯爷之期望,兢兢业业,用心办事!” 这话算是表明心迹了,不管到哪儿,咱都是你的人! 房俊哈哈一笑,尚未说话,忽地院子里传来一声大喝:“房俊,给老子出来!” 第九百二十九章 苦逼的张亮 紧接着,便有人喝叱道:“张大总管,请您客气一点!这里是华亭镇,不是您的沧海道,您若是这般放肆,别怪末将对您不客气!” “反了,反了!你这厮什么身份?虾兵蟹将一样的小角色,也敢在本帅面前叫嚣,真以为本帅的横刀不利?” “哼哼,末将官职虽然微不足道,但末将的长官是华亭侯,不是你张大总管,你敢动我试试?” “哇呀呀,真真是欺人太甚,来人,将这混账给本帅拿下!” “谁敢擅闯镇公署,统统给我拿下!” 一阵脚步吵杂,双方喝叱叫骂,乱成一团。 正堂内的房俊皱眉:“这位国公爷撒什么疯,谁招惹他了?” 按说一位堂堂的国公爷怎地也得矜持一些吧?整个华亭镇张亮的爵位、官职最高,哪怕对房俊这边的人再是不爽,也应当顾忌一些体面。房俊刚刚从海外返回你便这般嚣张跋扈的冲上门来,岂不有失体面? 再者说了,那次雨中刺杀的事件张亮在其中可是扮演了龌蹉的角色,就算房俊没有证据,可你自己心里难道就没有点逼数? 裴行俭“嘿嘿”一笑,得意道:“那位最近过得相当不顺心啊,当初侯爷您可是跟陛下面前打了包票,说是沧海道不用民部和陛下的内帑拨发一文钱,您自力更生,给陛下拉出来一支纵横无敌的水师。可以说这沧海道总管府就是您一手支撑起来,现在张亮摘了桃子坐享其成,怎么好意思开口跟朝廷要拨款?他又没有侯爷你点石成金的本事,口袋空空日子过得艰难,可人吃马嚼的哪天不得花钱?张亮以往跟阳羡周氏有些交情,阳羡周氏大抵也是碍不过情面,偷偷捐赠了一些辎重钱粮,总数大抵在五千贯上下。可惜被苏大都督给查获扣押下来,张亮去寻了几次苏大都督的晦气,却连苏大都督的面都没见到,这不见到您回来了,想必是来要个说法。” 房俊心中了然。 张亮鸠占鹊巢将自己一手创建的沧海道抢了过去,朝中还是有不少非议的。他自然要干出一些成绩才能在李二陛下面前挺直腰板,让那些非议的文臣武将们闭嘴。既然如此,最低的限度也不能比房俊担任大总管的时候差劲。房俊在此不仅不要朝廷的一文钱拨款,反而创出“盐田”这个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整个沧海道虽然实力有限,但是房俊名下的江南船厂、华亭镇码头、制造局等等部门都可以无限度的支持沧海道。 然而现在张亮成为沧海道的大总管之后,房俊名下的所有产业自然尽数剥离出去,沧海道名存实亡,只剩下几十艘破破烂烂房俊看都不愿看一眼的破船,以及几百老弱残兵…… 这种情况下,张亮如何有颜面去跟朝廷要钱? 只要他张嘴了,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就是承认自己不如房俊。 既然当初是世家门阀支持他坐上这个大总管的位置,那么现在张亮的破局之法,自然是要寻求世家门阀的支持。 房俊问道:“那阳羡周氏亦是江东豪族,以什么借口扣了人家的船货钱粮?周氏就没要个说法?” 裴行俭傲然道:“要什么借口?这江南现在就是咱们的地盘,想扣就扣,哪个敢说话?即便是苏州刺史都闭嘴不言,谁活腻歪了敢叽叽歪歪!周氏一直沉默,看情形是不打算发言,反正捐赠这些东西是碍不过情面,既然捐了,就算还了人情,被水师扣押又关他们什么事?” 房俊心说你这不废话么,那苏州刺史早就被绑着上了咱们的船,怎么可能帮周氏和张亮说话? 而且裴行俭好像有点膨胀…… 只是不知这是他自己骄傲了,还是整个华亭镇上下都是这种心态? 便训斥道:“胡闹!那阳羡周氏好歹也是盐田的大股东,那也算是合作伙伴,扣了人家的船货钱粮怎能连个交待都没有?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要讲规矩。” 裴行俭有些尴尬,也有些忐忑,意识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房俊说的没错,规矩是要遵守的,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否则大家都不按规矩来,岂不是乱了套? 连忙说道:“属下知错了,稍后便与苏都督商议,定然叫周氏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房俊点点头:“想好了用什么借口没有?” 裴行俭道:“这个……还未想好。” 房俊想了想,说道:“就说周氏的货船涉嫌走私,想要将船上的货物钱粮运往高句丽,随便往船舱里塞几柄横刀或者几套甲胄……” 裴行俭目瞪口呆。 “这个……侯爷,太狠了吧?” 走私钱粮也就罢了,大不了就是抄没罚款,可走私兵器甲胄,那可是资敌的大罪,可以抄家了都! 房俊瞪眼道:“周氏明知道咱们与张亮之间的龌蹉,却还要资助捐赠张亮,那就是未将本侯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就得不仅仅是让他无话可说,而且要给他足够的威慑!否则今日碍不过情面从而资助钱粮,明日是否就能资助兵刃,甚至派出族中战兵襄助?” 裴行俭明白了,房俊这是要敲山震虎。 既然周氏敢偷偷摸摸的资助张亮,老子就把你往死里折腾!往后谁还敢帮张亮,就得做好被房俊收拾的准备。 “属下立即就办,只是这位……您见不见?”裴行俭指了指外面,张亮还在院子里大叫大嚷的呵斥呢。到底是一路总管,又是国公身份,镇公署里的兵卒说得倒是挺狠,却也不敢当真动手。 房俊翻个白眼:“他相见我就得见?他以为他是谁!出去告诉他,本侯旅途匹配尚未起床,要么就先回去,要么就等着本侯醒了再说。” 裴行俭嘴角扯了扯,心里腹诽。 刚刚是谁大义凛然的教训我办事要守规矩来着?一转眼您就不守规矩了。那位好歹也是位国公啊,您却让他等着你睡觉醒了再说…… 官场之上最基本的规则在您眼里就是儿戏。 “那行,属下这就出去打发了这位……” 裴行俭站起身走了出去。 房俊优哉游哉的喝茶,听着外面的动静。 自然是张亮暴跳如雷的怒骂吼叫…… 房俊顿时心情舒畅。 上一次差点被这老小子害死,如今折辱他一番,总算是出了口恶气。不过只要张亮还继续呆在华亭镇,总有一天给你挖个大坑,让你掉进去就爬不出来! 对于张亮这种阴险的家伙,根本没必要讲究什么官场的规则,若是有机会让这家伙脱层皮,房俊绝对乐见其成,毫不犹豫的推一把…… 好半晌,裴行俭才笑嘻嘻的回来。 “属下这就给江南的士族和商贾发去公函,召集他们十日之后市舶司正是运营。” 房俊点头,说道:“今日林邑国那边的行商亦会赶到一批,你要安排人做好接待,并且正式知会所有的商贾,从市舶司开始运营起,所有未经市舶司而开战的贸易,统统按照走私处理,水师即日起开始沿着海路航线巡逻,北至山東萊州,南至明州,此区域之内一经查获有海贸行为,严惩不贷!” “诺!” 裴行俭大声应是,心中豪气顿生。 华亭镇市舶司的运营,算是开自古未有之先河,从此之后,商贸将愈加规范,自古以来都不受重视的商贾之事将会搬上台面,受到严格管制,再不复以往随意经商、肆意打压商贾之境况。 而且裴行俭知道,运营市舶司只是房俊宏大计划的冰山一角,从市舶司的设立规范商业行为,然后在全国范围内征收商税,这才是房俊的最终目的! 只要商税开始征收,必将给国库带来充沛的收入,届时钱粮充足,大唐的虎贲劲旅再无粮草辎重之忧,试问天下间还有谁能是敌手? 前所未有之浩然盛世,已然拉开大幕! 如此风云激荡、古之未有的大变局,岂不正是吾辈男儿大展身手的千古良机? 这一刻,裴行俭雄心万丈! 第九百三十章 吓破胆的周氏 房俊回到华亭镇以及市舶司即将运营的两个消息随着瑟瑟的秋风秋雨传遍江南。 所有的江南士族都有些不知所措——皇帝不是已经下了诏书命房俊返回京城述职么?之前你躲到海外也就罢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现在回到华亭镇你不第一时间回长安,这可是等于公然违抗皇命,你是要找死么? 当然,大家担忧的不是房俊死不死,而是即将运营的市舶司! 傻子都知道只要市舶司一旦运营,就等于在世家豪族和富商巨贾的身上割肉,以往丰厚的海贸利润就不得不剜下一块填补给朝廷,就好比吃到嘴里的肥肉还得吐出一半,谁能愿意? 本以为世家门阀的联手压制已经使得皇帝退让,因此将房俊召回长安,市舶司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可谁知道这个棒槌居然罔顾皇命,抗旨不尊…… 这年头的君权远未及上明清两朝的巅峰,即便是抗旨也不会二话不说就来个罢官下狱,可到底也是违抗皇命啊,这棒槌怎能就这么不当一回事儿? 江南士族集体懵逼,不知怎么办才好。 房俊的公函已经下达,召集所有经营海贸的商贾前往华亭镇参加市舶司的运营开幕,并且签署《市舶司管理条例》。只有签署了这个条例,证明你坚决拥护市舶司的制度,才能拥有海贸的资格,否则私底下经营海贸就是走私,要严厉打击……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去了,那就是站在房俊的船上,得到海贸经营权的同时也意味着心甘情愿被朝廷砍上一刀,夺走一部分利益。 不去,那就是跟房俊对着干,几百条战船组成的皇家水师依旧有新式战船每天都在铺设龙骨、下水试航,这样一股横扫海洋的力量就将成为绞在脖子上的绞索,一旦私底下经营海贸被查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江南士族彻底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寄希望于关中门阀与房俊的博弈。 虽然大家分属不同阵营,但是大唐立国以来这么多年,在商业上的合作越来越多,尤其是利润巨大的海贸交易,关中门阀以及山東世家在其中都分一杯羹,谁也不想撇清。 而且大家都敏锐的察觉到房俊的真实意图,一旦市舶司运营良好,就会上书朝廷请立工商税…… 如果说市舶司的税收大家还能忍受,大不了就相当于给李二陛下一个面子支持一下皇帝陛下的东征大业,那么商税的设立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自古以来,有关津之税、有杂派之税、有徭役之税,各个税种五花八门,却从来未曾有过正式的工商税! 房俊在政事堂里提出的商税改革方案早已流出外界,要将所有的关津之税取消,改为由商铺按照贸易额度按比例交税! 难道大唐要开历代未有之先河? 一旦新式商税设立,全天地下的世家门阀都将遭受到残酷的打击,简直相当于遭到一万点暴击,每年的收入至少将会损失一到两成,这谁受得了? 所以,现在必须是所有的士族门阀联合起来,严厉抵制房俊! ***** 别的士族门阀尚在考虑要不要参加房俊的邀请,阳羡周氏则完全乱了方寸。 魏晋南北朝时的江东地区,以武力见长的江东两大豪族,是周、沈两大家族。周家出自三国鄱阳太守周鲂,四世显贵,一门五侯,沈家出自三国丹阳太守沈莹,皆是世代簪缨,公卿满门。 因此时人称:江东之豪,莫强周沈。 然而,东晋末年江东动荡,两大家族相继偃旗息鼓,南渡的北方士族渐渐站稳脚跟。从晋室南渡之后,江东文化开始由彪悍转为文治,实为北方文化代替原有江东文化的原因。 周、沈两大士族渐渐摒弃了以往的武力,转而在商业和学术上取得杰出成就。 贞观十四年冬月初九,太湖西畔阳羡县城。 阳羡地处幽幽太湖之西濒,坐观天目群山之起伏,山清水秀之居所,世外桃源之福地,集天地灵气孕育,聚日月精华洗礼,自古以来便是膏腴丰美的鱼米之乡。 阴雨霏霏,天色晦暗。 尚未入夜,已是天地朦胧,淅沥的小雨透着清冷的寒意,被太湖吹来的凉风裹挟着,穿过院落里幽美的紫竹林,灌入周氏祖宅的正堂。 身段窈窕的侍女取下支着窗户的叉竿,将窗户关好,把细密的雨丝和阴冷的空气挡在外面。 光滑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软垫,四个人各据一桌,气氛沉闷。 摇曳的烛光轻轻摇晃,时不时的爆出一点灯花,映照着四张紧张又带着愤懑的脸庞…… 上首居中的老者六旬左右年纪,一张方脸清瘦,眼眸映着烛光精光闪烁,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气势。 正是阳羡周氏的家主周伯显。 青衣窈窕、姿容秀美的侍女奉上香茗,微微垂着头,纤纤素手将茶器放置于周伯显面前的桌案上,轻手轻脚的躬身退出正堂,轻轻的带上房门。 周伯显提起紫砂壶,缓缓的斟了一杯茶。 这是阳羡所特产的红茶,外形条索紧结,色泽乌润显毫,弥香悠然即若岸芷汀兰,较之现如今声名大噪誉满海内外的龙井别有一番温润醇厚的幽香风韵。 轻轻呷了一口,周伯显淡然说道:“说说吧,此事要如何处理。”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位中年文士愤然道:“那房俊欺人太甚,简直岂有此理!某就不信,这大唐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他对面的一位年纪相若的中年嗤笑一声:“王法?人家房俊就是王法!江东这一亩三分地,那就是人家的后花园,苏州刺史在他面前跟一条摇头摆尾的狗崽子一样,就算你现在状告到苏州刺史府,信不信那姓穆的甚至能反咬你一口诬告朝廷命官?” 中年文士乃是周伯显的亲弟,周叔显。 此人精通儒家典籍,文名在江东一代甚是显著,只是为人有些迂腐,什么事都要讲一讲道理。 此时闻言,瞪着对面的幺弟周季显,怒道:“某就不信他房俊能一手遮天?天子英明,定能秉公执法明察秋毫,明日一早某就启程前往长安,就算是血溅朱雀门,也要给咱周家要一个公道!” 周季显反驳道:“公道?公道个屁!当初那张亮派人送信过来,按着我的意思干脆就不搭理他,偏偏你说什么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那张亮什么货色,你心里没数儿?且不说当年你口中所谓的恩情也不过是张亮顺口一句话的事儿,就说现如今他一个朝廷任命的大总管却被房俊一个黄口孺子挟制得毫无办法,又有什么只得我们周家支持他?现在好了,房俊那厮扣着我们的人和货,给我们按了一个资敌走私贩卖兵器的罪名,这可是要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 周季显很是激动,言语之间对于这位迂腐的兄长难免多有不敬。倒也不怪他失了礼数,任谁被这么大一个罪名按到头上都禁不住心慌意乱抱怨几句。 周叔显愈发恼怒,瞪目喝叱道:“君子受人之恩,自当衔草接环以报,若是落井下石背信弃义,与禽兽何异?某不屑为之!” 周季显讥讽道:“行啊,你愿意当君子你自去当,可是现在将整个周家都拐带进来,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周叔显噎得不轻,也说不出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样的话。家族血脉,唇齿相依,可不是你说割舍就能割舍得开的,你做错了事情,那就得全族跟着遭殃…… 可他心里不忿,兀自说道:“那房俊不过是吓唬人罢了,某就不信他真敢对我们周家怎样!阳羡周氏乃是百年豪族,他还能凭着一面之词就诬陷吾等,当真抄家灭族了?” 旁边一直优哉游哉似乎神游物外的老二周仲显悠悠的插了一句:“想当初,那顾家大抵也是如你这般想的……” 周叔显说不出话来了。 顾家殷鉴不远,谁敢说房俊就不敢当真下死手,谁敢说今日的周家就不会成为第二个顾家? 那棒槌发起疯来,天都敢给捅个窟窿…… 周季显得到二哥支援,顿时硬气起来,冲着周叔显嚷嚷道:“那房俊打压张亮,就是给所有的江南士族看,让大伙看清楚谁才是江南的话事人!现在咱们周家明目张胆的支持张亮,那就是摆明了跟房俊作对,就是让房俊难堪,你认为那厮会不会当真对咱们下死手,来一个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周叔显脸色铁青,闭嘴不言。 当初周氏受过张亮的恩惠,今日张亮有难,周氏自然要投桃报李,这是周叔显的为人原则,哪怕是死,也不能让他为之低头。可现在是整个家族都面临着威胁,房俊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只要落实了资敌和贩卖兵器的罪名,那就是一场祸及全族的巨大灾难。 这种情况下,周叔显也不敢坚持自己的原则了。 周家百年豪族、世代簪缨,难道就要灭亡在有恩必报的君子风度之下? 到底是要坚持原则,保持住周氏有恩必报的清誉名声然后被恶魔的屠杀斩尽杀绝,还是放弃所谓的仁义道德,保全家族的血脉辉煌? 周叔显不知道怎么办。 一直沉默着倾听兄弟们争论的周伯显轻轻叹了口气,婆娑着手里的茶杯,感受着茶水透过茶杯传递到手心的温热,叹息着说道:“老三,为兄只问你一件事,自从华亭镇的公函送抵周家之后,张亮可曾有何表示?” 周叔显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周家因为帮助张亮摆脱困境,这才被房俊盯上决定打击报复,可是张亮都干了什么?将周家拉下水,他只是在华亭镇闹了一回,然后偃旗息鼓,毫无动静…… 周季显一拍大腿,怒道:“这个混蛋,被房俊吓得胆子都破啦!将我们周家推下水承受房俊的怒火,他自己反倒跟个没事人似的稳坐钓鱼台,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三哥你还口口声声有恩必报、仁义道德,你跟人家讲仁义,人家却拿你当傻瓜!这种人连个乌龟都不如,你还搭理他作甚?” 话糙理不糙。 周叔显欲言又止,终究耷拉下脑袋,无奈叹息。 张亮这事儿确实办的不地道,可是他张亮无义,吾等怎能无德呢? 但是面对阖族存亡之危机,他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 志诚君子,本就是只应当躲在小楼里做学问,在这龌蹉污浊的世道上,绝对吃不开…… 第九百三十一章 破鼓万人捶 镇公署向西至吴淞江之间,沿江有一座军营,大校场占地不少,地上铺着从吴淞江西畔建设水师学堂挖掘出来的山皮,都是大粒的铁板沙,压得平平整整,不惧雨水。房舍皆是水泥红砖砌成,冬暖夏凉,干净整洁,放眼天下亦是一等一的军营驻地。 然而张亮站在营房的窗前,心情却犹如这阴冷的雨水一般晦暗,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诺大的校场此刻杳无人踪,边缘地带已经生出一尺高的蒿草,被秋风吹得瑟瑟发黄,再被雨水一淋愈发显得破败萧条,毫无生气。 事实上自从来到华亭镇之后,张亮就从来都未操练过麾下兵卒。不是他不想操练,到底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名将,岂能不知日常操练兵卒的重要性? 可惜,整个沧海道所管辖的士兵除了他从关中带来的亲信部曲以及数百假子,就只有几百老弱残兵,使得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张大国公完全提不起操练的兴趣,甚至每当看到这些吊歪歪的兵卒,心底都会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和羞恼…… 堂堂开国大将,居然手底下只有这小猫三两只? 狗头军师程公颖来到张亮身后,小心翼翼说道:“大帅,卑职奉您的命令前往水师联络,水师统领尉迟宝琪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表示一则要有朝廷的军令,二则要善待麾下兵卒……” 张亮转过身来,皱眉看着程公颖:“想要让长江水师并入沧海道,的确需要朝廷的军令,这个不难,本帅已然派人前往长安与赵国公联系,军令定然不日就会下达。可是善待麾下兵卒是个什么意思?” 大唐施行府兵制,何谓府兵制?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无偿服兵役。天下各地州府的丁壮,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府兵参战武器和马匹自备,全国都有负责府兵选拔训练的折冲府。 府兵制起源于北魏,兴盛于隋唐。 到了现在,大唐军队已经不仅仅只有府兵制一种制度。与府兵相对应的,就是承担保卫宫廷、屯驻北门的禁军,是募兵制的部队,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北衙禁军”! 扯得有些远了…… 再说回府兵制,府兵加入军队,国家只提供粮草辎重,就连武器和马匹都要自备,军饷自然更是无从谈起。府兵唯一的福利,就是一人当兵,可以全家免除一定的赋税。 而房俊的皇家水师则完全是募兵制,三年一届,每月有军饷发放。 原本拱卫长江水道的水师自然是普通的府兵,张亮不想当光杆司令,就相处吞并长江水师这个法子,也得到了背后势力的力挺。 既然都是府兵,那就只需要管饭就行了,何来善待一说? 那尉迟宝琪总不会担心自己不给士兵吃饱饭吧? 想到此处,张亮心里咯噔一下。 搞不好,自己还真就不见得能管的起三五千人的口粮…… 果不其然,程公颖面色难堪,吞吞吐吐道:“那尉迟宝琪说,大帅位高爵显,不知底层兵卒的疾苦,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当兵不就是图每天两顿饱饭?他说……他说……” 张亮瞪眼道:“吱吱唔唔干什么?有什么话就说!那尉迟宝琪跟他老子一个德行,难道还会有什么好话不成?” 他有心理准备,尉迟恭看似憨厚木讷,实则最是心明眼亮,偏偏他的几个儿子只继承他的憨厚,却是半分心机都未曾遗传,个顶个的棒槌…… 程公颖只好说道:“那尉迟宝琪说了,除非大帅能拿出一个月的粮食让他看看,才能答应将整个水师并入沧海道,否则……他宁愿进京告御状,也不同意大帅的合并之策,说大帅这是为了一己私欲枉顾长江水师几千人的性命,斗不过房俊,就像让这几千人给您垫背……” “咣!” 程公颖话音未落,张亮便一脚踹翻了一旁的案几。 白皙的脸颊因为羞愤而赤红,两只眼睛瞪圆了好似要吃人,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娘咧!都特么一群混蛋,看老子好欺负是吧?一个小小的水师副将也敢在本帅面前拿腔作调,不将本帅放在眼里,都要翻天还是怎地?” 张亮快要气疯了。 这分明就是羞辱啊! 赤果果的羞辱! 尉迟家的小崽子也敢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简直岂有此理! 一边大骂尉迟宝琪混账,一边在心里又将房俊狠狠的戳了无数刀!若非房俊一再的打压自己,那尉迟宝琪吃了豹子胆敢如此羞辱自己?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张亮万万想不到志得意满的来到江南抢了房俊的大总管之位,等来的不是一呼百诺地位骤升,反而是陷入蓝泥潭一般纠缠不清不可自拔…… 发泄一阵,张亮急喘了几口气,问道:“阳羡周氏有何动作?” 他心底对于周氏是极其感激的,能够在所有的江南士族都畏惧房俊如虎的时候支持自己,这份恩情比天还要大!可是对于周氏也被自己牵扯背上一个“贩卖兵器”罪名这件事,他却是在稍稍的愧疚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房俊这个傻瓜到底是个棒槌,为了彰显自己在江南说一不二的地位将周氏按了这个大一个罪名,这岂不是逼着周氏站到反对房俊的对立面? 张亮一直认为江南士族都是迫于房俊的淫威不得不俯首称臣甘于驱策,内心处对房俊是极其不满的,只要有人能够表明态度站出来反对房俊,就一定会有人立即跟进。 届时自己再打着大义名分的旗号站出来,自然一呼百应,成为江南士族的领袖! 程公颖一脸苦笑,看着张亮一脸期待,不得不狠心打破这位的美好期待:“周氏……已然派了人前来华亭镇。” 张亮双目一亮:“何曾与房俊摊牌?” 程公颖心说摊个蛋啊…… “倒是不曾听说,只是听闻周氏与房俊共同出资开设了一个作坊,销售阳羡当地的特产红茶,股份一人一半……”程公颖已经尽量将话语说的委婉,可还是刺痛了张亮那可脆弱的心…… 老子等着你站出来跟房俊对抗呢,你特么却二话不说就怂了? 合资卖红茶? 我卖你的娘咧! 张亮又是愤怒又是灰心,连阳羡周氏这样的江东豪族都得在房俊的面前乖得像只兔子一样么? 这个时候,张亮才意识到房俊辣手剿灭顾家所带来的深远影响。 江南士族都被这个棒槌的心狠手辣吓得胆寒了啊…… 张亮脸色阴晴不定,一口怒气憋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那么憋着…… 眼前他所能做的就是等,等着朝廷的军令下达,就立即吞并长江水师,使得自己麾下不至于无人可用,好歹也得拉起一支人马给陛下瞅瞅,咱不是啥事都干不成…… 至于尉迟宝琪的态度,张亮未放在眼里。 他还就不信了,几千人马到手,还能被吃饭的事情憋死? 大不了他也学房俊那样出海剿灭海盗去…… ***** 镇公署的偏厅内,房俊正与周伯显对坐。 面前的茶几上泡了一壶阳羡红茶,窗外阴郁绵绵,室内茶香四溢,驱散了阴寒,平添几分温润的暖意。不得不说,这个时节喝上一杯暖胃的红茶,的确应景。 周伯显正说起陆家的造纸作坊,一脸艳羡:“老朽与陆家几位族老都是多年的交情,也曾见过那竹纸,当真是薄如蝉翼莹润如玉,韧性也是极佳,最关键的还是成本实在是太便宜!可以想见,这等竹纸一经上市,必然成为天下读书人的首选,想不发财都不行!陆家遭受大难,却又得了意外之喜,想来只需沉下心好生经营,不出十年,陆氏的兴旺必然更胜往昔,可喜可贺啊!” 第九百三十二章 万家生佛华亭侯 第九百三十二章万家生佛华亭侯 房俊点头道:“市舶司运营的当日,新式竹纸就将正式上市。这种竹纸的成本极低,质量极佳,陆氏有长远的眼光,不打算太高价格很捞一笔,而是走薄利多销的路线,首先将竹纸的小路铺遍大唐,然后远销海外。” “如此甚好,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此举定然使得陆氏受到天下读书人的推崇。而民声有了,财富自然水到渠成源源而来,这才是一个家族所应该走的正路。” 周伯显赞叹道。 二人绝口不提所谓的“贩卖兵器”之事…… 事实上两人心里都清楚对方的意思。 周氏忌惮房俊,所以方才偷偷摸摸的给张亮支持,而不是大张旗鼓的表态作对。房俊的罪名扣得着实狠,不过也是吓唬人的成分居多,不可能刚刚将顾氏剿灭,回头再将周氏抄家。 那样一来,整个江南都会乱成一团,人人自危。 房俊要的是周氏的一个态度,而今天周伯显亲自登门商谈阳羡红茶的合作经营之事,便是来送这个态度…… 都是聪明人,多余的话不必说。 “周兄既然来了,何不随本侯一起前往市舶司衙门,见证一番大唐古之未有的新制度?” 房俊发出邀请。 今日正是市舶司运营的日子,整个江南以及中原、关中的商贾汇聚,都等着看看这个前所未见的新衙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市舶司的成立等同于在海商的身上割肉,这是大家的共识了,只是这个肉到底割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能够让人忍受得了,那就一无所知了…… 整个天下都很好奇。 周伯显苦笑一声,摇头叹气道:“侯爷还是没打算放过老朽啊……” 整个江南的士族商贾都在,这时候房俊拉着他一同出现,意味着什么不言自喻。从今而后,阳羡周氏算是彻底上了房俊的船,想下都下不来。 当然,周伯显尚未意识到的是这条船上去了,可就没人想下来,赶都赶不走…… 房俊哈哈大笑,揶揄道:“周兄何出此言?素闻江东水润气候宜美,沈周两族美人辈出,若非本侯已被陛下招为驸马,说不得这会儿早就请媒人前往周氏求得一位美人以为良配,何来放不放过一说呢?” 沈周两族出美女,这可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评价。 房俊只是开个玩笑,说者无心,周伯显却是心里一动,听者有意了。眼前这位前途不可限量那是肯定的,出将入相几乎毋须怀疑,现在民间就有“二十年后的朝堂必将由房俊掌控”这样的传说,很多人都承认这一点。 与房俊作对是不行的,那么搞好关系就是必然。 这位已经是皇帝的驸马,那么周氏若是从族中选出一位女子给他做妾,也不算是辱没了周氏的家门,毕竟正妻大妇乃是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 两人各有心思,刚刚起身,便见到如東縣令孙承恩从外面走进来。 这位老兄一贯衣着寒酸,因外面下着雨,所以一手打伞一手提起了官袍的衣角,露出一双满是补丁的管靴…… 孙承恩一进门,便见到两个人的目光都一起聚焦到自己的脚上,诧异的地头一瞅,便咧嘴笑道:“下着雨呢,没舍得穿新鞋,旧鞋脏了也不心疼,还跟脚。” 神态自若,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拘谨。 房俊算是彻底服了这位,客客气气的抱拳道:“半年未见,孙兄风采依旧,本侯心中甚慰。” 孙承恩哈哈一笑,抱拳回礼道:“怎么,侯爷生怕下官吃不起饭会饿死?那您可就得发发善心了,您是天下数得着的大富豪,接济接济咱这个穷光蛋正好显示一下助人为乐的高尚品德。” 每次见到这位穷官,房俊总是意外的心神舒畅,如此既做事又紧守本分的官员,放眼天下能有几个? 他是真的敬佩! “听闻孙兄家有高堂,已然八十高龄?” “正是。家严去世很早,孙某如今都已不记得他的容貌了,自懂事以来,便是家慈孜孜不倦的教诲,方才有了孙某的今日,所幸孙某虽然并无大才,却能谨守本心,为民谋福祉,未曾辜负家慈的教导。前些时日某还曾与家慈言及侯爷之仁政惠及如東縣父老,家慈听了很开心,说是会在菩萨面前多烧几柱香,祈祷侯爷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说起自己的老母亲,孙承恩一脸严肃,眼眸中闪烁着温厚亲情,可见其对母亲的尊敬孺慕。 房俊抱拳还礼道:“老人家过誉了……听闻孙兄最近正在翻盖新房?” 孙承恩惊诧道:“侯爷这也知道?” 房俊笑呵呵道:“江南江北方圆三百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休想瞒过本侯的耳目!最是清廉守正的孙大县令盖新房,简直就是江左奇闻,本侯怎会不知?” 孙承恩清廉那是出了名的,当官几年依旧两袖清风,冷不丁的盖新房甚至引起极大的反响。民间都在猜测是不是清官也同流合污了,不然哪里来的钱呢?而官场之上则是一片赞扬,大哥你终于舍得花钱了,你总是这么清廉,我们这些官员出门都不意思跟人打招呼啊…… 孙承恩以为房俊是开玩笑,没当回事儿。 周伯显听了房俊否话语,却是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自家偷偷摸摸资助张亮的事情。恐怕房俊此言未必是说笑,否则周家如此隐秘的行为,怎地船在吴淞江上的时候就被水师一举扣押、“人赃俱获”? 看起来,房俊在江南的掌控力度,比所有的江南士族想象中都要大得多…… 房俊拍了拍孙承恩的肩膀,亲切道:“本侯这次出海,得了一批紫檀木,既然孙兄盖新房,那就赠送给孙兄几根打一套家具,迎来送往的脸面上也好看一些。清廉是最好的品德,但是也别把自己搞的隔绝于官场之外,否则想要做点事情都举步维艰,那可就得不偿失。另外,本侯着人再挑选几根上好的檀木,留着给伯母做寿材。” 孙承恩就想拒绝。 他本就是低调朴实的性格,该新房也只是在老宅的基础上翻新,总共也没有几件,摆上紫檀木的家具算是怎么回事?名贵是名贵,可是以后恐怕睡觉的时候都得睁着眼,唯恐小贼半夜给偷了去…… 但是听到房俊送给母亲做寿材,他拒绝不了。 这年代的人对于这类事情并不忌讳,老人们甚至早早的就将自己去世之后的穿戴陪葬都挑自己喜欢的一律备齐,免得去世的时候手忙脚乱出差错,而且儿女们选的东西未必就是自己喜欢的。到了下面发现穿戴用品都不是自己惯常喜欢的,那得多郁闷?免不了天天给儿女托梦,骂骂这帮不肖子…… 寿材更是要早早的备好。 寿材最好的材料就是檀香木和楠木,只是这两样木料极其珍贵,不仅价格贵,而且非常难得,不是有钱就买得到的。孙承恩是个大孝子,他可以拒绝自己享受,但是无法拒绝老母亲去世之后能有一口檀木的棺材。 深吸口气,孙承恩整理了一下衣袍,郑重的一揖到地:“如此,下官就愧受了。” 数次面对房俊,他施礼从未这般严肃过…… 房俊坦然受之,哈哈一笑:“孙兄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孙承恩直起腰,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递给房俊,说道:“承蒙侯爷仁德,县中大多数渔民皆从皇家钱庄贷得钱款购置渔船,入秋这几个月正是海鱼长膘的时节,家家户户收获颇丰。尤其是侯爷您设计的这个拔网机,简直不要太好用!现在县中的百姓十家有八家都给您立了生祠,三时五节供奉香火,都说您是万家生佛!” 房俊得意得不行,也不矜持了,笑道:“关中都说咱是呼风唤雨房遗爱,现在江东又说咱是万家生佛华亭侯!照这么说,是不是哪一天本侯也能位列仙班,成仙成佛?” 心里这个舒坦,比当初升了官发了财都要舒坦十倍! 没有什么是帮助那些穷苦人家过上好日子更能让人感受到成就感的事情了…… 第九百三十三章 市舶司运营 周伯显觉得自己以前当真是脑子灌了水,才会允许三弟周叔显暗地里资助张亮的举动。他认为哪怕房俊再强势,也不会罔顾江南稳定而对周氏大动干戈。只要事后赔上一些利益取得房俊的原谅,既能报了张亮昔日的恩情使得周家的名声更好,使得张亮感恩戴德,亦能趁机搭上房俊这条线,毕竟以往哪怕是在盐田股份的拍卖上付出了大价钱,周家依旧游离于房俊的核心圈子之外。 事实证明,周伯显的算计一点差多有没有。 现在外界提起周家,谁不挑起大拇指赞一句仁义不忘本?宁愿冒着得罪房俊的危险亦要回报张亮的些许恩惠,人品无敌。而现在即便是面对房俊奉上利益俯首认错,又有谁能黑周家? 识时务者为俊杰,周家小胳膊小腿的难道非得跟房俊拧着来才叫英雄? 没有非议,只有同情。 所以周伯显觉得自己算计得不错,一举两得。 然而现在他却发现自己这么周旋在房俊与张亮之间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以前他只是忌惮于房俊肆无忌惮的行事作风和掌握的权利,对于伏低做小颇有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无奈感,心里想着但凡有朝一日房俊式弱了,都会立即划清界限,甚至完全不抵触干一些落井下石的勾当。 但是现在他方才真正看清房俊的能量。 少年得志,家世显赫,简在帝心,能力超群……最重要的是这人有一个好名声!别以为官场之上充斥着各大世家门阀的子弟,便不将民间的呼喊放在眼里。这个时代的官僚与文人近乎于病态的在意自己的名声,哪怕一世清贫落魄潦倒,也不愿在史书之上留下一丝半点的瑕疵…… 仁义爱民的名声,使得房俊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声望。 这样的一个大臣,就算是在朝中犯了错不得皇帝的欢心,想要处置他都得顾虑一下民间的反应,否则很可能遭受到隋炀帝那般不堪的名声,扣上一个“昏君”或者“奸佞”的罪名,受到万民唾骂,百世唾弃! 这就是房俊的资本! 拥有这样的资本,房俊的前途可不仅仅是“前程似锦”四个字就能囊括。 不出意外,这将是大唐未来的一代名相! 只要能够获得房俊的友谊和认可,阳羡周氏必将得到无与伦比的资源,家族复兴指日可待!可是现在呢?自己居然自作聪明的耍了小把戏想要左右逢源,一旦被房俊看穿这其中的伎俩…… 看着房俊与孙承恩走出去的背影,周伯显暗自担忧,赶紧跟了上去。 这是一条大腿,周家说什么也得牢牢抱住,哪怕是将族中最出类拔萃的女子送给他当玩物,也在所不惜…… ***** 小雨已然淅淅沥沥的下个不休,天色阴沉晦暗。 整个华亭镇却放佛一锅烧开的沸水,不时有商船、画舫等等船只停靠在码头上,一个个锦衣华服的人士在仆婢簇拥之下登岸,前往市舶司衙门。 一些早早来到此地的小商人目不暇给,看着一个一个只能在传说当中听闻的大文物纷纷前来,兴奋莫名。 萧家、王家、陆家、谢家、袁家、沈家、朱家……这些江南最顶级的世家没有一家的名下有庞大的商铺产业,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整个江南超过九成九的商业都间接在他们的控制之下! 这些人手执江南商业之牛耳,在华亭镇汇聚一堂,必然会对之后的江南商业版图形成难以估测的影响! 市舶司衙门的建筑特色可以说超越了华夏自古以来的形式,钢筋水泥所构筑起来的颇有些罗马建筑风格的大厅宽敞明亮,没有锦绣华彩,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富贵堂皇,就只有两个字——大气! 数百人济济一堂,四周高达三米的玻璃窗使得整个宽敞高大的大厅即便是在雨天也没有丝毫阴仄的感觉,人们说话所产生的回音嗡嗡作响。 随着以房俊为首的一众市舶司官员由后面的侧门步入,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房俊坐在正中主位,一众署官分左右坐定。 面带笑容环视一周,房俊微笑道:“诸位,今日之盛会,必将成为史书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吾等汇聚于此,将会创立前所未有之商业格局!若干年后,今日与会者,必将被世世代代所铭记,铭记吾等今日所做的变革,铭记吾等对大唐之繁荣昌盛所做出的贡献,吾等之名,光耀千古!” 台下先是一阵目瞪口呆,紧接着,“轰”的一声响起了一片议论。 这高调起的,谁都不服,就服房二你! 尼玛,收税也能这般正义堂皇,死房二还能要点脸不? 是呀,你的名字肯定是流传千古了,自古以来朝廷就没有管制商业的先例,可是到了你这里就不得不多缴纳一笔赋税出来,国库将会因为你而充盈,你这功劳大了去了! …… 这种各样的心思千奇百怪,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都默默的问候了一遍房家的祖宗十八代…… 所有的海贸都必须通过市舶司走转,否则就是走私,这简直就是史上最蛮横无理的政策!吾家作生意,只要各种关津之税缴纳也就行了,你管我的货物是从哪里下海,又是从哪里上岸? 简直就是暴政啊! 可惜的是,房俊的这个税收政策得到了皇帝陛下和政事堂诸位相公的同意,要在华亭镇施行。这已经上升到国策的程度,再多的不满也得照章执行,否则就是大罪。 只要还不想造反,就得老老实实的认宰…… “扣扣扣” 房俊敲了敲桌子,所有的议论戛然而止,大厅里再一次肃静下来。 “裴市舶使,给大家公布一下章程吧。”房俊向后靠在椅背上,对裴行俭摆了摆手。 裴行俭直了直腰,环视一眼台下的众位江南富商巨贾,其实都是各大世家的子弟或者代言人。 “但凡想要经营海贸的商人,都必须在华亭镇注册一个商铺,标明经营范围以及出资数额,同时按照经营范围缴纳一笔保证金,得到市舶司的许可之后颁发营业执照,便可拥有海贸之权利。否则,一律视为走私,朝廷必将严厉打击,从严惩处……” “轰!” 低下又议论开了。 吸收了上次拍卖盐田股权之时的教训,低下瞬间举起无数的手臂,这是有问题想要咨询的。 裴行俭挥了挥手,朗声道:“肃静!” 台下的议论声稍稍一滞,他才用手一指最前排的周伯显,笑问道:“周世伯可是有何疑问?” 这位送给房俊一个不小的利益,显然已经跟房俊站在一处,那就是自己人,这样的机会自然要给自己人露脸,顺带着提升一下影响力。 裴行俭一张帅脸笑容可掬,又年青得不像话,此刻台下不少世家子弟都心死活泛,是不是应该向家族建议一下,将这位河东裴氏的杰出子弟网罗到自己这边的阵营呢? 这可是一位官场之上的明日之星啊,既是房俊的绝对心腹,又受到房俊的重用先是担当华亭镇的长史现在又是市舶使,在皇帝陛下面前也是挂了号的! 只要市舶司的业务不至于太差,那就妥妥的受到皇帝的青睐,这么年青家世又这么好,未来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周伯显站了起来,先是冲房俊抱拳施礼,然后方才问裴行俭道:“刚刚裴市舶使言中,需要有意经营海贸的商家办理登记,不知这是为何?还有,您提及的缴纳保证金,不知是何故?这个保证金的数量,又是多少?还请裴市舶使为老朽解惑。” 第九百三十四章 变革由今而始【大章,求票】 这几乎就是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问,现在被周伯显问出来,不由齐齐点头。姜还是老的辣,能够执掌周家在偏向张亮而得罪房俊之后却依旧能成为市舶使开业的座上客,的确是不简单。 至于裴行俭言中的“都必须在华亭镇注册商铺”反而无人提及…… 按理说,既然是市舶司下属的商铺,为何要在华亭镇注册?市舶司的地址虽然就在华亭镇,但是两个衙门可井水不犯河水,华亭镇是房俊的私人封地,市舶司那可是朝廷衙门! 但是大家都知道,既然牵扯到后面的一个“保证金”,很明显房俊是在其中假公济私,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只不过这是属于官场之上的一些隐性规则,只要不伤害到商家的利益,谁闲的去管? 现在的问题是保证金到底为何物,该不该交,至于交给谁一点都不重要…… 裴行俭依旧满面春风,向周伯显颔首道:“周世伯请坐,本官自会为您分说。” 等到周伯显坐下,裴行俭目视满场人等,朗声说道:“所谓的保证金,全称为‘合法经营保证金’,保证金的收取规则,是按照每一家商铺的全年营业额度的百分之五收取。这笔保证金会自动流入皇家钱庄,若是商铺违规经营甚至参与走私,那么在朝廷依法处置的同时,这笔保证金将会被没收,商铺的海贸资格永久取缔。若是商铺奉公守法合理经营,每一年的年末,会有百分之十的利息返还。如果商铺打算取消海贸生意,只需上报申请,在取消海贸资格的同时,保证金全数返还。” 在场的都是人精,裴行俭这么一说,就全都明白了。 搞了半天,就是想要大家先行交一笔抵押金,以此作为牵制——不老老实实的合法经营,这笔数额巨大的保证金就没了! 谁家若是门路宽,能够在被取缔之后再次申请到一个商铺名额,那也行,再交一笔保证金…… 可是仅仅如此么? 都是手里流动的银钱至少每年数万甚至是数百万贯的大人物,对于这么庞大的一笔银钱自然极为敏感,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这笔保证金的另一个绝大用途。 充实皇家钱庄的钱库! 虽然这么做对于商家来说有一点不公平,可是房俊毕竟保证了每年有百分之十的利息返还,再者说这可是给皇帝陛下的钱庄背书,谁敢说一句不行? 不想混了吧你…… 这是又有人站起来问道:“敢问裴市舶使,既然保证金的数额是一年的营业额度的百分之五,若是要求吾等现在就缴纳这笔保证金,却要如何计算?毕竟现在市舶司刚刚运营,吾等自己也不知销售额会有多少。” “很简单,各位可以自行估算,先行缴纳,若是日后交易额度超过现在估算的数额,必须从超出之日起就依次补交,每一万贯为一个单位,若是隐瞒不报,严惩不贷!同样,若是所缴纳的保证金数量多于全年交易额度的比例,年底之时会返还。” 见到再无问题,裴行俭开始往下说。 接下来,就是重中之重的税率问题! “经由政事堂诸位相公商议,市舶司的税率为逢十抽二……” “轰!” 这下子不是议论纷纷了,而是全场哗然! 逢十抽二? 亡秦暴政也没有这么离谱! 当即就有人愤然起身道:“荒谬!逢十抽二,千古未闻之重税也!尔等高居庙堂,不谙商贾之事,不识民间疾苦,居然提出此等荒谬之税率,简直千古笑谈!尔等莫不是要吸干吾等的血肉乎?如此,不妨拿走某的项上人头,就算是死,某也绝不向如此苛政低头!” 言辞之激烈,令大厅里陡然安静。 所有人都看向此人,心里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特么脑子有病啊? 市舶司的运营已然是不可阻挡,反抗是没用的,朝中那么多的大佬博弈都未曾令皇帝陛下更改心思,大家就都得咬着牙认了! 觉得税率高,你可以好好的表达出来,虽然房俊那棒槌肯定不会在意你说什么……但是也不能这样说话啊! 房俊那是谁? 天下第一号的大棒槌! 你以为你言辞激烈视死如归了,那房俊就会害怕了?大错特错!你特么信不信房俊不仅不会调低税率,甚至敢将逢十抽二变成逢时抽四? 那厮是顺毛驴啊,你就得顺毛捋,这么呛着来不是逼着他犯倔吗! 裴行俭大怒,刚想开口,却被房俊制止。 房俊面无表情,看着那位慷慨激昂的人士,淡淡问道:“上次盐田拍卖股份的时候,阁下就曾到场吧?” 所有人都一惊,包括说话那位,都没想到房俊的记性居然这么好,半年多前的这里混居的人数也不比今天少多少,房俊还能记得住与会的每一个人?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可是想想房俊那堪称“大唐文豪”的名声,也就释然了。若是没有这份过目不忘的本事,怕是也不能达到如此之高的文学造诣吧? 那人有些有些心虚,语气恭敬不少:“侯爷好记性,在下确实在场。” 房俊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当知道本侯的规矩。” 那人一愣:“什么规矩?” 房俊道:“所有人提问或者回答之前,都要先举手,得到允许之后方才能够继续,而且要自报家门。” 有这个规矩么? 大家想了想,想不起来。 那人却是不忿:“刚刚阳羡周家的周世兄并未曾自报家门。” 周伯显怒视,尼玛! 有事说事儿,你特么拖我下水干什么? 无耻! 孰料房俊不以为然道:“那是因为本侯与周世兄相熟,可谁认识你是谁啊?” 众人无语,你这不明摆着耍人玩么? 那人无奈,只好说道:“在下乌程虞氏家主……” 房俊不耐烦的打断:“谁有时间听你自报家门?刚刚你不报,现在没必要报,不按着我的规矩来,那就请你出去。当日顾家两兄弟是如此,今日你也不能例外。来人,扔出去!” “诺!” 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卒快速上前,扯着那人的两条胳膊就往外拖。那人想要说话,却被一个兵卒死死的捂住嘴巴,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厅中诸人却并不意外,这很“房俊”…… 这是厅外传来一声惨叫,那乌程虞氏的家主被两个兵卒拎着手脚四肢,就从这市舶司衙门前面几十阶的台阶上扔了下去。 要知道下面的广场可都是青砖铺地,硬得很…… 房俊身后一个署官凑上来,低声在房俊身边耳语道:“那人乃是乌程虞氏的家主虞云祥,他的妹妹以前是门下省给事郎许敬宗原配的婢女,许敬宗原配去世,这位婢女成为继室……” 房俊微微一愣,这位还是许敬宗的大舅子? 贞观十年,长孙皇后去世。百官为长孙皇后服丧期间,许敬宗看见率更令欧阳询样貌丑而大笑,被御史揭发,李二陛下大怒,将其贬为洪州都督府担任司马。 不过到底是在李二陛下龙潜之时便跟随左右的老臣子,后来还是调回长安担任门下省给事中,兼修国史。 门下省置给事郎,地位仅次于黄门侍郎,共有四人,掌省读奏案,权力极大。 房俊与许敬宗的关系可并不融洽,那老货一肚子坏水儿,没少给房俊找麻烦,两人是相看两相厌,很是不对付…… 想了想,房俊对那署官说道:“拿着本侯的名帖前往苏州刺史府,请穆明府遣人查一查这个虞氏,若是没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事也就罢了,若有,定要从严查处!” 那署官一愣,赶紧应诺,弓着身子快速从侧门走掉。 大厅里的人都有些傻眼。 房俊刚刚吩咐署官的话语声音不少,很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一阵狂汗,这房俊是当真得罪不得啊! 就没有他这么狂的人,就算你要收拾虞氏,背后偷偷的搞就行了,犯得着如此大庭广众的说出来?分明就是杀鸡儆猴!再者说了,一州刺史若是想要收拾谁还用查什么作奸犯科之事? 不仅是虞氏,在座有一位算一位,若是当真清查起来,哪个敢说自己清清白白奉公守法,一点错误都没有? 虞氏死定了! 这是大家的共识,哪怕他们家有一个在朝中担任门下省给事郎。话说那位许敬宗资历深厚,乃是跟着当今陛下从秦王府打出来的元老,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当年的秦王府“十八学士”那个不是高官显爵,偏偏就他还是一个小小的给事郎,可见此人有多么不受陛下待见,要知道陛下可是最重旧情的一位! 这样一个不受待见的给事郎,能斗得过简在帝心的房俊? 裴行俭敲了敲桌案,待到安静下来,继续说道:“诸位可能对于这样一个税率有所不满,认为税率太重,致使大家无利可图。侯爷向陛下提议建立市舶司,主旨是增加朝廷税收,却并不像加重大家的负担。农民也好,商人也罢,都是凭辛苦吃饭、凭本事赚钱,无可厚非,因此,在将税率保持在逢十抽二的基础上,侯爷已然向陛下谏言,所有手持市舶司完税凭证的商家,所缴税的这一批货物,将会畅行大江南北,一批货,一种税,路途之中的关津之税一律毋须缴纳!” “轰!” 这一次大厅中既不是议论,亦不是惊呼,而是彻底炸开了锅! 一批货,一种税,所有的关津之税一律取消? 老天爷!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在座的所有商贾都快疯了! 有史以来,商税是从未完善的一个税种,却是天下第一等的重税!这是为何?就是因为关津之税太重! 何谓关津之税? 各地州府会在水路必经之途设立关卡,凡国境之商火必须缴纳税费,甚至有的时候连行人也要交税,不让不让过!更有甚者,每到一地,在进城的时候就会有当地官府在城门出按照货物的价值收取税费。 如此层层叠加,导致商税虽然从未有明文规定的税率,却常常使得税费达到货物的等值甚至远超货物的价值! 商贾们反对房俊征税的原因正是于此,这一路山神鬼怪过关过卡的要缴纳无数的税费已经导致货物的价值居高不下,利润越来越低,虽然可以将成本加诸于消费者的身上,但是货物的价格高了必然导致销量的减少,谁都会算这个帐啊! 你这里再扒一层皮,谁特么受得了? 可是现在自己听到了什么? 除去这逢十抽二的税费之外,毋须再缴纳一分钱的税费?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大厅中乱作一团。 其实在场之人也不乏有识之士,一眼便看出这其中的奥妙。 以往的税费达到货物的一倍,可是这些钱都流到了哪里?都被货物运输的沿途官府所截留,钱进了口袋再往外掏也就谁都难受了,因此最后进入朝廷民部钱库的税钱,百不存一。 而房俊的这种新式税率出现,看似税率大大降低,实则给朝廷的税收增加了十几倍! 朝廷税收增加,商人税收反而减小,正所谓一举两得。 唯独苦了那些沿途官府,白白设立的无数的关卡,却要少收取很大一笔收税。若是当真将这种新式税法施行天下,必然使得商业大幅度的繁荣起来,各地互通有无,亦能使得国家税收狠狠的跃上几个台阶。 当然,有人欢喜就会有人发愁。 各地官府截留的税钱一向是各地貪污腐敗的源泉,被一举掐灭,房俊恐怕就要成为朝廷的替罪羔羊,承受天下无数官吏的愤怒之火了…… 可是房俊会怕这个么? 显然不会! 人家的志向,就是要成为彪炳史册、名垂千古的一代名臣呐! 些许谩骂抱怨与这千秋以来绝无仅有之功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主位之上的房俊淡然自若,看着台下喧嚣的人群,有一股浓浓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国不强,民又如何富的起来呢? 没有大量的税收支撑,一个国家是不可能快速发展起来的。或许在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眼中,现如今的大唐已然是繁华锦绣富丽堂皇,可是对于房俊来说,差的太远! 城市的基础设施,农民的医疗卫生,人们的受教育程度,科学技术的重视,等等等等。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啊…… 第九百三十五章 秋雨 江南的秋雨比之梅雨时节毫不逊色,一场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湿气颇重阴寒透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可即便是这样的雨天,华亭镇码头上照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冷清,处处热火朝天。一艘艘货船不停的进港离港,内地各州府的特产货物一船一船的运抵,然后被码头安装了铁质吊杆的装置卸到岸上,脚夫们驱赶着马车将这些货物运送到商家制定的仓库内储存。 有进就有出,这边忙着卸货,别的船却在忙着装货。或是将南洋运抵的木料、稻米、香料等货物装上船顺着水路和运河运抵关中等处,或是胡商的货船装了满满一船丝绸亦或瓷器顺江而下驶出长江,漂洋过海的运到番邦异域。 忙忙碌碌,欣欣向荣。 房俊、孔颖达、聿明老头三人各自撑着一把油纸伞,信步走在码头的水泥路上。 孔颖达指着江边那一座座铁质的龙门吊,赞叹道:“此物穷极格物至理,能够以一人之区区之力,便可将船上几百上千斤的货物轻松的装卸挪移,实在是巧妙。” 房俊呵呵一笑:“怎么,您老不骂这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自古以来都已遍地工匠为乐,在读书眼中,所有的人只要独好四书五经晓得圣贤之道就行了,那样的天下无争无斗,必将垂拱而治天下大同。 最美好的人生就是耕读为乐,下地种种粮食用以裹腹,然后读者圣人的书本,这就是最最完美的世界。 工匠是最最无用的人,人只要能吃白饭,能懂得圣人之道就行了,制造那么多的享乐之物有什么用? 孔颖达哼了一声,瞪了房俊一眼:“真当老夫与那些腐儒一般毫无见识?” 聿明老头却是深思飘忽,瞅着那龙门吊问道:“小子,为何这区区一根铁梁只是支点的位置不同,便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差异?支点跃进,想要吊起货物所需要的力量就越大,反之支点越是距离货物近一些,所需要的力气就越小……老夫最近昼夜苦思,却百思不得其解,小子何以教我?” 老头是个疯狂的科学家,跟他的孙子聿明雷一样,遇上这等不懂的问题,非得琢磨个究竟出来不可,不然茶不思饭不想辗转难眠。 自从龙门吊在码头上立起来,老头就对此产生看浓厚的兴趣。 杠杆的现象他懂,以前却从未在意过。自从见到这个龙门吊,他就开始琢磨其中的道理。在他看来,这定然是属于天地之间最不可思议的道理,只要弄懂其中的原理,定然对得窥无上天道有着极大的好处…… 房俊苦笑。 这要如何解释? 杠杆的定律就放在那里,他已经无数次的跟这位科学狂人说过。但是老头非要究根问底的弄明白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现象,那就牵扯到深奥的力学问题,甚至涉及到原子的运动方式…… 嗯,反正是以聿明老头所掌握的这个时代的科学道理,是无论无何也解释不明白的。 老头还只是追问原理,聿明雷则更疯狂。 房俊跟聿明雷说几百年前在西方有个老头说了一句话——在宇宙中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 然而聿明雷就疯了。 首先,房俊已经说过很多次脚下的大地很可能是一个圆球,这一点聿明雷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但是好歹是可以见证的。他可以乘船远航按着房俊所说一直向着一个方向前进,若是能够回到原点,那么脚下的大地就是圆球,反之则不然。 但是就算脚下的地球是圆的,那得有多大? 怎么可能一个人用根棍子就把这个地球翘起来? 于是房俊让他做了一个实验。 制造局最近试制了一尊重达两千斤的超级火炮,房俊准备了一根坚硬的木棍,在火炮的底部垫了一块砧木,然后让一个工匠家的孩子双手用力的一撬,将火炮撬动了…… 既然一个孩子可以撬得起一尊两千斤的火炮,那么用一个十倍长的棍子自然就能撬动两万斤的东西,那么无数倍长的杠杆,是不是就能撬起无数倍重量的东西,包括脚下的地球? 聿明雷的世界观瞬间崩溃……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体验,就像“宇宙之外有着什么东西”一样,是一个常识所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的现象。 房俊对于聿明雷的发疯表示很遗憾,这孩子只能自己慢慢的从臼巢中解脱出来,接受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的认知所无法解释的事情这个现实,谁都帮不了他。 孔颖达对于这些东西只是好奇,他真正关心的不再这个上面。 吴淞江上烟雨濛濛,对岸的山丘隐隐约约,宛如虎踞龙盘。 老夫子叹着气说道:“京城里传来消息,说是陛下有意将水师学堂搬迁到长安,不允许设立在华亭镇这边。” 房俊心中一震,失声道:“当真?” 孔颖达扫了他一眼,没言语。 论起对于朝中消息的掌握程度,房俊自然是不可能跟历经三朝的孔颖达相比。老夫子人虽然老了,影响力大大下降,但是徒子徒孙遍布朝堂,探听点消息自然无比轻松。 房俊沉默。 其实这一直都是他在担心的事情,只是他认为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水师学堂成立后,影响力越来越大的时候才会出现。 李二陛下不放心了啊…… 按照房俊的设想,水师学堂几乎相当于大唐的水师军校,以后所有的水师军官都将会出自这里。掌握着这所学校的负责人必然会在这些水师军官当中拥有者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对于每一个帝王来说,这都是极大的威胁。 不是李二陛下信不过房俊,而是他谁也不能信…… 房俊失望道:“是要打算取消了么?” 在聿明家的主持之下,水师学堂的整体建筑基本已经竣工,再修建一些配套的建筑增添一些软件,明年开春就可以开学授课了…… 孔颖达站住身形,先是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然后回头看着一脸失落的房俊,问道:“为何如此失望?难道你想凭借这所学堂干点什么?” 房俊随口说道:“当然要干点什么,那啥,不是您想的那样……” 话说出口,他才醒悟孔颖达话语里的含义。 房俊不由苦笑道:“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咱家虽然辈分差异、年龄悬殊,但也算得上忘年之交了。晚辈这性子您还不了解?骨子里其实最是懒惰,但凡能够偷懒推给别人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去争去抢,又怎么会有那等大逆不道的心思?晚辈对那个位置可半点野心都不曾有过,分明是自己找罪受么……” 孔颖达点点头,认可了房俊的说法。 这样一座培养水师军官的学堂,将会对于学堂的掌控者提供无与伦比的威望,若是心有异志者,定然可以从中受益。房俊的失落毫不遮掩,孔颖达还以为这小子是有什么想法…… 若是当真如此,说不得要好生的劝导一番。 不过房俊的解释他完全接受,这小子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让他去当皇帝,绝对是最难受的折磨…… 不过如此一来,孔颖达愈发好奇了。 “那你为何如此执着的要修建这么一座学堂呢?” 如此宏大的学堂,所需要的人力物力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而且还要面对以后无数年的投入,那可都是真金白银的投入,一分钱的利润都看不见! 如此没有回报的事情,图个啥? 第九百三十六章 我无意天下,却心有猛虎 图个啥? 房俊望着走向龙门吊渐渐远去的聿明老头,轻声对孔颖达说道:“我所图者,千秋之大业!” 孔颖达眼珠子都瞪圆了:“何谓千秋之大业?” 既然无意于谋逆篡位,又何来千秋之大业? 房俊呵呵一笑,揶揄道:“老夫子,您狭隘了!难不成在您的心目中,唯有制霸天下位登九五方能算得千秋之大业?” 孔颖达最是不喜房俊这等嬉皮笑脸故作高深的模样,不悦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话一出口,自己也是无奈。 不知为何,跟房俊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愈久,就越有一种打破了礼教规矩的感觉。孔颖达是文化人,是天下有名的大儒,讲究的君子如玉、恭谦知礼,活这么多念头何时与人说过这般“污秽”的言语? 老头一脸不爽,都是被这个棒槌传染了,近墨者黑啊…… 房俊却是对这种谈话风格极为欣喜,若是一板一眼的说教模式,岂不是无趣之极?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在晚辈心中从来都未曾将一家一姓的王朝霸业放在眼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更迭帝王兴灭,放在这滔滔史书上亦不过是寥寥几笔,待到星移斗转时过境迁,谁又记得今日之帝王几何?” 这话说的,何止大逆不道? 简直可以诛灭九族了…… 不过孔颖达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纵观历史,世家豪族宛如恒河沙数,此起彼伏兴旺交替,却总有那么一家凭借着祖宗所创造的不世功业,能够安然一隅,地位超然。 那就是山東孔家…… 无论任何朝代,无论谁是帝王,孔家都是天底下最最安静的那一个,也是最最安全的那一个。孔家从来不曾参与到争权夺利的漩涡之中,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做一个美人,享受着天下无数儒家子弟的敬仰尊敬。 没办法,谁叫人家有一个牛得不行的老祖宗呢? 所以在孔家人的眼中,从来都不会在乎王朝的兴灭、帝王的更迭,因为无论是哪一朝哪一代,无论龙椅之上坐得是谁,都得对孔家礼遇有加。 因为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孔家振臂一呼,任何一个强盛的帝国都会在瞬间烟消陨灭,分崩离析! 别怀疑,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是徒子徒孙的孔家就是有这样的能耐! 孔颖达来兴趣了,欣然道:“说说你的想法。” 房俊站定,左侧是滔滔的吴淞江水,天上是绵绵不绝的雨丝,他的脸上浮现着笑容,语气云淡风轻:“晚辈想要改革帝国的教育制度。” 他像是说着家常,但是在孔颖达心中却不啻于一个惊雷劈到头顶! 搞个教育制度? 孔颖达目瞪口呆:“你个熊玩意,你是要造反啊?” 房俊眉毛一挑:“父子,骂人不好!” 孔颖达气笑了,瞪眼道:“骂你咋滴?别说你个熊犊子,你老子站在这儿,老夫照骂不误!” “得,您牛……” 房俊一脸无奈,老家伙辈分太高,想骂就骂吧。 孔颖达看着房俊,以为这孩子是不是脑子犯病了,问道:“说说,你是怎想的,居然想要改革教育制度,还有,现在的教育制度怎么了?” 其实孔颖达心里还有一句没问出来,那就是现在的教育制度……是个什么制度? 你又想改革成什么样? 不过怕丢人,没好意思问。好歹也是大唐第一流的教育工作者,门徒无数桃李满天下,却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现行的教育制度是个什么样的制度,又有何利弊之处…… 但是孔颖达知道,正是现在的这种教育方式使得世家门阀能够始终站在社会的巅峰,这是绝对不能改的。不管改革成什么样,只要改了,就是与天下为敌。 不过这个棒槌与天下为敌的事情干了也不是一两回…… 房俊呵呵一笑,心中思虑多时的计划也没什么避讳,和盘托出。 “现在的教育制度,我且将之命名为精英教育。顾名思义,这是将人才培养成精英的教育制度,每一个学生,都有可能是最顶尖的学者,最有学问的人。可惜的是,现在大唐所需要的并不是这些所谓的精英,而是更多的普通读书人……” 教育制度的优劣,在后世就是一个社会上最为重要的争论话题。 而应试教育更是饱受诟病,被喷得一无是处…… 中国孩子没自由,这是全世界公认的事实。 家长更喜欢让孩子们课余时间参加补习班,或者练书法、学国画、玩乐器、背古诗等等。虽然现实生活根本用不到这些,但家长们普遍认为文采风流是很有必要的,万一穿越到古代就可以当王爷、做恶汉、差点都能当个超级书童、极品家丁什么的……?如果家长会起名字,给孩子取一个刘邦、李世民之类的名字,到了古代分分钟登上人生巅峰。 反正一切皆有可能,谁知道呢…… 但是作为一个前世在官场浸淫多年的小官僚来说,那样的应试教育其实也是一种无奈之举。一直到七十年代之前,国内的受教育程度还是一个低到让人发指的程度,谁都知道国家想强大、经济要腾飞就需要无数的人才,可是念书的人都没有几个,又哪里有人才? 所以,国内的教育制度就必须反映国庆的需要,那个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不是外星殖民的高科技理论,我们要的是大批大批的知识分子来填补无数的岗位。 原子弹有一颗就足够了,我们需要更多的是有学历的普通人,充斥到改革大潮中的各个岗位。 正是这种特殊的国情,国内的高校成为将知识分子当作流水线产品从而生产的工厂…… 那不是落后,而是面对现状的一种无奈的妥协,更是社会发展的需要。社会发展的规律就决定了那样的一种教育制度,哪怕有人强硬的将其扭转为欧美一般的精英教育制度,最终照样还是得被社会的潮流强势逆转。 某种程度来说,教育制度也是一种社会需求,有市场才会有产品,这是历史的必然。 现在的大唐,跟后世建国之初的社会形势非常相似。 最重要的一个共同点——识字率太低! 一个国家如何才能长盛不衰?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国民素质! 日本和德国挑战全世界,被大伙联合起来围殴,又是拆光工厂又是扔原子弹,搞得一清二白身无分文。结果呢?人家分分钟强国兴邦,gdp坐火箭一样雄起,照样还是世界强国! 凭借的是什么? 不是卖稀土不是卖市场,人家凭借的是国民素质! 只要老百姓的素质在,就永远都是世界强国! 这就是教育的重要! 而大唐现如今施行的教育制度,就极度相似于后世欧美的精英教育,培养出来的都是优秀的高端人才,是各大世家门阀今后的顶梁柱! 但是这样的人才,对于大唐的强盛其实并没有帮助。 想要让大唐真正强大起来、哪怕明日大唐亡了另立一国照样世世代代领先全世界,就必须推行全民教育! 而“水师学堂”的设立初衷,就是这样一个面对全民招生的理想。学子从民间来,然后回到民间去,不指望他们对世家门阀构成什么威胁,只要民间的有识之士一点一点的躲起来,终有一天会量变引发质变。 世家门阀是阻碍社会进步的毒瘤,但是这颗毒瘤却是寄生在动脉之上,轰轰烈烈的下刀子割去,后果必然是两败俱伤,甚至是不可承受之痛。 房俊对于世家门阀的态度是坚决取缔打击,他心中有猛虎,但是他理智的明白这个过程要相对温和。 所以他搞字典,搞活字印刷,现在又高全民教育…… 潜移默化之中,世家门阀必将渐渐的消亡。这是社会发展的大势,更是历史的必然,无可阻挡。 孔颖达听着房俊娓娓道来,震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手中的雨伞歪了雨水打湿了肩膀都浑然不觉。 太震撼了! 这小王八蛋的脑子是怎么长的,难道这世上当真有生而知之者,一出世便是宰辅之才? 第九百三十七章 长孙无忌的釜底抽薪 江南秋雨缠绵,关中已然是草木萧萧,寒风瑟瑟。 在昆明池浪了一个夏天的李二陛下终于在入秋之后回到长安,闲置了几个月的太极宫再一次热闹起来。 神龙殿内,地龙烧的滚热,窗外的寒风掠过落尽树叶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尖锐声。 刚刚完成冬至日祭天大典,李二陛下将几位大臣留下,有要事相商。 殿内温暖如春,李二陛下坐在主位,命宫女给面前的数位大臣奉上香茗,君臣齐齐的喘了一阵气,冻僵的身体方才缓和过来。 “冬至”在古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节日。 周秦时代以冬十一月为正月,以冬至为岁首过新年,把冬至作为节日来过源于汉代,盛于唐宋,相沿至今。 汉代以冬至为“冬节”,官府要举行祝贺仪式称为“贺冬”,官方例行放假,官场流行互贺的“拜冬”礼俗。《后汉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所以这天朝廷上下要放假休息,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商旅停业,亲朋各以美食相赠,相互拜访,欢乐地过一个“安身静体”的节日。魏晋六朝时,冬至称为“亚岁”,民众要向父母长辈拜节;宋朝以后,冬至逐渐成为祭祀祖先和神灵的节庆活动。 及至隋唐两朝,冬至是祭天祀祖的日子,皇帝在这天要到郊外举行祭天大典,百姓在这一天要向父母尊长祭拜…… 李二陛下饮了一口热茶,活动一下手脚,问道:“北边最近可有紧急军报?” 每年到了气候寒冷之时,塞外蛮夷皆会入寇劫掠一番,抢夺物资粮草以备过冬。 前些时日吐谷浑几个靠近大唐边境的部落先后有牧民入境烧杀劫掠,很是惊扰了百姓军民,河州、岷州两地军镇齐齐奏报,请朝中调拨军兵前往支援,以防吐谷浑寇边。 李绩肃容道:“回禀陛下,目前境况尚可。不过吐谷浑和吐蕃两地今年大旱,谷物不丰水草凋敝,若是遇上一个严冬怕是难以挨过,是以微臣已然协调秦州、岐州、兴州、利州、绵州共五州兵马,各自抽调一部精兵前往边界,谨防蛮夷无衣无食之下破釜沉舟大规模入寇劫掠,以报边境万无一失。” 李二陛下欣然颔首。 自从李靖担任兵部尚书以来,朝中军事皆井井有条,有关边界安危皆能做到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不至于蛮夷入寇方才紧急调兵,从而手忙脚乱。 李二陛下点点头,话题一转,又问道:“华亭镇市舶司可有奏报呈上?” 市舶司的运营是当下第一等的大事,说是举国瞩目亦不为过。 刚刚迁任民部尚书的唐俭恭声答道:“回陛下,昨日有呈文送达。华亭侯在呈文中言及一切顺利,已有两百一十九家商铺申请了海贸资格,其中有两百零八家获得了市舶司核准之后颁发了营业执照。共收取保证金三百七十六万贯,第一个月的税收尚在统计之中,预计有二十万贯左右,待到审核之后,即会押解进京,缴纳进入民部钱库。” 唐俭本来在工部尚书任上退下来之后就打算致仕告老,不过却被李二陛下制定为民部尚书。起初唐俭是不大愿意干的,谁都知道东征在即,朝廷各处皆要节衣缩食,作为掌控帝国财政大权的民部最是责任重大。 他早已功成名就,子孙亦都安稳入仕,政治上再无述求,更没有再进一步执掌政事堂的野心,因此很是抵触。 不过李二陛下执意如此,他亦不敢推迟…… 谁料到刚刚上任便有好消息,华亭镇市舶司的运营就好比一个重开了一处铸钱司,开始运营便有每月几十万贯的银钱收入,大大缓解了民部钱库的空虚紧迫。 这民部尚书当起来自然有滋有味,各个衙门谁不得小意恭维? 他报出这个数字,便听闻耳边响起一片吸气声…… 这房俊简直就是神人,捞钱的法子层出不穷,难不成当真是“财神”转世? 不约而同的,大家都下意识的看向皇帝左下首的房玄龄。 房玄龄正襟危坐,眼睑低垂,面上纹丝不动。 心却是忍不住吐槽:这混账小子怎地这么能折腾?这也不随我啊…… 房俊递交给政事堂的《市舶司策划》当中,是没有“保证金”一说的,这是房俊异想天开临时弄出来的把戏,就算不经由政事堂的批准,擅自施行。按说这种行为是绝对不妥的,甭管好事坏事,谁也不能无组织无纪律吧? 可是这一手无疑是投皇帝陛下之所好,皇帝最闹心的就是钱…… 房玄龄瞅了瞅李二陛下的颜色,想了想,开口说道:“陛下,这个所谓的‘保证金’既未向民部申报,更未等到政事堂的批准,房俊在华亭镇之行为属于擅自妄为,臣恳请陛下处置。” 一句话,就将几名想要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的大臣噎得不轻,乖乖的闭上嘴。 “保证金”虽然得到数百万贯,但是究其根本,这毕竟是超出房俊职权范围的决定,相当于视朝廷法度于不顾。试想,若是全天下各州府县的长官都可以擅自巧立名目收刮钱财将会是何等后果? 哪怕这笔钱最终如数流入国家财政,也是万万不开开此先例。这本是一个弹劾房俊的绝佳时机,哪怕皇帝心里爽快,也不得不按照朝廷法度严惩房俊。 但问题是房玄龄站出来亲自指责房俊,请求处置,别人就不好插嘴了。这明显是房玄龄以退为进的招数,既然他都开口说自己的儿子应该处置,那么皇帝顺水推舟的小小惩罚,旁人就绝对不适合再出言加重这个处罚。 除非你想跟房玄龄撕破脸,还要被皇帝陛下嫉恨…… 李二陛下刚刚甚是开心,尚未想到这其中的关窍,见到房玄龄如此“大义灭亲”还有些诧异,不过转瞬便明白了房玄龄的用意。 只是皇帝心中却是大不以为然。 想明白了房玄龄如此“自伤八百”的缘由,便引申的想到房俊为何要如此做? 如此绝妙的主意,只要事先给朝廷上一道奏折言明其中的运作和好处,无论民部亦或是政事堂甚至是他李二陛下,都绝对没有阻止的理由。 可房俊为何偏偏就要不声不响的私下搞这么一出,送出这么大的一个把柄? 李二陛下沉默不语,心里琢磨起来。 大臣们也都不出声,神龙殿里显得有些安静,只有某一位大臣拿起茶杯饮水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吸溜吸溜”声。 沉默良久,李二陛下面上方才显现一抹苦笑,他想明白了房俊这么做的用意。 小王八蛋这是有情绪了…… “陛下,臣有话说。”长孙无忌开口说道。 李二陛下瞅了他一眼,笑道:“辅机,你也要参房俊一本,让朕好生惩罚他一番?” 面上带笑,心里却有些腻歪。 好歹你也是位国公,功勋无数,怎地总是跟一个小辈过不去,但凡逮着个机会都要落井下石一番?当初长孙冲的事件究根到底跟房俊其实没什么关系,都是长孙冲自己心术不正方才导致最后的结果,就因为这事儿便念念不忘时时作对么? 气量太窄了啊! 长孙无忌仿佛看不懂李二陛下笑容之中的含义,轻松说道:“老臣怎会有此想法?此时严格说来,房俊却是有失稳重,乱了朝廷法度,应当惩罚。不过说到底这件事也是一件好事,如此一笔钱财定可充盈国库,亦是大功一件。功过相抵,老臣的意思,便不奖不罚了吧?不过由此事亦可看出房俊之才华卓越,实在是后生可畏,当得起年青一辈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才。现如今沧海道正副大总管皆已有人担任,市舶司也已正式运营,前景喜人,江南的局面取得前所未有之稳定,这些亦是房俊不可抹煞之功劳。老臣以为,既然江南局面已然打开,房俊继续留在江南已无太多用处,陛下赏罚分明,何不将房俊召回京城,委以重任加以培养,以酬其功?”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都有些吃惊。 长孙家与房俊的恩怨,整个关中谁不是心知肚明?所说事情的起因其实与房俊并无多大瓜葛,但是长孙家对于房俊的恨意却实实在在从未隐瞒。 怎地现在却有帮房俊说起好话来了? 那房俊现在已然是华亭侯,上一个官职乃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若是将其召回长安“委以重任”,那得是什么样一个官职? 估计最低也得是六部尚书的正职了! 还未到二十岁的六部尚书…… 大家都觉得心里怪怪的,虽说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美玉在前,可是甘罗也只是被秦王敕封为“上卿”,地位相当于丞相,实则就是个名誉头衔,并无实权。 现在大唐就要迎来一位未满二十的实权六部尚书了么? 正疑惑之间,忽闻一人朗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第九百三十八章 御前争论 当然,在座诸公皆是久历世事宦海浮沉的人精,一眼便看出长孙无忌实则并没有按好心。 房俊为何毛遂自荐前往江南担任沧海道大总管? 就是看中的不久的将来开始的东征!沧海道作为东征之时的海路主力这是毫无疑问的,谁能掌控沧海道,谁就能在东征之时立下赫赫功勋! 而将房俊调回长安担任高官看似升职加薪,实则相当于釜底抽薪,断了房俊在沧海道的前途…… 这一招委实有些缺德。 俗话说阻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那是死仇,可长孙无忌的提议却是让房俊得到重用,未及弱冠的正三品部堂级别高官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光耀无限,这是擢升,谁也说不出毛病来。 可是谁都知道京官难做,就算是部堂级别的高官又怎比得上天空海阔肆意妄为又能立下赫赫战功的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呢? 殿内一时沉默,无人发声。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好,附和一声,就等用于得罪了房玄龄;反驳一句,又惹毛了长孙无忌…… 最关键的是尚不知皇帝陛下的心意如何。 大臣们的目光都看向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心里有些纠结。 按其本意来说,是不希望房俊回京的。房俊的功劳别人或许可以无视,作为皇帝的他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且不说别的,就是这几百万几百万的银钱充盈了国库和内帑,为日后东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就是天大的功劳!更何况市舶司的制度一旦证实可以施行,以后再增加明州、廣州两处市舶司,将大唐所有的海贸都管控在朝廷的监管之下,不仅仅是规范了贸易,更能为帝国财政提供源源不断的财源…… 可以称得上是功在千秋! 而且自己可是亲口让房俊担任沧海道大总管的职位,现在不仅将人家的官职给撤了,将其费劲心血筹建的水师学堂搬迁到关中来,还要让其远离江南致使所有的努力成为泡影为别人做嫁衣…… 更别说人家出海一趟就为帝国购得了两处海港,使得大唐之天威震荡四方四海敬服! 李二陛下觉得有些愧疚。 不过从房俊不经由政事堂的批准擅自施行“保证金”这件事来看,怕是这小子也知道江南现在已然成为各方势力争抢的香饽饽,明白怕是难以继续留在江南,却又怕皇帝为难,故而以这种方式留下把柄自断留任江南的后路。 真是善解人意啊…… 李二陛下心生感慨,对房俊愈发喜爱。 一个有能力、有志气、又懂得体恤上意甘愿吃亏的臣子,哪个皇帝会不喜欢呢? 当然,李二陛下也能从“保证金”这件事当中看出房俊的委屈,否则只需一封密奏言明自己的态度即可,用不着这般画蛇添足故作姿态。 李二陛下一点气都生不出。 谁受了委屈还不准哭两声? 李二陛下沉默良久,开口说道:“即使如此,就将房俊召回京师吧。房爱卿身为父亲,自应避嫌,岑文本、孙伏伽、李绩你三人商讨对房俊之处罚如何,照章办事、依律施行,定要公平公正。至于房俊后续如何任用,朕自有主张。” 殿内大臣默然不语,心中却纷纷吐槽。 什么叫“后续任用,朕自有主张”?那就是明白的告诉殿内的大臣,今日我顺着你们将房俊调回京师把沧海道让了出来,但是等到房俊回来之后我如何任用,你们也就别哔哔了! 你都说出这话来了,还怎么照章办事、依律施行? 若是岑文本、孙伏伽、李绩三人当真严惩房俊,怕是您分分钟就翻脸…… 孙伏伽以前是大理寺少卿,年中刚刚履任大理寺卿的职位,在大理寺混了大半辈子,最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等闲绝对不会参与到世家勋贵的争斗之中。岑文本一向欣赏房俊,屡次称其为年青一辈中的麒麟儿。李绩与房玄龄关系极好,两家更是世交,这三人商量如何惩处房俊,能商量出个啥来? 明目张胆的袒护啊! 一众大臣又羡慕又嫉妒,却也不得不赞叹人家房俊的确有让皇帝陛下袒护的理由。 长孙无忌保持沉默。 陛下已然让步,他就不能穷追不舍。既然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去惹怒陛下?他深知现如今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有所动摇,再不是往日那般毫无保留的信任,不由得暗自叹息,有些悔意…… 李绩瞄了一眼四周,说道:“皇家水师于林邑国购得两处海港之事,还请陛下给个章程。” 众大臣楞了一下,纷纷暗叹,又是房俊那小子折腾出来的事儿…… 攻城略地倾覆他国,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多了去了,可是如房俊这般花钱从别国购买土地,却是千古未有之奇观。你说他开疆拓土吧,这不是两军阵上打出来的,而且这两处海港的土地也委实太少,地方又着实偏远不易掌控,有些入不得眼。可到底也是开辟了国土,理当赏赐。 事实上自从这件事传回长安的时候,满朝文武民间上下就已经一片喧嚣,争执不下。 有人认为这是开疆拓土的绝世功勋,给房俊敕封一个国公亦不为过;有人则说不过是海外弹丸之地深处蛮夷之国土,且远隔万里迟早也是蛮夷的囊中之物,取之无用,派兵驻扎更是空耗钱粮,实乃祸国之根源…… 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刚刚由尚书左丞晋升为黄门侍郎的刘泪开口说道:“陛下,微臣以为些许化外之地毋须多费心神,那林邑国虽然以往屡次与中原征战,实则国中却皆是我汉家遗民,心幕天朝圣威,正该施以恩德怀柔其国,何故却占人领土、掠人港口,致使其国身怀怨恨,有损我大唐天威?故此,微臣弹劾房俊擅自掠人国土,挑衅邻国,请陛下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众位大臣都吸了口气,这刘泪可真够无耻的,分明是一件好事,却被他说得似乎无恶不赦一般…… 看来当初房俊的那几拳着实让这位心中记恨,怕是至死都忘不掉。 不过鄙夷归鄙夷,该支持的时候还是要支持。大臣中或许没有几个跟一向小气为人鄙薄的刘泪交好,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他牵头弹劾房俊,自然会有人跟上。 “微臣赞同,房俊有辱国体,不仅强占林邑国之土地,更擅自出兵杀伤真腊国之军队,致使我大唐威名在真腊国中深受玷污,南洋百姓莫不深怀戒惧。若是长此以往,我大唐之仁德礼仪如何教化万民,如何睦邻友邦?” 另一位黄门侍郎褚遂良紧紧跟上。 尉迟恭瞪眼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敢问二位,那林邑国何时心幕天朝圣威,那真腊国又何时成为大唐之睦邻友邦?请二位教我!” 一般来说,这等商议国事的时候武将虽然在场,却轻易不会发言。大家各司其职,不过是走个过场,这等事任由文官去决定便好,武将们懒得管。 但是两二人的言辞却显然碰触到了武将的底线。 都特么是睦邻友邦了,我们这些厮杀汉是不是要集体回家种地?军队是不是要解散了?军中二郎又当从何处拼杀功勋,加官进爵? 褚遂良淡淡说道:“大唐乃礼仪之邦、天朝上国,域外蛮夷未曾受到王教感化,这才野蛮无礼,不知纲礼伦常。吾等自应以怀柔之策感化其心、安抚其民,岂能强加武力,倒行逆施?” 尉迟恭气得脸色愈发黑如锅底,感化你娘咧! 一旁的李道宗神色不屑,对李二陛下说道:“现如今吐蕃卧薪尝胆,吐谷浑蠢蠢欲动,薛延陀虎视眈眈,塞外蛮夷皆视我大唐为糕点美食,欲将我大唐分割蚕食以壮其势。数十万汉家儿郎卧冰饮雪枕戈待旦陈兵边境一方蛮夷入寇杀我子民,微臣奏请褚遂良与刘泪二位圣贤子弟出使薛延陀、吐谷浑,以王教礼数感化其心,安抚其民,若是能使得蛮夷心幕天朝威仪甘愿依附于内,当得起古之未有之功勋!” 别特么在家里唱高调,军人抛头颅洒热血保境安民开疆拓土,怎地到了你们嘴里反而有过无功? 文人无耻! 你也别在这太极宫里叫唤,有能耐用你那张嘴去把蛮子都给说服了,咱就敬你是条汉子! 敢不敢? 第九百三十九章 李二陛下的以退为进 文武对立,这是历史以来的规则,究其根本并不是谁看不上谁,而是基本的利益决定的。 文臣希望天下太平,就算是生灵涂炭饿殍遍地,他们也会粉饰太平歌功颂德,以此来彰显出一幅盛世画卷使得文官集团能够主导朝政。 武将则恰恰相反,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的世道拿什么来博取功名加官进爵?只有不断的战争,武将才能掌控更多的话语权,博取更多的利益。 穷兵黩武固然是天下祸乱的根由,文人掌权也必然导致军备废弛,一旦强敌入寇就是家国动荡丢城失地,甚至如同宋朝那般遭受千古未有之耻辱,进而神州陆沉,华夏绝嗣…… 严格说起来,文人掌权排挤武将的危害还要更大一些。毕竟武将掌权的最坏结果就是内政废弛民不聊生,帝国湮灭大厦倾覆,而文官掌权的后果,往往则是导致蛮夷壮大军备废弛,后果必是异族入寇,生灵涂炭。 宋朝明朝这两个朝代是古代的典型,文臣与武将完全对立,文臣为了把持朝政以及自身集团利益不断打压武将,宋朝将军带兵打仗身边都得跟着一个文官“监军”、明朝武将上阵要接受太监“建军”的奇葩制度,结果就是两次导致中原农耕民族被游牧民族奴役。 就算到了抗战时期,依然有大批文人在民族即将灭亡的时候和武将对立,上有一个姓胡的搞了个低调俱乐部宣扬抗战必败论,甚至有文人在文章中称日军屠杀反抗者的枪声“很美妙”,而抗日名将張自忠也是被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放嘴炮的学生们给逼死的…… 说实话,大唐的文人其实是很有风骨的。这个时候远不是宋朝开始的文贵武贱风气,许多文臣上了战场拔剑杀敌就跟玩儿一样,但是文武天生的利益对立性,使得双方便要处在对立的姿态中。 褚遂良被李道宗一番话激得满脸血红,怒道:“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若是家国危亡,褚某何惧一死?更遑论出使番邦这等小事!” 李二陛下心中不悦。 他心中有着伟大的理想,要立下不世之功勋,开创万代之伟业!内政经营得再好,也不过是史书上又一个太平盛世,只需官员廉洁、皇权集中,反手之间不会吹灰之力,何足道哉?唯有开疆拓土成就不世霸业,方能超越古之帝王,成就千古一帝之美名! 所以他屯兵于外,远击突厥于漠北,向西拓地万里将整个西域置于大唐之版图,所以他要征服古之帝王皆未征服过的高句丽,使得自己的武功超越所有的帝王! 而要达到这个目标,不仅仅需要文官在内政上励精图治使得帝国繁荣兵精粮足,更要武将时刻保持着一往无前的进取之心! 没有了野心的军队,如何扫荡群伦,成就霸业? 在他看来,文武对立不是大事,文武制衡是需要的,但是文臣想要压制武将,这绝对不行! 李二陛下瞄了一眼另一位宗室李孝恭。 李孝恭收到皇帝陛下的颜色,心里稍一琢磨,便开口说道:“陛下,房俊所占之林邑国海港,可不仅仅是化外不毛之地那么简单。岘港所处之位置就在林邑国都城三十里之外,于此驻扎一支强军,便可控制林邑国王室,使之投鼠忌器,以后万不敢再与大唐为敌。况且此地乃是优良的海港,当地的婆罗门教畏惧大唐天威愿意赠送一笔钱财用以修筑港口,不出意外,此地日后将会成为大唐商贾往来东西的中转站,战略意义十分重要,故此,房俊此举可说是莫大的功勋,微臣提议,敕封房俊从二品开国县公之爵位,柱国之勋位,以彰其功!” 嚯!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开国县公啊! 知道你李孝恭跟房俊的关系好,可是也不能提出这般没谱的建议吧?那小子就算有些许功劳,可是照比一个开国县公的爵位也相差太远了吧? 大唐立国未久,所有的国公皆是在立国之始便立下汗马功劳的文臣武将,他房俊凭什么? 他老爹为李二陛下鞍前马后几十年,也才混了一个梁国公,这么一下子房俊也混上来了?一门两国公啊!房家这是要上天还是怎的? 当即便有大臣急言申饬,纷纷反对。 李孝恭说完,也不管旁人说什么,眼观鼻鼻观心,放佛刚刚的话语就不是他说的,默默无语不置一词。 呵呵,陛下想要褒奖房俊,你们能反对得了? 文臣群起反对,哪怕是跟房玄龄关系甚好的岑文本、魏徵、唐俭等人,亦纷纷谏言此事万万不可。武将这边则全体沉默,皆目光幽幽的看向李二陛下,等着李二陛下表态。 李二陛下的态度,将是一个风向标。 是重用文臣稳定内政,还是倾向军方开拓进取,这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帝国的方略,所有的政策亦会在这个方略的基础上策划、实施。 这将决定文武两方在以后的地位…… 李二陛下举起手,制止了殿内的议论纷纭,沉声说道:“既然大家都反对,那此事就作罢。房俊虽然功勋显著,但到底年青,难免有失稳重,尚需委以重任加以磨砺方能成大器。等朕好生琢磨琢磨将其召回京师之后要委以何任可以更好的彰显其能力再说吧。” 文臣们这才消停下来,不过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皇帝的话语谁还听不明白? 所谓的晋升为开国县公不过就是一个幌子,故意让李孝恭提出来引起大家的反对,实则乃是以退为进,等到以后委以房俊重任的时候,谁还能再说出反对的话语? 一个开国县公的爵位都被你们给谏言弄没了,再阻挡房俊担任高官,那可就是反目成仇了,而且不仅仅是得罪了头号大棒槌房俊,亦是得罪了李二陛下…… 君权至上,身为皇帝想要重用臣子难道都不行?人家房俊的成绩功劳实打实的放在那里,就算皇帝重用也是理所应当,可绝对不是幸进! ***** 这次议政草草收场,本也不是正式的朝会,李二陛下命宫中内侍将事先准备的一些皇家御用之物赐予文武群臣,便将大伙统统赶走。 文武大臣看着李二陛下不豫之神色,皆心中惴惴。 说到底,这次也是文臣们伤了陛下之颜面。陛下想要重用房俊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却偏偏不得不顾忌大臣们的反对,一而再再而三的“亏待”房俊,心中能舒坦那才叫怪了。 稍后不久,东宫那边便收到了这次议政的详细内容。 太子李承乾坐在偏殿的火炕上,对面前的老臣苏世长说道:“此刻父皇定然极为恼怒,那些大臣啊,当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父皇留,有些过分了。” 火炕烧的滚热,桌上的茶盏冒着香气,锦绣的垫子铺在炕上,柔软温暖。 他所说自然是李二陛下不得不将房俊召回长安,甚至连加官进爵都遭到反对这件事。 苏世长乃北周官宦世家出身,十一岁的时候便曾上书北周武帝谏言,武帝甚为惊异,特召见他。隋朝建立之后世袭父爵,为长安令。大唐开国,历任陕州长史,天策府军谘祭洒,乃是李二陛下的心腹谋臣,更是李二陛下智囊团“十八学士”之一…… 苏世长机辩博学,敢于直言,多次劝说太祖李渊,以隋为鉴,惩其奢淫,不忘俭约,拜谏议大夫。此人在天策府中与杜如晦、房玄龄等齐名,只是为人低调,名声不显,不为外人所知。 现官职为谏议大夫,乃是李承乾之启蒙恩师,关系极其亲厚。 苏世长年老资格也老,所以在太子殿下面前并不需诚惶诚恐毕恭毕敬,他跪坐在李承乾面前,低头看着桌上的棋盘,心中盘算着棋局走势,一边随意说道:“殿下仁厚,焉知如此情形就不是陛下一手策划呢?依老臣看,这满朝文武不过都是陛下手里的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尔!” 李承乾大吃一惊:“苏大夫何出此言?” 第九百四十章 西域的消息 苏世长微笑不语,揣摩上意可以,诽议君王可就要了命了…… 不过他与太子殿下向来亲厚,以往愤懑与太子执意妄为亲近杜荷、李安俨等近臣故此一怒之下足不出户失望至极,但是在太子一反常态的勤于任事并且对张玄素、于志宁等帝师表示恭敬听从之后,这才欣然再入东宫。 故此,总是要提点太子一些,莫要被陛下展示出来的“无奈”姿态所迷惑。 “陛下乃九五至尊,千古少有的圣明天子,一言一行皆有深意,一举一动皆有布局,焉能于朝堂之上束手无策,被那帮自以为是的世家门阀所左右?” 苏世长微微一笑,低声说道。 若是论起对于陛下性情之了解,普天之下莫过于他们这帮自陛下还是秦王之时便侍奉左右出谋划策的“秦王府十八学士”。当今陛下看似性情中人,实则权谋之术早已登峰造极,他不愿意的事情,谁能逼着他做? 最典型的一件事便是当年的“玄武门之变”,满天下都知道是因为陛下被隐太子李建成与巢王李元吉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愤然反击,这才杀兄弑弟反戈一击。虽然此举不仁不孝,可天下人都对此表示理解,毕竟谁也不能说当兄弟的就得任着兄长肆意屠戮还不能还手吧? 故此,一件堪称大逆不道的行为,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宽容。 然而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呢? 李建成与李元吉固然步步相逼想要将李二陛下斩草除根永除后患,难道李二陛下就没有步步为营以退为进不断的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委屈忍让,最终的反击只是迫于无奈的印象? 李二陛下做得固然没错,当时的形势便是不是你死就死我亡,没得退也没得让。但是李二陛下一直示敌以弱一直委曲求全,却正说明了其权谋之术的精深。 这可不是身边的智囊出的主意,完全是李二陛下自己一手操作。 李承乾固然有些不善计算筹划,却也不是傻子,苏世长这么一说,他也感觉到其中的蹊跷,稍稍思索一下,便猜到李二陛下的目的。 说到底,世家门阀的群起反对固然迫使李二陛下不得不稍作退让,但是李二陛下顺水推舟的成分还是占据了大多数…… 想到这里,李承乾眉梢一挑,低声道:“水师学堂?” 苏世长欣然一笑,满意的颔首点头,太子殿下能有这般敏锐的思维,他是极为欣慰的。既思维敏锐通晓政务,有性情仁厚待人以宽,此乃大唐之福也! “老臣不知这水师学堂具体是个什么章程,但是陛下在召房俊回京的同时勒令水师学堂亦要从江南搬迁至关中开办,便可知陛下的重视。陛下之所以顺水推舟的召回房俊,以老臣看来其实大部分原因便是为了这个水师学堂。” 水师学堂是个新鲜事物,外界流传的信息很少,却算不得什么机密之事,李承乾便解释道:“这是房俊提出的一个策划,水师当中的每一个军官都要接受严格的水战教育,学制为两年,考试未通过者不得毕业,更不得担任水师当中的任何职务。” 苏世长略一沉思,便赞叹道:“房俊此子之思维,当真有若天马行空,奇才也!此举不仅可以提升整个水师的战斗力,尤为重要的是对水师当中的军官增强凝聚力提升忠诚度,将整支水师拧成一股绳。厉害呀!” 怪不得李二陛下要勒令水师学堂搬迁回关中,若是等到水师学堂一批一批的毕业生掌握了水师的全部职权,那么这支水师是听陛下的还是听房俊的? 事情很明白了,李二陛下宁愿不用房俊在江南替他捞钱,也要将水师学堂置于他自己的掌控之下。当然,李二陛下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了房俊,所以才会做出房俊的前程由他安排的态度,这是一种补偿。 不出意外,房俊回京之后的官职必然是超过所有人的预料,高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而且别人还不能反对,谁反对李二陛下就会跟谁急。 你们逼着我把房俊召回京师,我听你们的了,怎么我想要升官补偿一下我的臣子也不行? 李承乾笑道:“房俊确实厉害!不说别的,但就这份捞钱的本事就堪称古之未有,休说正处处等钱的父皇,又有哪一个皇帝不喜欢这样的臣子呢?毋须盘剥百姓,毋须施行苛政,钱财却总是能大把大把的弄来,最厉害的是所有的捞钱手段都是长久的开源之策,玻璃也好,盐田也罢,现在又是一个市舶司,都能够源源不断的给民部国库、父皇内帑提供海量的钱财,如此能臣,说一句千古未有也不夸张吧?” 他与房俊关系很好,两个人闲暇独处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君臣之间的避讳,很是能谈到一起去,因此房俊越是展现出高人一等的才华,他越是高兴。 只是现在父皇废黜了分封制度,就藩在外的皇子陆陆续续都返回长安,朝中已然熄灭的争储话题渐渐兴起,恐怕又是一波暗流涌动。房俊这样年青有为的大臣,想必又会成为各方角力争取的对象…… 苏世长问道:“听说房俊自关中离开的时候,征调了不少世家勋贵家中的家将部曲前往水师?” 说道这里,李承乾心情越发美妙,笑道:“不错,而且这些世家勋贵之间曾有一个私下的约定,送出去的这些家将部曲在水师当中所缴获的钱粮会按照一定的比例给世家勋贵分发,孤在其中占了大头。而且前些时日房俊曾有书信送来,因为水师曾连续两次剿灭东海的大股海盗,缴获颇丰。能让房俊说出‘缴获颇丰’这样的话语,想必定是极大的一笔钱财。” 心中甚是鼓舞。 别看李承乾位居东宫,吃穿用度皆有国库支付取用,但是私下里难免置办一些奢侈新奇之物,以及打赏近臣心腹,这笔花用的数目颇为巨大,太子殿下也捉禁见肘。 有了这笔缴获的钱财,定然能够大大的宽松。 苏世长微微皱眉。 按照李承乾所言,这次拨出家将部曲的皆是东宫亲厚的勋贵世家,若是将这笔缴获的钱财分润下去,岂不是给予一种拉帮结派、培植党羽的错觉? 身为太子,这可是大忌啊! ***** 另一边的神龙殿内,李二陛下刚刚将一众大臣撵走,宫女侍候着洗了脚,尚未舒舒服服的享用午膳,便收到一个让他错愕至极的消息。 兵部尚书李绩去而复返,手里递上一封奏报。 “房家羊毛作坊遭遇火灾焚为灰烬,酿酒作坊里的工匠聚众煽动谣言,已被西州刺史府尽数捉拿下狱?” 李二陛下眼珠子都瞪圆了,一目十行的看着手中的奏报。 这是安西都护、西州刺史郭孝恪呈上的奏报,说是房家在高昌城的羊毛作坊被一场忽如起来的大火烧成灰烬,工匠死伤无数,价值十几万贯的羊毛化作飞灰。而与羊毛作坊紧邻的酿酒作坊在刺史府的兵卒前往救火的时候与酿酒作坊的工匠发生冲突,工匠不准兵卒进入作坊,并且声称这场大火是有人蓄谋为之,兵卒们为了避免酿酒作坊被大火波及,不得不将工匠们尽数擒拿,这才能全力救火…… 李二陛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会有这等事?” 前脚让房俊受尽委屈不得不放弃江南的局面回到长安,后脚房俊在西域的产业又遭受到灭顶之灾,就连李二陛下都觉得这厮这次吃亏吃得太大了。 然而他再一细想,却又想出了诸多蹊跷之处…… 第九百四十一章 贪婪的郭孝恪 既是羊毛工坊起火,何以一墙之隔的酿酒作坊却要组止刺史府的兵卒救火? 既是羊毛工坊起火,何以刺史府的兵卒偏偏要去隔壁的酿酒作坊救火? 两个作坊皆是房俊的产业,既然酿酒作坊的工匠不怕被大火波及造成损失,何以刺史府的兵卒反倒比工匠还要上心?宁愿被统统捉拿下狱都要阻止兵卒救火? 这一切都不符合逻辑。 李二陛下沉思半晌,问道:“郭孝恪可还有何动作?” 李绩心想陛下果然不是好欺瞒的,一眼便看出这其中的蹊跷之处,便说道:“兵部的细作亦有密信送回,言及在大火之后,西域一众胡商前往刺史府商议,因羊毛作坊毁于一旦,酿酒作坊也破败不堪且工匠已然被关入大狱,所以胡商提请西州刺史成立新的作坊。郭刺史在胡商的邀请之下牵头成立了新的酿酒作坊,继续葡萄酿的生产,只不过羊毛作坊却置之不理。西域现在正是深秋,刚好是牛羊牲畜褪毛之际,不少豢养牲畜出售羊毛的商人和百姓已经渐渐有了惶恐之意,生怕羊毛作坊从此倒闭,他们的羊毛将卖不出去。” “呵呵,好一个郭孝恪!” 李二陛下咬着牙冷笑两声,脸色黑如锅底,怒气盈胸:“葡萄酿和羊毛乃是政事堂议定的稳定西域拉拢胡人的国策,他居然敢暗地策划将之占为己有,当真是见钱眼开的混账!没有房俊,他以为他就能玩得转这两样触及西域民生的商品?尤为可恶的是,他只看到葡萄酿赚钱,却将羊毛作坊弃之不顾,简直该死!” 羊毛作坊的成立,房俊一直都在不停的投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利润产出。羊毛的纺织之法太过困难,房俊前前后后调往西域几十名工匠,夜以继日的研究却尚未曾有何效果。即便如此,为了安抚西域的牧民,使得更得的百姓能够“退田还牧”让朝廷达到以粮食控制西域的目的,房俊海量金钱的投入眼都不眨一下,更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一句抱怨的话语。 郭孝恪见到葡萄酿销往大江南北利润丰厚,将之占为己有;羊毛作坊只投入不产出无利可图,将之弃若敝履、弃之不顾…… 如此自私自利罔顾国家利益的行为,愈发映衬得房俊忠君爱国、甘于奉献的光芒。 李绩也鄙视郭孝恪的为人。 此人一直都在李绩的麾下效命,却总是投机钻营,不肯实心任事,李绩甚为不齿,一向都是若即若离,极为疏远。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奏报。郭孝恪的次子郭待封之前在皇家水师之中效命,因与同袍口角辱及家人,触犯军规,被房俊杖责革除遣返回京。” 李绩最是精明的一个人,从来都不曾搬弄是非,郭待封之事他只是据实以报,一字片语都不增加删改,更没有一个字是他的主观意见。 可是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那还用得着表达什么态度么? 李二陛下愈发恼怒,拍了拍桌案怒道:“好一个郭孝恪!真当朕是老了聋了傻了不成?居然为了一己私怨打击报复,简直混账透顶!尔明朝将此事上报政事堂,请几位宰辅即刻下令,命郭孝恪返回长安述职,其职务由副官暂代。朕倒是要看看,这混账有何话可说!” “诺!” 李绩应了一声,却并为离去,担忧的说道:“陛下,郭孝恪此举极有可能使得西域的牧民心生惶恐从而引起动荡。辛辛苦苦一年豢养牲畜,到了最后羊毛却无法卖出去,一年努力化为乌有,这严寒的冬季要如何度过?微臣恳请陛下早作绸缪,以免西域局势发生动荡却措手不及。” 李二陛下气得不轻,真想一道圣旨将郭孝恪的脑袋砍了,方才消解心头之恨! 可是想想郭孝恪的功绩,到底狠不下心来。 当年他出征洛阳剿灭王世充之时,于虎牢关遭到王世充与窦建德联军的抵抗。正是郭孝恪献策“固守虎牢,军临汜水,随机应变”,这才使得唐军大胜王世充、窦建德联军,有了青史彪炳的“三千破十万”赫赫战功。 因此,李二陛下虽然对郭孝恪的贪婪愚蠢怒不可遏,却实在不忍杀之,只是令其返回长安述职,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 可稳定的西域因此而陷入动荡,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李二陛下又怎能忍得住怒火? “娘咧!” 李二陛下爆了句粗口,“你顺带着将这个隐患报之政事堂吧,让几位宰辅好生商议,定要拿出举措来稳定西域牧民,切不可发生动荡,坏了长久大计!”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房家的羊毛作坊立即重新开业,收购牧民的羊毛。但是现如今的形势,房俊已然接二连三的遭受委屈,李二陛下如何好意思张的开这个嘴? ***** 身处江南的房俊收到朝廷命其回京述职的公函之时,亦同时收到了西域的变故。 镇公署的大堂内,房俊差点气笑了。 “这郭孝恪脑子有病还是怎地?羊毛、葡萄这两样乃是政事堂议定的西域战略,他郭孝恪既然能担任西州刺史、安西都护,能不知道这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居然敢为了报复某公然焚烧羊毛作坊,将酿酒作坊占为己有,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 裴行俭看着一脸怒气的房俊,笑道:“侯爷家资百万贯,哪里在乎那一点小钱?随他郭孝恪怎么折腾,既然坏了朝廷的大事,自有陛下收拾他!” 在他看来这不是正好么? 损失了一点钱财,却使得郭孝恪惹恼了陛下以及政事堂的诸位宰辅,一撸到底都是轻的,说不得再给按加一个什么罪名连爵位都给削了! 房俊摇头叹气道:“某恨不得将这个棒槌千刀万剐,可是从大局来说,却着实不愿意他这么做。现如今西域必然已经开始动荡,正是大量收购葡萄、羊毛的时节,牧民和百姓却不得不将这些一年的产出烂在手里,不乱才怪!” 那郭孝恪当真是天真,以为砸了酿酒作坊,他就能将西域的葡萄酿占为己有老了? 没有房家的“甘油”为葡萄酿过滤,原浆的西域葡萄酿口感回复到原来的口味,谁还愿意喝?没有享受过清凉甘醇的经过甘油处理的葡萄酿也就罢了,享受了好的再去尝试坏的,傻子才会喝! 不出意外,葡萄酿的销量必然大大降低,将会直接导致葡萄的收购规模下降,更别说已经彻底停止的羊毛生意…… 恐怕现在的西域就已经动荡不安了。 这个郭孝恪当真是愚蠢啊! 自己殚精竭虑的想出这么一个控制西域的妙策,就被这个贪婪的家伙全都毁了…… 大堂之中的苏定方、裴行俭等人却对房俊肃然起敬。 不在乎一己私怨,不在乎损失钱财,却再为帝国的西域政策忧心忡忡,俨然有国士之风! 裴行俭愤然道:“侯爷忠君爱国,天日昭昭!在江南所立下的功勋更是威服天下,何故却要遭受奸佞谗言的攻歼,不得不放弃这大好局面返回长安?” 一众手下都对皇帝急召房俊回京之事心怀不忿。 房俊沉声对裴行俭道:“守约,慎言!有些话放在心里就行,有些事只能在脑子里想,可是有些话有些事,连想都不能想!吾等兢兢业业所为何来?兴国安邦、开创千秋之盛世!岂能因一时之挫折便怨天尤人,自乱阵脚?现如今市舶司运营喜人,华亭镇日新月异,皇家水师更是固若金汤,那些世家门阀即便将我视为眼中钉又能如何?尔等只需牢牢掌控水师,好生经营华亭镇,便是我最坚实的后盾!我在长安与那些世家门阀周旋的时候,才能有底气!” 第九百四十二章 我回来时,千帆竞秀! 苏定方肃容道:“侯爷放心,你走之后,末将定然按照您的嘱托坚持在近海巡逻,但凡有走私的商船,无论是谁家的货物,悉数缴获,绝不留情!” 他现在已然被皇帝正式敕封为从三品皇家水师都督,在军中厮混了半生,终于能够独当一面得到大显身手的机会,因此对于房俊极为感激。 配合市舶司查缴海贸走私,就是之后苏定方最主要的任务。 只有严厉打击走私,方才能够使得市舶司的地位稳固并且渐渐壮大。 裴行俭也表态道:“下官亦会好生监管市舶司和华亭镇,侯爷毋须担忧。” 这二人算是房俊麾下的文物两大首领,都对房俊死心塌地,甘附骥尾。 房俊放松了郁闷的心情,笑道:“诸位也请放心,最迟在陛下誓军东征的时候,某必然再回到大总管这个位置上!咱辛辛苦苦的创立的局面,岂能任由那张亮等人摘了桃子?” 说到这里,刘仁愿哈哈笑道:“那张亮最近更不好过了,朝廷派了一位行军长史,整天跟张亮唱反调。张大国公现如今算得上是内忧外患、反复煎熬啊,哇哈哈哈!” 众人一阵幸灾乐祸。 房俊奇道:“哪里来的副总管,谁呀?” 裴行俭笑道:“封德彝的儿子,封言道。” 房俊恍然。 封家乃是正儿八经的官宦世家,祖辈皆身居高位。封言道此人年岁不大,但是与房俊并未有过接触。按照辈分来说,此君娶了高祖李渊的闺女,算是房俊的长辈。 不过皇族的关系实在太过紊乱,辈分这东西根本就弄不明白…… 不过房俊也有些好奇:“这封言道本侯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此人乃是翩翩君子,满腹经纶温润如玉,怎地一上任就与长官不睦?” 张亮的背后逃不过以长孙无忌等世家门阀的暗地支持,封家更是门高显贵,与世家门阀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若没有世家门阀的支持他也不可能前来江南赴任。 按说这两位应当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才对,怎地居然相互抗衡起来? 裴行俭奇道:“侯爷莫非不知其中缘故?” 房俊愕然道:“本侯应该知道么?” 裴行俭哈哈大笑:“说起来其中确实与侯爷关系很大,淮南长公主温婉贤淑,张亮曾向陛下为其子张慎微求亲,当时陛下尚在考虑,就爆出了侯爷大闹张府将张慎几断去一臂的丑闻,张亮名声大跌。那张慎几也怕其兄娶了皇家公主之后声望大涨,断了其侵吞家产之路,因此数次诋毁淮南长公主,陛下恼张亮家风不严故而拒绝了这门婚事,转而将淮南长公主下嫁于封言道。您说封言道面对数次诋毁其妻的张家怎能有好脸色?” 房俊莞尔失笑,却不知这其中居然还有这等缘故。 众人说笑一阵,房俊慨然道:“吾等兢兢业业,终至开创眼下这等大好局面,要鼎力维持。市舶司也好,盐田也罢,哪怕这两样都万劫不复,亦要全力保证制造局的运作研发,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绝对不许别人动一根手指!另外,岘港那边的建设要多支持刘仁轨,在不远的将来,由大唐至岘港、由岘港至阿拉伯,将会是一条黄金水道,所带来的财富将会使得大唐国库充盈,提升整个帝国的力量!” 对于房俊来说,制造局方才是展示他身为穿越者金手指的最佳平台。只有保证制造局源源不断的研发,才能使得热兵器时代早早的出现,才能使得大唐在天下各国当中一骑绝尘,长久的保持着绝对的压制! 岘港更是不用多说,实际上那就是皇家水师的产业,怎么可能不上心呢? 众人肃容领命。 他们也都见识了火炮的神威,知道这个神秘的制造局是房俊所有心血的凝结,故而都清楚制造局的重要性,没人敢疏忽大意。 交情了一番,房俊笑道:“明日一早,本侯便启程返回长安,华亭镇便交托于各位。记住了,只要华亭镇蒸蒸日上,诸位的前程便会一片光明。那些世家门阀眼馋咱们创下的产业,都蠢蠢欲动想要分一本羹,那就让本侯回到长安与他们斗一斗,让他们见识见识天下第一好大棒槌的战斗力!” 闻言,众人哈哈大笑。 说起来这次房俊返回长安,的确是被世家门阀逼得迫于无奈不得不忍气吞声,可是实际上未尝没有房俊制造冲突转移目光的小心思…… 大家想到房俊以往在关中的赫赫战绩,不由得都替那些世家门阀默哀。 ***** 潼关守备程名振无精打采的坐在码头边的值房内,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饮了一口烫得滚热的黄酒,这才稍稍暖和了一些。 关中天寒,若是冬天还好,毕竟每日都是严寒刺骨也就习惯了,这种入冬之时陡然寒意侵袭的天气最是难耐。抬眼看了看窗外河面上等待过闸的商船,程名振恹恹的叹了口气,心思不由自主的飘向了遥远的南方…… 这种日复一日的无聊日子程大守备着实是过够了,本来想着能够到江南开创一番局面活出一个精彩,孰料自家老爹却严厉叮嘱自己不可前往江南投奔房俊。老爹的话不敢不听,可程名振每当听到南方的消息,都忍不住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牛渚矶大战、出海剿匪、远渡重洋歼灭真腊象兵……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威震天下、震动朝野? 明明这其中应该有自己一份的,现在却不得不日复一日的守着这个破关卡,程名振如何不愈发郁闷? 正自苦闷之时,外边的河面上忽然一阵骚动。 一支上百条战船组成的船队从下游溯流而上,阵型整齐横冲直撞,不顾前面等候过闸的商船如何喝骂,径自直插入船闸之前。洁白的船帆一瞬间变充斥着整个河面,颇有一种桅杆林立船帆如墙遮天蔽日的感觉。 整个河面瞬间就乱作一团。 程名振大怒,裹着身上的战袍站起,一脚踹开了值房的房门走了出去,指着河面喝道:“何方船队胆敢扰乱关卡秩序,真当程某不敢将尔等统统踹到河里去?” 话音未落,船队当中被紧紧簇拥着的一条战船上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程将军久未相见,这火爆的脾气非但丝毫未减,反倒更有扬鞭跃马的威风了!” 程名振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位身着锦袍肤色略黑的少年贵人,当即大喜道:“哈哈哈,我道是谁这般煞气,原来是华亭侯当面,老程我可是想见侯爷久矣!” 如此嚣张跋扈的将所有的商船挤到一边,不是房俊还有谁? 程名振暗自感叹,男人就应当这样率性而为,想咋样就咋样,假惺惺的玩什么温良恭俭让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这才是我程名振的偶像啊…… 房俊在船上笑道:“程将军倒是还在此地逍遥,莫非忘了吾等当初的约定不成?” 他甚是看好程名振的勇武,当初还曾憧憬着凑齐“七大名将”召唤龙珠,孰料这程名振却放了自己鸽子,迟迟未曾前往华亭镇相聚,令房俊好生遗憾。 程名振苦笑道:“侯爷以为末将不想么?末将做梦都想跟着侯爷跃马扬鞭驰骋域外扬为大唐虎贲之天威啊!只可惜事与愿违,这其中之曲折,闲暇时再向侯爷唠叨吧。总之一句话,非某不愿也……” 房俊点点头,说道:“好事多磨,异日吾等照样有机会冲锋陷阵创出一番功名。今次本侯回京,定然要逗留一番时日,程将军若是有闲,不妨来找本侯喝一杯,多多亲近亲近。” 程名振大喜:“如此,末将恭敬不如从命了!” 能够跟这位当朝红人结下交情,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际遇!至于老爹所说的什么房俊与世家门阀对立迟早没有好下场之类的话语,早就被程名振丢到九霄云外。 他巴结房俊只有有个目的,能够带着他上阵杀敌,扬威异域! 大丈夫马革裹尸,整天守着一个破关卡盘剥过往商贾,算是怎么回事儿? 说了几句话,程名振大声吆喝守关的兵卒:“速速开闸,让侯爷先行!” 一听这话,当即就有商船上的商贾不满,如此明目张胆的坏了规矩,也太嚣张了吧?过闸总是要有个秩序的,若是来一位贵人就要先行,他们这些商船岂非一天都过不去这河闸? 程名振嘿嘿大笑,大手一挥,嚣张道:“这里是某的地头,某说了算!要么乖乖的在一边等着,要么就给某滚远!” 娘咧! 老子这是为你们好呢知不知道? 想当初这位侯爷出关中的时候,窦家的船拦在前面都被撞翻了,你们特么还敢叽叽歪歪,不想活了? 房俊站在船上向程名振抱拳示意,然后指挥船队过闸。 上白天战船浩浩荡荡充斥整个河面,那份千帆竞秀的威势使得两边满腹抱怨的商船屁都不敢放一个。 房俊立在船头,看着渭河宽阔的河面,以及远处巍峨宏大的长安城,心中唏嘘感慨。 我离开时,百舸争流; 我归来时,千帆竞秀! 长安,好久不见…… 第九百四十三章 窦德威 房家湾码头迎来河道冰封之前最后一波繁忙的日子。 每年腊月至翌年二月初的三个月时间内,关中所有的河道都会结冰。没有顺畅轻便的水路运输,货物的往来贸易不得不依赖陆路,这不仅仅使得运输的速度慢下来、数量较少,更使得成本成倍增加。因此,少有规模的商铺都会在河面冰封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存上足够的货物,成本节约下来,就是额外的收入。 庞大的房家湾码头几乎承担了整个关中的货物转运,南来北往的商品货物在这里进出中转,好似整个关中的商业心脏,所带来的庞大利润自然被各方觊觎。 然而,没有谁会没眼力的跑到这里来分一杯羹…… 且不说码头背后站着房玄龄这尊大神,平素温润如玉和和气气的模样一旦恼火起来一半人也承受不住那等威压,尤为重要的是房俊那个棒槌的赫赫威名可是关中无人不晓,谁活腻歪了敢对他的产业伸手? 如果说对于房家湾码头日进斗金的兴隆还能够忍得住心中的觊觎,那么那位房二郎的侍妾武娘子,却早已凭借美艳的容貌和出色的能力将关中一干纨绔的魂儿彻底勾走。平素这些纨绔们最喜欢的地方不是平康坊,而是房家湾码头,只为了能够有幸远远的瞅一眼那位国色天香端庄贤淑的武娘子…… 只不过武娘子虽然掌管着码头所有事物大权,但毕竟身为女子,抛头露面的时候到底不多。 然而今日一大早,有好事的商贾便远远见到武娘子那辆奢华的四轮马车早早的停驻在码头边的空地上。有几个负责家中商铺的纨绔子弟见状,边舔着脸凑上去,想要在美人面前调笑一番,若是运气好或许能一亲芳泽也说不定,毕竟房二郎是个出了名的大棒槌,哪里及得上自家这般风流俊俏不是? 可惜,想要凑到跟前的纨绔们一个个笑容满面的凑上前去,却无一例外的黑着脸铩羽而归。 四轮马车周围的房家家将一个个凶神恶煞,对着嬉皮笑脸的纨绔们就抽刀子…… “呸!” 于家的嫡子于胜不得不勒马回转,恨恨的吐口唾沫,恼火道:“这房家也太霸道了!不过就是说笑几句,至于就要拔刀子吓唬人?” 于家是洛阳豪族,祖上乃是后周大宗伯燕国公于谨,“后周八柱国”之一,家族乃是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只是自从大唐建国之后,于家渐渐衰落,声势早已不复往昔之盛。 于胜身侧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望着远处被家将重重保卫的四轮马车,笑呵呵说道:“你得庆幸那房二郎不在关中,否则你这般上前调戏人家的妾侍,就不是吓唬你这么简单,当真拔刀子宰了你都有可能!” 于胜闻言一滞。 房二郎的名头当真是响彻关中,他家虽然世居洛阳,却也素有耳闻。对于那个棒槌的所作所为,于胜既是嫉妒又是佩服,都是纨绔子弟,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魁梧青年见到于胜面露忐忑,不屑道:“怎地,听了那房二的名声,便吓得尿了裤子不成?” 于胜羞恼道:“放屁!我会怕他?只不过是我于家与房家素来并无隔阂,不至于因小事弄得两家反目成仇罢了。我于胜在洛阳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也不见得就比房俊差了多少!” 话说的硬气,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洛阳同长安能比么? 他在洛阳固然可以横着走,但是到了长安,那就得乖乖的将尾巴藏起来,否则容易给家里招祸…… 魁梧青年嗤笑一声,说道:“打个赌如何?” 于胜一愣:“赌什么?” 魁梧青年微微眯眼,看着远处那辆奢华的马车,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窈窕婉约姿容秀美的绝代佳丽,心中一片火热,说道:“就赌某窦德威能掠获美人芳心,一亲芳泽!” 言罢,一夹马腹,胯下良驹缓缓向前行去。 于胜想要阻拦,不过转瞬便放弃这个打算,还是好生看热闹吧。 窦德威乃是太穆皇后的侄孙,其父窦孝宣要称呼太祖李渊一声姑父,与李二陛下乃是姑表弟,纯正的皇亲国戚,可不是于家这等落魄贵族可以相提并论。 况且于胜也知道,窦德威虽然一向钦慕武娘子想要将其收入房中,其中却也不能排除为其弟出口恶气的想法。 窦家的爵位并不是由窦德威的父亲窦孝宣承袭,而是其叔父窦绍宣袭爵。窦绍宣无子,便将其兄的次子过继到名下,以为后嗣,便是窦德藏。 窦德威与窦德藏乃是亲兄弟。 春天的时候窦德藏在潼关之外的河道上被房俊指示五牙战舰撞碎了座船,差一点就成了渭河里的水鬼。窦德藏受到惊吓,返家之后大病一场,小命都差点交待。 窦德威与兄弟感情颇深,早就对房俊心怀怨恨。他惦记着武娘子,未尝没有以此来折辱房俊的心思,回报其弟的一箭之仇…… 窦德威策马来到马车前,几名房家家将上前拦住。 一名家将客气说道:“车内乃是府内女眷,请公子稍退,莫要惊扰。” 窦德威骑在马上微微一笑,彬彬有礼的抱拳道:“请几位通禀一声,扶风窦家窦德威有商贾之事与武娘子洽谈,还望武娘子拨冗一见。” 不得不说,这个窦德威的卖相很是不错。 高大魁梧的身材端坐马背之上愈发显得英姿挺拔,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眸明亮煜煜,白皙的面容俊朗清瘦,再配上世家子弟的雍容华贵,的确有着令不少深闺怨妇寤寐思服的本钱。 他对自己非常有自信,难道凭借自己这副皮囊还比不得房家那个黑棒槌?扶风窦家更是世家之中的代表,比之出身山東的房家高贵得不是一点半点。 只要能与武娘子攀谈几句,必然被自己的风姿所折服,哪怕不能使其离开房俊转投自己怀抱,能够一亲芳泽结下一段露水姻缘亦是一大快事…… 房家的几个家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窦家子弟像一只孔雀一样卖弄色相,谁还看不出来打着什么主意? “吾家娘子今日有要务在身,不会接见外客,窦公子请回。” 家将的语气已然不客气,不过总算是忌惮窦家的威名,没有如同面对于胜那般当即拔刀相向。 远处的于胜却已经替窦德威暗暗担忧…… 窦德威面容微沉,端坐马上俯视着几个家将,冷声说道:“尔等不过是一介仆役,何以敢替主人做主?速速前去通禀,见与不见,自有武娘子定夺!” 那耍起世家子弟威风,若是放在别家或许会惧怕一二,可是房家的这些家将哪里会怕?以往都是跟着自家二郎欺负别人的主儿,今日居然被别人欺负到头上,简直笑话! “窦公子世家子弟,何以连最起码的礼数都不懂得?吾等好言相劝,窦公子自去便罢,否则休怪吾等不客气!” 几个家将面容凛然,手已经搭在刀柄上。 窦德威气极而笑,戟指叱道:“大胆!不过是几个狗奴才,也敢跟本公子狂吠?”骂了一句,他举起右手招了招。 远处人群当中自有窦家的部曲呼啦啦跑过来一大群,与房家的家将对峙,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架势。 旁边自有看热闹的人替窦德威捏了把汗,当初张亮的儿子调戏房俊的大嫂便被剁掉一条手臂成了废人,现如今你是吃了豹子胆还是怎的,居然敢找房俊小妾的麻烦? 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不过大家还是喜欢看热闹,若是窦德威这时候怂了反而没意思。 房家的家将却是怡然不惧,“锵锵锵”纷纷拔刀在手! 杀气腾腾! 正在这时,围观的人群忽地一阵骚动。 自长安方向一队骑士纵马驰骋,马蹄扬起一路烟尘,不一会儿便奔至近前。 为首一人眉目疏朗,看着窦家的部曲时眼中寒光迸射,勒住马头,凝视着窦德威冷笑道:“大白豆,你特么是不是活腻歪了?” 第九百四十四章 码头风云 十几骑疾驰至码头边,为首的骑士看着窦德威张口说道:“大白豆,你特么是不是活腻歪了?” 窦德威白皙的面容瞬间涨红! 他身材高大英武,但是浑身皮肤白皙犹如女子,幼时便被玩伴嘲笑讥讽,取了一个“大白豆”的绰号,就连年纪相仿的豪门贵女都常常拿来打趣,使得窦德威深以为耻! 窦德威怒道:“刘仁景,休要卖弄口舌,莫非以为窦某好欺负?” 来者正是夔国公、官拜卫尉卿的刘弘基亲侄刘仁景。 刘仁景与房家并不熟稔,但他与李绩之子李思文相交莫逆。现如今李思文、长孙涣、程处弼等一干房俊的交好之人皆未在长安,便轮到刘仁景纠集了一帮纨绔前来迎接房俊回京。 总不能让房二哥冷冷清清的回到长安连点动静都没有吧? 刘仁景坐在马上,不屑的瞪着窦德威:“你们窦家也就这点出息了,你欺负别人的时候就理所应当,别人欺负你就是以势压人,要不要脸?再者说了,我刘家相对于你们窦家来说算得了什么呢?论等级论实力,你们窦家都是高高在上,怎地,反而装起委屈来了?呸!没卵子的货色,真是丢进你家祖宗的颜面!” 窦德威气得面如充血,差点炸了! 这刘仁景读书不成,却是酷爱刀棒,尤其这一张毒蛇可谓享誉关中,最是不留情面言辞犀利! 窦德威怎么也没料到此人能够出现,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赢,当真是晦气!而且怎地这般巧合,自己想要跟武娘子亲近一番,就碰巧遇到刘仁景这厮? 不过他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打不过也得打,否则明日他被刘仁景奚落侮辱却不敢还手之事定然传遍长安,还怎么出去见人? 窦德威咬了咬牙,狠狠一挥手:“都给我上,打死打伤,算本公子的!” 身后的部曲勒马护在他周围,就待要冲向刘仁景。 “且慢!” 马车内忽然想起一声娇脆的女音,清甜动人宛若天籁。 窦德威心里一跳,就觉得哪怕此女丑比无盐,只是这一把嗓子就能让人魂牵梦绕爱到骨子里!那房俊当真是走了狗屎运,怎地就能拥有此等才色兼备的绝世妖娆? 脑子里想象着把这动人的娇躯压在身下,听着着宛如萧管一般的嗓音发出婉转轻吟……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只听马车中的女声清声说道:“多谢仁景兄弟仗义,奴家感激不尽。只是此乃我房家与窦家之事,奴家不想仁景兄弟牵涉其中,夫君稍后便至,一切便等夫君处置吧!” 刘仁景自是依从,大笑道:“武娘子何须客气?小弟与二郎相交,自应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又岂能坐视无耻之徒纠缠二郎家眷却无动于衷?不过既然二郎稍后便至,小弟自然无不遵从。” 窦德威脸色又是一变。 怎么回事,这武娘子等在这里,刘仁景前来,难道俱是迎接房二的回归? 他心里一突,知道大事不妙。 之所以上前唐突佳人,固然是钦慕武娘子的姿色人品,想要凭借自己的容貌气质试试看能否打动芳心。若是当真能够得获佳人芳心,便来个金屋藏娇搂着佳人在府中快活一段时日,想必那房俊的怒气也变过去了。 到底只是一个侍妾而已,难不成那房俊还能因此使得窦家房家大动干戈,两败俱伤? 但是他从来都不想直面房俊。 或者说是不敢…… 房俊的棒槌性子天下皆知,若是让其时候冷静一下,定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但是现在直面相对,那厮冲动之下会干出什么? 想想窦德威都觉得胆寒。 若是早知道房俊今日就将回京,打死他也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招惹武娘子! 心中惊惧,窦德威就怂了…… 色厉内荏的瞪了刘仁景一眼,窦德威撂下狠话:“窦某无意唐突佳人,今日便先行回避。不过刘仁景你给窦某等着,我俩之间的恩怨迟早要一一清算!” 言罢,一挥手招呼着身边部曲就要离开。 这时候已经不是顾不顾及颜面的时候了,等到房俊回来,那就不是颜面的事儿,说不得自己身上就会少了哪个部件儿…… 刘仁景哂然一笑尚未说话,马车当中的武媚娘已然冷声道:“窦公子何必急着离去?吾家郎君稍后便至,还请窦公子稍候片刻,与吾家郎君见上一见,论一论是非曲直。” 窦德威哪里敢留下? “武娘子说笑了,既是房二郎今日回京,你们夫妻自应团聚恩爱,吾等外人留在一旁岂不是大煞风景?改日,改日窦某定当亲自登门,拜会房二郎,今日先行告辞……” 也顾不得四周传来的讥笑,窦德威调转马头。 武媚娘声音清脆冷冽:“这可由不得窦公子,来人,将窦公子留下!” “诺!” 几名家将上前,冷笑道:“窦公子,吾家娘子有令,您还是乖乖的留在这里吧!” 窦德威大怒:“就凭尔等几人,也敢拦我?” 家将傲然道:“想必窦公子尚不知道这里是谁家的地盘吧?” 在窦德威惊异的眼神之中,那家将振臂一呼:“武娘子要将此人留下,来人给我堵住了,切莫让其溜走!” “诺!” “娘咧,早就看这个小白脸不是东西,招惹了武娘子还想跑?” “咋滴欺负我们人少?你可真是长了一双狗眼!来来来,兄弟们,武娘子有令,留下此人!” “娘咧,等着二郎回来扒你的皮吧,怂瓜!” …… 呼呼啦啦,几乎就是眨眼之间,刚刚还围拢在外围看热闹的码头的杂役、工匠、劳工,猛地一下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将对峙的三方全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刚刚没有得到命令,大家虽然心中冒火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毕竟都看得出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世家公子身份不简单,不能凭白的给自己找麻烦。 现在有了武娘子的命令可就不同了! 武媚娘在码头之上所有的房家仆役、劳工当中拥有者无与伦比的威望!胆敢调戏武娘子之后还想从容离开? 想得美! 二郎马上就要回来,依着二郎的脾性,这个小白脸怕是要完…… 窦德威都吓傻了,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房家湾码头,是人家房家的地头! 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人群使得窦德威头皮发麻两股战战,意识到自己捅了马蜂窝。回头想要跟几个好友求救,却发现一直待在一旁的于胜等人早已不知去向…… 真特么没义气! 窦德威忿忿骂了一声,就听到忽地有人大叫道:“回来了!” “快看快看,二郎回来了!” 窦德威心底一沉,抬头看去,只见河道远处数艘战船乘风破浪风驰电掣而来,河面上的商船见状纷纷躲避在一旁。等到越来越近,方才发现无数的战船早已充斥着整个河道,遮天蔽日一般来到码头近前。 岸上的民众全部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这里的所有人都直接受惠于码头,更别说近两年关中大旱正是房俊主持的灌溉水利使得粮食产量保持着正常水平,以及长安城内的排水沟渠建设,处处都彰显着房俊“一心为民”的高尚品德。 尤其是从江南传来房二郎“万家生佛”的事迹,更是让房俊在关中寻常百姓之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声望! 现如今,这位在外力之外的番邦异域都创下赫赫威名的房二郎重回长安,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窦德威脸色苍白如纸。 之前他是看不起房俊的,一直认为房俊就是依靠着老爹和陛下的支持,是个“幸进”的佞臣,根本没有真本事,不过是运气使然罢了。 但是现在看着河道之上遮天蔽日的战船,听着码头之上惊天动地的欢呼,他才陡然发现,原来人家房俊与自己简直就是天地之差,完全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 第九百四十五章 一言不合,就敢拔刀!【万字求月票!】 庞大的船队在河道里密密麻麻的排列,林立的桅杆雪白的风帆构筑成一副宏大的画卷,震撼着所有人的心灵! 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自豪、敬畏的心情,这就是大唐战无不胜、可以远航万里之外开疆拓土的无敌水师! 旗舰缓缓靠岸,房俊一身甲胄英姿勃发,在一众亲兵簇拥之下踩着跳板登上码头。 码头上所有的仆役劳工都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二郎威武!” 房俊略感意外,目光从密密麻麻的仆役劳工身上掠过,投注到被家将和仆役们团团围住的四轮马车,浓眉微微皱起。他自然看得出来在这些欢呼的人群当中,明显在马车附近有两股人马对峙。 这辆马车是房府三两四轮马车之一,一辆是老爹房玄龄的,不过老爹一贯低调,即便出行也是轻车简从轻易不会乘坐如此奢华的马车。一辆是高阳公主的,毕竟是房俊的正室夫人又是金枝玉叶,应当有这样的待遇。 最后的一辆则是房俊的座驾,只不过房俊甚少乘坐,一直都是武媚娘在使用。 房俊自然也看到了人群中的刘仁景和窦德威,刘仁景自是熟识的,窦德威却并不认识。 笑呵呵的对着附近的仆役劳工挥挥手,吩咐立刻组织人手将战船之上装载的财货卸下来暂时放入仓库。这些都是给予派出家将部曲的世家贵戚的分利,当初有言在先,房俊自然不会吝啬。 安排好了一切,房俊抬脚向马车这边走来,远远的对刘仁景抱拳笑道:“好久不见,刘二哥风采依旧啊!” 刘仁景哈哈一笑,抱拳回礼道:“跟你房二郎相比,哪里算得上风采?不过混吃等死的蠹虫一只,你可莫要笑话哥哥。听闻二郎今日返京,愚兄特来迎接,今后你我兄弟可要好生亲近,有什么好乐子,莫要忘了咱兄弟!” 花花轿子人人抬,你给我面子,我自然会给你面子。虽然平素这两人并不熟稔,但是此刻相互客气,倒也显得亲近。 房俊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相互客气谈笑风生,房俊至始至终连眼尾都未看窦德威一眼。 真不是故意给谁难堪,是真的不认识…… 一个房家的家将来到近前,小声将刚刚发生之事详细诉说一遍。 房俊的眉毛便扬了起来,略带诧异的扫了窦德威一眼。 窦德威被这一眼看得心里一跳,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没办法,房二郎的威名实在太盛,尤其河道上这密密麻麻的战船实在是威压太大!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刚刚虽说举止有些轻狂,非要与人家女眷对话着实有些无礼,但也并没有太过分的言谈与举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武娘子只是房俊的妾侍又非是正室夫人,自己心中仰慕想要亲近有何不妥? 侍妾,那是等同于财物一般的存在! 放在诗书传家的世家门阀之中,相互赠与侍妾简直就是家常便饭,甚至被视为一种风流高端的雅事。 你房俊就算不愿意将侍妾赠予给我,也不能就说我犯了天条十恶不赦吧? 这么一想,窦德威又有些硬气起来…… 至始至终,马车内的武媚娘即为发声,亦未露面。毕竟此事因她而起,若是她再参与其中,难免有损清誉。 房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他踱步来到窦德威面前,问道:“你是窦德威?”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手里的马鞭指了指马背上的窦德威:“你先下来!” 对方本就魁梧,又坐在马背上,自己跟他说话得仰望,这让房俊甚是不爽。 窦德威却不答应,眼珠子扫视着四周清形,发现周围的仆役劳工已经渐渐散去开始在码头管事的主持之下搬运战船上的货物,或许可以策马加鞭的逃掉…… 心里坐着准备,嘴里哼了一声:“某自骑马,与你何干?” 房俊气乐了,王八蛋,调戏老子的女人,还在老子面前嚣张? 那就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房俊手一挥:“将他给本侯下马!” “诺!” 身后两个亲兵应了一声,矫健的身形猎豹一般窜出,两柄精钢横刀纷纷出鞘,刀芒闪烁,直奔窦德威冲去! 窦德威魂儿都快吓飞了,大叫道:“房俊,你敢杀我……” 话音未落,两柄横刀已然齐齐斩出,将窦德威胯下良驹的前腿一齐斩断。 两股鲜血标射而出,健马发出“希律律”一声惨嘶,一头栽倒在地,剧烈的疼痛使得健马翻滚哀嚎,凄厉的叫声响彻整个码头。 窦德威猝不及防,随着马匹倒下,倒霉的是一只脚在马凳里未来得及抽出,一下子整条腿都被健马压在身下,顿时被沉重的马身压断。幸好他身后带来的部曲反应快速,急忙将他从马匹身下拽出来,否则剧痛的马屁在地上翻滚哀嚎,几个滚儿就得把窦德威压得全身骨头都断掉…… 围观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是房二棒槌,出手真是狠呐…… 刘仁景更是彻底服气,房二就是房二,管你什么窦家不窦家,惹到头上就是干! 窦德威倒也有种,断了一条腿却死死的咬着嘴唇闷不吭声,疼得一张小白脸愈发惨白,满头都是冷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房俊,恨不得一口将房俊咬死。 房俊微微一哂,向前两步。 窦德威的部曲急忙上前挡住,刚刚是猝不及防被对方伤了马腿将窦德威摔在地上,这时候若是还让房俊伤了窦德威,他们这些部曲还要不要命了? 主辱臣死,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房俊一瞪眼:“都给本侯推开!” 身后的兵卒哗啦一下上来一群,个个手按刀柄虎视眈眈的瞪着几个窦家部曲。 刘仁景看得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言不合就拔刀,真特娘的霸气啊! 窦家部曲蔫了,犹犹豫豫的退了几步。地上满是马血,带给人强烈的刺激和震撼,没人敢不把房俊的话当回事儿。 喝退了窦家部曲,房俊站在窦德威面前,这回是居高临下的看着窦德威,语气轻蔑:“不要以为那些老不死的站在后面给你们撑腰,你们就能为所欲为!本侯眼里一向不揉沙子,谁招惹了本侯,谁就得付出代价。一个人可以做任何事情,只是要能够承担所带来的后果。只是本侯想要给你一个忠告,别说是你,就算是那些老不死的惹了本侯,那后果也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 房俊就不信,若不是得到了什么承诺,这个窦德威就敢站出来明目张胆的跟自己作对? 现在的窦家可不是二十年前,李二陛下一直在打压外戚的影响力,他可不想恢复前隋孤独家在朝堂之上的庞大势力,那是乱政之根由。 窦德威脸色阵青阵白,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在房俊的威势面前,他连一点反抗的勇气都没有!这就是文臣与武将的差别,文臣想要搞你,会一连串的阴谋诡计在朝堂之上将你孤立然后彻底打击,而武将则直接得多,这些手掌兵权的家伙根本懒得跟你废话,直接动用武力碾压! 窦德威知道自己若是敢再说半句硬气的话,房俊真的敢将自己这条已经断掉的腿直接剁掉…… 看着房俊的黑脸上那满不在乎的神情,窦德威咬紧了牙,悔的肠子都青了! 平素行走于各家门阀之间,耳濡目染那些掌控着世家资源高高在上就连皇族都不放在眼里的耋老们抱怨着房俊的恣意妄为,口口声声要将房俊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狱,自己便认为房俊的倒台不过是迟早之事,心中更因此没了顾忌。 可他现在才明白,皇帝之所以任由房俊一手组建起皇家水师这样一支游离于兵部管辖之外的部队,就是要倚靠这支武力来保障房俊的未来。 只要有兵权在手,谁能动得了房俊? 窦德威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这一回,他所有的名声都毁于一旦,在房俊陡然回京之时,用他窦德威成就了房俊关中第一纨绔的威名,真特娘的悔不当初啊…… 第九百四十六章 房二归来,强势碾压! 窦德威悔不当初,可以事已至此,又哪里有后悔药吃? 他只能努力的展示强硬来维持自己必将跌落尘埃的颜面,反正腿都断了,就算自己强硬一些难道房二还能当真宰了自己不成? 他咬着牙忍着疼,额头的冷汗涔涔滴落,梗着脖子说道:“休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今日落在你手里,窦某自认倒霉,想要如何处置随你便是,哪怕是要杀要剐,皱一皱眉头就是个娘儿们!只是房二你记着了,今日窦某所受之屈辱,来日必将十倍报之!” 他不得不如此说,否则传扬出去自己被房二弄断了腿还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日后还要不要混了? 这番强硬也的确有效果,最起码与他同来的几个早已远远的退到一旁的纨绔脸色变幻起来,显然也都是人为窦德威果然算是个人物。 先前躲得远远的于胜面有愧色,分开包围的房家家将和一些仆役走了进来,奓着胆子冲着房俊抱拳说道:“在下洛阳于家于胜,今日之事,怕是二郎有些误会。吾等同来正好遇到武娘子的车架,想要商谈一些商业上的事物,是以……” 话说一半,房俊冷冷打断:“滚开!” 于胜一愣,旋即满脸涨红,怒气盈胸! 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另有一人实在看不过,怒声道:“在下贺若连城,房二郎是否有些过分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此苦苦相逼岂非有损阁下威名,令人所不齿!” 现场气氛陡然一滞! 自从房二的威名渐渐兴起之后,还当真少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更何况这个贺若连城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细皮嫩肉的俊俏似女儿家…… 看着这位义愤填膺“粉脸怒红”的模样,与房俊的黑脸一比当真犹如小白兔一般。世人皆同情弱者,眼看这位就要遭受房二大魔王的彻底打击,不由得都替他捏了把汗。 房俊手里的马鞭花哨的玩着花样,抬眼看着这位“仗义执言”的俊美少年,冷笑道:“贺若家的少主?很好,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看来都凑一块儿了,当年北周的时候你们就抱成团却被弘农杨家占了大便宜,现如今是不是又看着陇西李氏得了天下,有些眼热了?” 这话说得诛心! 无论是脸色惨白的窦德威亦或是脸色涨红的贺若连城都吓了一跳! 特么房二你想害死人啊,这话能说么? 这其中是有缘由的。 当年北周皇帝宇文泰效仿鲜卑的八部制度,立八柱国。 除宇文泰自己曾由西魏文帝任命为柱国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为西魏军队的实际统帅外,又任命西魏宗室广陵王元欣为柱国大将军,但仅挂虚名,并无实权,另任命赵贵、李虎、李弼、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六人为柱国大将军,实际统率六军。 每个柱国大将军下有两个大将军,共十二大将军;每个大将军下有两个开府,共二十四开府;每个开府下有两个仪同,共四十八仪同;一个仪同领兵约千人,一个开府领兵两千,一个大将军领兵四千,一个柱国大将军领兵八千,六柱国合计有兵四万八千人左右。 这支军队,就是历史上“府兵”之雏形…… 八柱国十二大将军掌控了北周朝廷全部军队,权势赫赫,相互之间同气连枝互为进退,构成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关陇集团”。几乎北周和隋朝的所有实力派皆出自这个集团之内。 然而最后却是十二大将军之一的杨忠之子杨坚当上了北周丞相,并最终逼迫北周静帝禅位,篡位登基,开创大隋盛世! 关陇集团内部对此极其不满,尉迟迥甚至率部反抗,却被杨坚击败,从此不得不认同杨坚登基之事实。 然而他们的霉运尚未完结。他们全力支持的太子杨勇却在与杨广争斗中彻底失败…… 可是这帮利益至上的贵族们怎能甘心如此? 他们搞风搞雨,终于使得辉煌一时的大隋王朝二世而亡! 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以前被杨坚趁势而起建立了大隋,现在又被李渊攫取了胜利果实建立大唐…… 他们还是不甘心! 于是,他们又暗中支持秦王李世民与江南士族、山東门阀支持的太子李建成争皇位,这一次他们赢了。 可令整个关陇集团都始料未及的是,这个李二陛下登基称帝没几年,调转枪头就要收拾全天下的世家门阀…… 杨坚雄才大略,但是对于权谋之术却并不擅长,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威望和才华来治国。李二陛下却是精擅权谋诡变,同时亦不缺英明果断,关陇集团也曾想故伎重施支持魏王李泰来达到自己利益最大化的目的,可惜李二陛下看得透彻,直接就断了关陇集团的念想,将太子之外的所有王子都赶出京师,玩了一个“封建天下”! 为何魏王李泰是最后一个赶赴封地的王子?真是李二陛下担心关陇集团的这些老家伙会暗中支持唆使魏王李泰割地称王分裂天下! 现在房俊声称以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为首的关陇集团不堪寂寞要出来搞风搞雨,岂不是正好戳中皇帝的痛处? 就担心你们抱团儿搞事情,你们还真就抱起团来了? 贺若连城疾辩道:“这与吾等之家世有何关联?窦公子虽有错处,然不过是心幕武娘子美貌故而言语轻佻了一些,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雅事一桩,房二你何故如此歹毒?简直是心胸狭隘,不可理喻!” 必须将这件事从家族上掰扯开,只能认同是个人所为,与家族绝对无关。若是当真按着房俊的说法这一切都有各家在背后支持,默认他们挑衅房俊借机打压,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房俊脸上似笑非笑,想撇清? 没那么容易! “呵呵,看见人家女眷美貌就上前调戏,还要美其名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就是你们的道理?那行,贺若少主不妨回家将你的妻妾女眷还有家中姊妹全都送到本侯府上,本侯也玩一玩雅事,如何?” 房俊冷笑说道。 贺若连城面孔愈发涨红,窦德威怒道:“房俊,做人留一线,何必如此咄咄相逼?” “呸!” 房俊一口唾沫啐在窦德威脸上,骂道:“去你媽的!你们调戏我老婆就是雅事一桩,我要睡睡你们的妻妾姊妹就是咄咄逼人?谁特么给你的勇气让你双重标准?” 窦德威羞愤若死,大怒道:“房俊,你娘咧!老子与你势不两立……哎呀!” 话音未落,房俊手里的马鞭已经劈头盖脸的朝着窦德威猛抽下去,嘴里骂道:“叫你骂人,叫你骂人,没教养的东西,老子抽死你……” 马鞭“啪啪”的落在窦德威头上身上,疼得窦德威嗷嗷惨叫,偏生腿断了一条不仅跑不掉连躲闪都做不到。身边的部曲刚要上前阻拦救援,那边房俊的亲兵家将早已“呛啷”拔出横刀,一片雪亮的刀光有着无穷的杀气,这帮跟着房俊在海外历经大战的亲兵部曲早已见惯战阵厮杀,只是气势汹汹的这么往前逼迫,窦家的部曲就个个吓得忙不迭的后退。 于胜、贺若连城等人都看傻了,好歹窦德威也是皇亲国戚啊,房俊你居然就这么当着万众瞩目的场合如何羞辱殴打? 房俊打得兴起,心中畅快。 皇亲国戚又怎么样? 老子也是皇亲国戚! 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老子就是要将事情闹大! 让满朝文武和关中百姓都看一看,这些关陇集团的子弟都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前脚被你们逼迫得不得不返回京师,后脚还要欺上门来调戏家中女眷,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做的太过分了吧? 日后自己展开反击的时候,也必然能够得到民间的拥护和支持。 老子就以这种强势的姿态告诉那些世家门阀,老子回来了! 第九百四十七章 情烈似火 别说什么封建社会没民主,任何社会都没有真正的民主…… 但是任何一个时代,都必须关注民意的影响。 李二陛下看得最清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言道破一个帝国是否能够长治久安是否能够世代绵延的最重要基础。当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拥戴你,帝国便会坚如磐石,即便一二跳梁小丑,也成不了大器;反之,则天下处处烽烟,无论朝中有多少能臣义士,家国难安。 没有谁能比穿越而来的房俊更明白舆论的重要性。 他现在的反击手段的确过于激烈,可愈是如此,愈会予人一种“忍无可忍”的错觉。他房俊再是简在帝心,再是背景深厚,能比得过百年绵延的那些世家门阀么?这一次,房俊站在弱者的地位,可以博取同情。 与此同时也会令那些站在幕后的世家门阀们投鼠忌器,房俊就是个棒槌啊,想要招惹他就得做好被疯狂反击的准备…… 房俊的身手岂是那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能比的?手里的马鞭挟带着风声不停的往窦德威身上招呼,抽得窦德威鬼哭狼嚎涕泗横流,偏偏又无法躲闪,身后的部曲也只是傻呆呆心惊肉跳的看着,没人敢上前劝阻。 面前那一对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兵卒犹如择人而噬的猛虎,所有人都不怀疑只要敢稍动半分就能扑上来一顿乱刀…… 十几鞭子下去,窦德威哭嚎得嗓子都哑了,也不挣扎了,只是双手抱头护住脸面,任由鞭子火辣辣的落在后背上。身上的锦袍早就被鞭梢抽得破开,身上一道一道全是骇人的鞭痕。 刘仁景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又是佩服又是担忧。 好歹这也是窦家的子弟啊,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鞭挞折辱,真的好么? 他却是不知,有没有这码事那些世家门阀也不可能放过房俊,双方自打房俊剿灭顾家之时便站在完全对立的位置,而华亭镇市舶司的运营,使得双方彻底的针锋相对。 哪怕关陇集团世居关中,在江南也有庞大的海贸生意。海贸这块大蛋糕,使得天底下所有的门阀都趋之若鹜,房俊一个市舶司弄出来,将世家门阀的利润拦腰而斩,如何不怒? 抽了一顿,心里解了气,想要向外界表达的态度也表达出来,房俊心满意足的收手,鞭梢点着窦德威,傲然道:“赶紧把这厮弄走,免得坏了本侯的心情!往后记住了,在本侯面前绕着走,否则见一次打一次!赶紧滚蛋!” 窦家的部曲如蒙大赦,赶紧上前七手八脚的将浑身伤痕还断了腿的窦德威搀扶起来。贺若连城以及于胜倒还算是义气,没有趁乱逃走,此时也上前帮忙。 房俊又指着那匹前腿尽断血流不止却还未死透的健马:“一起弄走,免得污了我家的地方!” 贺若连城等人屁都不敢放一个,赶紧收拾残局,灰溜溜的退走…… 房俊对着刘仁景等人抱拳道:“多谢刘二哥前来相迎,只是离家日久,心念双亲,此刻要先行回家相双亲请安,然后还要入宫相陛下述职。等过上几日小弟闲下来,定然请刘二哥以及诸位好生乐呵乐呵,不醉不归!” 刘仁景抱拳笑道:“自家兄弟,何须客套?那行,你先忙着,吾等就先回去了,等改日有闲,定要招呼愚兄一声,咱们弟兄好生亲近亲近!” 房俊连忙道:“且慢!” 吩咐亲兵将这次在海岛那边缴获的财物之中随便取来一个箱子,赠送给刘仁景道:“都是小弟在南海所得,不值几个钱,却胜在稀罕少有,刘二哥拿回去把玩也好,赏人也罢,算是兄弟的一点见面礼。” 刘仁景身边有手快的,便将箱子稍稍掀开一道缝,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箱子不大,但是里头满登登的堆满了稀罕玩意,晶莹玉润的珍珠像龙眼那么大,五颜六色的宝石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甚至还有几块暗褐色与乳黄色繁杂花纹的玳瑁…… 刘仁景没想到房俊如此大方,连忙推迟道:“二郎,太贵重了……” “刘二哥说哪里话?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兄弟赠送二哥这些礼物乃是觉得挺稀罕的玩意儿,与价值何干?你只管收下边是。” “既是如此,愚兄也不矫情,日后但有所用,绝不推迟!” “哈哈,这才是好兄弟!二哥你也就是腼腆,若是李思文那厮在这里,信不信能跑到小弟的库房里去可着劲儿的挑?” “咱可没李思文那么厚的面皮……即使如此,愚兄暂且告辞。” “刘二哥请!” 刘仁景跟房俊告辞,带着一帮人呼呼啦啦的离开码头。心里却琢磨着这个房二的确豪气干云,如此珍贵的一箱稀罕货,怕不是得价值万贯?就这么随手就送人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当真是不愧有着“财神爷”称号的男人! 同时也隐隐有些担忧,自己算是牵扯到那些世家门阀与房俊的纠葛之中了,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房俊这边送走了刘仁景,安排了兵卒严守码头不许外人靠近,船上的货物卸完之后亦要安排足够的人手看守仓库,在自己将其分配出去之前确保安全。 众人一一领命。 房俊这才扔掉手里的马鞭,转身踏上四轮马车。 刚刚钻进车厢,一个温暖香软的娇躯便扑进怀里,耳畔响起一声娇呼:“二郎!” 紧接着,两片火热柔软的香唇便雨点般落在房俊的脸上。 房俊一抬手,便捏住了两团鼓鼓的丰盈。 “嘤咛……”一声娇媚入骨的轻吟宛如一颗掉入柴堆的火星,顷刻之间便引起熊熊大火,席卷一切…… (麻蛋,必须省略一万字……) 良久,房俊才喘着粗气歪倒在锦榻上。 钗横鬓乱玉面潮红的武媚娘蛇一样紧紧贴在房俊胸膛,樱桃也似的小嘴儿微微张开急促的呼吸着,像是离了水的鱼儿…… “哎呀,为夫当真罪过,居然使得娇妻久旷难耐,如饥似渴到这种程度……哎呀!”房俊嘿嘿笑着,出言调笑,话未说完,便被娇羞不胜的武媚娘狠狠在胸膛上抓了一把。 武美眉羞得俏脸好似滴出血来,将脸蛋埋在房俊的胸前,辩解道:“人家才没有……只是想亲吻郎君而已,谁料到郎君居然如此无礼……都是你的错!” “哈哈,行行行,都是为父的错还不行?” 房俊哈哈大笑,难得见到性子刚强的武媚娘如此娇羞无限的美态,微微侧过身子将香软的娇躯搂在怀里,低头捉住那两片娇嫩的红唇。 武媚娘丁香暗吐,热烈回应。 浓浓的相思在这一刻化作无限的柔情,像是清亮的蜜水一般滋润了武媚娘的心田。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一切,只要能够将他雄壮的身躯搂在身边,那就是一个女人最最幸福的一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相随…… 年青男女耳鬓厮磨相濡以沫,不可避免的情火再次高燃,房俊如狼似虎,武媚娘婉转相就,诺大的四轮马车内情潮涌动,一发不可收拾。 “郎君,饶了媚娘吧,不行了……” 武媚娘八爪鱼一般紧紧缠住房俊雄壮的身躯,不停的哀求。 房俊心生怜惜,却依旧忍不住调笑道:“刚刚还如狼似虎,怎地这么一会儿便丢盔弃甲?娘子,战斗力有待提升啊!以后再想挑衅本郎君,可要事先做好承受反击的准备!” 武媚娘轻啐一声,羞得不行:“谁如狼似虎了?奴家只是检查郎君有没有在江南偷嘴,据说江南女子温婉如水,最是得男子欢心……” 房俊低笑:“那检查出什么没有?” 武媚娘纤手紧了一紧,眉眼如水,语气娇憨:“随便啦,只要这跟坏东西还记得回家就好……” 第九百四十八章 家中温情 马车回到房府,车上的武媚娘早已成了一滩香喷喷的软泥。府里中门大开,所有男丁女眷仆役侍女尽数出来迎接,武媚娘这般模样自然无法见人。房俊在门前下车,吩咐车夫将马车从侧门径自驶入后宅。 卢氏在儿媳杜氏和高阳公主搀扶下在门口相迎,一见到心头肉一般的二儿子,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 房俊心中一暖,赶紧上前两步跪在卢氏脚前,低声道:“孩儿远行归来,给母亲请安。母亲身体可好?” 卢氏抹着眼泪将房俊拽起来,婆娑着儿子的脸颊,痛惜说道:“怎地又瘦了?不是说你是主官么?管别人就好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要难受也得别人上,你自己得会享福啊!” 嘴里埋怨着,又有些不高兴的添了一句:“看上去更黑了……” 房俊嘴角一抽,您可真是亲娘啊! 今儿教儿子好吃懒做,明儿大抵就得教儿子贪赃枉法了…… “没事儿,都是海风吹的,娘我跟您说,现在儿子这身子骨打熬得那叫一个铜皮铁骨,等闲三五壮汉都近不了身!整个水师当中有一个算一个,儿子从头到尾将他们全部撂倒,哪个敢不服?” 身后的几个亲兵闻言一呲牙。 您就吹吧,的确九成兵卒都不是您的对手,可是从头到尾全部撂倒这话就过分了,且不说别人,那薛仁贵就分分钟秒杀您好吧…… 卢氏高兴啊,那个母亲不想看到儿子有出息呢? 自己这个二儿子小时候木讷憨厚,曾把她愁的不行,这样的性子以后怎么吃得开呢?但是现在所有的担忧都没了,儿子就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不仅身居高位独掌一军,而且麾下将士各个心悦诚服威望极高,这才是房家的好男儿! 骄傲了一会儿,又开始心疼,连连询问在江南吃得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侍女服侍得好不好…… 儿行千里母担忧,与出人头地相比,母亲更在乎儿子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吃苦。 房俊心头暖暖,头一次觉得卢氏叨叨叨的也是那么亲切,一边应付着母亲的话语,一边去看高阳公主。 这位殿下穿了一身绛红色的宫装,一头秀发乌云也似的盘了一个发髻,露出修长洁白的一截儿脖颈,金钗玉簪满头珠翠,高贵华丽气质绰约。 两人目光交汇,高阳公主抿了抿嘴唇,眼眸一瞬间就红了,水雾萦绕,惹人心怜。 刚刚成婚的一对儿新人,最是如胶似漆恩爱缠绵的时候,却不得不天各一方两地分居,心中怎能没有怨念呢? 卢氏也发觉了高阳公主的异样,赶紧说道:“看我,就在这里叨叨的没完,赶紧进屋去拜见你父亲,然后好生洗个澡准备开饭。” “诺。” 房俊答应一声,给高阳公主偷偷使个眼色,在一众仆役侍女簇拥当中走进府门。 “娘,老三老四呢?秀珠怎么也不在?” 从南方带回来好多稀罕好玩的东西想要送给弟弟妹妹,结果房俊发觉几个小的都不在,心中有些不爽,好歹咱也是二哥啊,都不来迎接么? 杜氏轻声细语道:“王妃前些时日去华山紫云寺进香还愿,说是要在哪里住上一段时间,弟弟妹妹在家中待着无趣,便都被王妃带去了。因并不知二郎突然返回,故此没来得及回来。” 房家人口中的王妃,只能是韩王妃房氏。 房俊了然点头,对杜氏笑道:“南方物华天宝,这次带回来许多稀罕玩意,待会儿让公主陪着大嫂去库房里挑挑,看看喜欢什么酒拿回去把玩。呃,对了,大哥怎地也不在?” 闻听有礼物,杜氏心里欢喜,房二郎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哪里差的了?好么就是价值连城,就是天下难寻,肯定都是好东西。可是听到房俊提起房遗直,杜氏顿时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卢氏骂道:“别提那个混账东西!老娘恨不得亲手掐死他,你不是刚刚在码头那边打了窦家的小子么?那小子与你大哥一贯交好,这不得了信儿,就上赶着探视去了。真真气死老娘!跟你弟弟作对的王八蛋,你反倒那么亲热,当真是里外不分!” 杜氏尴尬的赔笑,小心翼翼的瞅了房俊一眼,见他脸上并没有恼怒的神色,这才稍稍放心。不过心里也暗自埋怨,不怪婆婆骂他,哪里有这样当大哥的?你弟弟前脚将人家揍了,后脚你就巴巴的跑去示好,这叫外人怎么看,怎么说? 当真是迂腐至极啊…… 杜氏头痛的想。 房俊却未曾在意。 重生以来,他越发清楚的见识到这位兄长的“奇葩”之处,早已见怪不怪。 中堂内,房玄龄端坐太师椅上。 房俊上前跪倒在父亲面前,磕了个头,口中说道:“孩儿归来,见过父亲,给父亲请安。” 房玄龄点点头:“做得不错。” 然后罕见的拍拍房俊的肩头,温声道:“起来吧,坐着说话。” 房俊被这一下弄得心中暖意融融,语气甚至有些哽咽:“是。” 起身坐好。 房玄龄是那种典型的家长风格,抱孙不抱子,对孙辈慈爱和蔼,对于儿子却不苟言笑严厉相对。能够让他一反常态的亲热的拍拍儿子的肩膀,可见心中对于这个儿子定然是无比满意,甚至是以子为荣。 这种肯定,对于房俊来说比之占了整个林邑国都要来得更欣喜! 侍女奉上香茗,然后转身退出,中堂内只留下父子两个说话,一众女眷也都到了花厅。 房玄龄看着儿子英朗黝黑的脸庞似乎又添了几分威严气度,心中着实欣慰不已。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谁家的孩子能有咱家这般出息? “生子当如房遗爱”! 每当听到坊间这句话语,房玄龄脸上一本正经,心里却每每乐开了花。 天大的功勋,也比不得“后继有人”这四个字来得让人心情愉快! 心里高兴,语气自然愈发和蔼。 “你在江南以及南海做的那些事,都很好。这次陛下召你回京乃是形势所迫,不要心存怨尤。你当知道,陛下对你之喜爱信任早已胜过朝中所有臣子,你要心存敬畏,且不要因为一点点的委屈便使得陛下两相为难。” 房俊恭声道:“儿子晓得,不会任性妄为。” 他心里怎会没数呢? 虽说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个职位是他通过自己无数功劳换来的,但也就是李二陛下信任他,否则换做任何一个皇帝,亦不可能将一路总管这样赫赫高位授予一个未及弱冠的勋贵子弟。 而李二陛下这次召他回京,他也知道其中的隐情。 一则是世家门阀的压力太大,二则,未曾没有李二陛下想要趁机调他回京与世家门阀开战的因素…… 房玄龄见到儿子能够看得明白这其中的关窍,愈发满意了。 不过随后却挑挑眉毛,问道:“这个‘保证金’之事,你作何解释?” 不通过政事堂的批准,那就是擅自增派杂赋,是大罪! 房俊笑道:“父亲不必担心,儿子心里有数。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所有的‘保证金’已然全数进入国库,陛下必然不会追究。而且,陛下也能从中看出儿子的些许不满,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给予补偿也说不定。”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父亲应当知道,作为皇帝,可以用奸臣,可以用贪官,却唯独不喜欢用圣人……儿子若是无欲无求,吃亏了依旧甘之如饴,您说皇帝会放心的用我么?” 第九百四十九章 入宫进谏 作为皇帝,他不怕你爱财,不怕你爱官,不怕你爱美女,只要你有所求,他才能有所赏赐,才能将你为他所用。相反,你若是一个无欲无求品德高尚到可以当圣人的地步,他拿什么来控制你? 既然控制不住你,他又怎么敢用你? 翻一翻历史你就会知道,皇帝都是喜欢奸佞的,反倒对那些清正廉洁的清官不太感冒,就是这个道理…… 房玄龄愕然无语。 自己这个儿子当真是妖孽啊,小小年纪居然能悟出这等官场之上最高等级的心术? 房玄龄啧啧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可教给儿子的了,最后问道:“你将从海盗那里缴获来的财货运回长安,可是要分配给那些当初派遣了家将部曲的贵戚世家?” 房俊点头道:“不错,要言而有信嘛。” 房玄龄摇头道:“此事不妥。现在各路藩王已然尽数回京,不出所料争储之事只怕又会暗起波澜,那些派遣家将部曲的世家勋贵皆是与太子亲厚之辈,你这样做,岂不是让外人以为是帮助太子笼络人心?吾等身为臣子,对于储位之争最明智的做法便是置身事外,眼里、心中只有陛下,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否则很易站错阵营,得不偿失。而且现在储君的名分已然定下,吾等身为臣子,自当遵从王命。” 这确实是忠告之言——不管谁争储,咱都一边站着看就好,既然皇帝已然定下储君之名分,那么咱就站在太子一边,却不可无限度的表达支持! 房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一直以来都在储位之争上态度鲜明——皇帝你立谁是太子,那谁就是太子,你若是不立,那就是没有太子,咱一视同仁! 房俊便笑道:“父亲误会了,其实儿臣是打算将太子殿下的那一份捐赠给陛下以充作未来东征的军费……” 房玄龄何许人也? 脑中只是稍稍转了个弯,便恍然大悟,忍不住大拇指一翘:“反间计啊!若是太子异日当真能够君临天下,应当记你一功!” 房俊眨眨眼:“咱这可不是为了太子殿下,是为了让陛下心中舒坦……”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房玄龄老怀大慰,自己致仕之后,房家也会有人能顶门立户,如何不喜? 老房大手一挥:“开饭!” ***** 房府后宅。 高阳公主叉着腰儿,一双美眸忿忿的瞪着容光焕发娇艳欲滴的武媚娘。 “好啊,本宫让你去接二郎,你可倒好,居然偷吃了?不对劲啊,二郎回来便被老爷叫道中堂里去说话,你哪里来的功夫偷吃?哎呀,难道是马车上……” 高阳公主瞪大了一双美眸,不可思议道:“武媚娘,你胆子可真大,在马车上就……那啥了?” 武媚娘羞不可抑,差点想从地上找条缝钻进去不出来…… 垂着头看着脚尖,不说话。 说什么呢? 怎么说都是偷吃了啊…… 高阳公主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忿武媚娘居然“奉旨偷吃”,我才是正室大妇好不好,这种事情哪怕轮着来也得是先轮到我吧? 小美女新婚燕尔正食髓知味的时候,男人忽然离家,如何能不度日如年心痒难挠?现在好了,男人终于回来了,可自己还没亲亲我我的恩爱一番,便被小妾给偷吃了…… 高阳公主不知说什么好,骂人的话她也不会,只是翻来覆去的说着:“恬不知耻,水性杨花!你个骚蹄子见到男人就犯花痴了是吧?” 武媚娘眼珠儿转转,小声说道:“大不了……今晚妾身将郎君都让给殿下就是了。”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本宫是大妇,还要你让?” 说完,上上下下瞄了武媚娘一眼,心中有了惩罚的法子。 公主殿下说道:“你不是馋得慌么?那今夜你就侍寝吧,侍候本宫跟驸马!” 武媚娘顿时苦了脸,她懂高阳公主的意思,让自己看得着吃不着……太狠毒了,那不是折磨人吗? 不过论起智商来,武媚娘的确能够碾压高阳公主,心念一转,便故作委屈的说道:“依从殿下便是……” 心里却在想,郎君刚刚在车上那如狼似虎的劲头儿,殿下您一个人能受得住么?说不得到了最后还得求我顶上呢…… ***** 一家人用过一顿午膳,房家回到后宅在妻妾哀怨的眼神中更换了一套新衣,准备前往皇宫觐见李二陛下。既然是回京述职,那自然要第一时间去见皇帝,耽搁不得。 一套蜀绣锦袍穿在山上,愈发显得身姿挺拔。 妻妾眼中的爱火毫不掩饰,房俊也是心潮起伏恨不得当即鸳帐缠绵一番,不过觐见皇帝耽搁不得,只好手口并用将两个娇娃弄得钗横鬓乱娇喘细细,豪言道:“等我回来收拾你们!” 出了府门,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带着一众亲兵骑着骏马招摇过市,直奔皇宫。 路上百姓见到这一群气势汹汹的骑士都吓得赶紧靠边,待到人马远去这才窃窃私语相互议论。 “唉,我咋看着那马上的骑士像是房二郎呢?” “老兄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吧?真是房二郎啊,如假包换!” “嘿嘿,你们可知,上午的时候房二郎刚刚返京,就将窦家的子弟狠狠的抽了一顿鞭子,还打断了一条腿?” “哪个窦家?” “还有哪个窦家,自然是太穆皇后的窦家!” “哦!” “那窦家的子弟是不是傻?你闲着没事干招惹房二干嘛,那不是找死么?” “谁说不是呢?这窦家想必是嚣张惯了,这次惹了房二受了报应,活该!” 老百姓交口议论,几乎没有人问问房二因何事揍了窦家子弟,更没有替窦家子弟报一句冤屈,众口一词全都是“窦家子弟活该”、“自作自受”、“闲着没事儿你惹房二干嘛”这样的话语。 房俊在民间名声好,而且他的棒槌之名虽然传遍关中,但是他每一次出手祸害的都是世家子弟,平常百姓哪怕一时不慎得罪了房俊,也大多是一笑了之,并不计较。 正因为如此,只要是房俊出手收拾哪一个世家子弟,那就必然有其挨收拾的理由…… 不知窦德威是否听过民间的议论,若是听到,怕不是要呕血三升? 咱只是跟你的侍妾说了两句话而已,至于就十恶不赦了? 到了朱雀门前,房俊下马见到守门的禁军,递上文书公文,请求觐见。 那禁军毕恭毕敬的请房俊稍后,然后一溜烟的快步入内通禀。 不一会儿,内侍头子王德亲自出来。 房俊赶紧抱拳道:“怎敢劳烦王总管?您老随意派个徒子徒孙来就行了,您老大驾,本侯受宠若惊啊!” 王德笑道:“您寒碜老奴呐?咱家这个总管能管得了谁,您才是正儿八经的总管,管着一路军兵、威震域外!说起您房二郎,满朝文武谁不翘一下大拇指?” 房俊苦笑道:“得了吧,屁的总管,都让人给撸了……” 王德笑眯眯道:“撸了就撸了呗,天高地远的有什么稀罕?要我说啊,还是得待在陛下跟前,有陛下护着您,谁敢对您明刀暗箭的找不自在?” 房俊听出味儿来了。 这老太监乃是李二陛下最信任之人,虽然没有后世那些太监的滔天权势,但是李二陛下的想法他最是清楚。 这么一说,李二陛下是有意在朝中给自己安排个职位? 房俊低声道:“这趟在海外得了一些紫檀木了,都是上等的好料,回头打发人给王总管送一些到府上。多了也没有,但是留着做寿材还是足够的……” 没办法,这年头的人最是看重身后之事,你送他一栋豪宅,远不如送他一套极品紫檀的寿材更能打动人。所以房俊现在就养成了见人送棺材的臭毛病…… 不过物以稀为贵,檀香岛上的紫檀木料规模很大,却要运回来进行高端销售。这玩意大唐奇缺,轻轻松松炒个天价,拿来送人也够档次。 若是搞得满大街都是,也就不值钱了…… 第九百五十章 杞国公 不过物以稀为贵,檀香岛上的紫檀木料规模很大,却要运回来进行高端销售。这玩意大唐奇缺,轻轻松松炒个天价,拿来送人也够档次。 若是搞得满大街都是,也就不值钱了…… 王德双眼一亮,顿时激动道:“这个……老奴就不客气了?” 房俊佯怒道:“这说的什么话?您口口声声自称老奴,可是本侯可曾有过将您当作奴才看待?送您东西,那是咱们情分在这儿,又不是想要从您这里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您就甭客气,回头打发人给您送去。” “唉,那行,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德心里慰贴,也就坦然受之。 他对房俊的观感极好。 正如房俊所说那样,每一次见面,房俊都很是谈笑自如,并不拿他这个李二陛下身边的内侍总管太过恭敬,反倒是显得亲切得多。 太监身有残疾,最是在于别人的态度。 房俊这边随意结交,比之别人的恭恭敬敬更让王德自在。 “那一会儿老奴打发人回家等着,咱这就去见陛下吧?” “您前头带路。” 两人并肩向宫内走去,边走边低声谈笑。房俊说一些在海外遭遇的趣事,王德听得津津有味。太监受到的限制太多,以他的地位平素也就出宫透透风,就连长安城都不能出去半步,对于那些域外之事甚感兴趣。 说着话儿,就来到神龙殿。 殿前的雨廊下隐约跪着一个人。 房俊奇道:“这谁呀,被陛下训斥了?” 王德低声道:“杞国公窦绍宣……您上午不是揍了人家儿子么?这会儿跑陛下这边告状来了。不过刚说了两句,陛下就把他轰走。只是这位心中不忿,故而跪在这里想要陛下主持公道。待会儿进去见陛下,二郎要小心应对,琢磨好了再说话。” 若是换做旁人,是不可能得到王德如此尽心的提点的。 房俊感激道:“多谢王总管提点,本侯省得。” 王德满意点头。 满朝勋贵之家的后辈当中,就数房俊最是灵性,一点就透…… 到了殿前,房俊等在这里,王德入内通禀。 房俊百无聊赖,仰首望天。 天色阴沉,似乎距离关中今年的第一场雪不远了,空气中都带着深邃的寒意。殿前一角栽植着几颗巨大的杨树,叶子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身后传来一句沉闷的语音。 “你就是房俊?” 房俊回头扫了一眼依旧跪在殿前雨廊下的这位身着蟒袍的中年人,抿抿嘴,没吱声,又将目光转移到杨树枝桠上的那个高高的乌鸦窝。 杞国公窦绍宣肺都快气炸了! 自己虽然并无多少实权,可到底也是堂堂国公,皇亲国戚,你一个毛头小子居然敢无视我?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却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跪的时间太长,双腿有些血脉不通…… 稳住身形,窦绍宣怒叱道:“房俊,你也是堂堂勋贵子弟,皇家驸马,怎地心地如此歹毒,出手如此狠辣,与市井之间的屠夫莽汉何异?” 刚刚在家中见到被部曲抬回来的窦德威,窦绍宣差点心疼坏了! 他生不出儿子,便将兄长的幼子过继到名下,作为自己爵位的继承人。可是于此同时,对于兄长的长子也是视若己出,爱护有加。 见到窦德威被打成那副惨状,大哥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大嫂哭天抢地伤心欲绝,窦绍宣一股火气直冲发冠,径自入宫来找皇帝讨个公道! 他也知道房俊是出了名的棒槌,他自己亲自上门,那混蛋估计不会给自己面子…… 此刻见了房俊如此嚣张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中,窦绍宣愈发愤恨,恨不得当场掏出刀子狠狠的给这个混蛋来几刀! 他张口喝骂,孰料那房俊一脸浑不在意,甚至轻松的耸耸肩膀说道:“是啊,有时候在下还真就不如市井之间的屠夫游侠,屠夫游侠身无长物,可以快意恩仇,说不得当场就能宰了令公子!杞国公,您别在我这儿教我做人,有这功夫不如回家好生教教你家那个窝囊废,以后稳着点儿别干那些偷鸡摸狗下流龌蹉的事儿,否则哪天遇上一个脾气暴的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您可莫怪我言之不预!” 窦绍宣脸色猛地涨红,气怒攻心,戟指怒道:“好胆!居然敢威胁本国公,房玄龄就是在家这么教儿子的?” 房俊也不客气的拉下脸:“警告你,再若提及家父名讳且语气不敬,休怪某对你不客气!” 窦绍宣几乎气疯了,哪里见过这等浑不吝的东西? 他怒瞪双眼,青筋暴跳:“怎地,你还敢打我不成?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天子架前,尔就敢肆意妄为?我今日到要试试,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房俊寸步不让:“只要你再对家父不敬,就算是在太极殿上,照样大耳刮子抽你!” 窦绍宣暴怒,指着房俊鼻子发飙,却到底也不敢提及房玄龄的名讳。 房俊毫不相让,也不敢真的就在李二陛下的寝宫门外将这位皇亲国戚当真揍一顿。 于是,两人斗鸡一般相互怒视,颇有一种“你敢看我?看我就揍你!”“我就看了,你能怎样”的意味…… 王德跟李二陛下通禀了房俊前来觐见,得了皇帝召见的话语反身出来,就听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气儿! 王德吓了一跳,赶紧小跑过来,劝阻道:“二位这是干嘛?窃听老奴一句,快快消消气儿吧,若是惊扰了陛下,两位可都得不了好儿!也不看看这是地方,能由着你们泼妇一样骂街?” 两人这才忿忿不平的闭嘴,只是四目相对,谁也不服谁。 王德对房俊说道:“华亭侯,陛下召您入内觐见,赶紧快去吧。” “诺!” 房俊瞪了窦绍宣一眼,哼了一声,转身步入神龙殿。 王德又对窦绍宣说道:“杞国公,您一把年纪,跟这个棒槌置什么气呐?听老奴一句劝,您还是先回去吧。” 窦绍宣却不走,说道:“不行,某就不信了,这天日昭昭还没有王法了?将人重伤却依旧招摇过市逍遥法外,没这个道理!某去找陛下理论!” 抬脚就往殿内走。 王德急道:“杞国公,您咋就不听劝呢?” 窦绍宣一翻白眼,冷笑道:“真当某不知道?你与那房俊蛇鼠一窝,定然向着他说话,想哄骗某大事化小不了了之?告诉你,没门儿!” 一甩袍袖,进殿去了。 王德被噎得说不出话,也没啥好说的了。好心当做驴肝肺,陛下刚刚将你赶走已经算是顾念情分了,你却仍要不依不饶,那就等着自找苦吃吧…… 老太监心中暗恨,暗自腹诽。 大殿内,李二陛下身穿一身宝蓝色常服,薄底布鞋,精神抖擞手捧书卷,宛如博学多才的儒者。只是神色有些不豫,许是殿外房俊与窦绍宣的争吵惊扰了皇帝陛下读书的兴致,隐隐有些恼火。 房俊入内,大礼参拜,口中说道:“微臣房俊,见过陛下。陛下龙虎之姿,神采奕奕,威猛更胜往昔,微臣敬佩莫名,犹如高山仰止……” “闭嘴!” 李二陛下叱道:“满嘴胡说八道,真当朕是喜好谗言的昏君不成?” 房俊当即闭嘴,心中却道:你是昏君,我也不是奸臣啊!嘴上说不喜,可你也照镜子瞅瞅自己眼角那掩不住的笑容,真是虚伪的家伙…… 李二陛下骂了一句,神色之间果然没有什么生气的成分,显然房俊这几句话甚是受用。将书中书卷放在身边的茶几上,张口欲言,却发现窦绍宣不告而入。 当即便沉下脸。 心中隐隐发怒,你还没完没了了? 第九百五十一章 偏心的李二 “百骑司”密切关注长安城内的动态,码头那边房俊暴打窦德威刚一结束,这边的密探便将详细资料汇总成文送到了宫里。 李二陛下看了看,很是有些腻歪…… 帝王心术早已炉火纯青如李二陛下,怎会看不出窦德威背后某些人给予支持?否则就算是给他个天做胆子,敢去撩拨房俊的女人? 不过也可能是窦德威得了某些好处答应了某些事,不得不去找房俊的茬,却又不敢明火执仗真刀真枪的干一场,只是用調戲房俊妾侍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展示立场。反正房俊不在京中,就算事后房俊归来大不了窦德威躲在家里不露面,房俊能拿他如何? 可倒霉催的房俊偏偏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悲剧就这样发生。 李二陛下愈发肯定这就是事情真相,同时心中对窦家极其不满,先有窦德藏在渭河之上被房俊撞碎了座船差点淹死,现有窦德威众目睽睽之下被房俊鞭挞折辱,窦绍宣居然还为了这么点事跑到宫里来告状,一家子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啊…… 李二陛下闭上嘴巴,双眼看向窦绍宣,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窦绍宣心里颤了颤,他知道房俊简在帝心甚得陛下宠爱,可这一次却不得不跑到陛下面前告房俊一状。 论实力论手腕,窦绍宣知道奈何不得房家。 可是窦家遭受此等奇耻大辱,不扳回颜面以后只怕要沦为笑柄。若想扳回颜面,那就只能希望陛下支持。房俊虽然是宠臣,是帝婿,可窦家也不差啊?咱可是正儿八经的外戚啊!当年你们李家夺得江山的时候咱们窦家可是没少出钱出力,论起功劳来不见得就比房家差吧? 这么一想,窦绍宣心里有了点底气。 他上前一步,“噗通”就跪在李二陛下脚前,鼻涕眼泪几乎就在一瞬间便一齐流了出来,悲号道:“陛下!我窦家一贯奉公守法安守本分,从不因外戚身份肆意妄为,皆因深知今日之富贵皆乃天恩浩荡,不敢有一丝一毫得意忘形。可房俊这厮简直心肠歹毒,前有渭河之上差点淹死微臣的侄子窦德藏,现在又将微臣的儿子打断了腿当众鞭挞,简直丧心病狂无法无天!陛下,微臣恳求您主持正义,严惩房俊,给我窦家一个公道!” 房俊撇撇嘴。 这个窦绍宣还挺会说,全是他们自家的理儿,错都是房俊的。若是按照他的说法,房俊妥妥就是唐朝版本的高衙内,毒瘤一枚,不除不足以平民愤…… 李二陛下面冷如霜,眼皮都未抬一下,说道:“房俊,可有何自辩,杞国公所说是否属实?” 房俊不慌不忙,先恭恭敬敬的向李二陛下施礼,然后说道:“回禀陛下,公道自在人心,不是谁用嘴说就行的。窦德威众目睽睽之下調戲微臣家眷,言语轻佻姿态恣意,宛如市井泼皮一般低劣卑贱!微臣一时气不过上前理论,窦德威居然想要纵马踩踏微臣,幸而微臣身边的水师兵卒护卫心切,将其健马前腿斩断,窦德威被马匹压断腿,实乃意外,非臣之本意,臣深表遗憾。至于鞭挞窦德威之举,实在是此人出言无状满嘴喷粪,辱及臣之妾侍。武媚娘乃是陛下御赐给臣的宫女,代表着陛下的威严,房家满门皆对其礼敬有加,绝不敢因为身为妾侍而轻慢待之。窦德威胆敢当众辱及武媚娘,定然是心无对陛下之敬畏,微臣自然要替杞国公教训他一番。否则若是市井之间皆传言窦家依仗天恩不思报效朝廷,岂不是损了窦家之清誉?微臣此举,实在是为窦家着想。” 娘咧! 窦绍宣脑袋都差点气冒烟儿,你特么居然还是为了我窦家着想?这张嘴巧舌如簧,不仅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反而将屎盆子全都推到窦家脑袋上,真真是无耻之尤! 不过恼怒之余,窦绍宣也心惊胆跳的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那个侍妾居然是陛下御赐给房俊的宫女? 窦绍宣想不起来,之前他根本就没怎么在乎过房俊这个人,一直都认为不过是仗着父亲房玄龄的名声以及皇帝的宠爱胡作非为的一个纨绔子弟,迟早要泯然众人…… 若是当真如此,那可就坏事了! 皇帝御赐的妾侍,窦德威却口出恶言,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这件事搞不好非但找不回面子,还会使得陛下心中厌恶,窦家本就不多的圣眷还要再次削弱三分…… 窦德威慌了,连忙说道:“陛下,此乃房俊一面之辞,陛下不可轻信!” 李二陛下瞪了房俊一眼,心想小王八蛋可真够胡扯的,那窦德威何曾出言辱及武媚娘了?不过他心中早有定计先入为主,认为就算排除窦德威身后那些人的支持,单单窦德威使出的这等手段就让人不齿。 李二陛下并不讨厌纨绔子弟,他自己也是纨绔出身,想当年在长安城那也是横行霸道的主儿。若是如同房俊这般谁欺我就打回去,而且谁实力硬就跟谁干不是专挑软柿子捏,李二陛下或许会高看一眼。你跑去調戲一个妾侍以此来撩拨房俊,那就太上不得台面了。 微微沉思,李二陛下沉声道:“杞国公既然要严惩房俊,那就报官吧,命藍田縣受理此案,务必不得偏袒任何一方。房俊打人之事若是属实,就依律严惩;同样,若是事情的起源在于窦德威,而且窦德威有轻佻侮辱之言在先,藍田縣依律惩治之余,让宗正寺过问,对二人严加惩处。” 窦家是外戚,房俊是驸马,这两人若是触犯例律,宗正寺是管得到的。 可窦德威却直接傻眼。 藍田縣敢管一位国公和一位宰辅家的公子打架的事情?若是出了人命或许硬着头皮不办不行,现在只是打打闹闹,藍田縣傻了才会愿意多管闲事,准定是和稀泥两边不得罪。 至于宗正寺…… 宗正寺正卿根本不管事,管事的是宗正少卿韩王李元嘉,韩王李元嘉是房俊的亲姐夫,而且当初韩王与王妃房氏闹别扭回了娘家房俊替姐出头马踏韩王府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那韩王李元嘉敢严惩房俊? 这分明就是偏心眼啊! 若是按着陛下这个看似公正的流程走完,房俊有没有事不好说,窦德威说不准还得被宗正寺打上几十板子…… 窦绍宣顿时就蔫了。 事情明摆着,陛下就是偏心袒护房俊,他还能怎么办? 眼下窦家需要关注的事情已经不是能否找回颜面了,而是要怎么想办法挽回陛下对窦家的冷落。那些关陇世家虽说与窦家同气连枝,可是没了陛下的信任谁还会搭理窦家? 又或者……正是因为窦家与关陇世家走得太近,这才遭致陛下的反感? 窦绍宣心慌意乱,一点底气都没有了,垂头丧气道:“或许……是微臣教导不严,这才导致此事发生。微臣想过了,与其纠缠不休,还不如回去好好教训家中后辈。” 李二陛下满意点头:“这才对嘛,小辈之间打打闹闹,咱们身为长辈也不要太过参与,说不得明日这些小王八蛋就把臂痛饮寻欢作乐了呢?你呀,把心思都放在办正事上,只要你能忠于朕,忠于帝国,朕定然信赖有加,何吝于赏赐?” 意有所指。 窦绍宣心里咯噔一下,自然听得出陛下的弦外之音,这是极其不满窦家和一众关陇世家联合! 顾不得擦拭额头的冷汗,窦绍宣赶紧说道:“微臣知错了,以后定然勤于任事,持身守正,不负陛下之信任!” 得咧,赶紧表态吧,以后跟关陇世家划清界限,否则说不准明天陛下就先拿窦家开刀…… 大家抱团尚且能够使得陛下投鼠忌器,若是窦家直面陛下的活力,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二陛下微微一笑,看上去很满意,挥了挥手:“那行,你且先回去吧,朕稍后打发人给你府上送去一些药材,叮嘱你那儿子好生养伤,以后切莫惹是生非。” 窦绍宣施礼道:“多谢陛下厚爱,微臣告退。” 回身瞄了房俊一眼,见到这厮一张黑脸毫无表情的站在那儿,窦绍宣不由得心中一叹。 窦家以后就得乖乖的低调做人了,圣眷不在,身为外戚还有何可以依持? 第九百五十二章 房俊的隆中对 窦绍宣退走。 殿内又回复清静。 李二陛下伸了个懒腰,瞪了房俊一眼,没好气道:“你个混账就不能消停两天?成天到晚总是惹事,不当人子的东西,你若是朕的儿子,皮都不知道给你罢了几层!” 骂归骂,却看不见多少恼火。 这其中本就是那些关陇世家故意找茬,没有这档子事,一定还会有别的事。房俊既然是李二陛下竖在人前的急先锋,想安安生生的也不可能…… 房俊嬉皮笑脸道:“多谢陛下爱护,微臣感动不已,当以身报国……” “得了得了,油腔滑调!” 李二陛下不耐烦的挥手打断,然后指了指身侧的座位,让房俊坐了,开始详细询问江南事务。 房俊思绪清明,回答得条理清晰,简明扼要。 李二陛下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间或发出询问。 听到牛渚矶一战之时的凶险,李二陛下握拳忿忿骂了一声:“豚犬之辈,死不足惜!”整个江南都进都在坐山观虎斗看着山越人用人海将房俊淹没,甚至亲自派出战兵辅助,这一点已经上升到形同谋逆的罪名! 若非担忧江南动荡坏了东征大计,一向好战的李二陛下老早就指使大军南下,誓要将这些簪缨世家连根拔起! 当房俊说到与聿明氏暗中定计,在海虞城外福山码头上演了一出“义释刺客”的戏码,吓得江南士族魂不附体,李二陛下开怀大笑,赞道:“论起这等见不得人的小手段,满朝文武没几个人及得上你!” 房俊猛翻白眼,您这是夸奖的话么? 而后房俊在偷盗木料之事上设计坑了江南世家一回,使得报货萧氏在内的诸多江南士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得不乖乖的将银钱奉上,李二陛下更是乐不可支。 等到说起房俊让如東縣用县财政担保替全县百姓贷款购船,李二陛下颇为满意:“不拘泥于臼巢,能够另辟蹊径造福子民,这件事办的尤其好。那孙承恩亦是一员能吏,朕会叮嘱吏部多加培养,要委以重任才是。” 最后说到率兵击溃真腊国象兵,在林邑国购得两处海港之事,李二陛下皱皱眉头,说道:“当初你的奏折呈上之时,朕并未表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不是刚愎自用之人,理解事态瞬息万变的道理,现在你给朕解释解释,若是单单只为了购粮,完全可以与林邑国签署一份协议即可,何必要占领两处海港,浪费人力物力去维护保卫?林邑国远隔大唐万里,就算大唐虎贲再是如何纵横天下,亦难免鞭长莫及力有未逮,一旦事态有变,这两处飞地不还是林邑国的囊中之物?” 没有任何一个帝王不向往更辽阔的领土,这能够使得青史之上留下赫赫美名,受到后世子孙的顶礼膜拜。 李二陛下自然不能免俗,否则也不会心心念念的征服高句丽,来达成古之帝王从未有过的宏伟功绩。 但是李二陛下明显理智得多…… 高句丽与大唐接壤,无论陆路、海路皆可对其直接干预,将其占领之后可以保持长久的统治。但是岘港与金兰港远隔重洋万里之外,即便是占领下来也很难达到长久统治的目的,要之何用呢? 房俊便解释道:“陛下,您还是对皇家水师的战力没有更清楚的了解。这么说吧,十年之后,当火炮、火枪和新式战船大发展趋于成熟,皇家水师就是大海之上无敌的存在,单单这一支部队,就完全可以达到纵横海洋的地步。天下,莫可与之相敌!在这种情形下,古之以来的治国策略将必须与之发生相应的更改,海洋连接的是一片片更广阔的土地,是无穷无尽的财富!现在朝廷看不上眼的犄角旮旯、番邦异域,很有可能在海贸的繁荣之下成为财富汇聚的地方!” 交州之地为何在宋朝之时獨立出去? 一方面是统治者狭隘的政治思想所导致,认为其化外之地不服王教,留之无益;另一方面,则是距离偏远,难以管辖,劳军伤财…… 但是现在在房俊的主持之下,大唐的航海技术一举跨越千年,自然能够通过水路掌控南海、甚至南洋之地。哪怕是由于中原王朝的衰落式微导致这些领土纷纷獨立,因为保持着水路的畅通,照样可以掌握在汉人手中。 故此,随着海贸的兴起、航海技术的发展,整个帝国的战略亦要作出相应的改变,要更加重视沿海以及海外的战略布局。 岘港,就是为了支持海贸而建立的一个据点,当无数个这样的据点练成一片,大唐就达到了控制全球海贸的地步。那将是何等的影响力,会带来何等的财富? “海贸的繁荣,海外的据点,会给大唐带来超过土地赋税几十上百倍的收益,大唐国库将永远不会有枯竭的那一天。说句狂妄一点的话,陛下完全可以坐在太极宫里,指挥着大唐的虎贲想打谁就打谁!最为重要的是,大唐文化将会随着畅通四海的商船蔓延到所有有人居住的地方,整个世界都会被大唐的灿烂文化所侵略,大唐的影响力将会冠绝世界,这是哪怕陛下拥有百万雄师也做不到的……” 房俊语气铿锵,给李二陛下阐述着自己的信念,随手就画下了一个足以彪炳千秋的大饼…… 李二陛下目瞪口呆。 他从来都未想到房俊这个棒槌的心中,居然有着如此宏大的理想! 让大唐的虎贲征服四邻,让大唐的文化侵略世界?! 压制住心底翻腾的思绪,李二陛下沉声问道:“说的比唱的好听,反正都是未来不可预见之事,还不是随你胡扯?若是当真心有锦绣,那就给朕说说如何才能达到这种冠绝四海、笑傲天下的地步?” 可是考我咯? 房俊胸有成竹,牛皮哄哄的伸出三根手指:“若是陛下以及朝中诸位宰辅支持,想要大唐笑傲天下简直反掌之间尔!只需三点做好即可。” 李二陛下差点气笑了:“你当自己是诸葛亮啊?有屁快放!” 被打击了一下,房俊依旧信心十足:“第一,人口。第二,教育。第三,军制。” 李二陛下沉默一下,道:“详细说来听听。” 房俊坐正身体,缓缓说道:“大唐想要壮大,最根本的条件就是要有足够的人口,否则就算占领全世界,哪里来的人口去守护呢?南北朝百年混战,隋末三十六股反王肆虐天下,人口已然锐减到一个极其低下的程度,大唐的国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休养生息繁衍人口。” 闻言,李二陛下有些不悦。 休养生息是首要之事,这不就是说朕的东征大计其实是与整个国家的发展相违背? 房俊这些话早已在心中反复推敲了无数遍,自然知道说出来之后李二陛下会有什么反应,继续说道:“陛下不必担忧高句丽之事,事实上,征讨高句丽与休养生息并不违背。修养生息亦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四邻安稳,边境无战事。现下突厥未灭,西域不靖,吐蕃野心不熄,吐谷浑蠢蠢欲动……没有一个安定的大环境,谈何休养生息?高句丽一贯狂妄,其国人及其无耻,一旦大唐在西域展开大规模的兵事,难保其不会趁机发难落井下石,唯有先行将其剿灭,方能全力西顾。” 李二陛下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高句丽此国国小民寡且狂妄自大性格坚韧,历朝历代都对其极为头痛,若是不能将之彻底消灭,难保有一天会成为心腹大患。 第九百五十三章 奉旨打劫?【求票!】 “教育又是如何?” “很简单,普及全民义务教育!” 李二陛下不解:“何为义务教育?” 房俊道:“既是免费教育,由皇家承担教育费用。” 李二陛下道:“规模如何?” 房俊目光炯炯:“陛下颁布一道圣旨,全国所有的适龄儿童必须接受一定年限的强迫教育,且皇家必须承担费用、家庭必须支持!” “嘶……” 李二陛下倒吸了一口凉气,瞠目结舌道:“你个混蛋也真敢想,这得多少钱?把朕的太极宫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简直胡闹!” 他没说房俊异想天开这条路不行,而是说自己没钱。 不仅皇家拿不出这么多钱,就连帝国财政也负担不起全体国民教育这笔费用,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一代又一代,永无休止! 但是房俊看得出来,从根本上李二陛下是赞同这件事的,只不过难度太大相当于给长城粘瓷砖…… 因为李二陛下看得出这件事若是当真能够施行,将会给皇家带来怎样的好处。 李唐皇族的声誉,将会冠盖千秋,真正做到泽被天下! 将来所有的读书人都是由皇家提供的免费教育才能读书识字通晓微言大义,你好意思掉转头来造皇家的反? 李唐皇族将会获得古之未有的支持度,谁造李家的反,谁就是跟全天下的读书人为敌! 但是问题还是放在那里——这得多少钱才能办得成? 房俊信心满满:“陛下没钱,甚至国家财政也拿不出这笔钱,但是……东大唐商号有啊!” “东大唐商号?” 李二陛下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曾经有这么一个占据了大部分股份的商号,可是……这个商号怎么可能这么有钱?自己完全不知道啊! 房俊攥紧了拳头:“现在的东大唐商号还很弱小,但是在皇家水师的支撑下,必将成为超越世间所有商号的庞然大物!” 李二陛下疑惑道:“这个商号现在有多少钱?” 房俊干脆道:“现在没钱。” “……” 李二陛下眼珠子瞪起来了,你特么逗我玩呢? 房俊眼睛里散发出一股狂热:“现在没有,但是我们可以立刻开展贸易,卖丝绸,卖茶叶,卖瓷器,卖震天雷,甚至可以去抢去夺!总之,肯定能赚取足够多的利润支持陛下去完成全体国民的免费教育!陛下,只要免费教育办起来,用不了二十年,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是您的门生,什么世家门阀,什么九品中正,什么簪缨世族,统统都是昨日黄花,全部都将成为历史当中的尘埃!” 李二陛下怒道:“放屁!朕会看不出这个免费教育带来的好处?只是你个混账居然想要通过一个商号跑出去肆虐天下赚取来的钱支撑起免费教育,千秋之后,史书之上当如何评价朕?” 这不是将朕的名声臭大街了么! 他自然明房俊的想法,这个东大唐商号就是放出来的一条猛兽,会在别国为所欲为巧取豪夺来攫取庞大的财富支撑国内的发展,但是这样的不义之财,岂不是将他李二陛下的名声钉在了耻辱柱上? 房俊信誓旦旦道:“历史?历史会说您是超越了始皇帝的真正的千古一帝!我们的子孙后辈世世代代都会承受您的恩惠,所有的华夏子民都将沐浴在您的浩荡圣恩之中!” “啥?” 李二陛下以为房俊傻掉了:“还会有人说我的好话?” 房俊理所当然道:“当然!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成王败寇,只以成败论英雄!当全天下的人都在享受着您带来的恩惠,谁会说您的一个不是?” 东印度公司往亚洲倾销了多少鴉片? 那个伊丽莎白女王纵容海盗劫掠了多少财富? 后世人们是如何评价她的? 不仅自己的国人感恩戴德,就连别国都感叹于这种财富积累的手段! 所有的资本积累过程,都是一个血淋淋的剥削故事,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李二陛下摇头道:“真当朕不知道你这小子的心思?可以预见,若是朕当真答应了此事,你将会率领这个商号掠夺全世界的财富,以供我大唐之崛起所用。可是如此一来,岂非就成了‘奉旨打劫’?” 他有些迟疑,也有些意动。 李二陛下的骨子里,也根本就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否则也干不出玄武门事变,更干不出将兄弟的老婆都收进後宮享用这么龌蹉的事儿…… 摆了摆手,李二陛下说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说说军制怎么回事儿?” 房俊知道李二陛下已经心动,不过这件事上没有打铁趁热一说,只能等他自己过了这道坎。 “现在大唐日益繁荣,民间愈发稳定,民生必须提到一个快速发展的高度。可是府兵制这时候就会显示出缺点来,本应务农的时节,去不得不进入军中服役,这将会极大的影响农业生产。现阶段,可以考虑募兵制与府兵制公举,渐渐的由募兵制取消府兵制。” 职业军队才是未来的方向。 不可否认,在大唐建国之初府兵制因为起独特的制度极大的减轻了国家负担,但是当社会逐渐稳定、经济日益繁荣的今时今日,府兵制却成为阻碍生产力发展的因素。 房俊这么一说,李二陛下当即就明白了其中道理。 心里愈发惊异起来:这房俊有才天下人都知道,但是怎地对于国家政策制度竟然如此了若指掌,宛如掌上观纹一般?更难得的是他提出的这几点看似胡闹,细细思之却发现的确有可行之处! 莫非当真就是天生的宰辅之才? 这个时候,李二陛下对房玄龄也有些嫉妒了。 “生子当如房遗爱”啊…… “你所提的这几点皆事关重大,无论成与不成,皆不能急于一时。这样,你闲暇的时候写成奏折,密呈给朕,朕也好生斟酌斟酌。” 斟酌什么呢?其实就是你说的天花乱坠,可是朕根本就没弄明白…… 语言的艺术就在于此。 房俊眨巴眨巴眼睛,腆着脸说道:“那啥……微臣现在每天都闲暇啊。”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一脸摇尾乞怜的萌态,顿时失笑。 没见过要管能要得这么明目张胆的,还能不能有点矜持、要点脸? 心情一好,就打起官腔:“你很闲么?那正好,兕子这些日子总是不肯好好吃饭,还时不时的闹着要听你讲故事,朕哪里敢将她送到江南去?既然你回来了,又没什么事,那就负责哄哄兕子,让她每天乖乖的吃饭。” 房俊眼睛都瞪圆了:“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李二陛下也瞪眼:“怎地,替朕哄哄兕子,很委屈你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愿意看朕的闺女?” 房俊是真委屈啊:“不是……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想说……陛下可否想过了,以后让臣干点什么?” “干点什么?想得到美!你在江南这一桩桩一件件,朕替你操了多少心,挨了多少骂你知道么?就给朕老老实实的待着吧,若是哄得兕子开心了,朕或许给你安排个闲散的差事。” 娘咧! 把咱当保姆了? 老流氓装糊涂就是不说以后的安排,这不是調戲人玩么?房俊心里恼火。 倒不是多想干事儿,只不过这么吊着总是心里不踏实,再者说了,您不给我安排个好职务,我怎么替您冲锋陷阵去跟那些世家门阀干架? 心里打定主意,您不是調戲我么? 行,职位不够高,哥们儿就告老还乡,天天给您哄闺女,把您几个没成亲的闺女都哄到床上去祸害了…… 对了,还有成了亲又和离了的那个,也不放过! 第九百五十四章 姐夫带你看金鱼【求票】 从神龙殿出来,天色已经昏暗,临近傍晚。 冷风萧萧,光秃秃的树枝摇晃着发出呜呜的低吟。 两个相貌秀丽的宫女侯在门口,见到房俊赶紧一齐上前敛裾施礼。 “奴婢参见侯爷。” “嗯,公主殿下派你们来的?” 房俊瞅着两个宫女眼熟,依稀记得应是晋阳公主身边的侍女。 果然,其中一个圆脸的侍女说道:“是,殿下派我们来请侯爷。” 很久没有见到晋阳公主了,房俊心中也甚是想念,便欣然说道:“前头带路吧。” “诺,侯爷这边请。” 两个宫女规规矩矩的在前面引路。 房俊跟在后面,看着两个宫女春葱一般纤细的身段儿,感叹着大唐皇宫里的“工作服”的确挺养眼。 从神龙殿西侧的长廊转过去不久,就是晋阳公主和晋王李治居住的立政殿。自从长孙皇后去世之后,李二陛下一直带着李治与兕子住在此处。只不过去年开始李治要去弘文馆读书,便搬出了丽正殿,而兕子年岁渐长,李二陛下也常常宿在神龙殿,致使诺大的丽正殿中,唯有虚岁刚刚十岁的晋阳公主,难免孤单寂寞,惹人生怜。 殿前早有宫女等候,见到房俊,急忙引入内殿。 殿内已经燃了烛火,灯火明亮,只是皇家内苑规矩极严,少有宫女内侍四处走动,诺大的立政殿又只有晋阳公主一人居住,难免显得冷清了些。 房俊心中怜意顿生…… 正殿之旁的一间绣阁内,两个女孩儿正坐在锦榻之上说话,手里用红绳编着络子。 “咦,姐姐,你这的平安符的花式好漂亮,是宫里的嬷嬷教会的么?” 说话的是一个与晋阳公主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圆圆的脸蛋儿带着点婴儿肥,大大的眼睛清澄明亮,与晋阳公主一般笑起来的时候在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甜美秀丽,甚是可爱。 晋阳公主坐在她的对面,穿着一件粉底碎花的襦裙,外面套着一件绿色仙鹤祥云图案的半臂,下身是一件红色牡丹花裙,整个人秀丽清雅,漂亮得不像话。 只见晋阳公主春葱一般的纤纤十指灵巧的打着络子,轻声回道:“是呀,是跟宫里的费嬷嬷学的,费嬷嬷说这是江南那边的花式,在民间很受欢迎,据说姑娘家定亲之后,都要送给未婚夫君一个这样的络子,图一个平安吉祥。” 对面的女孩子大眼睛眨啊眨,萌萌的问道:“那姐姐打这个络子,是要送给夫君么?哎呀,姐姐定亲了么?姐夫是谁呀?我怎么不知道呀?” 晋阳公主脸儿红了,十岁的女孩子也知道了娇羞,气鼓鼓娇嗔道:“小幺闭嘴!我哪里定亲了?胡说八道!” 小幺嘟着嘴不满:“干嘛生气呀?那姐姐打这个络子是要送给谁呢?” “送给……” 晋阳公主摇了摇嘴唇,哼了一声:“干嘛告诉你?你个大嘴巴,若是知道了定然到处胡说。” 小幺急了:“我哪有大嘴巴?” 晋阳公主翻个白眼儿:“就有!” “没有!” “就有!” 站在门口的房俊无语,这两姐妹是要打起来么? 旁边的宫女也感到好笑,这时才出生禀告道:“二位殿下,华亭侯来了。” “哎呀!” 两个小丫头齐齐捂嘴,一齐扭过头来看着笑吟吟走进厅中的房俊,都露出娇羞的脸色。 小幺愁眉苦脸:“都怪姐姐,别人看了笑话……” 晋阳公主随口说道:“姐夫又不是外人……” 然后明亮的眸子瞅着房俊,露出一个甜得能融化人心的笑容,娇声唤道:“姐夫!” 小幺也跟着喊了一声“姐夫”,不过神情有些羞恼,显然对于一个端庄贤淑的皇家公主来说,刚刚那斗嘴的一幕显得有些调皮了,嗔怪道:“姐夫为什么像耗子一样,走路都没声音的么?” 房俊不以为意,晋阳公主却不满了,伸手打了小幺一下:“说什么呢?没礼貌。” 小幺哼了一声,不敢说话了,只是瞅着房俊的眼神明显不善。 这是李二陛下最小的女儿,生于贞观八年,未满两岁的时候母亲长孙皇后病逝。李二陛下对其如同晋阳公主一般宠爱,只是年岁太幼,不得不将其安排在别处由乳母照顾,未能一起住在立政殿里。 今年刚刚敕封为衡山公主。 《唐六典》中有言:“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可见唐代名山大川不得作为封号。然而,衡山却成了公主的封号,可知太宗对女儿的钟爱之心,比之晋阳公主丝毫不差。 晋阳公主笑吟吟的站起来,明亮的眼眸波光盈盈:“姐夫,江南好玩吗?” 房俊上前下意识的给了晋阳公主一个“摸头杀”,宠溺的笑道:“还行吧,风景比关中漂亮,只是太潮湿了,还不如关中冷一点来得舒服。” 晋阳公主明显对于房俊这个亲昵的举动很是受用,笑得露出两个小虎牙:“那有没有礼物呢?” 房俊点头:“怎么会没有?就算不给陛下送礼物,也得给我的小公主送礼物啊。” 晋阳公主乐坏了,拍手道:“是什么好玩的呢?” 一旁的衡山公主眼睛也亮起来,跑过来扯着房俊的衣袖:“姐夫,有没有小幺的份啊?” 房俊蹲下来,微微侧过脸,故意说道:“这个……就得看小幺的表现咯?” 衡山公主嘻嘻一笑,捧着房俊的头凑过小嘴儿,就在房俊的脸上使劲儿的亲了一口。 “啵儿!” 一声轻响。 房俊做出一个快要晕倒的表情:“哎呀殿下干嘛这么大力气呀,微臣脖子快断掉了!” 衡山公主咯咯娇笑,开心不已。 房俊又将另一侧脸庞转向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笑嘻嘻的摇头:“不要!” 小丫头知道害羞了? 不能够吧,这才多大点儿岁数? 房俊做出伤心的表情:“兕子不喜欢姐夫了么?” 晋阳公主笑着摇头,然后将手伸了出来,鲜红的络子握在纤白的手掌心,是个平安符。 “这个送给姐夫,保佑你平平安安,以后带兵打仗也能百战百胜,逢凶化吉!” 房俊接过来,心中暖意融融,还是小姨子最贴心啊…… 另一个小姨子也不管这个,衡山公主扯着房俊的袖子急吼吼道:“姐夫,都有什么礼物啊?你带来了吗?乖点给我跟姐姐看看啊!” 房俊傲然道:“姐夫从南方带回来的宝贝可多了,家里的库房都快装不下了。跟你们讲,姐夫在南方带回来一种鱼,身上的鱼鳞都是红色的,还有黄色的,见了你们准定喜欢!” 没错,房俊说的就是金鱼。 金鱼在晋代就已经出现,但特别稀少,只是在书籍典册之中有过记载,亲眼见过的人没几个。一直到了隋唐时期也不多,只在嘉興、錢塘一带有人饲养。这次在江南,湖州周家送了房俊十几尾,是金鱼品种当中几位稀少的鳅鳖,房俊视若珍宝,特意定制了玻璃鱼缸养起来。 当时他就想着送给晋阳公主,小姑娘一定很喜欢。 晋阳公主眼眸瞪得大大:“还有黄色和金色的鱼啊?” 房俊拍胸脯保证:“难道姐夫会骗兕子么?明早姐夫就打发人将金鱼送到宫里来,你们小姐妹两个分开养也行,一起养也行,可好看了!” 还要过一晚上么? 衡山公主等不及了,抱住房俊的胳膊开始撒娇:“不行,姐夫现在就带我们去看吧,好不好?一晚上很难熬诶,小幺和兕子姐姐都要睡不着觉了……” 房俊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带她们去家里看完金鱼,晚上就让两个小公主住在家里呗,反正家里还有一位公主呢,也不算失礼。 可是为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第九百五十五章 天下第一挡箭牌 莫名其妙的想起怪蜀黍这个词…… 带两位殿下回家是没问题的,却不能答应得这么痛快,故意板起脸说道:“听说有人最近不喜欢吃饭呀,这个有点为难……” 衡山公主便看向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微微垂首,露出一截儿雪白的脖颈,有些羞赧,细声细气道:“只是最近有些气闷呢,不喜欢吃东西……” 房俊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都变了:“那现在好些没有?可让御医看过?” 问完了才想起来也是白问,皇宫里的御医当初没治好长孙皇后,现在怕是对晋阳公主的病症亦是束手无策。 根据房俊知道的历史,长孙皇后大抵也是这种气闷的病症去世的,后世大多猜想是心血管一类的疾病,极有可能是冠心病。而晋阳公主年纪这么小,不太可能是后天发病,遗传的可能性极大。 晋阳公主瞄了房俊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头去,心里甜丝丝的。 姐夫在关心我呢…… 在小丫头心里,姐夫对自己的爱护跟九哥李治是不一样的。九哥也爱护自己,可是大概年龄相近的缘故吧,总是觉得有些自己傻里傻气的,还要自己让着他。可是姐夫不同啊,姐夫懂的学问很多,写出来的诗词都能传唱天下,天下士人交口称赞,而且会给自己讲故事,会带着自己玩,会把自己宠得不行…… 这是一种有别于哥哥也有别于父亲的感情。 衡山公主插话道:“御医诊治过的,只是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说要少运动,静养为宜……” “放屁!都是庸医!” 房俊大怒。 如果晋阳公主当真是心血管疾病的话,那就更不能整天趴着不动,这种病最好好适量运动,坚持慢跑或者打打羽毛球练练太极拳……呃,好吧,这些运动这个年代还没有。 可是冠心病算不上绝症,只要注意饮食合理调养,并无大碍,只有非常严重的情况才会致命。 说起注意饮食,好像这种病人常吃海鱼是有好处的吧? 嗯,回头就叮嘱华亭镇那边,用快船运送海鱼,常年不断! 他这边想的多了一些,衡山公主却小嘴一扁,泫然若泣:“你凶什么凶,是御医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欺负人,呜呜……” 房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语气重了一些被衡山公主误会是在凶他,赶紧搂住小丫头婆娑着她的小脑袋,哄道:“对不起,是姐夫不对,姐夫不是说小幺,是骂那些庸医呢!” 衡山公主不信:“可是御医说的难道不对么?” 对个屁啊! 房俊胡说八道:“肯定不对啊!你不知道,姐夫以前遇到一个神医,说起气闷这种病的时候就是不要总是待在屋子里,要适当运动才好,而且要多吃海鱼。” 衡山公主疑惑道:“什么神医呀,比宫里的御医还要厉害么?” 房俊扶额,臭丫头你是好奇宝宝么,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 撒了一个谎,就要无数个慌来圆。 房俊只好说道:“那是一定的,这位神医……叫做孙思邈,听过没?过了两百多岁了都,老神仙一样的神医!” 为何又提起孙思邈了呢? 还有,我之前是不是就用孙思邈的名头来做过挡箭牌? 不管了,反正那老道云游四海居无定所,这辈子咱算是无缘相见了,借你名头一用也算是看得起你,咱堂堂穿越人士,你以为谁的名头都会拿来用么? 衡山公主眼看亮晶晶的:“真当么?若是老神仙在的话,是不是也能够救活母后呢?” “呃……” 房俊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也有些酸楚。 两个没妈的可怜孩子…… 房俊叹了口气:“走咯,姐夫带你们看金鱼!” 嗯,为何感觉这句话这么别扭呢? 衡山公主欢呼一声:“太好啦!兕子姐姐快一点,我们这就出发。” 晋阳公主也很高兴,她不怎么喜欢金鱼,宫里以前也有只是不太好养都来都死了,红的黄的也没什么稀罕,只是她喜欢跟姐夫在一起啊,只要有姐夫在就很开心。 “嗯。” 晋阳公主欢快的应了一声,小姐妹两个手牵着手,蹦蹦跳跳的跑向门口。 自然不能就这么随意的将两位公主殿下拐跑了,还得跟李二陛下汇报,得到许可才行。 两位公主在前边蹦蹦跳跳的走着,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不时发出一串银铃一般欢乐的笑声,草木萧萧的皇宫里似乎都增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两个闺女要到房俊家里去,李二陛下有些不太愿意。 “兕子,小幺,明天再去不行么?天色已晚,马上就要晚膳的时辰了,你们这一来一回的折腾,晚上怕是回不来啊。” 李二陛下尽量展现自己温柔的父爱,对长孙皇后留下的这几个子女,他总是要厚待一些,以此弥补对于亡妻的思念和歉疚。 衡山公主嘟着嘴儿不乐意:“父皇你让我们去吧,姐夫要带我们看金鱼呢!” 房俊有些冒汗,这会儿终于想起这句“叔叔带你看金鱼”为啥这么熟悉了。幸好这是在唐朝,若是放在后世,跑到人家面前说我要带你闺女去看金鱼…… 大耳刮子削不死你! 晋阳公主也一脸希翼:“父皇,我们可以跟十七姐一起睡。” 李二陛下本想说堂堂金枝玉叶怎能轻易留宿在宫外?不过看到两个闺女亮闪闪满是祈求的目光,李二陛下那一颗铁石一般的心肠瞬间软化…… “行吧。不过不要太过胡闹,见了房伯伯,替父皇问好。” “诺!我们记住啦!” 晋阳公主笑得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 “父皇万岁!” 衡山公主欢呼一声,回头扯住房俊的衣袖,雀跃道:“姐夫我们快走吧!” 面对房俊,李二陛下就没有好脸色了,一张方脸黑下来,哼了一声:“要照顾好两位殿下,尤其是兕子,她身子娇弱你是知道的,若是有何差错,朕唯你是问!” 房俊腹诽:摆不平自己的闺女,那我撒气呢这是? 面上却恭恭敬敬的说道:“陛下尽管放心,微臣省得。还有,微臣刚刚听晋阳殿下说起她的气闷之症,言及宫中御医不许其运动,要多在屋内静养。可是微臣在江南有幸见过神医孙思邈一次,谈及这种气闷之症,孙神医却说这种病要适当运动保持身体机能的状态,而且多吃海鱼能够有效预防发病的几率。” 李二陛下霍然动容,惊问道:“你见过孙思邈?” 房俊心虚了一下,不过想到孙思邈那老道行踪不定,不会这么倒霉到长安来拆穿自己的谎言吧?便淡定说道:“的确见过。” 李二陛下一拍大腿,怒道:“混账!那孙思邈乃是天下第一神医,多少人欲见之而不得,你却白白放过?当年长孙皇后病重,朕发动天下州府官吏满天下的寻找,方才知道那孙思邈正在秦岭伸出采药炼丹,若是当初有孙思邈在,长孙皇后或许就不会……”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对于长孙皇后的确是伉俪情深,哪怕去世好几年,他依然心怀痛楚魂牵梦绕,时不时的便会登上太极宫里那座专门搭建的高台遥望九嵕山昭陵方向,怀念亡妻,潸然泪下。 见到李二陛下这个反应,房俊有点冒汗。 这要是以后孙思邈那个老道当真来到长安见了李二陛下,说及今日之事拆穿了自己的谎言,他都不敢想象李二陛下会是也和的暴跳如雷,扒了自己的皮都有可能…… 第九百五十六章 房俊,你死定了! 李二陛下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对房俊是信任的,也知道房俊对兕子宠溺得不行,根本没想过房俊居然敢再兕子这件事上骗他。 而孙思邈的名声更是天下皆知,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段。 既然是孙思邈所说,那自然比宫中这些当初对长孙皇后发病之时束手无策的庸医强上百倍。 “罢了罢了!或许这就是天意?要常吃海鱼么?” 李二陛下蹙起眉头:“长安距离大海何止千里?虽然水运方便,可毕竟路途遥远,海鱼运到长安难免就不新鲜了,这倒是个问题……” 房俊道:“陛下不必担忧,回去之后,微臣便叮嘱水师那边专门调拨出十条新式快船,海鱼捕上来之后第一时间放入船舱水槽,用冰块降低水槽温度可保海鱼能够尽量活的时间长一些,这样快船抵达长安的时候,海鱼应当还是新鲜的。” 李二陛下点点头,只是这个法子奢侈了一些。 以前的冰块都要在冬季储存起来,数量有限,这般长年累月的由江南华亭镇往长安运输海鱼得消耗多少冰块?就算是皇帝也用不起! 不过想起房俊的制冰之法,也就释然了。 不过李二陛下旋即又问道:“夏日如此运输尚可,可是冬季黄河、渭河皆会冰封,岂非耽搁了时间?” 房俊也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倒是忽略了。 想了想,房俊说道:“那就修一条路呗,官道现在可直抵潼关,由潼关沿着渭河修筑一条便道直达长安,也费不了多少事儿。” 李二陛下差点气笑了:“这么长一条路至少百余里,沿途多是河滩山岩,没有个三五年休想修成,不说动用多少民工,耗资就得十几万贯,你居然说费不了多少事儿?” 房俊不屑道:“您指着工部那帮官老爷,可不得修到猴年马月?来年开春,微臣出资来修,不用朝廷出一文钱。” 开玩笑,有了火药之后修路还是难事么? 朝廷里这帮尸位素餐的官老爷脑子一点也不灵醒,火药能炸毁城墙,难道就不能开山碎石? 李二陛下沉默了一下。 说实话,他有些嫉妒。 娘咧,老子身为帝王,也没有奢侈到顿顿吃海鱼吃海鲜的地步啊!房俊这个小王八蛋是不是要将晋阳公主宠上天了?为了晋阳公主吃到新鲜的海鱼愿意特意修一条路? 这不是花多少钱的事情,修一条路要过水搭桥要封山开道,耗费的心血才是最重要的! 难不成这个小王八蛋对朕的兕子有什么企图? 看了看兕子,清秀的脸蛋儿已经有了一些美人胚子的模样,可是脸颊上那点婴儿肥显示着年纪也太小了点儿!而且房俊在这方面的名声一向很好,除了家中的妻妾之外绝不沾花惹草,哪怕是是不是的逛逛青楼也是以打架为主…… 房俊这方面的人品是有保证的,李二陛下这才舒了口气。 或许只不过是对于没娘的孩子更多的恋爱吧? 想到此,李二陛下心中又勾起了愁绪…… 颓然叹气,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切记照顾好兕子,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回来吧。修路的事情,来年开春再说。” “诺!那微臣这就告退了?” “去吧。” 李二陛下挥手撵人。 房俊领着两位小公主告退。 公主出行,哪怕是一切从简也得有一套规矩,折腾了半天,一辆马车才在禁卫的护送至下前呼后拥的驶出朱雀门。房俊则骑在马上跟着马车,时不时的跟两个小丫头说说笑笑,一盏茶之后回到房府。 府中早已接到报信,说是两位公主驾临,自然是中门大开,房玄龄和卢氏以及家眷都穿戴整齐在门前迎候。 这是规矩,哪怕两个公主那么大一点儿,哪怕房玄龄贵为宰辅,阶级的天然差距放在那里,礼数一点都不能轻忽。 “臣房玄龄,恭候两位殿下。” 房玄龄长揖施礼。 车帘掀开,晋阳公主扯着衡山公主的手儿,笑盈盈的下车,对着房玄龄微微一福,乖巧的说道:“房伯伯免礼,本宫和妹妹唐突造访,还望伯伯不要嫌弃。临出宫的时候,父皇还叮嘱兕子给伯伯问好呢。” 房俊诧异的瞅瞅一本正经颇有些端庄贤淑模样的晋阳公主,真没看出来小丫头一板一眼的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高阳公主上前扯住两个妹妹的手,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她是姐姐,按理用不着来迎接妹妹。可是房玄龄、卢氏都出来了,她不来好像自认身份比房玄龄高一等,有些不妥。 衡山公主嘴快,嚷嚷道:“姐夫要带我们看金鱼,十七姐,金鱼在哪儿呢?我要看!” 高阳公主俏脸似笑非笑,瞥了房俊一眼,扯着两个妹妹笑道:“那行,跟姐姐来。” 带着俩位小公主向府内走去。 晋阳公主还回头招呼房俊:“姐夫快来呀!” “唉!” 房俊答应一声,屁颠儿屁颠儿的跟了上去。 路过武媚娘身前,这妮子拉了房俊一下,低声问道:“两位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待一会儿宫里岂不是要落钥?” 房俊随口道:“就没打算回去,两个丫头听说家里有南方的稀罕玩意就吵着要来,晚了就住下呗。” 武媚娘眼珠儿一转,似笑非笑道:“住下来……怎么住呢?” 房俊没反应过来:“自然是跟着高阳住咯,难道跟我住啊?” 武媚娘咬了咬嘴唇,翻了个白眼,露出个“您自求多福”的神情。 可惜房俊以及颠儿颠儿的跟着三位公主往花厅那边看金鱼去了,浑没在意…… 花厅正中摆放了一个大鱼缸,玻璃所制,晶莹通透,十几尾红的黄的金鱼正欢快的游动。鱼缸很大,水却很浅,这年代没有氧泵没法解决鱼缸缺氧的问题,就只能尽可能的增大水面与空气接触的面积,而且鱼缸里的水要浅一些,使得空气中的氧气能够最大限度的溶解到水里。 “哇,好漂亮!” “是呀是呀,姐姐你快看,这条是金色的呢!” 两个小公主围着鱼缸一惊一乍不停的惊叹,女孩儿总是无法拒绝对于这种光鲜亮丽的事物的喜爱。 趁着两个小丫头看金鱼的当口,高阳公主将房俊扯到一旁,低声问道:“这么晚你将她们带出来,待会儿回宫怎么办?” “不回去了,陛下答应让她们住在家里。” “那得安排人将客房好生收拾一番,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了。” 高阳公主皱皱眉,觉得不太妥当。客房虽然干净宽敞,但是让两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去睡客房其实有些施礼。 晋阳公主正围着鱼缸欢喜,听到了高阳公主的话语,便接口道:“我不要去客房!十七姐,晚上我和小幺要跟你睡!” 衡山公主小脑袋小鸡吃米一样点得飞快:“就是就是,好久没有和十七姐一起睡了呢。十七姐,你不是有了姐夫就不要我们了吧?” 高阳公主俏脸一黑,尴尬道:“怎么会?姐姐最喜欢你们了,晚上就跟姐姐一起睡吧!” “哦!太好了!” 衡山公主欢呼一声,又跟晋阳公主看金鱼,她不老实,用一根叉竿去捅水里的金鱼,看到金鱼受惊慌张逃窜,乐得咯咯娇笑。 高阳公主回头瞪着房俊:“你成心的是不是?” 房俊一愣:“成心什么?” 高阳公主看向家中的四个侍女,被她灼灼的目光注视,侍女们都慌忙垂下头。 高阳公主愈发恼怒,自认为摸清了房俊的诡计,恨恨道:“怎么,有了如花似玉的侍女,本宫入不得侯爷您的眼了?” 房俊一头雾水:“你都说的啥啊?听不懂啊。” 高阳公主俏脸含煞柳眉倒竖,老娘都洗白白熏香香了,结果你给我带回来两个拖油瓶?好哇,你个黑面神白天偷了媚娘,晚上这是惦记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小侍女所以故意躲开本宫咯? 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语气带着一股子寒风般的凛冽,高阳公主伸出纤手,狠狠的捏住房俊肋下的软肉,咬牙切齿的骂道:“房俊,你死定了!” 第九百五十七章 和尚多了 用过晚膳,房俊又带着两个小公主去了库房。 库房中都是房俊这次从江南和林邑国“收刮”回来的奇珍异宝,本来都是准备给几家派出了家将部曲以及太子李承乾“分赃”的,不过既然两位小公主来了,房俊自然是让她们可着喜欢的挑,挑中了回头就给送去宫里。 衡山公主搂着一根长达一米跟她个头差不多的象牙,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嚷嚷道:“我要这个,我要这个!” 房俊看着另一边欣喜的挑选各种颜色的宝石、玳瑁、珍珠的晋阳公主,心里颇为惊异,这个衡山公主真的是女孩子么?好看的她不要,专挑值钱的…… 库房里的奇珍异宝都快堆满了,两个小公主就像是花丛中勤劳的小蜜蜂,钻来钻去挑选着自己喜欢的东西,银铃般的笑声充盈着整个库房。 高阳公主自然要陪着两个妹妹,不敢有一丝懈怠。 论起父皇的宠爱,她照比这两个长孙皇后亲生的公主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万一疏于照料出了差错,那可就大事不妙。至于这些价值千金的奇珍异宝,高阳公主却丝毫不上心。 出身皇家的公主殿下什么也不缺,嫁到房家来更是生活奢侈富贵荣华,脑袋里根本就没有“钱”的概念。只要她们喜欢,随着她们挑呗…… 房俊凑到高阳公主面前,摸了摸鼻子,尴尬的低声道:“那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怎么会躲着你呢?你都不知道为夫有多想你,做梦都是跟你共赴巫山,琴瑟和鸣……” 无奈高阳公主怨气甚深,全程黑脸,一点笑容都欠奉,语气冷冷道:“说完了?说完就离本宫远点!” 花言巧语完全无效…… 房俊有些尴尬,却也不恼。 毕竟新婚燕尔之时分别大半年,憋得太久难免影响内分泌,连带着心情不好是可以原谅的…… 两个小公主疯累了,宝贝挑了一大堆,各自划分清楚交待房俊明日派人送到宫里去,而且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弄混了,这才心满意足的跟着高阳公主去沐浴更衣,然后乖乖的睡觉。 高阳公主房里有两个小灯泡,房俊自然是去不得了。便来到郑秀儿房中。 四个小侍女正坐在屋子里低声说笑,更多的时候是俏儿和秀烟听郑秀儿和秀玉说起江南的见闻趣事,这时候房俊进来了。 正室夫人的房间睡不得,难道本侯也就没地方睡了么? 咱可是三妻四妾的男人! 谁料刚刚进门,郑秀儿就红着脸将他推了出去。 房俊老脸挂不住,恼道:“哎呀,翻天了啊?居然敢将本侯往外推?” 郑秀儿脸红如血,又羞又急,垂头小声说道:“不是不是……奴婢自然是愿意侍候侯爷的,只是……只是……侯爷,改天好不好?改天随侯爷您怎么样……” 说到后来,声若蚊子哼哼。 她又怎会不愿得到房俊的宠幸呢? 不仅仅是她和在江南将身子给了房俊的秀玉,俏儿和秀烟现在都羡慕她们羡慕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就爬上房俊的床…… 可是谁看不出公主殿下的恼火? 房俊带回来两个小殿下坏了公主的“好事”,结果公主没得到享受,反被她们这些奴婢尝了甜头,那还要不要活了? 几个小侍女对于侍寝都是千肯万肯,但是今天绝对不敢…… 房俊也明白了,只能无奈转去武媚娘的房间。 孰料武媚娘更狠,直接将门给闩上了…… 房俊在门外怒道:“给脸了是吧,一个两个都快翻天了,本侯连个睡觉的地方没有?” 武媚娘在屋内哀求:“好儿郎,您可饶了我吧,白天那事儿被殿下发现了,心里正火者呢,若是晚上您还睡我房里,明天她不得将我绑了沉到渭河里?” 就算武媚娘再是狡猾精明,也不能公然挑衅世间礼法纲常。 这年头的正室大妇在妾侍面前有着绝对的权威,甚至是掌握着生死大权,更别说高阳公主还是金枝玉叶的帝国公主,若是真想弄死武媚娘,那完全是合理合法的一件事…… 房俊站在门外,无语望苍天,默默泪两行! 特么的哥们儿居然能混到这么一天,难道正如那句真理说的那样——和尚多了没水喝? 真是悲哀啊…… 万般无奈,房俊只得跑到书房里,幸好下人们有眼力见儿早早的将书房的火炕烧热了。胡乱洗了个澡,脱衣服稀里糊涂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感觉被窝被人掀开,一股冷气窜进来令房俊一个激灵,紧接着一个丝滑温热的娇躯便钻进怀里,两片湿漉漉的小嘴儿也亲了上来…… 房俊浑身燥热想要翻身却惨被压制,身上的人儿已经掀开被子跨坐在自己身上,昏暗的月光只能映得出两条瓷白细嫩的纤纤秀腿。 “唔……” 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吟,房俊便被卷入汹涌的海浪之中。 …… 房俊神情气爽的测过身,用被子将纤秀瓷白的娇躯紧紧的搂在怀里,亲吻着光洁的额头,轻怜蜜爱。 好半晌,那股颤动才渐渐平息,两片红唇微启,缓缓的吐出一口如兰似麝的香气。 房俊忍着笑,咬着晶莹如玉的耳廓,低声道:“很爽?” “嗯……” 高阳公主像条没骨头的蛇一样,极致的潮水尚未完全消退,闭着眼品味着动人的余韵,没有说话的力气。 房俊故意取笑:“哎呀,堂堂高阳公主殿下居然急成这样,啧啧啧……哎呦!” 瘫软在房俊怀里的高阳公主勉力伸手在房俊胸前抓了一把,嗔道:“都怪你,害得本宫连脸面都不要了,偷着跑来……” 高阳公主又羞又气。 房俊不敢再取笑,这丫头若是恼羞成怒发起疯来不好哄,便闭上嘴巴,温柔的安抚怀中玲珑有致的娇躯。 被他搓搓揉揉登山涉水,刚刚耗尽了力气的高阳公主哪里受得了? 嗔道:“你老实点行不行?受不了啦!” 房俊吻着她洁白细腻的脖颈,闷声道:“再来一次呗……” 高阳公主花容失色吓了一跳:“你是驴子啊?回复得这么快……哎呀,你把手拿开……我不行了,求求你了好郎君,放过奴家吧,唔……” 花瓣一样的嘴唇被噙住了,软软的丁香小舌都勾了出去。 高阳公主迷失了一下,赶紧用力将房俊推开,哀求道:“真的不行啦……放过人家好不好?” 说着,坐起身一件件的穿衣服。 房俊奇道:“不要就不要呗,干嘛穿衣服?来,让相公搂着睡觉。” 感受着纤细的腰肢被粗壮的胳膊紧紧搂住,高阳公主身子又软了,挣扎着俯身在房俊胸口狠狠的咬了一口。 “哎呀!你疯啦?干嘛咬我?如果想要你可以换个地方,比如……嘿嘿!” “想得美!” 高阳公主嗔怪的打了他一下,恼怒道:“不回去怎么行?那两个小祖宗还在睡觉呢,万一醒来发现我不在,又该大哭大闹了,弄得阖府都不安生!都怪你,干嘛把她们带回来呀?” 房俊无语,不知怎么解释了,干脆不说话。 窸窸窣窣,高阳公主终于穿好衣服,俯身吻了房俊一下,“乖乖睡觉吧,我得回去看着那两个小祖宗。” 房俊嗯了一声。 高阳公主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站在炕前俯身瞅着房俊,两只漂亮的眸子晶亮。 “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对兕子打什么鬼主意?” 犹豫了一下,高阳公主还是问了出来。她总觉得房俊对于兕子的宠溺有点过头,这像是姐夫对小姨子的宠爱么?嗯,也对,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对自己的小姨子有着莫名的好感…… 房俊哭笑不得:“想哪儿去了?我就算再是禽兽,也不能够对那么点的孩子下手吧?” 高阳公主狐疑的瞅了房俊一眼,选择了相信。 毕竟兕子的确是太小了一点…… 又俯身亲了房俊一口,这才转身出去,带好了房门。 房俊打个哈欠,紧了紧被子,不一会儿酣然入睡。 第九百五十八章 姐夫的小棉袄 几乎一夜之间,房俊在码头鞭挞窦德威致使其断腿之事在关中疯传。曾将的那位被称为“关中第一号纨绔”的房二郎以一种剽悍到极致的姿态强势回归长安,宣告了“纨绔届霸主”的地位任何人都难以撼动。 坊市之间的好事者对此津津乐道,四处传播着房俊如何将窦家的少爷狠狠的蹂躏。而那些躲在背后的各大世家门阀的家主们,看问题的方向显然与市井小民大大不同。 他们不在乎窦德威挨不挨鞭子,断不断腿,甚至不在乎他死不死,他们在乎的是这件事情发生之后窦家偃旗息鼓息事宁人的姿态! 对于窦德威主动站出来挑衅房俊的举措大家是乐见其成的,可是被人如此羞辱之后却一声不吭,这是在太反常了。稍后,各大世家门阀就得到窦绍宣入宫告状,然后不了了之的环节…… 家主们全都郁闷了,难道连窦家都改弦更张背叛了大家? 这也太打击士气了! 这些家主们却不想想,他们这些关陇世家凭借的是多年留下的底蕴,那都是如假包换的硬实力,窦家凭借的却是圣眷! 没有了皇帝的眷顾,窦家算得了什么? 分分钟被这些世家门阀吞得渣子都不剩! 家主们郁闷的同时,也在琢磨着想出法子整治房俊,最好是能将他一举击溃,将其打落凡尘万劫不复! 但他们在算计房俊的同时,却未想到房俊将会对他们展开怎样势若奔雷的反击! ***** 暖暖的被窝睡得正香,鼻孔传来一阵痒痒使得房俊耸耸鼻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张白皙秀丽的小脸蛋儿,带着点婴儿肥,可爱得一塌糊涂,让房俊有种搂到怀里怜爱的冲动…… 晃了晃头,幸好反应的快抑制住了这股冲动,人也精神了一些。 晋阳公主脱掉鞋子上炕,跪坐在房俊面前,低头俯视着房俊,两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房俊的脸庞。 房俊打个哈欠,奇道:“干嘛盯着我?” 晋阳公主蹙了蹙细细的眉毛:“姐夫,你好黑啊!” “……!” 房俊无语。 丫头,你姐夫我又不是姑娘,黑不黑的有啥关系? “兕子这是嫌弃姐夫咯?” “怎么会呢?”晋阳公主小手杵着下巴,给房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姐夫是大英雄,比三哥四哥都厉害,虽然没有他们长得好,但是很有气魄!” 小丫头很会说话,但是房俊依旧不爽:“说来说去,就是比不得你两位哥哥长得好呗?不过你说姐夫长得不如吴王殿下姐夫认了,不至于连魏王那个肥佬都不如吧?” “咯咯咯!都说了您很有气魄啦!”晋阳公主眉花眼笑,跟姐夫斗嘴很有意思。 房俊撇撇嘴,当我是傻的么?一般夸人家“很有气质”的时候,潜台词就是您长得不咋地……其实他长得挺不错,只不过是晋阳公主故意逗他玩罢了。 忽然觉得有点冷,房俊支起上身往外头瞅了一眼,天色有些阴看不出时辰,入目一片白茫茫的。 “下雪了?” “是呀,不过不太大。” “你自己一个人跑过来的?”房俊皱眉。 “是呀,十七姐和小幺还没醒呢,她们都是大懒虫!”晋阳公主有些得意。 “你可真是……也不怕冻坏了?” 房俊有些怜惜。外面温度一定很低,书房的卧室里温度也不高,幸好火炕还热乎着,显然最晚仆役们添了火。看着晋阳公主小小的身子只是披了一件外套,房俊很想将她搂进被窝,不过理智告诉他这么做肯定不行,哪怕他没有一丝半点龌蹉心思。到底是个姑娘家,岁数再小也是小姨子。 “会不会很冷?”房俊关心的问。 “一点点。”晋阳公主俏皮的缩了一下肩膀。 房俊咬了咬牙,似乎这个小丫头受一点苦他都心疼:“把脚伸进来,姐夫给你暖暖。”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的不妥,虽然穿越过来的时间不短,但是骨子里仍然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为人处世就算是再如何模仿这个时代,也总会显得格格不入,被人看来就是离经叛道。 对于一个古代的女子来说,脚是一个非常隱私的部位,除了自己的丈夫,若是被别人看到碰触到几乎等同于“失贞”。 不过房俊显然忽略了这一点,天地良心,他是真的喜爱、怜惜这个注定了命运多舛、将会在最绚烂的季节里凋谢的女孩儿。晋阳公主聪颖贤惠、善解人意,拥有着最最美好的品德,他愿意像亲妹子一样会守护着她,尽可能的让她快乐、开心,让她哪怕有一天香消玉殒,也会心怀着对于人生最美好的回忆,而不是悲苦凄凉的哀怨…… 晋阳公主脸儿有些红,宫里的教导嬷嬷自然会教授一些女孩儿应当注意的规矩,她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太好。偏着头想了想,这是她的姐夫啊,是自己的家人,应该没关系的吧? 便微微羞红着脸,改变了坐姿,将两只小脚丫伸进房俊的被窝里。 她喜欢跟姐夫亲近…… 房俊没有禽兽到对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起什么龌蹉心思的地步,况且这是自己的小姨子,亲近一些不正是应当么? 两只大手包住了小脚丫,虽然穿着罗袜,已然可以感受到两只柔若无骨的小脚丫一片冰凉。 给晋阳公主焐着脚,房俊问道:“干嘛这么早跑过来?” 晋阳公主感受着自己的脚丫被温热的大手捂着,很暖,很舒服,微微偏头,问道:“昨天送姐夫的络子还在么?” “当然在啊,兕子送给姐夫的东西,姐夫宝贝着呢,怎么会丢掉?”房俊扭头看到自己的衣服都放在一旁,伸出一只手拽过来,将那个红色线绳编织的平安符络子拿出来。 晋阳公主微微起身,将衣服和络子都拿过来,然后仔仔细细的将络子系在房俊的腰带上,想了想,又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鱼形的白玉佩,跟络子系在一起。系完之后端详一番,满意的点点头。 “这块玉佩是父皇送给兕子的,说是能够保平安,和这个平安符是一个寓意。姐夫上战场打仗的时候一定要戴着,会保佑姐夫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的叮嘱着。 姐夫对我这么好,老天爷要保佑姐夫长命百岁一直宠着我才对啊…… 房俊心里温暖得都快融化了,心想这可真是姐夫的小棉袄啊…… 就笑:“行,姐夫会一直戴着,谢谢兕子殿下赏赐!” 晋阳公主还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脚丫被大手捂着有些痒,可是又不舍得挣脱,晋阳公主只好转移注意力。 “姐夫,给兕子讲个故事吧?像是白雪公主那样的,你都不知道,兕子将那个故事讲给小幺听,小幺可喜欢了!就连九哥也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他嘴里不承认,嘻嘻……” 感受着晋阳公主欢快的心情,房俊说道:“那这次给殿下将一个《睡美人》的故事吧……” 房间里,房俊低沉的嗓音想起,晋阳公主两只眸子亮晶晶的,完全被故事吸引进去。 高阳公主来到书房外的时候,并听到屋内房俊的声音和兕子时不时的笑声、询问声,公主殿下面色不豫,皱了皱眉,回头吩咐侍女和衡山公主:“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侯爷大概没起呢。” “诺。” 侍女们垂头站到一旁。 衡山公主不干,扯着高阳公主的手:“十七姐,我也要进去!” 高阳公主心中纠结,那个黑面神不会对兕子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吧?若真是那样,被小幺撞见了再说出去,父皇肯定能砍了黑面神的脑袋…… 只要柔声劝道:“姐夫没起呢,你一个姑娘家贸贸然进去,有些失礼呢。” 衡山公主可不傻,反应可快了,嚷嚷道:“那为何兕子姐姐可以在里边?哎呀,姐夫一定是背着我给兕子姐姐好玩的东西呢,不行,我要进去!” 言罢,挣脱高阳公主的手,急吼吼的冲了进去。 高阳公主以手抚额,只能希望房俊这个王八蛋不要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禽兽勾当…… 第九百五十九章 矜持的太子殿下 进到屋里,高阳公主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过见到晋阳公主将两只小脚丫伸进房俊的被窝里取暖,还是忍不住狠狠的剜了房俊一眼。 即便是这样也很亲密啊…… 虽然兕子还未满十岁,可是自己的妹妹跟自己的相公这般亲密,高阳公主还是浑身不得劲儿。 衡山公主已经学着兕子的模样踢掉鞋子蹦到炕上,也将脚丫伸进房俊的被窝。不过她没有兕子乖,觉得这样很好玩儿,就用肉肉的小脚丫在房俊的肚子上使劲儿的踹,房俊捉住他的脚丫挠她的脚心,衡山公主痒得不行,咯咯笑着歪倒在晋阳公主身上,喘着气呼救:“兕子姐姐救救我……哎呀,好痒,姐夫我受不了啦,姐夫饶命……” 晋阳公主笑着上前想要掰开房俊的手指,将小幺从“魔爪”之中解救出来。 听着好奇怪……高阳公主一头黑线! 咬着牙上前打了衡山公主一下,嗔道:“像什么样子?老实一点!” 然后杏眼瞪着房俊:“这么大人了还赖被窝,可真有出息!快点起来,太子哥哥打发人来叫你过去呢。” 房俊捉住衡山公主的脚丫又挠了几下,小丫头浑身都软了,笑得没力气。房俊恶狠狠的说道:“还敢不敢踹姐夫的肚子?” “哎呀不敢啦,姐夫饶命……” 房俊这才松开她的脚,翻身想要起床,却冷不防被偷袭的衡山公主一脚踹在鼻子上,又酸又痛,眼泪都流了出来。 衡山公主一击得手,敏捷的从炕上蹦下地,大叫道:“兕子姐姐,快跑呀!” 晋阳公主也蹦下地,瞅了房俊一眼,穿上鞋子跟衡山公主嘻嘻哈哈的跑了出去。 高阳公主一阵头大,赶紧追在后边喊了一声:“外头下雪呢,当心着凉!秀玉秀烟,赶紧给殿下披上斗篷,带她们去花厅待着,不许乱跑!” “诺!” 几个侍女赶紧追了出去。 高阳公主揉揉额头,很头痛,转回来埋怨房俊:“你把这两个祖宗带回来干嘛呀?愁死人了。” 见房俊已经坐了起来,便将准备的好的干净衣服拿过来,上前服侍他穿衣。衣服换了新的,腰带没换。然后高阳公主就看到了腰带上系着的红色络子,柳眉就竖了起来。 “这是哪个狐狸精给你编的?” 这络子精致漂亮,编织的手法极为细腻,一看就是出自姑娘家的巧手,而且定然是极其用心的。 语气凝霜,秀眸含煞,只待房俊说出一个名字,公主殿下就带着人前去抄家! 房俊瞄了一眼,随口道:“哦,是昨天兕子送给我的,是个平安符呢。” 高阳公主面容一僵,然后低头又见到了那块鱼形的玉佩,使劲儿抿了抿嘴,没言语。 她开始有些真的担心了…… ***** 用过早膳,房俊安排人将从江南带回的“战利品”平均分配,然后指着最大的那一份:“这一份是太子殿下的,跟两位小公主昨天挑出来的东西一起送到皇宫里去。” 一旁的高阳公主愕然:“既然是太子哥哥的,为何要送到皇宫里去?太子哥哥现在正缺钱呢,你不怕他跟你急啊?” 自己的父皇现在就是个属貔貅的,只进不出,这些钱财到了嘴里怎么可能吐出来?就算是太子的也不行! 房俊笑道:“你别管那么多啦,我这是为了太子殿下好,回头他得谢我。” 高阳公主翻个白眼,娇哼道:“谢你?不要打上门来就好了,你都不知道太子哥哥现在缺钱愁成什么样子了,就指着你这些钱财救急呢,结果你送给父皇了……” 武媚娘听他们谈及太子殿下,不敢插嘴,乖巧的替房俊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房俊站起身,淡淡说道:“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既然是国之储君,难道陛下还能缺了他的吃喝用度不成?” 高阳公主有些不高兴:“太子哥哥很多事情要作的,哪样不得花钱?他又没有你弄钱的本事,自然捉禁见肘啦。” 房俊看了高阳公主一眼,沉吟一下,说道:“他只是太子,又不是皇帝,做那么多事干嘛?” 言罢,推门走了出去。 家将已经侯在院中,准备了马车,要去东宫觐见太子殿下。 高阳公主颇为不爽,小手拍了一下茶几,怒道:“这人说的什么浑话?真是气人!” 武媚娘走到她面前,低声说道:“二郎的话有道理,既然是太子,那就老老实实的当好太子就行了,何必抢着在陛下面前表现呢?做多才会错多。” 比起武媚娘,高阳公主在政治敏感性上完全就是个渣,闻言柳眉微蹙,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很信任武媚娘,也知道在这方面武媚娘比自己强的多,既然武媚娘都这么说,那就值得深思了。 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高阳公主才惊讶道:“那太子哥哥岂不是会引起父皇不满?” 武媚娘笑道:“所以二郎才要帮太子殿下啊。” 高阳公主终于想明白了。 她只是敏感性不够,也不关心这些事,并不是傻…… 房俊前脚出了府门,便有房府的家将部曲和仆役将财物搬上一辆辆马车,按着名单挨家挨户的送去,只有太子李承乾的那一份被直接送到了太极宫,而不是东宫。 天上的小雪纷纷扬扬,雪粉落到地上便即融化,气温并不寒冷,远未到酷九严霜的时节,雪花倒是给这座巍峨的古城增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房俊到了东宫重明门外,早有内侍侯在这里。房俊下了马车,在内侍的引领下入内。 那内侍不停的瞅着房俊的身后,似乎很是奇怪这位侯爷为何是孤身前来,不是应该带着点什么么? 房俊对他的神情视而不见。 丽正殿外有一片梅林,此时梅花尚未盛开,光秃秃的树枝上一串串小小的芽苞,在飞扬的清雪里颤巍巍的抖动。殿前的青石台阶上雪花融化,湿漉漉一片,整座东宫静谧端庄,空气清新而湿润。 房俊刚刚步入正殿,李承乾便亲自迎了上来。 “好样的二郎,这一趟江南之行,你可是大出风头,父皇多次当着吾等皇子面前夸赞于你,要吾等好生想你学习。唉,你说你表现得那么优秀做什么,这不是将我们兄弟几个架在火上烤?” 李承乾口中抱怨,手却在房俊肩头使劲拍了几下,显示出对房俊的表现甚为满意,上唇刚刚蓄了短髭,笑容看起来比之以往少了几分钱轻佻,多了几分温厚。 房俊表现得好,他自然会满意。虽然房俊对于争储之事并不热衷甚至屡次表示置身事外,但是暗中对自己也多有提点,只要自己储君之位坐得稳当,房俊就是自己未来的肱骨之臣,就如同房玄龄置于父皇那般。 房俊却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自己也成为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了? “有赖陛下洪福,此行尚算顺利,微臣不敢居功。” 房俊虚伪的客气了一下,这是应有之义,否则难道太子殿下夸你两句,你就说这都是咱的本事,你们父子跟着借光? 你让领导怎么看你? 那不是诚实,那是脑子有病…… 李承乾显然情绪极好,亲热的拉着房俊的手回到锦榻上坐好,询问了一番江南的景物风情以及江南士族的格局应对,然后便欲言又止。 呵呵…… 房俊暗笑,这是面皮太薄拉不下脸来问及钱货之事么? 殿下,做人也还,做官也罢,做太子亦是一样,您的脸厚心黑啊,您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在这方面可是比您强出百倍。不过也正是李承乾这一点不同于无情天家的矜持,使得房俊心中颇为舒坦。 辅佐这样一个帝王,起码不会翻脸无情、卸磨就杀驴吧? 第九百六十章 钱?替殿下送人了 存心逗一逗李承乾,房俊装糊涂:“殿下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李承乾瞥了他一眼,心说我有什么难言之隐?只不过堂堂太子如此急吼吼的谈及钱财俗物有些自降身份而已。不过想到房俊也不是外人,稍微纠结了一下,便问道:“听闻二郎此次回京,战船全都满载,运回不少钱货?” 房俊点头道:“嗯,是不少。” “有多少?”李承乾追问。 “大抵在两百万贯左右,不过不是准确数字,两次剿灭海盗以及在林邑国的收获,大多都是奇珍异宝象牙珍珠还有香料这些东西,市价随时变动,或许高一点,或许低一点。” 南洋的奇珍以及香料在大唐的售价很高,很受贵族阶层的欢迎。但是这么多的货物若是一起流入市场,短时间内价格跳水是必然的。 若是能够守住手大家保持默契一点一点的出售,则远远不止两百万贯。 李承乾大喜,兴奋得满脸通红,搓搓手:“那啥……当初可是有言在先,那些世家勋贵派出的家将部曲构架了水师的骨架,所以水师的战斗力才会这么快的爆发出来,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否则孤就没法做人了。” 说着,两眼希翼的望着房俊。 房俊摆了一下手:“微臣怎会让殿下失信于人?放心,刚刚微臣已然吩咐府里的家将部曲和仆役将这次在江南缴获的财货挨家挨户的送过去了。” 李承乾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殿门口的内侍,眼神询问了一下:咱收到了货物了没? 内侍苦着脸摇头:毛都没有一根…… 李承乾眨眨眼,看向房俊。 房俊已然闭嘴,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的饮茶,“吸溜吸溜”,那声音无比讨厌。 李承乾等了一会儿,见房俊还在喝茶,有些懵。 这就完啦? 别人的都送去了,孤的那份儿呢? 犹豫了一下,终于没忍住,李承乾问道:“二郎,是不是……忘了什么?” “啊?”房俊抬头,一脸茫然:“没有啊,忘了什么?” 李承乾顾不得矜持了,急道:“孤的那份儿呢?” 房俊眨眨眼,好像很是诧异的问道:“殿下要钱干什么?” 李承乾张张嘴,愣住了。 混蛋,什么叫孤要钱干什么? 天底下还有人不喜欢钱的吗? 娘咧!你个棒槌拿太子不当回事儿是吧?难不成我的那份被这小子给吞了? 李承乾有些急眼了,气急败坏的瞪着房俊道:“当初说好了每人一份,此事由孤召集,为何到了最后人人有份,却唯独孤没有?房老二,你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孤跟你没完!” 太子殿下是真的火了! 你知不知道做一个太子是很费钱的? 面对示好的大臣,总要赏赐一二以安其心吧? 面对自己这边的手下,办完事总要给点甜头吧? 为了彰显储君的人脉风度,时不时的要筹办一些诗会啊酒宴啊这些活动吧? 就凭国库每个月那么点银钱,整个东宫还不得喝西北风啊! 房俊好整以暇,放佛一点都没感受到李承乾的怒气,随意道:“自然是有殿下一份的,微臣岂能不记着殿下?” 李承乾喜道:“钱在哪儿呢?” 房俊淡然说道:“替殿下送人了。” 送人了…… 李承乾目瞪口呆。 殿门口的内侍都傻眼了。 太子殿下就等着这点米下锅呢,您却自作主张把殿下应得的那份给送人了? 那内侍这个气啊,恨不得代替太子殿下冲上来狠狠给这个棒槌一顿老拳,简直岂有此理啊,欺负人么这不是? 李承乾一张白脸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红,一瞬间变换了数种神色,终于忍不住了,老实人也有三分火气啊! “砰!” 李承乾一拍茶几,吹胡子瞪眼怒道:“休要胡说八道哄骗于孤,天底下还有人敢收我李承乾的钱?” 娘咧! 我是太子啊!虽然威严差了点镇不住多少人,可至少大义名分在这里摆着呢,睡找死还是怎地敢拿我的钱? 房俊瞅了暴怒的李承乾一眼,叹口气道:“还是有的……” 李承乾更怒了:“谁?你跟我说是哪个,孤这就亲自上门去,看看是何方神圣敢拿孤的钱?” 房俊一手捧着茶盏,一手你这盖子,幽幽说道:“是陛下……” 李承乾大声道:“我……” 幸好反应得快及时收住了嘴没有把整句话都说出来,可是这一口气憋在气管,差点把肺给憋炸了! 太子殿下满脸赤红,怒不可遏,指着房俊咬牙道:“好哇你个房俊,和着闹了半天,你把孤应得的那份你自己送人情了?” 房俊纠正道:“非也,微臣岂是那么没品的人?殿下放心,微臣特意言明,是殿下孝敬陛下的,跟微臣无关。” 李承乾都快气疯了,恼火道:“那也不行!既然是孤的东西,何须你多此一举,要送的话孤不会自己送啊?” 房俊叹气道:“微臣怕殿下舍不得。” 李承乾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是真的舍不得…… 昨日传来房俊一船一船往码头卸货的消息,可把李承乾乐得够呛。最近手头实在太紧,好不容易能得到一笔意外的钱财缓解一番,终于能松口气。太子这个名分看着很风光,但也是个紧箍咒,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想要做点生意赚钱都会被御史弹劾一个“与民争利”…… 可谁曾想到,这个该死的房二棒槌居然自作主张将这笔钱给父皇了? 房俊放下茶盏,瞅着李承乾问道:“夔国公家的二公子待会儿请微臣在松鹤楼吃酒,殿下若是左右无事,何妨微服随微臣出去聚一聚?” 末了,瞅着李承乾的眼睛,又添了一句:“年青一辈在一起多走动走动,既联络感情又热闹,岂不比跟那些精的跟鬼似的老狐狸玩心眼自在得多?” 李承乾有些愕然,这句话的语气明显不对,这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算了,孤有些累,二郎自去便是。” 李承乾摇头拒绝,心里正郁闷呢,哪有心情吃酒? 房俊暗自一叹。 您私下里跟那些门阀勋贵的老狐狸眉来眼去,我在江南都收到风声了,像只大蜘蛛一样坐镇太极宫将关中所有风吹草动全都至于眼底的李二陛下会不知道? 有些事不能劝,要当事人自己想明白才行。 否则极有可能里外不是人,房俊不愿做这样的傻事。自己的本分已经尽到了,能不能参悟那就是李承乾自己的事情。这人心地仁厚不假,可是换个说法就是优柔寡断,难怪前世的历史上要遭受那般波折,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 性格决定命运,古人诚不我欺! 房俊也不逗留,站起身躬身施礼:“那微臣就暂且告退。” “去吧!” 李承乾心气儿不顺,自然没有好腔调。 房俊转身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说了一句:“估计现在殿下孝敬陛下大笔钱财之事已然传遍长安,殿下这孝道之名,必然天下传颂,呵呵,微臣为殿下贺!” 我贺你个脑袋! 李承乾忿忿的瞪着房俊优哉游哉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口,气得又拍了一下桌子,郁闷的直叹气。 这个混账,气死我了…… 太子妃苏氏从内殿走出,一袭绛红色的宫装,满头珠翠相貌端庄明丽,瞅着气鼓鼓的太子殿下,忍不住“噗呲”一笑。李承乾一贯都是规行矩步,哪怕不在人前亦是谨守身份,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里,何曾有过这般情绪流露又有些天真的神态? 李承乾回头,见到太子妃明眸皓齿面若春花,顿时气道:“刚刚被那棒槌戏耍,连爱妃也嘲笑于孤么?” 太子妃苏氏抿着唇儿,嘴角含笑,莲步轻易款款的来到李承乾身边坐下,笑着说道:“殿下何不想想,房二郎平素虽然胡闹惯了,可是何时做过蠢事?” 刚刚太子与房俊的谈话,她再后殿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不明白房俊此举的动机,但是聪慧的太子妃殿下依旧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窍…… 第九百六十一章 房俊是个忠臣!【求票】 面对太子妃苏氏,李承乾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也觉得房俊不至于无聊到闲着没事戏耍自己,可是为何偏偏又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私自做主赠给了父皇? 李承乾皱眉苦思,百思不得其解。 刚巧这时张玄素与苏世长结伴前来觐见。 太子妃苏氏与二位元老见礼,吩咐侍女奉上香茗,避于后殿。 李承乾请二位喝茶,奇道:“二位先生神色匆匆,可是有事?” 张玄素一脸振奋之色,拍了一下大腿,未来得及喝茶便赞道:“殿下此举大善!” 一旁的苏世长也面带微笑,身是欣慰。 李承乾一头雾水:“孤也没干什么啊,怎地便受到先生夸赞?” 张玄素的官职是太子左庶子,乃是东宫署官之首,以此对比侍中、中书令。按说,这样的位置自应是太子近臣,不仅掌管东宫一应事务,亦有教导太子之责,一旦太子登基,妥妥的龙潜旧臣,简在帝心。 可是以往李承乾行事乖张,张玄素苦劝不听,自是破罐子破摔不管太子之事。现在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储君之位渐渐稳固,张玄素焉能不尽心尽责,全力辅佐? 张玄素笑道:“今日恰逢休沐之日,一大早老臣与世长兄相约前往南山赏雪游玩,便得到殿下将江南所得之财货尽数献于陛下之事,一时欢欣鼓舞,便前来东宫觐见。殿下终于知道以往只所为多有不妥,亡羊补牢,尤未晚也!” 苏世长也哈哈笑道:“殿下仁厚怀德,正当以纯孝面对陛下,以孤直立于朝中。只是此事为何老臣等从未听殿下提及?” 两个老家伙很高兴的样子,似乎对于将财货尽数献于父皇之事身为赞同? 李承乾这下子觉得房俊果然别有深意了,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此举……做得不错?” “岂止不错?” 张玄素毫不吝啬溢美之辞,夸赞道:“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举重若轻之间,仿似羚羊挂角、天外飞仙!” 李承乾咬了咬牙,老家伙就不能明明白白的说话?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又不好意思细问,只好又看向苏世长。 苏世长捻须微笑,说道:“殿下难道还不明白?吾等劝诫过殿下多次勿要私下里与朝中大臣过多接触,可殿下总是不以为然。您是太子,是国之储君,这是天下瞩目的位置,是潜龙在渊,但更是如履薄冰、半点不容犯错。您为何不想深一层,若是您与陛下易地而处,会有怎样的担忧和不满?” 李承乾凝神静思。 以往听到这样的劝解他都有些不高兴,这种话不仅是他俩说,于志宁和房玄龄也隐晦的提了两次。 难道朝中大臣主动示好,孤这个太子反而要刻意疏离么? 以往自己为何在于魏王李泰的争斗中尽落下风?还不就是那时候满朝文武都站在魏王李泰的身后鼎力支持,自己身为太子却孤家寡人,独自为战? 现在朝局稳定,为何就不能趁机将亲近自己的大臣笼络在身边,以免将来又重蹈与李泰相斗时的覆辙? 但是今天现有房俊的古怪举动,又有两位老臣的劝谏,李承乾觉得自己应当好好反思一下了…… 张玄素喝了口茶润润喉咙,耐心的说道:“多做多错,不做才能不错。陛下现在对您很是认可,更多的是因为您纯孝、至诚,其实您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对兄弟友爱、对大臣和善,您的地位就牢不可破,做得多了,反而适得其反,画蛇添足。” 他这话并没有说得太浅显。 李二陛下是什么人? 眼里不容沙子,掌控欲极其强大。太子是一个蔫儿了吧唧的角色他可能会失望,但太子若是一个声望鼎盛能够一呼百诺的存在,他怎么能够安心? 陛下春秋鼎盛,最忌讳的就是太子自立门户! 可李承乾最近完全沉浸在朝中大臣的奉承之中不可自拔,许是以往备受冷落才使得物极必反,但是继续如此跟大臣亲密往来,陛下会怎么想?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不太稳固,所以想早点拉帮结派跟朕对抗,使得朕若是想要废黜你都做不到?更有甚者,若是陛下以为你耐不住寂寞想要早日抢班夺权,那后果更严重,估计离死也就不远了…… 李承乾算是彻底明白自己这一阵子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他浑身冒汗,吓得脸都白了,埋怨道:“孤以师礼相待,二位先生何以坐视孤行差踏错差点贻误终身却始终不曾言明?” 以往的劝诫,身边的近臣也都只是点到即止,从未这般说得透彻,是以李承乾一直不以为然。若是早早的说明了其中关窍,自己怎么可能一意孤行,差点跌进深渊? 苏世长老神在在,笑道:“有些时候,别人的劝谏是听不进去的,只有自己参悟明白了,那才重要。时局未到紧要之时,何必杯弓蛇影?” 李承乾一头黑线。 这帮可恶的老头! 就由着孤傻子一样上蹿下跳,未到惹恼父皇的程度你们就在旁边看热闹? 李承乾想发火,运了运气,忍住了。 “不过这与那笔钱货又有何关系?” 李承乾问道。 张玄素奇道:“殿下不知?” 李承乾茫然摇头。 张玄素愈发奇怪了:“那殿下为何要如此庞大的一批财货献于陛下?” 李承乾尴尬道:“是房俊那厮自作主张,孤根本不知情……” 张玄素与苏世长面面相觑,皆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良久,张玄素方才慨然一叹,语重心长道:“殿下,这房俊……是个忠直之臣呐!” 李承乾抬头瞅了瞅雕梁画栋的房梁,心里道:呵呵…… 这笔钱分到孤头上的那一份估计得有五十万贯吧? 孤长这么大都没一次见过这么多钱,那混账特么从半路上做主就给孤送人情了…… 还忠直之臣? 孤都恨不得掐死他! 苏世长瞥了一眼太子殿下的神情,就知道这位殿下这会儿怕是当真是未明白房俊此举背后的用意,心里还在埋怨房俊呢。 唉,房俊真是个委屈了,做了好事,还要受埋怨,好孩子啊…… 苏世长以往对房俊是不大看得上的,如此跳脱任性,但凡生性严谨的人难免不入眼。但是经此一事,苏世长方才知道房俊不仅仅是有捞钱的能耐,对于政治上的手段已然达到一个举重若轻、浑然天成的境界! “殿下可曾想过,现如今您将所获财货尽数献于陛下之后,那些跟您一同得到财货的世家勋贵们会有何反应?” 苏世长循循善诱,有些事不要一次性点明了,自己悟出来的才更深刻。 李承乾愕然道:“孤献孤的那一份,与旁人何干……哎呀!不好,房俊误我!” 大家都是派出家将部曲成立水师的“冲锋队”,故此才得到这笔钱财。现如今太子殿下将所得钱货尽数献于陛下了,那其他人难道就能心安理得的将钱货收入库房? 如果那样做,皇帝会怎么想? 好嘛,你们只是出了几个家将仆役就得了诺大一笔钱财,这是捡了大便宜,就跟大风刮来的没说明区别。朕的儿子都将这笔钱献给朕充为国用,你们就好意思耷拉着眼皮都收到库房里了? 不用说,有太子殿下坐了榜样,那些世家勋贵哪怕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将这笔钱也都献出来。 这么多钱谁拿出来谁都心疼,更过分的是大家出了血,好处却是太子殿下的。皇帝只会满意太子孝顺,难道还会记得被逼无奈方才献出钱财的这些世家勋贵的好儿? 钱没了,好处没得到,对于这些世家勋贵来说等同于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可能对太子殿下没有怨气? 这还不止! 若是有人认为这其中乃是太子在算计大家,逼得大家不得献出钱财为太子的功劳薄增光添彩…… 这岂不是将那些世家勋贵全都给得罪了? 李承乾倒吸一口凉气,怒从心头起,大骂道:“竖子,胆敢欺我焉?” 张玄素微微一笑:“殿下,这您可冤枉房俊了,那是为您好哇!” 李承乾鼻子都差点气歪,拍桌子怒道:“屁的为我好!他就是欺负老实人,以为孤是个好脾气的不会拿他怎么样,故此才陷害于孤!” 此刻的太子殿下即将暴走,恨不得提着三尺青锋将那坑害于他的小人就地擒拿,净身之后圈禁宫中为奴为婢,永世不得翻身…… 第九百六十二章 太子背锅 小雪稀稀落落的飘洒,在庭院里缓缓飘落,没有多少刺骨的严寒,倒是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李安俨端坐上首,温挺、贺兰楚石、杜荷等人赫然在座。 堂下的侍女垂首而立,一个个噤若寒蝉。 大堂正中的地板上,一个上等越窑花瓶摔得粉碎,残骸飞溅得到处都是…… 李安俨面沉似水,挥了挥手:“快点收拾。” 几个侍女这才偷偷舒了口气,赶紧手脚麻利的将花瓶的碎片扫走,跪在地上用帕子将地板擦拭得光亮如镜,这才蹑手蹑脚的躬着身子告退。 驸马温挺劝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何必发这么大火?” 李安俨哼了一声,怒道:“某对殿下忠心耿耿,一向言听计从,便是以前魏王殿下声势正隆之际亦不曾有一丝动摇,死心塌地的尽心辅佐。结果呢?换来的就是反戈一击,将吾等当傻子一样耍了,用吾等的利益来换取他的孝心,实在过分!” 驸马温挺吓了一跳,赶紧低声道:“李将军,慎言!” 对君王心怀怨恕,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你还想不想混了?不止是你,今天在场的一个都别想好! 李安俨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住嘴。 他本是隐太子李建成的署官,当年玄武门事变只是他年纪尚幼血气方刚,力保李建成拼死搏斗死战不退。时候被收押入监,本是一刀了断的下场,但李二陛下认为他忠诚悍勇,是以格外开恩饶其不死。 这些年他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终于官至左屯卫中郎将,负责宿卫宫禁,颇得李二陛下信任。 一旦刚刚的话传到李二陛下耳朵里,别人或许无妨,他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贺兰楚石垂头丧气,叹息道:“这事儿弄得……到手的鸭子飞了不说,咱们甚至还会成为长安的笑柄。” 一直非曾做声的杜荷淡淡说道:“经此一事,吾等怕是都要与殿下保持关系了。吾等死心塌地相待,却受到如此戏耍羞辱,谁知日后危难之时会不会将吾等丢出去垫背?” 闻言,众人全部缄默不语。 这些人当中,若是论起与太子殿下的关系远近自然是以杜荷为首。现在连杜荷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语,可以想见大家心里的怨气是何等深重。 到手的巨款飞了本就让人割肉一般的难受,甚至还得被人嘲笑是被太子殿下“逼着”献给陛下的,连个人情都捞不到,这么多钱还不如丢进水里听个响……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这事儿办的确实不地道。 沉默了一会儿,温挺忽然说道;“你们说……这其中会不会有房俊搞事情?” 杜荷冷笑一声:“这还用问?太子仁厚没主见,想不出这等歹毒奸诈的手段,必然是房俊那厮在背后唆使太子,是以太子才要以这种手段故意疏远吾等。” 不得不说,李承乾的名声实在是好到爆炸,哪怕吃了这么大的亏,这几位都会主动将“锅”甩给房俊,一致认为是房俊教唆太子这么干…… “娘咧!” 李安俨忿忿的拍了下桌子,怒道:“这小贼着实讨厌,若是哪天落到某的手中,定要他好看!” 在座这几位都对房俊没好感,可对于李安俨的话语却并不认同。 贺兰楚石阴阳怪气说道:“给人家好看?呵呵,那小子现在是华亭侯,刚刚交卸的差事是正三品职司,身上还背着一个卫将军的官职,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李安俨脸色涨红,怒道:“贺兰楚石,你诚心跟某过不去是不是?” 贺兰楚石嗤笑一声:“懒得理你!” 径自起身离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房俊的崛起已然不可阻挡,现在不仅在陛下面前是简在帝心,连太子都对其言听计从。自家与房俊兜兜转转也能靠的上关系,不若回家求求嫂嫂多往房府走几次,有机会的时候多替自己美言几句。一旦靠上了房俊,岂不比跟着这几个自私自利的龌蹉小人强上百倍? 想起娇媚温婉的嫂嫂,贺兰楚石心中又是一片火热。 娘咧!老子若是求嫂嫂在房俊面前替我说话,不会被那厮趁机给生吞活剥了吧? ***** 太极宫淑景殿内,李二陛下手捧着奏折细细阅读,长乐公主跪坐在案旁,卷起衣袖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皓腕,正聚精会神的为李二陛下研墨,秀美清丽的玉容恬淡安然,自有一股清新出尘的气质。 内侍总管王德束手立于一侧。 今日无风,窗子被推开,清冷的空气使得人精神振奋,思虑清晰。 点点飞雪悠然飘落,落到殿外的湖面瞬即融化,升腾起一股淡淡的雾霭,湖畔的千步廊曲折回环朱漆玉栏,远处的巍峨山脉深邃幽远,精致优美,恍若仙境。 半晌,李二陛下将手中的奏折置于案头,问王德道:“各家的财货,都已入了内库?” 王德恭声道:“是。” “大约有多少钱?” “皆是南洋的奇货异珍,不好估算具体价值,但大抵两百万贯是不会少的。” “嗯。”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然后嗟然一叹,感慨道:“房俊这小子……真是了得,难为他有这份心思。” 长乐公主修长的睫毛轻轻一颤,略带诧异的瞅了父皇一眼,然后迅即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的研墨,似乎刚刚的神情只是旁人眼花…… 李二陛下轻笑一声:“丽质是否在奇怪,明明是太子与世家勋贵们捐献的钱货,为父为何反而要夸赞房俊?” 长乐公主抿了抿嘴,抬起的秀眸亮晶晶的,带着好奇。 看着秀美绝伦却日益清减的嫡长女,李二陛下心中满满的全是怜惜。自从与长孙冲“和离”之后,长乐公主便寄居于终南山的道观之中,衣食简朴洗尽铅华,过着清冷孤寂的日子,与青灯古松为伴,仿若心成死灰,再无笑容。 李二陛下如何舍得? 便将爱女召回宫中,将这位于皇宫一角的淑景殿空出来给其居住。这里位置偏僻环境优美静谧,最是适合安心独处,又不至于离开自己的视线从而牵肠挂肚。 他也会时不时的在此处理公事,与爱女为伴。 见到清冷恬淡仿佛一切都不萦于怀的爱女露出感兴趣的神情,李二陛下颇为高兴,便耐心的说道:“你那位太子哥哥啊,平素没有气魄也就罢了,偏偏还喜欢自作聪明。最近他频繁与朝中大臣尤其是那些门阀世家走动,得了不少阿谀奉承之言,很是有些膨胀,连几位老师的劝诫都听不进去。” 长乐公主一惊,连忙说道:“父皇,太子哥哥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定然是被人哄骗,一时未曾察觉这才被人利用……”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摆摆手:“不要担心,父皇岂是古之毫无气量的昏君?那些家伙不过是想要通过太子搞风搞雨以此来对抗父皇削弱门阀势力的决心罢了,父皇怎会看不出?再者,你那太子哥哥虽然优柔寡断了一些,但是还没糊涂到家。只是如此一来,毕竟被动了一些。太子既然想要团结世家勋贵,又怎会主动将财货献于父皇呢?要知道如此一来,后果必然是逼着世家勋贵不得不跟着将所得财货也都献出来,谁不献谁就是无视太子的孝心、无视帝王的威严,就得背负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声。” 长乐公主眨眨眼,秀美的脸庞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那太子哥哥岂不是将这些世家勋贵都得罪了?” 到了嘴里的肉被逼得不得不吐出去,谁心中能没有怨忿? 而且此举定然被那些世家勋贵视为太子主动与他们划清关系的举措…… 第九百六十三章 闺女,离房二远点! 李二陛下欣然道:“所以说,太子是不可能主动这么做的。而那几位太师、太傅们又做不得太子的主,故此,这笔钱财定然是房俊自作主张进献于父皇,以此来逼迫太子不得不与那些走得很近的世家勋贵分道扬镳,相互猜忌,以安父皇之心。”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便即恍然,展颜笑道:“那岂不是说房俊将太子哥哥的钱送人了,太子哥哥反而要感激他?” 李二陛下畅然大笑:“谁说不是呢?估计此刻你那太子哥哥杀了房俊的心都有,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捏着鼻子认下了,呵呵!” 长乐公主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到太子哥哥郁闷至极却不得发泄的模样,然后又是房俊一副小人得志“把你的钱送人你也得感谢我”的痞子样,以手掩唇,“噗呲”笑出声来。 李二陛下看着爱女明丽绝美宛若清荷绽放的笑容,心神微微恍惚。 有多长时间没见到长乐这般开怀的笑出来了? 心中怜惜更盛,便试探道:“丽质……父皇给你再说一门亲事吧?” 长乐公主娇嗔的白了父皇一眼,轻垂臻首,缓缓摇头。 本是全心付出的人生,到最终却曲未终人已散,什么执子之手,什么与子偕老,都不过是浮云障眼转瞬即空。自己有天下至尊的父亲,有相亲相爱的兄长,有活泼可爱的姐妹,就这么清闲恬淡的度过一生,看着云卷云舒花开花谢,不也挺好么? 至于投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男人的怀抱…… 长乐公主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排斥。 李二陛下见长乐公主摇头,却有些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是怕她自己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连忙安慰道:“放心,这一次父皇才不管什么笼络大臣、安抚人心,就只为了你开心。这大唐天下所有的年青俊彦,只要你看得入眼,父皇亲自登门为你求亲,如何?” 长乐公主神色黯然,睫毛轻颤,秀美的脸庞浮现一个凄然的笑容,软语哀求:“父皇,算了吧……就让女儿陪着父皇,在这皇宫里安闲度日好不好?” 对于开启一段崭新的婚姻,长乐公主感到害怕。 李二陛下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若非他当年应允长孙无忌的求亲,如何会使得自己的掌上明珠落入如今的境地?若非自己识人不明被虚伪狡诈的长孙冲所欺骗认为他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又如何会将自己最钟爱的女人托付终身?若非自己想要拉拢以长孙氏为首的关陇世家,又怎会害得自己的闺女凄苦悲凉,整日愁绪万千,笑颜不展…… 时也,命也? 李二陛下伸出手,轻轻婆娑着长乐公主丝缎一般柔顺的发丝,勉强笑道:“女人终究要守着男人过日子,那样才会幸福啊。父皇宠着你,兄弟爱护你,姐妹爱戴你,这可一切不过是眼前的虚幻。父皇终有一天会舍你而去,兄弟姐妹也终将有自己的生活,你难道想要父皇在归天的时候还要看着你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有感于玄武门下的鲜血,兄弟手足之情在那一刻尽数断绝,每每太上皇在大兴城里都会望着明月潸然泪下,承受着儿子手足相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蚀骨之痛。 故此,李二陛下对于自己的儿子愈发教导要亲厚友爱,互敬互重,维系手足血脉之情。正因为用心良苦,是以用子女之间的感情绝非古之天家淡漠凉薄之情可比。 眼见自己的嫡长女凄然孤苦,怎能不心痛难忍? 长乐公主芳心刺痛,紧紧的握住父皇宽厚的大手,感受着温暖,紧紧的抿着嘴唇,两行清泪在羊脂白玉也似的脸蛋儿上悄然滑落。 旁人眼中最是娇贵的金枝玉叶,本该是得尽天下荣宠,受尽世人艳羡,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些年她在长孙家受到的委屈和苦楚? 回首前尘,这些年的过往好似一副副梦魇一般啃噬着她的心,她忍受着委屈、承受着凄苦,却最终换来了长孙冲谋逆造反,要将她最敬爱的父皇赶下皇位…… 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相比于委屈和凄苦,她更有一种得脱樊笼的自在与惬意。 抹去泪珠,长乐公主露齿一笑,调皮的对李二陛下笑了笑:“可惜您女儿我天生丽质聪颖贤惠,这世间能配得上的男子实在太少啊!” 李二陛下看着女儿的笑容,心中一畅,呵呵笑道:“朕的女儿自然是天下最最优秀的女孩子,不过天下之大,年青俊彦层出不穷,想必总会有丽质你所钟情的男子。你最近不是酷爱文学典籍么?那就找一个文采飞扬才思敏捷的世家子弟……”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顿。 文采飞扬、才思敏捷? 这话怎地好像专门形容房俊那厮的?这满天下的年青俊彦之中,还有谁敢在房俊面前称一句文采飞扬、才思敏捷?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赶紧说道:“当然,房俊那棒槌决计不行……” 长乐公主红唇一撇,娇俏的翻个白眼无奈道:“父皇啊,那是漱儿的驸马好吧?” 就算我没有男人要了,难道还会下贱的跑去跟妹妹抢男人? 李二陛下瞪眼道:“休要大意,依父皇看来,房俊那厮对你绝对有企图!你看看那篇《爱莲说》,通篇都是对你的赞美夸誉,足以说明那厮狼子野心,你要提高警惕!” 长乐公主大窘,气道:“父皇说什么呐?那只是人家歌颂莲花的名篇好吧?跟女儿一点关系都没有,您怎也跟外人一般牵强附会?” 李二陛下煞有介事:“怎么没关系?在父皇眼里,你就是最美的那朵白莲花!总之,离房二那个棒槌远点!”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羞红着脸蛋儿无奈叹气…… 李二陛下则心情大好,女儿开心,就是他最开心的事情。 ***** “阿嚏!” 刚刚跟刘仁景等一干纨绔吃完酒回到房府的房俊毫无预兆的打个喷嚏。 “谁说我坏话么?千万别被我捉到,不然你就惨了!” 房俊揉了揉鼻子,闷闷的说了一句。 皇宫里,李二陛下大大的打了两个喷嚏,吓得宫女内侍连忙去找御医,一阵鸡飞狗跳…… 武媚娘正将一大碗浓浓的醒酒汤端进来放到桌上,关切的问道:“是着凉了么?妾身却让厨房煮一碗姜汤来发发汗。” 房俊摆摆手:“没事儿,用不着大惊小怪。” 武媚娘这才作罢。 正给他用温水擦脸的高阳公主嫌弃的说道:“闻闻你这一身酒气,这是掉进酒缸里了吗?果然是臭男人,难闻死了!” 房俊嘿嘿一笑:“臭男人怎么了?臭男人也有人爱!公主殿下你眼光高看不上没关系,照样有女人半夜往本郎君的被窝里钻你信不信?” 高阳公主愣了一愣,一张雪白如玉的小脸儿瞬间红霞密布羞得不行,咬着银牙恼羞成怒道:“去死吧你!” 一抬手,沾了热水的帕子结结实实甩在房俊脸上,然后纤腰一扭,气呼呼的跑回卧房。 其实哪里是气的? 分明就是羞得不行…… 武媚娘奇怪的看看高阳公主的背影,又看看一脸得意的房俊,忍不住“噗嗤”一笑,上前接过房俊手里的帕子,温柔的替他擦拭脸颊,低笑道:“真想不到,殿下好主动啊……那个……” 武美眉咬了咬红唇,媚眼如丝:“是不是很刺激啊?” 房俊吞了口口水,嘿嘿笑道:“要不晚上你也试一次?” 武媚娘风情万种的白了他一眼:“我才不要……” 嘴里说着不要,可看那勾魂的小眼神儿,房俊一颗心霍霍跳动起来,腆着脸凑上去在光滑的脸蛋儿亲了一下,搂住盈盈一握的纤腰,谄媚的道:“那啥,要不咱试试新花样?” 武美眉俏脸通红,将帕子甩在房俊脸上,“美不死你!” 扭着纤腰,风情万种的跑掉了…… 第九百六十四章 撤州立府 翌日,政事堂。 “吐谷浑最近蠢蠢欲动,已然有不少小股骑兵侵扰边界,几个庄子遭了殃,都洗掠一空。” 岑文本忧心忡忡。 每年一入冬,蛮夷必定要寇边劫掠一番,抢夺钱粮物资储备越冬。没到这个时候,都是各处边关吃紧之时,若是小股骑兵犯境还好,一旦被大股骑兵突入边界侵入腹地,将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惨重损失。 房玄龄捏了捏额头,叹气道:“英国公那边可有公文送达?” 贞观九年,李二陛下以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统帅兵部尚书、积石道行军总管侯君集、刑部尚书任城王、鄯善道行军总管李道宗、凉州都督、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岷州都督、赤水道行军总管李道彦、利州刺史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和归唐的突厥及契苾何力等军进击吐谷浑。次年闰四月初八,李道宗在库山击败吐谷浑军。 吐谷浑王伏允的儿子伏顺率全国投降于唐军,伏允自缢而死,吐谷浑归附于唐朝。伏允之子伏顺被封为可汗、西平郡王,吐谷浑成为大唐属国。 贞观十一年,李绩被改封为英国公,世袭蕲州刺史。当时,朝廷所封的世袭刺史都只是挂名,不到州郡就任,于是他又以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的官职遥领太子左卫率,一年当中倒是有半年时间以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的身份,在并州替被敕封为并州大都督的晋王李治处理当地军政事宜。 眼下李绩正在长安,但是并州皆是其部署,且吐谷浑一直受到并州大都督府的监管,是以吐谷浑的所有事物都应当由李绩主管。 岑文本道:“英国公尚在收集情报,想要确定这只是一些零散部落的私自行为,还是吐谷浑的王室亦有参与,伏顺那厮本应入冬之后入境朝觐陛下,可是却迟迟未至,事情有些蹊跷。” 几位宰辅一时有些默然。 真不知道那些吐谷浑人是怎么想到,心心念念都要脱离大唐自立,难道就不知道若非大唐的力挺,他们老早就被身后虎视眈眈的吐蕃的吞了? 蛮夷就是蛮夷,行事总是不遵循道理,令人头痛。 门口脚步声响,内侍总管王德走了进来,对几位宰辅施礼,恭声道:“陛下有请几位宰辅前去神龙殿,有要事商议。” 李二陛下有时也会来政事堂听听几位宰辅议事,但是夏天的时候被缠绵病榻多时的魏徵给喷了一顿。魏徵言道:“既是设立政事堂,自是要宰辅们聚众商议,博采众家之长集思广益,方能得到最为妥善的思政要略,陛下您在这儿一坐,随便插一句话,宰辅们如何能驳了您的言语?” 李二陛下说我就听听,我不说话。 结果魏徵言道:“既然不发表意见,那您听了有什么用呢?” 李二陛下无奈,看着魏徵颤颤巍巍不知道几时就蹬腿咽气了的状态,有火都发不出来,只得悻悻然甩袖离去,再也不来政事堂了…… 几位大佬互视一眼,一齐起身,随着王德前往神龙殿。 到了神龙殿先行施礼,然后在正殿内坐好,房玄龄问道:“不知陛下有何要事?” 李二陛下没急着谈事情,先让宫女奉上热茶又端来几样精致的糕点,让几位宰辅享用。 几位宰辅就都吃了几块糕点,饮了茶水。 李二陛下这才说道:“朕欲将个别上州改设为‘府’,加强朝廷对于天下各处的管控。另外,由雍州之内增设京兆府,管辖長安、萬年、藍田、新丰、渭南、华阴六县。” 在此之前,行政区划之中是没有“府”这个机构的。 但是现在大唐疆域越来越大,中枢对于地方的掌控必然要渐渐削弱。按照李二陛下的构想,创设“府”制,“府”设于行宫重地,在天下除京兆府之外再行设置河南府(东都、洛阳)、凤翔府(西都)、太原府(北都)、江陵府(南都)、河中府(中都),均由中枢直接管辖,以此加强朝廷中枢对于天下各处的掌控力度。 而新增设的京兆府,既是大唐帝国的“直隶”属地。 几位宰辅面面相觑,不知道陛下何以如此突兀的提出这般重大的计划。 不过既然皇帝提出来了,那么作为宰辅就必须商议其可行性。 房玄龄第一个表示赞同:“如此一来,则必然大大加强中枢权利的统一,除开京兆府之外,其余五府军政事权可以最大限度的受到中枢直接管辖,而非是以往权利尽归于各地,往往因为一点小事夹杂不清,较低效率。老臣同意。” 任何能够加强中枢集权的变革都应当受到肯定和支持,这是身为宰辅的原则立场。 长孙无忌略作沉吟,说道:“老臣原则上同意,但是这五府皆要从所在各州分裂出来,是要另行增派官吏,还是由以往各州的官吏兼任?” 不得不说,但凡牵扯到人事的问题都是大问题。 另行增派官吏,则必然导致官僚架构臃肿不堪,增加朝廷财政负担;由以往各州官吏兼任,是否会出现消极怠工、含糊其事的现象? 李二陛下也挠头了,他只是脑子一热就打算这么搞,以此来加强中枢集权,增强皇权,却没有想这么多。 岑文本沉吟不语,尚未发表意见。 他在琢磨皇帝此举的用意,出去增强皇权之外,会不会还有什么题外之意呢? 房玄龄瞄了李二陛下一眼,见其神色有些尴尬,毕竟酝酿了好几天方才想出这样一个制度,刚一开始就显得到处是漏洞,面子上难免有点过不去。 想了想,房玄龄说道:“依老臣看,何不采取市舶司的章程?” 李二陛下微愣:“市舶司?” 这跟市舶司有什么关系? 岑文本一拍大腿,赞道:“这个办法好!” “搞得朕一头雾水,玄龄啊,你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朕不太明白。” 李二陛下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耻下问,自己弄不明白的事情绝对不会装糊涂,面前几位都是帝国最出类拔萃的人物,请教他们不丢人。 房玄龄道:“还是让景仁来说吧。” “景仁”是岑文本的字。 市舶司是房俊搞出来的,房玄龄在这里肯定市舶司的章程,难免予人“自吹自擂”之嫌。 李二陛下无奈道:“这有什么好谦虚的?房俊那小子确实搞得不错,犯错的时候咱要狠狠敲打,但是干出成绩了,咱们身为长辈也要予以肯定。行吧,岑文本,你来说。” 岑文本笑道:“房相何须避嫌?孩子有出息那是长脸面的事情,现在关中人总是在嘴上挂着‘生子当如房遗爱’这句话,这可不是玩笑话,不知道多少人心里羡慕您呢?” 他本是无心之言,一旁的长孙无忌却黑了脸…… 娘咧,你们都有好儿子,就我儿子走入歧途身败名裂是吧? 岑文本说完,亦醒悟自己失言,有些尴尬,赶紧干咳了一声说道:“市舶司乃是新制度新衙门,古之未有,没有任何经验以供参考。故此,华亭侯当初在呈给政事堂的文案当中提出一个‘试行’的观点,即择一地试运行,在运行的过程当中寻找不足、积累经验。此办法能够完美的避免盲目在天下运营市舶司所带来的不可测的风险,是以,臣以为陛下提出的这个改州立府想法,亦可以以此来操作。从陛下所提及的几处地方择取其中一地‘试行’,哪怕最后证明效果并非如预想那般,亦只是在可控的范围内出现问题,不至于闹得举国慌乱,影响深远。” 第九百六十五章 提议通过 李二陛下嘀咕道:“试行?” 用“试行”的方式将改革局限于一地,即便有什么严重后果亦能够约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进退自如。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既然如此,那就以京兆府为试点,如何?” 李二陛下提议。 “陛下,万万不可!”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急忙出言阻拦。 他终于想明白为何陛下要弄出这么一个“改州立府”的法子,加强中枢集权或许是真,但是最真实的目的,就在于这个京兆府!陛下是打算对生存在关中的关陇集团下手了! 或许陛下并不会决议将关陇集团连根拔起,那样必会导致关中动荡影响帝国根基,但是狠狠的打压关陇集团一番,那几乎是必然的! 谁叫关陇集团总是不肯消停,一直在背后搞小动作? 李二陛下面色不豫:“辅机,有何不妥?” 长孙无忌脑筋飞速转动,一定要阻止陛下设立京兆府! 长安所属乃是雍州,而雍州即为大唐之直隶属地,雍州最高的长官雍州牧,既是由陛下亲自兼任!但是身为帝王,怎么会有闲暇与精力去处理一州之地的军政杂务?故此,雍州的治理权其实都在下属的官吏手中。 而这些官吏当中,绝大部分都是出身自关陇世家…… 历经隋末唐初几十年的政局动荡风云变幻,现在不仅仅是关中的家族依旧根植在关中,就连原本陇西的几家也都在关中拥有着庞大家业。 陛下这是想要将雍州的权利牢牢的抓在手里,这就等同于掐住了关陇世家的脖子! 长孙无忌偷偷咽了口唾沫,出言道:“陛下明鉴,关中乃大唐龙兴之地,八百里秦川更是天下根本,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动荡不安。关中不靖,则天下不靖!请陛下三思。” 这个理由绝不牵强,相反很强大。 历朝历代,谁敢不重视国都所在的京畿之地? 自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历朝历代的首都与陪都基本上都是中枢直辖的行政区域,以此加强管理与掌控。秦始皇把全国分为三十六郡,其都城咸阳及位于都城周边的“内史郡”,均为直接隶属中枢的直辖区。 西汉定都长安,部分郡县恢复分封制,部分郡县直属中枢,如都城附近设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的三个郡别称“三辅”,直接由朝廷管辖。东汉定都雒阳,增设了河南尹,与“三辅”同由中枢直辖,三国两晋南北朝至隋也沿袭了以前的制度。 到了唐朝,则将原本的“三辅”划归雍州,由皇帝亲自担任雍州牧。 一旦改革引发关中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沉默。 他心中极其不爽,不认为这是长孙无忌在为朝廷、为他李二设想,而是处心积虑的替整个关陇集团谋福祉。谁都看得出他设立的这个“京兆府”就是为了将雍州的权力紧紧握在手中,此消彼长,相对应的便是关陇集团在关中地区的控制力度必将大大下降。 长孙无忌,就是整个关陇集团的代言人! 可朕是皇帝啊,当皇权与你们手里的私利冲突的时候,难道你长孙无忌不应当义无反顾的站在朕这边吗? 他胸中气闷,脸色阴沉,一股郁结的火气苦苦憋着。 他是朕自小的玩伴,是朕的亲密战友,亦是皇后的哥哥!朕曾在皇后的病榻前立下誓言,允诺会善待长孙家,朕怎么能对皇后食言呢? 所以,长孙家的铁厂曾经垄断了整个大唐的生铁市场,他听之任之;长孙冲谋反篡逆,他连追究都不愿追究,哪怕害得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一生孤苦,他都任其躲在某一处继续风流快活享受着荣华富贵。 所以,哪怕今天长孙无忌依旧在替关陇集团争权夺利,他也不打算撕破脸,将长孙无忌也整个长孙家族打落尘埃。 毕竟,那是皇后的家族,是皇后的亲人…… 微微闭目,李二陛下长长的吁了口气,然后睁开眼,扫了岑文本一眼。 岑文本便说道:“赵国公之言,请恕在下不敢苟同。” 长孙无忌不悦:“难道某说的不对?” 他没有注意到李二陛下扫了岑文本的那一眼,想当然的以为岑文本是要跟自己作对。这老货是河南人,跟关陇世家毫不沾边,想必是要打压关陇世家来讨好陛下…… 岑文本笑道:“赵国公说得对,但是也不对。”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愿闻其详。” 岑文本悠然道:“正如赵国公所言,关中三辅之地乃是帝国根基之所在,决不可人心动荡,社会不靖,否则便是帝国祸乱之根源,大唐飘摇之先兆。但是眼下的关中诸县府兵靡费、治安堪忧,全天下的游侠儿都汇聚到长安城,啸众斗殴、拐卖人口、歼淫婦女,触目惊心!” 长孙无忌琢磨如何反驳…… 这还真就不是岑文本瞎掰,作为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经济最繁荣的超级大都市,长安城每年都会吸引数以万计的各方人士前来讨生活。 这些人有的求学、有的经商、有的置业,自然就有为非作歹、歼淫掳掠的贼寇盗匪。这些人常常以游侠儿的身份寄居在权贵家中,帮助其经营产业、看家护院之余,多行不法之事。 故此,随着长安城的人口越来越多,社会治安自然越来越差。 岑文本续道:“长安乃是天子脚下,国之脸面,尚且如此腌臜污秽,咸阳城内如何?三原如何?泾阳如何?蓝田如何?不用问,情况必然更糟。既是帝国首善之地,自然要有帝国文明之气象,然现如今的关中已然病入膏肓,重病需猛药,不破不立,何不趁此机会改革机构增设京兆府,从根源上来一次彻底的清除?故此,老臣赞同增设京兆府。非但赞同,还恳请陛下要尽快立下章程,宜早不宜迟。” 长孙无忌暗道不好! 这老货怎地扯到治安上去了? 须知长安城中几乎所有的赌坊、妓馆、青樓、酒肆,全都是关陇世家的产业。而这些产业,更是藏污纳垢之所,祸乱社会治安之根源。 揪着关陇世家的小辫子挑毛病,长孙无忌不知自己还应不应该反驳下去?毕竟他自己就是关陇集团的一员,还是最大的那一家…… 李二陛下缓缓点头,显然对于岑文本的说辞甚为满意,他看向房玄龄:“玄龄以为如何?” 房玄龄干脆道:“景仁见微知著,所言句句切中时弊,吾等不可忽视。实则关中不仅仅是治安形势每况愈下,便是长安周边诸县的粮赋税收近年亦年年下降,多有权贵肆意圈地,只是百姓无敌可种,要么沦为佃户,要么流离失所,不但愈发增加社会治安的治理难度,更影响到帝国税收。老臣赞同增设京兆府,将这些顽疾一一根除。” 皇帝增设京兆府的心意已决,况且也确实是一件好事,房玄龄傻了才会反对! 至于权贵强行圈占土地,这是历朝历代都难以避免之事,权贵之家有勋爵在身毋须纳税缴粮,自然会影响到国家税收。只是这个问题房玄龄曾经在家中同房俊深入讨论过,想要彻底解决绝对不是增设一个京兆府就行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朝廷大力兴办商业,将权贵地主的目光从土地上挪开,同时也让新兴的商业吸纳更多的失地农民,达到双向调节的目的。 李二陛下淡淡的瞥了长孙无忌一眼,开口道:“既是如此,此事就定下来。” 长孙无忌心中一片悲凉,转瞬被一股深深的惶恐所取代。 第九百六十六章 房府尹 政事堂现在只剩下四位宰辅,到场三位,魏徵病重在家缠绵病榻估计没几天好活。按照政事堂的规矩,一人反对,两人赞同,这件事的确就这么通过了。 但他是长孙无忌啊! 曾经跟随陛下并肩战斗、出谋划策的长孙无忌! 身为皇帝的大舅子,信任有加、荣宠备至的长孙无忌! 现在只是通过最基本的规则商定此事,却连问一问他的意见、宽慰一下他的耐心都没有了吗? 长孙无忌充满沮丧,默然不语。 李二陛下没再看他,说道:“既然已经通过此事,那就在这里商议一个京兆府尹的人选出来吧,也好将此事尽快上马,快速执行。” 提一个京兆府尹的人选? 这种很容易得罪人的事情房玄龄是从来落在后面的,除去招惹到他底线的时候会爆发一下,大多数时间里房玄龄都老老实实的扮演一个君子,从不为利益争斗。 而且这个京兆府尹的品级绝对低不了。 唐朝的州县全都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州的刺史乃是从三品。陛下既然有意增设京兆府、改设五府,只有品级超过上州刺史方才能够得到天下人的重视。如此一来,最低就要正三品起步。 同时考虑到长安与洛阳、太原、凤翔、江陵等地繁华程度不同、政治地位不同、军事影响不同,京兆府尹和洛阳府尹、太原府尹必然要高出其余三府,那就必须是从二品。 推举谁不推举谁,太容易得罪人了,还是装糊涂的好…… 长孙无忌心神还有些恍惚,一时未曾发言。 岑文本嘴巴刚刚张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赶紧闭上嘴巴。 既然皇帝已经在心中将此事推敲了很久,有怎会没有属意之人呢? 得,您爱用谁用谁,只要不是太离谱咱就不反对,反正我是捞不着……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见几人都不应声,便说道:“既然诸位一时并无合适的人选,那朕就推举一人吧,诸位宰辅商议一下可否适合。” 房玄龄问道:“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李二陛下淡淡道:“房俊。” 房玄龄:“……” 我儿子? 老子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侍候陛下鞍前马后,至今若是不算那个国公的爵位,尚书左仆射的品级也才从二品!那混蛋要跟自己同级? 难不成日后上朝之时,自己要跟那孽子相互施礼,然后自己称呼一声:“房府尹……” 房玄龄老脸一阵纠结,欲言又止。 说啥? 陛下这么整不行,以后老臣见了那孽子没法打招呼啊…… 还是说陛下您这个人选好,千挑万选只有房俊最恰当? 说啥都不合适,所以房玄龄闭上嘴,一言不发。 岑文本捋着胡子,悠然道:“房二郎担任京兆尹,臣以为大善!房二郎乃是国朝最负盛誉的诗词圣手,文采斐然天下敬服,于士林之中名誉正隆,如此年青俊彦,正是帝国未来之柱石,应当重点培养。更何况房俊一手操持江南市舶司,从无到有制度完善,事无巨细亲历亲为,对于这种构架新衙门的任务极有心得,定然能够不负陛下之信任。” 隋唐以来,皆有“不经州县,无以入台阁”的规矩。 房俊想要在未来能够成为宰辅进入政事堂议事,就必须主政一方。但是以房俊目前的品级,担任县令是不可能的,即便是京畿之地的長安、萬年两县也远远配不上房俊分品级,若是让其担任这两县的县令,不啻于贬谪。 若为一州刺史,恐怕陛下对于房俊肆意妄为的性情又有些担忧。而这个京兆尹简直就是为房俊量身定做一般,品级足够高,一任过后积攒了资历,又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不虞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状况。 岑文本叹了口气,陛下对房俊之宠爱信任,何止于一句“简在帝心”便能形容?简直可说是用心良苦了! 不过房俊也确实办事地道,这几年一桩桩一件件到了最后获益最大的全都是陛下。 这样的臣子谁又会不喜欢呢? 长孙无忌只觉得一股凉气沿着脊椎一路上升,一瞬间便全身寒意凛凛。 他意识到了浓浓的危机感! 谁不知道房俊与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都是对头,谁不知道房俊返回长安的第一天就跟关陇集团闹得横眉立目,谁不知道这小子就是陛下手里的刀,以打压世家门阀为己任? 将房俊推上京兆尹的位置,明摆着就是要让他跟关陇集团对着干啊!关中是关陇集团的地盘,房俊这头猛虎来了,岂能不上演一场龙争虎斗? 长孙无忌并没有继续反驳,而是默然不语,面色灰败。 陛下对自己已然失去信任,自己就算反驳又能如何呢? 这一刻,长孙无忌心中充满了挫败和沮丧。 一直以来,他都是朝中最得陛下信任的大臣,现如今圣眷不在,这种失落感令长孙无忌惊慌、失落、茫然,种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颇有些心灰意冷。 李二陛下见到无人反对,一锤定音:“此事就这么定下了,稍后诸位宰辅还要与房俊一同商议具体设立京兆府的细节,望诸君同心戮力,使得关中不负大唐帝都之美誉,百姓安居,各行安业,物阜民丰,繁荣昌盛。” “诺!” 几位宰辅一齐起身,躬身领命。 ***** 吴王府。 花厅里盘了火炕,炕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子,花纹瑰丽奢华尽显。一张朱漆雕花的茶桌,一壶红茶,几碟点心,吴王李恪与房俊对坐聊天。 “幸好父皇下旨令吾等亲王尽皆返京,否则王妃之病情怕是凶多吉少。”李恪感叹道。 谁能料到在风物宜人的江南已然病入膏肓连后事都已备好的吴王妃,拖着病体折腾回到寒冷的长安之后反而一日好过一日,最近已然接近痊愈? 宫中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含糊的拿“水土不服”掩饰自己的无能…… 房俊捏着一块茯苓糕放入嘴里咀嚼,未等食物咽下便奇道:“殿下被撤销封国,不是应当垂头丧气、一蹶不振的吗?” 李恪比他还奇怪:“为何这么说?” 房俊道:“你有满腹才华,在封国可以一展身手经国安邦,回到长安那就是笼子里圈禁着的金丝雀,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更注定要被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不正应当长吁短叹以酒消愁,一副落魄王孙的模样么?” 说句实在话,他真的替李恪叫屈。 李二陛下诸子皆是出类拔萃的人杰,即便是太子李承乾处理起政事亦是有模有样,甚少犯错,更别提魏王李泰、吴王李恪、未来的高宗皇帝李治,就连荒诞不经性情暴戾的齐王李佑,认真做事的时候照样能力出众。 而这其中,却要数李恪的才华最显! 身在封国虽然永无问鼎九五之位的可能,但是好歹独掌一国,能够尽情的发挥自己的才能,获得世人的认可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是现如今回到长安,想要获得长久一点,那就只能随波逐流自甘堕落做一个“富贵闲王”吧…… 李恪瞪着眼:“谁跟你说回到长安就的被圈禁起来当金丝雀?” 房俊讶然:“难道不是?” 李恪呷了口茶水,笑道:“没那么严重,父皇对吾等王子皆有安排,大家都要进衙门听政做事。对了,本王的职司是工部左侍郎,是本王跟父皇要来的。张亮已然调离,现在的工部尚书是萧琢,原贝州刺史。” 房俊楞了一下,便笑道:“殿下好算计,工部可说是臣的地盘啊,改日给您介绍几位昔日同僚,以后在工部您就横着走,谁跟您耍横您就跟臣说,臣去揍他!” 李恪以手抚额,无语叹气。 第九百六十七章 房二有才无德 李恪哭笑不得:“我是去做官还是去占山为王?二郎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不过毋须二郎操心,工部尚书萧琢乃是南梁皇室出身,南梁明帝萧岿之子,惠帝萧琮之弟。” 房俊眨了眨眼,方才明白过来。 那这个萧琢岂不是萧皇后的弟弟? 萧皇后的丈夫是隋炀帝杨广,李恪的母亲是隋炀帝的公主,虽然不是萧皇后亲生,但是论起来都是亲戚。前隋帝室零落凋谢,相互之间定然会显得亲近一些,相互照料也是必然。 哪里用得着自己出头?以后的工部简直就是李恪的天下! 而且工部没权没势,就算李恪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招致皇帝的猜忌、太子的疑心,就算是有朝一日担任了工部尚书,也不过是打酱油的,在朝中的影响力得倒着数。 偏偏这个衙门杂事繁多,若是想要干点事儿,还真就是个好去处。 房俊抱了抱拳:“那就恭喜殿下了。” 的确应当恭喜,几乎没有比这个职位更适合李恪的了。 李恪坦然道:“本王多次得你指点迷津,现在全然明白那个位子轮到谁也轮不到本王,早就放下啦!与其去争那一个不可能的妄想,何妨踏踏实实的过日子?闲暇与三五好友游山玩水纵论诗词,玩够了就本本分分的干点事替朝廷分忧。劳逸结合,心舒神畅,岂不妙哉?” 他是真的看来了,也放下来。 正如房俊以往对他所言,前隋皇帝的血脉使得他能够轻易得到朝中大部分前隋遗臣的好感和支持,但也正是这份前隋血脉,彻底断绝了他问鼎九五之位的可能。 若是当真让他日后当了皇帝,任用的必是前隋遗臣一脉,那这天下是李家的,还是杨家的延续? 况且朝中大臣有多少是靠着反隋起家?最起码在最顶级的那些大臣当中,尽数与大隋乃是死敌,在推翻大隋的过程当中轰轰烈烈。若是他李恪坐了皇帝,在一干前隋遗臣的支持之下,谁晓得他会不会来个反攻倒算? 这种风险是存在的,所以李恪的帝王之路必然断绝。 都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只差一步会让人执着、疯狂,但是当你知道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时候,不仅没有了执念,反而多了一份释然。 能够轻松面对…… 没有了沉重的话题,气氛自然轻松惬意起来。 歪着身子靠在一个抱枕上,李恪笑道:“说起来,你比我冤呐。辛辛苦苦在华亭镇支撑起那么大的家业,市舶司亦是蒸蒸日上日进斗金,怕是来年开春沿海多处地方都要增设市舶司,可是你这位功臣却不得不灰溜溜的返回长安,所有功绩都被别人摘了桃子,心中可有不忿?” 闻言,房俊恨恨的将一块核桃酥咬下一半:“有!” 李恪吓了一跳,连忙道:“慎言!本王不过玩笑之语,说说而已,你怎能对父皇心怀怨恕?” 房俊翻个白眼:“你耳朵有病啊?我几时说怨陛下了?冤有头债有主,陛下不过是被那些世家门阀逼得没法子而已,我这个小蚂蚱就不得不当成牺牲品咯。” 李恪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以你的脾气,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吧?” 喝口茶水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房俊哼了一声,狠狠道:“这帮老不死的求神拜佛不要被我抓到机会,否则定然闹他个鸡犬不宁,让他们知道我房二棒槌可不是浪得虚名!” 李恪无语:“你就不能稳重一点?好歹也是侯爵了啊,说话办事得注意身份!” 他性情端方,最是看不得放浪形骸之辈。 虽然与房俊知心相交,却对他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浑不吝气质不敢恭维…… 房俊不以为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正是因为我不讲规矩谁惹了我就揍谁,所以才没有那么多的张三李四自讨苦吃欺上门来。不然殿下以为我这些赚钱的产业没有人盯着眼红?江南的那些簪缨世族被我收拾一顿老实了,最起码心有所惧不敢轻易伸爪子,山東世家离得有点远暂时挨不上,现在我就得把关陇集团这些老家伙收拾服帖了,不然这帮家伙准定没完没了。” 他名下赚钱的产业太多,码头也好盐田也罢甚至还有铁厂,谁瞅着不眼红?这是因为他一贯积累下来的“棒槌威力”,使得眼红之人也心有顾忌,不敢轻易伸手。 明面上有房玄龄杵在那儿,或许那些贪得无厌无法无天的家伙不敢如何,但是暗地里的手脚谁晓得会有多少? 李恪想了想,觉得房俊说的有道理,不过以他的心性品格,是绝对不会赞同就是了…… 两人闲聊一阵,李恪问道:“兕子和小幺还住在你家府上呢?” 房俊点点头:“宫里对于小孩子来说有些闷,还是在我家能自在一些。孩子嘛,总要释放天性嬉笑玩闹才好,你们皇家讲究所谓的皇室威仪看看把孩子都闷成什么样了?兕子的病有大半都是给闷的,出来玩一玩放松一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身心都有益处。” 李恪苦笑道:“全天下都想生在帝王家,羡慕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生活,到你嘴里怎么反而成了遭罪?” “本来就是遭罪,不说别的,就说说咱俩,你认为谁活得更自在一些?况且兕子跟小幺是女孩子,皇家威仪不需要女孩子来替你们撑起吧?读书娱乐,有张有弛,这才是教育之道。若是将晋王殿下也放到我府里,保准比在弘文馆学得多,你信不信?” 房俊其实真想将李治那个小正太弄到家里,从小就好好的教他“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不要去惦记着那个皇位。 李恪摇头道:“怎么可能?正如你所说,因为兕子和小幺是女孩子,所以父皇才会放心去到你家。但稚奴乃是王子,自有朝中德高望重才华横溢的大臣教导,怎能跟你成天玩闹?那岂不是要将稚奴教成一个纨绔王爷?” 纨绔王爷有什么不好? 皇位只有一个,让太子来当就好了。李承乾那家伙虽然缺点一箩筐,但是唯有一样被房俊欣赏——宅心仁厚! 这个世界的李承乾没有遭受另一个世界的种种打击,虽然腿还是瘸的,但是精神状态良好,并有达到被刺激得走向极端想要干翻李二陛下的地步。 房俊相信只要李承乾当了皇帝,大唐一定会安然过渡皇权,不至于如同历史上那般兄弟相残、父子相忌。李承乾、李泰、李恪、甚至李佑都能好好的活着,父慈子孝,多好啊? 李恪的话语房俊有些不爱听,反驳道:“什么叫才华横溢?难道咱房某人就不是才华横溢?你将那些所谓的才华横溢的老家伙都叫来,咱们斗一斗诗词,看看谁厉害。” 李恪服了他的厚脸皮,矜持你懂不懂? 便说道:“房二郎,本王承认你诗才天授、才高八斗,可是你难道没听到本王在‘才华横溢’这个形容词前面还有一句‘德高望重’?小子,你有才是肯定的,但是有才无德可不行。” 房俊大怒:“殿下这不是拐着弯儿的骂我缺德么?” 李恪哈哈大笑:“你自己说的,我没说。” 房俊瞪着他:“可你就是这个意思!” 谈笑无忌,气氛很好。 “呦呵,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恪笑得在炕上歪着,房俊盘腿大坐,两人往门口一看,全都傻了眼。 第九百六十八章 君臣,父子(上) 李二陛下一身宝蓝色锦袍,方脸带着温煦的笑容负手入内,只是在见到李恪与房俊毫无仪态的姿势之时,脚步顿住,脸上的笑容也僵住。 李恪与房俊楞了一下,回过神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的下地穿好鞋子,一齐施礼:“儿臣(微臣)见过父皇(陛下)。”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脸色不豫,愠怒道:“一位亲王,一位侯爵,就这么毫无形象全无教养,简直不成体统!若是被外人撞见,岂不是贻笑大方?” 他倒不是特别在意规矩,私下里在自己家中还要规行矩步,累不累?他只是见到房俊这副懒散的样子就来气,自己这个三儿子李恪那可是出类拔萃的人中之杰,性格沉稳魄力十足,现在这样毫无形象的歪在炕上大笑,必然是受了房俊的拐带,这才走上歪路…… 房俊并不知道自己“躺着中枪”,还嬉皮笑脸的说道:“陛下您又不是外人,想必您不会到处褒贬臣子吧?” 结果李二陛下伸腿就是一脚。 李恪眼皮跳了跳,心说房俊你个棒槌真是什么都敢说,你不知本王一见到父皇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头皮发麻双腿发软吗? 随性而来的宫女内侍都留在门外,李二陛下背着手施施然坐到炕上。 李恪自然不会埋怨府里的仆役为何不通报一声,想来是被父皇阻止了。赶紧命侍女奉茶,又添了几份精致的点心。 李二陛下坐下,问道:“刚刚朕在门外听你们哈哈大笑,不知在说什么呢?” 李恪刚欲回话,房俊已然抢着说道:“启禀陛下,微臣弹劾吴王殿下。” 李恪一脸茫然,这小子居然要告自己的状? 李二陛下奇道:“弹劾他什么?” 房俊一本正经道:“弹劾吴王殿下信口雌黄,刚刚说微臣‘有才无德’,这已经极大的败坏了微臣的名誉,使得微臣的声望深受打击,请陛下追究其诽谤之罪,并且赔偿微臣的名誉损失。” 李恪像是见了鬼一样,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拳头。 你个王八蛋,刚才还你好我好哥俩好,转过身就给本王上眼药? 李二陛下有些愕然,顿了一下,大笑道:“那岂不就是骂你缺德?” 房俊愤然道:“正是!堂堂亲王,怎能随意骂人呢?微臣再弹劾吴王有损皇家威仪。” 李恪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将这货踹死! 孰料李二陛下哈哈大笑,冲着李恪伸出大拇指:“恪儿说得好,正合朕意,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看着李二陛下温和的脸庞促狭的笑容,李恪有些失神,心中却有一股暖意渐渐升起。 父皇……多久没有和自己这般亲热的说话了? 他也明白了房俊胡说八道的用意,正是用这种看似胡闹的方式,来消除彼此之间的隔阂。笑一笑闹一闹,君臣之间、父子之间的诸多隔阂似乎一瞬间便消失了。 李恪眼眶有些发热,涩笑道:“此人大言不惭,往往自诩德才兼备,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李二陛下笑了笑,冲房俊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朕有话跟吴王说。” “诺。” 房俊没有什么不满,知道人家父子这是要谈心了,偷偷给李恪一个“放心”的眼神,退了出去。 花厅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李二陛下招招手:“过来坐。” 待李恪坐到对面,李二陛下笑道:“府中可有美酒?” 李恪有些忐忑,不知父皇今日要说什么,回道:“有西域的葡萄酿,亦有房俊送给儿臣的上等好酒,不知父皇喜欢哪一种?” “房府佳酿?”这可是市面上一等一的好酒,李二陛下喝过,很烈,也很醇。 “不是,是房俊用大豆、稻米、糯米、荞子、粟米五种粮**心酿制出来的一种杂粮酒,叫做‘五粮玉液’。” 李恪恭敬说道。 “哦?没听过啊,拿来尝尝。”李二陛下吩咐一声,接着恼火道:“这个棒槌!有好东西都不知道孝敬朕吗?亏得朕将女儿嫁他,真真是白眼狼!” “父皇息怒,非是房俊不知孝道,这酒是房俊在江南的时候偶然想出来的酿造之方,命家里的工匠酿造的。房俊全程都未插手,怎敢贸然拿给父皇饮用?” 李恪是个厚道人,虽然刚刚房俊“告了他一状”,还是主动替房俊辩解。 李二陛下依然不爽:“那就敢给你喝?你也是个亲王,除了问题他照样跑不了。” 李恪无语。 亲王和皇帝,等级不一样,性质也完全不一样啊好不好? 就算这酒有什么毛病,只要李恪不死掉就没啥大问题,可是皇帝哪怕因为喝了这酒坏几天肚子,都得是大罪一桩,一顿大板子都是轻的,万一有找茬的给安插个罪名…… 那后果简直不敢想。 房俊脑子得有多大毛病敢拿下人们酿造的新酒给您喝? 不一会儿,侍女便捧着一个瓷坛快步走来,身后还跟随着几名吴王府的内侍,准备了几样现成的下酒小菜。将茶桌上的茶具撤走,小菜摆上,将酒坛里的晶莹透亮的白酒注入一个银质的酒壶。 侍女纤手执壶,给父子两个斟满酒杯。 李二陛下拈起酒杯,放到鼻端嗅了嗅,轻轻呷了一口,啧啧嘴,满口酒香馥郁,回味悠长。 不由赞道:“房俊那厮搞这些歪门邪道的确是天下无出其右,怕是那些累世酿酒的老酒匠酿一辈子酒也酿不出这等口感的酒水来。” 李恪觉得这话不好接,因为他搞不懂父皇这话是夸房俊有才呢,还是损房俊不务正业,又或者兼而有之…… 一时间有些冷场。 父子之间似乎有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隔膜,谈不上疏远,也不好亲近。 良久,李二陛下抿了一口酒水,叹气道:“恪儿,心中可还埋怨着父皇?” 李恪默然,手拈着酒杯,有些恍惚。 怨吗? 怎么可能不怨! 但是…… 沉默片刻,李恪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辛辣的酒水犹如钢刀一般割喉穿肠,所到之处火辣辣如同火烧刀刮。那股难言的火辣过后,便是浑身轻松的舒畅! 李恪坦言道:“怨过。” 不是“怨”,是“怨过”,意义绝不相同。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夹了一口爽口的笋丝,咀嚼着,缓缓道:“说来听听。” 烈酒似乎燃烧了李恪的血液,赋予他前所未有的勇气,在一向敬重、爱戴、畏惧的父皇面前,抛开了所有的胆怯和懦弱,将一腔苦水尽情倾述,畅所欲言。 “一直以来,儿臣对于太子、对于青雀、对于所有的兄弟都不服气,至始至终,儿臣认为自己是最酷肖父皇的那一个!论起才华能力治国方略,儿臣认为是父皇诸多儿子当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不知父皇认为如何?” 李二陛下沉默着,缓缓点头。 的确,太子懦弱、优柔寡断,青雀骄纵、心高气傲,余子更是不成气候,唯有三子李恪样样拔尖出类拔萃,冠绝诸王。所以当年李二陛下才会对李恪做出“英果类己”的评语。 这一点,李二陛下不能否认,也不想否认。 李恪精神一震,俊美的脸膛被酒精渲染得多了些红晕:“所以儿臣不服,难道就因为儿臣不是嫡子,难道就因为儿臣身上有前隋的血脉,所以不但要远离皇位,甚至要远离京城,去安州那等烟瘴肆虐的贫寒之地终老,此生不得再见父皇,不得再见母妃,不得再见兄弟姊妹亲朋好友了么?这不公平!” 说到后来,语气渐渐激越,情绪亢奋。 第九百六十九章 君臣,父子(下) 李二陛下没有丝毫不悦,一直静静的听着,听着这个最优秀的儿子向他这个父亲倾述着从未透露过的心声。 然后他问道:“那现在呢?现在怎么想?” 李恪心中那股郁郁不得志的怨气随着这一番话语尽数倾吐出来,就好似压在胸口多年的一块大石陡然搬走了,神清气爽,心神愉悦! 亮晶晶的双眼跟李二陛下直视,李恪嘴角不自禁的露出一个笑容:“现在,不怨了,一点也不怨了。” 李二陛下眉梢一挑:“为何就不怨了?是因为感受到父皇不会易储的决心,所以绝望了,释然了?” “不是。” 李恪摇摇头,摆手将侍女赶走,亲自执壶给李二陛下斟酒。 他心地仁厚,不想这个侍女听得太多,最终只能落得个“意外身死”的下场,给她家一点银钱补偿,赐给一口棺材。 李二陛下瞄了一眼侍女消失在门口的窈窕背影,心底一哂,这个儿子不仅才华能力与他这个父亲相似,就连这风流性情也是一般无二。 不得不说,他明白了李恪想要保全这个侍女的心思,却显然误会了李恪想要保全她的动机。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将兄嫂弟媳统统纳入後宮的龌蹉思想…… 待侍女走远,李恪才续道:“是因为儿臣听到了一句话。” 李二陛下问道:“什么话?” 李恪道:“以前一直觉得父皇对待儿臣并不公平,不是嫡子难道是我的错?身有前隋血脉,难道是我的错?凭什么我就不能得到一个公平的机会,去跟太子、跟青雀公平竞争?直到有个人跟儿臣说,‘这个世间,从来都不存在过真正的公平!’所以儿臣忽然就想开了。” “这个世间,从来都不存在过真正的公平?” 李二陛下喃喃复述一遍,叹息道:“这话说的真好。当年大隋末路穷途,天下处处烽烟,十八路反王七六十四股烟尘,纠缠不休以命相搏誓要逐鹿天下登基大宝。结果呢?窦建德、刘黑闼、宇文化及、白玉王高谈圣、宋义王孟海公、沙陀罗王罗铁汉、槐安王铁木平、明州王张德金、南阳王朱粲、北汉王萧铣……一个接着一个的战败身死,最后是咱李家得了这江山。论声势,李家不如宇文化及,论实力,李家不如窦建德……隋失其鹿,公平么?李家得了江山,公平么?这世间,当真是从来都不曾公平过!若非久经磨砺、看透世情的鸿学大儒,焉能道出这般人世至理?恪儿,能说出此等精辟之言论者,必是国之圣贤,此人究竟是谁?” 李恪张着嘴巴,一脸便秘似的表情…… 李二陛下不悦:“问你话呢,发什么愣?” 李恪心说我这不是发愣啊,爹,我是在思考如何回答你的问题。 久经磨砺、看透世情? 还鸿学大儒、国之圣贤? 李恪有些冒汗,见到父皇灼灼的眼神,只好说道:“那啥,这话是房俊跟儿臣说的。” “啊……哈?” 李二陛下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这回父子俩的神情颠倒过来,轮到李二陛下一脸便秘…… 那个小王八蛋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语? 不过想到那厮随随便便就能做得出千古传唱的诗词经典,也就释然了。 不过想想自己刚刚夸赞的语气、用词,李二陛下就像是吞了翔一样恶心…… “为何以前不曾和朕这样敞开心扉的说话呢?” 李二陛下果断转换话题。 李恪有些局促:“因为……儿臣有些害怕父皇。” 李二陛下有些意外:“这是为何?父皇有时虽然严厉一些,但从未责罚与你们……李佑那个混账除外,有什么怕的呢?” 他一向都注意父子之间的关系,尽可能的显示自己慈祥的一面,绝对不会轻易苛责自己的儿子。况且李恪一贯的表现都深得自己满意,有时甚至再想若李恪是自己的嫡子,那皇储之位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所以他对于李恪害怕自己有些意外。 然而李恪的回答更让他意外。 李恪俊朗的面容酷肖李二陛下,连笑起来的时候鼻翼两侧浅浅的法令纹都非常神似,他笑着说道:“因为想得到,所以怕失去,患得患失,自然害怕。” 李二陛下愕然:“现在为何不怕了?” 李恪的表情很轻松,殷勤的为李二陛下斟酒,然后居然双手举杯平伸,想要与李二陛下碰杯,甚是轻松愉悦。 “因为当儿臣心中那份不敢有的妄念彻底断绝之后,忽然发现父皇还是那个父皇,既是皇帝,也是父亲,儿臣与父皇之间既是君臣,也还是父子啊……” 李二陛下也笑了出来,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他单手举起酒杯,狠狠的跟儿子碰了一下,酒杯内的酒水都溅了出来。父子两个相视而笑,举杯痛饮。 “痛快,痛快!十五年来,父皇都从未这般痛快过!” 李二陛下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状甚欢畅。 李恪斟酒,心神却一阵触动。 十五年? 十五年前,正是玄武门那刀光剑影手足相残的一天吧? 看来,哪怕是那一天奠定了父皇君临天下的宏图伟业,世间的骂名和内心的煎熬亦使得父皇如临深渊,心内极度压抑。 李恪还清晰的记得玄武门之后翌日清晨,父皇一身甲胄浑身浴血,回到秦王府中当着兄弟姊妹的面前与母后抱头痛哭,那情形,无论如何都没有得胜归来的畅快,更没有逆尔为皇的喜悦,有的,只是浓浓的无奈和深切的悲凉…… 不知不觉,李恪的脸上沾满了泪水。 他笑脸带泪,看着鬓角已然冒出霜雪的父皇,轻声道:“以往儿臣不懂事,总是抱怨命运不公,父皇不公,空有才华横溢经纶满腹却不得施展之余地。现在儿臣总算想明白了,非但不能怨,还要感谢父皇。” 李二陛下今天与儿子揭开心结,甚是畅快,问道:“为何要感谢为父?” 李恪与李二陛下目光对视,轻轻说道:“若非父皇,世间哪有李恪其人?若非父皇,何来这才华横溢经纶满腹?若非父皇,吾兄弟姊妹何来这富贵荣华,儿臣又何来那觊觎皇位的资格?” 若非李二陛下当年玄武门下一战功成,他们兄弟现如今哪里有机会争夺皇位? 想想大伯家和三叔家的几个兄弟的下场吧。 李恪知道,若是没有当年的玄武门,功高震主的秦王殿下必然是悲惨的下场。 这就是权力的代价…… 李二陛下浑身一震,捏着酒杯的大手青筋浮凸,酒杯都差点捏碎! 十五年来,玄武门就是一个死穴,是天下所有人的忌讳,没有人敢在李二陛下面前提及,因为那是李二陛下心头一颗永世也不会消除的刺,谁撩拨一下,都会痛得他痛不欲生! 谁敢让他不痛快,他就能让谁痛一辈子! 可是每每午夜梦回,他又岂能不嗟叹世事变幻、权力无情? 那毕竟是他的大哥,是他的兄弟,血脉相连,怎么会如猪狗一般漠视? 可是事情走到那一步,手足相残的结局已然注定。 太子不将秦王除掉,则必然被秦王反噬; 秦王不将太子除掉,则必然被太子铲除。 在平定天下攻城略地的过程中,秦王的实力不断膨胀,早已达到与太子分庭抗礼的地步。到了这个时候,立场已经不会因为统帅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身为统帅,他必须顾及部属的前程和安危。 况且,李二陛下不是一个人,他死,则妻妾子女无一活路。 若只是一条命,或许李二陛下当真会自戕与兄长面前,以全兄弟之义手足之情。 可是若是连妻妾子女的命都要搭上,李二陛下不干! 他当然要争! 为自己争天下! 为妻妾子女争一条命! 他争赢了,位登九五子孙昌盛。 李建成争输了,身死当场阖家灭门…… 就是这么残酷! 李二陛下争了一次,虽然赢了,但是他不想自己的儿子还要走上自己的老路,相互之间再争一次。 揉了揉发红酸涩的眼眶,李二陛下举起杯,与儿子相碰,叫道:“饮圣!” 一饮而尽。 李恪卸下包袱,身心欢畅,亦大叫道:“饮圣!” 同样一饮而尽。 父子两个一会儿低声交谈,一会儿高声欢笑,一杯杯烈酒入喉,俱都喝得酩酊大醉。 君与臣,父与子,谁说天家无恩情? 第九百七十章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求票】 房俊不知道李二陛下跑去吴王府说什么,但是看情形应当是谈谈心说说家常,无甚大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没有应当是什么样子的,相互沟通相互了解,才能相互体谅增进情谊。朋友之间如此,兄弟之间如此,君臣父子之间亦是如此。 所谓的“一见钟情”只能存在于童话故事也言情小说当中,现实中的“一见钟情”其实是最不可靠的一种感情。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具有欺骗性,“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好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交流的深入变得“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不是谁对谁错。 每一个人都会下意识的将自己的缺点隐藏起来,这无所谓虚伪与否,是人的本性。而相互之间的交流会让一个人的缺点无所遁形,当缺点超过优点,美好也会变得丑陋。 房俊乐得李二陛下和李恪父子之间有一场敞开心扉的交流,他深信凭借李恪的智慧,能够消弭掉李二陛下心中的阴影,从而不再对李恪多加防备。 历史上的李恪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被自己的父皇夸赞为“英果类己”,这本是一句极高的评价,却导致李恪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导致旁人对其身怀戒心,最终被长孙阴人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诬告谋反,缢杀于长安宫禁之内。其时李恪有子四人皆未成年,全部流放岭表,有女亦四人,被罚看守李家陵寝。 嗯,被长孙无忌诱供从而诬告李恪之人,便是房遗爱…… 房俊出了吴王府,仰首望天,难道真有天道循环之说? ***** 回到府里,刚想到后院看看晋阳和衡山两位小公主,便被奉了房玄龄命令侯在门口的家仆截个正着,带去正堂说是有要事相商。 到了正堂,给父亲施礼问安:“见过父亲,父亲有事?” 房玄龄放下手中书册,眼神复杂的看着房俊。 房俊被老爹看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心里颇有些忐忑,仔细琢磨一番,自己这两天好像没犯错啊?就是吃酒会友,既没打架又没骂人…… 盯着儿子瞅了好一会儿,直到房俊心里都快发毛了,房玄龄才喟然一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有事和你说。” “诺。” 房俊应了一声,规规矩矩的正襟危坐。 虽然不记得闯了什么祸,但是老实一点总是必要的…… “今日早朝过后,陛下将吾等宰辅叫去神龙殿议事,陛下有意改州设府,从雍州之内划出京兆府,下辖长安周边诸县,另外在天下各处重要之地增设五府,由中枢直辖。” 房玄龄缓缓说道。 他心里总是不得劲儿,往昔这个率学无诞、木讷愚笨的次子就要跟自己平级了? 娘咧! 这什么世道? 老子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一辈子方才坐到这个位置,这小王八蛋都干什么了?若非自己还有一个国公的爵位,都有些无颜见人了! 房俊哪里知道其中详情? 心说您跟我说这个干嘛,我管得着么? 想了想,说道:“如此甚好。” 这就大抵跟后世的直辖市差不多,出于调节区域平衡、增强中枢权力等等原因考虑,将某些规模特别大的城市与所在的省级行政机构区别出来。 而且京兆府这个名称很熟悉,原来是唐朝才出现的么? 房玄龄看惯了房俊懒懒散散的模样,现在这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看不惯,叱道:“你懂什么?稀里糊涂就说好,依我看你将来就是一个佞臣,没有原则,没有立场,只知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孺子不可教也!” 房俊眨眨眼,一脸懵逼。 你这是跟谁置气了,回家拿儿子发邪火? 当然,就算是被当了出气筒,聪明人也不会跟自己的老子去掰扯孰是孰非的问题。不是有那么句话么,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房俊瞄了一眼窗外,长安的冬天没有雨,雪也停了…… 好吧,晴天骂儿子,也算是消遣。 嘴巴闭得紧紧的,只听,不说话。 房玄龄一拳打在空气上,心中的郁闷非但未曾发泄出来,反而愈演愈烈。不过幸好他是个理智的人,也知道自己这股子邪火来得实在不应该,儿子有出息,当老子的不是应该高兴才对么?每一个父母都有一颗望子成龙的心啊…… 忍了火气,房玄龄不打算绕圈子,直接说道:“京兆府尹的位置,陛下属意由你担任,已经定下了,若无太大意外不至于更改。” 房俊下意识道:“哦……” 然后才反应过来:“啥?”他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房玄龄哼了一声,骂道:“小小年纪,是耳聋,还是耳背?” 房俊都快乐傻了,嘴巴裂开,傻呵呵道:“也有可能是耳鸣……” “正经点!”房玄龄吹胡子瞪眼,“这个位置看上去显赫尊荣,实则就是个火山口,危机四伏!对于上任之后如何作为,你心中可有计较?” 计较? 计较个蛋啊! 房俊现在只想大吼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当然有计较,儿子这次要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京兆尹这个官职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关陇世家的根基这回都在儿子的地盘里,定要将其搓圆捏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房俊兴奋极了! 哥们儿被你们这些家伙从江南灰溜溜的赶回长安,一定很得意吧? 这回哥们儿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不折腾得你们鸡飞狗跳慾仙慾死,哥们儿跟你们的姓! 房玄龄以手抚额,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棒槌? 就知道这小子一旦上任京兆尹必然会跟关陇世家当面锣对面鼓的来硬的,一点政治智慧都没有! 老爷子气道:“给我消停点!还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说你是佞臣你还不乐意,正直忠义之人能说得出这样的话?简直不当人子!回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莫要搞风搞雨,否则朝堂之上那些有着关陇世家背景的大臣群起弹劾,你这个位置也坐不了几天!” 房俊却不以为然:“父亲您说是那些大臣们的看法重要,还是陛下的看法重要?” 房玄龄随口道:“自然是陛下的看法重要!” 房俊一拍巴掌说道:“那就对了!儿子是个性情,陛下岂会不知?儿子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呐!谁惹了我,我就得找补回去,所以陛下才让我来担任这个京兆尹,就是让我放开手脚去跟关陇世家对着干!我若是讨好关陇世家那些老不死的把他们哄高兴了,陛下就该不高兴了!所以,儿子这个京兆尹若想坐得安稳,首先就得让陛下高兴,别人是哭是笑,完全不重要!” 房玄龄楞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儿子的看法是正确的。 这一次市舶司的设立触动了全天下世家门阀的利益,江南士族被房俊打击得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不敢冒头反对,唯恐遭到房俊的致命打击。山東世家自打隋末争霸天下与李家生死拼争,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对其严厉打压,这次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唯有一直站在李二陛下背后的关陇集团按耐不住,仗着与皇族盘根错节的关系强势出头,虽然未曾撤销市舶司,却成功的将房俊撤回长安,算是名义上胜出一筹。 而陛下早已对关陇集团的日益做大和骄纵狂妄深怀不满,这一次迫于压力将房俊调回长安,等同于低了一次头。皇帝为了大局隐忍,可以低下高贵的头颅,但是必然有更加猛烈的手段等着对付关陇集团! 而房俊就是陛下将要挥出的刀! 第九百七十一章 给你儿子施礼 归根究底,京兆尹这个职位大抵就是陛下为了对付关陇集团而琢磨出来的。所以如果想要坐稳京兆尹这个位置,成功的使其成为房俊官场之上最为显赫的一段履历,就必须得到陛下的支持,按着陛下的想法来办。 而这也正合房俊之本意! 房玄龄无奈,看来这场风雨是注定要猛烈的到来,自家儿子犯起浑来是个什么德行他这个当爹的岂能不知? 那些关陇集团的家伙们,自求多福吧。 想到这里,房玄龄又猛地回过神。 为了坐稳京兆尹这个官职,皇帝说啥你就干啥,这不还是佞臣么? 说不好听的,这就是皇帝的鹰犬走狗啊…… 房玄龄心里不舒服,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就是个鹰犬爪牙的命,老夫以你为耻!” 房俊无语,呆了一呆,问道:“那父亲您是不打算让我当这个京兆尹?” 房玄龄道:“怎会不愿意?将来的官场,不经州县无以入台阁,京兆尹主政一方,陛下兼任着幽州牧,京兆尹乃是陛下的直属下官,如此显赫的职位,老子怎会不愿意让你担任?” 房俊两手一摊:“这不就得了?想当这个官儿就得听陛下的,否则陛下为何让我当?想当这个官儿的人多了去了!” 房玄龄被噎得不轻,骂道:“甘为鹰犬,自甘堕落,不当人子!” 房俊这回是彻底无语了。 和着您就是想骂我,怎么说都是您的理? 他不敢回嘴,有人敢。 卢氏自门外风风火火的进来,刚到门口,就听到房玄龄骂儿子,顿时怒道:“鹰犬怎么啦?那皇帝的鹰犬是什么人想当就当得了的?咱儿子有出息才能当鹰犬!” 房玄龄气得胡子乱颤,指着卢氏气道:“你个不识字的妇人,你以为鹰犬是褒义词么?” 卢氏气势比他还盛:“你当我傻啊?就算不是好话又怎么了?皇帝看得上我儿子,那就证明我儿子比别人强!话说你们爷俩在这儿说什么呢,儿子你怎的就成了皇帝的鹰犬?” 房俊心说您别总是鹰犬鹰犬的行不行?这个词儿当真不好听啊! “陛下要敕封儿子担任京兆尹。” 卢氏一脸茫然:“京兆尹?没听过啊,那是个什么官儿?儿子,这是几品?” 几品? 房俊挠挠头,他也不知道,看向房玄龄。 房玄龄沉着脸不说话,心里正为这个膈应着呢。 卢氏冲着房玄龄大声道:“问你呢,几品?” 房玄龄哼了一声,闷声道:“从二品。” “从二品?” 卢氏楞了一下,忽地指着房玄龄的黑脸笑弯了腰,喘着气说道:“房玄龄啊房玄龄,我说怎么儿子得了差事你反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原来你是嫉妒了!” 房玄龄脸色黑得都快跟房俊有的一拼了,怒道:“老子嫉妒他?没那回事儿!” 卢氏笑得不行:“好好好,你没嫉妒,你房玄龄心胸宽阔行不行?” 不理黑着脸的房玄龄,回头重重的拍拍儿子的肩膀,眼睛里满满的全都是骄傲,赞道:“儿子果然好样的!争取早日再进一步,让这个老东西每天见面都得给你请安问好,看他还敢不敢无缘无故的训你。以后他再以老子的身份训你,你就以上官的身份训他!” 这话说的…… 我敢么? 房俊嘴角一抽,说道:“娘啊,朝廷的制度,实职从二品就到头了,没可能比我爹的品级更高了。再往上正二品的官职只有一个尚书令,以前那是陛下兼任的,陛下卸任之后便一直空置。若想训我爹……” 房玄龄眼睛一竖,房俊慌忙改口:“……不是,若想超越从二品的品级,那就只能等儿子蒙陛下恩赐一个太师、太傅、太尉这等虚衔了。” 其实要说起来,李二陛下对待长孙无忌还是比旁人更加信重一些,毕竟长孙无忌现在就有一个太尉的头衔,而自家老爹得到死了之后才会追赠一个太尉…… 房玄龄神色变幻,心想以这小子的升官速度,恐怕在自己临死之前,还真就有可能得到一个正一品的虚衔。就算没有正一品,像是太子太师、太子太保这样从一品的虚衔基本板上钉钉。 娘咧,难道真有一天自己要对这浑小子施礼,口称“上官”? 只要想想那场景,房玄龄就觉得闹心得不行。 好心塞…… ***** 长寿坊一座豪宅之内,关陇集团的几大核心家族的家主尽皆在座。 此处乃是令狐家的祖宅,令狐德棻忝为主人,居于正中。 元家家主元拯、长孙家家主长孙无忌、洛阳于家于志宁、贺兰家贺兰朔,各在其座,汇聚一堂。 令狐德棻将近六旬,但保养得宜,须发略见灰白,长髯修剪得齐齐整整,看上去甚是年轻。 此人乃北周大将军令狐整之后,自幼便才华出众学贯古今,博涉文史早有文名,乃是一等一的大儒。 抬眼看了看四周,令狐德棻微微叹气:“现如今,咱们关陇世家是越来越衰落了。” 他没有长孙无忌的官大,但是辈分比长孙无忌高,因此说话并无顾忌。 “先贺喜令狐兄晋升礼部尚书之职,正三品的部堂高官,令狐兄实至名归。” 说话的贺兰朔是一位年逾五旬的老者,形容消瘦,精神矍铄。贺兰氏崛起于代郡,乃是鲜卑豪族,祖上为“鲜卑六镇”之一。 令狐德棻苦笑摇头,摆手道:“何喜之有?老夫年近花甲,在朝中奔波多年亦不过一个正三品的官职,那房俊未及弱冠便已是从二品的高官,往后老夫见了那房二郎的面,还得行下官之礼呢,想想就别扭。”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肃然,各人脸色钧不好看。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他怎会听不出令狐德棻言语之中的埋怨之意?即埋怨他身为关陇集团的领军人物未曾在令狐德棻晋升之路上多加阻力,更埋怨他坐视房俊担任京兆尹而毫无阻挠反对之作用。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现在长孙无忌心里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如何阻挠房俊的上任,而是要如何挽回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得到过,才会害怕失去…… 以前的长孙无忌何等风光惬意? 身为外戚却备受李二陛下信赖,朝中文武如房玄龄、李绩、李靖等人赫赫之功勋绝不再他长孙无忌之下,结果却至始至终都被他长孙无忌死死压制,靠得不就是圣眷么? 以往陛下荣宠备至之时,长孙无忌尚不觉如何,等到现在忽然之间失宠,他方才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意! 面白无须、体型肥硕的元拯冲长孙无忌拱拱手,笑道:“关陇世家百年来一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吾等现如今皆以辅机你马首是瞻,如何应对房俊之上任,辅机你给个章程吧,大家无不遵从。” 元氏祖上乃是北魏皇族,乃是鲜卑后裔。 别看大家都对长孙无忌毫无作为不满,但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得听长孙无忌的。这不仅是因为现如今长孙家在关陇世家当中的超然地位,更因为长孙无忌此人想来都是阴谋诡计迭出,算计人最是有一套…… 房俊的横空出世,给关陇世家带来太大的打击。 曾经垄断天下的铁厂也不仅仅是长孙家所独占,实际上乃是关陇世家的利益综合体,大家都在其中出钱出力,也享受无穷无尽的收益。 现如今却被房家的铁厂狠狠打压,损失惨重。 尤为可恶者,是海贸生意被市舶司这么一掺和利润大大下降,如何能不恨房俊入骨? 第九百七十二章 分崩离析 而现如今房俊即将出任京兆尹,关陇世家的绝大部分产业都在长安周边,尽数置于房俊的权力覆盖之下,未来将会遭到怎么样的打击报复简直不敢想…… 所以大家才会聚集在这里商议对策。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挪了挪胖胖的身躯,叹气道:“某能有什么章程?攘外必先安内,咱们内部尚且不能坐到一致对外,又如何对抗房俊?要知道,房俊背后站着的,可是陛下!” 不怪他说出这样的话语。 关陇世家的根本是以北周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为根基所组成的利益集团,百年来虽然期间多次因为自身利益、政治述求的矛盾时不时的也有集团内部的纷争,但是到了隋朝后期,因为他们支持的太子杨勇争夺皇位落败身死,残酷的政治环境使得大家不得不抛开成见,统一阵线共同进退。 然后便在支持陇西李氏的过程中享受到了丰厚的红利…… 陇西李氏在关陇集团的支持之下问鼎天下,关陇集团亦一跃成为天下最庞大的政治力量,牢牢的压制江南士族和山東世家。 但是现在,分裂的苗头又一次出现。 窦家被皇帝的打压吓得龟缩,侯莫陈家势力衰弱无关大局,宇文家已然彻底成为皇帝的走狗,独孤家一向地位超然,自然不肯搅合这一潭浑水…… 想当初强大无匹的关陇集团,现如今却有分崩离析之感。 当然,导致现在进退惟谷之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房俊此人太过棘手。以利诱之,人家号称“财神”,家里的铜钱怕是得车载斗量;以势压之,人家身后有陛下撑腰,前脚被调离的市舶司甚至连大总管都被取而代之,可是一转眼就要上任京兆尹,这可是堂堂从二品的高官,几乎已经达到了官员的巅峰…… 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棒槌,怎么搞? 令狐德棻很是头痛,他又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于志宁:“仲谧兄忝为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既是太子之师又是东宫近臣,何以对太子将江南所得之财货尽数献于陛下事先毫不知情,致使吾等各家陷于被动,舍了钱财未得到陛下欢悦不说,甚至还惹得市井之间耻笑?” 这话说的有些不客气,但是这的确是于志宁的原因。 连这个大的事情都事先不知,你在太子身边干什么呢? 于志宁老脸微沉,抬了抬眼皮睨了令狐德棻一眼,淡淡说道:“此事太过突然,非但是某事先不知,便是其他几位东宫署官亦是全不知情,非是某之疏忽。” 怎么可能有人知情呢? 事实是连太子殿下自己都不知情,完全是被房俊给裹挟了…… 令狐德棻自认为自己的地位比于志宁高得多,当即就不悦道:“吾等关陇集团同气连枝,自当相互照应,何以仲谧兄这般推诿?如此,非是合作之道。” 于志宁心里腻歪。 他对令狐德棻从来都没有好感,这个人才华绝对有,只是敏于清谈、拙于实务。 曾经有一次高祖皇帝召集群臣商谈国事,问道:“做什么可以称王?假如称霸呢?又应当把哪个摆在首位?” 令狐德棻回答道:“称王重视德化,称霸专任刑名。夏、殷、周全用仁德而称王,秦朝专任刑名而称霸,到了汉朝杂用王霸之道,魏、晋以来,王霸之道都丧失了。若用王霸之道,王道为先,而没有比这个更难的了。” 高祖皇帝听后很愉悦…… 其实在于志宁看来,令狐德棻就是在扯蛋。 何谓王道?何谓霸道? 自春秋以降,历朝历代皆是王霸并举,若单单宽于仁德而不量刑名,则天下盗寇丛生,社会动荡;反之,则民怨四起,烽烟处处。尧舜之时垂拱而治,照样改朝换代;先秦之际徒重刑名,结果二世而亡。汉晋隋吸取教训,哪一朝不是王霸并举?可该亡国照样还是亡国! 于志宁甚至敢说若是让令狐德棻褪去文学之名这层外衣将其任命一任县令,他都未必做得好。 这就是一个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的书呆子! 于志宁听了令狐德棻的话语,看了看周围的几人,见并无人替他说话转圜,彻底心灰意冷。 便直接站起身,淡淡道:“老夫年事已高,最近打算致仕告老颐养天年,实在是没有精力产于诸位的大事,尔等自行决定,不必在意于家便是,老夫告辞了。” 言罢,甩袖离去。 堂中诸人一时愕然。 大家心里都对于志宁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不满,故此令狐德棻敲打他的时候大家都未予支持,可是谁能想到这老货居然如此火爆脾气,直接踹桌子不玩了? 最难堪的自然就是令狐德棻,脸被于志宁打得啪啪作响! 令狐德棻火冒三丈,啪的一拍面前案几,怒道:“岂有此理,这是给谁脸色呢?难道连话都不能说了吗?此人着实可恶,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他于家的产业尽数在洛阳,反正房俊这个京兆尹也管不到,所以就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么?” 可惜于志宁早已走远,哪里听得到他的话语? 在场几人尽皆鄙夷,有难耐您咋不在于志宁面前这般咆哮,非要等着人家走远才发作?不过鄙夷归鄙夷,令狐德棻最后这句话说的倒是在理,于家的根基在洛阳,亦是此次改州设府的一个重要地点,房俊这个京兆尹完全管不到。 何必跟着淌浑水? 贺兰朔一声长叹,苦笑道:“人之短视至此,吾当奈何?” 自私自利、各怀机心,昔年笑傲风云一手缔造出西魏、北周、大隋、大唐四个朝代的关陇集团,已然渐渐的由盛转衰,分崩离析亦是不远了…… ***** 朝廷增设京兆府管理京畿、改设五府由中枢直辖的消息一经传出,顿时便在长安官场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动荡! 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是有数的,以前为了抢坑往往争得头破血流。现在陡然之间多出来无数个坑,萝卜们自然要使尽浑身解数,把脑袋削尖了往坑里钻…… 唐初之前,人们所说的“山東”并非单指齐鲁之地,而是指崤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故此,“山東豪杰”也就並非是说山東大汉…… 其实在这个时期,所谓的“山東士族”也并不是单指仍旧位于这一地区的世家大族。西晋末年,统治阶级上层为争夺帝位而陷于混乱,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乘机进入中原,长安、洛阳残破荒废,包括齐鲁在内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成为各族混战的战场。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司马睿立国江东,以琅琊王氏为首的齐鲁世族追随南渡,并成为东晋开国的政治支柱,这就是“衣冠南渡”。 而渡江之后的山東士族,被称为“侨姓”…… 所以,山東士族与江南士族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 而在初唐,由于隋末天下争霸带来的后果,导致山东士族遭受朝廷不留余地的打压,朝堂之中出身山东士族的官员寥寥无几,政治权力降到历史最低点。 申国公高士廉府中,朝堂之上山东士族的旗帜人物张行成前来拜会。 张行成今年刚过五十岁,官至门下省给事中。 他出身于中山张氏,与崔氏、卢氏、郑氏等大姓相比家门不显,但也正因为如此,方能得到李二陛下的青睐担任这个职务,否则老早就被打压得回家种地了。 山东士族在争霸天下的过程中给予李唐皇室极大的压力,甚至差一点支持窦建德、刘黑闼等人将李唐皇室给干掉,面对如此敌人,李唐皇室又怎会留情? 第九百七十三章 你掺和不起!【求票】 张行成清瘦俊朗,虽然年过五十,已然风度翩翩,有着世家大族累世沉淀所凝聚的底蕴气质。 二人对坐,张行成将侍女斥退,亲自给高士廉斟茶,笑道:“申国公当真是享福之人,天下风云聚散不萦于怀,寓居豪舍琴瑟相和,晚辈真真是艳羡无比啊!” 高士廉似笑非笑:“怎么,德立见这风云激荡波涛汹涌,想要站上潮头当一回弄潮儿?” 德立,是张行成的字。 高士廉乃是北齐皇族一脉,祖父是北齐清河王高岳,祖籍渤海蓨县,故此与山东士族关系亲密。而他的妹妹嫁给长孙晟为续弦之妻,又与关陇集团纠缠不清,造就了高士廉能够在两大对立的政治集团之间游刃有余的独特身份。 张行成默然稍倾,斟酌着语句,而后才说道:“不知申国公何以教我?” 这就是承认了高士廉的话语。 高士廉点点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放着眼前诺大的利益谁能不心动,谁能不去全力争取呢? “德立想要谋求一府之长官?”高士廉问道。 张行成哑然失笑:“申国公笑话晚辈不成?晚辈有自知之明,非但京兆尹是房俊的囊中之物,就连其余五府也不是山东士族能够觊觎的。晚辈只想谋求一介副官,心愿已足。” 高士廉叹气道:“是看中了京兆府吧?” 张行成亦不遮掩,点头道:“房家出身山东,但是今年却与山东士族渐行渐远。房相至诚君子,吾等自然不敢前去攀扯,可房俊现如今水涨船高,吾等自是不愿放弃此等良机。” 仔细论起来,房玄龄其实算得上山东士族的领军人物。只是房玄龄此人性格清淡,轻易绝对不愿牵扯到派系争斗集团倾轧之中,对于山东士族来说,对房玄龄其实是非常失望的,有这么个人等于没有…… 不能给大家争取利益又怎么能算得上领军人物? 高士廉早就活成了人精,山东士族的想法他清清楚楚的看得透彻。这是耐不住寂寞了,想要在风卷云动的朝堂上锐意进取,于关陇集团牢牢把持的局面中撬动一条缝隙。 山东士族憋屈得太久了…… 高士廉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道:“德立肯否信老夫一言?” 张行成赶紧说道:“申国公请赐教,若非衷心敬服你老的品性和智慧,晚辈又怎敢贸然前来?” 高士廉点点头,淡然说道:“既然如此,老夫便给你一个忠告。安安稳稳的做你的给事中,为后辈在朝中尽心尽力的铺路,朝局变换,何必亲身犯险?现如今是关陇集团与皇权争斗,智者当抽身事外尽管其变。你要始终相信,底蕴和实力才是左右前程最重要的条件,只要山东士族能够保持千百年流传的底蕴,终有一日能在朝堂之上获得一个光明正大的位置,厚积方能薄发。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 高士廉位置超然无欲无求,更能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朝局问题,理解得更为透彻。今日说这番话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只是念着心中那一份乡土情。 毕竟渤海高氏的祖坟尚在原籍,日后自己落叶归根魂归故土,总要有几个家乡人念着自己的好…… 张行成悚然动容。 自己当真是当局者迷! 山东士族的确底蕴深厚,但是入唐以来遭受百般打压,于朝堂之上的势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便有有些出身山东士族的子弟入朝为官,也大多是闲散职位,因此自己这个门下身给事中正五品上的芝麻官儿才能成为“代表”,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和讽刺。 在这种情况下,却要贸贸然的掺和进关陇集团与皇权的争斗之中,岂不是自寻死路的做法?任何一方随意的动动手指,自己都能被碾压成渣滓…… 正如高士廉所言,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 凭借山东士族的底蕴,总有一日会再次显赫于朝堂! 一句隐藏的话语是:现在的你,根本掺和不起!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份底蕴继续沉淀下去,然后默默的在朝中为了后进铺路。 张行成起身离席,一揖及地,喟然感激道:“多谢申国公指点迷津,晚辈不自量力,险些误入歧途矣!” 高士廉见张行成听劝,甚是欣慰,呵呵笑道:“坐坐坐,某一个经将就木的老头子,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素闻德立你师从河间名士宣德先生,不知得了你老师的几分精髓?宣德先生乃经学大家,所编撰的《尚书述义》老夫亦曾拜读,实是获益良多啊!” 宣德先生名叫刘炫,乃是隋末经学大家。 此人是个奇人,自幼聪明机巧,具有多种特异功能。据说他的眼睛特明亮,可以直观日头而不眩晕,读书一览十行,过目不忘。他还可以“左画方,右画圆,口诵,目数,耳听,五事同举,无有遗失”…… 这人学问深厚,名噪一时,只可惜晚景凄凉。 当时正值隋末天下大乱,刘炫从长安离开孤身返回家乡河间。河间郡早已烽烟处处,城外到处都是义军战乱不已,他困顿城中,与在景城老家的妻子仅隔百里,但无法通音讯。 刘炫的许多门人已经参加了义军。他们体恤老师的困境,到河间郡城去把刘炫索要了出来。后来,起义军失败,刘炫孤苦无所依,踉踉跄跄奔回老家景城。景城的官员知道刘炫“与贼相知”,怕受牵连,哪里敢接纳他?于是将城门紧闭。 当时正是严冬季节,已经是将近古稀之年的老人腹中饥饿衣履褴褛,在那冰冷的寒夜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满腹经纶的一代巨儒冻馁至极,最终惨死城下…… 他生前名声就很大,死后更是名噪一时。 张行成闻言,想起老师的惨死,神情有些黯然,强笑道:“老师学究天人身怀异禀,岂是我这等愚笨之徒可以得其精髓?不过是在老师教导之下,知晓为人之道,不曾误入歧途罢了。” 高士廉叹道:“人谁无死?能在死后被学生铭记、被天下传颂,亦算死得其所了。” 张行成默然。 两人又闲聊几句之后,起身告辞。 张行成走后,一个圆脸短身的男子自后堂走出,正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随意的坐到刚刚张行成的位置,有些不悦的看着高士廉:“舅父为何要劝退张行成?山东士族虽然备受打压,但是起根基深厚未伤筋骨,一旦参与进来定然可给予吾等可趁之机。难道舅父在关中生活了一辈子,与关陇集团同气连枝,却依旧念念不忘乡梓之情?” 关陇集团与皇权的对抗,如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关陇集团处在极为不利的下风。这时如果有山东士族的参与,就会搅乱局势,增加变数,这对关陇集团有利。 可高士廉却让张行成退出,长孙无忌如何不埋怨? 高士廉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这位极其优秀的外甥,语气郑重:“你只见到陛下要如同当年打压山东士族一般打压关陇集团,可你为何就没有见到陛下处处克制?将局势局限于皇权与关陇集团之间,这是争夺利益,事态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所以这是陛下默许的。但若是将山东士族牵涉其中,无疑会将规模扩大到整个中原腹地,山东河北你知道还有多少窦建德的余孽刘黑闼的党羽?一旦局势大乱这些人就会兴风作浪,到那个时候,你认为陛下会怎么做?” 长孙无忌愣住了。 高士廉所言很有道理,一旦山东士族加入其中,这种后果是极有可能出现的! 那么陛下会怎么做? 若说起对于陛下的了解,长孙无忌自认不必任何人差。 答案只有一个,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内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掉关陇集团,哪怕自断一臂、哪怕杀得人头滚滚亦要稳定关中,然后再全力攻掠中原。 到那时,不仅山东士族要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亦是关陇集团的末日…… 第九百七十四章 这才是生活! 天上阳光普照,整座骊山都披着一层白雪,在阳光照耀下耀目生花。 难得的好天气。 由山脚直上骊山的道路铺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平坦宽阔。这年头没有重车没有超载,只要施工的时候夯实路基不偷工减料不使得路面裂开,这条路保持三五十年不成问题。 四轮马车缓缓上山前往农庄,路面平坦,弹簧对于钢质的要求太高尚未研制出来,不过车身加装了钢质弓片照样大大起到减震效果,车内安稳毫不颠簸,连杯子里的茶水都不会晃荡出来。 房俊想要将两位小公主送回皇宫,结果两个小公主不干,晋阳公主更是想要到房家的农庄里玩,房俊只得照办。 对于晋阳公主的要求,房俊几乎从来都是无条件的依从…… 增设京兆府的具体章程要等到朔日大朝会的时候在政事堂正是商议,具体步骤议定之后起草一份奏章请李二陛下过目,然后由门下省颁布施行。 整个流程走完,大抵要到明年开春了。 不过在房俊看来这是好事,政令经由一整套严格的流程施行虽说效率低了一点,但是总比皇帝一拍脑袋想干啥就干啥强得多。任何权力都要受到制约,这是一个帝国能够保持稳定、整个社会保持积极进取的重要条件。 皇帝想要让房俊担任京兆尹尚需与诸位宰辅商议,这就是制度的重要性。虽然宰辅基本不可能封驳皇帝的意愿,但是最起码李二陛下愿意遵从这套程序,这就是“民主”的体现。 尽管从后世穿越而来的房俊明白无论任何一种政体之下,“民主”都不过是“专制”所披上的一层外衣,但是这件衣服非穿不可,不然就是耍流氓。 当一个皇帝和他所代表的皇权开始耍流氓,还有天下百姓的活路么? 农庄现在已经发展得颇有规模,不仅仅是当初安置在此的灾民都已经安居乐业,长安附近的贫苦百姓也都被吸纳过来不少。房俊的背景很强大,而且农庄接受灾民被李二陛下视为重点关注对象,没人敢阻拦骊山农庄的移民。只要百姓户籍在长安附近的各县皆可向官府递交申请,经审核之后确定其家无恒产,且三代之内无作奸犯科之人,便可在农庄落籍,每一户可分到大约五亩的土地。 土地不多,但是农庄这边鼓励百姓种植温棚蔬菜,亦是冬季亦可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再加上农庄里所有的粮食作物都采取与外界不同的种植方法,水利又极为发达,是以家家户户都能有个好收成。 骊山农庄俨然已经成为远近驰名的富裕之地…… 路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堆在路边,太阳照耀下正缓缓的融化,清冷的空气中透着清新,山高云淡,使人心神畅快。 随着农庄的人口越来越多,自然会吸引附近的商家再次设立店铺,甚至有脑筋活泛的人家就将房子盖在路边,前面铺面后面居住,粥棚、茶社、杂货店、成衣店……越是靠近房家庄园的核心区域,人口越是稠密,店铺也越发增多。 已经形成一个以房家庄园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小型城镇。 马车走到半路,房俊来了兴致,干脆下车步行。 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早就在宫里憋闷得不行,此刻见到房俊下车,都嚷嚷着要跟姐夫一起步行。武媚娘留在码头处理河道冰封之前的最后一批商家货物,并未随行。 高阳公主阻拦不得,只要头痛的听之任之,她是不能下车的,否则会引起围观…… 房俊一手扯着一个,在街边溜达,高阳公主则自行前往农庄。 路上行人不少,两侧的店铺虽然照比长安城内简陋得多,但是生意红红火火,人气很旺。 卖糖葫芦的、捏糖人的、卖山蘑菇的……甚至还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在路边放置了半片已经打理干净的野猪,围了一大圈人。 各种各样的小贩沿街叫卖,当然绝大多数都是本地的村民,只是在冬季闲暇的时候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算不得商贩。 房俊心里欢喜,这才是生活啊! 两位公主看着什么都新鲜,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嚷嚷着要买。房俊不在乎什么皇家礼仪,只要她们要,他就只管付钱。走出去百十米远,两位公主殿下已经一手糖葫芦一手糖人吃得小嘴儿鼓鼓囊囊像两只小仓鼠,身后的仆役更是怀中抱满了各种吃食…… 两位公主都快要乐疯了,蹦蹦跳跳的像两只漂亮的蝴蝶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都跑到后面,一串串的银铃一般的笑声就没有停过,所到之处都被两个小姑娘的漂亮活泼所吸引。 “哎呦,这不是二郎么?” “嘿!还真是,二郎,您啥时候回来的?” “二郎,可是有多半年没见了啊,您身子骨还硬朗着?” 路边的行人都认出房俊,欣喜的打着招呼。没有房二郎,就没有这处农庄,哪里会有现如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是以所有的居民都爱戴房俊,纷纷打着招呼。 房俊一脚将一个流里流气的少年踹远,骂道:“老子七老八十了还是怎地?还身子骨硬朗,像你这样的一个打你十个你信不信?” 一家卖首饰的店铺门口围着几个女人,见到房俊走过来,一位身材肥硕的老板娘,闻言笑道:“论打架,这关中就没人是房二郎的敌手!可是二郎啊,婶子咋瞅你又黑了呢?” 房俊不以为杵,笑道:“又不劳您给做媒,您管我黑不黑?您呐还是顾着自家吧,瞅着这买卖越做越大,赚了不少钱吧?跟你说,男人有钱就学坏,您可得看着你家刘大哥,别啥时候偷偷摸摸在外边养了一房妾侍学着有钱人金屋藏娇,您可就哭都来不及啦!” “呸!” 老板娘啐了一口,叉起腰板气势十足,傲然道:“他敢?!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老娘一剪子把他那没用的家伙事儿给咔嚓了,看看那个娘们儿能跟着没那话儿的废物?” 身边的几个女人掩嘴笑得弯下腰,附近的爷们儿也都哈哈大笑。 房俊大汗,挑起大拇指道:“你牛!不过话说回来,真的剪掉了您自己用啥?” 老板娘剽悍的一摆手:“两条腿的驴子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多得是?这满大街的爷们儿老娘招招手,哪个不屁颠儿屁颠儿的往老娘窝里钻?” 房俊大笑,彻底服气。 农家这些没文化的婦女扯起来没羞没臊,大老爷们儿的脸都能给你说红了! 不过房俊很喜欢这种人与人之间不讲究多少虚伪礼仪的气氛,农庄人没读过什么书,却质朴纯真。 两位小公主看周围的人都在大笑,很开心的样子,可她俩一头雾水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衡山公主就吞掉了最后一颗糖葫芦将竹签子一丢,扯着房俊的手好奇的问:“姐夫,你们在笑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房俊大汗,你个黄毛丫头不懂就对了! 老板娘看到房俊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娃,眼睛都直了,夸张的道:“哎呦哎呦,这是天上的小仙女儿下凡了么?瞧瞧这小模样,真是俊得让人心都化了!” 刚刚的话两个小公主听不懂,但是夸她们长得好看却明白,便齐齐的万福施礼,甜甜的说道:“谢谢婶子夸奖。” 既然是姐夫的婶子,她们也跟着叫就是了。 良好的皇家礼仪展现出来,顿时给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愈发加分无数,顿时就成了无数视线的中心。 第九百七十五章 千古人镜 老板娘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两个小丫头问房俊:“我说二郎啊,这是谁家的孩子,许了婆家没有?” 旁边成衣店的老板便哂笑一声说道:“你可拉倒吧!瞅见人家小姑娘身上的衣服没有?那可是最上等的蜀绣,这一套就能抵得你家半个铺子!能跟在二郎身边的必然是哪家贵人的孩子,你高攀得起么?” 老板娘一看,也泄了气,不过有些羞恼,反唇相讥道:“攀不起就攀不起,想想还不行啊?” 房俊还未接口,衡山公主已经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的说道:“本宫尚未说亲呢,父皇说要再等两年,婶子你要给本宫说亲么?那要问问父皇才行咯!” 一言既出,全场寂静。 本宫? 父皇? 和着这是位公主殿下啊! 都在长安周边生活,宫中的一些事情还是听说过不少,看两个小丫头的年纪就知道定然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幼女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了。 跟房俊大家可以随意说笑,毕竟房俊虽然位高爵显,但是一贯平易近人,况且大家都在房家的农庄讨生活,严格来说都算是房家的奴仆庄客,是自家人。 但是面对公主就不行了,必须得依从礼数。 当即街上的所有人便都齐齐的弯腰施礼,大声呼道:“见过公主殿下……” 人数不少,声势很大。 两位小公主毕竟很少经历这么多人一齐施礼的场景,有些紧张,便一左一右紧紧握着房俊的手,不知怎么办才好。 房俊无奈道:“都免礼吧。” “诺!” 行人商贾应了一声,顿时做鸟兽散。 这可是公主殿下,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岂不是要倒大霉?还是离远一点的好。 老板娘吓得脸都白了,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刚刚说啥来着?要给公主殿下说亲?哎呦我滴个天,要死了这是…… 瞅着房俊目光满是祈求。 房俊摆手道:“没事没事儿,忙你的去吧。” 老板娘这才千恩万谢的一溜烟儿钻回铺子里去了,不敢露头。 衡山公主很失望,刚刚还有那么多人有说有笑夸赞自己漂亮,怎么一转眼就都没影儿了? 晋阳公主懂事一些,扯了扯房俊的手,仰起小脸儿说道:“咱们回庄子里吧?” 房俊点点头,既然公主身份暴露,逛起来也没意思,别看现在街上没几个人了,准定都躲在门口围观呢…… 扯着两个小公主的小手沿街向着农庄那边走,路过一家包子铺的时候,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带着皇家贵胄招摇过市,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房俊你担得起责任么?” 房俊心头火起,谁呀这是? 四下一望,就见到包子铺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几个仆役模样的人守在门口。 顺着敞开的店门看进去,就见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向着他怒目而视。 我去! 怎地碰到这个老东西? 房俊一脸晦气,松开两位公主的手,抱拳施礼道:“原来是郑国公,晚辈有礼了。” 居然是魏徵这个“千古人境”…… 自己领着两位公主招摇过市,说起来的确有失体统,被这个老顽固逮个正着,怕是跑不过一顿说教。 不过魏徵年岁地位摆着呢,总不好太过失礼,便领着两位公主进了包子铺。 店主活计老早就吓得跑远了…… 两位公主自然是认得魏徵的,晋阳公主扯了扯妹妹的衣袖,两姊妹一齐向魏徵施礼:“见过魏伯伯。” 李二陛下所有的儿女见到朝中大臣都称呼其官职以示尊重,唯有这两位小公主,在李二陛下的纵容之下从来都是“叔叔伯伯”的称呼。 这也是一种皇家与大臣亲近的体现,即便是顽固不化的魏徵亦是喜闻乐见,并不曾有半句诽议。 此刻见到两位小公主有模有样的施礼,尽显皇家端庄气质,老脸便笑成了菊花,颤颤巍巍的起身还礼,欣然道:“老臣也见过两位殿下,两位殿下钟灵毓秀,气色红润,老臣甚是欣慰。” 衡山公主年纪小得多,跟魏徵不熟。晋阳公主则经常陪着李二陛下在御书房玩耍,跟魏徵非常熟悉,便上前关切的眨着大眼睛问道:“魏伯伯不是病了么?为何还要到处走动呢,要当心身体才是,父皇好几次都在宫里叹气,担忧您的身体呢。” 那萌萌的小脸儿透着真诚的关切,即便是顽固如魏徵,心里也暖暖的甚是开心,捋着胡子哈哈笑道:“人老了,身体的零件都已经坏掉,总是会时不时的生病,不当大事。倒是殿下你身子弱,要当心受了寒气才是。” 晋阳公主乖巧说道:“兕子省得的,魏伯伯你看,穿得衣服很厚呢!” 魏徵笑眯眯的点头,然后转向房俊的时候瞬间变脸:“简直胡闹!晋阳殿下身子弱你难道不知?这么冷的天还要带着她在大街上逛,实在是过分!” 房俊叹了口气,掏了掏耳朵,坐到魏徵面前的座位上,无奈道:“您老担心担心你自己吧,都快咽气的人了,还要操不尽的闲心管不完的闲事。” 魏徵身边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顿时怒叱道:“房俊,居然对家父如此无礼,简直混账!” 房俊斜睨他一眼,认识,魏徵的长子魏叔玉。 这小子就是蔫葫芦,跟杜荷长孙冲年纪仿佛,平素都窝在府中不知道干什么。读书不成做事也不成,白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一无是处。 哪里有他老子魏徵半分气魄? 房俊冷冷道:“魏叔玉,别以为你老子在这里,本侯就不敢打你!” 魏叔玉噎得面红耳赤,刚要还嘴,魏徵皱着眉冲他挥挥手:“去门外待会儿吧,这小子就是个棒槌,你惹他干嘛?” 魏叔玉差点气哭,爹啊,我这是给您出头好不好? 不过老爹的话语他连半句都不敢反驳,更何况他对房俊真的怵头,若非当着老爹的面不得不硬气一下,打死他也不敢跟房俊怼上! 闻言,乖乖的转身出去。 瞅着儿子的背影,魏徵叹道:“后继无人啊……” 一脸失落。 房俊让两位小公主也坐下了,吩咐店主将拿手的糕点都摆上一些。衡山公主咬了一口包子又吐掉,小眉毛蹙起来,嫌弃道:“不好吃。” 废话,能跟你家的御厨相比么? 房俊也不理她,对魏徵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阴阳互补,刚柔并济。您老刚硬了一辈子,若是后辈继续刚硬下去,难免就有些过犹不及,依晚辈看,软一点更好。” 何止下辈子继续如您一般刚硬会过犹不及? 你这辈子就有些过头了! 您活着的时候跟李二陛下硬杠,无论李二陛下是真当您是“千古人镜”以明自己得失给自己树立一个监督,还是利用您向天下人显示他“胸襟伟岸”的气度,李二陛下都可以容忍。 但是您临死还要生前的进谏李二陛下的言辞记录下来…… 这就是搞事情了。 魏徵这一辈子为何能有如此高的地位?因为他一直孜孜不倦、锲而不舍、无视生死的干一件事情——进谏。 进谏这个词如何解释? 最简单的来说,那就是“劝阻”。正是因为李二陛下有错,所以魏徵才会直言进谏。更为无语的是,魏徵临死竟然把自己说的话记录下来,交给起居郎褚遂良,这种举动你让李二陛下怎么想? 如此一来,那些对话肯定会原原本本地出现在史书中。 用李二陛下的名声来成全你自己“千古人镜”的声誉,你这不是自己作死么? 第九百七十六章 孔方兄有绝交书 魏徵如此做法,导致的后果就是若干年后人们读了唐书史籍,肯定会称赞魏征是个足智多谋、犯颜敢谏的良臣;至于李二陛下的形象便没有魏征那么光辉了,人们在肯定他善于纳谏的同时,也会对他的执政能力、道德水准提出质疑…… 你如果不总是犯错,人家魏徵何以总是进谏? 魏徵死的时候李二陛下并不知道他的这个想法,魏徵死后,褚遂良拿出魏徵给他的资料,请示李二陛下怎么办?李二陛下顿时就怒了,特么老子在你活着的时候百般忍耐,在你死后又给你这么高的待遇,还要将闺女给你当儿媳保你魏家永世富贵,结果你就拿老子的名声来抬高你自己的清誉? 李二陛下暴怒之下,砸了魏徵的墓碑,取消了衡山公主跟魏叔玉的婚事。 这不就是魏徵自己作死么? 房俊觉得魏徵不错,便特意提醒了他一句,正如李二陛下曾经答允对魏徵“善始善终”那般,你就不要临死还要搞事情,恶心别人和恶心自己…… 魏徵有些怔忡,似乎在琢磨着房俊这句话。 良久,才喟然一叹,继而转换话题:“二郎的确有才华,不仅将这数千灾民尽数安置,更能令其丰衣足食,不愧陛下夸赞你有宰辅之才,老夫亦是佩服。” 房俊赶紧一抱拳:“哎呀呀,能够得到您老的一句褒扬之词,晚辈实在是受宠若惊,若是陛下在此,定然对晚辈羡慕嫉妒,他想要听您的依据夸赞,怕是等了好几十年吧?” 晋阳公主听房俊说的趣怪,脑海里想象一下父皇每次被魏徵顶撞恼火不已的样子,掩嘴“噗嗤”一声笑出来。 衡山公主则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魏徵顿时黑了脸,半晌才哼了一声:“好话有你这样的佞臣说就行了,哪里需要老夫凑趣?” 房俊无语。 我怎么就是佞臣了? 不过跟魏徵这样的人不能讨论这个话题,否则定然被他喷死,错误能挑出一箩筐,这一点李二陛下怕是早就“深受其害”…… 房俊便问道:“您老正病着呢,何以大冬天跑到骊山来?难不成您心中敬佩晚辈将这农庄经营得红红火火,是以按捺不住心中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崇敬之意,特意前来领略一番,以示尊敬?” 晋阳公主笑弯了腰,两只大眼睛弯成月牙,又是吃惊又是崇拜的看着房俊:这天底下大抵也就姐夫能够在魏伯伯面前如此不着调的说话吧? 连父皇都不敢呢,姐夫真厉害…… 魏徵也给气笑了,指着房俊笑道:“这天下论起面皮厚度来,你房二自称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房俊全当这是夸奖,咧嘴笑道:“不敢不敢,咱一向低调。” 魏徵失笑摇头,精神似乎很不错。 “要说敬意,老夫对你还有一些。不说别的,就说你这敛财之术,当真是冠绝古今。古之以来敛财者数不胜数,比你有钱的也有不少,但是别人敛财都是盘剥百姓、貪污国家,危害甚大。可是你不同,你的一件件一桩桩老夫都有所了解,不仅不会危害国家、苛待百姓,反而能造福苍生、有益国家,但从这一点来说,你比古往今来的富豪都强得多。老夫就不行了,读书可以,做事可以,唯独这个钱财与我无缘,到了如今依旧家无长物两袖清风,说出去好听,可是日子当真难过。今次是到山上的一处庙宇还愿,捐了十贯香油钱,搞得老夫好生心疼……” 魏徵是真的清廉。 据说魏徵死后,家中连一辆运载棺椁的大车都没有,李世民下诏厚葬魏徵,魏徵的妻子裴氏以魏徵生平生活简朴朴素,豪华的葬礼不是亡者之志为由拒绝。最后到底只有一辆小车装载魏徵灵柩,前往目的安葬。 不说别的,只是这一点上就让房俊敬服,堂堂一朝宰辅死后连辆运棺材的大车都没有,放在后世你敢信? 房俊脑中想起一个故事,就笑着说道:“管城子无肉食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校书著作频诏除,犹能上车问何如。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 魏徵一愣,怎地作起诗来? 略一思索,问道:“老夫寡闻,管城子是谁?” 房俊也一愣,意识到出了口误。 “管城子”是毛笔的代称,但是这个典故出自韩愈的《毛颖传》,但是大文豪韩愈现如今连单细胞都不是,又何来《毛颖传》呢? 房俊摸摸鼻子,只好说道:“那是晚辈闲暇之时写的一篇杂文,代指毛笔。” 魏徵点点头。 孔方兄他是知道的,这首诗开篇就将毛笔称为管城子,将铜钱称为孔方兄,极尽诙谐之能事。然而细细咀嚼品味,却自有一股清新通透之率性,通过一种自嘲的手法尽抒胸中块垒! 你看,这位管城子根本就没有封侯的相貌,那位孔方兄又早就对我发出了绝交的文书……所以我才会这么穷啊! 房俊家财万贯,自然说不上“孔方兄有绝交书”,这就是给他魏徵的自嘲之诗。 魏徵哈哈大笑,赞道:“起雄整,接跌宕,俱入妙,收远韵。房二郎不愧是诗才天授,这首小诗送给老夫,当真是入情入景,妙不可言!” 虽然诗中有诸多之处与实情不符,但房俊作诗一向天马行空,从来都不是心有所感方能下笔成诗,人家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偏偏就是那么字字珠玑、句句经典! 房俊害怕魏徵问他“管城子”的由来,他读过《毛颖传》,可是哪里记得全? 赶紧起身道:“时辰不早,晚辈带两位殿下进庄子歇息,郑国公也早早归家,保重身体吧。” 魏徵摆摆手,“去吧去吧。” 然后又想起一事,问道:“听闻二郎再次在南洋得了一批紫檀木料?” “正是。” “那正好,老夫余日无多,记得给老夫挑一块上等的木料送到家中,这可比老夫以往准备的寿材强多了。不过说好了,没钱买,你得白送。” 魏徵一脸坦然,张嘴要东西没有一丝半点的窘迫不好意思。 房俊就笑道:“晚辈知道了,您穷嘛!送您一块就是了。” 这才领着两位小公主告辞离去。 待到房俊一走,魏叔玉方才进屋,忿忿不平道:“真是过分,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吗?送就送,不送就拉倒,何必特意说一句咱们穷?” 魏徵深深的注视儿子,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房俊最后的这句“您穷”,潜藏的话语是——因为您穷,所以我敬佩您,这才送您一块您买不起的上等紫檀木了当作寿材。 没错,正是因为他穷,所以房俊才敬佩他。 堂堂一朝宰辅买不起一块上等的紫檀木料,怎么会不让人心生敬佩呢? 可惜自家儿子却不懂房俊的意思,认为房俊是在羞辱他…… 到了房俊那样的层次,还会因为一个人钱多钱少而尊重谁瞧不起谁么?反正整个大唐九成九的人都不如他有钱!正如官职到了魏徵这个地步,绝对不会因为别人的官大官小而区别对待一样。反正大唐九成九的人都没他官大…… 这就是差距,是由天赋所造成的差距,谁也无力更改。 魏徵开始沉思房俊一开始说的那两句话。 他已经刚硬了一辈子,是不是临死了还要再刚硬一次? 默然良久,魏徵叹息道:“回家之后,你去褚遂良那里,将为父交给他的那些文稿要回来,统统都烧掉吧……” 第九百七十七章 猫崽子 回到农庄,房俊直接给自己的亲兵部曲全都放假,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些亲兵部曲一直都跟随在身边,牛渚矶之战、林邑国之战、两次剿灭海盗全都护卫在自己身边,俱是忠心耿耿不惧生死。是以房俊特意给大家多加赏赐,使其回家骨肉团聚,三日之后再来报道。 房俊回归,庄子里顿时欢天喜地。 相比房玄龄,他才是这里的主人、精神支柱! 卢成一旦都不显老,笑呵呵的上前施礼:“侯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小老儿日盼夜盼,都快望穿秋水了……” 忠厚的卢成难得如此诙谐的一面,房俊哈哈大笑:“您只要别变成望夫石就行。” 卢成大汗:“那就对不能!” 说笑一番,房俊问道:“棉花收成如何?” 卢成答道:“今年关中雨水不多,但是咱家的水车沟渠灌溉便利,是以收成甚好,老奴特意空出一间库房安放棉花。只是请恕老奴多嘴,这东西看着洁白似雪柔软轻巧,但是棉籽被棉絮紧紧包裹,极难取出,实在是没什么用处。” “没用处?” 房俊底气十足的拍拍卢成肩膀:“跟你说个秘密,这是能够改变世界的重要法宝!” 卢成哭笑不得…… 房俊带着他去了书房,按照记忆画出了一辆轧花机。 在桌上固定一个木架,架上部横安一木轴,一铁轴。铁轴在上,木轴在下。木轴右边装有曲柄。铁轴左边安装具有飞轮作用的十字形木架。工作时右手转动曲柄,与曲柄相联的碾轴随之转动,左脚踏动踏杆,使碾轴与下轴作等速运动,方向相反。二轴相轧,左手将籽棉添入轴间,则棉花被带出车前,棉籽落于车后。 这玩意简单的要死,后世的一些山区和少数民族地区仍然有人使用。但是正所谓会则不难难则不会,在轧花机出现之前非常悠久的岁月里,因为不能轻易脱出棉花中的棉籽而使得更为保暖的棉花一直得到不要使用。 卢成捧着图纸,有些懵:“就这个东西就能去除棉籽?” 房俊一边继续画图纸,一边随口说道:“自然,大道至简这句话没听过?其实很多东西的原理都非常简单,就看你用不用心去钻研。” 卢成撇嘴:“老奴钻研一辈子也弄不出来这东西啊!” 正说着,房俊又画完了一幅图纸。 卢成拿起来一看,更懵了:“侯爷,您让我制弓啊?” 图纸上赫然是一张超大号的弓…… 房俊无语,自己画得不好? 不过弹棉花的吊弓和弓箭相比的确是差不多,有了这个东西才会使得一缕一缕的棉花变得飘然若絮,棉花纤维才能够一丝一丝的紧紧插在一起。 “找两个木匠尽快连夜打制出来,明天早晨试一试。” “诺!” 卢成去过一个小匣子,将两张图纸视若珍宝一般放入其中,然后收入怀中抱着,这才出门去寻找木匠。在他看来,自家二郎的每一份图纸和配方都是无价之宝,若是传播出去那就是大大的损失。 房俊则回到后宅。 今天天气好,侍女们都在院子里浆洗衣物,见到房俊进来,都起身施礼。秀玉和郑秀儿还好,俏儿和秀烟望着房俊的眼神却都是水灵灵的满含幽怨…… 房俊有些尴尬。 既然是侍候自己和公主的侍女,那自然是不能嫁出去的,自己以前许诺俏儿可以自己找婆家实在是有些无知。既然不能嫁出去,那他房俊就得负责。 房俊心想这不算自己花心,是形势所迫,自己这是好人做好事,若是不收了她们反而是害了她们。为了人家小姑娘的终生幸福,自己还是勉为其难吧…… 进了屋内,秀玉取过一套常服给他换上,步入里屋。 火炕烧的正暖,炕上一片狼藉…… 不知从何处得来一窝个猫崽子,一只正被衡山公主小手揪着后背的毛发弄得“喵喵”直叫,另一只则被晋阳公主追着满炕跑,装着瓜果的果盘也被打翻,乱糟糟一片。 坐在角落里的高阳公主不时发出惊恐的尖叫,瑟瑟发抖的将靠近自己的猫崽子踹远,然后猫崽子以为她在跟它玩闹,便又死皮赖脸的扑上来,高阳公主花容失色,继续尖叫,踹远。 然后又重复一遍。 房俊瞠目结舌,这是闹哪样? 高阳公主一见到房俊,顿时保持这防备的架势哭叫道:“房俊,快点将这些猫崽子拿走,太吓人了……” 房俊大汗:“猫崽子而已,你不至于胆子这么小连猫都怕吧?” 高阳公主快要疯了:“谁知道它们这么小也会掉毛啊?我现在全身都是毛啊,恶心死了,快点弄走,求求你。” 衡山公主热得满头大汗,红扑扑的小脸满是兴奋,一伸手又拎起来一只,不顾小猫“喵喵”的哀叫,大叫道:“不要!小猫太好玩了,姐夫不能拿走!” 高阳公主怒道:“必须拿走,不然连你一起送走!” 衡山公主抗议:“为什么要那我送走?我又不是猫!” 这小丫头见到猫崽子,就完全不怕高阳公主这个姐姐了…… 高阳公主拿她没法,只好冲着房俊嚷嚷:“房俊你听见没?快点弄走,统统弄走!” 她快气疯了! 两个小丫头来家里当灯泡就算了,现在居然敢不听话了? 哼,治不了你们,还治不了你们的姐夫么? 房俊一看确实不像样子,便虎着脸道:“都把猫放开,小猫身上都有虫子的,钻到你们身上会得病,赶紧都给我洗澡去!” 这句话比高阳公主吼一万遍都好使,衡山公主麻利的松开猫,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多细细的猫毛,顿时害怕了,带着哭腔道:“姐夫救救我,我要生病了,呜呜……” “没事没事,快去洗澡就好了。” 房俊连忙吩咐侍女带着两位公主去洗澡,庄子里有现成的温泉,走几步路就是了。 晋阳公主笑眯眯的看着姐夫说瞎话,却不揭穿,乖乖的去洗澡。 炕上的高阳公主这才松口气,命侍女将猫崽子全都抓走,丢得越远越好。 “这些猫哪儿来的?” 坐在窗前的桌旁,喝着茶水房俊问道。 大唐的猫很少。 这个时期的猫大多是野猫,不能放在家里养。 《礼记·郊特牲》有提到猫的文本:“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 可见那个时候的猫是放在田里吃田鼠的,不是家猫。唐朝之前的家猫都是由西域胡商带来,自宋代以后经过大规模驯养,家猫才渐渐增多。 这一窝猫崽子毛色雪白,显然不是大唐的野猫品种。 高阳公主忿忿道:“刚刚你没回来,韩王妃听闻你到了庄子上便使人送来这一窝猫崽子,说是一个胡商送的。兕子和小幺喜欢得不行,我也瞅着软绵绵乖乖的挺可爱,就放到屋里。谁知道兕子和小幺这么疯,那猫崽子小小的居然会掉毛?” 一说到掉毛,有轻微洁癖的公主殿下又受不了了,觉得浑身都痒痒,扯着房俊的手说道:“快点,我也要去洗澡!” 你洗澡就洗澡,拽着我干嘛? 房俊疑惑的看向高阳公主,高阳公主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 房俊秒懂…… 看来在府里这位因为有两位小殿下睡在隔壁,这位始终放不开未免有些不过瘾。现在到了庄子里,既没有老人又能甩开两个小的,就有些春心蠢动了…… 房俊霍然起身:“没错,应当赶紧洗澡,不如就由微臣侍候殿下沐浴吧。” 高阳公主脸儿有些红,嘴里却说道:“算你机灵吧,给你个机会。大把人等着侍候本殿下呢。” 房俊大汗,臭丫头你要是敢找和尚侍候你,信不信哥们儿弄死你? 第九百七十八章 你还是继续当禽兽吧 “郎君,不玩了行不行?” “求求你放过我……” “驸马爷,饶了本宫好不好?” “死房俊,你是成心弄死本宫吧?” 高阳公主勃然大怒,耍赖摔了棋盘! 在温泉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又亲热一番,公主殿下心神舒畅,便在温泉池外的暖房里拉着房俊下围棋。围棋这个东西下得好不好,跟人的智商是完全成正比的,高阳公主怎么可能是房俊的对手? 下不过,公主就不想玩了,可房俊来了瘾头,拉着不让走。 高阳公主倒也没有推脱,看在这个黑面神刚刚那么卖力侍候的份上,给他几分面子。可谁知道房俊毫不相让,公主殿下五战五败,谁输多了都会恼羞成怒,何况是傲娇的公主殿下? 装温柔不成,干脆摔棋盘! 房俊这个郁闷:“你也太赖了吧?想玩的也是你,不玩的还是你,霸道!” “哼!” 高阳公主扬了扬尖俏的下颌,一脸傲娇:“本宫一向就是这么霸道,你能如何?” “呦呵!你掰着手指头数一数,放眼长安城敢这么跟我房二说话的有几个?赶紧道歉,本侯尚能原谅你年幼无知,否则等到本侯发火,后果自负!” 房俊也来了脾气。 高阳公主岂会怕他? 停直了纤细的腰肢,娇俏的鼻子皱了皱,俏脸满是不屑的说道:“本宫还就不信了,房二郎你敢对本宫如何?” 几个侍女在一旁侍候,见到小夫妻耍花枪都掩着嘴偷笑。 房俊嘿嘿一笑,二话不说,一个饿虎扑食就扑了上去,将高阳公主按在身下,大手撩开锦绣宫装的衣襟就伸了进去。 “哎呀!” 高阳公主惊叫一声,要害已经落入敌手,一阵酥软蔓延全身,却又不肯服输,脸蛋儿嫣红死死咬着嘴唇拼力反抗。只是她小胳膊细腿儿的哪里是房俊的对手?反倒是挣扎之间身上刚刚穿好的宫装掩不住身体,时不时的有莹白泄出,看得房俊心头火热。 本是想要逗一逗她,这是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回头冲着侍女吼道:“都出去!” 虽然三妻四妾是男人最终极的幻想,但他总是不习惯在人前干那事儿…… 几个侍女脸儿红得滴血,垂着头蹑手蹑脚的溜掉。 身后的暖房里先是传来公主殿下的喝叱,而后是惊叫,再然后就是猫儿一样的声音撩拨得人心头慌慌的…… 云收雨散。 房俊光着膀子靠在抱枕上惬意的喝茶。 这处暖房四周是水泥砌成的墙壁,密不透风隔凉隔热,屋顶镶嵌着宽大的玻璃,满室明媚阳光,温暖宜人。充足的阳光从屋顶的玻璃倾洒下来,照在高阳公主娇小匀称的胴体上,白得耀眼,纤毫毕现。 公主殿下连续被折腾两次,早已浑身乏力慵懒的瘫软在那里,连起身都懒得动一下。 “房俊,你就是个禽兽!” 高阳公主咬着小白牙,恨恨瞪了房俊一眼,刚刚这家伙就是存心使坏,发着狂的用力,谁受得了? 房俊呵呵一笑,痞里痞气的笑道:“那公主殿下是希望夫君我是只禽兽呢,还是禽兽不如?” 高阳公主一愣。 禽兽不如是什么意思? 是不如禽兽呢,还是比禽兽还禽兽? 拧着细眉想了想,好像两样都不太合适。前者自己岂不是守活寡?这事儿虽然羞羞,但是蛮快活的……后者更不行,现在这样自己就受不住了,若是功力翻一倍…… “行吧,就继续当你的禽兽好了……” 公主殿下只好无奈的妥协。 夫妻两个又回到温泉池子里泡了一会儿,房俊温柔小意的替高阳公主清理身体,把高阳公主感动的一塌糊涂。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即便是贵为公主,在某些事情上地位也比男人低得多,像是房俊这样的举动在外界看来就是软骨头,是男人的耻辱。 可房俊做起来动作轻柔满脸宠溺,怎能不让高阳公主心里像是灌了蜜一样甜蜜感动? “干嘛对我这么好?” 昔日的小丫头已为人妇,褪去了青涩,增添了风韵,脸蛋儿却已然青春秀美有着少女一般的清纯。两只美眸宛如一泓秋水,里面的水波荡漾着几乎快要满溢出来。 房俊忍不住俯下头去,在花瓣一般的粉唇上轻轻啄了一口,微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夫妇之间的事请有比描画眉毛还过分的,但这不正是闺房之乐么? 高阳公主羞红着脸,咬着嘴唇,歪着头瞅着房俊菱角分明的俊脸,终于忍不住心底燃起的爱火,伸出两条欺霜赛雪的手臂,用纤纤玉手捧着房俊的脸,奉上自己的香唇…… 温泉池里恩爱缠绵,没有更过分的举动,却使得郎情妾意两相缱绻,水乳交融再无分彼此。 刚刚穿好衣服,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就跑了过来。 衡山公主一进来就开始嚷嚷:“十七姐你和姐夫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侍女守着门口不让我和兕子姐姐进来呀?” 晋阳公主瞅着高阳公主白玉一般的脸蛋儿上染了胭脂一般艳光欲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萌萌的关切道:“十七姐你脸好红诶,是生病了么?” 这两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 房俊偷笑。 高阳公主弄了个大红脸,心说姐姐我何止脸上红?身上比这还红的地方多着呢…… 恶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报复说道:“没有啊,姐姐身子好着呢。晚上想好了吃什么没?让你们姐夫亲自下厨给你们做。” “真哒?” 晋阳公主两眼发亮,口水都快下来了。扭头看着房俊,奶声奶气的问道:“姐夫,真的我们想吃什么你都给什么做么?” 衡山公主可没有吃过房俊做菜,皱着眉毛说道:“姐夫要下厨么?还是不要吧,万一做得很难吃,小幺要吃不饱饭呢……” 房俊还未说话,晋阳公主便轻轻打了她一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傻瓜,姐夫做菜比宫里的御厨还要好,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衡山公主对于晋阳公主无比信任,顿时放下心,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拍手叫道:“我要吃金鱼!姐夫,把那几条金鱼炖了吃好不好?金鱼很漂亮,一定很好吃!” 房俊大汗,这就是个小魔女啊…… 他看向晋阳公主,问道:“兕子想吃什么?” 晋阳公主掰了掰手指,想了想,说道:“炖金鱼不好吃……” 房俊点头,还是兕子比较可爱。 孰料晋阳公主接着说道:“兕子要烤着吃!” 房俊:“……” 好吧,李二陛下那条霸王龙生出来的就没有一个不带着魔性! 炖金鱼自然不行,烤金鱼也不可能。 不过两位小公主也没有失望,房俊果真亲自下厨整治了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今天刚好是华亭镇水师第一次送来海鱼,很多黄花鱼、鲈鱼,甚至还有几条三尺长的长江刀鱼,足足三四斤重,放到后世这一条鱼就得五十万起步,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 长江刀鱼最好的做法自然是清蒸,上辈子有幸吃过一回,记忆尤深,原因不仅仅是味道鲜美,更因为这玩意实在太贵…… 长江刀鱼肉质紧实而不干,细腻而鲜美,清淡的调料使得它的本味得以完整释放,鱼肉爽滑细嫩,细嚼还有丝丝淡甜,鲜美不可方物。黄花鱼和鲈鱼的做法也只能是炖,没有生抽没有蚝油连白糖都不纯,红烧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即便是这样,在房俊妙手整治之下,照样美味可口。 不仅两个小公主吃得小肚子滚圆,就连高阳公主也意外多吃了半碗饭,吃完饭就歪在炕上直哼哼,一边回味着海鲜的美味一边埋怨房俊做得太好吃…… 房俊委屈得不行,谁叫你吃那么多来着? 还没等消化食儿,卢成便过来了,说是轧花机已经做好…… 第九百七十九章 弹棉花 棉桃剥开,轧花机的滚轴摇动,丝丝缕缕纤细雪白的棉絮从滚筒中间带过去,棉籽则被剥离出来。非常简单的一个装置,却使得脱籽非常便利。 脱籽之后的棉花都是一缕一缕的,还不能使用。 仆役们将一大箩筐棉桃脱籽之后,放在木槽里,木槽上面就悬挂着那张“大弓”,然后请示房俊应该如何操作。 房俊淡定道:“要有不断创新的意识,自己钻研出来的学问方才更能印象深刻,更要有成为大唐第一批‘弹棉匠’的理想。人没有理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一众仆役大汗。 咱就是个奴仆啊,不想当什么“弹棉匠”…… 房俊无动于衷,让他们自己试验、自己琢磨,他则袖手旁观。事实是弹棉花他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何曾自己亲自动过手? 他也不会…… 不过弹棉花并不困难,只需要明白将棉花纤维打散使其纤维之间愈发紧密的原理就行了,当然想要弹得好是需要一定的天赋和长期的实践作为基础的。 房家发奴仆显然智商在平均线之上,一个叫做赵二牛的少年呜呜喳喳比划半天,终于将棉花弹得似模似样。弹出来的棉花虽然远未到房俊想象中那么密实,但是洁白柔软像是一朵白云,摸上去又软又柔感受得到舒适的温度,早已使得一众仆役震惊不已。 房俊当即拍板,任命这个赵二牛为房家“弹棉匠”的管事。 赵二牛都快乐疯了,谁能想到自己只是一时脑子开了窍摆弄明白了二郎发明的这个器械,就陡然一下子成为管事了?难道是二郎看在大家都排行老二的份儿上才这么照顾? 嗯,一定是这样,大家都“二”,所以亲近呐! 命运真是太奇妙了,升职、加薪、然后做媒的定然家门口排成队,忽然就走上人生巅峰了! 赵二牛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梆梆梆”就磕头,指天划地宣誓效忠。 棉花弹出来了还不行,这样的棉花只能做棉袄、棉被,房俊自然不能满足。还得捻成线,然后纺成纱织成布,才能使得棉花走进千家万户,棉布低廉的成本优良的质量才能造福大众,顺带着给房俊带来海水一样的财富。 当然,想要最大程度的显示棉花的价值,那得等到开发出军事用途之后了。 很遗憾,房俊的化学是语文老师教的,无烟火药他打死也做不出来…… 捻线是一门很古老的手艺,民间也有很多原始的织布机,交给卢成来负责就行了,自己只需看看成品就好。工艺虽然原始落后,不过房俊实在不知道那种能够一次性放置几十个纱锭的纺织机是怎么做出来,只是在一张纸上写出来大致的工艺要求之后承诺谁能研发出更先进的纺织机就赏钱百贯,之后便索性不管。 他很信任中华民族的智慧。 大多数的时候他们只是不愿意去想或者懒得去向,缺少创新意识。等到他们有了足够的动力,就能立即开发出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切。 叮嘱庄子里的棉花不能用机器脱籽,种子实在太过珍贵,他怕机器对种子外皮有损伤影响出苗率,必须手工脱籽。 “开春之后,将庄子里所有的旱田全部种植棉花。” 房俊吩咐道。 占城稻属于南方稻种,北方气温低作物的生长周期缓慢,即便是有优良的稻种也达不到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自然条件,只能在南方种植。 房俊已经吩咐苏州刺史穆元佐,来年开春择地种植,看看能否适应长江流域的气候,若是不行,那就只能在闽粤一代推广。现在的闽粤一代局势并不稳定,闽地多蛮夷,粤地是冯家的地盘,随时都可能出现变化,一旦被他们得了先进的稻种无异于助长他们的野心。 卢成吓了一跳,劝道:“二郎,这个要慎重啊。咱家的旱田很多,都种棉花的话,粮食就要少很多。” “放心,粮食有的是。” 在林邑国购买粮食的船队估计黄河封冻之前就能将粮食运输回来,关中将再无缺粮之忧。棉花可是非常好的经济作物,织布之后卖出去,一亩田地的产出可以抵得上种植五亩粮食,何乐而不为? 反正只要有钱,林邑国的稻米就会源源不断的运来关中。哪怕林邑国有了什么变数导致购不到稻米也没关系,南洋地方大着呢,只要有船队在手,哪怕买不来粮食,抢也能抢得到! “对了,你去跟媚娘说一声,从南洋带回来的那些紫檀木不要急着发卖,价格往死了要,宁愿让那些贵人买不起,也不能贱卖了!另外,挑两块上等的寿材给郑国公府送去,叮嘱下人客气一些。” 檀香岛的紫檀木铺天盖地多得是,可房俊也没想将檀香木弄到烂大街贱卖的地步。檀香木是奢侈品,无关乎国计民生,从这上面发财一点道德影响都没有。这是整个水师的财源,要保持高额收入。 没有实惠好处,谁给你卖命? ***** 房家仆人赶着大车招摇过市,车上那两根足有一尺粗的紫檀木引得路人纷纷惊叹。 这个年代海运尚不发达,大唐不产紫檀,由海外流入的紫檀木极为有限,物以稀为贵,“寸檀寸金”的说法从汉朝就流传至今。当然路上的行人大抵是不识货的,可是早有一些路过的勋贵眼红的将此事传扬开。 马车到达魏府的时候,魏叔玉得了老爹的吩咐正要前往褚遂良那里。见到由大门驶进来的马车上面这两根一尺粗的紫檀木,魏叔玉眼珠子都直了,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魏家就算再穷,见识总是有的。 这两根紫檀木的价值绝对不下几千贯,刨开来做棺材的话不仅老爹老娘用不完,恐怕自己将来的那份都有着落了…… 果然不愧是房二,大唐最大的棒槌败家子,哪有这样子送礼的?一出手就要拿钱把人砸懵! 魏徵的地位非同凡响,这次送礼是卢成亲自来的。在魏家仆役的安排下将紫檀木卸在一间库房里,卢成被叫到正堂。 魏徵脸色有些灰败,精神甚是萎靡,强大精神道:“有劳了,回去跟二郎说,老夫多谢了。” 然后命下人打赏卢成。 卢成拒绝,躬着身子笑道:“怎敢收郑国公的赏?我家二郎说了,郑国公已然与孔方兄绝交,莫让此等俗物污了郑国公的眼睛。” 魏徵呵呵笑道:“有趣,有趣。房家当真是卧虎藏龙啊,一个管事就能有这番雅致,是房家的老人了吧?” 卢成恭敬道:“老奴是妇人的陪嫁,在房家几十年了。” 魏徵恍然点头:“原来是范阳卢氏出身,难怪,难怪。” 作为五姓七宗之一,范阳卢氏的底蕴自然不必多说,能够跟着卢氏小姐陪嫁的管事显然都是读过书的,岂能与一般的乡下财主家的管事相提并论? 交谈了几句,卢成告辞离开。 魏徵冲着魏叔玉摆摆手:“去褚家吧。” 魏叔玉点头,转身离去。 到了褚家,正好赶上褚遂良未曾出门。 魏家和褚家乃是世交,魏叔玉前来言明奉了父亲之命,褚家的门子未经通报便直接将魏叔玉请到书房。 褚遂良穿着一身常服,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到魏叔玉恭敬施礼,便摆摆手随意说道:“自家人何必客气?快坐。” 魏叔玉自然不能失礼,行过礼后落座,褚遂良便问道:“贤侄此来,可是有事?” 魏叔玉为人耿直木讷,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委婉什么的根本不会,遂直言道:“家父有命,让小侄前来取回先前交于褚世叔的书稿。” 第九百八十章 褚遂良算计贪功 魏叔玉说道:“家父有命,让小侄前来取回先前交于褚世叔的书稿。” 褚遂良一愣,忙问道:“为何?” 魏叔玉迟疑道:“家父……大抵是改主意了吧?” 褚遂良闻言,差点激动得哭出来。 老魏你终于醒悟了么? 你可知兄弟这些日子承受了多少煎熬呦! 褚遂良与魏徵交情甚好,简直可以用“相交莫逆”来形容。二人同样酷爱书法,在这一点上亦可称为知音。最重要的是,正是魏徵在李二陛下面前举荐学法颇有造诣的褚遂良担任起居郎一职,时常陪伴君侧,李二陛下爱其书法,致使褚遂良由一个普通文学青年代替刚刚死去的虞世南,一跃而成为李二陛下身边的大红人。 这是知遇之恩! 魏徵能将记录自己一生言论谏言的文稿交付给褚遂良,足见对其之信任。而褚遂良得了这份文稿,却是日夜纠结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头发都愁白了好多…… 这份书稿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拿出来记录典册告知天下,魏徵的目的达到了,可李二陛下的形象彻底完蛋。他褚遂良无根无底,凭借的就是圣眷才走到今时今日之地位,惹恼了大领导还能有好下场? 若是不拿出来,或者私下里交给李二陛下,那么他的地位不仅无忧还可以进一步得到李二陛下的信任。但是如此一来就辜负了魏徵,老魏临死之前所托非人,怕是到了阴曹地府都能来找他算账吧? 左右不行,褚遂良都快疯了。 权衡轻重,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褚遂良渐渐倾向辜负魏徵,将书稿私底下交给李二陛下。没办法,友情虽重,可哪里比得上前程重要? 至多等到老魏死后自己多多看顾着点他的家人,来弥补今日之遗憾吧…… 他心中想的不错,事实却并非如此。 一个自私自利可以为了前程出卖朋友、恩人的人,他又怎么会为了不相干的奋力一搏呢? 魏徵死后,正是他将这份书稿交给李二陛下,惹得李二陛下勃然大怒,砸了魏徵的墓碑,取消了衡山公主与魏叔玉的婚事。那个时候的褚遂良在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就默默的看着…… 当然,这是后话。 听闻魏叔玉说魏徵要拿回书稿,褚遂良只觉得心口的大石陡然不见,天也青了,云也白了,一口长气喘出来通体舒泰,欣然笑道:“令尊终于想通了?哎呀呀,这的确是好事。某几次三番的劝阻令尊,却总是不听一意孤行,某虽知将这些书稿公布出去极为不妥,但感念令尊的知遇之恩和彼此的交情,实是不忍拒绝,左右为难。” 魏叔玉哪里知道这些书稿公布与否有什么干系? 只好顺着褚遂良的话语说道:“是啊,家父这些日子精神好了一些,大抵是思虑周详得多,便改了主意。” 他才不会说是房俊相劝才致使父亲改主意,他也不认为那个棒槌有那个能耐。 褚遂良也以为是魏徵自己想明白了,心里高兴,便在书柜最上头那些来一摞用黄麻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书稿,交给魏叔玉道:“都在这里了,这可是令尊一生的心血,一定要好好保存。” 至于这些书稿日后若是再流传出来怎么办,褚遂良完全不管,反正到那个时候都跟他没关系了,怎么也埋怨不到他的身上来…… 魏叔玉接过书稿,便告辞离开。 他拙于言辞不善交际,再坐一会儿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褚遂良微微摇头,虎父犬子啊! 魏徵一生刚强言辞如刀,谁知生个儿子居然是个愚笨木讷的闷葫芦? 在书房坐了一会儿,褚遂良觉得现在书稿既然魏徵拿了回去,这件事情就告一段落。自己若是能在李二陛下言及此事,非但不会对魏徵搞成影响,还会显得自己体谅君上…… 善于钻营的褚遂良当即换了穿戴,出门乘坐马车直奔皇宫。 他是起居郎,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官员,负责的就是记录皇帝的言行,禁卫自然不会阻拦,由一名内侍带着就直奔皇帝的寝宫神龙殿。 褚遂良进了大殿,方才发现另有大臣正在接受陛下接见。 正是房俊…… 李二陛下正与房俊谈着什么,见到褚遂良,略感诧异道:“登善何以入宫?若朕没记错,今日不是你轮值吧。” 登善,是褚遂良的字。 褚遂良施礼道:“微臣见过陛下,实是有一件事想要说与陛下知道。” 说着,眼睛瞄了房俊一眼。 房俊起身道:“那微臣暂且告退……” “诶,无妨。” 李二陛下摆摆手示意房俊坐下,对褚遂良微笑说道:“有何事登善直言即可,房俊不是外人。” 褚遂良表情不变,心里却是满是羡慕嫉妒恨! 能让皇帝说一句“不是外人”,这是何等的荣宠? 不就是仗着你有个好爹,娶了个好媳妇吗? 压制住心里翻腾的醋意,褚遂良便将魏徵叫记录了平素言论的书稿交付与他一事。 李二陛下顿时就火了! “他魏徵想要干什么?以朕的形象来映衬他魏徵的清誉?老匹夫,朕跟你没完!来人,将魏徵这个老匹夫给朕缉拿入宫,朕要当面问问他,他那肚子里都是狼心狗肺吗?” 不怪李二陛下如此恼怒。 甭管他与魏徵之间的关系是明面上的“明君贤臣”亦或是暗地里的“相互利用”,也别管李二陛下是树立魏徵的典型来映衬自己善于纳谏的形象,总之李二陛下的气度绝对是有的,他曾当着别人的面给过魏徵承诺——善始善终! 咱们这一场既然戏演了一辈子,那就一直演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话说谁要是将一场戏演了一辈子,假戏也就成了真戏。 到那个时候圣君贤臣,相得益彰,必将是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两人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 可现在魏徵居然不演了,非但不演了,还要自己当导演另外排一出戏! 这叫李二陛下如何能忍? 若是魏徵死后这份文稿流传出来,事情的性质就会发生根本的转变。魏徵仍然还是那个铁骨铮铮的一代诤臣,清正廉明刚烈高尚,而他李二陛下就是那个映衬魏徵伟大的反面典型…… 而且李二陛下到时候越是恼怒、越是惩罚魏徵的后人,就越是显得魏徵的伟大! 老匹夫着实阴险! 李二陛下出离愤怒! 褚遂良完全傻眼,这跟他预想得不对啊! 在他想来,魏徵固然有错,但是能够迷途知返知错改过,说明他心里感激这么多年来李二陛下的还厚和善待,毕竟若是换了别的皇帝说不得老早就将魏徵给砍了…… 面对一个感念恩情从而悬崖勒马的魏徵,李二陛下应当欣慰才是啊,何以居然这般恼怒? 褚遂良暗暗叫苦,这若是将魏徵弄来当堂对质,自己岂非里外不是人? 赶紧劝阻道:“陛下息怒,郑国公也是一时糊涂……” “放屁!这是一时糊涂吗?这是要将朕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这是要朕背负千古昏君的骂名!褚遂良,你也不是个东西!魏徵交给你这份文稿,你何以隐瞒不告知于朕?今日魏徵取回文稿你才说出来,若是魏徵没有回心转意,是不是你就偷偷将此记录在案,流传于后世?其心可诛!”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指着褚遂良的鼻子大骂。 褚遂良老脸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被李二陛下的怒态吓得心胆俱裂,慌忙辩解道:“陛下息怒,陛下明鉴,微臣岂敢有这等私心?正是微臣苦苦劝解,郑国公方才回心转意收回文稿,微臣只是不想使得陛下与郑国公君臣失和这才隐瞒未报,陛下明鉴呐!” 褚遂良也算是急中生智,将魏徵回心转意归纳到自己劝解功劳。 事实上他的确是劝了好几次,可问题是魏徵根本没听啊…… 第九百八十一章 房遗爱落井下石 李二陛下怒气未竭,不过并未再冲褚遂良发火。 他脾气刚烈不假,却非是迁怒于人的性格,此事错在魏徵居心不良忘恩负义,罔顾朕这么多年对他的谦让隐忍,居然临死还要恶心朕一回,当真是可恶! 褚遂良未曾将此事告于自己知道,也算情有可原。他记得褚遂良便是以往魏徵举荐于自己,而自己见他书法造诣不下于虞世南这才渐渐重用。 魏徵于褚遂良由知遇之恩,褚遂良肯轻易出卖魏徵而是反复劝阻终至魏徵回心转意,可以功过相抵。 李二陛下一脸怒气,拍着拍着桌案道:“来人!” 自有两名禁卫小跑进大殿,等候皇帝吩咐。 “速速去将魏徵给朕叫来,朕要好好问问他,这些年可曾薄待他半分,何以如此轻辱于朕?” “诺!” 两个禁卫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褚遂良暗暗吁了口气,陛下总算不追究自己的责任了,叫来魏徵也没什么,依着魏徵那脾气,李二陛下一发火两人绝对正面硬杠谁也不服谁,魏徵非但不会说出他改变主意的原因,甚至会梗着脖子表示还要将书稿流传下去。 如此一来,自己总算是安全上岸…… “且慢!” 一人出言喝止,两名禁卫到了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犹豫着停下脚步。 褚遂良抬头一看,是一直未曾作声的房俊喝止了禁卫。 正巧房俊也向他看来,两人目光相触,褚遂良陡然发现房俊这张周正的黑脸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心里便是一沉。这个小王八蛋与自己素来不睦,可别是要搞事情吧? 心里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件事与房俊能扯上什么关系,便又稍稍放下心来。 李二陛下不悦的叱责房俊道:“此事与你无关,老实在一边待着,免得朕连你一起收拾!” 褚遂良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陛下这话听着很是严厉毫不客气,但也正显示出非同一般的亲近,这房俊果然是简在帝心,自己这个外人眼中陛下身边的第一红人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房俊倒是毫不害怕,笑吟吟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件事还真就微臣有点关系。” 李二陛下一愣:“与你何干?” 房俊笑道:“昨日微臣回骊山农庄,正巧碰上进香还愿的郑国公,在庄子里的小铺中畅谈一番。郑国公说他穷,跟微臣讨要一块上等的檀香木料做寿材,微臣自然不能拒绝,还顺带着送了郑国公一首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那老匹夫也配得上有人作诗奉承?” 话说得不客气,但是语气还好。 房俊便说道:“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 将那首诗念了一遍。 果然,李二陛下皱眉道:“孔方兄乃是指铜钱,这管城子又是何物?” 房俊只得将谎话又说了一遍,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好生想想《毛颖传》还记得多少,抽空将其默写出来?不然不好圆谎啊! 褚遂良心中默念一番,暗叹口气,房俊之诗才果然天赋异禀,我不如多矣。感叹一番,随即心中疑惑,这时候你提作诗干什么?显示你的才华么? 到底是足智多谋之辈,只是稍一沉思,便即恍然。 这小子是在给魏徵洗白! 果然,李二陛下沉思半晌,哼了一声:“那老匹夫果真穷得连一副寿材都买不起?” 火气已然消减了甚多。 无论如何,魏徵身在中枢多年,说是权柄赫赫亦不过为,到了暮年居然买不起一副上好的寿材,单单清廉如水这一点就值得让人心生敬佩。 人皆自私,能做到面对金银财帛坚守底线多年,殊为不易。 也罢,既然那老匹夫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所以及时改了主意总算没有造成后果,便放他这一遭吧。反正老匹夫都要死了,自己忍了他半辈子,何必在意这最后一点时间? 房俊感觉到李二陛下心意的转变,说到底,这位皇帝陛下最是在乎自己的名声,现如今这样最好,魏徵没有爆出他的文稿记录,李二陛下形象依旧良好,君臣之间的佳话依旧能流传千古,可谓皆大欢喜。 房俊瞄了褚遂良一眼,对李二陛下说道:“微臣与郑国公相谈甚欢,也说了一句题外话,现在想来,却是有些不太妥当了。” 李二陛下眉毛一挑:“嗯?还说了什么?” 褚遂良却心中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房俊呵呵一笑,说道:“微臣跟郑国公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是以世人皆爱惜名声,甚至犹过于性命。郑国公爱护身后之名,旁人亦是如此,哪管他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郑国公听后若有所思……” 李二陛下愣住了。 这话什么意思? 这就是在劝阻魏徵,你爱惜身后之名,皇帝同样也爱惜啊!你为了自己身后之名将这些年的谏言记录下来公之于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陛下的身后之名怎么办?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怎么能为了自己而坑害皇帝呢? 李二陛下瞅了房俊一眼,这小子面带微笑一脸淡定,应当是不会撒谎的,那么…… “褚遂良,你跟朕说说,你是如何劝阻魏徵回心转意的?” 李二陛下脸色阴沉,死死盯着褚遂良。 你不是说魏徵回心转意是你劝的么? 可分明就是因为房俊对魏徵说了这么一番话,魏徵才幡然醒悟回心转意! 敢骗朕? “噗通!” 褚遂良肝胆俱裂,浑身汗出如浆,大叫道:“陛下明鉴!微臣不敢撒谎,微臣的确劝过郑国公……” “也就是说你的确劝过,但是魏徵回心转意,并不是你所劝的原因了?” 褚遂良不敢狡辩,以头顿地,颤声道:“陛下恕罪……” 他后悔得差点拿刀子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怎么就乱说话呢? 怎么就贪功呢? 怎么就没想到人家魏徵是因为房俊的劝阻才改了主意呢? 现在好了,功劳没有,反而惹恼了陛下。升官没指望,搞不好还得一撸到底…… 房俊太坏了啊! 就算魏徵是你劝的,在这里说出来对你也没啥好处啊?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的典范,专门在这儿坑自己! 褚遂良后悔不迭,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是房俊劝阻魏徵的呢? 李二陛下脸色变幻,强抑着怒气。 大唐没有因言致死这么一说,亦不会因言获罪,褚遂良虽然欺骗他,但是他也相信褚遂良定然是当真劝阻过魏徵的,只不过他没劝阻得了。现在房俊劝阻魏徵改了主意,褚遂良不知内情,便冒领功劳。 阴差阳错,这就不好处置了。 何况这家伙一笔字写得确实好,有点不忍将之发配出去啊…… 房俊瞄了李二陛下的脸色一眼,在一旁幽幽说道:“陛下息怒,此事既然郑国公已然悔过,那就不宜宣扬。至于起居郎……其实也没错,微臣相信,就算郑国公不改主意,他亦会将郑国公的文稿呈交于陛下。起居郎,您说是不是?” 褚遂良真想蹦起来指着房俊的鼻子大骂—— 老子干你滴娘! 你小子良心坏透了,就算我有错在先,但是落井下石的这么彻底你至于吗? 你这话问的,让我怎么回答? 我说是,那就是出卖魏徵忘恩负义,当年的知遇之恩多年的莫逆交情全都是狗屁; 我说不是,那就是串通魏徵蒙骗陛下,辜负陛下信任喜爱之厚恩,任凭魏徵抹黑陛下却无动于衷…… 褚遂良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切错误的根源就在于当初不应当接受魏徵的那份书稿,哪怕那个时候得罪了魏徵,起码能在陛下面下讨个好。 现在特么里外不是人,怎么走都是错…… 第九百八十二章 消除威胁 褚遂良恨不得将房俊捏扁了嚼碎了吞到肚子里去。 这个黑小子太坏了,“落井下石”的手段玩得娴熟无比,被他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一搞,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形象算是要完…… 褚遂良不明白房俊为什么要搞死自己,他也顾不得去想,跪在地上将头磕得“梆梆”作响,一会儿功夫脑门儿就乌青一片。 “陛下,微臣确实有错,但是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啊!微臣的确劝过郑国公多次,故此这一次郑国公忽然回心转意,微臣自以为是自己劝阻的功劳,却不曾想到是房驸马的劝导起了作用,请陛下明鉴。” 这人的确是才思敏捷,一转眼珠儿就想到脱身之策。 狡辩是肯定不行的,陛下最是讨厌那种犯错不承认的臣子,认为那是没担当。承认更不行,那不就是欺君罔上么?丢官罢职都是轻的,搞不好就是流放琼州…… 万般无奈,只能混淆视线。 李二陛下果然蹙起眉头,怒气消减了几分,口气却依旧严厉:“你当朕是好糊弄的吗?真是该死!” 褚遂良不知房俊也劝了魏徵,所以认为魏徵的回心转意是他劝阻的结果,这倒也说得过去。至于跑到自己面前邀功,虽然轻浮了一些,却也不当大事…… 房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这老东西当真狡猾。 褚遂良不知房俊为何针对他,房俊自己却是清清楚楚。 看他不顺眼以及以往的龌蹉不睦算是一方面,但是房俊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去对付一个皇帝近臣。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褚遂良日后会成为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 历史上李治废后想要册立武媚娘的时候褚遂良坚决反对,并不是他对大唐帝国有多么忠诚,而是站在关陇集团的立场上不得意做出的态度。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全力拥护王皇后,因为王皇后出身太原王氏,是关陇集团的“自己人”,武媚娘则什么都不是…… 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这原本无可厚非。 但是褚遂良其人毫无风骨可言,在被李治贬黜爱州之时,上疏李治求饶。言道“臣在李承乾与李泰争夺储位之时便已经效忠陛下”,暗示若非有他李二陛下面前说好话,这皇位未必就是李治了。他打了一张感情牌,希望能感动李治念及昔日功绩回心转意。 要说这也算是实话,褚遂良的确在李治登基的过程中出了不少力,然而对于此刻完全被武媚娘的枕头风哄得迷迷糊糊的李治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武媚娘恨极褚遂良,事实证明一个女人的恨意是很有可能“绵绵无绝期”的,甚至在褚遂良死后亦不解恨,将其家人子孙悉数流放安南,此生不得回到长安。 现在历史变了很多,武媚娘成了自己的小妾,李治大抵也很难有机会登上皇位。但是历史有其惯性,褚遂良靠向关陇集团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房俊现如今与关陇集团当面锣对面鼓的硬怼,怎么会任由这样一个关陇集团的心腹留在李二陛下身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自己下了绊子…… 所以哪怕此人不能铲除,也必须使其远离李二陛下。 房俊心念电转,知道李二陛下现在处置褚遂良的心意已经很淡,便说道:“陛下,这件事起居郎有错,但是罪不至死……” 李二陛下有些尴尬,我随口说说而已啊,这么点事儿还能就将人砍头了?可他还不能说“我就是随便说说”,他是皇帝啊,皇帝是要威严刚正的,怎么能随口胡说呢? 金口御言,说了就得算,否则威严何在? 褚遂良却差点吓死,陛下虽然嘴上说“该死”,但是任谁都能看出不过是一句气话,不当真。可是你这么郑重其事的说出来是要干嘛? 他心里扑腾扑腾的跳,眼巴巴的瞅着房俊,求神拜佛希望房俊嘴里能说句好话。 然而神仙到底有没有他不知道,但就算有也没听见他的祈祷…… 只听房俊慢条斯理的说道:“起居郎能知恩图报,不将郑国公嘱托只是泄露半分,足见乃是一个赤诚君子。但是其隐瞒事实欺瞒陛下却也不可饶恕,死不足惜!” 褚遂良只觉得脑袋像是被棍子敲了一下狠的,这棒槌是致我于死地么? 他刚想要大呼喝骂,就听房俊又说道:“但是陛下仁厚慈爱天下皆知,怎么会不给犯错的臣子一个悔过的机会呢?正好京兆府尚缺少一名书记官,不若便将起居郎调离门下,充任京兆府的书记官如何?” 褚遂良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骂人话语咽了回去,心里居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人就是这样,当陡然发现面临的严重惩罚变轻了,会很容易就接受,哪怕那个严重处罚其实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褚遂良也是随即醒悟过来这个道理,但是他能说什么呢? 在纠缠下去,那可就当真惹恼了陛下,再有房俊在一旁添油加醋落井下石,后果不堪设想…… 褚遂良赶紧说道:“微臣有错,微臣请求陛下念在这些年侍候左右的功劳,允许微臣前往京兆府任职,戴罪立功,忠君报国!” 李二陛下斜睨了房俊一眼,有些无语。 这么点事儿,至于么? 他是真的喜欢褚遂良的字,这调到京兆府了,自己身边又少了一个书法大家,闲暇之时欣赏不到那笔走龙蛇的惬意,难免寂寞了一些。 不过房俊的面子他是必然要给的,虽然不知道今日房俊为何处处针对褚遂良…… 房俊和褚遂良,在李二陛下的心里地位全然不同,说是天壤之别亦不为过。 “行了,赶紧退出去吧,日后去京兆府任职,切记要勤勉做事、踏实做人!” 李二陛下挥挥手,说道。 “诺!微臣定然不负陛下的厚望……” 褚遂良眼角噙着泪,起身默默告退。 从六品的起居郎就这么没了,京兆府的书记官又是几品? 怕是一品不品吧…… 最关键的是起居郎是陛下的近臣,日日得见天颜,不定什么时候将陛下哄开心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那就是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可是京兆府的书记官……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到陛下么? 褚遂良郁闷的真的想哭。 自己真是倒霉催的,老老实实的将这件事过去不就完了? 现在到京兆府任职,那就是落入房俊的手中,这日子没发过了…… 待到褚遂良退下,李二陛下一脸阴沉,不悦道:“何必如此针对褚遂良?此人虽然轻浮了一些,但是到底是个有才华的,如此打压,殊无容人之量。想要做事就得能收服各种各样的人为你所用,这天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如同你爹一般的赤诚君子?” 支持房俊,并不代表李二陛下心里舒坦。 他总觉得自己被房俊给当枪使了…… 房俊一本正经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吾大唐方能千秋万载,陛下方能一统天下!褚遂良固然有才华,然其心术不正性情浮躁,此人虽然不算奸佞,但服侍于陛下身边,难免有所疏漏。” 话里话外,这人人品不行!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将朕当后主刘禅么?褚遂良是不是奸佞姑且不论,依朕看你才是大唐最大的一个奸佞!” 房俊大汗:“谢陛下夸赞。” 李二陛下被他的无耻气笑了:“这是夸你呐?” 第九百八十三章 奸臣的野望 房俊眨眨眼,卖萌道:“当然是,陛下您想啊,古之奸佞大多能够名留史册,千万之后子孙后辈已然能记得当年大唐有一个奸臣叫房俊,总比默默无闻与草木同朽来得好吧?或许会有人给微臣写首诗讽刺一下,也或许会有人编个话本儿将微臣的事迹千古流传,多带劲儿呀?” 李二陛下差点气死,手指头点点房俊的鼻子,骂道:“有志气!” 房俊嘿嘿一笑:“微臣的志气说不上多大,但是起码比冯盎那个老小子强,那老小子现在都快吓死了……” 李二陛下道:“朕看过你的奏折,现在给朕好好说说冯盎之事,你与他接触,对此人有何看法?” 房俊想了想,说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夫妻同眠共枕亦难知大难临头之时是否会劳燕分飞,更何况微臣只是与那冯盎见了一面,谈了几句?冯家在岭南世代经营,势力非同小可,微臣岂敢妄言?不过若想要试探冯盎是忠心臣服亦或是心怀叵测,其实也简单。” 历史上冯盎做了顺民,房俊可不敢就此下了结论。 一则他的到来加速了历史的改变,谁也不知道他这只小蝴蝶的翅膀会引来什么样的风暴。二则通过他这几年的感悟,明白到史书上的都不过是前人想要给后人看的东西,那些真正隐藏在幕后的变化早已湮灭在时光之中,谁也不知其究竟。 冯盎在岭南堪称“坐地虎”,一举一动都影响深远,谁也不敢料定他到底会走哪一步,他岂敢在李二陛下面前信口雌黄? 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处事智慧。 李二陛下稍作沉吟,便说道:“在番禺设立市舶司?” 房俊立即说道:“陛下英明!” 李二陛下瞪了他一眼:“少拍马屁!” 番禺自古以来便是海商重镇,海贸连接南洋诸国,近年更是与大食等番国联系日益紧密,海贸利润极其丰厚。冯盎盘踞岭南,部署众多,若是其果真心怀异志,必然百般推搪不肯朝廷在番禺设立市舶司以使海贸之利尽归中枢。反之,则表示其最起码对中枢心怀畏惧。 冯盎之心意如何,一试便知。 君臣二人在这件事上心意相通…… 房俊略带得意道:“无论冯盎是真心归顺,心甘情愿的支持同意朝廷设立市舶司,亦或是心怀不轨却畏惧中枢不得不捏着鼻子同意,只要市舶司设立,见岭南海贸之利尽归中枢,则冯盎就等于断去一臂,想造反都没本钱!市舶司这个制度不仅仅能够为中枢提供远远不断的财源,更能够使得中枢的掌控力度在边远地方大大加强,堪称治国之良方、济世之佳策!” 说着,他盯着李二陛下的眼睛看。 您难道不应该表扬我吗? 别用口头表扬这种哄孩子的方式,来点实惠的吧,比如将咱这个侯爵往上提一提…… 李二陛下怒目回瞪:“你小子听过逊志时敏这个词语没有?” 房俊大汗。 “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这是在训斥自己骄傲了啊…… 君臣两人就南方的事情交谈,气氛很是融洽。 “再过几日,林邑国购买的稻米将会在黄河封冻之前运抵关中,陛下,自今以后关中将再无缺粮之虞。”房俊难免得意,大海的确是蕴藏着无尽的财富,只需要有一支纵横天下的水师,便能解决很多问题。 现阶段关中缺粮,主要的解决方法就是通过运河从南方调拨粮食进入关中,这亦是漕运的雏形。一旦漕运制度成型,将会创造出一个无比庞大的利益集团,最终成长为一只畸形的怪兽。 明清两朝难道不知海运可以更好的缓解京师的物资调运么? 他们知道,但是漕运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迫使朝廷放弃海运政策,而皇帝也不得不为了稳定运河两岸天下最富庶的地区以及整个漕运集团,捏着鼻子承担着远远高于海运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损耗,来豢养这群蠹虫。 明清两朝中枢集权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漕运、盐政! 这是正两大利益集团依附在帝国血脉之上,敲骨吸髓,榨干了全国的利润…… 趁着现在漕运尚未形成气候,尽早的将海运开发出来,使得未来的经济中心从运河转移到更加辽阔的沿海,房俊认为这是有利于大唐可持续发展的一个妙策。毕竟运河的规模是有限的,而大海的辽阔是无限的,可以容纳更多的人来分配这近乎于无限的利润。 而盐政更是在房俊的晒盐法之下近乎于崩溃,大唐本就不实行“盐铁专卖”,只要将盐政归纳与朝廷管制之下不至于使其混乱扰乱市场,大唐百姓将永无缺粮之虞。 有可能一手解决掉漕运和盐政两大顽疾,房俊怎能不骄傲? 逊志时敏? 那不适合我! 李二陛下有些不爽,很是看不惯房俊这般洋洋得意气充志骄小人得志的模样,但是开拓海路在海外购粮以填充关中之用度,的确是利在千秋,又着实说不出叱责的话语,便果断转换话题…… “朕想将水师学堂设立在长安,你怎么看?” 李二陛下悠然说道。 房俊无奈,我怎么看? “回禀陛下,微臣孤陋寡闻,从未听说在河沟之上能操练出一支纵横大洋的水师。” 李二陛下差点给噎到! 这是在讽刺朕么? “关中可不仅仅是有河沟,那昆明池占地三百二十倾,汉朝之时便再次操练水军。先皇之时更曾经大规模疏浚整修,难道不足以操练水师?” 房俊叹气道:“陛下可曾见过大海?” 李二陛下面色不豫:“未曾见过,不过书上不是都有描述么?朕知道大海辽阔无垠,非是小小的昆明池可以比拟。但是在昆明池上加以操练,然后再使得将士出海稍加熟悉,有何不可?” 房俊道:“陛下既然知道大海之辽阔,可曾知道大海之上无风三尺浪,有风的时候常常浪高五尺,水师常年都在这种水文状况下航行、作战,昆明池里练一辈子,到了海上又有何用?如何训练将士在大浪之下作战?如何训练将士寻找海上的洋流?如何在台风来临的时候自保?” 这一连串的“如何”,将李二陛下问得面红耳赤,很是有些恼羞成怒。 李二陛下不是昏庸之人,他怎能不知昆明池与大海的差距? 可问题是水师学堂放在华亭镇,那就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他不放心! 按照房俊拟定的章程,水师学堂里的训练出来的最低都是底层军官,将来就是整支水师的骨架,是水师的精髓,是灵魂!可是这些人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那还算是“皇家水师”么? 若是被人撺掇利用,这样的一群高素质将士,披上战甲骑上战马照样是攻城拔寨所向无敌的百战雄师! 自己岂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沉默半晌,李二陛下问道:“若是水师、步兵一同训练,如何?” 房俊一愣。 这不就是正规的军校了么? “陛下,此事大有可为!可以将卫公、英国公、程伯伯、尉迟伯伯这些个百战名将全都安排进学堂里任教,将他们的经验和兵法全都交给学生!您想,今后步兵、水师当中的将领全都经受过系统的学习,精通各种战术、兵法,大唐雄狮岂能不百战百胜,横扫天下?” 李二陛下也兴奋了,连军队里的火长、伍长都读书识字能够精通兵法战术,想想那将是一支怎样的部队啊…… 美滴狠! “就这么定了!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不能再叫水师学堂了。” “不如就叫‘讲武堂’?” 另一个时空的“讲武堂”曾经背负着整个民族振兴的希望,结果折戟沉沙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即便如此,却也给中华培育了无数的人才,构筑了牢固的根基。 这一世会否让这个名字大放光彩,构建起大唐帝国铁一般坚不可摧的脊梁? 李二陛下稍作沉吟,大为满意:“甚好!对了,你闲暇之时不妨给聿明氏修书一封,就说朕想要见见他这位世外高人,说实话,朕对这个神秘的家族很有兴趣。” 房俊答应下来,只是对李二陛下这种跳跃的思维有些接受不能…… 第九百八十四章 棒槌不讲理 翌日,魏王李泰请房俊过府赴宴。 房俊清晨起床,任由侍女替自己净面更衣,他现在越来越享受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腐敗生活。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让他在回到后世去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定然浑身不得劲儿…… 即便是有人侍候,更衣的时候依然长吁短叹。 高阳公主近上前伸出纤手替郎君整理一下衣领,奇道:“青雀哥哥请你赴宴,你怎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若是当真不愿去,那就不去好了。” 房俊叹道:“你知我其实最是厌烦这种应酬,偏偏你那个雀哥哥喜好此道,整日里府中朝歌暮宴,有什么意思?最烦人的是他请的都是些腐儒,说起来就天下无敌,做事情就一无是处。可若是不去还不行,前日去了吴王殿下那边,今日他有情就不去了?你那雀哥哥针尖儿大的气量,说不得就恨上我了。” 高阳公主啐了一口:“什么雀哥哥雀哥哥的,难听死了。他不高兴就不高兴呗,父皇又不会听他的收拾你,你怕什么?” 这位殿下近日饱受滋润,嫩白秀美的脸颊白里透红,一双水盈盈的眸子艳光流转,就连纤细青涩的娇躯都渐渐丰腴起来,浅嗔薄怒之间,一股微熟的风韵流泻。 房俊就伸手揽住公主纤细柔软的腰肢,凑到她脸蛋儿上香了一口,笑吟吟道:“怎么能是怕呢?想我房二棒槌拳打关中猛虎,脚踢长安蛟龙,怕过谁来?不过他到底是你哥哥,若是我与他生隙,岂不是让我的公主殿下为难?” 被郎君轻薄的揽着腰肢,高阳公主有些娇羞,不过房俊的话语却让她心中满满的甜蜜。这可是脾气暴躁的房二郎呵,当初敢对着李泰抡拳头,现在却为了怕她伤心难做不得不忍着腻烦顺着李泰…… 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是房俊这样宁折不弯的好儿郎?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高阳公主心中满是柔情蜜意,浓得化不开,主动伸出玉臂揽住郎君脖颈,奉上香唇,丁香暗吐。 武媚娘在一边看着,脸儿有些红,催促道:“哎呀二位贵人,时辰可不早了,这般如胶似漆还是留待晚上吧……” 高阳公主挣扎着推开房俊,这可恶的家伙虽然被推开,可长长的舌头还依依不舍的最后从两瓣粉唇之中抽离…… ***** 马车到了延康坊魏王府邸,自有侯在门前的管事引路,将房俊带到正堂一侧的花厅。 魏王府邸本是前隋尚书令、越国公杨素宅。大业年间,杨素之子杨玄感谋反,阖家诛杀之后抄没入宫。武德年间曾为万春公主宅。贞观年间李二陛下将其赐予魏王李泰,又加以翻修,整座府邸占据差一点占据大半个延康坊,奢华恢弘,尽显李二陛下对李泰之爱宠。 府内重殿楼台,飞惊接汉,金铺藻栋,眩目晖霞,比之太极宫不逊分毫。 花厅之内,围着摆了一圈儿案几,诸人跪坐席上。 见到房俊到来,身材愈发“浑圆”的李泰包子脸笑得都快皱到一起挤得五官都没了位置,亲热的执着房俊的手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道:“诸位贤达之士久慕二郎之盛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本王做东,咱们好生聊聊,日后彼此亦要多加亲近。” 房俊极其不适应这种动不动就“拉手”的礼仪,被一个大男人拉着手腻歪不腻歪?可就算是再腻歪你还不能明目张胆的挣脱,那会被视为极其失礼的行为。 嘴角扯了扯,补着痕迹的将手从魏王李泰肥厚的大手中抽出来,抱拳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从?既然诸位知晓在下酒量横扫长安的虚名,今日便舍命陪君子,与诸位尽兴欢饮,不醉不归!” 李泰眨巴眨巴小眼睛,愣住。 娘咧! 我说你有盛名,是你的诗词盛名,谁说你酒量好了? 然后他便醒悟过来,房俊这是不愿意总谈论诗词,可是他魏王李泰的面子又不能驳了,便转移视线。心中虽然不甚爽快,但是也可以接受,房二棒槌的性子谁人不晓?没有干脆的拒绝自己的邀请使得自己在这些文人面前颜面扫地,就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这就是“浑名”的好处。 若是换了一个人说出这番话,魏王李泰保不齐就能当场翻脸。老子让你作诗你却要喝酒,给脸不要脸吗?放在房俊身上非但李泰不生气,反而因为房俊没有拒绝而是前来感到挺有面子…… 李泰可以接受,但是别人接受不了。 坐在房俊对面一个中年文士拱拱手,笑吟吟的说道:“华亭侯常常自诩才高九斗,比七步成诗的曹子建还要多出一斗,却为何不愿谈论文学呢?请恕在下唐突的问一句,可否是瞧不起吾等?” 这算是激将法么? 房俊瞅了李泰一眼,见李泰笑眯眯的不予制止,便对那文士点点头,一脸正经的说道:“没错,本侯就是瞧不起你。” 那文士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不应该是这个套路吧? 我这里只是随意说说挤兑你几句,哪有你这么不客气直接就承认了的? 文士脸孔涨得通红,不知说什么好。这种风格套路实乃他生平仅见,实在是没有应对的经验。 旁边一个矮胖脸黑的老者不悦道:“华亭侯何必出口伤人?大家共聚一席,怎地也要保留三分薄面,如你这般不留余地,实在不妥。” 房俊理都不理他,你特么谁呀? 他看着魏王李泰,笑呵呵说道:“殿下给评评理吧,这位仁兄问我是不是瞧不起他,我说是,他们说我出口伤人,不留情面。可我心中就是瞧不起他呀,难道要我撒谎不成?好吧,虽然微臣是个实诚人,不过今日既然是殿下设宴,微臣怎地也要给殿下情面……” 李泰这个尴尬,按着你这话的意思,是本来被打算给本王情面吗? 就见到房俊冲那位文士抱拳赔礼:“抱歉,本侯这人不太会说话,刚刚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其实本侯早就听闻阁下的大名,实在是如雷贯耳心悦诚服,久仰,久仰……” 那文士面如滴血,无地自容。 我久仰你个脑袋啊! 特么的咱俩素昧平生,我连名字都没报呢你就如雷贯耳了? 这实在是比刚刚那句“我就是瞧不起你”更要伤人!脸上都有些发痒了,文士起身离席,窘迫无地道:“殿下,在下今日略有不适,先行告退了。” 魏王李泰无奈,拱手道:“谢学士还请自便。” 那谢学士急忙退走,这地方一刻钟都待不下去…… 那矮胖老者脸上也不好看,正欲说话,便见到房俊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左手边一个高冠博带的老者,问道:“阁下为何一直盯着本侯?” 他从一进屋,就觉得身上犹如针刺一般难受。 坐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一道满含着怨毒冷厉的目光导致的…… 问题是这个看上去清瘦矍铄的老者他也不认识啊,怎地却好似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 魏王李泰有些无奈,今日这房俊是犯了什么毛病,怎地一进来就不按常理出牌? 他出言说道:“二郎,其实这正是本王请你来的主题……” 他话说一半,就被那老者打断。 那老者恨恨的回瞪房俊,嘶哑着嗓子一字字道:“老夫顾胤,江东人士。顾璁乃是老夫堂侄,江东顾氏,乃是老夫宗族,如此,侯爷可曾明白?” 第九百八十五章 他不牛,他儿子牛 房俊恍然大悟,原来江东顾家的族人! 顾家绵延几百年,早已开枝散叶子孙遍布各地,就算是皇帝诛其九族亦不可能一网打尽,何况他当初剿灭顾氏只是针对其宗房那一支? 这位想必是要给宗族出头。 只是你若是拿着刀子冲上来也就罢了,可是这要拿眼神杀死我是几个意思? 房俊摇摇头,说道:“阁下不配为顾氏族人。” 顾胤大怒,喝道:“尔身为皇亲国戚,又是朝廷命官,却草菅人命不顾法度,现如今居然指责老夫不配为顾氏族人?来来来,老夫便与你理论一番!” “噗!” 房俊当场就笑喷了。 这是个宗族血脉至上的年代,灭其家族是何等大仇? 不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起码也得表示出不共戴天的愤怒吧?结果咧?这位居然要跟仇人理论…… 你特么还能说死我啊? 房俊笑得直喘气,鄙夷道:“某说你不配为顾氏族人你还不爱听,咱俩若是换了位置易地而处,仇人居于席间,本侯当提三尺青锋血溅五步!如不能杀之,则当颜面而走,退避三舍,今生不祭祖宗、不进祖坟,不如此枉为人乎!” 顾胤老脸苍白,嘴皮子气得直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提三尺青锋宰了房俊? 他哪儿敢呐! 房俊不仅是当朝大员,更是皇亲国戚,杀了他,顾家剩下的着几支怕是也活不成了! 他今日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魏王李泰向来器重于他,承诺会调解与房俊之间的恩怨。现如今储君之位虽然愈发稳固,可世事难料,谁知道哪一天就会出现变数? 只要储君之位有变,最有可能接任的便是魏王李泰,一旦李泰登基大宝,他顾胤就是从龙之臣!自己正可以凭借这滔天的功绩重新振兴顾氏一族,这才是他身为顾家子孙应当做的! 一怒拔剑固然快意恩仇,可在他看来那只是匹夫之愚蠢行径,自己要走的这天振兴家族之路,方是最为重要! 可是现在…… 他尚算是良知未泯,被房俊挤兑得老脸煞白宛如风中残烛,哆嗦着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颜面而走。 魏王李泰两只小眼睛使劲儿的瞪着房俊。 尼玛! 席子还没坐热乎呢,这就被你气走两个了? 你是要闹哪样? 房俊执壶,给魏王李泰斟了一杯酒,一脸歉意道:“对不住了殿下,非是微臣搅局,实在是这两人太不知趣,您也知道微臣性子实在,不就是说了两句大实话么,这也怪罪不得微臣吧?” 不怪你,难道怪我? 李泰没好气的拈起酒杯,跟房俊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有些苦涩啊…… 李泰也意识到今日的举动有些欠缺考虑,自古文人相轻,几个饱读诗书却声名不显的老儒面对一个名震天下的黄口孺子,怎么可能愉快相处? 沉吟了一下,李泰说道:“顾胤此人性格懦弱,绝对不会对二郎抱有任何报复之心,这一点本王可以保证。毕竟是饱学鸿儒,朝廷现在求贤若渴,二郎且看在本王面上放他一马如何?” 在座还有三人,闻言皆是心中震惊。 魏王李泰有么多么心高气傲,没人比他们这些魏王党羽更加清楚!可是现在眼高于顶的魏王李泰居然向房俊说出这等近乎于请求的话语,实在是大大出乎预料。 结果房俊的回答更令他们不知说什么好。 房俊淡淡道:“行,微臣答应殿下,只要他不惹我,我就不动他。可他若是惹我,殿下您可就莫怪微臣不给您面子了。” 李泰完全没有觉得任何异样,欣然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若顾胤当真有什么动作,不用你房二动手,本王第一个饶不了他!敢动本王的妹夫,活腻歪啦?” 席间的三人默然。 见识到了房俊在李泰面前的地位,讥讽之语如何还能敢说出口?非但不敢得罪,还得尽力笼络,这位房二郎当真是牛人! 李泰右手边那位五旬左右的青衫文士举杯笑道:“素闻房二郎豪爽霸气,今日一见,才知闻名不如见面,二郎之风采何止霸气二字能够形容?来来来,杜某敬二郎一杯。” 房俊赶紧双手碰杯,与此人遥遥致意,礼貌说道:“岂敢当杜叔叔敬酒?小侄敬杜叔叔。” 青衫文士略微诧异:“二郎认得杜某?” 房俊道:“家父与克明公相交莫逆,克明公在世之时,家父亦曾携带小侄前往拜访,曾经见过杜叔叔两次,大抵过去多年,杜叔叔没有什么印象了吧。” 克明公,是指杜如晦。 “房谋杜断”,房玄龄与杜如晦齐名,而且两人交情极好,皆是李二陛下的两大肱骨之臣,深受器重,只是可惜杜如晦早死,李二陛下常常因此为止扼腕叹息,深为怀念。 眼前这位文士,便是杜如晦的弟弟杜楚客。 论名气才华,杜楚客远远不及乃兄,但是这并不妨碍房俊对其的尊敬。 此人行事极其方正,素有威严。 杜如晦与杜楚客尚有一位长兄,当年王世充在洛阳自称郑帝,与唐军对战时,杜楚客与长兄皆被被王世充所捕。杜淹当时在王世充帐下,因曾经与杜如晦有过节嫌怨,杜淹为了报怨,便在王世充面前谗言害死了杜如晦与杜楚客的兄长,又囚禁杜楚客,不给饮食,致使杜楚客几将饿死。 杜如晦兄弟因此与叔父杜淹结下深仇大恨。 王世充被平定之后,论罪杜淹当受诛杀,杜楚客请求杜如晦设法营救叔父杜淹,杜如晦因杜淹有杀兄之仇,心中怀有芥蒂,杜楚客再三劝谏说:“从前叔父残害咱家胞兄,而今兄长您又舍弃叔父,不肯相救,我们杜家一门之内,不幸骨肉互相残杀而尽,岂不是令人悲痛的事吗?……”这一席话,深深地感动杜如晦,于是到李二陛下面前,请求赦免杜淹之罪,杜淹因此获得释罪免死。 此事风传关中,杜楚客以德报怨,皆赞他心地仁厚。 杜楚客还真就没有印象了,苦笑一声说道:“这些年杜某忝为魏王府长史,深居简出,多少旧事都已淡忘,二郎莫要见怪才好。” 二人遥敬一杯,举杯痛饮。 酒席间的气氛因此好转…… 坐在杜楚客身旁的是一个年青武士,容貌俊朗身姿挺拔,只是面上多是谄媚之气,望之失于圆滑,让人心中不喜。 此人也举起酒杯,向着房俊自我介绍:“在下右骁卫中郎将宋令文,见过华亭侯。” 杜楚客家世资历摆在那里,即便官爵不显,亦可称呼房俊为二郎,非但不识礼,反而显得亲近。可宋令文不行,本是出身寒门,又只是区区一个郎将,岂敢在房俊面前拿大? 房俊随意道:“酒宴之上不必拘礼。” 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不过太过于模糊,他一时想不起是前世所知,还是后世听闻,不过显然不是历史上有能耐的人物,一向跟那些名传千古的大牛们接触得多了,这样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显然勾不起他的兴趣,心里边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这并不代表房俊会慢待,还是举起酒杯。 宋令文很欢喜,还以为房俊骄纵得没边儿不会搭理自己呢,这可是个大粗腿,虽然比不得魏王殿下金贵,可是人家有实权啊! 便欢喜说道:“犬子一岁能言,很是有些天赋,最是喜欢读诵侯爷的诗词,每每茶饭不思,在下还要费尽脑筋劝他吃饭。” 杜楚客欣然道:“你家宋之问可称神童矣,虽然比不得二郎才华横溢,但是较之吾等强上太多,他日必定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宋之问? 房俊脑中灵光一闪! 这名字熟悉啊! 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个宋令文的确没什么大出息,但是这货生了个好儿子叫做宋之问,是唐朝颇有名气的大诗人,曾作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名句。正是因为这两句诗中所蕴含的意蕴让房俊甚为喜爱,故此当年才将这个宋之问了解一番。 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跳! 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奇葩禽兽! 嗯,没错,就是为了将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占为已有,而将自己的外甥用土袋活活压死的那位奇葩…… 第九百八十六章 利通二便(上) 宋令文出身寒门,却矢志成为人上人,故此不仅勤读诗书更习练刀棒,加之其人擅于钻营,终于由一介白衣官职右骁卫中郎将,不得不说实在是无数寒门子弟奋斗的榜样。 然而若论起其最得意之事,却莫过于生了个好儿子…… 宋之问一岁能言,聪明伶俐,三岁便可诵读诗词名篇,敏而好学,被称为“神童”。 有子如此,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宋家亦可由一介寒门跃升为士族,宋令文怎能不得意? 房俊再看向宋令文的时候眼神就变了。 能够培养出那样一个自私、狠毒的儿子,此人的品性看来也不会好到哪儿去。那宋之问虽然才华横溢多有名篇传世,可惜人品卑劣到极点,为人所不齿。 宋之问才是有才无德的典范! 李泰给房俊介绍最后一位宾客:“这位萧德言先生乃兰陵萧氏之后裔,南朝贵胄,与宋国公乃是同族。” 此人亦作文士打扮,不过白面微胖,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倒是更像一个和气生财的商贾,闻言自嘲道:“殿下何必给某贴金镶玉?不过是萧氏旁支而已,与宋国公早已出了五福。当年大隋覆灭南朝,家祖便带着吾等儿孙辗转迁徙来到长安,未回兰陵祖地多年矣。” 言下颇有些唏嘘。 从南北朝混乱战火到大隋兴起再到灭亡,这不足百年之间算得上是中原最动荡的一个年代。这期间多少豪杰崛起,多少士族陨落,多少英雄际会风云,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即便是传承数百年的豪族萧氏,照样顾及不到偏支旁系,同平头百姓一般颠沛流离,艰难度日。 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 萧德言举杯向房俊致意。 杜楚客笑着插言道:“吾等熟稔,唯独二郎是第一次相聚,这般客气莫不是要将二郎灌醉?况且酒宴之上这等客套实无必要,不若吾等各讲一个笑话,谁若是不能将大家逗笑便罚酒一杯,如何?” 李泰失笑道:“本王还以为杜长史会提议即兴赋诗、飞花传令那些风雅手段,岂能如此俗气?” 萧德言大笑道:“殿下莫非是要害吾等?二郎诗词才情天下无出其右,若是比即兴赋诗,我等拍马难及。而且此刻已是严冬,可没有鲜花传令,杜长史提议甚好。” 李泰点头称是:“是本王糊涂了,差点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就由本王开始吧。” 众人都看向他。 李泰沉吟片刻,说道:“车胤囊荧读书,孙康映雪读书,皆为雅事。一日,孙康往拜车胤,不遇,问何往,门者曰:‘出外捉萤火虫去了。’过几天,车胤回拜孙康,到了孙家见孙康闲立庭中,问:‘何不读书?’孙康叹曰:‘我看今日这天不像个下雪的。’” 众人爆笑。 囊萤读书、映雪读书,本是流传于民间的雅事,此二人亦因为好学而名扬天下。可是到了魏王口中,却是白日里不读书而去捉萤火虫留待晚间再囊萤读书,另一位更甚,非得等到下雪的时候才映雪读书,平常时候居然就站在庭院等着下雪…… 大家都笑,所以大家共饮,李泰不喝。 不过李泰擅于笼络人心,自然不会端坐,陪了一杯。 轮到杜楚客。 杜楚客说道:“有怀孕七月即产一婴儿者,其夫恐养不大,遇人即问。一日,与友谈及此事,友曰:‘这个无妨,我家祖亦是七个月出世的。’其人错愕问曰:‘还请相告,令祖后来毕竟养得大否?’” 众人又是大笑,举杯畅饮。 此人何其愚也,友人之祖若是未曾养大,这位友人又从何而来? 接下来是萧德言。 萧德言笑眯眯的寻思片刻,便说道:“一人新育女,有以二岁儿来作媒者,其人怒曰:‘我女一岁,汝儿二岁;若吾女十岁,汝儿二十岁矣。安得许此老婿?’其妻闻之曰:‘汝误矣,吾女今年一岁,明年便与彼儿同庚,如何不许?’” 一家子不识数儿的…… 众人再饮。 推杯换盏,席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众人都没少喝。 房俊酒量好,令他意外的是白白胖胖的萧德言居然与他一般面不改色。宋令文酒品最差,酒量也差,一张脸喝得通红,是不是的污言秽语出口,房俊数次皱眉。 几轮之后,又一次轮到宋令文的时候,这人红着脸喷着酒气,眼神闪烁思虑良久,才说道:“夫妻二人对饮,妻劝夫行令。夫曰:‘无色盆奈何?”妻指腰间曰:‘色盆在此,要你行色令,非行酒令也。’夫曰:‘可。’遂解裤出具就之,但苦其物之不硬。妻大叫曰:‘令官不举,该罚一杯。’哇哈哈哈……” 色盆是一种行酒令的器具,类似于后世的掷色子…… 说完,宋令文自己哈哈大笑。 可是满座却无一人笑出来,皆是尴尬不已。 而杜楚客却已是面色铁青,额头的青筋暴起! 房俊鄙夷的瞅了一眼大笑的宋令文,又看了看一脸不豫却终未做声的李泰,心下不喜。 谁都知道杜楚客幼年只是曾经遭受重创导致不能人道,如今年近半百非但无儿无女,身边更是连一个侍妾都没有。之所以甘愿在魏王府中籍籍无名,大抵亦是因为此事所造成的心理缺憾…… 那别人的痛处取乐,宋令文的文人着实不耻。 但房俊自然不会如此浅薄的归咎于人品问题。 他看得出来,宋令文是不是瞄向杜楚客的眼神颇为古怪,有着浓浓的鄙夷不屑以及深深的嫉恨。 是嫉妒于杜楚客深受李泰信重,故此借机来打击杜楚客的威信么? 可是不管如何说,李泰此刻都应当叱责宋令文,维护杜楚客的颜面。既然李泰不曾出言,那就说明其实杜楚客在李泰的心中不及宋令文重要,亦或者说宋令文是现在李泰极力笼络的…… 宋令文哪里比杜楚客更有利用价值呢? 房俊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唯有一样…… 兵权! 宋令文是右骁卫中郎将,平素掌官一军负责皇宫宿卫。 房俊微微叹气,李泰此人性情浮躁不甘寂寞,怕是心中自有谋划。 他已经不愿在此待下去了。 不过临走之前,他得教训教训这个宋令文…… 房俊没有饮酒,看着宋令文说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所以阁下罚酒。” 宋令文见到谁也没笑,点头道:“愿赌服输,在下饮酒。” 一口气连喝四杯,心里却甚是爽快。 魏王李泰一直拉拢与他,他也乐得投靠魏王这颗大树。他自认为自己才干出众,之所以到了如今只是一个区区的中郎将不过是因为家世所限制,脚下无根、朝中无人罢了。 自己弓马娴熟、博览群书,那些尸位素餐的顶头上司们哪个能比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个仗着有个好家世,又赶上了大唐立国的好时候,这才一个个身居高位。 只要自己能攀得上魏王殿下这颗参天大树,还有谁能压制自己的崛起之路? 卫将军简直就如同囊中取物,大将军亦不是不能争取,即便是十二卫上将军,终有一天也定然能够触及! 可杜楚客却时不时的进谗言说自己性格如何轻浮,品德如何缺陷,偏偏魏王对其甚为信任。娘咧!一个不能人道的废人而已,仗着祖辈和兄长的名声罢了,有何资格说我? 今日就是要在众人面前羞辱与你,看你还有何颜面在老子面前嚣张?魏王殿下文士宿儒数不胜数,你杜楚客算是哪根葱?可是如我一般执掌军权的可不多,即便是我侮辱与你,想必魏王殿下亦不会怪罪。 果然李泰闷声不语…… 宋令文面有得色,心下甚爽。 房俊看着宋令文喝完酒,微笑道:“轮到我了……” 第九百八十七章 利通二便(下) 杜楚客满嘴苦涩,心若死灰。 宋令文的“笑话”令他颜面不存,却也并未导致他的心绪有太大的波动。毕竟这么多年以来经受了太多讥笑和嘲讽,早已磨砺了他的神经,虽然尚做不到心若止水,却也能忍受。 令他失望的是,魏王李泰虽然眼神中流露着愤怒,却最终未曾发出一言维护…… 自己由蒲州刺史任上自请回调京城,甘愿降职进去魏王府担任长史,就是因为他看中魏王李泰的才学能力,认为这才是真命天子,只有魏王能够带领大唐愈发的繁荣昌盛,威服四海! 太子则不行…… 可惜自己忠心耿耿一力为魏王谋划,最终得到的是什么? 魏王此人才学横溢,但是太过理智、太过计较,任何事都要盘桓利弊、计较得失。杜楚客相信在魏王李泰的心目中自己的重要性较之宋令文要高得多,事后李泰也定然百般安抚自己,会说只是在利用宋令文而已。 可是在魏王眼中,谁不是被利用的呢? 既然被利用,那就是棋子;既然是棋子,就要有被舍弃的准备…… 杜楚客不奢求魏王能将自己视为心腹不可替代,但是他接受不了这种毫无半分情谊的利用关系。 魏王李泰就是个冰冷无情的政客…… 杜楚客神情落寞,仰首一杯烈酒入喉,宛如刀子划破喉管,呛得他想要咳嗽却死死忍住,眼眶泛红。 宋令文悄悄瞥了杜楚客一眼,见他深情颇不自然,心中愈发爽快,便抚掌笑道:“侯爷才思敏捷天下称颂,吾等无比期待,还请侯爷快说!” 房俊呵呵一笑,玩味的看着宋令文,缓缓说道:“从前有一个校尉家的仆人把娃娃撒尿,良久不撒,便吓唬哇哇:‘中郎将来了。’娃娃立刻撒尿。校尉颇为不解问其故,仆人答曰:‘我见校尉您一听中郎将聚将点兵,都吓得尿屎齐出,如此知之。’校尉大乐:‘想不到吾这娃娃能承父志,克绍书香;更想不到这中郎将善利小水,能通二便。’” 魏王李泰以手抚额,心里叹气,就特么知道这房二没好话! 杜楚客那是本王的人啊,就算受了折辱与你又有何关系? 萧德言白脸涨红,哈哈大笑。 杜楚客本是心中郁结气闷,闻听这则笑话,也不禁莞尔。 宋令文则面红耳赤,想要发怒却不敢,只能忍着。 在座除去几位文官,唯有房俊与他有武职在身。人家房俊是皇帝金口敕封的右武卫将军,而自己恰恰就是右骁卫中郎将…… 中郎将善利小水,能通二便? 我去你的娘咧! 房二你也太损了! 毫无疑问,此间宴罢,这则笑话定然会被流传出去,自己会成为整个关中的笑柄。偏偏他还不得不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丁点儿的怒气都不敢表露,房俊关中第一纨绔的字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跟他怼上,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可问题是老子也没惹你啊? 就因为我折辱了杜楚客?这又不是你爹,魏王殿下都不说话,用得着你管闲事? 房俊挑着眉毛看着宋令文:“中郎将觉得本侯这笑话好不好笑?” 宋令文咧着嘴,脸颊一阵抽搐,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呵呵,呵呵,好笑,好笑……” 房俊笑道:“既然好笑,为何不饮酒?” 宋令文这个憋屈啊,举杯痛饮。 满嘴苦涩…… 魏王李泰心下也有一点畅快,毕竟杜楚客是他最信赖的心腹,虽然为了大局李泰能忍,可心里终究不爽。现在看着宋令文一副吃了翔的表情,心说这下你可算是理解当初本王被房俊一首《卖炭翁》沦为笑柄是何等凄惨了吧? 杜楚客别的话不多说,心中感激,冲房俊举杯道:“二郎,某敬你一杯。” 房俊亦举起酒杯,笑道:“杜叔叔耍赖啊这是,你明明有笑,缘何还要拉着本侯饮一杯?” 杜楚客大笑道:“这一杯于酒令无关,杜某心中快慰,拉着二郎喝一杯行不行?” 房俊道:“行!请!” “请!” 二人一同举杯饮尽。 放下酒杯,房俊对李泰说道:“微臣今日有些过量,若是有何唐突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海涵。时辰不早,微臣还有事要处理,这便告辞了,异日有暇,再回请殿下。” 李泰起身道:“本王送你。” 房俊赶紧拦住:“殿下折煞微臣,微臣自去即可,殿下且留下与诸位贤达继续,不必在意微臣。” 言罢,冲着杜楚客于萧德言微微拱手,再向李泰弯腰失礼,从容离开。 房俊一走,酒席间气氛顿时沉闷,诸人一时无言。 李泰沉默一会儿,冲宋令文说道:“令文,向杜长史道歉。” 杜楚客淡然道:“殿下,不必了。” 宋令文使得他颜面扫地,彼此之间仇怨已然不可化解,道一句歉又有何用? 宋令文也不愿意,狡辩道:“殿下,某只是一时口误,今日饮酒颇多,脑子有些不好使,绝非有意为之。” 开什么玩笑,道歉? 这一道歉,岂不是代表自己矮了杜楚客一头? 李泰面容阴沉,冷冷看着宋令文,一字字道:“也好,本王今日有些乏了,宋中郎将请自便吧。” 宋令文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这是下了逐客令? 而且另外两人并未提及,单单只是驱逐自己? 就为了杜楚客这么一个文不能封侯拜相武不能上阵杀敌的废物,我就要被魏王殿下驱逐了? 这不能够啊! 咱手掌一军,宿卫宫廷,正是魏王所需的军中将才,能到还比不得杜楚客? 宋令文有些无法理解,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对于魏王的价值在杜楚客之下,当即赶紧站起,急道:“末将这就道歉还不行?今日都是末将的错,末将……” 李泰挥挥手打断他,颇有些意兴阑珊道:“本王说了,不必,宋中郎将,请吧。” 他是真的郁闷了。 房俊这个混账也是奇怪,都是陛下的儿子,为何与李恪那般亲近,与本王就这般疏远? 李泰心中极其羞恼! 如果是与太子相比本王也算服气,可本王明明圣眷比李恪优隆、才华比李恪显著、人脉更非是李恪身边的那些前朝余孽可比,缘何这个房俊总是看本王不入眼? 他就从未想过他凉薄的性情问题…… 宋令文脸色惨白,已经明白了魏王殿下的意思。 他被放弃了…… 宋令文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魏王府的,到了门口,回首看看这气势恢弘奢华无比的亲王府邸,心中满是悔恨。他花了多少心思才走进李泰的身边,满以为正是李泰所需要的武将,靠紧了这条大腿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封侯拜将更是易如反掌,谁曾料到就因为一个笑话便一切成空。 这可真是一个笑话…… 宋令文垂头丧气的从部曲的手中牵过马缰,刚想要翻身上马,便听到身后一人说道:“宋中郎将且等一等!” 宋令文愕然回头,却见到一辆马车从府内驶出,车帘撩开,露出一张黑脸来。 正是房俊。 宋令文赶紧松开缰绳,抱拳道:“末将见过侯爷,不知侯爷唤末将有何吩咐?” 马车停在宋令文面前,房俊居高临下盯着他,问道:“刚刚酒宴之上,你心中可曾极为愤怒,甚至咒骂雨本侯?” 宋令文吓了一跳,连忙道:“末将不敢!” 房俊道:“是不敢,还是没想?” 宋令文随口道:“是不敢……不是,是……” “呵呵,很好,敢骂本侯的,放眼关中还真就找不出几个来。” 宋令文急的冒汗,辩解道:“侯爷误会……” 话未说完,房俊已然放下车帘,只是冷冷的吩咐一声:“如果他回家的时候他母亲还能认出他,本侯就让你们的母亲认不出你们来!” 言罢,马车驶出。 “诺!” 车后跟着了十几名家将大声应是,然后目光不善的瞄向宋令文…… 第九百八十八章 侯爷就是王法! 宋令文吓了一跳,大叫道:“误会,误会!侯爷,您听我说……” 家将卫鹰年纪虽小,却是个头领,闻言狞笑一声:“休要多言,给我揍他!” 身后早已磨拳擦掌的家将们一拥而上。 宋令文气得鼻子都歪了!听说过房俊是个棒槌,可是没真的见过,现在算是涨了见识了!和着不仅别人当面骂你不行,在心里想想也不行? 更何况我就是想了也没敢多说啊! 他身边的部曲都有些懵,这怎么就动手了? 宋令文不想打,打输了丢人,答应了更麻烦,他制止部曲,冲卫鹰说道:“这位小兄弟……哎呀!” 卫鹰一言不发,上来就是一个飞踹正中宋令文心窝,踹得宋令文倒退几步差点坐个屁墩,一口气没喘上来呢,卫鹰身后冲上来一个家将,拎着手里带鞘的横刀劈头盖脸就抽过来。宋令文大骇,急忙一抬手臂,一声闷响手骨都断了,疼得宋令文大叫一声。 他身边的部曲一看这是真打啊,都是军营里的好汉,也不管什么侯爷还是驸马了,难道站着挨打么?纷纷上前与房俊的家将打在一处。 他们自持都是军中壮汉,平素打架斗殴从来就没吃过亏,怕个啥?可惜今日遇到了对手。房俊的这些家将全都是跟随他数次大战当中历练出来的,真正的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动起手来简直就像是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野狼,出手那叫一个狠! 只是几个照面的功夫,宋令文的部曲就哀嚎着倒下一大片。 卫鹰用刀鞘砸断了一名部曲的大腿,回身一脚将正与两名家将缠斗的宋令文踹翻在地,那两名家将扑上去将宋令文摁住,宋令文挣扎不脱,大叫道:“尔等还有王法么?” 那家将乐了:“王法?吾家侯爷就是王法!” 娘咧!跟着侯爷再南边儿转了一大圈,虽然也是欺负人,可是照比这种大街上耍横差得远了,放佛一瞬间就又回到之前横行长安的日子。 爽快! 宋令文差点气死,要不要这么嚣张? 卫鹰冲上来,一脚踩住宋令文的胸口,紧紧攥着拳头,骂道:“咱家侯爷纵横长安的时候,你特么还不知道在哪个鸟窝子里趴着呐,就你这么一个狗屁大的官儿,也敢跟侯爷不敬?老子今日就教教你如何在这长安城里做人!” “噗”的一拳正打在宋令文鼻子上,顿时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宋令文虽然有几分武力,可是何曾挨过这般毒打? 顿时哇哇大叫着求饶。 卫鹰低头端详这张脸,问左右道:“大家瞅瞅,可还认得出?” 一个家将俯身瞅了瞅,犹豫道:“鼻子歪了一些,可大抵还是能认得出原先模样。”宋令文大骇,叫道:“我错了,我错了,再不敢对侯爷不敬,饶了我吧!” 卫鹰啐了一口,骂道:“亏你可是昂藏七尺的男儿,怎地娘儿一般没骨气?侯爷说打得你娘都不认得你,还差了一些!” 说着,提起拳头来照着眼眶际眉梢就是一拳,打得眼棱缝裂,眼珠充血,瞬间乌青肿起。 卫鹰还是不满,又反反复复十几个大嘴巴扇得啪啪作响,直打得宋令文口歪眼斜双颊肿起如馒头,嘴角都流出血来,嘴里的牙齿也掉了不少,张着嘴巴呜呜的哀嚎,却是连求饶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又端详了一番,卫鹰才满意的住手,居高临下的一口唾沫啐在宋令文脸上,骂道:“下次记住了,再敢给侯爷面前嚣张,老子就割了你的鸟货,让你一辈子轻省!呸!不知死活的东西!” 直起身来,环视了一眼东倒西歪的宋家部曲,一挥手:“走!” 一行人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宋令文羞愤欲死,特么的还说我嚣张? 我就算是嚣张十倍,也比不得你房二郎啊…… 躺在地上,眼睛勉力睁开也只有一条细细的缝,看着头顶阴沉沉的天色,有气无力的道:“走,赶紧走……” 幸好魏王府邸占据了大半个延康坊,是以附近并无多少行人路过,否则自己被打得这般凄惨定然一阵风一般传遍长安,这以后要如何见人? 部曲们急忙吱牙咧嘴的爬起来,七手八脚的将宋令文扶上马背,夹着尾巴一溜烟儿的走掉…… ***** 事情就发生在大门口,魏王李泰自然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不过他沉吟半晌,却并未命令王府侍卫出去拉架。 即不耻于宋令文的人品,又不愿与房俊再生隔阂。 酒宴撤去,萧德言与杜楚客告辞,李泰却将二人留下,于后宅一处偏殿之内饮茶。 饮了杯茶,李泰长身而起,躬身对杜楚客一揖到地,语气诚挚道:“本王今日犯下大错,致使长史伤心失望,再次,本王向您道歉,自此之后,本王定然将你二人视为肱骨,富贵荣华,不离不弃!” 杜楚客于萧德言尽皆变色,连忙起身还礼,亲王之尊,这一礼谁受得起? 杜楚客拒之不受,说道:“殿下何必如此?下官愧不敢当。” 心下有些唏嘘,这时候施一百个礼,亦不如刚刚一句话…… 李泰坚决施礼,二人只好侧身不受。 待到落座,李泰叹息道:“本王亦知自己性格缺陷,总是忍不住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却忘记有些时候、有些时候岂能总是以是否值得来衡量?正因如此,本王希望二位先生毫无保留的支持,若是有何错处,请不吝赐教!” 这样一番坦诚之言的确使人感动,尤其是以魏王之尊能做出这般近乎于推心置腹的态度,委实难得。 只是可惜,在刚刚酒宴之上那一幕为背景之下,总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自然,有些情绪只能留在心里,傻子才会表露出来。 萧德言感激道:“能的王爷信重,吾等即便肝脑涂地又有何惧?” 杜楚客也表态道:“一切听候王爷吩咐。” 李泰吁了口气,觉得终于将两位心腹的忠心挽了回来,便笑道:“房二这人百般缺憾,唯独仗义这一点本王甚为欣赏。宋令文言语辱及杜长史,房二先是用一个笑话还击,继而在大门外将其揍打一顿。说实话,本王若是能结交这等仗义之人,做梦都会笑醒。只是不知为何,本王虽然几次三番的示好表态,房俊却始终若即若离存在隔阂,真是遗憾呐!” 杜楚客沉默不语,房俊这是在为他出头,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心中却自有计较。 观其言行,房俊乃是颇重情谊之人,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而不计得失。但是魏王李泰却恰恰相反,太聪明太过于看重利益,心中对于任何事情都可以拿来交易。 李泰现在是想要借助于房俊京兆尹的权势来发展自己的实力,可房俊明显表示置身于争储之外,怎么可能愿意掺和进来?性格不同,目的不同,无论李泰做出多少努力,给出多少承诺,怕是也不能将房俊拉拢到魏王一系…… 萧德言说道:“殿下请恕下官多嘴,依下官看来,房俊此人其实非是能谋大事之辈。其人行事狂悖不尊礼法,现如今陛下要收拾关陇集团,故而愿意用房俊这柄快刀。但是假以时日,房俊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泰微微蹙眉。 他明白萧德言的意思。 房俊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得罪了太多人,尤其是那些世家门阀,对其更是欲致其死地而后快。这个天下就是世家门阀撑起来的,得罪了这些人,即便是陛下到了紧要关头恐怕也不得不将其舍弃…… 一旦陛下不能全力维护,房俊的下场几乎已经注定。 但是房俊当真如此不堪一击么? 李泰表示怀疑…… 第九百八十九章 你是驴子么? 在李泰看来,房俊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激烈,未尝没有在觉察出自己仍有争储之意之后的一种劝谏,以一种打击自己最薄弱环节的方式。 自己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 军队。 魏王泰才学殊敏,谁人不知?朝中大儒皆夸赞他的学问,再加上当初编撰《括地志》一事,与天下儒者多有联络往来密切,志同道合者极多。 唯有军队是他的软肋。 父皇一声戎马征战,在军中拥有极高的声望,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唯皇命是从,从不参与到争储之事当中,更从未有军中宿将站到他这边来。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宋令文主动来投,李泰正打算将其树立为标杆,以达到千金买马骨之效果,结果房俊就给来了一下狠的。 据侍卫来报,房俊临走的时候下达的命令是“打得他母亲都认不出来”,而那些跟随房俊数次闯刀山下火海的家将们严格执行命令。若不出意外,此举必将使得宋令文的声望和信心都受到极其严重的打击,与他李泰渐行渐远几乎是注定的。 因为李泰不可能因为宋令文与房俊翻脸,所以宋令文也就不可能在留在李泰的阵营当中。 这对于李泰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其严重的损失…… 萧德言继续说道:“殿下想要成就大事,还是要效法先贤,在军中培植力量方可。” 至于哪一位先贤,大家心知肚明。 若没有军方的全力支持,李二陛下当年如何能赢得玄武门之战?非但不能赢,连走进玄武门的机会都没有。 李泰头痛道:“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他读书做学问是把好手,可是想要拉拢那帮军汉却犹如狗咬刺猬,不知从何下嘴。单单依靠钱财是肯定不行的,上层军官全都是世家门阀出身,谁会为了几个臭钱置家族利益不顾?他们需要的是一种认同感。 可是李泰给不了…… 萧德言笑道:“殿下莫非忘了一件事?” 李泰奇道:“何事?” 萧德言道:“华亭侯意欲在江南设立水师学堂,不过却被陛下叫停,移至长安筹办。长安附近的几条河流附和操练水师?唯有昆明池一地,方可略微替代。” 李泰眼睛一亮:“你的意思……让本王去学堂之内谋求一个讲师的职位?” “正是如此。若某所料不差,这个学堂绝不会单单只用来培养水师将领,全天下的军中高层将官必定都会再次接受培训,试想,能够如此机会跟这些将官近距离接触,岂不是大善?” 祭酒的位置没人敢想,陛下既然将学堂从江南移至关中,祭酒之位必是亲自担任,作为名义以及实际上的统帅归一,增强皇权的威望。 但是以李泰的身份地位,谋求一个讲师的位置应该不难…… 李泰苦笑:“可是本王手无缚鸡之力,哪里通晓兵事?大唐对外征战不休,军中将领皆是百战枭雄,本王若是拿着兵法书册照本宣科胡吹大气,岂不是贻笑大方?” 李泰不懂兵事,却不妨碍他明白兵书上写的东西绝大部分都不可能生搬硬套的应用到战场之上,那将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真正的统帅要根据这种各样的变化和可能出现的形式采取一系列的布置,如此方能做到“决胜于千里之外”! 读了几本兵书便在这群骄兵悍将面前充当讲师,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萧德言笑道:“殿下谦逊低调,不逊于古之贤者矣,下官敬佩之至。不过殿下忽略了一事,如此一个学堂必然规模浩大,要接纳天下各处军镇的兵将,后勤管理便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非能力卓越者无法胜任。若是殿下向陛下毛遂自荐,愿意为了此事尽心尽力,想来陛下定然欣然允诺。” 李泰几乎拍案叫绝! 如此一来进入学堂总管后勤几乎是必然之事,能在接近天下兵将的同时又给予父皇一个尽心国事的印象,可谓一举两得,妙不可言! 只是心中喜悦之情刚刚涌起,便又觉得有些不自然。 身边的杜楚客未曾发出一言一句…… 李泰心中叹息。 这位能力极强的长史一直都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现在却渐行渐远,已经不是一条心了。 ***** 回到庄子里,房俊也有些郁闷。 武媚娘这几日处理码头那边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每日日出出门要到深更半夜才回府。黄河、渭河等河道眼瞅着就将封冻,码头那边囤积了大量货物,武媚娘必须将其归理起来空出仓库,以待即将从林邑国返回的船队卸粮。 长安附近有多处码头,但是唯有房家湾码头拥有可以一次性停靠大量船舶的泊位,也有足够的人力、仓库来储存卸下来的粮食。 高阳公主命侍女熬了醒酒汤,亲自端到房俊面前服侍他喝下去,这才坐到他身边瞅着他有些难看的脸色,细声问道:“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与青雀哥哥闹起来了?” 自家男人的性子高阳公主自然清楚,别看魏王殿下宠冠诸王,惹毛了房俊照样敢揍他!这万一打起来,她这个妹妹夹在中间便难做了。 虽然她肯定站在自家男人这一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便是皇家公主亦是一样。 房俊叹了口气,踢掉鞋子翻身上炕,脚冲里头冲外枕在高阳公主柔软的腿上,闷闷道:“我觉得你那位雀哥哥还是惦记着储君的位置,我就纳闷儿了,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看不清形势呢?这个位置即便太子坐不住了,也不可能轮得到他啊!” 高阳公主也有些烦恼,太子也好,魏王也罢,都是自家兄长,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是几乎所有的兄弟姊妹都对自己很爱护,这让她很是担忧。 伸出青葱玉手轻轻将房俊蹙起的眉头舒展开,两只小手捧着男人的脸,居高临下的看着,美眸之中满是爱意,轻声说道:“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于心无愧就行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棵树,有一点阳光雨露就会疯长,有的人会修修剪剪让它开花结果,有的人则任由它枝繁叶茂越长越大,最后树心空空毫无用处。这棵树在人的心里,谁又能帮谁去修剪呢?” 房俊讶然,抬起眼睛颇为惊异的看着高阳公主的俏脸。 高阳公主一愣:“干嘛这种眼神?” 房俊奇道:“这种话可不像是娘子你能说得出来的,太有哲理了,太深邃。” 高阳公主抿了抿嘴唇,秀眸微微眯起,语气淡淡的有些不善:“那在郎君眼里,本宫应当说些什么话呢?” 房俊想了想,说道:“娘子若是说起这件事,语气应当是这样……” 他咳了一声,尖着嗓子学高阳公主说话:“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他们是死是活?老老实实的当你的侯爷,出门多多赚钱供本宫花销,回家多多上炕将本宫侍候舒坦了那才是你的本分!” 高阳公主柳眉倒竖,气得鼻子差点冒烟儿! 怒道:“本宫在你眼里就是泼妇不成?还侍候舒坦了……污言秽语恬不知耻,哪一次不都是你要要要的要个没完,不把人家折腾散架求饶就不肯罢休?” 这人真是,居然倒打一耙,太无耻了! 看着高阳公主气得涨红的小脸儿,房俊也不怕,揶揄道:“得了吧,也不知是谁憋得受不了,晚上偷偷跑到书房里把本郎君给糟蹋了……” 高阳公主再是泼辣也不过是个初为人妇的妙龄女子,哪里经受得住这般疯言疯语? 终于被房俊撩拨得恼羞成怒,俏脸嫣红,咬着两排小白牙眼珠子冒着火,伸手就去扯房俊的嘴巴:“叫你胡说八道,本宫撕烂你的嘴!” 却不妨房俊一张嘴,就将两根葱管一般的纤纤玉指给叼住了,还恶心的用舌头在手指头上直打转儿…… 高阳公主只觉得浑身一颤,鸡婆疙瘩起了全身,也说不出是恶心还是什么,头皮都有些发麻,颤声道:“你你你,你给我松开嘴……” 房俊用牙齿咬着两根细嫩的手指,嘴里哼哼:“我不!” 说着,两只大手逆袭而上,紧紧攥住了两只小鸽子…… 高阳公主哪里经得起这般挑逗? 一狠心将手指抽回来,看了看上面浅浅的牙印和湿漉漉的口水,俏脸血红,见到房俊已经翻身搂住她的细腰往炕上拖,吓得高阳公主“嘤咛”一声,奋起余力将房俊掀翻,双腿发软的想着门口跑去。 嘴里还在骂着:“臭不要脸,一天到晚就知道想那事儿,你是驴子转世的么?” 这大白天的胡天胡地,若是被侍女们撞见岂不羞死? 拉开房门,高阳公主就愣住了。 一身贵妇装束的婆婆卢氏正在门口,两眼愕然的看着推门欲出的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傻眼。 刚刚的话语……定然被婆婆都听去了吧? 高阳公主以手抚额,然后垂下头去,尖尖的下巴差点戳进胸脯里,她想从地上找个缝儿钻进去,一辈子也不出来…… 第九百九十章 婆婆的教导 高阳公主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未有如此尴尬之境地,未来也不会有…… 不仅夫妻之间的情话儿被婆婆听了去,甚至刚刚自己还骂了房俊是头驴子,结果一回头就被人家老娘赌个正着,岂是一句窘迫可以形容? 高阳公主已经窘迫无地,眼前一阵阵发晕,心想若是这能晕过去倒还好了。 卢氏却没有什么异常,虽然骂作驴子不好听,但小夫妻之间耍花枪逗趣的话语她岂会当真?她在屋里不也是经常骂房玄龄老乌龟,可没想着真让他当乌龟…… 扯着高阳公主的手,把她拽到屋里,对着炕上四仰八叉躺着闭目养神的房俊说道:“你,先出去。” “啥?” 房俊一脸不解,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进屋就让自己出去,难道这个老娘不是真的? 卢氏有些不悦,叱道:“娘的话也不听?让你出去就出去。” “凭啥?” 房俊都没搞清楚状况,哪有这样的亲妈? 本来见到老娘从城里来到庄子还挺开心,结果来了就要鸠占鹊巢,这是几个意思?他甚至探头探脑的向老娘身后瞅了瞅,看看有没有尾巴什么的,说不得这个老娘就是狐狸精变的…… 高阳公主低着头不吭声,脚尖轻轻的在地上画圈儿。 卢氏眼睛眉毛都一齐竖起来了,不悦道:“就凭我是你老娘!” “得!这是亲娘!” 出了自家老娘,谁家的妇人有这等气魄? 房俊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趿拉着鞋子晃晃悠悠的出门。出了门又发愁,武媚娘不在家,他总不能大白天的钻侍女房中吧?气温很低,刚到南方的时候不习惯南方的湿气,现在回到长安反而又不习惯关中的干冷…… 无奈,只好去书房待着。 屋内,卢氏脸上的煞气随着房俊出门一瞬间就犹如阳光照白雪一般消融得一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慈祥和蔼的微笑,拉着高阳公主的手坐到炕沿上,悄声问道:“最近可有什么情况?” 高阳公主不解:“什么什么情况?” 卢氏笑道:“你这孩子,自然是那个情况咯。” 高阳公主眨巴眨巴大眼睛,有些懵:“那个情况……是哪个情况?” 卢氏无奈,知道单刀直入:“这个月的月事来了没有?” 高阳公主俏脸血红,心说您问这个干嘛呀,怪难为情的,又垂下头,讷讷说道:“来……来了。” 卢氏以手抚额,无奈叹气。 “怎么就来了呢?” 高阳公主忍着羞涩,奇道:“怎么就不能来呢?” 心说不来才怪呢! 卢氏张张嘴,瞅着高阳公主的一脸茫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哪里是已为人妇的样子?简直就是啥也不懂的小姑娘啊!卢氏心里埋怨宫里的教习嬷嬷,难道就不给公主教导一下人伦之道么? 就算别的不教,这一点常识是一定要教的呀!否则少男少女热情冲动,有孕了还忍不住胡天胡地,岂不是坏了大事? 卢氏忍不住问道:“漱儿,宫里的嬷嬷没有交给你夫妻房中应当避讳什么,如何尽早受孕?” “啊?” 高阳公主这才明白卢氏的意思原来是这个,赶紧红着小脸点头:“教过的。” “那就好,”卢氏松了口气,作为婆婆若是去教导儿媳那些细节,着实太尴尬了些,“娘跟你说,一旦觉得身子有什么情况就得请御医查看,且不能疏忽大意,出了事那可就是一辈子遭罪。男人这方面总是兴致大一些,若是你身子不爽利的时候就别惯着二郎,他要你也别给他!” 高阳公主羞得快死了,赶紧点头。 心说疏忽大意什么呀,您儿子说咱们岁数还小,生孩子的话危险很大所以过两年再说,故此,那家伙每一次都是弄在外面的…… 再者说了,您那儿子就是属驴的,兴致来了我不想干也不行呀,就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就算是拒绝还不得被他给强了? 婆媳拉着手在屋里说着悄悄话儿。 卢氏对这个媳妇满意的不得了,便是武媚娘她也喜欢得不行。虽说高阳公主是金枝玉叶,为人处事难免骄纵了一些,但心地善良对二郎又是言听计从死心塌地,嫁过来之后就将嫁妆尽数交给二郎掌管,以明心迹。虽说公主的嫁妆都是内府登记造册过的,不可能成为房家的产业,但是有这样的举动便是一心一意踏实的跟二郎过日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至于武媚娘,那就是个人精儿! 未语先带三分笑,那颗水晶一般玲珑通透的心儿总是能知道你想什么,把你哄得团团转。即便是房玄龄那般严苛的性子,面对武媚娘的时候都是春风和煦满脸喜爱。管着二郎所有的家业从未出现一丝半点的纰漏,阖府上下哪个不服? 我儿当真是命好,妻妾贤惠,优哉游哉! ***** 房俊在书房里百无聊赖,躺在炕上看了会儿书,又起来写了几幅字。俏儿和郑秀儿进来服侍说起老妇人来庄子里之事,房俊方才知道原来去年夏天骊山上修了一座庙宇,名叫天福寺,据说主持是天目山修行的老和尚,庙里香火鼎盛,老夫人是来进香的。 前几日魏徵上山,大抵也是去的天福寺吧? 自家填了一位新邻居自己居然完全不知,说出来也有些搞笑。 俏儿叽叽喳喳的像个播报员,又言及家主也来了,正在前面学堂那边检查字典的编撰情况。 房俊左右闲着无事,总不能青天白日的将两个俏丫鬟剥光了“嘿嘿嘿”吧?便换了一套衣衫,溜溜达达的来到学堂。 现如今学堂的规模可不比以往,庄子里的人口越来越多,学生自然也就多起来。紧挨着原本学堂的地方又起了一溜房舍,俱是红砖水泥玻璃窗子,看上去高端大气上档次。 只要是户籍落在庄子里,适龄儿童都必须接受启蒙教育,最少要读满三年书,这是强制性的规定,谁不遵从就得做好被罚款罚到倾家荡产的准备! 在办公室后身也起了一溜房舍,作为字典编撰的处所。 房俊到来的时候,房舍内三三两两的青年学子,上了年纪的没有几个。房玄龄邀请了大批负有盛名的饱学鸿儒参与编撰,只是此时临近腊月不少路途遥远的学者都启程返乡,待到过完年才能回来继续编撰。 字典的编撰是个磨性子的事情,讲究慢工出细活,非是一时才思泉涌笔走龙蛇就能完成的。每一个字的释义,每一个词的详解,都要反复推敲左右思量,对照古书力求完美。 见到房俊迈着方步走了进来,房玄龄就瞪了他一眼。 房俊见礼,然后奇道:“孩儿可是做错何事惹得父亲不高兴?” 房玄龄哼了一声,冷着脸:“不是你错,是老夫错,老夫最错的是就是有你这么一个惹是生非的儿子!” “噗!” 几个年轻学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纷纷起身同房俊见礼。这些人来自天下各处,大多是房玄龄的故旧至交推荐来的,一则积累资历,一则为春闱做准备,没有比待在房家庄子里编书更好的选择了。 大家也都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当朝大员,京兆尹可相当于一州刺史,妥妥的封疆大吏!如此权柄在握的实权人物,谁敢轻慢? 更别说眼下都是寄人篱下,吃着人家的饭呢…… 房俊尴尬的还礼,而后对房玄龄无奈道:“非是儿子惹事,实在是那宋令文过分,便替他老子教育教育他。” 房玄龄瞪眼道:“人家自有老子,何用你操心?况且即便是老子说话也不一定好使,我还是你老子呢,怎不见你听我的话?” 房俊只得点头哈腰:“是是是,您说得对,儿子以后注意,绝不再犯。” 房玄龄哼了一声:“骗鬼呢?你小子就嘴上说的好听,一回身就忘到后脑勺了。赶紧滚蛋,看着你就心烦!” 房俊本想跟老爹聊聊天,结果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灰溜溜的跑了…… 第九百九十一章 守门卒 后世的关中一带阴历冬月已然结冰,但是唐朝时期的关中显然比后世温暖湿润。冬月已然过半,唯有凌晨的时候水流平缓的小河河面会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太阳出来便即化开。至于黄河渭河泾河等水量丰沛的河道毫无结冰的迹象。 由古到今,华夏的气候大抵是一种由暖便冷再渐渐回暖的曲线。有研究说隋唐时期的气候温暖湿润,到了明朝则降低到最低点,而在清朝又开始渐渐变暖。 对于古代生产力低下的农耕民族来说,气候的变迁就意味着民生的疾苦、朝代的更迭。 腊月初一,寅时初刻。 房家农庄主宅内灯火处处,仆人进进出出准备早点热水朝服官靴,今日是贞观十四年最后一次大朝会,家主父子已经即将上朝。 仆役侍女们随时早早便起床准备,却一个个脚步轻快,神情振奋。 遍数大唐朝堂之上,位高爵显者不计其数,但是能够父子同殿这等殊荣的又能有几人?更别说父亲官拜宰相执掌朝纲、儿子封侯晋爵即将主政一方这种权柄赫赫的家族! 主辱臣死,主荣则一荣俱荣。 在这等既是位高爵显权柄赫赫又是宽厚仁义的人家为奴为婢,岂不是比那些在穷苦中挣扎凄惶的小民更加悠闲自在?要知道在房家,哪怕是仆人奴婢的孩子照样能够念书。不仅能念,你想不念还不行! 这年头,能念书那就是有出息,若是能将四书五经读一遍,基本一个县尉典史没跑了! 故此,房家的仆役奴婢各个心气儿高的很…… 正堂里烛火通明,房玄龄穿戴好官袍朝靴端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斜眼睨着房俊,心中不爽更甚。 上个朝而已,难道是成亲? 妻子卢氏、儿媳高阳公主、武媚娘、四个贴身丫鬟……全都围成一圈儿这个整理下衣领那个抻一抻袍角,那小王八蛋就懒洋洋的坐着,一个侍女将茶水喂进嘴里,一个侍女跪在面前穿靴子…… 特么的比老子谱还大,架势还足! 房玄龄感到一股浓浓的失落感,难道这家里要变天,自己再也不是一家之主了? 老子还没死呢! “咳咳!那个,为父先行一步,你稍后再跟来。” 房玄龄冷着脸起身,淡淡的说了一句,背着手走出正堂。到了门口又想起一事,站定回身叮嘱房俊道:“你莫要坐马车,低调一些,现在长安城中对你的风评极其不妙,要尽量不与人口实。嗯,就骑马去吧,显得精神。” 言罢,走出门去。 自有仆役将四轮马车赶过来,房玄龄一撩衣袍上了车,马蹄嘚嘚,径自出了大门。 屋子里房俊莫名其妙…… 见鬼了,这大冬天明明有马车你不让我坐,偏得骑马? 就算是玩低调也不是这么个低调法儿! 高阳公主欲言又止,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大冷的天儿,骑马上朝那不是找罪受么?就算是那些正经军伍出身的武将也会坐着马车…… 抿了抿嘴唇,却没有吭声。 房玄龄发话,她这个儿媳又能如何? 武媚娘也有些担忧,即便是聪慧过人冰雪凌厉如她,将秀美拧成一团也想不明白骑马和低调有什么联系? 她又怎知房玄龄就只是有点嫉妒,想要给儿子填填堵…… 卢氏嘟囔道:“这老头子,莫名其妙的发什么疯?” 不过到底不敢无视房玄龄的话语,一屋子女人赶紧命侍女将毛皮大氅翻找出来,七手八脚的给房俊穿上。房俊活动了一下,臃肿得像是一只棕熊,哭笑不得。 出了门被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激灵,对于这一身厚实衣服的不满顿时不翼而飞。要风度不要温度那不是他的作风,早已达到忽视外表重视灵魂的层次。 翻身上马,带着几名家将策马出庄,沿着平坦的水泥路直奔下山。山风冰冷,迎面这么一吹,房俊冻得脸上的肌肉都快僵住了,心里难免腹诽。 不一会儿,就追上了房玄龄的马车。 房俊降低马速,凑到车旁大声说道:“父亲,捎儿子一程如何?” 房玄龄撩起车帘,一脸不悦:“为父的话你刚刚没听见?” 房俊实在冻得够呛,便腆着脸说道:“怎么没听见呢?不过这条路鲜有官员经过,父亲何不让儿子坐车,到了长安城外再下车骑马?爹啊,真的很冷……” 他说得可怜兮兮,房玄龄却丝毫不为所动,冷着脸叱道:“小小年纪便一点苦都吃不得,既无韧性有无隐忍,心浮气躁贪图享乐,何以成大事?” 言罢放下车帘,再也不理房俊。 房俊这个气啊,这爹是真的么? 没奈何,只得策马在清晨黑漆漆的街道上一路狂奔……慢了不行,越慢越冷。 因今日是今年最后一次大朝会,不少居住在城外以及咸阳、蓝田、三原等县的官员悉数进京,故此长安城周边的城门早早打开,但是依旧要对出入人员进行盘查。 春明门外空寂无人,房俊忍着迎面吹来的冷风一路呼啸来至城门前,几个守城的兵卒本来正抖抖索索的窝在一起在城墙下背风处取暖,见到一队骑士呼啸而至,赶紧就要起来拦阻盘查。 年长的老兵眼神格外好使,远远的瞄了一眼,刚刚动了一下的脚步就缩了回去,继续啃着手里的半个馍馍,屁股底下这堆干草窝儿刚刚焐热乎了,一会儿回来又凉了。房俊那厮拦他作甚,没瞅见冻得鼻涕淌出来老长?定然心情极度不爽,这棒槌自己不爽了,就得让别人也不爽。哼哼,那个毛头小子仗着有点家世才刚入伍就像爬到老子头上去,也不瞅瞅自己的德性,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等着挨揍吧…… 仗着家中亲戚在县衙做事的年轻兵卒站到城门前,大喝一声:“站住!检查!” 气势十足! 别看城门口儿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当个守门卒也整天被权贵呼来喝去的,可是这差事肥啊!今日大朝会,入城的官员俱是乘坐马车,谁脑子有病啊骑马?一看这伙人不是下贱的商贾就是投亲的外地人,娘咧,这大冷天的折腾爷爷,非得好生勒索一番不可! 站在城门口等待这伙骑士停下接受检查的当口,年轻兵卒还不屑的回头瞄了一眼蹲在墙根的老卒,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就你这样的当个守门卒也是一辈子穷鬼,捞钱都不知道找什么样儿的人去勒索,有什么出息? 耳畔蹄声隆隆,年轻兵卒脸上的表情由傲娇变作惊讶,由惊讶变作恐惧! 整队骑士就这么由远处势若奔雷咆哮而来,铁蹄践踏着地上的严霜和泥土,马口喷着白气,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就宛如驰骋沙场冲锋陷阵! 而他就像是一个渺小的砂砾,即将被碗口大的马蹄碾压而过…… 就在骑士毫不减速的奔腾至自己面前,甚至连健马那两只圆瞪的眼睛都看的清清楚楚只是,年轻军卒这才反应过来,“嗷”的一嗓子,一个懒驴打滚儿避往一旁。 健马呼啸着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席卷而过,直奔入城。 风中飘来一声霸道的喝骂:“老子都快冻死了,你特么看不见啊?” 年轻军卒吓得心脏扑腾扑腾跳个不休,大汗涔涔而下,心里一阵阵后怕。太嚣张了啊!若是自己刚刚没躲,自己现在岂不是都成了一具被马蹄踩的稀烂的尸体? 这特么不是草菅人命么? 还是你特么根本没拿我当人? 无论哪一种理由,年轻兵卒表示都不可接受。 第九百九十二章 一个守门卒的野望 他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泥土,整张小白脸儿跟一只小花猫似的,翻身跳起来,指着早已绝尘而去的骑士破口大骂:“你特么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老子让你对我另眼相看,要你恭恭敬敬的给我施礼,要你知道老子不仅仅是个蚂蚁一样的守门卒,老子叫王玄策!哎呀……特么谁打我?” 王玄策捂着脑袋,低头一看地上的半个馍馍还带着牙印,转身怒视那个老卒:“干嘛打我?” 老卒也顾不得屁股下的草窝子会不会凉掉,跳着脚的破口大骂:“打你?老子特么是救你知不知道?那房俊是什么人?敢拳打齐王祐,马踏韩王府,能将一个中郎将在大街上打得回到家老娘都认不出来,能将江东一个世代簪缨的士族一夜之间铲除,你特么还敢跟他叫嚣,你特么以为你是谁?若是这话传到房二耳朵里,信不信他今晚就到你家将你裤裆里的那雀雀剁了喂狗?” 王玄策呆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刚刚一怒之下可是骂的可是关中第一纨绔,威震江南所到之处血雨腥风的房二郎! 娘咧! 刚刚咱骂的的声音可不小,那棒槌不会听到吧? 王玄策缩缩脖子,赶紧脸上陪着笑,回到墙根底下对老卒点头哈腰赔礼道歉。平素虽然不对付,但是这种时候能出言提醒自己殊为难得,这是个人品好的老家伙,值得结交。 坐在城墙根,嘴里说着好话,心思却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自己恼怒房二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可自己这条命又凭什么让人家房二当回事儿呢? 人家房二还没自己岁数大呢,可是瞅瞅人家干得那些事儿,在大唐的地面上如何嚣张跋扈权且不论,人家到了别国照样横行霸道,林邑国得乖乖的将两处港口永久让给房二,真腊国的象兵在东南那一带所向无敌,房二手起刀落就给杀得屁滚尿流! 扬威异域、威震番邦,那是真本事! 而自己现在干什么呢? 守着城门,跟老兵油子斗气,想方设法的盘剥往来商贾,对权贵点头哈腰,不知未来的人生在哪里,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房二就是标杆啊,那就是自己努力的方向! 他家世好又怎么样? 人家恶战牛渚矶、威慑华亭镇、纵兵林邑国,靠得是实实在在的真本事,也不是什么帝王之婿、宰辅之子的身份!这些东西在大唐或许有用处,出了大唐谁特么认识你是谁? 就是要真刀真枪的将那些番邦满意干服气,让他们跪着叫爹! 大丈夫当如是! ***** 房俊哪里知道他一时的嚣张跋扈之举,居然会刺激到一个卑微的守门卒那颗敏感而锐意进取的心? 他在马上冻得直哆嗦,到了朱雀门下马的时候整张脸都冻木了,清鼻涕淌出来老长,用官袍的袖子抹了一把,不一会儿又流出来了…… 老爹是吃错药了吧? 房俊满腹怨念。 结果他这“拉风”的大冬天凌晨骑马上朝的出场方式顿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此刻未到上朝的时辰,朱雀门尚未开启,门前等待上朝的官员很多,三五成群的聚拢在一块儿瞎侃。地位低一些的官员早早打发走了仆役车马,就站在宫门前聊天,而那些封侯拜相的老家伙们则窝在温暖的马车内,等到宫门开启才会将车马打发走。 等到房俊出现,几乎所有人的话题主角都是他…… “呦呵,房二郎当真是标新立异,这大冷的天儿您骑着马来上朝,不冷啊?” 有人出言讥讽。 房俊循声望去,正是刘泪。 这老东西…… 便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刚刚在南方归来,在南面的时候天天厮杀,现在会了关中反而有些不习惯,一天不打人就浑身不自在,这不只好趁着大清早的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压制压制心里暴躁的情绪。怎么,刘御史这般关心某,不若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谈谈心?” 一众官员尽皆无语。 敢在太极宫大门口这般嚣张,放眼大唐大抵也就只有这个棒槌了。而且这般言辞浅白的威胁一位朝廷大员真的合适么?还谈谈心,可别谈完心刘泪就得回家准备后事了…… 刘泪气得眼皮直跳,却也不敢跟房俊说硬气话,这货就是属毛驴的,你越是跟他犟,他就越是跟你没完,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 刘泪后悔出言讥讽他,果断的扭头不理。 可在旁人看来就是刘泪被房俊吓得退避三舍…… 不少看房俊不顺眼的官员本来亦想上前讥讽几句,从而在一群大佬面前显示一下存在感,让大佬们看看咱这副不畏豪勇的正直作风,或许对景儿的时候就能入了那位大佬的眼,平步青云得到重用。 可是瞅瞅刘泪的怂样,一个个都打了退堂鼓。 显示存在感固然是好事,但若是以一种被房俊碾压的姿态来显示自己的存在感,那才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智者所不为也…… 就连素来跟房玄龄交好的官员也都暗暗摇头,这棒槌仿佛自带暴戾属性,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身周丈余之内生人勿进,全都离得远远的。 房俊不以为意,甚至心中哂笑。 现在都跟我人五人六的是吧?你们这些世家门阀的代言人尽管显示自己的高傲,且看十年之后你们当中还有多少人能坐在现在的位置上,甚至还能留在朝堂之上都算你们厉害! 世家门阀是一种在特殊的社会环境当中发展起来的,君弱臣强,这才是他们生存的土壤。现如今大唐繁华锦绣日益昌盛,君权将会在李二陛下以及他的接班人手上达到一个自秦始皇以降从未有过的巅峰!而世家门阀的生存方式与日益集中的君权必然要产生激烈的冲突,必然要以一方的退让甚至是败退而结束。 历史证明,胜利的是皇权,失败的是世家门阀。 而失败的代价,就是兴盛了几百年的世家门阀制度被彻底的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从此一蹶不振,再不复往昔之辉煌…… 哥们儿来自后世,早早的就站在胜利者的一方,已然立于不败之地,你们凭什么跟我斗? 房俊傲然挺立,睥睨四方,身周的官员都仿佛不过是一二跳梁小丑,萤虫岂敢与皓月争辉? “二郎,过来聊聊。” 一声呼唤,打断了房俊的“遗世而獨立”,這貨回头瞅了瞅,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左侧的一辆豪华马车,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将身上紧裹的大氅丢给仆役,飞快的钻进马车。 车内装饰豪华,镶金嵌玉,地板上铺着一张名贵的波斯地毯,车厢正中摆置着一张雕漆案几,上面摆放着几碟点心,一壶热茶。角落里燃着檀香,幽香扑鼻。 两人端坐在案几两侧,一人身躯伟岸有着李家男人特有的方脸,一人干枯瘦小却精神矍铄,正是河间郡王李孝恭与吐蕃大相禄东赞。 房俊拱拱手算是施礼,看着李孝恭埋怨道:“王爷不讲究,在下这都快冻死了,您咋不早打招呼让在下过来暖和暖和?” 李孝恭笑眯眯道:“本王见到二郎傲然卓立一身正气,将一群屑小妖魔压制得气焰全失胆颤肝裂,实在是雄姿英发正气凛然,怎敢贸然打断?” 房俊扶额道:“得了,您看笑话就看笑话,何必还要这般挖苦下官呢?” 李孝恭哈哈大笑。 禄东赞拿起案几上的一个白瓷瓶子,往一个空杯子里斟满透明稍显混浊的酒液,双手奉给房俊,一张菊花一般褶皱沟壑密布的老脸绽放出喜悦的笑容:“侯爷,这便是按着您的秘方酿制出来的青稞酒,请你品尝一番。” 第九百九十三章 又见弹劾 房俊赶紧接过,这位好歹也是一国之宰相,更是名垂千古的智者,这般恭敬礼遇实在是让房俊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他鼓捣这个青稞酒就没安着什么好心思…… 酒水入喉,很淡,有一点小甜味,个人觉得喝起来还算清爽,酒味不是很重,也没有其他白酒浓烈的酒香。但是自有一股甘醇清冽,与中原酒水绝不相同,别具风味。 房俊啧啧嘴,回味一番,赞道:“不错不错,这等品质可算优良了,本侯保证可以畅销大唐,大相您坐在家里数钱就行了。” 李孝恭显然早先已饮用过青稞酒,笑道:“这话说得不错,房二郎素有财神之名,从未做过赔本生意,大相这个合作对象找的好。” 禄东赞苦笑道:“王爷实在讽刺在下么?在下又焉能不知这坏小子打着什么鬼主意?实不相瞒,这青稞酒刚刚酿造成功,吐蕃内部各个部落贵族之间已经因为利益分配的问题开始导致关系紧张,若是弹压不慎,极易造成动荡。可在下明知这是有毒的鸩酒,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喝下去,吐蕃的百姓苦啊!您以为我们不想好好的过日子,天生就喜欢打打杀杀么?实在是因为过不下去啊!吐蕃苦寒,十之八九都是不毛之地,便是那一成土地也因为吐蕃百姓不擅耕种而导致产量稀少,那一点点粮食实在是杯水车薪。不到大唐来抢夺城池,我们又能怎么办?” 这位吐蕃大相真情流露,剖吐心声。 可惜无论是李孝恭亦或是房俊,又岂是毫无主见的货色,能够被一两句话所迷惑? 李孝恭哼了一声,淡淡说道:“如此说来,是我大唐子民占据了天下最富庶的土地,挤占了吐蕃百姓的生存空间,吾等大唐子民应当将最富裕的土地拱手献给吐蕃了?” 禄东赞叹气道:“王爷何必动怒?本相也只是述说缘由,不愿使得大唐对吐蕃深有误解,更不愿王爷和侯爷以为本想乃是穷凶极恶的好战之徒,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子民部族生活的更好而已。正如这青稞酒,本相明知侯爷居心叵测,却还是乖乖的入彀,为何?就是因为只要青稞酒能给吐蕃带来财富,带来安宁,我们自然就欢喜的待在那片浩荡广阔距离上天最接近的地方,虔诚的守护着我们的信仰。” 这话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亦或者真假参半。 房俊暗暗点头,不愧是历史上有名的智者,你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偏偏有一种感觉愿意去相信,这种“真作假时假亦真”的处事风格值得学习…… 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青稞酒,回味着这种独特的味道,恍若隔世。 禄东赞这次前来大唐是与兵部商议边界之事。 现如今西域不靖。 郭孝恪将房家酒坊和羊毛作坊赶出西域,把葡萄酿的利润攥在手里,满以为会赚得盆满钵满,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没有甘油作为滤液,葡萄酿又回归到原本有些生涩的口味,并不是太受欢迎,导致销量锐减。 人们总是这样,以前的葡萄酿就是这个味道,满天下的文人墨客豪富勋贵趋之若鹜,将之奉为极品。可是自从品尝到更胜一筹的房家酒坊出品的葡萄酿之后,再回头品尝原来的味道便有些难以入喉,弃若敝履。 这也从另一方面阐述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真理…… 而郭孝恪直接废黜了羊毛作坊,可算是走了一步臭棋。 多少西域部落在羊毛上尝到了甜头,将原本的耕地都荒废了任其长草来放牧羊群,结果你说不要羊毛就不要了?那我们的羊毛卖给谁? 现在郭孝恪头痛万分,一边是陛下暴怒下旨申饬,一边是政事堂诸位相公屡屡施压,令其无论如何无比保持西域的稳定,另一边则是西域各个部落群情汹汹,要他给个交待。 郭孝恪怒不可遏,跟我要交待? 想让我跟房俊以往那般毫无产出却大把大把撒钱购买羊毛,想都别想! 高昌国覆灭之殷鉴不远,西域诸国摄于大唐的强横武力,皆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是这股潜流却一直在表面之下激荡,一旦遭遇诱因便会顿起波澜。 吐谷浑随着伏允身死之后,各个部族之间的联系日渐稀疏。一些小部落渐渐脱离掌控,自行其事,时不时的入寇边关烧杀劫掠一番。大唐迅速调集大量兵力陈兵与吐谷浑的边界,大有一言不和便即荡平吐谷浑的架势。 既然让你内附于大唐成为属国你不乖乖的听话,那就将你彻底铲除,永绝后患! 现如今的大唐就是这么霸道! 吐谷浑、吐蕃、大唐,三国在西部边界犬牙交错,就连当地一些百姓都说不好自己脚下的地方到底属于谁,反正今天大唐来了明天又走,后天吐蕃来了跟吐谷浑干了一仗…… 吐蕃现在并无全面与大唐开战的准备,担心大唐借口剿灭吐谷浑陈兵边界,实则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正的意图实在对付屡次攻略大唐州县的吐蕃。 松赞干布坐不住,便派遣禄东赞年前赶来大唐,商议与大唐合兵一处,共同剿灭吐谷浑之后平分其领土。 这在房俊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李二陛下那条霸王龙对于土地有着异乎于寻常的执着,他早已将吐谷浑视为囊中之物,只是大唐限于国力不能东西方同时开展两场大战,故此才将吐谷浑稳住以待收拾了高句丽之后腾出手来再将吐谷浑吞下。 现在松赞干布异想天开,居然想跟李二陛下分肉吃,而且这肉还是李二陛下认为已经是他的盘中餐的情况下…… 结局可想而知。 三人又闲聊一阵,多是询问房俊林邑国那边的风土人情。 而后朱雀门大开,上朝的时辰的到了。 ***** 太极殿上庄严肃穆,此刻天色刚刚透亮,大殿四周燃着儿臂粗的牛油大蜡,灯火辉煌,将地上的金砖照得煜煜生辉。 左文右武,房俊的大总管之职被撤掉,华亭侯的爵位与文武无关,但是因他还有一个右武卫将军的职衔,因此归纳到武勋这一边。 身前身后的目光大多集中到房俊身上。 没办法,一大群大胡子菊花脸的大臣当中夹杂着这么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高官,的确是太过瞩目了一些。 房俊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今日不出风头,早上老爹教育的方式虽然有待商榷,但是劝他低调的意思绝对不错,尤其是在京兆尹的位置尚未确定的时候,老老实实的夹着尾巴做人莫要再生波折。 只要职位到手,诺大的长安城还是由着他撒欢? 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朝会的时辰一到,李二陛下一身黄龙袍在内侍总管王德的引领下由侧门进入大殿,坐到御座之上。 君臣见礼。 礼毕,李二陛下张口说道:“今日是贞观十四年最后一次朝会,下朝之后诸位臣工要将各自衙门的事务安排妥当,且不要因为过年休沐期间出现什么纰漏。” 众臣齐声应诺。 声音刚刚散去,便有一人自文臣的后排手持芴板走出,到了殿中一揖及地,高呼道:“微臣弹劾华亭侯房俊仗势横行、强占女子,更于大街之上殴打朝廷武将,请陛下命有司审理,以正国法!” 房俊正低头观赏脚下整齐明亮的地砖呢,闻言愕然抬头。 老子都打算低调了,你们怎地还要主动撩拨呢,最重要的是这个强占女子是个什么鬼?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则唇角溢出一抹不屑的笑容。 这就要开始了么? 这帮老家伙,还真是急不可耐啊…… 第九百九十四章 你先跪一会儿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群臣都屏住呼吸,一边偷瞄着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一边暗暗对这位敢于弹劾房俊的官员便是赞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勇者;敢在老虎嘴上拔毛,是为蠢也…… 大理寺少卿王伦,太原王氏长房嫡支出身。此人性情古怪,朝野之中素有盛名,不请客、不赴宴、不送礼、不受賄,其妻乃是自小服侍他的丫鬟,除此之外再无侍妾。虽未王氏长房,却独自居住在城南大通坊一处简陋居所,平素不予同僚应酬,不与同宗走动,特立独行,刚正不阿。 经其手中所断之案狱,从无疏漏、公正严明,绝不因权贵而偏袒,亦不因平民而欺凌。 群臣都心中有数,不得不佩服关陇集团这一次找出来的这位攻击手实在是太过强大!王伦的强大在于他的清廉、在于他的公正,这样的一个堪称道德标兵的人物,几乎在为人处事方面毫无瑕疵。 你房俊不是谁弹劾你你就将弹劾反弹回去吗? 虽然不知房俊到底是用的何种手段查实那些弹劾他的官员的一份份黑材料,但是这到底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宛如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房俊不出手则已,出手必伤人! 在这种威胁之下,谁敢轻易的去弹劾房俊? 人无完人,何况实在官场这个大染缸当中?迎来送往顺手牵羊那是官员的必备技能,认真追究起来谁也干净不了,而这些都会成为房俊“反弹”的武器。 但是现在有人站出来了,那就是长安官场的奇葩——大理寺少卿王伦! 想要从他身上找到漏洞,难如登天! 这回看你房俊如何胡搅蛮缠! 利益攸关者得意洋洋,等着看到房俊道德沦丧时灰头土脸的挫败;事不关己者兴致盎然,等着看到到底是房俊这一手“反弹”一如以往的攻无不克,还是王伦这个官场奇葩能够做到无懈可击,坚不可摧! 王伦说完,俯身跪倒大殿之上,伸手摘下头顶的乌纱帽,神情坚定,语气铿锵:“房俊此人德兴败坏,嚣张跋扈,乃是祸乱朝政之根源,若是不能将其绳之以法以肃朝纲,微臣只能辞去官职归隐山泉,誓不与此獠同殿为官!” 呵! 这是要以自己的官身来逼迫陛下将房俊交由三法司审理么? 果然是官场奇葩,真够狠的! 这等于将陛下顶在墙上下不来! 且不论房俊有罪无罪,只要经由三法司审理,事后哪怕是无罪释放,流言亦会传说其不过是仗着父亲的权势、皇帝的宠爱,进而无人能治其之罪。 若是不交友三法司审理,就是皇帝袒护房俊,与声誉有损。 取舍之间,左右为难。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不见喜怒,却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在大殿之上弥漫开来。 没人敢插嘴,都等着陛下定夺。 房俊心里叹息一声,走出班列。这不是他想不想低调的事情,王伦的做法等同于将他与皇帝尽数算计在内,这个时候他得站出来承受火力。 无论结果如何,不能让领导却替你背锅。 能够时时刻刻维护领导的下属才是好下属,你出事的时候领导才会想办法捞你;一遇到事就将领导推出来顶缸,这样的下属那个领导会喜欢? 房俊站到王伦身旁冲李二陛下施礼,说道:“微臣请求与王少卿对质。” “准!” 李二陛下沉声喝道。 众臣都期待起来,当堂对质是最基本的原则,就算是诛九族的大罪也得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何况此案只是王伦一家之言,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是没人看好房俊对质能够挽回局面。 以王伦此人的性情,若是没有确凿证据,岂会无的放矢? 房俊往前走了一步,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王伦,双手负后,居高临下,久久无言。 于是,众臣心中尽皆出现一丝怪异的感觉。 现在两人的情形……是王伦跪在房俊面前,而房俊则背着手一脸倨傲,俯视王伦。 情景好似胶片一样定格…… 王伦心里有底,并不惧怕对质,思维快速转动思虑着房俊有可能问出的话语,自己应当如何回答。此事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将房俊的势头狠狠的压制下去。他并不奢望能够以此就治房俊的罪,说起来这两样罪名就算坐实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还是能够使得房俊的名声有损而已。 可是现在正是房俊即将出任京兆尹的重要关头,一旦传出房俊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的风声,将是极其严重的打击。试想,这样一个德行有亏的官员,皇帝为何还要不顾朝臣的反对将其扶持到京兆尹的高位? 届时,必然是舆情汹汹。 王伦心中安定,却发现房俊只是站在自己面前,就这么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自己,却久久未发一言,不由硬邦邦说道:“华亭侯有何疑问但问无妨,似尔这等奸佞狠毒之辈,吾誓要将尔绳之以法,维护法度之公正。” 房俊还是不说话,就这么淡淡的看着。 又等了一会儿,王伦有些沉不住气,心想这个棒槌搞什么鬼?便催促道:“莫非华亭侯哑口无言,自己也不知要如何为自己辩护了吗?哼,多行不义必自毙,华亭侯现在年纪尚轻,悬崖勒马改过自新为时未晚,何不坦荡的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请求陛下的原谅,以后持身恭谨,未尝不能成为大唐之栋梁、陛下之肱骨!” 王伦义正辞严,大声叱责。 可房俊依旧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儿,闻言点了点头,淡淡的说道:“不急,本侯正在想要怎么说呢,你先跪一会儿……” 你先跪一会儿…… 大殿之上愈发寂静,都愣愣的看着房俊。 人,怎么能这般无耻? 王伦瞠目结舌,愕然问道:“你说什么?” 房俊不悦道:“本侯说了还在想,你急什么急?你先跪着吧。” “噗” “噗” 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房二太缺德了啊! 王伦就算是再傻也明白过来了,特么的房二占我便宜啊!顿时恼羞成怒,从地上一跃而起。谁知他跪的时间有些久,双腿难免血脉不畅,这陡然一下站起,顿时双腿酸麻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狼狈至极。 大殿之上的哄笑声更甚。 王伦人缘很差,平素不与人结交,这个时候除了同为关陇集团的同伴保持沉默之外,余者都乐得看他的笑话。 王伦脸色红如滴血,好不容易站稳身形,怒视房俊戟指大骂道:“竖子何敢欺我?” 真不怪王伦如此火大。 大唐非是明清两朝大臣对皇帝、王室、甚至是长官动辄跪拜,膝盖软得一塌糊涂,毫无气节可言。事实上在元朝之前都不流行大臣对皇帝施跪拜礼节,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才会下跪。到了明朝,朱元璋大帝搞出了许许多多的奇葩政策,一步一步的束缚天下人的自由,将原本就被蒙元摧残得差不多的尊严进一步打击到彻底粉碎,整个民族的气节都被一项又一项的繁文缛节阉割殆尽。他本是希望用这种方法将百姓变成没有血性、没有人格的“顺民”,使得朱家江山能够千秋万代。 可惜,历史证明老朱家做得也没比以往的皇帝好到哪里去,当八旗铁蹄冲破山海关踏遍万里河山,除去那几位名标青史的忠烈之士拼死相抗以命相敌之外,绝大多数的朱家臣子都乖乖的剪去头发,从老朱家的“顺民”变成满人的“顺民”。 第九百九十五章 攻敌之必救 酒照喝官照做,只不过是由一个主子换成另一个主子,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民族气节男人尊严汉家国祚这些东西咱就从来都没有过…… 明朝高度集中的皇权制度,阉割了天下人的血性、敲碎了读书人的脊梁! 在大唐,只能对自己的父母长辈跪拜。 像是王伦这般对着李二陛下下跪,已经是极限,表达了他心中宁愿与房俊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坚定! 可是你房二占我便宜就不行了啊! 你是我爹啊还是我祖宗,我特么给你下跪? 房俊悠然道:“你愿意跪那是你的膝盖软,干本侯何事?不过既然同殿为臣,大家分属同僚,本侯也不得不劝诫王少卿一句,男人膝下有黄金,气要正,骨要直!” 说到这里,他还摇了摇头,喟然一叹道:“不过似你这般毫无气节卑躬屈膝之辈,怕是也不明白这句话当中蕴含的天地正气,就算本侯对牛弹琴吧!唉,不知者谓我何求,知我者谓我心忧呐……” 围观众臣眼睛都发直,你可真能颠倒黑白,现在是人家王伦弹劾你欺男霸女德行有亏,怎地倒被你反咬一口,变成人家卑躬屈膝毫无气节? 不过话说回来,这句“男儿膝下有黄金”说的是真的好!只是一句话,便将那股孤高浩然的男儿本色描绘的淋漓尽致!大丈夫当如是! 只是不知这房俊只是偶得这一句,亦或是有一首整诗? 王伦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我这跪皇帝是想要以这种坚定的态度来逼迫皇帝退步,这哪里是卑躬屈膝? 偏偏他说不出来。 怎么说? 难道把心思直说出来,我就是要逼皇帝? 傻子才会这么说! 若是换了旁人,到了此时就会果断话题扭回去,因为房俊明显就是在胡搅蛮缠,已然渐渐偏离了事情的主题。本该是王伦弹劾房俊,房俊当堂对质,可是现在成了房俊攻击王伦的人品气节,歪楼了…… 但是王伦不管这个。 人吃五谷杂粮生于天地之间,谁都有慾望。 有人喜好美色,有人贪图金钱,有人恋栈权利,而王伦对这些皆不屑一顾,他唯一在乎的就是名声。他能压制住心里寻常人所共有的慾望,出身名门却孑然独行,身居高位却贫苦度日,所为的便是经营自己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的名声。 现在房俊直接将刀子捅到了王伦的要害,若是这个“卑躬屈膝”的名声坐实,那么他这半生的努力都要尽付东流,“软骨头”的名声便传扬出去。 若是那般,王伦生不如死! 故此,什么打击房俊,什么阻止陛下,都特么靠边站!老子必须把下跪这件事情弄明白了,这个黑锅老子绝对不背! 一侧官员的班列里有人不住的咳嗽提醒王伦莫要被房俊带偏,可王伦根本不管不顾,瞪着房俊厉喝道:“无耻小儿,休要血口喷人!本官一生刚正,跪天跪地跪父母,旁人一概不跪!” 房俊无奈道:“可你刚刚明明跪了啊……” 王伦怒道:“本官那是跪陛下!” 房俊眨眨眼:“可陛下即非天又非地更非你的父母,你因何要跪?” 王伦血灌瞳仁,理智尽丧,大喝道:“本官一世清名,举世皆知!刚刚跪陛下只是本官的手段,非是本官诚心实意的卑躬屈膝!” “哄!” 太极殿上的大臣一阵骚动。 这王伦当真是“好名如命”,为了摘掉“卑躬屈膝”的帽子,甚至不惜自爆刚刚的举动乃是为了逼迫陛下!他不是不明白这种话说出来的后果,但是在维护自己的名声与打倒房俊甚至是自己倒台之间,他根本就不用权衡考量。 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清白名声,在所不惜! 房俊呵呵一笑:“王少卿,好手段!” 大臣们心里纷纷吐槽,好个屁啊,真正好手段的是你房俊吧?如此低劣的招数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只能是个笑话,一点作用都不会有。 但是放在王伦身上,却是效果显著,立刻就让房俊的阴谋达成…… 此人太过于爱惜自己的名声,一丝半点的瑕疵都不允许存在!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脸色黑如锅底,双目喷火的瞪着正一脸急迫与房俊顶牛的王伦。 身为皇帝,九五至尊!居然当着满殿大臣的面被一个官员言明用手段逼迫,简直就是藐视皇权!这叫最是好面子的李二陛下如何能够接受? 李二陛下忍了忍,忍住了。 他没有冲着王伦发火,而是将目光直视左侧文官班列里的一位须发皆白的紫袍老者,沉声问道:“王尚书,既然是你王家子弟,那就劳烦领回家去,好生教导一番何为上下尊卑、何为忠君爱国、何为礼义廉耻!” 王伦不过是小卒子而已,便是砍了他的脑袋有什么用? 就是敲打他们的背后的这帮老家伙! 王珪老脸赤红,躬身施礼道:“老臣知错。” 而后直起身子,怒叱道:“王伦!不知尊卑,藐视君上,你可知罪?还不速速给老夫滚回家去闭门思过,还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么?” 王伦兀自不服,瞪眼道:“不行,今日非要与这棒槌掰扯清楚,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王珪勃然大怒,戟指道:“孽畜!难道要在此罔顾人伦、咆哮金殿吗?吾太原王氏世代簪缨、诗礼传家,你是要将王氏的名声彻底败坏吗?” 这混蛋,平素特立独行也就罢了,看在你尚有几分才华的份上对你多加忍耐,本想这一次让你立下功劳,哪怕事后被陛下追究不得不辞官归乡,亦要在乡梓之地替你宣扬名声,成为王氏的一杆标杆。 可是在这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纠结于自己的名声却导致整个关陇集团的计划失败,事后就算是王氏鼎力维护于你,也抵不住整个关陇集团的打击报复! 愚昧至极! 况且经此一事,王家连自家后辈都无法约束,还如何在关中立足? 王伦终于闭嘴不言,却依旧忿忿的瞪着房俊。 他特立独行不假,不与族人走动不假,可到底是王氏子弟,平素与同僚关系冷淡却无人对其打压排挤,还不是因为他王氏出身的身份? 王氏就是他的根基,无论他采用哪一种方式来标榜自己的名誉,他都知道家族才是他最后的靠山。如果被家族放弃,那他现在这种朝中惊叹、民间敬服的地位转眼之间就会烟消云散,面临的将是无数的指摘和打击…… 王伦终于退了出去,大殿之上一片安静。 房俊悄没声息的退回原本的地方,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再次低调起来。 可是朝中众臣哪一个不惊诧于房俊的战斗力? 几句歪理,就恰恰能够击中王伦“好名如命”的最大弱点,使其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计划转而展开反击以维护自己的名声。这种“攻敌之必救”的政治敏感力,怎能不让人惊叹? 按说,王伦被王珪喝退,弹劾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但是自然有人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因为他们不能任由皇帝在朝堂之上提名房俊担任京兆尹一职,一旦皇帝提名,必将通过,关陇集团现在对朝堂上风向的掌控早已达到历史最低点,他们无力与皇权对抗,就只能暗地里使用这等阴招。 令狐德棻与长孙无忌互视一眼,前者排众而出,躬身抱拳道:“陛下,王伦虽然藐视君上,但是他所要弹劾之事却是千真万确,不能因为王伦自身的原因置若罔闻,是以,还请陛下降旨,由三法司共同审理此案。” 房俊有点心虚了,特么的还没完了? 这种事情一旦被审理调查,那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说也说不清楚! 他刚想开口,便听得一人大声道:“陛下,臣孙伏伽,不同意令狐尚书之提议。” 第九百九十六章 混战! 在令狐德棻开口说话的时候,李二陛下已然面色铁青。 小的不顶用,就蹦出来老的? 他依靠关陇集团取得与李建成斗争的胜利,得以制霸天下荣登九五至尊的宝座,却绝对不代表能够任由关陇集团依仗当年的功绩分薄皇权,作威作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在太子李承乾与魏王为了储君之位明争暗斗的时候,李二陛下便敏锐的察觉到关陇集团的核心力量已然矗立在李承乾的背后。之所以李承乾在与魏王的争斗中屡屡处在下风,深谙政治斗争精髓的李二陛下明白这只是关陇集团的欲擒故纵、欲扬先抑的策略。 太子李承乾若越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越是会急迫的寻找奥援来对抗魏王。到了那个时候,关陇集团才会露出獠牙攫取最大的利益,以风卷残云之势一举荡平魏王一派,拥护太子,鼎定江山。 这个过程当中,关陇集团将会得到与当年在李二陛下手里得到的不相上下的利益,甚至会犹有过之。毕竟在李二陛下看来,自己的儿子远远无法达到自己的权谋境界,关陇集团将会趁势坐大,拥有着左右朝局的能量。 房俊的一个小花招,导致太子与关陇集团貌合神离,也算是无心插柳。然而就在太子与关陇集团渐行渐远的时候,整个关陇集团却非是如同李二陛下猜想的那般偃旗息鼓,而是强势的崛起,甚至敢于向着皇权发起挑战!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李二陛下几乎不敢去想…… 若是没有得到什么承诺,关陇集团怎么会舍得甘冒奇险有可能付出数不尽的代价去这么做? 这个承诺,是谁给的呢? 太子? 魏王? 吴王? 亦或是齐王?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次机构增设、官员任免的行为,实则暗中潜伏的水流照样波浪汹涌,形势复杂,局势紧迫! 李二陛下觉得太阳穴霍霍跳动,一股几乎无法遏制的怒气就要彻彻底底的爆发出来!你们这些蠹虫一样的家伙,还想着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依附于大唐的身上寄生吸血吗? 那朕就让你们看看,一个帝王发起疯来,将会搅动九天风雷,血流漂杵山崩地裂! 就在这时,孙伏伽的这句话使得李二陛下暴戾的怒气稍稍得到遏制。 只见大理寺丞孙伏伽走出班列,站到殿中施礼,然后朗声说道:“大理寺自有审案流程,不能轻忽。华亭侯是否有罪暂且不提,王伦所言将房俊交由三法司审理却是大大不妥。三法司审案,最重要的程序是有苦主申诉且证据确凿,否则天下犯案者何止万千,各个都要三法司共同审理,谁能吃得消?王伦可以弹劾房俊,陛下亦可圣心独裁,但是既无苦主申诉,三法司不能受理此案,大理寺更不会受理。” 令狐德棻怒道:“尔大理寺便是天下有冤屈者申诉之处,世人皆赞你孙伏伽公正廉明断案如神,何以放着房俊如此恶事做尽的凶徒不管?你大理寺的职责何在?” 孙伏伽也火了,就事论事而已,你不同意就说出道理,搞人身攻击算什么? “某身为大理寺丞,总管天下司法,某说大理寺不能审理房俊,那就是不能审理!令狐尚书若是不服,可以奏请陛下更改《贞观律》!” 孙伏伽吹胡子瞪眼,极其不爽。 平素那王伦在大理寺便是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臭的是他孤僻不近情理的为人,硬的是身为王氏子弟的身份,似孙伏伽这等圆滑之人怎能愿意得罪?结果他一再忍让,王伦依旧我行我素,使得孙伏伽头痛不已。 这种人谁会愿意与他同僚为官? 今天王伦的所作所为更是过分,你特么以为你是谁就能说出由大理寺会同三法司审理房俊的话来?你一个大理寺卿就能代表大理寺么?你让旁人尤其是陛下如何看我孙伏伽?是我对你早有授意,还是说我掌控不了大理寺? 无论哪一种,都等于将孙伏伽推到极其不利的地方,孙伏伽不能忍。 刚刚打倒一个王伦,你令狐德棻又冒出来算怎么回事儿? 故此,孙伏伽的态度极其不悦,语气也很重。 武德五年高祖李渊恢复前隋的科举制度,孙伏伽成为第一届状元,玄武门事变当中他坚定的站在李二陛下一边,事后,在贞观元年一跃而成为大理寺少卿,与名臣戴胄同级。几年之后便成为大理寺卿,可谓资历深厚,简在帝心。 就算令狐德棻德高望重又身为关陇集团的核心人物,孙独家照样不给他好脸,他有这个底气! 令狐德棻被掘了面子,愈发恼怒,倚老卖老道:“阁下既然身为大理寺丞,就应当以铲除天下奸恶寇为己任,那房俊凶徒横行不法……” 一直在一旁看风景的房玄龄吃不住劲了,出声不客气的打断令狐德棻:“令狐尚书,慎言!” 令狐德棻正要跟孙伏伽发火,闻言回头怒视,发现房玄龄,这才怒气稍减,语气却依旧不善:“房相何以教我?” 你来教教我,我怎么说错了? 房玄龄也不恼火,淡淡说道:“令狐尚书句句声声凶徒、恶棍,敢问房俊何时被律法审判,又是何时被律法定罪?” 令狐德棻哼了一声,蛮横道:“这不是要审他么?只要经由三法司审理,其罪自现,房相可当记住,您不仅仅是房俊的父亲,更是大唐的宰相,处事当公正,该大义灭亲的时候,不能徇私枉法!” 一直默不作声的房俊见到老爹都出头了,自然不能在“低调”下去,出声说道:“您也说尚未审理呢,既然尚未审理,令狐尚书何以就给本侯定了罪?是您的嘴比律法更有权威,还是说本侯亦可现在弹劾令狐尚书扒灰,然后就能义正辞严的骂您一句老不死的?” “噗” “哈哈!” 太极殿上哄堂大笑。 程咬金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我滴个娘,令狐老儿莫非还喜好这一口儿?佩服佩服!呜哈哈,您是这个!” 说着,挑起一根大拇指晃了晃,然后猥琐的用另一手的拇指和食指环成一个圈,套在挑起的这根大拇指上,还抽了几抽插了几插。 身边的武将们又是一阵爆笑。 李绩是武将当中的另类,形象无限接近于“儒将”,实在是看不得程咬金这等下流的表现,皱眉说道:“卢国公请收敛一些,这里可是太极殿,怎能如此污言秽语?” 程咬金不忿:“怎么就污言秽语了,他令狐德棻做得,我程咬金就说不得?没那个道理!” 一旁的尉迟敬德便说道:“你别瞎说了,房俊那小子只是打个比方,又没有经由三法司审理,谁知道真假?若是审理过后你自然可说,但是现在哪怕人家真的扒灰,你也不能说。” 程咬金不愧号称“混世魔王”,胡搅蛮缠的功夫绝对一流,闻言怒瞪双眼,喝道:“尉迟黑子,你欺人太甚!那房俊之事亦未审理,缘何令狐老儿就可以口口声声喊房俊为凶徒恶棍,反过来我喊他就不行?难道就是因为没人在陛下面前弹劾他吗?那俺来弹劾他!” 只见程咬金一撩衣袍,“噗通”跪地,先说了一句:“陛下,某这一跪既不是畏惧您的威严,所以不算卑躬屈膝,也不是想要阿谀奉承,所以也不算毫无气节,就只是学着王伦的样子而已,您别在意……” 第九百九十七章 乱套了! 武将班列又是一阵大笑。 一直看戏的武将这一刻也开始表示对于房俊的支持,只是这帮家伙上阵厮杀是把好手,在这种斗争中缺乏战斗力,是以表达的方式也如同武人的性格那般……直爽! 李二陛下也哭笑不得,不过心里慰贴。那些世家子弟都读书读傻了,眼里只知有家而不知有国,更不知有他这个皇帝!还是这帮老杀才贴心啊…… 程咬金一本正经的继续说道:“那啥,下面说正经的了。微臣弹劾令狐德棻扒灰,请陛下召集三法司审理,如果这人拒不交代,则大刑侍候!定要其交待出作案的时间、地点、以及详细的案发经过……” “哄!” 大殿上的文武重臣全都笑抽了。 这老货,言语当真龌蹉。交待时间地点已然是过分,还要交代详细的案发经过?如果令狐德棻当真扒灰,那这个作案经过……啧啧啧,不可描述啊,实在是太污了! 令狐德棻差点气疯掉! 这可比问候令狐德棻的母亲来得更加恶毒,就像他们对付房俊的方法一样,无论此事真假,是否曾经发生,只要此间的消息传出去,对于令狐德棻的声望都是灭绝性的打击! 以后只要提起他令狐德棻,别人就会说:“矮油,就是那个扒灰的老家伙吗?他是真的吊!” 他令狐德棻也就别活了! 眼看着好好的大朝会演变成为一场闹剧,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之上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关陇集团全都待不住了。 长孙无忌怒叱程咬金道:“住口!简直岂有此理,怎能拿人清誉如此糟蹋?” 岑文本亦埋怨程咬金:“卢国公简直荒唐,这等话语能随便说吗?君子当守身如玉持身严谨,如此毫无根据的事情您就要奏请陛下三法司会审,且不说根本审不出来什么,因为本不可能有这种事存在,但是您叫令狐尚书如何自处?” 令狐德棻肺叶都快炸掉了,你特么这是劝架? 这分明是指着老夫的鼻子骂老夫冤枉房俊啊! 想想自己堂堂令狐家的家主,一世清名年高德劭,临老居然要背负此等名声,还有何面目见人? 心中悲凉,一时激愤,令狐德棻伸手摘掉头顶的乌纱帽,一扭身,“啊呀”一声就向身后的环抱粗的梁柱撞去。身边的官员吓了一跳,未想到老令狐居然如此暴烈,赶紧上前死死抱住,却是动作稍迟令狐德棻的脑袋已然撞到柱子上。 “砰”一声闷响,令狐德棻一头栽倒在地。 雪白的头发见殷红的鲜血流出,面色惨白,人事不省。 整个大殿顿时就乱了套。 大臣撞柱而死,这是多少年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了?想都想不起来,得回去翻翻史书才成…… 李二陛下面色黑如锅底,恨不得将令狐德棻千刀万剐方消心头之恨!你特么想要寻死你回家去啊,吃毒药喝毒酒跳河上吊怎么都行,可就是不能死在太极殿上! 否则这日后的史书要怎么写? 没人去管程咬金的污言秽语,人们只知道唯有昏君临朝,才会有大臣撞柱而死! 你特么是要用你的命将朕永远的钉在昏君这个耻辱柱上么? 简直该死! 心中怒极,不过却绝对不能让令狐德棻就这么死了,赶紧挥手让内侍去宫里叫来太医。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以令狐德棻这种撞柱的力度不太容易就死掉,虽然岁数大了一些,但是脑袋终归不是西瓜那么易碎…… 太医稍后便至,简单的替令狐德棻处理一下,号了号脉,说道:“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加之头部受到撞击昏厥过去而已,稍加针灸,饮下几副汤药略作调理即可。” 众臣不语。 心里都在琢磨令狐德棻大抵是装晕,现在这种形式实在是没有什么比“晕过去”更好的处理方法了。既能摆脱程咬金的胡搅蛮缠,又能以一种极其刚烈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一举两得的妙策! 当真是人老奸马老滑,都得学着点儿…… 令狐德棻若是能懂得读心术看清楚这帮道貌岸然的大臣心中已经将他视为榜样,打算好好学习竞相模仿,怕是不得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谁特么用这种方式装晕? 老子是当真心存死志啊,若非几位同僚反应太快,老子真想就这么装死在这里一了百了,那就不用去面对即将风起的谣言! 扒灰啊…… 这简直太毒了! 令狐德棻宁愿程咬金说自己谋朝篡位,大不了是个死,也比这种诬赖的说法强上百倍!可是令狐德棻不可能知道大家心中所想,他是真的晕过去了…… 李二陛下吩咐内侍将受伤的令狐德棻抬上一顶软榻,将之送回府中,大朝会还得继续。闹了半天,正事儿还一点没干呢。 王伦被驱逐出殿,令狐德棻撞柱晕倒,关陇集团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房玄龄斗争经验丰富,今日也算是被挑起了火气,直言问孙伏伽道:“孙寺丞以为,此事要如何处断?依本官看来,还是将房俊暂时收押,经由三法司审讯为好。若是此人当真为非作歹,本官亦绝不维护,自有律法决断!”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大气,只可惜他说话这对象不对。 孙伏伽是不赞成审讯房俊的,说了岂不是白说? 孙伏伽果然摇头道:“房相稍安勿躁,三法司乃是大唐掌管刑责的最高机构,运行自有制度,既不可能因为某些人的指控便擅开会审之程序,亦不会因为一些阻挠便任由凶徒逍遥法外。房俊之事不过是王伦一面之词,按道理不应启动三司会审的程序,但是先有王伦跪地请愿,后有令狐尚书一怒撞柱,后果非同小可,故此,下官以为不若让华亭侯稍后至大理寺说明情况,倘若能够自圆其说提出有利之证据,大理寺便不启动会审程序。反之,则将其扣押,经由三司会审定罪,不知房相意下如何?” 房玄龄淡然摇头道:“孙寺丞误会,本官在家中是房俊的父亲,但是现在身在朝堂,便是与华亭侯同殿为臣。此事如何决断,自然有法度定论,何人亦不能凌驾于律法之上!孙寺丞尽管按照法度办事,本官绝无半句非议。” 两人一唱一和,算是彻底堵住了关陇集团的嘴。 大理寺作为帝国最高司法机构,自有起运转程序,孙伏伽说怎么审就怎么审,人家有没有不审,旁人还有何话好说?至于能够审出什么东西来,那就只有天知道…… 至此,关陇集团为了阻拦房俊就任京兆尹的谋划彻底失败。非但如此,甚至还折进去了一位大理寺少卿、一位礼部尚书的颜面。尤其是令狐德棻,经此之后怕是无言再留在朝堂,关陇集团将会失去极其清贵的一个官职。 要知道,令狐德棻代替致仕的孔颖达登上这个位置可是没有几天呐…… 局势稳定下来,李二陛下环顾四周,朗声问道:“朕拟定在雍州增设京兆府作为试点,若是运行良好,将会推广全国。不知众卿可有异议?” 有异议的多了去了,可是这个时候木已成舟,就算是反对也没用,整个朝堂都是李二陛下的人马,些许跳梁小丑也只能缩回头去一声不吭。 李二陛下见状,便又问道:“朕提名华亭侯房俊担任京兆尹一职,可有人有异议?” 大殿之上依旧一片沉默。 反对也没用,谁闲得出头? 李二陛下满意的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此事就这么定下了,稍后政事堂诸位相公商议出一份名单,由天下各处州县抽调精兵强将,务必将京兆府支撑起来,以为天下楷模!” “诺!” 众臣齐齐应了一声。 李二陛下缓缓吁出口气,眼睛在臣子的面上意义扫过,继而,微微一笑说道:“谁还有本启奏?” 第九百九十八章 政事堂里心机重 朝堂上乱了一阵,终于回到正轨。 年关将至,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朝会,半个月之后就将开始漫长的假期直至过了初七之后才会上班,诸多事物都要先行安排,以免出现临时状况耽搁官员“渡假”…… 等到诸事完毕,已然日上中天,到了晌午。 绝大多数官员散朝之后纷纷回归各自衙署,将朝会上的政策贯彻落实下去,叮嘱手下的官吏要睁大眼睛站好年前最后一班岗,要确保安全生产,维护社会稳定…… 几位宰相则来到政事堂里,继续商议国事。 一般情况下,诸般大事都会在朝会上由宰相奏请陛下,然后集思广益确定路线,之后的具体实施则是宰相的权责范围。简而言之,就是皇帝确定事情的方向,宰相负责具体实施。 政事堂里的氛围显然比太极殿上轻松得多,桌上放置着几盘宫里御赐的精致点心,一壶热茶,墙角的香炉燃起了上等的檀香,地龙将屋子里烘得热乎乎的,放佛坐在这里只是亲朋故旧之间叙旧寒暄而非是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到庞大帝国的走向,甚是悠然自在。 宰辅们来到政事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水…… 没办法,谁也不知道大朝会的时间会持续多长,是以所有上朝的官员事先都会尽量不喝水不吃东西,以免朝会上内急,到时候遭罪的可是自己。 痛痛快快的放完水,几位宰辅净了手,坐到桌前吃了几块点心,饮着热茶,舒爽惬意。 房玄龄活动一下肩膀,叹息道:“当真是老了,以往如遇大事常常不眠不休连续几日尚且不觉困乏,现在只是一通大朝会便快要折腾得散了架,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他是基本没有政治述求的人,能够坐在这个位置几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从来没有刻意的去谋求过。所幸他性情敦厚处事方正,在其位则谋其职,从来不曾懈怠。 只是如今家产丰厚后继有人,难免心中便存了退下去的心思,安安乐乐的享几年福,著书立说这些一辈子都没有时间去做的事情好生做一遍,这才不枉此生。 马周作为中书舍人参知政事,亦在政事堂里有了一席之地,只不过“只能看,不能说”…… 马周闻言,便笑道:“房相虽然年岁渐长,但处事端方游刃有余,下官可是获益良多。” “不能说”只是不能在宰相商议的时候发言,并不是说进了政事堂就得把嘴缝上。 房玄龄苦笑摇头:“宾王何必谦虚?老夫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刚刚从青州府离家来到关中投奔到秦王麾下,干的只是些牵马坠蹬查缺补漏的活计。宾王你起点高,起步早,又能虚心向学勤勉任事,最难得的是能够始终秉持公心,假以时日,你的成就绝对不在吾等老朽之下,你才是帝国之未来。” 这番话中的褒扬之意非常浅显,亦房玄龄的性格几乎不可能说得出来,可见他对马周有多么看好。 马周心中感激。 官员升迁凭借的是什么? 有的时候是才华,有的时候是背景,但是在这两者不相伯仲的时候,起到关键作用的就往往会是资历。 何谓资历? 皇帝的信赖、长官的重用、大佬的褒扬,都可称之为资历。 房玄龄的官声好到几乎没有任何瑕疵,他的一句“你才是帝国的未来”就能使得马周的声势凭空增添三分,以后无论是谁在能力这方面都不能质疑马周,因为房玄龄早有定论。 你说房玄龄胡说八道? 呵呵…… 就连长孙无忌都不敢说这种话。 房玄龄的功绩谁看不到?几十年的皇帝肱骨之臣、十几年的帝国宰辅,能力出众、威望甚高的同时还能做到度德量力、曲尽其妙,人品、能力、威望早已得到举世公认。这样的一个人一句褒扬的话语,对马周的影响极大。 一旁的长孙无忌一直阴沉着脸,此刻淡淡的扫了马周一眼,发声道:“这些虚伪轻浮的客套话,还是留待下值之后再说吧,大家的时间珍贵,赶紧处理正事要紧。” 房玄龄默然不语,不予理会。 马周闭上嘴巴,想理会也没那个资历…… 岑文本放下茶杯,说道:“首要之事,便是西域局势的动荡。郭孝恪全盘推翻之前政事堂的决议,将酿酒作坊另起炉灶,将羊毛作坊彻底废除,此举使得西域胡民怨声载道,导致诸多部族利益受损,大唐的威望受到严重损害。眼下,是否应当重新选任一位西州刺史、安西都护前去接任郭孝恪,令郭孝恪即刻返京述职,再行议定其违背政事堂决议、致使西域舆情汹汹、局势混乱之罪责?” 现在的西域在郭孝恪的倒行逆施之下已然暗流汹涌,西域各个部族之间隐隐皆有不臣之心,只是畏惧与大唐军队强悍的战斗力,才不得不暂时克制。 而郭孝恪所做的也只是驱使大唐府兵对西域各族强势弹压,他信奉“一力降十会”的理念,认为只要大唐能够在西域保持足够的兵力优势,便能镇压西域各族不敢轻举妄动。 却浑然忘记之所以要在西域施行葡萄酿和“羊吃人”的战略,正是要解放冗肿的军力减轻中枢的负担,集中精力已筹备未来的高句丽之战…… 长孙无忌反驳道:“景仁此言差矣。郭孝恪将葡萄酿收归手中,以及废黜羊毛作坊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这两处作坊尽皆发生火灾,房家又未能在第一时间安排善后事宜,郭孝恪身为安西都护自然要承担起责任,不能任由此事导致西域产生动荡。至于效果并不理想,只能归咎于郭孝恪是个纯正的武将并不擅长经济之道,有过,但是无罪。” 房玄龄就拉下脸,淡淡的瞥了长孙无忌一眼。 真特么不要脸! 看着我家酿酒作坊眼红便巧取豪夺,夺之不成干脆自立门户将房家踢出局,结果居然变成了这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岑文本笑了笑,并不与长孙无忌争辩,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将此事拟定一份奏折,请陛下处断,二位以为如何?” 房玄龄点头:“如此甚好。” 长孙无忌闭嘴不言,脸色黑如锅底,心中满腹怨念。 好个屁啊! 现如今政事堂的宰辅一共就三个,而政事堂的规矩一向是在相峙不下的时候少数服从多数。岑文本提议,房玄龄附和,三票当中占据两票这件事就算是这么定了,他长孙无忌的意见还有什么用?真特么郁闷死! 魏徵那个老货该死不死的占着个位置,房玄龄跟岑文本不是一条线上的人却时常有着默契,导致现在的政事堂里长孙无忌成为了孤家寡人…… 不行,得想办法进谏陛下增添政事堂宰辅的人数才好。 他瞄了一眼一旁负责记录文案的马周,心底一亮,增添宰辅的人数或许很难,但是给一些大臣加上一个“参知政事”的头衔,使其有资格进入政事堂议事,这倒是不难…… 议定西域之事,岑文本续道:“吐蕃大相禄东赞携带松赞干布的信函进京,想要协商与大唐共同出兵剿灭吐谷浑,兵部尚书英国公负责接待,来函询问要如何答复,咱们议一议吧。” 这件事无关在座几人各自的利益,而且也没什么好商议的。 长孙无忌直接说道:“他想得到美!吐谷浑本就是我大唐囊中之物,不过是因为现在整个帝国的战略重心都倾斜在东北,故此尚无余力解决掉吐谷浑而已。吐蕃想要分割吐谷浑的领土,无异于虎口夺食,绝对不行。” 房玄龄亦点头道:“这是没得商量,不仅不能跟吐蕃结盟,还要表态支持吐谷浑,不能使吐谷浑一份一寸的土地被吐蕃吞并掉。大唐是虎,吐谷浑是羊,吐蕃是狼,羊肉进了狼嘴,就算老虎也抢不出来!” 这一点上,三位宰辅罕见的意见统一,很快拟定意见。 接下来,岑文本看着房玄龄笑道:“下面这件事可是跟房相有关了,增设京兆府已经朝议通过,那么京兆府的衙门选址在何地?是另起新居,亦或因繁就简、因地制宜?京兆府的各级署官,又要如何抽调?” 这才是利益攸关的大事! 房玄龄瞄了喵咪咪岑文本一眼,暗自喟叹: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第九百九十九章 这是一场时代的碰撞 能够坐在政事堂里的人,怎么可能简单得了? 从万千官吏当中杀出一条血路达到人臣之巅峰,若是没有优秀的机谋权变,简直想都别想,早就成了骨头渣子被人踩在脚下,当作晋级的阶梯! 岑文本刚刚还与房玄龄联合打压长孙无忌,一转眼,就先用言语将房玄龄挤兑到一边了。您儿子是京兆尹,现在谈论京兆府的人员抽调,您是不是要避避嫌,就别掺和了? 房玄龄瞅了岑文本一眼,眼神淡淡的没什么表示。 岑文本就知道这是房玄龄做出让步。 事实上房玄龄是当真不应当掺和到这里边,房俊就任京兆尹,相当于李二陛下一手将以往同关陇集团亲密无间的关系彻底撕裂,虽然双方不至于反目成仇刺刀见红,但是为了彼此的利益围绕这京兆府展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搏斗是已经注定的…… 说白了,这是皇帝与关陇集团的较量,房俊是皇帝手中的刀,但是刀子终究还是要攥在皇帝的手里。京兆府是个什么地方?是京畿重地,是帝国心脏,是太极宫所在的地方,无论任何一个官员都别想一手掌控。 如果京兆府全是房俊的人,那么估计房俊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这不是皇帝信不信任谁的问题,而是最根本的原则问题,就如同朝局一般,皇帝可以任由两方甚至是多方势力倾轧攻歼,但是绝对不允许那一方独大。 相互制约才会取得平衡,天下之理。 皇帝想要抓紧皇权加强中枢力量,却也不能将关陇集团一竿子打死。追根究底,皇帝自己就是关陇集团的一份子,关陇集团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根基,他可以打压、可以收服,但是绝对不能连根拔除。 那是自毁根基的愚蠢行为…… 关陇集团、江南士族、皇权,“三角形最稳定”的定律古人不知道,但是道理他们懂,而且运用娴熟。说起玩政治,咱们的祖宗的确可以甩出西方那些蛮夷十几条街。 可惜黄鼠狼下崽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 房玄龄抽身事外是最明智的选择。 当然也不能全然不管不顾,一半个心腹总是要安插的,否则整个衙门都是外人,工作怎么开展? 既然是平衡,那就不能削弱房俊…… 房玄龄对于其中的玄机掌握得炉火纯青,是以他一直对岑文本和长孙无忌二人商讨从何处抽调何人,调入京兆府之后担任何职表现得漠不关心。只是在说到司录参军人选之时,长孙无忌提议侯莫陈家一名子弟,房玄龄才出言反对。 “洺州刺史程名振在洺州已然任职十年,整肃吏治、兴修水利,致使洺州一地由原本的民不聊生到现如今的鱼米之乡,可谓德才兼备、堪当大任。其子程务挺少年英豪、敏于任事,可担当司录参军之职。” 早在家中与儿子商讨如何针对京兆府人事的时候,父子二人就已经达成共识——随便他们怎么搞,只要将兵权抓在手中即可。 司录参军主掌一府军兵,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地方机构最重要的几项权力是什么? 无非兵权、财权、人事权而已。 这其中的兵权是指地方机构的暴力机关,负责刑名侦缉,稳定治安。 房俊不在乎财权,也不在乎人事权,他只要将兵权牢牢的把持在手中,那就谁也翻不出浪花来!有人不服?有人搞事情?没关系,给我背后搞点黑材料,然后抓起来! 这是最无赖的招数,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尤其是在唐朝这样一个相对来说法制不够健全的社会,这种招数是极其好用的…… 岑文本当即表态:“本官对于次子亦有耳闻,担任潼关守备期间奉公执法、清正廉明,甚得部署拥戴,百姓商贾交口称赞。如此年青俊彦,应当给予发挥才能的机会。” 他不可能不团结房玄龄。 相比于满肚子阴谋诡计的长孙无忌,谁会不愿意跟房玄龄打好关系呢? 房玄龄的利益述求近乎没有,唯一提出的人选便是这个司录参军,岑文本没理由不支持。别看现在跟长孙无忌“分赃”皆大欢喜,但是谁知道在哪一个任命之上就会僵持不下互不让步? 到时候房玄龄的态度可就太重要了。 少数服从多数,只要房玄龄支持他,立马就是二比一…… 长孙无忌有些不爽,他岂会不知道司录参军的重要性? 但是正如岑文本所想那般,如果拒绝房玄龄这个提议将极有可能将房玄龄再一次推到岑文本那一边,现在房玄龄的中立态度对他来说获益匪浅,一旦房玄龄恼火起来不管不顾的只要是他长孙无忌提出的就反对,那可就闹心了。 更何况房玄龄提议,岑文本立即答应,事实上长孙无忌就算反对都无效…… 长孙无忌愈发郁闷了,只好无奈点头。 心中劝谏李二陛下增加政事堂席位的心思愈发迫切,不加人不行,他已经完全被孤立了…… ***** 为了阻挡房俊就任京兆尹,关陇集团在朝堂上掀起一场风波,简直如同闹剧一般。然而在随后亦非常重要的官员抽调这块“巨大的蛋糕”分割过程当中,由于各方的妥协平衡却显得有些风平浪静。 当然,所谓的“妥协”是为了凝聚更强大的力量展开新一轮的斗争。在可以预见的不远的将来,京兆府作为大唐帝国的心脏必将牵动整个帝国的局势,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 房俊对此颇为期待。 对于他来说,对于大唐来说,这是一场划时代的战争! 这是中枢集权与传统门阀势力的战争! 李二陛下一心想要将皇权全部集中到中枢,而关陇集团怎肯放弃手中掌握着的权力和利益? 这场战争中没有生死仇敌,没有冲锋陷阵,没有刀光剑影,却依然赤膊相斗、凶险莫测!这是一场理念的较量,是旧有的九品中正制余烬在锦绣的大唐想要复燃,再次焕发出祖辈的辉煌;是新生的皇权统治阶级用雷霆万钧的魄力打碎一切桎梏,锐意进取君临天下! 下了朝回到骊山农庄,房俊一身轻松,胡乱吃了几口点心,早晨起得有些早有些乏,问了侍女得知高阳公主和武媚娘等都在温泉别院那边,武顺娘更巧也在早晨前来探望武媚娘,晋阳公主、衡山公主都在,另外长乐公主和晋王李治也都过来了。 想起长乐公主那张清丽无暇的俏脸、秀挺如荷的身姿,房俊心里边一阵火热。 每一个人对于美好的食物都会很是期待,同样的道理,每一个男人对于符合自己审美观的女子亦会充满渴望。只是有的人控制不住心中的魔鬼,是以会做出一些伤害别人同时也伤害自己的蠢事,而有的人能够理智的控制自己的慾望。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无穷无尽的慾望,人们总是奢求得到更多、得到更好,甚至于霸占一些美好的事物,这是人的天性,无可厚非。 区别只在于大部分人都能够被世俗礼教和心内良知所束缚,能够控制自己的野心。而有的人则会被慾望蒙蔽双眼,做出害人害己、甚至于荼毒天下的恶事…… 房俊作为穿越者,拥有着比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强大得多的资源、能力,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深切的知道“力量越大,责任越大,危害也会越大”的道理。 他很嚣张,很“棒槌”,但是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不会为了私慾去伤害任何一个人。 在他的人生观里,美好的事物更加需要用尽全力的去维护,这样的世界才会更加美好。 心里想着心事,便信步来到农庄之旁的温泉别院。 几位公主王子都在,自己想要在温泉里干些“羞羞”的事情也不太方便,索性没有先去找大家,而是在雨廊前拐了个弯来到左侧的一间位置比较偏僻的汤池,打算先泡一泡睡一会儿,然后再去玻璃屋那边的正堂去找他们。 两个侍女跟在身后,房俊随手推开汤池的房门。 一声尖叫在耳畔响起差一点刺破耳膜,然后房俊就觉得眼前一花。 一片雪亮。 两抹嫩红。 然后一只凝脂白玉一般的手掌携带着一缕香风狠狠的抽在房俊脸上。 “啪”—— 第一千章 我顶! 一只纤巧细嫩的巴掌狠狠的甩在房俊脸上,房俊顾不得疼痛,第一反应就是上前一步一手搂住女人的后脑勺,一手捂住了那张微微开启的小嘴儿,将刚刚从喉咙发出的一声惊呼摁了回去。 感受着手心的湿润柔软,房俊无奈的凝视那一双含羞带怯又满是怒气的澄亮双眸。低声道:“你想弄得天下皆知么?” 漂亮的眸子里满是羞恼,狠狠瞪着房俊。 房俊也无奈啊,谁知道你自己偷偷的跑到这里来泡温泉?家中的侍女也是废物,堂堂长乐公主殿下在家里你们不是要步步紧随的侍候么?万一出现双眸疏漏怎么担待得起? 看到手底下的长乐公主在被人闯入惊吓之后稳定了情绪,房俊刚想松开手,手掌边缘便忽然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 “嗷——” 房俊发出一声低吼的惨叫,只觉得对方尖锐的牙齿已经刺进自己手掌的肌肤,只得猛地一挣将手掌挣脱,然后手臂舒展搂着长乐公主修长的脖子往自己怀里一带,另一只手顺势就一拍…… “啪!” 不同于刚刚长乐公主抽他嘴巴那一下,这一下更清脆,显然弹性也更好。那娇嫩挺翘的触感使得房俊爱不释手,嘴里低吼道:“你要咬死我吗?” 长乐公主本就气极,这个登徒子居然在自己沐浴的时候闯进来欲与不轨,这才狠狠的下嘴咬了一口。可是房俊这一下巴掌拍在自己的小臀,火辣辣的疼痛令两只大眼睛里顿时盈满泪水,羞愤交加,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环住自己脖子的那条铜浇铁铸一般的胳膊,抬起头愤怒的怒视房俊。 房俊低头不满长乐公主咬自己的手,长乐公主羞愤与房俊打了自己的私密之处,如此一来,二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姿势极其暧昧,可谓是耳鬓厮磨、声息可闻。 长乐公主咬牙,白皙如玉一般的脸蛋儿犹如染了胭脂一般通红,压低声音怒道:“松开本宫!” 房俊看着两片花瓣一般的香唇,开启之间有如兰似麝的香气钻入自己的鼻子,顿时不可抑制的硬了…… 喉头蠕动一下,吞了口唾沫,下意识的说道:“就不!” 长乐公主怒极,她这会儿还光着呢! 尖尖的指甲狠狠的抓在房俊的肋下,气道:“快松开,不然等下侍女进来了……” 房俊勉力压制着心中的猿马,轻声道:“那你得保证不张扬。” 娘咧,若是这丫头回头一嚷嚷,就李二陛下那护犊子的脾气还不得把自己的皮扒了? 长乐公主眼泪快流下来了,又羞又气又急,怒道:“你这登徒子,凭白闯进来欲图非礼,居然还敢威胁本宫?” 房俊无奈道:“我若说不是有意闯进来的,不知殿下信不信?” 长乐公主两只纤手狠狠的抓着房俊肋下的皮肉,可房俊身上肌肉结实,一较劲肌肉坟起便如铜皮铁骨一般,长乐公主挠了两下,居然无法掐住他的皮肉,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委屈得大哭。 那清理的俏脸梨花带雨,当真是我见犹怜。 可奇怪的是,房俊心里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怜悯爱惜,他只觉得有一团火在心底“腾”的一下就烧起来了,就像狠狠的将怀中这个尤物摁在地上,在她水中清荷一般秀美的娇躯上狠狠的鞑伐,看着她婉转承欢,听着她哀哀求饶…… 身后的房门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长乐公主与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猛地一下推开房俊,然后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电光火石之间,一条修长的美腿抬起,光滑圆润的膝盖猛地向上一顶…… 就定在一处温暖坚硬的凸起之处。 “嗷呜……” 房俊捂着要害发出一声野兽濒死一般的惨哼,虾米一样弯下腰去,额头青筋暴起,脖筋都凸了起来,甚至都未来得及再欣赏一下面前这副晶莹如玉粉白剔透的秀美娇躯。 因为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蛋碎的声音…… 门口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长乐公主这才空出手来扯过身边不远处的一件雪白的中衣披上,将如花似玉的娇躯掩盖起来。 侍女的轻声呼唤响起:“殿下,殿下,奴婢刚刚去给殿下取换洗的衣物听说房二郎回来了,可能会到这边来跑温泉。奴婢得给殿下守着门户,否则房二郎不知这边有人,万一误闯进来……哎呀!” 侍女边说边走进来,便见到了披着白色中衣的长乐公主傲然俏立,面前跪着一个男人。侍女顿时花容失色,大呼小叫道:“天呐,这人是谁?想要对殿下不轨么?奴婢这就去喊人,让房二郎将他家里这些混蛋都打杀了!” “闭嘴!” 长乐公主双手掩着衣襟,忿忿的骂了一句。 喊人? 等着你们这些奴才喊人,本公主怕是都被连皮带骨的吃干抹净了!再者说了,你还要房二郎将他家里的混蛋都打杀了?呵呵,这家里最大的混蛋就是房二郎,而且这个混蛋就在你眼前! 房俊捂着胯下,一动不敢动。 他就算身上再是铜皮铁骨,到底也不是个“终结者”那样的人形机器人,也是有“弱点”的。况且哪怕金丹大成马上就能白日飞升的修道者,这处也是命门吧? 随着脉搏的跳动,那致命的疼痛一抽一抽的摧残着房俊的神经,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就只能保持这么一个姿势,牙都快咬碎了,一坑不吭。 侍女捂着嘴,惊讶的看着面前这一幕。 殿下为何不让我喊人来呢? 难道说…… 这人根本就不是擅闯进来欲图不轨的,而是与殿下再此幽会? 额滴娘咧! 殿下居然有男人? 侍女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虽然不敢发出声音,却滴溜溜的在房俊身上大量。这个人看上去体型很强壮,哪方面的能力应该很强大吧?而且看上去很年轻啊,也有一点眼熟…… 长乐公主没心思搭理侍女心里想些什么,就算知道,她也不在意。自从嫁入长孙家的那一刻,自己凄凉的命运便已经注定。嫁长孙冲这些年,早已将一个花季少女心中对于爱情、对于生活、对于美好的所有期盼尽数撕碎,碾落成泥。 她不敢再嫁人了,害怕会再次遭遇到生活之中种种不可测的意外和悲哀。再伤一次,她害怕自己都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或许青灯古庵,便是自己一世的归宿。 眼下,她有些担心房俊的伤势…… 从侍女的话中她听得出房俊应当不是处心积虑的擅自闯入对自己欲图不轨,而是侍女离开导致的误会。 既然是误会,那自己刚刚是不是下手……不对,是“下腿”太狠了一点?自己都能够感受到刚刚那一下顶着那一处有些坚硬的地方似乎一下子就变软了。 长乐公主脸蛋儿羞红,咬了咬嘴唇,担忧的看着弓着身子一点声息都没有的房俊,该不会……被废掉了吧? 公主殿下有些后悔了。 说到底,长乐公主是个善良的姑娘,虽然刚刚房俊的行为绝对算得上唐突,但是因为一个误会而废掉一个男人会让她良心不安。 她深切的明白一个男人若是丧失了那方面的能力,对于男人的自信和人生会产生多么巨大的打击。 长孙冲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甚至还有一点,这可是高阳的夫婿啊! 自己将妹妹的男人废掉了,导致妹妹下半辈子要如同她自己以前在长孙冲身边所度过的那般凄苦的日子,这岂不是害了自己的妹妹? 长乐公主有点心虚…… 第一千零一章 姐姐,你在掩饰什么? 犹豫了半天,长乐公主才轻声问道:“喂,你……你没事吧?” 房俊嘴角一抽……差点哭出来。 没事? 一边抽着凉气,一边哑着嗓子怒道:“没事我也顶你一下,你尝尝这滋味,看看有事没事?” 不对,她是个姑娘啊,姑娘应该不怕被顶吧?不仅不怕,说不定还很喜欢,顶得越用力越好…… 长乐公主脸色都快滴出血来,羞恼道:“狗嘴吐不出象牙,龌蹉,登徒子!” 什么顶啊顶的,臭无赖! 房俊深深吸了口气,感觉那处传来的疼痛没有刚刚那般剧烈,这才缓缓抬头。 入目的便是一双秀美的赤足。 圆润淡红的足踝,纤秀的足弓构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是跟脚趾白皙纤秀整整齐齐的由长到短排列,指甲晶莹如玉,白皙中透着淡淡的粉嫩。 纤秀盈盈,让人有一种握住把玩一番的慾望。 可是这念头刚起,那处因为意念的驱动微微反应,接着就是一阵撕裂一般的剧痛。 房俊差点哭出来,难道以后只要心中打着龌蹉主意,就要承受这样的剧痛么? 这可真是无比蛋疼的惩罚啊…… 外面又传来脚步声。 晋阳公主稚嫩清脆的声音远远的传来:“长乐姐姐真是奇怪,干嘛不跟我们一起泡温泉却要跑到这边自己一个人泡呢?” “嘻嘻,姐姐从小就不会跟我们一起泡澡,她呀,有点轻微的洁癖呢。倒不是嫌弃我们姐妹,而是那温泉池子里头你们的姐夫肯定泡过啊,所以长乐姐姐就会浑身不自在。那感觉就如同她是在跟你们姐夫泡在一起一样,会害羞的呦……” 叽叽喳喳,姐妹几个有说有笑,声音和脚步声渐渐接近。 长乐公主顿时慌了,这要是被撞见自己正跟房俊在这汤泉里,岂能不被误会?尤其是刚刚几个妹妹要跟她一起泡汤泉被她拒绝,非要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自己泡,这怎么看都好像是自己处心积虑要跟房俊幽会一般…… 尤其是高阳公主的那些话儿更是让她羞囧无地,什么叫感觉跟房俊泡在一起?虽然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执意不跟她们在奢华的大汤泉里,但是房俊现在就在自己面前,这也太羞人了。 “你你你,你赶紧出去!” 长乐公主急的跺脚,想要将房俊赶走。 房俊吸了吸气,一脸“悲痛”:“殿下赎罪,非是臣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长乐公主气道:“为何不想走?被漱儿她们撞见就完蛋了!” 这人真是可恶,难道不知那会引来误会吗? 房俊苦着脸叫屈:“因为……那里很疼啊!” 这种状况你让我怎么走?难道不知道一迈步子就会扯着蛋么?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粉脸涨红,顿足道:“你,你混蛋!” 房俊叹口气,混蛋好歹也是蛋,可是哥们儿的蛋现在都不知碎没碎…… 瞅了瞅四周,唯有旁边的一间偏厅可以藏人,便艰难的挪着步子一步一步的挪过去,一边走一边吸着凉气,太疼了…… 他也怕被撞见。 倒不是怕高阳公主会吃醋,在这方面上,高阳公主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封建时代的典型女性,对于房俊纳妾也好收了家里的侍女也罢表现得很是宽容,甚至不止一次的鼓动房俊将秀烟和巧儿也一并收了。 就算自己跟长乐公主当真发生一点什么被高阳公主撞见,大抵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至于晋阳公主,房俊完全有信心让这个小丫头替自己保守秘密。感情这种事情总是相互的,他对晋阳公主那种近乎于溺爱的感情,小丫头自然感受得到,回馈给房俊的便是极度的信任和依赖。 房俊毫不怀疑,自己是自己要求的任何事,晋阳公主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但是衡山公主那个小嘴巴就不是那么严实了。 万一将自己出现在长乐公主浴室当中的事情传播到李二陛下耳朵里去……房俊几乎不敢去想那种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正是因为李二陛下政治联姻的意图,导致了长乐公主与长孙冲婚后的不美满,甚至是凄苦度日,现在长孙冲又踪影全无,长乐公主可谓是终生幸福都断送在长孙家。 这种愧疚使得李二陛下对本就万分钟爱的长乐公主有着變態的爱护,房俊毫不怀疑哪怕有人弄断长乐公主一根头发,李二陛下都会派遣神机营嚷嚷着去抄家! 现在李二陛下正满天下的给长乐公主寻找如意郎君呢,若是这时候传出自己跟长乐公主的“绯闻”,那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要一个不耐寂寞、不守妇道的公主? 相当于糟蹋了长乐公主的名誉,恐怕李二陛下杀人的心思都有! 长乐公主也明白了房俊的意图,稍稍松了口气。虽然那偏厅也不是很隐秘,但总归不能被人当众撞见自己和房俊在一起。待会儿将几位妹妹骗走也就是了…… 扭头看着那个侍女,叮嘱道:“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能说,明白吗?” 侍女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小鸡吃米狂点头。 “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没看到,打死都不说……” 谁敢说啊? 长乐公主殿下在汤泉池中雨高阳公主的驸马幽会…… 我滴个娘咧! 这要是传出去那还得了? 自己肯定要被杀人灭口哇!呜呜呜,好害怕…… 看着侍女吓得跟个小鹌鹑似的瑟瑟发抖,长乐公主轻轻安慰道:“放心吧,只要别乱说,那就没事。” 长乐公主本以为可以遮掩过去,可是等到高阳公主赤着脚踩着木屐走进来的时候,长乐公主才陡然想起一事,俏脸瞬间红透。 “咦,姐姐这么快就泡完了?” 高阳公主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宫装,里边空空荡荡的,玲珑浮突的娇美体态尽显,领口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脖颈和胸脯,一抹沟壑延伸到领口之下,隐见山峦起伏。虽然规模不大,但是胜在形状完美,引人入胜。 武媚娘和姐姐武顺娘也跟在身后,两人一个手扯着晋阳公主,另一个手扯着衡山公主。 长乐公主心中狂跳,吱吱唔唔道:“嗯……啊?是啊是啊,很快的……” 晋阳公主干脆踢掉了木屐,光着脚丫蹦蹦跳跳的跑向长乐公主,扯着她的纤手,扬起小脸,忽然关心的问道:“长乐姐姐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 长乐公主抬起另一只雪白的纤手捂了捂脸,是啊,都快能煮熟鸡蛋了…… 赶紧说道:“没有没有,就是刚刚跑了汤泉,有些发热。” 晋阳公主又狐疑的问道:“可是姐姐的头发都一点没湿呢……” 长乐公主心里发苦,小丫头你那么精做什么啊? 只好遮掩道:“这个……那个……是因为姐姐只是随便的泡了泡,还没有洗头发呢。” 高阳公主眯了眯眼睛,小脑袋转了转,觉得有些不对劲。 长乐公主一直都盯着高阳公主呢,兕子和小幺虽然聪明,但到底只是个娃娃,有些事情她们还不懂。但是高阳公主不一样,这丫头不仅聪明,又是过来人,难免被她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诶? 怎地好像自己跟房俊当真做过什么一样,有什么好心虚的呢? 长乐公主察觉到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似乎没必要这么心虚,完全可以更加自如的应对。但是刚刚想提起一点底气,却有忽然想到房俊去到的那个偏厅…… 底气瞬间又没了。 自己脱下去的那些贴身衣物,千万别被房俊发现才好。 可那个家伙怎么看都是个猥琐的,万一对着自己的衣物…… 第一千零二章 幸福来了,就得抓住! 一想到房俊对着自己的贴身衣物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长乐公主浑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恨不得立刻冲到偏厅将房俊赶走。 “忽然觉得好饿啊,兕子小幺,咱们去找些吃的好不好呢?” 长乐公主强自压抑着心底的异样,勉强笑着哄着两个小妹妹,想要赶紧都哄走离开这里。至于偏厅里的房俊会不会做什么下流的事情,眼下是是在顾不得了。 “好呀好呀,妹妹和小幺也饿得很了呢!长乐姐姐我跟你说,等一会儿姐夫回来了让他给我们做好吃的,姐夫做的东西可好吃了,比宫里的御厨都好!” 晋阳公主雀跃道,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房俊的美味食物早就征服了她的胃…… 鬼才要吃他做的东西! 长乐公主忿忿在心中骂了一句,俏脸上却带着笑,看上去格外的温婉可人:“是吗?那可是有口福了,咱们快走吧?” 便扯着两个妹妹,快走向门外走去。 “唉,姐姐,你的衣服还没换呢……” 高阳公主提醒了一声。 这处汤泉被高高的围墙挡着,不虞北风,又背山朝阳,并不寒冷。而且连接各处房舍汤泉的回廊都被镶嵌着玻璃,然如温室,即便只穿着单衣也不会寒冷。 但是就这样穿着一件中衣,总归不好。 长乐公主可是一贯的礼教严谨,温婉端庄从不会失礼于人前,这样的装束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无碍,但是基本不会出现在长乐公主身上…… “啊?哦,不用了,正觉得有些热呢,这样挺好,凉快。反正这边也没有男仆过来,待会儿再换好了。” 长乐公主只好说道。 她倒是想要换衣服,但是没办法换啊,所有的衣服都在偏厅呢…… “哦……”高阳公主应了一声,敢在长乐公主身后出门,可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对。 一行人走出汤池,武氏姐妹走在最后。 武媚娘悄悄对武顺娘使了个眼色,武顺娘娇媚的童颜调皮的一笑,点点头,放缓了脚步。 武媚娘七窍玲珑的心肝儿,姐姐武顺娘可也不差。 等到几位殿下绕过了前面的回廊,武顺娘就势停住脚步,转身回了汤泉。 室内已经无人,汤泉里清澈的泉水散发着温热,一股淡淡的雾霭缭绕。 武顺娘蹙着眉头四下瞅了瞅,便轻手轻脚的走向那间偏厅…… ***** 房俊捂着蛋,扭着奇怪的魔鬼步伐,“摩擦摩擦”的进了偏厅,一头便歪倒在炕上。 喘了口气,把手伸进裤裆里摸了摸,发现两个蛋都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许是正好自己挺起来的时候被重重的顶了一下狠的,很疼,但是并没有产生实质性的不可治疗的损伤。 揉了揉,感觉舒服了一些…… 心里却诧异看似娇娇弱弱一本正经的长乐公主居然能使出这么阴损的招数,实在是防不胜防。 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音,房俊也害怕被发现,到时候李二陛下搞不好会亲手宰了自己这个“玷污”他宝贝的嫡长女的“人渣”…… 鼻端传来淡淡的香气,似曾相识。 房俊耸着鼻子仔细的嗅了嗅,如兰似麝淡雅而又清新,就跟刚刚长乐公主身上的体香一样,令人闻之精神一振,想入非非。一扭头,便见到一件浅蓝色的女仕宫装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而就在自己脑袋旁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套随意放置的中衣,甚至还有一件月白色的肚兜,那淡淡的香气便是来源于此。 “这该不会是……” 房俊瞪圆了眼睛,猜测到一种可能,然后咽了咽唾沫。 伸出手想要拿起来仔细鉴赏鉴赏,但是随即便强迫自己收回手。 意霪人家的内衣…… 这特么也太龌蹉了吧?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干,太low了! 但是……反正这里也没人,咱只是偷偷摸摸的看看,也不会被别人知道,没什么关系吧?毕竟这可是皇家公主的内衣啊,后世的那些考古学者若是得到这么一件,还不得眼睛冒着绿光然后拿着放大镜逐分逐寸一帧一帧的仔细观察? 会有人说他们龌蹉么? 肯定不能够啊,人家是考古学者,是在研究伟大的文物,是在研究大唐皇室的内衣风格,从中推测一千年前皇家公主的衣饰文化,这是高尚的、严谨的学术行为,可以提升社会主义国家的核心竞争力,培养人民的民族自豪感…… 对! 咱应当以一颗科学而严谨的心态来对待这件内衣,好好的近距离的观察,看看它的材质、工艺、风格,然后写一篇文章将之详细记录,那么后世的那些考古学者就不用一座坟一座坟的以考古的名义去辛勤的挖掘…… 房俊瞪圆了眼睛,心底天人交战,在高尚和龌蹉之间反复斗争,那委委屈屈皱成一团的衣物上面有一朵银丝修成的荷花,似乎也在嘲笑着他的犹豫不决。 终于…… “呀!” 一声惊呼在房俊耳畔响起。 房俊差点吓死,脱口道:“我没动!” 一扭头,与正开门进来的武顺娘四目相对。 武顺娘的目光先是与房俊交汇,然后滴溜溜的转向房俊的手。房俊也回过神来,虽然不明白武顺娘何以去而复返,但是当他的目光顺着武顺娘的目光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手距离那间绣了荷花的精致衣物只有零点零一公分…… 好吧,事实上不止零点零一公分,两三寸总是有的。 但问题是这只手前进的方向总是毋庸置疑的。 武顺娘红了脸,偷偷瞄了房俊一眼,垂下头去。 房俊尴尬的要死,扯了扯嘴角,不着痕迹的将手挪回,干咳一声,解释道:“这个……那个……那啥,不是你想的那样。” 武顺娘不吱声。 房俊有些急,这事关自己的人品啊,哪怕是事实,也必须狡辩。 “其实吧,我就是觉得挺漂亮,嗯,想看看,真没啥……” “哦……” 武顺娘低着头,应了一声,手足无措。 房俊尴尬,她比房俊更尴尬! 先是长乐公主非要自己独自一个人泡汤泉,然后这个家伙出现在这里,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当真想不到,长乐公主那么秀气端庄的一个人儿,居然也被这个混蛋搞上了手…… 房俊快要崩溃了,苦笑道:“你真的误会了……” 详细将刚刚发生的误会说了,全无遗漏。 “这样啊?” 武顺娘相信了,她觉得房俊没有必要跟自己撒谎。 大男人三妻四妾偷鸡摸狗的算个啥?自己不也被这个家伙偷了么……况且长乐公主已经和离,又不存在破坏人家家庭的罪恶感,实在不当大事。 水波一样荡漾着的眼眸就偷偷的瞄向了房俊“伤患”之处,咬了咬嘴唇,羞涩问道:“那个……会不会有问题?若是觉得不妥,还是要找郎中看一看的,不能讳疾忌医。” 这可是妹妹武媚娘的“命根子”,可不能有丝毫大意,否则就会毁了妹妹一生的“幸”福。 再者说,这东西用起来感觉着实不错…… 自己是个寡妇,没没更深露重独处春闺,实在是寂寞难耐。外面那些对自己有着觊觎之心的男子多不胜数,却没有几个能让高傲的她甘心情愿的奉献所有,任其予取予求。 自己既然不愿改嫁,又不能出去偷汉子,这深入骨髓的寂寞如何忍耐?她可是捏一下都能出水的花信少婦,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唯有眼前这个家伙,若是能时不时的给自己解解馋…… 房俊看着武顺娘娇媚的脸庞,丰盈的体态,脑子里又浮现出刚才面对长乐公主之时的那惊鸿一瞥,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低声道:“不会有大事,那啥,如果能有人揉揉,估计好的会快一些……” 武顺娘脸儿红透,娇羞的瞪了房俊一眼,咬着红唇走到房俊身前。羞涩,却绝不忸怩,她是过来人,尝过春宵欢快的美妙,也品过春闺寂寞的凄凉,深明“及时行乐”的精髓。 一双玉手解开房俊的腰带,幸福就出现在眼前,要紧紧抓住才行…… 第一千零三章 侯爷身受重创! “嘶——” 房俊吸了一口凉气,还是隐隐作痛。 武顺娘也吓得花容失色,该不会就这么废了吧?心里对长乐公主满是怨念,您这下手……下脚也太狠了,和着反正您用不着,废不废掉跟您没关系是吧? 真是狠毒的婆娘,偏偏看上去又是那么秀挺如荷清丽端庄的动人样儿,真是人不可貌相,心太黑了…… 武顺娘很是着急,担忧的问道:“这个……要不叫郎中吧?” 千万不能废掉啊,而且若是废在自己“手里”,那更了不得。 房俊摇摇头,这会儿虽然有些疼,已经比刚刚好了太多,想来在过一会儿应当没什么大碍。 “缓一缓就好了,你的手……轻一些。” “哦。” 武顺娘扁扁嘴,人家已经很小心了好吧? 眼珠子转了转,垂下头去…… 既然嫌人家手不够软,那就不用手好了…… ***** 武顺娘累得香汗淋漓,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玉成好事,就有些沮丧。好不容易来一回,以为寻个机会满足一下,结果遇到这等倒霉事情…… 房俊也苦恼啊,那处稍微用力就钻心的疼,吓得他也是满头大汗,没办法只好让武顺娘打发人去将府里的郎中叫来。这是命根子,就算再丢脸也不敢讳疾忌医,一旦因为医治延时导致严重后果,自己还不得哭死? 庄子里的老郎中据说是前隋一个家人犯罪被牵连的,或许水平不见得多高,但是经验绝对丰富。只是看了一眼,就神情凝重道:“二郎此处怕是堪忧,已经有淤血症出现,要内外兼治才可。” 房俊问道:“何谓内外兼治?” “一面饮用汤药活血通络,一面用金针刺破表皮,排出淤血。” 房俊差点吓尿…… 汤药活血也就罢了,还得金针放血? 那样的话就算没有废掉也得包成木乃伊一个样吧? 赶紧将郎中撵走,打发人去宫里请一位御医过来诊治,然后自己由武顺娘扶着,沿着后门偷偷摸摸的回到自己的书房。否则一会儿被人发现长乐公主刚走自己就在这里意外“受伤”,十张嘴都讲不清。 等到御医过来,庄子里的主子立刻收到消息。 大家都不知怎么回事,高阳公主正领着两个妹妹一个姐姐坐在花厅闲聊,收到通禀方才知道御医是来给房俊治病…… 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高阳公主俏脸都吓白了,问着去请御医的那个家仆:“二郎到底如何了?” 那家仆哪里知道? “回殿下的话,奴婢也不知道啊,只是二郎打发人来命奴婢前去请一位擅长治疗男科的御医前来诊治,并不知详情。只是说二郎好像私处受了伤……” “什么?” 高阳公主眉毛都竖起来了,震惊道:“有这种事?臭小子难不成出去偷腥,被人捉到挨了打?” 也不顾那家仆回话,匆匆忙忙起身快步奔向后院。 武媚娘环视一眼,没见到姐姐武顺娘,心里狐疑,难不成是房俊那个家伙见到姐姐就凶性大发,结果出了意外而导致受伤? 心下难免忐忑。 一则是担心房俊的伤势,二则是怕姐姐受埋怨。 若是当真由武顺娘引起而导致房俊受伤,那么武顺娘以后必然会成为房家最不受欢迎的人。武媚娘可怜姐姐,愿意将夫君“借给”姐姐“用一用”,可不代表别人也愿意,尤其是高阳公主! 不仅姐姐以后怕是难以踏入房家大门,就连她也得受埋怨…… 赶紧跟着高阳公主的脚步去了后院。 唯有长乐公主安然在座…… 或者说,只是看上去安然而已。 那张涨红的粉脸已经显示出她心内的焦灼煎熬和羞愤无地! 听听高阳那个死丫头的话,什么叫出去偷腥被人捉到挨了打? 他偷谁呀? 真真是混账,死有余辜,拿东西彻底烂掉才好! 长乐公主忿忿的想着…… 不过想到若是当真烂掉了,又有些于情不忍。毕竟那是她自己动的手,如果还得房俊不能人道,心里那就一辈子歉疚了,再无安宁。 有心跟着去看看,却又犹豫不决。 哪里有妹夫那处受了伤,大姨子颠儿颠儿的跑去探病的道理? 晋阳公主对房俊最是上心,其余所有的驸马都没有资格让晋阳殿下称呼一声“姐夫”就看得出来,对李二陛下的那些个女婿她从来都是称呼官职或者名字…… “姐夫怎么会受伤了?我得去看看。” 小丫头着急,找起来就要朝后院跑。 衡山公主爱凑热闹,也站起来叫道:“兕子姐姐等等我,我也要去!” 长乐公主赶紧拉住两个妹妹,嗔道:“你们捣什么乱?” 晋阳公主急道:“姐夫受伤了啊,我要去看看。” 长乐公主喝叱道:“不许去。” 晋阳公主急的掉眼泪:“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不许我去看姐夫?是姐夫对姐姐不好吗?姐夫还给姐姐写过《爱莲说》呢,他对你多好呀,现在受伤了你不仅不去探望他,还不准我和小幺去,呜呜,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大为头痛。 她是个腼腆的性子,怎么好意思解释出口? 还有,晋阳公主一口一个姐姐,一口一个姐夫,听得长乐公主心里怪怪的,姐姐姐夫一家人,好像自己跟房俊就是夫妻似的…… 心底愈发羞恼,却又不能发作,只得拉着两个妹妹的手去往后院。 她得看顾着两个妹妹,万一房俊治伤的时候两个小丫头冒冒失失的跑进去见到了不雅之处,那还了得?这可是两个云英未嫁的小公主…… 御医到底见多识广,见到房俊的伤处并未如庄子里的郎中那般惊慌,先是查看一番,接着赞了一句:“侯爷天赋异禀,羡煞人也。” 高阳公主在一侧站着,羞红了脸。 心里骂着这个老不修…… 这老御医年幼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在当时的唐国公李渊府上担任医官,等到李渊当了皇帝,自然顺理成章的成为御医。他几乎是看着李二陛下三兄弟长大的,资历绝对深厚,故此言语之间便少了一些规矩,多了几分亲昵。 武媚娘则心情忐忑的左右观望,没有发现姐姐的身影。 难不成…… 郎君的伤势真是姐姐搞出来的? 难道郎君用强不成,反被姐姐伤了要害?不应该啊,平素看着姐姐跟郎君眉来眼去的,应当对郎君并不排斥才对,怎地反应会如此激烈? 房俊哭笑不得:“您是我爷爷成不?您就说这病治得治不得,有得救没得救?” 老御医呵呵一笑,捋着白胡子,一脸戏虐道:“老朽祖传的活血化瘀的药酒,对于这种淤血损伤最是有奇效,老朽保证,不出七日,定然让侯爷重整旗鼓,威风不减分毫!” 房俊大喜:“那老神医你家里传没传下那种神枪丸、雄风散之类的神药,吃了之后能够实力更胜往昔?” 高阳公主羞恼的啐了一口,道:“闭嘴吧你!” 老御医哈哈大笑,冲高阳公主笑着说道:“不是当着殿下说好听的,陛下所有的女婿当中,唯独您这位驸马老朽看着顺眼,是位真性情的!殿下,您有福了!” 高阳公主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 这老不修这一句“有福了”是指的什么呢? 是说房俊会待自己好,还是说指的是……那个方面? 心里又暗暗啐了一口。 房俊追问道:“到底有没有?” 老御医笑道:“没有。若是有,老朽还当什么御医?老早就辞了医官回乡配药大发其财了!” 房俊想想也是:“那您就赶紧开方子吧,回复到往日的功力也行了。对了,您这活血化瘀的药酒是现成的,还是需要配制?” 老御医哈哈大笑:“哪里用什么药酒?老朽是治疗隐疾的,又不是跌打医生。侯爷您只需每日闲时用热水敷一敷,旬日之内禁忌房事就可以了。” 房俊无语,这老东西耍我玩呐? 第一千零四章 表忠心【求票】 送走了御医,反身回来的高阳公主瞪着杏核眼逼问房俊:“老实交代,这伤是怎么来的?” 房俊撒谎道:“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倒霉透顶啊。” “呵呵……” 高阳公主眯着眼,唇角扯出一抹冷笑:“骗鬼呐?依我看,指不定是跑到哪里祸害良家,结果人家看不上你这个黑面神,你想用强却被人家反击所伤!” 房俊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瞄了长乐公主一眼。 长乐公主正被高阳公主的话语吓得心里狂跳,见到房俊瞄着自己,顿时又羞又怒!你看我干什么?这屋子里就没有笨蛋,都鬼精着呢,万一被人发现异常,我还要不要活了? 秀眸瞪了房俊一眼,赶紧拉着两个小公主起身离开。 武媚娘心里也有些发虚。 难不成是姐姐对夫君根本没有那个意思,结果夫君却猴急的想要玉成好事,所以被姐姐给击伤了?姐姐也真是,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怎么能去击伤那里呢…… 高阳公主虽然怀疑房俊的说法,但是苦无证据,也就不再追问。随即嘱咐屋里的侍女和家人,万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否则郎君将会成为长安城的笑柄。 这种事怎么可能出去说? 所有人都赶紧答应下来。 房俊觉得有些囧,毕竟这实在是太丢人了,心里恨得牙根痒痒,长乐公主这个娘儿们看上去端庄贤淑安静秀美,实则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你好看! 高阳公主命侍女打来热水,沾湿了帕子亲自给房俊“敷伤”。温热的帕子敷着伤处,很是舒适。 可刚刚敷了一会儿,便有家仆来报有个叫做程务挺的武官求见。 高阳公主无奈,只得撤去帕子服侍房俊穿好裤子。 房俊道:“这种事让下人来做就好,何敢劳烦殿下大驾?” 高阳公主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撇撇嘴道:“本宫是怕那些狐狸精趁机求欢,你这家伙就是个禽兽,哪里懂得拒绝?万一旧患未愈又添新伤,本宫跟谁哭去?” 房俊哭笑不得:“喂喂喂,本郎君那也是守身如玉、诚实可靠的一等好男儿好吧?” 高阳公主娇哼一声,一脸不屑。 实则心里还是认可的,这家伙虽然混账了一点,动不动就干出一些棒槌的事情,但是唯独在这方面当真算是克制。否则以他的家世权位,怎么可能在成亲之前只有武媚娘一个侍妾?况且这个侍妾还是自己撺掇父皇御赐于他的。哪怕是成亲之后也没有胡来,在江南那么长时间也没有沾花惹草,唯有房里两个侍女服侍。 生在皇家,所见所闻哪一个男人不是视女色为玩物,荒霪无节制?高阳公主不在乎房俊到底收入房中多少个女人,反正她的地位是绝对不用担忧的。男人嘛,那个不是属猫的,闻到腥味便把持不住? 可是哪一个女人愿意看着自己的男人三宫六院? 不过是风俗如此,无可奈何罢了。 而房俊这般表现,高阳公主自然万分满意…… ***** 程务挺进了偏厅,见到房俊坐在椅子上笑吟吟的看着他,二话不说便是以属下之礼参见。 “末将程务挺,拜见京兆尹。” “呵呵,免礼免礼,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快坐。” 程务挺是个直肠子,闻言也不扭捏,坐在房俊下首的椅子上,眉花眼笑道:“侯爷当真够义气!当初末将就想跟着侯爷下江南,可惜未能成行,实在是一大憾事。否则咱也能在江南在南洋纵横驰骋所向披靡,那才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所在,即便马革裹尸,又有何憾?总胜过待在潼关当一任守备,日复一日的跟那些商贾权贵打交道!现在终于能得偿所愿,末将多谢侯爷提携,自今以后,唯侯爷之命是从,若违此言,天地不容!” 他今日前来,就是表忠心来了。 上次房俊邀他一同下江南,却被家中父亲来信阻止。诚然当时情势并不明朗,房俊的前途亦所堪忧,可正是此等情形才能快速成为房俊这条线上的班底。看看苏定方、裴行俭、刘仁愿等人,简直就是一飞冲天! 现在倒是情势明朗了,房俊携带着在南方立下的功绩一举成为京兆尹,根基稳固,前程可期。可是这个时候投入人家麾下就有着“墙头草”之嫌,人家怎么能重用你呢? 只能阐明心迹,毫无余地的支持! 房俊现在就是帝党的旗帜,是陛下的代言人,代表着陛下的利益! 站在房俊麾下,就是替皇帝效劳! 正如这一次父亲来信所说的那样,“不参与争储,只忠心陛下”! 房俊笑道:“若是不信任程兄,本侯又岂会拜托家父在政事堂上给你争取来司录参军这个职位?实不相瞒,诺大的京兆府早已是各方势力分割利益的糕点,所有官吏都从各地州县以及六部衙门抽调,代表着各方的利益。唯有你我二人并肩作战,才能整合京兆府,谁敢不听话就打到他听话为止!我们怕得谁来?我们的背后站着陛下!” 这话霸气! 程务挺听得心神舒畅,这特么才是当官啊! 当即道:“末将还是那句话,侯爷指哪儿,末将就打哪儿!绝对不会含糊半点,若是办事不力,不用您说话,末将自己拿刀抹脖子!” 开玩笑,身前杵着这位长安第一纨绔,身后站着天下至尊的李二陛下,以后自己在长安城里横着走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放眼长安,还有谁是他程名振不敢惹的? 这特么才是生活啊…… 房俊对于程务挺的表态甚为满意。 只要刀把子攥在自己手里,那些个世家门阀和各派势力塞进京兆府的小鱼小虾还有何惧?乖乖的听话便罢,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那一份,这是官场的规则,不能吃独食。但若是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照样有的是手段整治你们! 表了忠心,二人的关系自然愈发亲近。 程务挺问道:“不知侯爷对以后京兆府的郡兵捕快有何章程?” 一地州府的武装力量,大抵也就是隶属于太守疑惑府尹、刺史的一队兵马和衙门里负责侦缉刑讯的捕快。这一队兵马不属于府兵性质,紧紧是各地州府组织的当地民众加以简单的操练之后分发武器,平素基本形同虚设,只有在发生重大事故的时候才会调集起来,行使维护治安、剿灭叛匪等等任务。 在其余的州县,刺史之上往往会有一路总管,由总管掌控军队,刺史负责内政,在制度上算是军政分离,实际上往往职权不清,强势的总管会把持政务,刺史变成傀儡。 在京兆府没有这种担忧。 京兆府隶属于雍州管辖,并不直接向政事堂接受领导,顶头上司是雍州牧,也就是李二陛下自己。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房俊说了算。 房俊对此早有谋划。 “首先,所有的捕快郡兵都是我们的根底,必须掌控在我们自己人的手里。” 程务挺点头,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本来京兆府就被各路势力渗透,若是连自己掌管的力量都做不到如臂使指,那干脆回家玩女人,还有什么搞头? “其次,改组捕快,增设巡捕房,由你负责,直接隶属于京兆尹,也就是本侯。” 程务挺奇道:“这巡捕房是个什么东西?” “治安维护、侦缉刑讯、户籍管理,尽在其职责之下。” 说白了,这就是“公|安局”的职能。 (之所以叫巡捕房而不是公|安局,实在是房俊害怕河蟹这只神兽) 只要掌握了这样一支暴力机关,那就任凭那些各方势力安插进来的小鱼小虾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房俊的手掌心!有巡捕房在手,整治手底下这些官吏的法子房俊能分分钟写出一本书…… 第一千零五章 郭孝恪的机会 草木枯败,木叶萧萧。 狂风在辽阔的沙漠之上掠过,携带着细腻的风沙肆虐于天地之间,路途上的商队在漫天风沙之中宛如蒙上面纱的老妇人,步履蹒跚,艰难前行。 这一场风沙过后,整个西域便会陷入严冬。 安西都护府内,郭孝恪的心情与这日渐寒冷的气候相似,一点一点陷入不可挽回的寒冬…… 来自长安的公文一封接着一封,无不是语气严厉贬斥申饬。 酿酒作坊早已经建了起来,可是没有了房俊的秘方,产出的葡萄酿口味与房家作坊的酒液差别甚大,各路商贾皆不满意,销量一降再降。 而羊毛作坊的“取缔”后果显然更加严重。 随着寒冬的到来,西域的各个部落都在筹备过冬的物资。那些毁掉耕地豢养山羊的部落各个苦不堪言。房家的羊毛作坊已然不复存在,信任的安西都护却不打算收购羊毛,各个部落只得将山羊继续养着,充作过冬的粮食。可是一个部落少则几百人多则几千人,这一冬天得多少粮食才能挨得过去?这么一点羊肉显然是不行的。 形势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想要整个部落挨过这个冬天,那就必须去抢去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谁强大谁才能活得下来。 整个西域的局势都在动荡之中,若非忌惮于唐军强横的战斗力,怕是各个部落早就开始火并,相互厮杀掠夺物资…… 面对一触即发的局势,郭孝恪的心里一片冰凉,嘴上却是起了一圈儿燎泡。他自己明白,正是西域如今这种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危险局势才使得朝廷没有第一时间将他免职,以免加剧这种动荡。 可是朝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现在必须戴罪立功才能挽回在陛下、在几位宰辅眼中的形象,哪怕安西都护的职位必须被撤职,以后也能图谋一个不错的位置。否则哪怕陛下念着自己往昔的功绩不忍处置自己,也必然是投闲置散靠边站,再无一点政治地位。 “报!” 军卫在堂外大呼。 “进来!” “禀报大帅,大事不好!刚刚收到细作传来的消息,西突厥欲谷设可汗于十日之前斩杀沙钵罗叶护,随即袭灭吐火罗,三日之前进犯伊州!” 军卫一头大汗,语速极快。 郭孝恪一愣,随即连忙追问:“消息属实?” “卑下经过彻查,共有三路细作同时传出相同的消息,应当无误。” 这可是大事,伊州的兵力只有不足千人,一旦被突厥铁骑袭击,破城只在反掌之间。丢了伊州,自家这位大帅本就严峻的困境难免雪上加霜,如何向朝廷交待? 孰料自家大帅非但全无紧张仓惶之色,反而一脸振奋,猛地一拍面前的桌案,大呼一声:“来得好!” 军卫一脸懵逼…… 大帅喝多了,还是没睡醒? 突厥敢于如此大举进犯,定然经过周密的布置,可谓是来者不善,怎地却要呼一声好? 郭孝恪心情畅快,当即命令道:“速速统治麾下各路将官,立刻赶来此处商议出兵之事,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诺!” 军卫一头雾水的退了出去,四处通知军中将官。 郭孝恪哈哈大笑三声,自语道:“娘咧,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欲谷设,改日老子将你擒于阶下,定然要好生请你畅饮几杯!” 这可是个破局的好机会! 只要能够将突厥来犯的主力尽数击溃,他就足以将功折罪,弥补之前在葡萄酿和羊毛作坊上犯下的错误。击溃了突厥骑兵,放眼西域还有谁敢不老老实实的? 若是能活捉欲谷设可汗,那可就不仅仅是将功赎罪的事情了,是可以同李靖相提并论的不世之功勋! 届时,还有谁敢议论他郭孝恪之前的错误? 不到片刻,麾下将官悉数来到大堂。 郭孝恪亦是名将,行军打仗自然熟稔于胸,当即安排粮草辎重的运输、先锋的派遣、斥候的布置,然后亲率两千轻骑立刻出发,前往伊州! 同时着急臣服于大唐的铁勒等部,命其即刻派出骑兵前往伊州增援! 郭孝恪心中一片火热! 只要打赢了这一仗,他的地位就稳如泰山,捞一个国公的爵位稳稳当当! 老子要时来运转了! ***** 入夜,武媚娘将姐姐武顺娘叫入房中,追问白天房俊受伤的事情。听到武顺娘说到房俊的伤处乃是长乐公主所为,武媚娘瞪着眼眸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们两个怎会有私情?” 武媚娘觉得自己有些接受不能。 她深知房俊的魅力,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本身又是才华横溢诗词天授,对于女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是长乐公主岂能与一般的妇人相提并论? 这位殿下正如房俊的那一篇《爱莲说》之中所说的那样,“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如此清高端庄的一个秀美女子,怎能如寻常妇人那般随随便便的与男子有私情?更遑论这个男子还是妹妹的驸马! 武顺娘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或许是二郎对人家殿下落花有意,可长乐公主却是流水无情,故此才会出现二郎被长乐公主弄伤的事情吧?” 她认为这才是事情的真相,至于房俊跟她说的误会啊什么的,她是全然不信的。男人哪个不偷腥呢?就算武顺娘自持甚高,面对长乐公主那般清秀如荷的人儿也难免心生爱慕,何况是房俊这样血气方刚又近水楼台的年青俊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在武顺娘看来实在是正常不过。 若是自己没有出众的容貌,房俊会将自己也给偷了? 武媚娘有些头痛,拉着姐姐的手,愁苦道:“那姐姐你跟二郎到底怎么回事?说实话,妹妹是愿意你跟二郎好的,毕竟姐姐一个人守寡这么多年,日子过得实在太过凄苦寂寞。只是姐姐你应当知道,以二郎的身份地位,以你贺兰家媳妇的身份,不可能将我们姐妹一起收入府中的……” 房俊是驸马,收几个侍妾本来不算大事,但是姐姐的身份可是贺兰家的媳妇。贺兰家就算不复祖先的荣耀,却依然是关中一等一的豪门,怎么能容忍自家媳妇去给别人做一个小妾? 武顺娘抚了抚鬓角的散发,精致的容颜绽出一抹无奈的笑意,一股风情韵致自然流泻。 “姐姐怎敢奢求更多呢?姐姐爱慕二郎的才华气度,二郎爱慕姐姐的身子,能够偶尔相会以慰相思之苦,姐姐便心满意足了。只是这般不知廉耻,却是让妹妹伤心了……” 身份,到底是武顺娘心中的一个心结。 若非房俊是妹妹的夫婿,那早已食髓知味迷恋房俊的武顺娘定然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一般投入房俊怀抱。什么伦理纲常,什么礼义廉耻,她全都不在乎! 但是她不能不在乎妹妹的感受…… 武媚娘咬了咬嘴唇,美眸泛红,轻轻伸手臂揽住姐姐依旧窈窕纤细的腰肢,轻叹道:“咱们姐妹虽说有母亲在世,可是这些年却是相依为命,有谁管过我们?只要姐姐能够活得快乐一些,妹妹还有什么舍不得?” 武顺娘勾起心酸的往事,亦是珠泪涟涟,姐妹两个相拥而泣。 她们在武家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本是武家的小姐,却连有点身份的下人都不如,吃不饱、穿不暖、时常被喝叱、做着仆役们才会做的活计…… 正因如此,武媚娘当初才会自愿入宫。 现在自己找到了归宿,二郎待自己真心实意呵护备至,这份幸福自己一定要紧紧的抓住。 如果姐姐能够跟二郎情投意合,即便是这样偷偷摸摸,也总好过孤枕难眠、凄苦度日…… 第一千零六章 两个我都想…… 翌日,农庄中忙碌一团,庄子里的各式车驾与宫中前来的车驾都停在院落中,侍女仆役进进出出搬运这几位公主的衣物、首饰,以及装载着房俊夫妻送给几位公主的各式礼物。 在房家住了些时日,几位公主将要返回宫中。 正堂里,晋阳公主颇不开心,微微撅着嘴儿,安安静静的坐着,毋须说话,不悦的心情已然布满整张小脸儿。 相比于晋阳公主的内敛安静,衡山公主就完全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此刻正抱着长乐公主的手臂,扭着小身子哀求…… “长乐姐姐,小幺不要回去,咱们不要回去好不好?宫里很没意思诶,这里有高阳姐姐陪我们玩儿,还有姐夫亲自下厨做好吃的,又没有那么多的嬷嬷管着,多自在呀!求求你了,不要走好不好?” 与到处都是规矩的宫里相比,房家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呵! 房玄龄夫妇原本就和蔼可亲,而且不会动不动的就拿规矩说事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自从搬到农庄里来,房玄龄夫妇只过来待了两天便回长安去了,更加自由自在! 高阳公主是自己的亲姐姐,房俊是所有姐夫里唯一一个肯下厨给他们做东西吃、会带着他们在庄子里闲逛,甚至带着家将部曲去山里打猎! 衡山公主不想走了,就像一辈子赖在房俊家里才好…… 长乐公主被缠的头疼,无奈道:“小幺乖一点好不好?我们在这里住了好多日子了,父皇自己在宫里难道不会寂寞吗?我们做女儿的不能只贪图自己自在好玩,也要担心父皇啊,对不对?” “才不对!” 衡山公主撅着嘴巴叉着腰,气鼓鼓的反驳长乐公主:“父皇怎么寂寞呢?宫里有那么多嫔妃,父皇一间一间宫殿的换着住都要换好久!” 一句话,满堂诸人全都无语。 想要叱责几句,却又发觉小丫头说的没错…… 长乐公主俏脸微沉,她发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两个小妹妹自从来了房家,好像也不是那么听自己的话了。小幺闹腾得这么欢,那边那个一直鼓着小脸儿看似安安静静的四字更不是个善茬,主意正着呢!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长乐公主将这归咎于房俊。正是房俊每天没规矩的带着两个妹妹疯玩,这才导致两个妹妹完全没有了姑娘家的矜持,连诸多皇家的礼仪都不顾了。 长乐公主摆出姐姐的威严,清声道:“小幺,不准胡闹。若是这般不听话,回到宫里姐姐便跟父皇说,以后再也不准你出宫了。” 威胁果然好使,提起李二陛下,顿时将衡山公主吓得心虚起来,抿着嘴儿坐到晋阳公主身边,悄悄拉了拉晋阳公主的衣袖,悄声道:“兕子姐姐,你的主意不管用呢……” 到底年纪小,心思单纯了些,说话的生意稍稍有些大,却没想到将兕子出卖了…… 长乐公主顿时俏脸一板,好嘛! 就说兕子这个小丫头最是鬼主意多,原来是她撺掇衡山公主跟自己闹,自己则扮乖在一旁看戏! 晋阳公主暗道不好,赶紧求助的看向房俊,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要多萌有多萌,就像是离开妈妈的小羊羔,就差“咩咩”的叫唤两声。 房俊一颗心瞬间就融化了…… “咳咳!” 轻咳两声,房俊看着长乐公主秀美的侧脸,说道:“殿下,宫内现在正筹备新年祭天大典,诸般事宜繁杂,几位殿下回去怕是也不得安生。不若就在此住下,待到年前再回宫如何?” 一旁的高阳公主深知自己的丈夫有多么宠溺兕子,况且她也愿意姐姐妹妹在一起欢笑无忌的日子,亦劝道:“夫君说的有理,姐姐何必急于一时?便再多住些日子吧,妹妹一个人在这里很闷的,咱们多说说话儿。” 长乐公主抿抿嘴,心说以前我也愿意和你多说说话,可是现在你一句话都不离房俊如何如何,谁爱听啊?不知道这个黑面神有有什么好…… 便强硬道:“还是不住了,外面都准备的差不多,我们这就回宫。妹妹在家里待着闷,那就到宫里来住,你虽然出嫁了,但是宫里还是你的家啊!” 高阳公主无奈,只得对房俊使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姐妹一场,她又怎能不知长乐公主外圆内方、看似清冷实则刚强的性格?只要她自己打定了注意,就算是父皇恐怕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 晋阳公主也明白今日算是留不下了,心里不愿与房俊分离,便气咻咻的看着长乐公主说道:“姐姐口口声声说是惦记父皇,依每每看,其实是姐姐看不上姐夫才对!这两天姐姐从不给姐夫好脸色,可是姐夫照样对你陪着笑脸,长乐姐姐,你这样不对!”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不知说什么好。 她有给房俊脸色看吗? 当然有! 那天汤泉里的事情虽然是一场误会,但自己的身子到底是被房俊给看到了,甚至还被她打了小臀,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气?况且这种情况下,叫她如何对房俊那处平常心? 只要与房俊目光触及,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天的尴尬一幕,如何不羞涩难当? 房俊也尴尬。 一想到那天的火热情景,他就觉得蛋疼。 是真的疼…… 偷偷打量一下长乐公主那羊脂白玉一般的秀美侧脸,见到这位殿下晶莹如玉的耳廓都似乎染了红霞,便尴尬顿消,反而心中大乐。 房俊提议道:“要不……殿下您先回去,让二位小公主再多住几天?” “不行。” 长乐公主眼尾都不看房俊,断然拒绝。 那样岂不是显得自己好似被孤立一般?那种感觉并不好,长乐公主难得的耍了小孩子脾气。 最终,在长乐公主的坚持下到底还是带着两位小公主回宫了,晋阳公主临上车的时候紧紧抿着嘴儿望着房俊泪光盈盈的模样,让房俊心都快揪起来了…… 他对晋阳公主由怜而生爱,起先是可怜这个失去母亲而且将要在最灿烂无邪的年岁里悄然陨落的小女孩儿,等到接触日深,则喜欢上了这个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又善良大方的小姑娘。 这是一种介乎于妹妹或者女儿之间的情感,让房俊有着哪怕失去所有亦要哄她开心、让他快乐的冲动,最见不得的就是她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委屈。 几位公主走后,庄子里顿时清净下来。 看着房俊恹恹的坐在椅子上喝茶,高阳公主娇哼一声:“你是不希望兕子走呐,还是不希望长乐姐姐走啊?” 房俊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懒得跟她斗嘴。 总不能跟她说——两个我都不想让她们走吧? 那就天下大乱了…… ***** 未几,便有武媚娘打发仆役前来通报,说是自林邑国购买的稻米已然运到城南码头。 房俊赶紧换了一身衣服,带着庄子里的家将部曲骑着马风驰电掣一般沿着山路下山,跨国灞桥之后折而向南,沿着河道一路飞奔向码头。 未到码头,便见到河道两侧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在观望议论,而河道之中舟楫如云船帆蔽日,无数的货船密密麻麻等待投食的鱼群一般猬集在码头。 看着船身吃水的深浅,房俊心中大定。 附近的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见到房俊,顿时发出一片欢呼。 “房二郎,好样的!” “二郎,回家咱就给您立生祠!” “二郎威武,从此之后,关中再无缺粮之忧矣!” 老百姓也不傻,如此大量的粮食涌入关中,便代表着粮价将会暴跌,老百姓能都得到更多的实惠! 同样的,老百姓欢呼雀跃,那些粮商就该关起门来痛哭流涕了…… 第一千零七章 跳楼大甩卖!【求票】 关中所有的粮商在听闻上百万石稻米进入长安之后,顿时慌了神。几大粮商立即聚在一处商议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降价狂潮,只是未等说话,便尽皆唉声叹气,一片愁云惨雾。 物以稀为贵,每逢灾年粮价都会暴涨,苦了百姓买不起粮食裹腹,饿殍遍地,各大粮商却富得流油。但凡能够在粮食这种事关国计民生的行业里做大做强甚至垄断一方,背后必然有着强悍的势力保驾护航。而把持关中粮食买卖的三大粮商,背后站着的便是窦家、韦家、元家。 窦家自不必所说,乃是一等一的外戚,虽然李二陛下屡屡对外戚进行打压,不过是防着外戚掌握权力干涉朝政,并不担心他们赚钱。 韦家是关中望族,虽然此时远未达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那种巅峰之时冠绝朝堂的实力,却依然是关中地区最具有代表性的家族。 至于“八柱国”之一的元家,更是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其本身出于北魏皇族,家主元仁惠心情低调很少露面,但是其与高祖李渊有旧,在李唐皇室争霸天下的过程中颇有贡献,李二陛下对其亦是一直尊敬有加,地位甚高。 作为族中最重要支柱的粮食生意遭遇危机,几家家主共处一室,商议对策。地点在韦家的正堂,窦家来了窦绍宣,而元家家主元仁惠是一贯不理会这种商贾之事的,来的是他的儿子元怀景。 元怀景未及弱冠,虽然年纪轻了一些,但作为元仁惠的独子自然有资格参与这等会议。况且自打房俊异军突起之后,还有谁敢拿别人的年纪说事儿? 穷家少年不可欺,说不准哪天就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世家子弟更不可欺,毕竟做出成绩的条件比穷家少年强了百倍,搞不好过得两年便升官晋爵。 元怀景继承了元家的优秀基因,相貌俊朗长身玉立,只是气质有些轻佻…… “依我看诸位不必担心,那房二是有名的会赚钱,这么的粮食只要按照现在的市价慢慢的放出去,则至少获利一倍不止,简直比抢钱都快!他会放弃这种赚钱的机会么?所以,咱们只需私下跟他接触一下,允诺在他出货的期间咱们稍稍限制出货,卖他一个人情,让他赚了钱,想来也不会跟咱们作对,非得将粮价搞得跳崖,对谁都没好处。” 翘着二郎腿,元怀景漫不经心的说道。 在他看来,他是跟房俊一个层次的年青俊彦,之所以没有房俊眼下这般风光,不过是自己的机会没到而已。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异日飞黄腾达封侯拜相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眼前这两位老朽,他是看不入眼的。 或者窦绍宣尚算不得老朽,但是此人毫无气节,缺乏刚烈,家中后辈被房俊任意欺辱却连个屁都不敢放,简直丢尽了关陇集团的脸面! 如此豚犬,岂可为伍? 窦绍宣淡淡的瞄了元怀景一眼,没有言语。 不知从何时开始,关中的世家子弟好像愈发猖狂,各个都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臭屁模样,仿佛都是房俊第二,肆意妄为横行霸道,哪里还有一点尊老敬老的教养? 房二那个棒槌当真是引领了一股歪风邪气啊…… 韦家家主韦元通今年刚过五旬,比原民部尚书韦挺大了一岁,两人是堂兄弟,一样的相貌清癯,风姿物雅,颇有名仕之风。 听了元怀景的话语,韦元通微微摇头,凝重道:“世侄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那房俊固然有通财之术,可是行事率性妄为,不可以常理度之。我等关陇集团阻挠其担任京兆尹在先,这必然引起房俊的仇视,一旦其不计成本的抛售稻米粮食,只为向吾等示威报复,必将对吾等的产业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不可不慎重处置。” 说白了,房俊眼下就是“有钱任性”,一旦发起疯来不计成本的跟三大粮商对着干,完全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问题是房俊那厮有钱啊!他的各处产业且不论价值,单单是往来的流水边足以超越三大粮商不知多少倍,一旦开战则三大粮商必败无疑。 难道要挪用家族其他的钱财来添这个窟窿? 这是生意,不能意气用事。 元怀景不以为然。 还能有人嫌钱多吗? 窦绍宣看不上元怀景的轻佻,这根本就是个未经风雨的雏鸟,心高气傲自以为是,跟房俊相差何止一个档次? 他看向韦元通,提议道:“粮食是我们三家最大的产业,事关家族兴盛稳定,不能轻忽视之。依我看,不若去找房俊商谈一番,看看他的想法,若是能适当低头以换回和平相处,也是值得的。” 元怀景顿时反对:“不妥!他房家算个甚?我家祖宗风光显赫的时候他房家还在山東和泥巴种地呢,怎么可能向他低头?再者说关陇集团同气连枝共同进退,我们这边低头,让那个其他家族怎么看我们?” 窦绍宣无语,你特么居然还将祖宗搬出来说事儿? 都知道你家祖宗能耐,你家祖宗做皇帝坐江山的时候别说是房家,就算是如今的李唐皇族那个时候恐怕也是泥腿子一双呢!可是这有什么用?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特么连形势都看不明白,真真是废物一个!不过想想自己家中的后辈,好像也没强到哪里去,为何这一辈的所有才华能力好似都被房俊一个人给占了? 韦元通没给面子直接叱责元怀景:“世侄此言差矣。关陇集团同气连枝不假,可是出去我们之外,还有谁家在粮食产业上占据很大的比重?一旦关中粮价崩溃,出了我们三家损失惨重之外,别人有什么损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那个时候,所谓的关陇集团只会看我们的笑话,没人会帮咱们。” 只才是老成之言。 所谓的关陇集团,也不过是因为利益联合在一起的小团体,大家实力差距并不太大,相互帮扶的同时也相互制约,这才能够保持内部的稳定,发挥出强横的实力。 可既然是因为利益联合在一起,就必然会因为利益而分崩离析。眼下的关陇集团内部已然龌蹉四起,相互猜忌,一旦三家在粮食产业上遭受重创,会不会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不好说,但绝对会有人落井下石,趁机进军粮食产业分一杯羹…… 元怀景还要说话,门外忽然一阵脚步急促,一个韦家的家仆快步进门,急声道:“家主,大事不好!坊间现在传言房俊将会在长安城内新开三家店铺经营粮食生意,而且这批由林邑国购买的稻米将会以成本价出售,称为‘年末大酬宾,跳楼大甩卖’……” 元怀景愕然道:“既然是坊间流传,何必信以为真?” 他还是不信房俊能够不赚钱只为了出气,这不是傻子么? 可他忘了,房俊还真就有个外号叫做“棒槌”…… 韦元通苦笑道:“你听听这话,‘年末大酬宾,跳楼大甩卖’,浓浓的房俊风格,这世上除了房俊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这等煽动人心的话语?” 元怀景慌了,急忙道:“那怎么办?不如便依着世叔所言,咱们去跟房俊谈谈吧,何必放着钱财不赚,偏偏要斗气呢?” 韦元通心中鄙夷,这小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这就沉不住气了? 人家房俊的杀招还没出呢,只是放出个风声你就吓住了? 竖子不足与谋也! 他看向窦绍宣,问道:“贤弟如何看?” 窦绍宣叹了口气,说道:“房俊这是在向咱们发出通告呢,若是咱们不去找他低头,他一定会这么干。” 韦元通点头:“不错,正是如此。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元怀景有些不满,这跟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吗?为何我说了你就睬都不睬我,他窦绍宣说了你就赞同? 欺负人啊! 窦绍宣无奈苦笑道:“低头不是不行,但是尚未交锋便俯首认输,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关陇集团内部又会怎么看我们?所以,还是要斗一斗的。” 韦元通抚掌大笑:“贤弟之言,正合吾意!那房俊一贯嚣张,这次也得让他见识见识我们这些人活了这些岁数可不是吃白饭的。” 窦绍宣道:“小弟正有此意。” 元怀景在一旁一头雾水。 难道是我智商太低?都听不懂啊…… 第一千零八章 强势! 东万年,西长安。 唐朝长安城是按照传统规划思想和建筑风格建设起来的城市,整座庞大的城市由外郭城、皇城和宫城、禁苑、坊市组成,是世界历史上面积最大的都城。城内百业兴旺、宫殿参差毗邻,最多时人口超过一百余万。 繁华鼎盛,大唐锦绣! 皇城西侧布政坊,与西市比邻。 房俊骑着高头大马,打量着面前一座简陋的宅邸。 萬年縣令李义府陪在身侧,另有程务挺等一干京兆府官员,以及部曲家将几十人,前呼后拥,威风懔懔。 李义府皱着眉头,小心翼翼说道:“这处房舍乃是一赵姓商贾的祖宅,因其在剑南道行商之时勾结当即匪寇谋害任命,事发之后判了斩立决,家产悉数充公。房屋地契钧在萬年縣衙,随时可以拨付给侯爷,只是这是否简陋了一些?” 李二陛下的办事风格,一贯是既要马儿跑,还要马儿不吃草…… 倒不是真的不让你吃草,只不过他不管,你得自己找草吃。找到了就吃个饱,找不到就饿着,他认为这是能力的一种体现。事事都要上级长官帮你准备周全,那还要你干嘛? 房俊自然不怕没草吃。 只有个架子的京兆府衙门,搭建起来对于他来说没有一点难度。找到李义府说了情况,想要在萬年縣寻一处控制的房舍作为京兆府衙门的驻地,李义府深感昔日赶考之时房俊的“赠衣之恩”,自然毫不推辞。 对于李义府的简陋只说,房俊不以为然。 “一个衙门的威望,不是依靠奢华的房舍建立起来的,靠的是这个衙门里头的人,靠得是这些人办的是什么样的事!” 锦衣卫的衙门只是胡同里不起眼的一处房舍,可是任你三公九卿还是权倾朝野、名满天下,到了这里哪个不是汗毛倒竖、胆颤心惊? 这就是一个衙门的气质! 当然,房俊也没想将京兆府弄成锦衣卫那般生人勿进…… “下官受教。” 李义府心悦诚服。 对于房俊,他不仅感恩,更是衷心敬佩。瞅瞅人家的行事作风,往往看似胡来肆意妄为,结果却步步为营运筹帷幄,但凡跟他作对的对手哪一次不是灰头土脸? 这就是本事! 李义府深感自己底蕴浅薄,游走于官场之上实在处处掣肘,一方面是自己没有坚挺的靠山,另一方面亦是自己的能力尚有欠缺。 而面前这位刚刚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的恩人,正是他学习的好榜样。这种看似随意实则内有乾坤的处事风格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若是能学得房俊的本事,自己哪里还愁升官发财? 若是房俊直到这个大奸臣要跟自己学习为官之道,然后祸害天下遗臭万年,说不得现在就能将这奸臣锤死,以免败坏自己的名声…… 对于李义府,他会用,却绝对不会信任。 这位名流千古的大奸臣实在是一个擅于钻营、有奶便是娘的人物,毫无廉耻之心,绝无人品可言,岂能赋予重任? 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万一自己一时不慎培养出一代奸相,岂不是要留下千古骂名?刚刚担任县令的李义府倒不至于让他下杀手除掉,但是他会严密监视,一旦李义府流露出奸臣的品相,他也不会留情。 现阶段,房俊相信李义府会是一柄利刀,用来对付关陇集团再合适不过,所谓“以毒攻毒”是也…… “几天可以收拾妥当?”房俊问道。 李义府笑道:“当初封存的时候没人动过手脚,所以大件的物品都在,俱都保持完好。这家人很是有些钱财,祖上也是风光过的,物品很是有些档次,置办一些零碎的家什以及文房四宝,稍微归置一下划分办公区域,三两天即可入驻。” 房俊点点头。 一个人为什么能够有机会成为奸臣?因为他有能力,甚至比绝大部分的正直官员强力都要强,所以皇帝明知道他是个坏蛋却依然愿意重用。 不图别的,就图一个办事省心…… “尽快置办,所需钱财先从萬年縣账目上走,京兆府衙门运行之后再划拨给你,有没有问题?” “自然没问题,不过侯爷您得给下官一个章程,按照何等标准置办?” 新衙门开张,所需的一应物资本该由吏部统一置办,但是京兆府情况特殊,几乎被关陇集团把持的吏部之内怕是不会给予任何有待,故此房俊干脆自力更生。 反正京兆府搭建起来之后他也不打算跟吏部、民部过多干涉,至于办公经费更是要自给自足,否则难保这两个大衙门给自己小鞋穿。 如何给自己找经费,这可是后世官场最基本的能力。 一个不能给下属带来好福利的领导,谁愿意跟着你混?谁会在上级任务分派下来的时候玩命给你干活? 至于找经费的方法,这在法治极度不健全的唐朝简直就毫无难度,随随便便都是一大箩筐好主意…… ***** 两天之后,京兆府衙门开始有官员入驻。 房俊将所有官员召集起来,在正堂一侧开辟出来的一间会议室内开会。 京兆府归雍州牧管辖,京兆尹通判府事,下设少尹二人,佐理府事,再下有司录参军及司功、司仓、司户等署官,俗称“小六部”,与六部职能大致相当。 两位少尹一个是京兆人韦大武,一个是令狐诚。 这两人一个关中四姓,一个是关陇集团,即相互帮扶又相互制衡。其下分别为司录参军程务挺、司功侯莫陈镬、司仓裴肃、司户宇文渭等官佐。 房俊高居主位,沉声说道:“今日诸位共聚一堂,蒙受陛下厚望,旨在稳定京畿、兴旺长安,吾等当合舟共济、以报国恩。若是有人在其位不谋其政,甚至阳奉阴违吃里扒外,届时莫怪本侯不将情面!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近发现这句话特别提气,就像是最高级别的警告,若是谁还敢一意孤行,接下来就是真刀真枪的干! 堂下诸位官吏同时心中一凛…… 他们都了解房俊,这位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惹毛了他管你是什么关中世家还是关陇集团,照样往死里整你!江东顾氏几百年的传承,雄踞一方世代簪缨,不还是一夜之间就被这位剿灭,一族豪雄就此烟消云散? 各人心中打鼓,摸不准这位年青得如同家中晚辈的京兆尹只是单纯的警告,还是已经在心中有了腹案,放出风来就是想要那谁开刀…… 房俊环视一周,见到各个面色严肃,心中满意。 最起码没有人敢拿他这个京兆尹不当干部…… “京兆府是亲生事物,古往今来都从未有过,一切都在摸索之中前行,有破除旧历锐意进取的地方,自然也就有因循守旧弊端丛生之处。陛下锐意改革,就是为了革除以往旧有体制当中的落后之处,吾等当体念上意,励精图治,报效陛下!所以,京兆府之中的郡兵、捕快将会成立一个新的衙门,叫做巡捕房,由司录参军掌管,一应侦缉贼盗、维护治安、刑责审讯等职责,直接对本官负责。” 低下的官吏们面面相觑。 知道你肯定要抓权,却没想到抓的这么急,而且抓的这么狠! 须知京兆府设立的最重要一个体现权威的地方,便是可以毋须一般州县那般接受层层上述的约束,死刑要案必须最后到大理寺和刑部方能定罪,而是凡经审讯证实证据确凿的案犯是可以直接判决死刑的! 如此重要的权柄本应当是整个京兆府的高级官吏分摊,现在房俊搞出这么一个什么“巡捕房”,等同于将这个权利一把抓在手里,再也没有别人的事儿…… 如此一来,房俊岂不是就要一手遮天? 第一千零九章 杀鸡儆猴 司功侯莫陈镬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便被堵了回来。 只见房俊扫视一周,见到侯莫陈镬张嘴欲言,便立即说道:“既然无人反对,那就这么通过了。稍后本官会亲自行文吏部,告知其具体事宜,程务挺,你是司录参军,此事自然责无旁贷,要拿出全部精力经略巡捕房,要用军事化的管理杜绝一切人情賄賂,本官要这个巡捕房成为天下所有州县郡兵、捕快的标杆,要让贼盗听闻巡捕房的名声便瑟瑟发抖,要让百姓见到巡捕房的兵卒便亲近感激!” 侯莫陈镬差点没噎死…… 他很想大叫一声:我有意见啊! 只听房俊续道:“既然本官询问有无意见的时候诸位都未曾明确表示反对,那么本官便当作诸位都默认此事。但是有一点,现在既然不反对,那么以后就必须全力支持,谁敢两面三刀暗中下绊子,本官就要他好看!各位还请将本官的话语放在心中,否则一旦被本官得知诸位有何不法之处,咱们脸面上都不好看。嗯,勿谓言之不预也……” 堂下诸位官吏尽皆无语。 见过强势的上官,可从没见过如此强势的! 连话都不让人说,你当这京兆府衙门是你家开的啊? 而且两次“勿谓言之不预也”,你是在吓唬谁吗?虽然你的确挺可怕,但是也不能第一天上班就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都是各为其主,何必表现得如此咄咄逼人? 司户宇文渭“嚯”地站起,大声道:“还请明府明鉴,刚刚全程下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可不是心中没有反对意见,下官……” 房俊冷冷打断他:“你在跟谁说话?” 宇文渭一愣,连忙道:“下官唐突,实在是心中不忿……” “砰!” 房俊狠狠一拍桌案,震得战场官吏各个心中一颤。 房俊戟指道:“本官问你的时候你不说话,本官说话的时候你要插言打断,在你眼里可有本官的存在,可有上下尊卑,可有官场秩序?” 宇文渭瞪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心说这是要搞事情啊,难道是要那我开刀? 想了想房俊以往的“战绩”,宇文渭果断怂了。 他这个位置是靠着宇文家族争来的,可是昨晚在家中用膳之后,父亲宇文士及还指点自己在房俊手下做事要低调,要装怂,丢人没关系,在房俊手底下混得脸面皆无的世家子弟还少了?只要不被那些心怀叵测的“盟友”当枪使了就好…… 宇文渭想到这里,鼓了鼓腮帮子,拱手说道:“下官知错。” 一屁股坐下,丝毫不顾及左右同僚鄙夷的目光。 娘咧,丢人就丢人了,总比被房俊捉住当作吓唬猴子的那只鸡强的多吧? 他怂了,可是有人不怂! 侯莫陈镬刚刚被房俊一顿叱责就觉得颜面尽失了,此刻见到房俊这般嚣张,愈发不满,当即站起来说道:“明府何以如此霸道?下官……” “出去!”房俊冷哼一声。 “啥?”侯莫陈镬有些发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来人!”房俊大喝一声,指着呆若木鸡的侯莫陈镬道:“将这个不知尊卑、不敬上官的东西给本官轰出去!什么之后学懂了礼仪谦卑,什么时候再进来这京兆府大堂,若是学不会,那就趁早给本官滚蛋!” “诺!” 程务挺长身而起,大步走到侯莫陈镬面前,冷笑道:“司功,请吧!” 侯莫陈镬没想到房俊反应如此激烈,刚刚面对宇文渭也仅仅是叱责而已,现在居然要将自己轰出去?毋须怀疑,只要自己被轰出这扇门,将再无回来之时。 非但如此,自己本就是家族当中不受待见的一个庶子,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却成为整个长安的笑柄,自己在家族当中的前途也尽数毁掉,谁家会扶持一个上任第一天就被长官轰出大堂的无能之辈? 侯莫陈镬大叫道:“房俊,你如此嚣张跋扈,将京兆府视为你的禁脔,搞一言堂,难道就不怕这满朝的御史,就不怕有负陛下的托付吗?” 他是想提醒房俊做事莫要太过分,自己就算倒了霉,可是侯莫陈家以及整个关陇集团岂会善罢甘休?定然会发动御史弹劾,搞不好你也得受处分啊! 可他忘了站在他面前的是谁…… 房俊会怕关陇集团的报复? 就算没有侯莫陈镬,他坐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就是要与关陇集团为敌,难道善待侯莫陈镬关陇集团就会对他满面春风友谊万岁? 他会怕御史弹劾么? 那更是笑话,自从穿越以来他被御史弹劾了多少次? 就冲着侯莫陈镬刚刚直呼自己之名,这种无视上官威仪的行为便是整个官场都严厉抵制的。哪怕上官再怎么过分,你心中再怎么愤恨,面上的尊敬总要做到,侯莫陈镬的行为是坏了整个官场的规矩。 “你家老父没教过你面对上官的时候要先施礼后说话吗?没教过你尊卑有序、上下有别,不可直呼上官之名讳吗?本官嚣张跋扈?你才是当真嚣张跋扈!程务挺,你还愣着干什么?轰出去!若是此人再敢出言不逊,就狠狠的掌他的嘴!” 房俊勃然大怒,厉声斥责。 程务挺心说您说真牛,京兆府运行的第一天就给这帮家伙一顿狠狠的杀威棒! 他也不再多说,马仔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就是这个时候长脸的么! 一把薅住侯莫陈镬的衣领,他手长脚长身材魁梧,拎小鸡一样将侯莫陈镬拎起来,向大堂门外拖去…… 大堂里鸦雀无声,都被房俊的强势给震慑住了。 房俊冷冷的扫了宇文渭一眼,其实刚刚他是想拿宇文渭开刀的。宇文化及那个老家伙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精得跟猴儿似的,为何偏偏要在京兆府这摊浑水里参一脚? 可宇文渭怂得太果断,搞得房俊居然想找茬也找不到,总不能人家认怂了还要追着打吧? 至于杀鸡儆猴这种事情,房俊做起来很溜,当初在江南就是这么当众狠狠的折辱顾家兄弟一番,只不过顾家的反击比较彪悍,那一场大雨当中的刺杀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宇文渭被房俊这一眼看得是浑身一个激灵,心里谢神拜佛窃喜于自己刚刚的“英明决定”!看得出来,今天房俊本来是想将自己当做那只鸡的,结果自己变成了“怂鸡”,愣是没给这个棒槌发飙的机会…… 好险啊! 宇文渭有些后怕,如果现在是他被轰出去,他都不知道以后还有何颜面在关中待下去…… 会议散去,京兆府的官吏各个噤若寒蝉,都被房俊的强势吓到了。 少尹韦大武和独孤诚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的无奈。 作为京兆府的二把手,这本来应当是二人在仕途上展现能力的好机会。只要能够在房俊的手底下取得相当不错的“战绩”,就必然会引起家族的关注,倾斜资源重点培养是肯定的,似锦前程指日可待。 但是如今这种形势,房俊强势得不像话,整个京兆府哪里还容得下别人发出一丁点的声音?若想要对抗房俊,就得随时准备应对这种毫不讲理的作风。 跟一个棒槌共事,实在是太头痛了…… 一直没说话的独孤诚晚上返回家中,与父亲商议如何应对。 听着儿子述说房俊的强势表现,独孤武都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房俊的强势,在于陛下的决心。正因为房俊体会到陛下打击关陇集团的决心,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关陇集团的好日子,怕是要过到头咯……” 言下不胜唏嘘。 第一千零一十章 各怀机心【求票】 独孤家的父子俩对坐,都有些发愁。 独孤武都发愁家族的前途。 独孤家自北周以来一门显赫,是一等一的贵族,然而这份实力却是依靠女人得来的,这就有些尴尬了。老祖宗独孤信有三个女儿,分别在北周、隋、唐三个朝代被尊为皇后,大女婿是北周开国皇帝,四女婿是隋朝开国皇帝,七女婿的儿子是唐朝开国皇帝…… 天下第一老丈人,独孤家族,三朝外戚,看似牛得不行。 但是实际上呢? 或许整个独孤家的灵气都钟聚到了女子身上,导致上百年来就没有出现几个出类拔萃的子弟。 能够数得出来的,大致也就一个跟随李二陛下血战玄武门的独孤彦云。 然而独孤彦云却并非真正的独孤家子弟,其本姓李,祖父李屯,跟随北齐文宣帝高洋与北周在沙苑大战,北齐兵败被擒,被编为独孤信部下,后来渐得亲近,得到独孤信的信任,赐姓独孤。 独孤彦云之父独孤楷少年谨厚,便弄马槊,为北周大冢宰宇文护执刀,累转车骑将军。其后数从征伐,赐爵广阿县公,邑千户,拜右侍下大夫。 独孤彦云乃独孤楷幼子,更是少年英雄,其与李二陛下幼时便交情深厚,更是在玄武门为李二陛下立下赫赫战功,扶保李二陛下登基。 只可惜英年早逝,在于颉利可汗对峙之时战死沙场。 余下一子独孤谋,尚李二陛下之女安康公主…… 真正出类拔萃的独孤家子弟却非是独孤家血脉,这怎能不让人觉得讽刺? 现如今风云变幻,独孤家又该何去何从? 独孤诚也愁,他愁的是自己的前途…… 他能够担任这个京兆府少尹是多方角力的结果,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在京畿重地担任二把手是一个无比显耀的资历,毫无疑问将会有助于他以后的升迁,更使得他在关陇集团之内的地位迅速拔升,隐隐有新一辈领军者的趋势。 有整个关陇集团作为后台,给予不遗余力的支持,只要干出一点成绩就必然得到重视,说不得日后会成为关陇集团的代言人…… 但是房俊的强势却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正如父亲所说,房俊再强势也无妨,关键是房俊的这种强势显示了李二陛下的坚决。 在关陇集团内部,一直认为李二陛下是想要警告关陇集团不要过多的参与到争储之中。然而现在看来,李二陛下的目的远不止此,说不得皇帝陛下甚至想要瓦解整个关陇集团…… 形势绝非大家以往认为的那样乐观。 独孤武都沉默良久,沉声道:“该要有个取舍了。” 独孤诚有些不解:“父亲的意思……” 独孤武都抬了抬眼皮,叹息道:“要么紧靠关陇集团,在陛下诸子当中选取一人扶保为储君,可陛下春秋鼎盛,我们靠不到陛下大行殡天的时候,就只能发动政变推动储君登基……” 独孤诚魂儿都快吓飞了,大骇道:“父亲,万万不可!陛下的手段您岂会不知?诸位殿下固然俱是人杰,可哪里会是陛下的对手?就算是整个关陇集团也不可能与陛下相抗,侯君集前车之鉴,我们怎能重蹈覆辙?此事断不可行!” 开什么玩笑,咱们与李二陛下争,不过是想在陛下手里多争取一些利益。政变篡位这种事情打死也不能干,且不说失败了就是身死族灭,哪怕成功了史书上回如何评论独孤家? 必然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况且李二陛下那可是篡位的专家,跟他玩这一套岂不是自寻死路? 独孤武都怎会不知这一点? 所以他接着说道:“那就只有走另外一条路,向陛下效忠。” 妄想“身在曹营心在汉”那般身处关陇集团享受着好处有心向皇帝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墙头草最是悲哀,看似随风倒伏毫发无伤,实则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必然首当其冲…… 独孤诚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若是这么彻底投向陛下,怕是关陇集团内部对我们独孤家会有看法。” 何止是看法? 这简直就是背叛! 整个关陇集团都在同李二陛下斗争想要争取更多利益,结果辛辛苦苦给你谋了这么一个少尹的职位,一转头你就投靠陛下了…… 这比被敌人捅了一刀还狠。 独孤武都瞪眼道:“你傻呀!怎么能明目张胆的站到陛下那边去?任何事情都要讲究策略,有的时候迂回一下会得到更好的效果。” 独孤诚咧咧嘴,果然是人老奸马老滑…… 虚心求教道:“还请父亲教诲。” 独孤武都捋捋胡子,满意道:“你与独孤谋交厚,可请安康公主到高阳公主处说项,我们不提立场,不提站队,只是请求高阳公主给房俊递个话儿,让房俊莫要针对你就行了。” 独孤诚心悦诚服。 通过两位公主传话,便只是私底下的交流,表面上看的确与站队无关。就算是关陇集团的人,也不能非得让独孤诚跟房俊那个棒槌硬碰硬吧? 大家讲究的是斗争,又非是你死我活的沙场,跟房俊这个棒槌玩硬的肯定不行,侯莫陈镬的例子摆着呢,谁愿意被当堂轰走沦为整个关中的笑柄? 向房俊服软的确会使得关陇集团愤怒失望,但是也仅此而已,毕竟大家虽然都不能接受,但是能够理解独孤家的这种做法。 然而事实是房俊就是李二陛下的马前卒,向房俊服软,就是向李二陛下服软…… 就算整个关陇集团都看的明白,也无话可说。 谁说独孤家倒向陛下了? 反正独孤家没这么说过…… 这就是明摆着耍无赖,可关陇集团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大事未成的时候,自己先在内部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吧?若是那样甭管胜负如何,关陇集团内部的一些附庸的小家族必将人心惶惶,未战先怯。 独孤诚当即告辞父亲,来到一坊之隔的公主府。 唐朝公主下嫁之后一般都会与驸马居住在新建的公主府内,似长乐公主和高阳公主算是例外,毕竟这两家的家主身份太过显赫,更是李二陛下的左膀右臂,故此特殊恩遇,以显亲近。 独孤谋正与安康公主在花厅内说话。 夫妻两个感情甚笃,此刻饮着红茶吃着点心,将侍女仆役全都打发走,二人谈笑盈盈情投契合,更似热恋中的男女。 闻听家仆来报独孤诚求见,独孤谋笑道:“让他进来便是,何必通报?” 安康公主亦微笑不语,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 独孤谋虽然不是独孤家的血脉,但是早已融为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独孤谋的父亲去世的早,他自幼在独孤武都身边长大,蒙受独孤武都的教诲,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与独孤诚更是自幼玩伴,情同手足。 独孤诚一进花厅,见到两夫妻这般惬意自在,心中便暗暗羡慕,笑道:“打扰了殿下与兄长谈情说爱,小弟岂非做了恶客?” 安康公主抿嘴一笑,并不多言。 她是个沉闷的性子,说不上多么钟灵毓秀,亦说不上什么乖巧伶俐,只是心如止水恬淡自如,很是温婉贤淑的一个女子,丝毫没有半分皇家公主的骄纵之气。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的闺女都非常出色,几乎个个都是端庄贤淑蕙质兰心。儿子也都不错,虽然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可到底几个成年的都称得上一代人杰。这也就是江山鼎定之后皇位只有一个才造成这种悲惨结局,若是放在隋末大乱的时代,李二陛下领着这些儿子同心协力大抵也照样能打下来这片江山。 呃,历史上的那位剽悍的高阳殿下除外……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又见钓鱼执法(上) 独孤谋起身将独孤诚拉倒身边坐下,亲手替他斟茶,笑道:“既然明知是恶客,那为何不立即打道回府?来来来,尝尝这种阳羡红茶,极品中的极品。冬日里饮上一壶,暖心暖胃又回味幽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妙物。” 独孤诚惊异道:“兄长难道自此以后便放下刀棒,与殿下绣阁画眉共效于飞了么?” “噗!” 独孤谋差点将茶水呛到鼻腔里,失笑道:“这说的什么话?少来编排我!” 安康公主也抿嘴微笑,揶揄道:“他这副五大三粗的模样,谁敢用他画眉呢?说不得给你画出两只毛毛虫出来。” 独孤谋不忿道:“谁说某不能画?某这双手提得起横刀就捏的住眉笔,明日为夫就给你画,看看到底是毛毛虫还是布谷鸟!” 安康公主少见丈夫这般风趣,乐不可支。 若是真能得丈夫怜惜画眉,纵然是布谷鸟毛毛虫她亦是心甜如蜜。 独孤诚笑着饮了一口红茶,啧啧嘴,赞道:“果然不错,与市面上的龙井风格迥异,却别有一番温润醇厚的滋味。兄长哪里得来这东西?走的时候给我带上一些。” 些许茶叶,自然毋须客气。 谁知独孤谋苦笑着一摊手,说道:“非是愚兄吝啬,你想喝自管喝便是,若是要带一些回去却是没有。” 独孤诚不满道:“兄长过分了吧?就算是家中不多再去买些便是,难道这茶叶价比黄金,兄长要小弟付钱?” “你这说的哪里话?自小到大,但凡你看上的东西,愚兄何时不曾谦让与你?非是要贤弟付钱,实在是家中没有多少。大不了愚兄买一些给贤弟送去,也孝敬孝敬叔父。况且说是价比黄金还真就不夸张,皇城西侧布政坊京兆府衙门旁边新开了一家茶铺,专门经营龙井和这种红茶。这种阳羡红茶知道多少钱一两不?” 独孤谋伸出一根手指:“一贯钱!” “嘶……” 独孤诚吓到了,低头瞅了瞅杯中的半杯晶莹红润的茶水,又直接掀开茶壶盖看了看里头整整齐齐形状饱满的茶叶,不可思议道:“疯了不成?居然卖这么贵?” 独孤谋苦笑:“房俊的东西,什么时候便宜过?” 独孤诚愕然:“是房俊的产业?” “阳线周家与房俊合伙开设的一个茶铺,专门经营最高档的茶叶,那价格,啧啧,日进斗金啊。” 独孤谋感叹一声。 他是个武人,诗词歌赋啥的他不懂,但是论起赚钱的本事,他必须承认若是天下人共有十斗房俊独占九斗是绝对不夸张的。 品味悠远天下独一无二的极品茶叶,精美的包装,贵得离谱的价格,一下子就将档次无限度的提升上去,刚刚开始销售便立即成为勋贵世家追求的生活高品质,身份的象征! 独孤诚沉思片刻,说道:“其次小弟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求兄长和殿下。” 独孤谋奇道:“咱们兄弟何用一个‘求’字?只要为兄办得到,自然不无不允。到底何事?” 独孤诚便将请求安康公主去跟高阳公主说和一事说了。 未几,眼巴巴的看着安康公主说道:“殿下定要帮小弟这个忙,否则那房俊指不定哪天就得拿我整治一番,小弟可不想如同侯莫陈镬那般名誉尽毁沦为笑柄。” 安康公主顿时一脸为难的看向独孤谋。 独孤谋感受到妻子的为难,略微尴尬的对独孤诚说道:“非是殿下不愿帮你,你我情同手足,我的妻子便是你的嫂嫂,按说这个忙该帮。但是你有所不知,公主在宫里的时候……” 安康公主母亲早丧,然而与聪明伶俐的高阳公主不同的是,她从来不都会故意去接近皇帝,甚至不屑于讨好任何人。从出生到成亲下嫁独孤谋,她在宫里就如同一个小透明,丝毫找不到存在感。 除了与年龄相近的长乐公主时常谈心之外,其余皇子公主都并不亲近。 现在让她去求高阳公主…… 成不成且不说,以安康公主的性情,很难张嘴。 独孤诚只能失望离去。 听了独孤谋的解释,他也知道此举着实令安康公主为难,心中能够理解,并不会产生怨恕。 只是断了这条路,通过别的方式向房俊服软那性质就全然不同,必然会立即站在关陇集团的对立面。 这不是独孤家想要的。 满心郁闷的独孤诚邀约了三五好友,聚在平康坊的一处青楼招了几名清倌人饮酒解闷。 “这房俊也太嚣张了吧?”一位好友喝了两杯,忍不住吐槽:“这京兆府衙门简直就是地狱之门,进去了想要囫囵着出来殊为不易啊!” 另一人笑道:“房二棒槌什么性情谁不知道,现在有陛下给他撑腰,他还怕得谁来?嚣张就对了,反之才令人惊奇。独孤兄,非是小弟抹你的面子,在这位手底下做事绝对不轻松,要谨言慎行啊。” 以前大家听闻独孤谋得了京兆府少尹这个差事都是各种羡慕嫉妒恨,现在见到房俊如此强势,心里瞬间都平衡了…… 独孤诚郁闷得伸手在清官人胸口掏了一把,惹得一阵娇嗔,这才闷头喝酒。 几声敲门声响起。 独孤诚不悦,喝道:“什么人扰人清境,找死不成?” 在房俊面前柔顺得跟小绵羊似的,但是在外头,这可都是关中最顶级的纨绔,哪里那么多的好脾气? 房门打开,一个面向富态的中年人笑吟吟的径自走进来,将手中两个雕工精细价值不菲的紫檀木盒子放到独孤诚面前的桌案上,这才抱拳道:“在下江南周小福,素闻少尹之贤名,慕名而来,特此拜会,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独孤诚面色稍霁,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来送礼的? 旁边有一位好事的已经伸手打开盒子,“嚯”的惊呼一声。 只见那名贵的檀木盒子里装着慢慢的一盒子茶叶。茶叶条索紧结,有细小嫩芽,一芽两叶或一芽一叶,色泽黑润,煞是好看。 “上等的阳羡红茶啊!”有人惊呼。 市面上的阳羡红茶一贯钱一两,还有价无市,布政坊的茶铺里所卖的都只是中品和下品,这种上等的茶叶绝对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这么慢慢的一盒子,可以说是相当贵重了,更何况这个盒子的品相也相当不错…… 独孤诚也有些惊奇:“无功不受禄,这有点贵重了。” 周小福笑道:“不敢不敢,在下乃是阳羡周家偏支,些许贱物唯恐折了少尹的颜面,还望您不嫌弃。” 独孤诚却不敢就这么收下,谨慎的问道:“兄台可是有事相求?” 周小福一张圆脸笑起来愈发有福气,笑道:“少尹休要误会,只是慕名来访而已。在下在周家担任商贾之事,深知朋友多了走遍天下的道理,就只是交个朋友。就不打扰各位贵人的雅兴了,在下告辞。” 言罢,规规矩矩的见礼,自行退走,还顺带着关上房门。 屋子里一干纨绔看着独孤诚的目光又变了,羡慕之中带着嫉妒。就算房俊强势,就算不受房俊待见,可到底也是堂堂从四品的京官,权力不小,前程似锦。 大家都是一样的纨绔,现在差距出现了,心中自然不爽。 几个清倌人看着独孤诚的时候也是美眸发亮,笑容都甜腻了不少。在长安的青楼楚馆之中,房俊是新生代最受欢迎的人物,没有之一。他的每一首诗词都能够传唱一时,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清倌人一瞬间推上名伎的宝座。 如此人物,怎能不让整个长安的名伎清倌人趋之若鹜,甘愿自荐枕席?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又见钓鱼执法(下) 只是可惜房俊这人从不眠花宿柳,他到青楼里除了吃酒写诗,大抵也就只剩下打架斗殴…… 而眼前这位独孤公子却也是一等一的才俊,家世显赫,身居高位,若是能得到他的青睐被买入府中忝为侍妾,简直就是清倌人最崇高的人生目标…… 感受到身边诸人的悄然转变,独孤诚心中大爽。 大丈夫力争上游,所图不就是这种前呼后拥让人羡慕嫉妒的成就吗? 可惜未等他好生享受这一刻的惬意心情,房门便再一次被人打开。 只是这一次粗暴得多,“砰”的一声连门板都差一点被踹掉。 一群身着黑色袍服、头戴梁冠、腰佩弧形雁翎刀,气势汹汹如狼似虎的闯了进来。 屋内诸人面面相觑。 来人为首者正是京兆府司录参军程务挺,亦是与属下同样的装束,看上去威风懔懔一身严肃威武,朝着独孤诚面无表情说道:“有人举报独孤少尹勒索商人、索取賄賂,府尹命某前来带少尹回去衙门说话。” “什么?” 独孤诚又惊又怒,跳起来大骂道:“胡说八道!某身为少尹,世家子弟,怎会干这种知法犯法之事?程务挺,你若是胆敢再血口喷人,咱们就到陛下面前说道说道!” 程务挺嗤之以鼻:“你家世高也别整天把陛下放在嘴边,陛下怕是知道了你当了没几天的官儿便这般肆意妄为践踏国法,搞不好会亲自拔剑斩了你!再者说,京兆府有刑讯侦缉之权,即便是死罪都能独断,何况一个小小的贪腐之罪?独孤少尹,某奉劝你一句,老老实实的跟某回衙门听后府尹发落,某也会顾及一切颜面。若是执迷不悟,那可就休怪某硬来了!” 独孤诚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 跳脚道:“无凭无据,你敢把我如何?我就不信这京兆府还没有王法了!” “呵呵,无凭无据?” 程务挺哂笑一声,指着桌案上的檀木盒子道:“这是何物?” 独孤诚一愣,说不出话来。 刚刚别人送来的礼…… 这算不算賄賂? 当然算! 那个周小福跟他无亲无故却送上门来的礼物,不是賄賂是什麼? 可独孤诚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这里是大唐,又不是貪污六十两银子就得剥皮实草的大明朝,官员往来收受一点礼物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商贾送来的一点礼物。” 独孤诚说道。 “礼物?呵呵。” 程务挺一摆手,身后便有巡捕房的兵卒上前打开盒子,然后伸手在茶叶里摸了摸,摸出一卷泛旧的纸张出来。 独孤诚瞠目结舌,怎会有这东西? 心底隐隐感觉不妙。 那兵卒展开,瞄了一眼,回身双手递给程务挺,说道:“参军,是房契。” 独孤诚劈手夺过,仔细一看,确实是几张房契,占地都不小,就在长安城内,价值估摸得至少万贯以上。吓得顿时脸就白了…… 这特么算不算人赃俱获? 程务挺冷笑道:“独孤少尹,还有何话好说?” 独孤诚瞪圆了眼睛,幸亏他眼睛不大,否则就得瞪出来!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前脚那个什么周小福送来一盒茶叶,后脚巡捕房就赶到,还从盒子里搜出来几张房契…… 这特么分明就是坑人啊! 等等…… 独孤诚揉了揉太阳穴,这种手法似曾相识啊? 传闻中房俊在江南坑那帮偷了水师木料的江南士族子弟,不就是用的这种手法么?虽然差别很大,但是当你抛开外向关注精髓,就会发现万变不离其宗! 特么钓鱼执法啊! 独孤诚都气笑了,这算不算是藐视我? 连新的招数都懒得用,直接新瓶装旧酒? “好好好,”独孤信气得牙根痒痒,若是房俊此刻站在他面前恨不得扑上去狠狠的咬几口! “就算是本官貪污了,又怎样?不过是几间破房子而已,更何况本官什么事情都没给那个人办,尚未构成严重后果,难道就能因此给本官定罪不成?本官也是读过《贞观律》的,却不知能将本官如何?” 程务挺龇着牙笑了,“瞧瞧独孤少尹您这话说的,某即没说将你定罪,更没说将你如何,即紧张个啥?既然有人举报,府尹为了还您的清白故此才让在下请少尹去大堂与那商人对质,您可别想歪了!” 独孤诚没想歪,鼻子倒是气歪了! 这是请他对质的架势? 恐怕他若是现在拒不合作,那房俊都能发下海捕公文满大唐的通缉他! 最气人的是你们满大街的嚷嚷我貪污受賄,然后将我带去京兆府大堂,哪怕当真是去走一遭就回家,外人怎么看?外人看来那就是貪污受賄,之所以没事人似的回家那是因为独孤家族发力,房俊不得不放人…… 这么一搞,老子的名声还要不要? 这一招太毒了…… 独孤诚咬着后槽牙,怒视程务挺:“本官不去又如何?” 程务挺叹着气:“您是长官,某是下官,莫要闹得大家没脸面。” 独孤诚就知道不去是不成了。 可房俊那厮办事根本不按套路来,若是当真走一遭败坏自己的名声倒还罢了,万一当真下了狠心要将他彻底收拾掉,将各种证据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然后来了屈打成招…… 独孤诚激灵灵的打个寒战,那棒槌不会那么狠吧? 想象一下那诸般刑具加诸于身的残酷,独孤诚从骨头缝里冒寒气。特么的三十六般刑具老子大概一种都挨不过去就得怂,就自己这么点意志力还不是人家让招什么就招什么? 独孤诚左右为难。 不过去了结果未知,不去的话现在就要丢人现眼,而且程务挺这个架势自己是非去不可的。 无奈的叹口气,独孤诚尽量保持世家子弟的尊严排场:“程司录行个方便,容本官与家仆交代两句如何?” 他以为程务挺必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因为这明摆着就是他要回家搬救兵…… 孰料程务挺很痛快的点头:“少尹请自便,下官不急。” 独孤诚狐疑的瞅了程务挺一眼,便走到门口对自家家仆耳语道:“不要回家,速速去往安康公主府,将此间事情详细告知,无比请安康公主出马。” 那家仆是独孤家心腹,知晓前因后果,当即点头,头也不回的去了。出了青楼大门,便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向安康公主府。 这边厢独孤诚稍稍松了口气,对程务挺说道:“走吧,不知用不用给本官带上木枷?” 程务挺笑了笑:“如果少尹当真如此要求,下官自然不无不可,定会满足独孤少尹的要求。” 独孤诚气的够呛。 讽刺语句你都听不出来么? 回头打起精神,对着几位友人抱拳道:“今日扫了诸位的性质,是某得不是。且容某去衙门走一遭,见一见咱们那位房府尹,改日某做东给诸位赔罪。” 世家子弟就是要倒驴不倒架,哪怕赴死也要讲究一个从容不迫视死如归,遑论只是去见一见房俊? 他是棒槌,又不是阎罗殿里头的阎王爷…… 几位好友不知道说什么好,赞一句“少尹有名仕之风”?这分明都快要被房俊坑死了…… 只好应付了事。 独孤诚跟着程务挺以及一干巡捕房兵卒离开。那身影看似从容,实则若是留心,便可看出他微微颤抖的双腿…… 另一边,家仆一溜烟儿跑到安康公主府,累得舌头伸出老长,心脏都开蹦出来了。 见到独孤谋将事情一说,然后便跪地“砰砰”磕头哀求道:“公主,驸马,救救吾家少主吧,那房俊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少主凶多吉少哇……” 独孤谋无语。 安康公主叹道:“本宫去寻高阳怕是没用,那丫头心高气傲,与我一向关系并不亲近,不一定给我这个面子。不如,我去跟丽质说说……”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长乐出马(上)【求票】 房俊明显是要拿独孤诚开刀,独孤谋与独孤诚情同手足,哪怕再是为难也不能坐视房俊将独孤诚毁掉而放任不管。 可是当安康公主提起长乐公主李丽质,独孤谋颇为不解:“这与长乐公主有何关系?为夫知道你与长乐公主交好,可是那房俊难道会听长乐公主的话?” 其实独孤谋更深一层的话并没有问出来——这般跳过高阳公主而去找长乐公主,真的妥当么?房俊是高阳公主的驸马,算起来又是长孙冲落到如今下场的罪魁祸首,难保长乐公主心中对房俊没有怨恨之意…… 安康公主将房里的人都斥退,白了独孤谋一眼道:“你呀,就是个榆木脑袋,整天舞刀弄棒的难道就不能多长点心思?” 独孤谋嘿嘿一笑:“殿下不是就喜欢为夫这诚实可靠的性子么?” 安康公主性情腼腆,哪怕是成婚日久,这等情话儿听着也是俏脸微红,嗔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哪个喜欢你了?” 独孤谋看着妻子娇羞的面颊就有些蠢蠢欲动,不过自家兄弟此刻还等着救命呢,只好压制下心底的绮念,问道:“你快说说,去求长乐公主当真有用?” 安康公主淡定的说道:“肯定有用。你没听过房俊给长乐公主写的那篇《爱莲说》吗?通篇的爱慕之意,瞎子才看不出来。只不过他现在是高阳的驸马谁也不敢嚼舌头乱说而已。丽质找人将这篇文章誊录下来装裱,就放在寝宫的偏厅里,以她那清冷的性子,若非对房俊有好感怎么可能这么做?郎有情妾有意,这两人之间未必有什么龌蹉苟且的事情发生,但是相互爱慕暗通款曲想来定是有的。” 若是长乐公主在此,必然要大呼冤枉。 似《爱莲说》这等千古名篇谁不会见猎心喜,时时品味赏鉴一番?将这篇文章誊录下来时时欣赏就是对房俊有意,那可真是冤哉枉也…… 独孤谋是个直肠子,哪里懂得这等儿女情长? 反正妻子说是,那就是咯。 这件事独孤诚说得明白,既不能与陛下直接表态,更不能通过几位皇子,否则事情会越弄越糟。 此时天色刚黑,尚未到宵禁之时,宫中更为落钥,夫妻两个赶紧名家仆备好马车,急匆匆赶到宫中求见长乐公主。 ***** 淑景殿内檀香袅袅,静谧安然。 刚刚用过晚膳,长乐公主恹恹的斜倚在窗前的锦榻上,素手抵着尖俏的下颌,微微偏着头。窗外的小湖渐渐被夜幕笼罩,池畔的树木、蜿蜒的回廊都逐渐身影模糊,让人心底忽忽悠悠的,涌起一股难言的虚无感…… 秀美的眸子隐见淡淡的黑眼圈,这几日一直未曾睡好,食欲不振彻夜难眠,精神状态很差。 一个人静处的时候,总是会莫名的想起以前在长孙家的凄苦委屈,会想起如花的年岁在那一方看不到未来的宅院里枯萎,会想起曾经的天之骄女却不得不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舍去自己的尊严,会想起那天在骊山农庄里被房俊看了个饱,轻薄个够…… 忽而悲凉,忽而伤感,忽而羞涩,忽而恼怒。 百般滋味,尽在心头。 “唉……” 轻轻的叹息一声,恍若一道绵细的丝线扣着人的心弦,轻轻拨动,便会心湖荡漾。 自己这是怎么了呢? 长乐公主懊恼的用春葱般的指尖使劲儿戳了戳自己光洁的额头,想要将脑子里不合时宜出现的古怪情绪赶走。 就在这时,侍女前来通报安康公主夫妇求见。 长乐公主便挺直纤细的腰肢,从锦榻上下来,将一双光洁纤秀的赤足套进一双绣鞋,披了一件云纹蜀锦的褙子,娉娉婷婷的来到正堂会客。 都是自家姐妹,自然毋须诸多礼节,一见面两位殿下便亲热的挽着手,互道问候。 两人感情甚笃,安康公主性子恬淡腼腆,有些冷僻,寻常不与人接触,但是跟同样安静娴雅的长乐公主却是无话不谈,仿似闺中密友。 独孤谋与长乐公主见了礼,便自动退到外间,有些话他在场不好说。 “姐姐何以这么晚进宫找我?可是有事?” 闲谈了一会儿,长乐公主好奇问道。 这位姐姐性格恬淡,自从下嫁给独孤谋之后除非年节或者父皇的寿诞,等闲绝对不会进宫。一则没有那么多想念的人探望,二则唯恐被别人说是奉承宫里的诸位嫔妃贵人…… 安康公主知道独孤诚那边耽搁不得,只要硬着头皮将事情说了。 长乐公主默默听着,未了,好奇的问道:“姐姐何不去找高阳,为何要来找我呢?” 房俊那是高阳的驸马,又不是我的驸马,你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安康公主苦笑道:“姐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怎么好意思开口去求高阳?” 长乐公主也是无奈:“那姐姐也不应该来找我啊?若是我越过高阳妹妹直接去找房俊,那成什么了?” 安康公主便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 总不能说我觉得你跟房俊有私情,找你正合适这样的话吧? 她不说话,但是也不走,就为难的看着长乐公主。 没办法,独孤诚那边正等着救命呢…… 长乐公主心中为难,本不愿管,但是想到独孤谋到底非是独孤家的血脉,虽然独孤家对其很是重视,可毕竟隔着那么一层血缘,想来平素也是难做。 这件事若是安康公主不管自然也没什么,只怕以后独孤家会传出一些不好的言语,指责安康公主夫妇冷眼旁观坐视不管之类。 想了想,长乐公主提议道:“要不这样,我给高阳妹妹修书一封,让她帮这个忙?” 安康公主苦笑道:“这怎么行?高阳那个小丫头一贯是骄纵的性子,任性得很。若是姐姐亲自去求她,成不成的两说,起码不会有别的意见。可若是姐姐通过你去求她,岂不是被她认为咱们姊妹的关系远远好过她?怕是会适得其反。”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同样都是姐妹,为何不能直接来求我,反而要通过长乐公主呢? 长乐公主无奈:“那怎么办?总不让我亲自去找房俊吧?这个……那个……实在是不妥。” 若是没有汤池里那件事,长乐公主还不会这般为难。 总是自己的妹夫,求你办点事怎么了? 可现在长乐公主只要想想那天的窘迫就浑身好似有虫子在爬一样难受,这个时候再去面对房俊,会不会被房俊误解自己对他有意思? 那可就羞死人了…… 安康公主哪里知道这些故事?她只是一味长乐公主面嫩不好意思张嘴,便哀求道:“好妹妹,你就帮帮姐姐吧,房俊那厮你定然是了解的,下手狠着呢,这一次是要将独孤诚往死里折腾。他与独孤谋情同手足,姐姐怎么能就这么看着呢?” 长乐公主满面羞红,啐道:“谁了解他?我才不要了解他,就是个棒槌!” “那就是个棒槌啊,还说你不了解?” 安康公主哀求半天,长乐公主无可奈何,依着安康公主的性格能够恳求这么半天已是殊为难得,她若是再拒绝下去,保不齐安康公主面上挂不住就拂袖而去了。 “那行吧,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带过去交给他,不过管不管用我可不敢保证。” 长乐公主无奈说道。 至于管不管用…… 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她是个钟灵毓秀的女儿家,心思最是细腻,怎么会看不出房俊时不时偷偷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痴迷的目光?自己相求,房俊定然不会拒绝。 只是自己现在居然要利用房俊对自己的爱慕求他办事,这可真是羞死人了!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长乐出马(下) 孰料安康公主苦笑道:“单单有书信怕是不成,房俊既然打定主意要收拾独孤诚,那就必然会谢绝一些说情的人,只怕这封书信都未必能送到房俊手里。” 长乐公主瞪圆秀眸,讶然道:“姐姐的意……” 安康公主也觉得很难为人,可有不能不说:“要么,你就出宫见一见他,亲口说?”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震惊道:“姐姐你让我现在出宫私会房俊?” “怎么能是私会呢……说得那么难听,姐姐也在啊。”安康公主尴尬道。 长乐公主素手扶着额头,满心无奈。 可是看着安康公主那殷切的眼神…… “那好吧,就说……就说我去你的府里住几天?”长乐公主妥协了,即便心中满是不愿,可她到底还是心软了。 可是这个时辰出宫,却总是有些麻烦。 宫里除了李二陛下没人管得了她,李二陛下现在也因为愧疚对她愈发宠溺,自然是宠爱有加绝不干涉她的行动,就如同去房俊家里那般,只是稍微的问一问。 可总要给李二陛下一个说法吧?哪怕只是借口也不好找。刚刚从房家回宫,一转眼就要去安康公主府上,有什么理由呢? 安康公主想了想,提议道:“驸马在骊山修了一座庄园,里头有汤泉,不若就说我邀请你去泡汤泉?” 长乐公主无语。 泡汤泉…… 怎地听到这句话就会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呢? 只是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的借口,也只能这样了。 随即喊来侍女命其取来衣物换好,吩咐人去神龙殿那边通知李二陛下一声,便跟着安康公主夫妇出宫。 李二陛下正在批阅奏章,闻听长乐公主的通禀也不甚在意,长乐公主与安康公主交好他是知道的,两姐妹泡温泉是假,叙叙旧说说话才是本意吧? 对于子女能够相亲相爱,哪一个做父亲的会不乐见其成呢? 安康这个丫头一贯清冷低调不与人亲近,这一次能主动找长乐是一个很好的举动,看得出来是担心长乐在宫中寂寞烦闷,是以约她出去散散心。 心中欢喜的李二陛下特意嘱咐随侍在身边的王德,令其准备一些锦绣丝绸和珍稀玩物送到安康公主府,作为赏赐。 只是若他知道安康公主到皇宫里来是要拉着他的宝贝闺女出去私会男人,会不会气得起拆了安康公主府…… ***** 夜幕降临,皇城西侧的京兆府衙门灯火辉煌。各个职司的官员出出进进,忙碌无比。 府尹大人雷厉风行,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增设了巡捕房将这个京兆府的暴力机关抓在手里,展示出出人意料的强势。 现在谁敢对这位年轻的府尹有丝毫的不敬?敢不敬也行,但是你得做好跟侯莫陈镬一样遭遇的准备。 那位只是在公堂商议之时忘了礼数,直接就被轰走了。本是从吏部主事任上抽调而来,满以为可以借助京兆府这个平台平步青云勾画出似锦前程,结果沦为长安官场的笑柄…… 而府尹大人一刻不得清闲,紧随而来的便是东西两市的清查、摸底工作。 多少铺面,多少商贾,每日交易额多少,缴税多少,甚至于每一家店铺背后的主家和股东都要一一查明不得有误。 这是要对东西两市下手么? 谁也不知道,也没人敢问…… 正堂里,房俊高居主位,泡了一壶浓浓的红茶,正在浅酌慢饮,意态悠闲,丝毫没有忙碌一整天的疲惫,依旧神采奕奕精力充沛。 有人说过,一个人取得成功的上限在于他是否有着超人的精力,房俊深以为然。 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日理万机年复一年重复着远超一般人负担的繁重工作? 庆幸的是,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有一副好身体,有着无穷的精力可以让他为了心中的梦想而努力工作、努力打拼。 当然,精力超常并不代表这个人不懒。能不能干和愿不愿意干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就好像现在,面对眼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神情的独孤诚,房俊就有些不耐烦。 自己在衙门里呆到现在,难道是要监督那些官吏统计东西两市的数据么? 房俊一直不推崇诸葛亮那种亲力亲为的工作态度,作为主官只要能够掌握住手下的情绪心态使得人尽其用,那就是一个合格的主官,否则要那些属下做什么? 他更倾向于司马懿的风格,没事的时候就韬光养晦寻思寻思阴谋诡计,事情大胆的放手让属下去干。干得好了大大有赏,干的不好往死里整,赏罚分明谁敢不好好干活? 这才是御下之道。 所以他现在急着回家跟娇妻美妾做做喜爱做的运动,谁愿意陪着一群臭男人在这里点灯熬油? 放下茶杯,房俊也不看一脸铁青满是怒火的独孤诚,自顾自拿起毛笔在桌案上的砚台中蘸满了墨汁,铺开一张雪白的竹纸写起字来。 独孤诚忍着气,也不说话。 倒是要看看你敢将我如何? 未几,房俊提笔抬腕,看着自己的书法作品满意的啧啧嘴,叹息道:“若是单论书法,本官这一手字在大唐怕是得排得进前五,若是加上诗词造诣,这天下还有谁能相提并论?” 程务挺眼角一跳,好嘛,这也太不谦虚了…… 独孤诚则差点吐出来!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就算是天下第一,可总得谦逊一些吧? 你的矜持呢?你的涵养呢? 房俊自吹自擂一通,笑眯眯的冲独孤诚招招手,“独孤少尹过来看看,本官这一手字可还入的了眼?” 独孤诚视若无睹。 可是随即一想,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自己越是与房俊硬着干,房俊对自己下手就越狠,自己就越吃亏。这种傻事只有傻子才会干! 再者说,自己本就立场不坚定,不是都想要服软了吗?那干嘛还硬是要装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呢…… 脑子里转了转,便真起身走到桌案前,低头一看,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字是好字,就算房俊自吹自擂让人恶习,可是好字就是好字,不承认也不行。笔架端方行笔秀丽,饱满圆润雍容大气,令人见之心折,忍不住心中意念随着落笔走势临摹一番。 可是这写的是什么玩意?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娘咧! 这不公不整又不押韵的两句诗不是诗词不是词更非长短句,搞笑呢? 可独孤诚又笑不出来。 他是个才学优秀的纨绔,自然懂得字面上的意思。 可问题是你让我坦白什么? 我也不是想要抗拒,分明就是你阴我设下的圈套,我坦白得了么? 独孤诚气呼呼道:“下官不知府尹大人之意!” 房俊讶然道:“你不识字?” 独孤诚气得头晕,大声道:“府尹大人自己心里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摆明车马要陷害于我,又何必在这里故弄玄虚羞辱于我?房二,有什么手段你就尽管放马过来!” 房俊也奇道:“既然明知本官要修理你,那你为何敢这般跟本官说话,是不是担心本官将你修理得不够惨、不够彻底?不过本官一向好说话,你既然有此要求,本官怎能不满足你呢?” 独孤诚无语。 特么我只是说两句硬气话,几时要你将我修理得惨一些、彻底一些? 房俊便重新回到桌案之后坐好,板起脸说道:“有江南商贾举报独孤少尹勒索钱财、收取賄賂,经由本官严查,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故此,判决京兆府少尹独孤诚贪赃枉法之罪名成立,入狱三年,以正国法。” 独孤诚都听傻了…… 入狱三年?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你拿什么回报我?【求票】 独孤诚顿时气得跳脚,太狠了! “房二,到底是谁特么贪赃枉法?你严查个屁啊,设个圈套就想要将老子毁掉?做梦!京兆府是你就能一手遮天的吗?你给我等着,我要向刑部、向大理寺、向御史台申述,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还有,我定然要去陛下面前告御状,看看你打着陛下的旗号都干了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看你有什么下场!”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着,闻言面无表情,淡淡说道:“独孤少尹大抵是忘了,京兆府审理的案件就是终审,即便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也没有权利翻案。另外本官要跟你说的是,本官是京兆尹,京兆府就是本官的地盘,本官就是能一手遮天!” 独孤诚又惊又怒,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蔓延全身。 特么的老子没惹你啊? 那侯莫陈镬当众顶撞于你也不过是被轰出大堂,老子一声不吭还得要下大狱? 没天理了啊! 就在独孤诚惊慌失措的当口,一个书吏快步走进大堂,俯身到房俊身边耳语几句。 房俊顿时吃了一惊,狐疑的看了看失魂落魄的独孤诚,这家伙怎地能将这位请出来说情? 真是有些小瞧他了…… 不过他片刻都未耽搁,只是吩咐程务挺看着独孤诚,便整理一下官袍,快步走出大堂。 京兆府左侧的胡同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靠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周围皆有虎背熊腰的侍卫警戒。 房俊快步走出京兆府大门,左拐进入胡同,见到前面一辆公主规制的奢华马车,赶紧走到车窗前,躬身施礼,低声道:“微臣见过殿下。” 车厢内响起一声清婉殊丽的动人声音:“华亭侯毋须多礼,且上车一叙。” 房俊心中一跳,脑子里不可遏止的闪过一个龌蹉念头…… 车帘撩开,露出车厢里一抹淡淡的灯光。一个姿容秀丽的侍女轻手轻脚的下车,对着房俊一个万福:“侯爷,请上车。” 房俊掀开车帘上车,那侍女便将车帘整理一下,淡淡的灯光被车帘挡住,从外面丝毫见不到内里的情况。 车厢里装饰并不华丽,只是充盈着一种淡雅的幽香,如兰似麝令人心神皆醉,也不知是某种不知名的香料,亦或是长乐公主的体香…… 长乐公主一身常服,背脊挺得笔直,衣领之上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满头青丝盘了个精致的发髻,斜插着一只金灿灿的丹凤朝阳步摇,晶莹如玉的耳垂上坠着两枚珍珠耳坠。 修眉秀眸,琼鼻樱唇,白皙的肌肤完美的瓜子脸,容颜精致到几乎寻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淡淡的灯光下,略带红晕的俏脸泛着圣洁的光辉,仿似九天玄女私下凡尘,将世间男儿的心尽数都给勾了去…… “未知殿下深夜相会,所为何事?” 房俊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两瓣粉润的菱唇上挪开,与她清澈的眸光对视。 真是奇怪,明明已是罗敷有夫,却为何这位殿下秀美的姿容之中偏偏带着一股少女般的青涩纯秀?便是那两条纤巧的柳叶眉都眉峰婉顺,不见一个眉毛杂乱…… 长乐公主抿了抿嘴,有些羞恼的瞪着房俊。 这混蛋是一时口误还是存心調戲自己? 什么叫深夜相会…… 谁跟你相会? 长乐公主深深吸了口气,不知为何,她总是在面对房俊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丧失掉清澄宁静的心境,变得易羞、易怒,金枝玉叶的矜持越来越少,反倒是性格中绝无仅有的暴躁时不时的冒出来,使得她的修养和矜持越来越受到挑战。 而现在这个时辰,眼下这种情景,都让长乐公主心里发虚。 轻咳一声,长乐公主红唇微启:“本宫自是有事找你商量……” 房俊的目光已经从长乐公主脸上向下移动,凝视着裙裾下的一双纤巧的青缎绣鞋,想象这那日见到的那双纤秀玲珑的秀足,咽了口唾沫,打断她道:“殿下有事,尽管吩咐便是,何用商量这等词汇?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答得干脆利落,一点都不矫揉做作。 可长乐公主心里愈发不得劲儿…… 谁让你赴汤蹈火啦? 她悄悄的将双足缩了缩,用裙裾挡住。房俊的目光像是带着火焰一般,她觉得那目光所到之处都有一种烧灼感,令她又羞又恼,偏又发作不出。 心底打定主意,必须赶紧结束这场谈话,否则这个棒槌指不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到时候自己是反抗还是顺从?若是反抗,以父皇的脾气定然能将房俊砍了脑袋,绝对没商量,房玄龄的儿子也不行!可这是高阳的驸马,自己难道就眼看着妹妹凄苦一生? 若是顺从……这更不可能! 抿着嘴唇,蹙着秀眉,长乐公主娓娓将事情说出。 末了,她说道:“这件事并非私人恩怨,你做事也不要太过强硬,得饶人处且饶人。本宫也是挨不过安康姐姐的面子,没办法才来跟你求情……” 房俊便点头道:“可以。” “呃……”正绞尽脑汁的想着用什么说辞来打动房俊的长乐公主忽地一愣,这么痛快? 按说他这般设计独孤诚,必然前思后想预作绸缪,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自己贸贸然的上门来求他放独孤诚一马,难道不应该纠结一下,以显示他再这件事情上的损失比较大,很为难,这才能让自己领他一个人情吗? 答应得太快,长乐公主反倒有些狐疑。 该不会是这个家伙憋着什么坏? 便诧异的问道:“当真?” 房俊一脸坚毅:“自然当真。殿下金口玉言,一声令下微臣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下!命都能不要,独孤诚算个球?殿下宽心,回头微臣就放了他。” 长乐公主吁了口气。 事情能够如此顺利,她自然心情极好,也就自动忽略了房俊言语之中的轻佻。 正事谈完,气氛又古怪起来。 虽然未到深更半夜,但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总是会滋生一些莫名的氛围。 长乐公主微微垂下眼眸,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搧合几下,轻声说道:“既然如此,华亭侯便请回吧。” 她是真的紧张。 那天汤泉之中房俊敢于动手打自己的小臀,这就是个肆无忌惮的棒槌,天知道会不会在这马车里对自己动手动脚?一想到此,身后的部位便隐隐传来一阵火辣,如坐针毡。 房俊倒也痛快,点点头,说道:“那微臣告退,殿下也早些歇息为好。” “嗯。”长乐公主嗯了一声,略感意外。 似乎总要说几句轻薄的话儿不正经一番那才是房俊的作风,如此干脆利落反倒让人不习惯。 抬起眼眸瞅了房俊一眼,长乐公主轻声道:“多谢了。” 房俊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殿下客气了,能为您效劳是微臣的福气。” 略微点头致意,便起身撩开车帘跳下马车。 长乐公主长长的舒了口气。 可她这个放松肩膀长吁口气的动作刚刚做到一半,车帘又被撩开,房俊那张可恶的黑脸又探了进来,满脸笑意怎么看都充满了揶揄…… 长乐公主被吓得愣住了,瞪圆了秀眸又羞又恼。 自己这副神情被他看了去,会不会嘲笑自己,认为自己是害怕他所以才在他走之后松了口气?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长乐公主露出的这个又是惊诧又是羞恼的可爱神情,腆着脸道:“微臣既然帮了殿下的忙,却不知殿下打算如此回报微臣?”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搞钱我在行 “回……回报?” 长乐公主惊诧,下意识的问道:“你……你要什么回报?” 话一出口,才知不妥。 男人跟女人要回报,还能指什么? 简直龌蹉透顶! 长乐公主恼羞成怒,紧紧攥住粉拳,咬着银牙柳眉倒竖,叱道:“滚!” 房俊嘿嘿一笑,冲着大怒的长乐公主眨眨眼:“那微臣就当殿下是答应了,改日微臣找殿下讨要回报的时候,还望殿下莫要推三阻四的好。” 言罢,放下车帘扬长而去。 长乐公主有些发懵,我啥时候答应了? 虽然不知房俊所谓的这个“回报”是指何物,但是看他那副银荡下贱的嘴脸,就知道定然是个极其龌蹉的想法。 真是胆大包天! 这个混蛋居然敢对自己抱着这等下流心思? 长乐公主又惊又怒,又是羞涩…… 正脸色变幻心中乱草丛生的当口,安康公主掀开车帘上车。 “妹妹,房俊如何说?”安康公主急切问道。 “他……他答应了。”长乐公主抿抿嘴,有些幽怨。 为了你的事情,妹妹都被那棒槌好一顿轻薄呢…… ***** 做戏做全套,长乐公主既然找借口说是要去安康公主的汤泉庄子小住几日,那自然不能这时候返回宫内。只是这时候城门已然关闭,想要出城毕竟麻烦,便先行回到安康公主府,待到明日天明再行出城。 这边房俊回到京兆府大堂。 程务挺看着房俊挑起的嘴角流露出来的春情有些莫名其妙,这出去一圈是见到了哪家的姑娘,怎么使得府尹大人简直像是一只发春的野猫? 独孤诚更加紧张,从房俊一进来就紧盯着他的脸色,想要从中看出一些端倪。他也不知道刚刚房俊出去是不是安康公主请来了长乐公主,这事关他的前途大事,如何能不紧张? 回到桌案之后坐定,拿起茶盏饮了一口才发觉茶水已经温凉。挥手斥退上前想要续水的书吏,看着独孤诚说道:“经过详细审问,那位江南商贾承认只是误将房契放入茶叶盒中,一切都是一场误会。独孤少尹持身守正、清廉正直,并无任何违法之处,对于此次误会,本官深表歉意。” 独孤诚长长的吁了口气,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还是长了公主管用,一出马房俊就给面子。 当然心里难免无限怨念:你调查个屁啊!黑的白的都是你一张嘴,你说啥就是啥,简直太无耻了! 可这也只是心里腹诽,嘴上却是一句都不敢说出来的。好不容易从火坑里跳出来,难道还要惹怒房俊再生波折? 他可不知道长乐公主在这位亲王都敢打的房二棒槌面前有多大影响力…… “那下官是否可以离去?” 独孤诚眼巴巴的问了一句,他是真怕了房俊,谁知道会不会哪一句话说错这位便立刻翻脸? 珍爱生命,远离房俊。 房俊笑道:“事情既然已经搞清楚,独孤少尹自然可以自行离去。不过眼下整个衙门都在忙着统计东西两市门面店铺之事,独孤少尹性格严谨、公正无私,更要勇于担当才行,依本官看来,不若这一摊就交由独孤少尹负责吧。” 独孤诚顿时就苦了脸,推辞道:“下官能力有限,唯恐误了府尹的大事,不敢受命。” 若是放在一个时辰之前,得到这样的差事独孤诚自然欢喜异常。但是现在,他只想离开房俊远远的…… 房俊顿时就沉下脸,不悦道:“职司安排,自由长官定夺。独孤少尹如此推搪,是藐视本官的威严么?” 独孤诚疯狂吐槽,这人怎地说翻脸就翻脸? 眼看再拒绝下去没好果子吃,只好郁闷道:“但凭府尹吩咐便是,下官无不遵命。” 房俊这才换上笑脸,叮嘱道:“这次统计事关京兆府百年大计,定要用心做好,力保不出纰漏,年后将会有大动作,还需要独孤少尹襄助本官干出一番事业,京兆府上下精诚团结,才算是不负陛下之重托,不负黎庶之殷望。” 这高调唱的…… 独孤诚那敢说半个不字? 唯唯诺诺的应了,垂头丧气的直奔自己的值房,今晚是必须加班的,这种劳心劳力兢兢业业的事情可不是一个纨绔愿意干的…… 程务挺见到独孤诚走出去,来到房俊身边疑惑道:“侯爷,为何这般轻松便放过这小子?独孤家虽然是外戚,可是毕竟树大根深,很是不好对付。您就不怕他以后搞小动作?” 大唐的外戚并不吃香,皇家对其管控甚是严格,绝对不允许有外戚干政的事情发生。但是独孤家毕竟与窦家那样的外戚不同,其本身便是关中豪强,一旦独孤诚从中作梗,带来的后果也更为严重。 若是不能将独孤诚一举压制,后患无穷。 房俊能说这个人情自己必须得卖? 便摆摆手,说道:“无妨,独孤家已然不足为虑,关陇集团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各个保藏私心,总有方法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诺!” 程务挺答应一声,他本就不擅长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直肠子的武夫向来直来直去的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也不耐烦管这些事情。 不过有件事他心中始终疑惑不解。 “侯爷,您这大张旗鼓的统计东西两市店铺门面,难道是要加税?” 京兆府是个新衙门,又是皇帝增设出来抵制关陇集团的部门,而六部又大抵都掌握在关陇集团的手中,其中以吏部和民部尤甚,明面上不会对京兆府打压,但是暗地里各种各样的小伎俩定然层出不穷,不断的给京兆府找麻烦。 而这其中,经费就是个大问题。 没有民部的支持,一个到处都需要完善筹备的新设衙门经费必然捉禁见肘。第一笔经费就被民部拖三阻四迟迟不肯下拨,房俊直接走了萬年縣的賬目,由萬年縣代为支付。 可是萬年縣的賬目也要收支平衡,无缘无故的这么一大笔钱从账上划走,没办法交待。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自筹经费,渡过难关。 而将东西两市的商贾加税,则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也难怪程务挺有如此想法。 房俊起身整理一下衣袍,笑得很嚣张:“本官的法子怎能如此低俗?搞钱这种事情本官最是在行,若是这般简单粗暴,说出去岂非坏了咱‘财神爷’的名号?你就等着年后看好戏吧!” 程务挺挠挠头,不再多问。 房俊整理一番,就要下值回家。 正好这时松鹤楼的掌柜亲自将衙门官吏的宵夜送来,清一水儿的上等席面,顿时引来各个值房的一阵阵欢呼。 要想马儿跑,就得给吃草。 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才是王道…… 此刻的侯莫陈家,却是气氛压抑,宛如阴云笼罩。 侯莫陈家在先祖侯莫陈崇、侯莫陈顺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显耀之后,子孙便后继无力渐渐沉寂,再不复祖先之荣光。现如今虽然还是关陇一带顶级的世家,但早已成了强弩之末。 侯莫陈镬是侯莫陈家这一代当中最杰出的后辈,原先在剑南道担任寻道御史,这一次家族发动了大量资源一举将侯莫陈镬推到京兆府少尹的位置上,对其可谓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够在这个平台上平步青云,登台入阁。 谁曾想甫一上任,便会被房俊悍然轰出公堂? 这对于一个年青官员来说算不上毁灭性的打击,但绝对是一个难以抹灭的污点。勿论事情的起因,单单是这个结果便注定了侯莫陈镬将要成为长安官场的笑柄 日后在谋求进步,怕是难上加难……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孤枕难眠 侯莫陈家现如今是“干弱枝强”,几房偏支出了几位颇有能力的人物,在朝堂之上维护着侯莫陈家的利益,正经的长房嫡支反而渐渐式弱。 好不容易出了一个侯莫陈镬还遇到如今这样的境地,整个长房嫡支无不压抑郁闷…… 侯莫陈虔今年已逾古稀,风烛残年的老人经历了开皇之时的辉煌、大业之时的混战、贞观之时的锦绣,一生跌宕起伏,守护着侯莫陈家的荣耀,却不得不在垂垂老朽之时颤巍巍的坐在正堂上指点儿孙…… “人要有正气,名正则言顺。你觉得那房俊蛮横无理、肆无忌惮,可是人家却牢牢的攥住你对上官无礼的要害,即便是对你的打压显得急促而过分,可人家一直站在名分大义的立场,你也只能自食其果。” 侯莫陈虔无奈的摇着头,说了几句话就气虚力短。 这个最幼的孙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天资不凡,却终究犹如温室里的花朵见不得半点风雨。遇到挫折首先是怨天尤人,只顾着愤恨房俊如何如何嚣张,如何如何不讲情面,却从没有在自己的角度上思索自己的问题。 殊不知“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自己将把柄送到人家手里,人家怎么可能不拿捏你? 侯莫陈镬有些不服,可是却不敢出言反驳。 侯莫陈家现在的立身之本就是前朝大将军、桂州总管侯莫陈颖之余泽。而作为侯莫陈颖的儿子,侯莫陈虔算是侯莫陈家这几代中最优秀的人物了。 虽然不曾出仕,但是在士林之中深有人望…… “镬儿少经风浪、多受庇荫,非是成材之道。稍后,便安排你进入军中任职吧。眼下西域不靖、吐蕃崛起,又有东征大战即将开始,在军中多多历练方能独当一面。” 老爷子看得明白,最起码在二十年之内,军功仍然是官员晋位的首要资本。二十年之后天才太平,那个时候凭借的才是学问和政务。 山東世家自大唐开国以来遭受近二十年的打压,却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努力教导家中子弟文学才情以及济世之文章,这一点非但关陇集团远远不如,就算是世代簪缨的江南士族亦落在其后。 不出意外,当新帝登基朝政开始由外而内愈发重视内政的时候,便是山東世家这些年卧薪尝胆的教育开花结果的时候。 清河崔、博陵崔、范阳卢…… 将会有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泉涌而出,在朝中担当大任。 而鲜卑军镇出身的侯莫陈家如何能在文学底蕴上与山東世家相抗衡? 唯有根植于军中,方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侯莫陈虔的这一个决定,也意味着侯莫陈家彻底退出与房俊的斗争…… ***** 这一夜,注定有太多的人无眠。 骊山的冷风簌簌吹过窗外树木的干枯枝桠,发出轻微的宛如夜猫子一般的叫声…… 屋内的汤泉池水波荡漾,雾气蔼蔼。 清澈的温泉水浸润着凝脂软玉一样的肌肤,纤细的指尖轻轻掠过,细密的水珠便如同在柔滑的丝缎上一般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长乐公主将一头乌鸦鸦的青丝盘在头上,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消瘦细腻的香肩和精致如玉的锁骨,花蕾一般的丰盈没入水面,只留下两抹腻白。 清亮的眼眸有些迷离失焦,玉手下意识的拨动着池中温热的温泉水,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咿呀” 身后不远处的门户被推开。 长乐公主几乎是被蛇咬之后见到井绳一般吓得“扑棱”一下在水中转个身,将脖颈一下的部位尽数没入水中隐藏起来,尖声喝问:“谁?” 门开处,一盏宫灯的光亮透进来,映着安康公主的一张略显平常却恬淡宁和的脸。 “庄内处处都是禁卫,妹妹何以这般害怕?难道还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擅闯妹妹的汤泉不成?若是真的有,姐姐就做主亲手将他净身,然后发配到大兴宫去。” 安康公主也被长乐公主的尖叫吓了一跳,随即难得的开了一个玩笑。 大兴宫是高祖皇帝李渊禅位之后居住的宫殿,此刻已然将要拆除,将有用的木料用来在皇宫之北的龙首原建设新的宫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长乐公主脸儿有些羞红,抿抿嘴,心想:怎么没有呢?非但敢看,还敢动手呢…… 安康公主将手中的宫灯挂在廊柱的钩环上,也轻解罗衫,滑进汤池内。 温热的热水浸没身体,安康公主惬意的轻哼一声,问道:“这么晚了妹妹因何不睡,而且将灯都熄灭掉?” 长乐公主将安康公主拉到自己的身边,伸手替她绾起长发,用一根玉簪固定住。 “也没什么啊,就是睡不着,泡泡汤泉解解乏,想些心事。” 长乐公主柔声回道。 姐妹两个都未出嫁之前,便时常在绣阁之内抵足而眠、促膝长谈,无话不说。这时并肩半躺在汤泉池内,二便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看着廊柱上那盏宫灯发出橘黄的光晕,感受着温热的泉水浸泡着肌肤,仿佛时光溯流,又回到从前待字闺中的日子…… “姐姐,你过得好么?” 长乐公主轻声问道。 “怎会这么问呢?”安康公主有些讶然,不过随即便笑起来,嘴角带着温煦满足的笑意:“定然是见到独孤谋五大三粗的,不懂怜香惜玉生怕姐姐受委屈吧?呵呵,那妹妹可是想多了。粗人有粗人的好,不会缠绵小意,不会甜言蜜语,但是粗犷之中却有着别的公子哥儿所没有的真诚……” 幸福之中的小女人谈论起自己的幸福,总是会那么得意自在,会在言谈之间的眉梢眼角都浸润着幸福的风情。这只是下意识的表达,并非是要炫耀什么,可是当你面前是一位单身女人的时候,这种幸福就会成为一把狗粮…… 安康公主感受到长乐公主的娇躯微微颤了颤,便几时住嘴,微微有些懊恼。 自己真是不长脑子,妹妹现在有多凄苦啊,自己怎么还能说这些来勾起她的伤心事呢? 长孙冲人中之杰、潇洒倜傥,外面无数纨绔公子嫉恨长孙冲抱的长乐公主这朵的时候,皇族勋贵之中又有多少闺女艳羡长乐公主能嫁给长孙冲? 可惜造化弄人,当年的一对璧人如今却是劳燕分飞,今生终也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气氛有些压抑,安康公主便想说些开心的事情。 她拧过头,看着长乐公主完美无疵的侧脸,低笑着问道:“妹妹休要怪姐姐多事,你跟那房俊……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乐公主正沉浸在伤感之中,闻言一愣,随口反问道:“我与他能有何事?” 安康公主笑而不语,眼神揶揄。 接着装吧你就…… 长乐公主有些羞恼,不悦道:“妹妹何曾与姐姐说过谎话,姐姐何以不信?” 安康公主拉着她的手,轻哼一声:“不是姐姐不信,是姐姐没法相信。就从独孤诚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那房俊若非极其在乎你,怎会肯这么轻易的便放过独孤诚?对于男人来说,事业无比重要,他能够为了你的一句话便放弃自己的布局,可别告诉我仅仅是因为你是公主殿下的缘故。不然你让我去说,你看他见不见我的面?别说是我,就算是几位皇兄前去,他也未必给面子。” 长乐公主心儿砰然一跳。 房俊对自己是否有意思? 这是个白痴的问题,因为白痴都能从房俊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种欣赏爱慕的眼神当中看出他的心思,最过分的是那家伙几乎从未遮掩过…… 可他终究是自己的妹夫,又怎么可能呢? 长乐公主微微失神,精神有些放空。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夜半私语 宫灯橘红,水汽氤氲。 汤泉池里水波轻漾,静谧而温馨。 可长乐公主的心中却绝不平静…… 隋唐以来,皇室的作风受到草原民族的影响愈发紊乱。按说若是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发生点什么亦不足为奇,但性情清冷品行高洁的长乐公主焉能这般**? 更何况她对房俊虽有好感,却绝对没有达到那种愿意犹如飞蛾扑火一般不顾一切的地步。若她当真与房俊苟且,如何面对高阳,如何面对父皇,如何面对兕子、小幺,如何面对一众兄弟姊妹? 只不过若是再房俊与高阳成亲之前,父皇做主将自己许配给房俊的话,长乐公主心想自己大抵是不会拒绝的…… 那个黑脸的家伙虽然嚣张了一些,却有着安康姐姐所说的那种真诚。 他算计谁也会算计在明处,你跟我作对,那我就要收拾你,而不是别人那般脸上笑呵呵,背后捅刀子。 最重要的是,房俊有担当! 当初阿史那结社率犯阙,事败之后掳走高阳公主,房俊单枪匹马不顾生死追赶至泾水桥头,将高阳公主救出魔掌。那件事成为一桩美谈在皇族贵女之间流传,一个女子能够将终生托付于这样一个有担当、有魄力的男子,尚有何求? 而自己对房俊的观感,又仅仅是如此而已么? 长乐公主不由自主的又想起那一篇名噪关中的《爱莲说》。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心中要有怎样的感触,方能写出此等脍炙人口、愈久弥香的文章呢? 有一个那么优秀的人爱慕着自己,无论两人之间存在着多大的鸿沟天堑,无论这一生一世是否早已注定只能默默凝望,都是一件令人暖心的事情。 安康公主狐疑的看着长乐公主红润的唇角微微翘起,压制不住心底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后,俯身到长乐公主肩膀上,贴着她晶莹如玉的耳廓,轻声问道:“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哈?” 长乐公主有些懵,什么在一起了? “就是那个……有没有?”安康公主有些羞涩,她不是一个放得开的人,即便是姐妹两个私下里的悄悄话,有一些话语也说不出口。不过再是内敛安静的女人她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就有一颗八卦之心…… 长乐公主俏脸血红,秀眸圆瞪,娇嗔道:“哪里有?姐姐切莫胡说!” 她有些恼怒,那可是高阳的驸马,自己身为姐姐怎么可能跟妹妹的驸马……在一起? 安康公主不信,这次她变换了一个方式,问道:“那么,他有没有碰过你?别跟姐姐撒谎,你从小就不会说谎,一说谎就脸红,我看得出来,” “我……” 长乐公主不知道说什么了。 房俊有没有碰过她?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现在她每每想起那日房俊的轻薄举止,小臀处都还一阵阵的发麻发热。 回答“是”? 可是这种“碰”,跟姐姐问的那种“碰”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啊,自己要如何回答? 回答“不是”? 明明就碰过了…… 长乐公主面红耳赤,耍无赖大发娇嗔:“才没有……” 看着妹妹羞不可抑的模样,安康公主心中怜意大生,搂着长乐公主纤细柔滑的腰肢,口中说道:“是是是,妹妹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只是姐姐跟你说,咱们女人这一辈子有多少好时候呢?从及笄代嫁到昨日黄花,亦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如此美好的年华没人替你珍惜,只能你自己珍惜。遇到喜欢的事,遇到喜欢的人,就不要去管什么世俗伦常,要勇敢的去追求。哪怕最终不能天长地久,回忆之中曾经拥有了这么一段,在将来年华老去的时候不也是一个美好的回忆么?难道非得逼迫着自己压抑着心中的喜欢,等到韶华衰老之时,才会唏嘘嗟叹,留下的都是无穷无尽的遗憾?” 长乐公主目瞪口呆,吃吃道:“姐姐……你怎么这么说?” 在她的印象中,一直以来安康公主都是最安分、最内敛、最臣服于世俗伦理的一个女人,是那种真正的贤妻良母。为何成亲之后的变化却是如此巨大,能说得出这种颠倒伦常的话语来? 她却不知安康公主心中亦是乱跳,对于说出这样的话语自己也感到震惊。可是为了妹妹着想,她也只能说着这样“没廉耻”的话语来鼓励妹妹去尽量争取。 当然,说归说做归做,她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那种人,让她劝别人这么做可以,让她自己去这么做,那是宁死也不肯的…… “姐姐这么说是有些没廉耻,可是对比一生来说,那又有什么关系?房俊是个好样的,难得他这般爱慕你,就算你跟他发生一些又能怎么样?妹妹你也是嫁过人的,又非是完璧之身,哪怕一夕风流过后再另行嫁人,又有谁知道?总之,自己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长乐公主羞不可抑。 她都差点以为面前这位是不是房陵姑姑戴上了安康姐姐的面具…… 什么叫一夕风流之后谁也不知道? 太下流了好不好! 长乐公主羞得不行,反唇相讥道:“姐姐这般说,莫非是想要红杏出墙?” 安康公主差点吓死,赶紧伸手去捂长乐公主的嘴巴:“我滴个小祖宗,这话能乱说么?被你姐夫听到了能杀了我!” 长乐公主抓住她的手,气道:“你怕被独孤驸马捉到杀掉,却为何要怂恿我这么做?” “姐姐这不是看你孤身一人,怕你寂寞难耐么。” “好呀,你瞧不起我?” “哪有,这是事实而已。” “我不管,反正你要道歉。” “我是为你好,为何要道歉?” “道歉不道歉?” “就不……哎呀,臭丫头你捏哪里呢?” “嘻嘻,好像比以前打了很多呀,手感真好……呀!你别摸我……” “嗯嗯,你的倒是没什么长进……” “松开手啊……” “你先松我就松……” 汤泉池里水汽翻腾,波浪涟涟,姐妹两个开心的相互作弄,春意盎然。 ***** 年关将至,长安城中各地商贾齐聚,东西两市人流穿梭摩肩擦踵,繁华兴旺。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商铺的交易量往往能够达到一年当中的三成以上。 长安城在城内的东西两侧设置了两市,东市与西市一样,都是长安城的商业区,二者从功能定位上来说别无二致,商贾云集,邸店林立,物品琳琅满目,贸易极为繁荣,但是具体却犹如天壤之别。 “东贵而西贱”,是最显著的特点。 东市由于靠近太极宫、兴庆宫,周围坊里多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第宅,故市中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市场经营的商品,多上等奢侈品,以满足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需要。而西市则距这些繁华府邸较远,周围多平民百姓住宅,市场经营的商品,多是衣、烛、饼、药等日常生活品。然而到底还是穷人多,故此西市的商业业较东市更为繁荣,是长安城的主要工商业区和经济活动中心,因此又被称之为“金市”。 “五陵少年金市东”,“笑入胡姬酒肆中”,尽显锦绣大唐富庶风流。 此刻一家西市酒肆的二楼雅室之中,韦元通凭窗而立,望着街对面的顾客出入川流不息的一家商铺,面色阴沉,神思不属。 那是新近开起的一家粮铺,挂靠在京兆府衙门之下,算是官商。在往常,这样的官方商铺大抵都是官员们打着平衡粮价的名目借机敛财的工具,但是这一家绝对不同。 低于市面五成的价格,足以使得城内的百姓趋之若鹜,一举垄断长安的粮食生意。而其足足百万石的存货且仍有源源不断货源,更使得长安城内的粮商雪上加霜…… “父亲,可是在忧心家中生意?” 京兆府少尹韦大武站在韦元通背后,轻声问道。 “生意?”韦元通喃喃说了一句。 他的确担心生意,但是更担心别的。 “那房俊统计东西两市的门面店铺,到底所图为何?”韦元通问道。 “这个……”韦大武尴尬道:“孩儿亦是不知。” 作为京兆府的二把手,却对于现下京兆府轰轰烈烈开展的统计活动之目的一问三不知,着实有点不像话。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侯莫陈镬被驱逐、独孤诚差点被杀鸡儆猴,他除了当孙子恨不得隐形之外,根本都不敢在房俊的面前出现!这官当得,当真是特么憋屈啊…… 韦元通却未叱责儿子的无能,只是蹙着眉毛苦思:“这个棒槌……难道真的要加税?” 他最近都被房俊的动作弄得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长安城东西两市的商铺从来都是按着门面纳税,卖得多卖得少基本都差不多的税款。这如此详细的统计,除了想要在贸易数量上动脑筋加税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可是他有要详细打探每一家店铺的东主是哪一家,这恐怕就不会是加税这么简单了吧? 韦元通揉揉眉心,遇到这么一位能折腾、又不按套路出牌、思维天马行空的对手,着实令人头痛……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崛起的韦家【求票】 税赋乃国家之根源。 税赋过轻则国库空虚,兵无战力,内忧外患接踵而至;过重则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内外交困纷至沓来。如何在轻重之间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度,既能充盈国库,又能民间繁荣,这是为政者最难达到的标准。 眼下大唐的税率算不上合理。 隋末诸路反王各省豪雄捉对厮杀,天大打乱民不聊生,现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积聚民力的时候,因此民间的税赋过轻。这便导致了国库的空虚,李二陛下想要东征曾经被军费闹得一筹莫展,只是在房俊连番的“敛财”之下才算是有所缓解。 但是依靠某一个人或者某一项举措开辟出的财源到底非是稳定的来源,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却不能千秋万世的巩固国家之根基。 一方面要休养生息,一方面要强军强国,这是相互矛盾的。 这就是大唐目前的税收状态…… 从韦元通的心理是愿意看到房俊增收东西两市的税赋的,这不是他有多爱国愿意京兆府库府充盈,而是一旦增设商税必然会导致天下所有的商贾尽皆反对。 市舶司所经营的海贸货物已然有不少流通至内地,所到之处因为毋须向当地设立的关卡税关缴纳赋税,致使各地州县收入锐减,怨声载道一片喧嚣。 若是房俊在长安也玩这么一出儿,搞不好就是关中动荡! 到那个时候,就算是皇帝也保不住他! 可是房俊会这么愚蠢,干出这等傻事么? 韦元通觉得可能性不大。 可他又着实看不出房俊的图谋,难道那小子就只是闲着没事折腾京兆府的这些官吏? 愈是想不明白,他就愈是要想。 难免就心生烦躁,异常郁闷…… “父亲,孩儿有负您的殷望。”韦大武有些羞愧。 现如今的韦家虽然在关中素有名望,却远未达到后来那种“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鼎盛声势。为了谋求这个京兆府少尹的职位,韦家在关陇集团内部做了不少妥协,也付出了不小代价。 结果自己非但未曾对房俊构成一丝半点的钳制,反而连面对房俊的时候都心惊胆颤唯恐被房俊用强硬手段收拾,这实在是有些丢人…… 韦元通对此反倒看得开。 微笑着安慰道:“何必如此妄自菲薄?那房俊能被陛下称赞一句‘宰辅之才’,你当是浪得虚名?外界传言不可尽信,房俊固然行事嚣张,也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实际上此人心思缜密七窍玲珑,天生就是一个混官场的好材料。况且其诗才天授,说其一句‘不世出之奇才’亦不为过。被这样的人压制,有何丧气之处?若是你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制约住房俊,那为父反而要担心。” 被房俊压制是应该的,谁让人家是“宰辅之才”呢? 反过来压制住房俊才不正常,说不得就是那房俊给你挖了坑,而且你已经毫无准备的跳了进去,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韦大武稍稍松了口气。 作为关陇集团推出对抗房俊的棋子,他的压力极大。 “过年之后便是春闱大考,二弟备考如何?”韦大武将话题转到即将在年后召开的科举考试之上。 韦氏嫡支诸位兄弟当中,唯有“一文一武”两位出类拔萃。 韦大武早早走上由家族铺好的官场之路,而韦大文则选了另一条相对困难得多的路途——科举入仕。短期来看,韦大武晋身更容易一些,有韦家的势力、关陇集团的力挺,强大的资源鼎力扶持,不出意外定然会成为长安官场的一颗新星。 但是从长期来看,韦大文的上限显然要高得多。 皇帝打压世家门阀,这绝对不是一时冲动亦或是看某某不顺眼,而是因为皇权的强盛、门阀的扩大使得两者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显而易见,打压世家门阀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期之内、甚至是几任皇帝的执政纲领中都会占据重要地位。 世家门阀可以对抗皇权么? 答案是肯定的。 大隋能够借助世家门阀的支持统一天下,亦在世家门阀的分裂之中导致灭国;大唐能够在关陇集团的鼎力扶持之下建国,李二陛下更是在关陇集团的效忠之下一举逆尔篡取九五至尊的宝座,可见世家门阀的势力究竟有多么强大…… 但是这种肯定并不是绝对,因为随着军队的日益强盛、国库的日益充盈,皇权已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这种情况若是继续发展下去,皇权彻底碾压世家门阀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故此,才有关陇集团咬着牙根亦要跟李二陛下掰一掰手腕,为自己争夺更多的权利和地位…… 这种情况下,以后的官员任用,自魏晋时代便传承下来的“九品中正制”显然将渐渐的会被皇帝摒弃,“科举入仕”的官员定然会受到重用,这才是正途。 “九品中正制”不倒,韦大武前途可期; “科举入仕”成为主流,韦大文前程似锦。 无论情势怎样发展,韦家都立于不败之地,皇帝总不会因为姓韦就将韦家两兄弟尽数弃之若敝履吧?那不是斗争,那是斗气,结果便是关陇集团惊慌失措之下的竭力反击…… 这是谁都不愿意走到的一步。 心中想着这些,韦元通甚为得意,心头因为房俊莫名其妙的举措而引起的阴霾也消散了一些。 可以预见,无论将来的局势是皇权取得胜利,亦或是世家门阀坚挺不倒,韦家都会受益。这其中若是皇权能够彻底压制世家门阀,反而韦家的机会更大! 韦大文小时候就有“神童”之名,四书五经了然于胸,经义见解更是受到不少大儒的推崇赞赏,“科举入仕”几乎是板上钉钉,运气好一点弄个状元回来也不是不可能。在别的世家门阀都没有准备的时候,韦家已然悄悄的占据先机…… 韦家将会在自己的手上崛起! 韦元通豪情万丈,这一刻觉得就算房俊当真搞什么阴谋诡计又能如何?只要韦家现在不倒,不远的将来就会成为天下最最显赫的家族! ***** 与韦元通同样雄心万丈的,还有郭孝恪。 冬日黎明前的西域滴水成冰,寒风在脸上刮过犹如剔骨的尖刀划了一刀一般割裂般的疼痛,却降不掉郭孝恪心中沸腾血液的温度! 两千轻骑趁着黎明前的黑暗突袭被突厥铁骑占领的伊州,大获全胜! 看着面前在睡梦之中毫无准备便被割下头颅的突厥兵卒,再看看身后受他将令云集而至的各部族联军,郭孝恪觉得踌躇满志,西域尽在掌握! 房俊那小儿搞出的所谓“剪羊毛”的阴谋诡计有何用处? 西域诸部该反的还是反了,最后还不是得依靠铁血精兵驱策着战马用手里的横刀解决问题? 唯有赫赫武功,方能震慑群论,睥睨屑小! “报!” 一匹探马在远处疾驰而来,到得近前,马上的斥候甩开马镫在马背上一跃而起,就地一个干净利落的翻滚卸掉了前冲之势,单膝跪地抱拳道:“禀告大帅,昨日焉耆王龙突骑支叛归西突厥,扣押了大唐使节以及数百大唐商贾!而龟兹紧随其后,以叛归西突厥!” 郭孝恪微微一愣。 身后云集而至的各部族兵将都齐齐惊呼一声,然后小声议论。 这绝对是一个极其不妙的消息! 焉耆、龟兹在西域三十国当中势力强悍,一向与乌孙、楼兰等国作为西域诸国的领袖存在,影响力非常大。焉耆、龟兹叛归西突厥,这必将导致已然动荡的西域形势愈加严峻,不知有多少心怀鬼胎的部族暗中想要投靠过去。 可是听到这个消息,郭孝恪反而双目湛亮,兴奋得满脸通红! 第一千零二十章 西域风云 紧紧一捏拳头,郭孝恪在马背上振臂大呼:“诸君,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区区一支侵袭伊州的突厥骑兵算得了什么?焉耆、龟兹才是真正的功勋!请随我一同前往焉耆,将那龙突骑支斩落马下,将焉耆剿灭,再扫平龟兹,吾等就能立下不世之功勋,封侯拜将升官晋爵,岂不快哉?” 内附于大唐的铁勒等部兵将被郭孝恪这一番激情宣言刺激得一个个都跟打鸡血一般,在马背上嗷嗷叫着挥舞着兵刃,誓要攻破焉耆、龟兹,建功立业,封侯拜将! 郭孝恪见到人心可用,决定趁热打铁,一面集合部队急行军前往龟兹国都延城,一面令各个部族派人回去调集兵将,准备攻打焉耆国的南国门——铁门关。 当夜,郭孝恪率领大军从伊州折而向东,连夜突袭龟兹国。 ***** 龟兹国都延城,当地人称之为伊逻卢城。 周围五六里,其城三重,王宫壮丽,焕若神居,外城可与长安的城墙媲美。 城外群山巍峨,赤黛相间,多产铜铁之矿。随着中原冶铁技术的侉入,龟兹的冶铁规模和产品质量都已达到相当水平。“龟兹北二百里有山,夜则火光,昼日但烟。人取此山石;冶此山铁,恒充三十六国用。” 东汉时,班超定西域,在这里设置西域都护府,屯戍开渠,农业兴盛,经济发展。这一时期的“汉人渠”遗迹,克孜尔尕哈烽火台等烽燧遗址,正是汉兵屯垦、抵御匈奴的佐证。 然而随着中原王朝更迭兴旺覆灭,对于西域的掌控力度已然降低到前所未有之境地。哪怕现在大唐横行天下,但是到底距离龟兹太远,远不及近在咫尺的突厥带来的威胁更大…… 延城瑰丽奢华的王宫之内,龟兹王诃黎布失毕六神无主慌乱不已,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停的埋怨面前端然稳坐的丞相那利。 “丞相此举果然欠妥,大唐兵威赫赫所向无敌,咱们怎能反叛大唐投靠突厥呢?你看吧,突厥前脚攻陷了缺兵少将的伊州,后脚就被大唐大败,现在大唐兵锋已然折而东来,那安西都护郭孝恪信誓旦旦要用本王的头颅来换取他升官晋爵,我龟兹区区兵力,如何抵挡?” 年近五旬的那利祖上曾是汉人富商,因在中原犯罪故而逃到西域,在龟兹国落地生根,逐渐成为此地一大豪商。 他生就一副儒雅俊朗的外表,面白无须,此刻扭头望着王宫内衰败的树木、琉璃的屋顶,浑然不在意龟兹王诃黎布失毕的碎碎念…… 在他对面的龟兹大将军羯猎颠一张古铜色的方正脸庞全无表情,低眉垂目,神游物外。 诃黎布失毕念叨了一阵,再看看面前这文武两大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无力感。 这是他诃黎布失毕的龟兹国,还是丞相那利的龟兹国? 作为龟兹大将军,羯猎颠效忠的不是他这个龟兹王,而是丞相那利。他的命令在羯猎颠耳中只是耳旁风,丞相那利的命令才是金科玉律! 幸好丞相那利并没有取自己而代之的想法,否则说不准多年之前自己和整个王族都已经是冢中枯骨,龟兹王位早就换做那利来坐了…… 这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国士之风,但是并无野心。 待到诃黎布失毕说得口干舌燥,那利才云淡风轻的说道:“王上不必担忧,臣心中已有定计,保管叫那郭孝恪来得去不得!” 诃黎布失毕大喜,连忙问道:“计将安出?” 那利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无他,诱敌深入而已。” 而后,他瞅了大将军羯猎颠一眼,淡然问道:“大将军可曾准备妥当?” 刚刚低眉垂目无动于衷的羯猎颠立即正襟危坐,恭声道:“大丞相放心,所有军队都已经接受到通知,明确各自的任务,确保做到退而不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发起反击。” 那利点点头:“很好,有劳大将军了。” 羯猎颠恭敬道:“大丞相言重,此乃卑职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一旁的龟兹王诃黎布失毕看得这个郁闷,你是我的臣子,还是大丞相的臣子? 一直以来丞相那利都表现出忠心辅佐的诚意,这令诃黎布失毕甚为放心。但是再是心胸宽大的君主也不可能无视臣子对自己视若无睹,却对权相马首是瞻。 若是哪一天那利觉得丞相之位没意思了,想要尝尝龟兹国王的滋味,甚至于想要睡一睡自己後宮网络自西域各国风情迥异的各色妃嫔,谋害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 但是诃黎布失毕不敢对那利有丝毫除掉的心思。 那利本身便是智谋权变的人杰,警惕性非常强,国中军队又大多对其效忠,其背后的家族更是龟兹国数一数二的豪强。现在那利安于现状,若是因为自己的鲁莽导致那利不得不对自己下手…… 那才是悲剧。 心里正患得患失,大殿之外有禁卫小跑进来,大声呼道:“王上,丞相,唐军已然抵达都城之西三十里,来势汹汹,又有各个依附于大唐的部族共同出兵,兵力不下万人!” 诃黎布失毕差点吓死,面色苍白,一把拽着那利的手,悲呼道:“唐军果然来了!丞相,现在如何是好?” 那利淡淡一笑,在诃黎布失毕的手上拍了拍,轻声细语道:“往上勿忧,您且收拾一番,带着後宮的嫔妃向东退出都城即可。三日之后,臣担保可击退唐军,迎您返回国都。” 他神情淡然,言语气度之间有着从容不迫的自信,似乎面对如狼似虎的唐军以及各个部族的精兵强将就像面对一群破衣烂衫的马匪盗寇,翻掌之间,即可灰飞烟灭! 诃黎布失毕早就没了主意,闻言急匆匆说道:“那就一切拜托丞相了!若是当真击退唐军,本王自然不吝赏赐。”言罢,快步走入后殿去安排他那些美人儿跟他退出国都躲避唐军之锋芒。他可不想一旦国都被攻破,这些娇滴滴的美人儿成为如狼似虎的唐军胯下之玩物,自己被戴上无数顶绿帽子…… 看着诃黎布失毕的身影消失在后殿,大将军羯猎颠眼神之后满是鄙夷,轻哼了一声,对那利说道:“大丞相何必屈居如此无能之人的麾下?只要大丞相点点头,卑下当提三尺剑引左右胡军杀遍皇城,扶保您登基龟兹国王之位!吾等百战之士,只服从英明睿智的大丞相,实是不敢臣服于此人之下!” 这简直一处西域版本的“黄袍加身”,这个时候毋须那利做出什么指示,只要他保持沉默,兵权在手的羯猎颠就能为他做好一切。 事后还会得到一个“部下逼迫,某不得不为之”的借口,若是再能善待王族,更会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宅心仁厚不忘救恩的美名…… 那利一脸淡然,缓缓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羯猎颠眼中的炽烈顿时燃起! 不是“不行”,而是“不是时候”! 原来大丞相心中亦有冲天之志! 大丞相那利是运筹帷幄的人杰,生平所谋算未有一件失误。谁不愿意跟着这样的人百战百胜横扫西域三十六国,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与大唐分庭抗礼,青史留名百世彪炳? 与那利相比,诃黎布失毕简直就是一个无能而又愚蠢得只知道收集美人以供其享乐的種馬…… 羯猎颠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放在胸口,沉声道:“誓死效忠丞相!” 那利满意的点点头,抬眼看了看大殿内奢华的布置,轻声叹息道:“这一场大战之后,不知此间之奢华还会安然存在,亦或是变成一片断壁残垣?速速前去指挥军队吧,记住了,不能一味的败逃,要且战且退、诱敌深入!” “卑下得令!”羯猎颠大喝一声,站起身来。 那利罕见的收起一贯的云淡风轻,脸容严肃,盯着羯猎颠的眼睛神采焕发,沉声喝道:“只许败,不许胜!去吧,吾等之丰功伟绩,就从此刻开始!” “诺!” 羯猎颠暴喝一声,大步离去。 他深信,在丞相那利的运筹帷幄之下,区区万余唐军便如土鸡瓦狗尔! 龟兹崛起、横扫西域的时日绝对不远!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身陷绝地 如狼似虎的大唐铁骑在辽阔的沙地上纵横驰骋,挡在前面的龟兹军队便如同破瓦罐一般被狠狠的砸碎!一标铁骑不顾自己身陷重围,在人山人海的龟兹军队当中奋勇向前,向前,向前!径直扑向延城之下那一杆矗立的大纛! 身前阻挡的龟兹军队宛如被尖尖的船首破开的河水,铁蹄横刀所向披靡,敌人血肉横飞,严整的阵势被狠狠的撕裂! 郭孝恪端坐马背之上,在后阵指挥作战。 他没有料到龟兹国会积聚如此之多的军队在国都,更没有料到龟兹军队的抵抗居然是如此的坚决!在唐军和各部联军的强横战力之下哪怕损失再是惨重,依然死战不退! 郭孝恪不想在龟兹国都城下遭受太大的损失,他的兵力有限,歼灭龟兹之后还要继续迂回东进扫平焉耆国!他的目标是歼灭西域所有的反抗势力,将西域三十六国统统震慑,将突厥的势力在西域连根拔起。 他要成为西域的王! 于是,郭孝恪果断下令,命令自己的亲兵部队实施斩首战术,直取对方后阵的大纛。大纛所在之处,必是龟兹国王御驾之处!只要能够将龟兹国王缴获亦或斩首,所有的龟兹军队必将不战而溃…… 唐军的强悍战力非是软弱的龟兹军队可以抵挡,当“斩首”部队长驱直入攻到龟兹军队大纛不远之处,原本还抵抗剧烈的龟兹军队开始混乱,而当那一面迎风飘扬的大纛匆匆退回城内之后,溃败就开始了。 刚刚还阵型严整的龟兹军队瞬间犹如崩溃的沙滩城堡,铺天盖地的四散溃逃,顿时便将不远处的城门让了出来。 战阵之后发郭孝恪见到机不可失,当即指挥军队放弃追剿溃兵,全力攻打城门! 攻坚的时候,唐军适度后撤将先锋的位置让给铁勒等部联军,在这种时候唐军是不可能冲在最前充当炮灰的。而铁勒等部联军也心甘情愿如此,因为冲在最前就意味着战胜之后丰厚的赏赐…… 城上的箭矢如雨一般倾泻而下,联军冒着箭矢一面搭起云梯向城墙之上攀爬,一面几十人抬着巨大的撞木撞击城门。 郭孝恪亲自督阵,大喝道:“先登者功勋三转,赏钱百贯!” 以此来激励士气。 工程最是伤亡巨大,若没有足够的赏赐奖励,谁肯卖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穷困而骁勇的铁勒等部族士兵顿时嗷嗷叫着发起冲锋,利箭加身亦不过是咬着牙用手中的弯刀削断箭杆,任由箭簇留在体内继续红着眼珠子冲锋! 大唐军纪素来严明,从未发生过贪墨士卒功勋赏赐等事。以自己的命换取儿孙家族的殷实生活,甚至换取到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唐户籍,那就是赚到了! 否则自己这一介杂草一般的性命算得个甚? 这股冲锋猛烈而剽悍,城门未等被撞开,城下的兵卒已然顺着云梯攀爬到了墙头!一员铁勒悍将嘴里叼着一柄钢刀,一手持刀一手攀援着云梯跃上城头,将嘴里的钢刀亦拿在手中,双刀犹如泼雪一般飞舞,所过之处鲜血飞溅断臂横飞,硬生生在城墙之上杀出一个缺口。 身后的兵卒趁势由此缺口涌入,终于在城头上占据一席之地,后面的兵卒亦源源不断的顺着城墙杀入城中。 守城的龟兹军队见势不妙,瞬间溃逃。 城内乱成一团。 有唐军自城墙之上顺势杀下去,打开了城门。 郭孝恪狂喜,振臂大呼道:“杀进去!杀进去!覆灭龟兹就在今日!” 身边的唐军得到命令,顿时追随在各部联军的身后疯狂杀入延城! “大帅,何必操之过急,小心有诈!” 身边有人疾声劝阻。 郭孝恪扭头看去,却是阿史那忠。 阿史那忠本是东|突厥小可汗,原名阿史那·苏尼失,因擒颉利可汗有功,李二陛下拜阿史那忠为左屯卫将军,贞观九年又晋迁右卫大将军,统领铁勒等各部联军,作战勇猛,对大唐忠心耿耿。 阿史那忠在铁勒等部之中素有威望,郭孝恪亦不敢太过轻慢,不过这人在此刻打击军心,令他极其不爽,怒喝道:“兵败如山倒,能有什么诈?” 阿史那忠劝道:“大帅明鉴,龟兹军队虽败,然其阵型不乱,溃败之时井井有条,说不得这延城之中有什么埋伏。” 眼看着剿灭龟兹国这滔天的功勋唾手可得,郭孝恪哪里肯听?即便是城中有甚埋伏,他也深信凭借唐军的勇猛和各部联军的剽悍完全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当即便怒斥道:“休要乱我军心,打击士气!龟兹军队已然大败,怎么可能重新组织起来抵御我军?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本帅军法从事!” 阿史那忠吓得不敢多言。 再是被李二陛下信任,他也只是一个内附归降的突厥人,汉胡有别,怎敢在这个时候触怒郭孝恪?只得无奈的带领麾下兵将冲入城内,却时刻留心左右情形,一旦发现不妙就立即撤出城外。 大军涌入城内,龟兹军队早已溃散,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龟兹兵卒以及从后追杀的唐军、各族联军。郭孝恪一入城边严格约束麾下军队,绝对不允许擅闯民宅、抢劫商铺,歼淫掳掠烧杀抢夺统统不行,违者斩立决! 有侯君集的前车之鉴,谁敢大意疏忽? 侯君集覆灭高昌的功绩大不大?就是因为入城之后没有严加约束军队导致整个高昌城都被毁掉大半,最后自己还被御史弹劾,逼得他走上造反这条不归路,一世英名尽付东流。 龟兹兵卒被唐军驱赶得犹如羊群,没头苍蝇一般乱窜,大部分都唐军从城西攻入,他们就从东城跑掉。延城本就不大,没多大功夫城内的龟兹兵卒除了被俘的少数之外就都跑了个干净。 郭孝恪不管那些溃逃的兵卒,他的目的是王城! 只要龟兹王攥在自己手里,整个龟兹国就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嘶……这是什么东西,黏糊糊的,味道还如此古怪?” 不少兵卒在道路两侧的排水沟渠之中发现了一种黑糊糊黏稠状的东西,沟渠里到处都是,散发着刺鼻的古怪气味,不由得纷纷惊异。 郭孝恪沿着大路直趋城中心的龟兹王城,半路上也发现了这种异状,立即派遣兵卒在城中四处查看,得到的反馈是城中几乎所有的排水沟渠都有这东西…… 虽然不知此为何物,但是如此大规模的在城中出现,总是透着一股诡异。郭孝恪也算是一代名将,有着良好的军事素养,立即意识到只怕事情非同寻常,当即便下令道:“立刻搜索王城,最短的时间之内定要将龟兹王跟本帅揪出来,然后全军退出城外!” “诺!” 周围的将士轰然应命,就待冲入王城。 就在此时,郭孝恪只听耳边响起“蓬”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引燃,然后眼前便被一片仿佛从地狱之中升腾而起的火焰所充斥! 无边的大火毫无征兆的燃烧起来,几乎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烈火、浓烟在一瞬间笼罩了整座延城,烧灼的热量、刺鼻的气味、翻滚的浓烟…… 整座延城宛如十八层炼狱! 而罪魁祸首,便是那些来自于排水沟渠当中的黏稠液体! “怎么回事?立刻灭火!” “不行啊,这火扑不灭啊……” “哎呀不好,这东西粘身上弄不掉,快救救我……” 仕途扑灭火焰的兵卒非但没有扑灭大火,反倒被那黑油沾到身上使得火焰蔓延到自己身上,痛苦哀嚎倒在地上打滚,没一会儿就被烧成了黑乎乎的焦炭! “快!快退!” 郭孝恪目眦欲裂!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兵败身死【求票】 诺大一座都城,火势再大也不能烧死所有人。 但是浓烟足以致命! 那黑乎乎的黏稠液体不知到底是何物,非但燃烧起来的时候火势滔天无法扑灭,更伴随着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几乎在一瞬间便将整座都城笼罩,同时散发着刺鼻的异味,熏人欲呕,吸入一点便昏昏沉沉! 郭孝恪彻底慌了神…… 打死他也想不到龟兹王居然将整座都城与唐军陪葬! 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寻索龟兹王? 赶紧下令大军全部撤退,统统撤出东门。 城内又是烧灼的烈焰又是刺鼻的浓烟,接收到撤退命令的大军顿时争先恐后蜂涌向东门。上万人在大街小巷狂奔,顿时闹哄哄你拥我挤乱成一团,这么多人一旦失去秩序,将会带来不可想象的灾难。 郭孝恪心忧如焚,纵马提刀砍翻了几名慌不择路挡在前面的联军兵卒,到了东门一看顿时脑袋都大了一圈儿! 城门处兵荒马乱挤作一团,原本就藏了心思小心翼翼的阿史那忠率领亲兵落在最后,见到城内大火滔天便当机立断扭头想要撤出城外。可是刚刚回到城门处,便发现先前溃散奔逃的龟兹军队已然从新组织起严密的阵型在城门外排好阵列,就等着唐军慌乱间撤出城门之时予以狙杀! 城门狭小,一次能够通过的兵卒数量有限,而城外就是铺天盖地的龟兹军队,强弓劲弩拒马弯刀,杀气腾腾严阵以待!这个时候冲出去就等同于一点一点的投鱼食一般将自己的兵力投入敌人嘴里咬碎,不仅完全无法展开大规模的骑兵突袭,连集中兵力全力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阿史那忠也不知如何是好,堵在城门处进退维谷,惶然不知所措! 郭孝恪自是看不到城外的情形,挥刀砍翻两名乱窜的联军,纵马来到阿史那忠面前,喝叱道:“本帅将令以下,因何还不速速退出城外?” 阿史那忠一腔愤怒,若非你急于求成立功心切,又如何能使得大军陷入此等绝境?现在反倒来呵斥我,当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此时千钧一发,城内的火势不减,浓烟却愈来愈浓,不少兵卒已经受不住被浓烟熏得倒地不起呕吐不止,只能收敛怒气,肃容道:“非是末将不尊将令,龟兹军队已然堵在城外,出不去啊!” “啊?” 郭孝恪大惊失色,纵马来到城门处向外一看,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天亡我也! 郭孝恪面色惨白,哪里还有半点刚刚的意气风发? 城内浓烟蔓延,兵卒一片片的倒下不起,城外龟兹军队虎视眈眈,就等着唐军自投罗网!内外交困,进退维谷,郭孝恪心中充满无穷无尽的悔意! 若是自己不这般贪功,徐徐渐进稳扎稳打,区区龟兹国哪里有机会对唐军构成威胁?现如今却是自己自投死地,联军也就罢了,这一万大唐虎贲的性命却要被他尽数葬送!那千里之外的关中尚有无数嗷嗷待哺的婴孩、望穿秋水的妻子、白发苍苍的老者等待着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能够荣归故里、光宗耀祖,可是自己却因为一时的贪念导致他们将要埋骨葬身这西域黄沙之下…… “噗!” 马背之上的郭孝恪一股悔意郁结在胸口,张嘴喷出一口鲜血,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大帅!” 身边的亲兵见状大惊,纷纷围拢过来。 “大帅,吾等掩护你杀出去!” “没错,吾等就算拼却性命,也定要保护大帅杀出重围!” “大帅,冲锋吧!死则死矣,吾等力保大帅突围,日后您当引兵杀回,覆灭龟兹、鸡犬不留,为吾等报仇!” 亲兵纷纷大叫着,士气高涨,誓要保护郭孝恪突围! “都闭嘴!” 郭孝恪大吼一声,怒目圆瞪,咬牙道:“某身为主帅,却轻敌误进致使尔等陷身绝地,又怎有颜面自己突围,舍却这万余袍泽?” 他握紧手中横刀,目光凛凛,心中死志顿生,高声叫道:“都给本帅听好了,亲兵护在我左右,随我杀出去拖住龟兹军队,其余人等跟随大将军阿史那忠全力突围,不得恋战!哪怕本帅葬身敌阵,亦不许有一人回头,都给我活着回到高昌,活着回到大唐!若是当真顾念一点今日之袍泽之情,他日再给老子杀回来,一雪今日之耻!” “大帅!” “大帅,不可!” “让吾等护送你杀出去吧!” 身边的兵将齐声悲呼! 阿史那忠也有些发愣:“大帅……” 郭孝恪喝道:“休要多言!今日之错在我,悔不听你之谏言,稍后本帅为你杀出一条血路,阿史那将军带领兵将随后突围,若本帅阵亡,即刻起所有兵将皆受你节制,若有违命,军法从事!” 阿史那忠心中一凛,咬牙抱拳道:“末将遵命!” 他知道,郭孝恪此刻必定已然抱定死志,要用自己的血来洗刷今日之错误! 郭孝恪一攥横刀,勒着马缰,大吼一声:“儿郎们,随吾杀敌!” “杀!” “杀!” “杀!” 身周簇拥的亲兵部曲知道大帅已然决死一战,今日必将血染黄沙埋骨于此,都被这股血勇之气激得士气暴涨,纷纷跳上马背,向左右故旧袍泽大喊道:“兄弟们,记住了,异日定要杀回来,为吾等收敛尸骨,运回家乡,老子可不想永远埋在这番邦异域!” “杀!” 郭孝恪面容狰狞,一马当先,挥舞着横刀沿着深邃而幽长的城门洞策马冲锋!碗大的马蹄在城门洞里的石板路上响起闷雷一般的啼声,就仿似冲锋的战鼓! “杀!” 八百部曲亲兵紧随其后,一往无前的冲出城门洞! 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郭孝恪双目赤红,浑身血液沸腾,身体在马背上倾斜出一个角度尽可能的躲避自斜上方射来的狼牙箭,偶尔有箭矢落在身上射入身体,他亦浑然不顾,只是咬着牙瞪着眼一个劲儿的催促身下的战马毫不停歇的冲锋! 箭矢带来的剧痛愈发点燃郭孝恪心中无边的战意! 转瞬之间,八百部曲在冲锋的路上倒下一半,但也就是在这转瞬之间,余下的骑兵悍然冲入敌阵! “轰!” 无视面前的拒马大盾,唐军就这么催促着战马狠狠的撞了上去! 犹如潮水撞击礁石,溅起一片血色的浪花! “杀!” 郭孝恪纵马提缰,胯下战马一个腾跃跳过面前的拒马,冲入敌阵,横刀飞舞一圈,鲜血飞溅残肢落地,敌军哀嚎着纷纷退却,无人敢当其锋锐! 自知必死,郭孝恪抛开一切杂念,终于又变成昔日在李二陛下麾下冲锋陷阵的猛将!即便他目光短浅,即便他睚眦必报,即便他贪功冒进,可是当这一刻一心求死,他就还是那个无所畏惧、勇猛杀敌的郭孝恪! 这才是大唐军队的灵魂,这才是汉家儿郎的骨气! 大丈夫马革裹尸,死有何憾?! “杀杀杀!” 身后的亲兵部曲各个奋勇争先,都想挡在郭孝恪面前替他挡住敌人的箭矢长矛!可郭孝恪催促战马一往无前,手中横刀劈砍,纵声狂呼道:“犯我大唐者,杀!” 龟兹军队严密的阵列,居然被这一股血勇之烈性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城门洞里的阿史那忠见到机不可失,振臂大呼道:“随某突围!” 当先策马冲出。 身后的唐军宛如滚滚洪流,追随着阿史那忠的战马沿着由郭孝恪杀出的空隙掩杀过去!求生的慾望使得唐军和联军兵卒爆发出翻倍的战力,犹如一把尖锥一般狠狠的插进龟兹军队之中,生生撕裂出一道缺口! 等到阿史那忠觉得面前压力一轻,才陡然发现依然杀透重围。回首望去,殿后的郭孝恪所部已然被密密麻麻的龟兹军队重重围困,插翅难飞! 当阿史那忠目眦欲裂的看着郭孝恪浑身浴血终于被一杆长矛在马背之上挑落,知道无力回天,紧咬着牙,大吼一声:“我们走!” 最后的六千余残兵丢盔弃甲,千里逃亡狼狈返回高昌之时,只余下不足五千之数…… 贞观十四年冬,安西都护郭孝恪轻敌冒进,阵亡于龟兹都城。 龟兹、焉耆等西域数国反叛大唐,依附于突厥。 西域大乱!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我代表正义 今年的关中并不寒冷,即便是天上雪花飞舞整座长安城都被笼罩在纷飞的白雪中,更多的亦是雪粉飘飘的诗情画意。这两年虽然年景算不上风调雨顺,但由于关中的水利设施和农业种植方面的技术进步,依旧年年增产。 百姓安居,商贾乐业,到了年关之时家家户户都能割上二斤肥猪肉,扯上几尺花布,买几挂房家出产的鞭炮,老者笑眯眯娃娃笑开颜,过上一个欢快的新年。 对于那位已然荣升为京兆尹的房二郎,几乎所有百姓在谈及的时候都会竖起一根大拇指,赞一句“宅心仁厚”、“万家生佛”! 老百姓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房二郎担任工部侍郎之时主持修建的灌溉水利,房家农庄普及出来的育苗、选种等等种植技术,甚至是家猪饲养、码头招工……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惠及百姓? 声望就是这样交口称赞而建立起来的。 关陇集团唾骂房俊甘心作为殿下的鹰犬爪牙,世家子弟愤恨房俊行事嚣张骄横跋扈,朝中清流怒叱房俊自甘堕落有辱斯文……但是不管这些人怎么说,老百姓心里自然有杆秤。对我们老百姓好,那就是好人、就是好官,房俊甘为爪牙不曾欺压良民,房俊行事跋扈不曾欺男霸女,房俊自甘堕落亦不曾祸害百姓…… 老百姓只看到房俊桩桩件件惠及百姓的举措,那就行了! 至于嚣张跋扈…… 关中第一纨绔的名头挺不错啊! 将各路纨绔碾压肆意欺凌,那不更是喜闻乐见么? 百姓拥戴、皇帝支持、关陇集团更是被他一连串蛮横不讲理的举措弄得神魂颠倒草木皆兵,故此这一段时间房俊可谓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政事堂门外,一溜儿等候在新年封印之前述职的官员聚拢在一处,相谈甚欢。 房俊最近风头正劲,又深受皇帝宠信,出去与他不对盘的关陇集团官员之外,即便是饱受“欺压”的江南系官员都笑呵呵的围拢过来一顿歌功颂德,隐隐有众星拱月之势。 捧红踩黑,本就是官场常态。 只要目前没有直接的利益之争,谁会蠢得去得罪当红炸子鸡房俊? 门下省给事中张行成抱拳笑道:“房家乃是山东望族,吾中山张氏祖上亦曾受过房家恩惠,下官在朝中更是频频受到房相关照教诲,故此家中长辈遣人送来一些土特产,命下官送至府上作为年礼,还望房相以及府尹莫要嫌弃礼物轻贱才好。” 众人纷纷鄙视。 至于这么急着套近乎么? 不过人家同为山东士族,的确比别人多了一份乡土情分。况且张行成这种送礼套近乎的方式也的确下了一份心思,谁不知房俊有“财神”之名,你的礼物再是贵重人家也未必入眼,反倒是这种看似轻贱实则用心的土特产,更显亲近…… 不过虽然心中不齿张行成平素看似公正严谨的性子此刻在房俊面前亦是这般阿谀奉承,但是到底没人表露出来。谁不想巴结房家父子呢?只是没有人家这一份乡土情分,这么做显得突兀有些不合时宜罢了。 不过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人花花轿子人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就自然有人要做一根搅屎棍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桀骜不群…… “哼!” 不远处坐在椅子上胡须皆白的新任礼部尚书令狐德棻冷哼一声,一脸不屑。 这老货额头上的伤疤刚好,就忘了疼…… 令狐德棻这人混了一辈子混上一个清贵的礼部尚书,按说可算得上官场并不得意的那一撮儿人。可这人学问好名气大,说一句德高望重绝对不算吹捧,而且脾气暴烈,等闲谁愿意惹他? 众人都闷不吭声,不过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房俊笑眯眯的看一眼一脸桀骜的令狐德棻,不搭理他。怪不得一大把年纪才混到一个礼部尚书的位置,而且还是李二陛下照顾关陇集团感受故而安抚的因素居多,就这么个臭脾气,哪里是当官的材料? 他不理令狐德棻,可令狐德棻没打算放过他。 在令狐德棻看来,房俊刚刚看自己的那一眼就是赤果果的无视!虽然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可是他不爽啊! 你凭什么无视我? 论名气论学识,你算那颗葱? 就因为撞大运写了几首诗词,就因为陛下宠幸做了高官,你就敢无视我? 京兆府成立,关陇集团费尽心思安插人手,本想要架空房俊窃取京兆府大权。理想很好,但是现实太残酷,房俊蛮不讲理的做法一举将关陇集团捧起来的几位年青俊彦狠狠的打压,这让令狐德棻心里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 如此简单粗暴的手法,怎能让人心服呢? “虽说你性情鲁莽,但到底是诗词天授,算得上不世出的奇才,自当在士林之中享有清誉,青史之上也未尝不能留下一席之地。却何以自甘堕落、趋炎附势,在京兆府当中争权夺利,罔顾正义,这实在是令人失望。” 令狐德棻冷嘲热讽。 房俊转过身,淡淡的看着一脸傲然、浑身正气的令狐德棻,问道:“令狐尚书是在同我说话?” 令狐德棻道:“正是,难道老夫说的不对?” 房俊微笑道:“且不说您说的对不对,只是你官职没我高、爵位没我高,言语之间却没有一言半句的敬语,这是何故?是心中怨恕陛下赐予我高官认为我不配呢,还是朝廷的官职爵位可以无视上下尊卑,亦或者是仗着你年长故而倚老卖老?” 令狐德棻一张老脸瞬间涨红! 这混蛋嘴巴太毒了,这话叫自己怎么接? 埋怨陛下宠幸房俊?这当然不行!李二陛下现在对关陇集团全力打压,自己一旦被皇帝捉到竖成靶子,那还有个好?朝廷只有法度,官场自有规则,职位高低自然要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否则可以随意质疑长官,那还不乱了套?至于倚老卖老……那更不能承认啊! 令狐德棻老脸充血,狡辩道:“老夫是在说正义与邪恶,此乃大道之争,与官职尊卑、爵位高低、年纪老少何干?” 众人虽然冷眼旁观,但心中尽皆鄙视。 老朽奸诈! 你刚刚说的是正义与邪恶么?分明就是指责人家房俊所作所为处处跟你关陇集团作对好不好? 居然偷换概念! 房俊倒也不恼,依旧笑眯眯说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阁下职责本官罔顾正义,可是为何本官听得阁下声声句句都是都是在言利?倒是想要请问,阁下是君子还是小人?” 不待面红耳赤的令狐德棻回答,房俊继续说道:“阁下好歹也是三朝元老、儒家名宿,难道眼界就这么短浅?在你看来,本官所作所为就是私利之争?你错了!何谓正义?百姓的呼声就是正义,天子自强不息就是正义,造福万民就是正义!某房俊就是要为正义而奋斗!而所有站在正义对立面的就是邪恶,包括你这个老朽在内!你这一生,可做过一件于民有益的事情,可做过一件与国有益的事情?皓首穷经,说得好听是满腹经纶,说得难听就是百无一用!你跟我说正义?那本官就教教你什么是正义!” 他指着自己的脸,一本正经道:“本官长得比你帅!”然后又撩起官袍指了指自己的长腿:“本官腿比你长!” “所以,本官就是正义!” 帅就是正义! 长腿就是正义! 没毛病……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噩耗传来 帅就是正义! 长腿就是正义! 这特么什么逻辑? 堂中诸位官吏目瞪口呆。 原本房俊这厮口口声声“正义”就足以令人惊奇了,你个棒槌横行无忌视律法为无物也好意思说自己代表“正义”?虽然不曾欺男霸女卖官鬻爵,为民着想的好事也做了那么几件,号称自己代表“正义”即便说不上笑话但是怎么也有点太狂妄了吧? 咱学得是四书五经,讲究的是中庸之道,低调啊! 而且“帅就是正义”、“长腿就是正义”又是什么鬼? 当然,在座诸位都是“非穿越人士”,对于这两句话的理解不可能那么深刻,不过也没人去深究其中的寓意,而是天然的以为这就是房俊調戲令狐德棻的话语。 令狐德棻满肚子的话被堵在嗓子眼儿,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整个思绪都在风中凌乱! 这疯言疯语说的是个啥? 哦,你比我帅你就是正义? 你腿比我长你就是正义? 令狐德棻很想大吼一声:老子当年也很帅啊!你个黑炭头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再看看你还有没有我帅? 他不理解这话的高深莫测,气得鼻子冒烟儿,手指颤巍巍的指着房俊的鼻子,怒道:“胡言乱语,一派胡言,简直……简直……” 老爷子气得说不出话。 他此刻心中其实是万分后悔的…… 那日朝会之上自己不得不撞柱装晕才躲过颜面扫地的一劫,这伤疤还没好怎地就忘了当时的疼? 与怒不可遏的令狐德棻不同,此刻堂中大部分官吏都哄笑出声,不过不是那种哄堂大笑,而是稍稍压抑的笑声,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房俊的地位、靠山,令狐德棻的颜面还是多少要顾忌一些。 没人把房俊的“胡言乱语”当真,大家只是认为这很附和房俊的作风。你既然不跟我讲理要倚老卖老,那就别怪我狠狠的打你的脸! 大家甚至都觉得房俊只是说我比你帅、比你腿长已经算是给令狐德棻面子了,若是来一句“等吾在你灵前奠酒”那还不得把令狐德棻气得再撞一次廊柱? 至于关陇一系的官员则集体尴尬…… 令狐德棻算是关陇集团在朝堂之上的一个标杆,是代表人物,而且礼部尚书的职位也相当不低,加上为人又异常活跃,平素都将其当作关陇集团的领袖。 此刻领袖被人奚落嘲讽,这些人面上怎么能够好看? 可是面对房俊的气势和以往彪炳的战绩,一时间居然无人敢出言帮衬令狐德棻…… 令狐德棻算是领教了房俊这条毒舌的厉害,几次三番的受辱,不服也不行。论学问他敢说自己甩房俊几条街,但是论起口舌之争,两个令狐德棻也不是对手! 自己怎么就没忍住,非要招惹这个棒槌呢? 令狐德棻后悔不迭,进退维谷。 继续吵下去,谁晓得这厮会不会说出更难听的话语?若是偃旗息鼓,则给人忌惮房俊的感觉。左右为难,令狐德棻老脸实在挂不住,干脆一甩袍袖,黑着脸转身离开。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他刚刚走到门口,堂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书吏满头大汗从堂外跑进来,慌不择路,差一点就撞在令狐德棻身上。 令狐德棻憋了一肚子火,心说你们都欺负我老了是吧? 大怒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这里是政事堂,不是尔等眠花宿柳饮酒作乐的青楼妓馆!” 那书吏下了一跳,赶紧躬身赔礼,气喘吁吁道:“令狐尚书恕罪,下官实是有十万火急之军情要通知诸位宰辅!” 有人眼尖看到了他手中的红翎急报,连忙问道:“可是何地有了紧急军情?” 都是帝国官场的中高层官员,这等层次的军情自然毋须隐瞒,那书吏便惨然说道:“正是,焉耆、龟兹等国反叛,先是扣押我大唐使节,后纵兵配合突厥攻陷伊州。安西都护郭孝恪率军反击,却在龟兹国都延城中了敌人诱敌深入之计策,万余唐军进逃出一半,数万各部族联军更是死伤大半,郭孝恪身被九处重创,为了掩护陛下撤退,力战而亡!” “嘶!” 堂中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焉耆、龟兹反叛? 郭孝恪战死? 额滴个天! 整个西域岂不是都丢掉了? 令狐德棻站在门口,怒目圆瞪,声嘶力竭,悲呼道:“郭孝恪该死,误中奸计,害我数千儿郎性命,死有余辜!” 众位官职一阵默然。 诚然,郭孝恪身为统帅却误中敌计导致大败,不仅害了数千大唐虎贲性命,更使得朝廷的西域政策完全失败,罪无可恕。可是国人都讲究一个“人死为大”,那郭孝恪连命都丢了,何须在多加谴责,毫不留情的鞭挞? 房俊哼了一声,淡淡说道:“知耻而后勇,郭孝恪固然有罪,但是他用自己的性命和鲜血来洗刷自己的耻辱,吾等高居朝堂之辈,何以去奚落谴责这等为国捐躯之英灵?” 令狐德棻气得嘴皮子直哆嗦…… 你个王八蛋今儿跟我杠上了是吧? 想要出言喝叱,不过想想自己刚刚才遭受的打击,果断闭嘴,甩袖离去。 没人关注他,都七嘴八舌的询问那书吏西域战况。 那书吏哪里知道这许多?应付一阵,便匆忙进入内堂,向几位宰辅禀告去了。 张行成喟然叹道:“哎呀!如此一来,西域局势岂非糜烂至极点?真真是可惜了!” 西域稳固,则关中稳固。 虽说西域远离中原几千里,但是其一旦有风吹草动,关中必受波及。毕竟由西域至玉门关千里大漠一马平川,一支强悍的骑兵足以快速抵至玉门关下。而一旦玉门关失守,旦夕之间便可进逼关中,威胁长安! 故此,只要是以长安作为国都的朝代从来不可不重视西域安稳与否! 汉朝如此,唐朝更是如此! 随着那书吏走进去,内堂里顿时响起一声惊呼,也不知是哪位宰辅发出。不过这显然可以理解,西域形势大变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实在是太大,有谁会想到本来已经渐渐收拢起来的西域各国人心居然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有如此之大的变故? 房俊亦是摇头叹息。 为郭孝恪的烈性赞一句,是同为大唐男儿的感慨。但是实际上郭孝恪可谓半点整治头脑也无,若非他鼠目寸光短视到眼馋房家酒坊的利润甚至废黜羊毛作坊,怎会导致西域各国离心离德给了突厥可乘之机?若非他贪功冒进轻敌骄纵,又怎会遭此大难? 性格决定成败,诚不我欺! ***** 几位宰辅草草处理完官员年前述职之事,只是简单的走了个程序便宣布结束,然后神色凝重步履匆匆的直奔太极宫。 李二陛下闻听噩耗,自然是雷霆震怒! 大吼一声:“郭孝恪误我!” 狠狠的摔碎了面前的茶杯,晶莹如玉的白瓷茶杯在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粉碎,碎片溅射。 他怎能不怒? 眼瞅着西域稳固形势大好,朝廷可以全力攻略高句丽,成就自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可谁曾想到郭孝恪这才到了西域几天,居然就搞得天怒人怨各国反叛,损兵折将大败亏输? 李二陛下怒视长孙无忌:“你推荐的好人选!” 科举兴起之前,官员的任免大多是要靠举荐推选的。而作为举荐人,所举荐者的表现会与他的政绩挂钩。简单来说,郭孝恪若是表现完美,长孙无忌的功劳簿上何以记上一笔功劳;反之,则长孙无忌亦要受到连带责任。 举荐完就没事了? 想得美! 长孙无忌亦是满嘴苦涩,郭孝恪一代名将,谁能料到一旦到了西域便如马放南山,再也不受控制所以才导致这些事情的发生? “陛下,微臣知罪,不敢推卸责任。只是眼下还当尽快拿出一个章程,西域之变如何应对?” 李二陛下怒哼一声:“如何应对?自然是血债血偿!”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朝堂震动 “陛下,万万不可!” 房玄龄赶紧出言劝阻。 他们父子两个的理念一致,都认为在开路开辟愈加兴盛的未来,陆地上的丝绸之路对于大唐的财赋影响将会越来越弱,甚至连带着东南沿海一带的地位都会稳步上升,渐渐的与关中分庭抗礼。 因为海贸的利益实在太过巨大! 这种情况下,如何保持西域的安定比之如何维护丝绸之路的畅通就显得更为重要。杀戮是从来都不能得到真正和平的,这一点房玄龄无比清楚,就算十万大军挺进西域覆灭龟兹、焉耆等国,亦不过是饮鸩止渴。那里到底是西域,是胡人的地盘,用不了几年便会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李二陛下面色一沉,瞪着房玄龄道:“为何不可?龟兹、焉耆等国胆敢藐视大唐天威,若是不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异日还有谁愿意臣服大唐?” 房玄龄苦心劝道:“陛下三思!西域诸国所谋求的不过是利益,依附于大唐还是投靠于突厥并无实质区分,无非是谁给的利益多一些而已。原本帝国对于西域的葡萄酿和羊毛政策依然拉拢了大部分西域胡族的依附,只不过是由于郭孝恪一意孤行视朝廷之国策于不顾,方才导致大批豢养山羊和栽植葡萄的部族失望不满,从而被突厥有隙可乘挑拨离间。依老臣之间,只需派遣一名老成持重的将帅重启葡萄酿和‘剪羊毛’的计划,定然收服大量西域民心,而后方可击退匈奴。若是单纯的以战止战,恐怕会激起西域胡人同仇敌忾之心,适得其反!” “剪羊毛”计划能够完美的收服西域各族人心,只要重启的同时帝国给予一定的承诺,西域胡人定然重新拥戴大唐。即便出现了郭孝恪这件事,但是论起信誉度,在大唐和突厥之间大部分西域人依旧会选择大唐。 房玄龄对此深信不疑。 长孙无忌未等李二陛下说话便反驳道:“房相言之差矣!西域胡族不服教化野性难驯,若是不能给予狠狠的打击,哪里知道害怕与臣服?况且朝廷先前立下国策,后来郭孝恪擅自更改,如今再改弦更张,如此朝令夕改如何能够取信于人?” 房玄龄坚持道:“未曾试过,怎知不行?就算试过之后确实不行再兴兵讨伐有何不可?眼下朝廷的重心全在东边,厉兵秣马准备征讨高句丽,陡然之间出兵西域,必然会导致先前的所有布置都要作废,所靡费的人力物力暂且不提,这其中耽搁的时间哪里耗费得起?” 这句话算是说到李二陛下心坎里,激动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下来,连连点头。 征伐高句丽势在必行,无可商议! 高句丽自古以来便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否则前隋炀帝亦不会在国势鼎盛之时全力征讨亦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甚至导致国内烽烟四起,断送了大隋国祚。 以大唐目前的国力,想要征伐高句丽自然要全力以赴,力求一战功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时候若是对西域用兵,定然捉禁见肘顾此失彼。 是东是西,这要反复权衡。 李二陛下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了…… 贞观十四年腊月,因为龟兹、焉耆等国的反叛,安西都护郭孝恪的阵亡,宫廷里外、朝堂上下充满着非常躁动的气息,无处不有无处不在。庙堂之上,政事堂的两位大佬、皇帝陛下的左膀右臂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展开了一场罕见的撕逼大战,为了对西域是以暴制暴还是怀柔之策争执不下。 朝廷上下产生激烈的动荡,双方各有支持者甚众,各自围绕着己方的观点阐述自己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之所以产生如此激烈动荡的根本原因,既有现实利益的抢夺,又有多年矛盾积累爆发的缘故。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是坚定的主战派,因为一旦对西域大规模用兵,必然要征调关中的兵将,这些都是关陇集团的根基。现在皇帝对关陇集团正在不遗余力的打压,苦于应付的关陇集团将此当作一个突围的好机会。 只要能够迅速平定西域的叛乱,关陇集团的话语权必然急速上升,皇帝再霸道,也不能拿有功之臣开刀吧?人家在前面打生打死,你在后面抄人老家? 皇帝不是这么当的…… 而朝堂之上其余的势力这些年被关陇集团骑在头上死死压制,终于见到皇帝打击关陇集团的坚定决心,怎么会甘心让关陇集团借助西域的叛乱重新崛起掌握主动? 官场之上的利益之争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其实也简单,若是你没有诸葛之谋司马之智,那就谨记一件事情就好——凡事对手赞成的,那就一定要反对! ***** 房俊对于朝中的争执置若罔闻。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现在是京兆尹,现阶段有着明确的战斗目标——打击关陇集团!又何必去趟那滩混水? 至于关陇集团借助出兵西域重新崛起…… 那是不可能的。 若李二陛下当真在这个时候放任关陇集团崛起,那他也坐不到现如今这个君临天下的位置。就算出兵西域,朝中有李绩,有程咬金,又何必一定要关陇集团的将军挂帅? “相公,你看这份礼单成不成?” 高阳公主坐在房俊的对面,低头细细的看了一遍管事递交的准备去往各家送年礼的单子,然后用两根洗白的手指在桌案上推到房俊面前,轻声询问。 “随便就行了,你拿不准主意的话,就让媚娘看看。” 处理这种人情往来的事情武媚娘最是拿手,绝对不会出错。 高阳公主蹙起柳眉,不悦道:“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能上点心?当个芝麻绿豆大的京兆尹就好像成了宰辅一般,国家大事都得你操心不成?” 打横坐在下首的武媚娘就抿着唇笑。 高阳公主瞪了武媚娘一眼,赌气似的将手里的单子丢给武媚娘,嗔道:“看见啦?你家郎君这么信任你,以后这种事情你自己处理就好了,休要再来烦我!” 礼单上无数的人名、亲疏远近关系、礼物的种类数量,看得高阳公主一阵阵发晕,她哪里有耐心处理这个!反正这种琐事一贯都是武媚娘负责,她身为公主也没必要担心被一个侍妾抢班夺权,根本就懒得管。 武媚娘也不推辞,信手接过略略扫了一眼,细声说道:“殿下放心便是。” 在高阳公主看来一团乱麻烦躁无比的一件事,放在武媚娘手里分分钟搞定…… 房俊哪里有心思看什么单子? 他在看美人…… 窗外瑞雪飘飘,屋内春意盎然。 高阳公主今日穿了一件蓝底碎花的百褶长裙,上身罩着一件粉红色的彩缎褙子,满头青丝缀满珠翠,清丽的面容宛如少女一般纯真秀美。 武媚娘则是另一个风格。 绛红色的长裙,裙摆曳地,腰间系着一条浅色的汗巾,愈发显得腰肢纤细盈盈一握。如云青丝梳了一个斜斜的坠马髻,晶莹如玉的耳垂缀着两枚珍珠耳钉,眉心一点朱砂,娇颜胜花,半熟的妩媚风情流泻。 房俊一颗色心蠢蠢欲动,舔了舔嘴唇,提议道:“今日瑞雪飘舞,若是能置身汤泉之中,饮着葡萄玉液,岂非胜过天上神仙?” 武媚娘眼波流转,看似有些心动。 高阳公主则翻个白眼,娇嗔道:“要去你自领着媚娘去,何必拉着我?本宫才不会跟你们胡天胡地……” 几日前被兴起的房俊摁着来了一场大被同眠,高阳殿下便有些伤自尊。房俊龙精虎猛自不必说,武媚娘亦是兵来将挡颇有战力,唯有她几个回合下来就透体酥软毫无再战之力,惹得房俊好一顿嘲笑。 有些丢人呢……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睚眦必报武媚娘 尚未等房俊拥着娇妻美妾去汤泉池子风流快活酣战一场,便有侍女来报说是韩王妃带着房家两位小郎君以及房秀珠进香回来了,正在长安府中。 而大郎房遗直正在正堂候见…… 房俊一阵无语。 这位大兄着实是念书念的迂了,为人迂腐清高暂且不说,这政治头脑简直半点皆无。兄弟两个感情虽然不错,但是平素来往却也不多,房遗直不满房俊肆意妄为锋芒毕露到处得罪人,而房俊也有些看不上房遗直崖岸自高性格迂腐…… 可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般有什么事情房俊都会跟大嫂杜氏分说,甚少面见房遗直。 依着房遗直的性情就算是有什么事也决计不会撵到庄子里见自己,大抵也就是派遣一个家仆前来告知一声,反正是两兄弟,你鸟不鸟我、我睬不睬你,有事情你都得我办了! 这般追上门来,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房俊揉着太阳穴,叹气道:“大兄无故前来,定然是有为难之事交待。我最近忙着京兆府他们的事情,没有对他多加关注,别是最近惹了什么事吧?” 高阳公主一脸茫然,摇摇头。 武媚娘抿了抿嘴角,状似无意的说道:“听说大兄最近跟窦家兄弟走的挺近……” 窦家兄弟? 窦德威与窦德藏那两个衰佬? 房俊皱皱眉,狐疑的看了武媚娘一眼,试探问道:“你该不会对大兄动了什么手段吧?” 无缘无故的房遗直找他作甚?既然武媚娘提到房遗直最近与窦家兄弟走得近,那搞不好就是武媚娘暗中使了什么手段,对付房遗直倒不会,怎么说那也是房俊的兄长,但是对于窦德威在码头調戲她的事,这丫头可是无有一时或忘。 这个世界没人能比房俊更清楚武美眉有多么记仇…… 褚遂良因为反对高宗李治废黜王皇后改立武媚娘为后,便被武媚娘吹动枕头风使得李治将褚遂良发配安南。这还不算,多年以后当褚遂良死后,干脆将褚遂良的子孙尽数发配安南去跟褚遂良的鬼魂作伴,在其坟前尽孝…… 说不得就是对窦家兄弟下了手,房遗直又与窦家兄弟走得近,跑自己这里来求情了。 武媚娘眨眨杏核眼,一脸无辜:“关奴家什么事呢?奴家可什么都没做。” 房俊岂会相信? 追问道:“当真什么都没做?” 武媚娘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奴家想起来了,前些时日英国公家的玉珑妹子前来找秀珠玩耍,却恰好秀珠不在,奴家便跟玉珑妹子聊了一会儿,好像……大概……可能……一不小心提起了码头的那件事?哎呀呀,奴家最近记性不太好,记不清楚了呢……” 房俊头痛万分,恨恨瞪了一眼撒娇卖萌的武媚娘,起身走向正堂。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武媚娘咽不下心头恶气,故意在李玉珑面前说起那件事,她说的轻巧,什么不小心提起,分明就是故意的!甚至可能还会暗示李玉珑在他哥哥面前提一提…… 李思文年底可是要回京述职的。 就李思文那暴脾气,敢調戲他兄弟的女人还能有个好? 房俊火气上来能将窦德藏弄得缺胳膊断腿,李思文狠劲儿发作说不准能将窦德威的第三条腿给废了…… 正堂内,房遗直一身锦袍,面如冠玉,正沉着脸一言不发,连侍女奉上香茗亦视而不见。几个侍女战战兢兢的待在一旁小心翼翼的侍候,心里暗暗纳罕。 平素房遗直虽然迂腐,但是从来都是彬彬有礼,哪怕是对家中的奴仆婢女亦从不会动则打骂,只有奴仆婢女们犯了错的时候才会板着脸训斥一顿,然后也是不了了之。 故此,相对来说家中的奴仆婢女惧怕房俊更甚于房遗直。房二郎看似嘻嘻哈哈,但是眼睛里不揉沙子,向来赏罚分明。有功劳的时候赏赐绝对不会吝啬,但是犯错误的时候板子打得那也叫一个狠…… 今日这位大郎明显气场不对,怎地好似来兴师问罪? 好在房俊已然从后堂走出来,侍女们这才松了口气。 房遗直是兄长不假,但是谁都知道房家将来谁说了算,在房俊面前,房遗直这位兄长的道行还差得远…… “哎呦,大兄今日怎地有闲,到庄子里来探望小弟?眼瞅着就过年了,小弟已经叮嘱了庄子里的仆役收拾停当,这几日就会府中过年。不过大兄来得倒是赶巧,上午的时候江南送来了几盒极品的阳羡红茶,大兄走的时候带一些回去饮用,父亲那边我自会安排人送去,不劳大兄费心。” 一听说就极品的阳羡红茶,房遗直面上就是一喜。 这可是市面上与黄金等价的好东西,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等闲人家就算出得起这价钱,你也买不到! 不过随即房遗直就想起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茶叶的,差点被这小子糊弄过去! 老二越长越大,怎地这心眼儿也越来越多? 房遗直哼了一声,不满的瞪了兄弟一眼,拖着声调说道:“为兄今日前来,实是想要劝你一劝,莫要再胡作非为,即败坏了我房家门风,也坏了你自己的前途!” 这话说的有些重,不过房俊才不会放在心上。 房遗直一心只读圣贤书,懂个锤子的前途?搞不好就是让谁给撺掇来的…… 心中虽然如此想,话头自然不能这么说,到底是一母同胞,该给的面子一定要给。 房俊故作愕然道:“小弟没干什么啊,到底是何事做错,还请兄长直言。” 房遗直顿时心中大爽…… 这两年房遗直心中极其郁闷。 以往木讷棒槌的二弟忽然就出息了,又能写得一手好字又能作的一手好诗,不仅娶了陛下的闺女当上了驸马,官职爵位更是吃了药一般扑棱棱的往上窜! 之前大家谈及房家公子,都是交口赞誉房大郎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现在提到房家,口口声声都是房俊如何如何。房遗直也是个凡人,尽管心中欣喜兄弟有出息有难耐,可是那种酸酸的失落还是难免。 最气人的是不但父亲器重老二、母亲偏向老二,就连自己的妻子也时常维护老二,搞得自己跟个邻居家的孩子似的…… 换了谁都得郁闷! 现在房俊如此恭顺的在自己面前请求自己的“教诲”,房遗直觉得自己得到了肯定。任你房俊牛上天,说到底不还是老二,不还是我房遗直的兄弟,不还是得听我的? 长兄如父! 压抑着心中舒爽,房遗直板着脸说道:“你现如今已然是从二品的高官,为人行事就要端方正直,不可授人以柄。那窦德威虽然曾得罪于你,可你不也将人家好生惩戒了一番?得饶人处且饶人,怎能指使旁人在大街之上肆意行凶,大庭广众之下殴打与他,还口口声声见一次打一次?此举委实狂悖,极为不妥!” 房俊苦笑道:“好教兄长知道,小弟确实不曾让人去寻那窦德威的晦气,到底发生何事?” 房遗直见他不承认,以为是狡辩推卸,怒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思文当街将窦德威打得面目全非,难道不是出自你的指使?你不承认也没用,谁人不知那李思文唯你之命是从?” 房俊扶额叹气,果然…… 武媚娘那个妮子,当真是睚眦必报! 窦家在房俊面前表示恭顺,房俊自然无法出手惩治窦德威,可武媚娘咽不下这口气,直接让李玉珑传话给李思文,让李思文出手教训…… 最妙的是窦德威被狠揍一顿,窦家还不能明着找房俊要说法,人是李思文揍得,你凭啥算在房俊头上? 尽管是个人都知道这背后必然有房俊的授意…… 所以,窦家只能委托房遗直前来说项,充当说客。 武媚娘就是武媚娘,打了人,还得让人家无话可说,只能求人上门说情…… 不过房俊还有更深一层的忧虑。 李思文跟他的感情毋庸置疑,说是情同手足绝不为过,听闻他房俊的女人受人欺辱从而义愤出手理所应当,也合情合理。但是这背后有没有李绩的默许? 若是有,那事情的性质可就截然不同……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明争暗斗【万字求推荐】 想了想,房俊说道:“兄长教训的是,此事的确是我考虑欠妥,稍后小弟自去杞国公府上赔罪,还望兄长放心便是。” 无论如何,他相信李思文出手狠揍窦德威的动机都是替他出气,或许李绩等老狐狸有利用之嫌疑,这个锅他都得替李思文背起来。 房遗直简直通体舒泰。 房俊从小就木讷,极其不好相处,动不动两兄弟就犯拧,怎肯听他的话?长大了倒是出息了,可是越来越重的威严压得他这个兄长有时候都战战兢兢,他在房俊面前连话都不敢多说了。 有个听话的弟弟,感觉真的挺好…… 房遗直此次是受人所托,与窦德威整天厮混在一起,现在被自己的兄弟指使人揍了一顿,人家的老子非但没有一句怨言反而情真意切的表示愿意两家结好,他怎么好意思拒绝? 说实话,来此之前他是硬着头皮的,谁不晓得他家兄弟难搞?万一不给面子,自己的脸可就丢大了! 现在事情完满解决,房遗直心怀大畅,又跟房俊讨要茶叶。要东西比求人情简单,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弟弟的兄弟不就是兄长的么?更何况现在还没分家呢,就算房俊能耐到天上去,所有的产业分家的时候房遗直也能分到一半,何况区区几盒茶叶? 房俊自然也会跟兄长吝啬,除了茶叶之外又赠送了一些南方的稀罕玩意儿。 房遗直心满意足的离去…… 回到后宅,房俊歪在火炕上叹气,对武媚娘说道:“你就作死吧你,并总是耍弄小聪明,这天底下的聪明人多着呢。这次你固然出了气,却也被那帮老狐狸给利用了一遭,被人当枪使了。不过窦绍宣大抵也看出其中的猫腻,故此才央求兄长前来说和,明显不愿与我正面为敌。回头在礼单上填上窦家的一份,就照比英国公家里的礼品一般无二,下午就给送去,我明日一早登门拜访。” 武媚娘被训斥一顿,悄悄吐了吐舌尖。非但不恼,心里还甜丝丝的。这件事的确是自己考虑不够周详,没有计算到英国公李绩与山东世家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很显然李绩是想利用这次事情将山东世家与房俊绑在一起,一起同关陇集团对峙…… 李绩虽然不算山东世家,但他的妻子是琅琊颜氏嫡女,他的姐姐嫁入琅琊王氏,姐夫王厚乃是临清县令。算起来,亦算是山东世家的派系之内。 自己算是将这潭水搅合得更混了…… 不过郎君只是浅浅的斥责了一句,未有一丝半点的埋怨之意,任着她胡来,甚至愿意亲自去窦家赔罪。若非心中对自己喜甚爱甚,怎会如此大度呢? 高阳公主却是不解:“为何要与英国公家的礼品一般无二?李思文与你情同手足,英国公亦对你多有提点照应,你这么做岂不是令英国公不高兴?再者说,哪里有送礼下午去送的,你昏头了不成?” 房俊哼了一声:“就是要让那老狐狸不高兴!旁的也就罢了,谁叫他是长辈?但是利用我与李思文之间的情谊来达到他的政治目的,这令我很不爽。将窦家的礼品与他英国公家一个样,就是要告诉他,我很不满意!咋滴,他英国公位高权重,还不许别人不高兴?至于下午给窦家送礼,哼哼,就凭他窦家也配让我恭恭敬敬的送礼?” 这其实就在告诉窦绍宣,我可以与你和解,但是绝不会与你为伍! 高阳公主聪明伶俐,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政治白痴,这种单单一个举动就蕴含无数寓意的官场实在是不适合她,她也懒得费神去想。 有那功夫还不如打扮得漂漂亮亮勾住房二郎的魂儿,每次与长安官宦人家的家眷聚会之时,女眷们谈论起房二郎的时候一个两个的都眼冒金光,恨不得将这个黑面神连皮带肉的吞下肚子里去…… 高阳公主绝对不是个善妒的性子,男人三妻四妾娇宠无数这在她看来再是正常不过,但这也不代表她愿意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房家的门儿! 一抬头,就见到房俊正和武媚娘眉来眼去,小妮子脸儿红红的,看得人忍不住就想扑上去咬一口…… 高阳公主有些恼火,素手拍了拍面前的茶几,气道:“你们两个知道点羞耻行不行?想要卿卿我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休要当着本宫的面前調情!” 房俊挤眉弄眼的对武媚娘说道:“哎呀呀,我好害怕,高阳殿下生气了怎么办?” 武媚娘最懂房俊的心思,闻言嘻嘻一笑,如水的眼波在高阳公主清丽的脸蛋儿上一扫,伸出鲜嫩的舌尖舔舐了一下红唇…… 房俊就笑道:“殿下息怒,不若让本郎君与媚娘一同侍候殿下可好?” 一同……侍候? 高阳公主立马想起那日房俊大被同眠胡天胡地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之时,指使着武媚娘一起对自己好一通“蹂躏”……顿时激灵灵打个冷颤! 大惊失色,高阳公主起身就要逃跑,口中叱道:“没脸没皮的两个公母两个禽兽,本宫看着你们就恶心……哎呀,房俊你给本宫放手……房俊……房二郎……黑面神!住手,哎呀,不要……” 没等她迈开步子,房俊已经饿虎擒羊一般将她懒腰抱起丢在炕上,然后泰山压顶一般将她死死压住。 高阳公主又羞又恼,骂道:“没廉耻的东西,你把手拿开……武媚娘你想死是不是?把手拿开啦……” 武媚娘已经在另一边掩上来,一双纤手灵活的替高阳殿下宽衣解带。 高阳公主差点气死,大骂道:“武媚娘你助纣为虐,信不信本宫斩了你?” 武媚娘才不怕呢,待会儿这位殿下就只能求饶了,口中笑嘻嘻说道:“殿下恕罪,就让奴家服侍殿下吧……” 高阳公主扑腾着四肢还想骂人,冷不丁一处要害被武媚娘捉住,顿时浑身酸软,嘴巴也被房俊给堵住,哪里还有半分力气挣扎? 可怜的高阳殿下,就这么软弱的羔羊一般任凭欺凌,没几下就被弄得彻底投降,口中只能哀哀的求饶…… ***** 夜幕低垂,北风渐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终于停止,天气却愈发寒冷。 英国公府花厅之内燃起火炉,炉膛烧的通红,炉子上的铜壶咕噜作响喷着白汽。李绩一身家居常服,从椅子上起身将铜壶提下,洗杯、洗茶、沏茶、分茶,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比之饱学宿儒更显儒雅风范,哪里是一个能征惯战百战百胜的无敌猛将?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文士叹为观止:“国公这一手茶道已然尽得自然随意之神髓,佩服佩服。” 这文士三缕长髯漆黑整洁,一张瘦长脸儒雅俊朗,举手投足之间一股浓郁的书卷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如沐春风。 李绩抬手示意茶水已可饮用,笑道:“颜兄过誉了,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两人坐定,相互示意,浅酌慢饮。 北风呼啸,烘炉火旺,热茶沁香,别有一番悠闲自在。 一个家仆这时敲门进来,到得李绩身边附耳低语数声,然后才躬身退走。 李绩哑然失笑道:“那小子的确是一点亏都不肯吃,这不,将原本送至我家的礼品复制了一份,刚刚送到窦家去了。这是明白告诉我,想要利用他,门儿都没有。” 中年文士稍稍一楞,亦笑道:“何止如此?这个时候到窦家送礼,亦实在告诉窦家,想要在他面前装可怜,照样门儿也没有!” 两人互视一眼,同时大笑出声。 中年文士笑着说道:“这位小友当真是秒人,有性格,有手段,更有魄力,怪不得陛下赞其有宰辅之才,帝国之年青俊彦之中,首屈一指。” 李绩点头道:“此子性格桀骜,偏生又极富心机手段,吾等也不必失望,等着看吧,那些关陇集团与其对阵,迟早有头痛的时候。” 中年文士奇道:“难道现在就不头痛吗?” 李绩摇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 中年文士微微默然,稍后,才叹息着说道:“可惜啊,此子与房相一般性情,总是不肯掺和到我们山东世家当中,实在是遗憾。否则凭借山东世家的支持,登台入阁早上十年又有何难?” 李绩微笑道:“你不了解这小子,能耐大着呢。谁说他单枪匹马就不能宰执天下?” 中年文士愕然。 堂堂英国公李绩,居然对那个棒槌有着如此之高的赞誉?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喜事临门 房二郎昨日一通胡搞乱搞大被同眠,第二天清晨,高阳公主便神情恹恹的无精打采。勉强起床在侍女服侍下简单梳洗一番,吃了半碗燕窝粥又全都吐了出来,一张精致清丽的小脸儿惨白无血色,回头又钻回房中。 起初房俊还以为是自己昨日征战勇猛,公主殿下战斗力不济不堪鞑伐,心里暗暗自豪骄傲,还在高阳公主面前得意洋洋的一番吹嘘。 结果一向爱斗嘴的高阳公主连个白眼都没赏他…… 房俊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赶紧将庄子里的郎中找来。 老郎中对于房二郎不信任他治疗“鸟伤”这件事很是耿耿于怀,臭着一张老脸过来为公主殿下诊脉。公主的皓腕之上盖了一块洁白的帕子,老郎中的手指一搭,眼珠子顿时瞪得滚圆。 “二郎啊,你欠了老朽一顿酒。”老郎中捋着胡子眯着眼说道。 房俊有些不耐烦:“你这老酒鬼能不能靠点谱?殿下到底怎么回事?若是耽搁了殿下病情,信不信老子把你扒光了吊在庄子门口那棵秦始皇亲手栽植的大槐树上?” 老郎中老神在在依附云淡风轻状,根本无视房俊的威胁,兀自说道:“二郎啊,你欠老子一顿酒。” 房俊差点抓狂…… 无奈道:“行行行,待会儿就让仆人送你十坛,醉死你便是!” 孰料以往这时候定然喜不自禁的老郎中这一次居然无动于衷,甚至伸出一支手指摇了摇,很是欠揍的说道:“那种酒怎么行?得是五粮玉液才行,而且最少两坛!” 房俊气得冒烟儿:“得寸进尺是吧?卫鹰何在?” “侯爷,小的就在门外呢,您有何吩咐?”卫鹰在门外应了一声,这里是公主殿下的绣阁,若无命令,他哪里敢进来半步? 房俊大声道:“将这老东西扒光了……” 话未说完,老郎中吓得立马站起,冲房俊弯腰抱拳施礼:“恭喜二郎,贺喜二郎,公主殿下有喜了!” “……啊哈?” 房俊嘴巴张得大大的,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两只眼睛瞪着老郎中,呈现石化状态。 躺在床上的高阳公主一把拉来面前隔着的轻纱,又羞又急,疾声问道:“郎中,是真的?” 面对高阳公主,老郎中就正经得多:“回禀殿下,千真万确。” 高阳公主愕然半晌,才以手掩面,喜极而泣。 房俊整个人已然陷入狂喜状态,心中却唯恐这场欢喜只是一个不着调的老郎中的一次“医疗事故”,瞪着眼睛问道:“你再诊诊,确定一下。” 老郎中怒目而视:“二郎这是在质疑老朽的医术?” 房俊气道:“事关重大,再诊诊脉又能如何?” 老郎中气呼呼道:“用不着!当初二郎私处受创,老朽的确无能为力。可是诊断喜脉乃是最最平常的技术,即便是寻街窜巷的江湖郎中也端端不会诊错!尔黄口孺子,岂能质疑老朽一生所学?若是当真诊错,老朽自己将头颅割下!” 房俊这才确定不会出错,否则这惜命的东西焉敢夸下如此海口? 心中被狂烈的喜悦充斥,看着面前怒发冲冠的老郎中也觉得顺眼得多。 “卫鹰,将这个跟本侯吹胡子瞪眼的老东西拉出去扒光了吊在树上!” “诺!” “且慢!” 老郎中一伸手,怒视房俊:“二郎何以食言,酒呢?” 房俊无语,这位真是要酒不要命啊,不争论为何将他吊到书上,而是担心酒没了…… “行了行了,随后送去,赶紧滚蛋吧!” 房俊哪里还顾得上他?将这老货撵走,一个箭步便窜到炕前,拉着高阳公主的手,脸上全是傻笑,哪里还能说得出半句话来? 两世为人,第一次享受到这种生命有所延续的喜悦。 欢喜、安慰、满足…… 这是一种难以用笔墨描述,也难以用言语倾吐感受。 傲娇的高阳殿下此刻满脸都是欢喜的泪水,清澈的双眸散发着圣洁的光辉,温柔似水的依偎在房俊怀里,感受着夫君强壮的肩膀紧紧的环抱着自己。 宫里的姐妹成亲几个月便会怀上身孕,可是她与房俊成亲这么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如何不急?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夫君有双眸毛病,否则自己没有身孕也就罢了,为何武媚娘也一直没有动静呢?她还偷偷的询问宫里的御医,想要一些秘方…… 现在好了,漫天的阴霾尽散,生活重新充满阳光! 两人紧紧相拥,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有一种合二为一、心灵契合的感动。 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高阳公主有喜的消息几乎在一瞬间便传遍整个庄园,管事卢成满脸意气风发喜气洋洋,打发儿子骑着快马赶去长安通知家主、主母。 整个庄园都陷入狂喜之中。 在古人眼中,一个人别管你有多大的本事,有了后代才算是成人,身边的人才能踏踏实实的安心做事。否则就算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你这份家业将来又给谁继承呢?身边人办事也沉不下心,因为若是没有合法的继承人,将来是一定会出现变故的。 咱们为了房二郎打生打死都无所谓,打下来的家业若不是房二郎的儿子继承,岂不是便宜了外人? 现在高阳公主有喜,若是男孩,那就是房俊这一方的嫡长子,母亲又是皇室公主,可谓万千宠爱于一身,尊贵非凡,立刻就成为房俊的继承人! 这就等于心里落了底,房俊的这一脉将会继续辉煌下去,大伙更能踏踏实实打拼,为了房家二房,更为了自己! 阖府欢庆,唯有一人暗自神伤…… 武媚娘坐在炕沿上,看着满脸喜气容光焕发的高阳公主,她悄悄抚摸一下自己光滑平坦的小腹,心里酸涩难当。 她比高阳公主更早成为房俊的侍妾,可是到如今肚子却没有一点动静…… 以前她担心自己若是在高阳公主前边诞下子嗣,会对孩子的未来造成威胁,毕竟高阳公主的身份注定了她的儿子必须是房俊的继承人、嫡长子,自己无论怎么争也不可能争得过。若自己的孩子是个平庸没有野心的也就罢了,若是继承了他父亲的魄力才华,那不是好事,反而是一场灾难。 兄弟争嫡、骨肉睨墙…… 现在高阳公主终于有喜,她所担忧的一切都不会出现。 家和万事兴,这是最好的安排。 可她却有忍不住的失落,难道是自己的身子有毛病? 若果真如此…… 武媚娘华容惨白,神思不属,几乎不敢去想那后果。 “主母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屋子的女眷便都呼啦一下让开,看着卢氏风风火火的小跑着走了进来。 “漱儿,快让御医再给你把把脉,咱家那个老郎中整天醉醺醺的,万一搞错了这可怎生是好?快让许奉御再给诊诊,切莫弄错!” 卢氏也如她儿子一般对庄子里那个老酒鬼郎中并不十分信任,更何况是如此重大的事情?故此在路过皇宫的时候特意请了一位御医,乃是当代名医、尚药局奉御许胤宗。 许胤宗年过七旬,胡须皆白,但精神矍铄脚步稳健,笑呵呵来到炕前,先对高阳公主施礼,而后坐在炕沿上,抬起手稳稳的给高阳公主诊脉。 对比自家庄子里不着调的老酒鬼郎中,许胤宗稳稳当当的坐着面带微笑沉着淡雅,一看就有一副名医风范,岂可同日而语? 房俊心中嘀咕,为啥老爹会留下那个老酒鬼这么多年? 一众女眷都给请了出去,一面干扰御医诊脉,高阳公主、卢氏、武媚娘、房俊则眼巴巴的瞅着许胤宗的面色,唯恐他说出一句“搞错了”……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不许碰你媳妇儿! 良久,许胤宗才抬起手指,站起身,微笑着对高阳公主施礼,而后说道:“恭喜殿下,恭喜房夫人,恭喜二郎,虽然刚刚有孕故而脉象不显,但老夫可以肯定,确实有喜无误。” “呼……” 屋内几人先是齐齐松了口气,继而喜笑颜开。 房俊笑着对许胤宗说道:“些许小事,怎敢劳烦许奉御大驾?家慈有些唐突了。” 人家许胤宗可是一代名医,在关中的声望绝对不下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孙思邈!区区一个喜脉的诊断哪里用得着这位大神? 人家肯来,看得自然是房玄龄的面子。 许胤宗微笑摇头:“对于二郎的父母来说,哪里还有事比得上这添丁的大事?不过是走几步路而已,老朽虽然年迈,身子可还硬朗着呢。” 房俊客气几句,说道:“许奉御妙手仁心,出诊开方从不收取诊资,无论王公贵族亦或穷苦百姓皆一视同仁,天下称颂。晚辈不敢以铜臭之物污浊许奉御之名声,便赠送几盒茶叶,寥做诊资,还望许奉御莫嫌浅薄。” 许胤宗大喜:“房二郎的茶叶,那可是千金难求之物!老朽求之不得,怎会嫌少?房二郎后生可畏,财神之名谁人不知?在别人那里老朽或许还要故作清高,在您面前自然是多多益善!” 房俊很是欣赏这位老神医的率直性情,亲自吩咐了仆人拿了几盒茶叶赠与许胤宗,然后亲自送他出了庄园,又命卫鹰套车用那辆奢华的四轮马车送许胤宗回尚药局。 只是许胤宗临走之时,在卢氏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卢氏扫了房俊一眼,眼神不善。 房俊莫名其妙…… 送完许胤宗回来,正歪在炕上脸上笑得花开的卢氏顿时笑容一敛,目光飞刀一般向房俊戳来…… 房俊一头雾水:“娘,为啥这种眼神?像要吃人似的。” “吃人?” 卢氏眉毛倒竖,眼光四下一瞅,就将炕角的一根鸡毛掸子抄了起来,劈头盖脸就往房俊身上抽过去。 一边愁一边骂:“老娘抽死你个犊子!你是要作死吗?媳妇怀孕你还敢做妖,你是不是驴变的啊,怎么一天到晚就想那事儿?这要是把老娘的大孙子给弄没了,信不信老娘把你掐死?” 嘴里突突突的一通乱骂,手下却毫不含糊,“啪啪啪”将房俊好一顿狠抽,鸡毛满天飞。 古代的家教是非常严格的,尤其是房家这种书香世家,孝道是最最看重的。长辈揍你的时候绝对不允许你抵挡,否则就视为不孝。 结果房俊悲剧了…… 头上身上挨了好多下,只能勉强避过脸面,大叫着求饶:“哎呀别打,娘我不敢啦……” 卢氏抽了儿子一顿解了气,怒叱道:“赶紧滚蛋!裤裆里那根玩意管不住这部还有媚娘呢吗?再不就去找家里的侍女,实在不行娘再给你娶两个侍妾,绝对不许再往漱儿的屋里钻,不然老娘打死你!” 房俊大汗…… 果然名传千古的第一剽悍妇人,这是娘跟儿子说的话么? 偏偏还有人添油加醋。 高阳公主手抚着平坦得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肚子,脸儿娇红羞涩的小声说:“娘,他还让人家弄一些古怪的姿势,也不知哪儿学来的,羞死人了呢……” “啥?” 卢氏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这还了得?自己媳妇有身孕了都不知道,还把青楼妓馆里学来那些龌蹉污秽的把戏拿来作践自家的正妻? 简直就是找死啊! “房二郎,老娘今天不抽死你不算完!” “啪啪啪”又是一顿猛抽…… 门外的几个侍女差点笑破了肚皮,在外面威风懔懔横着走的房二郎,居然在家里被老娘抄着鸡毛掸子教训不要进老婆的屋子…… 说出去岂不是笑掉人家的大牙? ***** 高阳公主有了身孕,这乃是天大的喜事。 房家农庄上下欢声笑语,各个喜笑颜开走路都带着风。不仅仅是房二郎即将诞下子嗣,今年庄子里的赋税还被整天美的见牙不见眼的房二郎减去一半! 老百姓一年到头混个啥? 说什么远大的理想都是扯蛋,能吃饱饭就烧香拜神了,年节的时候能剁上几斤猪肉,给婆娘娃娃扯上几尺新布做一套新衣,汉子能灌上几口热乎乎的老酒…… 心满意足! 现如今放眼整个关中,还有哪里的日子比得过房家庄的百姓?“一条鞭”的税法是天底下独一份儿,负担照比别处少了不止三成,房二郎又是个有钱由大方的,时不时的减免赋税时不时的分发赏赐,简直就跟天堂一样! 卢氏亲自在庄子里坐镇,监督儿子莫要“做妖”,整天合不拢嘴。见天儿的求神拜佛保佑尚未出世的孩子平安健康,直到年前的腊八这一天得知武媚娘这个月的月事也没来之后,彻底处于亢奋状态! 房俊也差点美翻了,不来则已,一来就是双响? 庄客们发现如今二郎走路都不好好走了,总是走上几步就抖抖腿,哼几句“咱老百姓啊今儿真高兴”的古怪强调,也会伸手将庄子里玩耍的孩童手中的糖葫芦抢走惹得还用哇哇大哭,会搀扶这不知谁家的老太太过马路,也不管人家本来刚刚过完马路到了自家门口…… 过年了不能再待在农庄里,必须得回到长安城的府中祭祖、守岁,还要应付往来的亲朋故友奉送年礼。现如今房家蒸蒸日上,不仅有房玄龄稳坐中枢权倾朝野,更有房俊少年得志高官得坐,谁看不出来只要不脑子里缺筋了跑去造反,房家至少要有三十年的富贵? 花花轿子人人抬,今年照比以往的年礼收得更多。 这种人情往来没人禁止得住,御史台的御史言官都视而不见,毕竟他们自己家里也在收,李二陛下更是不闻不问,整天琢磨他的东征大计、西域战略…… 房府最近最忙碌的人除了卢氏,就是长媳杜氏。 武媚娘也经由御医号脉断定有了身孕,卢氏的强势基因彻底发作,严厉命令武媚娘必须放下一些杂物安心保胎,府里所有大权全部被卢氏收回手中。 可她每天高阳公主、武媚娘屋中两边跑,唯恐这两个初为人母的丫头有什么闪失,哪里顾得来别的?故此,府中大权算是彻底落到了长媳杜氏手中。 若是放在别家,这种争权夺利的好时机怎会轻易错过? 但杜氏除了苦不堪言之外,对于执掌内府大权实在是没有一丝半点的窃喜。杜氏本就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一心只想相夫教子,而且她极有自知之明。在她看来,大郎就是个念书的材料,让他做事那是什么都做不成的,若是没有房玄龄这尊大神在,怕不是得被人给骗死!而她自己也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管家的那块料,这府里零零碎碎太多的事情需要掌握,不说那些猫腻特别多的采买等事物要监督府里的下人们从中做手脚,单单这迎来送往就让她精疲力尽。 房家是一等一的显赫家世,来往皆是勋贵豪族,一丁半点的差错都能有。收了人家的年礼要如何回送,什么样的章程、什么样的品级,出了一点儿的差错都可能得罪人…… 杜氏不止一次的跟武媚娘抱怨,说是太累。 武媚娘笑而不语。 在她看来这正是一个女人展示自己才华、寻找生活情趣的机会,否则难道要一辈子躲在绣阁里做一个寄生虫? 房俊闲来无事到媚娘房中坐坐,便见到杜氏正拿着手里的大红帖子,愁眉苦脸道:“晋王殿下大婚,这贺仪要如何送?媚娘,你得替嫂嫂那个章程。” 第一千零三十章 晋王大婚【求票】 贞观十四年腊月初十,宜嫁娶。 晋王李治大婚,自然是官员欢呼、举国沸腾。作为李二陛下嫡子当中最幼的一个,李治所承受的宠爱是其余诸位皇子绝对所不及的,即便是号称“宠冠诸王”的魏王李泰也多有不如。这倒不是李二陛下心中对李治的宠爱更甚于李泰,而是李泰毕竟年长,而李治在长孙皇后逝世的时候实在太过幼小。 最小的那一个总是对更多的得到一些宠爱…… 这一场婚事李二陛下也是下了力气,现在内帑充盈的皇帝陛下难得的当了一回散财童子,婚礼的各个环节都奢华异常、糜费无数,以此来彰显对于晋王李治的宠爱。 房俊对于这种大型的盛典最是头痛,规矩多、环节多、讲究多,本来应当是黄昏时分进行的婚礼,结果天不亮就得穿戴整齐乖乖的到太极宫站班,想偷懒都不成,因为他被李二陛下钦点为婚礼傧相,必须全程参与…… 贺仪已经在昨日便送入了太极宫,房俊并没有为了彰显雄厚的财力从而拿出一份震古铄今的丰厚贺仪,而是随大流置办了一些,多是南方运来的稀罕物件,很稀有,但是并不值多少钱。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觉得低调一些好。 尤其是他最近发现晋王李治与关陇集团走得很近,这让他心生警惕。历史上太子李承乾被废,李二陛下为了顾全自己的骨肉和睦,从而舍弃才华更胜一筹的魏王李泰而选择了宽厚仁睦的晋王李治为太子。现在李承乾的储君之位坐得稳稳当当,李二陛下更时不时的对李承乾的表现表示赞扬,晋王李治这个时候与关陇集团走近,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当然,房俊更相信是关陇集团继续寻找代言人主动接触李治,而不是李治现在有什么野心想要拉拢班底。 看着大殿正中那个一身蟒袍面相清秀稚嫩的李治,房俊有些无语。 这孩子今年才十三岁吧? 居然就娶媳妇儿了…… 也不知毛长齐了没有。 中书舍人柳奭在李治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什么,而后李治抬起头,在大殿之中环视一周,最后目光锁定房俊这边,从容而来。 不得不说,这小子或许天生就是个当皇帝的材料。 清秀稚嫩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修眉朗目,身姿英挺却丝毫也不显得锋芒毕露,浑身充斥一股端庄安详的气质,很有领导气度。 “姐夫怎地躲在此处享清闲?你是本王姐夫,更是当朝名仕,自当随在本王身边随时给本王出谋划策才是。” 李治笑容可掬。 附近都是皇亲国戚,李二陛下的女婿就有好几个,闻言都有些不自然。我们也是你的姐夫,何至于厚此薄彼?心中颇为不爽,望向房俊的眼神中就蕴含了嫉妒之意。 房俊微微皱眉。 这小子是无意之语,还是刻意为之,就为了孤立他? 又或者,这话是他自己想说的,还是别人教的? 房俊看了看跟在李治身后的中书舍人柳奭…… 须知原本房俊的强势就令一众皇亲国戚忌惮,而深受李二陛下器重更是令人嫉恨,如今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表现得这般亲近,岂不是更令房俊不容于众人?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也…… 若是一视同仁,大家自然没得说。一只鹤跑到鸡群里并不会受到群鸡的顶礼膜拜,反而会一致排斥,甚至扑棱着翅膀群起而攻之,誓要将这只彰显大家低矮蠢肥的“异物”驱逐,因为不是同类…… 房俊自然不会甘于被人陷害,他便笑着上前婆娑着晋王李治的头顶,揶揄道:“不知殿下毛长齐了没?呵呵,不是姐夫不陪着你,实在是你姐夫我玉树临风赛潘安一只梨花压海棠,若是待会儿到了王府,那些王家的大闺女小媳妇儿都看上了你姐夫我,哭着闹着要嫁给我做妾,甚至有那成了亲的王氏亲眷非要与姐夫我暗通款曲自荐枕席,那可如何是好?殿下,您不能害我犯错误啊!” 李治瞠目结舌,柳奭面红耳赤,走位的皇亲国戚发出一声哄笑,尽皆忍俊不禁。 房二郎这嘴巴实在是太毒! 李治的王妃乃是太原王氏子弟罗山县令王仁祐之嫡女,而中书舍人柳奭的妹妹正是王仁祐正妻,亦就是李治的未来岳母。房俊这番话夹枪带棒,矛头直指柳奭,因为柳奭的妻子就是房俊口中的“成了亲的想要自荐枕席暗通款曲的女眷”…… 柳奭气得脑门充血,他是饱学之士,向来标榜知礼唯谨君子方正,又出身于河东柳氏这样的名门世族,何曾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污言秽语”? 他戟指房俊,怒道:“房俊,你……” 房俊却瞅都不瞅他,笑呵呵的对着周遭一群皇亲国戚拱手施礼道:“抱歉抱歉,这几日饮食不妥消化不良,总是腹有腐气,为免一时不慎便破门而出,污了诸位的口鼻,某这就去殿外透透风,排净了腐气再回来。” 众人纷纷叫绝! 不愧是诗才天授的房二郎,瞧瞧人家这话说的,通篇没有一个不雅之词,可是谁听不出来这就是在骂此间有人放屁? 不过柳奭到底是河东柳氏出身,中书舍人这个官职又是天子近臣,现如今又称为晋王的舅丈人,也没人敢表现得太过放肆从而太伤柳奭颜面。 一个个都憋得面红耳赤,忍得很是幸苦。 柳奭肺叶都快气炸了,也不顾殿内人数众多都向着这边窥视探寻,大喝一声道:“房俊,尔这率学无诞的黄口孺子,安敢如此欺我?” 房俊现如今爵位是开国县侯,官职是从二品,掌管京畿之地,乃封疆大吏的天下第一,柳奭这等话语的确是气昏了头,想他一个区区正五品的中书舍人,有何资格如此大声呵斥? 众人都紧紧闭上嘴静观事态发展,纷纷猜测难道房俊这是故意激怒柳奭,想要收拾他?河东柳氏与关陇集团历来交好,关系十分紧密,但是也没必要在这种场合对柳奭下狠手吧? 房俊面色阴沉,凝视柳奭,一字字道:“阁下是在跟本官说话么?” 柳奭虽然年岁不小,但是昔年世家子弟的娇纵性情却半分未减,此刻怒气上冲,不管不顾,嘶声道:“某就是再与你说话,又能怎地?便是房玄龄在此,某也是这么说,身为朝廷重臣,你还有一点家教么?” 他不管不顾,可别人不能任由他往房俊的枪口上撞啊! 李治虽然年幼,但是聪慧绝伦,听到柳奭这句话,差点吓死! 别人不知房俊的脾性,他这个小舅子如何不知?在他幼小的心灵当中,房俊那就是榜样一般的存在,虽然他时不时的表示出对房俊的不屑,可这也正是由于对房俊的崇拜导致的少年逆反心理作祟。 内心里,李治对于房俊是又敬又怕又佩服。 这样一个连皇兄李佑都敢打、大臣刘泪都敢打,在西域敢与突厥狼骑摆明车马正面硬撼两战全胜,在牛渚矶被数万山越叛民重重包围照样能杀得尸山血海的人物,你柳奭是要找死么居然敢骂房俊没家教? 这句话出口,就算房俊本不想把你怎么样都不行了! 被骂没家教,那不就等于是骂人家的爹无能? 李治反应算是快的,赶紧一面上前拉住房俊的衣袖,一面喊人将柳奭拖走。 晋王殿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哀求道:“姐夫,今日是吾大喜之日,给吾点面子,求你了姐夫……” 若是今日在自己的面前未来的舅丈人挨了打,自己这大婚还如何进行? 他现在也反应过来,刚刚柳奭在自己耳边的话语明显是挑拨离间,自己怎就迷了心窍听信了这家伙的话语,被当了枪使,前来招惹房俊呢? 看着房俊凶光毕露的眼神,李治激灵灵打个寒颤。 这位棒槌姐夫不会连自己也揍吧……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傧相之首 房俊哭笑不得。 晋王李治扯着他的衣袖不撒手,眼巴巴的仰头瞅着他,唯恐他一怒之下在大殿之上狠揍柳奭一顿,搅合了他的大婚仪式,令他颜面扫地…… 哪里还有半分刚刚故作姿态的傲然? 说到底,这也还是个小正太,心智尚未修炼成熟呢…… 小舅子这般神情,做姐夫的还能怎样? 房俊点点头:“那行,给你面子,今儿不收拾他。” 今儿不收拾,不代表明天不收拾。敢说他房俊没家教,这对于一个世家子弟来说跟当面骂娘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若是房俊不能将柳奭狠狠的收拾一顿,以后如何立足?是不是是个东西都能在他面前叫唤上几声? 关中第一纨绔的名头怕是就要易主了…… 见到房俊答应下来,李治顿时松了口气。他也不傻,自然听得出房俊话中的意思,不过哪里还敢诸多要求?只要今日这位大棒槌别发飙,那就要求神拜佛了,谁还管得了明天? 房俊这边偃旗息鼓,可是有人不干了! 大殿门口“腾腾腾”大步流星进来一位蟒袍玉带的少年亲王,脸颊消瘦,身形单薄,一脸桀骜不驯,真是与房俊阔别经年的齐王李佑。 这位殿下被李二陛下发配到青州,非但没有受到半点边陲荒郊的荒凉贫苦,反而在房俊的帮助下获得了整个高句丽的玻璃生意,钱财流水一般的进来再流水一般的花出去,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此刻齐王李佑还是那副眼底上翻的浑不吝模样,一身威武庄严的蟒袍硬生生被他穿出了“休闲装”的气质,瞪着眼睛叫道:“柳奭何在?入他滴娘,居然敢说本王的妹夫没家教?来来来,本王就叫你看看什么是家教,今日不揍得你满脸桃花开让你老娘都不认得你,本王跟你的姓!” 殿中一众负责礼仪的官员和诸位皇亲国戚一齐大汗! 谁特么敢让李二陛下的儿子跟他的姓? 李治都快哭了,赶紧松开房俊的衣袖,又跑上前扯着李佑的衣袖,央求道:“五哥,好五哥,兄弟今日大婚呐,求求您别闹了成不?” 李佑瞪眼道:“这怎么能是胡闹呢?为兄在店外听人说那柳奭骂房俊没家教,简直岂有此理!房俊乃是高阳的驸马,那就是咱们李家的人,骂他没家教,岂不就是骂咱们李家没家教?你且放心,为兄只敲断他一条腿,绝不会误了你的大婚!” 李治欲哭无泪。 有你这么找骂的么? 人家骂的是房俊,你却往自己身上扯…… 当然李治可不认为五哥李佑这是犯贱,这是在给柳奭挖坑呢!骂房家没家教,能跟骂李家没家教一个性质么? 被晋王府家将拉到后殿的柳奭文言差点没自己扇自己一个大嘴巴,怎么滴嘴就那么欠呢?这下算是完蛋了,若是被哪个御史言官捉到机会弹劾自己一本“不敬皇室”,那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殿中诸人自然不能由着李佑闹事,纷纷上前劝阻。 可李佑那是什么脾气? 若说房俊是个棒槌说打就打,那李佑就是痞子,一贯的胡搅蛮缠欺软怕硬…… 房俊无奈的看着李佑做戏,等了一会儿见这位殿下可能是演技爆发有些上瘾,只好冲他招招手:“殿下,先行放那厮一马,来来来,咱们这边叙话。” “那行,你房二说啥是啥,话说好久不见,本王实在是心有千言呐……” 众人目瞪口呆之下,这二位躲到大殿一角,低声谈笑起来。 后殿的柳奭后悔不迭,琢磨着今日晋王大婚之后,自己是否要找个借口请上一个月的病假?否则若是这两个棒槌堵在朱雀门外狠揍自己一顿,去哪里说理? 一场风波很快消弭于无形,说到底今日乃是晋王殿下的大婚之日,谁都心里有数,说说闹闹可以,真正惹事肯定不行。否则以李二陛下那护犊子的脾气,自己儿子的婚礼被搅合了,还不得火冒三丈? 哪怕搅合儿子婚礼的是另外一个儿子跟最信重的女婿也不行…… 大殿之上众人嘻嘻哈哈说笑起来,李治则苦着脸被负责礼仪的礼部官员像个木偶一样摆布,一会儿整理仪容,一会儿穿戴衣袍,一会儿教授礼仪…… 晋王殿下一张清秀的小脸儿皱成一团,苦不堪言! 未几,李二陛下在一众内侍和礼部官员的簇拥之下到来,闹哄哄的大殿之上顿时为之一静。 李二陛下腆着肚子,面沉似水,踱着方步来到大殿正中,无视一众官员和皇亲国戚的施礼觐见,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到房俊和李佑,恶狠狠的等了两眼,目光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敢在今日惹事,当心老子扒你们的皮…… 房俊和李佑激灵灵打个哆嗦,齐齐将头颅低垂,一声不吭。 李治这时上前,苦着脸道:“父皇,孩儿好累……” 人群里的房俊和李佑忽视一眼,心意相通:这小崽子奸诈,这么大了还撒娇…… 可李二陛下就吃这一套! 看着面前眉目之间依稀有着妻子影子的儿子,心头满是酸涩苦闷。他微微抬头,目光似乎能够穿越大殿厚实的墙壁望到妻子长眠的九嵕山,心里呼唤一声:观音婢!你看到了吗?咱们的小儿子也长大成人了!你的二郎不负你临终托付,定然悉心照料咱们的孩子,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赐给他们,让他们永远都这么快乐满足、富贵荣华! 好一会儿,李二陛下才收拾情怀,对着李治欣慰的笑道:“自今而后,你便是大人了,为父不奢求你惊才绝艳,不奢求你文韬武略,只要求你能够谨守孝道、和睦兄弟、爱护姊妹,如此足矣!” “诺!孩儿谨遵父亲教诲,一生一世,不敢或忘!” 李治撩起衣摆,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父皇磕头。 大殿门口再一次一片喧哗,太子李承乾为首,吴王李恪、魏王李泰、蜀王李愔、蒋王李恽、越王李贞等几位成年的皇子紧随其后,进入大殿肃立两侧,这些人将成为迎亲的傧相。 众皇子齐齐向李二陛下施礼,李二陛下拈须微笑,欣慰点头。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儿子们尚算是和睦相处,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储君之位的稳固,若是储君之位出现变化……那么这些兄弟之间会是怎样的一副情形,他甚至都不敢去想! 好在,就现阶段来说太子的表现是值得期许的。 他的目光在李承乾的脚上微微一黯,略略蹙眉,而后当移向李承乾那张洋溢着宽厚真挚笑容的脸上的时候,蹙起的眉头又舒展开。 人无完人,即便太子的脚疾一直都是李二陛下心中块垒,总觉得太子配不上煌煌大唐之赫赫天威。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诸多儿子之中,若是论起仁爱慈睦友爱兄弟,太子是做的最好的那一个…… 李二陛下目光在儿子们中间转一圈,紧接着又看向缩着脖子企图将自己隐藏起来的房俊,轻咳一声,说道:“房俊,这次迎亲,你便作为傧相之首,辅佐太子完成任务。朕警告你,切不可再生事端,整个迎亲使团无论谁人惹事,朕都将唯你是问,必将重重责罚,决不宽贷!” 房俊很想大吼一声:凭啥? 这一个两个都是你的宝贝儿子,哪个是省油的灯?凭啥谁惹了祸板子都要打在我身上? 太欺负人了! 真以为哥们儿是能够任意搓圆捏扁的吗? 房俊一梗脖子,大声道:“微臣……遵旨!” 开玩笑,皇帝老子喜欢将你搓圆捏扁,那特么的是你的福气啊……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房俊挨揍 皇帝之命不可违逆,房俊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充当傧相之首,亦就是“迎亲团团长”的职务。他这一脸不情不愿,却是令李二陛下的其他女婿羡慕嫉妒恨。 都是女婿,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最后大家得出一个自欺欺人的结论,这并非是李二陛下对房俊宠爱有加,而是见到房俊体格壮实抗击打能力比较强,用来抵御到得王家之后的“杀威棒”。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都舒坦了。你以为这个傧相之首是好当的么? 唯独房俊对于迎亲这种事经历不多,一时片刻居然忽略了…… 良辰一到,宫内各式仪仗汇聚,人声鼎沸鼓乐喧天,彩旗飘飘人山人海…… 房俊绷着一张黑脸站在李治身前,接受“婚礼仪式总指挥”的叮嘱,需要在注意的环节自会有专人提醒,这个不会出错,但是到了哪个环节要说什么话,那就大有讲究,一不留神说错了那就不妙,闹笑话事小,若是给晋王殿下的婚礼留下遗憾,这锅谁来背?谁又背得起? 房俊之所以绷着脸心情不爽,实是因为两位婚礼仪式的“正副总指挥”…… 总指挥是令狐德棻,作为礼部尚书负责婚礼流程的掌控,这本就是他的分内之职,别人想抢也抢不去。况且这种事干好了是应该的,干差了就得承受李二陛下的怒火,傻子才会抢! 副总指挥也是老熟人,是据说闭关潜心钻研星象数术的牛鼻子道士李淳风…… 古人笃信风水数术,哪一个方位在哪一个时辰代表着吉凶都是上天注定的,像是这种大型仪式必须有一位精通玄学数术的专家做专业指导,没人比李淳风更合适。 若说有,那就只有大唐另一位神棍袁天罡…… 对于令狐德棻,房俊是从心里看不上,老头子满腹经纶为人却是迂腐至极,总是倚老卖老显摆资格,不讨人喜欢。而李淳风是房俊极为忌惮且极力避免近距离接触的一个人,这人总是神神秘秘身上很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超能力”,令心中有鬼的房俊每次见到都很是心虚。 比如现在,当李淳风笑眯眯的看着房俊的时候,房俊便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在这个神棍面前无所遁形,这种滋味绝对不好受…… “二郎学究天人,贫道深为敬佩。潜心钻研二郎赠与的那本《数学》典籍,实在是获益良多。稍后有暇,贫道当会登门拜访,还望二郎莫要厌烦恶客登门,不吝赐教。” 李淳风趁着令狐德棻叮嘱李治的时候,笑眯眯的拍了房俊一通马屁,而后才提出自己的要求。 房俊无奈叹气,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时不时本侯厌烦你了,你就不会去?” 李淳风丝毫不见窘迫,呵呵笑道:“二郎说笑,您是心胸广阔之俊杰,怎会吝于胸中所学?” 房俊无语。 老子不是吝啬学问,老子是真心看着你心虚…… “啊哈,这事儿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你看,令狐老头叫你呢……” 好不容易将李淳风支走,房俊擦了擦汗。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心里有了不能倾吐、不能泄露的秘密,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心虚气短,这感觉着实不好。可是穿越这个天大的秘密他谁都不能说,只能自己一个人埋在心底直到地老天荒…… 心里藏着世界上最大的秘密,滋味着实难受。 一应婚礼流程有条不紊的进行,房俊显得无精打采,该到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应付两句,其余时间就尽量靠后打酱油…… 李承乾走到他身旁,关切问道:“二郎可是身子不舒服?” 房俊心说:不知身子不舒服,我神经也不舒服…… “还好还好,只是不习惯而已。” “哦,那就好。不过待会儿到了王家,二郎须得当心,王家上下可是对你没什么好印象……” 话说一半,又被令狐德棻叫走了。 房俊有些狐疑。 王家跟他不对盘是一定的。 天下王氏以太原、琅琊两支最显赫,既然是同姓,两者之间素有联络,相互扶持。而这两大王姓都与房俊不睦,琅琊王氏王雪庵那一支被房俊折腾得慾仙慾死,虽说现在关系改善也不过是面和心不和,隔阂不可能那么轻易消除。而太原王氏作为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尽管平素不显山不漏水似乎甚是中立,但房俊面对关陇集团的强势威压,太原王氏怎会感受不到其中的威胁? 旧恨新仇,不过如此。 不过李承乾口中提醒让他当心又是个什么意思? 房俊迷惑不解。 等到作为傧相之首骑着高头大马陪在李治身旁来到王家迎亲,房俊终于懂了…… 在唐朝的婚礼仪式上,有一个很奇特的风俗,叫做“杀威棒”,据说是担心新娘子嫁到夫家之后受到男方欺负,故而在迎亲的时候好生打几棒子让男方长长记性,日后就不敢太欺负媳妇儿。 当然,新郎官是今日的主角,打得鼻青脸肿那还得了? 新郎官不能打,挨打的就变成了全权代表新郎官的傧相…… 王家中门大开,迎亲队伍以诸位傧相和李治为首下马进入大门,便听得两侧夹道之内有人发一声喊,呼啦一下子冲出一片姹紫嫣红、娇滴滴的妇人! 这些妇人年岁都不大,各个娇艳秀美杀气腾腾,手中各自持着包裹了布条的棒槌、棍子等物,气势汹汹的就冲了上来! 房俊先是吓了一跳,心说怎地忘记结婚的时候还有这个环节呢?自己迎娶高阳公主的时候虽然也经历过,但是毕竟皇族规矩大,那些公主王妃们怎么可能这般剽悍?就只是走了过场,因此房俊不甚在意。 现在方知道民间的风俗如此古怪,太原王氏这样的高门显贵,家中的女眷也不避讳一下?这若是哪个缺德的傧相心思龌蹉,趁乱上下其手…… 啧啧,那滋味,美滴狠! 不过也只是惊吓了一下,随即房俊就放下心。 今日前来的傧相足足七八个,就算统统挨打,平均下来每人又能挨得几下? 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今日傧相确实多,但是除了他之外全都是亲王、皇子,等闲妇人哪里敢对皇帝的儿子下手?风俗不可免,打是一定要打的,既然皇帝的儿子不敢打,宰相的儿子打几下大抵是没事的吧? 所以,房俊悲剧了…… 那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王家亲眷妇人气势汹汹的冲上来,也俱都一愣。都是台面上的人物,李氏皇族平素也不太摆架子,面前这几张脸谁能不认识? 这没法打,打一下都不行! 可是不打也不行…… 这时,房俊便听到女眷群众有一个娇滴滴似曾相识的声音娇呼一声:“打房俊!” 房俊愕然看去,心想谁家女子这般狠毒? 盯着哥们儿,难道是被我给始乱终弃了? 抬眼一看,便见到人群中一个小丫头穿着一身浅色苏绣衣裙,一张秀美清纯的小脸儿上满是兴奋的光彩,一根纤纤玉指正直直的指着房俊! 居然是江南谢家的那位曾被房俊在额头撞出一个犄角的谢明珠…… 周遭的王氏女眷一听,眼睛全都亮了起来! 哎呀呀,原来这个黑脸的就是房俊? 虽然长得还不差,但这可是家里的敌人呀!最近家中男人可是被这人搞得愁绪不解,今日报仇的机会来了,定要给他好看!家中男人打不得房俊,难道女人还打不得? 一群妇人就好似发现了公狼要求交配的母狼一般,嗷嗷叫着兴冲冲的挥舞着棍棒直奔房俊而来!房俊尚在愣神的当口,便被一群娇滴滴的妇人给团团围住! 谢明珠一脸兴奋,在身边一个身段玲珑,容颜精致的女孩儿耳边耳语几句,就见这位女孩儿小手儿一挥,一声娇叱:“打他!”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围殴 一众妇人女童蜂拥而上,而太子李承乾、吴王李恪等人吓得面色惨白,忙不迭的齐齐散开,齐王李佑更是很没义气的跳出一丈之外,唯恐房俊的鲜血喷溅到身上…… 房俊猝不及防,等到醒悟之时已然身陷重围,眼前莺莺燕燕眼花缭乱,正自慌乱之时,已有一根裹了布条的棒槌一下子敲在他的额头。 棒槌虽然缠了布条不虞打破肌肤,但那也是棒槌,一下子敲得房俊眼冒金星,下意识的一伸手就来了个“空手入白刃”,脚步一错,侧过身体欺入对方大开的中门,一手抬起揪住对方衣领,一手探前薅住对方腰带,两膀一较劲,就要将对方给扔出去。 “哎呀!救命……” 耳畔一声尖叫,使得房俊瞬间清醒,定睛一看,面前被自己已经提了起来的女子正是刚刚叫嚣最凶的谢明珠。小丫头身子娇小,被房俊提起离地半尺,两只小脚丫不住捣腾,俏脸晕红,满是惊恐。 “呃……” 房俊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虽然被打了一下,但是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丢麻袋一样丢出去,是否有些过分? 他这一犹豫,无数棍棒便如雨点一般劈头盖脸打了过了。 房俊无奈,难道还能像是军中操练那般来个大杀四方,将这些王家女眷尽数撂倒? 身上又挨了几下,疼到是不甚疼,可是这帮女眷根本不顾头腚,只管自己打得爽,好几下都打在房俊额头腮帮。偏偏李承乾、李恪这帮没义气的家伙躲得远远的,自己身陷重围突不出去,只能松开谢明珠而后无奈的蹲下,尽量保全自己英俊的脸…… 棍棒雨点般落下,之时一瞬间就挨了无数记。 耳边甚至听见有人在小声的喊:“这个家伙与家里有大仇,狠劲儿的打!” 更有甚者,房俊明显感觉到有两个胆大的趁乱伸手用尖尖的指甲在他肋下狠狠的挠了两把。有人还伸手往房俊脸上摸,也不知想挠他还是想摸他,房俊也不管了,张嘴就将一只粉嫩纤细的小手儿给咬了一口。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房俊欲哭无泪! 姐姐,您这是报仇呢,还是占便宜啊? 女眷们围着房俊一顿狠揍,一旁看热闹的王家男丁各个吐气扬眉、心情舒爽! 娘咧! 这小王八蛋甘为陛下鹰犬爪牙,压得关陇集团抬不起头,更是将琅琊王氏折腾的苦不堪言。在朝堂上咱们那你没办法,今日落到咱家女眷的手里,还不是的乖乖的挨揍? 这是迎亲必经的环节,房俊这顿打挨得那叫一个名正言顺,有苦说不出…… 闹腾半天,到底是太子李承乾看不过去,咳了一声,看着身边的王仁裕说道:“差不多行了吧?万一二郎恼起来,那可就不太好了。” 王仁裕心中一惊。 谁人不知房二的暴脾气?虽说是一群妇人挟恨出手,论理他房二也说不出什么,可万一这房二棒槌性子发作不管不顾的对自家女眷还手,那可如何是好? 尽管大唐风气开放,可再开放的风气说到底也是男女有别,这房二若是龌蹉心起,趁乱沾些便宜…… 王仁裕顿时慌了,还未等他出言喝止,一旁的南平公主驸马王敬直开声喝叱道:“行啦!吉时已到,请新郎官速速进入内堂催妆!” 一众女眷闻言,这才气喘吁吁的罢手。 房俊长长吁出口气,总算挨过来了…… 等到他站起,顿时又惹起一阵哄笑。 之间这位平素威风懔懔的府尹大人“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好似被人拖进苞米地轮了一遍又一遍…… 自有随行的宫女忍着笑上前替房俊整理仪容,房俊则恶狠狠瞪着人群中的始作俑者谢明珠以及她身边的娇俏少女。谢明珠有些心虚,眼神漂移,不敢与房俊对视,唯恐这货以后报复。那位小女则毫不示弱的与房俊对视,甚至调皮的吐吐舌头…… 房俊火更大了。 诸位皇子这时围拢过来,李承乾忍着笑,抱拳道:“多谢二郎替吾等兄弟挡此灾祸,此番情谊,谨记心中。” 房俊大恨,你这不是说风凉话么? 情谊? 情谊个脑袋! 刚才都不知道跑得有多快…… 他也不理李承乾,直接冲王敬直招招手。 王敬直是南平公主驸马,但今日作为王家人并未担当傧相,而是作为主人负责在王家主持婚礼。论辈分王敬直是姐夫,但是论官职则是下属,虽然知道房俊一肚子邪火想要发作绝对没好事,可还是得乖乖的过来陪着笑:“女眷们不晓事,闹腾得过分了一些,二郎勿怪。” 房俊皮笑肉不笑:“呵呵,不怪,不怪。” 不怪才怪! 王敬直刚刚松一口气,便见到房俊手指指着女眷当中那位娇俏少女,问道:“这位姑娘是何人?” 王敬直吓了一跳,难不成这房二郎心中恼怒,想要开口将这女子娶回家中残酷折磨,一雪今日之耻? 心中一个激灵,赶紧说道:“此乃舍妹,闺名绣娘,已然许配给英国公次子李思文。” 末了加的这一句,显然是在提醒房俊:您有啥龌蹉心思也赶紧收了吧,这可即将是你兄弟的女人,难不成你好意思跟好兄弟抢女人? 房俊何曾有这种龌蹉念头? 他就算报复,也是想个无伤大雅的法子作弄这少女一番,怎会如此禽兽? 不过听到这少女已然许配与李思文,心中大喜! 连忙催问道:“婚期可曾定下?” 他哪里知道这么一问,王敬直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房俊就是要将自家妹子强娶过去加以蹂躏…… 脸上的神情便淡了下来。 你房家现如今荣耀无比,难道我太原王氏就差了? 在他想来,只要房俊闹上一闹败坏了自家妹子的名声,与英国公次子的婚事必然取消,而后房俊再对王家施压以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居然想要将王家嫡女强娶回去施以龌蹉手段加以报复,简直欺人太甚! 王敬直冷言道:“年后即将成婚,房府尹意欲何为?” 房俊丝毫没听出王敬直语气当中的不满,冲着人群中的王绣娘大声叫嚣道:“今日姑娘打我的次数最多,等到你与李思文成亲之日洞房之时,某必定加倍奉还!呜哈哈,希望姑娘坚强一些,到时候莫要哭鼻子才好……” 所有人都一阵大汗! 这特么是当朝国侯、封疆大吏的做派? 公然向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叫嚣等你洞房的时候作弄得你哭鼻子…… 继而,一阵哄堂大笑。 被外界传言杀人如麻强势无比的房二郎似乎也是那么难以接近…… 王绣娘脸儿通红,气得直跺脚,心中却是又羞又惊。 成婚之日闹洞房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正如今日自己狠狠的揍了房俊一顿“杀威棒”一般,若是那日房俊可着劲儿的出损招捉拿自己,自己岂不是还不能发脾气,要逆来顺受流着眼泪还得带着笑? 小姑娘芳心忐忑,有些后悔刚刚下手太重被房俊记仇,便掐了一把身边的谢明珠,小声埋怨道:“都怪你,撺掇我打了几下狠的,现在如何是好?” 谢明珠被掐的一呲牙,郁闷的扁扁嘴。 什么叫我撺掇的? 分明是你自己想要替王家男人出气好不好…… 闹腾一阵,婚礼继续进行。 李治大概是人生第一次经历大事,显得有些紧张,紧紧敢在李承乾身边寸步不离,李承乾只得闻言宽慰,时不时的拍拍李治的肩膀加以鼓励。 李恪也在一边说着轻松的话儿,来缓解李治的紧张。 李佑和李愔、李贞都跟在房俊左右,低声谈笑。 唯有魏王李泰孤身一人落落寡欢,显得有些不合群……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催妆诗,我在行!【求票!】 迎亲队伍进到后宅,停在晋王妃王氏的绣楼之前。 刚刚对房俊一顿乱捶的一众女眷又呼呼啦啦娇笑着钻进了绣阁,将大门紧紧关闭。而后,王家的司仪站在绣楼之前,大声道:“良辰吉日,贺者赋诗以催新妇梳妆,佳词妙句,方能尽显天作之合,请迎亲傧相赋催妆诗一首!” 然后,院内众人一起大喊:“新妇子,催出来!” 房俊微愣,还有这个流程? 催妆诗他倒是知道,可是自己成亲的时候怎地晕晕乎乎,好像没有这一关啊?就算有那也是自己赋诗,当时的傧相可都是一群酒囊饭袋狐朋狗友,能赋个屁的诗…… 司仪话音刚落,门后便有人娇呼道:“一首怎么成?今日的傧相乃是房俊,长安最最有名气的才子,起码要三首!” “不仅仅要三首,而且每一首倒要得到我们肯定才行,对不对姐妹们?” 房俊无语,听声音又是那个王绣娘搞事情。 看来必须给李思文下点眼药,成亲之后定要好生拾掇这丫头一番不可…… 不过催妆诗这种事情,可难不倒我! 以前自己有个中文系的女友,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文青,在她的闺蜜结婚的时候拉着房俊收集了古往今来各式各样的催妆诗,严令房俊背下来,在闺蜜的结婚典礼上献诗,好显摆显摆自己男友的“质量”。结果未曾等到闺蜜的婚礼,两人倒是先分了手…… 回首前尘,如梦似幻。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往事不堪回首。 “三首就三首,尔等且仔细听来!”房二郎豪情大发,似要将往昔的记忆彻底来一次发泄。 众人都知道房俊的诗词每一首每一阙都是经典,足以传唱一时流芳百世,俱都打起精神。 李治悄悄拉了拉房俊的袖子,眼巴巴的道:“姐夫,写两首经典的!” 这催妆诗由于题材限制,一般来说很难有经典。 若是房俊今日写出一首足以流传后世的经典,在后人谈论这首催妆诗的时候便要提起今日晋王大婚,岂不等同于在史书上留了一笔? 房俊拍拍李治的肩膀,傲然道:“这有何难?” 众皆叹服。 别人说这话,那就是狂妄自大;房俊说这话,没人敢嘲讽半句!人家以往的作品早就奠定了大唐第一诗词名家的地位,谁若是不服,那就先写出一首比房俊好的来看看! 房俊上前两步,记忆潮水一般涌上脑海,开口吟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细品诗句,可知这里描绘的所“催”的对象是位女子。她夜晚“烛下”在“明镜台前”,调着胭脂红粉在妆扮自己。一个“春”字,既显露出年轻女子的妙龄,又象征她有着春光一样的美丽容貌。“催”的方式也是别出心裁,不是粗鲁地呼叫,而是婉言地相劝:不要把“满面浑妆”了,得“留着双眉”,以待“画人”去画。汉代张敞为妻画眉的典故的借用,更增添了诗中意境的耐人寻味。 “好!” 院中轰然响应,一片叫好。 绣楼之内,亦是叽叽喳喳吵作一团。 谢家与王家乃是姻亲,故此谢明珠与王家女眷尽皆相熟。此刻谢明珠喃喃低语复述了一遍房俊的诗作,叹气道:“这人实在是厉害,作诗这种事情怎么能难得住他呢?” 王绣娘蹙起蛾眉,咬着银牙道:“那也不能这么轻易便过了吧?” 绣床之上王氏有些坐不稳了。 王氏今年刚刚十二岁,见到几位堂姐表姐胡闹为难房俊,颇有些担忧的说道:“那房二郎杀人如麻凶悍得很,何必去招惹他?速速算他通过吧,万一惹恼了他,可怎生是好?” 王绣娘便笑道:“怎么,妹妹这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嫁出去?” 王氏羞红了脸,不敢多嘴,由着姐妹们胡闹。 谢明珠便说道:“反正这一首过了还有两首呢,等到下一首不如这首的时候就算他不通过好了?” 众姐妹齐齐点头,这么好的催妆诗,不通过实在不像话。 王绣娘无奈,只得高声道:“这首算过了!” 门外的房俊哈哈一笑,毫不停歇的朗声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好!” 又是一片欢腾。 秀楼内的王绣娘彻底郁闷了,怎地觉得这首比刚刚那首还要好上几分? 谢明珠一咬牙:“最后一首再刁难他吧?” 王绣娘只得道:“那行吧……” 第二首通过,房俊一鼓作气,继续高声吟道:“王氏玉女贵,出嫁帝王家;天母调天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这次没人叫好了,整座院子里掌声一片! 秀楼内的王绣娘和谢明珠彻底傻眼,这人究竟是什么怪物,怎地一首比一首好? 这样的催妆诗,谁能挑出毛病来? 正自纠结着,便听得院中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今日房二郎的催妆诗一出,怕是大唐此后再无催妆之诗!妙哉兴哉,楼内的小女儿们,速速请新郎官入内吧!” 王绣娘吐了吐舌头,赧然道:“是阿耶……” 闻听是王珪发话了,一众女眷再不敢胡闹,乖乖的开门迎了晋王李治等人进来,楼内欢声笑语一片。 暂时没有房俊什么事,他便走到院落一侧,对着身躯佝偻须发皆白的王珪躬身施礼:“见过永宁郡公。” 王珪呵呵一笑:“将死之人,何须多礼?此间规矩尚需些时辰,不若到偏厅之中稍坐?” 房俊便知道王珪有话要说,赶紧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上前搀扶着王珪的胳膊,才发现这老头已然瘦的皮包骨头,然如风中残烛,已近油尽灯枯。 王珪温言道:“老朽尚走得动,何须人扶?” 房俊恭敬道:“尊老敬老,人之美德。” 王珪哈哈一笑,由着他搀扶着进入一侧的偏厅。 自有仆人上茶。 王珪指着桌上茶杯中的茶汤,说道:“茶之一物,由来已久,可是唯有房二郎妙手改良,顿成千家万户趋之若鹜的必需之物,有此而来的种种利处多不胜数,老朽着实敬佩。” 似王珪这等能够名列“唐初四大名相”之一的一代名臣,房俊自然不会单纯的一位王珪只是简单的夸奖自己。 稍做沉思,房俊缓缓说道:“其实茶叶这种东西古之已有,人们之所以未曾钻研出改良之法,大抵并不是因为别人不如我,而是别人从未去想。以往煎茶煮汤代代相传,后人便故步自封不思变化。时代在发展,历史的潮流不可违逆,这是大势。若是人人皆有顺应时代的心思,愿意在原本的事物之上去思讨一些变化,结果将会截然不同,也未必就是那么的悲观。” 你们总是抱残守缺自私自利的死脑筋,却不知现如今的世道已然因为海贸、火药等新生事物的出现导致一日千里,如何能够顺应潮流? 在历史的大势面前,任何企图阻挡进步的势力都会被碾压成渣,谁管你是王侯将相,亦或世家勋贵? 王珪雪白的眉毛微微一挑,默然不语。 良久,他才喟然叹道:“关陇集团乃是大唐之基石,陛下权利慾望暴涨,意图一言而决天下事,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固然,关陇集团的抵抗初衷是不想自身的利益受损,但是这般斗争下去,结果无非是徒增内耗,导致江山不稳,房二郎有宰辅之才,为何不向陛下进谏忠言,反而要推波助澜呢?” 房俊沉默了一下。 他每一句话都在脑子里仔细审阅,而后才缓缓说道:“晚辈听过一句话,深以为然。” 王珪问道:“说来听听。” 房俊抬眸,凝视王珪,忽而一笑,说道:“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 王珪稍做沉思,继而白眉一颤,豁然动容。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摆明车马,开战吧! “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 王珪神色肃然,喃喃念叨一遍,赞叹道:“话意浅白,却直指事物本心,实乃真知灼见!老朽寡闻,却从不曾听闻这句箴言,不知是那位圣贤所著?” 房俊尴尬的咧咧嘴…… 圣贤倒真是圣贤,可是您让我咋说? 难道跟你说这是一千多年以后一位名震千古、功盖古今,所取得的成就比之现如今的李二陛下更胜一筹的毛爷爷所说? 估计自己若是实话实说,王珪老头的茶杯就能飞到自己的脑袋上…… 他这一犹豫,王珪又误会了。 只见王珪先是狐疑,接着恍然,继而震惊,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一瞬间表情变化堪称奥斯卡级别,讶然道:“原来这居然是二郎之感悟!老朽一声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二郎这般天资俊秀、身怀异禀之人!这等精辟之言论,若非身经磨砺者心有所悟,便是身具大智慧者邀天之幸,老朽无言以对矣!” 房俊张着嘴巴,心说:特么我才无言以对好不好? 解释这不是自己说的? 那就得把毛爷爷招供出来,不然随便胡诌一个人名更不合理。 可是就这般承认了,自己的“剽窃罪”无疑又加重一分…… 解释不通,不解释又心虚,房俊干脆直接无视。 你爱咋想就咋想,干我何事? 反正剽窃这种事情也不犯死罪,剽啊剽的已经习惯了…… 他说道:“陛下不可能任由关陇集团坐大,事实上世家门阀的强势早已阻碍了帝国的发展。帝国蒸蒸日上日益繁华,急需大量的人才来维持根基、开拓进取。人才从哪里来?从民间来,而不仅仅是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的世家子弟。这就需要教育的普及,而自古以来教育都是把持在贵族和门阀的手中,寒门子弟没有通过教育成才的机会,这不符合帝国的利益,所以陛下要改革。” 这是坦诚之言。 然而房俊知道,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位初唐名相明白这个道理,很多世家当中的有识之士也都看得明白。 问题是看得到,但是做不到。 世家门阀凭什么世世代代占据政治集团的上层,将家族的荣耀一辈一辈的延续下去,令族中子弟天然便拥有高人一等的地位,可以世代继承高贵的政治财富? 不是地窖里如山的钱帛珍宝,不是绵延千里的肥沃良田,不是无数的店铺房舍华厦美屋,而是垄断的教育! 人不读书,何以成才? 唯有在书中汲取圣贤先哲的知识品德,才有治国济世的才能,没有人能够生而知之。 世家门阀的垄断使得教育有了昂贵的成本,那些不得不被他们压榨、连活着都是一件极其艰难事情的寒门子弟,哪里有机会去接受教育? 此消彼长,世家门阀的优秀人才一代接着一代的涌现,寒门子弟却只能在饥饿与温饱之中挣扎…… 最终的结果便是世家门阀占据了社会的上层资源,拥有着兴一国灭一国的强悍能量。而寒门就只能在争取生存权利的道路中永世沉沦。 世家门阀需要垄断教育保持自己的社会地位和权利分配,皇帝则需要扶持寒门崛起来遏制世家门阀膨胀的实力,进而为帝国发展培养更多的寒门士子,这是立场的矛盾,是利益的诉求,是根本的冲突。 谁都不可能让步,因为让步的结果便是自掘坟墓…… 那就只剩下斗争。 斗争的结局,很可能是两败俱伤,这又是双方都不愿意接受的…… 故而,今日王珪才会借机试探房俊这个李二陛下的“忠实鹰犬”,希望谋求一个和平解决之道。 却不料房俊说出一句“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这样精辟深刻的话语来! 这话啥意思? 简直就是战斗的檄文--别磨磨唧唧得了,摆明车马来战! 王珪哑然失笑。 好一个“宰辅之才”的房二郎,连战斗檄文都能这般鞭辟入里、引人深思! “老朽衷心愿意看到二郎有登台入阁那一天,帝国需要你这种锐意进取、开拓创新!老朽已然垂垂老矣,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遗憾未能见到大唐称雄宇内的那一天,当真是令人唏嘘。” 王珪喟然一叹,神情落寞。 房俊微微一笑。 这算是委婉的应战,并且嘲讽自己必将在世家门阀的碾压之下时日无多么? “世间自有大势,看不见摸不着,却强大无匹,之所以秦能一统天下,汉能后来居上也。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永宁郡公一生睿智,应当能观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得全豹,何以抱残守缺与大势为敌?” 王珪失笑道:“既然天下大势看不见摸不着,尔又如何得知你所代表的就是大势?” 房俊浓眉一挑,底气十足:“历史会证明!” 说起天下大势,恐怕就算是诸葛复生也比不过他! 哥们就是正义,哥们走的就是大势!或许这条路曲折崎岖甚至布满荆棘,但是他深信终有一日世家门阀会被彻底的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教育的垄断不复存在! 王珪嘴角噙着笑,神态平和,不与房俊争辩,却微微阖上双目。 房俊会意,起身施礼道:“不打扰永宁郡公休息,晚辈这就告辞。” 抬头见到王珪微微点头,房俊便退出门外。 头顶的太阳已然西垂,金黄的余晖将院落之中映得一片绚烂。 太子李承乾走过来,问道:“永宁郡公唤你入内,所为何事?” 房俊长长吐出口气,将王珪的意图简单诉说。 李承乾沉默片刻,说道“二郎切莫小瞧了太原王氏,王氏或许声名不及旁的世家门阀显耀,但是论实力,没有哪一家有资格跟太原王氏硬碰硬,你要处处小心才是。” 房俊点头。 刚刚在王珪面前表现得魄力十足、傲然自负,可是他哪里敢小瞧太原王氏半分? 可以说直到现阶段初唐为止,太原王氏是最最实力庞大的世家门阀,没有之一! 太原王家世代簪缨,秦汉以降便是一等一的豪族。晋室南渡之时王家嫡子随着司马皇族南迁成为侨姓,太原王氏跟琅琊王氏一样,其嫡系在东晋初年就已经渡江。 琅琊王氏在衣冠南渡时为东晋政权的稳固居功至伟,被称为“第一望族”,相传司马睿一度欲与之平分天下,朝中官员一度七成以上以上是王家的或者与王家相关的人,所谓“王与马,共天下”、“不以王为皇后,必以王为宰相”。 声势达到前所未有之鼎盛! 可惜侯景之乱时,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一起因拒绝联姻而被侯景大肆屠杀疾呼族灭,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同样,太原王氏在东晋依然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户,出过三位皇后,其家族代表人物王述、王坦之、王恭也都曾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倒霉的是,东晋末年太原王氏的几个代表人物王恭、王愉、王国宝,全都站错了队,纷纷被灭门。太原王氏从此在江南政坛彻底失去影响力,《南史》中甚至没有为太原王氏的人物立传。 王愉的孙子王慧龙先逃到后秦,后逃到了北魏。 王慧龙在北魏的仕族并不顺,生前只能做到荥阳太守这种级别的官职。但是他的策略非常好。王慧龙的妻子是清河崔浩的侄女、王慧龙之子王宝兴娶的是范阳卢遐的女儿、王宝兴的妹妹嫁给了陇西李宝子的儿子李承、王宝兴的孙女被孝文帝纳为嫔妃——太原王氏一下子重新与清河崔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北魏皇族建立起姻亲关系……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人心不足 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在东汉到魏晋的三百年里,太原王氏原本就是北方首屈一指的望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这些家族的祖上原本就交情不浅,大家都是黄河以北的大户,相互扶持一下,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琅琊王氏远在南方的淮河流域,与崔、李、卢等家族的交情就没那么深了。 到了孝文帝改革时,太原王氏重返故乡已有三代,孝文帝强令鲜卑贵族改汉姓,同时又给各门阀排序列,太原王氏重新回到第一序列。《资鉴》记载“魏主雅重门族,以范阳卢敏、清河崔宗伯、荥阳郑羲、太原王琼四姓,衣冠所推,咸纳其女以充后宫。陇西李冲以才识见任,当朝贵重,所结姻连,莫非清望,帝亦以其女为夫人。” 可见在当时,陇西李氏还要排在太原王氏后面…… 除了太原王氏的嫡系发展顺利,在南北朝时期,还有许多冒充太原王氏的人,也给太原王氏在隋唐时期的影响力加分。 这些冒充太原王氏的人中,有一部分其实是匈奴与乌桓后裔。这部分人从东汉时期就生活在并州,汉化之后,就冒姓王。乌桓与拓跋鲜卑的关系错综复杂,拓跋鲜卑早期与乌桓通婚频繁,这部分人在北朝是有一定实力的。 还有个“中山王氏”的自称是太原王氏的旁支。其祖先王轨,据说是祖上是太原王氏子孙,永嘉年间避乱去了凉州,北魏统一北方,就随了北魏。王轨在北周出将入相,深得北周武帝的器重,曾是权力中心的一员。到了唐朝,这“中山王氏”出了六七个宰相,煊赫一时。 还有个叫王韶的,也自称是太原王氏之后。王韶仕宦于北周、隋朝,是隋文帝的重臣。 在北朝时期,但凡是姓王的,只要是存在操作空间的,都想着法子要往“太原王氏”的金字招牌上靠。 这些人的祖先真正是谁?鬼才知道…… 但太原王氏也并不澄清,任谁突然多了一门富贵远亲,想必也不会拒绝吧? 而那些挂靠了“太原王氏”招牌的人,自然希望它越来越好。 这一切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如果大家都希望你越来越好,你想不好也难呀! 这位晋王妃王氏这一支与唐朝皇室系旧亲,唐高祖李渊之妹同安大长公主是王氏的叔祖母?,而王氏的母亲魏国夫人柳氏的叔母是唐高祖的外孙女。因此王氏出身显赫,既是西魏重臣的后裔,其父母两族亦都是唐朝皇室的姻亲,可谓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 当然,世上没有永久的巅峰,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才是永恒的定律。 又有谁能想到如今根深叶茂的太原王氏在晋王李治登基之后作为外戚臻达家族荣耀的巅峰,却又在武媚娘与关陇集团的斗争中彻底败下阵来,遭遇前所未有之打击? 至于李治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房俊不知道。他只知道李治最后坐视关陇集团惨遭失败烟消瓦解,一手扶持他上位的长孙无忌也被武媚娘彻底铲除…… 李承乾走到前边负责讲几句祝词,吴王李恪又走了过来。 “羡慕你现如今执掌京兆府能够干一番大事,用胸中锦绣尽情描绘这如画江山。” 英姿挺拔风神俊朗的吴王殿下显得有些落落寡欢,颇为失落。 房俊知道这位胸中有所报复,回到京城就有如飞鸟入笼折断双翅,有志难舒、壮心难筹,失落郁闷在所难免。 便说道:“整日悠闲自在,饮美酒睡美人,这有何不好?” 李恪瞪眼道:“这与混吃等死又有何区别?” 房俊讥讽道:“殿下可知混吃等死就是在下最大的理想?不仅仅是在下,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在为了让儿孙能够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而艰辛奋斗?” 李恪不满道:“休要诳我,难道你不能混吃等死的过日子?” 房俊道:“的确,依靠我爹的权势自然可以,但是我儿子呢?我孙子呢?房家就算再是受宠亦不过一时,等到圣眷不在,谁知道房家是哪个?所以我得坚持奋斗,一刻不能懈怠。而你不同,你的子子孙孙都是龙子龙孙天皇贵胄,混吃等死才是你们应该保持的状态,非得要壮志得筹大展身手不负此生,那才是取祸之道。” 本来你这位“贤王”的名声就足够让人忌惮了,在加上身体里的前隋血脉,现在又不甘寂寞,你让别人怎么想你? 再亲的兄弟、胸怀再宽广的帝王也受不了啊! 李恪负手长叹道:“这道理本王焉能不知?只是郁结在胸犹如块垒,郁郁难舒啊。” 房俊无语。 这位就是没事找抽型的,啥都明白,可就是想不明白…… 王氏祖宅锣鼓喧天,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他们簇拥着迎亲使团,双眼放光的看着站在人前英姿飒飒俊朗秀逸的晋王殿下。在目前这个阶段以及未来一段可以预期的时间内,这位刚刚成为王氏女婿的天潢贵胄就将是整个王氏以及关陇集团的政治中心,王氏将会把所有的资源都倾注在晋王殿下身上,围绕着他来进行一系列的利益诉求。 这个诉求未必就是推动晋王殿下参与争储,当然如果时机允许也不是不可以全力一搏,若是侥幸扶持晋王荣登大宝君临天下,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事实证明,历史上的太原王氏的确因为集合整个关陇集团的实力扶持晋王李治上位而获得丰厚的回报,简直就是赚翻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正是眼前这个温文尔雅俊朗不凡甚至有些青涩的晋王殿下,在登基之后便利用武媚娘将关陇集团一脚踹下神坛,彻底跌入深渊? 而绣楼之中的那位新娘,更是被武媚娘削断四肢塞进酒瓮…… 当然这只是传说,并未见诸于史书,事实上这种事情也不太可能发生。但房俊想起那位凶手现如今正是自己貌美如花的侍妾,就不由自主的打个寒颤。 調教武美眉的任务,任重而道远啊…… 婚礼有条不紊的进行,直到新娘上轿,晋王殿下骑着高头大马走出王氏大宅,早已备好的买自房家店铺的鞭炮便被点燃。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天动地,一股股火药将大红的炮皮子暴烈撕碎之后绽放出刺鼻的硝烟,火红的破碎炮皮子愈发增添了喜庆的氛围。 整个王氏大宅所在的安善坊人山人海,早已被前来围观的群众堵塞得水泄不通。沿途路口皆有十二卫兵卒把守维持秩序,以防有人冲击迎亲队伍。 回到太极宫,算是婚礼正式开始,各种礼仪规矩愈发繁琐,却没有了傧相什么事儿。这算不算新娘进门,傧相上墙呢? 房俊自嘲几句,乐得清闲,被独孤谋拉着,跟着几位驸马躲到太极宫不远的一处偏殿躲清静。一进门儿,便被独孤谋拉着坐到床边,请教生育之法。 房俊一妻一妾一同有孕的事情早就传遍京师,毕竟对比那些朝廷大佬来说,房俊的话题性更强、风格更突出,但凡有关他的事情总是传播的特别快。 无论房二郎又升官了又发财了亦或又倒霉了又被陛下揍了,大家表示全都喜闻乐见…… 独孤谋子嗣艰难,几年前曾与安康公主诞下一名麟儿,可惜未曾足月便夭折,夫妻两个痛不欲生,自此之后虽然加班加点努力播种,却是再无动静。 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里,没有子嗣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独孤谋的祖上本就不是真正的独孤家血脉,祖辈皆是一脉单传,到了他这一辈若是无子,岂不是绝嗣? 若是当真如此,独孤谋死后那可是连祖坟都没资格埋进去,因为他是独孤家的罪人!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贴心小姨子 生孩子这种技术性这么强的事情你问我? 房俊郁闷道:“独孤驸马,非是小弟藏拙,这屋子里随便拎出来一位都是儿女绕膝子嗣昌盛,小弟直到现在也只是刚刚传出喜讯,您问错人了吧?呐,您瞅瞅这位萧驸马,那才是龙精虎猛战力惊人,家中诸子健壮,从萧大郎一直排到萧十一郎……这才是专家啊!” 襄城公主驸马萧锐白净的脸颊赤红,也不知房俊这是夸赞还是损人,唯有哭笑不得闭嘴不言。 独孤谋是个直肠子武夫,没那多的弯弯绕绕,因为曾央求长乐公主从中说项一事,与房俊的关系亲近不少,便直言不讳道:“这不一样,萧驸马与襄城公主成婚之时十三岁,次年便诞下麟儿,说明人家身体健康。可是我与二郎你却俱是成婚之后一年多都没有什么动静,晚了很多方才有喜,这说明咱俩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毛病的,你跟我说说,你人脉广,是不是得了什么求子的秘方?” 房俊眼珠子瞪得滚圆,怒道:“你才有毛病,你全家都有毛病!某房二,坚挺刚硬历久弥坚,哪里有毛病了?” 差点被这货气死! 原来特么的以为老子有毛病,求了医问了药这才回复男人功能? 独孤谋尴尬道:“二郎勿怪,二郎勿怪,哥哥我这不也是记得昏了头吗……” 跟这么一个没脑水的家伙置气,还不得把自己气死? 房俊气呼呼道:“秘方没有,建议倒是有一个,每日食用虎鞭一根、鹿血三升,时时操练、夜夜鞑伐,总能量变产生质变,心想事成。” “噗!” “哈哈哈……” 萧锐以及窦逵、唐义识、史仁表、杜荷等人哄堂大笑。 独孤谋面如滴血,吭哧吭哧怒道:“放屁!某若是那般,岂不成了禽兽?”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所以啊,禽兽下崽子一窝接着一窝,独孤兄您费劲了点。” 独孤谋无语,心中后悔不迭,自己怎就问这个棒槌这种问题? 一旁的萧锐开始的时候来笑得打跌,可是后来咂摸咂摸,怎地这话有些不对味儿呢?先是说自家子嗣昌隆,从萧大郎排到萧十一郎,紧接着又说禽兽下崽子一窝接一窝…… 这小王八蛋不是拐着弯儿的骂我禽兽吧? 有心想要翻脸,可是看着房俊一脸云淡风轻,又似乎很想只是一时走嘴顺口胡说,自己若是站起来指责,岂不是自家往自家身上找骂? 人家也没说你,是你自己非得往自己头上按…… 这把萧锐郁闷的,忍了也不是,说了也不是,脸色憋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一回头,见到萧锐神色有异,诧异问道:“萧驸马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萧锐张张嘴,郁闷道:“这个……无妨,只是屋子有些热。” 得了,忍了吧,就全当自己刚刚听了个屁…… 这处偏殿虽然在太极宫不远,但是大抵是殿内的侍女内侍都被抽调走了,几位驸马坐了半天,也未见一个侍女前来端茶递水。 从一大早赶到太极殿准备各项事宜,一直到王氏大宅迎亲,直至此刻都是水米未打牙,又饿又渴。 唐义识抱怨道:“这繁文缛节的折腾来折腾去纯粹就是折腾人,吾等尚能歇歇,这大冷的天,晋王那副小身板怕不是得被折腾出毛病来?” 史仁表亦道:“虽说不是呢?连个侍女都没有,给口热水喝也行啊!这哪里是参加婚礼?简直都快赶上受刑了……” 这话显然没过脑子,皇子殿下成亲大典,到了你这里就变成受刑了? 众人闭口不言,无人应和。 史仁表也反应过来失言,尴尬的笑笑:“哈哈,口误口误,你瞅这都饿糊涂了……” 话音未落,殿门口想起细碎的脚步声。 继而,两个容颜殊丽、年纪在十一二岁的小侍女从殿门口走进来,先是探头探脑的在殿内打量一番,见到房俊的时候明显眼眸一亮,其中一个鼻翼就几颗小雀斑的小侍女笑道:“房驸马原来在这里,我们找了您好久呢!” 另一个稳重一些,见到殿内坐着一溜驸马,赶紧拉着雀斑侍女给诸位驸马施礼。 唐义识眼尖,见到侍女手中的汤罐和食盒,便笑道:“刚刚还吵着又渴又饿呢,原来有眼力见儿的侍女还是有的,快快将食物拿来,饿死我了!” 两个侍女笑容一僵,互视一眼,雀斑少女为难道:“唐驸马,这是我们殿下亲自为房驸马准备的……” 唐义识愣住。 两个侍女垂着头,脚步细碎的来到房俊面前,便又换上了一幅甜甜的笑脸,雀斑侍女将手中的汤罐放在房俊面前的桌案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便随着淡淡的热气飘散出来。 “房驸马,这是殿下叮嘱奴婢亲自为您熬的枸杞乌鸡汤,从早上您出发去迎亲的时候便开始熬了,火候刚刚好,最是暖胃去寒滋补脾肾。” 另一个侍女将食盒也放到桌上,笑道:“这是殿下亲手制作的几样糕点,殿下知道房驸马定然水米未进,特地叮嘱奴婢姐妹给您送来垫垫肚子。” 房俊心中顿生暖意。 这两个小侍女他自然是认识的,乃是晋阳公主的贴身侍女。 可是别的驸马不认识啊,独孤谋便问道:“你们是哪位殿下的侍女?” 稳重的侍女便敛裾施礼道:“回独孤驸马的话,我们是晋阳公主殿下的侍女。” 房俊不理其他人,伸手拈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咀嚼,然后就这汤罐喝了一口浓香的鸡汤,惬意的吁了口气。 姐夫没白疼兕子! 还是小姨子好啊,小姨子是姐夫的贴心小棉袄…… 他这么想,却不代表别人也这么想! 其余几位驸马咽了咽口水,一脸幽怨。 都特么是姐夫,这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小姨子厚此薄彼至此,简直是往姐夫们的心头戳刀子啊…… 按照常礼来说,房俊此刻应当将食物与鸡汤贡献出来,独乐乐岂如众乐乐嘛。但是一想到自己从早上离开太极宫的时候兕子便惦记着给自己熬煮鸡汤、制作糕点,这鲜浓的鸡汤、美味的糕点之中可是都蕴含着兕子的一片心意,房俊如何舍得与旁人分享? 干脆装傻,自己享受。 “吧唧吧唧” “吸溜吸溜” 房俊一顿猛吃,馋的其余几位驸马干瞪眼,纷纷在心里暗骂:你这个棒槌难道就没有一点甘于奉献的精神?你自己在那边有吃有喝我们在这边流着哈喇子肚子咕咕叫,你特么觉得这样真的好么? 房俊才懒得管怎么想,想吃?想喝?行,让你们的小姨子给你们送啊! 他饭量大,稀里呼噜将一碟子糕点和一罐子鸡汤全部干掉,舒服的抹抹嘴,心满意足道:“回去跟你们殿下说,这制作糕点的手艺又进步啦,值得表扬!” 雀斑侍女娇笑道:“殿下听了,定然极是开心!” 两个侍女将残局收拾,领着食盒捧着汤罐告辞离去。 店内气氛愈发古怪…… 几位驸马又是生气又是嫉妒,唐义识叹口气,摸摸肚皮,起身落寞道:“某出去走走,想来酒宴怕是要开始了吧?不过二郎你酒足饭饱,怕是无福消受了……” 言罢,起身走了出去。 他是一刻都不愿跟房俊待下去了,官比我大,爵位比我高,现在连小姨子都对你比对我好,这特么也太憋屈了!眼不见心不烦,咱出去喝风挨冻行不行? 几位驸马一齐起身道:“同去,同去。” 脚步匆匆,只余下房俊一脸惬意的伸展四肢,打了个饱嗝……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酒宴 作为李二陛下最宠爱的嫡子,晋王李治大婚的利益绝对是皇子当中最隆重、最奢华的。当然,这也跟这两年李二陛下内帑充裕、兜里阔绰有关,以前就算是想要奢侈一把也没那个实力,避暑狩猎、修个宫殿向民部拆借一些经费都被推三阻四,更时不时以魏徵为首的御史言官群起弹劾,谁受得了? 现在花的是他自己的钱,虽然照样会有御史言官叫嚣着勤俭度日来给他添堵,可毕竟还是差了一些意思,李二陛下全当放屁…… 婚礼进行得很是顺利,但是繁冗的环节和严苛的礼节导致时间一拖再拖,等到一对新人送入洞房,已是玉兔东升,清冷的银辉照遍太极宫的屋脊宫墙。 太极宫里摆满流水席,山珍海味美酒佳酿不要钱似的端上来,务必令所有来宾都感受到皇家的气度、天子的慷慨。房俊被太子李承乾和吴王李恪拉着坐到主位,以此显示对于房俊的器重以及他们之间的交情。 不过房俊可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进餐,委婉的拒绝了两位皇子的邀请,径自来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从他进来的时候程咬金就在对他招手,与一群武将匹夫喝酒吃肉那才叫畅快! 晋阳公主送给他的吃食早就消化得差不多,现在肚子里就打起鼓,自然是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呜呜喳喳吆五喝六,这特么才是坐席赴宴!回头瞅瞅太子那一桌,全都是皇子贵胄谦谦君子,喝个酒推来让去假模假式,能把人憋屈死…… 美酒一杯一杯的毫不停歇的倒进肚子,负责倒酒的侍女累得胳膊都有些发酸。 “处弼那小崽子就要奉调回京,现如今是正五品定远将军,在宫里当个亲勋翊卫羽林郎将也没啥意思,不若你在京兆府给安排个职务,跟着你混?” 程咬金端起酒杯大咧咧的跟房俊碰了一杯,说道。 房俊干了杯中酒,奇道:“处弼回京了?这么一点小事他自己来说就好,都是好兄弟,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何用程伯伯操心?” 程咬金嘿嘿一笑:“那小子不是脸嫩嘛,说什么现在你这边也是压力很大,不愿意给你添麻烦。叫老子说呀,那就是放屁!啥叫兄弟?兄弟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不能帮我挡刀,有点事情就唧唧歪歪推三推四,那能叫兄弟?老子跟他说房二郎不是那样的人,那小子像头倔驴一般就是不听,差点被他气得半死!你们说着小崽子这么个倔强法儿,特么像谁了?” 房俊大汗…… 头回听说,原来好兄弟就是用来顶缸、用来挡刀的? 不过你若是细细品味,话糙,理儿还真就不糙! 天天喝酒吃肉寻欢作乐,遇到点事儿就往后退,那能叫兄弟? 比房俊脸还黑的尉迟恭哈哈笑道:“老程我跟你说,你家那一窝小崽子,还就这个处弼老子看得顺眼,平常不吱声不吱气的,关键时候有担当有烈性,随我!” 见到有人赞扬自己的儿子,程咬金自然高兴,别看他骂的凶,可自家儿子有出息谁不高兴?举杯跟尉迟恭碰了一下,咧着大嘴笑道:“这么多年,你这老黑总算说了一句让某心情舒畅的话语,来,饮圣!” “饮圣!” 满桌子的武将碰杯同饮,气势汹汹。 程咬金喝了酒,啧啧嘴,觉得有些不对劲。 程处弼那是我儿子啊,你要是说脾气像你这没毛病,但是刚刚尉迟恭说的却是“随他”…… 混世魔王顿时恼了,“砰”的一拍桌子,牛眼瞪得好似铜铃,瞪着尉迟恭怒道:“尉迟老黑,你特娘的啥意思?占我便宜是吧?” 尉迟恭莫名其妙的看着忽然发飙的程咬金:“你这是吃错药了?我没招你没惹你,凭啥骂人?” “那你说说,为啥说的儿子随你?” “有吗?”尉迟恭一脸懵逼,环视左右,求证道:“某说了这话?” 李大亮大点其头,做了人证。 尉迟恭有些尴尬,刚刚说话没过脑子,可他也没别的意思啊!你程咬金这么大光其火的智者我的鼻子骂,不是打我的脸么?就算我说错了,也不至于这般过分! 尉迟门神也是个暴躁性子,焉能受得这份鸟气? 当即也拍了桌子,怒道:“某就说了,你能咋地?某又没说错,你那儿子比你强多了,现在谁不知道房二这个京兆尹压力巨大,到处都是敌人?也就你这个没长心的混蛋能说出让房二安排职务的话语来,你这是做长辈的姿态?” 两个脾气火爆的家伙杠到一起,简直就是火星撞地球,眼珠子一个比一个瞪得大,露胳膊挽袖子就要战在一处…… 房俊这个无奈呀,赶紧拉架,劝住尉迟恭道:“尉迟叔叔休要担心,小侄堂堂京兆尹,还能管不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京兆府衙门里头我说了算,安排个职务算得了什么?谁敢叽叽歪歪,立马收拾他!” 程咬金挑起大拇指:“这才叫爷们儿!你尉迟老黑长得倒是五大三粗,胆子其实比耗子还小,都比不得你家的那两个娘们儿!” 房俊无语,程妖精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是个人都知道尉迟恭惧内,发妻去世之后,娶了个续弦之妻甚至比之前更甚,此事已然成为长安笑柄。可是别看尉迟恭在家中对妻子俯首帖耳,但是到了外头谁若是嘲笑他惧内,非得跟人干一架显示一番自己的武力值! 果不其然,一听程咬金骂自己怕老婆,尉迟恭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你个老东西,敢不敢与某大战三百回合?外间以讹传讹的传言你也信,焉知老子在家中一言九鼎?要说怕老婆,我尉迟恭就算当真是怕,难道还能比得过房玄龄不成?怎不见你嘲笑房玄龄?” 房俊以手捂脸。 你们吵你们的,实在不解恨就打一架,干啥扯上咱老爹? 满桌武将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若是换了旁人,说他怕老婆那就是得罪人了,可是在房玄龄这边不叫事儿。有人当着房玄龄的面说他怕老婆,房玄龄微微一笑,坦然道:“老妻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业,操劳辛苦嘘寒问暖,实在是劳苦功高,难不成时不时的打骂一顿就彰显我是男儿本色?我那不是怕,是敬。” 不以为杵,反以为荣。 天下人皆敬服之。 可是说到底,在人家儿子面前说这样的话身为不妥,尉迟恭说完就后悔,尴尬的对房俊说道:“二郎勿恼,某可没有嘲笑你爹的意思,就是打个比方。” 房俊无语。 这个比方打得好…… 李大亮等人好说歹说,两人才算是坐下,气呼呼的不搭理对方。 尉迟恭对房俊说道:“既然你刚刚夸下海口,吾那次子与你也算是有交情,你也一并安排了吧。” 房俊只好说道:“尉迟宝琪与我一见如故,没问题。” 自然没问题,就算有问题,这个时候他敢说?瞅瞅程咬金和尉迟恭现在的状态,谁招惹了都得倒大霉!程咬金的儿子你能安排,我儿子你就安排不了? 瞧不起人啊? 李大亮插言道:“听闻陛下意欲在昆明池那边筹建一个‘讲武堂’,此时开春就将由二郎负责,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这不算什么秘密,房俊坦言道:“确有此事。” 眼下已有多位朝中文臣武将跟他打了招呼,请他日后对自家子侄多加照顾。 照顾什么呢? 房俊冷笑,李二陛下亲自担任“讲武堂”祭酒,谁敢照顾? 这帮人也根本没想自家的子弟学到什么本事,不过是混一个人脉罢了……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醉酒 李二陛下不放心这样一个以培养军中少壮派为主的“军校”坐落在江南不受他的直接掌控,可是又对房俊的这个创意极其赞同,便属意将“讲武堂”设立在昆明池,届时水军、马军、陆军以及神机营都将各自军官送到此处分批接受教育。 可以预见,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讲武堂”系统的武官将会占据大唐各支部队的中坚力量,只要能够到“讲武堂”里学点东西甚至镀一层金结交一些人脉,必定前途无量。 李大亮举杯道:“家中犬子整日里无所事事,老夫甚为发愁。若是‘讲武堂’召开,老夫打算将他送进去锤炼一番,届时还望二郎多多照顾。别误会,老夫所谓的照顾可不是让你给开后门,而是要严加管教!若是有何狂悖之处,只管打骂责罚,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将来能有点出息,就是腿断筋折,老夫非但绝无怨言,还铭感五内!” 望子成龙,为人父母之初衷也。 不过李大亮显然与寻常人不同,请求房俊并不是多加优容,而是要对家中子弟严加管束。 对于这样的要求,房俊自然不会推辞,举杯道:“大将军言重了,区区小事,小侄谨记在心,必不至大将军失望。” 对于李大亮,房俊是中心钦佩的。 曾有人这样评价贞观名臣—— “当房、杜之时,所与共事则长孙无忌、岑文本,主谏诤则魏征、王珪,振纲维则戴胄、刘洎,持宪法则张元素、孙伏伽,用兵征伐则李绩、李靖,长民守土则李大亮。其余为卿大夫,各任其事,则马周、温彦博、杜正伦、张行成、李纲、虞世南、褚遂良之徒,不可胜数。” 这其中将李大亮与李绩、李靖并举,可见这位在后世名声并不彰显的名将,实际上发挥的作用相当之大,远非他低调的名声可以比拟。 而最令房俊敬佩的还是他清廉的为人。 击破辅公祏,计擒张善安?的功绩自不必说,李大亮的去世的时候,家人为他穿衣入棺时,发现家里拿不出珠玉给他含在嘴里,只能在棺中放了五斛米、三十端布…… 李二陛下问询之后悲痛大哭,亲自赐了一块玉珏,并且赐予他谥号懿,赐他在昭陵陪葬。 李大亮之清廉,与魏徵不相上下。 历数贞观一朝,名臣名将辈出,忠贞之士数之不尽,这是这些千古名留的人物谱写出一篇锦绣天唐的华美篇章! 李大亮满意的和房俊对饮几杯,谈笑风生。外间都盛传这房二郎乃是长安第一号大棒槌,嚣张跋扈肆意妄为,现在却哪里有一丝半点的难以相处? 此人年纪轻轻见识广博,对于事物的见解更是鞭辟入里、想法独到,难怪陛下对其身为宠爱,不惜委以重任。或许嚣张跋扈的确有之,但是绝非蛮不讲理性格乖僻的混账…… “二郎执掌京兆府,已然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你身手高强护卫严密,亦要时时刻刻多加提防,谨防有些人铤而走险、暗中下手。” 李大亮对房俊观感大好,忍不住出言提醒。 房俊点头笑道:“多谢大将军提点,小侄心中一刻亦不敢松懈。” 在真正的世家门阀眼中,人命绝对不值钱,不管是敌人的性命、朋友的性命亦或是他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传承比起来,哪怕是家主、族长的性命也不会比一头牲畜高贵多少,必要的时候若果舍弃,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房俊的打压带给世家门阀无比的压力,这还是未曾有任何具体措施的情况下。可以想见,一旦房俊搞出什么强硬的手段动摇了世家门阀的根基,报复必将随之而来。 房俊从未小看这些流传几百年的世家门阀所拥有的力量,别看现在似乎对于他的强势有些束手无策,只要房俊真正的威胁到这些世家门阀的根本,狂烈的报复绝对是不顾后果的那一种! 世家门阀的心都是用石头做的,坚硬而又冷酷。 为了家族的利益连命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 房俊喝醉了。 任他酒量再好,在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这等“酒精考验”的老油条面前也得贵…… 酒宴尚未散去,头昏脑涨的房俊被内侍搀扶着蹲在墙角好一顿呕吐,知道胃里的酒水和饭菜全都倾泻干净,这才稍稍回复清明,整个人也舒服得多了。 一回头,才发现刚刚跟着自己的内侍不见了,大抵又跑到别处去侍候别的酒鬼了。这一场酒宴皇帝陛下收了多少贺礼房俊不知道,但是明早定会发现整个皇宫都被一群酒鬼吐得遍地污秽,墙角旮旯不堪入目。 幸好不是在夏天,否则整座皇宫臭气熏天苍蝇成群,估计李二陛下能气得派人将今日赴宴的酒鬼挨个儿抓进皇宫负责清理秽物…… 抬头看了看月亮,大概已经是半夜了。 揉了揉发昏的脑袋,刚刚吐完之后的舒服劲儿转眼就没了,恶心、头痛、发昏,四肢酸软无力,这是典型的醉酒症状。 房俊干脆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蹲在墙角,醒醒酒再说。程咬金豪爽,尉迟恭直率,最深不可测的居然是不显山不漏水的李大亮!这老家伙揪着自己不撒手,甘冽的酒水一杯接着一杯的灌,吓得房俊很想大叫一声——特么的你这是灌田鼠呢? “咦,这不是房驸马么?怎会在这里?” “大抵是喝多了吧,天这么冷,会不会冻病了啊?” 眼前影影绰绰的出现两个侍女,身段窈窕,但是光线有些暗,房俊眼睛也有些花,看不清相貌。正叽叽喳喳的商议着要处理发现的这位酒鬼。 房俊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瞅了瞅,以为是晋阳公主的侍女,也没看出来年纪根本对不上号,便口齿不清道:“带我去见你们殿下……” 这个时候难受得要死,一步都不愿意走动,还是去兕子那边寻个屋子睡上一觉好一些。 “啊?” “这个……不妥吧?” 两个侍女吱吱唔唔,犹犹豫豫。 房俊难受得要命,不爽道:“傻呆呆的干嘛,快来扶我一把。” “哦……” 两个侍女缩缩脖子,这位驸马可是凶名在外,据说杀人如麻,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万一恼火起来将自己两人掐死…… 摸了摸自己纤细的脖子,再看看房俊的大手,两个侍女只好无奈的上千搀扶起房俊,绕过一道回廊,向着一处宫殿脚步踉跄的走去。 房俊太重,脚步虚浮,两个侍女又很是力弱,只得一人将房俊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几乎是咬着牙将房俊扛起来…… 房俊醉醺醺的,只觉得身边两个温软的娇躯,一阵阵好闻的香气钻入鼻子,双手就下意识的摸摸索索。两个侍女下点吓死,也是也不敢松手将房俊丢在地上,只能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任由房俊沾些便宜,只想快快到地方,让自家殿下来处置这位毛手毛脚的房驸马。 好不容易挨到地方,进了宫殿,两个侍女便轻声叫道:“殿下!殿下!” 房俊晕晕乎乎勉力睁开眼睛,就隐隐约约的见到一个身着白衣风姿绰约的丽人自后殿走出,步履轻盈的想自己走来,宛如梦中的九天玄女,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房俊便松开两个侍女,向神女走去,只是走出两步脚下便一个踉跄,趔趔趄趄的走了几步,一头栽在神女脚下,伸手就搂住了两条修长纤细的大腿。 然后,耳边响起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眼前一花,那雪白罗群之下的一只莲足抬起,狠狠的踹在他的脸上…… 第一千零四十章 忠臣离不开奸臣 “你俩是不是疯了,怎能将他带到本宫的寝宫?这若是有任何疯言疯语传扬出去,还让不让我活了?” 长乐公主柳眉倒竖,俏脸含煞,纤细的手指点着面前两个贴身侍女,恨不得将这两个迷迷糊糊的侍女撕成碎片! 两个侍女则战战兢兢的站在她面前,任由一向温婉可亲的公主殿下发飙,缩着脑袋拢着肩膀犹如两只鹌鹑,心惊胆跳瑟瑟发抖…… 长乐公主快要被两个蠢货气死了! 回头瞅了一眼四仰八叉躺在床铺之上嘴里还哼哼唧唧说着醉话的房俊,公主殿下烦恼的以手抚额,不知如何是好。 自己是和离的公主,寝宫内睡了一个男人还是自己的妹夫,一旦传扬出去自己的清誉还要不要了?就算名声什么的她不是太在乎,但是父皇会怎么想,高阳会怎么想,自己的兄弟姊妹们会怎么想? 跟自己的妹妹抢男人吗? 白皙的脸蛋儿浮起两抹酡红,长乐公主银牙暗咬,羞恼交加……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长乐公主羞恼问道。 “对……对不起殿下,奴婢知错了。”一个侍女认罪。 “我们去给殿下取热水,结果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遇到房驸马,房驸马醉得厉害,嚷嚷着要见殿下,吾等不敢拒绝,所以就……”另一个侍女辩解。 长乐公主无奈扶额:“所以就把他带来了?你真是蠢得可以,都知道他醉的厉害,为何还要听他的话?随随便便送到前面酒宴之处,自有内侍处置,现在你们把他带到本宫这里,你们要我怎么办?” 两个侍女又回复鹌鹑状态,低头认错,不吭声…… 长乐公主无语。 又一次回头看看嘴角流出哈喇子睡相难看放房俊,好看的柳眉蹙起。这个时候将房俊弄出去?更深寒重,睡得这么死一旦受凉就不好了。长乐公主不认为自己这是担心房俊,而是不忍高阳伤心,毕竟这是自己的妹夫…… 可是继续睡在这里也极为不妥,宫里即便规矩多、管束严,可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堂堂华亭侯、京兆尹、驸马房俊夜宿长乐公主寝宫…… 怎么传都不好听啊! “水……水……渴死了……兕子,给姐夫弄点水来……” 床铺上的房俊嘴里嘟嘟囔囔,而后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长乐公主听得真切,心中顿时一松。 原来房俊以为这两个侍女是兕子宫里的,这才让侍女将他带过去找她们的殿下。房俊口中的殿下自然是兕子,可是自己这两个蠢到家的侍女以为指的是自己,故此将房俊带到这里。 只要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就好…… 轻抚胸口,长乐公主微微松了口气。 可是心底为何却有又一丝淡淡的失落呢? 来不及多想,长乐公主吩咐道:“给房驸马准备些醒酒汤,喂他喝下去。然后打发人去父皇那里通禀一声,请求父皇发落。” 绝对不能将房俊“藏”在这里,否则后患无穷。通知父皇一声,无论是留在这里还是被丢出去,都不管她的事了…… ***** 房俊睡得一宿好觉! 等他睁开眼,便见到室内阳光明媚,温暖如春。 游目四顾,见到四周靠墙摆满了书架,架上书籍典册琳琅满目。靠窗的地方有一张檀木书案,一人面向他据案而坐,却背着窗户投进的阳光看不清面容,另一个人背对他而坐,一身紫色官袍,头戴梁冠,发色苍白。 最引人是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正站在书案一侧,一手这在研墨,另一手捏着袖口一面雪白的罗衫沾染了墨汁。阳光从她的侧面照射,使得她半边面容都沐浴在阳光的暗影中,绝美的轮廓边缘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似乎就连脸颊之上的茸毛都看的清清楚楚。尤其是那一双纤纤素手,在阳光的照射下洁白纤美,几乎不能用言语来描述其纤秀之美态…… “呵呵,你这混账终于醒了?朕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呢。” 背着阳光那人开口说道,语气不善。 房俊打了个激灵,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施礼道:“见过陛下。” 心头却是狐疑,自己这是睡在哪里,怎地还有李二陛下? 偷偷抬头,再看了一眼那白衣研墨的丽人,才认出是长乐公主…… 而背对房俊那人这时回过头来,一张苍老的面容皱纹密布,正是魏徵。 房俊又施礼道:“见过侍中,见过长乐殿下。” 魏徵笑呵呵的摆摆手,长乐公主则眼眸微抬,长长的睫毛微微搧合,清亮的目光在房俊脸上滴溜溜的一转,便又垂下头去,专心致志的研墨。 李二陛下瞅了房俊一眼,气就不打一处来。 喝醉酒也就罢了,居然敢夜宿公主的寝宫?简直是胆大包天!若非昨夜长乐遣人来告知的时候言明房俊是误将长乐公主的侍女当作晋阳公主的侍女,这才导致这么一出误会,李二陛下杀人的心思都有! 可即便是这样,那晋阳公主的寝宫就是你能随便留宿的? 虽说兕子年岁太小还不至于有什么污秽不堪的传言,但那到底也是待字闺中的公主,你一个姐夫住在那里难道就稳妥合适了? 哼了一声,李二陛下低头写字,不理房俊。 房俊摸摸鼻子,有些尴尬。 此处虽然是一处书房,但是出去书籍典册文房四宝之外,尚有不少精致的挂件饰物,很是有些脂粉气息。难不成是长乐公主的书房? 又想起昨夜留宿在此…… 娘咧! 没说错啥做错啥吧? 看了看李二陛下黑如锅底的脸色,心中忐忑。难怪这位大帝一脸不爽,任谁有一个男人在自家闺女书房里留宿一宿,怕是心情都好不了吧? 房俊讪讪走上前去,见到李二陛下正在显摆他那一手飞白,刚写了两个字,便赞道:“笔走龙蛇,意态万钧,秀丽端方,铁画银钩,好墨!” 李二陛下虽说心里有气,但是听得房俊赞赏还是很高兴的,毕竟房俊自己便是一等一的书法大家。可是听到最后,才恍然这厮居然赞的是墨…… 顿时大怒道:“什么墨当得起意态万钧、铁画银钩的评语?” 房俊陪笑道:“长乐殿下素手研墨,当今陛下泼墨挥毫,自然是意态万钧,铁画银钩!试想,若没有这等好墨,陛下这一手惊天动地飞白书也定然略逊风采!”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俏脸紧绷,强自忍着笑。 李二陛下瞪了房俊一眼,无言以对。 难道说就算没有自家闺女磨的墨,咱这一手字照样惊天动地? 魏徵一脸不爽,叱责房俊道:“谗言媚上,巧言令色,寡廉鲜耻至极矣!你也算读书人?简直就是吾辈之耻!” 房俊嬉皮笑脸道:“您这是骂我是佞臣咯?” 魏徵哼了一声,痛心疾首道:“你以为呢?本可以刚正笔直的行走官场,为何偏偏要这般谄媚?” 房俊说道:“那您老可得感谢我。” 魏徵气道:“还感谢你?老夫恨不得代替尔父将你掐死,空有天赋却误入歧途,岂不可惜!” 房俊笑道:“您这话不对。任何事情都得用辩证的方法去看待,您想啊,若是没有我这等佞臣,怎么能显示出您的忠直高尚呢?没有吾等佞臣之衬托,想必您现在也还是籍籍无名的一个勤恳官吏,怎么能有如今这般崇高的地位声誉呢?” 魏徵差点气个倒仰。 这特么悖论? 按你这么说,天底下的忠臣和佞臣岂不是称离不得砣,砣离不得称,是特么一家人?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勤俭有错?【求票啦!】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的看了房俊一眼。 论起歪理邪说,放眼天下谁有比得上房俊这个棒槌呢? 殿外脚步声响,一个侍女捧着一个汤罐进来,先是施礼问安,继而说道:“奴婢是晋阳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奉殿下之命,前来为房驸马送海参汤。” 李二陛下惊奇道:“这个世界还有海参?” 能让皇帝陛下惊奇的事物,可见必然是万分稀缺的。隆冬之际海面结冰,海参更是钻入礁石缝隙之中冬眠,想要捞取可谓千难万难,即便是皇帝之权利,亦是极其难得。 那侍女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道:“是房驸马命快船送来东海鲜鱼的时候一并送来的。” 晋阳公主有气短之症,在房俊看来这就是心血管之类的疾病,长期食用海鱼可以有效的缓解病情。故此特地命皇家水师每隔几日便快船将东海的鲜鱼送抵长安。河道冰封之后,则改走陆路,虽然运输的时间延长,然是因为气温低,海鱼的存活时间并未缩短。房俊在家中制作了一个大型的水槽,每一次海鱼送来的时候都会有新鲜的海水置换,水槽里很浅面积却很大,能够最大程度的保证更多的氧气充分的溶解到水里,谁叫这年头没有制氧设备呢…… 既然是一条常年设置的通道,当然不会就只是运送海鱼,所有的新鲜海产甚至是南洋珍稀,都会通过这条通道源源不断的运到长安。 长安城中谁最奢侈? 不是皇帝,不是世家门阀,不是皇亲国戚,而是晋阳公主…… 李二陛下看了房俊一眼,心中的怒气一瞬间就烟消云散。 能够为了兕子的病情煞费苦心到这等地步,不惜靡费人力财力千里迢迢的给兕子运送海鱼,这可是连他这个皇帝都不敢享受的待遇! 作为一个父亲,还有什么罪过是不能原谅的呢? 挥了挥手,李二陛下温言道:“既然是兕子特意为你准备的,拿到一旁去食用吧。” “诺!” 房俊早就饿得前腔贴后背,最晚那一顿吐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干净了,能不饿吗? 得了皇命,便将那汤罐捧着来到墙角的一个凳子上坐着,稀里呼噜的喝了个底朝天。 待到那侍女走远,魏徵皱着眉毛看了一眼舒服得伸懒腰的房俊,不悦道:“海参滋补,可此物虽好,却取之不易。吾等心念物力维艰,如此劳民伤财,身为不妥。” 房俊来气了! 老子喝着小姨子煲的汤,跟你有个鸟毛关系? 闲着没事儿你就监督皇帝老子好了,遛个鸟儿盖个房子你就可着劲儿的弹劾,我又没惹你! 你这老小子跟我讨要棺材板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他摇摇头,说道:“魏侍中言之差矣。” 魏徵瞪眼道:“老夫难道说错了?如此隆冬之际,要凿开冰面潜入冰冷的水底,每一只海参都蕴含了渔民的艰苦和心酸,然后在不远千里的运输到关中,这一只海参价值几何,华亭侯可曾算过?” 他这只是反问之句,意思是让房俊感受到自己的奢侈。 可房俊随口说道:“算过,每一斤海参运到关中,大概价值在十八贯左右。” 屋里人都楞了一下,感情这棒槌还真算过? 魏徵哼了一声,说道:“华亭侯既然算过,想必亦是心念百姓之不易,为何还要这得奢侈?须知十八贯钱足以供养一家五口省吃俭用两年之久,却被你这几口便吃下腹去,实在是太过奢靡!” 李二陛下脸色难看。 老东西你是说房俊呢还是说我? 若论天下奢靡之首,怕是没谁奢靡得过我这个皇帝了…… 房俊反问道:“那么请问,若是某不吃这一斤海参,那十八贯钱现在何处?” 魏徵被问愣了:“那十八贯钱……自然被你节省下来了。” 李二陛下也不接房俊此问何意,连长乐公主都停止研墨,俏生生的站在那里看向房俊,饶有兴致的看他跟魏徵斗嘴。论起口舌之利,满朝文武还真就没有几个能比得过魏徵呢,否则父皇何以每每都被魏徵顶在墙上下不来,恼羞成怒呢? 只见房俊一本正经道:“的确是被某省下来了,确切的说,那十八贯钱应当还是在家中库房,任由灰尘积落、蜘蛛结网,与尘土何异?而在下将这十八贯换了一斤海参,魏侍中可知这十八贯现在何处?在东海凿冰的农夫手里,在下海捞参的渔民手里,在沿途运输的船夫手里、在长安街市的脚夫手里……” 他看着魏徵,问道:“若是没有这十八贯,魏侍中可知结果?可能是凿冰的渔夫没钱买米饿死,可能是下海捞参的渔民没钱买柴冻死,也可能是船夫、脚夫生了病却无钱请医问药而病死。现在这一些都不会发生,大家赚了钱可以更好的生活,在下花了钱可以吃上美味的海参,大家各取所需,心满意足。那么问题来了,魏侍中职责在下奢侈不对,请问不对在何处?” 魏徵瞠目结舌。 李二陛下目瞪口呆。 长乐公主一脸呆滞…… 是呀,自古以来都说奢侈不对,应当勤俭度日。可是现在房俊奢侈了,不对的地方又在哪里?反倒是若他不奢侈,那么就有许许多多的人赚不到钱,买不起密、买不起柴、买不起药、请不起郎中…… 难道说,是勤俭不对? 长乐公主觉得有些脑仁疼,想不明白了…… 魏徵嘴皮子哆嗦几下,绞尽脑汁想要反驳,却发觉自己居然无言以对! 奢侈有错吗? 肯定有啊!要不然为何所有的书籍典册之上都说要遏制奢侈、推崇勤俭?奢侈是祸国之根源啊,多少昏君就是因为穷奢极欲而导致国破家亡? 可是现在听房俊说来,好像奢侈又没错…… 这是咋回事? 老魏一脑袋浆糊,神经彻底错乱。 李二陛下也想不明白,可他根本就不愿去想! 他斜眼看着一脸纠结的魏徵,心中犹如三伏天饮了冰镇的西域葡萄酿那么爽,利透心凉的爽利! 你个犟老头一天到晚的找朕的毛病找了一辈子,朕想要盖个避暑的别院不行,想要多纳几位美人不行,甚至想要玩玩鸟也不行…… 现在遇到对手了吧? 听见没? 奢侈有理! 勤俭有错! 哇哈哈!特么的老魏你也有今天? 李二陛下看向房俊的眼神满满的全都是赞扬,好样的房二!不愧是朕的好女婿,不愧是大唐第一佞臣,深得朕心,深得朕心啊!这样的女婿若是能来十个八个,朕岂不是轻松得多?以后若是朕想要干啥的时候这个魏徵再跳出来叽叽歪歪,朕就用这一套说辞对付他! 李二陛下不禁憧憬的想着,没有了魏徵的绊手绊脚,自己以后还不是想干啥就干啥?长孙无忌、房玄龄那些人才不会管朕乱不乱花钱,只要不是瞎出馊主意祸害朝政他们就都懒得管! 现在朕内帑无数,又没了掣肘之人,美好的生活在招手了…… 魏徵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如何反驳,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手指颤巍巍的指着房俊,气道:“巧言令色,歪理邪说,胡说八道……尔这等歪理,将先贤圣哲之教诲置于何地?难道说陛下现在要大兴土木营造宫殿无数也是对的?” 实在想不出反驳之词,魏徵也只好拿先贤圣哲的大帽子来压人。你总不敢说古之圣贤倡导勤俭反对奢侈都说错了吧? 李二陛下差点气死,怒道:“你俩说你俩的,别拿朕说事儿!” 魏徵自知失言,尴尬道:“微臣知错,实在是被这小子气糊涂了。” 长乐公主抿着嘴儿,忍着笑。 这房俊太坏了,都快将魏徵给气昏了……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谁比谁不讲理 “财富要流通起来才会有其价值,若是封入地窖埋在地下,由于尘土有何区别?社会的财富是创造出来的,而不是积攒出来的,当所有的钱币都流入社会,每个人都去拼命的挣钱拼命的花钱,何愁税赋不会成倍十几倍甚至一百倍的增长?魏侍中,别总是将眼光盯着农民的那点土地,而是要将心思放在世家门阀的钱库里,若是能将那些钱都让世家门阀心甘情愿的花出来,在下可以保证,朝廷以后再也不会在乎土地的那点农税,甚至有朝一日还会反过来补贴种地的农民。” 房俊努力的想要给魏徵和李二陛下上一堂金融课。 通货紧缩,是指由于市场流通货币减少,导致国民货币所得减少,购买力下降,致使物价下跌的现象。长期的货币紧缩会抑制投资与生产,导致失业率升高及经济衰退。 这是后世中学生都懂得的道理,可是房俊悲哀的发现面前两位这个时代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却一脸懵圈的神情,完全不知房俊所谓…… 房俊四十五度望着房梁,长长叹息一声。 这就是代沟,一千多年的代沟,完全没法弥补的代沟…… 魏徵固执的认为勤俭才是美德,勤俭才能持家,同样的道理,勤俭才能强国富民!都将钱财胡花烂造了,那岂不就相当于都败家了? “你这小二莫要弄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说辞糊弄老夫,天底下就没有这个道理!莫非你这是拐着弯的怂恿陛下营造宫殿、奢侈靡费?这用心当真歹毒!陛下,老臣弹劾房俊妖言惑众、危言耸听,意图怂恿陛下穷奢极欲、祸乱朝纲,请陛下降旨,立即将此刻奸佞枭首示众、以正朝纲!” 魏徵认为自己被糊弄了,气得白胡子翘翘,义正辞严的请求李二陛下将房俊这个妖孽砍了! 李二陛下一脸尴尬。 他是真心想要赞成房俊这套说辞的,毕竟按照房俊的说法,自己营造宫殿也可以造福万民啊,烧砖的、烧水泥的、烧玻璃的、木匠、瓦匠、泥水匠…… 无数的商贾民夫将会因此受益。 可他也觉得房俊这纯粹就是在胡说八道,心中好生失望。 房俊也不管什么尊老敬老了,气得破口大骂:“你个老东西跟某讨要棺材板的时候是什么嘴脸?真真是忘恩负义,卸磨就杀驴!不过是说了几句话,无论对错,就值当你这般狠毒的心思?早知如此,某将那两根紫檀锯一锯做成狗窝,也不送给你做棺材!” 魏徵差点气个倒仰! 这话太歹毒了,做狗窝也不给我做棺材? 难道老夫的棺材还不如狗窝? “你你你……简直狂悖之极,斯文扫地!” 魏徵到底是君子,君子不出恶语,骂人的话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根本就没有什么杀伤力。面对一个被二十一世纪的社会风气熏陶得早已道德缺失的人来说,比放屁强不了多少…… 房俊毫不示弱,立即还击:“老而不死是为贼也,棺材都做好了,自当尘归尘土归土去地下与蛇虫鼠蚁为伍,将官位空出来让朝廷提携后进,这才是忠臣所为,尔何以恋栈不去?” 魏徵气得后脖颈都快冒烟了,老脸涨红差点昏厥过去,戟指怒道:“你你你……简直混蛋!” “某是个什么蛋那是我爹的事情,何用魏侍中操心?某倒是想要问问,难不成你家那几位公子都是清蛋不成?” 一旁的长乐公主死死抿着嘴唇,唯恐自己笑出声来,有失礼仪。这房俊还真就是混蛋,哪里有清蛋这么一说。可怜魏徵一辈子刚正直谏,无数文臣武将被他弹劾得惊慌失措,就连父皇都屡屡灰头土脸,却被房俊气得快疯了…… 魏徵深吸口气,他终于意识到论起唇舌功夫自己或许不逊房俊,但是论起面皮来,自己实在是拍马难及! 他转向李二陛下,怒道:“难道陛下就任由次子狂悖无礼,胡搅蛮缠么?” 李二陛下啧啧嘴,心说胡搅蛮缠的好像是你吧? 人家只是吃了一罐海参汤,你这里就唧唧歪歪的上升到奢侈勤俭的高度。若是按照你的观点,全天底下的人都布衣荆钗、粗茶淡饭才算是天下太平、国富民强? 可魏徵毕竟年纪、资历摆在这里,自己总不好太过偏袒吧? 只好说道:“房俊,速速给魏侍中道歉,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都是什么浑话?” 房俊倒也干脆,立即弯腰施礼,诚挚道:“还请魏侍中原谅,在下虽然有错,但是毕竟年幼无礼,您却是朝廷重臣、饱学鸿儒,您不能跟我一般见识。” 魏徵差点气笑了,手指着房俊,嘴皮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和着你特么的骂我就行,我跟你一般见识了就不行? 这特么是哪门子道理? 长乐公主看到魏徵气得浑身哆嗦,心中也有些恼意,觉得房俊有些过分。秀眸横了房俊一眼,轻移莲步提起书案上的茶壶在魏徵面前的茶杯中斟了一杯茶,细声细语道:“魏伯伯喝茶,何必跟这等粗人一般见识,恁地徒惹怒气?” 魏徵这才点点头,长舒一口气,饮了杯茶润了润喉咙,也将胸中的火气压制下去。 再跟这个混小子没完没了的纠缠下去,还不得把自己气死? 房俊却是不满了。 我怎的就是粗人了?别人说我无所谓,可你长乐公主凭啥说我?他一梗脖子就待反驳,却被长乐公主轻飘飘的瞪了一眼,一腔不满立即烟消云散。 只觉得似长乐公主这等秀外慧中钟灵毓秀的女子,自己若是当真唐突了,那才是罪该万死…… 李二陛下无意之间将房俊与长乐的互动看在眼中,一颗心却瞬间提了起来。 房俊貌似不满,想要反驳;长乐只是瞪了一眼,房俊立即偃旗息鼓。二人之间没有只言片语,可是在李二陛下看来,却怎地好似多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况且房俊是个什么脾气? 倔脾气发作起来连自己这个皇帝都敢怼上几句,面对长乐的眼神却立即乖巧得像是一只兔子…… 难不成……这二人之间有什么纠葛? 李二陛下顿时心生疑窦,愈发糟心。 按理说,长乐落到如今凄凉的下场,过错全在于李二陛下当初一腔情愿的想要与长孙家联姻,这才断送了爱女的幸福,导致爱女花样的年华却不得不独守空帷、寂寞度日,心中的歉疚之意实在难以描述。 只要长乐公主看上了哪个男人,即便是有家室的,李二陛下也早就下定决心哪怕自己昏庸上一次当一回昏君,也要将这个男人绑起来与自己的爱女成婚! 可如果这个男人是房俊……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万万不能忍! 这个黑炭头有什么好?虽然挺聪明、身板也还算硬朗、挺会来事儿、才华也有那么几分、歪才也算是有点……其余的也不咋地啊! 李二陛下越想越觉得房俊不怎么样,自己冰雪聪明傲然卓立的爱女绝对看不上这等货色!若是两人之间当真发生了什么,也一定是房俊这个棒槌花言巧语死缠烂打,哄骗了自己的女儿! 真相绝对是这样! 否则如何解释这厮喝醉了别出不去,却偏偏要去长乐的寝宫?长乐也定然是心中对其不满,却又不忍说出真相被父皇责怪,这才编了瞎话…… 李二陛下顿时怒不可遏! 都已经娶了自己一个女儿,难道还敢惦记着自己另一个女儿? 李二陛下当即一拍书案,怒道:“来人啊,将这个狂悖无礼、居心叵测的孽障拉出去,重大三十大板!” 长乐公主小嘴儿顿时张成“o”型,一脸吃惊的看着李二陛下。 怎地一转眼就要打人了? 房俊更是吓了一大跳,狂悖无礼也就罢了,居心叵测是个什么鬼? 大叫道:“陛下,微臣是您这边的啊……” 李二陛下怒道:“朕管你是哪边的?”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爹,请听题! 得知消息的晋阳公主急匆匆赶来,却终究晚了一步。 看着被褪去裤子后臀打得血淋淋的房俊,小公主脸儿羞红眼圈儿也红了,抿着嘴唇幽怨的看了一眼父皇,低声道:“就算做错事,骂一顿就好了啊,再不行就降职降爵,干嘛要打得这么狠……” 晋阳公主今日穿了一件粉白色的棉裙,上身罩着一件藕荷色的半臂罩衫,肌肤水嫩,容颜秀丽,此刻抿着唇嘟着嘴一脸心疼的样子,萌的一塌糊涂。 她心疼,李二陛下也心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似自己的闺女一个两个都跟房俊如此亲近?刚刚揍了房俊一顿而稍稍缓解的邪火再一次窜了出来,若不是担忧身子娇弱的晋阳公主伤心,李二陛下很想大喊一声“再打三十”! 似乎看出了父皇面色不善,晋阳公主不敢多说,便又埋怨长乐公主:“姐姐就站在这边看着也不劝阻一下父皇吗?” 长乐公主无语。 她自然看得出来父皇的怒火多半来自昨夜房俊夜宿她的寝宫,你让她怎么劝?以什么立场去劝?怕是自己不劝还好,劝两句的话很可能就不止一顿板子了事…… 晋阳公主蹲在房俊身边,也不好意思去看他的伤处,心疼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儿,柔声道:“姐夫不疼,兕子给你叫御医,用最好的药,保证不会结疤。” 房俊苦笑。 那地方结疤也没啥吧?反正轻易不给人看,也就没有好不好看的担忧。不过晋阳公主真心实意的替自己伤心难过,还是令房俊心情大好,有个温柔乖巧知道心疼姐夫的小姨子的男人,还真是挺幸福……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没到半天功夫,房二郎又一次被李二陛下挥舞大板打得嗷嗷惨叫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长安城。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宫里的内侍宫女们有那么大的胆子房俊前脚挨揍他们后脚就敢传播? 因此房俊严重怀疑是魏徵那个老家伙为了报房俊的一箭之仇,故意到处散播消息! 伤势虽然并太重,但毕竟天冷,一旦冻着伤口可就不妙。故此晋阳公主亲自打发自己宫里的内侍在禁卫护送下将房俊送到长安城中的房府。 房玄龄见到二儿子又被打了,默默无语望苍天,喟然一叹,摇摇头负手走进屋内…… 隔三差五就惹得陛下火冒三丈,这小子难不成跟陛下上辈子是对头敌人?放眼满朝文武,敢跟陛下怼杠的不是没有,可是如自家小子这般被陛下三天两头的打一顿板子然后照样重用的臣子,可谓绝无仅有。 也算是贞观一朝的奇葩了…… 房俊伤势看着吓人,实则不重。行刑的禁卫下手很有分寸,自然知道别看房俊现在惹得陛下大怒,可是一转眼绝对会将陛下哄得眉花眼笑,这时候打的狠了,岂不是妄作恶人?再者说房俊是什么人?老爹是房玄龄,老丈人就是陛下,妥妥的封疆大吏开国县侯,最要命的是房俊那睚眦必报的脾气,谁敢当真狠狠的打? 不要命啦? 敷了伤药,换了一套衣衫,房俊趴在炕上唉声叹气。 房玄龄负手走了进来,挥手斥退了屋内的侍女,先是瞅了瞅伤处,见到并无大碍才放下心。到底是自己的种,怎么可能不心疼? 可是心疼完了,怒气又上来了…… “说说,你是怎地又招惹到陛下了?” 对于这个儿子,房玄龄也是无力吐槽,你说你隔三差五的就去撩拨陛下干啥?也就是现在陛下年岁渐长脾气温和得多,若是放在年轻那会儿杀伐果断,一怒之下先砍了你,后不后悔再另说,哭不死你! 房俊叫起了撞天屈:“父亲,这次儿子当真没招惹陛下!非但没有招惹,儿子还站在他一边帮他对付魏徵来着,谁知道那位陛下因何忽然翻脸?” 便将自己与魏徵争执的言辞复述一遍。 明明是站在李二陛下这一边的,为何还要打我呢? 房俊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房玄龄听到房俊对魏徵说的那些话,眼珠子都瞪圆了,一伸手,一巴掌就拍在房俊后脑勺上,骂道:“你个混蛋羔子,哪里学来的这些歪理邪说,混淆视听、妖言惑众?若是老子当时在场,说不得就能扒了你的皮!奢侈有理,勤俭有错?我呸!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自以为自己有几分能耐,就不将天下人、不将先贤圣哲放在眼中了是吧?简直荒谬!” 房俊捂着后脑勺,不满的反问道:“那行,父亲你来跟我说说,我的这番话错在何处?荒谬在何处?我拿钱去花构成了财富的流通,致使在这个流通的过程当中人人受益,哪里有错了?难道非得将钱财紧紧的捂着造成天下无钱可用,那样才是正途?” 房玄龄被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就如同魏徵一样,先入为主的认为房俊这就是歪理邪说,可是一时间却难以反驳。明明是错的,可是自己偏偏就证明不了,这种郁闷着实令人难受! 房俊得意道:“反驳不了吧?哼哼,那魏徵老儿还不忿呢,论起经济财富,他哪里记得上我?” 魏徵反驳不了,及不上你;你给我也反驳不了,我也及不上你? 房玄龄恼羞成怒,骂道:“你个棒槌吃了几碗饭?弄出一套歪理邪说糊弄人,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 “您管我吃了几碗饭,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要不这样,我给父亲出道题,您答上来了我认错,您答不上来就得承认我这套理论是正确的,不知父亲敢否?” 房玄龄恼火的又是一巴掌扇在房俊后脑勺,“老子打死你,你看了几本书,就敢给来自出题?” 出个锤子的题! 所谓知子莫若父,自家崽子什么德行,当老子的岂会心里没数?一听房俊这语气,房玄龄就知道这小子必定是何处学来什么稀奇古怪的题目,专门刁难人的。自己若是答不出,岂不是有损为人父的尊严? 坚决不能上当! 可是他手尚未触及房俊的脑袋,身后便陡然响起一声怒叱:“敢打我儿子,老娘跟你拼命!” 吓得房玄龄一哆嗦,这一巴掌也拍不下去…… 卢氏出现在门口,风韵犹存的脸上含霜带煞、柳眉倒竖,三两步抢到房玄龄面前,喝叱道:“儿子说给你出题,你答与不答自然随你,可是你打儿子干什么?” 房玄龄气道:“天底下哪里有老子给儿子出题的?” 卢氏一翻白眼,气势汹汹:“儿子不是说了吗,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你是怕答不上来丢人吧?老子不如儿子,传出去那才叫笑话,呵呵。” 房玄龄怒道:“我不如他?” 瞪着房俊道:“来来来,就让为父听听你又玩弄什么鬼把戏,什么题目说来听听。” 房俊暗暗好笑,故意说道:“还是不要了吧?儿子最近在钻研数术与经济之间的联系,如何用数术来准确的表达经济的状态。父亲到底对数术不甚精通,那个万一答不上来……” 房玄龄大怒:“兔崽子你是说老子不识数吗?” 房俊大汗:“儿子哪儿敢呢?就是……” “休要徒逞口舌之利,速速将题目说来,什么勾三股四弦五,真当老夫没学过?” “那行,您听好了——有三个进京赶考的学子,夜晚投宿,客栈只剩一间房,三人同住要一晚三十文。三个学子每人掏了十文凑够三十文给了掌柜。后来掌柜说既然是看考的学子,出外不易,优惠一下给二十五文好了,拿出五文钱让小二退还给他们。小儿心想三个人分五文钱也没法分啊,便偷偷藏起两文,给了三个学子一人一文。如此,三人每人掏出十文,退回一文,便是被人花费九文,共计二十七文,小儿私藏了两文,一共二十九文。那么问题来了,还有一文钱哪儿去了?” 房玄龄开始的时候开捋须淡然,一脸云淡风轻。 听到最后一个字,双眼蓦然睁大,差点将胡子都揪了下来……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给你纳妾,跟你有何关系? 房玄龄双目瞪圆,脑筋极速飞转,可是越转越晕,搅成一团浆糊…… 还有一文钱哪里去了? 三九二十七,二十七加二,三十减去二十九…… 房玄龄嘴里念念有词,手指下意识的掐捏运算,可是怎算都是二十九文。 卢氏也跟着算了算,然后眼睛亮了起来。坐到炕沿便婆娑着儿子的后脑勺,喜不自禁道:“老娘生的儿子就是厉害!你爹没把你脑子打坏吧?呵呵,这脑袋可比他强多了,当了尚书仆射了不起啊?书读得多了不起啊?咱儿子就是天才、神童!” 房玄龄思路被打断,不屑道:“神童?他都快要当爹了,神童他爹还差不多!” 卢氏不满,瞪眼道:“就是神童,怎么啦,不服气?不服气你倒是算出来那一文钱哪里去了呀?呵呵,读了一辈子书,当了一辈子官,连一文钱都找不出来,你还有脸骂儿子?老不要脸的!” 房玄龄快被气死了,指了指儿子,指了指老婆,怒哼一声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竖子,不足与谋!” 一甩袍袖,恼羞成怒的回身就走。 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冲房俊瞪眼道:“为父给你纳了一个妾侍,等你母亲择个良辰吉日,年后便娶进来圆房吧。” 房俊吃了一惊,惊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房玄龄也惊了一下:“你需要知道么?” 房俊有点懵:“不是给我纳妾吗?难道我不应该知道?” 一旁的卢氏诧异的插言道:“你爹给你纳妾,跟你有什么关系?” 房俊无语,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我爹给你纳妾,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的…… 难道我爹给我纳妾,跟我没关系? 房俊哭笑不得:“那到底是我纳妾,还是我爹纳妾?” 卢氏拍了他一下,嗔道:“当然是给你纳妾,他倒是想,不过想也是白想!老娘不死,修炼都少年的狐狸精也别想进门儿!” 这话说的霸道至极点! 房玄龄老脸讪讪,恼怒道:“提我作甚?只是我不想而已,若是真的想,你以为你阻止得了?” 卢氏翻个白眼:“呵呵……” 房玄龄老脸挂不住,怕媳妇在他看来不丢人,但是在儿子面前被媳妇这般打击,那就有些丢人了。忿忿的瞪了两母子一眼,转身气咻咻的走掉。 他得找个没人的肃静地方,好生琢磨那一文钱哪儿去了…… 房中,房俊问道:“娘,怎么就想起来给我纳妾了?说实话,儿子当真没什么心思,有高阳,有媚娘,还有俏儿秀儿秀玉秀烟,足够了。后院人多反而杂乱,各个勾心斗角闹得鸡犬不宁烦不烦?现在这样挺好。” 他总算是反应过来“给你纳妾,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了,代表的一个时代的痕迹,一种社会的价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不仅仅适用于正妻,即便是纳妾的时候亦是如此。 当然,若是房俊看中了谁家姑娘非要娶回来,房玄龄夫妇自然只会由着他。 娶妻纳妾,是一种家族之间增强联系的重要手段。 房家算不得世家门阀,只能说是一方豪族,但是也有这种政治需求。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房玄龄觉得与谁家需要加强联系进而彼此联姻,确实与房俊关系不大。因为这其中的主角是两个家族,至于两位当事人是完全没有肯定或者否决的资格的…… 盲婚哑嫁,不过如此。 只不过世家豪族皆是百年传承,诗书传家底蕴深厚,正所谓有诸内而行于外,胸有诗书气自华,加之世世代代的基因改良,世家子弟即便不是俊男美女也甚少歪瓜裂枣。 民间那般动辄娶个恐龙嫁个傻子这种事情基本不会出现…… 但是房俊并不想纳妾。 不是他的品德有多么高尚,这年头比他更高尚的人多的是也完全不拿纳妾当回事,非但不以为耻,反而会被标榜成为潮流。 “一树梨花压海棠”在这个年代可不是贬义,而是羡慕嫉妒才会发出的感慨。 他是个正常男人,那方面的能力甚至比绝大多数男人都强大的多,他也喜欢美女,但是他讨厌那种后宅里勾心斗角鸡犬不宁的生活…… 大抵是以前宅斗剧看多了产生的后遗症,对于后宅妻妾们什么都争、什么都抢、句句话冷嘲热讽笑里藏刀实在是有些恐惧。 就算权倾天下、富有四海,那样的日子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可是他也知道这种事情基本容不得他拒绝或者赞成,这如房玄龄说的那样:老子给你纳妾,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就等着圆房就行了。 房俊无比痛恶这种父母之命的社会,自己成了啥? 就只是联姻的工具而已,在老爹眼里自己简直就是一只人形泰迪,只要有男人功能就行了。 甚至必要的时候,有没有那功能都无所谓…… 叹了口气,他都懒得问是谁家的闺女。 甚至觉得如同明清的公主那般不许驸马纳妾也挺不错…… 卢氏仔细查看了房俊的伤势见到并无大碍,便叮嘱房俊留在府中好生养伤,她则赶去城外的农庄安抚照料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不然这两个丫头听闻房俊受伤必然风风火火的往城里赶。天寒地冻的,一旦出点意外动了胎气可就麻烦大了…… 卢氏刚走,就有家仆来报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前来探视。 房俊赶紧打发人前去迎接,话音未落,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响,晋阳公主细声细气的语声说道:“姐夫,我来看你啦!” 房俊抬眼看去,顿觉眼前一亮。 眼前站着一位明眸皓齿的绝色少女,穿着一身大唐公主制式的大锦绣主体为鹅黄色的五彩鸾凤图案宫装,外罩着一件甚是醒目的红白相间彩绣坎肩,整个人光彩四射,一改以往的清丽舒雅。 十岁冒头的小人儿,已然隐隐可见未来的绝世容颜。 衡山公主则又是一副装束,箭袖紧身的武士服,足蹬一双薄底小马靴,容颜没有晋阳公主精致,却别有一番开朗健美的风姿,英姿飒飒! 晋阳公主三步并作两步看到房俊面前,丝毫没有男女之防,探身看了看房俊的伤处,见到房俊的裤子整整齐齐,奇道:“为何不推掉裤子好好养伤呢?这样时不时的碰触伤处,会很难愈合的。” 房俊趴在炕上,笑道:“哪里有那么严重?陛下的板子咱也不是吃了一次两次,早就习惯了。”说着,挤眉弄眼故作神秘道:“跟你们说个秘密哦,陛下身边那几个行刑的禁卫老早就被姐夫我给收买了,都只是做做样子,看上去打得噼里啪啦惊天动地,其实一点都不疼。” “真哒?” 衡山公主是个没规矩的,进了屋子踢掉鞋子窜到炕上,围着房俊左看右看,敬佩道:“姐夫你真厉害呀!难道你老早就知道要被父皇大,所以才事先收买禁卫吗?” 房俊嘴角一抽,郁闷道:“谁晓得你父皇搞什么?他是我老丈人啊,我自然是向着他站在他那一边的,这一顿打挨得那叫一个莫名其妙……” 他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到底为何挨打…… 晋阳公主端庄的坐到炕沿上,咬了咬嘴唇,幽怨道:“都怪长乐姐姐不好,父皇明明最听她的话,可是她却只是在一旁看热闹,若是她肯劝劝父皇的话姐夫你就不会挨打了。长乐姐姐太坏了,姐夫你以后不要再给她写《爱莲说》那样的文章了!嗯,若是她道歉了再给她写……” 善良的晋阳公主觉得再也不给长乐姐姐写文章了有点残忍,便松动了一下,等她跟姐夫道歉了再给她写……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你不懂信仰 房俊哭笑不得。 《爱莲说》那可是千古名篇,你当是大白菜啊,想写就写? 不过被小姨子担心的感觉当真不错,房俊大大咧咧道:“行,兕子说啥就是啥,说写就写,说不写就不写,就算是陛下让我写那也不行!” 晋阳公主开心极了,嘴角挑起,温婉的笑着。 在宫里,所有人都将她当做小孩子,父皇虽然对自己疼爱,所有的要求都会答应满足,可从来不将自己当做大人看待,有什么事情也都是他做主,不会与自己商量。 但是房俊不同,他会跟父皇一样的宠溺自己,更会注意自己的想法,愿意与自己商量,如果是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那么他就不会去做。 在房俊这里,晋阳公主感受到的是一种既有亲情、又很平等的待遇,这让她觉得她的想法会受到重视,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晋阳公主欢喜的拍拍手掌,外边等候的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手中尽皆捧着锦盒、木匣等物。衡山公主最是活泼,见状立即蹦到地上,也不穿鞋子便跑过去,叫道:“姐夫快看,这是我和兕子姐姐送给你的药材……” 晋阳公主蹙起眉毛,揪住衡山公主的衣领训斥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穿鞋子会生病的,怎么就是记不住呢?快些穿好鞋子,不然就待在炕上别下来。” 衡山公主吐吐舌头,乖乖的跳到炕上,将两只小脚丫伸进房俊的肚皮底下取暖。 晋阳公主见状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满。 那里可是我的地盘呀…… 房俊看着内侍宫女们手里的人参鹿茸灵芝何首乌等等名贵药材,瞠目结舌道:“你俩不会是将尚药局都给搬过来了吧?” 以李二陛下那属貔貅光吃不拉的性子,拔他一根毛都能跟你拼命,怎么会舍得让晋阳公主送给房俊这么多名贵药材?悄悄那根辽东人参,都快赶上小孩儿了…… 衡山公主得意道:“父皇不知道呢,兕子姐姐说姐夫受伤了就要用大量的补品进补,便偷偷的带着我打着父皇的旗号令尚药局送了这些药材过来,我们聪明吧?” 房俊心里暖暖的,看看衡山公主,又看看晋阳公主,小姨子是真的贴心啊…… 晋阳公主就抿着嘴儿,得意的笑着。 ***** “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卫国公府内,卫公李靖凭窗而立,看着院内凋敝的草木、结冰的水面,听着耳边呼啸的北风,反复的吟哦着这么一句话语,最后将手中的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王珪之子王敬直垂手站在李靖身后,恭声道:“卫公,眼下‘讲武堂’开设在即,正是吾等在军中培植力量的大好时机。卫公‘军神’之名威震宇内,想必到时定然会成为‘讲武堂’的教官之一,还望卫公肯尽心为关陇集团培养后进。” 李靖面无表情,暗暗叹息一声。 他出生于雍州三原,舅舅是隋朝上柱国、大将军韩擒虎,外祖父是北周骠骑大将军韩雄,身上早早的便打上了关陇集团的标签。 但是他与关陇集团走得并不亲近…… 到了如今的境地,他更不可能与关陇集团有什么瓜葛。 王珪派遣王敬直作为关陇集团的说客,李靖又怎会动容?他能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安身立命,与其说是李二陛下大度不猜忌功臣,还不如说正是他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令李二陛下大为放心。 若是与关陇集团走进,凭借他的军事才华加上关陇集团的强横实力,谁晓得李二陛下会不会睡不安寝? 李靖深知李二陛下的性情——谁让李二陛下睡不着觉,他这个人就可以永远的睡觉了…… 李靖还不想永远的睡去,他现在虽然无官无职空有爵位职衔,但是闲居家中含饴弄孙闲来著书立说品茶享受,亦是一件人生快事。 而且他从不觉得关陇集团能够在李二陛下的压迫之下取得胜利。凭借在军中培植势力就能够与李二陛下分庭抗礼?李靖只想说一句,你们想得太天真…… 微微沉默,李靖并未回身,依旧注视着窗外的冬景,缓缓说道:“你知道刚刚某吟哦的这几句,出自何处,有何寓意?” 王敬直一愣,出自何处? “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喃喃复述一遍,王敬直搜肠刮肚,着实想不起这句话的出处。他自幼博览群书,向来以记忆里惊人而自傲,难道并不曾是某位先贤的名言警句? 只好说道:“恕晚辈寡闻,以往从未听过。至于寓意……是说大秦昔日一统六合之荣光。” 李靖摇头失笑:“你果然不懂。” 如何能懂呢? 一个半辈子都钻在故纸堆里皓首穷经的儒生,如何能懂得这里头的铮铮铁骨、汩汩鲜血?诗词典籍写得再好,又如何能写得出老秦战士那冲天的血性、血染的风采? 一群只知有家、不知有国的豚犬,如何理解捐躯赴国难的意义? 昔年天下七分,群雄并立,老秦战士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身着布衣棉甲手持简陋武器,与天下最精锐的魏武卒一次又一次的死战,鲜血染红了河流,骸骨堆满了山谷,整整二十年时间一代又一代的大秦兵卒前赴后继,终于从魏国手中夺取河东之地,打开了扫灭六国的大门! 世人皆知秦兵耐苦战,却甚少有人知其原因,是什么才铸就秦兵这种铁血的精神! 战国七雄争战天下,其他六国都是重甲步卒,唯有秦国士卒布衣轻装,难道他们不知道缺少防护装备死亡的几率更大吗?当然不是,老秦人为国争战,为生存而战,不惧生死! 老秦人身处边陲荒凉贫瘠之地,骁勇彪悍,好勇斗狠,国家利益至上!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荒凉贫瘠的边陲,不想让自己的儿孙跟自己一样家无恒产、田地无收,所以他们要用命去给大秦争夺一份肥沃的两天,用血去给儿孙后代一片温暖阳光的天下! 你以为单单凭借关中的老秦兵卒就能重现昔日大秦战士的辉煌? 错! 没有了那份拿命去争的狠劲,没有了那种用血去搏的志气,老秦兵卒与天下其他的兵卒又能有何不同? 只有国家利益至上,才能重现老秦兵卒的血性悍勇,才能使得天下兵卒全都如老秦兵卒一般剽悍无敌! 李靖的眼神掠过书案上的那封书信,那是房俊写给他请求他出任‘讲武堂’首席教官的请柬。正是这封信里,房俊向他阐述了老秦兵卒为何能够那般悍勇的原因,道出了“赳赳老秦复我河山”的冲天霸气!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来源与一种力量。 信仰! 部落不能承担信仰,家族不能承担信仰,唯有国家,才能承担得起这种雄霸宇内、横扫八荒的伟大信仰! 有了这种信仰,大唐的军卒才能入昔日的老秦兵卒一般视死忽如归、捐躯赴国难! 有了这种信仰,大唐的军队才能够彻底的脱胎换骨,纵横于大洋之上,驰骋于蓝天之下! 才能在凡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都能见到沐浴着阳光的大唐龙旗,都能见到龙虎之姿的大唐雄师! 李靖的心中早已被汹汹火焰焚烧! 他想看一看,自己是否能够亲手缔造出一支属于大唐、属于百姓的军队,让它去开疆拓土,笑傲寰宇! 与这个崇高到无边无际的理想相比,关陇集团的争权夺利就好似一场娃娃的闹剧,幼稚而又浅薄…… 他哪里能够提得起一丁点儿的兴趣? 送客的时候,李靖亲手将“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这几句话写在纸上,赠送给王敬直。 他说:“若是哪一天你能够懂得这其中所蕴含的道理,那么就是关陇集团烟消瓦解之时,亦是大唐以雄霸天下之姿睥睨群伦之日!” 一个团结在李二陛下周围的大唐,才是真正雄霸宇内、所向无敌的大唐!无休止的内斗除了会让大唐的力量削弱给予周边国家崛起之机,那里还有半点益处?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年前 房玄龄最近甚为郁闷。 往常接近年底之时,房府之中往来官吏勋贵、亲朋故友不知凡几,皆送些年礼趁机与当朝宰辅拉近关系,今年的盛况尤甚往昔!府门处迎来送往车马辚辚,关陇的豪商、山东的世家、江南的士族、甚至岭南冯家亦有派遣以为管事赠送了大量珍珠、珊瑚、玳瑁等等特产。 按理说,家业兴旺至此,应当欣慰笑开颜吧? 实际上却恰恰相反,房玄龄心中有着挥之不去的失落…… 因为今年送年礼的大部分人冲的不是他这位当朝宰辅,而是他那个担任这京兆尹的儿子。 即将开设的“讲武堂”成为各路豪强、文臣武将趋之若鹜的所在,谁都想在其中分一杯羹。无论是想要占据一个教官的位置将来成为将来遍布军中的“讲武堂”系武官的老师,亦或是将族中子弟送入“讲武堂”镀金拓展人脉,全都在年前开始就各显其能,发掘门路。 理所应当的,负责总揽“讲武堂”设立全责的房俊自然成为各方竞相疏通的对象…… 房玄龄性情淡泊,从不会跟谁争风吃醋,但是现在面对着风头隐隐盖过自己的儿子,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平衡。曾几何时,那个夯货木讷懦弱,会闷在家里整月整月不出门,自己都怀疑若是给娶回一个媳妇能不能过好日子?然而现在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精明强干、脾气暴躁,若不是父子感情依旧融洽亲近,房玄龄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儿子被什么千年老妖给夺舍附体…… 望子成龙是每一个父亲的心愿。 但是当这一天毫无准备的陡然到来,那种强烈的冲击却非是一半人可以坦然接受…… 与此同时,收礼收到手软的房俊心中依然腻歪得不行。 上辈子就最是厌烦这种迎来送往的应酬,尤其是面对那些朝中同僚的事情最是难受,笑容多了会让人误会所求之事他已经答应,板起脸来又会被人说他桀骜不群盛气凌人。 房俊倒不是很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但是这种不自在实在是非常不爽,尤其是在后臀有伤只能站着不能坐着的时候…… 其实房俊是最不耐烦这种生活的。 在他看来,重生一回自然是要享受上苍奖赏他的第二次人生才是正理,艰苦奋斗、舍生忘死不是他的作风。 但是他也知道人既然活着就总是要做点什么,正所谓雁过留声、豹死留皮,白瞎一段的大好青春就结果一事无成,难道不会被人耻笑么? 人生怎么才算是有意义? 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房俊有过给自己制定一个人生规划。 在现阶段,他会尽最大能力展示自己的“穿越”天赋,帮助蒸蒸日上的大唐更上一层楼,若是能够提前一步使得大唐进入大航海时代甚至爆发第一次功业革命,那就是最完美的结果。 他会锋芒毕露,他会全力以赴! 然后,当他功成名就心中了无遗憾的时候,他会急流勇退,尽情的享受人生。 什么样的人活得长? 不是有本事的人,也不是有运气的人,而是懂进退懂规矩的人…… 到了那时候,他会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官僚,只管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一切都要按规矩办事,不逾矩、不越轨,各司其职。 他现在就是不按规矩办事,所以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老老实实人、本本分分做事才是当大官的诀窍,勇猛精进、胸怀大志这种事情,只有小官员才需要大做特作。到了一定的地步,不思进取、得过且过才是正确的。比如某一天房俊坐上了宰辅职位,却还是想着富贵险中求这种事情,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除非脑子被驴子踢了才会那么蠢…… 家里的库房成了几个孩子的玩耍之处,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耀目生花,龙眼大的珍珠放在白玉盘子里用手指头一捅就滴溜溜滚动,一人高的珊瑚树是怎么从海底捞上来的呢?还有那棕红色夹杂着浅黄色云斑的一米长的玳瑁,这得长多少年才能长这么大? 房秀珠每一次进了库房都会偷偷摸摸的“顺”走几件宝贝,命其名曰“鉴赏”,后来房俊才知道这丫头其实是在给自己偷偷的攒嫁妆。 攒嫁妆房俊不反对,但是将自家库房的宝贝顺走放入自己闺房的箱子里,那能叫“攒”么? 相对来说,房遗则和房遗义就单纯多了。 房遗则会大摇大摆的闯进库房那走一件顺眼的宝贝,然后堂而皇之的去长安城的当铺当了铜钱让一名家仆背着,各大青楼挨家逛了个遍,很快就闯出一个“挥金如土、潇洒不羁”的名头,受到青楼姐儿的热烈欢迎。 能不欢迎么? 毛都没长齐的小鸟鸟除了放水啥都不会干,摸一下就一贯,亲一口就给两贯…… 知道房玄龄听闻了消息将房遗则吊在花厅的房梁上狠狠的抽了一顿,房遗则才偃旗息鼓。房俊不担心兄弟败家,以他的赚钱速度来说,房遗则这种程度的败家败上一百年也败不光,因为他败家的速度远远不及房俊赚钱的速度。 他气恼的是房遗则挨揍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气节远没有在青楼浪荡的时候那么潇洒,甚至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嗷嗷嚎哭这求饶,然后对房玄龄说为何二兄见天在青楼大家喝花酒您也不管…… 这是好兄弟么? 坑兄弟还差不多,和着二哥不跟你一起挨揍你孤单寂寞是吧?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也被从农庄接了回来,现在这两位是房府重点保护对象,包括房玄龄在内每日里都是嘘寒问暖、亲切关怀,唯恐这二位肚子里尚未出世的房家后代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至于房俊这位房家后代会不会受气,没人在乎…… 腊月二十一大早,房府迎来了一位比较特殊的个人。 说他特殊,是因为他的官职太小,在每日里来房府登门的官吏当中,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他是一位守门员…… 呃,守城门的官员…… 王玄策今天特意换了一套簇新的锦袍,熏了香,脸上薄薄的施了一层粉,文绉绉斯文文的提着礼盒进了房俊的书房,就被房俊一脚揣了出来…… “是要熏死人还是咋滴?速速跟着家仆去洗头洗脸,将头发上的猪油洗掉,将脸上的白灰擦掉,不然老子将你头发拔光、面皮撕掉一层你信不信?” 房俊差点被熏死,勃然大怒,命令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仆押着王玄策去了耳房拾掇一番。又是擦粉又是熏香,这大唐巍巍傲骨铮铮铁血,难道就要坏在这么一群没脊梁没男儿气概的棒槌手里头? 若非他看见那礼单上写着“王玄策”三个字,老早就命卫鹰将这人拎着脖领子丢到大门外! 娘咧,这可是一人灭一国的王玄策啊! 这种超级牛人出身居然只是一个城门官儿? 有意思…… 調教名臣武將什麼的,他最喜欢了。 等到王玄策洗漱一番被家仆带回来,房俊顿时觉得顺眼多了。这厮长得本就不赖,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看上去一脸正气相貌堂堂,都是被社会风气带坏了,为啥非得熏香敷粉搞得像个兔子一样? 审美有问题。 他盯着王玄策上看下看,将王玄策看得心里发毛…… 这房二棒槌总是盯着我瞅,他想要干啥? 若是当真想要干啥,我是拒绝还是不拒绝呢?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超牛的王玄策 房俊扫了一眼礼单,发现礼物还听贵重,看来王玄策虽然官职卑微,但家境不错。不过双方只是一面之缘,也说不上王玄策冲撞得罪了房俊,今日备下厚礼登门拜访,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今日登门,可是有事?本官不喜磨磨唧唧拐弯抹角,有事不妨直说,本官心中自有斟酌。” 房俊将礼单随手放在一边,开口说道。 洗漱一番,王玄策自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似乎脸上的一个粉刺都在房俊面前无限放大,很是丢失信心。正如后世那些所谓的美女一般,不化妆怎能出门见人呢? 无奈眼前这个棒槌似乎不喜如此打扮,只好别别扭扭的站着。堂堂开国县侯、京兆尹的面前,哪里有他一个城门官儿的座位? 听到房俊问询,王玄策也知道人家冗务繁忙,能够抽空见自己一面都算给了面子,赶紧开门见山说道:“玄策自幼饱读诗书,不敢自夸学富五车,但是识文辩字当可无虞。素闻房府尹礼贤下士、胸襟广播,兼且最乐于提携后进,故此玄策冒昧前来,厚颜恳求房府尹能够征辟玄策,若能入京兆府充当一任书吏,则感激不尽,必当忠心报效、勤勉任事。” 房俊一愣,居然是来毛遂自荐的? 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这可是王玄策,即便只是个刚出新手村的菜鸟,可他毕竟还是王玄策! 便爽快道:“忠心报效的不是本官,而是陛下,是天下苍生!为官一任,无论何种职司,心中必须抱着清正为官、造福苍生之信念,方能不负今天本官之提携。” 王玄策顿时大喜,大礼参拜。 自那日城门口阻拦房俊差点被撞死的事情发生之后,忿忿不平的王玄策还是关注起这个贞观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孰料不了解不知道,越是了解就越是惊叹,越是佩服! 瞧瞧人家这才多大年纪,就能干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任取其一怕是都可名留青史了吧? 而自己呢? 年纪比房俊大,到如今却也只是混了个城门官儿…… 王玄策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从来都不会拿身世背景说事儿。固然房俊的老子房玄龄乃是当朝宰辅,必然会对房俊的仕途有着诸多正面影响,但是天下世家子弟多如牛毛,比房玄龄牛的人也不是没有,为何别家出来的就是酒囊饭袋,房俊就能一鸣惊人、鹤立鸡群? 这就是本事! 你得服气! 所以他觉得自己跟着房俊这样年青有冲劲儿的官员办事,那才叫做有前途! 今日他只是冒昧登门,却不想居然如此顺利!看来传言毕竟是传言,以讹传讹在所难免。外间皆盛传房俊睚眦必报,那日自己阻他入城,人家非但没有记恨在心反而提携自己,这才是官居高位者的心胸! 心中自是感激。 房俊却琢磨起来,因为王玄策着实不好安排。 人尽其用才是上位者的本事,王玄策是超级外交人才,困顿国内执笔记事那是暴殄天物,他的战场应该在外交领域,一个脑袋一条舌头就能合纵连横,兴一国灭一国! 可是现在的王玄策缺少磨练,不可能拥有以后那种“一人灭一国”的超强本领…… “玄策,本官欲使你前往吐蕃担任东大唐商号的掌柜,全权负责东大唐商号与吐蕃的青稞酒事宜,你可愿意?” “在下愿意!” 王玄策嘴皮子都哆嗦了,瞅着房俊的时候眼冒星星! 东大唐商号是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他自然再清楚不过,能够担任东大唐商号的掌柜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更何况青稞酒是啥? 那就是分裂吐蕃、延缓其国内改革家具吐蕃各个部落之间矛盾的大杀器! 这可是一等一的重用,相当于整个吐蕃与大唐未来数十年的关系走势都被他一手掌握! 房俊却担心他经验不足,历史上一手覆灭阿三的王玄策是满级大号,现在却只是一个初出新手村的菜鸟,不可同日而语。 便问道:“对于吐蕃,可有了解?说来听听。” 王玄策顿时肃然,侃侃而谈道:“在下时常翻阅古今文献以及朝廷邸报,发现大唐未来二十年的敌人,非吐蕃莫属!吐蕃国内,其俗谓强雄曰赞,丈夫曰普,故号君长曰赞普,赞普妻曰末蒙。……地直京师西八千里,距鄯善五百里,胜兵数十万。国多霆、电、风、雹,积雪,盛夏如中国春时,山谷常冰。地有寒疠,中人辄痞促而不害……” 房俊惊讶道:“何以对吐蕃的风土人情如此熟稔?” 王玄策笑道:“大唐与吐蕃虽然形势紧张,甚至不时在边境爆发小规模的冲突,但是西市之中来自吐蕃的胡商不知凡几,大家照样做生意,两国之间的关系并未对商业贸易有太大的影响。在下充当城门官,每日里俱是与各地胡商接触,吐蕃胡商自然也见过很多。况且在下对于西域风俗甚感兴趣,时不时的便在西市那边逛逛,时常与吐蕃胡商交谈饮酒,故此略有了解。” 房俊惊叹。 这是略有了解么? 简直就是“吐蕃通”啊! 牛人之所以能够成为牛人,就是因为他在尚不是牛人的时候,就会去干一些牛人才应该做的事情! 西市里汉胡杂处,与吐蕃胡商打交道的汉人不知凡几,又有几个人能如同王玄策这般将吐蕃了解的如此透彻? 这就是能力! 所以能创下千古以降未有人你那个追赶的丰功伟绩! 一人灭一国,这是何等霸气? “既然如此,便这么说定。你且先回家过年,等到年后再来寻本官,本官亲自为你安排进入东大唐商号担任驻吐蕃总掌柜一事。不过这段时间也别闲着,在深入对吐蕃的权贵做一些了解,亦要了解一番青稞酒的作用以及意义,知此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诺!” 王玄策欢天喜地的告辞离去。 刚刚毛遂自荐便能得到重用,他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得对极了!能够遇到房俊这样一个知人善任的长官,他肯定自己的前途必定无限光明! 咱这个小小的城门官儿,也要时来运转了呀! ***** 招揽了王玄策,麾下又多了一名足智多谋的人才,房俊心情甚好。高阳公主和武媚娘都怀有身孕,自是不能旅行妻子义务,两人便怂恿着房俊挑个日子将俏儿和秀烟连个侍女也一并收了。大唐国公、侯爵无数,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侍女如云?唯独房俊只有一妻一妾,四个贴身侍女都尚未完全收入房中,这种事情说出去了没人会说房俊是君子一身正气,都会当做笑话来听。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妻妾的数量是一定要跟个人成就成正比的。 房俊倒也无所谓,这几个贴身侍女日夜服侍三位主人,自是不可能再嫁出去,他也不能耽误人家的花样年华。只不过这几日后臀有伤,平素坐着都费劲,又如何能干那些需要腰腹发力的剧烈运动? 几个侍女见到两位女主人都怀了身孕,自然是急红了眼。 子嗣就是女人的护身符,只要能够怀上房俊的孩子,那么身份就算是彻底定下来,再也不用担忧自己的未来。故此,几个侍女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房俊身边穿花蝴蝶一般飞来飞去,眼眸流转巧笑倩兮,勾得房俊火烧火燎。只是后臀有伤,实在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龙精虎猛的少年郎哪里受得了这个?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总有一天得被撩拨得五内俱焚爆了血管不可…… 房俊只得无视侍女们的哀怨眼神,成天早出晚归,躲避着几双勾魂摄魄的眼神。 这一日前去青龙寺吃斋,马车路过东市,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车内的李思文大咧咧的喝着茶水无动于衷,房俊撩开车帘,问道:“前面发生何事?” 护卫在马车旁的卫鹰刚欲开口说话,蓦然双眼睁大! “嘣!” 一身沉闷的弓弦声响,一支白羽狼牙箭由远处临街的店铺屋脊上风驰电掣而来,宛如从地狱之中钻出的锁魂之箭,只是在一个呼吸之间便穿越了几十丈的距离,精准的射向车窗边露出半张脸的房俊!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处变不惊 朔风凛凛,杀气寒霜! 那支白羽狼牙箭被强弓射出,挟带着强大的动能一瞬间几乎在一瞬间便穿越几十丈的空间撕裂空气刺破虚空,陡然直取房俊面门! 弓手甚至计算好了风力对于箭矢的作用力,精准到令人胆寒! 卫鹰从听到弓弦响动到发现箭矢破空而来,甚至只来得及张开嘴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可见这一支箭矢的速度又多快! 房俊也只是眼尾的余光瞥见一个光影速度接近,下意识的略微偏头,那支仿若来自幽冥地狱的索魂之箭便自车窗射入,擦着额头掠过,“夺”的一声钉在另一侧的车厢上,箭矢本身挟带的强大动能作用在尖锐的箭簇上,厚厚的楠木车厢好似破纸一般被撕碎出一个圆洞,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躲过一劫,额头一阵火辣辣,伸手一抹,已被箭矢擦破,鲜血淋漓。 李思文先是一愣,紧接着弹跳而起,一手抄着腰刀踹开车门边跳了下去。 马车四周已然乱成一团,房俊的亲兵部曲站成一圈将马车围的水泄不通,纷纷抽刀在手弩箭上弦,警惕的注视着四周,一旦有人靠近便会立下杀手。这个时候才不会去管什么会不会错杀无辜,大家只有一个心思:绝对不能让侯爷遭受哪怕一丁点的威胁! 卫鹰眼见,瞥见远处街边的商铺屋脊之上一个魁梧的身形一闪而逝,当即大喝道:“随我三个人,其余人等护卫侯爷,不容有失!” 话音未落,身形已然窜了出去! 房俊的亲兵部曲皆是久经战阵,度过一瞬间的慌乱立刻展示出强大的心理素质和优良的水准,立即有三个人跟上卫鹰向着远处的商铺追去,余者马上填补空出来的缝隙,团团围着马车。 房俊摸出一块丝帕,擦了擦额角的血迹,肌肤已被擦破,鲜血依旧涔涔而下。 用手捂着伤处,房俊眼神幽深。 真特么吃了豹子胆! 敢在老子的地盘对老子下死手,真当老子是面捏泥塑的佛爷? 走下车门,房俊站得四平八稳,气度俨然:“立刻通知京兆府衙门,巡捕房全体出动,搜捕刺客的下落,通知长安城门周遭城门尽数关闭,许进不许出,绝对不能让刺客逃出城去!” 房俊沉着下令。 “诺!” “立即彻查东市所有的商铺,所有行迹可疑的外地商贾尽皆扣押,取得不在场证据之后才可放行,否则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京兆府的大牢里!” “诺!” “待到卫鹰回来之后,取得刺客的身形特征,立刻查访半月以来进入长安的可疑人等,所有形迹可疑者尽数扣押,无论他是何身份,不准任何人说情担保!” “诺!” “速速去吧,这里毋须担忧!本官尸山血海都爬过来了,还在乎区区一个藏头露尾的刺客?本就就怕他不来,再敢来,本官亲手取他项上首级!” “诺!” 亲兵部曲立刻四散开去,执行命令。 四周早已围拢了无数看热闹的百姓,见到房俊刚刚遭遇刺杀额头鲜血直流,照样淡然自若指挥若定,那一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超然气度稳如山岳! 颇有大将之风! “房二郎,好样的!” 围观的群众不知是谁大胆喊了一声。 房俊的名声本就在民间极其良好,此刻见到房俊遭遇刺杀身上带伤,百姓们全都同仇敌忾!百姓的心思很单纯,房二郎是好官,那么想要刺杀他的边一定是坏蛋!这样的好官都要刺杀,还有没有天理? “那个驴入的想要刺杀二郎,特么的有胆给老子站出来!咱们关中的爷们儿就没有一个怂货,看看老子能不能把你的蛋捏碎了!” 一个观众大汉在人群中怒目而视! 此举立即得到身边百姓的响应,大家七嘴八舌嚷嚷着表达支持房俊的意愿,场面闹哄哄几乎失控! 房俊高举右手,喊叫声立即沉寂下来。 房俊大声说道:“贼子胆大包天,敢在闹市之上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官,丧心病狂至极!若是任由这等人隐匿于长安城中,实在是大大的隐患!诸位父老乡亲,接下来京兆府将会在全城之内搜索刺客,为了各位的人身安全,还请若无必要不要四处走动,由此给诸位带来的不便,还请诸位能够谅解,本官在此给诸位赔礼了!” 说罢,长长一揖。 “二郎,这话怎么说?刺客贼胆,正是要将其绳之以法,何须道歉?” “就是!二郎放心,吾等虽然未必就打得过那刺客,但是只要有任何蛛丝马迹,必然回到京兆府禀报线索!” 李思文手里拎着腰刀,看看四周群情激奋的百姓商贾,再看看一脸镇定从容不迫的房俊,心思陡然变得复杂。 他早已认定自己比不上房俊,甘愿跟在房俊身边牵马坠蹬尽力辅佐。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与房俊之间的差距早已不可以千里记…… 扪心自问,若是换做他遭遇这等情形,是否能够如同房俊这般处理迅速、滴水不漏,更能够及时的安抚百姓、发动百姓主动的帮助侦缉刺客么?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若换做是他,此刻必定已然怒火中烧方寸大乱,就算将整个长安城翻转过来亦要将此刻捉住!最后的结果呢?刺客捉不捉的到暂且不说,整个长安城乱成一团是肯定的! 这里可是帝都! 一旦发生骚乱,不问缘由如何,都是京兆尹的失职! 房俊……进步的太快了,兄弟们若是不加把劲,恐怕追都追不上吧? ***** 整个京兆府衙门以最快的速度运转起来。 休假的官吏皆在第一时间接到通知,府尹遇刺,谁敢表现出一星半点的轻慢忽视?哪怕心中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房俊横尸街头,这个时候也必须立马换上官袍打马如飞赶到京兆府衙门。 程务挺更是火冒三丈! 他是司录参军,是巡捕房的长官,整个京兆府的治安都归他管辖。结果就在他的辖区之内发生了府尹遭遇刺杀这种事情,这让他的脸面置于何地? 休说房俊对他的提携之恩,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的主官,这也是不可饶恕的失职! 程务挺红着眼珠子,将手底下的巡捕房兵卒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然后对着返回京兆府衙门主持大局正处置伤处的房俊立下军令状——若是不能将此刻绳之以法,他甘愿辞职! 房俊到没有对程务挺表达什么愤怒之情,甚至连迁怒的心思都没有。刺客能够准确的知晓他的行踪并且能够在半路上预先选择行刺的地点,必然事先经过严密的探查。 而能够探查得这般细致,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 长安城卧虎藏龙,世家门阀无数,各种势力交错,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家实在太多。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有心算无心,谁都得着了道! 这不是程务挺的错。 开解了程务挺几句,效果并不理想。 程务挺执着的认定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导致贼人有了行刺的机会,正如房俊所言,贼人行刺之前必然经过了大量的探查,房俊的行踪、习惯、护卫情况都在对方的探查范围之内,可是自己却直到刺客行刺都懵然无知,这不是自己的失职是什么? 幸好房俊反应迅捷避过了他惊天动地的一箭,否则若是房俊有何闪失,只怕程务挺要内疚一辈子! 人家房俊将最最重要的司录参军职位交给他,将整个长安城的巡捕力量交给他,结果他就是这么表现的? 不用房俊下令,程务挺亲自带着手底下的虾兵蟹将,在城门封锁之后一条街巷一条街巷的搜索查访,决心要将这个刺客挖出来! 一时之间,长安城鸡飞狗跳,热闹非常! 而在暗处,却已有潜流涌动,风雨欲来……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我要搜查你家 长安城内人心惶惶! 李二陛下得到房俊被当街刺杀的消息之后勃然大怒,将百骑司统领李君羡叫来一顿臭骂!堂堂帝王之婿、开国县侯、京兆府尹被当街刺杀,你们百骑司居然事先毫无半点防备,是不是等到明天刺客潜入惶恐刺杀于朕,尔等照样懵然不知? 李君羡吓得脸都白了,一面反省自己失职,一面也暗暗埋怨房俊,你这小子咋就那么招人恨呢?搞得满天下的都是仇人都想要你的命…… 知错就要改,有疏漏就要赶紧弥补。 幸好房俊无碍,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若是房俊出现任何差池甚至让刺客得手,李君羡觉得自己可以去给房俊陪葬了…… 这个百骑司的头领是真特娘的不好当! 李君羡无比怨念,却也不得不赶紧调集精锐人手前往京兆府,会同房俊那边的消息一起侦破此案。 等他赶到京兆府的时候,正好追捕刺客的卫鹰返回,正在向房俊汇报。房俊同李君羡见礼,稍微寒暄两句,便一同听取卫鹰的汇报。 京兆府大堂里陡然多出十几名身材魁梧神情肃杀的百骑司校尉官吏,气氛也凝重的许多。谁不知道这是李二陛下的耳目?看得出来这一次陛下定然万分震怒,此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卑职一路追踪那名刺客,可惜对方身手高绝,一直未曾追上,不过卑职等人亦未曾跟丢。那刺客翻墙越脊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身手甚是高绝。直至王氏祖宅后院墙之外,方才丢失了刺客的行迹。吾等想要进入王府搜索,却被王家人挡住,不许吾等入内。无法,卑职只能先行调集人手将王家祖宅团团围住不使得那刺客走脱,然后回来请示二郎。” 李君羡微微皱眉,王氏祖宅? 这件事怎会跟太原王氏扯上关系? 他看了房俊一眼,见到房俊耷拉着眼皮思索着什么,额头上一道创口深可见骨,便说道:“侯爷,意欲何为?” 房俊抬头,问道:“将军如何看待此事?” 李君羡略微思索,直言道:“事关重大,即便是太原王氏也不能罔顾律法。刺客既然在他家后院墙外走脱,理当入府搜索,这既是配合官府侦缉刺客,亦是保全王氏族人安危,一旦刺客在其府中藏匿,不仅令王氏深受嫌疑,亦保不准刺客狗急跳墙伤了王氏族人性命。” 房俊点头。 于情于理,王氏祖宅是应当让官府搜查的,无论是洗刷自家的嫌疑,亦或是协助官府缉拿刺客,王氏都没有拒绝搜查的理由。 可他偏偏就拒绝了…… 难道王氏当真就是幕后黑手,意图刺杀房俊以此瓦解李二陛下对关陇集团的压制? 房俊不这么认为,王氏应当不会这般愚蠢。 想要压制关陇集团的是李二陛下,他房俊不过是李二陛下手里的一把快刀。快到虽利,但还是得要看看刀把子是攥在谁的手里,没了房俊,李二陛下可以从容的换一把刀…… 房俊死了,对于事情的本质非但没有任何改观,反而会挑起李二陛下的怒火。压制与反压制,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双方都有默契,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战斗的规模。一旦房俊身死,这种默契会被立即打破,李二陛下会认为这是对于君权毫无底线的挑战! 一场血雨腥风在所难免。 关陇集团想要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但是觉得不会想要看到这种结果。强悍的李二陛下一旦发疯,那种后果是关陇集团绝对无法承受的…… 但如果是借刀杀人、栽赃嫁祸,那么凶手又是谁呢? 谁最愿意看到房俊身死? 亦或者说,谁最想看到李二陛下与关陇集团之间展开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 房俊凝眉沉思,久久不言。 堂外脚步匆匆,京兆府少尹独孤诚快步进入,大声道:“府尹,下官奉你之命已然命令京兆府的所有衙役官差以及巡捕房的兵卒,严格盘查最近半月入京的可疑人士。” 房俊淡然道:“幸苦了,不过还是要督促下面抓紧办事,过不了几天就过年了,城门不可能一直只进不出,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抓捕到刺客!” “诺!” 独孤诚应了一声,悄悄擦了擦汗。 得到房俊遇刺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赶到衙门来执行房俊的命令,连谁都没喝上一口。 房俊又问卫鹰:“可曾看清那刺客的样貌身材?” 卫鹰答道:“刺客黑巾蒙面,看不见容貌,不过此人身材魁梧,据卑职目测不下于七尺,膀大腰圆四肢修长,很有特征。” 房俊立刻对独孤诚说道:“通知下去,在盘查最近半月入京人士的时候,严密注意这样身材的人。” 独孤诚立刻应道:“诺!”脚步匆匆的又快步离去。 古代度制以尺为基本单位,由于历代尺度单量不一,尺的长短代有不同,在历史上尺度是由短变长的,周朝时的一尺,约等于现在的五寸九分多;秦朝时的一尺约合现在的七寸二分;汉同秦制,但新莽时,一百粒粟子挨个排列一列,其长为一尺,合二十三厘米,相当于现在的六寸九分;唐朝时,一尺约等于现在的九寸三分,一寸是三点三厘米,七尺就超过两米。 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壮汉绝对是鹤立鸡群,在人群当中甚是醒目,想藏都藏不住。 “王家那边如何处置?”李君羡小声问道。 在他看来,太原王氏是不太可能参与此事之中的,除非王氏一家子都是无脑的蠢货。这当然不可能,王氏世代簪缨,智商情商都是一等一的高,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授人以柄、自掘坟墓的蠢事? 房俊则笑道:“李将军有些武断了,有罪没罪,不是你我用嘴说的,是要将证据的。没证据,就算他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本官也不能将其如何;有证据,就算他清廉如水一身正气,本官照样要将他绳之以法!” 李君羡有点懵,你这是啥意思? 好像是“我知道王氏没罪,可我就是要收拾他”…… “走吧,咱们去王家拜访一番,无论怎么说那刺客都是在他家后院不见了,于情于理都得让我搜一搜吧?不能因为他们是太原王氏,就能超然于律法之外!” 房俊起身说道。 李君羡无语,说来说去,不还是我的那套说辞? 那又何必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还有罪没罪有证据没证据的…… ***** 王氏祖宅。 房俊、李君羡以及一干京兆府官吏来到门前,提上门贴,不到片刻便中门大开,王珪之子王敬直亲自迎出门来。 王家的这个礼仪给的相当重,按说以房俊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够得上让王家打开中门迎接?房俊心里透亮,王家这是要先礼后兵,今日怕是要硬顶着不让他进府搜查…… “刚刚听闻房府尹遇刺,下官深感震撼,幸好房府尹无恙,否则这长安城天子脚下却无一时一刻安稳,岂不是令吾辈心惊胆跳、夙夜难寐?” 王敬直抱拳施礼,面上礼遇,实则冷嘲热讽。 你是京兆尹,京兆府是你的地盘,却在自己的地盘上差点被人宰掉,你也实在是无能啊…… 京兆府官吏神情各异。 李君羡面无表情,淡淡的看了王敬直一眼。 房俊也不理会这位连襟的嘲讽,笑呵呵道:“本官福大命大,那些想要本官完蛋的家伙,怕是要失望了。” 王敬直微笑道:“既然如此,房府尹不去追捕刺客,因何来到寒舍?” 房俊也不跟他虚与委蛇:“本官麾下亲眼见到刺客遁入贵府后院,那刺客穷凶极恶,为了贵府上下安危,亦为了侦缉刺客行踪,还请行个方便。” 第一千零五十章 你家效忠对象太多 王敬直断然拒绝:“吾太原王氏世代忠贞,凛凛正气,族中从无犯奸作恶之徒,何以遭受尔等这般作践?” 入府搜查? 这是耻辱! 府内女眷众多,这些兵卒衙役一窝蜂的冲进去,一个看顾不周那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传言出去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再者,堂堂太原王氏门阀士族,岂能任由粗鄙的官吏横行搜查? 这是原则问题! 房俊皮笑肉不笑的盯着王敬直,言语直似要将这位连襟的脸面削尽:“世代忠贞?呵呵,你也配!本官倒是想要问问,你们王家都忠于谁?先忠于汉,后忠于魏,再忠于晋,又忠于隋,现在又忠于唐,那么明日你们又忠于谁?” 这番话,啪啪的打脸! 王敬直面红耳赤,却又发现房俊其实说的没错…… 朝代更迭,太原王氏绵延兴旺的时间太长,早已历经多朝。在汉朝的时候当然要忠于汉,在魏晋的时候也自然要忠于魏晋,不然呢?难道你让太原王氏世世代代的都造反? 王敬直只好说道:“王氏素来和善乡里,只知皓首穷经诗书传家,天下兴旺则闭门耕读,天下板荡则经世济国,解万民于倒悬救百姓于水火。天下仕林谁不赞一句清名普世?尔如今这般羞辱于我王家,就不怕天下诽议、朝野侧目?” 房俊冷笑,这是要给我施压? 什么天下诽议,什么朝野侧目,哥们儿什么时候怕过这个? “说来说去,你们王氏便是谁当权便忠于谁,谁能保你王氏富贵便忠于谁,只知有家而不知有国,口口声声诗书传家实则自私自利罔顾天下黎庶,与他三姓家奴又有何异?尔等这般无耻蠹虫,亦敢与我谈论忠义?” 王氏满门上下怒目而视,面红耳赤。 堂堂太原王氏诗礼传家世代簪缨,乃是天下一等一的门阀士族,何曾被人辱骂过三姓家奴? 王敬直气得快要吐血,戟指房俊,怒斥道:“满口胡言!王氏敬你为京兆尹,乃是长安父母,故此大开中门礼敬有加,缘何却要这般诋毁王氏清誉?” 房俊道:“休说这等无用之言,现在有人亲眼目睹刺客遁入你家后院,吾等京兆府奉皇命缉拿刺客,故此要入府搜查,还请王驸马行个方便。” 王敬直傲然道:“不行!王氏清誉岂能毁在尔等手上?此事断不可行。” 房俊冷笑:“既然如此,本官是否可以认定王驸马这般推诿是与此次行刺有关,而且那刺客分明就是躲藏与贵府之内,受到贵府庇护?” 王敬直丝毫不怕,淡然道:“任你如何去说,但是想要进府搜查,决计不行。” 这倒不是王敬直不通世故。 若是寻常时候,王敬直亦不会这般不给京兆尹情面,到底是长安地方最高长官,若是起了龌蹉,日后断然麻烦不断。可是现在房俊与关陇集团形势紧张,谁晓得房俊会不会借机陷害,在王府之内故意安排一些线索? 房俊哪里由得他拒绝? 今日无论王府之内能否搜到刺客的线索,他都必须进去搜查一番。现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他与关陇集团打对台,却连人家的大门都进不去,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房俊盯着王敬直的眼睛,毫不相让道:“侦缉贼寇既是京兆府的职责,亦是所有大唐臣民的义务。现在刺客遁入贵府后院,本官亲自率领京兆府衙役前来搜捕,王驸马却推三阻四意图顽抗,本官不得不怀疑王家包庇刺客的动机。” 王敬直怒道:“某何曾包庇刺客?府尹就要血口喷人。王家素来清廉秉直,根本没有包庇刺客的理由。” 房俊咄咄逼人道:“本官不管你有没有理由,本官只相信证据,刺客遁入你家后院,你就得让我搜,否则便是包庇刺客。你信不信本官一声令下命衙役兵卒就这么闯进去,将你王家阖府上下尽数擒拿,严刑拷打?” 这一下不仅是王敬直,所有王家人都忍不住了! 阖府上下尽数擒拿,还要严刑拷打? 这可是王家,自两汉以降便世代簪缨的太原王氏! 你也太狂了吧? 王敬直咬牙怒视房俊:“你敢?!” 房俊梗着脖子:“你可以试试看本官敢不敢!” 王敬直:“……” 他傻眼了。 试试房俊敢不敢? 他不敢试。 因为就没有房俊不敢干的事情!这家伙是个棒槌啊!江南士族哪一个不是势力庞大、根深叶茂?还不照样被房俊一通折腾各个俯首帖耳! 尤其是有江东顾氏前车之鉴…… 那可是将顾氏满门剿灭,还要给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家族子弟永世不得参加科举,永世不得举荐为官,彻底沦为下九流,生生世世直到永远! 现在不过是闯进王府拿人,他房俊怎么可能不敢? 王敬直看着房俊桀骜不驯的眼神,相信只要再敢说一句“你试试”,房俊就真的会下令将王家阖府上下尽数缉拿,然后严刑拷打一番。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一旦有王家人耐不住刑罚胡乱招供,那么王家世代清誉可就当真要毁于一旦……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这句话王敬直不止一次听到过,他王家传承悠久甚至不止一次的这么干过,可他何曾想过有一天太原王氏会遭遇这等窘迫的境地,被人强势碾压、肆意欺凌? “大郎,家主有话传达。” 一个家仆慌慌张张自府内跑出,到了王敬直身边耳语几句。 王敬直神色变幻,死死瞪着房俊半晌,才涩声道:“家父有命,既然房府尹执意认定王家与刺客勾连,那就不妨入内仔仔细细的搜索一遍,给我王家以正声誉。” 被房俊压制不得不同意他进府去搜,与主动要求房俊入府去搜,结果一样,但是性质完全不同。 王珪毕竟是王珪,见到房俊心意已定,立即服软。继续这么僵持下去,不利的是王家,说到底人家房俊占据着道理名份,以硬碰硬非是明智之举。 房俊呵呵一笑,岂会被王敬直话语之中的陷阱套住? “本官可没说你王家与刺客勾连,这是你王驸马自己说的,与我无关。既然永宁郡公深明大义,本官怎能不给予成全?来人呐,给本官进去仔细搜索,不过王家乃是晋王殿下的姻亲,尔等无比要谨守礼节,行动需要小心在意,若是惊扰了府中内眷,本官定然不饶!” “诺!” 一众衙役和巡捕如狼似虎一般冲入大门,在王家管事的带领下径直扑向后院。 王敬直依旧站在门前台阶上,狠狠的瞪着房俊。 贼子果然奸诈! 非但提防到了自己言语之中的陷阱,甚至还反手再打了自己一次脸。房俊口口声声因为王家是皇亲这才要以礼相待,却丝毫不提王氏的底蕴和显贵,这分明是嘲讽王家不过是攀附皇权的势利小人,而非诗礼传家德高望重的名门望族! 这让一直以来都以家门显赫视为荣耀的王敬直如何不怒? 肺子都快欺诈了,此子着实可恶! 王敬直咬着牙瞪着房俊:“若是搜查之后,并未发现刺客的行迹,不知房府尹要如何给王家一个交待?” 你这般羞辱于王家,口口声声王家与刺客勾结包庇,若是搜不到什么东西,是不是得给王家一个说法?否则堂堂太原王氏被下贱兵役登堂入室四处搜寻,岂不是令天下人耻笑? 房俊目的达到,自然不会再跟王敬直置气。 笑呵呵说道:“王驸马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官见到王驸马阻拦,本来想着王氏毕竟是世家高门要顾全颜面,这都打算打道回府了。可是永宁郡公主动请本官入府搜查,以正视听,本官这可是在帮助王家,否则外间尽皆传言王家勾结刺客行刺本官,好说不好听啊。您应当感激我才是,怎地反而找我要交待?王驸马,做人要厚道!” 王敬直闻言,差点气死!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证据确凿 见过无耻的,却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王珪之所以退一步邀请房俊入府搜查,不过是见到房俊如此强势唯恐大动干戈,届时王家声誉受损不说,一个阻碍司法的罪名也逃不掉。 可房俊现在一推二五六,绝口不提他刚刚咄咄逼人不入府内搜索誓不罢休的架势,将责任完全推给了王珪,怎能不叫人切齿愤怒? 王敬直双眼几欲喷火,怒不可遏。 我还感谢你? 我特么感谢你全家! 他现在杀人的心思都有! 偏偏房俊还是个气死人不陪命的,笑呵呵的揶揄道:“哎呦,都说王家诗礼传家,难道让客人站在大门口吹冷风就是待客之道?好歹也得让咱们进去喝杯热茶去去寒气,你说是不是啊李将军?” 王敬直怒目而视。 他现在眼睛发胀,今天已经被房俊气得不知道瞪了多久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李君羡眼观鼻鼻观心,对房俊的挑拨充耳不闻。 你们自去吵闹,与我何干? 他也算是看明白了,房俊不过是借着搜查刺客的机会狠狠的折一折王家的面子。实则房俊自己心里想必也明白王家根本没有刺杀他的动机,对于下定决心要打击关陇集团的陛下来说,死掉一个房俊,还有无数个房俊…… 杀掉房俊除了能够勾起李二陛下的滔天怒火使得打击关陇集团的手段更加不留余地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么愚蠢的事情,王家绝对不会干! 就算是在王家搜出点什么证据,要么是房俊安排的给王家挖坑,要么就是刺客故意留下行迹栽赃王家,事实上跟王家根本就毫无关系…… 捋顺了思路,李君羡怎么肯顺着房俊跳进这摊浑水? 躲都躲不及呢。 房俊是真的有点口渴,想要那、拿话语挤兑王敬直几句,堂而皇之的坐到王家正堂喝上一杯热茶。可王敬直这回是当真气极了,连平素自傲的世家子弟的优容礼仪全都抛进臭水沟,就这么站在台阶上怒视房俊,丝毫没有半句客套话。 入府搜查随你的便,请你喝茶? 喂驴也不给你喝! 房俊眨眨眼,看着斗鸡一般的王敬直,无奈道:“你说说你这人怎地这般小气?真倔!” 王敬直真想一脚揣在面前这张黑脸上…… 我倔? 我特么再倔能有你倔? 为了进入府内搜查,连我们王家八辈祖宗都被你给骂了,简直岂有此理! 两人一个站在台阶上怒目而视,一个站在台阶下嬉皮笑脸,情形古怪之极。一众京兆府的署官出去程务挺等人入府搜查之外尽皆站在房俊身后,看着房俊将太原王氏丝毫不放在眼中,且逼得王氏这样的豪强亦不敢以硬碰硬,不得不捏着鼻子任其入府搜查,一个两个都是心中戚戚然,深怀戒惧。 自家与这样的人物打对台,对让的身后又有李二陛下这样的参天大树撑腰,能有几成胜算呢? 最重要的是世人皆知房俊“能折腾”是出了名的,可是到现在为止房俊再与关陇集团的争斗之中只是一味的展示强硬,靠着名份大义一路施压便已经让大家苦不堪言。若是等到房俊绸缪妥当拿出他“能折腾”的本事,还不知道要被折腾个什么样子…… 强横如太原王氏,也不得不在这个棒槌面前弯腰。 这时,一名京兆府巡捕快步从府内跑出,来到房俊面前疾声道:“启禀府尹,府中后院池塘中发现刺客线索。” 房俊笑容一凝,淡淡的看了王敬直一眼,一撩官袍,大步进入王府。 王家众人则面面相觑,怎么可能? 王敬直冷汗唰的一下就淌下来,大冷的天儿只觉得浑身燥热,赶紧扭头跟了上去。房俊与关陇集团对着干,太原王氏又是关陇集团的中坚,没事儿的时候房俊尚要找点事儿,如今当真在王家发现了刺客的线索,还不得往死里整王家? 这下子麻烦大了…… 一大群人呼呼啦啦全都进了王家,径自向后院奔去。 后院一处池塘边,早已被京兆府的巡捕房兵卒三步一岗的围起来,任何人等不许靠近。房俊来到近前,程务挺当即指着池塘边柳树下的一堆家什,说道:“此乃军中制式强弓,非三石之力不可拉开,即便在军中亦是极为稀少,能够挽此弓者寥寥无几。经卑职查验,此弓与行刺府尹之时所用的白羽狼牙箭系配套之制式,被人拆解之后丢弃于池塘之中,若非百骑司中几名精擅追踪的行家发现池塘边的浅显足迹,绝难发现。” 房俊低头看着拆解成一堆零件的强弓,先是抬眼看了看程务挺,程务挺微微摇头。 这是不是你事先安排的? 绝对不是…… 房俊心中有底,淡然对王敬直说道:“王驸马可有何理由解释这件事情?” 王敬直呆若木鸡,看着地上的零件擦了擦冷汗,吱吱唔唔道:“这个……绝非我王家中人所为,某敢以人头担保。” 房俊摇摇头,平和说道:“这个理由不充分,这里是王家,是矗立关中几百年的太原王氏祖宅,府中家丁护院不胜凡几,若说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张强弓拆解之后丢弃于池塘之中,阖府上下却无一人发现?这种话本官相信,陛下也不会信,大理寺、刑部、百骑司更不会信!” 王敬直无言以对。 刚刚他还敢跟房俊硬怼,现在却气焰全无慌乱无措。 作案凶器在你家中发现,无论你是不是凶手又或者幕后主使,怕是都难逃干系。若是不能拿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房俊完全可以借题发挥,给予王家重重一击! 如同江东陆氏那般阖家灭门是不可能的,就算房俊想这么干,李二陛下也决计不会允许。说到底关中都是李唐王朝的根基所在,灭了王氏就等于与关陇集团正式决裂、不死不休,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不会发生。 但是惨重的代价亦是王家绝对不愿意付出的…… 接下来,就是房俊咄咄逼人洋洋得意的折腾王家了吧? 王敬直愤怒而又悲哀的想着。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房俊并没有展现出预想中的嚣张得意,反而态度温和的说道:“此事本官也不相信是王家所为,但是毕竟凶器在王家发现,于情于理王家都要给出一个说法。还请王驸马亲自走一趟京兆府说明详细情况,由京兆府与百骑司详细调查,还王家一个清白,不知王驸马意下如何?” 王敬直一愣。 房俊忽然表现得这般和善,与刚刚在大门口的强硬截然相反,他反而有些不适应。难道这小子是要玩一出鸿门宴,将自己诳去京兆府大堂就来一个严刑拷打,希望自己酷刑之下屈打成招? 王敬直想了想传说的那诸般残酷刑拘,就情不自禁的打个哆嗦。自己从小怕疼更怕血,连家仆杀鸡自己都不敢看,恐怕挨不得一时片刻,就得人家说啥就招啥…… 不过旋即想想有不太可能。 房俊就算再是胆大包天,敢对王家下人家仆动刑,亦不能因为这么一点事情就对自己这个王家嫡子、当朝驸马动大刑吧?这若是传扬出去怕是陛下面上也不好看,好歹自己也是陛下的女婿啊! 这么一想,心中大定。 “既然在吾家中发现凶器,某自然责无旁贷,要去京兆府走一趟说明事由。还请房府尹稍候片刻,某向家父交代一声,以免老人家担心。家父近日病情愈发严重,不便见客,还望房府尹海涵。” 既然房俊态度缓和下来,王敬直自然不会继续摆臭脸。 世家子弟你说是虚伪也好教养也罢,这点气度总归是还有的。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你的规矩,不是房俊的规矩 房俊关心道:“不知永宁郡公病情如何,是否方便探望?” 到了人家的家里,王珪病重自然要有所表示。 话说老王珪大抵也没几天活头…… 王敬直歉然道:“非是某不近人情,实在是家父病情太过严重,不易接见外客。” 房俊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王驸马替本官带去问候,永宁郡公一生清正,实是吾辈之楷模,心中敬仰之情可昭日月,万望他老人家身体康泰,长命百岁。” 王敬直道:“多谢房府尹挂念,某一定告知家父,请稍候。” 言罢,急匆匆赶往内宅。 ***** 房俊必须进入王家搜查,以此来打击王家的气势提升自己的威望,但是仅此而已。王家后院池塘里捞出来的强弓既然不是程务挺安排人栽赃嫁祸,那必然便是刺客蓄意为之,真正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嫁祸于王家使其与房俊产生冲突。 哪怕房俊明知王家没有刺杀的动机,也不可能白白错过这等打击王家的天赐良机。 然而他们还是小瞧了房俊的胸襟格局…… “若是没有这张强弓的存在,房俊说不定还会安排人在搜查的时候故意放置一些证物令吾家有口难辩,趁机打压王家以及削弱关陇集团的气势。然而正因为有这张强弓的存在,房俊已然看出这是有人蓄意陷害,本意便是使得王家与房俊发生冲突。此子胸襟气度确非寻常,能够白白放过这样打击王家的好机会,亦不愿落入背后主谋之人算计之中,陛下用他来压制关陇集团,的确是有眼光。” 王珪一身锦缎绣着团寿字样的常服,老态龙钟的坐在椅上,面容灰败气色不佳,但是远未至王敬直所说那般病得严重,最起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只是稍稍喘息了几下,中气尚算充足。 给儿子指点了房俊因何前倨后恭的原因,赞赏了房俊一句,安慰儿子道:“你自去京兆府无妨,房俊此人行事虽然随心所欲率性无惮,但是自有其底限,轻易绝不逾矩。” 王敬直撇撇嘴,不忿道:“父亲说他讲规矩?呵呵,那小子就是一个楞头棒槌,瞧瞧他的行事作风,哪里有一件事情是讲规矩的?” 讲规矩的人会第一天面见下属便将侯莫陈镬驱逐出大堂,吓得独孤诚不得不四处搬救兵救命? 王珪宽松的眼皮耷拉下来,微微摇头道:“那是我们的规矩,不是他的规矩。所以在我们看来他不讲规矩,但是他自己心中却自有规矩……” 王敬直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也懒得去想。 他是家中次子,上面还有一位大兄,是将来继承家业的嫡长子,他是没有机会也不耐烦去执掌如此庞大的一份家业的。能够安安稳稳的做一个驸马,顺便抱紧太子的大腿富贵荣华一辈子,他也就知足了。 历史上的王敬直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太子这条大腿粗是足够粗了,可惜不太稳当,甚至有朝一日轰然倒塌,他也因为与太子过从甚密被流放岭南与南平公主绝婚,南平公主也改嫁他人…… 京兆府衙门一片忙碌。 所有的官吏全部取消休假,带着巡捕房、官差衙役满大街的查房嫌疑人等。长安城所有城门均有十二卫兵卒把守,所有人等许进不许出,若想出城必须有皇宫下发的腰牌或者京兆府颁发的文书,否则无论官职大小爵位高低,一律挡驾! 幸而城内百姓商贾皆知道京兆尹遇刺的严重性,达官显贵也没人愿意这个时候冒出头来挑战房俊的怒火,整座长安城虽然都快被翻转过来,却也并无多大的鼓噪。 而王家嫡子王敬直被房俊带到京兆府问话,更是在城中震惊了不少人。那可是王家的嫡子,天子的女婿!就这么被京兆府“请”去问话,可见房俊到底有多么强势! 关陇集团在此刻尽皆保持沉默…… 房俊将王敬直带到京兆府大堂,并未有半点刻薄,反而以礼相待,处处优容。 他与关陇集团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要打压关陇集团,这是政治任务,但是他自己挑战关陇集团是一回事,被别人当枪使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就算他跟关陇集团当面锣对面鼓,也会谨守底线,那就是尽量不要发生流血事件。 如同江东陆氏那种事情绝对不能够再次发生,否则就算关陇集团不被他逼得造反,李二陛下也不可能容他。江南士族那是游离于大唐政治中心之外的势力,怎么能够跟占据帝国根基之地的关陇集团相比? 没有大刑侍候、没有严刑逼供,甚至没有百骑司和巡捕房的书吏在场记录,房俊只是客气的询问王敬直一些简单的话语,请他饮了一杯茶,便恭送王敬直离开。 然后房俊直接来到太极宫求见李二陛下…… “伤势如何?” 在寝宫见了面,李二陛下第一句话不是询问刺客是否追查到下落,而是开声询问房俊的伤势。 房俊赶紧恭声道:“多谢陛下挂念,微臣并无大碍,只是皮外伤而已。”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自古天家无情,不是说天家天性凉薄,而是涉及到的利益太多太大,哪里还容得下任何感情?在庞大的利益面前,任何感情都得靠边站。 李二陛下出去在玄武门那件事上表现得过于冷血、心狠手辣之外,其实大部分时间对于大部分人都表示出强烈的关怀,这一点与许多帝王大大不同。 其实玄武门事变也怨不得李二陛下心狠,当时的情势早已发展到你死我活、非生即死的地步,谁退一步就是当场身死、阖家灭门的结局,这个时候还谈什么感情、讲什么亲情? 拼死挣扎,鱼死网破而已…… 说到底,李二陛下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非是能够“割肉饲鹰”的佛祖。 然后房俊将遇刺之后的紧急处置一一禀告。 听到房俊对于王家的处置方式,李二陛下甚为满意,看着房俊的眼神也极其欣慰。 有张有弛,知进知退,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 能够凭借强横不讲理的方式打破僵持的局面,亦能在全面占据上风的时候隐忍着选择退让,房俊的表现哪里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怕是在朝中混迹大半辈子的官员亦远远不及! “你的做法是对的,与关陇集团之间的斗争不能急于求成,要谨守底线,万万不可导致关中动荡、帝国根基不稳。不过刺客要尽快追查,速速将之绳之以法、处以极刑!这帮混账根本就是挑战大唐的国威、挑战朕的威仪!当街刺杀朝廷重臣,那就要做出付出一些代价的准备!” 李二陛下的确恼怒非常。 闹市之中敢于刺杀堂堂开国县侯、京兆尹、当朝驸马,这简直就是在扇李二陛下的耳光,还扇得啪啪作响! 谁给你的胆子? 帝王之怒,血流漂杵! “微臣知道分寸,定然不会被背后主使利用,还请陛下放心。” “嗯,你办事朕自然放心。速速去探查刺客,愈快解决愈好,毕竟年关临近,长安城中每日汇聚几十万外地百姓商贾,封锁城门的时间太长怕是要引起变故。” 李二陛下叮嘱道。 随后又说道:“高阳和你那侍妾都以及被朕接近皇宫,随后你去走一遭,也让高阳她们安心。” 房俊心里暖乎乎的…… 李二陛下此举,无非是在替他解决后顾之忧。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小姨子过分了 刺客胆敢当街行刺,难保就不会有祸及家人的心思。 将怀有身孕不能受到惊吓的高阳公主与武媚娘接入宫里,刺客自然无可奈何。至于房玄龄夫妇自有房家的家将部曲严密保护,不会给刺客可乘之机。 帝王至尊,能够提臣下着想周到,莫过于此了。 虽然房俊是他的女婿…… 房俊告辞李二陛下出来,在宦官的引领下来到高阳公主出嫁之前的寝宫。这里一直保持原样,留待高阳公主回宫省亲之时居住,可见李二陛下对于子女的细心爱护。 寝宫内莺莺燕燕,济济一堂。 房俊踏足殿内,数道目光便齐齐的投射过来,见到房俊额角的伤处,各自蕴含着担忧与惊惧。当真不敢想象,若是这一箭稍稍地上半寸,亦或者当时房俊的反应稍稍满上半分…… 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寝宫内高阳公主、武媚娘、晋阳公主、衡山公主、长乐公主都在,以及另一位娇俏的美少婦正是南平公主。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两人望着房俊额角狰狞的伤处眼泪一瞬间就流下来,心疼后怕不可遏止,齐齐站起身就向房俊走去。 高阳公主疾步上前,口中低呼一声:“郎君……” 话音刚起,便见到一个娇小的身影自她身后窜出,娇呼一声:“姐夫!”便窜进房俊怀中。 高阳公主的呼声戛然而止,呆愣愣的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形乳燕投林一般钻进房俊怀里…… 高阳公主呼声憋在嗓子眼,泪水还在眼眶打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酸意! 我才是房俊的妻子啊,兕子你这个小丫头就算跟姐夫很亲,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得比我都激动吧? 搞得我好想忽然从妻子变成了大姨子…… 晋阳公主哪里管这些? 在她单纯而纯粹的世界里,房俊就是最好最好的姐夫,甚至是比几位兄长还要亲近的男人。听闻房俊遇刺的消息之时,她就担心的要命,此刻见到房俊额角的伤处,哪里还能忍受心中的担忧? 径直扑到房俊怀里,晋阳公主扬起小脑袋,眼泪把擦的看着房俊的脸,哽咽着问道:“姐夫,疼不疼?” 房俊怀中抱着娇小柔软的身子,心中满满的全是温情,笑道:“本来还有一些疼的,不过见到咱家晋阳公主殿下,什么疼痛全都长出翅膀飞走啦!” 听他说的有趣,晋阳公主破涕为笑,嗔道:“姐夫骗人!疼痛又不是小猫小狗,怎会飞走呢?姐夫,你低下头让我看看,这么大的伤口,一定留了好多血吧?” 房俊便蹲下身子,任由晋阳公主捧着他的脑袋,凑近了去看他额头的伤处。然后就见到晋阳公主一张清丽的小脸儿越凑越近,崛起两片薄薄的、粉润的嘴唇…… 轻轻在他的额头呵了一口气。 “兕子有的时候因为贪玩受伤,父皇说呵一口气就不会疼痛了,兕子给姐夫呵气,有没有好受一些呢?” “呵呵,兕子的口气那就是仙气啊,何止不疼了?姐夫现在觉得浑身力大无穷,能够打死一头牛!” 晋阳公主就弯着眼睛开心的笑。 姐夫小姨子温情脉脉言笑晏晏,浑然不知殿中其余人的诡异目光…… 高阳公主心生醋意,武媚娘满心无奈,长乐公主神色复杂,南平公主一脸惊诧。 这小姨子有些过分了啊…… 唯有衡山公主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有样学样的也在房俊额头呵了一口气,笑道:“小幺也给姐夫呵气,姐夫会不会打死一头驴子?” 房俊伸手将衡山公主也揽到怀里,跟晋阳公主一左一右,哈哈笑道:“怎么不能?等过了年,你俩就到咱家的庄子里去,姐夫给你们杀头牛再宰一头驴子,咱们炖牛肉、蒸驴肉包子吃好不好?” 一门心思宠小姨子的房俊才不会去管什么不许杀牛的禁令! 而且牛一定要杀才会死么? 走路会跌死,耕地会累死,喝水会呛死…… 总不能牛死了之后还不能吃肉吧?世家豪族对付这种禁令总是有着无数的规避方法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更何况房俊这种棒槌? 两个小丫头口水都流下来,欢天喜地的跟房俊拉勾。 高阳公主这时候才走过来…… 怎么感觉自己成了外人呢? 高阳殿下一脸幽怨,抿着嘴儿瞥了房俊一眼,见到这家伙“左拥右抱”一张黑脸笑得像一朵菊花,心里就有些来气。就算“小姨子是姐夫的半个屁|股”,可是这两个小姨子也实在太小了,你也下得了手? 走到近前,担忧的看了房俊的伤处一眼,心中一疼,不过在见到房俊一脸傻笑的搂着两个小姨子的时候,那股酸气又泛了起来,虽然知道房俊对于自己两个妹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龌蹉,可还是忍不住伸出纤纤玉指,在房俊的后腰狠狠的掐了一记,拧了一圈儿…… “嘶……” 房俊倒吸一口凉气,回头诧异的瞪着高阳公主。 这娘们儿有病啊?我这受伤了呢,你居然下这么狠的手? 招你惹你了我? 高阳公主杏眼圆瞪回去,招没招我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儿吗? 房俊……我忍! 谁叫这里是太极宫,你是的地盘呢? 给老子等着,等你生下娃,回到家,老子不将你搓圆了捏扁了就特么不姓房! 武媚娘走上前,没有多余的言语,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房俊笑笑,安抚道:“没事,一点小伤并无大碍,御医说只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武媚娘轻轻点头,将温存的话语埋在心底,这里不是述说心意的地方。 南平公主则走上前来,敛裾对房俊一礼,歉然道:“本宫听闻了王家老宅的事情,也知道二郎在老宅中搜到了物证,本宫还要多谢二郎能够以德报怨,不与王朗计较。” 她是李二陛下的闺女,但同时也是王敬直的妻子,起先就在宫内陪伴母妃,听见了这件事连忙赶到高阳公主这边求情,希望房俊能放王敬直一马,不要使得王敬直太过难堪。 依着房俊的脾气,谁都猜测他将会对王家展开打击! 而房俊在王家搜出物证之后变现的宽厚大度,则实实在在出乎太多人的预料,这其中自然就包括南平公主。 双方各为其主,就算房俊对王敬直使出什么手段也无可厚非,反倒是这种大度令南平公主心中陡生敬意。 谁说房俊是个无脑冲动的棒槌?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这位心里都是透明白…… 房俊起身还礼,笑道:“殿下毋须如此,微臣又没有老糊涂,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王家只是受人陷害,那些人想要刺杀微臣不成就顺带着将微臣当枪使,微臣岂能如他所愿?不过现在形势未明,事情发展到何种程度亦未可知,若是以后微臣对王驸马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殿下能够体谅。” 南平公主神色复杂,轻叹道:“本宫只是深宅一妇人,如何懂得国家大事、朝堂政治?惟愿相夫教子,安安稳稳而已。无论如何,还请二郎能够必要的时候手下留情,则本宫感激不尽。” 高阳公主走过来拉住南平公主的手,娇笑道:“姐姐莫非是被外面传言的话语吓到了?你可别听那些胡说八道,说什么二郎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这个人呀脾气暴躁不假,但是心里有数儿,姐姐放心便是。” 南平公主尴尬的笑笑。 他有什么数儿啊?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浮出水面 传言的确不可尽信,可是牛渚矶那染红的山坡难道是假的?江东陆氏满门遭屠也是假的? 这位可是心狠手辣的主儿,自家那位相公就是个文弱书生,若是落到房俊的手里……只怕没两天就得给折腾死。 到时候自己岂不是守了寡? 可是高阳公主已然如此说了,她自然不好再纠缠房俊,只得无奈的笑笑,实则心思还未放下。 房俊抬眸,与一直俏立一旁的长乐公主目光触及,迅即分开。 未有只言片语,心中却微微异样…… 长乐公主微微抿着嘴唇,扭头望向一边,眼神有些飘忽。 不知为何,看到房俊额角狰狞伤处显现出来的狼狈,心里微微有些难言的心疼…… 这种忽如其来的感觉令她极是困惑,亦有些心慌意乱。 自己不是应当憎恨房俊的吗? 正因为房俊的存在导致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陡生波澜,最终沦落到现如今形单影只寂然落寞的境地,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月里独守春闺,暗自垂泪。 难道自己内心深处从未觉得现如今的境地是一种折磨和落寞,是以便从未对房俊升起过一丝一毫的恨意? 即便如此,自己和房俊亦不过是两条永不交织的平行线,又何来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疼? 长乐公主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扇合,任凭房俊的目光视线有若实质一般落在自己洁白完美的侧脸上,白皙的肌肤微微泛起红晕,这种难言的羞涩使得长乐公主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日在骊山农庄的汤泉池子里被房俊轻薄时候的窘迫,尤其是在自己的几个妹妹面前,这种羞窘的感觉令她微微有些着恼,但更多的确是心底的悸动…… 这种感觉令她涌起一种慌张和恐惧。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高阳公主丝毫没有注意到姐姐的异样情绪,温情脉脉的扯着房俊的手,查看他额角的伤处。武媚温柔乖巧的站在一旁,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盏热茶递给房俊。 接过茶盏的时候,房俊的小指轻佻的在武媚娘纤纤玉指上勾了一下,武媚娘媚眼如水,咬着红唇白了房俊一眼,心底却对这种隐秘的挑情行为甚是受用…… 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到底年纪小一些,还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见到房俊伤势无碍且谈笑风生,很快便忘记了房俊遇刺受伤一事,围着房俊叽叽喳喳的说着开心事儿。 寝宫里莺莺燕燕,暖意融融…… 正在这时,殿外的内侍进来禀告,说是京兆府司录参军程务挺派人前来通报已有嫌疑人的踪迹,请房俊回京兆府衙门主持大局。 房俊赶紧告辞离开,匆匆回到就在皇城之西的京兆府衙门。 “启禀府尹,经过严密盘查长安城中可以人等,共计找出符合刺客身形特征的嫌疑人七人,皆以严密布控,任何一人都不会逃脱出监视视线,至于下一步如何行,还请府尹示下。” 只是半天时间,程务挺已是面色憔悴,声音嘶哑。 巨大的工作量带来的疲劳尚在其次,最要命的是心头那种如山一般的压力,导致他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处在高压状态,这种来自于精神层面的压力足以使人饱受煎熬。 房俊坐到主位之上,先是挥手让程务挺坐下说话,然后又让书吏沏了两倍热茶送来,这才问道:“说说吧,都是些什么人?” 能在如此的短的时间内在人口数量达到百万的长安城中搜索出七个与刺客外形特征相符的嫌疑人,这份工作量实在是大得惊人,亦可由此看出整个京兆府的惊人效率。 房俊深感满意。 程务挺接过书吏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这才喘口气子怀中掏出一份信函,交给房俊之后说道:“都在这上面了,一共七个人与刺客身形相符,其中三人案发当时无法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另外四个则都有证人证明当时嫌疑人不在现场。” 房俊接过信函,仔细翻阅,顺口问道:“关陇集团的各家都有何反应?” 程务挺嘿嘿笑道:“谁敢有反应?府尹您强势进入王家搜查,早已震慑了所有关陇集团的胆子!连太原王氏这样的世家豪族都说搜就搜,旁人谁敢自认面子比太原王氏还大,能挡得住您?只要看谁不顺眼去他家里搜上一搜,且不说能否搜出什么证据,只要一大群兵卒衙役闯进府门这么一闹,谁家消受得起?” 房俊哑然失笑。 这就是扯虎皮拉大旗,在搜剿刺客这个无比正确的大前提之下,房俊那是想去谁家搜索一番就搜索一番,谁敢阻拦就是跟刺客暗中勾结蓄意谋杀朝廷重臣,这样的罪名太原王氏不敢城守,别人家更不敢! 此刻谁跳出来蹦跶吆喝,必然要承受刚刚死里逃生的房俊最大的怒火! 谁吃饱了撑的在这个时候去招惹房俊这个棒槌? 房俊翻阅着,冷不丁一个名字跃入视线。 “黑齿常之?” “这是高句丽使团的一个武官,骁勇非常,据说是高句丽大对卢渊盖苏文的心腹爱将,深受器重,小小年纪便担任这次高句丽使团的随行武官。此人身长七尺有余,与追击刺客的部曲所描述相符。只是经过调查,此人在案发之时正在鸿胪寺的宿馆之中饮酒,多名鸿胪寺官员皆可为证。” “皆可为证?呵呵。” 房俊冷笑一声,不以为然。 人们最相信自己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耳朵眼睛往往最是骗人。 不过这个黑齿常之不是百济人么? 怎地又成了渊盖苏文的心腹爱将? 难不成是自己的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可就算自己这只蝴蝶再是威力巨大,也不至于能够将翅膀扇动的风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影响到遥远的高句丽…… “高句丽使团是何时进京?他们这次前来所谓何事? 房俊皱起眉毛,基本确定了高句丽使团的嫌疑最大。 不在场证据? 那根本不叫事好吧!换了房俊自己,有十几种方法瞒天过海。 程务挺说道:“是为了册立高藏为高句丽王一事。” 房俊点头,凝眉深思。 高句丽荣留王和他的大臣们计划除掉一些高句丽内部颇有势力的将领,并准备第一个干掉对其王位最有威胁的渊盖苏文。 去年,渊盖苏文得知荣留王的计划后,邀请荣留王和他的大臣们视察他的军队,并设盛宴款待。在宴席上渊盖苏文杀死了荣留王的百名大臣,后又闯入王宫杀死荣留王并分尸,而且没有给荣留王举行葬礼。之后渊盖苏文自封自己为“大莫离支“,立荣留王的侄子高藏为王并摄政。高藏王形同虚设,兵权国政皆由渊盖苏文独揽。 按照惯例,高句丽王是要受到中原王朝的册封才会拥有合法地位,故此这一次高句丽使团前来长安,就是为了高藏册封高句丽王一事。 “了解过这个黑齿常之的身世背景没有?”房俊问道。 程务挺说道:“当然了解过,卑职刚刚去过鸿胪寺,不过并没有这人具体的资料,只知道此人乃是百济将门出身,不知为何投身入渊盖苏文帐下。” 房俊愈发笃定这个黑齿常之就是历史上先与大唐为敌,后来投降大唐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最后沦落到被酷吏残害的那一位名将…… 可是这个黑齿常之明明是未来百济的大将,为何现在投入到高句丽一方成为渊盖苏文的心腹? 房俊挠了挠眉毛,有些想不通。 真实的历史表面都会蒙上一层厚厚的迷雾,有些可以拨开,有些则被有心掩盖。 这件事很显然有些复杂……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长孙阴人的权谋 太极宫内,李二陛下将几位宰辅召集过来开会。 年关将近,以往都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时候,今年却是麻烦事一桩接这一桩。先是高句丽遣使请求册封高藏为高句丽王,接着郭孝恪在西域兵败身死导致西域局势糜烂,再然后堂堂京兆尹、华亭侯、封疆大吏之首的房俊居然在长安城内闹市遭遇刺杀…… 李二陛下的怒火已然濒临爆发的边缘。 三位宰辅亦是一时沉默。 良久,岑文本说道:“陛下,如今首要之事便是西域的策略,倒底是抚是剿,若是安抚为主,有谁继任安西都护之职?若是剿灭为主,又有谁前往西域主持大局?” 西域不靖,则关中难安,两者看似距离遥远,实则唇齿相依,半点不可疏忽大意。 现在西域局势糜烂,焉耆、龟兹等国反叛,大月氏、柔然等国冷眼旁观立场不定,高昌城已然是独木难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突厥、焉耆、龟兹的联军功绩之下沦陷,这对于大唐来说绝对不是不可承受之后果。 房玄龄淡然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单纯的安抚已然全无用处,必须在西域狠狠的打一仗,将郭孝恪丢掉的军威和尊严都打回来,不然如何震慑群伦、号令西域三十六国?但是大规模的出兵亦不现实,毕竟现在帝国的军事力量全部东倾,若是贸然转而攻略西域必然靡费巨大且丧失士气。依老臣看来,不若剿抚并用,双管齐下,一方面联络大月氏、柔然等态度暧昧的部族许以条件一个个拉拢,一方面集中兵力强势攻打焉耆、龟兹等国,务必一战而定,则西域必可回复之前的安稳。” 李二陛下缓缓点头。 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取舍之中不偏不倚,面面俱到。 长孙无忌则有些出神。 西域是抚是剿都无所谓,反正房玄龄必然和岑文本站在一起支持李二陛下打压关陇集团,就算出兵征剿,关陇集团一系的武将也不可能担当重任。 高句丽王是谁更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至于房俊被刺杀一事,死掉自然最好,没死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场波及整个关中的斗争的双方是关陇集团与李二陛下,房俊只不过是一个马前卒,是李二陛下手里的刀,他的死活无关大局,斗争还是要继续。 长孙无忌所担忧的是政事堂的构成。 一共三个人,房玄龄和岑文本还同气连枝打压自己,这日子怎么过?自己虽然是当朝宰辅,但是实际上在政事堂里一句话都说不算,完完全全就是个摆设,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怎么进谏才能让李二陛下答允增加政事堂的人数呢? 头痛啊…… 长孙无忌神游物外,李二陛下也不理他。 对于长孙无忌的种种作为,李二陛下心里愤恨算不上,不满总是有的。朕器重你亲近你,结果你就这么两边和稀泥将家族的荣誉置于国家荣誉之上,难道你心中就不会愧疚? 没有朕,没有大唐,你长孙家族会有如今显赫一时的超然地位?而长孙无忌现在分明是舍本逐末,他在乎的只有家族能不能将辉煌富贵延续下去,却无视唯有大唐强盛才有长孙家族的福泽绵长…… 聪明人犯起糊涂来,格外令人恼火! 李二陛下问道:“接任安西都护一职者,诸位以为谁最适合?” 岑文本与房玄龄对视一眼,前者说道:“回陛下,微臣认为英国公、兵部尚书李绩最为合适。” 房玄龄附和道:“老臣附议。” 长孙无忌回过神来,亦没有反对:“臣也认为英国公最合适。” 这句其实是废话,无论他赞成亦或反对都没什么用,三票之中两票赞成,他反对又有什么用? 少数服从多数,这就是政事堂的规矩! 其实长孙无忌哪里愿意让李绩前往西域?李绩与山东世家的联系千丝万缕,与关陇集团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双方敌对的态势远远胜过合作,几乎凡是他长孙无忌赞成的,李绩统统都要反对…… 可他若是反对,出了丢损颜面之外又能如何? 改变不了大局。 故此,长孙无忌又续道:“只是西域局势糜烂,即便以英国公之文韬武略亦无法在一时半刻之内稳定大局,微臣提议在众皇子之中择一聪慧之人陪同英国公前往西域,一则可以帮助英国公处理军务,一则亦可锻炼陛下诸位皇子的能力。吾等之辈终究会老去,天下风云激荡从来亦不会有风平浪静之时,若是将来朝中人才青黄不接遇事无人可用,岂不烦恼?这天下是陛下的,将来亦是陛下众位皇子的,何不现在就锻炼皇子们的能力,将来方能撑得起这老大帝国?” 李二陛下甚是欣慰。 正如长孙无忌所说,等他百年之后,这锦绣河山皆要传到自己的儿孙手中。说到底,他李家才是这诺大帝国君临天下的真正主人! 现在储君之位稳固,自己亦不曾再动过易储之心思,众位皇子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不再妄想。若是当真能够如长孙无忌所言将诸位皇子的能力培养起来,未来兄弟齐心治理大唐,岂不是最完美的结局? 哪怕那个时候自己埋入皇陵,怕是亦会心满意足! 况且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儿子能力如何,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会不清楚?令他骄傲的是,他的任何一个儿子拎出来都当得起一句年青俊彦的赞赏,哪怕是最浑不吝的齐王李佑,沉下心办事的时候亦能有着出色表现,更遑论比他远远优秀的多的太子、吴王、魏王。 甚至就连几个小的诸如蜀王晋王,都展露出超人一等的学识和能力! 的确值得培养…… 李二陛下看着房玄龄和岑文本,问道:“二位以为辅机之提议如何?” 这种事情谁会反对? 爹打江山儿坐殿,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反正整个大唐都是人家的,只要不是瞎折腾动摇国本,何苦妄作恶人? 二人皆道:“臣等附议。” 李二陛下捋须微笑:“那诸位且看看,谁辅佐英国公去西域为佳?” 房玄龄和岑文本稍作沉吟,长孙无忌已然说道:“依微臣看来,魏王泰最佳。” 李二陛下稍稍点头,李泰是他最喜爱的儿子,才学能力样样出类拔萃。心中满意,不过并未敲板定论,而是看着房玄龄和岑文本,他尊重宰辅的意见,若是这两人反对,他心里不会太舒服,但是不会一意孤行。 房玄龄与岑文本稍做沉思,齐声道:“臣等附议。” 长孙无忌见到李二陛下喜色颜动,趁热打铁道:“帝国现在日新月异繁华昌盛,诸多新生事物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吾等老臣已然渐渐感到心力交瘁,难以为继。陛下,依老臣之间,何必趁着吾等尚未老去之时,对新生代的官员多多培养、多多扶持,使得更多的年青官员可以同众位皇子一般经受历练,异日亦可成为中流砥柱,保扶大唐顺利过渡?” 房玄龄与岑文本对视一眼,皆看出双方眼底的隐忧。 长孙阴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专挑陛下爱听的说,定然有所图谋…… 可是这种事情正是每一个政权都必须经历的更新换代,这个时候培养年青官员能够更有利未来政权的平稳过渡,否则等到这一茬名臣武将老去,新生代却因为缺乏历练导致青黄不接,岂不是朝政动荡、天下飘摇? 李二陛下沉默一下,看着长孙无忌问道:“辅机有话,当可明言。” 长孙无忌拱手道:“诺!老臣请陛下下诏,将皇子当中如太子、吴王等,将老臣当中如李绩、褚遂良等,将年青官员如马周、房俊等,调入政事堂,赐予其参政之权。” 房玄龄一揪胡子,心里大骂:这个老东西,果然阴险!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政事堂里交锋 大唐国策规定,政事堂会议是常设的,是协助皇帝统治全国的最高议事机构。政事堂并无决策之权,但是李二陛下深信诸位宰辅之能力,亦对这些跟随他征战天下劳心劳力的宰辅极为尊重,故此一般情况之下政事堂会议的结果李二陛下并不会反驳,便是帝国最高之决策。 哪怕这个结果很多时候并不符合李二陛下之初衷。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纵然能挑出不少不及之处,但最起码“善于纳谏”这一点是古之帝王极少能够拥有的。 由此,政事堂便由帝国最高的议事机构,变成实际上帝国最高的决策机构。 当然,这种权利是李二陛下所赋予的,他亦可随时收回。 但是纵观贞观一朝,这种权利及至李二陛下殡天,亦不曾收回…… 但是李二陛下精擅权谋之策,深谙平衡之道。政事堂现如今实际上共有三位宰辅执政,而这三人在之间房玄龄与岑文本明显联手抵制长孙无忌,只是长孙无忌孤掌难鸣,毫无作为。 在现阶段,这是李二陛下愿意看到的。 房玄龄与岑文本能够配合李二陛下压制长孙无忌,三方的利益在目前是一致的。 但是之后呢? 正如长孙无忌所说,能够进入政事堂议政,必是帝国最出类拔萃的人才,在经由诸般历练之后方能够有能力、有资格成为帝国政策确立的一员。可是突兀的提拔官员进入政事堂并不能使得官员的能力得到提升,反而会因为历练的不足导致种种决策失误,结果便是朝政动荡。 这种代价是李二陛下不愿意看到的。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很简单,如同长孙无忌所言那般现在就提拔有潜力的官员进入政事堂,不参政,不议政,只是旁听学习充实自己,为担当基石、将来挑起大梁做准备。 而且房玄龄、岑文本的联合并不是固若金汤,一旦有朝一日这两人亦分道扬镳,政事堂岂不是三分天下、毫无主次?更为担忧的是,一旦关陇集团被打压制服,房玄龄所代表的勋贵集团、岑文本背后的势力会不会取关陇集团而代之? 若是那样,自己苦心孤诣的打压关陇集团又有何意义? 简直就是辛辛苦苦为旁人做嫁衣……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颔首道:“人才的培养需要时间和精力,绝非一蹴而就。辅机这个提议甚好,现在就将有潜力的官员和有资历的官员简拔进入政事堂,以老带新、精心培养,这才是帝国延续之道。二位如何看待此事?” 房玄龄和岑文本暗暗叫苦。 长孙无忌当真阴险,先以培养皇子作为切入点,然后引申到培养年青官员之上,名义上是为帝国培养人才,实质却是分化政事堂的权利,只要人数增多,自然会有人倒向长孙无忌,这边增强了长孙无忌的话语权。 最起码也平添了他的影响力,不至于现在这般完全被房玄龄、岑文本架空。 年青官员进入政事堂的确只有学习权、没有发言权,更没有决策权,但是那些有资历的功勋贵戚随便说一句话,就连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人亦不能完全无视…… 可李二陛下现在已经动心了,二人若是拒绝必定徒然令李二陛下生疑,愈加坚定分化政事堂的心思,只要郁闷的点头赞同。 心中却有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招手令内侍奉上红茶糕点,与三位宰辅共同进食。吃了几块美味糕点,喝了一杯香醇红茶,李二陛下问道:“高句丽请求册封高藏为高句丽王一事,诸位有何看法?” 这能有何看法? 虽然名义上高句丽王要受到大唐册封才算是名正言顺,能够在法理上站得住脚,实际上一直以来大唐都不会去管高句丽的内政,基本高句丽上下认定谁为高句丽王,大唐都不曾反驳过。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大唐要对高句丽动兵,粮草囤积兵马调拨这是瞒不住人的,虽然未曾有明令颁布,但是高句丽岂能全无察觉?这个时间节点上,高句丽依旧遣使前来大唐请求册封,怎么可能不是别有深意? 高句丽向来兵卒勇烈民风剽悍,中原王朝屡次征伐都是无功而返,早已养成其娇惯刁蛮目中无人的脾性,面对大唐咄咄逼人的压力,绝对不可能甘心臣服! 岑文本沉吟道:“陛下,刚刚京兆府送来奏报,说是高句丽使团之中有一人名唤黑齿常之,乃是一名刀马娴熟的猛将,怀疑此人乃是刺杀京兆尹的刺客,请求陛下颁旨,同意京兆府进入鸿胪寺缉拿黑齿常之审问。依臣之见,不若将高句丽请求册封之事交于朝中一位大臣,一同联合京兆府处理刺杀之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二陛下顿时大怒:“居然是高句丽使团暗中下手?简直岂有此理!不仅仅敢于闹事刺杀朝廷重臣,事后居然还敢栽赃陷害皇家外戚,真当我大唐虎贲不能东顾否?” 娘咧! 小小高句丽,老子还没腾出手来收拾你呢,居然敢趁着西域局势糜烂之机跑到长安来搞风搞雨,简直不知死活! 长孙无忌眼珠子转了转,拱手道:“陛下,不若便由老臣联合附近一同处置高句丽册封以及刺客之事?” 刺客刺杀房俊之后陷害太原王氏,而太原王氏乃是关陇集团中坚,在这一点上关陇集团与房俊的利益述求一致,都是要缉拿刺客出掉心头一口恶气。 按说李二陛下必然应允。 谁知此刻李二陛下当真是出离愤怒了,冷笑一声,说道:“杀鸡焉用牛刀?这种事情让房俊去做就行了,何必辅机亲自出马?那是高看了高句丽一群跳梁小丑!而且说起处理这种事情,还是房俊更在行一些。” 房玄龄就有些汗颜。 什么叫房俊更在行一些? 听陛下的口气,是打算哪怕不跟高句丽翻脸,亦要让他们灰头土脸的载个跟头。用房俊而不用长孙无忌,显然就是要房俊放开手脚出口恶气,想咋整就咋整。因为房俊是棒槌啊,棒槌受了气,发泄的手段必然要暴烈一些…… 自家这个兔崽子,真是有够丢人的。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心中却难免失落…… 他的本意是想趁机打击高句丽使团,以此来提升关陇集团的士气。须知王氏先被刺客陷害,继而被房俊扫了面子,虽然之后房俊对王敬直礼敬有加并未多加刁难,但是强势进入王家祖宅搜查实在是大大的损折了关陇集团的颜面。 可陛下宁可让房俊肆意妄为,亦不愿让自己参与其中。 压制关陇集团是一方面,但是亦可看出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是愈发的不堪…… ***** 宫中内侍赶到京兆府宣读了陛下的旨意:原鸿胪寺卿韦照善举止不当、有违国体,搁置待查。着令京兆尹房俊兼任鸿胪寺卿,全权处置高句丽王册封一事。 房俊听的有些懵…… 不止他懵,整个京兆府上下都有些懵…… 韦照善那是谁? 韦家族长韦元通的叔叔,韦家老一辈硕果仅存的人物! 就这么两句“举止不当、有违国体”就给撸了?连个正经儿的罪名都没有,就“革职待查”? 这一刻,但凡有着关陇集团背景的官员都对长孙无忌充满怨念! 你说你自己被房玄龄和岑文本联手压制也就罢了,毕竟李二陛下现在摆明车马要压制关陇集团,肯定是站在房玄龄、岑文本那一边。可是连韦家的元老韦照善都护不住,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房俊在懵了一会儿之后,算是明白了李二陛下的意思。 什么叫“全权处置”? 那就是怎么搞随便你了……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接管鸿胪寺【求票】 当官的什么时候最爽? 不是以权谋私的时候,不是徇私枉法的时候,不是貪贓受賄的时候,更不是什么权财交易、权色交易的时候,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固然也会很爽,但终究心里有着道德的谴责、法律的畏惧,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唯恐东窗事发…… 唯有当领导说“放手去干”的时候,那才是最爽的! 因为一句“全权处置”就代表着无论接下来你要干什么,哪怕是将上述的一系列事情全都干一遍,领导也会站出来给你背书,为你背锅! 房俊兴致勃勃,当即招呼程务挺点齐人马,下达命令封锁鸿胪寺。一队队皂衣快靴佩戴腰刀的巡捕脚步齐整的快步奔出京兆府衙门,径直前往前街对面的鸿胪寺将其团团围困,张弓搭箭布置拒马,封锁得水泄不通。 莫说是人,就算是只苍蝇飞出来也得乱箭射死…… 房俊则带领一众京兆府官吏大摇大摆的进入鸿胪寺正堂。 韦照善今年未满六旬,但已是鬓染霜雪皱纹成壑,背脊甚至有些微微发驼,整个人干枯瘦小骨瘦如材,只是一双三角眼里却是精芒闪烁,炯炯有神。 宣纸的门下省官员就肃立一侧等着将韦照善带走押入大理寺牢房,房俊便登堂入室亟不可待的抢班夺权,这令脾气火爆的韦照善极为恼怒! 官场之上都讲究个彼此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捧红踩黑是常态不假,但是做人做事都要留有分寸,如同房俊这般吃相难看者当真是绝无仅有…… 韦照善脱下官袍,将官帽安安稳稳的放置在面前书案上,看着大步走进来否房俊,冷哼一声说道:“华亭侯当真是福星高照、官路亨通,老朽着实佩服之至。” 他用了一辈子才爬到现如今的地位,结果莫名其妙的就被革职待查,一辈子努力付诸流水。而眼前这个年青人年岁还没有自己孙子大,便堂而皇之的鸠占鹊巢占据了鸿胪寺卿的职位,这怎能不令他心中憋屈万分,怨念陛下不公? 程务挺当即怒道:“对吾家府尹说话客气一些,尔现在不过是个待查的囚犯,真当你还是以前的鸿胪寺卿?” 韦照善官居高位,又是京兆韦氏的族老,身份地位极为显赫,何曾被人如此当面折辱? 顿时恼羞成怒道:“鸠占鹊巢,无耻之尤!居然还敢如此嚣张跋扈,还有没有体统?” 程务挺大怒,正欲发火,便被房俊制止。 房俊哪里有这闲工夫跟这么一个老朽磨牙? 看都不看韦照善,直接指着韦照善吩咐身边的亲兵部曲说道:“给某看住这个老家伙,但凡嘴里再有任何不逊之言,只管给我掌嘴,打到他嘴破了、牙掉了为止,然后拉出去吊在鸿胪寺大门口,剥去衣衫,示众三日!” “诺!” 亲兵部曲答应得毫无半点犹豫,心里却暗暗呲牙:这也太狠了吧? 鸿胪寺一众官员目瞪口呆…… 以往只是听闻这位房二郎是个棒槌,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可就算是打破他们的脑袋也想象不到这位居然如此强势、如此霸道、如此嚣张! 韦照善是谁? 且不说现在只是革职待查尚未定罪,就算是认定有罪,刑不上大夫,也没人敢对他掌嘴!京兆韦氏的族老,年近花甲的官场前辈,你就这么任意折辱? 真真是欺人太甚! 韦照善在鸿胪寺的声望不差,不少官吏都想要为韦照善出头。 韦照善已然气得胡须暴涨,戟指大怒道:“房俊,敢尔?” 房俊冷笑:“敢不敢本官亦是不知,倚老卖老的老东西何不试试?” 身边的亲兵部曲已然露胳膊挽袖子逼上前去,就等着韦照善口出不逊,然后便狠狠的掌嘴! 一个老棺材瓤子而已,就算是京兆韦氏的族老又能如何?自己家人亲族尽数都在房俊的庇护之下,就算事后惹起非议房俊不得不将他们抛出去平息风波,也定然会好生照顾他们的家人子女! 这些亲兵俱是跟着房俊西征南下,血火里摸爬滚打,大仗小仗很是经历了一些,尸山血海的也不是没见过,面对韦照善这么一个垂垂老朽的家伙,又有何惧? 心生恻隐可怜这个老东西倒是很有一些。 老东西,何苦与吾家二郎为难呢? 亲兵们心中暗暗为韦照善默哀…… 韦照善一张老脸赤红如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太嚣张、太霸道了! 不怪人们都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房二棒槌果然是房二棒槌,特么太混了! 可是气归气,韦照善到底是多年的狐狸熬成精,还没有其糊涂不管不顾的继续大骂。看看阵前这几个膀大腰圆杀气腾腾的房家亲兵部曲,韦照善就知道这样的人堪称死士,对于家主的命令从来都是不折不扣的执行,哪怕前边是刀山火海只要命令下达就会毫不犹豫的前进! 韦照善敢保证,只要自己出口不逊,这几位那蒲扇一般的大手绝对会毫不留情的朝自己脸上扇过来! 他一把年纪,从未将死亡当回事儿。 可是他知道,一旦房俊丧心病狂的当真殴打自己之后吊在鸿胪寺大门前,房俊固然难逃律法的制裁、陛下的责罚,韦氏家族的脸面可就全都让自己丢进了! 堂堂族老被人剥光了衣衫吊起来示众,韦家颜面何存? 为了自己的尊严,韦照善可以命都不要; 可是为了家族的荣誉,韦照善只能双眼喷火的怒视房俊,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却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房俊最是讨厌这等倚老卖老、看不清形势的老混蛋! 哥们堂堂京兆尹、华亭侯,犯得着抢你这个鸿胪寺卿? 论官职,咱这是从二品,论实权,咱执掌京畿之地,哪一样是你这个清汤寡水的鸿胪寺卿能够比拟的?偏偏这老家伙自我感觉良好,居然认为房俊是要抢班夺权…… 真是老糊涂了! 房俊冷着脸瞅着韦照善,慢悠悠道:“圣旨一下,尔是要抗旨不尊否?” 韦照善气得浑身发抖,连连点头道:“好样的,房二,你当真好样的!今日老夫所受之折辱,异日必定十倍奉还!” 房俊微微一哂,回头问程务挺:“这句话算不算出言不逊?” 韦照善吓了一跳。 程务挺挠挠头,犹豫了一下,说道:“算!” 几个亲兵部曲就抬起大手…… 韦照善魂儿都快吓飞了,气得想大叫一声:“算个屁啊!老子不过是说句硬气话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怎就出言不逊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论不讲理,房二敢认第二整个关中也没人敢自称第一! 这就是特么一个浑蛋,跟他置气,把自己气死了人家还会在自己灵前冷嘲热讽,再把自己气活过来…… “哼!” 好汉不吃眼前亏,韦照善怒哼一声,大步走向门外,冲着几个门下省的官员喝道:“陛下旨意已然下达,某就得遵从皇命前往大理寺,尔等某非是想要陷害老夫于不忠否?” 几个门下省的管理一呲牙…… 你个老不死的惹不起人家房俊,拿我们当筏子是吧? 只不过房俊不在乎韦照善韦氏族老的地位,这些门下省的官吏怎敢不在乎?韦氏拿房俊没辙,拿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却是碾压态势…… 只能忍着气,客气的冲房俊势力,而后押解着兀自气恼的韦照善离开鸿胪寺。 房俊待到韦照善走后,冷言环视一周堂内鸿胪寺官吏,没心思跟这帮人显摆威风,冷声道:“诸位各官居原职,尽心任事就好。” 然后冲程务挺道:“速速前去保卫宿管,但凡高句丽使节,一个都不准走脱!” “诺!” 程务挺大喝一声,一摆手,领着麾下巡捕气势汹汹的奔向鸿胪寺后院,将高句丽使节所在的院落团团围住。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黑齿常之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黑齿常之 高句丽使团尚不知外间发生的巨大变故,几位核心人物正在鸿胪寺后院的宿管内商议。 高惠真今年刚过不惑之年,精力充沛豪勇无双,乃是高句丽王族之中有数的猛将。作为荣留王的堂弟,他在投靠渊盖苏文之后立即由一介区区王室闲人晋升为南部傉萨,手掌大权,意气风发。 “傉萨”乃是高句丽官职,相当于大唐的都督一职,权利甚至犹有过之。《旧五代史·外国传·高丽》中介绍:“外置州县六十余,大城设置傉萨一名,比都督。” 现在更被渊盖苏文委以重任,前来大唐请求册封荣留王的儿子高宝藏为高句丽王,并且伺机破坏大唐意欲攻略高句丽的阴谋…… 其实在高惠真看来,渊盖苏文此举完全没有必要。 昔年的大隋强盛一时,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妄图鲸吞高句丽不照样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根据大隋的史书记录,大业八年隋朝的百万大军从陆路和海上侵略高句丽,一路破城四五十余座,后来由于隋军前线将领的指挥不当,造成渡过辽河进攻的三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大业九年年隋炀帝亲征高句丽,但因杨玄感的反叛,造成此次战役取消。大业十年年隋炀帝再次亲征高句丽,因为高句丽连年战事造成国内弊端甚多。大业十一年年隋炀帝又打算攻高句丽。但由于隋内乱加剧,攻高句丽的计划被取消。隋对高句丽的战争使隋朝国力锐减,并引发隋末民变。 大业十四年,隋朝灭亡…… 在高句丽军民看来,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无功而返并且最终导致国家覆灭,他们从不承认是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阴差阳错才出现的结果,他们坚定的认为最主要的还是高句丽无敌悍勇的军队将隋军打得大败亏输丢盔弃甲,以无敌的兵威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大隋! 现在大唐想要效仿大隋攻略高句丽,不过是沿着老路走一遭,必然会在高句丽的迎头痛击之下灰头土脸溃不成军,所谓统一东北的雄图霸业一切皆是妄想! 费这个劲干什么呢? 刺杀大唐的京兆尹,陷害关陇集团的主力太原王氏,挑拨双方火并导致大唐内部不靖关中动荡,为高句丽调兵遣将布置防御赢得时间…… 完全没必要! 在高惠真看来,与其坐等大唐调集百万大军声势浩荡的来攻高句丽,还不若趁着现在西域局势糜烂大唐无暇东顾之时来一个主动出击,在辽东先发制人占他个几十座城…… 呷了一口鸿胪寺用以待客的上等龙井,高惠真轻轻叹息一声。汉人当真是厉害,这脑子也不知是怎么长的,怎就能如此轻易的将绵延千年的煮茶之法改良成只需一壶开水、一撮茶叶,便能返璞归真尽得自然直原味,甚至更胜一筹? 这等茶叶在高句丽贵族之间身为推崇,然其价格太过昂贵,即便是他这等王室贵族出身大权在握的人物亦不能太过奢侈随意享用,更别提这种在高句丽价比黄金的上等龙井…… 大唐富庶,高句丽苦寒,简直就是天地之差。 不过也正是高句丽的苦寒铸就了子民不屈不挠的精神,在面对强大的随军铺天盖地的进攻之时依旧死战不退,最终成就了无数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 高句丽人,才是天下第一等的优秀民族! 而且高句丽人杰地灵,不知多少中原王朝声名赫赫的人物追根溯源都是高句丽的后代…… 一股浓郁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副使权相烈有些担忧,疑惑的低声问道:“傉萨大人,京兆府的巡捕私下出击,到处查访可疑人等,已经在鸿胪寺内外搜了好几遍,若是被其发现刺客乃是我们高句丽人,岂非惹起唐朝的怒火加速进攻高句丽的步骤,这与大莫离支的计划不符啊……” 高惠真便愤然望向在一侧靠窗稳坐的高大少年。 这少年只有十余岁年纪,浓眉大眼之间全是青涩,只是肩宽背后手长脚长,即便是坐在那里也有如一只卧着的猎豹,浑身钢筋铁骨构成的线条优美流畅,似乎随时可以一跃而起择人而噬! 少年本来低着头,似乎感受到高惠真的目光,抬起头与高惠真的目光对视一下,眼神之中闪过一丝鄙夷不屑,继而沉默着在此垂下头去,轻柔而又仔细的用一块鹿皮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这柄刀咋看上去与唐军制式的横刀别无二致,只是若是细观,便可看出刀脊处微微有些弧形,愈发便于劈砍。刀身狭长,雪亮如水,有着细密反复的神秘花纹,乃是一柄精心铸造的百炼钢刀。 神情冷峻,刀锋凛凛,整个人煞气严霜,充满了一种危险的野兽气息! 高惠真眼神微微一凛,继而一股怒气勃发,喝叱道:“黑齿将军莫非依仗着大莫离支的宠爱于信重,便敢对本帅毫无敬意?” 黑齿常之就仿佛一块冰冷的岩石,连眼神都未有一丝游移,沉默不语,但是那种赤裸裸的无视却完美诠释了高惠真刚刚的话语。 沉默,才是最大的无视! 高惠真一张方脸涨得通红,典型高句丽血统的小眼睛凶光闪烁,“腾”的一下自椅子上站起,戟指喝道:“小贼!尔不过是一个百济余孽,何敢在本帅这个堂堂高句丽王族面前如此嚣张?真当本帅的刀子不如你这柄神兵利刃锋利否?” 高傲的高惠真自持自身的高句丽王族血统,平素最是目中无人骄狂自大,现在黑齿常之的无视令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忍无可忍! 就算自己投靠渊盖苏文诛杀了自己的堂兄荣留王,可自己还是高句丽王族,高句丽的王位照样还得是高氏子孙来坐!渊盖苏文不过是一介权臣,十年之后谁知道他会有神秘下场?更别说黑齿常之这条渊盖苏文的走狗! 高句丽王族的尊严,不容挑战! 可是他因为未落,便见到一直沉默着的黑齿常之在椅子上长身而起,高大魁梧的身形宛如一头搜寻到猎物的猎豹一般敏捷的窜出,手里的长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雪亮的刀锋就在高惠真惊愕之间抵住他的咽喉。 刀锋雪亮锋锐,黑齿常之握刀的手只是微微向前一压,刀刃便割入高惠真的肌肤,森冷的寒气使得刀刃出的肌肤泛起一阵细密的疙瘩,一条淡淡的雪线溢出…… “砰砰” 屋内一阵桌椅响动,有人惊呼道:“黑齿常之,你疯了不成?” “速速放下兵刃!” “大帅乃是高句丽王族,尔一介贱民,何敢如此无礼?” “冷静!冷静!休要内斗,莫要被汉人看了笑话……” 黑齿常之目光幽深,握刀的手有若磐石一般坚韧,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不为所动。 似乎只要下一刻那锋锐的刀锋便会割断高惠真的喉咙,血溅五步。 高惠真呆若木鸡,森寒锋锐的刀锋似乎冻结了他的血管,使得他如坠冰窖。 一动不敢动…… 身子里冒着寒气,额头却有滚滚的冷汗滚落。 高惠真艰难的吞了口唾沫,感受到了黑齿常之的杀意! 这个野兽一般的小子根本不会在乎自己什么高句丽王族的身份,更不会在乎自己南部傉萨的官职!在他冰冷无情的眼神中,自己就是一个沦入野兽魔掌的猎物,随时随地都可以将自己撕成碎片,连皮带肉的吞下肚子! 屋内其余人亦不敢轻举妄动。 黑齿常之的身手大家都有目共睹,若是当真发起疯来,屋子里的人全部绑起来也唯有被宰杀的命运……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围捕 高惠真看着黑齿常之眼眸之中越来愈浓烈的杀气,心胆俱裂!他知道这小子心中经过权衡,已然渐渐的打定主意要杀掉自己!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声巨大响动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房门被粗暴的踹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大唐巡捕蜂拥而入,弓上弦刀出鞘,转眼之间就将屋内的高句丽使团层层围困! “砰砰砰” 一扇扇窗子被砸碎,密密麻麻的巡捕衙役早已将整座院子封锁得水泼不进,强弓劲弩摆开架势弯弓搭箭,雪亮的雁翎刀散发着森森寒意。 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程务挺以及卫鹰等一干亲兵部曲护卫在房俊身前进入正屋,皆被眼前的一幕弄得有点发懵。 这是起了内讧,玩起了窝里斗? 房俊进入屋内,第一眼便看到了身材魁梧健硕的黑齿常之。 高惠真的身材已然算是高大,但是现在黑齿常之用刀子横割在他脖子上,双方高度差了一个头,体型更是差距明显,犹如饥饿的棕熊捉住了一只羚羊将要吞进腹中…… “黑齿常之?”房俊问了一句。 黑齿常之冷冷的看了一眼,扫视了一圈团团围住屋子的巡捕衙役,那一支支狼牙箭森冷的箭簇和一柄柄雪亮的钢刀组成严密的阵势,前后左右没有一丝一毫缝隙。 上天入地,插翅难逃! 然而黑齿常之的神情没有半分惊惧慌乱,嘴角反而挑起一抹不屑的讥诮,握着刀的手紧了紧,锋锐的刀刃又割进高惠真的脖子半分。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高惠真魂飞魄散,却又不敢稍有异动,唯恐被黑齿常之认为自己想要反抗,一狠心就结果了自己。他僵直着身体,冷汗和脖子上的鲜血涔涔而下,只能将目光投向房俊,充满了惊恐,嘴皮子哆嗦着,哀求道:“这位大人,救救我……” 程务挺上前一步,手里的横刀指着黑齿常之,怒叱道:“黑齿常之,尔当街刺杀京兆尹之事已然败露,此间已被京兆府巡捕团团包围,奉劝你还是乖乖的束手就擒!” 黑齿常之冷笑一声:“不然,又能如何?” 他声音硬涩,说的虽然是汉话但是语音怪异明显并不精通。在高句丽,说汉话、穿汉服、写汉字那是上层社会人士才能拥有的特权,是分辨身份最好的标准。 高句丽人一贯骄狂自大,但是汉人的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是那么高尚、那么完美,是他们孜孜不倦追求的目标…… 程务挺怒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么?这里数十柄强弓硬弩,上百身经百战的京兆府巡捕,任你三头六臂,若是胆敢反抗当即就是碎尸百段之下场!” 黑齿常之淡淡的看了程务挺一眼,然后将目光投注到房俊脸上,问道:“吾刀下之人乃是高句丽南部傉萨,是高句丽王族,更是此次使团的最高长官,难道他死在这里,不会影响到大唐与高句丽之间的关系?甚至,不惜兵戎相见?” 房俊哑然失笑。 高惠真? 是个高惠真也不如你一个黑齿常之啊! 房俊傲然道:“大唐人民爱好和平,但是为了保卫和平,从不也永不惧怕战争!大唐人民绝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人野心昭彰之辈对自己的邻人侵略而置之不理!黑齿常之,尔既然身为百济人,其实无需这般认贼为父舍身饲虎投入渊盖苏文帐下,苦心孤诣的设计挑拨大唐与高句丽的关系。若是有一天高句丽的大军抛弃了正义与和平踏入百济的领土,只要百济王求助于大唐,大唐的皇帝陛下必然愿意出兵捍卫正义、捍卫和平,帮助百济人民保家卫国,击溃一切侵略者!” 黑齿常之愕然。 自己的所有举措都是深思熟虑,充满了障眼法! 先是刺杀房俊、继而陷害太原王氏,看上去似乎是奉了渊盖苏文的命令挑拨大唐内部的两大势力火并,导致大唐无力东顾。实际上却故意露出行藏,让大唐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渊盖苏文的阴谋,如此一来,大唐的怒火便会尽数倾斜到高句丽与渊盖苏文的身上,这才能为被高句丽苦苦相逼的百济赢得一线生机。 他甚至都做好了葬身于此、用自己的命来坐实渊盖苏文阴谋的准备! 可是这一切居然都被眼前这个黑脸紫袍、年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年青官员一眼识破? 而房俊的后半截话,更是令黑齿常之怦然心动! 大唐人民绝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人野心昭彰之辈对自己的邻人侵略而置之不理! 你难道说百济可以联合大唐一起打击高句丽? 大唐的战略目的不是统一半岛么? 到底那一句话是真? 黑齿常之的心有些乱了。 杀掉高惠真,渊盖苏文会不会怒而兴兵,对觊觎高句丽领土的大唐先下手为强? 束手就擒,是不是真的能够促使百济联合大唐,共同对抗高句丽? 患得患失之间,黑齿常之委实难以抉择。 他毕竟年青,虽然天生勇武,但是政治上的修养却是水平低劣,如何取舍,何去何从,一时片刻怎能下得了决心? 程务挺见到黑齿常之神情忧郁,便大喝道:“尔这奸贼,在京兆尹面前还不乖乖就擒,难道还想负隅顽抗吗?速速放下刀子,或许侯爷尚能网开一面不追究你当街刺杀之罪,否则定叫你今日葬身此地!” 房俊差点气得骂娘! 好端端的你提什么刺杀之罪? 果然,黑齿常之脸色瞬间一变。 是啊! 咱可是犯下了刺杀之罪,而后又陷害大唐的世家豪族,这等大罪岂能轻易饶恕?这黑脸的官员实在奸诈,居然拿言语诓我!他定然是害怕高惠真死在此地,导致大唐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被高句丽挟怒攻击,因此才骗我说什么大唐会帮助百济抵御高句丽,老子差点上当! 黑齿常之性情暴烈,自以为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一怒之下手里长刀用力一拖,锋锐的刀锋瞬间隔断高惠真的喉管。 一股鲜血喷泉一般飙出…… 高惠真本来以为房俊的言语起了作用,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咽喉一痛,紧接着浑身的气血都陡然泄出,眼孔骇然睁大,双手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咽喉,却哪里捂得住? 浑身力气随着鲜血流出而消逝,嘴里发出“嗬嗬”的响声,身子软软的倒在地上。 血流五步! 屋内所有高句丽人都傻了眼。 南部傉萨、王族贵人高惠真就这么死了? 房俊一看情形,就知道黑齿常之必然要负隅顽抗,断然大喝道:“放箭!冲上去!” “嘣嘣嘣”一连串弓弦响动的声音,房俊身边的亲兵部曲手持强弓劲弩在近距离冲着黑齿常之发射! 黑齿常之则在隔断高惠真喉管的一瞬间便弓身后退,等到弓弦响动羽箭如蝗飞来,已然一把拽住一名高句丽使节的腰带,将其挡在自己身前。 “噗噗噗” 那高句丽官员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便瞬间被射成刺猬。 紧接着,在对方上箭的空隙,黑齿常之一跃而起,脚尖点在屋子当中的一张桌子上,身形冲天而起。 “砰”的一声撞破屋顶,手搭着房梁翻身跃上了屋脊。 第二波箭雨随后而至,齐齐射向屋顶的破洞。 箭雨如蝗,迎着屋顶破碎的瓦片杂物射出。 “给我追!” 房俊勃然大怒,这样重重围困居然还能让黑齿常之跑了,自己这京兆府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程务挺反应最快,紧随着射出的箭雨从黑齿常之撞破的破洞跃上屋脊,却只看到黑齿常之健硕魁梧的身材已然跃上了另一栋房舍的屋脊,消失在一处院落当中。 背后兀自插着两支白羽狼牙箭…… 第一千零六十章 困兽 房俊差点气死! 这么多人将整座鸿胪寺宿管围的水泄不通,强弓劲弩装备精良,居然还能让黑齿常之在自己面前杀掉高惠真之后脱身逃掉,简直丢尽颜面! 他劈手夺过身边一名巡捕的雁翎刀,一脚将其踹翻,怒叱道:“一群饭桶,给我追!” 程务挺臊得满脸通红,当即咬着牙向着黑齿常之消失的那个院落追去,心里打定主意今天就算是同归于尽也要将黑齿常之的尸体留下来! 不然自己的脸面置于何地? 巡捕们亦是各个羞愧,都发了狠劲儿,一声呼哨纷纷追赶上去。 程务挺在前狂追,房俊紧随其后,身后一大群巡捕衙役咬着牙玩儿命的追赶,整条街巷瞬间乱成一团…… 黑齿常之慌不择路,逃进一处院落才发现不知是哪个衙门的库房,一扇大铁门紧锁,身后的呼喝声渐渐逼近,来不及翻墙跳出,只好一矮身钻进一间库房躲起来。 他知道一旦追兵赶至,这里便是一处死地,可他心中已然抱定死志,只要临死之前多拉几个垫背的就好。高句丽的南部傉萨、王族大将高惠真死在大唐鸿胪寺,别管凶手是谁,大唐都是难逃干系。渊盖苏文性情暴烈残虐,又正值大唐对高句丽虎视眈眈之时,怒而兴兵先下手为强的几率非常大。 只要能够挑拨大唐与高句丽开战,自己一死又算得了什么? 刚刚藏好身形,追兵旋踵而至。 “侯爷,那黑齿常之至此便在无踪迹,定然隐匿于这库房之中,您要多加小心。” 程务挺拦住房俊,小心提醒。这黑齿常之身手高强,万一伤了房俊,他岂不是更加无地自容? 卫鹰也道:“侯爷压阵即可,吾等一间一间的搜,就不信他还能变身耗子钻进洞里?” 房俊赶紧伸手阻拦:“且慢!” 环顾四周,数间库房围成一个四合院的样式,库房都没有门窗,堆满了各种杂物,很是容易藏身。要搜出黑齿常之不难,但是这种情形下黑齿常之猝然发难,必然损失巨大。 他不是铁血之人,对于麾下兵卒的性命做不到视作棋子那般冷漠,能够尽量减少伤亡的时候绝对不会贸然行事。 “那刺客身手高绝,仓促之下难免所有损伤,都是爹生娘养的,何必为了一支困兽徒增伤亡?本官的麾下从来不怕死,但本官从来都不会让他们无谓的去死!谁都只有一条命,就算死也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 巡捕衙役们心中一震,顿生敬佩爱戴之情。 在这样一个高低贵贱等级分明的社会里,低贱的兵卒衙役就像一只蚂蚁活得卑微,他们的命就只是功劳薄上第一个数字,就只是贵族眼中的一头牲畜…… 陡然听到房俊这样暖心暖胃的话语,怎么能不心生激动? 正如房俊所说那般,老子再是低贱,命也只有一条啊!就算是死,也得给自己挣一个青史留名,给妻儿挣一个功勋富贵吧? 房俊挥挥手,冲程务挺眨眨眼,然后回头示意弓弩手全神戒备。见到全都准备好,这才大声说道:“休要冒险搜寻,此处皆是库房,本官不管它是哪个衙门的,给我放火烧!任那刺客躲得再神,一把火给本官烧死算球!” “诺!” 身边众人大喊一声,却只有寥寥几人来来回回的跑动造成不小的声势,余者全都凝神戒备,以防黑齿常之陡然杀出。 这本就是心理战术。 一把火烧掉库房是最省事的,那样黑齿常之不出来也得出来,不然难道等着烧死?可房俊不认为黑齿常之能够稳得住,因为无论他出不出来、何时出来,他都必须出来! 果不其然,房俊话音刚落,左手边一间库房内两条沉重的麻袋被大力掷出,两名站在库房门口的巡捕猝不及防下给砸中,身体被撞得倒飞出去,发出两声短促的惊叫。 房俊瞬间看去,见到黑齿常之手拎着长刀身形矫健的冲出来,充满稚气的脸上全是狰狞的神情。 只是行走之间一条血痕在身后蔓延…… 他受伤了! 房俊大喜,知道这是先前那一顿箭矢立功了,顿时大吼一声:“放下弩箭,捉活的!” 言罢,挥舞雁翎刀当先冲了上去。 全力以赴的黑齿常之战力太过强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房俊定然命令乱箭射死。可是受了伤的黑齿常之则威胁大大减弱,将其生擒活捉显然要比一具尸体的价值更大。 巡捕衙役纷纷放下强弓劲弩,手持横刀冲了上去,将黑齿常之团团围住。 黑齿常之眼中只有房俊! 此人是他刺杀的目标,但最后关头却功亏一篑,现在有机会将其击杀亦算找了一个好陪葬!大唐贵族、帝国侯爵、封疆大吏…… 还有比这更好的陪葬品么? 黑齿常之咬着牙,浑然不顾数柄钢刀朝着自己砍过来,手里的长刀照着房俊就是一招力劈华山,俨然想要将房俊一刀劈成两片! 房俊前冲之势不减,手里的雁翎刀由下向上斜斜撩去,身形则欺入黑齿常之近前。 “铛”的一声金铁交鸣,两柄钢刀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黑齿常之只觉得一股庞大的反震之力沿着长刀欺入手臂,整条手臂都酸麻难当,顿时吓了他一大跳。 这个黑脸的小子不是文官吗? 这力气比之自己也稍逊不了几分吧! 更让他骇然欲绝的是手里的钢刀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反震之力,狭长的刀身在两刀撞击产生的缺口处猛然断成两截,刀尖坠地,手里只剩下连着刀柄的半截儿钢刀…… 这怎么可能? 黑齿常之简直不敢相信。 这柄长刀乃是倭国著名的制刀大师锻造出的神兵利器,是渊盖苏文送给自己的见面礼,吹毛断发坚不可摧。怎地如此轻易的便被击断? 一愣神之间,数柄钢刀齐齐呼啸而至。 间不容发之际,黑齿常之硬生生凭借着强大的身体机能后退两步避过要害,饶是如此,身上也瞬间中了三四刀,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疼痛和鲜血刺激了黑齿常之的凶性,他大吼一声丢掉手里的断刀,一伸手便薅住了一个近到身前的巡捕的腰带,两条膀子一较劲,将这个巡捕破麻袋一般扔了出去。 那巡捕四肢在空中捣腾,身体被投掷出去撞入身后战友的人群,顿时人仰马翻摔做一团…… 房俊心下骇然。 刚刚那一击自己仗着手中房家铁厂打造的精钢雁翎刀之利,击断了黑齿常之的长刀,本以为手无寸铁的黑齿常之还不是手到擒来? 结果自己被震得双臂发麻差一点拎不动刀子,人家身中数刀依旧生龙活虎没事儿人一样…… 这人实在是太过剽悍了! 程务挺提刀上前,凶狠的照着黑齿常之的脖颈劈去! 刀风呼啸,黑齿常之怡然不惧,顺手抄起一旁的一个麻袋劈头盖脸的朝着程务挺砸过去。程务挺手腕一翻,钢刀顺势横削,将麻袋劈成两半。 可谁曾想到那麻袋之中居然整整一袋的生石灰,顿时飞扬在半空。黑齿常之大喜,赶紧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将身边的麻袋一个接着一个的投掷出去。 外边的巡捕看不到库房里的情形,纷纷拔刀向着飞来的麻袋砍去,顿时整个院子里烟尘蒸腾几乎不能视物。 房俊暗叫不好,之间白蒙蒙的漫天石灰粉当中一条人影豹子一样窜出,敏捷至极的一个纵跃便跳上墙头。 房俊肺子都快气炸了! 难道这种情况下还能黑齿常之他跑了?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供词 房俊急的冒汗,这黑齿常之实在是剽悍得大出预料! 当然,整个长安城宛如一个巨大的铁通,到处铜墙铁壁守卫森严,黑齿常之除非肋生双翅能够飞出去,否则巨憝不可能逃出长安城。但是一旦被其逃上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百姓必将陷入危险之中,抱定死志的黑齿常之定然大开杀戒,那是房俊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情形! 顿时暗暗后悔刚才何以要捉活的? 还不如一顿乱箭射成刺猬一了百了! 可是世间哪里有后悔药吃? 眼瞅着黑齿常之一身浴血却丝毫不受影响的跃上院墙,就要翻出去逃上大街…… 一道黑影有如闪电一般闪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黑齿常之左腿。 “啪”的一声轻响,溅起一团碎屑的同时,黑齿常之也惨叫一声,一头栽下院墙,“蓬”重重的跌落在地。 程务挺大喜过望,大步流星赶到近前,先是飞起一脚踢在黑齿常之下颌,将黑齿常之踢得满嘴鲜血惨哼一声,继而扑上去分筋错骨将他两条胳膊卸掉臼巢,软软的垂在地上。 其余巡捕则一齐扑上去,嘴里喝骂着将黑齿常之捆成粽子,半分动弹不得。 黑齿常之疼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他所受之剧痛非是因为程务挺的分筋错骨,而是左腿胫骨。刚刚那闪电般射来的物体正中他的左腿胫骨,不知被撞碎成了几截儿。 黑齿常之低头搜寻,发现裤腿上还残留着一些水渍碎屑。 等到看见地上溅落的物体,黑齿常之目光一凝。 居然是一支碎裂的冻梨…… 一支冻梨就能将自己的铜皮铁骨击成重伤? 黑齿常之抬起眼眸,望向另一侧的屋脊。 房俊亦在同时抬头。 对面的屋脊之上,一位青年白衣飘飘,一手负手,一手垂在身侧。漫天石灰粉渐渐消散,便见到那青年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翩翩然有如浊世佳公子。 房俊心里呸了一声,狗日的聿明雷,倒是装得一手好逼…… 屋脊之上的聿明雷摆了一个“pose”,然后垂在身边的手抬起,将手里的一个冻梨塞进嘴里。 “咔嚓”…… ***** 入夜,京兆府衙门灯火辉煌,整个衙门的官吏衙役尽数当值,出出进进行色匆匆,气氛紧张。 大堂上,房俊低眉垂眼喝着茶水,大帅哥聿明雷在一旁端坐,眼神放空。两名高句丽使节站在堂中,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手足无措。 矮胖的高句丽使团副使擦了把汗,小心翼翼说道:“侯爷,黑齿常之乃是百济人,其所作所为怎能按在我们高句丽头上?固然此人乃是大莫离支帐下虎将,可是一码归一码,谁又能想到他居然敢杀害高惠真呢?” 房俊冷哼一声:“本官管你什么百济人、高句丽人,既然同时高句丽使团成员,本官自然将你们归于一处。那黑齿常之于大唐鸿胪寺宿管之中当众行凶,自有大唐律法处置,是死是活,你们说了不算,本官说了也不算。不过高句丽使团将长安城搅得乌烟瘴气,多少百姓受惊,多少商贾耽误贸易,又有多少官差衙役忙成一团?更别说你们高句丽使团闹市之上行刺本官,栽赃嫁祸世家豪族,简直罪不可恕!本官也不为难你,立即修书一封给那渊盖苏文,令他即刻前往长安将此事解释清楚,我们则不计前嫌,依旧是友好邻邦。若不然,大唐会视为此乃对大唐天威的严重挑衅,后果自然由你高句丽自负。” 高句丽副使满头大汗,亚历山大,心里将房俊的祖宗八辈都给问候了一遍。 挑衅不挑衅的,管我何事? 你想战,自可即刻点齐兵马远征高句丽,谁还能拦阻你不成?这就是恐吓之言,现在西域动荡,大唐根本就无力东顾,派去一丁半点的兵将还不够高句丽塞牙缝…… 但是让他给渊盖苏文写信,这是万万不可的。 渊盖苏文的性情整个高句丽有谁不知? 那就是暴君、是魔王! 这封信写好,必然会被渊盖苏文认为是他这位副使已经叛变,将所有的罪责过错尽数归咎于高句丽。渊盖苏文才不会相信是黑齿常之反水导致的这一切,反而会一怒之下将他这位副使的家眷亲属统统杀掉以泄愤…… 房俊见到这个副使不愿写信,哼了一声问道:“那你来说说,这件事情如何解决?” 副使心说我特么知道怎么解决? 陪着笑说道:“那您看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随着这位京兆尹怎么搞,只要能让自己活着回到高句丽就行…… 房俊瞪眼道:“怎么能是本官看呢?咱们总得摆事实讲道理是吧?” 副使无奈:“那是,那是……” 是什么呀? 完全不知道这位到底是个啥想法,连话都不知道怎么接。 后堂走出一位巡捕,快步来到房俊面前,将一份信纸放到房俊面前。 高句丽副使看着那张纸,有些眼热。 大唐真是富庶啊,这种洁白坚韧弹性极好的竹纸价格昂贵,在高句丽那是只有贵族之间正式的书信往来之时才能使用,在大唐却是遍地都是…… 只见房俊瞅了瞅那信纸,随手放在书案上,指着那副使道:“你来看看,这是黑齿常之的供词,若是无甚差错,你也签字画押吧。” 副使赶紧快步上前,伸着脖子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幸好他亦是高句丽贵族,否则若是换了普通人出身,还不见得说得了汉话、认得了汉字…… 只是看了一会儿,副使脑袋上的冷汗又一次流下来了。 这特么是黑齿常之的供词? 您可别扯了吧? 副使胆战心惊的看完,哭丧着脸看着房俊:“这个……这个……” 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供词之上写的明明白白,黑齿常之是受到渊盖苏文指使,通过暗杀大唐京兆尹、无限太原王氏来达到激怒大唐的目的。而黑齿常之由于是百济人,故此渊盖苏文的真正意图是要将大唐的怒火引向百济,甚至是新罗,进而达到百济与新罗不得不团结在高句丽身边共同对抗大唐,同仇敌忾之目的…… 这纯属胡说八道! 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但是这位副使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明知道这份供词是假的,百济和新罗也会心生隔阂,导致原本就万分紧张的高句丽、百济、新罗之间的三国关系愈发严重。 大唐兵威之胜,睥睨天下所向无敌! 高句丽负隅顽抗是你们的事情,居然想要利用这种阴谋诡计将百济和新罗绑上渊盖苏文的战车,来共同对抗强大无匹的大唐…… 这特么不是将新罗和百济充当炮灰么? 此份供词一旦昭示天下,百济和新罗定然对高句丽心生怨恕,往昔的仇恨愈加深厚! 而且这份供词非常符合高句丽的利益,联合百济、新罗共同对抗大唐,既能够增强胜算,亦能够使得高句丽没有后顾之忧,十个人里头有九个人相信…… 副使对房俊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明就是一份假的供词,却偏偏能够使得天下人都会相信…… 关键是这样的一份供词,自己长了几个脑袋敢签字画押? 副使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一脸惊惧! 打死也不能签啊! 不签有可能被这个黑脸的侯爷砍了脑袋,可是签了不仅自己回到高句丽也是个死,还得连累家族亲友儿孙后代…… 房俊冷笑道:“不签?那也行,只不过长安距离高句丽山高水远,沿途总会有强贼出没,到时候劫了各位的车队,然后再将各位的脚啊手啊的剁掉染着血摁在什么东西上头就像签字画押似的……” 副使顿时手足冰冷。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善后 高句丽副使瞠目结舌。 大唐不是礼仪之邦吗? 汉人不是讲究君子如玉、谦逊儒雅吗? 怎地现在的大唐高官都这般无耻?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恐吓啊! 坐在一侧眼神放空的聿明雷扭头看了房俊一眼,微微叹气,喟然叹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说完,再次凝神放空,思索他的天人之道。 满堂官吏尽皆憋着笑,心说这位被府尹奉为上宾的如玉公子当真视为秒人。明明是一句赞扬君子如玉的话语,放在此地却生生被他说成了讥讽之言,偏偏通篇辞藻华美,没有一字一句的污秽之语…… 程务挺是个大老粗,等着牛眼哪里听得懂? 房俊却是差点气死! 麻蛋的你以为哥们没读过《诗经》,还是听不出你的讽刺之言? 《诗经》中有许多人物的赞歌,称赞的对象也很广泛。 其中重要一类被称颂的对象,是各地的良臣名将。先秦时代,正是中华民族不断凝聚走向统一的时代,人们希望和平、富裕的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人们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圣君贤相、能臣良将身上。赞美他们,实际上是表达一种生活的向往。 《淇奥》便是这样一首诗。 “《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 这个武公,是卫国的武和,生于西周末年,曾经担任过周平王的卿士。史传记载,武和九十多岁的时候,还是谨慎廉洁从政,宽容别人的批评,接受别人的劝谏,因此很受人们的尊敬,人们作了这首《淇奥》来赞美他。 这是一首赞美诗,辞藻相当优美,可是这里有哪一个字那一句话能跟房俊沾上边儿? 放在房俊身上,那就完全是反面教材,货真价实的讥讽嘲笑…… 这不是打脸吗? 还是“啪啪”的那种! 房俊对聿明雷怒目而视。 聿明雷则完全放空状态,瞅都不瞅他。 房俊拿他没办法,聿明氏一家大小全都神经兮兮的,真的怀疑是不是所有的神仙都是这种不靠谱的神经病? 只能将满腔怨气撒在高句丽副使身上:“速速决定吧,是你们立即签字画押,还是本官即刻遣人将尔等驱逐出长安,任尔等山高水远风尘仆仆的回到高句丽?当然,大唐兵力有限,不可能护送尔等一路返回,路途之上还要各位加倍小心谨防贼寇出没才是……” 高句丽副使欲哭无泪。 签字画押? 回到高句丽就必然要承受渊盖苏文那个大魔王的死手,身死族灭几乎板上钉钉。 不签? 房俊若是在他们回高句丽的半路上安排一支伏兵扮作山贼草寇,将他们屠戮殆尽,然后照样可以对外说他们已经认罪,最后为了躲避渊盖苏文的惩罚而畏罪潜逃,家人照样绝无幸至。 这特么根本就没的选! 怎么走,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还好这个副使不是个笨蛋,既然怎么都是死,可不拼死搏一搏?只要能够回到高句丽,将所有的罪名全都推到黑齿常之身上,就按照房俊的设计说黑齿常之包藏祸心主动供出高句丽是想要离间挑拨大唐贺百济的关系,促使大唐尽快出兵高句丽,以此来缓解百济面对高句丽之时的强大压力。 渊盖苏文会不会信呢? 这位副使琢磨半天,觉得渊盖苏文相信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盖因渊盖苏文此人虽然豪勇无双冠盖高句丽,武力值逆天,个人威望也独步高句丽,只是计略智谋却稍逊一筹,更多的时候都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偏偏还听不进去身旁心腹的谏言…… 只要可能性存在,那么就有一丝活路。 总比现在左右都是个死强的多吧? 无奈之下,副使只好带领一众高句丽使节签字画押,承认这一些都是渊盖苏文暗中设计…… 将高句丽副使撵走,房俊看着那份供词松了口气。 李二陛下委派给他的这个差事的确不好干。 现在大唐非但无力东征高句丽,还得在军事中心移往西域的时候严防高句丽对辽东诸郡下手。怎么处置黑齿常之的刺杀、诬陷事件? 这里头需要一个巧妙的平衡。 既能震慑渊盖苏文不敢骄狂自大,亦不能压力太大导致渊盖苏文破罐子破摔,因为两者的后果既有可能都是促使渊盖苏文悍然出兵辽东诸郡…… 而黑齿常之的身份,则为房俊提供了转圜的余地。 这样一份供词将会随着大唐商贾的脚步在高句丽、百济、甚至新罗境内快速传播,朝鲜各国的心思也必然会有一番变化。百济自然是记恨在心,不过他们实力弱,在没有大唐支持的情况下不敢对高句丽发动军事行动;高句丽则不敢抱以轻心,在没有消弭百济的威胁之前,绝对不敢对大唐的辽东诸郡出兵,以免百济趁势偷袭、腹背受敌。 甚至一向存在感极低的新罗都会暗中联络百济,共同对抗高句丽的威压。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稳住高句丽,致使渊盖苏文投鼠忌器,在没有平定百济和新罗之前不敢贸然攻略辽东,给大唐平定西域、将军事中心重新转向辽东而赢得时间…… 程务挺问道:“府尹,那个黑齿常之什么都没招,卑职已然诸般刑具都上了一遍,可是这人意志力极为强悍,咬着牙根一句话都不说。您看看……是否再审问一次?” 房俊哂然。 意志力? 所任或许都大唐抱有敌视对自己的部族忠心耿耿,但是这个黑齿常之绝对不是,否则历史上也不会再百济兵败之后投降大唐,为大唐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 这样的一个人之所以能够咬着牙挺过京兆府的诸般刑具,只不过是没有触及到他的要害而已。或许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是他肯定有非常在乎的东西,为了保护这个东西,他宁愿出卖自己的灵魂,为敌人去开疆拓土,奉献出自己的鲜血与生命…… 只要找到黑齿常之的弱点,击碎他的坚韧只是轻而易举。 不过房俊疲惫的摆摆手,说道:“暂且不急。” 大局已定,黑齿常之身入大牢还能插翅飞走不成? 程务挺一愣:“不审啦?” 房俊没好气说道:“审个屁啊!他交代不交代有什么关系?这眼瞅着过年了,你不累啊?立刻通知下去,长安四周的城门即刻起解除封锁,允许百姓商贾自由出入,城内的境界尽数撤销,但是要外松内紧,严密监控新年期间长安城内的一切动态,若是那些世家门阀搞事情,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本官。” “诺!” 程务挺松了口气,谁特么愿意审问黑齿常之那个比石头还硬的家伙?身上用皮鞭抽得皮开肉绽,连坑都不吭一声。审讯的时候刑具加身没有预想之中的哀号求饶,那种暴虐的心情是会受到影响了,没了那份暴虐的快感,谁愿意面对一个血淋淋的家伙? 房俊又对一侧的独孤诚说道:“新年期间就要劳烦少尹盯着点儿了。” “诺。” 独孤诚恭声应道。 心里却难免腹诽:你要回家过年,难道我就不过年吗?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房俊能将所有责任丢给他这个少尹,他又能丢给谁?丢给谁也不行,当真出了问题房俊找他问责,可是他找别人的时候,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真特么的郁闷,家中新近纳的几房如花美妾还没好好享受一番呢,就要成天呆在这个令人烦躁的衙门里头…… 房俊又问聿明雷:“聿明兄何处落脚?不若去小弟家中盘桓数日,欢度新年也热闹一些?” 帅的掉渣的聿明雷微微颔首,理所应当的说道:“如此甚好。” 连一丝半点客气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长生 出了京兆府衙门,一边走向马车,房俊一边问道:“你家都来京城了?” 李二陛下想要见见天底下最神秘的聿明氏家族,委托给远在江南的聿明氏捎信。不论怎么说李二陛下都是天下之主,聿明氏哪怕再是出世亦要给予必要的尊重,故此在接到房俊的书信之后,聿明老头便一口答应下来。 虽然关中已然是寒冬腊月,但是远在江南的华亭镇建设并未停止。书院被李二陛下勒令搬迁至长安,原本用来作为书院讲堂、宿舍之用的那些建好的和在建的房舍就完全空置下来,在聿明氏的鼎力协助之下,房俊命令将所有的研发机构统统搬迁到这些房舍里,周围设置暗卡岗哨,严密监控。 “怎么可能都来?唯有在下、小妹以及祖父三人而已。” 聿明雷依旧是一副酷酷的表情,先是围着四轮马车转了一圈儿,看看横轴之上与车体接触之处的避震弓片,再看看与车身一分为二却又连接在一起可以随意转向的转向装置,深思片刻,一张帅脸才算有了变化。 “如此简易的改进,却使得马车运行更平稳、乘坐更舒适,载重量也大大增加,侯爷之思维当真是天马行空,妙不可言!” 房俊却问道:“令祖来到长安,自然是进去太极宫进谏陛下无疑,聿明兄到了小弟这里正好替小弟解决了大问题,那你家那个暴力萝莉跑去了哪里?” 聿明雷就有些不满:“君子不出恶语,侯爷怎地出口伤人?须知吾家小妹迟早是要找婆家的,被你这般恶语中伤,日后耽搁了终身大事可如何是好?” 房俊打开车门邀请聿明雷上车,哂然道:“恶语中伤?拜托,咱这是实事求是啊老兄!就你家妹子那个暴力性子,动不动挥拳打人伸脚踹人,什么样的人家不怕自己的儿子被揍残了敢要?简直就是自找苦吃。” 聿明雷坐进马车,双眼灼灼的盯着房俊,有些愠怒:“吾家妹子清纯靓丽,远胜寻常大家闺秀。” 房俊哈哈一笑:“漂亮有个鸟用?娶妻娶贤,你家妹子差远了。” 聿明雷皱起眉头,想想好像房俊说的也没错? 自家妹子天真烂漫,还真就不适合嫁入人家相夫教子。 想了想,说道:“那就嫁入你家,给你当个小妾总成了吧?” 房俊大汗! 赶紧将双手摇得像是风车一样,不迭声的说道:“哥哥,你饶了小弟行吧?就小弟这身手,两年不到头就得被你妹子锤死好吧?聿明兄您也不愿您那妹子年纪轻轻就守寡吧?再者说,哪里有哥哥主动将妹子送去人家做小妾的?这话说说就算,当心被那暴力妞儿听到跟你没完!” 聿明雷打个激灵,果断闭嘴。 聿明家似乎基因传承出了问题,到了他这一辈人丁愈发单薄不说,最令人难以接受的就是阴盛阳衰的态势越发明显。聿明雷本就是天生的武学天才,孰料小妹聿明雪更胜一筹! 往往许多绝学聿明雷刻苦修炼愈发精纯,而那个小丫头玩儿一样嘻嘻哈哈的随便耍几下就融汇贯通…… 论起武力值,聿明雷已然不是聿明雪的对手。 想到若是妹子听闻自己要将她送给房俊做小妾,那还不得满天下的追杀自己? 赶紧说道:“这番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便看在肚子里吧。” 房俊自然大点其头。 开玩笑,就算聿明雷被他家妹子逮着狂揍,难道自己还能讨得了好? 那暴力妞儿一贯是只论拳头不讲理的…… ***** “朕欲求长生,不知何往?” 太极殿东侧的昭德殿内,李二陛下与须发皆白的聿明老头对坐。 享受了人间荣华,掌握着天下生杀,任何一位帝王都比普通人更向往着能够长生不老永远守住这份天下至尊的权利,秦始皇就曾派徐福率童男童女三千乘船泛海东渡寻找长生不老之药,李二陛下也不例外…… 聿明老头一身葛布衣衫,仙风道骨的气质翩然出尘,摇头说道:“长生不老之道到底有没有,老朽不知,白日飞升、羽化成仙是一定有的。然则至始至终,前代圣哲皆未对成仙得道有过只言片语的描述。或许在未得道之前他们也与我们一般懵然不知,但是在得道之后却发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都是没有意义的行为。老朽不知如何才是得道飞升的正确路径,但是却知道人若根源牢固,呼吸之间,可夺天地之正气,而寿命延长。” 李二陛下顿感失望。 如果说天底下当真有最接近于长生不老进窥天道的人,那必是聿明氏一家无疑。这个神秘的家族已进军无上天道为己任,千余年来孜孜不倦的追求这个看似虚无缥缈的目标,历经挫折却依旧不屈不挠。 若是此路不通,以聿明氏的智慧和能力何以能够坚持千年? 然而现在面前这位聿明氏当中最智慧的老者却说出这么一段话,令他极为失望,就好似心中那梦寐以求的梦想尚未开始便即夭折…… 寿命延长他当然也希望,但是比之长生不老又算得什么? 他又问道:“聿明氏所修行之路途,与道家相近否?” 聿明老头道:“殊途而同归。” 李二陛下点点头。 为了提升李氏皇族的逼格,高祖李渊将自家的祖宗强势的归拢到老子李聃一脉,故此,老子所创立的道教自然而然的成为“国教”。 可身为一个有野心的帝王,他那里有时间去研究道家秘法? 李二陛下也不是蠢人,聿明氏这样传承幽怨、智慧超群的家族千余年的追求亦不可得长生之途,自己杂务缠身身心憔悴更是无法进窥天道。 叹息着道:“命数由天,穷市而尽,终究是一件令人不爽利的事情。” 聿明老头则摇头道:“陛下谬矣,我命在我,不属天地。” 李二陛下一愣:“此言何意?” “人的生命,年寿的长短,决定于自身,并非决定于其他外在的力量。按照道家的说法,道生万事万物,道与生相守,生与道相保,须臾不离,道在则生,道去则死,所以说人只要要善于修身养性,安神固形,就可以长生不死。以老朽看来,长生不死或许过于虚妄荒诞,但是改变天命增长寿数,那是轻而易举的。” 李二陛下虚心道:“愿闻其详。” 聿明老头微笑,对这位至尊大帝的虚心态度甚有好感。 当然,对于一位掌握人间极致权利的一代帝王来说,心中何求长生不死的那种冤枉绝非轻易可以更改…… 便给李二陛下上了一堂“长生课程”。 “《太上老君内观经》说‘道者有而无形,无而有情,变化不测通神群生。在人之身则为神明,所谓心也。所以道人修道则修心也,教人修则修道也。道不可见,因生以明之;生不可常,用道以守之,若生亡,则道废,道废则生亡。’又说‘道无生死,而形有生死,所以言生死者,属形不属道也。所以形生者,由行其道也。形所以死者,由失其道也。人能存在守道,则长生不亡也’。此言何意?人常失道,非道失人,人常失生,非行失人。故养生者慎勿失道,为道者慎勿失生,使道与生相守,生与道相保。” 道教把道家哲学与长生之道结合起来,因为相信“生”与“道”相守,所以先辈们为追求长生、长寿提出了诸多的养身健体的方法。如内丹、外丹、存思、守一、服气、引导等修炼方式,让世人清心寡欲的修身,止绝荤腥以养性,采摘药草以防病等等。 精心修道,未必能够长生不死,但是绝对会使人延年益寿、心正神安,与自然交融,与阴阳协调。 李二陛下颔首受教。 心里却琢磨着;这老者所言皆乃世间至理,然则他只是从修身养性的方面来阐述修道的好处和必要。那么道教之中的“金丹”之流是否更接近于长生不死呢?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房俊,我要和你生宝宝! 房俊尽管不知李二陛下请聿明氏前来长安有何图谋,但大抵也不过就是长生不死的那一套…… 虽然道教追求长生不死也有虚幻的一面,但比起佛、儒两教的追求,则显的有积极的意义。儒家畏天命,主张“修身”,被动的去适应社会自然的选择;佛教宣扬寿终有报,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业不可逃,而人死后往生极乐的缥缈境界…… 而只有道教欲长生不死,不信天命,而是相信自已的力量,不信业果,敢于同天命,同自然界抗争。 从这一点来说,道教在宣扬一种现实的唯物的精神。 “少思寡欲,天地不覆,息虑忘机,阴阳合宜。凡世之士,欲好生当先习心,习心在欲作不作,欲动不动,然未至无,至无为之损。故真人先养身后养心,养心然后欲无欲,是知天下神,故不死,非唯不死,故不老……” 如果能做到“习心”则可“少思寡欲”,则可“无为”,然后养身养心。养心则无欲故“不老”从而实现养命长生之目的。 而“心”在整个养生过程中具有重要地位。“今人所举手动足,喜怒哀乐,莫不由心。心之动息,莫不是气。气感意,意从心,心和则气全,气全则身全,气减则神减,神减则为土矣……” 这个“心”,不是指心脏,而是指精神、心情。 哪怕是医学昌盛的现代,又有哪一位医生敢于诋毁心情、精神对于一个人身体机理的重要性? 但是长生不死…… 房俊只能“呵呵”了。 人身的细胞不断地分裂,每分裂一次,端粒就会减少,细胞会逐渐老化,我们无法不让人体停止生长,人的器官终究会因为衰弱而步入死亡。而且人类的一生中会感染各种疾病,还有天灾人祸、意外事故,加上工作、饮食、情绪、挫折、压力的影响,左右我们寿命的变数实在太多,要达到长生不老的目标根本就是遥不可及…… 房俊懒得去管李二陛下做白日梦,他现在有更头痛的事情。 房府后宅,娇妻美妾济济一堂。 高阳公主穿着一件绛紫色的锦绣宫装,乌云一般的发丝高高盘起露出一截儿雪白的脖颈,整个人奢华高贵美丽端庄,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 因为聿明雪正用一只雪白纤秀的手掌紧紧的贴着衣服放在高阳公主的肚皮上,秀美的脸蛋儿满是兴奋,尖叫道:“哎呀,我感觉到他在动了呢!” 一般来讲这么短时间的胎儿力量很小,在母体之外是很难感受到他的动静的。但是聿明雪是天生的武学奇才,六识敏锐,能够轻易的感受到胎儿的律动。 她就像是发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一脸兴奋的一会儿摸摸高阳公主的肚子,一会儿又将耳朵贴在武媚娘的肚子上听着胎儿的动静…… 一种母爱的光辉令高阳公主和武媚娘很是享受这种亲昵的状态,当然,聿明雪这个小丫头在隐藏起暴力情绪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也还是挺可爱的…… 房俊与聿明雷坐在椅子上喝着茶闲聊。 只不过房俊哪里有心思跟聿明雷扯蛋?他的目光至始至终就跟着聿明雪转…… 不是觉得这个暴力妞好看,而是唯恐这丫头不知轻重伤到了妻妾腹中的胎儿! 若是那样,房俊拿刀子抹脖子上吊都有可能…… 聿明雪像只兴奋的兔子跳来跳去,摸摸这个听听那个,玩得不亦乐乎。房俊的心脏却像是被一根线吊着,忽上忽下的一阵阵揪着。 这丫头看似娇娇弱弱实则力大如牛,万一手脚重了一些伤了腹中的宝宝那可如何得了? 聿明雪左蹦又跳,像个好奇宝宝一般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令房俊很是惊讶,低声问聿明雷:“你家妹子难道没见过孕妇?” 聿明雷白了他一眼,悠悠说道:“这丫头生下来的时候根底浅薄元气衰弱,很是娇弱,祖父便将她当做男孩子一般养,寻常甚少与妇人接触。吾因修习秘法炼精化气,不到三十岁无法使得女子受孕,她自然极少见到孕妇,不必大惊小怪。” 房俊无语。 不必大惊小怪? 我弄一个暴力萝莉在你怀孕的老婆面前跳来跳去的,看看你是不是大惊小怪? 聿明雷摸了摸高阳公主的肚子,睁着明亮的眼眸好奇的问道:“公主姐姐,你肚子里的宝宝是哪里来的呢?难道是塞进去的?” 高阳公主大窘。 毕竟这里还有聿明雷这么一个外人在呢,这种话你个小丫头怎么说得出口? 聿明雷也尴尬死了,放下茶盏,起身离开。 房俊只得陪着他去外间坐坐。 高阳公主甚是喜爱聿明雪的聪明活泼,便俏脸晕红悄悄说道:“是姐姐跟房俊的宝宝啊。” 聿明雪瞪着大眼睛:“原来是房俊给公主姐姐的宝宝啊?” 高阳公主眼角跳了一下,这话怎地听着这么别扭? 不过倒也可以说是这么回事儿,没有房俊,她自己能弄得出来宝宝吗? 只好点头说道:“是呀,是姐姐跟房俊生的宝宝呢。” 然后就见到纤细的腰肢一拧,足尖点地一个纵跃,聿明雪娇小纤细的身子燕子一般飞了出去,堪堪落在走到门口的房俊面前,将房俊吓了一跳。 “丫头,你要干嘛?”房俊急忙问道。 聿明雪眼眸闪闪,明媚的眼波凝视着房俊,俏脸儿满是兴奋,上前扯着房俊的衣袖大声说道:“房俊,我也要和你生宝宝!” 房俊目瞪口呆,瞬间石化:“……”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都傻了眼。 二人对视一眼,难道是自己耳鸣? 聿明雷脚底一个趔趄,飞檐走壁凌波微步的聿明大少爷差点一头栽倒在房家的门槛前,急急忙忙伸手捂住妹妹的嘴巴,气道:“死丫头,说什么浑话呢?” 聿明雪略一挣扎,歪着头怒视自己的哥哥:“宝宝好可爱,我要跟房俊生宝宝,用不着你管!” 聿明雷气得差点晕过去! 用不着我管? 我再不管都特么要当舅舅了! 恼羞成怒道:“你给我闭嘴!” 聿明雪哪里会怕他? 梗着脖子小脑袋晃了一下,皱着鼻子道:“我就不!我就要跟房俊生宝宝,宝宝好可爱的……” 聿明雷头痛欲裂。 自家妹子从小就被祖父宠的没边儿,从来就没怕过自己,自己说点什么根本就是耳边风。拿自家的妹子没办法,只好将矛头对准房俊,瞪眼道:“警告你啊,敢跟吾家妹子……那个啥,某饶不了你!” 房俊差点崩溃…… 苦着脸道:“大哥,是你妹妹要跟我生宝宝,又不是我要跟你妹妹生宝宝,这怨不着我吧?” 聿明雷问道:“这有什么区别?” 房俊想了想,确实没区别…… 可是心里不忿,便说道:“主动与被动,当然有区别。你不管着自家妹子却跑来管我,是何道理?” 聿明雷无语,难道说自己的妹子自己说了不算? 只好蛮横道:“某不管,你敢跟我妹子发生点啥,某要你好看!” 房俊扶额无语。 得! 这聿明家简直就是一群蛮不讲理的强盗逻辑…… 他能忍,可是高阳公主忍不了。 公主殿下柳眉倒竖,迈着标准的贵族步伐傲娇的走到聿明雷面前,怒叱道:“吾家郎君乃是人中俊杰,多少长安贵女梦寐求之而不得,难道还会觊觎你家妹子不成?若是肯施舍给你妹子一儿半女,那也是你聿明氏祖上积德!” 房俊为之绝倒。 哥哥是你丈夫,还是一头種馬?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冤屈 自从宇文恺主持兴建长安城的那一天开始,长安城就进入了一种似乎亘古都不会改变的节奏。 每一天的清晨,一百零八个坊市次第开启,被捆在笼子一样的坊市当中的人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开始自己每一天的劳作,这座当世最伟大的都市亦开始渐渐恢复生机,又开始了一天的喧嚣…… 寻常百姓不会有兴趣关心那些高高在上的豪门是否遭逢家变、是否爆出丑闻,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关心一下今日的米价。这个冬天是大唐建国一来米价最低的一个冬天,这得多亏了房家二郎打通了南洋的海路从林邑国购得稻米,虽然林邑国一年三熟的稻米比之关中八百里秦川的麦子难吃得不是一点半点,可是架不住便宜啊! 以前谁敢想整个冬天都能买得到便宜的粮食,可以一天两顿吃上饱饭? 这样的生活在以前那是做梦都不敢想! 新年临近,整个长安街市车水马龙,行人商贾摩肩擦踵,尤其是东西两市的客商行人更是穿梭如鲫,热闹非凡。各式各样南北货物沿着市面铺开,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长安城内卖得最好的年货是什么? 若是你在大街上随意的揪住十个商贾,会有九个一脸嫉妒的告诉你——炮仗! 大唐炮仗谁家强? 请到房家烟花作坊! 这不是广告,这是疗效…… 靠近西市的一间店铺门开五间,门口宽阔的石板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各式马车。一箱一箱鞭炮、烟花从店铺内被伙计搬出来放到一辆一辆马车上,自有拿着毛笔账簿的年轻账房前来计数、收钱,当然也有一些关系亲近的客户签字画押打个白条。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三角债古今皆有,可是放眼大唐,谁敢欠了房二郎的钱不还? 来来往往运输鞭炮烟花的车辆尽皆路过西市北街的京兆府衙门,俱都好奇的被京兆府门前的一幕吸引了目光,甚至有不少闲汉汇集于此,驻足停留。 京兆府门前跪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哭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就跪在京兆府的大门前,以头顿地,不停的哀声嚎哭,坚硬的石板磕破了额头,鲜血蜿蜒成流…… 围观者不禁啧啧称奇。 话说自大唐建国以来,无论朝中重臣亦或地方官吏皆是清廉守正者多、昏聩残暴者少,加之御史台的权利前所未有的强大,这些自诩道德完人的御史们奉旨巡按、风闻奏事,不管多大的官、不管多深的背景都敢弹劾,哪个官员吃了豹子胆敢明目张胆的搞事情?不是说害群之马没有,再清廉的时代也不可能完全杜绝贪官污吏的存在,但是起码会给予极大的约束,使得官员们知道一旦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哪怕你老子是当朝宰辅也保不住你…… 故此,民间等闲甚少有冤假错案发生。 可是这两位老者何以这般悲痛欲绝,且口口声声大呼“冤枉”?若是没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至于这般磕头磕得血流成河…… 就在围观者和京兆府门前的官吏一头雾水茫然无措之时,只见那腰背佝偻形销骨立的老丈猛地站起,脸上血水混着泪水一片迷糊,悲叫一声:“某不活了!” 猛地一头向京兆府衙门之前的石狮子撞去。 围观者站得较远,官吏们猝不及防,来不及拉着老丈…… “砰”的一声轻响,老丈狠狠的一头撞在一人高的石狮子上。 脆弱的头骨撞击在坚硬的石头上顿时碎裂,红的鲜血、白的脑浆飞溅开来,洒了一地。 那只挺胸凸肚威风懔懔的石狮子依旧是昂首挺胸睥睨一切的姿态,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上已是鲜血脑浆一塌糊涂…… 老者瘦弱单薄的身体软软的瘫倒在石狮子脚下。 身后的老妪这时才反应过来,愣了一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手脚并用的爬到丈夫身前,摊手将丈夫已然变形的头颅搂在怀里,仰天嚎哭! “天呐!你就不能开开眼,为何要让我们这谨守本分的人家遭此横祸,家破人亡?我们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没害过一个人,为何好人没有好报,却要被逼到如此绝路?” 句句悲怆,声声气血。 观者看着眼前这残酷血腥的一幕,无不纷纷动容! 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冤屈,才能自绝生路一头撞死在石狮子上? 京兆府的官吏也傻了眼。 怎地就眼睁睁的看着有人撞死在衙门的大门口? 几个官吏吓得冒汗,赶紧走上前去,温声安抚道:“大娘,何至于此?某也只是说新年在即衙门里已然封印,无论何事皆可等到年后处理,又何必差这一天半天?可是现在……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不怪这几名官吏浑身冒汗吓得脸色发白,房俊管理京兆府衙门的首要规矩,就是要“微笑待人,诚信办事”。府尹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衙门里头无论是世家门阀、王公贵戚亦或平头百姓,所有官吏不得狗人看人低、不得摆官架子、不得吃拿卡要,要一视同仁,公平公正。 衙门大堂里挂着的那幅府尹大人亲手所书的“公生明廉生威”字幅还挂在那里,那就是京兆府的办事准则! 谁敢坏了京兆府的规矩,坏了他房府尹的名声,真当那位房二棒槌不敢杀人?! 可是现在一个大活人就眼睁睁的撞死在自己面前,回头必然风传整个关中,等到府尹大人问责的时候,自己等人要如何交代? 人都死了,怎么交代也交代不清啊! 一旦府尹大人责怪下来…… 几个官吏情不自禁的打个冷颤。 要命了啊! 那老妪抱着丈夫的尸身,哭得昏天黑地悲怮不已,声音早已嘶哑,老泪依旧滂沱,沙哑的哭声像是一把尖尖的锥子不停的刺着围观者的心脏,令大家一同感受到那股绝望的悲伤…… 老妪仿佛失了魂魄,只是怮哭不止,任他官吏如何询问劝说,亦是不回一言。 官吏急的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任由她在这里哭下去是决计不行的,坊间谣言的威力他自是清楚,京兆府衙门前这事儿一时片刻便能传遍长安,可是谣言传着传着指不定就变成啥样,朝中那些御史言官可不管谣言真假,好不容易逮到京兆府的把柄,还不得把自家府尹往死里弹劾? 可是硬将这老妪脱开他更不敢,且不说心底的那点良心使得他不忍对着老妪做出任何不敬之行为,如他敢那么做这周遭围观的人群就能愤怒的一拥而上把他给撕碎了…… 关中百姓的勇烈之气那是自老秦之时便流传下来,早已融入血液之中,发起火来绝对不惯你毛病! 独孤诚听闻门前发生的事情,匆匆忙忙跑出来。 一见这情形,顿时头都大了一圈儿…… 俯身到老妪身前,独孤诚强忍着血腥气带来的恶心反胃,劝道:“这位大娘,某乃是京兆府少尹,如论你家有何冤屈,毕竟死者为大,不若本官先助你将死者安葬,然后再详细说出你的冤情,本官向你保证,无论何人何事,本官定会换你一个公道,如何?” 堂堂京兆府门前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有失颜面。房俊将主持京兆府日常工作的任务交给他,根本就是个试探,他必须将这老妪劝阻,结束这一场闹剧,否则若是被房俊认为是他故意生事给房俊找麻烦,那么他的麻烦就来了…… 老妪好似傻了一般,只知道哀哀的哭泣,一言不发。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状纸 可是任凭独孤诚如何温言细语的劝说,那老妪都是痴痴呆呆的样子,只是哭,不说话,急的独孤诚团团乱转,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旁边有人不忍,便高声说道:“这位大娘,便听这位少尹的吧。京兆府房二郎那是个万家生佛的好官,是咱关中百姓的主心骨!房二郎清廉如水、疾恶如仇,就算你家的冤屈涉及到哪个贵族豪门,房二郎也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没错!大娘,光是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将你的冤屈跟房二郎说说,房二郎必然给你出头!” “就是,房二郎可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赶紧都别扯了!房二那就是个棒槌,是个屁的好官啊!你们都被他给蒙骗了毫不自知,当真是一群愚不可及的鄙夫……” 忽然插进来一句不和谐的话语。 围观者顿时恼怒,大家齐齐看去,说话之人却是一个相貌俊朗略显瘦削的少年郎,一身锦袍敷粉涂脂,一见便知是一位世家公子哥儿。 便有人冷笑道:“呦呵!这不是窦家少主吗?怎地,当初房二郎在潼关之外渭河之上撞碎你的座船没能淹死你,今儿居然还敢阴阳怪气的说坏话?当心房二郎听到,追到你家打得你那不知是叔父还是父亲的杞国公都认不得你!” 周围人群哄堂大笑。 杞国公窦绍宣无子,过继其兄的次子窦德威继承家业爵位,这不是什么秘密,长安街市之上知者甚多。本来若是无子便从兄弟之后代当中过继一子继承家业,这是司空见惯之事,并无任何不妥。 但是说话这人损就损在那句“不只是叔父还是父亲”上头,这话咋听没毛病,但是细细思之,则余韵悠远意味深长,若是给茶寮酒肆里的说书先生能编出一个话本儿来…… 窦德威气得满脸涨红,可是这人的话也提醒了他:这里可是京兆府,是房俊的地盘,自己跑这里来说房俊的坏话,万一被房俊逮到那还能有个好? 扭头看到几个京兆府的官吏都眼神不善的看向自己,窦德威更是心虚胆颤,连辩驳之语都来不及说上几句,急匆匆带着几名家将狼狈离去…… 围观者有人笑道:“房二郎就是那些世家门阀的克星,见到房二郎,这些公子哥儿哪个不是乖得跟兔子一样?这位大娘,您有何冤屈就找房二郎,准没错!” 不少人附和,房俊的名声极好,尤其是不畏世家强权这一点,堪称朝中第一人…… 有人冷不丁说道:“无知!世家门阀的克星?呵呵,那不过是平素打打闹闹罢了,真正到了紧要关头,还不是官官相护?这二位老者乃是龙首原丁村人士,儿子在修建永安宫的时候因为事故丧生,儿媳悲怮不已生病离世,唯独遗留下两个闺女,连个带把儿的男娃都没有。而就是这两个孙女……此事牵扯的可是元氏,他房俊又能如何?” 围观者尽皆沉默。 关中人性格开朗,东家长西家短的最是喜好打听消息,又怎么会不知道身为北魏八柱国之一的元氏? 魏晋时期有过许多政治贵族,几乎垄断了当时的政治权力,到了南北朝时期,曾经风光无限的东晋门阀世族们,随着东晋的灭亡刘宋的兴起而逐渐衰败,王庾桓谢这些贵姓也已经不复当年…… 眼看门阀贵族的黄金时代就要结束,这时,一个新兴的贵族集团横“八柱国”横空出世,一飞冲天,延续了门阀贵族时代的寿命,并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时代! 这就是纵横中国近二百年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 关陇集团起源于代北武川,初建于关中,共创造出四个王朝,分别是西魏,北周,隋,唐,这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八柱国”最大的成就或许并不是开创四朝,而是创立府兵制。 宇文泰虽说是柱国之首,但地位早已超然。元氏则因乃是北魏皇族进而地位尊崇,元欣在北魏之时权势滔天,使持节、太傅、柱国大将军、大宗师、大司徒、广陵王等一干头衔灌溉天下,待到西魏恭帝即位,又进为大丞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而其余六柱国,事实上是受到宇文泰和元欣节制的,正合周礼治六军之意。六柱国,各督二个大将军,所以有十二大将军了。每个大将军督两个开府,每个开府各领一军,共二十四军,这就是府兵的系统了。 而作为府兵制开创者之一的元氏,早已地位超然。 别看现在在大唐名声不显,实则所有的门阀世家都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俨然是世家门阀当中的庞然大物。除去号召力不如太原王氏之外,真正的实力绝不逊色多少…… 这两位老者又怎会与元氏牵扯上关系? 他们的孙女又是怎么回事? 房俊会为了这两个低贱卑微的草民与风光显赫的元氏作对吗? 一时之间,京兆府大门外一片沉寂。 独孤诚额头冒汗,暗道不好,这怎地还跟元氏牵扯上了? 元氏,那是绝对不逊色太原王氏、独孤家族甚至长孙家族的存在! 别看他平素低调人畜无害,一旦释放其强大的能量,足以令人目瞪口呆! 还是将这老妪劝进衙门好言抚慰,多多给一些赔偿将此事化解。无论这老妪有何冤屈,毕竟也只是一介草民,如何与元氏那般庞然大物相抗? 天大的冤屈比之自己的性命也算不得什么吧? 恰恰在这时,那老妪回过神来。 她止住哭泣,一只沾满丈夫血渍的枯瘦手掌婆娑着伸进丈夫余温尚存的胸口,掏出一张折叠得板板整整的黄麻纸,颤颤巍巍的递到独孤诚面前。 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窝四周满是灰黑的皱纹,眼眸混浊不堪,泪痕宛然。 一只枯瘦漆黑的手掌,一张沾染了血渍的黄麻纸,就这么颤颤巍巍的举起在独孤诚面前。 独孤诚还没有看这张纸上写的什么,就知道这必是一张状纸。 一张染血的状纸…… “吾丁家代代忠良,亡夫响应先帝征召充入府兵,征战连连伤患处处,吾儿自幼多病,然则听闻陛下欲在龙首原修建永安宫,立即支撑着病体前往劳役,不幸丧生。余下一对幼女和我们这两个将死之人,孤苦无依衣食无着,这才不得已将两个孙女典入元家为奴,不图她们能赚取多少钱财,只希望她们能吃得一顿饱饭……可是一月之前去元家探视吾那两个孙女,却被告知已然身染重病不治身亡……苍天呐!那可是老婆子的命根子,没了她们叫我们两个老东西可怎么活?最可恨那元家,吾那孙女身强体健,怎地就忽然染病死了?就算是死了,为何连尸首都不给我们看到?呜呜呜,苍天无眼,这等丧尽天良的人家,老婆子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亦要食其血肉,噬其魂魄,令其生生世世皆为牲畜,永世不得轮回……” 声若悲鸣,悲愤欲决! 围观之人尽皆默然。 虽然典入人家为奴与卖入人家为奴本质上有区别的,前者保留自己的户籍,只算是雇工,身份还是平民;后者则沦为家奴,生生世世为奴为婢,就算是他的命也都是主家的,哪怕是随意打杀了,也不过是被官府罚一些银钱赎罪…… 但是自古以来又何曾有讲理的时候? 世家豪族占据着强势的地位,睥睨着脚下蝼蚁一般的众生,又怎会去在意走路的时候会不会不小心踩死几只? 贱民之命,贱如草……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殉葬 这是一个悲剧,却也是一个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大唐的每一个城池不断重复着的悲剧。 这就是世道! 支持房俊的人都知道元氏的强大,如果房俊不理会这两位老者,他们也大多能够理解。毕竟元氏在朝中的影响力非同凡响,为了两个草民得罪这样的超级强大的门阀家族,会对房俊日后的官途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但是如果房俊当真畏于元氏的势力而选择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会有一些失望吧? 围观者沉默着,心思复杂。 毕竟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天然的希翼于哪怕在最黑的黑夜里也有一抹阳光照耀过来,哪怕只是一丝丝的光亮、一丝丝的温暖,也会让整个人生都充满希望和光彩。 然而,这也不过是奢求而已…… 希望,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向现实低头,草民如此,哪怕是贵为京兆尹的房俊也是如此。 毕竟每一个取舍都意味着利益的得失…… 独孤诚硬着头皮接过那张染血的状纸。 他不敢不接,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胆敢拒绝接受这份状纸,整个京兆府的名声就完了,他独孤诚的名声也就臭大街,前途尽毁。 最重要的是,他敢担保自己今天若是不接这份状纸,回头房俊就会火冒三丈的用最无赖最卑鄙的方式将他往死里整! 接过状纸,独孤诚也没来得及细看,便高声说道:“大娘,状纸本官已然接下,京兆府必会给您老一个公平公正的交待。不过死者为大,就让本官先派人将这位老丈安葬,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总归是要入土为安。” 老妪流着浑浊的老泪,枯瘦如树枝一样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丈夫渐渐冰冷的脸颊,默默点头。 独孤诚长吁一口气,直起身子大声说道:“围观者速速散去,如此闹市之中堵塞交通,不怕京兆府治罪吗?” 又派遣衙门里的巡捕和衙役出来驱赶,人群这才三三两两的散去,议论声渐渐远去。 但是独孤诚知道,人群虽然散去,但是所有关中百姓的目光都会一直聚焦在京兆府,就等着看京兆府的处理后果。一旦百姓不满意,漫天骂声那是必须的。 独孤诚心里也想骂娘! 同为世家门阀出身的独孤诚自然也见识过不少豪门里的龌蹉事,奴婢仆役莫名其妙的失踪那是绝对不可能禁止的,毕竟豪门是非多,秘密被发现的机会就多…… 为了保住秘密,杀人灭口什么的是必须的。 但是你元氏家大业大,就算是典来的婢女死掉又有什么大不了?人死不能复生,给她们的家里足够的安家费不就行了,她们的命又能值几个钱?因何连尸首都不给人家见一见就处理掉?又不差那几个钱! 现在倒好,人家祖父祖父母烈性,祖父撞死在京兆府门前,祖母拿着状纸来告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无论事情最后如此处理,元氏的名声算是臭了一大截儿…… 真是一家子糊涂蛋。 这种事情独孤诚就算是想要包庇元氏也做不到,陛下豢养的一大群御史言官正卯着劲儿瞪大眼珠子搜寻着朝中官吏的疏漏错误之处,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件事迟早会弄得天下皆知。 况且关陇集团虽然同气连枝彼此声援,却也不可能为了包庇别人毁了自己的前程…… 独孤诚不敢怠慢,安排人买了一口上等的寿材将撞死在京兆府门前的老丈收敛,而后好言相劝拍着胸脯保证这份状纸必然会呈送到京兆尹房俊面前,这才亲自遣人护送丁氏老妪回家,为其安排丧葬事宜。 当天下了值,独孤诚将那份状纸收好,便打算前往房家将此事告之房俊。 孰料刚刚迈出衙门,便见到印有元氏家徽的一辆四轮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口。一身干净利落青布衣衫的元家管事垂首立在马车之旁,见到独孤诚,立即小跑上前,陪笑道:“少尹安好,吾家少主久候多时了。” 独孤诚皱皱眉。 元氏现任家主元胄,乃是西魏昭成帝的第九代子孙。祖父元顺,西魏的濮阳王。父亲元雄,武陵王。 其子元仁惠,乃是凉州长史。 元家管事口中的少主,便是元仁惠。 元仁惠官职不显,但是辈分比独孤诚高了一截儿,关陇集团世代联姻,亲戚套着亲戚,兜来绕去都能攀附上一些关系,独孤诚不能不见。 再者说,以元氏的地位,独孤诚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就算独孤诚不愿意多管这件事,但说到底也还是盟友…… 独孤诚上了马车。 良久,一脸阴郁的独孤诚望着渐渐远去的元家马车,恨不得破口大骂几句。 这特娘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郁闷至极点的独孤诚招手命御者将马车赶来,登车之后没好气的吩咐道:“去房府。” ***** “殉葬?” 房俊手里捏着那份沾染了鲜血的状纸,手指骨节因为用力有些微微泛白,额头的青筋都有些微微凸起。怒火燎原之势在心中蔓延,恨不得刺客就率领兵卒冲入元家,将这一家子冷漠无情人性泯灭的畜生斩杀殆尽! 人家含辛茹苦养大的闺女连个尸首都见不到,就被元家一句“身染恶疾,药石无效”打发了,哪怕只是一条小猫小狗死掉了也会挖个坑埋起来吧? 结果呢? 就是因为元家那个少年夭折的死鬼尚未成亲,便要一众侍女婢女陪葬…… 那可是活生生的花季年华的少女,都是爹生娘养的,怎么就能狠得下心将其活生生的杀死买入坟墓给一个死人陪葬? 更别说人家还只是典入元家为奴,尚是自由之身并非是元家的奴仆,怎么就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将人家的闺女陪葬之后还能理直气壮的告诉人家“身染恶疾,药石无效”? 简直就是畜生! 独孤诚一脸无奈,小心翼翼说道:“府尹,元仁惠亲自来找下官细说缘由,此事他亦承认是元家做得过分了一些,不过元家愿意赔偿事主的损失。依下官之见,这种事情虽然有伤天和,但是屡禁不止,不若睁一眼闭一眼,若是事主不追究,咱们京兆府便轻轻放下吧。” 他这番话说的还真是出自一片公心。 自古以来殉葬之事虽然早有禁令,但依旧不绝于史,屡屡见诸于史书之上。 《墨子·节葬下》中说:“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舆马女乐皆具。……此为辍民之事,靡民之财,不可胜计也。“ 意思是,君王杀人殉葬,多则几百,少则数十;将军和大人杀人殉葬,多则几十,少则几个,并且是车马、歌伎、舞女俱备,极其残忍。这种残酷的做法,害得人民无法做事,浪费民财更是无法计算。 就连主张厚葬理论的荀况也极力反对杀人殉葬,他在《荀子·礼论篇》中说:“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刻生而附死谓之惑,杀生而送死谓之贼!“ 意思是,削减死人的随葬品而增加活人的花费叫做“墨子之道“,减少活人的花费而增加死人的随葬品叫做糊涂,而杀死活人为死人陪葬叫做凶残! 然则自古以来都将殉葬视作一种等级的象征,殉葬的规模更是成为一个贵族身份势力的代表特征,从来都没有哪一个朝代能够完全禁止。 若是房俊一意孤行想要以此来硬撼元氏,逼迫元氏伏法认罪,那就是同天下所有的贵族阶级为敌! 甚至包括皇家在内! 这哪里可能会有胜算? 不若由元氏赔偿丁氏老妪一笔钱财,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舆论【求票】 房俊哼了一声,问道:“元氏打算出多少钱赔偿?” 独孤诚心中一喜,以为房俊口风松动,便说道:“粟米一石,绢一匹,另有铜钱五百。” “呵呵,哈哈……” 房俊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独孤诚吓了一跳,一脸懵逼。 这位怎么了这是? 房俊一阵大笑,笑得堂中家仆婢女都心惊胆战,二郎这莫非是要发飙? 好一阵子,房俊才止住笑声,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声音微微有些嘶哑,他婆娑着手里的这张染血的状纸,眼前幻想着丁氏老丈辈分绝望之下一头撞死在京兆府门前的惨烈,幻想着丁氏老妪孤苦无依哭瞎了双眼的凄凉悲楚,幻想着丁氏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妹被活生生的杀掉殉葬,临死的时候是怎样的绝望恐惧,元家的家仆又是怎样的凶残狠毒…… 良久,房俊面无表情的抬起眼眸,看着独孤诚,一字一句说道:“回去告诉元氏,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件案子京兆府将会全力以赴的侦破,若是证实事情的确是状纸所描述的那般,本官会亲自替丁氏讨回这笔血债!就算他元家是四朝柱石、是千年世家,本官亦会遵照国法,严惩不贷!” 由一个无比重视生命的时代穿越到贱民之命如草芥的大唐,房俊的世界观、人生观都受到无与伦比的冲击! 他不是圣人,不是智者,他也会随波逐流,也会干出剿灭陆氏满门的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他的底线也在被这个时代一点一点的腐蚀更改,但是他没法想象一个生命得不到重视的帝国,如何能够国祚绵长,如何能够人心所向,如何能够开天辟地! 三条人命,就值粟米一石、绢一匹、钱五百? 很好,他要让元家付出代价,让他们知道人命的价值绝非这般低廉,哪怕只是区区的奴婢贱民! 独孤诚苦笑不已。 他就知道这个房二棒槌必然不会对元氏低头,而元氏所拿出的这个价格更是具有侮辱性质。 不是侮辱丁氏,那样的贱民连元氏的侮辱都不够资格承受,侮辱的是房俊! 追根究底,元氏还是从未将房俊放在眼里…… “府尹,这件事……” 独孤诚还想要劝说两句,话一开口便被房俊打断。 房俊冷着脸,咬着牙根:“大唐立国已久,现在百废俱兴,正是蒸蒸日上繁华锦绣的时候。而大唐的每一个进步、每一点强大,都需要无数的大唐子民去拼搏、去奋斗、去创造!而在这样的一个万众一心创造前所未有之盛世的时候,还有人敢草菅人命拖着陛下成就千秋霸业的后腿,他们想干什么?是想要颠覆大唐,还是想要报复陛下?” 独孤诚愣住。 话还能这么说? 他终于知道自己与房俊的差距在哪里了,房俊比他强的地方就在于能够将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用一种顺理成章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给人一种理所应当的感觉。 可是殉葬这件事情能够颠覆大唐? 能够拖着陛下成就千秋霸业的后腿? 这不扯淡么…… 就算天底下的所有贵族都在死后用活人殉葬,那又能杀掉几个人? ***** 独孤诚前脚刚走,房俊后脚就坐着马车进宫求见李二陛下。 “于京兆府设立管控舆论、刊发报纸的机构?” 李二陛下拧着眉毛,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一时一刻都不肯消停、总会时不时的冒出一些奇思妙想的女婿。 有些糟心…… 诚然他是希望房俊能够站到前台直接对抗关陇集团,但是房俊这小子也是个不安生的,总是会搞出一些意外的状况令他猝不及防。 “报纸是何物?” 李二陛下又问。 房俊的思维在李二陛下看来实在是太过于天马行空,诸多想法看似简单实则处处暗藏玄机,往往能够通过简单朴实的手法达到意料不到的后果,不琢磨明白了,李二陛下既不敢轻易拒绝,更不敢胡乱答应。 “便是如同邸报一般的事物,效果类似。” 房俊答道。 李二陛下愈发不解:“既然已有邸报,那还要你这个所谓的报纸又有何用?” 舆论管理,古已有之。 汉唐时期,基本上是官报一家独大的局面。西汉的“邸报”大约是中国最早具有信息载体功能的纸质媒体,到了隋代则称为“藩条”,如隋文帝表彰道州刺史公孙景茂,特予以“进藩条”。唐宋时期的官方报纸叫法很多,如“邸吏状”、“进奏院状报”、“朝报”等等。 总体来看,古代官方报纸内容很单一,刊载的都是皇帝出行、祭祀、诏旨、官员任免及王公大臣的事儿。 在唐代,有“邸报”和“进奏院状报”两种不同的载体,前者是朝廷办的,后者则由地方州府驻京办私下里采编的。也就是说,后者具有了朴素的信息取舍和窥评的特点。只不过这种“进奏院状报”的模式要到开元年间才会出现…… 房俊解释道:“邸报乃是官方发行,所记载之事皆是祭天法祖、官员任免、皇室爵位任免等等大事,是陛下之喉舌,稳重如山,不可有一丝一毫的轻佻。微臣想要开办的报纸则不同,所刊载发行只内容或得于台阁之漏泄,或得之于街市之剽闻,又或意见之撰造,不一而同。” 李二陛下怒道:“岂不是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这怎么能是胡言乱语?如同邸报一般,报纸的任务就是替陛下张目,将陛下的意愿尽告知于百姓,言陛下之欲言,想陛下之所想,则天下舆论可尽由陛下掌控操纵矣!” “哦?若是如此,到是可以一试……” 李二陛下觉得不错,但是狐疑的看看房俊,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问道:“汝又有何图谋?” 房俊略一沉吟,将元氏将丁氏二女殉葬之事说了。 李二陛下沉默不语。 愤怒? 肯定是有的,但是绝对不严重。不是李二陛下冷血,而是殉葬这种事情古已有之,虽然《贞观律》明令禁止任何形式的活人殉葬仪式,但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习俗岂是一条律令就可以轻易更改? 况且一旦针对元氏,便是挑战天下所有的贵族世家! 李二陛下心心念念想要消弭世家门阀,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这般直接的短兵相接。 一句话,大局为重! 房俊自是看出李二陛下的犹豫,也能够体谅李二陛下的心意。毕竟是一个在世家门阀当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帝王,哪怕再是心胸开阔,也难免沾染世家门阀的陋习……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长到成人,期间要经历多少病痛意外生活磨难,为人父母需要付出多少心血?每一个人都深怀着最真挚的爱意憧憬着自己的孩儿在长大成人之后,男子可以光宗耀祖顶门立柱女子可以嫁个好人家欢快一生,有谁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殉葬品?隋末天下大乱,三征高句丽损兵折将汉家儿郎的骸骨堆满了辽东的山川河流,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在中原大地厮杀不休,多少儿郎血染沙场,多少壮士埋骨异乡?大唐立国之始,诺大的版图上城池无数山河壮丽,却只区区数百万人,难道陛下每一次祭天不都是在诚心的祈祷天下百姓子孙繁盛,六畜繁衍,吾大唐人口昌盛足可投鞭断流?而那些世家贵族们在做什么?在用活人殉葬!这不仅仅是草菅人命,更是祸国殃民!殉葬之风不除,大唐何以强盛百世?帝国何以君临天下?” 房俊慷慨激昂,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仿佛慕尼黑酒馆里的希特勒、在白宫宣誓就职的华盛顿、即将被流放到圣赫拿岛的拿破仑……统统灵魂附体!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元氏 李二陛下震撼了! 对于殉葬这种习俗,李二陛下原本说不上赞成也说不上反感。这本就是一种彰显全力与能力的方式,能够将活着的时候所享受到的一些带到另一个世界继续享受。 千古一帝秦始皇是最霸气的,他甚至想要让一支军队来为自己陪葬!他在阳世间横扫六合一统八荒成就千古未有之霸业宏图,亦想要将这份震古铄今的功绩带到地下,继续带领他睥睨天下所向无敌的大秦铁骑扫荡群伦,挑战一下商汤周武……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将一整支军队殉葬,那必然导致军心动荡帝国崩塌…… 用人来殉葬,这是一种极其崇高的待遇,彰显着阶级的特权。 但是现在被房俊这么一说,李二陛下细细思之,却是觉得很有道理。 就算是最顶尖的贵族死掉之后又能用多少人来殉葬呢?,墨子曾说过,天子死后,殉葬者多则达百人,少也数十人。 原本在李二陛下看来,天子死后才殉葬百人,那其他的贵族又能殉葬多少人呢?多则十几,少则数个罢了,这完全不是问题。但是现在房俊这么一说,李二陛下豁然惊醒! 这天下得有多少贵族世家? 若是人人死后皆殉葬,这得要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一旦此风盛行人人竞相效仿,那又得有多少青壮被火火杀死充入墓穴之中殉葬? 这可都是他李二治下的臣民! “你打算如何下手?”李二陛下沉声问道。 只要事关他的统治根基,事关他的千秋伟业,李二陛下瞬间就变成那个冷血无情的大魔王。亲兄弟他都能举起屠刀,遑论一些尸位素餐的贵族? 房俊心中一喜,连忙说道:“很简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元氏乃是关陇集团的柱石,更是‘八柱国’的核心之一,在天下贵族当中的影响力超然。只要将元氏狠狠的打压下去,惩治其触犯《贞观律》中不可以人殉葬之法度,则必然震慑天下,杀一儆百!” 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这位女婿、爱将! 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 还是说他不知天高地厚呢? 无论怎样,放眼大唐大抵也只有一个房俊敢信誓旦旦大言不惭的对元氏说出“杀一儆百”这样的狠话! 这种气魄,李二陛下很喜欢! “知己知彼,百战而不殆。元氏虽然低调,但是其势力根深蒂固非同小可,万万不可轻敌。” 李二陛下叮嘱道。 房俊信心满满:“陛下放心,微臣岂是莽撞之辈?” 李二陛下扶额无语:“你不莽撞么?” 房俊尴尬的咧咧嘴:“那啥……微臣既然提议由京兆府成立一份报纸以此来管控舆论操纵舆论,那么未到关键时刻自然不会赤膊上阵。朝中有的是热血沸腾期待着干出一番事业的御史言官,自有他们充当马前卒。” 李二陛下这才明白房俊的算盘。 朝中的御史言官自成一派,被民间称之谓“清流”,多是文采斐然饱读诗书的圣人子弟。而这股“清流”的领袖便是宋国公萧瑀,其根基力量更是来自于江南士族和山东世家。毕竟论起文章成就微言大义,声势浩荡的关陇集团远远不如。 关陇集团的长处在于“务实”…… 若是能够操纵舆论使得天下民心尽皆反对元氏,朝中清流御史自然愿意依附于房俊之骥尾对关陇集团展开打击,即得名声又能对关陇集团实施打压,何乐而不为? 李二陛下欣慰的点头。 真正成熟的政治人物不需要自己身经百战每战必胜,而是要懂得审时度势借刀杀人…… 好小子,有前途! ***** 元仁惠回到府中,自有侍女上前为其更衣,端来温水净手净面,又递上干净整洁熏过香料的丝帕。擦干净脸上手上的水渍,将丝帕丢给侍女,元仁惠这才坐到梯子上端起刚刚沏好的上等龙井,浅浅的啜了一口。 脑海里想到刚刚独孤诚派人传来的信息,原本韵味悠长回甘雅香的茶水顿时索然无味。 房俊这个棒槌居然当真敢拿元氏做筏子! 自己还要巴巴的年年买这些昂贵的茶叶替他积聚财富吗? 刚想要吩咐下去以后府中不允许再采买房家茶园的茶叶,又想到现如今大唐最顶级的贵族哪一家不是饮用这等茶叶,并且以此待客? 房家的龙井和阳羡红茶乃是茶中精品,别的茶叶都是效仿房家的技术,差距不可以道里计。若是元氏换了一种茶,相当于生生将自家的档次降了一筹,岂不是会被别人看轻? 只得生生忍住,只是心中烦躁愈发有增无减。 抬眼看向窗外,木叶萧萧,北风呼号,府中触目可及之处皆是一片缟素。侄儿元怀明出殡已然一月有余,然则府中悲怆之气氛却并未消散多少…… 正自嗟叹之时,有家仆来报:“三爷请您前去,有要事相商。” 元仁惠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任由身后的侍女替他披上一件大氅,这才走出门口,沿着院内的回廊来到另一处跨院。 在一处门匾上写着“德善堂”的屋子,推门而入。 这个堂号得自于《尚书》中的名句“正德厚生,臻于至善。” 德善堂内并未燃有炭盆,地龙亦没有烧着,清冷孤寂,阴气森森。 元仁惠一进屋子顿时冻得打个冷颤,走到堂中,对着独坐在蒲团之上的一位枯瘦老者施礼道:“侄儿拜见叔父。” “嗯。” 那老者灰白的眉毛轻轻抖动一下,却没有抬起眼眸,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半阖着眼睛,面容消瘦颧骨凸起,一直与脸部极度不成比例的巨大鹰钩鼻几乎占据了半张脸,薄薄的嘴唇好似刀锋一般刻薄,深深的法令纹在不笑的时候亦散发着森冷的寒气。 枯瘦的身躯跪在蒲团之上,一身素白的衣衫倍添冷酷…… 元仁惠站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不舒服,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接话,只好直言说道:“侄儿奉叔父之命前去京兆府衙门找到独孤诚,交待了元家的意思。只是那房俊似乎不肯善罢甘休,执意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还那丁氏一家一个公道。” “公道?” 老者豁然抬头,两道森冷的目光仿似两柄利剑直刺元仁惠眼底,嘶哑着嗓子喝叱道:“他居然敢说公道?老夫五十岁才老年得子,却不曾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何来公道?老夫一生征战浴血处处却不得不隐姓埋名困居一隅,何来公道?现在不过是用两个贱婢给老夫那夭折的儿子殉葬,他就跟我谈公道?那两个贱婢能够追随吾儿到地下当牛做马,那是她们前世修来的福气!一介贱民,蝼蚁一般的废物,公道?他们也配!” 老者愈说愈怒,情绪激动,两只眼珠子都红彤彤的,仿佛择人而噬的野狼一般骇人! 元仁惠无奈叹气。 又是这一套…… 这位老者名叫元廆,乃是家主元拯、二爷元胄的同母兄弟。 元廆自幼勇力绝伦有三军不挡之勇,加之年龄幼小深得两位兄长宠爱,养成了乖戾暴躁的性情,极难相处。入隋之后,元氏渐渐不复往昔之荣光,深受两代隋帝忌惮。 大业年间,慈州刺史上官政坐事徙岭南,将军丘和亦以罪废。元氏老二元胄与丘和有旧,数次与之同游。元胄又一次酒酣耳热之际对丘和说道:“上官政壮士也,今徙岭表,岂不是正好干一番大事?“而后嘲笑丘和:“若是公者,不徒然矣。“如果是你,啥事儿都干不成…… 第一千零七十章 不死不休 孰料丘和居然将这番话语密告于隋炀帝,言及元氏有争夺天下之意,挑拨离间。 隋炀帝大怒,将元胄斩首,然后征调上官政为骁卫将军,拜丘和为代州刺史。 这两人无事反而升官,元胄不过一句戏言却因此丧命,元廆一怒之下趁夜潜入丘和家中,一家老小尽皆被其屠杀,无有一条活口。只是此事他做得极其隐秘,没有留下一丝一毫证据,隋炀帝虽然明知是元廆所为暴跳如雷,却因当时正与关陇集团剑拔弩张而不敢过分刺激关陇集团,不得不暂且作罢。 元仁惠,就是元胄的儿子。 元廆虽然逃过一劫,却从此不敢露面,只能困居府中,形如囚牢…… 从意气风发到不甘蛰伏,怎能不抑郁难解? 一月之前唯一的子嗣元怀明因病不治撒手西去,老来丧子更令元廆性情乖张,暴戾不堪!正是他伤心之余听闻一茅山道士擅长“渡阴之法”,能将一个人生前所未来得及享受之福泽绵延至来世,继续飞黄腾达做人上人,残暴的下令将府中年幼的處女共计九九八十一人以秘法处置之后,充入墓穴殉葬…… 此法有伤天和,不过以活人殉葬古已有之,再加上元氏族人同情元廆的遭遇,并未有人阻止。 元仁惠温声劝阻道:“叔父勿恼,此事便交由侄儿来处置吧。” 元廆哼了一声,怒气稍歇,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元仁惠也有些头疼:“房俊那厮最是棒槌的性子,若是当真被他盯住着实麻烦,毕竟《贞观律》中明令禁止以活人殉葬……” 元廆不以为然道:“明令禁止?明令禁止的事情多了去了,还不准造反呢,你瞅瞅造反的哪一年少了?再者说,只是不能以活人殉葬,老夫将他们统统杀了那就是死人,何时以活人殉葬了?” 元仁惠无语,您这不是强词夺理么? 按照您这么说,就算是活人充入墓穴之后也会被憋死,那岂非世间就再无活人殉葬一说? 不过他们叔侄俩感情甚笃,温言抚慰道:“叔父何必计较?不过是多费一些钱财罢了,侄儿已然遣人前往殉葬女童家中赔偿以钱财,取得其家人的和解文书。到时候就算房俊揪着不放也没隋末大不了,虽然触犯律法,但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谁有管的着呢?” 元廆这才哼了一声,满意的点点头。 走出元廆的住处,元仁惠抬头看了看门额上的牌匾,微微摇头。 “正德厚生,臻于至善。” 话是好话,可是这跟三叔的为人品行哪里有一点关系呢? 向左拐过一方冰冻的水潭,元仁惠进入一桩恢弘奢华的建筑。 元氏家主元拯脱掉了厚厚的冬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赤着脚坐在椅子上,一只脚踩在华贵的波斯地毯上,一只脚被娇俏的侍女搂在怀里轻柔的揉捏,不时的晃动着挑拨着侍女怀中饱满的果实。 大堂四角的青铜兽炉里燃着上等骨炭,散发出热量的同时还飘荡着淡淡的馨香,温暖如春,令人心驰神往。 元仁惠对元拯的放浪形骸视而不见,上前躬身施礼,而后坐在一侧的椅子上,舒服的叹了口气。 “还是这边舒服得多,三叔那边简直就是个冰窖,冻得人骨头茬子都冒着凉气。”元仁惠说了一句,然后结果侍女奉上的香茶,浅浅的呷了一口。 元拯微微眯着眼睛,唏嘘道:“老三这命实在是不好,世间仇事,又有几件能比得过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加之他一贯性子暴戾,如此打击之下行事难免不可理喻,你要多多体谅。” “孩儿省得。” 元仁惠应了一声。 “房俊那边如何答复?”元拯问道。 元仁惠蹙起眉毛:“怕是有些麻烦,房俊那厮毫不松口,似乎打定主意要狠狠的咬咱们一口。” “不松口?” 元拯不以为然:“不松口是因为他得到的利益还没有达到让他认为可以松口的程度,想要空手套白狼,在咱们身上狠狠的敲一笔!不过他算是算错账了,咱们元家钱财无数、权势无数,什么都可以舍得,但就是不给他!” 元仁惠不太同意道:“何必如此呢?那房俊性情倔强,又是陛下的宠臣爱婿,若是将之得罪的太深,怕是得不偿失。” 以他对房俊的了解,怕是房俊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元家想要狠狠的折辱房俊一回,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而且很有可能弄巧成拙。 正如刚刚在元廆那边他说的那样,说到底元家还是触犯了《贞观律》,就算殉葬之事几乎家家都有,可那也只是私底下的默契,拿不到台面上来。 房俊之心狠手辣谁人不知?被他攥住了大义名分,谁也不知道这厮疯狂起来会做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元拯呵呵一笑,手指着一侧的书案,那上面有一大摞信笺,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交易清单。 能够成为元氏的家主,元拯的智慧自然远超常人,绝对不会轻视房俊这样的年青俊彦、官场新秀!世家门阀都是以利益为纽带,在这些庞大的利益面前,那些世家门阀必定趋之若鹜,哪怕是皇权也敢碰一碰! 当然,元氏还未膨胀到认为可以颠覆皇权的程度,也不屑于去这么做。 房俊不过是陛下的一把刀,就算这把刀再锋利、再顺手,说到底它还是一把刀,说算的是持刀的人!当这些利益裹挟着所有的世家门阀一同施压,无论陛下如何坚持,都必须予以取舍。 刀子扔了,可以换一把。 根基动摇了,那可就是天大的事情! 元拯深信,在帝国根基稳固与否这个巨大的问题面前,李二陛下一定会退缩,会放弃房俊。 到那个时候,就算他是房玄龄的儿子又怎么样?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下场唯有粉身碎骨而已! 一个被所谓的正义感冲昏了头脑的傻小子,一头撞在世家门阀这个泰山一般不可颠覆的巨石之上,注定就只能是一颗短暂的流星,虽然辉煌灿烂,结局也只能是灰飞烟灭、万籁俱寂…… 而元氏,才是夜空当中的那一轮明月,皎皎清辉,万古长存! 萤烛之火,岂敢与日月争辉? ***** 在这个年代,如何依靠舆论来捧起或者搞臭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没有人会比房俊更在行。机谋权术这些,他不如那些累世官宦浸淫权谋的世家门阀,所以他就必须那些人完全陌生的利用新生的事物来大道自己的目的。 从不轻易涉足自己不熟悉、不擅长的领域,这是房俊前世听一位名人说过的话,深有同感。 今年的新年房家过得有些压抑,哪怕有一个总是穿着一身白衣清丽如仙子的小姑娘洒着银铃一般的笑声跑来跑去,也不能稍作缓解。 家主房玄龄年纪更长一岁,家仆们忽然发现往昔淡然自若丰神如玉的家主鬓角的白发如同染了霜雪愈发银白,脸上的皱纹亦是更加深刻似乎蓄满了疲惫…… 大郎整日里不着家,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宴会酒席,令他乐不思蜀频繁赴约。 二郎则最是怪异。 终日躲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不时将京兆府的一些官吏招进府中嘱咐一二…… 寻常的那个开朗憨厚毫无架子的二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身官威神情冷峻的京兆尹…… 哪一个二郎更好呢? 家仆们说不好,但是熟悉二郎脾性的人都知道,一旦二郎露出这种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的状态,那就代表着有大事发生。而以往的所有大事,都会以别人的倒霉而终结。 这一次,应当也不会例外……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过年 这个年过得并不安稳。 元家频频出手,满载礼物的马车拉着库房中的无数稀世珍宝前往关中各大门阀世家,甚至是清流御史的府中。一车车礼物,一件件交易,一桩桩合作,元氏累世积攒下来的强大人脉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而这些被元氏示好的家族,有的收下礼物表示慎重考虑,有的当即表态鼎力支持,却甚少有人将礼物赶出大门,说上几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狠话。 没人愿意得罪这样的庞然大物…… 而另一边,王珪缠绵病榻已是油尽灯枯,命女儿南平公主前去探视,又命民部尚书唐俭为他调理药剂饮食。可是这边厢王珪尚未咽气,那边又传来魏徵病重的消息。 这些一手缔造了贞观盛世的盖世名臣在释放出自己灿若星火的才华之后,纷纷如天上的流星一般留下绚烂的轨迹逐渐陨落…… 李二陛下悲恸不已。 整个长安充斥着一股压抑,而在这股压抑之下,却隐藏着深深的躁动…… 而这个新年最让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的事情,便是除夕夜朱雀门外天街之上的那一场绚烂无比的烟花胜景! 房家烟花作坊的工匠们经过孜孜不倦的努力,坚持不懈的钻研和实验,终于使得烟花制造技术大踏步前进。当五彩缤纷的礼花在响遍长安城的鞭炮声中犹如艳丽的牡丹一般照亮夜空,就好似这未来的年景一如烟花一般灿烂,巍巍大唐锦绣繁华,贞观盛世如期而至! ***** 贞观一朝,文臣如云名将如雨。彼此之间都是开国功勋,相互支持并肩作战多年方有如今的显赫地位和盖世功勋,大多数人之间即便有着这样那样的龌蹉,但是总体还是呈现一个团结奋进的大好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身份地位就显得不是那么明显刻意。 堂堂皇室勋贵的河间郡王会与一名来到府上拜年的只剩下一条肩膀的老卒在大堂上把酒言欢,当朝宰辅的房玄龄亦会跟昔日手底的老吏温言欢语的谈笑,拎着一只鸡来给昔日长官拜年的老吏会在临走的时候被赠送一车的绫罗绸缎…… 自然,身为封疆大吏之首的房俊也没有什么机会显摆自己的官职爵位,作为房家第二代的掌舵人,不得不代替大兄房遗直前往各家拜年,点头作揖说着吉利话,苦不堪言。 没办法,他官不小,但是辈分小,面对一大群叔叔伯伯哪里敢有半点怠慢之处?这帮子跟随李二陛下厮杀经年打下这片江山的文臣武将就没有一个好惹的,程咬金这个混世魔王不理会说着吉利话儿的房俊,只顾着翻看手里的礼单,随口提出让房俊回去之后送个百八十颗东珠过来,闺女成亲的当嫁妆,今天不设宴款待了,东珠什么时候送来再说…… 气得房俊以手抚额,人怎么能这般无耻? 听过索贿的,就没听过指名道姓所要何种贿赂的! 再者说,咱有像你行賄的必要么? 得,看在你是处弼老爹的份上咱忍了,再说程家丫头跟自己亦是总角之交,添补一份嫁妆不算过分。 最令人发火的是施礼的时候腰弯下的角度不够被被躺在病榻上的魏徵厉声斥责,说他不学无术不明六礼,气得房俊差点破口大骂! 这个老家伙骂人的时候中气十足,一时半会儿哪里会死掉? 回头就到李二陛下面前弹劾魏徵装病扮可怜以博取陛下的同情,实在是居心叵测。只是可惜李二陛下在所有不涉及到他本人的时候都是英明神武睿智无双,怎会听从房俊的巧言构陷? 一脚将他踹走赶紧去筹备报纸事宜。 一直过了初三,无休无止的走家窜户的拜年才算是告一段落,不过麻烦并未停止。初三之前,是房俊这样的中生代官员前往勋贵国公家中拜年的时间,而初三之后,则是他们在家中接待下属拜年的时间…… 相比于房俊前往王公贵戚家中拜年之时的感情牌,下属们则显得直接得多,也无耻得多。尽管年前已经送了一份年礼,但是拜年的时候总不能空着手来,一样一样的珍贵礼物流水一般抬进府里,各级官员排着队说着阿谀奉承花团锦簇的吉利话,搞得房俊一个头两个大。 王玄策来给房俊拜年的时候,被房俊留下用饭,羡慕得门房中等候接见的各级官员一个个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纷纷侧目,猜测王玄策是哪个世家豪门的子弟,亦或是寒门之中文采斐然的天之骄子? “把这些都好好看看,本官已然奏请陛下于京兆府成立一个发行报纸的部门,以此掌控监督舆论。这是本官定下的章程,你好生细读,若是有何想法亦可提出,这个部门以后就由你负责搭建起来,并且直接管理,毋须理会京兆府当中的其余人等,直接向本官负责就好。” 房俊将这些天紧急“草拟”出来的报纸办理流程、宗旨等等信笺交给王玄策。 王玄策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虽然并未有明确的品级,但是这个职位简直就是一条通天之路啊!自己直接向房俊负责,房俊直接向陛下负责,岂不就是说自己已然成为陛下的直系下属,一定会进入陛下的视线之内? 额滴个天! 这是要飞的节奏啊…… 王玄策满脸通红,将那一堆信笺视若珍宝的揣入怀中,郑重表态道:“请侯爷放心,属下定然勤勉做事、精忠报国,不负陛下、侯爷的重托,即便肝脑涂地、亦万死不辞!” 这可是祖坟冒青烟一样的机会啊! 只要干得好、干得漂亮,成为房俊的心腹进入陛下的法眼,自己一腔抱负自可有发挥之余地,锦绣牵扯可期! 房俊微笑道:“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这份名为《贞观周报》的报纸乃是亲生事物,如何运作、核心定位都是前所未有之物,需要一点点摸索一点点改进,玄策任重而道远啊!” 王玄策赶紧点头,表态自己会拿出全部精力和潜力,竭尽全力做好这件事。 让王玄策回去自己好生学习琢磨,房俊又将李义府叫了进来。 “给侯爷拜年……” 说起阿谀奉承、巧言令色,十个王玄策也不及一个李义府! 刚刚在门房里见到王玄策被房俊点名进入书房,然后意气风发满脸兴奋的离去,李义府心里那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自己好歹也是一县之长,投靠房俊这座码头难道还不如一个城门官儿受到重用? 房俊将书案上一张大红色的官帖用手推到李义府面前,淡淡说道:“看看这个,是否还满意?” 李义府恭敬的双手拿起那份官帖,只是看了一眼,心脏便砰砰狂跳,满脸潮红! “兹命萬年縣县令李义府调离现职,担任京兆府少尹……” 京兆府少尹! 这可是京兆府当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把手!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权势地位不可能超得过司录参军程务挺,但这可是直接由正五品上跳到了从四品下!别看这只是小小的一个级别,且是由主管变成了副官,但正是这小小的一个级别就代表着地方与中枢的巨大差别,无数如他这般没有深厚背景的官员若非特殊的际遇终生就只能在这个级别上止步不前! 须知京兆府乃是隶属于雍州牧管辖,而雍州牧乃是由陛下亲自担任!京畿重地,帝国心脏,陛下的直系属下…… 这可是万金难求的显赫职位!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换个人家祸害吧 这可是万金难求的显赫职位! 李义府当即下拜,激动说道:“侯爷大恩,下官无以为报。既然侯爷信任下官,那么下官此生愿意依附侯爷之骥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切任凭侯爷吩咐!” 到了站队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干脆利落一些? 更何况还是一步就站到了皇帝陛下的队伍里,那就更得死心塌地一往无前的表达自己效忠的态度! 房俊点点头,对李义府的知情识趣甚是满意,当然对于一个奸臣来说,知情识趣是必备的技能之一。 他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李义府是奸臣毋庸置疑,但与此同时亦是一柄锋利的快刀。 李二陛下身为帝王不可能事事亲自出面,故此选择房俊作为他手里的刀,对付关陇集团。 而房俊也不会愚蠢到事事赤膊上阵,那样太凶险,所以他也得有自己的刀…… 李义府奸狡的性格是对付关陇集团最合适的人选,所谓以毒攻毒,关陇集团仗着强悍的势力浑不讲理,正确要李义府这样一肚子阴谋诡计邪恶权谋的家伙去对付。 这柄刀锋利倒是足够锋利,但是否会伤人的同时亦伤了自己呢?若是自己培养出来一个盖世奸臣,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任用李义府的这件事情,房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李义府在历史上注定是一个奸臣,这一点毋庸置疑。但现在的李义府其行勤勉、恶名未彰,若是就这么随便找个由头将其贬黜甚至杀头,房俊觉得并不妥当。 所谓时势造英雄,其实奸臣也是时势造就出来的。 贞观朝贤臣忠良层出不穷,一方面是这些人本身都是正直之辈,另一方面也是李二陛下善于纳谏、英明果断所促成的,因为李二陛下的朝堂之上根本就没有奸臣邪佞生存的土壤,哪怕你骨子里头就是一个奸臣,也得被逼着朝着贤臣忠良的方向去发展,不然你就活不下去。 譬如奸诈狡猾满腹阴谋的许敬宗…… 但是在高宗和武后的年代,因为二者皆无李二陛下一手遮天臣子敬服的滔天威望,在权力斗争中便不得不利用权谋机变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这边给那些奸臣出成长创造了土壤。 李义府是天生的奸臣,还是独特的政治环境下生产出来的邪佞? 房俊觉得自己应该给李义府一个机会。 若是他能持身守正,自然不吝于送他一场富贵。 若是他天性奸狡,等他恶迹显露之时再名正言顺的收拾他,这才是心安之道…… 房俊抬手示意李义府坐下,温言说道:“抬举你是因为本官看重你的能力,不过能不能抓住这个机遇给自己的功劳薄上狠狠的记上一笔,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表现。是璞玉之石可当大器,亦或朽木之枢不可胜任,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本官亦是无能为力。” 机会给了你,但是能不能抓得住,只能靠你自己。 李义府点头受教,虚心问道:“到底要本官做些什么,还请侯爷明示,让下官心中早作准备,不至于误了侯爷大事。” 房俊点点头,自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份厚厚的策划书,递给李义府。 李义府双手恭敬的接过,见到扉页上是房俊独特的笔体写着——《关于东西两市整体规划办法》…… 李义府一头雾水,好奇怪的词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这本策划书很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房俊显然不能让他在这里细细研读,只好默不作声的收好,告辞离去。 若是有个穿越人士在这里,见到这份策划书的名字,必定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这特么就是一份拆迁计划…… ***** 上元夜,房俊带着娇妻美妻去天街之上观灯游玩。 宫里的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吵闹着跟随房俊一起出游,李二陛下阻拦不得,只能听之任之。既然两个小闺女都出去游玩,李二陛下也鼓动长乐公主一起跟去,这个闺女最近愈发清冷恬淡,除了他这个父皇以及一众兄弟姐妹之外,在外人面前话都不肯多说半句,这令李二陛下愈发担忧,可别憋出啥毛病来…… 不过长乐公主拒绝了。 自从跟房俊发生了汤泉池子中的那件事情,以及厚颜去找房俊为独孤诚求情之后,长乐公主愈发远离房俊,只要是有房俊出现的地方,她必定远远的躲开。 放佛房俊就是一只史前怪兽,发起凶性来能将她连皮带肉的吞下腹去…… 这种情况下,如何肯与房俊一同出游?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房俊身份显赫,妻妾又怀有身孕,自然是护卫重重,出动一次半条街都是房府的家将部曲。再加上现在晋阳公主年岁渐长,长安城的百姓愈发知道皇宫里有一位聪慧伶俐、菩萨心肠的晋阳殿下,未免晋阳公主出行而引起街面上的轰动,李二陛下甚至调动了金吾卫…… 这还能游玩个屁啊? 都快被当成熊猫围观了! 房俊满心郁闷的放弃了游玩计划,趁夜出城在骊山农庄搞了一场篝火晚会。众女的尖叫声中,一颗一颗礼花摇曳着艳丽的尾巴冲上天际,绽放出一朵一朵绚烂的烟花。 聿明雪这个暴力萝莉现在整天呆在房家不肯离开半步,对于高阳公主和武媚娘腹中孩儿极其感兴趣。 这令房俊无比郁闷。 恐怕不论是谁,当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当成宠物看待都会郁闷的要死…… 聿明雪甚至挥舞着小拳头信誓旦旦的说:“这两个孩子一出生,姑姑我就将咱们聿明家的绝学倾囊相授,以后这两个孩子就是天下无敌的高手高高手,比他们那个没用的爹强多了!” 房俊大汗…… 聿明家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家族,他们崇尚天道,追逐天人之境,却从来都不会敝帚自珍,而是胸怀宽大融汇天下。他们吸收着天下各家的精髓,也愿意将自己独特的学问传播出去,这其中自然就包含着独步天下的修炼法门。 当然,也不可能是谁都有机会学习,凡事都得讲究一个机缘…… 衡山公主性情活泼,对于聿明雪的身手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奉若神明,便缠着聿明雪问这问那,把聿明雪烦的不行。 晋阳公主就安静多了,一会儿将烤熟的鸡翅放在房俊面前的盘子里,一会儿又给房俊斟上江南送来的黄酒,甚至会细心的用筷子将烤鱼的鱼刺剔除得干干净净…… 房俊则大大咧咧的躺在篝火旁的一张摇椅上,喝着小酒儿,吃着美食,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正在接受一个金枝玉叶的殷勤服侍,更没有察觉到若是李二陛下在此,见到自己最最心疼的小闺女宛如一个婢女一般,会不会大发雷霆将房俊狠狠的责打一顿。 你特么就不怕折寿吗? 高阳公主则和武媚娘默默对视一眼,心中不知是啥滋味。 怎地好像觉得自己这个妻子成了外人,自家妹子却更像是个温柔似水细心小意的小妻子? 武媚娘则眼波流转,满是担心。 这位晋阳公主可是又长了一岁呢,虽然年纪还是幼小,但身段儿像是春天的嫩葱一般又抽高了一截儿,心智也渐渐成熟。对于房俊的依恋更是从来都未曾加以掩饰,一旦再过上两年这份依恋渐渐转化成别的感情…… 家里有了一个高阳公主,还有一位长乐公主与夫君亦是暧昧不清,现在又多了一位晋阳公主…… 武媚娘叹气扶额。 夫君呦,咱祸害闺女,也别总是逮着皇家的闺女祸害好不? 宫里那位陛下就好似法力无边的大魔王,神通广大又冷血残酷,闺女被你祸害了一个又一个,这万一恼火起来还不得把你揍死? 还是换个人家祸害吧……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发行 上元刚过,朝廷各个衙门开始运行,新年的气氛一扫而空,一股阴翳压抑的空气笼罩整个关中。 所有的官吏商贾都战战兢兢安分守已,唯恐行差踏错被别人给盯上。年前京兆府衙门口的那一出惨剧现在早已流传整个关中,是个人都知道京兆尹房俊收了丁氏老妪的状纸,要调查丁家孙女无故病死一案。 而此案的被告,正是“八柱国”之一的元氏…… 关中百姓有谁不知道当年的“八柱国”是如何的风光显赫,权势滔天? 就算现如今的大唐皇帝陛下英明神武,也没人敢小瞧半分平素不显山不漏水的元氏! 朝中第一红人房俊,“八柱国”、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元氏,这两者的碰撞绝对会是地龙翻身一般的震撼!事不关己者早早都闪开一边,唯恐碰撞之下产生的强势波动会殃及自身,祸从天降…… 与管理商贾们关切自身利益不同,那些没有利益关联的平头百姓则是一边倒的支持房俊。 谁不知道房二郎“万家生佛”的名号? 谁不知道房二棒槌专门逮着为非作歹的纨绔狠揍,却体恤百姓、造福苍生? 房家的家仆们也忧心忡忡。 虽然自家二郎脾气大了些嘴巴刁了些,还时不时的败家混了一个大唐第一败家子的名声,但是他们还是从心底里希望自家二郎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公侯万代。 关中百姓只要是出来做工的,谁不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的希望去房家做活?且不说房家无论家主亦或是仆人天天三顿饭管饱,赏钱更是绝不吝啬。 房家一家人从上到下都是菩萨一样的心肠。 家主房玄龄自不必说,那就是道德君子的现实模板,婢女擦拭书桌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上品的端砚,房玄龄亦只是轻言软语的叮嘱几句以后要注意,并且笑言毋须担忧,咱家不是有一位能挣钱的财神爷吗?区区端砚不足挂齿,让二郎多买几块就是了。 这若是放在别家,怕是命都得丢掉半条…… 主母卢氏看似剽悍,实则却是府中最最菩萨心肠的一个。 丫鬟婢女们闯了祸,她只会点着脑门儿大声的训斥几句,当仆人当中谁家遭遇了疾病灾祸她总是会慷慨的打赏一些钱财,扶危济困。 房家大郎是个书呆子,根本就不管事,大奶奶杜氏是个性子绵软的,看到府里的小狗死掉都会掉几滴眼泪…… 至于那位高阳公主和武姨娘,更是顶顶的好人。 公主殿下平素会呼呼呵呵的训斥人,不懂规矩啦毛手毛脚啦,但是训斥之后就算,她自己一转头都不记得了。武姨娘凶了一些,不过那只是对于做错事情的管事们。在武姨娘管家的时候,任谁都得战战兢兢,仆人们做错事,她会温言软语的叮嘱教导,管事们做错事,下场可就严重了,轻则鞭挞,重则逐出家门。 可武姨娘赏罚分明,就算是处罚谁也让人心服口服,堂堂大唐一等人家,怎么能一点规矩都没有呢? 房家的奴仆不多,大多数仆人都是典来的活着雇佣来的。 用房二郎的话说,想要当咱家的家仆,一般人还真就没个资格! 最让别家的家仆婢女们羡慕嫉妒的眼冒星星的是,房家的仆人只要是家人不在府中的,每个月能够得到两天的假期,房家会用马车将轮休的仆人婢女送回家住上两天…… 这可是奴籍等同于蝼蚁的年代,奴仆跟牲畜一样都是主家的财产,就算是雇佣的奴仆们也要长年累月的在大户人家当牛马,除了爹娘守在府门外能隔着大门远远的看一眼自家的孩子,想要正大光明的回去,根本就是做梦! 长安东西两市能独自出门溜达的婢女家仆,那一定是房家的,巡街的捕快、武侯见到貌似婢女家仆的人会先问一句:“可是房家下人”?只要那个婢女能够拿出一个房家的腰牌,官家就不管了,随你怎么溜达,。 可如果拿不出牌牌,那就悲剧了,这个年代的奴仆私出府门就会被视为逃奴,被捉到之后会被送官法办,几十板子下来,多半会送到乱葬岗等死…… 这样的人家,谁不希望他公侯万代、累世传承? 然而令所有都出乎预料的是,房俊并未在京兆府开衙之后便疾风骤雨视若雷霆一般对元氏下手,反而先是宣布在京兆府衙门之中成立了一个“贞观报社”,发行《贞观周报》…… 紧接着,一件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梁国公、大司空、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上表请辞! 一时间,庙堂震动,朝野皆惊! 房玄龄固然年纪大了,近年一来精力有所不济,可还未到请乞骸骨归隐田园的年纪的吧?更何况就算是当真想要请辞致仕,却偏偏为何要在这么敏感的节点? 房俊与关陇集团的擂台刚刚今日白热化,与元氏的死磕正在酝酿,正是需要房玄龄在其身后力挺支持出谋划策的时候,若是当真致仕,岂不是断去房俊一臂? 皇帝固然宠信重用房俊,但是说到底还是为了利益,哪里有自家老爹的不遗余力、分析利弊? ***** 正月二十五,《贞观周报》第一刊发行。 无数世家门阀、功勋贵戚甚至朝廷官员都在翘首以待,想要看看一贯出手不凡的房俊这一次拿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玩意儿。 等到日上三竿,由京兆府衙门内将散发着油墨香气的《贞观周报》搬上马车正式发行的时候,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 这是发行报纸? 特么的简直就是在送钱,简直就是在败家啊! 上等的竹纸雪白柔韧,即便是小吏之家平素都舍不得多用,一份报纸就是三张折叠在一起,报纸上乌黑油亮的馆阁体字迹清晰,笔锋圆润。 单单是这三张竹纸的售价在市面上就要十文钱不止,再加上抄写这密密麻麻的文字的人力成本,一份报纸的成本最少三十文不止了吧? 可售价仅仅只有五文钱! 长安城中商贾众多,哪怕那些号称耕读传家的世家门阀其实也都是做惯了生意会算账的,粗略的一计算,这一份报纸最起码要亏损二十五文钱。 当然啦,都知道房俊有钱,人家肯将自己的钱财填补给京兆府衙门那是人家的事情,旁人谁管的着? 可是架不住《贞观周报》的发行量大啊! 大到什么程度? 不仅遍布长安大街小巷的报童沿街叫卖,朝廷直属的衙门机构每一个都要订阅一份,茶肆、酒楼、商铺、货栈、甚至青楼楚馆全都有订阅! 这还没完! 顺着城门奔向四面八方的马车通过大唐的驿站系统会在十天之内将这一期的《贞观周报》传遍关中所有的繁华城池,而且必然会随着商贾的流通进而传遍大唐! 有人暗暗统计,这一期的《贞观周报》发行量绝对不可能低于一万份!发行一期就要赔本二百五十贯,再加上发行的人力费用,最少也得赔掉五百贯! 行吧,房俊那厮有的是钱,人家可是号称“财神”的男人,这点钱大抵也败不了家…… 等到大家坐下来细细品读这份报纸的内容,一个个全都如获至宝、欢欣鼓舞! 开篇的第一份文章,就是所谓的一篇“社论”。 主笔者,乃是名震天下的大儒孔颖达! 几乎长安城内所有的儒学子弟都沸腾了! 孔颖达是谁? 孔门圣哲,一代儒师! 前任国子监祭酒,掌管一国教育,更是太子之师! 儒门学子当中曾有赞誉:“关西孔子,更起乎方今;济南伏生,重兴于兹时!” 由此可见孔颖达在儒门当中的盛世地位是何等崇高! 激动之后,自然要欣赏孔颖达的妙笔文章。 之间文章的抬头,大大的馆阁体写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社论 “周报”的意思大家不懂,大唐没有“周”这个时间单位,但是从京兆府内部传出的消息,京兆尹房俊是按照每七天一期来发行这份报纸。 赔掉五百贯,一个月就是两千贯,一年就是两万五千贯…… 可是这个数字在一般人看似巨大,与房俊动辄百万千万贯的生意差距又着实不成比例,大家只能暗骂一声:真特娘的有钱任性! 任性吗? 房俊不觉得。 因为这远远不是他预期之中《贞观周报》的规模,早在年前,一套套的印刷活字便经由驿站运往大唐所有有房家生意驻扎的城市,然后每一个城市都会成立一个报社,将《贞观周报》发行天下。 最初的预计,他要将《贞观周报》的发行量推动到全国的十万份! 按照长安人士的估算,房俊每年将会赔掉二、三十万贯的巨款…… 事实上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竹纸的造价远远没有外界流传的那么昂贵,人们更没有认识到活字印刷术的便捷和低廉。实际上《贞观周报》的成本也不过就是五文钱左右,房俊有的是办法使之成为操纵舆论导向之利器的同时,亦成为一大敛财的法宝…… 当然,与孔颖达的文章相比,已经没人去在乎什么钱财了。 这是一个知识嫉妒匮乏的年代,亦是一个信息传播极其缓慢的年代,读书基本靠抄,一本大儒注释过的书籍典册会轻而易举的成为一个家族的传家之宝,非是嫡传子弟不能读阅…… 关中儒生学者尽皆竞相研读,居然导致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现象——洛阳纸贵! 市面上的《贞观周报》经过一个上午的疑问、不解、旁观,在人们发现孔颖达的文章之后迅速炒热,所有能够收集的报纸都被世家门阀甚至是寒门学子抢购一空。 没有得到报纸的人甚至会领着二斤熟肉一坛老酒厚着脸皮到亲朋好友的家中借阅摘抄……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一语,出自《尚书·五子之歌》。这篇歌词是大禹的五位孙子在被放逐途中回忆皇祖训诫、抒发怨愤之情的文章,文章首句就说:“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意思是祖父曾经训示我们说:人民可以亲近,不可以轻贱失礼。人民是国家的根基,人民安定了,君位就稳固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虽说此训不一定都是夏禹原话,极有可能只是民间学者杜撰出来借助圣贤之口而传播,但这的确反映了古代华夏最早的民本思想。 孔颖达在文章中详细的阐述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含义与影响。 在夏商周三代时期,是“天命”论笼罩下的民本思想,属于“天命顺民命”的类型。统治者认为君权是天命赋予的,但天命是顺从民意的,如果统治者不体恤民力,不修德政,天命就会根据民心所向转移到新君那里。 如《尚书》之《五子之歌》《汤誓》《泰誓》三篇文章,就代表了夏禹、商汤、周武三王的民本思想。 商汤在讨伐夏桀之罪的《汤誓》中说:“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周武王在讨伐商纣王的《泰誓》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正因为统治者明白天命顺民命的道理,所以统治者产生了以德配天的思想。尤其是“小国周”统治者从“大国商”的灭亡中总结了历史教训,进一步发展了夏商时期的民本思想。 如《尚书·周书·蔡仲之命》就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天命是不分亲疏的,他只辅佑有德之君。民心也无常主,他只归附于爱己之君。 这也成为后世儒家的“民本”思想来源。 孔颖达在文章中旁征博引妙笔生花,详细阐述了民生为本的理念,看得一众学子儒生官员贵族如痴如醉,深刻反思。 就连稍稍识得几个字的百姓亦是鼓掌叫好。 当世大儒孔颖达这可是再为天下的百姓发言,怎么能不叫好? 一时之间,《贞观周报》的影响力大大增强。 而世家门阀们在品味这篇“社论”的内在寓意以及题外之意的时候,亦在警惕房俊的动静。可是令他们感觉到诧异的是,房俊似乎当真全部身心都投注到这份《贞观周报》当中,对于元氏的案件没有一丝一毫的理会…… 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 难道真的是畏惧与元氏的势力偃旗息鼓了? 亦或是就算败家也要败出一份与众不同的风采,也得弄出一个花团锦簇博得一声喝彩? 但是无论大家怎么猜测,房俊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周之后,《贞观周报》第二期如期而至。 这一次的焦点已然毋须提醒,买到报纸的人第一眼就看向主版的“社论”。 这一次担任主笔的不是孔颖达,但是名气却丝毫不差! 当代大儒、太学博士、贾公彦! 此人祖籍唐州永年。既是儒家学者、经学家、又是“三礼学“学者,学贯古今,才通天下,撰有《周礼义疏》五十卷、《仪礼义疏》四十卷,文名播于五湖四海! 贾公彦精通《三礼》,不仅《周礼义疏》即是由其负责编撰,还选用郑玄注本十二卷,汇综诸家经说,扩大为《义疏》五十卷,体例上仿照《五经正义》。《仪礼义疏》也是由此公编撰,采用北齐黄庆、隋朝李孟愆两家之疏,定为今本,依郑玄之注。 若是单论著作之多寡,尚在孔颖达之上! 而贾公彦的这篇“社论”,名为《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这句话出自《尚书-虞书·大禹谟》。 其原意是说德政才是好的政治,政治的最终目的在于养育人民。 不过其宗旨却是传播“君以民为本”和“国以民为本”的思想,这是始于孔孟而贯穿于整个封建时代的主题思想。 文中说,在孔子、孟子时代及秦汉以后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时代,虽然仍有“君权天授”的“天命”论影响,但在君民关系、国民关系上,明确地强调了人民力量的重要作用。 孔子提出了“仁者人也”“仁者爱人”“为政在人”“为政以德”“民无信不立”“修己以爱百姓”等思想命题,奠定了儒家的民本思想传统。孟子进一步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和“得乎丘民而为天子”的命题,形成了后世“民贵君轻”的仁政思想传统。 孟子赞赏汤武革命,称汤武诛杀桀纣是“诛一夫”,董仲舒提出“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的命题,说明儒家民本思想传统的革命性,即失德者被人民推翻以致改朝换代的合理性。 文章花团锦簇、严谨整肃,字字枢机,鞭辟入里。 不少人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从“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转而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这其中看似有些转折生硬,前者乃是夏商周之时的民风国政,后者是孔孟以降的政治潮流,但是两者却有着共同的主体——以民为本! 大唐征战四方,虽然武功赫赫战无不胜,然则前隋末年天下动荡遗留下的旧伤未愈,多年兵戈南征北讨又添新伤,人口已然远远跟不上发展的速度。 《贞观周报》的两篇社论正好符合当下的社会现状,立即便得到各界有识之士的共鸣。一时间关中处处尽皆宣扬“以民为本”之思想,希望皇帝能够鼓励生养,帝国能够繁衍生息…… 一股前所未有的重视人口生息的潮流,被这两篇文章极快的鼓动起来,渐成风潮!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动手 正月未过,朝堂之上已然风起云涌。 英国公李绩挂帅西征,担任安西都护,尽起关中虎贲之精锐府兵十万大军挺进西域,车粼粼马潇潇,行人弓箭各在腰,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此次征伐西域乃是必然,西域不稳,则关中不稳,大唐帝国不可能坐视突厥搅浑西域这潭水。虽然海贸已然渐渐取代丝绸之路对于帝国的经济支柱,但是西域的战略地位依然是无法取代的。 只是关陇集团在这次西征当中没有捞到丝毫便宜,李绩老奸巨猾,虽然并没有大量启用山东豪强的班底,却也在军中广泛任用皇族势力,最显著的便是奏请李二陛下委任魏王李泰担任行军副总管。 这令关陇集团极其失落,形势也非常被动。 当然,这还不算是最被动的。 正月二十,京兆府受理关中一十三家百姓状告元家谋害其家人共计一十六条人命一案,顿时将关陇集团推上风口浪尖。元家是关陇集团的中坚,更是与太原王氏一般乃是关陇集团的代表,京兆府结下这桩案子,就是明刀明枪的想要跟关陇集团对着干! 元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家? 房俊敢收下状纸,就说明他已然完全无视元家的脸面,已经怀疑这一十六条人命必有蹊跷。 区区贱奴之命,就能让一个世代簪缨的门阀世家蒙受灰尘生命招受玷污! 谁能不瞪大眼睛观察事态的进展? ***** 在传统的风水数术当中,地形是选择墓地的首要因素,“墓为阴宅”,是灵魂的归宿,是人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场所,故此一个人死后所埋葬之地对其子孙后代的福祸兴旺至关重要…… 长安位于渭河以南秦岭以北,周围有把条河流经过,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整个长安地区东南高、西北低,城北为东西向的龙首原,在城内分布着东北西南走向的六条高岗,也称“长安六坡”。这六条高岗穿城而过,再加上周围河流的切割,在长安城周围形成若干个小的原区。 长安城北为汉代长安城区,旧城虽然因为“汉营此城,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而逐渐荒凉,但是隋唐两代并未将其完全废弃,而是划入禁苑。 长安城乃是千古形胜之地,风水极佳,墓穴众多。 北至渭河以北的底张湾,南至神禾原、少陵原,东至灞河两岸的龙首原、白鹿原、长乐原、铜人原,西至高阳原、细柳原等广大的区域,皆是自古以来的墓葬集中之处。 城南的少陵原、凤栖原区域地势高亢,风景优美,是古人心目中的理想墓葬之地,因此这里分布着大量高规格的墓地。 元氏的祖坟便在此处…… 天色阴沉,寂然无风,窸窸窣窣的大雪从天而降,铺满了少陵原广阔的山岭坡地,远处的长安城就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漫天大雪中卧伏于地,虎视神州! 一行几十人自山下快步上山,来到一处山坡间的开阔地带驻足,为首一位身着紫袍颇具威仪的年轻官员大手一挥,当即便有十余人操着铁锹镐头木耙等工具上前,将一座土包上的积雪先行清扫干净,便露出一个显然刚刚堆起不久的新坟头来…… 年青官员抬起头,大雪落在他略显黝黑的脸上,刚毅硬朗的面容古井不波,轻轻挥手示意,那十余人便齐齐应了一声:“诺!”手中工具齐下,镐头刨开冻得坚硬的土壤,铁锹将土坷垃掀开,木耙将活土搂走。 土壤皆是新近封填,仅仅是最上面一层冻得硬实,到得下面就显然松软的多,挖掘的进度愈发加快。没过一会儿,一镐头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镐头弹起老高,用铁锹将浮土挖走,便露出一道巨石搭砌的墓门来。 为首拿着镐头的兵卒抬起头来,请示是否继续。 其余人等亦知道事关重大,这可是元家的祖坟! 刨了元家的墓地,这简直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 是否值得呢? 身着黑衣的巡捕们神色肃然,即便是心里有想法亦不敢表露出来。而其余二十几个衣着简陋的农夫模样人等互视一眼,齐齐跪在年青官员面前,以首顿地。 其中一人说道:“府尹愿为吾等伸冤,吾等感激涕零。此乃元家祖坟,贸然动之则必结死仇。吾等虽然是乡野村夫,却也非是不知好歹之人,为了替吾等家人伸冤,府尹已然与元家公然作对,吾等又怎能让府尹与元家结下这等死仇?就让吾等动手吧,那元家若是想要报复,吾等这条贱民任他拿走便是。可是若这坟茔之中当真有吾等家人之尸身,还请府尹秉公断案,为吾等惨死之家人讨还一个公道!” 其余人等尽皆叩首,哭声凄惨,俱是表态不愿牵连府尹,由他们动手挖坟,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年青官员自然是房俊…… 他静静倾听,神色冷峻。 挖坟掘墓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就是最最缺德的事,甚至没有之一…… 元家堂堂“八柱国”之一,关陇集团的中坚,累世豪族,若是祖坟被人给挖了,那是何等样的奇耻大辱?哪怕是皇帝出面劝止,也必然是不死不休! 房俊自然不愿与元家结下这般死仇。 但是看着面前这些刚刚失去闺女不久的人家那凄惨悲哀的神情,他又怎么忍心让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被害者去承受元家的怒火? 元家滔天的怒火之下,必是化为齑粉之结局! 还是由稍微有些抵抗力的自己,来承受元家的愤怒吧…… 房俊神色冷峻,淡淡说道:“此乃本官职责之内,尔等只是被害者,如何查案,如何取证,毋须尔等多言。”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旁边的李君羡一眼。 此次如此之多的人口失踪,自然已经震动李二陛下,故此派出特务头子李君羡辅助房俊审理此案。所有的消息、线索,皆是“百骑司”所侦查获得,房俊想要最后向李君羡求证一次。 毕竟若是消息有误,那他就得面对几乎所有门阀世家贵族勋贵滔天的怒火,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护不住他! 挖人家祖坟,还有比这更大的死仇么? 李君羡心里直骂娘! 自己担任这个职务,一天到晚的就没有一件好事! 时时刻刻怕沾了的皇家秘辛的边被李二陛下灭口不说,还得配合房俊干挖坟掘墓这种缺德事…… 最令人恼火的还是房俊,你说你查案就查案,何必非得挖人家的祖坟? 不过他也知道房俊脾气,这是个有心胸、有担当的年青俊彦,这个时候向自己求证不是想要将黑锅甩给自己,而是想要最后确认一次这墓中的情形。 李君羡自然对自己手下的消息信心十足,故此黑着脸点点头。 房俊心中笃定,到了这个时候若不是消息来源确凿,李君羡绝对不敢点这个头。 当即大手一挥,咬牙道:“挖!” “诺!” 十余名兵卒应了一声,在手心使劲儿啐了一口唾沫,握住撬棍的一头就塞进墓门的石缝中,就待用力将墓门撬开。 “住手!” 陡然间一声大喝由远处传来,众人一惊,纷纷停手抬眼观望。 只见由长安方向滚滚而来一队骑士,当先者已然策马奔上原丘,喘息之间到得近前,健马还未停稳,马上骑士便已经甩镫离鞍跃下马背,几个大步来到房俊面前,戟指怒喝道:“房俊,你好大的胆子!此乃吾元氏祖坟,你居然敢在此骚扰吾家先辈安宁,当真以为吾元氏手中之横刀不利否?” 说话之间,身后的骑士纷纷奔至,呼呼啦啦跳下马背,手中各持刀枪棍棒,足足有五六十人的规模,团团将房俊等人围在当中。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掘墓(上) 房俊怡然不惧,朗声道:“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那名其实差点没气晕过去…… 闲杂人等? 你特娘的都在挖老子家的祖坟了,还说老子是闲杂人等?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吧! 当即大怒道:“放屁!京兆府算个屁,你敢动吾家祖坟一块土,老子叫你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信不信?” 房俊暗叹,到底是没有人家锦衣卫的威风,若是明朝年间有谁喊一句“锦衣卫办事”,还有人敢如此叫嚣?休说是挖你家祖坟,就算是当着你的面玩你老婆估计也得忍着…… 当然,东厂的声势完全不在锦衣卫之下,不过房俊是不会羡慕那帮子阉奴的。 身边苦主面对元家人,各个义愤填膺,浑然不顾双方巨大的社会差距,纷纷怒叱道:“你元家丧尽天良草菅人命,还不许吾等申冤告状,你们还是人吗?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这王法还治不治得了你们这些世家门阀?” 那元家人嘿嘿笑道:“王法?我们元家就是王法,若是没有我们元家,现在有没有大唐都是另一说儿,你特么一个贱民居然敢跟老子说王法?行,老子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王法!” 说着,他手里的横刀“呛啷”一声拔出鞘,手臂抡圆了一刀就照着那苦主的脖子砍去。 横刀锋锐,刀锋卷起雪花,这一刀下去必是人头滚落! 房俊眼疾手快,怎能容得他在自己面前将苦主原告杀害?当即手里的横刀连鞘斜斜撩起,堪堪将那一柄横刀挡开。脚底下一个错步踏前,欺入那人近身,屈膝一顶,将将顶在那人小腹之下、两腿正中。 “嗷——” 一声类似于野兽濒死之前的惨嚎从他嗓子里发出,然后迅速沉寂下去,捂着胯下一脸酱紫的蹲下身去,喉咙“嘶嘶”有声,却是喊不出后半生惨嚎。 房俊力大,这一下又是用膝盖撞击在人体最软弱的地方,谁能受得了? 莫说是那两个软软的蛋蛋,就算是两枚核桃也碎了…… 所有人不分敌友目睹这一副惨状,尽皆下意思的胯下一凉,紧并双腿。 太狠了…… 房俊厌恶他凸起眼珠好似金鱼一般的惨状,挥手用刀鞘狠狠的在他额头敲了一记。 “咚”一声闷响,那家伙一声不吭的晕了过去,倒也算是减轻了胯下那无法忍受的疼痛。 元家来的人互视一眼,都深感棘手。 就算房俊挖坟掘墓乃是最大的忌讳,但是难道还能当真对房俊大开杀戒? 不管怎么说,人家房俊都是名正言顺的查案,起码站得住名分大义。若是就这么给他杀了,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陛下交代? 最重要的是,人家房俊现在只是将坟茔的封土挖走,还没真正挖坟呢。元家现在亟不可待的下狠手,是无法能够说得清楚的。 谁知道人家房俊是不是只想吓唬你家一下,根本就没有挖坟的心思? 若是房俊当真挖了坟茔,那元家做出激烈的报复也就情有可原。 那么问题又来了,房俊不挖坟茔,元家不敢对他如何;可元家能够让房俊挖了坟茔吗? 绝对不行啊! 别说是世家门阀,哪怕是升斗小民也不行啊,哪怕是血溅五步,也绝对不能让自家死去之人受到此等惊扰,那可是奇耻大辱! 当真坟茔被挖了,元家的脸还要不要? 元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僵持之时,一骑健马终于姗姗来迟…… 元仁惠是个文弱书生,得到房俊想要挖掘坟墓寻找证据的消息之时便急匆匆率人出发,前来阻止房俊。只是从长安城内到得这少陵原区区几十里山路,就颠簸得他浑身骨架都差点散掉,两股内侧更是火辣辣的刺痛。 堂堂元家二郎,何曾受过这等罪? 但是祖宗坟茔的安危是大的不能再大的事情,元仁惠只得咬着牙落在最后面依然坚持着。 总算是来得及…… 看着已经被挖出墓门的坟茔,元仁惠长长的吁出口气。 他脚步缓慢忍着刺痛排开身前的元家众人,站到房俊面前。 深吸一口气,元仁惠说道:“府尹大人明鉴,吾元家愿意承担所有死者之家人一切补偿,价钱随意他们开,元家绝不还价,以此来表达对于府尹大人的敬重的推崇。吾元家一向奉公守法,绝对不做为非作歹之事,只要您能劝阻各位苦主原告撤销状告,元家上下感激涕零,将会收回元家最崇高最真挚的友谊,日后但有所需,绝不推辞。” 他不得不低头了。 什么一条人命一匹绢、五百钱,这种话提也休提。 房俊既然能站在元家祖坟这边,敢将自己那死去的堂弟之坟墓掘开,就代表着那个价钱是他不愿意接受的,甚至认为那是对他这个京兆尹的侮辱。 虽然事实上元家的确从未将房俊放在眼里…… 但是现在元仁惠算是明白为何都管房俊叫“棒槌”了,这人是真的棒槌啊!放眼大唐有那个官员会为了查案就跑去掘人家的祖坟? 对于这种人,元家不得不让步。 当然,让步也不可能是无限度的…… 房俊不为所动,与元仁惠对视着,冷笑道:“这叫先礼后兵么?那行,你的‘礼’本官见识到了,接下来的‘兵’是怎样的,也给本官见识见识呗?” 元仁惠深吸一口气,深深的看着房俊,手指着一侧的二十几名苦主被告,沉声道:“你是侯爵,是帝婿,是京兆尹,某不敢将你如何。但是此间所有苦主,皆会为你今日之固执而送命,某可以想府尹大人保证,若是府尹一意孤行,这些人无论逃亡到天涯海角,元家也必定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其凌迟于此地,以告慰吾元家祖先在天之灵!” 杀气腾腾! 这是一个累世簪缨、声势滔天的世家门阀发出的最具有威胁力的警告! 这个警告发出,就意味着一旦房俊一意孤行,就将会与元家结下不死不休的死仇,而第一批祭品,就是这些无依无靠的苦主原告! 那些苦主原告一个个脸色惨白,惊慌忧惧…… 哪怕是心中的仇恨已如烈火燎原,恨不得将元家尽皆杀死来为自己的女儿陪葬,可是面前这位毕竟是世家门阀的代言人,是天生的贵族,是人上之人! 他们不过是一介贱民,如何能够与这种累世豪门斗? 纷纷将目光移向房俊,现在只有房俊才是他们的主心骨…… 房俊感受到这些人的惊惧。 他没有责怪他们的犹豫不决,反而愈发同情,愈发悲悯。 这就是时代的悲哀! 当一个平民面对世家门阀的时候,就如同蜉蝣面对参天巨树,螳螂面对铁甲战车!哪怕他们能够鼓起勇气发起反抗,但是悬殊的力量对比,也往往使得他们哪怕付出卑微的生命,也无法撼动面前这巨大的力量…… 而他要做的,就是做他们的主心骨,给他们在卑微的生命当中,点亮一盏希望的灯火,让他们能够在最黑暗的夜里拥有挺起脊梁的勇气! 房俊傲然道:“你们视若珍宝的亲人,如花似玉的女儿,现在就在这下边埋着,被残忍的杀死之后,像是一头牲畜一样被埋着。她们活着的时候要被人想牲畜一样的奴役使唤,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依然要想蛆虫一样的卑微!本官只想要问你们最后一句,是愿意挺起胸膛面对凶残暴虐的凶手为自己的孩子争取最后一份尊严,还是愿意将脊梁打折跌落在最污秽的泥水里苟延残喘?如若是后者,那么这件案子到此为止,本官无能为力。若是前者,本官向你们发誓,就算是死,杀人凶手也一定会死在你们的前面,哪怕他是累世豪族,哪怕他是簪缨世家!”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掘墓(下) 一众苦主原告被房俊说得面红耳赤,热血沸腾! 心中既是对刚刚犹豫退缩的愧疚,亦是对房俊鼎力支持的感激和激动! 有这么样一位为了给百姓做主不惜与一个庞然大物的世家门阀结下死仇的京兆尹,他们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好怕? 若是他们再次退缩,那么就在眼前这个墓穴之中被人残忍杀死之后充作殉葬品的女儿,会是何等的失望、何等的悲伤、何等的愤怒? 那是他们的骨肉! 一个前程远大的封疆大吏会为了他们的冤情宁愿舍去自己的官袍,他们只是草芥一样的贱民,就算是丢了这条命,又能如何? 就像是房俊说的那样,是愿意挺起胸膛面对凶残暴虐的凶手为自己的孩子争取最后一份尊严,还是愿意将脊梁打折跌落在最污秽的泥水里苟延残喘? 苦主原告们互视一眼,皆看到对方潮红的脸庞,眼中闪烁的火焰! 几个粗手粗脚的汉子当即站了出来,跪在房俊面前,任凭地上厚厚的积雪淹没了膝盖,哑声道:“请府尹为吾等做主!” 其余人见状,亦都齐刷刷跪在雪地里,大声嘶吼道:“请府尹为吾等做主!” 声音激荡,连那扑簌簌落下的雪花都似乎被一阵无形的气流扰乱,上下飘飞。 这是来自于贱民的呼声! 这是亘古以来鲜少有之的来自于淤泥之中的呼声! 这是反抗,对于生命的反抗,对于生存的反抗! 元家诸人尽皆变色! 自古以来,世家门阀便是高高在上的主宰,他们主宰着奴仆的生死,主宰着庶民的命运,甚至主宰着江山的归属、帝国的兴亡! 他们早已经惯于站在高高的云端俯视众生,将自己当做天生的贵族,黎庶的命运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踩在脚下的淤泥,何曾想过有一天就连淤泥也敢翻腾起一点浪花? 元仁惠勃然变色,戟指怒叱苦主原告:“尔等狂妄!吾元家世代簪缨传承百世,岂是尔等一介草民可以欺辱?难道就不怕激怒吾家,倾力之下将尔等化为齑粉?” 苦主原告们不理元仁惠的恐吓,再次对房俊顿首,大声道:“请府尹为吾等做主!” 房俊狞笑道:“本官既然接受尔等之诉状,便已经决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尔等诬告,自然绝不留情追究尔等之责任;若是控诉属实,亦绝对不会害怕某一家某一姓的阻挠,但凡触犯国法者,必将其绳之以法!” 他冷笑着看着一众元家人,对着墓穴边的兵卒们一挥手:“动手!” “住手!” 元仁惠怒气勃发,一张俊朗的脸庞已然扭曲变形,拦在房俊面前怒喝道:“谁给你的胆子,敢对元家这般羞辱?房俊,你要想清楚,你这是在挑战天底下所有世家贵族的底线!就算是陛下给你撑腰,你以为就能够有恃无恐,不管不顾天下所有世家贵族的怒火吗?” 对于古人来说,无论何时何地任何情形,都不能挖掘别家的祖坟。这既是对于风俗的尊重,亦是彼此之间约定俗成的定律,从来没人敢去侵犯! 除非是不共戴天的死仇! 房俊怡然不惧,总总谋划已然全部展开,就算是天下世家贵族群起而攻之,那必然会被滔滔大潮所吞噬淹没! 房俊冷眼看着元仁惠,淡淡问道:“说完了?” 元仁惠气结,这人还真是棒槌,自己都已经说得这般清楚,难道他就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事情做绝? 房俊哼了一声,说道:“说完了,那就给本官动手!” “诺!” 墓穴边的兵卒应了一声,纷纷举起撬棍镐头。 元仁惠岂能任由房俊在自己面前将死去堂弟之墓穴掘开? 且不说此事之后房俊会受到何种诘难攻击,他这个元家子弟不能阻拦凶徒对自家坟茔“施暴”,也必然会被天下士林所摒弃,被礼教天下的所有人所唾骂! 那可是你元家的祖坟,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被人家挖了,你还有什么脸活在世间,还有什么脸面死去之后面见元家的列祖列宗? “呛啷”一声,元仁惠伸手抽出身边家将腰间的横刀,拎着刀子站在房俊面前,状若疯狂,大怒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房俊,只要有某在这里,你就休想对元家的祖坟动一下!除非踏着某的尸骨前进,否则就赶紧给某住手!” 他气势汹汹,以死相拒,看上去魄力十足。 谁知房俊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元仁惠的话音刚落,房俊便飞起一脚,一个鞭腿正中元仁惠的左边脑部。 元仁惠闷哼一声,两眼一翻,一头栽倒在厚厚积雪的雪地里…… 元家诸人都吓傻了,这还了得? 当即一窝蜂的冲上前去护住倒地的元仁惠,仔细查看一番发现只是晕了过去,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元仁惠若是死在这里,只怕他们这些家将仆役今日都得跟着元仁惠陪葬…… 元家诸人心中惊怒,纷纷抽出腰刀兵刃,冲着房俊大喝道:“大胆,即便你是京兆尹,便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当众行凶不成?” 房俊高高举起手,身后的京兆府巡捕立即取出劲弩上弦,短短的箭矢对准元家诸人,只待房俊一声令下,便将这些人当场射杀! 元仁惠昏了过去,元家诸人已然没了主心骨,面前这位京兆尹又是凶名在外,手底下血债无数杀人如麻,牛渚矶遍地的尸体流淌的鲜血,江东陆家凄厉的惨状上百的冤魂,谁敢打赌房俊就不敢对元家也狠下辣手? 元家诸人面面相觑,都齐齐的后退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喝道:“给本官挖!” “诺!” 撬棍伸到墓门的巨石缝隙中,用力一撬,便撬出一条缝隙,再将一根细铁条沿着缝隙伸进去,将巨石后面的“断龙石”推开,堵住墓门的巨石便被掀开两边,露出石灰和水泥灌顶的墓室。 当即便有人用凿子在墓室顶部的水泥上凿出一个小洞,塞进去黑火药,拉好引线,随即用火折子点燃。 “呲呲” 阴险冒着火花迅速引燃火药。 “嗵”的一声闷响,水泥石灰大块大块的炸得飞起,胡乱的散落一地,坚固的墓室顶部被炸出一个大洞。 元家诸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都是元家的心腹家将仆役,当初建造墓室的时候尽皆在场,不少人甚至亲自伸过手,都知道这种用水泥封顶浇灌的墓室是如何的坚硬。 现在只是那么一点点黑色的粉末就将整个水泥浇灌的部位全都炸烂了? 房俊这一边则爆发出一阵欢呼。 挖坟的兵卒毫不停歇,丢掉手里的撬棍,用镐头和铁锹从炸开的部位开始清理,洞口越来越大,黑黝黝的墓室像是一个巨兽的大嘴,即将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抵是被这一声炸响所惊动,元仁惠慢悠悠的醒转过来。 刚刚恢复神智,一扭头便见到那坟墓已然即将被完全挖开,顿时目眦欲裂,对着房俊破口大骂道:“房二!你这个断子绝孙的畜生,焉敢对吾元氏一族行此暴虐之行?你给某等着,元氏一族千余子弟,定然与你不死不休,这等血海深仇,哪怕是坟冢之中的先祖化为厉鬼,亦要生生世世纠缠与你!” 祖坟被挖,元氏的脸面就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一般被抛弃于地,任人踩踏!从此之后,元氏一族就将成为世家门阀当中的笑柄被嘲笑百世,哪怕是元家的后代子孙再人丁昌盛、再飞黄腾达,也无法洗刷今日之耻辱! 故此,元仁惠不吝于用最最额度的语言来辱骂、诅咒房俊!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残虐 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寂然无声。 不少住在附近的平民樵夫闻听京兆府在挖掘元氏的祖坟,尽皆兴致勃勃的前来围观。一传十十传百,不止整个少陵原地区的百姓,即便是居住在长安城中的好事者都急匆匆赶来看热闹。 官府挖坟掘墓,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新闻! 这种事情也就是在王朝崩颓、改朝换代的时候才会出现,现在大唐繁荣稳定,这可真是千古奇闻! 不少人都对房俊竖起大拇指…… 这才是咱们的青天父母! 为了替那些失去女儿的平明百姓讨还一个公道,居然敢挖掘元家的祖坟来取证!是房俊太过嚣张跋扈,不将元家放在眼中么? 绝对不是! 就连市井之间的愚夫愚妇都知道元家的强悍,房俊又怎么会不知道?挖掘元家的祖坟,那就是与元家结下不死不休的死仇,即便是房俊这样背景深厚的高官也抵挡不住来自元家的疯狂报复! 这不,坟茔开没挖开呢,弹劾房俊的奏疏就已经雪片一般飞进了太极宫,落在诸位宰辅的案头,落在李二陛下的案头…… 好一个房二郎,铮铮铁骨,满腔正气! 以前大家只知道朝中有诤言直谏的魏徵,现在又出来一个一身正气的房俊! 名臣良相层出不穷,这才是盛世繁华的预兆啊! 前来围观的百姓几乎清一色的是房俊的拥趸…… 少陵原上剑拔弩张! 元仁惠目眦欲裂,给予房俊最恶毒的诅咒和最彻底的恐吓! 然而房俊并不为所动。 他只是背负双手,任凭雪花洒落肩头,冷冷的注视着元仁惠,语气平淡的说道:“休要如此激动,本官做事,向来不会瞻前顾后左思右想。现在坟茔已然挖开,结果只有两个。要么墓穴之中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本官会亲自负荆请罪,任凭你们元家处置,即便是砍了本官的脑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要么会在墓穴之中发现被杀害之后殉葬的平民,你们元家彻底坐实草菅人命、杀人殉葬的罪名,百世清誉毁于一旦,满天下都会唾弃元家这个口口声声仁义道德暗地里却是视人命如草芥禽兽不如的一窝畜生!不知阁下以为,接下来的结局会是哪一个?” 元仁惠原本涨红的脸瞬间煞白! 元怀明的墓室之中有些什么? 元仁惠虽未亲眼所见,但是三叔元廆早已跟他说明了一切! 在此之前,元仁惠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既然是家中的奴仆,生前要伺候主家,死后能够继续侍候主家那是奴仆们的荣耀! 生是元家的人,死是元家的鬼! 但是现在形势已经截然不同! 《贞观周报》一篇接着一篇的社论,不停的鼓吹人口的重要、休养生息的重要,人口才是大唐的根基,使得整个天下前所未有的重视人口、重视生命! 而元家是怎么做的? 将家中的雇工杀害,冲入墓穴殉葬…… 若是家中奴仆也就罢了,毕竟那是元家的人,死活皆操纵于元家之手,即便是有所非议旁人也莫可奈何。但那是雇工!是有户籍的平民! 这就是杀人犯! 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爱惜生命鼓励生养的风潮来势汹汹的时候…… 元家将会遭受怎样的压力? 元仁惠只要想想都不寒而栗! 别的不说,一个“残忍暴虐”的名声元家算是背定了,世代累积起来的清誉名声将会毁于一旦。名声没了,世代簪缨的元家将会从高高的云端被彻彻底底的打落尘埃,那些自视甚高的门阀士族将会离得元家远远的,唯恐被元家拖累坏了自己的名声…… 或许用不了多久,元家就将会成为令世人唾弃鄙夷的丧家犬! 元仁惠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心里一阵阵发寒! 他现在才算是明白这个《贞观周报》是怎么回事,房俊又是如何一步步的挑起舆论对于民生和人口的重视,鼓吹什么人口才是大唐繁荣昌盛的根基,营造出谁敢草菅人命谁就是阻碍大唐前进的罪人、谁就是整个天下的敌人! 现在元家一步一步的走进房俊预先埋设的陷阱而不自知,还沾沾自喜以为房俊惧怕了、胆怯了、退缩了,却懵然不知房俊已经用了最恶毒的方法彻底断送掉元家累世堆积起来的清誉,将元家彻彻底底的推入深渊! 在这个无比推崇仁义道德的年代,一个家族的名誉要靠着数代甚至是十数代人孜孜不倦的努力持之以恒的坚持才能堆积起来,可是要毁掉自家的名誉,却只需要一代人就可以了…… 没有了名誉的元家,还凭借什么站在高高的云端里睥睨众生,还凭借什么与那些簪缨世族称兄道弟,还凭什么站在帝国的顶端享受着种种殊荣? 没了名誉的元家,就像是没了爪牙皮毛的野狼,只能孤独的在原野里流浪,吃不掉柔弱的绵羊,反而会被饥饿的同类扑上来分而食之,贪婪的吞下血肉…… 元仁惠已然彻底傻了眼。 不能阻止房俊,就只能等待着元家彻底的堕落凡尘…… “哦!” 墓地之上响起一片惊呼。 为首的一个挖坟的兵卒连滚带爬的来到房俊面前单膝跪地,因为劳累而显得红润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惶然道:“府尹……侯爷……那个,您去看看吧……” 房俊见他神色有异,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那兵卒愤而叫道:“太惨了呀!太惨了呀!府尹您快去看看吧,看看元家这帮丧天害理人性全无的畜生都干了什么残虐的事情,简直惨绝人寰啊!” 房俊赶紧快步走到墓穴跟前,那些苦主原告也都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过去。 整个墓室的顶部已然被掘开,露出诺大的墓室。站在一侧翻出的土壤堆积的土堆上,墓室之中的情形一目了然。 墓室正中是一口硕大的棺材,棺材上的油漆明鉴光亮,显然是新近下葬不久,正是元氏子弟元怀明的棺材。墓室甚是宽大,棺材四周摆放着陶瓮、瓷器等等陪葬品,棺材前头的一口白瓷大缸里堆满了金银玉器珍珠玛瑙,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百倍,数十上百件就这么随意的堆在瓷缸里,可见元家的富贵奢华…… 四周的墙壁上用油彩绘着各种各样的壁画,人物造型栩栩如生、各式牲畜活灵活现,色彩艳丽构图丰富,尽显贵族之奢华底蕴。 而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便是棺材两侧、壁画之前的上百具陶俑…… 细细观之,哪里是陶俑? 分明就是被残酷的杀死之后殉葬于此的活人! 只见那上百具“陶俑”俱是衣饰华丽的少女,体态婀娜身姿窈窕,只是本应该姣美靓丽的脸上却只留下两个黑黝黝的窟窿,眼珠子已然被剜去,嘴巴张得大大的,面容狰狞恐怖,呈现出临死之前那种绝望悲惨之状态! 房俊只觉得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升起,继而便是滔天的怒火! 九九八十一具“陶俑”! 就代表着九九八十一具尸体! 这可是八十一个青春靓丽活泼可爱的花季少女,就这么被惨无人道的用最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之后,填充在墓穴之中殉葬,死了还要侍奉将她们残忍杀死之人! 这是何等的残酷与暴虐? 简直就是毫无人性! “囡囡啊!” 不知是哪个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就那么从墓穴边上跳了下去,搂住一具纤瘦僵硬的“陶俑”,嘴巴里呜咽着宛若野兽临死时的哀鸣,悲呼哀哉,撕心裂肺……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民如水,来势汹涌浪滔天地(上) 彘,豕也,即猪。 人彘,即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 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喑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 这是吕后独家发明用来对付戚夫人的一种酷刑。 《史记·吕太后本纪》中记载: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烷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然而现在,众目睽睽朗朗乾坤之下,一具一具“人彘”就这么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展现在人们面前! 那一具一具的少女尸体被削去双手,剜去眼珠,以水银从口鼻耳朵之中注入人体,使人窒息而亡。头颅以一种微微向上的姿势抬起,下巴的肌肉已然萎缩僵硬,嘴巴便大大的张开,露出割掉大半截舌头的舌根。双腿被打折之后交叠着盘起,露出衣服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紫色,这是水银中毒的征兆。这样处理过后的尸体,可以保持长久不腐…… 这得是多么狠毒残虐的心,才能对这些花朵一般的妙龄少女施展如何恶毒的毒手? 眼前这一幕,将所有人都狠狠的震撼了! 那二十余名苦主原告更是疯了一般跳进墓穴之中,悲叫哭嚎着寻找自己的亲人。尚有众多苦主已经被元家买通,并不曾参与此次状告。 丁氏老妪瞪大了昏花的老眼,在一具具尸体当中寻找着自己的孙女,一遍又一遍的从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上辨认,终于在靠近墓室边缘的地方,找寻到两个长相极其相似的尸体。 扑上去紧紧的搂着两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丁氏老妪放声大哭,声动天地! 一阵大风吹过,将漫天的飞雪席卷着灌入阴森可怖的墓穴之中,似乎就连无情的天老爷都被这一幕人间惨剧所震撼…… 房俊紧紧捂住双拳,死死的抿着嘴唇,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因为在元家墓穴之中发现死者的欣喜和庆幸。这一刻,他甚至宁愿是“百骑司”的消息失误,是自己错了!他宁愿自己去承担诬陷元家的后果,去承担天下世家贵族无穷无尽的怒火,也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 这可是八十一条人命啊! 八十一个天真烂漫清纯活泼的少女,就这么以一种残忍到极致的暴虐方式被杀害之后充入墓穴作为殉葬品,生生世世为奴为婢,哪怕成了一缕冤魂亦要永世沦为奴隶!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么? 墓穴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丁氏老妪悲怮欲绝,猛地放开孙女,使出浑身力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之后一头撞在一侧的棺椁之上。厚实的木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脑浆鲜血溅得棺椁之上到处都是,嘀嘀嗒嗒…… 丁氏老妪毙命当场。 儿子、媳妇身死,老伴撞死在京兆府门前,两个心尖尖一样的孙女以这么一种凄惨到极点的方式被人害死,她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妪哪里还有心思活下去? 以这样一种暴烈的方式来表达出自己对于元家的控诉,或许正是一个最最完美的结局…… 身边的其他苦主先是一呆,看着丁氏老妪气绝的身体和棺椁之上那嘀嘀嗒嗒的血液脑浆愣愣的出神。继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禽兽不如,丧尽天良,也配躺在这样的棺材里,下辈子还要骑在我们头上祸害我们的闺女作威作福?” 二十几人一跃而起,拿起先前兵卒们丢弃在一边的撬棍铁锹,几下子撬开了棺材盖,将里面一句锦衣装扮的尸体拖拽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因为女儿的惨死已然神智有些不清,忽然呜咽着嚎叫一声,像是一头野兽一般猛地扑了上去,狠狠的咬了一口…… 接着,早已被心中的悲怆和愤怒刺激得发狂的人们纷纷抢了上去,就这么一口一口将这具尚未腐烂完好如初的尸体撕咬得七零八碎,惨不忍睹! 房俊眼角抽了一下。 这是怎样的愤怒啊! 元家诸人全都吓傻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元仁惠则嚎叫一声,想要跳下墓穴去阻止元家子弟的尸身被野狗撕咬一般的糟蹋,却冷不防被什么东西重重的击打在后脑,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一个壮实的樵夫手里拎着一根挑柴用的扁担,愤怒的看着元仁惠后脑流出的红白相间的粘稠之物,大吼道:“苍天无眼,岂能让此等狼心狗肺心肠歹毒之辈生存于天地之间?既然老天不开眼看不到这世间的惨剧,那就让吾等替天行道,让元家这帮畜生以命偿命,以血还血!老子打死你们!” 嘴里大吼着,手里的扁担猛地挥舞起来,狠狠的抽在附近一个元家家将的面门,将那家将打得口鼻喷血,“嗷”的一声蹲了下去。 早就被这副人间惨剧刺激的怒气盈胸的围观百姓瞬间被引燃,纷纷冲上来对元家诸人大打出手! 房俊刚想要阻止,便瞥见不远处一身寻常衣服站在百姓当中的李义府,不由得微微一愣,继而用眼神询问:你搞的鬼? 李义府脸上抹了炭灰,又沾了两撇胡子,形象大变。见到房俊探寻的目光,便微微点头: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 房俊这才放心,转而明白了李义府的动机。 既然已经通过《贞观周报》掀起了舆论潮流,何不趁着这股潮流将元家彻底的卷进来,让舆论的力量来彻彻底底的将元家击溃? 房俊心底叹息。 奸臣毕竟是奸臣,哪怕现在恶迹未曾显露,但是天生的敏锐嗅觉已经使得李义府窥得了房俊发动舆论的真实用意,而且出手比房俊更狠! 或许李义府只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趁机将元家的名声彻底毁掉,皆是关中人人皆是骂声,元家还如何存留于世间? 只是阅尽几千年历史的房俊比李义府更清楚这股舆论所引导的力量到底有多么的强大! 民为水,水势至柔,看似绵软无力。 然则当着至柔之水卷起惊涛骇浪,却足以将世间一切淹没! 来势汹涌浪滔天地! 当洪水劈天盖地而来,谁能将其掌控? 这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一旦失去制约,就将是一场谁都无法预料结局的悲剧…… ***** 寒冬腊月,即便是屋里的炭盆燃得再旺、地龙烧得再暖,也无法祛除这铺天盖地的寒意。 屋外的大雪飘飘扬扬,滴水成冰。 然而元氏大宅正堂内的元拯却浑身冒汗,不停的走来走去。婢女下人只能瑟缩着躲在一旁,唯恐被这位残暴的家主看不顺眼,进而遭到责罚。 已经有两个婢女被拖出去杖责,打着打着就没了声息…… 所有的家仆婢女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口。 元拯很暴躁。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没来由的侵袭他的全身。 年前年后,元家准备的礼物并没有送出去多少,尤其是《贞观周报》发行之后,甚至有之前接受礼物以及利益交换的亲密家族将礼物退回、将交易终止…… 往年来往密切的姻亲同盟纷纷表示出对于元家未来的担忧,主动与元家划清了界限。 这在元拯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皇权膨胀想要收拢集权,难道世家门阀之首的关陇集团不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抵制吗?要知道对于皇权的制约首当其冲便是关陇集团,此消彼长之下,关陇集团的利益将会大大的受到损害,这些人怎地就这般鼠目寸光? 第一千零八十章 民如水,来势汹涌浪滔天地(中) 亦或是说大家不是不想抵制皇权的膨胀,而是不看好元家在这次明刀明枪的战斗当中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不过是一些殉葬的贱民而已,休说只是不足一百个黄花闺女充作殉葬品,便是两百、三百,又能如何? 哪一个贵族世家不是这么干的? 比元家更有甚者亦比比皆是好不好!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元拯烦躁的踱着步子,浑然未曾察觉前院越来越喧嚣的吵闹…… ***** 作为元家这一代的家主,元拯无疑是合格的。 在决定反抗皇权、决定与房俊真刀真枪的干一场的同时,他便利用元家的根基势力将所有的同盟、姻亲、战友都聚拢在一起,编织成一个硕大无比的网,将房俊牢牢的罩在其中。 数封弹劾房俊的奏疏皆由他亲自过目,逐字逐句的推敲,一条一条的论证,从房俊的出身背景到嚣张跋扈,从房俊的聚敛钱财到遍及大唐的商路,从江南的血淋淋屠刀到陆氏数百冤魂,从林邑国的购粮压制大唐粮商到擅启边衅…… 风闻奏事是御史言官的职责,三人成虎则是世间定律。 只要御史言官们群起弹劾,关陇一系的官员将会紧随其上,对房俊恨之入骨的江南系官员又岂会袖手旁观,白白错失将房俊打落尘埃的机会? 元拯认为自己的布置已然接近于完美,莫说是房俊这样一个仇人遍及朝堂的愣头青,即便是房玄龄、李绩那样的帝国柱石亦难以在这种布置之下全身而退。 听到房俊带领苦主原告前往少陵原元氏祖坟之时,元拯差点笑出声来。 打死他都不认为房俊这个棒槌真就敢挖掘元家祖坟,而房俊如此嚣张之举动在元拯看来不过是想要恐吓元家而已。堂堂元家祖坟,谁敢任意挖掘? 即便放在寻常人家,挖坟掘墓这种事情亦是不死不休的死仇,无论任何理由都必将成为天下人唾弃的对象! 今天你挖了元家的祖坟,会不会明天就另寻一个由头挖了别家的祖坟? 这是一个连锁反应,休说房俊,即便是天下至尊的李二陛下亦不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收到消息之后,元仁惠当即率领家中家将奴仆赶去,元拯并未过于担心。 元仁惠自幼岐嶷有声、聪慧绝伦,成年之后为官克己为政、直道与人,乃是元氏下一代中最杰出的佼佼者,有他亲自前往少陵原,元拯自然放心。 可是心中这份惊异不定,却又是从何而来? 未几,前院吵闹之声愈来愈大,渐渐有喧嚣之势。 元拯心中本就烦躁,此刻按耐不住,大声呵斥道:“是何人胆敢如此喧哗,家教门风都不要了吗?” 一众下人噤若寒蝉,不敢声响。 元拯心中不耐,吩咐道:“去前院看看,吩咐仆役,将喧哗者给某拿下,勿论任何缘由,先行责打三十杖,使其明白元氏之家教门风!” 吓得鹌鹑一般下人们闻言,尽皆下意识的打个寒颤。 元家之家规森严,动辄体罚杖责,备下的用以施刑的竹杖宽一掌厚三分,以滚油浸泡使其愈发坚韧,打在人身上便是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寻常时候二十杖便能将人打死,这三十杖下去还用得着学习什么家规门风么? 哦,大抵还是需要的,元家对于奴仆之苛刻关中皆知,“生是元家人死是元家鬼”可不是说笑的,活着要为元家为奴为婢,死后也得给元家当牛做马,统统埋葬在元家祖坟四周…… 未等两个健仆走出大堂,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管事屁滚尿流的跑来,大呼道:“家主,大事不好!” ***** 雪愈下愈大,洁白的雪花好似鹅毛一般从天而降,纷纷洒洒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积雪,寒冷刺骨的天气却冻不息长安百姓火热的心! 由少陵原元氏祖坟的山路直至长安城南的明德门,漫长的道路两侧早就挤满了围观的群众。京兆府的仵作、衙役、巡捕齐齐出动,一方面维持秩序,一方面在终南山道士的指点之下将元怀明坟墓之中殉葬的八十一具少女遗体起出,装上板车,径直运回长安城内的京兆府衙门。 此乃此次案件的重要物证,八十一具少女遗体就是对元家草菅人命、凶残暴虐的最好控诉! 毫无意外,元家累世堆积的良好声誉彻底崩塌,路上行人纷纷注视着那一具一具凄惨至极点的少女遗体,心软者泪流满面,豪爽者破口大骂! 闻讯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一股由悲怆恻隐而引起的怒火在逐渐的凝聚。 队伍刚刚进入明德门,便有一标禁军横在街上,拦住去路。 右卫将军独孤谋横刀立马,杀气腾腾,眼神望着逐渐向着自己走进的人群以及人群最前的京兆尹房俊,心思复杂。 独孤谋是个武将,纯粹的武将! 他的志向在于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若是有朝一日能够马革裹尸,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大唐帝国的丰碑之上,那就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和荣耀。 当族中长辈捎来消息命他带领兵卒阻拦百姓运送八十一具遗体进城之时,独孤谋是想要抗拒的。 他不想参与到皇权与世家利益的争斗之中,更不齿元家丧尽天良的所作所为! 将八十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处子以最残忍的方式杀害之后充入墓穴殉葬,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么?就连自幼征战沙场见惯生死尸山血海里无数个来回的独孤谋都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难道人被元家如此凶残暴虐的杀害,还不准许人家到京兆府衙门告状? 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可是毕竟长辈的命令难以违抗,只能拖拖拉拉的点齐兵卒前来阻拦,却是来晚一步,百姓已然进入城门,只得在大街之上拦阻…… 房俊一身紫袍官府,大步前行,到得独孤谋面前站定,凛然道:“本官正在执行公务,独孤将军阻拦于本官,不知意欲何为?” 独孤谋苦笑一声,端坐马上,抱拳说道:“末将职责在身,未能下马全礼,还请侯爷海涵。按说侯爷公干,末将本无资格阻拦,只是末将现在担着宿卫京畿之重任,今日又正是末将当值,侯爷身后这些百姓现如今群情激愤,若是贸然入城怕是要惹起是非慌乱,所以末将斗胆,侯爷自回京兆府公干,这些百姓便留在此处逐一疏散吧。” 没人愿意跟房俊打擂台,更何况独孤谋义气深重,虽然不久之前是长乐公主在房俊面前替独孤诚求情,但房俊焉能不知独孤诚走得是自己的门道这才求到长乐公主面前? 独孤谋心中亦将这份人情牢记,不愿与房俊为难。 房俊看了独孤谋一眼,微微点头,说道:“既然独孤将军如此说话,那本官自然不能不给将军一个面子。本官这就将百姓驱散,只带着八十一具遗体回到京兆府,开衙升堂审理此案,如何?” 独孤谋苦笑摇头,低声道:“侯爷何必装糊涂?末将既然能够出现在这里,就定然不会允许您将这八十一具遗体带入京兆府。” 见到房俊面如表情,独孤谋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便提高音量,大声说道:“长安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风水形胜之帝国中枢,焉能任由不洁之污秽冲撞了帝都之皇气?侯爷,速速令这些人将那些遗体安葬方是正途,莫要让末将为难了。” 独孤谋苦言相劝。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民如水,来势汹涌浪滔天地(下) 独孤谋不能放任房俊以及这些百姓。 若是任由这些遗体进入京兆府,在光天化日之下作为证物审理元家之案,那么元家的累世名声必将毁于一旦。而与元家同气连枝的关陇集团怎能坐视不管? 元家败坏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名声,更是天底下所有世家门阀的名声! 关陇集团可以不管元家将会受到何等惩罚,但绝对不能让世家门阀的声誉受到玷污。 元家倒了还有于家、长孙家、独孤家、侯莫陈家,但是世家门阀的名声臭了,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房俊傲然立在独孤谋面前,成百上千的百姓肃立在他身后,还有越来越多的百姓默默的走上街道,一言不发的站到队伍之中。人群越聚越大,越聚越多,漫天大雪之中,一股无形有质的气势在渐渐的凝聚! 独孤谋脸上的苦笑渐渐收敛,代之而起的是严肃凝重的表情。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自然知道当看似孱弱的百姓被煽动起来之后会爆发出怎样强大的力量,就像是大海里温柔的海水,一旦被风浪席卷,就会浪滔天地拍岸裂石! 独孤谋在马上坐直身躯,手按刀柄,一双虎目凝视房俊,缓缓说道:“侯爷官居京兆尹,执掌一方,本来行事作为非是末将可以置喙。但侯爷现如今一意孤行,那么末将也不得不提醒侯爷一句,自古以来的律法,就从来都允许民告官!元家世代簪缨满门煊赫,自家主以降高官无数,京兆府受理区区贱民状告元家一案,便是以民告官,此乃冒天下之大不韪也。” 古代社会生产关系不可能允许有“民告官”的制度产生和形成。 古代称诉讼为“狱讼”,“狱”指刑事,“讼”指民事,即所谓“争罪曰狱,争财曰讼”,无所谓行政诉讼制度。 从战国时期封建制度确定后有代表性的魏国李悝的《法经》,到为了巩固封建阶级政权、镇压农民的反抗,秦王朝制定的比较完整的封建法典的《秦律》,从汉朝刘邦令何修制的《九章律》,到唐朝的《唐律》《贞观律》、明朝《大明律》、清朝的《大清律》,都充分体现了保护封建阶级利益的阶级实质。 对人民集会结社、喧闹公堂以及有碍于封建统治的言行,都严加禁止,充分保护封建阶级对农民剥削和奴隶的特权,根本没有“民告官”的条律形成。 民告官也不是不行,以民告官先定有罪,既是无论你状告者是否有罪、状告是否属实,民告官者首先就犯了罪,哪怕是最后官司赢了,亦要先执行这一条,脊杖五十,徙三千里! 独孤谋想要用这一条律法来打击面前这些苦主原告的气势,五十脊杖就能要人命,哪怕留得一口气,流徙三千里又怎么可能活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房俊身后这些脸容悲戚愤怒的贱民们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惊慌,他们眼神坚定、身姿挺拔,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房俊就站在他的马头前,微微仰起头,与独孤谋对视,朗声说道:“何谓律法?朝廷制定律法的用意为何?从古至今,律法的唯一作用就是告诉我们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而不是你们这些世家贵族拿出来压迫百姓的借口!自古以来,历代朝廷都会根据当时的社会情形来制定律法,不知独孤将军可有发现,炮烙之刑不见了,五马分尸废弃了,古书记载的车裂、宫刑、刖刑统统都不见了,可知这是为何?” 独孤谋彻底懵圈,老子是个武将啊,字倒是识得几个,可是书却没读过几本,谁知道这些刑罚为何废黜了? 周围的百姓也都感兴趣起来。 都是一群泥腿子、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家伙,最最崇拜知识渊博的人物。这样的问题一听就蕴藏着极大的知识点,若非是饱读诗书皓首穷经之辈,如何问得出,又如何答的出? 能够聆听长安才子房俊当众提出这样的问题,那简直就是弘文馆、崇贤馆学子的待遇! 房俊傲然续道:“这是因为历朝历代都越来越重视人口、越来越重视生命!生活不易,活下去更不易!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瘟疫疟疾、洪水猛兽……一个人想要从呱呱坠地顺利的长大成人,要历经多少磨难、要耗费家人的多少心血?而人口才是王朝之根基,故此几乎所有的盛世明君都会无比重视人口,重视生命!” 房俊侃侃而谈,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些传说当中的酷刑都渐渐的消失了,原来是因为帝王都越来越重视人口,不愿意肆意的将百姓屠杀。 原来我们这些卑贱的蝼蚁一般的老百姓,居然是整个诺大帝国的基石! 虽然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觉得好有道理! 最简单的来说,没有了我们这些泥腿子老百姓,你们这些贵族世家去压迫谁、去奴役谁、去收谁的税?没有了我们这些泥腿子老百姓去当兵打仗、种地纳粮,你们特么的给谁当贵族、给谁当世家? 原来我们并不是一无是处啊! 虽然我们卑微、虽然我们低贱,可我们是这个帝国最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原来我们竟然是如此的重要! 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在百姓心中弥漫,使得他们的目光渐渐的亮起来,脊梁渐渐的挺起来! 房俊高举手臂,大声疾呼道:“当今陛下励精图治、卧薪尝胆,为了大唐的繁荣昌盛殚心竭虑、废寝忘食,乃是千古以降从所谓有的明君,一手缔造了巍巍大唐帝国,一手缔造了煌煌贞观盛世!” 大唐的百姓何曾听过这般热血激昂的演讲? 纷纷血脉贲张的高举手臂,大呼道:“万岁!” “万岁!” “万岁!” 几千百姓围聚在明德门的城楼下,振臂高呼,声势滔天! 就连纷纷扬扬的大雪都被这股气势所摄,打着卷儿的在半空中废物盘旋,久久不敢落到地上。 独孤谋面色凝重,心里犹豫着是否要采取强硬的手段将这些百姓驱散? 房俊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可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帝王,日理万机之余依旧要将天下死囚的判决权握在手上,就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手持朱笔,深思熟虑每一个死囚是否当真罪无可恕、非死不可!本官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明白这种行为,在一位至尊帝王的眼里,区区几个死囚的生命又算得了呢?边关一场大仗打完,阵亡的将士数以千计,何必去在乎每年那几十个斩首的死囚?后来本官才明白,陛下这是在用他的行动来表达对于人口、对于生命的尊重!陛下多付出一份精力,或许就能赦免一个不该死之人的死罪,为大唐保留下一条生命、一个劳力、一个兵卒!就在这里,就在长安城,就在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却有那么一家禽兽丧尽天良、形同畜生,生生将八十一个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少女用最残酷的手段制作成人彘,充入墓穴之中陪葬!本官想要问问这家人,连陛下都在殚精竭虑的保存每一个大唐子民的生命,你们何以就敢如此肆无忌惮、泯灭人性的视人命如草芥,以活人殉葬?” 他怒目圆瞪,声嘶力竭:“谁给你们的胆子?” 明德门下,长街尽处,房俊紫袍玉带、振臂高呼、一身正气! 随着他的这一声大吼,情绪已经完全被点燃的百姓用尽全身的力气放生大吼—— “谁给你们的胆子?”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君如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上) 这一声呼喊仿佛来自于亘古的怪兽在面临死亡之时发出的嚎叫,更是每一个人心底深处那早已被现实所磨灭的种子所发出的嘶吼! 是呀,谁给你们的胆子? 房俊傲立长街,手臂高高举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吾大唐子民生来便要与天斗、与地斗、与敌人斗,用我们的鲜血和生命来争取生存下去的权利!可是现在,我们还要与那些将吾等视为刍狗的人渣斗!有一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在就丧尽了天良,他们的心都是野兽的心,他们不理会那些少女苦苦哀求、哭诉求饶,他们狠毒的将滚烫的铜汁和蜡油灌进那些少女的腹中,割掉她们的舌头、敲断她们的骨头,简直就是禽兽一般的行径,哪里还有一点点的人性?什么诗礼传家,什么簪缨世族,我去你滴娘咧!” 百姓们各个浑身血脉贲张,齐齐的大骂一声:“去你滴娘咧!” 声震寰宇! 人群中有人振臂高呼:“元家为富不仁、丧尽天良,吾等前去找元家要个说法!” “对极对极,这案子根本不用审,让元家偿命便是!” “这等禽兽之家,还要什么说法?砸烂他算球!” “砸烂他!” “砸烂他!” “街坊们,跟我走!” 形势瞬间失控! 早就被世家门阀压迫得苦不堪言的百姓们情绪激昂,眼前便是八十一具狰狞可怖的少女遗体,又被房俊这一通煽动,已经怒发冲冠丧失了理智。 当其中一个人说出“砸烂他”这句话,便犹如一个火药桶中溅落一颗火星,瞬间点燃! 百姓们驱赶着装载着八十一具少女遗体的板车,红着眼睛冲向元家所在的道德坊! 负责警戒的禁军顿时慌乱,被百姓冲乱了阵型,却不敢当真抽出横刀大开杀戒! 这可都是长安百姓、大唐子民! 其中不少人就是自己的街坊邻居、亲朋故友,这刀子又如何举得起来、落得下去? 独孤谋脸色都白了,疯狂的百姓鼓噪起来会产生何等毁天灭地的威力他自然再是清楚不过! 当即在马上大喝道:“冲击禁军,尔等不要命了吗?还不速速给本将散开,否则休怪本将不讲情面……哎呀,特么谁打我?” 话说一半,独孤谋便被身后一根拐杖狠狠的在后腰来了一下,顿时大怒,拧腰转身,横刀都抽出了一半。 可是身后之人浑然不怕,非但不怕,反而挥舞着拐棍又是一棍打在独孤谋腿上,骂道:“怎地,还敢将老朽杀了不成?好啊你个独孤谋,当真是不讲情面那就连我这条为你独孤家卖了一辈子命的老狗也杀了吧!” 待到看清老者面容,独孤谋顿时傻眼…… 赶紧从马背之上跳下,肩膀又被打了一拐棍,苦着脸道:“老叔,您咋来了?” 老者一身布衣,身躯佝偻,但是精瘦的身躯却犹如钢筋铁骨一般透着一股子剽悍的气息,只是左腿裤管空空荡荡,缺失了一条腿。 老者闻言,怒发戟张道:“老朽怎能不来?老朽不来,你独孤谋是不是就要成为世家门阀的刽子手,将我们这些贱民统统斩杀,用我们的鲜血成就你世家子弟第一人的名头?” 独孤谋苦笑道:“老叔说的哪里话?哪怕就是独孤谋白刃加身,又怎敢伤害老叔一根头发?” 这老者才是他父亲独孤彦云的部曲亲随,那是自小看着独孤谋长大的。随着独孤彦云血战玄武门,大战颉利可汗,在独孤彦云阵亡一役中断了一条腿,因为未能保护独孤彦云而心存愧疚,拒绝朝廷的所有封赏甘愿当做一介平民。 这样的家臣俨然已是长辈一般的存在,一辈子都奉献给了独孤家,独孤谋怎敢有半点不敬? 老者已然不肯善罢甘休,手里的拐杖一下一下的打在独孤谋身上,怒叱道:“吾看你是当了驸马、做了将军,就忘了独孤家的家训了!咱们独孤家累世勋戚不假,那是独孤家的闺女给独孤家挣来的!可是独孤家的爷们儿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汉子,哪个躺在功劳簿上心安理得的做一个只吃饭不干活的皇亲国戚?现在你能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举起屠刀,他日就能将吾等为独孤家流干了血汗的家臣部曲斩尽杀绝!今日老朽就以下犯上,代替你那阵亡在大漠边关的老子教训教训你,莫要忘了独孤家善待百姓、仁义为本的家训!” 老者岁数不小,又缺了一条腿,手劲儿却是极大,拐杖舞得虎虎生风,打得独孤谋苦不堪言却有不敢反抗,只能左支右挡狼狈不堪。 周围的兵卒尽皆傻眼。 主帅没有命令,他们这些小卒子哪里敢对百姓下死手? 可是不下死手,又如何抵挡这汹涌的人潮? 只是片刻之间,原本严整的队形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兵卒们狼狈至极。甚至有认识的妇人经过身边的时候啐上一口唾沫、锤上一拳、挠上一把,骂一句“世家门阀的走狗”,臊得兵卒面红耳赤。 当兵的只是奉命行事,难道还敢反抗军令不成? 兵卒们委屈得不行…… 而百姓们推着装载遗体的板车,径直冲向道德坊元家大宅,沿途所过之处裹挟了无数前来围观的百姓,人群规模越来越大,声势浩浩荡荡,席卷了整座长安城! 待到老者打累了收了手紧追着大部队前往道德坊而去,独孤谋这才头盔歪斜甲胄狼狈的喘了口气。 看着大街上汹涌的人流涌向远处,杂乱的足迹将雪地踩踏得一塌糊涂,独孤谋瞪着顿足懊恼:“今次被侯爷害惨了!” 房俊双手负后,任凭大雪洒落肩头,微笑道:“独孤将军误会本官了,说不定是本官救了独孤将军一名亦未可知。” 独孤谋愣住,一脸懵然。 不过他虽然是个武将不擅政治更不擅勾心斗角,可到底也不是个傻子,稍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作为禁军将领,拦阻百姓是他的责任,现在百姓群情激愤前往道德坊,已然是他的失职。若是元家在百姓的冲击之下出现伤亡,他的责任更大,丢官免职都有可能! 可是若要拦阻百姓,怎么能拦得住? 除非狠下杀手,用鲜血镇压这次骚乱! 但这是长安城,是京畿重地,是天子脚下! 没人会管你是不是百姓冲击军队,所有人只会看到百姓被你独孤谋的屠刀杀害,整个天下都将会把独孤谋视为“屠夫”,面对百姓子民举起屠刀的“屠夫”! 这个罪名谁来背? 世家门阀是不肯的,皇帝不会善罢甘休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世间舆情更会推波助澜,他独孤谋只有已死谢罪一途! 甚至不仅仅是他得用自己的命来平息天下之愤怒,就连独孤家族都将会遭遇到惨烈至极的打击,一个不慎灰飞湮灭都不是不可能…… 独孤谋激灵灵的打个冷颤,望向房俊的目光充满幽怨和不满。 怎地,还要老子感谢你不成? 房俊似乎看透了独孤谋的心思,笑得高深莫测:“将军勿用感激本官,还是速速带兵前往道德坊,约束百姓不要将打击面扩大,只是由元家来承受这滔天的怒火吧……” 独孤谋心脏猛地一揪。 是呀,百姓的怒火来自于元家的残暴,可是谁能保证这股怒火沿烧起来不会波及到其他家族,甚至席卷整个长安? 想想那后果…… 独孤谋看都不看房俊一眼,当即翻身上马,大吼道:“速速随本将前往封锁道德坊!” 兵卒当即整理队形,快步离去。 大雪纷纷,房俊傲然卓立,仰首看着雪花飘舞的天空。 这是来自于自由的力量,足以毁天灭地移山填海,元家的结局已定……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君如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中) 关中形胜、三辅之地,百姓历来便是血勇豪迈。 此刻百姓越聚越多,尽皆被房俊的话语所煽动,纷纷怒尔鼓噪,一路叫嚣激愤奔向道德坊,沿途又裹挟了无数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这些百姓听闻了元家用九九八十一个少女制成人彘填入墓穴殉葬,愤慨发指之余亦加入队伍,数千人浩浩荡荡涌向道德坊元家大宅! 长安鼎沸,京师震动! “民变”的消息传至各个衙门,所有的朝堂大佬尽皆傻眼。 他们想到过各种各样房俊会对元家展开的攻击方式,却唯独没有想到房俊会用这样一种暴烈的方法将元家推下万丈悬崖,彻彻底底的将一个百年士族打落尘埃! 真是狠啊…… 等到消息进入太极宫,李二陛下惊诧之余,更气怒气盈胸、拍案而起! 房俊这个混账,居然敢用鼓动民意的方式来打击元家,难道他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民意这种东西能够产生多大的破坏力李二陛下焉能不知?一旦这股力量失去约束控制,甚至能够轻而易举的将京畿重地化为齑粉,自己二十年来夙夜难寐呕心沥血打造出的强生帝国甚至可能因为京畿不稳、关中动荡而分崩离析! 惊怒之下,李二陛下连续发出旨意,命令城内所有禁军提高警戒、严阵以待,务必将暴乱的规模限制在道德坊之内! 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想要维护元家也束手无策了,民意的爆发需要一个宣泄口,否则就会如同暴涨的河水一边漫过堤坝淹没良田甚至冲垮城池。 而元家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老老实实的成为这股洪水的宣泄口…… ***** 元家大宅之内,看着无数百姓翻墙砸门汹涌而入的元拯,身体如筛糠一般颤抖,肥胖的身躯冷汗涔涔,双眼之中满是末日来临的恐惧…… 完了,什么都完了。 听着从少陵原祖坟赶回来的家仆的禀告,元拯就知道元家完了,再看看眼前这些愤怒的百姓,他已经彻底麻木,心若死灰…… 一个家族最最重要的不是滔天的权势、不是杰出的子弟,而是累世堆积起来的良好名声。元家的名声历经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孜孜不倦的经营累积,方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却因为一时疏忽,从而一朝尽丧…… 而房俊正是从元家的根基下手,轻而易举的将元家的名声彻底毁掉。无论今日元家会遭遇到什么,元拯相信都比不上明日天下谴责来得更沉重! 京畿民变,这是天大的事情! 必须要有人承担责任。 事情的发起者、鼓动者是房俊,是陛下手里的刀,陛下无论怎样愤怒都不会将其治罪。 事情的参与者是长安的百姓,是天下的基石,所谓法不责众,难道朝廷会将这数千百姓尽数斩杀,以正国法?别扯了,那样搞不好会酿成关中大乱! 那么承担责任的一方,就只能是元家。 正是因为元家的凶残暴戾,以九九八十一个少女制成人彘殉葬这才导致了群情激愤,长安哗乱! 百年豪门不休仁德,残虐的以活人殉葬,导致百姓怒尔啸聚、冲击元家…… 元拯脸若死灰。 他知道,明天一早这样的舆论便会充斥着大唐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城池,即便是那些贵族世家亦会对元家口诛笔伐,极力谴责, 就好像大家都是道德君子、仁爱百姓,唯有元家是个以活人殉葬的残暴之家,是世家中的败类、门阀里的恶贼,必须遭受整个天下的唾弃! 元拯浑身乏力的跌坐在大堂的椅子上,脸上老泪纵横。 他想到了一切对付房俊的办法,却从未想到房俊居然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掘了元家的祖坟,进而从坟墓之中找到了证据。现在没人会同情元家祖坟被掘,只会怒叱元家丧尽天良。 悔啊! 悔不当初! 院子里传来阵阵惊呼惨叫,多年未曾上阵杀敌的老三元廆拎着他那柄当年叱咤沙场的横刀对着冲入府中的百姓疯狂砍杀,继而被赶来维持秩序的京兆府巡捕弩箭齐发射杀当场,临死的时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 看着元廆犹如野兽被猎杀一般的惨状,元拯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都怪这个偏执的元廆,非得听从妖道的蛊惑以九九八十一个少女制成人彘殉葬才能保佑元怀明死后亦能享乐的主意,这才导致了元家大厦倾覆、灰飞烟灭的结局! 若是时光能够重来…… 悔恨的泪水迷糊了眼前的世界,愤怒的人群将家中家将仆役尽皆打杀之后冲入大唐,恐惧占据了元拯的身心,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 独孤谋率领兵卒感到道德坊,便见到冲天而起的浓烟和席卷一切的火焰。 他皱着眉毛,指挥兵卒将元家大宅团团围住,务必不让火势蔓延到坊内其余人家,同时对所有啸聚鼓噪的百姓驱散、捉拿,他必须有所交待才行,哪怕只是几个无关痛痒的平头百姓! 可是房俊岂能让他如愿? 京兆府的巡捕全部出击,在禁军兵卒捉拿百姓的时候上前干扰、抵抗,硬生生将禁军捉拿的百姓抢过去,双方剑拔弩张! 独孤谋气得跺脚大骂,指着房俊的鼻子怒道:“末将捉拿纵火行凶者,侯爷何以横加阻拦,莫非这其中有受人指使趁机鼓动民变之恶徒不成?” 房俊不以为然,给我扣帽子,你还差了点! “独孤将军此言差矣,本官乃是京兆尹,职责便是守卫京畿之地的稳定安全。既然有纵火行凶者,那亦是京兆府所管辖的职权范围,何敢劳烦独孤将军?” 他自然不会让独孤谋将百姓抓走…… 说到底这场暴乱是他煽动起来的,百姓尽皆受到他的鼓噪,他怎能眼看着百姓被禁军捉走落得一个鼓噪生事冲击世家门阀的罪名,进而被砍了脑袋? 既然利用了百姓的善良,就得为百姓负责! 独孤谋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房俊所言理直气壮,他辩驳不得,这本就是京兆府的职责所在。况且房俊官高爵显,虽然都是驸马却死死压了他独孤谋一头,他又能如何?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房俊大肆抓人,气得鼻子冒烟! 这哪里是抓人? 分明就是要替这些百姓脱罪! 啸聚京师、冲击街坊都是死罪,任谁也不可能逃脱制裁! 可是看看房俊这个抓人的气势,见人就抓逢人就拿,这么个抓法儿还不得抓上一千人? 这些百姓犯了死罪是肯定的,但是自古以来就有“法不责众”这个说法,若是杀头,难道还能将一千人统统都杀了? 那就不是煌煌盛世,而是君王暴戾、王朝倾颓了! 面对独孤谋的怒火,房俊不为所动。 程务挺带着巡捕肆无忌惮的抓人,捉拿之后便押送京兆府大牢,不一会儿京兆府大牢便人满为患,不得不借助刑部打牢,然后刑部打牢人满为患,接着是長安縣、萬年縣…… 一时之间,长安城的所有牢狱尽皆爆满! 而在抓人的同时,李义府则带领京兆府的衙役官吏脚不沾地的录取口供。口供自然是事先就准备好的,众口一词皆是被元家的凶残行径激起义愤之心,一怒之下方才冲动的冲击了道德坊元家大宅。所有百姓都在“供词”之中表示了忏悔之意,并且歌颂大唐盛世君主贤明名臣治世。 至于纵火、行凶、杀人,那是绝对没有的…… 李义府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供词”,撇撇嘴,心里颇不以为然。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君如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下) 李义府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供词”,撇撇嘴,心里颇不以为然。 按照他的本意,只需在百姓当中找到几个倒霉鬼将罪名一股脑的推到他们头上,然后迅速结案、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做到铁证如山证据确凿,即便是有人怀疑叱责又能如何? 可房俊偏偏心软,不忍心白白害了百姓的性命这就使得原本完美的方案出现了瑕疵。连个元凶都没有,让那些世家门阀们泄愤都没有一个对象,就想让世家门阀捏着鼻子认了? 前思后想,李义府找到程务挺,两人低声交谈一番。 程务挺皱眉道:“这个……怕是不好吧?侯爷宅心仁厚,不忍害了百姓性命,这么做岂不是违背他的初衷?” 李义府不以为然:“侯爷仁德,自是吾等之楷模。只是吾等身为下属,自然要为上官拾缺补漏,明知上官所为有着缺陷错漏,怎能唯恐惹恼上官从而一味遵从呢?侯爷仁德,坏事就由吾等来干吧!” 程务挺深思半晌,点头同意。 李义府当即安排人将百姓当中为首者数人的“供词”更改,定为首犯,尽皆判了斩立决! 看着程务挺离开,李义府心中冷笑。 房俊能力没得说,乃是朝中年青一代当中的翘楚,心智权谋皆是上上之选,本是一个效忠跟随的好对象。可惜性子太过妇人之仁,区区几个贱民的性命当得什么?居然想要凭借“法不责众”的方式试图强硬的逼迫所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世家门阀低头,简直就是玩笑! 这种做法就连陛下都不会满意吧? 李义府知道京兆府当中必然会有“百骑司”的眼线,他背着房俊擅自栽赃百姓的做法固然会使得房俊不满,却一定可以传到陛下的耳目之中。 房俊妇人之仁留下无穷后患,而自己则当断则断铁腕处置,高下立判! 只要能够进入陛下的法眼,青云直上之日岂不是指日可待? *****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道德坊的火光已然消失,唯有浓黑的烟雾席卷着烟尘碎屑飞上天空,白的雪,黑的灰,纷纷洒洒的注视着天空下的这一片残垣断壁。 是谁放的火? 是谁杀的人? 这些都不重要。 当汹涌的民意汇聚成流浩浩荡荡一往无前,那就是人世间最不可估测的力量,挡在它面前的一切都会被撕成碎片,不可幸免…… 元家的火焰刚刚熄灭,朱雀门前便站了一大溜官员。 大雪簌簌落下,铺满了朱雀门前的石板,官员们的头上、肩上一片雪白。 他们就那么沉默的肃立在雪中,浑然不顾懂得发麻的双脚,高高举起手中的芴板、奏章,对着太极宫的方向弯腰鞠躬,久久不起。 这些都是出身于世家门阀的御史言官。 当元拯用各式各样的利益将大家组成一张对抗房俊的大网,这些世家门阀的子弟心中还颇有些不以为然。元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是在斗争中失利亦不过是折损一些利益,何须这般郑重其事、大张旗鼓? 然而现在,所有的嘲讽讥笑都成了无与伦比的震撼! 堂堂关中元家,从“八柱国”时代便笑傲关中、根深蒂固的天下第一等世家,就被一群大字不识的泥腿子鼓噪而起一举倾覆,这令所有的世家门阀不寒而栗! 谁晓得会不会这些愚民贱民明天就打砸上自己的家门? 仁义道德那都是世家门阀做出来给世间的贱民们看的,实际上哪一个世家门阀不会再私底下干一些龌蹉事?就单单说殉葬这件事,固然元家的殉葬规模大了一些,殉葬手段残虐了一些,可是谁家没有呢? 必须严惩这场民变的罪魁祸首,必须给予天下警示,必须严厉阻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由原本的情面迁就,到现在的主动出击,所有世家门阀都意识到了民意的强大! 也对房俊的恨意有若滔滔洪水,不可遏止! 必须还击! 所以,二十几名六品以上的御史言官和各个部堂的高官汇聚于此,向皇帝陛下陈情,弹劾房俊! 太极宫内,李二陛下面沉似水,狠狠的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他不是愤怒与朱雀门外那成群肃立于大雪之中的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而是愤怒于房俊居然敢用这等煽动民意的方式彻底毁灭元家! 元家是否毁灭,这并不在李二陛下眼中。 对于一个富有四海、胸怀天下的帝王来说,一家一姓的兴旺盛衰早已不在他的眼底。 他怕的是所有的世家门阀联合起来,再度搞一出当年胁迫隋炀帝迫使隋炀帝不得不南下江都之时的局面! 所以他哪怕要压制世家门阀,也只是尽可能的采取温和的手段,尽量少死人、少流血。 他更怕的是那凶猛无俦的民意汇聚起来足以毁天灭地的威力! 在这股力量面前,即便是人世间的帝王至尊,也得犹如洪水之上的小舟一般战战兢兢,稍有不慎便会舟覆人亡!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是孔圣人之言,什么意思呢? 可以让老百姓按照我们指引的道路走,不需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 “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 既然不易知,知起来很麻烦,所以就不用知了。 老百姓懂得越多,忽悠起来就越难,麻烦就越多。 动不动的就啸聚生事,对于朝政稍有不满便鼓噪聚会,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当然,对房俊的做法愤怒归愤怒,这个时候李二陛下还是得坚定的站在房俊的背后,维持房俊的立场。 总不能自己将房俊推上前台跟关陇集团对着干,回头就处置房俊,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极好面子的李二陛下绝对不会这么干…… “陛下,朱雀门外的官员越聚越多,您看……” 王德战战兢兢的小声提醒。 道德坊的大火他在宫里就看到了,当真是触目惊心。 他甚至在想若是这些乱民冲击太极宫…… 是杀还是不杀? 杀不杀都是天大的麻烦。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沉声道:“摆驾太极殿,朕倒是要看一看这些寡廉鲜耻却偏偏要伪装成仁义道德的嘴脸,在元家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是如何的难看?” “诺!” 王德应了一声,转身去通知朝中各位重臣,准备上朝事宜。 自从陛下登基至今,还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点上朝…… 长安城中的大臣接到上朝的通知,立即换上朝服前来太极宫。 唯有房玄龄告了病假,留在府中装病…… 太极殿上,气氛凝肃。 李二陛下端坐龙椅之上,环视殿上一干大臣,嘴角不着痕迹的微微挑起。 弹劾房俊? 呵呵,这些时日以来送入太极殿的弹劾奏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虽然看似言之有物鞭辟入里,可是仔细推敲一番,却没有一件事能够当真弹劾得了房俊。 不貪贓、不枉法、不结党、不徇私,既没有阴谋造反又没有通敌叛国,还有什么罪名能弹劾得了房俊? 现在的房俊就好似一个铜皮铁骨的铜人,让人恨得想咬一口都无处下嘴…… 殿上的官员们其实也头痛。 弹劾房俊是必须的,这是态度,亦是自身利益关联,势在必行。 可是令大家头痛的是房俊太精了! 这混蛋在没有煽动民意捣毁元家之前,便先一步利用《贞观周报》宣扬了人口、生命的重要性。这个时候舆论已经一边倒的站在元家的对立面,满天下都在谴责元家的丧心病狂、草菅人命,元家的崩塌非但没有引起一丝一毫的同情,反而所有人都在拍手称快! 这个时候谁敢站出来为元家鸣冤? 谁站出来,谁就是元家的同党,谁就是毫无人性的刽子手,谁就站在天下百姓的对立面,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夫,必将遭受天下舆论的群起而攻之! 家族的名誉重于一切! 谁家敢冒这样的风险? 那也就只能在煽动民意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了……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廷辩 长孙无忌排众而出,高举芴板,朗声说道:“陛下,微臣弹劾京兆尹房俊煽动民意、鼓噪百姓、肆虐京师之罪。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实乃治国安邦之良言。盖因百姓愚钝、不通书经、不明天下之大道,思虑单纯见事不明,极易受到有心之人煽动鼓噪,房俊此举不仅极大的煽动起长安百姓对于权贵士族的仇恨,更极大的威胁了京畿重地的长治久安。日后若是谁都能够凭借三言两语来煽动百姓达成自己的目的,天下各地哪里还有安稳之处?另外,虽然京兆府受理了元家侍女无故病亡一案,但房俊擅自挖掘元家祖坟之举实在是大大的不妥!礼敬先人、尊敬祖宗乃是天下共识,即便是元家有罪,焉能凭此挖坟掘墓之举取得证据?房俊这次在元家墓穴之中取得了证据,元家罪有应得,微臣无话可说。可若是挖坟掘墓之后没有取得证据,元家岂不是要白白遭受这等奇耻大辱?最严重者,若是天下官府尽皆效仿房俊之举措,只要是稍有借口便以挖坟掘墓之方式对别人施以打击报复,则古之礼数何在,今之孝道何在,为人子孙者,何以安身立命?故此,微臣请求陛下严惩房俊!” 李二陛下微微讶然,抬眸看着站在殿中的身材矮胖的长孙无忌,面沉似水。 他确实没有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长孙无忌! 作为关陇集团在朝中的第一人,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赤膊上阵了吗? 还是说…… 长孙无忌已然感受到某种危机,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换取关陇集团更大的支持? 看着面前这位舅哥、好友、重臣,李二陛下心中喟然。 曾几何时,自己做《威凤赋》赠予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诗中,他自比凤凰,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是拯救凤凰的君子,“幸赖君子,以依以恃,引此风云,濯斯尘滓。” 那时候是多么情真意切的感情啊! 一日李世民自东宫饮酒而归,吐血数升。就在那一日,长孙无忌正式恳请李世民定下夺嫡之计,长孙无忌开始为李世民多方奔走。玄武门事变中,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埋伏于玄武门,舅舅高士廉镇守秦王府,妹妹长孙皇后亲自出面安抚士兵,他们一家人全都置身于权利斗争的第一线,随时准备为秦王而献身。 当然,“化垂鹏于北裔,训群鸟于南荒。弭乱世而方降,膺明时而自彰”这几句,李二陛下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自恋的…… 李二陛下神思飞跃,似乎时光倒流,再回到从前…… 只是眼下,君臣之间却因为各自的利益而渐行渐远。 平心而论,自己对待长孙无忌是否浅薄了一些呢? 李二陛下时常推崇长孙无忌高居他登基大宝的第一功臣,然而相较褚遂良房玄龄等人,却始终未能得到比较有实权的职位,担当的多是位高却空有头衔而无实权的虚职。 其中之缘由,便是因为长孙无忌身后的关陇集团实力超群,若是长孙无忌再握有实权,整个关陇集团必然尾大不掉,终成祸患…… 然而无论怎么说,自己毕竟是对长孙无忌有些不公的。 一时间,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有些黯然,有些失神。 可是这副神情在殿中诸臣看来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长孙无忌洋洋洒洒慷慨激昂的说了半天,皇帝陛下却是一副懵然失神,这是丝毫未将长孙无忌的话语听在耳中啊! 这可是赵国公长孙无忌! 诚然,不知因为一些什么缘故长孙无忌的职位从来都是位高而权轻,但是放眼大唐没有一个人敢于忽视长孙无忌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以及在贞观一朝的政治地位! 不如李二陛下要搞分封制,效仿汉朝将他的儿子们分封天下。甚至众多功臣元勋都尽皆分封镇守四方,许多大臣都苦谏,但尽皆未果,无人能阻挠李二陛下的一意孤行。只有长孙无忌跑出来哭诉:“陛下,您这是要赶我们走么?不要离开陛下。”于是分封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陛下以无忌佐命元勋,地兼外戚,礼遇尤重,常令出入卧内”。 这是何等的信重和依赖? 当然,这句话也表达出李二陛下和群臣议事喜欢在卧室这个很好的嗜好…… 长孙无忌更是心神震动! 难道陛下当真对关陇集团的强势已然不堪忍受,对自己更是深感厌倦? 他白胖的圆脸愈加发白,嘴皮子微微搧合几下,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回过神来,并未察觉到自己刚刚的失神给予殿中大臣何等的震撼,更狠狠的削弱了长孙无忌的气势。 他深深望了长孙无忌一眼,语气不含喜怒:“那么依照爱卿之言,房俊该当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长孙无忌更是不敢置信的豁然抬头,看着李二陛下。 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是准许了我的弹劾,现在开始论处房俊之罪过了么? 殿中大臣也尽皆面面相觑。 弹劾房俊就这么容易? 亦或者说,就连陛下也被房俊鼓动起来的民意吓住了,已经不管房俊是不是在为他办事亦要杀一儆百,彻底杜绝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一时间,关陇集团的官员欢欣鼓舞,其余派系的官员则尽皆失望。 当然,朝中诸臣可不仅仅只有这两个派系…… 大理寺丞孙伏伽排众而出,躬身施礼道:“陛下三思。此次事件民意沸腾,朝野震惊,乃是帝国建立以来最严重的群体事件,必须加以警示。然则事出有因,元家之残虐暴戾触目惊心,导致百姓怒尔冲击道德坊亦算是咎由自取。这其中京兆尹房俊受理案件乃是责权所在,挖掘元家祖坟一事虽然稍显过分,但是到底是从元家墓穴之中找到了证据,替那八十一个少女昭雪冤情,此乃大功一件,更是一方牧守之本分。至于到底是否在事件当中寻在恶意煽动百姓啸聚生事、冲击京师之过错,微臣以为不能凭借一家之言便匆忙定论。鉴于此次事件之严重后果,微臣提议由三法司联合审理,弄清楚前因后果,再论定责任,确立赏罚。” 独孤武都怒道:“孙伏伽,尔乃大理寺丞,天下诉讼之正源,焉能袒护偏颇?那房俊在明德门下字字句句全都声犹在耳,哪一句不是怂恿鼓动百姓针对元家?” 孙伏伽面无一色,从容回道:“针对元家,是因为元家做出令人发指之残虐暴行。既然房俊之话语声犹在耳,本官倒是请问,他的哪一句话有错?” 独孤武都被噎得不轻,气得满脸涨红,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房俊说得有错吗?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站在百姓或者公正的立场上,房俊字字句句皆乃公正之言,元家既然能够干出那等丧尽天良的暴行,别人又为何骂不得,说不得? 但是站在门阀贵族的立场上,房俊这分明就是煽风点火、将门阀贵族架在火堆上! 每年不处置几个奴隶仆役,怎能显出门阀贵族的威严和高高在上的气势? 不殉葬几个活人,怎能显出门阀贵族处在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优越高贵? 但是这种事情可以做,却不能拿出来说! 做了,那是在潜规则的默许之下,是门阀贵族的特殊待遇;可要是说出来,那就必然招致非议,天下舆论共讨之! 尤其是在《贞观周报》煽动起关中各地对于人口、生命前所未有的重视之时! 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呃,除了房俊……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平民的胜利 皇城之外,京兆府衙门。 门前的石狮子在大雪之中挺胸凸肚,仪态威严。 狮身和石板地不久之前溅上的鲜血都已被冲刷干净,此刻又被厚厚的大雪覆盖,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石狮俨然,大雪纷纷,天地无情。 然则冷肃的天地里,却有无数的百姓由长安城内的各条街巷汇聚于此,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房俊一身紫色官袍,站在衙门口书吏们搬来的一张书案之上,凝神肃穆看着眼前黑压压立在大雪中的人群,以及越来越多的仿佛百川汇流一般汇聚而来的百姓。 京兆府巡捕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施以警戒,严防有人趁乱冲击京兆府,亦或在人群当中鼓噪生事…… 刚刚鼓动百姓冲击了道德坊将元家大宅毁于一旦,若是转身就被那些阴险的世家门阀来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岂不是要成为天下笑柄? 雪越下越大,人群越聚越多。 房俊站在书案之上,高高举起手臂。 喧闹的人群陡然一静,上千人寂静无声,天地之间唯有大雪簌簌落下。 房俊卓然而立,朗声说道:“经由京兆府审理,元家残害八十一名婢女性命一案已告终结。元家伤天害理、草菅人命,将八十一名豆蔻年华之少女以无比残忍暴虐之方式加以谋害,继而丧尽天良的制成人彘充入元怀明之墓穴以为殉葬,此案证据确凿、无可争辩。本官代天巡狩、守牧一方,京兆府具有独自断案之权责!由于此案情节极其严重、手段极端凶残、影响极度恶劣,现在,京兆府判处元家罚金八十一万贯以赔偿苦主原告之损失,元家家主杖责五十,充军三千里,其余帮凶杖责五十,充军两千里,此案之主谋元廆判处斩立决,即刻行刑!” 声音清越,中气十足,在寂静的大雪天里远远的飘荡开去。 四周围观的人群先是一阵静默,继而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震四野,大雪中的长安城似乎都被这股浓烈的欢呼震得簌簌发抖! 千年以降,何曾有过贵族因为残杀平民一事得到过这等审判? 任其律法制定得如何公正,却从未有人能够公平的执行。 贵族,那就是一群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存在,面对淤泥之中的蚁民,从来都是生杀予夺! 然而现在,就在眼前,这个黑脸的少年高官就这么慷慨激昂的宣判了元家的罪名,不仅仅要赔偿每一个受害者一万贯的巨款,还要将元家的家主杖责充军,主谋者斩首示众! 这是律法的胜利? 亦或是平民的胜利? 老百姓不管,他们只知道什么“刑不上大夫”都是放屁,“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那就行了! 当然,欢呼过后的百姓们再一次沉寂下来,眼巴巴的望着书案之上的少年京兆尹。 整个长安城的大狱之中满是这次事件当中被捉拿的百姓,冲击道德坊、鼓噪长安城那可是天大的罪名,这位京兆尹连元家家主都敢充军、元家子弟都敢斩首,那么这些犯下大罪的百姓们将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 百姓们也不傻,对于官场之上的门道大抵也都知道一些。 这一次元家遭受灭顶之灾,其余世家门阀岂能坐视不理? 说到底,这就是一次百姓和贵族的冲突! 元家有罪在先,不能洗脱,但是世家门阀们也不可能任由一群贱民将元家毁于一旦之后不闻不问,报复必然接踵而至! 房俊是个好官,但是面对世家门阀的强大压力,他也不得不让步,用百姓的鲜血来给暴怒的世家门阀一个交代! 想一想这位京兆尹以往的手段,怕是这一次的长安城将要血流成河,西市前的街道上必将人头滚滚,血流漂杵…… 房俊自然知道大家担心的是什么,微微一笑,便要开口说话。 程务挺在衙门内快步跑出,大雪天额头汗气蒸腾,可见心中之焦急。 房俊微微诧异,接过程务挺递给他的信笺,略略一扫,脸色便难看起来。 好一个李义府,居然敢阳奉阴违! 房俊心中恼怒,只是事已至此,只能顺水推舟,事后再找李义府算账! 程务挺被房俊恶狠狠的眼神瞪得心里一颤,偷偷的咽了口唾沫,悄悄后退两步,心中后悔不迭。看来侯爷相当愤怒,悔不该听从李义府的怂恿,违背侯爷的意愿…… 深深吸了口气,房俊将信笺揉成一团收入袖中,面对百姓挤出一抹笑容,声音微涩道:“所有抓捕之百姓已经经过突击审理,除去几名趁火打劫、杀伤任命、殲淫婦女者将处以极刑之外,余者一律释放!” “万岁!” “万岁!” “万岁!” 人群的欢呼声将整座长安城都淹没,漫天大雪亦被这股冲天的喜悦震慑得在天空盘旋,久久不敢落下…… 意向之中的大开杀戒没有,反而只是诛除首恶,余者尽释! 百姓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有人都知道,房俊敢于释放抓捕的百姓,那就是他自己一肩扛起世家门阀的责难与怒火,用他自己的官场前程来换取百姓的性命! 这样的好官,自古以来又何曾遇到? 吾之何幸,能有这样一位必将彪炳青史的官员担任一方父母,得起庇佑,安居乐业? 有百姓感激之余,跪在地上大声歌颂房俊之仁德,继而接二连三又有百姓效仿。 未几,京兆府衙门之前的广场上和两侧的大街上黑压压满是跪在大雪之中的百姓,欢呼震天! 房俊却是心中苦涩。 按照他的本意,这次事件因为他有心煽动蛊惑而起,自然不肯让那些无辜的百姓因此送命。所有的罪责、世家门阀的怒火都有他一人承担,哪怕丢官罢爵,亦不想牵连到无辜的百姓。 然而李义府自作主张,却着实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将几十名“首恶”斩首,算是给了世家门阀一个交待,有了台阶想必世家门阀亦不敢对房俊步步紧逼,顺坡下驴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按说这种方式是最正确的,用最小的代价平息事态的后果。 但是房俊极其不认可这种“代价”…… 这几十名斩首的“首恶”其实并非无辜,元家遭受冲击的同时,这些人趁乱殲淫婦女、打砸偷抢,恶行昭彰。只是这些罪名若是放在平时固然要遭受惩戒,但大多数罪不至死,放在这场后果极其严重的事件当中,却是绝无生还之可能。 房俊之所以不忍,是因为若没有他的煽动蛊惑,这些百姓自是不会冲击道德坊,更不会将元家百年基业付之一炬,族中子弟死于冲击暴乱者十之八九……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房俊不怕杀人,但是牵连到这么多的无辜者,他不愿意。 相比于良心遭受的谴责,丢官罢爵反而无足轻重…… ***** 太极殿里依旧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有人想要趁机将房俊打压一番,甚至最好是丢官罢爵打落尘埃,自然就有人要维护房俊…… 无关友情,也无关于正义,只是单纯的利益作祟。 想要将房俊打落尘埃万劫不复者不一定就是与房俊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而维护房俊者亦不见得就是正义的使者道德的化身…… 政治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说到底,什么时候弊大于利,朝房俊捅刀子的未尝就不是平素称兄道弟者;而什么时候对自己利大于弊,管房俊叫声爸爸也照样大有人在…… 当房俊在京兆府衙门前宣判的消息传到太极殿内,满殿皆惊。 连李二陛下都瞠目结舌。 这小子难道是要上天? 居然敢就这么当众宣判了? 房俊的这一招先斩后奏,将李二陛下所有的算盘都打乱了…… 李二陛下顿时怒气勃发,拍着桌案大叫道:“将这混账给朕带来!”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自首 李二陛下郁闷得想吐血,殿上的大臣们却是快要气得将房俊嚼碎了咽下去! 殿上殿下君臣们对于彼此的算盘心知肚明。 李二陛下想要打压关陇集团,却不愿将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都席卷进来,那样波及面太大,局势很容易失控,所以他的策略是温水煮青蛙…… 尤其是此次房俊自作主张煽动民意鼓噪百姓冲击元家,这令李二陛下极其紧张。对于房俊他是极其放心的,即相信房俊的能力更相信房俊的忠诚,但是别人呢? 一旦民意的狂潮被房俊撕开一条口子,心怀叵测之人亦有样学样,那岂不是天下永无宁日? 事情既然发生了,他打算好生敲打房俊一番,然后对那些经济道德坊的百姓施以杀手,必须要好好的震慑住心怀鬼胎有心想要效仿房俊之人! 结果房俊那边直接将百姓都给放了,还一下子将元家钉在了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京兆府的权力极大,可以自主决定刑狱司法,毋须再想刑部、大理寺以及皇帝奏报审批。房俊这是充分行使他的权力,即便是皇帝也无权干涉。 除非李二陛下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将自己说出去的话咽回去…… 而朝堂之上的世家门阀则是打着将这件事情搅浑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 元家已经被付之一炬,累世堆积的名声也彻底崩塌跌落尘埃,事情不可挽回。但是元家既然是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又是天下有数的世家门阀,就这么被一群暴民冲击摧毁怎能不让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战战兢兢、兔死狐悲? 今日是房俊鼓噪长安的暴民毁了元家,明日会不会就是别的什么人鼓噪百姓毁了自己家? 所以房俊必须严惩,闹事的百姓必须严惩,元家就算被毁了,也要至少保证一个法理之上的清白! 这是世家门阀最后的颜面! 然而这层颜面却被房俊狠狠的撕下来丢在地上,再狠狠的踩上几脚…… 闹事的百姓绝大多数都已经释放,只余下小猫三两只被判了刑,这怎能让怒气盈胸的世家门阀们心甘?可是不心甘也没辙,京兆府都审判完了无罪释放,谁还敢将那些百姓再抓回来不成?万一激起民喷再来一次冲击道德坊的事件,自己岂不是就要步上元家的后尘? 元家的清白更没法保证了,堂堂一方牧守的京兆尹亲口断案,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就算是皇帝都不可能予以翻案! 谁都没想到房俊居然将所有事情设计得如此精妙,从《贞观周报》一篇又一篇的社论引导着舆论对于生命、人口的提升重视,再到元家殉葬案的爆发,接着是挖掘元家的祖坟,鼓噪百姓冲击元家,快刀斩乱麻的终结此案…… 一环套着一环,看似简单直接,实则却根本没有给予世家门阀任何反抗的余地。 世家门阀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房俊一步一步的将元家逼入绝境,诺大的家业付之一炬,累世堆积的名声毁于一旦。元家就像是被蛛网套住的昆虫,只能稍稍的挣扎几下,便被连血带肉的毁掉……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怒不可遏,大呼道:“可恶!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将如此性质恶劣之案件这般草率的结案?速速将这混账带到这里,朕要好生的问问他,这天下还是不是大唐的天下,朕还是不是这个帝国的皇帝?” 殿上重臣面对暴怒的皇帝,尽皆无语。 您这是演戏给谁看呢? 诚然,您心中对于房俊擅作主张肯定不爽,但是这般暴跳如雷的至于吗? 前来报信的内侍则一脸惶恐,吱吱唔唔道:“这个……那个……陛下,华亭侯已然褪去官袍、摘下管帽,径自前往大理寺投案自首去了……” 满殿文武君臣皆是一愣。 投案自首? 将整座长安城搞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一个累世簪缨的世家被他一张嘴就给毁掉了,就在满朝君臣等着将他捉来狠狠的揍一顿、扣上一个罪名的时候,他居然跑去投案自首了? 嗯,这种行事方法果然很房俊…… ***** 古代之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法…… 凡遇重大案件,唐制由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会审,称三司使。 大理寺的门前,有一对儿与京兆府门前一模一样的石狮子。 挺胸凸肚,睥睨天下。 看着房俊将紫色的官袍和黑色的官帽整整齐齐的叠放在石狮子的脚下,身上只剩下一件雪白的中衣,大理寺门前的一众官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战战兢兢的在石狮子两侧站好,看着这位刚刚一手毁掉一个百年世家的牛逼人物! 大理寺少卿刘玄意急匆匆自衙门内小跑而出,见到房俊的模样大吃一惊,急忙上前问道:“二郎,这是为何?” 刘玄意乃是渝国公刘政会的长子,袭封渝国公之爵位,与房家乃是故交。 房俊放下官袍管帽,对着刘玄意拱拱手,说道:“本官今日出于义愤,一时大意导致京中百姓发生骚乱,冲击道德坊焚毁元家大宅,失职之罪不敢隐瞒,罪有应得。故此前来大理寺投案自首,自请羁押,任凭大理寺公正审理,绝无怨言。” 刘玄意眼皮子跳了几下…… 出于义愤或许是真,但是“一时大意”不见得吧? 元家这个“八柱国”之一的累世豪族被你一手摧毁,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被你弄得战战兢兢风声鹤唳,你居然轻描淡写的冒出来一句“失职之罪”? 呵呵,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不过刘玄意也并不在意。 刘家祖上乃是出身河南刘氏,“本出匈奴之族“。为前秦时期匈奴首领刘库仁之弟刘眷的后代。刘眷生刘罗辰,仕北魏官至征东将军、定州刺史。刘罗辰的五世孙刘环隽,于北齐任中书侍郎。其弟刘仕隽,即为刘政会的祖父。 刘家时代显宦,但是跟关陇集团一向尿不到一个壶里,加之本身异族血统浓厚,并不被自诩“汉家衣冠”的江南士族和山东豪族接受,也从来不将自己当做世家门阀…… 刘玄意有些为难:“二郎,这个……不如先向陛下请示一番,如何?” 他又不是傻子,房俊的所作所为早就传遍京师,现在不仅世家门阀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就算是一直袒护有加的皇帝此刻也定然火冒三丈! 一个累世豪族毁于一旦,京兆府只是抓出几个替死鬼了事…… 房俊问道:“本官前来自首,自请羁押,有何不可?” 刘玄意诺诺的说不出话来。 现在让房俊进了大理寺,那就是承认了房俊的自首行为,整件事就走上了司法程序,必须按照大唐律法来办事。可是房俊现在得罪了世家门阀、得罪了皇帝,可想而知接踵而来的必是狂风骤雨一般的诘难与怒火,此刻将房俊收押,岂不是让大理寺成为替他挡风遮雨的替死鬼? 偏偏刘玄意聪明固然聪明,却是个实惠人,面对房俊的问话,只能说道:“未有不可。” 房俊又问:“只需将本官当做寻常犯错自首的官员,应当如何处置?” 刘玄意无奈道:“即刻收押,立案审查,定罪之后,自守者罪减一等。” 房俊喜道:“还能罪减一等?” 刘玄意无语:“是……” 若非罪减一等,那个傻子会自首?何必顽抗到底,抓到了算我倒霉,抓不到就赚了…… 房俊欣然举起双手:“来呀,来抓我吧。” 刘玄意:“……”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当你爹的面管我叫爸爸 刑不上大夫,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历朝历代的律法之中,对于“大夫”这个阶层的人物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照、各种各样的特权。比如开国县侯这个层次的勋贵只要不是犯了“谋逆大罪”,等闲是不能带上枷锁镣铐的。 房俊现在“投案自首”,当然更不能戴上刑具。 非但不能戴上刑具,刘玄意还得将其安置在最好的牢房,问明了房俊尚未来得及吃晚饭之后,特意从松鹤楼订了一桌上等的酒席送来…… 另一面派人飞报顶头上司大理寺卿孙伏伽,请他赶紧回来处理房俊“投案自首”一案。 他只是个少卿,没权力处置这样等级的案件。 狱卒自然知道房俊的威名,这位大唐最闪耀的侯爵驸马的种种事迹早已传遍天下,其“生性好洁”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见到房俊“入驻”自家监牢,几名狱卒自己自发的将这间监牢上上下下收拾得一尘不染,铺盖里里外外全换了新的,就连墙角应景儿的一堆稻草都用的是今年皇庄里最好的水田产出的稻秆,整整齐齐条理柔顺。 堪称大唐最高水准的“五星级”监牢…… 不这么搞不行,且不说房俊的威名响彻大唐,只看入狱之后一整桌的上等酒席奉上,少卿亲自作陪,这样的人物谁敢怠慢一丝半点? 看着狱卒穿花蝴蝶一般宛如酒楼的堂倌一般勤快,房俊满意的点点头,硬拉着刘玄意坐下,斟了一杯酒,赞道:“以前听闻过一段对于监狱的描述,小弟还以为是言过其实,现在看来却是分毫不差啊。” 刘玄意奇道:“什么描述?” 房俊拿起一根筷子,敲了敲盘子发出清脆的鸣响,曼声吟道:“一进牢房,心惊肉跳。两天过后,有说有笑。三顿牢饭,按时送到。四面围墙,外加岗哨。五湖四海,都来报道。卯时起床,亥时睡觉。七天酒肉,二两不到。八个大字,天天见到,久经沙场,眼泪不掉,实在不行,斩首拉倒……” “噗!” “噗!” 桌边添酒布菜的两个狱卒笑得喷出来。 刘玄意一脸黑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从一数到十,都把咱这监狱给编排啦? 虽然心中腹诽不满,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棒槌着实有才。 不过…… “敢问二郎,从一到十愚兄都算是明白,但是这八个大字不知所指为何?”刘玄意问道。 房俊呵呵一笑,道:“拿纸笔来!” 刘玄意无语,您这是要挥毫泼墨还是怎地? 两个狱卒自是站着不敢动,都看着刘玄意,等着他拿主意。 刘玄意哪里愿意招惹房俊? 心想反正以房俊在陛下眼中的地位,在这大理寺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便无罪释放,何不送个顺水人情? 便挥手示意狱卒去拿纸笔。 一个狱卒兴冲冲的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便将书吏的文房四宝拿来,还另外指使人抬来了一张小方桌,放在牢房正中。 这可是长安才子房俊啊! 能够见到这位“才高九斗”的人物挥毫泼墨,那是何等的荣幸? 房俊也不矫情,起身离席,笔尖饱蘸墨汁,在铺在桌上的素白宣纸上一挥而就!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刘玄意瞪大眼睛,满是失望。 还以为是何等妙手偶得、浑然天成的佳句呢,就这么两句,吾家看门房的二狗子也说得出来…… 不过细细思之,却又发觉这话语虽然浅白,但是道理却是一针见血! 古往今来所有审理案件的过程当中,审案官员贯彻如一的方式方法说白了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刘玄意刚想说话,便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了一声采:“好字,好句!” 把刘玄意吓得一哆嗦! 顿时回头怒道:“何人无故喧哗?此乃天牢重地,尔等……哎呀呀,那个啥……您老人家怎地来了?” 叱责的话语说了一半,立即转换语调,整个人也从怒气冲冲颐指气使的态度转变成俯首帖耳卑躬屈膝…… 魏徵由魏叔玉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走进牢房。 混浊的老眼先是瞄了一眼桌上的字迹,而后才看着房俊,点头赞道:“老夫一生观人无数,自持可一眼看出一个人的秉性,数十年来从无疏漏。可唯独在你身上,却看漏了眼。” 房俊惊喜道:“当真?哎呀,能够得到郑国公的赞誉,小侄当真是受宠若惊。不知郑国公要将家中那位闺女许配给小侄做妾?” 魏徵顿时一愣:“你说啥?” 房俊惊讶道:“难道不是做妾,而是做正妻?这个万万使不得,小侄虽然称不得君子,却也不得不说一句您老实在是过分了!所谓贫不鬻书富不休妻,小侄只是些微做出一些成绩,怎能做出那等丧良心的事情呢?此事您老再也休提,小侄是万万不肯答应的!” 魏徵差点气得倒仰! 老夫几时要将家中闺女许配与你? 一旁的魏叔玉早就气得脸红脖子粗,怒斥道:“房俊,好生不要脸!尔这等肆意妄为、嚣张跋扈、不学无术之辈,焉能配得上吾家女子?” 房俊白眼一翻:“来来来,你说我不学无术?就这八个字你给我写一遍,写得比我好,我给你磕头;写的不如我,你管我叫爸爸!” 与多数人的印象不同,“爸爸”一词起源甚早,成书于三国魏明帝太和年间的《广雅》中《释亲》篇已有云:“爸,父也。“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也可见到多以“爸爸“称呼父亲而非“爹爹”,比如杨过即使如此。那是因为该词的确在宋之前已流存于世了。现在大众的“爹爹““娘亲“的古代称呼印象主要来自于影视剧等,一知半解,不知孰之过也…… 魏叔玉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宛如滴血! 我爹就在这儿呢,你让我管你叫爸爸?! 可他也只能怒目而视,不敢应战。 骂房俊一句“不学无术”乃是关中纨绔们的保留节目,盖因以前的房俊当真对得起这个称呼,每每以此言辱之,房俊都会气得哇哇大叫。 但是曾几何时,房俊已然晋身为大唐第一流的诗词圣手,纨绔们却时常顺口说出“不学无术”之语,只是说完之后尴尬的变成自己…… 这样的文采若是“不学无术”,还让不让别的读书人活了? 一侧的刘玄意与狱卒简直要对房俊五体投地…… 放眼天下,谁敢在魏徵的面前让他的儿子管自己叫爸爸? 房二郎,果然很棒槌,很强大…… 魏徵气笑了。 这个混蛋,摆明了是在羞辱自己的儿子以报当日自己在陛下面前弹劾他的旧怨! 还真是个记仇的小混蛋啊…… 拍了拍魏叔玉的肩膀,制止了儿子斗鸡一般无聊瞪眼的举动,魏徵施施然坐入席中,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剧烈的咳嗽起来。 魏叔玉顾不得理会房俊,赶紧站到父亲背后轻轻拍打着背脊,为父亲顺顺气。 房俊坐到魏徵对面,冷笑道:“怎地,郑国公是来瞧瞧在下现如今的落魄境况,好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一番?” 刘玄意在一旁听得冒汗。 好一个房二郎,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敢跟魏徵这般说话? 怕是陛下见着魏徵都心底打怵…… 魏徵喘匀了气儿,捋着胡子呵呵一笑,慨然道:“老夫命不久矣,临死之前能够看到朝中有官员为了百姓挺身而出,与世家门阀这等庞然大物明刀明枪的干一场,当真是老怀大慰啊!房二郎,好样的!” 说着,魏徵挑起了大拇指,老眼之中满是赞许之色! 那是一种后继有人的欣慰,与青出于蓝的光彩! 房俊却是郁闷了,老东西你高兴个啥? 咱俩可不是一路人啊!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有的人 房俊却是郁闷了,老东西你高兴个啥? 咱俩可不是一路人啊! 房俊皱眉道:“您是千古人镜,公正无私,一生以诤言立命!可小侄我却干不来这个,咱只想当一个谗言媚上的佞臣,高官得坐骏马得骑,荣华富贵逍遥一生,岂不快哉?” 刘玄意以手抚额…… 特么老子活了快三十年,还从没见过能够将立志当佞臣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房老二,你牛! 一旁的狱卒们则是眼中精光闪闪,一脸崇拜! 这才是榜样啊! 金钱美女,升官发财,世俗之人哪个不想?可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弟自诩儒门学子,满口仁义道德可是背地里干得还不都是这些事? 当真是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无耻之极! 瞧瞧人家房俊,就是仗着老爹的权势,就是在陛下面前明目张胆的溜须拍马,就是敢堂堂正正的说出来——老子就是要做个佞臣! 这是真君子,还是真小人? 甭管是哪种,总之,房二就是房二,从古至今、大唐上下,独一无二! 偏偏人家说到做到,佞臣又如何? 照样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你不服? 不服也不行…… 魏徵差点被噎个半死,气得胡子都翘起来! 瞪眼怒叱道:“休要拿这些胡说八道的言语来蒙骗老夫!老夫且来问你,若是没有心系百姓,何故去招惹元家、招惹世家门阀?若是心中没有仁爱,何故要自己将所有罪责一肩承担,草草将此案终结?若不是心怀怜悯,何故要将所有鼓噪生事之百姓统统释放?” 房俊挠头,不知如何回答。 自己是个清正廉洁的伟光正吗? 答案是否定的,上辈子不是,这辈子照样不是…… 他只是想要不负穿越一场的福利,在这个繁华锦绣的时代做一些事情,改变一些事情,为这个多灾多难、又怜又爱的民族奠定一个更加牢固的基础。 或许有一天大唐依旧会灭亡,五代十国照样混战一团,大宋依旧会兴起,但是房俊希望自己能够开拓这个民族的视野,让更先进的社会改革步伐加快一些。 至于忠臣还是佞臣…… 他从未多做考虑。 既然哄着李二陛下能够得到欣赏、支持、重用,那又何必装出一副清正廉洁的正直模样,使得自己的道路曲折而崎岖呢? 他始终坚信一点,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但是魏徵所言,却正中房俊心怀。 自己或许可以貪污,或許可以受賄,或许可以逢迎拍马谗言媚上,但是心底对于天下百姓的仁爱和怜悯却始终如一。这是一群可怜的百姓,亦是一群伟大的百姓,他们在卑微中生存,受尽凌辱吃尽艰辛,却总是能够在帝国倾覆神州陆沉之后奋起余力驱除鞑虏,用生命和鲜血谱写崭新的篇章! 这样的百姓,谁能不爱? 沉默片刻,房俊也不故意报复魏徵了,轻叹道:“仁者爱人,世之至理。老百姓太苦,他们要跟天斗、跟地斗、跟风霜雨雪斗、跟山川河流斗,他们不停的斗,只为了想要更好的活下去!可是偏偏总有一些自诩高高处于云端之上的世家门阀不把人当人,让这些老百姓还要在生存的夹缝当中跟他们斗!某看不惯,所以就要代表这些老百姓跟那些世家门阀斗一斗,看看到底是他们生来高贵,还是老百姓至善若水!” 一番话说到后来语气铿锵,充沛着一股无与伦比的自信! 历史在已经证明,凡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都将被人民无情的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帝王王朝如此,世家门阀亦是如此! 魏徵赞许的点点头,欣慰的笑道:“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故此今日才会拖着残躯前来这大理寺的监牢,为你挡挡风雨。” 房俊愕然,心中顿时一暖。 怪不得魏徵会来到此处,应是预见到世家门阀如同狂风骤雨的反击即将到来,这才前来为他站脚助威。 别看魏徵垂垂老矣人之将死,可是人的名树的影,只要他魏徵还有一口气在,就还是那个忠言直谏的位置,还是那个无惧无畏的千古人镜! 房俊以前一直认为魏徵正是以这种形象和方式来换取自己的政治地位,现在才陡然发觉自己的狭隘。 这是一个真正愿意为国为民剖肝沥胆不惧生死的伟人! 魏徵目光闪动,看着房俊笑道:“怎地,小混球是否被老夫的拳拳相护之心感动?若果真如此,不若赋诗一首,当做老夫不久之后的挽联,如何?” 所有人都看向房俊。 房俊的诗词才华自然毋庸置疑,提笔成章自然不在话下。但是魏徵是什么人?贞观一朝的诤言直臣,千古以降前所未有的铮铮铁骨!房俊要写出一首什么样的诗词才能配得上魏徵的名声地位历史功绩? 房俊笑看魏徵道:“当真要写?” 他这么一问,众人尽皆变色! 谁不知道房俊最出名的不是写诗填词歌功颂德,而是赋诗骂人?想当初平康坊的名伎被房俊的诗词捉弄得慾死慾仙,魏王殿下更是在其生涯被房俊谱写出难以抹灭的污点…… 听房俊这语气……难不成现在要写出一首诗来嘲讽魏徵? 最紧张的自然是魏叔玉,急忙喝叱道:“放肆!吾父不过是客气一句,你还当真了?吾父备受天下敬仰,公正率直清廉如水,岂是你这等肆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可以妄加评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房俊就冷笑:“某本不愿写,你既然如此辱我,那还就非写不可了!” 魏叔玉吓坏了,瞪眼道:“用不着!” 这棒槌一肚子坏水儿,谁知道会不会写出一首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的诗词来?若是其中再有一两句足以传世的佳句,那就立即成为魏徵清廉一生的黑历史…… 魏徵微笑着拍拍儿子的手,笑看着房俊说道:“尽管写来便是,老夫一生俯仰无愧,何须担心被人诘难污蔑?” 这就是气度啊! 心底无私,自然天地宽阔,光明磊落! 房俊抚掌大笑,起身来到桌前,提笔蘸墨,凝神半晌,琢磨着写哪首诗送给魏徵为好? 想了想,放弃桌上的宣纸,一手提笔,一手拿起砚台,转身对着身后那片雪白的墙壁。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 百姓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贞观十五年,某与郑国公狱中畅饮,时有所感,题诗一首,以为共勉……” 最后一字写完,房俊只觉得心中酣畅,投笔于地,转身提起酒壶高高举起倾斜,清亮的酒水如同一道白练倾泻,仰着头张着嘴,将一壶酒一饮而尽。 “痛快!” 房俊自己为自己喝了一声采! 人总得有所追求,无论是经世济国,亦或是混吃等死…… 人也总得有个目标,无论是惠及天下,亦或是祸国殃民…… 魏徵这一生算是为天下奉献,公正清廉爱民如子,虽然未死,亦可盖棺定论。 自己呢? 或者就像墙上的字句中写得那样…… “把名字刻入石头的 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 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功过褒贬,岂是几块墓碑、几本史书就能道尽? 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称量天下,自有分量。 那些大奸大恶,迷惑得了一时,又怎能迷惑得了百世? 那些世家门阀骑在百姓的头上想不朽,迟早比他们的尸首烂得更早;那些清正官员一心为民,百信的心中永远为他们祭奠…… 忽而,一声暴喝在狱中响起! “来人呐!将这个目无君上、言语刻薄的混账拖出去砍了!” 满室皆惊! 第一千零九十章 不挨揍才不正常! “来人呐!将这个目无君上、言语刻薄的混账拖出去砍了!” 这一声暴喝犹如九天之外云层之上的雷霆,破开乌云降临世间震得人双耳发麻胆颤心惊! 众人大惊之下扭头看去,却正是黑着一张脸的李二陛下站在牢房门口,魁梧的身材笔直肃立,一身锦缎常服无风自动,双目圆瞪,怒视房俊。 在他身后,太子李承乾以手抚额,一脸无奈…… 刚刚这一声怒喝,正是出自李二陛下之口! 牢房之中出去魏徵之外,尽皆吓得战战兢兢、魂不附体。李二陛下随着年龄的增加威望更甚往昔,那股帝王之威有若实质一般,只是平素虽然威望慎重,却甚少如现在这般怒气勃发。 帝王之怒,血流漂杵! 虽则不至于一怒之下大开杀戒,但是这股威严谁能相抗? 就连一向跟李二陛下顶牛如同家常便饭的魏徵也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躬身施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面对魏徵,李二陛下面容稍霁,狠狠瞪了房俊一眼,亲自上前搀扶着魏徵的手臂,埋怨道:“你身子这般虚弱,正当在家中好生调理,无缘无故跑到这监牢大狱之中作甚?叔玉,且搀扶你父亲回家休息吧。” 魏叔玉被李二陛下的威势吓得浑身僵直,闻言赶紧上前,颤声应道:“诺。” 魏徵则缓缓摇头,目光直视李二陛下,沉声说道:“房俊不堪,未能领会圣意致使陛下进退维谷取舍两难,这是他的不对。然则此子心底纯善宅心仁厚,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住那些无辜的百姓,陛下又何忍叱责于他,让那些残虐暴戾的世家门阀幸灾乐祸?至于将其砍头,更是万万不妥。” 李二陛下的威势顿时一滞。 眼前这个跟他作对一辈子的老家伙曾经让他厌烦到极点,无数次的萌生出将其赐死之念头。现在依然这般毫无顾忌的驳斥他的帝王颜面,偏偏他心底却生不出几分恼意…… 岁月无情,流水穿石。 帝王无情,手执日月。 可他李二即便是天下至尊、八荒之主,说到底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无情说来简单,可是谁又能真正做到? 面前这位目光矍铄的老者毫不相让的与自己咄咄相对,可是那佝偻的脊背、雪白的须发、颤抖的肢体……无一不在昭示着生命的活力已然渐渐的离去,或许就在明日,宫中便会收到一纸讣告。 贞观一朝,忠臣良将如云如雨,震古铄今! 可惜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帝国的支柱渐渐凋零,徒留往昔的峥嵘岁月风流传说,怎能不令人唏嘘扼腕? 自从魏徵收回那份记载了生平谏言的记录,李二陛下对他的满腔怨气也就消失殆尽。这时见到魏徵拖着病体亦要来到牢狱之中为房俊站脚助威,尽显其力保帝国未来栋梁之心意,铁石一般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只是回首见到墙壁上那挺秀的字迹淋漓的墨汁,一股怒气立刻再次冲天而起! “万万不妥?依朕看来,此子死有余辜!” 李二陛下愤然说道。 房俊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懵逼。 就算是咱擅作主张私自对元家一案终结,甚至是当众宣判,那可罪不至死吧? 这口口声声要打要杀,到底是为了啥? 心里一股怨气渐渐凝聚。 你要我当刀子,我就当刀子,面对关陇集团这样的庞然大物毅然决然的冲锋陷阵,就算是偶有差错,那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何至于张嘴就要砍了自己的脑袋? 就算是一只鹰犬也要多加维护吧…… 他本身对李二陛下更多的是“敬”,而总是缺少“畏”,这时候心中不忿,倔脾气便犯了起来。 房俊斜眼瞅着大理寺少卿刘玄意,说道:“大理寺乃是天下牢狱重地,理当守卫森严、防护严密,何以无关人等却可以这般自有出入,有如闲庭信步一般?” 刘玄意愣了愣,等到他明白房俊言中之意,顿时一顿暴汗! 啥也不说了,房二,老子就服你! 这特么就是在明目张胆的将皇帝陛下和魏徵说成是“无关人等”,你是吃了豹子胆,还是吃了老鹰鞭? 这是要上天啊…… 一侧的狱卒们鹌鹑一般瑟缩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瑟瑟发抖。 娘咧! 房二你要死就去死,跑咱们大理寺发什么疯? 这若是陛下雷霆震怒,咱们岂不是也得跟着吃瓜落…… 李承乾则一脸无语的看着房俊。 房二,你这是作得哪门子妖? 李二陛下眼珠子都快气红了,好嘛,朕说你两句,居然敢讽刺朕是无关人等? 他还为发作,魏徵倒是先发作了。 魏徵抓着桌上的酒杯就冲着房俊掷过去,骂道:“嚣张小儿,胆敢讽刺老夫是无关人等?便是你爹在老夫面前亦要以礼相待,你算个什么东西!赶紧道歉,老夫尚能不与你一般计较,否则信不信老夫打死你?” 这话出口,牢房内除去李二陛下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脸羡慕崇拜的看向房俊。 都知道魏徵就是来给房俊站脚助威的,却实在是想不到魏徵对于房俊居然维护到这种程度! 房俊刚刚的言语明显就是冲着李二陛下来的,可魏徵却宁可将其揽到自己身上,以此来给李二陛下一个台阶下。 这可是铁面无私、一生诤谏的魏徵! 公正是他的一贯态度,可是有谁见过魏徵对一个后辈这般维护? 更令大家震惊的是,人家房俊完全不买账…… 只见房俊梗着脖子说道:“在下所言句句在理,为何要道歉?大理寺乃是牢狱重地,所羁押之犯人各个都是朝中高官显贵,自当严加看管以免相互串供,影响案件的审理。律法之前,人人平等,别说是你郑国公,就算是皇帝陛下与案件无关,亦不得私自接触犯人!” 得,这算是完全拒绝了魏徵的好意,将矛头对准了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气得鼻子都差点冒烟! 眼睛快要气得喷火,咬着牙龈一字字阴仄仄说道:“怎地,不信朕能砍了你?” 房俊梗着脖子,无所畏惧:“信,怎么不信?您是天下至尊,八荒之主,亿万黎庶之性命尽操之于手,您让谁三更死,阎王都不敢留谁到五更!您一声令下,尽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微臣小小一个京兆尹、华亭侯,捏死了还不就是您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哎呀!陛下您干嘛打我?哎呦……别打了……” 话未说完,暴怒的李二陛下早已飞起一脚踹在房俊臀侧,将房俊踹得一个趔趄。继而猛虎下山一般扑上去拳打脚踢,打得房俊雪雪呼痛,狼狈不堪。 牢狱之中所有人都傻了眼。 就连见惯风雨的魏徵都目瞪口呆,看着暴怒如狂的李二陛下心中惊悸,自己以往有的时候可是不比房俊将李二陛下气得轻,若是惹得李二陛下这么揍自己一顿…… 自己会不会一杯毒酒、一把宝剑、或者一丈白绫就自己结束了自己? 被皇帝这般殴打,简直就是千古笑柄,丢不起那人呐! 可是瞅瞅人家房俊,不仅敢于左支右挡哇哇大叫,还能一叠声的求饶,骨气全无,甚至时不时的喊一句“别打脸”…… 魏徵惊叹,都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房俊还真就是一个千古佞臣的好坯子…… 唯有李承乾对此见惯不怪,饶有兴致的欣赏这墙壁上的题字。 房俊被父皇揍一顿有什么好奇怪?这货总是能将父皇惹得暴怒。 若是哪天房俊不挨揍了,那才是真的奇怪好不好…… 李承乾欣赏着房俊的字体,啧啧赞叹,看了一会儿,也就明白了父皇何以如此暴怒的原因。 脸上挂不住了呗……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帝王之怒,拳打脚踢 帝王为了保证自己及属下的尊荣威仪不被冒犯,为了不让别人盖过自己及属下的风光潇洒,为了笼络更多社会优秀人才为自己打工、为国家服务、为人民服务,就在服饰、坐乘、住房等方面制定了森严的社会礼仪等级特权制度。 当这些特权展现出来的时候,就会形成“帝王威仪”,权威、厚重、严肃、不容侵犯…… 一个合格的帝王等闲绝对不会再臣子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喜怒,时刻维持着“帝王威仪”,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权威和地位,令臣子心有所忌、保持敬畏。 故此,如同李二陛下这样的英武帝王一旦失态,带给人们的震撼是极其强大的! 牢狱之中所有人都石化了一般,就这么呆愣愣的看着李二陛下对房俊拳打脚踢,房俊则哇哇大叫,左支右挡,狼狈不堪…… 房俊是真的没想到李二陛下会这般生气,这般恼怒! 至于挨打倒是没什么,这位不仅是帝王,更是长辈、是岳父,也没什么有脸没脸,挨打就挨打呗。只是这顿打挨得有些莫名其妙,固然是因为自己的嘲讽激怒了李二陛下,但是说到底不还是因为李二陛下进来的时候那没头没脑的一句“拉出去砍了”? 咱到底是咋了,就到了“拉出去砍了”的地步? 幸亏这里不是玄幻世界,否则李二陛下身边若是有一位能够臻达“飞花摘叶伤人立死”亦或“金丹大成飞剑杀人”境界的修士,李二陛下一声令下立即动手,自己这个时候岂非已经是一具尸体? 那才是真的冤! 李二陛下一个窝心脚踹在房俊胸口,房俊一下被踹得狠了,喘了口气,趁着李二陛下调整步伐的空档开口怒道:“陛下要杀要剐,总要给人个理由吧?否则到了阎王哪儿微臣岂不是要做一个糊涂鬼……”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还敢反驳,消散一些的火气顿时再次凝聚,甚至犹有甚之,大怒道:“犯了死罪犹不自知,还敢在此装糊涂?” 房俊都快哭了:“可是陛下,微臣当真不知所犯何错?” 李二陛下暴怒,拳脚相继而至,一边打一边骂:“谁骑在百姓头上,谁又给百姓当牛马?” “谁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谁又情愿做野草?” “谁特么活着别人就不能活,谁特么活着是为了多数人更好的活?” “谁会被百姓摔垮,谁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李二陛下气得咬牙切齿! 朕位尊九五,富有四海,登基以来更是兢兢业业夙夜难寐,一心一意为了百姓的福祉呕心沥血,立志成为古往今来最最伟大的君王,超越秦始皇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结果呢? 你个兔崽子居然敢讽刺朕骑在百姓头上,把名字刻入石头想要不休,更有甚者朕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特么不打你打谁? 房俊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到李二陛下这股冲天怒火从何而来。 但问题是…… “陛下,误会,误会呀……” 房俊大声喊冤,他觉得自己都快冤死了! 不就是一时装逼剽窃了一首《有的人》,在哄魏徵老头开心的同时还能标榜一下自己提升一下逼格么? 咱是真的没想骂你啊! “陛下,微臣所言什么骑在百姓头上、把名字刻入石头想要不休、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这说得都是那些世家门阀啊,哪里是讽刺陛下了?陛下误会了……” “此言当真?” 李二陛下打得也有些累,便喘着气停了手。 当年虽然亦是上马提槊冲锋陷阵,但是到底年纪大了,多年来养尊处优身上的赘肉越来越多,耐力却是越来越少。况且房俊这个棒槌身上好似铜皮铁骨一般,反震之力自己也不好受…… 心里想想,好像那些话的确都能够扣在世家门阀的头上。 狐疑的看了房俊一眼,难道这小子当真就只是想要骂骂世家门阀,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房俊都快哭出了,赶紧眼巴巴的看着李二陛下说道:“陛下明鉴,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再者说了,微臣是佞臣啊,啥叫佞臣?佞臣就是顺着陛下,想陛下之所想,思陛下之所思,一心一意遵从陛下的旨意办事,陛下让微臣往东,微臣绝不往西,陛下让微臣抓狗,微臣绝不撵鸡……” 李承乾捂住了脸。 刘玄意不忍目睹。 魏徵气得鼻子冒烟,手指头颤巍巍的指着房俊,怒道:“无耻,无耻之尤……” 李二陛下也尴尬了,虽说这话听着心里着实舒坦,可他到底是个要脸面的,哪怕当了表子也得立一座牌坊的那种…… 赶紧咳嗽一声,叱道:“胡说些什么?赶紧起来,休要丢人现眼!” 房俊自诩佞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令他颇为不爽。 你是佞臣,朕岂不就是昏君? 自古以来,从不乏有雄才大略的明君,更不缺昏庸懦弱治国无策的昏君;既有名垂千古的治世之能臣,也有遗臭万年误国害民的佞臣。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明君与能臣,昏君与奸臣,都是相伴而生的。 君主的慧眼识人知人善任,是其能力的最大值。准确辨别臣子的忠奸与才能,是成人臣为人君者的能力的核心。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表面上看奸臣为自己,自私奸诈,蒙蔽君主。可是君主何尝不是因为自私,唯恐有人伤害到自己的统治而盲目的宁枉勿纵,才成为昏君的呢? 佞臣与昏君,从来都是相映成趣、狼狈为奸…… 房俊赶紧闭嘴。 想要当好一个佞臣的首要条件就是懂得看眼色…… 魏徵气得不轻,让魏叔玉搀扶他起来,恨恨的瞪了房俊一眼,嫌弃道:“空有华美之乐章锦绣之胸怀,却无君子之至诚人臣之诤谏,老夫不屑与你为伍!” 言罢,向李二陛下躬身施礼道:“老臣告退。” 就那么施施然的走掉。 既然李二陛下能够亲自来到这里,便代表会力挺房俊到底,自己又何必为了维护房俊致使自家儿孙遭受记恨呢? 死之将至的魏徵,一向强硬刚直的性情也稍稍懂得了转圜…… 魏徵刚走,孙伏伽便急匆匆赶来。 他与李二陛下一同回到大理寺,不过先行去处理房俊“投案自首”的诸般程序,这是处理完了,才匆匆赶来。 在牢房门口与魏徵建立,稍后进入牢房,第一眼便见到雪白的一面墙壁之上那一首酣畅淋漓的《有的人》…… 孙伏伽瞪圆了眼睛,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是状元出身,文采自然一流,细细读之,愈发疑惑。 看着倒是能令人热血沸腾,读来也确实入骨三分,通篇那种浓浓的讽刺和质朴的赞美如饮甘霖,实乃难得一见的佳作。只是这行文之间文字浅白言简意赅,毫无典故引用,实在是平庸至极。 待到看见最后的落款,心里不由得吃惊:既是房俊所作,那自然不是文采不够才导致行文这般浅白,难道这是房俊新近创出的体裁,追求“返璞归真”的效果? 嗯嗯,若是当真如此,那房俊之才华当真是震古铄今,这般浅白的文字亦能勾画出这般深刻的意蕴,的确是非同小可…… 他就根本无法想象,房俊之所以写得出这首《有的人》完全就是抄袭剽窃,跟文风体裁有个毛的关系? 只要房俊愿意,随随便便就能写得出数十种风格各异的诗词歌赋来,能吓死个人…… 孙伏伽瞅了房俊一眼,见到这位脸上有几块淤青,一身雪白的中衣此刻满是脚印灰尘,狼狈至极。 而大理寺的官员们屏息静气肃立一旁,尽皆靠墙而立,一脸惊诧…… 这到底是出了啥事?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入狱 任孙伏伽再是思虑敏捷、想象丰富,怕是亦想不到刚刚皇帝陛下大发雷霆全无形象的在这间牢狱之中对一位侯爵高官拳打脚踢,连声喝骂…… “陛下,微臣查看了华亭侯的全部手续,由少卿刘玄意负责登记归档,皆无疏漏之处。接下来大理寺将会启动就华亭侯弹劾一案的调查审理,力求公平公正,绝不会授人话柄,惹人诟病。” 孙伏伽顾不得牢房中的诡异气氛,一进来便向李二陛下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力求公平公正”、“绝不授人话柄,惹人诟病”…… 这话怎么看都是向李二陛下投诚之语,事实上孙伏伽也的确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没有世家门阀背景的中间派,眼中只有皇帝,一心效忠皇帝。 当然,也不能因为这两句话就认为孙伏伽是跟房俊一样只知揣摩圣意、一心媚上的“佞臣”。孙伏伽公正清廉有口皆碑,绝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参与而判处冤假错案,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只所为这样说话,实在是因为房俊将元家一案处理的首尾干净,即拿出了首恶杀之有了交待,又干脆利落的当众结案,谁也找不出太多毛病来。 难不成要牺牲掉京兆府的威信,一举翻案? 任何律法的本质都是保障社会的平稳有序,若是当真翻案,恐怕长安城的百姓将会立即掀起一股暴烈的风潮,威胁到关中的稳定…… 李二陛下点点头,瞥了刘玄意一眼,记得这是渝国公刘政会的长子,赞许了一句:“做得不错,要再接再厉公正办事,不要辱没了尔父之威名。” 刘政会隋时是太原留守李渊的旧部,隋末大业年间,为太原鹰扬府司马,以兵隶属李渊麾下,后来成为李唐首义之功臣,颇得李渊之信任。唐朝建立后,他奉命留守太原,经营后方。刘武周攻陷太原后,刘政会被俘,仍忠心不屈。 刘玄意激动得浑身打摆子,连忙肃然躬身道:“微臣定然不负陛下之殷望,勤勉为人,清廉为官。” 他虽然承袭了其父刘政会渝国公的爵位,但是并非李二陛下的嫡系。刘政会是高祖李渊的人,虽然一向对李二陛下信服有加,却始终并不亲近…… 今日阴差阳错居然能得到李二陛下的赞许,怎能不令他激动?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在一边揉着嘴角嘴里嘟嘟囔囔,一脚将他踹开,大马金刀的坐在酒桌前的椅子上,哼了一声说道:“大理寺乃是刑狱重地,威重严苛之所在,岂能因为某些人的身份背景便多有照顾?” 刘玄意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中喜悦一下踪影全无,战战兢兢说道:“微臣知罪。” 领导说啥就是啥,哪怕说的不对,身为下属也不能当众辩驳。 非得跟领导辩出个一二三,哪怕明明你有理,那也是傻子…… 刘玄意不傻,当即认错,绝不还嘴。 房俊在一旁揉了揉又被踹了一脚的臀侧,一脸幽怨。 李二陛下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朝廷自有法度,尔这次肆意妄为,罪过难免,总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便在此间羁押几日,听候大理寺的调查审理做出判决,不可依仗身份在此仗势欺人,尔可知晓?” 房俊赶紧点头:“微臣晓得。”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管怎么说,他都有怂恿鼓动百姓冲击道德坊的嫌疑,这是大事,若是定罪说不得就要丢官罢职,而且必将承受天下所有世家门阀的诘难攻歼,所以他才会先行一步“投案自首”,就是要接着大理寺这块招牌遮风挡雨。 若是按照他先前的计划将百姓们尽数释放,一切责任由他自己一肩担起,那么必然要成为众矢之的,世家门阀定然叫嚣着对他严惩。但现在因为李义府的自作主张,致使整件事有了替罪羊,让那些百姓当了替死鬼,形势便大大缓解。 世家门阀也不一定就非得要房俊一撸到底,有着李二陛下庇护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是想要一个交待,来继续保持世家门阀头顶上的光环和地位。 这样一来,气势其实已然在不经意间减弱了不少。 只要大理寺再做出房俊“无罪”的定论,便是再将房俊恨之入骨之人亦不得不偃旗息鼓。 毕竟就算是世家门阀也不可能一条心的想要置房俊于死地,无论哪一个阵营,总是有一些人因为利益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导致其“身在曹营心在汉”…… ***** 房俊前往大理寺“投案自首”,而后被大理寺羁押的消息一瞬间便传遍整个长安,各界反应不一。 世家门阀磨拳擦掌,认为皇帝这是已然在世家门阀的重压之下放弃了房俊,将其抛出来当替死鬼、背黑锅。一向被房俊死死压制的关陇集团更是群情振奋,弹劾的节奏陡然加快,力求将房俊干掉! 而长安城的百姓却群情汹汹,鼓噪一片! 房二郎这样的好官还要入狱,这还是大唐么,还是贞观朝么,还有天理么? 若非房二郎铁面无私硬顶着世家门阀的压力掘了元家的祖坟,替那八十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昭雪冤屈,不知道还得有多少个那样的少女遭受如此酷刑惨死,说不定明天被杀了冲入墓穴殉葬的便有自家的闺女…… 整个长安城沸反盈天!房俊知道李二陛下定然会维护自己,即便是进了大理寺的监牢亦无任何忧虑之处。房玄龄久经官场早就修炼成精,之所以托病不去上朝亦是看通这一点,任由房俊去折腾也不沾边,免得届时旁人说三道四,反而不美。所以干脆躲到骊山的农庄里继续组织各地才俊编撰《字典》的大计,对房俊之事不闻不问。 可是房家的一众女眷却看不透这一点…… 她们只是看到皇帝在世家门阀雪片一般的弹劾奏疏之下屈服了,将房俊打入大理寺的监牢等待处置。 房家后宅之中,卢氏破口大骂…… “咱家二郎辛辛苦苦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陛下才站出来跟那些心里生了蛆虫的世家门阀们打擂台,结果一点点的小错便顶不住压力将二郎抛出来当替死鬼,哪里有这般当皇帝的?有好处的时候吃相比谁都难看,有压力了就将臣子甩出来背锅,简直过分!” 卢氏生性剽悍,才不管是不是皇帝,嘴上毫不留情。 依着她的性子,哪怕李二陛下现在站在她的面前,为了儿子也敢上去啐一口! 可是高阳公主就尴尬了…… 婆婆这口口声声辱骂的可是她的父皇,偏生在她看来骂得又很有道理,心里想要替父皇辩解几句都找不到说辞,只能花容黯淡在一边干着急。 心里暗暗埋怨父皇办事不讲究,怎能将郎君丢进大狱呢? 房家内宅最有政治天赋的自然要数武媚娘,只是再好的天赋也要亲身经历加以磨砺才会绽放出夺目的光华,只是掌握着房家财权的武媚娘现在显然还没有进化到能将天下男儿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境界。 虽然心中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否则家主房玄龄为何一副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的模样?郎君可是房家未来的顶梁柱,若是郎君倒下了,房家的未来可就就一片黯淡,房玄龄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是正所谓关心则乱,一想到大理寺监牢之中的郎君有可能遭受毒打、虐待、刑讯逼供,武媚娘就淡定不了…… 可她只是个妾侍的身份,这边又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只能心中焦虑,无计可施。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高阳之怒(上) 长媳杜氏一向将房俊这个小叔子当做自己的亲兄弟看待,此刻难免心焦如焚,抹着眼泪埋怨身边老神在在的房遗直:“二郎受了冤屈,你这当哥哥的怎能这般无动于衷?好歹也出去打听打听情况,让娘能够放心。” 房遗直嘿了一声,不悦道:“我去哪里打听情况?那可是大理寺,你当是長安縣衙啊?” 杜氏赌气道:“你一天到晚酒宴无数诗会繁忙,酒肉朋友不可计数,难道就没有家中跟大理寺有关联的熟人?” 房遗直语气一滞,有些羞恼。 “你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但凡进了大理寺的官员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个时候谁敢轻易打探消息,难道不怕被误认为是二郎的同党么?再者说了,二郎此次所为确实过分,且不说那些世家门阀没有招惹他便被他掘了祖坟将累世的名声毁于一旦,便是那煽动百姓冲击道德坊的罪名就足够判处一个斩立决!不过二郎乃是陛下女婿,又有父亲这个当朝宰辅在,死罪是一定可免的,尔等妇人尽可放心便是。” 平素跟他来往的都是一些世家子弟,现在自家兄弟明显是跟世家门阀对着干,那些以往的好友全都与自己划清界限,不肯往来。自己正为这件事情纠结郁闷呢,若非二郎任性,怎能导致自己现在被世家子弟所排挤? 不过那到底是自己的兄弟,若说一点也不担心自然不能。 正如他自己所言,房俊是为了陛下办事,又是陛下的女婿,还有父亲房玄龄这尊大神杵在这里,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就不可能被判处一个斩立决,性命当可无碍。 只要命不丢,又有什么大事? 二郎诗才天授,若是没有那些繁杂俗物羁绊,或许能够在诗词之道上更进一步,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反正在房遗直看来哪怕是官居首辅宰执天下,到底也只是一介俗物,哪里记得上一篇锦绣文章、一阕华美诗词? 他却从来未曾想过,若是没有房俊现在如日中天的地位权势,单单靠着他那即将致仕告老的父亲房玄龄,会否还有那么多的世家子弟青年才俊愿意捧着他、奉承他? 这家伙甚至没心没肺的想着,若二郎果真丢官罢爵说不得亦是文坛一件美事…… 杜氏差点气死,恨恨的瞪了不着调的房遗直一眼,心里气不过,纤手便偷偷的伸过去,揪住房遗直肋下的软肉狠狠一拧。 “嘶……” 房遗直眼睛陡然睁大,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对这个疯婆娘破口大骂。不过好歹他也知道心疼媳妇,若是这个时候被别人发现夫妻间的小动作,媳妇被老娘狠狠的叱责一顿自然难免。 为了媳妇不在弟媳面前丢面子,房遗直已无比刚强的忍耐力死死的忍住…… 卢氏又开始骂:“这个老不死的也不知道搞什么鬼,自己跑去农庄躲清静,却将二郎一个人丢在狱中不管,哪里有这样为人父者?真真是过分!” 儿子、儿媳们闭嘴不言。 这话她能说,小辈们怎么接话? 尽管大家心里都对房玄龄的淡定不以为然,甚至是颇有怨言…… 正在这时,一个家仆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主母,大事不好!” 家仆一进门便大叫。 武媚娘叱责道:“如此慌张成何体统!好好顺顺气儿再说话。” 那家仆吓了一跳,赶紧一叠声的赔罪。 在房家家仆下人眼中,最为敬重惧怕的便是武娘子…… 主母卢氏出身世家高门,性子却粗疏了一些,平素对家中的琐事杂物并不上心,对待下人们也更加宽厚仁慈,小小不言之过错往往也都是一笑置之。 长媳杜氏按说应当是卢氏之下管家的一把手,但杜氏生性谨小慎微有些懦弱,自是镇不住那些油滑的家仆,没人怕她。 二儿媳高阳公主身骄肉贵金枝玉叶,哪里懂得家中繁杂事务? 小姐房秀珠天真烂漫,更是毫无机心。 故此,房家内宅说话分量最重的便成了武娘子…… 没人敢因为武娘子只是二郎的一个侍妾而心存轻视。 且不说这乃是皇帝陛下“御赐”给二郎的侍妾,单单就武娘子执掌房家财权一事来说,谁敢不敬重万分? 放眼大唐的高门贵族,谁家会让一个侍妾掌握着家中所有赚钱的产业,偏生还能打理得井井有条、赏罚分明? 武媚娘秀美蹙了蹙,微恼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她亦看得出来,若非是发生大事,这些经由她一手調教的家仆下人轻易不会这般慌张失态。 那家仆喘匀了气,这才小心翼翼回道:“三郎在东市那边与人发生争执,发生斗殴,现在被刑部官差拿了,羁押在刑部大牢。小的前去刑部大牢,却未曾见到三郎,刑部那边说是三郎失手致使别人重伤,必须要收押审理,一边审判双方的权责……” 整个大堂里顿时一静。 卢氏一双眉毛扬起,手掌一拍桌案,怒道:“怎地,都将吾房家当做面人想捏就捏?前头二郎入了大理寺的牢狱,后脚又将三郎抓入刑部的大牢,这是想要将房家断子绝孙还是怎地?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家仆亦是忿忿不平:“回主母,三郎只是因口角用硬物砸伤了那人额头,根本不曾重伤。对方报案,刑部来人却赶在長安縣之前到來,二话不说便将三郎羁押入狱,分明就是袒护于对方,污蔑三郎!” 一众女眷俱是心生恼怒,这是看着房俊犯了错,就想墙倒众人推么? 武媚娘心思细腻,问道:“对方是谁家?” 家仆回道:“是令狐家的小儿子,令狐锁。” 难怪! 令狐锁是令狐德棻最钟爱的幼孙,令狐德棻屡次三番的被房俊折辱,甚至不得不在太极殿上撞柱装死来躲避尴尬,现在房俊被皇帝下狱,房家风雨飘摇,令狐家跳出来落井下石自然再正常不过。 高阳公主怒不可遏,这种被人欺上门来骑在头上的屈辱感是她前所未有的,愤然起身,娇声叱道:“韦挺是要袒护他们关陇集团,执法犯法么?来人,备车,本宫要亲自去刑部衙门看看,到底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还是关陇集团的天下?” 公主殿下柳眉倒竖,气愤不已。 韦挺乃是新任刑部尚书,出身于关中韦氏,亦是关陇集团之一员。 那家仆应了一声,不敢违抗,赶紧转身退出备车。 卢氏亦站起来说道:“吾也前去。” 武媚娘赶紧站起来拉住卢氏的手臂,劝慰道:“岂能让母亲出面?您是诰命夫人,身份不同,还是媳妇陪着姐姐前去比较好。” 高阳公主的年纪没武媚娘大,但她是公主身份,又是正室大妇,论理武媚娘是要称呼一声姐姐的。 刑部乃是朝廷重地,不得轻辱。 卢氏乃是房玄龄的夫人,无论如何都有些授人以柄。 反观高阳公主虽是房家儿媳,却也是皇室公主,哪怕不讲理一些,别人也无话可说。难道谁还能在打压房家的同时将炮口对准皇室? 那可真是蠢到家了…… 卢氏剽悍倒是剽悍,却也不是没点智谋,武媚娘这么一劝她便知道武媚娘的用意,心里赞了一句二郎的这个侍妾果然每遇大事有静气,心思灵动,思虑周全。 只是…… 她担忧的瞅了一眼高阳公主的小肚子,满面忧色道:“你们俩个正怀着身子呢,若是有什么万一……” 武媚娘甜甜的笑起来:“就是这样才好呢,令狐家不是想要讹人吗?这次定然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高阳之怒(中) 卢氏这才面容稍霁,叮嘱道:“一定要当心,三郎左右也不过是个斗殴生事,令狐家再是过分也不能怎样,你们不可鲁莽,动了胎气。” 凡事只要有武媚娘出马,卢氏心中就算是彻底踏实。 在她的印象里,似乎多么艰难的局面都难不住这个秀外慧中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儿媳妇…… 长媳杜氏在一旁看得心里不是滋味。 家中遭遇大事,公公脱身室外不管不问,那定然是有他的道理。但是房遗直堂堂长子嫡孙安坐于内,让两个身怀有孕的弟媳妇去出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她便推了房遗直一把,说道:“三郎有事,你既然身为兄长岂能坐视?还是你去一趟刑部衙门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想法子将三郎捞出来才是正当。” 她倒是没有旁的想法,只是想着若这个时候房遗直避而不出反倒让两个弟媳妇出面捞人,日后传出去岂不是要惹人耻笑? 谁料房遗直哪里愿意管这样的事情? 将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拒绝道:“谁爱去谁去,某可不去!三郎年纪小小便在外惹是生非,这次正好给他一个教训,否则日后岂不是要成为另一个二郎?咱家有那么一位棒槌就算是祖宗干了缺德事,若是三郎也那样,咱家的门风就算是彻底毁了!不去不去,某绝对不去!” 卢氏气得大骂:“老娘怎地生了你这个孽障?兄弟出事,你却顾念自己的颜面不管不顾,哪里有你这样的兄长?当真是窝囊至极!” 心里愈发悲戚,说着说着眼泪便下来了。 向着若是这时候二郎在家,无论是找人前去说项谈判,亦或直接带人直接去砸了令狐家的牌楼,哪里用得着她操半点心?都是老娘肚子里头爬出去的,差距怎地就这么大呢? 房遗直被母亲骂得面红耳赤,干脆一甩手径自回了房间,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杜氏怒其不争,气得眼圈儿都红了,却也没办法,只好说道:“嫂子陪你们去吧。” 武媚娘看不起房遗直的懦弱,但是对性格柔顺和善的杜氏却向来亲近,闻言宽慰道:“嫂嫂何必生气?大兄便是这般性情,谁也不会见怪。这件事并不麻烦,嫂嫂且在家照顾母亲,吾和殿下区去去就回。” 杜氏只得作罢。 门口马车已然备好,卢氏叮嘱二人千万注意身体,又将府中家将部曲尽数招来,命大家务必保护好二位少夫人的安危,这才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乘坐四轮马车出了家门。 ***** 刑部尚书韦挺端坐在刑部大堂之上,有些心烦意乱。 令狐家的小少主令狐锁与房玄龄的三公子房遗则发声口角,继而被房遗则用硬物击中额头…… 这算是屁大点事儿? 偏偏刑部当中有令狐德棻昔年的学生,私自将房遗则羁押在了刑部大狱之中,并且扬言错处全在房遗则,定然要判房遗则一个恶意伤人之罪! 韦挺很是有些恼火,即恼火于手下人口出狂言徇私枉法,更恼火于这帮混蛋肆意妄为将自己顶在墙角下不来台! 韦氏乃是关陇集团一员不假,在如今房俊于关陇集团明刀明枪的干架这个关键时刻维护关陇集团的利益亦是正途,可偏偏他还有一个身份,齐王李佑的老丈人…… 李佑被陛下责罚贬斥出京,到了齐州那个尿不拉丝的鬼地方称王称霸,当初很是闹腾了一番,甚至手底下有几个心术不正的家伙怂恿李佑造反…… 那段时间当真是把韦挺吓得夙夜难寐,心惊肉跳,无数封书信苦苦相劝,唯恐李佑一时糊涂受了小人懵逼干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牵连自己的闺女,牵连自己,甚至牵连韦家。 幸好有房俊暗中维护李佑,使得李佑能够沉下心来“莺歌燕舞贪图享乐”,这才熄了造反的心思…… 现如今李佑奉诏回京,陛下对其并不欢喜,日后的道路显然也艰难得多。 这种情况之下,与李佑交情不错的房俊便很有可能成为日后李佑的一大庇护。 别看现在房俊似乎因为道德坊一案处于下风,朝中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但是在韦挺看来,陛下的维护之意并未曾稍减半分,即便是现在碍于形势不得不让房俊沉下去,异日也定然会再次升起来! 为啥? 房俊的能力在那里摆着呢! 这样年轻有为、能力超群又忠心耿耿的臣子,皇帝怎么会不喜欢?怎么会不重用?不仅仅是皇帝,便是太子亦时常暴露对于房俊的看重和信任! 可以想见,未来几十年内房俊的崛起已是必然…… 韦家是关陇集团的一员,但绝非核心。 不是核心就意味着关陇集团的绝大部分利益是韦家沾不上的,同样,即便是关陇集团遭受打击受到重创,韦家的实际利益亦不会有多少折损。 这种情势之下,韦挺怎么会愿意往死里得罪房俊? 可现在房遗则的人已经在刑部大狱,若是他明目张胆的放任房遗则离去…… 那可就是公然与关陇集团破裂。 这种后果不是他韦挺能够承受的。 惩罚房遗则来打击房俊的声望,后患无穷;放了房遗则交好房俊,报复很可能就在当前。 韦挺前思后想,反复权衡,左右为难。 心中差点郁闷得想要骂娘! 恨不得现在就提着鞭子将手底下这帮坑人的熊货挨个狠抽一顿,以出心头恶气! 正自烦恼之间,衙前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韦挺心情恶劣,大怒道:“何人喧哗?” 门外一个书吏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尚书……高阳公主驾到。” 韦挺一听,心中明白高阳公主这定然是为了房遗则一事而来,若是自己做个顺水人情想必关陇集团那些老不死的也说不出什么,毕竟这么点事儿咱不可能连公主殿下的面子都不卖吧? 心中烦躁顿消,赶紧站起身来问道:“那还不快快将殿下迎进来?” 那书吏苦着脸道:“不行啊,高阳公主正指使着家将部曲揍人呢……” 韦挺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揍谁?” “令狐锁。” 韦挺难道不好,又问:“因何缘故?” 书吏苦笑道:“殿下说,既然令狐家状告房遗则街头滋事致人重伤,那么为了顾全令狐家诗书传家清廉公正的名声,令狐锁自然应该当真重伤才好。既然令狐锁并未重伤,那就打到他重伤,以事实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韦挺哭笑不得。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以往在宫内便骄纵跋扈的高阳公主嫁到房家,这行事作风愈发与房俊相近。他甚至可以想象,若是今日前来的乃是房俊,恐怕做出的行为与高阳公主绝无二致…… 他有心不管,可想想令狐锁到底是令狐德棻的爱孙,自己好歹亦是关陇集团的一员,若是任由高阳公主在刑部衙门之前将令狐锁重伤而自己不闻不问,无论无何也说不过去。 只得揉揉发胀的脑门儿,叹气道:“速速带本官前去,唉,真是不让人消停……” 门前的喧嚣声愈发强烈,韦挺脚步匆忙,不敢怠慢。 到了门前,韦挺顿时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只见刑部衙门之前诺大的空地之上,数十人混战一处,哭嚎震天喝骂入耳。等到仔细一看,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方人马,一方躺在地上哀号求饶,一方拎着棍棒不停的敲一棍子,每一下就是一声哀嚎,场面凄惨。 看情形,战斗已然结束。 结果一目了然,房家一方全胜……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高阳之怒(下) 只见一个身穿绛紫色宫装的俏美年青妇人站在四轮马车的车辕前,叉着腰挺着胸,一张俏丽非凡的小脸儿上满是含霜,正娇声喝叱道:“你们不是诬陷吾家三弟将人打成重伤吗?好,本宫就迁就于你,不追究你的诬陷之罪,那就将你当真打成重伤!怎地,还有谁不服?都给本宫听好了,哪个敢口出污言秽语,就敲断他的腿,打断他的手,任何后果,由本宫承担!” 嚣张跋扈,气焰滔天! 空地之上倒在地上的一方齐齐哀嚎一声,哪里有人敢说出半个脏字? 房家的家将部曲尽皆是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悍卒,对付令狐家这般书香门第的家奴那简直就是满级大号狂虐新手村的菜鸟,几个照面就打得满地找牙! 一个锦衣华服眉清目秀的少年倒在地上,被卫鹰一只脚踩在胸口挣脱不得,额头上一个明显的伤口,形容狼狈。却不似家奴那般求饶,恶狠狠的瞪着马车上的高阳公主,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恨声道:“公主了不起啊?某被房遗则殴打,乃是上百百姓所见,证据确凿。刑部秉公断案,即便是陛下亦不可干预,殿下难道想要牝鸡司晨么?” 高阳公主气得俏脸泛起红晕,柳眉倒竖,怒道:“好一口尖牙利嘴,给本宫张嘴!” “诺!” 卫鹰大声应道,接着脸上浮起狞笑,在锦衣少年惊慌失措的眼神当中,狠狠的一巴掌甩下去…… “啪!” 一个清脆的把掌声,声震四野! “啪!” 前声未竭,后声又起! “啪啪啪” 卫鹰狞笑着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扇下去,起先几下那金衣公子尚能躲闪抵挡,但是卫鹰一直跟着房俊打熬筋骨,手劲儿那得有多大?接连几下狠的扇得他眼冒金星头昏耳鸣,昏头涨脑全然不知躲闪,嘴里只是“呜呜”的呻吟,忽而张开嘴喷出一口血,连着满口一起吐了出来…… 令狐家的家奴全都吓傻了! 这可是家主最最钟爱的幼孙,平素在府中简直就是霸王一般的寻在,除了家主不时宠溺的教训几句,有谁敢对他说上半句狠话?便是他的生身父母兄长都只得惯着他顺着他,以免被家主叱责。 现在却像是市井之间的小混混一般摁在地上狂扇耳光,那一声一声的清脆响声就像是鼓槌一般敲击在所有令狐家奴仆的心上,惊慌失措不可置信,而又惊惧不已忧心忡忡…… 小少主被打成这样,回到府中家主还不得扒了他们这些家仆的皮? 韦挺也看的浑身冒汗。 本就跋扈的高阳公主殿下嫁给房俊,果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将房俊那厮的本性学得半点不差,愈发的娇纵嚣张了。 既然你诬陷吾家小叔子将你打成重伤,那么为了照顾你令狐家的清正家风,吾也就只好将你打成重伤了…… 揍了人还要强词夺理,果然有房俊的风范! 韦挺当真不愿掺和到这种破事儿里头,一个是陛下宠溺的公主殿下,一个是关陇令狐家钟爱的幼孙,就算是人头打出狗头,干他何事? 可是这里到底是刑部衙门,别人可以看戏,他韦挺不行。 若是高阳公主吃了亏,他这个刑部尚书估计也就当到头了,李二陛下定然认为是他袒护关陇集团的同盟故而对高阳公主受辱视而不见,能有他好果子吃? 现在令狐锁被摁在地上暴揍,他照样有麻烦。 关陇集团会认为是不是他韦挺代表京兆府韦家投向了皇族,当了二五仔? 没有关陇集团的支持,他这个刑部尚书照样坐不稳当…… 为官不易,真特娘的郁闷啊! 韦挺差点想要大吼一声发泄心中郁闷,从他本心来说,当真是恨不得高阳公主就这么将令狐锁这个无事生非的小王八蛋打死才好! 可是谁叫自身的立场就是站在关陇集团那一边呢? 韦挺只好排众而出,冲着高阳公主弯腰施礼,朗声说道:“下官刑部尚书韦挺,见过高阳公主殿下。” 一揖到地,礼数周全。 马车之上的高阳公主却是看都不看他,纤细的手指不停的挥舞,娇声道:“张嘴!给本宫狠狠的张嘴!只要他还能出声就狠狠的张嘴!你不是重伤了吗?好得很,本宫今日就看看你重伤到何种程度,免得外界传言令狐家沽名钓誉、诬陷栽赃,坏了累世堆积起来的好名声!” 马车里武媚娘不停的低声细语,指点高阳公主如何说话。 打人也是有讲究的,若是一上来便狠揍一气,外界自然会说高阳公主以势压人,欺负令狐锁。可是现在高阳公主口口声声揪住令狐锁诬陷房遗则的“打成重伤”不放,性质就完全不同,给人一种公主殿下可是被人欺到头顶这才愤然反击的印象。 堂堂公主殿下的小叔子被人诬陷,发起火来打人又有什么不对?忍气吞声才不正常! 韦挺一脸尴尬。 心中明白高阳公主这是将他记恨上了,恼他与令狐家沆瀣一气诬陷房遗则,未能公正执法。 可韦挺也冤枉啊! 这些事情都是手底下那帮人做的,他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然就这样了,他又能怎么办? 吸了口气,韦挺再次高声说道:“殿下莅临刑部,乃是数百刑部官员的荣幸,还请殿下移驾大堂之内稍作歇息,本官率领刑部诸位官员聆听教诲。” 高阳公主这才转过头来,凤目微凝,清冷的眸光直视韦挺,脆声说道:“本宫指使人殴打令狐锁,难道韦尚书不要将本宫缉拿归案,严刑逼供之后以正国法么?” 韦挺大汗,心说我是活腻歪了还是怎地,会干那种蠢事? 连忙说道:“下官不敢,令狐锁冲击凤驾,受到惩戒自然是罪有应得。” 按说即便是高阳公主身为殿下之尊、金枝玉叶,但是于贞观一朝在朝廷重臣面前还真就不能太过嚣张。 贞观十二年,时任礼部尚书王珪上奏说:“三品以上的官员在路上遇到亲王,都下车,违反法度来表示恭敬,这违背了礼仪的标准。”李二陛下说:“你们自己的地位都尊贵,就轻视我的儿子吗?”魏徵进言说:“从古至今,亲王列在三公之下。现在三品都是天子列卿和八座之长,为亲王下车,不是亲王所应当受的礼。求之于旧例,又没有可以作为凭证的依据;施行于现在,又违背了国法。” 可见在这帮能臣干吏的监督之下,即便是“宠冠诸王”的李泰尚且如此严格管理,对于礼制绝不纵容。 何况是一位公主? 可是韦挺哪里有底气在高阳公主面前扮演一回“强项令”? 他心虚着呢…… 高阳公主这才说道:“呐!这话可是韦尚书您自己说的,这么多人做证呢,可不能事后又来找本宫的麻烦,说什么本宫无故生事殴打他人之类的。” 耍赖嘛,女人的天性! 顺杆儿就爬,以后再有人寻着今日的借口找麻烦,尽可以推到韦挺头上去。 难不成堂堂刑部尚书还能自食其言,自打自脸? 韦挺哭笑不得,只好说道:“那是那是,殿下但请放心,谁若是对此抱有异议,自有本官替殿下作证,那令狐锁就是冲撞了殿下的凤驾这才遭受责罚,实是罪有应得。” 高阳公主这才娇哼一声,自有侍女敛起裙裾,自马车上走下来。 武媚娘一身藕荷色的长裙,静静的跟在高阳公主身后。 韦挺亦是认得武媚娘的,顿时眼角一跳。 这位武娘子可是个厉害人物,看来今日之事难以善罢甘休啊……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讹人?本宫也会!(上) 放眼长安,谁不知武娘子之大名? 一介女流、如花年纪,便能将房俊在关中的诺大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得房家蒸蒸日上,暗中不知羡煞妒煞了多少关中俊彦!这等有才有貌的绝世红粉,怎地就落到房俊这个棒槌床榻之上? 扼腕惋惜者不知凡几…… 因着齐王李佑与房俊关系匪浅,平素商业往来亦多,韦挺对于武媚娘其人堪称了解。知道这位看似娇娇弱弱眉目带笑温婉可亲的大美人实际上堪称巾帼英豪,无论搭理商贾之事亦或調教府中仆役的本事都是上上之选,不让须眉。 刑部羁押房遗则之事本就理亏,若是高阳公主一人前来尚好,不过就是仗着身份地位发泄一通,自己捏着鼻子陪着小心也就罢了,想来不至于有太多波折。 但是武媚娘亦一同前来,韦挺的心一瞬间就提了起来。 这个房俊的宠妾可不好对付…… 韦挺将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请进正堂,奉为上座,又命书吏送来香茶,这才打横陪坐。 恭谨问道:“殿下莅临刑部衙门所为何事,下官自是清楚。按说殿下纡尊降贵,本官自应无所不应。只是令狐家已然状告房家郎蓄意伤人致使重伤,衙门中的书吏未曾查明情由便准许立案,已然启动办案程序。本官受陛下厚恩得以执掌大唐刑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片刻不敢稍有懈怠,唯恐辜负圣恩扰乱律制。故而,殿下请恕微臣斗胆,不能擅自释放房遗则,不过下官可以保证,定然会公正审理,绝不偏颇。” 他也算是开诚布公,直接将话题点明了,一头是房家、是殿下您,一头是令狐德棻、是关陇集团,咱谁都得罪不起,也只能做到两不相帮。 高阳公主岂能被他这般轻易打发?今日若是不能将房遗则带回去,那她的颜面以及房家的颜面也算是彻底落在地上。 高阳公主挺直纤细的腰杆,尽显皇室的良好礼教,风姿仪态无懈可击,可是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 “韦尚书误会了,本宫今日前来可不是找您说人情。那令狐锁既然状告吾家三郎致人重伤,现在也确实重伤,不管到底是谁打的,咱们房家认账便是。《贞观律》中有罚金赎罪一说,吾家三郎既不是伤人致死,已不是十恶不赦,自可以金恕罪。韦尚书您开个价出来,咱们房家绝不还价。” 一股鄙夷的不屑和浓浓的霸气扑面而来! 武媚娘暗自叫好。 韦挺却一脸苦笑。 既非是十恶不赦之罪,自然可以以金赎罪。满天下谁不知房俊财神之名?敛财之术天下无双,那句“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从来都不算事情”更是驰名天下,老少皆知…… 正常来说,这种纨绔之间的殴斗实在是等闲事,只要没有致伤致残家中轻易不会过问。现在令狐家咄咄逼人不依不饶,房家愿意破财和解,自然是最理想的结局。 可是现在形势不同,房俊于关陇集团针锋相对又处于下风,整个关陇集团都在寻找房俊的弱点给予致命一击,若是这个时候刑部收取房家的金钱允许其赎罪,岂不是跟关陇集团对着干? 韦挺一脸为难,心里琢磨着措辞…… 一阵脚步声在堂外响起,隐隐伴随着人生吵杂。 韦挺眉毛一挑,怒气浮现。 这里可是刑部大堂! 今日怎地一个两个都将此地当做菜市场,任谁都要来闹一闹? 面前这位高阳公主自己惹不起,早已憋了一肚子闷气,这时候怒气遮掩不住,脸色顿时沉下来,沉声喝道:“何人在外喧哗?此乃刑部大堂,非是青楼酒肆!再这般吵杂,便给本官叉出去重重责打二十大板!”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韦尚书这是在跟老朽耍官威么?呵呵,真是好大的煞气!便是陛下的太极宫老朽亦是想去便去,却不知你这刑部倒成了龙潭虎穴,见着老朽便要来上一顿杀威棒?” 韦挺愕然转头,便见到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敦实的老者快步进入大堂,一张脸膛上怒气冲冲,甚是威严。 身后跟着两个刑部的书吏,装模作样的稍坐阻拦便任由老者入内,然后摊摊手一脸惭愧的说道:“韦尚书,吾等实在是阻拦不住,您看……” 韦挺哼了一声,摆摆手。 那两名书吏立即转身退走。 韦挺看向老者,施礼道:“见过令狐尚书。” 什么阻拦不住? 根本就是没想拦,甚至就是这帮兔崽子通风报信这才招来了这位! 这位老者赫然便是新任礼部尚书令狐德棻! 二人官职相同,只不过令狐德棻资历更老,韦挺在其面前执弟子之礼,便矮了三分。 令狐德棻一贯倚老卖老,即便是韦氏最杰出的人物亦不放在眼里,只是略略的点头,便将目光移向主位的高阳公主,一揖及地,朗声道:“老臣令狐德棻,见过高阳殿下。” 高阳公主清丽的俏脸毫无表情,只是淡淡说道:“平身吧。” 尽管心中对这个老家伙没半点好感,但是对方毕竟资历摆在那里,不好太过失礼。 令狐德棻说了声“谢殿下”,旋即伸直腰杆,目光直视高阳公主,沉声说道:“家中劣孙年幼无知,无意冲撞了殿下,老臣代其给殿下赔罪。” 说是道歉,言语神情之中却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目光灼灼。 高阳公主一时有些语塞。 那令狐锁打也打了,人家令狐德棻也没有追究到底有没有冲撞她,反倒让她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武媚娘流转的眸光闪动,轻描淡写的插话道:“赔罪有用的话,还要刑部干嘛?” 大堂内陡然一静。 韦挺瞪大了眼角,好似第一次认识武媚娘一般。 原来房家最像房俊的不是咄咄逼人的高阳公主,而是这个看似妩媚娇柔云淡风轻的武媚娘…… 韦挺在心中为武媚娘这句话叫好。 配最有用的话,要刑部干嘛呢? 说得太有道理了,太特么有才了…… 高阳公主洁白的贝齿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这句话她在家里时常听到,郎君的原话是“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虽然不知警察到底是何物,但是此刻武媚娘将郎君的话搬出来,实在是太解气了! 你想道歉就道歉啊? 老娘还没答应呢…… 令狐德棻一头银发差点根根竖立,颌下白须几乎如戟如枪! 老头气得鼻子都冒烟了! 这房家怎地专门出来这等气死人不偿命的混账? 以前他屡次被房俊奚落讥讽,以为房俊便是天底下最最无耻气人之人,现在见到武媚娘云淡风轻娇娇弱弱的样子,方才发现房俊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因为这是一个女人啊! 一个比自己的孙子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居然对自己说出这等轻蔑侮辱之语? 令狐德棻气得浑身发颤,想要叱责武媚娘几句,一贯养成的“君子素养”令他放不下自尊与武媚娘斗嘴,便愤而转向高阳公主道:“老臣既然已经代替劣孙向殿下赔罪,而殿下亦接受了,此事便就此了结。那么,殿下是否对指使家将将吾家劣孙殴打重伤一事有个交代?” 一屋子人目瞪口呆。 感情这位向来德高望重的饱学鸿儒耍起无赖,比这两个女人还要无耻呀! 前头代替自家的孙子道歉,后脚就耍无赖跟高阳公主要个交代,这作风简直就跟市井之间的游侠儿泼皮一般无二,甚至无耻之处犹有过之。 这特么还是那个“放旷山水情,留连文酒趣”的一代大儒令狐德棻么?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讹人?本宫也会!(中) 高阳公主也瞠目结舌。 虽然自家相公房俊一贯看不上这个令狐德棻,但是令狐德棻毕竟名满天下乃是一代鸿儒,高阳公主自幼便是听着对方的事迹长大,心中的敬仰之情并未曾削减多少。 可是今日的令狐德棻…… 高阳公主就好似见了鬼一样,心目中有一种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的声音响起。 是不是所有的人揭去脸上那一层给外人看的面纱之后,本来的相貌都是丑陋而且粗鄙? 真是个老无赖呵…… 令狐德棻其实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也有些脸红,可是想起刚刚在刑部门口见到的乖孙的惨状,一股怒气顿时喷薄而出,将心中那一点点的羞涩矜持瞬间冲散! 那可是自己最钟爱的乖孙,是令狐家最出类拔萃的天才,亦是令狐家未来的顶梁柱! 可是那个眉清目秀英俊倜傥的孙子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细嫩的脸颊肿的像个大包子,眼睛都只剩下一条细缝,满嘴牙齿掉的七零八落,说一句话便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令狐德棻只觉得自己的心尖上似乎被刀子狠狠的插了一刀,痛不欲生就是这种感觉! 无耻又怎么了? 今日若是不能替乖孙讨回一城,他妄自为人祖父! 武媚娘秀眸微微眯起,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令狐德棻,老家伙真是不要脸啊…… 她尚能安坐,思索着对策,高阳公主却忍不住了。 公主殿下柳眉挑起,凤目含煞,冷声道:“交代?那好,本宫就给你一个交代!来人!” “小的在!” 卫鹰自门外一步跨入,听候命令。 高阳公主吩咐道:“将那口箱子搬进来。” “诺!” 卫鹰恭声领命,退了出去。 未几,在堂内诸人的注视当中,会同两个强壮的家将抬着一口紫檀木的箱子走了进来,放到堂中。 韦挺有些奇怪的看看高阳公主,心想这箱子已然极是名贵,却不知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一旁从未发生的武媚娘此刻清声道:“打开,倒在地上!” 卫鹰当即上前将箱子掀开,然后一脚叫箱子踹翻。 顿时,一阵光芒闪动,耀花了人眼! 之间那箱子倾覆,箱子里的东西便倾泻出来,金灿灿的金饼子、晶莹玉润的珍珠、洁白的象牙、斑斓的玳瑁……各种各样稀世奇珍琳琅满目,反射着窗户射进来的日光,光芒流转。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头哪怕只是随便的一件便已然极是稀罕,何况是这么多的稀世奇珍汇聚一处,那种震撼实在是太过强烈! 武媚娘微微抬头,清冷的眸子直视令狐德棻,缓缓说道:“这里是我们房家对于三郎与府上小少主意气之争的赔礼,来此之前奴家特地让京中最著名的还珠楼大朝奉估值,最低不下于二十万贯,略表房家之歉意。至于贵府小少主重伤一事,乃是因为其冲撞殿下之凤驾在先,殿下略施惩戒,既然令狐尚书已然认错并且赔罪,殿下便既往不咎。现在,便请令狐尚书收下房家的这份诚意,吾两家日后和睦相处,一如从前。” 语音清脆,悦耳动听。 但是包括韦挺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武媚娘看似心平气和的言语之中,却给令狐德棻出了一道大难题…… 令狐德棻脸色极其难看。 说到底,令狐锁与房遗则之间不过是意气之争,令狐锁虽然额头受损,并不严重。只是令狐锁自作聪明想要趁着房俊被大理寺收监之时狠狠的挫一挫房家锐气,联合刑部内关陇集团出身的官吏污蔑房遗则,以此彰显令狐家的能量,令狐锁自己亦能声名鹊起。 但是现在高阳公主出面,用高达二十万贯的赔礼来平息这件事情,这是诚意,亦是规矩。 收下,令狐家虎头蛇尾不说,还会予人一种“讹诈”的印象,保不齐就会有人说令狐家就是想要讹诈房家的钱财,这个名声是令狐德棻绝对不能接受的。 不收,那就是坏了规矩。 小儿辈之间打打闹闹实属正常,想要打压房家也情有可原,但是堂堂高阳公主亲自出面赔付重金息事宁人,若令狐家坚决不受,那就是公然与房家死怼! 一直以来,无论是皇权亦或是关陇集团都在极力控制彼此之间的斗争规模和范围,尽力避免流血事件的发生,尤其是双方的主要人物必须确保人身安全。 总之一句话,斗争可以,但是不能过线。 一旦有一方过线,那就意味着整个局势会瞬间失控。 关中动荡的后果是双方都不愿意也无法去承受的…… 不收下这份赔礼,令狐家就算是房家成了死对头,双方为了自己的利益将会不遗余力的死战到底。而这种利益又明显与关陇集团的利益不符,绝对不会有人站在令狐家一方。 收,还是不收? 这是一个问题…… 韦挺暗暗咋舌,心道这个武娘子当真是好手腕,只是一箱子赔罪的珍宝便将令狐德棻逼到了墙角,上不去,下不来。 令狐德棻脸色变幻,想要拂袖而走,但是想到刚刚小孙子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委屈至极的模样,再想到本是前程似锦的一个好孩子就因为一口烂牙成为残疾,甚至极有可能影响到未来的成就,心里便是一股怒火升起! 他咬着牙,瞪着武媚娘与高阳公主,一字字说道:“令狐家不要赔罪金,只要一个交代!” 不敢对你高阳公主如何,还不能对房遗则如何? 不将房遗则弄出一个发配三千里的罪名,他令狐德棻也无法再去面对自己的小孙子,干脆今日就撞死在这刑部大堂! 至于令狐锁被高阳公主重伤…… 那也只能作罢,改由房遗则来承担这个后果。 且不说高阳公主身为殿下之尊,只是韦挺为高阳公主作证是令狐锁冲撞凤驾在先,这一点便让令狐德棻有气撒不出。堂堂公主殿下被冲撞,打你一顿怎么了? 说到天边都是你没理。 他这句话出口,堂中气氛顿时一变。 韦挺连忙上前劝道:“老尚书,何必呢……” 话未说完,便被令狐德棻打断。 令狐德棻面冷如铁,决然道:“韦尚书无需多说,劣孙固然顽劣,然现在身受之创伤已然十倍于其所犯之过错,若是不能为其要回一个交代,老夫有何脸面当他的祖父?有何脸面去见令狐家的列祖列宗?” 他心志已决,就是要跟房家死磕一回! 他就不信,沉寂多年现在终于时来运转蒸蒸日上的令狐家,会斗不过一个日薄西山的山东房家? 韦挺喟然叹息。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局面,可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房家拿出最大的诚意,用巨额赎金来换取令狐家的和解。其实说到底此事不还是一场纨绔之间的争斗,且令狐锁只是轻伤?但是令狐德棻却又不能收下这笔和解金…… 这就是一个死结。 韦挺不禁有些疑惑,这个武娘子智计高绝,怎地使出这样一步让令狐德棻左右为难最终只能鱼死网破的臭棋呢? 高阳公主气得花容变色,怒叱道:“令狐尚书这是打算一意孤行,死不认错了?” 令狐德棻冷言道:“老臣没错,伤人者房遗则,老臣只是请求按照律法办事。” 武媚娘忽而插话道:“那么依令狐尚书之言,公主殿下刚刚责罚令狐锁,您亦要追究到底了?” 令狐德棻脸色难看,纠结了一下,赌气说道:“老臣不敢,既然是劣孙冲撞凤驾在先,那么即便是殿 下将其打死亦是罪有应得。” 他心里想着我是不得不吃这个哑巴亏,不过这笔账自然要算到房遗则头上去!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讹人?本宫也会!(下) 武媚娘点点头,又问韦挺道:“令狐尚书已然承认其孙冲撞了凤驾,韦尚书刚才亦曾说道这件事情您会作证,不知此话是否依然有效?” 韦挺心中谨慎,唯恐坠入武媚娘的陷阱而不自知。 不过这话的确是他刚刚说过的,难不成一转眼就自食其言?况且令狐德棻这边也捏着鼻子认了,令狐锁这顿打看来是要算在房遗则头上,他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武娘子请放心,本官一言九鼎,自是有效。” 武媚娘笑了笑。 韦挺忽然心里一跳,只觉得这个眉眼妩媚的笑容之中透着一股子邪恶…… 武媚娘对高阳公主轻声说道:“殿下,既然令狐尚书执意不肯和解,我们待在这里也没用,您这还怀着身子呢,若是因为生气或者小猫小狗的冲撞一下从而动了胎气,那可怎生是好?不若咱们先回府去吧,这种事情总是要男人来解决,我们一介女流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韦挺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却一时抓不到要领,疑神疑鬼。 高阳公主心说这就走啦? 我这个堂堂公主出马亦未曾将三郎带回去,这以后府里的下人仆役们岂不是要看不起我? 她刚想拒绝,却见到武媚娘冲她眨了眨眼。 高阳公主心头狐疑…… 一贯以来,她都对武媚娘的心机深感佩服,这丫头似乎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这时候虽然看不透武媚娘的用意,也只好顺着她的话语说道:“这样啊……那咱们,就先回去?” 武媚娘点头道:“咱们先回吧,来,殿下慢着些,妾身扶着您……” “哦……” 高阳公主伸出手,任由武媚娘抓住自己的胳膊,站起身子。 倏地,武媚娘尖尖的指甲一下子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高阳公主吃痛,“啊”的惊叫了一声,抬眸看向武媚娘刚想要询问,便见到武媚娘的一张俏脸瞬间变得惊慌失措,耳中听到武媚娘尖声问道:“殿下怎么了?是不是小腹不舒服?” 高阳公主有些懵…… 小腹不舒服? 没有啊! 本宫是手臂不舒服啊,被你个死丫头掐得好疼…… 高阳公主扭头瞪着武媚娘,小脸儿包子似的鼓起,有些恼火。她想要问一句干嘛掐我?却看到武媚娘那张宜嗔宜喜的俏脸由惊愕到惊慌、又由惊慌到惊恐,短短一刹那间转换快速,而后便见到武媚娘花容失色,尖着嗓子叫道:“不好,殿下定然是因为刚刚被冲撞车驾受了惊吓,因而动了胎气!天呐,快来人,快来人!” 高阳公主懵然的眨眨大眼睛,反应也算是迅捷,立即顺着武媚娘的话头软软的向她身上倚靠,颤着声音道:“本宫……肚子……肚子……那个好疼……快给本宫叫御医……” 武媚娘真个人似乎都慌乱了,两手扶着高阳公主,疾声道:“御医,快叫御医!殿下动了胎气,要保住孩子!” 刑部大堂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动了胎气? 因为刚刚被冲撞了车驾? 令狐德棻一张老脸瞬间涨得血红,怒目圆瞪的盯着咋咋唬唬的高阳公主和武媚娘,心说这特么不是要讹人么?自己可是刚刚承认了自家小乖孙冲撞了高阳公主的车驾啊…… 韦挺也有些懵。 他可不管到底是不是这两个磨人精耍花枪要讹人,他只知道若是高阳公主当真动了胎气孩子不保,自己难免就得跟着吃瓜落,这是刑部大堂啊,是他韦挺的地盘! 别说这件事是不是他韦挺做得,在你的地盘你连皇家血脉都保不住,你好意思自称人臣?李二陛下的责难自然是免不了,更加令人惊恐的是房俊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刑部大堂没了之后的滔天怒火…… 那家伙就是个棒槌,到时候岂不是要发疯? 令狐家固然要承受房俊的疯狂报复,他韦挺照样跑不了! 甭特么说什么京兆韦氏,房俊会顾忌那个? 韦挺满头大汗,赶紧打发人前往皇宫求助御医,一边急得乱转的注意着高阳公主的状况。 他可不敢去赌高阳公主是真的动了胎气还是想要讹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先将御医请来确保无虞再说! 令狐德棻认准面前这两个丫头在演戏,怒叱道:“殿下身为皇家血脉,金枝玉叶无比尊贵,自当仁厚慈爱以为天下表率,怎能作此低劣之伎俩惹人耻笑,想要讹人么?” 高阳公主眼皮都不抬,只是捂着小腹一个劲儿的哼哼,心里却是在想:怎地,就准许你令狐家讹人?说起讹人这套把戏,本宫也会…… 心里得意,叫声愈发凄惨,听得韦挺一个劲儿的大汗淋漓,心惊胆颤。 武媚娘悄悄提了一口气,冲高阳公主使了个眼色,然后俏脸上满是愤怒的转身怒视令狐德棻,戟指娇叱道:“令狐家当真是狼心狗肺毫无人性,殿下被你家那个小王八蛋冲撞车驾受了惊吓,故而动了胎气,你不但没有半分羞愧担忧反而冷嘲热讽极尽诋毁之能事,难道皇家血脉在你眼里就连小猫小狗都不如吗?我挠死你这个老王八蛋!” 嘴里骂着,娇小纤细的身子猛地跃了起来,伸出蓄着尖尖指甲的双手就冲令狐德棻冲了过去。 令狐德棻正气得发昏,这小王八蛋老王八蛋的着实难听,感情咱们令狐家就是一群王八下蛋? 正恼火着呢,眼前陡然一花,就见到武媚娘已然张牙舞爪的冲到自己面前…… 令狐德棻大吃一惊,想要躲避已然不及,颌下美髯被武媚娘一把薅住,紧接着脸上火辣辣一阵刺痛,已经被挠了一把。 令狐德棻想要将武媚娘推开,猛地醒悟这可是一个年轻女子,自己这一推若是碰到隐秘之处,一世清名岂不是付诸流水,成为天下笑柄? 只能用力挥舞着手臂去挡开武媚娘的手,口中怒叫道:“愚妇何以如此泼辣?速速放开老夫,否则……否则……” 武媚娘哪里管他说什么? 心头因为郎君被大理寺羁押以及房遗则受到诬陷而带来的惊恐愤怒全都发泄出来,尖尖的十指冲着令狐德棻的老脸就是一顿狠挠,嘴里骂着:“不要脸的老东西,心里生了蛆虫才会这般龌蹉歹毒吗?想要谋害吾家三郎在先,还对殿下动了胎气视而不见,真真是丧心病狂阴狠歹毒,你们令狐家比那个用活人殉葬的元家也好不了多少……” 武媚娘看似娇娇弱弱,但是身体素质极好,动作敏捷下手狠辣,令狐德棻虽然左支右挡,奈何本就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又是年老体衰行动迟缓,没一会儿就被武媚娘挠了个满脸桃花开…… 韦挺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呆若木鸡,只能说这:“武娘子手下留情,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没人敢上前将武媚娘拽开。 此刻的武媚娘好似一头护犊子的母老虎状若疯狂,想要将她拦阻那也就只能硬生生将她拖开。可是这到底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那样势必要有身体接触,大堂里一群大老爷们儿谁敢伸手? 别管什么原因,若是唐突了武媚娘,事后那房俊拎着火把将你家房子给烧了都是轻的…… 于是,一屋子人就只能大眼瞪小眼,眼睁睁看着武媚娘状若疯虎一般对着令狐德棻“施暴”…… 高阳公主知道武媚娘泼辣,但是武媚娘一贯的泼辣都显示在行事手段之上,往往几句话一个安排便能让人欲哭无泪心生惊惧。可是此刻亲自上阵所展现出来的超强战斗力令高阳公主又是钦佩又是好笑。 看着令狐德棻气得哇哇大叫却只能不断后退的惨样儿,高阳公主死死的咬着嘴唇忍着笑,唯恐自己笑出声来,只能不停的哼哼。 可是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却更像是动了胎气苦苦的忍着疼痛,自然是愈加担忧惊惧了……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剽悍的武媚娘 韦挺料到了武媚娘不好对付,但打死他也料不到这个看上去娇柔似柳妩媚如菊的小女子居然如此剽悍!那令狐德棻嘴里哀嚎咒骂步步后退,一张老脸已然被挠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韦挺猛然想到,或许这就是房家媳妇儿的秉性? 当年陛下要赐给房玄龄几个姬妾,卢氏宁愿大口喝下“毒酒”亦要以死相抗,这份剽悍的烈性连李二陛下都为之动容,再不敢提起这个念头。 现在的高阳公主敢在刑部衙门之外将令狐锁打得重伤,武媚娘更是嚣张到就在这刑部大堂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对礼部尚书令狐德棻“施暴”…… 房家媳妇儿的这门家风当真是“传承不断,青出于蓝”! “砰”的一声闷响,将大堂中众人已然惊呆的魂魄唤了回来。 只见令狐德棻慌乱之间踩着了自己的衣摆,脚下一拌摔倒在地。虽然情形极是狼狈,不过却也因祸得福躲过了武媚娘张牙舞爪的攻击。 武媚娘到底是个年轻妇人,总不能扑倒令狐德棻身上继续“施暴”吧? 若是那样的话,估计令狐德棻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武媚娘钗横鬓乱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在堂中俯视着摔倒在地的令狐德棻,高耸的胸脯急剧起伏,喘着气恨恨的啐了一口,娇声骂道:“老王八蛋不要脸,真以为我们房家是好欺负的?今日姑奶奶挠了你,但是还没完!若是殿下腹中胎儿有何意外,你就等着吾家郎君烧了令狐家的房子、掘了令狐家的祖坟,让你令狐家断子绝孙!” 武媚娘怒视着满脸开花狼狈不堪的令狐德棻大声咒骂,那股子居高临下嚣张跋扈的气势,简直没谁了…… 高阳公主以手掩面,不忍直视。 这个妹妹真的是太厉害了…… 令狐德棻只觉得浑身骨头这下子都摔得散了架,脸上更是火辣辣刺痛难忍。伸手一摸,才发现满手都是鲜血,这才知道自己脸上已然被这个恶毒剽悍的夫人挠得开了花。 他自诩君子,又素来被朝中官员敬重钦慕,一贯自视甚高。 可是接二连三的被房俊羞辱使得他颜面受损声望大跌,这才抑制不住心中的恨意狠下心来要报复房俊,谁曾想到居然被房俊的一个侍妾挠得破了相,一世英名算是付诸东流。 明日此间之事传出,不知坊间会有多少穿凿附会之人加油添醋传遍天下,被一个年青妇人挠成这样,自己这张老脸哪里还能见人? 更有甚者,是一旁捂着肚子哀哀娇呼的高阳公主…… 她腹中胎儿不仅是房家之后,更是皇室血脉,若是当真动了胎气出了意外,这个后果他令狐家怎么背得起? 再想到刚刚武媚娘已然先用言语将令狐家的责任确定,就算自己此刻想要反悔,韦挺第一个就不干! 这可如何是好? 令狐德棻心慌意乱,急怒攻心,只觉得胸中发闷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一口气没喘上来,向后仰倒在地,晕了过去…… 堂中诸人回魂,自然是一阵慌乱。 高阳公主捂着肚子哀叫,令狐德棻死挺挺的躺直…… 韦挺一个头两个大。 怎地倒霉事都叫我给碰上了? 见到刑部诸官吏没头苍蝇一般不知如何是好,韦挺一股怒气发作出来,怒喝道:“都傻呆呆的干嘛?赶紧请御医、赶紧请郎中!” 这两人无论哪一个在刑部大堂出了意外,自己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诸位官吏这才恍然,赶紧冲出去找郎中。至于御医房家先前已然派人去请了,更何况他们这些人也请不来御医呀! 官吏们往外跑,令狐家的仆人得知家主晕了过去,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一出一进,愈发混乱。 韦挺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正想要骂人,便见到门外几名御医打扮的人快步走来。 两伙人挤在门口已然乱作一团,这几个御医哪里进得来? 卫鹰可不知高阳公主是在演戏,他对房俊敬重无比视作父兄,心里只是想着万一高阳公主出现意外,自己便是一死也对不住房俊的信任! 心中焦急万分,门口的官吏和令狐家的家仆还在推推搡搡挤作一团,顿时便恼了,手中的横刀连着刀鞘没头没脑的砸过去,嘴里大骂道:“都特么想死么?给小爷滚开!” 他力气大,即便是刀鞘砸在人身上也是骨断筋折,更有一名令狐家的家仆一个不慎被砸在脑袋上,顿时鲜血迸流放声惨嚎。令狐家的家仆和刑部官员纷纷怒目而视,喝叱道:“大胆凶徒,敢在刑部撒野?” “你小子活腻了,连令狐家的人都敢打?” 卫鹰心焦如焚,哪里管你令狐家还是刑部?他只知道高阳公主形势危急一时一刻也不能耽搁,只要能救得高阳公主腹中孩儿性命,便是将这些人统统杀了,那又何妨? 他狞笑一声,大呼道:“都特么给我滚开!” 手中横刀一抡,便是一片惨嚎。 他身后俱是跟随房俊久经战阵的悍卒,与卫鹰都是一个心思,见到卫鹰出手,顿时纷纷拥上前去,拳打脚踢虎入羊群一般将所有人都放翻在地。 摸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卫鹰急切的招呼御医:“御医,快快给吾家殿下诊治。” 那几名御医心肝儿扑腾扑腾直跳,素闻房家强势,但是家将部曲就连令狐家的家仆跟刑部的官吏都像是揍三孙子一样往死里揍,那可当真是头一回见着! 闻言不敢怠慢,赶紧小跑着迈过门口横七竖八的“躺尸”,向大堂内跑去。只是地上“躺尸”太多,迈步的时候难免踩到谁碰到谁,自然又惹起一阵哀嚎…… 韦挺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着门口处满地打滚的令狐家家仆和刑部的官吏,只能装作看不见。眼下最最紧要之事便是高阳公主的情况,以及令狐德棻的伤势。 几名御医来到高阳公主面前,先是见礼,接着其中为首的御医子药箱之中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盖在高阳公主的皓腕之上,这才隔着帕子为高阳公主诊脉。 只是把了一会儿脉,那御医的眉头却是越走越近。 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这是很明显的滑脉,乃是妊娠之状无疑。而且心脉洪、肺脉浮、肾脉沉,这位殿下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看似娇弱纤瘦实则体质很好,这哪里是动了胎气的征兆? 御医心中疑惑,却是不敢大意,再三诊断无疑,这才开口说道:“殿下脉象……” 话一出口,武媚娘便在一旁插话道:“当真是动了胎气么?” 那御医一愣,心说我啥时候说过是动了胎气? 惊愕的看向武媚娘,刚要说话,便见到这个娇柔妩媚的妇人那一双明媚清澈的剪水双瞳轻轻眨了两下,红唇轻启,用蚊蝇一般凑近了才能听得清的语音细声说道:“医官毋须担忧,房家定有厚报。” 御医恍然。 久处宫中,什么样的龌蹉事情没见过? 武媚娘只是微微提点,他便明白过来——这是要搞事情啊! 按说身为一个有经验、有资历的御医,这种事情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说什么也不会轻易答允。这年代子嗣乃是头等大事,谁敢轻易在这上面含糊? 但是武媚娘的话语妙就妙在后一句。 房家定有厚报…… 房家! 别人家里的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掺和的,但是房家就少了许多顾忌。 为啥? 就因为房玄龄君子如玉、清廉守正,房二郎一身正气、敢作敢当! 这样的人家答允的事情就一定做到,就算是事情出了意外也不会随便将黑锅甩给别人。更何况这样的人家又怎会去干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第一千一百章 讹死你! 没有道德上的顾忌,没有后患之忧,事情就简单得多,不过是送一个人情而已。高阳公主的子嗣虽然是皇家血脉,但是又争不得皇位,自然干系不大。 最最重要的是,“房家定有厚报”可是一个沉甸甸货真价实的承诺! 谁不知房二郎富甲天下有财神之称? 便是眼前这位小娘子那也是手握无数钱财的人物,这样的人家说得出“厚报”这样的话语,那就一定是“厚报”! 厚厚的报答! 医生也爱钱啊,这几名御医呼吸急促,瞳孔瞬间变成方形…… 几名御医互视一眼,一起点点头。 为首那御医便面色一沉,声音凝重说道:“殿下的脉象浮躁急促,这是动了胎气的征兆,若是不能及时医治,怕是不堪设想。以微臣之见,应当尽快回府调理。” 韦挺没有见到武媚娘与御医的互动,这时候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说道:“下官这就派人前去房家通知一声,派来侍女车驾,殿下且放稳心绪,万万不可着急。” 说完,回头想打发人去房府通知一声,却发现身边的官吏全都在门口处呻吟打滚,只得脚步匆匆的出了大门,另外打发人前去房府。 却是连一眼都顾不上正幽幽醒转的令狐德棻…… 几个落在后面的令狐家家仆伤势较轻,在御医为高阳公主诊脉的时候挣扎着连滚带爬的来到令狐德棻身边,又是掐人中又是摇晃,好不容易将令狐德棻憋在心口的一口气顺了过来。 令狐德棻幽幽醒转,入耳的第一句话便是御医的那番言语,心中顿时又是一阵憋闷,差点再次晕过去! 当真是动了胎气?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 根本就没有追究缘由的必要,只要结果是高阳公主胎儿不保,那么所有的账必然都会算在令狐家身上。既要面对皇帝陛下的暴怒,更要面对房俊的疯狂报复…… 只要一想想房俊的棒槌性子,令狐德棻就一阵阵头皮发麻。 他打的主意是想要趁着房俊被大理寺羁押的时候顺带着打击他的微信,将房遗则好生的整治一番。等到房俊被罢官去职,这口气也只能咽下去。 可若是致使房俊的孩子没了…… 那可就是死仇! 那房俊拎着刀子将他令狐德棻一刀捅死都有可能…… 令狐德棻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什么脸面也不如令狐家的安稳重要,现在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取得高阳公主的谅解,哪怕最终这笔账要令狐家来偿还,高阳公主的一句话或许就会使得房俊报复令狐家的程度有着天壤之别! 如何取得高阳公主的谅解? 呃,谅解是休想了,稍稍缓解怒气就算不错了…… 最重要的就是态度! 那房俊不是说“态度决定一切”么…… 令狐德棻挣扎着爬起来,在家仆的搀扶下颤巍巍来到高阳公主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唐朝可不时兴什么三跪九叩,休说只是一个公主,便是见到太子、皇帝也不过是一揖及地即可,唯有祭天或者面对家中长辈的时候才能叩拜。 令狐德棻这举动把所有人都吓到了! 关键是令狐德棻的辈分资历啊! 韦挺刚好回转,便亲眼见到了这一幕,震惊之余也不由得喟然一叹,早知今日,那又何必当初呢? 高阳公主也是一愣,连忙说道:“令狐尚书你这是做什么?” 话一说完,便见到武媚娘警示的目光,醒悟过来自己的话有些中气十足,赶紧捂着肚子哀叫两声…… 令狐德棻一张老脸鲜血渐渐干涸,慢慢结痂,愈发显得狰狞可怖,吓得高阳公主心肝儿一颤一颤的。 “殿下恕罪,都是老臣教子无方,这才导致殿下受到冲撞惊吓,实在是罪该万死。老臣身受皇恩,令狐家更是世代忠良,自从高祖皇帝起兵之时便侍奉左右。虽然不敢自夸有多少功劳,但一直忠心耿耿扶保大唐兴盛,也算是有稍许苦劳……只愿殿下念在老臣年老,战战兢兢侍奉两代大唐皇帝的份儿上,只归罪于老臣一人,是打是罚,是杀是剐,甘愿一人受之……” 武媚娘秀眸微凝,心中暗赞这个老东西果然无耻,拿得起放得下,这张老脸说不要就不要了…… 抵赖自然是不行的。 且不说冲撞车驾之事到底存不存在,高阳公主被令狐锁的所作所为气得肝火旺盛绝对假不了。一旦高阳公主当真动了胎气,令狐锁自然是在责难逃。 而令狐德棻放下架子丢掉脸面这么一跪,再言辞诚恳老泪纵横的这么一说,顿时将自己摆在一个弱者的地位。 而且态度相当之诚恳。 不是想要脱罪,而是想要以自己年迈之躯替孙子受过…… 这就愈发的让人同情了。 最起码高阳公主的脸色便有了变化…… 见到古稀之年的令狐德棻一脸伤痕形容凄惨,此刻又战战兢兢低声下气,高阳公主到底只是一个将为人母的少年女子,同情心丰富,顿时便有些心软。 她扭头看向武媚娘,为难的说道:“媚娘……” 早已经将向武媚娘征求意见当做习惯,高阳公主下意识的就想要跟武媚娘求情。 武媚娘柳眉微蹙,心念电转。 若是高阳公主当真动了胎气,令狐家的罪责自然难免,就算是高阳公主不忍,皇帝、夫君都不会轻易放过令狐家。但现在的问题是高阳公主动了胎气是假…… 所谓的罪责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见好就收吧…… 想到此处,武媚娘微微一叹:“殿下可真是菩萨心肠,若是郎君知道此事,还不翻了天?” 令狐德棻浑身一哆嗦,想到房俊暴怒如狂马踏令狐家大开杀戒的情形…… 幸好武媚娘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殿下仁慈,大抵是想要为腹中的孩儿积福积德,不欲与你为难。” 说到这里,她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地上散乱的那一箱子稀世奇珍,冷声说道:“这箱子珍宝乃是殿下赔偿给令孙的,令狐尚书若是想要两家继续交好,便收下吧。” 令狐德棻老脸一抽,嘴里发苦,心里大骂武媚娘:小蹄子当真歹毒…… 我打了你孙子,给了你二十万贯的赔礼。 你孙子害得我动了胎气,是不是也要拿出来赔礼? 你孙子我给了二十万贯,那么我腹中孩儿比不比你孙子尊贵? 你这赔礼是不是要翻倍? 令狐德棻心如滴血。 这赔礼收是不收? 不收,那就是不肯与房家和解,房家就会没完没了。 收了,就得拿出四十万贯甚至更多…… 令狐家世代簪缨,关陇集团的核心家族,但是其家族一向以治学严谨、文采出众而著称,对于政治、经济之途并不擅长,家中虽然堪称豪富,但是一下子四十万贯拿出来,那必然也是伤筋动骨难受万分。 可是跟承受皇帝和房家的怒火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令狐德棻别无选择,只得一咬牙,冲着高阳公主恭声道:“老臣收下便是……” 心里却是一片凄凉。 收下这箱子赔礼,自己这一张老脸算是彻彻底底的丢了,这一顿挠也算是白挨了,还得变卖家产翻倍偿还…… 这武娘子好剽悍的性格,好歹毒的手段! 心高气傲的令狐德棻一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气,哪怕是当初被房俊气得在太极殿上撞柱子也没有今日之难堪! 又气又急,浑身发颤。 他本就年老体衰,与武媚娘厮斗半晌已然是体虚力弱气短枯竭,刚才晕了过去尚未回复,加上这一刻心力交瘁憋闷不已,一口浓痰顿时堵在喉咙处,发出“嗬嗬”两声异响,双眼一翻露出眼白,身体软软的向一旁歪倒。 再一次被武媚娘气得晕了过去……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释放 整个刑部衙门乱成一团。 整个刑部衙门乱成一团。 令狐家的家仆只要能站起来的全都连滚带爬跑到令狐德棻身边,抱头的抱头抱腿的抱腿,将晕过去的令狐德棻移出大堂,用马车运回府中去。 整个过程没人敢向房家人这边看上一眼,刚刚那一顿狠揍将这些平素只能欺凌乡间佃户平民的家仆们打得胆都寒了,这种尸山血海当中杀出来的悍卒自然带着一种漠视生死的气质,一声令下便是一往无前不畏生死,岂是他们这些杂鱼能够相抗? 这也是武勋世家的底蕴之所在…… 房家不是武勋世家,但是除了房俊这么一朵奇葩,早已文武并举,内外兼顾。 韦挺见到令狐德棻被抬走,自然是长长吁了口气。 高阳公主动了胎气有什么意外他固然吃不了兜着走,令狐德棻若是一口气上不来气死在这里,他照样难脱干系。 现在这样就是最好了。 当然,若是高阳公主无碍,那才算是完美…… 只见高阳公主坐在椅子上,上身靠在武媚娘怀里,一双黛眉微蹙,声音虚弱的说道:“你们都不用劝本宫了,夫君现在身入大狱,公爹又年老势弱,房家已然是任人欺凌肆意侮辱。这次若不能将被人诬陷的三郎带回去,本宫如何跟母亲交交待?三郎回不去,本宫就死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几名御医做戏做到底,惶急道:“殿下万万不可,您现在胎气不稳,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吾等所学不精医术有限,在这里实在难以保证殿下之安全。还请殿下为了腹中胎儿着想,勿要动气,勿要焦躁,平心静气回府静养为宜。” 高阳公主怒道:“三郎被人诬陷投入大狱,现在不知被施加了多少酷刑、吃了多少苦头,你叫本宫如何静的下心?” 一旁的武媚娘悠悠叹气:“可怜房家世代忠良清名播于天下,却要遭受这等屈辱……” 韦挺又冒汗了…… 别看令狐德棻认了错低了头,放弃了追究房遗则的责任,可是房遗则乃是通过正规渠道被羁押在刑部大牢。报案、立案、羁押,一切程序合法有效,再调查清楚房遗则到底是不是被人诬陷之前,即便是韦挺也不能随意放人。 这里可是刑部,若是想抓谁就抓谁,想放谁就放谁,将大唐律法至于何地,将司法公正至于何地? 不用李二陛下抽死他,御史言官的弹劾奏疏必将雪片一般飞进政事堂。 他韦挺可比不得房俊“你自弹劾如潮,我自巍然不动”的境界…… 可是若让高阳公主继续留在刑部不走,万一出点意外他韦挺是否承担得起那后果? 前思后想,左右为难。 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殿下勿忧,既然令狐尚书已然承认乃是诬告房遗则,本官这便将房遗则释放,任其随殿下返回即可。” 话一出口,当即便有人反对。 一个刚刚被房家部曲打得鼻青脸肿的官员这是呲牙咧嘴的来到韦挺面前,强硬道:“万万不可!韦尚书难道想要干预刑部办案程序么?此案既然已经记录在册,那就必须按照程序办理!若是房遗则当真致人重伤,即便他是房相得儿子亦要承担罪责,至于以金恕罪还是蹲监流放那是另一回事。若是令狐锁诬告,则要治其诬告之罪,刑部权威岂可轻辱?韦尚书这般含糊其事违背律法,请恕下官不敢苟同!” 这位官员义正辞严满腔正气,看上去颇似古之强项令,正义面前毫不退缩! 可韦挺却嗤之以鼻…… 跟我这儿装什么大瓣蒜? 你这兰陵萧氏出身的混蛋还不就想令狐家和房家死磕到底,最好是整个关陇集团都卷进来,好让你们江南系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 想得倒美! 韦挺也是有魄力的,闻言脸色一沉,语气坚决道:“此事本管已然做出决定,尔等立即放人就好。” 那官员兀自不服,顶嘴道:“即便您是刑部尚书,刑部可也不是您一个人的刑部!” 韦挺怒气勃发,死死盯着这位江南系的官员,一字字说道:“此乃本管职责之内,何用尔来聒噪?速速放人,一切后果本管承担便是。” 那官员依旧愤愤,心中为错失了这个可以让令狐家和房家全面开战的机会而惋惜。可韦挺到底是刑部尚书,他也只能退避三舍,顶多就是事后弹劾韦挺徇私枉法而已。 然而那并没有什么鸟用…… 未几,房遗则被带到大堂,当堂释放。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看看房遗则衣着整齐精神不错,显然却没有在牢中吃苦头这才放心。 房遗则见到两位嫂嫂,便知道自己没什么事了,心中郁闷却是未曾稍减。 转过身冲着韦挺怒道:“你们刑部到底是官府衙门,还是山贼草寇?任凭别人一句话便将小爷抓来想要治罪,还有没有王法?别看我二哥被大理石抓了,我爹不管事,你们就能欺负房家无人!” 韦挺眼皮直跳。 特么谁还敢欺负房家无人? 就算是房家的男人都死绝了,只要有高阳公主和武媚娘在,那房家就必定还有崛起之时! 房俊的这两个媳妇儿,讨得当真是好…… 他也不跟房遗则斗嘴,今日若是没有高阳公主和武媚娘闹得这一出儿将令狐家打击得气焰全无心惊胆跳,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还不是任由揉搓? 他向着高阳公主施礼道:“今日之事全是刑部疏忽,这才惊扰了殿下凤驾,下官异日自当登门谢罪。只是眼下殿下千金之体为重,还请殿下移驾回府好生调理方可。”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将这位姑奶奶送走…… 房遗则少年任性,又刚刚吃了苦头心中不忿,闻言瞪着韦挺怒道:“咱们房家岂是任人欺凌之辈?这件事情你不给小爷一个交代,小爷还就不走了!” 韦挺不由大是头疼。 那房玄龄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怎地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混账难缠? 莫非都随了他们那敢把陈醋当做毒药喝的剽悍的母亲…… 武媚娘说道:“三郎别闹,此事不干韦尚书之事,休要在此胡搅蛮缠,快快扶着殿下回家吧。” 说着,清亮的秀眸瞥了房遗则一眼。 刚刚还斗鸡一般怒视韦挺的房遗则瞬间化身小绵羊,一脸恭顺乖巧的应了一声:“唉!二嫂,咱回家!” 颠儿颠儿的上前搀扶着高阳公主的胳膊,心里却是画魂儿——二嫂这瞅着气色不错,为啥武娘子却要我搀扶着?不过却是不敢质疑武媚娘的话语。 在房家,他除了二哥之外最是敬佩惧怕这位貌若天仙娇娇弱弱的武娘子,便是父亲母亲他都敢于违逆,至于大兄房遗直那更是从不放在眼里…… 高阳公主起身,对着韦挺敛裾施礼,温柔说道:“这次牵连了韦尚书,本宫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公爹和夫君亦曾多次言及韦尚书为人清正为官廉洁,多有推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之事本宫定会记下,日后还请多到家里坐坐。” 韦挺心中舒坦。 虽然他身为京兆韦家的子弟天然便是关陇集团的一份子,但是人家高阳公主这话说得漂亮,态度亦是恰到好处,算是给足了韦挺面子。 韦挺岂能给脸不要脸? 赶紧说道:“房相谬赞了,那下官可就厚颜了,只是希望日后前往府上拜访,三郎不要放狗咬人才好!” 开了个小玩笑,气氛便缓解下来。 高阳公主微微点头,轻声对武媚娘说道:“媚娘,咱们走吧。” 尽显皇家教养,仪态端庄…… 武媚娘嗯了一声,一同告辞出了刑部大堂,登上马车返回房府。 房遗则骑着马跟卫鹰并排走在前头,听卫鹰说起刚刚刑部发生之事。 一股暖流瞬间自胸臆间生气,席卷全身。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男人要深蹲 (上) 房遗则虽然年幼,却不是四六不懂的傻子…… 听了卫鹰的详细描述,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闯的祸有点严重。在二哥被大理寺收监的这段时间,家里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稳定,不要另生事端。 结果偏偏是自己一时义愤打了令狐锁,导致了这么一场风波。 这是个大错。 可是两位嫂嫂怀着身孕却依然前来刑部捞自己,公主嫂嫂在刑部大门口将令狐锁大的满嘴牙没剩下几颗,媚娘嫂嫂更是亲自上阵在刑部大堂将令狐德棻挠得满脸桃花开…… 这就是家人啊! 哪怕你犯了滔天大错,照样会站出来为你遮风挡雨,不惜一切为你分担、施以援手。 熊孩子性格冲动,血气涌上来的时候哪怕是自己的命也不管不顾,这时候被温情所感染,心神激荡之下眼泪便蓄满眼眶,鼻子尖儿都红红的…… 卫鹰诧异道:“三郎,这是咋了?” 房遗则不语,一提马缰策马兜了个弯,来到两位嫂嫂的车驾一旁,在马背上站直身子,伸手撩开车帘将脑袋探了进去…… 命卫鹰稍后给那几位御医送去一份重礼,高阳公主正和武媚娘挨在一起说着话儿,说起武媚娘发飙将令狐德棻挠了一脸血,高阳公主一脸崇拜,她是公主,自幼便由宫中的教习嬷嬷教导三从四德端庄淑仪,虽然她性格活泼有些叛逆,却从未想过能够这般疯狂一次!待到说起武媚娘讹诈令狐德棻赔礼一事,两人又叽叽咯咯的笑做一团。 这时候房遗则将脑袋伸了进来…… 陡然出现一颗脑袋,高阳公主吓得尖叫一声,缩到车厢的一侧,还是武媚娘眼尖,连忙说道:“殿下别怕,是三郎!” 高阳公主定睛一看,这虎头虎脑的一脸憨笑跟房俊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是房遗则还有谁? 顿时恼火道:“臭小子皮子紧了是不是?敢吓唬嫂嫂,当心揍死你!” 她这娇俏漂亮的小妇人对于房遗则来说哪里有威慑力? 房遗则嬉皮笑脸的说道:“只要嫂嫂开心,揍几下有什么打紧?今天兄弟算是知道两位嫂嫂对我的好,以后咱就是你们的亲兄弟,唯二位嫂嫂马首是瞻!” 武媚娘不理他的油嘴滑舌,哼了一声,说道:“那若是你二哥欺负我们,你帮谁?” 房遗则瞪眼道:“这还用说?肯定是帮嫂嫂啊!二哥若是当真敢欺负嫂嫂,只需嫂嫂们一声令下,小弟绝对跟二哥开战!不过……小弟怕是打不过二哥呀……二位嫂嫂又怎地忍心让小弟挨揍呢,是不是?” 高阳公主笑骂道:“油腔滑调,跟你二哥一个德行,赶紧滚蛋!” 房遗则嘻嘻一笑:“唉!好咧,这就滚……” 将脑袋缩了回去。 下一刻又伸了进来,将高阳公主又吓了一跳。 高阳公主大发娇嗔:“你这猴儿是当真讨打么?” 武媚娘掩唇而笑。 房遗则收起笑脸,看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嫂嫂,沉声说道:“今天之事……谢谢二位嫂嫂了,小弟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高阳公主微微一愣,她可是很少见到房遗则这个混世魔王这般正儿八经的说话。 武媚娘轻声说道:“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 房遗则心中温热,眼眶又红了,赶紧控制心情,点头道:“媚娘嫂嫂说得对,咱是一家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以后我也要向二哥一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汉,什么世家门阀,什么海寇盗匪,当着我的路就给他一脚踢开,也让二位嫂嫂以我为荣!” 看着晃悠悠的车帘,听着渐渐走开的马蹄声,高阳公主嘴角含笑:“三郎好像长大了。” 武媚娘目光幽幽:“有那么一位二哥,想不长大也难呀。” 高阳公主略一沉默,露齿一笑:“三郎跟他二哥学学别的还好,若是将那份棒槌的劲儿学去了,这长安城里又多了一个小霸王,那些世家子弟们岂非永无宁日?” 武媚娘轻轻咬着嘴唇,说道:“你当是所有人都能成为郎君么?” 高阳公主嘻嘻一笑,凑到武媚娘身前对着她呵了一口气香气,调笑道:“哎呦,咱们武娘子思春了呢……” 武媚娘俏脸微微一红,不过却没有别家女子那边忸怩作态,反而挺了挺修长白皙的脖颈,理所当然道:“我想我自家男人,天经地义!谁管的着?” 高阳公主秀眸一瞪,故作娇嗔道:“可你想的那男人也是本宫的男人!” 武媚娘反唇相讥:“是么?妾身不知道呀,上次郎君想要大被同眠的时候殿下还推三阻四来着,没看出来那也是你的男人呀!” 论起斗嘴的本事,高阳公主哪里是武媚娘对手? 顿时面红耳赤,羞恼道:“本宫可没有你那般没脸没皮,都不害臊的么?” “妾身没脸没皮?不知道是谁喊着郎君我还要……” “哎呀,闭嘴!” “我又没说错,为什么要闭嘴?” “就是不许说,羞死人了!” “做的时候不羞,说的时候反而知道羞了?” “我撕了你个死丫头的嘴……” “哎呀,殿下饶命,妾身不敢啦……” 车厢里的话语自然不会被外面听见,但是银铃一般的笑声却从车帘的缝隙当中倾泻出来。 房遗则和卫鹰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就这样一家人开开心心下去,那该有多好? 转瞬之间,房遗则又想起身在大理寺监牢之中的二兄,心中不由得担心起来。 二兄这一次应当会安然无恙吧? ***** 相比于关陇集团子弟扎堆儿的刑部,大理寺显然就是个大杂烩。 关陇集团、山东豪族、江南士族、外戚勋贵、寒门子弟……几乎所有的政治派系都能够在大理寺内寻找到自家的代言人。而这些派系不同的人物相互牵制、彼此提防,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这就看出孙伏伽的能力是何等卓越。 世间最完美的状态是平衡,而最难做到之事亦是平衡…… 大理寺内官员对待房俊的态度甚为友善,不友善也不行,谁敢偷偷让房俊难堪,便会立即有人前去向房俊示好,做什么都没用处的情况下,谁还会傻傻的去做,白白的得罪人? 更何况在房俊“投案自首”以后,先有魏徵拖着病体前来为房俊站场子,后有皇帝陛下亲至,这种待遇是大理寺自古以来都未曾有过的。 就算是这次事件导致皇帝压力山大不得不对房俊施以惩戒,但是这份“简在帝心”的圣眷谁敢保证房俊异日不会卷土重来? 再者说,现在案件正在大理寺详审,大理寺卿、少卿、六名司直史、八名评事史共聚一处,协同审理。 虽然尚未达到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会审”的最高境界,亦是大理寺前所未有之程度。 最终审理结果如何,现在无人能够定论。 这种情况下出去与房俊明火执仗对着干的关陇集团,谁会去得罪房俊? 大理寺卿孙伏伽性格严苛、沉默寡言,那是皇帝陛下最忠心的臣子,自然不会去苛待房俊。 少卿之首的刘玄意因为那日被李二陛下夸赞两句,整日里脚跟轻飘飘的走路都带着风,没事儿的时候就会钻到牢房里跟房俊谈天说地言笑晏晏…… ***** “呼!呼!呼!” 牢房里的房俊没有穿狱服,虽然大理寺忌惮舆论没敢再给房俊松鹤楼酒席的待遇,但是自然不会阻止房家前来送吃送喝送穿戴。一身藏青色的直缀,发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整个人精神饱满气度圆润,好似都白了一些…… 正在牢房之中锻炼徒手深蹲。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男人要深蹲(下) 刘玄意拎着一坛子江南黄酒指使狱卒打开牢门,信步入内,将酒坛子搁在桌案上,好奇问道:“二郎何以每日里皆要练习这种古怪的姿势,勤练不缀?” 他今日下值早,此刻卸去官袍换上一身常服,世家子弟良好的气质和保养使得看上去气质温润俊朗帅气,颇有大龄青年那种成熟的魅力。 房俊没说话,继续将一组动作做完,这才站直身体长长吐出口气,揉了揉发酸发胀的双腿来到一侧墙边,从干净的水盆中捞出帕子拧干,擦了擦额头的汗渍,走到刘玄意面前坐好。 “这叫深蹲,能够锻炼双腿以及背后的肌肉,而且对于心肺功能、神经调节及激素分泌等一系列生理生化反应都有积极的影响。” 见到刘玄意一脸懵圈不明所以,房俊只好说道:“听过这句话没有?男人练深蹲女人受不了,女人练深蹲男人受不了,男女都练深蹲,床受不了!” “总之一句话,无深蹲,不持久!” 这句话刘玄意懂了,双眼晶亮,急问道:“当真?” 男人怎么会排斥持久呢? 不持久的想要持久,持久的想要更久…… 房俊肯定的点头:“当真!” 刘玄意打开酒坛子上的泥封,又命狱卒拿来几碟小菜,亲自给房俊面前的酒杯斟满,眉花眼笑道:“那回头可得将这锻炼方法传授给愚兄,只是不知二郎这方法得自何处,效果如何?” 房俊顺口胡诌道:“乃是神医孙思邈所创,你说效果如何?” 他现在几乎已经养成了习惯,但凡遇到难以解释之事便一股脑的推到那个孙思邈身上。反正那老道云游四海行踪无定,又哪里知道自己凭白多出了无数的本事? 刘玄意愈发兴奋了,一刻都等待不得,急忙令狱卒取来纸笔,催促道:“写下来,写下来。” 孙思邈那是什么人物? 在大唐人眼中那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他老人家创出来的法子自然是不可置疑的好用,哪怕他老人家说练了之后能增长一寸,照样有人信…… 房俊倒也不藏私,将深蹲的动作要领等等关键之处一一写下,交给刘玄意。 一旁的几名狱卒尽皆伸长了脖子,贼眉鼠眼的偷窥纸上文字。房俊笑骂一声,说道:“天天看着我在这里锻炼,哪里还用得着去看这文字?” 一个狱卒陪着笑,说道:“素闻天下间的武学尽皆是内外兼修,不仅仅要懂得招式,更要深明心法,内外交融,方能成就不世之绝学。若是吾等之关注招式而不明心法,万一练得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房俊大笑道:“走火入魔岂不更好?内息岔气血脉贲张,绣花针变成降魔杵,家中娘子当会喜极而泣。” 牢内一阵大笑。 狱卒们境界低,与房俊并没有实质上的利害关系。只是觉得这位身为华亭侯、帝婿、京兆尹的高官没有一点架子,言谈举止之间大多时候都是跟狱卒们平等交流,让人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 自然是好感愈多。 刘玄意则珍而重之的将纸张反复折叠,贴身放好。 房俊奇道:“刘大哥未几而立之年,便已经身虚力短不耐久战?” 刘玄意反问道:“二郎未几弱冠,难道便要凭借此法降妖伏魔?” 房俊道:“自然不是,谁不想更勇猛一些呢?” 刘玄意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来来来,为了男人的战斗力,满饮此杯。” 房俊也笑了,这刘玄意当真有趣,举杯同饮。 放下酒杯,刘玄意打量房俊一番,赞叹道:“以往素闻二郎性格耿直刚猛,现在才知道二郎家中之女眷亦是巾帼不让须眉,佩服,佩服!” 牢内消息闭塞,就算大理寺对于房俊的看管不严,也不可能随时随地让房家的家仆前来侍候。房俊对于刚刚发生在刑部的事情一无所知,闻言有些诧异,问道:“不知刘大哥此言何意?” 刘玄意遂将房俊两位妻妾大闹刑部之事详细告之。 房俊一脸阴翳。 从刘玄意话语之中,他便知道高阳公主所谓的动了胎气纯属扯蛋,这必然是武媚娘的鬼主意。 但令狐德棻倚老卖老坚持要拿房遗则问罪,则必然有着惹怒高阳公主动了胎气的可能。 明明就是你令狐家挑起事端行事龌蹉,却还要害得自家老婆冒着风险前去捞人,这就是你令狐德棻的不对了。 真当我房俊只会玩嘴炮,不敢对你令狐家下手? 房俊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凶光毕露。 刘玄意吓了一跳,赶紧提醒道:“二郎休要胡来,那令狐德棻德高望重资历甚老,朝中关陇一系的官员受其教诲者不知凡几,若是与他硬碰硬,得不偿失。” 房俊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多谢兄长提醒,只是某房俊落得今日要依靠家中女眷出头的田地,若是不能以怨报怨,何以还有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刘玄意无语,都说这人是棒槌,果然如此…… 你家那小妾将令狐德棻挠得满脸桃花开,此事早已疯传关中,令狐德棻颜面尽丧。这还不算,后来更是逼得令狐德棻回家之后便典卖田地家产,以便凑足给房家的赔礼。 都这样了你还打算报复人家? 喝着小酒,二人闲聊,甚是惬意悠闲。 只是若非此间乃是大理寺的牢狱实在是风格有些诡异,也算是清风明月一场快事…… 浅浅的呷了一口甘醇的黄酒,房俊问道:“刘大哥今日言辞吞吐,神情扭捏,难不成是心中有事要与小弟畅谈?若是当真如此,那边速速说来,这般藏着掖着着实令小弟这个直肠子难受得紧。” 刘玄意腹诽:你是直肠子? 若是你敢当着江南士族、关陇集团的人这般说话,怕是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就你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全都是阴谋诡计阴险狡诈,挖了坑还不管埋的那种…… 不过腹诽归腹诽,刘玄意还是说起正事儿。 “愚兄谋求外放,吏部那边大抵应该安置在江南一带,二郎你对那边比较熟悉,不知可否为愚兄引荐几位故友?” 房俊就明白了。 “蘇州?” 刘玄意一愣,心中暗赞房俊的反应是真的快,而且也看得出房俊心中对于政治上的变化有着最敏锐的触觉,否则为何自己只是说出了半截话,人家便能猜个正着? 刘玄意点头说道:“没错,蘇州别驾。” 大唐的行政区划分为“道州县”三级。 唐朝的道由于始终以监察为目的,并无长期设置的长官,一直到后期被节度使等掌控这才有了实权。各州置刺史,为最高行政长官,但是按照州级别的不同其品级也不同,自从三品到正四品下不等。刺史下有别驾、长史为辅,别驾曾在中唐时期一律改称长史,但后又复置,常由王子勋贵担任。 刘玄意承袭自其父刘政会的这个“渝国公”虽然声名不显、封地不多,但到底也是开国公爵,担任一州别驾自然是绰绰有余。大理寺的副手看似风光实则掣肘之处太多,别说是他,便是大理寺卿孙伏伽要面临多少压力?京中权贵多如牛毛,正应了那句“一板砖儿下去砸死十个人,里头有八个处级”……蘇州別駕也是副手,但是权力却要大得多。 不得不说,刘玄意谋求外放,这是一步好棋,一下子前程便海阔天空起来,远胜于京中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长安城的渝国公就是个屁,但是到了蘇州,怎么算也是一方大神,谁敢轻视? 与刘玄意这几日相处不错,房俊也乐得送个人情。 便说道:“那稍后小弟便给蘇州刺史穆元佐修书一封,他是自己人,兄长过去之后定然会多加照料。” 这一句“自己人”,刘玄意自然心领神会…… 举起酒杯,刘玄意说道:“谢谢这样的话语,愚兄就不多说了,俗气,此事记在心中了。” 房俊笑着摆摆手:“如此甚好,不过小弟还得给兄长讲讲这深蹲的要领……” 刘玄意当即放下酒杯,凝神倾听。 那股子认真劲儿,可比升官带来的兴奋感大得多……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定罪 房俊一直认为历史是有惯性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面一千年无数的因,才会结成一千年后的果,人类遵循着这股惯性前进,会一次又一次的踏进同一条河流…… 每一个人皆不同,当修为臻至巅峰可以在任何一个领域之内超凡入圣,可以济世安邦可以解万民于倒悬,甚至可以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毫无顾忌的殉道。 但是在茫茫人世间,由无数个“个人”所组成的阶层却完全不同。 当无数人聚集在一起有了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述求,这个凝聚了无数人意志的阶层便成了一条汪洋大河,前进的方向绝对不会因为任何的原因所改变,这个阶层里的利益群体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自己的利益。 利益驱动着人类社会前进的方向,自然总是挣脱不掉这条河流的束缚…… 就在房俊被大理寺羁押的日子里,长安城中并不平静。 雪片一样的弹劾奏疏继续飞进政事堂、飞进太极宫,在看到房俊即将被严惩、李二陛下即将低头的这个关键的节点,关陇集团自然是不遗余力的加强攻势,希冀于依靠不停的施压迫使李二陛下早日低头。 其余的几大政治派系却反应不一…… 江南士族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态度是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这原本就无可厚非,一则皇权与关陇集团的碰撞绝非是私人恩怨,李二陛下打压世家门阀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所谓朋友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敌人。再则,房俊在江南大刀阔斧的动作早就使得江南士族们怨声载道,一日兴盛过一日的市舶司看得江南士族们眼红,他们认为市舶司的每一贯钱都是从他们身上剜下去的肉,若是没有市舶司的寻在这些就都是他们的财富,却从来没有人能够意识到“规模理论”的重要性。 给关陇集团站脚助威,在一旁煽风点火自然就成为江南士族的策略。 只是若是让他们赤膊上阵,却终究是不肯的…… 山东豪族的表现就低调得多。 他们就只是做山观虎斗,反正双方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改变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遭受打压的现实…… 倒是寒门官员的反应比较激烈。 在他们看来,齐州房氏原本就是当地的一个小土豪,只不过是在房玄龄崛起以及娶了卢氏嫡女之后,齐州房氏才会渐渐成为显赫一方的家族,但是同那些世代簪缨的门阀世家完全是两回事。 就算是再寒的寒门在除了一位房玄龄这般人物之后,也必然会一跃成为一方豪族,这件事就是每一个寒门士子最终极的目标——通过自己的努力,显赫家族,光宗耀祖! 故此,房家就是所有寒门的代表。 房家现在配合皇帝陛下打击门阀世家,这正是寒门愿意看到的,不支持房俊支持谁? 于是在关陇集团卯着劲儿弹劾房俊的时候,朝中所有的寒门官员几乎都站出来声援。 朝中形势一度混乱不堪…… 李二陛下对此喜闻乐见。 他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从来都不怕斗争。 房俊的那一句“以斗争求团结”的话语可谓甚得李二陛下之心,斗争才能团结,团结才能平衡,平衡才是王道! 一潭死水相敬如宾,那么皇帝就危险了…… 大理寺对于百姓冲击道德坊一案的审理速度非常快。 不快不行,上面有皇帝敦促,下面有无数人盯着,谁敢拖延? 很快,审理结果便出来了,一面上报皇帝,一面公之于众。 “元氏暴戾,虐害幼女,八十一条人命尽数制成人彘充入墓穴殉葬,天怒人怨,故而形成民愤。京兆尹房俊在审案过程当中言辞不当,对百姓之情绪有误导怂恿之嫌疑,失职妄为。两相叠加,导致百姓民怨沸腾,这才酿成冲击道德坊元家之事。幸而京兆府反应迅速,在案发之后当机立断,对于冲击道德坊首犯以及杀害、歼淫、偷盗者数十人快速审理确认无误之后当即判决执行,起到了安定人心、以儆效尤之效果……” 这就是大理寺的审理结果。 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到底还是将怂恿鼓噪百姓的罪名按在房俊头上,这也是必然之事,他在明德门下的话语虽然没有一句明示,但是字字句句都包含煽动,其罪难逃。 但是随后的肯定性言辞则算是为房俊脱罪。 这种事情如何量刑、如何处置最终要看的还是造成的后果。 道德坊被冲击是大事,但是受害者仅限于元家,这就将影响降低到最小。而将元家的罪名坐实,则进步一减轻了房俊的责任…… 关陇集团自然不满意。 整个元家嫡支都被毁了,只余下一些偏支远房的小鱼小虾,这相当于一个簪缨世族烟消云散,从此之后再无半点政治影响力,世家门阀们如何接受? 先是江东陆氏,再是关中元氏,这房俊简直就是一个“门阀毁灭者”,若是不能给予其狠狠的教训,日后说不定这棒槌就干得顺手了,专门盯着世家门阀搞事情…… 故而针对大理寺不痛不痒的审理结果,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弹劾风潮。 朝堂上也开始了新的博弈。 对于这一切,房俊冷眼观之。 他是当事人,但是事情的走向早已不在他的掌控之内,现在能够期待的就是李二陛下的决心程度,是一意孤行战斗到底,还是稍作退让以图再战。 这两种态度将决定他的结局。 若是前者,他不但不会受到惩罚,反而会得到一个“正义斗士”的奖状,立即官复原职,或许还有赏赐。 若是后者,罢官去职便是预料之中,想必是要蛰伏一段时间慢慢沉淀,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李二陛下提出了对房俊的处理结果。 官复原职,剥夺其侯爵爵位,降为华亭县子,罚金万贯,用以赔偿元家大火当中被波及的无辜民宅。 关陇集团强烈反对,但是在寒门官员的支持、江南士族的沉默之下,李二陛下一意孤行,事情便如此敲定。 关陇集团失望到极点。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他们几乎已经预感到房俊被释放之后官复原职,将会对关陇集团展开如何狂风骤雨一般的报复行动。房俊是京兆尹,整个京兆府都在他的管辖之下,这正是关陇集团的根基之所在,房俊只要有所动作,便算是碰触到关陇集团的命门,怎么可能不紧张? 以马周、孙伏伽等人为首的寒门官员则在这次风波之中大获全胜,并且趁机站到了与世家门阀斗争的前台! 朝中格局再次出现微妙的变化…… ***** 大理寺门外,扫净积雪的大街上愈发显得清冷。 孙伏伽为首,包括刘玄意在内的一干大理寺署官尽皆站在衙门前,冲着房俊施礼。 房俊回礼,笑道:“叨扰多日,幸得诸位厚待,着实令在下有乐不思蜀之感。” 一众大理寺官员尽皆无语…… 当我们这儿是青楼楚馆呢? 既然乐不思蜀,那您咋不多留几天? 孙伏伽眼皮跳了跳,觉得尽快结案实在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这小子行事肆无忌惮,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将大理寺再给闹腾一遍? 现在将这位瘟神送走,您乐意祸害谁就去祸害谁吧…… “二郎英姿勃发,实乃大唐最出类拔萃之俊彦,些许挫折便将它当做一种磨砺,以后行事当以此为戒,勿要冲动才好。” 孙伏伽坦然说道。 房俊点头受教,人家有资格说这样带着教诲意味的话语,而且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本身也是一种态度。 寒门官员的态度。 房俊概然说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义之所当,千金散尽不后悔;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兴之所在,与君痛饮三百杯!” 这是他的态度。 他就站在历史的一边,知道历史的大势,更知道如何做才能老百姓活得更好。 随着滚滚洪流浩浩荡荡一路向前,不管前边有多少艰难险阻,吾往矣!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出狱 这几句话很有气势。 孙伏伽暗自点头,不过心中却也狐疑。 前面一句是孟子说的,但是后面的那句为何从未听闻? 难不成是这位“才高九斗”的大唐才子玩了一个狗尾续貂,自己在孟子的言语之后雕琢出来的? 那可当真是了不得! 不过似乎房俊干出来的了不得的事情多不胜数,想了想,也就释然。 房俊冲着刘玄意点点头,而后转身迈步,走下了大理寺门前的石阶。 一声呼唤响起:“二郎!” 房俊扭过头,看向左侧的长街。 几辆华丽的马车,数匹高头大马,十几个人站在街边,正冲着他这边看过来。 为首的程务挺持下官之礼上前,恭声道:“下官恭迎府尹。” “下官恭迎府尹。”在他身后,李义府与王玄策亦弯腰施礼。 卫鹰则率领家将部曲肃立一侧,右手齐胸单腿下跪行了一个军礼,齐声道:“二郎!” 房俊缓缓点头,先是回过头看了看威严肃穆的大理寺衙门,继而面带微笑,目光从程务挺、王玄策脸上掠过,只是在经过李义府之时稍稍凝聚了一个眸光,便扫过去,沉声道:“免礼吧。” 众人齐齐起身。 程务挺上前两步,笑道:“大理寺的监牢滋味如何,府尹可曾受了苦头?” 房俊笑骂道:“你想知道?进去尝尝就是了!” 程务挺赶紧摇头:“您进去这大理寺的监牢如履平地,若是换了下官进去,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咱可不遭那份罪。” 他是真心佩服房俊。 相比于刑部大狱,大理寺的监牢肯定是规矩得多,也文明得多。然而与刑部大狱当中那些丧心病狂的贼寇全无二致的是只要哪一个官员进去,想要出来可就难如登天。即便是全须全尾的出来了,亦是丢官罢爵充军流放,如同房俊这般只是降了爵位其余全无影响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而因为房俊而起的这一场朝堂当中的博弈,更是令程务挺敬佩莫名。 一人身系朝政,整个朝堂各方势力纠缠不休,这得是多大的影响力? 大丈夫当如是! 李义府心里有些发虚,犹豫了一下,脚步略略上前,却又顿住。 因为房俊已经主动来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正好与房俊的目光对视…… 房俊面上带笑,伸出手拍了拍李义府的肩头,温言道:“本官这次能够有惊无险的从大理寺出来,多亏义府之功劳。还是本官经历浅薄了一些,不及义府之顾虑周全。” 李义府心底一松,赶紧说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还望府尹莫要责怪下官自作主张才好。” 房俊哈哈一笑,随意道:“何罪之有呢?只是往后若是有机会主政一方,还是要多多顾及百姓之民生,要心存仁厚,不要轻易妄造杀孽。” 他脸上在笑,只是眼底却一片冰冷。 奸臣就是奸臣,哪怕恶迹未彰,其心性已是昭然若揭。 自私自利,怎会将天下百姓、帝国兴亡放在心中? 李义府刚刚放下的心陡然揪了起来…… 这就还是怪我咯? 他隐隐有些不忿。 若非自己当机立断将那些百姓判处了斩立决,用他们的贱民给了世家门阀们一个交待,这一次的风波绝对不会平息得这般快速,甚至会更加惹起世家门阀的愤怒! 我这边苦心孤诣的为了你好,你却反而怪我,实在是没有道理! 若是单单怪我自作主张也就罢了,自己也可以理解。 可是你却怪我不仁厚,妄造杀孽? 难道身为京兆尹要用这一身官袍一生前程去保住那些贱民的命,这才是应该做的? 李义府吸了口气,说道:“下官受教。” 他知道,自己与房俊理念不同、性格不同,已然是渐行渐远。 房俊随意的点点头,问王玄策道:“准备得如何?” 所有人都看向王玄策。 在场都是房俊的亲近之人,自然知道这个小小的城门官儿投靠房俊便受到重用,被房俊委以重任。只是这个“重任”到底是什么,却无人得知,只是知道王玄策整日里神秘兮兮的东打听西打听,尽是关中各家的秘辛琐事…… 自然难免好奇。 王玄策呵呵一笑,揖手道:“随时可以发动。” 底气十足! 房俊展颜一笑,伸展了一下四肢,抬眼看了看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 “那么,就让那帮家伙等着承受本官的报复吧……” 街边积雪晶莹,阴冷的风在长街吹过,透体严寒。 ***** 房家的家仆在大门外不时的张望着街口,脖子都抻长了好些,浑然不顾刺骨的严寒。等到见到前去大理寺迎接二郎的车驾返回,到了大门前二郎从车内下来的时候,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 这不是矫情,更不是演戏。 房俊虽然被关中世家们称作“棒槌”、“败家子”、“第一大纨绔”,但是可着大街喊一嗓子,哪个百姓家受过房俊的欺辱?更别说房家的家仆了! 二郎虽然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嫌弃厨子做的饭菜不好吃敲打一顿,可是却从不会当真严惩哪个人,在他的眼里所有的家将部曲仆人杂役都是活生生的人,从来不曾将人当做牲口看待! 就算是时不时的败家有点吓人,可是人家能赚啊! 败得再快也没有赚得快,哪能算是败家吗? 更何况谁都不是傻子,谁看不出二郎便是房家日后的顶梁柱? 家主年纪大了,上书请求致仕好几回,不过是被陛下压着而已,这是迟早的事情。人走茶凉这句话谁都懂,就算家主现在位极人臣宰执天下,等到致仕之后朝中还有几人能念着以往的香火情分对房家诸多照顾? 等到家主仙去之后呢? 这个家还不是得靠着二郎撑起! 作为房家的下人,走在街上都是昂首挺胸,老家的县衙官吏听闻是在房家做事,徭役杂赋都能给减免三分! 若是二郎这回倒了下去…… 房家的未来可就不妙了。 天可怜见,闯下这么大祸的二郎还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降爵又什么关系? 只要官职还在,只要圣眷还在,凭着二郎的本事建功立业那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侯爵算个屁啊,几年就能挣回一个国公来…… 对于自家二郎,仆人们全都由一种“迷之自信”,就觉得无论是天底下多难的事情,只要是二郎出马,那就没有办不成的! 房家大门口挤满了仆役婢女,大家争相给房俊施礼问好,以此来表达心中对于房俊的挂念和亲近。 房俊脸上挂着真挚的笑容,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在这个头上揉揉在那个推上踹一脚,一片欢声笑语。 进了正堂,一家老小尽数在座。 房俊跪在堂中的蒲团上给房玄龄和卢氏磕头,口中说道:“孩儿不孝,让父亲、母亲为孩儿担忧了。” 卢氏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一叠声道:“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快来让娘看看瘦了没有……” 房玄龄老脸一片云淡风轻,一副教训的口吻:“知错就好,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正心疼儿子的卢氏顿时怒目而视:“儿子哪里错了?元家那等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畜生便是全家灭门难道不应该?你出去听听,长安城里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对二郎拍手称赞,哪一个不喊一声房二郎好样的?反倒是你,儿子被人关入大狱,你就当起了乌龟王八将头缩回去了,枉你还是当朝宰辅,软弱无骨任人欺凌,你怎么做人家父亲的?”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温情 卢氏早就对房玄龄不满。 儿子进了大理寺监牢,这老东西说什么“尔等勿扰,陛下自有定夺”,便颠儿颠儿的装病跑到骊山农庄去了。你倒是全了自己的清名,亲儿子进了大狱都不闻不问,可是万一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就连三郎被人诬陷,最终都是连个儿媳妇出面,完全抛去了女人家的矜持大闹刑部这才将人给捞了回来,房玄龄还是不闻不问…… 这时候一腔怨气尽数发泄,将房玄龄喷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只是这个出身高门的老妻性格之泼辣实在是让房玄龄怵头,以往无数次的交锋也俱是以他落败而告终,这时候自然不会愚蠢到正面硬刚,丢下一句“妇人之见”便甩袖避如书房,眼不见为净。 至于此举是否会影响到他在家中的威望,却是全然不在意。 话说,威望这种东西他在家中就从来都没有过! 既然不曾拥有,那又何谈失去呢…… 家中老少皆对卢氏之强势习以为常,房玄龄退避三舍,亦未觉得有何不妥,所谓习惯成自然也。 房俊又向大哥大嫂施礼。 大嫂杜氏心疼房俊,自是好言抚慰。房遗直大模大样的端然稳坐,受了房俊一礼,摆起兄长的谱。 “吾辈读书进学,是为晓事明理,为官一任,是为造福苍生。尔既然身为一府之父母,为陛下守牧一方,自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每日三省吾身,时刻诵读圣人教诲,去芜存菁。怎能怂恿百姓冲击京城,以至于造成不可挽回之恶劣结局?今后当谨言慎行,循规蹈矩……” 房遗直对于在房俊面前摆起兄长的架子甚为舒爽。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在他眼中顽劣不堪愚钝如朽木的二弟便成为一颗耀眼的明星,绽放出璀璨的光滑绚烂夺目。外人言及房玄龄诸子,只知有房俊,而不知有他房遗直…… 这在房遗直看来简直不可理喻。 等到房俊平步青云一般一步步走上京兆尹的高官职位,房遗直才不得不认清现实,那就是二弟的成就早已将自己远远超过。 故此,能够这般义正言辞的教训房俊一番,那性情不是一般的爽快! 你房二就算飞上天去,那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大兄,我教训你几句,不还是得乖乖的听着? 只是他开头几句说得字正腔圆意气风发,说到后来却是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心虚,只因老娘卢氏那灼灼的目光狠狠的盯着自己,让他一阵心惊胆跳。 直至额头冒汗,再也说不下去…… 卢氏盯着长子,淡淡说道:“说完啦?” 房遗直眼珠儿转转,心虚道:“只是警示二弟几句,那啥……” “警示?” 卢氏眼睛都竖起来了,怒叱道:“用得着你警示?你身为兄长,在幼弟有难之时自当挺身而出,可是你呢?躲在家中毫不过问,二郎被大理寺收押,三郎被刑部缉拿,最后还要依靠你两个弟妹前去将人捞出来,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也就罢了,还得在刑部大堂之上撒泼!人家将女儿嫁到我们房家,是要我房家当牛做马的使唤吗?你这样一个兄长,还有什么资格教训兄弟?” 卢氏越说越来气,手掌将桌子拍得“砰砰”响,言辞激烈。 她是个刚烈的性子,一辈子最是好强! 可是偏偏生了这么一个迂腐懦弱的儿子出来,如何能不痛心疾首、失望透顶? 一屋子人全都吓得站了起来,聆听卢氏发飙…… 房遗直面色惨白,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说。 杜氏眼圈儿微红,甚是难堪。她也觉得房遗直迂腐,性情又懦弱,只是好歹也是房家长子,在一众兄弟姊妹面前被卢氏这般训斥,颜面何存? 谁都不敢吱声。 房俊苦笑一声,他尚不知家中曾经发生何事,只是依照母亲这个时候的怒火来看,定是对大兄失望至极才会表现得如此强烈。 房俊赶紧对房遗则和房秀珠使了个眼色。 这二人皆是鬼灵精,顿时领悟,趁着卢氏喘息的间歇对着房俊施礼道:“弟弟(妹妹)给二兄施礼。” 房俊说道:“一家人,何须如此?为兄性子有时粗疏一些,难免对弟弟妹妹们照顾不当,有所疏漏,还望弟弟妹妹不要在意。吾等一母同胞,血脉相连,自当互敬互爱相互帮扶,若是二兄又是说话重了一些,啰嗦一些,尔等不要心存埋怨,当知二兄爱护尔等之心坚韧不拔、永不褪色,便如同大兄对我一般。” “弟弟(妹妹)领会,请二兄放心便是。” 房遗则和房秀珠齐声说道。 卢氏一肚子火气只得恨恨的咽了回去,瞪了房俊一眼。 你们兄友弟恭,拐弯抹角的维护大兄,感情就我是个恶人? 卢氏忿忿起身道:“翅膀都硬了,不听老娘的唠叨了是吧?懒得理你们!” 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后堂。 未几,便听到“砰”的一声轻响,有瓷器坠落于地的声音。 接着便是房玄龄的怒吼:“你这是发什么邪火,与我这茶壶何干?这可是蜀中大邑窑的极品白瓷……” 然后声音便在卢氏的怒斥当中淹没。 堂中诸位兄弟面面相觑,齐齐在心中替老爹默哀…… 房遗直面有愧色,看了房俊与房遗则一眼,说道:“二弟三弟,这个……那个……” 刚刚房俊的言辞实在替他维护,他如何听不出来?此时也觉得自己太过薄情,做的好像有点过分。想要对房俊和房遗则说些什么,但是嘴里吱吱唔唔,却拉不下脸来说出道歉的话语…… 房俊呵呵一笑,上前拍了拍房遗则的肩膀,回首看着房遗直说道:“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自当守望相助。过去的事情莫要提及,且行且珍惜。” 房遗则心中温热,狠狠的点点头:“嗯!” 暗暗发誓,往后定当勤练拳脚熟悉弓马,若是再有谁敢欺辱房家人,定然叫他好看! 房遗直却是微微尴尬。 这也怪房俊现在久处高位,不经意间官威便倾泻而出,掌握了主动权。 搞得就像是房遗直在接受房俊的教诲…… 不过二弟的话说得倒是有道理,既然是手足兄弟,那就是一生一世的牵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要分也分不开。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也别管什么圣人道理、微言大义了,帮理不帮亲,总得护着兄弟不能让兄弟反过来护着他才好…… 杜氏也与高阳公主、武媚娘站在一处,看着神态各异却心意相通的三兄弟,尽皆嘴角带笑。 高阳公主生于帝王之家,天家冷漠,便是兄弟手足之间何曾这般相互亲近、互相砥砺?不在你的背后捅刀子都算是好兄弟了…… 武媚娘更是感触颇深。 武家兄弟心思龌蹉性情凉薄,又自私自利目光短浅,从小到大她与姐姐妹妹何曾感受过这等兄弟手足的情分?便是碗里被母亲偷偷的多夹了一块肉都会抢夺过去…… 有称心如意的郎君,有看似剽悍实则护短的婆婆,有宰执天下却充满人情味儿的公爹,更有这些相互扶持互敬互爱的兄弟妯娌,人生至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里才是自己的家啊…… 房遗直不太适应这般温情脉脉的情况。 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太煽情,便干咳一声,说道:“二弟今后还应当小心翼翼才是,爵位降了就降了,要修身养性,千万别被关陇集团抓住痛脚,下一次也就没有这般幸运了。” 房俊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在我这里绝对不存在的!既然敢惹我,那就得做好承受后果的代价!” 都等着吧,不砍掉你一块肉,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天的监牢生涯? 都害得哥们留案底了啊……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历史的惯性 对于一个新世纪的官员来说,档案里头记上一次大过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该进步的时候这么一个污点就会挡了前程。若是进了一次监狱,那么政治生涯就算是彻底完蛋了。 虽然大唐不比新世纪,对于政治审查没有那么严厉,但说到底也算是一个瑕疵,对景儿的时候就会成为政治对手攻歼的突破口,极其被动。 房俊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更何况他的计划早就准备妥当,这个时候已经琢磨着是否要加大行动的力度,让关陇集团们好好的痛上一回…… ***** 瑞雪初霁,墙角的寒梅迎风怒放,隐有暗香浮动。 赵国公府雕梁画栋的正堂内燃着地龙,屋角的青铜兽炉内有袅袅檀香飘散,温暖宜人。 长孙无忌席地而坐,手指摆弄着面前的白瓷茶杯,沉声说道:“睚眦必报那是房俊一贯的作风,这一次差点将其的前程摧毁,他又岂能咽得下这口气?诸位,切莫轻忽了这小子的实力心机,被他粗鄙暴躁的外表所蒙骗,都打起精神来吧,千万别被房俊得了机会钻了空子。若当真落到房俊手里,只怕是不死也得狠狠的脱层皮……” 在他的对面,韦元通、于志宁二人亦是席地而坐,听了长孙无忌的话语,尽皆无言。 既然没将房俊拍死,那么自然要做好被其反噬的准备…… 只不过这种反噬会何时到来、会以何种形式到来,却却无人知晓。房俊行事一向别出心裁,各种手段更是天马行空无迹可寻,或许是强悍爆烈如同烈火焚原狂猛霸道,或许是润物无声如同清风徐徐拂面而至,谁知道呢? 不过二人并不是太担心。 原因很简单,就算房俊猛烈报复,首要的目标也不会是他们两家。 韦挺在房遗则事件当中算是送了房家一份人情,房俊这人固然棒槌,但是颇重情义,这个人情必有后报。 而于家是太子的坚实拥趸,与太子同气连枝、共荣共损。有太子居中转圜,想来房俊也不会对于家太过分。 更何况这两家都不算是关陇集团的核心,不用首当其冲去承受房俊的怒火。 当然,打死他们都猜不到房俊的计划是想要全方位覆盖,一竿子将一船人统统撂翻了,才不管你是不是核心,是不是喽啰…… 现在于志宁和韦元通心里则是琢磨着为何长孙无忌单单将他二人叫来,而不是令狐家、侯莫陈家、独孤家这些关陇集团的核心人物呢? 这一次关陇集团与皇权的对抗当中,于家、韦家以及窦家都算是边缘人物,既没有出人也没有出力,已经有了与关陇集团划分界限的嫌疑,更有甚者有人抨击这几家想要反水投靠皇帝当叛徒…… 难不成,长孙家也要放弃自己的利益,投入到皇帝的阵营当中? 长孙无忌婆娑着茶杯,面色有些阴沉。 堂内一时间陷入寂静,唯有北风掠过院内的树梢,发出“呜呜”的鸣响。 良久,长孙无忌才喟然一叹,说道:“陛下铁了心想要削弱世家门阀以巩固皇权,增强三省六部的执行力从而达到中枢集权的目的。从帝国的角度来说,这的确是长治久安利在千秋之计划,可是我们世家门阀一辈辈一代代的积累到如今的地位权势,其中有多少先辈的鲜血?吾等岂能这般将祖辈创下的家业拱手相让?” 于志宁和韦元通一头雾水,不知道长孙无忌到底想说什么…… 这不就正是皇权和世家门阀的冲突之所在么? 世家门阀想要掌控朝政,增加话语权,不将自己的生死操纵在皇帝的手中;而皇帝想要集权于中枢,巩固皇权,不让世家门阀有推动朝代更迭兴一国灭一国的力量…… 这是双方的本质矛盾,不可调和。 所幸现在大唐蒸蒸日上繁华锦绣,双方都保持着理智,默契的将斗争限定在一个双方都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皇帝不敢逼迫过甚惹得世家门阀破釜沉舟,那样必然天下大乱皇位也坐不稳;世家门阀亦不敢毫无底线逼得皇帝陛下大开杀戒,那样整个家族都会灰飞烟灭…… 只要控制住底限,就算是皇帝最后获得胜利,也完全没必要将世家门阀斩草除根,世家门阀还能将香火延续下去。 双方都清楚,一旦底限被突破,很可能就是玉石俱焚的结局…… 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 但是长孙无忌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铁了心要跟皇帝掰一掰手腕子? 那你去找令狐家,去找独孤家,找找我们这些三心二意立场不坚定的家伙干嘛?我们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您该不会还想着将我坚定的拉在你的战车上吧? 长孙无忌也在心里发苦。 他何尝愿意跟这两个墙头草虚与委蛇? 按照他的心意,他也想当墙头草,也想脱离这个巨大的漩涡啊! 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 那是个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一代圣君! 跟他作对的下场绝对好不了! 可他现在却是脱身不得…… 他长孙无忌能够今日,长孙家能有今日,全都是靠着关陇集团的支持和皇帝陛下的爱护,其中前者的力量更大一些,毕竟当初李二陛下争夺天下的时候正是关陇集团鼎力相助这才成功,而他长孙无忌就是关陇集团选出来的代言人! 现在他想脱离关陇集团代言人的位置,那么久必须全身心的投向李二陛下。 若是放在以前,这完全不成问题。 因为那个时候李二陛下对他信赖有加、视为肱骨,没有一件事情瞒着他! 但是现在…… 长孙无忌没底气了。 自从长孙冲谋逆不成开始,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接二连三的发生,是长孙无忌的主观也好,是神奇的命运构建的巧合也罢,反正李二陛下对他的意见越来越大,二人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大。 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早已渐行渐远…… 这种情况下,就算自己脱离关陇集团,还能够得到陛下无条件的信任么? 没有了这份信任,长孙家还能保持以往的权势地位么? 所以,为了家族,他别无选择…… 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孙无忌放开婆娑着茶杯的手指,抬头凝视两人,淡淡说道:“吾关陇集团同气连枝已两百余年,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利益纠缠,早已不分彼此,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是轻飘飘的一句分道扬镳就能行的?” 于志宁面色难看,不悦道:“赵国公这是在敲打吾等?” 他心中不悦,话却说的还算客气。 这哪里是敲打? 分明就是威胁! 长孙无忌挥挥手,说道:“兄长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几家世代联姻,彼此之间的利益纠葛颇深,早已是如同一家人一般不分彼此,两百年的情分哪里说得着这样刻薄的话语?” 于志宁面沉似水,也不争辩,闭嘴沉默。 世家门阀之中无比看重利益,如同一家人一般不分彼此?呵呵,就算当真是亲兄弟,在关乎到切身利益的时候拔刀子捅人的还少了? 最典型的就是李二陛下,为了在李建成和李元吉的逼迫之下活命,也为了那个君临天下的至尊皇位,还不是照样对着亲兄弟举起了屠刀? 利益面前,就别谈什么情分啦…… 韦元通静静的喝着茶,一言不发。 他知道长孙无忌终究会说出他今日的想法,所以他不急。 长孙无忌捋着颌下胡须,略略沉吟,终于开口说道:“后日乃是某之寿诞,陛下诸嫡子皆会前来府中为某贺寿。届时,还希望二位能够赏光莅临,随同某一同见见晋王殿下……” 宛如一生霹雳,在于志宁与韦元通耳边炸响。 ……晋王殿下?!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宰辅之才 在关中,房俊是一个很奇特的人物。 他毁誉参半,褒贬不一…… 在寻常百姓眼中,房俊是一个爱民如子甚至肯为百姓的冤屈豁出去前程的好官,他公正严明、威风懔懔,故而百姓为他立生祠、颂功德,赞其为“万家生佛”,是传奇中的传奇! 而在门阀贵族和世家子弟眼中,房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棒槌,发起疯来不管不顾,根本就没有一丝半点的所谓绅士教养、贵族气质。 偏偏还专门以打击世家门阀来博取自己的名声,简直虚伪狡诈令人切齿痛恨,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是在李二陛下眼中,抛去那些华丽的赞美、污秽的辱骂,是房俊对于大唐这艘超级大船能够乘风破浪笑傲四海的无比贡献! 销售玻璃敛取的巨额财富,一日强过一日的神机营,骊山农庄、华亭镇两种截然不同却又行之有效的生产新模式,江南船厂为帝国水师纵横大洋所提供的强大的技术…… 正是因为这一切,所以哪怕西域那边烽火连天牵扯了大唐太多的精力,李二陛下依然可以畅想着水路并举摧枯拉朽的荡平高句丽,成就他千古一帝的不世伟业! 故此,李二陛下怎么可能在关陇集团的压力之下便放弃房俊? 他早已打定主意,不管房俊如何嚣张跋扈、如何胡作非为,只要他不造反,那就送他一个一世富贵,送他房家一个与国同休! 神龙殿里,李二陛下捧着一卷薄薄的策划书,不时抬眼看看面前装模作样一副温润君子形象正襟危坐的房俊,眼皮下意识的跳了跳。 太狠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本策划书的内容一旦传扬出去,必是关中震荡、骂声一片! 这简直比掘了关陇集团的祖坟还要严重! 李二陛下皱了皱眉:“这个……会不会有些过分了,有可能引起关陇集团的全力抗拒,甚至逼迫得他们狗急跳墙?” 他很欣赏房俊的策划,但同时也有些担心。 别看那些簪缨世族标榜自己什么诗书继世、耕读传家,其实他们口中的“铜臭”同样是家族最最基础的根基。就算是文名播于天下,就算是礼仪冠于古今,照样需要钱! 没钱,韦家、杜家如何能够后来居上,与传统的“八柱国”渐渐呈现分庭抗礼之势? 没钱,长孙家如何能够牢牢把持关陇集团核心的地位? 没钱,他陇西李氏如何能够顺应天命、人心所向,水到渠成的定鼎天下? 断了关陇集团的财路,岂不等同于杀了他们的父母? 这万一关陇集团逼不得已铤而走险,那可就玩大了! 房俊微微摇头,肯定说道:“不会。” 李二陛下奇道:“何以如此笃定?” 房俊道:“钱财乃是一个家族屹立不倒甚至发展壮大的必要因素,但是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唯有人才那才是最重要的。自古以来造反者鳞次栉比层出不穷,可是哪一个是因为嫌弃自己钱少而造反的?钱财是肉,割点肉死不了人。” 李二陛下想想,也挺有道理。 继而看着手中的策划书,又问道:“可是这个商税……现在华亭镇的商税之法已然引起天下哗然,每日里奏章无数,尽是反对之声。你这堂而皇之的想要将商税推行天下,并且是丧心病狂的十税一,难道是想要重现隋末天下四处烽烟之盛况?” 李二陛下难得开了一句玩笑…… 他认为房俊的这个策划就是个玩笑。 华亭镇的那种税率已然搞得天下舆情汹汹,掌握着大量商业的世家门阀们苦不堪言,看着无数的货殖在自己面前流过而不能在其中分一杯羹,那是何等的憋屈和幽怨? 你小子现在居然还想让全天下的商税都按照华亭镇的方式来实行,只征收生产和销售这起始于重点的两项税收,并且是沉重到夸张地步的十税一…… 是看朕这江山坐得稳当,想要朕也尝尝当年隋炀帝天下烽烟四面楚歌的滋味儿么? 房俊就笑了笑,镇定道:“陛下勿忧,不会的,因为……关陇集团会赞成这个税率。” 李二陛下有些懵…… 这句话的意思他懂。 关中稳,则天下稳。 只要关中稳定,那整个天下就还是大唐的天下,无论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豪强都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大唐雄狮绝大多数都宿卫在关中,只要天下任何一处发生叛乱,大军随时可以背靠关中,出四关,平定天下。 但问题是,你这策划书里刚刚断了关陇集团的绝大多数财路,已然是惹得一片怒火,关陇集团不造反都算是忠臣了,又岂会跟天下士族门阀唱反调,赞同十税一的税率? 房俊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黑脸上云淡风轻似乎有一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老神在在,很是享受李二陛下此刻“不耻下问”的态度。 能在皇帝面前装逼,那感觉的确很爽…… 只不过李二陛下何等样人? 早已将权谋心机玩弄得出神入化,房俊脸上只是微微的一点得意露出来,便敏锐的察觉。 皇帝陛下微微侧过身子,左手支在地席之上改变了重心,右腿毫不客气的踹出去。 正中房俊大腿。 房俊正心里舒爽,冷不丁的一下被踹了个趔趄,差点翻倒在地,愕然道:“为什么踹我?” 李二陛下黑着脸,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在朕面前装神弄鬼,皮子又发痒了?” 房俊吓了一跳,赶紧正襟危坐。 被皇帝踹两脚没事儿,但是惹恼了挨一顿板子就不好了。 自己出狱之后只是与家人见了一面,便拿着这些时日在狱中写好的策划书来见李二陛下,家中娇妻美妾还没有来得及安慰安慰呢。这要是一顿板子下去又得在床榻之上趴个十天半月,岂不是害得对自己日盼夜盼的娇妻美妾一腔柔情成空? 长时间的慾求不滿,被绿的几率将会成倍增加…… 房俊赶紧一本正经道:“微臣之所以会说关陇集团会赞成这个税率,就在于一句话——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而!” 李二陛下愣了愣,略一思索,便即明白过来。 心里暗暗称奇,这小子年纪轻轻倒是能将人心瞧得透彻! 先将关陇集团的财路斩断,继而推出十税一的税率,这就出现了一种必然的情况——山东豪强也好江南士族也罢都会全力抵制这种堪称严苛的税率,而关陇集团则会默许甚至是公然支持。 为什么关陇集团会支持? 很简单,平衡! 财路被房俊斩断,关陇集团的财力必然一落千丈,与江南士族和山东豪强的对比之中便处于劣势。此消彼长,关陇集团的地位必然受到挑战。而十税一的税率看似一视同仁,但是那些收入多的显然就要吃亏得多…… 一百贯的十税一,跟一万贯的十税一能一样么? 关陇集团财路被断,却少交了税,发展起来更快一些,因为负担轻了;江南士族和山东豪强则要承担皆的税务,发展势头必然受到重挫。 这种情况下,关陇集团怎么可能不支持十税一的税率? 只要关陇集团支持,那么关中就一片风平浪静;只要关中稳定,天下谁敢找死的去造反? 分分钟消灭掉…… 既然没人敢造反,那么这个税率就必然要被推行下去。 至于十税一的税率是不是猛于虎的“苛政”,看看华亭镇就知道了。虽然税率翻了好几倍,但是取缔了那些杂七杂八名目繁多的各地“俚税杂税”,朝廷征收的税额反而节节攀升! 这正是李二陛下愿意看到的。 地方征收的杂税少了,实力必然削弱;中枢收缴的税收多了,自然愈加强壮! 干强而枝弱,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李二陛下心底赞叹,这小子还真是不枉自己的夸赞,当真是有宰辅之才啊……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踹你不需要理由 从大局入手,环环相扣,将人心算计的淋漓尽致。 李二陛下都忍不住惊奇了,这黄口孺子怎地能有这份心机? 或许于政治之上尚缺乏霹雳雷惊之手段,但是这绝非是天赋便能拥有的能力,需要在漫长的仕途当中不断的斗争、磨砺,才能手执日月、宰执天下。 但是房俊的这份天赋却令他惊叹不已…… 难不成这就是老成持重的房玄龄与世代簪缨的卢氏嫡女双方优秀血统多结合出来的奇葩? 这一刻,就连一向对于自家子嗣无比优越骄傲的李二陛下,也不得有些嫉妒了。 简直就是天才一般的人物啊! 不过不管心中如何赞许肯定,李二陛下是绝对不会再面上显露半分的。这混小子虽然有才华,但是棒槌的性子也非同凡响,一旦自己夸赞两句这小尾巴翘起来,还指不定给自己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来…… 同房俊的才华带给他更多惊喜和惊叹一样,房俊闯祸的本事也时常使得他头痛和烦躁! 这家伙若是能省点心就好了…… 李二陛下有些幽怨的看着房俊,为啥世间之人和物就不能十全十美呢? 真是遗憾啊。 殿内安静下来,几名宫女垂收肃立一侧,青铜兽炉里的檀香一缕一缕飘散,释放着淡淡的檀香味,凝神静气。 李二陛下捧着策划书,再一次斟酌起来。 此事事关重大,可不能被房俊这小子忽悠着自己就热血上头,总归要细细探究其中的各种可能。哪怕当真如同房俊所猜想那般进展顺利,也还是有一桩桩一件件的善后事宜需要妥善处理。 他是皇帝,即便是想要扶持寒门压制门阀,既要注意其间的尺寸,万万不能因为自己的决策而引起天下动荡。 当然,一旦房俊的这个策划得以施行天下,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为中枢敛聚大量财富,东征高句丽指日可待,李二陛下如何能不用心? 房俊带着有些无聊,可是李二陛下未曾明示他退下,他又不敢走。 手里婆娑着茶杯,感受着滚热的茶水将茶杯烫得温热,心情很是平静。 宫女一个个身姿窈窕,哪怕是低着头亦可看到那挺拔娇俏的鼻梁。只是李二陛下就在面前,房俊没胆子欣赏美色,目光便自然而然的微微侧过去,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透过殿前的雨廊,投注到雨廊外墙角出那一排挺拔的青松上。 有白雪覆在青松的枝叶之上,压弯了枝叶树桠,树干却依旧笔直挺拔。 忽而,一道人影自青松后面的墙角处转出,径自向正殿这边行来。 一身月白色的道袍清冽宽松,身姿绰约修长,一头乌黑的秀发在头顶盘了个发髻,用一支再也寻常不过的玉簪固定。 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那一截儿白玉也似的玉颈如同天鹅一般修长细腻,行走之间步履如莲,优雅轻盈。 正是多日未见的长乐公主。 有风吹过,青松之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随着风漂浮飞荡,宛如飞絮一般萦绕在长乐公主身周,放佛凌波而来、踏雪寻梅。 优美而凄凉。 房俊眼神便有些发直…… 心中怜惜之意顿生。 宫闱重重,深似海。 一朝入宫门,女人的一生便已然注定,所有的青春、情爱、荣辱、苦乐、悲痛,便都扎根在一方庭院楼宇之中,苦熬着岁月峥嵘,陪伴着花开花落。 皇帝的妃嫔如此,此时的长乐公主依然如此。 这一方天底下最尊贵的殿宇之中,对于长乐公主来说,却蕴藏着天底下最深邃的寂寞和最凄苦的无助…… 莫名的,房俊便想起那一句“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风骚骚而四起兮,霜皑皑而依庭。日晻暧而无光兮,气懰栗以冽清”…… 那是一种凄凉的美。 殿外,正向着父皇寝殿而来的长乐公主被天下飘落的积雪落在脖颈上,凉凉的,痒痒的,下意识的一偏头。身后的宫女急忙上前用手中的大氅裹在长乐公主身上。 而长乐公主正因为这个角度,目光透过大殿的玻璃窗迎上一道眼神古怪的目光,顿时微微一愣。 那目光之中充盈着惊艳、赞美,还有……怜惜? 长乐公主秀眉微微一挑。 本宫宠冠殿下诸子,你哪儿来的怜惜? 就因为现在本宫乃是和离之人么? 长乐公主咬了咬嘴唇,心中有些不忿…… 殿内。 李二陛下抬起头来,似乎想要询问房俊一些什么,见到房俊手捧茶杯扭头向外的姿势放佛定格,心里边略微有些好奇,顺着房俊的目光看过去,李二陛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小王八蛋这是在觊觎自己的嫡长女么? 看着房俊那痴痴的神情,李二陛下气不打一处来,再次一脚踹了过去。 这一次比刚刚那次更加猝不及防,房俊的心神完全被院中长乐公主的身影所吸引,冷不丁的臀侧吃痛,一股大力涌来,顿时将他踹得歪倒。 手里的茶杯更是脱手掉落。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摔成碎片,茶水四溅。 房俊愕然回神,奇道:“陛下何以踹我?” 李二陛下心中恼火,哼了一声,怒道:“朕想踹就踹,何须理由?” 房俊无语…… 行,你是皇帝你最大,你不讲理谁敢跟你讲理? 一旁的宫女忍着笑,又甚是敬佩。 这位房二郎当真有趣,她们整日里侍候李二陛下,何曾见到李二陛下面对谁的时候这般脾气暴躁,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便踹了两脚? 更何况还毫不客气的说出“想踹就踹”这等市井无赖的话语…… 这才叫“简在帝心”,陛下是将他当做自己的子侄一般看待呀! 偷偷瞧瞧陛下的眼色,见到并未有继续发作的意思,宫女们便迈着小碎步,上前将地上被房俊失手掉落而摔碎的茶杯残片收拾干净。 长乐公主自殿外踏入,便正好瞧见这一幕。 李二陛下怒目而视,房俊一脸委屈,宫女收拾残局…… 不由得微微一愣。 这是……怎么回事? 瞄了房俊一眼,长乐公主轻敛裙裾对着李二陛下施礼,口称“见过父皇”,在李二陛下回了一句“免礼”之后便盈盈站起,来到李二陛下面前,收拢了一下裙裾,跪坐下来,俏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问道:“父皇因何发怒?”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瞪了房俊一眼,闭口不答。 怎么说? 难道说朕见不得这个贼眉鼠眼的小子用那副充满觊觎的猥琐目光偷偷的看你? 长乐公主又看向房俊,目光探寻。 可房俊正莫名其妙的委屈着呢,只好耸耸肩,做出一个“天知道”的无奈表情…… 长乐公主便转向李二陛下,柔声说道:“冬日气躁,父皇当顺理心气才是。” 一双纤纤素手提起茶壶,姿态优雅的将李二陛下面前的茶杯注满,轻笑道:“父皇喝杯茶,消消火。” 至于房俊,长乐公主自然是不会给他斟茶的…… 李二陛下接过茶杯,对着闺女宠溺的笑笑,心中忽而觉得有些不自在,便瞪着房俊说道:“傻呆呆的看什么呢?朕跟长乐有话要说,你便退下吧。” 房俊只好起身施礼,恭声道:“那微臣这便告退了。”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眼皮也没抬,低头喝茶。 房俊转身走出大殿,只是临出门的时候还偷偷瞄了长乐公主一眼。却不妨长乐公主也正好看过来,二人目光相触,同时吃了一惊。 房俊是心中想要多欣赏长乐公主的绝美容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至于心中是否有什么猥琐的想法……就算有,那也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长乐公主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望过去这一眼,冷不丁的目光交汇,将她吓了一跳,脸蛋儿微红,赶紧收回目光垂下头去。 心中小鹿乱撞。 微微有些负气:这棒槌,怎地敢偷看我? 却未曾想过,你若是不偷看人家,怎能知道人家在偷看你呢……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你得学好啊武美眉 窗外寒风萧萧、冷月清辉,屋内春意盎然、被翻红浪。 娇媚的喘息在一声高亢的清啼之后戛然而止,只余下完全满足之后那来自身体最深处的颤抖…… 房俊搂着武媚娘纤细柔软的腰肢将她揽在怀里,细嫩的脸颊紧贴在他宽阔的胸膛,汗湿的秀发披散开来。屋内燃着红烛,房俊低头看去,只见怀中肤若凝脂艳若海棠,一双秀眸半阖半开,眼波迷离,分润的红唇微启,精致小巧的鼻翼微微搧合,尚沉浸在蚀骨魂销的余韵之中。 不知怎地,他便想起了元家墓穴当中那一排排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彘,心中一阵惊悸。 “人彘”是一种残忍至极的酷刑,房俊不知其从哪一朝哪一代开始,但是却知道最著名的便是吕雉将戚夫人制成“人彘”的故事。 断其手足,去眼,烷耳,饮喑药,使居厕中,折磨致死。 当然,这种酷刑绝非仅仅出现了一次。 而另一次,便是出自自己此刻怀中佳人之手…… 据说武则天登上皇后之位,唯恐王皇后与萧淑妃得势反噬,便令人杖王皇后与萧淑妃各一百,截去手足,投于酒瓮中,“令此二妪骨醉!” …… 看着怀中这个娇娇弱弱不堪鞑伐的女子,脑中想着那一幕幕惨状,房俊便不由得心中发寒。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知此刻武媚娘娇媚的外表之下,是否依旧隐藏着那颗狠戾冷酷的心? 李义府的事情时的房俊明白,历史是有惯性的,一个人的机遇可能随着无定的世事而改变,但是一个人的性情却非是一日铸成。 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武媚娘今生非曾经历皇宫里那肮脏龌蹉的争斗,没有在非死即生的边缘游走,不至于冷酷绝情到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郎君,想什么呢?” 武媚娘依偎在房俊胸口,抬起一张俏脸好奇的打量微微失神的房俊,那一双秀眸之中已然回复清明,清光湛然。 房俊双臂用力箍住武媚娘的腰肢,将她纤弱的身子往上提了提,两人便鼻尖相触,四目相对,声息可闻。 啄了一下分润的唇瓣,看着眼前一双秀眸,房俊柔声说道:“为夫知道娘子幼时在家中颇受冷落折磨,心中难免存着怨气,此乃人之常情。只是为夫想让你知道,从你踏进房家的那一刻开始,你的人生已然与以往截然不同。仇恨会让人在痛苦中沉沦,会迷失你的神智,会惑乱你的心绪,报复并不能让人愉快。我房俊的女人,自会视若珍宝,给你全天下的女人都得不到的尊重和爱惜。你要记得,要懂得宽恕,懂得放下,懂得用一颗充满仁爱的人去看待世间的一切。” 武媚娘美眸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宛如蝴蝶翅膀一般一阵搧合。 心中温柔如水,却也略微有些诧异。 郎君这话……算是警告么? 可是我未曾有哪里做错呀,为何要警告呢? 而且这话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房俊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只能点到即止。 难不成说你以后想要将人制成“人彘”的时候想想我今天说过的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说不定此刻怀中还温柔缠绵的女子会即刻化身成猫,狠狠的挠他一顿…… 只能希望自己有别于这个时代的对待女人的观念以及房家的温暖和睦,让这个自幼饱受欺凌的女子感受到人生中的美好和温情,从而不会走上极端,以愤世嫉俗的眼光去看待整个世界…… ***** 连续几日,房俊都窝在府中后宅之中,陪伴娇妻美妾,尽享世间温柔。非但未去京兆府上值,甚至婉拒了所有亲朋故旧的宴请,消失在外人视线之中。 然而,没有人认为房俊这是受到打击之后修身养性甚至一蹶不振自暴自弃,更多的人更愿意相信这是房俊在蛰伏、在酝酿,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展开他的报复。 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那必然是势若奔雷、风卷云荡! 关陇集团严厉约束自家子弟轻易不得出府,青楼酒肆赌坊柳巷更是绝对禁止,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家的一切,务必不能被房俊捉到把柄…… 随着房俊消失在人前,整个关中反而陷入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诡异宁静。 然而这种宁静之中,却隐藏着压抑与暴躁…… 直至皇帝陛下的九皇子晋王李治寿诞的这一天,久违的房俊才施施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李治虽然成婚,李二陛下也赐予了府邸,但到底是最幼小的嫡子,难免诸多宠爱,在李治成婚之后并未允许其出阁立府,而是继续住在太极宫中。 可是说到底也是成婚了,寿诞便不适合在皇宫之中举办,否则你让太子如何自处?御史言官也必然群起而弹劾之,李二陛下可不想将一场乐事变成麻烦…… 魏王李泰已然随军西征,却寄来书信恭贺幼弟生辰之余,将他在曲江池畔的皇家园林借给李治举办酒宴。 这场寿诞的举办地便放在了曲江池畔…… 只可惜这处园林虽然美不胜收,但此时尚未开春,四野凋敝湖面冰封,难免有些寂寥清冷。 李治正坐在主楼的正堂首位,充满稚气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正襟危坐,聆听面前诸人的恭维祝贺。 心里却有些慌乱…… 舅父长孙无忌一张圆脸笑得灿烂,此刻就坐在李治身边,面前的王敬直、韦大武、令狐铤、侯莫陈镬、窦德藏、于胜等等一干关陇集团的新生代子弟团团在座,言笑晏晏。 长孙无忌瞄了一眼看似稳重实则有些慌乱的李治一眼,心里暗暗满意。小小年纪便能从现在这种场面当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着实是一份不得了的政治天赋。 皇帝诸子,果然尽是人杰…… “稚奴何必拘谨?此间人等皆是关中的年青俊彦,学识渊博熟知人情,以后当多多亲近,相互切磋学问才是。” 长孙无忌圆脸带笑,和蔼可亲。 李治点点头,脸上浮起真挚的笑容:“多谢舅舅引荐,只是稚奴年幼,才疏学浅,怕是不敢与诸位兄长切磋。” 心里其实已经在狂叫! 舅舅,你这是要闹哪样? 父皇大刀阔斧的跟关陇集团对着干,现如今的局势已然是明火执仗双方各不相让,你却在这边给我引荐这么多的关陇集团子弟,是嫌我挨父皇的板子挨得少,还是觉得我活到现在已经是长寿了? 若是依着他的本意,现在就应当起座离席,到外面去迎接宾客,跟这帮人待在一块算怎么回事? 万一被人传扬出去,父皇那里的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 再者说,就算你们有什么阴谋想要接近我,咱们能不能偷偷摸摸的见面? 这般明目张胆,你让父皇怎么想?你让太子哥哥怎么想? 李治如坐针毡。 可他对长孙无忌向来又敬又怕,却是不敢出言违逆…… 王敬直笑道:“殿下何必自谦?殿下幼儿聪慧、宽厚仁慈,实乃微臣等人之榜样。” 他是驸马,是李治的姐夫,言语自然随意一些。 只是李治闻言却是眼皮一跳,心中腹诽:是啊,本王是宽厚仁慈,不然此刻便应当翻脸将你等统统赶走,以免被父皇训斥才是…… 一群人中窦德藏年纪小一些,气焰却不小。 年轻最大的好处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管昨天的世界多么险恶、过往的人生有多少黑暗,一觉醒来似乎所有的疼痛全都忘记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胆小的李治 窦德藏笑道:“殿下确实乖了一些,那些君子如玉什么的鬼话不过都是圣人们写在书本上偏偏那些愚夫愚妇的,人生在世,自当肆意而为!等闲无事的时候,某前去寻殿下一同在长安城里耍耍,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不是某吹牛,放眼长安城谁不给咱面子?就算殿下看中了哪位民间女子,某也能给殿下弄来玩玩!跟您说,这民间女子虽然教养差了一些,却也别有一番小家碧玉返璞归真的野趣,尤其是床第之间甚是放得开,远非那些礼仪教养所调教出来的豪门贵女可比,保准让您血脉贲张乐不思蜀,呵呵呵……”此言一出,在座者无不皱眉。 晋王殿下才多大点儿,就算是喜好女色,你也不能这般肆无忌惮的污言秽语,有失体统。 长孙无忌也有些恼火。 他今日将关陇集团的新生代子弟聚齐,就是想让这些年轻人跟李治好好的相处关系。 可是这窦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居然派来这么一个口无遮拦的酒囊饭袋! 你是来联络感情的,还是来坏我大事的? 王敬直年纪大,性子也沉稳得多,闻言蹙起眉头,语气不悦道:“德藏贤弟,慎言!” 他是好心,已经看到长孙无忌流露出来的不满之色,想要劝阻窦德藏一番。 可窦德藏哪里听得劝? 反而眉梢一挑,看向王敬直道:“王驸马何出此言?在下又没有说错什么,何用慎言?不是在下吹牛,这关中八百里秦川哪里不是窦家为所欲为的?玩弄两个村妇而已,又没有让殿下娶回去敕封一个王妃婕妤,有何不可?话说你王驸马一本正经的,怕是府中侍女也不知被你祸害了多少吧?食色性也,你能风流快活为何却阻止在下带着殿下去玩儿?咱们老大别说老二!” 王敬直差点气个倒仰! 这特么就是一个棒槌呀,比房俊那个棒槌还要招人恨! 我这是为你着想呢,你以为激怒了长孙无忌是闹着玩的?你们窦家就算是外戚,可是比起人家长孙无忌这个外戚差出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真真是喂狗不成反被咬…… 唇红齿白的于胜此时劝阻道:“二位何必争执?玩耍自然是无妨,只是现下京兆府衙门磨刀霍霍,家中千叮咛万嘱咐勿要多生事端,还是安稳一些的好。殿下要出来玩,好玩的事情多着呢,何必去触房俊的霉头?” 他对房俊是心有余悸。 年前码头上的那一幕依旧时不时的在脑海中泛起,当时房俊那种嚣张到极点狠戾到极点的气势完全将他吓住了。这哪里是纨绔子弟之间的斗气?简直就像是战场之上面对敌人一般的残酷…… 而且你窦德藏在渭水之上座船被房俊撞沉差点淹死,兄长窦德威又被房俊给废了,你哪里来的勇气还敢在房俊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窦德藏脸色难看起来,瞪眼看着于胜说道:“他房俊管天管地,还能管人拉屎放屁?渭水之上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某乃是堂堂杞国公嫡支,将来是要承袭国公之位的,他房俊难道还当真敢将某弄死不成?” 没错,在他看来渭水之上不过是意外,当真将自己弄死,房俊是不可能有那个胆子的。 自己可是杞国公的继承者! 他房俊是个啥? 小小的侯爵,现在还被削了…… 而兄长窦德威则不然,既然不是国公的继承者,又惹到房俊的妾侍,被房俊教训欺辱一顿自然不足为奇。 堂内诸人都对窦德藏这般嚣张嗤之以鼻。 房俊那厮管你是不是什么国公的继承者? 就算你现在就是国公,照样有一百种方法收拾你,那家伙连亲王都不怕,你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杞国公算个屁啊…… 当真是无知者无畏! 韦大武和侯莫陈镬面容阴沉,始终不曾说话。 没有人比身为房俊下属的他们更能感受到房俊的嚣张强势,侯莫陈镬的遭遇摆在那里,使得他们愈发清楚房俊发起飙来的时候是如何的蛮不讲理、胆大包天! 令狐铤则颇有些同仇敌忾,不忿道:“若非仗着陛下爱护,他房俊焉敢如此嚣张?挖坟掘墓,实乃强盗匪寇之行为,寡廉鲜耻至极矣!且目无尊长性情粗鄙,房家更是一群泼妇,蛮不讲理疯疯癫癫,不可理喻!” 众人对他的言语倒是颇为同情。 令狐德棻被房俊的小妾武媚娘挠得满脸桃花开之事早已风传关中,市井之间茶余饭后屡屡将其因为谈资,嘲讽讥笑自然不在话下,令狐家的声誉受到极大影响。 且不管你有理没理,被一个妇人挠成那样,首先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李治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舒服。 你们来就来吧,有舅父引荐,咱也无话可说。可是好好的这怎就变成了房俊的批斗大会? 斜眼看着长孙无忌,发现舅父的脸色亦是非常难看,便想起那位至今生死不知、行踪杳无的表兄兼前任姐夫长孙冲来。心道房俊得罪的人果然数不胜数,至今依旧官路亨通,也不得不称之为一个异数了…… 就在堂中几位关陇集团的年青俊彦尽情讥讽诋毁房俊之时,一个内侍急匆匆进来,先是看了一眼长孙无忌,继而来到李治面前低声说道:“殿下,京兆尹房二郎前来贺寿……”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刚刚还叫嚣着要房俊好看的窦德藏紧紧闭上嘴巴,侯莫陈镬和韦大武下意识的微微张嘴神情紧张,令狐铤活动一下身子极不自在,便是王敬直一张脸也瞬间僵硬…… 于胜则冷眼旁观,心中惊叹。 人的名树的影儿,“房俊”两字就像是有着无穷威力,刚刚还嚣张嘲讽的众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于胜赞叹一声,大丈夫当如是! 李治一张青涩的笑脸亦是难堪至极,瞅了瞅堂内诸人,然后看向长孙无忌,哀求道:“舅父,这个……要不稚奴出去偏厅会见房驸马?” 对于房俊,他心中是又敬又畏…… 不知为何,房俊与兕子和小幺极为亲近,对他却是颇为疏远,见面之时甚少有亲密的笑脸,要么绷着脸教训几句,要么黑着脸不屑一顾。 他现在与这些关陇集团的年青一辈见面,尽管是舅父暗中操作,可是一旦被房俊见到难保会叱责自己几句。说到底,现在父皇与房俊同关陇集团势成水火争斗不休,自己反而趁着寿诞之时私会他们的对头…… 李治便有些心虚了。 长孙无忌眉毛一蹙,不悦道:“稚奴何必担忧?堂中诸位皆乃大唐忠贞之士,又非是敌国奸细,便是见上一见,又有何干?他房俊不过是一介驸马、区区府尹,稚奴乃是帝皇贵胄,何必如此惊惧?你便安坐此间,让那房俊前来觐见便是,毋须躲避。” 李治苦着脸,无可奈何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 内侍便转身出去相请房俊。 堂内气氛因为长孙无忌的话语稍稍缓解。 想想也是,就算那房俊再是嚣张,咱们同是大唐臣民,有没有作奸犯科,何必怕他呢?何况还有赵国公长孙无忌坐在这里,任那房俊如何跋扈也得有所顾忌吧? 脊梁便一个两个的都挺直起来…… 堂外传来脚步声,有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响起:“房驸马,殿下有请。” 房俊醇厚的嗓音道:“有劳。” 未几,一个健壮敦实的身影自门口走入。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挑战长孙无忌 肤色微黑,浓眉星目,健硕的身形行走之间龙行虎步气势十足…… 房俊扫视堂内诸人一眼,心中微微有些惊讶。 怎地尽是关陇集团的年青一辈? 心里狐疑,来到李治面前揖手施礼:“微臣房俊,见过殿下。惟愿殿下福如东海日月昌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治搓搓手,略显紧张道:“姐夫免礼……来人,赐座。” 内侍添了一把椅子,房俊就座,却是看都未看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脸如锅底…… 一旁的窦德藏喝道:“房俊,尔好生无礼!赵国公在此,何不揖手施礼?” 房俊看向窦德藏。 窦德藏心中一紧,想起渭水之上房俊站在船头眼睁睁看着战船将他的座船碾压之时的冷漠狠厉,悄悄咽了口唾沫。 令狐铤从未与房俊对阵,心中恼火祖父令狐德棻几次三番被被房家羞辱,出言道:“论官职,赵国公位居司空,乃是你之上官;论辈分,赵国公与你父同辈,乃是你之长辈。可你却对赵国公视而不见,既无上下之尊卑,又无长幼之礼仪,是何道理?” 房俊冷冷的看着令狐铤,忽而一笑。 “是令狐家的公子吧?嗯,跟你那没脸没皮的祖父一样没出息……今日你之言语某受教了,不过,你亦要记住了,会因为今日之言语付出代价的。” 赤果果的威胁! 令狐铤顿时一滞,又惊又怒! 这是公然威胁自己,想要打击报复了? 最令他不能忍受的还是房俊那句“跟你祖父一样没脸没皮”…… 房俊威胁他、骂他,这都能忍。 可是言语之间已然辱及祖父,这叫令狐铤如何忍? 这要是也能忍,他也就成了缩头乌龟了! 令狐铤长身而起,怒目而视,戟指道:“房俊,休要猖狂!别人怕你,某令狐铤却是不怕!尔身居高官却不修私德,辜负陛下之信任,无耻之尤!” 房俊却是看也不看他,笑着对长孙无忌说道:“赵国公在此与一干关中俊彦相会,想必是将这些人引荐给晋王殿下吧?呵呵,请恕下官多嘴说一句,您呐,还是消停些吧……” 堂内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一脸笑容的房俊。 太嚣张了吧? 这可是赵国公长孙无忌! 你这说话的语气却放佛跟田间地头的老农闲唠家常一般……这样真的好么? 长孙无忌却是并不动怒,只是静静的看着房俊,出言问道:“二郎何出此言?” 房俊与长孙无忌对视,右手抬起,看也不看的手指从一干人等脸上一一扫过,不屑道:“这帮纨绔子弟出去飞鹰走马吃喝玩乐,还会些什么?晋王殿下生性纯孝宽厚仁爱,您却将这等败类引荐于晋王殿下,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下官倒是想要问一问,您意欲何为?” 长孙无忌再也绷不住了…… 这简直就是诛心之言! 若是此话传到陛下耳中,难保不会猜想是不是你长孙无忌想要将自己的嫡子晋王也教导成一个“败类”? 长孙无忌怒叱道:“房俊,休要在老夫面前放肆,你以为你是谁?” 房俊笑呵呵说道:“呦呵,赵国公您这是被下官说中心事,故而恼羞成怒了?”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道:“放肆,放肆!敢对老夫如此无礼,简直……简直……放肆!” 他本想撂句狠话的,可是憋了半天,也只是憋出这么一句“放肆”,气势顿时就弱了三分。 不若不行,因为撂句狠话其实也不容易。 人家房俊现在是京兆尹,京畿重地的封疆大吏,已然是朝中第一等的权臣,又是陛下的女婿,房玄龄的儿子,他长孙无忌就算在李二陛下信重有加之时亦不能将这样一个实力雄厚前途无量的少年高官如何,何况是与李二陛下渐行渐远的现在? 撂句狠话容易,但是狠话撂出来之后若是做不到,那就是徒增笑柄,惹人耻笑了…… 房俊呵呵一笑,下巴微抬:“下官确实嚣张,赵国公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一张圆脸阵红阵白,怒不可遏。 他绰号“阴人”,不仅仅是心机深沉喜好算计别人,更是城府深厚喜怒不形于色。 然而现在被房俊当着一众关陇集团后起之秀的面前打脸,加之自己最钟爱的儿子因为房俊的缘故不得不浪迹天涯有家不得归,心中之愤怒已然不可遏止! “砰!” 长孙无忌拍案而起,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孔已然狰狞可怖,死死盯着房俊,咬牙切齿道:“房俊,莫非真当有陛下护着你,某长孙无忌就动不得你了不成?老子跟着陛下打天下的时候,你这小王八蛋还在襁褓里吃奶呢!放眼天下,谁敢在我长孙无忌面前如此嚣张跋扈?” 他心中已然打定主意,无论什么手段、无论什么方式,也决意发动自己的一切力量,将房俊彻彻底底的干掉!要让他丢官罢职,要让他心胆俱寒,要让他灰飞烟灭! 哪怕因此而遭遇陛下的愤怒、房玄龄的报复,亦在所不惜! 否则,他长孙无忌以后还如何做人,他长孙家以后还如何领导关陇集团? 在座的一干关陇集团年轻子弟何曾见过老好人的长孙无忌这般怒气冲天? 各个噤若寒蝉,即便是最跳的窦德藏也紧紧闭着嘴巴,大气都不敢出。 大家心中对房俊是叹服不已…… 这可是长孙无忌啊! 曾经的朝堂第一人,陛下最最信重的左膀右臂、长孙皇后的嫡亲兄长! 别管房俊是作死还是有所倚仗,只凭他敢在长孙无忌面前这般嚣张跋扈,就是他们大家永远也做不到的…… 李治呆呆的坐在那里眼睛都直了,心里像是打鼓一般“扑腾扑腾”跳个不休,又惊又怕。 一直以来他都对这位嫡亲的舅父敬畏有加,每每看到舅父脸上挂着那招牌式的微笑背地里对人捅刀子的时候就不寒而栗,早已经在心里形成阴影。 可是现在,房俊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跟长孙无忌怼上了,非但毫无示弱,反而逼得长孙无忌怒气冲天却毫无办法,连句狠话都撂不出来…… 他惊异不已的看着云淡风轻的房俊,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这位姐夫居然厉害到这种程度了?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着,完全无视长孙无忌似乎即将把自己烧成灰烬的愤怒目光,一手婆娑着桌上的茶杯,一面看着长孙无忌,淡淡说道:“从一开始,令郎长孙冲便屡次三番的挑衅生事,下官疲于应对,他却得寸进尺。利益争斗,无所谓对错,无所谓善恶,下官心中亦是了解,并未记恨与他。但是只许你对我下手不许我对你反击,那就不对了,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长孙冲谋逆在先,事败之后迫不得已潜逃在外,赵国公却将这笔账算在下官身上,实在是过分了些。” 他顿了顿,扫视了诸人一眼,而后目光再次回到长孙无忌脸上,沉声说道:“坊市之间皆说我房俊是个棒槌,其实不然。我房俊是个很讲理的人,讲究的是以德服人……” 他话说到这里,堂内诸人脸色尽皆古怪。 你这个棒槌还以德服人? 拜托你要点脸行不行啊,你有德吗? 你最缺的就是德啊,心里有点数吧…… 然而房俊依旧自顾自的说道:“但是,咱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不是我的作风。够胆子惹我,那就得承受我的怒火,所以,既然你赵国公对我不依不饶几次三番的落井下石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那么就休要怪我不客气。” 长孙无忌怒极反笑:“你待要怎样不客气?” 房俊说道:“赵国公放心……还有在座的诸位,既然够胆弹劾我房俊,将我开国县侯的爵位给弹劾掉了,那么就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京兆府不久之后将会出台一个新的政策,已然经由陛下许可,诸位拭目以待吧,只是希望到时候不要哭得太难看……” 此言一出,人人色变。 房俊的报复……要来了吗?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风起于东市 长安城有百万人口,需要大量的商品供应。根据前代都城将工商业店肆集中在固定地区的制度,唐长安城在外郭中的东西两侧设置了两市。 东市和西市各在朱雀大街两侧相同的位置,左右对称,各处在皇城外的东南方和西南方,占地面积大致相等。 据说“买东西”一词最早便是出现在唐朝,所指的便是长安城内的东西两市。而在胡商番贾们口中,则将东西两市合称为“唐市”。这两处市场商贾云集邸店林立物品琳琅满目,贸易极为繁荣兴旺,乃是当时是加上最庞大的国际大都市长安城的核心商业区,是唐朝长安城的cbd…… 然则东西两市却也有着显著不同。 东市由于靠近被大唐百姓俗称做“三大内”的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朝中公卿以及达官显贵的住宅多在朱雀街东,勋贵云集,且诸州、府县的驻京机构州邸或进奏院尽皆分布于东市附近,国子监和赶考的各地考生们也都在附近活动,故东市中奢侈品很多,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西市则距“三大内”较远,周围多平民百姓住宅,市场经营的商品多是衣、烛、饼、药等日常生活品。然而比较起来,经营寻常商品的西市商业较东市更加繁荣,是长安城的主要工商业区和经济活动中心,因此又被称之为“金市”。? 西市距离唐长安丝绸之路起点开远门较近,周围坊里居住有不少外商,从而成为一个国际性的贸易市场。来自中亚、南亚、东南亚及高丽、百济、新罗、倭国等地的商人,多侨居于西市或西市附近一些坊里,其中尤以中亚与波斯、大食的胡商最多。 这些胡商带来香料、药物贩卖,再买回珠宝、丝织品和瓷器等,因此西市中有许多胡商开设的店铺,如波斯邸、珠宝店、货栈、酒肆等。 其中许多西域姑娘为之歌舞侍酒的胡姬酒肆,则是风流少年们喜欢光顾的地方,比如李白《少年行》就有“五陵少年金市东”,“笑入胡姬酒肆中”的诗句…… 简单来说,东西两市便是一个高端化、一个平民化,经营方向不同。 ***** 清晨,天空灰暗阴沉,太阳尚未升起,昨夜的严霜在屋顶的黑瓦上铺了雪白的一层,倍添清冷。 东市之内已然车马喧嚣,热闹非凡。 来自关中各地的世家门阀、豪强地主、政府机构尽皆派出人员前来东市采买,以备齐日用所需。 东市的面积,据文献记载:“南北居二坊之地”。四周皆有高大的围墙,每面各开二门,共有八门.四面各开有宽达三十丈的出入街道,便于商业运输和市民入市前车马的停靠。 北边的大道靠近春明门,出入便利人流熙攘,尤其是占据了东市出口附近的地点,乃是东市的黄金地段。 长孙家的铁行便位于此处。 临街的两层店铺二楼,长孙濬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凭窗眺望。 面前的街道径直向东市内部延伸出去,街道两旁店铺毗连、车马辚辚,采买的、运输的、送货的、拉脚的……行人商贾摩肩擦踵,喝彩叫卖人声鼎沸,好一派兴盛繁荣的盛世景象。 脚下的一楼店铺门口传来一阵喧嚣。 “掌柜,您这就不厚道了,咱家跟你们长孙家的铁行合作了有十个年头,这期间从来未曾在别家采买过货物。可是您现在给我整个东市最高的价格,您让我回去如何交代?” 一个粗豪的嗓音响起,语气甚为不满。 紧接着自家掌柜的声音传来:“权管事,非是某抬价,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了,你还不知某之为人?这已然是鄙店最低价格,你且打听打听,若是还有人比这个价格低,这批生铁你白拿走,某一文钱不收!” 那粗豪嗓音的权管事哼了一声,说道:“或许这是你家的最低价格,但是赵家刚刚在房家的铁行进了一批生铁,价格可是比你这里便宜了四成!同在天水郡做生意,咱们权家和赵家就是竞争对手,价格差了四成,您叫我回去如何跟家主交代,咱们权家这生铁生意还做不做?” 长孙濬微微皱眉。 天水郡权家与赵家皆是关陇集团的一份子,现在赵家居然撇开长孙家的铁行跑去房家的铁行进货,这其中只是因为房家的生铁价格比长孙家的便宜么? 亦或者,这是赵家想要向房家靠拢的态度…… 门口的谈话尚在继续。 铁行掌柜语气有些无奈:“咱们长孙家做生意,向来都是童叟无欺,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权管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权管事冷笑:“您也别蒙我,什么一分价钱一分货,人家房家的生铁比你家的便宜,质量也比你家的好!若非家主临行之前有过交待,务必要捧你们长孙家的场,您以为我这会儿还跟您这啰嗦呢?老早就去房家的铁行进货了!就跟房家的生铁一个价格,行不行您给句话,行,咱这就装车,立即付钱;不行,咱去房家的铁行进货。咱们权家顾念彼此的交情不假,可是也不能坏了自己的生意对吧?” 铁行掌柜沉默一会儿,说道:“在下做不了主,要不您稍等,正巧少东家在店内,在下去请示一下再回复你。” 那权管事赶紧说道:“那您快去快回,给某带个好儿。” “那行,且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某去去就回。” 长孙濬紧蹙眉头。 未几,身后的楼梯“咚咚”声响,掌柜快步走上来,见到长孙濬先是施礼,继而愁眉苦脸道:“三郎……” 长孙濬摆摆手,说道:“某已然听到了。” 掌柜忿忿道:“这房家到底搞什么鬼,将铁价压得如此便宜,咱们固然卖不出去货,可他们家不还是照样赔钱?” 长孙濬揉揉脑门,有些无奈。 咱家卖不出去货固然是真,可房家赔钱却未必…… 很早之前,长孙家就已经得知房家在房俊的主持下对炼铁技术进行了改进,能够使得生铁在大幅降低成本的同时大大提升质量。长孙家自然意识到其中的危机,也曾收买、拉拢房家的炼铁工匠,甚至派出过细作探听内情,却毫无用处。 新式的炼铁炉可以仿造,但是炼铁之时的详细配料却仿造不出…… 那份配方只有房家最顶级的工匠才会接触到,而那些顶级工匠都是各个家族的奴役家仆,全家都在主家的控制之下,想要收买甚至策反谈何容易? 只是房家的铁价一直只是保持着比长孙家略微低一些,诸多长孙家的老客户念着以往的交情并未改换门庭。但是房家现在忽然大幅度降价,就使得长孙家的客户们不满了…… 说到底,大家都靠着做生意赚钱,以商贾知道来奉养整个家族,一旦收入锐减,必定导致家族内部出现矛盾。 情分与利润相比,能值几个钱? 而这次大幅度的降价,是房俊的反击么? 晋王寿诞之上房俊对长孙无忌的叫嚣早已传遍关中,身为长孙家嫡子的长孙濬自然不会不知…… 略微沉吟一下,长孙濬当机立断:“以房价铁行同样的价格出售吧。” 掌柜忍不住劝道:“三郎,房家可是比咱们便宜了四成!若是以这个价格出售生铁,怕是……” 怕是顶不住! 现在的售价长孙家只有不到两成的利润,便宜四成,那就是要生生的亏掉两成!就算是长孙家家大业大,可是长此以往那也非得被掏空了老底不可!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价格战? 长孙濬摇摇头,冷冷说道:“照我的话去做。” 掌柜的目光停留在钱财之上,可是长孙濬的目光却放在与房家的争斗之上。 这代表着长孙家的颜面! 外界并不会知道房家的生铁成本比长孙家低了多少,他们只会看到房家为了狙击长孙家的生铁生意而大幅度的降价,并且一降价就是四成! 这是房家的魄力! 若长孙家继续抱着原价不变,外界会怎么说,会怎么看? 长孙家的魄力不行啊,在房家破釜沉舟的攻势之下萎了…… 这是长孙濬绝对不能接受的。 钱财固然重要,但是相比于一个家族的颜面来说,屁都不是! “……诺!” 掌柜的无奈,只得领命下楼。 不一会儿,便传来那权管事的大笑声。 “某就说长孙家有气魄,那房家这般降价那就是欺上门来了,若是不予以回应,岂不是矮了那房家一头?贵府三郎果然是人中豪杰,万贯钱货毫不放在眼中,权谋佩服!” 继而,楼下的店铺内脚步杂乱人生喧嚣,这是在搬运生铁装车了…… 长孙濬手里捧着茶杯,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得了夸赞,他却是满腹酸涩…… 自从大兄长孙冲出事之后,家中对于世子之位的争夺愈发严峻。 长孙涣是父亲次子,却非嫡出。 自己是嫡次子,却非年长…… 对于世子之位立嫡还是立长,父亲至今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这让长孙濬忧心忡忡。 毫无疑问,父亲对自己是偏爱的,将长孙家支柱的铁行交给自己打理便是明证,此举一度惹得诸位兄弟嫉恨不已,却也无可奈何。谁叫自己在长孙冲出事之后便占据了嫡长子的名分呢? 长孙濬亦曾觉得自己便是父亲属意的世子人选,直到二兄长孙涣异军突起之后…… 没有家族资源,没有长辈力挺,没有父亲支持,那个庶出的二兄居然就能得到掌管长孙家在“东大唐商号”股份的管理权! 就因为他跟房俊关系好? 长孙濬不承认这一点。 在他看来,交情和家族利益之间相比简直就不值一提,房俊固然与长孙涣交好,但是指名由长孙涣管理“东大唐商号”股份,必定是房俊的阴谋。 至于目的? 那很简单,就是想让长孙家内讧! 偏偏那个愚蠢的二兄为此得意洋洋,丝毫不管家族是否会因为这件事陷入争斗之中,就连父亲也态度渐渐的暧昧起来,似乎也有着将二兄立为世子的心思…… 若是铁行在自己手上遭受重创从而导致长孙家的名誉受到折损,而二兄那边随着“东大唐商号”在华亭镇愈发的壮大而水涨船高,自己岂不是就当真距离世子之位渐行渐远? 这是长孙濬绝对不愿意接受的。 但是房俊若真的搞起价格战,长孙濬出了硬扛着之外,还真就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 淑景殿。 淡淡的檀香自紫金镂空的兽炉之中袅袅升起,一缕一缕缓缓飘散,殿内檀香幽幽,静谧凝神。 长乐公主依旧是一身宽大的道袍,一头青丝简单的挽个发髻用玉簪固定,跪坐在地席之上素手沏茶。消瘦的背脊挺得笔直,白玉也似的秀美脸庞泛着淡淡的笑意。 檀香袅袅,美人如玉。 坐在他对面的李二陛下放下手中的卷册,接过长乐公主递过来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品了品味道,展颜赞道:“吾儿现已尽得这阳羡红茶之精髓,汤色红艳透亮,香气清鲜纯正,滋味鲜爽醇甜,天下之茶,朕首推阳羡红茶。” 长乐公主浅浅一笑,揶揄道:“父皇不是赞女儿沏茶的水平好么,这分明是在赞美这阳羡红茶好啊。” 李二陛下面色一黑,哼了一声说道:“休要提起那棒槌,提到他为父这头痛病就要犯了。” 阳羡红茶原本就只是在阳羡一地小范围之内小有名气,可是经由房俊与阳羡周家合作之后,阳羡红茶便凭借着房家强大的销售渠道以及强力的推广迅速在大唐境内流行起来,即便是倭国、高句丽、百济、甚至是大食等国现在亦都认可,价格更是贵比黄金! 夸赞阳羡红茶,那就等同于夸赞房俊。 只是李二陛下心里对于房俊擅作主张鼓噪百姓冲击道德坊一事依旧耿耿于怀,自然没好气…… 长乐公主掩唇轻笑。 明媚的冬日暖阳自窗外照进来,斜斜的映射在她的山上,空气中有些微浮动的灰尘飘舞,她的俏脸仿佛一块绝美的羊脂白玉,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眉目如画…… 即便是李二陛下之定力,依旧看得有些发呆,心中愈发郁闷痛楚。 如此钟灵毓秀的闺女,偏生被那个长孙冲给耽搁了如花的年月,怎不叫李二陛下又是心疼又是恼火? 长乐公主何等聪慧,见到父皇黯然的眼神,便知道他必是又勾起伤心郁结之事,便转移李二陛下的注意力,问道:“父皇手里拿的是‘百骑’的奏报么?可是长安又发生了什么新奇事?若是不涉及机密,可否给女儿听听?” 李二陛下嘿了一声,将手里的卷册递给长乐公主,闻言道:“父皇何曾对你有什么机密?不过是房俊那厮又搞事情,父皇都懒得管他……” 长乐公主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接过了卷册,细细阅读。 李二陛下颇有些发愁,喝了口茶水,郁闷说道:“你舅父这次算是把房俊得罪得狠了,房俊现在站稳了跟脚,第一件事就是对你舅父家的铁行出手,父皇亦是为难啊。” 他要打压关陇集团,但是心中难免对于长孙无忌还是有所眷念的,毕竟是这么多年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好臂助。 铁厂是长孙家的支柱,房俊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狠狠的掐住长孙家的命门! 旁人或许不知房家生铁的成本,他李二陛下如何不知? 这般价格战搞下去,长孙家必然是损失惨重。 若是论起权谋机变,房俊远不是长孙无忌的对手;可若是这般商贾之事,放眼天下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斗得过房俊。 想想失去的长孙皇后,若是她死后没几年长孙家便一蹶不振,自己岂非辜负了当初对长孙皇后承诺的照顾长孙家的誓言?李二陛下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他在犹豫要不要阻止房俊,对长孙家手下留情。 卷册上的字数不多,只是简略的汇报了房家大肆将铁价压低迫使长孙家不得不同样压价应对,都只是一些客观的描述,没有一字一句的猜测和推断,李君羡现在是越来越谨小慎微…… 长乐公主静静的看完,将卷册放在一旁。 抬首见到父皇一脸纠结的神色,略略沉思一下,细声说道:“其实父皇不必为难,想必房俊的目标绝非是舅父一家。” 李二陛下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长乐公主替他斟满茶,说道:“房俊之性格向来是有仇必报,这一次朝中官员群起而弹劾,可不仅仅是舅父一人。房俊爵位被削,心中定然满怀郁愤,出手报复那是必然之事。那日稚奴寿诞之上他对舅父挑衅,相比只是适逢其会,撂下几句狠话而已,他真正的目标定然是所有的关陇集团。依着女儿对房俊的了解,价格战这种低级的手段绝非房俊的真正目的,或许是故布迷阵,也或许……就只是顺手给舅父填填堵。” 李二陛下愕然。 之所以惊愕,不是因为长乐公主细致入微的分析将房俊的性格简单明了的刨解来开,鞭辟入里一针见血,令他茅塞顿开,不得不承认这种分析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而是自己这个闺女何以对房俊的了解如此清晰深刻?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你们想多了 若非是对一个人长时间的关注,怎么可能从这个人的性格出发推断他的行事方式,从而毫无缺漏? 李二陛下有些烦躁了…… 他依稀记得那日房俊坐在自己面前却偷偷的偷窥外面走进来的长乐的一幕,当时他虽然踹了房俊一脚,却并未放在心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知道自己的嫡长女是如何的钟灵毓秀出类拔萃,房俊这种毛头小子看花了眼亦是在所难免。 但是现在他觉得不大对劲了。 为何长乐对于房俊这般了解? 难道说这两人相互投缘、互生默契? 李二陛下看了面前秀美绝伦的女儿一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说什么? 你往后离房俊那个棒槌远一点,他是你的妹夫? 要注意那个黑脸的小子,那家伙不是个省油的灯,免得吃亏上当? 那样那是会打击到长乐那颗本就虚弱破碎的心灵,无论她跟房俊之间有没有什么发生。 说什么都不合适。 可是不说又不行…… 李二陛下斟酌半晌,犹豫着问道:“丽质,你……觉得房俊如何?” 长乐公主微愣。 父皇这话没头没脑的,什么叫房俊如何? 难道骊山房家农庄汤池子里头那件事…… 长乐公主顿时心中慌乱,又羞又急,莹白的脸颊染了一层淡淡的晕红,秀眸眨了眨,睫毛搧合几下,诧异道:“房俊啊?还行吧,有些粗鄙,有些暴躁,但也算是年轻有为,就是……就是……嗯,长得黑了点……” 说着,她掩嘴难为情的轻笑了下,好像凭白说人短处那般不好意思。 李二陛下顿时心情大好。 既然嫌弃房俊长得黑,那么大概就不会发生什么了吧? 他却未曾发觉,长得漂亮的花美男固然能第一眼便吸引女人的目光心生倾慕,但是那些凭借内涵和魅力取胜的男人若是将女人吸引,那才是致命的…… 李二陛下放了心,便笑道:“那你且说说,房俊到底意欲何为?” 见到父皇转移话题,长乐公主也悄悄松了口气…… 闻言,她沉吟说道:“房俊行事向来大气,这种价格战的方式或许只是顺手为之,绝不应该是他的全部计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房俊不会那么蠢,亦或者就在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两家铁行的这次价格战之上的时候,房俊的诡计已经在悄无声息的展开。” 李二陛下欣慰的笑起来。 自己这个嫡长女果然是冰雪聪明,简直有“女中诸葛”之聪慧,只是…… “丽质所料不差,只是依然小瞧 了房俊。价格战大抵如你所想那般只是顺手为之恶心恶心那位舅父,但是他的大计绝非悄无声息的进行,而是一出手便轰轰烈烈势若奔雷。” 长乐公主刚刚提起茶壶的纤手微微一顿。 那家伙……又要搞事情了? ***** 唐代在大型城市实行的是坊市制度,不允许在“市”以外的地方开办商店和作坊,故而东、西两市便成为商贾集中的商业贸易区。 东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云集八方货殖,不仅有笔行、酒肆、铁行、肉行、珠宝行、琉璃行等还有赁驴人、买胡琴者、杂戏、琵琶名手、货锦绣财帛者…… 与长孙家的铁行一墙之隔的“韩记珠宝行”二楼,正有两名青年对坐饮茶。 其中一人面白无须,相貌清秀,一身蜀绣锦袍风度翩翩,正提着白瓷茶壶给面前的少年斟满茶水,笑道:“三郎乃是雅致之人,如今也被这铜臭玷污,坠入凡尘了?” 他这话语说得诙谐,人也长得清秀和善,只是对面这位白衣玉带的少年却愁眉不展,只是哼了一声,闷声道:“你当我愿意啊?只是铁行乃是吾长孙家的命脉,现在父亲交于吾手,吾岂能毫无作为将其断送?况且你这位博学多才风流雅致的韩主事都莅临东市,吾又怎能不随波逐流呢?” 此人正是长孙无忌的三子长孙濬。 清秀青年乃是雍州韩氏的嫡子韩援,现任兵部主事。 其父乃是韩仲良,历任贞观朝的民部尚书、刑部尚书,前年刚刚过世。 雍州韩氏亦是关陇集团的一员,韩援与长孙冲素来交好,与长孙家的几个子弟亦有来往。 韩援笑道:“这不是听说大唐最大的两家铁行火并价格战嘛,某才疏学浅见识更是浅薄,特意前来东市就近瞧瞧,也好长长见识!” 长孙濬无比郁闷,叹气道:“火并个屁,完全是吾长孙家挨打好不好……” 这话说得丧气,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房俊是真的有魄力! 一连十余天,房家铁行的生铁价格又下降了两成多,只有价格战开始之前的四成都不到!每天长孙家赔掉的钱财数以万贯记,怎能不叫长孙濬面上无光、痛心疾首? 偏偏从种种渠道得知,房家的生铁即便是按照这个售价依然只是成本价! 这就让长孙濬愈发心灰意冷了…… 人家赚吆喝,长孙家却赔着本,这哪里是价格战? 简直就是割肉战! 一刀一刀的割长孙家的肉…… 不买还不行! 一旦限制售卖,赔钱倒是不用了,可是市场就将被房家完全占领。那可是长孙家赖以为生的支柱,没了铁行,长孙家还如何用雄厚的财力来维系关陇集团核心的地位? 别说什么圣眷,若是长孙家圣眷依旧,他房俊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打压长孙家? 没了财力,没了圣眷,难道长孙家就要一蹶不振沦为二流门阀了么? 长孙濬愁的想要揪头发…… 可是面对如此困境,长孙无忌不闻不问,将这一摊完全交给长孙濬任他处理。 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长孙濬很想问一问他那位有着“阴人”绰号的老爹,您对我信任我很感动,但是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这么信任我呢…… 韩援捏着茶杯瞅了长孙濬一眼,沉吟了一下。 他与长孙冲交好,对于长孙冲的遭遇抱以同情的同时,自然对房俊的观感无比恶劣。眼前这少年是好友的嫡亲兄弟,现在困入迷局而不自知,自己是否要提点一二呢? 只是若是说得多了,是否会引起长孙家的反感? 斟酌良久,韩援终于叹息一声,放下茶杯问道:“令尊是否一直保持缄默,并未对房家的价格战有过任何提点?” 长孙濬不知他为何知道,抱怨道:“谁说不是呢?家父这些时日倒是稳坐钓鱼台,似乎每天赔掉的这些钱财根本就不是长孙家的一样。若是只赔掉这些也就罢了,长孙家家大业大也不差这么点儿,可是谁知道那房俊会发疯到哪一天?若是长此以往,岂不是要将铁行的生意断掉?一旦铁行关闭,长孙家那些遍及天下的铁厂又要如何处置?” 他是真的慌乱了。 二兄长孙涣主持“东大唐商号”那边的事务,虽然事情不多根本没有什么插手的地方,但是“东大唐商号”日渐兴隆的海外贸易使得长孙涣水涨船高,不仅仅家族内部的族老们愈来愈重视,便是外界的风评也远在自己之上。 自己本就落在下风,若是铁行再在自己手上倒闭…… 世子之位怕是也就此擦肩而过。 韩援叹了口气,说道:“贤弟怕是当局者迷了……依我看,那房俊的这次价格战根本就不是他真正的杀招,他想要听从陛下的意志打压关陇集团,更想要报复前些时日弹劾风潮的一箭之仇,就必定会搞出一件大事情,一件能够席卷整个关陇集团的大事情!令尊想必亦是看到这一点,这才对铁行的事情不闻不问。毕竟与整个关陇集团的利益相比,区区铁行又算得了什么呢?” 长孙濬悚然而惊! 席卷整个关陇集团的大事件? 他正欲详细询问,忽闻街上有人大声叫道:“号外!号外!《贞观周报》再发社论!” 《贞观周报》在元家人彘事件不遗余力的发表社论推波助澜之后,再一次引起关中风云激荡!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穿越时空的城管! 元家的人彘事件,使得天下有识之士意识到舆论掌控的必要性。一旦舆论被操纵,则天下民意尽操之于手,开山裂石移山填海,无往而不利! 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贞观周报》的巨大威力和严重的破坏力,关陇集团才会反应的那般激烈。不将房俊打落尘埃,万一哪天在搞这么一出儿,谁受得了? 可惜陛下维护房俊的决心太大,哪怕是关陇集团齐齐发力加上江南士族在一旁敲边鼓,也只是将房俊的侯爵之位削掉了事,这远远未曾达到关陇集团的预期。 最起码也得将这小子从京兆尹的位置上赶走才行,否则手执京兆府大权担任一方封疆大吏,所有的关陇集团岂不是就等于房俊手里的蚂蚱,随着便的折腾? 这就像是一柄利剑悬在头顶随时斩落,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事实证明关陇集团的猜测没错,《贞观周报》在经过几期不痛不痒的社论之后,再一次发表了一篇诡异的社论。 之所以用了“诡异”这个词汇,是因为这篇社论有些看不懂,但是撰文者却是当朝宰辅、尚书左仆射房玄龄…… 这就有意思了。 当爹的给儿子站脚助威这没啥,但是云山雾罩的弄出这么一篇社论是怎么回事? 韩瑷第一时间打发仆人到街道上买来一份《贞观周报》,将茶具收走,铺在茶桌上与长孙濬仔细阅读。 这篇社论的标题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这句话出自《诗经·大雅·文王》的第一句:“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大意是说周文王禀受天命,昭示天下:周虽然是旧的邦国,但其使命在革新。 这是要鼓吹制度革新么? 韩瑷颇为不解。 他少时便操行出众博学多才,且通晓吏治,年纪轻轻便升任兵部主事,这可不仅仅是雍州韩氏的势力推动,大半是因为他当真有着卓越的能力。 在他看来,制度革新是一个帝国王朝达到一定时期所必需经历的阵痛。每一个王朝之所以能够崛起便是因为它有着符合时代的制度,然而再完美的制度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弊端丛生,滋长腐肉,导致吏治腐敗、机构臃肿,就必须下定决心剔除腐肉,更新换代。 可是现在的大唐繁华锦绣蒸蒸日上,哪里用得着革新?贸贸然革新非但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甚至会动摇此刻尚算完美的政治基础,实在是得不偿失。 房玄龄能够成为宰辅之首,执政能力是得到公认的。 不会这般操之过急吧? 心中疑惑,他接着往下看。 看着看着,愈发糊涂了…… 这里房玄龄又引用了一句名言:“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 这句话乃是汉朝淮南王刘安所说,出自《淮南子·汜论训》,大意是说如果能使百姓获益,不必效法古代的规定,如果能把事作得完美,就不必遵循旧的法则…… 长孙濬奇道:“这是要改革?” 当真是要改革吗? 韩援沉思不已。 自古以来,改革都会损害某一个集团的利益,必将遭受强力的抵制,这是必然的。 若是房玄龄当真想要在大唐目前的形势下进行改革,首先反对的不是关陇集团,不是江南士族,不是山东豪强,而是李二陛下! 现如今的大唐繁荣昌盛,李二陛下心心念念平定西域东征高句丽成就不世之帝王为业,怎会容许房玄龄在这个时候搞改革动摇政治基础,影响他成就千古一帝之霸业? 况且房玄龄的执政理念一向比较温和,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名标青史”就去触怒皇帝陛下……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 整个长安都被《贞观周报》的这一篇社论搞得紧张兮兮疑神疑鬼…… 是朝廷要革新吏治? 每个朝代都有蛀虫,多少而已。 而在世家门阀掌握大部分政治资源的唐朝,这种蛀虫自然不要太多。况且世家门阀就是这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他们自然是希望朝政平稳。 不变,他们就能继续几百年来的优渥生活,掌握着政治资源,盘踞在社会的顶端睥睨众生。 变了,他们就会受到损失…… 可是房玄龄的这篇社论引经据典谈古论今,通篇都是煌煌之言微言大义,让你想反驳都没法。 你总不能说《诗经》通篇妄言吧? 你总不能说刘安满嘴胡扯吧? 既然不能反驳,那么就只好忍着。 反正不管你说什么,最终不还是要落实到具体的实施上来? 到时候再抵制你,弹劾你…… 所有的世家门阀和朝廷官员都严密注视政事堂的动向。 如果说这些人不希望改革、不希望图变,那么自然就会有人支持! 寒门士子和各地的地主阶层便群情汹汹,大为兴奋! 现在大唐的政治格局已然定型,若是不变,绝大多数的政治资源和社会财富都被世家门阀所垄断,寒门和小地主就是被压榨的对象,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 但是大唐立国以来愈发繁华,寒门和小地主在不断取得政治地位的同时也累积了大量的财富,这就使得他们的野心逐渐膨胀,再也不满足被世家门阀死死压制下一个一百年! 他们想要翻身,想要崛起,想要参与到帝国的最高层,那么就只有求变! 最差也不过是维持现状,若是有机可乘岂不是更好? 就在这种全民关注之下,半月之后,京兆府终于有所动作。 当然,就像是那篇社论一般,京兆府的动作依然让人满头雾水,窥不得其中究竟…… 唐代律法严明,为了管控市场秩序,不仅在东市内设立了市署这样的管理机构,还设置了常平仓、平准署这样隶属于中枢的派驻机构。 平准署是物价机构,通过它掌握市场上关于民生类商品的价格杠杆,通过国家买卖不断调节着生产、流通、消费之间的关系,推动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繁荣,起到了其他机构不能代替的作用。 而常平仓的功能较平准署则更加具体,常平仓是用以调节粮价的粮库。帝国在市场上以雄厚的粮食、食盐储备作为后盾,随时用以平准粮价,从而进一步稳定市场物价,打击囤积居奇的不法商人。 由于长安城尽归京兆府管辖,故而整个东西两市都是京兆府巡捕房的管辖范围。 由此,巡捕房、平准署、常平仓便成为东西两市的实际管理者。 连日里,“韩氏珠宝行”隔壁的几间库房一群人出出进进,不时的修补门窗采买家具,令附近的商贾尽皆疑惑。 难不成是有哪一家商铺将要开业? 此处乃是整个东市的黄金地段,同行之间的竞争也照样激烈,市场就这么大,多来一个抢食儿的大家就都少一口饭吃,大家纷纷琢磨着千万不要是自己的同行才好…… 几日之后,那几件库房被拾掇得焕然一新,有人在门口挂了一块牌子。 市场管理执法署…… 这是个什么衙门? 商贾们面面相觑,没听过啊! 隶属于三省六部的哪一个部门都不知道…… 未几,有人在门口燃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轰鸣的炸响声震动了整座东市,商贾脚夫们尽皆过来瞧热闹,一时间人头攒动,将整条街围的水泄不通。 长安城里刚刚流行起来的成婚上梁或是开业之时燃放鞭炮的习俗居然在这里用上了…… 这是商铺还是衙门? 围观者尽皆无语。 一个年轻官员站到门前,将一张告示贴到门边的墙壁上,大声说道:“京兆府辖下城市管理执法署东市分署,正式成立!自今而后,本署将致力于东市的繁荣稳定,严厉打击欺行霸市、哄抬物价、扰乱治安等等违法现象,更好的为广大商贾服务。总之一句话,有困难……找城管!” 王玄策摸了摸脑门儿的汗,心中腹诽京兆尹大人您这都是哪里学来的词汇? 实在是太古怪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有麻烦,找城管(上) 东市由于靠近太极宫、兴庆宫,故而周围坊里多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第宅,市内经营的商品多上等奢侈品,以满足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需要。 不过自古以来的统治者皆视商贾为“贱类”,以工商为未利,严禁百官入市。贞观元年十月、二年十二月,李二陛下曾多次颁布禁令:“五品以上,不得入市”,“禁五品以上过市”。 这帮占据社会顶端的家伙既要依靠工商业满足其物质生活的享受,又自视清高对工商业者卑视,加以种种的限制,实在是当了表子还是立牌坊…… 相比于西市更加平民化、更加国际化的贸易方式,更多奢侈品的东市显然在贸易额上远逊前者,繁华程度稍有不如。 然而要说市场秩序,人更多、更杂的西市反而要好过东市,这是因为管理市场的官员们在西市可谓完完全全的强势,百姓都怕官,自然不敢不服从管理。况且这个时候的大唐可谓扫荡四海唯我独尊,什么崇洋媚外的事情根本不存在,非但如此,歪果仁来了大唐那就是二等人,不老实收拾不死你…… 反观东市则恰恰相反。 无论是店铺经营者亦或是来市场采购者,哪一家不是世家门阀皇族勋贵?彼此之间难免因为立场不同而互生龌蹉,打架滋事更是寻常,市场官吏又不敢管,秩序自然紊乱。 ***** 一大早刚刚开市,“云雀楼”已然人满为患。 冬日的清晨冷风瑟瑟,冻得人骨头发寒。冒着严寒前来东市采买的各家管事便打发手底下的亲信仆役拿着采购单子挨个店面采购,自己则带着随从躲进温暖的酒肆饭馆点上一桌小菜热粥美美的吃上一顿,而后捧着热茶寻到相熟的管事谈天说地闲聊,等着亲信仆役采购回来,在货单上添添补补做些手脚,将结余的钱财分一分,自己将大头揣进兜里,美滋滋的打道回府…… “云雀楼”的生意好到爆! 不仅价格优惠、事物美味,更是因为“云雀楼”的东家乃是渤海高氏。 渤海高氏,听着似乎山高皇帝远的偏远边陲,但是谁叫人家出了一位牛人呢? 家主高士廉晋爵申国公,即是关陇集团的核心,又由山东豪强亲近,即便是江南士族也多有来往。能够同时与三大政治势力保持亲密关系,满朝之中唯此一人,地位超然…… 况且高士廉乃是当今皇帝的舅丈人,以李二陛下与长孙皇后的深厚感情,怎么可能不对将长孙无忌与长孙皇后兄妹两个一手抚养成人的高士廉尊敬有加、颇多优容? 花花轿子人人抬,在哪里吃饭不是吃?每日采购之时在“云雀楼”吃上一顿或是早餐或是午餐,既有档次又有面子,还能给东家在高家面前卖个好,何乐而不为? 故此,“云雀楼”的生意在东市数十家饭馆之中数一数二,日进斗金。 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打着哈欠,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只是用来暖手也不喝,没精打采的打着盹儿。 他是渤海高氏的偏支远房,幼年便离开家乡前来长安投奔高士廉,因为性子活泛会看眼色加之同是本家可以信任,颇受高士廉重用,以前一直担任申国公府的二管事、这两年年纪大了,府里的杂事渐渐兼顾不得,便主动告老,前来管着东市里这么一间酒楼。 他资历足够老,现在酒楼里的仆役们尽是他的徒子徒孙,威望自然不是一般的高,等闲也不用他出头办理什么事情,就是呆在这儿养老…… 大堂里顾客出出进进,甚是吵杂。 掌柜皱皱眉毛,觉得有些聒噪,便想去后面的房间里小憩一会儿,睡个回笼觉。 一个仆役匆匆忙忙跑来。 “掌柜……” 掌柜抬了抬眼皮,训斥道:“安稳一些!每遇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方能担当大任。这般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他最是见不得这等没分寸的仆役,没前途啊…… 仆役却是心中腹诽:咱就是一个跑堂干杂活的,能担当个屁的大任…… 说上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不敬,赶紧认错:“是是是,掌柜教训的是,小的以后注意……” 掌柜这才嗯了一声,捧着茶杯,耷拉着眼皮问道:“何事?” “隔壁卖银骨炭的那家铺子的少东求见。” “卖银骨炭的?” 掌柜略微奇怪,本想不见,但是想想那好歹也是荥阳张氏的产业,张亮现如今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虽然被房家那位二郎折腾得灰头土脸颜面尽丧,可到底也是开国功臣,这个脸面得给…… 便说道:“叫他过来吧。” “诺!” 仆役转身出去,没一会儿领过来一个一身锦袍身材粗壮的青年。 那青年走路很快,到得柜台这边,也不施礼,瞪着柜台后边的掌柜瓮声瓮气的问道:“你便是这云雀楼的掌柜?” 老掌柜有些不悦,不过一辈子跟达官贵人打交道,早就养成了忍气的功夫,不动声色的说道:“老朽正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青年挺了挺胸,大大咧咧说道:“某叫张慎铁,郧国公乃是某之堂叔。” 就好比“我爹是李x”一般,傲气十足! 老掌柜眼皮跳了跳,皮笑肉不笑道:“呵呵,失敬失敬。只是不知张小郎君前来,有何赐教?” 不过是给你一些颜面才见见你,还真当你家那位大总管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或许在别人眼中那的确是开国功勋、一道总管,可是在咱家申国公眼中,呵呵,那就是个屁…… 这小子瞅着有些楞,还是早早的打发掉,回头好去补个觉,年纪大了精神不济,睡眠不足便一点精神头都打不起来…… 那张慎铁瞪着老掌柜,大声说道:“赐教不敢当,只是你家这粥棚都将咱家店铺给挡住了,叫咱如何做生意?” 老掌柜微微一愣,看向一旁的仆役。 仆役赶紧上前,小声在他耳边细说缘由…… 却是“云雀楼”的生意太好,尤其是早餐期间每每大堂内座无虚席,诸多晚来的客人找不到座位只得离去。有钱赚不到对于任何生意来说都是不可饶恕的,故此前日老掌柜便打发仆役在门前临街打折了一个简易的粥棚,供给那些身份差一些的顾客用餐,如此一来昨日的早餐的销售额差点翻了一翻。 只是老掌柜精神头有些不济,天寒地冻的他也懒得出门,这种事情自然是吩咐下去就好,根本不知道这个粥棚搭得是个什么样子。 居然将人家隔壁的门面给挡了一半…… 这确实过分了一些。 老掌柜点点头,便想吩咐下人将这粥棚拆了,或者缩减一些,总不能不让别人做生意,高家虽然身份尊贵地位超然,但向来都是以和为贵,从不仗势欺人。 孰料他尚未开口,便见到面前这个张慎铁瞪圆了一双牛眼,醋钵大的拳头挥舞了一下,嚣张的说道:“若是晓事的,速速将那粥棚拆去,那便罢了。如若不然……” 精神恹恹的老掌柜陡然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语气冷然:“不然又如何?” 我自己拆,那是给你面子,是咱们高家大度! 居然还敢威胁我高家? 张慎铁哼了一声,鼻孔朝天:“如若不然,小爷就动手替你拆!” 他这句话的声音很嚣张,也很大,说完之后原本吵吵嚷嚷的大堂里陡然一静。 食客们全都扭头望过来,纷纷惊愕。 这傻子是谁呀? 老掌柜气笑了,连连点头,气道:“好好好,果然有胆色,那是不是要连这云雀楼也一并拆了?” 张慎铁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点头道:“若是惹急了小爷,那就拆了!” 这回不仅仅是食客们呆住,就连老掌柜也有些懵。 都说那房二是长安第一号棒槌,现如今看来这个名头要退位让贤了…… 这个二楞子可是比房俊还要棒槌!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有麻烦,找城管(下) “云雀楼”的老掌柜给气得直哆嗦。 自从大唐立国的那天起,高家几时遭受过这般羞辱? 这件事本来是“云雀楼”的不对,老掌柜也愿意息事宁人,可是这个张慎铁这般咄咄逼人嚣张跋扈,那就不能忍了!先前拆了自家的粥棚那是高家大度、讲理,现在拆,那就是怕了张家,被张家打了脸! 老掌柜豁然起身。 在高家当了一辈子管事,达官显贵王侯公卿见了无数,自然有一股见多识广的气势。 老掌柜怒视张慎铁,沉声道:“你拆一个试试!” “云雀楼”的大堂里用餐的基本都是京中各家的管事,管事与管事之间平素接触最多,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位貌不惊人的“云雀楼”掌柜其实甚得申国公高士廉的器重,想当年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 这时候老掌柜发起火来,众人尽皆沉默以对,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 你张家就算是再牛,也不过是荥阳的一个郡姓,仗着张亮那一个名不符实被人架空的一道总管和一个边缘旮旯的郧国公,就敢挑战申国公府高家? 也不知道谁给你的勇气…… 然而令大家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原以为张慎铁会在老掌柜的气势面前萎缩,说上几句软化事后赔礼道歉看看能不能将这一出儿给揭过去,谁料那张慎铁倒真是一个棒槌,居然狞笑着道:“试试就试试!” 而后在满堂惊愕的目光中转身走出正门,叉着腰在门口大吼一句:“给我拆!” “诺!” 门口响起一阵轰然应诺,紧接着便是吵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继而便是正在粥棚之下用餐的食客被驱逐的惊叫,以及锅碗瓢盆叮当乱响…… 老掌柜差点气得胡子都翘起来! 多少年啦,多少年没人敢这么对高家了? 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颤抖着手指,老掌柜叫道:“翻了天了!翻了天了!真当吾高家一向与人为善,便可以任意欺凌了吗?来人,给我打,给我狠狠的打,就算是打出人命,老朽也在家主面前保你无事!” “云雀楼”的伙计杂役一听,这还有什么犹豫的? 本就是高家的奴仆,被人欺上门来谁能忍得住?况且又有老掌柜这句话撂在这里,那就上吧! 伙计杂役们顿时抄起各种趁手的家伙,呼呼啦啦涌出门口。 街面上依然乱成一团。 粥棚底下用餐的食客已经被驱逐,张慎铁领着一大群膀大腰圆的壮汉正上蹿下跳的将粥棚拆除,桌椅板凳散乱,锅碗瓢盆损毁,一片狼藉。 张慎铁大咧咧的站在街道中间,高声呼喝道:“娘咧!真当咱们张家是软柿子,想捏就捏?今日不拆了这粥棚,明日是不是就要骑到咱们张家脖子上拉屎拉尿了?申国公府又怎么样?我呸!” 早有被这边动静吸引来围观的商贾脚夫聚集起来,将整条街面堵的水泄不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嚯!这云雀楼可是高家的产业,谁家这么凶连高家的棚子都敢拆?” “没看见这云雀楼的粥棚都搭到人家铺子前面了?门脸都给挡了一半,你高家做生意人家就不做生意了?拆得好,没毛病!” “问题是这可是高家啊……” “可是这家也不弱啊,郧国公张家啊!” “张家还叫不弱?很弱的好吧,被房二郎给折腾得颜面丧尽了都,张亮那个儿子的手都被房二郎给剁了,也没见张亮敢咋滴!” “呵呵,放眼长安有几个房二?房二当真发起飙来,别说他一个郧国公,就算是亲王殿下都得乖乖的退避三舍。” “话说,这位张家的后生也着实有胆气,这是要效仿房二,当第二个房二么?” 围观的商贾脚夫们窃窃私语,不少言语都被张慎铁听在耳中。 张慎铁面有得色。 今天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他自作主张临时起意! 没错,他就是想要效仿房俊的做派,在长安城中一战成名! 那房俊当初不过是依仗其父房玄龄的威势,就敢怼皇子、怼亲王、怼大臣,整个长安城被他几乎怼了个遍。那时候房俊还不是驸马爷呢,也不是什么高官,照样没人拿他奈何,反而被他创出了诺大的名声。 那么自己为何不行? 虽然张亮不是自己亲爹,但是叔父不也是父吗? 房玄龄风烛残年即将致仕,张亮正值壮年手握大权,怎么看都是张亮更有优势,更被朝中百官看好吧? 他房俊能够一根棒槌横扫长安,为啥我张慎铁就不行? 何况长孙无忌现在不吃香了,高士廉都快老死了,难道风头正劲的张家还怼不了一个老朽不堪的高家? 就算是双方平分秋色,想来那京兆尹房俊也会向着自己这一边。虽然以往张家和房俊有仇,但现在房俊正在全力报复关陇集团,没理由不帮着自己一把收拾高家这个长孙无忌的舅舅吧? 尤为重要的是,咱这边占着理啊!你“云雀楼”将粥棚都搭建到咱门口了,将咱门面都挡了一半,咱这生意还做不做?这东市也不是你们高家的,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理,势,全都在自己这边,为什么不能怼一怼高家来大响自己的名气? 张慎铁心中笃定,这次自己也要名扬关中了。 就在这时,“云雀楼”的老掌柜领着一群杂役仆人冲了出来,见到张家人正在拆卸粥棚,顿时勃然大怒! 老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喘着气嘶声喊道:“打!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胆敢欺到高家头上,你要找死么?” 身后的杂役仆人各自拎着板凳扫帚棍棒等物,红着眼睛就嗷嗷的冲了上来! 张慎铁一看,嘿呦! 居然玩硬的? 老子在荥阳老家就是打遍全城无敌手,到了长安这阵子还稳当着呢,打架斗殴这种事自然是求之不得! 张慎铁一脸兴奋,大手一挥:“都特么别拆了,给老子干!” 说着,迈开两条大长腿兴冲冲的一马当先冲了过去!醋钵大的拳头狠狠的论起来,一个照面就将一个“云雀楼”的杂役打得鼻血长流,捂着鼻子蹲在地上。 身后的张家人顺手捞着粥棚抄下来的木杆棍棒随后赶到,虎入羊群一般杀了过来! 双方缠斗一处,顿时就显示出文臣世家与武勋世家的差距。 论起上疏弹劾栽赃嫁祸,自然是文臣的拿手好戏,武勋拍马难及;可是论起打架斗殴这种事,文臣家中豢养的那些看家护院哪里比得上武勋家中的家将部曲? 没有围观群众想象中的缠斗不休,这场混战从一开始就是一边倒的局面,张家人各个五大三粗皆是军中常年征战的悍卒,在张慎铁的带领下迅速将“云雀楼”的一干杂役仆人放翻在地…… 老掌柜站在门口台阶上目瞪口呆。 这就……被干倒了? 真是养了一群窝囊废啊! 张慎铁俯视了一圈东倒西歪满地打滚的“云雀楼”杂役仆人,满意的揉了揉拳头,抬脚走向门口台阶上的老掌柜,嘴角带着狞笑,说道:“怎地,想要跟小爷玩儿硬的?咋卓啊?跟你说哦,玩硬的你们高家成晒!你个老土孙非得小爷摆治摆治你?来来来,小爷就陪你玩玩!” 大步就冲着老掌柜走过去。 老掌柜又惊又怒,“放肆!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慎铁大笑:“王法?俺心中就从来都没王法,只有拳头!恁个老土孙做梦呢吧?” 围观者尽皆无语。 这人到底是棒槌还是傻子?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你说没王法只有拳头? 果然是个乡巴佬,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玩意儿……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街道上的那一拨人从众分开,一队黑衣皂靴的官差衙役分开众人走了过来。 为首一个大汉身姿挺阔脚步雄健,大声喝道:“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东市乃是公共场所,擅自斗殴扰乱秩序,还有没有王法了,都想死吗?” 人群一声不吭,齐齐后退一步。 这可是京兆府的司录参军,房俊手底下第一号鹰犬走狗,轻易谁敢惹他? 而后大家又齐齐看向张慎铁,目光自然免不了幸灾乐祸。 有理没理大家不管,反正不管是高家压倒了张家还是张家压倒了高家,跟大家都没关系。只是刚刚这个张慎铁还叫嚣着“心里没王法只有拳头”,这边就来了一位“还有没有王法”…… 看看到底是拳头硬,还是王法硬? 不过绝大多数人都对张慎铁不抱什么希望,想当初张亮的亲儿子照样被房俊剁了手,那张亮也是被房俊压制得苦不堪言,你一个管张亮叫叔父的侄子能翻起什么浪花? 老掌柜正被张慎铁吓得要不轻,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若是被这醋钵大的拳头擂上两拳,明年今日岂不就是自己的忌日?可他毕竟代表着高家的颜面,能被打倒,却不能退缩…… 此刻见了程务挺,犹如见了亲人一般长长吁出口气,苦着脸道:“程参军来得正好……” 程务挺瞅瞅四周情形,大咧咧说道:“早跟你们说了,有麻烦,找城管啊!本官现在就担任城市管理执法署的副官,这件事在城管的管辖之内,本官管了!” 老掌柜想要分说情形来一个先入为主大述冤屈,便见到程务挺大手一挥,喝道:“统统抓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 这就是“有麻烦找城管”? 不问青红皂白,一股脑的全都抓了再说? 您这是城管还是土匪啊……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你们是城管还是土匪?(上) 怼了高家,张慎铁正趾高气扬,幻想着自己也如房俊当初一般一战成名。冷不丁的跑出来一个什么“城管”的衙门,居然二话不说就要把自己抓起来…… 张慎铁表示不能理解。 别说是个没怎么听过的“城管”,就算是陛下的“百骑”出动拿人,也得先给个罪名吧? 他瞪起牛眼,大声喊道:“俺这边可是受害者呀,他们高家将粥棚搭建到俺家门前,咱家生意都没法做,难道还不准俺们反抗了?” 程务挺哼了一声,斜睨着眼睛:“你听不懂人话还是怎地?行,那本官就再跟你说一次——‘有困难,找城管’,听懂没?” 张慎铁怒道:“他高家欺负人,俺自然要找他理论,他家要打俺,俺还不能还手了?” 程务挺也怒了,瞪着这个棒槌喝道:“你是傻子还是聋子?本官都说了‘有困难找城管’,你特么还唧唧歪歪个屁呀!” 张慎铁被骂得一愣,原来京城的官员可以这么嚣张的么? 他想要理论,旁边有围观的商贾忍不住了,说道:“你这人脑子缺根筋还是怎地?人家的意思就是就算你被人欺负了,那也只能找城管来处理,绝对不允许私下里解决!否则要王法干嘛?” 张慎铁这才明白,可他犟啊,兀自不服:“王法?王法没俺拳头大!” 众人无语。 你是真傻吧? 程务挺盯着张慎铁:“公然污蔑大唐律,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将这个混账给本官拿下!” “诺!” 一众刚刚由巡捕房抽调到城管的兵卒齐齐应诺,就待上前将这个口不择言的棒槌拿下。 张慎铁大怒:“谁敢动俺?俺叔叔是郧国公张亮,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 围观的商贾顿时笑喷。 有人笑道:“张亮?你还是歇歇吧傻子,这可是京兆尹房俊手底下的衙役官兵,亲王来了也得讲规矩!别说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子,就算是张亮现在站在这儿,你问问他敢不敢拿自己的国公爵位说事儿?在房二郎面前,是龙你得盘着,是老虎你也得卧着!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张慎铁顿时有些心虚。 房俊那是他的偶像啊,可是他却不知原来房俊这般豪横? 被抓走吗? 那岂不是丢尽了面子? 转头想想,自家叔父在房俊面前可是屡次吃瘪,若是自己能硬气一回,岂不是愈发令叔父另眼相看? 想到这里,他虎躯一震,瞪着近身的衙役官兵大喝一声:“谁敢动俺?让他尝尝俺的拳头!” 官兵们皆是一愣,自从京兆府设立,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京兆府的一亩三分地豪横耍无赖,今天还真就涨了见识了! 不过官兵们自然不将张慎铁放在眼里,刚刚那个群众说的不错,别说你这个国公的侄子,就算是你家国公站在这儿那也得乖乖的京兆府大堂走一趟! 真当京兆府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啊? 当即便有两人上前去扭张慎铁的胳膊,想要将他制服。 张慎铁瞪着牛眼,未等两名官兵近身便踏步伸手,薅住官兵的衣襟,两条膀子一较劲,吐气开声:“嗨!” 两个身材高大的官兵居然被他一下子甩飞了出去! “砰砰”两声闷响,破麻袋一样跌落在地,哀嚎顿起。 这一下子不仅仅是在场的官兵,即便是围观的商贾群众也眼睛发直。 这人还真是敢动手啊! 程务挺一张脸黑似锅底,心中火气“腾”的一下就燃烧起来! 城管刚刚成立,正是立威的时候,现在倒好,立威不成反而被人打了脸! 这如何能忍? 程务挺几乎可以想象这件事传到房俊耳朵里,房俊会用一种何等样的鄙视眼神看着自己这个司录参军…… 耻辱啊! 程务挺黑着脸,红着眼,大吼道:“好胆!当街拘捕,殴打官兵,你是要造反吗?来人,速速将此人给本官拿下,打入京兆府天牢!若是再敢反抗,格杀勿论!” “诺!” 众官兵轰然应诺,而后齐齐上前。 张慎铁身边的张家人一看这还了得?当即团团围住张慎铁,与官兵对峙。 官兵们皆是由房俊一手调教出来的巡捕房当中抽调而来,哪里会管你什么张家王家李家高家?胆敢不将城管放在眼里,那就是不将京兆府放在眼里,那就是不将京兆尹房俊放在眼里! “呛啷”“呛啷”“呛啷” 一声声清脆的拔刀声响起。 官兵们纷纷抽出腰间的雁翎刀,呼喝道:“速速蹲地抱头,反抗者,杀无赦!” 便操着明晃晃的雁翎刀扑了上去。 张家人尽皆傻眼…… 杀无赦? 额滴个娘! 不过就是街头斗殴,就算是拘捕了,也犯不着杀无赦吧? 可是没人敢去赌这些官兵到底敢不敢下死手“杀无赦”,因为这可是房俊手底下的兵!想当初房俊那个棒槌不就是因为咱家少郎君调戏了他的嫂嫂一句,便被斩断了手臂? 若是依着房俊的行事作风,似乎当街将自己这帮仆役斩杀也没什么大不了…… 哪里还敢还手? 张家人心惊胆颤的纷纷蹲地抱头。 张慎铁心说这帮货怎地这么熊呢? 他想要扬名立万,自然不能龟孙子一般蹲地抱头,亮开架式大叫道:“来来来,有胆子就给俺来个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皱一皱没有俺不算好汉……哎呀!” 一个官兵悄悄游走到他身后,趁他说话分神的功夫抽冷子用刀背狠狠的抽在他的膝盖窝…… 张慎铁惨叫一声,单腿跪地,面前的官兵饿虎扑羊一般扑上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死死摁在地上,另外有人拿出锁链将张慎铁左三圈右三圈死死锁住,挣扎不得。 张慎铁大叫:“放开俺!俺叔父是张亮,是郧国公,是……” 程务挺上前一步飞起一脚,狠狠的踢在张慎铁的下颌。 “砰”的一声闷响,张慎铁闷哼一声,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子连带着几颗牙齿,哼哼唧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咧!城管办事,你也敢反抗?好好好,等回了京兆府衙门,老子让你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统统带回去!” 程务挺大吼。 城管刚刚成立,自己带队执行任务就差点闹了笑话,这张脸往哪儿放? 张家人见到张慎铁的惨状,加之早就对房俊深怀惊惧,一个个乖得跟兔子似的一言不发,在官兵的呼喝之下靠着街道边的墙壁站成一排,被拎着刀子的官兵看押之下向着东市之外走出…… “云雀楼”的老掌柜这才吁了口气,心想今天这算不算是承了房俊的一个人情呢? 不过那是家主应该考虑的事情,他只需将眼前的事情安排好就行了。 上前两步,老掌柜老脸堆起笑容,抱拳道:“张家人横行霸道蛮不讲理,实在是东市之毒瘤、长安之祸害!程参军仗义出手,老朽感激不尽,定将此事禀明家主,必有厚谢。” 在他看来,这件事情虽然是张家人先出手,但是说到底也是自家“云雀楼”将粥棚搭到了人家店面门前,理亏在先。这个什么“城管”能将张家人制服并且收监法办,自然是看在自家家主的面子上。 人家给了面子,高家自然要有回报…… 程务挺定定的看着老掌柜,看了好几眼,而后才扭头问身边的下属官兵:“这人为何不带走?” “啊?” 那官兵也有些吃惊,他眨眨眼,很想说这可是申国公高士廉的产业啊,而且明显人家是受害者…… 孰料程务挺根本不让他说话,已经瞪眼喝道:“本官说的是统统带走,你是聋子,还是傻子?东市之内大街之上公然斗殴,扰乱社会秩序,影响东市贸易,减少帝国税收,破坏国家稳定,这是何等大罪?斗殴双方各有罪责,统统带走!” 那官兵激灵灵打个寒颤,反应飞速:“是卑职疏忽,来人,统统带走,一个不留!” 老掌柜目瞪口呆。 我特么干啥了,这就“破坏国家稳定”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你们是城管还是土匪?(下) 围观的商贾百姓也尽皆傻眼。 扰乱社会秩序,影响东市贸易,减少帝国税收,破坏国家稳定…… 打个架斗个殴而已,又没死人,你这是打算将这些人全都抓起来砍头么? 这到底是城管还是土匪啊? 太狠了…… “云雀楼”的一干人等更是瞠目结舌,老掌柜简直不可置信,这么大的罪名怕是诛灭九族都够了,就因为打架斗殴然后就这么扣在自己身上了? “程参军,冤枉啊!是张家人先来挑事,如何能怪罪到老朽身上?”老掌柜仕途理论。 程务挺却不予理会,瞪着眼睛问道:“‘云雀楼’的杂役仆人是否受你的指使参与斗殴?你否认也没用,这么多街坊邻居看着呢,岂能容你抵赖!既然你是主谋,那就休说废话,是你自己乖乖的跟本官去衙门,还是本官让人拿你前去?” 老掌柜知道这货不讲理,也不辩解了,瞅瞅张慎铁的惨状,明智说道:“不用程参军费神,老朽自去便可。” 程务挺满意的点点头,回首吩咐道:“将所有参与斗殴人等尽皆捉拿归案,详细审理之后再做定夺。从即刻起,‘云雀楼’与张氏炭行全部停业整顿,不得营业!” 老掌柜差点气死,赶紧说道:“程参军,这‘云雀楼’乃是申国公府的产业,即便是老朽有罪,那也不过是老朽一人之事,何至于牵连‘云雀楼’?还请程参军网开一面,则申国公府感激不尽。” “云雀楼”乃是东市的招牌酒楼,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若是因此被迫停业,损失巨大不说,申国公府颜面何存? 不得不抬出申国公高士廉的名头,希望能够压服程务挺…… 程务挺皱皱眉,问道:“尔等难道没有看过城管下发的《关于长安市场整顿若干条例》?” 老掌柜一脸懵逼,这稀奇古怪的称呼,是啥玩意? 程务挺看老掌柜似乎还真是没见过那个府尹大人炮制出来的“条例”,问身边人:“不是说东西两市所有的商贾店铺尽皆下发了么?尔等莫非懈怠职务,未曾分发下去?” 身边的一个书吏下了一跳,急忙道:“怎么会?卑职早早就下发了,尤其是东市几百家商铺,乃是卑职亲自督促,绝无遗漏!” 说着,他转向老掌柜气道:“你家便是本官亲自前来下发的管理条例,你这老儿怎地敢说没看过?” 老掌柜心说我真的没看过啊,不过这个官员倒是真有那么一点印象……回头看看身后的管事,那管事一脸尴尬,上前一步附到他耳边,低声说道:“那啥……那个什么条例的,下发那天就被您给扔进炭盆里烧了,您说那玩意是给寻常商贾设定的,咱家用不着……” 老掌柜这才想起来,可是自己没说错呀,堂堂申国公府高家,只要不造反,哪一条罪状能扣到咱家头上来? 可是现在瞅瞅眼前这形势,怕是高家的名头还真就不好使…… 这个房俊不仅自己棒槌,怎地招募的这些收下也个个都是棒槌?面对申国公府这样的顶级权贵,居然一丝半点的尊敬都没有,简直可恶! 不过这个时候他也不敢反驳,只能叮嘱管事速速回去府中通知家主,自己乖乖的跟着去了城管署。 程务挺则指挥手下将两家店铺的客人驱逐,仆役驱散,将大门紧紧关闭,贴上封条…… ***** “云雀楼”事件迅速在东市传播开来。 大家惊讶于张家人无比豪横居然敢对高家大打出手的同时,也对“城管署”的强势有所认知。毕竟“云雀楼”的背后可是申国公高士廉,当初长孙皇后亦要称呼一声“舅父”的超然人物…… 与此同时,各家店铺商行也都赶紧跑回去翻箱倒柜的找寻“城管署”成立的那天下发到各家的那个见鬼的条例。当初谁也没在乎这个“城管署”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自然将那份条例视若废纸一般的存在。 等到翻找出来,细细翻阅之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那份《关于长安市场整顿若干条例》内容无比详尽,从卫生、治安、税务、计量、质量等等多个方面对长安市场进行规范,严苛到极点!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份条例的所有处理方式只有两种——拘禁和罚款。 拘禁也就罢了,比如今日张家和高家的冲突,有人受伤自然就要有人承担触犯大唐律的后果。但是这罚款的数额…… 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随地乱倒垃圾者,勒令其家负责所在市场的全部卫生清扫三日,并且罚款五百贯……” “随地吐痰者,罚款一百贯……” “缺斤少两者,勒令其停业整顿十日以上,并处罚金一千贯……” “聚众闹事者,视其情况处以十日至一月的拘禁,并处罚金一千贯至一万贯……” “哄抬物价者,处以罚金五万贯以上,上不封顶,同时取消经营资格……” 所有的店铺掌柜都傻眼了。 这要是无缘无故的打一架,很有可能打破产啊…… 而且随地吐痰还要罚款,房俊你到底是有多缺钱…… 这份条例若是不留余地的执行,那整个东市简直就比得上人间天堂了! 没有随地的垃圾、没有打架滋事、没有缺斤少两、没有坑蒙拐骗、大家谈笑晏晏和平共处共建美好市场……想必《列子·黄帝》当中的人间圣土华胥国也不过如此吧? 这根本就不可能实行嘛! 可是等到看见这份条例最后的那一方红彤彤的大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皇帝的私人印玺! 这特么就好比是圣旨一般了,谁敢违抗? 所有商家都情不自禁的打个寒颤…… “云雀楼”的老掌柜被带到处于东市之内的“城管署”。 虽然都是打架斗殴,但是老掌柜与张慎铁的待遇明显不同。老掌柜好歹也是申国公府的老人,京兆府的规矩、城管署的条例必须严格执行,但是该照顾的面子还是要照顾到,毕竟是高家的人,程务挺手下留情了。 至于张慎铁……直接带去京兆府衙门,张家一干人等统统关入大狱。 张家在京兆府根本没面子。 京兆尹房俊不去主动找张家的麻烦就算是不错了,那个京兆府辖下的官员敢偷偷给张家行方便? 找死么…… 没过一会儿,高家来人到了“城管署”,是高士廉的五子,现任户部主事的高审行。 高士廉共有六子,长子高履行娶了李二陛下的闺女东阳公主,贵为驸马,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家奴出面。 二子、三子皆在外地任职,四子高真行差点被房俊揍残,家中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来“城管署”捞人。依着高真行那霹雳火爆的脾气以及与房俊的旧怨,搞不好就能打起来,别到时候人没捞出去,反而又搭进来一个…… 也就只能五子高审行出面了。 高审行到了“城管署”,接待他的不是程务挺,而是新任“城管署”的主官,杜楚客。 高审行赶紧上前见礼:“见过山实先生。” “山实”是杜楚客的号,世人多以“山实先生”称呼之。 杜楚客少年时代崇尚奇异节操,长大成人后负有才能名气,曾担任一任蒲州刺史,以威严正直闻称当世,后来遭遇弹劾而被撤职,被李二陛下委任为魏王府长史。 高审行自然识得这位关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只是杜楚客好好的魏王府长史不干,怎地跑来给房俊打下手? 杜楚客面色如铁,并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便说道:“既然是五郎出面,本官亦不好太过苛责。贵府与张家在闹市之中大打出手,影响极其恶劣,尤其是在‘城管署’下发管理条例之后,不严惩不足以警戒后者,还望五郎体谅。” 这是要维护“城管署”的权威,高审行自然明白。 “晚辈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最好,按照条例规定,聚众闹事者处以一千至一万贯的罚金。‘云雀楼’乃是初犯,本官网开一面,就以最低线的一千贯为罚金,速速交款,而后将人领走便是。” 杜楚客说道。 “多谢山实先生,晚辈这就去缴纳罚金。” 高审行生性稳重,微微揖手施礼,语气温润谦恭。 杜楚客摆摆手:“去吧。” 高审行躬身施礼后退,去一旁的值房缴纳罚金。 未几,高审行又折返而回。 脸上的温润消失不见,代之一脸怒气,气冲冲说道:“山实先生何以诓我,那办事的官吏怎地说要一万两千贯?” 杜楚客微愣,然后理所当然道:“贵府参与打架闹事者共计一十二人,没人一千贯,那就是一万两千贯,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 高审行差点没气死! 打个架而已,要罚金一万两千贯? 还罚款干什么,你怎么不干脆去抢? 固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当年那个威严公正的山实先生也跟着房俊那个棒槌学坏了! 你们这到底是城管还是土匪啊……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你们以为这就完啦? 高审行肺子都快气炸了,且不说每人一千贯的“天价赎身费”是否合理,单单那些杂役仆人能够跟老掌柜一样的身价么? 可是不管如何,高家这笔钱都得交。 你要是不交,保管明天就会传出来“高家刻薄寡恩不顾杂以奴仆死活”这样的话语,那对高家这样一向声誉良好的簪缨世族绝对是一个无法洗脱的污点。 赚取钱财容易,玷污了的名声却不好洗白。 破财消灾吧…… 高审行捏着鼻子交了“赎金”,想要将人领走,可是被告知还不行。 要等到张家也交了赎金之后,两家“握手言和”签署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更不会寻衅报复、私下打击。 高审行无语。 这都哪儿来的臭规矩? 可天价罚金都已经交了,也只好听之任之。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犯不着为了这点事跟“城管署”甚至整个“京兆府”作对。 那房二虽然棒槌,但是有一句话说得好。 能用钱解决的事儿从来就不叫事儿…… 未几,张家来人。 来得是张亮的嫡子张慎微。 相比于那个年轻气盛的张慎几,张慎微显然老成而且识时务得多。他知道张家跟房家是个什么样的紧张关系,甚至都没有去求人从中说和,一个人单枪匹马赶来,让交罚款就交罚款,连抱怨都没有说一句便缴了万余贯的罚金,而后对杜楚客执弟子之礼,便欲告辞。 杜楚客有些意外,原本还以为同房俊有仇的张家会闹上一闹,没想到居然这般顺利。 留下张慎微晚走几步,与高审行签署了“保证书”…… 一场风波迅速终结。 本来等着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有些失望。 高家那可是申国公府啊,皇帝的舅丈人,贞观朝地位最超然的人物,居然老老实实的就缴纳了巨额罚金,一点毛病都不找?而且高士廉可不仅仅是依仗李二陛下“舅丈人”这个身份,人家想当年那也是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曾经叱咤朝堂多年,现如今朝中大臣不知有多少都经由高士廉简拔得志、平步青云! 怎么看高家此举都有些怂…… 还有张家,那可是跟房俊有仇啊! 想当初房俊斩断张慎几的手臂几乎将这个人都给废了,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后来张亮又屡次三番被房俊打压欺辱,甚至现在这个大总管都给架空了,怎地也这般默默交钱,默默了事? 交了罚金之后,大家想要到“云雀楼”探听一番内情,可是到了地头却发现“云雀楼”尚未开业,门前贴着一张告示:“因扰乱市场秩序,破坏贸易氛围,城管署勒令停业整顿半月。” 隔壁经营银骨炭的“张氏炭行”同样歇业,告示上写的是:“因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影响市场贸易,破坏市场形象,城管署勒令停业整顿一个月。” 人们有些愕然。 这“城管署”也太嚣张了吧? 几万贯罚款,罚完了还得照样停业? 然而更让人惊愕的还在后面…… ***** 大唐的官制,一切权利尽在中枢,政事堂则是中枢的最高机构。由政事堂领导三省六部,开展工作。 这种制度名义上权利尽在中枢,实则三省六部的实权非常大,一旦三省六部的长官与政事堂的宰辅政见相悖,亦或暗生龌蹉,往往能够阻碍中枢政令的施行…… 政事堂中,气氛压抑。 自从长孙无忌以培养年青官员为由奏请增加政事堂会议人员以来,每每政事堂会议皆会火星四溅、刀来枪往,再不复往昔房玄龄、岑文本联手压制长孙无忌之局面…… 六部尚书、尚书左右丞、中书侍郎……等等官员虽然大多都没有发言的资格,但是这其中诸多官员资历着实太老、地位着实太高,即便是房玄龄、长孙无忌这等权倾天下的当朝宰辅也不得顾忌一些情面、注意一些影响,时不时的请教几句。 当然也有倚老卖老主动发言者。 比如唐俭…… 民部起源于秦,《周庄》记载此职为“地官大司徒”,秦为“治粟内使”,两汉称“大农令”和“尚书民曹”,三国至隋称“度支”“左民”“右民”等,隋文帝开皇三年创立“民部”,原称“度支”,掌管全国财赋的统计与支调。唐初依照隋制,唐永徽年初因避讳太宗皇帝世民名讳改称“户部”,自此以后,历代沿袭。 就任民部尚书以来,唐俭一贯不管事,将民部事由尽皆推给民部侍郎崔仁师,自己躲在家中游山玩水享清福。 但是最近却频频去民部当值,将部中事情一手掌控。 此刻,唐俭正老神在在的说道:“京兆府提请民部拨款修葺东西两市基础建设,按理说此乃利在千秋之举措,民部自应大力支持。只是……奈何民部没钱啊!现在西域动荡,魏王殿下与英国公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每日里人吃马嚼损耗无数,东边又得盯着高句丽不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数万大军在辽东厉兵秣马枕戈待旦,这诺大的局面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实则耗损无数钱粮,民部老早就空了……实在是拨不出钱来。” 这个议题是房俊刚刚提出的,唐俭一张嘴便推卸得干干净净。 坐在主位的房玄龄面无表情,坐在下面的房俊亦是面无表情。 民部侍郎崔仁师却是脸色阴沉…… 本来唐俭不怎么管事,民部一干事由皆是他这个侍郎一手把持,现在关陇集团和皇帝争斗不下,唐俭便被那些关陇集团的老头子怂恿着跳出来,跟房俊作对…… 按说唐俭与房玄龄关系甚好,与房俊也颇有交情,以前对房俊更是颇多照顾。可是唐俭出身于并州晋阳唐氏,祖父那一辈便是关陇集团的一员。此时家族利益与私人情谊发生冲突,前者自然是占据主导,私人感情什么的都得放到一边。 崔仁师心里干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他出身于“五姓七宗”的博陵崔氏,与房玄龄妻子卢氏的娘家范阳卢氏乃是姻亲世交,于公于私,此刻自然要支持房玄龄父子。只是唐俭这老滑头哪里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政事堂里安静下来。 唐俭心中略微有些唏嘘。 本来自工部尚书任上他就想要致仕告老,并不愿意担任这个民部尚书。 在他看来民部整日里与钱粮俗物打交道,没意思…… 可谁曾知道,现在自己坐在民部尚书这个位置,却等同于给房俊带上了一个紧箍咒。只要房俊想要有所动作,那就得有钱,自己死死的卡主钱粮拨款,他房俊即便是有翻天的本事又如何使得出来? 政事堂里关陇集团出身的多名官员都暗暗吁了口气。 关中是关陇集团的地头,东西两市之内的商贾店铺绝大多数都是关陇集团的产业,这是他们赖以维系家族昌盛的根基,怎么能容许房俊搞风搞雨? 无论房俊想要做什么,反对就行了…… 岑文本、马周等暗暗皱眉。 房俊依旧一副淡然的神情,点点头,说道:“某也明白民部的难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只不过东西两市乃是长安人口汇聚之处,市内房舍店铺等等设施皆是武德初年建造,年久失修,隐患重重。譬如一旦发生火灾,即缺少水井救火,又因为街道之上各家私自建筑过多导致疏散缓慢,若是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当真发生这种惨剧,不知这个罪名由谁来背呢?” 不给我拨款? 那行,出了事就别找我,黑锅你们来背。 我提出的你们就反对? 呵呵,真是天真啊,你们以为这样就完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军令状 唐俭顿时黑了脸。 这个责任谁能背得起? 这种隐患是的确存在的,甚至哪怕不存在,房俊这个棒槌说不定都会搞出一出儿来让它存在…… 唐俭立马闭嘴。 混了一辈子官场,自然知道何时趁胜追击,何时闭嘴装怂。他只是个民部尚书,既不是在场最大的官员,又不是关陇集团的旗帜人物,何必站出来吸引火力? 反正他就只是两个字——没钱,至于其余的问题才不管他的事情。 他可以避而不谈,但是长孙无忌不行。 既然是关陇集团的代表,那就得为关陇集团的利益抗争。无论黑锅甩来甩去甩到哪里,最后都得甩到他身上来,政事堂里无论年长年幼,哪一个不是成精的角色? 长孙无忌瞅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房玄龄,又瞅了瞅盯着房梁出神的岑文本,心中哼了一声,沉着脸说道:“为官之道,在于造福百姓,在于为君分忧。在其任而谋其事,不仅要有能力,更要有担当。稍有麻烦便不去想着如何解决问题,而是想着如何推卸责任,如何对得起陛下的重托?” 房俊黑脸也沉了下来,反唇相讥道:“说的倒是容易,东西两市房屋栉比商铺毗连,若是想要修葺维护何止耗费万钱?没有钱,你让本官如何消除隐患!”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你是京兆尹,那是你的事,某只要结果,不管过程。若是相安无事便罢,若是东西两市当真出了问题,某就那你是问!休要诸多借口,你若是做不到,那就自己向陛下请辞,退位让贤。” 气氛剑拔弩张。 令人诧异的是,即便房俊被长孙无忌逼到墙角,房玄龄依旧一言不发,岑文本依旧看房梁,好似浑不在意…… 房俊怒极,气道:“这岂不是想要马儿跑,还得马儿不吃草?” 长孙无忌冷笑:“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觉得自己难以胜任,那边急流勇退,自然安稳。” 他心里也来了火气! 如今六部尚书、尚书左右丞、中书侍郎等等官员尽皆在座,房俊这厮却是毫无顾忌的一再顶撞,真当老子是泥捏的?现在老子占据大义道理,即便是爹不也不能多言? 真是个棒槌! 房俊大怒,“砰”的一拍桌子,怒视长孙无忌道:“某还就不信了,修修房子修修街道凿几口水井,没有民部的拨款还就干不了了?只要政事堂给某一个承诺,东西两市之内任由京兆府自行处置,某便能将隐患一扫而空,以后再有差池,某愿意一力承担!” 长孙无忌也怒了:“你给谁拍桌子?没大没小!东西两市任由你折腾?哼哼,想得美!若是你整日里只为了筹措钱财而肆意妄为,还不得搞得天怒人怨?你承担,你承担得起么?” 房俊恼火道:“那咱就承诺所有举措绝对不超出大唐律的范畴,若有违反甘愿受罚!怎地,赵国公敢不敢将这些写在纸上,经由陛下加盖玉玺?” 马周心中叫糟,也有些无语…… 你这个棒槌! 说你傻吧,有时候沾上毛比猴子都精;可若是说你精吧,被人家三言两语就挤兑得掉进陷阱…… 没有民部拨款、不能加税、不能肆意摊派,你那拿什么来改造东西两市? 单单东市就几百家店铺,西市更是加一倍达到千家,怕是百八十万贯扔进去都听不见个动静! 便想要出言提醒…… 长孙无忌心中大喜,怎容许他人破坏自己的好事? 当即拍板:“那就这么说定了,政事堂不管你京兆府怎么搞,只要不是肆意加税、肆意摊派这等违法大唐律法之举措,便全部同意。当然,若是你做不到,休怪老夫不讲情面,向陛下弹劾于你!” 房俊被激得黑脸泛红,怒气冲冲道:“如此甚好!某愿立下军令状,就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若是某没有将东西两市改造完成,勿用赵国公多言,某引咎辞职!” 马周叹息一声。 太冲动了啊…… 房玄龄眼皮抬了抬,欲言又止。 岑文本依旧是事不关己,走神。 崔仁师皱着眉,琢磨着房俊是有持无恐,还是掉入长孙无忌的陷阱而不自知? 唐俭则想着某非这房俊是要依靠自己的财力来改造东西两市?那可是上百万贯的巨款啊,这小子真是有钱…… 政事堂里人心纷纷,各怀机心。 长孙无忌似乎怕房俊抵赖,会议尚未完成,便当着众人的面亲自起草了一份章程,言明两人约定之事,并且加盖了政事堂的印鉴,然后送到陛下那里加盖玉玺,便形成政事堂的正式文书,谁也不可抵赖。 房俊也似乎要跟长孙无忌斗气,大笔一挥签下自己的名字,而且意犹未尽的将大拇指伸进砚台蘸了墨,狠狠的摁了一个手印…… ***** “二郎啊,冲动了……” 吴王府内,吴王李恪敲了敲茶桌,惋惜着说道。 房俊没有回话,而是微微侧身,对着奉茶的侍女稍稍低首致意。 因为奉茶的侍女……是长乐公主。 昨日政事堂里的一幕早已传遍京师,引起各方关注。 没人否认房俊的能力,能够赤手空拳在江南生生建出一个华亭镇,整顿一下东西两市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但是也没人看好房俊能够成功,毕竟东西两市的整顿要牵涉到大量的金钱。就算房俊阔绰到拿自己的钱来改造东西两市,还要防备有心人从中作梗,暗中阻挠…… 总之,绝大多数人都是众口一词,一致认为房俊这是被长孙无忌用激将法给坑了,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恪一向与房俊交好,闻听消息之后便急匆匆请房俊前来询问经过,确认了房俊的确已经签字画押立下“军令状”之后,不仅扼腕叹息,埋怨房俊糊涂! 谁知他这边真心实意的为房俊着急,房俊却只是看着清秀如荷的长乐公主笑道:“殿下何以有雅兴前来吴王府做客?春寒料峭,殿下身子单薄,还是不要随意走动才好。” 长乐公主微微抿了抿嘴唇,莹白的脸蛋儿有些晕红。 因为放出骊山农庄汤泉池那件事,她每一次见到房俊都觉得极其不自然,脸上发烧…… 微微“嗯”了一声,长乐公主闭口不言。 却也没有离去,就在一旁煮水沏茶…… 李恪倒是未曾察觉两人之间的小暧昧,毕竟打死他也不信房俊有那么的胆子敢对长乐做些什么…… “你说说你这人,还当真是棒槌啊?都被人家坑了还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再说房相也是,当时他明明就在场,怎地都不阻拦你犯傻?” 李恪埋怨道。 房俊心说,我能告诉你事先已经跟老爹都商量好了么? 看得出来李恪的关心是真心实意,房俊也是感动,便笑道:“傻人只有傻福,说不定还真就叫某给干成了呢?” 李恪嗤笑一声:“干个屁……”脏话出口,便感觉到一侧的长乐公主微嗔着瞪过来的目光,赶紧改口:“做什么梦呐?东西两市加在一起店铺超过两千家,面积有五个坊那么大,修葺维护得多少钱?一百万贯都不一定够用,就算你肯拿自己的身家往里填,也照样有人背地里做手脚阻挠你,不可能成的!” 修葺维护么? 呵呵。 一百万贯的确不够,一千万贯还差不多…… 房俊抿了口茶,错开话题:“殿下今日似乎有些暴躁,心情不好?” 李恪错愕一下,见到房俊不欲继续,只好叹口气,说道:“别提了,最近很烦。” 房俊问道:“殿下有何不开心的事情不妨说出来,让微臣开心一下。”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吴王家训 “殿下有何不开心的事情不妨说出来,让微臣开心一下……” 李恪愣住。 “噗!” 一旁的长乐公主忍不住笑出声来,见到房俊看过去,微嗔着瞪了房俊一眼,怪他语气古怪胡说八道。 “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大唐何曾有过这等风格的说话方式? 即便是心如止水的长乐公主也觉得有趣。 李恪黑着脸,不悦道:“调侃本王,是否觉得有趣?” 房俊被长乐公主这一眼瞪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闻言笑道:“岂敢岂敢,吴王殿下英俊倜傥,乃是关中无数中老年妇女之偶像,微臣岂敢调侃?难道不怕出门便被邻家的老妪殴打致死么?” 李恪大怒:“中老年妇女?!亏你想得出来,简直龌蹉透顶!” “三哥,房……二郎,你们慢饮,我去后宅找嫂嫂说话儿。”长乐公主起身,敛裾施礼。 李恪嗯了一声,房俊则赶紧起身还礼,目视长乐公主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 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房俊明显看到长乐公主那刀削也似的肩头不停的抖动…… 这位殿下难道是忍着笑? 房俊心情大好,坐到李恪对面,笑道:“殿下到底何事心烦?说来给微臣听听,说不得咱这个‘黑面小诸葛’能为您出谋划策一番,以解忧愁。” 李恪无语:“以前怎地没发现你还有贫嘴的毛病呢?” “那是因为殿下被微臣的光芒所吸引。” “去你的,要点脸行不行?” 二人吐槽几句,李恪拈着茶杯,叹息道:“长安居,大不易啊。” 房俊无语,您是亲王啊,居然也会感叹生活维艰、家居不易? 低头瞅了瞅茶壶中数贯钱一两的茶叶,虽然李恪府中的茶叶都是房俊免费赠送从来无需花钱购买,但是这样的生活水平怎地也只有一个“锦衣玉食”能够形容。 您这样的还发愁,老百姓也就没法活了。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从心眼里鄙视李恪的矫情,房俊抬眼四处打量了一下,便起身来到书案前。 书案上有研好的半池墨汁,顺手扯过一张宣纸,拈起毛笔蘸了墨汁…… 李恪脸都吓白了,一个翻身跳起,箭步窜到房俊面前死死拽着他的手,失声道:“二郎别闹!本王……愚兄不过是抱怨两句钱货短缺,何至于你便要写诗?” 房俊愕然道:“心中偶得两句警示,故而欲与殿下共勉,为何这般惊慌?” 李恪微愣:“不是写诗?” 房俊道:“当然不是,写诗讲究一个意境和灵感,哪里能说写就写?” 哥们脑子里的诗词又不是无穷无尽的,好钢用在刀刃上,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写出来?写一首少一首,都写完了以后还拿什么来装逼…… 李恪想的却是:别人或许讲究一个灵感意境,可是你需要么?你想写就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现如今关中权贵最怕什么? 不怕年景不好粮食歉收,不怕皇帝发怒申饬罚俸,就怕房二郎写诗…… 这棒槌不骂人不写诗! 以往那些《床前明月光》什么的猥琐之作尚且不说,单单那一首《卖炭翁》就让人毛骨悚然!魏王李泰一向强自隐藏本性,在人前露出礼贤下士温润如玉的姿态来养望,可是被房俊一首诗便将名声彻底毁掉,甚至有可能随着这首诗的流传而遗臭万年…… 再说前不久大理寺监牢里的那一首《有的人》,虽然文风辞藻简直不堪入目,体裁格制也是前所未见,但是那字字句句如箭如刀,鲜血淋漓惊天动地!将所有的世家门阀骂得那叫一个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除了那些不怕事大的文人墨客希翼与一首矿石名作的问世,谁特么愿意让房俊写诗? 李恪兀自惊疑:“也不怕人?” 房俊无语。 原来是怕我写诗怕人…… 话说你吴王殿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龌蹉吧? 真是没自信。 李恪这才说道:“千万别骂人,否则休怪本王翻脸!” 房俊只好点头道:“真不骂人。” 李恪松手,立于一旁看着房俊笔走龙蛇,依旧有些心虚……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 “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济,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 “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 字迹圆润秀美,句句蕴含哲理! 李恪越看越是精彩,越看越是惊叹! 这字里行间流淌着为人处世的精髓,浸润着天地之间的至理! 看似平淡,却字字句句响惊雷! 李恪就觉得这篇文章简直比房俊所写的所有的足以名流千古的诗词歌赋加起来还要强上百倍! 这已经不是文章,而是为人的准则,处世的圭臬! 此乃人间之道! 李恪激动得满脸通红,搓搓手,问道:“这篇文章以往从未听闻,可是二郎新近所作?” 房俊厚颜点头:“不错,近日一直在构思,今日心有所感,便一挥而就,与殿下共勉!” 心中却是唏嘘,自己自从刚刚来到大唐剽窃诗词歌赋之时的胆战心惊,到后来的良心不安,再到现在的理所当然,真的是越来越堕落了…… 只是“剽窃”这种事情好像会上瘾,剽啊剽的就剽习惯了…… 李恪大喜,叫道:“来人,快来人!” 等到书房外的内侍婢女进来,李恪拉着房俊的手说道:“来来来,二郎请将这处稍作修改,填上几个字。” 房俊不解:“填什么字?这已经是最完美的状态了,正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李恪不理他的啰嗦,径自说道:“就填四个字:吴王家训!” 房俊愕然:“啥?” 李恪兴奋得满脸通红:“吴王家训啊!跟你说,这篇文章之中的为人理念实在是与本王之心意无比契合!本王要将它装裱起来挂在王府中堂,要吴王一脉世世代代谨遵此训,必然福泽绵长子孙昌盛!” 房俊心想着家伙脑袋瓜子转得的确快,这本来就是《朱子家训》啊!心中也有些后悔,自己也很喜欢这篇家训,若是将之变成《房子家训》,岂不是又在时间留下一段佳话? 可是看李恪现在这种状态,若是不送给他说不定立马翻脸,翻脸之后也得豪横的将这幅字占为己有…… 行吧,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勉为其难的送你吧。 至于到底看得是哪个妹妹的面子…… 哼哼,反正你有好几个好妹妹…… 提笔填上“吴王家训”四字,而后上下打量,深感满意。 这或许是穿越以来写得最好的一幅字,李恪这家伙占便宜了啊!不过占就占吧,谁让人家有几个好妹妹呢…… 书房里折腾的鸡飞狗跳。 吴王府的仆人也都深知房俊乃是一代“文豪”,而且这篇文章殿下如此重视,怎敢怠慢?急急忙忙找来府中的匠人,小心翼翼的将这幅字吹干墨渍,连折叠都不敢,就捧着心肝宝贝一般捧到书房的外间,又找来木匠,现场作业,将这幅字装裱起来…… 李恪兴奋得不行,亲自给房俊斟茶倒水。 房俊不理会那副字,问李恪道:“殿下当真缺钱?” 一说起这个,李恪又愁眉苦脸起来……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带你赚钱 李恪当真缺钱。 在唐朝,官员俸禄一般由禄米、人力、职田、月杂给、常规实物待遇和特殊实物待遇几部分组成,相当繁杂。不仅如此,尚有其他待遇,如亲属免役、住房、乘车、受田、子孙享受优先入学和做官等优惠和特权。 亲王是正一品官阶,每年有俸禄八十六贯、禄米六百五十石、人力杂役的补贴两百四十贯、一千两百亩职田的产出大抵一千两百余石……林林总总,名目繁杂,但是加在一起也不过五百余贯。 当然,亲王的收入大头在封地那里。 譬如封地的税收…… 大唐不是两汉,可以在封地内自成一国任免官员,甚至无视国法肆无忌惮的加税,而且封地内的税收征收之后还要上缴大部分进入国库,剩余的才是封地所有者所得,但是就这也依然是一个放大的数字。 所以从封地的富庶程度便能看出一个亲王或者重臣的地位。 所以说,一个亲王只要不招兵买马想要造反,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钱不够花这种情形的…… 当然,如果想要锦衣玉食奢华享受,那就只能依靠商业来解决了…… 偏偏李恪名下没有任何商铺买卖。 他与别的皇子不同,他身上有着前隋皇家血脉,这不仅使得他在角逐储君之位的时候几乎断绝希望,更使得他平素行事必须谨小慎微。 李二陛下是个宽厚的君王,但是一旦心狠起来,那可是谁都杀…… 李恪早就觉察到朝中有一部分人对他恶意满满,大抵是因为他的名声和才华威胁到太子的地位,亦或许是如果太子倒台他的存在会影响到其他人登上储君之位……这其中就有几位嫡出皇子的舅父长孙无忌。 关陇集团势大,在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几乎是遍及朝堂,李恪怎能不小心翼翼,不给别人留下一丝半点的把柄和借口? 做买卖,那就得跟人打交道,可是放眼天下又有几人与前隋没有瓜葛?随便攀扯几下,都可能要了他的小命。故此,李恪从不经商,哪怕是东西两市中,亦没有吴王府的半分产业。 在江南之时尚好,毕竟有下属的孝敬时不时的送来,这是拒绝也拒绝不掉的。但是回到长安,空有亲王爵位却无实权,日子自然拮据。 王妃杨氏在江南病重之时便是靠着宫里不间断的送去药物补品,回到长安之后病体初愈,宫里的赏赐也减少,李恪这才陡然发现采买上品的山参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堂堂亲王,情何以堪? 细听缘由,房俊沉默。 半晌,他才说道:“殿下……是否谨慎过头了?” 不经商、不收礼,这是想要与外臣划清界限,以免遭人无辜构陷,惹来杀身之祸。房俊不能说李恪做的不对,长孙无忌立储的立场无论怎么变,目标都在他的几位嫡亲外甥之中,面对有着贤名又有才干人望的李恪,逮到机会猝下狠手是很有可能的。事实上即便是李治登基之后天下已定,长孙无忌不还是照样逮着房遗爱等人的谋反案将李恪攀扯进去,三尺白绫缢杀于长安宫禁之内? 无论你怎么做,只要你站在这里,就是别人眼中的障碍。 当真想要除掉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躲是躲不掉的…… 李恪摇头苦笑:“谨慎过头?二郎,难道你还看不清这朝中态势?本王何止谨慎?简直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当初房俊的话语早已将李恪心中那点对于九五至尊的憧憬与希翼敲击得粉碎,意识到无论哪一天自己也不可能觊觎到那个位置,心里早已死心,一门心思的只想当一个“盛世闲王”。 可是尊贵的出身却成为他的桎梏,哪怕他想要低调也低调不了,在别人眼中永远都是一个威胁…… 房俊瞅了瞅李恪,心说长得帅有什么用?亲王有什么用? 比自己还憋屈呢…… 总算是知己好友,就这么看风景有些过意不去,给指点一条明路吧。 斟酌了一下,房俊说道:“最近微臣要干一笔大买卖,殿下既然缺钱,那就筹集一些钱财,算你一份便是。” 李恪苦笑:“你既然知道本王缺钱,哪里还能筹集出钱财来?” 他自然知道这是房俊打算送钱给自己,而且定然是合情合理合法的送来,而且房俊有“财神”之名,能被他说成大动作那当然是一笔大买卖,利润必然惊人。问题是他如今囊中羞涩,哪里却筹集钱财?若是可以张口去借,那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 房俊闻言瞪眼道:“难不成殿下还想要空手套白狼?微臣还真就没看出来,原来殿下居然如此无耻!” 李恪无语,我是真没钱啊! 他尚未说话,便听得身后一声娇脆的嗓音响起:“英雄气短,不过一时之虞,房驸马何以这般诋毁三哥?” 李恪与房俊回头看去,却是长乐公主陪着一位宫装丽人娉娉婷婷自门口走进。 那宫装丽人眉眼妩媚、身姿窈窕,一袭粉白色的宫装,满头珠翠容颜秀美,只是绝美的脸颊略显瘦削,脸色有些过分白皙。 一股病美人的韵味流泻。 房俊赶紧起身施礼:“微臣见过王妃娘娘。” 正是吴王妃杨氏。 杨氏敛裾还礼,语音轻柔:“二郎不必多礼,殿下时常在妾身耳边念叨您的丰功伟绩,现在更是高阳的驸马,都是一家人,切勿见外。” 房俊就黑了脸,转头怒视李恪。 时常念叨咱的丰功伟绩? 哼哼,恐怕时常将咱的丢人事拿出来当笑话讲才是真…… 这分明是坏人名声啊! 李恪也有些尴尬,夫妻闺房之内谁会宣扬别的男人英明神武呢?自然是捡取一些趣事来说,而房俊身上的趣事更是多不胜数,多数时候便拿他来说笑了…… 只是这个时候被妻子说出来,坦荡君子的李恪自然有些窘迫,打个哈哈,说道:“正如丽质所言,本王固然穷困,焉能随你这般诋毁?速速道歉,本王尚可既往不咎,否则定然治你一个藐视皇族之罪!” 房俊翻个白眼,不理他,转身对长乐公主说道:“殿下不公平,吴王殿下想拿好处却不掏钱,您为何却要怪罪于我?” 被他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长乐公主有些心虚,眼神有些游移,却又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咬了咬嘴唇,说道:“大不了三哥的本钱本宫替他出了,你尚有何话可说?” 李恪连忙道:“丽质,万万不可……” 吴王妃杨氏也拍了一下长乐公主的手背,微嗔道:“男人的事,咱们掺和什么。” 那边厢房俊已经说道:“公主殿下如果兄妹情深、义薄云天,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为了表达在下心中的敬仰之情,殿下只需拿出一份钱财,便可获得两成股份。” 长乐公主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识相!” 房俊腆着脸:“在下一向眼神好……” 汤泉池子啊…… 长乐公主粉脸粉红,神情微嗔,秀眸圆瞪,怒视房俊。 你眼神好? 看见了就忘不掉了是吧? 简直混账…… 房俊黑脸如花,面对她的目光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长乐公主顿时有些慌乱,垂下目光,睫毛眨个不停,心中小鹿乱撞。 这个家伙该不会……就是趁机想要与自己有所交集吧? 那自己代替三哥拿出入股的钱财,岂不是被他认为是主动接近? 失策了…… 这家伙不知会不会得寸进尺? 一时间,长乐公主心乱如麻。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太子来访 房俊心情畅快的离开吴王府。 至于为何一份收了一份本钱送出两份利润还要心情畅快? 嘿嘿,打死也不说…… 男人嘛,心里总是有点小秘密的。 翌日来到京兆府衙门,独孤诚便将一份公文放到他的案头。 看着上面红彤彤的几方大印以及下面己方私人印鉴,房俊裂开嘴巴,差点笑开花…… 独孤诚不解,再次看了一眼这份经由陛下允许的“军令状”,心说这明明是个大坑,为何这位棒槌跳了进去反而喜气洋洋? 便问道:“府尹,这个……您打算怎么办?” 谁都知道改造修葺东西两市需要海量的人力物力以及钱财,单单依靠京兆府是绝对负担不起的。“城管署”最近大力整顿东西两市,罚款罚得飞起…… 搞得商贾店铺天怒人怨叫苦连天,但是即便如此,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远远承担不起东西两市的改造修葺。 满朝上下都等着看房俊的笑话呢…… 房俊睨了一眼独孤诚,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独孤诚心中狂吐槽:我就默默的看着你装逼,等到你哭的时候,咱再笑话你…… 未几,王玄策前来禀报。 房俊挥挥手将独孤诚撵走,这家伙是关陇集团的人,虽然独孤家现在暧昧不明、立场不定,但是到底与关陇集团同气连枝,心里还是偏向着那边的,若是被他侦查到自己的意图,难免横生枝节,未免不美。 独孤诚满腹疑惑的告退。 本来房俊是打算让王玄策去吐蕃管理“东大唐商号”的青稞酒事宜,不过王玄策表现出来的能力令房俊甚为惊喜,难怪每一个穿越者都有收集名臣武将的癖好,实在是因为太好用了! 便将王玄策前往吐蕃的行程延后,协助自己开展大计…… 将厚厚的一叠账册放在房俊的桌案上,王玄策说道:“府尹,卑职已然按照您的吩咐将东西两市的商贾店铺背景调查清楚,都在这上面记着呢。只不过其中有一些涉及到各个门阀世家的隐私,难免消息失真,不过大致上不会有太大的疏漏之处。” 东西两市的商贾店铺何止千家? 几乎牵涉了天下世家门阀士族豪强的绝大部分,况且这其中又有诸多交叉参股等等情形,想要捋顺头绪实在太难。王玄策能够从年前开始到现在的这几个月之内干出这样的成绩,实在是令房俊深感欣慰。 大神就是大神,属性逆天,升级贼快…… 在衙门待了一会儿,房俊打道回府。 所有的动作都得等待春暖花开之时方能施行,这个时候着急亦是无用。 回到府中,去房玄龄的书房稍坐。 房玄龄现在愈发清闲了,尚书省的事务大多不管,尽由手底下韦琮、裴熙载、李行廉等左右丞相机处断。没事的时候点个卯便或是回府饮茶读书或是去城外的农庄督促《字典》编撰,即便是有事亦是大多时候不发声,小日子过得很是悠闲,就等着哪天李二陛下开恩,准许致仕告老。 爷俩闲聊几句,便扯到了“军令状”之上…… 房俊事先是对房玄龄有过交待的,自己的策略布局也详尽的解释过,房玄龄予以认可。只是房俊的做法着实有些“离经叛道”,房玄龄不免担忧。 “如你所愿,长孙无忌入了你的毂中,三省一同下发了文书并经由陛下允可,你大可以撒开手大干一场。只是为父怎地觉得这法子有些冒失,若是筹集不出那么多钱财又当如何?” “父亲放心,世家门阀经营几百年,哪一家不是地窖里藏满了铜钱黄金、玉器珍玩?江南一隅就能靠着盐场筹集千万贯,何况是自古帝皇根基的关中?只会多,不会少的。” 见到儿子信誓旦旦,房玄龄这才不问。 雏鹰总有展翅之时,广阔天空到底要靠着他自己的一双翅膀去翱翔,为人父者就算是庇护一时,又岂能庇护一世?终究还是要他自己去闯。 若是现在出点纰漏受点教训倒还是好事,毕竟有自己在,能够为他担着一些,总比自己致仕之后人走茶凉无人看顾之时再吃亏来得好些…… 便索性不谈政事,聊起诗词歌赋来。 人家房玄龄那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根底深厚,岂是房俊能比?让他写,他随随便便就能“写”出一篇篇千古名作,可是让他将将理论…… 这不是难为人么。 聊了几句,房俊就一头大汗。 正巧仆人来报太子殿下前来探视高阳公主,房俊赶紧借着由头落荒而逃。 留下房玄龄无语摇头。 就这么个棒槌,四书五经都一知半解,怎地就能写得出那一首首千古名篇? 想不通啊…… 后宅,太子李承乾见到渐渐有些珠圆玉润的高阳公主甚是欣喜,询问了身体状况以及日常饮食,叮嘱她要注意身子,而后命随行的内侍递上了礼单。大多数都是李二陛下赐给高阳公主的一些补品,也有李承乾自己的一份。 李承乾做人宽厚,自然不会缺了武媚娘的那一份…… 高阳公主很是高兴,与李承乾聊了一会儿,房俊进来与李承乾相见,她才起身避开,去嘱咐厨子准备酒席。 二人落座。 李承乾看着房俊埋怨道:“你不厚道。” 这话是他跟房俊学得…… 房俊微愣:“微臣何时得罪了殿下?” 李承乾一脸幽怨:“老三那副《吴王家训》现在已是传遍京师,字好,文章更好,足以警示后人,当做传家之宝。” 房俊懂了,这是嫉妒了,嫉妒李恪有而你李承乾没有…… “当时心有所感,一时才思泉涌下笔如神,就写了那么一篇,再想写肯定是写不出来的。” 房俊敷衍道。 那么经典的文章,你以为是大白菜啊啥时候想要就有? 李承乾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中难免郁结,那篇文章当真是太好! “行吧,孤本来还想也求一副用来传家的,既然写不出,也不难为你。只是你带着老三和丽质赚钱,却将孤这个太子甩在一边,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李承乾今天好像跟房俊较上劲了,总挑刺。 房俊无奈道:“殿下明鉴,吴王的情形您也是了解的,说得好听是谨小慎微,说得难听就是战战兢兢,亲王也不好当啊!殿下您心中自然是兄友弟恭、手足和睦,可是怎能抵得住旁人怎么想,怎么做?若是殿下与吴王易地而处,微臣一样会照顾殿下。可是您现在已然是储君,那就得老老实实的低调,微臣可以带着吴王赚钱,但是不能将殿下也拽上,那样性质可就变了。” 这是真心话。 懦弱的李承乾是当真处事心软宽厚仁爱,李恪则是风姿飒飒至诚君子,这两人更值得交往。 相比起来,李泰肥头大耳看似随和实则奸狡,李治青春正太却心思太重整日卖萌,都是不是什么好东西…… 况且还有谁能比房俊更清楚这两人的品性? 单说李治,看上去似乎一副唯唯诺诺兄友弟恭的模样,坏事都是武媚娘领着许敬宗李义府之流干得,他这个皇帝约束不力有连带责任。 但是李治当真如此无能么? 绝非如此。 用不着那具体事例来论证李治的能力,你只要翻一翻史书就会发现,但凡是李治想要干的事情,最终就没有一件是没有干成的! 李二陛下的一干儿子当中,若问房俊最佩服谁,那就是李治!若是问他最想要远离谁,还是李治! 如果评论贞观朝谁是最厉害的“心机表”,房俊不会投武媚娘的票,而是会投给李治……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不会捞钱的官员不是好官 别看史书将李治夸得跟多白莲花儿似的,心机绝对深沉! 几个哥哥纷纷落马,皇位最终轮到看似最不可能的他的头上;依靠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击败魏王李泰坐上了皇位,但是忌惮于关陇集团的强势,借由“废黜王皇后,改立武媚娘”事件,一举将关陇集团连根拔除,就连长孙无忌都遭了殃…… 李二陛下死后,李治即位。 对于几位兄长他是怎么做的呢? “车服羞膳,特加优异“! 这也是李二陛下之所以将皇位传给他的原因之一,“如果立李泰。太子就是可以用诡计可以求得了。让李泰立为太子,则李承乾、李治都要死;李治立太子,李泰、李承乾可无恙。” 而结果呢? 魏王李泰死于郧乡,吴王李恪被房遗爱谋反案牵连,缢杀于长安宫禁之中,蜀王李愔因李恪同母弟之故而被连坐,废为庶人,流放巴州,不久之后又被改封涪陵王,死于流放之地。 若是李二陛下地下有知,怕是得哭着活过来…… 没有深沉的心机城府,能够做到这些? 开什么玩笑…… 唯有李承乾顺利当上皇帝,大唐才可以保证政权顺利过渡,不至于因为内耗而拖延发展的步伐。 他房俊亦可高枕无忧…… 李承乾懦弱仁慈,但是却不傻,在储君之位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心智稳定,自然不会干傻事。再则身边的狐朋狗友都被房俊自作主张的将江南受益尽数献给李二陛下之后渐渐疏远,也不会昏头涨脑的做出一些低于智商下限之下的事情。 房俊几次三番的提醒,他自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动不如一静,就老老实实的待着,熬着日子,啥时候他老子殡天,他啥时候上位…… 摇摇头,李承乾说道:“孤已经令东宫署官详细核算过,留下了足以应付一年的财货,余者尽数让人给你送来,以备不时之需吧。” 虽说房俊在李恪那边嚣张的说是要带着李恪赚钱,但是在李承乾看来,东西两市的休憩整顿定然是要房俊自己拿出钱来填补的。房俊固然有钱,但是自己也得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故此将东宫的财货拿出来支持房俊。 房俊心头微暖,笑道:“殿下好意,微臣心领。只是殿下毋须担心,微臣有的是捞钱的法子,东西两市的修葺整顿自然不在话下。” 三省六部以及皇帝那边都下发了文书,东西两市之内随他怎么搞,那怎么可能捞不到钱? 李承乾愕然道:“怎么捞钱?” 房俊傲然道:“一个官员所必备的素质当中,能否捞钱是很重要的。干事情就得花钱,无论民间亦或官场都是一样,否则即便是胸有千条妙计又如何施展呢?事情谁都会干,但是能不能捞钱干事情,这就是能吏和庸者的区别。不会捞钱的官员,当不好官。” 李承乾:“……” 好歹我也是太子啊,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捞钱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虽然他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更知道房俊所谓的捞钱不是揣进自己兜里,可是这听着就是别扭…… 圣人的微言大义呢? 礼教的君子如玉呢? 做官不是就得清廉如水、公正平直吗? 太市侩了…… 李承乾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环佩叮当,武媚娘带着两名侍女走进来,奉上香茶。 李承乾丝毫没有摆太子的架子,白脸上堆出和蔼温煦的笑容,对武媚娘说道:“武媚娘乃是巾帼英雄,孤即便是身处禁宫之内,亦曾在当日听闻武媚娘的赫赫威风,当真是不让须眉。二郎能有这般贤内助,当真是令人艳羡。孤与二郎情同莫逆,不分彼此,以后若是娘家有何需要帮衬之处二郎不便出面,武媚娘自可来寻孤,孤定然不会推辞。” 这番话由太子之口说出来,可算是给了武媚娘莫大的颜面。 须知她可仅仅是房俊的侍妾! 但李承乾就是对这位能内能外的奇女子大为钦佩! 能在家中遭遇危机的时候挺身而出,宁愿不要妇道名声亦敢跟堂堂礼部尚书对阵,最厉害的是将令狐德棻挠得满脸桃花开,令狐德棻还得奉送巨额赔礼…… 放眼关中,谁家女子有这般能耐? 即便是房玄龄现在对武媚娘亦是和蔼宽厚,几乎将她与两个儿媳一般看待,绝不当她只是一个侍妾。 家族历经挫折之时,多得是深闺妇人哭哭啼啼随波逐流,有几个能挺身而出悍然应对? 武媚娘的所作所为,值得这份尊重…… 武媚娘浅浅一笑,敛裾施礼道:“多谢殿下关怀,只是妾身娘家之事岂敢劳烦殿下?自有二郎处置。” 李承乾哈哈大笑,对武媚娘的应对得体更是满意。 等到武媚娘领着侍女离去,李承乾叹息道:“当真是羡慕二郎啊,家中有漱儿和武娘子这等贤内助,夫复何求?” 房俊眼皮一跳…… 还夫复何求? 哥哥,您大抵是不知道这两位的本性是如何之操蛋…… 一个轰轰烈烈追求爱情向往自由不惜送给丈夫一顶大大的绿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誓要成为骑龙的那支凤凰,甚至将所有的男人征服成就千古唯一女帝之宏图霸业…… 也就是哥们我,身披穿越光环手执日月脚踩七星,换个人来,你瞅瞅能不能hold得住? 非得被这两个娘儿们撕碎弄残了不可…… ***** 又是一年春闱时。 长安城内各方士子云集,车马辚辚人马喧嚣,平康坊的青楼楚馆更是紧急借用购买四方名伎,生意较之平素繁荣何止一倍。 醉仙楼的雅室之内,一众青年团团围坐,自有名伶唱曲、红袖添酒,年青人放得开玩得欢,时不时一句笑谈引起室内哄笑阵阵,怪手入怀惹得少女娇呼声声…… 闹腾了好一阵,忽而一人道:“这醉仙楼的生意越来越好,居然连后院那么多院子都客满,真是扫兴。这雅室虽然精致,可到底四周尽是熟人,玩得不畅快。” 众人就笑起来。 所谓的“玩得不畅快”,大家自然深明其义。 若是在后院那些院子里,玩得兴起之时自然拽着怀中娇女推开隔壁的屋子兴云布雨一逞兽欲,可是在这雅室之中,四周多得是熟人,难免拘束。 有人笑道:“你当你是房二啊?人家一来,就算是客满这醉仙楼也得轰走一伙人,给人家腾出地方来。” 说话这人二十许年纪,面色白皙俊朗,神采奕奕。 话一出口,室内陡然一静。 先前那人沉着脸,不悦道:“于立政,你提他作甚?凭白扫了兴致!” 这人一张刀条脸,面色青白,正是孔颖达的儿子孔志玄…… 于立政乃是于志宁之子,与孔志玄素来交好,闻言笑道:“兄长何故对那房二有所偏见?说来小弟亦是好奇,令尊仲达公与房二交情莫逆乃是忘年之交,怎地兄长你却对房二这般不待见?” 孔志玄气哼哼瞪了于立政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本来孔志玄就对房俊无甚好感,那家伙可是不止一次撅了他的面子。等到房俊跟自家老爹关系日渐紧密之后,原本在老爹眼中还算是有出息的自己则隔三岔五遭到训斥,而房俊则成为老爹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提起房俊,孔志玄就是一肚子气。 他没有回答于立政,而是斜睨着身边的两个青年,语气怪异道:“咱们这里比我不待见他的多了去了,对吧,高三哥,令狐老弟?” 两个青年顿时一脸铁青……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窝里斗 孔志玄此话一出,旁边两名青年顿时脸色铁青。 这两人不是别人,年纪稍长者为高真行,年纪较小者为令狐铤…… 高真行被房俊掉断了腿,脸面掉了一地,日前家中产业“云雀楼”被人砸了,反而被京兆府罚了一笔巨款;令狐家更是凄惨,令狐锁被高阳公主当众张嘴打掉了满口牙,家祖令狐德棻更是被武媚娘挠得满脸桃花血肉模糊,事后还要掏出几十万贯的天价赔偿金…… 真可谓是同病相怜、患难与共。 孔志玄这般说话,可谓将人家的短处赤果果的揭开再狠狠的戳几下,谁受得了? 高真行脾气暴躁,怒视孔志玄道:“孔兄是想要看高某的笑话么?” 令狐铤亦是脸色难看,愤然怒视孔志玄。 孔志玄微愣,他倒是无心之言,只不过是平素刻薄话儿说得多了,没经过思索便说了这话。此刻微微后悔,但是满座高朋名伶汇聚,怎好低声下气赔礼道歉? 硬梗着脖子道:“跟某耍什么硬气?若当真是条好汉,那就去跟房俊将颜面讨回来!若是没那个胆气,那就夹起尾巴消停着!” 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武力值不如高真行,但是这种场面怎么能当瓜怂? 高真行怒气勃发,“砰”的一声拍案而起,脖颈筋都迸起来,恶狠狠瞪着孔志玄咬牙道:“某吃了房二的亏自然会找回来,何用你这软蛋在这边聒噪?只要那房俊再敢出现在某跟前,某必定取其项上人头,一雪前耻!不过,若是你胆敢再满嘴胡言,信不信某先拧断你的脑袋?” 孔志玄被他气势所摄,顿时一滞。 可是周围这么多人,打死也不能怂啊! 尽管心虚,他还是跳起来将脑袋像乌龟出壳那般向高真行面前伸去,嘴里兀自叫嚣:“来来来,你高老四杀人如麻是天大的好汉,今儿你就拧断孔某人的脖子试试,来来来,不拧你不是你娘养的……” 高真行大怒,眼珠子都气红了,心说今儿豁出去就给你狗头拧断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当即伸出大手就掐住孔志玄的脖子…… 他身边的令狐铤先是一愣,继而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保住高真行的胳膊,叫道:“四郎松手,四郎松手!” 于立政也慌了,赶紧上前拉架。只是脚下被凳子一拌,立足不稳,一下子跌入身边一个女伶怀中。那女伶娇呼一声,被于立政扑倒,顺带着撞翻了桌子,杯碟碗筷洒落一地…… 雅室里顿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高真行当真被孔志玄气得发疯,一双手死死掐住孔志玄的脖子,任凭旁人如何劝说拉拽就是不松手,誓要将孔志玄活活掐死! 孔志玄力气哪里比得上牛犊子一般的高真行? 脖子被死死掐住喘不过气,胸腔里一阵阵发闷,眼前一阵阵发黑,想要掰开高真行的手指也做不到,惊骇欲绝之下双手一阵捣腾,将高真行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挠得鲜血淋漓! 令狐铤大叫道:“四郎且住!吾等都见不惯房俊那棒槌,自当同仇敌忾才是,何以自相残杀?” 高真行气红了眼,哪里肯听?兀自死死掐住孔志玄不撒手…… 那些女伶早就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傻眼,待见到孔志玄两眼外凸额头青筋暴跳,高真行满脸是血形容可怖,顿时吓得失声尖叫,屁滚尿流向室外跑去,一边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惊得左右房间的客人纷纷骇然。 起先这个雅室之中的大声喧哗便已经被左近客人听得清楚,分明是在咒骂京兆尹房俊。只是客人们也都不是傻子,敢在长安城中辱骂房俊的那会是一般人么?由得他们去骂,自己只当听个热闹。 可是没过多久却传来稀里哗啦的打斗声,继而又传来“杀人”的惊呼…… 大唐立国以来吏治清明,尤其是近年犯罪率明显减少,出去边疆时不时的奏报歼敌多少、阵亡多少之外,人们已经好久没有闻听凶杀案的发生。 尤其是这醉仙楼乃是河间郡王李孝恭的产业,放眼关中,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里闹事? 顿时客人们大为兴奋,争相出来围观…… 醉仙楼二楼瞬间陷入慌乱,怎一个乱字了得? ***** 京兆府近日无事,又有一干能吏俱在,房俊自然乐得清闲。 每日里陪伴妻妾,敦促王玄策与杜楚客密谋大计,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这日收到李孝恭的请柬,便骑着马带着一群家将部曲前往平康坊醉仙楼。 走在路上的时候房俊还在心里琢磨,这李孝恭似乎每一回聚会都在醉仙楼,甚少在他的郡王府,不知何故? 若是换做那江夏郡王李道宗倒还说得过去,毕竟家中还有一位被自己破坏了吐蕃和亲从而消失在历史之上的“文成公主”,想必亦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的人物,唯恐自己英俊的外表潇洒的气质将闺女的芳心掠了去…… 心里琢磨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径直来到醉仙楼门前下马。 早有小厮远远的迎了上来,点头哈腰满脸笑容。 “吾家家主已然等候多时,房驸马请随小的来……” 房俊跳下马背,将马缰交给跟上来的醉仙楼伙计,回头对身后的家将部曲说道:“某与河间郡王有事要谈,此间乃是郡王地头,尔等毋须随扈,自去取乐便是,所有花费记在某账上。” 家将部曲们顿时一阵欢呼。 现在长安城中风波不停,房俊尤其是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家将部曲们自然是一时一刻也不敢疏忽大意。谁知道有没有脑子坏掉的二百五不要命的想要刺杀房俊? 高句丽人刺杀了一回,可是把大伙给吓坏了…… 不过此处乃是河间郡王的地头,谁敢在这位李唐宗室第一名将的地盘搞事情? 安全自然无忧。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到了这烟花缠绵之地难免心浮气躁,此刻闻听房俊的言语,哪能不欣喜不已、心痒难挠?况且自家二郎有的是钱,能花钱也是出了名的,这次“公款消费”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房俊摇头失笑,看着这帮兴奋不已的家伙,叮嘱道:“不过耍乐归耍乐,可都给某悠着点儿,莫要待会儿双股发软上不得马,某就给你们绑在马屁股后头,拖着走。” 众人哄笑。 一群人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房俊进了醉仙楼的大堂。 醉仙楼里无论是小厮、龟公、酒保、老鸨……见到房俊从大门进来,都是心理直发怵。 无他,这位少爷每一次来似乎都没好事…… 人家到了醉仙楼自然是喝酒听曲风流快活,可是这位少爷每一次来都的打架。 难不成醉仙楼的风水与房俊相克? 不过没人敢给房俊眼色看,别说只是打架,就算是拆了这醉仙楼谁又敢多说半个字?且不说自家东主与房俊交情深厚、有着生意上的来往,便是人家房俊现在京兆尹的身份,那就是长安城的地头蛇,无论王侯公卿,谁敢不给面子? 房俊不理会醉仙楼一干人等的谄媚表情,指了指身后的家将部曲:“好好招待,某自去后院觐见郡王。” 醉仙楼的正楼乃是三层,一楼是大堂,其余为雅室。 后院一幢一幢布局精致的小楼小院,那才是接待真正贵客的地方。 房俊在小厮的引领下穿过大堂,向后院走去。 就在这时,二楼传来一阵吵杂。 隐隐有人在大叫“房俊那棒槌……”随后淹没在一片喧嚣之中。 但是这一声无比清晰的听在一楼大堂之中诸人的耳中。 房俊顿时就黑了脸,停住脚步。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你姓龙还是姓赵 卫鹰为首的家将部曲先是一愣,继而大怒,“呼呼啦啦”一群人向着楼梯冲去直上二楼,嘴里纷纷喝骂。 “那个王八蛋敢辱骂吾家二郎?” “小瓜怂敢骂二郎,不要命啦?” “统统给我滚开!刚刚是哪个王八蛋骂人?” 这一群凶神恶煞肆无忌惮的冲上二楼,将围在楼梯处看热闹的客人推开,寻找刚刚骂声的来源。 楼下大堂里,房俊背着手,沿着楼梯上楼。 醉仙楼上上下下尽皆无语。 怎么这位每一次来都没好事? 还真是相克啊…… 楼上,卫鹰一脚踹开一间雅室的门,大声问道:“刚刚谁辱骂吾家二郎?” 话一出口,就被雅室之内的情形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身材壮硕的青年披头散发一脸鲜血,正死死掐住另一人的脖子。 闻听卫鹰之言,抬起那张鲜血淋漓狰狞可怖的脸,大骂道:“就是老子骂的,你待怎地?” 卫鹰被他的惨样吓了一跳,下一刻怒从心头起,上前照着那人的脸飞起就是一脚。 “去你的娘!给我狠狠的打!” 高真行被孔志玄气得发狂,他先是受辱于房俊被打断腿,这已然是奇耻大辱,令他这个向来嚣张豪横最好名声的世家子弟羞愤欲死。现在被孔志玄揭开伤疤还狠狠的撒了一把盐,如何不怒? 怒火盈胸,高真行是铁了心要将孔志玄掐死,除尽心头恶气! 是以不顾旁人的劝说拉拽,只是红着眼死死的掐着孔志玄的脖子,感受着这个出口伤人的混蛋越来越衰弱的挣扎,心中快意阵阵。 至于掐死孔志玄之后怎么办? 一贯跋扈的高四郎根本就没想! 反正孔颖达也不知这一个儿子,死便死了,难道还能让我抵命不成?咱跟皇帝陛下可是亲戚…… 等到有人语气嚣张的喝问是谁辱骂房俊,高真行尚未消竭的火气再次升腾起来。怎地,那房俊现在牛到这种地步,连骂一句都不行了? 老子偏要骂! 你还能怎地? 他抬起头,大声说道:“就是老子骂的,你待怎地?” 话音未落,就见到眼前一个大脚板迅速靠近,然后…… 狠狠的踹在自己脸上。 经由这一阵折腾,哪怕高真行天生力大也消耗了不少力气,身边有全都是拉架劝阻的朋友,这一脚来得又快,居然丝毫未作出闪避,结结实实的穿在脸上。 顿时一阵眼冒金星天花乱坠,头一仰,一股鼻血当场喷出来,掐着孔志玄的双手也下意识的松开。 卫鹰一马当先,敏捷的冲入室内,破口大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吾家二郎也是你能骂得?找死!” 身后的家将部曲纷纷跟进,围住倒在地上的高真行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房中的青年和一众女伶目瞪口呆。 听了卫鹰的话语,谁还不知这是房俊的手下赶来了? 这高真行当真是倒霉,骂人两句就被逮了现行…… 而且房俊的手下一进场就是一顿猛锤,招招到肉不顾头腚,打得高真行嗷嗷惨叫在地上打滚,连站都站不起。不论是屋内还是屋外,所有人都觉得眼皮直跳,心里打鼓。 太狠了…… 与高真行同席的一个锦衣少年先是目瞪口呆,继而见到房家人围殴高真行下手颇重,这简直是要将人活活打死的节奏,只得忍着心中惊惧,张口喝道:“住手!光天化日之下,这是要将人活活打死吗?京兆府还有没有王法?” 这句话说完,四周陡然一静。 那锦衣少年下意识的咽了咽吐沫,心想着房俊当真是豪横,难道打人都不能劝吗? 然后一个身穿藏青色直缀,面色微黑、气度沉稳的青年背负双手,踱着步子闲庭信步的走了进来。 四周的同伴、女伶以及围观群众纷纷对他投来饱含同情的目光…… 锦衣少年有些发懵,下意识的缩缩脖子。 他不认识房俊,不过见到周围人的表情,哪里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被高真行辱骂的正主儿? 房俊站在门口稍稍进来一些的位置,看看地上被围殴得嗷嗷直叫的家伙,瞅了瞅,这一脸是血的也看不出来是谁,不过卫鹰等人手底下有准儿,一听这惨叫声中气十足就知道没有性命之虞。敢当众骂我,不给点教训怎么行? 他看向那个在场唯一一个敢于出声质问的锦衣少年。 黑脸带着微笑,就仿佛是晚饭之后遛弯见到了邻居家的孩子一般亲切:“你刚刚说……京兆府有没有王法?” 锦衣少年心中一突。 不知怎地,这房俊脸上明明是温煦的笑容,他却从心底升起一股森然寒意。 下意识的点点头,强撑着道:“是呀,这般当众殴打他人,委实不妥……” 围观众人看着这位相貌清秀的少年,纷纷露出惋惜的目光。 有什么不妥的? 他房俊打人,打亲王的时候也不妥,打大臣的时候还是不妥,怂恿百姓冲击道德坊更是不妥,可这个棒槌哪一样没干? 这小伙子倒是一身正气,可惜啊,面对的是房俊,这回要惨遭蹂躏了…… 然而众人期待的房俊勃然大怒命人将这少年殴打一顿的情景并未出现,房俊甚至微微点头,一脸赞许的神色:“没错,这般殴打他人,的确不妥……那啥,卫鹰,尔等速速住手。” 卫鹰等家将部曲一愣,不过房俊有命不敢违抗,当即纷纷住手。 高真行宛如一只虾米蜷缩在地上,口中兀自发出“哦啊呦呵”的惨叫…… 房俊背着手,淡淡说道:“随意殴打他人是不对滴,本官身为京兆尹,自当尊法守法以身作则,哪怕此人无故辱骂于我,亦要依法行事,以德服人……” 然后,房俊在所有人震惊意外的目光中,缓缓说道:“此人当众辱骂朝廷重臣,严重损害了朝廷形象,在公共场所斗殴,严重危害了社稷稳定……”然后瞅了一眼刚刚回过气的孔志玄,续道:“意图杀害他人,若非是本官阻止,只怕已然酿成惨祸……种种罪状,证据确凿,即刻押入京兆府大牢审理,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然否? 我然你个脑袋! 围观群众瞠目结舌。 不过是打架斗殴而已,顶多也就是怕了你房俊两句,这就“严重损害朝廷形象”、“严重危害社稷稳定”、“意图谋害他人”…… 这些罪名若是当真落实,高真行怕是有两颗脑袋也不够砍? 你这叫“以德服人”? 再者说,你确定将人押入京兆府大牢,你这棒槌不会泄愤徇私来一个屈打成招? 当然这些话也就是想想而已,那个不要命的敢说出来? 现在的房俊可不仅仅是棒槌,煽动百姓冲击道德坊将百年世家元家毁于一旦的事实让大家知道,这位是当真胆大包天、下手狠辣的主儿…… 四周一片寂静。 房俊很满意观众的表现,看来自己棒槌、纨绔甚至是酷吏的形象已经初步建设成功。以后但凡谁想要招惹自己,怕是都得事先掂量掂量…… 能够避免一些路人甲乙丙丁的挑衅,总是令人愉快的。 卫鹰等家将部曲如狼似虎的扑上去,将蜷缩在地上的高真行薅起来,打算押送京兆府。 高真行晃了晃脑袋,挣扎了几下,怒视房俊吼道:“房俊,你敢!不过是骂你两句,你就要循私报复下死手,真当我高真行是吓大的?” 房俊一愣,仔细瞅瞅眼前这位披头散发一脸是血衣衫破烂的家伙…… 终于认出是高真行。 娘咧! 感情上回没打服你,还敢大庭广众之下辱骂于我? 房俊瞪眼道:“身背数条大罪,还敢这般嚣张,你以为你姓龙还是姓赵?”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要这铁棒何用 高真行气坏了,心说你特么不认识我了? 我就是被你打断腿的那个啊! 他怒道:“老子不姓龙也不姓赵,老子姓高!” 他自然不知道姓龙还是姓赵是个什么梗,至于龙傲天还是赵日天什么的……全都不认识。 房俊喝道:“你爱姓什么姓什么,与本官何干?既然触犯了大唐律,那就得接受制裁!来人,速速将此獠押送京兆府大牢,任何人不得说情!” “诺!” 卫鹰等人上前将高真行扭着胳膊往外拽,高真行兀自大喊大叫,声音凄厉,在配上他此刻无比狼狈的形象,那当真是凄凄惨惨戚戚,足以令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直到卫鹰解下自己腰间的汗巾塞进高真行嘴里,这货才算是消停…… 房俊环视周遭,不悦道:“还看戏呐?行。来人去通知京兆府,将这雅室周围的客人尽数请去府衙协助调查,详细询问当时情况,拒不配合者……” 话音未落,只听得“呼啦”一声,原本饶有兴致的吃瓜群众一瞬间便争先恐后做鸟兽散,眨眼之间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以及这间雅室之内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拒不合作者,以共犯之罪,与主犯同罚。” 房俊慢悠悠说完,看着雅室之内诸人,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尔等既然与那高真行聚宴同饮,想必是清楚前因后果起始经过的,待会儿便一同去京兆府录取一下口供,不过奉劝诸位一句,要实事求是实话实说,若是颠倒黑白妄言粉饰……勿怪言之不预也。不知诸位可愿协助京兆府办案?” 于立政扭头从窗户看了看楼下正被推推搡搡押着走出醉仙楼大门的高真行,再回头看房俊的时候,无奈点头。 而那位锦衣少年则早已将脑袋点的犹如小鸡吃米…… 开玩笑,高真行、于立政这帮人在纨绔圈子里就已经是自己仰望的存在了,结果在房俊面前就像是乖宝宝一般随着便的折腾,自己若是反抗,岂不是找死? 屋内的女伶们则齐齐望着房俊,一双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头光芒闪闪,纷纷咬着红唇恨不得扑上去将房俊生吞活剥咽下肚去…… 太有魅力啊! 不仅文采风流,还有一种上位者睥睨天下大权在握的威严,偏偏还长相英武、体格健硕,这简直就是女儿家梦里都想要拥有的男人! 哪怕不能天长地久,便是曾经拥有一度春风也是好的呀…… 便有胆子大的女伎依仗年轻貌美,水灵灵的大眼睛秋波频频,嗲嗲的说道:“瞧瞧房驸马说的是什么话?不提京兆府这等大衙门吾等不敢怠慢,便是房驸马您只要一句话,奴家还不是任凭驱策?” 任凭驱策…… 这话有内涵。 身边的一众女伎纷纷暗骂不要脸、狐媚子,就知道勾搭男人! 虽然身入风尘,可好歹都是女儿家,有点矜持行不行? 顿时,这些女伎争先恐后向房俊扔“秋天的菠菜”…… “房驸马年青有为,正是女儿家钦慕的对象,怎敢拒绝房驸马的召唤呢?” “就是就是,莫说是去京兆府衙门,便是去房驸马的床上,奴家亦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不若房府尹先去奴家房中稍坐,让奴家聆听房府尹教诲可好?” …… 房俊:“……” 娘咧! 居然被调戏了? 他额头冒汗。 一个女人面对男人的时候,会羞涩、会胆怯、会小鹿乱撞。 三个女人面对男人的时候,会兴奋、会**、会明目张胆。 一群女人面对男人的时候…… 那就是这个男人的悲哀,除非他能下狠手将这些女人统统人道毁灭。 房俊当然不能这么干。 所以他只能在一众莺莺燕燕娇笑着红着脸蛋儿的调笑声中狼狈而逃。 徒留下于立政、孔志玄等人面面相觑,这样也行? 吾等被房俊吓得战战兢兢犹如鹌鹑,这帮女子却能让房俊满脸通红狼狈逃窜? 恨不生就女儿身! 几人仰天长叹,心头满是惆怅…… …… 房俊出了雅室,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心中有些惊恐。 若是再待一会儿,那些胆大妄为的女伎会否扑上来将自己摁倒? 如若当真那般,自己是应当反抗,还是反抗不了无奈顺从? 还是将这帮胆大包天不将京兆尹当干部的女伎统统抓起来治罪? 那么问题来了,若是治罪,处以一个什么罪名呢? 调戏國家乾部? 房俊低头俯视身下,心中暗叹一声。 这事儿若是放在上辈子,自己怕不是来一个扫荡群雌? 哦,上辈子也不敢…… 陷身官场,太多桎梏,身不由已。 房俊不由得仰天一声长叹:“吾要这铁棒何用……” …… 醉仙楼后院小楼。 李孝恭穿着一身常服,高大魁梧的身躯端坐在地席之上,伸手请房俊饮茶,随即无奈叹气道:“二郎何以这般嚣张?某这醉仙楼大抵是与二郎八字不合,否则为何每次二郎前来都要搞出一些意外。” 李孝恭乃是李唐宗室第一名将,宗室之内能够与李孝恭相提并论的,勉勉强强也只有一个现在替陛下执掌“百骑”的李道宗…… 放眼关中,无论是世家门阀还是勋臣贵戚,哪一个敢在李孝恭的头上搞事情? 醉仙楼是李孝恭的产业,即便是长安城内最“嚣张”的纨绔亦不敢在这里惹是生非。 偏偏房俊每一次前来都搞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李孝恭也是颇多无奈…… 房俊凝神细想,发现还真是如此。 难不成自己当真与这醉仙楼犯冲? 人家到这里来都是寻花问柳,自己却好像除了打架没别的事…… 只能叹气道:“此亦非我所欲也,几次三番为郡王添麻烦,某心中亦是过意不去,还请郡王见谅。” 李孝恭捋须微笑,甚为满意。 虽然每一次出状况都非是房俊成心搞事情,但房俊能够说出这话,足以见到其对李孝恭的尊敬。 能让这么一位棒槌尊敬,的确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 可随即房俊便说道:“但是说实话,您这醉仙楼的风水或许的确应该改一改。不藏风不聚气,怕是看似生意兴隆,实则没有多少进项吧?” 李孝恭愣住。 什么藏风聚气的,李孝恭只当房俊是胡说八道,他一个毛头小子懂个屁的风水局? 但是剩下的话语却是半点不错…… 醉仙楼乃是长安一等一的风月场,没进项是不可能的。 但是李孝恭为人豪爽,任谁来到醉仙楼玩乐都可挂账,一来二去的欠账倒是积攒不少,可现钱却越来越湿短缺……现钱投进去,换成一堆堆的“白条”回来,谁家也扛不住啊! 偏生李孝恭又拉不下脸面去追债…… 恶性循环,生意自然好不了。 李孝恭虚心请教:“二郎素有财神之名,江南船厂至今收获颇丰,本王甚为钦佩。不知二郎可有以教我?” 对于房俊的赚钱能力,李孝恭心悦诚服。 江南船厂投入虽大,但是利润更大! 各种新式海船接连下水,因为优秀的质量加上先进的技术,早已经成为南方产量最大的船厂,所生产的海船已经达到市场所需求总量的七成以上。 尤其是这种行业领头多带来的光环效应,令李孝恭甚为满意。 房俊沉吟一下,捏着茶杯,缓缓说道:“这醉仙楼现在对于郡王来说,不过是鸡肋而已。” 李孝恭疑惑道:“食之无用,弃之可惜?” 这是《三国志》中杨修的话语,李孝恭自然知道。 房俊点头道:“所以,壮士断腕吧。” 李孝恭:“……” 我又没中毒,断什么腕?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宗室双雄 以李孝恭现如今的权势地位,可谓已然达到宗室之中的巅峰,进无可进。他的追求也唯有在钱财之上方能得到那种不断进步的享受。 可是为了钱财而保留醉仙楼,会被人误以为结交朝中大臣、世家门阀…… 非智者所为。 李孝恭非是蠢人,房俊略加提点,他便悚然惊醒。 点点头,李孝恭说道;“多谢二郎指点,老夫是身在局中,反而心头迷茫不见前路,差点误入歧途了!不过正好,老夫今日请二郎前来,亦是有事想要相商,如今倒是正好与二郎的建议不谋而合。” 房俊问道:“不知郡王所为何事?” 李孝恭说道:“听闻二郎与司农寺有过协议,要与司农卿窦静一同编撰《农书》?” “确有此事。” “本王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求二郎允许本王参与其中。不过二郎放心,既然参与那自然要做事。关中八百里秦川,各处道州府县的衙门、世家,便有本王来号召,并且将关中诸县作为《农书》成书之后的实验之地,如何?” 《农书》是汇聚天下农务杂学而成的书籍,古之未有。所以即便编撰成书,那也需要一地来验证书中所归纳总结的农耕之术是否正确,能够增加粮食产量。 最好的试探地自然是关中。 但是房俊现在与世家门阀斗争激烈,而世家门阀又掌控着关中八成以上的土地,由房俊出面大规模的开辟实验之地,结果可想而知。 但是李孝恭则不同。 身为李唐宗室第一名将,谁敢不卖他的面子? 只不过让房俊疑惑的是李孝恭的动机…… “郡王何以对《农书》感兴趣?” “本王对所有的农耕之事全部没兴趣。” 房俊有些懵…… 既然您老人家的志趣都在钟鸣鼎食、娇妾美婢之上,那您就敞开了玩儿,这大唐还有谁敢拦着您不成?就算是有闲的蛋疼的御史言官弹劾几句,李二陛下又怎会为了这等小事降罪与你? 李孝恭叹气道:“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 房俊:“……” 这位河间郡王这是害怕了呀! 也难怪,对李二陛下登基有过鼎力扶持的关陇集团都因为利益相悖威胁到了皇权的稳固,而遭遇李二陛下的无情打击。何况他这个冲锋陷阵的走狗? 以李二陛下的性情,“狡兔死,走狗烹”这种剧情不一定会发生,但是李二陛下之后呢? 下一任皇帝是否还会允许他这个宗室之中最具有号召力的名将存在? 所以,李孝恭这是要依靠编撰农书来提升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同时削减自己在宗室之中的影响力…… 高瞻远瞩啊! 房俊佩服不已。 以一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李孝恭除了爱财之外,其实眼光和能力都算是非常不错了。 而且他的爱财有怎知不是另一种“自污”的方式呢? 若是当真如此,那已经不是“高瞻远瞩”了,可以赞一句“老奸巨猾”! 可是李孝恭下一句就让房俊怀疑自己的判断。 “二郎既然让本王断了这醉仙楼,那自然应当再给老夫指明一条发财的光明大道才是。否则这府中的姬妾美婢难道都去喝西北风么?” 李孝恭之言理直气壮。 房俊差点绝倒。 您到底是有多喜欢钱? 不是带着您建了船厂日进斗金么,还不满足? 再者说我劝你停了这醉仙楼乃是对你好,你怎能翻脸就赖上我呢? 自古爱财者,无耻多矣…… 房俊摇头叹气,不过深思之后,点头说道:“说起来,近日还真就有一桩大买卖,利润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不知道郡王有没有魄力?” 李孝恭顿时双眼放光,语气坚定:“魄力?本王最不缺的就是魄力!尤其是在赚钱这种事情上!快说说是何买卖,若是再来一个江南盐场那般的生意最好不过了!” 一提起盐场,李孝恭就有一种“时不我与,嫉恨如狂”的烦躁! 那是多大一笔利润? 最厉害的还是可以世世代代的经营下去,与国同休! 偏偏自己离的太远,却是一分一毫都未曾分润,如何能不扼腕叹息? 房俊说道:“当然比不得盐场那般疯狂,但是也足够丰厚。” 李孝恭整个人的精气神瞬间提升,急切道:“速速说来听听!” 能被房俊说一句“丰厚”,那就绝对是丰厚! 这等机会,李孝恭绝对不会错过! 房俊想了想,说道:“此事尚在谋划之中,暂时还不能泄露半点风声,还望郡王海涵。不过倒是可以稍微交待一下,郡王若是想要参与,投入多少钱财尚在其次,您的主要任务就是抗住关陇集团,往死里扛!” 李孝恭倒吸一口凉气! 抗住……整个关陇集团?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为难,而是狂喜! 房俊这小子办事地道,一向是投入大产出大回报大! 死死抗住整个关陇集团这得是多大的风险?搞不好就得身败名裂!一半人相抗也扛不住,恰好他李孝恭就是堪堪能够扛得住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这么大的风险,就意味着汇报绝对丰厚! 这位战场之上的无敌统帅舔了舔厚实的嘴唇,盯着房俊问道:“稍稍透露一下,收益会有多少?” 这个倒是不妨,房俊想了想,说道:“起码不会低于两百万贯!” “干了!” 李孝恭狠狠一拍桌子,连到底干什么都不问,便径自表态:“不管干什么,只要不是造反,那就算老夫一份儿!” 房俊尚未说话,便听到一人说道:“这怎地还说起造反了?王兄要干什么大事,非得要算上一份儿?” 二人同时扭头。 房俊微微诧异,谁人能擅自进入李孝恭的房间? 李孝恭则面色阴郁,隐隐有雷霆凝聚。 真当老夫老了,提不得刀杀不动人了,手底下就敢胡乱应付,居然敢不经请示便将人放入自己谈话的房间? 不过等到看清楚来人,那股子怒气瞬间消散,摆了摆手,说道:“原来是承范,来来来,这边来坐。” 房俊亦赶紧起身见礼,口中道:“下官见过江夏郡王。” 来人呵呵一笑,抱拳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二郎且坐便是。” 此人正是江夏郡王李道宗。 年颇为好学,敬慕贤士,从不以势凌人,在唐初宗室之中,只有他和河间郡王李孝恭最受时人的称赞。 武德二年,李世民率军自龙门关乘坚冰过黄河,屯兵柏壁,与刘武周主力宋金刚军对峙,并同固守绛州的唐军形成犄角之势,进逼宋金刚军。 李道宗时年十七岁,第一次随李世民冲锋陷阵。 李世民登玉壁城观察军情,回头问李道宗:“贼人恃众想邀我决战,你认为该怎么办?“李道宗答道:“刘武周乘胜,其兵锋势不可挡,正好应当用计加以摧败。况且乌合之众不能持久,如能坚守壁垒以挫折其锐气,待其粮尽力屈,可以不战而擒获其众。“ 后来刘武周军果因粮尽连夜退走,唐军追至介州,一战而胜。 唐军夺回河东要地,对巩固关中,尔后争夺中原具有重要意义,初出茅庐的李道宗功不可没,展现出非凡的军事天赋! 随后,李道宗参与破刘武周、赫战功,与李孝恭一起被称为“宗室双雄”,并称为贤良之将。 李二陛下更在去年说出赞誉之语破王世充、灭东突厥、吐谷浑等诸多战役,为大唐王朝开疆拓土立下赫:“当今将帅,惟李绩、道宗、薛万彻。” 作为大唐的皇亲国戚,李道宗犹如汉朝的卫青和霍去病,征战四方,功勋显赫,所立下的功绩绝对不在名震后世的侯君集秦琼尉迟敬德等人之下。 当然,房俊之所以对李道宗如此关注,其实只是因为这人有一个宝贝女儿,历史上嫁入吐蕃成为了文成公主……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招商扩股 历史是有惯性的,它就像一辆自山顶呼啸冲下的战车,哪怕前面有突如其来的山洪岩石,照样碾压而过。 但是任何惯性都是有极限的。 当山洪肆虐、岩石挡路,这辆战车再是如何势不可当,也还是会在不断的阻力作用下进入岔路…… 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因为人在变,河也在变…… 由于房俊的亂入,大唐的历史已然面目全非。 侯君集谋反提前,太子李承乾没有受到太多瓜葛,反而将长孙冲牵连进去;武媚娘依然自荐入宫,却没有得到李二陛下的宠幸,反而被赐给房俊为妾;齐王李佑被李二陛下调回京师,已经没有在青州造反作死的机会…… 文成公主进藏给大唐带来了难得的喘息之机,边境安宁战争停止。然而却也为吐蕃带去大量的农业、冶铁、医术等等先进技术,为吐蕃以后的强盛提供了基础。 还是那句话,和平是打出来的,从来都不是依靠女人换来的,哪怕睿智英明一世人杰的文成公主,也不能缔造出两个国家的永久和平。 国与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 当利益一致,哪怕是百世宿敌亦会握手言和; 当利益相悖,哪怕是兄弟之邦亦会兵戎相见! 现在,世上只有江夏郡王李道宗的女儿李雪雁,没有入藏和亲的文成公主…… 房俊不觉得譬如文成公主那样的人杰消失掉有什么不好,大唐是注定要威服四海凌驾八荒的,要蓄养起大唐男儿胸中的热血豪情,就得让脊梁骨挺着,不能依靠一个女热去祈求和平。 和平,只在男儿的热血之中! ***** 李道宗相貌英挺,颌下三缕黑髯修建得干净整洁,身高背厚气度温和,很有魅力的一个帅大叔。 由父观女,那位素未谋面的郡主李雪雁必然亦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女。不然亦不会被选中成为和亲吐蕃的公主,更不会深受吐蕃赞普的宠爱,在赞普死后手执吐蕃大权…… 三人落座。 李道宗笑道:“二位刚刚可是下了某一跳,怎地就说到造反之事?虽然天下皆知王兄和二郎对陛下的忠诚,但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难免横生波折。” 李孝恭不以为然:“说说又怎么了?这天下是李家的,某难道还会造自己家的反不成?至于有心人……除了你这个一天到晚在陛下面前打小报告的人,别人才懒得多事。” 李道宗苦笑道:“小弟怎地就打小报告了?若说打小报告,李君羡那小子比某强多了……” 李君羡执掌“百骑司”,本职工作就是专门告密一百年…… 房俊心中微动,试探着问道:“下官正与郡王谈一笔生意,不知江夏郡王可有意否?” 李道宗一愣,旋即失笑道:“某倒是忘记了,你们俩一个是财神,一个是财迷,凑在一起自然要谈及商贾之事……却不知是何生意?说来听听,某虽然不好货殖之道,但是若能跟着二位富翁小赚一笔,倒也殊为不错。” 房俊道:“八字刚有了一撇,具体计划尚在筹划之中。” 李道宗无语:“和着你就是空手套白狼,就像把某诳入毂中?” 李孝恭在一旁道:“知足吧,也就是你江夏郡王的名头还值俩钱,若是换做旁人,就算哭着喊着求入伙我俩都不耐烦多瞅一眼。” 李道宗无奈:“某还得感谢你们不成?” 李孝恭欣然道:“正是如此。” 李道宗沉吟一下,转头看向房俊,问道:“是哪个行业?” 他信任李孝恭,但是也不能人家说一句就笑呵呵的往坑里跳…… 房俊淡然道:“这个行业怕是江夏郡王您没听过,不过下官以前操作过,获利是无需担忧的。现在不能大张旗鼓的公开,还望您见谅,不过有一点可以透露,一旦事成,长孙无忌、褚遂良在之流当会如断一臂,痛彻心扉。” 为何要拉拢李道宗? 一则李道宗乃是与李孝恭齐名的宗室名将,深受李二陛下重用,在朝中的威望人脉尽皆不凡。有李道宗和李孝恭这两尊大神抛头露面,自己可以安全的躲在后面,不用在将来直面关陇集团的怒火。 他不怕关陇集团,但是能够摆脱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再则,李道宗跟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关陇集团有宿怨。 虽然同为关陇集团的一份子,但是李唐皇族因为皇权而天然的与其他家族分割开来,在现如今皇帝陛下打压关陇集团的关头,李道宗自然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对关陇集团施加打击。 就像原本的历史上随着关陇集团支持的李治在争夺皇位的过程中胜出之后,对李道宗胡乱攀扯一个罪名便斩草除根那样一般…… 李道宗果然目光灼灼,当即便应允道:“若是当真如此,便算上某的一份。出钱出力,二郎随时指派便是。” 这位猛将兄到底与长孙无忌等人是何宿怨,怎地到了这般不死不休之境地? 长孙无忌得势,一反手就将李道宗拍死;现在李道宗有了机会打击长孙无忌,毫不迟疑的赤膊上阵…… 有故事啊。 李孝恭在一旁哼了一声,说道:“那长孙阴人的确不是东西,替他家三子长孙濬求娶雪雁不成,居然翻脸便向陛下建议赐予雪雁公主之爵位,前往吐蕃和亲……小肚鸡肠,莫过于此。” 房俊愕然,原来还有这码事? 那就难怪了! 当朝红人长孙无忌向李道宗求亲不成,自然认为李道宗看不起他,被视为奇耻大辱,一心想要将李道宗摁在地上摩擦;而李道宗的女儿被长孙无忌暗中唆使李二陛下嫁去吐蕃和亲,谁家的宝贝闺女愿意嫁到山高地远贫瘠荒凉的吐蕃去,终生父女不能相见? 现在虽然李雪雁没有被敕封为文成公主,也没有嫁入吐蕃和亲,但是李道宗与长孙无忌彼此之间的仇怨已然产生,都不会放弃打击对方以泄心头之恨的机会。 房俊心中暗喜,如此一来李道宗更不留余力的硬怼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冲锋陷阵担当肉盾吸引关陇集团的怒气值,李孝恭在一旁站脚助威观敌掠阵,这两大宗室名将足以令关陇集团阵脚大乱。 自己则可以躲在背后优哉游哉…… 真实太完美了。 李道宗斜眼睨着一脸正经的房俊,微哂道:“怎地,是不是觉得有某在前头替你抵挡关陇集团的火力,就算是落入了你的毂中?” 房俊心中一惊,都是人精啊…… 赶紧说道:“下官怎么干如此想?江夏郡王在战场之上勇猛无双,在朝堂之上亦是公正宽厚,实乃下官敬仰之偶像。下官人小力薄弱不经风,江夏郡王既能够替下官分担火力,又能一雪前恨,正是各取所需,得偿所愿也。” 想要诳谁是不成的,没有傻子。只有实话实说,反正大家互助互惠,皆大欢喜,犯不着藏着掖着。 李道宗看向李孝恭,揶揄道:“都说次子乃是佞臣,小弟先前还多有不信,现在看来,阴险狡诈、油滑世故早已远胜其同龄人,即便是朝中砥砺多年的官油子,也不遑多让啊。” 房俊顿时黑了脸,骂人也要在背后啊,你这样当面骂人有意思么? 李孝恭则呵呵笑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若他是对手,自然希望他蠢一些才好对付,可现在算是战友了,当然是越奸诈越油滑越好。” 房俊无语。 你们两个家伙这是合起伙来嘲讽我么? 正事谈完,便闲聊起来,李孝恭问李道宗何以到醉仙楼这边来,可是有事? 李道宗也笑起来,说道:“本来想要进宫的,可是刚巧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晋阳公主不慎烫伤了脚,陛下正大发雷霆呢。小弟可不敢去触陛下的霉头,便到这边来闲坐片刻,却不想兄长与二郎再次,倒是巧遇了。” 房俊顿时一颗心就提了起来。 兕子受伤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劝谏 房俊心忧如焚。 瞅着外面天色尚早,便匆匆告辞离去,径直前往皇宫。 皇宫禁卫自然不会拦他,听得说是求见晋阳公主,便登记名册签字画押,任他进入皇宫。 房俊脚步匆匆,直奔晋阳公主的寝宫。 对于这位钟灵毓秀的小公主,房俊可谓是由怜生爱。当然,是“爱惜”、“宠爱”的那种爱,非是“爱慕”的那种爱。罗莉固然身娇体软易推倒,但是兕子还是太小,房俊还不至于龌蹉猥亵到对着这么大点儿的女孩儿下手…… 夕阳西斜,温煦的阳光将整个太极宫都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彩,在冬日的午后愈发显得温暖宁和。 到了晋阳公主的寝宫,房俊才发现门口处诸多内侍宫女云集,一个两个垂手肃立,噤若寒蝉。 有两名晋阳公主身边的内侍守在门口,此刻见到房俊,赶紧弯腰小跑上前,一脸哀求:“房驸马,您来得正好,陛下正在殿内大发雷霆,怕是想要杀人了!您想来仁厚,求求您给吾等苦命人求求情吧……” 两个内侍当即便跪在房俊面前,想要磕头。 房俊急忙拦住。 历史上太监没几个好东西,诸多狗屁倒灶的恶心事儿都是这帮家伙干的。 但是房俊对于太监这个群体并不排斥。 不过是一群断了子孙去了人势的苦命人,为了在茫茫乱世求得一份活路而已。太监的确因为身体的残缺而导致心理阴暗、行事难免乖张暴戾,但是健全人就好到哪里去了? 太监之所以能够祸国乱政,是因为他们离着权利的中枢实在太近,近到伸手碰触唾手可得,若是让那些文臣武将能够处在如此一个接近权力中心的地方,所作所为指不定比太监更加猖狂难堪…… 太监也不一定就全都该死。 房俊拦住两个内侍,拉倒一边,细细询问缘由。 两个内侍愁眉苦脸,低声诉说经过…… 其实只是两个侍女疏忽而已,清晨两个晋阳公主的贴身侍女侍候殿下洗漱,结果失手打翻了放在一侧的热水,烫伤了晋阳公主的脚。 按照宫里的规矩,犯下这等大错的侍女固然要杖毙,便是一同服侍公主的内侍宫女也要杖责三十,遣返故里。 这就严重了。 侍女还好说,虽然犯了错被撵回家可能连一文钱的遣散费都没有,但到底还是能够回去嫁人生子,只要挨得住杖刑没被打死或者落下残疾,反倒是因祸得福。 但是内侍可就惨了…… 太监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必须攀附着皇权赖以生存。一旦离开皇权的庇佑,他们就是无根的浮萍荒原的野草,再无可去之处。 谁家跟留下曾经侍候公主的内侍在家中? 你是要窥视皇家隱私么? 所以,内侍一旦被驱逐出皇宫,下场往往只有一个——去皇陵守陵,终此一生与坟茔松柏为伴…… 尤为严重的是,李二陛下对晋阳公主视若掌上明珠,那真是宠溺到了极点,现在因为侍者的原因导致晋阳公主受伤,如何能不暴怒如狂? 怕是所有的内侍宫女统统都得被杖毙了事…… 房俊叹了口气。 他倒是极其反对太监这种毫无人道的职业存在,但是历史的潮流或许在某一些方面被他所改变,也不过都是被动的影响。真想要影响到历史,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稍安勿躁,且待某进去看看情形再说。” 房俊应付了一句。 面对暴躁的李二陛下,他可没底能给谁求情…… 安抚了两名内侍,房俊抬脚进了寝宫的大门。 刚一进门,便听到李二陛下的咆哮声在大殿当中回荡…… “一群蠢货,连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朕如何放心将殿下的起居日常托付于尔等?现在殿下被烫伤,御医说是要留下疤痕,朕心如刀绞,还要尔等何用?” 愤怒的咆哮声中,一大群内侍宫女跪在大殿当中,以头顿地,瑟瑟发抖。 内侍总管王德见到房俊,眼前一亮,亲自迎了上来。 “房府尹,可是前来探视晋阳殿下?” “嗯,陛下这火气不小啊。” “何止是不小?老奴侍候陛下几十年,素来知道陛下的性情火爆,只是近年来修身养性已是温和了许多,怕是已有四五年时间未曾见到陛下这般暴怒。” 四五年啊…… 四五年前,岂不正是长孙皇后去世的时候? 想必当初伉俪情深的原配妻子去世的时候,李二陛下伤心欲绝之余,亦是暴怒一场牵连过不少内侍宫女吧…… “殿下伤势如何?” 房俊担忧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王德苦着脸道:“还好,只是殿下肉皮细嫩,被热水烫了一下起了一片燎泡,疼得钻心。” 烫伤最是难捱,无时无刻不是煎熬,对于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儿来说,的确是难过得很。 房俊下巴冲着殿内努了努:“总管给通禀一下吧,某要求见晋阳殿下。” 王德点点头,又压低声音道:“都是苦命人,又是无心之失,当事的奴婢固然死罪难逃,但是余者皆是无辜,若是有机会……还望二郎能够美言几句,则吾等孤苦之人,感激不尽。” 说着,略微拱手施礼。 房俊叹气道:“尽量吧……不过某可不敢保证什么,殿下的性情你是知道的,发起飙来谁拦得住呢?” 王德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赶紧说道:“只要二郎尽心,吾等便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房俊深深瞅了这位大内总管一眼。 办事尽心、处事圆滑、待人宽厚…… 若非残缺之身,想必亦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可惜了…… 王德转身,躬着身子走向殿内,到李二陛下身边低语几句。 李二陛下剑眉微蹙,瞅了王德一眼,哼了一声:“这棒槌消息倒是灵通。” 王德吓了一跳。 陛下这是何意? 难道要追究泄漏宫闱秘情之罪? 可是话说回来,您这般大张旗鼓怒气冲天,消息难免泄露,但凡跟皇宫内稍有联系的人家自然不难知晓。话说回来,晋阳殿下手上,也算不得什么宫闱秘辛吧? 王德心中忐忑,小声问道:“要不……老奴去问问房驸马,从何处得到消息?” 李二陛下面色难堪,摆摆手说道:“不用,让他棒槌过来吧。难得他有心,得知兕子受伤便急匆匆赶来探视。” 王德松了口气,赶紧回转身来通知房俊过去。 房俊这才走到李二陛下面前,施礼道:“微臣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摆摆手:“既然来了,那就速去后殿探视兕子,别在朕面前烦人。” 房俊脸一黑…… 您可不可以不要这般不给面子? 娘咧! 哥们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房俊说道:“微臣不急,想必晋阳殿下此刻应当无甚大碍。” 李二陛下顿时沉下脸。怒叱道:“无甚大碍?脚丫子烫得全是燎泡,小脸儿疼得发白,你居然说无甚大碍?枉兕子对你这般亲近,你居然说出这等没心没肺的话语?” 那么点儿一个丫头,被烫得那般摸样,你居然还说无甚大碍? 看来这小子平素亲近兕子,也仅只是借故给朕演戏,好一个奸诈的混蛋! 房俊面对帝王的怒火,却是面色不变,慢条斯理道:“以微臣对晋阳殿下的了解,就算此刻殿下痛不欲生,亦会表现出无甚大碍的模样。若是谁在殿下面前说一句伤势严重,怕是殿下才会不开心。” 李二陛下微愣,转瞬明白了房俊话中之意,脸色愈发阴沉,狠狠瞪着房俊。 王德心中暗暗挑起大拇指,房二郎果然才思敏捷,高!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陛下,我错了…… 房俊慢悠悠续道:“殿下钟灵毓秀,乃是天之骄女,却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娇纵之气。她心地淳朴、慈爱仁厚,哪怕此刻疼得钻心刺骨,亦会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因为她知道,一旦她稍稍露出痛楚难忍的模样,甚至哀哀的哭泣几声,她那位暴躁的父皇便会凶性大发。帝王一怒,血流漂杵,无数人将会因此人头落地、家破人亡!试想,那般仁慈温厚的殿下,怎么忍心见到因她而起的这场惨剧?故此,殿下哪怕是苦苦的忍着,亦不敢流露出丝毫痛楚。可怜那般一个聪慧明秀的女孩儿,受了伤却连呼几声疼痛、流几滴眼泪都不敢,所有的伤痛都只能死死的忍着……相比起来,或许这种心里的惊惧恐慌比之身体的伤痛更加令人心疼……” 包括王德在内,殿内所有的内侍宫女大气也不敢出。 但是所有人心里都在欢呼,都想要一跃而起搂着房俊亲一口! 太有才了…… 不是说什么“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的大道理。 不是怒叱什么“圣人为善若恐不及,备祸若恐不免”的诤言。 更没有什么“厚者不毁人以自益也,仁者不危人以要名”的劝谏…… 陛下您不是心疼晋阳殿下吗? 那您可知当你要处置这些内侍宫女的时候,晋阳殿下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正如房俊所言,晋阳殿下想来待人宽厚、温和仁慈,此刻在后殿之内想必心忧如焚,唯恐父皇为了她的伤势迁怒奴婢仆役而大开杀戒。 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就只能死死的忍着痛楚,不敢呼痛,不敢哭泣…… “陛下……” 一声微弱的呼声,自殿中一名宫女口中响起。 她依然被帝王的威势吓得战战兢兢,却依旧勉力抬起脸,不顾脸上流淌的泪水,惨白着面色道:“陛下,奴婢错手打翻水盆,指示殿下受到重创,心中悔恨不已,求陛下赐死……” 她身边另一个侍女亦是浑身发抖,却依然鼓起勇气:“奴婢死罪,亦求赐死……” 殿下仁厚,身为奴婢岂能不知? 本来致使殿下受伤,婢女们心中便歉然内疚,此刻见到又要牵连到殿下身边其他的内侍宫女,只有鼓起勇气恳求一死,或许还能免除惨剧发生,自己家中亲眷也不至于受到牵连…… 殿中陡然寂静。 唯有几个压抑不住心中恐惧的宫女发出轻微的饮泣之声…… 李二陛下看都不看那两个求死的宫女,只是狠狠的盯着房俊,咬牙说道:“天道有定,律法严明。既然犯错,那就得得到惩罚。妇人之仁,如何警醒后者尽心做事?” 不杀掉几只鸡,那些猴子怎么能尽心做事,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呢? 房俊微微躬身,恭声道:“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陛下一味将自己的行为归咎于律法,殊不知法理不外乎人情,仁者爱人,岂能心存定见,待人以严?” 顿了顿,不看李二陛下黑如锅底的脸色,兀自说道:“惟宽可以容人,惟厚可以载物,从这一点上来说,陛下您……不如晋阳殿下多矣。” 李二陛下太阳穴都快崩裂了! 双目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模样简直想要将房俊一口咬死! 不如晋阳殿下多矣…… 你滴娘咧! 朕在你眼中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蔑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见李二陛下暴跳如雷,一个虎跳矫健的从桌案之后跳下来,两个箭步冲到房俊面前,抬腿就是一脚。 房俊猝不及防,被踹在肩头,一个屁墩坐在地上。 他还没顾得疼痛,便诧异抬头看着犹如怒虎一般的李二陛下…… 搞什么啊! 你是皇帝啊! 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睥睨众生的龙,是天下至尊人间霸主,怎么能一言不合就抬脚踹人呢? 有损形象的啊…… 殿内众人也都目瞪口呆。 陛下这得是发了多大的火,才能不顾帝王之尊抬脚踹人? 房二郎,你牛…… 李二陛下暴怒如狂,一脚接着一脚不顾头腚的猛踹,一边踹一边破口大骂:“你滴娘咧!老子两天不踹你,你就浑身发痒是吧?老子不如兕子?你个混账简直找死,老子半生征战冲锋陷阵,打下了诺大的江山,你说老子不如一个小丫头?老子在你心里还有没有半点值得尊敬崇拜的地方?哇呀呀,气煞我也,踹死你个混账!” 房俊只能捂着脸,保住自己的英俊相貌,像个鸵鸟一般顾头不顾腚…… 可是李二陛下当真是恼火到了极点,一脚接着一脚,一脚重过一脚,踹得房俊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 这么踹下去,自己会不会被踹死? 房俊有点害怕了,不能死撑着啊! 赶紧大叫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陛下,微臣有话说!” 李二陛下闻言,稍稍喘了口气,停住脚,怒视着蜷缩成一团的房俊,怒气冲冲道:“好好好,还跟朕硬气是吧!混账还有何话说?行,你说!还有什么言语你就一次说出来,魏徵那老东西快死了,现在又蹦出来你这么个玩意来恶心朕!还有多少逆耳忠言、热血诤谏,你统统一次都说完,否则一旦被朕踹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服气!” 王德替房俊捏了一把汗。 您可悠着点儿吧! 这位皇帝可不是史书上那些“何不食肉糜”的软蛋,那可是提得起槊杀得了人的马上皇帝! 若是当真惹急了,你真当他不敢杀人? 或许杀了之后会后悔,但是怒气蒙蔽了神智的情况下,搞不好真就给你砍了啊…… 房俊揉了揉腮帮子,不慎被踹了一脚下巴,疼的要命。 他翻身爬起来,站在李二陛下面前,深深吸了口气…… 李二陛下拳头攥得紧紧的,嘴里的牙齿咬得嘎嘣响,微微眯起眼睛,倒是要看看这个棒槌还能硬气到什么时候,还能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今儿非得踹死他不可! 房俊吸了口气,在李二陛下的怒气注视中、在店内内侍宫女的担忧中,目光与李二陛下毫无所惧的对视,伸手整理了一下梁冠,一振衣袍,一股凛然正气陡然而生。 仿佛当年摘星楼强谏三日不去、最后被纣王剜心而死的比干! 然后…… 房俊一揖及地,语气铿锵:“微臣……错了。” …… 似乎有风从店内吹过,所有人都听到落叶萧萧乌鸦聒噪的声音…… 内侍宫女们目瞪口呆。 刚刚房俊展现出来的那一幕,简直就是自古以来诤臣忠臣的典范,不惜以死来抗拒君王的暴戾,体恤那些卑微而渺小的苍生! 简直就是比干、伍子胥的化身! 形象光辉高大光芒万丈! 结果……陛下踹了你几脚,你说你错了? 忠臣形象轰然坍塌…… …… 李二陛下陡然睁大眼睛,甚至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朕这是上了年纪……出现幻听了么? 错了? 朕正等着你又说出什么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的诤谏之词…… 结果你给我说这个? 李二陛下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说你错了?” 房俊点头道:“微臣错了。错在不能体会上意,错在不能替君分忧,错在不能挺身而出,将千古骂名揽于已身,将千秋罪责一肩扛之!” 李二陛下被绕的有些懵:“什么意思?” 房俊慨然道:“处死这些内侍宫女,实乃暴君才能做的事情,必然在史书之上留下千古骂名。可是陛下心忧晋阳殿下,爱女心切,若是不处置这些人如何消得心头之气?微臣不应当劝谏陛下,而是应当挺身而出,手刃这些内侍宫女,将所有骂名一己担之,保住了陛下清誉,又让陛下消了气,这才是身为臣子应当做的事情……” 李二陛下眨巴眨巴眼睛,才算是听明白房俊的话语。 这是在骂朕昏聩无德、虚伪做作么? 你滴个娘嘞! 你就是这样认错的? 糊弄朕呐? 李二陛下气得鼻子冒烟,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暴怒道:“来人,速速来人,将这个目无君上的混账拉出去杖毙!打死他!打死这个王八蛋!” 李二陛下暴跳如雷,雷霆般的怒吼在殿内回荡,震得人耳鼓发麻……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又挨揍了 李二陛下的怒吼在殿内震荡! 守在门口的禁卫急忙跑进殿内,便听到李二陛下暴怒如狂的声音…… “打死他!打死这个王八蛋!” 一众禁卫面面相觑。 如果陛下的命令是“将此獠擒下,重打三十大板”,那么禁卫会毫不犹豫的执行命令。 可现在陛下的命令是打死他…… 难道真的打死? 禁卫犹豫了一下。 好歹这也是从二品的高官,堂堂京兆尹,又是房玄龄的公子,高阳公主的驸马,也未见有什么谋逆之举、不赦之罪,不至于就真的打死吧? 固然陛下现在暴怒,口口声声喊打喊杀,可若是禁卫真将房俊打死了……一旦陛下后悔,遭殃的不还是禁卫? 他们这一犹豫,李二陛下愈发愤怒了。 “怎地,朕的话也敢不听?好好好,一个两个的都要造反了是吧?信不信朕将尔等统统砍了,而后再来一个抄家灭族?” 禁卫们吓得满头大汗…… 能够在御前当值的都是功勋子弟,哪一个身后不是一个大家族? 若是因为自己还得阖家抄斩…… 死了都进不去祖坟啊! 得咧,陛下咋说就咋办,至于会不会将房俊杖毙之后又后悔……但愿陛下不会后悔吧。 若是后悔,吾等就倒了血霉了…… 两个禁卫上前,拽着房俊将他拽出了大殿。 “我说房二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这一天不招惹陛下你就过不好日子是不是?” “你就乖乖的当你的京兆尹,进谏这种事情自然有御史言官们干,你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 将房俊拽到殿外的台阶下,禁卫们纷纷埋怨。 房俊悄声道:“打板子可以,不过都给我留着点劲儿,若是当真打坏了,回头我就躺倒你们家去,好吃好喝的侍候我!” 禁卫们呲呲牙,担任校尉的是李孝恭的小儿子李崇真,这小子嬉皮笑脸的揶揄道:“想要报复回来?怕是没机会咯!陛下的命令您没听见啊?‘打死他’!这是陛下的原话。哎呀本来兄弟一场,这狠手是下不去的,可是谁叫咱们各个都是忠臣义士呢?陛下的就是让咱们赴汤蹈火那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所以,二郎勿怪哥哥们心狠,到了阴曹地府别元咱们,回头给您坟头烧几柱香,敬几坛好酒……” 房俊气得肝疼,怒视道:“怎么说话呢?本官刚刚与令尊河间郡王把酒言欢,你得尊敬着点儿!否则下次跟郡王喝酒,非得告你小子一状!” 李崇真满脸涨红,羞恼道:“喝酒怎么了?喝酒你就成了我长辈啊?好好好,各位兄弟都让一让,今日这板子我来打!” 房俊威胁道:“你小子敢把握打疼了,饶不了你。” 李崇真挑眉:“怕你呀?来来来,把这厮的裤子给我扒了,某倒是看他嘴硬到何时!” 房俊还欲再说,旁边秦怀道悠悠说道:“二郎您总归是要叫唤得大声一些,不然晋阳殿下如何听得见您的惨呼,不听见您的惨呼又如何跟陛下求情呢?” 房俊愣住。 和着你们打我,我还得感谢你们是吧? 尤其是这个老秦家的小子瞅着蔫儿了吧唧的像根豆芽菜,没想到却是一肚子坏水儿,蔫儿坏呀! 房俊手指点点这帮功勋子弟,咬着后槽牙说道:“行!不就是一顿板子吗?打得狠点儿,别让某笑话你们连娘儿们的不如!” 说着,自己解开腰带,褪掉裤子,往禁卫抬过来的一个长条板凳上一趴:“来吧!不将某打得叫出声来,就都特么给某缩回娘儿们裤裆里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帮兔崽子就是存心报复! 虽然见了面都是嘻嘻呵呵,但是他房俊现如今是从二品高官,甚得陛下器重,已经在同辈人当中一马当先一骑绝尘! 谁还没有点嫉妒心? 平素房俊高高在上,现在落入大伙手里,难免要消遣一二,稍稍磨平心中那犹如天堑的距离感…… “啪!” “啪!” “啪!” 板子落在屁股蛋子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动听声音,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神秘韵律,雪白的皮肉微微颤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雪白变成诱人的粉红,水波荡漾一般扩散开去…… “嗷——” 房俊的惨叫穿金裂石,响彻整座皇宫。 殿内,李二陛下愈发烦躁。 皇帝怒气冲冲,挥舞着手臂喝叱道:“这是在向朕控诉他的冤屈,显示他有多惨吗?刚刚打了几板子便这般惨嚎哀呼,还有没有一点关中男儿血气?传令下去,给朕狠狠的打!” 王德愁眉苦脸,想劝又不敢。 心中却暗暗腹诽:什么关中男儿,人家房俊本来就是山东老家……不过山东豪强那也都是硬挺血性的好汉,这么挨了几板子就叫的震天响,的确有点丢人…… 不过心中也算稍稍松了口气,毕竟这次陛下固然恼怒,却没有再说出“打死他”那样的气话。 后殿。 晋阳公主蹙着一对儿柳叶眉,秀美的眸子盈满水汽,愈发显得晶莹雪亮,黑白分明。洁白的贝齿狠狠咬着分润的下唇,憋着眼泪,忍着脚背上火烧火燎锥心刺骨的痛楚。 一只秀气白皙的脚丫搁在锦榻前的绣墩上,五根圆润的脚趾头齐齐的并拢在一起,弧度优美的脚背上原本雪腻莹白的肌肤此刻浮起一片血红透亮的燎泡,触目惊心,狰狞可怖…… 可是即便那锥心的痛楚不停的啃噬她的神经,她也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苦苦的忍着泪花儿,不将自己的痛苦表现出来。 她知道父皇对自己的疼爱,她怕她若是哭叫起来,父皇伤心愤怒之下会重重的惩罚那些内侍宫女。 人孰无过呢? 若是因为一时失手导致自己受伤便要承受父皇的滔天怒火,晋阳公主于心不忍。 她太了解父皇看似温和宽厚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怎样暴戾的性情,若是父皇当真发起火来,那些内侍宫女的下场……或许唯有一死。 善良的小公主宁可独自忍受着痛楚,也不要有人因为自己而死…… 侍女小满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嗯,“小满”这个名字是晋阳公主给取的,四、五年前这一批侍女送到她这边来的时候,按照规矩是要她这个主子给取名字的,不过那个时候的晋阳小公主没什么文化,就给取了这么一个浅显易懂的名字。 另外几个则分别叫做立春、谷雨、白露、小雪…… 没错,当时的小公主刚刚认识了一些字,而恰好手里是捧着一本皇历的…… 晋阳公主抬起头,略微诧异这个一贯循规蹈矩的小侍女怎地这般慌张。 可惜她眼眸中还蓄着泪水,小脸儿因为痛楚皱巴巴的成了包子,愈发吾见犹怜…… 小满快步跑进来,脸蛋儿因为急促的呼吸泛着润红,神情慌乱。 “殿下,不好了……” “怎么了?” 晋阳公主心中一紧,难道父皇当真要大开杀戒了吗? 小满疾声说道:“陛下震怒,要将白露和小雪她们处死……” 果然…… 晋阳公主哀叹一声,赶紧挣扎着想要起来。 “小满你快来扶我,我去跟父皇求情。不过只是一些小错,怎么就能杀人呢?” 小满喘了口气,续道:“不过房驸马来了,劝阻了陛下……” “啊!姐夫来了吗?太好了!以姐夫的聪明才智,定然能够劝阻父皇的!” 晋阳公主一脸雀跃,似乎连叫上的痛楚都削减了几分。 小满又喘息了一下,这才将一句话说完:“……陛下虽然没有非要杀了白露和小雪她们,但是恼火房驸马顶撞与他,下令将房驸马押出门口,要将房驸马……那个……杖毙……”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求情 晋阳公主张大嘴巴,一脸震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房俊撕心裂肺的惨叫…… 晋阳公主终于惊醒,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嗔道:“你是结巴么?一句话说了这么久,若是姐夫当真被打死了怎么办?快快快,速速扶我出去见父皇……” 小满赶紧过来搀扶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一手搭在小满肩头,一只脚踩在地上,受了伤的那只脚翘起来,一蹦一蹦的蹦到前殿…… 李二陛下犹自愤怒恼火,拍着桌案,嘴里不停咒骂。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居然敢跟朕讲大道理,居然敢戏耍于朕,真真是不知死活!满朝文武,不管是功勋盖世还是执掌朝政,哪一个敢跟朕这般没规矩?简直死有余辜……打!狠狠的打!……呃,兕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猛然一回头,李二陛下就看到最钟爱的女儿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鸡仔似的,一蹦一蹦的从后殿蹦出来了…… 心中猛地一惊。 大意了! 怎地忘记这里乃是兕子的寝宫? 依着兕子跟房俊的亲近,自己这般责打房俊,必然是要出来求情的啊! 可是他哪怕手掌万千黎庶的生死,唯独面对长乐和晋阳的时候完全束手无策,只要是这两个闺女的请求,李二陛下从来都不忍拒绝。 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李二陛下也会想法设法的摘下来…… 这必然是兕子听到了房俊的惨叫,所以才跑出来求情。 哎呀呀! 朕居然上了房俊这个奸佞的当! 他哪里是没有血性、没有骨气,被打了两板子就惨叫连天痛不欲生? 分明是故意这般大声惨叫,以便将消息传给兕子,让兕子出来救他! 好哇!这个小王八蛋居然敢跟朕玩心眼,最可恶的是朕居然一时大意被他钻了空子…… 李二陛下怒气盈胸,恨不得提三尺剑将房俊奸佞给咔嚓了事! 可是看到闺女因为疼痛而惨败的小脸儿,以及汗渍打湿之后鬓发紧贴在脸颊的狼狈,哪里还顾得上生房俊的气? 赶紧站起来迎上去,嘴里一叠声的说着:“我的小祖宗,你这脚受着伤呢,不在后殿安稳的将养,怎么还敢到处乱跑?一旦火毒反坐,那可是要命呢!” 烧伤都是有火毒的,哪怕人没有被烧死,也大多会因为火毒发作而丢了性命。 烫伤倒是差的多,但是也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李二陛下爱女心切,哪怕是一丁点儿的风险也不敢承担! 他这边心急火燎,晋阳公主比他还急! 姐夫正挨揍呢…… 晋阳公主单腿跳,一下子跳到李二陛下怀里,扬起小脸哀求道:“父皇你饶了姐夫吧,再打就打死了!” 李二陛下脸一黑。 这般慌慌张张不顾伤势的跑出来,原来就是为了给那个黑脸的小王八蛋求情? 李二陛下不悦道:“那棒槌忤逆于父皇,不将他杖毙打杀,父皇之帝王尊严何存?这次兕子不必求情,父皇心意已决!” 晋阳公主吓坏了! 小脸儿顿时一抽,张开小嘴“哇”的一声就哭出来,本来就因为脚上痛楚苦苦忍着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淌下来,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划过白嫩莹玉的脸颊,噼哩叭啦的往下掉…… “一哭二闹三上吊”,此乃女人之杀手锏,堪称本能技能,无论多大年岁总能无师自通…… 一边哭,晋阳公主还一边抽抽噎噎的哭诉。 “呜呜……姐夫是担心兕子因为这些奴婢被父皇责罚而不开心,这才劝谏于父皇。父皇若是当真将姐夫打死了,姐夫岂不是因我而死?那样的话父皇让兕子如何面对漱儿姐姐、如何面对媚娘姐姐、如何面对房伯伯、如何面对房伯母……呜呜呜……父皇如果打死姐夫,那兕子也不能活啦……” 李二陛下又是心疼又是郁闷,一个头两个大。 这个闺女实在是太鬼灵精了,她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就是哭,哭得让自己心碎。不过若是自己当真打死房俊,那么房俊还真是因为兕子而死,怕是兕子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看来天底下所有的女儿都一样,长大之后胳膊肘天生的就会往外拐。 李二陛下忽然觉得好心塞…… 再过两年,兕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择一良婿婚嫁完毕,便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整日里与驸马卿卿我我形影相随,哪里还会顾得上他这个父皇呢? 当然,兕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因此而冷落他。 只是恐怕到时候反倒是他这个父皇会叮嘱兕子少往宫里跑,要好生在家相夫教子、夫妻恩爱吧? 毕竟世上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婚姻和美…… 女儿就是赔钱货! 可即使再赔钱,那还是得养,谁叫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呢? 李二陛下唏嘘不已,无奈道:“行啦行啦,别哭啦,哭得父皇这心都碎了……” 晋阳公主哭声顿止,扭头看向王德,疾声道:“还不速速通知禁卫别打啦?再打就打坏啦!” “诺!” 老王德这时候展现出与他的年龄极度不相符的矫健伸手,应了一声,一转身,一个箭步就冲出大殿,大声喊道:“停手,停手!陛下有令,停手!” 正高高举起板子尚未落下的李崇真闻言一顿,惊奇道:“呦呵!晋阳殿下还真是快啊!这天底下能够让陛下百依百顺的,大抵也只有长乐和晋阳两位殿下了。不过话说回来,某这还没过瘾呢……” 摇摇头,甚为惋惜的放下板子。 狠揍房二的待遇,放眼天下那可是不多。 李崇真相信,若是他自己能够做主将这份任务十几万贯的高价卖出去,必然应者云集哭着喊着给他送钱,只为了狠狠的揍房二一顿,以消心头之恶气…… 房俊瞪眼怒道:“和着你这小子是借机报复是吧?” 李崇真一挑眉毛,手里的板子杵在地上,斜眼睨着房俊:“是又如何?别人怕你房俊,某可不怕!就算是赤膊相对,你也不敢是略胜一筹,打不过你,某还跑不掉吗?” 秦怀道捂脸…… 你还能有点志气吗? 你可是宗室之中年青一辈的第一猛将,没等打呢就先想着跑,你丢不丢人? 房俊趴在长条凳子上哼了一声,淡定说道:“赤膊相对?用不着那么麻烦。某刚刚跟河间郡王谈成了一笔生意,若是事情做成了,河间郡王会有超过两百万贯的收益。” 李崇真不解:“某又不似家父那般爱财!两百万贯也好,两百文也罢,某根本不放在眼里。” 房俊嘿的一笑:“你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是你家老子能吗?对了你小子还没成亲吧?吾家伯父家中尚有一女待字闺中,未曾婚配,虽然容颜丑陋但是知书达理性情严谨,你说说,若是某承诺以十万贯作为嫁妆将堂妹许配于你,你家那位郡王会否答允?” 李崇真瞅着房俊恶毒的笑容,激灵灵打个冷颤! 我爹会不会答应? 开什么玩笑,这还用问? 肯定会呀! 以老爹的爱财程度,十万贯的嫁妆放在面前别说只是容颜丑陋,哪怕是一头母猪都能给自己娶回来…… 反正他只是老三,又用不着顶门立户又用不着承嗣家族,若是能用这个无用的儿子换回一笔钱财,简直就是废物利用,这笔买卖很合算呐! 李崇真顿时就萎了,苦着脸,上前温柔的替房俊将裤子提上,态度恭顺,语气谦卑:“某知错了……二郎胸怀宽广义薄云天,定然不会与某这个夯货一般见识对不?话说回来,咱这每一板子都很是用心呢,您瞧瞧,这么多板子打完,一滴血渍都没有,皮肤白里透红,粉嫩诱人,那个啥……” “呕……” 旁边的几个禁卫差点吐出来。 特么的有这么形容男人屁股的么? 房俊也差点被他恶心死,那河间郡王李孝恭乃是无敌之统帅,怎地生出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败类?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又是孙思邈的锅 晋阳公主的寝宫内。 没有镶金嵌玉的奢华,没有锦帐流苏的富贵,宽大的宫殿内朴拙雅趣,别有一番令人心神淡雅的恬淡。 锦榻前的铺着月华素面锦缎,桌案上放着青瓷茶盘,里面装着各式糕点坚果。茶盘旁边是一套白瓷的茶具,盈盈玉润。桌旁是几张绣墩,铺着厚厚的喜鹊登枝锦垫。 几名侍女垂首肃立与殿中两侧,小满正用一只火钳夹了燃得正旺的香炭放入墙角一张木质底座之上的黄铜暖炉之中,炭火正旺,骨炭特有的香气四溢。 李二陛下发作了一阵,回到神龙殿处置政务去了。 房俊经由御医给伤处抹了药膏,便趴在锦榻之上。禁卫们留着分寸,毕竟房俊在皇宫里挨揍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看似陛下大发雷霆,结果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李崇真装模作样,可也不敢当真下狠手,对于房俊,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一个个都是又敬又怕…… 晋阳公主坐在房俊面前,清丽的小脸儿皱成了包子,抿着嘴,不停的吸着气,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脚丫子眼圈儿红红的,忍着钻心的痛楚。 房俊心疼得不行,伸手将晋阳公主的脚丫子捧起来,手掌拖着粉嫩圆润的脚掌,看着那一片燎泡以及无根晶莹秀气的脚趾头,柔声说道:“不要总是把脚垂在地上,血脉向下流动加速,伤处就会愈发难捱,抬得高一些,会舒服得多。” “哦……” 晋阳公主带着鼻音应了一声,随即咬着嘴唇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问道:“姐夫……会不会留下疤啊?若是留疤的话……好难看。” 小丫头渐渐长大,爱美的天性愈发突出。 一想到以后可能都会留下一大片可怖的疤痕……那可是比烫伤带来的痛楚还要难以忍受百倍。 房俊安慰道:“怎么会?刚刚御医不是说了好生将养就会没事的嘛,就算留下疤,可只是浅浅的一点。你现在还小,身子还会长大,将来就会愈发的浅显了。” 他说得倒是宽慰,可是瞅着那红彤彤亮晶晶的水泡之上被御医抹上去的花里胡哨的药膏,就觉得有些揪心。 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且不说留不留疤,难道不会感染么? 正巧御医在一旁收拾药箱,房俊便问道:“殿下这伤处抹的是什么药啊,这么难看。” 御医手一顿,嘴角一抽…… 拜托,良药苦口您没听过吗? 既然是药,那只要有疗效就行了,得多棒槌的人会在乎药好不好喝、好不好看? 不过面对这位当朝红人、少年高官,御医的腹诽也只能憋在肚子里,恭敬说道:“确实难看了一些,不过此乃下官祖传的治疗烫伤的秘方,效果还是不错的。” 他说起秘方,房俊倒是想起一事。 “烫伤而已,还要什么秘方?用点獾子油效果更好吧。” 小时候十里八村的熊孩子被烫伤烧伤那是经常事,即不去医院更没什么秘方,只要弄点獾子油涂抹在伤处就行了,疗效好的不得了。 御医愕然:“獾子……油?请恕老朽孤陋寡闻,獾子倒是听说过,但是獾子油……是獾子体内的油脂么?此物难道对治疗烫伤有效?” 房俊这才醒悟说漏了嘴。 这是唐朝啊,好多他那个年代的东西完全不存在…… 只好说道:“啊,这个……应该是吧?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谁料这位御医是个钻牛角尖儿的,但凡是自己职业领域之内的问题就非得搞个清楚明白。 御医追问道:“不知房驸马在哪里听说过?可曾有人用过这獾子油,疗效如何?” 房俊无语。 我特么难道告诉你在一千年后听来的? 只好吱吱唔唔说道:“这个……那个……大抵实在哪本股本书籍里见到的吧?” 御医誓不放弃:“是哪本股本书籍?可还记得名字?” 房俊真是被他的执着打败了…… 老子哪里去编一本不存在的孤本书籍? 干脆放大招:“哦,某想起来了,早些年曾见过孙思邈道长一次,是孙道长说起过这事儿,对,就是孙思邈说的。” 得了,反正靠不靠谱的事情都尽情的往孙思邈那里推吧。反正那个老道云游四海居无定所的,茫茫人海之中碰到那可是比中了大乐透还要稀少的概率…… 那御医双眼放光,整个人都兴奋了:“房驸马可还记得那獾子油的配方?若是此物出自孙道长之口,那必然是灵丹妙药,对于天下诸多烫伤患者来说不啻于天大的福音!房驸马若是知道配方,还请不吝相告,积蓄阴德,善莫大焉!” 房俊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还想着带人去野地里捉几只獾子回来宰掉熬油,给晋阳公主治疗烫伤。可是听御医这么一说才醒悟过来,虽然獾子油的确对于治疗烫伤有奇效,可是谁知道这獾子油里头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药材? 只好说道:“某怎会知道?不过听孙道长说獾子油本身就对生肌育肤祛除火毒有奇效,就算不知道配方,也应当是对治疗烫伤很有益处的吧?” 御医有点失望,不过还是点头说道:“没错,所谓的配方也是通过辅助的药材以君臣佐使的方式,提升主要药材的功效,同时祛除有害之处。” 房俊说道:“那行,稍后某便打发人去城外捉獾子,回来熬油,先给晋阳殿下治疗一下,看看有无益处。” 这只是掩饰的说法,怎么可能没有益处呢? 獾子油在后世那可是被专家们视作能够跟紫杉醇等同的可以促进细胞再生的神奇物质…… 可是御医却吓的脸色惨白,连连摆手,急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殿下乃是千金之体,尊贵无比,怎能拿来试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心里差点想要将房俊这个棒槌骂死! 你特么活腻歪了,也别来拐带我行不行? 就凭你一句话,就敢在晋阳公主身上试药? 信不信皇帝陛下能扒了咱们的皮…… 房俊心说若是格外添加什么,那效果就不在掌控之内了。但若单单只是獾子油,疗效是一定有的。老祖宗的笨法子看似简单,却都是在悠久的岁月当中通过不断的实践和领悟而来,很多时候比之所谓的科学更靠谱。 科学也不是万能,解释不清的事情不要太多。 比如穿越…… 房俊握着晋阳公主的脚丫有点累,便松开手。晋阳公主饱受脚上烫伤的折磨,这会儿因为脚部太高促使血液流动减缓,的确是很有些缓解痛楚。 刚刚垂下,便觉得一阵阵发胀,又开始疼起来。 便抬起脚丫,放在房俊的后腰上,轻轻晃了晃,感觉挺不错,开心的五根秀气的脚趾头像是章鱼的触手一般张开蜷缩,张开蜷缩…… 房俊不管御医说什么,吩咐小满通知守在皇宫外的家将部曲,让他们连夜出城,去城外捉獾子。冬天里獾子是要冬眠的,哪怕掘地三尺,也务必要捉到几只拿来宰掉熬油。 当然,獾子肉也是美味…… “捉獾子呀,那一定很有趣!可惜我的脚不能动啊,唉!怕是好一阵子都要闷在屋里了……” 晋阳公主听闻要捉獾子,先是喜笑颜开,继而因为自己的脚上不方便活动而郁闷,一张小脸儿都抽抽起来,楚楚可怜的样子,又萌又惹人怜。 房俊心都快融化了…… 脚上伤成这个样子,起码一两个月别想随意活动了。对于一个活泼的女孩儿来说,乃是病痛之外的另一种煎熬。 呃……对了! 怎么忘了咱是穿越者呢? 咱可不仅仅是个胡乱甩锅的半吊子“医生”,咱还是个大发明家啊!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誓死相随 穿越者最拿手的是什么? 剽窃那些传唱古今的诗词歌赋是一个扬名最快的手段,在古代极度重视名誉的年代里,一个强大的名气等同于地位的攀升,更是一张无限额度的信用卡,很多时候刷名气就能买来二斤梨子…… 抱大腿则是荣华富贵的基础。 熟知历史的前提下挑选一条粗壮而且牢固的大腿死死的抱住,几乎保证了一辈子衣食无忧,干得好了还能随便混个国公当当,顺手搞定皇帝的小姨子…… 当然,要说最容易的,还是当一个大发明家…… 世间诸多改变整个人类进程的伟大发明,其实只是一瞬间的灵感。比如印刷术,比如蒸汽机,比如发电机,比如火药……很多东西其实都是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稍稍前进一步就能达到,未必有多难。 但就是这么一步,却是最难得,就像是一层窗户纸,你捅不破,目光所限故步自封;你捅破了,眼前一片光明江山万里!整个人类社会的进化历程发生改变。 而对于穿越者来说,这对于世人来说最难的一步,他们却早已经走过,甚至走出了很远…… 只需要金手指轻轻一点,世界便截然不同。 ***** 房俊的伤势不重,只是红肿肿的一片,连皮都没破。 不得不说李崇真那小子的技术真是牛…… 上了药也不影响行动,只是不能坐着。 打发人漫山遍野的去捉獾子,他则告别晋阳公主赶回家中。临告别的时候,小公主扯着房俊的袖子,仰着小脸儿可怜巴巴:“姐夫你别走呗,兕子好可怜的,都不能出门,好闷的。” 脚上有伤,一步路也不能走,总不能让内侍们用步辇抬着在院子里头乱逛吧?即便是抬着,上下步辇也甚是不便。 房俊给小丫头来了个摸头杀:“兕子放心,姐夫回去作一个能让你自如行动的东西,回来就带你玩儿!” 匆匆回到骊山农庄,将家中的工匠全都召集在一起,拿起纸笔画出了图纸,然后问道:“就这个东西,多长时间能做的出来?” 柳老实现在是房家工匠之首,依旧是沉稳的性子,拿过图纸稍稍斟酌一下,说道:“此物不难打造,只是这两个轮子,二郎是打算用铸铁还是木质?” 房俊想了想:“木质足矣,不过你把图纸留着,以后还是要用最好的精钢来打造车轮,这样皮实耐用不说,也典雅美观。” 柳老实点点头,又问道:“基础结构老朽懂了,只是不知二郎对于外观可有什么要求?” “四个字:尽善尽美!送给晋阳公主的,小女孩嘛,自然是镶金嵌玉什么的怎么好看怎么来,跟武娘子说一声,库房里头有什么好看的稀奇的物件都拿出来,能用多少用多少。” “老朽明白,这就去安排人手。” 柳老实应了一声,转身拉着一大群徒弟到了他的小院子里,开始指派任务。 制作车轮的,打制车体的,雕花的,镶金嵌玉的…… 因为制作四轮马车的缘故,房家很是培养出了一大批造车的工匠,个顶个都是好手,就连少府监制造署掌管制造皇帝车驾的官员都羡慕得眼红。 房俊一声令下,正在制造四轮马车的工匠全部停工,集中最优秀的工匠,来制造他图纸上这辆带着两个轮子又像椅子多过像车子的东西…… 房俊也没敢泡温泉,胡乱吃了点东西,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庄子里一阵闹腾,却是卫鹰带着一大群家将部曲捉獾子回来了。 房俊披上袍子出来一瞅,顿时一阵眼晕。 耳中充斥着“哺、哺”的叫声,院子里地上黑压压一片全都是獾子,足足有几十只。 房俊眼皮乱跳,心说这玩意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导致灭亡了,或者到了后世因为稀少成为跟熊猫一般的“国宝”? 不过捉都捉了,没道理再放回去。 卫鹰凑上来兴奋说道:“这东西可精了,挖洞而居,洞道长达几米至十余米不等,其间支道纵横,甚是复杂。据带路的老农说,这都是多年居住的洞穴,每年整修挖掘而成,有两三个进出口,甚至内有主道、侧道及盲端,快成精了都!开始的时候咱也不会捉啊,好不容易找到洞穴,要么是空置的,要么就把这小东西惊动跑掉。后来也找到规律了。只要见到主道四壁光滑整齐,无杂物粪便甚至以干草、树枝、树叶筑窝,那就没跑了,一逮一个准儿!” 打猎就跟钓鱼一样,看着满满的收获是会上瘾的,这帮子家将部曲都是青壮,精力充沛,这种事情干了大半天非但不觉得累,一个两个兴致勃勃,似乎就等着房俊说一句“还不够,继续捉”…… 房俊当即指使仆役捉了两只獾子开膛破肚剥皮,将厚厚的脂肪放在锅中慢慢熬油。然后将獾子肉清洗干净剁成小块,先用热水沥一下,而后放入砂锅之中,再放入葱姜桂皮等佐料去味,小火慢熬。 而后在院子里架起柴火,宰杀了十几只獾子,开膛破肚之后将獾子肉剁成长条状,用盐和胡椒粉先腌制一会儿。 一旁的厨子和卫鹰等人看得眼皮直跳…… 不跳不行,这年头胡椒几乎是等同于货币一样的存在,往往谁家有多少家产都会加上“胡椒”多少多少石。这东西那就是达官贵人没事儿的时候吃上一点儿,还是珍贵的药材,即便是房家与海外有着生意往来也不能这么不要钱似的拿来腌肉啊…… 房俊可不管那个,在他看来什么都可以节省,唯独嘴里吃的东西不能省。 没有辣椒的年代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再不吃点胡椒,那日子还怎么过?他又没有吃独食的习惯,即便是这个上下尊卑秩序严谨的社会,他也不好意思自己享受美味而让手底下这帮出生入死的家将在一旁随便将肉烤熟了吃…… 过了一会儿,篝火燃得旺了起来,便指使厨子将獾子肉用铁钎子串上,抹上一层菜油,放在火上慢烤。 “滋啦啦” 菜油和獾子肉含有的油脂滴落在篝火上,发出一阵阵轻烟,诱人的香气顿时在这个冬日的深夜飘荡在骊山的这一处农庄院落里。 “都看好了吧?一个两个的伸着脖子是怎么回事,难道还要本郎君喂你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将酒窖里的佳酿都搬出来,今晚谁特么站着走回去,谁就是这个!” 房俊大声说着,伸手做了个乌龟爬爬的手势。 顿时一阵哄笑! 胡椒粉不要钱似的随便吃,外面只有达官贵人的酒宴之上才见得到的房府佳酿敞开了喝,这就是房二郎! 粗犷仗义、放荡任侠! 跟着房二郎,享受的时候他从不会有一丝半点的吝啬,只要是他有的,从来不介意与人分享;受难的时候,他也绝不会躲在远处,而是会与兄弟们并肩冲锋,哪怕前面的敌人是突厥的狼骑,是山越的僚人! 这就是房二郎! 仗义疏财、义薄云天! 让人誓死相随! 这一生能够跟着这样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即便是将这条性命送给他,那又如何?咱战死在冲锋的路上,家中妻儿老幼就世世代代承受二郎的庇佑,这一条烂命能得到这样的汇报,夫复何求? 值得! 就在这个凄冷的冬夜,围着篝火的家将部曲们心中火热,他们跟心目中最高贵的世家子弟坐在一起不分彼此,大声欢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骂娘! 粗犷的笑声惊扰的农庄犬吠阵阵……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不好看的我不吃 翌日清早,房俊在宿醉中醒来,头痛欲裂。 房俊酒量一向不错,房府佳酿也是纯正的蒸馏酒没有酒精勾兑,按理来说喝完不应当上头。 可是你再能喝,架不住狼多啊! 他是少郎君,是这些家将部曲的主心骨,人家跟着你水里火里生死冲杀,不至于敬你一杯酒还要端架子吧?起先这帮部曲家将转着圈儿的敬房俊酒,房俊尚只是浅浅的喝一口,可是到得后来气氛热烈,越喝越嗨,哪里还记得住藏深沉?反倒是他逮着卫鹰等一干部曲硬灌…… 房俊酒量确实好,一大帮人硬是被他干到一片,最后卫鹰那小子被房俊薅住脖领子灌了一杯,当场就喷了,哭着喊着在地上打滚,最后爬着才算是逃离房俊的魔掌。 房俊揉了揉脑袋,还好虽然醉了却没忘记屁股的伤,这一宿都是趴着睡的,浑身酸疼。接过侍女递来的一大碗醒酒汤喝了,起床洗漱一把来到屋外打了一趟拳,头痛顿消,活力十足。 不由暗暗感叹年轻就是好,体力好吸收好,皮实耐操……若是换了上辈子亚健康中年男人那会儿,这一顿酒喝完估计就得住院挂点滴。 柳老实和几个儿子抬着由图纸制成的实物走进院子。 房俊吃了一惊:“这么快?” 虽然这玩意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到底对于唐朝人来说是实实在在的新生事物,难免要在构造和原理之上多加揣摩,工艺反倒是其次。 一宿就做出来…… 实在是令人吃惊。 柳老实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浮起憨笑,粗壮的手指头指了指,笑道:“这东西看着新奇,实则比四轮马车简单多了。所有的原料都是现成的,老朽带着几个兔崽子半宿就做完了,倒是那帮子玩弄花活儿的工匠费了半宿力气,方才折腾出这个样子,不知二郎可还满意?” 房俊瞅了瞅,鎏金嵌玉雕饰华丽,能用铁的地方全是精光闪闪的精钢打制,能用木料的地方全是上等的紫檀…… “不错不错,回头你通知下去,所有参与制造的工匠按人头每人一百钱奖励,反正就这么一个小东西,也别分什么地位上下出力多寡了。” 房俊对家中工匠的能力甚为满意,琢磨着是不是应当给这帮子“唐朝工程师”安排一点地狱难度的任务? 或许,真的能够将蒸汽机搞出来…… 蒸汽机的原理不难,钢质材料的要求也不高,唯一的难度就是橡胶。没有橡胶对机体密封,会漏水漏气,蒸汽的利用率就会很低下。 反正慢慢来吧,没有合成橡胶还有天然橡胶呢,马来群岛茂密的森林里有的是橡胶树。 自己虽然是个穿越者,但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只要自己能够提供一个正确的方向,子孙后代就可以少走很多弯路,这个民族就可能始终屹立于世界之巅,没有这个“惨剧”那个“条约”那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儿…… 柳老实欢天喜地的走了。 一百钱的赏赐对于他们这些高级的工匠来说或许不多,但是却足以使得那些学徒们美滋滋的买上十几斗米,足够一家老小吃上一阵子…… 房俊带着人又来到皇宫,今天的禁卫换了一拨,但都是认识房俊的,见到他给晋阳公主送东西,一面让他自行进宫,一面前往宿卫宫禁的将军处禀报。 几名内侍抬着房俊带来的东西跟在房俊身后,向晋阳公主的寝宫走去。 内侍们甚是好奇这个似车非车似椅非椅的东西到底是何物,不过摄于房俊的威名,却是压制着好奇不敢问。这位房二郎可是大唐的一朵奇葩,能够气得陛下三天两头将其狠揍一顿甚至亲自出手教训的人物,掰着手指头也数得出来。 最厉害的还是人家昨个差点被陛下杖毙于禁宫之内,今天就大摇大摆的又来了…… 依着陛下的火气,您难道就不应当躲避着点儿么? 心里狐疑,也不敢问,几个内侍轻手轻脚的抬着,丝毫不敢大意。 没办法,这玩意虽然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瞧瞧这鎏金嵌玉缀满珍珠的模样,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想想也对,房二郎这位财神爷出手,那能是凡品么? 可千万别给磕着碰着,否则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 房俊刚刚走进晋阳公主的寝宫,便听到衡山公主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 “兕子姐姐你都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宫里的管事去东市采买,东市那边都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姐夫打发家将部曲将城外的山林野地翻了个底朝天,将长安城附近的狗獾都快给捉光了,深更半夜还在骊山的庄子里烧烤来着,都说姐夫是个棒槌,馋獾子肉了也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是大唐第一号纨绔子弟呢!唉,兕子姐姐,你说那獾子肉好吃不?要不,让姐夫给我们也烤一点尝尝呗?我都没吃过呢!” 跟晋阳公主一样,衡山公主口中的“姐夫”只能是房俊,跟其余的驸马见了面也只是客客气气礼仪端庄的喊一声“某某驸马”,距离感十足。 此举惹得一众驸马尽皆不满。 试想,谁不想有一个聪明伶俐漂亮活泼的小姨子,缠着自己要这要那时不时的耍耍脾气或者给个笑脸?搞得如同君臣规规矩矩,那就没意思了…… 衡山公主连说带比划,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身为公主,怎么可能吃到那等下贱的食物? 但是对于吃货来说,越是吃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充满吸引力…… 晋阳公主则轻轻咬着嘴唇,眼眸闪闪。 姐夫漫山遍野的捉獾子…… 难道只是为了吃肉? 她可没忘记昨天房俊在御医面前提起过的“獾子油”,想必姐夫捉獾子是要熬獾子油给我治疗烫伤吧? 还是姐夫最疼我了…… 晋阳公主唇角微微翘起,心里美滋滋的,甚是愉快。 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便见到房俊健硕的身影出现在寝宫门口…… 晋阳公主双眸一亮,娇呼一声:“姐夫!” 衡山公主收住话头,回头见到房俊,顿时连蹦带跳的跑过去,扯着房俊的衣角,扬起小脸兴奋的问道:“姐夫,獾子肉好吃吗?你家还有没有啊,小幺好想吃啊……” 房俊宠溺的默默她头顶的双丫髻,来个个摸头杀,笑吟吟道:“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怕是陛下不会允许你吃那个,毕竟是下贱之物,有失皇族公主的身份。” 狗獾这种东西这个时候跟猪一样,都是低贱之物,真正的簪缨世族是不屑食用的,何况皇族? 衡山公主不干,抓着房俊的胳膊撒娇:“我不管!我就想吃!小幺都快馋死了啊!姐夫求求你,带我吃好不好?父皇如果责罚我,那我就说是你让我吃的呗,反正你也不怕父皇,顶多挨上几板子!” 房俊大汗…… 哦,你馋病治好了,就不管姐夫挨不挨揍了? 你这妖女要不要这么腹黑? 房俊吓唬她道:“当真要吃?那行,姐夫宁可挨着陛下一顿揍,谁叫咱们小幺喜欢呢?不过那狗獾很吓人的,有着狗的鼻子、猪的身子,还会发出‘哺哺’的奇怪叫声……” 衡山公主小脸儿都吓白了。 那是怪物吗? 好难看,我还是不要吃了。 “那还是不吃了吧……好可怕!吃吃小羊的小兔子就好,漂漂亮亮的,多可爱呀……” 房俊无语。 这丫头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啊! 这算不算是欺软怕硬的一种呢? 抬头看向晋阳公主,小公主正对他展露一个甜甜的笑容。 房俊顿时心情大好…… “将东西给殿下抬进来!”房俊回身指使内侍将那个似车非车似椅非椅的东西抬了进来。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你能干点正事儿不? 晋阳公主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古里古怪的东西,奇道:“姐夫,这是什么啊?好奇怪的样子。” 好像是把椅子,却多出两个车轱辘;可若说是车吧,又多了个椅背…… 不过奇怪倒是的确奇怪,但是很漂亮啊! 金灿灿的扶手,雕刻美丽的花纹,亮晶晶的车轱辘,厚实美观的椅背,甚至在车身上诸多镂空的地方镶嵌了龙眼大的珍珠。 真是漂亮啊,一定是很有用处的东西! 在小女孩眼中,什么都是浮云,唯有颜值才是正义…… “这个叫做轮椅,不过咱先别管他……先把獾子油给你抹上。”房俊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打开盖子,露出里边白腻的獾子油。 他不知道后世的獾子油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添加配方,那个要御医们去自习研究。他这个是纯正的獾子油,没有任何添加。 命侍女打来温水,他亲自动手将晋阳公主脚背上涂抹的花花绿绿的药膏清洗干净,一点一点的将獾子油抹上去。 这东西或许没有后世的獾子油好用,但是獾子油本身就对烫伤烧伤有奇效,就算是没有别的药材添加,疗效也不会比这个年代稀奇古怪的药膏管用。 他涂抹得很仔细,很小心。 晋阳公主的脚丫放在茶桌上的一个锦垫上,她微微咬着嘴唇,五根脚趾头微微弯向粉嫩的脚心。房俊的大手温热,一手捏着她的足踝,就像是捧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另一手将獾子油涂抹上去的时候有些痒,晋阳公主觉得有些清凉,很舒服。 朝阳从窗户照射进来,穿透漂浮的灰尘留下一道笔直的光影,然后投射在房俊的侧脸上。这使得他深刻的脸部轮廓呈现出明暗分界,鼻梁更加高耸,眼眸愈发闪亮。 看着面前这个聚精会神宛如呵护着珍贵瓷器一般轻轻给自己涂药的男人,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滋生,渐渐蔓延,温暖了整个肺腑…… 好半晌,房俊才将药膏涂抹完。 寝殿之中燃着炭盆地龙,很热,阳光也很足,房俊又唯恐触碰到晋阳公主脚背上的水泡使她疼痛,因此格外聚精会神,此刻微微觉得有些热。 刚想抬手擦拭一下额头微微的汗渍,便觉得鼻中一阵清雅淡香,一只冰凉的小手捏着一方锦帕,轻轻的替他擦拭着…… 房俊心中慰贴,露出白牙,笑呵呵道:“还是殿下疼姐夫啊!” 晋阳公主捏着帕子,抿着唇儿,粲然一笑。 一旁的衡山公主嘟起嘴吧,不高兴道:“怎地只有兕子姐姐疼姐夫了?小幺也很疼的好吧!”说着,眼珠滴溜溜一转,没找到帕子,便顺手将晋阳公主垫脚的那块锦垫抽出来,胡乱的去替房俊擦脸…… 房俊脸都黑了,急忙一把扯开,气道:“那是垫脚用的,你给我擦脸?” 旁边的侍女忍着笑,心说这位衡山殿下当真是粗枝大叶,以后不知哪位才俊能够娶回家去,呵呵,有的受了…… 晋阳公主也笑得花枝乱颤。 衡山公主脸儿有些红,这才意识到不妥。 可是她也很疼姐夫好不好?可是每次都被兕子姐姐抢了先…… 小丫头眼圈儿有些红,很委屈。 房俊大感头疼,赶紧哄道:“别哭,别哭。姐夫知道小幺也心疼姐夫,对不对?只是……只是……嗯,方式不太对头。” 衡山公主这才破涕为笑,拍手道:“姐夫,你带来的这个东西到底是干嘛的呀?” “这个呀,这叫轮椅。顾名思义,就是带轮子的椅子……” 房俊一边科普,一边摆手让内侍将轮椅推过来。 可是内侍不敢推着走,这东西实在是太华丽了!仅只是上面的珍珠若是不小心碰掉一颗,把自己宰了卖肉也赔不起…… 便吭哧吭哧的抬了过来。 房俊也没在意,命侍女找来厚厚的锦垫铺在轮椅上,然后来个公主抱将晋阳公主轻盈的身子抱起放在轮椅上,又用锦垫将她受伤的脚包了一层又一层,确认不透风不会冻伤,然后让侍女将一件毛皮大氅给晋阳公主披上,推着把手,将轮椅推到殿外…… 一众内侍宫女紧紧跟在后头,起先害怕公主的脚伤,但是见到公主安安稳稳的坐着,便没了担心,只是心中愈发好奇起来。房驸马当真有本事,是怎么想出来这种轮椅的呢? 衡山公主则兴奋得前后乱窜,然后将房俊挤开,自己推着晋阳公主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房俊叮嘱衡山公主慢一些,千万别将轮椅推翻了伤到晋阳公主,一边教导晋阳公主自己用手转动两侧的轱辘。 “对对对,就这样,殿下可以自己掌控速度,控制方向……哈哈,怎么样,虽然脚受伤了不能走动,但是有了这个轮椅,自己就可以在寝殿内或者出来转一转,总不至于伤没好就没法出门,整天闷在宫殿里。” 晋阳公主莹白的小脸儿泛着红润,红扑扑的像个红苹果,诱人得想让人咬一口…… 她将衡山公主推开,自己转动咕噜掌控速度控制方向,没一会儿就甚为熟练,开心得咯咯娇笑,银铃般的笑声倾洒在这一方冬日的宫殿之中…… ***** 李二陛下正在神龙殿处理政务。 冬天即将过去,诸般事务渐渐繁忙。 先是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即将进行,这个是开春的重头戏,事关人才简拔帝国未来,丝毫不可大意。只是李二陛下现在也渐渐觉得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实在是太过靡费财力,太耽误事儿…… 且不说整个京兆府为了春闱科举在入冬就开始筹备,大大增加了京兆府等各个衙门的工作量,单单南方偏远地区的学子前来京师赶考就是个麻烦事。 例如岭南道和剑南道,本就距离长安路途遥远,加之道路险阻,每一年的考生入冬之后就要动身赶赴长安。而在春季考试之后,再经由两三个月的时间返乡…… 一来一回,这一年等于大半年的时间啥事没干。 当初房俊提议将科举考试定位每三年一次,自己还曾鄙视房俊的目光短浅。帝国版图日益增大,经济蒸蒸日上,需要更多的人才填充到无数的官职之上,来为帝国的前进添砖加瓦。若是三年一次科举,这得耽搁多少人才的简拔? 现在看来,房俊那小子的确是有些能耐的…… 只不过李二陛下不愿承认罢了。 一想起昨天房俊的那番话,李二陛下就气不打一处来。 臭小子居然敢戏耍于朕,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么? 还有,一大早“百骑司”那边就呈递来了消息,说是昨夜房家的部曲家将尽出,将长安周边的山野林地翻了个底朝天,居然是为了捉獾子…… 真真是纨绔子弟! 李二陛下恨铁不成钢,有那精力你就不能干点正事儿? 打击关陇集团的计划已经酝酿了这么久,自己都有些坐不住了,那小子还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东游西逛,捉獾子都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獾子肉就那么好吃? 诶? 李二陛下猛然一惊,想起昨天自己询问御医兕子脚上烫伤之时,御医提起的獾子油…… 去你滴娘咧! 那小王八蛋不会是满天下的捉獾子,想要熬獾子油给兕子治疗烫伤吧?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脸色都变了! 急急忙忙起身,大步向晋阳公主的寝宫走去。 房二棒槌! 你特么居然就凭着一个道听途说的土方子就敢用在朕的闺女身上?谁给你的胆子?你个正事儿不干的王八蛋,若是兕子有一丝半点的闪失,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这个锅……还是孙思邈的 李二陛下脸色阴沉,脚步匆匆。 一众内侍茫然互视,不知道这位至尊又是怎么了? 不敢问,赶紧跟在李二陛下身后,一大群人呼呼啦啦前往晋阳公主的寝宫。 到了寝宫门口,听着那一串串银铃一般欢快悦耳的笑声,看着眼前的一幕,李二陛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那个脚上被烫了一片燎泡的掌上明珠、心尖尖,居然在院子里撒着欢儿的到处跑…… 这怎么回事? 难道一夜之间,脚伤好了? 等到定睛一看,方才瞧出端倪…… 这个似车非车似椅非椅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 居然能够让脚不沾地的兕子如此自如的活动…… 待到看见一旁咧着个大嘴露出一口白牙正在傻笑的房俊,李二陛下猜测定是这个不干正事儿的棒槌想出来的歪门邪道,变着花样的哄兕子开心呢…… 对于兕子和房俊的亲近,李二陛下虽然有时候心里犯嘀咕觉得有些不妥,不过大致上并不加以阻止。 兕子年幼丧母,甚是可怜,除去稚奴之外跟其他兄长或是年龄差距过大或是并不亲近,在宫里其实没什么人跟她玩耍。难得房俊对兕子如此喜爱,几乎是言听计从无所不依,哪怕是兕子嚷嚷着想摘月亮,房俊都会想方设法的弄个梯子爬到天上去。 最主要的,他相信房俊的人品…… 公卿勋贵的世家子弟,哪一个在他这个岁数不是妻妾成群流连花丛?唯有房俊至今只有一妻一妾,家中被他收入房中的侍女也不过三四个而已,已然是那得的正人君子。 这一点比他李二陛下陛下强上百倍…… 而且房俊娶的是高阳,与长乐还有那么一点不清不楚的小暧昧,总不至于在对兕子下手了吧? 若果真是那样,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大抵会掘了老房家的祖坟! 你特么就算是祸害女人,也不能逮着朕的闺女挨个祸害吧? 他一现身,院中诸人自然便看见了他。 内侍宫女们齐齐上前躬身见驾,房俊也规规矩矩的施礼。 李二陛下瞥了房俊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 不待见这小子…… 晋阳公主操控轮椅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喜滋滋道:“父皇,这是姐夫给我做的轮椅,可好玩儿了!就算兕子脚伤了,也可以随便的到处走动啊,很神奇是不是?” 衡山公主也跑过来扯着李二陛下的手,兴奋道:“父皇父皇,姐夫好厉害的!” 李二陛下嘴角一抽,心里有种上面东西都抢走的失落…… 这个棒槌! 不过尽管心中不爽,在面对两个闺女的时候,李二陛下依旧笑容满面,温煦得就像是春天的风,暖得人浑身舒泰。 “好好好,这个……嗯,轮椅是吧?还行吧,挺奇怪的看上去……” 李二陛下想要贬低几句,可是待到他看清楚这轮椅上的装饰,眼睛都有点发直…… 身为一个有理想、有目标、有野心的帝王,李二陛下并不热衷于享乐。他更多的学习勾践的卧薪尝胆、文王的礼贤下士、杨坚的艰苦朴素…… 在他看来,再奢华的物质享受也不过是一时的欢愉,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自己的名字彪炳千秋、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选项上,李二陛下毫不迟疑的选择后者。 最起码知道目前为止是这样…… 眼前这把轮椅,则带给他太大的冲击! 最上等的紫檀木打造的扶手靠背,能够清晰的看见那繁复美丽的花纹;金灿灿的鎏金遍及整个轮椅的各处,怕是不下于几斤黄金;各个部位缀满了龙眼大的珍珠,目测不少于四五十颗,最难得的是这些珍珠几乎一般大小,颗颗晶莹玉润,在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光晕。 扶手尽头处羊脂白玉、脚踏之处的象牙、那光芒闪闪的轱辘是用精钢打制的么…… 李二陛下呲了呲牙,房俊这个棒槌可是当真舍得啊,就这么一个轮椅,怕是魏徵那个老抠全部家当都买不来吧? 真想自己也拥有一把啊…… 当然,震惊归震惊,李二陛下心中所惦记的却不是这个轮椅到底有多珍贵。 他瞥了房俊一眼,说道:“兕子,跟父皇到殿内去。” “唉!” 晋阳公主清脆的答应一声,赶走前来推车的侍女:“本宫自己能行!” 然后操控着轮椅轻快自如的走向门口,侍女这才上前将轮椅抬上台阶,晋阳公主又轻松的进到殿内。 呼呼啦啦,一众内侍宫女都跟了进去。 房俊揉了揉屁股,还有些隐隐作疼。刚刚李二陛下瞥他那一眼让他有一种被老虎盯上的感觉,心中觉得不妙,就想要告辞,再待下去估计没好事儿…… 可是皇帝没发话,他也不敢走,只能硬着头皮磨磨蹭蹭的进了寝殿之内。 就站在门口,离着李二陛下老远…… 侍女们将晋阳公主扶起,让她坐到锦榻之上,将轮椅推到一边。 李二陛下亲自伸手将包裹在晋阳公主脚上的锦垫等物解开,口中说道:“还疼不疼?这么冷的天就算有轮椅,也别总是往外边跑,若是冻坏了伤处,那可了不得!御医给你上的药膏有效果没有?父皇给你看看……” 晋阳公主突然有些紧张。 御医给上的药膏……被姐夫洗掉了呢! 现在上的是姐夫带来的獾子油…… 小公主是顶顶聪明的,立即醒悟过来若是被父皇知道姐夫擅自给自己上药,想必是要恼火的,那岂不是姐夫又要被父皇打板子? 想到这里,晋阳公主脚丫子往后缩了缩,脱离李二陛下的掌控,笑容有些不自然:“不疼了呢……御医的药膏很好,再有几天就会痊愈了,父皇不必担忧,兕子的脚还没洗呢……” 李二陛下眉毛一挑,温声道:“自己的闺女,洗不洗脚有什么打紧?快给父皇看看,免得父皇担心……” 一伸手,就将晋阳公主向后缩的脚丫子逮住了,不容置疑的接续解开包裹的锦垫。 自己的闺女什么性情他岂会不知? 瞧着兕子紧张的小脸儿都抽抽到一块儿去了,李二陛下就觉得有猫腻。 完蛋啦…… 晋阳公主苦着小脸儿,扭头眼巴巴的看向房俊,大眼睛里波光潋滟,尖俏的小下巴微微昂了一下,示意房俊快跑。 房俊也知道不妙,悄悄退向门口…… 可是他脚步刚刚挪动,便听到李二陛下一声霹雳暴喝。 “混账!你是要找死么?” 房俊吓得一个激灵,站在原处。 都怪自己大意,心忧晋阳公主的伤势,故此没有怎么考虑就将獾子油给涂抹在脚上。若是事先通过高阳将晋阳公主接到府中,又或者让长乐公主将兕子接到李恪的府上暂住,然后自己在慢慢给他用獾子油治疗就不会被李二陛下发现。 试想,若是别人用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他的闺女治病,他也照样火冒三丈,杀人的心思都有! 讲道理是不行的,那就只有……狡辩…… 李二陛下看着晋阳公主小脚丫上亮晶晶油腻腻的獾子油,怒不可遏,暴跳如雷! 他“虎”的一声站起身,怒视房俊道:“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用这不知何处道听途说来的偏方给朕的兕子治病?” 房俊悄悄咽了口唾沫,弱弱的说道:“那个啥……启禀陛下,微臣不是不知何处道听途说来的,是从孙思邈道长那里听来的。” 孙思邈,孙道长,孙大神,对不住了,这次的锅还得你来背……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当挨揍已成习惯 李二陛下气得冒烟,怒道:“孙思邈又怎样!你就确定这獾子油当真对烫伤有疗效?若是没有疗效反而导致兕子有什么差错,你担当得起么?” 房俊将狡辩进行到底:“启禀陛下,獾子油有没有疗效……不是微臣说的,是孙思邈说的,若是有什么意外,那也是孙思邈的责任。” 无耻就无耻吧,谁叫自己的小肩膀扛不住呢? 李二陛下都快气疯了,赤红着眼睛怒喝道:“好好好,还狡辩是吧?拿这种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东西用在兕子身上,你是想死还是怎地?” 房俊道:“陛下,这獾子油是肯定有疗效的,嗯,这也是孙思邈说的。想那孙思邈号称神医,医术之神通足以生死人而肉白骨,区区烫伤,又怎能没有手到病除之方法呢?” 李二陛下气得呼哧呼哧喘气,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是有几分相信的…… 房俊前前后后好几次都将锅甩给孙思邈,李二陛下已然认定房俊的确与孙思邈曾经有过交集,不然这些现在流行于军中的预防和治疗刀伤箭疮以及日常消毒的法子,岂是房俊能够想得出来? 以房俊对于兕子的喜爱和重视,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想来也不至于就敢随随便便的给兕子治疗…… 可是信归信,却不代表他能允许房俊的这种举动! 万一呢? 万一这种獾子油不仅没有治好兕子的烫伤,反而本来身子就不好的兕子出现任何差错,那怎么办? 别说什么谁承担责任,就算将房俊挫骨扬灰,那后果也无法挽回! 晋阳公主脸儿煞白,姐夫疼自己所以才弄来这个獾子油给自己疗伤,若是没有把握,姐夫断然不会如此冒失。可是父皇也没错,从来没有听过的药物怎么能用在自己闺女身上呢? 她伸出小手,紧紧的握住李二陛下宽厚的手掌,轻轻晃了晃,仰起小脸儿柔声说道:“父皇不要责骂姐夫了好不好?姐夫都是为兕子的伤势担心,这才到处捉獾子熬油来给兕子治伤。而且这个獾子油很有效果呢,脚上的水泡凉凉的,也不似昨天那般火烧火燎的痛楚,应该很有效的。” 李二陛下低头,看着一脸哀求的闺女,心中先是一暖,多么聪明可爱的闺女啊!继而怒气升腾! 这么钟灵毓秀的闺女,房俊你不想着法子心疼,反而弄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物用在她身上,其心可诛! 不过若是对房俊惩罚太过严厉,兕子心中难免不舒服,但要是放过房俊…… 想都别想! 李二陛下黑着脸,冲着门口吼道:“禁卫呢?都死哪儿去了?速速来人,将这个棒槌拖出去,重重责打三十大板!不,五十!” 门口的禁卫呼啦啦进来,将房俊拖着就走…… 禁卫们的用作很快、很熟练。 不熟练不行,当房俊挨揍已成习惯,他们打房俊的板子也已经成为习惯…… 拽到院子里,早有熟门熟路的禁卫将那张“专属”房俊的长条凳子拿来,嬉皮笑脸道:“房驸马您可忍着点儿,今天小的伺候您。小的初来乍到,这手艺可粗疏得很,万一没掌握好火候伤了您,还望海涵,海涵……” 房俊回头一瞅,暗道今天要倒霉。 眼前这个禁卫居然是长孙无忌家的老六,长孙冲和长孙濬一母同胞的兄弟长孙澹…… 这小子向来跟两个同母兄长亲厚,与长孙涣不和。依着房俊与长孙家的恩恩怨怨,再看看这小子脸上得意洋洋的坏笑,这明显是要下狠手啊! 想要将这个行刑的人换换,结果发现今日当值的是右卫将军裴行方…… 自己虽然同裴行俭关系不错,但是河东裴氏一向与关陇集团眉来眼去,绝不会向着自己说话。再者说河东裴氏枝房若干,这个裴行方与裴行俭出没出五福都尚且不知,如何能够站在自己这边? 果不其然,见到房俊望过去,英挺俊朗的裴行方两眼一瞪:“磨磨蹭蹭的,是想要抗旨不尊吗?来人,将其给我摁住,陛下有旨,狠狠的打!” “诺!” 一旁的禁卫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房俊摁倒长条板凳上,裤子扒到膝盖。 这一群禁卫当中倒是也有与房俊亲厚之人,只是现在裴行方是顶头上司,又有陛下的旨意,谁敢违抗? 只能暗叹房二你今儿算是栽了…… 房俊倒也不反抗,大大咧咧的在长条板凳上一趴,下巴枕着手臂,悠然说道:“行,长孙澹,裴行方,你俩算是让某记住了,来吧!” 裴行方嘿的一声:“怎地,威胁某?但愿你一直硬气,别怂啊!” 长孙澹冲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高高举起板子,“嘿”的一声,狠狠的一板子砸下去。 “啪!” 声音清脆,白皙的腚蛋子肉眼可见的坟起一道血红的肉棱子。 “啪啪!” 长孙澹全力出手,一下狠似一下。 房俊疼得眼皮直跳,这才知道以往李崇真他们打板子的时候是多么温柔小意…… “啪啪啪!” 长孙澹一边打,一边喘着气笑道:“怎样,小的这力气还成吧?” 房俊咬着牙,哼道:“就你这奶娃子能有甚力气?再大点力,给老子挠痒痒呢?” 长孙澹气得笑出声:“好好好,嘴硬是吧?咱就满足你!” 他鼓着气将板子举起,使出吃奶的力气砸下去。 “啪啪啪!” 没到十下便皮开肉绽,鲜血迸溅。 长孙澹喘着粗气,狞笑道:“房驸马、房府尹,滋味如何?” 房俊疼得浑身颤抖,额头青筋凸起,汗渍涔涔,却依旧死死的咬着牙根,一字字道:“你个兔崽子就跟娘们儿一样,敢不敢将老子打死?把你当年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再来!” 长孙澹气得要死,瞪着眼叫着劲儿,一板子一板子狠狠的砸落! 房俊却是再也出不得声,只能死死的咬着牙闭嘴。 他怕一出声就会惨叫出来…… 裴行方看着长孙澹发了疯一般打板子,眉头皱起来。 长孙家与房俊的恩恩怨怨,他自然清楚。长孙澹想要借此机会替长孙家出一口气,他也理解,并且愿意送给长孙澹一个顺水人情。反正打板子的旨意是陛下下达的,执行的人是长孙澹,房俊就算是记仇,又关他裴行方什么事? 但是现在长孙澹状若疯狂,这是明显想要将房俊打死的节奏…… 河东裴氏与关陇集团向来交好,但是却绝非关陇集团的一员,利益也有很多冲突之处。 他自然不会为了讨好关陇集团便将房俊置于死地。 况且就算是关陇集团一直到现在也是死死保持着克制,双方斗来斗去,却从未触及到李二陛下的底线——怎么斗都可以,但是不能出人命! 出了人命,那就是死仇。 斗争便会立即无限度升级,不死不休! 而且裴行方很清楚房俊的身手。 这位能够在西域跟突厥狼骑对阵将之杀得溃不成军、能够在牛渚矶面对数万山越叛民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能够林邑国将真腊象兵杀得丢盔弃甲……怎么可能甘愿被杖毙于此? 他一定是在忍。 裴行方不知道房俊的目的,但是他知道房俊一定会在最后关头一跃而起,绝不会束手待毙。 那么自己最恰当的做法,就是在送给长孙家顺水人情的同时,争取到房俊的感激…… 那就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来组织长孙澹。 裴行方打定主意,注视着房俊的神情,等到合适机会的到来。 眼角忽然有人影一闪…… 裴行方当即上前一步,将长孙澹举起的板子挡住,沉声道:“够了!” 同时,一声稚嫩的娇叱声响起:“住手!”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姐夫,不疼! 却是晋阳公主坐在轮椅上,被衡山公主推着从寝宫出来…… 长孙澹没有去看两位小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不过也是他的表妹,在他眼里并没有多少尊敬畏惧。 他瞪着裴行方,不满道:“陛下的旨意是五十大板,尚未足数,将军何以阻拦?” 右卫将军又怎样? 顶头上司又怎样? 河东裴氏又怎样? 咱是长孙家的郎君,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 裴行方却是暗暗叫苦。 他本是想送给长孙家一个人情的同时,在紧要关头制止长孙澹亦能在房俊面前讨个好处。可是谁知晋阳公主出来的这么快,现在就算是制止了长孙澹,看上去亦是晋阳公主制止长孙澹,他只是在执行晋阳公主的命令。 尤为懊恼的是,这个长孙澹完全世家子弟的傲娇脾气,自己制止他,反倒惹得这小子对自己怒目相向。 裴行方有些后悔,还不如要么就在一旁看着将长孙家的人情卖得彻底,要么早早制止长孙澹,给房俊留一个好印象…… 现在的情形却是两个都得罪了。 娘咧! 脑瓜子转得太快也不是好事…… 裴行方瞪着长孙澹,心说你特么怎地比房俊还要棒槌? 好歹我也是你的长官,你还有没有点上下尊卑? 他阴沉着脸,缓缓说道:“陛下的旨意是打五十大板,却没有旨意将房俊打死。长孙校尉,注意你的身份!” 长孙澹怒视裴行方,反唇相讥道:“身份?你当注意身份才是!区区一个河东裴氏的庶子,有什么资格在本郎君面前人五人六?识相的速速闪开一边,莫要碍着某执行陛下的命令!” 裴行方气得眼皮直跳,怒道:“有本将在此,你休想再多打一棍!” 长孙澹道:“你是要抗旨不尊么?” “抗不抗旨不是你说的算,待本将将房俊之情形禀告陛下,若陛下依旧要执行刑罚,自然由得你便是。可若是想在本将面前徇私枉法,却是休想!” 两人针锋相对,争执不下。 房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攥得紧紧的双手缓缓松开。 他又怎会感受不到长孙澹满满的恶意? 甚至就连裴行方不断闪烁的神色之间那点小算计,他都心知肚明。 束手待毙? 这自然不会! 他只是在忍,忍着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再不反抗就得被活活打死的时候,才会暴起反击! 这五十大板是李二陛下的命令,谁也不敢违背。 但若是自己在濒死之时反抗,就算是将长孙澹打死,那也没人能说出什么。因为就连李二陛下也只是气恼之下想要责罚房俊而已,长孙澹却敢违背李二陛下的意愿,徇私枉法、公报私仇欲将房俊置于死地,还不许人家房俊濒死挣扎么? 可是裴行方和晋阳公主一前一后的制止长孙澹,却使得房俊的计划落空。 这一番打算是白挨了…… 房俊瞅了一眼寝殿门口,衡山公主正推着晋阳公主从远处跑过来,两张小脸儿满是急切担忧,隐隐约约可见已经蓄满泪水。房俊回过头,先淡淡的看了裴行方一眼,继而看着长孙澹,露出白牙笑了笑,却不妨抽动了伤处,疼得嘴角一抽。 忍着胀痛得不似自己身体的伤处,房俊看着长孙澹,笑容有些狰狞,语气森寒:“今日之恩惠,房某记下了。长孙校尉,还有裴将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房某必有回报。” 裴行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房俊是什么人?那是无法无天的纨绔,是长安第一号棒槌,向来只有他怼别人,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便是亲王重臣门阀勋贵,也从来只有被他折腾的份儿! 现在的房俊是京兆尹,虽然管不到河东那一块儿,可但凡天下的士族哪一个不是在长安有着诺大的产业? 被房俊这个不讲规矩的地头蛇盯上了,后果实在堪忧…… 裴行方抿着嘴,愁眉不展。 心中愈发后悔刚刚想要两头讨好的主意,简直愚蠢到极点…… 长孙澹却是不怕! 一直在父兄的庇佑、家族的光环下成长,未曾当真踏入社会见识到人心险恶世事维艰,世家子弟的骄狂作风一览无遗。 在他想来,大兄犯下了谋逆之罪尚且能够在外逍遥,陛下对于长孙家的厚爱并未因为姑母的去世而稍稍减弱半分。长孙家就是一颗参天大树,除了李唐皇族,天底下还有谁不得仰望? 他怒瞪房俊:“怕你怎的?你那老子眼瞅着就要致仕回乡种田,人走茶凉,你依仗陛下的宠爱还能有几日?只要没有你爹的权势,没有陛下的袒护,小爷分分钟锤死你!” 意气风发,傲气冲天,这位长孙家的六郎君简直如同一只展翅飞翔在云霄俯视苍生的雄鹰…… 裴行方差点想要捂脸。 长孙无忌那个满肚子阴谋诡计老奸巨猾的家伙,怎地生出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儿子? 你真当你长孙家还是文德皇后再是之时? 你真当人家房俊只是凭借父亲的权势皇帝的宠爱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人家是京兆尹! 从二品的高官,执掌京畿之地,天下封疆大吏之首! 那一笔笔成绩、一桩桩功勋,纵然比不得你老子的从龙之功,但是放眼满朝文武,有几个比得上? 最离谱的是,这小子居然要锤死房俊…… 人家那是在西域跟突厥狼骑明刀明枪的对阵、在江南数万叛民的包围之中杀得血染长江的悍将! 单纯比较身手,大唐军中武将有几人敢闻言必胜房俊? 裴行方闭着嘴,心里腹诽着,嘴上却是一句话不说,对房俊的威胁之语充耳不闻。 就让长孙澹这个比房俊还要棒槌的家伙去吸引房俊的火力吧,最好是气得房俊火冒三丈,从而将自己忘掉…… 三人神情迥异,那边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已然到了近前。 原本是衡山公主推着轮椅的,但是晋阳公主嫌她走得慢,将她推开,自己操控着轮椅飞快来到房俊身边,看到房俊血肉模糊的伤处,皮肉已然翻卷开来,血腥可怖。 晋阳公主“哇”的一声就哭出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哩叭啦的划过细嫩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她的脚背烫得一片燎泡,每天晚上钻心的疼,但是她都死死的忍着,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始终记得几年前母后去世的时候她哭闹不休,吵着要母后,父皇将她放在膝上红着眼圈跟她说,你是老李家的闺女,是金枝玉叶,是天潢贵胄。你的身体里流着世上最尊最的血液,你天生就应当高高的处在云端之上,享受世人的膜拜。 所以你不能跟普通一样去悲伤、去流泪,你生来是要享受这世间最尊最的荣华。 自那以后,晋阳公主很少哭泣。 她觉得自己是公主,那就应该当时刻将自己最坚强的一面展现给自己的仆役、臣民,哪怕她只是一个女孩子! 但是现在,看着姐夫身上那狰狞的伤处、嘀嘀嗒嗒的血渍,她却感觉到一种自母后去世之后从未有过的痛苦…… 这是个健壮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却每每温柔小意的呵护着自己,无论自己有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从来不曾拒绝,甚至不曾有过一点点的为难。 仿佛只要是自己想想要的,他就有无数种方法让自己达成心愿。 在心里,姐夫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可是现在,这个叱咤风云能够使得长安城所有纨绔子弟望风而遁退避三舍的姐夫,却像是一个坍塌了脊梁没有了半分威风的可怜虫…… 晋阳公主狠狠的用小手抹了一把眼泪,上前用她冰凉的小手婆娑着房俊的脸颊,柔声安慰道:“姐夫,不疼……”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表哥哪有姐夫亲 房俊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抽搐,可他却使出全身力气控制着肌肉,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长孙澹见到晋阳公主伤心的模样,微微有些吃味…… 我可是你的表哥啊,难道姐夫还能比表亲更亲么? 姑舅亲,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大兄娶了长乐公主,自己难不成就不能将陛下的另一颗掌上明珠晋阳公主也给摘到手? 呃,虽然年纪小了点儿,但是自己可以等几年啊! 况且这么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绝对不会逊色于清丽绝色的长乐公主…… 长孙澹心里有些火热,便上前道:“殿下有伤,应当注意天气,莫要着凉……” 话音未落,便见到晋阳公主扭过头,刚刚还是温柔小意的脸庞瞬间布满深深的厌恶和汹涌的怒火,小嘴张开,娇叱道:“滚开!” 长孙澹愕然,手足无措。 大抵是从未说过粗口,晋阳公主白皙的小脸儿有些润红,神情有些羞赧,却是再也不看长孙澹,转过头将自己的小手塞进房俊的大手里,对着房俊柔声说道:“姐夫不怕疼,兕子这就叫御医来给你诊治。” 这个当口,衡山公主早已跑回寝宫一个来回,小丫头倒也机灵,已然叮嘱内侍宫女们前去请来御医。 凑到房俊身边,衡山公主眨巴眨巴大眼睛瞪了长孙澹一眼,扁着嘴说道:“这个家伙好坏,姐夫等你伤好了狠狠的揍回来,一定要让他比你还惨!” 可怜的长孙澹刚刚还坐着“姑舅亲,亲上亲”的美梦,一转眼就遭受到一万点暴击,被两个表妹前后怒叱指责。 最过分的是衡山公主,居然管他叫“这个家伙”…… 倒也不怨衡山公主不认识他,长孙家就算是当年圣眷优隆,入得李二陛下眼中的也只有长孙家的长子嫡孙长孙冲,如同长孙澹这种排行靠末的子嗣就算是嫡子,也因为没有什么杰出的才能提不起李二陛下的性质。 长孙澹除去今年入皇宫当值,以前甚少进出禁宫,衡山公主一个小丫头如何认得? 长孙澹一脸郁闷,只能看着晋阳公主寝宫中的内侍宫女们七手八脚的将房俊抬进大殿…… 裴行方叹了口气,拍了拍长孙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六郎今日下手狠了一些,有些过了。想必那房俊必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在所难免,往后出入当小心谨慎。” 长孙澹正为了尚未开始便以凋谢的爱情黯然神伤呢,闻言瞪眼道:“用不着你担心!他房俊无数次惹怒陛下,只怕早已被陛下厌烦,没了陛下的袒护他算个球啊?你等着瞧,他不找我,我还得找他呢!” 娘咧! 一个黑脸的棒槌,怎么也能被两个小表妹这般亲近? 表哥明明是要比姐夫更亲近才对啊…… 裴行方提点一句,听了长孙澹的话语,便再懒得理他,摇摇头径自离去。 长孙澹哼了一声,回头对其余几名禁卫说道:“今日本郎君心情爽利,待会儿去醉仙楼吃酒听曲,一应开销都算在本郎君身上!” 几个禁卫互视一眼。 “哎呀,老娘炖了鸡汤等某下值之后补补身子呢,喝酒就免了,下次吧?” “这两天拉肚子呢,腿肚子都转筋,哪里喝得了酒啊。” “家中今日有客,怕是不能陪六郎前去了。” …… 几个禁卫吱吱唔唔,尽皆搪塞。 开玩笑,跟你去吃酒? 谁特么晓得房俊会不会指使人现在就埋伏在宫外,等着你路过的时候给你套个麻袋沉到护城河里?别说什么长孙家还是谁家,惹毛了房俊,就没有那小子不敢干的! 万一跟你走在一处被你殃及池鱼,那得有多冤? 长孙澹脸色沉下来。 他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推搪他怎会看不出? 炖了鸡汤给你补身子…… 你特么坐月子呢? 他恼火道:“都怕了房俊是吧?老子就揍了他,他不也乖乖的挨揍?本郎君请你们吃酒,包办一切费用你们还不领情,当真是不识好歹!” 禁卫们脸色也难看起来。 但凡能在禁宫之中当值,那个不是勋贵世家出身? 就算比不得你长孙家声势滔天,那也不能差了多少! 一顿酒而已,吃不起么? 便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六郎当真大方……可是某听说,人家房俊想喝酒的时候从不请人,就在酒楼门前一阵,自有过往的王侯公卿呼朋引伴的前去。而且人家房俊从来不说什么谁请客的话语,别人也根本不提,因为只要有他在,从来不用别人付钱……” 长孙澹气得鼻子冒烟! 老子请你们吃酒还唧唧歪歪,真当老子的银子花不出去? 不过若是真要做到房俊那样……他还真就不行。 长孙家财大气粗不假,但是家教一直很严。像是长孙澹这样排行靠后不受家族重视的子嗣,平日里除了每月的月例之外,便只有自己的俸禄可供支配。 这能有多少钱? 两坛房府佳酿就没了…… 心情愈发郁闷了,长孙澹也懒得说话,一甩袖子,转身气呼呼离去。 一群惊惧于房俊威名的无胆鼠辈,不足为伍…… 待到裴行方与长孙澹尽皆离去,剩余的几个禁卫抬着长条板凳回到值房。 “你们说,房二那厮会不会连吾等也记恨上?” “谁知道?真是倒霉催的,那长孙澹脑子缺根筋,房二也是你能下黑手打死的?” “多虑了吧,房二那货虽然棒槌,但是恩怨分明,办事向来大气。吾等不过是一群小喽啰,陛下的旨意敢不听,还是将军校尉的命令敢不听?” “但愿如此。房二手底下可是黑得很,被他惦记上,哼哼,等着看长孙澹的好戏吧。” “哎哎,你干嘛呢?干嘛把长条凳子放那么高?” 一个禁卫正将长条凳子放到一堆杂物的最上头,闻言道:“放在上面规矩一些,不然放在一边我们走来走去的也不方便。” “你闲的呀?就放在下边,指不定哪天房二还得挨揍,咱们搬上搬下的麻烦……” “……!” ***** 李二陛下耐不住兕子和小幺的鼻涕眼泪,值得答应她们放过房俊。不过身为皇帝刚刚下达命令便不得不出尔反尔,面上须不好看,便任由两个丫头去搭救房俊,自顾自郁闷的回了神龙殿。 果然是女生外向,这么点的岁数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浑然不顾他这个皇帝是否会因为朝令夕改而丧 失威仪…… 女儿是小棉袄这没错,但女儿是赔钱货这也没错…… 李二陛下郁闷的叹口气,又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儿子。 貌似这帮兔崽子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一天到晚总是弄出一些糟心事…… 王德从外面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将晋阳公主寝宫之外的情形说了,说得很详细,但只是叙述事情的细节,没有一字半语的主观臆测。 这正是最聪明的做法,哪怕他对房俊甚有好感。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不仅要揣测皇帝的心意,还要时刻都给予皇帝一个“正直”的形象,让皇帝相信无论什么事情教给你去做都能都不偏不倚的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办。 李二陛下静静听着,眉头蹙了起来。 半晌,微微叹了口气。 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眉心,李二陛下声音低沉:“你去知会辅机一声,就说是朕说的,让六郎去西域军中效力吧。若是不能混出个模样……那就不要回来了。” 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袍泽,已然是渐行渐远了么?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长孙家的危机与机遇 赵国公府,长孙无忌正与三子长孙濬议事,尚有几位族老、管事在侧。 议事的内容自然是铁行被房俊打压之事。 长孙濬神情有些颓丧,仔细的报出最近的账目、销量以及亏损数字。 他本来对于自己接掌家族极为自信。 论身份,他是嫡子,大兄长孙冲现在流亡在外生死不知,而且就算是有朝一日陛下皇恩浩荡赦免了长孙冲的罪名,也不可能接掌整个家族。他长孙濬的地位便是嫡长子,比庶出的兄长长孙涣尊贵的多。 毕竟这是个“以嫡为嗣”的年代…… 论父亲心中的地位,他更远远超过长孙涣。 否则何以将家族支柱的铁行交于自己,而非是年纪更长、处事更加老练的长孙涣呢? 但是现在铁行被房俊打压得不成样子,他这个管理者无论如何也腿卸不掉责任。铁行每日每时每刻都在亏损,亏掉的不仅仅是海量的金钱,还有长孙家数代人经营起来的名气、威望…… 长孙濬感受一股迫切的危机感。 长孙无忌无奈叹了口气,面对房俊的打压,即便以他的城府和心机亦是感觉无计可施。 人家也没什么花招手段,就是凭借新式的冶铁之法大幅度降低成本,而且质量甚至犹有过之。这种简单粗暴的价格战最直接,也最有效。 若是面对别的人家,长孙无忌大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势从别的层面施以打击,可是房玄龄的地位权势不逊于自己,房俊现在又甚得陛下庇护,长孙无忌也是无法可想…… “高家四郎现在还在京兆府的大牢里?” 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濬有些茫然,不知道父亲何以打岔到这方面?他最近被房俊打压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去管高真行的事情?便扭头望向旁边的一位管事。 那管事恭声道:“回家主的话,是的。” 长孙无忌有些不解:“好歹也是申国公的公子,这般羁押多日已是过分,给出的是什么罪名?” 那管事想了想,不确定的说道:“大抵是什么……藐视朝廷重臣、危害帝国安全?” 长孙濬气道:“房二这个棒槌当真胡闹!怎地不干脆按一个叛国罪直接砍头了事?居然这般羞辱于人,当真可恶!” 那管事道:“非也,也曾有人质疑过这个问题,毕竟这个……危害帝国安全罪,可谓前所未闻。那房俊给出的解释是:所有危害帝国安全罪是指危害帝国主权、领土完整和安全,分裂帝国、颠覆皇权的行为。不过他说高四郎只是嫌疑犯,正在审理。谁都知道他是瞎胡闹,就是因为高四郎当面骂了他,是以也没人跟他较真儿。当然,他也只是羞辱高四郎一番而已,这些天将高四郎关在大牢里虽然就是不放人,但是好吃好喝,更是从未提审刑讯。” 说白了,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房俊只是再跟高真行斗气,也没想将高真行如何如何,至于这个罪名那个罪名,纯粹就是跟高真行闹着玩,自然也扯不到什么滥用职权上头去。 纨绔之间的龌蹉,没人懒得去理会…… 长孙无忌也有些失望。 他倒是希望房俊压不住火气将高真行狠狠的折腾一顿,那样房俊必将落下口实,一向地位超然的申国公高士廉说不得也会搅合进这滩浑水里,自己更多机会浑水摸鱼…… 高真行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以操控的余地,长孙无忌只能将思路再次回到正题上来。 明刀明枪的互怼,这在长孙无忌看来是最讨厌的事情,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自然就没有空子可以钻…… 纠结了半晌,长孙无忌只能无奈说道:“随房俊去吧,他愿意降价就由着他,咱们减少供应量,少赔当赚。” 一个管事迟疑了一下,问道:“家主,若是如此……怕是大部分老客户都将转而向房家购置铁料,这对咱们生意影响实在太大,还请家主三思。” 你减少供应了,那些客户得不到足够的铁料,自然要改换门庭,去求购价格更便宜、货源更充足的房家。而这种几十年的老客户一旦走了,想要回头可就难了…… 长孙无忌焉能不知这个道理? 他眼下既是实在想不出反败为胜的办法,亦是没有太多精力牵扯进这种商贾货殖之事。 钱财是家族发展的根基,但绝不是最重要的。 政治立场,那才是一个家族赖以生存的根本。 且看看底蕴雄厚的山东世家在贞观朝是如何被打压的? 长孙家现在的政治立场已然与陛下产生了冲突,这是死结。关陇集团的立场无法改变,否则丧失掉大多数利益之后必然泯然众人,难以保持一等士族门阀的地位;皇帝的立场也无法改变,越来越强大的士族门阀让皇帝感受到了危机,不打压士族门阀,皇位不稳。 既然当下朝廷的政治立场不符合关陇集团的利益,那么就只有再树立一个全新的、以关陇集团利益为核心的政治立场…… 当然,这个过程可能是漫长而又艰险的,但是对于关陇集团来说,别无选择。 而当这个全新的政治立场树立起来,长孙家也必然水涨船高,一跃而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门阀! 房俊? 随便就捏死他…… 长孙无忌环视一眼在场诸人,都是长孙家的核心人物,他便稍稍提点了一句:“都沉下心来吧,从今日开始,做事要低调,吃了亏也要咽下去。卧薪尝胆,以图他日风云再起之时!” 堂中诸人齐齐一震! 这么多年来,长孙无忌的行事风格早已经深入这些人的心中,对他的一言一行亦都多有了解。只看长孙无忌这句话,就知道家主这是有所绸缪,将会有大动作了! “诺!” 诸人轰然应诺。 长孙濬心中压力陡然一轻,既然父亲图谋大事,那必然是有关关陇集团和皇权的斗争。与之相比,区区铁行的盈利亏损自然微不足道,甚至更有示敌以弱的效果…… 那么那些老不死的族老就不能再拿铁行的事情来苛责于他。 堂外脚步声响。 急促的脚步声令长孙无忌微微蹙眉,等到一个仆役自门口进来,他语气不悦道:“不知道正在议事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仆役赶紧说道:“小的知错……只是事关重大,故而着急了一些。” 长孙无忌问道:“何事?” 仆役说道:“刚刚宫里来人,交待了一件事……” 遂将内侍总管王德打发人前来通知皇帝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堂中一阵寂静…… 一个须发皆白的族老一拍身旁的茶桌,激动道:“打得好!六郎不愧是长孙家的儿郎,打得好哇!那房俊着实可恶,整日里嚣张跋扈何曾将长孙家放在眼内?便是大郎如今的遭遇,那厮也脱不了干系!六郎怎地不将他活活打死,替大郎出一口恶气!” 其余人尽皆默然。 打死? 这还没打死呢,皇帝的警告便来了。若是当真打死,你以为不会让六郎去偿命么? 长孙无忌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曾几何时,他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肝胆相照,现如今却落得这般形同陌路。 是利益使然,还是自己当真做错了什么事? 长孙无忌没有答案。 即使有,他也还会走现在的这条路。 他的权势地位与其说是皇帝陛下给的,不如说是关陇集团给的。没有关陇集团的鼎力扶持,他长孙无忌凭什么在李二陛下身边一众能人异士当中脱颖而出? 就算是到了现在,若是没有关陇集团作为他的后盾,李二陛下还会如同一直以来对他的那般重用么? 别谈什么感情,在赤果果的利益面前,感情就像是一个脱光了衣服的表子,随你怎去操翻…… 看来自己除了那一条路,已然无路可走。 长孙无忌暗暗叹了口气,随口问道:“六郎现在何处?”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你以为打完就完了? 那仆役回道:“刚刚六郎打发人在账房取了两贯钱,说是六郎正在醉仙楼吃酒。” 长孙无忌顿时一惊。 取两贯钱吃酒自然是小事,就算长孙家的家规再严,长孙无忌也不可能去计较一个嫡子花光了俸禄月例之后在账房支钱这种小事。 至于喝酒还是招姬他更懒得去管。 之所以吃惊,是因为醉仙楼那地方可是房俊一贯与一群狐朋狗友聚会之所,就算现在房俊还受伤不能外出,谁知道那醉仙楼里有没有房俊的那一帮子狐朋狗友? 李绩的小儿子也回了京城,程咬金家的小子刚刚调任右武侯将军…… 这若是遇上了,难保这些无法无天的纨绔不会为了给房俊出气,找上六郎的麻烦。 长孙无忌赶紧说道:“速速派人前去醉仙楼,将六郎召回家中!” “诺!” 那仆役赶紧领命前去。 长孙濬显然也意会到父亲的担忧,遂起身道:“父亲,孩儿也跟去看看吧,万一六郎不听话,孩儿也能劝他回来。” 长孙无忌点点头:“速去速回。” “诺。” 长孙濬反身走出大堂。 ***** 房俊被皇帝打板子,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闻。 头两次宫里的禁卫、内侍们还讳莫如深,等闲不敢胡乱言语。但是随着次数越来越多,此间种种便渐渐传播开来。不过是一桩趣闻而已,又不涉及宫闱秘辛,皇帝也不管。 这一次房俊前脚挨打,后脚消息便传遍长安。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从来都不缺少喜爱八卦、更喜爱传播八卦的人…… 长孙澹在皇宫里又带了一个时辰,等到他下了值交卸了差事呼朋引伴来到醉仙楼饮酒的时候,他亲手差点将房俊杖毙的消息早已是人尽皆知。 面对一道道或是震惊或是敬佩的目光,长孙澹感觉很爽。 人想要出名或者得到肯定,用什么途径最快、最有效? 很简单,将一个比你更出名的人狠狠的踩下去就行了! 比如他长孙澹,在今日差点将房俊杖毙之前,有谁会注意到他这个长孙家的老六? 现在可谓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长孙澹得意洋洋,在一众小伙伴的簇拥当中进入醉仙楼。 长孙家的六郎,自然有资格在醉仙楼的后院小楼当中饮宴。 一大群人呼呼啦啦涌到后院,点了酒宴,叫了歌姬,好一番畅饮。 席间有人便问道:“六郎今日当真威风,想那房俊一贯在长安城内横着走,却险险折在六郎手底下,吾等尽皆佩服!来来来,吾等同敬六郎一杯!” 众人鼓噪着凑趣。 长孙澹被挠中了心中痒处,欢喜的举杯痛饮,放下酒杯后一把将身边的歌姬揽入怀中上下其手,口中则笑道:“尔等不知,那房俊别看平素威风八面,但是在小爷我面前裤子这么一褪,还不是随着我往死里揍?不是跟你们吹,今日若非是晋阳公主和裴行方拦着,非得把房俊打死不可!” 有人惊疑道:“若是当真打死,岂非摊了大事?那房俊既是房玄龄的公子,又是陛下的女婿,更是官拜京兆尹,幸好六郎没把他打死,否则后果堪虞。” 长孙澹瞪眼怒道:“怕个屁啊!跟你说,当时我心里是真想把那厮打死!反正是陛下下旨,我一时失手将其打死顶多算是失职,咱堂堂长孙家的子弟,便是打死个把人又能怎地?只是可惜那棒槌实在抗揍,几十板子下去跟没事儿人似的,郁闷个娘咧!” 可看他神情哪里有半分郁闷的样子? 分明是得意得很。 身边的歌姬嘴唇动了动,犹豫了一下,将香软的娇躯依偎进长孙澹怀里,俯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轻声说道:“六郎小声一些,隔壁的绣楼里,便是卢国公府的程三郎在饮宴……” 卢国公府的程三郎,自然就是程处弼。 歌姬整日迎来送往,对于房俊这等明星人物自然略有熟悉,知道他与程处弼交情莫逆。现在长孙澹先是将房俊打得半死,继而再次炫耀,若是被那程处弼听入耳中,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这醉仙楼的后院虽然都是一幢幢獨立的小楼,但是相距并不远,酒酣耳热之际窗户都开着缝隙,长孙澹又是这般大呼小叫,很容易便被旁边楼内听到。 她是好意。 可是长孙澹不这么想! 这话在他听来,那就是说他不仅不如房俊,连程处弼那个傻子都不如,在程处弼面前要夹起尾巴做人,要退避三舍! 长孙澹脸色猛地一变,一把将怀中佳人推开,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 声音清脆,室内陡然一静。 诸人愕然望来。 那歌姬被这一巴掌打得一个趔趄,撞翻了身前的案几,案几上的酒菜碗碟尽皆滚落在地,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歌姬头上的发髻散乱,捂着红肿的脸颊,眼里盈满泪水,委屈的看着长孙澹,哀声道:“郎君恕罪,是奴家多嘴……” 长孙澹被打断兴致,怒从心头起,一跃而起一脚就踹在歌姬的胸口,张口骂道:“去你的娘咧!怎地,本郎君在你眼中连程处弼那个傻子都不如?躺在本郎君怀里却想着别的男人,你特么找死是不是?” 嘴里骂着,又扑上去拳打脚踢。 众人齐齐无语。 大哥,人家是个歌姬啊!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干得就是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你特么还让人家心里就想着你,你当是大家闺秀还是贞洁烈妇啊? 那歌姬被他一脚踹得差点背过气去,还没等缓过来,长孙澹已经疯虎一般扑上来。 几拳几脚,歌姬便鼻血长流,哀哀的求饶。 可长孙澹疯起来哪里是求饶就行的?下手越发没个轻重。 旁边的几个歌姬眼瞅着长孙澹这是要将人往死里打,便都过来相劝。长孙澹彻底发飙,拎起旁边的一个矮凳,一下子就将一个歌姬的脑袋开了瓢,鲜血涌出,那歌姬当即委顿在地。 “杀人啦!” 一个歌姬尖叫一声,扭身就往外跑。 其余的歌姬也都吓坏了,声音凄厉的一边尖叫一边跑出去。 长孙澹的一众好友赶紧上来相劝。 整幢小楼乱哄哄一片…… 吓坏了的歌姬们刚刚出了门口,便见到迎面气势汹汹的走来一大群青年壮汉。 为首一人身高体壮,下颌尽是浓密的胡茬,方脸长腿,虎背熊腰。 正是程处弼。 他本来正在旁边的小楼内与数位同僚饮酒,正因为刚刚得到的房俊差点被打死的消息担忧,便闻听有人在旁边的小楼内骂他程处弼是个傻子…… 本来心中就有火气,这还如何能忍? 便气势汹汹的带人前来算账! 程处弼见到一窝蜂般从门里跑出来的歌姬,把他也吓了一跳。 等到目光顺着敞开的门口往里一瞅…… 呦呵,赶巧了! 他如何能不认识长孙澹? 心里这个憋着火呢,正巧就遇到正主儿了! 程处弼是个闷骚的性子,笨嘴拙舌的,能动手的时候尽量不吵吵…… 他几大步迈进楼内,看着正一脸不屑嘴里嘟嘟囔囔的长孙澹,上去就是一个冲天炮! 铁钵一般的拳头,健硕的臂膀,一拳能将沙袋打破! 长孙澹又是全无防备,如何能抵挡得住? 只是一拳结结实实的闷在脸上,长孙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向后仰天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口鼻之中鲜血喷涌。 “杀人啦!”不知是谁尖叫一声。 刚刚尖叫的事歌姬,现在尖叫的是长孙澹的好友。 大家都没来得及看清楚程处弼的长相,浑然以为这人就是被长孙澹砸到的那个歌姬的姘头。 只是这仇抱的也太快了点……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推卸责任 惊恐的歌姬、长孙澹的友人,在小楼里狼狈逃窜,混乱不堪。 正堂的地上,一名歌姬蜷缩在地上,额头鲜血汩汩,人事不高官孙澹则仰天跌倒,鼻口之中尽是鲜血。 场面狼藉。 程处弼也有些懵…… 只是想要来寻寻看是谁辱骂于自己,哪里知道自己只是打了一拳,眼前便成了这副狼藉模样?他对长孙澹固然怒火满胸,可房俊到底没有被长孙澹打死,他自然不会蠢到打算要了长孙澹的命。 可是一拳就晕了,长孙澹你个棒槌也太让自己高估了。 还有这个生死不知的歌姬,又是怎么回事? 最不妙的是,若是长孙澹被自己一拳打死了…… 事情可就麻烦了。 程处弼是憨厚不假,可他不傻。地上被自己一拳揍得仰躺在地的乃是长孙无忌的嫡子,这若是死掉了,程处弼几乎可以想象随之而来的狂风骤雨。 他自己倒是不怕,但是以自己老爹护犊子的性格,怎能任凭长孙家对自己处置? 怕是要牵连家族了…… 程处弼心中惊慌,赶紧扭头看向身后一个相貌清瘦的青年,问道:“三郎,这当如何是好?” 被称作三郎的青年,乃是故去的郯国公张公谨的三子,张大安。张公谨素来与秦琼、程咬金通家之好,两家的晚辈自然亲近。这张大安年岁不大,但是机灵通透,一肚子鬼主意…… 张大安瞅了瞅小楼里乱糟糟的情形,眉头深锁。 他与程处弼交好,自然担心程处弼吃亏。上前探了探长孙澹的鼻息,尚有出入之气,这才稍稍放心。只是程处弼这般不问情由一拳便将长孙澹打成这般摸样,到底也是理亏。 虽说是有人辱骂程处弼在先,程处弼这才前来寻晦气出手,可是谁知道那句辱骂是否出自长孙澹之口? 若不是,程处弼必然要承受长孙家的怒火…… 张大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他将程处弼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刚刚歌姬不是尖叫‘杀人了’么?到时候一口咬定,吾等是听到尖叫声,这才赶来观看。那长孙澹在楼内发疯将歌姬殴打至重伤生死不知,是以你才上前拦阻,长孙澹反而对你攻击,你为求自保,将其打伤。” 程处弼皱眉。 责任推卸得倒是干净,可这小楼里头众目睽睽,长孙澹何时对他发起攻击了?而且自己赶来的时候可是大叫着“谁骂我”,这分明就是来寻晦气的,哪里是赶来制止凶案的发生? 便说道:“这个……怕是不妥吧?很多漏洞的。” 张大安胸有成竹,语气轻快的说道:“安心,万无一失的!这醉仙楼乃是河间郡王的产业,此间歌姬仆役皆是河间郡王的人,吾家大兄与河间郡王世子李崇义素来交好,某这便回家央求其去找李崇义,务必让醉仙楼的这些歌姬仆役口供一致,就说你是来制止长孙澹的!” 程处弼还是觉得不妥:“即便如此,可是长孙家乃是皇亲国戚,李崇义会帮咱们?” 张大安恨铁不成钢:“你傻呀?现在关陇集团和皇帝都斗成啥样了?李崇义肯定帮咱们!” 程处弼又瞅了瞅长孙澹的那一群好友:“这些人的口供怎么办?” 张大安召唤过来一人,嘱咐道:“你即刻派人前去京兆府报案,记住了,别找别人,就找程务挺!然后你且这般说……” 细细叮嘱一遍。 那人心领神会,赶紧转身离去。 京兆府那是房俊的天下,而程处弼是房俊的铁杆,这次又是为了替房俊出气这才出的事,京兆府里头那些房俊的马仔岂能坐视不管? 张大安笑道:“这边有醉仙楼的口供,那边有京兆府帮衬,的确万无一失。别说只是将长孙澹殴打成重伤,即便是打死了,你都能摘得干干净净……” 讲证据,全无漏洞,程处弼就是自卫伤人。 讲势力,长孙家固然牛掰,可程家难道就是白给的? 程处弼心中权衡一番,发现果然如张大安所言,就算是自己失手将长孙澹给打死了,最后的结局大抵亦是不了了之。 这么想着,他转头看向地上出气多入气少的长孙澹,眼中凶光毕露…… 张大安吓了一跳,赶紧拉住程处弼,苦笑道:“兄弟,哥哥只是戏言而已,岂能当真?且让这厮留着条命吧,放心,房二那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消得房俊伤势稍稍好转,定然会报复这厮。论起整人的手段,你我兄弟绑在一起也不是房二的对手啊,你就等着看这厮的下场吧!” 程处弼这才释然。 张大安告辞,立即前往户部,去找他那位在户部任职的大兄张大象。 醉仙楼的管事匆匆忙忙赶来,见到小楼正堂里的情形,吓了一大跳。 一个歌姬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就当是损失了一笔钱财,改天再买来一个便是。 可是长孙无忌的儿子生死不知…… 这就麻烦了! 待到看见程处弼大马金刀的坐在堂中,管事极度无语。 这回总算不是房俊惹事了,可是这事儿显然跟房俊也脱不了干系…… 长孙澹差点将房俊打死的事情长安皆知,在管事看来,这程处弼分明是为了替好友出一口气,这才将长孙澹打伤。 这房俊也算是醉仙楼的第一克星,人不在这里,祸事照样因他而起…… 管事上前,陪着笑脸对程处弼说道:“程小郎君,这个……在下不敢过问你们之间的恩怨,只是能否让小的先去请来郎中替这两位伤者救治一番?毕竟咱们醉仙楼敞开门做生意,若是死了人,怕是吾家郡王不太高兴……” 他唯恐程处弼耍横,不得不将河间郡王的名头都抬了出来。 哪知道程处弼倒是很好说话:“正该如此,这次是某的不对,听闻有人杀人行凶便匆匆赶来,失手将长孙澹这厮打倒在地,倒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管事有些懵。 听闻有人杀人行凶你才赶来? 这跟下人们禀报的不是一回事啊,难道不是你听的有人骂你跑来寻晦气,发现是长孙澹的时候,便一拳将人击倒在地? 不过他亦是圆滑的,自然不会去与程处弼争辩,管你谁打谁,你们别打我就行。纨绔之间的烂事儿,咱可不敢胡乱掺和,你怎说就怎是,反正另一个当事人长孙澹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少顷,郎中与京兆府的巡捕一同赶来。 巡捕在程务挺带队之下,一到来便即刻封锁现场,命郎中给长孙澹和歌姬诊治。 程务挺则指挥巡捕将这幢小楼里的歌姬仆役统统控制起来,长孙澹的一干好友和尽数看管起来,有几个见事不妙脚底抹油跑掉的,自然会有巡捕前去其家中捉拿。 未几,河间郡王府来了一位管事,对程务挺笑了笑,将醉仙楼的管事叫到一旁,低声叮嘱着什么。 按理来说,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有被串供的嫌疑。 不过程务挺已然得了程处弼派人前来通知,自然不会去管…… 幸好,长孙澹和歌姬在郎中诊治之后,发现都没有性命之虞。长孙澹只是被程处弼这一拳闷得实在了,背过气去。郎中又是掐人中又是银针刺穴,折腾好一会儿才将长孙澹弄醒。 至于那歌姬则因为失血过多,一时片刻还未曾苏醒。 程务挺大手一挥,命令手下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等尽皆被带回京兆府。 就在此时,长孙濬匆匆赶来…… 他刚到醉仙楼的门前,便见到有成群的百姓聚拢在那里,叽叽喳喳的说什么醉仙楼出了命案…… 长孙濬当即心里边咯噔一下。 难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统统抓起来 长孙濬赶紧挤出一条通道,向醉仙楼里跑去。 刚刚到了门口,便见到里边呼呼啦啦走出来一大群人,诸多世家子弟和一众醉仙楼的歌姬仆役在京兆府巡捕的看官之下,垂头丧气的走出来。 长孙濬顿时大叫道:“吾弟何在?” 长孙澹的一干好友见到是长孙濬,纷纷叫道:“六郎被人打伤,在后边抬着呢!” 长孙濬当即大怒道:“何人胆敢伤吾长孙家子弟,莫非这大唐没王法了么?” 他这般横在门口气势汹汹,周围的人顿时指指点点。 “不愧是长孙家的嫡子,有气魄!” “确实!敢在京兆府的巡捕面前这般硬气,那岂是寻常人家能够做到的?” “做到又怎样?呵呵,他家六郎将房俊差点打死,瞪着房俊的报复吧!” “说的也是,这纨绔子弟之间的龌蹉,怕是一时片刻扯不清。” “谁管他扯不扯的清?吾等看热闹就好……” 程务挺从后面走了出来,在门口叉腰一战,怒叱道:“巡捕房办事,闲人回避!” 围观的人群见到这位杀神,顿时吓得一个激灵,齐齐向后退出数步。没办法,这巡捕房仗着房俊的撑腰,在长安城内侦缉盗匪锁拿贼寇,向来不给任何人颜面。 公正倒是的确公正,从不因出身而行驶构陷、诬害等等勾当,整个京兆府人皆信服,只是未免太过严苛…… 等闲在街上打一架,也会被判处一月监禁亦或十日义工,就那么分发一把扫帚在大街上扫大街…… 是以巡捕房无人敢惹。 围观人群散去,门前便只剩下长孙濬和一众长孙府的家丁仆役。 程务挺看着长孙濬,面无表情说道:“长孙郎君莫非是要阻碍公务、干预执法不成?” 长孙濬怒道:“休要拿这等罪名压我,我且问你,我那六弟何在?” 程务挺撇撇嘴:“就在后边呢。” 正说着,后边有巡捕抬着一张门板,长孙澹正躺在上头晕晕乎乎。脸上的血渍也没人给他清洗,花里胡哨看上去十分狼狈,尤其是翻卷的嘴唇张合着,露出里边七扭八歪的牙齿,形状凄惨…… 长孙濬大叫一声“六弟”,便分开眼前一众巡捕,抢前几步来到长孙澹身边,细细一看,触目惊心! 当即回头怒视程务挺道:“尔等身为巡捕,自当保境安民,伤害我弟之贼人可曾拿到?” 程务挺没说话,程处弼已然自后边踱着步子走出来,闻言说道:“便是某打得,你待如何?” 长孙濬一看,认识! 程咬金家的少子! 这厮跟房俊是总角之交,一贯狼狈为奸,不须说,定然是这厮听闻长孙澹差点将房俊打死所以怀恨在心,在这醉仙楼将长孙澹堵住行凶。 他也不跟程处弼废话,人都打成这样了,还能抵赖不成? 他沉着脸看着程务挺说道:“长孙家不能任人如此欺辱,程处弼打人,你们京兆府也已经将其捉拿,且要给长孙家一个交代!” 长孙澹可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现在被打成这副惨状,他如何能不心疼,如何能不生气? 就算京兆府是房俊的地盘,程处弼是房俊的铁哥们,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就不信他京兆府还敢偏袒程处弼不成? 心里同时也有些悲凉,曾几何时,他长孙家也得讲究人证物证俱全方才能致人之罪了? 程务挺咧开嘴,嘿嘿一笑:“长孙郎君切莫管京兆府对程处弼如何处置,那是京兆府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这位兄弟吧,大庭广众之下行凶杀人,即便是长孙家也不能脱罪!你们全家最好求神拜佛保佑那个歌姬没死,否则……嘿嘿!” 威胁的话语不用说出来,点到即止即可。 先是长孙澹欲将房俊打死在先,现在是长孙澹落到京兆府手里在后,你就不想想暴怒的房俊回如何对付你家这位猪油蒙了心的少郎君? 长孙濬大吃一惊! 行凶杀人? 怎地还有这种事! 长孙濬低头看向门板之上被抬着的长孙澹。 长孙澹口齿不利,赶紧说道:“爱兄(二兄),吾没偶(我没有)……” 长孙濬抬手制止他,说道:“六郎放心,有二兄在,谁也别想诬陷与你!” 此处非是谈话之地,说得多了反而不好。 他看向程务挺,抱拳道:“程参军,吾弟年幼,即便是有何不妥之处,也请参军海涵。京兆府代替天子守牧一方,自然是公正廉明人尽信服,在下相信京兆府定能秉公执法,还给吾弟一个清白。只是吾弟现下之情形着实凄惨,不知程参军可否允许在下将吾弟先行带回家中诊治,稍后自行前去京兆府如何?程参军放心,在下以长孙家的荣耀作保,定然如期归案。” 按照常理来说,长孙澹乃是一等一的世家子弟,那歌姬不过是个奴籍之身,即便是错手打死,也不过是一个以金赎罪的结局。 但是一来这醉仙楼乃是河间郡王的产业,长孙澹将醉仙楼的歌姬打死,谁知道河间郡王会是个什么想法? 以河间郡王的身份地位,若是认定长孙澹是想要在太岁头上动土给他李孝恭难堪,那么不依不饶起来,就算是长孙无忌出面也不好说话。 再者,打人的是程处弼,审案的是京兆府,长孙澹又跟房俊刚刚结下大仇,谁知道这帮巡捕会不会往死里整人? 长孙濬实在是不敢让长孙澹就这么被带回京兆府…… 可程务挺哪里会给他面子? 至于什么长孙家的荣耀……关我屁事? 他老爹程名振出身河北洺州,向来与山东世家亲近,跟关陇集团根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他程务挺是受了房俊的简拔这才从一个看守关卡险隘的小官儿一跃成为京兆府的司录参军,吃着房俊的饭,难道还要与房俊的对头眉来眼去? 程务挺拒绝的斩钉截铁:“不行!此乃命案,长孙澹很有可能成为杀人凶手,于法于理,绝对不能通融。让你在此刻探视已然是乱了规矩,速速退开,有什么话就请到京兆府的大堂上去说吧!” 挥手让巡捕们上前将长孙濬推开。 长孙濬气得满脸赤红! “好好好,程务挺,你有种!咱们走着瞧,某就不信那房俊能罩着你一辈子!” “呵呵,某的前程不需阁下费心,您呐,还是操心操心你们长孙家吧!”程务挺反唇相讥一句,继而挥手道:“无关人等统统让开,再敢阻挠,便以共犯缉拿!” 长孙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孙澹被抬走,却是无计可施…… 只好打算回家请教父亲,此事当如何处理。 巡捕们押解着一众人犯将将出了醉仙楼的正门,迎面一队骑士疾驰而来。 这伙骑士人数在十余人之间,大街之上纵马驰骋,极度嚣张。 路上聚拢的群众发出一阵惊呼,纷纷闪避。 那伙骑士到得近前,纷纷勒马站定,只见为首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惊诧的看着被缉拿戴上镣铐的程处弼,惊问道:“处弼,咋回事儿?” 程处弼一看,笑道:“没事没事,长孙澹那厮打杀歌姬被某撞见,是以前去劝阻。谁知这厮居然还想杀某,被某揍了一拳,打晕了。” “嚯!” 群众发出一声惊叹。 原来是这样啊…… 还以为是纨绔之间争风吃醋、那程处弼要为房俊报仇雪恨呢,却不知居然还有这等内情! 长孙濬气道:“程处弼,休要胡说八道!吾长孙家世代忠良、家教甚严,怎会做出此等事?” 马上那骑士顿时瞪眼道:“你说谁?长孙澹?那王八蛋在哪儿呢?”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收拾残局 马上的骑士正是李思文。 他与程处弼一前一后回京,想要寻着房俊聚一聚,却不料这几天房俊又是捉獾子又是进皇宫,只好两人约了一些军中同僚再次饮宴。 却不曾想程处弼一转眼就成了阶下囚…… 当然李思文才不管这个。 京兆府那是房俊的地头,不管程处弼干了啥天怒人怨的事儿,保准不会吃亏便是。 他在意的是“长孙澹”这个名字! “你说谁?长孙澹?那个王八蛋在哪儿呢?” “喏!那边就是……”程处弼顺手一指门板之上被抬着的长孙澹…… 只见李思文大叫一声,猛地箭步窜出去,几步来到长孙澹身边,扬起手里的马鞭便狠狠的抽下去。 “啪!” “嗷!” 长孙澹在楼内饮酒,早已将身上的皮氅棉衣脱去,被程处弼打晕之后一直到抬出来,也无人替他披上外衣,只有一件单薄的衣衫。 李思文这一鞭子挟怒出手,使足了力气,结结实实抽在长孙澹身上,发出一声清脆质感的响声,疼得长孙澹“嗷”的一嗓子凄厉的叫声,一翻身从门板上跌落到地上。 一旁的长孙濬大怒,上前拦住李思文怒喝道:“放肆!众目睽睽之下,焉敢欺我兄弟?” 他这一上前,随他同来的家丁仆役“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纷纷对李思文怒目而视,大有长孙濬一声令下,便一起扑上去好好教训李思文的架势! 李思文岂能怕他? 手里的马鞭扬起来指着长孙濬的鼻子,嚣张的骂道:“去你滴娘咧!长孙家又怎样?在别人面前算是一瓣蒜,在某面前有你吆五喝六的资格?再敢叫嚣,信不信某抽死你?” 与他同来的军中好友亲随眼见双方对立,当即纷纷站在李思文身后,与长孙濬对峙。 长孙家当年以军功起家。 北魏上党文宣王长孙稚、北周开府仪同三司长孙兕,皆是战功赫赫之辈。到了长孙晟时期,长孙家族更是显耀天下。 北周时期,长孙晟仅任司卫上士、奉车都尉。及至隋朝建立后,历任仪同三司、左勋卫骠骑将军、左领军将军、右骁卫将军等职,深受隋文帝喜爱重用。 隋文帝曾说:“长孙郎武艺逸群,适与其言,又多奇略。后之名将,非此子邪?”可见评价之高。而在突厥之内,长孙晟之威名更是如雷贯耳。突厥人常说:“……大畏长孙总管,闻其弓声,谓为霹雳,见其走马,称为闪电……” 但是到了长孙无忌这一辈却是弃军从政,虽然在政坛臻达其父长孙晟之巅峰,然而在军中的影响力降至前所未有的低点。况且就算长孙家与军中各股势力之间还有这那么一点香火情,又怎能比得上现如今大唐军中第一人的李绩? 故而李思文与长孙濬对峙,这些人毫不犹豫的就站在李思文身后。 长孙濬肺子都差点气炸! 身为长孙家的嫡子,何曾这般被人当众叫嚣? 以往大兄在时,不论何方纨绔谁不是恭恭敬敬礼遇有加?直至房俊崛起,大兄下场凄凉,长孙家的名头似乎也不好使了…… 长孙濬双目赤红,死死瞪着李思文,嘶声道:“李思文,真当你李家已然超越吾长孙家不成?” 李思文哑然失笑,回头对身边众人笑道:“诸位且看,这就是长孙家顶门立户的嫡子,照比那长孙冲又是如何?” 便有人笑道:“有所不如,不过也是伯仲之间吧,如此而已。” “这傻小子还以为是小时候过家家呢?你们长孙家就算是权势滔天,吾等兄弟该揍你照样还是揍你!难道听闻你长孙家的名声,吾等便应当退避三舍,任你欺凌不成?” 长孙濬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光是凭借家族名号不可能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四方英雄纳头便拜…… 但是他自小到大已然养成习惯,只需得报出家族名号常常无往而不利,就算是自己理亏,旁人也都摄于长孙家的威势主动退避三舍。 几时有过报出名号不管用,甚至反被讥讽的时候? 李思文扬起下巴,嚣张至极:“瞪什么瞪?再瞪,信不信一鞭子抽死你!” 长孙濬气得发疯,却是当真害怕李思文抽自己…… 但凡跟房俊走得近的,大抵都被沾染了房俊的棒槌作风,两句话说不来那就敢动手! 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李思文狠狠揍一顿…… 长孙濬觉得那样自己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让开,让他随意抽自己兄弟吧? 两相僵持,互不相让。 程务挺站出来喝道:“尔等当某是摆设不成?速速退开,莫要阻挠巡捕房办案,否则后果自负!” 长孙濬气道:“此人野蛮无理,难道我兄弟那一鞭子就白挨了?” 就算你们交情好,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吧! 程务挺也无奈,心说李思文你蹦出来干嘛呀?这不是添乱么。本来巡捕房这边所有环节都已经安排好,定然可以将程处弼摘出去,毕竟是长孙澹伤人在先。可是你这么一鞭子抽下去,却是理亏了。 好歹人家也是长孙家的嫡子嫡孙,哪能凭白就被你抽一鞭子? 他只好看向李思文,说道:“李二郎,你且随我去一趟京兆府吧,如何处置,自有府尹定夺。” 李思文也知道自己抽了长孙澹不可能从容离开,却是浑然不惧,瞪着长孙濬说道:“去便去,你长孙家又能奈我何?”言罢,冲身后众人拱手道:“今日乃是小弟失礼,坏了诸位哥哥的雅兴。待到小弟去京兆府转一圈,改日再摆酒给诸位哥哥赔礼,咱们一醉方休。” “二郎客气了,吾等生死袍泽,岂会因此见外?” “吾等便在京中盘桓数日,待二郎回家,替你接封洗尘!” 李思文与这些人告别,便站到程处弼身边,嘿嘿一笑:“哥哥吾来陪你。” 程处弼一翻白眼:“要你陪?” 李思文瞪眼道:“哎呀,你还不领情是吧?” 一旁的长孙濬气得咬牙,却也没辙,只得帮衬着巡捕七手八脚的将自家兄弟扶起,又放在那张门板上,抬着向京兆府走去…… ***** 皇宫之中,经过御医诊治敷药,房俊便欲返回家中。 毕竟自己此番受到责打,较之以往要严重的多,家中父母固然担忧,尚有两位妻妾怀有身孕,若是迟迟不知他的情形,难免心焦气躁,对胎儿不好。 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想要陪同房俊回府,李二陛下自是不同意。 一则晋阳公主脚上有伤,这般到处乱跑一旦冻坏了那可是大事。 二则将房俊打成重伤的是长孙澹,若是任由兕子和小幺前去房府,会让长孙无忌怎么想?会让外人怎么看? 他与关陇集团又利益冲突,与长孙无忌渐行渐远,这都不假。但是在他心里,实在不愿如此撕破脸皮一般与长孙无忌割袍断义。 可惜他忘记了女孩子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就都无师自通的会那“三绝招”…… 最终两个丫头又是嘤嘤哭泣又是不肯吃饭,将李二陛下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准许让房俊先走,而后两个丫头去房府探视怀孕的高阳公主。 自欺欺人也好,留有情面也罢,李二陛下对长孙无忌算是颇多体谅了…… 房俊刚刚出得宫门,便接到醉仙楼的消息。 娘咧! 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这次不往死里折腾你长孙澹,怎能对得起你这顿板子? 当即便命人转向,也不回家了,自是派人回去通知一声,便径自前往京兆府衙门。 他要收拾残局……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自责的兕子 房俊挨打的消息很快传递回房府。 府中上下一时之间尽皆默然。 意外吗? 绝对不会。时不时挨上李二陛下一顿拳脚,偶尔换成一顿鞭子,这几乎已经成为房二郎的日常。若是什么时候很长时间没有招惹陛下生气进而挨顿揍,那才算是意外。 无所谓吗? 那绝对不行! 自家人挨了打,你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管二郎是不是憔悴,只当那是一种短暂的美……至于屁股,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若是那样,就等着二郎收拾你吧! 既不意外,还要装作一副意外的样子,着实为难…… 房府的气氛甚是古怪。 后宅。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毛毯,花纹堂皇瑰丽,窗边的案桌上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里边盛了半瓶清水,几支刚刚盛放的梅花斜斜的插在其中,透着淡淡的春意。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俱是居家的随意打扮,歪在炕上靠着枕头,轻松写意。 高阳公主小腹微微隆起,并不是太过显怀。相比之下,武媚娘腹大如球,白玉也似的脸上圆润了许多,也增添了几点暗斑。只是这非但未曾减损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几分母性的光辉,看上去慈和宁静,柔美清丽。 武媚娘吃力的靠在枕头上,手中摆弄着针线,正一边绣着一个孩童的肚兜,一边倾听着郑秀儿细腻的声音将这大半天所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起先闻听房俊又被李二陛下打了板子,武媚娘蹙起眉头轻轻一叹,神情之间满是无奈。高阳公主则伸出白皙的纤手拍了一下身边的紫檀木雕漆炕桌,懊恼道:“这人怎么回事?在外边耍赖充愣也就罢了,为何偏要在父皇面前搞事情?这三天两头的挨打,本宫都快成为其他姐妹的笑料了,真真是岂有此理!” 愤懑的嘟囔几句,又埋怨道:“父皇也真是,打人板子还打上瘾了不成?骂几句也就罢了,那么大的人总是打板子,一点面子都不给留……” 等到郑秀儿说起长孙澹意图将房俊打死,炕上的两个女人顿时慌了神。听说房俊被晋阳公主救下,这才稍稍松口气。 高阳公主柳眉都竖起来了,怒道:“这长孙澹是要干什么?他们长孙家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 武媚娘则面容泛青,神情阴翳:“二郎现在何处?” 郑秀儿道:“郎君从皇宫出来,听闻那长孙澹被程家小郎君给揍了,便急匆匆赶去衙门,命人传回话来,说是他伤势无妨,此刻要去报仇雪恨……” 高阳公主小脸一板,赞道:“就应该这样!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纯粹就是鬼话!有仇不报非君子,君子没有隔夜仇,定要把那长孙澹的蛋蛋捏碎了不可……” 武媚娘差点捂脸。 这不都是跟郎君学来的鬼话么? 男人说便说了,女人说出来……着实有些难听。 不过既然郎君尚能前去京兆府报仇,那就说明伤势当真不重,总算是能放下心来。 正说着话儿,前院有侍女来报,说是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两位殿下到了…… 高阳公主赶紧命人去迎接。 未几,两位公主便在一众侍女嬷嬷的前呼后拥之中国进入后宅。 晋阳公主坐在轮椅上,被侍女小满推着,见到高阳公主便小嘴一扁,哀哀的叫了一声“十七姐”,泪珠儿吧嗒吧嗒的便一串串滴落。 高阳公主吓了一跳,本来坐在炕沿上的,此刻赶紧站起来,安慰道:“兕子怎么了?别哭别哭……” 晋阳公主自己操控着轮椅来到高阳公主身边,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小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愈发伤心了。 一旁的衡山公主眼圈儿也红红的,上前拉住晋阳公主的手,扁着嘴安慰道:“兕子姐姐不哭,都怪长孙澹那个坏蛋,姐夫不会怪兕子姐姐的……” “唉唉,怎么了这是?” 高阳公主正值怀孕之时,心中母爱泛滥,此刻晋阳公主钻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顿时柔肠百结怜惜更甚,急忙揽住晋阳公主瘦削的肩膀,轻轻揉着她的头发,柔声询问。 这个小妹妹虽然年幼,但是性格之中自有一股倔强,典型的外柔内刚,看似柔弱,其实极有主意。除去在文德皇后去世之时有过这般凄惶无助的痛哭之外,何曾这般伤心欲绝? 晋阳公主却只是嘤嘤怮哭,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高阳公主急得不行,只得看向衡山公主,问道:“小幺,兕子这是怎么了?” 衡山公主忍着泪水,说道:“姐夫为了给兕子姐姐治疗脚上,所以熬制了獾子油,结果被父皇责罚,差点丢了性命。所以兕子姐姐很是自责,若是她的脚不受伤,姐夫就不会熬制獾子油,也就不会被父皇打板子,更不会差一点被长孙澹打死……” 原来是自责…… 高阳公主暗叹口气,这件事的起因的确是晋阳公主,但是谁会怪罪她呢? 依着房俊对于晋阳公主的疼爱,只怕这件事谁也拦不住。 挨打自然是在情理当中…… 高阳公主只好说道:“兕子不哭了,你姐夫怎会怪罪于你呢?在他眼中,挨顿板子不算什么,可若是知道你因为自责而这般哭泣,那才会当真心疼。” 晋阳公主当即止住哭泣,只是伏在高阳公主怀中,不肯抬起头来。 姑娘长大了,会因此而难为情…… 高阳公主再次叹了口气。 怎么劝都没用,一说房俊会因此伤心,立马就不哭了…… 她明知道自己大抵是神经有些过敏了,却依旧止不住的泛起一丝迷惑的情绪。 房俊对兕子的宠爱,兕子对房俊的依赖,已经明显超过一般人家姐夫和小姨子之间的亲近。 怎么看都有些过分了…… 可是兕子的年纪才这么大点儿,及笄尚且还要好几年呢,自然是什么都不懂的。与房俊亲近,想必是因为她感受得到房俊是真心实意的宠爱她,投桃报李罢了。 至于房俊…… 更不会有什么问题。 若是换了别的世家子弟,心思龌蹉卑鄙,指不定怀着某种不可告人之目的接近兕子。 但是高阳公主对于房俊有着绝对的信心。 房俊年轻力壮、精力旺盛不假,时常会让她都有难以招架的苦恼,但是房俊在这方面绝对正直,堪称道德君子之楷模。以他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偏偏直到现在为止,房俊的身边唯有一妻一妾,以及四个贴身侍女。 这足以令那些标榜清高吹嘘道德的正人君子汗颜无地…… 这样一个心思正直之人,自然不会对兕子怀着什么下流的心思。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房俊是当真喜欢兕子。 这也难怪,看看府中小姐房秀珠的待遇就知道,那哪里是妹妹?房俊简直就是当做女儿在养!要什么给什么,尚未定亲的,价值几十上百万贯的嫁妆都给预备好了。无论将来嫁个什么样的人家,这一辈子衣食固然无忧,在娘家的地位也会因为这奢华的嫁妆而稳如泰山。 在这个中年轻女的年代,房俊的所作所为显然很是另类。 但是也恰好说明他喜爱兕子的理由…… 晋阳公主哭了一阵,抽噎着说道:“长孙澹太坏了,还说是我的表哥。他想要将姐夫打死,我才不要他这个表哥!” 说起长孙澹,高阳公主也气得咬牙。 好歹大家也算是亲戚,犯得着这般下死手? 她咬着白牙,恨恨说道:“放心,你姐夫那性子是能吃亏的?这会儿长孙澹正巧落在他的手里,就算不要了他的命,也非得折腾得长孙澹褪去一层皮不可……”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如果你无法反抗…… 长孙澹被程处弼一拳闷个正着,懵了好半天,便是长孙濬赶到的时候也还有些神志不清,脑子里晕晕的。直到李思文的那一鞭子,算是彻底将他抽清醒了…… 一鞭子下去,红彤彤的一道鞭痕,火辣辣的疼。 一路上长孙澹就大声叫唤,牙齿被程处弼打掉好几颗,鼻梁骨大抵也塌了,稍微一碰便鼻涕眼泪一起流,还带着血……身上的鞭痕更是疼痛难忍。 休看他在人前嚣张跋扈,可到底只是个世家公子哥儿,蜜罐里长大的宠儿,哪里经受过这般痛楚? 他不认为京兆府能将自己如何,就算那里是房俊的地盘又能怎样?自己可是长孙家的嫡子,那程处弼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人,就不信他敢不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躺在门板上嘴里哼哼唧唧,却没人理他。 房俊在京兆府的威望可不是吹出来的,京兆府上下不管身处那个阵营,谁见了房俊不是心底发怵、两股打战? 这长孙澹亦不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猪油蒙了心,居然敢对房俊下死手…… 长孙家固然是一等一的门阀,可是这小子在一众巡捕眼里不过是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可怜虫而已。 其中的半条命是注定要被房俊折腾没的,至于那半条会不会给长孙澹留下…… 只有天知道。 长孙澹见没人搭理自己,愈发不满,连声喝骂。 巡捕们渐渐有些不耐烦。 到了京兆府衙门,一个书吏快步上前,在程务挺耳边低语几句。 程务挺回头瞅了兀自在撒泼打滚的长孙澹一眼,吩咐巡捕将其先行打入大狱,等候审理。 至于程处弼和李思文则大摇大摆的坐在堂中,甚至有书吏奉上香茶…… “凭什么?某是受害者啊!为何受害者要打入大狱,行凶之人却堂而皇之的上座?你们速速给某将房二叫来,某要与他说道说道,这般公报私仇,信不信长孙家弹劾他?” 便有书吏淡淡说道:“府尹此刻正在皇宫养伤呢,怕是不能见你了。至于弹劾……吾家府尹什么都怕,偏偏就不怕弹劾。你们长孙家弹劾府尹还少了?” 长孙澹气得哇哇大叫。 可是任凭他如何挣扎,又是威胁又是恐吓,巡捕们亦是不假辞色,抬着门板将他往后院的大狱之中一扔,在也不闻不问。 长孙澹实则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势,起码能走能动。之所以一路上让人用门板抬回来,一则是他刚开始的时候的确头晕目眩,二则也是扮可怜,尽可能的争取同情分…… 这会儿到了大狱之中,自然不必再装。 只是他刚刚从门板上爬起来,一个硕大的脑袋便出现在眼前…… 天底下所有的监狱都是一个样,光线不好,阴暗潮湿,空气中参杂着酸腐恶心的味道。长孙澹尚未适应由明到暗的环境,面前便陡然出现一个人头…… 着实吓了一大跳。 “娘咧!” 长孙澹惊叫一声,一骨碌躲开老远。 牢房中顿时想起一阵怪笑。 “呦呵!这感情是哪家门阀的世家公子啊,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啧啧,保养的真是好,搞起来肯定比窑子里那些表子还带劲儿!” 长孙澹抬头,便见到凑到自己身边这个有着一颗大脑袋的家伙,正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对着自己嘿嘿直笑。 那一双铜铃一般的眼睛里光芒闪烁,充满了……猥亵? 长孙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的手脚并用向后退了两部,闪开一个足够原的距离。 他是世家子弟,对于世家门阀之中那些龌蹉下流的勾当再是熟悉不过。 这些钟鸣鼎食的士族人物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寻常百姓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方式早已令他们厌倦,又算是吃仙丹饮玉露,这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也没了滋味。 该玩的都玩腻了,生活未免太无聊,自然就得玩一些不该玩的。 比如女人玩腻了,那就换男人玩玩…… 至于好不好玩,总得玩过才知道对不? 世家子弟会专门豢养一些年轻貌美、体态轻盈的童子,以作银乱之用,并且美其名曰“**”。 “娈“字本意形容“美好“,部首为“女“,即“相貌美丽的女子“。这本是一个寓意极好的词汇,但是却被人为的披上一层令人作呕的含义…… 古来便有“断袖分桃”、“龙阳之好”的典故,只是此种做法难免受到世人谴责,即便是由此雅好,也大多隐晦私密,不足与外人道也。 但是自南北朝以来,“**”之风盛行。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公卿贵族,莫不以此为荣。 南梁简文帝萧纲曾有一诗:“**娇丽质,践董复超瑕……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壁锦,床织细种花。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怀情非后钓,密爱似前车,定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瞧瞧,这已经将这门伟大的爱好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 北齐文人许散愁曾经说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话语:“不登**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简策,不知老之将至。”这句话是许散愁在回答北齐宣帝提问的时候,表达自己清心寡欲的德操,却恰恰从反面看出当时的达宦贵人中“登**之床”、“入季女之室”的不在少数,否则许散愁怎会专提出此点来回答宣帝的问话? 大隋承袭南北朝,大唐沿袭之。 不仅在政治制度、军事制度上广泛沿袭,便是民间的社会风气也大多继承下来…… 此刻长孙澹看着那大头汉子眼中绿油油的光彩,一股寒气自心底升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也玩过。 只不过那时他玩别人,绝对不是自己被别人玩。 可是瞅瞅眼前这个大头汉子……那魁梧的身躯、健硕的臂膀……怎么看也不是被人玩的架势。 若是习惯于玩人的…… 长孙澹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威胁道:“你可知某是谁?某乃是长……呜呜呜……” 话音未落,旁边猛地窜过来一个人,一把捂住长孙澹的嘴。 另有两人一起扑上来,摁住他的四肢。 长孙澹亡魂大冒,拼命挣扎! 可是双拳难敌四手,他这小身板哪里是几个彪形大汉的对手?被捂着嘴翻转过来趴在地上,手脚死死的摁住。 有人笑道:“老大,这小子当真不错,这细皮嫩肉的,您先来头啖汤,等您爽完了,也让兄弟们快活快活……” “就是就是!老大,吾等被抓紧来已然月余,早就憋得不成样子,俺也不管他是男是女了,只要有个洞,咱就得钻一钻。” 那大头汉子嘿嘿笑道:“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自然同享。先让老子爽一爽,兄弟们人人有份!速度点,将他裤子扒了,万一狱卒听到动静前来,岂不是坏了吾等好事。” 长孙澹吓得魂儿都快飞了! 特么的,老子居然还有这一天? 不需多问,定然是房俊那厮报复我想要致其于死地,这才找来这帮腌臜货侮辱于我! 真狠呐! 长孙澹拼了命的挣扎,眼泪都出来了,他这个时候倒是宁愿被房俊砍上一刀,也不愿遭受这等屈辱…… 难道保存了多年的菊花,今日就要惨遭屠戮? 有人伸手探在他身下,解开了汗巾。 继而裤子一松,屁股蛋子一凉…… “呜呜呜……” 长孙澹像是一条离岸的鱼一般不住挣扎、翻腾,却是无济于事。几双大手狠狠将他摁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爆了你,你也得憋着! 京兆府大狱之中。 长孙澹的哭声唤来了狱卒。 狱卒踱着方步来到牢房门前,向里头瞅了瞅,光线有些暗,也看不清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看清了也当作没看见…… “哭什么哭,嚎丧呢?”狱卒喝骂一句。 长孙澹挣扎着翻个身,脸上涕泪横流,手指颤抖的指着几个壮汉:“他他他……他们……他们……” 狱卒骂道:“你特娘的是结巴呢?他他他,他个屁呀!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若是他们欺负你就跟我说,我自然会惩治他们!这可是京兆府衙门,甭管你身世背景如何,谁敢惹是生非?就算他们几个是皇亲国戚,咱们府尹治不了,那还有政事堂的诸位宰辅,还有皇帝陛下呢?来来来,若当真是他们欺负于你,且跟我说说详细情形,我自会为你做主!” 长孙澹捂着涨裂难忍的后庭,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我说什么? 哭哭啼啼的说被人强暴了? 然后在仔仔细细的讲述如何被强暴的过程,甚至是被强暴的时候心里的感受? 这如何开得了口! 更何况自己就算是说得出口,那种屈辱岂不是相当于再遭遇一次强暴? 而且听了狱卒的话语,他也算是醒悟了。 这里是京兆府衙门! 这里是房俊的地盘! 不须说,这一切的一切都定然是房俊所安排,就是为了报复自己上午想要将其打死的仇恨! 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不依不饶? 没关系,这几个壮汉一看就是家奴草民之类身份,死便死了,房俊必然早有安排肯定不会攀扯到他身上去。死掉几个奴仆而已,算得什么事? 可是这件事情张扬开,自己还有脸做人呢? 若是玩人也就罢了,反正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老子不喜欢女人专门喜欢男人,你能奈我何? 但现在情况截然相反,是被人玩…… 还不止一个…… 那就绝对会成为长安笑柄! 下半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思来想去,自己似乎只有饮气吞声一途。 那房俊老早就已经算计明白,自己不依不饶,那就舍弃几个仆人,让自己身败名裂,下半辈子抬不起头;若自己老老实实的忍受下来,他便算是痛痛快快的报了一箭之仇,不仅一点麻烦都没有,还在手里捏着自己天大的一个把柄,到了什么时候自己都得乖乖的听话…… 长孙澹又哭了。 他知道饮气吞声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这杯苦酒,想要咽下去是真特么的难啊…… ***** 京兆府衙门后院。 房俊趴在他专属值房内的火炕上,脸色因为伤势显得惨白。 当然,也只是比寻常的时候白了一些而已,照比别人的脸色,那还是黑…… 值房内很宽敞,摆设却不多。 玻璃窗子干净明亮,阳关照射进来,令人心神疏朗。 一面墙壁用紫檀木打造的书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穿越而来的房俊在最初的时候几乎相当于“半文盲”,几乎所有的字他都认得,但是让他写,却有很大一部分写不出来。 无他,简繁体差异太大…… 知识就是财富,这在任何时代通行。闲来无事的时候房俊也会坐下来泡一壶茶,读一读那些以往嗤之以鼻的“封建糟粕”,诸如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之类。 但是每每读到精彩之处,方才懂得这些流传几千年的经典书籍,几乎就是华夏文化的浓缩,为人处事修身养性,全部都能找得到精辟的指引。 便愈发的钟爱起读书来…… 另一侧的墙壁则是一副巨大的地图,是房俊依照记忆画出来的世界地图,与现在的地图有很大差异。这固然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地图因为测量技术的落后导致准确度不高,实际上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差异来自于古今地形的变化。 千年之间,长海桑田。 比如华亭镇,与后世的上海就区别甚大,甚至连后世大名鼎鼎的崇明岛这个时候都还只是几座浮出海面的沙丘…… 即便如此,这副地图在准确度上依旧比眼下的地图强上百倍不知,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比例尺的精确。 自然,房俊早就为对这幅图质疑的人找好了借口,理由是从林邑国那边一个来自于拜占庭的商人处得来的……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个借口未必天衣无缝,但绝对死无对证。 九成九的大唐人甚至连拜占庭是个什么玩意都搞不清楚…… 屋子靠窗的地方摆放了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文房四宝印鉴俱全,堆满了一些处理事务的折子,还有许多厚厚的账册。 杜楚客坐在待客区的一张木椅上,摇头叹息,欲言又止。 程务挺则束手立于一侧,神情古怪。 良久,杜楚客方才出声道:“二郎你这招数……是不是过于阴损了一些?这个……某不是责怪于你,只是想说若是某与那长孙澹易地而处,倒是宁愿被你一刀砍了脑袋。唉,杀人不过头点地,二郎有些过分了。” 安排几个有龙阳之好的夯货在大牢里将长孙澹给那个啥了…… 杜楚客心底一阵阵恶寒,看着房俊的眼神都带着惊惧。 这人得多坏,才能想得出这般歹毒的主意? 想那长孙澹现在只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独自在大牢之中承受着非人的折磨,身心饱受摧残,连灵魂都在哭泣战栗…… 杜楚客就觉得房俊太坏了。 程务挺则跟他的想法恰恰相反。 为人也好,处事也罢,最要紧的就是不吃亏! 哪怕当时吃了亏,那也要一转身就找补回来! 男儿汉大丈夫,俯仰于天地之间,图的不就是一个仗义疏财、快意恩仇?有仇不报非君子,管他用的什么手段!再者说,那长孙澹都想要将房俊打死了,就算房俊的手段再卑鄙、再龌蹉,那也说得过去! 反正房俊的做法他是全然赞同! 房俊趴在炕上哼了一声:“这长孙澹心思歹毒,欲置某于死地在先,那就得做好承受某之怒火的准备。没理由他长孙澹坐得了初一,某房俊就坐不得十五!” 他尚有一句话没说。 不死人,这是皇帝与关陇集团斗争的底线。 长孙澹率先打破了这个底线,那就必须承受双方的怒火。虽然房俊没死,但是长孙澹既然动了这个心思,那么双方都会努力将这个苗头扼杀掉! 故此,哪怕房俊对长孙澹做得再是过分,关陇集团也都可以容忍。 当然,若是他当真弄死了长孙澹,关陇集团即便克制,心里也难免不舒服。 而他现在对长孙澹做得越是过分,所有人就都会以为他这口气已经出来了。 以后长孙澹若是再发生什么意外,他的嫌疑就会越小……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此乃最高明之兵法…… 杜楚客略微同情长孙澹,但是却绝对不会反对房俊。 正如房俊所说那样,一个人做任何事情之前,都应当考虑到是否能够承受这么做所带来的后果。长孙澹想要置房俊于死地而不成,那么房俊的怒火他就必然要承受…… 承受不住是你自己的问题,怨不得房俊。 他问道:“稍后长孙澹要如何处理?” 房俊说道:“长孙澹不会追究这件事情的,一旦传扬开来,顶多是那几个龌蹉鬼掉脑袋,他这个世家公子的名誉就全毁了。所以,我们要把帮他把这件事情传扬开。” 杜楚客:“……” 这更缺德好不好…… 人家为了颜面、为了名誉,连这等羞辱凌虐都能够忍受了,你居然还要帮着人家宣扬出去? 可以想见,当长孙澹认为房俊只是认定他不敢宣扬必定忍气吞声,这才敢于以这等方式羞辱于他的时候,却发现整个关中都是有关于他的“绯闻”,甚至房俊还会派出专门人员“现身说法”…… 估计长孙澹当即就能吐血三升。 程务挺觉得这样很好,却还是有些轻了,问道:“那就这样了?” 房俊阴险一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杜楚客:“……?” 程务挺:“……?”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反派和典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教头是哪个? 鲁智深又是谁? 杜楚客和程务挺疑惑不解。 程务挺闷声闷气问道:“那个啥,府尹,能说的明白点不?俺脑瓜子笨,听不懂。” 杜楚客心说:我倒是不笨,可我也听不懂。 房俊没心情给他俩讲讲《水浒传》,更没兴趣一个个的讲述一百单八将…… “不是都已经将醉仙楼管事仆役歌姬的口供准备好了吗?速速去办吧,将罪状落实,给那歌姬在司户那边落籍,就落在河间郡王府上,算是君王殿下豢养的歌姬。回头某会通知河间郡王府那边,将那个受伤的歌姬养在府中,对外宣称一直昏迷不醒,任何人也不得探视。而后就给长孙澹定一个行凶杀人的罪名,河间郡王府不会允许长孙家罚金赎罪,京兆府判处长孙澹前往西域充军三年。” 既然是河间郡王豢养的歌姬,那身份自然不同。 依照大唐律法,贵族犯罪可以罚金赎罪,但是前提条件是必须要取得事主的同意。河间郡王府不同意长孙家罚金赎罪,那么长孙澹就必须依法办事。 所有步骤完全合法,就算是长孙家想要翻案都做不到。 除非他们能说通河间郡王李孝恭…… 但是关陇集团现在与皇族都得这般厉害,作为皇族代表人物之一的李孝恭怎会卖给长孙家这样的面子? 所以,长孙澹的下场已经定下了——在大狱之中被轮了一顿,菊花残满地伤,而后忍辱负重希翼这等丑事不会现于人前,此事却依然要传遍天下。 在颜面丧尽之后,还要被发配西域充军…… 杜楚客又问道:“那程处弼、李思文应当如何处理?” “口供俱在,程处弼见义勇为、仗义出手,实乃大唐青年当中之才俊、官员当中之楷模,让《贞观周报》发一篇社论,讨论一下精神建设问题,将程处弼树立为典型,号召全体大唐青年向他学习。” 利用宣传口径突出程处弼的伟光正,实则贬低长孙家的教养,这种事情对于房俊来说再拿手不过了。 杜楚客彻底无语。 好么,和着你兄弟不仅打人白打,打完了还得吹嘘一波,你咋不干脆再给发点奖金呢? 长孙澹这人得有多蠢,没事儿干你招惹房俊干嘛? 这回好了,就算是这条命保住了,下半辈子都得活在阴霾当中,心中阴影常留…… ***** 自打京兆府成立的那天开始,便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眼中。 自古以来,官员、士族都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存在,一旦进入这两个阶级,立马高人一等,下巴都能翘到天上去…… 所以才会有“官老爷”的称呼,实在是普通百姓无奈之心声。 “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这“三难”问题自古以来都是社会上存在的常态,官员们别管出身如何,一旦披上那件官袍戴上那顶乌纱,似乎立马摇身一变成为人生人,可以面对那些蚁民随便压榨肆意鱼肉。 “三难”是官府的老大难问题,看似亘古以来皆是如此,却是社会阶级的缩影。若是将之认为只是一种官员的作风问题,那就大错特错。往往正是因为官员的这种态度导致阶级对立尖锐、社会矛盾激化,一旦遭遇天灾人祸在有心人的鼓动之下立即便会凸显出来,甚至引发一场足以动摇帝国根基的风波…… 是以,房俊在京兆府设立之后,一直不断的强调京兆府要打造出公正、廉洁、务实、高效的作风,通过种种手段检查京兆府官员的作风问题,发现一个处理一个,绝不姑息。 房俊甚至将京兆府正堂里那块“秦镜高悬”的匾额拆掉,换上自己手书的一块匾额。 上面是银钩铁划的八个大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故此,京兆府的廉洁程度以及办事效率一直以来都是京师各部衙门当中的翘楚,非但各部主管人人艳羡,便是长安百姓亦都交口称赞。 而在“醉仙楼杀人事件”这件事情上,京兆府的效率更是堪称神速。 第一天下午人犯、证人尽皆锁拿,而后收集证据、录取口供更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翌日清早,京兆府的处理决定便出台,通过新一期的《贞观周报》广而告之,使得整个关中人尽皆知。 长孙澹蓄意谋杀,致使河间郡王府的歌姬头部受到重创,现在毫无意识、人事不知,极有可能永远无法苏醒。而且在受到劝说阻拦之时蛮横暴戾,不知悔改。 因其态度极其嚣张、性质及其恶劣、影响极其深远,故此判处长孙澹发配西域边军效力三年,以儆效尤。 程处弼虽有伤人举动,但其动机在于制止犯罪,而且效果极其明显,若非他见义勇为挺身而出,无辜的歌姬已然被殴打致死。 故此,京兆府判处程处弼无罪,当即释放。 并且对程处弼的这种行为颇为赞美之词,什么忠肝义胆、铁血丹心,什么仁义厚重、国之柱石……号召全体京兆府百姓向勇敢无畏的程处弼学习,净化社会风气,打造和谐社会,最后甚至来了一句“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兴”…… 关陇集团对此默然不语。 是长孙澹破坏彼此的底线在先,那就必定要接受惩罚。只是充军而已,又不是砍头车裂,已经足以显示房俊的仁慈和克制。 当然,随后传出的长孙澹在牢狱之中被轮了一遍的消息,关陇集团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包括长孙无忌在内尽皆长长出了口气,这样才对嘛! 长孙澹可是想要打死房俊,以房俊的脾气,若是简简单单一个发配充军才会让人担心,怀疑房俊必定会在背后搞什么阴谋诡计。而用这种下流龌蹉的手段将长孙澹折腾得这么惨,就证明房俊心中的这口气已经出来了,长孙澹才算是彻底安全…… 只是据说卢国公程咬金在听闻京兆府的判决之后,于府内大笑三声,连连夸赞虎父虎子、后继有人,甚为得意。 总之,各方反应尽皆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或许只有长孙澹…… 按理来说,发配充军之人在判决之后不得返家,要即刻押赴充军之地。不过好歹是长孙家的嫡子,房俊给了个面子,让长孙家先将人领回去,三日之后在上路。 对于这个明显的违规行为,倒是没人急赤白咧的去弹劾房俊。 法理不外乎人情,何况是长孙家的人? 长孙澹被家中派人接回去,一进大堂,看着熟悉的厅堂、熟悉的面孔,恍如隔世。想起自己这一日以来的悲惨遭遇,感受着身体上菊花已残、美玉蒙尘的伤痛,一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声悲怮奔放,撕心裂肺! 堂上数位长孙家的族老、子弟一时恻然,默然不语。 自然是理解长孙澹的悲怮,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想想都让人菊花一紧,遍体生寒…… 长孙澹越哭越大声,借此来抵消自己的尴尬。 身体固然承受疼痛,心理固然饱经摧残,却比不得他此刻脸面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无地自容。 房俊,简直就是特么混蛋! 老子都已经忍气吞声,默默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了,你特娘咧居然还要传播得沸沸扬扬!现在自己被一群大汗轮番爆了菊事情已然是天下皆知,这叫自己以后还如何做人? 有些事情固然发生了,缩起脖子自欺欺人也可以全当没发生过,但是搞得天下皆知就完蛋了,乌龟都没得当……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上路 面对悲悲切切、凄凄惨惨、饱受摧残的儿子,长孙无忌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叹了口气,宽慰道:“至少……命算是保住了,那房俊这般歹毒的办法惩治与你,心中的恶气已出,定然不会再纠缠此事。去军中也好,咱们长孙家以军功起家,现在却是在军中毫无影响力,你此番要好生历练,只要立下军功,谁人敢不对你另眼相看?” 这话说的暖心暖肺,可是谁信? 堂中诸人尽皆闭嘴不言。 长孙澹这哪里是去军中历练?这是发配充军啊! 哪怕是战死在沙场之上,都没有一丝半点的功勋…… 况且背负着“被**”的名声,在军伍之中那种阳刚之气雄壮无比的环境之下,怎么可能被重用呢? 说不得,有那龌蹉之人会陡生歹意,再给长孙澹轮一遍。 反正暴都暴了,险阻道路已然通畅,大家都出出进进的走一遭岂不是尽皆爽快…… 当然,若是长孙澹当真战死在西域,那倒是皆大欢喜之结局。 现如今长孙澹已经沦为长安笑柄,连带着长孙家亦是颜面尽失,声誉尽丧。大唐首重军功,如果长孙澹战死西域疆场,将会洗刷掉一身耻辱,成为二十年来长孙家族第一个战死疆场的嫡系子弟,算是不可多得的荣耀。 只是这种话只能在心底嘀咕,却是不好说出口。 到底是一家人,既要重视亲情,亦要维护长孙无忌的颜面…… 长孙濬上前搀扶长孙澹,面色愤慨,愤然道:“六弟放心,哥哥身在长安,定然会将这个场子找回来!吾长孙家子弟,岂能容得旁人这般欺辱?” 长孙澹悲愤道:“二兄,定要为兄弟报仇哇!兄弟这辈子算是毁啦,呜呜呜……” 自从回家,他心里是又羞愧又窘迫。 这会儿终于靠上主心骨,岂能不倾吐一番心中委屈? “闭嘴!” 一位须发皆白的族老戟指喝叱道:“尔自作主张,险些将长孙家陷于危机尚不自省,反而失|身于腌臜贼寇,使得吾长孙家族蒙羞!现在兀自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还要一再的去挑衅那房俊,尔是要看着长孙家自绝于关陇集团,又不溶于陛下么?” 长孙无忌脸色铁青。 这好歹是他的嫡子,却被如同豕突犬一般喝叱…… 偏偏是自己的儿子犯错在先,又沦为天下笑柄,他亦是无话可说。 只得沉声说道:“且先去后宅安顿,让府内郎中好生诊治吧。” 长孙澹只好闭嘴,乖乖的回到后宅,让郎中给他诊治。那郎中医术不知如何水准,见识倒是颇为广博,对于这种被强行走旱路的情况见惯不怪,由此而遭受的创伤亦是心中有数。 只不过自家六郎这创伤有些严重…… 不过想一想也就释然,毕竟是被轮了好几遍,没有是东西脱落出来已经算是不幸当中的万幸。 仔细的敷了药,又开了一个方子,细细叮嘱一些注意事项,这才告辞。 几个妻妾这才悲悲戚戚的围拢上来,嘘寒问暖,温柔小意。 长孙澹趴在炕上,用被子死死的蒙住头,疯狂一般大叫道:“出去!统统给我滚出去!你们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吗?都想看老子的笑话是吧,都想知道老子是怎么被蹂躏的是吧!滚!都给我滚!用不着你们假惺惺……” 他此刻的心情是敏感而脆弱的,不能承受哪怕一丝半点的讥笑与嘲讽。越是面对自己亲近的人,越是觉得面皮被狠狠的撕开,越是无地自容! 妻妾们吓得噤若寒蝉,战战兢兢的跑了出去。 屋内的长孙澹头拱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悲怮欲绝…… 三日之后,京兆府衙役上门,敦促长孙澹即刻启程上路,赶赴西域军中。 长孙无忌一句话没说,只是叮嘱长孙澹万事小心。 他不是不想让京兆府宽限几日,可是他知道这种话说了也是白说。京兆府上下被房俊牢牢把持,哪里有别人说话的余地?自己贸然提出,被拒绝是一定的,最后疼的是自己的脸…… 长孙澹只得忍着伤痛,悲伤上路。 所幸房俊并没有做得太绝,允许长孙家派遣两位郎中一路相随,照料长孙澹的伤势。 京兆府派遣四名兵卒,羁押长孙澹上路。 当日上午便出得长安城,一路向西,径自赶往西域。 长孙澹回头望望长安城厚重雄浑的城墙,心头又是凄凉又是愤恨。今日落在你房俊手中造了这场险厄,他日待我重回长安之时,定然要与你不死不休! 这一天初次赶路,众人俱乏,加之长孙澹有创伤在身,只是将将走出二十来里。 翌日出发,又走了不远。 因为此时天气严寒,长孙澹床上颇重,走了几十里路便再次发作,血染裤裆……不得不早早安顿在官道旁的一处驿馆之中。 四名京兆府兵卒自然满腹抱怨。 一人不悦道:“这般走法,何年何月能到得了西域?” 另一人亦是不满:“这等身骄肉贵的世家子弟,你能指望他们两条腿走的动路?且熬着吧,大抵入夏的时候咱们才能回返长安……” 几人心中不满,只是畏惧于长孙家的权势,却只能将不满放在心里,不敢多言多语,任由长孙澹磨磨蹭蹭。 长孙澹心里也憋屈! 倒不是他故意拖延行程,实在是后庭所受创伤太过严重,稍稍迈动步子便是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宛如生生被撕裂一般剧痛难耐。走得几步,便是血淋淋黏糊糊一片…… 几个兵卒骂骂咧咧,他自然看在眼中。 心中固然不爽利,却也知道这一路上要与这几位颇多接触,若是此刻结下怨仇,难保这几人对自己不利。 据说自打前隋那会儿至今,但凡是充军发配的人犯若是得罪了羁押的兵卒,亦或是人犯的仇家给羁押的兵卒使了钱财,往往会在半路上寻一处阴气森森地势险恶之处,将人犯宰杀之后就地掩埋。 古往今来,自长安而出前往西域于岭南这两处充军之地的路途上,不知道结果了多少英雄好汉…… 长孙澹可不认为自己长孙家子弟的身份就能高枕无忧,谁晓得这几人是不是房俊派来的死士? 只得忍着气,打发随行的郎中使了钱财在驿馆之中叫了一桌奢华的酒菜,给几名兵卒享用。 好好的顺承着吧,哪怕是房俊派来的死士,也得先行稳住,暗中观察…… 入夜,长孙澹在火炕之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那处遭受重创,所承受的痛楚比之断手断脚尤甚,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一种触及灵魂的折磨,疼得人恨不得手持钢刀自己给自己来个了断,再也不用承受这种非人的痛苦…… 两个郎中忙前忙后,亦是半宿没睡。 直到后半夜给长孙澹敷了药,又侍候他喝了药汤,长孙澹又累又困又乏,终于沉沉睡去。 月黑风高,银霜遍地。 一队骑士风驰电掣的接近驿馆…… 到得驿馆门前,早有被惊醒的驿卒守在门口,大声喝问道:“何妨人等,居然寅夜纵马,扰人清梦?” 为首的骑士身在马背之上傲然不动,身边骑士则纷纷下马,有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腰牌丢了过去。 那驿卒接着,凑近门前的灯笼看了看,赶紧恭恭敬敬的将腰牌还了回去,语气谄媚道:“未知是贵人当面,都是小的眼拙,恕罪恕罪。夜漏更深,还请贵人且进驿馆内歇息。” 马上骑士巍然不动。 其余人则大步向驿馆大门走去,到得驿卒近前,一人长臂一伸,“呛啷”一声抽出腰间的横刀,猛地一刀斩在驿卒的脖子上。 月冷清辉,刀光如水。 一颗人头滚落,滚热的鲜血喷泉一般喷涌出来,洒落在地,融化了一地银霜……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屈突诠问计 长安城中,关于长孙澹在京兆府大狱之中的遭遇早已哄传,惊呼者有之,谩骂者有之,惊为天人、拍案而起者亦有之…… 有人觉得房俊做得过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让人遭受如此之耻辱,有违君子本分,道德败坏。 也有人觉得如此甚好,那长孙澹都已经想要将房俊打死了,这已是死仇,跟仇人还讲究什么君子道德?自然是怎么解恨怎么来!这些人非但不觉得房俊做得过分,反而觉得房俊能够克制自己没有让长孙澹在大狱之中来一个“暴毙而亡”,已经算是足够仁慈了。 别说什么耻辱不耻辱的话,好死不如赖活呢…… 舆情汹汹,褒贬不一。 自然也就无人再去关注为何在这次的案件当中,被打者被充军发配,打人者反而得到“见义勇为、道德标兵”的嘉奖…… 京兆府值房当中,李思文、程处弼以及刚刚回京述职的屈突诠一同前来探视房俊。 房俊趴在炕上,正听着屈突诠绘声绘色的讲述那些市井坊间流传的关于长孙澹受辱的传言。 李思文与程处弼皆身在京兆府,距离事发地点最近,反而因此直到现在尚且不知此事。此刻闻听屈突诠眉飞色舞的讲述,两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菊花一缩,瞠目结舌的看向房俊。 太特么狠了…… 这得是多么龌蹉卑鄙之人,才能想得出这等阴损的主意? 反正程处弼和李思文二人是一样的想法,与其这般被人凌辱,那还不如您给我一刀爽快…… 往后可得离着这个棒槌远一点,这厮整起人来不管不顾,只图自己心情爽利,谁受得了? “这次回京述职之后,有何安排?”房俊问屈突诠。 蒋国公屈突通虽然身为依附于鲜卑慕容的北方蛮族,但是在贞观一朝的地位及其崇高。 武德元年五月二十日,李渊在长安称帝,建立唐朝,是为唐高祖。 从太原起兵到统一全国过程中,李世民屡建奇勋,威望很高,并形成了以秦王府谋士和勇将为核心的实力雄厚的政治集团,屈突通即为其中一员,对太子李建成构成严重威胁。 李建成为保住太子地位及皇位继承权,与齐王李元吉结交,共同反对李世民。李世民得知李建成欲於为李元吉饯行时杀害他,遂与文臣武将商议,决定先发制人。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清晨,李世民率屈突通、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宇文士及、高士廉、侯君集、程知节、秦叔宝、段志玄、张士贵等发动玄武门政变,伏杀太子李建成、 齐王李元吉。 初七,李渊立李世民为皇太子。 玄武门之变后,虽然身为皇太子但是已经软禁李渊执掌朝政的李世民担心洛阳发生动乱,派屈突通驰赴洛阳,以检校行台仆射之职镇守洛阳。 由此可见李世民对于屈突通的信任和重视。 贞观二年,屈突通病逝。李二陛下痛惜良久,赠予尚书右仆射谥号为“忠”。屈突通有二子,即为屈突寿、屈突诠,长子屈突寿袭爵。 去年入冬之时,李二陛下偶尔想起屈突通的忠节之事,觉得有些亏待忠臣之后,便拜屈突诠为果毅都尉,并赐予粮食布帛表示抚恤,调回长安任职。 屈突诠答道:“陛下的意思,十六卫或者元从禁军随意挑选。某正想前来问问二郎,可有建议?” 房俊略略蹙起眉头。 这个选择不好选…… 隋朝的禁军有十二卫,即为:左右翊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屯卫,左右候卫、左右御卫。唐承隋制,沿袭隋朝十二卫,只是对其中几卫的名称稍作改动,并增加四卫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称南衙十六卫。 另外,大唐建国后,高祖以太原从龙之兵三万作为宫城宿卫,称元从禁军,又称父子军,他们终身为皇帝亲兵、子弟相补、待遇优厚。因驻守在皇城北面,故又称为北衙。 后来李二陛下在玄武门置左右屯营,号称“飞骑”,挑选其中骁健善射者百人名为“百骑”…… 唐代南衙是中枢官署的统称,地处宫城之南,称为南衙或南司,十六卫府属南衙,由宰相负责,文臣主兵事,南衙卫士一般由各折冲府番上;宦官居北,称为北衙或北司,羽林亲军等禁兵属北衙,由皇帝亲信宦官负责,武臣主兵事,北衙禁兵一般为皇帝、太子亲兵。 有时南北衙兵将也会对调、互兼官职。? 按说南衙还是北衙这个选择并不难…… 在整个唐前期,与北衙禁军的发展壮大同步的是府兵制的衰落与瓦解。在禁军的发展过程中,府兵不断被吸纳进来,从而在人员和职任上都实现了禁卫合流,北衙禁军同时成为府兵制瓦解的因子和出路。北衙禁军的出现是唐朝针对府兵制本质发生变化,府兵亲密程度下降问题做出的回应,其发展则是逐步摆脱南衙影响,向内廷化演进的过程。 这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制度,大大提升中枢集权。 而且这是此时的政治形势决定的,不可能因为某一个人而改变。 关陇集团被打压、世家门阀的衰落,都是促进这一进程的因素。 但是,成熟的制度也孕育着它的反面,宦官干军、兵骄将堕等政治痼疾已然深埋其中。皇帝为了让自己不受制于权臣所采取的措施最终却导致皇帝受制于家奴,这真是一个历史的悖论…… 当然,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完美的制度,再好的制度若是有一群骄奢淫逸、貪污腐敗的人去执行,也必然是大厦倾覆、帝国崩颓的结局。 “去北衙吧。” 房俊说道。 无论如何,终唐一朝,北衙都牢牢矗立在权利的中心。这个时候正是北衙兴盛的起始,能在其中站稳脚跟并且立下一些功劳,屈突家几代人都可以躺在这个功劳簿上吃老本。 另外,在这个法度极不完善、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强权既是公理。有几个好兄弟手中掌握的兵权是极其稳妥的形势,即便不会去窥视什么,也能够在忽如起来的局势下占据主动。 所以,他又对李思文说道:“你也回去跟给英国公修一封家书,提及进入元从禁军的事情,看看英国公的想法如何。若是不出某之所料,陛下接下来定然会大肆扩张元从禁军,驻扎在玄武门的左右屯营也必然会改制,毕竟朝廷的十六卫现在已经被世家门阀所把持,只有提升元从禁军的地位和实力,方能万无一失。” 说白了,现在李二陛下已经不信任各大门阀世家子弟担任要职的十六卫。他必须大肆扩张元从禁军,将北衙的实力提升起来才能高枕无忧。 否则搞不好哪天睡到半夜十六卫便哗变造反、另立新帝了…… 程处弼已经被他家老子运作到了左卫,父子同营,前途无量。 李思文点点头。 对于房俊的建议,一众兄弟尽皆信服。没办法,以往都是正事儿不干的纨绔子弟,忽然之间房俊就像是开了窍,能耐一天比一天大,官职一天比一天高,将一众老兄弟远远的甩在身后。 不服不行…… 几个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响,程务挺推门走了进来,看着房俊欲言又止。 房俊摆摆手:“此处皆是某的生死兄弟,无分彼此,何事也毋须回避,有事便说罢。” 程务挺这才说道:“长孙澹……死了。” 房俊一脸平静:“做得好。” 程处弼和李思文顿时吃了一惊,诧异的看向房俊,和着你把长孙澹都给祸害那样了,还没打算放过他? 程务挺神情古怪,说道:“问题是……并不是卑职做的。” 房俊这才面露诧异。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背黑锅 当房俊淡然说“做得好”的时候,李思文和程处弼齐齐看向房俊。 心中有惊雷轰鸣…… 全天地下的人都认为房俊在陷害长孙澹被爆了菊之后心头恶气已经出了,更将长孙澹充军发配西域,两人之间的恩怨算是有了了结。 可没想到房俊居然如此之深的城府,在将长孙澹折腾得这般凄惨派人取其性命,就连李思文和程处弼都不敢相信是房俊做的!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房俊浓眉大眼的,居然这般阴险…… 然而下一刻,程务挺却说道:“并不是卑职做的……” 房俊愕然看向程务挺。 李思文和程处弼也有些懵,什么情况? 程务挺低声说道:“卑职奉了府尹之命,率领贵府部曲事先赶往滚马岭,埋伏在道路一侧就等着长孙澹一行人路过,好来一个伏击,将其斩杀。可是昨夜天色已晚,卑职左等右等长孙澹亦是不至,便派探马前去侦查情况。探马回报,说是长孙澹一行已经在驿站驻扎,今日不赶路了。卑职命令探马前去监视,自己则打算在滚马岭过夜,等待今日清晨之时再行动。可是后半夜的时候探马匆匆来报,一队骑士半夜时分赶到驿站,将长孙澹以及押解的兵卒、随行的郎中、包括三十几名驿卒、驻留在驿站的两个外省官员尽皆斩杀,无一活口!” 房俊愣了愣,忽然叹气道:“这是谁呀?太阴险了,分明是让某背黑锅!” 李思文和程处弼齐齐翻白眼。 还有脸说别人阴险? 背什么黑锅,这锅分明就是你的,只是你没来得及而已…… 程务挺问道:“卑职已然命人封锁现场,自己快马赶回,如何应对,还请府尹示下。” 房俊苦恼的揉揉眉心。 按理说,他将长孙澹折腾得那么惨,就算是长孙澹死了也不应当有人怀疑到自己身上。而自己之所以那般折磨长孙澹,不就是为了让外界尽皆以为自己心中的恶气已出,不会再对长孙澹赶尽杀绝么? 可是现在长孙澹的死,明显是有人想要往自己的身上栽赃。凶手之所以刺杀长孙澹,定然是正如房俊所希望的那般认为他绝对不会再对长孙澹动手,所以才会狠下杀手。 若是知道房俊会派人去杀长孙澹,何必多此一举? 既然能够做出这等决绝之事,那必然是有把握能够将自己牵扯进去的。否则杀了长孙澹却没人怀疑到自己头上,岂不是白费力气? 尚在深思当中,少尹独孤诚匆忙赶来,禀告道:“想必府尹已然听说长孙澹被杀害与驿站之事?那长孙濬披麻戴孝,正在大理寺门前击鼓鸣冤,状告府尹为了寻仇,故而将长孙澹残忍杀害。现在大理寺卿已然发来文牒,请府尹前去大理寺对质。” 程处弼瞪眼道:“去他滴娘咧!长孙家都是属疯狗的么,逮谁咬谁?他怎么不说说那长孙澹想要谋害二郎在先,现在却一口咬定是二郎杀了长孙澹?” 李思文无语,房俊是既有杀害长孙澹之心,又有派遣死士前去行凶之实,只不过是被别人捷足先登而已。 房俊点点头,对独孤诚说道:“你且去对大理寺派人的人说,某身患重创,行动不便,不能前往大理寺对质,况且也没有什么对质的必要,若是大理寺有证据,只管前来缉拿,某束手就擒,若是没有证据,那就自去调查,休要打扰某养伤,而且京兆府文案堆积如山,哪里有闲情雅致去跟长孙濬那个傻瓜磨牙?” 独孤诚呆了一呆,这个……也太豪横了吧? 但凡官员受到检举或是状告,一般都会由大理寺下发文牒,请被告的官员前去对质,小小不言之事便私下里调解,小事化了。若当真是大事,也给官员一个说话的权利。 当然,他明白房俊的用意,这既是显示自己的强硬,亦是发出一个讯号——本官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你有证据就来抓我,绝无怨言;若是没有证据,那就给我闪开一边,休要聒噪! 独孤诚领命,自去向大理寺的官员回复。 房俊转而问程务挺:“驿站那边可曾勘察凶案现场?死了这么多人,刑部和大理寺那边必然重视,陛下亦会过问,某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务必尽快破案!” 程务挺赶紧说道:“卑职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回来既是向您禀告一声,亦是召集衙门里的侦缉人手,这就前去驿站勘察现场。” 房俊点点头:“那你立刻就去,不要心急,更不要担忧某些人的压力,一切自由本官担待。仔仔细细的勘察现场、收集证据,多带些兵卒,将现场全部控制起来,没有本官的手令,别管他是刑部还是大理寺,谁人也不得靠近!” 程务挺起先还觉得这事儿确实蹊跷,自己想要去杀人,结果没到低头呢,想杀的人已经死了…… 现在听了房俊的话语,顿时悚然一惊。 不要担忧某些人的压力…… 连大理寺也刑部的人也不许靠近…… 是否意味着有人会在凶案现场做些手脚? 程务挺心中焦急,赶紧说道:“那卑职这就召集人手前往驿站,以防有人趁卑职不在,搞出什么手脚!” 房俊欣慰道:“正是如此,一切小心!” “诺!” 程务挺应了一声,转身风风火火的走了。 李思文问道:“可有何处用得到兄弟?” 房俊笑道:“用不着,二位且在一旁看戏就好,那帮家伙想要某背这个黑锅可不容易。” 程处弼憋了半天,此刻冒出一句:“那是,论起阴谋诡计,二郎已是少有人及,成天只有你陷害别人,哪里有人能陷害得了你?” 话一出口,见到房俊愈发黑下来的脸色,便知不妥。 上苍作证,他这话是真的诚心实意的想要赞美房俊,可是从嘴里说出来,似乎就有些变了味道…… 李思文哈哈大笑:“瞧见没有?房二,以后做人得厚道一点,否则程处弼这样的傻子都会嘲讽你。” 程处弼面红耳赤,怒道:“休要胡言!某何曾嘲讽二郎?” 李思文笑道:“难道不是?” 程处弼气道:“当然不是。” 李思文点头道:“嗯,某信你不是。你说房二擅长阴谋诡计,说他总是陷害别人,这是赞誉、是欣赏,某明白的……” 程处弼气得不行,斗嘴又非是对手,恼火道:“再敢胡言,信不信某就揍你!” 李思文看着程处弼已经恼羞成怒,顿时一缩脖子:“得!某的错行不?可不敢跟你这个夯货动手,没轻没重的,某这身子骨还不得被你拆了……走咧,让房二好生歇息修养吧。” 两人说了几句,联袂告辞。 房俊独自一个人在值房内深思…… 这件事情太过诡异,透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阴谋味道。 想了想,将亲随叫了进来,打发他去大理寺偷偷的会见刘玄意,询问长孙濬前去状告他之事。 待到亲随出去,他又将李义府叫来。 李义府一来,房俊便开门见山说道:“那件事情……稍做准备,便即刻发动吧。” 李义府一愣,连忙说道:“府尹,此刻发动,是否有些操之过急呢?下官虽然暗中筹备已久,但是兹事体大,无论影响还是规模都堪称震古铄今,贸然发动,恐有诸多疏漏之处。” 他尚且不知长孙澹已经死掉之事,只是那件事情太多重大,在准备并不充分、绸缪并不完善的情况下贸然实施,极有可能将要面对许许多多不曾想到的困难……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狗拉爬犁 房俊如何不知这其中的困难? 他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本官如何不知?像是这样的大事,多少筹备的时间都不会嫌多。不过世事无绝对,就算你筹备得再是仔细、绸缪得再是完善,也总会有这样那样无法想象的问题在实行的过程当中逐一出现,只能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本官需要一件足够有影响力的事情来吸引关陇集团和满朝文武的目光与注意力。” 遂将长孙澹之死的前后、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猜测逐一细说。 他对李义府并不能完全信任,是以并未透露自己也曾派人想要杀掉长孙澹的这一环节,只是说长孙澹在驿站之中遇害,有可能是有人想要陷害自己。 程处弼觉得房俊心机深沉,实则论起阴谋诡计,两个房俊也抵不过一个李义府! 他这边一说完前因后果,李义府稍作深思,便说道:“府尹处理得极为正确!程务挺在长孙澹遇害之后便抵达现场,必然会将那边完全封锁,然后第一时间赶回来通知、请示府尹。而那长孙濬却能够如此快速得到长孙澹遇害的消息,并且悍然做出应对感到大理寺告状,若是全无凭持,怎能如此迅捷?若是下官所料不差,长孙濬手里必然有能够将府尹攀扯进去的证据,甚至在凶案现场,说不得也有不利于府尹的证据……” 房俊愕然道:“你是说……长孙家是在施行苦肉计,自己将长孙澹杀掉,然后栽赃嫁祸于本官?” 虎毒尚不食子,长孙家就算是再没有人性,也不至于如此狠毒吧? 牺牲掉一个嫡子,就为了陷害他? 听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李义府眉毛一挑:“倒不一定是长孙家故意如此,但是绝对不能排除长孙家顺水推舟的可能。反正长孙澹已经死了,若是能够凭此构陷府尹您,何乐而不为呢?” 房俊默然不语。 他不信任李义府的人品,但是绝对不会质疑他的能力和心机…… 李义府说道:“府尹你的应对极为得当,凶案现场必须控制在我们手里,一旦发现任何不利于府尹您的证据,都要及时毁掉,万万不能够流传出去,否则必然是天大的麻烦。那件事情此刻发动亦未尝不可,将全天地下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把这潭水彻底搅浑,然后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来从容应对,转圜自如。” 一个顶级门阀的嫡子被杀害,是足以震动天下的大事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于此,稍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度的夸大。 房俊在这件事情当中处于被动地位,这对他是极其不利的。 那么就只有用一件更大、更轰动的事情将目光和注意力都引走…… 两人正低声商议,外间有书吏来报,皇帝有请…… ***** 太极宫,神龙殿。 李二陛下一身常服,刚刚洗过的头发绾在脑后,端坐在书案之前看着“百骑司”呈递上来的奏报,面色阴沉似水,一言不发。 书案之前,李君羡束手肃立,悄悄咽了咽唾沫,低声说道:“……此事是末将的疏忽,只是跟随程务挺率领的房家部曲,悄悄的尾随其后,却不曾想居然有人先程务挺一步,在驿站当中将长孙澹杀害……” 他主动认错。 但是这个错显然并不应当让李君羡来背…… 李二陛下重用“百骑司”,却一直严防“百骑司”向长安之外渗透。他知道这一支精锐之师一旦放出去,有着诸多特权的他们就好似一头猛虎,不可遏止。 故此,“百骑司”一直以来的任务都是在长安城中查探各方消息,出了长安,就如同没了牙的老虎,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次长孙澹被发配充军,“百骑司”暗中已然侦探到房家部曲的异常动向,故此紧紧尾随其后,却不曾想想要杀害长孙澹的房家部曲尚未动手,长孙澹便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而且李君羡在将此事上报给李二陛下的时候,李二陛下的旨意是“尾随其后,尽管其变”,明显只要掌握事情的经过就可以了,就算是房俊杀掉长孙澹,李二陛下也不打算管…… 但是身为臣子,事情脱离了掌控出现了变数,自然要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难道要说是陛下你让我只看着不插手的? 李二陛下沉声道:“凶案现场现在情形如何?” 李君羡道:“尽在京兆府的掌控之中,刚刚程务挺返回京兆府当面请示房俊,因为当时房俊的值房之中唯有李思文、程处弼、以及房俊本人和程务挺,故此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随后程务挺便召集京兆府的侦缉高手前往凶案现场,并且抽调了几百兵卒,明显是要紧紧封锁凶案现场,不使旁人接近,杜绝别人在现场做手脚的机会。” 京兆府之中自然有“百骑司”的眼线,但是当时房俊的值房之中尽是房俊的亲信好友,却不可能这般轻易的被“百骑司”窥视到详情。 李君羡甚至在想,自己领着“百骑司”尾随在房家部曲之后,房俊到底知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显然房俊的警惕性有点低,这不太符合房俊一贯谋定而后动的风格。 若是知道…… 只能说明房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依然高不可攀。 他要去杀掉长孙澹寻仇,就这么大咧咧明目张胆的在“百骑司”的眼皮子底下行动,根本不怕皇帝知道之后会生气。 而陛下呢? 明知道房俊要去杀掉长孙澹,却只是叮嘱“百骑司”要“紧随其后,静观其变”…… 就这么在一旁看着,任由房俊胡作为非。 李二陛下放下手里的奏报,叹气道:“不是防止别人在凶案现场做手脚,手脚必然在杀人的时候已经做下了,房俊这只是在杜绝消息泄露出去。他已经想到,凶案现场必然会存在对他极其不利的证据,否则长孙家何以会反应这般迅速,而且一出手便是将官司打到大理寺这般笃定?” 心中微微感叹,世间皆流传房俊是个棒槌,做事冲动性格火爆,喜欢直来直往嚣张跋扈。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看到其性格之中的细腻,所有的“棒槌”都不过是一种保护色? 而正是因为他“棒槌”的行事风格,哪怕跟关陇集团斗得剑拔弩张、如火如荼,出去令狐锁那个没脑子的蠢货之外,却也没人敢对房俊身边的人动什么脑筋。 在外人看来,房俊是那种“有能耐你跟我单挑,打不过你我服气,但是你敢动我身边的人,我就敢烧你家房子”的浑不吝,这种人做事随性,不考虑后果,堂堂正正的对仗之外,谁没事儿敢去招惹? 未几,有内侍禀告,房俊到了。 李二陛下微微点头。 李君羡站到一边。 房俊是趴在一张软榻上被两个内侍抬着进来的,一进大殿,便说道:“请恕微臣身负重伤,不能起身施礼之罪。” 李君羡眼皮跳了跳,心里琢磨着房俊这句话里到底有没有埋怨的意思? 我的伤是你派人打的,所以我现在不能起身施礼,你就别怪我啦…… 李二陛下倒是神色如常,只是轻轻点头:“恕你无罪,就在软榻上趴着吧。不过你房俊学究天人,极其擅长奇技淫巧之术,能够为晋阳公主制作出轮椅这等令人惊叹之物,怎地就不能给自己也制作一个类似的东西,可以行动自如?” 房俊说道:“陛下您别说,微臣还真就想过。比如微臣曾经制作过一种没有轮子的爬犁,用猎狗在前头牵引。微臣一扬鞭子,猎狗就拼了命的跑,拖着爬犁在雪地上行走如飞。看似是猎狗在拖着人,实则前进的方向的都掌控在人的手中,让猎狗跑它就得跑,想让往那边跑就往那边跑……” 李二陛下顿时黑了脸,怒视房俊。 李君羡咂摸咂摸嘴,脸色也黑了,怒视房俊。 特么的,你是在骂我咯?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跟着你,你就得罩着我 这话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你李君羡就是皇帝的狗,皇帝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懂拒绝也不敢拒绝,比如让你偷偷的跟着我的人…… 第二层,你李君羡就是拉爬犁的狗,虽然你再偷偷的监视我,其实你是被我赶着走的,让你知道的你都知道,不让你知道的你就不能知道…… 两层意思,却说了一个意思——你李君羡是条狗。 李君羡如何不怒? 若不是在皇帝面前,李君羡发誓自己会拔出横刀跟房俊决斗! 哪有这么骂人的! 但是这话听在李二陛下耳中却又全然不同。 咱们是皇帝你的狗,你说咋滴就咋滴。可是这天底下的人却不全都是你的狗,总有人要跟你对着干,你根本指挥不动人家…… 咱们听你的话,你就得罩着咱们;那些跟你作对的人,你就得狠狠的抽他们的鞭子。 不然听你话的人吃亏,跟你对着干的占便宜,长此以往谁还听你的话呢? 这哪里是骂李君羡? 分明就是跟李二陛下说:皇帝啊,微臣现在可能有麻烦了,甭管有理没理,你得罩着我…… 世间焉有如此无耻之人? 一个狗拉爬犁,居然被他堂而皇之的将求救的意思寓意其中,说得这般恬不知耻又阴阳怪气…… 李二陛下气得不轻,此人怎地如此可恶? 人家那边还未发动呢,你只是稍稍感觉到苗头不对,便急吼吼的在朕面前求助抱大腿,还能不能有点志气?你派遣属下部曲领着人要去将长孙澹干掉的时候,怎么就不怕人家找你算账? 偏偏房俊这话说得还真就没错…… 天底下都知道咱是皇帝你的鹰犬爪牙,现在鹰犬要被欺负了,你若是不帮,会让人如何看待? 会让跟着你的人心寒。 房俊就差点说出那句经典的话语来: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李二陛下自是不能不管房俊。 “百骑司”侦查得明明白白,长孙澹之死与房俊毫无关系。无论是关陇集团施展苦肉计将房俊推下水,亦或是旁人意欲栽赃嫁祸,他都必须保住房俊。 就算房俊当真杀了长孙澹,他早就打定主意力保房俊,何况现在不是房俊动的手? 李二陛下运了运气,瞪着房俊,问道:“尔欲如何应对?” 房俊说道:“微臣打算将那件事提前发动,一次吸引天下人的目光。不论凶手打算如何运作这件事,栽赃嫁祸是其绝对目的。微臣尚且不知现场的情形,可是可以肯定的是,必然会有不利于微臣的证据存在。凶手定然一方面在律法上构陷微臣,一方面发动舆论逼迫陛下让步,顺带搞臭微臣的名声,那么长孙澹是不是我杀的已然不重要。律法之上,微臣不认为能有什么充分的证据,而舆论这东西既有时效性、又有指向性,玩这个,微臣自认为不会输给任何人。” 舆论是个什么东西? 说它厉害,能够让高官落马、皇帝罪己; 说它是个屁,只要皇帝打定主意不动摇,任你风狂雨骤,依旧巍然不动…… 单纯的舆论不会有任何杀伤力,它只有与绝对的权利融合在一起,才会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力。 就比如元家事件当中,若房俊不是京兆尹,没有暗中派遣巡捕放水,一群老百姓怎么可能在长安城中冲击道德坊,使得一个簪缨世族灰飞烟灭? 眼下这件事亦是如此。 只要陛下能够稳住,能够抵挡住随之而来的舆论攻势,他房俊就稳如泰山。 李二陛下沉吟道:“那件事……此刻发动,的确是仓促了一些。不过世间焉有万全之策,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吧,朕准许你发动。不过你要控制范围,谨慎处之。” 那件事一旦发动,影响深远,稍有不慎便会惹得关中动荡。 不过倒的确是转移视线的好法子…… ***** 另边厢,程务挺带人赶往长安城西鄠县附近的驿站。 未到驿站,在官道上边远远的见到前方的驿站人影幢幢,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人。程务挺心中一紧,想起房俊的叮嘱,赶紧快马加鞭朝前赶去。 到得驿馆门前,只见数十名身着皂色袍服的官吏围住驿馆,正与封锁驿馆的房家部曲对峙。 程务挺赶紧下马上前。 远远的,便听到为首的一位皂袍官吏厉声呵斥道:“此乃大唐地界,还有我们刑部不能管的地方、不能管的案件?识相的,速速退开,否则定然治你一个阻碍公务之罪,脊杖皮鞭、充军流放,你以为是说着玩的?”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面色黝黑的壮汉,铁塔也似的身躯矗立在门前,半步不让。一张黝黑的脸膛透着百战余生的淡漠与冷冽,语气平缓,声音粗糙:“某乃是京兆尹麾下当差,莫说你去区区刑部,便是政事堂、便是皇宫来人,也休想越雷池一步!除非有京兆尹的手令,否则谁都不进去!” 那官吏气得半死,指着大汗的鼻子喝叱道:“反了你了!你们京兆尹只管地方,难道还能管得着我们刑部不成?”他手指向后面的人群里指了指,说道:“瞧见没有?那位便是刑部右侍郎,比你们京兆尹也仅只是低了两阶而已。你不让我进去,你还敢不让他进去?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大汉轻蔑的瞄了一眼他指的那人,心中哂笑。 糊弄鬼呢? 一个刑部侍郎不过是正四品下,距离京兆尹那是差了两级?就算老子不识数,三四级也有了吧!再者说,休说你一个侍郎,就算是六部尚书在房俊这个京兆尹面前不也是矮了一头? 而且以房俊的脾气,哪怕你是个正一品的亲王殿下站在房俊面前,敢不敢以这种口气说话? 锤不死你…… 大汉面色无异,冷冷说道:“某只有一句话,没有京兆尹的手令而想要进去驿馆,除非从某的尸体上他过去,否则——休想!” 那官吏大怒,还欲再说,身后那位绯色官袍的刑部侍郎已经有些不耐烦,出言说道:“休要与他聒噪,咱们人多,将他们尽皆驱散便是!通知下去,此处驿馆现在起由我们刑部接管,任何人等统统闪开,否则便当场拿下投入刑部大狱,治他一个阻挠办差、贻误勘察之罪!” “诺!” 一众刑部官差小吏大为兴奋,磨拳擦掌就待上前…… 他们人多,房家部曲只有十数人,看上去优势明显。 孰料他黑脸壮汉一伸手就将腰间横刀抽了出来,明晃晃的刀身在阳光下耀目生花。 紧接着,其余部曲纷纷抽出横刀,一时间驿馆门口“呛啷”之声不绝于耳。 转眼之间,刑部诸人面前便出现一道林立的刀墙! 刀光霍霍,杀气严霜! 刑部诸人尽皆色变! 那侍郎吓得脸色发白,怒道:“尔等是想要造反不成?” 那黑脸壮汉声音平淡,冷冷说道:“吾等身受京兆尹之命,要严守此处,不得任何人入内。还是那句话,尔等想要进去,除非吾等尽皆战死!吾等不怕死,尔等怕否?若是不怕,那便来战,血溅五步,吾等毫无怨言。若是怕……” 十数名部曲齐齐大喝道:“那就滚!” 声音壮烈雄浑,惊得官道两旁枯树之上栖息的乌鸦纷纷振翅飞起,哇哇怪叫。 都是跟随在房俊身边南征北战的猛士,此刻横刀立马,颇有一种沙场纵横、跃马扬刀的凛然杀气! 刑部一众人等哪里经过这等场面? 一个两个尽皆吓得面色如土、两股战战! 似乎面前这一帮亡命之徒下一刻就能挥舞着雪亮的横刀冲上来,将他们当场斩杀、碎尸万段……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侍郎?照砍不误! 驿馆门前,气氛凝重,一场血战似乎一触即发。 刑部官差都有些懵,这特娘的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楞怂货,怎地这般血性,一言不合就拔刀? 这些官差平素吓唬吓唬老百姓,勒索勒索犯事的官员那是行家里手,便是勘察现场审理案情也都有一手,但是何曾面对过这样剽悍霸道的人? 一个两个都有些手脚发麻呼吸急促,不约而同的看向那位侍郎打人。 可是您拉着吾等说是有好处可拿,吾等才会随你前来的。早就知道京兆府的衙役巡捕都不是吃素的,现在怎么样,撅在这儿了吧? 这驿馆咱们闯还是不闯,您得拿主意。 自然,就算你说闯……吾等也是坚决不听的。开玩笑,这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子就算是吓人的,这股令人窒息的杀气也是吓人的? 天大的好处也犯不着玩命…… 那位侍郎也有些抓瞎,不知如何是好。 他接到的命令就是即刻带人敢在京兆府前头将驿馆的凶案现场接管,务必拿到现场的第一手证据。自己可是召集人手半夜就出发了,谁知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这帮京兆府的家伙难道是昨夜就守在这里? 侍郎心中狐疑,但是面前的形势却着实令人头痛…… 就这么回去? 这件事情可是族中长辈亲口下达的死命令,干得好了自然会得到家族重视,以后会在他身上投入更多资源培养,简拔擢升指日可待。 干得不好…… 那就别说什么以后了,以后他那世家子弟的身份也就是个摆设,休想家族再在他身上多浪费哪怕一丁点的资源,任由他自生自灭吧。 没有办事能力、遇到困难畏首畏尾,你指望谁看重你? 前程啊…… 侍郎咬了咬牙,想想自己年近四旬也不过是个区区的侍郎,若是不能趁此机会动用家族资源向上挪一挪,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富贵险中求! 就不信这帮楞怂还真能将自己一个刑部侍郎给乱刀剁了? 干了! 侍郎咬着后槽牙,鼓足勇气,排众而出。 “某乃是朝廷命官、刑部侍郎,奉命前来办案,职责在身,不容退让。尔等既然无视王法,那就将本官的人头留在此处,将本官的鲜血洒满这驿馆!” 言罢,缩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头,仰首挺胸大步走向面前林立的横刀。 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慷慨悲壮! 只是双腿却在微微打颤,牙齿咯咯作响,心中默念:不敢砍我,不敢砍我,你们不敢砍我…… 刑部官差在后面心惊胆跳的看着,心中充满敬佩。 当真是官迷啊,为了前程官职,这位侍郎打人也算是拼了…… 面对渐渐逼近的刑部侍郎,十数柄横刀稳如泰山,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黑脸壮汉瞳孔微微一眯,嘴角稍稍勾起一抹弧度,一股浓烈的杀气便陡然释放出来! 区区一个刑部侍郎而已,莫非以为自己当真不敢杀? 虽然脱离军队成为房俊的部曲家将,但是军规依旧深深的烙印在他们心中。 军令如山,即便前边是刀山火海,吾往矣! 临行之际,房俊的命令是无比听从程务挺的命令,现在程务挺命令大家看守这处驿馆,那么这就是房俊的命令! 别说是一个侍郎,就算是一个尚书、当朝宰辅,又干吾等小卒何事? 吾等小卒,只听命令! 谁想要进去这驿站,那就一刀杀之! 黑脸壮汉握刀的手微微一进,手臂抬起,雪亮的横刀便高高举起,照着刑部侍郎的脖子斜斜的劈下去! 刀锋呼啸,刀光耀眼! “啊!” “倒下留人!” 两声呼唤几乎同时响起。 前一声出自刑部侍郎的口中,为了前程他豁出去奓着胆子上前,却不料眼前这个黑脸的家伙跟他家主子一样的浑不吝,说杀就杀,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刀就劈了下来! 这一刻这位侍郎心中万事皆空,连后悔的情绪都来不及滋生便被无边的恐惧所侵袭,大叫一声,双手捂着脑袋就蹲在地上…… 后一声则来自程务挺。 程务挺将将赶到,见到那侍郎与房家部曲争执几句,那部曲便举起刀劈下去…… 赶紧出言喝止! 他冒了一身冷汗,心说果真是房俊身边的人,连着脾气都随了房俊,一言不合就拔刀!好歹也是一个侍郎,朝廷正儿八经的高官,结果就像是杀猪似的毫不犹豫就砍下去…… 黑脸大汉明显是个高手,对于手中横刀的掌控已然炉火纯青。这一刀砍下去,听到程务挺的喝止之后便即收力,刀锋堪堪停留在那侍郎脑袋前边三寸的地方。 那侍郎嗷嗷大叫,上面鼻涕眼泪下面屎尿一起流出…… 无边的恐惧令他神智迷乱,只知道歇斯底里的大声呼号喊叫来发泄心中的恐惧,却哪里还顾及得了形象…… 程务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大呼道:“刀下留人!” 这房俊手底下都是什么兵啊,怎地一个个都跟棒槌也似,拎着刀子就敢杀人?这可是刑部侍郎,朝廷当中的高官,若是就这么给你杀了,岂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黑脸壮汉收刀入鞘,冷冷的瞥着面前蹲在地上屎尿横流歇斯底里哭嚎的侍郎大人,不屑的哼了一声。 这就是朝廷高官? 怕是连战场上的伙夫都不如…… 程务挺擦擦汗,好歹没有弄出人命。 那侍郎的几个亲信见到人家刀子都收了,这位还闭着眼睛嚎叫呢,脸上火辣辣的,赶紧上前将他搀扶起来,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那侍郎这才敢睁眼,发现自己仍然活着,摸摸脖子,头颅仍在,长长的吁了口气。 心说你特么到底是不敢杀本官啊! 然后立即神气活现…… “哦哦,本官认得你,程务挺是吧?京兆府的司录参军!你来得正好,这些兵卒都是你们京兆府的巡捕差役吧?简直无法无天!居然敢对本官动刀子,绝对不可饶恕!以为本官是吓大的吗?本官职责在身、正义在胸,岂会惧怕尔等魑魅魍魉?程务挺,尔速速将这些兵卒给本官拿下,押送刑部,依照律法之罪!然后赶紧给本官有多远滚多远,此处从现在开始由刑部接管,一干事宜皆与尔等无关!” 那位侍郎仿佛瞬间回血,一顿颐指气使,大言不惭。 程务挺和一众房家部曲都看得两眼发呆…… 人还能这般无耻? 刚刚吓得都尿裤子了,这一转眼还能抖起来威风? 这面皮简直无敌了! 黑脸壮汉气得脸色黑里透红,上前一步,大手再次按在刀柄上…… 谁料那侍郎正偷瞄着他呢,见到他的动作,顿时一个跳步向后跳出老远,扯着两个亲信挡在自己身前,大喝道:“怎地,还真的想要本官的命,想要造反不成?” 两个亲信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黑脸壮汉的手,只要他一拔刀,那就有多远跑多远! 心里则将侍郎大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个遍…… 程务挺“嘿”的一声,鄙视这位侍郎无耻鼠辈之余,也看出来这驿馆之中的凶杀现场,定然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会对房俊极其不利。 自然更不能让这些刑部的人进去了! 他也不废话,大声喊道:“所有人都给某听好了,把身上的兵刃统统解下!” 房家部曲和他带来的兵卒尽皆一愣。 参军大人这是要投降? 程务挺见到众人不为所动,顿时怒道:“这是命令!” 悉悉索索…… 房家部曲和兵卒们尽皆无奈,既然是命令,那就得无条件执行。只是心中难免腹诽,一个区区侍郎而已,就这么萎缩起来当缩头乌龟了? 兵刃解下,放在脚边。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接管现场 那侍郎顿时大喜,又从人后走出来,到了程务挺面前趾高气昂的扬起下巴,说道:“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程参军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选择才是对的。你放心,对于你的行为本官会如实上报,像是你这样的聪明人,定然会有所赏赐。” 这话说的,一听就知道他只是一个马前卒,身后还有大人物操纵…… 程务挺嘴角一挑,也不管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理都不理,继而大声喝道:“诸人听令:此地乃是京兆府地界,此间凶案自然也有京兆府接管,任何人等皆不得靠近!动刀子杀人是不对滴,咱们是官差,是巡捕,岂能执法犯法?” 那侍郎连连点头:“对对对,说得好……哎呀,还是程参军明白事理,带着你的人赶紧走吧……” 程务挺当他是空气,续道:“……但是!京兆府的威严不容侵犯!府尹有令,所有胆敢靠近凶案现场、图谋不轨者,统统赶走!吾等不用横刀,只凭双拳,可否捍卫京兆府之威严、捍卫府尹大人之威严?” “能!” 一众房家部曲和兵卒热血沸腾,齐声高呼,声震四野! 娘咧! 跟着房二郎就是痛快! 刑部又怎么样?在咱们眼前就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不用刀? 拳头照样锤死你! 程务挺大喝一声:“给我打!” “诺!” 一声炸裂一般的呼喝齐齐自这些莽汉口中响起,然后房家部曲和京兆府兵卒便如出柙猛虎一般,猛冲进刑部官差的人群当中,拳打脚踢,势不可当! 这些部曲兵卒皆是战场之上的百战猛士,刑部官差即便是有些手段,又如何是这些人的对手?况且两军对阵,首先比对的不一定是战斗力的差距,而是士气的高下。部曲兵卒们头顶上有京兆尹房俊这尊大棒槌,他们知道只要是房俊下达的命令,最后无论如何断然都不会让他们这些小卒子来背锅。 而且放眼关中,有谁敢把锅甩给房俊? 既无后顾之忧,眼前又是一群虾兵蟹将,自然是放开了手脚猛冲猛打,只要不伤及人命,管他滴娘咧! 驿馆门前双方混战,尘土飞扬。 刑部官差哪里是这帮杀神的对手?一个冲锋就被打散,也不懂什么阵型、相互保护之术,被部曲兵卒们分割开来,一小撮一小撮的揍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那黑脸壮汉眼中却只是盯着那个刑部侍郎,战斗一开始,他就大步径自向他侍郎冲去。那侍郎都傻了眼,咱可是刑部的官差,这京兆府的人莫非都吃错了药不成? 他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连只鸡都没杀过,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嘴里大声喝骂着:“反了!反了!尔等是想要造反不成?吾等乃是刑部官差,奉命查案,尔等非但横加阻挠,居然还敢殴打官差,都不要命了吗……哎呀!” 嘴里说着话,精神难免分散,冷不丁被人在屁股上踹了一脚,身子往前抢了两步跌倒,幸好用手扶住地面,否则就得来个狗啃屎…… 正欲大骂,猛地领子一紧,身子一轻,居然被人薅住衣领子提溜起来…… 侍郎大惊失色,身子已经凌空,衣领子紧紧的勒住脖子气都透不过来,顿时慌了神,手舞足蹈大叫道:“是谁,赶紧放开本官,否则……哎呀!” 却是被人一拳狠狠的捣在眼眶上,顿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黑脸大汉好似一尊铁塔一般站在那里,单手便将刑部侍郎提溜起来,先是一拳砸在他眼眶上,继而反反正正左右开弓,一顿大嘴巴扇得噼啪作响。 这还是他留了力气,不然只是一拳就得将这侍郎打得眼珠爆裂,头颅开花…… 一通乱战,刑部官差人仰马翻,被撂翻一地。 激灵的拼着挨了几下拳脚早早的脱离战团,跑得远远的在远处观看。房家部曲和京兆府兵卒也不追,就只是逮着一个狠揍一个,打得遍地狼嚎翻滚哭叫,一个个口鼻流血腿断筋折,惨不忍睹! 那位侍郎更是被黑脸壮汉单手拎起,左右开弓一顿耳光扇得晕头转向,不住的祈求饶命。 程务挺拍拍手:“行了!都停手吧!” 房家部曲和兵卒这才停手,骂骂咧咧的在身边倒地的刑部官差身上踹上几脚,大摇大摆的回到驿馆门前列队。 黑脸壮汉则吐气开声,一手薅住那侍郎的脖领子,一手攥住他的腰带,猛地将他举起,奋力扔了出去。 那侍郎顿时腾云驾雾一般飞出去,半空中“哇哇”惨叫手舞足蹈,“砰”的一声跌进身后在地上倒了一片的手下当中。几个倒霉货当即被砸得骨断筋折,哭嚎连天…… 程务挺双手叉腰,立于驿馆门前,瞪眼喝道:“此地经由京兆府接管,任何人不得靠近,否则就是如今的下场,绝不饶恕!还不快滚?” 刑部官差能爬得起来的急忙爬起,或抬或架,将那位侍郎以及一众不能动弹的同僚袍泽照顾着狼狈而去。 程务挺吁了口气,总算是将这帮别有居心的混蛋赶走了…… “立刻封锁驿馆,无论是谁,一概不得靠近!若是警告无用,就直接用拳头。拳头解决不了,就算是用刀子将对方的脑袋割下来,也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去驿馆之内,都听明白了?” 所有人心中一凛,赶紧应道:“诺!” 当即各司其职,分头行动。 房家部曲和一些兵卒当即散开在驿馆周围警戒,严防心怀叵测之辈偷偷接近。另一部分京兆府的刑讯侦缉好手则在程务挺带领之下进入驿馆,勘察现场。 刚刚一进驿馆之内,站在院落里,即便是天气严寒亦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个位于鄠县城郊的驿馆建筑简陋,只有一间正堂、两间偏厅以及后院一溜房舍,厨房、卧室、马厩皆在一个院落当中,看上去颇为杂乱。 程务挺一路走过去,每一间房舍之中都有死人,有兵卒有杂役,有厨子有官员,或是挣扎中被杀尸体倒卧在房中地上,或是干脆在睡梦之中便给一刀剁掉脑袋…… 即便以程务挺的铁石心性,面对这种规模的无差别屠杀亦不免触目惊心。 最后来到长孙澹居住的那间房舍之中。 房舍之中倒是颇为精致,木桌茶具,火炕上铺着厚厚的毡子。 长孙澹的尸体俯卧在木桌之旁,脸朝下,一道深深的刀口从后腰部位显露出来,干涸的鲜血淌了一地。 程务挺在满口驻足,自有仵作和差役轻手轻脚的走进去,仔仔细细的搜查现场,不放过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盏茶时间过后,仵作才过来汇报。 “死者乃是长孙家嫡子长孙澹无疑,已然验明正身。死者的死亡时间在昨夜的亥时左右,身上只有一处伤口,正是致命之伤。凶手用一柄宽一寸七分的长刀由死者的身后刺入,伤及脏腑,当场毙命。而且刀口甚是齐整,说明死者在被长刀刺入身体之后并没有剧烈的挣扎,双眼一直圆睁,应当是死的时候甚为意外,或许……是因为这个凶手乃是他的亲近之人,是以感到不解和惊骇。” 程务挺微微皱眉。 凶手是长孙澹亲近之人? 难不成还真是长孙家演了一出“苦肉计”,想要用长孙澹的性命将房俊一举扳倒? 这也太自信了吧…… 那仵作继续说道:“……参军大人且过来看。” 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现场已经勘察完毕,不虞破坏。 程务挺走进去,站在长孙澹的尸体旁边,目光顺着仵作的手指看去…… 嘶! 程务挺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栽赃嫁祸 只见仵作慢慢将长孙澹已经僵硬的右手抬起,在长孙澹的手底下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血字。 “户”…… “户”乃是“房”字的起笔顺序,岂不是意味着长孙澹临死之前留下“杀人者房俊”的绝笔? 真他娘的狠啊!这种情况下,越是聪明的人就会认定这个“户”字就是没写完的“房”字!半个字比一个整字的说服力更大! 程务挺当然知道长孙澹的死跟房俊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么是长孙澹抱定死志,写下这半个血字之后让自己的亲信来结束自己的性命,以此来构陷房俊,亦或是凶手在将长孙澹杀害之后,故意写下这半个血字来栽赃嫁祸? 程务挺正自沉思,那仵作又说道:“参军大人,还有这个,您看……” 仵作又将长孙澹的左手慢慢举起。 长孙澹的左手紧握成拳,青筋暴凸,显然临死的时候甚为用力。 程务挺皱起眉毛。 天寒地冻,加上死去多时,尸体已经渐渐僵硬。但是自长孙澹的手指缝见,可以清晰的看到他手中握着一个东西。仵作掰了几下长孙澹紧握的手指,没掰开,稍稍用力,“咔咔”两声轻响,却是指骨被掰断了。 “嗒” 一个东西自长孙澹手掌间跌落在地。 是一块玉佩。 玉质莹润,用红绳打了一个络子,甚为精致。 程务挺脸色顿时大变! 作为房俊在京兆府的第一心腹,他自然与房俊极为亲近,对于房俊甚是熟悉。这块玉佩瞅着就眼熟,岂不正是晋阳公主送给房俊的那一块? 这块玉佩出现在这里…… 简直就是最好的物证! 此乃皇室之物,天下独一无二,若非房俊出现在这里,这块玉佩怎会留在长孙澹手中? 程务挺甚至脑补出房俊前来杀害长孙澹,但是争斗之中虽然得手,将长孙澹杀死,却被长孙澹挣扎之中将玉佩攥在手里…… 那当然不是真相! 真相就是一个长孙澹极为亲近之人趁长孙澹不备,从身后将之刺杀,而后写下半个血字,又将房俊的这块玉佩塞进长孙澹的手里…… 程务挺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现场皆被京兆府紧紧封锁,勘察现场又是自己带队,否则若是让刚刚的刑部官差进来…… 这勘察如何写几乎不用去考量,绝对会与凶手的构想一般无二。 但问题是房俊的贴身玉佩怎会出现在此处? 莫非……是房俊身边亲近的人除了问题? 程务挺心中焦急,面沉似水,伸手道:“勘察文册呢?拿来我看。” 旁边立即小跑过来一个京兆府的巡捕,将记录现场情况的文册递给程务挺。 程务挺结果文册,细细看了看,然后要来毛笔,将其中“血字”、“玉佩”等等一笔勾掉,递给那个巡捕,叮嘱道:“没有什么血字,也没有什么玉佩,都听明白了?” 仵作和巡捕们都不是傻子,参军大人如此明显的动作,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是在给府尹大人洗地…… “属下明白。” 众人齐齐恭声回道。 这种事情见的多了,世家门阀之中难免有人胡作非为,这个时候自然是要验尸的仵作和勘查的巡捕们配合,消灭证据甚至伪造证据。虽说此乃违法乱纪之事,然已然见惯不怪,毫不惊异。 更何况这还是在给自己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京兆府的一把手洗地? 这个地必须洗,而且洗的没毛病。 任谁也不可能在京兆府侦办的案件当中找出京兆府官员的毛病…… 程务挺心急如焚,当即说道:“将此间团团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某这边回长安请示府尹,尔等切勿懈怠!” “诺!”众人齐齐应了一声。 程务挺握着那枚玉佩反身走出驿馆,只带了两个亲随便打马疾驰,返回长安。 到了长安西的金光门,远远的便见到城门处排起长长的队伍,一群一群的兵卒在人群当中往来穿梭巡视,挨个检查,整个城门几乎堵的水泄不通。 程务挺略微皱眉,打马径自来到城门处,冲着检查的兵卒喊道:“诸位是哪一卫哪一营兄弟?带队将军是哪位,可否引荐一下?某乃是京兆府司录参军程务挺,现有紧急事务需入城面呈吾家府尹,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他可没耐心在这里跟这帮兵卒瞎耗,房俊的贴身玉佩出现在死去的长孙澹手里,这足以说明房俊的身边出现了奸细。谁知道这个奸细还会不会做出什么手脚? 有心算无心,稍稍搞点小动作都有可能使得房俊万劫不复! 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笑着走过来,远远的便抱拳客气道:“哎呦,原来是京兆府的程参军,失礼失礼!吾等刚刚受命,说是有凶徒企图混入长安,这不就赶紧的在城门处严加盘查。这长安可是京兆府的地界,咱们就算是身受军令,亦不敢为难您啊!来来来,末将这边给您开个通道,让您先行通过。可不敢耽搁你们京兆府的事情,谁不知道房二恼火起来谁的面子也不敢给?哈哈,吾等可是怕得很,得罪不起,得罪不起。” 程务挺在马上略一抱拳,心说算是识相…… 客套几句,便策马随着那校尉来到城门底下。 城门洞里拥堵不堪。 程务挺本以为那校尉会给他清理出一条通道,见此状况便有些不悦:“这位校尉,某有急事亟待进城,不知可否先行命百姓停留片刻,让某先行?” 那微笑诡异的一笑:“行行行,怎么不行?您可是京兆府的司录参军,您的上司可是房二……来人啊,给我拿下!” 陡然一声大喝,身边十数名兵卒如狼似虎的扑上来,拽住程务挺的腿就将他拖下马背。程务挺固然悍勇,可是事起仓猝不及防备,情况不明又不能悍然拔刀,一个愣神的时候就已经被拽下马背,四五个健硕的兵卒死死的将他摁在地上,旁边有人拿出绳索,将他四马倒攒蹄的捆了结结实实。 身后的两个亲随亦是同样下场…… 程务挺勃然大怒,奋力挣扎道:“尔等这是何故?某乃是京兆府司录参军,朝廷命官,尔等竟敢如此无礼,想要造反么?” 那校尉笑嘻嘻的上前,脚底下冷不丁的飞起一脚,狠狠的踢在程务挺的下巴上。 “唔……” 程务挺疼得惨叫一声,咬破了舌头,嘴里的血一瞬间就冒了出来,疼得他冷汗直流,说不出话来。 那校尉冷笑道:“好威风,好煞气!司录参军了不起啊,京兆府了不起啊,房二了不起啊?实话跟你说吧,老子等你好久了,这回就等着跟你家那个棒槌府尹一起下大狱、砍脑袋吧!来人!将此人给某捆得结实了,即刻押送刑部,不得有误!” “诺!” 两旁的兵卒上前,用一块破布将程务挺嘴巴堵的严实了,将他抬起来扔到城门口早已备好的一辆板车上,而后挥舞着马鞭将城门口等待出入城的百姓尽皆驱散,押解着程务挺急急忙忙入城而去。 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嘴巴也堵住的程务挺悔的肠子都青了! 大意了啊! 既然猜得到凶手实在栽赃嫁祸房俊,自己怎地不多带一些人保护好身上的这块玉佩呢? 这可是最直接的证据! 而且由于他私自更改凶案现场的勘察文册,更将证据拿走,足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果不其然,被羁押到刑部之后,还未来得及下狱,便有人前来自他身上搜走那块玉佩。 那人仔细看了看那块玉佩,对另一人笑道:“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本来我们派去的人被驱逐,在下还挨了一顿臭骂,不过程务挺这个傻子算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程务挺又是气愤又是懊恼,差点就想咬舌自尽!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打草惊蛇 大理寺正堂之内,孙伏伽面色肃然,古井不波。 长孙濬一身素白麻衣,披麻戴孝,卓立堂下。 两侧大理寺署官、书吏尽皆默然不语…… 前去京兆府传唤房俊的差役返回,仔细述说了房俊拒绝前来的情由,而后闭上嘴巴,退在一边。 孙伏伽沉默少顷,淡淡说道:“长孙郎君既然是状告房俊,可有状纸呈上?” “自然是有的。”长孙濬自袍袖当中掏出一张状纸,双手递给走上前来的书吏。书吏接了,也不敢看,直接呈递给堂上端坐的孙伏伽。 孙伏伽接过来,一目十行,看了一遍,眉头便自微微蹙起。 这份状纸辞藻华丽、情真意切,充分表达了一个兄弟被人杀害之后的兄长那种悲痛欲绝、仇恨滔天的心情,恨不得将房俊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但是通篇却无一字一句涉及到此案的证据,这种东西怎能作为状纸? 若非长孙濬的长孙家子弟身份,孙伏伽差点就将其轰出去…… 捣乱呢是不? 将状纸放在书案上,孙伏伽抬起头看着堂下器宇轩昂的长孙濬,手指下意识的在那份状纸上缓缓敲击着,沉声说道:“长孙郎君虽然非曾身入官府,但是长孙家家学渊源,想必对于诉讼之事亦多有了解。房俊乃是从二品高官,执掌京兆府,地位非同小可。长孙郎君若是想要状告房俊,那就必须要证据确凿,否则本官断然不会受理。你这份状纸……说句不好听的,跟废纸亦无区别。” 这已经是客气的说辞。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理寺! 房俊是什么人? 京兆尹! 跑到大理寺来状告京兆尹,无凭无据信口雌黄么? 若非孙伏伽生性温和,换了一个人来坐这个大理寺卿的位置,此刻怕是已经将长孙濬轰出去了! 如果都像你这么搞,今儿想告京兆尹,明儿想告亲王,岂不是天下大乱? 朝廷还要不要规矩了? 在孙伏伽想来,这根本就是长孙濬不忿于兄弟的惨死,有可能在未得到长孙无忌的授意之下,便怒气冲冲的赶来大理寺状告房俊。 虽然没证据,但是这般闹一闹,对于房俊的名声也的确会有影响,再配合几个御史言官弹劾房俊几本,足以被房俊找找麻烦,恶心恶心他…… 他已经做好了长孙濬不如不饶的打算。 好歹也是长孙家的嫡子,又刚刚失去了兄弟手足,哪怕情绪过激一些、处事鲁莽一些也在所难免,孙伏伽已经在心里开始琢磨着如何劝导长孙濬,休要再继续这种无聊的告状。 孰料长孙濬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只见长孙濬一拱手,神情淡然道:“在下知错了……虽然深信房俊乃是杀害吾弟之凶手,但是苦无证据,自然不应当前来大理寺击鼓鸣冤,给孙寺卿添麻烦。孙寺卿年纪长辈的交情不忍苛责,在下却是心中有愧。改日当亲至孙寺卿府上赔礼致歉,今日便就此别过。” 言罢,深深一揖,在孙伏伽惊诧的目光中翩然而去…… 孙伏伽有些错愕。 这就……走了? 旋即脸色阴沉起来。 因为心情激愤所以哪怕没有证据也要来大理寺状告房俊,有枣没枣的先打一竿子再说? 绝对不是! 难道说……长孙濬之所以前来大理寺,就只是为了做出这样一个姿态,给某些人? 那么这个某些人,又是谁呢? 如果这个“某些人”是房俊呢? 房俊得到长孙濬前来大理寺告他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 孙伏伽陷入思索之中。 若是房俊…… 想必也会如同自己一样,无论长孙澹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也定然认为长孙濬是掌握了一些证据,这才敢前来大理寺告状。 如果是这样,想必房俊会做出一些动作,比如…… 封锁凶案现场! 若长孙澹乃是房俊所杀,那么他一定会立即封锁现场,确保没有证据遗留。 若长孙澹不是房俊所杀,他还是会立即封锁现场,仔细搜索是否有凶手为了栽赃嫁祸给他而故意遗留下来的证据! 如果现场确实有证据,那么房俊的动作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如果房俊不是凶手,而凶手又在一些证据上做些手脚…… 房俊封锁现场,就正中凶手的下怀! 这岂不是“打草惊蛇”之计? 孙伏伽吸了一口凉气…… 难不成,这长孙澹还真就是长孙家“苦肉计”里头受苦的那块“肉”? 这已经不是受苦了,而是“死肉计”…… 孙伏伽微微一叹,吩咐左右道:“速速前去刑部,查看一番可有事情发生。若是本官所料不错,这件案子跟咱们大理寺已然无关,战场就在刑部之内!” ***** 刑部尚书刘德威端坐在刑部大堂之上,鬓角染霜,双目炯炯,凝视着堂下的长孙濬。 刘德威今年已过六旬,却依旧姿貌魁伟,颇以干略见称。 其出身徐州彭城,乃是汉高祖刘邦脉下的第二十五世孙,算下来是“五帝三王余绪,一侯两公世家”。汉魏以降,该家族中以显宦、武将、史官、书家、隐士、诗人、孝义之士列名于史册者百余人,人材之盛蔚为壮观。 刘德威本为隋将,后归李密,武德元年随李密投归唐高祖李渊,被任为从三品左武候将军,封滕县公。刘德威从刘武周处自拔投归李渊,并陈明刘武周部署虚实,被唐高祖李渊封为彭城县公。在武德四年平定窦建德、王世充的战争中,刘德威因功被唐高祖任命为刑部侍郎,加散骑常侍。因刘德威原配夫人荥阳郑氏较早去世,唐高祖就把宗室之女平寿县主嫁他为妻,生二子。而刘德威原配所生的长子刘审礼也能孝事继母,爱护幼弟,一家和睦,传为美谈。 贞观初,历大理、太仆二卿,加金紫光禄大夫。后敕封为绵州刺史,以廉洁公平著称,百姓为之立碑,继而转任检校益州大都督府长史。 贞观十一年,复授大理寺卿。翌年,升任刑部尚书。 其女嫁给高祖李渊第十五子虢王李凤为妃…… 正宗的皇亲国戚。 此刻在其左右,则是刑部侍郎张允济、韦义节。 长孙濬立于堂下,神情悲戚,侃侃而谈…… “吾弟年幼,因不忿大兄之遭遇,故而对房俊怀恨在心,虽则有错,情有可原。而那房俊禽兽之心,将吾弟设计陷害,其悲惨简直人神共愤!即便如此,尚不放过,先将吾弟发配充军,继而亲至赶往鄠县驿馆,将之残忍杀害……天日昭昭,公道何在,国法何在?在下唯原刑部立案侦查,将残暴之凶徒房俊绳之以法,以慰吾弟在天之灵,以正国法,以肃纲纪!” 大堂之上,刑部诸位官员尽皆面无表情。 刘德威瞅了一眼左右,问长孙濬道:“空口白牙,如何敢污蔑一位从二品高官、堂堂京兆尹?” 长孙濬拱手道:“自然是有证据的。” 刘德威面容一整:“证据何在?人证亦或物证?” 长孙濬答道:“在下有人证,乃是房家下人,可证明房俊昨夜率领家将部曲一夜未归。” 刘德威刚想说话,下首坐着的刑部右侍郎韦义节开口说道:“好叫尚书知晓,刚刚侍郎段遵前往鄠县驿馆侦缉长孙澹被杀一案,却被京兆府官差殴打。幸而其回城之时擒获一名要犯,并且在要犯身上搜获一件极其重要之物证……” 刘德威面色瞬间阴沉,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韦义节。 居然敢在本官的眼皮子底下搞事情?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沆瀣一气 刘德威怒视韦义节,极其不悦。 身为刑部尚书尚且不知那长孙澹何时身亡,属下便已然急匆匆的赶赴现场,想要接管凶案,并且与京兆府的官差大打出手。就连搜获了重要物证都瞒着自己,这是要将本官架空么? 面对上司的怒火,韦义节怡然不惧。 论家族、论出身,他比刘德威更显耀! 彭城刘氏算什么? 京兆韦氏才是真正的簪缨世族! 其曾祖父韦孝宽,是北朝著名的军事统帅,仕周为太傅、尚书右仆射、雍州牧,郧国公;其祖父韦总,仕周为骠骑大将军、右宫伯、京兆尹、河南怀公;其父韦圆成是韦总的长子,为隋开府仪同三司、陈沈二州刺史,袭爵郧国公;其叔父韦总次子韦匡伯,是太宗昭容韦尼子之父,在隋朝时为尚衣奉御、舒国公;韦圆照,韦总三子,尚隋丰宁公主杨静徽,为驸马都尉;其姐韦贵妃乃是李二陛下妃子,贞观元年四月拜册的“四夫人”之首…… 韦元通之流,不过是京兆韦氏的偏支,便已然实力成为关中翘楚! 他从贞观三年开始便担任刑部侍郎,上有家族庇荫,又有自己兢兢业业,却一直屈居副职,心中焉能心甘? 刘德威这个老匹夫凭什么就能长久的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颐指气使? 刘德威面现怒容,诘问道:“韦侍郎说言之事,为何本官一概不知?” 韦义节从容答道:“尚书您日理万机,加之德劭年高,卑职何以敢事事都烦扰尚书您?故此,这等小小不言之事,卑职代劳即可。” 刘德威气极而笑:“小小不言之事?好一个小小不言之事!事关一位从二品的高官、堂堂京兆尹,一位世家子弟的性命,居然在你眼中便是小小不言之事?” “尚书明鉴,此事先前卑职并不知道其中牵扯重大,只是有人来举报鄠县驿馆发生凶案,便派遣侍郎段遵前去审理勘察,孰料会与京兆府的差役发生冲突?更不知道段遵回城之时居然顺手擒获一名贼子,便能搜获一件有关于房俊的证据……” 段遵并不是左右侍郎之一,乃是刑部郎中。 不过前隋之时在六部之内,常有将郎中尊称为侍郎之举,而在真正的侍郎前面都会加上“左”、“右”的尊称以区分…… 韦义节轻描淡写,将责任推卸干净。 刘德威点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么此事皆由韦侍郎处置即可,与本官无涉。” 言罢,起身便欲离去。 不是想要架空本官么? 那行,给你这个机会。 反正这是一滩浑水,本官还得想着如何脱身而出呢,见你争着抢着要上,那你就上呗! 本官年过六旬,风光一世,就算被你挤兑下台又如何? 这种事情,绝对不参合。 韦义节对于刘德威的反应有些愕然,不过旋即便明白了刘德威的心思。 金蝉脱壳啊…… 赶紧给长孙濬使个眼色。 长孙濬赶紧说道:“尚书请留步!在下有一物交于尚书。” 刘德威冷笑道:“尔等已然串通一气,又与本官何干?你们自己寻死,本官成全你们便是。” 长孙濬急忙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张信笺,双手递上,说道:“尚书明鉴,此乃虢王殿下手书……” 虢王李凤,乃是刘德威女婿…… 刘德威对这个女婿甚为看重,不知信中所言何事,唯恐坏了女婿的大事,只得接过。 刘德威细细看过,顿时脸色一变,怒道:“尔等自去勾当,何以拖人下水?” 自己那个傻女婿,居然牵扯进了这件事…… 韦义节默然不语。 另一位右侍郎张允济抬头望天。 长孙濬悲戚道:“吾弟惨死,家父一夜白发,悲怮欲绝。凶徒不除,何以彰显天威,何以维护正义?还请尚书不畏强权,主持公道!” 刘德威心念电转,思讨得失。 看情形,非但是韦义节参与其中,便是张允济也脱不掉干系,整个刑部怕是已经全部被收买,自己完全成了孤家寡人。况且虢王能够给自己写这封劝导自己参与的信笺,那边必然再难以脱掉干系…… 少顷,愤然拂袖道:“蝇营狗苟之辈,某不屑与之为伍!” 当即退至后堂。 余下满堂官员尽皆愕然…… 长孙濬问道:“韦侍郎……这该如何是好?” 韦义节稍作沉吟,沉声道:“无妨,尚书不过是一时忧虑,冷静一下必然会看清形势,至不济也是置身事外,无关大局。”转而问向对面的张允济:“张侍郎,依你之见如何?” 张允济笑了笑,淡然道:“尚书之下,以韦侍郎为尊,一切由您定夺吧。” 自古以左为尊。 韦义节暗骂一句:老狐狸! 这是既想要坐收红利,又想置身事外,不担责任! 不过他没耐心跟这个老滑头斗法,眼下必须将这件案子办得铁证如,那些允诺与他的人才会信守承诺,将自己一力推上刑部尚书的宝座…… 韦义节当即接管了刑部大堂。 “先将物证呈上来,若是确认无误,便将房俊缉拿归案。” 自有书吏将自程务挺那里得到的玉佩盛放在一个托盘当中,呈到韦义节的案头。 韦义节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问道:“长孙郎君,此乃何物?” 长孙濬答道:“这块玉佩乃是文德皇后之物。本是长孙家祖传之宝,在文德皇后嫁于陛下之时作为陪嫁之物,甚得文德皇后之喜爱。文德皇后殡天之后,陛下将之赐予晋阳公主,以为寄托思念之物。后来晋阳公主将其赠与房俊,此事无论宫内宫外,尽皆知晓。而现在这块玉佩却出现在吾弟手里,临死之际亦要死死的攥住,可见必是房俊行凶之际被吾弟趁其不备而夺下。天理昭昭,这才让吾弟之死有了线索。” 韦义节点点头,转而看向刑部诸位官员,问道:“诸位可有话说?” 一位主事说道:“想必长孙郎君不会编出这等谎话来诓骗于吾等,既然陛下、晋阳殿下都知道这块玉佩,若是撒谎岂非当即便被拆穿?故而,最低限度来说,长孙澹临死之时房俊应当是在现场的,长孙澹之死,房俊脱离不掉干系。” 余者尽皆赞同。 无论是不是跟韦义节暗中勾结,亦或站在房俊那一边,都不能否认这个逻辑。 韦义节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将房俊缉拿归案,然后安排审问人证,命其与房俊当堂对质。” 各位官员一致同意。 当即命令衙役即刻前往京兆府缉拿房俊归案。 是“缉拿”,没有驾贴,没有文书。 已经将房俊当做犯人来对待…… ***** “什么?程务挺被刑部差役抓走?” 房俊愕然问道。 一个京兆府巡捕房的小头目一边擦着汗,一边回道:“正是!卑职当时就在金光门不远处执勤。右屯营不知何故派遣兵卒将金光门封锁,严查出入的百姓,程参军大抵是从城外返回,被右屯营的兵卒设计擒拿。卑职一路尾随,见到他们将程参军直接押解进了刑部衙门……” 他不知程务挺出城办理什么任务,但是堂堂京兆府司录参军却被右屯营给擒拿,继而送到了刑部衙门…… 怎么看这其中都透着不寻常,故此急急忙忙赶来向房俊禀告。 房俊面色凝重。 他尚且不知程务挺在鄠县驿馆之内是否得到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证据,但是程务挺这般匆忙的赶回长安,必然是有个什么发现。 若是果真有什么证据…… 现在必然已经落到了刑部手里。 只是刑部尚书刘德威也参与进去了吗? 哪怕他未曾参与,仅只是置身事外也甚为不妙…… 门口传来通禀之声,有刑部官差前来……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形势危急 “房府尹,此乃刑部缉拿令牌,下官受命前来缉拿房府尹归案。您是明白人,自是毋须下官多嘴,休做无用之抵抗,省得大家都难做。您请吧?” 刑部一位主事将令牌在房俊面前展示,神情倨傲,语气也有些恭顺。没办法,哪怕是面对即将成为阶下囚的房俊,也没人有那个胆子当面给他难堪! 房俊面无表情,问道道:“刑部的命令是‘缉拿’是吧?敢问签发这道命令的可是刑部尚书刘德威?” 那主事微愣,说道:“并不是刘尚书,而是韦侍郎签发。” 房俊眼睛微微眯起:“韦义节?呵呵,很好。原来刑部已然腐朽到连规矩都忘了,真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豚犬蠹虫!” 那主事满脸涨红,大声说道:“房府尹休要逞此口舌之欲!刑部做事自然有规矩,您虽是从二品的高官,但是刑部执掌天下刑狱,照样惯得你!左侍郎可代替尚书签发缉拿令牌,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 房俊失笑道:“瞅瞅你们这般愚蠢的模样,老子都替你们脸红!你们只记得本关是京兆尹,却忘记本官既是驸马,又有华亭伯的爵位在身了吗?” 那主事一脸错愕,瞠目结舌…… 糟糕! 房俊的华亭侯爵位虽然被剥夺,但仅只是降爵一级,由华亭侯变成了华亭伯!大唐律,但凡人犯有爵位在身,那就必须由三法司的正印主官共同签发手令,才能缉拿归案! 不过这个也还好,虽然疏忽了,但若是刑部强制执行也说得过去。先将你带到刑部大堂,将证据落实罪名敲定,谁还能说要释放房俊的话语? 但最要命的是,房俊还是当朝驸马…… 驸马是什么? 那是皇帝的家人! 而皇帝的家人、族人犯法,所有的地方衙门统统无权审理,就算是三法司也不行。 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衙门叫做“宗正寺”…… 那位刑部主事彻底傻眼! 这事儿办的……怎么可能出现如此低级幼稚之疏忽? 房俊不屑的笑了笑:“兄弟,新来的吧?” “啊!啊?” 那主事下意识的答了一句,随即意识到不妥,改口道:“与你何干?” 房俊哼了一声。 不是新来的,怎么可能连基本的律法规则都不懂便能担任刑部主事? 他驸马的身份固然是要“宗正寺”才有权处置,但是这绝对不能代表刑部没有审理权!长孙濬将房俊状告到刑部,刑部业已受理此案,那么就有权将房俊缉拿到刑部审讯。 刑部有权审讯、有权定罪,只不过是无权处置而已。 换句话说,那就是刑部可以给房俊定下罪名,但是执行权在宗正寺…… 只要将房俊带到刑部,将一切罪名全部落实,量刑做好,即便是最后移交到宗正寺,宗正寺大抵也不会将此案完全推翻。好歹刑部也是执掌天下刑狱的所在,宗正寺若是全然推翻刑部的罪名、量刑,岂不等同于削弱刑部的威严? 没人会这般办事。 可是这个主事明显被房俊忽悠瘸了…… 他有些抓瞎,自己确实是从右屯营临时调到刑部来的,任务就是为了防止以往刑部的那些官员会与房俊暗通款曲。可是那些大佬怎地能够出现如此低级的错误,自己气势汹汹前来,搞了半天却连缉拿的权力的都没有? 他心中狐疑,却不知如何反驳。 一个大头兵,你指望他能知晓多少刑律之事? 他身边的差役倒的确是刑部之人,可是一个差役,又如何能够有胆量去质疑一个京兆尹说出来的话? 人家房俊信誓旦旦的这么说,想必大抵也就确实如此了…… “啪!” 房俊趴在炕上一拍身边的案几,怒叱道:“本官一身正气,即便有小人作祟嫁祸污蔑,你们刑部的人都是瞎子还是傻子,便敢对本官下达缉拿令牌?谁给你们的胆子?来人呐!将这些助纣为虐的混蛋给本官打出去!” “诺!” 门外的京兆府衙役闻言一拥而入,拳脚齐上,顿时将这群刑部差役放翻在地,而后拖着腿给拖了出去,仍在京兆府门前的大街上。 滚地葫芦一般狼狈不堪…… 那刑部主事被打的鼻青眼肿,在地上滚了两个圈儿,嘴里愤然大骂道:“房二你是找死还是怎地?连刑部的差役都敢打,你京兆府是龙潭虎穴吗?” 往来行人纷纷注目,啧啧称奇。 心说这房二果然好威风、好煞气! 连刑部的差役都敢打,这天底下还有房二不敢干的事儿、不敢打的人吗? 刑部主事这才发现自己成了万众瞩目的目标,低头看看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愈发羞愤交加,赶紧以手捂脸,一溜烟的跑回刑部衙门。 他想要跟那些大佬们好生问问,你们这是搞什么鬼,明明没有缉拿人家的权力,为何还要让我去白白挨打受辱? 京兆府值房内。 将刑部差役打出去,房俊面沉似水。 杜楚客、李义府、王玄策等一干心腹闻听此事,匆忙赶来。 杜楚客听闻了缘由,深思道:“此事有些不妥。先是长孙澹莫名其妙的身死,继而是长孙濬前往大理寺告状……难不成这是引蛇出洞的策略?就是要让你心中惊疑,派人前去封锁凶案现场……程务挺匆忙赶回,定然是发现了对你不利的证据……若果长孙澹是这帮人的‘苦肉计’,那么这个证据也必然是他们事先安排。不将这个证据直接呈送到刑部,而是通过程务挺之手转了这么一圈,其可信程度必然大大增加,否则何以解释程务挺封锁现场,不许刑部的人参与勘察……如此说来,现在这个证据定然已经落在刑部……” 杜楚客心思细腻,这一番抽丝剥茧,房俊是越听越有道理。 禁不住冷汗涔涔而下…… 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心中所想,都已经被对方算计得清清楚楚了吗? 这到底是何人所为,焉能如此精明,又对自己的性情作风这般熟悉? 绝对不能落入刑部手中! 房俊当机立断:“本官这就前往宗正寺。” 王玄策不解道:“去宗正寺有什么用?现在长孙濬在刑部告您,虽然您将那刑部主事蒙住了,但是接下来必然还有再有人来。而且此案既然已经由刑部受理,按理来说宗正寺也无权过问,顶多就是在刑部定罪之后,坚持不予执行罢了……” 李义府淡淡说道:“长孙濬固然可以到刑部状告府尹,府尹又为何不能到宗正寺状告长孙濬?” 王玄策恍然,移花接木啊! 房俊是驸马,长孙濬和长孙澹兄弟亦是皇亲国戚,正好归于宗正寺管辖! 同时心中暗暗惊异,这个李义府当真是心思灵透…… 杜楚客点头道:“如此甚好。只要宗正寺受理你的状告,那么此事便陡生波折,大大出乎对方的预料,吾等才能从容周旋。否则若是二郎被刑部羁押,那就太过被动。” 宗正寺是否受理此事,自然毋须担忧。 现在的宗正卿是汉王李元嘉,那可是房俊的亲姐夫…… “事不宜迟,本官这就动身前往宗正寺。本官不在的这段期间,咱们的那件大事便交由杜先生全权处置,尔等务必听从杜先生的吩咐,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房俊叮嘱王玄策与李义府,唯恐自己不在,杜楚客压不服这两个桀骜之辈。 事实上杜楚客无论人脉、威望以及资历、能力现在都远在李义府与王玄策之上,他两怎么可能不服?杜楚客现在虽然只是任着一个“城管”的职司,但是俨然乃是京兆尹的二号人物,便是独孤诚等人亦都对其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人的名树的影儿,人家杜楚客叱咤风云的时候,他们这班人还在和尿泥玩儿呢…… 房俊当即由几个亲随护送,出了京兆府,径自前往宗正寺。 只是刚刚行到皇城之前的大街上,便见到前方一队人马气势汹汹的赶来,远远的见到他便高声呼喝:“立即将人犯给本帅拿下!” 一大群兵卒扑了过来……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身陷囹圄 “立即将人犯给本帅拿下!” 大街之上一声暴喝,一大群兵丁当即如狼似虎的扑将过来! 软榻之上的房俊大吃一惊,抬头望去,却见前方不远处一员玉面银甲的青年将军端坐战马之上,横眉立目,顾盼自雄。 正是右屯营大将军柴哲威…… 房俊暗道不好! 这若是落在刑部手中,怕是定会将长孙澹之死落在自己身上打成铁案,想要翻身可就难了! 可是自己身边只有几个家将亲随,就算再是身经百战,又如何敌得过对方整整一旅兵卒?只是一个照面,身边的家将亲随便被放翻在地,死死摁住。 有兵卒便上前来锁拿房俊。 房俊也顾不得臀后伤势,忍着疼痛自软榻上站起,顺手抄起跌落身边一柄带鞘的横刀,猛地冲着兵卒脑袋横扫而出。那兵卒吓了一跳,急忙伸手臂去格挡。 “咔嚓!” “哎呀——” 一声惨叫,那兵卒的手臂以一个诡异的形状软软的垂下去,竟是被打断了鼻骨,疼得他冷汗直冒。 不过这一下也让房俊臀后的伤处撕裂,剧痛难当,鲜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 他以刀杵地,不屑道:“尔等屑小,亦敢侮辱某房俊?” 其余兵卒摄于房俊之威名,虽然一拥而上房俊必定双拳难敌四手,却也只敢远远的围着,无人敢上前一步。 柴哲威策马上前,环视胆怯心虚的兵卒,心中恼怒。 遂大声喝道:“房俊!某敬你是条汉子,不忍折辱于你。不过你现在被刑部签署缉拿令怕,已然身为罪犯,若是识相的便乖乖束手就擒,某礼送你前往刑部正堂接受审讯。” 房俊哑然失笑:“罪犯?简直岂有此理,就凭你们一张嘴,某堂堂京兆尹就成罪犯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柴哲威面色阴沉:“你到底有罪无罪,自然是要审讯过后方才知晓。某只是奉命前来捉拿于你,至于审讯之事,与某何干?” 房俊哼了一声:“奉命?某倒是问一问,你奉的是谁的命?是皇帝的命,还是你自己的命?尔身为右屯营大将军,职责便是宿卫皇城北门,现在尔擅离职守,已是死罪!” 说到此处,房俊环视左右兵卒:“尔等听从主将之命虽是本分,然则如今柴哲威私自离营、干预朝政,尔等便是从犯,免不了一个胁从谋逆、诛灭九族的大罪!若是聪明的,那就速速返回玄武门大营,莫要助纣为虐,自寻死路!” 一众兵卒尽皆哗然。 什么助纣为虐、诛灭九族之类的话语倒是没人相信,柴哲威哪里有胆子谋逆造反? 但是右屯营本就是宿卫宫禁的部队,现在擅离职守是绝对的,而且房俊乃是京兆尹,出动军队来抓他……大抵也算得上是干预朝政吧? 顿时便狐疑的看向自家主帅。 “放肆!” 柴哲威勃然大怒:“死到临头,还敢煽风点火?来人呀,休要与其聒噪,速速给本帅拿下!若敢反抗……那就狠狠的打!” 他本来想说“若敢反抗,就地格杀”的,幸亏反应的快,及时改口。否则若是房俊反抗,自己手底下这帮夯头夯脑的大头兵当真将其击杀可如何得了? 甭管房俊杀没杀长孙澹,也甭管房俊会被刑部那帮人治一个什么罪,一旦房俊死在自己手上,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 最起码皇帝的怒火他就无法承受! 军令不可违,即便对于擒拿房俊一事心生疑窦,但是兵卒们不敢抗命,纷纷拥上前去。一个两个都打起精神,深知房俊乃是勇猛无敌的战将,虽则身上有伤,可若是一时不慎被他一刀给砍了,岂不是冤哉枉也? 孰料未等他们近前,房俊便将手中横刀一扔,对柴哲威干脆说道:“随你们前去刑部便是,只不过用不着绳索捆绑了吧?再则某身上有伤,让某趴在软榻上分出几个人抬着可好?” 柴哲威松了一口气,拒绝道:“尔现在乃是人犯,哪里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枷锁镣铐是必须要戴的……” 话未说完,房俊已然伸出双手,无所谓道:“行,柴哲威你公正严明,某记住你了!只是若房某不死,走出刑部大堂的那一天,今日这笔账,咱们再好生清算一番!” “你滴娘咧!你敢威胁我?” 柴哲威差点气死,可是面对房俊的时候他难免心里发虚,琢磨着就算房俊杀掉了长孙澹,以他的身份地位,陛下想来也不会判处一个斩立决吧? 撸了官职爵位,可他房二照样还是房二! 若是天天找自己麻烦,谁受得了? 更别说房俊身后可还有一个房玄龄呢…… 偷偷咽了口口水,柴哲威色厉内荏道:“不过本帅自是不与你一般见识,念在你身上有伤,那啥……分出几个人,抬着他前往刑部大堂。” 一众兵卒尽皆无语。 心说咱们这位大帅是当真惧怕房俊啊…… 就这么威胁一句,您就萎了? 不过既然主帅有命,谁又敢当真抗命? 当即便分出几人,搀扶着房俊趴到软塌之上,见到他身后衣衫已然被鲜血染红,纷纷默然,小心翼翼的抬着他前往刑部正堂…… 大街之上往来百姓无数,纷纷惊异的看着这一幕。 堂堂京兆尹,居然在大街之上被公然缉拿? 房二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啊…… 柴哲威骑着马,率领一众兵卒将房俊押解到刑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缉拿房俊这个任务也不简单,谁知道那小子会不会棒槌脾气发作,一不做二不休公然拘捕?对于房俊的战斗力他算是心心有余悸,若是大街之上没有拿下房俊反而被他揍一顿…… 柴哲威的脸面算是掉在地上捡不起了。 房俊刚刚被押进刑部衙门,便有一群衙役冲上来,将其官袍衣帽里里外外的搜索一遍。 房俊忍着怒火,任意处置。 未几,便被带到正堂之上。 ***** 太极宫,神龙殿。 李二陛下面色阴翳。 手指婆娑着这块玉质温润的羊脂白玉,似乎时光倒流,已然逝去的文德皇后那风姿绰约的身影恍惚之间出现在眼前…… 这块玉佩李二陛下相当熟悉,当年文德皇后嫁给他的时候,这块玉佩便系在她的身上,甚为喜爱。皇后去世之后,兕子整日里哭泣,不停的喊着要母亲,自己便将这块玉佩给她,睹物思人,寄托哀思。 后来兕子将此物赠给房俊,他亦是知道的。 以房俊对于兕子的宠爱程度,这块玉佩必然十分重视,断然不会有随意处置的情况。 那么…… 这块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死去的长孙澹手里? 李二陛下自然知道凶手绝不可能是房俊。 他前思后想,将所有的线索、疑点都归拢到一起,已然渐渐看清了凶手布局的脉络。 包括长孙濬前往大理寺告状的引蛇出洞,其实这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从一开始长孙濬就没有打算将状纸呈递给大理寺,他的目标是早已经沆瀣一气的刑部。 但是唯独这块玉佩的来龙去脉,李二陛下想不明白。 若是有房俊身边的人被收买,偷偷的将玉佩窃取进而放到凶案现场栽赃嫁祸,也说不通。李二陛下了解房俊,这小子看似棒槌行事嚣张脾气暴躁,实则是一个极其心细之辈,这么重要的东西若是失窃,岂会不曾发现? 况且昨日房俊挨打之前后,兕子皆在他身边,若是房俊没有佩戴这块玉佩,兕子定然询问。 也即是说,起码房俊在皇宫里的时候,这块玉佩还是在他身上的。 可是房俊离开皇宫之后便径自前往京兆府,一直呆在京兆府的值房之中。谁有能耐在京兆府的值房之中窃取房俊佩戴的玉佩之后,在快速送到鄠县的凶案现场栽赃嫁祸? 时间上也来不及吧…… 李二陛下蹙着眉头,低头审视着手中的玉佩,疑惑不解。 站在他面前的刑部尚书刘德威则浑身冒汗,战战兢兢……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咆哮公堂 李二陛下将玉佩放到面前的桌案上,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盯着刘德威。 大冬天的,刘德威冷汗涔涔也顾不得擦,躬身施礼,告罪道:“微臣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不害怕不行,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似能直刺人心。 在刑部大堂被韦义节等人一番逼迫,刘德威唯恐女婿虢王李凤牵涉太深,不得不暂且让步,任其掌控刑部。可是回到后堂左思右想,愈发觉得此事不妥。 皇帝陛下何许人? 刘德威当初眼看着那位秦王殿下从遭受太子与齐王的压迫打击,再到于夹缝中愤而反击占据上风,终至玄武门喋血一战篡取大宝,逆尔为皇! 身份、地位、人脉、实力……每一样都处于下风的情况下悍然逆袭成功,这样的人拥有着怎样的智慧和心机? 区区一群跳梁小丑,难道当真能在陛下面前玩弄什么猫腻? 若是等到这些人事败,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此时若是虢王李凤参与其中,固然会惹得陛下不满,但若是等到事情败露之后被陛下查出来…… 那结局必定更惨。 刘德威很早便加入李唐阵营,亲眼看着李二陛下一步一步崛起,心中对于李二陛下的敬畏之心早已根深蒂固,非是韦义节这等年青一辈的官员多能够理解。 故此,从刑部衙门出来,便径自前往李二陛下面前请罪…… “呵!” 李二陛下嗤笑一声,语气阴沉:“责罚?朕如何敢当呢?” 这话说得…… 天底下有您当不起的事情么? 刘德威当即跪在地上,摘下头上的官帽,涕泪横流道:“老臣有负圣恩,无颜面见陛下,还请陛下念在往昔功劳,准请老臣乞骸骨……” 李二陛下面色阴翳,没好气道:“乞骸骨?你可真有出息啊!身为刑部尚书,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搞不定,被几个年青后辈联合起来架空了……然后跑到朕的面前乞骸骨?当年金戈铁马气贯三军的刘德威,已经被醇酒美人侵蚀掉了骨么?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刘德威面红耳赤,羞愧无地。 想想也是憋屈,自己堂堂刑部尚书、两朝元老、开国功勋,竟然被几个小辈捉住要害,以此要挟…… “老臣无能,老臣该死……” “死不死的话再也休提,就在宫里待着吧,需要你出面的时候,朕自会派人通知你。” “诺。” 刘德威答应一声,心中微动。 听陛下这口气……好像对于房俊目前的处境并不如何着紧。 不在乎房俊的下场么? 这自然不可能。 房俊可是李二陛下手里的刀,是陛下与关陇集团斗争的急先锋。房俊此刻的遭遇正是因为双方相斗的局面所导致,虽然长孙澹的身死打破了双方暗地里默契保持的底线,但是李二陛下绝对不会轻易放弃房俊。 那么也就是说……陛下胸有成竹? 还有一个重点,身为房俊的父亲、当朝宰辅,房玄龄可是至始至终保持沉默! 若非心中有底气,怎能坐视亲生儿子身陷囹圄、遭人迫害? 可若是说陛下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那又为何处处显得被动? “钓鱼”也不是这般钓法,连房俊这个“鱼饵”都快被吞掉了…… 刘德威愈发糊涂了。 ***** 刑部正堂。 房俊官帽被除去,只身着紫色官袍,腰缠玉带,昂然立在堂中。 他虽然年青,但毕竟是从二品高官,朝堂之中有数的几位大佬,自有威仪。兼且南征北战很是打了几场大仗,手上染了无数鲜血、折了万千性命,气质之中自有铁血,顾盼之间颇为豪雄,即便现在即将沦为阶下之囚,依旧渊渟岳峙,气度迫人。 韦义节坐在正堂,占据了尚书之位,居高临下俯视着房俊,“啪”的一拍醒堂木,喝道:“堂下何人?” 房俊嘴角微微一挑,一脸不屑。 跟哥玩儿这套? 别说咱没杀人,就算是杀了人,你这等小把戏就能把咱的气势给压住了? 他就那么随意的站着,臀后的伤势甚是疼痛,撕裂的伤处大抵已经再次结痂,稍稍一动便疼得钻心,这般脚下不丁不八的姿势,可以稍微缓解痛楚。 韦义节见到房俊轻蔑之神情,顿时大怒,厉声喝道:“房俊,本官问你话,因何不答?实在藐视刑部吗?” 房俊嗤笑一声:“你脑子有病啊?既然知道某是房俊,何以还要明知故问?你有病,本官可没有!” 韦义节气得脸色涨红! 房俊续道:“本官乃是从二品京兆尹,尔不过小小一个侍郎,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官面前大呼小叫?朝廷自由法度,官场自有规矩,尔这般没上没下、没大没小,你在藐视本官、藐视京兆府、藐视陛下么?” 你说我藐视你? 那咱就看看到底是谁在藐视谁! 韦义节气得不轻,怒道:“尔现在不过一介囚犯,哪里还是京兆尹?刑部大堂之上,其能容许你来放肆?” 房俊反唇相讥:“囚犯?谁给你的权利,敢张口污蔑堂堂京兆尹是囚犯?未曾定罪,某就还是京兆尹,你这个豚犬一般的侍郎,焉敢在本官面前大放厥词?你身为刑部侍郎却不知法度,简直令人耻笑!信不信本官这就教教你如何做官,如何做人?” 说道最后,双眼圆瞪,气势汹汹的瞪着韦义节! 韦义节吓了一跳,他可不敢硬杠房俊,谁晓得这个棒槌会不会当真凶性大发,跳到堂上来揍自己一顿? 赶紧呼喝两侧的衙役:“快快快,将此人镣铐枷锁尽皆戴上,以防他暴起行凶。” 衙役们互视一眼,有些为难。 人家房俊现在不过是嫌疑犯,又没有定罪,刚刚前去擒拿的时候给上了枷锁镣铐就有些过分,现在就在刑部大堂,如何还能给人家戴上? 再者说,到底也是从二品的京兆尹,堂堂朝廷重臣,又不是什么谋逆大罪,总归是要留点颜面吧…… 韦义节一看怎地房俊往那里这么一站,自己的手下都不听话了?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给本官戴上枷锁!” 衙役们无奈,只得拿着枷锁上前…… 房俊两眼一瞪,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劈手从一个衙役手中夺过水火棍,将水火棍一横,大喝道:“谁敢向前,莫怪本官无情!” 一众衙役吓得“呼啦”一下退出一丈开外,紧张兮兮的看着房俊,又回头看看脸色铁青的韦义节,心中犹豫纠结,不知如何是好…… 这可是房二! 手中有棍,他谁不敢打? 别说咱们这些虾兵蟹将一般的衙役打死也是白打,就算是堂上威风懔懔的刑部侍郎韦义节,他也一样敢打! 韦义节连连喝叱,衙役们却踌躇不前,都畏惧于房俊的威名,唯恐成为房俊的棒下冤魂…… 房俊也不耐烦韦义节的聒噪,将手里水火棍一摆,指着韦义节骂道:“闭嘴!再敢聒噪,信不信老子一棍敲死你?” 韦义节气得鼻子冒烟,心说怎地还有如此混账之人? 偏偏整个大堂里除他之外的所有官员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听之任之。 娘咧! 都想让老子当出头鸟? 韦义节心中愤恨,可是到底也不敢在大声喝叱。 万一这房二浑不吝起来,冲上来将自己暴打一顿,自己的颜面岂非尽皆扫地,沦为长安笑柄? 可是他特娘的明明身在刑部,这是咱的地盘!怎地还敢摆出一副京兆尹的架势来,老子偏偏还就那他没辙? 说到底,还是自己心虚啊…… 义不正则辞不严,在房俊这等强势的任务面前,难免心虚萎缩,患得患失……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咆哮公堂 李二陛下将玉佩放到面前的桌案上,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盯着刘德威。 大冬天的,刘德威冷汗涔涔也顾不得擦,躬身施礼,告罪道:“微臣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不害怕不行,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似能直刺人心。 在刑部大堂被韦义节等人一番逼迫,刘德威唯恐女婿虢王李凤牵涉太深,不得不暂且让步,任其掌控刑部。可是回到后堂左思右想,愈发觉得此事不妥。 皇帝陛下何许人? 刘德威当初眼看着那位秦王殿下从遭受太子与齐王的压迫打击,再到于夹缝中愤而反击占据上风,终至玄武门喋血一战篡取大宝,逆尔为皇! 身份、地位、人脉、实力……每一样都处于下风的情况下悍然逆袭成功,这样的人拥有着怎样的智慧和心机? 区区一群跳梁小丑,难道当真能在陛下面前玩弄什么猫腻? 若是等到这些人事败,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此时若是虢王李凤参与其中,固然会惹得陛下不满,但若是等到事情败露之后被陛下查出来…… 那结局必定更惨。 刘德威很早便加入李唐阵营,亲眼看着李二陛下一步一步崛起,心中对于李二陛下的敬畏之心早已根深蒂固,非是韦义节这等年青一辈的官员多能够理解。 故此,从刑部衙门出来,便径自前往李二陛下面前请罪…… “呵!” 李二陛下嗤笑一声,语气阴沉:“责罚?朕如何敢当呢?” 这话说得…… 天底下有您当不起的事情么? 刘德威当即跪在地上,摘下头上的官帽,涕泪横流道:“老臣有负圣恩,无颜面见陛下,还请陛下念在往昔功劳,准请老臣乞骸骨……” 李二陛下面色阴翳,没好气道:“乞骸骨?你可真有出息啊!身为刑部尚书,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搞不定,被几个年青后辈联合起来架空了……然后跑到朕的面前乞骸骨?当年金戈铁马气贯三军的刘德威,已经被醇酒美人侵蚀掉了骨么?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刘德威面红耳赤,羞愧无地。 想想也是憋屈,自己堂堂刑部尚书、两朝元老、开国功勋,竟然被几个小辈捉住要害,以此要挟…… “老臣无能,老臣该死……” “死不死的话再也休提,就在宫里待着吧,需要你出面的时候,朕自会派人通知你。” “诺。” 刘德威答应一声,心中微动。 听陛下这口气……好像对于房俊目前的处境并不如何着紧。 不在乎房俊的下场么? 这自然不可能。 房俊可是李二陛下手里的刀,是陛下与关陇集团斗争的急先锋。房俊此刻的遭遇正是因为双方相斗的局面所导致,虽然长孙澹的身死打破了双方暗地里默契保持的底线,但是李二陛下绝对不会轻易放弃房俊。 那么也就是说……陛下胸有成竹? 还有一个重点,身为房俊的父亲、当朝宰辅,房玄龄可是至始至终保持沉默! 若非心中有底气,怎能坐视亲生儿子身陷囹圄、遭人迫害? 可若是说陛下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那又为何处处显得被动? “钓鱼”也不是这般钓法,连房俊这个“鱼饵”都快被吞掉了…… 刘德威愈发糊涂了。 ***** 刑部正堂。 房俊官帽被除去,只身着紫色官袍,腰缠玉带,昂然立在堂中。 他虽然年青,但毕竟是从二品高官,朝堂之中有数的几位大佬,自有威仪。兼且南征北战很是打了几场大仗,手上染了无数鲜血、折了万千性命,气质之中自有铁血,顾盼之间颇为豪雄,即便现在即将沦为阶下之囚,依旧渊渟岳峙,气度迫人。 韦义节坐在正堂,占据了尚书之位,居高临下俯视着房俊,“啪”的一拍醒堂木,喝道:“堂下何人?” 房俊嘴角微微一挑,一脸不屑。 跟哥玩儿这套? 别说咱没杀人,就算是杀了人,你这等小把戏就能把咱的气势给压住了? 他就那么随意的站着,臀后的伤势甚是疼痛,撕裂的伤处大抵已经再次结痂,稍稍一动便疼得钻心,这般脚下不丁不八的姿势,可以稍微缓解痛楚。 韦义节见到房俊轻蔑之神情,顿时大怒,厉声喝道:“房俊,本官问你话,因何不答?实在藐视刑部吗?” 房俊嗤笑一声:“你脑子有病啊?既然知道某是房俊,何以还要明知故问?你有病,本官可没有!” 韦义节气得脸色涨红! 房俊续道:“本官乃是从二品京兆尹,尔不过小小一个侍郎,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官面前大呼小叫?朝廷自由法度,官场自有规矩,尔这般没上没下、没大没小,你在藐视本官、藐视京兆府、藐视陛下么?” 你说我藐视你? 那咱就看看到底是谁在藐视谁! 韦义节气得不轻,怒道:“尔现在不过一介囚犯,哪里还是京兆尹?刑部大堂之上,其能容许你来放肆?” 房俊反唇相讥:“囚犯?谁给你的权利,敢张口污蔑堂堂京兆尹是囚犯?未曾定罪,某就还是京兆尹,你这个豚犬一般的侍郎,焉敢在本官面前大放厥词?你身为刑部侍郎却不知法度,简直令人耻笑!信不信本官这就教教你如何做官,如何做人?” 说道最后,双眼圆瞪,气势汹汹的瞪着韦义节! 韦义节吓了一跳,他可不敢硬杠房俊,谁晓得这个棒槌会不会当真凶性大发,跳到堂上来揍自己一顿? 赶紧呼喝两侧的衙役:“快快快,将此人镣铐枷锁尽皆戴上,以防他暴起行凶。” 衙役们互视一眼,有些为难。 人家房俊现在不过是嫌疑犯,又没有定罪,刚刚前去擒拿的时候给上了枷锁镣铐就有些过分,现在就在刑部大堂,如何还能给人家戴上? 再者说,到底也是从二品的京兆尹,堂堂朝廷重臣,又不是什么谋逆大罪,总归是要留点颜面吧…… 韦义节一看怎地房俊往那里这么一站,自己的手下都不听话了?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给本官戴上枷锁!” 衙役们无奈,只得拿着枷锁上前…… 房俊两眼一瞪,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劈手从一个衙役手中夺过水火棍,将水火棍一横,大喝道:“谁敢向前,莫怪本官无情!” 一众衙役吓得“呼啦”一下退出一丈开外,紧张兮兮的看着房俊,又回头看看脸色铁青的韦义节,心中犹豫纠结,不知如何是好…… 这可是房二! 手中有棍,他谁不敢打? 别说咱们这些虾兵蟹将一般的衙役打死也是白打,就算是堂上威风懔懔的刑部侍郎韦义节,他也一样敢打! 韦义节连连喝叱,衙役们却踌躇不前,都畏惧于房俊的威名,唯恐成为房俊的棒下冤魂…… 房俊也不耐烦韦义节的聒噪,将手里水火棍一摆,指着韦义节骂道:“闭嘴!再敢聒噪,信不信老子一棍敲死你?” 韦义节气得鼻子冒烟,心说怎地还有如此混账之人? 偏偏整个大堂里除他之外的所有官员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听之任之。 娘咧! 都想让老子当出头鸟? 韦义节心中愤恨,可是到底也不敢在大声喝叱。 万一这房二浑不吝起来,冲上来将自己暴打一顿,自己的颜面岂非尽皆扫地,沦为长安笑柄? 可是他特娘的明明身在刑部,这是咱的地盘!怎地还敢摆出一副京兆尹的架势来,老子偏偏还就那他没辙? 说到底,还是自己心虚啊…… 韦义节喟然一叹,摆了摆手:“行吧,不戴枷锁……” 所谓义不正则辞不严,心虚则气短,本官或许就不是个奸佞之辈…… 韦义节只能这般心想,聊以**。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胡搅蛮缠 房俊以棍杵地,大大咧咧说道:“不是要审讯吗?就这么审吧,有什么人证物证的统统都拿出来。对了,不是那长孙濬状告本官么?来来来,将这个混球给本官叫出来,本官倒是要看看他是否吃了熊心豹子胆!长孙濬,你给老子出来!” 说到最后,大吼一声。 堂上诸位官员面面相觑,这也……太嚣张了吧? 后堂正等待上堂的长孙濬闻言,激灵灵打个寒颤。 心里将刑部这帮混账骂个遍,你们给他一根棍子立在堂上,然后让我上去…… 万一房俊一棍子敲下来,我怎么办? 你们这到底是想要审案,还是想要谋害我的性命? 长孙濬在后堂踌躇不前,不知应否此刻上堂去与房俊对质,韦义节等了好一会儿发现后堂没有动静,心说这长孙濬是怎么回事? 只得高声喊道:“原告即刻上堂。” 长孙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正堂,心中兀自忐忑…… 房俊立在堂中,看着长孙濬嘿然一笑,将水火棍在地上顿了顿,说道:“长孙濬,可知栽赃陷害某房俊的下场会是如何?” 长孙濬抿嘴不语,不看房俊,径自向韦义节施礼道:“在下长孙濬,状告房俊谋害吾弟长孙澹,请刑部彰显公义、逞凶除恶,还吾弟一个公道。” 房俊哼了一声,瞪着长孙濬说道:“是非混淆、黑白颠倒,莫过于此。今日你长孙濬敢污蔑某房俊,那就得做好承受某怒火之准备。长孙濬,往后走夜路的时候当心了……” 长孙濬心中一紧。 就算将此案办成铁案,将房俊的罪名落实,怕是陛下也不会允许将房俊砍头吧? 只要房俊不死,依着这棒槌睚眦必报的性格,自己往后还真就当心点。敲闷棍这种事情,房俊是决计干的出来的…… 韦义节甚为恼火,拍了拍醒堂木,喝叱道:“房俊,此乃刑部大堂,尔何敢公然威胁原告?而且速速将手中水火棍放下,这般无赖,可曾将刑部放在眼中?” “某这可不是威胁,而是忠告!”房俊眼睛一瞪,环视一周,但凡与他对视之人皆感受得到房俊的怒火,心中微微一颤。房俊这才续道:“包括今天在场的诸位,谁若是胆敢徇私枉法、颠倒黑白,只要某房俊不死,必报今日诬陷之仇!” 众人尽皆心中一凛。 他们与长孙濬的想法一致,就算房俊今日的罪名落实,怕是也不可能将其斩首给长孙澹抵命,毕竟这可是皇帝的女婿、宰辅的公子,堂堂从二品的高官! 而房俊只要不死,凭借皇帝对其的宠爱、其父的权势,想要展开报复简直轻而易举…… 可是想想身后家族的百世利益,也只能将这份心虚胆怯藏在心底,明知房俊的怒火极难承受,也不得不将其狠狠打压,以断李二陛下之一臂! 韦义节实在是拿房俊没法,指使衙役将房俊摁倒,为其戴上枷锁镣铐?那房俊肯定敢大打出手,以他的身手,等闲十个八个衙役怕是拿他不住,若是被其挣脱,搞不好自己都得挨顿打…… 想了想,只得作罢,由他去吧。 转而问长孙濬道:“尔状告房俊之状纸,本官业已看过。本官问你,口空无凭,既然状告房俊杀害汝弟长孙澹,可有人证物证提供?” 长孙濬正欲说话,便听到房俊大喝一声:“且慢!” 韦义节愕然望去。 只见房俊杵着水火棍,淡然问道:“按照大唐律,民告官者,先要脊杖三十,不知然否?” 长孙濬微微一愣,韦义节已然说道:“你有所不知,长孙濬虽然并无官职,却有爵位在身,乃是陛下敕封的三等子爵,故此,算不得民告官。” 房俊不满道:“你说是就是呀?将宗正寺的官员找来,将文牒书册印绶拿来给本官看看,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的诓我?” 堂上的刑部官员就都明白了,这位摆明是要胡搅蛮缠…… 可是你不能说人家没有道理。 长孙濬没有官职是人尽皆知的,可是他到底有没有爵位在身,总不能听凭刑部的一句话吧? 总归是要有证据的。 韦义节脸色阴沉,看着房俊说道:“长孙濬自然是有爵位在身的,这一点,本官可以作证。” 总不能再派人前去宗正寺取来文牒书册、再让长孙家将长孙濬的印绶都送来吧? 那样一搞,天都亮了! 可房俊得到拖延时间的机会,哪里管他的脸面? “呵呵,你作证?你是个屁呀,你作证!当真是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当真是好大的脸面!” 韦义节差点气个倒仰! 刑部大堂之上如此羞辱一位刑部侍郎,也算是千古奇闻了! 韦义节恨不得给房俊一刀才痛快…… 当然,他也就是这么想想。 朝廷还是陛下的朝廷,大唐也还是陛下的大唐,不管是栽赃嫁祸也好、徇私枉法也罢,一切都得做在暗处。 这是规则。 规则之内相互角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是谁想铲除谁就可以动用暴力,那岂非天下大乱?皇帝第一个跳出来将他们统统铲除了!否则这皇帝的位置还坐不坐了? 韦义节不敢对房俊动用强制手段,却也拿房俊的浑不吝没法子,只得一边派人前往长孙家,让长孙家送来爵位印绶,一边派人前往宗正寺去取记录爵位的文牒书册。 一耽搁就是半个时辰…… 韦义节等人唯恐夜长梦多,房俊不也是故意拖延? 可是等到长孙家的印绶送来,宗正寺的文牒拿到,他预想之中的支援并没有如期而至。 无论是李二陛下亦或是房玄龄,全都神神秘秘稳坐钓鱼台,似乎对于房俊此刻的危急状况一无所知…… 房俊郁闷了! 都搞什么鬼呢? 一旦刑部这边给他定罪,那就算是将此案坐实了。而后将公文分发御史台与大理寺,无论后两者是否赞同,房俊这个“杀人凶手”的名声就算是传出去了。 这年头的人非常实在,绝大多数的人知识水平无限接近于零,你能指望这些人分辨是非、匡扶正义?在老百姓的眼里,官府再是昏聩貪腐,那也是正义的化身,是讲道理的地方。官府认定房俊杀人,那房俊必然就是杀人凶手…… 房俊有些后悔,一时大意而没有事先经由《贞观周报》将舆论炒作起来,这算是极大的失策。 韦义节取到了证明长孙濬身份的文书印绶,继续审理。 “长孙濬,尔既然状告房俊杀害汝弟,可有人证物证?” 长孙濬赶紧说道:“自然是有的。” 韦义节点点头:“将人证带上来。” 衙役自堂外带入一人,上得堂上,韦义节询问道:“堂下何人?” 那人证恭谨道:“在下乃是房家仆役,王敦实。” 房俊早就盯着这人,眼色阴沉。 此人正是房家的仆役,其父乃是当初跟随房玄龄从山东前去投靠李二陛下之时的家仆,前两年刚刚去世,绝对算是房家的老人,一向勤勉任事,性情朴实,甚得房家上下的信赖。 确实没想到,居然被收买了…… 长孙濬神情微微得意,斜睨了房俊一眼,想要说两句讽刺的话语。不过见到房俊神情不善,手里又杵着一根水火棍,只得张张嘴,到底没敢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语。 韦义节继续询问道:“那你且说说,你如何证实房俊乃是杀害长孙澹之真凶?” 那王敦实说道:“小的不能证实……”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气魄胸襟 堂上的官员大多数尽皆一愣。 不能证实,你算什么人证,上堂来干嘛? 长孙濬、韦义节等人却不惊讶,而是问道:“那你上堂来,有何话要说?” 王敦实踌躇了一下,手掌在裤子上擦拭几下,大抵是流出了汗水,吱吱唔唔说道:“小的……不能证实二郎杀人,但是小的能够证实……昨晚二郎出城前往鄠县驿馆。” 他自打进入大堂以来,全程低头。 身子瑟瑟缩缩抖成一团,说话的时候中气不足,看上去甚为惊惧…… 房俊憋着火气,淡然喊道:“敦实……” “小的在……”王敦实下意识的应了一句,忽而觉得场合不对,赶紧闭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正巧与房俊的目光对视,吓了一跳,急忙垂首错开目光。 房俊依旧淡淡说道:“敦实,尔王家三代侍奉家父,乃是吾家最亲近之人。现如今却红口白牙构陷于某,可曾对得住你那去世的父亲,对得住你那年迈的母亲?吾房家上下,可从来都未曾将你王家当做仆人使唤,家母性情泼辣,可是却从来都将你母亲视为家人,你可能反驳?”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环视一眼堂上诸位官员,一字字说道:“做人当有良知,人在做,天再看,莫以为伤天害理之事无人知晓,老天爷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呢!诸位睁着眼等着,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堂中官员尽皆一凛。 是啊,今日即便是将房俊定罪入狱,保得住家族昌盛,可是谁知道异日皇帝会如何清算?现在的陛下是一位雄才大略、能屈能伸的君主,为了帝国稳定,可以忍受一切。 可是下一位皇帝呢? 是否会记得今日关陇集团咄咄逼人将皇帝一系的人马构陷入狱、严加迫害的事情? 他还会像是李二陛下这般忍辱负重、为了帝国的繁荣昌盛以大毅力压制自己的怒火吗? 若是下一位皇帝性情暴戾、恩怨分明,那么今日关陇集团所为之事,就等同于自掘坟墓…… 满堂诸人,人人都在心头掠过这个担忧,却未有长孙濬神情平淡,毫无顾忌。 因为他知道,只要父亲操作得当,这种所谓的危险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王敦实呆了一呆,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顿地,砰砰有声,大哭道:“二郎,老奴对不住你……老奴一家深受恩惠,哪怕是让老奴立即去死,也绝对不敢干出一分一毫有害于二郎的事情!可是……老奴那不孝子……却是被绑票落入了贼人手中,老奴若是不如此说,那孩子就完了……呜呜呜……老奴不怕死,可是老奴今年五十了,老奴怕断子绝孙呐……吾家老母若是知晓孙子没了,怕是亦要撒手黄泉……老奴不得不如此啊……” 王敦实悔恨噬心,痛哭失声。 长孙濬一听,大叫道:“闭嘴!刑部公堂之上,焉敢胡说八道?指证房俊本就是你自愿,与什么绑票何干?再敢胡说,老子扒了你的皮……哎呦……” 却是房俊手中的水火棍猛地抡圆了拎起来,照着长孙濬的后腰狠狠的来了一棍子。 “砰”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的打在长孙濬的后背。 长孙濬被打得惨叫一声,身体向前跌倒,趴在地上差点没背过气去…… 韦义节大喝道:“房俊,焉敢撒野?” 一众衙役也都紧张兮兮的围拢上来,防备房俊继续暴起伤人。 房俊不屑的将水火棍在面前一杵,说道:“这等杂碎,活在人世间一天都是渣滓败类。不过诸位放心,那是长孙家的人,就算坐下再多恶事,那也是有损长孙家的阴德,与吾何干?某才不会打死他,以免脏了自己的手。” 衙役们见他没有继续暴走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却也不去管兀自趴在地上的长孙濬。 到了这里谁还不明白,分明就是长孙家绑架了这个王敦实的儿子,这才逼迫王敦实反咬一口供出房俊? 嘴上不能说,但是心里难免鄙夷。 一直未曾发声的刑部右侍郎张允济此刻脸色肃然,冲房俊说道:“刑部自有威严,审案自有规矩,吾等敬重你乃是京兆尹、是房相的公子、是当朝的驸马,故而对你颇多优容,可你亦不能得寸进尺,扰乱公堂。否则,你以为刑部的大刑都是摆设不成?有冤伸冤,有苦诉苦,有什么话就理直气壮的说,总是这般浑不吝的自以为无人治得了你,非是明智之举。” 此人乃是青州北海人,说起来与房家倒是有些乡梓牵连…… 他为官甚早,前隋大业年间年纪轻轻便是武阳县令,致力于以德行教育寻到民众,为官清廉,武阳百姓甚为感怀,官声甚好。 房俊哼了一声,对他说道:“休要装模作样,世间皆说尔乃清廉守正之官员,其实以某之见,不过是一个圆滑世故、城府甚深的官僚而已。” 担任武阳县令的时候的确是清廉守正造福乡梓,不过那个时候大抵是形势造就,而非此人当真就刚正无私、德行出众。现在到了刑部,韦义节等关陇集团子弟构陷房俊,此人不还是随波逐流? 若是当真清正,此刻就不应当坐在这里人五人六的颐指气使! 张允济老脸涨红,恨恨瞪着房俊,再也不发一言。 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官声清誉,说一番合情合理的好话可以暂且压制房俊,那样便能在一众刑部署官当中树立一份威信。孰料房俊根本就不给面子,甚至直斥他是一个圆滑世故城府甚深的官僚…… 这脸打得“啪啪”作响! 韦义节心中暗爽! 老东西,你以为你资格老,就能在某面前作威作福,借房俊的势来踩低自己? 想滴美! 房俊这个棒槌岂能以常理度之? 而那边,房俊则挺直腰板,问王敦实道:“尔之所言,句句属实?” 王敦实又是后悔又是惊惧,以头顿地,涕泪横流:“小的怎敢欺骗二郎?自然是句句属实。” 房俊点点头,慨然道:“既是如此,某便原谅你这一次。对子慈爱,对母尽孝,固然对不起某房俊,却对得起天地良心。回去之后,自去向家母述说情由,便说某房俊不曾有一字半句埋怨于你。而后,便自行离去吧。” 异地处之,换了自己儿子被绑架面临着断子绝孙的局面,会作何选择? 舔犊情深,又唯恐儿子被撕票之后老母不堪忧愤从而撒手黄泉,就算是出卖家主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理解归理解,却不能接受。 毕竟被出卖的那个可是他自己,心里难免膈应。 逐出家门是肯定的。 堂上诸官员尽皆默然。 无论无何,不管你是心存鄙视亦或彻底的敌对,都不能否认房俊的胸襟气度确实远非常人可比。 能够在这样的人家为奴为仆,也算是上辈子积了德…… “二郎!”王敦实悲呼一声,实在是料不到房俊居然能说出这等话语,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度? 房俊转向长孙濬,气势十足:“这件事毕竟是受到某的牵连,才导致你家出现这等祸事。若是你那儿子不能安然无恙的回到家中,那么某向你保证,必然会让凶手族中血亲以命相抵,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话是对王敦实说的,但是他的眼睛一直瞅着长孙濬,凶光毕露! 为了构陷自己,这帮人简直毫无下限,卑鄙龌鹾! 长孙濬瞬间脸色惨白,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敢说什么…… 王敦实的儿子是谁绑架的? 不论是谁,他明白房俊都将这笔账算在了长孙家的头上。 以族中血亲之性命相抵…… 长孙濬顿时不寒而栗。 他相信,房俊绝对不是说说而已,这等下作的手段,已然将房俊的怒火彻底激发出来。 心中不禁暗暗埋怨,那人……何必如此呢?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公堂审讯 王敦实愧疚欲死,被衙役带下去。 审案继续。 韦义节问道:“长孙濬,尚有证据否?” 长孙濬答道:“自然是有的,刚刚在下已然将物证呈上。” 韦义节想了想被尚书刘德威拿走的那块玉佩,便对房俊说道:“刚刚长孙濬呈上了一样物证,乃是你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此玉佩据长孙濬所言乃是晋阳公主殿下赠送于你,但是昨夜却出现在凶案现场,并且由司录参军程务挺偷偷自现场取走,同时篡改了凶案现场的勘察记录,将此证物抹去。不知你可有话说?” 房俊一愣,下意识的一摸腰间,心中顿时一惊。 那块晋阳公主赠送给他的玉佩居然不见了…… 房俊一颗心提了起来。 这块玉佩自己一直随身携带,从来未曾离身,早一点自己在京兆府值房趴着的时候还嫌它硌着自己的小腹,将其撩起从身下拿起,怎地就不见了? 仔细想了想,好像自己刚刚被押送进来刑部衙门的时候,有人搜过自己的身,想必是那个时候被趁机摸走的…… 可是如何解释玉佩昨晚出现在凶案现场的事情? 韦义节没必要撒谎,那块玉佩乃是皇家之物,谁也没那个胆子敢杜撰出事情来,只要稍作调查便一清二楚。程务挺从鄠县驿馆匆匆忙忙赶回,想必亦是发现了那块玉佩出现在凶案现场,故此才不惜篡改勘察笔录,替自己掩饰。也正是因此被刑部派人捉住,将玉佩搜走。 可是…… 难道自己先前都是错觉,那玉佩早已丢失,并且被凶手丢在凶案现场借以栽赃嫁祸给自己? 房俊脑袋里全是浆糊,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韦义节甚为得意,嘴角挑起,问道:“房俊,对于那块玉佩,你可还有话说?不妨解释一下,那块玉佩缘何出现在凶案现场,出现在死者长孙澹的手中?” 怎么解释? 我解释个屁啊! 我自己都搞不明白,你让我怎么解释? 质疑玉佩的真伪是没用处的,若果真是假的,程务挺不会那般冒失的消灭证据篡改笔录。 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韦义节见到房俊默然不语,心中甚是爽利,颇有一股郁气尽皆抒发的情怀,想到大事已成,自己取代刘德威成为刑部尚书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愈发的意气风发起来,眉飞色舞的喝道:“房俊!现在人证物证确凿,还不赶快供述尔到底是因何杀害长孙澹,又是如何行凶?若是此刻速速招来,本官自会为你在陛下面前求情,若是执迷不悟心存侥幸,休怪本官大刑侍候!” 堂中诸位官员亦是长长出了口气。 这个房俊胡搅蛮缠又浑不吝,当真难搞…… 幸亏这块玉佩令其无话可说,不然这件案子有的挠头! 只要想想若是陛下个房玄龄尽皆为房俊出头说话,那股子压力当真没几个人承受得起…… 长孙濬更是难掩兴奋之色! 房俊啊房俊,你也有今天? 昨日的京兆尹高官,眼瞅着就要成为阶下之囚,长孙家的这股怨气总算是统统纾解!只是可惜大兄现如今依然不得不东躲西藏不敢露面于人前,更可惜六弟长孙澹…… 现在关陇集团集体发力,就算不能将房俊判处一个斩立决,那也坚决要将其一撸到底,然后发配充军! 没了皇帝的庇佑,没有房玄龄权势依仗,他房俊就只是一个棒槌!那个时候,自己想要人不知鬼不觉的将房俊铲除掉,简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长孙濬眼中迸射这仇恨的火焰,恨恨的瞪着房俊! 房俊想不明白那块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刚刚在自己身边失窃,却在昨夜出现在凶案现场? 不过认罪这种事情,房俊是绝对不会干的。 别说他没杀人,就算当真是他杀的,那也绝对不能承认。 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自己好歹也是京兆尹、驸马,就不信在自己不认罪的情况下,这帮人就敢给自己硬生生宣判一个罪名立即执行? 他面无表情,说道:“本官无话可说,但是认罪之事再也休提。只要某房俊尚有一口气在,不是某所做之事,那就谁也不能栽赃构陷在某的身上!” 韦义节呵呵一笑,脸上的面容有些扭曲,一拍醒堂木,大喝道:“好胆!人证物证确凿,尔居然依旧还想抵赖,当真是愚蠢至极!来人!将诸般刑具统统拿出来,给这位京兆尹每一样都尝试一番,看看他是否还是这般还嘴硬!” “诺!” 当即便有衙役兴冲冲前往后衙大牢那边提取刑具。 这里头可是有不少衙役都在鄠县驿馆被程务挺带着房家部曲家将狠揍一顿,此刻能将这股憋屈郁闷之心情发泄到房俊身上,怎么可能不兴奋? 反正自己不过是小卒子一个,房俊连咱们是哪根葱都不清楚,也不怕房俊事后报复…… 当即便将一大堆零零碎碎稀奇古怪的刑具搬到大堂之上,韦义节打算当众行刑。 房俊默然不语。 刚刚他耍赖撒泼,那是胡搅蛮缠不守规矩,为了避免恶劣的影响,韦义节等人那他没办法;现在若是敢反抗,那就是公然抵抗国家机关,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了不得的大罪! 只是瞅着这些阴森森还沾染着褐色血渍的刑具,房俊就一阵阵头皮发麻。 自己穿越以来倒是适应了以往诸多未曾做过之事,比如冲锋陷阵,比如手刃敌寇……第一次在齐州吴家杀人的时候他也曾深感不安,但是杀着杀着就习惯了,等到后来在江南、在东海、在林邑国,杀人已然如同呼吸一般自然,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但是受刑…… 他心里当真没底。 自己以前不过是一个新时代的小官僚,社会上的阴暗见识过一些、听闻过一些,但是从来未曾亲身试验。 只要想想那些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当中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诸般刑罚……房俊就一阵阵毛骨悚然。 万一自己抵受不住那般痛苦的折磨,从而失声惨叫甚至放声大哭,岂不要丢死个人? 要不干脆认罪算了…… 就在房俊惊疑不定的目光之中,衙役们将夹手棍、拶子、脑箍、铁刷子,甚至是能够将某处器官彻底毁灭的可以任意开合的铁梨花…… 一一摆置在大堂之上。 韦义节自己也看得眼皮直跳,他虽是刑部左侍郎,但到底出身门阀世家,向来自矜身份,轻易不与这些残忍暴戾有损阴德之刑具打交道,便是刑部审讯罪犯之时,等闲也不会靠近。 毋须目睹其惨状,只是那凄厉的叫声就能让韦义节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咽了咽唾沫,此刻却是怂不得半分,盯着房俊喝道:“房俊,此刻认罪还来得及,否则经受过这些刑具,遭受痛不欲生之折磨之后还是要认罪,又何必让自己遭此非人之刑罚?” 房俊心说我招个屁啊! 若是招认了罪状,你们能有我的好? 硬着头皮道:“绝不!” 韦义节眼皮跳了跳,一狠心,喝道:“给我上刑!” 几个衙役便上前去,想要将房俊锁拿…… “住手!” 公堂之上一声大喝,吓了诸人一跳。 循声望去,却是张允济…… 韦义节面色不豫,没好气道:“张侍郎有何话说?” 张允济面色不变,缓缓说道:“此案虽然看似人证物证俱全,不容抵赖,实则并未经过详细的审理,吾等现在连案卷都未曾仔细看过,怎么能这般冒失轻率的便对一位从二品的高官、一位封疆大吏动用大刑?本官认为不妥。” 韦义节有些发愣,这老家伙脑子坏掉了? 房俊也有些不解,难不成这张允济临阵反水,想要跟老子一伙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临阵反水 韦义节脸色极为难看。 他是门阀子弟,最是瞧不起张允济这等小门小户出身的官员。在朝廷里,这些寒门官员要想生存下去,一向都只能作为门阀出身官员的附庸,否则将会遭受无休无止的打压。 在世家门阀眼里,政治就是他们手上的玩物,他们必须保证世家门阀的垄断地位,绝不容许寒门染指。他们之间相互争斗、相互倾轧,可是在面对寒门官员的时候,往往会表现得出奇一致——不遗余力的打压。 毕竟如同马周那等简在帝心又能力卓越的官员凤毛麟角,绝大部分寒门官员要么甘为羽翼随波逐流,要么遭受打压被贬斥地方,终生休想再觊觎中枢…… 似张允济这等油滑之辈,能够在寒门与门阀之间左右逢源,已然算是异数。 但现在是关陇集团和皇权争斗的关键时刻,你且在一边明哲保身,事后自然会有你的好处,哪里有你粉墨登场的余地? 寒门就是寒门,果然都是奸狡险诈,反复无常! 韦义节沉着脸,说道:“张侍郎此言差矣,现在人证物证已然确凿无疑,所欠缺者无非是房俊的认罪供词。只要房俊供认不讳,此案便铁证如山、不容诋毁。” 张允济面色如常,微微摇头道:“韦侍郎谬矣!何谓铁案?现场勘查、作案经过、凶手供述、人证物证……只有当这一切都完美形成一道前后链接之时,方才能定案量刑。如今现场未经仔细勘察,缺少办案环节;物证被刘尚书呈递于陛下,尚未得到陛下的反馈,未知那块玉佩到底是否晋阳殿下赠送于房俊的那一块,不能算是证据确凿;更何况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房俊不认罪,韦侍郎便大刑侍候,难道是要屈打成招不成?” 言辞铿锵,正气凛然,若是脸色再黑一些,恍如包龙图再世……不是,是包龙图之前世…… 一位刑部郎中不悦道:“张侍郎是否有些吹毛求疵?刑部办案虽然自有流程,但是所谓事急从权,何必落入臼巢,执着于细枝末节?” 张允济反驳道:“哪来的事急从权?房俊就在这里,插翅难逃;长孙澹已死,不可复生。此案大可慢慢审理,务必做到铁证如山,何必事急从权?你口中所谓的急,本官倒是想问问,你急什么?” 他目光灼灼,口舌如刀,仿佛当年正直清正的武阳县令重现江湖! 那刑部郎中被噎得半死,心说你不知道我急什么? 这房俊背景强悍,羁押在刑部难免夜长梦多,一旦陛下和房玄龄发动起来,搞不好随时随地都能脱罪! 到那个时候就是放虎归山,等着承受房俊的报复吧! 这是这话大家都心知肚明,却是万万不能宣之于口,气得这位郎中闭嘴不言,一脸怒气。 韦义节有些头疼。 本来张允济已然与自己达成一致,一起架空尚书刘德威,争取主审房俊的机会。只要将房俊定罪,自己身后的势力将会全力推举自己晋位刑部尚书,而左侍郎这个职位自然算是对张允济的犒赏。 一句话也不用你说,什么事也不用你办,只要乖乖的站在你应该站的地方便能得到如此丰厚的回报,何乐而不为? 可现在张允济却有反水的迹象…… 韦义节瞪着张允济,强硬道:“张侍郎毋庸多言,此事自有本官负责,就算是出了什么差池,也自有本官承担。来人,动刑!” “诺!” 衙役便将房俊围住。 张允济“腾”的一下站起,横眉立目,正气凛然:“住手!” 转向韦义节,语气铿锵道:“你负责?事关刑部之威仪,你负得起这个责么?你承担?吾刑部公正廉明之形象若是毁于一旦,将会沦为天下笑柄,天下官员的谴责指摘、世间百姓的辱骂毁谤,你拿什么来承担?” 韦义节勃然大怒,亦是拍案而起,怒道:“本官乃是京兆韦氏嫡子,就凭本官的家世,有何承担不起?” 张允济反唇相讥:“京兆韦氏?好一个京兆韦氏!是否在尔等世家子弟眼中,这天下事没有什么是你们世家门阀所不能承担的?本官那就告诉你,不行!此乃大唐帝国刑部衙门,执掌一国之刑狱,事关社稷之安稳,主持世间之公正!与此相比,你京兆韦氏算个屁呀!”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张允济难道疯了不成? 居然在大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蔑视诋毁京兆韦氏!而且他言辞之中所涉及的可不仅仅是京兆韦氏,所有的世家门阀在他眼中都不屑一顾! 这是铁了心的想要临阵反水,站到房俊那边去? 房俊亦是深感诧异,这个张允济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刚刚将他好生羞辱,却仿佛被佛祖当头棒喝一般,立即就醒悟了,转而站到代表着正义的自己的一边? 不过房俊也不傻,这个时候若是再怼张允济,那他脑子就是被驴踢了…… 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房俊当即大声说道:“韦侍郎何以一意孤行,非要对本官动用大刑?本官觉得刑部现在沆瀣一气,为了排除异已无所不用其极,已然有失公允。故此,请求上书陛下,经由三法司会审!” 按照大唐律,似房俊这等地位品阶的高官,是有权利在觉得冤屈的情况下请求三法司会审的。当然,可以请求是你的权利,准不准许这个请求却是刑部和大理寺的权利…… 若是放在一刻钟之前,这个请求自然是会被无情驳回的,所以房俊提也未提。 但是现在情况有变,刑部右侍郎貌似站到自己这一边来了…… 果不其然,房俊话音刚落,张允济立即便说道:“本官同意房俊之请求。” 韦义节鼻子都快被张允济气冒烟了! 这个老混蛋,今天这是吃错了哪灌药,发得什么疯? 刑部固然有判断刑狱之权责,但是对于房俊这等从二品高官,必须刑部之内所有参与审讯的官员一致认定其有罪,这才能够在刑部内部便结案定罪。否则,便必须上达天听,由皇帝定夺是否将此案的规格提升一等,提交三法司共同审理。 原本刑部的口径已然统一,只要房俊捉拿归案,那就必然要办成铁案,在刑部之内解决问题。 可偏偏张允济发疯临阵反水…… 现在尚书刘德威不在,刑部便是以左右侍郎为尊。两个领导之中便有一个右侍郎坚决反对,何谈什么在刑部内部解决问题? 若是上达天听,经由陛下定夺…… 傻子都知道陛下肯定是要同意经由三法司会审的! 世家门阀就算再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一同掌握,皇帝也绝对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出现。再者说,就算是世家门阀之间也并非同进同退意见一致,现在关陇集团与皇权争斗正酣,说不得就有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世家落井下石,给关陇集团下绊子…… 但是规则如此,他韦义节就算是一意孤行,也不可能凌驾于规则之上! 韦义节眼珠子都红了,忿忿的瞪着张允济,怒声道:“尔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是当真气极,眼瞅着到手的功劳陡生波折,心中恨不得将这老贼咬死,没有骂一句“老匹夫”都算是有涵养了…… 张允济面无惧色,坦然道:“自然是知道的,本官心底无私,只是遵循刑部的规矩办事,不敢为了一己私利而罔顾国法,更不敢严刑逼供,执法犯法!” 韦义节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愤然一拍桌子,怒道:“暂且退堂,稍后再继续审理,且将房俊先行打入大牢,严加看管,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一甩袍袖,怒气冲冲大步走向后堂。 张允济面色如常,就好似刚刚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刑部的事情与他无关……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你是不是亲爹? 房府早就闹翻了天…… 房俊被刑部以杀人凶手之罪名缉拿并且当堂审讯,据说人证物证确凿俱全,将要削爵罢官充军发配。如此大事,房府上下怎能不惊慌失措? 主母卢氏听到消息,当即便将正在书房当中饮茶练字的房玄龄逮住,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无非是“老而无能,软弱可欺”的那一套说辞,恼火房玄龄妄自身为当朝宰辅,却连自家儿子都护不住,逼着他发动人脉前去刑部捞人。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也慌了神,二人不知缘由,更不知房俊此刻如何,夫妻连心,怎能不担惊受怕? 武媚娘便怂恿高阳公主齐齐来到房玄龄的书房,探听房玄龄的虚实。若是房玄龄依旧如以往那般“山人自有妙计”的做派不闻不问,耐久转而进宫,去皇帝处探寻消息。 房玄龄这一次倒是没有如以往那般老神在在故作高深,被卢氏劈头盖脸训斥一顿之后,当即便将来龙去脉以及他自己的推测揣摩一一道出。 到处是房玄龄改了性子,实在是两个儿媳身怀六甲,万一因为惊惧忧愤导致出了任何差错,不仅卢氏能将他活活掐死,他自己也得自责扼腕、愧疚终生…… “你们娘几个稍安勿躁,依老夫看来,二郎此刻并无多少凶险。”房玄龄捋着胡子,安慰几个妇人。 娘儿仨不明所以,一起眼巴巴的看着房玄龄…… 房玄龄只得咳嗽一声,细说情由。 “放心吧,陛下心中有数。无论长孙澹的死与二郎有无干系,陛下都会护着二郎。这已然牵扯到最上层的斗争,谁若是退步,就意味着式弱。试想,陛下一旦有所退让,岂不是让关陇集团风生水起,甚至在民间的威望大大增强?如此一来,陛下长久以来的布局便尽数付诸流水,往后还有谁敢给陛下冲锋陷阵,与关陇集团斗争?” 卢氏和高阳公主眨眨眼,觉得房玄龄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恍惚之间却又觉得不应该是如此简单…… 皇帝乃是天下之主,他若是想要护着房俊,其能容许刑部将其缉拿审讯?既然被刑部羁押,那是不是就代表着皇帝已然失去对朝局的掌控,最起码在刑部之内已然被关陇集团控制,开始拒绝听从皇帝号令了呢? 武媚娘想了想,秀媚的眼眸似水,试探着问道:“父亲的意思……陛下之所以纵容刑部的座位,其实是另有深意?甚至是……别有所图?” 房玄龄捋须微笑,老怀大慰。 他嘉许的看着儿子的这位妾侍,心中赞赏之余,亦不免略微为其感到可惜。只是出身比不得高阳公主高贵,便不得不屈身而为侍妾,若是能够忝为正室,依她的政治天赋何愁房家不能道冠簪缨、福祚绵长? 自然,高阳公主心思单纯、性情耿直,也是极好的一个媳妇。 房玄龄微微点头,说道:“某与陛下自患难而起,侍奉鞍马,至今三十载矣。若论起对陛下性情禀赋之揣度,天下胜过老夫之人,屈指可数。只是人臣本分,不容去揣测帝心,尔等心中有数便好。” 这话却乃事情,依照房玄龄对李二陛下的了解,只需在一旁静静观看,便可知李二陛下之意图如何。 只是有些事心里可以揣度,但是嘴上最好不要说出来……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这才安心。 天下智者无数,又有几人能够在朝局政治的把握之上胜过房玄龄? 房玄龄说没事,那就一定是没事。 两个媳妇倒是被他劝得安稳下来,奈何老妻不好打发? 卢氏不是不信房玄龄的猜测,她就是看不惯每一次二郎有事,这个亲爹都老神在在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样,实际上却总是不闻不问。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面对卢氏撒泼,两人俱是无奈,怎好留在此处看尽房玄龄的窘迫?便相携着告退。 二人尚未走到门口,便听得身后卢氏拍着房玄龄面前的桌子,厉声喝问道:“你个老匹夫,心中到底有没有二郎这个儿子?缘何每一次二郎有事你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从来不曾上心过?都说父子连心,可是为何你这边却连一点着急焦躁的情绪都不曾表露?难不成二郎是老娘偷人生出来的,你就不是他的亲爹?” 两个媳妇儿听得这话,脚下顿时一拌,差点一头栽倒在门口……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连头都不敢回,苦苦的忍着笑,相携出门而去。 房玄龄一张老脸都成了酱紫色…… 当即怒发冲冠,戟指喝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而可知女子当娴淑雅静、谨守知礼乎?这般胡言乱语,与泼妇何异?” 卢氏哪里会怕他发脾气? 这一辈子老早就将房玄龄吃得死死的,反唇相讥道:“泼妇又如何?想当年你前往范阳去卢家提亲的时候,怎地不说我是泼妇?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这些年来可曾借助过范阳卢氏的助力,那个时候你怎的不说我是泼妇?哦,现在原配糟糠,配不得你堂堂宰辅了,说我不知娴淑雅静、不知谨守妇礼、是泼妇了,想要娶一房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将我扫地出门了是不是?” 房玄龄差点气得鼻子冒烟儿! 自己可曾借助过范阳卢氏的助力?自然是有的。他虽然是李二陛下之肱骨,但是朝局叵测,这么多年执掌中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难处,岂会空置范阳卢氏这门实力强大的亲戚而不用? 这会儿就被捉住小辫子了…… 可是你怎就不说说,范阳卢氏在我这里难道就没有得到好处? 本就是姻亲,难道还能相敬如宾、泾渭分明不成? 至于什么原配糟糠之类的胡话,更是让房玄龄恼火不已。 不过房玄龄到底是执掌中枢的当朝宰辅,遇事冷静乃是最基本的素质,忿忿的丢下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即拂袖离去。 绝对不会愚蠢到跟一个妇人理论。 话说,吵架这种事,他一辈子也没赢过…… 吵不过你,难道还躲不过你? 府中下人自然知道家主与夫人在书房争吵一事,他们不知前因后果,想当然的以为是家主对二郎之事束手无策,夫人又发飙骂他无能…… 下人们尽皆担忧,一时间整个房府气氛压抑,人人绷着脸,再无一丝笑容。 在这个家中,二郎的地位与影响已然渐渐超越向来不管事的家主房玄龄,房俊的存在感更是比房玄龄大得多。 但凡是房府的下人,出去说一声自己的身份,哪一个接受到的不是旁人的羡慕嫉妒?谁都知道房家现在正是冉冉升起的一门显贵,随着房俊的官职越来越高,房家以后将会不可限量。 朝中最年轻的从二品高官、最年轻的封疆大吏、异日登台入阁执掌天下的最有力人选…… 在为自家二郎感到骄傲的同时,房府下人的心中也有着深深的无奈…… 二郎太能惹事啊! 这三天两头的不鼓捣出一点事情将长安城晃上几晃、震上几震,那必然浑身不自在。 只是现如今这件事情,搞得有点太大了…… 杀人不算的什么,但是杀掉长孙家的嫡子……这就有点作死了。 而刑部大堂之上的情形也传到府中,房俊在大堂上面临刑具拒不招供,并且大度的原谅房府下人王敦实之事,更是令房俊的威望在家中更上一层楼。 跟着这样的主家,简直就是烧了高香,积了八辈子德! 只是可惜,那王敦实一向本分厚重,却是被自家儿子牵扯,不得不昧着良心诬陷二郎…… 房府正门之处,忽然一阵喧哗。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以死明志 有好事的下人当即跑过去,便见到一个头发苍白、身躯瘦弱的老妪直挺挺的跪在门前,身边尚有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陪着她跪着,一边哭泣一边劝说。 那老妪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瘦弱的身板挺得笔直,昂着头说道:“谁不知道房家仁义?放眼长安城,哪一家比得上房家对待下人宽厚?身为房家下人,咱们走出去哪个不是昂首挺胸,任人羡慕?” 围拢过来的下人们纷纷点头。 有人悄悄问道:“这不是王敦实的老娘么?怎地在这里跪着?” 便有人回道:“二郎在刑部大堂原谅了敦实,那是二郎仁义!可是到底是自家的奴仆,这般出卖主家、诬陷主家,如何还能留下?故此,二郎将他们一家住处府去,自讨生计。夫人更是不曾有一句埋怨之言,甚至连奴籍文书都已经发还,王家这一出去,就成了平民了。” 奴籍与平民看似区别不大,但是政治待遇绝对不一样,能够脱离奴籍几乎是每一个奴仆至高无上的奋斗目标。 当然,房府的奴仆有些不一样。 现在的房府,出去一些占据着管事等等职位的重要人物之外,其余的奴仆都已经于房府签订了五年的契约。五年期限一到,双方可以自行选择是否续约。不续约者,房家会送上奴籍文书,任凭奴仆前去京兆府转成平民户籍…… 若是在别家,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之事。 但是因为房家有一个总是别出心裁的房二郎,便是搞出任何不可思议之事,也没人觉得意外…… 况且就算是成为平民,生活就是那般容易么? 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出了世家门阀之外,无论是奴仆亦或是平民,不过都是一些蝼蚁一般的存在,没有主家的庇护,还不是任人欺凌、肆意鱼肉? 房家仁义,从来都不曾对下人随意打骂责罚,便是犯了错也会最大限度的宽容对待。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识好歹?与其沦落到外边任人欺凌,还不如呆在房家自在! “说起来敦实也够倒霉的,儿子被绑了票,现在生死不知,他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儿指望着传宗接代呢,他能怎么办?” “谁说不是呢,要说也是被二郎牵连,若非有二郎这档子事,那些匪寇也不至于将主意打在王敦实脑袋上,自然也就不会绑架他的儿子……” 此言一出,顿时招受无数怒视。 “放什么臭屁呢?主辱臣死,吾等虽然身为奴仆,却也应当忠于主家!这条命都是主家的,还说什么牵连不牵连?二郎辛辛苦苦与那些门阀世家作对,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全天地下的老百姓往后都能够挺直腰板,不再被那些世家门阀欺压剥削?” “二郎所为乃是大义,往后可是要青史留名的!你这人怎地这般浅薄自私,居然归咎于二郎?难不成要二郎像个狗腿子那般跟世家门阀摇尾乞怜,吾等才有好日子过?” 那人一时失言,顿时遭受无数职责,面红耳赤,羞愧无地,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王家老妪跪在门口,继续说道:“敦实愚笨,怎能为了吾王家的子嗣血脉,便诬陷二郎?此事,乃是敦实之错,大错特错!敦实孝顺,唯恐孩子出事,吾这个老妪亦会一命归西,实在是糊涂哇!二郎是什么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财神爷转世,那是天上的星宿啊!吾等贱命能都得到二郎庇佑,已然是祖宗积德,便是吾王氏一门自此而绝,亦不能在作出半点伤害二郎之举!都怪吾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了敦实,也害了二郎!” 她声声悲切,眼泪滂沱,满是愧疚悔恨。 身边的儿媳哭泣着,不停的劝阻:“娘,您得想开些,二郎不是已经原谅敦实了吗?吾家虽然被逐出去,可我们不去衙门脱籍,就算房家不要我们,我们也照样还是房家的奴仆,全家都是,生生世世都是!我们搬到房家祖坟附近去定居,我们王家世世代代的给房家守坟,报偿房家的恩德,报偿二郎的仁义……” 围观的下人们尽皆点头。 王敦实虽然迫于无奈诬陷二郎,可是这王氏一家倒的确算是忠义之人。 若是能够世世代代为房家守坟,倒也是一个报答恩德的好办法。 哪知道老妪一把打开儿媳的手,怒视道:“说的什么浑话?二郎原谅敦实,那是二郎心地仁厚、气度超凡,吾等怎能以此**,便自己原谅自己了?” 儿媳哭着说不出话。 老妪抹了一把眼泪,冲着正堂的方向“梆梆梆”连磕几个响头,口中大呼道:“家主宽仁,主母慈爱,大郎严谨,二郎厚义……吾王家福薄,不能世世代代侍奉主家,老妪无能,不能教导儿孙忠义,这便先行去往地下,服侍房家列祖列宗!吾王氏一门,生是房家的奴仆,死是房家的忠鬼!” 言罢,猛地自地上跃起,一头撞在门旁的一株大树上。 “砰”一声闷响,王氏老妪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事情发生得太快,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居然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老妪自绝于眼前,都没有来得及伸手拉一把…… 王氏老妪以这种刚烈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愧疚,表达自己的忠义之心! 既然犯了错,那就用命来偿还! 王家儿媳悲呼一声,爬过去搂着老妪的尸首失声痛哭,而后忽然将尸首放下,自己也向那株大树撞去…… 这一次众人岂能再大意? 当即便有人七手八脚的将她拽住…… 旁边的人便连连嗟叹道:“这是何必?这是何必?” 房家人受到消息,卢氏匆匆忙忙赶出来,看到现场的情形,顿足道:“这又是何必?二郎既然原谅了敦实,自是明白敦实的难处,吾房家向来通情达理,即便是将尔等逐出府去,亦不曾心怀怨恨……” 对于王敦实的埋怨憎恨,倒是随着老妪的一死而消散无踪,多了几分敬佩和可怜…… 当即便指使管事将老妪收敛,为其操办后事,并且好生劝说王敦实媳妇,万万不可再心生死志。房家仁厚,若是下人为此自觉性命,传扬出去谁知会否有人中伤此乃房家逼人自尽? ***** 后宅里,高阳公主微微叹气,一对柳眉紧锁,心神恍惚。 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都还未走,晋阳公主的脚上刚刚抹了獾子油,凑到高阳公主身边,小声问道:“十七姐,姐夫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高阳公主无奈说道:“房相倒是稳如泰山、胸有成竹的样子,可是姐姐这心里却着实不踏实……兕子你说奇不奇怪,你送给你姐夫的那块玉佩,成天被他当做宝贝一样从不离身,怎地就忽然出现在凶案现场,并且被长孙澹那个死鬼攥在手里?” 这是此案当中房俊最不能说明的情况,若是房俊被定罪,这是关键中的关键。 晋阳公主原本并不知道案件的详情,此刻急忙追问,方才知道原来房俊难以洗脱嫌疑,皆是因为这一块玉佩…… 小公主顿时红了眼眶,泪水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心中愧疚之情愈发不可收拾。 给她治疗脚上被李二陛下责打才与长孙澹结仇,又是她送的玉佩导致房俊难以洗脱嫌疑…… “呜呜呜,都怪我。姐夫因为我才跟长孙澹结仇,还是因为我才被那些坏蛋诬陷,呜呜呜,我对不起姐夫……” 小公主珠泪滂沱,内疚自责,嚎啕大哭。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江湖路远,各安天命 长孙府。 昔日繁华锦绣的赵国公府现如今一片缟素,低沉肃穆。 嫡长子长孙冲出事之后,长孙无忌的嫡子已然只剩下长孙濬与长孙澹。现在长孙澹惨遭横死,不啻于给长孙府上下一记沉重的闷棍,让这一门尚沉浸在天下一等豪族荣光之中的族人们深切感到时局维艰,现如今的长孙家已然不是以往那个可以称量天下的皇后之族…… 连家族的嫡子都能遭此横祸,自然是人人自危、士气低落。 颇有些人心惶惶的意味…… 花厅之内,长孙无忌一身素色棉袍,面色阴翳,默然不语。 谁能想到这般缜密的计划施展出来,居然还是不能将房俊定罪?他也不图能够将房俊判个斩立决,只要将房俊丢官罢职最好再定一个充军流放,那就足矣。 一则能够震慑陛下的那些拥趸,瞧瞧作为陛下的马前卒都是何等下场?即便是身为京兆尹的房俊都一样要身败名裂,尔等难道就不考虑考虑后果?关陇集团全力发动起来,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二则,便是对于房俊的忌惮。 此子固然性格暴躁、行事率性,看似无甚心机,实则胸有锦绣、富有韬略,最是擅长在看似不可能的环境当中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反败为胜。 自从房俊上任京兆尹以来,虽然多次与关陇集团当面锣对面鼓的争斗,例如那个令东西两市一众商贾店铺苦不堪言的“城管署”,但是从未有过实质性的动作。 长孙无忌了解房俊,无论是玻璃、火药、骊山农庄的“一条鞭法”、华亭镇的“生产队模式”,甚至影响力日益增大的“东大唐商号”,都可以看出房俊的才华。 这样的人物坐在京兆尹的位置上,有房玄龄和陛下在身后支持,怎地也要拿出一个雷霆万钧的手段才行,起码要给予关陇集团足够的震慑。 是房俊黔驴技穷了么? 长孙无忌绝对不会这般认为。 从那个城门官王玄策私下打探东西两市商铺背后的东主情况,到那个圆滑世故满腹心机的李义府神神秘秘的举措,长孙无忌可以肯定房俊定然实在酝酿一番大动作! 能够绸缪如此之久、隐藏如此之深,长孙无忌相信只要房俊发动起来,必然会给关陇集团带来强大的冲击,造成不可计数的损失…… 现在是一个绝好机会,可以一举将房俊搬到,无论他绸缪的动作如何惊世骇俗,都得胎死腹中。 长孙无忌了解李二陛下,他知道那位盘踞在太极宫里冷眼旁观睥睨天下的帝王在等什么。区区刑部自然不会放在李二陛下眼中,他在等关陇集团的全力发动,只要房俊一案提交三法司会审,关陇集团就不得不将所有的力量都发动起来,保证房俊必须定罪。 而一旦这些力量暴露在陛下眼前……关陇集团就算是搬到了房俊,也再无隐秘可言。身为帝王,手执乾坤,自然有的是办法在不动摇朝局的情况下将关陇集团的羽翼一一剪除。 那个时候,才是关陇集团的真正末日…… 最可恨就是那张允济,祖上不过是一介山东响马,居然够胆在最关键的时刻反水,致使所有的布置差一点功亏一篑! 着实可恶! 坐在他面前的韦义节仔细留意着长孙无忌的神情,见到他怒气外溢,便说道:“张允济这老匹夫最是油滑,大抵是因为刘德威急匆匆赶赴太极宫,使得他认为刑部当中亦不是铁板一块,觉得这是一个投机的机会。哼,就算他能给我们添乱,可房俊一案证据确凿,便是陛下亦无法为其开脱,刑部尚书这个职位他更是休想!” 人证、物证俱全,除非李二陛下想要以皇权干预司法,否则谁能替房俊洗罪? 长孙无忌略微点头,嘱咐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尽早取得房俊的认罪口供。别看证据确凿,可正所谓夜长梦多,谁晓得何事便会出现不可预测之变化?” “诺!” 韦义节赶紧恭声应道:“下官知道了,这就回去敦促衙役务必让房俊认罪。” 随即他有为难道:“可房俊这厮着实硬气……那就是个浑不吝的,可真要对其动用大刑,又绕不过张允济那一关……下官实在是没法。” 长孙无忌揉了揉眉心,神情颇为疲惫,嗓音沙哑道:“张允济……交给老夫来想办法吧,你只需盯着房俊即可,万万不可使之与外人接触,一旦他收到陛下或者房玄龄传过去的风声,那边是大刑加身,也是抵死不会认罪的。” 韦义节肃然道:“下官省得!还请赵国公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六郎虽然暴卒,可整个长孙家族、整个大唐还需要国公您挑起大梁,吾等晚辈下官更需向您多多学习,躬领教谕。” 作为关陇集团的领军人物、皇帝的大舅哥,哪怕长孙家再是风雨飘摇,韦义节亦必须保持对长孙无忌的足够尊重,哪怕因此而显得过于谄媚……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喟然叹息道:“大道理谁都懂,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锥心蚀骨的痛苦磨难,非是亲身经历,谁能体味得到?不过还是要多谢义节宽慰,老夫一生风浪无数,又岂会这般轻易的垮掉?速速回刑部衙门去看住房俊,切莫被其玩弄出什么花样来。” “诺!下官这便告退,赵国公保重身体……” 韦义节起身鞠躬施礼,退出花厅,返回刑部。 待到韦义节走后,长孙无忌起身来到花厅一侧的灵堂,神情悲戚黯淡。 灵堂中香烛缭绕,两侧各有终南山的道士做法,以及几位长孙家的小辈守灵。 当中放置着宽大的棺椁,他那个风华正茂的儿子已然成为一具冰冷冷的尸体,躺在其中。 一阵心悸陡然传来,长孙无忌捂着胸口,脸色惨白。 守在一侧的长孙濬赶紧上前搀扶着长孙无忌的胳膊,惶然问道:“父亲,可是胸痛的毛病又发作了?”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深深的吸口气,看着面前涂漆描绘的棺椁,双目黯然神伤,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悔恨。 他的声音缥缈如在云端:“你去告诉他,这一辈子,某都不会再与他见面。从此江湖路远,各安天命吧……” 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混浊的老泪瞬间纵横…… 长孙濬默然不语。 ***** 韦义节匆忙回到刑部衙门,随口问了书吏一句:“张侍郎可在衙门?” 那书吏说道:“张侍郎正在大牢。” 韦义节一愣:“在大牢干什么?” “在房俊的牢房之中,刚才下官听闻那房俊吵着要吃酒,张侍郎便打发人去松鹤楼整治了一桌酒席送来,此刻想必两人正在牢房之内饮酒。” 韦义节顿时火冒三丈,拍着桌子怒道:“岂有此理!他将这刑部衙门当成什么?青楼楚馆,还是饭馆酒楼?还吵着要吃酒,就不怕谁给他下点毒?” 那书吏嘴角一跳,心说您可别扯了,下毒? 您得防备着别人给房俊下毒才是真…… 若是房俊死在刑部大牢之中,您可是第一责任人,难辞其咎! 韦义节愤然道:“张侍郎也是胡闹,还要不要点规矩?” 书吏默不作声。 你们都是大佬,神仙打架咱这小鬼可不敢参合…… 韦义节愈发气恼,想了想,说道:“走,去看看这两人在干什么!” 他唯恐张允济充当“传话人”的角色,替房俊传递消息。 那书吏跟着韦义节来到后衙刑部大牢,走进阴森森深入地下的牢房,一股霉味充斥鼻尖。 韦义节厌恶的捂着鼻子,刚刚走过长长的甬道,便听到前方传来一人的语声:“速速拿纸笔来!” 韦义节心中一喜,这是房俊要认罪了么?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御史、尚书、侍郎与狗(上) 大唐文武百官,与房俊结交者甚众,但是与其结怨者亦不知凡几。诸多恨不得将房俊剥皮拆骨之人当中,治书侍御史刘洎当为第一…… 刘洎早年曾效力于萧铣,担任黄门侍郎,后率军南攻岭表,夺取五十余座城池。武德四年萧铣败亡,刘洎此时尚在岭南,便献表归唐,被授为南康州都督府长史。 归唐之后,刘洎颇受李二陛下之重视,一路升迁到御史台的二号人物治书侍御史,青云直上,官路亨通。而他为人也颇有才干,屡次谏言都被李二陛下所重视。 房俊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作为大唐帝国最高监察部门的御史台又怎会收不到风声? 御史台当中的御史言官们深知此事背后水深得很,都缄默闭口,不予置评。御史言官的职责是风闻奏事、监督百官,但是事情涉及皇权与世家门阀的权力斗争,这其中已然无关与是非对错,全都是利益使然。 即便是那些出身世家门阀的御史们也纷纷接到家中的警告授意,不许掺和其中…… 唯有刘洎对此颇为注意。 没办法,他与房俊有仇啊…… 现如今每一次提起房俊这个棒槌是个喜欢“打黑拳”的,刘洎便会凄惨成为背景…… 刘洎这人才干卓越,性情刚烈,平素极其自负,睚眦必报! 遭受房俊这等奇耻大辱,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只是房俊这两年混得风生水起,官职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刘洎对其颇为忌惮,一直不敢对房俊展开报复。 幸而老天有眼,机会从天而降…… 召集几位文笔极佳的同僚,一同字斟句酌的写好一份奏章,派人送往政事堂。而后想想,觉得单是这般还是不解心头之恨,便领着几个年青的御史前往刑部大牢而来。 在他看来,无论长孙澹是否房俊所杀,最起码刑部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的,否则岂能将一位从二品的高官、堂堂京兆尹押解在监牢之中?只要证据确凿,便是陛下想要维护也绝不可能,除非陛下想要干预司法…… 房俊的落马倒台已然是铁板钉钉,又有何惧? 自然,刘洎不会愚蠢到亲自跟房俊赤膊对阵,什么“你打我一拳我就一定要打回来”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情,他就是想去看看房俊此刻的落魄潦倒! 还有什么比仇人倒霉更让人心情舒爽的事情? 若说有,那就一定是仇人倒霉的过程是你亲眼所见…… 刘洎领着人大摇大摆来到刑部衙门,递上公文,指名道姓要见房俊。刑部衙役尽皆收到上司不许房俊会见外人的命令,可是谁敢拦着刘洎? 刑部亦在御史台的监察范围之内,别管刑部尚书还是刑部侍郎,只要御史台一纸奏书弹劾一下,都会是一大堆的麻烦事,这些小喽喽如何承受得起? 无奈之下,只好亲自陪同刘洎前往房俊的大牢。 反正此刻左侍郎韦义节和右侍郎张允济都在房俊的监牢之中,自己将刘洎带过去,无论让不让他会见房俊,那就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了…… ***** 牢房之中尚算清洁,黄土地面平整干净,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矮小的床铺,上面有麻布铺盖。墙壁粉刷着石灰,牢房中央有一张桌案,还有牢房的“标配”一排粗壮结实的木栅栏是不可或缺的。 毕竟这里是关押高官的地方,与寻常牢房的规格必然不同。犯罪的高官也是高官,昔日同殿为臣,即便今日沦落为阶下囚亦要保持那一份高贵。 这就是地位的彰显。 当然,既然是牢房,那么潮湿、阴仄等等自不可少,总不能修成渡假的园林别墅…… 此刻就在牢房当中的桌案之上,满满登登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稀佳肴,酒香四溢。 房俊与张允济推杯换盏,喝得黑脸泛红,正撸着袖子大叫:“某斗酒成诗,下笔如神,放眼天下,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张允济白脸显得愈发红润,兴致勃勃道:“那二郎何尝不即兴赋诗一首,亦让吾等领略一番大唐第一诗词圣手的风采,以为佐酒?” 几个狱卒也都齐齐恭维。 这是一个诗酒风流的年代,只要认的字,谁没有一个“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梦想? 而在诗词方面,房俊之造诣早已得到整个文坛的公认,推为当世第一! 若能有幸亲眼目睹房俊在这牢房之中挥毫成诗,岂不是一段足以流传后世的佳话? 房俊一拍桌子:“那就写一首?” 张允济大喜,喝道:“速速拿纸笔来!” 当即便有狱卒兴冲冲的跑出去那文房四宝,正巧迎面遇上韦义节,赶紧躬身见礼。 韦义节哪里知道是房俊喝酒喝爽了想要“抄诗”?还以为不知张允济用什么办法使得房俊愿意认罪签下口供呢,赶紧瞪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 “是是。”狱卒连忙快步去了。 韦义节快步到牢房中来,笑道:“哎呦,二位当真是好雅兴,这般狱中畅饮,足显胸襟之雄阔、气度之卓凡,何不让某来忝陪末座,执壶斟酒,亦沾染几分当代名士之秀逸风骨?” 张允济啧啧嘴,心说着韦义节被狗咬了还是怎地?这里饮酒的一共两人,一个是你执意要将其搬倒的房俊,一个则是你的政治对手,你却跑到这里来嬉皮笑脸的“忝陪末座,执壶斟酒”…… 脑子有病吧? 房俊则嘿嘿一笑:“韦侍郎是来瞧瞧某是何等的落魄、何等的凄惨,亦或是来监视房某人,唯恐房某与外界沟通信息,得悉你们这等下作的手段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进而顽抗到底、死不认罪?” 韦义节心说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是绝对不能这么说,万一着房俊棒槌脾气发作不肯认罪了怎么办? 他还以为房俊是要签字画押供认自身罪状呢…… 嘴上笑道:“二郎说的哪里话?公堂之上实在是身不由己呀,本官忝为刑部左侍郎,在尚书大人不在的情形之下自然要担负起本身的职责,对事不对人,还望二郎莫要记恨本官才好。即便以后二郎身无官职,那也还是当朝驸马、纨绔当中的纨绔,咱们亦能以酒会友、一醉方休!” 房俊一咧嘴:“呵呵……” 心底却是狐疑:这韦义节何以前倨而后恭? 他那里知道,韦义节是以为他“拿来纸笔”乃是要签字画押认罪…… 少顷,狱卒将文房四宝拿来,看了看四周,将靠墙的床铺收拾一番,铺盖卷起放到一边,宣纸铺好,熟练的研起墨来。 张允济起身,延请房俊,笑道:“二郎,请吧,让某欣赏一番当朝第一圣手的文采。” 房俊当仁不让,撸着袖子就来到床铺边上,接过毛笔,在砚台里蘸满墨汁,手腕悬空,凝神静思。 韦义节心说一份认罪书而已,要得什么文采? 不过房俊的字迹的确当得起“大家”之称,现在依然有不少学子模仿房俊的字体,且渐渐有人将之称为“房体字”,风头之盛丝毫不亚于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声名远播的名仕。若是能够目睹一份文字大家手书的“认罪书”,岂非千古乐事? 便凑到近前,笑道:“二郎字迹丰美,词句天成,想来定是一篇足以流传千古的佳作,本官恰逢其时,幸何如之?” 房俊与张允济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莫名其妙。 公堂之上那般咄咄逼人,一副恨不得将房俊打落尘埃、斩首问罪的架势,转眼之间却又这般温煦和善…… 又一起回头看着笑容可掬宛如知心好友一般不见外的韦义节,难不成这人当真有病?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御史、尚书、侍郎与狗(中) 房俊不理会神经兮兮、莫名其妙的韦义节,转过头凝神静思,心里想着“抄”哪一首好呢? 韦义节和张允济肃立一旁,安静的看着房俊思考。 其余狱卒书吏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谁晓得待会儿是不是就有一篇足以名传百世的不朽之作问世,若是因为自己弄出的丁点儿响动而导致这篇不朽之作胎死腹中,休说面前这三位饶不得自己,便是自己也得将自己视作千古罪人…… 一时之间,牢狱当中寂静肃然,落针可闻。 良久,房俊终于动了…… 只见他先是摇了摇头,看了看铺在床铺上的宣纸,自语道:“这纸张小了点……”继而抬起头看向一侧刷着石灰的空白墙壁,心说古代那些大神总是喜欢玩儿一个石壁题诗、墙壁题诗之类的来装逼,身陷囹圄视死如归将一腔抱负留在监狱墙壁之上的亦是数不胜数,何不效仿一番,不使古人专美于前? 甚至在若干年后,今日自己狱中题壁亦能成为流芳千古的佳话传说…… 这么一想,愈发兴奋,心中犹豫的“抄”哪一首名作也几乎在瞬间确定。 辞藻华丽、意境悠然? 不需要! 这里是华彩盛唐,早已有诸多风流、几番锦绣,所需者,不过是一腔热血、浩然正气! 当即将砚台端起,一手执笔,一手执砚,意兴发作,落笔有若龙飞蛇走、铁画银钩! 诸人在一旁被房俊的豪气所摄,憋着气,看着那雪白墙壁上笔走龙蛇一般一个个华丽丰美的字迹陡然出现。 房俊全情投入,挥毫泼墨,一蹴而就! 继而,将手中毛笔砚台向旁边一丢,大呼道:“酒来!” 当即便有一脸崇拜的书吏屁颠儿屁颠儿的斟酒,双手奉上。 房俊伸手接过,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滑下,沾湿了衣襟,形状豁达豪迈,颇有魏晋遗风。 只是那韦义节先是惊叹与房俊笔力之雄浑敦厚、字迹之秀美丰润,继而却瞠目结舌,一张白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 刑部尚书刘德威如坐针毡。 虽然陛下表态让他留在宫中,等到必要之时再让他出面力挽狂澜,可是刘德威哪里坐得住? 即便李二陛下表现得并不在意,但是刘德威依旧能够清晰的感受到皇帝陛下的怒火!你一个堂堂刑部尚书、开国元勋,现在却被一群后辈架空,你这是有多无能? 尤其是刘德威担忧韦义节等人一旦对房俊动用大刑,李二陛下的这股火气必然愈烧愈旺! 就算板子不是刘德威打得,可若不是你的无能失去对刑部的掌控,朕的女婿又怎会挨打呢? 刘德威越想越没底,韦义节这等世家子弟一向眼高于顶,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万一房俊坚决不招供,动用大刑严刑逼供几乎是肯定的…… 刘德威坐不住了,出了皇宫,径自回到刑部。 “你说什么?两位侍郎都在房俊的监牢之中?还有一位治书侍御史?” 刘德威接到亲信的禀告,有些狐疑。 张允济虽然与他不合,但是老谋深算,绝不会依附于韦义节等人,这从审讯房俊的时候便看得出来,此人自有立场。 那刘洎乃是御史台的二号人物,最近甚为显眼。此案又未曾上升到“三司推事”的高度,他来做什么? 略作沉吟,刘德威低声道:“前面带路,本官去看看。” 他终究是不放心,唯恐韦义节在刘洎的撺掇之下铤而走险对房俊动用大刑,而张允济到底势单力孤,一旦阻拦不住导致房俊被严刑逼供,自己的脸面在陛下面前就算是丢尽了…… 一路脚步匆匆,谁知刚刚进入牢狱之中,便听到韦义节的咆哮声—— “房俊!你当本官是傻子么?居然敢戏耍于本官,当真以为本官就不敢对你动用大刑?来人,速速来人!给本官将诸般刑具统统搬来,今日就让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尝尝刑部大刑的滋味,让你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继而,便是张允济的声音。 “假公济私,滥用私刑,韦义节你想要干嘛?刑部乃是大唐之刑部,非是你京兆韦氏之刑部,有本官在此,你休想一手遮天!” “张允济,你个老匹夫,跟房俊合着伙的耍我是吧?老子告诉你,你再敢阻拦,信不信老子一纸奏书,就将弹劾得丢官罢职、回你的山东老家种田去?” “韦义节,你是傻子不成?本官何时与你说过房俊是要写下供词招认罪名?分明就是你自己心虚惊惧夜不能寐,导致神智恍惚心智短缺,又与本官何干?” “你你你,简直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本官清楚个屁,张允济,休要倚老卖老!” “无论如何,只要本官在此,你就休想徇私枉法,严刑逼供!” “呵呵,还就不信了,你个老匹夫能拦得住我?来人,将这个老东西给本官叉出去!” “韦义节,你疯了不成?唉唉唉,速速放开本官,你们想要造反么?” “本官告诉你,这刑部现在就是本官说了算,你一边儿凉快着去,休要钻营投机,妄图投奔陛下的阵营!” 牢房之中呼喝连声,乱成一团。 刘德威一脸阴沉,肺子都快气炸了! “统统闭嘴!”刘德威怒喝一声,大步进入牢房之内。 好么,都特么当我死了? 怒视韦义节,喝道:“堂堂刑部侍郎,却俨然市井泼皮一般毫无教养、全无威仪,简直丢尽了刑部之颜面!老夫倒是想要问一问,京兆韦氏便是这般教育门下子弟的?” 韦义节料不到刘德威会出现在这里,尴尬非常。 自己刚刚一时情急,可是说出了“刑部就是我说了算”这种浑话,也不怪人家尚书大人气急败坏…… 是以就算刘德威言语之中颇有遍地京兆韦氏之意味,韦义节也只得饮气吞声,略略拱手,言不由衷道:“是下官情急,一时失言,还请尚书勿怪。” 刘德威哼了一声,转向张允济,脸色依旧不好看:“老夫听说,你去松鹤楼治了酒席与房俊再次饮宴?” 张允济老脸微红:“那个……虽则房俊现如今乃是嫌疑人,不过到底同僚一场,若是太过苛刻,未免不美……” 刘德威叱道:“昔日同僚,便能丢弃刑部之威仪,与人犯在牢中饮宴?简直不知所谓!” 张允济闭嘴不言。 房俊不干了! 抬手指着大发官威的刘德威,嚷嚷道:“刘尚书,你这话说得不对啊!某现如今不过是嫌疑犯而已,既然刑部未曾定罪,刘尚书何以便对某冠之以‘人犯’之称呼?大家熟归熟,小心某告你一个恶意诽谤、言行不检之罪!” 娘咧! 这一个两个的都没好东西! 韦义节一心一意与关陇集团卖力办事,自不必言;张允济改换门庭犹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甚至不惜干出临阵反水这种官场大忌之事,哪里有什么风骨可言?这个刘德威更是可恶,唯恐女婿虢王李凤遭受牵连便将刑部尚书之职责抛之一边,任由老子差点被严刑逼供,这会儿又跑出来一副义正辞严清廉刚正的模样,简直无耻之尤! 刘德威差点没气死! 这个棒槌是属疯狗的么?老子好歹也是刑部尚书,你现在正落在刑部手里,怎么还敢逮着我就咬? 不过严格说来,他这句“人犯”的确不恰当。若是寻常犯人也就罢了,谁有那个胆子敢质疑刑部尚书的一个口误?可房俊毕竟身份非同寻常,若是揪着这个小话柄不放,自然会有诸多御史高高兴兴的参上自己一本…… 念头未落,便听到身后一人阴阳怪气道:“呦呵,这是干啥呢?一位尚书两位侍郎,还有一位待罪的京兆尹,喔喔,这是在狱中挥毫?可是真有闲情雅致啊!” 刘洎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进来。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御史、尚书、侍郎与狗(下) 牢房之中的几人同时蹙起眉头,这厮来干什么? 毫无疑问,若是做一个民调,给朝中各类官员的最不受欢迎的程度做一个排行榜,御史毫无疑问独占鳌头,且是独步天下、莫与争锋的那种…… 而在诸多御史之中,又以刘洎最是“臭名昭著”…… 倒不是说此人人品如何,而是说刘洎性情刚直、向来以挑衅朝中诸位大佬为己任,从不畏惧权势。譬如黄门侍郎褚遂良,便曾经遭受刘洎的疯狂弹劾,幸得他对王羲之的书法最为熟悉,可以丝毫不爽地鉴别出王羲之书法的真伪,使得没有人再敢将赝品送给李二陛下邀功,以此得到李二陛下的极大欢心与信任,这才屡次化险为夷,但是二人之间的仇隙却是越来越深。 褚遂良是什么人? 虽则黄门侍郎的职务不堪一提,但是“天子近臣”的身份却是极其重要的。即便如此,刘洎也丝毫不惧,凭借弹劾褚遂良赚取了大量的声望,被视为下一任御史大夫的最有可能继任者。 这样一个家伙,说一句“人憎鬼厌”都不为过,谁会愿意跟他打交道? 刘德威面容阴沉,问道:“刘御史不在你的御史台琢磨明日弹劾哪位大臣,好好斟酌一下奏疏如何起草,跑到这阴森森的大狱之中作甚?” 刘洎面对刘德威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杵,笑呵呵的走进来,拱手对刘德威施礼,笑道:“刘尚书这话语之中怨气颇深,难道是最近有何不法之处,唯恐被下官捉住痛脚,上书陛下弹劾之?” 刘德威哼了一声,不屑道:“老夫行得正坐得直,平生不做亏心事,何曾又不法之处?倒是要叫刘御史失望了。” 一旁的韦义节对刘洎也没有丝毫好感,插话道:“敢问刘御史前来刑部,可是有公务在身?” 有正事你就赶紧办,办完走人;若是没正事……那你现在就走吧,没人欢迎你。 “呵呵……” 刘洎冷笑一声,随意说道:“韦侍郎隐含怒气,可是心中有甚不平之事?不妨对刘某说道说道,刘某幸得陛下简拔,忝为治书侍御史,向来以纠察百官、清肃朝纲为己任,若是有些上官以势压人、打击下属,刘某倒是愿意为韦侍郎仗义执言,上书弹劾!” 韦义节心中嗤笑,滚你的蛋,我信了你才有鬼! 如此低劣的挑拨离间之计,傻子才会看不出来…… 治书侍御史的官职并不显贵,但是这个职位所承担的权责却可以增添一层“生人勿进”的光环,致使刘洎一进到大牢当中,便隐隐操控了局面。 就算是刘德威也对他甚为忌惮…… 对此,刘洎很满意。 当官不在大小,而在说话的分量,刑部尚书又如何?招惹了自己,鼓动一下御史台的小弟一顿奏疏呈上去,就能整的你焦头烂额一脑门儿官司…… 若是当真有什么把柄被他捉到,非得整的你痛不欲生不可。 刘洎心情甚好,转而看向默然不语的房俊,他今日前来的目的就是看看房俊的落魄凄惨。 可是当他看到牢房当中那一桌精致的酒席…… 好心情顿时不翼而飞。 搞什么鬼! 刑部的人都是傻的么? 房俊是犯人啊,是杀害长孙澹的凶手,是长孙家的死仇,是关陇集团严厉打击的对象!已然被关陇集团操纵的刑部之内,怎地还能给房俊如此待遇? 刘洎只觉得一股郁气瞬间凝结在胸口,堵的他难受非常! 治书侍御史的官职不高不低,权势极大。但是刘洎这人向来以清廉自居,拒不收受賄賂,又缺乏经营之道,虽然出身南阳刘氏这等郡姓之族,可惜一直经济并不宽裕。 以他的俸禄和族中每月分发的月例,松鹤楼动辄三五贯钱的上等酒席也不是每天都能吃的…… 你房俊一个犯人,凭什么? 刘洎脸色阴郁,所有的有钱人都被他天然的视为“貪污腐敗”的那一类。否则你一个官员如何能够享受如此奢华的生活? 他盯着房俊,开口说道:“房二郎当真是悠闲,身为嫌疑重犯,尚能在牢狱之中饮酒作乐……” 话未说完,却被房俊打断。 只见房俊举起左手,神情不悦道:“你们还讲不讲究点规矩?某乃是嫌疑犯,被囚于此间牢房,那么最起码在未曾释放之前,这里都是某的地方。你们这一个两个的不请自来,来就来吧,还特么都将自己当大爷似的,还要不要点脸?” 众人尽皆恼火! 怎么说话呢? 可房俊还未说完:“……若是当真有正事也就罢了,偏偏都是屁事儿没有,敢问一句,你们是不是都闲得蛋疼?” 面前这几位顿时面红耳赤,怒火滔天! 闲的蛋疼……这话从未听过,但是闻其字而知其意,这特么是好话么? 未等几位发火,房俊指着刘洎说道:“正好,既然刘御史在此,那就不用某多事了。您一天到晚的不是都在寻找官员的小辫子,好一封接这一封的上疏,以此显示您在陛下面前的存在感么?那您就弹劾这三位吧,身为朝廷命官,自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白白领取陛下的俸禄却不干正事儿,您说是不是该弹劾?” 刘德威终于忍不住了,你特么这个棒槌不识好人心啊! 某眼巴巴的赶来,不就是怕你被动用大刑挨打受罪吗? 反过来还要讥讽于我,好没道理! 他瞪眼怒叱道:“房俊,注意你的身份!” 房俊呵呵一笑,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前,夹了一口狗肉,喝了一口酒,心里忽然一动…… “前些时日,某与友人饮酒,学到了一点知识,不知诸位可想听听?” 说到这里,也不管面前几人心里怎想的,他忍着笑,起身从地上捡起毛笔,在墙上的题诗下面画了一条似狗非狗似狼非狼的东西,仰首向天,尾巴垂着…… 然后房俊转身,问面前的几位:“诸位请看,此物是狼是狗?” 张允济稍稍一楞,瞬间脸红如血! 刘德威目瞪口呆,刘洎瞠目结舌,表情俱是古怪之极。 是狼(侍郎)是狗? 娘咧! 怎地骂人呢? 偏生韦义节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下意识的仔细瞅了瞅,问道:“这哪里瞧得出来?似狼似狗,不敢辨认。” 房俊差点笑出声来,说道:“是狗!” 韦义节不解:“何以见得?” 房俊说道:“当时某也是这般问,那友人便为某解惑。他说:狼与狗有两点不同,其一,是尾巴不同,下竖是狼,上竖(尚书)是狗;其二,是它们吃食习惯不同,狼只吃肉,别的都不吃,狗呢,遇肉吃肉,遇屎(御史)吃屎……” 他指了指那条垂下来的尾巴:“所以,这是条狗!” 大牢里鸦雀无声,却有一股磅礴的怒火熊熊燃烧,似要突破天际,将房俊化为灰烬! 一旁的书吏、狱卒们个个口歪眼斜表情狰狞,死死的捂住嘴巴,差点笑得抽过去! 娘咧! 这房二得有多缺德? 在墙上画了这么个东西,便将面前一位尚书一位御史两位侍郎全给骂了…… 偏生还要骂得如此清新脱俗、如此意趣高雅,一个脏字儿都没有…… 房二郎,你特么的太有才了…… 噗! 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喷出来,继而赶紧死死的捂着嘴巴,唯恐承受四位大佬恼羞成怒的滔天怒火! 四个人都快气疯了! 你特娘咧! 要不要这么缺德? 刘德威脸如染血,暴跳如雷:“房俊,尔想寻死乎?” 刘洎本就与房俊有仇,此刻更是勃然大怒,戟指道:“你你你,侮辱朝廷命官,就不怕本官弹劾吗?” 刚刚骂完,眼睛看了墙壁上的那条似狼似狗的东西,冷不丁的就被那满墙的字迹吸引。 细细一看…… 哎呦! 不错哦……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诗以咏志 刘洎抬头,便看到雪白的墙壁上那墨迹淋漓的诗句! “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乍一入眼,除去这一笔字笔力雄浑、自己丰润秀美之外,词句显得过于浅白,难不成是哪位稚龄童子涂鸦之作?可是细细咀嚼一番,便发现字里行间那一股雄阔气概冲天而起,透露出坚忍不拔、宁折不弯的刚直与豪迈,彰显着不畏艰难、雄气勃发、愈挫弥坚的精神! 刘洎亦是饱读诗书的学士,愈发觉得这首诗刚劲豪阔,读之令人耳目一亮、心神震荡! 再一看最后的名款,房俊…… 大唐开国初期,贞观诗坛上主要是李二陛下周围的宫廷诗人诗歌创作,承袭南朝宫体诗,用词多华藻绮丽空洞,诸如虞世南、魏征、杨师道、李百药等…… 起初大多数诗人尚有刚劲质朴之作,然入帏宫廷后应酬唱和之作渐多,诗风也趋于浮艳华靡,显现了贵族化、宫廷化的倾向。以绮错婉媚为本,讲究形式和技巧,追求辞藻的华美,对仗工整,音韵和谐,但内容和题材都比较狭窄。 这一时期的诗作大多争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 然而房俊的诗作却别树一帜! 他的诗作甚少堆砌辞藻追求华美,往往以朴素浅白的文辞铺显出雄阔的画卷,比如《卖炭翁》,比如《赤壁怀古》,比如眼前的这首《青松》! 看似浅白直叙,便是稚龄孩童亦能提笔写就的语句,却偏偏文辞雄放滔滔混混,气势雄伟襟怀旷达,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 故此,这首诗方才给刘洎带来如此之大的震撼! 就好像一群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当中,猛然跃出一位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绝世剑客,英雄气概、剑气冲霄! 好诗! 刘洎暗赞一声! 待到他再次品读一遍,愈发体会到这首诗字里行间所蕴藏着的郁闷憋屈和坚韧不拔! 诗以咏志! 这是在控诉房俊自己所遭遇的不公,表述自己哪怕大雪压身、亦要挺直脊梁的品格! 刘洎双目晶晶闪亮,在这一刻,他忘了房俊刚刚的讥讽,忘记了以往房俊施加给他的羞辱,忘记了所有的仇恨怒火…… 因为他看到了能够与这首诗一起名传后世、彪炳史册的机会! 刘洎什么也顾不得了,回头吩咐跟随他前来的御史:“速速去请拓字匠人来此,要请最好的那种,无论多贵的价钱,一定要最好的匠人!” 文人都有臭毛病,但凡见到好的诗词文章,便会想着抄下来留待以后慢慢品阅。若是在岩壁石窟等处见到先哲的诗句,更会将其拓印下来,以传后世。 几名御史并未深思,只是一位刘洎这是见到好的诗作想要拓印下来,便急忙去寻拓字匠人。 韦义节当即就黑了脸…… 他最初以为房俊是有招供认罪之意,可是等到笔墨纸砚拿来,才发现这厮是手痒难耐,要写诗…… 写就写吧,总不能让人连说话写文章都不能吧? 可是等到房俊写完,韦义节当即就发飙了! 娘咧! 和着你是坚挺笔直的青松,我是日出即化的白雪?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将我写成欺压你这个挺拔之士的邪恶势力,这还了得? 故此,便有了刘德威到来之时韦义节的那一番愤怒咆哮。 现在刘洎居然要将这首诗拓印下来…… 你地娘咧,你是嫌知道的人少,想要让全天地下的人都知道这首诗,都将我骂作陷害忠臣的千古奸佞是吧? “放肆!” 韦义节也不管刘洎是不是御史了,想要弹劾你就随意,这首诗是万万不能流传出去的! “此乃刑部大牢,尔岂敢将此间情形透露出去,还要不要规矩了?” “规矩?呵呵!” 刘洎嗤笑一声,背负双手,悠然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房二郎乃是冠绝大唐的诗词圣手,笔力书法更是一时翘楚有大家之称。本官见到房二郎的著作心中便难以遏制爱慕之心,故此将其拓印保存,当做传家之物,于你何干?你这般心虚暴躁恼羞成怒,难不成这首诗……有何影射不成?” 韦义节气结! 何止是影射? 这简直就是指着我的鼻子大骂,甚至将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好不好? 他终于体会到当初魏王李泰面对那一首《卖炭翁》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沮丧悲愤,却又无能为力…… 此地乃是刑部大牢,若是他铁了心的阻止刘洎,刘洎也束手无策。可是这么做又有何用途?刘洎不是白痴,刘德威、张允济等人更不是智障,不可能区区二十个字都背不下来,更何况此间尚有诸多狱卒书吏…… 难不成自己能将这些人统统杀之灭口? 流传出去是迟早的事情…… 刘德威与张允济脸上也不好看。 虽说房俊这首诗骂得是韦义节之流,可说到底骂得也是刑部,这二人一个是刑部的掌控者,一个是侍郎,归根究底亦是难辞其咎。 只是他们的想法与韦义节并无二致,这首诗的流传如何能够阻止得了? 怕是自此以后,刑部便要沦为天下声讨的肮脏所在…… 刘洎甚为热情的拉着房俊坐下,赞叹道:“二郎之文风实乃大唐之旗帜,雄阔疏朗之中带着凛然正气,比之那些空有华美辞藻而无筋骨气魄之俗物强上何止百倍?某有幸能目睹二郎接二连三之传世佳作,实乃生平快事!” 房俊眨眨眼,心说着老东西搞什么鬼? 咱这诗就算是写得再好,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咋又不记仇了呢? 只得皮笑肉不笑的道:“呵呵……” 刘洎拍了拍瘦弱的胸脯,老脸上正气浩荡:“所谓诗以咏志,二郎此诗之中悲壮浩然、正气凛凛,足以显示出胸中一腔正气,乃是吾辈官员之楷模!某细细观之,当有无尽冤屈蕴含其中!二郎且放心,自古邪不压正,何愁一时被奸佞构陷污蔑?某身为御史,肩负监察百官之责,定然不惜这一身皮肉亦要为二郎鸣冤张目,怎能使得忠臣蒙难、志士含冤?” 房俊愈发懵逼了…… 这人不仅不记仇了,反而还要为我伸冤? 难道就是因为哥们儿“才华横溢”、“七步成诗”,这笑傲天下睥睨群伦的“惊才绝艳之才气”将刘洎这个老家伙给感动了? 房俊回头又瞅了瞅墙壁上的诗作,有些茫然。 虽然这首诗很是应景,但是要说有多么震古铄今,足以令仇人尽释前恨、纳头便拜……那也不能够啊! 这老东西搞什么鬼? 韦义节脸色铁青,怒叱道:“刘御史,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房俊一案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岂容你随随便便几句话便诋毁得了?若是再敢胡言,信不信本官就参你一本?” 刘洎眼皮都不抬,呵呵一笑:“本官忝为治书侍御史,生平奏本如山、参人无数,倒还真就没有几人干反过来参本官一本……要不韦侍郎您就试试?” 韦义节气得说不出话。 上奏章参人这种事,那是刘洎的本行,更是强项,他那里玩得过刘洎? 少顷,御史们便带着拓印匠人匆匆赶来。 御史台与刑部衙门距离不远,御史台以监察百官为职责,自然不许这种拓印文字收集证据的匠人。 刘洎兴冲冲的起身,指挥着匠人将墙壁上的字迹仔仔细细的拓印下来…… 等到拓印完毕,先向房俊告辞,而后对刘德威略一拱手,看都不看一侧莫名其妙的张允济和一脸气愤的韦义节,快步带着御史们离去。 走到门口,刘洎低声吩咐道:“速速赶回御史台,某要立即起草奏章,弹劾刑部!”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刘洎的算计 仇恨与前程相比,那个比较重要? 这是个很难的选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论怎么选都自有其道理。 那么,仇恨与百世流芳相比,那个比较重要? 这就容易选择得多了,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 人生七十古来稀,等到寿数已尽命归黄泉,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仇恨什么友谊什么利益都将随风散去,消逝在茫茫岁月之中,再无痕迹。 几十年后,谁还会记得当年的谁谁谁跟谁有过不死不休之仇恨? 可若是能让自己的名字在死去之后仍旧在世间流传,并且是以一种“伟光正”的形象让子孙后代谨记,那才是一个人毕生所应当追求的崇高目标! 刘洎现在就打算这么办! 房俊是不是当真冤屈?他到底是不是杀害长孙澹的凶手? 在刘洎看来,这些完全不重要! 这一首《青松》,便可以奠定房俊正气浩然的形象!在大唐这个文人墨客推崇诗作如疯如狂的年代,只要有这一首诗在,即便房俊最后难逃罪责,也有大把的人认为他不过是一个皇权与门阀争斗之中的牺牲品。 房俊的未来或许是悲剧的,但绝对正面! 词由心生,诗以咏志! 试想,能够写出这样一首忍辱负重、正气浩然的诗作之人,怎么可能是大奸大恶的残忍凶徒? 当这首诗的背景是房俊现在所受到的遭遇,必将成为一桩脍炙人口的美谈传遍天下,流传后世!这是一个忠臣义士蒙受冤屈的故事,是民间最最受到欢迎的版本! 若是自己能在其中扮演一个不畏强权、耿直刚正、一心为了洗刷忠臣冤屈不惜官职性命的御史形象,毕竟伴随这个故事被天下人所传唱! 与之相比,与房俊的那一点点仇恨算得了什么? 刘洎越想越是兴奋,脚步轻快,一路飞奔回御史台,将心腹御史全部召集起来,秘密研究着如何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如何将每一步动作都尽善尽美…… ***** 如何操作《青松》这首诗使得自己从中受益并且利益最大化,这需要好生绸缪一番,但是最紧要的就是将这首诗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若不能让这首诗天下皆知,若不能让房俊的“冤屈”震动天下,刘洎又怎么从中得利? 当即,刘洎便将这首诗的拓印版本送去京兆府…… 即便房俊不在,京兆府当中依旧是房俊一系当家。诸如少尹独孤诚之流,摄于房俊的威势,哪怕房俊身陷囹圄亦是循规蹈矩,不敢稍有半点行差踏错。 这个时候神气一把倒是容易,可一旦房俊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谁敢去直面他的怒火? 杜楚客得到房俊的托付,正带着王玄策与李义府等人绸缪大事,希翼与此事一旦发动便能震荡朝局,转移人们的视线。当刘洎找上门的时候,杜楚客也有些发愣。 等到刘洎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杜楚客愈发懵了…… 这人不是与房俊素有仇怨、颇为不和么? 怎地吃错了药,居然开始为房俊奔走呼吁了? 不过杜楚客到底老成持重历经风雨,稍一琢磨,便立刻吩咐新一期的《贞观周报》将这篇诗作刊登出去,不管刘洎有什么谋算,总之是对房俊有好处的,何乐而不为呢? 简简单单就是一首诗,没有任何旁白,更无任何鼓动。 《贞观周报》的发行量越来越大,受众也越来越广,几乎是大唐所有大规模的繁华城市之中都有销售。而房俊的名气现在更是家喻户晓,尤其是他在诗词之上的“造诣”早已登峰造极,即便是那些文坛泰斗们酸溜溜表示不屑,却并不妨碍民间大受欢迎。 作为《贞观周报》的发起之地,长安城中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在大街小巷传颂着这首刚正雄迈的《青松》…… 老百姓最喜欢看的故事就是那些忠臣先遭蒙冤而后雪耻、义士侠肝义胆快意恩仇,而作为观众百姓眼中“万家生佛”的房二郎,妥妥的更是忠臣的代表! 能够打击门阀世家、维护平头百姓的大臣不是忠臣是什么? 敢于向元氏那样的豪族发起审讯、为几十个惨遭屠戮的无辜少女伸冤雪耻的大臣不是忠臣是什么? 能够在西域血战突厥狼骑、在江南平定山越叛乱、在海外扬威异域开疆拓土,不是忠臣是什么? 这样的忠臣,怎可能是杀人凶手? 房二郎手上沾满鲜血、握着无数人命,可哪一条命不是番邦异族? 况且可是那长孙澹先要借着廷杖之机谋害房二郎性命啊…… 这样无德无品又凶残狠厉的人,死了岂不是正好? 翌日一早,长安震动! 无数长安城内、城外、关中诸县的百姓自发的汇聚到刑部衙门之前,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将刑部衙门门前的大街围拢得水泄不通! 不过百姓表现得非常克制,嘁嘁喳喳的汇聚与此,却绝无过分之举动。 现如今圣君临朝、贤相佐政,只是偶尔有一二奸佞残害忠良,陛下被蒙蔽而已。大家汇聚于此不过是想要引起陛下重视,亲自过问房二郎一案,不至于使得忠臣蒙冤、奸佞得志! 可满朝上下,谁敢轻忽视之? 宿卫宫城的禁卫唯恐民众冲击皇宫,全服盔甲严阵以待;左右武侯、京兆府巡捕悉数出动维持秩序,各卫大营严谨兵卒进出,长安全城戒严! 长安震动,朝野震动! 皇宫中的李二陛下闻听之后脸色阴翳难堪! 身为皇帝,最怕的是什么? 不是山贼肆虐,清剿不宁;不是臣子谋逆,祸起萧墙;更不是外敌寇边,大战将起…… 而是民心不在,民怨沸腾! 没有人比李二陛下更看得清楚民心的力量! 孟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李二陛下更想起魏徵当初的那一道《十思疏》有一句话:“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得民心者得天下! 何以区区一个房俊的官司,便能牵动这许多毫无瓜葛的百姓为其振臂而乎、啸聚京师? 无非是刑部所为引起民愤而已。 可即使如此,李二陛下也感受到来自于那些手无寸铁、身份低微的寻常百姓的力量!这些看似低贱的“蚁民”,却正是大唐繁荣昌盛之根基!自己心心念念的打击世家门阀、扶持寒门士子,不就是为了争取天下占据绝大多数的寻常百姓,从而使得自己得到更为强大的助力,摆脱世家门阀的钳制威胁?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吩咐左右内侍道:“即刻前往政事堂知会诸位宰辅一声,让他们替朕拟旨,停止刑部单独审理房俊一案,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推事!” “诺!” 内侍匆忙赶到政事堂,将皇帝的旨意传达给诸位宰辅。 政事堂中的诸位宰辅、参知政事正自被刑部衙门被围之事弄得惊疑不定,正在商议是要采取怀柔策略严加防备渐渐疏散,还是动用武力直接采用暴力措施进行驱散…… 大致上,多数人都同意前者。 就算是那些向来不将“蚁民”放在眼中的世家子弟,此刻也不得被这些蚁民聚集起来所显露的力量所震撼,再联想不久之前被一群愤怒的百姓冲击府邸、一把火烧得精光的道德坊元家,谁敢动用武力强制驱散? 一旦这些民众被激怒,那就是一场席卷关中的灾难…… 京畿动荡,帝国飘摇! 谁能承受如此责任? 向来强势的长孙无忌因为在家为儿子守灵,从而并未出现在政事堂。受到皇帝旨意,房玄龄、岑文本等人当即命门下省官员拟订圣旨,呈递刑部。 然后命令长安城中各支部队严密布控,放置民众趁乱冲击坊市,责令京兆府负责进行疏散……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致使整个长安城风声鹤唳! 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我要认罪 长安城中百姓汇聚与刑部衙门,后堂里的韦义节惊惧交加、焦头烂额! 什么时候这些蚁民如此胆大了? 这可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居然因为一个房二便能汇聚起如此之众的百姓,难不成这刑部衙门即将上演不久之前道德坊元家的那一幕? 只要想想这个后果,韦义节就不寒而栗…… 房俊该死! 没事儿你写什么诗? 又惊又怒的韦义节指使狱卒将那面墙壁上的自己统统铲掉!可到底也仅是眼不见为净而已,刘洎指挥着一帮御史大肆宣扬房俊的这首诗,《贞观周报》更是大张旗鼓的刊登出来。这首《青松》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关中流传,甚至已经开始传向天下各州府县…… 一首慷慨刚正的诗篇,一个忍辱负重的忠臣…… 这简直就是世间最受欢迎的话本,只是不幸的是,在这个话本里刑部以及他韦义节成为了陷害忠良、残忍狠毒的大反派,已然是骂声一片、人人喊打! 韦义节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 就算这一次能够将房俊定罪,关陇集团大获全胜,他韦义节也注定要身败名裂,最终被关陇集团抛弃,去独自承受来自民间和皇帝的怒火…… 这是一个务必重视名誉的年代,不管你私底下干了多少龌蹉阴私的坏事,亦要一脸正气标榜功德,起码在脸面上要保持住正面形象。 若是声名狼藉,别说做官不成,便是商贾平民都瞧不起你…… “韦侍郎,房俊要招供!” 一个狱卒脚步匆匆气喘吁吁的跑来,大声禀告。 “嗯?” 韦义节陡然一愣,随即大喜! 只要房俊招供,那么外间一切的传言都将不攻自破! 什么忠臣,什么诬陷,那就全都不存在! 若当真是咱诬陷好人,那为何既没有威逼利诱、有没有严刑逼供的情况下,房俊已然愿意招供? 韦义节“腾”地站起,他也来不及思索房俊因何要招供,赶紧吩咐道:“快快快,文房四宝都带上,随本官前去大牢!” “诺!” 韦义节一马当先,带着一大群狱卒书吏呼呼啦啦径自前往大牢。 对面的值房内,张允济自然将这边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心底亦是忍不住狐疑,这房俊搞得是哪一出?咱都明确表态定然会保他不被严刑逼供,只要这么一直坚持下去就行了,就算最后依然免不了被定罪,可还是能凭借这一首《青松》留给世人一个被逼迫陷害的正面形象。 只要名声还在,异日东山再起非是不可能。 可房俊现在居然要招供…… 张允济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房俊搞什么鬼,当即招呼书吏给尚书刘德威送个信儿,自己则匆匆赶去大牢。 刘德威得了张允济的报信,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亦起身前往大牢赶去…… 韦义节匆忙来到大牢,见到房俊正趴在床铺上,两个郎中正为他臀后的伤处敷药。好歹是从二品高官,又是当朝驸马、宰辅公子,哪怕就是判了明日斩立决,今日亦要给其治疗伤患。 同殿为官,这一点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给的,哪怕心里其实不情愿恨不得掐死房俊,面上也必须做出这个姿态来显示自己的胸襟气度…… 身在官场,就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快意恩仇什么的,注定无缘。 胸中火气压制,脸上挤出笑意,韦义节一脸关怀之色:“二郎的伤势可曾愈合?” 房俊见到韦义节这副虚伪的嘴脸,恶心得想吐。你特娘咧心里指不定想怎掐死我呢,有必要笑得这么灿烂么? 敷衍道:“还成,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 韦义节:“呵呵,那就好,那就好。”特么早死早托生,就别留下来祸害人了好不…… 指使书吏将笔墨纸砚放在桌案上,韦义节笑道:“狱卒说,二郎终于想通了?哎呀,这才对嘛!说实在话,本官对二郎之人品才学那也是仰慕已久,只是一直未曾亲近几分,引为憾事。本案证据确凿,就算本官想要网开一面亦是无法,总归要维护司法公正、弘扬刑部权威……二郎乃是一时之俊杰,自然识得实务,即便是俯首认罪,顶多亦不过是一个降职降爵的局面,难不成还当真能让你给那长孙澹抵命不成?以二郎之卓越能力,不消得三五年,定然东山再起,官复原职亦非难事。” 房俊嘴角一挑:“呵呵……” 扯你特么娘滴蛋! 杀头倒是当真不会,这个世界是讲究出身、讲究地位的,固然长孙澹乃是长孙家嫡子,可是自己这个驸马以及房玄龄儿子的身份却是要高出不止一筹。再加上陛下的维护,绝对不可能判处一个“斩立决”。 他现在还不知外边有诸多百姓已然自发的来到刑部集会示威,这种情况下,打死韦义节等刑部官员亦不敢将房俊判处一个死罪…… 可是还想着降职降爵,官复原职? 骗鬼呢! 只要自己供认不讳,那就是政治生涯当中一个永远也不能抹灭的污点。上辈子就是小官僚的房俊比谁都明白这个污点有多么重要,一个杀人犯还想在官场当中厮混? 扯蛋么…… 韦义节啧啧嘴,无奈的闭嘴。 他也觉得自己的说辞空洞乏味,骗骗小孩子还行,在房俊这等封疆大吏面前,这般说话反而显得自己很低能…… 只好干脆说道:“本官亦有情非得已之处,二郎若是痛快的签下认罪书,咱们两相得益,彼此都自在。若是二郎继续抵抗,说不得本官就得大刑侍候……本官讨不了好要承受上司的怒火,二郎也要遭受皮肉之苦,何苦来哉?” 他得吧得吧说得口干舌燥,却发现房俊微眯着眼似乎要睡着了……不由得大为恼火。 特么不是你自己要求拿来纸笔写下认罪书的么? 韦义节干脆闭上嘴巴。 房俊眯着眼,掏了掏耳朵,嘀咕道:“这两天心情不爽利,大抵是上火了,耳朵都有些挺不真切,旁人说话,某这边却是嗡嗡嗡的放佛苍蝇乱飞……” 韦义节一张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恼火的恨恨瞪了房俊一眼,拂袖而去。 他待不下去了,这棒槌明显就是在消遣自己。谁都有三分血性的好吧?就算他心心念念想要尽快拿到房俊的认罪书,也犯不着这般被人奚落消遣! 面子搁不住啊…… 可他刚刚回身走到门口,便见到刑部尚书刘德威和右侍郎张允济一前一后赶来。 韦义节微微愕然,只好收住脚步,对刘德威拱手施礼,说道:“下官见过刘尚书……不知尚书至此,所为何事?” 外面正聚集着一大群百姓,您这位刑部尚书不好生稳定住那些百姓的情绪,跑到大牢之中来做什么? 虽说这件事情肯定要算到自己头上来,但是作为刑部尚书,您也是直接责任人好不好? 刘德威哼了一声,对韦义节视而不见,径自在他身边走过,来到牢房之中。 你这小王八蛋害得老夫在陛下面前没脸,现在又眼瞅着激起民变摊上大事,还有何必要给你脸面? 张允济紧随其后,看着韦义节难堪的脸色,呵呵一笑,揶揄道:“某陪着刘尚书来看看,谨防有人狗急跳墙,狠下辣手严刑逼供,呵呵……” 自韦义节身边走过,追着刘德威进入大牢。 韦义节脸色铁青! 娘咧! 都等着看我的笑话是吧?走着瞧! 有心想走,却又觉得不妥。房俊应当是有心思要签署认罪书的,否则使人要来文房四宝做什么?自己一走倒是眼不见为净,可若是刘德威和张允济撺掇着房俊改了主意,岂不是大事不妙? 想了想,韦义节又折返回来。 不能让这两个老东西使坏,坏了自己的大事…… 刘德威进到大牢之内,笑呵呵的看着趴在床铺上的房俊,问道:“二郎伤势可曾好些?” 房俊不待见这个左右摇摆毫无立场的刑部尚书,从床榻上缓缓起身,瞅了瞅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冲一位书吏点点头:“研墨!” 刘德威微微一愣,看了看桌上的笔墨纸砚,心说这房俊是要干啥? “诺!” 那书吏赶紧上前撸起袖子,自水罐中将清水倒入研台,捏着墨块以略微倾斜的角度缓缓旋转轻轻研磨,而后将研好的墨汁推入砚池……动作规范,赏心悦目。 房俊赞道:“手艺不错!” 那书吏笑道:“多谢二郎夸赞!您请!” 松开墨块,退在一旁,心中颇为自豪。眼前这位可是大唐有数的几位字体大家之一,能够为其研墨,亦算是一种荣幸,更何况还得了一声夸奖? 房俊右手执笔,左手拢住右手的衣袖,在砚池当中蘸满了墨汁,看了看桌上铺好的雪白宣纸,略一沉吟,叹道:“这纸张……有点小了。” 书吏微微一愣。 这话……怎地听起来这般耳熟? 待见到房俊四下打量之后悠然转身,向着那面昨日刚刚铲去自己的墙壁走去……书吏猛然惊醒! 娘咧! 这棒槌莫非又要搞事情,来一首题壁诗?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狱中题壁 韦义节看着房俊拎着毛笔走向那面刚刚被铲去自己的墙壁,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此刻刑部衙门之外的那些百姓因何而来? 还不就是因为房俊昨日的那一首《青松》闹腾的!那首诗一出,便予人一种忠臣遭受构陷、好人惨被迫害的感觉,再加上房俊在民间一贯良好的名声,直接将刑部、将他韦义节推到反派地位上…… 现在瞅着房俊这与昨日如出一辙的架势…… 你特么还要写诗? 韦义节当即就疯了,厉喝道:“房俊,你想要干什么?” 房俊回头瞅了他一眼,笑呵呵说道:“干什么?认罪啊,你不是一心想要某的认罪书么?那某就写给你。” 韦义节心说你当我是傻子么? “纸!桌案上有纸,何以非要往墙壁上写?” “呵呵,某害怕若是写在纸上,有人会将某的供词改动。写在墙上好哇,字迹大,谁都瞧得清楚,某就这么瞪着眼瞅着,即赏心悦目,又能防备被人篡改……多好?” 韦义节快要气死了,好你个锤子啊好! 你这是写认罪书的态度吗? 分明是没安好心! 他怒喝道:“来人,来人!将笔墨纸砚都给本官撤走!” 他宁可不要房俊的认罪书,也绝对不能让房俊再写出一首《青松》那般的诗作。一首《青松》已然让他名誉扫地,若是再来一首,岂不是自己的名字要跟庆父、梁冀之辈并列,青史彪炳遗臭万年? 当即便有狱卒冲了进来,可是见到尚书刘德威亦在,便犹犹豫豫的停住脚步。 房俊看向刘德威:“刘尚书,某这认罪书可否写在墙壁之上?” 刘德威心说你写个屁的认罪书,要写认罪书何必搞出这许多幺蛾子?不过若是房俊当真写出一首《青松》那般的诗作,他倒是乐见其成。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仰慕房俊的文采…… 现在刑部成为众矢之的,固然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韦义节,可是他身为刑部尚书亦是难辞其咎。被架空这种事情说说可以,但若是当真追究责任,他也跑不了。 只要房俊能够用诗作将矛头对准韦义节,将民间和朝中所有的火力都给吸引道韦义节身上去,他的压力将会大大减少。 只是依着陛下的意思,房俊的认罪书最好还是写下来,这样一来铁板钉钉,便会有多的韦义节同党见到大势已定,迫不及待的蹦出来…… 反正不管房俊些什么,刘德威都是没有意见的。 便点头道:“想写就写,何曾有过律法规定认罪书要以何种形式来书写?” 一旁想要上前来阻止的狱卒尽皆止步。 尚书亲自发话,谁还敢拦? 韦义节脸色铁青,却也无奈。只能寄希望于房俊不要搞事情,你就老老实实的认罪得了,大家都消停…… 说起来有刘德威和张允济这两个老混蛋拦着,始终未能对房俊严刑逼供,实在是一个错误啊…… 房俊笑眯眯的点点头,觉得刘德威这个“想写就写”好像还有深意。不过这个时候他也没多想,就想着好好的给韦义节填填堵,顺带着也给刑部填填堵…… 别说什么被架空的说辞,反正老子现在身在刑部的大牢,你们刑部哪一个人也摆脱不掉责任! 回头面向墙壁,这次倒是不用诸多思考,想要写什么都已经想好了,一手执笔,一手捧着砚台,提笔便写。 连题带跋一共三十多个字,一挥而就。 稍稍退后一步,房俊上下打量,甚为满意。难怪古人大多喜欢在墙体崖壁之上题诗留句,这般写下来的字体有着纸张之上很难写出来的气势! 架构雄阔,铁划银钩! 房俊回头得意洋洋的看着刘德威,问道:“刘尚书请品鉴一番,某这一笔字可还入得法眼?” 刘德威看着墙壁上这首七言绝句,眼皮子跳个不停,居然一时无语…… 张允济呆愣愣的看着这首诗,心中暗暗对房俊竖起大拇指! 惊才绝艳、诗才天授,莫过于此! 韦义节则是脸色惨白、瑟瑟发抖,额头布满虚汗。 完了,完了…… 若说昨日的《青松》乃是一个遭受迫害的忠直之臣在牢狱之中发出的感慨,那么今日这一首诗,便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盖世豪雄面对诬陷残害所迸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呐喊! 整首诗出语铿锵顿挫,气势雄健迫人! 堪称大唐立国以来少有之名作,这已然不仅仅是足以传扬天下那般简单,即便是千百年后人们念起这首诗,照样还是会敬仰不已、壮怀激烈!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韦义节失魂落魄,口中喃喃念道…… 特么的房二,太缺德了啊! 你想当张俭、杜根,自去便是,何必将某骂作奸佞祸国之宦官? 这首诗以用典开题,引用东汉末年因反对宦官和邓太后而遭迫害的张俭、杜根的典故,分明就是借占喻今。论古即为喻今,喻今寓于论古,用张险、杜根的事迹来彰显他房俊的铮铮铁骨与浩然正气,来叱责他韦义节的阴险邪恶与奸臣作风…… 韦义节眼珠子都红了,恶狠狠的瞪着房俊,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黑脸的棒槌一口咬死! 这诗写得……太狠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 房俊对自己的作品似乎甚为满意,见到三人尽皆不语,便又忍不住问刘德威道:“刘尚书?就算是惊叹与在下之才学,也用不着这般震惊吧?来来来,您是前辈,来给某评鉴一番,看看可有斧正之处?” 刘德威气得想骂人! 你想写诗骂韦义节就尽管骂好了,为何偏要这般扩大火力范围,将吾等尽数都给骂进去?这首诗里头已经不是骂某一个人是奸佞,而是将范围扩大到所有刑部官员,他这个刑部尚书更是首当其冲! 兔崽子,太损了…… 再者说了,我是出身世家不假,也是前辈不假,可我是什么前辈?半辈子戎马生涯,靠的是下马挥刀、上马提槊跟着高祖皇帝打江山,我会这些诗词歌赋么?还给你斧正,我斧正你娘个腿儿…… 刘德威气得不轻,一甩袖子,忿忿离去! 韦义节失魂落魄,此间与他不和者众多,这首诗流传出去是必然的,现在想要将墙壁铲干净也来不及…… 随他去吧,爱咋咋地行不行? 他已经预见得到,就算是房俊因为证据确凿而丢官罢爵甚至充军发配,他自己这条官路也算是走到了尽头。哪怕他此番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而赤膊上阵,名声坏了,哪里还值得家族倾泻资源重点培养? 莫说刑部尚书的职位已然不可能,便是闲散职位怕是也依然不可求…… 牢房之中一下子清净下来,人走了大半,只余下张允济笑嘻嘻的留下来,跟房俊说着闲话。 房俊也烦他,如同这般立场不坚定风吹两边倒的货色,怕是谁也不能对其有所好感。可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好歹人家屡次帮着自己阻止了韦义节用刑,也说不出撵人的话…… 便随意的敷衍着。 张允济眼珠转了转,回头对牢房内的狱卒说道:“都出去吧,本官有话要跟房二郎说。” 他带来的几位书吏倒是退了出去,可几名狱卒却相互瞅瞅,犹豫着没有挪动脚步。这些都是韦义节的人,早就得了吩咐,不许房俊与外人私下接触,以防串供。 此刻如何敢走? 张允济顿时瞪眼道:“怎地,本官说话不好使?” 几个狱卒吓了一跳,苦着脸:“不敢不敢,下官只是……” 张允济喝道:“是个屁!速速退去,否则就算是韦侍郎护着尔等,本官也尽有方法处置尔等,信也不信?” 信!谁敢不信? 好歹也是刑部的三号人物,而且自从房俊的这两首诗一出,谁都看得出来韦义节的名声怕是彻底坏掉了。坏了名声的官员哪里还有前途可言?更别说房俊的背后还有尚未发动的陛下和房玄龄…… 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但是雷电交加的时候也容易挨雷劈……既然韦义节这颗大树看似要随时倒塌,若是继续死死的抱着,说不得就能将自己也给连累了…… 几名狱卒唯唯诺诺的退出去了。 张允济这才靠近房俊一些,小声说道:“刘尚书有句话要某交待二郎,陛下那边已然准备妥当,二郎尽可签下认罪书……” 房俊微微一愣,这位居然跟刘德威搭上了线?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 刘德威给韦义节给架空了,想要重新夺回刑部大权,那就必须有一个在刑部当中有地位的官员全力支持。而跟韦义节不对盘、并且临阵反水的张允济自然就是最佳人选。 两个被韦义节架空的无能之辈组成了“失意者联盟”…… 可是陛下让我签下认罪书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陛下那边已然准备妥当”…… 稍稍思索,房俊顿时恍然。 我勒个去! 搞个半天李二陛下根本就没有捞他出去的想法,而是让他干脆认罪,好诱使那些隐藏在韦义节身后的人物露出头来,好方便他一网打尽? 娘咧! 李二你也太没义气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二爷,求您别写了…… 张允济低声说道:“非是陛下甘愿让二郎认罪,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为之。刑部收集诸多证据之中,别的尚且好说,可是那块玉佩却着实无法解释……既然不能从法理上还二郎一个清白,何如趁此机会,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等处暗中襄助韦义节的官员一网打尽,还大唐一个朗朗青天?如此,二郎即便深受冤屈,亦是有仇报仇,得偿所愿……” 房俊很想大骂一句:我得偿所愿个锤子! 和着李二陛下一直闷不吭声,打得却是这个主意? 按理说这个主意不错,一旦房俊认罪,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大佬们必定认为大局已定,纷纷跳出来痛打房俊这条落水狗,正好被李二陛下挨个揪住,算是捉住了痛脚,往后必然好生整治。 至于房俊也大可不必担心,“斩立决”什么的自然不可能,大不了就是充军发配。以房俊的地位和才能,加上皇帝心怀愧意之下的扶持袒护,不须个十年八年便能再次重返中枢,成为宰辅是不可能了,但是权倾一方绝对不成问题。 不可谓不老谋深算。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若是不已房俊的认罪为代价,房俊还是觉得挺不错的…… 但现在让他凭白蒙受污点,他如何甘心? 可是他也知道,这块蹊跷到了极点的玉佩已然成为他的死穴,别说外人无法在此点上给他脱罪,便是他自己都莫名其妙解释不清…… 这块玉佩怎地就到了长孙澹的手里,临死还要死死攥住? 见鬼了…… 这番话刘德威不跟房俊说,而是交待给张允济,亦可看出刘德威现阶段正在极力拉拢后者,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劳。事情办得好了,李二陛下论功行赏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张允济的一份好处。 张允济将刘德威交待的话语说完,轻声道:“二郎自可慎重考虑,只是本关以为,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您也无需担忧,反正陛下还能亏待了你不成?呵呵,本官先行告退。” 言罢,起身脚步轻快的离去。 留下房俊在牢房之中长吁短叹,一脸不甘…… 少顷,叹息一声,下定决心。 那块玉佩……实在是无法解释的存在。想要指望李二陛下干预司法直接下一道圣旨是不现实的,在李二陛下眼中,任何人的地位都没有朝局的稳定、政策的延续来得重要。况且就算李二陛下愿意为了他坏了法度干预司法,圣旨下到门下省,大抵也会被那帮自诩一身正气绝不屈从于皇权的官员们封驳回去。 毕竟门下省的长官可是那个“人镜”魏徵…… 一块玉佩,就将自己的宰辅之路尽皆斩断了么? 房俊心中郁闷无比,这特么的玉佩就算是长了翅膀也解释不通啊,难不成是学会了孙猴子的分身术? 娘咧…… 再次叹息一声,房俊招手道:“速速将纸笔拿来,某要招供认罪。” 就这么地吧…… 虽说以后想要官至宰辅是千难万难,可世事无绝对,谁知道朝局最终会向何种方向发展?万一以后李承乾继承了皇位,政事堂里主政的又是马周这等亲近之人,说不定也会推举自己成为宰辅呢…… 新潮起伏,思虑万千。 可是等了半晌,纸笔还是没能拿来…… 房俊本就心中郁闷至极,这下更是恼火,狠狠一拍桌案,喝道:“人呢?还不速速将纸笔拿来,难道要等某拆了你这刑部大牢不成?”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噗通”“噗通”两声。 房俊回身,便见到两名狱卒跪在自己身后,一脸纠结忧伤…… 房俊愕然:“尔等这是作甚?” 其中一个狱卒咽了咽吐沫,哭丧着脸,哀求道:“房二郎……房二爷!小的求求您,咱不写了成不成?” 房俊:“……?” 特么我耳鸣了么? 你们不就是迫害我要我认罪的大反派么?怎地现在我要认罪了,你们反而不让我认了? 另一个狱卒忐忑道:“房府尹……您就饶了咱们吧!咱就是一小小的狱卒,在您眼中就是蚂蚁一般的存在,您何必跟咱们过不去?” 房俊愈发懵圈了:“这话说的,某何曾为难与尔等?” 身为后世穿越者,本身就有着这个时代所不曾存在的“人权”意识,固然不可能所谓的人人平等,但是绝对没有这个时代等级分明、残酷压迫的阶级思想。 第一个狱卒苦着脸:“那啥……您左一次右一次的拿纸笔,可您一次认罪书也没写……不仅不写,您还总是写诗……韦侍郎已经快疯了,千叮咛万嘱咐吾等再也不给您拿纸笔……您也别骗我们了,您根本就不能写什么认罪书,又想写诗了是吧?房府尹,房驸马,房二爷,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别写了……” 房俊:“……!” 特么的,难道这就是“狼来了”的大唐版本? 另一个狱卒也快哭了,哀求道:“房府尹,可怜可怜咱吧,咱家中上有九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孩,万一丢了这份职务,一家老小可就得饿死了……” 房俊很想大喊一声:老子是真的特么想写认罪书啊! 可是看看面前两个狱卒一脸的“你说什么我也不会信”的模样,房俊只能默然无语。 特么想写认罪书也这么难啊…… ***** 严寒的冬天渐渐远去,自北部山脉吹来的冷风一天暖过一天,关中八百里秦川山河壮丽,一切都萌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春闱已然在即,各州士子汇聚,再加上前往刑部抗议的民众,整个长安城内人头攒动,气氛渐渐凝重。宿卫宫禁的禁卫、镇守京畿的军卫、维护治安的巡捕……一队队军卒在城内往来穿梭,整齐的步伐如同一阵阵闷鼓敲在人们心头,一阵阵发紧。 朝廷各部尽皆运转起来,加班加点,没有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士子、百姓、商贾……百万人口汇集在城内,稍有疏忽便是足以震动帝国的大事,谁敢轻忽怠慢? 长乐公主的车架便在满街兵卒的巡逻当中驶入房府…… 后堂,高阳公主和晋阳、衡山两位小公主见到一身道袍的长乐公主,顿时便红了眼圈。 晋阳公主扑倒长乐公主怀里,悲呼了一声“姐姐”,便嘤嘤哭泣起来。 长乐公主微微叹息,素手轻抚晋阳公主的头顶,柔声劝道:“兕子何必自责?房驸马固然身陷囹圄,可是父皇到底还是爱护他的,必然不会让他受到太多委屈。何况还有房相在呢,不必担心。” 对于兕子与房俊之间的感情,有些时候她也颇为费解。 父皇子女众多,大多数公主都已成亲,驸马有十几个。可为何偏偏兕子就能与那个黑脸的棒槌这般亲近呢?就是因为房俊会时不时的领着兕子玩耍,哪怕被父皇责打喝骂也无所谓? 高阳公主轻敛裙裾,盈盈下拜:“漱儿见过姐姐。” 礼不可废。 其实说起来,自打成亲之后,她与长乐公主的关心亲近了许多。以往在宫内的时候,她虽然颇受李二陛下关爱,但是自然无法与掌上明珠一般的长乐和晋阳两位公主受宠,心中难免有一点小小的嫉妒…… 但是成亲之后,这点嫉妒早已烟消云散。 在之前,高阳公主对于自己的亲事是十万分不满的…… 房俊那是什么人啊?木讷、愚笨、唯唯诺诺,出了一副结实的身板之外,哪里有半分男儿气概?相貌虽说不差,但是与高阳公主理想当中的翩翩君子更是天差地远,妥妥的一个黑面神…… 然而自从骊山行宫的“犯阙”事件之后,高阳公主算是对房俊的印象有了彻底的翻转……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玉佩!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风流倜傥有什么用? 翩翩君子有什么用? 若是让高阳公主自己选,那宁愿选这个一张黑脸、脾气棒槌的黑面神。 因为在她最最恐惧最最无助的时候,正是这个黑面神单枪匹马的追上来,将她在面临突厥人的残酷折磨的时候拯救出来……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需要男人如花美颜,不需要男人风度翩翩,不需要男人才气纵横,只需要在你有危险有困难的时候,这个男人会毫不犹豫的站在你的身后,替你面对一切险厄,哪怕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在那之前,她很羡慕长乐公主。 长孙冲长得帅气,才华横溢,性格温润,出身高门……简直就是高阳公主心目中最理想的夫婿人选。所以当父皇给她赐婚房俊的时候,她才会那般失落、伤心,甚至负隅顽抗。 可是从那之后,渐渐接近、了解房俊的高阳公主才陡然发现,原来不仅自己对房俊的看法是错的,天底下所有人都是错的! 这哪里是一个棒槌? 分明是惊才绝艳、文武双全的璞玉好么…… 在那一刻,她再也不羡慕长乐公主了。 长孙冲又怎么样? 还不是被房俊想锤就锤,想揍就揍,锤完揍完还一点毛病都没有…… 没有了嫉妒,没有了攀比,关系自然融洽起来。长乐公主性子恬淡雅致,很是愿意跟妹妹们亲近,双方便是越走越近。待到长孙冲因谋逆而流亡天涯、长乐公主与之和离,两人越发的亲密无间了。 长乐公主安抚了晋阳公主,上前拉着高阳公主的手,轻声说道:“漱儿也不必担心,就算房驸马此番要遭受一些刑罚,以他的才智能力,东山再起亦是早晚之事。况且他性子暴躁,若是能够经过此事稍作磨砺,亦非因祸得福?” 高阳公主轻轻擦拭一下眼角,展颜笑道:“还是姐姐会宽慰人……快来,咱们到炕上坐。” 一手拉着长乐公主,姐妹四个便脱掉鞋子,到炕上围着炕桌坐了。 自有侍女奉上香茶糕点。 高阳公主本就对房俊的前程不感兴趣,她所担忧的只是房俊是否在刑部大狱当中受罪。以往传说的那些刑部大狱之中恐怖的诸般刑具,听着都让人不寒而栗,若是都使唤到房俊的身上…… 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怎么可能不担心? 至于前程,那有什么可忧心的? 只要父皇还在,就算房俊被一撸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前去求求父皇,再加上兕子也必然会帮着说话的,现在又多了长乐公主和衡山公主,父皇必然不忍,随便给房俊个一官半职,立下几分功劳,用不了多久便又能官复原职了…… 她还是天真了一些,缺乏对于官场规则的足够了解。起码武媚娘就比她担忧得多,想要官复原职,哪里有那么容易?“杀人犯”这个污点,就算不能摧毁房俊的政治生涯,也必然是无法掩盖的瑕疵,或许能够主政一方,但若是想要登台入阁宰执天下,那是再也休想。 火炕烧得滚热,屋子里封闭也好,没过一会儿,长乐公主身上的寒气尽祛,莹白的脸蛋儿微微泛起红晕。 她将披在外面的一件貂皮坎肩脱掉,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和瘦削单薄的香肩…… 高阳公主便幽幽一叹,伸手过去揽住姐姐的细腰,满是怜惜的说道:“姐姐又清减了呢,何必每日里穿着这道袍,吃斋念佛的苛待自己?” 长乐公主微微一笑,伸手拍了高阳公主的脸蛋儿一下,微嗔道:“瞎说什么呢?吃斋念佛是修身养性,怎么能是苛待自己?” 一旁的晋阳公主小手托着下巴,无精打采的样子,看着两个姐姐说话,闷闷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说道:“长乐姐姐是心甘情愿的吃斋念佛,自然不觉得苦。可姐夫最是喜欢吃肉喝酒,现在在大牢里头定然什么也吃不到,还要被那帮可恶的狱卒抽鞭子,姐夫一定也瘦了好多……” 说着,明亮的大眼睛就渐渐的蒙上了一层雾气,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样子…… 高阳公主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好羞愧。 夫君身在大狱,怎地感觉自己这个妻子还没有兕子这个小姨子对夫君的担忧牵挂更多一些? 这个……有点难为情了啊。 高阳公主有些心虚,难道是自己对夫君并不在乎? 亦或是……兕子对夫君的在乎比自己更甚? 一想到这里,高阳公主烦躁了,狐疑的看着小脸儿皱成一个包子忧心忡忡的兕子,不知道说啥好…… 这个……应该不会……吧? 长乐公主素手捏了一块糕点,放入樱唇小小的咬了一口,轻轻咀嚼,问道:“我只是听说了房驸马之事,但是具体的情形却不慎了解。长孙澹又不会是房驸马杀的,不过是被人陷害而已,按说有父皇和房相在,房驸马不至于有多大的事情吧?” 长乐公主与所有人的想法一样,认为房俊既然已经将长孙澹……折腾得那么惨,想必是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又怎么会去杀他呢?若是想要杀掉长孙澹,那也应当是默不作声将长孙澹先放掉,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猝下杀手才对。 而这也正是房俊想要别人猜测的…… 衡山公主自打长乐公主到来之后一直没插上话,这时候急忙抬起手:“姐姐,我知道!” 长乐公主莞尔一笑:“那小幺就给姐姐说说呗。” “嗯嗯!” 衡山公主大为兴奋,来到长乐公主身边依偎着她香软的娇躯,大声说道:“本来没什么的,但是姐夫将兕子姐姐送给他的那块玉佩遗落在了现场,而且就在长孙澹的手里抓着呢,所以姐夫就无法洗脱嫌疑啦!” 三位公主一母同胞,都与长孙家有血缘关系。可是无论晋阳公主还是衡山公主,都因为房俊的关系对那个本就不甚熟悉的母族深怀怨念,称呼长孙澹亦是直呼其名,绝不肯叫一声表哥…… 倒是长乐公主因为年长,加之曾是长孙家的媳妇,对长孙家的感情颇为复杂。 晋阳公主本就为此自责,听衡山公主这么一说,愈发难受了,眼泪扑簌簌的又落了下来…… 长乐公主赶紧将晋阳公主揽在怀里,奇道:“玉佩……是以前母后佩戴后来父皇赐给你的那一块?” 晋阳公主点点头,抽抽噎噎的说道:“就是那一块。本来那块玉佩姐夫一直随身带着的,可是却偏偏落在了凶案现场,姐夫自己也解释不清……姐姐,姐夫不会杀害长孙澹的!就算那块玉佩在现场被发现,也一定是有人陷害姐夫……都怪我,若是不送给姐夫那块玉佩,是不是就没有现在的事情了,别人也休想诬陷姐夫……” 在晋阳公主纯洁的心里,房俊这个姐夫简直就是完美的存在!他会呵护自己,会宠着自己,会将自己背在背上在长安城里看灯会,会漫山遍野的捉獾子为自己治伤…… 姐夫更是一个大英雄! 他宅心仁厚,将天下百姓视为子女,一心一意为百姓的福祉奋斗;他才华横溢,一片片诗词歌赋哄传天下,尽是传世佳作;他勇猛无俦,能在西域与突厥狼骑血战两场大获全胜、能在江南十万叛民之中杀透重围血染长江……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应该哪一个方面都是完美无缺的,怎么可能会干出暗地里杀人的勾当呢? 长乐公主微微蹙眉,心中涌起一丝疑惑,扭头看向高阳公主,迟疑着问道:“这些事情外间并未传闻,我一直也未曾听说。这其中的细节……妹妹跟我仔细说说?” 高阳公主自然答应,细声细气的将细节向长乐公主一一道来。中间又夹杂着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的补充,气氛倒是活跃起来。 只是长乐公主一张秀美绝伦的俏脸,却渐渐惊愕凝重,继而苍白如纸……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门阀之倾颓 《狱中题壁》一出,顿时长安惊叹、关中震荡! 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作啊! 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自有一股充斥于天地之间的豪情壮志鼓荡激烈,似要冲破这冬日的阴霾扶摇直上九万里,震撼天地! 污蔑又如何? 构陷又如何? 哪怕是刑具加身、利刃切肤、人头落地,又如何?! 只要我横刀在手,便无所畏惧,面对所有的诬陷罪责仰天长笑,即便是死,我的忠肝义胆亦如雄阔莽莽的昆仑那般浩然激荡、傲世长存! 是什么样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迫害,方能写得出这般慷慨激昂、正气浩然之诗作? 房二郎冤矣! 非但是关中百姓尽皆为房俊鸣冤,便是文坛之中那些自诩身份向来鄙视房俊的文人骚客,也不得不被这首震撼人心的诗作所征服,纷纷表达心中对于房俊之遭遇的愤慨之情,呼吁朝廷能够将房俊一案交由三司会审,莫要被刑部一手遮天、构陷忠良! 人间从不缺少正义! 大唐初期的贞观年间,官场之上更是正气浩然!即便有一二龌蹉阴险之小人,但是在大多数官员凛凛正气的呼吁之下,亦是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 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集团彻底傻眼…… 这一次,他们将要面对的依然不仅仅是皇权,尚有无数的民间百姓以及朝中原本保持中立的官员。 刑部侍郎韦义节已然成为众矢之的,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来自民间的谩骂、同僚的鄙夷,令他惶恐惊惧,胆战心惊! 而恰在此时,皇帝责令房俊一案从刑部提出,交由“三司推事”。 也正在此时,刘洎的一纸奏疏呈递至政事堂诸位宰辅的案头! “……及桓、灵之世,朝政淆乱,奸臣擅权,士风激厉,以敢为敢言相尚,故争树名节,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之徒抗于朝,郭泰、范滂、岑晊、张俭之徒议于野,国势虽亡,而公议具存,犹能使乱臣贼子有所畏忌。而今吾大唐锦绣、帝皇圣明、朝有忠谏、野有遗贤,岂不如倾颓之汉末乎?词由心生,诗以咏志,房俊连续两首正气浩然、忠肝义胆之千古名篇足以袒露心志,此等高风亮节之忠臣义士,岂能行龌蹉刺杀之卑鄙行径?惟愿陛下深思熟虑,以雷霆之手段剔除奸佞,使得朝纲清肃、奸佞辟易,弘扬吾大唐之煌煌正气,不使忠臣蒙冤、义士忍辱……臣尝闻夫上好则下必甚,矫枉故直必过,其理然矣……” 这道奏疏呈到政事堂,当即便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盖因刘洎的这道奏疏实在是引经据典、文采斐然,配上房俊的两首狱中题壁,再加之如今长安城内为房俊鸣冤的一片风潮,简直就像是一柄雪亮的匕首直刺韦义节等人的心脏! 若是当真按着刘洎的说法,最后证明房俊无罪乃是遭受构陷,韦义节之类必然身败名裂,而刘洎正直无私铁面御史之清名将会随着韦义节的遗臭万年而哄传天下! 要么你死! 要么我亡! 刘洎逮着机会发起狠来,比之兵卒战将誓死冲锋尚要英勇无畏! 韦义节以及身后的大佬顿时慌了神…… 眼下这种局势经过刘洎这一篇奏疏这么一搅合,已然有一种“就算给房俊定罪,那也是污蔑构陷”的意味。 和着就算他们能够将房俊搬倒,也无法彻底的摧毁房俊的名声。在这个名声就等于财富、等于前程的年代,就算房俊被一撸到底,只要留得命在那就指不定哪一天东山再起! 最令人郁闷的是……吾等绸缪许久,居然白白的让刘洎这个投机倒把的家伙狠狠的刷了一波名声…… 不甘心呐! ***** 宋国公萧瑀府邸。 一身宝蓝色常服的萧瑀正端坐花园的凉亭之中,与来访的独孤武都对坐。 天色有些阴沉,冷风朔朔,被围在凉亭四周的纱幔阻挡,发出呼呼的响声。远处的群山浩荡凋敝,刚刚冒出少许的春意都在这朔风当中隐去。 亭旁有几株参天巨树,只是冬日凋零唯有枝桠纵横,若是放在夏日里定然是枝繁叶茂冠盖满庭。 凉亭内置有一张木桌,桌上放着几样精致的糕点,几碟小菜,木桌下则是一个小火炉,正咕嘟咕嘟的温着一壶酒。侍女仆从都被远远的赶走,萧瑀看好时间,将桌上切好的姜丝和话梅给丢到了壶里,这才重新盖好酒壶,抖了抖手上的姜沫。 独孤武都有些惶恐:“这些事情小侄来做就好,岂敢劳烦宋国公?” 萧瑀的妻子是高祖独孤皇后的娘家侄女,亦是独孤武都的姑姑,论起辈分,作为独孤家族长房庶子的独孤武都是要自称一声“小侄”的…… 萧瑀摆了摆手,示意独孤武都享用桌上的美食,微笑说道:“都是自家人,何来这许多规矩?况且若是上阵杀敌,尔这身筋骨尚算宝刀未老,但说起姜梅温酒,尔却差得远了,切莫糟蹋了某这辛辛苦苦得来的极品女儿红。” 独孤武都笑了两声,这才作罢。 虽然同是世家子弟,但是满长安城的世家子弟放在一块儿,怕是也抵不得萧瑀会享受…… “此次房俊一案……宋国公有何看法?” 既然萧瑀都说了是“自家人”,独孤武都也就开门见山,不去绕那些弯子。 萧瑀捏了一块松花糕放进嘴里咀嚼几下,目光盯着一侧的火炉酒壶,淡然说道:“看法……没有。其实大局已定,无论长孙澹死亡的真相是什么,房俊都难以脱罪,那一块玉佩算是他的命门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就算凶手房俊亦不该疏忽至此……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陛下不想以皇权干预司法,将皇权彻底的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房俊就必须要定罪。可是谁又能料到那房俊即便是身陷囹圄、回天乏术,照样能够凭借两首足以流传后世的诗作凸显自己遭受冤屈的名声?这倒是关陇集团万万想不到的。故此,哪怕是这一次扳倒了房俊,关陇集团亦是惨胜。至于长孙家……更是得不偿失。” 死了一个嫡子,背负一个构陷忠诚的名声,却依旧没有将房俊彻底掀翻在地、再无翻身之时,已经算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几乎可以想见,以皇帝的宠爱、房玄龄的人脉,再加上房俊本身的才华本事,东山再起几乎是板上钉钉。 到那个时候…… 关陇集团就等着房俊的疯狂报复吧。 一个前途无量的年青官员被断了登台入阁的宰辅之路,过激一些的话杀你全家都不为过…… 独孤武都尴尬的笑笑。 特么我们独孤家就是关陇集团啊……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萧瑀虽然寥寥几句,却是说得透彻。 萧瑀忽然说道:“萧氏与独孤氏乃是姻亲,虽则一为江南士族,一为关陇世家,但是多年来守望相助,亲厚有加。不知可否听吾一言?” 独孤武都今日上门本就是求助来的,现在的局势虽然对关陇集团甚为有利,但是他却总是感到忧虑不安。 皇帝可是一直都保持沉默,没出手呢…… 这绝对不正常。 便恭谨说道:“请宋国公教我。” “呵呵,教不教的,如何当得起?不过就是某随便一说,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当我没说。” 萧瑀语气随意,说话间将温好的黄酒给独孤武都倒上一碗,独孤武都急忙双手接过。他自己则拿着竹制的夹子将梅条和姜丝都夹进了自己的酒碗里,很显然是对这玩意情有独钟……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温酒话天下 萧瑀端起酒碗慢慢的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和姜丝、话梅混合在一起,一股辛辣中又透着甜香的味道充斥着口腔,洗刷着味蕾…… 很过瘾。 放下酒碗,萧瑀缓缓说道:“放手吧……皇权至上,吾等可以争、可以求,可是怎么能去跟皇权斗呢?再者说,独孤贤侄你难道尚未发现时势已然有所不同了么?” 独孤武都愕然,问道:“时势不同……不知宋国公此乃何意?” “自古以降,无论教育亦或是政治,都一直把持在世家门阀的手中,那些寒门庶子不过是供养世家门阀的蝼蚁牲畜,要其生则生,要其死则死,岂有一丝半点的反抗余地?” 萧瑀慢悠悠的抿着酒,说道。 独孤武都点头,这话说出来固然狂妄一些、难听一些,却是至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说出来固然提气,不过纯粹扯蛋…… 你数数自古以来的皇族王侯,有哪一个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庶民?就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促使你能一时间风起云涌风光无限,但是缺乏了雄厚的底蕴实力,也终究要湮灭在乱世之中…… 即便是典籍之中记载的汉高祖刘邦“出身农户”,也纯属胡扯。典籍当中“性格豪爽,不喜读书”这一句便暴露了刘邦的家底,休说是秦末那个时代,便是如今天下昇平的锦绣大唐,想要读书都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寻常农家哪里是喜不喜欢读书的事情,就算你喜欢,你读得起、读得上么? 世家门阀,就是人上人! 余者,皆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这就是现实。 萧瑀续道:“然则现在……不一样了。活字印刷术的渐渐普及以及造纸术的改进,已然使得读书的成本大大下降。终有一天,天下人人读得起书,人人使得文字……而科举的举办,将会使得无数的寒门士子一跃而成为朝廷官员,入仕的门槛已然无限降低,只要读书就行了……世家门阀固然统治着天下,可是没有哪一个家族是生出来就是世家门阀的。当那些寒门士子历经艰辛,一代一代的经营,自然便是无数的世家门阀涌现。物以稀为贵,当门阀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说到此处,萧瑀已然语气感慨,满是唏嘘。 毕竟在他这一代亦或是不远的将来,他已然预见到世家门阀的没落与崩颓,这当真不是一种美好的感受…… 他出身于世家门阀、收益于世家门阀,却要眼睁睁的看着世家门阀在他的眼前陨落消散,怎能不满心失落、一腔纠结? “可这就是大势!日升月落、大河东流,无可违逆的大势!在这股大势面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萧氏如此,独孤氏如此,皇族李氏亦是如此……” 萧瑀一口气将碗中黄酒饮尽,目光萧索深沉…… 独孤武都则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只是来请教你如何应对面前的局势,你却跟我说起天下大势……就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是跟现在的局势有什么关系? 仔细斟酌萧瑀的话语,独孤武都蹙着眉毛,不确定的问道:“宋国公的意思……是要独孤氏跟整个关陇集团划清界限?” 萧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关陇集团,比之五姓七宗如何?” 独孤武都犹豫了一下,轻叹道:“怕是……不如吧?” 什么叫“不如吧”? 根本就是不如好吧! 门阀是指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 这个称呼最早起源于春秋,比如晋国六卿中的韩氏、赵氏、魏氏等。东汉时的征辟、察举都成为士大夫巩固自己政治力量的手段。而魏晋的九品中正制更是直接以出身裁定地位,造成“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的局面。士族的权力集团极大的威胁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但凡事有弊则有利,东晋正是依托士族的支持才建立起来…… 世家门阀发展至唐朝,主要有三大集团,关陇贵族、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山东世家有文有武,关陇贵族基本上专精于武,江南士族专精于文。然而在此之上,却还有更牛掰的存在,那就是五姓七宗…… 李唐建国后,李氏皇族为了粉饰自己,说自己是陇西李氏,但是五姓七宗并不待见,他们认为李氏皇族不过是是赵郡李氏的一门破落户…… 就连皇家都想和这五姓七宗结亲,可见影响力如何深远阔大,即便遭受到李二陛下的全力打压,可是代表着中原正朔、华夏衣冠的五姓七宗依然是这个时代最庞大的存在。 萧瑀叹息道:“依某之见,即便是强如五姓七宗世代簪缨,在这股洪流大势之下,只怕亦是难以幸免,定然要逐步落魄下去的……” 独孤武都瞠目结舌。 要不要这么夸张? 咽了口吐沫,独孤武都低声道:“说句不敬之语……就算是改朝换代……五姓七宗之底蕴怕是也不至于遭受折损吧?” 魏晋以降,中原大地饱经战乱、烽火连天,又是胡族南侵肆虐中原,又是流寇蜂起生灵涂炭,可五姓七宗还不是照样倔强而且顽强的生存着,哪怕是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依旧屹立不倒? 这早已经是超脱于朝代更迭之上的存在了好吧…… 萧瑀微微摇头,伸手去提酒壶。 这一次独孤武都没敢等着萧瑀为他斟酒,赶紧将酒壶提起,给萧瑀斟满一碗。 “是不是觉得某有些危言耸听?”萧瑀喝着酒,嚼着糕点,问道。 “这个……却是一时难以接受。” 独孤武都的话语很是委婉。 咱承认你说的那几样很有道理,世家门阀在教育普及、大量寒门士子入仕的情况下难免影响力受损,但是也不至于如你所说的那边恐怖吧? “你还是看不到大唐的变化啊……”萧瑀唏嘘一声,耐心说道:“为什么会导致门阀崩颓的情况呢?首先是来自于皇权的集中!在以前,世家门阀散居各地,所谓山高皇帝远,再是英明的君主也不可能将权力延伸到治下的每一寸土地。那些距离皇权较远的地方难免就会不太听话,而皇权为了限制这些世家门阀,就必须扶持一些世家门阀来制衡……但是现在呢?房俊搞出来的这个水泥已然大规模的开始应用于道路的铺设之上,此物雨水则混、水干则硬,坚不可摧!等到水泥铺设的道路遍及大唐的每一条道路,一旦任何一个地方发生叛乱事件,朝廷十六卫大军的千军万马一路畅通旦夕可至……谁还跟不听话?” 一句话——无论是教育的普及、寒门士子的入仕,都将大大提升皇权的集中。 此消彼长,皇权愈发集中,世家门阀生存的土壤便会进一步压缩。 “所以,放弃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和野心吧,时移世易,识时务者为俊杰。某不是让你跟关陇集团划清界限,而是建议你脱离出去!好生休养生息,教育族中子弟。以后的大唐,所有的官职将会有能者居之,世家门阀带来的加成将会微乎其微。所谓大浪淘沙,淘尽砂砾始剩金,本身没能耐,谁也扶不起……” 萧瑀说道。 他是好心吗? 还真是。 只是好心吗? 当然不是…… 他深感大唐的变化日新月异,权力的格局将要上演一次彻彻底底的洗牌。以往的关陇集团也好,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也罢,都将遭受一场猛烈的洗礼。 旧格局打破,就意味着新格局的诞生。 萧瑀远见卓识,他要在这个咱新的格局尚未诞生之前便未雨绸缪,为萧氏拉拢到足够的盟友。 汹涌大势面前,世家门阀想要继续生存,那就必须要换一个活法才行……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往日情,今日怨(上) 唐朝律令,以大理寺为中枢最高审判机关,审理中枢百官犯罪与京师徒刑以上案件,以及地方移送的死刑疑案。 刑部为中央司法行政机关,负责审核大理寺及州县审判的案件,发现可疑,徒流以下案件驳令原机关重审,或迳行复审;死刑案件,则移交大理寺重审。 御史台为中枢最高监察机关,负责监督大理寺和刑部的司法活动,也参与某些案件的审判。 每逢大案,常常由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理,叫做“三司推事”。 亦称乎为“三司会审”…… 御史大夫在唐朝专掌监察执法,然其通常谓“御史职掌监察”,其主管非是御史大夫,而是其下的御史中丞。故此,由御史台中负责总领监察百官,参与“三司推事”…… 房俊一案已由陛下诏令下达三司会审,民间又是沸沸腾腾差点酿出民变,三司岂敢怠慢?当即各自召集衙署之中精兵强将组成团队,相互交涉一番之后便在大理寺举行“三司推事”。 此案现在已然轰动关中,牵引着无数朝堂民间的目光,消息一经传出,顿时群情振奋! 在大部分人看来,正是房俊在狱中的两首题壁诗惊动了皇帝陛下以及政事堂的诸位宰辅,这才发现了奸佞构陷房俊之阴谋。而作为首恶的刑部不得不将案件的审理权交出来,会同大理寺、御史台一同审理。 既然如此,代表着大唐帝国最高司法机构的“三司推事”岂有不还房俊一个清白的道理? 房俊无罪释放,指日可待! 说到底,无论民间还是朝堂,大家都不相信长孙澹是房俊所杀,这不得不说房俊先前伪装得太好,哪怕长孙澹当真是死于他手,怕是也没人信…… 万众瞩目之中,“三司推事”即将上演。 ***** 黄昏后,残阳尽褪,暮色深沉。 冷风吹过赵国公府一街之隔的一条深巷,发出呜呜的呼啸,寒意幽深。 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停在巷中,独孤而萧索…… 驾车的御者坐在车辕上,背脊挺直鹰视狼顾,即便是坐在那里亦有一种锋锐的气势令人不敢逼视,一双握着马鞭的大手青筋浮凸,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前后各有十名身着寻常仆役服侍的彪形大汉堵在巷子两端,将想要走进巷子的民众驱赶。久处京畿之地,即便是寻常的百姓亦时常见识到世家门阀的嚣张跋扈,面对这些看上去就孔武有力傲气凌人的大汉,乖乖的避走他处…… 未几,一个人影出现在巷子口。 此人一身锦袍面如冠玉,长相风度皆乃上上之选,自有一股傲然卓立的气势。 正是长孙濬…… 长孙濬领着几个随从来到巷子口,便被彪形大汉拦住去路。 为首一名大汉道:“吾家主人已然静候多时,长孙郎君请。” 长孙濬点点头,抬脚便迈进并不宽敞的巷子,身后的随从却被拦阻。 长孙濬停步,回头,微微蹙起眉毛,语气不悦道:“怎么,连某的人也要拦着?” 颇有一股世家子弟不可一世的气魄。 可惜那名大汉面无表情,淡淡的突出一个字:“是。” 长孙濬微恼,不过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倾国倾城的秀丽玉容,只得咽了口气,点点头:“很好!尔等便在此处等着,某前去会见殿下,绝无危险。” “诺。” 随从赶紧答应。 不答应不行,没看到眼前这些彪形大汉一言不合都要拔刀子了么?他们纵然平素随着长孙濬横行霸道无所畏惧,但是当真碰上这皇宫里头宿卫宫禁的精锐高手,那也只有任凭宰割的份儿…… 长孙濬这才会身走进巷子里头,径自向着那辆马车行去。 到得近前,长孙濬深吸口气,微微鞠躬施礼:“某长孙濬,见过殿下……一别经年,常常思之往日之情形,感触良多,不知殿下玉体可否安康?” 车帘未动,马车内响起一把娇柔清脆的嗓音:“嗯,本宫安好。二郎何必这般客套?纵然非是家人,亦是兄妹,二郎且随意一切便好。” 听着着几乎无数次出现在梦境当中的嗓音,长孙濬只觉得唇干舌燥。心底疯狂的涌起一股执念,想要上前一步掀起面前的车帘,就能见到那张魂牵梦绕的笑靥玉容。 以前他不敢…… 纵然对方已然与大兄和离,没有了那一份伦理纲常的牵扯阻碍,可是每当长孙濬对上那双清亮纯粹的眸子,都似乎能将他心底的龌蹉卑鄙彻底的涤荡一遍,令他为自己冒出的念头羞愧无地…… 但是今天,长孙濬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 他甚至在想,是否这位尚不及自己年长的嫂嫂一直以来对自己有着难言的好感,只是迫于礼教的约束才若即若离,从不肯与自己私下接触。而现在一切的障碍都已不复存在,便遏制不住心底的思念,偷偷跑来与自己相会? 顿时心底仿佛血液都在燃烧…… 舔了舔嘴唇,长孙濬决定要表白一次。 哪怕待会儿遭受叱责,他亦要将心底埋藏多年的爱慕宣之于口,让佳人明白自己的心意! 固然绝大可能要面临叱责和拒绝,可是万一呢? 不说,那就一辈子没可能。 说了,或许还有万一! 长孙濬鼓足勇气,舔了舔嘴唇…… 马车里忽然传出轻柔的语音。 “他……回来了吧…”这不是疑问句,因为车中人接着说道:“本宫知道他回来了。” 长孙濬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就泄了气…… 心底不仅升起一股幽怨。 他就那么好,即便是已经和离,即便是他已经亡命天涯,即便他这辈子都不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人前,你还是这般想着他? 长孙濬满嘴苦涩,只能说道:“在下……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罢了,那一份执念,或许这一辈子都将它死死的埋在心底吧…… 车中人语音轻柔,却语气肯定:“休要骗我了,我知道他一定回来了。他若是不回来,你们怎么可能设计出那般精妙的陷阱将房俊构陷其中,百口莫辩?” 长孙濬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就是……知夫莫若妻么? 这件事情除了自己之外,也就父亲长孙无忌猜测出几分真相,除此之外绝对不可能再有旁人知晓! 这位殿下知道了多少? 若是此事败露,非但大兄性命难保,便是这一次构陷房俊的计划亦将功亏一篑…… 长孙濬紧张得冒汗,这位殿下知道了,是不是代表着陛下也知道了呢? 他下意识的就想要否认,车中人已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本宫就在这里,不管你用什么方式,立即通知他。宫里戌时落钥,若是在此之前本宫没有见到他……那就让他别来了。” 清脆的语音的渐冷,充满坚定决绝。 长孙濬满心无奈,自从孩童之时第一眼见到这位既是表妹、后来又称为嫂嫂的殿下开始,他就从来都不能在她的面前说出拒绝的话。 何况她的话也不容拒绝…… 谁晓得她会不会一怒之下会通知京兆府,来一个全城大搜捕? 只得无奈道:“他住得距离此地远一些,怕是赶不及……” 车中人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语:“戌时一至,他便不用来了。” 长孙濬没法子,他自然知晓这位既是表妹又是嫂嫂的殿下看似娇柔似水,实则胸有锦绣,最是外柔内刚的女子。 “还请殿下稍候,在下这就去通知……” 深深鞠了一躬,长孙濬又是惆怅又是惶然的转身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夜风轻抚,轻轻撩起车帘的一角,露出车内一张端庄清丽、秀美无匹的绝世容颜。 赫然正是长乐公主……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往日情,今日怨(中) 夜风渐起,夜凉如水。 净街鼓尚未敲响,长街之上已然人迹罕见,唯有长风肆意,远处赵国公府雪白的灵幡烈烈漫卷…… 天地萧索。 一队骑士在长街的尽头缓缓驰来,马蹄踩踏着长街的石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步履矫健。 十余骑缓缓而来,为首的白衫骑士头上戴着一顶民间寻常见到的帽子遮挡着寒风,也挡住了大半脸颊。只是这顶帽子与他身上华美的衣衫反差极大,予人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到了巷子口,人马骤停。 护卫再次的禁卫纷纷提起精神,冷喝道:“止步!” 为首的白衫骑士左手随意的举起,示意身后的骑士稍安勿躁,他自己则翻身从马背上跳下。然后看着面前的禁卫,声音温润平和:“某受邀前来,觐见殿下。” 禁卫一愣,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内变响起长乐公主那把清脆的嗓音:“让他过来吧。” “诺!” 禁卫闪开一条通道任由白衫骑士过去,炯炯的目光却死死的盯着他身后的这一群骑士,大手也俱都放在腰间的刀柄上。殿下的命令是“让他过来”,而不是“让他们过来”,所以只能有这个白衫骑士一人过去! 气氛有些凝肃。 白衫骑士看都不看身后的情形一眼,安步当车,步履稳重的走到马车前,静静肃立,一时无言。 马车内亦是一片安静。 唯有长风掠过巷子,卷起白衫骑士的衣衫,发出“呼啦啦”的轻响…… 良久,白衫骑士抬手将头上的帽子摘下,露出一张俊美神奕的白玉脸庞,剑眉微蹙,嘴角泛出一抹苦笑,轻声唤道:“丽质……” 赫然便是自从骊山叛乱之后便亡命天涯的长孙家长子嫡孙,长孙冲! 马车内的长乐公主一双纤手紧紧绞起,心脏似乎也被这一声呼喊猛然揪紧! 曾经在记忆里,豆蔻年华的自己总是被这一声温柔的呼唤拨动心弦,血流加速。那是她最美好的年华,有着最美好的记忆,她就像是被上天祝福的那一个,拥有着世间最高贵的身份,拥有着慈爱的母亲、英雄的父亲,拥有着完美的爱郎…… 她几乎拥有了一切! 她懂得感恩,所以也曾无数次的试图去弥补人生当中一些小小的不幸和缺憾,她觉得哪怕自己的人生并不是纯粹的完美,也足以快乐平生了。 然而,现在这一些却都成了昨日烟云,随风聚散…… 长风微微掀动车帘,她从缝隙之中看到了他。 依旧是熟悉的样子,仪态优雅俊美如昨,还是那个令长安所有的深闺秀女痴迷爱恋的少年郎。只是原本刀裁一般的鬓角却沾染了几丝风霜,清秀之中平添了几分沧桑与憔悴。 气度却是较之以往愈发沉稳,想必这两年漂泊江湖亡命天涯的日子,亦是生受了诸般苦楚…… 长乐公主秀眸凝雾,心中自是怜惜酸楚。 她亦曾幻想着是否有一天能够再见这张曾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脸庞,听他细说离后别情、倾吐磨难艰辛,自己还是那个温柔的妻子,牵着他的手,哪怕地老天荒天涯海角亦要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现在…… 长乐公主咬了咬粉润的菱唇,吸了**致的鼻翼,勉力控制着自己眼中渐渐盈满的水汽,嗓音略略低哑,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六郎……是你杀的吧?” 这句话问完,她的双手死死的绞着衣襟,静静的竖起耳朵,不愿意听错哪怕对方的一个字。 长孙冲微微一愣,旋即苦笑,笑容中满是苦涩。 不是“是你杀的吗?” 而是“是你杀的吧?” 语气只差,却足以显露心中的本意。 长孙冲无奈的一笑,背负双手:“丽质心中既然已有定见,又何必招长孙冲前来询问?” 长乐公主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塌掉了,她呼吸急促,仍是不死心的追问道:“我只想听你的回答,是,还是不是。” 清脆的声音已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的心中固然已有答案,可是她却执着的想要亲耳在他口中听到一个不一样的回答…… 长孙冲眉毛挑了挑,略微有些意外。 在他心目中,长乐公主从来都是一个柔情似水的清丽女子,对他更是百般迁就,何曾有过这般咄咄逼人的姿态? 微微一顿,长孙冲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天底下都知道六郎是房俊所杀,证据确凿,不可开脱,你却为何怀疑我?” 马车里的长乐公主只觉得心脏猛然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的攥了一下,痛得她心痛欲裂,眼中苦苦的忍着的泪水瞬间倾泻…… 长孙冲没有回答,但是长乐公主已然知道了答案。 没有谁能比一个曾经同床共枕的人对你更加的了解,更何况长乐公主还曾全心全意的为了这个男人的自尊而费尽心机的去讨好这个男人…… 他总是这样,在谎言被揭穿的时候不是立即狡辩,而是第一时间反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心中的紧张,才能让别人不会去怀疑他。 长乐公主的目光瞪着面前的车帘,似乎能够透过车帘看到那张充满了绝情狠戾的面容,她任由泪水滑落,不可置信的颤声道:“你怎么能……对六郎下那样的毒手?那可是你的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她还清晰的记得当年自己跟长孙冲成婚的时候,那个顽皮的长孙澹在一众宾客当中兴奋的跑来跑去,逢人便大声叫着“长乐公主是我的嫂嫂,长乐公主是我的嫂嫂啦”…… 似乎从自己嫁到长孙家的那个时候起,长孙澹便像是跟屁虫一样跟在长孙冲的身后。那是对于兄长的崇拜与依恋…… 一个人到底要歹毒到何种程度,才能对自己的亲兄弟挥舞屠刀? 这与当年父皇不同。 父皇当年若是不杀掉大伯和叔叔,那么如今躺在陵墓里的就会是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还有她自己…… 可长孙澹怎么会阻碍长孙冲? 车外的长孙冲默然不语,神情恍惚。 长乐公主伸手抹了一下泪水,语气冰冷:“就是因为你要嫁祸给房俊,便能牺牲掉自己的兄弟?” 长孙冲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如纸。 他不心疼吗? 当然会! 那可是自小就跟他亲近的亲兄弟,从来对他言听计从毫无保留。哪怕当他将刀子刺进长孙澹的后腰,长孙澹的眼里流露出来的都是一种茫然的不解,而非是刻骨的仇恨和愤怒…… 因为他不相信从小就宠着他的兄长,怎么会想要杀他? 然而……后悔吗? 长孙冲深吸口气,平复汹涌的心境。 绝不! 他与房俊之间的仇恨已然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嫉妒、愤恨、憎恶……终于在那场雪地里神机营驻地的羞辱上升为不死不休的死仇! 那是何等的羞辱? 自己就那么被房俊拖着大腿招摇过市,一路横穿无数坊市街道直达皇宫门前…… 这样的羞辱,只能以鲜血来偿还! 而他之所以悍然参与侯君集等人的反叛,未尝没有眼下着实拿房俊没法子、想要凭借另立新帝的从龙之功将房俊一举打落尘埃的心思…… 车上车外,一时无言。 良久,长乐公主幽幽说道:“你……站出来认罪吧,本宫知道那块玉佩根本就不是兕子送给房俊的那一块,而是你的母亲自小送给你的那一块……且不说你之今日本就与房俊无关,便说你这般东躲西|藏惶惶度日,又有什么乐趣?若是你能认罪,本宫向你保证,哪怕撞死在父皇面前,也会为你求一条生路……” 她却是看不到,车下的长孙冲在一瞬间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往日情,今日怨(下) 就在长乐公主说出让长孙冲认罪以还房俊清白的那句话的时候,长孙冲脸色陡然一变! 额角的青筋暴跳,嘴唇死死的抿住,双目圆瞪似有无限的怒火燃烧,使得长孙冲原本俊朗的面容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长孙冲铁青着脸,一字字道:“殿下倒是很关心那房俊!” 长乐公主秀美微蹙,冲着车辕上的御者淡淡说道:“你先退下。” 那御者微微一愣,犹豫了一下。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公主,现在公主的前夫、潜逃的谋逆之人长孙冲就站在面前,他如何敢走?这万一长孙冲恶向胆边生…… 长乐公主冷声道:“退下!” 御者无奈,只得应了一声:“诺!”起身跳下车辕,远远的走到巷子口,目光却一直盯着马车这边,只要长孙冲稍有异动,便能立即赶过来。 长乐公主吸了口气,对长孙冲说道:“所有的事情都因你自己而起,何必去迁怒于他人?好歹夫妻一场,本宫怎忍见你身首异处?若是你能悬崖勒马,本宫定会向父皇为你求情。” 长孙冲冷笑:“说得真好听……那在下是否要感激殿下仁慈?” 车内的长乐公主眼圈儿再次泛红,轻轻吸了吸鼻子,柔声说道:“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即便今日已然不是夫妻,可这往日情分难道就能抹煞不成?表哥,听我一句劝,与其亡命天涯朝不保夕,何如向父皇坦诚认罪?父皇对你向来宠爱器重,哪怕心中再是恼火,亦绝不会害你性命……” 往日恩爱,一幕幕浮上心头,长乐公主珠泪涟涟,心中满是怜惜酸楚。 昔日长安城中英俊倜傥的世家公子,曾令多少名门闺秀趋之若鹜、令多少纨绔子弟仰慕心折?时至今日,却犹如丧家之犬一般亡命天涯…… 长孙冲默然半晌,问道:“某只问你一事,你我和离,婚事解除,可与那房俊有关?” 长乐公主愕然:“何以由此疑问?是父皇恼你有心谋逆,而向舅父提出和离,舅父亦因你之作为深感愧对父皇,故此才会勒令你们和离,由于房俊有什么关系?” 长孙冲哼了一声:“休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房俊一篇《爱莲说》名动天下,难道你敢否认那不是为你所作?”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满脸羞红。 这事儿……她倒是想否认,可如何否认得了? 房俊的那一篇《爱莲说》本就是因为钦慕她而作,此事天下皆知。可问题是房俊也只是出于爱慕做了这首千古名篇,前前后后并无一言一行对她有唐突之处…… 再者说,那房俊爱慕与我,于我又有何关系? 即便是身为大唐公主,难道还能让别的男子心生爱慕了? 长乐公主心中委屈,咬着嘴唇不答话。 气氛有些尴尬…… 长孙冲心底却放佛有一把嫉妒的野火在熊熊燃烧,长乐公主愈是沉默,这把火就烧得越高,隐隐然已有燎原之势,将他的所有理智全都烧成灰烬! 长孙冲冷笑道:“怎地,殿下无法否认吧?” 长乐公主气道:“房俊仰慕于我,与我何干?难不成还要将天下仰慕于我的男子尽皆治罪不成?” 长孙冲道:“那为何别人不写一篇《爱莲说》,偏偏是房俊?” 长乐公主气苦,辩驳道:“房俊才华横溢,旁人又没有此等才华写得出《爱莲说》这样的文章……” “呵呵!看吧,终于表露心迹了吧?房俊才华横溢,我长孙冲比不上他是吧?在你心里,我长孙冲就是个绣花枕头,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在家族的庇佑之下生存以外,连个男人都不是!” 长孙冲双目赤红,青筋暴跳怒气勃发,狰狞的面目仿佛一头濒临狂暴的野兽! 这就是他自卑的由来! 一直以来,长孙冲都自认为是上天眷顾的宠儿,有着显赫的家世、俊朗的外表、卓然的才华,有权倾天下的父亲,有美丽贤惠的妻子,有似锦的前程、有璀璨的人生! 然而这一切在房俊的忽然崛起之后,全部都轰然崩塌! 长孙冲陡然发现,原来自己与房俊相比,除了长得好看一些之外,没有一样是能比得上房俊的……最令他难以接受的,还是房俊前后的巨大差异! 那个率学无诞的房俊忽然之间就能作出一首一首足以流传百世的千古名篇、那个懦弱木讷的房俊忽然之间就能创建神机营、并且在西域连战数场大发神威…… 嫉妒使人疯狂。 所以长孙冲觉得妻子的心已然变了背叛了他,所以他要参与谋反另立新帝,凭借从龙之功将房俊打落尘埃…… 长乐公主陡然咬住了嘴唇,一脸凄楚之色,却只能死死的憋住。 她知道长孙冲最敏感、最在意的那一处隐秘是什么,所以她哪怕为此遭受了太多莫名其妙的诘难与迁怒,却从来都不会在他的伤疤上碰触一下。 她只是苦苦的承担,默默的忍受…… 换来的却是长孙冲的质疑的责难! 长孙冲面红耳赤,怒发如狂:“你跟我说实话,你与那房俊何曾有了苟且之事?”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大声说道:“没有!我李丽质清清白白,怎会坐下那等龌蹉之事!” 长孙冲追问道:“那可曾有过肌肤之亲?” 长乐公主张嘴就想否认,脑子里忽然光芒一闪……骊山农庄汤泉池子里的那一幕瞬间浮现在眼前。肌肤之亲……那个应该算是吧? 她这一犹豫,长孙冲整个人放佛被雷劈了一样,原本涨红的脸色一瞬间血色尽褪,踉跄退后一步,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们……好,很好!李丽质,你很好!枉我哪怕亡命天涯,哪怕和离两散,心中都始终坚信你会为我首节,都会等着我回来的那一天……好,很好……” 他嫉妒房俊,嫉妒天下所有的男人! 他恨房俊,更恨将他害的人不人鬼不鬼、做不成男人的太子! 可是他从来都不相信长乐公主会当真背着她坐下苟且之事,因为心中的自卑,所以他才会这般疯狂的问出这等羞耻之语。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当真发生了。 长乐公主脸色大变,急忙撩开车帘,辩解道:“表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 长孙冲楞楞的看着面前这张如花似玉的秀丽娇颜,心头放佛被一柄尖刀狠狠的戳了一个血洞,然后又狠狠的搅合一下,痛不欲生! 他惨然一笑:“呵呵,呵呵!殿下别急,你知道的,我最看不得你着急担忧的样子……会心疼啊。可是现在,我又有什么权利去管你跟哪个男人有肌肤之亲,跟哪个男人有苟且之事?我们已经和离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他圆瞪双目,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的大吼:“你做得好!我长孙冲不是个男人,行不得秦晋之好、夫妻敦伦!可是你以往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喜欢的是我长孙冲这个人,能不能行那房中之事,你不在乎!呵呵,可是你现在是怎么做的?你就是个贱人,是个荡妇,是个没有男人根本就活不下去的烂货!” 长乐公主气得俏脸煞白,怒叱道:“长孙冲,你闭嘴!” 她心中亦是刀剜一般痛楚…… 这还是那个对她宠溺有加、百依百顺的表哥么?自己当初承受了多大的折磨、背负了多少委屈,他怎么能用这种恶毒的言语来攻击自己? 往日的恩爱,今日怎地却变成了怨恨?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恩断义绝 长孙冲兀自怒气冲冲:“不让说?我偏说!当初为了瞒过宫里的嬷嬷,你用手指给自己破身……那个时候我感动得无以复加,发誓哪怕丢了性命,这一生一世也要守护着你!可是现在我算是明白了,破什么身啊,怕是用手指的时候……你自己也舒爽得狠吧……” “啪!” 长乐公主再也按捺不住,掀起车帘站在车辕上,俯身扬起玉手,狠狠的给长孙冲来了一巴掌。 她俏脸血红,大哭道:“长孙冲,你无耻!你混蛋!你该死!” “呼啦” 远处的禁卫见到这边的情形,赶紧快速跑来,到得近前纷纷擎刀出鞘,将长孙冲团团围在中间,明晃晃的横刀排成刀阵,只待长乐公主一声令下,便乱刀将长孙冲剁成肉泥! 长孙冲带来的随从也赶紧呼呼啦啦跑过来,只是他们没有兵刃在身,更不及禁卫训练有素,只敢远远的将禁卫围起来,大声呼喝。 长孙冲举起手,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愤怒的心情,喝道:“都退下!” 他带来的随从缓缓散开。 禁卫既然手持横刀,杀气腾腾!他们一个个红着眼,死死的瞪着长孙冲,既是严加防范,心底又有一些期待……期待长孙冲做出什么不敬的举动,就可以将其当场格杀! 这些长乐公主身边的禁卫,有好几个都是当初跟着长乐公主嫁到长孙家的家将,他们亲眼看着长乐公主对长孙冲千依百顺,对长孙一家温柔孝顺。 可是最终,换来的却是长孙冲的谋逆! 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毁了殿下的一生还嫌不够,此刻居然敢用这等侮辱的言辞冒犯殿下,简直死不足惜!这些长乐公主的贴身禁卫本就对长孙冲满腹怨气,此刻见到这人居然还敢对着殿下叫嚣,简直怒不可遏! 长乐公主俏脸煞白,轻轻挥手。 禁卫心不甘情不愿的向后稍稍撤开,却依旧虎视眈眈的瞪着长孙冲。 “你我少小无猜,时至今日却是情分已尽。那些怨忿的话语再也休提,自今以后,当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长乐公主瘦削的娇躯轻轻颤抖,粉润的菱唇都有些发白,免礼稳定着心神,压抑着锥心噬骨的心痛,决绝道:“临别在即,唯有一语相告,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 长孙冲冷笑:“怎地,难道殿下不向官府告发某这个钦犯现身于長安城,将某就地擒拿,好為你他情郎洗脱嫌疑?” 长乐公主深吸口气,长长的睫毛垂下,轻轻的搧合着,淡淡说道:“你我缘分已尽,就此分别,望君珍重。” 言罢,转过身形,快步走到马车旁踏入车厢,放下车帘。 “咱们走吧。” “诺。” 禁卫们这才收刀入鞘,缓缓的簇拥着马车驶出巷子。 固然这些禁卫心中尽皆想要将长孙冲擒拿,但是殿下明显是想要放长孙冲一马,故此无人敢动手。 蹄声嘚嘚,马车在禁卫的簇拥下拐入大街,渐渐消失在越来越深的夜幕当中。 “咚咚咚” 远处长街的尽头传来净街鼓的声音,在寒风当中越传越远…… 长孙冲背负双手,卓立在巷子里,仰起头望着两侧高墙夹起的一线天际,夜幕低垂,昏暗阴沉,一如他此刻心情。 滚烫的泪水肆意的从眼眶中涌出,他仅仅抿着嘴唇,眼神中透露这刻骨的仇恨! “丽质……这都是你逼我的,千万别怨我……” 喃喃的低语,被寒风吹散,消逝在阴沉的夜幕之中…… “少郎君……” 一个亲随上前,低低的唤了一声。净街鼓敲过,便会有左右武卫的武侯和京兆府的巡捕上街巡查,自家这位郎君可是身背谋逆大罪的第一等钦犯,一旦被衙役们发现,诺大的長安城也无藏身之地…… 长孙冲深吸口气,收拾情怀,压制下心底的伤感和怨忿,轻声问道:“准备的如何?” 那亲随稍稍犹豫了一下:“少郎君……如此做,是否有些不妥?毕竟殿下她曾是……” “闭嘴!” 长孙冲历喝一声,怒叱道:“一个变了心的女人,有何足惜?既然她能不守妇道与房俊那厮做出苟且之事,吾还有何不忍?她不是不知自爱甘愿屈身于房俊那个棒槌吗?那某就成全她,让他们做一对亡命的鸳鸯,去阴曹地府里卿卿我我去吧!” “诺!小的亲自监督,一切都已经计划周详,就等着一个合适的契机发动,必然万无一失。” 长孙冲这才平息火气,点头道:“很好……” 目光掠过刚刚长乐公主车驾消失的巷子口,冷冷说道:“我们走!” 率领亲随自巷子的另一端走出,消失在黑沉沉的长街之中。 ***** 房俊很郁闷。 自己都想要招供认罪了,偏偏刑部的官员却忽然对他如避蛇蝎,只要他提出要纸笔招供画押,狱卒便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一叠声的“房二爷您饶了我,你可别再写了”…… 人家电视里不招供的那些犯人都是大刑伺候,不认罪就往死里打,可是自己这边想要招供却没人搭理,这算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也让房俊偷偷松了口气。 李二陛下的想法他懂,不就是牺牲他房俊一个,将韦义节身后的那些关陇集团的大佬都牵扯出来,以后好一个一个的秋后算账么? 按说李二陛下的想法是对的,既然玉佩的事情房俊自己都无法澄清,定罪是肯定的。那还不如自己主动一点,用主动认罪来换取最大的战果…… 但是房俊不愿意啊! 咱本来就没杀长孙澹,却不得不背负这口黑锅,搁在谁身上怕是也咽不下这口气。这口黑锅被强按在身上无法反抗是一回事,自己主动忍气吞声去背又是一回事…… 谁又不是贱皮子,就算被污蔑构陷,怎么甘心就俯首认罪? 现在好了,就算李二陛下不爽也不管他房俊的事,他想招供认罪,可是刑部的这帮家伙不让啊…… 至于三司推事这种事情,房俊也没抱有多大希望。 李二陛下的意思不过是用这种最高级别的司法程序来稳住外头那些沸腾的民意,瞧瞧,这么多的部门、高官参与会审,那就一定是最公正的结果,即便房俊还是要定罪,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玉佩的事情解释不清楚,房俊就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郁闷个天的…… 房俊在刑部大牢里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块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块玉佩分明一直在自己身上佩戴,直到进了刑部才被人偷走,怎地会在前一夜便出现在凶案现场,并且被长孙澹那个死鬼攥在手里? 玉佩定然是真的,绝对不可能是赝品,否则程务挺不会那般冒失的想要篡改勘察记录、毁灭证据,刑部尚书刘德威更是亲自将玉佩带去给李二陛下认证,若是假的,不可能这么多人、这么多环节都不曾发现。 可越是这样,房俊越是一头雾水。 难不成当真见了鬼? 话说,也不知道程务挺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房俊琢磨这块玉佩快要走火入魔的时候,就在他不远处的另一间牢房当中,程务挺却正苦苦忍着刑罚。 因为张允济的屡次阻拦、刘德威的坚定态度,韦义节就算恨不得将刑部所有的大刑都在房俊身上招呼一遍,亦是难以施行。可程务挺就倒了霉…… 他老爹区区一个洺州刺史,还不至于使得韦义节心生顾忌,在房俊这边遭受的一腔怨气满腹怒火便尽数发泄在程务挺身上。虽然不能让房俊招供,但若是能够迫使程务挺认罪,承认是房俊指使他篡改勘察记录、偷走证物玉佩,那么即使房俊不认罪亦无甚要紧。 可程务挺的倔强却大大出乎韦义节的预料……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烦躁的韦义节 即便十八般刑具使了个遍,程务挺一身皮肉没有一块完整之处,这位房俊的“鹰犬爪牙”照样宁死不屈,牙关咬得紧紧的,一个字都不说。 韦义节气得火冒三丈,却也没法。 总不能将程务挺给打死吧? 值房里,听闻程务挺受不住刑再次晕厥过去却依旧一个字都不招,韦义节将一个白瓷茶杯摔得粉碎…… “简直混账!这个程务挺难不成是傻的么?他明明就知道就算他不招供,房俊依然要被定罪,为什么就宁愿被打死也不肯指认房俊?” 韦义节怒火万丈,又觉得不可思议。 “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这种话,饱读诗书的韦义节不是没听过,可那不都是古人拿来忽悠人的么?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比家族的荣耀更重要? 所以程务挺的坚持,是他所无法理解的。 “韦侍郎……不能再用刑了,若是在施刑,怕是程务挺要受不住。他固然有罪,但绝对罪不至死,若是其在刑部大牢之中受不住大刑而死掉,咱们的麻烦就大了。”书吏苦苦相劝。 这些书吏都知道韦义节在房俊面前吃了瘪,心里憋着火气想要将此案做成铁案,故此才对程务挺这般狠辣,几乎将所有的刑罚都施展了一遍…… 可问题是谁也不是傻子,韦义节在房俊那边吃瘪是韦义节的事情,定罪与否也是韦义节的事情,但若是程务挺死在刑部大牢……那可就是大家伙的事情。 好歹也是一个六品的京兆府司录参军,其父还是堂堂的一州刺史,就这么死在刑部大牢,谁能洗脱责任?刘洎那个家伙现在就盯上了刑部,想要靠着狠踩刑部来弘扬他的名声,若是程务挺出事,无数的御史必然蜂拥而上,弹劾的奏疏如同潮水一般,谁受得了? 韦义节甚为无奈…… 他就想不明白,这个程务挺是不是傻? 咋就对房俊那么忠诚,宁愿甘冒奇险篡改记录、盗取物证,面临大刑加身百般折磨,依旧不肯出卖房俊…… 这人图个啥? 韦义节焦头烂额,似乎自打房俊在牢房之中写了两首诗,就开始诸事不顺……固然那块玉佩作为证物使得房俊无法洗脱罪责,可是说到底那里头还是有些难以见人的小动作,一旦被人戳穿那就是栽赃嫁祸的大罪,韦义节怎么可能不心虚? “三司推事”牵扯面实在太大,整个中枢的司法机构悉数参与,若是其中出现一丝半点的纰漏,就足以使得整个局势瞬间扭转,变数太多。 所以韦义节费尽心机的想要在“三司推事”之前就将此案办成铁案,任是出现任何意外都不能翻案的那种…… “房俊那厮还是不肯招供?” 韦义节烦躁的问了一句。 若是想要办成铁案,还有什么比房俊自己认罪更稳妥的呢?纵然“三司推事”当中出现了变数,还有谁能推翻房俊自己的供词? 你自己都认罪了,刑部有没有施加一丝半点的大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房俊这厮混蛋啊,不但不认罪不招供,反而接连写出两首诗来,将他自己标榜成遭受奸佞构陷污蔑的千古忠义之臣,将韦义节和整个刑部抹了一脸屎…… 韦义节心里着实对此没有什么期待,房俊那厮太过可恶,不严刑逼供的话怎么可能认罪招供呢?故此,也就是随口一问…… 书吏犹豫了一下,瞅了瞅韦义节的脸色,发现这位顶头上司好像就只是随口问问,心下顿时恍然,回道:“自然是不肯的,还曾欺骗狱卒讨要纸笔想要写诗,却被狱卒识破,没有被其一而再再而三的戏耍。” 在他看来,韦义节这纯粹是在给自己找面子。 房俊那厮一首接着一首的诗简直要人老命,谁也受不住。可是你总不能不给他纸笔吧?人家说要招供,你就得给纸笔,然后又写一首诗,给整个刑部添堵……可若是人家招供也不给纸笔又着实说不过去,还不如干脆对外宣称房俊拒绝招供,理所当然的被让他摸到纸笔,自然也就不能作诗恶心人。 当然,韦义节是刑部侍郎,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诬陷房俊不愿招供这种事情自然不能让韦义节去做。自己这狗腿子不正好就是在这个时候顶缸抗雷的么? 韦义节哪里知道手下书吏的想法? 他是宁可房俊写出来一百首诗,也得逼着房俊招供认罪! 当下纷纷骂道:“这个棒槌,怎地就这般油盐不进?” 书吏默然不语,心中暗道:您就装吧,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你装给谁看?人家房俊天天在大牢里要纸笔写认罪书,怎地不见你给送去? 此时一个书吏敲门进来,恭声说道:“韦侍郎,有一位郎君拿着您的名帖求见,说是昔日故友,正巧进京办事,故此前来相聚。” 韦义节微微一愣,故友? “请他进来吧。” “诺。” 那书吏退出去,未几,一位三缕长髯、风姿俊秀的中年文士走进值房,冲着韦义节一抱拳,笑道:“韦侍郎当今可是青云直上志得意满,可还记得昔年老友乎?” 韦义节看着此人有些眼熟,正愣神思索此乃何人,陡然闻听他的语声,顿时吓了一大跳,脸色大变,对身边的书吏道:“某与老友相会,尔去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诺。” 那书吏狐疑的看了一眼这位中年文士,不敢怠慢,赶紧退出值房,顺手关好房门,走到门旁几尺的地方站定,阻挡前来的官吏。 房里只剩下韦义节与中年文士。 韦义节压低声音,怒道:“你疯啦?此乃刑部衙门!你的海捕文书现在还躺在司门主事的案头,你居然敢堂而皇之的来到此处,你自己不要命,还想害了某不成?” 刑部掌律令、刑法、徒隶、按覆天下谳禁之政。隋初有司门侍郎,唐朝于刑部设司门司,掌国门的启闭,检查经过物品,着重检查行人,并向天下各处颁布海捕文书…… 那中年文士呵呵一笑,神情悠然,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四下打量一一番屋内的陈设,微笑说道:“何必如此惊慌?某乔装易容,便是至亲之人一时亦不能辨认,你这刑部之中又有谁能认得出?再者说,任谁也想不到某长孙冲一个钦犯,居然敢深入虎穴,呵呵,韦侍郎敬请安心便是。” 说着,也不用韦义节招呼,便自顾自的大咧咧坐到书案之后的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韦义节。 韦义节头顶冒汗,心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这是要作死啊! 可是长孙冲来都来了,想必是有重要事情商谈,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大郎此来可是身有要事?但请速速说来,你我一起斟酌,而后便尽快离去吧。” 构陷房俊这件事顶多算是失察之罪,败坏的是自己的名誉和前程。可若是与长孙冲暗中勾连传扬出去,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要知道长孙冲可是谋逆的钦犯…… 长孙冲浑不在意,慢悠悠说道:“成大事者,当有执着之信念,更应有虎豹之雄胆。韦侍郎胆小怕事,实在是令在下深感遗憾。” 韦义节不悦道:“本官是否胆小怕事,勿用大郎您来评说,有事说事,若是无甚要事,还请自便。” “呵呵,在下亲自登门,韦侍郎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到底有事没事?” 韦义节有些压制不住火气了! 这个长孙冲怎么回事?说话阴阳怪气的,行径举止更是疯狂荒诞。这里好歹乃是刑部,你就不能稳重一些,有所避讳?就算你自己不怕死,难道就不怕牵连出无数的知情人? 长孙冲哼了一声:“自然是有事,否则你以为某当真愿意看你这个胆小如鼠的小人?” 韦义节气极反笑:“本官是小人?行,随你怎么说,你到底所为何事?” 长孙冲淡淡说道:“某要见房俊。” 韦义节先是一愣,随即失声道:“你疯啦?!”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疯狂的长孙冲 这里是刑部! 你一个谋逆的钦犯胆子大过天了敢堂而皇之的现身此处? 这还不算,居然还想要见房俊? 韦义节不可思议道:“你是不是疯了?只要你出现在房俊面前,令弟身死之事立马便会拆穿,你当房俊是傻子不成,猜不到是你在暗中动的手脚?再者说,你出现在房俊面前,岂不是将本官推下水?包庇一个谋逆的钦犯大摇大摆的在刑部大牢之中出入自如,你是想我死得不够快还是怎地?” 长孙冲淡然说道:“稍安勿躁,这么大火气做什么?” 韦义节气极:“这么大火气?本官现在恨不得砍掉你的脑袋,看看你这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长孙冲说道:“放心,死人什么话都不会说。” 韦义节有些愣神,一时没明白长孙冲话中之意。等到他回过味来,顿时色变道:“你要杀掉房俊?疯了,你是真的疯了……” 在刑部大牢谋杀房俊? 真亏你想得出来! 别说韦义节不可能在刑部一手遮天,就算他能秘密的杀掉房俊,也绝对不会跟着长孙冲一起发疯! 他现在连对房俊严刑逼供都不敢,更遑论谋害房俊的性命? 房俊的遭遇现在依然牵动了万千人的目光,连皇帝那边都紧盯着呢,自己就算要作死,也绝对不能干出这等牵连家族的蠢事啊! 长孙冲瞪着韦义节,语气阴森道:“你不用担心,某又一种无色无味之剧毒,服食之后会令人气短力竭,不消得半个时辰便暴卒而亡,便是最高明的仵作也验不出死因。只要你能助我杀掉房俊,我保证在你升任刑部侍郎的过程当中,长孙家会全力襄助,不留余力!” “不行!” 这一次韦义节打定主意,绝对不能听从长孙冲的计划,陪着他一起发疯。 上次就是因为自己一时心生贪念听从了长孙冲的蛊惑,这才导致现在进退维谷的局面。岂能记吃不记打,不知检讨反而越陷越深? 长孙冲双目赤红,怒道:“某必须要房俊死!” 韦义节断然道:“你想让他死是你的事情,出了这刑部衙门,你就算将房俊千刀万剐也不关我事。但是在刑部衙门之内,某绝对不容许你动他半根毫毛!” 这人简直疯了,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你就不怕时候牵连到长孙家族? 皇帝当初已然给了长孙家族天大的厚恩,连你这个谋逆的钦犯也只是随意的下发几张海捕文书了事,现在你若是在搞出事情,真当皇帝陛下是吃素的啊? 多少功劳、多少情分也被你一次一次的消耗殆尽了好吧…… 而且他瞅着长孙冲这状态有点不大对劲…… 这人该不会当真发疯了吧? 长孙冲料不到韦义节居然拒绝得如此干脆,软硬兼施也不行,气极道:“你就不怕某当真将你的事情揭露出来?当初某找上你,可是你自己主动要求参与进来,置房俊于死地!现在某出去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你以为陛下不会砍了你的脑袋?” 韦义节顿时脊背发凉。 他不是被长孙冲的话语吓得,而是被长孙冲的眼神吓得……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简直就像是幼崽被杀害的野兽、像是子女被屠杀的父母、更像是遭受妻子背叛而嫉恨如狂的男人…… 这人是真的疯了啊! 身为世家子弟,韦义节固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却也有着世家子弟的魄力! “随你的便,你若想死,本官陪着你便是!但是想要在刑部衙门之内动房俊一根毫毛,都是妄想!” 韦义节也来了火气,怒目瞪着长孙冲,毫不退缩。 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软弱退缩,长孙冲现在的状态风场不对劲,若是顺从了长孙冲,自己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被绑上了长孙冲的战车。 谁晓得这个疯子还会干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来? 长孙冲拍案而起,咬牙怒道:“你当真不怕死?” 韦义节毫无畏惧,怒目回瞪。 两人斗鸡一般伸着脖子互瞪良久,谁也不肯率先退缩…… “呵呵,很好!” 长孙冲脸上的怒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神经质般笑道:“不愧是京兆韦氏的子弟,有气魄,有胆量!在下衷心佩服。” 韦义节抿着嘴唇,不回话。 顿了顿,长孙冲挥挥手,径自向门口走去:“既然韦兄不愿意,在下又岂是强人所难之辈?此事就此作罢,呵呵……” 推开房门,大步走远。 韦义节长长的吁了口气,这才发现背后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这长孙冲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怎地这般疯狂? 还带着那么一点神经质…… 想了想,韦义节将守在门口的书吏喊进来,面色凝重的嘱咐道:“加强大牢之内的守备,再加三班巡逻的衙役,所有人犯的饮食都要严加检查,务必不能出现一丝半点的疏忽!” “诺!” 书吏心中一紧,难不成刚刚那人是前来通知韦侍郎有人要对刑部大牢之中的人犯不利? 娘咧! 什么人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刑部大牢里头玩花样? 他却不知道,刚刚就有一个胆子大的钦犯在刑部衙门里兜了一圈…… 韦义节嘱咐好书吏,当即下值返回家中,与族中长辈商议此事要如何善了。 发了疯了长孙冲,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震天雷,分分钟就能把大家全都给炸死…… ***** 韦圆成,字天保,京兆杜陵人,出身京兆韦氏郧公房,李二陛下宠妃韦贵妃之父,前隋开府仪同三司、陈沈二州刺史,袭爵郧国公。入唐之后,爵位被夺,降爵为襄城郡公。 韦圆成今年已逾古稀,相貌清癯矍铄,一袭灰色布衣端坐堂上,自有一股温雅雍容之气度。 京兆韦氏乃是大族,族中分支众多。勋公房非是京兆韦氏之嫡支,但是因为出于二十九岁便战死并州的前隋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韦总一脉,权势地位皆乃族中之冠,一向手执京兆韦氏之牛耳,最有话语权。 出身京兆韦氏长房嫡支的韦元通只能在一旁打横相陪…… 京兆韦氏之所以有如今的底蕴和声势,正是依靠韦孝宽、韦总这一脉拼死力战以鲜血和生命铸就,即便是长房嫡支,韦元通也心甘情愿以韦圆成马首是瞻。 韦义节立在堂下,干干净净的将长孙冲之事道出。 末了,韦义节说道:“长孙冲心机深沉、气量偏激,为人阴险凉薄,恐怕非是共谋大事之辈。” 韦圆成哼了一声,雪白的眉毛轻轻一挑,不悦道:“先前正是你全力襄助长孙冲说服吾等参与进房俊一案,现在又是你说长孙冲气量狭窄为人偏激不能谋大事……尔现在已是刑部侍郎,怎地依旧如同孩童一般儿戏?” 韦元通低眉垂眼,捧着茶杯“伏流伏流”的喝茶,不置一词。 虽然心中亦对韦义节的虎头蛇尾深感不满,可这到底是韦圆成的儿子,人家老子教训儿子可以,自己若是多言多语,向来脾性刚烈极为护犊子的韦圆成怕是会不高兴…… 韦义节脸色涨红,惶然道:“孩子知错……可是孩儿亦不曾料到那长孙冲居然这般执拗,且行事大胆无所顾忌,故此赶回来详细告之,请父亲定夺。” 当初他被长孙冲忽悠得脑子一热,便毫不思索的加入进来。 在他看来此案证据确凿,又有关陇集团一系的官员鼎力相助,搬到房俊还不是反掌一般容易? 谁知道中间陡生这许多波折…… 尤其是长孙冲的变化,简直就是一个毫无顾忌肆无忌惮的狂徒,所作所为只为了孤注一掷除掉房俊,余者根本不在乎。 这令韦义节心惊胆跳,他个人丢官罢职事小,若是因此牵连到家族,岂非百死莫赎其罪?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众叛亲离 韦圆成手指在面前的茶几上下意识的敲击着,双目微闭,凝神思索。 韦元通想了想,说道:“大兄,虽说长孙冲此子极为危险……可说到底,扳倒房俊乃是我们的利益所在,只需与长孙冲保持距离莫要被其牵连,想来亦是无妨。” 他与韦圆成同辈,岁数却小得多,一向对韦圆成极为恭敬,可谓言听计从。 韦圆成摇头叹道:“那又岂是说保持距离就能保持的?既然陷入其中,那就不能瞻前顾后,须得一往无前才行。”说到此处,他睁开眼眸,瞳孔中精光湛然,瘦削的脸庞微微扬起,傲然道:“陛下心中不满已是必然,不过这不满的根源来自于我们京兆韦氏始终在皇权与关陇集团之中摇摆不定,未肯竭力投诚于陛下。眼下就算我们想要抽身而退,陛下心中已生成见,怕是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全力发动将房俊彻底扳倒,也省得那个睚眦必报的棒槌翻过身来对我们施加报复,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房二郎睚眦必报之名,谁人不晓? 况且此子性格暴躁行事全无顾忌,若是打蛇不死,必然要反受其害。而且几乎可以想见,房俊的报复必然是雷霆万钧、令人猝不及防! 那就先将房俊彻底扳倒再说,起码也得定他一个罢官夺爵、充军流配的罪名,否则说不定这小子什么时候就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若说才华能力,年青一辈当中房俊当属翘楚,甚少有能与之比拟者。被这样的人记恨上,怎能不令人食不甘味、睡不安寝? 韦圆成的意见很简单,与其半途而废改换门庭,还不如全力发动一条道走到黑,免得背叛了这个有得罪了那个,弄得里外不是人…… 他的意见,基本上就是京兆韦氏的意志,韦元通和韦义节自然不会反对。 ***** 与此同时,河间郡王李孝恭的府邸。 河间郡王李孝恭、江夏郡王李道宗、高祖同母妹同安大长公主驸马王裕,以及众多宗室尽皆在座。 王裕已然年逾古稀,但是精神矍铄,老而弥坚。 王裕有一子王仁表,乃是前任岐州刺史。王仁表生子王方翼,时任夏州都督,勇猛善战,精通兵法。 王裕有一女王氏,乃是隋炀帝皇妃。隋炀帝后宫史载八人,即萧皇后、萧嫔、陈婤、陈氏、宣华夫人、容华夫人、崔氏和王裕之女王氏…… 王裕侄儿王仁祐,有一女儿嫁给晋王李治为王妃。 可见这一支出身于太原王氏的偏支,实际上乃是是隋唐时期货真价实的名门望族,父为隋朝一品司徒,妻娶唐朝公主,女嫁隋朝帝王,子为大唐名将,侄为国公,从孙女更是在历史上为大唐皇后…… 之事可惜原本的历史上因王皇后不能生育,引武才人进宫遭其害,王裕家族惨被牵连…… 此间王裕辈分最长,居于首座,正沉声说道:“陛下的意思,你判定房俊杀人之罪,以此让那些与关陇集团暗中勾结的官员门阀露出马脚来。不过房俊到底是陛下的近臣,又是驸马,自然不能让其罪责过重,故此,召集尔等前来略作商议,看看如何操作才好。” 李孝恭微微蹙眉。 他对王裕的话语并不感冒…… 或者说,他对陛下的做法并不赞同。 别人或许不清楚房俊的贡献,李孝恭怎会不知?且不说别的,单单是现在兴盛无比的“东大唐商号”和纵横七海的那支无敌舰队,便都是房俊一手缔造。 这样的一个人,怎能将其当作棋子一般舍弃? 李孝恭与房俊走得即为亲近,了解房俊的为人性格。在那张看似大大咧咧随性坦诚的黑脸之下,有着一颗睥睨天下经世济民的万丈雄心! 登台入阁宰执天下,那才是房俊的志向所在! 现在却让这个一个雄心壮志的青年官员背负一个杀人的罪名……岂不是一刀斩断了房俊的前程? 况且此案虽然证据确凿,房俊却始终不曾认罪招供,期间疑点重重,未必就没有一些龌蹉。 陛下这个决定有失轻率了…… 李道宗看了看李孝恭阴沉的脸色,稍一琢磨,说道:“定房俊的罪名容易,若是想要减免罪责,恐怕难如登天……现如今关陇集团全力运作,定要将房俊丢官罢爵充军流放,吾等宗室子弟即便在三法司中有一席之地,怕是也难以抗衡。” “三法司”本来就不是宗室的地盘,影响力不足。 王裕白胡子一翘,怒道:“那又如何?天下乃是李唐的天下,难不成李家还说了不算?” 李道宗无语。 您别当现在还是前隋那时候好吧? 若是陛下能够凭借皇帝的至尊身份强行介入司法,哪里还能形成如今的局面?皇帝一句话令房俊无罪释放,不服者斩,再不服者诛灭九族…… 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啊! 皇帝屡次下诏提升御史台的监察全力、政事堂的行政权力,就是为了让皇权与相权、监督权取得平衡,使得帝国的政权处在一个相互制衡的微妙状态…… 真是老了啊,连政局都看不明白,您还不乖乖的在家养老等死,出来瞎蹦跶个什么劲儿? 堂中一时寂然,无人说话。 王裕很是不满,瞪着李孝恭说道:“你是什么个意思?” 他倚老卖老,自然乃是李孝恭的长辈,言辞很是不客气。 李孝恭面色阴沉,淡淡说道:“某没什么意思,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言罢,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他乃是大唐宗室第一统帅,生平经历战阵无数,追随李二陛下打下了这诺大的江山,胸中之傲气足以凌云冲宵,怎会甘愿这个依仗身份的老朽在自己面前倚老卖老? 王裕先是一愣,随即大怒,拍着桌子喝道:“好好好,你河间郡王这是要依仗军功,对长辈不敬么?此间皆乃宗室子弟,难道就不讲究一个长幼尊卑?” 走到门口的李孝恭听了这话,回头看了怒发冲冠挂不住面子的王裕一眼,笑呵呵说道:“你也知道此间皆乃李唐之宗室子弟……且问一句,你算的哪门子宗室子弟,居然想跑到吾等头上作威作福?” 王裕闻言,差点气得撅过去…… 驸马就不是宗室了? 驸马就不是李家人了? “简直岂有此理,吾当去陛下面前状告李孝恭,尔等皆可作为见证!” 王裕急赤白咧的大叫。 李道宗撇撇嘴:“这个……本将忽然想起,神机营那边尚有要事需要处理……尔等自行商议皆可,无论什么结果,本将遵从便是。” 起身掸掸袍袖,施施然随着李孝恭走出大堂。 “咳咳……某也忽然想起衙门里尚有不少公务,只好现行告辞,失礼了诸位……” 一直默不作声的韩王李元嘉起身说了一句,拔脚就走。 你们在这里商议如何坑我那小舅子,难不成我还得献计献策? 宗室血亲固然是一家人,可小舅子也不是外人啊…… 既然陛下有旨意,咱作为姐夫帮不上忙,总不能还落井下石吧? “哎呀,某也想起有事要处理……” “王驸马开玩笑了,你让咱做什么证啊?咱可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就是就是,某家中小妾正要生产,某得回去看顾着,诸位,失陪了……” 呼呼啦啦,满堂李唐宗室子弟一下子走了个七七八八,气得王裕老脸阵青阵白,鼻子都冒烟儿了! 可是谁让他没事儿跟李孝恭顶牛? 这满堂宗室子弟,昔年跟随李二陛下、在李孝恭麾下冲锋陷阵并肩作战者占据了大多数,你让这些人跟着你指证李孝恭?没有冲上来给你一顿大嘴巴就算是尊老爱幼了好吧…… 没有人响应王裕,不过陛下的旨意谁也不敢违抗,房俊定罪已然成为公认之事,只不过是在量刑上须得从长计议。这还要看陛下那边是否与关陇集团等门阀沟通,更要看“三司推事”的公堂之上多方博弈的结果。 反正房俊现在算是众叛亲离,几乎所有的势力都认同将其定罪……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已成定局? 吴王府邸内有一座暖房,乃是仿制房俊骊山农庄之中的花房而建,四周是玻璃幕墙,就连穹顶亦是玻璃所制。阳光照在玻璃之上闪闪生辉,温暖的光线倾泻而下,即便是在冬末春初天气乍寒的时节,暖房内依旧温暖如春,阳光明媚。 来自江南的绿萝在木质的架子上垂下,柔软的细茎枝枝节节蔓生着一片一片的绿叶,被阳光照射得翠绿。几株极品牡丹在花匠精心的侍弄下正含苞待放,刚刚喷过水的叶片绿的耀眼。 一片翠绿的高大植物环抱着一方紫檀木桌,四周陪着几张官帽椅,几碟精致的点心,一壶馨香的清茶…… 太子李承乾穿着一身常服,手里捏着茶杯,一张白脸上愁眉不展,时不时的唉声叹气。吴王李恪坐在他的下手,神态倒是平静,一身白衣公子如玉,俊朗的容颜在绿意盎然的映衬下被阳光照射,望之便令人心生仰慕。 依旧是一身道袍的长乐公主坐在一侧,如云的秀发盘成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脸容白皙瘦削,脖颈修长优美。将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儿白玉嫩藕也似的小臂,纤纤素手正将茶壶中的清茶注入太子的杯中。秀美无匹的容颜安然恬淡,一股九天仙子般清丽脱俗的韵致流泻…… 太子李承乾轻轻啜了一口茶水,眼神望着身边一株移植于蜀地的极品山茶花,却丝毫未被嫩绿的叶片和一苞苞饱满崩裂露出内里鲜红花瓣的美景所吸引,愁眉不展的叹气道:“父皇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如此做法,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本是想要说“冷酷无情”的,不过想想有些不敬,话到嘴边便改了口。 可到底也是一个意思…… 吴王李恪倒是不曾看出有太多担忧之色,微笑着对替他斟满茶水的长乐公主道了谢,而后对李承乾说道:“兄长如何不知父皇性情?父皇宠爱每一个子女,但是在他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帝国的长治久安、大唐的宏图霸业。况且房俊这一次证据确凿,除非父皇愿意以皇帝的身份强压三法司,否则很难替房俊脱罪。” 李承乾懊恼道:“你说这个棒槌也是浑人,后脑勺都是精神头儿的一个人,怎地就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被人将玉佩移花接木放到凶案现场去?” 他是相信长孙澹不是房俊所杀的,是以人为房俊是被人栽赃嫁祸。 旁边一直玉容恬淡的长乐公主在听到“玉佩”二字的时候秀丽的面容古井不波,提着茶壶的玉手却微微一顿…… 李承乾叹息一声,神情甚为焦虑:“现在关陇那边已然传出风声,务必要将房俊定罪,最低也要是个充军流放。江南士族那边与房俊素有旧怨,必然是要落井下石的,而朝中那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有感于長安城中为房俊鸣冤的百姓越来越多,唯恐闹出什么事情不可收拾,他们无所谓房俊是有罪还是无罪,只是要尽早将完结此案,既然房俊脱罪不易,他们很可能顺水推舟,亦同意将房俊定罪……现在父皇又打算以房俊作饵……这小子现在算是众叛亲离了,怕是要当真背负这个杀人的名声,无法洗脱……” 他对房俊的遭遇甚为惋惜。 这可是他打算在自己将来继位之后敕封为宰辅的目标…… 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房俊背负杀人凶手的罪名断了登台入阁之路,而他束手无策…… 吴王李恪亦沉默下来。 论交情,他与房俊比之太子更加深厚一些,且双方之间几乎不牵扯到什么利益,完全是本心相交。 李承乾将茶杯放在桌上,咬了咬牙,起身说道:“孤岂能坐视房俊遭受诬陷而坐视不理?自当前去父皇面前进谏,务必要劝阻父皇收回成命!” 长乐公主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未等她开口,旁边的李恪已经急忙拉住李承乾的胳膊,劝阻道:“兄长且慢,稍安勿躁!” 李承乾顿足道:“稍安勿躁?再稍安勿躁,怕是房俊一案已成定局,孤坐视不管,日后尚有何颜面再见房俊?” 正是房俊三番两次的劝说引导,才使得李承乾认识到自己置身的环境和诡变的局势,能够及时在争储的风潮中抽身而退稳坐钓鱼台,这才保住了储君之位。 房俊对他有大恩! 他固然有些优柔寡断、魄力不够,但是待人以诚、心地仁厚,装傻充愣对房俊之遭遇视而不见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李恪说道:“兄长且想一想,若是说到进谏,你可比得上魏徵?” 李承乾微微一愣:“自然是比不上的……” 谁敢不服魏徵? 或许有人说魏徵不通实务,或许有人说魏徵过于迂腐,但是在“诤谏”这件事上,古往今来,做得比他好的没几个!他能无视至高无上生杀予夺之皇权,犯颜直谏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每一次面对魏徵的诤谏都是头痛欲裂,毫无办法…… 李承乾又不是傻子,经由李恪这么一提醒,顿时惊醒:“是呀,魏徵那老货为何一直按兵不动,对此置若罔闻?” 按说房俊一案当中疑点颇多,就算那枚玉佩之事房俊无法解释清楚,可是在人证那一方面便存在着巨大的瑕疵。那个房家的管事虽然一口咬定房俊当日前往了鄠县驿馆,但是满长安城谁不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被绑架的儿子不得不如此说? 依照魏徵一贯的脾性,这种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上书诤谏都是轻的,搞不好都得大骂李二陛下倒行逆施、纵容奸佞、构陷忠良…… 可是现在呢? 这件事情已然闹得沸沸扬扬,城中每日都有百姓自发前往刑部门口静坐鸣冤,可是那个最是眼里不容沙子的魏徵却偃旗息鼓,不动声色…… 不对劲啊! 虽说魏徵与房俊曾数次争吵,看似彼此颇有怨隙,但好歹房俊曾赠送给魏徵一副上品的紫檀木料作为寿材,二人之间颇有一些惺惺相惜的默契,魏徵怎会不闻不问呢? 李承乾凝眉看向李恪:“难不成这其中又有何缘故?” 李恪两手一摊,苦笑道:“我哪儿知道?” 一旁的长乐公主一言不发,心中却暗自揣测:难不成魏徵已然意识到房俊一案当中有长孙家的影子?他不是不想向父皇诤谏,而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可以一举将长孙家揭露出来…… 长乐公主心内黯然。 她对长孙家……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 依旧记得幼时跟随母后回长孙家省亲,舅父的和蔼,表哥的爱慕,舅母的慈善……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曾经的美好如同落叶一般随风飘散,蓦然回首,昔日恩爱已成今日怨仇,那个曾经比皇宫里更亲切的长孙家,似乎也没有了曾经的亲善温馨,变得阴森诡异,残忍歹毒…… 长乐公主将头微微扭向一边,瞅着身旁的一株芭蕉,清亮的眼神却漫无焦距。 阳光从一侧投射过来,照在她轮廓清晰宛如雕塑一般完美无瑕的侧脸,微微幻出光晕,如玉一般的脸颊上些微茸毛在阳光下清晰显现,清亮的眸子反射着光亮而显得煜煜生辉…… 繁花叠翠,美人如玉。 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李承乾和李恪兄弟两个都被眼前长乐公主所流泻出来的秀美精致所震撼,两兄弟带了片刻,忽视一眼,却齐齐在心中叹了口气。 红颜命薄,即便身在帝王之家,也难以寻到完满的幸福……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皇帝的推心置腹 身在刑部大牢的房俊尚且不知,“三司推事”尚未开始,他的结局便已然被各方势力所注定。 关陇集团自然是要全力将他扳倒,以此来取得与皇权斗争当中的先机,向天下所有的门阀士族传递一个信号——这还是那个门阀士族把持的国度! 江南士族与房俊素有旧怨,华亭镇市舶司现在每日出入境的商品不计其数,这一笔笔一桩桩的交易都要在江南士族的身上狠狠的截留下一笔商税,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江南士族如同身上被剜了肉一般痛彻心脾!现在得到扳倒房俊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去落井下石?或许房俊倒台,这个他一手缔造的市舶司便会撤销也说不定。即便不撤销,所谓人走政息,也大有可能取消掉这个该死的商税…… 其余的世家门阀则在一边观望。 这些事不关己的世家门阀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坐山观虎斗,谁胜谁负都跟他们没关系;另一部分则忧心于長安渐渐紧张的局势,希望此案早有定论,以安各方人心,保持朝局稳定。既然大家都希望房俊定罪,那么就定罪好了…… 而在这种几乎“人人喊打”的形势之下,房玄龄依旧安稳如山一言不发便令人不得不感到惊讶了…… 那好歹是你儿子啊,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关心? 诚然,就算房俊被定罪也不可能被判一个斩立决,但是丢官罢爵背负罪名那也是前程尽毁了。 你怎么可能就不担心? 就算你不担心,你家里那位母老虎难道就不会揍你么…… ***** “爱卿家中最近可还平静?” 李二陛下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团龙袍,悠闲的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手里婆娑着茶杯,意味深长的看着面前的房玄龄。 房玄龄闻言顿时脸色一苦,抱怨道:“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呢?” “呵呵呵……”李二陛下幸灾乐祸的笑起来。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房玄龄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保持沉默,他家中那位母老虎会是何等的怒气冲天、气急败坏……而一向畏妻如虎的房玄龄必然饱受折磨,惨遭煎熬…… 房玄龄面色凄苦:“陛下何以不准老臣将您的打算跟家中老妻说明?也免得这一日胜过一日的冷脸谩骂。陛下你是不晓得,老臣现在可是度日如年、水深火热啊!”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展颜笑道:“某就是要叫那悍妇好生着急上火一番!想当初某好心好意的将几个如花似玉的宫女赐给你,那悍妇居然以死相拒,搞得某灰头土脸,堂堂帝王之尊严何存?哼哼,如今既然有机会报复回来,怎么可能轻易错过!” 房玄龄无语。 您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好吧? 就算记仇是每一个人的天性,可也不必要跟一介妇人置气啊! 再者说,您就算跟妇人置气,也不能这般将咱夹在中间饱受煎熬……忒不地道! 笑了一阵,李二陛下忽而一叹:“这朝局波诡云谲,各方势力参杂其中,俱都为了各自的利益明争暗斗,非是大唐之福啊。那些寒门官员尚且好说,毕竟底蕴浅薄翻不起太大的浪花,可是世家门阀……当真是帝国之隐患。这帮钟鸣鼎食尸位素餐的家伙眼中只有家族的好处,何曾有过帝国之利益?只要能够绵延其家族的财富权势,才不管你是李家当政,还是杨氏复辟!统统该死!” 李二陛下亦是世家门阀出身,当初得了这天下亦是世家门阀鼎力扶持的结果。但是正因如此,他才深谙世家门阀的处世之道,“家国利益”,家族永远排在帝国的前头! 世家门阀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推翻大隋,亦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扶持他李二干掉李建成,那么明天就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另立新帝,将他李二一脚踢开…… 什么国家大义、什么社稷安危、什么百姓黎庶,在世家门阀眼中统统不堪一提! 正是世家门阀的存在,才导致帝国的崩颓隐患。 不将其除之,李二陛下如何食得甘味、睡得安寝? 不将其除之,李唐江山如何国祚绵延、千秋万代? 房玄龄默然。 此时朝中有识之士皆已意识到世家门阀实乃帝国稳定之大患,然则朝中官员要么本身出自世家门阀、要么受到世家门阀的扶持,自身利益攸关,即便是看得出这其中的隐患,又有谁能大义灭亲、自掘坟墓? 世家门阀与皇权不兼容,是注定要被历史的大潮所淘汰的,但是由于起牵扯太广、涉及太众,只能缓缓图之。这必然是一个长期而缓慢的过程,或许几十年,或许几代帝王孜孜不倦的努力…… 御书房中一时寂然,唯有热茶的水汽袅袅,缓缓升腾氤氲开来。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喟然一叹:“此次三司推事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某都会让房俊进入军中效力。此事非是某不愿出力,实在是那块玉佩无法解释清楚,若是悍然干涉司法公正……爱卿你也知那后果,吾等数年扶持相权、平衡朝局之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房玄龄赶紧说道:“老臣自是明白陛下的苦心,心中绝无一丝一毫的怨恕之意。” 堂堂帝王,能够用如此的语气和态度来向臣子解释,房玄龄怎能不心生感动? 而扶持相权、提高司法獨立,乃是自贞观初期便一直延续下来的政策,一次来平衡至高无上之皇权。李二陛下是一个有大魄力的帝王,他深知一个皇帝的贤能或者愚钝对于一个帝国有着怎样深远的影响。他自己固然英明神武,可是谁能保证他的儿子、孙子依然如他一般? 历史上那些曾经雄霸宇内强横一时的帝国,到了末代时期由于帝王皆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知人间疾苦、不谙韬略权谋,骄纵任性昏聩无能,终至一代王朝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而相权的提升,则能够大大避免因为皇帝的昏聩所带来的祸患。能够从万千官僚之中脱颖而出最终登台入阁宰执天下者,哪一个不是计谋出众才华横溢之辈?由这样层层选拔层层淘汰最后成为宰辅的几个人协助皇帝处理国事,实在是最最稳妥的做法。 正如房俊的那句名言“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的腐化”那般,任何权力都要有所约束、有所制衡。肆无忌惮的权力除了满足一己私欲给帝国带来混天灭地的灾难之外,全无益处! 而作为皇帝,只要牢牢的掌握军权,不至于使得有人造反谋朝篡位就行了…… 不得不说,历史上贞观末期相权的提升,一直到高宗、武后、玄宗……及至之后的开元盛世,历代名相群星璀璨,前赴后继缔造出煌煌大唐! 只可惜唐玄宗才气如同太宗一般睥睨天下,气量却犹如天壤之别,晚年时更是昏聩愚昧,为了自己纵情享受从而大肆打压相权,导致了吏治腐敗,引发了安史之乱,将大唐百年根基毁于一旦…… 房玄龄自然不会为了此事心生龌蹉。 提升相权平衡皇权,正是当年他与杜如晦一同向李二陛下提出来的…… 现如今岂能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摒弃自己一生之最高政治理念? 他想得开,李二陛下却始终觉得有负予人…… 且不说房玄龄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操持朝政多年,功勋显著劳苦功高,便是房俊这些年来又为他立下了多少功勋,谋求了多少好处? “某非是薄情之人,房俊一案证据确凿,实在是无法挽回,便只能委屈他了。不过某向你保证,即便房俊将来无法登台入阁宰执天下,某亦会许他一个国公之爵位!”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皇帝的许诺 李二陛下郑重许诺。 房玄龄心底一颤,赶紧起身一揖及地,衷心道:“陛下之厚爱,房氏一门没齿不忘!但教房氏一门尚有一人在,誓与大唐共存亡!若违此誓,天诛地灭,绝子绝孙!” 他心情激荡,热血沸腾! 唐承隋制,爵位分王、公、侯、伯、子、男。公爵是比王爵低一级的爵位,王爵分为亲王和郡王,公爵分为国公、郡公和县公。国公仅比郡王低一级,郡公又比国公低一级,但王爵只在皇室内部分封,不会涉及外臣。 国公差不多是外臣分封的最高爵位了,唐初的诸多功臣如早期的裴寂、刘文静,后期的临烟阁二十四功臣如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李靖等均为国公爵。 然而这些都是些什么人? 要么是大唐的开国功臣,要么是追随李二陛下逆尔篡取、夺得天下的肱骨! 越是天下承平,代表战功的爵位便越是难以获得! 房玄龄这个梁国公的爵位,必然是要长子房遗直来继承的。无论房俊多么优秀、为帝国为皇帝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公爵的爵位亦没他的份…… 现在皇帝金口玉言,许诺将来敕封房俊一个公爵之爵位,那意味着什么? 一门双公爵! 古往今来,显耀者莫过于此! 什么关陇集团,什么江南士族,什么山东豪强……都比不得房氏一门之显贵! 这是如山的厚恩,更是如天的圣眷! 房氏一门除了子子孙孙与大唐共存亡,为大唐流干最后一滴血、为大唐战至最后一条命,如何能够报答这份圣宠? 即便房俊失去了登台入阁宰执天下的机会……也值得了! ***** 没有什么事情是比春闱更为李二陛下所看重。 “三司推事”的时间就在近日,只为此事落定之后,朝廷全力应对春闱大考之事。况且数千士子云集京师,多有隐患。针砭时政乃是士子之喜好,读得几篇书便自认为胸怀天下梦想着指点江山,若是这些人当中有那不识时务疑惑心怀叵测者煽动民意鼓噪民变,那可就大大不妙。 只要房俊一案迅速审理完毕,朝廷高压之下云集而来的百姓便散去,这些士子空有一张嘴巴又能煽动得了谁?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整个京师气氛空前紧张! 整个帝国的目光都在这座当世雄城之上,一则春闱代表着寒门士子能否鱼跃龙门,再则便是房俊一案影响实在太大…… 房府后宅。 高阳公主身着宽松的常服,俏脸凝霜,忿忿的将手中刺绣摔在身边的炕桌上…… 公主殿下蹙着柳眉,满腔怨气的发泄道:“父皇不知在想些什么,这都许多天了,怎地还不下道圣旨将郎君放出来?难不成还真要给长孙澹那个死鬼偿命啊!” 一旁的武媚娘提醒道:“长孙澹可是殿下的表哥,这一口一个死鬼的,未免不敬吧?” 高阳公主眉梢一挑,娇哼一声道:“什么表哥,那一家子除了母后,就没一个好人!长乐姐姐多么温柔贤惠的一个人,当年整个長安城的世家子弟有哪个没有逼着家里向父皇提亲?偏偏父皇信任赵国公,想着要亲上加亲将长乐姐姐许配给了长孙冲……结果呢?那个小白脸暗地里不知给了长乐姐姐多少气受,否则何以长乐姐姐一直没有诞下子嗣?哼哼,那个长孙澹更是该死,居然敢谋害郎君……若是他不死,本宫说不得也要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武媚娘掩唇轻笑。 她比高阳公主显怀,身子看上去愈发丰腴有致,晶莹的肌肤似乎要渗出水来,唇红齿白仪态妖娆,一股秀美的少婦风韵流泻。 她心底暗笑,这位殿下看似嚣张跋扈气势汹汹,其实这什么白刀子红刀子都是跟郎君那边学来的,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杀只鸡她都不敢…… 高阳公主瞥见武媚娘偷笑,顿时不爽,嚷嚷道:“怎地,瞧不起本宫是不是?哼哼,那长孙澹若是敢出现在自己面前,你看我敢不敢杀他!” “漱儿姐姐……别说了好不好?怪吓人的!” 炕梢的位置上,房秀珠正陪着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学习刺绣。听得高阳公主说起长孙澹,晋阳公主缩缩脖子,弱弱的抗议道。 长孙澹都已经死掉了,姐姐还是这般提起,让人后脖颈凉风嗖嗖的……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兀自说道:“有什么好怕?那个死鬼就算站从阴曹地府蹦出来,本宫就敢再杀他一回!” 晋阳公主娇俏的翻个白眼,拿这位泼辣的皇姐没办法…… 她低下头去拿自己的刺绣,却发觉被衡山公主偷换掉了,顿时不满道:“小幺你自己绣就好了,干嘛要偷我的?” 衡山公主将刺绣握在手里藏在身后,小脸儿微红:“怎么能叫偷呢?不是把我的给你了吧,这是换,兕子姐姐你真小气!” 晋阳公主拿起衡山公主丢到她面前的刺绣一看,顿时气结,莹白如玉的手指头指着那刺绣气道:“小幺你是傻的么?秀珠姐姐在教我们秀鸳鸯,你怎么绣了两只肥鸭子……” 房秀珠早已被衡山公主拙劣的绣技笑得直不起腰。 高阳公主往晋阳公主手里凝神一看,亦是哭笑不得:“小幺真是没有刺绣的天赋,就算真是两只肥鸭子也很丑啊……得亏你是生在帝皇之家,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就是这一手刺绣怕是都要嫁不出去了,谁家媒婆敢给你说媒呢?” 武媚娘也憋着笑,见到衡山公主脸蛋儿涨红,赶紧劝慰道:“衡山殿下年纪还小着呢,这等功夫就是要慢慢雕琢磨炼方能精进,慢慢学就是了,哪里有那般严重?” 衡山公主脸儿血红,颇有些恼羞成怒,嚷嚷道:“刺绣会不会有什么打紧?刺绣不过是小道,人品才是大事!哼哼,我不会刺绣也碍不着别人,那等贪得无厌昏聩无能的官员还能进京赶考呢,若是那等人当了大官,才会祸害别人啊!” 高阳公主俏脸顿时乌黑一片…… 武媚娘已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晋阳公主也忍不住“嗤”的笑出声来,扭头见到高阳公主光洁的额头已然青筋暴跳,赶紧伸出手捂住小嘴儿,一对秀丽的眸子却早已弯成了月牙…… 这事儿说起来还是一桩笑谈。 高阳公主的母亲是李二陛下妃子,在生下高阳公主不久便故去,家中亦无什么亲眷。只是前两天一个自称是高阳公主母亲家乡的一个官员前来京城想要参加春闱,却没有获得当地官府的举荐,没有参加春闱的资格,故此想要走通高阳公主的门路。 高阳公主长这么多就没见过母亲的家乡人,自然感慨颇深,便写了一道书札呈递给吴王李恪,让他帮着找找门路。李恪与高阳公主关系甚好,加之又有房俊这一层关系,自然应下。堂堂吴王举荐一个官员参加春闱自然是轻而易举,可惜随后便闹了笑话…… 那官员刚刚得到春闱资格,便被御史给盯上了…… 原来此人乃是一个县丞,不久之前有两人打官司,原告送他贯钱,被告知道了加倍送了十贯。上堂时,这位县丞大喝:打原告二十大板。原告伸出手作五数,暗示道:“县丞,小的是有理的。”这位县丞倒是个讲究人,收了人家的钱不给人家办事,那也要给个说法!于是便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一手伸开作十状,说:“他比你还有理哩。” …… 结局自然是这位县丞被剥夺刚刚得到的春闱资格,且被御史弹劾下了大狱,连带着吴王李恪都被御史给弹劾了…… 衡山公主说出这件丢人事,高阳公主如何不恼? 她翻身便抄起炕上的一根鸡毛掸子,横眉立目恼火道:“再敢聒噪,信不信本宫揍你?” 衡山公主虽然乃是李二陛下嫡女,但是高阳公主本就深得李二陛下喜爱,现在又有房俊的加成,便是当真抽衡山公主几下也不当的大事。 当然,若是体弱多病的晋阳公主那就另当别论…… 衡山公主吓了一跳,捂着臀往后蹭:“不要!你敢打我,我就告诉姐夫,让他揍你!” 高阳公主差点气晕了,握着鸡毛掸子就待上手。 满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 侍女郑秀儿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喘着气道:“刚刚外面传来话儿,明日便在刑部大堂举行三司推事……”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三司推事 远处的山峦已然隐见青黛之色,長安城中却依旧春寒料峭。 然而今日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却似乎犹如一锅沸腾的热水,无数的百姓、士子走出门来,渐渐汇聚到刑部衙门之前,将整条街道围拢得水泄不通。 沸沸扬扬的“房俊谋杀案”今日便在刑部大堂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推事”! 无论是宿卫宫禁的禁卫、缉拿盗寇的武侯、京兆府的巡捕、十六卫的驻军统统弓上弦刀出鞘,盔甲鲜明枕戈待旦,睁大了眼睛巡视着满城民众,唯恐有那居心叵测之辈煽动民意、借机闹事…… 房俊是名人。 不仅官居高位执掌京兆府,亦是宰辅公子、帝王之婿,更是勇悍无敌的名将、诗才天授的才子,文武兼备,品高德厚!关中百姓尽皆受其恩惠,无人不宣扬房俊之仁德,使其名声光明正大,俨然早已是年青一代官员当中的领军人物,未来出将入相,必是帝国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可现在,正是这位有着“万家生佛”美誉的京兆尹,被卷入一桩谋杀案当中…… 百姓们是淳朴而简单的,在这个识字率极其低下的年代,他们质朴的头脑中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他们判断事情的理由非常简单——坏蛋不会干好事,好人也绝对不会干坏事! 你问问房俊是好人还是坏人? 即便是三岁娃娃也会对你大叫一声:“他日吾当为房二郎!” 像是房俊这样一心为公、爱护百姓的好官,怎么会牵扯到谋杀案当中呢? 百姓们不信,再加之房俊一直未曾认罪,都认为房俊乃是遭受政敌构陷污蔑,蒙受冤屈。 等到两首狱中题壁横空出世在民间广为流传,顿时舆情汹汹,百姓怒火填膺! 还是那句话,如同房俊这般自古未有之大才子,怎么可能做出那等伤天害理违反国法之事?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就连来到京师准备春闱的天下士子也都坐不住了! 你听听! 若非有着天大的冤屈,如何能用满腔怒火铸成这等雄阔壮烈之诗篇? 朝廷上的衮衮诸公,难道你们就不会睁眼看看吗? 如此忠肝义胆、清廉自守之官员,就要被你们构陷污蔑,不得不背负杀人的罪名而被定罪,从而斩断那锦绣的前程吗? 百姓和士子群情激愤,他们不敢公然为房俊鸣冤,却可以自发的来到刑部门前默默的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和愤怒! 终于,身在太极宫内的陛下听到了来自民间的愤怒之声,举行大唐最高规制的“三司推事”来审理房俊一案。 在百姓们看来,这就是为了给房俊洗刷冤屈而设立的机会。百姓们心中自有一杆秤,大唐立国以来吏治清明、法度森严,即便是作为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亦会在面对魏徵毫无留情的诤谏面前坦诚错误,君明臣贤,此乃盛世之华章! 就算朝中有那么一两个龌蹉小人行此阴险奸诈之举措,还是清正廉洁的官员居多。经过“三司推事”的审理,必然会还房二郎一个清白! 故此,百姓和士子全都涌到刑部门前,等待着第一时间收到案件审理的结果…… ***** 刑部正堂之内,三法司官员济济一堂。 大理寺卿孙伏伽、刑部尚书刘德威、治书侍御史刘洎,“三司使”尽皆在座。 “御史中丞”乃是秦朝之时所设立,汉朝为御史大夫的次官,或称御史中执法,秩千石。汉哀帝废御史大夫,以御史中丞为御史台长官,后历代相沿,唯官名时有变动:曹操曾改御史中丞为宫正,纠弹百官朝仪;北魏亦曾改称中尉。及至南北朝之时,政局不稳天下动荡,御史大夫时置时废、即便设置此官职亦往往缺位。 故御史中丞实为御史台长官。隋置御史大夫,不置御史中丞,唐朝立国,改御史中丞与治书侍御史,与御史大夫并设,只是仍旧作为御史台执行事务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更多是象征意义. 直到高宗李治登基为帝,避讳皇帝的名字,才又将治书侍御史改回为御史中丞,不过此乃后话…… 孙伏伽居中、刘德威居左、刘洎居右,三人占据主位,威风懔懔气象森严。刑部左侍郎韦义节与右侍郎张允济忝陪末座,一共五人,形成今日审讯之主体。 不过此案影响深远、性质恶劣,死者乃是长孙无忌之嫡子,嫌疑人乃是房玄龄之公子,早已牵动四方利益,故此尚有侍中魏徵、礼部尚书令狐德棻、河间郡王李孝恭等等朝廷大佬坐在一侧旁听,以保证审案之公正。 大堂之外,喧闹吵杂的声音隐隐传来…… 孙伏伽微微皱眉,略偏过身子,对身边的刘德威说道:“外间百姓士子云集,一旦案件审理出现偏差,极易使得舆情纷乱,导致严重后果。此地乃是刑部衙门,刘尚书何不派遣衙役将其尽皆驱散,以防不测?” 刘德威气得想抬手给孙伏伽狠狠的来一拳…… 就算你要坑人,也别这么明显好吗,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故意消遣我? 连皇帝都默许这些百姓士子云集在刑部衙门之外,你让我去驱散……若是引发了冲突,我这帽子还要不要? 刘德威瞥了孙伏伽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刑部才有几个人?这么点人出去一下子就得被包围了。再者说现在外间对刑部颇有误会,不去驱散还好,一旦去了,说不得就被当着奸佞之臣揪住闹事。倒是御史台的御史们向来清正廉洁,名声极佳,百姓甚为折服,何不让刘御史派遣极为御史去劝说百姓和士子尽皆散去?” 刘洎翻个白眼,淡淡说道:“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哪里有跟百姓大交到的经验?还是刑部的衙役大多出身民间,更加亲民一些,想必百姓也更相信他们。” 刘洎才不会上了刘德威的当,不仅拒绝得干脆利落,顺带着将皮球又给踢了回去…… 刘德威眼皮跳了一下,忍住了火气。 娘咧! 什么叫刑部的衙役来自民间、更亲民? 你还不如就明说嫌弃刑部的衙役都是一群泥腿子…… 三人嘀咕几句,反正闲着没事便想要坑害别人一把,没有得逞也无所谓,便都偃旗息鼓,闭嘴不言。 稍倾,门外有衙役快步走进,恭声道:“时辰已到。” 孙伏伽点点头,咳了一声清清嗓,高声说道:“长孙澹被杀一案,现在经由三法司审理。带人犯房俊上堂!” “诺!” 便有堂下几名衙役应了一声,前往大牢提人。 不一会儿,一身常服、精神饱满的房俊便被带到大堂之上。 房俊信步入内,稳稳当当的站在堂中,先是向三位主审拱手施礼,继而又向一旁的诸位大佬施礼,而后才站直身躯,神情平静的面向主位的“三司使”。 孙伏伽瞅了房俊一眼,高声说道:“房俊,关于长孙澹被杀一案,尔可认罪?” 房俊抿了抿嘴,一时无言…… 一旁的李孝恭微微叹口气,心中有些不舒服。他与房俊接触良多,知道这个看似暴躁行事随性的青年骨子里是何等的傲气嶙峋!那是一种仿佛站在云端之上俯视众生的傲然,那是一种胸怀四海志在天下的气魄! 可就是这样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年青人,却不得不遵从陛下的旨意,俯首认罪…… 一向以诤谏刚直闻名天下魏徵老神在在的闭目养神,花白的眉毛都未动一下,房俊是罪有应得也好,是被栽赃陷害也罢,似乎眼前的一切与他全不相干…… 礼部尚书令狐德棻则嘴角含笑,心中甚为敞亮! 你这小子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于我么?现在看看你将会落得什么下场!整个关陇集团已然全力发动,无数的人情、利益流向“三法司”负责主审的五位官员那里,加之有落井下石的江南士族、坐山观虎斗的山东世家,大局已定! 某就等着看,你这个“房家的千里驹”如何从云端跌落尘埃,如何向蝼蚁一样任人践踏! 大堂之上陷入一片沉寂。 堂上诸人无论处于何种阵营,心中都已明了,房家今日是一定会被定罪的…… 既然无可挽回,大家自然也就乐得给房俊一些时间,毕竟哪怕是丢官罢爵充军流放,房俊依然还是那个棒槌,绝对不会因为没有官职爵位便会对谁摇尾乞怜、忍气吞声,此人凶名昭著,着实招惹不得…… 所有人都在等房俊认罪。 房俊背负双手,卓然立在堂中,脸上神情变幻,心中游移不定。 是随从李二陛下的意愿俯首认罪,以待后续的补偿? 亦或遵从自己的本心,哪怕刀斧加身亦要顽抗到底? 良久,房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目光环视堂中诸人一圈,或是满含同情唏嘘不已或是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各种姿态尽收眼底。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名节重山岳 而后,房俊张口,缓缓道:“高才不沉没,奋笔动天幄。古今明治乱,王霸辨醇驳。文成数千言,粲若玉就琢……拜官诸侯府,千文兹把握……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 “某……不认罪!” 某,不认罪! 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此言说罢,刑部大堂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唯有这一首诗的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高才不沉没,奋笔动天幄…… 文成数千言,粲若玉就琢…… 拜官诸侯府,千文兹把握…… 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 一直老神在在的魏徵白眉掀动,赞道:“好一个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好,好,好!房二郎就是房二郎,词由心生,诗以咏志,这样一首正气凛然刚正不阿之千古名篇,足以彰显房二郎之铮铮铁骨、凛凛傲气,老夫甚慰!余生尚能得见房二郎这等青年才俊,便是明日身死,亦是心满意足!” 魏徵大笑几声,居然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在他看来,这样的一首正气浩然的诗作足以显示房俊心底宽正、脾气刚烈,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坐下那等阴谋龌蹉的暗杀之事?只是今日之三司推事结局已定,又何必留下来眼看房俊遭受屈辱之悲愤境地? 然则房俊所表露出来的刚强意志,却令魏徵知道就算房俊今日蒙冤受辱丢官罢爵,异日照样能够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大唐有这样一个铁骨刚正的年青俊彦,可堪作为未来只中流砥柱! 只是不知若魏徵知道房俊这一首风骨极佳的诗作乃是“抄”来的,心中会作何想? …… 李孝恭的大手放在膝盖上,轻轻的无意识的拍打着,嘴里喃喃的默诵:“……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 他现在对房俊是越来越喜欢了! 世间才华横溢者不可胜数,文武兼备者更是不绝于耳,可是能够做到如同房俊这般立身持正、风骨傲然者却屈指可数。他知道李二陛下已然为房俊安排好了退路,更会因此做出极其丰厚的补偿,但是房俊不为所动,哪怕不惜破坏李二陛下的计划、惹得李二陛下恼火,亦要坚守本心! 名节重山岳! 好一个名节重山岳! 李孝恭唏嘘不已,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的看着傲然立于堂中的房俊,你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啊……某亦重名节,可是昔年追随皇帝南征北战功勋赫赫,心中却多了一丝会否功高震主的隐忧,这才整日里贪财聚敛,自污名节。 若是自己晚生二十年,当会不畏生死为帝国开疆辟土,跨马提槊扫荡南北,不贪功、不敛财、清直刚正,名垂青史! 名节重山岳…… 自己这辈子早已名节有亏,当真是羡慕啊…… 坐在主位的孙伏伽看着堂下标枪一般站得笔直的房俊,微微颔首,心内赞赏。 他本是出身寒微,隋朝末年便涉足官场,做了一名官职卑微的小吏,几经升迁,至隋炀帝末年,成为京畿萬年縣的法曹,负责审理刑狱、督捕奸盗、查办赃赂,卻依舊是最末等的官吏。武德五年的那場科举使他鱼跃龙门,命运发生了逆转。 然则时至今日,孙伏伽依旧未曾忘记自己活得甲榜第一名的时候立下的志向——赏罚之行,无贵贱亲疏,惟义之所在! 认下罪名会对房俊有多少影响? 孙伏伽深谙其中内情,他知道就算是房俊认罪,亦不过是断了日后登台入阁的机会,照样还会是官运亨通、圣眷优隆!可是他若不认罪,那就坏了李二陛下的计划,激怒陛下几乎是板上钉钉。要是能够自证明白也就罢了,若是违背了皇帝的意愿还未能脱罪,那岂非得不偿失? 可房俊偏偏就选了这个十有八九要鸡飞蛋打的做法…… 他不认罪! 什么来自于皇帝的补偿,什么蝇营狗苟计较得失,他全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到底杀没杀人,只要没杀,那么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不认罪! 名节重山岳! 哪怕今日三司推事定了房俊的罪,可是在民间,两首狱中题壁以及今日的这首“名节重山岳”都会让天下百姓相信房俊之铮铮傲骨、浩然正气! 就算丢官罢爵,就算充军流放,但是房俊没杀人! 你们能定的了房俊的罪,但是压不弯房俊的脊梁! 孙伏伽赞赏之余,心中自然难免狐疑:这件案子的真相到底如何,怎地居然能令房俊百口莫辩?明明处处都是漏洞,却偏偏每一样人证物证都完全合理合法,不容驳斥…… 果然水深得很。 整个刑部大堂都被房俊的这一首“名节重山岳”给震住了!这个时候别管大家的立场如何、想法如何,但是谁都知道此刻的房俊正气凛然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谁敢出言喝叱,谁就是迫害忠良的奸佞…… 况且这首诗写得是真的好,非但字里行间才华横溢,那股冲天而起的凛然正气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大家都默默的背诵着,拒绝着其中那震撼山岳的韵味与气度…… 但是韦义节忍不住! 写诗!写诗!你特么除了写诗还会不会干点别的? 这一首又一首的诗作,是要将某彻彻底底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吗? “啪!” 韦义节怒不可遏,抄起面前的醒堂木就是狠狠的一拍,大喝道:“堂下人犯,此乃三司推事,尔只需回答主审官员的问题即可,如此答非所问故弄玄虚,简直就是藐视公堂,你真当刑部的水火棍打不得你吗?” 他心中恼火,对于身边这些三法司的官员也甚为不满。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傻子不成? 那房俊左一首右一首的诗作既弘扬了他自己的名声,又将咱们这些人骂了个遍,你们怎地还不阻止他,反而念念有词津津有味的品鉴他的诗作? 那诗作写得越好,咱们就被骂得越惨啊…… 这种卖弄诗才的浑人,就得把他的嘴堵上,让他一句话都说不来才是最稳妥的! 可惜韦义节却忘记了一件事,就算宗室、帝党、关陇、江南这些派系全都想要将房俊定罪,却有一个人不想这么干…… 刘洎斜睨了怒发冲冠的韦义节一眼,淡淡说道:“此次三司推事虽则在刑部大堂办案,但是主导者乃是大理寺,动不动刑亦要大理寺卿来主持,何需尔一个小小的侍郎越俎代庖,聒噪不休?再则,无论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还是现在着三法司汇聚,难道还不能让犯人说话了?韦侍郎,本御史是否可以认为你这是在打击报复、意图恃强凌弱以权压人,将犯人强行定罪?” 韦义节差点没气死! 你个王八蛋说别的我都认了,可是恃强凌弱以权压人……这却是从何说起?你特么是不是眼瞎,就算房俊现在乃是阶下之囚,可是你瞅瞅我跟他到底是谁强谁弱、谁压着谁? 我特么都快被房俊搞得遗臭万年了好不好…… 他心中火起,刚想出言反驳,冷不丁刑部尚书刘德威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喝叱道:“韦侍郎,尔乃刑部官员,便要维护我刑部之颜面,若是再这般不知尊卑、妄自发言,本官便将你驱逐出场,你好自为之!” 韦义节差点没噎死,脸上火辣辣的疼,算是被刘德威这一巴掌扇得结结实实,颜面扫地…… 可他还不敢回嘴!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治书侍御史尽皆在座,哪里轮得到他一个侍郎跳出来大呼小叫?这就是规矩! 不能忍,你也得忍! 否则说不得刘德威真就能使人将他驱逐出去,若是当真那般,他韦义节也就赶紧出城找一棵歪脖树了此残生算了,丢死个人……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落井下石 太极宫里,李二陛下正在後宮与杨妃闲坐,正巧韦贵妃前来寻杨妃话说儿…… “陛下近日操忙政务,很是清减了几分。若非臣妾来寻姐姐说话儿,怕是还见不当陛下的面呢。陛下贵为天子,固然应当励精图治,但是龙体安康亦是国家大事,臣妾稍晚一些熬一碗极品的燕窝给陛下送去,滋补一下龙体要紧。” 韦贵妃出身京兆韦氏,乃是韦圆成之女、韦义节的姐姐。 年逾四旬的美妇人出身名门、保养得宜,望之肌肤细嫩眼含秋波,容颜秀美腰如折柳,一袭绛色宫装紧裹着玲珑窈窕的娇躯,一颦一笑间,一股浓浓的轻熟韵致流泻…… 李二陛下淡淡一笑,婉拒道:“近日肝火旺盛,倒是不宜进补,贵妃有心了。” 凑巧来寻杨妃说话儿? 呵呵…… 李二陛下心知肚明,这位必然是追着自己的脚步追过来的,其所图为何,不言而喻。 韦贵妃面色微微一僵,旋即强笑道:“却是臣妾鲁莽了……” 杨妃神情恬淡,微笑着拉住韦贵妃的手:“姐姐快请入座,妹妹可是多日未见姐姐了,心中想念得紧,咱们正好说说话儿……” 韦贵妃差点尴尬死…… 这个看似与世无争、恬淡得像一朵白莲花一般的杨妃,原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明明很久没有前来找杨妃说话了,何以皇帝一到,你便“凑巧”的来了? 韦贵妃暗暗咬牙,面上却迅速恢复笑容,顺势做到杨妃身边的绣墩上,扬眉笑道:“妹妹可是怨姐姐了?咱们姐妹知心相交,何必时时刻刻故做亲密?都是一家人,自然是随意一些的好。” 杨妃轻笑一声,柔声道:“只是妹妹心中寂寞,这诺大的皇宫也没几个能说话的人,故而才希望姐姐每日里都来才好。” 你可别说的好听,陛下来了您才来,等到陛下走了,几个月您也不来我这里一趟…… …… 李二陛下慢慢的饮着茶水,看着杨妃与韦贵妃唇枪舌剑暗斗机锋亦丝毫不落下风,心中颇为怜惜。 贞观元年,李二陛下册封“四夫人”,以贵淑德贤为序,韦贵妃的封号是非常明确的,杨淑妃即杨玄奖之***德妃因为儿子李佑谋反被杀后也遭到了连坐,德妃之位空了出来由燕贤妃晋封。还有一位郑贤妃,也是在燕贤妃升为德妃后随之晋位的。 这其中却没有杨妃…… 母凭子贵,按说李二陛下很是器重、喜爱三子李恪,是应该给杨妃一个封号的,更何况杨妃还是前隋炀帝之女,堂堂的公主身份…… 可正是这个前隋公主的身份,李二陛下心中颇为顾忌,没有给杨妃晋封。 朝中前隋遗臣数不胜数,谁知道哪些人心中依旧怀念大隋、依旧仰顾隋炀帝之恩惠?若是杨妃晋升为“四夫人”之一,必然会成为朝中那些心怀前隋的大臣共同拥戴的目标,而李恪也陡然间便拥有了无数的支持者,足以对储君之位产生威胁…… 故而,甚得李二陛下喜爱的杨妃没有获得“四夫人”的封号,便是极为欣赏的李恪也几乎是诸子之中待遇最差的那一个。李二陛下也算是苦心孤诣,实在不愿李恪受到朝中前隋遗臣的拥戴,成为足以参与争储的那一个…… 正是前隋公主的身份,使得杨妃没有得到“四夫人”的封号,也是因为前隋皇室的血脉,使得李恪丧失掉争储的资格…… 韦贵妃敷衍了杨妃几句,转而问李二陛下道:“今日乃是房俊一案三司推事,陛下何以看似并不关注刑部那边的情形?” 杨妃淡淡的瞅了杨妃一眼,心内鄙夷。 就算想要为你的弟弟美言几句,好歹也要矜持一些好不好?这般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只会让陛下心中反感…… 李二陛下倒是神情未变,随意说道:“案件早已成为定局,何需过多关注?” 心中却是暗叹,这女人美则美矣,实在是缺乏智慧…… 秀外却未能慧中,如何能够抓得住李二陛下这等雄才大略的君主心思?哪怕是凭借家族势力贵为四夫人之首,却依旧不得李二陛下之欢心…… 韦贵妃却未听出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的不悦,兀自意气飞扬道:“陛下说得是,此案从一开始吾弟便严加审讯,早已认证取证俱全,那房俊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逃得了公义法度的制裁?” 她之所以急着寻李二陛下,便是因为收到了家族传来的话,要她在李二陛下面前为韦义节美言几句,而后家族全力发动力量硬推韦义节继任刑部尚书,自然可以水到渠成。 然而她却完全忽略或者误解了李二陛下的心意…… 让房俊认罪,这是李二陛下的意志。 但是从内心深处来说,李二陛下其实并不愿意这么做。这样一个忠心耿耿、心中唯有帝国宏图的后起之秀便要这般惨淡的断绝未来的宰辅之路,李二陛下如何能够心安? 只不过证据确凿,房俊无法脱罪,故此李二陛下才顺水推舟而已。相比之下,他倒是宁愿房俊脱罪,自己的所有布置全都白费。 至于韦义节…… 李二陛下哂笑一声,慢悠悠说道:“京兆韦氏……当真是人才济济、青出于蓝啊!” 房俊狱中写的那两首诗,李二陛下如何不知? 整个刑部固然被这两首诗渲染成“玷污正义、构陷忠良”的邪恶之地,但是负责审理房俊的刑部左侍郎韦义节却是首当其冲,要承受绝大部分的责任! 说实话,李二陛下对韦义节是非常失望的。 这位一向能力卓越的年青官员在此案当中的表现当真是低劣之极,甚为刑部左侍郎,既不敢对房俊动用大刑、亦不敢强硬的独揽刑部大权,在得到关陇集团和江南士族全力支持的情况下不仅被刘德威和张允济连连掣肘,更被房俊两首诗将名声彻底败坏…… 这样没有魄力的官员,能成就什么大事? 反观房俊,哪怕是身陷囹圄成为阶下之囚,照样可以用自己的纸笔展开反击。就算是被最终定罪,但是已经成功的营造出“被污蔑、被构陷”的形象,否则何以整个关中的百姓都会自发的来到刑部门前为其鸣冤? 一个是大局在握步步失算,一个是濒临绝地连连反击,高下立判。 韦贵妃未听出李二陛下言中的讥讽之意,喜滋滋道:“小弟乃是家中最杰出的人才,这一次房俊案当中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房俊向来桀骜不驯,还不是在小弟手底下乖乖的认罪伏法?陛下量才施用,应当多多给小弟压压担子才是,都是一家人,自然最是忠心……” 她对房俊是极为厌恶的,此刻能够贬低房俊抬高自己的弟弟,自然不遗余力。 临川公主是她的女儿,被房俊揍过一次颜面尽失的周道务是她的女婿……落井下石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杨妃无语,笑呵呵的看着韦贵妃,心中刚刚涌起的一点点嫉妒和争斗之意瞬间消散。 这样愚蠢的女人……有什么好争斗的? 幸而贞观朝的後宮里风平浪静,没有那些搞风搞雨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否则这个韦贵妃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你家小弟跟陛下是一家人不假,可那到底也只是个小舅子,论起远近亲疏来难道比得过房俊这个女婿不成?更遑论这个女婿的老爹可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房玄龄,与房玄龄相比,京兆韦氏又算得了什么? 落井下石也不是这般没技术含量……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朕心甚慰!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这女人怎地就这般愚蠢,就算为你的弟弟说好话,也不能这般无脑吧? 他正欲开口,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匆匆自外间走来,到得近前先对两位妃子施礼,而后才对李二陛下说道:“陛下,刑部大堂那边传来消息了。” 李二陛下怎么可能不关注那边的情形?只不过大局已定,不可能陡生变数,是以有些心不在焉而已。 此刻见到王德的神情,心中一动,问道:“是何消息?” 王德略一犹豫,见到李二陛下并没有避着两位妃子的意思,这才说道:“房俊……不认罪。” “嗯?”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继而一股火气腾空而起! 不认罪? 你明明已经无法脱罪,朕答应你给你补偿让你顺势认罪,你居然违逆朕的旨意? 简直混账! 殿内气氛瞬间一滞。 杨妃察言观色,乖巧的闭嘴。 韦贵妃则怒气冲冲道:“他怎敢不认罪?人证物证证据确凿,他凭什么不认罪?” 在她看来,房俊若是不认罪,那就是韦义节的工作没做到位……自己刚刚跟陛下夸下海口吹捧了自家弟弟,这一转眼房俊就拒不认罪,这不是打脸么? 李二陛下气极,瞪着韦贵妃喝道:“闭嘴!” 韦贵妃正欲说话,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紧闭嘴巴噤若寒蝉…… 李二陛下忍着火气,问道:“房俊那厮如何辩驳?” 既然不认罪,那就一定要有一个理由。可此案的关键就在那枚玉佩,若房俊能够说明也不会延误至今日。这一点无法辩解,那还能有什么理由拒绝认罪? 王德躬身道:“回陛下的话,房俊那……咳咳,房俊并未辩驳,他只是作了一首诗。” “作诗?” 李二陛下眉头挑起,一听到房俊作诗他就心惊胆跳,唯恐哪一天那个棒槌浑不吝的劲头发作,作一首诗来将他这个皇帝也骂一顿,那岂不是要跟自己的儿子李泰同病相怜? 犹自记得那一首《卖炭翁》可是搞得青雀焦头烂额、声名狼藉…… “作了什么诗?”李二陛下连忙问道。 杨妃和韦贵妃也都看向王德,想要听听那号称大唐第一才子的房俊在刑部大堂之上能作出何等惊天动地的诗作来…… 王德语气平缓,缓缓念道:“高才不沉没,奋笔动天幄……文成数千言,粲若玉就琢……拜官诸侯府,千文兹把握……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 名节重山岳! 王德语气平缓,却丝毫无法掩盖这首诗那字里行间充斥着的傲然风骨、浩荡正气! “……名节重山岳……” 李二陛下喃喃复述一句,长长的吐出口气。 自己想岔了啊…… 本以为让房俊认罪,顺势让那些隐藏在刑部身后的牛鬼蛇神逐一现出原形,以便日后对付起来有的放矢。他心里也相信长孙澹不是房俊所杀,但是为了政治目的,他非但没有站出来赦免房俊,反而让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认罪。 房俊能不能在三司推事之下脱罪是一回事,自己让他认罪则又是一回事。李二陛下心中觉得有些歉意,便向房玄龄承诺“一门两国公”的补偿。房俊不会想不到自己会对他给予补偿,房玄龄也不会不派人暗中通告。 在李二陛下看来,这个补偿已然足够优渥,更何况他还会一如既往的信任、重用房俊? 然则……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房俊。 名节重山岳! 这个浑不吝的棒槌平素行事嚣张肆意,却原来是那种小节有虞、大节不亏的刚烈之士! 宁愿激怒朕、宁愿不要朕的补偿,也绝不断掉脊梁一般俯首认罪! 李二陛下嘴角挑起。 他非但不怒,反而心生喜悦…… 一直以来,他器重房俊的能力、信任房俊的忠心,但是从来都不笃定房俊的人品。这人实在是太操蛋了!暴脾气发作起来便是不管不顾,什么规则什么约束都不放在他眼里,只凭本心,无所畏惧! 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锋芒毕露所向披靡,用得好,斩将夺旗无往而不胜,用得不好,则反噬己身自损八百…… 可是现在房俊违背他的意愿,在刑部大堂之上作出这么一首诗,昂首挺胸的说出“某不认罪”这样掷地有声的话语,却让李二陛下见到了房俊那一股凛然的傲骨,冲天的正气! 宰辅之才! 李二陛下神情变幻,心内游移不定。 原本他是绝对不肯为了房俊而抬出皇帝诰命强势干预司法的,但是现在他有点后悔了,若是为了房俊破例一次,似乎也未尝不可…… 沉吟一下,李二陛下吩咐道:“速速前去盯着,若是有任何出乎预料的地方,即刻前来禀报。” “诺!” 王德应了一声,施礼之后转身匆匆离去。 打探消息这种事自然有“百骑司”这种专业人员去办,但是李君羡最近似乎对陛下尤其畏惧,瑟瑟缩缩极力避免进宫,王德不得不担负起居中转圜的角色…… 王德刚走,杨妃便盈盈起身,万福道:“臣妾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韦贵妃愕然不解,这房俊尚未认罪呢,你恭喜个什么劲儿? 李二陛下欣然一笑,开怀道:“朕总算是眼光不差,为高阳寻了个理想的夫婿,朕心甚慰!” 杨妃笑靥如花,心里却哭笑不得:什么叫眼光不差?分明就是运气好吧……将高阳公主许配给房俊,是因为房俊乃是房玄龄的儿子,您极为酬功又为拉拢,就算房俊是个瘸子傻子,您还是会将高阳公主嫁过去…… 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尚未明白陛下因何这般高兴的韦贵妃,心里鄙夷得很。 名门闺秀又怎么样?再是命门,还能比得过我这前隋帝王之家不成?我只不过是为了恪儿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而不得不低调做人、韬光养晦,若是一门心思的跟你争,你能争得过我? 傻孢子…… ***** 房府中堂。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因为是受害人和嫌疑人的至亲,为了避嫌,故而没有到刑部大堂旁听监督。房玄龄亦没有上朝,只是在家中躲清静。 门口的仆役脚步匆匆,跑进门来。 将一封书笺递给房玄龄,说道:“此乃刑部大堂最新的消息。” 作为当朝宰辅,刑部大堂里的那点事儿自然有的是法子在第一时间就能知晓。 房玄龄结果信笺,展开来一目十行的扫视一遍。 先是微微错愕,继而一抹笑意浮现,伸手婆娑了几下那信笺,又递给仆役,吩咐道:“速速送去后宅,给夫人还有少夫人看看。” 那仆役领命而去。 房玄龄抬起头,看着屋外明亮的阳光,心中一片慰籍。 “名节重山岳……不愧是某房玄龄的儿子,刚正不阿、傲骨嶙峋,不能登台入阁又有何妨?只要这股正气在胸,何愁不能建立赫赫功勋,何愁不能名垂青史?吾房氏一门后继有人矣……” 后宅,卢氏正指使府内郎中给两个儿媳号脉。倒不是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有何不妥,毕竟临产日期渐渐逼近,在这个生产便是鬼门关的年代,自然是要一切稳妥才好。 看了信笺之后,众人反应不一…… 卢氏横眉立目,破口大骂:“这个老不死的,每次儿子出事他都稳坐钓鱼台,要不是儿子有出息有难耐,怕是老早就被一撸到底了……” 可是骂归骂,她也拿房玄龄毫无办法。 你骂人家,人家要么笑脸相迎要么充耳不闻,你还能咋样? 高阳公主则蹙眉哀叹……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公主驾到(上) 高阳公主则埋怨道:“郎君也真是的,干嘛不认罪?认了就认了呗,大不了就是向来不能登台入阁当宰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搞,怕是父皇要生气了……” 一旁的衡山公主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只是听到姐夫要惹父皇生气,顿时吓了一跳,愁眉苦脸道:“姐夫岂不是又要挨揍?哎呀,姐夫怎么这么不听话呀,宫里最不是东西的五哥都没有姐夫挨揍挨得这么多……” 高阳公主气道:“那是你五哥,什么叫最不是东西的?” 衡山公主吐吐舌头,娇憨道:“大家都这么说,我就学着说咯……” 高阳公主气结。 武媚娘手里拿着信笺,心中默默的念着信笺上的这首诗,对高阳公主的话语并不赞同。她知道对于房俊这样一个志存高远、胸怀锦绣的雄壮男儿来说,不能登台入阁、宰执天下,便无法舒展心中以九州为棋、以天地为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雄心壮志! 那就等于阉割了他的理想,折断了他的羽翼…… 大丈夫立于世间,怎能蝇营狗苟、随波逐流? 大丈夫立于世间,怎能蝇营狗苟、随波逐流? 武媚娘捏着信笺,忧心了一阵,忽而展颜一笑。 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又岂能事事顺心?郎君能够在逆境之中坚守本心,没有讨价还价的弯下脊梁、低下头颅,这才是最重要! 不愧是我武媚娘的男人,就应当是这般桀骜不驯,与天地横眉、与日月立目、与山河战不休! ***** 刑部大堂之上,房俊负手卓立,哪里有一丝半点阶下之囚的觉悟? 与会者亦是神情各异,自有心思…… 韦义节气急败坏,却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毕竟房俊所言属实,此间有大理寺卿,有刑部尚书,有治书侍御史,哪里轮得到他发号施令? 对房俊恨之入骨的令狐德棻却不管那么多,他地位高资格老,当即讥讽道:“休要逞此等口舌之欲,此案证据确凿,说不得就判尔一个斩立决,看你还如何唇枪舌剑?” 房俊冷笑反驳:“颜渊命短,实非凶恶之徒,盗跖年长,不是良善之辈。某一身正气胸怀坦荡,即便今日授首,自有天下百姓为某哭灵,不似有些人空长岁月,却是满肚子蝇营狗苟阴暗龌蹉,青史之上,难免骂名千古、万年遗臭!” 令狐德棻勃然大怒,居然将老夫比作“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的流寇盗跖? 简直岂有此理! 老家伙怒气勃发,戟指而起,就待训斥房俊…… 恰在此时,刘洎咳嗽一声,朗声说道:“房俊勿要放肆,此乃刑部大堂,正举行三司推事。衙门威严,律法神圣,休要这般胡搅蛮缠口舌之争,除非与案情有关之言论,余者且收敛一二,否则莫怪本官治你一个藐视公堂之罪!” 令狐德棻到了嘴边的话语被生生憋了回去,老脸赤红,怒火中烧!恶狠狠的瞪着刘洎,恨不得将这个混蛋一口咬死! 你这是训斥房俊还是训斥老夫? 和着房俊骂我便骂了,我待要反击就是胡搅蛮缠,藐视公堂、亵渎律法? 额去你滴娘咧…… 可是刘洎虽然明显在偏袒反击,但人家说的话的确有道理,刑部大堂之上你扯那些胡话有什么用?若是继续争辩下去,反倒当真成了胡搅蛮缠…… 令狐德棻只得强自压抑怒火,忿忿坐下。 可是这一起一坐,却明显感觉到猛然一阵头晕头痛、眼花耳鸣…… 刘德威拿着醒堂木在桌案上轻轻磕了磕,这才说道:“诸位还请保持肃静。房俊,本官且问你,既然不认罪,可人证物证你要如何辩白?” 房俊冷笑道:“吾家那管事王敦实,乃是因为儿子被绑架这才不得不为了保住儿子性命才迫不得已作伪证,此事人人皆知,某不知刘尚书所谓之人证,如何成立?” 此事早已传遍关中,故而堂上诸位官员倒是未感惊讶。 刘德威点点头:“你口中所说王敦实之子遭遇绑架之事,并未有真凭实据。王敦实一家从未前往官府报备,本官自然不能凭借空口白话便认定此事。来人,将王敦实带上来,与房俊当堂对质。” 房俊叹了口气,摇头道:“用不着对质,舔犊情深,此乃天下至理。除却一些禽兽不如之家,谁不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危宁愿舍去性命?做一番伪证,亦可谅解。” 一些亲近房俊的官员纷纷颔首,表示赞扬。 这才是仁者胸襟、君子气度! 哪怕自己因为王敦实的证词而既有可能身陷囹圄,亦能够体谅王敦实不得不如此为之的难处。 古之仁义,莫过于此! 刘德威道:“既然如此,尔可是承认了王敦实之证词?” 房俊失笑道:“刘尚书此言差矣,世间之事可不仅仅是非此即彼。某体谅王敦实作伪证的难处,却不代表某要承认罪名。况且,诸位明知王敦实乃是作伪证,却只是关注表面而不去深入勘察王敦实之子的失踪情形,更不曾主动侦缉王敦实之子是否当真失踪、若是失踪绑架者又是何人……刘尚书,此乃刑部之失职,某深表遗憾。” 都别跟我这儿扯犊子了! 明知道王敦实作伪证,明知道那块玉佩来路不明,却从来都不曾主动去探寻侦查,不就是都得到了各自背后主子的授意,想要将咱一举定罪么? 房俊扬起刀锋一般的眉毛,浅笑道:“我说刘尚书、孙寺卿、刘御史,尔等既然已经得到授意,咱就别应付这些虚头巴脑的戏码了。尔等何妨干脆一点,直接给某定罪不就行了?反正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刀斧加身,某也不会认罪就是了!” 虽然你们可以将罪责强加于身,某不能抗争,却不代表某就会俯首认罪! 说到底,某也就是一句话——不认罪! 刘德威、孙伏伽、刘洎三人皆有些尴尬。 明明是三司推事,结果事先都暗中协商注定,的确让人很是心虚…… 令狐德棻哼了一声,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证据确凿,你认或者不认又有什么关系?律法森严,你难道还想逃脱罪责不成?简直幼稚!” 诸位官员都微微蹙眉。 你令狐德棻好歹一大把年纪了,怎地这般没有气度矜持? 跟一个毛头小子在公堂之上冷嘲热讽,实在是有失颜面,令人心生轻视。不过也难怪,明明一身学问满腹经纶,却混了一辈子才勉勉强强混上一个礼部尚书的职位,可见此人为人行事的确颇多诟病之处,令人不喜…… 刘洎也觉得这个令狐德棻很烦人,冷着脸说道:“令狐尚书还请慎言,此地乃是刑部,您若是有话不吐不快,不妨移驾回去您的礼部衙门,随您怎么说也没问题。” 你就老实呆着吧,大堂之上比你官位高、比你权力大的多的是,您就别总是跳出来吵闹不休了。 未等怒气冲冲的令狐德棻发作,房俊便又补了一刀…… 他斜眼睨着令狐德棻,冷笑道:“您是礼部尚书,到了这刑部公堂带着耳朵听就行了,难道还真指望有谁能在乎您的说的话?天下有道,各有其司,各行各业,各有专攻,砍柴上山,捉鸟上树……您又不通刑律之事,还是安静的待一会儿吧。” 令狐德棻嘴皮子都气哆嗦了,这小子说话怎么这么损? 老子好歹是个礼部尚书啊,还砍柴上山、捉鸟上树…… 气煞我也! 刘德威不理暴跳如雷的令狐德棻,这老货是不是脑子缺根筋,为何总是要跟房俊硬怼? 可问题是你分明就说不过人家,难道心里就没点数? 他着实不愿令狐德棻这般捣乱,赶紧看着房俊问道:“那么对于物证,你有何话说?” 房俊叹了口气。 玉佩啊…… 老子说什么? 老子也说不明白啊…… 第一千两百章 公主驾到(中) 房俊在大牢之中冥思苦想多日,也始终想不通这块玉佩何以出现在死者长孙澹的手中。也正是这块玉佩的诡异,使得李二陛下觉得在不强势干预司法的情况下,不可能使得房俊得以清白,故此才有让房俊认罪之举…… 此刻面对刘德威的诘问,他依然一头雾水,不知如何辩解。 明明就在自己身上,半夜却自己飞去鄠县驿馆,而后飞了回来……就算是这样,那么程务挺得到的玉佩又是哪一个? 长孙澹手里一块…… 自己身上一块…… 程务挺拿走一块…… 按说最好的解释便是有人制作了一块一模一样的赝品,先是放在长孙澹手里,等到程务挺见了之后觉得大事不妙,便篡改勘察记录而后偷走这个物证,想要交还给房俊,半路却被刑部的人设计擒拿。 而自己在进入刑部大牢的时候被搜身,那块玉佩便落入刑部之人手中。如此一来,主谋者便可偷龙转凤,用自己身上的玉佩替换掉那个赝品,成为真真正正的证物。 故此,哪怕是这块玉佩被刘德威拿去李二陛下面前求证,李二陛下亦给出肯定的答复…… 可是这一切都是猜测,哪里有半点真凭实据? 房俊只能沉默…… 孙伏伽知道这块玉佩便是本案的关窍所在,房俊不能解释清楚,那就无法脱罪。虽然得到了陛下的授意,但是孙伏伽打从心底里欣赏房俊的骨气,微微叹气,有些黯然。 韦义节不愿夜长梦多,也不顾刚刚房俊讥讽他不知上下尊卑的话语,开口问道:“这枚玉佩在死者长孙澹手中发现,后被程务挺借职务之便盗取,又被刑部缉拿,人赃俱获。只不过程务挺一直坚称此乃他自己见到玉佩珍贵想要占为己有……这种说法显然是不成立的。现在程务挺在大牢之中备受酷刑,房俊你既然一身正气,又向来标榜义薄云天,缘何却不肯自认罪责,偏偏要程务挺替你死死的扛着?” 身为刑部侍郎,就算是在三司推事的公堂之上,只要脸皮厚一点还是可以发生说话的……反正你若是在讥讽我,我就全当没听见,你奈我何? 他也算是看明白了,房俊这厮就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得顺毛儿捋…… 跟他施压没用,这人浑不吝,认准了一条道那就什么都不怕。 可若是从名节义气入手,则或许能另辟蹊径…… 程务挺那可是为了给你脱罪才盗取证物,现在刑部大牢里饱受酷刑亦绝口不提你房俊半句,实乃义气为先、两肋插刀的好兄弟! 但是程务挺能够舍了前程自担罪责,你房俊难道就理所应当的闷不吭声? 你就不心虚、不内疚么? 让好兄弟替你吃苦受罪,你房俊也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以后再也别标榜你义薄云天之类的话语…… 韦义节对自己的应对甚为满意,这是攻心术,就不信你房俊不入毂! 果然,房俊眉头微微一蹙,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稍稍沉吟一下,问道:“某可能见见程务挺?” 听闻韦义节说程务挺在大牢之中饱受酷刑,他心底有些不安,亦有些愤怒,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程务挺……该不会被这帮混蛋折磨死了吧? 刘洎瞅了韦义节一眼,稍稍皱眉。他自然看出韦义节的用意,心说此人倒是钻营之辈,心思亦是机巧,只是难免有些龌蹉…… 韦义节自然欣喜,请示刘德威道:“尚书,可否将程务挺羁押上堂?” 程务挺本就是本案的证人之一,待会儿亦要上堂过审,现在不过是提前而已。而且韦义节利用程务挺来瓦解房俊的顽抗,这也符合刘德威的利益,便点头道:“带程务挺上堂!” 未几,一阵脚步声响,几名衙役抬着一块门板走上堂来。 房俊顿时眼角一跳,等到看清躺在门板之上的程务挺,一股滔天怒火顿时熊熊燃起,直冲头顶! 本是一条昂藏七尺的壮汉,此刻却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饱满的脸颊深深陷下去,身上换了一件宽大的衣衫,但是却有多处洇出血渍。两手露在外头的十指根根残破臃肿乌青破败,手型扭曲,显然是手骨已然断了…… 幸而此时天气尚未回暖,否则说不得这一身伤痕就得溃烂,虽然未死,一条命却已然丢掉大半条去。 房俊急忙抢上两步,低喝道:“程参军,可还安好?” 几名衙役赶紧挡在房俊身前,喝叱道:“速速退开,你想串供不成?” 房俊大怒,瞪目喝道:“滚!” 他本就凶名在外,再加上身居高位地位非凡,自由一股浩然官威,此刻勃然大怒之下气势汹汹,几个衙役顿时吓得面如土色,齐齐后退一步,让房俊来到程务挺近前。 程务挺精神萎靡,闻听房俊的声音,这才勉力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房俊笑了笑,吃力的说道:“府尹,俺老程……什么都没说。” 房俊心中滚烫,狠狠点头。 一目了然,正是因为程务挺不肯出卖房俊,这才被刑部大刑逼供。否则自当以上宾代之,何须动刑将人折磨得差点没了人形? 一旁的韦义节开口说道:“房俊,程务挺乃是为你担罪,这才饱受严刑。你口口声声义薄云天,却坐视你的手下弟兄受此折磨,你良心过得去吗?若是拒不认罪,你与那口是心非的小人何异?” 房俊默然。 他缓缓抬头,双目蕴满怒火,鹰隼一般盯着韦义节,嘴角泛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一字一句说道:“程务挺既是某之下属,亦是某之兄弟。尔严刑逼供,污蔑构陷,混不顾朝廷法度、礼义廉耻,这笔账某会记在心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韦侍郎今日之恩惠,某必定十倍偿之!但愿韦侍郎身强力健、长命百岁,千万莫要有何意外才好!” 刑部大堂之上一片哗然! 真是嚣张啊…… 居然敢如此赤果果的恐吓刑部侍郎? 令狐德棻终于捉到机会,怒叱道:“房俊!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还有没有王法?如此嚣张跋扈公然恐吓朝廷命官,岂非罪加一等?” 韦义节心中却没有半点愤怒之情。 他被房俊的目光吓傻了…… 那灼灼的目光就好似野兽面对争夺配偶的仇敌的一般狂暴残酷,似乎就在下一刻便能扑上来用尖牙利爪将他撕成碎片,一口一口的吞下腹中…… 韦义节激灵灵的打个寒颤,他此刻哪里还顾及什么恐吓朝廷命官的罪名?他只想房俊赶紧认罪!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将房俊远远的发配到天涯海角,终生不能重回长安才好! 他倒吸一口凉气,定定心神,说道:“房俊,男儿汉大丈夫,焉能让旁人替自己受过?程务挺之所以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你难道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还要饱受大刑煎熬么?” 房俊刚想说话,手却一下子被程务挺攥住…… 躺在门板之上的程务挺使出浑身力气,大喝道:“休要听他放屁!某程务挺干得事情,某自己承担!府尹休要为难,此事本就是某自作主张,方才导致府尹陷身险地,心中愧疚,无以言表。你的名声岂能被这帮蝇营狗苟之辈玷污?便是刀斧加身,你也得站直了挺着!某便是认了这罪,难道他们还敢谋害某之姓名不成?” 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这一番话出来气喘吁吁,面色需红,冷汗涔涔。 狼狈至极…… 第一千两百零一章 公主驾到(下) 房俊默然片刻,苦笑道:“兄弟,某记着你的义气,生受了!可是正如他所言,某堂堂男儿汉,焉能让兄弟手足代自己受过?所有的事情你都是为某做的,某便不能将你弃之不顾,否则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 程务挺篡改记录、盗取证物,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房俊脱罪。现在程务挺被刑部折磨成这般模样,房俊怎能不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动? 这个粗豪的汉子不能言不善辩,可是他用自己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义气、什么叫做汉子! 房俊的一句“手足兄弟”,让程务挺颇为开怀。 他知道房俊相识遍天下,但是真正能够被他称一句“兄弟”的,却没有几个。 何谓兄弟? 能够生死与共的袍泽,能够同甘共苦的手足! 当你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时候,兄弟会为你殿后! 程务挺鼻头酸涩,眼中一片迷糊,他咬牙挺住了刑部诸般大刑没有求饶一句,却被房俊一句“兄弟”感动得留出了眼泪…… 诸般苦楚,全都值得! 他知道房俊有多么骄傲!这刑部大堂之上衮衮诸公,没有一个能够被他放在眼中!房俊有冲天的豪气,有凌云的志向,是注定要傲视天下睥睨群伦的那一个! 可是现在,房俊却愿意为了自己不再经受刑罚的苦楚,而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何憾?! 房俊拍了拍他的手,笑了笑,抬起头。 “某认罪……” 他的笑容酸涩,语气低沉,透着深深的无奈。 韦义节等人长长的吁了口气…… 李孝恭微微摇头,心中泛起酸楚。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力量,他们总是有无数种方法让你弯下脊梁、出卖灵魂! 陛下的意愿达成了。 可是…… 若是陛下知晓此间的情形,怕是亦不会开心吧? 刑部大堂上的诸位官员尽皆舒了口气,无论亲近房俊的还是一心想要扳倒房俊的,都轻松起来。 大事定矣! 韦义节站起身来,拿过一旁书吏递上来的纸笔,走出书案来到房俊面前想要将纸笔交给房俊,让他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心中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在脑中闪现,顿时有些心虚,稍稍犹豫了一下。 万一这货又写诗怎么办? 韦义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房俊的连续几首诗几乎将韦义节的名声给败坏殆尽,刚刚的那一首“名节重山岳”更是将此刻堂上的衮衮诸公一起给骂了个遍,若是现在再写一首…… 令狐德棻催促道:“愣着干什么?速速让他签字画押!” 只要房俊签字画押,那便大势已定,房俊倒台便是定局。只要没了京兆尹的官职,他就是一只没了爪牙的老虎,单凭一个驸马的身份和宰辅公子的地位,想要将其捏圆了搓扁了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韦义节只得递上纸笔,两眼盯着房俊的手…… 房俊伸手接过纸笔,展开宣纸,提笔在手……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短促的喊声:“长乐公主驾到!” 刑部大堂内顿时一片肃然。 诸位官员都有些懵…… 此地乃是刑部大堂,正举行的是“三司推事”,乃是帝国最高之司法程序,你一个公主不在皇宫里修身养性或者游山玩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可说到底人家也是公主殿下,既然到此间来那就必有要事,大家当即不敢怠慢,纷纷起身离座,涌到门口处接驾…… 长乐公主在两名侍女的服侍下娉娉婷婷而来。 一身深色宫装紧裹着玲珑纤秀的身段儿,愈发映衬得肤白胜雪。秀美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满头青丝绾成一个庄重的发髻,展翅飞凤的金步摇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眉目如画,神情恬淡。 较之平素的道袍,平添几分艳丽光华…… 长乐公主来到大堂门前,俏生生的站定。 一众官员赶紧俯身施礼,口中齐呼道:“臣,参见长乐公主殿下。” 长乐公主秀丽的面容古井不波,樱唇轻启道:“众卿免礼平身。” “谢殿下。” 诸人这才站直身体。 长乐公主秀眸一扫,淡淡的看了一眼人群最后的房俊,缓缓说道:“本宫冒昧,本不应前来打扰三司推事之大堂,只是心中有一事不得不说,事关重大,还望诸位大臣能够体谅。” 刘洎上前一步,恭敬问道:“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他一贯对皇族宗室不顺眼,向来喜欢跟皇族宗室打对台刷声望,若是此刻换做旁人贸然前来打断三司推事之正堂,刘洎说不得要怼上几句,然后一纸奏书狠狠的弹劾一番…… 但是长乐公主是个例外。 这位殿下向来低调,且秀外慧中腹有锦绣,乃是皇族公主之中少有的蕙质兰心,民间风评甚佳,刘洎对其印象亦是极好。更深知这位殿下素来懂得分寸,既然能够前来刑部大堂,那就不然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长乐公主微微一顿,轻声说道:“本宫……前来作证。”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阵愕然…… 您身为堂堂公主殿下,一贯深居简出学道修心,你能作什么证,又是给谁作证? 孙伏伽问道:“不知殿下言下之意,可否与现在正在审理的房俊一案有关?” 长乐公主微微颔首道:“正是。” “既然如此,便请殿下入内,咱们按照审案的流程来操作,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本宫正有此意。今日前来,只是因为心中知晓一事,故此前来作证,公堂之上,只有证人而无殿下,诸位不必拘礼,一切都按照律例行事便是。” “那么,殿下,请!” 诸位官员分列两侧,簇拥着长乐公主进入正堂,刘德威命刑部书吏搬来一张椅子请长乐公主坐了,而后诸位官员才各自纷纷落座。 长乐公主端庄的坐在椅子上,两名侍女站在身后左右。 她秀眸微抬,淡淡的看了一眼站在对面一脸狐疑的房俊,俏脸没有什么表情,微微垂下眼帘。 审案继续。 孙伏伽乃是今日主审,询问长乐公主道:“殿下既然是前来作证,下官请问,您是给谁作证,又作何证?” 刘德威和刘洎皱眉瞅着纤腰笔直、仪态端庄的长乐公主,疑惑不解。 韦义节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这位殿下与长孙冲可是夫妻一场,彼此之间自然甚为了解,该不会是……他心中顿时慌乱起来。 长乐公主柔声说道:“本宫前来乃是为房俊作证。” 此言一出,堂中一片惊呼! 居然是给房俊作证? 虽然房俊是你的妹夫,可是死者长孙澹那也是你的小叔子……哦,前任小叔子…… 再者说了,就算你想要给房俊作证,可是你怎么作这个证人?难道你能证实凶案发生的时候房俊不在场?可是当夜房俊的供词是他在京兆府的值房当中过夜,连家中妻妾都不能证明房俊到底有没有前往凶案现场,你怎么证实? 难不成……你要说那晚房俊彻夜与你在一起? 那可真就是大事件了! 李唐皇族有胡人血统,向来对于纲礼伦常并不太在乎,所以才会有李二陛下将弟媳纳入後宮这种被人诟病的举措,亦有房陵公主偷人这种不齿之举……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但是你一个刚刚和离的公主,彻夜与自己的妹夫待在一起……那可是比纳弟媳入宫更要耸人听闻的丑闻啊! 孙伏伽定了定神,问道:“不知殿下所言的作证……是何含义?”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等着长乐公主说话,似乎都想要亲眼见证皇室又一桩丑闻的诞生! 房俊亦是一头雾水,你能给我作什么证? 整件事情没你什么事儿啊…… 第一千两百零二章 玉佩 韦义节是最心虚的那一个。 若是房俊当真能够脱罪,旁人大不了是白忙活一场,失落在所难免,却也不至于有多少损失。可是他却不同,刚刚房俊瞪着自己的时候毫不掩饰的恐吓以及眼中愤怒的火焰令他战战兢兢,他知道,只要房俊能够官复原职,第一件事情便是立即对他展开报复! 来自房俊这个棒槌的报复…… 就算是亲王也抵不住啊! 虽然不知长乐公主到底有何底牌要为房俊脱罪,但是韦义节觉得自己不能束手待毙,要想个法子将长乐公主的话语堵回去方是稳妥之举。 韦义节脑筋飞速转动,眼珠子转转,忽而开口说道:“殿下虽是金枝玉叶、帝皇贵胄,然则国法威严、律例无情,便是殿下亦不可信口开河,阻碍司法。殿下既然想为房俊作证,那便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方可,否则若是只凭私心、信口开河,却是让吾等臣子为难了……” 堂上诸人顿时对韦义节刮目相看! 这话说得有水平! 忽忽悠悠一番话,前半截尽是废话,什么国法威严、律例无情,就算长乐公主作了伪证,你又能将她如何?人家只不过是一个深居宫禁的公主,并无官职在身,大不了就是陛下下旨申饬几句…… 话说以陛下对这位殿下的宠溺,哪里舍得说上半句狠话? 而后半截才是重点! 想为房俊脱罪…… 只凭私心、信口开河…… 这岂非是给人一种暗示,长乐公主就是因为私情方才站出来为房俊作证,况且根本就毫无凭据只是依仗自己的公主身份而已…… 这话若是传扬出去,长乐公主必将颜面扫地,连带着皇室亦是面上无光! 堂堂公主殿下为了私情作伪证阻碍司法,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刘洎差点就想跳起来大骂韦义节阴险龌蹉! 话能这么说么? 让你这么一说,但凡长乐公主胆子小一点、面皮薄一点,都得打退堂鼓了好吧! 可是他也不能插话,这个时候说什么也不合适…… 长乐公主咬了咬嘴唇,面色有些苍白,似乎在心中权衡,而后稍稍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本宫不是为房俊作证,房俊到底杀没杀人,本宫并不知情。” 韦义节长长吁出口气…… 只要你怕了就好,别以为你仗着公主的身份就能为所欲为! 流言似虎,积毁销骨,就算你是个公主也受不住!你自己不要脸面了,难道连陛下的脸面也要丢尽? 令狐德棻亦是面露喜色。 孙伏伽、李孝恭等人却是微微皱眉,这个韦义节当真阴险,居然用话语套住了长乐公主。 本以为长乐公主的出现能够对案情带来转机,可是现在看来,这位殿下怕是也不好说什么…… 房俊也是黑着脸无语。 本以为你是个救命的菩萨,谁知道却是猴子派来的…… 殿下,您搞得这是哪一出儿? 就在诸人心思各异之时,但听得长乐公主清脆的嗓音柔声续道“……本宫前来,是想说明一件事。本案的那件证物,便是来自于晋阳公主赠与房俊的那块玉佩,其实……是有一模一样的两枚!” “嚯!” “什么?” “怎么可能有两件?” “原来是这样啊!” 随着长乐公主话音落地,刑部大堂之上一片哗然! 原本房俊一案最关键的证据便是那枚出现在死者长孙澹手里的玉佩,程务挺将其盗取而被刑部衙役截获,房俊虽然声称玉佩一直佩戴在身上,但是对于为何出现在凶案现场,亦是百口莫辩语焉不详…… 谁知道居然是有这样的转折! 若是当真如长乐公主所言那枚玉佩有一模一样的两枚,那就不仅仅是房俊无罪释放的事情的,此案更是栽赃陷害的典型案例! 房俊身为京兆尹、当朝驸马、宰辅之子,什么样的人敢构陷于他? 又是什么样的人有这个能力差一点便构陷成功? 最最关键的是,长孙澹死后其兄长孙濬便先后至大理寺和刑部状告房俊,言辞灼灼,誓要将房俊问罪…… 到底是对于长孙澹的死长孙家事先已然知情,却偏偏要借机构陷房俊,亦或者长孙澹的死根本就是一个局……自己将一个弟子杀掉,然后栽赃陷害于政敌? 细思极恐! 房俊瞪大眼睛呆愣愣的看着长乐公主完美无疵的侧脸,猛然一拍大腿! 娘咧! 原来是这样! 居然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他脑子转动,思索着前后经过。凶手必然是将长孙澹杀害之后,将另一枚玉佩塞进长孙澹的手中。程务挺勘察现场之时发现了这枚玉佩,不知究竟,惊慌之下将之盗取,却正好落入凶手的算计之中…… 当房俊被羁押到刑部的时候,身上的玉佩被搜走,两枚玉佩正好可以偷龙转凤。是以当刘德威拿着玉佩前去找李二陛下求证的时候,那枚玉佩本就是房俊身上之物,李二陛下自然认得。 可是李二陛下也不知这玉佩其实有两枚,他亦百思不得其解,无法为房俊脱罪。故此才会将错就错,要房俊认罪以便牵扯出整个布局身后的人…… 可是问题又来了。 为何连李二陛下都不知道玉佩有一模一样的两枚,长乐公主却知道? 刘德威亦有此疑惑:“请问殿下,为何这般肯定那枚玉佩乃是一模一样的两枚?” 堂中诸位官员皆有此问。 一些亲近房俊的官员诸如李孝恭之流,甚是希望长乐公主能够证实。只要这玉佩当真有两枚,那么虽然尚不能为房俊脱罪,但是最起码亦能证明此案另有隐情。 而刘德威等皇帝的亲信则亦是希望房俊脱罪。 李二陛下的旨意是建立在房俊无法脱罪的基础上,不得已而为之。若是房俊能够脱罪,陛下自然是欢喜的! 长乐公主淡淡说道:“因为这两枚玉佩……乃是长孙家之物!” “嚯!” 堂上又是一片哗然。 乃是长孙家之物? 那么是不是说……若是当真有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长孙澹手里的那一块,就是他死的时候长孙家的人塞进去的? 同族操戈,还是手足相残? 太震撼了! 刘德威追问道:“殿下可能肯定?” 长乐公主略微踟蹰…… 她今天能够站到刑部大堂之上,亦是鼓足了勇气,毕竟她所要证实的事情关系到长孙家。长孙家不仅是她的母族,亦曾是她的夫家,关系纷乱,牵扯极深。 为了替房俊作证而指认长孙家,聪慧的长乐公主自然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外柔内刚的长乐公主不会退缩。 哪怕现在她未与长孙冲和离,她依然还是会站出来!长孙澹到底是不是房俊杀得,长乐公主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块玉佩有一模一样的两枚,而且长孙冲在其中必有龌蹉,这就足够了! 谨慎守正,坚守本心,这就是长乐公主李丽质…… 她轻颔臻首,语音清脆而肯定:“本宫肯定。” 刘德威深吸口气,继续问道:“即使如此,便请殿下详细说说这枚玉佩缘何有两枚,您可是亲眼见过,亦或者,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 长乐公主清声说道:“这玉佩乃是长孙家的传家之宝,当年家母文德皇后出嫁之时,有一块作为陪嫁,母亲殡天之后,父皇将之赐予妹妹晋阳公主,而后晋阳公主又赠予房俊……而另一块,便由舅父赵国公保管,在本宫……与长孙冲成亲之时,交给长孙冲。” 长孙冲! 居然牵扯到了长孙冲? 堂上诸人面面相觑。 好像愈发复杂了啊…… 第一千两百零三章 三司使的难题 刑部大堂之上一片惊呼! 长乐公主言中之意,居然牵扯出了长孙冲……且不说现在长孙冲因为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就算他身上无罪现在正置身于長安,那么是长孙澹死后长孙冲将那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塞进长孙澹的手中嫁祸房俊,亦或是…… 长孙澹本就是长孙冲所杀? 若是前者,不得不说长孙冲心思阴险生性凉薄,居然能够利用亲兄之死来构陷房俊,阴狠歹毒、道义全无。 而若是后者…… 那简直就是禽兽不如了! 令狐德棻气急败坏,怒声道:“殿下慎言!此事事关重大,殿下可曾与陛下沟通过?切不可信口雌黄,总得拿出证据证明那玉佩有一模一样的两块才行……” 话音未落,房俊依然瞪眼怒叱道:“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令狐德棻只觉得浑身血液直冲脑际,眼前一阵阵发花,气得浑身打摆子。 老夫好歹乃是礼部尚书,这大堂难不成你一个人犯都可以说话,反而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未等他反唇相讥,长乐公主已然神色恬淡缓缓说道:“证据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本宫以陛下嫡长女的身份发誓,本宫所言字字句句不曾有一丝虚妄。本宫的话,就是证据!” 长乐公主一张俏脸面无表情,却自有端庄而圣洁的光辉,一股天潢贵胄的气势瞬间弥漫开来! 本宫的话,就是证据! 房俊心中一震,看向柔弱纤秀的长乐公主,心中微微敬佩。 这个平素看似与世无争、恬静清雅的公主殿下,居然也有这么强硬而坚定的自信! 只是一瞬间,满堂诸人皆被长乐公主的气势所摄,无人再敢质疑她的话语。 而且长乐公主也确实没有必要撒这个谎…… 韦义节愈发慌乱,眼瞅着长乐公主几乎要为房俊洗脱掉罪名,赶紧说道:“殿下之言,吾等自然不敢不信。只是殿下也只能证明那玉佩确实有两枚一模一样,却始终未曾说明房俊乃是遭人构陷……” 长乐公主微微测过头,淡淡的看了韦义节一眼,继而清声说道:“本宫只是来证明那玉佩乃是有一模一样的两块,至于本案之中的玉佩到底是谁的、是哪一块,本宫如何知晓?更何况,本宫何时说过人不是房俊杀的这种话?玉佩到底是否偷梁换柱,长孙澹到底是不是房俊所杀,此乃你们三司推事的职责,与本宫何干?” 听了这话,房俊牙都快咬碎了! 恨恨瞪着长乐公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你这娘们儿怎么回事?既然都都跑到刑部大堂来了,那就顺带说一句“房俊是被冤枉”的你能死啊还是怎么着?你能站出来指证玉佩有两枚,那就说明你心里已经相信人不是我杀的,居然还说什么“长孙澹是不是房俊所杀与本宫何干”…… 欠干! 房俊无比郁闷…… 韦义节眼睛顿时一亮,叫道:“没错!就算玉佩有一模一样的两枚,那也不能证明房俊就不是凶手啊!或许房俊正是因为知道玉佩有两枚,这才故布疑阵想要金蝉脱壳也说不定!” 身边的张允济鄙夷的翻个白眼。 这小子是明摆着就要将房俊治罪,哪怕赤膊上阵日后被房俊报复也在所不惜…… 刘德威也蹙起眉头,低声与身边的孙伏伽、刘洎商议。 三人嘀嘀咕咕,最后也没有理顺一个头绪出来。 事情陡生波折…… 原本房俊就坚持不肯认罪,现在又出现了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自然更加蹊跷。就算是有两块玉佩这件事并不能洗脱房俊的罪名,但是也使得此案平添了疑惑。 两块玉佩不能证明房俊无罪,但是谁也不能证明房俊有罪…… 这可如何是好? 动用大刑严刑逼供这种事是想都别想,程务挺不过是一介司录参军,就算其父乃是洺州刺史,到底地位低得多,哪怕是严刑逼供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反弹。 但是房俊不一样! 且不说房俊的地位身份远远是程务挺无法相提并论的,单单现在几乎整个关中的目光都投注在房俊的身上,谁敢愣头愣脑的给房俊动刑? 分分钟惹出天下的乱子…… 既没有目击证人、又没有不可辩驳的证据来证明房俊杀人,又不能来一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事情当真难办了。 这回就连孙伏伽和刘洎这等最是希望房俊脱罪的官员都忍不住暗暗埋怨,若是长乐公主晚来一步,说不定房俊就认罪了,那倒是轻省得多…… 现在难办了。 定罪不行,无罪释放又不妥,这该如何是好? 长乐公主见到三人嘀嘀咕咕半天,便盈盈起身,说道:“本宫的心意已然说明,便不耽搁诸位大臣审案了,本宫这就告辞。” 言罢,轻轻转身。 清丽如水一般的眸子漫不经意的扫了对面的房俊一眼。 就这一眼,长乐公主差点笑喷出来…… 房俊想要阻拦,让长乐公主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心中自然是又气又急,手掌婆娑着衣摆,黑脸上满是渴求与祈盼,简直就像是一只摇尾乞怜请求主人施舍食物的小狗…… 这这一刻,长乐公主当真想要将全部真相都说出来,可是她不能…… 不过长乐公主平素修道养生,养气功夫着实不错,只是唇角轻轻的抽搐两下,便忍住心底的笑意,再也不看房俊,在一片“恭送殿下”的语声中走出大堂。 她前来作证,是因为心中不忍房俊遭人构陷,毁了一生前途。 但是她亦有自己的底线和顾忌,若是之言杀人者乃是长孙冲,房俊固然当场释放,可是长孙冲必然要遭受整个長安城武侯、巡捕、禁卫的搜捕,若是因此丧命…… 她又于心何忍? 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昔日恩情今日已然消散化作满腔怨忿,她到底还是不忍自己一手将长孙冲逼上绝路…… 她能够帮助房俊的仅此而已,这已然是她的极限。至于房俊到底能否脱罪,她亦是无能为力了…… 长乐公主一走,大堂内顿时乱哄哄议论纷纭。 实在是长乐公主说出来的事情太过出乎预料,而且其中蕴含的深意令人悚然而惊…… 这件案子背后的真相真是耐人寻味啊! 孙伏伽、刘德威和刘洎三人也顾不得制止乱糟糟的大堂,凑在一起紧急磋商。 “这要如何是好?”刘德威有些发愁。 刘洎翻个白眼,低声说道:“总不能将赵国公找来,问问他长孙冲是否回到长安将那枚玉佩交给他,然后由赵国公亲自塞进死掉的儿子手里栽赃给房俊?别说不能问,就算是问了,人家也不能承认啊!” 刘德威压低声音:“你们说……长孙冲是不是偷偷的回到長安了,并且暗中策划了此案?” 点到即止,他也没敢直言搞不好长孙澹就是长孙冲所杀,用以栽赃陷害房俊。毕竟事关重大,牵扯到整个长孙家族的名誉,谁也不敢承受那后果。 孙伏伽叹气道:“是又如何?咱们现在得讨论房俊要如何处置。既不能定罪,也不好释放,难不成就这么关着?没有确凿的证据,吾等岂能将一位从二品的京兆尹就这么无限期的羁押在大牢里?那不是笑话嘛。” 京兆尹是多大的官? 且不说品级已然比他们三个都高,单单执掌京兆府军政事务、天下封疆大吏之首这个分量,就没人敢胡来!若是随随便便找个由头便将人家羁押起来也不给个说法,朝廷法度何在,律例威严何在?都这么搞,那就天下大乱了! 况且“三司推事”乃是大唐最高的司法程序,只要案件经由“三司推事”无论定罪亦或释放,那就必须当堂给予一个决定。拖是拖不了的,“三司推事”都无法判决的案件,你还让谁来审、让谁来判? 难道让皇帝亲自来? 那自今以后,“三司推事”的权威何在? 有事儿就直接找皇帝告状好了…… 第一千两百零四章 转机 从杨妃的寝宫走出来,李二陛下负手站立在白玉石阶上,抬起头望着天空温煦的太阳,微微眯起眼睛。远方的山峦隐见青黛之色,用不了几天那一层一层的草芽便会破土而出,继而便是细柳抽条、杨絮纷飞,春天便来了…… 即将过去的这个冬天不算是李二陛下所经历的最温暖的冬天,但是关中各地呈报的人口死亡数量却是李二陛下记忆当中最少的一年。 越来越多的贵族、农户开始广泛使用煤来取暖,关中处处皆是这种质地疏松的黑石,有些地方随意挖下去几尺便能发现,甚至有些山坡长年累月被雨水冲刷掉表面的泥土,便有黑黝黝的煤显露出来…… 十斤重的煤渣,便能使得一户农家熬过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冷夜晚,没有了严寒的侵袭,无数老弱病残都安稳的度过了这个冬天。 当然,最大的功劳还是要归属于那无数的来自于林邑国的稻米…… 虽然口感不太适合关中人的口味,但是那也只是相对于钟鸣鼎食的贵族门阀而言,寻常农户平素甚少能够见到米面食物,到了冬天大多也就是麦子磨过之后剩下来的麸子皮……超低价格的稻米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也迫使关中的粮商不得不大幅度的降价。 李二陛下微微叹了口气。 煤是房俊首先利用起来的,而林邑国的稻米,更是他率领水师远涉重洋历经无数险滩暗流狂风骤雨之后,在林邑国杀得尸横遍野天威赫赫而得来的。 哪怕是最挑剔的御史,也得在这两方面承认房俊的功勋! 可是现在,自己却不得不忍痛让他去承认原本不属于他的罪名…… 赏功罚过,此乃明君之所为。 然则自己这位一心超越三皇五帝、功盖千古彪炳史册的皇帝陛下,却不得不让自己最忠心、最得力的臣子背负屈辱。 这不仅是房俊的耻辱,更是他李二陛下的耻辱! 李二陛下有些后悔了…… 名节重山岳! 浑不吝的房俊尚能谨守底线,死都不肯认罪以保全自己的名节,自己身为皇帝怎能为了利益便舍弃本心,随波逐流?妥协这种事情是会成为习惯的,当自己习惯了妥协,是不是一遇到困难便会另辟蹊径婉转相就,而不是一往无前三军辟易? 王德从远处匆匆小跑过来。 李二陛下知道这是又有了刑部大堂的情况,便抬脚走进左侧一个避风的亭子。 “陛下,有刑部大堂的情况送来。” “朕刚刚眼睛被太阳晃得有些发花,你说说吧,现在是何种情形。” “诺!启禀陛下,就在刚刚,长乐公主殿下前往刑部大堂……” 老神在在闭目养神的李二陛下霍然一惊,眼睛顿时睁开瞪圆,不可置信道:“长乐……去刑部大堂干什么?” 王德恭声道:“回陛下的话,长乐公主殿下是去给房俊作证。” 李二陛下目瞪口呆,仿佛听闻了世间最最不可思议之事…… “长乐给房俊作证?作什么证?” “长乐公主殿下前往刑部大堂,证实那一枚此案当中极其重要的物证玉佩,其实是有一模一样的两枚……” 王德不疾不徐,将刑部大堂上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的道来,不过夜只是完全以第三人的口吻和视角去阐述,没有一丝半点的主观情绪。 李二陛下默默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他一瞬间就猜测出杀害长孙澹的凶手必然是长孙冲,否则长乐公主绝对不会站出来为房俊作证!这是在无比的伤心、失望和惊骇之下,才会做出的决定。 好一个长孙冲! 虎毒尚不食子,而作为世家门阀的嫡长子,居然亲手将自己的亲兄弟害死一遍嫁祸旁人,简直就是冷血无情丧心病狂,与禽兽何异? 李二陛下怒气勃发,双眼都红起来! 朕当真是瞎了眼! 居然被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欺骗了这么多年,不但对其宠溺器重一路扶持,更将自己最最钟爱、视若掌上明珠一般的嫡长女许配他为妻…… 造孽啊! 自己居然亲手将闺女送给那个丧心病狂的畜生…… 李二陛下简直不敢想想若是自己早早殡天,没了依靠、没有子嗣的长乐公主在长孙家会遭遇到何等的待遇! “立刻前往门下省颁布谕令,马上封锁所有城门,许进不许出!長安城內所有的百骑、武侯、巡捕、驻军统统调归京兆府杜楚客指挥调动,大索全城,务必将长孙冲这个混账给朕揪出来!朕必将这个毫无人性丧心病狂的畜生大卸八块,方消心头之恨!” 只是李二陛下在尽情谴责长孙冲的时候,却全然忽略了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 王德赶紧躬身道:“诺!” 未等王德转身离开,李二陛下忽然又问道:“李君羡那混账如何不来见朕?简直无用至极!那长孙冲偷偷潜回关中杀人行凶搞风搞雨,他却至今懵然不知,简直废物!” 王德心中替李君羡默哀一下,回道:“李将军正在刑部那边打探消息,现在已然随侍在长乐公主车驾之侧,保护长乐公主殿下的安全。” 李二陛下面色不豫,哼了一声道:“让他即刻来见朕!” 这李君羡还算是没有蠢到家,显然也猜测到长孙冲此刻正在城内,长孙冲知道长乐在刑部大堂作证之后,说不得便会恼羞成怒铤而走险对长乐公主不利…… “诺!” 王德这才匆匆离去。 李二陛下起身,对身边内侍、禁卫沉声道:“摆驾,去刑部大堂!” ***** 京兆府衙门之内,情形甚是诡异。 圣旨以杜楚客代为管辖京兆府事宜,所以现在杜楚客以及手底下王玄策、李义府会同巡捕房忙得热火朝天,都在竭尽全力筹备房俊临走之时的交待,将要发动一场大事件来转移朝中的注意力。 而两位少尹那边却是风平浪静,闲得冒油…… 少尹韦大武乃是韦元通之子,出身京兆韦氏嫡支,身份显贵。自成为京兆府少尹以来,韦大武一向低调内敛,房俊说什么就是什么,私底下做何勾当无从得知,但是起码在表面上对房俊保持足够的恭敬。 房俊被刑部羁押,韦大武兴奋得差点一宿没睡! 这本就是韦义节这个韦氏骨干子弟一手策划出来的动作,事先韦大武就已经得知自己极有可能在房俊身陷囹圄的时候大致会执掌京兆府,如何能够不激动? 只要在这一段时间内代替房俊执掌京兆府,并且干得还不赖,那么房俊倒台之后最有可能继任京兆尹的便是他! 届时,韦义节执掌刑部尚书之职,韦大武接管京兆府成为京兆尹,京兆韦氏便会一跃成为朝中最最显赫的门阀,繁荣昌盛,成为关中表率!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房俊临走之时将京兆尹的权责交由杜楚客代理,这倒也无可厚非。可是紧随其后陛下便颁布谕令,正式确认由杜楚客全权代理京兆尹之职责…… 这就让人郁闷了! 难不成辛辛苦苦忙碌一场,到最后却给别人做了嫁衣? 韦大武心中不爽,却又不敢公然对抗谕令,只得采用“不合作”这种方式“冷对抗”…… 而另一位少尹独孤诚则早被房俊吓破了胆,此刻房俊落难,他也不去奢望落井下石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只盼着不被房俊记恨就好,干脆告病休假…… 京兆尹的值房内,杜楚客揉了揉酸涩的眼珠,将头从一大堆档案书笺当中抬起来,眼珠通红的望着面前亦是形容憔悴的王玄策与李义府,沉声道:“明日一早……便发动吧。” 王玄策和李义府闻言,尽皆精神一震,齐声道:“诺!” 他二人全程参与这个计划,自然知道一旦发动起来,将会是如何的震动天下! 这个时候干出这样一件大事,想要不吸引目光都不可能…… 第一千两百零五章 争论不休 “明日一早……便发动吧。” 杜楚客说道。 这几天他埋首于房俊之前筹备了大半的资料典册当中,越是深入的了解,越是惊叹于房俊天马行空的想法和缜密细致的筹备! 这个计划一经施行,杜楚客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那些世家门阀会是何等的愤怒于无奈! 然则这个计划可不是单单要世家门阀们恼火生气的,一旦施行成功,那就意味着比海水还要广泛的金钱…… 李义府坐到杜楚客对面,捧起茶杯饮了一口浓茶,揉了揉眉心,说道:“自入冬以来严密监视东西两市开始,几乎没隔三两日便有一场小规模的火灾,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有一场波及左邻右舍的火灾……年前甚至有一场大火差一点烧掉半条街的仓库,人员伤亡更是不计其数。只要我们今晚按照原定计划放一把火,定然使得东西两市人心惶惶,明早计划发动的时候,阻力必然会减小到最少。” 王玄策摇头道:“不会这般轻易的,就算是烧死了人,也不过是一些家仆杂役,难道那些世家门阀还会烧死自己的族人?事关利益,阻力一定会有。” 杜楚客欣然道:“办什么事没有阻力呢?” 他将书案上的一份文书展开,上面是鲜红的三省六部的官印,密密麻麻排列开啦。尤其是最上面的玉玺以及紧随其后的政事堂官印,因为比其他印鉴都大了一号,显得分外醒目。 李义府就笑了起来:“咱们这位府尹,当真是……诡计多端,未雨绸缪啊!” 杜楚客个王玄策都笑了起来。 大家几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政事堂里诸位宰辅在迫不得已想要阻止京兆府施行计划,却被京兆府将这份“兹由京兆府整顿东西两市,任何部门不得阻碍”的公文摔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都认为房俊是个棒槌,可是棒槌奸诈起来,那才是真的吓人! 话说,人家房俊若是没有底气,怎么可能傻乎乎的在你长孙无忌面前立下军令状? “也不知刑部大堂那边怎么样了……” 王玄策悠悠叹了口气。 杜楚客和李义府尽皆沉默。 杜楚客对房俊这位堪称他的“伯乐”之人观感极佳,自然希望房俊平安无事的出来主持大局。 而李义府则有些患得患失。 他不知道为何房俊对自己颇多顾忌,分明整个京兆府数他李义府办事最是得力……可若是房俊就此身陷囹圄甚至被发配边疆,李义府又不得不改换门庭,这也是个伤脑筋的事情。 投靠关陇集团那边,会被人当做背叛的小人,虽然他不怎么在乎名声,可若是有更好的选择,谁会愿意背负骂名呢?最理想的自然是成为陛下的人…… 但是这显然有难度。 两人一样愁绪,却是两样心思…… ***** 刑部大堂之上,争论不休。 令狐德棻自然不肯眼看着房俊无罪释放,吹胡子瞪眼怒道:“就算长乐公主殿下站出来作证,也不过是证明本案存在疑点,却绝对不能够替房俊脱罪。既然房俊依旧有杀人之嫌疑,自然不能贸然将其释放,否则若是其趁机逃遁,以后还如何将其绳之以法?” 这话明显不讲理,大唐律法不是怎么说的,要么有罪要么无罪,绝对不存在什么“嫌疑犯”之类模棱两可的问题。你说此人有嫌疑,便能将其无限期的羁押下去?是不是刑部十年不破案便将人家关上十年,五十年不破案便将人家关上五十年? 若是平民百姓还好说,可这位乃是堂堂京兆尹,当朝驸马,宰辅之子! 是不是觉得直到现在陛下和房玄龄仍未发声,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再者说,如果一位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可以用“嫌疑犯”的罪名无限期的羁押下去,官场之上岂非乌烟瘴气,以后谁都能用这一手来对付政敌? 没这个道理! 孙伏伽、刘德威、刘洎都啐令狐德棻的建议充耳不闻,这老东西明显是想要借“三司使”的手来打击房俊打成自己报复的目的,这三位都不傻,怎肯替令狐德棻背锅? 无论房俊有罪亦或无罪,今日必须做个判决! 可是到底如何判,却颇为伤脑筋…… 韦义节已经有不妙的感觉,长乐公主的出现打乱了所有的计划,使得形势急转直下,隐隐间已然将要跳出掌控。 他不能坐视房俊被无罪释放,刚刚房俊看向自己的眼神那那般冷酷而暴戾,一旦房俊官复原职,自己必将会面临房俊疯狂的报复…… 那是谁都不敢承受的。 韦义节想了想,说道:“何不请长孙家派个人来,证实一下长乐公主殿下之言是否真实?毕竟两枚玉佩之事太过出乎预料,还是应当慎重一些……” “你闭嘴!” 话说一半,便被刘德威粗暴的打断。 “居然敢质疑殿下的话语,韦义节你脑子是不是被驴子踢坏了?” 刘德威现在最恨的就是韦义节! 这小王八蛋串通刑部的一干主事郎中将自己架空,使得自己在陛下跟前大失颜面,现在居然还怂恿自己去做出求证长孙家这种愚蠢知识? 真特么当我是傻的吗? 长乐公主那是什么人?陛下诸位公主当中,当数长乐公主最是行归柔顺,德备幽闲。其为人惠心开朗、沉识韶令,最得朝野上下之爱戴,且兰心蕙质、仁爱和睦,满朝文武谁不是衷心敬服? 现在你让我不信长乐公主的证词反而去求证极有可能残害子弟、构陷他人的长孙家…… 简直混账! 韦义节被刘德威粗暴的喝叱,顿时又气又怒,满脸涨红。 不过他级别太低,即便被呵斥亦是全无他法,只能忍着生受了…… 令狐德棻的建议被当做放屁,脸上亦不好看。 一直未曾发声的李孝恭开口说道:“此案案情曲折,怕是别有机枢,不可轻易判断。依某之见,不若暂且将房俊释放,毕竟京兆府不可一日无主,事关京畿重地之稳定,岂能轻忽视之?同时三法司协力侦缉此案,待到破案之日,再行审理房俊之罪责,诸位意下如何?” 三位司法界的大佬互视一眼,犹豫不决。 按说继续羁押房俊是没道理的,毕竟证人王敦实的供词漏洞百出,其中曲折亦是耐人寻味,凭此给房俊定罪自然牵强了些。况且无人见到房俊行凶,更遑论凶器亦不知在何处,一枚房俊随身携带的玉佩也不太可能就给房俊定罪…… 最主要的还是皇帝的态度。 此前皇帝的旨意是要房俊认罪,而后开展一些列的后续操作。但是现在长乐公主的出现导致事情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房俊的嫌疑越来越小,谁知道陛下的心思会否发生变化? 韦义节当即否决李孝恭的提议:“万万不可!房俊乃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就算有长乐公主殿下为其作证,亦不能轻易脱罪。若是将其释放,一旦其趁机逃脱又该如何是好?” 还是令狐德棻的那一套说辞…… 李孝恭慢悠悠说道:“就算长孙澹真乃房俊所杀,也不至于就让房俊偿命吧?好歹也是堂堂从二品的高官,又是帝王之婿,这条命总归是要留着的。既然还有命在,何必去冒险流亡天涯,自此隐姓埋名?大不了,由本郡王给房俊作保便是,若是房俊逃脱,所有罪责本郡王一力承担。” 这是要给房俊作保了! 孙伏伽等人有些意动…… 第一千两百零六章 东市起火 可若是当真就此释放房俊,又显得有些冒失。 归根结底,“三法司”固然乃是大唐最高的司法机构,但是身处于皇权至上的社会里,怎么可能不去顾及皇帝陛下的意志?“三法司”可以六亲不认,但是“三司使”是人…… 刑部大堂之上争论不休,一直到酉时末戌时初,仍旧未有定论。 房俊起先默默的聆听,到了后来渐渐不耐烦,便盘腿坐到程务挺身边。 程务挺躺在门板上被放置在堂中,神情有些萎靡不振,但是神智倒还清醒。韦义节虽然指使衙役对其施以大刑逼供,但是到底心存顾忌,只是用一些能够带来剧烈疼痛的刑罚逼迫程务挺招供,未敢动用那些阴损至极伤害肌理内脏的法子…… 所以程务挺伤势虽重,但是只要妥善调理,应当不会留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后遗之症。 按理说程务挺此刻应当被押回监牢之中看管,可是韦义节现在心虚气躁焦头烂额,只顾着如何说动三司使将房俊定罪,哪里顾得上已然没用的程务挺? 其余官员见到房俊一直守在程务挺的身边,自然便无视了程务挺的存在。 毕竟回到监牢之中的待遇,还不一定有在大堂之上更好…… 程务挺虚弱的看着房俊,嘴巴蠕动,喃喃道:“府尹……对不住,是属下莽撞了……” 说到底,这件事情皆因他一时鲁莽篡改记录、盗取证物所引起。若非有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即便是房俊的玉佩当真出现在凶案现场,也未必有多大的麻烦。 房俊低声笑道:“不经事,何以看透人心?虽然你的作为使得某陷入被动,甚至有可能被人构陷栽赃,但是某却心存欣慰,你是条铁铮铮的汉子!能够凭借一番皮肉之苦得到某的友谊,亦算是你的造化。要知道,某这个長安第一号棒槌的友谊也不是谁想得到就能得到的,你有福气啊!” 程务挺嘴角一抽,哭笑不得。 您这是有多自恋,能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 不过……心里暖暖的,真是受用啊。 程务挺没忘记刚刚房俊见到自己遭受大刑之时,想要俯首认罪的那一幕。能够让这么一个骄傲的人底下头颅,自己的确是应当自傲的。 士为知己者死! 能让房俊舍弃一身骨气,即便是当真死掉,又有何足惜? 稍稍活动一下,浑身剧烈的疼痛使得程务挺一阵呲牙咧嘴。 房俊赶紧安抚道:“好生躺着,莫要乱动。” 程务挺喘着粗气,面容因为疼痛而扭曲,说道:“这些家伙好生无聊,要么定罪,要么释放,这般争来争去犹豫不定,简直连市井妇人都有所不如……” 房俊低声道:“哪里是这般容易?谁都不愿去承担后果,都想要平平安安的混日子,哪怕身为三司使,亦要谨守官场规则,都特么是一群官僚啊……这样的一群人,就算是律法赋予他们的权力再大,也不过是一群没有脊梁的应声虫而已。” 他心中颇为失望。 起先“三司推事”能够不顾皇帝的面子审讯于他,皇帝陛下也不肯以皇权干涉司法,还曾令他颇为欣慰,以为已经看到了三权分立的影子…… 可是现在看来,分明就是都在揣摩圣意,在没有摸到皇帝真正的心意之前谁也不肯贸然表态罢了…… 在皇权至上的年代里,由这么一群出身于世家门阀、或是被皇权压弯了脊梁的官僚所把持的朝堂,什么三权分立,什么司法獨立,统统都是不存在的…… 真想要让法治完全取代人治,还有太漫长太遥远的路要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程务挺有些不耐:“这般争论不休,要争到什么时候?” “快了。” “什么快了?” “他们在等皇帝而已,只要皇帝来了,无论表露出何种意向,这些人都不会再争论下去。” 程务挺不解:“那些想要构陷你的人,岂会这般轻易便放弃?” 房俊抬头,瞅了瞅外面漆黑的天色,嘴角挑起的笑容有些诡异:“他们倒是不想放弃……但是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程务挺一头雾水……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突兀的惊呼一声:“快看!起火了!” 堂中争论声顿时一滞,所有人都抬起头向外望去。 只见东面的夜空已经隐隐有通红的光芒亮起,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明亮起来,不一会儿,便红彤彤的照亮半边天空。 刘洎倒吸一口凉气:“是东市!” 东西两市,乃是長安最繁华富庶之地,市内商铺如云、店面栉比,汇聚了来自中外各地的奇珍货殖。由于是商贾汇聚人流拥挤之地,发生火灾的概率极高,但凡長安的居民都已见怪不怪,若是一年不烧上几回,那反倒是怪事…… 可是这等规模的火灾是极为罕见的,意味着必将有大批的货值被焚烧殆尽,同时会有无数的商贾仆役在火灾当中丧生。 众位官员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京兆尹要倒霉了…… 紧接着第二个想法就是:倒霉的不一定是京兆尹,因为京兆尹此刻就在这公堂之上接受审讯呢…… 堂上大部分官员都坐不住了。 东市乃是世家门阀和皇室贵族的采买之地,日进斗金,生意兴隆,所以几乎每一个商铺的背后都有世家门阀的影子,参与到分享这块肥美糕点的盛宴之中。 现在正直冬末春初,河道尚未开化,外边的货值无法运输进关中,故此东市之中聚集着大量的货值财物,这一把火极有可能将某一家的产业烧掉大半…… 不少在东市商铺之中囤积大量财货的官员心里都长了草,想要狠狠的骂一顿房俊这个京兆尹是怎么当的,居然连寻常的防火措施都做不好,使得火灾的规模如此之大……但是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人家房俊被羁押了好几天了,现在官职都不一定保得住,哪里有心思管你着不着火? 甚至说不定这棒槌此刻心里正解恨着呢,都为难老子是吧?一把火都特么给你们烧得干干净净才好…… 令狐德棻如坐针毡。 东市是长安城中手工业生产与商业贸易的中心地之一,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市内生产和出售同类货物的店铺,分别集中排列在同一区域,叫做行;堆放商货的客栈,叫做邸。 邸既为商人存放货物,又替他们代办大宗的批发交易。 令狐家在东市经营的便是两家存放、经营丝绸的货邸…… 这个年代丝绸是可以代替货币在市场流通的存在,极其昂贵。令狐家的货邸乃是东市之中规模最大的,货邸之内自家以及代替别的商家存放的丝绸不计其数,数量极其庞大,而丝绸又最是易燃之物…… 令狐德棻简直不敢想象,若是自家货邸遭遇了这么一把大火,不算自家的损失,光是赔付给其余商家的货款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与前些日子赔付给房家的钱财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半个家当怕是都没了…… 老头儿一阵阵眼前发花,心焦如焚,有心想要回去看看情况,但是眼下的情形又不好擅自离席…… 正自心神恍惚之间,忽闻一声尖利的声音喊道:“陛下驾到!” 堂内顿时一片混乱,诸位官员纷纷离席,快步走到门口分列左右,恭迎圣驾! 李二陛下便在两侧官员的簇拥当中,昂首挺胸大步入内,径自前往主位坐了,这才沉着脸说道:“众卿平身吧,不必拘礼。” 第一千两百零七章 长乐被掳 “诺!”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站直身体,却无一人敢于落座。 倒不是李二陛下霸道到不许官员在他面前入座,而是他占据了主位,今日的三位主审便只能站在一旁。这种情况下,别的官员谁好意思坐下?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瞅了瞅房俊,又瞅了瞅躺在门板之上的程务挺,眉头明显的皱了皱,开口说道:“朕见到此间一直未曾结案,故此前来看看,诸位臣工但请依照规矩审案,不必避讳于朕。只是刚刚来时接到奏报,东市突发火灾,规模甚大波及甚广,京兆府已然着手灭火,尚不知具体情形如何。故此,还请诸位臣工速速结案,朕亦好关注一下东市火灾之情形。” 诸位官员在地下相互对视一眼。 说什么依照规矩审案…… 您都亲自来了,吾等还能不明白您的心意?况且东市大火这么重大的事情您都放在一旁,要待到这边案件结案之后再行处置,心意简直就是昭然若揭…… 令狐德棻心中权衡一下,觉得家产固然重要,但是将房俊治罪显然是迫在眉睫。况且就算东市大火,也不至于倒霉催的恰好就烧到了自家的货邸吧? 他上前一步,施礼说道:“启奏陛下,此案虽然尚不明了,又有长乐公主殿下作证,但是房俊之嫌疑无法洗脱,故此,老臣以为应当将房俊暂且羁押,待到案件审理清楚之后再行定罪。” 韦义节赶紧跟着站出来:“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几位关陇集团的主力尽皆站出来,力挺令狐德棻。 房俊在堂下冷眼旁观,这本就在意料之中,关陇集团怎会轻易放过扳倒自己的机会? 只是…… 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般容易啊。 李二陛下蹙着眉头瞥了令狐德棻一眼,淡然说道:“朕已然说过,你们按照规矩审理就行了,朕前来只是看看,无意插手其中。不过既然诸位请示朕,那么朕就说一点:无论你们如何审理、如何结案,都要尽快完成。现在东市大火蔓延,火势越来越盛,损失必然不小。但是京兆府却群龙无首,无人主持大局,势必会延误救灾进行。尔等判定房俊无罪,那么朕立即命令房俊官复原职前去救灾;尔等若是判定房俊有罪,那么明日早朝之上,朕尚要敦促政事堂推举一人继任京兆尹之职位。京兆府乃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岂可多日无人主持大局?” 这哪里是无意插手其中? 分明是施压啊! 孙伏伽站出来启奏道:“启禀陛下,房俊虽有嫌疑,但是证据不足,依照臣之想法,不若先行释放令其组织京兆府救灾,待吾等将此案详加审理之后,再行处置。” 李二陛下微微点头:“这倒也不错,既然不能定罪,总不能无限期的羁押吧?” 令狐德棻硬着头皮,回道:“陛下明鉴,虽然暂且不能给房俊定罪,但是其嫌疑确实重大。一旦将其释放,若是有何消灭罪证之举,甚或畏罪潜逃,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李二陛下“哦”了一声:“说的也有道理……” 诸位官员都有些懵,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还真就不偏不倚啊…… 门外脚步声响,内侍总管王德走进来,高声道:“启奏陛下,东市大火已然愈演愈烈,现在已然波及了三条街道数十家商铺货邸,火势正在蔓延……” 说着,他瞥了令狐德棻一眼,继续说道:“据报,韦家、令狐家、长孙家……等等,名下皆有产业被大火波及,损失尚且不明。” “嗡” 令狐德棻只觉得脑中一震,一阵头晕目眩。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咱家货邸当中可都是丝绸啊,那玩意值钱是当真值钱,可是一旦沾上一点火星都是滔天大火,扑都扑不灭! 令狐德棻心疼的都在滴血,面孔涨红,愤然道:“杜楚客是干什么吃的?简直混账,陛下命其代理京兆尹之职责,却连一场火灾都扑不灭?” 李二陛下瞅了他一眼,颔首道:“杜楚客的确难辞其咎,王德,传朕之谕令,即刻撤销杜楚客代理京兆尹之职务,命其反思其咎,给朕好好的写一份认罪奏疏。简直胡闹!朕将如此重任交托于他,怎能这般轻忽视之,酿成大祸?” 令狐德棻眨巴眨巴眼睛,心中大悔! 陛下您别这么雷凌风行好不好?咱虽然骂杜楚客,可是有他在好歹京兆府还有一个说了算的总掌大局,还能组织救火,救出一点是一点啊…… 可您现在将杜楚客一撸到底就地免职,京兆府里谁说了算? 这大火岂不是没救了…… 其余诸位官员或多或少都是有产业在东市的,此刻纷纷对令狐德棻怒目而视!老匹夫嫉贤妒能鼠目寸光,只知道一味的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你这么爱弹劾,当什么礼部尚书,干脆去刘洎麾下当一个逮谁弹劾谁的御史岂不是更好? 刘德威赶紧说道:“陛下息怒!火灾之事,事发突然,这也怨不得谁。杜楚客虽然略有失职,倒也不能担负权责。还是请陛下收回成命,令杜楚客暂代京兆尹之职负责救火才是上策。” 他家里在东市可是有这数间店铺,要是当真一把火烧没了,得肉痛多少日子? 众人又赶紧劝阻李二陛下收回成命。 谁料李二陛下这回不听劝了,摇头道:“朕命杜楚客代理京兆尹之职,他却连一场大火都扑不灭,要之何用?” 众人又一次怒视令狐德棻!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杜楚客乃是陛下钦点代替房俊处置京兆府事宜的官员,你个老匹夫上来就是一顿大骂,骂的是杜楚客,可是打得却是陛下的脸面! 现在陛下恼火了,直接将杜楚客给撤了…… 那么谁来执掌京兆府? 这么短的时间,京兆府又是一团乱麻,换了谁去也玩不转呐…… 令狐德棻老脸血红,无地自容。 诸位官员都心急如焚,想要劝阻李二陛下让杜楚客继续组织救火,门口又一次响起脚步声…… “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快步入内,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参见陛下。” 李二陛下面色难堪,哼了一声,沉声道:“李君羡,那长孙冲现在就身处城内,而你身为‘百骑’统领却懵然不知,你可知罪?” 李君羡楞了一下,赶紧低头道:“末将有罪,请陛下责罚。” 诸位官员和他都是大吃一惊,长孙冲居然回到長安了? 李君羡暗暗叫苦,连陛下都知道了,自己却一无所知,看来自己是当真不适合当这个“百骑司”的统领啊…… 李二陛下尚未说话,便被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堂上诸位官员都有些懵,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事儿是一桩跟着一桩,还没完没了了…… 只见一个禁卫装束的武官快步入内,到得堂中单膝跪地,大声道:“启奏陛下,长乐公主殿下刚刚城外道馆被贼人劫掠而去,所部禁卫大多阵亡,现在殿下已然不知去向……” 轰! 大堂之上一阵哗然。 堂堂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皇帝最最宠爱的公主居然被人劫掠? 开什么玩笑! 李君羡则是呆若木鸡。 娘咧! 陛下找我的时候,我跟着长乐公主殿下暗中保护,因此我挨了骂;等到我赶到陛下面前,长乐公主反而别人劫掠…… 这特么是走了哪门子霉运,还让不让人活了? 李君羡欲哭无泪…… 第一千两百零八章 得脱樊笼 听闻长乐公主被劫掳,李二陛下已经霍然站起,目眦欲裂,指着李君羡大骂道:“混账!你就是这么保护长乐的?若是长乐有个三长两短,朕就叫你一家给长乐陪葬!” 李君羡郁闷得想要吐血。 我本来是保护长乐公主的啊,是您非得急吼吼的将我叫回来训斥一顿…… 李二陛下死死压制着怒气,也压制着心惊胆跳,沉声道:“既然尔等认为证据不足以使得房俊定罪,那么便暂且将其释放,命其组织救火,并且营救长乐公主,待到尔等详细审理之后再做定论,诸位可有异议?” “臣等无异议,恭听陛下圣裁!” 没人敢反对! 若是救火还能搪塞一二,但是救人……况且救的还是长乐公主,谁敢反对? 城外道观乃是京兆府治下,必须由京兆府牵头追缉劫掠公主的凶徒。别说没人能够领导内部乱七八糟各立山头的京兆府,就算有,谁脑子被驴子踢了会这个时候跳出来? 那不是替房俊背黑锅么…… 无论关陇集团还是那个政治势力的人马,迅速达成一致:这事儿必须得房俊去! 李孝恭撇撇嘴,心里暗暗咒骂,真特么一群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混蛋!刚刚老子给作保你们还不干,结果东市一场大火,再加上长乐公主被劫掳,现在就一个两个乖兔子一般怂了? 所以说,如果长乐公主被劫掳是一场意外,那么这场大火来的就有些诡异了…… 李孝恭瞅着站在程务挺身边面无表情的房俊,心说这个棒槌该不会胆大包天到在东市放一把火来逼迫家中在东市有产业的官员吧? 若是如此,那么劫掳长乐公主的凶徒算是间接的给房俊加了一层保险…… 李二陛下当即拍板:“既然如此,房俊暂且释放,官复原职,立即回归京兆府组织救火,并且率领京兆府巡捕、统领京师驻军侦缉劫掳长乐公主的凶徒!”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一字一句道:“尔最好将长乐公主毫发无损给的朕带回来,否则,朕就跟你算一算账,看看能否扒了你的皮!” 李孝恭能看得出这场大火来的蹊跷,李二陛下又怎会觉察不到? 若是不出所料,劫掳长乐公主者必是长孙冲无疑,而导致长孙冲铤而走险的原因,大抵也是与长乐公主为房俊作证脱不开干系……你能将长乐公主给我救出来,咱们万事皆休,一切好商量;若是长乐公主有何不测,咱们就新账老账一起算! 房俊当即恭声领命:“微臣,遵旨!” 李二陛下沉声喝道:“还不速速赶往京兆府主持大局,磨磨蹭蹭的作甚?李君羡,你也赶紧率领‘百骑司’协助房俊,务必将长乐公主救回来,不管期间牵扯到谁,只要使得长乐公主有一丝半点的威胁,那就当机立断,朕给予尔等先斩后奏之权!若是长乐公主有任何意外……哼哼,你就跟着房俊一起为公主陪葬吧!” 李君羡吓得一脑门儿冷汗,赶紧施了一个军礼,大声应道:“诺!” 回身退到房俊身边,催促道:“房府尹,咱们赶紧吧?” 房俊说道:“请稍等。”对着一侧的两名刑部衙役抱拳道:“吾这位兄弟,还请二位帮助送回府中及时救治。” 两名衙役看了看刘德威,又看了看韦义节,见到两者前后点头,赶紧应承下来:“房府尹但请放心便是。” 房俊这才对程务挺点点头,而后抬眼看了堂中诸位官员一眼,施了一个罗圈揖,朗声说道:“诸位,后会有期!” 一转身,同李君羡大步离去。 堂中诸人都被房俊最后这一句“后会有期”搞得有些牙疼……颇有一点“山不转水转,今天的账咱们慢慢算”的绿林味道,这特么是赤果果的威胁么? 不过谁都得承认,房俊这一出去那就相当于纵虎归山,刑部这次将房俊算是得罪得狠了,只要逮到机会,必然会展开凌厉的报复。而且以房俊一贯的棒槌性子,就算没有机会,也会主动去创造机会…… 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向面色惨白的韦义节。 这位刑部侍郎算是将房俊得罪的最狠了那一个,铁了心的想要将房俊扳倒,更何况还对程务挺施加了诸般大刑,折磨得不成样子。 被房俊两首诗搞得声名狼藉不说,还要承受紧随而来的报复,这可真是倒霉催的…… 房俊与李君羡齐齐走出刑部大堂,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顿时精神一震,浑身舒畅。 抬头看去,夜幕低垂微风轻拂,月隐星遁昏暗无光,当真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房俊长长的吁出口气。 李君羡站在后面看着房俊的背影,苦涩道:“末将本是应当恭贺二郎得脱囹圄的,可是二郎啊,现在还不到松一口气的时候,万一长乐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咱哥俩大抵是要给公主殿下陪葬的。陛下金口一开,这话可就咽不回去了……” 他是最郁闷的那一个! 虽然不知长孙冲已然偷偷潜回長安,但是“百骑”的探子却回报昨日长乐公主私会神秘男子,这令李君羡隐隐觉得不安,故此才会在今日长乐公主自刑部大堂离开前往城南道观的时候尾随在后,暗中保护。 却不成想李二陛下将他调回来斥责一顿,偏生又是这个时候长乐公主发生了意外…… 他敢怪皇帝多事么? 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满腹幽怨一个人尝…… 房俊揶揄道:“长乐公主秀外慧中、国色天姿,若是吾等能够常伴公主陵寝追随于地下,做一回绝世红粉身旁的护花使者,不也是一桩美谈?” 李君羡气得差点想骂人! 长乐公主固然清丽绝伦秀美端庄,若是活着的时候一亲芳泽倒是不错,可是去给长乐公主陪葬……岂有半分美妙可言? 房俊瞅了一眼脸色涨红的李君羡,赶紧正色笃定的说道:“李将军勿忧,若是本官所料不差,那凶徒之所以劫掳长乐公主即非是求财更非是寻仇,大抵脱不了一个‘情’字……” 李君羡皱眉道:“二郎是说……凶徒便是长孙冲?” 房俊点头道:“若是不出所料,必是长孙冲无疑。此间非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速速赶往京兆府,从长计议方可。” 李君羡这才想起房俊还背负着一个救火的重任…… ***** 京兆府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整座衙门已然乱作一团…… 少尹韦大武站在府尹值房的堂内,大呼小叫道:“杜楚客,尔不过是魏王府的长史,受到陛下抬举这才代理京兆府之事。现在东市大火,尔何以阻挠本官前去救灾?” 京兆府的一众书吏都围拢在门口,看着少尹韦大武怒怼代理京兆尹杜楚客…… 京兆府内本就是一团乱麻,各股势力参杂,房俊一直未曾空出手整合各股势力,亦或根本就没有这个心思。每一股势力的背后都代表着不同的利益,大家述求相悖、意见相左,如何整合得过来? 现在东市大火,牵连到了诸多世家门阀的利益,房俊又身在刑部遭受审讯,杜楚客虽然威望名声皆不逊色,但到底只是一个代理京兆府事,难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这些人都坐不住了…… 杜楚客坐在书案之后,面无表情的看着韦大武,淡然说道:“本官自有主张,毋须少尹操心。” 韦大武气得要死! 正要反唇相讥,便听得身后有人大喝道:“杜楚客,谁给你胆子居然敢坐视东市大火而袖手旁观?信不信老夫在笔下面前参你一本,让你丢官罢职成为一介庶民?” 第一千两百零九章 先救人,救火不着急 来者气势汹汹,分开围拢在值房门口的书吏,大步走进值房之内,对着坐在书案之后的杜楚客吹胡子瞪眼! 杜楚客抬头一看,赶紧自书案后站起身,微微躬身,施礼道:“见过夔国公。” 来者正是夔国公刘弘基…… 刘弘基乃是隋朝河州刺史刘升之子,只是其父死得早,刘弘基少年之时落拓不羁,喜欢结交轻侠之士,因不事生产落得家贫如洗,后以父荫被封为右勋侍,随隋炀帝征讨辽东。行至汾阴县时,刘弘基自料误期依法当斩,便与部属屠牛犯法,被逮捕入狱,一年后才被赎出。出狱后,亡命江湖,以盗马自给,后投奔太原留守李渊。他见李渊次子李世民气度不凡,便主动交好李世民,因而深受重用,甚至“出则连骑,入同卧起“。 李渊起兵时,刘弘基斩杀宋老生,击破卫文升,围攻长安,以功授右骁卫大将军。后随秦王李世民征战,讨伐薛举,大败宋金刚,平定刘黑闼,战功赫赫。 可以说,满朝文武当中,刘弘基算是“根正苗红”的李二陛下嫡系…… 刘弘基脾气暴烈,拍着桌子怒道:“少跟某来这一套!某只问你,东市大火滔天无数商铺席卷,为何京兆府只是派人看守左近路口不许旁人靠近,却不调拨人手组织救火?” 他资格老、爵位高、架子大,杜楚客亦不与其争辩,却毫不相让,淡然说道:“此乃京兆府之内务,若是夔国公认为本官处置不妥,大可向陛下弹劾于本官。” 刘弘基大怒:“这是何道理?某那三间店铺皆被大火席卷,眼瞅着就要化为瓦砾,难道京兆府就这么看着?” 杜楚客道:“火势太大,东市之中有缺少水井,即便仅有的几口水井亦因为常年不曾疏浚导致淤泥堵塞,没有足够的水渠救火,冒然扑救只是平添京兆府的伤亡,还望夔国公理解。” 刘弘基吹胡子瞪眼:“难道就让某眼睁睁看着大火蔓延?” 杜楚客尚未开口,便听得到门外有人说道:“夔国公放心,这大火又不能无止境的烧下去,请等待本官组织京兆府衙役前往施救,烧不了多少时候。” 刘弘基愕然回身,看着大步走进来的房俊,奇道:“你小子不是正在刑部大堂受审么?话说这可是都审了一天了,看来这是没事儿了?” 杜楚客以及房中的王玄策、李义府陡然见到房俊出现,顿时大喜!既然能够走出刑部大堂,那就意味着雨过天晴,一天的云彩都散了! 房俊笑呵呵的跟杜楚客等人点头示意,而后一手揽着刘弘基的肩膀,嬉皮笑脸道:“你老何时亦这般在乎那些身外之物?烧就烧呗,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刘弘基一把打开房俊的手,骂道:“没上没下的混小子!老子不必李孝恭长孙无忌那些会捞钱的,就那么一点点家产,若是一把火烧个精光,岂不是连棺材本儿都没了?堂堂国公若是死后儿孙只是用一张草席卷一卷挖个坑就埋了,丢人不?” 房俊哈哈大笑:“那晚辈就赠送给您一口上等的寿材,如何?” 现在几乎所有快死的老家伙都来找房俊讹一口上等的紫檀木寿材,房俊送着送着也顺手了…… 不过刘弘基此人性格豁达,倒是颇令房俊敬重。 去年刘弘基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挺不过来,便留下遗言,给几个儿子每人奴婢十五人、田地五顷,道:“诸子如果有本事,本来就不需要多少财物;如果没本事,有这些田产就可以免于冻饿。“并且要求在他死后把其他家产都散施给亲朋乡里。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了区区几间商铺,便气势汹汹的闯到京兆府摆官威、拿架子? 分明就是演戏给那些关陇集团的人看…… 特立独行是最愚蠢的,和光同尘才是长久之道。 刘弘基瞪着房俊:“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回头就打发人给您送去。” “这才像话。”刘弘基满意的点点头:“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日落之前要是看不到上等的紫檀木,老子跟你没完!” 又威胁房俊一通若是敢言而无信就追到房府去捶他,这才心满意足的带着家将部曲呼呼啦啦的走了。 三间东市里的商铺再如何不值钱,也不至于抵不得一副紫檀木的寿材吧? 房俊啧啧嘴,老东西连演戏都不肯用心…… 杜楚客等人连忙上前见礼,一个个神情喜悦。 “府尹,这回没事儿了吧?” “您可算是回来了,咱们几个头发都快愁没了……” “回来就好,正好您主持大局,咱们演一出大戏,给那些想要构陷您的人瞧瞧!” 房俊笑呵呵的一一安抚,回头见到韦大武正尴尬的站在门口,便笑道:“站着干嘛呢?该干嘛干嘛去,不知道现在瞅着你们韦家的人就烦啊?” 韦大武满脸通红,赶紧转身走掉。 这一次“房俊案”虽然不是韦氏主谋,但是韦氏却作为先锋冲锋陷阵,很是将房俊狠狠得罪一番。现在房俊回到京兆府,可想而知必然对韦氏怀恨在心,自己往后的日子怕是愈发艰难了…… 接掌京兆尹? 呵呵,别被房二这个棒槌折腾死就算是烧高香了…… 房俊对李君羡说道:“将军请坐。” 而后自顾自的来到书案之后的主位坐下,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自有书吏端来茶水,请几位饮用。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李君羡道:“長安城现在怕是已经四门紧闭,大索全城了吧?” 李君羡点点头:“这是陛下的旨意,东市大火烧的蹊跷,怕是有人暗中作祟,故此要在城内缉拿凶徒。” 房俊摇头道:“不不不,本官说的不是东市大火,而是长乐公主被劫掳一案,李将军可曾有侦缉的方向?” 李君羡愕然道:“可是……东市大火就不用管了?” 他刚刚可是亲耳听到刘弘基说东市那边京兆府根本就没有实施救火,只是阻止火势蔓延便算了事。 “一百个东市也比不得一个长乐公主啊!就算整座長安城都烧没了,咱俩大不了丢官罢职充军发配,可若是长乐公主有半点闪失,咱俩可是要陪葬的……” 李君羡有些冒汗:“可是也不能任由东市大火蔓延吧?” 东市那边都火上房了,房俊却优哉游哉,这不得不令李君羡深深怀疑这把火是不是房俊背地里偷着放的…… 房俊正欲作答,一抬头便见到红头涨脸的令狐德棻气势汹汹的直闯进来,书吏阻拦不住,只得苦着脸看着房俊。 房俊心说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怎地一个两个都是不请自来,还来得这般突兀? 挥挥手让书吏退开,堂堂礼部尚书岂是一个小小书吏敢于阻拦的。 令狐德棻进了屋内,瞪着房俊问道:“何故东市那边不见京兆府组织人手救火?” 他紧随房俊之后离开刑部大堂,未曾回家,便有家中仆役前来禀告东市那边损失惨重。几间货邸已然烧掉了两间,剩下的几间也是危在旦夕,若是不及时救援,马上就会付之一炬。 可是京兆府在东市封锁了几条街口,非但不阻止人手救火,反而阻止商铺自己自救…… 令狐德棻一想到惨重的损失以及后续的赔偿,心疼得肝儿都颤悠,着急忙慌的便赶来京兆府要个说法,让他们赶紧救火。 房俊无语道:“本官刚刚自刑部大堂回来,茶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呢,您不会是眼瞎了看不到吧?” 第一千两百一十章 都烧完了,火就灭了 令狐德棻忍着怒气,知道这个时候不是较真的时候,说道:“那么请问房府尹,打算何时组织人手前往救火?” “这个不急,总得本官了解火灾现场的情况,而后才能对应的展开布置。” 令狐德棻觉得眼前这个黑脸的小子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强自压抑着怒气,咬牙说道:“那房府尹想在了解了情况没有?” 房俊耸耸肩:“还没。” 令狐德棻太阳穴直跳:“那还要多久?” “这谁知道?或许是一个时辰,也或许是两个时辰……您知道的,本官被刑部羁押多日,衙门里的事情现在是两眼一抹黑,总归要有一个熟悉的流程。若是贸贸然便组织救火,反而依旧可能坏了大事。” 令狐德棻怒道:“若是你耽搁下去,这大火岂非就这么一直烧下去?” 房俊悠然道:“怎么会?令狐尚书乃是满腹经纶之辈,自然知道火这种东西是要有东西烧才能烧得起来的,烧啊烧的,该烧的不该烧的都烧没了,火自然就灭了……” 屋内一阵寂然…… 杜楚客差点捂脸,房二您能正经点不? 王玄策与李义府则憋着笑,想要为房俊这番鬼话点个赞! 李君羡则目瞪口呆,特么的,真是有道理啊……该烧的不该烧的都烧没了,火自然就灭了?没毛病啊…… 令狐德棻却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刚刚生出嫩肉的脸上一片酱紫,横眉立目,鼻孔都差点喷出火苗来! 这特么,果然是个棒槌啊! 和着反正没烧到你家的产业,所以才能说风凉话是吧? 令狐德棻气得浑身颤抖,哆嗦着手戟指房俊,怒道:“好好好,简直混账透顶,这特么是何道理?老夫警告你,那东市之中可不仅只有老夫一家的产业正遭受大火,等到火势无法控制席卷整个东市,你就等着倒霉吧!” 房俊当即嗤笑一声:“吓唬谁呢?不过既然令狐尚书这般说了,本官派人前去救火便是……” 令狐德棻心中一喜,以为房俊是害怕牵连太广,得罪了所有的世家门阀,便听得到房俊指着李义府说道:“本官考虑不周,幸得令狐尚书提点这才恍然大悟,方才知道救火要紧!尔这就带人前去东市,组织救火!不过人命大过天,救火的过程中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都是爹生娘养的,出了意外就不好了……不如这样,你且去现场看看,若是火势太大,便施行控制,先将起火的商铺与周边的商铺隔离开来,使得不至于火势蔓延。至于那些已经着火的商铺……若是事不可为,便等着烧光吧,总不能为了救火将咱们的人命搭进去不是?” 令狐德棻愕然。 特么的……着火的商铺之中就有咱家的啊,你这般将火势隔离开来,咱家的商铺岂不是注定要烧光? 李义府忍着笑,拱手道:“下官遵命。” 便脚步匆匆的去了。 令狐德棻已经被房俊气得麻木了,嘴皮子哆嗦着,怒道:“好一个因私废公、公报私仇……好好好!房俊你坐视东市大火不顾,自是想着一己私仇,本官要弹劾于你……” 话音未落,便见到房俊愤然站起,手里抄着一个茶盏就狠狠的甩了出去。 “啪!” 正中令狐德棻额头…… 在令狐德棻惊怒之中,房俊戟指怒骂:“你个老匹夫!口口声声东市大火,一门心思自家产业,尔难道不知长乐公主此刻正在凶徒手中朝不保夕、命悬一线?本官身为京兆尹,救援公主乃是首要之责,尔不思君恩、不顾殿下之生死,反而再此一再纠缠不依不饶,本官倒是想要问问你,某非你是故意拖延本官救援殿下?亦或者,你根本就是与凶徒一伙儿的,想要戮害长乐公主殿下?” 令狐德棻又惊又怒,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特么简直就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呀! 我不过是让你赶紧救火,你就给我扯到劫掳长乐公主的凶徒身上去了? 不过他也暗自心悸,若是自己继续纠缠下去,说不得李二陛下当真如此想……那可就完蛋大吉! 可是摸着额头的手掌分明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流出…… 这特么如何忍? 先是被你的小妾挠得满脸桃花开,现在又被你一茶杯砸破了额头,老子这一张老脸算是彻彻底底的掉地上了,还被狠狠的踩了几脚…… 李君羡皱皱眉,这令狐德棻怎么回事? 居然执拗至此! 他心中担忧长乐公主的安危,自然烦躁无比,此刻见到令狐德棻遭受这般侮辱居然还要理论争执,便阴沉着脸说道:“此间之事,本将会一一向陛下呈报,令狐尚书,好自为之!” 令狐德棻吓坏了…… 谁不知道李君羡乃是李二陛下的第一号鹰犬爪牙,每日里闲着没事就是给皇帝奏报朝中大臣的所作所为?房俊在皇帝面前告自己一状尚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李君羡添油加醋的这么呈上一道密折…… 与身家性命相比,脸面算个什么? 令狐德棻当机立断,指了指房俊,恨恨的转身离去。 看着令狐德棻狼狈走掉,李君羡没心思搭理他的心情,皱眉对房俊说道:“长乐公主之事,二郎可有良策?” 房俊反问道:“‘百骑’当真事先事后全无消息?” 李君羡苦着脸道:“当真没有……这凶徒简直就是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事先全无征兆,事后亦是全无踪影,真是见鬼了!” “那就简单了,能够避开‘百骑’的耳目做下这等大事,必然是有人暗中袒护。况且长乐公主一向低调清冷,从不参与朝中之事,更无所谓有无政敌,所以,长孙冲的可能性极大。” “可就算是长孙冲所谓,咱们有要去哪里寻他?” “有句话叫做‘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李君羡吓了一跳:“你不会是想要搜查赵国公府吧?那长孙无忌可不是好惹的!况且就算是长孙冲所为,他也不会愚蠢到躲在家里吧?” 就算长孙冲愚蠢,长孙无忌也绝对不会让长孙冲留在家里,给整个家族带来天大的隐患! 房俊挑了挑眉毛,说道:“就算长孙冲不在赵国公府,但是长孙澹遇害、随后本官遭受构陷,都可看出长孙冲与长孙家必有联系,否则单凭一个丧家之犬一般的长孙冲,那些关陇集团怎会出人出力全力配合?” 李君羡亦不是蠢人,醒悟道:“二郎的意思……是要来一个引蛇出洞?” “准确的说,应当是敲山震虎!” 李君羡表示赞同! 与其漫无目的的漫山遍野去搜寻凶徒,还不如到赵国公府碰碰运气,哪怕不能将长孙冲捉到,起码证实此事确乃长孙冲所为也算是一大收获。 当即两人带着京兆府的巡捕以及“百骑司”的精锐前往崇仁坊赵国公府。 刚刚出得京兆府大门,迎面便见到一队盔明甲亮的禁军阵容齐整的小跑而来。 为首一员将军骑在马上,遥遥抱拳道:“本将独孤谋,奉皇命前来听候京兆尹调遣。” 房俊上前寒暄了两句,要了一匹马,与独孤谋、李君羡并肩而行。 听闻此行乃是前去赵国公府,独孤谋倒吸了一口凉气,赞道:“二郎果然是个棒槌,某敬服不已、自愧不如!” 长孙无忌是谁? 那可是贞观朝的第一人! 就算现在不受陛下待见了,可是往昔的君臣情分仍在,谁敢在长孙无忌面前放肆?更何况那位可是有名的“阴人”,等闲谁见了他不是绕路走? 房俊却敢直捋胡须,打上门去…… 李君羡抬头望望东市那边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空,心中疑问憋了很久,趁着独孤谋组织队列,凑近房俊问道:“说实话,东市的那场大火……是不是你放的?” 房俊怒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某身在刑部,如何分身跑去东市放火?” “得了吧!放火还需你亲自出手啊?你手底下的那个李义府和王玄策,我瞅着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杜楚客更是老辣非常,随便哪一个都能将这件事办的妥妥帖帖。” “那你怎地不去将这几个捉起来拷问一番,看看他们承不承认?” 闻言,李君羡翻个白眼。 东市纵火,那是何等大罪?诛连三族都是轻的……那几个只要不是傻子,就算是打死了也不会承认啊! 虽然房俊一推二五六坚决不承认,可是李君羡就是觉得这把火就是房俊放的。 不过细思这把火的影响力,李君羡也不得不承认,烧得真好…… 第一千两百一十一章 敲一敲这座山 夜风瑟瑟,吹得赵国公府之内林立的白幡漫卷招摇,一排排白色灯笼在风中摇晃,灯光明灭,一片愁云惨淡。 灵堂之内的白色蜡烛火焰忽闪,暗影幢幢,充满着悲凉诡异的气氛。 长孙无忌跪坐在棺椁一侧,眼神恍惚漫无焦距,一张白皙的圆脸上神情憔悴、眼白布满血丝,本是保养得宜的气度已然黯淡涣散,苍白的发丝一夜成雪…… 六郎的死去,对于见惯隋朝末年天下狼烟、与李二陛下在尸山血海之中一路逆尔篡取帝位的长孙无忌来说,并不是不可接受之事。 见过太多生死,便对生死已然淡漠。 然而相比六郎的死,另一个儿子的所作所为,却令他骨冷齿寒,痛彻心脾…… 夜凉如水,灵堂之内没有火盆地龙,一阵凉风从门口灌入,火烛明灭符纸翻卷,浸入骨髓的寒意令长孙无忌打了个哆嗦,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吵杂之声,长孙无忌蓦然抬头,看向门口。 庭院里燃着无数灯笼,但是所有景物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橘红色。盖因东市那边已然烧了几个时辰的大火映红了長安城的半边夜空,此刻依旧汹汹燃烧,丝毫未见有减弱之势。 一个仆役脚步慌乱的自门口跑进来,来到长孙无忌面前惊慌说道:“家主……大事不好!” 长孙无忌蹙了蹙眉,没有叱责仆役的慌乱不堪,只是用嘶哑的声音缓缓问道:“何事惊慌?” 仆役疾声说道:“启禀家主,那房俊率领京兆府巡捕、‘百骑司’精锐以及京师驻军,已经将咱们府邸团团包围!此刻二郎正与那房俊在门口争执……” 长孙无忌眉梢一挑,一股怒气在憔悴的脸上喷薄而出,豁然起身,怒叱道:“欺人太甚!真当吾长孙家都死绝了,要被他这个棒槌骑在头上撒野不成?” 一振身上的素白袍服,长孙无忌面色阴沉的大步离开灵堂,走向前院。 远远的,便见到一队队兵卒簇拥着房俊立在大门口,长孙濬正跳着脚破口大骂。 “房俊你是不是想死?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赵国公府,是长孙家!你以为当上一个京兆尹就能为所欲为,简直做梦!” 长孙濬气得满脸通红,言辞毫不客气! 他心里正郁闷得要死! 本是完美无缺的计划却平生出许多波折,先是长乐公主站出来为房俊作证,这已然使得长孙家颜面扫地,毕竟长乐公主可是长孙家的儿媳!紧接着又是东市的这把大火,使得房俊得以从容脱离羁押,主持救火事宜。 现在六郎死了,房俊却屁事儿没有,长孙濬恨不得吐血三升,自戕身亡! 结果这还没完,这个王八蛋居然胆敢率领部曲兵卒将赵国公府团团围困,口口声声要入府搜查劫掳长乐公主的凶徒……你特么到底吃了啥,胆子居然肥的没边儿了? 房俊早已在半路上便将官袍穿在身上,此刻负手立在正门的石阶上,身姿挺拔官威赫赫,自由一股封疆大吏大权在握的雍容气度! 他面无表情,看着面前跳脚的长孙濬,冷冷说道:“现在,本官怀疑钦犯长孙冲已然偷偷潜回長安,尔你长孙濬,更是与长孙冲暗中勾结参与劫掳长乐公主一案!来人,将此人带回京兆府严加审讯!” 当即身后便有几名巡捕冲上来,想要将长孙濬锁拿。 独孤谋咽了口口水,与李君羡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后悔…… 这小子果然是个棒槌! 人家长孙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那长孙冲即便犯下谋逆大罪,陛下也不过是下旨申饬一番令刑部通缉便算了事,任其流亡天涯丝毫没有将其追捕斩杀的意思。更何况现在长孙家正办着丧事呢,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尚未过半,你就跑到人家府上想要将人家的嫡次子捉拿入狱…… 不是说好了打草惊蛇的么? 不是说好的敲山震虎的么? 原来都是骗人的,你特么就是想要拽着我俩帮你背锅…… 长孙濬大惊失色,他自持身在家门,所以格外硬气,心讨就算骂你房俊两句你还能怎地? 却不料这货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棒槌,张嘴就要将自己锁拿归案…… 长孙濬又惊又怒,又是心虚,这若是被房俊捉拿入狱,丢人现眼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一旦对自己施加大刑,别说心中本就藏着事情,就算没有事情也得搞出事情…… 他奋力挣扎,惊怒道:“房俊你好胆!这可是赵国公府,你眼里可还有家父,可还有故去的文德皇后?” 一旁的长孙家仆役自然不能眼看着长孙濬被锁拿,一拥而上与巡捕缠斗在一起。 独孤谋暗暗摇头。 若是一个家族的嫡子不得不将已经故去的先人放在嘴边,以此震慑敌人提升士气,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更是一种落魄。看来长孙家在长孙无忌之后,怕是气数已尽,再不复往日之辉煌…… 李君羡远远见到矮胖的长孙无忌正在一众仆役的簇拥之下快步走来,赶紧拉了一下房俊的手臂,悄声道:“二郎,适可而止吧……” 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李二陛下都不曾迁怒于长孙家,可见长孙无忌在李二陛下的心中尚有崇高之地位。这般欺上家门,说出去着实有些过分,怕是陛下心中亦难免膈应。 长孙无忌的功劳摆在那里,文德皇后的情分亦放在那里,李二陛下就算心中再是对长孙家有意见,亦要维护脸面,对长孙家多有袒护…… 房俊轻笑一声,低声道:“将军放心,某心中有数。不狠狠的闹上一场,怎能逼得那长孙冲自己冒出头来?本就是敲山震虎,不狠狠的敲一敲赵国公府这座山,长孙冲那只老虎怎么会跳出来?” 李君羡只得闭嘴…… 既然房俊是京兆尹,有功劳人家是首功,有黑锅自然是他第一个出来背,自己既然已经傻乎乎的跟着来了,还多什么事?且随着他闹吧,反正自己这个“百骑”大统领的职位也没有几天好待了…… 一想到这一次极有可能丢掉官职,李君羡心中非但没有郁闷沮丧,反而有着一丝丝的窃喜,一丝丝的舒畅!这个“百骑”大统领作为李二陛下的首席爪牙,看似威风懔懔,实则绝对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计。功劳固然容易获取,但是一旦得知了某些皇家秘辛之事,离死也就不远了…… 不过哪怕这一次要被李二陛下治罪,李君羡也想在丢官罢职之前将长乐公主毫发无损的解救回来。久处皇宫大内之地,他比别人与长乐公主的接触更多,故而更能体会到这位低调内敛秀外慧中的公主殿下是如何的慈悲心肠、清静如水。 这样一位娴静典雅的女子,是所有男人心中都要保护的完美珍宝。 长孙无忌脸色阴沉,一步步靠近。 贞观朝第一人的威势自然不是吹嘘出来的,在他面前,向来横行无忌的京兆府衙役各个胆颤心惊,不由自主的放开了撕扯不休的长孙濬。 长孙无忌来到台阶前,看着房俊。 忽然觉得很别扭…… 房俊本就比他高,此刻又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长孙无忌想要与其对视便不得不仰起头,气势顿然弱了三分。 房俊不是那些巡捕,赵国公这个贞观朝第一人的身份,在同样身为封疆大吏的房俊面前自然没什么威势可言…… 第一千两百一十二章 敢不敢搜府? 强忍着心中的别扭,长孙无忌陡然发现这个以往率性妄为的棒槌,的的确确已然成长为一位需要自己去正视的人物,只是这种成长的速度实在太过惊人,使得长孙无忌完全没有做好心里准备,甚至在心中有一些感慨。 这特么是别人家的孩子啊,若是咱家的孩子当初…… 当然,对于长孙无忌这种城府深沉的枭雄来说,感慨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旋即便被无边的愤怒所取代! “房俊,尔寅夜造访,却率领部曲兵卒将吾府邸围困,不知意欲何为?” 长孙无忌压制着心中怒气,面色阴翳的诘问。 房俊毫无畏惧的跟长孙无忌对视,淡然说道:“根据线报,贵府长公子已然与今日偷偷潜回長安,本官有理由相信其与长乐公主遭遇劫掳一案有关,故此前来缉拿钦犯归案!” 长孙无忌陡然一惊,失声道:“什么?长乐遭受劫掳?” 长乐居然遭受劫掳?他尚是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个消息,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瞬间便沉了下去…… 长孙冲在不在長安,没人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清楚。 而长孙冲到底会不会劫掳长乐公主这等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清楚…… 仇恨使人盲目,嫉妒使人发狂! 自己那个昔日一表人才、温润如玉的长子,居然就这么一步一步的坠入深渊不可自拔,到了现在,连最后的底线、最后的骄傲都没撕扯得支离破碎了么? 长孙无忌心痛如绞…… 房俊紧盯着长孙无忌的面孔,虽然知道以长孙无忌的城府自己在他的脸上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是长孙无忌眼底那一瞬间的悲伤失落,还是被他收入眼底。 看来长孙无忌真的不知道长孙冲的所作所为,亦或者说,最起码劫掳长乐公主这件事他是完全不知情的…… 想了想,房俊问道:“怎么,某非赵国公当真不知令公子所为?”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说道:“某的确不知。只是劣子虽然冒犯天威犯下死罪,却也不是谁都能凭白污蔑的。房俊你口口声声说长乐公主被劫掳一事乃是劣子长孙冲所为,不知可有何证据?你当知道,吾长孙家累世簪缨、世代清誉,绝不容许任何人玷污吾长孙家的名声!若是你信口雌黄,某长孙无忌,定然于你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李君羡和独孤谋等人都吓了一跳,心说长孙无忌的火气怎地这般大?这不是以往那个“长孙阴人”的作风啊! 居然说得出“不死不休”这种狠话来? 若是换做以往的长孙无忌,哪怕心里恨不得将你一口咬死然后吸干血肉,面上照样还是笑容温煦称兄道弟,只会在背后捅你的刀子…… 不然“长孙阴人”的绰号从何而来? 笑里藏刀,说的就是长孙无忌这种人…… 房俊却是丝毫不惧,无所谓的耸耸肩,然后抬手指着李君羡说道:“此乃‘百骑司’的线报,难道赵国公还想要甄别一番真假不成?” 长孙无忌愤然看向李君羡,咬牙道:“很好,希望李将军的线报千万不要出错,否则某不得不到陛下面前好生与你理论一番!” 至于“百骑司”的线报……那是唯有李二陛下才能看的,就算是亲近如长孙无忌,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李君羡心里很想问候房俊的先人,不论男女的那种…… 你特么还能不能再坑一点? 他本能的想要辩白,说清楚这不干我的事啊,完全是房俊在自说自话……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管制虽然不保,但是长乐公主能否全须全尾的解救出来却事关重大。这不仅关系到自己良心是否得安,更关系到被陛下处罚的力度…… 心里大骂房俊坑人,嘴上却冷冷说道:“是真是假,自有本将对陛下交待,毋须赵国公担心。” “百骑司”乃是陛下的真正鹰犬爪牙,受李二陛下直接领导,任何大臣都无权插手其中。所以理论上来说,就算是李君羡污蔑长孙冲,他也只需承受李二陛下的惩罚,与长孙无忌无关……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胸中滔天的怒火已然将要喷薄而出! 可是他不能发作出来。 一则他的性格早已养成,越是愤怒就越是压抑自己,越是愤怒就越是清醒,知道愤怒使人盲目,会做出错误的判断、错误的举措! 再则,他也不能发作。 现在房俊被李二陛下放出来,负责长乐公主被劫掳一案的侦缉查办,自己若是在这个时候跟房俊翻脸,会给陛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 无论如何,长乐是自己的外甥女,更曾是自己儿媳,说到底,都是长孙家负了长乐!现在长乐遭遇劫掳,自己却在这边与负责查案的房俊起了冲突…… 外界的人难免便会深思,自己是否是在阻挠房俊查案,当真在为长孙冲遮掩? 长孙无忌的城府,那是连李二陛下都极为赞赏的。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的怒色渐退,转而代之是寻常的冷漠,他盯着房俊,问道:“既然如此,不知房府尹可是有何需要某配合?” 房俊指着长孙濬:“本官怀疑令公子与长孙冲暗中有所勾结,要带回京兆府问话。” “可以。”长孙无忌一口答应,而后又问道:“尚有何事?” 房俊愣了愣,暗暗敬佩于长孙无忌的深沉,连自己闹事打脸的机会都不给? 可是事已至此,若是不能使得躲在暗处的长孙冲被激怒,诺大的長安自己要去哪裡找他出來? 咬了咬牙,房俊说道:“本官怀疑长孙冲此刻就在府中藏匿,故此,想要入府搜查,还请赵国公识得大体,行个方便。” “放屁!” 长孙濬怒发冲冠,戟指大骂道:“房俊,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就是要以这等龌蹉的手段来施行你的报复吗?吾家六郎惨遭戕害,你的玉佩被六郎死死的攥在手里,某状告于你有何不对?哪怕现在苦无证据将你定罪,但是某心中知道,你定然便是杀害吾弟之凶手!现在居然还敢来长孙家耀武扬威,当真以为某不敢杀了你不成?” 房俊却是理都不理长孙濬,只是看着长孙无忌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是赵国公问心无愧,府中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就还请赵国公行个方便,也好安抚外界万千人心,免得各种各样的谣言充斥市井之间,坏了长孙家的名声。” 长孙濬暴跳如雷,看着长孙无忌嘶声道:“父亲,不能答应他!这小贼居心叵测,焉知其借机搜府便没有栽赃嫁祸之心?不得不防!” 他不怕房俊搜府,反正什么也搜不到。 他害怕自己被房俊带走…… 以这个棒槌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将自己带回京兆府之后施加大刑严刑逼供几乎是肯定的。自家事自己知,他哪里有程务挺的硬气胆魄?怕是夹棍夹几下,自己就有的没的全都招了…… 长孙无忌肝火正旺、怒气填膺,闻言厉喝道:“闭嘴!” 他瞪着长孙濬,一字一句道:“吾长孙家清清白白,从未有任何触犯律法之事,怕他作甚?尔只需谨守本心,他房俊便是阎罗在世,还敢当真要了你的命不成?” 其实若是长孙无忌言辞拒绝,房俊又哪里敢当真带走长孙濬,更别说搜查赵国公府…… 真以为贞观朝第一人、皇帝的大舅子、关陇集团的扛鼎人物是吃干饭的? 不过长孙无忌处事,向来都是能阴人的时候绝对不会正面硬杠。既然长孙家现在的面子已经被踩到了地上,那么不妨就将自己置于一个彻底弱势的地位…… 弱者,才会得到同情。 喝叱了长孙濬,长孙无忌一不做二不休,你不是要搜府吗? 那就让你搜! 老子就等着看你在陛下面前如何交代,就不信陛下能心肠冷硬到将吾长孙无忌弃若敝履! “既然房府尹想要搜府,那请自便便是。某长孙无忌一生清正,何曾有过半点亏污龌蹉之事?只是吾子命丧,此刻正停灵在府中,还望房府尹莫要惊扰逝者才是……” 长孙无忌一脸阴沉,居然答应让房俊搜府! 这回轮到房俊不知如何是好了。 闹事可以,可若是当真入府搜查……这可是赵国公府! 文德皇后的娘家! 娘咧! 若是当真搜府,李二陛下会不会回头将自己殴打致死? 房俊犹豫了…… 第一千两百一十三章 勾结外敌 终南山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终南…… “重峦俯渭水,碧障插遥天”的终南山不仅是长安的军事要塞,而且长安八水其中有六水发源于此,这就为长安的经济及水上交通提供了便利。 终南山中的道路、骚站林立,尤其是蓝关一武关一商山道、子午道、褒斜道……在唐代实际担当着长安与南方往来的陆路交通的重任,因而终南山与唐代政治中心的象征—长安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都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终南山海拔高、山势壮,其众多组成支脉,尤以圭峰山、南五台、翠华山、王顺山等高峻秀美者著称,因此整个终南山透逸峻峭,中间孤峰蔚起,十分壮观。 古人称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 终南山三远皆占,自然是形胜之地。 长安城中遥望终南山,阴天固然看不清,就是在大晴天,一般看到的也是笼罩终南山的蒙蒙雾霭,只有在雨雪初晴之时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 起伏的山岭叠翠的峰峦,组成一道道沟壑深谷,诺大的终南山自有诸多行人罕至的隐秘之地。 夜幕阴沉,无星无月,阴冷的山风在山谷间的松林中穿过,呜咽声声,松涛阵阵。 山谷中的松林之中有一间茅舍,就地砍伐松木搭建,屋顶覆以茅草,四周墙壁亦用细密的松枝紧密的编制在一起,这显然是山中猎户打猎之时用以歇脚过夜之处,虽则简陋破败,却足可遮风挡雨。 夜晚的山林虫鸣虎啸,山风刺骨,一队武士围拢在茅舍之旁,不敢生火,只能将手中雪亮的长刀戈矛放在身旁,简单的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势,便相互依靠着取暖…… 茅舍之内倒是燃了一盏马灯,昏黄的灯光被松枝编制的墙壁缝隙之间吹入的微风吹得晃晃悠悠。 长孙冲一身黑衣,面如冠玉,腰背笔挺的跪坐在铺着厚厚茅草的地上,正拎着一个银质的酒壶喝了一口壶中烈酒。两个身材高大的武士跪坐在他身旁,目光灼灼,有若财狼虎豹,紧紧的盯着面前的皇室贵女。 就在三人面前,长乐公主瑟缩在墙角,一张清丽的俏脸惨白无血色。本是端庄整洁的绛色宫装满是褶皱,脸上靓丽的妆容也花了大半,形容凄惶,却依旧难掩天生丽质的绝世颜色。 两个身材高大的武士目光之中满是惊艳贪婪之色,淫秽的目光从宫装下修长的玉腿,游移到柳条一般的纤细腰肢,以及因为紧张惊恐而呼吸急促引起剧烈起伏的胸脯……往来寻梭,恨不得立刻就扑上去撕碎这件华美的宫装,好生欣赏宫装包裹之下的绝美胴体。 若是能够肆意享受一番…… 两人齐齐“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目光越发炽烈。 长乐公主心惊胆颤,瑟缩着向墙角又退了退,瞪着长孙冲怒叱道:“长孙冲,你疯了不成?速速将本宫放了,否则激怒父皇,必然将你腰斩车裂!” 她实在是想不到,长孙冲居然胆大至此! 这人现在难不成当真疯了,不记得自己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在这三辅之地将自己劫掳,就不怕父皇滔天的怒火吗?届时,休说他长孙冲难逃一死,就算是长孙家也要遭受牵连! 现在父皇已经对长孙无忌深有不满,现在再加上长孙冲劫掳自己一事,难道他想要将父皇对长孙家最后的哪一点怜悯和感情统统打碎吗? 而且这两个刚刚剽悍的杀掉自己多名禁卫的武士更令她忌惮,那淫邪的目光令人恶心,似乎自己身上的衣裙根本起不到阻挡目光的作用,已经赤身果体的被对方肆无忌惮的非礼…… 长孙冲手里捏着酒壶,冷冷的看了两名武士一眼,叱责道:“都规矩一点!再敢这般无礼,休怪某挖出你们的眼珠子!” 一名武士嗤笑一声,将目光从长乐公主秀美的娇躯上收回,看着长孙冲笑道:“长孙公子,咱们兄弟不过是乡野村夫,长这么大亦未见过大唐的皇室公主,此刻只不过是心存仰慕,好生欣赏一番,何必这般介怀?” 另一人则面色阴翳,白底多黑瞳少的眼睛死鱼一般盯着长孙冲,阴仄仄说道:“公子若是挖出吾等的眼珠子,吾等目不视物,如何能协助公子杀出这铜墙铁壁一般的長安城?到时候咱们可就要与这位国色天香的公主殿下同穴而眠了,嘎嘎嘎……” 他的笑声难听异常,宛如刀子划过瓷器,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而且两人口音怪异,说到长乐公主的时候用的是“大唐公主”,明显非是大唐人士。 长乐公主稍稍压下恐惧,暗讨长孙冲是从何处招揽过来这两个桀骜不驯的武士? 长孙冲面色难堪,死死盯着两名武士,咬牙道:“切莫忘了临来長安之前尔等主人是何等吩咐……况且这長安乃是某的地盘,当真以为凭借尔等之悍勇,便能随意出入了?” 面对这两个勇悍无伦的武士,他也是头疼…… 这特么高句丽人纯粹就是野人,根本没有上下尊卑的心思,桀骜难驯总是搞状况! 两个武士哼了一声,闭嘴不答,但是面上神情却甚为不屑…… 茅舍之外风声呜咽,远处甚至有一声声狼嚎虎啸传来。 一名武士看着长孙冲问道:“吾等前来,乃是因为你跟主人说及可以刺杀大唐皇帝,故此方才舍命助你。可现在吾等连大唐皇帝的汗毛都未见到,却劫掳了这位公主殿下惹得整个关中风声鹤唳戒严重重,实在是愚不可及。不知长孙公子可否相告,当初在平壤城内你跟吾家主人的承诺还算数否?” 长乐公主这才知道这两人居然是高句丽人! 高句丽向来敬服中原帝国为天朝上国,国中贵族以学习汉话汉字为荣耀,这两人虽然口音怪异,但是言谈之间却显得颇有章法,显然应当是出身自高句丽贵族。 可是这样两个勇悍无伦又精通汉话的高句丽武士,居然口口声声奉旁人为主人,那么这个主人的身份显然不同寻常…… 长孙冲居然跟高句丽人勾连在一起? 长乐公主暗暗失望,一失足成千古恨,长孙冲显然已经彻底堕落到勾结大唐敌人的地步…… 想起刚刚在道观之外,长孙冲引领着高句丽武士残杀自己的禁卫那一幕,长乐公主又是愤怒又是悲伤。 居然伙同高句丽人对汉人举起屠刀…… 吸了吸鼻子,长乐公主壮起胆量说道:“长孙冲,若是你此刻放了本宫,本宫定然会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若是你一意孤行,就算自己不畏生死,难道也不怕牵连舅父、牵连长孙家吗?” 长孙冲哼了一声,一脸怒气的盯着长乐公主清丽的俏脸,咬牙道:“你还有脸叫一声舅父?你还在乎长孙家?自从你与房俊苟且的那一刻起,父亲的颜面、长孙家的名誉、我长孙冲的脸面,已然全被你给玷污了!这时候还假惺惺的表演你仁慈祥和秀外慧中的公主招牌吗?我呸!” 长乐公主怒道:“我没有!” 其实她想说的是“我已然与你和离,就算我跟着哪个男人有关你何事”?可是想想现在的处境,还是不敢过分刺激长孙冲…… 第一千两百一十四章 神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上) 长孙冲怒目而视,良久,才哑声说道:“丽质……就算你跟那房俊有苟且之事,某也原谅你,毕竟是某负你在先,令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遭受了这么多年的诽议毁谤……跟我走吧,只要你跟我走,我把什么都忘掉,咱们天涯海角逍遥自在,岂不是胜过你寂寞的生活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之中?” 他目光炽烈,充满乞求。 长乐公主心中顿时一软,原来他劫掳我到此,居然是要跟我远走高飞…… 虽说往昔的情分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误会与争吵之中消磨殆尽,但是一想到这个名满长安的贵公子居然沦落到能说出这般近乎于抛弃了尊严的祈求之语,长乐公主便心中一颤。 她正欲说话,茅舍外忽然有人低声道:“公子,家中来人了。” 长孙冲心中一惊,眉头蹙起:“何事?” 若非出现巨大变故,家中是不可能派人与他联络的。哪怕劫掳长乐公主乃是他自作主张,家中也不会在这个满城皆兵的时候冒险和他联络,谁知道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一直盯着长孙家,就等着长孙家出现任何问题? 茅舍外低声道:“卑下不知,那人手执家主书信,坚持要亲手交到公子手中,连卑下亦信不过。” 长孙冲愈发觉得事态严峻,赶紧说道:“速速将人带来,不得延误!” “诺!” 茅舍外想起一声应诺,继而便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未几,一人道:“公子,小的奉家主手书,面呈公子。” 长孙冲道:“进来,拿给我看。” 茅舍的木门被人从外拽开,一股清冷的山风灌进来,将挂在房梁上那一盏昏黄的马灯吹得一阵摇晃,灯光明灭。 长乐公主被冻得瑟瑟打个哆嗦,清丽的脸容苍白。 两名高句丽武士顿时目光炽烈的看过来,如此娇弱无助的美人就仿佛风中清莲,愈发勾起人的征服欲! 一个青衫小帽的仆役走进来,长孙冲手握刀柄瞪着他瞅了两眼,认得这的确是父亲身边的亲信,这才松开握刀的手,接过仆役两手递上来的信笺。 轻轻展开,一目十行。 正是父亲长孙无忌的亲笔所书…… 灯光明灭,长孙冲神情不定。 良久,他才缓缓移开书信,先是将马灯摘下,将书信卷起凑近去就着烛火点燃,待到书信烧成灰烬片片飘落,这才手里拎着马灯,神情阴翳的看着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心中一紧…… 长孙冲的目光……就跟在赵国公府外短巷之中那一次一般无二,嫉妒、愤怒、憎恨……几乎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糅合在一起,方才能够显露这样野兽一般狂野的光芒! 长乐公主心中惊惧,这个昔日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怎地变成今日这般嫉恨如狂、神经兮兮? 灯光摇晃着照在长孙冲的脸上,俊朗的面容忽然浮现出一抹神经质一般的笑容,使得整张脸孔扭曲狰狞,双目凶光毕露! “嗬嗬……那棒槌果然钟爱于你,为了救你,甚至不惜带兵团团围住赵国公府,还将二弟当着父亲的面就地擒拿,押回京兆府……好,很好!不愧是恋奸情热,为了殿下连长孙家都敢挑衅……嗬嗬,想必殿下美好的玉体定然让那棒槌爱不释手、食髓知味,这么疯狂的举动都干得出来,嗬嗬!” 长孙冲一脸狞笑,牙齿却咬得咯咯作响。 长乐公主白玉也似的脸颊羞红,怒叱道:“闭嘴!长孙冲,你还能再龌蹉一点么?你我夫妻一场,虽说有缘无份不得不和离,可难道就不能彼此祝福,非得这般伤害于我?我李丽质什么样人,你难道不清楚?” 她失望至极,这个曾让自己忍受极大的屈辱也要维护的丈夫,居然能够当着外人的面说出这般狠毒的话语…… 长孙冲依旧在笑,他将马灯往前一探,凑近长乐公主的脸颊,“殿下说得对,你李丽质什么样,我长孙冲怎会不知?你全身上下,有哪一处我没有摸过?可惜啊……我长孙冲是个废人,没有那能耐满足殿下您的需求,所以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我就得眼看着别的男人将你侍候的舒舒服服,还得满脸堆笑!所以哪怕我亡命天涯,也还是要回到長安将你接出去双宿双栖!” 说到后来,他目露凶光面目狰狞,额头的青筋宛如青蛇一般凸起蜿蜒! 长乐公主羞怒交加,怒斥道:“你混账!” 长孙冲嗬嗬怪笑:“是,我长孙冲混账,那个棒槌却是君子,对也不对?女人啊,哪个男人能将她侍候得舒坦了,谁就是命中注定的郎君,什么相貌美丑、什么品德优劣,统统不重要,只要有那一根能让你慾仙慾死的东西,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闭嘴!”长乐公主羞恼得不知所措,可是骂人的话有不会,亦或者说不出口,反反复复也只是这一句…… 一名武士怪笑着附和,“长孙公子此言深得男女之精髓也,女子总是面皮薄故作矜持,嘴里说着不要不要,甚至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可是你只要将那东西弄进去,再烈的女人也会软成一滩烂泥,随你搓圆捏扁,到最后嗷嗷叫着我还要我还要,嘎嘎嘎……” 长乐公主愈发羞臊,愤恨的瞪着长孙冲。身为大唐公主,她何曾遭受过这般屈辱? 长孙冲转过头,脸上还是带着狰狞的笑意,就这么盯着刚刚说话的这个武士。 “嘎嘎……嘎……”那武士尚在得意的大笑,自诩解出了人间之真谛,却冷不防被长孙冲盯得心底一阵寒意涌起,眼皮跳了跳,再也笑不出来。 武士讪笑两声:“玩笑……玩笑……长孙公子何必在意?” 长孙冲哼了一声,面色阴沉,转头对那位长孙家的仆役说道:“你且回去,对父亲说我这边一切安好,无需挂念,请他自己珍重。至于二郎……想来那房俊亦不敢将他怎样,不必担忧。” “诺!” 那仆役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去,随即消失在莽莽夜色里。 长孙冲跪坐在地上,命人拿来纸笔,磨了墨汁,写就一封书信,待墨迹干涸,将一个亲随死士喊了进来。 “这封信你送去京兆府,不要被人发现行踪,只需用弩箭射入衙门之内即可,而后便自行离去吧,毋须回到此处,以免被人盯上。” “诺!” 那死士接过书信,跪地对长孙冲磕了头,这才起身离去。 作为死士,为主人冲锋陷阵杀人越货自然毋须顾忌,身首异处只是等闲。然则此次离开,死士心中明白,自己此番若是能妥善完成任务,想必自此之后长孙冲亦不会再联系自己,自己也算是能够得脱生天了…… 高句丽武士不解,一人问道:“为何要给京兆府送信?信上写的什么?” 会说不一定会写,到底只是高句丽贵族的家将部曲而已…… 长乐公主压制住心底的惊恐,亦是好奇的看向长孙冲。 这个时候……给房俊写信干什么? 长孙冲在侍者端来的水盆当中净了手,哪怕是身处荒山四周危机四伏,亦要保持贵族气质。他静静的洗手、净手,没有回答武士的问话,而是抬眼看着长乐公主,微笑说道:“世间之人多有负心薄幸之辈,这一回,某就替殿下来分辨一番,看看您所委身相就的这个男人,到底只是贪恋您的美色躯体,亦或当真肯为你舍去性命!” 第一千两百一十五章 又拿我当枪使…… 房府后宅,虽然已是寅夜时分,但是当房俊被释放并且官复原职的消息传回来,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仆役下人们欢喜不尽,府中连日来压抑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即便是已然深夜各处院落皆以关门灭烛,还是会有各个院子时不时的传出小声的议论…… 房玄龄听着房俊派来的家仆详细禀告,时不时的皱起眉头。 待到家仆将情况说完,房玄龄忧心忡忡的抬起头,看着火势越烧越旺已然映红了半边夜空的东市方向,心中颇为无奈。那小子还真是棒槌,这种逼迫那些世家门阀不得不将他放出来救火兼背黑锅的法子都使得出来…… 而长乐公主遭遇劫掳一事,更是让房玄龄深怀惊惧。 如果劫掳长乐公主的凶徒当真是长孙冲,说不得便是因为长乐公主出面为房俊作证一事,使得长孙冲嫉恨交加恼羞成怒,不管不顾的出此下策,那么房俊必然逃脱不掉干系。 长乐公主在李二陛下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 若是长乐公主有个三长两短,长孙家固然要承受李二陛下滔天的怒火,便是房俊亦难辞其咎…… 卢氏不管那些,只要儿子无事便是一切安好,一会儿合十拜谢佛祖,一会儿感念太上老君,总之将满天神佛谢了一遍,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长媳杜氏亦是美滋滋的跑回房中,将房俊的情形向房遗直说了。房遗直本已穿衣起身,背着手在房中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听到杜氏的讲述,这才脸容一板,叱道:“深更半夜吵得家宅不安,还得父母惊惧担忧,当真是忤逆不孝!你跟着瞎掺和什么?赶紧睡觉!” 杜氏翻个白眼,狠狠的掐了房遗直一把,这才脱掉外套吹灭灯烛,上床安寝。 房俊的房里自然最是高兴。 高阳公主闻听房俊已然赶去京兆府主持大局,顿时欢喜的心情不翼而飞,不满道:“父皇也真是的,让郎君回家好生歇息几天不行吗?他刚刚自刑部大牢出来,哪里知道东市的大火情形如何,又如何知晓长乐姐姐被劫掳的情况?” 她倒不是不担心长乐公主的安危,只是在她单纯的世界里,身为帝皇贵胄的长乐公主那边是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存在,谁瞎了眼活腻歪了敢对长乐公主不利?即便是劫掳而去,大抵也只是为了钱财罢了,好生准备重金将长乐公主赎回来便是…… 武媚娘挺着大肚子,将一件半臂葛衫披在身上,安慰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正是因为东市大火,那些世家门阀才不得不将郎君放出来,一则整个京兆府都在郎君的掌控之下,郎君不在,别人玩不转;再则,东市的火势愈演愈烈,总归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承担责任……” 高阳公主瞪眼怒道:“好啊,这帮混蛋居然想让郎君被黑锅?” 武媚娘笑道:“殿下放心便是,咱家郎君岂是那么容易吃亏的?再者说,这把火来的蹊跷,说不定其中就有京兆府的手脚,郎君必然心中有数。” “啊?难不成这把火是郎君自己放的?哎呀呀,这个黑面神太奸诈了吧!”高阳公主大吃一惊。 武媚娘连忙说道:“妾身也只是猜测而已,殿下万万不可对外人说起。” 高阳公主翻个白眼:“你当我傻啊?” 两人正说着,后屋就寝的两位小殿下被府里乱糟糟的声音惊醒,侍女服侍着穿上衣服,推着轮椅走出来便听到房俊被释放出来的消息。 若说谁对此最为开心? 那必然非是晋阳公主殿下莫属! 这几日晋阳公主将房俊的遭遇归咎于自身,认为正是房俊为了给自己治疗脚伤这才引起了一些列出乎预料的变故,最终导致房俊遭人构陷身陷囹圄。 为此,小公主不知哭了多少回…… 此刻闻听房俊释放,怎能不心花怒放?待到听说房俊已然赶去将这个主持大局,而且长乐姐姐遭受劫掳,晋阳公主顿时就待不住了,看向高阳公主请求道:“漱儿姐姐,咱们去京兆府衙门看看姐夫吧?兕子也好担心长乐姐姐。” 衡山公主一听,顿时眼睛一亮,符合道:“好呀好呀,还从来没在大半夜逛逛長安城呢。” 長安城的宵禁制度是全方位的,不管平民还是贵族一视同仁,出去极其特殊的情况之外,绝对不去在宵禁之后游荡在大街上,一旦被巡街的武侯和巡捕逮到,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不过若是有当朝宰辅房玄龄的手令,那自然不在约束之内…… 高阳公主立即拒绝:“别胡闹!这都什么时辰了?大不了明日一早姐姐陪着你们去,现在跟定不行,赶紧回去睡觉!” 京兆府那边必是忙成一团,这两个小祖宗过去不是添乱么? 衡山公主“哦”了一声,有些无精打采。 高阳公主还是很凶的,她的话衡山公主不敢质疑…… 晋阳公主心中焦急,偷偷的在衡山公主后臀上掐了一把。 “呀!” 衡山公主惊叫一声,转头想要埋怨兕子姐姐为何掐自己,待到见到兕子姐姐偷偷的对她眨眼,衡山公主秒懂…… “不行!我们不仅担忧姐夫,更担忧长乐姐姐啊!看不到姐夫,不知道长乐姐姐的情形,我们怎么睡得着呢?漱儿姐姐,求你了,你就让我们去吧……” 衡山公主上前拦住高阳公主的胳膊,一个劲儿的晃悠。 晋阳公主则微微咬着嘴唇,拉住衡山公主劝道:“小幺不要着急啦。漱儿姐姐有孕在身,怎么能大半夜的赶去京兆府呢?我们还是懂事一点,在府里等着消息好了。只是不知道若是长乐姐姐有什么意外的话,京兆府那边会不会如实的将消息传出来……” 长乐公主身份尊贵,若是当真因为遭遇凶徒劫掳发生意外,怕是朝廷必然会将此事压下,最起码一段时间内不会对外传扬,毕竟有损皇室颜面…… 高阳公主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怎能会不担忧长乐公主的安危?若是京兆府因为种种顾忌没有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出来,自己岂不是如坐针毡? 想了想,只好说道:“那你们先等着,姐姐去问问房相,若是房相同意,你们才能出去。否则没有房相的手令,走在街上也会被巡街的武侯逮住,遣送回宫里。” “唉!漱儿姐姐快去,我们乖乖的等着!” 晋阳公主送上一个大大的笑脸。 衡山公主看着高阳公主的背影,揉了揉后臀,嘟囔道:“兕子姐姐真坏,每次都让我当枪使……” 晋阳公主赶紧安抚她:“好啦好啦,大不了将姐夫送给我的那些红色金鱼送给你两条!” 衡山公主眼眸一亮,欢快道:“不行,那些金鱼好可爱啊,我要三条!” “行吧,随你。” 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浑然无视了一旁的武媚娘。 武媚娘似笑非笑的看着晋阳公主,心里为这位小姑娘竖起大拇指。 高阳公主敢爱敢恨单纯热烈,比起一肚子鬼主意的晋阳公主,还真是要稍逊一筹,更别提大大咧咧没头没脑每次都被当枪使还甘之如饴的衡山公主了…… 没过一会儿,高阳公主扶着腰身返回。 晋阳公主一脸期待的迎上去,扶住高阳公主的胳膊,掺着她回到炕边坐下。 高阳公主伸出葱嫩的手指点了点晋阳公主的额头,嗔道:“人小鬼大!每次都是一肚子鬼主意,房相答应了,这回满意了吧?” “呀!谢谢漱儿姐姐!小幺,快点快点,推着我出去!” “唉!” 小姐儿俩欢快极了。 长乐公主刚刚遭遇劫掳,房玄龄唯恐两位小殿下也遭受意外,自然是将府中最精锐的家将部曲尽数派遣,呼呼啦啦几十匹战马簇拥着一辆马车,出得房府的大门,径自沿着空寂无人的街道向着京兆府衙门行去。 东市的大火依旧熊熊燃烧,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这座天下第一雄城的夜空…… 第一千两百一十六章 背锅可以,救火不行 京兆府衙门。 房俊强势回归,屑小镇服,群魔辟易…… 整个衙门从上到下未必当真自心底听从房俊指挥调拨,但是联想到房俊自“三司推事”之下能够全须全尾的逃脱生天,这份能耐谁敢不服?加之以前房俊在京兆府留下的那种“不听我的话就往死里整你”的威势,一个两个没人敢挑衅房俊的权威。 韦大武试图挑衅,结果便是灰头土脸,威信全失…… 房俊坐镇京兆府,魑魅魍魉尽皆蛰伏。 一整夜,京兆府灯火通明,衙役巡捕脚步匆匆,往来访客接二连三。 但凡是在东市有产业的世家门阀,这一宿几乎全都未曾阖眼。东市的大火气焰滔天,可京兆府派去的人手却只是将附近的街道封锁,并且拆除了周边的几间商铺货邸防止火势蔓延,然后便不管不问,任由炽热的火焰将已被燃烧的商铺尽皆吞噬,无数财货付之一炬…… 整个長安城骂声一片! 自然,对房俊的举措恨得咬牙的都是世家门阀,对于寻常百姓和京师驻军、巡捕来说,却乐得看热闹。仇富心理任何时代都会存在,寻常百姓们看着那比除夕夜燃放的房家工坊出产的烟花还要绚丽壮观的大火,几乎拍手称快。 而京师驻军、巡捕们则默默的给房俊竖起大拇指,若是全力救火,往火海里头冲的必然是他们这些人,水火无情,谁愿意舍了命的去给别人救火? 于是,世家门阀不旋踵的前往京兆府衙门,或是央求房俊速速救火,或是倚老卖老叱责房俊不作为,或者干脆大吵大闹,恨不得将整个京兆府衙门都掀翻,并且扬言明日早朝要狠狠的参房俊一本! 本来大家同意将你释放便是要你组织救火兼且被黑锅,但是现在房俊分明做好背黑锅的打算,却一点救火的心思都没有,这些世家门阀如何能不恼羞成怒? 失算了呀! 眼睁睁看着自家财货被大火吞噬,放在谁身上不是心疼得好似刀子捅了几刀? 这个房二棒槌太不是东西…… 打发走窦家的一个大管事,坐在值房中的房俊问杜楚客:“明日早朝的奏折可曾备好?” 杜楚客看向李义府,这件事情是由李义府一手操作的,他虽人未曾反对,但是这等下流龌蹉的勾当是不屑参与的。不过这个李义府心思缜密下手狠辣,倒的确是玩弄阴谋诡计的一把好手,房俊倒真的是人尽其用…… 李义府瞅了瞅客厅当中坐着的李君羡与独孤谋,应当是听不到这边的说话,便低声笑道:“府尹尽管放心,几日前卑职已然写好奏折,所有的手脚天衣无缝,无可指摘。令狐家的两间货邸年久失修,且货物堆放杂乱,又在货邸之内燃起火炉取暖,这才导致火灾的发生,并且祸及他人……城管署已经三番四次的下令其整改,但是令狐家始终无动于衷,拒不配合。故此,此次火灾的主要责任人,便是令狐家……不过卑职谨遵府尹的吩咐,火灾发生的第一时间便将起火的商铺之内所有人员尽数驱散,至今未曾有一人因为火灾而丧生。” 房俊满意点头。 令狐德棻一家都让他极为不爽,让令狐家来为这场谋划已久的火灾背锅乃是早早便定下的策略。 杜楚客摇头苦笑,令狐德棻这个性格刚愎的老头子算是踢到铁板上了,闲着没事儿招惹房俊干什么?又是被挠又是打脸,现在又被这么一口大锅砸在头上。这场大火不仅将令狐家的几间对方丝绸的货邸烧得干干净净,更使得令狐家背负主要责任。可以想见,令狐家既要赔付存放在他家货邸的商贾的货款,还要背负其余遭受火灾的商铺货邸的赔偿…… 怕不得一刀砍掉半个家产…… 房俊也真是缺德…… 当然,房俊设计这场火灾自救亦是迫不得已,能在如此情形之下依旧担忧仆役民众的安全,亦算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房俊点点头,对李义府说道:“明早将两份奏折准备好,本官在朝会之上会给那些世家门阀一个大大的惊喜!” “诺!” 李义府笑呵呵的应下,心情格外舒爽。 不仅仅是万分期待那些世家门阀惊掉下巴的嘴脸,更是因为经过此事自己和房俊的关系渐渐融洽,先前因为冲击道德坊一事当中自己擅自做主处死了数十名百姓而导致的两人见的嫌隙渐渐消融。 王玄策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一次,怕是那些世家门阀都得哭出来……” 杜楚客无奈道:“这办法管用是管用,就是阴损了些……那些家伙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府尹的奏折通过,不然若是如同今晚这样的大火再烧一次,谁也负不起那个责任……” “就是让他们明知道这是个大亏,也得老老实实的吃下去!”房俊哼了一声,说道:“本官被他们折腾得惨了,不好生出一口气,这日子怎么过?” 杜楚客苦笑:“这哪里是出口气那么简单?简直就是狠狠的一刀斩在世家门阀的根基上……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啊!” 他自己便是世家门阀出身,京兆杜氏那也是显赫一时的豪门贵族,想想房俊的计划顺利实施的话,京兆杜氏也是极不好受。不过他到底为人清冷,并不怎么将家族的利益放在心中。能够削弱关陇集团的根基进而打击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他倒是乐见其成。 此消彼长,寒门会迎来一个大踏步发展的良机…… 谈完火灾之事,李义府问道:“长孙濬怎么办?” 他对房俊是五体投地,放眼大唐上下朝堂内外,谁敢跑到赵国公府去将长孙家的嫡次子抓回来?当然,这也是个天大的麻烦,一旦处置不当,很容易遭到长孙家的反噬。 房俊淡然说道:“长孙濬性格浮夸、处事浅薄,必然不是意志坚定之辈,命狱卒们搬出诸般刑具好生吓唬吓唬他,想来就会招供,但是切忌不可当真用刑。” 李义府应道:“卑职明白。” 好歹也是长孙家的嫡子,陛下的戚侄,堂堂皇亲国戚,这般轻易便施加严刑逼供,到底有损皇家颜面,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杜楚客问道:“长乐公主一案,府尹可有何章程?” 相比东市火灾,长乐公主被劫掳一案显然尤为重要。 且不说长乐公主身份非同寻常,单单两件事情一个在掌握之中,一个完全是突发状况,难易便不是一个级别。东市大火烧得再旺,房俊大不了也就是一个戴罪立功;可若是长乐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 暴怒的皇帝搞不好真就能让房俊去给长乐公主陪葬…… 房俊皱眉摇头,他也没办法。 若是长乐公主当真为长孙冲所劫掳,事情就会很麻烦。长孙冲自幼长在关中,对于長安附近的地形无比熟悉。发生劫掳的地方在城南终南山脚下的道馆,亦长孙冲对于终南山的熟悉,随便带着长乐公主往终南山哪一条沟壑山谷当中隐藏起来,想要找到都如同大海捞针。 除非有卫星监控…… 长孙冲既然能够劫掳长乐公主,那边是心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嫉妒也好,愤怒也罢,总归是不比寻常的冷静。所以房俊才会带兵围了赵国公府,甚至将长孙濬抓回来,就是想要以此来激怒长孙冲,使他自己露出行藏。 可万一劫掳长乐公主的不是长孙冲,那可就当真束手无策了…… 几人正商议着,门口有衙役前来禀报,说是晋阳公主殿下和衡山公主殿下前来探视。 房俊微微一愣,这两个丫头怎地跑来了? 几个人连忙起身,便听得外间一阵脚步响动,李君羡、独孤谋等人已经恭声道:“末将参见晋阳公主殿下,衡山公主殿下……” 一把娇脆的声音响起:“姐夫呢?” 第一千两百一十七章 亲近的小姨子 “姐夫!” “姐夫!” 两个小公主见到房俊,眸光齐齐亮了起来,俏生生的喊了一声,衡山公主欢快的小鹿一般蹦跶到房俊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皱了皱小鼻子,奇道:“咦?宫里的那些内侍都说刑部衙门是地狱门,进了那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就算能囫囵着出来也得缺胳膊少腿的不成人形,怎地姐夫不非但没事,反而好像还胖了一些?” 房俊哈哈笑道:“就算刑部衙门是地狱阴曹,可是你姐夫我乃是天不收地不管的孙猴子,非但莫奈我何,还搅了他一个天翻地覆!” 不过随即想起,这年头西天取经的玄奘还未回到长安呢,又哪里来的孙猴子? 果然,衡山公主追问道:“孙猴子是谁?是一只猴子吗?还是名字叫猴子的人?” 房俊顺口胡诌道:“是一个法号叫做悟空的和尚,跟着玄奘去天竺取经,只不过这人长得丑,尖嘴猴腮的……” 杜楚客插了一句:“府尹还识得玄奘大师?贞观元年的时候玄奘大师感叹中土佛教各派分歧严重,故而向陛下请旨欲往天竺那烂陀寺求取真经,不过被陛下拒绝。而后玄奘大师矢志不渝,居然自玉门关假冒官碟宪章出关,私往天竺,之后音讯全无。按理说那时候府尹怕是尚未出生……” 房俊只得尴尬道:“听说过,听说过……” 人只要撒了一个谎,就得无数的谎话来圆,古人诚不我欺…… 杜楚客也为深究,毕竟当年的玄奘大师佛法精深名气大振,有人当着房俊说起过此事亦未可知。至于玄奘身边是否有一个叫做悟空的和尚,那更是无从探究…… 安抚了衡山公主,房俊笑吟吟的望向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俏脸带着笑,眼眸亮晶晶的和他对视…… 房俊上前,轻抚着晋阳公主的秀发来个一记“摸头杀”,笑问:“脚上的烫伤好了些没有?” 晋阳公主很是享受房俊宠溺的举动,乖巧的点头:“幸亏姐夫的獾子油,此物当真有奇效,伤处水泡尽消已然结痂,宫里的御医亦是赞不绝口,孙思邈老神仙的药物自然非是凡品。” 房俊很是欢喜,便蹲在晋阳公主面前,将她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握住,想要将鞋子脱掉,仔细查看一番伤处才能放心。 晋阳公主小脸儿通红,将脚从房俊的手心里缩回去,轻声嗔道:“姐夫……” 房俊愕然,抬头看到晋阳公主羞赧的神情,再看看杜楚客、李君羡、独孤谋等人不自然的眼神,这才醒悟自己有些唐突了。 这个时代虽然未及程朱理学兴起之时的男女大防,但是脚部作为女子最为隐私的部位却是早已成为风俗,非是至亲之人,绝不可将脚部示于人前。 不过没关系…… “走,姐夫推你到值房里。” 别人看不得,自己却是可以看的,自己是姐夫啊,不是外人…… 晋阳公主将尖尖的下巴垂到胸口,晶莹的耳珠都泛起红晕,却没有拒绝,声如蚊呐的应了一声:“哦……” 房俊和两位小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值房门口,留在堂中的主人尽皆神情古怪。以往都听闻房俊与晋阳公主关系甚为亲近,现在亲眼目睹,方才知道传闻不需。 而且何止是“甚为亲近”这么简单? 不过大唐政治高层多有胡人血统风气开放,大家也只是惊奇一下,并未有太多的想法。 唯有独孤谋仰首望着房梁,满心凄楚。自己也是姐夫啊,可是两位小公主自打进来,哪里有办眼看向自己? 同样都是驸马,同样都是姐夫,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 值房里,房俊将晋阳公主的鞋子脱掉,大手握着她纤巧的脚丫,仔仔细细的看着弧度完美的脚背上的伤处。原本吓人的血泡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丑陋的结痂,不过虽然看似严重,等到结痂脱落,想必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小姑娘总是爱美的,没有疤痕自然最好不过…… 脚丫被房俊捏在手里,晋阳公主面色酡红羞涩难当,她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脚跟细嫩的肌肤接触着房俊手掌心的老茧,一阵阵酥痒传来,晋阳公主咬着嘴唇,纤细的脚趾头微微弯曲…… 衡山公主靠在房俊的肩头上,赞叹道:“姐夫你的獾子油实在是太厉害了,父皇起先还恼火着呢,但是见到兕子姐姐的烫伤好得很快,便也不在我们面前骂你胡来了,御医那边还特意记录了你的方子,熬制了许多的獾子油,留待以后备用。” 穿好鞋子,晋阳公主才长长的吁出口气,喝了口水,问道:“姐夫,长乐姐姐现在有了消息没有?” 长乐公主是她的嫡亲姐姐,姐妹连心,自然最是关心不过。 房俊蹙了蹙眉,语气淡然道:“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虽然还未有长乐公主的消息,但是关中附近已然尽数戒严,凶徒便是插翅也难飞。唯有长乐公主安全无恙,他们才会有一丝活命的机会,若是长乐公主遭遇不测……他们的下场便是千刀万剐,所以暂时来说,长乐公主一定是安全的。” 这也是房俊并不太着急的缘故。 凶徒留着长乐公主,总归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杀掉长乐公主,那么久只有死路一条,上天入地也逃不脱千刀万剐的命运!再者说,若是凶徒铁了心要长乐公主的命,在城南道观当中便可得手,何必大费周章的将其劫掳而去? 晋阳公主却并未宽心,伸手拉住房俊宽大的手掌,泪盈盈的哀求道:“姐夫,一定要救回长乐姐姐好不好?母后去世之后,兕子也就剩下长乐姐姐和小幺了,兕子不想失去长乐姐姐……” 在晋阳公主的心里,哪怕跟高阳公主再是亲近,那也隔了一层。 即便是一般的世家豪族之中尚且有嫡庶之分,何况是皇家? 嫡庶有别,这是纲礼伦常!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是王朝传承的核心,所以哪怕李二陛下英明神武功勋盖世,照样要受到无数的职责和非议,原因就是“玄武门之变”乃是“不义之举”,李二陛下不是嫡长子,他的皇位来路不正…… 后世的明成祖朱棣,遭遇与李二陛下大致相同。 看着晋阳公主哀求的目光,房俊当即点头:“殿下放心,只要一丝希望,微臣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将长乐公主救回来!” 在这个聪明毓秀玲珑剔透却偏偏不知道还有几天好活的晋阳公主面前,房俊完全没有任何免疫力。 就算晋阳公主现在要他上天去摘星星,房俊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能不能摘得下来,而是想法子做一个那么高的梯子…… 晋阳公主破涕为笑,重重的点头:“嗯!姐夫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姐夫最厉害了!” 一旁的衡山公主也符合:“就是就是,姐夫最最厉害了!那些凶徒见到姐夫出马,必然吓得腿软,跪地求饶!” 房俊心怀大畅,哈哈大笑。 没有什么能比两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毫无保留的崇拜更加令人开心了…… 敲门声响起。 房俊随意道:“进来吧。” 王玄策推门进来,先是瞅了一眼两位殿下,然后将手里的一封皱巴巴的书信交到房俊手上。 “府尹,刚刚在外面被人用弩箭射进来的……” “什么东西?” “是劫掳长乐公主的凶徒送来的信笺……凶徒之首,果然不出府尹的预料,正是长孙冲!”进来之前,王玄策自是看过这封信笺。 房俊接过来。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关心长乐公主的安危,亦在一旁伸长了脖子,凑过去跟房俊一起观看,却被房俊轻轻挡住。 尚且不知道信笺上的内容,万一有什么不宜被小孩子看到的东西,未免不妥。 第一千两百一十八章 神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之疯狂(下) 晋阳公主嘟起嘴儿,有些不悦,忿忿的瞪了房俊一眼。 衡山公主则打了房俊的肩膀一下,恼火道:“小气鬼!” 房俊不为所动,神情凝重的细看。 待到看完,房俊冷冷一笑,说道:“神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之疯狂……长孙冲当真是狂妄至极,他不要命了吗?” 王玄策默然不语。 晋阳公主惊问道:“姐夫,你说……劫掳长乐姐姐的凶徒,乃是长孙冲?” 她简直不敢置信! 很小的时候母后过世,长乐姐姐便会时不时的将自己接到长孙家去小住几天。期间每每见到姐姐和长孙冲之间恩爱和谐,还都会心生羡慕,想着若是等到自己将来也找到长孙冲这样一个长得帅气还从不跟长乐姐姐吵架的驸马该有多好,可以每天快快乐乐的玩耍! 长孙冲因为谋逆之举不得不流亡天涯,晋阳公主还曾暗暗垂泪,心里想着长孙冲是不是有些什么难言的苦衷…… 及至长乐姐姐被父皇做主与长孙冲和离,晋阳公主甚至暗暗埋怨父皇,为何要生生拆散这么一对儿恩爱的夫妻? 可是现在自己听到了什么? 劫掳长乐姐姐的居然是长孙冲…… 他是疯了不成? 难道忘记了长乐姐姐对他有多好? 若是换做房俊姐夫……晋阳公主相信,哪怕是让房俊去死,也不会伤害漱儿姐姐一根毫毛…… 小姑娘心中的那一份纯洁美好,被这个残酷的现实打击得支离破碎。 房俊叹了口气,摸摸两个小公主的头发,安慰道:“不必担忧,有姐夫在呢,必然将长乐殿下给你们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嗯嗯!” 两位小公主齐齐点头。 若是凶徒乃是穷凶极恶之辈,她们还会有些担忧。可若是长孙冲……却不说长孙冲会不会丧心病狂到伤害长乐姐姐,最起码长孙冲在房俊面前那就是弱的要死的存在,当初房俊可是拖着长孙冲的腿横穿半座長安城…… 安抚了两个公主两句,房俊跟王玄策走出值房。 一出房门,房俊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面沉似水。 大堂里,李君羡啧啧嘴,恼火道:“这长孙冲莫非是不要命了不成?劫掳长乐公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他难道不清楚?陛下已然对他网开一面,即便是犯下谋逆大罪亦未赶尽杀绝,此人不但不知报答陛下天恩,反而劫掳长乐公主……简直禽兽不如!” 独孤谋亦说道:“二郎万万不可听信长孙冲信中直言,单枪匹马的前去营救长乐公主!长孙冲说得好听,只要你前去便立即释放长乐公主,可是此人阴险毒辣,长孙澹的死搞不好都跟他有关系!这样的人怎能言而有信?” 房俊坐到椅子上,闭目沉思。 细细思之,他得出一个结论。 长孙冲怕是当真不要命了…… 长孙冲在信中明言,劫掳长乐公主乃是因为嫉妒长乐公主出面为房俊作证,市井之间的留言皆说长乐公主已然委身于房俊,那么便将长乐公主遭遇劫掳的责任归咎到房俊身上。 而后长孙冲要求房俊单枪匹马前去替换长乐公主…… 替换个屁啊! 现在的长孙冲定然已经抱定死志,只要房俊落入他的手里,必然会三人一起同归于尽,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李君羡和独孤谋说得倒是好听,可是自己不去行么? 长孙冲的这封信就算此刻自己毁掉,李君羡和独孤谋亦会禀告李二陛下。在李二陛下心目中,长乐公主遭遇劫掳,正是因为其出面为房俊作证,这才引得长孙冲嫉妒如狂,悍然出手将其劫掳。 若是明明有救出长乐公主的机会,房俊却怕死不敢去…… 那李二陛下定然会让房俊死的更惨! 房俊暗暗懊恼,他本是想通过打击长孙家来达到刺激长孙冲的目的,使其忍不住跳出来。现在目的果然达到了,长孙冲本就因为玷污了长孙家的名声而自责不已,此时更是因为他的缘故导致长孙无忌被房俊打脸,如何忍得住? 长孙冲的确被刺激了,也的确跳出来了,只不过着反应实在是出乎房俊的预料…… 分明是想要跟房俊玉石俱焚啊! 房俊哼了一声,淡然说道:“不去?怕是我前脚说了不去,后脚陛下就派人来砍我的脑袋……”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份儿上算是挑明了。 别特么假惺惺了行不行? 若是你们能够谨守这封信的秘密,咱将它神不知鬼不觉的销毁了,房俊还可能不去。可是你们两个能够保证不向陛下回报么?若是被陛下知道了房俊见死不救,哪里还有活路? 李君羡和独孤谋互视一眼,尴尬一笑。 有些难堪,但是也无需解释。 就算是易地处之,想必房俊也照样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可以尴尬,但是不用自责。 总不会让大家跟你一起蒙骗皇帝吗? 杜楚客叹气道:“所以说,长孙冲写了这封信,就不怕你不去。你若是不去,明早的朝堂之上,必然有的是官员弹劾你见死不救,弹劾你罔顾皇室公主之性命,更有甚者,此事乃是因你而起,若是长乐公主被给你出面作证,长孙冲也不会恼羞成怒铤而走险,你若是不去,职责上、道义上,将会遭受无尽的谴责。” 王玄策苦笑道:“可若是去了,那就是九死一生……这个长孙冲还当真是狠辣,一出手便不让人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房俊深吸口气,振衣而起,慨然道:“正如尔等所言,无论从职责上亦或道义上,这一趟,本官都非去不可!既然如此,又何须纠结?本官面对突厥狼骑的冲锋尚且不惧,面对数万叛民的重重围杀尚且不惧,何以惧怕一个区区的长孙冲?当初某能拖着他的腿横穿半个長安城,现在照样能拖着他的腿,将他拖回来绳之以法!” 既然躲避不开,那就从容面对! 那个本应因病死在长孙家的长乐公主,因为自己的出现而逃离了长孙家,那么必然是福大命大! 我房俊得以穿越重生,难道就是福薄之人? 就不信两个福泽深厚之人,还克不过一个丧家之犬一般亡命天涯的长孙冲! “立刻调集兵马,前往终南山下待命!”房俊发号施令。 既然长孙冲要自己单刀赴会,没理由见不到自己的面便跑掉吧?只要长孙冲露面,那么不论结果如何,也必须将其留在关中! 要么留住人,要么留住尸体! 李君羡起身道:“末将这就召集‘百骑司’中精通侦缉追踪的好手,并且禀告陛下。” 这样的行动自然要知会李二陛下知晓,此乃题中应有之义。 “速去速回,另外请求陛下派遣神机营助阵,终南山中山高林密,弓矢弩箭施放不便,还是神机营的火器威力更大。咱们争取今晚搞定长孙冲将长乐公主救回来,明早早朝之上,再给那些关陇集团演一出大戏!” “末将遵命!” 李君羡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房俊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大意,便吩咐王玄策道:“速去府中,命吾家中工匠将最近赶制的几样东西都带来。” 王玄策不知房俊所指的东西为何物,却也不问,赶紧前去。 房俊则带着独孤谋、杜楚客来到偏厅。 墙壁上是一幅诺大的关中地图…… 这张地图完全区别于时下类似于“看图说话”的一般比例严重失调的地图,比例尺相当精准,而且极其详尽,地图下方终南山北麓的地形纤毫毕现,一山一岭、一沟一谷,尽收眼底。 眼下尚不知长孙冲藏身何处,但是并不妨碍事先制定出策略,一旦长孙冲逃脱会逃往哪个方向,大军将要在何处设置关卡、沿着哪条道路追捕。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对于即将到来的正面交锋,房俊并不乐观。面对已然疯狂的长孙冲,多一丝的准备,就有可能多一丝胜算,甚至能多一丝活命的机会…… 第一千两百一十九章 恩断义绝 午夜的太极宫灯火辉煌。 李二陛下一身明黄色的团龙袍端坐在神龙殿的椅子上,面色阴翳,隐有雷霆震怒。 李君羡单膝跪在面前,将长孙冲的那封书笺呈递给李二陛下,一五一十的将详细情况说明。 及至他说完,李二陛下亦不发一言。 殿内儿臂粗的蜡烛燃得正旺,窗户缝隙隐有呼啸的风声,东侧的窗户被东市熊熊大火映得一片彤红。 半晌,李二陛下才开口说道:“速速前去协助房俊,给朕记住了,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将长乐公主完好无缺的带回来。若是长乐有什么意外……你也就别回来,自裁以谢君恩吧。” 嗓音晦涩,冷酷决绝。 李君羡心中一颤,连忙道:“末将遵旨。” 起身躬身后退两步,这才转身大步离去。 殿内的李二陛下抬眼看着东市那边映红天际的大火,沉声唤道:“王德何在?” 脚步声响,王德自一侧的偏殿内快步走出,到得近前躬身道:“老奴在……陛下可有何吩咐?” “即刻前往赵国公府,告诉长孙无忌,朕要立刻见到他!” “诺!” 王德匆忙离去。 大殿内一片寂然,唯有夜风掠过窗户缝隙发出呜呜宛如呜咽一般的鸣响。 李二陛下雕像一般端坐不动,烛光照耀下的神情却越来越是阴沉、越来越是狰狞,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漫天凝聚的乌云,乌云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浓厚! 蓦然,李二陛下奋力一挥手臂,面前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书册茶盏等物被他一扫而空,纷纷跌落在地上,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砚台和笔筒在地上滚动,茶盏则摔成碎片…… 李二陛下面目狰狞,额角青筋暴跳,咬牙切齿的低吼道:“禽兽不如!真真是禽兽不如!长孙冲,真誓要将你千刀万剐,让尔死无全尸!” 殿外的内侍宫女听到声响,急忙进来探视。见到满地狼藉,正欲上来收拾,却陡然听到陛下一声宛若春雷一般的暴喝:“统统滚出去!” “诺!” 内侍宫女们差点吓死,缩着脖子夹着双腿,鹌鹑一般倒退着退出大殿…… 李二陛下竭力遏制着愤怒,缓缓闭上眼睛,就这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坐在大殿内。 烛影飘摇,东窗如血…… 及至耳边传来内侍通禀的声音:“陛下,赵国公殿外求见。” 李二陛下依旧闭着眼睛:“宣。” “喏……” …… “微臣觐见陛下。” 长孙无忌的声音响起,李二陛下这才缓缓睁眼。 一双虎目之中精芒闪烁,面色阴沉如水,直直的盯着面前躬身揖首的长孙无忌。 大抵是因为来得匆忙,长孙无忌微微有些气喘额头隐见汗渍,甚至只是来得及将身上的素服换下,亦未梳洗,发髻散乱形容憔悴,花白的头发显得甚是凌乱,哪里有一丝一毫当朝国公、一等权臣的威仪? 若是放在以往,李二陛下必定心中感慨丛生,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等的悲怆痛心?念及往昔情分,便是长孙无忌犯下再大的过错也一笑置之。 可是现在,李二陛下心中却没有半分同情怜悯,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怒火! “辅机,朕待你如何?”李二陛下语气阴沉,冰冷如刀。 长孙无忌心中一颤,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只好说道:“戴天履地,厚重如山!” “朕待你长孙家如何?” “君恩似海,抃风儛润。” “砰!”李二陛下愤怒的拍着桌案,咆哮道:“你还知道?朕还以为这些年对你们长孙家的恩惠都被狗吃了!昔年尔与某并肩作战携手共创着大唐江山,文德皇后与某伉俪情深生死不渝,朕是个念旧的人,所以对长孙家颇多优容,放眼天下世家门阀,有哪一个比得上你长孙家?不知有多少弹劾你长孙无忌受宠过度的奏疏都被朕压下,未曾有一字一句入耳。可是现在,你是怎么对待朕啊?” 空旷的大殿上充斥着李二陛下愤怒的咆哮,回音嗡嗡作响。 长孙无忌心惊胆颤,簌簌发抖,身上汗出如浆! 在李李二陛下夺取皇位继承权的玄武门之变中,长孙无忌称得上是首功之人…… 在酝酿政变时,他态度坚决,竭诚劝谏;在准备政变时,他日夜奔波,内外联络;在政变之时,他不惧危难,亲至玄武门内。所以李二陛下始终不忘长孙无忌的佐命之功,时不时的对大臣们说:“我有天下,多是此人之力。” 而相应的,李二陛下对于长孙无忌的信任和器重亦是旁人所不能及的,即便是杜如晦与房玄龄、李孝恭等重臣,亦远远不如。 “誉满天下,谤亦随之”的道理古今皆然,长孙无忌如此遭受重用,自然便有诽谤诞生。就在他被唐太宗钦定为功臣第一、进封齐国公之后没多久,就有人秘密进谏太宗,认为长孙无忌权宠过盛,骄傲志满,不利于君臣团结和社稷稳固…… 可是李二陛下是怎么做的呢? 他不但没有怀疑长孙无忌,而且还将密表出示给长孙无忌,以表明君臣无猜。同时,李二陛下又召集群臣,给大家上政治课。他对群臣说:“我孩子年幼,长孙无忌于我有大功,他就像我的孩子,疏间亲、新间旧,这些离间的言论我是不会采信的……” 这等信重和宠爱,冠绝满朝! “噗通!” 长孙无忌双膝下跪,以头顿地,悲呼道:“微臣辜负陛下信重,内心亦是宛如刀割。但请陛下治臣之死罪,微臣甘之如饴,无有半句怨恕!” 唐朝不时兴跪拜叩头,这等礼节唯有祭天法祖的时候才会施行。此刻长孙无忌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愧疚,只能以这种无上之礼来表诉心迹…… “呵呵,死罪?”李二陛下咬着牙狞笑:“长乐乃是朕的嫡长女,朕视之如掌上明珠一般,不曾有半点委屈、不忍有半句叱责。朕将她交托与你长孙家,你们是怎么对待她的?阴谋篡逆、想要戕害她的父皇!而现在呢?那个畜生居然敢将长乐劫掳而去,他想要干什么?” 长孙无忌悲呼道:“微臣教子无方,死罪,死罪!” 李二陛下抬起头,再也不看涕泗横流的长孙无忌,将目光凝视着头顶宽大的房梁,一字一句说道:“现在房俊已然前去营救长乐,若是天可怜见庇佑朕那可怜的女儿,使得长乐毫发无伤,朕依然会予你长孙家一世富贵。可若是长乐有何不测,你们长孙家……除去你之外,就尽皆去给长乐陪葬吧!” 殿中的长孙无忌只觉得一阵森冷袭来,激灵灵的打个冷颤…… 他知道长孙冲这三番两次的叛逆之举早已激怒李二陛下,将往昔的情分渐渐消耗殆尽。 可是却也想不到李二陛下居然愤怒到这种程度,能够说出这样决绝狠厉的话语! 除我之外……尽皆给长乐公主陪葬? 若是长孙家只剩下我一人,那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长孙无忌心中悲苦。 他也不知长孙冲发的什么疯,怎地居然将长乐公主劫掳而去?一夜夫妻百日恩,就算现如今两人和离,可是也要念及往昔的情分吧? 现如今倒好,儿子惹祸老子背锅……是全家背锅! 他哪里还顾得上心疼儿子,为长孙冲的生死担忧? 赶紧表态道:“请陛下放心,微臣这就前去与房俊汇合,寻到长孙冲藏匿之处,微臣亲手带着他的头颅回来,向陛下请罪!”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长孙无忌擦了擦眼泪,爬起来施礼,而后躬身退出大殿。 第一千两百二十章 想杀就杀,墨迹啥? 走出太极宫,远处东市的大火依旧熊熊燃烧,长孙无忌却是浑身冰冷。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怨长孙冲吗? 当然怨。 可长孙无忌从来都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事已至此,往昔的情分已然涓滴不剩,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但是首要的事情,还是得赶紧找到长孙冲,劝阻他放了长乐公主!不然长孙家如何承受陛下滔天的怒火? “走,速去京兆府!”上了马车,长孙无忌便疾声吩咐。 仆役当即快马加鞭,一行车队呼啸着赶往京兆府衙门。 长孙无忌掀开车窗扭头看着身后火光冲天的东市方向,一对眉毛紧紧的蹙起。若说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场大火的蹊跷之处,那么现在愈发觉得这就是房俊监守自盗、自导自演的一出把戏…… 即便是城府之深、智谋之精如长孙无忌者,亦不得不承认房俊这一手玩的确实漂亮。 先是长乐公主的证供使得三法司不能贸然判决房俊,继而房俊利用这场大火来撬动本已松动的世家门阀之间的联盟,又有陛下的施压,而那些目光短浅如令狐德棻者迫切的需要房俊出去主持京兆府大局,再加上长乐公主被劫掳案件…… 这边构成了房俊被释放的事实。 可是看看现在依旧熊熊燃烧的东市大火,就知道房俊狠狠的将世家门阀们报复了一遍。 本来释放他是让他救火顺带着背黑锅的,可是房俊不愧是棒槌,既然黑锅早晚都得背,那就任由大火这么烧着,烧得世家门阀心急火燎。 救火? 想滴美…… 忘记了你们想要将我置于死地的时候了? 反正释放容易,再想将房俊捉回去,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放下车帘,长孙无忌叹了口气,莫名的便由房俊的身上联想到自己的长子长孙冲…… 想当初,长孙冲的表现得到满朝赞誉,李二陛下更是宠信喜爱,甚至将长乐公主下嫁。可是谁曾想到昔日那个翩然如玉、满腹才华的世家公子,会沦落到今时今日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的境地? 何止是丧家之犬,怕是很难见到明朝的太阳了吧…… 长孙无忌握着心口,一阵针扎也似的剧痛。 京兆府便在皇城之西,车队不一会儿赶到,长孙无忌未及下车,便被衙门里的衙役告知房俊已然率队出城去了…… 长孙无忌大感头痛,当即驱使车队折而向南,出城去寻房俊。长孙冲的藏匿之处他自然知晓,故此也不必探听房俊动向,只需得到长孙冲藏匿之处附近,便必然能碰到房俊。若是碰不上房俊更妙,可以赶紧劝阻长孙冲放了长乐公主,而后远走高飞。 若是房俊与长孙冲碰面,便代表着“百骑司”、神机营等等部队已然团团将其围困,即便是肋生双翅,也无法逃出生天了…… ***** 严冬已尽,暖春未至,终南山中风冷天寒,沟壑之中背阴处的积雪尚未融化。 山路陡峭崎岖,马不能行,房俊披了一件斗篷大步前行,前方自有探马斥候查探路径,身后的大部队在山谷沟壑的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迎着北风疾步前进。 北风在两侧的树林中吹过,发出呜呜的鸣响,时不时传出一声声虎啸猿啼,惊得林梢栖息的飞鸟扑簌簌振翅飞起。 房俊抬头瞅了瞅头顶黑乎乎的山岭,便见到前方一个斥候在雪地里健步如飞的奔来,到得近前单膝跪地施礼,禀告道:“启禀将军、房府尹,前方发现敌踪!” 此乃“百骑司”的斥候…… 房俊赶紧下令道:“给本官盯住了,但是切勿轻举妄动!” “喏!” 又向前行了盏茶时分,拐过山谷之中一道羊肠一般的谷道,便见到前面山坡处若隐若现的火光。 李君羡、独孤谋当即拿出地图翻看,待到看清附近地势,陡然色变道:“这山坡的背后……乃是一处断崖!” 原本按照计划,见到了长孙冲找准了位置,看清楚四面地形,然后一声声号令传出去,大军四散而开,奔赴各自的目标地点,实施包围堵截,务必不让凶徒逃脱。 可是现在没辙了,一百条路都可以封锁截断,可是悬崖怎么封锁? 一旦长孙冲事先预留下可供攀爬的绳索,完全可以从容逃脱,只要到了悬崖之下,这诺大的终南山沟壑幽深山岭无数,简直就如同一泡尿尿进了大海,根本就找无可找…… 房俊也郁闷了,本来以为长孙冲敢于跟自己叫板让自己亲来,那就明显没要活着离开……可是现在才知道这小子也是鬼的很,难道是想将自己宰了之后还能从容离开? 可是无论心中有多少想法,依旧要继续前进。 后退是万万不行的,且不说李二陛下绕不的他,便是自己良心的那一关也过不去。 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林间残留着白雪,但今夜无风无月,能见度极低,除去依稀自松树枝桠见流泻出来的火光,什么也看不清。 大军缓缓向山顶围拢。 待到半山腰处,松林中陡然响起一声呼喝:“再敢上前一步,某就斩下长乐公主的人头!” “呼啦!” 所有人都顿住脚步,兵卒们纷纷擎刀在手、弩箭上弦,却是谁也不敢贸然上前一步。 房俊站定身形,吐气扬声道:“长孙冲,是个爷们儿的就站出来,男人之间的恩怨就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何必牵连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且不要让关中男儿耻笑!” 松林中响起长孙冲的声音:“休要说这些废话,房俊,若是当真有胆量那就一个人上来,此事因你而起,自然要你我之间了解。若是旁人敢上前一步,那就做好跟长乐公主玉石俱焚的准备吧。” 李君羡皱眉,凑在房俊身边低声道:“山高林密,光线不好,连长孙冲的藏身之处都看不清,弓弩手也是无能为力。” 房俊白他一眼,不客气道:“你这不是废话?就算能一箭射死长孙冲,你能保证他手底下的死士不会第一时间杀了长乐公主?” 李君羡不说话。 房俊吸了口气,向着山顶喊道:“恁地聒噪!长孙冲你当我是傻的不成?等我上去被你一刀杀了,而后再杀掉长乐公主来一个同归于尽若,我岂不是亏大了?既然反正都是你跟长乐公主都活不了,我又何苦自己搭一条命进去?休要打那些没用的主意,想杀长乐公主你就杀,墨迹个啥?速速杀掉长乐公主,而后引颈就戮,我也好赶回去睡个回笼觉。” 身边的李君羡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特么的,你就是这样谈判的? 果然是棒槌啊…… 独孤谋眼皮一跳,一脸无语。 茅舍之中的长乐公主闻听山下来了救兵,又是房俊亲自带队,心中稍安。毕竟房俊虽然现在担任的是京兆尹文职,但是冲锋陷阵亦是一员猛将,对付长孙冲手底下这些死士想必是极有把握的。 可是谁曾想到,房俊居然一上来就说了这么一句…… 公主殿下气得咬住一口白牙,心中将房俊大骂了一遍! 你就是这样来救人的? 虽然长乐公主也知道长孙冲现在已经疯狂,连他自己都没打算活着离开,房俊即便是一个人上来那也是凶多吉少。但是……这样的回答,也实在太令人寒心了吧! 这个王八蛋! …… 躲在一株大松树之后的长孙冲也有些懵…… 这人怎地不按套路出牌? 无论如何,既有长乐公主为房俊作证在先,又有李二陛下的压力在后,你房俊从哪个方面不都应该视死如归的将拯救长乐公主放在头等大事么? 就算是死,你也得乖乖的前来送命吧? 特么的,真是棒槌啊! 长孙冲忍着怒气,向身后一招手,当即便有两名死士进去茅舍之中,将长乐公主双手绑住,然后押着她的双臂径自来到松林的边缘…… 这一回山下看得清清楚楚。 独孤谋惊呼道:“是长乐公主!” 李君羡瞪着房俊,紧张道:“二郎,切莫再激怒长孙冲了!那厮现在已然陷入癫狂,谁也不知道盛怒之下会做出何等事来!吾等就算死在这里,也务必要将长乐公主解救回去,天恩浩荡,已死相报而已!且且不可任性行事……” 房俊无奈道:“行啦行啦,听你的,某这就上去送死行不行?” 李君羡默然。 第一千两百二十一章 单刀赴会 李君羡又何尝不知道房俊单人匹马的上去,说不好一个照面就得被长孙冲一箭射死? 可是身为臣子,便当尽忠职守!但凡有一丝希望解救长乐公主,即便是刀山火海也得如履平地,哪怕是刀斧加身亦要从容面对! 房俊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看着李君羡、独孤谋,以及京兆府众人,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某此次一去不归,明年今日,诸位可得备上好酒到某的坟头,请某好好的喝一杯。” 众人无语。 想要宽慰两句,可是又哪里有宽慰的词语? 去了便是九死一生,不去却又不行…… “二郎,珍重!” 这一次,包括李君羡、独孤谋以及京兆府一众下属没有称呼房俊的官职,而是亲切的称呼了一声“二郎”。 “算是诀别么?”房俊哂笑一声,吸了口气,大喝道:“长孙冲,你家二爷爷来会会你!” 挺直胸膛,大步向山顶走去。 长孙冲选得这一处藏身之地很是巧妙,山坡陡峭,时不时的有嶙峋怪石横出,厚厚的松针腐叶之下多有碎石深坑,一脚踩下去便有崴脚的危险。 这样的山坡易守难攻,即便是守不住亦能从容撤退,敌人想要从山脚下发起进攻难度相当大,总会留下充裕的时间布置撤退。 如此看来,长孙冲也不尽然是个草包,起码《尉缭子》想必是读过的…… 山风凛凛,吹得房俊身上的斗篷猎猎作响。 房俊本想昂首挺胸的上山,不论长孙冲有何打算,最起码也要以一种慷慨激昂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以往老子能拎着你狠揍,到了今日就算是赴死,老子照样挺着胸抬着头,无所畏惧! 可是上山本来就难以挺胸,再加上脚下的山坡崎岖,一不留神就踩到腐叶下的碎石上,好几次都差点崴了脚。顿时也顾不得什么风度气质了,猫着腰瞅着脚下的路寻找着落脚的地方,有的地方甚至要手足并用才能通过,吭哧吭哧的爬山…… 越向上,松林越密。 待到房俊爬到山坡上松林边缘,便见到一身宫装的长乐公主反剪双手被两个黑衣死士押着,两个死士各有半边身子藏在长乐公主身后,谨防山下射来的冷箭,一柄雪亮的横刀搁在长乐公主修长白皙的玉颈上,只需稍稍用力拖动一下,锋利的刀刃便会切入长乐公主细致洁白的脖颈,隔断动脉…… “喂喂,刀子拿远一点,好歹也曾是尔等的少夫人,刀剑无眼万一伤了你们就不内疚?”房俊喘了口气,指着两名黑衣死士喊道。 两名死士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手中这位殿下还真就是自家少夫人。虽然依然跟少主和离,但是此番少主潜回長安将长乐公主劫掳过来,不就是打着要与其远走高飞的心思么? 这万一手一抖,将长乐公主细嫩的脖子隔断了…… 想到这里,握刀的那个死士手中微微一松,雪亮的钢刀便稍稍离开一些距离。 “搜搜他的身,将他给我带过来!” 长孙冲的声音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松树后响起。 大抵是害怕房俊藏了什么诸如强弩火器之类的武器,所以长孙冲甚是谨慎,知道此刻亦不露面,唯恐被房俊突施杀手,报仇不成反对暗算…… 房俊心中透亮,还以为长孙冲是发了疯打算与自己玉石俱焚,此刻长孙冲表现得这般谨慎,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小子怕死! 只要怕死就好办,怕死就有畏惧,有畏惧就有破绽。 就怕脑子一根筋,见到房俊就想着一刀宰了大家全都活不成…… 又有两个黑衣死士自林中钻出,想着房俊扑过来。 “给我站住!”房俊立在原地,戟指大喝一声。 两个死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停住脚步,面面相觑。 房俊冲着长孙冲藏身的那株大树喊道:“长孙冲,别说兄弟不给你活命的机会,我此次前来只有一个目的,将长乐公主全须全尾的带回去交给陛下。至于你是死是活,与我全无干系,我房俊也用不着你的项上人头来邀功请赏!所以你若是识相,立刻将长乐公主交给我,而后你自可离去,我保证山下所有的兵马即刻撤回長安!自此天高任你飞,海阔任你跃,天涯海角尽可去得!” 长孙冲怒道:“放屁!吓唬谁呢?就算你有千军万马,这终南山沟壑纵横山脊连绵,想要捉到我亦是大海捞针,只要长乐公主在我的手中,你能奈我何?” 房俊嘿嘿一笑:“长孙冲,你是不是以为背靠悬崖大军便无法包围只能任你离去?你可曾记得,我在骊山山顶制作的那一个热气球?” 提起骊山山顶,长孙冲目眦欲裂! 正是那一次房俊实验热气球,自己联合侯君集等人密谋作乱,却不妨失败侯君集被杀,自己侥幸逃脱却惶惶然犹如丧家之犬,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而后自己撺掇山越人将房俊团团围困在牛渚矶,却依旧被他成功逃脱! 那可是几万人! 就算是几万只狗也能将房俊咬死吧? 可是房俊一夜之间弄出几十上百的具装铁骑,硬生生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不过恼怒之余,长孙冲亦是陡然一惊。 那如何不记得那可以高高飞上天去的热气球? 若是千军万马在地上搜索,天上有热气球高高的飞着监视着地面…… 就算是终南山山高林密,自己这些人也无法轻易脱身吧?只需熬的十天半月,哪怕捉不到自己,自己也被逼着成了在山里逃窜的野人…… 长孙冲心里正自惊惧,身旁的两个高句丽武士见到他一听到“热气球”便一脸惊慌,赶紧问道:“长孙公子,热气球……乃是何物?” 长孙冲无奈道:“乃是一种可以随意如飞鸟一般飞在天上的东西,还可以搭载数人,居高临下的观察地表情形……” “嘶……” 两个高句丽武士倒吸一口凉气,大唐果然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居然还能造得出这等神奇之物?而且听到长孙冲解释,两人也不蠢,顿时便明白了长孙冲的担忧…… 这特么天下飞着地上追着,自己这些人岂不是要成为活靶子?除非能变成老鼠打个洞钻进去,永远不出来…… “长孙公子,依我看,不如就依了这个房俊所言吧……” “就是就是,让他率领大军远远的退走,然后我们赶紧逃命吧。” 原本以为有着身后这道悬崖可以从容逃脱,可是现在情况有变,他们两个岂会甘心埋骨他乡、魂断异域? “不行!” 长孙冲咬着牙,目中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此人乃是我生死大敌,我与他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今日非得要将其性命留在此处不可!” 高句丽武士急道:“可是杀了他,吾等如何脱身?” 长孙冲怒道:“没用的东西!尔等难道忘记来时大莫离支是如何交代尔等的吗?到了大唐,所有的一切都要听从某的指挥,不许抗拒!” 两个高句丽武士也怒道:“那也不代表吾等可以任你指派,最终将性命毫无价值的留在大唐的土地上!吾等乃是大莫离支的家臣,就算是死,也得是为大莫离支而死,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谋逆不成亡命天涯的丧家之犬!” 长孙冲差点气疯! 书籍典册上不是说高句丽武士各个悍勇、漠视生死的么? 怎地自己遇到的就是这般贪生怕死之辈,难不成自己遇到的是假的高句丽武士? 可是此刻不是争论的时候,哪怕将这两个胆小鬼处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强自忍着怒气,长孙冲低喝道:“给我住嘴!待我看看这房俊是否当真能够退兵,而后再作计较,如何?” 这一次两个高句丽武士倒是从善如流,连连点头道:“正该如此,若是被这人哄骗了岂不麻烦?这边咱们将长乐公主放了,那边他却尽起大军追捕,天上还有会飞的球,那可就完蛋了!” 房俊这边正自狐疑,怎地半天不见长孙冲说话? 他却哪里知道,这边差一点就发生了内讧…… 第一千两百二十二章 这是要内讧的节奏 久久不见长孙冲说话,房俊心中狐疑,暗暗提高警惕。 这小子该不会是酝酿什么阴谋诡计吧? 向长乐公主那边睨了一眼,距离大概有十几米,哪怕自己刘翔化身博尔特附体,也不可能在两个死士反应过来之前将长乐公主从他们手中抢过来…… 后臀伤处一阵阵针刺一般的疼痛,想来是结痂的伤处被剧烈运动撕裂。 再疼也只能忍着,还是得稳住气…… 而另外两个黑衣死士站在原地有些懵,少主怎地还不说话了?到底要不要搜房俊的身? 这时长孙冲的声音方才响起:“将他们一起带回来!” 两个黑衣死士当即上前,一人去搜房俊的身,另一人冷不丁狠狠一拳打在房俊肚子上。 “嗷!” 房俊闷哼一声,身子虾米一般弯了起来。 此人力气甚大,这一拳打得房俊整个胃部都痉挛起来,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 仔仔细细将房俊身上搜一遍,没有发现匕首火器等危险物品,这才掏出绳索将房俊双手反剪到背后,结结实实的绑了,推搡着向松林中的茅舍走去。 山下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待到见房俊被绑了,尽皆默然不语。 怕是凶多吉少…… 心中也都对房俊愈发敬佩。 按说以房俊的身份地位,就算长乐公主遭遇不测,大抵也不过是被一撸到底充军发配,毕竟不是房俊的直接责任,陛下总是要顾忌房玄龄的感受,不至于当真将房俊处死。 可现在房俊明知落到长孙冲手中九死一生,却依旧义无反顾的单刀赴会,这就实在是难能可贵。 不过似李君羡、独孤谋这等层次的官员亦都多多少少听闻过房俊与长乐公主的绯闻,当初那一篇《爱莲说》可是至今依旧在天下各处传唱不休,受到名仕大儒的喜爱追捧……那么房俊这般不惧生死的前去营救长乐公主,到底是因为以死偿报君恩,还是为了私情生死不渝? 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但是无论怎样,能够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确是需要钢铁一般的胆魄! …… 房俊被推搡着与长乐公主擦肩而过。 他忍着胃部剧烈的痉挛痛楚,抬起头看了一眼长乐公主,露出一口白牙展现出一个充满阳光的微笑,想要给长乐公主一点心理上的慰籍,不要太过害怕悲观。 毕竟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皇室公主陡然落到这般境地,惊慌失措是在所难免的。而长孙冲就算再是喜爱长乐公主,房俊也不认为长孙冲能够将长乐公主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一旦长乐公主反应过激,很可能导致长孙冲痛下杀手。 这么一个丽质天生国色天香的美女若是就这般香消玉殒,想想都遗憾得很…… 可是房俊好心好意的给出去一个笑容,却被长乐公主狠狠的瞪了一眼,然后眼皮一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房俊差点气炸! 有没有搞错?哥们连命都不要了来救你,就换来你一个白眼? 这女人有病啊! 房俊忿忿不平,可长乐公主心中也极为恼火! 陡然见到房俊单枪匹马的上山来,若说长乐公主不感动自然不可能。虽然正是因为自己替房俊作证这才导致长孙冲嫉恨如狂悍然将自己劫掳,但是长乐公主施恩不望报,并非是因为遭受诬陷的是房俊才这么做,而是心中的正义感促使她不能隐瞒下去。 房俊呆在山下指挥大军猛攻或者包围,这是他做好的选择。 可他偏偏就当真一个人上山来…… 以长孙冲心中对房俊的仇恨,有了杀死房俊的机会怎能放过? 可是房俊刚刚的一番话却让长乐公主气得不轻…… 什么叫“想杀就杀别墨迹”? 你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害我的? 给个白眼都算是轻的,若不是境况不对,长乐公主都恨不得咬死房俊…… 这个棒槌! 两人一先一后被押解到茅舍之前。 一直躲在大树后的长孙冲见到房俊被押过来,那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原本长孙冲对房俊就仇深似海,现在更“坐实”了长乐公主与房俊有染,愈发不共戴天! 此刻见到房俊,当即便将腰间佩戴的横刀给抽了出来,一个箭步上前就要给房俊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房俊吓了一跳,这小子怎地多日不见,变得这般生猛? 赶紧大叫道:“住手!你杀了我,山下大军即刻便会攻山!” 长孙冲闷不吭声,一门心思就想宰了房俊再说! 可是别人不干…… 两个高句丽武士赶紧一左一右拉住长孙冲,苦劝道:“长孙公子,先不急……” “就是就是,还是先稳住山下的大军,从长计议。” 长孙冲被两人拽着,挣脱不得,怒道:“你俩个蠢货,听他胡说八道?此间有长乐公主在此,那个敢杀上来?” 房俊赶紧说道:“来的时候我有交待,若是我每半炷香时间不曾出现在他们面前,就代表长乐公主与我皆已毙命,要他们再无需顾忌,只要一股脑的攻上山来给殿下与我报仇……” 长孙冲咬着牙骂道:“放屁!尔等莫要听他胡说,待某先宰了他,照样可以挟持长乐公主远走高飞!” 他不信房俊的话,两个高句丽武士却信了…… “长孙公子,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反正此贼已然落入吾等手中,要杀要剐,还不是悉听尊便?只是不急于一时而已。” “就是就是,吾等还是先弄明白那热气球到底能不能再天下追踪吾等,再杀不迟。” 长孙冲勃然大怒:“到底是我说了算,还是你等说了算?” 一个高句丽武士皮笑肉不笑道:“自然是您说了算……只不过咱们离开高句丽的时候,大莫离支可是有交待给吾等万分重要的任务。现在任务尚未完成,吾等可不能白白的死在这里!” 另一人符合道:“就是就是,况且此地三十余勇士,你们长孙家的死士可是只有七八个……就算吾等皆是草包,可若是长孙公子将吾等尽数斩杀之后,是否还有余力脱出重围、逃出生天?” 他话音一落,本是站在一处的黑衣死士顿时分成两伙,彼此提防,泾渭分明。 长孙冲气得差点把一嘴牙都咬碎! 真想手起刀落将这两个高句丽棒子的狗头剁下来! 前隋三征高句丽,尽起百万大军,兵分两路水路并举浩浩荡荡杀入高句丽领土,最终却大败亏输狼狈而回,自此中原皆传说高句丽勇士悍不畏死,除非将其屠尽,否则莫能征服! 可是怎地轮到自己这边,却是两个贪生怕死之辈? 你们高句丽人的勇气呢? 那渊盖苏文亦是高句丽之枭雄,杀伐决断心狠手辣,怎地这样一个枭雄居然会調教出这等无能油滑之家将? 真特么见鬼了…… 可是正如这两个混账所言,此刻若是自己执意杀掉房俊,那必然导致这个本就貌合神离的团队顷刻间分崩离析。单单依靠自己的力量,想要杀出重围难如登天。 况且从这两个高句丽人的懦弱胆小看来,一旦时机不对,甚至都会在自己的背后举起屠刀,将自己的人头作为换取他们活命的机会…… 长孙冲压着火气,恨恨的瞪了房俊一眼,说道:“先将他押进茅舍之中,务必不能使之逃脱。” “不行!”高句丽武士阻拦。 长孙冲怒道:“又怎地?” “长孙公子,由此贼上山开始,好像半炷香时间已经到了……” “就是就是,赶紧押着他到树林边向山下喊个话,万一山下那群傻蛋以为公主殿下和他都死掉了,不管不顾的攻上山……岂不是完蛋大吉?” 长孙冲鼻子都快气歪了:“行行行,速去速回!” 两个高句丽武士押着房俊到树林边转了一圈…… 第一千两百二十三章 策反 “山下的人听着,这边情况良好,某与殿下尽皆安全,尔等稍安勿躁,要严密监视!若是每隔半炷香没有见到某,那便是说明某已然与殿下一同遇害,尔等再也无需顾忌,只需立刻冲锋将贼人尽数斩杀,为某与殿下报仇便是!” 房俊被反剪着双手,站在树林边冲着山底下的大军扯着脖子大声喊话。 他本来疏忽了这一点,刚才灵机一动才想起来这些电视里经常会出现的桥段,有了这一层牵制,想必长孙冲再想宰掉自己就得好生考虑了吧? 刚刚还有些懊悔没有事先想到这个主意,结果这两个“欧巴”居然如此善解人意,亲自押着自己到了这里,光明正大的喊给山下的大军听…… 两个高句丽武士虽然脑子不是那么灵光,却也不傻。听到房俊的大喊,这才陡然醒悟这番押着房俊露面,岂不是帮了他的忙? 其中一人恼羞成怒,猛地一拳狠狠擂在房俊后背,喝骂道:“汉人奸诈!信不信一刀就宰了你?”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就是,将吾等当傻子耍不成?简直欺人太甚,不给你点厉害你以为我们好欺负?”说着,手里挥舞着刀鞘一挥,正中房俊额头。 房俊本就被一拳擂在后背差点背过气去,脚步踉跄,这一下刀鞘躲闪不及,顿时额头鲜血迸流,眼前金星乱跳,一头栽倒在脚下厚厚的腐叶之上。 两个高句丽武士被房俊给爽了,很是有些恼羞成怒,当即围着房俊一阵拳打脚踢,嘴里“给似给”“卡修狗”“王八蛋”“兔崽子”中外结合乱七八糟的咒骂着…… 房俊拧着脖子躲过踢向自己脑袋的一角,吐了一口血沫子,喘着气笑道:“杀了我?呵呵,你们两个蠢货信不信若是当真杀了我,就算你们有命逃回高句丽,你们哪位大莫离支也会活活的扒了你们的皮?” “哎呀,真当我俩是傻的吗?在咱们大莫离支的案头,就有你房俊的画像,大莫离支天天恨不得吃你的肉,还敢跟吾等说出这种谎话?” 一人冷笑。 另一人点头道:“就是就是!南部傉萨、王室宗族高惠真被你所杀,大莫离支的心腹爱将黑齿常之给你所俘,大莫离支恨不得掏了你的心肝!” 前一人回头怒叱:“能不能别说‘就是就是’?” “啊?就是就是……唉,最先学会的汉话就是这句,这不习惯了嘛……” 原来是渊盖苏文的手下…… 房俊喘着粗气,面露不屑:“一听这话,便知尔等即便是渊盖苏文身边人,也不过是最低等的奴仆杂役之流,卑贱得很。” “放屁!吾等乃是大莫离支最信任之心腹,否则何以派遣吾等前来大唐协助长孙冲?” “就是……那个啥,吾等是大莫离支心腹!” 房俊嘲讽道:“得了吧,骗鬼呢?你等只知道渊盖苏文将我的画像放在案头,却并不知道这其实乃是疑兵之计,正好借此传出去我与渊盖苏文不和,是以就算是我私底下跟渊盖苏文有说明交易,也没人会信……” “你与大莫离支有交易?什么交易?” 房俊吐了口带血水的吐沫,随意说道:“你们以为渊盖苏文何以能够收买拉拢高句丽朝中各部大臣,坐视他杀掉荣留王,并且立荣留王的侄子高藏为王并摄政,兵权国政皆由渊盖苏文独揽?” 两名武士一惊,对视一眼,心中惊疑不定。 “跟你们说吧,渊盖苏文所有的丝绸、纸张、玻璃生意,全都是某通过海路给他运过去的。某之前曾担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所有大唐水师皆在某麾下,这一点尔等不会不知吧?” 房俊顺嘴胡扯…… 倒是往高句丽贩卖了不少奢侈品,可是每一样的价钱都要高于市场价的一倍!渊盖苏文为了保持自己强大的经济实力,不得不从“东大唐商号”高价进货,而后垄断整个高句丽再以更高的交钱卖出去! 亏得渊盖苏文没在这里,若是亲耳听到房俊这么说,非得气死不可! “东大唐商号”从他哪里所攫取的暴利,早已令渊盖苏文忍无可忍了好不好? 可是这两个武士哪里会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情? 渊盖苏文的确是通过丝绸、竹纸、玻璃的买卖迅速攫取大量金钱,以之收买拉拢高句丽朝中重臣,这才发动政变将荣留王干掉,坐上“大莫离支”这个职位,当上了摄政王…… 难道眼前这个年青的大唐高官居然是大莫离支的贸易伙伴? 这若是此人死在自己手中,回到高句丽面见大莫离支之后…… 扒皮? 扒皮都是轻的! 以大莫离支的残忍冷酷,恐怕扒皮之后还得拆骨…… 房俊将两人神情尽收眼底,心底狂喜! 娘咧! 都说棒子一根筋,诚不我欺哉!这两个蠢货有些动摇了呀…… 打铁要趁热,他又说道:“想必不用我说,尔等亦应当知道在渊盖苏文眼中,某与长孙冲哪一个更重要了吧?定然是长孙冲在高句丽的时候没提过某的名字,否则渊盖苏文必然就地将他剁碎了喂狗,又岂会派你俩万里迢迢的来到大唐?” 一个武士脱口说道:“那是自然,长孙冲不过是答应要联络大唐军中将领,在唐军东征的时候泄露行军路线给大莫离支……哪里比得上你重要的?” 房俊想心里大骂,长孙冲这个窝囊废居然是要当汉奸? 真真是该死! 他甚至在想,历史上隋唐两朝都在国力鼎盛的时候东征高句丽,却又是不约而同的铩羽而归,前者导致帝国崩溃,后者则令李二陛下郁郁而终…… 难不成这当中便真的有世家门阀与高句丽暗通款曲,达到削弱帝国中枢的实力,使得皇帝不得不倚重于世家门阀来安抚天下? 若是从这个动机来分析,那还当真说得通! 否则何以解释隋唐两朝数次东征高句丽这个弹丸之地而不可得的情况?要知道无论是隋炀帝亦或是唐太宗,那都算得上是文韬武略的主儿,论能力绝对在历史上的皇帝当中排在前十,怎么可能就拿一个区区的高句丽没办法? 房俊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于掩埋在历史迷雾当中的真相…… 两个高句丽武士满脑子浆糊。 他们觉得房俊的话语可信度并不高,但是却不敢忽视那少许的可能性。渊盖苏文现在虽然执掌高句丽军政大权,但是明里暗里的对手依然不少,形势岌岌可危。 若是这个房俊当真暗中与渊盖苏文有着大宗交易,自己两人反而再次将其杀掉,那么渊盖苏文赖以维系的经济支柱就会瞬间崩溃…… 没有了海量的钱财,谁还会听他的话?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们觉得也不能去冒这个险…… 就算是自己的命丢了,也不能坏了大莫离支的大事! 反正要杀房俊的乃是长孙冲,那个被戴了绿帽子嫉恨成狂的小白脸报仇与否,与他俩有什么相干? 想来想去,好像房俊死不死的,还当真就不重要…… 就算是被这个黑脸的小子给骗了又有什么大不了?顶多被人骂一声蠢货,被人耻笑几天,若是坏了大莫离支的大事……百死莫赎也!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打定主意,一人抽出刀子上前将房俊绑手的绳索隔断,冷着脸道:“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速速离开此地,下山去吧!” 房俊看了看恢复自由的双手,有些懵。 ……这就行了? 第一千两百二十四章 蹊跷的大火 房俊有些理解不能。 究竟是我具有希特勒一般蛊惑人心的潜力从未被发掘,还是这两个棒子的智商早已堕落在海平面之下? 居然胡说一通,就把我给放了…… 房俊站起身,揉了揉被绳子捆得不通血脉的手腕,想了想,说道:“某不能走!” 两个高句丽武士瞪眼,怒道:“不走?那长孙冲早已恨你入骨,设下这个局就是要让你明知道送死也得来,你以为他能放过你?” “就是就是,吾等宁愿被你骗了,也不能冒着破坏大莫离支大事的风险宰了你,你怎的还不知好歹,反而不走了?” 房俊一摊手,无奈道:“某有什么办法?皇帝陛下已经下令,若是不能将长乐公主殿下完好无缺的带回去,皇帝就要杀某全家,将某凌迟处死……所以,二位不如助某一臂之力,将长乐公主殿下也一起救出来?” 两个高句丽武士面面相觑。 特么的,都说汉人奸诈,今日不仅见识到了,更见识到了汉人另一项能力…… 这脸皮到底是什么长的,怎地这般厚? 若是放掉房俊倒也罢了,毕竟长孙冲也不能拿他俩奈何,可是反水协助房俊救出长乐公主……这可就为难了。 ***** 整座長安城彻夜无眠。 东市的大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天空,烧得人心惶惶、一片喧嚣。但凡在东市之内有产业的,无论有没有被这场忽如起来的大火波及,全都在家对房俊破口大骂! 世家门阀们之所以在三司推事之时对皇帝妥协,一则的确证据不足无法将房俊定罪,二则亦是希望房俊赶紧回到京兆府主持大局组织救火,毕竟现在的京兆府除了房俊没人玩得转,最重要的还是即便放出了房俊,他身为京兆尹已然要为这场大火负责。 可谁能想到房俊居然如此光棍? 他将整个东市封锁起来,只是确保大火不会伤及人命,对于那些被火焰席卷付之一炬的货值店铺不屑一顾,绝口不提救火之事。多家被大火波及的世家前去京兆府讨要说法敦促其赶紧救火,却皆被告知目前京兆府的衙役兵丁尽在追捕劫掳长乐公主的凶徒,想要救火实在是人手不足,有心无力。 好吧,这个理由很强大…… 世家门阀哪怕满心愤懑,亦是无可奈何。 货值再多、损失再大,难道还能比得上长乐公主殿下的性命安危?就算心里那么想,可也绝对不敢说出来。不管私底下关陇集团也好江南士族也罢甚或是山东世家跟皇帝斗得如何热火朝天,最起码还是要在明面上保持对皇帝的足够尊敬。 你们京兆府没人手,咱们可以理解,毕竟公主殿下的安危是头等大事。那么咱们自己组织人手救火总行了吧? 可是等到各家组织起来的救火队赶到东市,却发现东市的几条出入口尽皆被封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世家门阀怒了! 大火滔天你们京兆府视若无睹也就罢了,我们自己救火也不行? 京兆府给出的答复更绝——与货值想必,人命更重要。为了各家各户的人身安全着想,京兆府绝对不允许未经专业救火训练的业余人员进入火场…… 这一次各家各户的仆役下人们偷着乐了。 这年头救火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没有消防车没有高压水枪,更没有防火设备,只能是靠着人力拎着水桶一趟一趟往火场里头浇水,危险太大。 相似这般规模的大火,想要扑灭没有十几二十条人命怕是无法扑灭…… 家主们高高在上,动动嘴皮子这些仆役下人就得赴汤蹈火,现在前头有京兆府拦着,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世家门阀的大老爷们彻底无奈。 只能眼泪巴巴的瞅着冲天而起的火焰一阵猛似一阵,自家的货值被熊熊大火席卷,付之一炬,化作飞灰…… 心中对于房俊的愤恨简直倾尽三江之水亦难以扑灭! 京兆府的确除了房俊没人玩得转,房俊一回来便一手遮天,他说不许救火,那就谁也不许救…… 仇富的心理任何时代都会存在,只要还有阶级的区分、还有贫富的差别,那就永远不会消失。 与世家门阀顿足长叹心如滴血相比,寻常百姓则是乐见其成…… 在漆黑的夜晚,夜风吹拂着火焰。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在一间间店铺之间,无数货值被火焰席卷! 百姓们压抑着心底的兴奋,内心深处大叫着:烧吧!将这些为富不仁的家族统统烧光,将这些压榨穷苦百姓得来的货值统统烧光! 烧吧,让大火来得再猛烈一些吧! 熊熊大火似乎听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呼唤和胜利的信心,它们欢快的跳跃着飞舞着,它们在大笑,它们深信黑暗遮不住火焰,是的,遮不住的! 火焰像是疯狂一般跳跃,将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席卷,燃烧在自己的深渊里! 令狐家,令狐德棻凭窗而立,负手看着远处映红了天际的大火,一张老脸上满是肉痛之色、愤怒之情! 房俊可恶! 此次东市大火,损失最惨重的怕就是他们令狐家,不仅数间店铺货邸被烧得干净,便是货邸被别的商家存放的货值亦是付之一炬。自身的损失倒还能够承受,但是即将赔付给别家的损失简直让令狐德棻觉得是在割自己心头的肉! 那可不仅仅是被烧掉的货值的价值,还有连带的赔付给别家商户因为毁约等等多连带的损失,那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令狐家十数代累积,方才有今时今日之殷实家底、显赫地位,难道就要被这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等到将来自己百年之后,尚有何脸面去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 后世子孙又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一手断送了家族底蕴的祖宗? 怕不是逢年过节的,连二斤猪头肉都没人给自己摆上…… 身后脚步声响。 令狐锁的声音响起:“东市货邸那边的杂役趁乱逃回来了。” 令狐德棻神情一凝,赶紧问道:“情形如何?” 自从大火燃起,东市那边便被京兆府封锁,外人不许进去,里边的人想要逃出来也尽皆被控制起来,至今城内只能看到东市大火熊熊火焰冲天,但是到底如何情形却一概不知。 “孩儿已经将他带来了。”令狐锁转身对着门口招招手。 一人快步入内,到了令狐德棻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砰砰”的磕在地上,几下子就鲜血迸流,口中悲呼道:“家主,小的有负您的信任重用,万死莫赎其罪……” 令狐德棻认得此人乃是东市货邸那边的一个管事,心中正自焦躁,却见此人这般作态,令他更是心急如焚,顿时飞起一脚将此人踹翻在地,怒叱道:“有话快说,与货邸之中的货值相比,你这条狗命算个甚?” “是是是……” 那管事赶紧翻身爬起,抹了一把额头的血渍,疾声说道:“那火燃得极快,小的正自熟睡,等到被伙计叫醒,火势已然铺天盖地,根本就救无可救!几间货邸之内的货值尽被焚毁,店铺也烧得精光,连房子都塌了……” 古代的房子都是木质结构,最是怕火,大火烧掉了房梁,整座房子便会坍塌下来,砸倒四周的墙壁,变成一片残垣断瓦…… 令狐德棻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一下,眼前一片漆黑,身子摇晃一下,差点栽倒在地。幸好身边的令狐锁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令狐德棻的手臂,这才没有让他倒地。只是令狐德棻下意识扬起的手不巧打在令狐锁的脸上,疼得令狐锁眼泪都快留下来了。 他一嘴牙被高阳公主致使人打得没剩下几颗,连饭都吃不了只能喝汤,牙床子被碰了一下,钻心的疼! 尽管已经做了做坏的准备,但是当听到情形比自己想象的更糟,令狐德棻还是感到接受不了。 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场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怎么就一经发现便火势蔓延不可控制,迅速席卷了十数间商铺? 最最重要的是…… 为何偏偏自家的货邸成为了重灾区? 第一千两百二十五章 预谋 长孙无忌一行车马出了明德门,便沿着大路径自向南,奔着终南山而来。 马车颠簸,又是一路疾驰,长孙无忌五脏六腑都似乎要簸了出来。待到临近山脚,长孙无忌终于坐不住了,叫停车队,从马车上下来,跟随从部曲要来一匹战马,翻身上马。 正欲前行,便听得身后蹄声凌乱,扭头看去,却是自己府中的管事追了上来。 “家主,二郎刚刚返京,现在已经赶赴东市查看火情,看看家中产业是否被波及。闻听家主赶赴终南山,特意打发小的前来报备一声,家中自有二郎照看,还请家主照顾好自己。二郎言道:夜冷更深,请父亲多添衣物,大兄之事若不可为,还请当机立断,毕竟父亲才是长孙家的根基……” 长孙无忌坐在马上静静聆听,抬头望了远处的長安城一眼,心中顿觉踏实。 固然因为嫡庶之别使得他对长孙涣并不待见,但是值此长孙家风雨飘摇之际,却还是这个庶子挺身而出,安抚大局,长孙无忌怎能不老怀甚慰? 只是一想到长孙涣素来与返京亲近,更是房俊指名由其来掌管长孙家在“东大唐商号”的股份,心里边一阵不舒服。 “某知道了,回去告诉二郎,让他好生看顾家业,某去去就回。” “喏!” 那管事应了,调转马头,打马返回長安城。 長孫無忌抬头看了看黑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远处城内烧得通红的火光,深吸口气,叫道:“武槐!” “小的在。” 一个黑衣青年策马自后阵行出,来到长孙无忌近前,在马上施礼道:“家主有何吩咐?” 这青年二十岁许,一张方脸棱角分明,浓眉大眼,肩宽背后孔武有力,身后斜斜背着一张大弓。看那大弓的长短和弓弦的粗细,最少亦是一把三石弓! 一把弓的弓力如何计算? 方法便是是把一把弓固定在墙上,然后往弓弦上挂重物,等弓完全被拉开时,弓弦所悬挂的重物的重量,就是这把弓的弓力。唐朝一石大约在一百二十斤左右,三石弓便是三百六十斤。 一般来说,古代的一石弓便已是已经是强弓。 唐朝武举考试规定,射长垛用一石弓,骑射用七斗以上弓。 能够使得动三石弓,且不说此人箭法准头如何,单单是这份臂力便已经是千里挑一,放在军中,必然是勇冠三军! 长孙无忌沉声道:“待会儿上山之后,你便与吾等分开,远远的辍在后头。等到见了房俊,便伺机将其射杀,而后自行逃离。若是不慎被捉……” 说到此处,长孙无忌微一沉吟。 那武槐已然接口道:“若是落入官军之手,某即刻自戕,绝不拖累家主。” 长孙无忌默然,继而一叹,道:“某亦舍不得……尔自幼便被某收养,虽然名为主仆,实则情同父子。只是今日形势险峻,那房俊自刑部释放,犹如猛虎出柙,必然对长孙家心怀恶意。现在大郎犯错,劫掳长乐公主于山中,房俊定然是要将大郎除之而后快。为了大郎……某亦不得不如此。” 那武槐一脸感动之色,在马上抱拳道:“小的若非家主收养,只怕早已成为野兽裹腹之物,哪里活得到今天?心中早已决定为家主披肝沥胆,万死不辞!” 长孙无忌欣然道:“很好!若是你能够逃脱生天,以后某自会为你举荐一个武职,娶妻生子,再也不复奴仆之身份!” “喏!” 武槐精神一振,当即应诺。 “出发!”长孙无忌打马,当先而行,身后随从部曲呼呼啦啦紧紧跟随。 到得山道之旁,那武槐便飞身自马背上跃下,紧了紧后背的长弓,猫着腰健步如飞的消失在道旁的树林之中…… ***** 两个高句丽武士一脸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鼓动道:“大莫离支给尔等的任务,应当是协助长孙冲收买大唐军中将领,待到唐军东征之时好暗通消息,对不对?” 两人点头。 房俊继续鼓动如簧之舌:“那么你们看,长孙冲现在是在干什么呢?劫掳大唐公主,意图杀害大唐官员!你们说说,这是你们大莫离支要他做的事情么?” 两人摇头。 “杀了我还有大唐公主,对你大莫离支有好处么?” 两人摇头。 “长孙冲根本就是因私废公,借着你们高句丽的力量来为他自己报仇,对也不对?” 两人点头。 “所以啊,你们只是协助长孙冲,而不是受他的驱使鞭策,现在你们正应该拨乱反正,劝阻长孙冲回到他应该干的事情上去。大唐东征在即,若是长孙冲这般只顾着私事,你们大莫离支交给你们的任务能完成吗?没有军中将领给你们暗中报信,你们以为高句丽能够抵挡得住大唐横扫天下的无敌雄师?” 两人彻底晕头…… 这人说的好有道理啊! 咱们来大唐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有任务在身,现在长孙冲让自己这些人又是劫掳公主又是要杀掉眼前这个高官,这明显是“不务正业”啊…… 两人尚未考虑好怎么办,树林中长孙冲已然喝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速速去两个人看看,可莫要出了意外才好。” 便有人应了一声,脚步匆匆的往这边跑来。 两个高句丽武士只得说道:“此事体大……先让吾等考虑一二,暂请委屈一会儿。” 另一人道:“就是就是,不过放心,不论如何,吾等绝不害你性命便是。” 房俊也是无奈,眼瞅着都给策反了…… 只得说道:“非但不能害我,便是长乐公主也不能有闪失,否则就算我活着,可长乐公主却死了,我照样还是没命,皇帝陛下会将我千刀万剐……” “行了行了,啰嗦!” 一人上前,嘴里抱怨着,将那条断掉的绳索在房俊手腕上缠了几圈,松松的打了个绳结,便推搡着房俊转身向树林中走去。迎面见到一个长孙家的死士,那人诘问道:“何以这么久?” 一个高句丽武士翻个白眼:“撒泡尿不行呀?” 另一人道:“就是就是,管天管地……这句汉话怎么说来着?” “管天管地,还能官人拉屎放屁。” “对极对极……” 那长孙家的死士不疑有他,便催促两人赶紧将房俊押回去。 茅舍之中,长孙冲看着面前的长乐公主,眼角跳了跳,问道:“某一直想不明白,想来目光清高的殿下你,何以看得上房俊那个棒槌,不顾他是你的妹夫,更不可能和你有收买未来,却甘愿委身于他?难道……就因为我长孙冲不能人道?” 长乐公主气得俏脸通红,怒道:“我没有!” 长孙冲却是根本不信,心中笃定长乐公主与房俊有染,反正李唐皇室的作风问题向来靡乱,长乐公主便是有样学样,也尽可以学会了…… 他一脸狰狞,咬牙切齿道:“可是哪能怨我么?是李承乾!是李承乾那个窝囊废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是李承乾毁了我的一生!所以我要弄瘸他的腿,所以我要篡逆,就是要让他坐不了皇帝!现在又多了一个房俊……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向长乐公主的嘴巴伸出去。 长乐公主大骇,挣扎着后退,惊叫道:“长孙冲你要干什么?你疯啦!”可惜双手被捆,很快便被长孙冲制住,将那块手帕紧紧的塞进长乐公主的嘴巴里,又拿来绳索将长乐公主的双脚也牢牢困住。 长乐公主恶心得干呕几声,却看到长孙冲已经站起来,从衣袍下取出一柄匕首,狞笑着说道:“既然你水性杨花不堪寂寞,那某就让你亲眼看着那姦夫被某杀死在你的面前!” 长乐公主双目圆瞪,惊恐的看着长孙冲。 门外传来脚步声,长孙冲喝道:“将房俊带进来,某有话问他!” 说完这句,他便一闪身躲到门后,手里紧紧的攥着匕首。 那两个愚蠢的高句丽武士既然阻止自己杀掉房俊,那么他就突施辣手,先将房俊宰掉…… 第一千两百二十六章 混战 屋外。 一个高句丽武士撇撇嘴,低声道:“此人不愧是大唐的世家子弟,惯会指使人……” 另一人道:“就是就是……不过管他作甚?吾等是奉了大莫离支的命令前来办事的,为了大莫离支的大事,权且忍他一忍便是。” 而后对房俊说道:“先进去,等会相机行事,看看有无机会劝阻长孙冲放了你和长乐公主。” 房俊只能点头。 他自然不会将长乐公主留在此地自己下山去,不然当初上山来又是为何? 一人推开茅舍简陋的木门,一人推着房俊进到屋里。 一阵冷风顺着推开的木门灌入小小的茅舍,吹得挂在屋梁上的马灯摇摇晃晃,灯光明灭不定。 房俊踏足进去,第一眼便见到长乐公主被捆住手足,嘴里塞了破布,正蜷缩在角落里。不过她并非安静的待着,而是拼命的挣扎,纤弱的身躯宛如一只离岸的鱼儿翻腾蹦跶,嘴里虽然说不出话,却“呜呜呜”的用力嘶喊着什么…… 房俊有些懵,心说殿下您这是玩什么呢? 不过目光寻梭到长乐公主娇躯之上,却被用力挣扎之下所展露出来的玲珑浮突吸引得暗暗吞了口口水。他很清楚,这个看似瘦弱纤细的妞儿照样有料,该挺的挺,该翘的翘…… 及至与长乐公主的目光交汇,房俊从中看出了……无尽的惊恐?! 房俊有所警觉,心中陡然一紧。 就在此时,身后风声骤起! 房俊愕然转身,便见到一个身影猛地向自己扑来,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猛地刺入房俊小腹。 “去死吧!”一声疯狂的嘶吼在耳畔炸响,长孙冲狰狞的面孔带着狞笑、血红的双眼充满大仇得报的畅快,出现在房俊的面前! 房俊只来得及收腹吸气向后急退,却是慢了一步。 下腹处已经传来刺痛,冰冷的刀刃入体…… 濒死的恐惧激发了身体内的潜能,房俊大吼一声,双膀一较劲,手腕处本就捆绑得不结实的绳索顿时被他挣开,一只大手探出铁钳一般抓住长孙冲握着匕首的手,另一手紧握成拳,照着长孙冲的面门狠狠的砸了过去! “砰!”茅舍的木门被一脚踹飞,随着冷风灌入的是两个高句丽武士惊恐的大叫! “长孙冲,你疯啦?” 两人顾不得其他,岂能让房俊这个大莫离支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如此死在长孙冲手中?纷纷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死死拽住长孙冲的两条肩膀,厉喝道:“住手!” 长孙冲匕首刺出,便觉不妥。 他倒是心中充满快意,锋锐的匕首将会夺去房俊的性命,用房俊的鲜血来洗刷掉自己的耻辱! 可是匕首刺出,却没有预想当中的利刃切肤的畅快,然而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再次用力一捅,方才艰涩的刺入寸许…… 怎么回事? 长孙冲心中疑惑,紧接着木门被踹开,他心中一惊有些慌乱,及至房俊挣脱绳索……长孙冲目眦欲裂! 他怎么挣脱得开绳索? 难不成……是那两个高句丽武士已经被房俊策反,想要联手置我于死地? 长孙冲心中大骇,想要脱身,却发觉握着匕首刺出的那只手被房俊的手死死的攥住,连手骨都快要被捏碎了!紧接着,房俊扬起一只拳头,照着他面门砸来! 长孙冲想要躲闪,却发觉两条胳膊被两个高句丽武士拽住,心中顿时愈发相信是三人密谋想要杀死自己…… “砰!” 容不得长孙冲多想,房俊的铁拳已经狠狠的砸在他的面门。 “嗯……”长孙冲一声闷哼,脑袋如同被铁锤砸中,强大的惯性使得他头部向后一仰,眼前一阵阵发黑,喷出的鼻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弧线…… 心中暗道吾命休矣! 长孙冲只来得及大叫一声“来人救我”,便萎顿在地,晕了过去…… 匕首拔出,房俊赶紧伸手捂住伤口,触手之处一片温热,鲜血流淌。 两个高句丽武士都快吓傻了,急忙问道:“你没事吧?你可不能死啊!” 房俊脸色有些白,咬牙道:“别管我死不死,赶紧拦住那些长孙家的死士!” 茅舍外脚步杂乱,显然长孙冲的呼声已经将长孙家的死士招来!茅舍狭窄,若是被那些死士围困在此,一顿乱刀就能将三人剁成肉泥! 两个高句丽武士这才惊醒,一人反身想要出去呼唤自己这边的人手,却被门口陡然出现的一刀差点辟成两片,惊怒连连,大叫道:“来人,来人!这些汉人疯了!” 长孙家武士尽皆悍勇,见到长孙冲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一个个顿时红了眼,不顾生死的冲杀进来,将长孙冲护在身后! 外头一阵叽哩哇啦的怪叫,正一片懵然的高句丽死士急忙赶来,双方战到一处。 茅屋之内本就空间窄小,长孙家的武士拼死护住长孙冲,高句丽武士则想要杀出去到空旷处,顿时刀光翻飞,乱战一团。打斗中不知是谁一刀劈碎了马灯,灯芯和灯油落在地上铺着的茅草上,“蓬”的一下着起了火。 房俊蹲着身子摸到了长孙冲掉落的匕首,一手捂着小腹,反身将长乐公主死死护在身后,抽空隔断长乐公主手上脚上的绳索,见到火势太盛,急忙揽住长乐公主的腰肢,奋力向后一跃…… “砰” 木板松枝编成的墙壁被他硬生生撞出一个大洞,两人滚地葫芦一般滚出茅舍之外。 长乐公主张口刚刚发出尖锐的惊叫,便被反应快速的房俊死死捂住小嘴,低声怒道:“闭嘴!别把人引来!” 现在长孙家的死士和高句丽人乱战一团,尚未顾及到房俊和长乐公主这边,若是长乐公主尖叫出声,必然将两伙人同时引来,搞不好就是一顿乱刀! 房俊一手捂着长乐公主的嘴,发现另一手的匕首居然不知掉落在何处,只得探出去揽住长乐公主的腰肢,拖着她在地上缓缓的向后蹭,尽量不去吸引到别人的注意。 只要远离起火的茅舍,松林阴暗茂密,便多了逃生的机会。再者只要山下那帮人不是愚蠢至极,见到山上起火也必然会冲上上来! 只是冷不丁的,手掌心忽然一阵刺痛。 “嘶……” 房俊倒吸一口冷气,一紧揽住长乐公主腰肢的手臂,俯身将她压在身下,低声怒叱道:“你疯啦?” 却是冷不防被长乐公主在手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这娘们儿脑子有病还是怎地?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咬我…… 他看向长乐公主,却正好见到公主殿下一双秀美清亮的眸子倒映着茅舍的火光,闪闪发亮煜煜生辉,更充满着愤怒! “放开我!” 长乐公主咬着牙,娇叱一声。 房俊忍着怒气:“你以为我愿意搂着你还是怎地?还不是你这个婆娘累赘!现在是你能大呼小叫的时候吗?一旦将那些死士引来,说不定就将我俩乱刀分尸!” 听到乱刀分尸,长乐公主吓得娇躯一颤,嘴里却依旧倔强的说道:“那两个高句丽人不是被人给策反了吗?那就跟你是一伙的了,怎么还会杀你?” 房俊快被这个女人气疯了! 平时看着挺精的啊,怎地关键时刻却说这等傻话? “我不过是骗了那两个蠢货而已,万一那两人醒悟过来,岂不是要恼羞成怒?” 长乐公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房俊见她不语,也不敢再次揽住她的腰肢,只是伸手拽了拽她的宫装裙摆,示意赶紧先躲到松林之中方是上策。 长乐公主认可他的想法,点点头,两人也不敢站起来吸引注意,便趁乱在铺满腐叶的地上慢慢向不远处的松林爬过去。 蓦然,长孙冲的一生惊呼响起:“公主呢?房俊呢?一群蠢货,速速给我去找!” 第一千两百二十七章 冷箭 山脚下,李君羡、独孤谋等人望着山坡顶上燃起的火光面面相觑。房俊分明都已经被捆起来了,这把火又是谁放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要不要冲上去? 李君羡和独孤谋彼此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犹豫…… 若是这把火乃是与房俊有关,是房俊特意制造出来的机会,自己等人没有趁乱冲上去,那就是坐失良机,很可能房俊最后的下场凄惨无比。 若是这把火只是一个意外,是凶徒不小心引燃的,自己等人贸贸然的冲上去,很有可能令凶徒紧张害怕,从而狠心对房俊与长乐公主下手…… 真正的真相只有一个,一旦应对失误,就将面临极其严重的后果。 怎么办? 独孤谋咽了咽口水,一狠心,说道:“长孙冲虽然胆怯龌蹉,但是素来行事小心谨慎,断然不会这般引燃大火,若是某所料不错,这场火必然与房俊有关……咱们杀上去!” 无论选对选错,总归是要选一个。 此间职务最高的便是他跟李君羡,决定权必须由他俩来定夺,哪怕明知选错的结果不堪设想,可终究还是得选…… 独孤谋的话正中李君羡的心思,他亦知道此时万万犹豫不得,是对是错容不得太过考量,当即点头道:“正合吾意!你带头从正面强攻,某带一队人从侧面迂回,首要目标……是保护长乐公主殿下的安全!” 独孤谋抿了抿嘴,默然点头。 二人都是战将,懂得战场之上战机瞬息万变,既然做了决定那就得雷厉风行,绝非是推诿责任的时候。 只是说出“首要目标是保护长乐公主”这样的话语,心中却颇为不是滋味…… 可是也没办法,房俊、长乐公主二选一,他们怎么能不选长乐公主呢? 这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即便是身后一众京兆府的人手,亦不敢有不同意见…… 两人调拨人手就待要攻山,忽闻后阵一阵杂乱喧嚣,独孤谋怒斥道:“大敌当前,谁敢鼓噪生事?速速给某擒下,军法从事!” 一名斥候自后阵快速跑来,听到独孤谋的话语吓了一跳,赶紧施礼说道:“启禀大帅,非是吾等鼓噪,而是赵国公刚刚赶到……” “长孙无忌?他来干嘛?” 独孤谋皱眉,奇道。 长孙冲此刻正在山上劫掳了长乐公主,长孙无忌却又连夜赶至…… “赵国公言道,陛下有旨,命他赶来此地劝阻长孙冲投诚,确保长乐公主殿下的安全。”斥候恭声答道。 李君羡哼了一声,不悦道:“早干什么去了?若是殿下刚刚收到劫掳的时候他便出面申饬长孙冲,那长孙冲岂敢不听他的话,弄到现在这副样子?” 抱怨归抱怨,可是长孙无忌亲至,自然还是要迎接的…… 两人只好放弃立即攻山的打算,齐齐奔向后阵来见长孙无忌。 …… 长孙无忌骑在马上,身边随从部曲簇拥维护,抬头看着山坡顶上燃起的火光,心中百味杂陈。 劝阻得了长孙冲,只怕陛下亦不会放过长孙冲一条活命。 劝阻不了,那么长孙冲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最后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难道陛下就是存心让自己前来亲眼看着长子的悲惨下场么?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 这个逆子…… 现在他只希望武槐能够不辱使命,射杀房俊以消他心头之恨,更为长孙冲报仇! 李君羡和独孤谋快步来到长孙无忌面前,施礼下拜。 长孙无忌嗯了一声,问道:“山顶是怎么回事?何以燃起火光?” 李君羡便将到此之后的情形说了,并道清楚二人的猜测以及打算。 长孙无忌略一沉吟,冷声道:“胡闹!长乐公主乃是千金之体,岂能承受一丝半点的凶险?尔等若是此刻于战阵之上,当机立断自是应当。可惜此时非是战时,对面更非是敌寇,万一大军攻山引起凶徒惊恐,进而对殿下不利,尔等如何承担这罪责?” 李君羡和独孤谋默然不语,心中却忍不住腹诽。 怎么就不是敌寇了? 先是劫掳了长乐公主,而后又劫持了京兆尹,哪一桩哪一条都是死罪当中的死罪…… 不过长孙无忌爱子心切,两人倒是也能体谅。 独孤谋说道:“既然如此,便请赵国公定夺。” 刚才是他俩作为最高长官发号施令,现在长孙无忌亲临,指挥权自然要交到长孙无忌手上,何况长孙无忌还身负陛下旨意,要劝降长孙冲…… 长孙无忌当仁不让,一挥手道:“全军戒备,切切不可轻举妄动,先行派出斥候查探一番究竟再说!” 李君羡和独孤谋对视一眼,心说这不是贻误战机么? 两军对阵,最紧要的便是杀伐决断,这般先行派遣斥候探听虚实,跟游移不定有何区别?只是长孙无忌官职大爵为高,二人也不敢反对,当即派出斥候上山打探。 长孙无忌凝望山顶的火光,面沉似水。 虽然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可终究是自己的亲儿子,怎能亲手将他劝降,而后又亲眼见他身首异处? 为父能为你作的,也就只有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希望你能够逃过此劫吧…… ***** 夜风阵阵,茅舍干燥,一旦沾染了火星便迅速燃烧起来,火势很猛,将方圆十丈之内照得通亮。 长孙家的死士见到长孙冲人事不省,误以为是被高句丽所暗算,愤然发动攻击。而高句丽人在两名武士的呼喝之下也迅速冲上来加入战团,双方战在一处,根本没人有功夫去救火,火势很快将整间茅舍引燃,火势熊熊。 起先两伙人纠缠在茅舍附近,待到火势渐大,便下意识的远离茅舍。 长孙冲被房俊一拳打得昏厥过去,晕头转向好半天,才会一阵阵厮杀声惊醒。睁眼一看,自己身边的死士正跟高句丽人战在一处,高句丽人数多,但是长孙家的死士各个悍勇,一时间打得旗鼓相当,不时有人哀嚎着倒地。 长孙冲尚未明白发生什么状况,陡然发现长乐公主和房俊都不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冲大惊,顿时喝道:“公主和房俊呢?速速去找!” 远处正撅着屁股慢慢向松林里边爬去的房俊闻言大吃一惊,顾不得隐匿身形,一把将长乐公主拽起来,叫道:“快跑!”便拉着长乐公主的胳膊向松林中跑去。 山顶的火烧得这么旺,山下的大军定然看得清楚,只要独孤谋和李君羡不是两个蠢货,自当懂得赶紧上来接应的道理。只要钻进松林之后转而向南,便可以顺着山坡下去,若无偏差,正好迎面跟上山的大军走个碰头,那就算是得救了…… 然而他刚刚站起拉着长乐公主跑出去没几步,耳中陡然便听得前方的树林中一声弓弦响动。 “砰!” 沉闷的弓弦声令房俊魂飞魄散,怎地前方还有人埋伏? 未等他的念头转换,弓弦响处,一支冷箭自树林之中宛如来自九幽地府的催命符箓一般闪电飞出,挟带着呼啸的风声,势若雷霆! 耳畔响起长乐公主的惊声尖叫,房俊下意识的微微侧身,便觉得浑身一震,那支冷箭便已正中左肩,强大的动能使得他半转过身,“噗通”一声跌倒在脚下的腐叶当中。 即便此时,他亦未忘记长乐公主的安危,拽着长乐公主的手并未松开,连带着将长乐公主也拽倒在自己身边…… 长乐公主惊慌失措,大叫道:“房俊!”想要将房俊扶起来,却发现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一支白羽狼牙箭颤巍巍的插在他的肩头…… 一条黑影自树林当中宛如猎豹一般飞奔出来,速度虽快,却是落足轻盈敏捷矫健。 到得房俊近前,在长乐公主惊声尖叫当中,那人丢弃手中长弓,自腰畔抽出一柄一尺长的短剑,躬身向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房俊狠狠的刺下去! 第一千两百二十八章 反杀 李君羡和独孤谋望着山坡上松林之中燃起的火光以及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心中皆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上面必然发生了意外,虽然不知详情如何,可是这个时候最好的决定便是立刻率军攻山。这已经不是坐失良机的事情了,变故之下,长乐公主与房俊的形势危若累卵,绝对不能再等下去。 可现在指挥权已经被长孙无忌剥夺,长孙无忌安坐不动,他们心中再是焦躁亦无可奈何…… 长孙无忌丝毫不去顾及旁人的心情,他就是要拖延时间,一则给长孙冲逃脱的机会,再则让武槐能够有充裕的时间去射杀房俊。他深信武槐的身手,即便是乱战当中亦可保住长乐公主的性命。 只要长乐公主不死,陛下心中即便再多不满,亦不会到达失控愤怒的境地…… 不除掉房俊,长孙家以及关陇集团颜面何存? 所有人都静立在山坡下,抬头望着山顶的火光由盛转衰,各个忧心如焚。 未及,上山探听的斥候终于回来,禀告道:“不知为何,山上的凶徒起了内讧,正大打出手,只不过却未见长乐公主与房府尹的踪影。” 独孤谋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李君羡也顾不得长孙无忌的权威,抱拳道:“赵国公,下令攻山吧,若是再迟缓片刻,怕是殿下与房府尹凶多吉少!” 长孙无忌眼眸微微一眯,冷冷的看了一眼李君羡,哼了一声。 他怎会听不出李君羡话语当中的不满之意? 不过既然山顶未发现长乐公主与房俊的踪影,想必是武槐已然得手,武槐深知长乐公主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必然不会对其下手,定是见到山顶形势混乱,杀掉房俊之后将长乐公主掩护起来…… 想到此处,已经没有拖延时间的必要,长孙无忌便点头道:“既然李将军认为此时应当攻山,那就悉听尊便。” 李君羡闻言,差点鼻子都气冒烟! 你特么一上来就抢夺了指挥权,一再贻误战机且不说,现在居然一推二五六,将责任推在某的头上? 不愧是“长孙阴人”,真特么阴…… 可是长孙无忌敢拖延,李君羡哪里敢?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当即下令道:“大军即刻攻山!一部正面强突,一部侧面迂回,皆在山顶之处汇合,谨防凶徒自后面的悬崖逃脱,但是更要注意长乐公主和房府尹的安危!快快快,进攻!” “喏!” 兵卒们早已等的不耐烦,轰然应诺,在各自旅帅的带领下动若脱兔一般向着山顶冲锋! 李君羡和独孤谋各自拔刀在手,对长孙无忌说道:“山顶危险,赵国公便再次为末将等人压阵吧!”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只是说道:“切记,保护长乐公主的安危乃是首要目标,余者皆不足虑!” 这就是说,必要的时候哪怕是房俊的命也是可以牺牲的…… 李君羡和独孤谋自然听得出长孙无忌言中之意,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暗骂。 “喏!” 对长孙无忌施礼,而后二人便随着大队兵卒向山顶冲去。 ***** 长乐公主从未遇见过此等凶险局面。 虽然被长孙冲劫掳,禁卫被杀掉十之七八,但是长乐公主其实并未有太多死亡的恐惧。 毕竟与长孙冲夫妻多年,她深信长孙冲必然不会对自己狠下辣手,此番劫掳,定然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事实证明,长孙冲劫掳自己一则是要带着自己远走高飞,再则便是以自己作饵,迫使房俊不得不单枪匹马的前来营救。而后将其击杀,再从容沿着后面的悬崖逃遁。 终南山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想要逃脱实在太过简单。 只是长乐公主未曾想到房俊实在是神通广大,居然刚刚上山,便将那两个高句丽武士策反…… 若长孙冲不是蓄意想要不顾高句丽武士的反对先行将房俊击杀,因此阴差阳错的发现高句丽武士已经被房俊策反,岂不是要落入房俊与高句丽的手中? 长乐公主从未见过杀人,出去母后去世的时候之外,更从未见过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刚刚长孙冲那一刀狠狠的刺向房俊,长乐公主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房俊必死无疑。可离奇的是房俊除去小腹流血之外,居然好像没什么大碍…… 难不成此人有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之身? 但是刚刚从松林中射出来的这一支迅若奔雷的冷箭,使得长乐公主意识到房俊也不过是普通人,刚刚能够逃过长孙冲的那一刀,必然是有着自己不清楚的蹊跷。然而在面对冷箭的时候,却全无用处。 及至释放冷箭的杀手自树林中猎豹一样窜出,手持短剑狠狠的向房俊刺去的时候,长乐公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甚至都未来得及捂住自己的眼睛,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房俊将要血溅五步,丧命在自己面前…… 然而下一刻,长乐公主再一次升起对于房俊诸般神奇之处的好奇心! 那杀手动作矫健迅捷,几个大步来到房俊倒地之处,手持短剑便向倒在地上的房俊狠狠刺去! 他自信自己刚刚的一箭就算要不了房俊的命,也足以摧毁他所有的抵抗力!三石强弓的威力配以自己的准星,他根本就不去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去观察房俊中箭的部位,只想着补上一剑,让房俊彻底的死透。 可是就在剑刃将要触及房俊脖颈的一刹那,杀手心中陡生警兆! 只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房俊猛然拧腰翻身,口中大喝一声,右手猛力一挥,一道黑影夹杂着呼啸的风声直奔杀手的脑袋。 变故陡生,杀手再是敏锐也未来得及反应,只是稍稍偏偏头,便觉得自己的额角处仿佛被一只铁锤击中。 “轰!” 脑中轰然一响,眼前金星乱跳,耳鼓之中传来一声木棍断裂的声音,继而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房俊中箭之后便倒地不起,便是为了麻痹杀手,并且顺手将地上一截枯木攥在手里。这一棍房俊卯足了力气,枯败的枯木固然承受不住大力而断折,杀手更是被一棍子敲晕在地…… 不过房俊可不会犯杀手刚刚的错误,根本不管杀手真晕还是假晕,顺势便扑向倒地的杀手,双手攥住杀手握着短剑的手,猛一用力,倒转短剑根根的刺入杀手的心窝。 杀手当即毙命。 房俊喘了一口粗气,对着身旁的长乐公主笑了笑,而后在长乐公主惊诧莫名的目光当中,一屁股坐在地上…… “嘶……” 房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肩胛处的羽箭随着他的动作没颤动一下,都像是刀子在剜肉一般的疼痛,疼得房俊冷汗直冒,脸色惨白。 长乐公主尚未在房俊逆转反杀的震惊当中回过神,便见到房俊握住羽箭的箭杆,微微用力,想要将羽箭拔出来…… 哪怕再是没上过战阵、没经过厮杀,长乐公主也知道羽箭射入身体之后是不能硬生生拔出来的。每一支羽箭的箭簇上都带有倒刺,单单中箭并不致命,但若是这般硬生生的拔出来,倒刺便会带出一大块皮肉筋骨,这等创伤是绝对不可能治愈的! 这小子莫非是疼糊涂了不成? 长乐公主顾不得心中惶恐双腿发软,连忙上前一把按住房俊的手,惊慌道:“不能拔出来!” 房俊正咬着牙运着气准备抵受箭簇拔出的痛疼,冷不丁长乐公主扑过来按住他的手,便顺带着将羽箭也一起摁住。本就钉入体内的羽箭再一次深入了一些…… “嘶……”房俊疼得呲牙咧嘴,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张虽然狼狈不堪却依旧国色天香的俏脸,心说这娘儿们莫非是要杀掉自己灭口? 不过随即房俊便极力压抑着嗓音破口大骂:“娘咧!你个婆娘要害死我不成?哎呦呦,疼死我了……都射进来了,不拔出来放在里头泡澡啊?” 第一千两百二十九章 脱身 “……都射进来了,不拔出来放在里头泡澡啊?” 房俊气得大骂。 长乐公主愣了一愣,继而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直到晶莹如玉的耳廓都染上一层红云,这才秀眸圆瞪,扬起纤手,狠狠的给房俊脸上来了以巴掌。 “啪!” 长乐公主羞愤不已,咬牙骂道:“龌蹉、下流、泼皮……” 房俊彻底被打懵了,甚至一时间忘记羽箭带来的疼痛…… “干嘛打我?”房俊脸上火辣辣的,愕然反问。 长乐公主怒道:“你说什么浑话呢?本宫是怕你拔出羽箭带出筋肉,好心好意的,虽知你居然……居然……居然说这么难听龌蹉的浑话!” 房俊一脸懵圈。 我说啥了? 这羽箭既然射进去了,那就得拔出来…… 总放在里边算是怎么回事儿? 皱着眉毛细细思之,这话没毛病啊…… 哪里就龌蹉下流了? 看着长乐公主羞愤不已的俏脸,好半晌房俊才回过味儿来。 和着是你自己想歪了吧? 房俊没好气道:“羽箭射入身体,不拔出来会感染的,你这小脑袋瓜子都想些什么呢?我看你才是心思龌蹉,好端端的一句话居然你那个联想到那方面去……” 长乐公主这才明白是自己无悔,顿时愈发羞愤,这能怪我吗? 是你自己说话有歧义好不好? 公主殿下咬着嘴唇,秀眸圆瞪,恨恨的盯着房俊! 房俊没心思跟她拌嘴,扭头看了看后面依旧打斗不休的两伙人,依稀看到长孙冲的影子正在四处寻找,只不过高句丽死士人多势众,时不时的将他缠住,这才一时间没有找到这边来。 但是若不能赶紧躲进树林,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 “你躲开一点,别喷身上血!”房俊皱眉呵斥,对着长乐公主摆摆手。 长乐公主咬着嘴唇,愤然瞪着房俊。 混蛋! 面对公主,你就不能保持尊敬吗?呼来喝去的,当本宫是你家的杂役奴仆还是小猫小狗? 房俊见到长乐公主一动不动,眨眨眼说道:“以往还未曾发现,殿下居然还是个倔驴脾气呀……什么纯情似水都是骗人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才是你的本性吧?” 长乐公主鼻子都快气冒烟了…… 怎么说话的? 她羞怒之下刚想反驳,便见到房俊已经握住箭杆,咬着牙用力一拔…… 一股鲜血随着羽箭拔出而喷了出来,正好溅在长乐公主的宫装裙摆上…… “啊——!”长乐公主惊呼一声,紧接着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唯恐大声惊叫会将凶徒招惹过来。 房俊疼得额头汗水涔涔,把羽箭丢到一边,将深深刺入杀手心窝的短剑拔了出来,擦拭一下血渍,在自己的衣袍上割出一个口子,而后用力一厮,撕下一块步,用手堵在箭疮上,阻止鲜血流个不停。 而后一手捂着箭疮,一手握着短剑驻地,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穿着粗气道:“速速到林子里躲起来,不然被长孙冲找到就麻烦了……李君羡跟独孤谋这两个蠢货,真不知脑子是怎长的?山上这么大的火,居然这么半天都不上来……” 长乐公主赶紧起身猫着腰向松林中跑去,跑了两步发现房俊没有跟上来,回头观看,便见到房俊正喘着粗气呲牙咧嘴,一步一步的往这边挪…… 长乐公主这才想起这人受了重伤,恐怕这副神情不是作伪,只得转回身搀扶着房俊。可她虽然看似高挑,实则纤瘦苗条弱质纤纤,房俊这么一个敦实的汉子如何搀扶得住?只得让房俊将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头,自己则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虎腰,向着树林走去。 房俊鼻端充斥着一股清幽的体香,使劲儿嗅了一口,顿时精神一振。美女似乎总是被老天偏爱的,长乐公主不仅秀发如云乌黑亮泽,便是体质似乎也异于常人,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身上又是汗渍又是污垢,非但不臭,反而体香清幽…… 两人相互搀扶,身体自然零距离的接触。 房俊呼出的热气就在耳边萦绕,长乐公主蹙了蹙眉,耳朵痒痒的,便抬头瞪了房俊一眼,嗔道:“别在我耳边喘气,痒!” 房俊赶紧屏住呼吸…… 不过这女人刀削一样瘦弱的香肩搂起来感觉当真不错…… 进了树林,似乎没人发现他俩失踪不见。 长乐公主又渴又饿浑身乏力,只得找了一处被风的凹处,将房俊放下来休息。 拢了一下鬓角散乱的秀发,长乐公主这才发现房俊的伤势颇为严重…… 先是被长孙冲匕首刺中小腹,继而被杀手冷箭射中肩胛,两处伤疮尽皆流血不止,再加上先前被父皇责打的臀处一直未曾养好,此刻亦是见到鲜血渗出……这人居然遍体鳞伤。 房俊喘息着忍着疼痛,打量一下四周,发现置身处乃是一处山坡上被雨水冲刷形成的深沟,里面堆满了腐朽的落叶和干枯的茅草,若非故意查看,一时还真就很难发现。 自己这个状况是不能再走了,若是不赶紧止血怕是一会儿就得因为贫血而昏厥。忍痛在四周捡了一些枯枝,在沟坎上斜斜的搭着,下方留出容下两人的空间。 让长乐公主先躲进去,他则脱掉外衣,平放在沟沿儿上,再将腐叶茅草堆积其上。等到他自己也钻进留下一条缝隙的枯枝地下,再用力一拽衣服,腐叶枯草便“哗啦”一下从沟沿儿上倾泻下来,将枯枝上方遮挡得严严实实,独留下方一处毫不气闷的空间。 夜晚昏暗,轻易发现不了地上的腐叶动过的痕迹,而此处凹沟里被腐叶在上面盖住,只要不是跳下来搜查,断然无法发现腐叶覆盖之下的奥妙…… 做完这一切,房俊躺在沟底大口大口的穿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 长乐公主蜷缩在一角,尽可能的避免与房俊肢体接触,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睁着,只是夜晚本就阴暗,再加上头顶许多腐叶茅草遮挡了唯一的一点光线,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房俊……你还好吧?” 沉默良久,长乐公主终于忍不住问。 “还行吧,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只是如果独孤谋和李君羡那两个混蛋再不上来的话,微臣就得失血而死了……” 房俊的声音很是微弱,不复平素中气十足的模样。 顿了一顿,长乐公主轻声说道:“谢谢你来救我。” 房俊苦笑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之所以单枪匹马冒着巨大的风险前来,一则乃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再则亦是因为长乐公主能够不避嫌疑的站出来为他作证。正是有了长乐公主的供词,房俊的一切手段才有了用武之地,否则那些世家门阀咬死了他乃是杀害长孙澹的凶手,他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亦无法施展。 不过说起作证,房俊就有一肚子的埋怨…… “殿下,你明明知道长孙澹非是微臣所杀,可是为何刑部大堂之上偏偏不肯证明这一点,而仅仅是作证那玉佩有两枚?” 长乐公主沉默了一下,说道:“本宫怎知你是不是凶手?没把握的事情,本宫岂能给你作证?” 房俊不满:“你肯定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否则何以站出来给微臣作证?你只是不愿说出真凶是谁,但是也不愿见到微臣遭人构陷被人栽赃,可是如此?” 长乐公主恼火道:“不是,本宫当真不知道!” 房俊还要再说,忽然头顶一阵脚步声响,吓得他连忙闭嘴…… “见鬼了,他们两难道还能飞天不成?那房俊明明被某刺伤,殿下更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逃得这么快,搜了这么一大圈都未曾搜到?” 赫然是长孙冲的声音出现在头顶! 沟底腐叶之下的两人赶紧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第一千两百三十章 回马枪 长孙冲语气之中颇为疑惑…… 另有一人恼火道:“都怪那些高句丽棒子!简直就是一群傻子,被房俊三言两语就给骗的团团转,居然临阵反水!若非他们捣乱,房俊和殿下哪里有机会逃脱?” 便听得高句丽武士说道:“凭你们怎么说,那位美貌的公主殿下死活吾等不管,总之房俊不能死!” 长孙冲怒道:“他房俊说是你们大莫离支的盟友,你们便信?简直愚蠢至极!你们可曾知道,那房俊最是以中华正朔自居,认为天下的异族皆是蛮夷,无论突厥人、倭人、胡人、亦或是你们高句丽人,在他看来都是奴役驱策的低劣民族!他会跟渊盖苏文成为盟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沟底的房俊暗暗惊奇,我自己倒是不知道居然是个纯粹的民族主义者? 高句丽武士哼了一声,说道:“且随着你去说,反正房俊不能死。长孙公子你也莫拿这些骗我,说到底,你也不就是因为那房俊与长乐公主殿下有染,你想要杀掉房俊雪耻么?” 另一个高句丽武士立即说道:“就是就是,不过是自私作祟,可千万别坏了大莫离支的大事!长乐公主殿下天香国色,那个男儿不垂涎三尺,欲与其春风一度?人家既然已经与你和离,那边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算每晚换一个面首相会,又与你何干?再者说,依某看来长孙公子您面青唇白显然肾气有亏,那房俊却是器宇轩昂身形矫健,在床上之时必然龙精虎猛所向披靡,公主嫌弃你而贪恋房俊,亦是人之常情……” 房俊肚子都差点笑破。 这两个高句丽武士也是够蠢的,自己一番胡说八道,居然就将这辆二货变成自己的马仔了?居然处处帮着自己说话。虽然看不见上头的情形,但是房俊可以想象得出长孙冲此刻的脸色简直比吃了屎还要难看。 肋下忽然一阵刺痛,房俊疼得差点叫出声来,猛地伸手一摁,便摁住了一只柔软纤秀的玉手…… 却是长乐公主大抵是因为高句丽武士说的话难听,便迁怒于房俊,狠狠的掐了他一把。 房俊将长乐公主的玉手紧紧攥在手里,毫不放松。 长乐公主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不敢太用力,万一搞出动静被上头的人发现,那就完蛋了…… 只能任其攥着自己的手。 沟底无一丝光线,看不清对方的神情面色,但是房俊似乎听到了低低的磨牙声……心中不由大乐,很想探手过去揽住长乐公主的腰肢,却是没敢…… 头上“呛啷”“呛啷”一阵兵刃出鞘的响动,长孙家的死士纷纷厉声喝道:“放肆!” “化外蛮夷,亦敢如此对公子无礼?” “再敢胡说,割下尔等狗头!” 而高句丽武士这边亦是毫不怯阵,中外词汇层出不穷,骂成一团。 长孙冲忍着气怒道:“都闭嘴!” 众人这才停歇下来。 长孙冲说道:“山下的兵卒马上就要攻山,此地不宜久留,速速自后山悬崖处顺着事先备好的绳索下去,而后径自向南,钻入终南山深处逃命!” 高句丽武士问道:“那房俊不是说有上面热气球吗?那玩意能在天上飞,吾等行迹岂不是尽在其掌握之中,能跑到哪里去?” 长孙冲气道:“那又如何?难不成还要留在此地被大军团团包围,坐以待毙?” “那倒也是……” “走!” 悉悉索索脚步声响,上头的人迅速远去。 沟底的两人暗暗松了口气,长乐公主觉得手掌一阵温暖,这才想起玉手仍然被房俊攥着……顿时大羞,猛地用力挣脱,张嘴便喝叱道:“你……唔!” 刚刚吐出半个字音,便有一只大手在黑暗中准确的捂住她的嘴巴。 “唔唔……”长乐公主大吃一惊,以为房俊是想要趁人之危占自己便宜,这家伙人品低劣,这种事情以前可是有前科的…… 房俊捂住长乐公主的嘴巴,一手绕过去紧紧的搂住她柳条儿一般的腰肢,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嘘——闭嘴!” 长乐公主醒悟过来,赶紧老老实实的待着不动。 没过一会儿,头上再次传来脚步声。 一人说道:“公子太过谨慎,难道房俊和殿下还会当真藏在附近不成?” 另一人沉声道:“谨慎无大错,若是房俊与殿下当真在附近,闻听吾等撤走之后定然会赶紧脱身,那边会被吾等捉着正着……” “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二人不在附近……速速回去禀告公子,赶紧从悬崖下山去吧。否则一旦大军攻山,吾等死无葬身之地。” “此言正是,走吧!” 两人低语几句,便联袂而去。 山林恢复寂静,唯有夜风掠过干枯的树枝发出呜呜的鸣响…… 沟底,长乐公主被房俊紧紧的搂着,一动不敢动,心中对房俊的智谋甚为赞赏。若非房俊的机警,恐怕长孙冲的这一招“回马枪”就能将他俩逮个正着。 房俊此时已无再战之力,自己更是连刀子都提不动,下场不言自喻…… 待到那两人走掉许久,也不见房俊松开自己,长乐公主微微有些紧张,完全陌生的男子气息充斥在自己的鼻尖,公主殿下浑身难受,头有些晕,呼吸也渐渐急促。 应该是提防长孙冲故伎重施,再来一次“回马枪”吧…… 长乐公主心中这么想着,只能任由房俊紧紧的搂着自己的腰肢,静静的等待。 等啊等…… 等到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人生、凌乱的脚步,长乐公主心中陡然一紧。 终于又来了吗? 房俊还真是有一点诸葛孔明的风采,料事如神啊! 可是随即,长乐公主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速速全山搜索,不许遗落任何一处地方!” “某带人顺着悬崖下去追击,这里边留给你了!” “快去快去,某将这边仔仔细细的搜索一遍,若是没有发现殿下与房府尹,当立即赶去与你一同追击,就算翻遍整座终南山,也要将殿下和房府尹找到!” “好咧!弟兄们,跟某来!” 一阵喧嚣鼓噪,人声鼎沸…… 长乐公主眨了眨眼,这是……李君羡和独孤谋的声音吧? 她稍稍动了动身子,轻声说道:“是我们的人诶!为何还不松手?” 房俊这才从美好的享受当中回神,话说长乐公主这窈窕纤细的腰肢搂起来……感觉太赞! “是么?哎呀,刚刚都昏过去了,流血太多,没办法……”房俊随口胡诌,给自己搂着人家这么久寻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长乐公主微愣,蹙眉问道:“晕过去?你不是担心长孙冲的人再杀回来一次吗?” 房俊丝毫没有注意长乐公主语气当中的火气,也看不见她的神情,还在自吹自擂的吹嘘自己料事如神:“怎么会?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以长孙冲的智商,能够想到玩一招回马枪就算是难为他了,怎么可能还有第三次?” 长乐公主声音冷冽:“所以……你搂着本宫如此长的时间,根本就不是为了躲避长孙冲的死士咯?” 房俊有些心虚:“那是自然,不是说了吗,这流血流多了,难免就精神萎靡,有些晕晕的……” 还有上面不明白的? 这混蛋分明就是趁人之危,趁机捞稻草! 长乐公主咬牙切齿,纤纤玉手伸出,在房俊肩旁上摸了摸…… 房俊心中一跳,这娘们儿怎么回事,干嘛摸自己? 难道是被自己单枪匹马单刀赴会的精神所感动,打算以身相许? 这个那个,虽然这位殿下已为人妇,但是容颜秀丽、身子窈窕,肌肤更是莹白如雪、气质绝佳,若是能够春风一度解下一段露水情缘,闲着没事的时候打***啥的……也不是不可接受哈? 第一千两百三十一章 我有防弹衣 然而下一刻,那一只柔软纤秀的玉手试探着摸到房俊箭疮之处,婆娑了几下,耳边响起长乐公主清亮温柔的嗓音:“房俊……还疼不疼?” 房俊精神一振:“疼……疼算什么?为了殿下安危,微臣便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长乐公主一声冷笑:“很好……” 然后……纤手狠狠一摁! “嗷——” 正在仔仔细细每一寸山林土地都不放过的大唐兵卒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前方一道凹沟之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大唐京兆尹房俊宛如猿猴一般从沟底跳起,四周腐叶飞散茅草盘旋,犹如中了箭的兔子窜到凹沟的沟沿儿上…… ***** “嘶……” 给房俊处理箭疮伤口的随军郎中解开房俊的中衣,发现这位中衣之内居然还传来一层衣物…… 不仅一层,而是三层编织极其细密的蚕丝衣物,紧紧的贴身穿好,下腹处的剑伤只是将将刺穿这三层衣物,入肉仅有一寸,流出的鲜血早已止住。而肩胛处的箭疮则严重得多,血肉模糊的一个血洞鲜血奔流。 郎中奇道:“这一箭入肉颇深,房府尹刚烈威猛自拔箭簇,按理说应当导致箭簇上的倒刺勾连筋肉被一起带出,何以这伤口却齐整干净,不见半点破败之状?”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箭簇入体之后要以利刃切开创口附近的肌肉,再将箭簇取出。以房俊这般鲁莽的硬生生拔出,将会使得箭簇上的倒刺勾连筋肉一并带出,本来并不严重的伤势会因此大大加重,足以致命。 房俊心说我能跟你说明白丝绸避弹衣的作用么? 只得含糊的说道:“某身上这几层衣物乃是蚕丝制成,采用最新的纺织技术,使得质地极其细密。箭簇入体之后,这些蚕丝具有一定的延展性,紧紧的包裹住箭簇一同嵌入身体,所以箭簇上的倒刺无法伤到筋肉。” 丝绸避弹衣的效用是早已得到验证的,或许防备子弹效果差了很多,但是真丝衣物能再一定程度上使得减轻箭疮的伤害是完全可以的。可是这种理念,唐朝人哪里懂得? 别说几个郎中,便是李君羡、独孤谋、长乐公主等人也尽皆懵圈…… 独孤谋瞪大眼睛:“岂不是说,此等衣物可以不怕箭矢射杀?” 房俊没好气的道:“你尽可以穿上试试!听不懂话还是怎么?某都说了只能延缓箭簇入体之时的冲击力,而且能够尽可能的避免箭簇对人体的伤害,何时说过不怕箭矢射伤?那杀手偷袭某的时候距离很远,所以弓矢到了近前已然是强弩之末,若是稍微近一些,照样将某射个透心凉!” 众人这才恍然,说了半天,此物也不是那么神奇嘛…… 不过即便如此,房俊身上的伤势亦算得相当严重,几个郎中手忙脚乱的替房俊处理。 有一个郎中奇道:“按说这一箭已然颇有一些时间,伤口受创并不严重,何以依旧这般血流如注,宛若新伤?” 人体的血液内含有血小板,当血管受损害或破裂时,血小板受刺激,会发生一系列的反应之后与血细胞共同形成凝血块止血。唐朝人不懂这个,但是并不妨碍其知道伤口流血一般情况下过一会儿就会止住的现象。 可是依照房俊的箭疮流血的速度,只怕由中箭到现在,只怕血流了不止一盆,早就死掉了…… 房俊心中冒火,怒视长乐公主。 若不是这娘儿们狠狠的捅了一下,哪里会有这般严重? 长乐公主云淡风轻,一脸无辜,对房俊的愤怒视而不见。 哼! 没追究你冒犯本宫的责任呢,只是轻轻的捅了一下你的伤口,算是本宫仁慈了…… 房俊也知道自己理亏,愤愤然瞪了长乐公主一眼,对李君羡和独孤谋问道:“山顶起火已久,何以此刻才攻山?千万别跟某说你二人就是在等着殿下跟某被凶徒宰掉,是以才故意贻误战机,迟迟不肯攻山。” 李君羡和独孤谋吓得满头大汗…… 这话若是被陛下听去,他两人还想有个好? 李君羡连忙说道:“殿下明鉴,非是吾等坐失良机,实是刚刚赵国公赶至山下坐镇指挥,命令吾等不可轻敌冒进,所以才延误了一些时辰。”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却没想到长孙无忌亲至。 房俊微微蹙眉:“那个阴人分明就是借刀杀人,更是袒护其子长孙冲能够从容逃脱,你说你俩是不是傻?届时陛下面前人家会说只不过是适逢其会,你俩才是统帅,责任还是你俩的。” 独孤谋苦着脸,说道:“道理是这样的……可那是在这个长孙无忌啊,吾等岂敢不听?” 李君羡亦道:“所以最终吾等还是坚持攻山,若是依照赵国公的意思……怕是此刻还在山下观望呢。”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闷不吭声。 心中却极其失落…… 长孙无忌是她的舅父,又曾是她的公公,无论孩童之时亦或嫁到长孙家之后,对自己都是爱护有加、宠溺备至。可是刚刚山顶起火大乱,难道他就不知道其中的凶险么? 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心中唯有让房俊死无全尸,唯有让长孙冲逃脱生天,至于她的这个外甥女、儿媳妇会不会被岑乱杀死甚至遭受更加不堪的凌辱……却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更甚至,可能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她…… 接连的惊吓,再加之现在的伤心难过,长乐公主紧咬着嘴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房俊敏锐的觉察到长乐公主的神情变化,心中喟然一叹,对李君羡说道:“命令‘百骑司’当中的好手护卫殿下回宫吧,陛下那边想来亦是焦急万分。更深风寒,殿下弱质纤纤,又连番遭受惊吓,切莫病了才好。” 李君羡当即道:“末将遵命。” 房俊道:“要多派人手,切莫出现任何意外!” 继而转头对长乐公主柔声说道:“殿下速速回宫吧,免得陛下挂念,夜不能寐。” 长乐公主瞅了房俊一眼,轻轻点头,没有说话。 既有房俊不顾生死单刀赴会的情谊,又有一番生死边缘相互扶持,两人之间自然而然的亲近许多。长乐公主本想道声谢,可是想到一声谢谢与生死想必,又算得了什么? 李君羡问道:“二郎何不跟随殿下一同返京?您身上伤势颇重,若是着凉受寒,倒也是麻烦。此间自有某与独孤驸马主持,那长孙冲已经顺着后山的悬崖逃脱,山林莽莽,怕是不好追捕。您留在此间亦是无计可施,还不如早早回去,想想如何处置东市的大火……” “百骑司”的密探并未反馈回来东市的大火到底是意外引起还是有人存心施为,不过依着此事前后的情形,显然房俊从中受利最大,再加上李君羡对房俊的胆大妄为早已深有见识,故此坚定的认为这把大火必然与房俊有关。 放火也就放了,反正谁也没有证据,可是您总不能放完火就不管不问了吧? “走?” 房俊反问了一句,而后意味深长的笑道:“赵国公都来了,某怎么能走?” 李君羡愕然回头,便见到长孙无忌在一众奴役家将护卫之下登上山来。 李君羡、独孤谋赶紧起身,肃然施礼道:“见过赵国公。” 腹诽归腹诽,长孙无忌地位官职摆在哪里,岂敢有一丝一毫的不尊重? 长乐公主亦站起,盈盈下拜:“见过赵国公。” 第一千两百三十二章 不能怂,就是干! 没有称呼舅父,而是以官职相称…… 要知道,从小到大,哪怕是与长孙冲成亲之后,长乐公主亦是称呼长孙无忌为舅舅的…… 这一声“赵国公”,令长孙无忌微微一愣,旋即一脸落寞,胖脸上堆起的笑容满是苦涩无奈,苦笑道:“丽质,何以这般见外?舅父一只担忧……” 长乐公主深吸口气,玉容清冷,道:“时间不早,想必父皇定然在宫中惦记着本宫……本宫便不与赵国公多叙了。李将军,还请派出人手,护送本宫回宫。” “喏!” 李君羡应了一声,赶紧召集“百骑司”当中的好手足足一百多人,团团簇拥着长乐公主回城。先前便是长孙冲率领凶徒突袭了长乐公主的卫队,现在长孙冲逃脱不知去向,李君羡可不敢再犯这类错误,若是被长孙冲再一次暗地里杀出将长乐公主劫走…… 怕是不用陛下下旨斩他,他自己也得一头撞死…… 长乐公主低垂眼帘,却是看都未看长孙无忌,径自随着“百骑司”的兵卒下山。 李君羡等人肃然施礼:“恭送殿下!” 房俊亦艰难的站起,朗声道:“恭送殿下!” 已然走出一段距离的长乐公主站住脚步,回眸瞅了瞅房俊,轻轻点头,说道:“你亦要保重。” 而后,在兵卒的簇拥之下离开…… 长孙无忌双目凝望着长乐公主窈窕纤秀的背影,神情变幻眼神深邃,亦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长叹口气,看向房俊问道:“老夫观二郎伤势颇重,何不回城休息,亦好让御医诊治一番。年青人别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老夫当年随着陛下沙场鏖战亦是身被刀伤箭疮无数,很多看似并不严重的伤势若是延误诊治,却往往成为大患。二郎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切莫要成了那胸有锦绣却英年早逝的周公瑾才好……” 李君羡和独孤谋心中一跳,心说看来长孙无忌对房俊是恨之入骨啊,这位一贯以“阴人”著称的赵国公想来都是微笑示人,很少这般当着面便言语毫不留情……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长孙无忌,似乎并未听出长孙无忌话语之中的诅咒之意,反而颇为高兴的说道:“原来赵国公居然如此厚爱吾房某人?哎呀呀,听得赵国公将某比作那谈笑间樯橹飞灰湮灭的美周郎,某实在是欢喜不已!过奖,过奖!惭愧,惭愧!” 李君羡差点捂脸…… 房老二你到底要不要脸? 人家这是骂你咒你早死呢,你还真当人家是夸你智比周郎、赛过公瑾啊? 独孤谋仰首望天,搜寻那隐迹藏行的明月朗星…… 长孙无忌嘴角一抽,心说好小子,够无耻! “呵呵,二郎才华卓越,便是周公瑾亦要甘拜下风。周公瑾虽然少年成名、智计绝伦,但是在二郎这个年岁的时候却远远没有二郎今时今日的成就。” 少年得志未必是好,黄口孺子一朝得志,岂不是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正如你房俊这般,没大没小…… 房俊笑眯眯道:“承蒙赵国公错爱,某实在是受宠若惊啊。今夜良辰美景,恰逢知己,不若某便赋诗一首,请赵国公欣赏一番,也顺带看看如有不足之处,请您斧正,如何?” 长孙无忌脸颊抽搐一下,眼皮一跳。 作诗? 作你滴娘咧! 谁特么不知道你小子不骂人不写诗? 那韦义节被你两首狱中题壁搞得声名尽丧沦为笑柄,魏王殿下至今还得背负一个骄纵跋扈的名声,现在又要给我作诗? 长孙无忌张嘴就想反对,孰料房俊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未等他开口,已经慢悠悠的吟起来…… “征鼓掀天旗脚红,老狐胆落武昌东……” 独孤谋与李君羡虽然都是武将,但俱是世家子弟出身,自小便诵读诗书,颇有才华。 听着这诗,就暗暗喝彩:头一句就有内涵了! 这应当是说曹操的,可是放在此时此地,傻子都知道是将长孙无忌骂作“老狐狸”……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住嘴!老夫面前,哪里有你放肆的地方?” 他想制止房俊,否则说不定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诗句出来,明朝传遍天下,他长孙无忌亦要步魏王李泰、韦义节等人的后尘! 可房俊哪里理他? 这老货刚刚险些害得他丧命,若是不能那上两句,那可是比挨刀子还难受! “……书生那得麾白羽,谁识潭潭盖世雄?裕陵果用轼为将,黄河倒卷湔西戎。却教载酒月明中,船尾呜呜一笛风。九原唤起周公瑾……” 吟到此处,房俊笑呵呵的看着长孙无忌,慢悠悠念出最后一句:“……笑煞瞻州秃鬓翁!” “闭嘴!”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前头也还罢了,虽然是句句讽刺、字字揶揄,倒也不是不可接受。可是最后这句“笑煞瞻州秃鬓翁”简直让人火冒三丈! 我说你少年得志便猖狂,你就骂我“笑煞瞻州秃鬓翁”? 简直岂有此理! 长孙无忌暴怒,他身后的奴役部曲更是怒火填膺,纷纷喝骂道:“大胆!岂敢这般嘲讽家主?” “房俊,你是活腻歪了吧?” “速速闭嘴,否则莫怪老子刀子不长眼!” 房俊这边自然有随着大军前来的房家仆役,再加上京兆府的一众属下,岂能让他们这般辱骂房俊? 顿时自房俊身后站出来一群,与长孙无忌的奴役部曲对骂! 房俊高高举起手,声音顿止。 即便是长孙家的奴役部曲,亦不得不摄于房俊的威势…… 人家房俊的名声不是谁给吹嘘出来的,而是人家真刀真枪的打出来的! 房俊环视长孙无忌身后的奴役部曲,笑道:“怎地,跟房某人耍横?来来来,别看某这一身的伤口,血也流了几升,可是男儿汉大丈夫,不能怂,就是干!你们一个一个的来,有一个算一个,某若是不能打得你们满地爪牙,明儿就姓长孙!” 长孙无忌气得险些鼻子冒烟儿! 房俊说着“有一个算一个的时候”,是从左至右一一指过去的,长孙无忌站在最中间,结果房俊的手指就在他的面前指过,“有一个算一个”里头,自然也包含了他长孙无忌…… 可他偏偏不能以此指责房俊! 关中男儿最是血性,血不流干死不休战!别管是面对哪一个敌人,只要是两军对阵或是受到挑衅,那就必须一往无前舍去生死的全力以赴! 即便是长孙无忌这样的书生,当初照样也拎着剑跟着李二陛下在玄武门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正如房俊的那一句——不能怂,就是干! 自己的部曲挑衅房俊在先,房俊应战在后,难道自己能指责房俊不应当把自己算在内?别说什么官职大小,更别说什么年纪长幼,面对挑衅别能以势压人,你得真刀真枪的将对方打到服气,那才算是汉子! 不能怂,就是干! 这时候你倚老卖老,那可就没意思了。没人会认为房俊不尊老爱幼,只会认为长孙无忌怂了,开始拿年纪官职压人…… 可特么你让长孙无忌跟房俊对着干? 那还不得被房俊给拆散架了啊…… 长孙无忌气得不轻,知道不能跟房俊斗嘴了,这小子就是个浑不吝,根本不知长幼、不懂尊卑,才不管你是长孙无忌还是谁,逮着什么就怼什么,怼得你如鲠在喉、七窍生烟! 他挥了挥手,喝道:“休要聒噪!此行尚有陛下的旨意,不必过多纠缠。”而后瞅着房俊道:“老夫奉陛下旨意要劝诫长孙冲那逆子归降,却不知房府尹因何还留在此地,而不回城组织人手救火?” 房俊道:“在下亦是奉了陛下之命,要追缉你家那逆子长孙冲,您一把年纪都不惧风寒不怕身子骨吃不消,在先年纪轻轻的又有何惧?反正今日不将长孙冲缉拿归案,在下誓不罢休!” 老东西,你想护着你儿子,老子偏不让你得逞! 长孙无忌面色阴翳,盯着房俊良久,方才轻吁一口气,点头道:“很好……” 第一千两百三十三章 就跟着你捣乱! 长孙无忌面色阴翳,盯着房俊良久,方才轻吁一口气,点头道:“很好……” 当即不在多说,径自带着部曲仆从绕往后山的悬崖处,查看长孙冲等人逃走的路线。 悬崖处有一条绳索一端绑在一棵大树上,一端直直的垂下去,大抵是留下死士在长孙冲等人尽数顺着绳索下到悬崖之下后,以钢刀将绳索斩断,故此只留下一截绳头耷拉在那里…… 各部人马出发之时皆未想到会有攀援悬崖的机会,是以并没有准备绳索,此刻只好砍来附近的野山藤,一截一截的接起来,由山顶垂下去,兵卒们顺着野山藤攀援而下,展开追捕。 望着一队一队的兵卒下到悬崖之下,顺着山林之中的足迹追踪而去,长孙无忌心忧如焚。回头瞅了一眼笑嘻嘻跟过来的房俊,咬了咬牙,居然也顺着野山藤下到悬崖底下…… 房俊吓了一跳,心说您这老胳膊老腿的,可别一撒手掉下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房俊感慨一叹,可他怎么能让长孙无忌在自己面前干扰大军搜捕?当即也跟要来一件军装穿上,便要跟着长孙无忌下去…… 李君羡急忙拦住,担忧道:“二郎何必呢?你身负重伤,这般下去实在是危险至极。况且有末将和独孤将军在,料想那长孙冲也逃不出多远。” 独孤谋亦道:“军中和京兆府多有野地追踪的好手,这等山林看似茂密杂乱,实则最好追踪,但凡贼人路过之处必然会留下痕迹,那长孙冲跑不掉的!” “某哪里是怕你们追不上?是怕你们扛不住长孙无忌的压力,从而眼睁睁的看着长孙冲跑掉!” 房俊无奈说道。 李君羡和独孤谋只能闭嘴。 没办法,他俩的确在长孙无忌面前矮了一截儿,长孙无忌无论官职爵位资历气场全都将两人死死压制,刚刚在山下便是因为长孙无忌的压力差点导致长乐公主和房俊遭遇毒手…… 也只有房俊这个棒槌敢于无视长孙无忌的威仪,当面硬怼! 房俊嘱咐身边京兆府的下属,回去通知杜楚客,若是自己明早不能赶回去,便由他前往早朝呈递早已备好的奏折。然后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攀援着绳索下到悬崖底下。 山风冷冽,冻得房俊直打哆嗦,而且身在半空全凭手脚用力,浑身的伤处没有一处不疼…… 等到下到悬崖底下,当真是又冷又疼,呲牙咧嘴。 长孙无忌眼神深邃的看着紧跟而来的房俊,面无表情道:“房俊,何必呢?” 房俊忍着浑身疼痛,咧嘴一笑:“山林阴冷,时不时更有豺狼虎豹出没,赵国公您年纪大了,腿脚难免不便,在下怎地也要看顾着您一点,否则万一要是被狐狸兔子什么的给叼走了,回头陛下岂不是要埋怨在下?” 长孙家的仆从部曲纷纷怒目而视! 当我们家主是什么呢? 还能被狐狸兔子给叼走……简直气人太甚! 长孙无忌点点头,淡然道:“愿意跟着就跟着吧,不过你身上多处伤患,还是要小心在意一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那当真是痛彻心脾,老夫可不愿房玄龄也品尝一番……” 房俊咧开嘴流出一口白牙,笑得甚为开心:“赵国公不必担忧,正所谓命由天定,家父一生不与人争抢、不与人结怨,光明磊落胸怀广阔,乃是厚德载物之道德君子,上天必然是眷顾得很,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人间惨剧,想必是不会发生在家父身上的。”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道:“阳世阴间无老少,房二郎,要多谨慎才是。” “多谢赵国公提点,在下记住了。” 两人一番唇枪舌剑,谁也占不到便宜,便索性闭嘴不说。 “百骑司”、京兆府的巡捕、独孤谋麾下的兵卒已然大网一般撒开,前方有斥候追踪着长孙冲等人撤离之时留下的痕迹,余者在后面紧紧跟随,一道道身影在山林野地之中矫健的跳跃奔跑,宛如一群追捕野兽的野人,向着南方疯狂追去。 这种速度之下,长孙无忌是不可能跟得上的。 他跟着来便是想要在关键时刻阻挠李君羡和独孤谋,以便给长孙冲逃脱的机会。现在别说自己跟不上,即便是跟上了,身边多了一个吊死鬼一般的房俊,自己又能奈何?这小子可不似李君羡和独孤谋那边可以倚老卖老仗着官职爵位压制,惹毛了这个棒槌,说不得还真就敢跟自己撸袖子干一架…… 反正最终的追捕结果会汇聚道此处,长孙无忌索性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坳不走了,只是将身边的仆从部曲派出去跟着打探消息,自己则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坐在一堆茅草上。 他不走了,房俊自然也不会走…… 谁有病在大半夜的半山遍野追人玩?若不是担心长孙无忌坏事,他老早就跟着长乐公主一同回去睡大觉了。 房俊穿着一身寻常兵卒的装备,忍着臀处的疼痛,到长孙无忌身边寻了个平坦的地方,命兵卒弄来一大堆茅草铺好,歪着身子躺在上头。 两人相距咫尺,却是默默无言。 话不投机半句多,沉默最好…… 山林间无星无月,夜风阵阵,彻骨阴寒。 大军将此处当做一个临时的指挥点,时不时的有前方的斥候将追踪的消息反馈回来。听着斥候的汇报,长孙冲一行人应当是径自向南…… 房俊看着属下摊开的地图,仔细查看附近左右的地势地形,断然道:“山林之中最便于斥候追踪,长孙冲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可能在终南山中逗留太久。时间越久,被追上的机会便会越大。所以长孙冲必然是想要一路向南穿越子午道,如此则可遁入汉中,追无可追。” 独孤谋兴奋道:“即使如此,则末将可以在距离子午谷不远处放火烧山,向子午谷的驻军示警!长孙冲等人先于吾等不过是一炷香的路程,双方全力前进是以一时间追赶不上,可只要子午谷的驻军提前接到示警必然全力戒备,料想长孙冲也不可能强攻子午谷驻军!如此一来,必然可以将其阻于子午谷!” 房俊吓了一跳,放火烧山? 这大冬天的天干物燥,除去凹沟山谷之外有没有积雪,一旦放火烧山那就是一场森林大火!环境保护什么的自然不必在意,烧了多少数目也无需心疼,反正这年头漫山遍野的都是大树……可是山中的住户怎么办? 这年头户籍管理落后,散落在山间的农民猎户不在少数,这一把火烧起来,不知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房俊断然道:“万万不可!山中多有猎户居住,山火猛烈,不知将有多少人因此丧命!更何况长孙冲既然敢于一路向南想要穿越子午谷遁入汉中,甚至经由汉中进入蜀地,子午谷驻军之中必然有其内应!所谓的示警完全没用,说不定人家现在已经优哉游哉的进入子午谷的谷道了……不去想那些没用的招数,只管一路衔尾直追便是!只要他长孙冲没有肋生双翅,迟早将他追上!” “喏!” 独孤谋虽然对于房俊唯恐误伤猎户的说法不以为然,但还是转身对斥候下达命令,全力追捕! 两人所言皆未避着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微闭双目不言不语,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独孤谋命令下达,他才看了房俊一眼,不屑道:“妇人之仁!” 第一千两百三十四章 山中夜谈 韩信曾这样评价项羽:“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弊,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历史上最出名的两个“妇人之仁”者,第一乃是是宋襄公,此君打出仁义的大旗,不肯趁人之危,利用楚国军队渡河的有利时机攻击楚军,而一定要在公平公正的条件下,堂堂正正的决一死战,结果宋襄公即便亲自压阵,也还是因为已经错失良机,人少的宋国军队根本就不是人多势众的楚国军队之对手。 第二个,便是项羽…… 当然,长孙无忌言中之意可不是将房俊比作宋襄公项羽这等一方诸侯盖世豪雄,而是讥讽房俊姑息优柔,不识大体,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区区山中猎户,草芥而已,若是能成就自己的目标何惜其性命?士族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吾等眼中应当唯有大局为重,岂能因小仁而误大事?” 长孙无忌冷冷说道。 自魏晋以来的中原政权,几乎都为世族所操控。由于隋唐政权有赖关中世族支持拥载,且山东世族仍保有数百年的重阀阅、讲经学之传统,所以依旧享有优越政治及社会地位。 这就形成了士族门阀高高在上、执掌众生的社会形态。 即便是与房俊不和,但是长孙无忌依旧将房俊归纳与自己一样的士族门阀之中。在他看来这便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帝国前进的根基,尊卑有别、高低有序,便如乾坤有定、四时和序。 房俊笑道:“赵国公这是指点在下,应当放火烧山示警,以便将长孙冲生擒活捉,不致使其逃出生天?”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闭嘴不答。 他只是看不惯房俊的做派,忍不住嘲讽了一句而已,正如房俊刚刚所言,既然长孙冲敢于径自前往子午谷取道进入蜀地,子午谷驻军之中焉能没有内应? 长孙家百年豪族,即便是军中影响力江河日下,但是几个根底颇深的子弟效力军中还是一定要有的…… 房俊便对独孤谋等人说道:“本官所料不错吧?赵国公既然这般说,分明是根本就不怕尔等放火示警。若是听你之言,这山火必然蔓延开来死人无数,那长孙冲怕是已经悄悄的穿过子午谷……速速传令下去,不必跟子午谷的驻军多做纠缠,只要寻到长孙冲等人的踪迹,一味的追捕下去便是,咱们人多,一路往来接应穷追不舍,累也累死他们!” 独孤谋心悦诚服:“喏!” 自去下达最新的命令。 长孙无忌神情变幻,却是没想到房俊这般精明,仅仅从自己的一句嘲讽之中便猜出长孙家在子午谷的驻军当中有暗中联系…… 兵卒在山坳当中燃起一堆篝火,冷风吹过,火星飘飞。 熊熊的篝火驱散了寒冷,房俊缩着身子往火堆前靠了靠,这才感觉好受一些。 长孙无忌也是冷得难受,凑到篝火旁边伸手烤火,看了看一身伤患的房俊,冷声道:“你又是何必?其实你我都知道,这终南山地域辽阔山林莽莽,几个人躲进山里头想要找出来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捉到的可能微乎其微。” 房俊揉了揉肩膀,反问道:“既然如此,赵国公何必顶着寒风在此烤火?府中华厦美屋珍馐佳肴的不是更自在?” 长孙无忌默然半晌,方才长长一叹:“为人父者,子女遭此大难,又怎能安心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房俊也沉默下来。 堂堂贞观朝第一人,赵国公长孙无忌,为何要寅夜入山备受冷风吹拂严寒侵体? 一句话,还不是为了孩子…… 长孙冲谋逆之举已然令长孙无忌被陛下疏远,现在又犯下劫掳公主的大罪,一旦被捉到,即便是长孙家这块金字招牌怕是也保不住他的命。 可天下从无视子女生死如无物的父母…… 房俊点点头:“虽然在某的立场上不能接受,但是可以理解。” 他说的自然是长孙无忌阻挠追捕一事。 想到高阳公主和武媚娘腹中的孩子,房俊心驰神越,不知道这两个原本不应当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降生之后会是何等模样? 自己是否亦会如同上辈子曾无比鄙视的那些儿子奴、女儿奴那般,甘愿给儿女做牛做马、恨不得将全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们? 长孙无忌听到房俊的话语,却是略感意外:“别以为说上几句同情的话语,老夫便能消除对你的敌意。要知道吾家大郎之所以能有今天,大半是要拜你所赐!” 房俊抬手挠了挠眉毛,距离篝火有些近,刚刚一阵风吹来火焰飘摇,差点燎到眉毛:“其实赵国公谬矣,长孙冲之所以有今日,与在下的关系并不大,关键在于他的格局太小,胸襟不够。遇事不能敞开心胸的去接受,而是凡事都要钻牛角尖,自己将自己逼入绝境。” 长孙无忌不悦道:“若非你一再针对,大郎岂会与你为敌?不与你为敌,又何来步步错着,愈陷愈深,终至不能回头?” 房俊道:“所以说赵国公谬矣!在下向来都是先做人后做事,关中人人皆骂我是个棒槌,可是若非别人先惹我,我何曾先去招惹别人?长孙冲嫉妒心重攀比心强,觉得事事不如我,所以便要事事争风头。他的眼里只有我房俊,而我房俊的眼里……却是整个天下!” 这就是房俊与长孙冲的区别! 长孙冲见到房俊忝为神机营统领,心中不忿,设计掠取。可是房俊是怎么做的?双手将神机营奉上,另谋他图,终于一步一步在江南闯出名堂,威震大江,横扫叛民,一举跃升为大唐第一流的名将! 这是境界的差别。 如果作为一个穿越者,房俊还要心心念念超越长孙冲、打压长孙冲,那才是笑话! 穿越者最大的金手指不是数理化,而是那种睥睨天下胸有锦绣放眼四海志在世界的眼界! 当你世界尽在眼底的时候,即便是身在长安一隅,照样会放眼天下,从一个更高的角度去俯视苍生,每做一件事情都会切合时代前进的潮流,高屋建瓴。 “抱大腿”是穿越者必须做的事情,这条“大腿”有些时候并不是某个人,而是潮流大势! 跑去汉末玩儿统一、跟跑到大唐割地为王一样,都是地狱级别的难度,只要不是脑子抽风,谁会去干这种事情?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照样有血有肉,一刀子捅进去照样会死…… 夜风呼呼,火焰飘摇,干燥的柴禾被丢入篝火堆里被火焰席卷,发出“哔剥”的脆响。 长孙无忌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他的眼里只有我房俊,而我房俊的眼里却是整个天下…… 细细思之,长孙无忌不得不承认房俊说的极有道理,即便他心中很是不想承认。 从房俊所作所为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看到其一步一步影响整个帝国甚至整个时代的影子。无论玻璃、火药、造纸,还是印刷术、市舶司、纵横七海的无敌水师…… 长孙无忌陡然发现,原来潜移默化之间天下已经渐渐变得与以往完全不同!原本延续千年的习惯也渐渐的被现实所改变,比如晶莹剔透的玻璃,比如开山裂石的火药,比如远渡重洋一举解决了关中缺粮之虞的水师舰队…… 似乎房俊所作的一切都能够完美符合天下大势。 仅仅是房俊能够敏锐的的察觉到天下大势从而善加利用,还是说这股大势……因他而起? 他看向房俊的眼神复杂。 第一千两百三十五章 你不吃,我吃 夜深风寒,篝火熊熊。 有兵卒在附近猎取了两头黑色的麂子,就在山坳前开膛破肚,剥皮之后用一杆长矛穿了,就待要放在火上烤。 房俊看得眼皮直跳…… 这玩意放在后世那可是国际级的濒危动物,弄死这么两头判个无期都有可能。最关键是没有油没有酱火又这么旺,就这么烤着岂不是暴殄天物? 赶紧挣扎着站起来,拎着一根断折的松木杆子将那兵卒打得远远的,命人拿来行军的铁锅,将铁锅支了个架子放在火上,又在山坳背阴的地方收集积雪放在锅中融化成水,让兵卒用横刀将收拾干净内脏的黑麂子剁成方块,放在温水中焯了一遍,然后将水倒掉,重新收集了一锅雪水,麂子肉冷水下锅,将手里的松木杆子用横刀砍成半尺左右的小段丢进锅里。 看着伙头兵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的盐巴,用手指尖捏了一小撮儿放进锅里。房俊又忍不住了,上前给了这个抠抠搜搜的伙头兵一脚,伸手将他怀里大大小小的包包全给翻了出来。 打开来挨个闻闻看看,将盐巴、桂皮粉、八角粉、胡椒粉统统倒进锅里,拍了拍手,一瘸一拐的回到篝火边躺好…… 伙头兵差点哭了出来,搓着手可怜巴巴的看着独孤谋…… 军中的伙食甚为简陋,随便弄点食物放在大锅里加水煮熟就行了,反正什么东西都是煮,顶多是条件允可的时候放一点粗盐。独孤谋是世家子弟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又是驸马又是将军,自然要有自己的小灶。 结果倒好,伙头兵手里的这点独孤谋的私货都被房俊给糟蹋掉了。那里头可是有足足三两的胡椒啊,野地里行军就指着这点东西给将军调味呢,结果全没了…… 独孤谋仰首望天,不去看部下的愁苦神情。 别说是一小袋胡椒,就算是一袋子金沙被房俊给和泥玩儿了,独孤谋也不会说半句…… 一则是不敢,谁不知道房二棒槌的性子? 再则丢人,房俊乃是天下有数的富豪,自然珍馐佳肴锦衣玉食,自己若是连一小袋胡椒粉都肉痛,岂不是要被房俊看轻了? 可他这副神情怎能瞒得过房俊的眼睛? 房俊怒其不争道:“瞧瞧那点出息!你还当胡椒跟以前一样能够当金子使唤的年头呢?跟你说吧,上次出海在南海发现了无数的岛屿,其中有一座岛屿上头漫山遍野的全是胡椒树,最高的那一棵足足有三丈高!船队已经派遣兵卒在岛上驻军,从此以后便有源源不断的胡椒从海路运回大唐,一年百万斤最少!” “当真?” 独孤谋跟李君羡眼珠子都瞪圆了! 不仅仅他俩,就算是长孙无忌都悚然动容! 这小子别是在吹牛吧? 一百万斤胡椒……那价值怎么也得有十几万斤黄金了! 中世纪的时候,胡椒不仅在中国贵,在欧洲更是被称为黑色黄金。自古罗马时代起,香料在很多地方就是黄金的代名词,胡椒在西方国家长时间都可以当做货币。也就是说,胡椒可以直接当钱用,比如你在饭店吃饭,没有带钱,给老板几颗胡椒,老板绝对不会打你。 更有甚着,胡椒还曾引发了欧洲国家之间的互相残杀…… 公元5世纪,为了索取黄金和胡椒,西哥特人的首领阿拉里带兵包围了罗马城,誓言不给胡椒和黄金就屠城,最终罗马人不得不支付了五千磅黄金和三千磅的胡椒,这才使阿拉里撤了兵。 为了抢夺更多的胡椒,欧洲人开辟了海上新航线,最终发现并殖民了美洲。一直到17世纪,欧洲人还在为胡椒杀来杀去。 可以说,中世纪欧洲的历史简直就是一部胡椒史…… 对于长孙无忌来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胡椒的价值? 独孤谋惊叹道:“额滴天!那二郎可就真当得起富可敌国这句话了!” 房俊撇撇嘴:“屁的富可敌国!那能是某自己的吗?所有的海外收益都是‘东大唐商号’的,分来分去的也没剩多少。况且物以稀为贵,正是因为胡椒稀少故此才贵比黄金,若是满山都是那也就不值钱了……对了,你们独孤家也有一份。” 独孤谋瞳孔已经变成了铜钱状,至于房俊说的什么物以稀为贵根本就没听进去。在这个时代的人的意识的中,胡椒就算是满山都是,那也还是胡椒!就跟哪怕黄金一路掉价,它也还是黄金一个样! 朴素的价值观使得这个时代的人们很少能够意识到物价在潜移默化当中的波动,只有当天灾人祸降临的时候,方才陡然醒悟原来家里的钱已经买不到一斗米了…… 长孙无忌则有些心神恍惚。 单单一个胡椒能够带来的收益便骇人听闻,那么玻璃呢?竹纸呢?丝绸呢?瓷器呢?这些东西在中原的价值远比不得胡椒,但是在海外一向都是最高级的奢侈品,整个“东大唐商号”一年下来会有多少利润? 长孙家祖祖辈辈积累家业,百年之久方才成就如今天下第一等士族的地位。 可是长孙无忌陡然发现,或许只是凭借家中在“东大唐商号”占有的份子,轻轻松松便能赚取远超祖辈百余年的积累…… 而家中执掌“东大唐商号”话事权的人,却是那个自己从来都忽略其存在的庶子长孙涣……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陡然一惊。 娘咧! 房俊这个小王八蛋不会是故意让长孙涣执掌“东大唐商号”的话事权,以此来提升长孙涣在长孙家族的地位,进而达到令长孙家出现嫡庶之争危机的目的? 阴谋家长孙无忌,向来都不会惮于怀着最深的恶意去揣测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凡事都会先往最坏的角度去想…… “所以呢,不要用掉你一点胡椒亦要斤斤计较,或许明朝一觉醒来,你就会发现原来胡椒已经比稻米还便宜……眼光要放长远一点,胸襟要再开阔一点,别总是斤斤计较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世界很大,财富很多,有的是地方让你攻城略地开疆拓土,有的是地方让你集金聚铜富甲天下!” 房俊不停的蛊惑着。 像是李君羡、独孤谋这种将才整天的守在李二陛下身边算是大材小用,就应当放出去祸害那些蛮夷才行。大唐军中老一辈的诸如李孝恭、李靖、李绩、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等统帅战将皆以渐渐老去,新生代的名将诸如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等人缓缓崛起,席君买、程务挺等人尚需雕琢,李君羡、独孤谋这样的战将一旦放出去就是即战力,即便是东征高句丽这样的百年大战亦可但当主力! 有能耐就别再家里使唤,你得出去斩将夺旗、攻城掠地! 只要一代一代的名将层出不穷,大唐的尚武之风便不会断绝,对于周边异族的碾压式优势就将长久的保持下去。 科举是个好制度,可以使得寒门渐渐崛起、士族渐渐凋零,天下有才能之人不问出身皆可得到简拔重用,此乃帝国长久兴盛之根基。 可是科举也有弊端,一旦将读书上升到一个崇高的地位,“百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么亦是一种悲哀。文贵武贱的形势必将成型,没有尚武之风,汉人的腰杆子便虚了、骨气便没了,文章再是繁华锦绣百世流芳,还是当不得刀剑! 大明的悲哀,房俊绝不想让大唐提前品尝一回…… 山风将肉香吹得远远飘散,房俊亲自用一个兵卒的横刀从锅里叉了一块肉递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微微犹豫了一下,身边的随从部曲各个如临大敌。 长孙无忌倒不是怕房俊在肉上做什么手脚,只是这般大口吃肉,绝对不符合他世家子弟高门名祚的身份地位…… 只是这肉香着实勾人,顿觉得腹中甚是饥饿,况且此刻行军在外也不必讲究那么多,当初不也是跟着李二陛下在军中摸爬滚打,何曾这般矜持自重了? 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伸出手去,结果…… 房俊笑嘻嘻的将手缩了回去,拿着刀子将肉送到嘴边狠狠的咬了一大口,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道:“既然赵国公担心这野外的食物不洁,那在下就只有自己吃啦……呼呼呼,好烫……呼呼,你不吃,我吃,好香……” 长孙无忌僵在原地,双眼圆瞪满脸通红,差点喷出一口血! 第一千两百三十六章 又见弹劾! 长孙无忌心中大骂! 娘咧! 这个缺德玩意是专门要跟我作对是吧? 老子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给我吃的! 特么的,房玄龄一世君子光明磊落,怎地生出这么个缺德带冒烟的东西? 他身边的随从部曲见到家主受辱,纷纷怒目而视,出生喝骂! 房俊咽下嘴里的肉,无奈道::“你们发什么火?某给你家主人吃肉,他既然不吃,还不许某自己吃啊?” 旁边的独孤谋一看不好,这两位大神又要掐起来,房俊这厮若是再作首诗什么的……可就不妙了,搞不好长孙无忌能当场翻脸。 赶紧用刀子叉了一块肉给长孙无忌递过去,陪笑道:“来来来,赵国公也尝尝,末将这胡椒可是天竺最上等的黑胡椒磨制成粉,滋味辛辣,最是滋补。” 他将重点体现在胡椒粉上,就是避免长孙无忌因为这肉是房俊所炖而尴尬下不来台。 结果长孙无忌阴人归阴人,脾气也是同样暴躁,当即起身,臭着脸道:“房二郎的庖厨之术,老夫生受不起!” 一甩袍袖,居然带着随从仆役离开此地,向着山里进发! 见到房俊吃得满嘴流油,独孤谋埋怨道:“你也是,他到底是赵国公,好歹要留些颜面吧?这般戏弄于人,非是君子所为。” 房俊嘴里嚼着肉,不满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某自认是君子了?咱就一个棒槌!况且某那是戏弄他么?好心好意的给他肉吃,结果给某甩脸子,惯他的毛病!” 独孤谋无语。 不过细想房俊说得也在理,的确是长孙无忌有些端架子自视过高,不上道…… “赵国公走了,咱们怎么办?”李君羡咽下嘴里的肉,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要追上去!若是眼睁睁看着长孙阴人在某面前放走了长孙冲,某还不得一头撞死在这终南山?” “可是这肉……”独孤谋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大锅,满心不舍。 太香了哇…… “肉什么肉,赶紧走,迟了追不上了!”房俊三口两口将手里的肉吃完,擦擦手便一瘸一拐的追着长孙无忌去了。 李君羡和独孤谋自然要跟着。 “便宜你们这些兔崽子了!”独孤谋说了一句,早就等在一旁垂涎三尺的兵卒们欢呼一声,一拥而上,也不管烫不烫手伸手就从锅里捞肉吃。 独孤谋走出几步,觉得腹中饥饿并没有缓解多少,看到身后一群兵卒欢呼阵阵大呼好香,舔了舔嘴巴,翻身回去两脚将人群踹开,想要再捞一块肉吃,结果趴着锅沿儿一看,就剩下汤水了…… 一个兵卒将咬了一口的肉块递给独孤谋:“将军,不嫌弃的话,这块给你……” 独孤谋看着他裂开一嘴黄牙,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将这个好心好意的兵卒一阵拳打脚踢。 “叫你馋老子,叫你馋老子,踹死你……” ***** 长安城人心惶惶,一夜无眠…… 待到天明时分,烧了一夜的大火才终于烧无可烧,渐渐熄灭。昨夜的浓烟尽皆被北风吹散,天亮风住,余烬之中腾起的青烟缭绕着盘踞在天空,遮蔽了半座長安城。 坊市開啟,越来越多的百姓汇聚到东市附近,想要看看昨夜这一场大火到底有没有将整个东市夷为平地…… 夷为平地自然是不能的,京兆府的巡捕衙役虽然不许进入火场救火,但是早早的将起火的那条街道与其余街道相连的地方尽皆拆毁,使得火势并没有扩散出去。 即便如此,当百姓们见到起火的那条街道在火后满目苍夷的景象,亦是心中惊惧。自古水火无情,面对这等灾难,哪怕是人世间最强者亦要退避三舍,人力与之想必实在是微不足道…… 百姓们看热闹,世家门阀们则各个愤然! 以令狐家为首的几家损失最为惨重,货邸店铺成了断壁残垣,遍地瓦砾青烟袅袅,原本货邸之内堆积如山的货值尽皆化为灰烬,无数的钱财付之一炬…… 而即便是没有被大火波及的世家亦是心有余悸,这一次运气好,大火逮着令狐德棻的家当烧个精光,谁知道下次是不是就会轮到自己家? 没说的,这场大火必须有人负责,京兆府必须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次发生类似的事件! 那房俊不是被陛下放出来组织救火么? 没说的,救援不力,弹劾之! 可是直到此刻,大家才陡然发现昨夜便已经“出狱”的房俊居然一直未曾露面,更别提什么组织救火了。 这小子人呢? 几经打探,方才知道人家房俊昨夜出狱之后便径自出城,前去追捕劫掳长乐公主的凶徒去了。并且成功将长乐公主解救出来,然后追着凶徒深入终南山…… 这特么是京兆尹该干的活儿么? 长乐公主固然是在長安城遭遇劫掳,而这里亦是京兆府的地界,京兆府难辞其咎,可是说到底長安乃是京畿重地,刑部、大理寺等等衙门尽皆能够管得到这件案子。你房俊最大的责任是长乐公主的安危,既然公主殿下已经成功解救回来,追捕凶徒这种事自然是让刑部那些专业的人士去干,你这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 这小子居然就留下长安城内这一大堆烂摊子,拍拍屁股进了终南山…… 世家们怒不可遏! 救火的时候看不见你这位地方官,善后的时候还是不见面,哪里有这么当官的?把你放出来是让你干什么的,难道心里就没一点数?简直忍无可忍! 没说的,弹劾之! 无数御史言官连夜挥毫泼墨,绞尽脑汁历数房俊种种玩忽职守、作奸犯科,备好奏折等着卯时一到宫门开启,便呈递到政事堂诸位宰辅面前…… 今日恰逢朔日大朝会,昨日更是长乐公主遭遇凶徒劫掳,宫里一夜未曾落钥熄灯,内侍宫女们心惊胆颤唯恐侍候不周被陛下迁怒,也尽皆担忧着长乐殿下的安危。 文德皇后殡天未久,宫里诸多老人尚还记得文德皇后的音容笑貌,那温和美丽而又仁慈宽恕的皇后威仪,至今尚在心头萦绕。而文德皇后诸女当中,长乐公主年纪最长,无论从容貌气度性情上都酷似文德皇后,是以长乐公主乃是李二陛下诸位公主当中最受内侍宫女们爱戴的一个…… 及至长乐公主安然回宫,宫里顿时一片欢腾! 多多少少,有关于此次劫掳长乐公主的凶徒乃是长孙冲的消息渐渐流传开来,在内侍宫女们在之间传递。对于这位以往曾是无数女子崇拜仰慕的京师第一公子,除去惋惜的嗟叹之外,便是无尽的失望与责骂!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在长乐公主的侍候下穿好明黄色的团龙袍,戴上冕旒。 冕旒乃是古代中國礼冠之一种。起于黄帝,至周代时始完备。古时帝王、诸侯、卿大夫参加盛大祭祀、朝会等隆重场合所服,为礼冠中最贵重者。 《周礼·夏官·弁师》有载,天子之冕十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 其顶端有一块长形冕板,叫“延“。延通常是前圆后方,用以象征天圆地方。延的前后檐,垂有若干串珠玉,以彩线穿组,名曰:“冕旒“。冕旒的多少和质料的差异,是区分贵贱尊卑的标志。据说,置旒的目的是为了“蔽明“,意思是王者视事观物,不可“察察为明“,也就是说,一个身为领袖的人,必须洞察大体而能包容细小的瑕疵…… 李二陛下端坐,任由长乐公主为其整理袍服冕旒,看着闺女苍白憔悴的脸色,李二陛下心疼道:“你这又是何苦?快快回寝宫安寝便是。这大朝会一年数次,又有什么值得重视?总之不过是一群御史言官逮着某个大臣轮番弹劾,向来没什么正事儿。就算是有正事,也由政事堂的诸位宰辅处断。” 听到房俊的话语,长乐公主纤手微顿,抿了抿嘴唇……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女儿实在担心那房俊吧?嗯,今日房俊怕是有些不妙。本来长孙澹的那件案子就尚未清楚,现在又坐视东市大火不予施救,那些世家门阀的万贯家产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此刻怕是早已恨房俊入骨,弹劾的奏疏怕是比关中的大雪还要多!” 长乐公主有些担忧,睫毛眨了眨,说道:“父皇知道的,房俊乃是因为赶着去救女儿,这才疏忽了东市的大火……所以……父皇若是不得不处置房俊,还请看在其单刀赴会不顾生死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从轻处置。” 李二陛下苦笑道:“房俊救你是真,父皇心中有数便是。可是你却是不知,他坐视东市大火放任不管亦是真,那些世家门阀还真就没错怪他!那小子,心里头鬼着呢!” 长乐公主愕然。 东市那么大的火,房俊居然不管不问任由大火肆虐? 这得让那些折损了货值家产的世家门阀们恨成什么样儿啊? 那家伙今日怕是有难了,偏生还不在朝中…… 第一千两百三十七章 怼皇帝! 李二陛下看着长乐公主苍白憔悴的脸色,心中疼惜更甚,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便是,房俊那厮做官没几天,可其遭受的弹劾难道还少了?怕是别人当了一辈子官,也没有他这短短两年遭受的弹劾更多。况且那厮固然是个棒槌,但是做事亦非一味的强势胡来,他既然敢将东市大火置之不理,那就必然会有后手。就算没有后手,这区区的失职之罪又算得了什么?” 长乐公主眨眨眼,莞尔一笑。 官儿当到房俊这种人人喊打的程度,亦算是千古少有…… 她轻声道:“只是房俊此次为了救女儿身受箭疮,差一点便要丧命,便请父皇多多回护一二,算是还了他这份恩情。” 李二陛下欣然点头。 他最怕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发生点丧命不清不楚的暧昧,已经有一个晋阳公主对房俊表现出非同一般的亲近了,若是长乐公主亦如晋阳公主那般,李二陛下岂不是要气死?索性晋阳公主年龄幼小,即便是亲近得有些过分,也还是说得过去。 长乐公主能够跟房俊划清界限,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然李二陛下甚至怀疑自己会否拎着横刀将那个专门勾引自己女儿的王八蛋乱刀剁碎了喂狗…… “父皇省的了,你安心便是。你也回去寝宫补一觉,瞧瞧你这脸色,父皇看着都心疼。”李二陛下安抚一句,又再三叮嘱,而后才起身向着殿外走去。 “嗯,多谢父皇。”长乐公主温婉一笑,敛裾施礼。 ***** 太极殿上,御史言官们各个磨拳擦掌,就等着待会儿皇帝上朝,便群起而弹劾房俊!那厮一次一次的面对弹劾终能安然无恙,无非便是倚仗陛下的袒护,屡屡化险为夷。 这一次房俊玩忽职守证据确凿,面对东市大火视若无睹,就不信皇帝还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再次袒护于他? 不过这回御史言官们也都学精了,想要将房俊一杆子掀翻是不可能的任务,既有陛下的袒护其本身又的确有几分本事,长孙澹一案这么大的影响都能安然无恙的从刑部脱身,其运势可见一斑。 既然不能将房俊一举打落尘埃,那边退而求其次,只要剥夺其京兆尹的官职亦可以接受。 房俊这个棒槌对于关陇集团的威胁实在太大,这厮卯足了劲儿跟关陇集团对着干,破坏力十足……只要卸任京兆尹,那天下之大随便房俊去得,无人再去管他,哪怕就算是官升一级,世家门阀们觉得也不是不能忍受。 只要从京兆尹的位置上滚蛋即可…… 刘洎站在御史言官的首位,顾盼自雄,意气风发! 房俊的两首狱中题壁传遍关中,得到民众的推崇爱戴,而刘洎果断站到房俊一方成为维护正义、铁骨铮铮的天下第一御史!这一次投机成功使得刘洎名望大涨,在朝中的影响力更是倍增。 但是以后他就会坚定的站在房俊一方吗? 绝对不会! 因为投机房俊可以获得巨大的政治利益,所以刘洎毫不犹豫的忽略掉他与房俊之间的仇怨。但是忽略并不等于消弭,仇怨依旧存在,现在利益到手,若是有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自然不会保留半分力气…… 昨天深夜自刑部大堂返回家中,便有人上门,细说今日弹劾房俊之事,刘洎当即表示赞同。 只追究房俊失职之罪,将其调离京兆尹的位置,而不是一棒子将房俊打翻在地,这便是刘洎的主张。 刘洎将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杜楚客。 房俊前去终南山追捕长孙冲未果,现在依旧未曾回京,看来今日代替京兆府参加朝会的便是这位在房俊入狱期间代理京兆府事务的杜楚客了。 只是不知一会儿弹劾房俊的风潮骤起,杜楚客要如何应对? 殿上大臣云集,各自酝酿着自己的谋算…… 殿后侧门开启,几个内侍簇拥着一身明黄色团龙袍头戴冕旒的李二陛下走进大殿。 李二陛下径自到得御案之后落座,殿下群臣躬身施礼,而后便在各自的茵褥之上跪坐…… 李二陛下抬起眉毛,目光透过面前的冕旒上垂下来的五彩缫绳扫视着殿内群臣,沉声问道:“今日大朝,诸位爱卿可有何事启奏?” 话音刚落,刘洎便起身到殿中躬身施礼,手持芴板,道:“微臣有事启奏。” 众位大臣纷纷惊异,暗讨这刘洎当真是无畏的战士,几身为治书侍御史执掌御史台,手底下冲锋陷阵的御史言官无数,何以竟要急吼吼的头一个站出来? 有些沉不住气了……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看着殿上的刘洎,缓缓说道:“爱卿有何事,即刻道来。” “喏!” 刘洎清了清嗓,说道:“微臣弹劾京兆尹房俊!房俊虽然自刑部释放,然其所涉及长孙澹一案并未结案,三法司亦未宣判其无罪,故此,实乃是因为形势特殊方才特事特办。然而,房俊虽然官复原职,却不顾京师安危只知营救长乐公主,而将东市大火置若罔闻,任其燃烧彻夜,焚毁货殖、屋宇无数,整个京城都在大火威胁之中。营救长乐公主固然重要,但是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上亦不比民夫贵重,何况一公主乎?房俊此举,明显是为了讨好陛下,却将京师百姓弃之不顾,此等阿谀奉承、寡廉鲜耻之徒,何以担任一方牧守、看顾百姓?微臣斗胆,恳请陛下以及诸位宰辅,免去房俊京兆尹一职,令任他用!” 大臣们都吓了一跳! 这个刘洎也太猛了吧? 你弹劾房俊就弹劾呗,骂两声也没啥,可是你居然当着陛下的面说房俊营救长乐公主乃是阿谀奉承、寡廉鲜耻? 御史言官们则各个神情亢奋,斗志昂扬! 就是这样! 不愧是吾等的头领,单单参房俊一本算什么本事? 就是要连带着皇帝一起骂,那才是大气魄! 天下人皆畏惧于无上之皇权,唯有吾等披肝沥胆、坚贞不屈,为了维护世间正义哪怕是斧钺加身、丢官罢职亦在所不惜!也只有吾等,方能在混沌一片的朝堂之上持身守正、弘扬正义! 皇权不是至高无上吗? 那咱们就怼皇帝! 李二陛下鼻子都差点气歪了…… 本来正琢磨着如何替房俊开解几句,反正朝堂之上跟房俊关系愿意为房俊说话的都是诸如程咬金尉迟恭等武将,这些夯货打架一个顶俩,但是论起嘴皮子却实在不成。 可是这个刘洎怎么回事? 居然将矛头直接对准朕了…… 就算李二陛下曾说过“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种话语,但也只是意识到百姓的力量一旦被逼迫着爆发出来足以如同毁天灭地的洪水,可是骨子里头李二陛下可不会认为老百姓的命比自己的金贵…… 怎么着,房俊去救朕的女儿,就是阿谀奉承,就是寡廉鲜耻,你特么当朕是什么东西? 李二陛下双眼冒火,直勾勾的瞪着刘洎,一口牙都差点咬碎了,恨不得现在就扑下去将刘洎生吞活剥! 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岑文本心说这刘洎就是条疯狗,逮谁咬谁…… 他站出来说道:“刘御史此言差矣,京兆府之职责虽然是负责京师事务,但是诺大的京师事务繁冗,京兆府从中取舍先后,亦是难免。此间便有一直代理京兆府事务的官员在场,何不听听京兆府的解释,再行论断?” 第一千两百三十八章 这是早有预谋啊! 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得听听人家京兆府为何做出营救长乐公主而不顾东市大火这个决定的原因吧? 李二陛下赞赏的瞅瞅岑文本,以前这厮总是撺掇吴王李恪争储,阴谋诡计出了不少主意,李二陛下对其并不待见,只是确实欣赏他的才干这才勉强忍受。现在吴王一门心思在工部钻研业务,将争储的想法转变为踏踏实实办一些实事,岑文本撺掇不起来,也就一心任事。 刘洎与大臣一同看向杜楚客,想要听听京兆府如何狡辩…… 杜楚客为人刚正那是素有名气的,只是不知现在就任京兆府任职,会不会被房俊那厮给拐带坏了? 杜楚客面色沉静,在众人目光注视当中自茵褥之上起身,行到殿中,躬身施礼。而后拿出一份奏折,交于殿内的内侍,由其呈递给李二陛下。 众位大臣都有些懵,心说你杜楚客还有奏折呐? 却不知你是想要弹劾谁? 杜楚客将奏折递出,站直了身子,朗声说道:“东市大火,烧毁店铺二十七间,轻伤者一十九人,重伤者无,死者无……” 刘洎微微蹙眉。 这么大的火,怎么死伤如此之少?这可不符合常理啊…… 一个事件的影响如何来体现? 除去政治事件之外,如同火灾这等民间事务,影响的轻重便要看死伤者人数、损失的货殖数量。相比较而言,钱财的损失并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平民甚至的家仆奴隶的性命亦要重要得多,哪怕只是为了安抚那些尘埃之中的“蚁民”,也必须如此宣传…… 东市大火燃烧彻夜,居然无一人死亡,更无一人重伤,那么即便是烧掉再多的货殖烧毁再多的店铺,也不足以将其上升到一个足够分量的高度。 怪不得房俊对于大火置若罔闻,原来情况比想象当中轻得多…… 然而杜楚客的话还没说完。 “……损失货殖不可计数。为何伤亡人数如此清晰,但是损失的货殖却不可计数呢?”杜楚客微微一顿,续道:“这并非是说大火之中烧毁的货殖数量多到无法清算,而是说这些货殖在京兆府的账册之中语焉不详,前后矛盾。” 不少人的脸色就微微一变。 李二陛下看着手里杜楚客刚刚呈递上来的账册,神情有些深邃,问道:“杜楚客,何以你呈递的这份账册当中,令狐家的货邸之中只有丝绸一百二十匹的记录?” 简直开玩笑,昨晚的大火朕可是亲眼目睹,那等熊熊大火燃烧彻夜,结果你告诉我一共只是烧毁了其中一家的一百二十匹丝绸? 杜楚客嘴角微挑,拱手施礼道:“这正是下官所言的前后矛盾之处。” 他直起身,转身对着一直闷声不语的令狐德棻,拱手问道:“请问令狐尚书,你家昨夜有数间货邸起火,到底有多少货殖在大火之中被焚毁?” 令狐德棻略以沉默,说道:“便是如同上报给城管署的数目,所幸……并不多。” 这话说完,令狐德棻嘴角一抽,心疼得快要滴血…… 原本东市的商铺都是估税的,既是按照经营规模大体估算一下,拿出一个商户和官府都认可的数目。自打房俊在江南华亭镇搞出改革税制那一出儿之后,东西两市的税率就算是乱了套。 估税还是要估的,只是自江南来的货物却是件件记录在档,便成为必须按照销售额纳税的一部分。双管齐下,其中可供操作的余地甚大,导致税制愈发混乱。 为了躲避缴纳高昂的商税,几乎所有东西两市的商铺都会隐瞒贸易额,无论进货的数量还是出货的数量。 只是现在却悲剧了…… 你说货邸之中有上万匹上等丝绸? 可以,先将税钱补足了再说其它。 你说是别人家存放的? 可以,都是谁家的货物,你一家家的给列出来,咱京兆府亲自上门去要税。 无数的货殖被大火付之一炬,将要面临巨额的赔偿,难道还得再补缴一笔税款? 令狐德棻欲哭无泪…… 其余大臣都对令狐德棻投去同情的目光,无他,感同身受尔。毕竟这场大火当中遭受损失的不止令狐家,其余人家虽然未必有令狐德棻损失这般巨大,却也绝对不好受。 李二陛下瞥了一眼令狐德棻,心中厌恶。 此人学问是有的,只是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实在是不堪大用。除去一个士林领袖的名声之外,也就只有那熬出来的资历,嗜财如命、锱铢必较,实在不成样子! 怎地就将此人提上来,担任敦促教导天下礼教重任的礼部尚书? 刘洎有些尴尬,这些情况是他并未掌握的,可是现在骑虎难下,只要说道:“还请杜先生解释京兆府放任东市大火的缘故,难不成就是因为商铺隐瞒货殖而未据实上报,便置大火于不顾,任凭大火将之付诸一炬?” 杜楚客淡淡的看了一眼刘洎,镇定道:“某的话尚未说完,刘御史便是想要弹劾,可否稍等片刻?” 急吼吼的样子,不要太难看了…… 刘洎老脸一红,闭嘴不言。 杜楚客这一句话虽然清淡,但正是这份不屑一顾的轻视,使得刘洎的举动愈发显得功利心太重。 没人同情他…… 此人先是为了刷声望背弃世家门阀的阵营转而给房俊呼号呐喊,现在声望到手,便又一翻身再去敲房俊的闷棍?此人乃能卓越,但是人品堪忧。 世家门阀可以接纳刘洎为己所用,但是接纳是一回事,认可则又是一回事…… 杜楚客侃侃而谈道:“去年九月入秋之后,天干物燥,京兆府曾给东西两市的商家店铺发去通知,严令其在天气未冷之时对屋内取暖设施予以维护改造,以免冬日取暖之时发生火灾;十月,京兆府再次下发文书重审此事,然则整个东西两市未曾有一家一户予以重视,火灾隐患依旧存在;冬月、腊月连续两月,京兆府派遣城管署对于东西两市之内的商户店铺进行彻查,并对一些寻在严重火灾隐患的商户店铺予以申饬、进行处罚,那些商户店铺依旧我行无素,置若罔闻。京兆府三番五次的下令其重视火灾隐患,可是直到此刻,又有谁家予以回应?” 令狐德棻等人微微一愣,细细回想,确有此事。 可是那城管署自成立的那天起,便以管理严厉而著称,但凡市内商户店铺稍有不慎便会被其寻上门来,先是勒令停业整顿,继而罚款处理…… 久而久之,大家都对这个城管署深有怨言,知道这就是房俊弄出来的一个敛财的工具,不过是倚仗各种名目借机罚款。只是房俊正得势,谁能惹得起?只好花小钱免大灾。 现在看来,这其中颇有蹊跷啊! 到底是城管署有先见之明,一再重申隐患而商户置之不理,这才埋下火灾隐患导致今日之损失;亦或是从一开始京兆府便在长远布局,就等着大火烧起来的时候,用事实来堵住大家的嘴? 早就叫你们要防火啊,可是你们自己不听,怨的谁来? 若是再想深一层,这场大火来得是这般突如其来、烧的是这般轰轰烈烈,再加之京兆府在大火当中的表现…… 细思极恐! 令狐德棻一双老眼瞪得滚圆! 难不成…… 这把火的背后还有何名堂不成? 那房俊当真就如此大胆,以烧毁整个东市的风险以图自救,令世家门阀不得不让其脱身,回到京兆尹的位置上救火? 若是当真如此,令狐德棻也能够理解。古往今来此等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自己以及世家门阀一时不察中了房俊的圈套,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问题是房俊自己放了一把大火以此施压,致使世家门阀同意其官复原职,而后却又放任大火熊熊将无数的货殖烧毁…… 这特么也太损了吧? 第一千两百三十九章 人命大于天 令狐德棻本来就心疼货殖损失,此刻“惊悉内幕”,愈发的怒发冲冠、气愤填膺,当即怒道:“房俊好胆!居然敢纵火焚毁东市,焚烧货殖无数,死罪尔!” 此言一出,吓了殿上诸臣一大跳! 这老货莫非是失心疯了不成? 就算这场大火当真是人家房俊放的,你又有何证据?这一次吃了暗亏,心中记着他日找回场子便是,就算找不回来,你也得承认人家房俊做得漂亮! 可是红口白牙的凭空污蔑一位从二品的高官、封疆大吏之首,朝廷法度还要不要? 太没有气量了! 更说不准,人家就等着有那个蠢货这般急吼吼的跳出来,好来一个枪打出头鸟,出一口被刑部羁押冠以杀人犯的恶气…… 果不其然,令狐德棻话音刚落,便见到文质彬彬的杜楚客伸手摘掉头上乌纱帽,转向一侧肃立的大理寺卿孙伏伽,朗声说道:“某,杜楚客,状告礼部尚书令狐德棻于太极殿上信口开河、栽赃构陷京兆尹房俊,只为报复其家货殖被焚毁之私怨,所言所行全无证据,人品低劣至极、道德败坏至极、寡廉鲜耻至极!” 太极殿上诸位大臣目瞪口呆。 对于房俊,大家仅仅是弹劾而已。 何谓弹劾? 弹劾既是指对于行为有亏的大臣予以检举,这是律法赋予官员的一种职权,但是在这个年代的弹劾并不等于起诉、状告,故此大唐的御史言官才有了“风闻奏事”一说。若是一旦发起弹劾皇帝便必须受理,那所谓的“风闻奏事”自然不可存在。试想,只是凭借风闻而弹劾某位官员,实则半点证据也无,皇帝若是都要一一受理的话,後宮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别想宠幸了…… 但是状告则不同! 这是要有真凭实据的,而且一旦有关衙门受理,那就必须立案予以审理。 令狐德棻口不择言,当殿便被杜楚客抓住了把柄,发起状告。证据充不充分?实在是再充分不过了!人家也不告你别的,就只是告你信口雌黄随意构陷,你难道辩解一句只是开玩笑就行了? 这可是太极殿! 大理寺卿孙伏伽一脸肃然,沉声道:“大理寺接受状告。” 不接受不行,御座之上皇帝陛下盯着自己的目光幽深闪烁,孙伏伽怀疑若是自己对杜楚客的状告置之不理,皇帝陛下大抵会从御座之上跳起来直接给自己来个飞踹…… 况且这么多人耳聪目明,都亲耳听到令狐德棻对房俊之谩骂,别管是不是污蔑,可你全无证据便信口开河,又与污蔑何异?人家告状告得理直气壮,自己必然要受理。 令狐德棻脸色大变,急忙道:“孙寺卿且慢,老夫不过是口不择言,戏言尔……” 孙伏伽面色冷淡,缓缓说道:“太极殿上,为国定策安邦定国,一言一行皆是庄重肃穆,岂是戏言之处?” 令狐德棻被噎得满脸通红,连忙面向李二陛下,急道:“陛下明鉴,老夫只是心中焦急一时出言无状,并非有意指摘房俊,还望陛下明断。” 众臣愈发觉得令狐德棻老糊涂,水平着实有限得很,难道身为礼部尚书,却连国家法度都搞不清楚? 大理寺受理,这便已经不是皇帝同不同意的问题了,这是国家的司法程序,一旦启动,便无可更改。 便如房俊被刑部羁押,审理其是否杀害长孙澹一案一般无二……除非李二陛下肯用皇权强势介入司法,否则谁也不能叫停。为了维护司法公正、为了成就千古一帝的霸业,李二陛下连房俊犯事的时候都不肯以皇权强势介入,何况一个令狐德棻? 李二陛下面色难看,冷冷说道:“太极殿上岂有戏言?令狐尚书将太极殿看作什么地方?心中可曾对帝国、对朕怀有一丝半点的敬意?话是你说的,后果便自应由你自己来承担。” 令狐德棻欲言又止,面色灰败。 诸位大臣尽皆心生怜悯,知道令狐德棻算是完蛋了…… 自然,杜楚客状告令狐德棻的罪名就算是落实,大理寺亦不可能将一位礼部尚书如何。构陷污蔑这种罪名不是看是否属实,而是要看其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以此量刑。令狐德棻只是在此间说说,并没有对房俊造成太大的损害,故此大理寺最后必然不了了之,顶多定罪之后申饬几句。 可令狐德棻是凭借什么坐上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 不是才能,而是名声。 这位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乃是当今天下儒家所推崇的彪炳人物,硕果仅存的大儒之一。结果正是这样一位标榜道德的大儒被人状告污蔑构陷,这对于令狐德棻的名望来说,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与之相比,再多的货殖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名望在,损失了多少钱都可以慢慢赚回来;可若是名望受损,那可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的…… 刘洎有些冒汗。 他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这般还未将房俊弹劾倒地呢,令狐德棻就先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赶紧说道:“请问杜先生,即便如此,又与房俊不组织人手救火有什么关系?” 杜楚客看傻子一样看着刘洎,说道:“京兆府几次三番责令敦促东西两市的商户店铺整改取暖设施、规范货邸之内的货物堆放,所有的商户店铺对此置若罔闻,结果火灾发生的时候束手无策,反而要想京兆府求助……莫非刘御史以为京兆府的衙役官差都是三头六臂水火不侵的神仙不成?丝绸、纸张、布匹、缫丝这些货物燃烧起来根本就没法救,就算京兆府填进去再多的人命也无济于事。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去救?” 刘洎道:“那为何各家商户店铺自己组织人手前去救火,京兆府尚要阻拦?” 杜楚客反问道:“在刘御史眼中,是不是那些仆役奴婢便不是大唐子民?” 刘洎连忙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生于大唐长于大唐,怎么会不是大唐子民呢?” 即便此时尚有奴籍一说,主家对于家中的奴仆动辄打死,但是已然渐渐不复上古奴隶之情形。即便是主家打死奴仆无需承担刑事责任,但是亦要赔付钱财。 更何况谁敢当着陛下的面说吾家中的奴仆便是吾的人,与你大唐皇帝无关? 那么不是找死呢,怎么滴,你想造反啊? 杜楚客道:“既然同是大唐子民,性命便是一样的宝贵,岂能为一些注定要付之一炬的货殖而枉送性命呢?昨夜组织奴仆前去东市救火的人家,各个都是自私阴狠毫无人性之辈!明知火势滔天无法施救,却还有用自家奴仆的性命去抢救哪怕半匹布、半刀纸,其心何等凉薄,其行何等歹毒?” 一旁的大臣们尽皆无奈。 杜楚客今天的这番话传播出去,不出所料昨夜但凡前去东市想要救火的世家门阀都不得安稳。那些奴仆虽然跟牲口一样下贱,可到底是有思想的人,而不是毫无知觉的牲口,逃奴数量必定大增,即便不逃,也必然离心离德人心涣散…… 还以为房俊不在,便可任由御史言官们尽情发挥,可谁知道出来一个杜楚客,言辞之锋利比之房俊丝毫不逊色半分,反而冷静之处更甚一筹! 杜楚客续道:“陛下之所以扫灭诸多豪强盗寇定鼎天下,依靠的是什么?不是堆积如山的货殖财物,而是无数勇士前赴后继冲锋陷阵!靠的是人!这些人中,有世家子弟,有山野村夫,亦有奴役家仆!大唐依靠无数人的性命打下这大大的疆土,依靠无数人的性命南征北战抵御外辱,以后还是要依靠无数人的性命去开疆拓土、去扫荡群伦、去绵延国祚!每一个大唐子民的性命都是最宝贵的,岂是区区货殖便可以肆意折损?这些人都是帝国的基石,人命大于天!” 第一千两百四十章 动迁? 杜楚客面向李二陛下,拱手道:“陛下明鉴,东西两市安全隐患极为严重,非但是火灾隐患深埋,便是卫生条件亦是堪忧,一旦京师之中发生疫情,东西两市人流繁杂必是首重之灾区。長安乃是京畿重地,一旦人心动摇足可导致天下动荡,国基不稳。故此,京兆府恳请对东西两市进行大规模的整改。” 众人齐齐色变! 火灾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又扯到瘟疫之上?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一旦瘟疫滋生,那便是意味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大悲剧发生! 若是某地瘟疫肆虐,官府将会采取什么方式来控制呢? 方法很简单。 一个村庄发生疫情,那就封锁一个村庄; 一个镇子发生疫情,那就封锁一个镇子; 一座城池发生疫情,那就封锁一座城池…… 对付瘟疫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挨! 挨过去的人就能活下来,挨不过去,那就是遍地鬼蜮、骸骨如山! 一旦長安城发生瘟疫……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在这个问题上,没人敢说半句“如果没有瘟疫怎么办”“假如不发生瘟疫怎么办”这样的话语。这是政治态度,更是阶级立场,没人敢在瘟疫面前存有一丝半点的侥幸! 况且大家也都知道东西两市的情形,的确是人口拥挤品流繁杂,这样一座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加起来超过百万的超级都市,一旦发生瘟疫那绝对是不可控制的!其惨重的后果足以导致诺大的帝国根基动荡,甚至分崩离析! 整改没问题,谁也不敢说出反对的话。 但是如何整改呢? 马周一直闷声不语,此刻出言道:“敢问杜先生,京兆府打算将东西两市如何整改?” 杜楚客道:“房府尹早已在未雨绸缪此事,原本是想要等到各方面评估预测尽皆完备之时,再提交政事堂,请诸位宰辅定夺。不过现在某就为诸位解说一二。” 他伸出一根手指,看着聚精会神的殿上群臣:“首先,东西两市之内的水井必须悉数清洗修砌,无论火灾亦或瘟疫来临之时,能够保证足够的水源以及水源的清洁。” 众人尽皆点头,这一点毋庸置疑,以前的东西两市管理混乱,即便是有官员提出这一点亦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不了了之。现在房俊提出来,谁会为了这种事情反对? 至多也就是挨家挨户的多收取一点费用…… 这个可以忍。 杜楚客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东西两市人口繁杂,而且大多是外来人口,户籍管理上非常困难。这边导致时常有作奸犯科之徒混入其中,隐迹藏行。京兆府要对整个長安城的人口來一次全面的普查,所有外来人口只有在办理暂住证之后方可入城,并且在暂住证到期之后滞留不去者,予以拘谨并且处以罚金。” 众人又是一阵点头。 如此一来長安城必定是河清海晏,没有作奸犯科之徒隐匿城中,安全大大增加。只是这种面对百万人口的普查实在是太难操作,既然房俊敢为人先,那就由着他去搞。 虽然因此会将各家各户藏匿的人口数量曝光出来,可是此刻在太极殿上谁敢因为这个原因而反对?回头想个法子解决就好了,就凭借京兆府那么一点人手,怎么查得过来?浑水摸鱼的机会还是有很多的。 顶多就是在人口普查的时候多多花费一些钱财賄賂京兆府的办事人员…… 这个也可以忍。 杜楚客嘴角微微挑起,果然不出房俊的预料,这帮子家伙就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若是放在平素,这些建议一旦提出必然招致群起反对,但是在现在这一场大火烧过之后,便全都老实下来…… 只是不知接下来这个,你们还能不能忍? 他又伸出第三根手指,朗声说道:“东西两市之内的货邸店铺房屋皆乃前隋之时建造,布局极其不合理,一旦发生险情便牵连甚广。这些房舍店铺年月久远,兼且只是货殖贩卖之所素来不予维修看护,倒塌倾颓时有发生,单单去年一年,因为房舍倒塌致死致伤致残的数量便达到三百八十三人,折损的货殖价值不下万金。比昨夜那场大火所要造成的损失还要更深几十倍,只不过是潜移默化之中大家一直未曾留意罢了。所以,京兆府拟议,将东西两市所有的房舍全部拆除,予以重建!” 其实当初房俊跟自己商议的时候,曾提出一个很特别的词汇——动迁。 这是个什么词汇? 学富五车的杜楚客茫然不解,好似是房俊自己编造的一个词,听起来很贴切,但是未免有些标新立异,所以杜楚客建议不在奏折上用这个词。 但是在私下里,拆迁、动迁这样的词语是大家相互用的最多的…… 众人尽皆一惊。 全部拆除,予以重建? 岑文本忍不住问道:“重建所需之财物,由谁来出?” 杜楚客道:“京兆府会按照现有东西两市房舍之价值予以购买,重建完成之后,再另行发卖。” 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之上,嘴角微微挑起。 他自然是知道房俊这个预谋已久的计划的,其中关窍之处,令他这个皇帝亦是叹为观止,这些世家门阀怕是要大大的吃个亏了…… “嘶!” 殿上所有人都到此一口凉气。 这可真是有气魄! 东西两市的房屋店铺鳞次栉比,总数何止万间?京兆府要将其统统购买,仅此所需的财货便是个天文数字,更何况还要在购买之后翻盖新房? 那房俊不愧有“财神爷”之称,果然一出手便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 只是惊叹过后,便即醒悟过来。 中书舍人杨弘礼出班问道:“那么请问,新房翻盖之后,是否要加价才会另行售卖?” 程咬金瞪着牛眼,嗤的一声道:“你这小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人家将旧房子买回去翻盖成新房,难道你还想原价再买回来不成?真真是迂腐至极!” 这等朝会在一般的情况下武将都是摆设,程咬金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发言的机会,自然是极力显示自己的存在,语气极其挖苦。 杨弘礼一张白脸瞬间涨红,敢怒却不敢言,程咬金这个混世魔王若是冒起火来,可是比房俊那个棒槌还难缠……况且也确实是自己问的话语有毛病,只得忍气吞声,闭嘴不言。 令狐德棻问道:“若是吾家不将旧房卖于你京兆府,又待如何?” 你想买,我就非得卖啊? 想得美! 我也可以自己盖啊…… 杜楚客瞥了令狐德棻一眼,这种问题早有预案,甚至都不用他临场发挥,便淡然说道:“自然可以,房子是你的,货邸也是你的,京兆府怎会强买强卖不成?只是非由京兆府统一翻盖的房屋、统一规划的布局,一旦发生意外,非但你自家的损失自家承担,便是由此而导致的别家所有损失,皆由你来负责。” 令狐德棻眼珠子瞪得滚圆,心中大骂。 娘咧! 这不是唬人么? 原本昨夜的这场大火他就怀疑是房俊监守自盗自己演的一出戏,若是以后这个东市的房舍只有自己一家是自己翻盖,出了问题要承担所有的责任,那么令狐德棻几乎敢肯定,自家的货邸大火小火估计得天天烧,一直烧到令狐家家破人亡家底败光为止…… 令狐德棻气得不轻,怒道:“真当長安城成为你京兆府的私产了,想怎样就怎样?此事由不得你们,还需政事堂以及相关各个衙门共同审理通过才行。” 能够亿万黎民之中脱颖而出坐到现在的位置,成为帝国中枢的参与者甚至是掌舵者,尽皆都是人精,哪里会有人白给? 总归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抗拒自己不愿意顺从的事情…… 杜楚客呵呵一笑,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交给一侧的内侍,由其呈递给李二陛下。 第一千两百四十一章 早有预谋 众人不知这份文书乃是何物,纷纷翘首观望。 岑文本眉头微微一皱,这份文书……有些眼熟啊! 杜楚客淡然说道:“此事是不是京兆府做主……谁说了也不算,总归是要朝廷法度来说话的。当初赵国公长孙无忌命房府尹立下军令状,限期之内整顿京师治安。赵国公乃是老成谋国之人,亦知道想要将京师整顿起来有多么困难,故此主动为京兆府申请了一份文书,并且由政事堂、三省、六部尽皆盖印通过,并且呈递陛下预览,加用玉玺,归御书房存档。” 很多人茫然不解,这文书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里头还规定了房俊可以先斩后奏不成? 岑文本却是一拍大腿! 原来如此! 房俊啊房俊,娘咧你也太精了吧? 居然早在数月之前便布下此局,将一切都暗暗谋算好了! 房俊想要翻盖整改东西两市,谁敢反对? 敢反对也没用! 因此此事的确是影响到京师治安,那文书上有政事堂、三省六部以及陛下尽皆用印,允可房俊在不违背律法的情况下酌情处理長安城內一切事宜! 这几个部门一致通过的文书,便是陛下反对都没用! 岑文本恍然大悟,这就是房俊密谋许久的布局!等着瞧吧,世家门阀不是刚刚差一点就将房俊整的丢官罢职充军流配吗?房俊的报复来了! 不仅来得如闪电狂风一般如此之快,也必然如万钧雷霆一般如此之猛! 以市价收购东西两市的所有房舍,翻盖之后另行售卖的时候,那可就不能是市价了! 至于会是什么样一个离谱的价格…… 可以参照曲池坊,也可以参照江南华亭镇的盐场…… 总归是定然要狠狠的在世家门阀身上撕下一块肉来,让那些落井下石栽赃构陷他的人都得感觉到痛不欲生的那种疼! 三省六部的长官各个傻眼…… 还有这种操作? 居然能够提前从各个衙门拿到了准许整改东西两市的公文,现在是谁想要反对也不成了,白纸黑字加盖了各个衙门的大印,谁难道还敢反悔? 这个房俊……简直太精了! 现在的情形已成定局,只要京兆府说东西两市必须整改,那就必须整改,谁也反对不了。但凡在东西两市之内有产业的世家门阀,能够做的就是全力配合京兆府。 怎么配合? 将自家的商铺房舍作价卖给京兆府,然后等待整体翻建之后,再高价从京兆府手里买回来。谁都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翻建之后的价格必然会很高,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拒不出让,那是同国家机关作对,人家京兆府甚至可以将你抓起来丢进大狱;自己翻建,则必须承担一旦发生火灾等事故的连带责任,这个责任很有可能导致一个百年的门阀一朝败家破落…… 可以说,只要有这份公文在手,京兆府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无论三省六部亦或是政事堂,都已经无法阻止。 那么问题来了,这份文书是如何诞生的? 许多人都想来当初在政事堂里,长孙无忌是如何对房俊咄咄逼人,如何逼着房俊立下了军令状,而房俊又是如何“勃然大怒”如何“昏头涨脑”的讨要这份文书,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慷慨激昂…… 特么的,长孙无忌这是被人家房俊拿小布袋给装起来了呀! 你还号称“长孙阴人”呢,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现在被人家房俊给阴了吧? 话说幸好长孙无忌今日不在,否则那张老脸的神情必定精彩万分…… 但凡家中在东西两市有产业的官员,哪里还有心思参与大朝会?心神恍惚的算计着自家将会有多大的损失,草草散朝,便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刘洎直到走出太极殿,才陡然发觉自己弹劾房俊一事,居然连个结论都没有便不了了之。非但别人不再关注此事,便是他自己都被东西两市整体翻建的宏伟蓝图所震慑,再也不将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 将房俊挪走,令任他用? 非但眼瞅着京兆府即将聚敛无数钱财的皇帝陛下不干,怕是政事堂的诸位宰辅亦不会那么做。当初逼着人家房俊立下了军令状,现在时限未到便急吼吼的赶人家下台,怎么说得过去? 一旦房俊拍着桌子骂你说话如同放屁,谁脸上能挂得住? 京兆尹这个位置,只有房俊能坐…… ***** 太阳高高升起,从终南山的山岭之上掠过的风乍暖还寒。山谷背阴的地方依旧冰雪覆盖,远望群山却已经渐渐披上一层黛色,那是春天的颜色,有着无数的生命在度过这个严冬之后重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房俊将自己包裹得如同一只棉猴,站在山脊上瞭望着远处的群山沟壑,在他的脚下,便是名传天下的子午谷。 长孙无忌亦是衣物臃肿,遥望山川险地,感叹道:“若是当初诸葛亮能够采纳魏延‘兵出子午谷’奇袭关中的计策,或许历史便是汉室光复、曹魏绝嗣的结局了吧?” 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魏国。蜀将魏延向诸葛亮多次提出“兵出子午谷“之计,但诸葛亮没有采用。 当时魏延建议:“闻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无谋。今假延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楙闻延奄至。比东方相合聚。“ 诸葛亮认为此计过于凶险且难以成功,故弃而不用,坚持从大路进军,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 后人也以此作为魏延之后谋反的理由之一…… 其实诸葛亮不采用的原因是根本不打算攻打长安,他的目标乃是凉州。且不论魏延之计策是否可行,与诸葛亮的军事意图相悖,自然不可能得到赞同…… 然而事实证明,诸葛亮“六出祁山”均是未竟全功,《隆中对》设计的“取蜀望陇”设想湮灭,北定中原、光复汉室的梦想彻底落空,自此之后蜀汉只有自保之功,全无反击之力。 房俊紧了紧衣襟,瞥了一眼长孙无忌说道:“后人在如山的史料当中钩沉,畅想当年的英雄如何金戈铁马、如何壮志未酬,常常假设当初某一人的选择若是截然相反,历史会是如何的走向?只是这些人却不曾想起,已经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已经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历史……没有如果。” 肩胛处的箭疮和小腹的剑伤隐隐作痛,好在伤口幸运的没有发炎,不然他这条小命大抵是要交待掉了。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你想改变历史,那首先得穿越了才行…… 只是即便是穿越了,更改掉的历史又是原来那一段已经发生的历史吗?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辩证的问题——同一个人,不会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是啊,历史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情注定无法更改……他现在只想大声的说一句,好想再回到从前…… 长孙冲已经穿过子午谷进入汉中地界,长孙无忌知道他不会稍作停留,会一直进入蜀地,然后沿着大江顺流而下,要么隐匿在江南,要么扬帆出海,长孙家在异域番邦照样有着超级影响力,无论是高句丽的渊盖苏文,亦或是倭国的天皇一脉…… 如此也好,天地广阔,既然大唐已无容身之地,那边远走高飞,去寻找一处安身立命的乐土,老死他乡吧。 只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儿子…… 房俊也觉得有些遗憾:“未能亲手将此人捉住,心中难免郁闷。不过赵国公应当可以安寝了,令公子此番逃脱生天,只要不再回到大唐领地,在异域番邦娶妻生子、颐养天年也算是不错。” 长孙无忌脸颊一抽…… 第一千两百四十二章 我去买个橘子 安寝? 我安寝个屁啊!家里还有一个儿子没出殡呢…… 一想到六郎极有可能便是大郎出手害死,长孙无忌心中也说不出是个生命滋味…… 失望?愤怒?亦或是怜悯? 吸了口气,长孙无忌看着房俊说道:“回到長安,你的麻烦不少。” 世家门阀又一次纠集起来弹劾房俊,他便是这件事情的发起者之一。想想朝中御史言官狂风骤雨一般的弹劾,此次房俊不顾东市大火又是证据确凿,这个京兆尹的位置只怕是要挪一挪了。 房俊打了个哈欠,最晚一宿没睡,精神难免不济,随口敷衍道:“您还是顾好您自己吧,某有麻烦,你们长孙家的麻烦也不小……” 长孙无忌愕然,不解其意。 这小子何以这般笃定? 不过大郎此番能够逃脱生天,自己也算是放下一桩心事。哪怕六郎之死极有可能出自大郎的手比,但到底是自己一向最为宠爱的嫡长子,长孙无忌虎毒亦不能食子…… 且待回转長安,再去计较房俊之事。 至于陛下那边是否会因为自己此番故意放走长孙冲而恼怒,长孙无忌却是顾不得了。好歹有那么多年的情谊,在加之李二陛下对文德皇后的神情,长孙一家想来应当是无虞的。 暂且隐忍吧,只要再熬个几年,那几位年幼的皇子渐渐长成,想必形势定然会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 心情放松下来,长孙无忌便斜睨了神情恹恹面色灰败的房俊一眼,问道:“山高气爽,景物宜人,二郎不如跟老夫结伴回京,路上也好游览胜景,或许能够有幸聆听二郎触景生情之佳作?” 房俊瞥了他一眼,道:“怎地,赵国公还未听够在下的诗作?”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哼了一声道:“素闻房二郎诗才天授,却是不骂人不写诗,老夫领教。” 什么“老狐胆落武昌东”,什么“笑煞瞻州秃鬓翁”……长孙无忌想想就肝疼。 这小子怎地就这么损? 不过长孙无忌到底是一代“阴人”,城府之深远超常人,忍着怒气道:“老夫有幸,若是能够多得房二郎几首诗词,史书之上亦算是留下名号。只不过卖弄文才绝非长久之道,为人处世,还是应当谨言慎行才是。” 房俊笑道:“赵国公是在教导在下要循规蹈矩么?非也非也,您可千万别被儒家那些中庸的思想给欺骗了。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哪一个是循规蹈矩谨言慎行能够成事的?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运势’而已。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腾达!运势来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运势没了,家族凋零子嗣坎坷……这是大势,这才是能否安身立命的最重要的东西!” 长孙无忌气得瞪眼! 什么家族凋零,什么子嗣坎坷,这是在恶心老夫呢? 不过也不得承认房俊的话语的确有几分道理,若是单论为人,那汉高祖刘邦乃是一介地痞,最终却定鼎天下开、创汉室四百年江山,上哪儿说理去? 运势,的确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东西…… 两人之间虽然不似生死仇敌一般剑拔弩张,但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彼此看不对眼,气氛自然难以融洽。 还是各走各路的好…… 长孙无忌阴着脸说道:“即使如此,便请二郎先走,老夫年岁大了些,难免多愁善感,便在此感怀一番山河壮丽、人世浮沉,也好陶冶情操,体悟这天下运势之玄妙。” 房俊点点头:“在下年纪浅,正应当趁着青春年少多吃多喝多玩多乐,否则等到赵国公这把年纪的时候,望着珍馐美味流口水,望着如玉佳人掉眼泪……实在是太过悲哀。在下先行一步,赵国公慢慢体悟吧,莫要着凉了才好……” 言罢,也不看气得眼角直跳的长孙无忌,转身带着京兆府的衙役下山。 只是刚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一点什么,这厮又折转回来。 看着一脸疑惑的长孙无忌,房俊呲牙笑了笑,道:“我去买几个橘子,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言罢,憋着笑赶紧走掉。 长孙无忌一脸懵然…… 你去买几个橘子? 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有橘子卖? 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儿,这“买橘子”必然不是真的买橘子,一定是意有所指,搞不好就得是一个恶心人的内涵!只是搜肠刮肚,将肚子里的墨水统统翻了一遍,也没在那个典故里头找寻到与橘子有关的…… 只叹长孙无忌纵然宛如诸葛复生、司马再世,却又怎能了解房俊这个促狭鬼用后世的段子光明正大的占他长孙无忌的便宜? 若是长孙无忌也穿越一回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怕是纵然年纪老迈,亦要红着眼睛跟房俊单挑! 黄口孺子,给谁当爹呢? ***** 長安城內已然一片喧囂! 京兆府将会整体动迁东西两市,翻建所有房舍店铺、整个市场重新整体规划的消息不到两个时辰便传遍京师,而后以京师为中心向关中各地辐射开去,速度极其惊人! 这可是天大的大事! 西市占地达到一千余亩,商铺四万余间,东市虽然规模稍逊,但是亦有店铺两万余间,且俱是高档货邸。两市之内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这两处堪称天下最大的货物集散中心,居然京兆府一纸令下,便要悉数翻盖? 房俊不愧是“财神爷”,即便当了官,这股魄力已然是朝中百官皆不具备! 这得花掉多少钱? 老百姓是最兴奋的! 无他,想要盖房子翻建市场,总得要人手吧?这么大的工程若是征调民工怕不得几十万?若是别处弄这么一个浩大的工程,当地的百姓好歹得给扒下一层皮来,没有民脂民膏往里填,哪辈子能把这市场建起来? 但是房俊不同! 房家父子的官声一个赛过一个的好,房玄龄乃是至诚君子,想来温润如玉体恤百姓,为官期间不曾有一文一毫的貪污賄賂,事事皆为百姓着想,古之贤良,莫过如此! 而房俊虽则有一个“棒槌”的绰号,但是这厮只是对那些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下黑手,对寻常百姓那简直温柔得就像是邻居家的小姑娘! 房俊敛财之术天下无双,据说房家的财富早已是车载斗量,但是有谁听说这里头有一个铜板是盘剥百姓所得?非但不会鱼肉百姓,反而百姓会因他而受惠。 骊山农庄里那些本是沟渠之中腐肉一般的灾民,现如今各个活得有滋有味,家家户户都在房家的温棚里做工,甚至有那头脑灵活胆子大的自己也向房家借贷,置办起两亩田地伺弄起温棚来。 现在長安城冬季的蔬菜皆是出自骊山房家农庄,这一天得赚多少钱? 更别提城南房家湾码头那边夏日里做工的苦力成千上万…… 而房俊自打上任京兆尹以来,京兆府延续自前隋的苛捐杂税尽皆废黜,一年一季的税赋应当缴纳多少早早的便在京兆府门前张贴告示,乡间胥吏一分一毫都不敢多收! 什么是好官? 这就是好官! 现在房俊若是因翻建东西两市而征调民工,会白白的让民工们干活么?依着房俊的度量和仁慈,至不济,一日两顿饱饭那是肯定要管的! 泥腿子百姓还有啥? 不就是这两膀子力气么! 与其被贪官污吏们盘剥敲诈,还不如咱就给房俊干活! 于是,京兆府门前成为极其热闹之地。时不时便有百姓自乡间进城赶集,闻听翻建东西两市之事,便聚集在京兆府门前,有老汉拍着胸脯跟门口的衙役喊:“回去告诉房二郎,啥时候开工只需一声令下,老汉家中只留下两口劳力春耕,其余的尽皆来给房二郎效力,不要工钱,每天管两顿饱饭就成!” 第一千两百四十三章 接二连三的报复 旁边便有妇人捂着嘴笑:“这老汉实在油滑,谁不知房二郎向来慷慨大方,对吾等贫苦百姓最是关照,且不说工钱不工钱的,便是一日两餐,那也指定比你家的伙食好上好几倍呢!” 老汉被妇人噎得面红耳赤,下不来脸,怒道:“这是谁家的婆娘?好生不懂事!老汉是贪图房二郎那口吃食吗?若是别的官员征调民工,你看老汉鸟不鸟他一眼!” 便有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一边小跑过来,照着那妇人便是一脚,骂道:“你个丧门星,知道这是谁吗?泾阳县赵庄的赵二愣!家里八个男娃,武德九年颉利南下渭水,他家三个男娃被杀了,英国公于阴山扫灭突厥的的那一年,他老汉亲手将其余五个男娃送上战场!英国公将颉利活捉回来,可赵老汉的五个儿子没一个回来……皇帝亲手给他家封的勋爵,不纳贡、不交税,与国同休!你敢跟他无礼,信不信老子揍死你?” 妇人一脸讪讪,委委屈屈的抽了赵老汉一眼,不敢言语。 赵老汉反倒不要意思了,挠挠头,无奈道:“老汉敬佩房二郎的为人,所以但凡房二郎征调,咱义不容辞!若是旁人,哼哼,还没那资格让咱老汉给他卖力气!” 人家这话说的有底气,拿人命换来的底气! 此等忠烈之家,任谁不得礼敬三分? 京兆府门前的衙役原本正悠闲的晒着太阳,听着这些百姓谈论着东西两市翻建之事,也甚觉有趣。可是此刻眼见这妇人被当家男人踹了好几脚,赶紧上前劝阻,道:“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尔等聒噪喧哗!速速离去,否则京兆府的大牢可不管你们是谁,现如今还有一位门庭显赫的世家子弟在里边关着呢,你们是要给做个伴?” 大伙都听闻房俊亲自带兵围了赵国公府,长孙家的嫡次子被带回京兆府关押一事,此刻却是不怕,甚至有好事的问道:“那长孙公子当真是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嫡亲弟弟嫁祸给房二郎?” 衙役吓了一跳,瞪眼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从哪儿听来的这是?老子警告你啊,若是这般胡乱造谣,当心京兆府将你拿了下狱,不死你也得脱层皮!” 事关长孙家的名誉,一旦被长孙家盯上,休说传播这些谣言的百姓,便是自己这些衙役官差也得吃瓜落! 长孙家的怒火,岂是他这个小小衙役消受得起? 那人笑道:“官差何必吓唬咱?那东西两市当中现如今已经传遍了,说是长孙濬杀害了自己的亲弟弟,嫁祸给房二郎想要将房二郎治个斩立决的死罪,结果事不凑巧,长乐公主给房二郎做了证,长孙濬那厮偷鸡不成,反而把自家兄弟凭白搭进去了……” “嘶——!” 几个衙役倒吸一口凉气,互视一眼,皆意识到有些不妙。 这种事情别说不可能有人知情,便是当真如此,又怎么会传扬出来? 这必是针对长孙家所捏造的谣言! 只是这谣言听上去还真就像是那么回事儿…… 若是当真东西两市之中尽皆传扬,那么不消得许久,这个说法便可以随着商贾的流通而传遍天下。任何事情只要有人说,那就一定会有人信,长孙家是什么人家?那可是文德皇后的母族! 事关重大,还是要尽早通知京兆府的长官为妙…… 一个衙役交待一声,急匆匆的转身进了衙门。 京兆府门前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内,魏徵低低的咳嗽几声,车外的家仆赶紧凑到近前,关切道:“天气寒冷,不若早些回去吧?” 魏徵点点头,老脸笑成一朵菊花:“这房二郎当真是夺奇葩,分明肆意妄为的火爆性子,偏生能够爱民如子、处事公允。老夫读史多年,古往今来,这等异数却是绝无仅有。” 家仆亦笑道:“谁管他是不是棒槌?只要能好好做官,为百姓着想,百姓的心里头都透亮着呢。” 魏徵欣然道:“谁说不是呢?百姓心中有杆秤,你若欺他,他虽不言语,却是心中有数,迟早给你找补回来。” 大隋何以盛极而亡? 无他压榨民力太甚而已…… 继而一叹,说道:“只是可惜长孙家一向清明著世,偏偏这一次想要以长孙澹之死来拿捏房俊,却实实在在是一招败笔。现在这种流言传扬出来,对长孙家的声望将是致命的打击,看起来,长孙家是不得不蛰伏一段时日,以待事情渐渐平息了……” 是谁传出的这种谣言? 魏徵甚至无需去打听,便知道必然与房俊有关。 魏徵刚正不阿不假,两袖清风也不假,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纯粹的君子。 何谓君子? 君子不器! 只要内心坦荡,君子不必拘于束缚,畏首畏尾,即便是阴谋手段亦可使得。 论起玩心计,魏徵也是个中好手。若是没有一点手段,这么多年一直怼李二陛下怼得热火朝天,还不早早就被李二陛下给砍了? 家仆茫然不解。 魏徵低低一叹,说道:“走吧,回府。这一次房俊运筹帷幄、预谋已久,想来方方面面的问题都已经考虑仔细,无需老夫多事。只是这小子心性着实暴躁,堪称睚眦必报,这一出刑部衙门,便是接二连三的报复,让人应接不暇,防不胜防。看着吧,那小子若是不将这長安城闹得沸沸扬扬底朝天,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家仆问道:“家主不打算参那房俊一本?” 魏徵瞪眼道:“老夫闲得啊?参他做什么!人家好歹白送给老夫一副上等的寿材,咱总归得记着点人情吧?” 家仆缩缩脖子,心说您眼里还有人情? 上一次当着陛下的面您就参了房俊一本,可没见您记着送寿材的人情呢…… ***** 申国公高士廉府邸。 来自江南上品黄酒在黄铜酒壶当中温热,加入姜丝梅干,倒入白玉碗内橙黄透亮,闻之醇香弥漫、入口甘美顺畅。外头春寒料峭,厅内炉火正燃、温酒谈笑,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只是此刻在座诸位却尽皆愁眉不展,再好的美酒,似乎也失去了滋味儿…… 这一次不仅是关陇集团,便是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的代表人物下朝之后亦不约而同的尽皆来到申国公府,共同商议东西两市翻建之事。 高士廉虽然久已不问俗务,但其地位高、资历老、计谋多,向来都是朝中世家门阀的隐形魁首。长孙无忌之所以能够代表关陇集团,亦是多亏了高士廉的扶持…… 令狐德棻饮了一口温热的黄酒,用银箸将碗里的姜丝梅干夹起来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啧啧嘴,懊恼道:“杜楚客那厮当真可恶,本以为房俊小贼便已是伶牙俐齿不好对付,却不料这个杜楚客更甚一步,老夫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一想起早朝之时的情形,令狐德棻便一阵心塞……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但凡跟房俊沾边儿的事情,好像自己从来都没落下来个好儿? 白胖的韦元通“呲”的一声讥笑:“老脸?嘿嘿,你这张老脸不是老早就被房俊那如花似玉的小妾给抓花了吗,怎么着,啥时候又捡起来了?” 令狐德棻勃然大怒,怒叱道:“姓韦的,休要欺人太甚!” 韦元通冷笑:“欺人太甚的是房俊,是房俊的小妾,您跟某折而吼什么?有本事就去房俊面前大吼大叫,别怂!谁怂谁是棒槌!” 令狐德棻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瞪眼怒道:“你韦氏还不是在房俊面前丢人现眼,你家那位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刑部左侍郎的年青俊彦最近为何不见?哼哼,自打骄狂,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竖子,不足与谋也!” 言罢,气哼哼的拂袖而去。 只是身形到得门前,却又微微顿了顿,想要等着有人来劝他…… 第一千两百四十四章 联合抵制 令狐德棻本意是想表达一个愤怒的态度,韦元通这些话实在是太伤人脸面,他若是毫无反应,实在是说不过去。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他令狐德棻已然是这般丢尽颜面,现在又要被韦元通这般奚落,怎么受得了? 只要有人劝一句、拉一下,令狐德棻就坡下驴,场面自然圆圜得多。 可谁曾料到此间在座多人,却是无一人劝阻…… 开弓没有回头箭,令狐德棻已经到了门口,难道还能自己走回来? 此君老脸阵红阵白,心中羞恼交加,重重的一顿脚,大步离去。 厅内诸人尽皆门头饮酒,无人看他一眼…… 谁都不怪,谁叫令狐德棻几次三番的表现实在是太过拙劣?此君空有一肚子的经史子集,对于俗物却是一窍不通,偏偏还刚愎自用、心胸狭隘,眼前只能瞅着那一丁点儿的利益,完全不顾大局。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谁的便是这种人…… 便是此间主人高士廉亦未曾有一字挽留,待到令狐德棻远去,高士廉才喟然一叹:“门阀经略宛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令狐一门人才凋零,怕是非但不复往昔之荣耀,便是想要维持现状,亦是难上加难。此君性情乖戾,不近人情,吾等谋事不可尽皆告之。只是到底多年好友,能帮衬的时候,大家还是伸手帮衬一下,如此方才不负平生之交情。” 众人连忙点头称是。 高士廉的话语说得再清楚不过,令狐德棻这人不行,大家不可与其共事。只不过若是以后能力之内的地方,尽可能的搭一把手帮衬一下,维护一下彼此脸面……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处世之道。 与“仗义每多屠狗辈”的市井匹夫不同,世家子弟在处事的第一时间考虑的便是家族的利益,个人感情从来都不会成为左右决定的重要因素。 市井匹夫可以为好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可以抛家舍业只为义气,但是世家子弟不行…… 高士廉看了一眼低眉垂眼一言不发的独孤武都,淡然问道:“独孤世兄,可有何高见?” 独孤家的身份地位非比寻常,一直以来都是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凭借其家族对于隋唐两朝皇室的影响力,也甚得关陇集团之拥护。 只是最近,独孤家的立场有些暧昧不明…… 独孤诚忝为京兆府少尹,本应是关陇集团打入房俊内部的一枚钉子,可是这枚钉子尚未发生作用,便在房俊拎起的大锤面前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房俊设计独孤诚貪污受賄一事,外间已然有不少传言。而被房俊这般“钓鱼执法”之下尚能安然无恙,其间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之交易。 谁说得定现在独孤家是站在哪一头的? 独孤武都捏着酒碗,正津津有味的品尝美酒,闻言将酒碗放下,嘴里轻轻的啧了两下,似乎在回味黄酒甘醇的美味,亦似乎在组织措辞…… 顿了一顿,独孤武都方才说道:“某哪里有什么高见?低见倒是有一些……” 高士廉“呵呵”笑出声来,指着独孤武都,无奈笑道:“你呀你,一把年纪了,还是年轻时候浑不吝的性子,也不知道改改?让这些年轻的小子看了笑话,往后可不尊重你。” 在座的韩瑗、于胜、李敬玄、贺若连城等人便齐齐的笑出声来。 独孤武都辈分高,但是一向都是一副武夫的做派,在小辈面前从来都不拿架子,随便拽着一个孙辈的小子就能喝顿酒。偏偏如此放荡豁达的性子甚得小辈的喜爱,关陇集团年青一辈当中与其相得者甚多。 张行成、崔仁师等人则与独孤武都并不熟稔,矜持的笑了笑,未敢放肆。 独孤武都笑道:“国公难道不知道,现在浑不吝的人很吃香?” 说起浑不吝,整个長安谁有房二最浑不吝? 偏偏就是这个浑不吝的棒槌,混得是风生水起甚得陛下看重,现在俨然成为陛下打击世家门阀的开路急先锋,世家门阀的头号大敌…… 气氛便有些尴尬起来。 原本就是在此聚首商量如何对付房俊,你却偏偏夸赞他,这合适么? 高士廉脸上笑容淡然,道:“浑不吝的人不讲情面,也不顾情面,自然许多事情做起来便少了诸多顾忌,往往能够事半而功倍。只是为人处世,自当中正平和,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独孤武都也不跟他辩驳,只是说道:“某就事论事而已,何须国公教诲?说回正事,其实依着老夫看来,那房二愿意折腾,就随着他折腾去呗?东西两市整体翻建,这是极其浩大的工程,非数年之久不可见功,其间变数重重,何必急于一时?” 他的策略很简单,就是一个字——拖! 东西两市规模之庞大无需赘述,想要彻底重新规划翻建,非但需要海量的金钱,更需要漫长的时间。所谓夜长梦多,只要拖延下去,谁知道会出现何等变数? 再者说,人家房俊花钱将世家门阀手中的店铺买回去,规划翻建之后再卖回来,即便是从中赚取一些差价又有何不可?反而省心省力…… 若是任由世家门阀各自修建,无非是还跟现在一样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韩瑗忍了忍,没忍住,插话道:“请恕某多嘴,那房俊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看似肆意妄为,实则甚有章法。这东西两市之翻建看似寻常,只不过是吾等未曾领会其中之用意罢了,房俊定然包藏祸心,不可轻忽视之。” 高士廉微微点头,赞许的看了韩瑗一眼。 韩仲良死得早,但是这个儿子非常优秀,足以支撑起家业。此子非但有见识,尚能凭借一个兵部主事的身份在自己这等大佬面前侃侃而谈,甚至直指其非,可谓有担当、有胆略。 三原韩氏有福矣…… 独孤武都笑眯眯的看着韩瑗,对他刚刚的顶撞不以为杵,反而笑道:“所以某才说慢慢的拖下去,既然看不清房俊的手段,那么贸贸然的定计反击,说不得便会正中房俊之下怀。伯玉以为然否?” 伯玉乃是韩瑗的字…… 独孤武都这般身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足见对于韩瑗之重视。 韩瑗急忙起身离席,施礼道:“世叔言重了,是小侄想得浅显了一些,多谢世叔教诲。” 独孤武都挥了挥手,道:“何须多礼?” 韩瑗这才坐下。 其余人都看着高士廉,虽则独孤武都的说法看似不错,但长孙无忌这个智谋出众的“阴人”不在,那就还是得高士廉拿主意。 高士廉端坐不动,凝眉半晌,这才说道:“按理说,慢慢的拖着静待事情出现变化,这是做好的办法。但是我们亦不能一味的毫无作为,总得要给京兆府添点麻烦。伯玉,若是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又是韩瑗…… 席间一众小辈尽皆看向韩瑗,有些城府浅显的便露出嫉妒之色。先后被独孤武都和高士廉这等大佬重视,可以想见韩瑗往后必会受到重用,前程似锦。 韩瑗脸上平淡,全无半丝受宠若惊之色,心中却暗暗叫苦。 申国公,咱没得罪你吧? 人家独孤武都示好,那是给咱面子,看重咱;可凡事过犹不及,您再来这么一下子,那可就不是抬举咱了,是替咱吸引火力将咱放在火上烤哇…… 可是即便心中不满,嘴上却哪里敢说出半个字? 只得神情镇定的说道:“京兆府回购东西两市的房舍店铺,必然要给出一个合理的价格,只是这个价格合不合理,好不是吾等决定?只要吾等坚持价格过低,要求京兆府抬升价格,想必定能给京兆府添些麻烦。再则,东西两市翻建的工程极其浩大,所需时间亦绝对不会短暂,那么在翻建期间对吾等造成的损失,总归要给个说法吧?” 虽然尚未有“动迁”这个词汇产生,但是并不妨碍这些智计高绝之士政策缝隙之间寻找到属于“拆迁户”的优势…… 第一千两百四十五章 回府 众人暗暗叫绝! 明着跟京兆府抵制是不行的,人家三省六部政事堂的文书全都拿在手中,连陛下都加盖玉玺予以肯定,谁敢抵制那就是跟朝廷作对,房俊大义名分在手,有的是法子折腾你…… 韩瑗的法子却是软抵抗,明面上支持,实则处处下绊子,这般纠缠来纠缠去,那等浩大的工程何时才能开工?须知东西两市的房舍店铺可是多达几万家! 高士廉欣然点头:“伯玉之言,正合吾意。” 事情就此敲定,世家门阀将在房舍价格、经营损失之上与京兆府讨价还价,意图拖延房俊的翻建整改计划…… 独孤武都出得申国公府,刚刚踏上自家马车,家仆便凑过来低声说道:“刚刚家中来人禀告,河间郡王遣人来请家主过府赴宴。” 独孤武都双眉一蹙,李孝恭请我赴宴? 心里想了想,不知李孝恭今日何以这般有兴致,不过堂堂河间郡王的面子他岂能不给?便说道:“那就即刻前往河间郡王府,拜会一下这位宗室第一郡王。” “喏。” 马车晃晃悠悠启程,径自前往河间郡王府。 另一边,韩瑗与李敬玄拜别高士廉,出门后又与于胜、贺若连城等人分别,带着随从仆役骑着马将将走上大街。 三原韩氏与赵郡李氏素来交好,双方更是相互联姻,互结同盟,同进同退。 刚刚走上大街,迎面便有几个宫里的内侍小跑着过来,陪笑道:“总算是找到二位了,在下乃是吴王府上的内侍,吾家王爷特意派在下前来邀请二位,请过府一叙。” 吴王李恪? 韩瑗和李敬玄互视一眼,皆觉得这时机可有些巧妙…… ***** 房俊刚刚回到城中,便有京兆府的官吏向其禀报了早朝之上发生的一切,听闻杜楚客在朝堂之上怼得令狐德棻颜面扫地,便觉得心怀大畅,没有捉到长孙冲的那一点郁闷也尽数消散…… 去了宫里想要给李二陛下禀告一下这一夜追缉长孙冲的结果,结果到了宫门处便被内侍告之,李二陛下允许其回府静养,待伤患养好之后,在另行入宫报备。 既然长乐公主已然回宫,想必其间发生的事情自然会事无巨细的向李二陛下禀告,房俊也便释然,转身打道回府。 结果一回到府中,脑袋顿时大了一圈儿…… 仆役侍女们团团围上来,叽叽喳喳的问候二郎可好?毕竟先是入狱被构陷杀人,继而连夜出城追捕凶徒又被暗箭所伤,家中上下尽皆提心吊胆。 如今见到房俊终于囫囵着回来了,总算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卢氏更干脆,先是急切的看看房俊的伤处,发现都无大碍,心放下一半,眉毛便竖起来了。 “啪”在房俊脑袋上扇了一巴掌,骂道:“你个棒槌,什么时候能学会让家里人省点心?咱房家从未有人下过大狱,你可知娘和你父亲是如何担心,公主和媚娘是如何害怕?下大狱也就罢了,毕竟是被人构陷污蔑,可是你非得逞什么能耐,要亲自出城去追捕凶徒?还敢单枪匹马的跑到凶徒堆里,你是想气死老娘还是怎地?” 房俊被打的呲牙咧嘴,却是半句也不敢埋怨,赔笑道:“这不是挺好么?没事儿,一点点小伤,无需忧心,将养几日便好。儿子这也是职责所在,您想啊,当时那么多兵卒在场,儿子能不亲自上阵么?当时若是敢偷奸耍滑,回头陛下都能将儿子我给吃了……” 卢氏瞪眼道:“凭啥?咱房家一门忠义,就因为不肯白白送死就想杀你?天底下没这个道理,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不讲理!” 房俊无语,老娘果然剽悍,那李二陛下纵横天下手执乾坤,可是在老娘眼里,那也就还是当年秦王府那位饱受兄弟打压排挤郁郁而不得志的二殿下…… 怪不得敢已死相抗亦不许李二陛下将宫女赐给房玄龄做妾。 好不容易拜托老娘的埋怨,回到后宅,房俊更郁闷了…… 正歪在炕上的高阳公主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布衣荆钗,未施脂粉,却愈发显得丽质天生清丽宜人。只是见了房俊的面,便扑倒房俊怀里哭泣起来。 “嘤嘤嘤……” 晶莹的泪珠子噼哩叭啦的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秀玉秀烟两个娇俏侍妾亦是眼圈儿微红,望着房俊的目光痴情绵长。 房俊怀疑自己若是一道长城,都能被高阳公主这眼泪给冲倒了…… 我这还没死呢,你就想着当孟姜女了? 不过他也明白怀孕期间的女子情绪容易波动,只好揽住她瘦削的肩膀,在嫩白的脸蛋儿亲了一口,安慰道:“别哭,某也不是去救你的姐姐吗?若非是你的姐姐,某才不会傻乎乎去救!” 这么一说,高阳公主顿时感受到房俊对自己的重视,为了自己的家人可以这般涉险,心里美滋滋的。 便破涕为笑,只是又哭又笑有些尴尬,便娇嗔道:“哼哼,说的倒是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对长乐姐姐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龌蹉心思,想要来一出英雄救美,使得长乐姐姐以身相许?” 房俊大惊失色:“娘子睿智,没想到鄙人隐藏如此之深的心思都被娘子一言点破,实在是女中诸葛、巾帼不让须眉,小生好惶恐、好尴尬……” 秀玉秀烟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高阳公主玉容微愠,抹了一把眼泪,狠狠在房俊肋下掐了一把,不过见到房俊呲牙咧嘴,顿时有心疼起来,抚摸这他肩胛处的伤口,担忧问道:“伤的重不重?” 房俊哀叹道:“重倒是不重,只不过怕是公主殿下要独守深闺一些时日,小生着实是有心无力,还望殿下海涵……” “呸!” 高阳公主红着脸啐了一口,骂道:“没正经的棒槌!” 两个侍妾服侍房俊在炕上躺好,替他脱去身上衣物,打来温水净面洗手,房俊问道:“怎地不见媚娘?” 秀玉便柔声说道:“暖房那边有两株牡丹今日绽放,晋阳殿下和衡山殿下吵着要去看,殿下行动不便,便由武娘子带着她俩去了,这会儿听到你回府的动静,怕是也要回来了。” 嘴里说着,手上动作不停。房俊身上多处伤患,自然不宜洗澡,她先是仔仔细细给房俊擦干净身子,然后取来新衣给房俊穿上。只是当纤手给房俊清洁胯下的时候,不免碰触到隐秘之处,那东西便摇头摆尾的立了起来。 秀玉自是尝过其中滋味的,俏脸红似胭脂,见到此物雄壮,便忍不住轻轻拍了一下,柔声嗔道:“你家主人都伤成这样了,你还不老实,该打……” 一旁替他整理头发的秀烟闻言微愣,半边身子伏在房俊身上向下探了探,方才见到秀玉正给房俊清理那处地方,再联想秀玉的话语,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软软的身子靠在房俊身上,柔软如柳馨香宜人。 房俊面红耳赤,瞪着秀玉道:“不像话,还有没有点矜持了?” 秀玉俏皮的吐吐香舌,揶揄道:“原来郎君喜欢矜持一些的调调儿……可以往为何总是要妾身放开一些、奔放一些呢?” 房俊无言以对。 高阳公主手扶着发酸的腰肢,见到两个侍女围着房俊上下其手出言调笑,顿时恼火道:“两个骚蹄子,这才几天就忍不住了?本宫警告你们,忍不住也得忍着,这棒槌就是个色鬼转世,根本抵不得半点诱惑,若是哪个敢偷吃,本宫就将她打发到感业寺,与古佛青灯为伴!” 两个侍妾吓得缩缩脖子,规规矩矩的给房俊清洁身体。 屋外忽然一阵脚步声响,一个稚嫩的女声嚷嚷道:“是姐夫回来了么?快点快点,赶紧推本宫进去。” 下一刻,坐在轮椅上的晋阳公主便被侍女推着进来。 见到房俊躺在炕上,晋阳公主先是惊叫一声,继而俏目一凝,盯着了某一处昂扬之物,赶紧抬起两只雪白的小手死死的捂住了眼睛…… 第一千两百四十六章 我也要嫁给姐夫这样的 晋阳公主爬到炕梢,高阳公主细心的给她将被子盖在推上,嗔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以后能不能别这么毛毛躁躁?得亏是在家里,若是在外头可怎么得了?” 这般窥见男人的隐私部位,即便是在风气开放的大唐甚至是作风向来豪放的李唐皇室,也是极其尴尬的。尤其是这么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传扬出去名声可就玷污了…… 晋阳公主脸儿红红羞得像个红苹果,在被子下的细腿蜷缩起来,将小脑袋往枕头上拱了拱,撒娇说道:“十七姐不要说啦,兕子知道错了呢……” 她也很害羞的好不好? 谁知道青天白日的姐夫就在房间里头任由侍妾给他擦洗身子?自己又不是故意偷窥。 不过话说回来,以前只是在宫内隐隐约约的听着其他嫔妃说起男女间事,晋阳公主年幼懵懂,自然不解其意。但是这一次清晰的看到男人的隐秘之处,不由得蹙蹙柳眉,暗暗啐了一声:好丑啊…… 高阳公主也是无奈,这丫头向来稳重端庄,谁知道这次会这般毛躁?轻轻隔着被子怕了晋阳公主一下,叮嘱道:“记住了,这件事对谁也不准说起,包括小幺,包括长乐姐姐,记住没?” “哦。” 晋阳公主将滚烫的脸儿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 这种话也要叮嘱吗? 十七姐当真啰嗦呀,人家本来就要羞死了,怎么可能还要对别人说起…… 高阳公主挺着肚子歪坐在她身边,伸手替晋阳公主将散乱的秀发捋了捋,捏了捏她晶莹如玉的耳廓,笑道:“咱家兕子当真是越长越俊,以后啊只怕长乐姐姐亦要稍逊一筹,当得起咱们皇室第一美女的称呼呢。只是不知将来会便宜了谁家的小子?兕子,你年纪虽小,但向来都是个有主意的,这件事情万万不可大意。父皇宠爱你,那你就得给父皇透透风,可不能随随便便的嫁了出去。男人心粗,你不说明白了,他会忽视掉的,到时候为了笼络大臣巩固皇权,指不定就将你许配给那个歪瓜裂枣,有的你哭!” 皇室公主金枝玉叶尊崇金贵,可是有的时候却又下贱得如同市场里的货殖一般,随随便便就成为男人们政治上的砝码,甚至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别看兕子现在受宠,可是一旦政治上需要,谁知道父皇会不会将她下嫁到哪个边荒旮旯? 晋阳公主问道:“就想你和姐夫这样?”未等高阳公主回答,这丫头没心没肺的说道:“那也挺好呀!” 高阳公主嗔道:“好什么好?一个黑面神,讨厌死了!” “怎么会?” 晋阳公主翻身坐起,乌黑的秀发因为发髻被打开而散落在肩头,如黑瀑倾泻,眨着两个乌黑透亮的大眼睛,诧异道:“姐夫挺好的呀,会打仗,会赚钱,还会填词赋诗,更会下厨做好吃的,这样十七姐你还不满意啊?” 在她心目里,姐夫简直就是大唐完美男人的翘楚,当代绝佳丈夫的代表! 会吃会玩会做事会赚钱会写诗,待人宽厚心地仁善,简直不要太好了好不好? 高阳公主撇撇嘴,不屑道:“好什么呀?这些都是后来他才表露出来的,当初他那样……说出来能气死你。率学无诞、懦弱怕事、木讷寡言……缺点简直数不胜数。而且你知道我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差点被他气死吗?” 说起这个,自然是关中无人不知。 晋阳公主拍手笑道:“知道知道!”她轻咳一声,学着房俊的口吻粗声粗气的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咯咯咯……哎呀受不了……” 背了几句,晋阳公主已经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捂着小肚子倒在炕上。 这段话当初风靡整个長安,几乎所有的闺房少女、深闺少妇都是耳熟能详,时不时的姐妹聚首便会拿出来打趣一番,赞一赞房二郎調戲高阳公主的这段台词,嘴里贬斥着房二郎毫无男儿气概,心里却其实各个艳羡得很…… 那个少女不怀春,那个女子不多情? 起先的时候房俊的确不起眼,若非有着一个显赫的家世,简直就连坊市之间的贩夫走卒都有所不如。只是当房俊渐渐展露头角,其光彩便渐渐开始夺目起来,直至光芒万丈! 原本并不符合时下审美观的相貌,也被冠以“英气勃勃”之类的赞誉,这直接导致阳刚范儿在关中地区大受欢迎,渐渐可以与敷粉熏香的“花美男”分庭抗礼,也算是引导了一方潮流…… 房二郎英气勃勃才华横溢,不知有多少女儿午夜梦回之时泪湿枕巾,黯然销魂…… 高阳公主有些羞恼的打了晋阳公主一下,想起当初在皇宫千步廊前与房俊初遇之时的情形,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谁能想到,现如今威风八面官威凛凛的房俊,当初亦有过这般可爱的时候? 那时候自己可是将房俊厌恶到了骨子里,甚至觉得西明寺门前的那个和尚都比房俊顺眼得多…… 可是泾水桥头房俊奋不顾身的舍身相救,算是将高阳公主的一颗心彻底征服。 女人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挺身而出成为你的依靠的男人啊…… 姐妹两个笑了一阵,晋阳公主微微喘息着说道:“所以啊,父皇是疼爱我们的,固然我们的婚事并不纯粹,但是父皇已然会最大限度的为我们考虑,那些真正飞鹰走狗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父皇是不会将我们这些女儿下嫁过去的。” 高阳公主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认妹妹说的有些道理。 可知正所谓直面直面不知心、画皮画虎难画骨,那些世家弟子人前都是人五人六的,谁知道背地里到底有多么龌蹉?当初长乐公主下嫁给长孙冲,整个关中多少人赞叹长乐公主嫁的好,多少名门闺秀暗暗垂泪…… 可是结果呢? 却是长孙冲阴谋篡逆,流亡天涯,当初两个羡煞旁人的夫妻不得不已和离而告终,劳燕分飞…… 说到底,女人嫁个什么样的男人,有着什么样的人生,那完全就是命。 而自己能够嫁给房俊,何尝不是最大的幸运? 那些曾经暗暗嘲笑自己嫁给一个木讷的傻子的人,现在得有多么的羡慕嫉妒? 高阳公主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甜蜜的微笑。 晋阳公主将受伤的脚伸直,软软的小身子靠着高阳公主的肩膀,抬着头盯着高阳公主因为怀孕而略显丰腴的脸颊,秀眸闪闪,说道:“将来,我也要嫁给一个像姐夫这样的男人!” 高阳公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吓人呢? 她柳眉微蹙,嗔道:“瞎说什么呢?你姐夫好也罢,坏也罢,天底下就那么一个,还到哪里去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不定将来就会有一个刚好的男人在等着你呢。” “能有姐夫写诗写得好么?”晋阳公主问道。 “这个……怕是有难度。”尽管实在安慰晋阳公主,但是高阳公主也实在不能违心,放眼天下,敢说诗才之上超越房俊的能有几人?怕是最最饱学的鸿儒都得说一声“房二郎才高八斗,吾不及也”…… “那能比姐夫更会赚钱么?” “这个……怕是也难了点……”高阳公主皱眉说道。 关中“财神爷”岂是浪得虚名?高阳公主虽然不管家,但是作为大妇她自然是知道家底的,现在的房家说是富可敌国尚有一些夸张,但是金山银山富甲一方绝对不是虚言。就现在房俊赚下的这些财产,怕是子孙几辈子也糟蹋不完…… 第一千两百四十七章 高阳公主的烦恼 高阳公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说来说去的,岂不是在炫耀自己的郎君吗?固然房俊足够优秀,高阳公主心中也的确将房俊视为完美郎君,可是兕子对房俊依赖太重,再大一些这种依赖便会转变为钦慕,再到将来…… 谁晓得会不会再由钦慕变为爱慕? 高阳公主是想要将晋阳公主这种潜在的变化扼杀掉的,可是现在虽然极力想要贬低房俊,让房俊在兕子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但是非但效果不理想,甚至截然相反。 现在说到赚钱…… 谁能比房俊更能赚钱? 那还不如说诗词写得比房俊好更让人相信一些,毕竟诗词歌赋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很难有一个统一的规则去衡量,哪怕是流传千古的名作,照样会有人嗤之以鼻。 但是财富是量化的,有多少就是多少,不管你服不服,半点虚假都没有…… “能比姐夫做菜更好吃么?”晋阳公主一迭声的发问。 “这个一定是有的,但是……”高阳公主说不下去了。 比房俊做菜更好吃的肯定会有,皇宫里的御厨单纯的厨艺来说是肯定比房俊强的,但是父皇会将兕子下嫁给一个厨子么? 怎么可能…… 世家子弟当中,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者比比皆是,但是下厨…… 怕是火都生不着。 “能比姐夫的官大么?”晋阳公主穷追不舍。 高阳公主有些恼了:“你还有完没完?” 怎么可能比房俊官还要大? 不是说比房俊官大的没有,但是能够爬到三品官职的都得是四旬开外,到了从二品的得多大岁数?朝中比房俊官职更高的也就是那么几个,父皇怎么可能将兕子嫁给那些老家伙? “所以啊,十七姐你根本就在撒谎,分明没有比姐夫更好的男人了嘛!”晋阳公主嘟着嘴儿,有些不满。 高阳公主心说我那不就是安慰你么? 你还当真了…… 房二天下地下只有这么一个,那自然是最好的,怎么可能还有更好的男人?可是房俊再好,那是姐姐的男人啊…… 姐姐的男人是姐姐的,姐姐不给你,你就不能抢…… 高阳公主以手抚额,一脸无奈。 死房俊臭房俊黑面神,闲着没事儿那么优秀干嘛?现在好了,万一兕子对房俊情根暗种,那将来可是个天大的麻烦。 她这时候烦恼于兕子被房俊的优秀所吸引,可却是忘记了,若非房俊这般优秀将她吸引,她怕是老早就将房俊晾在一边,跟个俏和尚卿卿我我、追逐火热壮烈的美丽爱情去了…… 晋阳公主捏了捏小拳头,秀眸闪亮,说道:“所以啊,等我长大,也要嫁给姐夫这样的郎君!” 高阳公主抚着额头,无奈叹气。 头一次觉得原来郎君太优秀也是一种烦恼,谁都不是瞎子,好男人谁都喜欢,太抢手了哇! 这不,前头房俊就跟长乐公主有些不清不楚,现在兕子又这般倾慕房俊,连自家姐妹看红了眼忍不住要动手了…… 这可怎生是好? ***** 书房里亦有火炕,房俊待到侍妾们给他换好衣物,便到了这边。 晋阳公主乃是大唐公主,是君,房俊是臣,虽然是在家中亦要讲究规矩,有晋阳公主在,他只能将正房让出来,自己跑来书房待着…… 武媚娘在一旁沏了热茶,素手捏着茶碗,给房俊放到手边。 她本是陪着晋阳公主、衡山公主在花房那边欣赏一株将将绽放的牡丹,听闻房俊回府,晋阳公主一刻亦不多待便急匆匆的让侍女推着轮椅返回正屋。衡山公主却是稀罕牡丹娇艳,流连的不愿走,武媚娘只得叮嘱侍女一番将衡山公主安置好,这才返回来。 衡山公主比不得晋阳公主稳重端庄,最是顽皮淘气,万一玩疯了除了意外可就不好了…… 房俊后臀刚刚换了药,不能躺着,肩胛小腹又皆有伤患,趴着也不行,便只能侧着身子将头枕在武媚娘丰腴修长的腿上。 在城外荒山野岭之中尚能徒步跋涉,这回到家中,反倒浑身刺痛四肢无力,稍稍一动便是难受非常,倒真是咄咄怪事…… 武媚娘抚摸着肩胛处的伤患,心疼道:“郎君怎能这般冲动?你可不是孑然一身的市井游侠儿,这万一有个好歹,你让家主和夫人怎么办,让殿下和妾身怎么办?让我们腹中的孩儿怎么办?以后啊别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记着安全为上,无论当多大的官、立大多的功,都比不得你太平安康。哪怕因此被陛下治罪,妾身也愿意跟着郎君吃糠咽菜、流落天涯……” 房俊心中温暖,捏捏她弹性十足即便是隔着衣物亦感到腻滑的大腿,笑道:“为夫谨遵娘子之命便是,日后再犯,任凭处置。” “谁稀罕处置你?”武媚娘红着脸,怀有身孕已然久旷多日的妇人被捏得浑身酸软,只得摁住那一只作怪的大手,另一手婆娑着房俊瘦削的脸颊,深情的注视着房俊的眼睛,柔声说道:“妾身的父亲去世得早,郎君可知妾身和姐姐妹妹在家中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没爹的孩子最苦,那种苦楚妾身可不愿自己的孩子亦要感受一回。所以啊,就算是为了咱们的孩子,郎君也得好好的,太太平平,长命百岁。” 房俊反手握住武媚娘纤细腻白的手掌,郑重道:“某记得了,媚娘且放心,某房俊一生一世,都会将家人放在心中最重要的地位,什么官职爵位,什么江山万里,哪里比得了家中亲眷的半根头发?” 没有人一个穿越者更加体会到亲情的重要。 其实房俊是个小富即安、得过且过的人,并没有成仙成圣名垂千古的执念,之所以风风火火的去搞发明、造舰队,满世界的杀人放火,所作所为不过是因为适逢其会而已。穿越者也有责任,来自后世的民族情感让他不能无视这个民族按照原有的轨迹盛极而衰,一步一步的滑落到历史的深渊。 明明自己可以试着去做一些,为什么偏偏要冷眼旁观呢? 那样他会良心不安…… 武媚娘喜翻了心儿,那个女人受得住这等情话? 更别说眼前这个男人还是顶天立地的当世奇才,文采武功均是天下少有的顶尖之辈…… 情不自禁的微微弯下纤细的腰肢,俯下头,奉上粉润的红唇。 香津玉液,丁香暗吐。 良久,武媚娘气喘吁吁的推开房俊的头,一把将深入衣襟之下将饱满果实攥在手里揉捏的大手打开,嗔道:“别作怪好不好?不行呢……” 不止她这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不行,便是房俊也不行…… 这家伙身前身后伤痕处处,怎地还这般不老实? 房俊腆着脸,又将手伸过去,笑道:“某自然知道不行,可是怎么不运动,摸摸怕什么?” “啪!”武媚娘又将大手打开,瞪眼道:“摸摸也不行,怪难受的,就这样挺好。” 武皇帝发威,房俊哪儿敢不从? 只得撇撇嘴,故作不屑道:“不摸就不摸,以后别求某啊!” 武媚娘哼了一声:“妾身才不求呢,谁稀罕似的……” “呐呐呐,这是你说的啊?行,本郎君记着了,你武媚娘不稀罕难道别人还不稀罕?实话跟你说,咱房二现在大门口一站,大喊三声谁家女子愿意与我同寝?你信不信大姑娘小媳妇儿的能从咱家门口排队到朱雀门?” 房俊甚为不悦,瞪着眼睛反驳道。 武媚娘笑弯了腰,喘着气宠溺的捏了捏房俊的脸颊,笑道:“是呀是呀,咱家房二郎英俊无双潇洒倜傥……” “够了啊!再说信不信某翻脸?” 房俊最烦谁说他英俊什么的,明显的假话啊,虽然他是那款阳光美少男型的,可是这年头这款类型不吃香,人家女子都是喜欢那种花美男…… 第一千两百四十八章 生命 武媚娘忍着笑:“是是是,郎君发话,小女子哪儿敢不听?不过要我说呀,别的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来不来说不准,东边隔了条街的民部主事林家的小女儿估计定然是要来的……咯咯咯,哎呀呀,咱家二郎果然有魅力,迷的人家小姑娘神魂颠倒,居然不顾矜持主动求亲……哎呦,别掐我……” 房俊恼羞成怒,翻身就将手伸到武媚娘肋下的软肉上,怒道:“还敢再说?” 那姓林的民部主事长得一张鞋拔子脸,长白山似的,他家小女人今年芳龄二八,长得随她爹不说,还智障……不是很傻的那种,就是有点缺心眼,也不知怎么的就相中房俊了,在家里不吃不喝大吵大闹,非得要嫁给不可。 他爹林主事无可奈何,只得亲自登门向房玄龄道明闺女的心意,并且言明只要房俊愿意纳他女儿做妾,便将家中祖传的一副顾长康的画作陪嫁过来。 此人倒是颇有心机,知道房家不差钱,人家房俊的官职比他高了好几级,权势也比他大,只要投房玄龄之所好。 不得不说,此人倒是掐的准房玄龄的脉门。儿子纳妾这种事情父亲是可以完全做主的,给儿子纳个妾又不损失什么,却能换回来一副顾长康的画儿…… 房玄龄心动了。 当即便将房俊从京兆府叫回家向房俊提起此事…… 房俊还在纳闷,问谁是顾长康啊?此人的画作很值钱么? 结果房玄龄气得不顾房俊身为京兆尹的事实,将其一阵鸡毛掸子好顿抽…… 此事成为府中笑谈。 后来房俊方才知道,原来顾长康就是那个人称画绝、文绝、痴绝“三绝”的顾恺之……怪不得老爹动心了,不惜卖儿子也要得到那幅画。 可是房俊哪里能同意?倒不是房俊歧视残疾人,可是任谁也不甘心将那样一个女子娶回家吧? 最后还是卢氏出面将房玄龄好一顿训斥,这才让心痒难挠的房玄龄作罢。 现在武媚娘提起此事,房俊如何不恼羞成怒? “咯咯咯……挠痒也不要,妾身错了还不行?不说了不说了,饶了我吧……哎呀,妾身肚子疼……” 这一招极其管用,哀求半天也不如这一句话。 房俊赶紧松手,将手贴上武媚娘隆起的腹部,紧张道:“是不是碰到了?会不会动了胎气?” 谁料手掌心刚刚隔着衣服放到武媚娘的肚皮上,便觉得那圆鼓鼓的肚皮下面陡然出现一个小小的凸起…… 房俊犹如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吓得黑脸煞白,大叫道:“郎中,赶紧来人将郎中找来!媚娘你感觉如何?来来来,好生躺着,切莫乱动……” 武媚娘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撑着房俊的肩膀,笑得差点岔了气…… 房俊恼道:“还笑?哎呀我滴姑奶奶,不笑了成不成?快快躺好,刚刚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一下就没了,这万一动了胎气就完了……” “哎呦,笑死我了……郎君,能不能不要这么可爱?”武媚娘笑得花枝乱颤,两只美眸笑得弯弯,媚眼如丝。 房俊脸色一沉,怒道:“这是能开玩笑的么?刚刚真的摸到……” “唉唉唉,你快看你快看,他又动了!” 武媚娘欣喜的轻叫一声,拉过房俊的大手伸入自己的衣襟,覆在自己的肚皮上。 房俊胆颤心惊,手掌先是触及温润细致的肌肤,而后……掌心便被肚皮上一个小小的凸起给动了一下,继而又消失不见。 这是……胎儿在动? 两世为人,房俊却从未有过此等经验,顿时有些茫然。 怀孕生子,只不过是一种生命孕育的过程,此前都是抽象而客观的一个印象。然而现在亲自感受到生命的迹象,那种冲击力对于一个从未经历过的来男人来说,实在是太震撼了! “我……要当爹了?”房俊喃喃自语一句。 虽然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怀孕已久即将生产,可是房俊一直亦未曾有过太多的触动。感受正掌心那时不时的律动,心底有些狂喜、有些茫然,亦有些……胆怯…… 这是一种从所谓有的体验,代表着自此之后将会有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降临到这个世界。 房俊抑制着心中悸动,慢慢俯下身去,撩开武媚娘的衣摆,露出光滑雪腻的鼓胀肚皮,将耳朵贴了上去,凝神细听。 “噗通”“噗通” 其实此时的胎儿心跳他哪里听得到?不过大抵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耳边清晰的传来那噗通噗通的跳声…… 武媚娘弯起嘴角,秀媚的玉容温柔浅笑,绽放处动人心脾的美丽。看着房俊那如获至宝、珍而重之的神情,她心中只剩下温柔的甜蜜和满溢的骄傲。 能够给自己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真好…… ***** 若不是经历过二十一世纪的环境污染、转基因、地沟油……你大抵不会相信,在那个所谓的医疗昌明的时代里,世界上每七对夫妻当中,便会有有一对不育…… 很不可思议的数据。 而常常被人们忽略掉的一个情况是——每次正常的怀孕,又有四分一会得不幸小产…… 可是每天仍旧会有那么的婴儿诞生,仍然满街那么多小孩跑来跑去,结合数据,当真有一些不可思议,难道人类不是应该灭种了吗? 然而事实是,地球再如何多灾多难,人类再如何自己作死,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日升月落,生老病死,此乃自然之规律。 新生命的降生自然要欣喜,亲人故去,实则亦不必太过伤心…… 这个道理长孙无忌也懂,只是事情落到自己的身上,横死的是自己的儿子,又哪里宽慰得起来? 回到府中,长孙无忌沐浴更衣之后,便来到灵堂。一宿未睡,餐风露宿,身体依然疲惫至极,精神却偏偏处于一种诡异的亢奋状态,丝毫没有困意。 长孙无忌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只是眼下长孙家风雨飘摇,哪里容得他喘息。此间躺着一个嫡子,几日之后便待要出殡;那边尚有一个嫡子正亡命天涯,亦不知能否自汉中借道入蜀,逃脱生天…… “二郎不曾在此?” 长孙无忌见到灵堂内只有几个年纪幼小的庶子守灵,却不见长孙涣的身影,便有些不悦,面色阴沉,气色难看。 负责张罗丧事的乃是族中一位耋老,甚是德高望重,对长孙无忌自然全无惧意,闻言说道:“辅机不必苛责太甚,二郎长途奔丧,昨夜入京之后便安置诸多事宜,一时片刻亦未曾休息。是老夫见其太过劳累,命他去后院小睡。” 长孙无忌只能闷声点头,跪坐到灵前,亲手给长明灯添上香油,又点燃三支香插在香炉里。 按理说,儿子过世,实在是没有做父亲的亲子守灵的规矩,长孙家子嗣昌盛,兄弟子侄无数,自然不会使得灵前冷清。 可长孙无忌心怀愧疚啊…… 虽然长孙冲未曾承认,长孙无忌也一直没敢问,但是他心中其实依然相信,杀害长孙澹的凶手极有可能便是长孙冲。六郎风华正茂,却遭遇胞兄毒手,含恨离世,他这个做父亲却不能手刃仇人给儿子报仇…… 这种折磨如同毒蛇一般啃噬他的心脏,令他痛不欲生。 揉了揉太阳穴,冷静一下,自有心腹上前为他禀报早朝之时的情形。 长孙无忌安静的听着,面色沉静不见喜怒,只是若细心留意,便会发现其腮帮子不断的蠕动,太阳穴一撅一撅的鼓起…… 待到听完,长孙无忌稍做沉默,唤来一个下人,说道:“去将二郎叫来,某有事问他。” 他有太多关于“东大唐商号”之事需要询问长孙涣。 待到下人转身去寻长孙涣,长孙无忌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那位族中耋老:“叔父可曾听闻有关橘子的典故?” 第一千两百四十九章 隐忍如刀 赵国公府后宅。 府内尽皆缟素,一片素白,至此冬将尽春未至之春寒料峭时节,倍添萧索。 往来仆役皆是神情凝重表情哀伤,脚步匆匆轻易未尝有一人开口说话,整个府中除去灵堂那边道士做法传来的铃铛声,宛若一潭死水。 西院一处偏房之中,窗纸透出微微晕黄的光芒。 外面寒风瑟瑟,屋内却是春意盎然…… “唔……二郎,轻一点,奴家守不住……”一声呢喃低语在长孙涣耳边响起,嗓音甜腻娇柔,宛若蜜糖一般沁人心腑。 长孙涣却充耳不闻,只是将弟媳两条欺霜赛雪的玉腿分开,两只雪嫩纤巧的秀足扛在肩头,盯着这张骚媚入骨的俏脸,心中禁忌的火焰燃烧,卯足了劲一味的猛冲猛打,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他很亢奋…… 长孙冲流亡天涯朝不保夕,今生今世再也不敢返回关中,长孙澹惨遭横死,长孙濬身陷囹圄,长孙家的嫡子已然是七零八落,不成气候。 况且长孙濬即便是不被房俊治罪,亦是名声败坏,加之前些时日房俊打压长孙家铁厂之时长孙濬应对失措平庸尽显,家主之位已然远离其人。即便长孙无忌执意将家主之位传于长孙濬,怕是亦过不了族中耋老那一关…… 放眼族内,本是人才济济的局面现下却只有自己这个庶子锋芒毕露、声名正盛。手执“东大唐商号”之中长孙家的股份,为家中带来海量钱财的同时,更使得长孙家在如此风雨飘摇的形势下亦能保持根基未伤,实在是莫大的功劳。 族长之位,舍我其谁?! 数年隐忍,眼见心底夙愿便要一朝得偿,长孙涣难免热血冲动,便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与长孙澹这个风骚入骨的小妾再续前缘…… 人在亢奋的时候,总是会发掘出与寻常之时不同的潜力,更何况长孙涣年轻力壮经验丰富?兼之阖府上下尽皆戴孝之时,这种事情干起来难免更加多了一份冲破禁忌的快感,滋味自是截然不同。 那小妾花儿一样的身子被一阵猛冲猛打便按耐不住,樱桃小嘴大大张开,秀美的脖子直挺挺的向后仰起,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欢叫。 如雨打芭蕉,如银瓶迸裂,如泣如诉,百转销魂。 可长孙涣未等欣赏这妇人美到极致之时来自灵魂深处的欢叫,便脸色大变,一伸手便将妇人的嘴死死的捂住。 欢叫声戛然而止,就像是一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被吓得骇然不止的长孙涣兴致全无,当即抽身而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神情慌乱的妇人,低声怒道:“你想死不成?” 热孝之中行此苟且之事,固然是有冲破禁忌的绝美感受,却也是素来被耻为人伦大忌。 更何况身下的妇人还是长孙澹的遗孀? 一旦被人发现,他长孙涣是个脑袋也得给长孙无忌给砍下来! 妇人挣扎几下便不敢妄动,以幽怨的眼神望着长孙涣,待到长孙涣缓缓松开捂住嘴巴的手掌,这才心惊胆颤的低声哀求道:“是奴家不好,奴家……没忍住嘛……” 长孙涣气道:“没忍住?等到吾等之间丑事被揭破,那你也就不用忍了,瞪着浸猪笼吧!” 自己也是得意忘形了,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何必就差这这一点时间? 行百里者半九十,以后更应当谨言慎行才是…… 妇人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将滑腻的身子贴上长孙涣健硕的胸膛,嘴唇吻着长孙涣的胸口,求饶道:“奴家知错,二郎莫要生气,奴家认罚,什么罚都认……” 嘴里呢喃着,一直柔软的手儿径自向下,握住了要害之处…… 长孙涣舒服的吁口气,看着妇人将柳条儿一样的身子翻身爬到自己身上…… 未等渔船入港,房门陡然被人敲响。 长孙涣吓得差点魂儿都飞了…… 妇人更是惊慌,就那么半蹲着在长孙涣腰腹之间,俏脸煞白,颤声问道:“……谁?” “二郎,家主派人前来唤你,让你去灵堂想见,有要是相询,速速前去为好。” 一个低哑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屋内两人齐齐松了口气,那妇人这才发现浑身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油油腻腻的,四肢酸软,不管不顾的就伏在长孙涣身上,轻声说道:“吓死奴家了,以后还是去府外找个地方吧,在这样下去,一旦被人发现就完了……” 长孙涣自然听得出门外乃是自己的心腹亲随,也放松下来,伸手婆娑着婦人滑腻纤瘦的脊背,低声笑道:“刚刚也不知是谁贪婪这种禁忌的欢愉,这会儿反倒装起正经人来了?” “啐!谁不正经了?”婦人有些着恼,在长孙涣胸口轻轻咬了一口,媚眼如丝,问道:“若是你日后继承了家主之位,可会忘了奴家?” 长孙涣甜言蜜语自然是顺嘴就来:“怎么会?你这股子骚劲儿,某放眼長安怕是再也寻不到。天天喜爱还来不及,怎么能够呢?” “哼哼,算你有良心,也不亏我弃了名节也宁愿与你苟且……” 婦人眉花眼笑,撒着娇,纤美的身子在长孙涣身上蠕动几下,微微喘息着问道:“都说好玩不如嫂子,奴家这个弟媳被你给上手玩了,是不是心里还惦记你那公主嫂嫂?” 长孙涣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继而略显粗暴的起身,将婦人掀开一旁,冷着脸穿戴整齐。 临到门口,他又回身看着正将一件麻布孝衣穿上身的婦人,语气阴冷:“你自己下贱,便不要将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还有,以后千万不要在某面前提起长乐公主,你……不配。若是再有下次,休怪某心狠手辣。” 语气如刀,言辞决绝,哪里还有半分刚刚苟且贪欢之时的柔情蜜意? 婦人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能看着长孙涣推开房门,身形隐入院子里漆黑的夜色之中,下意识的紧了紧孝衣的衣襟,将如花似玉的娇躯紧紧掩住。 刚刚还柔情蜜意的眼中寒芒乍现,紧紧咬住了嘴唇…… 冷风顺着敞开的房门灌进来,遍体生寒。 ***** 灵堂里,长孙无忌正与那位族中耋老交谈。 听到长孙无忌问及古之橘子的典故,耋老略带疑问:“辅机何以问起这个?” 长孙无忌不好说是心中惦记可能被房俊用言语調戲了,如此说来有失颜面,含糊其辞道:“只是偶然听旁人提及,有些不解,故此相询。” 这耋老是个饱读诗书的,闻言捋着胡子深思一下,说道:“有关橘子的典故还真就不多,可是南橘北枳?” 这是有关于橘子最出名的典故,出自《晏子春秋·内篇杂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意思是淮南的橘树,移植到淮河以北就变为枳树,比喻同一物种因环境条件不同而发生变异。 长孙无忌岂能不知这个? 便摇摇头,“这个典故某自然是知晓的,不是这个。” 那耋老又道:“莫非是陆公纪怀橘遗亲?” 陆公纪便是陆绩,三国时期吴国吴县华亭人,博学多识,通晓天文、历算,曾作《浑天图》,注《易经》,撰写《太玄经注》。 其出身江东豪族,六岁时随父亲陆康到九江谒见袁术,袁术拿出橘子招待,陆绩便往怀里藏了两个橘子。临行时,橘子滚落地上,袁术嘲笑道:“陆郎来我家作客,走的时候还要怀藏主人的橘子吗?”陆绩回答说:“母亲喜欢吃橘子,我想拿回去送给母亲尝尝。” 袁术见他小小年纪就懂得孝顺母亲,十分惊奇。 长孙无忌还是摇头:“也不是这个。” 耋老惊奇道:“都不是?那老朽还真是孤陋寡闻了,有关橘子的典故甚少。辅机何妨说说,到底是何话语,牵涉到橘子的典故?”长孙无忌犹豫了一下,觉得心中藏着此事极为别扭,还不如一吐为快,便说道:“今日有人对某言道:吾去买几个橘子,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某不解其意,但是此人与我素来不和、仇隙颇深,向来定然不是什么好话。只是左思右想,仍旧想不出这句话到底是何用意?” 耋老微微点头,他也觉得这话语古怪之极,但是到底何处古怪,却有不明究竟。 若是寻常人说出此话还好,不明白就不明白。可若是仇家当着面说出此等话语,焉知人家是不是在骂你? 被骂尚且不自知,那可当真成了棒槌了…… 第一千两百五十章 疑心 任凭长孙无忌如何聪明绝顶,那位族中耋老再怎样学富五车,也是绝对弄不明白房俊这一句恶作剧的话语到底是如何用意的…… 又有谁会想到,橘子居然能够跟爹扯在一起? 两人搜肠刮肚穷极心思,嘀嘀咕咕半天,也到底没搞明白房俊那句话的意思,只得无奈作罢。 长孙无忌根本就没想过房俊是不是顺口胡诌的问题,因为以房俊表现出来的超绝文采来看,外界传言的率学无诞纯粹是扯蛋,若是没有读书破万卷的功底,怎么可能写得出那等惊才绝艳之诗词文章? 而这等学富五车之人,开口必然引经据典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学问。房俊之所以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未尝便没有考校的意味隐含其中,就等着看到自己搞不明白这句话的尴尬…… 不过就算是想得头疼,长孙无忌也还是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看着最幼小的嫡子长孙润跪坐在灵前,伸出小手神情肃穆一板一眼的给长明灯添上香油,长孙无忌本是晦暗的心情稍稍安慰,抬手在长孙润的头顶轻轻抚拭一下。 门口厚厚的布帘掀开,一阵冷风灌入,长明灯的火焰飘忽跳跃,明灭不定。 长孙润惊呼一声,赶紧从地上跳起,小小的身子横过挡住风口,伸出小手将灯火拢在掌心…… 长孙无忌眉头微蹙,神情转冷,淡淡的回头看了一眼大步走进来器宇轩昂的庶子长孙涣。 长孙涣被父亲冷冽的目光盯了一眼,顿觉心中一凛,暗讨自己难道有何处犯了错? 心中忐忑,到得长孙无忌面前,规规矩矩的弯腰施礼:“孩儿见过父亲。” 长孙无忌“嗯”了一声,没理他,而是温言对长孙润说道:“夜深风寒,你年纪幼小身子尚未长成,尽早回去歇息吧。” 长孙润赶紧说道:“孩儿不困,也不觉得冷,父亲您看,穿着好多衣服呢。孩儿要留在这里,给六兄守灵,六兄平素待我最好,若是他回来看不到我,怕是要伤心了……” 孩童稚嫩的语声,却是最真挚的表达。 长孙无忌心中温暖,宠溺的看着这个小儿子,语气不容置疑:“听话,速速去睡觉吧。既然记得六兄最疼你,那就得好好的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如此,哪怕六兄去了,亦感欣慰。” “喏。” 长孙润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了,又对长孙涣施礼,在侍女的照拂之下出了灵堂,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安寝。 长孙无忌看着幼子单薄幼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挥了挥手,将灵堂中的叔伯兄弟尽数打发出去,只留下长孙涣…… 灵堂里燃着火盆,尚算温暖,可长孙涣没来由的觉得一股寒气自心底升起,双腿下意识的颤了颤。 面对眼前这位素来威严积威甚重的父亲,长孙涣咽了咽唾沫,压制着心虚,恭声问道:“不知父亲将孩儿唤来,可是有事相询?” 令堂内烛火通亮,香烟缭绕。 长孙无忌的一张脸就在摇曳的烛火之下愈发显得阴沉诡异,他对长孙涣的话语充耳不闻,直勾勾的盯着灵堂中这口硕大沉重的棺椁,眼神深邃…… 良久,就在长孙涣心中忐忑无端之际,长孙无忌方才开口问道:“某来问你,六郎被害的那一晚……你身在何处?” 长孙涣心中“砰”的一跳,赶紧说道:“孩儿当时正奉父亲之命前往河东,为柳氏太公祝寿。” 长孙无忌跪坐于地,此刻缓缓抬头,一双眼见阴翳的盯着长孙涣,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追问道:“那天夜里,你可曾与你大兄会面?” “大兄?”长孙涣略显错愕,否认道:“回禀父亲,却是未曾。当天夜间孩儿留宿柳家,按照父亲的吩咐与柳氏、薛氏先后会面,洽谈机要,一直不曾返回京师。” 长孙无忌语气森冷:“你怎知你大兄那天夜里便在京师?” 长孙涣奇道:“难道不是吗?孩儿是六弟出事之后的第三天方才得到消息,不过同时父亲派人叮嘱孩儿大事要紧,不许孩儿回京。后来大兄劫掳长乐公主事泄,孩儿方才知道大兄一直都在京师,况且……说句不敬之言,怕是六弟之死,亦要与大兄有些干系。” 他言语清晰,逻辑缜密,丝毫没有值得怀疑之处。 可长孙无忌心中已有定见,岂能这般轻易被他糊弄过去? 但是自己也仅只是怀疑而已,未有真凭实据的去情况下,怎能轻易怪罪这个现如今最得力的儿子?而大抵是唯一知情者的长孙冲,现在亦是流亡蜀地,生死不知…… 自己着倒地是造了什么孽,养出了一群这般冷血薄情的禽兽? 长孙无忌微微垂下眼皮,神情落寞悲戚,喟然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说道:“为父老了,现在你大兄流亡天涯,家中诸事你要多多担起来,为父亲分忧,给兄弟做出表率。待到为父百年之后,这份家业,亦是需要你来承担。” 这算是明明白白的表态,日后长孙家的家主之位是要交给长孙涣来继承了。 陡然而来的狂喜,一瞬间便占据了长孙涣的心神! 居然……这般容易? 自己垂涎许久,隐忍多年,一直以为今生亦无望染指的家主之位,居然这般容易便得到了? 长孙涣有些心神恍惚,待到看见长孙无忌阴冷复杂的目光,心中顿时一凛,赶紧收摄心神,惶然道:“父亲春秋正盛,孩儿与诸位兄弟尚还稚嫩,还需父亲言传身教,此事说起家主之事,实在是言之过早,孩儿心中惶恐……” “呵呵,你不是一直对家主之位垂涎三尺么?怎地到了手中,反而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了?”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语气听不出息怒。 “噗通” 长孙涣骇然变色,跪在地上叫道:“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了!” 难不成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然悉数被父亲获悉?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何错之有?” 长孙涣心念电转,一副悔不当初的神情,悲泣道:“孩儿错了!自从大兄出事,孩儿便对家主之位起了觊觎之心。非是对父亲不满,实是孩儿觉得无论能力手段,都是除去大兄之外最优秀的那一个,若是父亲立嫡不立长,孩儿觉得心中不服……可孩儿却忘记了,父亲一直孜孜不倦的教诲吾等,要兄友弟恭,要互敬互爱,唯有兄弟齐心,方才是家族屹立不倒之根基……孩儿知错,请父亲责罚。” 他虽然震惊于父亲居然怀疑他在长孙澹之死事件当中有跟长孙冲勾结,但是既然遣散旁人私下里询问,要么就是只限于怀疑阶段,要么就是眼见长孙家风雨飘摇,哪怕他长孙涣从中担当了什么见不忍的角色,也只能默默忍受…… 否则依着长孙无忌的情形,莫说长孙澹之死自己有所参与,便是与长孙澹小妾私通一事,便绝对能打折自己的腿。若是将长孙澹之死与自己跟他的小妾私通之事联系在一起…… 怕是直接将自己打死都不奇怪。 长孙无忌再次抬起眼皮,瞅着面前这个似乎自己一直有所忽略,亦或者是忽然之间成长起来的庶子,心中百味交织。 他长孙无忌一世人杰,到老来却是子嗣众多却无成大事者,难道只能依靠这个心术不正、城府甚深的庶子来继承家业,将长孙家的未来交托到他的手上? 而这其中尚有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长孙涣与房俊素来交好,甚至指名由其来担任长孙家负责“东大唐商号”股份之人。那么整件事情的背后,到底有没有房俊的影子? 甚至于,长孙涣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受到房俊的指使或者暗示? 长孙无忌坚定的认为,就算是房俊与长孙涣之间有交情,却也绝对不可能看着长孙家依旧屹立于世家门阀之首…… 沉思片刻,一阵阵疲累袭来,长孙无忌揉了揉眉心,颓然道:“你且退下吧,为父尚有事情需要思考。” 还是放一放,看看形势再说吧。 他能够容忍长孙涣心术不正,但是觉得不能容忍长孙涣受到房俊的支配指使…… “喏。” 长孙涣应了一声,起身退出灵堂。 一阵冷风吹来,长孙涣遍体生寒,犹有余悸的他这才发现贴身的内衣居然已经完全被冷汗湿透…… 第一千两百五十一章 钱从哪儿来? 随着房俊出狱官复原职,并且亲自赶往终南山单枪匹马在凶徒手中将长乐公主殿下解救出来,沸沸扬扬的京兆府终于安静下来。有房俊此等强人坐镇,谁还敢闹? 然而京兆府衙门虽然平静了,整个京兆府却宛如炸开了锅…… 就在房俊回府的翌日清晨,京兆府向东市的所有商家店铺商贾货邸下发了一份通知——《告全体东市商贾通知书》! 听名字就足够怪异,内容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通知中说明,为了响应皇帝陛下的号召,为了大唐帝国的繁荣昌盛,为了将長安城改造成为此后三百年冠绝天下的绝世雄城,京兆府将会首先对东市进行彻底的改造翻建。 预计投资将达到两万万贯,为期五年完工。届时,东市将会有不下于七千家店铺、共计超过五万间房舍,年交易额将达到五千万贯,汇聚天下商贾、中外货殖,成为雄城長安最璀璨的一颗明珠…… 与此同时,京兆府将会按照市价对各家店铺货邸进行评估,给出合理的收购价格,予以全体收购。责令东市所有商贾务必在五月初一之前,按照此价格价格将所有房舍店铺转让给京兆府,逾期未曾签署转让协议者,将承担延误工期所造成的一些损失…… …… 这份通知以闪电一般的速度在京兆府传播,无论军政两界、士族寒门,尽皆哗然。 即便是那些早已知道京兆府动作的世家门阀亦是瞠目结舌…… 两万万贯! 额滴个天老爷,那得是多少钱? 别说寒门平民们都是泥腿子家中有几个铜板都是数得过来的,听闻这样的数字懵乎乎一片震惊,即便是那些钟鸣鼎食家财万贯的簪缨世族,在这样一个近乎于恒河沙数一般的数字面前照样不知所措…… 京兆府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亦或者说,房俊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房俊“财神爷”的绰号人尽皆知,都知道房俊有钱,可是两万万贯…… 天底下还有人能拿得出来么? 所有人都被这个超级天文数字所震慑,反倒是对通知当中其它内容有所忽视。 将長安建成冠绝天下的旷世雄城? 这个可以有。 哪一个長安百姓不希望自己居住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即便现在長安已然是天下最雄伟的城池,可是有谁有在乎再雄伟一些呢? 年交易额达到五千万贯,汇聚天下商贾、中外货殖? 这个也可以有。 交易额越多、商贾越多、天下各处的货殖越多,就代表着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利润,无论平民百姓还是世家门阀都对此乐见其成,蛋糕越大,大家能够分到嘴里的就越多,这个道理傻子都明白。 至于按照市价收购所有的房舍店铺,这个还是可以有。 若说京兆府倚仗皇帝的名头将所有房舍尽数征用算是欺负人的话,以市价收购就只能说是房俊此人做事讲究了。毋庸置疑,东市的翻建计划乃是数年来甚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長安城最宏大的计划,再这样一个关联甚大、影响深远的项目之上调皮捣蛋,那是任何一个稍有政治嗅觉的人都不会去干的…… 这算是解除了世家门阀的后顾之忧,起码不会因为东市的翻建而有太过巨大的损失,最大程度的消弭掉世家门阀的抗拒心理。 东西两市年久失修,每年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状况,财货损失不计其数,人员伤亡更是此起彼伏,现在东市里的灰烬尚没有完全清除呢,不重新翻建、重新规划怎么行? 当然,翻建是肯定要翻建的,但是既然是房俊主持这个超级宏大的项目……世家门阀那是一定要给房俊填填堵的。 ***** 骊山现在等同于皇家御苑,李二陛下在此修建了多处行宫,皇室宗亲亦在附近划地建房,作为避暑之用。但凡有点身份的达官显贵们便都向着往皇帝的身边靠,可是京兆府掌管骊山的全部土地,怎么可能放过这等赚钱的良机? 如此一来,骊山的土地即便是山脚下的农田都是寸土寸金,有价无市…… 骊山房家农庄。 李孝恭穿着一身锦袍,歪坐在竹椅上看着暖房之中怒放的鲜花,感叹道:“论起享受,你房二若是屈居第二,谁人还敢自认第一?” 他身旁剑眉星目俊朗倜傥的吴王李恪正欣赏着一蓬翠绿的修竹,手里拈着紫砂壶的茶杯,闻言附和道:“皇叔之言,甚得吾心。俗人有万贯之家财,想得是珍馐佳肴、娇妻美妾;士人高雅,讲究的是钟鸣鼎食簪缨气派;而房二却是低调之中尽显奢华,看似寻常无异,实则处处皆是情趣,这才是真正的富贵。” 李恪此言,绝对是有感而发。 谁都知道房俊有钱,甚至就连房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钱多到自己都数不清,那么应该如何来花?恐怕天底下的有钱人都得跟房俊学学…… 四轮马车、上品茗茶、玻璃暖房…… 看似很普通吧? 但是别的的有钱人玩起来,就跟房俊差着一个层次! 无他,所有的这些都是人家房俊自己琢磨出来的,人家无数的钱财都花费在设计制造的工艺之上。享受着天底下最新奇的物事,还能引领潮流,令天下人尽皆趋之若鹜…… 人家无数的钱财花出去,搞出来的全都是风雅之物,旁人想要效仿,还得乖乖的给人家房俊送钱…… 同样都是玩儿,人家房俊玩儿的就是高端! 房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直缀,整个人干净利落,笑着摆手道:“殿下莫非是要捧杀于微臣?” 李恪眉梢一挑,反问道:“你会怕捧杀?别人或许会怕,但是你嘛,怕是乐在其中,越捧越高兴。” 李孝恭大笑道:“脸皮厚吃个够,所以说棒槌有的时候是很自在的,不似吾等这般为了顾全面皮,往往遭罪也得忍着,吃亏也得受着。” 房俊瞪眼道:“郡王爷岂非实在骂某不要脸?” 李孝恭笑得直喘气:“这是你自己说的,本王可没说……” 房俊无奈摇头…… 谈笑一阵,李恪放下茶杯,看着房俊问道:“今日请本王跟皇叔过来,不会就只是为了赏花观竹,显摆你这四季如春的暖房吧?” 房俊道:“自然不是,就算是想要显摆,也不敢在您二位面前显摆呀?” “休说那些没用的。”李孝恭摆了摆手,在竹椅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却是形象全无:“说说你打算怎么弄出来这两万万贯铜钱吧。乖乖,这可是两万万贯,你可真敢说!咱们整个大唐不晓得能不能有这么多的钱?” 李孝恭确实被房俊给吓到了。 之前房俊便将李孝恭和李恪拉上了他的战车,整个东西两市的翻建计划当中亦有这两人一份。李孝恭对于房俊的生财之道向来赞赏有加,现如今江南船厂每日下水的货船战舰不计其数,用日进斗金来形容都有些寒碜…… 只是当房俊抛出这个“两万万贯”的数字之后,这位河间郡王便连睡觉都时常惊醒。 这个棒槌该不会是打着主意让本王变卖家产拿钱出来入股吧? 李恪也有些紧张。 他倒不是害怕房俊坑他,更不是怕房俊让他变卖家产,实在是因为即便是变卖家产,他也没什么好卖的…… 身为大唐亲王,身负前朝血统,这是一个极其尴尬的身份。 稍有不慎便会招致非议,更甚者,甚至会惹来父皇的猜忌和反感……所以李恪轻易绝对不跟朝中那些前隋官员往来,彼此之间更是一丝半毫的经济利益都没有。 这便导致他的经济来源主要就是俸禄和职田、封地的产出,对于一位亲王殿下来说,这点钱哪里够花? 他怕房俊万一现在说一句:你没钱,不带你玩儿了…… 若是如此,让他李恪这张脸往哪儿搁? 第一千两百五十二章 房地产 时值正午,阳光从暖房屋顶的整块玻璃透进来,明亮晃眼,照得暖房屋内的植物愈发显得郁郁葱葱,春意盎然。 房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吩咐人准备午膳,就在暖房里细密翠绿的修竹丛下一方石桌上摆了酒菜,请李孝恭与李恪一同用膳。 没有珍馐佳肴,没有山珍海味,午膳甚是清淡。 酒也没有太多,只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瓷坛,坛子口用泥料封严,房俊将泥封拍开,一股馥郁的酒香便飘散出来,令人闻之精神一振,口舌生津。 房俊先是将坛子中的酒水倾注进一个银质的小酒壶,酒水清澈明亮,微微呈现出淡淡的绿色,而后亲自给二人面前小巧的玻璃酒杯斟满,笑道:“此乃产自吐蕃的青稞酒,不过与市面上售卖的不同,酿制的原料虽然仍旧是青稞米,但却是以秘方特制。此酒口味略显清淡,但是回味悠长,时常饮之,对清肠通便、缓解头疾胸闷等症状颇有疗效。” 李孝恭自然是知道房俊与吐蕃大相禄东赞合作酿造青稞酒一事,现在市面上的青稞酒颇受欢迎,李孝恭也品尝过,除去口味独特之外,亦不见有何稀奇之处。不过对于苦寒不毛之地的吐蕃来说,能够有这样一种酒水敛聚钱财,自然是趋之若鹜,欣喜若狂了。 端起小巧精致的玻璃小酒杯,酒杯内的酒水呈现淡淡的绿色,隔着玻璃看去更显得晶莹剔透,轻轻抿了一口,入喉品尝,醇厚协调绵甜净爽,回味悠长余香不断…… “好酒!”李孝恭赞了一句。 这等醇而不烈之酒水,符合道家养生之术,最是适合他这等富贵闲人时常饮用,既能解馋宴客,又不伤肝脾,甚至还有保健养生之效。 菜肴亦是简便清淡,六菜一汤,放在石桌上略显寒酸。 当然这是对于世家门阀的贵人来说的,若是放在寻常百姓人家,过年的时候也置办不起来这么些菜肴…… 离李恪最近的是一道碧湖醋芹,芹菜嫩绿带着淡淡的鹅黄色,汤底清亮,李恪夹起一段醋芹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一股芹菜特有的清爽味道充斥口腔,清新爽口。 第二道的是炒鸡脯,大抵是用了些酱,吃起来口感也好,李恪一边吃一边暗暗琢磨这酱是怎么做的,待会儿跟房俊讨要这个方子,回头给父皇送过去,想必父皇必然是喜欢的。 另有一道鸡肉,却是做法与时下全然不同,前所未见。一个素白的瓷盘,一只洁白透亮的整鸡被切成均匀的小段整齐的码在盘子里,旁边放着一小碟调味的酱汁…… “此菜可有名堂?” 李孝恭夹了一块肌肉,放在酱汁中蘸了蘸,放入口中,顿时眼睛一亮。 肌肉吃得多了,但是这等皮爽肉滑、清淡鲜美之美味却是前所未见,尤其是这酱汁,入口鲜美,十分提味。 房俊用公筷给李恪夹了一段肌肉,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介绍到:“二位必是知道在下是个嘴馋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此乃在下无聊之时琢磨出来的,烹煮之时不加任何调味,食用之时随吃随斩,故而取名曰‘白斩鸡’,这种烹饪方式最得食材要领,最能表现出鸡肉的鲜嫩爽滑,最真实的原汁原味。这个酱汁则要麻烦得多,以酱油、新鲜虾子为主料,配白糖、米酒等佐料调制,最是鲜美体味。” 白斩鸡始于清朝末年,先在酒店出现,用本地饲养的浦东三黄鸡制成,将做好的鸡悬挂在熟食橱窗里,根据顾客需要,随点随斩,故名…… 只不过这个年代根本没有,房俊也只能说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反正他这个棒槌向来都是个吃货,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的在他面前根本就不沾边…… 李孝恭看着李恪,说道:“瞧见没有?这才是纨绔,吃喝玩乐就能琢磨出不一样的道道儿来,外头那些整日里寻衅滋事、走马章台的混账哪里比得了?” 李恪便笑道:“皇叔谬矣,依某之见,非是房二不愿走马章台眠花宿柳,而是这厮每次去青楼玩耍都要搞出状况。相信皇叔那家醉仙楼里的姑娘一见到房二郎,宁愿倒贴钱都得想方设法的将这厮送走……” 揶揄房俊一番,叔侄两个相视大笑。 房俊啧啧嘴,颇为郁闷道:“说起来,微臣还当真是与青楼八字不合,谁不想跟那些如花似玉琴棋书画精通的姑娘们谈谈人生、聊聊理想,秉烛促膝,深入交流一番呢?可是每次去青楼都会搞出意外状况,现在不仅全長安的青楼名伎对某是如避蛇蝎,便是某自己都有心里阴影了……” 叔侄两个爆笑! 旁人去青楼那都是逍遥快活,唯独房二,每一次去青楼都是打架滋事,难道当真是命中注定的一朵奇葩? 酒菜清淡,却入滋入味,远胜过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李孝恭和李恪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你便是弄出来八十道菜,两人大抵亦只是惊叹与房俊的豪奢,可是眼前这一桌子精致鲜美各有特色的菜肴,反而更令两人啧啧赞赏。 主食是黄粱饭,煮熟的小米与切成细末的海参、鸡肉、等材料翻炒,装在以新鲜竹叶卷成粽子状的容器里,口感松香不腻。 汤是冬瓜汤,汤水里透着股冬瓜特有的清甜…… 饭后,侍女撤走碗碟残羹,将石桌收拾干净,泡了一壶浓浓的龙井茶放在石桌上,恭敬退下。 倚着竹椅,捧着香茶,冬日里阳光普照,身周修竹碧翠、鲜花锦绣…… 李孝恭呷了口茶水,叹道:“很久没有吃得这般饱了……回头本王便将家中厨子打发到你这里来,学上几手。嗯,还有这个暖房,家中也要起一座。” 他不差钱,但是差的是品味…… 与房俊这小日子一比,自己一天到晚的大鱼大肉、侍女成群,所用之物皆是镶金嵌玉、名贵华美,简直就俗不可耐! 房俊笑道:“起什么暖房?这眼瞅着便开春了,您建这么一座暖房,夏日里蹲在里头等着生蛆啊?” 李孝恭瞪眼道:“本王建好了就放在那里晾着,等着冬日搬进去,不行啊?” 房俊只得道:“行,怎么不行?您是大唐宗室第一名将,地位崇高、富可敌国,您想干什么谁敢拦着?活腻歪了不是。” 说起“富可敌国”,李孝恭便言归正传,问道:“说说,你这个东市的翻建计划,到底去哪里搞这么多钱?” 两万万贯! 额滴个乖乖,即便是敛财无数堪称宗室第一豪富的李孝恭,面对这个夸张的数字亦是一阵阵的眼晕。 李恪更关心这一点,看向房俊。 房俊提起茶壶给两人斟茶,笑道:“用不着吾等搞钱,现在三省六部政事堂的批文在某手中,东市的翻建便是谁也也不能阻止之事。而东市翻建的权力,就是钱!” 李恪吓了一跳,赶紧说道:“二郎,慎重啊!现在东市翻建已然成为整个大唐万众瞩目之事,所有人都在盯着京兆府的动作,一旦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当然的就认为房俊这是要搞什么“权钱交易”之类的违规做法,全天底下的目光都盯着这一块儿呢,稍有违法乱纪之事,用不着御史言官们弹劾,李二陛下第一个就跳出来砍了你…… 房俊哭笑不得:“微臣还没有傻到这般地步吧?怎么可能自己攥着刀把子送给别人手里?” 李恪想想也是,房俊怎么会这么愚蠢呢? 可是他愈发好奇房俊的生财之道了,奇道:“速速道来,你到底打算如何筹钱?” 房俊老神在在、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悠然:“何须筹钱?京兆府没钱,微臣没钱,二位也没钱,可是这天底下有钱人多得是。拿自己的钱做生意不算高明,用别人的钱来办自己的事,那才是真正的高明!” 迎着二人不解的目光,房俊缓缓吐出两个字—— “下包!” 第一千两百五十三章 开发商的甜蜜时代 “下包?” 听着这个粗俗平庸前所未闻的词汇,李孝恭和李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房俊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吾等将东市的翻建权拿到手中,而后找人将具体的建设环节下包出去,这些人要负责承担建设房舍、店铺、货邸的任务,并且从中赚取差价。” 都是一时之人杰,李孝恭、李恪瞬间便明白了“下巴”的含义,无非是将繁琐的建设环节转嫁他人,并且在这块巨大的蛋糕当中分润出去一部分。 正如翻建所言,天底下有钱人多得是,一个两个是绝对无法承担翻建东市所需的两万万贯巨资的,但是十个人、百个人、千个人呢? 为了能够得到东市的翻建资质,在这块震古铄今的巨大利润当中分享一部分,先行垫资自然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条件。 众人拾柴火焰高,再旺的火也足够烧得起来! 李恪惊叹道:“所以你让本王暗中联络三原韩氏赵郡李氏等关陇集团的边缘家族,便是想要以利动人,瓦解世家门阀有可能联合起来的抵制?你这小子,真够鬼的!” 无需猜测,那些拥有东西两市房屋产权、经营权的世家门阀们,绝对不会乖乖的任由京兆府进行翻建规划,联合起来发起抵制那是必须的。 可是谁会跟钱作对? 纵然有那么几个家资殷富、目光长远的门阀不屑于房俊的“下包”策略,不屑于海量的利润,但是世间太多庸庸碌碌者,为了眼前的利益,谁会愿意想那长远之事? 李恪可以肯定,只要“下包”的消息传出去,世家门阀们尚未成型的抵制便告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李孝恭亦叹服道:“此计甚妙,简直就是一石数鸟。即解决了资金问题,又能够瓦解即将到来的抵制,甚至可以在以后的斗争当中拉拢到一批虽然不甚坚定却足可利用的盟友……只是有一样,万一有人心怀叵测,明面上拿下建筑的下包,实则却出工不出力严重延误东市的建设工期,甚至以次充好、偷工减料,那可如何是好?” 没有人是完美的道德君子,所谓的人品、信誉在金钱面前更是不堪一击。 以次充好、偷工减料这种事情不止在后世道德沦丧的年代里屡禁不止,便是看似古风浩然、以诚信为本的唐朝,面对着巨额的利润照样有人暗中做手脚。 房俊早有预案,淡然说道:“但凡得到下包授权的家族亦或个人,都必须事先缴纳一笔保证金。京兆府会委托一位身份地位人品都让各方信得过的人担任监理,一方面监督建筑的质量、工期,一方面监督京兆府的资金是否可以落实到位。若是工期逾期亦或者质量不达标,那么保证金没收,自动失去‘下包’资格。” 这就如同在承包建筑的世家或者个人脖子上套了一个绳索,非但不怕这些人玩花样,反而有些期待他们作死…… 只要稍稍有不合规矩的地方,干脆的取消下包资格,保证金没收。 这可是比任何买卖赚钱都快…… 李恪兴奋的击掌,俊脸神采飞扬:“好计策!不如就由皇叔来担任这个监理,以皇叔的资历地位威望,放眼关中谁敢不给面子?” 房俊笑道:“不给面子也没关系,微臣乃是京兆尹,整个京兆府的兵卒尽在掌握之中,若是顺着咱们的意思便罢,大家你好我好一起发财;若是想要跟咱们拧着干,微臣就带人前去拆了他的房子!” 动迁的时候最怕啥? 自然是钉子户…… 后世那些“困守孤岛”的钉子户算是让开发商吃足了苦头,二十世纪初期的几年还好,开发商鼓动一群地痞流氓威胁恐吓甚至深更半夜浇汽油烧房子,什么手段都敢用。 但是等到网络发达起来,这些招数统统不管用了。不管你有多大的保护伞,一旦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惹起舆论愤慨,那么基本就算是完蛋了…… 可是放在这个年代,那就完全不是问题。 在这个皇权至高无上、官本位根深蒂固的社会里,想要跟官府拧着干?甭管你是谁,下场也只有一个字——惨! 世家门阀联合起来的力量虽然足以改朝换代,但是亦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难道会有哪个世家门阀吃饱了头晕,为了几间房子扯旗造反? 就算当真有这些二货,其余的世家门阀亦会一巴掌将其拍翻在地,你特么有病啊? 至于拒绝拆迁…… 难道没听过有一个词叫做“强迁”? 后世法制健全、信息发达,照样有很多地方的官老爷跟开发商勾结起来以权谋私、执法犯法,无视农民的要求强制拆迁。反正房子也扒掉了,造成了既定事实,适当的再多给一些补偿,大多数人也就只能忍气吞声。 告状?呵呵…… 唐朝更容易了,东市的开发资质在京兆府手中,房俊是京兆尹,他想要强迁,谁能拦得住?咱们先礼后兵,房子货邸都是按照市价评估之后征占,而且会给予一些耽误买卖的补偿,虽然钱一定不多,但好歹是个心意吧? 若是谁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别怪咱不客气。 东市的征占翻建虽然由京兆府主持,但实际上却是国家行为,你想要跟国家拧着干? 至于强迁之后…… 强迁也就强迁了,哪里还有什么之前之后? 打官司也得到京兆府,这等民事纠纷大理寺和刑部是管不到的。而在京兆府的大堂上状告京兆府……谁能赢得了? 至于上访,那根本就不存在…… 若是后世的那些开发商能够穿越来到大唐,就会发现这里简直就是房地产事业最最甜蜜的时代! 李孝恭则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恪。 让我当这个监理? 呵呵,别说我没这个想法,便是有,只怕房俊也不会同意。 这个监理的位置,怕是房俊为李恪量身定做…… 果不其然,房俊先是看了李孝恭一眼,替他斟茶,略带歉意说道:“还望王爷体谅,这个监理的职位,吴王殿下更加需要一些……” 李孝恭哈哈一笑,结果房俊递来的茶杯,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喟然叹道:“三郎有你这位至交好友,也算是运气。” 心中不由有些感慨,李恪若是能得善终,最大的功臣便是房俊不遗余力的帮助。 一旁的李恪固然聪明,但是身为皇子却从未涉足朝堂,对于朝局之中的阴谋诡计不甚了了,自然一时未能领会二人话语之间的深意。 不过听闻房俊的意思是让自己担任这个监理,赶紧摇头拒绝道:“不成不成,本王如何能够担此重任?本王虽然身为皇子,但是年少德薄,那些世家门阀岂会卖给本王面子?还是皇叔出面更好一些,那些世家门阀即便是心有不满,亦不敢在皇叔面前玩弄心机、阳奉阴违。” 开什么玩笑,这个监理是好当的? 别的且不说,单单就得罪人这一项,就能将所有的世家门阀都给得罪光了。 他本来身负前朝血脉便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若是担任这个监理,岂不是人人喊打、水深火热? 转身怒视房俊。 屁的至交好友,分明就是坑人呢好不好? 房俊一脸无语,你咋就那么笨呐? 李孝恭哈哈大笑,揶揄道:“房二,费尽心机为人谋划,可最后人家非但不领情反而埋怨与你,这等滋味可是好受?” 见李恪还在一脸不忿的看着自己,房俊哼了一声,不爽道:“李广有射虎之威,到老无封,冯唐有乘龙之才,一生无遇,蛟龙未遇,潜水于鱼鳖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 李恪啧啧嘴,觉得这几句话颇有一些哲理孕育其中,而且文辞对仗别有韵味,算是上好的文章。 可是细细思之…… 吴王殿下顿时怒了,一拍桌子,叫道:“房二,怎么骂人呐?” 第一千两百五十四章 得罪人多了才安全 什么“李广有射虎之威,到老无封,冯唐有乘龙之才,一生无遇”,是说本王有眼无珠不能识人,委屈了你? 而这句“蛟龙未遇,潜水于鱼鳖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更是过分! 你房二是君子,我李恪是小人? 脸呢? 你还要不要脸?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恪当即就怒了,拍着桌子怒叱! 房俊倒也不恼,而是看着李孝恭,问道:“王爷明鉴,此人愚否?” 李孝恭摇头晃脑,叹道:“何止愚也?愚不可及!” 好哇,两个人一起戏耍于我? 李恪愈发怒气冲冲,诘问道:“某天资聪慧、贵不可言,何愚之有?” 从小到大,谁不赞一句吴王聪慧?满朝大臣恭维不止、民间百姓皆谓其贤,便是父皇都要说一句“英果类己”,放眼父皇诸子,有谁曾受过这般赞誉? 现在却被这两人说自己愚不可及…… 李孝恭拍了拍李恪的肩膀,叹气道:“身处险地而不自知,有安身之策却视若无睹,你不蠢,谁蠢?” 李恪张了张嘴,有些懵。 他与李孝恭交情向来甚好,他敬服李孝恭统帅千军战无不胜的武略,李孝恭也一直欣赏他高洁至孝的品性,何曾对他说过这等话语? 明白是自己未曾看清房俊的用意,是自己鲁莽了,李恪赶紧看向房俊说道:“到底二郎是何用意?还请说于本王明白。” 房俊一翻白眼:“微臣不与蠢货说话。” “娘咧!” 李恪愤愤然骂了一句,瞪了一眼房俊,只好转向李孝恭,道:“还请皇叔教我。” 看着李恪与房俊斗气,李孝恭莞尔,知道这两人关系很好,但是好到这等不分君臣上下却令他有些意外。 便说道:“你的身份贵不可言,却也是一个潜在的危机,你自己可曾明白?” 李恪点头道:“自然明白。” 身负两朝血统,母亲乃是前朝公主,使得他的身份在李二陛下一众皇子之中出类拔萃,贵不可言。此时虽然是贞观年间,大隋灭亡已久,但是朝中的前隋遗臣却依旧不少,且各个位高权重,虽则平素与李恪来往不多,但是天然的便存在着亲近感。 李二陛下半生戎马打下这江山,自然不用担忧那些前隋遗臣与李恪相互勾结,再怎么勾结,也没人敢造他李二陛下的反!可是人寿总有尽时,他李二陛下固然不怕,太子李承乾登基之后呢? 别说什么太子厚道这样的话语,当太子的时候固然可以厚道,但是一旦登基为帝,就要为整个朝局、整个天下考虑,立场不同,出发点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处理事情的方式自然亦是不同…… 到那个时候,无论是哪位皇子登上皇位,只要不是李恪,那么李恪高贵的血统、与前隋遗臣千丝万缕的联系,会立即成为致命的缺点! 可是这与东市的翻建拆迁有何关系? 李孝恭指了指正低头饮茶的房俊,语重心长的说道:“监理是个得罪人的活儿,所以你不愿意干,可是你却不知,这个职位乃是房俊特意为你量身定制?” 李恪愈发不解:“这厮就是让本王去得罪人?简直混账……哎呀!”刚刚骂了一句,猛然醒悟过来! 他非是蠢人,只是缺少朝堂博弈的经验,在阴谋策略面前缺乏足够的敏感度,这个时候方才猛然醒悟! 李孝恭又指了指自己:“知道皇叔我是怎么做的吗?” 李恪有些震撼,点了点头。 河间郡王勇冠三军,乃是天下无敌的统帅,可是人品却一直受人诟病,皆因其视财如命,贪图享受。 可是与其关系甚好李恪自然知道李孝恭固然爱财,却绝对不至于如同其表现出来的那边疯狂地步。 说到底,不过是自污而已…… 身为李唐皇室第一统帅,军事能力甚至还在李二陛下之上,这既是无上的荣光,更是深深的隐患。 “功高震主”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难道房俊让自己担任这个监理的职位,便是让自己去尽情的得罪人,以此自污? 李孝恭笑道:“得罪人有什么不好?好人是给皇帝作的,吾等身为臣子,只应当维护皇帝的利益,得罪人的事情自然那是吾等来干,不然……” 语未尽,但是意思已然明了。 不然……你要那么好的人缘干什么? 想造反啊? 李恪满头大汗。 一直以来,面对自己潜在的危机隐患,他的应对之策便是尽可能的低调,若非必要绝对不与外臣往来,以免落人口实,招惹是非。 但是现在经由李孝恭提点,他才明白这还远远不够…… 非但不够,反而祸患极大。 你为什么不与外臣接触? 是不是心中藏着什么隐私? 你在害怕什么? 李孝恭爱财,一门心思的聚敛钱财奢侈享受,以此消除皇帝的猜忌,保得一世平安。 而自己亦要效仿李孝恭的所为,肆无忌惮的去得罪人,只有将人都得罪光了,哪怕自己想要造反的那一天都没人响应自己,那么自己也就安全了…… 得罪人,有的时候并不是坏事。 李恪豁然明亮,心悦诚服,起身掸掸衣袍,对着房俊弯腰鞠躬一揖及地,衷心道:“是本王的不对,居然曲解二郎的好意,本王诚挚道歉。” 这一拜,诚心实意。 按理说,以为亲王殿下这般大礼参拜,哪怕他是真心实意,房俊亦要起身还礼才对。 可房俊安坐不动,生生受了李恪这一拜…… 非但理所当然的生受了这一拜,这厮还微微颔首,口中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孺子可教也!” 李孝恭微愣,这个……有些失礼了吧? 李恪亦是一愣,继而太阳穴跳了两下,看着房俊嘴角得意的笑容哪里还不知道,这厮实在作弄自己? 好意自己当然心领,可是这般戏耍于我……决不能忍! 简直可恶! 李恪狞笑一声,咬牙道:“李恪受教……” 话音未落,便直起身,飞起一脚就踹在房俊的胯部。房俊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踹得滚落地上,怒道:“干嘛踹我?” 李恪猱身而上向房俊扑去,嘴里骂道:“滚你的蛋!胆敢戏耍本王,受死吧你……” 猛地扑到房俊身上,将其死死压住,伸手就去掐房俊的脖子。 房俊勃然大怒:“不识好人心,枉我为你这般殚精竭虑……咳咳,住手,别掐我脖子……喂喂,再掐我脖子,我反抗了啊?” 李恪不为所动:“反抗又能怎地?本王乃是天潢贵胄,你敢还手殴打本王,想要造反还是怎地?” “我去!和着你掐我,我还不能还手了?” “我是亲王,你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敢还手,就是忤逆犯上!” “呵呵,第一天认识我是吧?亲王咱也不是没打过,也不差你这一个!吃我一拳!” “哎呦!你敢打我眼睛?” “打便打了,管你眼睛还是后门?” “受死吧你!” “谁死还不一定呢……” 两人在地上翻滚一团,大打出手。 李孝恭眼瞅着身强力壮的房俊一个翻身将李恪压在身下,不顾头腚一顿猛锤,将李恪打得哇哇大叫,顿时一脸懵逼…… 你特么还真打啊? “喂喂喂,这般打闹,成何体统?” 李孝恭连连喝叱。 可是两人打出了火气,李恪羞恼于房俊的戏耍,房俊则恼火于李恪不知好歹,哪里肯听李孝恭的劝阻?你打我一拳,我踹一脚,打得热火朝天。 好在李恪不是房俊的对手,想要下狠手亦是有心无力,房俊多少也知道不能太过分,只是朝着李恪的肋下小腹后背这等地方招呼,不敢打脸,更不敢偷袭重要部位…… 最后还是高阳公主前来拜见李孝恭,撞见二人正自打斗,顿时大发娇嗔,叉腰怒道:“都给本宫住手!” 孕妇最大,一位亲王一位京兆尹这才愤愤然纷纷住手…… 第一千两百五十五章 韩瑷 吴王府的正堂里,韩瑷与李敬玄尽皆上座,目光诡异的看着面前眼眶有些明显乌青的吴王殿下,两人嘴皮子蠕动几下,欲言又止。 敢给吴王殿下眼眶来一拳的人,必然不一般。两人甚至有些思维发散,莫不是这位素有“贤王”之称的殿下与近来地位渐渐稳固的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龌蹉,这才大打出手? 倒不是二人心理阴暗,实在是以李恪之身份地位,除去太子之外谁敢打他?即便是魏王殿下尚在京城,面对这位庶出的兄长也得乖乖的,有什么招数只敢暗地里使…… 李恪心思灵透,怎会没有意识到面前两人探究的目光? 只是这事儿实在是没法说,堂堂亲王跟大臣打架? 心中愈发暗恨房俊这厮混账,打人不打脸,却专门往自己眼眶上招呼…… 李恪的身侧,一位宫装锦绣秀美端庄的丽人玉面含笑,剪水双瞳滴溜溜一转,轻轻瞥了神情尴尬的李恪一眼,继而面对韩瑷、李敬玄二人柔声笑道:“快快尝尝这茶水,这可是房府尹刚刚打发人送来的江南春茶,香气清淡回味隽永,乃是难得的极品。” 算是成功转移了韩瑷李敬玄的视线,只是你却为何偏偏要提起那个棒槌? 李恪暗暗着恼,瞪了宫装丽人一眼。 这位乃是他的侧妃萧氏,出身于南梁帝室,与申国公萧瑀同出一脉。三原韩氏与赵郡李氏皆是关陇豪强,虽则不算关陇集团的核心中坚,但是实力不俗。而韩瑷与李敬玄与李恪交情甚笃,向来都是通家之好,吴王妃杨氏虽则自江南返回長安之后病体渐愈,但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没有个三年两载的安养难以复原,这种场合自然要侧妃萧氏出面。 二人道谢,捧起茶盏,放在嘴边轻轻呷了一口。 韩瑷啧啧嘴,回味一番,赞叹道:“且不说别的,这饮茶之法自从经由房俊改进,的确是一大乐事。现在微臣每日不离清茶,一日不饮便如同食不加盐,茫然无味。” 萧氏端庄明媚的俏脸满是温煦的笑容,闻言道:“那待会儿走的时候便带上一些,这种品级的新茶市面上怕是买不到。” 二人有些受宠若惊,李敬玄道:“这如何使得?多谢王妃美意,只是殿下亦是爱茶之人,吾等岂能夺人所好。” 萧氏眼波流转,抬起锦绣华美的衣袖遮住半张脸庞,将明媚的笑容遮挡在,只看得见那两弯月牙般的眼眸,笑靥如花,揶揄道:“殿下岂用你等操心?现在怕是只要殿下一声令下,那房俊就会乖乖的将茶树都给移植到王府中来……” 韩瑷和李敬玄愕然,就算吴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可那房俊又岂是好相与的?给你送上几斤新茶那是人情,可是你专门去讨要……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难不成房俊欠下了吴王的人情? 两人疑惑的看向李恪。 李恪腮帮子抽了抽,恶狠狠的瞪了萧氏一眼。 萧氏愈发笑得开心,秀眸中满满的尽是揶揄之色…… 挨了房俊的打,你找房俊多要几斤茶叶,想必不会被拒绝的吧? 李恪对萧氏极为宠溺,这位侧妃不仅天姿国色、性情温婉,更且出身高贵、知书达理,夫妻感情甚好。此刻被萧氏揶揄取消,心中并不着恼,苦笑道:“你们尽管听她的便是。” 二人这才应了。 饮着茶水说着话儿,气氛甚是融洽。萧氏聪慧,心思玲珑,四书五经皆有涉猎,言谈既是风趣,与韩、李二人纵论时势、引经据典,才气尽显。 少顷,萧氏盈盈起身,微笑道:“你们且陪着殿下说话,待我去后面安排酒宴,今晚定要不醉不归才行。” 韩、李二人连忙起身相谢。 萧氏盈盈回礼,退入后堂。萧氏知礼,自然知道今日李恪将此二人找来是有要事相谈。 韩、李二人落座,看向吴王李恪。 李敬玄问道:“不知殿下今日相召,可是有何吩咐?” 李恪放下茶盏,抬手揉了揉酸疼的眉骨,心里骂了房俊一句,说道:“乃是为东市翻建之事。” 韩、李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数。 前几天吴王李恪便将他二人招去饮酒,席间透露了将会参与东市翻建的意思。虽则并未言明,但是寓意明显,便是想要三原韩氏与赵郡李氏站在李恪这一边,亦是站在京兆府这一边。 二人有些为难。 毕竟身为关陇集团的一份子,虽然一向都是边缘人物,但是明目张胆的支持京兆府而与关陇集团反目,这对家族的影响实在太大。 韩瑷为难道:“非是吾等不愿与殿下共进退,实在是兹事体大,微臣与族中长辈商议,皆是顾虑重重。不过殿下放心,虽然不便公然站到殿下这边,但是三原韩氏亦可向您保证,保持中立,抽身事外。” 这已然是三原韩氏最大的诚意。 李敬玄与李恪年纪相仿,关系比韩瑷还要更亲近一些,言谈之间少了许多忌讳,直言道:“殿下何妨听某一劝?房俊想要翻建东市、重新规划,便是要与天下士族门阀为敌,即便有陛下支持,亦断然不会成功。贸然参与其中,非但费力不讨好,反而会导致殿下的处境愈发不堪。” 这算是诚挚之言。 天下士族门阀联合起来,那得是多大的一股力量?纵然有皇帝为房俊撑腰,东市的翻建计划亦难成功。而李恪本来就在一众皇子当中处境尴尬,若是参与其中,更会招致非议。 李恪呵呵一笑,点头道:“多谢敬玄好意,本王心中领受。只是这一次本王怕是要领贤弟失望了,本王非但要参与其中,甚至还领受了一个‘监理’的职务,全力发动。” 韩瑷奇道:“何谓‘监理’?” 李恪便将房俊的“下包”策略细细为二人解说一番。 韩瑷拍案叫绝,赞道:“此计甚妙!不解一下子解决了海量的资金问题,更能够将门阀当中那些立场不甚坚定、眼馋巨大利润的家伙拉拢过去,从而瓦解世家门阀联合抵制的局面。分化拉拢、利润均沾,简直妙不可言!” 此子眼光精准、心思灵动,一下子便道破房俊这个“下包”计划的精髓之所在,叹为观止,赞赏不绝! 李敬玄亦是瞠目结舌,他自然也看懂房俊的用意,只是他注重的方向与韩瑷略有偏差,皱眉担忧道:“这的确是神来一笔,而且是无可抵御的阳谋,房俊堂堂正正的划出道来,自然有无数世家门阀为了利益明里暗里的投靠过去。只是如此一来,岂非参与东市翻建的人家将会被殿下得罪一半?” 且不说房俊的“下包”策略施行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是施行成功,那么李恪这个“监理”的职务算是烫手的山芋了。试想,但凡参与到“下包”的人家,哪个不是打着大赚特赚的念头,从中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那是必然之事。 李恪若是将这些人尽数纠察,拒绝支付施工垫付的款项,必然招致非议。 最重要的是,李恪之所以能够在朝中拥有超然地位,便是那些前隋遗臣明里暗里的支持和维护。可偏偏就是这些前隋遗臣,正是世家门阀的主力…… 将一向支持自己的前隋遗臣都得罪光了,那他李恪还剩下什么了? 他话音刚落,韩瑷便摇头反驳道:“兄长此言差矣!殿下岂是不知深浅进退之人?他既然欣然允诺房俊接受这个‘监理’之职位,焉能不知其中之关窍?依某之见,得罪了便得罪了,便是刻意交好,难道还能指望这些人公然支持殿下竞争储君之位不成?” 李恪微微颔首,看着年纪更轻的韩瑷,目光中满是赞赏。 “殿下之所以形势窘迫、处境尴尬,更多的便是来自于那些前隋遗臣的支持。可是这些人当中,有谁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扶持殿下登上储君之位?又有谁是希翼于以此立场来得到前隋遗臣的帮助?甚至还有谁是包藏祸心,想要让殿下凭借这些人的支持而去觊觎储君之位,从而搅乱着一潭春水,以便浑水摸鱼?” 韩瑷语气低沉,却是神情严肃。 所谓的来自于前隋遗臣的支持,难道当真就如同他们标榜的那样,是因为吴王李恪身负前隋血脉,想要一心一意的将李恪推上储君的位置? 第一千两百五十六章 无利则散 所谓的来自于前隋遗臣的支持,难道当真就如同他们标榜的那样,是因为吴王李恪身负前隋血脉,想要一心一意的将李恪推上储君的位置? 或许真的有,但是绝大多数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大隋都亡了多少年了? 昔日那些世受杨氏恩惠的遗老遗少经历了亡国之辱,现如今却照样高官得坐骏马得骑、钟鸣鼎食安享太平,何曾念及一丝半点杨氏的好处? 现在却假仁假义一副忠臣国士的嘴脸,信誓旦旦的要扶保吴王李恪上位,谁信? 这其中便有他们三原韩氏,以及赵郡李氏…… 韩瑷深吸一口气,目中光芒深邃,沉声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既是求不得,何不忍痛放弃,落个心底干净?” 既然争储无望,那就退得彻彻底底。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明明自己依然心知断然不可能,那又何必犹犹豫豫辗转思服,落在别人眼中依旧将你视为大敌? 在韩瑷看来,这一次的东市翻建、这一个“监理”的职务,正好可以让吴王李恪与那些前隋的遗老遗少彻彻底底的割裂开来,向皇帝、向太子、向天下人表露自己的态度。 咱就想做个安安静静的富贵闲王,对于九五至尊的位置没想法了! 如此,才不会被人惦记着…… 李敬玄却不同意。 轻拍了一下大腿,神情有些激动:“殿下英明果决、韬略过人,韩伯玉何必这般妄自菲薄?说句大不敬的话语,太子懦弱、身有残疾,缺乏君临天下的胆略;魏王肥硕、心底阴私,没有九五至尊的气魄;齐王顽劣、蜀王木讷,其余诸王尽皆年幼,才疏识浅,唯有殿下方是大唐未来之圣君!此时虽然应当韬光养晦,静待崛起之时机,可是又怎能平灭胸中壮志,甘于屈居人下,将皇位拱手相让?韩伯玉此语,大大不妥!” 韩瑷反驳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其愚蠢也?你这不是忠于殿下,而是想要将殿下置身于险地,随时随地皆有亡命之虞!” 明知全无希望,却依旧心存奢念,这不是执着、不是勇气,是愚蠢! 李敬玄气得白脸涨红,怒道:“古之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这般毫无斗志、心无远阔,与市井匹夫何异?” 韩瑷也恼了,瞪眼怒叱道:“李敬玄,尔何其蠢也!殿下即非嫡长,又身具前朝血脉,陛下如何能够废黜太子而改立殿下?若是一味心存妄念,非但永不能得到储君之位,还要遭受陛下防备、太子猜忌。尔难道忘了陛下的皇位是如何而来?陛下在世则还好说,一旦陛下百年之后,无论是哪一个嫡子坐上皇位,第一个要铲除的便是殿下!玄武门之殷鉴于此,不除掉殿下,谁能心安?” 李二陛下的例子就放在那里呢! 明面上有如此之多的前隋遗臣支持,谁敢对李恪掉以轻心?只要不是个傻子,谁都知道必须将李恪除掉方能高枕无忧! 李敬玄坚持让吴王李恪争储,这不是为李恪好,而是害李恪! 若是李恪继续保持争储的姿态,必然不得善终…… 吴王李恪倒是料不到李敬玄这般激动,赶紧安抚道:“敬玄稍安勿躁!” 李敬玄愤然道:“殿下这般懦弱,倒是出乎于微臣预料之外。微臣赤胆忠心,一心一意扶保殿下问鼎九五至尊之位,但是今日方知一直都在置殿下于险地,心中不胜惶恐,在此谢罪。” 起身离席,对李恪一揖到地。 李恪连忙道:“敬玄这是为何?本王自然知道敬玄好意,能够有二位尽心辅佐、诚挚相待,本王何其幸运也?快快起来!” 李敬玄这才起身,却是神情寂寥,摇头叹道:“微臣今日心情激荡,思维混乱,便不与殿下长谈了,这便告辞回府,还望殿下珍重。” 言罢,不顾李恪的挽留、韩瑷的劝阻,执意离去。 大堂中,李恪面色惆怅,不发一言。 韩瑷与李敬玄不仅与李恪关系莫逆,更是拥护李恪的臣子里年青一辈当中的佼佼者。现如今却是以这种形式分道扬镳,如何不令李恪黯然? 放眼天下,皆是利益。 有利则来,无利则散,何等现实…… 只是从今而后,他这位名声贤良的吴王殿下,便要报偿这种亲朋离心、拥趸退避的滋味。 心中除去萧索落寞之外,却是并无一丝怒气。 时也,命也。 *****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大历年间,杜甫客居长安,他对长安城位于西南方美景昆明池不吝赞美。 昆明池处于沣水、潏水之间,开凿于汉武帝时期,最初为征伐昆明国之用,池“周围四十里,广三百二十顷”,具备了供水首都、调洪蓄洪、训练水军、生产鱼鳖、模拟天象等多种功用,只不过到了唐朝,已然变成泛舟游玩的场所…… 春寒料峭,微风掠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房俊立在岸边一处高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游目四顾,观察昆明池的地势。 在他身边则是工部、将作监、京兆府的一众署官。 李二陛下旨意将水师学堂设在長安,可是長安地处关中,虽然八水围绕河流密布,但到底河道狭窄水域有限,如何能担负起水军训练之重任? 房俊便将目光盯上了昆明池。 一众署官尽皆到各处测量数据,唯有房俊与马周依旧站在原处,瞭望阔水长天。 马周穿着一身常服,清癯消瘦,指着波涛浩渺的湖面,说道:“汉朝辛氏所撰《三秦记》记载说,昆明池中有灵沼,名为神池,尧帝治水时曾于此停泊船只,池与白鹿原相通。白鹿原有人钓鱼,鱼拉断钓线连钩一同带着逃走了。汉武帝夜里梦见有条鱼求他把钩摘下去,第二天在池上游玩时看见一条大鱼嘴上挂着钩连着线,就摘去钩和线,把大鱼放走了。过了三天,汉武帝又在池上游玩,在池边上得到了一对明珠,汉武帝说这是那条鱼报恩来了吧……从那之后,昆明池其实已经渐渐废黜了水军训练的作用,转而成为皇家避暑之胜地。” 房俊便回头瞅了马周一眼。 皇权至上的年代,皇帝一声令下,便是万千民夫的磨难之时。始皇帝为了北拒匈奴,用亿万尸骨垒砌了万里长城;汉武帝为了宏图霸业,竭泽而渔一般透支国力,无数汉家儿郎埋骨荒漠…… 即便是眼前这昆明池,当年凿建之时亦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结果起因乃是汉武帝的一个念头,沦为皇家园林亦是汉武帝的一个念头。 何曾有人在乎过那些为此丧命的民夫,何曾有人在乎过白白虚耗在此的民脂民膏? 无缘无故的给自己将起故事来,看起来马周这个倔强清廉的家伙是对自己建议在昆明池畔大规模的建设营房等设施有所不满…… 想了想,房俊觉得应当给马周普及一点现代管理学的知识,体恤民力是不错,但是一味的削减支出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马兄可知这水师学堂预算几何?” 房俊笑吟吟的问道。 马周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未曾听闻。不过房府尹向来有大气魄,怕不又是一个天文数字?” 房俊称呼他为“马兄”,他则回以“房府尹”,以二人之间一向良好亲近的关系来说,马周糟糕的心情依然尽显无遗。 房俊哈哈一笑:“过奖过奖,马兄谬赞了。” 马周脸容一黑,我这是夸你吗?这个厚脸皮的败家玩意…… 毫不在意马周不爽的神情,房俊自顾自道:“五百万贯!” 马周倒吸了一口凉气! 水师学堂一直在京兆府的运作当中,马周对于详情也不甚了了。此刻听闻这个数字,算是见识到了房俊的“败家”气魄! 先是东西两市翻建的两万万贯,现在又是筹建水师学堂的五百万贯…… 马周咋舌,疑惑问道:“东西两市翻建所需两万万贯尚且可以理解,毕竟诺大的地方需要重新规划,数万间房舍兴建,可是区区一个水师学堂,何以用得了五百万贯?” 房俊不打反问道:“马兄只是心疼朝廷要负担如此巨大的支出,可是有否想过,这些钱最终流向何方?” 第一千两百五十七章 治国理念 说起中国古代的经济学家,首推管仲。 齐国地处东海之滨,平原耕地面积就比不上中原诸国,再加上土地盐碱化,发展农业,基本没什么出路。 “地泻卤而人民寡”,极其穷困。 怎么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呢?管仲定下了?“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为齐国发展的国策。随后便让齐国经济腾飞,进行了古代春秋版的“改革开放”。 不得不提的是,“士农工商”这四种职业群体正是管仲首先提出来的,并且把“国”的行政区域划分为二十一个乡,其中“工商之乡六”,这相当于古代“经济开发区”。把齐国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搞成“经济特区”的窗口,把全国的工商业从业者全部集中到他画的这个六个圈中。 这是划时代的壮举,足以使得管仲永垂青史。 当然,管仲最著名的还是开创了“女闾”成为风俗业的鼻祖,并且对青楼妓馆征收高额“特种行业税”…… 减轻税负,让利于民,“田租百取五,市赋百取二”,商贸行业的税率比农业方面的税率低了一半多,而且“市廛而不税”,即在市场租房子存放货物是不征税的,这也加快商贸流通。 “征于关者,勿征于市,征于市者,勿征于关”,进口物资征了关税的,就不再征交易税,对出口物资征了交易税的,就不再征关税。“关几(稽)而不征”,在进出口环节上只进行稽查而不征税。 这几乎就是全世界最早的免税区了…… 自管仲而始,齐国国力日盛,一跃成为春秋霸主。 由此可见经济之道的重要性。 然则中國历史上诸如管仲这等精通经济之道的人才甚为匮乏,能够以此治国者更是凤毛麟角。其原因,大抵是因为经济之道与儒家所讲究的境界背道而驰,向来被视为低贱之术…… 马周的确才能出众,但是这个才能指的是办事能力、心智水平,绝非表明马周便是无所不知的全才。经济之道本已是一项专业的学科,而设计到国家的通货膨胀、宏观调控,更是宏大繁杂、精神奥妙。 即便古代名臣会因为一些举措个改革而富国强兵,比如诸葛亮,比如房玄龄,都能做到政略得当、休养生息,但是论起其各项举措政略之奥义,却亦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直白一些来说,便是一项政令正确与否他们是懂得分辨的,但是到底好在哪里、弊端在哪里,却是无法言明。 这就是缺失经济之道的理论所造成的想象…… 马周被房俊问得一愣,略微沉思一下,说道:“难道不是进入那些‘下包’翻建工程之世家门阀的腰包?嗯,或许还有一部分流入民间。” 天高云阔,来自湖面的风甚为凌冽,吹得两人衣袂飘飘。 房俊背负双手,卓然而立,觉得应该给马周上一课…… “如何方能富国?这是一个大道理,很难有准确的答案,无非是吏治清明、风调雨顺等等而已。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首先要富民。藏富于民,才是富国之基础。翻建东市以及建设此地所支出的巨款,看似增加了朝廷的负担,几乎将往后数年的全国赋税都消耗一空,但是这笔钱哪里去了?木匠、瓦匠、力工、船夫、纤夫……最终,这些钱会流入民间,以及世家门阀的地窖里。而民间会用这些钱去购买必须的生活用品,粮食、猪肉、药材、布匹、甚至是肥皂、蜡烛、玻璃……而粮商、肉贩、药铺都赚到了钱,政府的税收自然水涨船高,然后,政府再将这些税收拿出来,投资更大的项目,让更多的人赚钱……用一句概括性的词汇,这叫做‘拉动内需’,使得钱流通起来,形成良性循环。钱在流通的时候才会具有其本身的价值,否则无论是被世家门阀们埋在地窖里还是堆在官府的库房里,便只是一堆废铜烂铁而已,毫无价值……” 马周神情有些愕然。 他是头一次听闻有人这般阐述钱的性质…… 难道强国的基础,不是削减政府的开支、轻徭薄赋、鼓励俭朴么? 按照房俊的说法,非但不能鼓励俭朴,还要大力提倡民间花钱,甚至是养成奢靡成风的社会风气,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更大程度的加快钱的流通,更好的拉动内需。 马周甚至想到,最好的拉动内需的方法甚至不是翻建东西两市这种大规模的建设,而是战争。 一场战争下来,消耗的钱粮物资不可计数,朝廷将这些钱花出去,那得拉动多少内需? 若是年年发动战争呢?可是《司马法》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易经》曰:“君子以除戎器,戒不。夫兵不可玩,玩则无威;兵不可废,废则召寇。昔吴王夫差好战而亡,徐偃王无武亦灭。故明王之制国也,上不玩兵,下不废武……” 如何在战争之间寻找一个平衡,方是治国之道。 但是依着房俊的理论,没事儿的时候就打几场仗,几年下来,国家就富强了啊! 这与马周自幼学习的治国理念几乎是完全相悖的…… 他不由问道:“若是依照二郎之言,岂非战争才是富民强国的最好途径?” 房俊欣然点头,很是意外马周的思维灵透:“此言正是!”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真当是说着玩的? 米帝满天下的找茬打仗,以为是闲得蛋疼啊?一场战争下来,经济、军事、科技等等全都上一个台阶,军费有战败国买单,国力简直就是坐火箭一样往上窜! 马周摇头道:“二郎谬矣!兵凶战危,若是一味的好战,则国必亡矣!况且若要发动战争,便需要先行准备钱粮辎重,朝廷必然要增加赋税,百姓岂非苦不堪言?” 房俊无奈苦笑。 典型的儒家思维,老子乃是天朝上国,自然要有天朝上国的威仪。蛮夷来侵略我们,抢我粮草女子杀我子民焚我城池固然痛彻心脾罪大恶极,但也正是如此,若我们也对蛮夷这般报复,那于蛮夷何异? 就比如狗咬了人一口,人岂能再咬回去? 听上去蛮有道理。 实则狗屁不通……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的战争无论胜负都是由自己来给战争买单,苦了自己的百姓,却对别人家的狗崽子仁慈,简直不可理喻。 狗咬了人,人自然不能咬回去,但是难道你不应该拎着刀子将狗杀掉么?反而要给一块肉哄着,跟它说乖乖的吃肉,以后别咬我了…… 满口的仁义道德,满嘴的礼义廉耻! 你跟狗客气,狗咬你的时候却不会客气。 儒家哪里都好,唯独这一点实在是令人扼腕唏嘘…… 房俊觉得应该努力一下,或许可以影响马周,不要去学那些自以为是的大儒们虚伪的仁义,大国,就得有大国的霸气,谁惹我我就揍谁!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战争总是要有一个理由的,总是要站在正义的一方。既然是正义的发动战争,那么战胜之后为何不需要敌人的补偿呢?当然,我们的目的不是赔偿,而是要让敌人记得,敢惹我们那就要付出代价。” 房俊觉得自己应该给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儒们一个台阶,他们只是面子上下不来而已,总不会是成心的要赔本打仗吧? 马周坚定摇头:“二郎之言,大大不妥!吾大唐乃是天朝上国,自应有天朝之威仪,岂能与那些胡人蛮夷一般?钱财乃是小事,正义才是最重要的!若是索要赔偿,天朝上国之威严何在?” 房俊无语。 我这叨叨半天都白说了? 第一千两百五十八章 太子的烦恼 保持天朝上国的威仪,这是中原王朝历来的传统。 这种事情不是谁一句话两句话就能消弭掉的,那是来自于文化的一种根深蒂固的偏执。 房俊有些不爽,果断的转化话题,指着面前波涛荡漾的昆明池说道:“即将在昆明池畔建起的这些房舍,并不会第一时间成为水师学堂的军营,而是会租赁给因为东市拆迁而暂停经营的商贾,待到东市翻建完成,这边才会正式成为水师学堂的军营。” 马周表示理解,如此巧妙的布置,即解决了因为东市翻建而不得不被迫停止贸易的问题,更解决了水师学堂建设的一部分资金。 若是不出所料,这里的租赁费用必然是个天价…… 可是即便是天价,那些商贾也不得不来此租赁店铺房舍。东西两市为何这般兴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规模化。天南海北中外东西的货殖汇聚一地,所产生的规模效应造成了东西两市的商业神话。 离开这种规模效应,贸易量将会一落千丈。 所以商贾们明知房俊将会挥舞着刀子割肉,照样得乖乖的再此租赁房舍设立店铺,在未来的两到三年当中保持自家的贸易额不会萎缩。 仔细算算,先后兴建了东西两市以及昆明池的水师学堂之后,京兆府非但不会因此背负巨大的负担,反而有可能大大的赚一笔…… 房俊之才能,可见一斑。 ***** 一场春雨忽降,缠绵的雨丝淅淅沥沥的将長安城洗刷一新,清凉之中带着淡淡的春意。 长孙府绵延的出殡队伍足足有几里地长,前头到了城门,后边才刚刚出得府门。 连绵的白幡被雨水打湿,湿哒哒的无力垂下,倍添凄凉。 长孙家的嫡子出殡,这显然是一件大事,城中大多数的世家门阀达官贵人皇族显贵都按照礼数摆设路祭,甚至是派出家中子弟参与到出殡队伍之中,帮忙张罗事情。 嚎哭声碎,喇叭声咽,满城喧嚣…… 房俊窝在府中,并未出门。 这一阵京兆府事务杂乱繁多,他却并不忙碌。杜楚客、李义府、甚至王玄策皆是干才能吏,拆迁翻建东西两市之计划又绸缪日久,早已方方面面尽皆顾全,完全可以快速的推进。 谁都知道看似风平浪静的现象之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东市大火不仅将诸多商家的货殖钱财付诸一炬,亦将世家门阀们的颜面燎了一层灰,怎么可能坐视房俊顺顺当当的翻建东西两市,成就一笔震古铄今的政绩? 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便会汹涌的爆发出来! 房俊却也并未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在乎的?他执掌京兆府,有皇帝的支持,有三省六部的批文,谁敢作对就是螳臂挡车,真以为不敢往死里收拾你们? 一力降十会! 就不信还有哪一家当真能为了几间房子扯旗造反? 每日里去京兆府点卯,处理一下事务,而后不到午间便返回府中,陪伴娇妻美妾。所有应酬尽皆取消,谁的宴请都婉言谢绝,他想要好好陪着妻妾,感受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降生之前的神秘而美好的感觉…… 这是前世所不曾经历过的,房俊分外珍惜。 只是今日春雨忽降,本应是清爽安宁的日子,城中却被长孙家出殡一事闹得喧嚣,令房俊的心情有些烦躁。 这还不算,甚至尚有恶客登门…… 严格来说,李承乾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恶客。長安城中哪一家哪一户不盼着太子殿下登门?这是现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不上赶着巴结好了惠及全家,谁敢称呼一句“恶客”? 怕是只要太子登门,老婆闺女都能拿出来…… 但是李承乾今日登门房府,的确是来势汹汹。 “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满口胡言,不知所谓!” 命随行的内侍宫女将送给高阳公主和武媚娘的胭脂水粉、人参鹿茸、绫罗绸缎等礼物搬去库房,李承乾便坐在大堂里等着房俊一顿训斥。 房俊有些懵…… 这位太子殿下是个老好人,性子有些软,轻易不会发脾气。而且有感于房俊数次相助,更屡屡言语提点出谋划策,李承乾对房俊向来都是以礼相待,似这般怒气冲冲的情形绝对不多。 “殿下何出此言?”房俊不明所以,便问道。 李承乾气咻咻说道:“你跟马周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房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跟马周说了什么?说什么了也跟你没关系呀! “还请殿下明言,微臣委实不明所以……” “你跟马周说什么要鼓励消费、提倡奢华,可有此事?” “这个确实有,可是这跟殿下有何关系?”房俊疑惑不解。 李承乾道:“刚刚孤前去给父皇请安,正好遇见马周将此事说与父皇听,结果父皇便问孤,如何看待此事?孤便说你所言荒谬,自古以来都是勤俭节约为荣、奢侈靡费为耻,自然应当艰苦朴素节省民力……” 房俊“啊”了一声,说道:“说得不错,有什么问题?” 自古以来这都是儒家所提倡的出世观点,没毛病。 结果李承乾愤然道:“可是父皇叱责孤毫无主见、人云亦云!身为帝王,便要有气吞天下之气魄,一切规则皆为我用,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便打碎它!非如此,何以手执乾坤、带领大唐走向辉煌?” 房俊赞道:“陛下好气魄!即是如此,那殿下便聆听受教,恭听圣训呗?” 谁知李承乾更恼火了:“是啊,孤亦是这般做的,便说房二那厮才华横溢有宰辅之才,看待事物向来鞭辟入里,既然说要提倡消费什么的,想来亦是有一些道理……结果父皇更怒了,罚了孤半年的俸禄,说是孤听信谗言,这般下去岂非要将大唐的家底败光?” 我勒个去!房俊张了张嘴,无力吐槽。 李二陛下这该不是房事不举又或者举而不坚,故意拿太子撒气吧? 怎么说都不对,这分明就是找茬啊! 可问题是,找茬就找茬被,跟我有什么关系? 房俊眨眨眼,试探着问道:“要不……微臣补偿殿下一下的损失?” 李承乾瞪眼瞅着房俊:“孤差这点钱?” 房俊无语。 那你是要干啥? 两人对视,继而,李承乾长长一叹,一脸惆怅担忧…… 侍女奉上香茗,房俊挥挥手,将所有人都赶走。李承乾今日状态不佳,愁绪满面,想来是有心事要说。 果不其然,李承乾捧起茶杯没有喝,就这么在手心里婆娑着,黯然说道:“青雀来信了,西域那边一切良好。大军抵达,大败突厥于高昌城下,原本依附突厥的胡部纷纷改弦更张,英国公率领大军追击突厥,青雀则坐镇后方安抚胡部,成绩斐然。相信用不了多久,西域叛乱便会平定……” 大军德胜,这本是好事,可是李承乾说起来却殊无半丝喜悦,甚至神情眉眼之间蕴含着浓浓的忧虑…… 房俊稍做沉思,便明白了李承乾之所以情绪暴躁、心情忧虑的缘故。 李二陛下又心动了! 魏王李泰在西域大展身手,让李二陛下看到了其治世之才华,虽则未必便又起了易储之心,但是对于太子毫无作为的现状也必定有所不满。 房俊也是无语,心说这能怪李承乾么? 身为储君,最紧要的一点便是稳重,出则在朝堂要稳,让满朝大臣精心澄虑,安然任事;入则在皇宫更要稳,让皇帝抛弃猜忌,父子和睦。 若是太子成天琢磨着大展拳脚令天下侧目,那是好事吗? 想造反啊? 房俊对于李二陛下的反应看得极为透彻,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只是偏向于李泰而已…… 这位皇帝陛下胸怀锦绣、英明神武,怎地偏偏在儿女之事上却又是这般固执? 第一千两百五十九章 背后的阴谋 李承乾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房俊亦是无奈。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天子之家?做父母的偏向哪一个孩子是根本不讲理的,毫无理智可言,外人怎么劝? 房俊也对李二陛下有些腹诽。 你喜欢李泰多过喜欢李承乾,这是你自己的事,可是怎能因此便三番两次的冒出易储的心思?历史殷鉴,但凡被废黜的太子基本没有好下场,就算李承乾不是很在乎这个储君之位,难道他还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你这般三天两头的要易储,你让李承乾怎么想? 原本历史上李承乾联合房遗爱杜荷等人密谋发动政变,搞不好便是被李二陛下亲手给逼的…… 李承乾发了一会儿愁,忽然抬头盯着房俊,说道:“父皇对孤一直心怀不满,很大程度上便是孤在政事之上不曾有过作为,若是孤干几件漂漂亮亮的大事,你说父皇会不会感到欣慰,心中再无易储之念?” 房俊挠挠头:“道理是这样的……可问题是哪里有什么大事要你去做?” 身为太子,岂能总想着出风头? 风头太盛,那是会招致皇帝猜忌的,别说什么父父子子血脉相连,在天下至尊的皇位面前,神马都是浮云…… 可是如同眼前这般蛰伏温顺,皇帝却认为太子无能,心心念念的想着魏王李泰的好,对太子愈发不满。若是这股不满日积月累渐渐深厚,依着李二陛下刚烈的脾性,谁晓得会不会重提易储之事? 房俊叹了口气,摊上这么一个父皇,李承乾也算是够倒霉的…… 李承乾便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大事……自然是有的。” 房俊愣了一愣,看着李承乾的神情,不可思议道:“殿下该不会是再说东西两市的翻建之事吧?” 李承乾点头,说道:“就看二郎愿不愿意将这泼天的功劳分润给孤一份了。” 眼下,除去对西域用兵之外,便是东西两市的翻建堪称大事。 身为太子,自然不可能率领军队在外征战,谁知道会不会发疯了引着大军攻打京师篡夺皇位?既然对西域用兵不可能轮到李承乾,那么东西两市的翻建自然便是最好的机会。 海量的资金投入,庞大的施工规模,深远的政治影响……一旦李承乾插手东西两市的翻建工程,并且最终取得完美的成果,正好可以彰显他的能力,怎能不令李二陛下龙颜大悦? 房俊吓了一跳,问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难不成是杜荷那个兔子?亦或是李安俨那帮蠢货?” 李承乾愣住,旋即怒道:“二郎真当孤是傻子不成?杜荷那厮眠花宿柳斗鸡遛鸟倒是个人物,可是那里懂得半点朝局之事?至于李安俨等人……拜你所赐,等闲哪里还会到孤的面前?” 房俊当初忽悠李安俨等人,派遣家中部曲家将加入到“水师冲锋队”当中,并且许诺战场之上的缴获尽皆有份。结果这些被各大世家门阀视为家底一般的部曲家将成了水师的主要战斗力,一去不复返。江南剿匪所得的利润更是被房俊假借太子之名义捐献给了李二陛下,逼得李安俨等人亦不得不忍痛捐献。 自那以后,李安俨等原本李承乾的班底便认为是李承乾耍了他们一道,用他们的钱去讨好李二陛下,跟李承乾开始离心离德,最终一拍两散,改换门庭…… 也算是坏了李承乾的名声。 此时房俊提起李安俨、杜荷,李承乾如何不怒? 房俊奇道:“那殿下倒是给微臣说说,是哪个棒槌出的这么一个馊主意?” 李承乾有些愁苦,语气软下来说道:“听你这意思,是不打算将这功劳分润给孤一份了?二郎,你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封疆大吏、朝廷重臣,短时间内已然是进无可进,便是有次等天大的功劳又有何用?孤知道东西两市的翻建计划你筹谋已久,破费心血,孤插上一脚算是从你手中抢食儿吃。可是孤现在的处境极是尴尬,不得不如此啊!这一次算是你帮孤的,孤心中记着,以后定然补偿于你,如何?” 堂堂太子居然低声下气的说小话,可见李承乾此刻心中是何等彷徨无措,已然将东西两市的翻建当做了救命稻草一般。 可是…… “殿下明鉴,这东西两市的翻建影响深远,所牵扯到的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几乎要跟天下最顶级的门阀打上一遍,这可是得罪人的事儿!正如殿下所言,微臣承蒙陛下厚爱身居高位,已然是升无可升,所以不怕得罪人。但是殿下不同啊!您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帝国的执掌者,您怎么能背负这样一个与民争利的名声,将天底下的世家门阀得罪个遍?” 房俊苦口婆心相劝,希望李承乾能够打消这个愚蠢的想法。 本来你这储君的位置就摇摇欲坠,若是再将世家门阀统统给得罪了,怕是一转眼就得下台…… 真当这些世家门阀是吃素的? 李承乾就有些不高兴,说道:“二郎何必危言耸听?父皇不也是极力打击世家、扶持寒门么?” 不过是响应父皇的政策而已,这可是政治正确的行为,哪里有房俊说的这般严重? 房俊反问道:“既是如此,那么陛下何不亲自出面,反而要将微臣退出去当刀子?” 李承乾愣住。 是啊,父皇一心打压世家门阀,却为何要将房俊推向前台,他自己却稳稳当当的坐镇太极宫?须知自从房俊升任京兆尹以来,与世家门阀明里暗里的斗争一直未曾停止,数次都被世家门阀算计,甚至差点丢命…… 为何哪怕在房俊最最危险的时候,父皇都是冷眼旁观,不曾亲自插手? 李承乾一头冷汗渗出,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若是自己当真从房俊手中抢过东西两市翻建的权力,岂不是让世家门阀们恨之入骨?这帮家伙自古以来便是无法无天,他们拿房俊没法子,房俊不怕丢官不怕降爵甚至不怕玩儿命,可是自己呢? 届时所有的世家门阀必然想法设法的联合起来撺掇父皇,将自己这个太子头衔废黜…… 房俊见他有所醒悟,沉声问道:“到底是谁给殿下出的这个主意?这不是帮殿下稳固地位,这根本就是釜底抽薪,想要让殿下走投无路!” 李承乾擦了擦汗,神情甚是纠结,摇头说道:“不会的,不会的,稚奴不过是一介稚龄少年,虽则已然成亲,到底年轻识浅不甚了解朝局,只是好心差一点办了坏事而已,绝对不会成心害孤……” 房俊愣住。 “谁?晋王殿下?” “是稚奴对孤说起这件事……此时的确不妥,但是稚奴定然是想要帮孤,不过是见识有限,未曾想透其中关窍而已。稚奴至性纯孝、兄友弟恭、天真善良,岂会存心害我?不会,绝对不会。” 李承乾疾声替李治分辨,唯恐房俊误会。 房俊挑了挑眉毛,居然是李治? 他不知李治撺掇着李承乾来跟自己争抢东西两市的翻建权是个什么心思,当真如李承乾所言的好心办了坏事,还是根本就心存阴谋…… 但他知道的是,李治这个小子绝对不简单! 至性纯孝? 呵呵,能在老爹病重的时候跟老爹的小老婆勾搭起来,这叫孝顺? 兄友弟恭? 登基之后数位兄弟先后丧命,虽则情形各不相同,但是结果却是一般无二,这里头岂能没有隐藏起来的缘由?就算这些兄弟都是咎由自取,各有取死之道,难道当真就各个都该死?无视亲兄弟接连陨命,身为皇帝听之任之,这叫兄友弟恭? 天真善良? 眼瞅着自己的小老婆将正妻摆弄成“人彘”而不闻不问,这等宠妾灭妻之行径自古以来便是为天下人所不齿,这叫天真善良? 房俊眯了眯眼,心里打鼓。 第一千两百六十章 两个公主 房俊眯了眯眼,心里打鼓。 若是好心办坏事,自然无妨。 可若是李治蓄意为之,那可就有趣了! 以李治之年纪,除非亦是如房俊这般重生转世携带前世见识记忆而来,否则怎么可能将朝局看得这般通透? 撺掇李承乾前来讨要东西两市的功劳,其心极其险恶! 一则,房俊手拿把攥的功劳生生被李承乾抢走,心中岂能全无怨恕?只要有怨恕,就算是离间成功,对景的时候,说不得房俊就会因为今日之事放弃李承乾,转投其它的阵营。 而李承乾亦会因为与世家门阀直接交锋对阵,而遭受到世家门阀的反击,本就岌岌可危的储君之位轻而易举的便会遭到废黜。 须知李二陛下心中本就喜爱魏王李泰,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李承乾的储君之位如何保得住? 再则,房俊若是不愿放手,那么与李承乾必定当场翻脸。 现在的房俊可不是以往的那个纨绔子弟,堂堂京兆尹、封疆大吏之首、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这是何等的地位?若是一直坚定的站在李承乾的阵营当中,会给李承乾带来何等的助力? 一旦两人翻脸,便等同于断去李承乾一臂。 心念及此,房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阴呐! 岂不是无论房俊将不将功劳分出来,都要落入对方的算计当中? 他悄悄看了李承乾一眼,这位太子殿下神情有些纠结,焉知心中便对自己完全没看法? 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不愿交出到手的功劳而胡扯一通,甚至在他亲爱的小白兔一般的幼弟李治身上泼脏水? 房俊咬了咬牙,这特么很明显有着长孙阴人那个老不死的风格啊! 旁人不知道,房俊自然知道历史上正是因为长孙无忌的力挺,李治才能击败李恪、李泰等人逆袭成为大唐天子!而且李承乾的谋反案正是由长孙无忌主审,谁晓得其中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 难道说现在长孙无忌便放弃了李承乾、放弃了魏王李泰,选中了年纪尚幼的李治视为真命天子,全力辅佐其登上皇位? 如果当真这般,那么朝中必然又要掀起一阵风雨,各方势力免不了一阵龙争虎斗,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给刚刚稳定下来快速发展的大唐带来一丝阴霾…… ***** 骊山皇家行苑。 淅沥沥的春雨夹杂着彻骨的清寒,将群山尽洗,隐隐约约的透出青黛之色。精致的屋脊在山腰处错落有致的绵延开去,假山水潭、青松翠柏、亭台楼阁,尽皆在微雨之中涤净尘埃,愈发清新婉约,仿若瑶台仙阁。 有雨燕自屋檐掠过,啾啾唤鸣,生机盎然。 雕梁画栋的馆阁之内,汤泉池子水汽氤氲,采摘自皇家暖房的粉红色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随着微微荡漾的水波载浮载沉,在氤氲的水汽之中朦胧梦幻…… 长乐公主将一头青丝挽起,在头顶用一根青玉簪子固定,露出洁白细腻的修长脖颈,秀美纤弱的锁骨。刀削一般的肩头肌肤白腻,那两抹莹白圆润的山丘刚刚显出起伏的曲线,便被微微荡漾的池水所淹没,将那一方胜景隐藏于水波潋滟之中,愈发引人入胜…… 头颅向后仰躺在池边的玉枕之上,身体放松浸泡在温热的汤泉之中,秀眸微闭,长而卷曲的睫毛随着呼吸宛如蝴蝶翅膀一般微微搧合。 精致的面容在氤氲水汽之中有若九天玄女一般清丽秀美,宛如洛神降世…… 窗外细雨淅沥,馆阁内水汽氤氲,静谧而安怡。 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响起。 正闭目安神心思烦扰的长乐公主悚然一惊,立即便睁开了双眼。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一次亦是在骊山,不过却是在房家的汤泉池子里被房俊轻薄的一幕瞬间浮上心头,长乐公主反应迅捷,几乎在脚步声响起的一瞬间便将整个身子沉入汤泉之中,下颌紧紧贴着水面,一双秀眸目光清亮的透过水汽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一条纤秾合度的秀美娇躯在水汽之中出现,莲步轻移的向着汤泉这边行来,一声柔美的嗓音响起。 “咯咯,丽质你也太过腼腆,我是你的姑姑,又同是女子,何必这般躲躲藏藏?” 女子来到池边停住脚步,娇媚的玉容满是揶揄的神色,目光滴溜溜在长乐公主微微松了口气的俏脸上转了转,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正是在终南山道观之中修道的房陵公主…… 长乐公主两条秀美微蹙,有些不悦:“姑姑不在旁边的池子里洗浴,何以跑来这边?” 房陵公主呵呵一笑,悠然踱近两步,脚下咔哒咔哒一阵脆响,穿的竟是一双短齿木屐。那木屐并未包帛,仅有两条红色夹脚绸带,而蹬在这双木屐上的脚掌,竟连布袜也没穿一只。 她身上只是披了一件纱衣,想必宫装的下摆便短了一截儿,刻意将一段光滑紧实的小腿连着那两只欺霜玉足大大方方的露了出来。 嫩白如新剥煮蛋一般的娇美雪足,就这么呈在眼前,趾甲抹就十片艳红,脚踝挂着两串细珠,骨肉均匀,纤巧秀美,好似温玉精雕,一眼便能吸住男人的视线。 微微敞开的衣襟之间,雪白的柔腻夹起一段沟壑,引人入胜…… 正是一个熟透了女子,从内而外每一分每一寸都洋溢着轻熟的風情,就像是一枚水蜜桃,咬一口下去便是芬芳鲜美的甜蜜汁液。 即便同为女子,长乐公主也不禁被房陵公主的風韵所吸引,一阵口干舌燥。 房陵公主站在池边,抬脚踢掉木屐,纤手解开胸前的丝绦,那轻柔纤薄的纱衣便轻轻滑下,委屈的堆在脚下。 就这么迈进池子里…… 池子很大,可房陵公主偏偏就在水中来到长乐公主身边,紧贴着她的胳膊,仰躺在池边。 波涛汹涌…… 长乐公主瞄了一眼那丰硕的果实,咬了咬嘴唇,又往水底下缩了缩。 房陵公主似乎没有注意到长乐公主的目光,大大方方的将最完美的地方展露出来,问道:“这一整天都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样子,却是何苦来由?你已不是长孙家的媳妇,长孙家的丧事与你何干?女人这一辈子本就够苦的了,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长乐公主沉默不语,清亮的眸光微微一黯。 即便已然不是长孙家的媳妇,可是往昔的恩情怎能说割舍便能彻彻底底的割舍得下?况且就算是长孙冲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父皇,可是长孙澹在她心里还是昔日那个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小叔子……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想到长孙澹惨遭横死,甚至凶手便是自己的亲兄长,长乐公主心中便有一股郁气凝结,如鲠在喉。 房陵公主微微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秀美无双的侄女儿,心中怜意大盛,柔声道:“女人便如鲜花,昨日方才迎风怒放,眨眼便是明日黄花。那些男人只是将女人当作附庸,当做显示身份地位的标准,却有哪一个会真心实意的相待?要懂得自己珍惜自己才行。” 就如同你这般跟侄女婿苟且,便是珍惜自己? 长乐公主心中微微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可房陵公主亦是聪慧剔透的女子,怎能瞧不见长乐公主眼底一掠而过的鄙视之意? 心下微微着恼,纤手便倏地探出,自水中揽住了长乐公主盈盈一握的柔软腰肢,脑袋俯到长乐公主晶莹如玉的耳边,吐气如兰道:“丽质可曾与那房二郎欢好?” 长乐公主娇躯瞬间僵硬。 第一千两百六十一章 房陵公主的怂恿 怎么能这么问呢? 长乐公主微恼,伸出纤手将房陵公主作怪的手打开,嗔道:“姑姑怎能这般捕风捉影,坏人清白?吾于房俊之间毫无瓜葛,井水不犯河水,姑姑切莫造谣。” “哎呦呦,又不是尚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害什么臊?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你现在孑然一身,遇到对心思的男人自当勇于下手,合得来便长长久久卿卿我我,中看不中用的便全当一场露水姻缘。咱们女人多苦?总要对得起自己才行。若是再等上个十几二十年,哪怕遇到令自己心仪的男子,怕是人家也看不上咱们这黄脸婆了。” 长乐公主玉容泛起红晕,实在是拿这位豪放的姑姑没办法。 李唐皇室本就有胡族血脉,对于中原严守的纲常伦理并不是那般在意,对于男女之事向来宽松自由。而皇室公主尊贵的身份更是令天下男子趋之若鹜,众星捧月之下,不少公主耐不住寂寞、受不住贞洁,花言巧语的吹捧之下便豪放不羁起来…… 能够跟自己的侄女婿发生那苟且之事,可见男女之事在房陵公主眼中就如同吃饭睡觉一般平常。 遇到自己动心的男人那就要主动出击早早拿下,若是白白放过,怎能对得起自己? 可是长乐公主却受不了这种不羁的生活…… “姑姑莫要再说,吾便是找男人,也决计不会去找房俊那个棒槌。”长乐公主晕红着脸颊,弱弱的反击。 房陵公主俏眼一翻,不以为意道:“瞧不起姑姑与自己的侄女婿私通?哼哼,男女之事,情趣才是最要的。有些时候,那种禁忌被打破的冲动,比之什么英武雄壮、貌比潘安都更能令女人兴奋!” 粉嫩的舌尖探出,轻轻舔舐一下唇瓣,房陵公主神情有些亢奋,盯着长乐公主说道:“你姑姑我阅人无数,那房二乃是男人当中的极品,这是确凿无疑的。猿臂蜂腰肩宽背厚,四肢修长精力充沛,这种男人才能给女人带来最极致的享受。与他一起又有冲破禁忌的兴奋,简直不可能再完美了!哼,若不是上次在道观勾引他几次都未表露出兴趣,姑姑我早就将他吃干抹净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长乐公主微微吃了一惊:“姑姑居然……居然勾引他?” 上次道观之中发生的事情?她细细回想,应当便是房俊作出《爱莲说》的那一次了,可是从始至终,她一丝半点都没有发现房陵公主有任何勾引房俊的地方…… 难道自己当真在这方面很迟钝? 房陵公主轻咬唇瓣,神色有些忿恨,哼了一声说道:“本公主向来极少有男人能够看得入眼,主动示好,那小子却装疯卖傻毫不回应,简直可恶!不过从他那一篇《爱莲说》当中便可看出,那小子对你必然心怀不轨!哼哼,若是有男子能为我作出那么一篇足以流芳千古的名篇,姑姑我甘愿牵马坠蹬,什么公主的身份、女人的矜持统统抛开,便是弄玉吹箫胯下承欢又有何妨?” 长乐公主终于受不了…… “姑姑!”娇嗔一声,长乐公主有些恼火的拍了一下池水,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房陵公主闭嘴,却上前伸出手抚摸着长乐公主的秀发,眼中闪现出黯然怜惜的神色,柔声说道:“嫌姑姑说的难听?可却是句句良言字字金玉,遇到动心的男人,那就要伸手牢牢的抓住,哪怕不能长相厮守,亦要了无遗憾才行。否则若是……若是有朝一日阴阳两隔,也只剩下扼腕叹息、天意弄人了……” 长乐公主抿起唇角。 房陵姑姑居然……当真对那杨豫之动了真情? 这位姑姑一向作风豪放,父皇虽然懒得管她,却也极为不满。原以为她与杨豫之仅只是一晌贪欢而已,却不料竟然情根深种,便是杨豫之死去多时亦不忘怀。 长乐公主懂得房陵公主的意思。 杨豫之与房俊是不同的。 杨豫之虽然是高祖之女长广公主与杨师道的儿子,并且尚巢剌王李元吉女寿春县主,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凭借家世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是以房陵公主与之私通,被丈夫窦奉节知晓之后设计擒拿,具五刑而杀之。 窦奉节站在道理之上,又是窦家子弟,甚至得到李二陛下的首肯,故此弘农杨氏敢怒而不敢言,只能不了了之。 房俊虽然亦是驸马,尚的却是李二陛下的亲闺女高阳公主,清河房氏的家门虽然没有弘农杨氏那般显赫,可是一者乃是李二陛下鼎定江山之肱骨,一者乃是前朝杨素、杨玄感一脉,与李唐皇室素来乃是敌对,如何能够同日而语?兼且房俊深受李二陛下重用信任,便是当真与长乐公主有苟且之事,亦不会有性命之虞…… 最重要的是现如今长乐公主乃是和离之人,与谁家男子私会,谁能管得着? 长乐公主颇为无语,难道就因为房俊不会被谁杀掉,所以自己就可以与他发生一点什么? 简直荒谬…… 这年头不时兴什么三贞九烈,但是女子矜持还是看得很重。似房陵公主这般豪放不羁的到底还是少数,她这番话说得长乐公主俏脸发烧,极其尴尬。 将婆娑自己头发的那只手打掉,长乐公主不悦道:“姑姑自去寻欢作乐,何必来怂恿侄女做出那等不齿之事?若是当真与房俊……那啥,吾还有何颜面见高阳,有何颜面见父皇,有何颜面面对世人?” 房陵公主神情萧索,幽幽一叹:“颜面?颜面才是这世上最最无用的东西。你总是这样,为了所谓的颜面一直在委屈自己,以前在长孙家如此,现在回到宫中亦是如此。那么明日陛下将你许配给一个你看不入眼的男人,你是否还是会为了颜面委曲求全,牺牲自己下半生的幸福下嫁?” …… 长乐公主无言以对。 且不说之前如何,难道自己当真便能一辈子不嫁人,守在皇宫里与青灯古佛相伴终生? 若是别的公主尚且可能,但她是陛下的嫡长女,身份非同一般,定然会有人前赴后继的向陛下求亲。嫡长女的身份,代表着非同一般的政治意义,有些时候即便是皇帝恐怕亦是无法袒护。 身为皇帝,社稷为重,有些交易是不能任由喜好来决定的…… 当真有那么一天,自己怎么办? 一想到要嫁给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甚至完全看不入眼的龌蹉男子,任其将自己当做一个世间最珍贵的玩物在床第之间肆意糟蹋,长乐公主便激灵灵打个冷颤。 即便汤泉温热,细腻的肌肤依旧不可遏止的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自己怕是一时半刻都忍受不了…… 然后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若这个人是房俊,自己是否能够忍受? 随即赶紧甩甩头发,将这个荒诞的念头赶走。 房陵公主轻柔的扯过长乐公主的玉手,柔声说道:“姑姑是不怕这种事情的,且不说我的身份不足以当做政治交换的筹码,便是当真陛下要我与哪一家联姻,我亦是无所谓,什么男人还不是男人?侍候得了姑姑,便与他过日子,侍候不了,姑姑自去外边找男人便是,姑姑的名声已经没了,还有什么顾忌?总之是万万不肯委屈自己的。可是你不同,你是大唐帝国的嫡长女,政治意味实在是太过特殊,必然会有人家跟陛下求亲的,难道陛下会拒绝整个天下不成?总有一些条件是无法拒绝的。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 长乐公主面色发白,轻轻咬住嘴唇,神情有些惶然。 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 除了依从父皇之外,自己还能如何呢? 第一千两百六十二章 找个男人吧 既然身为大唐帝国的嫡长女,在享受这份尊荣的同时,那就必然要担负起所要承担的责任…… 像是货物一般交易来交易去,这亦是皇室贵女的悲哀。哪怕父皇再是宠溺她,也绝对不可能将她放在与帝国繁荣、皇族昌盛同等的地位。 房陵公主看着面前这张秀美绝伦的脸庞泛起酸楚凄惶之色,眼眸之中顿时光彩涟涟,凑到长乐公主晶莹如玉的耳边,低声道:“若是想要避免被货物一般交易的命运,那就只有一个法子……” 长乐公主精神一振,反手握住房陵公主细腻的手掌,疾声问道:“姑姑何以教我?” 她尊敬自己的父皇,热爱这个帝国。若是有朝一日让她为了这个帝国去死,她甚至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若是当做政治交易的条件,却实在难以忍受…… 这确实是近日一直盘桓在心头久久不散的阴霾,令她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唯恐哪一天父皇便会降下旨意,将她下嫁到哪一个世家门阀。 此时房陵公主居然说有法子避免这难堪的命运,她怎能不怦然心动? 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求助。 房陵公主红润的唇角微微一挑,娇媚艳丽,娇笑道:“傻丫头,这得有多简单?最最直接的一个办法就是——将那房俊拿下,成为你的裙下之臣!” “姑姑啊!” 长乐公主哭笑不得,这是什么馊主意? 这位姑姑也是没治了,成天脑子里都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还能有点正事儿么……不过旋即又暗暗好笑,就如同她一般,本就是身为女子,现在又单身一人,除了吃喝玩乐还有什么好想的? 自己只是矜持得多,整日只是里在宫中吃斋修行罢了…… 房陵公主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的点了一下长乐公主的光洁的额头,恨铁不成钢的嗔道:“你呀,当真是糊涂!你想想,就比如房俊那厮当初不愿与高阳成亲,他是怎么做的?” 怎么做的? 长乐公主微微有些疑惑,细细一想,说道:“自污?” “没错!那小子鬼着呢,知道陛下的圣旨不可违抗,房玄龄也必然不会同意他悔婚,便干脆成天的惹是生非搞得天怒人怨,齐王被他揍了,魏王也差了一点点,便是那自命清高的刘洎不也是被他打得口鼻喷血?‘房二棒槌’的名声响彻关中,陛下当然恼火,结果差一点就让那小子阴谋得逞了……现在你要做的,便是跟当初房俊一样的事情。” 房陵公主神采奕奕,颇有一些指点江山的兴奋。 长乐公主蹙眉:“自污吗?可是这跟房俊有何关系?” 房陵公主眸光闪闪:“当然有关系!你想啊,只要你跟房俊好上了,那可就整个关中都知道了!谁家会想要娶回一个跟别的的男人有私情的公主?即便是陛下的嫡长女也不行!更何况这个姦夫还是堂堂的京兆尹,朝中年青一代官员的佼佼者,手眼通天权势赫赫,若是将你娶回家,那不是得当一辈子王八,还一点办法都没有?” 长乐公主俏脸血红,大发娇嗔:“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姦夫?”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但她绝对不会那么去做。 一众公主之中,两个嫡亲的妹妹年纪尚幼,长乐公主一直以来都是宠溺非常,姐妹感情亦很好。但是正因为年纪相差太大,平素姐妹之间像母女更甚过姐妹。 而走得最近的,便是高阳公主了…… 自己若是与房俊发生一点什么,且不论父皇如何火冒三丈,要如何去面对高阳公主? 她的骄傲、她的矜持,不允许她这么做。 哪怕是为了一生的幸福,哪怕是因为不愿成为政治交易的搭头…… 房陵公主则笑吟吟说道:“还嘴硬?你呀,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一种!” 长乐公主粉脸微晕,不服气道:“就算真要这般做,那何必要找房俊?長安城世家子弟犹如过江之鲫,完全可以换一个人嘛!” “呵呵,若是换了旁人,你猜陛下会怎么做?”房陵公主笑吟吟问道。 长乐公主说不出话来。 哪里用得着猜? 即便这种事情放在房俊身上,最少也得狠狠的打一顿板子,前程堪虞。若是换了旁人,父皇定然是恼羞成怒,说不得就能充军流放三千里,要么去极北之地的北海捕鱼,要么去南边的天涯海角呼吸瘴气,与野人为伍…… “还有啊,那些向陛下求亲的世家门阀,哪里会在乎你以前跟谁好过?更别说你这个陛下嫡长女的身份,又是这般国色天香丽质天成,哪个男人不趋之若鹜?如果你的相好是个普通的世家子弟,那些世家门阀完全有信心能够打击得那个相好再也不敢见你的面,甚至能将人家整的家破人亡!你那不是害人么?可若是房俊……谁敢去找房俊的麻烦?不敢惹房俊,就只能眼瞅着房俊与你卿卿我我暗通款曲,那个世家子弟受得了?就算他们受得了,家族的名誉还要不要?” 最后,房陵公主言辞灼灼的下了定论:“所以,想要摆脱不得不依从政治交易下嫁的结局,那就只能自污名声;而想要自污名声,最好的对象就是房俊……况且,你对房俊也有好感不是吗?” 长乐公主下意识的点点头:“那倒也是……” 话一出口,随即醒悟,一张俏脸瞬间涨得血红,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血玉一般,看着房陵公主一副“我就知道”的促狭笑容,大发娇嗔道:“胡说八道,吾何时说过对房俊有好感?” 房陵公主笑道:“你刚刚自己承认了。” 长乐公主大窘:“那是被你的话套去了,不算数!” 房陵公主翻个白眼:“行行行,你说不算就不算……但是有的时候啊,女人总是喜欢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你怎么说的不打紧,怎么想的却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明白……哎呀,死丫头,被姑姑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啦?” 长乐公主羞得不行,抬手去捂房陵公主的嘴巴,恼火道:“你还说?快闭嘴!” “喂喂喂,你是要杀人灭口吗?我可是你的姑姑呀,为了姦夫便要杀掉自己的姑姑,太过分了吧?” “还说?” “唔唔……哎呀不敢了,不敢了行吧?” 两具活色生香的娇媚胴体在池内追逐打闹,笑语娇嗔,扰乱一池春水…… 长乐公主的侍女静立在门口,看着池中打闹的两人,那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便都露出欣慰的笑容。自家殿下一直有多么压抑、凄苦,没有人比她们这些贴身的侍女更加清楚。 明明是帝国最最尊贵的公主,却满腹酸楚命运多舛,怎能不令人心生怜惜? 只要自家殿下以后能够多一些这样的笑容,多一些这样的开朗,她们才不管殿下会不会如同房陵公主所说那般去勾引男人…… 况且若那个男人是一手将殿下解救出来的房俊,不也算是一桩好事么? 窗外的春雨依旧在淅淅沥沥下了不休,将远处的山脉、近处的天地、眼底的楼阁尽皆浸润在水汽之中,恍然有若仙境。 严冬终于过去,春天悄然来到。 万物复苏,山坡上的草芽渐渐供出泥土绽放出青绿的色泽,将一座座山川渲染成青黛之色,充满着盎然的生机。 春天代表着美好,也代表着希望,在这一片青黛渐渐长成郁郁葱葱的时候,自家殿下或许也能迎来自己的春天呢? 第一千两百六十三章 春日田间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多日,春雨贵如油,整个关中都因为这一场脸面的春雨喜笑颜开。充足的水分便代表着春耕之后庄稼的长势更好,更预示着今年会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春日里的雨水比夏天更珍贵,种子种到地里会更快的发芽生根,茁壮的幼苗太脆弱,需要更多的水分滋养。只要春天的雨水勤一些,哪怕夏天的雨水不是少的离谱,一份沉甸甸的收成是免不了的。 朴实的百姓将房俊奉若神明,他们坚信房俊便是“万家生佛”的天神下凡,否则何以解释以往要么干旱要么水涝,老天爷总是跟庄稼汉作对,偏偏房俊上任京兆尹之后便风调雨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一辆朴素的马车自蜿蜒于树林之间的小路缓缓穿行,两侧的杨树刚刚抽出嫩黄的枝芽,雨水淅沥,空气湿润,山林之间静谧安详,只是偶尔有鸟雀被马蹄声惊吓,扑簌簌的振翅自树梢飞起,盘桓在山间中。 魏徵挑开车帘,一股清新的充满泥土味道的空气瞬间涌入鼻中,贪婪的呼吸一口,似乎五脏六腑的病痛都被洗涤一空。 路面铺着水泥,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再也不复以往山路遇到雨水便坑坑洼洼一片泥泞的情形,平整舒缓,马车晃晃悠悠的行驶其上,甚至感受不到一丝半点的颠簸。 魏徵将车帘挂在钩子上,就那么敞开着任由清冷的山风夹带着丝丝雨水是不是的飘进车厢,伸手将一旁放置的一个银质小酒壶拿起来,拔去塞子,灌了一口烈酒。 “咳咳咳”胸腔内像是被灼热的火焰燎了一遍,身体里的寒气瞬间被驱散,只是缠绵病榻多日的虚弱身子有些承受不住这等烧灼感,猛咳了一阵。 车夫吃了一惊,赶紧放缓车速,回头看着车厢内的魏徵担忧道:“家主可好?” 魏徵摆了摆手,喘匀了气,说道:“无妨,无妨。” 车堵这才放心,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挽了个鞭花,在半空中发出一声脆响,拉车的健马便迈开欢快的步子,沿着山路渐渐加速。 山路在前面转过一个弯,山林陡然稀疏起来,放眼望去,整个山坡舒缓的向着远处的渭水延伸开去,一大片一大片的良田横铺在天地之间,有农夫耕牛劳作其上。 农夫们披着斗笠蓑衣,操控着耕牛拉着“贞观犁”正忙碌的翻地。雨水淅沥,湿润的泥土被大块大块的翻起,将水分紧紧的压在土层下面,等过上几日春耕开始的时候,种下去的种子能够更多的吸收到水分,更快的发芽,更快的成长。 对于一个时时刻刻将天下百姓放在心中的官员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眼前这一幕更加欣慰高兴的事情了…… 魏徵精神振奋,倚在车窗边问道:“这一处是谁家的田地?” 车夫在车辕上略略直起身子,使得视线更好一些,两边张望一番,便说道:“应当是京兆尹房俊家的田地,前年的时候关中雪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几千灾民都被房俊接收下来,安置在此处。陛下赐给房俊跟多田地,他又跟朝廷手里买下了大批荒地,经过精心侍弄之后,那些本是砂砾坚硬茅草丛生的荒地都成了一等一的良田,养活了几千无家可归的灾民,现在这里是長安周边最最富庶的庄子,不知道多少人看着眼红。” 很显然,车夫对房俊的所作所为身为推崇,也甚为敬佩,言语之中难免便夹杂了毫不掩饰的善意。 继而,车夫站在车辕上指着一侧山阳处一座座连绵一片的暖棚,笑道:“您瞧,那里便是房家的暖棚,房家冬日里种植蔬菜拿到市面上贩卖,即便是菘菜都能卖出个天价来,着实赚了不少钱。到了春天,则在暖棚之中育苗,别家春耕的时候种下去的是稻米的种子,而房家种下去的则是幼苗,所以年年的产量都是关中数一数二的。” 魏徵从车窗望出去,果然山阳的地方一座座暖棚紧紧挨着,鳞次栉比多不胜数。那透明的玻璃若是再阳光底下必然煜煜生辉,眩人眼目。 心中暗暗叹服,房俊这小子果然是大手笔,单单是这么多的暖棚,冬日里种植蔬菜便是日进斗金,春日里育苗更能将田地的产量提升一半,人家不发财才是没天理! 魏徵来了兴致,冲着车夫摆摆手:“房俊那厮不务正业,放着京兆府的事务尽数交付于手下,自己躲在庄子里享清福,着实不像话!眼瞅着就是晌午了,咱们去瞅瞅房俊是否在此处,若是再,正好蹭一顿饭吃。” 车夫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珠看着自家家主,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魏徵跑去别人家蹭饭? 开什么玩笑! 谁不知道这位侍中大人乃是天下有数的铁面无私,寻常的时候半文钱都不肯收受,居然要跑去别人家蹭饭? 看着车夫吞下去一个鸡蛋一般的表情,魏徵倒也没有不悦,笑吟吟道:“你是有所不知,房俊这厮最会享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是出了名的,最最普通的食材经由他一手调理,便是人间之美味。速去速去,老夫这馋虫已然急不可耐也!” 车夫无语…… 这还是自家那个清正不阿、刚烈秉直的家主么? 不过家主有令,即便心中再是疑惑,也只得挥动马鞭,驱赶着马车沿着一条水泥铺就的岔路向着山阳处的暖棚驶去。 路边地头,一位老农正摘下头上的斗笠,拿起地头放置的一个葫芦,含住葫芦嘴,仰头灌下去一大口清水。而后长长的吁出口气,抬手擦拭了一下额头混合的汗水和雨水,望着田间孙子操控着犁杖驱赶着耕牛正在翻地,老眼之中满是欣慰之色。 孙儿那略显单薄瘦削的身子扶着大大的犁杖,前头壮硕的耕牛甩着尾巴不紧不慢的走着,精铁的犁头被土地磨得铮亮,在土地之中犁过,身后便是笔直的一道田垄。 “嗯,年纪不大,着犁地的把式却着实不错。” 一声苍老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吓了老农一跳。回头看去,却是一个相貌清癯一身常服的老者负手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水泥路上停着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 说完这句话,老者便眯着眼笑眯眯的看着田间耕田的少年,神情之间甚为欢悦。 老农赶紧下拜,恭敬说道:“见过玄成公。” 玄成乃是魏徵的字,民间喜爱这位刚正不阿敢于给皇帝挑刺的清官,便以玄成公相称。 魏徵略感意外:“老丈认得老夫?” 老农平身,笑道:“天下谁人不识的铁面无私的玄成公?” 魏徵哈哈一笑,不去纠结此事,饶有兴致的指着田间操控犁杖的少年:“孙子?” “是,今年十三了,过上两年,便能成家立室娶妻生子,顶门立户延续香火。” 老农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笑得如同绽放的菊花。 “不错,小小年纪便有这等把式,将来定是一个出色的农户。” “不不不,玄成公误会了,只是家中唯有吾祖孙二人,春耕繁忙,老朽一人着实忙不过来,学堂里便放了农假,回家帮着搭把手。等到春耕完后,还是要回到学堂里上学的。咱老汉一辈子种地,也就这样了,可是咱这孙儿可是学堂里的先生都夸赞的,写得一手好字,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就连房二郎都说了,将来会举荐一个前程为国效力,好歹也是个吃官饭的了!” 老农一双老眼灼灼放光,佝偻的身躯都挺直起来,言语之间慢慢的全是骄傲和自豪。 这下子轮到魏徵惊诧了! “可是老夫看这少年的把式,那可不像是一个书生能够做得到的,便是多年经验的农夫也不过如此。” 难道这孩子是个种地的天才? 第一千两百六十四章 黄瓜 读书人是世上最高贵的一群人,这群人掌握着绝大多数人都不具备的知识,从先贤古籍之中汲取经世济国之法、为人处世之道,天然的便高人一等。 这群人站在社会的顶端,睥睨众生,以江山为枰,以百姓为棋,涂抹世间,勾勒青史…… 相比来说,种地则是最最普通、甚至粗鄙下贱的营生,哪一个世家子弟、哪一个读书人对去赤着脚一身泥巴的在田垄之间爬来爬去? 老农笑道:“都是学堂里头教的,以前老汉也不舍得让这个小孙儿下地干活。” 魏徵瞪眼问道:“学堂里还教人种地?” 这可当真是千古奇谈了! 学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学习四书五经、通晓微言大义的地方,学成之后便是儒家门生,为官为吏,经世济国。 可现在学堂里居然教授种地这等粗鄙之法? 魏徵觉得有些愤怒,这简直是对儒家的侮辱! 丝毫没有感受到魏徵的愤怒,老农笑得眯起眼,点头说道:“正是,不仅教人种地,更教人算数等学问,就比如这耕地,要怎样扶着犁杖才能更好的省力,保持什么样的角度能够犁出的田垄更直、更均匀,那都是有教过的!” 读书就是好! 自己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庄稼把式操控那“贞观犁”亦要七扭八歪,可是刚刚十四五岁的孙儿却懂得如何使力借力,完全凭借耕牛的力量就能犁出这般笔直的田垄,可是比自己要强的多。 想当初房二郎规定家家户户的适龄孩童都必须进入学堂的时候,自己还反对来着…… 可是现在呢?且不说得了房二郎的举荐,将来成为官身光宗耀祖不在话下,即便是照样在家种地,也比那些大字不识的愚夫种的好! 魏徵面容有些阴沉。 学堂里教教算数也就罢了,居然还教人种地? 岂有此理! 即便是清正廉洁如魏徵者,亦不免被时代所局限。一方面愿意看到寒门崛起门阀衰落,另一方面却紧抱着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去藐视天下寒门…… 微微哼了一声,魏徵问道:“房俊可在附近?” 老农连忙说道:“自然是在的,这些时日二郎皆在暖棚之中育苗,另外一种叫做黄瓜的东西新熟了一茬,正在研究留种的事情。” 魏徵心中愈发不满。 堂堂京兆尹,帝国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自然应当勤政实务兢兢业业,为辖区之内的百姓谋福祉。身为京兆府的最高官员,每一个决定都会对百姓的生活造成难以估测的影响,每日里自然应当如履薄冰用心用力才行。 可是房俊在干什么? 侍弄庄稼、培育种子…… 不是说这些不重要,民以食为天,这是帝国稳定的最基本条件。可是身为京兆尹不理政务却整日里钻研这等农家之术,岂非名副其实的不务正业? “带老夫去寻那房俊,老夫有话跟他说。” 魏徵阴沉着脸,发号施令。 老农自然不敢拒绝,也没想拒绝,回头冲着田里的孙子喊了一嗓子,便戴好斗笠,看着魏徵上车之后,坐到车辕一侧,晃晃悠悠的给车夫指路,沿着平整的小路径直进去鳞次栉比的暖棚区域。 暖棚形式、大小几乎尽皆相同,行走其间令人很容易迷路,若非有老农带路,即便知道房俊在哪里也不容易找得到。 兜兜转转许久,马车方在一处暖棚前头站定。 老农手脚轻快的跳下车辕,掀开暖棚的帘子钻进去,喊道:“二郎,玄成公找你有事呢……” 车夫搀扶着魏徵下车,魏徵抬起头,雨水小了一些,犹如牛毛一般飘扬。 四周全都是高大的暖棚,明亮的玻璃阻挡了冷风却将阳光投进去,站在外头便能看得见暖棚里青翠的禾苗以及各式瓜果蔬菜。 心中不禁暗暗咋舌,这许多的暖棚得用到多少玻璃?单单这些暖棚的价值,怕是就比得上一些中等的富裕人家全部家产,更遑论这暖棚种植的各种技术,更是无价之宝。 没有等房俊出来迎接,魏徵背负着手,车夫上前掀起门帘,魏徵便弯腰钻了进去。 更一进去,便听到一声喝叱:“搞什么鬼,门帘掀开那么大,得灌进来多少冷风,降低多少温度?” 魏徵脸一黑,这是骂我呢? 恼火的看去,正好迎上房俊略带诧异的目光…… 房俊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直缀,领口露出雪白的中衣,脚下蹬着千层底的布鞋,整个人清爽干净,气质清冽。 见到进来的是魏徵,房俊尴尬一笑,赶紧迎上来,抱拳施礼道:“原来是郑国公,勿怪勿怪,在下还以为是附近的顽童捣乱呢。您有所不知,这暖棚之内的温度要求极其严苛,温度高了要放风降温,低了就得关闭所有气口防止温度流失,所以……哈哈,是在下施礼了,抱歉抱歉。” 看着房俊诚惶诚恐的脸色,魏徵一口气憋在喉咙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娘咧! 刚刚喝叱自己那一句,这小子到底是有心还是当真无意? 看房俊的神情似乎的确将自己当做顽童,可是依着他对房俊的了解,这蔫儿坏的棒槌说不定就是在冒坏水儿,故意喝叱出来那一句…… 着实可恶! 魏徵面沉似水,盯着房俊瞅了半天,见到这厮一脸纯真不似作伪,只得悻悻作罢。 这倒霉催的…… 心情不爽,便不搭理房俊,将目光在暖棚内的植物上游移。 这处暖棚之内的植物前所未见,细细的藤蔓被竹竿搭成的架子扶起来,一根根细长的果实表皮粗糙呈黄绿色、有着毛茸茸的尖刺,顶端还顶着一朵黄白色的小花儿…… “此乃何物?”魏徵被这东西吸引,走到近前细细观察。 房俊顺手摘下两根果实,丢给魏徵一根,自己拿着一根走到架子下的水道旁,蹲下身用水道中的温泉水洗去表面的尖刺,放入嘴里咔擦咔擦的嚼了起来。 “这是吐蕃那边的一种野生植物,叫做黄瓜。当地人秋天的时候在野地里摘下来,储存着当做牦牛过冬的食物。上一次禄东赞来長安,让他收集一些吐蕃当地有特色的瓜果食物,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便随便从野外薅了几根黄瓜充数……可他哪里懂得咱们大唐人民的智慧?便是这种在吐蕃那边喂牦牛的东西,现在经由培育已经成了一等一的美味。” 房俊一边嚼着黄瓜,一遍含糊不清的说着。 魏徵瞅了瞅手里的黄瓜,亦学着房俊的样子在水道中洗了洗,张嘴咬了一口。 “咔嚓”! 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充斥口腔,口感清脆,鲜美多汁。 “嗯嗯嗯,的确是好东西!蛮夷当真愚鄙不堪,放着此等美味拿去喂牦牛,真真是愚不可及!” 魏徵咔擦咔擦嚼着黄瓜,算是表扬了房俊。 一根小黄瓜几口便下肚,在水道中用温热的温泉水洗了手,房俊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没有谁是各个方面都能对别人全部碾压的。就比如面对胡人蛮夷的时候非要硬刀硬马的对着干,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简直愚蠢。咱们汉人的优势在哪里?不是弓马娴熟,不是生性剽悍,而是脑子。” 看着魏徵嚼着黄瓜,整根黄瓜一点不剩的吃得干干净净,就算见到房俊顺手将根部丢掉也视而不见。 房俊眼珠儿转了转,续道:“咱们汉人天生聪慧,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就比如这黄瓜,不仅口味鲜美,而且您瞅瞅他形状像个啥?” 魏徵正洗了手,闻言一愣,抬头瞅瞅架子上一根根垂下来的黄瓜,没看出个所以然。 房俊眼中闪过促狭的光芒,凑到魏徵耳边,低语道:“您瞅这形状,若是妇人深闺寂寞之时,嗯嗯嗯……” 魏徵先是一愣,旋即大怒,骂道:“娘咧!你小子当真是缺了八辈子德!” 怒气冲冲的站起,强忍着胃部一阵阵恶心,一脚向着房俊踹过去! 这混蛋着实太坏了! 第一千两百六十五章 魏徵问罪 踹了房俊两脚,魏徵才稍稍遏制心中恼怒。 这小子当真缺德! 怎能想出这等龌蹉的说辞恶心人? 顺了顺气,又摘下一根黄瓜洗净,咔擦咔擦的嚼起来,心中却觉得房俊所言或许并不夸张,这黄光的形状……用起来当真顺手。 一根黄瓜一会儿又被吃光,照样连根部都吃的干干净净,能吃的食物,他从来都不会浪费。 而后毫不客气的指着架子上的黄瓜说道:“摘个三五十斤,回头送到老夫府上去。” 房俊呲呲牙,为难道:“这个……您老明鉴,这些黄瓜是用来留种的,只有种子多,明年的这个时候才能让这种口味鲜美的菜蔬出现在关中人的饭桌上。所以……十斤行不行?” 魏徵摇摇头:“既然是留种的,那么刚才的这两根亦不应该吃掉,算了,就当老夫没说过。” 房俊赶紧谢过。 不过魏徵一转身,又盯着房俊说道:“时值晌午,怎地不见下人摆饭?” 房俊无语。 您这不刚刚吃了两根黄瓜么?没吃饱啊? 只好吩咐家仆速速去准备饭菜。 魏徵也不跟房俊说话了,负手在暖棚里到处乱逛,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兴致盎然。 房俊陪在后边,时不时的解说一二。 家仆前来说午饭已然备好,房俊请魏徵去前边的房舍用膳,魏徵却摇摇头,指着暖棚中黄瓜架下边一处用青石垒成的井台:“就在此处用膳吧,环境好,不必讲究那么多的规矩。” 房俊只得吩咐家仆将饭菜端来。 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没有山珍海味,却胜在精致。魏徵很是满意,大马金刀的坐了,拿起筷子名仆人盛饭,就那么坐在黄瓜架下大口吃起来。 房俊陪着用饭,略带歉意道:“此处不必城中,略微简便了一些,还望您老海涵。” 谁家若是能够请得到魏徵去吃一顿饭,即便是长孙家这样的人家都得隆重对待,最少亦要飞禽走兽山珍海味的张罗一大桌,家中耋老亦要陪酒。 魏徵这等又臭又硬的直臣,去谁家吃过饭? 现在倒好,就是暖棚之中的小菜采摘几样,放入铁锅翻炒几下就端了上来…… 魏徵却摇摇头,大口吃着饭菜,含糊说道:“很不错了,老夫家中亦比不得这般丰盛。况且这炒菜之法起源于你们房家,放眼关中,还是你家的炒菜最是地道。” 房俊知道魏徵不是在谦虚,他家是真的穷。倒不是如同海瑞那般穷得吃不起肉,但是相比于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官员来说,都要过的清贫。 这人就是个死脑筋,所有的金钱来源都来自于俸禄。 后世有那么一句话,一个依靠工资过日子的官员,简直就是最最失败的官员…… 可是房俊看看面前的魏徵,觉得这句话当真讽刺。 若是每一个官员都依靠工资过日子,那天底下的老百姓才是最幸福的…… 魏徵吃饭很快,话不多,将自己面前的两盘菜吃得干干净净,甚至将汤水倒进饭碗拌了拌,呼噜噜吃个干净。 放下饭碗,打个饱嗝,捧着一旁仆人递上来的刚刚沏好的热茶,一脸满足的神情:“回头将家中的厨子送到你家,让你家的厨子帮着调教调教。这份清淡之中显真味的功夫,方才算是最顶级的厨子。” 房俊自然全无异议。 喝着热茶,魏徵问道:“你刚刚说汉人的优势,是个什么意思?” 房俊也拿起一杯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怎么样扬长避短,以极少的代价去颠覆胡人是你们这些中枢大佬应当思考的。不要总是打打杀杀,要多多使用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聪明智慧,四两拨千斤。就算当真面对面的硬战,也应当多多使用火器这种优势巨大的武器。你们这些大佬要与时俱进,现如今的大唐日新月异,怎能还守着以前的那一套抱残守缺呢?” 对于房俊的言论,魏徵嗤之以鼻:“猫大的年纪,亦敢妄言中枢之策略?简直不自量力!” 房俊不忿:“年纪小怎么了?甘罗十二为相,咱这岁数可比甘罗大多了,怎就不能言及中枢?” 魏徵一脸鄙视:“所以说你是率学无诞,甘罗的确因为出使赵国而受封上卿,可是这个上卿不过是一个爵位而已,有名而无权。战国时宰相必须有上卿的地位,但绝对不是每一个上卿都有宰相的权力。甘罗名噪一时,但是受封上卿之后,史实却再无记载,可见其底蕴浅薄,渐渐泯然众人矣。” 房俊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他只知道古往今来无数人都用“甘罗十二为相”来激励后进,却从不知道原来甘罗拜相之后便泯然众人,青史之上再无记载…… 相比魏徵的博学,房俊这个穿越客简直堪比文盲。 魏徵坐在井台上,抿着茶水,头顶是黄瓜架,甚为悠闲。 “听说你在学堂之中教授孩童种地?” “没错,有问题?” “何止有问题?问题大了!学堂是什么地方?那是诵读四书五经领略微言大义之地,岂能教授学子种地这等粗鄙的学问?”魏徵吹胡子瞪眼,甚为不满。 房俊奇道:“种地怎地变成了粗鄙之学问?再者说,某一直认为学堂就是教授知识的地方,四书五经是知识,微言大义是知识,兵法战策是知识,琴棋书画是知识,甚至丝竹弹唱亦是知识,难道种地就不是知识了?” 魏徵怒道:“老夫何时说过种地不是知识?只不过种地此等浅显之术,何必在学堂里教授?秉持时节,春种秋收,如此而已,余者不过是仰仗天时,风调雨顺则五谷丰登,天灾旱涝则粮食歉收,又有什么好教的?” 房俊头一次知道,原来种地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他诧异问道:“春种秋收,如此而已?呵呵,那某倒是要请教请教郑国公,为何某这田庄之中,无论麦子还是水稻,产量皆要比别家的田地搞出不止三成?” 魏徵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房俊搞育苗的事情,正是因此才大大提高了粮食的产量。 可是这算是学问么? 在他眼里,唯有圣人的书本之上才有学问,余者种地也好、冶铁也罢,不过是小道而已,怎能将学堂这样神圣的地方用来教授这些小道? 魏徵恼火道:“即便天下人人皆能学会种地,那又如何?哪怕粮食多得吃不完,天下再无饿死之人,老夫亦会感到欣慰,可是相比圣人之道、治国之学,又算得了什么?” 跟这个老顽固没法讲理…… 房俊岔开话题,说道:“房家的学堂之中,有学生五十余人。这些人当中,只有极少一部分显露出读书的天赋,以后可以科举进学,成为官身。那么其他的人怎么办?没有当官的机会,甚至连教书先生都不够资格,如何学好种地对他们来说更有用。仓廪足而知礼仪,只有天下百业兴旺,才能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学堂学习圣人之道、微言大义。若是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成了一门心思钻研孔孟的书生,那才是帝国的悲哀!”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是好事,极大的提升了国民的识字率。 但是结果呢? 结果便是世人眼中只有孔孟之道、只有四书五经,根本不通俗物,百无一用! 按照魏徵的思维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出现“一本论语治天下”的荒谬景象。 孔圣是千古圣贤,这没人能够反驳,甚至不容反驳。 儒家学说之奥义影响了这个民族几千年,其中之精萃更是成为这个民族的生存之道,一代又一代的继承下来,并且发扬光大。 可以说,孔圣之思想便是这个民族的魂魄! 可是将孔圣的理论生搬硬套放之四海而皆准,那就是取死之道了…… 第一千两百六十六章 奴性论 魏徵有些愣神。 他本是兴师问罪的姿态,恼火于房俊将学堂这等神圣之地教授种地这种杂学。可是房俊这最后一句话,却像是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振聋发聩。 曾几何时,天底下的读书人尽皆学习孔孟之道,这是一代又一代大儒所孜孜不倦而追求的崇高理想。 可是正如房俊所言,若是当真有朝一日天下人尽皆钻研孔孟之道,从而导致百业凋敝,那真是好事吗? 让书生去种田? 让书生去炼铁? 让书生去烧玻璃? 还是让书生去配置火药? “若是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成了一门心思钻研孔孟的书生,那才是帝国的悲哀!” 这句话对于一个儒家学子来说简直如同侮辱,可是细细思之,却有着不容辩驳的道理。 魏徵紧蹙眉头。 当初房俊要搞一个什么水师学堂他就不赞成,如此靡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来教授军中的莽汉,有什么必要?打仗这种事情他完全不陌生,不就是一两个出类拔萃的统帅领着一群勇猛的士兵就行了?只要统帅的军事素养足够高明,麾下的兵卒悍不畏死,那就足以横扫八荒纵横不败。 可水师学堂的目的却是将所有兵卒都训练成统帅……且不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当真实现了,又有什么用? 一个统帅领着一百个兵卒可以取得胜利,若是一百零一个统帅……仗还怎么打? 纯粹就是瞎扯淡! 但是现在,魏徵觉得自己应当好好考虑一番了。 难道是房俊的思想早已超脱时代,凌驾于自己的思想之上,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节奏,理会不了房俊的种种奇思妙想背后所蕴含的意义? 魏徵尚在沉思,房俊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想要“策反”这位“诤谏不要命”的“千古人镜”同志…… “帝国需要读书人,需要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但同时您老也应当意识到,毕竟官员是有数的,随着科举的兴起必将有大批的冗官出现,这是不可避免的。即便如此,还是有九成九的读书人没有机会做官。就比如庄子里的学子,五十个学子当中只有三五个能够做官吗,那么其余四十多个怎么办?是皓首穷经、一辈子埋在故纸堆里钻研孔孟之学,不理俗务自恃清高,还是学以致用、用自己的知识帮助家里过得更好,赡养父母抚育儿孙,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能够顶门立户光宗耀祖的男儿汉?” 魏徵有些思维混乱,对于房俊的理念渐渐接受不能…… “等会儿,你等会儿……” 魏徵皱着眉头打断房俊的话语:“就算是读了书,亦不过是家奴的身份而已。顶门立户、光宗耀祖……你是打算将来将这些读过书的奴仆尽数放良?” 一日为奴,不仅是终生为奴,还要世代为奴…… 奴籍是最下贱的人群,他们的命运、前程全都在主家手中。他们的命是主家的,儿孙后代的命还是主家的,按照大唐律,主家处死家中奴仆,只需负责丧葬费用并且赔偿给其家人一些损失即可,完全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换言之,家仆奴役就等同于主家的财产,于牲口并无二致…… 一个读过书的奴仆,那就是一笔相当高的财产。试想,若是家中奴仆尽是读书明理的读书人,这个家族将是何等的崇高、何等的兴盛? 当然,无论读过多少书,奴仆就是奴仆,只是依附于主家而生存的于牲畜一样的存在。无论何时何地,自然有主家在前头挡风遮雨。 唯有脱离奴籍的平民,才能用得上顶门立户、光宗耀祖这样的词汇…… 房俊居然想要将读过书的奴仆全部放良? 魏徵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瞪眼瞅着面前这个面色微黑却干净清爽的少年高官,心想你到底是傻得冒泡还是高尚得堪比圣贤? 房俊理所当然的点头:“房家有万贯之财,有敛金之术,只要政治正确,足以保证数代富贵无虞,何用那么许多的仆人?以奴仆人数的多寡来显示一个家族是否兴盛,实在是太过低级,某不屑为之。房家的人放出去一个便是一个中产,便是一个社会上的良人,便为帝国多了一份税收,多了一个征兵的名额……” 魏徵肃然起敬! 当今天下,家家皆以藏匿人口为荣,无数的奴仆不在平民之户籍,以此来躲避税收、兵役、徭役。大家族是如何兴盛起来的?藏匿人口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手段,将本应是国家应得的税收、徭役侵吞为己有,以此数代累积,渐渐发达。 可房俊却反其道而行之,若是世家门阀皆如房俊这般,帝国将会多出多少户籍、多少人口?每年将会再多征收多少税收、多少徭役? “二郎之本心,为国为民,堪称楷模!” 这是魏徵由衷之言。 房俊手里捧着茶杯,摇摇头:“这并不是某最本源的意图,对于一个帝国、一个民族来说,穷不可怕,苦不可怕,天灾人祸亦不可怕,您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未等魏徵回答,房俊便自问自答道:“奴性!” “是奴性!百姓在世家门阀之下忝为家奴,看似尊严全无、沦为与牲畜一般的存在,可是也躲避了赋税、徭役、兵役等等负担,只需要日复一日的敷衍过去,便能得到两餐温饱。在大灾之年,奴仆们比平民更容易活下去,就是这个道理。当奴才久了,就丧失了责任心,丧失了自力更生的勇气和能力。所以奴才当得久了,骨头就软了,脊梁就断了,这股奴性一旦世世代代的继承下去,吾汉人如何称雄天下、横扫四夷?一个习惯了当奴才的民族,最后也只能当奴才……” 房俊这番话说得甚为动情,因为他知道当整个中华民族都被奴性所侵袭的时候,将会遭遇到怎样的磨难于屈辱! 本是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巅几千年的汉人,最终彻底陷入最黑暗、最懦弱、最悲惨的深渊! 奴才当久了,就忘了自己是个人,再想要站起来,那可就难了! 魏徵尚是头一回听闻这般言论,瞠目结舌之余,难免有所疑惑:“这个……二郎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危言耸听?呵呵……”房俊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眼前之人算得上是大唐最有见识的那一群,可就连他都认为自己危言耸听……恐怕这还是委婉的说法,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什么“痴人说梦”、什么“妖言惑众”之类的词汇都蹦出来了。 这是这就是事实! 北边的那个北极熊为何世世代代都保持着强势的霸权?就是因为地处苦寒之地,整个民族不断的挣扎求存、不断的锐意进取,从来都是谁也不服,让战火淬炼整个民族的魂魄! 从来不曾弯腰,自然有睥睨天下之气概! 当久了奴才,自然习惯了卑躬屈膝、苟延残喘…… 不是黑谁,更不是吹谁,但是这就是事实。 魏徵感受到了房俊浓浓的不屑之意,心中极其不爽之余,亦感受到一股诡异的感觉。 难不成自己当真是老了,已经看不清天下大势、看不清帝国前途? 奴性…… 这又是一个前所未闻之词汇,听之令人毛骨悚然,思之令人惊心动魄,但是……却也有危言耸听在之嫌。古往今来,哪一个时代没有奴仆?晋室南渡五胡亂華,也未见得便是奴性惹的祸吧? 魏徵觉得房俊这就是一番歪理邪说,道理肯定是有的,但是言过其实。不过归根究底,正是因为奴仆的存在,世家门阀才能够随心所欲的藏匿人口,才会有隐藏在水面之下的足以改朝换代的强横实力。 若是一切都摆上台面,所有的危机便全都不复存在。 魏徵挑了挑眉毛:“所以你会在京兆府实施人口普查之政?” 房俊点头:“虽然不可能由此便遏制人口隐匿之风,但是最起码也要世家门阀知道,他们这么做是违法的,是有可能要受到严惩的。接下来,某会提议陛下、政事堂,对隐匿人口的世家门阀施以重罚。” 魏徵无语。 且不说房俊执政能力如何,但是这捞钱的手段的确是满朝第一。东西两市的“城管署”罚得商贾们谈之色变,畏之如虎,自从房俊担任京兆尹以来,京兆府早已一跃成为大唐经费最最赋予的衙门,没有之一…… 第一千两百六十七章 超时代难题 看着魏徵的马车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房俊有些沉闷的吁出一口浊气。 负手立于山路之旁,沿着山脚下曲折流淌的渭水,远处蛰伏雄阔的長安城,微风细雨之中别有一番凄迷之美。 然而隐藏在这安静宁和富庶强盛的表面之下,却是这个民族肮脏的劣根性…… 鲁迅先生曾说过中國人的骨子里便有一股奴性,一来逆来顺受,自甘卑贱屈辱贫寒而不自知;二来一朝得势,便以贵凌贱以富凌贫,加倍压迫自己的同胞。 在他看来中国只有两种人:主子与奴才。 以奴性自处的人,得志时是主子飞扬跋扈,表现出兽性的残忍;失意时是奴才,摇尾乞怜,对主子唯命是从,分取吃人的余羹,现出奴的卑微和无耻…… 房俊觉得是有道理的。 只是这股奴性来自于何处呢? 不能简单的归咎于元、清等朝代外族入侵肆意凌辱的压迫,不能全都推在儒家的“中庸之道”上头,亦不能说是民族自身便携带的基因,没有人天生就是贱人…… 归根究底,还是社会现状造就。 家,是中华民族最独特的思想。 在中國人的思維当中,“家”具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和不可取代的意义,无论贩夫走卒亦或是世家门阀,为了“家”,可以轻易的牺牲掉一切…… 趋利避害,乃是动物之本能。中國人在专制当道、强权横行连绵五千年不绝之时,默默忍受实是无奈之法。说中國人本分老实、明哲保身、安於現狀、自私懦弱,其实亦是无可奈何,在这个漫长的专制社会当中,在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时,实在是无可厚非,难道非得要为了骨气连累家破人亡,才算是英雄好汉? 而自古以来的“奴籍制度”,却将这份“奴性”愈发的深刻下去。 汉晋隋唐以降,“奴籍”是一直存在的,到了两宋之时稍稍缓解,文人地位的提高、寒门士族的崛起使得百姓的思想得到解放,可是随之而来的便是崖山绝响、神州陆沉,整个民族沦陷于亘古的黑暗之中,那将将兴起的文明便彻底的泯灭在异族的弯刀铁骑之下。 明太祖虽然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可是采取的依旧是高压的政策治理国家。及至明朝末年内阁制度的兴起将民智渐渐解放出来,那一丝丝星星之火即将燎原,却又遭受到异族入侵之残酷统治…… 大清入关将近三百年,汉人就在大清的铁蹄下苟延残喘了将近三百年,脊梁断了、骨头软了、魂魄散了。哪怕民國成立了,哪怕抗日勝利了,哪怕新中國崛起了,可是中华民族的腿站起来了,灵魂却还跪着…… “奴性”是一种思想的桎梏,直接导致了中华文明传承的断绝。 如何解放思想、消除“奴性”? 这是世纪难题,房俊这个上辈子的小官僚没能力做得到,甚至找不到准确的方法。 但是他觉得,这应当从培养汉人的担当做起。 消除专制是不可能的,可若是每一个汉人都是堂堂正正顶门立户,这种“奴性”生存的土壤是不是会小得多? 细雨濛濛,微风轻拂,房俊就这么卓立在山路之旁,面色凝肃的思考着这个时代最最博学的大儒也无法理解的问题。 浑然不觉身后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慢悠悠的接近,车帘微微掀开,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纤纤玉手,轻轻挥动,制止了前边的侍卫想要将房俊这个“路人”驱散的打算…… 马蹄嘚嘚,车轮辘辘,华丽的马车就这么慢悠悠的在房俊身边路过。 房俊心思飘忽,目无焦距,浑然没有意识到这辆错身而过的马车。 更没有注意到飘荡的车帘后那一张如花似玉的清丽玉容…… 房陵公主看着卓立路边的房俊,疑惑道:“这小子犯了什么病,居然淋着雨站在路边?” 马车交错,长乐公主清晰的见到房俊脸上那纠结的美貌、沉重的神情。 微微咬了咬嘴唇,对房陵公主的话语充耳不闻,心中却是奇怪,是遇到了什么样的难题,才能够令房俊这样才华横溢的年青俊彦这般迷惑? 当真是没想到,看似洒脱不羁的房俊居然也有这般凝重的时刻。 果然男人还是要深沉一些才更好…… ***** 晋王李治很烦躁。 长孙家的丧事刚刚完毕,长孙澹刚刚出殡,长孙无忌便迫不及待的派人来请他过府相会。 李治有些不解,也有些害怕,舅父这到底是要搞什么,难道就不怕被父皇知道了,猜忌他这位晋王殿下与外臣走得这般近,往来这般频繁? 可尽管心中惶恐,面对长孙无忌的召唤,他又不敢不去…… 从小到大,他都很害怕那个笑里藏刀、专门阴人的舅父。 尚显稚嫩的面孔充满烦恼,不停在大殿内来回踱步,时不时的唉声叹气,心中犹豫纠结,委实难绝。 去? 还是不去? 身后环佩叮当,香风缭绕。 晋王妃王氏一身锦绣宫装,娇笑的身子腰板挺得笔直,清秀明媚的俏脸带着大家闺秀的矜持和威严,脚步轻缓细碎的来到李治身后,伸出纤手揽住李治的胳膊,柔声道:“殿下这是有何难以决断之事?” 李治站住脚步,回头盯着晋王妃那张明媚的脸庞,心中一股郁气凝结翻涌,就待要发怒。可是一想到正是这一具宫装之下的美妙娇躯昨夜尚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带给自己极致的享受,便忍了忍,忍住待要喷薄的怒气,冷哼一声:“还不是你家中干的好事?” 自从成亲之后,太原王氏便立即与长孙家同进同退,沆瀣一气,将李治架在火上烤…… “殿下说的哪里话,臣妾家中自然是要站在殿下一边,不遗余力的支持呀!” 晋王妃莞尔一笑,柔声说道。 “哼!说得好听,还不是见到本王奇货可居,便打起了那等绝对不应有的心思?” 李治又不是傻子,王氏与长孙氏勾结在一起所图为何,他岂会不知? 晋王妃笑意盈盈,轻轻扯了李治的手,柔声道:“怎么能说是不应有的心思呢?储君之位虽然已定,但是毕竟陛下春秋鼎盛,事情尚有变数。太子是陛下嫡子,魏王是陛下嫡子,他们两人可以争,殿下这个陛下最最宠爱的嫡子为何就不能也争一争?” 李治有些恼火,气呼呼的甩脱晋王妃的手掌,回到椅子上做好,忿然道:“他们两个皆是本王的嫡亲兄长,他们能争,可是本王如何去争?还有舅父出的那个馊主意,让本王去向太子哥哥挑拨离间,简直是太愚蠢了!太子哥哥仁厚,或许不会多想,但是房俊那厮鬼精鬼精的,焉能看不透本王之用意?” 晋王妃莲步轻移,乖巧的坐到李治身旁,嫣然笑道:“赵国公之用意不正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么?即便那房俊看得出其中的用意,也必然会导致他与太子之间的龌蹉。只要太子断去房俊这一条臂膀,魏王又远在西域,谁就能说得准储君之位不会再次出现变化?” 这个女人年纪不大,但是心思也算是玲珑剔透,能言善辩。 李治烦躁的拍了拍面前的茶几,欲言又止。 难道要当着晋王妃的面说自己其实就是在害怕房俊? 别人不知道,他李治怎会不知道房俊的性格?换了别人或许就要吃这个哑巴亏,明知道被他李治算计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可是房俊是谁? 那是长安第一号棒槌! 当初可是敢将齐王摁着揍、追着魏王想要暴揍一顿的存在! 只要以想起房俊以往的辉煌战绩,李治就忍不住哆嗦…… 万一房俊那厮凶性大发,不管不顾的追到晋王府来痛打自己一顿,那可怎生是好?就自己这副小身板儿,房俊三拳两脚下来只怕就散架了…… 可是想想王妃的话语,又觉得储君之位实在是诱人,或许自己还真就能火中取粟,逆袭成功。 与此相比,即便被房俊揍一顿,也是值得的吧? 第一千两百六十八章 形势复杂 廊庑前的柳树已然抽出鹅黄的嫩芽,细细柔柔的柳条在微风斜雨之中轻柔的飘拂着,透着一股春的气息。 李二陛下一身宝蓝色的常服,头戴幞头,英武的面容阴沉似水,高大的身躯笔直伟岸,负手而立,静观廊庑的雨檐串串晶莹的雨水滴落在地面的青砖地上,宛若明珠碎玉,溅起剔透的水花儿。 天色晦暗,小雨淅沥,整座太极宫都被濛濛细雨所笼罩,凄迷静谧,烟雨濛濛,恍若仙境。 李君羡躬身立于一侧,正低声细语的将“百骑司”的奏报秉上。 “侍中魏徵昨日下去至骊山寺庙进香,逗留一夜,今日晌午十分下山,至房家田庄之时前去拜会房俊,经受房俊宴请,午宴甚是简朴。不过随即二人对于房家农庄的学堂教授种田一事有所争执,不欢而散……” “长孙家丧事已毕,赵国公给晋王府送去请柬,请晋王殿下过府一叙。晋王似乎对此颇有顾虑,在府中盘桓多时游移不定,最终才携晋王妃一同前去赵国公府……” “与会者皆为关陇集团的核心,琅琊王氏亦有出席……” 说到此处,李二陛下微微蹙眉:“琅琊王氏?” 五姓七宗之中,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本非同一宗族,但所谓五百年前是一家,这两家亦如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一般向来同气连枝、同进同退,来往甚密。 可即便如此,两者亦是有所区别。 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皆为山东豪族,由于地缘的关系向来唇齿相依,自然无可厚非。可琅琊王氏侨居之后便一直在金陵定局,势力尽在江南,与太原王氏所在的关中相距甚远,利益述求亦是大有差别,何以琅琊王氏会出现在这等重要的宴会之上? 李君羡点头道:“正是,出席的乃是大儒王雪庵之弟王雨庵。” 李二陛下点点头,啧啧嘴,好像愈来愈有意思了。 据他所知,这个王雨庵与房俊的关系非同一般,现在出席关陇集团的宴会,房俊是否知情呢? 李君羡禀告完毕,束手立于一侧,静候吩咐。 李二陛下想了想,轻轻摆手,李君羡便告退。 细雨如丝,绵绵不绝,将眼前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其中,涤净尘埃,洗刷一新。 可李二陛下心中却波涛翻涌,久久不能平静。 长孙无忌接连受挫之后,居然将目光盯上了稚奴?! 这让李二陛下心中既是愤怒,又是纠结。 对于长孙无忌的投机行为,李二陛下恨不得此刻就将他召至面前痛斥一番!你儿子还得我儿子瘸了腿,更害得我闺女花儿一样的年岁便独守空闺,现在还要再去蛊惑我最钟爱的稚奴? 可是说到底,稚奴是他最小的嫡子,成亲之前甚至跟自己一直生活在宫中,情分自然非比寻常,远远超过他的几个哥哥。 是要彻底断绝长孙无忌的投机心理,还是给稚奴一个机会? 李二陛下看着濛濛细雨,心中纠结,委实难绝…… ***** 东市。 细雨绵绵,平素商贾云集、兴盛繁荣的景象不再,这座宏大的集市难得的沉浸在细雨之中,多了一份安逸,少了一份喧嚣。 然而隐藏在平静景象之下的,却是渐起的暗涌! 郧国公张亮的侄子因为打架被罚了一笔巨款,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儿子因为涉嫌谋杀被扣押在京兆府大牢,直到长孙澹出殡之前一日才放出去……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使得京兆府的威严日盛一日,使得房俊的名声如日中天! 放眼京畿,谁敢跟房俊那个棒槌作对? 更何况人家现在不仅是京兆府的一把手一手遮天,更手握皇帝和三省六部共同授予的大权! 然而利益当前,总归是有那么一些人被蒙蔽了心智,想要虎口拔牙…… 张慎铁修养多日,身上的伤势渐好。 不过上次被京兆府整的太惨,更被叔父来信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些时日以来不管長安城中如何风卷云动,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商铺之内只管看家护院,不敢出去招惹是非。 说句实在话,他也有些被吓到了。 本以为叔父张亮乃是一朝国公,战功赫赫身居高位,在長安城內即便不是横着走,得罪不起的人也只是有数的那几个吧?谁曾料到这京兆府是真的狠,不管不问将自己捉拿进了大狱,硬生生勒索了一笔天价的罚金,根本一点面子都不给张亮。 長安城的水有些深…… 张慎铁鲁莽归鲁莽,却不是真的傻,明白叔父在長安的地位并不如预想之中那般高高在上,有些人是叔父也得罪不起的,比如长孙无忌;有些人则是未得到叔父的授意不能去得罪的,比如京兆府的那个房俊…… 这让张慎铁有些郁闷。 分明是千里投奔叔父,想要在長安城创下一番名头让叔父见识到自己的能力,而后能够给自己举荐了一官半职也尝尝官饭的滋味,可哪里料得到長安城这潭水太深,大鱼这么多? 屋外阴雨绵绵,几个张家同辈的堂兄弟和几个不受张亮待见没有带去江南的假子聚在一处,饮酒聊天。 张慎铁饮干了杯中酒,啧啧嘴,看着窗外漂浮的雨丝,长长的吁出一口浊气。 鳖孙! 老子来長安是建功立业来的,可是这成天的蹲在商铺里算是怎么回事?浑身骨头都快要发霉了!什么扬名立万,什么声名鹊起,雄心壮志尚未开始呢,便被一棍子当头砸下…… “张兄弟,这般长吁短叹所谓何来?”一个叫做郎鲲的青年问道。这人是张亮的假子,本来极得张亮宠爱,只是前些时日在江南兵营之中受了伤,这才返回長安疗养。 即便是张亮的侄子,张慎铁亦要对郎鲲保持敬重,闻言叹气道:“龙游浅水,虎落平阳,英雄无用武之地,何等憋屈?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南下去军中投奔叔父,即便是军营艰苦,总也好过在这長安城中鳖孙一般渡日!” 郎鲲却是摇头失笑,眼中不屑一闪即逝,捏着酒杯说道:“此山望着那山高,你就知足吧。長安城中今年着实不太平,各路神仙都蹦跶个没完,稍有不慎便招惹了不能惹的人。可是你以为江南军中就为所欲为、横行无忌了?呵呵,实话跟你们说,大帅每日里愁的睡不着觉,头发一把一把的掉!” 张慎铁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怎会这般?叔父乃是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东海水师皆受节制,可谓位高权重、一手遮天,却是为了何事发愁?” 不止是张慎铁,在座的其余几个张家子弟和一众张亮假子尽是这般想法。作为一道行军总管,手掌军权,又是江南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岂不就是天老大张亮老二,正是春风得意只手遮天,哪里有事情发愁? 郎鲲苦笑一声,低声说道:“都不是外人,此话到此为止,切切不可外传,否则于大帅盛名有损!” “那是那是,吾等傻了不成?” “怎会将家中之事外传呢?” “速速道来,到底江南是何情形?” 张慎铁等人都好奇起来,聚精会神盯着郎鲲,催促他速速说说江南的情形。 郎鲲压低声音,说道:“尔等只是见到大帅位高爵显,忝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必定一言九鼎。可是尔等哪里知道,大帅此刻却是举步维艰、处处掣肘?华亭镇乃是房俊的封地,从上至下,大帅说句话没人听;苏定方麾下的水师乃是皇家之物,地位超然,大帅无可奈何。而东海水师自前隋征伐高句丽铩羽而归之后早已废弛多年,眼下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要兵无兵、要船无船、要钱无钱……大帅难呐!” 一番话,在座之人尽皆瞠目结舌。 江南情形居然是这样?! 第一千两百六十九章 一只出头鸟 张慎几张大嘴巴,满脸惊诧! 整天以为张亮在江南威风懔懔、说一不二,可是听闻郎鲲说起江南的情形,这哪里是手掌一道军机的封疆大吏?兵员不整、军备废弛、粮饷无继、甚至连个驻地都仰人鼻息…… 这哪里是一方豪雄? 分明就是一个受气包…… 张慎铁无语道:“若是这般……岂不是说咱们张家想要在东市翻建的时候给京兆府找点麻烦,简直就是给叔父找麻烦?” 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皇家水师由房俊一手缔造,江南士族被房俊折腾得苦不堪言、谈之而色变……张亮现如今的处境可谓尴尬至极、困难至极,若是京中再与房俊作对,谁知道房俊恼怒之下会不会在江南找张亮的麻烦? 张亮本就已经举步维艰,若是房俊再成心为难…… 张慎铁简直不敢想象张亮那边的情形会是何等艰苦。 郎鲲苦笑道:“所以说,咱们能低调一些就尽量低调一些的好,千万别图一时爽利,还得大帅在江南受罪……” 在座之人尽皆无语。 堂堂开国县公,现在居然沦落到必须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地步了吗?郎鲲的这句话犹如一块大石一般眼在诸人胸口,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憋屈…… 屋内一片寂静。 雨水由屋檐滑落,滴落在窗台上,嘀嘀嗒嗒清脆悦耳。微风夹带着水汽从半敞开的窗缝吹入,清凉沁人,却吹不散屋内的烦躁压抑。 “咚咚咚”的脚步声自木质楼梯响起,甚为迅疾。 屋内的人都抬头看向楼梯口,但见到一名青衫小帽的家仆快步上楼,刚刚上来便见到数道目光齐刷刷的盯着他,心里没来由的一慌,脚下一顿,下意识问道:“发生了何事?” 张慎铁皱着眉毛,叱道:“某倒是要问你,发生了何事这般形色匆匆,全无规矩?” 家仆吓了一跳,这位少爷怎地这么大的火气? 赶紧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张慎铁,说道:“家主自江南来信,快马送回家中。家中两位少主看过之后,吩咐小的立即拿来给各位一览,并且叮嘱各位务必按照家主信中所言行事,不得有误。” 张亮远在江南,京中自然是以长子张慎微为主。本来张亮倒是属意由更为宠爱的张慎几继承家业,可张慎几被房俊斩断一条手臂已然废了,非但身体残疾,精神上更是倍受打击信心全失,现如今整日里在府中与婢女厮混,几乎无可救药…… 张慎铁赶紧将书信接过,匆匆展开与郎鲲等人一同观看。 书信上很是简单,只是嘱咐家中子弟一切以长孙家马首是瞻,务必给予房俊教训,阻挠其翻建东市之施政。 郎鲲低声道:“看来,大帅已然与关陇集团结成联盟,而且其中必然有江南士族插手,共同对付房俊……” 这并不需要太高的政治智慧去揣摩,张亮现在形势尴尬,被房俊挤兑得几乎寸步难行。可是这种状况之下依然敢于怼上房俊,必然是江南士族在暗中给予其帮助,使其再也不惧房俊的威胁钳制。 众人当中,论起计谋来首推郎鲲,张慎铁知道自己四肢发达,动起脑子却是一塌糊涂,便谦虚问道:“吾等应当如何做?” 郎鲲稍稍思索,便说道:“很简单,大帅虽然名义上让吾等配合长孙家行事,但是内中深意,却是要吾等主动出击,承担起对抗房俊、对抗京兆府的重任来。试想,大帅现在于江南甚为艰难,吾等越是显示出重要性、越是拿得出表现,江南士族便会愈发重视大帅,给予的帮助也必然更大。这就是一个政治交换的戏码,谁出的力多,谁就会得到更多的补偿!” 张慎铁有些不解:“可是叔父信上分明只是让吾等配合长孙家行事……哪里有主动出击承担重任的意思?” “你傻呀?这等话自然是不能明说的,万一这封书信泄露出去,岂不是让房俊那厮恨之入骨?咱们可以主动抵抗房俊,但是绝不能将口实落下。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绝对不能说,就是这个道理!”郎鲲笃定的说道。 “这个……”张慎铁反反复复又看了一遍书信,还是揣摩不出张亮的真实意图…… 或许,当真是如同郎鲲所言? 哎呀呀,这些当官的还当真是麻烦,风里火里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非要搞得这般神神秘秘,所有的意思都不肯名言,偏偏要让人去猜测揣摩? 不过下决定倒也不难,配合长孙家行事,主动抵抗京兆府,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冲突。长孙家作为关陇集团之首,是必然要跟京兆府对抗到底的,这从前几日收到的消息便可证实。 无论如何,跟房俊对抗就对了……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吵杂,隐隐间有喝骂声传来。 张慎铁坐在窗边,起身将半敞开的窗子推开,不顾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头发,探头向着街面上看去。 只见街面上不知何时已然汇聚了大量街坊商贾,连带着有许多皂衣皮靴的“城管署”衙役,甚至还有全副甲胄的十六卫兵卒…… 什么情况? 张慎铁正自狐疑之间,楼梯在此“咚咚咚”响起,掌柜从楼下一口气跑上来,着急忙慌的说道:“大事不好!京兆府已经开始挨家挨户的测量房屋面积,可能是要开始拆迁了!” 郎鲲奇道:“不是说拆迁之前要事先得到各家商铺的签字同意么?咱们也没见到补偿的价格啊,更没有签字,怎么就开始拆迁了?” 掌柜的苦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规矩都是人家京兆府定下的,人家现在想要拆了,吾等有什么法子?那房俊向来硬气,才不会管你同不同意,别说咱们家,就算是长孙家刚刚吵闹一阵,不也乖乖的任其测量?” “长孙家刚刚吵起来了?”张慎铁连忙问道。 “没错,吵得凶着呢!只不过长孙家丧事虽然办完了,到底府中尚有诸多杂物,赵国公是不可能出面的,便是几位少主此刻亦不在东市之内,几个掌柜的如何敢跟京兆府硬杠?拦不住,就只能任由城管署的衙役测量了,不过据说他们已经给赵国公府中送信,想来一时片刻的长孙家是必然要来人的。” 张慎铁眼睛亮了起来! 叔父刚刚还在信中说起要配合长孙家行事,郎鲲更说要主动出击……现在长孙家因为无人主持大局,已经算是被京兆府压过一头,长孙无忌那是什么人?必然怒火中烧,肯定没完。那么此刻若是自己能够率领张家硬怼京兆府,岂非立刻名声大涨,即使得自己的名声在世家门阀之间鹊起,又能策应远在江南的叔父行事? 天赐良机啊! 上一次老子就想要踩着房俊扬名立万,却被那个杀千刀的程务挺给挫了威风!这一次的机会只要抓住了,取得的效果岂非比上一次还要好? 瞧瞧,即便是长孙家都吃了瘪,可是咱张慎铁却挺身而出与京兆府当面硬怼,维护了世家门阀的颜面、打击了房俊的嚣张气焰! 从今而后,这長安城怎地也得有咱张慎铁一席之地了吧? 想到此处,张慎铁再也按耐不住,霍然起身,亢奋道:“来得好!就让某来会一会京兆府,会一会那房俊!弟兄们,这一回咱们可得硬起来,只要能够扛得住城管署那帮狗腿子,咱们荥阳张氏的名头便能盖得过长孙家一头!” 郎鲲也兴奋的说道:“没错!大帅正在江南等着吾等的好消息,只要吾等能够令天下的世家门阀另眼相看,必然会为大帅争取到更多的资源!只要能够为大帅做事,即便事后被京兆府关入大狱、酷刑加身,又有何惧?!” 第一千两百七十章 画风不对 “说得好!咱们荥阳张氏何曾怕过人?” “房俊那个棒槌横行霸道惯了,这回就让他知道咱们张家的威风!” “走,下去将京兆府这帮狗腿子统统赶走!” “敢来我们张家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同去!同去!” 张氏子弟和张亮的几个假子亢奋不已,撸胳膊挽袖子便一窝蜂的自楼梯下楼,气势汹汹的冲到店铺门前. 街面上围拢的各方人等看着这么一群杀气腾腾的青壮,顿时都吃了一惊。 这是要干啥? 张慎铁体格魁梧,大步流星带来街边,放眼四顾,想要在人群当中搜寻程务挺的身影。上一次被程务挺揍了一顿,他算是记恨在心,想要今日一并将场子找回来。看了一圈儿没发现,这才想起程务挺被刑部用大刑差点给打残了,这会儿想必还趴在府里养伤呢…… 张慎铁有些惋惜,看来找回场子算算旧账,只能等待下次了。 不过没关系,眼前这些城管署的小崽子能够狠狠的收拾一顿,也算是达成目的了! 今日,便让我踩着京兆府扬名立万! 铜铃般的眼珠子圆溜溜的瞪着,张慎铁立住身形,大喝一声:“谁敢拆吾张家的房子,活腻歪了不成?” 横刀立马,霸气侧漏! 本来喧闹的街上顿时一滞…… 嚯!有气魄,别的且不说,单只是这一句话,的确是霸气! 街坊商贾们很高兴,现在房俊担任京兆尹,大家伙对其极为忌惮,即便是甚为不满东市的拆迁政策亦是敢怒而不敢言,哪怕是关陇集团的人家也在观望。毕竟看似团结一致的联盟也会有一些小心思,没人愿意主动跳出来承担房俊的怒火。 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个道理傻子都知道。 可现在却偏偏就有傻子跳出来了…… “没错,张家小郎君说得在理,你们京兆府真当吾等是任意欺辱的不成?” “好!张家郎君果然有气魄!” “咱们也不能看戏呀,得支持!” “张家小郎君跟他们干,我们支持你!” 张慎铁愈发亢奋了! 他何时有过这等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而且瞅瞅发声表示支持的人家都是谁?全都是鼎鼎大名的世家豪门,世代显赫的簪缨世族! 自己能够领导这些人家与京兆府对抗,想必明早便能名震关中了吧…… 王玄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掸了掸身上的浅绿色官袍,觉得若是什么时候能将这身官袍换成绯色的就好了。毕竟这个颜色不太好看,如同房俊所言那般像是一只大螳螂…… 眯着眼看了看器宇轩昂挺胸凸肚站在街中耀武扬威的张慎铁,王玄策嘴角抽了抽,这是谁家的锁头没锁严实,把一个傻子放出来了? 这街面上哪一家不是传承几百年声威显赫的门阀显贵?即便是这些跺一跺脚能够震荡一座城池的家族,不还是乖乖的观望着,不看清楚京兆府的决心绝对不肯做出太过激烈的反应? 房俊的名声,哪个听了不胆战心惊! 现在居然有这么一个棒槌傻不愣登的就跳了出来…… 也好,不捉住一只鸡,怎么吓唬猴子呢? 低头瞅着脚下,官靴躲过两处积了浅水的水洼,王玄策来到街面正中,与张慎铁对峙。 瞅了瞅张慎铁微微泛红的面色,王玄策微微一哂,回头对身后的衙役书吏招招手,问道:“接下来,是哪一家?” 一位将账簿紧紧抱在怀里防止雨水打湿的书吏上前,手指着张慎铁身后的门面,说道:“便是这张家的店铺。” 王玄策点点头:“那就进去吧,里里外外,好生测量,不要出现误差。” “喏!” 书吏应了一声,几个衙役便陪着他向张慎铁身后的门面走去。 张慎铁有些懵…… 你是当真看不见我,还是故意看不见我? 居然这般折辱于我! 张慎铁怒气勃发,感觉受到了深深的侮辱!刚刚街坊邻居们崇拜的目光此刻似乎全都化作一枚枚尖刺,将他的面皮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无边的屈辱化作腾腾的火焰,张慎铁双目尽赤,踏前一步,狠狠瞪着比他矮了一头的王玄策,大吼道:“吾看谁敢!” “呼啦”一声,张氏子弟和张亮的假子在门前堵住门口,将京兆府的书吏和衙役挡在门外。而随同王玄策等人前来的兵卒亦一同冲了上去,与张氏子弟对峙。 张氏子弟哪里会怕这些大头兵?张亮那也是一方挺帅,当年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前程,这些张氏子弟亦是多有从军者,仗着世家子弟身份向来嚣张跋扈,顿时便与兵卒们推搡起来。 “怎么着,还敢打耶耶一顿不成?” “看什么看,再看信不信将你个鳖孙脑袋拧下来?” “呦呵,还拎着刀子呢,来来来,照着耶耶这儿来一刀,算是有种……” 兵卒们纷纷暴怒,纷纷回头瞅着王玄策。 大唐军令森严,没有命令兵卒不敢于城内随意动手,可若是王玄策下令,他们当即便能将面前这些嚣张跋扈的家伙打成猪头,跪地求饶! 王玄策嘴角微微挑起,稍稍仰起头,终于将目光与张慎铁对视。 “本官奉京兆尹之命,负责测量东市各家商铺之实际面积,作为以后评估价值的依据。你可知道这般阻拦本官实行公务,乃是触犯律例之罪,随时随地皆可将你捉拿入狱?” 挑起的嘴角,轻蔑的语气,张慎铁愈发怒火中烧! 这个小白脸儿,居然看不起我? 他微微俯身,将气势提升至巅峰,恶狠狠的瞪着王玄策,一字一句道:“此间店铺乃是吾张家所有,房契地契皆在,没有吾张家的同意,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动一砖一瓦!触犯律例之罪?呵呵,那尔等执法犯法私闯民宅,又是何等罪过?” 身后的张氏子弟尽皆叹服,即便是郎鲲也略感意外,本以为张慎铁这个莽汉三言两语就得被人家挤兑得炸庙儿,却不曾想居然有理有据,不落下风! 王玄策笑吟吟的看着张慎铁,眼底的轻蔑毫无遮掩的显露:“如此说来,尔是打算抗拒京兆府的拆迁政策,一意孤行对抗朝廷律令了?” 张慎铁心中暗暗得意,你也就这两句话了吧? 水平太低呀! 扬起下颌,张慎铁得意道:“某不知什么朝廷律令,只知道此乃吾张家产业,非得吾张家同意,任何人不能擅动一砖一瓦!谁若是胆敢踏进去一步,老子就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张氏子弟闻言,齐刷刷上前一步,挺胸凸肚威风懔懔! 街面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王玄策。 面对这般抗拒执法,京兆府会做出何等反应?这种情况想必京兆府定然早有预案,那房俊在事先肯定会有所交代,一旦出现暴力抗拒的情况要如何处置。 是毫不客气的强势碾压,强行将张氏子弟捉拿入狱,还是以理服人,用朝廷律令压人? 没人敢轻易的去试探房俊的底线,房俊这个棒槌的行事作风实在是让世家门阀们头疼,他根本不管什么官场规则、不讲什么为人处世,只要你惹了我就跟你怼到底,即便是亲王大臣也不管不顾! 现在有张家的傻小子站出来打头阵,众人自然乐得给予支持,让他去挑战京兆府的底线,挑战房俊的容忍程度。 可随即发生的事情差点惊掉这些人的下巴…… 王玄策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看着张慎铁问道:“此言可能代表张家的态度?” 张慎铁一拍胸脯:“某乃是郧国公的侄子,此间事务全权由我处置,我的态度,便是张家的态度!” 王玄策道:“很好……” 继而回头,对着身后的几名书吏说道:“开具一张文书,言明张氏拒绝东市的拆迁计划,拒绝京兆府测量其商铺面积。请这位壮士签字画押,咱们接着去下一家……” 第一千两百七十一章 这就完啦? 王玄策用了一个“壮士”的称呼,轻蔑之意尽显。 “喏!” 书吏答应一声,撑着伞在自己怀中厚厚的一摞文书当真翻翻找找,随即拿出一份文书,用厚厚的一本账簿垫着送到张慎铁的面前:“您瞅瞅,若是确认无误,还请签字画押。” 这回别说是张慎铁了,所有人都有些懵…… 这就完啦? 当众抵制京兆府的拆迁政策,丝毫不顾及房俊的颜面,结果就是轻飘飘的一纸文书就就完了? 难道以后要拿着这份文书治罪? 也不太像,依照房俊的行事风格,怎会这般拖拖拉拉?前脚惹了我,后脚就给你找回去! 张慎铁心中游移不定,看着面前的文书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倒是硬气到底啊?只要你们硬气,老子就跟你们对着干,哪怕事后被关进京兆府的大狱,咱这名声也算是出去了!能够代表东市所有的世家门阀跟京兆府干一场,什么代价他都可以承受! 总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儿,京兆府就将他给宰了吧? 可现在自己气势汹汹的卯足了劲,对方居然云淡风轻的就这么完了…… 难不成是文书当中有什么陷阱? 张慎铁惊疑不定,仔仔细细瞅了一遍,没看出什么不妥。可心中存了定见,招招手将郎鲲叫了过来,两人嘀嘀咕咕半天,郎鲲才对着张慎铁点点头。 张慎铁接过书吏递过来的笔,犹豫了一下,这才签字画押…… 书吏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将文书收进怀中,对着王玄策点点头。 王玄策挥了挥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这倒霉催的,一场小雨稀稀拉拉的下个没完,浑身都快要长虱子了……本官做主,都回衙门整理一下,而后便下值吧。” “喏!” 书吏衙役们应了一声,各个笑逐颜开。 这见鬼的天气,谁不想待在家中亦或酒肆茶楼之中三五好友聚上一聚,饮着热茶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儿?可一来衙门会给予补贴,这个数目让各人无法无视,二来谁都知道这是房俊主持的项目,哪个嫌命长了敢消极怠工? 此刻听闻下值不用冒雨干活儿,自然欢喜。 可是心中自然也是跟街面上的人一样充满狐疑——这就完了? 街面上有些寂静,甚至能听得到雨滴自街边商铺的屋檐滴落在地上的“嘀嗒”声…… 王玄策眼尾都不看张慎铁,转过身,见到街上其余商铺的掌柜、伙计等等皆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他,便粲然一笑,双手抱拳,文质彬彬的说道:“府尹有令,京兆府掌管京畿,乃是天下首善之地。天下各处州府郡县尽皆注视着京兆府的一举一动,稍有瑕疵,便会传遍天下,后果堪虞。京兆府既然被称为天下第一州府,自然应当起到模范带头作用,要成为天下各州府郡县的标杆!故此,京兆府将会严惩贪鄙、肃清队伍,要透明办公,要文明执法……” 街上所有人都听着他侃侃而谈,仿佛听天书一般。 就房俊那厮的脾气……还透明办公?还文明执法? 我就呵呵了! 王玄策依旧笑容满面,身姿笔直:“此次东市拆迁,乃是陛下与政事堂、三省六部尽皆通过之决议,乃是国策,任何人不能阻挡!当然,拆迁之事牵扯广泛,影响深远,吾等身为京兆府之执法人员,必然会做到事事有理有据,了解每一家商铺面临的困难,充分给予帮助。就比如张家商铺……” 说到此处,王玄策睨了张慎铁一眼,正容道:“东市乃是国策,任何人不得阻挡。但是既然张家拒绝吾等测量评估,吾等亦会在理解与尊重的基础上予以研究,之后决定要如何进行下一步。总之一句话,诸位不必对京兆府怀有抗拒之心,拆迁东市乃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功业,对于诸位亦是大有裨益。京兆府在此次拆迁过程当中会充分尊重各家的意愿,相互沟通、相互促进,共同为了繁荣長安、繁荣大唐而努力!” …… 看着京兆府一众官员衙役施施然消失的身影,留在街道上的人们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这是啥意思? 明面上听取好像是京兆府要服软啊,难道那房俊也知道世家门阀们找惹不得,主动放下架子请求合作? 不能够啊,房俊是谁?那可是長安第一大棒槌,只有他怼得别人退让,何时主动退让过半分? 可是王玄策的一番话,却实实在在是客气至极,虽然听上去有些打官腔假大空,可这也是一种态度…… 众人不明所以,便赶紧将这边发生的情况令小厮赶紧向家中汇报,务必尽快拿出个章程来。若是京兆府当真服软,便应当在拆迁的补偿上适当放宽,这里头牵扯的利益可就大了去了。 看到张慎铁还愣头愣脑的站在街上,众人便摇了摇头。 这厮也真是运气…… 按理说这般跳出来抗拒京兆府,那是明目张胆的抗拒执法,抓进大狱狠狠的一顿板子都是轻的。可现在居然屁事儿没有,早知如此,自己何不跳出来将对抗京兆府的这份名声收割过来,获得东市所有世家门阀的青睐瞩目? 现在却便宜了这个傻子…… 张慎铁满腹狐疑,看着身边同样一脸疑惑的郎鲲,问道:“这怎么回事?” 预想中的怒斥没有,大打出手没有,捉拿入狱没有,甚至连一句狠话都没有……那个小白脸就这么笑呵呵的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语,然后…… 就这么完了? 这画风有些不对啊!张慎铁可是清楚的记着前些时日自己被程务挺擒拿之时是如何的凄惨,那时的京兆府是如何的强势!可是现在……居然这么怂? ***** “亏得你好脾气,若是换了某,当时就能将那张慎铁打得尿裤子!” 程务挺穿着厚厚的衣物,坐在京兆府衙门的值房内,大声小气的说道。 他身上的伤势全是内伤,看似并不影响行走,但是想要完全复原却需要长时间的调理。这人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在家中趴着养了数日,实在待不住,便跑到京兆府来厮混。 王玄策脱去淋湿的官袍,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擦干了头发之后捧着一盏热茶坐在燃起的炭盆边,笑呵呵说道:“收拾他的法子有的是,何必当街闹得鸡犬不宁?而且若是当场将其拿下,定然会引起其余商家的同仇敌忾,得不偿失。那个傻子估计这会儿正乐呵呢,头一个跳出来抗拒京兆府会给他收割一些声望,也算是扬名立万了。” 毕竟是初春,虽然雨水已降,但是寒气颇重,炭火将身上烤的暖暖的,再呷一口热茶,通体舒坦,王玄策的心情很好。 相对来说,他讨厌那种直来直去凭借力量碾压的办事方法,暗中筹谋不动声色将局势推向不可逆转之胜利,这才是他的处事风格。 程务挺哼了一声,有些不爽。 他是与王玄策完全不同的性格,既然我的拳头足够硬,既然我的力气足够大,那么一拳打倒便是,何必去玩那些花里花哨的阴谋诡计? 在老子面前秀智商么…… 杜楚客推门走了进来。 王玄策赶紧起身,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杜先生”。程务挺亦要起身,杜楚客已然脚步轻快的来到他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你身子有伤,坐着就好。” 说着话,坐在程务挺身边的椅子上,对王玄策招手道:“你也坐,怎么样,今日可还顺利?” 王玄策坐下,笑道:“正如先生所料,大部分人皆是游移不定,不敢明目张胆的抗拒。不过张亮的那个侄子今天有些猛,单枪匹马的便站了出来,这蠢货想必是得到了张亮的某些嘱咐,甚至说不定私下里有些什么交易。” 杜楚客点点头,不以为意道:“那不关咱们的事,他们愿意交易什么就交易什么,但是想要跳出来当出头鸟,就得做好挨打的准备。别看那些世家门阀暂时安稳,暗地里早就达成了协议要抗拒此次的拆迁,正好将这只自己蹦出来的鸡宰掉,吓唬吓唬那些心怀鬼胎的猴子。” “下官明白,今夜就办。”王玄策应道。 杜楚客道:“一切按计划行事就行了,区区一个张家蹦跶不起来,正好杀一儆百。” 王玄策道:“喏!” 程务挺瞪着牛眼,心说难怪你这瓜怂没有当场翻脸,原来一切都是个陷阱,就等着谁傻乎乎的蹦出来,然后当做吓唬猴子的那只鸡给宰掉? 第一千两百七十二章 强拆 独孤诚凌晨时分被侍女叫醒。 推开怀中猫儿一样蜷缩依偎着的侍妾那温热腻滑的娇躯,一股起床气腾腾的直冲脑际,胀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跳动。揉了揉眼睛,瞅了一眼外面依旧暗沉沉的天色,独孤诚咬着牙道:“深更半夜的,天塌下来了不成?” 侍女战战兢兢,惶恐道:“京兆府来人,说是奉了房府尹之命,来请少主去衙门里当值,房府尹亲自主持什么……消防安全突击检查?” 自家少主虽然一贯性格疏朗,轻易不会对家中侍女仆役发火,但此刻睡得正香被人叫醒,谁晓得会不会大发雷霆?可是府中管事命她速速将少主叫醒,她又岂敢不叫? 另外即便是府中的侍女,但是亦知道少主在京兆府的日子过得似乎并不太顺心遂意,那个房俊实在是太过强势。现在房俊有令,少主岂能不去? 果然,独孤诚微愣,诧异道:“消防安全突击检查?这房二又是闹得哪一出儿?” 侍女垂头躬身。 压抑住心头烦躁的气息,独孤诚只得翻身坐起,无奈道:“侍候某更衣吧……” “喏!” 侍女应了一声,赶紧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将独孤诚的官袍拿来,同时叫了两个同伴,服侍独孤诚梳头净面,换上簇新的官服。 侍妾在被窝里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坐起,奇道:“这么早,郎君要出去么?” 独孤诚伸手在袒露出来的饱满胸脯上捏了一把,轻声道:“衙门里有事,你乖乖的继续睡。” “唔……” 男人起床上值,女人怎么能继续埋头大睡?侍妾强打精神,披上一件衣服跟着几个侍女一起服侍独孤诚更衣。 穿好衣服,净了面,独孤诚哈欠连天的走出睡房,跟着京兆府派来的小吏一同前往衙门。 小吏恭敬道:“府尹有令,少尹您直接前去东市汇合就行了。” 独孤诚点点头,这样也好,京兆府衙门在皇城之西,东市则临近东门,这一东一西的往返一次也是麻烦。 清晨雨停风住,空气却格外清冷。 搓了搓手,独孤诚命家仆备好马车,可是临上车之前想了想,最终还是换做骑马前往。这大清早的搞什么消防安全突击检查,房俊那厮明显是搞幺蛾子,自己还是低调一点的好,以免被那个棒槌给盯上…… 此时天色昏暗,小雨虽然停了,天上却无星无月。 不过寅时时分,即便是繁华兴盛的东市亦是沉寂无声。独孤诚和小吏来到东市,发现门口已经被京兆府的衙役兵卒所把守,出入人员尽皆要经受检查。 独孤诚冲着几个兵卒挥了挥手,自然是通行无阻。 那个小吏在前头引路,独孤诚下了马不紧不慢的走着,问道:“这是突击检查谁家?” 小吏恭敬说道:“回少尹的话,是张家的铺子,郧国公张家。” 独孤诚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 张家? 昨儿白天张亮的那个侄子在东市街面上怒怼京兆府之事可是早就传遍长安,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房俊忌惮于世家门阀联合起来的力量,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亦有人说房俊这个棒槌岂能轻易偃旗息鼓?必然是要反击的。 独孤诚毫不犹豫的表示支持后者…… 房俊那是什么性子?若是当场将那张慎铁拿下还好,不过就是一顿板子而已,总归不能要了人家性命。可是王玄策当时退让,态度良好,那可就事有反常了。 等待张家的,必然会是雷霆暴雨一般的反击! 东市建成多年,商铺多有扩建,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挤得愈发狭窄阴仄。长年累月的马踩车轧使得街上坑坑洼洼起伏不平,不时便有雨水凝积成洼,一不留神踩下去,便会湿了鞋子。 独孤诚厌恶的皱皱眉,尽量躲避着水洼却也灌了一鞋水,溅湿了官府的一角,心中想着这东市已然残破老旧,若是能够翻建一新倒也不错…… 一声怒吼喝叱惊破静谧的夜空,分外清晰。 独孤诚呆了一呆,赶紧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也顾不得鞋子会不会踩在积水里了。 反正已经湿透了…… 转过一个街角,前面陡然灯火辉煌起来。 街道上,一大群人站在那里,有衙役举着火把,有兵卒忙碌奔走。 房俊一身官袍,神情宁静的站在街道正中,衙役官吏们犹如众星捧月一般站在他的身旁身后。 独孤诚赶紧走过去,尚未来得及跟房俊见礼,便见到一群兵卒凶神恶煞的押解着几名五花大绑的汉子推推搡搡的离开。那些汉子虽然被绑的结实,却兀自不服,甚至有人破口大骂。 “房俊你还讲不讲理?咱们张家本本分分的做生意,何曾招惹与你?” “真是吃了豹子胆!真当吾张家无人乎?” “房俊你给老子等着,早晚有一天要你好看!” …… 街面上顿时一片喧嚣。 独孤诚心说果然如自己预想那般,房俊何时退让过?即便是面对长孙家都是硬桥硬马毫不退缩,何况是一个荥阳张氏!瞧瞧,有仇不隔夜,白天惹下的事儿,晚上就给你找上门…… 上前跟房俊见礼:“下官来迟,还请府尹恕罪。” 房俊面色如常,甚至带着淡淡的浅笑,柔声道:“这不怪你,这次行动乃是本官故意突击检查,事先未曾通知各位,还请见谅。”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不敢,不敢。” 独孤诚看去,却是京兆府的另一位少尹韦大武,司仓裴肃,司户宇文渭等人,显然都是刚刚得到房俊的通知匆忙赶来。 几个人忽视一眼,闭嘴不言。 他们都有着关陇集团的身世背景,虽然在京兆府中担任高官,但是一直以来都被房俊架空,压制得甚为憋屈。可是形势不比人强,除了老老实实的缩起头来,难道要像侯莫陈镬那般被折腾得名誉全失、丢官罢职才好? 房俊这人有一点还算是只得称赞,那就是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他轻易不会主动收拾你…… 几名书吏这时自张家商铺之中走出,手里拿着账簿,到得房俊面前说道:“启禀府尹,商铺之中的设施已然尽数检查,涉及的隐患之处有十余处,全都记录在案。” “很好。” 房俊背负双手,面色淡然,扬声说道:“本官三令五申,京兆府更是数次下发通知,务必要东市所有商铺清除火灾隐患,违者重罚!可是结果呢?你们就把京兆府当成摆设,把本官的话语当做放屁!” 周围被惊醒的商户早就汇集了几十人,原本以为房俊这般大张旗鼓的将张氏子弟尽皆拿下是为了昨天那档子事,现在才知道原来京兆府是检查消防隐患。 不过房俊的这一番话语,却让这帮人心中陡然一惊。 这语气……是要算后账了么? 房俊环视左右,哼了一声,朗声道:“前些时日东市的那场大火烧掉了多少货殖钱财?尔等不思忧患,反而以此当做抗拒京兆府的途径,简直愚蠢至极!你们可以不拿自己的货殖、自己的家仆当回事,但是京兆府乃是一方父母,岂能坐视不管?” 他肃容对着独孤诚、韦大武等人说道:“京兆府办事要文明执法,更要透明执法。未免旁人说我房俊栽赃嫁祸,尔等现在便入内检查一番,看看与记录之上是否有所出入。有,就当面给本官提出来;没有,就在记录之上签字画押,证明张家商铺的违法之处都是实证。” 独孤诚明白了…… 这哪里是让自己等人证实违法之处?分明就是要自己这些人献上“投名状!” 他们独孤家最近向皇帝效忠,紧跟皇帝的步伐,已然与关陇集团渐行渐远,背道而驰。可是皇帝不放心啊!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来吧,这边签个字,坐实了张家的违法之处,就算是跟房俊、跟皇帝同一阵营了。甚至于这些所谓的违法之处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全都是房俊随口挑出来的毛病,而越是如此,只要签了这个字画了这个押,跟张氏就算是彻底对立…… 独孤诚咬了咬牙,不管韦大武等人一脸为难,恭声道:“府尹之言,何须质疑?” 当即便从书吏手中接过账簿和毛笔,签字画押。 既然决定了投向皇帝的阵营,那就一心一意坚定不移,风吹两边倒的那种货色最后的下场就是两边不讨好,谁也不待见。 韦大武与裴肃、宇文渭等人面面相觑,独孤诚这般果断的来个这么一手,他们如何能够推脱? 得咧,签字吧…… 房俊嘴角浮起一抹微笑,看着几人先后在账簿之上签字画押,这才抬头说道:“张家抗拒翻建东市之国策在先,违抗京兆府之命令在后,更任由火灾隐患存在无视人命安全,实属罪大恶极!不严惩,何以维护纲纪?来人,将这几间张家的商铺……给本官拆了!” 街道上的其余商铺的掌柜仆从本是看热闹的,此刻听了房俊的话语,顿时瞠目结舌。 这就……拆了? 第一千两百七十三章 拆迁补偿办法 清冷的夜风夹杂着淡淡的水气在长街之上吹过,街道上一大群掌柜伙计各个目瞪口呆,似乎都感受到一股冷如骨髓的清寒之意,激灵灵的打个冷颤。 因为商铺存在安全隐患,就给人家拆了? 这也太霸道了点…… 最关键的问题是到底如何才算是存在安全隐患,这完全就是京兆府说了算啊!京兆府说有隐患就有,说拆就拆,刚刚还说什么透明执法、文明执法,这透明个脑袋,文明个脑袋! 不能再野蛮了好吧…… 一旁的一个掌柜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拱手见礼,斟酌着用词谨慎的问道:“敢问房府尹……这安全隐患的程度要如何鉴定,达到哪一种程度……才会强制拆除?” 这个问题等于帮助其余围观者倾述了心声,纷纷打起精神,仔细留意房俊的回答。 实在是这个问题太过严重,不弄明白了,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就去拆掉自己的商铺? 衙役兵卒纷纷开始准备拆房子,房俊瞅了一眼这个掌柜,问道:“尔是谁家的掌柜?” 那掌柜心中一惊,该不是搞明白自己是谁家的,然后就要报复了吧?心中暗暗后悔,这么多人站在这里谁也不站出来,自己何必多事? 可惜事已至此,想要退缩亦是万万不能,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在下乃是新丰杜家玉器行的掌柜。” 心里直打鼓,也不知自己冒冒失失的站出来,会不会给家中遭灾……城南韦杜,这乃是关中新近崛起的两大家族,但是比起那些老牌的关陇豪强来说,无论实力还是影响力都远远不如,即便是比起张亮的荥阳郑氏亦是有所不如,杜家可没有一个国公…… 房俊连张家都一点人情不讲,干脆利落的拆房子,若是盯上杜家,哪里还有一丁点的抵抗之力? “新丰杜家?” 房俊皱皱眉,觉得有些耳熟。 他之前的“新丰侯”爵位便是封地在新丰城南,采用甘油过滤之法生产的“新丰果酒”现在享誉大唐,惠及无数百姓,直到现在新丰百姓提起房俊亦是衷心敬服,甚为爱戴。 新丰杜家…… “你家少主,可是杜怀恭?” “正是。” “哦……”房俊恍然。 新丰杜家乃是杜氏的一支,据说乃是嫡出,不过名声不显、声势不旺。倒是这个新丰杜家的长子杜怀恭娶了英国公李绩的女儿李玉珑,李杜两家成了亲家。 这杜怀恭,正是李绩的女婿、李思文的妹夫、李玉珑的夫婿…… 房俊问道:“你家可曾评估测量?” 那掌柜赶紧说道:“昨日已经测量,吾等不敢拖延京兆府拆迁大计,积极配合。” 此言一出,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杜家虽然是关陇集团的后起之秀,但是也与各大家族盘根错节互有联络,现在居然没有站在关陇集团的阵营当中抵抗京兆府? 这可是一个意外的消息…… 房俊赞了一句:“明智之举。”然后看向身边一个书吏,问道:“杜家的玉器行评测如何?” 那书吏赶紧自一旁的衙役怀中抱着的一大摞账簿之中翻找一番,拿出一本账簿仔细看了看,说道:“杜家玉器行共有房屋十三间,评估面积一亩三分六厘……房屋构架良好,装饰半新,有两处安全隐患。” 房俊点点头,对那掌柜和颜悦色说道:“既然同意京兆府评估测量,那么之后的拆迁想必杜家亦是赞同的,故此所谓的安全隐患便不复存在,反正都要拆掉了,又哪里来的隐患呢?” 街道上的诸人这回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隐患?你抗拒京兆府的拆迁政策,所有的一切都是隐患,不是也是;你站在京兆府的一方同意拆迁,就算有了隐患也无妨,是也不是…… 这叫啥? 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娘咧…… 那掌柜松了口气,不过看到身边别家掌柜投注过来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目光,赶紧又补充道:“还请府尹明鉴,吾家虽然同意拆迁,但是尚需要有一个合理的征收价格,所以……这个……” 不能表现得太没有骨气! 周围的商铺都在抵制京兆府的拆迁,若是杜家没有一点抵抗就地投降,岂非成了东市商铺之中的另类?所以杜家的策略很明确,原则上同意京兆府的拆迁,但是不会唯唯诺诺毫无主见…… 房俊就笑着看了看掌柜,问身边的王玄策道:“拆迁的补偿办法,还没有公布下去?” 王玄策回道:“近日接连阴雨,不便张贴告示,所以拖延了一些。” 房俊点头:“那就在此地给各位街坊邻居说说咱们京兆府定下的收购规格。” “喏!” 王玄策应了一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京兆府声称会按照市价收购拆迁的房屋商铺,却一直未有具体的数额公布,所以东西两市之中大多数的商贾都认同了关陇集团散步出来的谣言,认为京兆府就是要以超低的价格强行收购,等到翻建完成之后再以高价出售,从中赚取差价。 这简直就是在商贾们山上割肉! 明明都是自家的钱财,却被京兆府从中扒了一层皮,谁能甘心?所以这股抵制的风潮才会愈演愈烈,所有的商贾几乎都在私底下达成默契,坚决抵制京兆府的拆迁! 正是这种背景之下,张慎铁才会毅然挺身而出,挑战京兆府的权威! 所有人心里都很笃定,法不责众嘛,只要所有人联合起来,京兆府又能奈何? 但是说到底,还是都想要知道京兆府的征收价格的,就算坚决不卖,也对这个价格有所好奇。 到底是强行压价从中渔利,还是公平买卖顾全大局? 王玄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根据京兆府的调查,依照长安房价做出的评估,给予房舍商铺每亩四千五百贯的价格,予以征收。当然,为了感谢那些主动配合拆迁的商户,征收价格将会在原价的基础上上浮五成,以此作为奖励!” “嚯!” 一片哗然。 这个价格的确是长安目前最高的房价,只有那些位置特别好的里坊才能达到,由此可见,房俊一直吹嘘的“绝不让商户吃亏”并不是说说而已。 东市房舍商铺万余间,占地何止几千亩?仅仅是收购房舍商铺的钱财,便足足投入几百上千万贯!房俊就是房俊,无论是否同一阵营,都不得不赞一句有气魄! 对那些愿意将房舍商铺卖给京兆府的商户予以补偿,这也是一个绝好的办法,既能够奖励那些听话的商户,亦能轻易的使得原本秘密联合起来的阵营瞬间瓦解…… 谁会跟钱过不去? 更何况只要老老实实的签字画押将房舍卖与京兆府,便会凭空白白得到房价的五成! 然而这还没完…… 王玄策看着众人惊讶的神色,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续道:“……另外,对于那些一个月之内签署售卖协议的商户,京兆府允许其在东市翻建完成之后,拥有东市之内所有新建商铺的优先购买权!” “轰!” 这句话说出来,街道上顿时炸了锅! 优先购买权? 娘咧! 原来并不是翻建之后还将原址新建的房舍商铺提价之后卖与原主? “东市之内所有新建商铺的优先购买权”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便是最最弱小的商户,只要出得起价钱,也能够购买到东市之内最好的地段!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枚震天雷在耳边爆炸,震得头晕目眩失魂落魄…… 这可如何使得?! 第一千两百七十四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众所周知,一个市场之内能够影响生意好坏的因素很多,人脉的多寡、商品的优劣、经营的手段……最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商铺的地段! 一家在紧邻门口的旺铺,出入的人群皆在门口经过,另一家在市场最深处的角落,平素无人涉足……那贸易额必定是天差地别! 而东市之内最好的地段经过几十年的兼并、购买、巧取豪夺……早就汇聚在最得势的一些门阀士族手中,这些门阀士族占据着黄金地点,拥有着强大的人脉,每年的收入可以是偏僻地段的商铺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 可是现在,祖祖辈辈费尽心机得来的黄金地段,就要因为自己抗拒京兆府的拆迁计划而落入旁人之手? 这可是天大的事!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如何还有颜面对见家中的列祖列宗? 现任的家主简直就成了败家子…… 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这是世间之定律。若是这些处于东西两市最黄金地段的旺铺易手,说是动摇了家族的根本亦不为过! “希律律”一阵健马长嘶,二十几匹体格健壮的战马套上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紧紧的拴在房屋的房梁、承重柱、门框等处,兵卒挥动马鞭驱策战马,战马向前发力,绳索绷直,然后…… “轰隆隆”烟尘飞起,数间房屋顷刻间墙倒屋颓,夷为平地。 只是这震撼的一幕却无法吸引那些掌柜的心神,呆呆的看着张家商铺被夷为平地,心里想着的却是必须要赶紧将京兆府的拆迁规则尽快传回家中,请家主定夺。 至于张家…… 爱咋咋地吧,既然想要出头抗拒京兆府以博得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兼且希翼于江南那边得到更多的资助帮扶,那就应当事先想到即将会面临的种种处境。 现在求仁得仁,怨的谁来? 况且房俊亲自坐镇此处,谁敢多生事端? 人家京兆府将一切都谋划得毫无破绽,强拆张家商铺也是因为安全隐患,可谓有理有据。至于这个安全隐患是否有必要直接拆掉房子……谁敢质疑? 想想前几天烧掉令狐家货邸的那场大火吧,只要张家敢说一句咱家没有安全隐患,说不得明天就会再来一场滔天大火。到那个时候可就不仅仅是扒房子的事情了,街坊邻居的损失、生意伙伴的赔偿……令狐家前车之印鉴不远,足以借鉴。 众人正打算将消息传回家中,便听得一阵脚步声混杂这吵杂的人声由远及近。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群青壮呼呼啦啦的小跑过来,有认识的,便悄悄告诉身边的人:张家少主来了…… 为首一位青年眉清目秀,一身绸缎长衫文质彬彬,正是张亮长子张慎微。 张慎微神色慌乱,小跑着来到近前,便见到原本自家的商铺已然夷为平地,房梁屋脊乱七八糟,断壁残垣一片狼藉……顿时眼前一黑。 他正在府中熟睡,得到家仆禀告说是京兆府连夜突击检查消防安全,便觉得事有蹊跷,赶紧爬起来带着人便匆忙赶来,谁知还是慢了一步…… 这京兆府也太霸道了吧? 一声不吭的便将人家的房舍商铺扒掉,还有没有王法了? 家中那帮蠢货也是奇怪,怎么任由人家扒了房子,却连影子都没见到? 张慎微忍了忍,忍住了气。 因为他看到了正负手卓然立于街道之上的房俊…… 对于房俊的跋扈,没人比张家更深有体会,说是是痛心蚀骨亦不为过。面对房俊,张慎微当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心里的愤怒,张慎微上前几步,到得房俊近前,弯腰施礼,语气恭顺:“在下张慎微,乃是郧国公长子,见过房府尹。” 房俊微微颔首,语气亲切:“本官见过你,这般急匆匆赶来,可是要感谢当初本官手起刀落的恩惠?” 张慎微顿时一滞…… 张家的事情,关中素有传闻。张亮宠爱续弦,苛待发妻生养的长子,此事不是什么秘辛,世人深有不屑。甚至张亮一度想要朝廷将他的幼子张慎几册封为爵位继承人,幸而被李二陛下驳回。 可是真正断了张亮扶持幼子、冷遇长子的原因,却是当初房俊斩断张慎几手腕的那一刀……那一刀不仅斩断了张慎几的手腕,更斩断了张慎几的自信,亦斩断了张慎几继承爵位的可能。 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又有残疾在身,如何能够继承爵位家业? 所以房俊才说当初斩了张慎几的那一刀乃是对张慎微的恩惠…… 这种说法绝不为过。 可张慎微如何能够承认?张慎几无论如何都是他的兄弟,若是坦承借由外人之手消除了最大的竞争对手,他张慎微以后还如何见人? 稳住心神,张慎微恭声说道:“房府尹说笑了……只是听闻家仆禀告,说是京兆府连夜检查消防隐患,故此匆忙赶来,以便聆听教诲。若是有何处不当,自当竭力修改,全力响应京兆府之号召。只是现在……” 他抬起头,看着房俊的眼睛,鼓起勇气说道:“房府尹缘何不教而诛,连句通知都没有,便将张家数代积累的家业扒得干干净净?家父此刻正在江南为国效力,兢兢业业夙夜难寐,家中却遭遇此等变故,在下着实无言面对家父。” 这一番话倒是令房俊颇为赞赏,不卑不亢,直言房俊得给个说法…… 不过房俊早有准备,当即面容一肃,沉声说道:“京兆府对于东西两市的安全经营将会拿出前所未有的力度,对所有的安全隐患实行零容忍的态度!不管你的背后是世家门阀,还是贵族公卿,亦或是达官显贵,发现一个,查处一个,绝不姑息!你们张家商铺存在多处安全隐患,这已经触及了京兆府的底限,断然无法容忍。况且你家中子弟嚣张跋扈,视京兆府如无物,口出狂言阻挠执法,本官这才不得不予以严惩!若是宽宥以待,一旦别家有样学样,本官威严何在?京兆府威严何在?朝廷威严何在?” 连续三个“威严何在”,说得气势逼人、义正言辞,张慎微无言以对。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房俊说得清清楚楚,昨日张慎铁悍然阻挠京兆府测量评估,这就等于是打了房俊的脸。若是不找回这个场子,他房俊还怎么执掌京兆府,怎么主持东西两市的拆迁翻建? 就是以牙还牙! 这官司就算打到御前,张家也是必输无疑…… 张慎微心中将张慎铁那个混账骂了一万遍,父亲的意思虽然是配合关陇集团行事,可是谁叫你傻乎乎的跳出来,公然抗拒京兆府? 真当房俊是吃干饭的啊! 看着倒塌的房屋,张慎微满嘴苦涩……这要如何向父亲交待?二弟的手掌被房俊剁了,父亲在江南被房俊百般打压,现在连家产都被房俊扒了…… 这房俊也当真是张家的冤家对头,你特么就算是欺负人,能不能隔三差五的换一换,别总是盯着张家? 这特么谁也受不了啊…… 房俊一脸正气的说完,继而幽幽一叹,拍了拍张慎微的肩膀,满是歉然的说道:“本官也知道如此有些不讲情面,可公是公私是私,若非如此,何以服众?不过本官与张兄一见如故,亦不想将事做绝,法理还不外乎人情呢!不如这样,房子已经扒了,只要张兄签字画押愿意将房子卖给京兆府,本官非但不追究张家安全隐患之罪过,还权当张家主动配合京兆府的拆迁翻建,按照市价的基础再上浮五成予以购买,张兄意下如何?” 所有人都看着房俊,心中大骂:无耻之尤! 先狠狠的扇一个嘴巴,然后再喂一颗甜枣儿? 第一千两百七十五章 分化瓦解 一众掌柜的心都沉了下去。 这个张慎微一看就不是那种有魄力的,一方面是房子扒掉了还要追究你的责任,一方面是算作主动配合将房屋卖给京兆府,并且多得五成房款,不用猜都知道他选哪个! 果然,张慎微心中权衡几个来回,苦笑道:“房府尹网开一面,在下岂能不识好歹?” 房俊顿时喜笑颜开,亲热的拦住张慎微肩头,呵呵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才对嘛!实不相瞒,本官请了圣旨,十六卫大军尽皆听候调遣,谁家不识抬举,就拆掉谁家的房子,非但一分钱都不给,还要追究他延误京兆府翻建的损失!谁敢反抗,那就是公然挑衅国策、藐视王法、亵渎大唐律!想造反还是怎地?” 这般杀气腾腾的话语说出来,不仅是张慎微,一旁的各家掌柜尽皆不由自主的打个寒颤! 太狠了……几间房子而已,就算再如何扯皮,也牵扯不到造反上头去吧? 造反那是什么罪过? 诛灭九族啊! 扒房子的兵卒衙役显然事先经过训练,用战马套住绳索将房屋的房梁以及承重柱一次性拽倒,整间房屋便瞬间倒塌。其实真正扒房子的时候不会如此简单粗暴,毕竟房梁、檩子、门窗框等等都可以保存下来以后用得到,即便不用,也是可以卖钱的。 如此简单粗暴,只是为了追求一个视觉刺激,达到震撼人心的目的。瞧瞧,你们坚决不肯售卖并且以为奇货可居的房舍商铺,其实就像是一个玩具,“轰”的一下就没了,只剩下一地的残垣断瓦,狼藉不堪…… 这是一种心理战术,现在看来效果的确不错。 房俊揽着张慎微的肩头,笑容和蔼语气轻松:“来来来,签字画押之后,天亮便可以去京兆府领取房款。城南昆明池那边已经开始平整土地,将会新建一个临时的市场,以供东市翻建期间货殖贸易。不过毕竟乃是过渡之用,规模有限,是以谁先同意拆迁,谁就可以先去租赁,先到先得。张兄如此给本官面子,本官自然要投桃报李,那边的临时市场无论哪一个位置,随你挑!” 张慎微顿时大喜,赶紧说道:“如此便多谢房府尹关照,待到天明,在下便去京兆府将此间手续完善,而后亲自去昆明池那边挑地方。” 房俊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东市翻建势在必行,谁能阻挡国策?就算一时半会儿的拒绝拆迁,但是东市贸易必然大大受损,谁先拆迁,谁先入住昆明池那边的临时市场,谁就在这两年的翻建过程当中占得先机!” 岂止如此? 只要乖乖的配合京兆府拆迁,就能第一时间在昆明池的临时市场占据一个好位置,更有在东市建成之后挑选地点的优先权…… 张慎微面露喜色。 虽说商铺被扒掉折损了面子,难免坠了荥阳张氏的威风,可是这长安城中又有几家没被房俊打过脸呢?最关键的是丢了面子却得了实惠,原先因为商铺被拆还不知道要如何跟父亲回报呢,现在却可以堂堂正正的邀功…… 至于父亲正亟待江南士族的资助帮扶是否会因此落空,张慎微并不以为意。那些江南士族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似乎各个都是坐地虎,可是面对房俊的时候,被折腾的是如何灰头土脸颜面丧尽? 当初房俊这条过江龙能够死死的压制住江南士族这些坐地虎,怕是现在照样有的是法子打压! 对于父亲在江南的前程,张慎微其实并不看好…… 在他看来,与其投靠关陇集团钻营来一个“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职位,还不若老老实实的谋求一个军职跟着英国公前去西域平叛。前者看似声威赫赫位高爵显,实则处处掣肘难有作为;后者虽然依附于李绩之骥尾,却是实打实的捞取功绩,岂可同日而语? 张慎微满意了,可是其他门阀世家的掌柜却开始发愁了。 还要不要抵制到底? 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无论这些人家如何抱团,总会有那么几个罔顾私利的家伙不会顾全大局,从而被房俊拉拢腐蚀,比如荥阳张氏…… 若是抵制到最后只剩下关陇集团的核心家族,余者却尽皆在昆明池市场甚至是未来的东市占据了黄金旺铺,将所有的好处全部温润干净,那么这场抵制还有何意义? 可若是就这么偃旗息鼓虎头蛇尾的作罢,岂非是助长京兆府的威风?以房俊的性情,必然傲气凌人得寸进尺,愈发不留余地的打压起关陇集团来。 东市的翻建,居然让这些世家门阀陷入取舍两难、进退维谷之境地…… 张慎微也不管别家现在是如何看待自己了,当叛徒就当吧,只要实打实的利益落袋,管他们说什么?别看现在各个叫嚷着抵制京兆府、抵制房俊,可是若沦落到自己一般的境地,怕是比自己还要没骨气。 看看房俊的心情大抵是不错的,张慎微试探着问道:“家中子弟向来欠缺管教,有些骄纵了,不意无心之间阻挠了房府尹,实在是罪无可恕。只是到底都是些年轻人,性子鲁莽了有些,却绝非有意为之,还望房府尹能够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尤其是张慎铁那个蠢货,昨日白天公然抗拒京兆府的评估测量,谁知道房俊会不会记恨在心?房俊的爆裂性情,张慎微算是早有见识,就连张慎几这个张亮的儿子都敢剁掉一只手,张慎铁这个本家的侄子算个鸟? 他又不能眼瞅着那些张家子侄被房俊打入大狱扒掉一层皮,只能心虚的求情。 房俊倒是爽快,大手一挥,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本官也是觉得郧国公不在京中,这些家伙有些尾巴翘翘怕是要闯祸,故此才替郧国公教训一番。既然张兄这般说话,待会儿自可前去衙门将人都带回去,严加管教便是。” 张慎微彻底放了心,赶紧说道:“那在下就先行告辞,待到天明之后,便立即前去京兆府衙门办事事务。” 房俊笑容可掬,甚是客气:“张兄请便,改日有暇,不妨坐一起喝点小酒,谈谈诗词聊聊歌赋,多多亲近才是。” 张慎微受宠若惊:“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在下随叫随到。” 且不说房俊是否当真要与他亲近关系,最起码这句话表明房俊的一个态度,那就是以往双方之间的龌蹉仇怨,只要张家不主动挑事,房俊就会将其放在一边。 谁愿意得罪房俊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一方大吏? 即便是张亮现在在江南,也大多是因为房俊的打压而心生不忿,若是房俊能够释放出善意,张亮必然立马忘掉儿子断手的仇恨…… 说到底,在世家门阀眼中唯有利益才是最重要的,恩义也好仇怨也罢,全都不算事儿! 张慎微告辞离去,亦有不少家仆伙计被各家的掌柜打发回家,向家主回报此间的情形。房俊如此强势悍然扒掉张家的商铺房舍,以及稍后透露出来的信息,必须第一时间反馈到家主那边,据此商议是继续抵制亦或是改弦更张。 房俊的手段实在是层出不穷,如此抵制下去,只怕到了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站在房俊身边的独孤诚、韦大武、宇文渭等人却是犹如浑身扎满了尖刺,浑身不自在。他们本就是关陇集团的中坚,现在却不得不听从房俊的意思充当背锅侠,跟房俊站在同一阵营来“迫害”那些盟友…… 现在的京兆府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铁板一块,“精诚团结”之典范,所有人都团结在房俊周围向着共同的目标大步前进……可咱们都是被逼的啊! 独孤家也就罢了,毕竟早就暗中投靠皇帝,与房俊暗通款曲,可是韦家、宇文家却实实在在乃是站在房俊的对立面。现在被逼着跟房俊站在一起,是否会被外界误解为当了叛徒、背弃了整个关陇集团? 那可就相当于在关陇集团当中扔下了一颗震天雷,足以将整个关陇集团炸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第一千两百七十六章 本宫要降服房俊 及至天明,东市发生之事迅即传遍长安。 无论是刚刚听闻的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亦或是早已收到汇报的各家家主,皆被房俊雷霆万钧的手段所震慑,瞠目结舌之余,也开始发愁。 这一手强拆房舍商铺的确大大出乎预料,但凡是官面上混的,谁不讲究几分颜面?只要不是仇深似海的死对头,总是要维护一些香火情分,风水轮流转,今天别人求你,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就是你求别人?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房俊倒好,刚猛霸道,直接这是要再也不见的意思…… 可是紧随而来的一系列手段却成功将张家安抚住,非但不会结仇,张家反而欢天喜地。相比于多给予五成房价的条件,那个昆明池市场地点随意挑、东市建成之后黄金旺铺优先购买权的补偿简直令人欲罢不能,恨不得现在就赶紧跟京兆府签署协议,以免落了下乘抢不上食…… 可世家门阀到底还是要颜面的,若是亟不可待的放弃立场去追求利益,别人会怎么看?同伴们会怎么看? 所以现在除了长孙家、令狐家等等家族还绷着之外,其余人家都偷偷打起了小心思…… ***** 春雨之后,溪水渐涨,潺潺的溪水清澈奔涌。 终南山的清晨露重清冷水雾氤氲,清溪、古松、竹林,以及树林掩映之中紧紧露出一角飞檐的道观,精致静谧幽美,恍若人间仙境。 房陵公主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衣领之间露出一大片的腻白,满头青丝披散着坐在床沿,双眸微闭,神情慵懒,正迷迷糊糊的听着家仆的禀告。 “……房二早就准备好了人手,一声令下,荥阳张氏数间房舍商铺顷刻间墙倒屋颓,夷为平地……张亮不在京中,长子张慎微率领一众仆役家将赶来阻拦,却被房二三言两语所打动,不仅未曾撕破面皮,反而言笑甚欢,合作愉快……” 听着家仆详细的将早先东市发生的强拆之事娓娓道来,房陵公主睡意渐消,及至家仆绘声绘色的说起房俊许诺给予张家的补偿,房陵公主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是口头上的许诺,还是白纸黑字、有凭有据?” 房陵公主一下子便抓住重点。 若是房俊信口雌黄,事后完全可以否认,就算他赖账,谁又能那他如何?可若是白纸黑字的协议,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能够体现出房俊宁愿靡费大笔拆迁费用亦要破釜沉舟与世家门阀硬怼到底的决心。 如果是后者,岂不是说自己手上的几间商铺,能够换取极为丰厚的利益? 家仆肯定说道:“是白纸黑字,刚刚张慎微赶到京兆府衙门,双方正式签订了协议,张家的马车从京兆府的库房里拉走的都是黄灿灿的铜钱,便是协议内容也流传出来,绝对不可能作假。” “好!房二果然够气魄!” 房陵公主兴奋的一拍巴掌,单薄的中衣难以束缚那一双雄伟,顿时一阵波涛荡漾,腻白的高耸夺人心魄。 家仆看得口干舌燥,赶紧垂下头去,却是心旌摇曳气血翻涌…… 房陵公主对此并不以为意,甚至挺了挺胸膛,让那景致愈发汹涌一些。好心情就要与人分享不是吗?只要自己主动配合房俊的拆迁计划,那么就能够凭白多得一部分拆迁款之余,还能得到一个东市建成之后的购买黄金旺铺的机会! 可是短暂的兴奋过后,顾虑也随之而来…… 现在是关陇集团当面锣对面鼓的跟房俊对着干,山东世家和江南士族明里暗里的予以配合。这几乎囊括了世间九成的世家门阀,一旦自己主动配合房俊将商铺售卖,岂不等于得罪了所有的世家门阀? 荥阳张氏好歹还有一个郧国公张亮,那是当年战功赫赫的猛将,官高爵显,可以令世家门阀心生忌惮。可是自己呢?自己只是一个背叛和离的弃妇而已,背着不守妇道的名声,人家若是对付自己,何须顾忌? 凭白有着一个公主的头衔,可是因为杨豫之一事,陛下对她是深恶痛绝倍感厌烦,没将她贬为庶民就不错了,皇室的力量是指望不上的。 她现在的关系网,大多还是当年嫁给窦奉节之后经营下来的,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关陇集团的各个家族…… 即眼馋房俊给予的巨大利益,又忌惮来自于关陇集团可能的报复,房陵公主顿时陷入纠结。 将家仆打发走,房陵公主神情恹恹,心中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如果有人从中说和一下,牵个线搭个桥,就算自己将房舍商铺卖给房俊,影响也会消弭许多。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女人而已,政治上的立场难道比得过切身的利益更重要?想必关陇集团的那些老家伙也能理解,睁一眼闭一眼大抵也就算了…… 可是这个说和的中人却是不好找。 贴身侍女打来温水替她净面梳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房陵公主咬着红唇,瞅着明亮的玻璃镜子里头自己依旧明艳靓丽的容颜,伸手在侍女挺翘的臀儿上捏了一把,问道:“你说,若是本宫现在去勾引男人……能不能上手?” 侍女被捏得娇嗔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好奇道:“这个要因人而异的吧?毕竟太多木头一样的老学究,就算是仙女下凡也会装作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明明馋得厉害,嘴上却偏偏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死样子……不过,殿下相中了谁?” 房陵公主眼波流转,洁白的贝齿咬了咬殷红的迎春,声音娇媚入骨:“若是……房俊呢?” “房二棒槌呀?”侍女顿时嘟起嘴儿,有些不满:“殿下怎会看上那个黑炭头呢?才华倒是一等一的好,但是不够俊美,放眼长安比他風流俊俏的公子哥儿多得是……哦哦,殿下是想要将其降服为裙下之臣,以后成为殿下您的靠山?” 房陵公主伸出纤手,在侍女嫩白的脸颊上捏了一记,而后顺势向下,从微微敞开的衣领探入进去,捏住一团丰盈,媚眼如丝的笑道:“你这个妮子当真是没开过荤,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中看不中用,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冲锋陷阵的时候威风懔懔激情澎湃……” 侍女不敢躲闪,脸儿红红,呢喃道:“奴婢哪里有过男人……奴婢这辈子只侍候殿下……” 房陵公主柔声道:“乖,本宫又怎舍得你被那些臭男人玷污呢?”一条手臂揽住侍女纤细柔软的腰肢,探入衣襟的那只手则抽出来,掀开侍女的裙摆,钻了进去…… 道观之内,春意盎然。 一番缠绵,云收雨散,侍女强忍着酸软的双腿侍候着房陵公主更换了湿哒哒的衣衫,重新梳洗打扮。房陵公主慵懒的靠在软枕在,洁白的脸颊充盈着云雨之后的余韵,娇艳欲滴,脑子里却在琢磨自己是否要亲自去找房俊? 虽然对侄女婿下手这种事情做起来毫无心理负担,且轻车熟路经验丰富……但房陵公主亦知道房俊此人还是有些不同的,有才华的年轻人总是恃才傲物,万一拒绝了自己,岂不尴尬? 尴尬倒也罢了,就只怕一旦失手,以后的事情那就没法谈了……想来想去,房陵公主觉得还是不应当亲自去找房俊,留下一个缓冲,也有更多的转圜余地。 那么请谁牵线搭桥,从中说和呢? 这个人选不好找,不需要在房俊面前有多少影响力,但是绝对要令关陇集团的那些老家伙忌惮。只要这样的人出面,关陇集团才不会事后难为自己。 想来想去,房陵公主眼眸一亮。 自己当真笨的可以,分明便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怎地就没想起来?只要这人出面,非但关陇集团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就算事要房俊在原本的条件之上大大的优渥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第一千两百七十七章 咱俩什么关系? “姑姑让我去找房俊,给你牵线搭桥?” 长乐公主秀眸圆瞪,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哎呀你小点声,难道要搞得人尽皆知不成?” 房陵公主急的差点想要扑上去捂住长乐公主这张小嘴儿,音量这般大,岂不是任谁都知道了?这皇宫里可不必别处,看似各个都谨守本分闭紧嘴巴唯恐祸从口出,但是到底哪一个内侍、哪一个宫女跟哪一家有着私底下的联系甚至根本就是置于皇宫之内的眼线,鬼才知道! 这般宣扬出去,自己又何苦前来求你? 再者说,你这副见了鬼的神情又是怎么回事?不过是让你去找房俊从中说句话儿,又不是让你洗的干干净净躺倒房俊的床上,至于反映这般夸张么? 长乐公主无语。 “姑姑,非是侄女不愿帮你,实在是……有些不太合适。” 犹记得上次安康公主来求她,让她去找房俊给独孤诚说情,房俊固然答应得极其爽快丝毫没有推脱,可是事后长乐公主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话说自己跟房俊真的很熟么?居然能够做出为别人求情这种事,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己当时居然就从未想过房俊会不会答应…… 而经历过终南山的那次“绑票”事件之后,即便长乐公主极力的表现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可是无可否认的是,她与房俊之间的小暧昧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这令她有些惊慌失措,是以总是尽量避免与房俊的会面。 想在房陵公主居然要她当个中人,从中说服房俊给予更大程度的优惠…… 长乐公主对此甚为抗拒,若非是房陵公主开口,只怕她都已经端茶送客了。 经常独自一人的时候回想起那天在暗无天日的山沟之中房俊对自己的轻薄,腰肢处便会有一股火热升起,又是羞涩,又是恼怒……如此暧昧尴尬的气氛,让她面对房俊的适合如何开口? 可房陵公主哪里知道这个?她认为房俊那小子必然是对长乐公主有觊觎之心,只要长乐公主开口,那等毛头小子好不是喜翻了心儿,竭力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大度得体,有求必应? 轻轻揽住长乐公主的肩膀,房陵公主软语哀求道:“丽质啊,帮帮姑姑好不好……你知道的,姑姑现在形单只影孑然一身,谁也指望不上,谁也依靠不上,也只有库房里的钱财能让我心里踏实一些……可是钱财这些东西总有花光的时候,唯有一间东市的黄金旺铺,那才是姑姑下半辈子的指望……但是姑姑不敢去找房俊,万一被关陇集团那些老家伙知道了,岂能饶得了姑姑?怕是骨头渣子都被被那些老狐狸啃得一点不剩……所以啊,丽质,你就帮帮姑姑吧……” 这番话半真半假,配合着房陵公主的演技倒是颇为感人。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一脸无奈。 哪怕房陵公主实在夸张做戏,但是有一点说的不假,一个和离的女人,日子当真不是那么好过的…… 幸灾乐祸的嘲讽、别有居心的目光、龌蹉下流的谣言、孤枕难眠的寂寞……每一样都像是一只虫子,午夜梦回之际将一颗心啃噬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若是当真有一间东市黄金地段的旺铺,最起码可以令生活更加优渥一些,也算是一个最基本的保障。 轻轻叹了口气,长乐公主无奈说道:“既然如此,那侄女就勉为其难吧……只不过房俊是否会如你所想那般愿意给予更大的优惠,我可不敢保证。” 房陵公主一张娇媚的面容早已如鲜花盛放,喜不自禁的伸手在长乐公主腻白娇嫩的脸蛋儿上捏了一下,笑道:“怎么会?咱们长乐殿下便是皇族最美的仙子,丽质天成钟灵毓秀,不知道多少王孙公子世家子弟为你魂牵梦绕,甘愿成为裙下之臣、任凭驱策……更何况是房俊那个毛头小子?只要你勾勾小指,姑姑保证那房俊就会屁颠儿屁颠儿的跑过来,任你搓圆揉扁……” 受不了房陵公主的肆无忌惮,长乐公主粉脸生霞,羞恼道:“姑姑快闭嘴吧,说得这么难听!怎么听着好像是你要将侄女卖掉一样?” 房陵公主笑嘻嘻道:“反正房俊那小子肯定听你的话就对了!” 若是说起朝堂政治、文韬武略,她是一窍不通的,但是若说起男女之间的那点龌蹉之事,她却是心里门儿清。 她认准了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必然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长乐公主出于矜持或者别的什么缘由,对房俊若即若离不假辞色,但是房俊那厮必然是对长乐公主有所觊觎的,这从那一篇《爱莲说》便可见一斑…… 而在心中所觊觎的女人面前,哪个男人不是有求必应、大方爽快? 这才是房陵公主的底气所在,她认为只要长乐公主开口,房俊必然是满口答应。反正也是慷朝廷之慨,却能讨得心中爱慕的女人欢心,何乐而不为呢? 长乐公主却是当真无奈。 她不知道应当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房俊,更确切的说,是她无法确认房俊到底对她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单纯的对于美丽的女子的欣赏?夹杂着某些觊觎之心的试探?亦或是干脆便是雄性对于异性的占有欲? 每当面对房俊,她总是心慌意乱,似乎一夜之间又回到当初青涩而稚嫩的时节,心中充满着对于一切美好的向往和憧憬。 然而却是花开不遇、花落漫天…… ***** 又是京兆府衙门之外,又是那辆朴素却高贵的马车,又是那个面无表情的车夫…… 房俊本以为接到长乐公主相约的消息,内心会是雀跃而且兴奋的,然而此刻缓缓走向这辆停驻在街边被禁卫团团围住的马车,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个车夫居然没有在上一次长乐公主被劫掳的时候阵亡掉,当真是命大…… 见到房俊走近,本是团团将马车围住的禁卫们自动散开守住巷道的两端,本就稀少的行人见到这副阵势,当即乖乖的绕道而行。 车厢内似乎传来轻声细语,那名车夫侧身倾听,同时两只锐利的眼睛扫了房俊一眼,阴翳的面容毫无表情,而后才轻轻应了一声“喏”,这才自车辕一跃而下,转身走向马车的后方,站在巷子口。 房俊走到马车之前站定,看着绣着蝙蝠的车帘,微微躬身,轻声道:“微臣见过殿下。” 马车内响起长乐公主清亮娇脆的嗓音:“房驸马免礼。” “谢殿下。” 短暂的问候之后,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车上车下,居然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良久,车内的长乐公主才轻声问道:“你……还好么?” 这一句话出口,长乐公主便暗叫不妥。本是想要询问房俊那次在终南山救她的时候受过的伤势如何,但是这种语气说出来,却如同一种不同寻常的关心与记挂。 柔情似水的感觉…… 房俊心中微微一跳,没有回答,而是嘴角微微挑起,轻笑道:“微臣以为……凭借咱们的关系,应当邀请微臣上车面谈吧?” 长乐公主本就有些羞赧,房俊略显轻佻的语气更是令她羞囧,微微有些恼火,声音清冷道:“咱俩哪里有舍命关系?男女有别,房驸马请自重。” 房俊“嘿”的一笑:“终南山的山沟之中暗无天日有强敌环伺在侧,随时都可能送命的时候,殿下怎地不记得男女之别?” 这娘们儿倒是玩起傲娇来了,哥们舍命相救的情谊难道不值当你邀请咱上车一叙?这般车上车下君臣有别,是卸磨就杀驴,还是从未将咱放入眼中,即便是为你丢命那也是职责所在? 房俊有些恼怒。 然后,他便一撩官袍的下摆,伸手撩开车帘,在长乐公主惊诧的娇呼声中,登堂入室,径自钻入车厢…… 第一千两百七十八章 你是驴么 李唐皇室有着胡人血统,且自南北朝以来,中原儒家正统不断式微,多有胡人血统者占据高位导致社会风气极为开放,是以皇族之中无论男女皆是行为豪放,并不以贞洁为重。 一众大唐公主更是率性而为,甚至于房陵公主这般与侄女婿苟且者被曝光之后,也只是受到零星的几句谴责以及杨家的埋怨憎恨,大体上并未受到多少影响,依旧我行我素,并不收敛。 但长乐公主绝对是端庄贤淑、冰清玉洁之典范…… 行为检点、性情温婉,深受满朝文武、民间百姓之敬重。 而似房俊这般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之举,长乐公主前所未遇。所以即便只是马车之内,但是长乐公主亦感到惊讶恼怒。 小小的车厢之内充盈着淡雅的香气,闻之沁人心脾,亦不知是香料熏染还是长乐公主的体香。 房俊贪婪的吸了一口,如兰似麝,清雅隽永。 长乐公主端坐在一方锦垫之上,如云的秀发高高的盘了一个发髻,金灿灿的步摇微微晃动,愈发衬得肤白胜雪、清丽不可方物。那副端庄高贵的样儿,愈发让人勇气撕碎衣袍将这份神圣彻底摧毁的邪恶念头。宫装的衣领端端正正的紧扣,雪白的颈项犹如天鹅一般修长优美,房俊偷偷咽了口口水,强抑着想要扑上去狠狠咬一口的冲动…… 只是他的咽口水的动作却被长乐公主尽收眼底,公主殿下愈发羞恼! 长乐公主脸颊生晕,秀眸瞪着房俊,咬着小白牙压低声音怒道:“左右皆是禁卫,房驸马何以这般鲁莽?” 房俊浓眉一挑:“殿下这话的意思……若是左近无人,那边可以随意了?” “大胆!”长乐公主气结,我哪里是那个意思? 有人无人,你这般登上我的马车都不行好吧! 房俊对她的恼火毫不在意,施施然跪坐在长乐公主对面,目光掠过修长的脖颈、高耸的胸脯、跪坐的大腿,最后投注到因为跪坐的姿势并拢所在臀后的穿着绣花鞋的秀足之上…… 长乐公主秀美倒竖,怒道:“贼兮兮的,看哪里呢?” 说着,身子向后缩了缩,手扯着宫装的裙裾盖住了脚…… 房俊嘴角挑起,目光灼灼的盯着长乐公主秀丽无匹的脸庞,满是戏虐之色。 长乐公主咬着牙,忿忿的瞪回去。 也只能如此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个家伙脸皮厚的吓人,若是自己将禁卫招来把他驱逐出去,想必这家伙非但不会有一丝半点的难为情,倒是令此事沸沸扬扬的传开,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反而若只是这般,那些禁卫即便心中惊疑,却不会胡乱传扬…… 房俊心情愉快,笑容明朗:“殿下不讲究,想当初微臣为了殿下风里火里单刀赴会,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如今殿下却忍心微臣站在车外承受凄风苦雨而心安理得?” 长乐公主不知说什么好。 哪里来的凄风苦雨?明明是阳光明媚春意融融好吧! 再者说,这也不能成为你登上我的马车的理由啊,女子的专属马车比之闺房亦差不许多,这般登堂入室,换做是谁也羞恼不堪吧? 知道自己说不过房俊,长乐公主心中恼意更甚,干脆咬着嘴唇不说话,一双清亮的眸子却是杀气四溢,似乎能飞出一柄柄的小飞刀,将面前这个黑面神戳得一身是洞…… 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的沉默。 车外的禁卫们却是面面相觑…… 这说明情况? 那房俊居然堂而皇之的登上殿下的车架,更令人意外的是殿下居然没有将其赶下来……难道单单只是因为房俊曾单枪匹马身受箭疮刀伤冒着性命危险将殿下从凶徒手中救回,两人便一步跨越了所有的礼教隔阂,亲密无间了? 心思浮动之间,难免精神溜号,神情诧异。 那名车夫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背负双手身姿犹如标枪一般挺拔,冷冷说道:“警戒!” 只是两个字,却似乎自带寒冰属性,令人激灵灵的打个寒颤。 所有的禁卫赶紧屏息静气,将所有的杂念好奇尽数抛出脑海之外,目光炯炯的盯着街道上星星两两的行人,预防着任何突发的情况。 前些时日保护长乐公主的禁卫死伤惨重,并且导致长乐公主被凶徒劫掳,他们可不想步上前任的前尘…… 马车内,两人面对,还是房俊率先打破尴尬。 “不知殿下相召,有何吩咐?” “嗯……”长乐公主略一沉吟,不知如何开口。 本来她已经鼓起勇气,在宫中设想了所有可能的措辞,可是却被房俊忽如其来的轻率行为所打乱,此刻脑中有些恍惚,居然一时之间找不到开口的言语。 房俊肆无忌惮的盯着长乐公主秀丽的玉容,缓缓说道:“殿下若有吩咐,尽管直言无妨。只要微臣做得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乐公主心中轻轻一颤,被房俊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慌乱,下意识的移开目光,不敢与房俊对视…… 随意咬了咬嘴唇,心道自己怎地这般不堪,怕他作甚? 钦慕自己的男子又非是只有房俊一个,明里暗里这般贪恋的目光曾经经历过无数回,又何曾有一次半次的紧张慌乱? 只是房俊这句话……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心声,还是讨好女子的甜言蜜语? 定了定神,长乐公主觉得应当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只要将房陵公主拜托之事说出,无论房俊答应与否,自己立即离开。 吸口气,长乐公主清声说道:“今次本宫只是当做一个中人,为房陵姑姑传一句话……” 仔细的将房陵公主的意思说了,而后便长长吁了口气,说道:“本宫任务已经完成,你是什么意思只需说于本宫即可,父皇还在宫里等着本宫共进午膳呢。” 那神情语气,就好似跟房俊多待一刻都浑身难受…… 房俊就笑了起来:“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嗯……嗯?”长乐公主一时间并未领悟这句话的意思,略带疑惑的看着房俊。 “只要是殿下所求,微臣何曾有过搪塞敷衍?房陵公主明白这其实就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情,只要殿下开口,微臣自然是无有不从。不得不说,房陵公主当真是聪明啊,托人也托得这般精准……” 房俊浅笑说道。 长乐公主就瞪着房俊…… 这是好话么? 分明字里行间慢慢的都是调戏啊…… 这个混账,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轻薄于本宫? 当真是……当真是……不知拿他怎么办! 长乐公主秀眸低垂,有些懊恼。 能拿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怎么样呢?她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招来禁卫将他轰走,那么必然有流言蜚语传出,非但是房俊要承受压力,便是她自己亦要饱受谣言之苦。回头向父皇告一状,让父皇收拾他?那也不妥,依着父皇对自己的宠爱,若是知道房俊对自己不敬,怕是一顿板子能将他打残废了…… 毕竟房俊可是为了搭救自己差点丢了性命,这份情谊,长乐公主不愿、也不能无视。 最关键的一点,自己面对房俊的轻薄,似乎并未有预想之中的愤怒,一如那日在终南山被这家伙趁火打劫的搂了半天大占便宜之时一样…… 一股灼热袭上面颊,腻白的脸蛋儿有红云升腾而起,长乐公主抿着樱唇,垂着秀眸,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急促搧合,语音轻柔:“那……那就这样吧,本宫回去告诉房陵姑姑,请她派人前去寻你详谈便是。你……你赶紧下车,本宫要回宫了。” 房俊不爽:“殿下这卸磨就杀驴的本事,当真是见涨啊……” 长乐公主秀眸白了房俊一眼,哼了一声:“说得这般难听,你是驴子么?” 孰料房俊居然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高阳偶尔会骂微臣是驴子,媚娘有时候也会这么说……” 长乐公主眨眨眼,一脸懵然。 哪里有人会自认自己是驴子?房俊本来一脸正经的看着长乐公主,此刻却被她懵懵的神情逗笑了,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长乐公主俏脸涨红,怒视房俊,有什么好笑? 第一千两百七十九章 吴王的人生定位 不过尽管不明白房俊为何发笑,但聪慧的长乐公主也从房俊诡异的笑容里意味到必定不是好事,尤其是这种好似自己智商不足的情形令她颇为不爽,顿时恼羞成怒,娇叱道:“无礼之徒,赶紧退下!” 话一出口,又是觉得不妥。 这刚刚才跟房俊说好房陵公主之事,翻脸便将人家赶下马车,岂不更加坐实自己“卸磨就杀驴”的口实? 不过夜顾不得了,房俊这厮着实是个厚脸皮,胆子也大,再继续这么纠缠下去谁知道他会不会得寸进尺,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措来?必须尽早将房俊的邪念扼杀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倒是未曾察觉长乐公主心中这一会儿转了这许多念头,知道适可而止过犹不及,若是继续**这位冰清玉洁的公主殿下,依着她外柔内刚的性子搞不好恼羞成怒,那可就失策了。 面对长乐公主的娇叱,房俊不为己甚,说道:“微臣遵命。” 便就这般起身下了马车,施施然走远。 只留下马车之上的长乐公主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及至房俊挺拔的背影消失,长乐公主方才轻轻的吁出口气。 刚刚面对房俊的时候,自己实在是太紧张了,唯恐房俊一时大胆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到时候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岂不是要羞死人? 她自己也有些惶然,似乎自己除了羞涩之外,并无一丝半点的怒意。所谓的恼怒都只是面上的表情而已,更确切的不如说是遮掩自己的羞涩而已。 她的心有些乱,每一次近距离的面对房俊身上的阳刚之气,自己总是难以克制小鹿乱跳的难堪,这意味着什么,她却是想都不敢去想。 倒是“驴子”还有什么其他的歧义不成?待会儿要回去问问房陵姑姑才行…… ***** 卯时点卯,房俊辰时末才到衙门;午时开饭,房俊却已经脱去官袍下值回家了…… 只是如今的京兆府尽在房俊掌控之中,一些跳梁小丑自然老老实实的不敢乱跳,即便是独孤诚、韦大武、宇文渭这等世家子弟出身的京兆府高官也夹起尾巴做人,尽皆被房俊所降服。 当然未必真正降服,只是被房俊逼着加入“拆迁队伍”而暂时蛰伏而已,毕竟成了房俊的“帮凶”得罪了世家门阀,只能安静下来俯首帖耳,待到合适的时机再待时而动…… 出了衙门,房俊没有回家,而是带着家将部曲招摇过市顺着朱雀大街径自除了明德门,绕了一圈来到昆明池畔。 此刻已然化冻,昆明池畔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无数民夫、工匠将舒缓的坡地铲平,洼地填满,在昆明池畔修整出一块足足有五十余亩的巨大平地。待到土地平整之后,将会有无数的房屋拔地而起,成为临时的市场安置东市的商户,而在以后将成为“水师学堂”的驻地。 吴王李恪一身青色常服沾满泥巴水渍,见到房俊赶过来,便从一群工匠的围拢当真脱身来到房俊面前,展颜笑道:“房府尹这甩手掌柜当得可着实不错,本王都快累死了,你却优哉游哉,有些过分了啊!” 原本犹如冠玉一般的俊朗面容被尚有寒气的春风吹得有了些棱角,细皮嫩肉的肌肤也显得略有粗粝,整个人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凌厉飞扬,眉梢眼角都洋溢着自信的风采。 昔日的花美男,经过几天的工地磨砺便已脱胎换骨,慢慢的阳光帅气,英姿飒飒! 面对李恪的调侃,房俊嘴角微挑,笑道:“殿下何苦抱怨?若是杨妃娘娘见到殿下现在这副情形,怕是要狠狠的夸赞微臣几句,叮嘱微臣要将殿下再丢在工地上几天才行。” 李恪哈哈大笑,一脸欣悦:“本王昨日进宫给母妃请安,母妃便说本王最近气色甚好,要好好的赏赐你一番才是。” 一个人的状态不是来自于身体是否健康、面容是否俊美,更多是来自于自信和心情。 以往的吴王李恪便如同一只被困住了翅膀的金丝雀,只能待在长安这座世间最繁华的牢笼之中战战兢兢、惊慌度日,唯恐有丝毫的行差踏错,哪一天一觉醒来便被谁给算计了,成为某些人晋位的踏脚石,亦或是被当做拦路石一脚踢开…… 抑郁、烦躁、失落……这就是吴王殿下的日常,用如履薄冰来形容再是贴切不过。 但是自从自己向父皇表露心迹无意争储,父子之间的关系瞬间回暖。李二陛下对这个“英果类己”的三子还是相当宠爱欣赏的,只是皇位关系重大不可能交付给李恪,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一毫的地方不满意。 看着李恪,就犹如看着以前的自己,身为人父怎能不欢喜? 而现在更是公然摆脱那些意欲拥护他争储的前隋遗臣,将身上的责任、野心、桎梏统统打碎丢掉,就仿佛迎来新生一般,心神飞扬!以前的他不敢做事,既不能做错、更不能做好,无论怎样都会引起风波。 可是现在,他可以全心全意的扑到昆明池畔的临时市场建设上来,以后更会成为管理东市建设的“监理”,可以废寝忘食全力以赴,没人说他野心勃勃觊觎储位;可以颐指气使大声呵喝叱,没人说他借机打压居心叵测;可以尽心尽力大展拳脚,没人说他借机养望心怀不轨…… 这才是人生啊! 就算没了争储的机会、没了问鼎皇位的可能,可是心底畅快、酣畅淋漓!现在太子见了自己愈发亲密,没有了竞争心的吴王重新成为太子的好兄弟,谁不想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可以说,只要李恪如此下去,除了皇位之外,他能够得到世间所有最珍贵的东西,无论是爵位、宠幸、亦或是亲情! 宝剑有双锋,有失必有得。 现在的李恪只想着充实的度过每一天,将自己的才华能力展示出来,得到皇族和民间的肯定,不至于虚度人生。 就算不能成为一代圣主,做一个名垂百世的盛世贤王也不错…… 听到李恪说起杨妃要赏赐他,房俊顿时眉花眼笑:“杨妃娘娘的家底可是丰厚得很,只是不知娘娘要赏赐微臣些什么东西?金银珠宝什么的就算了,那些玩意咱家有的是,不稀罕。美女侍婢也不行,家中妻妾剽悍,搞不定……最好是能赏赐一些名家字画啊、古籍珍本之类的,微臣是个文化人呐!” 金银有价,不稀罕。 若是能够将家中库房塞满了王羲之的字帖、吴道子的画作……想想都让人兴奋! 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啊,会随着时间的流失愈发的珍贵,足可传家。 而作为前隋公主,杨妃虽然并不受隋炀帝待见,母亲的地位也不高,但到底也是公主,想必当年的嫁妆必然丰厚至极,随便拿出一些名家字画,就能将房俊美的鼻涕冒泡…… 李恪看着房俊一脸憧憬的模样,顿时嗤之以鼻:“见过贪心的,没见过你这么贪的!金银财宝没有,名家字画全无,顶多就是父皇以后打你板子的时候,母妃会劝一劝……是不是很失望?那本王就告诉母妃,说是房俊不稀罕,以后父皇责罚你的时候,还请母妃作壁上观看热闹就好……” 房俊哼了一声,翻了翻白眼:“没想到浓眉大眼的吴王殿下,也学会胡说八道了……微臣只是听一遍,便知道这是信口开河,杨妃娘娘那么端庄贤淑、仁慈厚道的一个长者,岂能这般尖酸刻薄、毫无皇室威仪?” 李恪被噎得不轻。 这算是被拐着弯的骂了一句么? 心中不爽,不过他也知道论起嘴皮子自己可远远比不上能将令狐德棻气得撞柱子的房俊,果断放弃理论,气呼呼道:“本王还没吃饭,给你一个贿赂本王的机会!” 第一千两百八十章 骂人专揭短 油泼面很好吃,卖相也好,只是没有辣椒,茱萸这东西辣味倒是有,到底欠缺了味道……房俊心不在焉的吃着,琢磨着应当尽快推动远洋探险才是,就在大海的另一边的那一片肥沃丰饶的大陆上,有着无数的苞米、土豆、花生、辣椒…… 几碟小菜也是简单精致,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盘生菜、菘菜、黄瓜的拼盘,一叠肉酱,一壶烫得温热的黄酒。 就在工地一旁的工棚里,一位亲王、一位封疆大吏席地而坐,稀里呼噜的吃着油泼面,细嫩的小黄瓜蘸了酱嚼得咔嚓咔嚓清脆声响…… 这画面太美,所以当房陵公主追着房俊过来的时候见到这一幕,一双秀眸圆瞪,尖俏的下巴都快掉下来砸在脚面上…… 纤细洁白的手指捏着裙裾,精巧的绣花鞋足尖踮起,小心翼翼的躲避着地上的污泥水渍,房陵公主像是一只优美的蝴蝶一般翩跹而至。 房俊手里捧着海碗,嘴里叼着面条,抬起头看了房陵公主一眼,将嘴里的面条胡乱嚼了几下咽下,筷子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含糊道:“稀客稀客,殿下请坐……” 李恪则眼下嘴里的面条,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小侄见过姑姑。” 房陵公主前一刻还在恼火于房俊的无礼,下一刻便被李恪的模样震惊得瞪圆了眼睛。本以为亲王之尊这般坐在工棚里吃着如此简陋的饭菜便已经令自己震惊了,可是眼前的李恪…… 还是李恪么? 以往论起长安的美男子,如论从何人眼中来看,吴王李恪都是最顶尖的那一拨儿。面如冠玉,风姿倜傥,容颜俊美,唇红齿白……不知多少怀春少女、深闺怨妇被吴王殿下的风采所摄,相思成灾、情根深种,明里暗里甘愿投怀送抱自荐枕席者不计其数。 可是现在的李恪……面庞黑了一些,嘴唇略显干涸,发髻有些散乱,就连一贯的锦袍玉带都换成了青布衣衫,邋遢落魄……可是眼眸之中的光彩却是灿若繁星,整个人精神奕奕、挺拔如松,充斥一股前所未有的英挺之气! 房陵公主咽了咽口水,将目光游移开去,心中告诫自己,这是自己的侄子,就算再如何肆意寻欢、再如何饥不择食,也不能对李恪下手…… 可是目光虽然移开,心中却着实难明,为何明明是落魄了许多、邋遢了许多,怎地反而愈发的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刚硬风骨、男人味道扑面而来,令人心如鹿撞,自然而然的被吸引过去? “免礼吧,”房陵公主抿了抿嘴唇,又看向李恪,微嗔道:“你也是,堂堂亲王殿下,怎能这般坐在如此简陋的地方用膳,皇家威仪何在?” 李恪露出白牙,粲然一笑:“在乎那些规矩作甚?父皇当年亦是万军之中衣食行卧,只要自己自在,一切随它便是。” 房陵公主愈发惊讶了,这还是那个以往仪表无缺、礼仪周全的吴王李恪么? 微微蹙起眉毛,疑惑的看向房俊。 这厮只是刚刚随意的对自己说了句话,便不曾抬眼看过自己一下,一根黄瓜嚼得咔擦咔擦响,气得房陵公主牙根痒痒。 这是在无视本公主么? 房陵公主秀眸微微眯起,盯着房俊,冷声说道:“房府尹当着本宫的面狼吞虎咽礼仪全失,可是未曾将本宫放在眼中,未曾将皇室放在眼中?” 房俊抬眼看了看俏脸清冷的房陵公主,低下头,继续吃面。 房陵公主柳眉倒竖,心头火气陡生,完全忘记自己此次前来乃是有求于人,怒道:“大胆!不过是一个外姓人,一个驸马而已,真当自己是皇家子弟了不成?” 李恪笑容渐退,双手负后,清声说道:“姑姑还请慎言,房俊不仅是皇家的驸马,更是当朝高官,一府之尹。朝廷自有法度,官场自有威严,姑姑这般轻忽于一位封疆大吏,难免显得皇家刻薄,着实不妥。” 房陵公主惊讶的张开嘴巴,瞪着李恪,不可思议道:“你居然为了一个外臣,教训自己的姑姑?” 李恪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房俊不是外臣,他是大唐的臣子,臣子无内外之分,只有忠奸之别。” 房陵公主气得华容失色,怒道:“这天下乃是李唐的江山,出去李家人,哪一个不是外人?” 这是房俊终于将一碗面吃完,捧着碗将汤水喝干净,呼噜呼噜的声音将两人的话语打断,房陵公主低头瞅着房俊,怒气愈发炽烈! 将海碗放下,房俊打了个饱嗝,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擦拭了一下嘴角,抬头瞅着面色不虞的房陵公主,轻笑一声,说道:“其实……殿下您才是外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是不知您应当算是窦家人呢,还是杨家人……” 房陵公主瞬间俏脸血红,双眸圆瞪,似乎想要一口将房俊咬死! 然而一转眼,血红消退,一张俏脸苍白如纸…… 她是窦奉节的发妻,如今却和离,说是和离,其实也是窦奉节给了皇家一个颜面,跟休妻其实也没什么分别,说法不同而已;她与杨豫之私通,却还得杨豫之被窦奉节五马分尸,杨氏族人将她恨之入骨…… 正如房俊所言,她是李家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早已算不得李家人。 可是窦家人……杨家人……她也没那个资格…… 李恪在一旁叹口气,这房俊能将令狐德棻那等老狐狸气得在太极殿上撞柱子,房陵公主又哪里是对手?他之所以无礼的阻止房陵公主口不择言,便是想要避免自取其辱。 果然…… 房俊这张嘴是真毒啊!李恪完全可以感受到房陵公主此刻锥心蚀骨一般的痛苦和颜面无地的羞恼,这简直就是往人家的心窝子里头戳刀子啊! 太狠了…… 房陵公主死死咬着嘴唇,瞪着秀眸,恶狠狠的盯着房俊。 李恪觉得自己应当缓解一下气氛,若是房陵公主扑上去狠狠的咬房俊一口,这个着实不太好…… 就连房俊也是心头发毛。 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发起狠来,居然有几分狠厉决绝的味道,而且那充盈着水汽眼瞅着就要掉下眼泪的双眸之中,居然也会蕴含着无限的委屈…… 娘咧! 你还委屈? 背着自己的丈夫跟自己的侄女婿偷情……这得是多么下贱的女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么一副委屈的样子给谁看? 房俊就待要再刺激房陵公主几句…… 未等他张嘴,便见到房陵公主猛地一挥衣袖,将房俊和李恪皆吓了一跳,然而接下来却是狠狠的擦拭一下眼角,吸了吸鼻子,向房俊走去。 房俊大骇,若是被这位公主殿下扑倒身上又挠又咬,自己岂非丢人丢大发了?仓促之间起身已是不及,只得手脚并用向后爬着退了两步,叫道:“冷静点……” 李恪也急忙上前劝阻:“姑姑,住手!” 孰料房陵公主径自到得房俊身前,一撩裙裾,就那么跪坐在刚刚李恪坐着的地席之上,伸出纤白的手掌猛地一拍桌案,叫道:“本宫也饿了,那面食看着不错,给本宫也来一碗!” 房俊:“……” 李恪:“……” 二人瞠目结舌,尤其是房俊还保持着手脚并用身子仰着向后爬的姿势,无比怪异。 “噗——”房陵公主被房俊的姿势逗笑了,抹了一下红彤彤的鼻尖,吸了吸鼻子,嚷嚷道:“怎地,就算再看不起本宫,也不至于连一碗饭都舍不得吧?” 房俊心道这娘们儿难不成气疯了,痰迷了心窍? 李恪已经招手道:“快快,赶紧给房陵公主添饭……” 自有小厮跑来盛了满满一碗面条,浇上一勺滚烫的热油,辛辣之气扑面而来,闻之食欲大开。 房陵公主也不客气,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儿嫩藕一般白生生的小臂,拿起筷子就大吃起来。 只是不知是否茱萸太过辛辣,吃着吃着,房陵公主却是热泪横流,眼泪成行的低落在碗里…… 李恪与房俊忽视一眼,面面相觑。 第一千两百八十一章 家事难断 热泪流淌,房陵公主却还在不停的往嘴里夹面条,腮帮子高高凸起,犹如一只储存坚果过冬的松鼠……哪里还有半分刚刚的趾高气扬、雍容华贵? 房俊悄悄咽了口吐沫,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掉眼泪……暗暗后悔刚刚的话语直白过分了一些,狠狠的将房陵公主的伤疤揭开来,伤了她的自尊,也摧毁了她的骄傲。 便赶紧瞥了一眼李恪,挤了挤眼睛,咋办? 李恪立即瞪了回来,话是你说的,事儿是你惹的,你自己处理! 房俊瞪眼,你还有没有义气? 李恪翻个白眼,跟我没关系。 房俊气得咬牙…… 房陵公主头也不抬,看不到两人的眉来眼去,就那么一边流泪一边吃面,眼泪流淌到碗里,再吃进嘴里,满是苦涩。吃着吃着,便一把丢掉筷子,将碗推在一边,趴在饭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房俊一脑门儿黑线,就算咱刚刚的话直白了一些,但是也都是事实吧?当初你有胆子干出那等龌蹉事儿,难道还怕人说?况且这几年来这件事情也不止自己一个人说起吧,何必还要这么大的反应…… 李恪也是无语,见到四周的工匠民工都被哭声吸引,频频向这边偷瞧,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看着香肩耸动嚎啕大哭的房陵公主,低声劝道:“那个……姑姑,时过境迁,这又是何必呢?” 房陵公主不理,只是一味的哭,越哭越是伤心,越哭越是大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天昏地暗。 两个大老爷们儿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哭了半天,房陵公主才终于止住哭声。 她抬起头来,眼珠子通红,白嫩的鼻尖亦是红彤彤的,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精致的妆容早已一塌糊涂,全然不顾及形象。只是眼前的房陵公主没有了平素的雍容典雅,反倒是多了几分直爽的率性…… 抹了眼泪,房陵公主抽噎着瞪了眼前目瞪口呆的两个男人,哼了一声,骂道:“两个莽夫,连劝女人都不会,尚有何用?” 房俊很想说一句“咱自然是比不得那杨豫之温柔小意的”,当然只是心中腹诽,打死他也不敢说出来,否则谁知道这位会不会再哭上半个时辰? 李恪撇撇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房陵公主深呼吸几口,平复了心情,却又拿起桌上装满黄酒的坛子,打开封盖,凑到唇边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大口,橙黄通亮的酒液自嘴角溢出,顺着白皙优美的脖子划入散乱的领口,没入一片莹白之中…… 房俊禁不住咧咧嘴。 房陵公主拿开酒坛,正巧将房俊的表情收入眼底,顿时不满道:“你那是什么表情?还有什么瞧不起本宫的话儿,尽管说出来好了!” 李恪赶紧给房俊使眼色,你可别说了,再说下去,这位姑奶奶怕是哭个没完…… 房俊叹了口气,盯着房陵公主手里的酒坛子,沉吟了一下,这才说道:“其实微臣想说的是……这坛子酒很贵的,江南最纯正的女儿红,阳羡周家在院子里埋了十八年,年后的时候闺女出嫁才挖出来,五十斤的一大缸现在只剩下三十斤,就这么一小坛子,起码得一两黄金……” 李恪愣住,这说的都是啥? 房陵公主也一脸愕然,瞧着房俊一本正经肉痛的模样,忽然莞尔一笑,秀丽的脸庞宛如百花齐放,一瞬间便使得整个工棚都明媚起来…… 大抵是觉得又哭又笑实在难堪,房陵公主收住笑声,洁白的脸颊浮起两朵红晕,嗔骂道:“本宫愿意喝你的酒是抬举你,再说,就算是一两黄金这一坛子,你当本宫喝不起么?” 房俊还在叹气,一脸纠结:“关键是就算你有钱,这酒你也买不着了……” 房陵公主愣了一愣,看了看手里的酒坛子,轻轻放在桌上,沉默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忽然说道:“窦奉节……十年没有碰我了……所以……” 房俊和李恪尽皆愕然。 居然还有这等秘辛? 房陵公主咬着嘴唇,眼神凄迷,轻轻说道:“他……自从结婚一年诞下一个女儿之后,便开始喜欢府里的小厮,但凡清秀英俊一些的,都被他收入房中。” 春闺寂寞,有几个女人守得住孤枕难眠、泪湿锦衾? 房陵公主守了十年,所以她守不住了,所以她红杏出墙,所以她走上了被人唾弃的道路…… 吸了吸鼻子,房陵公主自嘲的笑道:“杨豫之与我差着辈分,可是我俩却是青梅竹马,当年我常常去长广公主府中玩耍……后来,先皇为了笼络窦家,将窦家更紧密的捆绑在李家这辆战车上,将我嫁给了年长十七岁的窦奉节……那个时候,窦奉节的发妻刚刚病逝两个月……如花似玉的年纪,金枝玉叶的身份,却成了续弦之妻……谁能料到最后,我却亲手害死了他呢……” 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物以稀为贵,黄金有价,时光无价。 十八年前埋在土里的女儿红只有那么多,喝一坛少一坛,就算你有金山银山,也不可能回到十八年前多埋上那么几坛子。哪怕现在你将整个长安城的地下都埋上酒,想要喝上这种酒,那也得十八年后…… 房俊默然。 青春慕艾,却一朝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如花年月,却尽数销蚀在那凄冷孤苦的深宅大院…… 在房俊这个贞操观念比较开放、程朱理学的影响已经渐渐消散的现代人看来,如同窦奉节这般将房陵公主冷落十余年,从而导致房陵公主出軌,其实房陵公主是情有可原的。 而且这里是大唐,程朱理学之类“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尚未兴起,房陵公主的作为远远算不得不可饶恕的罪行。当然,道德上的谴责还是会有的,毕竟“伦理纲常”是儒家的核心思想,早已成为整个民族的精神象征。 所以…… 是李渊的错? 是窦奉节的错? 是房陵公主的错? 还是杨豫之的错? 家事难断,谁也断不明白…… 难怪李二陛下在房陵公主这桩“丑闻”曝光之后只是恼火于皇家威严受损,却并未过于责罚房陵公主。 难怪以长乐公主的端庄贤淑,亦能够与这位“不守妇道”的姑姑相处融洽。 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对对错错难分难解。 房俊沉默了一下,开口说道:“对于刚刚的那句话……微臣给殿下道歉。” 若是不守妇道、红杏出墙,房俊觉得自己没错。 既然是事实,凭什么不让人说?你能做得出,就得承受那后果。 不过房陵公主这种情况比较特殊,房俊虽然说不上支持,但是也没有多少恶感。在他看来,若是能够事先干脆的和离而不是婚内出軌在道德上受到谴责,而后就算是面首三千,谁又能管得着? 房陵公主瞪着房俊,娇哼道:“道歉管用的话,要官府干嘛?” 房俊微窘。 这句话是他当初对元家人说的,结果现在被房陵公主拿来堵住自己…… 只好叹口气,说道:“那殿下就说说吧,是不是想要在东市商铺的补偿之上还有要求?且说来听听,不是太离谱的话,微臣会酌情考虑。” 房陵公主眼眸转动,心思疾转。 这小子当真聪明……她之所以前来此间,便是长乐公主回去之后对她说了房俊的态度,欣喜之余,房陵公主发觉原来长乐公主的话在房俊面前当真好使,若是自己打着长乐公主的大旗,岂不是能够将房俊吃得死死的? 如此一来,就算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一些,房俊想必也是会答应的…… 所以她迫不及待的便追到昆明池这边来。 却被房俊气得大哭一场,也将一腔委屈道尽…… 第一千两百八十二章 来给我挡刀子吧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在一个侄子、一个侄女婿面前将一腔委屈倾述出来。这些埋藏在心里的委屈就像是一枚枚尖锐的钢针,时时刻刻刺痛着她的心扉,刺得鲜血淋漓、刺得千疮百孔! 现在尽情倾吐出来,顿时心神一畅,好不自在! 只是毕竟言及自己的隐私,心里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忿,仔细想了想,房陵公主决定将事先预想的条件再提升一下,谁叫你刚刚惹得我嚎啕大哭、形象全无丢尽了颜面呢? 便伸出两根白生生的手指,试探着说道:“东市建成之后的黄金地段,商铺……三间!” 本来想多要一些补偿款的,但是再多的补偿款,也比不上一间旺铺的价值啊!反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自己不妨狮子大开口,等到房俊拒绝了,再退而求其次要两间,如果还是拒绝,那就再研究补偿款呗…… 孰料房俊干脆的点点头:“没问题!” “呃……”房陵公主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谁不知道东市建成之后黄金地段旺铺的价值?可以说现在整个长安的权贵都想法设法的挖尽心思想要得到一间,就连那些联合抵制房俊的关陇集团和世家门阀们也都在偷偷的商议如何从房俊手上得到更多的旺铺…… 谁心里都清楚,抵制不过是给房俊添麻烦,最好是能够让皇帝对房俊的能力产生怀疑并且将其撤掉京兆尹的官职。至于东市是否翻建,这一点是没有异议的。 毕竟这对谁都是一件大好事,能够将资产翻上一翻,谁会拒绝? 可是现在,三间旺铺就这么轻易的到手了…… 正因为太过轻易,轻易的令人不敢置信,所以房陵公主心中有些后悔。房俊答应得这般容易,是否因为自己的条件低于房俊的预期? 若是早知如此,自己就该要四间的…… 李恪在一旁看着房陵公主脸上神情变幻,心中却是苦笑,姑姑诶,你以为房俊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等着吧,绝对有坑在等着你呢…… 果然,未等房陵公主说话,房俊便说道:“三间没问题,但是有一个条件。” 房陵公主心说这才对,太容易了让人无法接受啊…… 赶紧问道:“什么条件?” 房俊指了指外边喧闹的工地,说道:“实不相瞒,这工地看似热闹,工程亦是进度破快,实则隐患重重,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缺乏熟练的工匠。” 房陵公主点头。 缺工匠就对了,因为整个大唐最好的建筑工匠都在九嵕山给皇帝陛下建筑昭陵呢。每一个皇帝自登基开始便会为自己建筑陵寝,李二陛下自然也不例外。 长孙皇后殡天的时候,昭陵刚刚建成一半,是匆忙之间下葬的,陵寝之中其实甚为简陋。这些年李二陛下加快了昭陵的建设速度,征召了几乎全天下的能工巧匠,夜以继日的加班加点。一方面是不想自己驾崩的时候陵寝还未完工,一方面则是不忍心长孙皇后在尚未完工的陵寝之中长眠,每天还要承受喧嚣的打扰…… 余下的一些工匠,不是皇帝看不上眼的,便是留着建筑宫殿等建筑不能被征召的。扣除这些,留给房俊建设昆明池以及东市的工匠又能剩的下多少? 房陵公主问道:“需要本宫帮忙?” 房俊摇头道:“不是帮忙,而是参与。” 房陵公主蹙起眉毛:“参与?” “没错,殿下府中自有工匠,可以将其集合起来,参与到昆明池的建设之中。微臣会分给殿下指定的区域,这个区域之内由您负责,工钱垫付,完工之后……” 他指了指李恪:“由殿下验收合格,一次性结算工钱。殿下虽然事先垫付,但是这其中的盈余是极为可观的。” 李恪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在叹气:姑姑,您自诩聪明,可是在房俊面前,您着实不够看啊……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笔好生意,唯一的一点,便是要成为房俊的先锋队,面对世家门阀的围剿…… 房陵公主眼眸流转,既然是李恪负责验收,凭借自家人的关系,难道他还能苛待自己不成?非但不会苛待,甚至还会网开一面…… 如此想来,房俊之所以将工程“下包”,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筹措资金,他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 房陵公主有些小聪明,自认为想通了房俊的小算盘,觉得应该提升下筹码才是…… “说实在话,这等操心受累的买卖,本宫是不屑做的……”房陵公主矜持了一下。 房俊未等她说完,便笑道:“昆明池的确是小生意,不过殿下有所不知,只有在昆明池的建设当中得到肯定的人家,方才有资质参与到东市的建设……换而言之,没有建设过昆明池市场的人家,是得不到翻建东市的资格的。” 昆明池的确是小场面,作为一个临时的市场,场地规模与面积都相当有限,赚不到多少钱,还得垫付资金……可东市却是大生意啊! 两万万贯的大生意,放眼大唐、甚至放眼史书,简直就是前所未有,旷古烁今! 房陵公主当即显示出对于金钱的贪婪和远超寻常男子的魄力,断然道:“这个活儿,本宫接了!” 不就是汇集一些工匠,随便怎样将昆明池市场建起来嘛…… 容易得很! 李恪叹气,您现在志得意满意气飞扬,怕是不久之后就要焦头烂额了…… 房俊欣然道:“合作愉快!” 愉快了就要喝酒,捧一杯握握手是合作的规范。 只是当他拿起桌上的酒坛子,却想起这坛子酒刚刚可是被房陵公主嘴对嘴的喝了一口……只得放下。 房陵公主嘴角一挑,斜睨着房俊,声音娇媚:“怎地,嫌弃本宫脏?” 确实如此……这是这般嫌弃的话语说出来,谁知道这位殿下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房俊尴尬一笑:“那倒不是,只是既然乃是殿下饮用之物,微臣岂敢亵渎?稍后还请殿下带回去享用为好。” 房陵公主心情爽利,便恢复了平素的性情,媚眼如丝的看着房俊,抿唇说道:“外间传言本宫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可是事实上本宫一生只有过两个男人,自杨豫之之后,还从未用男人能够成为本宫的入幕之宾……” 房俊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房陵公主红润的嘴角一挑,眼波流转,嫵媚的風情之中轻熟的味道流泻,充满着明媚秀丽的光彩,洁白的贝齿轻轻咬着樱唇,柔声说道:“不过你可是本宫唯一想要自荐枕席的男子呢……本宫保证,定然尽心竭力的服侍你,让你食髓知味,不知本宫可否有这般荣幸呢……” 说着,娇躯轻扭,往房俊身边凑了凑,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便钻进房俊的鼻中,令人心神一畅。 刚刚的嚎啕大哭涕泗横流本已令房陵公主俏脸上的妆容一塌糊涂,但是被她用衣袖擦拭干净之后,却又有着一股不同于以往华贵艳丽的清秀可人,仿佛洗尽铅华一般的天然纯美。 不得不说,这个花信少婦的确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房俊却是大汗! 还以为刚刚的真情吐露乃是房陵公主的心声,这时候才知道妖女就是妖女,一身的狐媚气息,让人又是尴尬恼火又是心痒难挠…… 房陵公主瞅着房俊窘迫的神情,顿时笑得花枝乱颤,银铃般的笑声引得路过工棚前的工匠纷纷侧目,而后尽皆被这股風流娇媚的风姿所摄,目瞪口呆。 那雍容华贵的装束、秀美无匹的脸容、千娇百媚的风情,其实这些粗鄙的工匠所能得见? 李恪仰首望天,对房陵公主充满**的话语充耳不闻。 这才是我的姑姑啊,刚刚那个哭鼻子的一定是假的…… 第一千两百八十三章 自然科学的先驱 房府跨院中有一株数丈高的七叶树,树干耸直,新生的叶芽刚刚冒出头,待到初夏时节繁花满树,硕大的白色花序似一盏华丽的烛台,蔚然可观。 此刻正有一位白衣胜雪的青年负手立于树前,聚精会神的看着树桠上的一苞嫩芽,目光闪烁,似乎能从哪细微的芽苞生长抽条的过程中聆听到生命绽放非声音…… 房俊刚刚踏进跨院,便见到眼前这一幕。 闻听到脚步声响,那白衣青年转过头来,面如冠玉英姿俊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正是不告而别数日不见的聿明雷…… 房俊微微错愕,问道:“这是跑去哪里,连招呼都未打一声?” 说起来,语气有些不满。 与聿明家从相互利用,到同聿明雷结伴海外的交情,房俊早已将聿明雷当做朋友。结果这家伙不告而别,令房俊好一阵担心。 似乎是感受到房俊的不爽,聿明雷微微点头,俊美的面容绽放出一抹阳光般耀眼的笑意,轻声说道:“抱歉,是家族的私事,一则时间紧迫来不及叙说,一则事关家族隐私不便与外人道,还请见谅。” 房俊便点点头,并不甚在意道:“行吧,原谅你了。” 似聿明家这等传承千年的家族,总是会有无数的秘密。朋友之间要相互包容,却不必追根究底,相互保留一些隐私比之坦诚相见,更来得长久一些。 聿明雷似乎早知道房俊只要听了他的道歉便会谅解,并且不会追问缘由,甚为开心的笑笑,说道:“今日路经昆明池畔的工地,对于一些工具和装置甚为好奇,明日若是无事,可否陪某前去解说一二?” 工地上的工具和装置? 那无非就是来自于后世、形状与当下迥异的铁锹、镢头、镐头等物,以及翻斗等等从来未曾出现的工具,与当初江南华亭镇码头上的装卸装置又截然不同。 对于酷爱探究新鲜事物至理的聿明氏来说,没什么比这个更能吸引兴趣…… 房俊欣然点头::“有何不可?明日下午,某便陪着聿明兄前去工地转转。” 大道至简,万法归宗,放在后世这是玄幻流的说法,但是在这个年代却也是释道儒三家共同追寻的真理。房俊不懂这个,更不知道聿明氏所苦苦探寻的万物至理能否在一些新鲜的发明之上得到启发,但是他愿意将一项项的发明复制出来,造福这个时代。 若是能够开启自然科学的民智,使得自然科学受到整个社会的关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聿明氏的特殊地位,比之传说当中的墨家更为显赫,最起码后者受到各个时期朝廷中枢的打压排挤,直至整个传承无以为继销声匿迹,聿明氏却是地位超然,备受皇家推崇…… 聿明雷便展颜一笑,轻声谢过。 他是极为佩服房俊的,不仅仅是因为房俊总是能够将脑海里的奇思妙想付诸现实,设计制造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工具机关,更是因为房俊这种广阔的胸怀、宽博的气魄! 自古以来,无论任何一种技术,都被发明者竭尽全力的掩饰起来,成为自己谋求名利的工具,哪怕宁愿因此死去带进棺材里,也绝对不会轻易的教授旁人。 别人都说学会了,我怎么办?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事情是普遍存在的,自私是人的天性,所以敝帚自珍的做法无可厚非。 正因如此,房俊这种从不将各种技术藏着掖着,甚至很是欣喜有人对此感兴趣的胸襟气度便显得格外另类,也格外的弥足珍贵! 故此,聿明雷疑惑的问道:“好像你不仅从来都不担心这些独步天下的技术被人学去,甚至愿意亲身教授,古往今来,从未有之。某只是想问,你到底是当真不在乎这些足以使得一家一户百年兴旺的技术,亦或是另有谋算?” 房俊呵呵一笑:“其实你想问的,是不是为什么某会这么伟大?” 尽管很是厚脸皮,但是聿明雷没有反驳,点头同意,盯着房俊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房俊看着聿明雷纯净的目光,微微叹气,语气真诚的说道:“你是聿明氏当中最有智慧的那一个,那么某想问你,无论是哪一种技术也好、学问也罢,是一个人闭门造车辛苦钻研才能够取得长足的进步,还是无数志同道合者共同耗费心血的去研究更好?” “这还用问?人力有时而穷,一个人再强也比不过更多人的智慧。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这就是某的答案。某只是想要天底下的更多人都知道其实蕴藏在大自然里的知识还有很多很多,一个人用一根绳索套上更多的滑轮便能提得起更沉重的货物,铁锹的正面微微凹下能够更省力的挖出更多的泥土、中间加上一道筋骨能够用更少的铁料达到更大的坚固程度,几种简单的材料混合在一起足以迸发出开山裂石的力量,哪怕是一块钢铁,只要将它打造成特殊的形状照样能够漂浮在水面上……这些都是知识,是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知识,绝对不仅仅在四书五经当中才有知识。只有更好的认识大自然,更好利用大理然的更多道理,我们才能够更快的征服大自然!” 儒家学说对于修身养性提升自身素质是极好的,可是儒家学说不能使得粮食增产,不能使得旱地得到灌溉成为良田,不能使得病入膏肓之人治愈,不能使得炼石成铁、炼铁成钢…… 连命都养活不了,何谈修身养性? 仓廪足而知礼仪,这句话正是儒家的思想,却连儒家自己都忘记了。或者他们没忘,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儒们饱食终日之后思讨着要全天底下的人都要守规矩,不要想着反驳、不要想着造反,所以便用一套一套的所谓的微言大义来禁锢人们的思想、束缚人们的身体。 这不是自然发展的规律…… 就像后世总有人说歪果仁的素质比国人的好,可是那些人却为何不去想想一个最浅显的道理——你特么才吃饱饭几天? 人类总是这样自相矛盾,造反当了皇帝就防备着别人造反,会极力的鼓吹人们要安分守己、要忠君爱国……特么的你当初吃不饱饭造反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安分守己、就不忠君爱国? 这种话若是对别人说起,自然会有人骂房俊亵渎圣贤、歪理邪说。 但是聿明雷不同,孜孜不倦的追寻天地至理的聿明氏最是能够房俊所说的来自于自然的力量是何等的强大,与之相比,哪怕最强悍的人类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亦是不堪一击! 聿明雷敬佩道:“世人总是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其实最是骗人。水雾升腾,天降甘霖,旭日东升,玉兔西坠,这看似再也平凡不过的一幕,其实必然蕴含着我们所不知道的至理,否则为何一升一降、东升西落这般巧合?与这些天地至理相比,什么四书五经、什么微言大义,统统都是狗屁!聿明氏从那些圣贤之书当中钻研了几百上千年,最后归纳出的道理全都是从自然当中所领悟出来的,只有返璞归真,我们才能真正的接近最本源的至理,若是向四书五经当中去求索,反而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房俊是真的惊讶了。 一个古代人居然还有这般见识? 虽然不知道水蒸气蒸发之后凝聚成雨的过程,不知道地球自转公转的现象,却能够猜测出其中所蕴含着天地至理,这份想象力足以成为最伟大的科学家! 然后,聿明雷又问了一个颇为古怪的问题:“房俊……你说火中当真可以生莲否?” 房俊被问得莫名其妙,便随口说道:“这个某未曾得知,不过某最擅长的乃是召唤七色彩虹……” 第一千两百八十四章 你就从了我吧 “这个某未曾得知,不过某最擅长的乃是召唤七色彩虹……” 房俊本是一句玩笑,但是聿明雷却瞬间眼神明亮起来。 那是一个早已传遍关中的传说,虽然最后证明所谓的召唤七色彩虹只是房俊忽悠人的说辞,但是单凭一块玻璃便能够达成这种近乎于神话一般的神迹,亦是令人津津乐道。 只是这其中的道理却从来无人知道…… “为何玻璃当中能够出现七色彩虹?”聿明雷好奇问道,目光灼灼,充满着求知欲。 “不是玻璃当中能够出现彩虹……”房俊耐心的解释:“而是当阳光透过玻璃之后,会将本身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其中颜色分开,呈现出彩虹一般的现象……” 他从来都不会对于自己的知识藏着掖着,尤其是遇到聿明雷这般崇尚自然科学的人,更是恨不得将所有自己得自于后世的知识都教给他。可是当他抬头看到聿明雷一脸懵圈理解不能的神情,顿时有些泄气…… 这就好比是跟一个幼稚园的小朋友讲解微积分、讲解三角函数,他能听懂个屁呀! 好吧,房俊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这就是跨越千年的代沟…… 还是先教教聿明雷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吧。 呃!这好像是一道更加复杂的题目…… 房俊只能叹口气,揉了揉脑门儿,无奈说道:“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自然现象,就像打雷下雨一样简单,它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只不过以往无人发现,所以才会觉得稀奇。” 聿明雷勉强接受。 谁知道房俊接着又说道:“自然界当中蕴含着的很多神迹看上去神秘莫测,其实说穿了却往往很是简单,就比如彩虹这种东西,人们搞不清楚它是怎么出现的,便赋予了无数的神话传说,其实除去玻璃能够将阳光分解成七色彩虹之外,还有法子能够形成彩虹……” 这一下聿明雷又震惊了! 彩虹是什么? 传说当中,那是女娲炼五色石补天之后所剩余的五色石发出的彩光! 那是无上的神迹! 居然有着不止一种方法可以复制出来…… 房俊看着聿明雷震惊的表情,只好说道:“等哪天阳光充足的时候,找个地方哥给你展示一番,你就会明白其中的原理其实再也简单不过……” 一道清脆稚嫩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你确定自己不是胡说八道?” 房俊吓了一跳,侧过头,便见到聿明雪不知何时进了院子,正负着双手站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不是平素的白衣白裙恍若仙子,而是穿了一身锦绣五彩花裙,少了几分超然脱俗的仙气儿,多了一些灵秀活泼的气息,仿佛邻家小妹亲切秀丽,正眨巴着一双明媚的眸子盯着房俊。 房俊有些不满:“人吓人吓死人的,小丫头片子要端庄、要贤淑,要行不露足、笑不露齿,一惊一乍的像个野丫头,嫁不出去岂不是愁死你爷爷和大兄?” “哼哼!”聿明雪晃晃娇小的身子,不爽的哼哼两声,说道:“才不要嫁人!相夫教子循规蹈矩么?那多没意思!” 房俊有些发愁:“你这丫头真是不省心,不成亲你老了以后咋办?总要生儿育女的。” 他倒是一副教育的口吻,可是聿明雪岂会怕他? 一开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喂喂,你别耍赖!你不是答应我要跟我生孩子的吗?有孩子就行了,我的孩子必定是最最聪明的那个,等我老了他就会养我啊!要夫君那种恶心巴拉的东西干什么?若是爷爷当真给我找个夫君,我就把他毒死……” 小丫头微微仰着小脸儿,这么恶毒的话语却是说的一本正经,让人丝毫不怀疑若是逼着她成亲就能干得出谋杀亲夫这种事情来…… 房俊暴汗! 急赤白咧道:“死丫头说什么呢?谁答应跟你生孩子……咳咳……聿明兄,没有的事儿,您是知道某的为人的,对吧?” 他是真的害怕聿明雷误会,以聿明雷的身手若是误会房俊勾引他的妹子,那还不分分钟将房俊轰杀成渣? 聿明雷悠然道:“小妹的事情,某是一向不怎么管的。” 聿明雪鄙视道:“房二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还堂堂男子汉呢,连我这个小女子都不如!就知道在大兄面前胡说八道,还召唤七色彩虹呢……当心牛皮吹破啦!” 娘咧! 这是被鄙视了? 房俊怒道:“你大兄说的什么火中生莲才是胡说八道,若是什么水中取火、滚油取铜钱之类的还有点谱。” 古代科学不发达,很多自然现象以及物理知识都被看作神秘莫测的“神迹”,其实拆穿其中的原理,不值一提。但是这也得建立在符合物理原理的基础上,像是“火中生莲”这种完全违背了物理的事情,怎么可能存在? 即便是当真存在,那也必定是一种偷梁换柱的障眼法…… 聿明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吃惊道:“哎呀,越说你还越来劲是吧?还水中取火呢,你怎么不上天呢?” 这句话听着好熟悉…… 房俊狐疑的看了聿明雪一眼,这丫头难道也是穿越来的? 未等他反驳,聿明雷已经在一旁幽幽说道:“人家的确是能上天的……” 热气球这种原理简单的东西,聿明雷已经大致搞清楚了,虽然很是惊讶于房俊能够如此巧妙的利用热气上升的原理,但是说到底也不至于太过惊为天人。 聿明雪张了张嘴巴,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家伙的确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即便是聿明氏当中的智者也在房俊面前自惭形秽,就连自己一向敬佩崇拜的大兄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嗯嗯,越聪明越好,这样自己跟他生出的孩子才会成为世上最聪明的人! 只是这个家伙好像有些看不上自己,这可怎么办? 聿明雪微微眯眼,眸子里寒光乍现! 哼哼,本姑娘愿意跟你生孩子,你居然推三阻四不乐意?等着,本姑娘非得让你乖乖的跪下来求着我不可…… ***** 回到后宅,照例第一时间赶到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房里,嘘寒问暖一番。 哪怕早晨的时候刚刚离家,可是这么半天的功夫,房俊总是感觉像是离家很久一般,记挂的很,唯恐发生一丁半点的意外。 说起来,还是自己的记忆作祟…… 对于一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来说,他是孤独的。 这种孤独不是孑然一身的孤独、不是得不到承认的孤独……而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孤独。 芸芸众生,却没有一个人懂得他所思所想; 亲朋无数,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他敞开心扉将自己的秘密尽情倾述…… 他就像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灵魂,漂浮于九天之上,俯瞰着世间百态、沧海桑田,很难融入其中。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即将出世的这两个孩子,是他的血脉延续,哪怕这个血脉也非是来自于他自己……但那种生命相通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令他的心底无比的期盼,也无比的踏实。 将脸颊伏在高阳公主隆起的腹部,感受着生命的律动,便听到跟着他进来的聿明雪对着高阳公主抱怨:“他为什么不愿跟我生孩子呢?又不用他养,为什么怎么不情愿呢?” 房俊脸都白了! 死丫头你挑事儿是吧? 高阳公主却是抬起纤手轻轻抚摸房俊的脸颊,一脸宠溺的笑容:“这才说明本宫的郎君是个正人君子呐!” 若是换了别的男人,有这么一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想要投怀送抱,那还不得急吼吼的扑上去连皮带肉的吞掉啊? 房俊欣慰的点头,知我者,高阳也! 也是高阳公主随即便说道:“不过妹子也不必灰心,他若是不从,姐姐帮你就行了!皇宫里有的是烈性的药酒,哪天给他灌上一点,还不是哭着喊着从了你?” 第一千两百八十五章 各怀鬼胎 房俊一直以为聿明雪要跟他生孩子不过是一个玩笑,亦或者是小丫头未明世事一时失言,却没想过这丫头居然一根筋的认准了他,简直烦恼…… 此刻高阳公主居然也跟着瞎胡闹,房俊如何不恼火? 房俊大怒:“都想翻天是吧?” 娘咧! 居然还想给哥灌药? 当哥是什么人?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亲眼见识了聿明雪那一身惊人的艺业足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房俊大抵也不会拒绝得这般坚决…… 万一哪天惹得这位姑奶奶不爽,一刀将自己宰了岂不冤枉? 所以,珍爱生命,远离妹子…… 高阳公主倒是真的想撮合夫君将聿明雪收入房中。这个小丫头明媚秀丽模样俊俏,而且天真烂漫毫无机心,比之那些见惯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名门闺秀强得多了,最起码不会搅得后宅乱七八糟。 更重要的是,能够以此来加紧和聿明氏的联系,她认为是一件大好事。 且不说别的,单说人家聿明氏那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本事,便足以值得下大力气去拉拢结交了。 ***** 赵国公府的书房中,晋王李治一身常服,面色红润容貌清秀,正束手而立,侍于书桌之侧。 长孙无忌似乎刚刚下朝,身上的官袍并未更换,却仪态闲适的握笔悬腕,在一张净白的宣纸上挥毫拨墨。两行嶙峋的字迹浮现于纸面之上,笔意豪迈墨迹淋漓,长孙无忌这才轻轻吁出口气,接过李治递来的洁白丝帕擦了擦手,瞅了瞅自己写下的字,满意的点点头。 而后拿起火石点燃一炷沉烟香,待到火焰着了一会儿才挥手扇灭,放入书橱旁的一个紫檀倒流香炉之中。 未及,便有一柱香烟自一个小孔泄出,缓缓而下,烟雾萦绕,不急不慢,倒流而至。没有大海瀑布的壮阔,却如细水般长流。雪白轻盈如薄纱的烟雾,缓缓往下落,如流水,如烟,如雾,如尘! 空气中顿时充斥着淡淡的檀香味,凝神静虑,将一切浮躁随烟飘散…… 长孙无忌看着那倒泄而下的青烟丝丝缕缕舒缓适意,这才微微一笑,拿起一侧的茶盏缓缓的呷了一口。 极品的明前茶清甜可口柔和清香,的确是茶中极品,只是想想这茶贵比黄金又能使得房俊那厮增收一笔进项,长孙无忌美好的心情略有削减…… 李治还在书案前欣赏长孙无忌刚刚写下的字迹,小声喃喃的念了出来:“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负手立于案前,瞅着李治尚显稚嫩的脸庞,柔声说道:“这两句话出自房俊,曾被其兄无意之间传播开来,便一直成为士林之间励志之佳句,广为传颂。前一句出自《项羽本纪》中‘破釜沉舟’之典故,后一句则是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吴既赦越,越王勾践返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这本是历来颇为津津乐道的故事,却被房俊稍一雕琢,便成就这两句足可传颂千古的佳句,其才华可见一斑。” 这两句似诗非诗、似词非词,却是合仄押韵大气磅礴,读之令人热血沸腾催人奋进,实在是不可多得! 李治点点头,满满的全是崇拜:“说是诗词之才,房……驸马的确是千古以来第一奇人,才华横溢,妙笔生花,足以冠绝天下。” 他本来已经习惯喊房俊“姐夫”的,不过话到嘴边醒悟舅舅对房俊可是不怎么看得上眼,而且赵国公府里头以前也有一位姐夫,这才及时改口,否则说不定惹得舅舅不高兴…… 即便如此,他说完之后也有些忐忑,偷偷敲了舅舅一眼,唯恐舅舅因为自己夸赞房俊而生气。 长孙无忌哑然失笑,宠溺的看着李治,说道:“舅舅岂是那等不能容忍之量?某与房俊有仇隙是真,但是佩服其文采亦是真,甚至就连那阴谋诡计的为官之道,亦是极为欣赏。” 他指了指书案上的那两句话,声音略显沉重:“就比如这两句,透着一股子从容大气坚韧不舍之气魄,其中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无论王侯公卿亦或贩夫走卒,若是能够以此为鉴,何愁大事不成?” 坚忍不拔之意志,这才是一个成功者最优秀的素质。 李治就抿了抿嘴,神情有些无奈…… “舅舅的心意,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眼下太子哥哥地位稳固,青雀哥哥在西域亦是风生水起,就连三哥也是沉下心来办事,赢得诸多赞誉……哪里还有我的机会?” 长孙无忌眼神不豫,叱责道:“这也正是某给你写下这两句话的用意!若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终有逆袭的机会,又有谁会追随于你,又有谁会经尽全力的为你出谋划策、为你冲锋陷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吾长孙家昔日不过是鲜卑贱奴,你们李家亦不过是一介草民,你怎知自己异日便不能腾云驾雾、潜跃于天地之间手执星辰日月?” 对于李治,他算是煞费苦心! 这小子脑瓜子聪明,为人灵透,每一样都有着极好的素质。唯独一样不好,那就是生性懦弱,遇事逃避,不愿意去承担。心比天高却总想着坐享其成,将责任全都推给别人…… 一个没有担当的皇子,如何能够得到大臣们赤胆忠心的辅佐? 可是太子李承乾从来都不跟自己一路,魏王李泰亦是与自己深有怨隙,吴王李恪本身不具备争储的资格,唯有这个白莲花一般的李治……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敦敦教诲:“那房俊就是个棒槌,行事肆意胡来,却为何偏偏总是有人死心塌地的追随?便是因为他有担当!跟着他,能看得到前程,赚得到利益,有难的时候他亦能当在前头遮风挡雨!否则就凭着他干出的那些事情,怎么可能愿意有人追随?为人要有气魄,如此方能令人心折,愿意追随,更能得到尊重,成就大业!” 李治挠了挠头,心虚的说道:“外甥受教了。” 心中却是颇不以为然…… 争储? 何其难也! 太子哥哥有房俊辅佐,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大义名分配合房俊的出谋划策,其余人哪里有一丝半点的机会? 而房俊的能耐天下皆知,那简直就是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沙土瓦砾经由他的手转一圈儿,照样就能点石成金!有这样一个既能聚拢钱财又能文能武的超卓之士辅佐,谁能争得过太子哥哥? 就连青雀哥哥都不得不远赴西域争取一个曲线谋之的机会,自己这个毛都没长齐的亲王,呵呵…… 长孙无忌不知李治心中这些念头,见到他凛然受教,甚为满意的招招手和李治一同落座,这才说道:“不要气馁,眼下虽然太子地位稳固,可是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何种变故?陛下春秋鼎盛,精力充沛;殿下年纪尚幼,好学无辍,一切皆有可能。殿下现在需要做的,便是时时刻刻用心经营,做好一切布置,只要机会来临,便将其抓住,绝不任由溜走,一举定鼎大业!自幼舅舅便最是疼你,岂能任由皇位旁落?只要尚有一线机会,便是破家舍业,亦要助你登基大宝!” 李治嘴角撇了撇,恭声道:“外甥晓得了!” 极为早熟的他心智聪慧,心里很是不以为然。 真以为我是小孩子,就这般哄骗于我? 不过是借着我这个皇帝嫡子的身份,来达到你长孙家在此兴盛的契机罢了,需要将自己粉饰得那般高尚么? 不过若是长孙家能够顶在前头倒也不错,真的有机会,自己就搏一把;一旦没机会,自己就迅速撇清,想必依着太子哥哥的性情也必定会善待自己,不至于苛责太甚。 进可攻退可守,倒也不错…… 第一千两百八十六章 天下第一房吹 长孙无忌老奸巨猾,晋王李治人小鬼大,甥舅两个相互利用、各怀鬼胎…… 长孙无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粉粉白白的外甥,心智城府虽然比他尚且不如,但是这副稚嫩青涩的保护色却很是令人忽视,使得腹黑狡猾隐藏在人畜无害的外表之下。 只需静待时机,便能陡然发动,反噬一口…… 而长孙无忌最大的失策,则是来自于他的固执,亦可说是世家门阀的背景带给他的桎梏。他没有去深思亦或是局限于眼界思虑不到李二陛下打压世家门阀的更深一层的动机,只是单纯的以为既然李二陛下想要打击世家门阀,那么何不扶持一位皇子登基,将其牢牢的掌握在手中,任由自己搓圆捏扁? 实则,当历史的潮流发展到现如今,大唐的社会矛盾已然愈发尖锐,门阀与寒门的对峙深深影响了社会的稳定,更阻碍了帝国的发展,门阀倾颓、寒门崛起,这已然是浩浩荡荡的大势,不可逆转。 皇帝想要逆势而为,那就只能改朝换代; 门阀想要固守荣耀,也只能是螳臂当车…… 李二陛下也好,太子李承乾也罢,甚至就算是晋王李治登基为帝,世家门阀的结局也早已注定。 若是房俊在此,他会清楚的告诉长孙无忌:别做无用功了! 就算你当真扶持李治上位,那又如何? 当世家门阀的权势渐渐威胁道皇权的时候,即便是现在小白兔一般人畜无害的李治也照样会对世家门阀痛下杀手!长孙家会成为李治首先要消灭的威胁到皇权的绊脚石,太原王氏一样会被李治卸磨杀驴……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谁能逆转? ***** 骊山的皇家行苑又兴建了两座汤泉,采用玻璃穹顶的设计,甚为华丽高雅。李二陛下来了兴致,摆驾行苑前去欣赏一番,顺路泡泡汤泉…… 沐浴之后更衣,李二陛下坐在汤泉池子一侧饮着茶水,惬意的微微眯眼,享受着难得的清静。 近日皇帝心情甚好,东市的翻建进展顺利,那些暗中联合起来抵制的世家门阀被房俊一顿浑不讲理的大棒子打得有些懵,都暂时偃旗息鼓不敢公然挑衅,只能在暗中筹谋对策。 西域战事更是顺心遂意,李绩不愧是卫公李靖之后大唐第一名将,大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锐不可当,诸多西域部族纷纷依附,西突厥节节败退,眼看着西域将再次纳入大唐掌控之下。 高句丽亦是内乱不止,渊盖苏文杀掉荣留王独掌朝政,扶持起来的宝藏王却不甘沦为傀儡,一直联络朝中大臣以及驻守外地的武将企图干掉渊盖苏文收回王权,双方斗得不亦乐乎,朝政一片靡乱…… 所有的一切都在想着预想的方向发展。 兴致盎然的呷了一口茶水,将茶汤在口腔中轻轻品味,缓缓咽下,一股清香的回甘便氤氲出来。 今日阳光明媚,顺着敞开的窗子望出去,亭台楼阁都沐浴着淡金色的光芒,远处的半山腰下是一片耀目生花的反光。 “那里是房俊的暖棚吧?”起身立于窗前,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神清气爽。 王德从李二陛下身后探出头来,向着李二陛下指着的方向瞅了一眼,回道:“回陛下,正是房驸马的暖棚。” “那小子最近听说也不怎么去京兆府衙门,窝在家中做什么呢?” 李二陛下悠然问道。 王德琢磨着陛下这话中并无嗔怒之意,便放心说道:“房驸马将一众事务尽皆交付与杜楚客于吴王殿下,他自己并不太操心东市的拆迁和昆明池畔临时市场的建设,更多的则是在府中陪伴高阳殿下和武娘子,过些日子两位便将临盆,房驸马每日里亲自下厨,变着花样的给妻妾准备膳食。” 李二陛下点点头,笑道:“这混小子,也不知应当夸他一句心细如发、顾家护妻,还是骂他一句不务正业、荒废正事。” 骂什么骂?这分明就是夸赞啊…… 王德心里嘀咕一句,附和道:“房驸马乃是真情至性之人,想来率性耿直,想做就做,如此殊为难得。”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的瞅了王德一眼,哼了一声:“收了那小子多少钱财,这般替他说话?” 王德吓了一跳,冷汗都出来了,连忙躬身道:“陛下明鉴,非是老奴替房驸马说好话,实在是有感而发。” “行了行了,侍候朕这么多年,岂能不知你的性情?你这老奴就算是给房俊说好话,也未必是收了他的钱财,想来是与他脾气相投,看着顺眼吧?” “陛下慧眼如炬……说句逾越身份的话,满朝之中衮衮诸公,如同房驸马这般才华横溢却又能将民间疾苦放在心头的官员,实在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他不贪、不占、不争、不抢,性情高洁品德高尚,老奴不是为他说好话,实在是心中却是便是如此想的。”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你这老奴,说着说着还来劲了?若是依朕看来,那房俊应当将家产分与你一半,方才对得住你这般维护!” 这老奴才平素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等闲绝对不会言及朝臣的是非,今日却这般不遗余力的替房俊鼓吹,着实令李二陛下意外。 那小子何德何能,居然能让这个老成精的奴才如此推崇? 王德见到皇帝并未动怒,便笑道:“老奴哪里用得着那些?且不说老奴这一辈子都在陛下身边侍候,用不着那些金银财宝,即便是房驸马当真送于老奴一半家产,怕是会把老奴愁死……房驸马富甲天下家资岂止百万贯?将他一半家产搬回去,估计累也累死了……” “哈哈哈!这倒是实话,那小子别的不说,这敛财之术当真是古今罕有、独步天下!” 李二陛下赞了一声,继而问道:“今日那小子还在府中陪伴妻妾?” 对于房俊顾家的这一点,他甚为满意。 想当初高阳宁死不从这门婚事,多次不顾惹怒自己亦要抗拒,可是现在瞧瞧,所有的公主当中哪一个比得上高阳?房俊此子的确是至诚之性,宠溺高阳却非是因为公主的身份而过于迁就,乃是发自真心的爱护,这一点很好。 想起如今幸福满满的高阳,不由得又想起孑然一身清冷孤苦的长乐…… 李二陛下幽幽一叹,人皆有命,富贵在天,即便他是一言可定生死的九五至尊,在命运的面前亦是无可奈何。 王德回道:“刚刚有内侍前往房家的暖棚取运蔬菜瓜果,说是房驸马此刻正在农庄里宴请太子殿下,以及长乐公主与房陵公主……” “长乐与房陵?” 李二陛下微微蹙眉。 房陵公主去寻长乐公主为她向房俊说项一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对此他并无意见,在不影响朝廷大局的情况下赚取一些好处,这是可以默许的。况且他虽然恼怒于房陵公主不知检点的与侄女婿私通,但是心底对于房陵公主也是有一些歉疚的。 若非当年先帝为了巩固与窦家的联姻关系,将窦家紧紧的绑在李家的战车上,从而选择将房陵公主下嫁与丧气的窦奉节,那么今日的一切悲剧或许都不会发生…… 但是对于长乐公主与房俊频繁的接触,李二陛下是深怀抵触的。 长乐公主不同于那些没见过市面的深闺少女,会痴迷于俊俏风流的少年郎,而是更容易对那些事业成熟、敢作敢当的男人产生好感。而这几项,房俊全都有……不仅如此,房俊还才华横溢、富有生活情趣,甚至还救过长乐公主的性命…… 可以说,房俊身上有着所有能够打动长乐公主芳心的条件。 所以李二陛下甚为发愁…… 若是换了别的男子,不管是寒门出身还是丧偶鳏夫,李二陛下一个不同意的字都不会说,欢欢喜喜的便会将长乐公主嫁过去。 可是房俊不行,他是当朝驸马啊! 只要想想房俊那个混小子施展一身本事勾搭长乐公主,勾得长乐公主巧笑嫣然芳心暗许,两人眉来眼去恋奸情热……李二陛下就一阵心塞! 面容冷淡下来,李二陛下摆摆手:“走,朕也去凑凑热闹,看看这几位如何享受这明媚春光,又是谈及一些如何开心的事情?” 王德愕然。 几个小辈聚会,您凑什么热闹? 有您在还聚什么会,谁能放得开? 这简直就是去砸场子…… 第一千两百八十七章 吃货与诗(上) 李二陛下一身常服,背负双手,安步当车。禁卫前后散开,随时保持警戒。 一道溪水自山巅倾泻,流水潺潺曲折迂回,在房家农庄一侧流淌而过,再折而向北,一路顺着山势注入渭水。 溪水途径房家农庄的地方,建有一座小小的石桥,石桥两侧桃树成林,此际春光明媚、桃花绿叶未发却一树花苞,随着温煦的春风绽开一条裂痕,露出内里粉白的叶瓣。 溪水、石桥、桃花…… 春和景明。 李二陛下步上石桥,回头望去,目光顺着溪水向着下游望去,便见到宽敞的田间人影匆忙,间或有耕牛发出“哞哞”的叫声,甩着尾巴轻松的拉着犁杖行走于田间,后面便有农夫扶着犁杖,所过之处,平直的田垄舒缓的延伸开去…… 再远一些,便是山坡处聚居的村庄,此时将至晌午,村庄安静偶有鸡鸣狗吠传来,可以想见早晚之时炊烟袅袅的安宁适意。 既有清幽胜景之静谧,又有鸡犬相闻之烟火,比之朕那华美瑰丽的行苑似乎还要略胜一筹…… 李二陛下微微蹙眉,心中有些不忿,正欲问问王德此处是否尚在房家农庄的范围之内,有无可能划入行苑,便听到桥下西畔一行桃树之后传来隐隐人声。 “房驸马当日便是于此作出‘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快活如我有几人’的诗句?” 声音娇美悦耳,闻之有若黄鹂。 李二陛下听得出乃是房陵公主的语音,这才想起太子第一次登门拜访房俊,房俊便作出那一首《渔翁》来隐劝。尤为难得的是,在作出这首词的同时,还作出了一首意境极为相似的“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当然,李二陛下固然欣赏房俊之才华,但是对于一位帝王来说,这等潇洒写意的意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即便向往,却也摒弃。若是天下有才之士尽皆拎着鱼竿成天钓鱼,帝国要靠谁来治理? 倒是当日房俊所说的另一句话,令李二陛下感同身受,甚为推崇。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九五至尊的宝座谁不觊觎? 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份天下至尊的至高权力背后,却隐藏着怎样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 要时时刻刻防备臣子谋逆、百姓造反,甚至自己的儿子……要警惕邻国的颠覆之心,不能再自己手上丢城失地;要励精图治,壮大帝国开疆拓土;要吏治清明,爱护百姓安居乐业…… 掌握了天下至尊权力的皇帝便能为所欲为么? 绝对不是! 非但不是,反而还要承受种种桎梏和约束,压制心底隐含的慾望,除非想要做一个夏桀商纣那般的亡国之君…… 想要坐上这个位置,以江山为枰,以苍生为棋,指点江山手执日月,岂是那般容易? 桃林之后传出房俊的声音:“殿下见笑了,不过是当日应景顺口道出的浅鄙之作,怕是污了殿下的耳目。” “哎呦,堂堂房二郎,何时这般自谦?若你的诗作也能称为浅鄙之作,那还要不要天下士子们活命了?”房陵公主的笑声清脆如银铃,显然兴致颇佳。 “世人多是附庸风雅、人云亦云,不过是几首诗词,偏偏传得沸沸扬扬,仿佛当真便能震古铄今一般。即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又能如何呢?诗词乃是小道,既不能使得帝国强盛兵锋无敌,亦不能让百姓三餐温饱生活无虞,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之用,不足挂齿。” 听着房俊的谦虚之语,李二陛下暗暗点头。 这小子虽然骄狂率性,但是见识向来都是高人一筹,总是能做出发人深省的论点。 便听得太子李承乾问道:“二郎何以这般轻慢于诗词之道?若是当真如同你所言这般不堪,为何朝廷的科举考试还要以诗词论胜败,取诗词优异者高中鳌头、授以官职?” “殿下明鉴,科举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简拔天下士子而为帝国所用。可是天下读书人皆为世家子弟,寒门出身者能有几人?若是科举考试尽皆取中世家子弟,则与其本质背离,形同虚设。之所以要以诗词歌赋论胜负,而不是经史子集的奥义来作为选材标准,乃是因为相比于经史子集这般需要长年累月不断钻研以及家学渊源传承下来的深邃学问,诗词歌赋更偏重士子的天赋。相对来说,更显得公平一些,毕竟这天底下又有几个寒门子弟能够博览群书、得到名师指点?” 作为科举考试制度的主要策划人,房俊一言道破现阶段科举的目的,以诗词歌赋作为选材的主要依据,实在也是无奈之举。否则若是考试的题目乃是出自经史子集,怕是天底下的寒门士子将要全军覆没,他们怎么可能比得过家学渊源、自小便浸淫其中的世家子弟? 桃林后有片刻的静默,大抵是都在思量房俊话语之中的含义。 李二陛下微微一叹。 太子是个至孝之人,心地仁厚宽和恕直,作为一个守成之君来说,实在是最好不过。只是眼下大唐蒸蒸日上,无论经济还是军事都走上一条急速发展的道路,社会形势瞬息万变,仅仅是守城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需要锐意进取、雄才伟略才能掌握这个庞大的帝国,向着前所未有的强盛霸道一路前行,一统六合,横扫八荒! 在这一点上,太子是不如魏王李泰的…… 可谁叫这是自己的长子呢? 自己当初的皇位便来路不正,若非自己雄才大略又有一众死心塌地的名相名将尽心辅佐,只怕早已使得帝国陷入内乱,被外敌有机可乘。如果自己的皇位不传给嫡长子,只怕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帝国将会烽烟四起,陷入内耗之中,白白错失了称霸四海开创千古伟业的大好局面。 想到此处,不由又想起了最近与长孙无忌走得甚为亲近的稚奴…… 在石桥上略略站了一会儿,李二陛下负手向着桃林行去。自有禁卫上前想要通知太子、房俊等人,却被李二陛下微微摆手制止,禁卫便微微躬身,散到四周境界。 走下小巧精致的青石桥,绕过那一行行含苞待放的桃树,便见到溪畔桃树下放置着一张矮矮的石桌,桌上美酒佳肴,四周则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正有几人席地而坐,把酒言欢。 李二陛下的陡然出现令这边的气氛瞬间凝滞,几人愣神片刻,急忙一齐起身,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儿臣(微臣)见过父皇(陛下)!” 李二陛下信步上前,脸上带着温煦的微笑,轻轻颔首:“免礼吧!溪水清澈,桃林夭夭,蓝天白云,春和景明……尔等倒是颇会享受。怎么,房俊你毋须前去京兆府办公?” 房俊赶紧说道:“陛下明鉴,近日妻妾即将临盆产子,微臣已经跟政事堂的诸位宰辅告了假,权且在家中陪伴妻妾。今日正巧几位殿下前来探视高阳公主,微臣自然要设宴款待,略尽地主之谊。”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高阳此刻正在城中府内,你设宴款待却要跑到骊山来,却也不嫌麻烦?” 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太子李承乾和房陵公主见到李二陛下沉着脸,都有些心虚,这皇帝是怎么回事,感觉就是来找茬的…… 就算你是皇帝,也管不到臣子们在哪里饮宴吧? 长乐公主秀眸微转,扫了一眼额头微微冒汗的房俊,唇角衔着一丝浅笑。 似乎只要见到平素嚣张跋扈的房俊露出此刻略显狼狈惊慌的神情,她就格外的开心…… 第一千两百八十八章 吃货与诗(下) 房俊额头微微见汗。 这个皇帝是怎么回事,今儿好像是专门跑来找茬的? 对于皇帝这种生物他是甚为了解的,别跟他讲什么道理,反正只要他高兴,就能随时随地的打自己的板子…… 这种情况,怎么辩解都是没用的,还不如来个以不变应万变。 “陛下责骂的是,微臣知错了。” 低眉垂眼,上身微躬,如同学堂中被先生责罚的学子一般,态度无比恭顺。 李二陛下倒是被噎了一下…… 这混小子几时这般脾气和顺好说话了? 不过他看了一旁乖巧秀丽的长乐公主,心中顿时怒气凝聚,更是有一股危机感升起,怎肯轻易放过房俊? 上前两步,瞅了一眼石桌之上的菜肴,顿时脸色阴沉道:“大胆!几位殿下乃是朕的子女,皆乃天潢贵胄,怎能用这般清淡粗鄙之物相待?你眼中还有皇室么,还有朕么?” 房俊下巴都快掉下来…… 愕然瞅了瞅石桌上的琳琅满目的珍馐菜肴,心说我哪里又惹着你了,要这般挑刺?且不说那几道山珍野味,便是这些青翠欲滴的青菜,换成一般权贵之家有钱都吃不到啊!山上的野草才刚刚冒尖,这桌上已经是韭菜、黄瓜、菘菜等等齐聚,简直就是奢侈的享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怕是说的就是你这种行为吧? 简直了! 心中念头转动,口中说道:“还请陛下明鉴,此际冬去春来阳气上升,难免体内火气郁结肝火旺盛,若是不能得到疏导,久而久之便于郁结成疾,于健康大大有损。几位殿下乃是金枝玉叶,平素自然是不缺少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是以微臣便请几位殿下前来此地,备下时令的蔬菜缓解体内的肝火,又以山珍野味相佐,不敢慢待半分。” 李二陛下嘴角挑起一抹讥笑:“呵呵,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你咯?” 房俊道:“微臣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是”…… 李二陛下眼角一跳,就知道你这小子是个不能受气的,只要你敢顶撞朕,自然就有借口打你的板子出出气! “父皇明鉴,儿臣的确是近日大鱼大肉的吃得多了,这般清淡的菜肴反而更合胃口。”太子李承乾眼见皇帝脸色不豫,赶紧出言转圜。今日前来房俊府中虽然是房陵公主的主意,可他怎能眼瞅着房俊被父皇责罚而袖手旁观? 房陵公主缩着脖子,不敢言语。 她本就惧怕李二陛下,加之与杨豫之之事惹得李二陛下大怒,她哪里敢插言?只得心里默默的同情一下房俊,仅此而已。 至于长乐公主……今日是被房陵公主硬拉来的,心中对于房俊数次轻佻的言行早已暗恨,此时见到李二陛下找茬,简直想要拍手称快,哪里会阻止? 李二陛下瞥了太子一眼,没搭理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很好!” 便上前指着桌上的清炒韭菜说道:“此物虽然在此时尚算的稀罕,可毕竟是家家户户皆有之蔬菜,春天的韭菜干枯坚韧,味同爵蜡,你就用他来招待太子,招待公主?” 房俊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韭菜乃是关中的野韭经由培育之后的新品种,品质细嫩,口味甚佳。况且春韭只需割掉第一刀,重新发出来的嫩叶最是美味滋补……” “胡说八道!你当朕没吃过韭菜?”李二陛下面色不豫,似乎随时随地都要发飙! 这皇帝难不成是更年期提前? 房俊心里暗暗吐槽,灵机一动,便说道:“春韭的妙处,有诗为证。”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有诗为证?朕为何从未听闻?” 房俊便背诵道:“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李二陛下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了一下,心中恼火。 这首诗前所未闻,明显就是房俊情急之下所作。 简直混账! 跟朕面前显摆你的才华来了? 行! 李二陛下手指着白瓷碟子之中清洗得青翠欲滴的荠菜:“这荠菜乃是贫苦百姓裹腹之物,最是苦涩难咽,岂能摆上餐桌,以供太子食用?” 你不是文采横溢,自诩才高七斗半吗?那今天你就给我一道菜一道菜的都做出一首诗来。 作出来,朕就饶了你; 作不出来,板子侍候! 房俊咽了咽口水,这特么……皇帝就能没事找事儿? 还有没有王法? 看着那一碟叶片翠绿、根茎白皙的荠菜,房俊脑瓜子飞速转动,搜肠刮肚的回忆以往学过的诗词…… 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喜道:“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李二陛下愕然。 娘咧! 还真写得出来? 房俊续道:“如此清新淡雅之词句,恍若一副美不胜收的盛世画卷,以往百姓用以裹腹之荠菜,如今却登上王孙公子的桌案,用溪水濯洗干净,蘸上一点酱料,吃到口中微苦之中透着清香,正如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虽然乃是天潢贵胄却不忘民间疾苦,忆苦思甜!几位殿下本性淳良爱惜百姓,身在富贵之中亦不忘却天下百姓,可见陛下之教导有方,臣为陛下贺!” 长乐公主看着侃侃而谈的房俊,目瞪口呆。 这人……也太不要脸了,似乎随时随地都能阿谀奉承一番,给父皇送上一个舒舒坦坦的马屁。 果然是佞臣! 房陵公主则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绝顶的智慧便如同八块腹肌一般,总是能够轻易的撩动女人的荷尔蒙…… 太子李承乾则目光闪烁,敬佩不已。 这份急智,放眼大唐谁可匹敌? 李二陛下倔脾气也犯了,知道你有才,偏不信你就能将满桌菜肴都写出一首诗来! 他指着一道回锅肉:“此肉不美。” 房俊又是好一顿琢磨…… 古往今来,堪称“饕餮”的诗词名家首屈一指的便是苏轼,正儿八经的吃货。 想起苏轼的一首《猪肉颂》,房俊便摇头晃脑的背诵道:“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长安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呃!陛下息怒,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背诗词背得爽了,将前边的“黄州”改成“长安”,却忘了将最后一句改一下。 饱得自家君莫管…… 李二陛下怒目圆瞪,胡子都翘起来了! 什么意思? 朕不过是问你两句,居然就敢跟朕甩脸子,还“君莫管”? 娘咧! 你要翻天呀? 李二陛下愤然又指向一道晶莹雪白的鱼脍,问道:“此乃何鱼?” 所谓的鱼脍,便是生鱼片,唐朝之时最是盛行,乃是豪门饮宴之时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肴。只不过后来此风渐衰,后人不喜,便逐渐少见了,反倒是被海外的鬼子学了去,发扬光大…… 看着这道鱼脍,房俊心说这个容易多了:“冬夜伤离在五溪,青鱼雪落鲙橙齑!” 鲈鱼鳞少肉嫩,是做鱼片的佳品,配上橙子捣成的果酱“橙齑”,乃是人间美味,风靡大唐。 李二陛下犹自不忿,想要再指向下一道菜,耳边便听到房俊又继续说道:“令惟尔清臣,销酲引兴,鳞鬣之乡,宜授橙齑录事守招贤使使者……” 李二陛下有些懵。 授橙齑录事守招贤使使者? 简直胡说八道! 不过细细思之,倒是的确有一些情趣蕴含其中,若是传扬出去,未尝不能成为一件津津乐道的乐事。 特么的,你可真会玩…… 第一千两百八十九章 酒宴 古往今来,文豪之中自称“饕餮”者,莫过于苏轼。 这厮不仅是个吃货,而且有才,常常即兴将一些美食赋成诗词而流传开来,与他有直接关系的名馔不少,甚至用他名字命名的菜肴更多,诸如“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肉”…… 一想起苏轼,那一首首有趣的关于美食的诗词自记忆中跃然而出,房俊顿时“灵思泉涌”! 他瞅着李二陛下,心中底气十足:嫌弃咱这菜肴不好,配不得你李家皇族身份?那行,咱就给您看看配上这一首首诗词之后,即便是竹笋炒肉也照样妙趣横生、瞬间身价百倍! 甚至当李二陛下被他这个给果酱“橙齑”授官的创意震撼到了,已经偃旗息鼓打算就此作罢,他反而不干了! 不是找茬么? 来来来,让你见识见识咱的存货! 黑脸上笑容可掬,指着那道竹笋炒肉犹如一个好客的主人:“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炒猪肉!雨后嫩笋,精瘦猪肉,搭配起来简直就是天造地设,不仅具有滋阴凉血、和中润肠、清热益气、利膈爽胃之功效,更是无上之美味。说起来,这道菜微臣倒是在陛下那边常常吃到……” 李二陛下还在琢磨那两句“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觉得其中蕴含之意境实在是超凡脱俗,却被后两句俗不可耐的“不俗又不瘦,竹笋炒猪肉”给活生生的毁掉了,心中郁结惋惜。 听了房俊后边的话语,顿时愕然:“朕何时赏赐过你竹笋炒肉?” 待见到房俊一脸惆怅委屈,一旁的太子李承乾和房陵、长乐两位公主苦苦憋着笑,李二陛下这才恍然。非但没有恼怒于房俊的揶揄之语,细细思之,反而甚觉有趣,不仅大笑道:“你个棒槌也有喊冤叫屈的时候?哈哈,难得,难得!” 心中叹服于房俊的才思敏捷,知道大抵每一道菜肴房俊都能随口道出几句诗词,便指着一碟色泽金黄的糕点说道:“此物如何?” 这道糕点乃是环饼,一种甚为常见的点心。用蜂蜜、花椒等原料熬成的水和适量的鸡蛋、清油和面,然后反复揉压,搓成粗条,捻成面团,搓成或抻成由粗细匀称、盘连有序的圆条构成环状物放入油锅炸至棕黄色即成。 此物股条细匀,香酥甜脆,金黄亮润,轻巧美观。 房俊便笑起来,这个更容易啊……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这是苏轼吃到一位老妇所作之环饼之时有感而发,作诗相赠。四行二十八字,便勾画出环饼匀细、色鲜、酥脆的特点和形似美人环钏的形象,堪称妙手天成! “妙极妙极!”太子李承乾抚掌大笑,“父皇明鉴,二郎之才华当真是冠绝大唐、独步天下,您怕是难不住他啊。” 别说是房陵公主双眸晶亮一脸花痴相,就连长乐公主这次也是饶有兴致的盯着房俊的脸庞,心中惊叹不已。这一句句的诗词信手拈来便文采斐然,尤其是应时应景尽显急智,配合这满桌的佳肴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刚刚用膳之时尚不觉如何,此番听了这些诗词,再看看这菜肴,顿时有一种将满满的才华吃下腹去的奢华! 这厮以往自称“才高七斗半”,自己多少事有些不屑的。纵然所作的诗词皆是传唱千古的佳品,纵然才华横溢丝毫不逊于曹子建,可是这般厚颜无耻,难道不知脸红么? 但是现在长乐公主算是服了…… 这家伙的确是诗才天授,赞一句冠绝当代绝不为过! 李二陛下也莞尔,这小子的确有牛气的本钱! 皇帝陛下心中恼怒一扫而空,俱是得到良辰辅佐的欣慰与喜悦,一撩衣袍,席地坐到桌案之侧,随意的对着几人招招手:“怎么,不愿与朕一同饮酒,还是讨厌朕这个恶客?” 房俊连忙说道:“微臣岂敢?能与陛下同席,乃是微臣前世修来的福分,此乃旷古烁今之圣恩,非古之名臣,未有这等殊荣。微臣诚惶诚恐,感念天地,对陛下敬仰之情宛如滔滔黄河之水……” 太子瞠目结舌,房陵公主目瞪口呆,长乐公主以手抚额。 果然是佞臣呀,这等阿谀之词怎能这般自然的便说出口? 太不要脸了…… 就连李二陛下亦是一脸黑线,非但丝毫没有被拍了马匹的舒爽感,反而因为房俊赤果果的用词甚感尴尬,便怒叱道:“闭嘴!正经说话!” “呃……微臣的意思是,还请陛下稍等,微臣这就吩咐家仆重新整治一桌酒宴……” 皇帝来你家吃饭,怎么能给他吃残羹剩饭? 李二陛下摆摆手:“朕不请自来,毋须重新整治,就这桌挺好。” 几人只得听从圣意,乖乖的坐到席上来。 本来菜肴便是刚刚摆上来,几人只顾着言谈尚未落筷,况且人家皇帝都不在乎,就只好遵从。幸而这是唐朝,君臣礼仪尚未如以后那般严苛,李二陛下带着几个小辈同席,实在是正常不过。 若是到了宋朝以后,怕是房俊等人只有跪在一旁的份儿…… 席间言谈甚是愉悦。 李二陛下自然知道此次聚会的发起者大抵便是急于加入东市翻建的房陵公主,对此也抱着认同的态度。 “既然房俊已然答允你可以承建昆明池临时市场以及东市的工程,那就要好好的做出个样子,莫要让旁人说咱们皇族只会捞钱,坏了皇家威仪,损了李氏名声。” 李二陛下如此叮嘱。 捞钱是小事,也是理所应当,放着钱在哪里怎么能没有皇室的份儿?但是捞钱归捞钱,却不能吃相太难看,最起码皇室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不能落人口实。 房陵公主喜翻了心儿,赶紧说道:“不会让皇兄失望的。” 李二陛下便点点头,想要多说两句,不过想到房陵公主的遭遇,又住了嘴。 杨豫之一事,李二陛下恼怒于房陵公主将皇家颜面丢尽,可是想想当初先帝将如花似玉的房陵公主下嫁于丧偶之窦奉节,后来窦奉节甚至喜好府中小厮将房陵公主冷落一旁,春花一般的年岁独守空闺孤枕难眠,心中的怒气便渐渐平衡下来。 与杨豫之苟且固然过分,可是那又怎样? 说到底也是自己的妹子,怎会一点都不心疼呢…… “好好做,若是房俊敢算计你,就跟某说,某赏他竹笋炒肉!” 李二陛下说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积攒一些钱财家底,以后嫁人之后底气也能更足一些。 房陵公主便眉花眼笑:“谢谢皇兄啦!”然后秀眸瞟着房俊,掩唇而笑:“房府尹听到没?哼哼,以后若是再敢给本宫甩脸子,本宫就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状!” 房俊苦瓜脸:“陛下,微臣是您这一边的啊……您的话,微臣自然是无所不遵。可微臣也难啊,昨日是吴王殿下,今日是房陵殿下,若明日又是长乐殿下……微臣不好做啊!” 本来正素手为李二陛下斟酒的长乐公主顿时秀眸一寒,瞪着房俊:“休要如此牵扯旁人!再者说,吴王那边是你主动找上门去的吧?哼哼,这时候居然倒打一耙,其心可诛!” 房俊一脸无语状。 李承乾便笑道:“丽质这可是冤枉了二郎,他这是为你着想呢,今日有这番话放在这里,明日他便可名正言顺的给你也在工程中谋一份好处。你却不识好人心……应当斟酒赔罪才是!” 长乐公主愕然,下意识的向房俊望去。 房俊耸耸肩,一副“给你送钱你都不要”的无奈表情。 李二陛下脸色立马沉下来。 两人这副神情,放在早有成见的他眼中,分明就是“眉来眼去”…… 房俊你个小王八蛋,居然敢当着朕的面前勾搭朕的闺女? 其心当诛! 第一千两百九十章 臣是酒中仙 李二陛下很是看着跟自己闺女眉来眼去的房俊不顺眼,不过到底是皇帝,深有城府,这一次没有简单粗暴的将房俊退出去打板子,而是采取了一种迂回却有效的策略…… “这满桌佳肴你都能赋上几句诗词,为何独独不为这美酒赋上几句?” 李二陛下意味深长的问道。 房俊有些错愕。 为酒赋诗? 不是不为酒赋诗,而是这实在是太简单…… 且不说唐宋明清那些文豪们名垂千古的绝世篇章,即便是唐朝之前也多的是为酒而赋的诗词歌赋,有什么稀罕? 就在房俊以为李二陛下这是要考验自己的时候,李二陛下已经悠然指着面前的一杯美酒,说道:“你说出一句让朕满意的带有酒字的诗词,朕便赏赐你一杯美酒。” 房俊张大嘴巴,眼珠子都瞪圆了,一脸惊讶的看着李二陛下。 还有这种操作? 我绞尽脑汁的想出诗词,然后还得喝一杯酒……您不是说反了吧? 这是赏赐么?这分明就是惩罚好吧! 看着他震惊的样子,李二陛下心中暗爽,面上却是一沉,冷声道:“怎地,不乐意?” 房俊小心翼翼说道:“这个……陛下,您是不是说反了?为何微臣作出诗词,反而要饮酒一杯?” 李二陛下竖眉道:“做出令朕满意的诗词来,朕便赏赐你喝酒;若是作不出,便是无视朕的赏赐,有什么问题?” 这特么…… 不是玩赖吗? 房俊心中大骂,这哪里是想要考验自己的诗词才华?分明就是找茬啊! 我作出诗词来,那就“赏赐”喝酒;若是作不出,就是无视你的赏赐,没将你放在眼中,恐怕就不是“赏赐”喝酒那么简单了,说不得就是一顿竹笋炖肉…… 简直就是以势压人! 你是皇帝了不起吗? 皇帝……好吧,你是皇帝你最大…… 李承乾、长乐公主、房陵公主亦是面面相觑,弄不明白房俊这是哪里得罪父皇了,要这般作弄他? 作出诗词酒罚酒,作不出想必就要揍一顿…… 即便是对房俊屡次轻薄深怀怨气的长乐公主都不忍去看房俊那副又是委屈又是无奈的表情…… 李承乾奓着胆子,小心翼翼问道:“父皇……” 才刚开口想要给房俊求情,李二陛下便哼了一声:“怎地,太子也认为朕不应当赏赐房俊?” 李承乾打个哆嗦,果断改口:“父皇乃九五至尊,天下之主,您的赏赐便是天底下最最荣耀之事,亿万臣民莫不以此为荣。” “哼!” 李二陛下瞅着房俊:“作不作?” 不是作不作得出,而是作不作…… 房俊还敢说啥? 虽然不知道李二陛下这股邪火从何而来,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喝酒就喝酒,总比挨揍强…… 满心郁闷,房俊琢磨了一下,念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李二陛下眼珠子一瞪,怒道:“好哇,竟敢糊弄朕?长乐,换大碗,罚这小子一碗!”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是何故?” 李二陛下瞪着他:“何故?这句乃是《行路难》当中的诗句,你是想要用以前的诗词歌赋来敷衍朕么?” 房俊懊恼的抓头发…… 这句诗的确是李白《行路难》当中的一句,而且《行路难》这首诗已经被他在南下江南之前的一次宴会上剽窃过了,自然李二陛下听过。 这特么还让不让人活了,剽窃过的诗词跟容易混淆啊…… 长乐公主虽然不知父皇的怒气从何而来,不过还是很乐意见到房俊吃瘪的,这令她心中的怨气稍稍消散,乖乖的将一只大碗房俊面前,素手拎起一个酒坛,给房俊满上…… 房俊一脸幽怨的看着长乐公主:“殿下好手艺,你若是当垆卖酒,怕是得赔本。” 长乐公主瞄了一眼酒碗,稍稍有些脸红,狡辩道:“房府尹这首《行路难》堪称千古绝唱,本宫为表敬意,自然要斟满此碗,不如此不足以表达心意……” 这碗酒斟得太满,满满的一碗几乎再多上一滴都会溢出来…… 房俊苦笑:“殿下的心意,微臣领受。” 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李二陛下满意的点点头:“继续。” 房俊一脸苦瓜相…… 心中警惕,既要会议带酒字的诗句,又得注意不能是以前剽窃过的,想了半天,才说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李二陛下一字一字的咀嚼一番,满意道:“不错不错,长乐,斟酒。” 长乐公主便又斟满一大碗…… 房俊骇然道:“这句没错啊?为何还是大碗?” 长乐公主眨眨眼,罕见的调皮神情,理所当然道:“父皇说了两个不错,可见对这句诗甚为满意,自然要赏赐你大碗,一小杯不足以显示父皇的欣喜之情。” 好吧,你怎么说怎么是…… 房俊无言以对,乖乖的喝酒。 两大碗蒸馏的“房府家宴”下肚,即便是房俊的酒量,也忍不住腹中火烧火燎。 想了想,又念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李二陛下点头:“甚好,长乐斟酒。” 长乐公主嘴唇挑起,又斟了一碗。 房俊差点哭了:“陛下,您就只说一个‘好’字行不?似‘不错’‘甚好’这等修饰词语,不说亦是无妨。” 李二陛下道:“这怎么行?对于爱卿这等不世之才华,朕自然不吝于褒奖夸赞,实事求是,确实甚好。” 你们父女两个,一个不吝夸赞,另一个为了表示夸赞的诚意,便酒杯换大碗? 心中一万个不忿,却一个字都不敢说,谁知道前来找茬的李二陛下会不会恼怒之下将自己揍一顿? 与之相比,喝酒顶多大醉一场而已…… 房俊心一横,一碗酒一仰头便饮尽,略略喘了口气,继续“背诗”…… “主人酒尽君未醉。薄暮途遥归不归?” 我特么把酒都喝光了,陛下您还不回宫么? 这一句,李二陛下心中大赞! 能够接着诗句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即隐晦的阐述了自己的不满,还拐弯抹角的劝诫皇帝赶紧回宫吧…… 这才华,的确当世无双! 哪怕是心有怒气,李二陛下也不得不开口道:“这一句应情应景,着实精彩!” 房俊听他这句褒奖,非但一点欣喜之情都没有,反而脸色大变,抬起头可怜兮兮的看着长乐公主:“殿下饶命……” 刚刚一句“甚好”便酒杯换大碗,现在这一句“着实精彩”,还不得酒坛子直接上来? 长乐公主微微错愕,等到自房俊乞求的眼神当中明白他的意思,顿时“噗嗤”笑出声来。 那一刹那宛如清荷绽放,风姿绰约,差点闪瞎了房俊的狗眼…… 又是一碗下肚,房俊觉得头有些晕,眼有些花,胃里翻江倒海。 不就是想要灌醉我么? 如你所愿便是! 酒劲上头,倔脾气也犯了,干脆大马金刀的盘腿而坐,大声“背诵”道:“风吹柳花满树香,吴姬压酒劝客赏!” 长乐公主俏脸一沉,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差点发飙! 居然将本宫比作当垆卖酒的吴姬? 着实可恶! 房俊又是一碗酒下肚,有些醉眼惺忪,斜眼睨着脸色不豫的长乐公主,嘿嘿直乐。 好你个长乐公主,不是为虎作伥吗?骂你都不带脏字儿! 眼见长乐公主又斟满大碗,房俊直接端起来就干了! 长乐公主哭笑不得,这是喝多了吧?回首看看李二陛下,以目光相询,是否到此为止? 李二陛下心中怒气稍解,正欲起身离去,房俊那边却又大声吟诗……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房俊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房俊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好霸气! 非但藐视天下士子,居然也不将朕放在眼中?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直翘,想要大发雷霆命禁卫将这厮抓起来重重的打一顿,可是却见到面前的房俊身子一歪躺在地上,呼噜呼噜的打起呼噜来…… 第一千两百九十一章 进退两难 “轰!” “轰!” “轰!” 大总管府内,张亮凭窗而立,看着江面上一字排开的战舰不住的喷射出火焰和黑烟,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一道道水柱在水面上腾空而起。 张亮面色难看。 这等新式火炮有着无与伦比的威力,他虽未亲自操作,但是只看火炮发射之后铅丸在水面上溅起的巨大水柱,便可知一旦击中敌船,瞬间便是摧枯拉朽支离破碎! 毫无疑问,装备了这种火炮的战舰将是东征高句丽的水军主力,可他这位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却只能远远的看热闹……未来的东征之中,自己处于一个水面地位可想而知。 原本以为捞到沧海道行军大总管这个职位,必然可以在即将开始的东征当中独当一面,成为大唐水师的指挥官,只要东征顺利,一份泼天的功勋唾手可得! 然而现在…… 一股闷气郁结于胸,张亮恨不得骂娘! 心腹谋士程公颖从外面急匆匆的走进来,见到张亮面色阴沉的扭头看过来,自然知道这位大帅此时此刻的心情。 可事关重大,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启禀大帅,刚刚军需官前来禀告,军中粮食已然告罄,只能维持三天,若是不能及时补充军粮,怕是三天之后就要面临断炊之虞……另外,春雨绵绵气候潮湿,不少将士皆手足溃烂甚至肠胃不适,军中急需药材医治。” 张亮眼尾一跳,一张脸黑得能滴出水来,眼中满满的全是极力遏制的愤怒! 简直欺人太甚! 堂堂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居然会沦落到无军粮下锅、无药材医治将士的地步?这还是在大唐的领土之内、最最富庶的江南,简直不可置信! 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沧海道是个临时的衙门,掌管东海水师,不在兵部的日常编制之内,所需辎重自然不可能得自中枢,一切后勤补给由苏州刺史府负责。可那个苏州刺史穆元佐简直就是个王八蛋,与房俊沆瀣一气,口口声声苏州库府空虚、物资无以为继,将本应拨付张亮的辎重无限制的压榨到最低,往往十成当中拨付的仅仅有一两成……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张亮也曾数次前去理论,文的武的软的硬的都施展了一遍,却一点效果都没有。人家苏州刺史乃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固然爵位没有张亮高,但是文武殊途互不统属,根本鸟都不鸟他这个大总管…… 放眼天下统帅一方的武将,还有比他张亮更憋屈的么? 简直就是天下笑柄…… 忍了忍胸中翻腾的怒气,张亮问道:“江南士族那边可有动作,答允的粮草物资可曾运来?” 难道要灰溜溜的返回长安向陛下哭诉? 这是绝对不行的。 张亮甚是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情,别跟他强调什么困难,他只看结果。一个处处受人刁难连粮草辎重都无以为继的统帅,有什么资格到他面前哭诉? 万不得已之下,张亮只能向江南士族妥协。 甚至不惜嘱咐京中家族与京兆府为敌,抵制房俊的东市翻建计划…… 只要能够坚持到东征开始,即便不能作为东征水师的统帅,功劳也会有他的一份。相反,若是熬不到那个时候,自己只能灰溜溜的返回长安,一世英名就将尽丧于这江南一隅…… 程公颖面色难看,摇首道:“本来约定的乃是昨日便送来粮食药材,然而直至此刻扔不见动静,也不知是否那几家发生了何种变故?” 荥阳张氏站出来抵制房俊,在东市有着无数商铺的江南士族暗中资助张亮,这是双方秘密达成的交换条件。 难道江南士族想要出尔反尔? 张亮觉得事情隐隐不妙,问道:“最近那些江南士族可曾有何动作?” “未曾发现不妥之处,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华亭镇交易,每日里货殖进出,颇为兴旺。” “派人去催一催,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若是这些江南士族也敢在老子头上拉屎撒尿,说不得也得学学那房俊,好生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张亮强忍着喷怒吩咐道。 那房俊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也敢出尔反尔耍我玩? 真当现在还是大隋那会儿呢! “喏!” 程公颖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刚到门口,却又转了回来,身后跟着张亮的假子之一公孙常…… 公孙常慌慌张张快步走进来,叫道:“大帅,大事不好!” 张亮心中一跳,叱道:“何故如此慌张?只要有本帅在,天塌不下来!” “喏……”公孙常吓得一激灵,咽了咽口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亮面前,将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递给张亮,疾声道:“京中派人前来,说是咱家在东市的商铺尽皆被房俊那厮给拆掉了,瓦砾遍地、一片狼藉……” “什么?!” 张亮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房俊小儿,焉敢欺吾至此!” 东市的商铺不仅仅是张氏的家产,用以敛聚钱财,更是荥阳张氏的脸面!这边刚刚跟江南士族达成默契,那边就让房俊将商铺房舍都给拆了……荥阳张氏还有何面目立足于关中? 他张亮还如何立身于朝堂? 房俊小儿,某与你不死不休! 张亮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把接过公孙常手中的书信,“撕拉”一声扯开封口,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公孙常愤然道:“那房俊简直欺人太甚,这般将大帅的脸面踩在地上,若是就此罢休,大帅脸面何存?不若让某率领一队死士,回京将那棒槌刺杀于刀下,为大帅挽回颜面!即便身死,亦在所不惜!” 程公颖也道:“咱们已然被房俊逼到绝地,若是不展开反击,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世家门阀之中,脸面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代表着荣誉,也代表着地位。 往往为了家族的脸面,任何利益都可以舍弃,甚至包括家中子弟的性命…… 荥阳张氏若是展开反击,哪怕最终依旧被房俊压迫,那可是势不如人,会引起同情;可若是偃旗息鼓任凭房俊欺压为所欲为,那只能换来一片耻笑,今后荥阳张氏将会沦为笑柄,无法立足。 可张亮看着手中的书信,原本怒火填膺的神情却渐渐平和下来…… 良久,将手中书信递给公孙常,轻叹一声,说道:“看看吧。” 公孙常一脸愕然的接过书信,程公颖也凑过来,二人一同观看。 待到看完书信,公孙常挠挠头:“这个……居然还有这般转折?” 他只是听那送信的家仆言及京中所发生的事情,未曾先行拆开书信观看。那家仆也只是知道家中位于东市的商铺房舍被强行拆除,一众子弟甚至被关进京兆府大狱,至于张慎微与房俊的协议却是丝毫不知,所以公孙常也不知道内情。 此刻看了书信,才知道原来私下里张慎微已然与房俊达成协议…… 程公颖看罢书信,连忙说道:“大帅,依卑职看来,大郎所为实在是最为妥帖的选择。如此一来,咱们并不是投向房俊,而是站在了陛下的一边,这才是长久之计!” 是依旧站在世家门阀一方? 亦或是改弦更张,抛弃世家门阀重新站在皇帝的身后? 张亮一时间有些难以决断。 这两种站队,各有优劣。 站在世家门阀一方,固然能够得到江南士族的资助,可是京中家族必然倍受打击,以房俊行事之果断狠辣,损失简直不可估算;若是重新站到皇帝身后,固然可以迅速摆脱目前的窘境,可是名声却算是臭掉了…… 朝秦暮楚、三心两意、墙头草随风倒……以后就将是他张亮的招牌。 如何选择? 张亮心烦意乱,取舍两难。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有兵卒跑进来,大叫道:“大帅,大事不好,皇家水师的战舰开过来了!” 第一千两百九十二章 张亮投诚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 吴淞江水缓缓的泛起波浪冲刷着岸边,鱼鹰在江面上不时掠过,翅膀点在水面捉起水下的鱼儿,而后振翅高飞。 江风和煦,熏人欲睡…… “听说军粮已经告罄,尚未有补充?”一个兵卒懒洋洋躺在甲板上,无精打采的嘀咕了一句。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兵正用刷子往船舷上刷着桐油,上身的衣衫脱去,露出精瘦的膀子,闻言闷声说道:“管那些作甚?咱们当兵吃粮,干好活就行了,那是大帅需要操心的事情。” “唉,话是如此说,可军中现在人心惶惶说啥的都有,若非咱们皆是跟随大帅多年的荥阳兵,怕是早就军心涣散有逃兵了……” 年轻兵卒唉声叹气,一脸忧愁。 老兵专心致志的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刷子细密的将桐油刷在甲板上,蛮不在乎的说道:“你还知道自己是荥阳兵?咱们荥阳爷们尽皆在大帅帐下效力,当初跟随大帅风里火里尸山血海的何曾皱过一下眉头,现在天下太平了,却反而这么多的牢骚!” “说的轻巧!”年青兵卒挺身而起,说道:“就咱们这些老弱残兵,缺少辎重军备匮乏,等到东征的时候上了战场,那还不是得拿命往里头填?大帅倒是捞了功勋,可我们就惨了……” “闭嘴!” 老兵放下手里的刷子,狠狠的瞪了年轻兵卒一眼,喝叱一声。 继而紧张的看看空荡荡的码头,稍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骂道:“放你娘的屁!这种浑话也敢乱说?当心被别人听了去,那就是一个扰乱军心之罪,要杀头的!” 年轻兵卒吓得缩缩脖子,低声嘟囔道:“本来就是嘛,有没有说错……” 老兵哼了一声,抬手擦了擦汗,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日头,拿起一旁的水壶喝了口水,这才坐到年轻兵卒身边,说道:“你呀,就是个傻子!咱们的确缺少辎重军备匮乏,连一艘像样的战船都没有,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怎么可能轮到我们去冲锋陷阵?大帅为何被那房俊处处掣肘?不就是因为房俊不甘心东征的功勋被大帅抢走嘛!等着看吧,东征的时候,说不定咱们连个押运粮草的差事都轮不上……” “啥?”年轻兵卒瞪大眼睛:“不能吧?那泼天的功劳,就白白的溜走了?” 老兵气得想要大骂,就咱们这老弱残兵的,上了战场还不是送死? 天大的功劳,那也得有命才能得道! 可是未等他说话,便听得附近传来一阵惊呼。 “娘咧!皇家水师这是要干啥?” “去他滴娘,该不是要开战吧?” 左近的战船上惊呼四起,老兵赶紧站起身,向着江面上望去。 江水粼粼,远处长江口波涛翻涌,海天一线。 只见刚刚还在江面上测试火炮射程的皇家水师战舰已经缓缓猬集在一处,战舰上鼓声阵阵,掩护着十几艘从后方赶来的战船向着沧海道码头这边驶来。 跑口的硝烟尚未散尽,随着舒缓的江风袅袅飘散…… 沧海道这边只有四五条老旧的战船停靠在码头边等候修补甲板,兵卒三三两两的晒着太阳聊天闲扯,见到异常状况,这才爬起来目瞪口呆的观看,这时候已经炸了锅! 一直以来虽然张亮这边颇受打压,皇家水师与华亭镇走得很近,对沧海道这边不理不睬,但是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一向并无往来。 现在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是要开战不成? 可特么咱都是大唐的部队好不好…… 未等沧海道这边反应过来,皇家水师阵中已经有一艘新型的剪式帆船排众而出,尖尖的船首在江面上破波斩浪,江水被飞快的犁开,船后留下一道洁白的轨迹,飞速向着码头靠近。 似乎只是一瞬,便已经来到码头近前。 码头上的兵卒咽了咽口水,紧张兮兮的看着这艘战舰舰首那一门大炮,直到战舰打横,那黑洞洞的炮口转了开去,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太特么吓人了…… 这个时候,张亮才顶盔掼甲匆匆而来,身边公孙常上前,冲着停靠在码头上的战舰大喝道:“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战舰上垂下一条跳板搭在码头的栈桥上,一行数人大步走下战舰。 为首一人全身甲胄,猩红的披风垂在身后,铁盔上的红缨随着脚步如同火焰在跳动一般,威风懔懔。 径自来到张亮面前,那人抱拳道:“皇家水师都督苏定方,见过张大总管!” 来者正是苏定方! 张亮眉目一凝,厉声道:“苏定方!休要以为成了陛下的爪牙便能在某面前耀武扬威,你开着战舰冲撞某之码头,意欲何为?若是不能给某一个合理的解释,某必然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简直岂有此理! 平素打压自己也就罢了,但凡沧海道私底下走私一些货物尽皆被封查,连一些关系不错的江南士族偷偷摸摸的资助自己一些粮食都被这帮家伙用“贩卖粮食”的罪名扣押,现在居然堂而皇之的开着战舰堵住自己的家门口,真特么当老子是吃素的? 老虎不发威,当我病猫啊! 他身后的将士也尽皆怒目而视! 实在是受得气太多,已经忍无可忍! 苏定方一摆手,制止身后诸将想要上前喝叱,面无表情的对张亮说道:“京兆尹房俊刚刚来信,拜托本都督转运三千石军粮至此,从今而后,沧海道一切军粮辎重、物资军备,皆有皇家水师先行供给,而后与华亭镇清算,不知张大总管可有异议?” 张亮顿时一愣。 房俊让苏定方送来三千石军粮? 京中刚刚与房俊达成协议,江南士族便已经反悔,本来答应自己的军粮辎重丝毫不见,这边房俊便送上门来…… 张亮满嘴苦涩。 接不接受? 若是接受,军中辎重缺乏一事立即缓解不说,往后即便是走私一些货物,皇家水师也必然睁一眼闭一眼,网开一面。 若是不接受,江南士族那边想必会按照协议送来辎重,但是依旧会面临皇家水师的清查堵截,局面未必便能有太多的改善…… 说起来,张亮是愿意接受面前这些军粮的。虽然名义上投靠了房俊,但是实际上还是站在了皇帝的麾下,没有什么丢人的。 可问题是一旦自己接受了房俊的资助,那就意味着从今而后江南的所有军队尽皆在房俊的掌控之中……以后无论是谁担任东征的主帅,都绕不过房俊这一道坎! 更加严重的是,自此之后江南士族再也无力与房俊对抗,所有的商业便将置于华亭镇的管理之下。 亲眼目睹自己的对头房俊风生水起成为江南实际上的掌控者,这种滋味实在是令张亮难以下咽…… 他在这边斟酌、权衡、不甘,可是手底下的将士却不这么想! 明明都是大唐兵卒,为何皇家水师和华亭镇那边吃香的喝辣的,自己这边却是缺衣少食,连兵器都是锈迹斑斑?本来应当属于沧海道的权力全都被华亭镇和皇家水师抢走了,谁能甘心? 一众将士眼巴巴的看着张亮,等着张亮下决断。 张亮看着一双双充满何往的眼睛,唯有暗暗一叹,若是自己继续坚持下去,局面依旧这般窘迫毫无好转,这些自己最忠心的嫡系是否还能一如既往的支持自己? 怕是未必…… 谁都有利益的述求,不能被部下带来功勋、财富、地位的主帅,凭什么还要人家替你卖命? 最近军中的怨言已经不止一次的传到耳中,若是放在以往,张亮老早就下令整肃军纪,将暗自抱怨者处以军法。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考虑到这股怨气会不会使得全军都受到波及。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罢了罢了! 哪怕是为了这些赶着自己一路厮杀过来的部属,低一次头又何妨? 何况按照房俊所表现出来的意思,只要自己低头,日后东征之时,水师当中亦应当有自己一席之地…… 只是那些江南士族要悲催了,没有自己的抵制掣肘,江南尽在房俊的掌控之下,所有货殖买卖都要经由华亭镇狠狠的剥去一层皮,足够江南士族痛不欲生了! 第一千两百九十三章 生产 一妻一妾临近产期,房俊干脆将所有公务都撇开,一心一意待在府中陪伴妻妾。京兆府的事务由杜楚客全权处理,昆明池那边临时市场的建设则交由吴王李恪负责,东市的拆迁则在李义府、王玄策的主持下有条不紊的进行。 说是有条不紊,其实就是没什么进展,固然荥阳张氏牵头签署了拆迁协议,可是跟风的也只是一些小打小闹的家族,诸如关陇集团、江南士族、山东世家等等煊赫一时的世家门阀并未屈服,或者说尚在考虑犹豫之中…… 房俊现在没心思搭理这些顽固的家伙,既然看不清形势想要对抗到底,说不得就得让这帮家伙尝尝荥阳张氏的遭遇。 在这个法制不够健全、没有上访渠道的年代,背后站在皇帝、手中握有大义名分的房俊,是不吝于将强迁进行到底的…… 谁敢抵制就收拾谁! 难不成这帮世家门阀还能为了几间商铺就扯大旗造反? 不过眼前房俊将一切都统统抛开,整日待在府里陪伴妻妾,等候着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后人出生…… 房玄龄对房俊的作为甚为不满。 男儿汉志在四方,身为京兆尹怎能抛开公务整日逗留府中陪伴妇人? 简直不像话! 可是屡次训斥,房俊却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在房俊看来,老婆生孩子的时候男人自然要陪在身边,怀胎十月是何等艰辛?人家给你养儿育女,岂能不闻不问将公务放在妻妾的前头?况且这年头医疗水平极其低下,即便是生产之时有御医在侧,那也犹如在鬼门关里走一遭,稍有不慎便是无可挽回之悲剧。 这个时候让房俊如何有心情去处置公务? 房玄龄依旧不爽,讲古述今的教训房俊,如此行为恐为天下人耻笑。 结果卢氏不干了…… “当年生育遗义之时,你在陛下军中效力,兵凶战危,尚且无话可说;可是生育遗爱之时,你整日坐守衙门,倒是赤胆忠心对得起陛下,可是你可曾关心过我一分一毫?我为你房家生儿育女,结果换来的就是你这般冷漠对待?现在儿媳即将生产,你却怂恿儿子要像个男人那样外事为重……我呸!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人都说先要顾家,房玄龄你读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卢氏横眉立目,给房俊撑腰。 房玄龄又气又恼,愤然一甩袍袖:“妇人之见,某不屑与尔争辩!” 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 房俊悄悄向母亲竖起大拇指…… 院子里早已围满了人,皇帝派来了宫里的稳婆、御医,赐下了极品的药材,府中的家仆婢女出出进进在稳婆也御医的吩咐下准备着生产之时所需的物事。 卢氏、大姐韩王妃、大嫂杜氏、小妹房秀珠、长乐公主、房陵公主、晋阳公主、衡山公主……一众女眷挤在院中,神情严肃,空气中弥漫这一股紧张的气息。 未几,前院一阵骚乱,衣饰华丽雍容华贵的杨妃在婢女内侍的簇拥之下快步走进院子。 一众女眷赶紧上前施礼。 房俊亦上前道:“娘娘何以亲至?” 杨妃瞅了房俊一眼,似乎惊异于一个男人居然守在产房之外,淡淡说道:“漱儿自幼丧母,本宫将其视若己出,犹如自己的闺女一般。这等时刻,本宫岂能安坐宫中?倒是你一个从二品高官,怎地还要守在此处,也不怕传出去让天下人笑话?” 房俊抿抿嘴,说道:“女人生产,宛如生死之间走一遭,身为男人,岂能任由妻妾在生死之间挣扎而无动于衷?谁若笑便任由他笑便是,微臣只是想让妻妾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某都会陪在他们身边。” 杨妃微微一愣,莞尔笑道:“不愧是房二郎,不惧流言无视非议,真丈夫也!” 房俊施礼道:“微臣惭愧,实不敢当。” “行啦行啦,假惺惺的作甚?真当本宫不知你房二郎为人么?就没有你不敢当的事儿!” 杨妃揶揄的一笑,虽然已是半老徐娘,但姿容秀丽,风韵犹存。 房俊有点窘…… 杨妃走到卢氏面前,亲热的拉住卢氏的手,笑道:“有子如此,长安城中不知多少人羡慕房夫人。吴王若是有二郎这等顾全家人的性子,本宫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卢氏赶紧谦虚两句,脸上的笑容却是遮掩不住的骄傲。 守在妻妾身边便是没出息? 别扯了! 小辈纷纷上前见礼,卢氏请杨妃去一侧的厢房稍作,却被杨妃摇头拒绝。 “漱儿在里头受罪,本宫怎么坐得住?” 最后还是搬来椅子,一众女眷尽皆坐在院中,等候消息。幸而此时春光明媚暖风和煦,倒也不冷。 房俊却是坐立难安。 产房之中时不时的传出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高亢的叫声,一声声犹如扎在房俊心头一般,令他惶恐惊惧,心焦如焚。前次大姐韩王妃生产之时遭遇的凶险犹在眼前,这个年代女子生产实在是太过凶险,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几乎完全没有挽救之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房俊负手立在院中,仰首望天,心中祈祷。 老子能够穿越至此,那是撞了大运的。这几年来更是风生水起运势兴旺,说是大运之人亦不为过。老天爷既然能让穿越这般玄幻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必是上辈子做了好事,这辈子给个大奖,总不会是让自己来到大唐遭遇悲剧、惨受打击吧? 心里定了定神,暗暗宽慰自己。 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虽然年幼,但是久居宫中,见多了嫔妃生产,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凶险。此刻见到房俊坐立难安来回踱步,也不由紧张起来,小姐妹挽着手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的瞧着产房的门口。 长乐公主则是目光闪闪,时不时的落在房俊身上…… 哪怕贵为公主,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谁家的男人能对妻妾这般重视?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有可能是因为高阳公主的身份而做出这般紧张的表现来博取皇家的认可,可是放在房俊身上……那必然是当真关心。 房陵公主见到长乐公主的目光总是在房俊身上溜来溜去,便悄悄俯到她耳旁,轻笑道:“看见没有?姑姑说的没错吧,什么勇冠三军、什么才华横溢都是虚的,女人若是一辈子能有这么一个将自己牵挂在心上的男人,死了也值!” 长乐公主白皙的脸蛋儿瞬间通红,嗔怒的瞪了房陵公主一眼,低声叱道:“姑姑休要胡说!” 房陵公主柳眉一扬,不悦的哼了一声:“口是心非的丫头……” 长乐公主不敢与其争辩,咬着嘴唇不吱声。 产房内的叫声一阵高似一阵,两个女人已经渐渐声嘶力竭,却还未有婢女出来通报生产顺利…… 房俊心头的不安愈来愈浓,神情愈发焦躁,脚步渐渐向产房门口靠近。 知子莫若母,卢氏见到房俊的神情,便知道他心中想法,出言道:“二郎,稍安勿躁。女人生产总是麻烦得多,里头有陛下派来的稳婆和御医,足以应付任何情况,你再多担忧也没用。” 房俊只得收住脚步。 他本是想要进去产房陪在妻妾身边的,后世丈夫陪着妻子生产算是新鲜事吗?可这里是大唐,上一次大姐韩王妃生产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的进去产房,是因为韩王府里没人敢拦他,也没人敢嚼舌头。可是现在有母亲在,还有杨妃在,怎么可能让他进去产房? 长长的吁出口气,房俊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蓦然,产房之内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房俊浑身一颤,继而便听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房俊先是一愣,接着大喜,右手握拳,狠狠的砸在左手心! 生了! 第一千两百九十四章 难产 “生了!”卢氏欢喜的叫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也不顾身边的杨妃,快步向着产房门口走去。 产房门从内打开,一个稳婆满头大汗的站在门口,见到卢氏,先是万福施礼,然后说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殿下诞下麟儿……” “喔!” 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欢呼一声,喜笑颜开。 大姐韩王妃、大嫂杜氏相视一笑,齐齐松了口气,小妹房秀珠亦是满脸欢喜。 卢氏更是喜不自禁,一叠声的道:“好,好,有赏,统统有赏……” 房家第三代,终于有了男丁降生! 房遗直虽然先成亲,却只是诞下一个女儿,杜氏多年来再也未曾生产,这简直成了卢氏的心病。房家越来越兴旺,房玄龄官至宰辅,房俊年纪轻轻已然是从二品的封疆大吏,眼瞅着房氏一门显赫当朝,却无男丁继承家业,如何不愁? 这诺大的家产,将来难道要便宜了外姓人不成? 现在好了! 房家有男丁降生,就意味着承嗣有人! 那稳婆站在门口,脸上并无笑容,恭喜之语说完,便吞吞吐吐的说道:“夫人……夫人请心里有数,武娘子……形势不容乐观。” …… 卢氏笑容僵在脸上,愕然道:“你说什么?” 稳婆神色凝重:“武娘子直至此时仍未生产,羊水已尽,怕是……怕是要难产了……” 轰! 房俊仿佛被一道炸雷劈在耳边,震得闹到嗡嗡作响,心脏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的攥了一下! 难产?! 卢氏一个踉跄,脸上血色尽褪,刚刚满腔的欢喜化作无尽的恐惧,失声道:“不会的……不会的!” 她勉力站住身子,一把拽住稳婆的手,疾声道:“怎么会?你们是皇宫里最好的稳婆,还有御医在侧,怎么会难产?怎么会难产?不会的,不会的……一定要救救媚娘,一定要救她!” 稳婆一脸为难,只得说道:“夫人放心,吾等自然是要尽心尽力的,只是……” 难产几乎就意味着死亡,谁敢保证能救得回来? 别说皇宫里的御医,就算是神仙下凡,那也得看天意! 运气好的自然能够挣回一条命,运气不好……谁也没法子。 房俊脸色铁青,上前扶住卢氏,低声道:“母亲请去安坐,勿要担忧。” 卢氏踉踉跄跄,身后的韩王妃和杜氏赶紧上前扶住她,低声宽慰…… 房俊则一撩衣袍,走进产房。 “唉唉……房驸马,你不能进去……”稳婆吓了一跳,女人生产之时乃是最最污秽的时候,男人贴近了是要倒血霉的,这房二郎怎地如此不知轻重? “滚开!” 房俊咬着牙瞪了她一眼,一把将其推在一边,大步进入产房。 稳婆被房俊这一眼吓了一跳,心底一寒,再也不敢阻止。心说你这傻小子不知轻重,不识好人心,那自然由得你便是…… 产房内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熏人欲呕。 房俊却丝毫未曾察觉,大步走进去。高阳公主刚刚生产,武媚娘这边又濒临难产,御医和稳婆一同将其转移到一侧的偏房,房俊进去的时候,高阳公主正虚弱的躺在床板上被抬到偏房,见到房俊进来,高阳公主勉力振奋精神,冲着房俊喊道:“二郎,救救媚娘……” 房俊看着高阳公主苍白的小脸儿,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放心吧,会没事的。” 高阳公主被抬到偏房,一个稳婆将裹着薄被的婴儿抱到房俊面前。 房俊瞅了瞅这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心中却殊无半分喜悦,深深的瞅了一眼,吩咐道:“送去殿下身边,好生照料殿下。” “喏!” 稳婆应了一声,扭身走向偏房,心中却不免嘀咕…… 见到儿子连一点喜色都没有,有这么当爹的么?就算是牵挂难产的小妾,可那也只是个小妾而已,比得上自己的儿子? 房俊走向武媚娘的床铺。 御医、稳婆围在左右,窃窃私语,商议着救治之法。见到房俊到来,众人先是齐齐一愣,继而散开左右,让房俊见到床铺之上躺着的武媚娘…… 昔日国色天香、秀丽妩媚的人儿此刻容颜憔悴,面色灰败,秀发湿哒哒一绺一绺的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粉润的樱唇显出一丝青黑之色,整个人奄奄一息,唯有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显示着一丝生机。 下身的被褥一片血污…… 难道自己改变了历史,使得武媚娘没有成为李二陛下的才人,也断了与李治的孽缘,却也使得她的命运发生剧烈的偏差,就此香消玉殒、魂断天涯? 若是武媚娘因此而死,是不是自己的因果? 房俊心如刀割,走上前去,跪在床榻之前,将垂在被子外头的纤手握在手里。 冷冰冰的纤手柔软纤巧,没有一丝温度,软哒哒的任由房俊握着。 “媚娘,振作一些……” 房俊喉咙堵的难受,眼眶发热,见到武媚娘缓缓睁开眼睛,赶紧忍住眼泪,露出一个温煦的笑容。 “郎君……妾身……是不是不行了……” 武媚娘秀美的眼眸之中没有一丝光彩,话语虚弱,气若游丝。 房俊强抑着心头痛楚,宽慰道:“说什么傻话?放宽心,这么多御医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夫君陪着你,无论何时何地,夫君都陪着你!” 武媚娘反手握住夫君的手,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欠奉。 “房驸马,借一步说话。”一个年长的御医轻声说道。 房俊点点头,冲着武媚娘笑道:“好生歇息一会儿,稍后还要用力生产,某跟御医商量一下。” 武媚娘合上眼帘。 松开武媚娘的纤手,房俊跟御医来到床边,御医一脸为难,低声道:“实不相瞒,情形相当棘手……非是吾等无能,实在是武娘子情况特殊。” 房俊哼了一声,面色阴沉:“别跟某来这套!还没等出事呢,就想着如何洗脱责任了?医者父母心,如此市侩,也敢称为医者?” 老御医面色一变,忍着气道:“还请房府尹明鉴,武娘子之所以难产,乃是因为产期已过,婴儿体型太大导致。下官刚刚询问过武娘子,之所以发生产期已过仍未生产的情况,乃是因为她服用了过量的安胎药物……” 房俊愕然:“服用过量的安胎药物?” 老御医瞅瞅房俊脸色,见其一脸茫然,心中腹诽这果然是个棒槌,啥也不懂,便解释道:“大户人间之中常见此事,身为妾侍,若是诞生长子,难免以后发生争夺家产之事……” 房俊恍然! 也就是说武媚娘的产期原本在高阳公主之前,但是武媚娘唯恐先行诞下儿子,难免以后会出现嫡庶相争的事端!高阳公主的身份高贵,武媚娘是无论如何个争不过的,哪怕有房俊的支持也不行! 一个庶长子,夺嫡无望却要承受嫡子的猜忌,而这个嫡子更是有着皇家血统,这简直就是一出悲剧! 后果几乎已经注定…… 为了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武媚娘此举固然愚蠢,却也不得不为之的法子…… 深深的吸了口气,房俊沉声问道:“现在可有法子助产?” 老御医略一沉吟,摇头道:“法子倒是有……只不过太过凶险,后果谁也无法预料,甚至可能导致母子双亡。稳妥一些,便是保一个舍一个,成功的可能会大一些。” 保一个……舍一个? 房俊连犹豫都没有:“保住大人。” 老御医微微错愕,但是旋即点头。 这个年代,子嗣为大,妾侍算得了什么?如同房俊这般想都不想便要保住大人的,的确罕见。 可房俊这句话声音大了一些,屋内的人都听到了…… 然后,便听见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房俊!你敢害我的孩子,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第一千两百九十五章 只能保一个? “房俊!你敢害我的孩子,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声尖厉的嘶喊在屋内响起,却是武媚娘听到了房俊的话语,猛地激动起来,冲着房俊咬牙切齿的怒叱! 房俊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低声对老御医道:“按某说的办!” “喏!” 老御医不敢违抗,赶紧去配置催生的药物。 房俊转身,回到床铺边,武媚娘双目泛出血丝,死死瞪着房俊,嘶声道:“保住孩子!我要孩子!那是我们俩的孩子,你不能害了他……我求求你……求求你……保住孩子好不好?我死便死了,也的把孩子保住……” 她不停的哀求,苍白的面容浮起绝望,眼泪顺着眼角哗哗的流淌…… 为了孩子能够一声顺遂,她宁愿服下过量的安胎药物推迟产期;为了孩子能够顺利降生,她宁愿自己去死…… 这是她跟郎君的孩子,哪怕她死,她也要将孩子生下来! 谁敢害她的孩子,她就跟谁拼命! 就算是房俊也不行! 房俊看着武媚娘绝望的目光,心头一阵恍惚…… 原本的历史上,这位女皇帝对自己的孩子可没有什么亲情,姑且不算是否有她自己掐死女儿之后嫁祸给王皇后的那一桩千古悬案,便是她几个亲生儿子,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她与李治的长子李弘被立为皇太子,因仁孝而得到朝野内外赞誉,但却体弱多病,上元二年,李弘随帝后出行洛阳,在合璧宫绮云殿猝然离世,年仅二十三岁,高宗李治非常悲痛,破例追加太子李弘为皇帝,这是唐朝建国以来父亲追赠儿子为皇帝的先例,可见高宗对太子早逝的深深哀痛与惋惜。 然而关于李弘的死因,却多有“鸩杀”之说…… 此子李贤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才思敏捷,太子李弘猝死,李贤继立。为太子期间多次监国,得到朝野内外称赞。?调露二年,李贤因谋逆罪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文明元年,武则天废帝主政,遣酷吏丘神勣赴巴州校检李贤居所。 丘神勣至巴州拘禁李贤,逼令自尽,终年二十九岁。 “章怀太子”李贤素有贤名,曾作下《黄瓜台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此诗与曹植之《七步诗》相映成趣。 然而曹植之《七步诗》充满愤慨,李贤的《黄瓜台辞》更多的却是一种绝望的哀婉…… 李弘与李贤一死一废之后,三子李显被立为皇太子。弘道元年李治病死,李显于同月继承皇帝位。 李弘重用韦皇后亲戚,试图组成自己的集团。欲以韦皇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裴炎立马表示不可。李显大怒说:“我以天下给韦玄贞,也无不可,难道还吝惜一侍中吗?”裴炎听后报告了武则天,武则天对中宗的举动大为恼火。二月,继皇帝位才三十六天的李显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贬出长安…… 李显先后被软禁于均州、房州十四年,只有妃子韦氏陪伴,两人相依为命,尝尽了人世的艰难。每当听说武则天派使臣前来,在房陵忐忑度日,一度惶恐异常想要自杀,韦氏劝慰他说:“祸福倚伏,这是没有常理的,人哪能没有死呢,何必现在就去。” 武则天称帝后,由谁来继承帝位,一直困扰着她,在立子还是立侄上犹豫不决。 于是她询问自己的心腹狄仁杰。 狄仁杰的一番话,可以说是造就了一个时代…… “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刀枪箭镞,平定天下;高宗大帝将二子托付陛下,陛下今乃欲让位他族,有违天意。且姑侄与母子谁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之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祭祀姑姑太庙的。” 武则天这才召回李显,立为皇太子。 四子李旦一生两度登基,三让天下。第一次登基在高宗李治死后的第二年,取代被武则天废黜的皇兄李显登基为帝。第二次则是二十七年之后,即李显死去的当年。 李旦这一生三让天下,一让其母,二让其兄,三让其子,称得上富有传奇色彩…… 然而便是这样一位冷血的政客,却在此时宁愿自己去死,也要保住腹中胎儿的性命! 房俊看得出武媚娘乃是真情实意,宁愿一死以保全孩子,可是这到底是武媚娘对他钟情至深,将他们两个的孩子看得重逾生命,亦或是因为前世今生的命运不同,没有被皇宫内的龌蹉污染心智的武媚娘展露本性,护子心切? 房俊也不知道答案…… 尤其是武媚娘为了推迟产期而服食过量的安胎药物,更是令房俊感动非常。 轻轻握住武媚娘的手,房俊眼中含泪,面上却带着微笑,柔声安慰道:“说的什么傻话?咱们一家人都要好好的,快快乐乐的一直生活下去。某挣下这富可敌国的家产,若是没有几个儿子来败家,如何花得完呢?你也是,咱家这金山银山可都等着你去花呢,你自由凄苦,如今正是傲视满朝扬眉吐气之时,怎能这般说出颓丧之语?振作起来,将孩子生下来,若是孩子能从文,将来便是惊才绝艳的一代文豪;若是能习武,他日亦是大唐纵横无敌之统帅!即便是个女孩子,咱们也要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嫁妆铺满十里天街,羡煞整个大唐的女儿家!” 武媚娘眼中焕发出神采,死死的握着房俊的手,吃力的说道:“当真……当真能有那么一天?我……我真的能生下孩子?” “当然能!你武媚娘虽然是女儿身,可是权谋处断远胜于男儿,你敢将礼部尚书挠得满脸花,如何不敢跟命运相抗?” 武媚娘俏脸浮现出坚定的神色,盯着房俊的脸庞,咬着银牙,面容有些扭曲:“郎君说得对,我武媚娘恨不为男儿身,怎能对命运低头?哪怕是阎王亲来,也要争一争我的这条命,争一争孩子的这条命!我不能丢下郎君……” 人的意志力是最神秘也是最庞大的力量,看不见摸不着测不出,却谁也不能否认它的强大。 武媚娘不甘心自己的孩子尚未出世便夭折,不甘心自己拥有这般英雄盖世的郎君却撒手而去,不甘心历经凄苦童年终于迎来美满幸福的生活却无福享受…… 她咬着牙,纤手死死的握住房俊的手掌,纤秀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暴突,在稳婆的鼓励催促之下,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声声嘶喊着。 用力!用力! 她要用自己的命去争一争! 房俊看着咬破嘴唇纤细的脖颈上青筋暴起面容已然狰狞的武媚娘,却是泪水滂沱,心如刀割。 这是个远胜男儿的女子! 她的愤怒,她的不甘,她的坚韧……却完全都是徒劳的。 看着御医将催生药物给武媚娘灌下,房俊简直不忍去看武媚娘眼中焕发出来的浓烈的光彩。 孩子不死,就生不出来,最终一尸两命。 想要孩子活着生下来,那就只能剖腹产子,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其低下的年代,这样的剖腹产手术与谋杀无异,大人绝无幸存之理。 要么保住大人,要么保住孩子…… 房俊死死的咬着嘴唇,一丝丝腥甜的鲜血落入嘴里,双眼赤红,却也只能极力压抑着心中痛苦,柔声安慰着武媚娘。 “用力!媚娘,快了快了,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再用一把力,我们的孩子就要降生了……” 武媚娘已经听不到房俊说些什么,身边的稳婆说些什么,剧烈至无法忍受的痛苦使得她的神经几乎绷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得把孩子生下来! 哪怕我死,我也得把孩子生下来! 强大的意志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她运足了浑身最后的力气,猛然拱起身子,长大嘴巴。 “啊——” 这是最后的力量,耗尽了武媚娘身体里最后的力气,这一声嘶吼震荡屋宇,即便是阖府上下也都清晰可闻。 而后,武媚娘的身子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软的瘫下去,双眸微阖,奄奄一息…… “哇——” 就在房俊心胆俱裂之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充斥耳膜。 就宛如神灵的福音,在房俊耳中充斥鼓荡,震得他头脑空白,双眼迷茫。 房俊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看发出啼哭的婴儿,而是扭头看向老御医。 特么的你不是给武媚娘灌下了催生药么? 这哭声是怎么回事? 映入他眼帘的,则是老御医那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呆滞神情…… 第一千两百九十六章 承天之佑(上) 在这个年代,所谓的催生药基本就是胎儿的催命符,只有让胎儿死掉才能更顺利的生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当然世事无绝对,安胎药喝下去也会保不住孩子,催生药灌下去也有可能婴儿依旧存活……但是这个概率实在是万中无一,所以就连经验丰富的老御医都没敢想过这种可能。 是以当催生药灌下去、孩子生出来之后,那一声声嘹亮的啼哭直接将老御医震惊得双目圆瞪,好像见到了这世上最最不可思议的神迹! 迎着房俊不可置信的目光,老御医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嘀咕了一句:“特么的……这孩子得多命大?” 房俊现在没心情理会老御医的粗口,他脑子里有一句话一直在闪烁不停:两个只能保一个!他选择保住武媚娘,牺牲掉孩子,可现在孩子明显没事,那岂不是意味着武媚娘有事? 赶紧去看武媚娘,原本秀媚的面容布满汗水,杂草一般的头发一绺一绺湿哒哒的粘在脸颊上,脸容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正紧紧闭着双目,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感受不到…… 房俊心脏猛地一缩,疾呼道:“媚娘?媚娘!” 武媚娘全无反应。 房俊双目呆滞,大脑一片空白。 老御医急忙从屏风后头抢上前来,将手指搭在武媚娘的手腕上,凝神号脉。 半晌,方才嘘出一口气,低声道:“房府尹放心,武娘子只是力竭虚脱陷入昏迷,性命并无大碍。不过这番折腾已然大伤元气,所以月子里定然要保持稳定的心情,精心照料,并且辅以大补之药物固本培元悉心调理方可,否则恐要伤及根本,坐下病根。” 妇人初次生产,一条命要丢掉半条,需精心调理方才能够恢复。而武媚娘这般折腾,何止丢掉半条命?这条命怕是十成已经丢了九成,若是不能尽快的调理恢复,非但要坐下病根以后病痛缠身,甚至会大大的缩减寿元。 房俊哪里还顾得上老御医说的这些? 只是听到武媚娘没死,眼泪便已经“唰”的流下来,喜极而泣…… 院子里一众女眷不知产房内情形如何,只是听得武媚娘开始的嘶吼“宁愿我死也要保住孩子”,便已经泪水滂沱。女人何其难也?生儿育女本是天道,却要女人遭受那等一只脚踩进地狱的凶险和难以忍受的痛苦! 现在母子不能两全,正是一出人间悲剧…… 不知何时,房玄龄已然一身常服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走进来,只是靠着门边负手而立,长髯无风自动,一张方正的脸庞阴沉似水,眼神之中透着无尽的焦灼。 严格来说,房玄龄对于武媚娘的重视甚至更甚于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下嫁于自家,说起来更像是一个象征,是一个房家与皇室的纽带。 而武媚娘不同。 这个皇帝赐给房俊的小妾,自从踏进房家大门的那一天,便展现出不让须眉之心智胆魄。不仅将阖府上下搭理得井井有条,便是府中多有的产业都尽在其掌管之下,事事顺意,蒸蒸日上。 房玄龄甚为器重。 哪怕有朝一日自己死去,甚至两个儿子都不在了,只要武媚娘仍在房家,那么房家最起码也会保持一个富贵安康,安安稳稳的传承下去。 这就是武媚娘的能力! 可是现在……命运居然这般残酷么? 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房玄龄面上毫无表情,心脏却早已狠狠的揪在一起。 老天爷,难道就不能对这个可怜的儿媳多一些宽容、多一些福泽? 可以要这般苛刻,这般残忍! 知道武媚娘最后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喊响起,之后便寂然无声,阖府上下的家仆婢女们尽皆落泪,默然无声,一股浓郁的悲怆无声的蔓延开来,笼罩了这座繁华锦绣的府邸…… 甚至就连那微弱的婴儿啼哭都被忽视掉了,都以为那是高阳公主的孩子发出的哭声。 知道产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稳婆喜笑颜开的走出来,冲着杨妃、卢氏万福,报喜:“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武娘子又给房家添了以为小郎君,母子平安,恭贺房家弄璋之喜!” 所有人都惊住了…… 母子……平安? 一众女眷的泪水尚挂在脸上,便听闻这么一个大大出乎预料的答案,简直不可置信! 正在恍惚之间,忽闻耳边一声沉稳的话语响起:“赏!重重有赏!来人,去库房取钱,御医每人十贯,稳婆每人五贯,府中家仆婢女每人一贯,统统有赏!” 女眷们愕然回头,便见到站在门口的房玄龄一张老脸满面红光,兴奋得胡子都翘起来,挥舞着大手,脸上的笑容连褶子都不见了…… 这还是那个温润如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房玄龄么? ***** 从担忧、惊惧,到绝望、悲伤,再到惊喜、不可置信…… 不仅仅是房家人,即便是府中的家仆婢女也都跟着坐了一次过山车,当武媚娘声嘶力竭的凄厉喊叫响彻府内的时候,家仆婢女亦跟着潸然泪下,悲痛不已。当传出“母子平安”的喜讯,巨大的喜悦使得家仆婢女们奔走相告,阖府之内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在房家仆役婢女眼中,家主房玄龄是云端的一股清流,沛沛然如九天银河,高高在上,不可触摸;大郎房遗直埋首案牍皓首穷经,虽然未曾读书读出个子丑寅卯,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不问俗事;二郎房俊固然身居高位风头无两乃是房府的骄傲,更是房家的未来顶梁柱,但是严格说起来,武媚娘才更像是房家的主心骨…… 几乎房家所有的产业都在武媚娘的掌控之中,多有的处置决断几乎尽由武媚娘做出。房玄龄听之任之、大郎充耳不闻、房俊极力放权……可以说房家的实权,尽在武媚娘之手。 原本一个侍妾掌握着这般权力,难免会有下人不服,甚至从中搞风搞雨,中饱私囊。可是武媚娘生生凭借自己的能力、魄力、智谋、胆略,将阖府上下尽皆折服。 谁敢在武娘子眼皮子底下玩猫腻? 不想活了么…… 偏生武媚娘处事公允、赏罚分明,想要挑毛病都挑不出来,如此巾帼不让须眉,即便是长安城中的世家门阀皇族贵戚,哪一个不是心悦诚服赞誉有加? 无数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扼腕叹息,这等才华与美貌并重的奇女子,怎地就被房俊那个棒槌收入房中,得享艳福? 阖府上下,对武媚娘是敬佩有加,衷心拥戴。 此刻武媚娘从地狱里挣回命来,母子平安,哪一个不是喜笑颜开、抚额相庆?再加上高阳公主亦是先一步喜得麟儿,阖府上下,欢天喜地!在卢氏的主持之下,一封封喜帖请柬被送往长安城中各大世家门阀的府邸,以及河东、山东、江南等地的至今亲朋家中。 高阳公主所诞下的男婴乃是房家三代的第一个男丁,乃是长孙,房府上下如何不开心?喜帖送出,便开始筹备百日宴……按照卢氏的意思,那是必然要大开流水席宴请街坊亲朋的,喜宴规模盛大,越早筹备越是轻松。 虽说时间早了一些,但房家同一日接连诞生两个男丁,这是喜上加喜,再是如何重视、如何铺张也不为过。 房玄龄不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俗物,这等事有妇人们和儿子张罗就行了,他自己一头钻进书房,将四书五经统统搬出来,然后又美滋滋的将《诗经》丢在一边…… 第一千两百九十七章 承天之佑(下) 房遗直、房俊兄弟两个被叫道书房,便正好见到房玄龄美滋滋的将《诗经》丢在一边。 房俊有些好笑。 为何将《诗经》抛在一边? 盖因古人给婴孩取名之时,绝对不是随意为之的,而是有所依从。简单来说有一个规律,那便是——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古人重男轻女,便是房玄龄这等名仕亦莫能例外,将《诗经》抛开,便意味着家中诞生的乃是男丁,后继有人、香火繁衍,而且一下子就是俩男丁,房玄龄如何能不笑逐颜开? 倒是房遗直有些吃味,坐在椅子上酸溜溜的说道:“随便取个名字便是,何以叫孩儿前来?反正都是要您拿主意。” 大家族里,一般来说给孩子取名这种事情是要辈分最高的直系亲属说算的,即便房俊是孩子的父亲,这个权利也没他的份,何况是房遗直?让他前来,不过是长房长子的身份做个见证,屁用不顶。 房玄龄拉下脸,训斥道:“此乃房家之长孙、次孙,日后便是房家的顶梁柱,自然要取一个稳妥的名字,使得孩子一生顺遂、才华出众,岂能随意为之?” 房遗直便抿着嘴,不吱声。 咱没儿子,您这么说不是往咱心头捅刀子么? 不行,晚上回房要加紧劳作耕耘,早日得个儿子才是正经事…… 房俊也有些郁闷,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小崽子奶毛还没褪呢,这重视程度就超过咱哥儿俩了? 房玄龄呷了一口茶水,不理会这哥儿俩,放下茶杯便开始翻书,寻找其中有着完美寓意的句子亦或词汇。 半晌,才捧着一本翻开的《周易》说道:“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媚娘所诞下的小子,便取一个‘佑’字吧,你俩意下如何?” 房俊和房遗直互视一眼,默然点头。 老头子问得倒是客气,可这事儿哪里有他俩做主的份儿?保准若是提出质疑,必然是一顿训斥…… 况且这个“佑”字当真不错。 能在那等被放弃的情形下倔强的诞生下来,若不是天神佑之,如何解释?而且“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出自《周易》当中的“大有”卦,此卦乾下离上,大有元亨,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 《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寓意极好。 房玄龄对这个字甚为满意,继续翻书。 房俊见到老爹一脸喜色,便忍不住说道:“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既然取‘佑’为名,不若便以‘吉利’为字,父亲以为如何?” “噗”一侧的房遗直将刚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房玄龄则怒目而视,叱道:“放屁!” 自古以来,但凡有些诗书底蕴的家族,基本不会给孩子取出“吉利”“富贵”这等名字,就如同古代的“美美”“丽丽”这等名字只有青楼之中的艺伎会将之当做艺名一般…… 房吉利? 这什么鬼名字,一听就是下贱人家出身…… 房玄龄瞪着房俊:“孩子还小,取字着什么急?” 房家三代辈分排行是“承”字,就算要取字也得沿着这个“承”字来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取一个“吉利”这样的名字。 房俊只是调戏一下老爹,若是当真取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字,他第一个就不干了!便笑嘻嘻问道:“那老大呢,取个什么名?” 房玄龄对房俊的插诨打科极为不满,狠狠瞪了一眼,这才再次翻书:“等着!” 两兄弟闭口不言。 其实以房玄龄的学识,给孩子取个名字哪里用得着去翻书查找?可此刻是关心则乱,唯恐自己取出的名字有什么不妥之处,是以定要翻书联想寓意这才稳妥。 翻了半天,房玄龄亦未找到合适的名字,选了几个字,总是这般那般有着缺憾,不够完美。 房玄龄便抬眸看着两个儿子:“可有属意之字,拿出来参考一番?” 论起学识,他对这两个儿子是极其满意的。 房俊自不必说,文采斐然冠绝天下,那一首一首的诗词歌赋传颂天下,青史之上亦有一席之地,那些名篇即便是百世之后也必然传唱不衰。只要时不时的作出一些水准不亚于之前的作品,“一代文豪”的名誉是妥妥的标注在身上,房家完全可以凭借房俊的名气名传后世。 而长子房遗直性子固然有些迂腐,但是学问亦是一等一的好,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即便没有房俊之才华横溢,却胜在踏实本分,而且记忆力极强,只是缺乏变通,没有房俊的思维跳脱,成就有限。 房遗直闻言大摇其头:“不曾有钟意之字。” 开玩笑,又不是我儿子,您问我干嘛?我才懒得掺和…… 房俊也笑道:“还是您拿主意吧,无论如何,孩儿都无异议便是。” 就算自己说出一个名字,想必也是要被房玄龄否决掉的…… 房玄龄只得又翻找一阵,陡然一阵惊喜,指着手中的一本《礼记》说道:“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取这个菽字如何?” 房遗直不愧是满腹经纶,接话道:“菽者,众豆之总名。然大豆曰菽,豆苗曰霍,小豆则曰荅……菽者稼最强……不错不错,好名字。” 菽,便是豆子。菽水,便是豆子和清水,“啜菽饮水尽其欢”的意思就是哪怕生活的清苦菲薄的饮食,亦要真心的对长辈奉养,斯之谓孝…… 房俊也点点头,表示满意。 不似此子那般由武媚娘挣命方才顺利诞生,长子生产顺利,母亲是公主,外公是李二陛下,身负皇族血脉,可以说只要不造反,这一生必然顺风顺水安享富贵。富贵之人取一个“菽”字为名,犹如民间为了孩子好生养而取一个贱名,“菽”虽然是豆子,但“菽者稼最强”,意为豆子乃是庄稼中最顽强的一种,《汉书》中亦有“菽草之难杀者也”之语,意思是豆子看似普通实则生命力极强。 房菽,房佑…… 两个名字各有寓意,都代表了长辈对于孩童最真挚的祝福和向往,包含了无尽的宠爱和寄托。 ***** 屋内门窗紧闭,温煦的阳光自明亮的玻璃照射进来,明晃晃的温暖适意。一截儿缀满粉红花苞的杏枝在窗外斜斜的伸展着,随着微风轻轻摇晃,明丽动人。 床榻之上铺着锦被,即便屋内温暖,武媚娘还是被侍女时不时的掖被脚的动作弄得有些恼火,轻声娇叱道:“何必这般小心翼翼?被窝里很热的!” 侍女连忙说道:“娘子勿恼,老夫人千叮万嘱咐,就连家主都曾几次问起,说是您刚刚生产,浑身的骨缝都张开了,受不得一丝风,肯定要注意才是。若是风寒入体,下半辈子可就得遭罪了。” 听闻房玄龄和卢氏特意叮嘱侍女,武媚娘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心底却是一股暖流缓缓流淌…… 房玄龄的性子满朝皆知,看似温润实则清冷,最是讲究规矩,身为公公能够对儿媳这般关注上心,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由此可见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好…… 即便房俊对自己百依百顺,可是毕竟与旁人不同。她自幼在家中遭受兄长冷遇苛待,几时享受过这般温暖的亲情? 从生死之间挣回命来,又得到这般感动,武媚娘心中的喜悦简直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眼眶便有些发红。 “哎呦我的武娘子,您可不能哭!您这月子里呢,若是现在哭出眼泪,保不齐以后眼睛就落下病根,瞎了都有可能!”侍女大惊小怪,连番劝阻。 武媚娘也吓了一跳,万一当真以后瞎掉了…… 赶紧收拾心情,将眼泪憋了回去。 “孩子呢?”孩子不再屋内,武媚娘问道。 “乳娘这在喂奶呢,嘻嘻,说起来小郎看似瘦弱,但是胃口大得出奇,原来的那个乳娘才两天就叫着吃不消,二郎只得又找来一个乳娘,两人一起才算是能将小郎喂饱……” 武媚娘嘴角衔着幸福的笑容,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孩子吃饱喝足更令父母开心的事情呢? 正要让侍女将儿子抱来稀罕稀罕,便听到外边脚步声响,一个婆子掀开门帘走进来,说道:“武娘子,您娘家来人了,有您的姐姐,还有您两位兄长……” 武媚娘听到姐姐武顺娘前来的时候还露出喜色,但是听到两个兄长也来了,苍白的俏脸便是一沉。 第一千两百九十八章 武家兄弟 武媚娘忘不了她的童年是何等阴暗,更忘不了遭受了多少来自于同父异母兄长的凌辱。无数次的饥寒交迫,无数次黑暗的屋子里被恐惧包围独自饮泣,无数次鞭挞羞辱遍体鳞伤…… 若非她宁死不屈的性格,怕是就连贞洁亦要毁在这些兄长手中。 武家的深宅大院,对于武媚娘来说不啻于龙潭虎穴地狱幽冥,只要能够逃离那个恐怖的地方,她愿意付出一切…… 所以她自荐入宫,从而摆脱那恶魔的爪牙,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 此刻听闻武氏兄弟前来,武媚娘一张苍白的俏脸阴沉似水,淡淡说道:“将他们赶出去,不见!” 逃出武家进入皇宫的那天,自己曾经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武氏兄弟不得善终!可是现在自己有了孩子,亦或者是这几年受到房家人宽厚和睦的家风影响……居然有一些心软。以房家现在如日中天的权势地位以及她手中所掌握的能量来说,逼得武氏兄弟走投无路简直易如反掌,可是想想自己如今幸福的生活,又觉得没有必要做得太绝。 老死不相往来就好…… “喏!”那婆子虽然诧异与武娘子居然不见娘家人,不过武媚娘在府中威望甚高,她只是心中疑惑却不敢询问,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去打发武家兄弟。 武媚娘躺在炕上,微微叹了口气。 按理说郎君行事果决刚烈快意恩仇,自己耳濡目染之下不是应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对于武氏兄弟当年凌辱苛待自己的仇恨愈发执着才是么?可是为何却心软了,甚至是懒得搭理武氏兄弟,昔日的仇恨居然也在渐渐的淡化? 是因为房玄龄的宽厚温润? 是因为卢氏看似风风火火实则关心备至的爱护? 是因为天真烂漫的房秀珠、率直热情的房遗则房遗义? 甚至就连书呆子一样不问俗务的房遗直都是个真正的君子…… 或许兼而有之吧,看来环境当真能够改变人的性格。 在武家,面对兄弟的苛待凌虐她的心中充满仇恨;而到了房家,家人之间亲密真诚,使得她再也不似以往那般刻薄阴沉,心里充满阳光,充满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所以她的心变软了…… 武媚娘唇角微微挑起,觉得现在的状态挺好。 整日被仇恨和阴暗所占据,那不是正常人想要的…… 然而就在她的笑容刚刚绽放,刚才的婆子便去而复返,看着武媚娘的俏脸,满是惶恐的说道:“武娘子……武氏兄弟不肯离去,而且拉来了您的姐姐,说是您娘家母亲病重,有话语让他们兄弟交待你……” 武媚娘的唇角弯了下去,双眸之中凌厉的目光闪烁,缓缓说道:“更衣!” ***** 武家的基因甚为优秀,武媚娘固然天姿国色,武顺娘亦是娇媚美艳,就连风评甚差向来被视为败家子的武家兄弟也是仪表堂堂俊朗非凡。 武元爽面庞白皙剑眉星目,身材高大气度不凡,只是常年缺乏锻炼的缘故年纪轻轻便一身赘肉,凸起的肚腩宛如中年,精神状态极差。吴元庆倒是消瘦健壮,只是一张窄脸上没有几两肉,眼眸之中凶光毕现,整个人显得过于轻浮性情阴狠…… 倒是武顺娘安静的坐在角落里,低眉顺眼,不言不语,没有是好的存在感。 她是被武氏兄弟硬拉着过来的,许是知道媚娘不待见他们,这才将她当做挡箭牌。 她的心思不在武氏兄弟身上,只是想着若是撞见房俊,自己该用什么心思去面对? 站在堂中,武元爽甚为不满的嚷嚷:“这媚娘当真是无法无天,哪里有兄长到来却要赶走的道理?吾兄弟听闻媚娘生产,在府中欢天喜地特意前来祝贺,居然连面都不见?简直岂有此理!” 堂中的仆役奉了武媚娘之命要将两人驱逐,可两人赖着不走,令仆役颇为棘手。好歹也是武娘子的娘家兄长,谁敢上前动手? 一个仆役便好言相劝道:“武娘子刚刚生产,元气大伤,正在后宅静养,实在是不宜接见外客,还请二位海涵。二位既然担忧武娘子的身体,自然更应当体谅才是,何不等到小郎君举办百日宴的时候亲来祝贺?” 武元爽蛮横道:“放屁!尔等这般阻拦,莫非是吾家媚娘在你家遭受了何等苛待,这才不使她与娘家人见面唯恐将房家之刻薄传扬出去?” 一众仆役差点气炸了肺! “武大郎慎言!吾房家诗书传家、清正守礼,乃是大唐一等一的书香门第,岂能容你这般污言秽语之诋毁?” 怪不得武娘子不愿意见到这两个兄长,听听这都说的什么话?简直就是两个无赖! 武元爽哼了一声,得意洋洋道:“怎地,难不成我那妹子当真受了你房家的欺辱?否则何以这般推搪阻拦?” 仆役冷着脸,半点笑容掖欠奉,冷冷说道:“对不住二位,武娘子有交待,不见任何外客,二位请回吧。” 武元爽还待再说,身后的武元庆脾气暴躁的多,当即瞪眼道:“休要在此聒噪!媚娘乃是武家闺女,虽则嫁于你房家,难不成就要被豢养起来不当人?你再敢这般推三阻四,信不信老子砸了你这府门?” 他早就不耐烦了! 倒是真的相信武媚娘不愿意见到他俩,从小到大,两人可是没少拾掇武媚娘,这么一个拖油瓶一般的丫头,除了浪费粮食出嫁的时候还要陪送一笔嫁妆之外,能有什么用处?动辄打骂不给饭吃,与贱仆婢女住在一处更是寻常,使得那个黄毛丫头在他俩面前就像是一直鹌鹑,无时无刻不在瑟瑟发抖…… 可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豆芽菜一般的黄毛丫头居然越长越是出息,渐渐出落得天姿国色、娇媚动人!武元庆心痒难挠,虽说是自己的妹子,可他还是有好几次醉酒之后忍不住想要把这丫头给弄回房里**享受一番。 至于杨氏那个老妇人? 哼哼,不过是一个仰仗武家而生存的老贱人而已,若是被他兄弟住处府去,怕是就得饿死…… 可是那死丫头倒是贞烈,自己处心积虑好几次都未能得手,甚至自荐进了皇宫!那一阵子可算是把武家兄弟吓坏了,那丫头本就是玲珑心窍,再凭借出众的相貌柔美的身段万一将陛下给蛊惑了,从而言听计从……他两兄弟以往的所作所为,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幸而老天开眼,那小贱人怎么能有那等福气被陛下相中得到宠幸? 这不,一转眼就被赐给房二忝为小妾了…… 房家固然是一等一的高门,可那房二是个什么东西谁不知道?更别说还是个小妾! 两兄弟放了心,武元庆只是扼腕惋惜未能得到这个貌美体娇的异母妹妹的红丸…… 可是谁曾想,事情的发展轨迹完全出乎预料。 那房二不知怎么回事,放佛打了鸡血一般陡然间便窜起,成为大唐官场最最显耀的一颗新星,甚至官至京兆尹、从二品的高官! 乖乖,有傲视天下的敛财之术,有身为宰辅的老爹,有公主下嫁,又是朝中有数的高官……这简直就是一门千载难逢的好亲戚! 兄弟两个自然要千方百计的挽回媚娘的恶感,甚至不惜压抑性情百般善待杨氏,时不时的接济一下成了寡妇不受贺兰家待见的武顺娘……一切只是为了挽回当年的错误,能让他俩靠上房家这条大粗腿。 然而没什么卵用…… 武媚娘那死丫头铁了心的不待见他俩,房家的所有产业几乎都掌握在她的手里,作为兄长却一丝半点的好处都捞不到…… 如何甘心? 这一次听闻武媚娘顺利成产,为房家诞下子嗣,两兄弟忍不住了。 武元爽瞪着眼珠子说道:“就算媚娘坐月子,难不成吾那妹夫也不肯见见两位舅哥?” 第一千两百九十九章 无耻之徒 武元爽瞪着眼珠子说道:“就算媚娘坐月子,难不成吾那妹夫也不肯见见两位舅哥?” 按他的想法,媚娘固然对他俩心怀怨恨,不肯将好处拿出来分润给他们,可是房俊到底乃是官面上的人物,总不会让人说他苛待小妾的娘家的吧?只要房俊心中忌惮自己的名声,又或者觉得亏欠了媚娘的娘家,总该有所表示吧? 依着房俊的身份地位,哪怕只是从手指缝里漏出那么一点点,也足够他们兄弟吃得满嘴流油了…… 武元庆却是背着仆人拽了拽武元爽的袖子,等到武元爽不解的看过来,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位兄长是不是傻…… 房俊那是什么脾气?若是知道以往兄弟俩如何对待武媚娘、对待杨氏,说不得能狠狠的捶两人一顿,还想跟房俊要好处?也就是武媚娘虽然怨恨两兄弟,但或许会忌惮杨氏在武家以后的生活,会饮气吞声的任由两兄弟敲砸盘剥一番。 房俊会惯你那个毛病? 正在这时,先前那婆子从后宅回来,说道:“武娘子请二位入内相见。” 武元庆松了口气,最怕撞见房俊了,赶紧拉着还欲说话的武元庆跟着婆子向后宅走去。 房府在高阳公主下嫁之时大规模的翻修了一次,房俊自己又出钱出料借由工部之手大肆修建了许多房舍。武氏兄弟一路向着后宅走去,所过之处见到的亭台楼阁皆是奢华堂皇,比之武家强了何止十倍。 武氏兄弟震惊之余,互视一眼,愈发肯定了要好好的挟制武媚娘来攀上这门好亲戚的心思…… 武媚娘所居住的是一处两层的小楼,飞檐斗拱看似小巧秀丽,等到进去之后,却发现别有洞天。 红木的地板、紫檀的屏风,进门便见到一座一人高的珊瑚树放置在中堂,通体赤红宛如一丛燃烧的火焰。 武元爽下意识的咽了咽吐沫……娘咧,这玩意估计就连皇宫里都没有,得值多少钱?房二那个败家子也是够可以的,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摆在这里,就不怕仆人不小心给碰坏了? 武顺娘低着头,不言不语的跟在后边。 转过中堂,在内宅见到了一身正装的武媚娘。 武媚娘半躺在躺椅上,一身绛色华服,满头青丝高高挽起缀满珠翠,本就白皙的脸颊因为生产之后体弱而显得愈发晶莹剔透,娇小的身子充满了一种令人望之心生怜意的楚楚风韵。 一双眼眸却是晶晶闪亮,一眨不眨的瞪着武氏兄弟。 武元爽四下望了望,也不用武媚娘说话,便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大马金刀的坐了,大咧咧说道:“看妹妹的气色还不错,为兄是白担心了。” 武媚娘俏脸毫无表情,冲着武顺娘点点头,柔声说道:“本来就想要将姐姐接过来小住几天的,既然来了那就正好,先去偏房看看孩子,妹妹跟两位兄长说说话儿。” 武顺娘是个绵软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在丈夫去世之后被贺兰家的长辈挤兑得苦不堪言,甚至想要将她改嫁某一笔好处……闻言点点了头,一声不吭的跟着一个侍女走出去。 武元庆坐到武元爽身旁的椅子上,看着武媚娘清冷的俏脸,那一丝略显苍白的病容非但未曾减去动人的姿色,甚至更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令人恨不得上前搂入怀中肆意怜爱…… 深吸口气,将这些龌蹉的念头抛开,武元庆冷笑道:“两位兄长登门探望,妹妹却拒之门外,不知这是所为何故?世上可没有这等礼数,难不成房家这等书香门第,是这般不知礼法不通教谕?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为天下人所耻笑!” 外间可不知武家兄妹之间的龌蹉,武媚娘对两位兄长拒之门外之事传扬出去,有损是武媚娘的声誉、是房家的声誉。若是当真如此,难保房家对武媚娘的看法会产生转折,就算不至于怪罪,也势必不能如以往那般看重宠信! 就不信你完全不在乎? 武媚娘微微一笑,淡淡的抽了武元庆一眼。 想要挟制我? 真是自作聪明! 她语声清冷,缓缓说道:“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般出口伤人?” 武元爽还以为武媚娘被他们捏住了脉门,唯恐将她对兄长不敬之事传扬出去会导致她在房家失宠,顿时信心大增,连忙说道:“小妹你有所不知,咱们武家现在空有一个开国县公的爵位,家中情形却是每况愈下。妹夫现在掌管东西两市的拆迁翻建,何不多多照拂一下?好歹咱也是亲兄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那东市翻建据说耗资两万万贯,娘咧!咱只要从中分润哪怕十分之一,也足够了哇!” 武媚娘差点气笑了! 两万万贯的资本,你要分润一成? 你这脑子里都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也真敢说得出口! 武元庆看着武媚娘面色冷清,似乎也觉得这般狮子大开口有些过分了,便在一旁说道:“放着东市这么大一盘生意,总不会不照顾自家人吧?这传扬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非但有损妹妹你的名声,便是妹夫那边,怕是也要惹出非议……” 武媚娘柳眉倒竖,娇叱道:“放肆!你们若是敢出去胡乱谣言,当心吃不了兜着走!口口声声一家人,呵呵,这个时候想起是一家人了?当年不让我吃饱饭、让我跟仆役婢女住在一处,冬天连一件御寒的棉衣都不给……那个时候你们怎么不说是一家人?” 武氏兄弟面色铁青,心中到没有多少难堪、更没有几分后悔,只是想着武媚娘这个态度,怕是今次前来的目的很难达到…… 武元爽不知怎么说,倒是武元庆口齿伶俐一些,闻言冷笑道:“在家从父,父死从兄,你吃着武家的用着武家的,吾兄弟将你抚养成人,现在攀了高枝有出息了,开始算起当年的小帐来了?哼哼,若是如此,某倒是想要让坊市之间评断一番,看看有无这样的道理!” 武元爽点头附和道:“对极对极!吾兄弟将你养大成人,总不会就因为没有给你吃上山珍海味穿上绫罗绸缎便成了仇人吧?咱们倒是也想给你穿金戴银,可武家没那个条件啊,穷啊!” 两兄弟一唱一和,好像武媚娘若是不回报他们当初的“恩德”,便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一般…… 武媚娘纤秀的手指死死捏着扶手,面颊微微抽搐几下,眼中光芒闪烁。 不是吓得,而是气得! 人要怎样无耻,才能在凌虐自己的亲妹妹之后尚能堂而皇之的说是“为了你好”,甚至还能厚颜无耻的上门所要好处,美其名曰“报答”? 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武氏兄弟诧异的向武媚娘望去,正好与她的眼神对视,都不禁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那是一束怎样冰冷而毫无感情的目光……就放佛三九天的冰凌子一般直直的刺进心窝里,又冷又痛,令人彻骨生寒。 冷漠、仇恨、暴虐…… 就在武氏兄弟心惊胆跳的时候,武媚娘忽而一笑,冷冽至极的森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春风一般的温暖。 “倒是得亏两位兄长教导,否则小妹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也罢,既然两位兄长想要谋求东市的工程……敢问一句,你们准备了多少本钱,想要承揽多少工程?” 武元爽愕然问道:“本钱?我那妹夫掌管京兆府、总揽东市翻建,哪里还需要我们拿本钱?随便将几条街划归我们建设,用料、人工等等费用让京兆府先行给垫付就行了呗。” 武媚娘闻言,笑得愈发明媚灿烂起来。 她是当真给气笑了! 无耻的人见得多了,但是如此无耻之人居然是自己异母的兄长,实在是不知令人说什么好了…… 行吧,既然你们这般无耻,那也就别怪我绝情咯! 第一千三百章 挖坑 武媚娘忍着心中怒气,咬着小白牙,冷笑道:“有你们这么当亲戚的?郎君掌管京兆府不假,主持东市翻建也不假,可你们只是看到表面的风光,可曾想过有多少人等着捉住他的痛脚,以便在朝堂之上弹劾他?你们想挣钱可以,可是一毛不拔让京兆府垫付,你们也好意思张嘴?” 武元爽不以为然:“咱那妹夫还怕弹劾?这两年弹劾他的奏章怕是都能堆成山,也没见他就被怎么滴了……再者说,就算不能让京兆府垫付,那让妹夫垫付不就行了?反正你家有的是钱,为兄长垫付一下有何不可,何必这般斤斤计较?” 他这人就是想当然,似乎别人怎么都欠他的,怎么对他都是应当的。 武元庆觉得自己这位大兄实在是不靠谱…… 房俊固然应当帮着咱们,可是也不能让房俊因此被弹劾吧? 便连忙说道:“妹妹你说,为兄应当怎么办?” 武媚娘俏脸绷起,眼皮耷拉下来,淡淡说道:“工程可以给你们,但是一切都得按照规矩来。京兆府的章程是参与修建昆明池市场的人家,方才有资格承建东西两市的工程,所以,你们最好是先在昆明池市场的建设当中展示出实力,哪怕不力求完美,也务必让旁人无话可说。” 武元爽大喜:“那感情好!本来还以为这昆明池市场已经全都分派出去,吾等捞不着了呢!” “可是这垫付的工钱……大抵要多少?”武元庆比较理智,原本两兄弟是想要空手套白狼的,听武媚娘一说,也觉得有些过分。可是工程愈大垫付的钱财必然越多,他们两兄弟现在着实拿不出多少钱来…… 侍女给武媚娘送来参汤,武媚娘接过来轻轻啜了一口,说道:“起码也要一百万贯,投入多回报才多。不过若是你们打算小打小闹,那自然是由着你们,多少都可以。” “一百万贯?”武元爽吓了一跳,失声惊呼。 别说没见过这么多钱,就算是从小到大把他花的钱加起来,怕是也没这个数儿吧? 武元庆也被这个数字惊了一下,不过他想的是武媚娘的那句“投入多回报才多”,便问道:“妹妹不妨透个低,若是投入一百万贯,能够多少利润?” 武媚娘随意道:“那可不好说,事关成本支出,不过翻上一番大抵是有的。” 一百万贯,翻上一番…… 岂不是投入一百万贯,便能赚一百万贯? 武元爽面红耳赤,几时见过这么多钱?不过旋即颓然道:“家中情形你是有所不知,哪里凑得出这么多钱?” 三五十万的东挪西借一下大抵还是凑得出的,但是一想到投入和产出是翻上一番的比例,这心里就好比针扎一般难受…… 武元庆也是心痒难挠,便瞅着武媚娘说道:“媚娘你现在掌管房家的产业,这么点钱怕是不放在眼里吧……要不,你先借给哥哥,回头哥哥算利息还给你?” 武元爽顿时两样通亮,急忙道:“没错没错,媚娘借给哥哥一百万贯……不不不,若是两百万贯岂不是更好?等到哥哥赚了钱,就按市面上最高的九出十三进的利息还给你!” “呵呵……”武媚娘翻个白眼,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两位兄长当真看得起媚娘,我一介女流,幸得夫君宠爱、公爹信任,方才能够掌管府中产业。可是你们当真以为这个家里就由我说了算,由我当家了?如此巨款,小妹爱莫能助。” 武元庆无奈,可是也不得不承认武媚娘说得有道理…… 可是道理归道理,眼瞅着一百万贯的利润赚不到,心里犹如百爪挠心,简直不能忍受! 武元爽急道:“一百万贯拿不出,五十万也行啊!” 武媚娘实在是不愿与这两个蠢货虚与委蛇下去,玉手挥了挥,打断了武元爽的话语,说道:“借钱肯定是没有的,我不会也不敢挪用房家的一分钱借给你们。不过,既然是兄妹一场,小妹一点忙不帮也说不过去。这样,小妹作保,在京中寻一个人家,给兄长借贷一百万贯,如何?” 武元庆楞了一下,跟你借钱你不借,反而愿意作保? 武元爽哪里去想那么多? 闻言大喜道:“还是妹妹心疼哥哥!快快快,去哪一家借钱?” 武媚娘算是服了这位大兄……这脑子里都是些啥? 她无语的看着武元爽:“大兄难不成以为小妹这张面皮能值得一百万贯?” “呃——”武元爽不解:“啥意思?不是你说给作保吗?” 武媚娘以手抚额,叹气道:“我可以作保,但也就是牵个线搭个桥,你们不拿出抵押的东西来,谁会看在我这张脸皮上就借出来一百万贯?” 武元爽不满道:“我俩若是能拿得出东西抵押,哪里还用得着你作保?” 武媚娘冷笑:“就凭你们?你们拿得出一百万贯的东西,人家顶多借贷给你们五十万贯!由我作保,只需拿出五十万贯的东西,人家可以借贷给你们一百万贯!反正就这么一条路,若是你们愿意,我可以给你们舍一回脸皮,打着郎君的旗号联系有钱人家。若是不愿意,那就出门走好,恕不远送!” 两兄弟互视一眼,一起纠结起来…… 拿什么抵押?自父亲武士彟去世之后,这些年来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哥俩败坏光了,就连上等的好田都卖了不少……若说家中尚有何之前的东西,大抵也就是哪一座应国公府邸了…… 要拿祖宅来抵押吗? 两兄弟犹豫不定。不过武媚娘说的没错,以他们兄弟俩的声誉,就算有人愿意借贷给他们,价值一百万贯的东西给借贷给五十万贯就算不少了。可若是不拿自宅抵押,武媚娘这个死丫头怕是一分钱都不会借给他们,看着白捡一般的利润在眼前白白溜走,心里像是刀割一样。 最终,两兄弟狠狠一咬牙,打定了主意! 武元爽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将祖宅的房契拿出来抵押,劳烦妹妹帮着联系……” 话音未落,武媚娘便“嗤”的一笑,讥讽道:“祖宅?亏得你们说得出口,就那么一个破宅子,能值得十万贯么?居然想要借贷一百万贯……妹妹没那个本事,二位兄长还是另请高明吧。” 武氏兄弟呆了一呆,这才想起家中多年未曾修葺的确有些破败,而且地点又非是繁华地段,确实值不了多少钱……可是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抵押? 武媚娘小口喝着参汤,眼皮都不抬…… 武氏兄弟没法子,只得狠了狠心:“那就再加上家中所有的田地……” 武媚娘依旧面无表情,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武元庆心中恼火,冷哼道:“家中情形,想必妹妹也多有了解,哥哥们实在是没法子了……家中上有母亲等待奉养,下有小妹即将出嫁,这一笔笔的开销实在是巨大,还望妹妹能够体谅哥哥的难处,多多帮扶才是。” 母亲!妹妹! 一提起这个,武媚娘怒火便升腾而起。 又来要挟我?! 武媚娘双眸寒芒乍现,面上却是泛起微笑,嘴唇微微挑起,淡然说道:“兄长说得也是,这么些年,我们母女多亏兄长照拂,否则岂不是要冻饿而死?既然兄长都这么说了,也罢,妹妹便舍一回面皮,就用祖宅和田产抵押,为你们借贷一百万贯便是。” 武元庆见到自己的“威胁”奏效,顿时得意洋洋。 死丫头,就算你嫁了人,只要你那母亲和妹妹还在武家,就不信你不肯乖乖的就范! 武媚娘冷冷看了喜动颜色的武氏兄弟一眼,心底冷笑,警告说道:“不过妹妹有言在先,钱财少不了你们的,但是要用心做事,偷工减料延误工期这等事情万万不可出现,若是因为你们导致郎君招人诟病甚至惹来弹劾,休怪我翻脸无情!” 武氏兄弟此刻满心欢喜,都快被即将海水一般用来的钱财填满了,哪里听得进去这等话语? 只是随意的敷衍两句,便憧憬着等到一百万贯赚到手之后要如何享受…… 武媚娘抿了抿嘴唇,心底寒意愈甚。 敢威胁我?!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你才是炊饼! 房俊回府的时候,便听闻仆人说起武氏兄弟前来探望武媚娘一事。房俊心底有数,那两个败类岂会有这般好心?估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回到后宅,便见到聿明雪正欲将襁褓之中的婴儿抱起来,嘟着粉润的嘴儿去亲婴儿的脸蛋儿。 房俊吓得脸都白了…… “住手!”喝了一声,房俊一个箭步就窜上去,瞪着一脸懵然的聿明雪叱道:“你你你,你疯了不成?这么大点的孩子哪里经得住你这般折腾?” 聿明雪依旧保持着嘟嘴儿的姿势,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奇道:“有何不可?” 房俊见她已经叉住孩子的胳膊想要将孩子抱起来,有心上去从她手里抢回来,又怕伤到孩子,任由聿明雪抱着吧,这丫头才几岁呀,哪里有带孩子的经验?急得不行,回头瞪着安坐如山的高阳公主、武媚娘叱道:“她一个黄毛丫头胡闹,你俩也跟着胡闹?这才下生几天的孩子,哪里能让她折腾?” 两个女人还未出声,聿明雪已经嚷嚷道:“我怎么了?我这么大也可以当娘了!” 这话倒是不错,这年头普遍早婚,十三四岁成亲之后就生孩子的大有人在,这也直接导致了难产的概率居高不下。世人非但不以此为教训,反而视大婚青年为耻…… 房俊脱口说道:“当个屁的娘!瞧瞧你那小身板儿,像俩炊饼似的……” 聿明雪一愣,炊饼……是个什么鬼? 继而反应过来,顿时气得面红耳赤。不过到底是聿明氏的后代,迥异于世俗之间的女子,第一反应不是羞涩难堪,而是先放下孩子,然后挺了挺微微鼓起的小胸脯,脸蛋儿涨红怒道:“房俊,你是不是瞎?哪里是炊饼了?很大了好不好!” “噗” 高阳公主、武媚娘以及坐在一边很没有存在感的武顺娘忍不住笑出声。 这姑娘的确不染凡尘超脱于五行之外……哪里有在男人面前这样急着证明自己的? 到底是女孩子,虽然经受的教育与世俗有所不同,但是羞涩乃是女子天性,聿明雪此刻也醒悟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可她依旧挺着规模颇小的胸脯,脸儿红红的怒视房俊,想要向他证明自己不是“炊饼”…… 房俊也有些尴尬。 即便是在后世,一个小姑娘这般在你面前愤怒的证明自己不是“炊饼”也会很尴尬的好吧? 房俊只得说道:“是是是,我的错……其实小一些也没什么,孔子云:胸不平何以平天下?” 聿明雪再是如何超脱凡俗,又怎能受得了这般言语? 顿时面如螃蟹,羞恼交加,顿足嗔骂道:“你你你……简直龌蹉,下流!” 言罢,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转身飞也似的逃走…… 房俊不理他,赶紧俯身去查看儿子。 小脸儿皱皱巴巴一点也不好看,两只眼睛倒是通亮,这是老二房佑…… 见到房俊的黑脸出现在上方,浑不似刚才那个粉雕玉琢白里透红的小姐姐,小房佑大抵也知道好坏,顿时瘪了瘪嘴,手舞足蹈嚎啕大哭起来。 房俊伸出去想要摸摸儿子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没料到儿子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还是你亲爹么? 武媚娘着急忙慌的走过来,伸出手指逗逗小房佑的下巴,嘴里柔声道:“佑儿乖,娘亲在呢,佑儿不哭……” 神奇的是,这熊孩子立马止住哭声,看着武媚娘“嗬嗬”的笑起来,一边将脚丫子扳起来放到嘴里啃…… 房俊怒道:“王八蛋,这才生下来几天就爱美嫌丑喜欢小姐姐了?长大了一准是个纨绔子弟,没出息!” 武媚娘嫌弃的推了他一把,嗔道:“叫那么大声做什么?别吓到孩子了。” 房俊无语,你这是有了儿子就忘了相公是吧? 行,你有种! 他回身看着高阳公主问道:“老大呢?老大稳重憨厚,比老二强,像我!” 高阳公主安坐不动,娇俏的翻个白眼,没好气道:“老大被母亲抱去后院了。亏得儿子都嫌弃你,你那说的都是什么话?小雪人家是个大姑娘家,黄花闺女,你怎能那般口无遮拦?再者说,本宫和媚娘都在呢,还有你这位姨姐,你就敢当着我们的面調戲小姑娘,要翻天么?” 武顺娘脸儿有些红,赶紧摇手道:“殿下捎带我干什么呀?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一见到房俊,她就浑身发烫心慌意乱,躲都躲不及,哪里会往前凑? 房俊冲着武顺娘点点头,说道:“既然来了,那就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也好陪陪媚娘。家中若是有什么事,尽管让媚娘遣人前去大理,实在不行便让他们来寻我,不必在意。” 他知道武顺娘性子绵软,在贺兰家着实受气,即便是到妹妹家里住几天,怕是也要惹得贺兰家那帮子窝囊废不满。 也得亏有房俊这么一门亲戚,否则按照武家对于武顺娘的轻视,说不得贺兰家都能将容貌靓丽身段妖娆的武顺娘卖了换嫁妆…… 武顺娘不敢跟房俊灼灼的目光对视,低眉顺眼道:“这个……还是晚一些回去吧……” 房俊不耐烦的摆摆手:“回去作甚?让你住下就住下,都是至近亲人,便将府上当做自己家一样,不必见外。” “哦……”武顺娘不敢反驳,只得弱弱的应了一声。 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这人非要留自己在府上,难不成是想着那些龌蹉的心思?上回自己稀里糊涂的被他给欺负了,难不成是食髓知味,想要重温旧梦再尝尝打破禁忌的滋味? 万一半夜的时候这人摸进自己房里来,自己要不要反抗? 若是反抗,好不好惹恼他?这人脾气可不怎么好……可若是不反抗,好不好被他看清了,以为自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武顺娘心思百转千回,忐忑不安。 不过想起上回那销魂的滋味儿,软软的身子又是一阵阵的灼热,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房俊倒是没有察觉武顺娘的一样,坐到高阳公主身边的椅子上,拿起侍女奉上的香茶啜了一口,抬眸问道:“今天武氏兄弟来府上了?” 高阳公主没有搭言,而是看向了武媚娘姐妹两个。 她虽然贵为公主,但是跟武媚娘情同姐妹,对于武家的家事不便插手,虽然她甚为鄙视武氏兄弟的为人…… 武顺娘向来是不多嘴的,这里是房家,也轮不到她说话。 武媚娘给孩子整理了一下被褥,这才回身说道:“这俩人简直不知羞耻,居然前来央求我让我在你耳边说道说道,让他们接手一些东市翻建的工程。” 房俊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想的?” 若是武媚娘愿意化干戈为玉帛,照拂武氏兄弟一番,房俊是没有意见的,毕竟那是武媚娘的兄长。可是依照他对武媚娘的了解,怕是非但不会答应他们,搞不好还得训斥一番。 果然,武媚娘咬着小白牙冷笑道:“想得美!当年他们是如何对待母亲和我们姐妹的?若非他们贪图贺兰家的嫁妆,如何能将姐姐嫁给病秧子贺兰楚石,还得姐姐年纪轻轻的守寡?现在我结了一门好亲,就巴巴的上门打秋风来了?我呸!我答应他们了,给他们找一家人家用祖宅和田产抵押,借贷一百万贯,以便承接东市的工程。” 高阳公主眨眨眼,有些没转过来弯。 前头还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怎么一转眼又给借贷一百万贯巨款? 武顺娘也是理解不能。 这个妹妹从小就外柔内刚性子刚烈,不好好拾掇武氏兄弟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帮他们? 只有房俊一瞬间便明白了武媚娘的用意…… 微微叹了口气,房俊苦笑道:“何必如此?总要给人留个退路吧。”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禄东赞的哀愁(上) 武媚娘双眸发亮,白玉也似的手掌狠狠在桌案上拍了一下,恨声道:“退路?他们自己当年虐待我们娘儿几个的时候,何曾想过退路?不将他们弄的倾家荡产,如何消我心头之恨?” 房俊无奈道:“随你吧……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尽管言语,若是不需要……我也就不掺和了。” 这是武家的家事,他不便插手。 只不过……武氏兄弟自求多福吧。 客观的来说,历史上的武则天是一个典型的中國式政客,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不管是儿子还是亲戚,只要惹她不高兴亦或者挡了她的路,杀就一个字,绝不讲什么亲情温柔…… 但绝对没有人会生下来就是这般酷厉寡毒,这种视亲人为死仇的阴毒个性,必然是形成于某一个至关紧要的契因。由此可见,在武媚娘父亲去世之后一直到入宫的这一个阶段,武氏兄弟加诸于她身上的凌虐苛待必然深深的折磨着她的灵魂,这也导致这个当初在哥哥们眼中柔弱不堪随意折磨的小表妹在成年之后对他们展开了残酷而狠厉的报复! 原本的历史上武媚娘掌权之后便将两个兄长先是封了官,堵住了舆论的抨击,继而远远的发配。先是武元庆,他被武媚娘发配到一个叫做龙州的地方,后世属于廣西,甚至唯恐武媚娘下死手报复,居然生生吓死……接下来是武元爽,这位发配的更远,直接到了天涯海角……没错,就是海南三亚,那个时候的三亚可不是什么旅游胜地碧海蓝天,遍地瘴气蛇虫鼠蚁横行,没几天武元爽就死掉了…… ***** 未等到得晚膳时分,便有家仆捧着河间郡王的名帖入内禀告,说是于河间郡王府宴请房俊。 将名帖接过,还附着一封信笺,房俊展开来粗略一看,神情便有些古怪起来。 高阳公主正在一旁小口的喝着燕窝,见到房俊的神情,不由问道:“皇叔何事找你?” 房俊顺手将信笺递过去,皱眉道:“禄东赞那家伙居然来了长安?” 信笺上聊聊几语,乃是禄东赞前来长安,正逗留在河间郡王府…… “难不成是禄东赞想要见你,却又通过皇叔作中人?”高阳公主很是好奇。 禄东赞与自家郎君熟识,若是有事相商,何不直接来府上拜访?若不是禄东赞想要见房俊,李孝恭又何必特意在信中提及? 房俊想得却是此时正值春耕,吐蕃那边虽然气候略晚,却也正是一年之中最最紧要的时候,诸般事务繁冗,身为吐蕃大相得禄东赞何以丢下国事,不远万里来到长安? 武媚娘在一旁提醒道:“难不成是青稞酒出了什么问题?” 房俊恍然道:“想必是如此了。” 最近长安城中诸事繁杂,房俊一直未曾得空关注一下“东大唐商号”那边关于青稞酒的事情,只是听闻销量着实不错…… 心中有了计较,房俊便让侍女服侍着更衣,匆匆感到河间郡王府赴宴。 房俊是郡王府的常客,郡王府的仆人不将他当做外客,直接迎进府内然后才去入内通报。 在花厅中坐了一会儿,侍女刚刚奉上香茶,便有内侍前来通报郡王爷有情…… 由花厅前往后宅,沿途所见内侍宫女管事奴仆尽皆躬身施礼避于一旁,都认识这位现在红遍长安城的青年高官,更知道这位京兆尹与自家郡王爷交情莫逆,更有不少生意联手。 房俊也没什么架子,往往面对奴仆婢女的施礼都会点头微笑致意,浑不似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当朝显贵。 等他走过去,仆人们难免议论纷纷。 “都说房二郎为人桀骜是个是个棒槌,可是放眼长安,有谁能在面对吾等贱仆之时依旧没有丝毫架子,就好似自家亲戚一般和蔼可亲?” “你可拉倒吧,房二郎和蔼和亲?呵呵,那是你没惹到他。若是给他惹毛了,可不管你是亲王殿下亦或是豪门贵戚,照样往死里捶你!” 一旁的仆人们尽皆点头。 要么怎么说房俊在民间声望甚高呢,这人只往上怼,对于那些寻常百姓卑贱仆役却是极为雍容宽厚,与那些为非作歹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比起来,显然更得民心。 有侍女便脸儿红红的小声说道:“还有啊,听说房家的下人从来不受气,房二郎更是对小妾视同正妻,就连收入房中的几个侍女亦是呵护有加。现在满长安各个人家的侍女简直对房家的侍女羡慕的要死!” 由侍女晋升为侍妾,这几乎是每一个侍女的终极愿望。然而这条路虽然相对简单,也曾有不少侍女钻入家主或者少爷的被窝,可最终的结局却实在难言美好……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身为婢女是完全没有人格尊严可言的,在主家眼中,不过是档次稍高一些的财产,比牲畜略微强一些而已。 没有尊严,没有地位,即便是成为家主的房中人,又哪里得来尊重和前途? 所以房家仆人的待遇着实令各个世家门阀的婢女们眼红。不由畅想着若是成为房家的婢女,再偷偷的钻进房俊的被窝……那简直就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最佳版本…… 房俊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河间郡王府下人们口中的谈资,更不知道甚至成为了婢女们眼中的唐僧肉,恨不得以身相许成就一段麻雀变凤凰的风流佳话…… 房俊进入后宅,便见到一身酱紫色圆领常服的禄东赞坐在椅子上,正与李孝恭相谈甚欢。 “哎呦,房二郎驾临,本相静候许久了!” 禄东赞先行一步站起,冲着房俊举手抱拳,一张尖嘴猴腮的老脸菊花盛开,极为殷勤。 房俊心底顿时警铃大作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呵呵,客气客气!大相不在吐蕃辅佐赞普,怎地反而前来大唐这般勤快?现如今关中不甚太平,盗匪出没凶徒横行,大相可千万别被蟊贼看入了眼,出了一差二错才好……” 房俊还礼,笑呵呵的说道。 禄东赞依旧笑容可掬,说道:“这不还有您这位京兆尹再此吗?有你房二郎在,哪路蟊贼敢放肆?再者说,本相身为吐蕃大相,若是在大唐境内出了意外,说不得我家赞普便会有所误会,万一引发两国战争,那可就是罪过了。” 房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瞅了禄东赞一眼,微笑道:“其实说起来,放眼吐蕃,可堪与大唐为敌者,唯大相一人尔。若是本官身为宰辅执掌政事堂,要做的事便是不惜任何代价将大相留在大唐领土之内,活的不成,死的也行……没了大相您这位吐蕃第一智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余者又何足论?” 房俊那锋锐难当的眼神刀子一般在身上转了一圈,禄东赞似乎感觉到房俊那股子毫不掩饰的森寒杀意,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心里打了个突。 这个无法无天的棒槌,该不会心里当真想着逮个机会将自己干掉吧? 房俊见到禄东赞神情僵硬,心中暗笑,上前亲热的揽住禄东赞瘦削的肩头,哈哈笑道:“大相当真没有幽默感……本官与大相乃是合作伙伴,怎么可能加害于你?亲近还来不及呢,呵呵!” 禄东赞眼皮直跳,心中暗呼厉害,居然不知不觉之间便被这棒槌压住了气势,使得自己接住李孝恭来压制房俊的打算似乎完全落空…… 看着房俊笑得阳光灿烂的黑脸白牙,禄东赞不由得将对于房俊的重视等级再次提升一个等级。 若是有朝一日吐蕃与大唐开战,而此人又是统帅的话,当为劲敌…… 李孝恭笑吟吟的安坐主位,看着房俊与禄东赞谈笑之间唇枪舌剑,心中暗暗赞叹。 这房二似乎天生便是官场中人,对于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从来都是胸有成竹,面对任何人也不落下风。 最难得是在拥有如此心智的同时,还能有一手神乎其神的敛财之术…… 人才啊! 看着二人的交锋以禄东赞稍逊一筹而告一段落,李孝恭亲热的对房俊招招手,一脸笑容:“二郎,快快来本王身边坐。好些时日没见你,本王可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呐,哈哈!”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禄东赞的哀愁(中) 李孝恭摆摆手,便有姿容秀丽的婢女将早已备好的酒宴流水价一般摆上来,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满满登登的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 招呼房俊与禄东赞落座,自有婢女素手添酒,李孝恭举起酒杯笑道:“这一杯祝贺二郎弄璋之喜!” 禄东赞自脖子上摘下一个五彩线绳的项链放到房俊面前,项链上有一个颜色鲜红的吊坠,“此次原来大唐行程匆忙,事先不知二郎喜得麟儿,未曾卑下厚礼,实在有些羞愧。这吊坠乃是吾噶尔家族世代相传之珍宝,传儿不传女,由最上品的刚玉打磨,便送与二郎,忝为贺礼吧。” 那吊坠放在桌面上,是一种鲜艳饱满的鲜红色,在略显低暗的光线下呈现出鲜血一般圆润的光泽,华丽璀璨美的夺人心魄! 眼前这是一颗极为罕见的红宝石! 红宝石乃是“刚玉”的一种,而刚玉的一个珍稀属性便是它的硬度仅次于金刚石…… 且不说这块红宝石吊坠本身的价值几何,单单是这个年代极其落后的工艺想要打磨出这么一颗成品,所要耗费的时间和心血就足以使得它价值连城! 这礼物有点贵重了…… 房俊稍稍沉默了一下,瞅着那枚散发着妖异光芒的吊坠,半晌才抬眼看着禄东赞,唇角溢出一丝明了的笑容:“大唐有一句言语,叫做无功不受禄,何况是如此珍贵的礼物?大相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到本官不妨直言,能帮的自然会尽力去帮,可若是不方便帮的……本官亦是爱莫能助。” 禄东赞能够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在长安,本身就说明他是有事前来,而且没有直接去房府却要通过极为爱财的李孝恭从中转圜,必然是有求于他房俊。 房俊不管李孝恭从中收了禄东赞多少好处,他自己是干不出拿了人家的好处却不办事的龌蹉事来。就算这块红宝石再是价值连城,以他房俊今时今日的身家何必觊觎?没那个必要,那样显得太没品…… 禄东赞看着房俊脸上的微笑,心里暗骂一声小狐狸…… 他也知道自己有些急切了,被这个沾上毛儿比猴子都精的小子看出了端倪,自然是不肯轻易上套。 只好老脸笑成菊花,哈哈笑道:“二郎这是说的哪里话?这块吊坠虽然珍贵,但也只是鄙人送给二郎喜得麟儿的贺礼而已。鄙人固然有点小事想要相求二郎,不过与这块吊坠绝不相干,鄙人好歹亦是出身吐蕃豪族,岂能奢望小小的礼物便左右二郎之立场?快快收下,咱们再慢慢说话。” “哦……既然如此,本官如何忍心拒绝大相的友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哈哈,谢谢啊!” 说着,房俊满脸笑容的一把将那红宝石吊坠拿起,收入怀中,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扭扭捏捏。 收了东西不办事固然没品,可人家都说明了不管办不办事这东西都是送给他的,白要干嘛不要? 不要白不要! 禄东赞还以为房俊能够再谦让两句,谁知道如何干脆利落,好像就是再等着他说出那么一句话…… 厚脸皮的小子! 禄东赞眼皮跳了一下,心中暗骂一句。 李孝恭笑呵呵的端起酒杯:“来来来,先满饮此杯,即是欢迎大相远来长安,亦是祝贺二郎喜得贵子,饮圣!” “饮圣!” 三人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李孝恭招呼两人品尝桌上的珍馐佳肴,用公筷给二人分别布菜,问房俊道:“听闻武娘子生产之时并不顺利,险些难产?” 说起这事儿,房俊至今犹有余悸。 “不怕郡王您笑话,那时候下官都快要吓坏了。都说女人生产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可到底只是一句形容,真正落到自己身上、自己感同身受,那滋味当真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呵呵,也就是你房俊宠爱妻妾……这天底下哪天不生孩子?每一个女人都是走的同一条路,闯过来了自然皆大欢喜,闯不过去那也是自己的命!本王听说你当时想要保住大人放弃孩子?简直糊涂!若是正妻也就罢了,武娘子不过是一个妾侍,就算再是美貌、再是宠爱,又怎能比得过一个子嗣?为了妾侍而放弃子嗣,愚不可及也!” 李孝恭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训斥房俊。这位郡王爷一贯会做人,轻易不说刻薄的话语,谁都不得罪,今日能够当着房俊的面说出这么一番话,对错暂且不论,明显是将房俊当做亲近,否则哪里会操心房俊的家事? 房俊苦笑一声,敬了李孝恭一杯酒:“多谢王爷教诲,下官记住便是。” 这种处世的方式是没必要争辩的,这是观念的不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代沟是一千四百年的时光,那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差异,就算是天底下最高的山最深的海都无法抹平…… 顺着他说便是。 李孝恭欣然道:“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可别犯这种糊涂,会被人笑话的。” “但愿没有下次了吧?” “哈哈,对对对,是本王失言,该罚,该罚!” 又是一圈酒下肚。 禄东赞有些郁闷了…… 他无比讨厌汉人这种酒桌上云山雾罩四面太极的处世哲学,明明就是有事要谈,可偏偏半天也不入正题,就这么虚头巴脑的客气来客气去耍花枪,一方明明心中有事硬是憋着不说,一方明明知道对方有事硬是忍着不问…… 特么你们累不累? 还是我们藏人实惠憨直,有一说一,说不过就直接动刀子…… 禄东赞算是智慧和耐性都出类拔萃的人物,可依旧在房俊与李孝恭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扯蛋之下忍不住了。 “咳咳” 他咳嗽两声,给李孝恭提个醒。 事情得李孝恭先提起,不然若是由自己说出来,就失了先机,很容易陷入被动。为此他花费了数万贯的礼物送进河间郡王府,这才算是说服了李孝恭这个“吞金兽”答应作说客…… 李孝恭好像终于想起今日招房俊前来是有正事要谈,笑呵呵的放下酒杯,看向房俊,问道:“二郎近日都在府中陪伴妻妾幼子,可曾关注过‘东大唐商号’那边的事情?” 房俊茫然摇头:“的确不曾关注,可是有事发生?” 李孝恭笑着摇头,看着禄东赞说道:“此时本王也不太了解其中究竟,还是大相您亲自说说吧。” 禄东赞瞪着眼睛,看着一副完成了任务优哉游哉饮酒吃菜的李孝恭,恨不得冲上前去狠狠的质问一番:你特么收了老子那么多的礼物,就特么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一向自诩智者,事实上在吐蕃他也的确是算无遗策,乃是赞普松赞干布的肱骨臂助,对他言听计从。可是自从几次前来大唐,大发现自己以往在吐蕃的那一套玩不转了…… 不是说汉人的智慧普遍比他高,而是汉人普遍比他脸皮厚。 收受礼物的时候理所应当,讨要好处的时候理直气壮,翻脸不认账的时候云淡风轻,简直就是一个脸厚心黑…… 看着房俊投过来的探寻目光,禄东赞只能压制心中怒气,提起酒壶亲自给房俊斟满酒。 房俊吓了一跳,禄东赞的这个举动可是有些过了…… 堂堂吐蕃大相,即便是在李二陛下面前那也是有一席之地,居然亲自给人斟酒? 禄东赞看着房俊吃惊的表情,叹了口气,苦笑道:“实不相瞒,鄙人当真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想要求助于二郎。还望二郎看在鄙人的面子上,拯救一番吐蕃的无辜百姓……” 房俊无语。 你特么逗我玩呢? 我是个汉人呐,就算当真是救世主,拯救的也是汉人吧?目前吐蕃与大唐虽然暂且保持一个和平态势,可是无论是不久之前亦或是不久之后,都是生生世世的敌人,除非一方将另一方完全吞并,就连文化也完全同化掉,那才会是一家人。 现在你居然让我拯救大唐的敌人? 而且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困难局面,居然能够让这个在吐蕃权势仅次于松赞干布的禄东赞说出这样丧气的话语?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禄东赞的哀愁(下) 吐蕃内部派系林立,社会阶级比之大唐要分明得多,奴隶永远都是奴隶,贵族永远都是贵族,这导致社会分化极其严重。虽然有噶尔家族全力支持的松赞干布极富威望手腕强势,可依旧不能将那些以部落为单位的各方势力完全压制。 没办法,吐蕃实在是幅员太辽阔、人口太稀少、环境太恶劣…… 用什么方式来将松散的吐蕃拧成一股绳,不至于因为内耗而消耗掉吐蕃本就少得可怜的元气呢?这是每一代赞普都为之焦头烂额的大难题。直至松赞干布上位,他发现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方式,那就是——战争! 不停的向着四面八方发动战争,用战争的红利来使得吐蕃上下各个阶层团结在一起! 不得不说,这种急剧的扩张使得吐蕃国内各大豪强得到了极大的好处,令一盘散沙的各方势力都安分守己的守护在松赞干布的麾下,空前的团结,而这股团结更使得吐蕃的战斗力攀上一个全新的高度。 所以吐蕃才敢出兵吐谷浑! 所以才敢挑衅大唐! 而借着这股强势强行求娶一位大唐公主,则是禄东赞给松赞干布献上的一条锦囊妙计。无论如何,吐蕃贫瘠的土地和稀少的人口注定了不可能将“以战养战”这条策略长久的继续下去,早已经跟松赞干布利益纠葛在一起的禄东赞知道,唯有跟大唐紧紧的保持一种亲密的联系,才能在将来依旧保持对吐蕃内部各股势力的压迫。 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大唐的皇帝陛下居然悍然拒绝了吐蕃的求亲策略!这位强势的皇帝陛下丝毫不顾及吐蕃的威胁和挑衅,拿出了极其强硬的姿态。 威胁我? 那就战! 而坚定大唐皇帝心意的,便是眼前这个房俊…… 正因如此,禄东赞曾一度对房俊充满怨念。 可是随后,房俊一个“青稞酒”的构想就是的禄东赞完全抛弃了心底的那一点怨气,让他豁然开朗! 禄东赞是个有志向的人,噶尔家族历来都是吐蕃最顶级的存在,哪怕是各代的赞普也要对噶尔家族保持尊敬,极力拉拢。即便噶尔家族势力庞大,但是对于政治上的述求却一向并不强势,禄东赞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野心,这一点他的家族历来如此。 倒是他的次子钦陵赞卓表现的与祖辈不太一样,对于权力和政治充满了野心…… 在禄东赞看来,与其苦苦追求一手遮天的权利,不若将心血尽皆放在如何改善吐蕃人民的生存条件之上。将名字写入史书任凭后世评论功过,与将名字刻进百姓的心里万世流芳,禄东赞毫不迟疑的选择后者。 噶尔家族当初辅佐松赞干布一统吐蕃各部,其初衷便是想要稳定吐蕃混乱的局势,为万千民众争取一个和平稳定的生存环境。 所以他大力在吐蕃推动青稞酒的酿造。 而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错,随着青稞酒的酿制成功远销大唐各地,海量的财富涌入吐蕃! 但也正是如此,导致了吐蕃内部的剧烈动荡…… 禄东赞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大量的财富涌入吐蕃会使得各方豪雄虎视眈眈垂涎三尺,而这大抵也正是房俊推出这个“青稞酒计划”的真实用意,以此来抵消吐蕃内部的战争潜力,以及对外扩张的雄心壮志。 既然能够在家中稳稳当当的赚钱,谁愿意去拼却性命的四处劫掠? 而这些财富一旦涌入吐蕃,会极大的刺激吐蕃的经济,最起码作为青稞酒原料的青稞就会价格飞涨!谷贱伤农,一旦粮食的价格上涨,最直接的受益者必然是百姓。就连那些豪强家中的奴隶们,因为要大量的开垦荒地种植青稞,也要多给一顿饱饭吧? 禄东赞不在乎吐蕃会不会因此渐渐的耽于安乐、丧失掉凶猛的斗志成为没有爪牙的老虎,只要百姓能够因此得益,他认为一些都是值得的。不是吐蕃人,绝对不会领会那一片天高地阔的高原是如何的穷山恶水、是如何的荒凉凋敝! 可惜,禄东赞到底还是低估了青稞酒带来的利益到底有多大,更低估了在这股财富带来的风潮面前,吐蕃贵族们的抵抗力是多么的脆弱…… “现在,吐蕃的那些贵族老爷们将所有的青稞统统丢进酒窖,家中的奴隶每日一餐,都是一些野草和麸子,市面上几乎没有一粒粮食出售……”禄东赞满脸哀愁…… 谁能想得到那些贵族在金钱面前会变得这么疯狂? 宁愿饿死奴隶、饿死所有吐蕃平民,也不愿意一粒青稞流出,统统被他们丢进酒窖里酿酒! 只是一个冬天,吐蕃冻饿而死的百姓和努力不计其数,松赞干布几乎愁白了头发,甚至想要集合军队剿灭几家贵族迫使他们放宽粮食的限制……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虽然松赞干布凭借无上的威望和噶尔家族的鼎力扶持拥有镇压吐蕃所有贵族的力量,但若是当真那样做了,不啻于一场自断经脉的疯狂行为,强盛的吐蕃会瞬间陷入内乱,更加将百姓推进水深火热当中…… 房俊惊喜道:“当真如此?” 禄东赞看着房俊一脸喜色,气得一张脸瞬间黑下来,差点破口大骂! 虽然老子知道你这个青稞酒推出来就没安好心,而自己接受青稞酒的建议也等同于默认愿意配合房俊的计划使得吐蕃从战争转向平稳的经济建设,但是你这般赤果果的幸灾乐祸真的好吗? 禄东赞忍着气,怒道:“那关系到无数的吐蕃百姓,他们跟汉人一样,都是生长在蓝天之下,受到辛饶弥沃佛庇佑!每一个生灵都应该畅快的生活着,都应当得到尊重!” 房俊嗤之以鼻。 尊重? 当你们以战养战用劫掠而来的财富供奉自己的贵族的时候,何曾想过对别人的尊重? 他不知道辛饶弥沃佛是个什么佛,他很想问禄东赞一句:既然你们收到这个辛饶弥沃佛的庇佑,你干嘛不去求它带给你们圆满和解脱,反而要跑到大唐来? 不过这种牵扯到信仰的问题,房俊不会愚蠢的去出言奚落。 他尊重世间一切神灵,即便他自己哪个神也不信…… 所以他忍住讥讽之言,开口问道:“那么大相此番所为何来?难道是提升青稞酒的价格?嗯嗯,这个倒是可以考虑。咱们是老朋友啦,只要大相你开口,提升一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禄东赞气得要疯…… 还提升? 目前的价格就已经让那些贵族老爷疯狂了,再提升,岂不是要吐蕃人一粒青稞都吃不到?吐蕃虽然也有麦子和稻米,但是限于气候和土壤,种植的规模极其稀少,一旦青稞被丧心病狂的贵族们完全控制起来,不知道得有多少吐蕃百姓饿死! 禄东赞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房俊一肚子的阴谋诡计不说,还有一颗狠毒的心肝!在他的眼中,只有汉人是人,吐蕃人的死活根本不管! 瞪着房俊,禄东赞说道:“鄙人此次前来,乃是相求于阁下在大唐皇帝面前进言几句,希望大唐能够打赢吐蕃的求亲,两国永成翁婿之国,一衣带水,永为睦邻,百世不动刀兵!” 房俊愕然,看了一眼一旁老神在在的李孝恭,很明显这位郡王爷事先已经知道禄东赞的意图,而且并不反对。 这吐蕃人怎么回事,居然还未放弃求亲这件事? 当真是狼子野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来自吐蕃的威胁 禄东赞脸上没有了笑容,阴翳的眼神紧紧盯着房俊,缓缓说道:“青稞酒的计划,是鄙人的失策,没有料到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所以鄙人此次亲自前来,求情阁下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答允吐蕃的求亲。赞普希望借助大唐的力量,压制吐蕃国内的贵族,迫使他们限制青稞酒的酿造规模,则无数的吐蕃百姓有饭可吃,定会感念大唐的恩德!” 房俊眼睛眯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 压制吐蕃内部的贵族?若是当真那样,松赞干布岂非真正的统一吐蕃?那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一旦没有了吐蕃内部的掣肘,必然会极力的向着四周扩张,大唐将会首当其冲! 房俊几乎可以想象,只要大唐答允了吐蕃的求亲,那么下一步禄东赞必然会一番哭诉,请求大唐陪嫁郎中、农夫、工匠等等,将大唐最先进的生产力带到吐蕃。 历史上便是如此,大量大唐的先进技术流入吐蕃,用不了几年,吐蕃就强盛崛起。可以说是大唐一手喂养了一头猛虎,蹲踞在自己的身侧,只待爪牙长成,便会反噬大唐……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房俊冷笑道:“若是大唐依旧拒绝和亲,那又何如?” 禄东赞收回目光,似乎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语气甚为无奈的样子:“赞普亦是无奈,若是不能得到大唐的支持,那就只能率领吐蕃勇士策马东进,用弯刀和长矛去掠夺更多的土地,用鲜血和战火去开辟吐蕃人生存的天空!” 房俊差点气笑了! 他瞪着禄东赞:“和着你们自己的土地被贵族老爷们霸占了,所以就要来抢汉人老百姓的土地?刚刚大相还言辞灼灼的说什么汉人和吐蕃人都生长在蓝天下,都受到辛饶弥沃佛的庇佑,怎么这么一会儿就自食其言,自己打自己的脸?” 简直特么的强盗逻辑! 是你们自己忍耐不住青稞酒巨大利益的诱惑,自己将自己的老百姓逼得走投无路,现在反而要将这苦涩的后果转嫁到大唐身上? 岂有此理! 房俊瞅了一眼李孝恭,问道:“郡王怎么说?” 李孝恭拈着酒杯,浅斟细酌面带微笑,似乎对禄东赞的威胁充耳不闻,也似乎当年勇冠三军的胆魄热血早已消散冷却…… 房俊皱眉。 继而,他盯着禄东赞说道:“和亲之事,再也休提。巍巍大唐,富有四海,边疆安靖唯有战士的热血的雪亮的弓刀去守护,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女儿送与贼巢之中任凭侮辱,而男人躲在城池里苟且偷安。若是当真吐蕃东进,若是朝中将帅已然熄了当初的勇武,那么本官便第一个向陛下请战,誓将来犯之敌击败,护佑大唐的每一寸领土!” 语气铿锵,言辞如刀! 居然跑到咱面前威胁恐吓,真当咱是吃素的? 历史上或许在面对吐蕃骑兵的时候大唐兵卒并不占据多少优势,但是现在随着火器的逐渐研发,骑兵的优势正在一点一滴的消失。就连横行塞北所向披靡的突厥狼骑都败在火器之下,何况区区吐蕃? 而且他这话之中,更多的怒气是冲着李孝恭发的。 一个吐蕃的大相在你面前叫嚣着不和亲就发动战争,你居然屁都不放一个? 不会是这些年“自污”搞得自己当真“污”了吧? 李孝恭瞄了房俊一眼,也不生气,“嘿”的一声,拿手指点了点房俊,又呷起小酒。 禄东赞也未见如何激动,被房俊当面怼了几句,反而苦笑道:“二郎真当鄙人愿意见到战争?可是以目前的形势,若是赞普不能压制住那些贵族老爷,战争几乎就是不可避免的。” 房俊哼了一声,甚为不爽:“那大相为何不将这番话说与陛下听?” 禄东赞道:“大唐皇帝陛下雄心壮志英明神武,鄙人若是这般说了,恐怕非但不能求亲成功,反而率先开战的或许会变成大唐……故此,鄙人才求郡王居中,请二郎在陛下面前进言一番,详细阐述其中利害。” 你倒是将李二陛下的脾气看得很准…… 现在的李二陛下,可不是当初“渭水之盟”之时忍气吞声的李二陛下,亦不是以往顾忌吐蕃铁骑顺势而下攻略西南的李二陛下。大唐国力日盛,四野八荒尽皆臣服,兵威所向攻无不克,岂会将区区一个吐蕃放在眼内? 若是禄东赞当真敢在李二陛下面前说说明不和亲就开战,说不得李二陛下能先将禄东赞砍了祭旗,继而发动大军攻打吐蕃…… 房俊沉默不语。 禄东赞明明知道当初“不和亲不纳贡”的话乃是自己跟李二陛下说的,一手破坏和亲政策的正是他,这个时候怎么会再颠儿颠儿的跑去跟李二陛下说你应该和亲? 怕不是得狠狠的挨上李二陛下几脚…… 可禄东赞却还是要来找自己,当真就只是因为自己现在是李二陛下面前的红人? 房俊断然摇头道:“此事决计不成,陛下每日里都要看一遍的那幅字,大相可曾知否?不割地,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大相若是当真怜惜吐蕃百姓,还是老老实实的带领着他们勤劳致富,吐蕃虽然贫瘠,但是地广人稀,只要好好开发岂能养活不了你的子民?不要再去觊觎别人的土地,更不要将战争冠以冠冕堂皇的名义,满足尔等贪得无厌之私欲!” 禄东赞面色难看。 李孝恭放下酒杯,刚刚张开口,未等发言,便见到房俊长身而起,微微颔首,淡然说道:“今日有些疲累,多谢郡王款待,下官先行回去歇息了。” 言罢,也不等李孝恭说话,扬长而去。 李孝恭呆了呆,苦笑着看向禄东赞:“瞧瞧,本王说的没错吧?这小子根本就是个毛驴,岂能吃得你那一套?害得本王跟着受埋怨,唉,真真是岂有此理。” 禄东赞默不作声,心思转动。 房俊之拒绝自然在他预想之中,只是这般决绝,却又出乎预料之外。 此人心中只有大唐,只有汉人,所有的外族都是敌人,日后必然会成为吐蕃的心腹大患。 他揉了揉眉心,心底暗叹一声,事情不太好办啊…… ***** 从河间郡王府出来,房俊阴着脸上马,在部曲的护卫之中一路疾驰返回房府。 李孝恭的所作所为,让他甚为失望! 以往他以为李孝恭贪财不过是为了自污,抵消掉他当初功高震主的危机,可是现在看了,自污的动机或许有,但是也当真是视财如命!身为皇族,又是当初跟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的无敌统帅,怎地到了如今却这般丧失底限,居然串通外国算计大唐? 难道说这时代的人限于见识,远远未曾意识到和亲会给吐蕃带来多大的发展契机,以后会给大唐带来多大的危险? 纵观吐蕃的发展历程,以在唐时最为兴盛,这一点决非偶然,更不是因为唐朝的运气较差,恰好倒霉地赶上吐蕃崛起…… 古今中外,毗邻的势力间会相互制约和打压,通常都会此消彼长,而竞争对手的弱小恰是自身坐大的前提条件。换言之,正是大唐的羸弱亦或是漠视给吐蕃提供了充足的发展空间,缺乏外围压力的吐蕃得以手脚自如地将周边各部落逐一吞并,实力迅速壮大,轻而易举就雄踞西陲,最终凌驾于中原王朝之上。 如果当时居于中原的是一个略有眼光的王朝,早就主动出击,抢先分化、瓦解、吸纳,破敌于羽翼未丰之前,又怎会坐视这个西陲小国后来居上,喧宾夺主? 吐蕃的崛起,最直接的结果便是导致安西四镇陷落,大唐失去整个西域的掌控,从此之后中原王朝与西域的联系尽皆断绝…… 房俊骑在马上,猛然一拨马头,喝道:“去皇宫!” 当先打马向着太极宫奔去。 身后的部曲自然纵马相随,一路啼声嘚嘚,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把长乐公主嫁过去吧 一壶清酒,两碟素菜,李二陛下浑然没有半分天下至尊的气派,一身常服舒适惬意,头发披散在脑后用一根素带拢住,坐在淑景殿书房的地板上,很是休闲。 长乐公主跪在在侧,面前也放了一个小小的酒盏,陪着皇帝浅酌慢饮。 敞开的窗子外是满眼的湖水和沿岸的柳树,嫩黄的枝芽纤细的柳条随着晚风轻轻摇曳,一派安逸祥和…… 房俊这个“恶客”的到来,打破了这静谧温馨的气氛。 所以李二陛下便不悦的瞪了他一眼。 房俊被瞪得莫名其妙…… 虽然你是皇帝你最大,可就算砍头也总得给个理由吧?咱这啥情况都没搞明白的就遭到嫌弃了算是怎么回事? 眼神瞥向一旁正襟危坐一副端庄贤惠模样的长乐公主,眨了眨眼,希望长乐公主给点提示。谁知公主殿下睫毛颤颤,低眉垂眼,眼尾都看房俊一眼…… 没法子,房俊只得硬着头皮见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殿下。”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语气不善:“有事?” “呃……” 这不废话么,都快要宵禁了,没事儿咱跑皇宫里干啥? 可是看看李二陛下不爽的神色,虽然不知道原因,可心里难免忐忑,这位脾气上来就爱打板子的毛病着实不太好。眼珠子转转,房俊便说道:“啊,其实也没什么事……那个,要不微臣先告退?” 李二陛下瞪了他一眼:“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房俊无语。 这是皇帝能说的话么? 威仪呢? 体统呢? 房俊赶紧将刚刚见过禄东赞的事情说了,不过言语之中只是稍稍带出了李孝恭,没有过多的评论。虽然李孝恭这事儿办的房俊不满意,但好歹也是对自己颇为照顾,况且背后论人是非这种事情,房俊做不出来。 长乐公主起身自一旁取来一个酒盏,放到房俊面前,默不作声的替他斟满酒杯,动作甚是自然。 房俊赶紧谢过,眼神却在那双莹白如玉的纤手上溜了一圈儿…… 李二陛下没注意这些,拈起酒盏轻轻的呷了一口,冷笑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哼哼,自以为算无遗策,现在却反过来被人给威胁了,朕是说你无知好呢,还是狂妄自大?” 房俊有些冒汗。 实际上这件事情的确是他当初有些想当然了…… 青稞酒带来的利润足以使得吐蕃贵族趋之若鹜,后果便是导致吐蕃的粮食急缺,进而受制于大唐。当一个国家的粮食命脉受制于另一个国家,其结果可想而知。 可是他又哪里想得到,那个松赞干布居然如此有魄力,反而以此威胁大唐,若是不助他统一吐蕃内部的反对势力,就干脆以抢地抢人的名义发动军队向大唐开战…… 历史上能够统一吐蕃,并且奠定吐蕃强盛国势的一代君主,又岂是易于之辈? 可以想象,当松赞干布打着“抢地抢人”的旗号发动战争的时候,那些被青稞酒的利润刺激得红了眼珠子的吐蕃贵族们必然群起响应、大力支持,战争的规模绝对非同小可。 至于与大唐开战之后青稞酒的销路,其实是不用担心的。虽然大唐人口众多销量巨大,若是大唐切断青稞酒的销路,吐蕃照样可以北上将青稞酒贩卖到西域,再经由丝路贩卖到大食等更西的地方。 说房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确并不为过…… 房俊有些赧然,也有些羞愧,不知说什么好。 李二陛下说道:“以前你撺掇着朕拒绝和亲,甚至弄出那个什么‘不和亲不割地’的说法,搞得朕也是一时热血上头,信了你的鬼话,将那话语都给贴到神龙殿的寝宫里……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后悔了?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只要答允吐蕃的和亲,自然是万事介休。‘东大唐商号’可以继续从青稞酒上赚取海量的财富,松赞干布得到大唐的支持可以控制吐蕃内部,大唐起码可以得到几十年的安宁,何乐而不为呢?” 历史上也的确如此。 松赞干布对于盛唐有着深远的仰慕之情,贞观八年,他派出使者赴长安与唐朝通聘问好.李二陛下对吐蕃的首次通使也很重视,当即派使臣冯德遐持书信前往致意还礼.松赞干布“见德遐,大悦.闻突殿与吐谷浑皆尚公主,乃遣使随德遐入朝,多赍金宝,奉表求婚”.可是,当时李二陛下没有同意,松赞干布几次派人向唐朝请婚也未能如愿,便决定用武力通婚,于贞观十二年爆发了蕃唐首次战争. 然而战争终归不能解决问题.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又派大相噶尔·东赞备厚礼——黄金五千两及宝物珍玩数百件,到长安再次向李二陛下请婚.翌年,李二陛下允以宗室女文成公主许嫁松赞干布…… 他在位期间,把坚持发展与唐的亲密关系,作为缔造强大繁荣昌盛的吐蕃王朝的基本国策,使吐蕃和唐朝的关系极为和睦。贞观十八年,李二陛下远征辽东返回,战事不利,闷闷不乐。松赞干布立即派禄东赞入长安上奉表文,并献用黄金铸成的金鹅一只,“高七尺,中可实酒三斛“,作为吐蕃对唐友好的表示。并且上书曰:“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治之。高丽恃远,弗率于礼,天子自将度辽,隳城陷阵,指日凯旋,虽雁飞于天,无是之速。夫鹅犹雁也,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 贞观二十二年,右卫率府长史王玄策出使西域,差一点被中天竺杀掉,也是松赞干布发精兵从王玄策讨破之,铸就了王玄策“一人灭一国”的千古传奇…… 可以说,松赞干布对于大唐是极其亲近的,别管是国势如此不得不为之,亦或是当真心中仰慕大唐,总之事实的确如此。 可也正是因为大唐在医疗、农业、文化、制度等等方面的扶持,才使得吐蕃渐渐强盛起来,最终导致吐蕃野心建起,从大唐手中夺走了安西四镇,使得中原王朝彻底断绝了西域的掌控……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和平,只有永远的利益。 想要和平? 那就只有狠狠的将敌国压制,不给予崛起的机会,让他永远依附于你,臣服于你。 所以,和亲是绝对不行的…… 房俊被李二陛下刺了两句,也有些摸不准李二陛下是在揶揄讽刺,还是当真动了和亲的念头。毕竟在李二陛下心中,荡平高句丽将半岛永远的纳于大唐的版图之下铸就自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才是永远的追求,区区吐蕃,或许根本就不在他的眼中…… 若是李二陛下当真有了这种念头可不行,作为一个能够“看到”未来的人,怎能够容许这种养虎为患的事情在眼前发生? 房俊点点头,说道:“陛下言之有理。只是陛下诸位公主当中没有适龄者……不过还好,可以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由长乐公主殿下……殿下秀外慧中钟灵毓秀,乃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定然能够完美的完成大唐与吐蕃的世代交好,使得吐蕃成为大唐的藩篱,而不是卧榻之侧的猛虎。” 李二陛下便是一阵冷笑,眼神不善的瞅着房俊。 长乐公主则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欠起身子,将房俊面前尚未来得及饮用的酒盏默默的拿走了……拿走了…… 其实在座的房俊和李二陛下甚至长乐公主自己都清楚,李二陛下就算把谁嫁到吐蕃去,也不可能是长乐公主!很明显房俊这话就是在刺激李二陛下,你若是向着和亲,那就先想想将自己的闺女嫁到番邦异域与胡人生活的困难艰苦。 用自己的闺女换来的和平,岂是那般容易坦然受之? 道理是没错,方式也挺好,可是这话听在长乐公主耳朵里……也就是长乐公主性子贤淑,再则还有李二陛下在场,否则说不得就要挠房俊一个满脸桃花开! 会不会说句人话了?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再续前缘 气温瞬间有些阴森…… 房俊没有抬头,却似乎清晰的感受到李二陛下阴冷的目光和长乐公主深深的怨念,一起向他汹涌的涌过来。 李二陛下冷冷的话语传入耳中:“若是朕下旨令你与高阳和离,而后将高阳送去吐蕃和亲,不知房府尹你意下如何?” 房俊咽了口吐沫,笑道:“陛下说笑了……高阳也好,长乐殿下也罢,都是陛下的闺女,陛下既然不忍长乐殿下前去那等苦寒之地受苦,又怎忍心将高阳送去呢?” 李二陛下依旧冷笑:“你总该不会是想让朕将兕子送去吐蕃吧?” 房俊赶紧摇头:“那更不能够啊!谁敢将兕子送去和亲,某就跟谁急……那啥,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和什么亲呐?大唐现在兵强马壮,说是纵横天下绝不为过,区区吐蕃何足道哉?居然敢以下犯上挑衅大唐,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只要吐蕃当真开战,微臣请旨亲去前线,不灭吐蕃,绝不回朝!” “呵呵,算你还有点良心……”李二陛下讽刺一句,摆了摆手,“行啦,这事儿朕知道了。麻烦事你惹出来的,自然是要你自己去摆平。既然你不答应和亲,那你就将吐蕃的事情处理好。总之,西域平定已成大局,东征在即,在这个时候,朕绝对不愿看到吐蕃大举来犯!赶紧的滚蛋吧,处理好了,朕记你一功。处理不好,那就得当心朕的板子……” 当皇帝就是好,想不讲理的时候,就可以完全不讲理…… 咱只是个京兆尹,又不是宰辅,还管得了吐蕃开不开战?更何况当初自己提出以青稞酒去消耗吐蕃国内粮食的时候,您可是点头同意了的。现在事情有变,就将责任都推给咱了? 这锅背的有些冤…… 不过跟李二陛下这头霸王龙是没理可讲的,房俊只得满腹憋屈,起身恭声道:“微臣……遵旨,微臣告退。” 李二陛下不耐烦的挥挥手。 房俊只得告退,眼神在长乐公主秀美绝伦的侧脸溜了一圈儿,不敢多看,躬身退出。 等到房俊回府,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街面上隐隐传来净街鼓的声音,长安城渐渐陷入沉寂,犹如一头巨兽蛰伏下来。 下了马,任由部曲牵着马缰将马匹牵去马厩,房俊脱掉身上的披风交由迎出来的卫鹰手中,一边向后宅走去,一边问道:“两位夫人可曾安歇?” 卫鹰并未与房俊一同出去,他现在是房府家将的头头,一般情况下都在府中处理事务,闻言道:“两位夫人已经安歇下了,今天两位少主有些闹腾,两位夫人都有些劳累。” “哦?是不是少主身子有些不妥?” 这年头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的都能要了命,房俊不敢不谨慎。 “府里的郎中看过了,两位夫人不放心,将御医找来诊治一番,并无大碍。” “那就好。” 房俊走到半途,便转向书房那边,既然高阳公主和武媚娘已经安寝,那就不过去吵醒他们,自己去到书房对付一宿。 途径一处闲置的跨院,见到里边隐隐的灯光,房俊奇道:“谁搬到这里居住了?” 房府甚大,加上房俊成亲的时候有甚为豪奢的扩建了一回,府里的房子多得数不过来,多处闲置。似这等偏僻的院落,一般都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安排在这里。 问完话,才发现自己多此一问了,府里现在可不正有客人在么? 果然,卫鹰回道:“是武姨娘的姐姐住在此处。” 房俊点点头,背着手,径自迈步进入院内。 卫鹰心中了然,走到院子门口站住…… 房俊刚刚走到门口,便见到里间的卧房燃起的灯火熄灭。两个侍女从房内走出,手中吃力的端着沐浴用的汤盆,见到房俊负手走进来,顿时下了一天,赶紧放下汤盆,矮身施礼道:“见过二郎……” 房俊点点头,“武娘子已然睡下了?” 一个侍女轻声应道:“是……” 房俊嗯了一声,随意道:“那你们也去歇着吧。” “喏。” 两个侍女低着头互视一眼,心中即便有些惊异,却也不敢多说,再说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当中着实算不得什么稀奇,再者说了,那武娘子花容月貌体态娇弱却是个寡妇,总归是少不得登堂入室的入幕之宾吧…… 抬着汤盆,两个侍女低眉垂眼恍似什么都不知道,悄悄的走了出去。 房俊上前推开卧房的房门…… ***** 烛影摇红,沐浴之后的武顺娘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镜子里肌肤红润的佳人,心情莫名的有些愉悦。贺兰家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自己那个死鬼丈夫暂且不说,便是那个小叔子贺兰楚石对自己亦是充满了觊觎之心,族中的长辈更是恨不得将她当做货物一样卖掉,儿子又整日逗狗遛马的不省心…… 似乎只有在媚娘这里,才能寻找到一份她向来憧憬着的安宁祥和。 所有人都对她恭恭敬敬,丝毫没有因为她只是个小妾的亲戚而有半点慢待,更没有勾心斗角、贪婪觊觎。 呃…… 说到觊觎,或许也有那么一个…… 想起上一次那强壮的充满阳刚气味的躯体,武顺娘心中的火焰有些腾起,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儿,简直让她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都能泛起一阵阵的战栗,舒爽通透到了骨子里。 只不过令她有些懊恼的是,上一回自己半推半就成其好事,是否会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水性杨花的印象? 武顺娘咬着嘴唇,看着镜子里自己面犯桃花的模样,甚是后悔。 自从丈夫去世,自己可是一直守身如玉,从未有过任何男人…… 唉! 怎么就没忍住,任其予取予求呢? 哪怕只是稍稍的挣扎一下也好啊!这下子,所有的矜持和尊严全都没了,也不知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武顺娘有些发愁,好心情也不翼而飞,吹熄了灯烛,躺在床上却是双眸通亮,睡意全无。 外边传来侍女收拾汤盆浴桶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响,隐隐传来几声话语。 继而,房门便被推开…… 借着微弱的光线,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武顺娘顿时心中一紧,一骨碌爬起来,双手将敞开的衣衫拢住,颤声道:“谁?” “我。” 一声低沉的嗓音响起,将武顺娘心中的惊惧瞬间驱散,代之而起的则是一阵惶然不知所措和慢慢的羞涩。 偷偷咽了口唾沫,武顺娘期期艾艾道:“天色已晚……那个……二郎还是去安歇吧……诶?诶?你你你,你放手……唔唔……” 下巴被一直满是厚茧的大手捏住,一张大嘴紧接着贴上来,将她的话语堵在咽喉,只能发出“唔唔”的响声。 在这寂静的夜里,却似乎更加充满了**…… 火焰瞬间便燃烧起来,将灵魂焚烧殆尽,一切都席卷在那高涨的潮水当中。 一半是潮水,一半是火焰…… 直到瘫软成一摊烂泥一般浑身散了架,像是离了水的鱼儿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那一阵阵的战栗依旧使得脑子里一片眩晕。 武顺娘哀求着:“饶了我……” 男人不吭声,只是一味的发力。 武顺娘没法子,只能任由男人在自己依旧娇嫩的身子上纵马驰鞭,予取予求。不久之前还曾懊恼于自己未能推脱一番,转眼就被那一阵阵潮水统统淹没。 还要什么矜持? 还要什么自尊? 在这样一个年岁这样一番人生境遇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就是要紧紧的抓住才好。哪怕是一晌贪欢,哪怕是露水姻缘,也全都无所谓了。 随他去吧……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带你看点好东西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禁忌的滋味总是令人沉醉其中,爆发出烈焰一般的热情…… 直到彻彻底底的将女人征服,听着那一声声短促的呢喃、带着哭腔的哀求,房俊才算是心满意足。也没有传唤侍女打水清洗,便相拥着沉沉睡去。 至于武顺娘,早就成了一滩烂泥…… 等到翌日清晨武顺娘被侍女唤醒,迷茫的睁开酸涩的眼睛,被白亮的日光刺了一下,这才清醒过来,直起上身想要爬起来,却浑身一阵酸疼,忍不住失声“哎呦”的叫了一声。 “武娘子,您没事吧?”侍女在外间关切的问道。 “没……没事,就是睡觉压了胳膊,有些麻。”武顺娘咬着嘴唇,羞涩难当。 岂止是胳膊? 浑身都还麻着呢…… 扭头看看旁边空空的地方,心底掠过一种难言的失落。想想昨夜自己紧紧的依偎在那个健硕宽广的胸膛里,那是何等的满足何等的温暖,只是一觉醒来,却又放佛只是一场春夢。 了無痕跡…… 自己这算是什么? 予取予求的蕩婦? 召之即来的情婦? 武顺娘咬着嘴唇,有些恍惚。 略略歪了歪头,便见到自己的俏脸呈现在床头梳妆台的镜子里。一夜雨露滋润,本就细嫩的肌肤愈发显得白里透红,没有了往昔的苍白憔悴,整个人仿佛注入了一丝甘泉一般水润明媚、娇艳瑰丽。 果然,女人还是离不了男人的…… 屋外侍女的声音响起:“奴婢进去侍候您更衣吧?殿下和武姨娘那边还等着您用早膳呢。” 武顺娘回过神:“哦,进来吧。” 房门打开,两个侍女轻手轻脚的进来,一人端着水盆,一人捧着毛巾,先侍候武顺娘净面洗手,继而替她梳头理妆,又换了一套桃红色的工装长裙,整个人明艳秀丽。 “啧啧,武娘子真好看,好像比武姨娘也一点都不差,尤其着皮肤真好!”侍女轻笑着,恭维着,倒也不是一味的阿谀奉承。 武顺娘笑了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地垂下头,脸儿红红的,低声问道:“那个……二郎去了何处?” 昨夜就是这两个侍女服侍自己,房俊进到自己屋里来,她们不可能不知道的,武顺娘也就不担心自己和房俊的事情“东窗事发”,向来这两个侍女也必是府里婢女当中有些头面的人物。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替武顺娘整理这裙裾,轻声道:“二郎卯时就起了,在花园里打了一趟拳,用了早膳之后便出府去了衙门,说是吐蕃的大相前来大唐,陛下要他全程陪同。” “哦……” 武顺娘松了口气。 最怕待会儿早膳的时候遇到房俊,那会有些尴尬。前后两次,都是房俊霸道的予取予求,武顺娘连个抗拒的机会都没有,这令她多多少少有些丧气,怎么就这么没矜持呢? 此刻闻听房俊不在,自然是自在得多。 “行啦,武娘子快快过去吧,不然武姨娘该等急了。” “嗯。” 武顺娘起身,瞄了一眼镜子里粉面桃腮娇艳明媚的自己,唇角溢出一丝浅笑,盈盈迈步。 ***** “啊……哈”骑在马背上的房俊打了个哈欠,有些无精打采。 “呵呵,年青人应当爱惜身体,縱慾過度也不是什么好事。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保养修身,等到老了后悔也就晚了。”一旁的禄东赞纵马相随,老脸泛起笑容,不阴不阳的讥讽了一句。 房俊双手操控马缰,斜眼瞅了禄东赞,笑道:“感情大相这是有感而发,用您的苦涩经历对本官现身说法?嗯嗯,承蒙大相教诲,本官必然以你为戒,定当注意。” “呵呵……” 禄东赞气得翻个白眼。 不过他虽然自诩智者,在吐蕃那地方也想来以雄辩滔滔而著称,但是在房俊这张利嘴面前,他还真就占不着什么便宜……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智者所不为也,便果断的闭嘴。 啼声嘚嘚,以房俊和禄东赞为首的一队骑兵出了城门,径直向着昆明池进发。 初春的原野薄雾蒙蒙,就连刚刚冒出土壤的草尖都浸润着淡淡的水汽,不时有农夫牵着耕牛带着斗笠穿行在田间地头,三五童子骑在水牛背上,在河边嬉戏游玩。 大片大片的田地已然平整出来,河边的水田方方正正已然蓄满了河水,就等着再过几日便是插秧的时节。 天地之间一派静谧而祥和。 禄东赞眼神在这四周游移,心中暗叹。 上天相待汉人何其厚也!如此肥沃的土地,如此充沛的河流,如此温暖的气候!膏腴遍地稻谷满仓,只要勤劳一些便能够丰衣足食,祖祖辈辈生活在一处村庄自给自足,何其幸福? 可怜吐蕃土地贫瘠气候寒冷,为了一口吃食,为了活命,吐蕃人不得不去更天争、跟命争! 何其悲哀? 深深吸了一口清冷湿润的空气,禄东赞看着一旁并骑而行的房俊,问道:“这大清早的,二郎将鄙人唤来,所为何事?” 此次前来大唐,禄东赞带着松赞干布的死命,务必要促成吐蕃与大唐的和亲,无论采取何种方式何种手段,势在必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吐蕃内部的反对势力已然蠢蠢欲动,松赞干布不想当真与大唐全面开战,吐蕃虽然纵横高原,但是相比于大唐,依旧不是一个等级的。可是为了压制内部的反对者,若是不开战,就只能采取和亲政策,利用大唐的力量来提升自己在吐蕃的威慑力。 昨晚思虑了半夜,直到天明时分禄东赞方才睡去。结果天刚透亮,便被房俊急吼吼的从鸿胪寺的驿馆之中拽起来…… 房俊嘿嘿一笑:“清晨早起,呼吸天地元气,领略一番大唐的田园风光,岂不比窝在小小的驿馆之中更为有趣?大相虽然是吐蕃人人仰慕的智者,可毕竟未曾真正见识过大唐的风情,本官便略尽地主之谊,带着大相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禄东赞翻个白眼,没好气的道:“你会这般好心?” 房俊佯装不悦:“这话啥意思?谁不知道某房俊乃是出了名的义薄云天厚道人?大相远来是客,自当好生招待。” 禄东赞:“呵呵……” 信你才有鬼! 一队骑兵在原野间的道路上疾驰,柔和的晨风扑面,倒是令胸臆之间彻底疏朗宽阔起来,惬意自在。 走着走着,前方的道路陡然宽阔起来。 一处巨大的工地展现在眼前。 禄东赞目光微微一凝,心中颇为震撼…… 无数的民夫工匠往来穿梭,各式各样前所未见的新式工具轮番上阵,一幢幢房舍拔地而起,不少地方依然建成一半,墙壁高耸结实,街道平直规划严谨,甚至就连路边的排水沟都铺上了一块一块的青石板。 也唯有大唐这等国力方能营造出这般宏伟的工程,听说房俊还想将东西两市彻底翻建,预计两三年的功夫,投入两万万贯! 而自家赞普想要修建一座宫殿用以迎娶大唐公主,并且作为以后的皇宫所在,所有吐蕃的工匠算计来算计去,预计要耗时三十年,耗资一百万贯…… 这是何等的差距? 他微微测过头去看房俊,难不成这小子是想要向我展示大唐的富庶,以便让自己忌惮于大唐的强盛,熄了威胁大唐开战的心思? 禄东赞微微摇头。 若是当真如此,那房俊就有些天真了。 大唐越是富庶,就越会激起吐蕃的嫉妒心理,凭什么你就要占据着最肥沃的土地,我就得在高原之上守着贫瘠的山岭、经受这呼号的寒风、狂暴的大雪? 房俊未曾停留,策马自工地横穿而过,向着昆明池边前行。 禄东赞紧随其后。 人烟渐渐稀少,一面宽阔平静的水面出现在眼前,那边是大名鼎鼎的昆明池。 陡然之间,一声震天动地的闷响在禄东赞耳边响起。 “轰!——” 这一声闷响地动山摇,禄东赞大惊失色,茫然道:“发生何事?” 房俊嘴角微微挑起:“给大相看一样新鲜玩意!” 当先策马,向着湖边一处连绵的房舍驰去。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威慑 清晨的昆明池畔薄雾飘摇,水波浩渺,静谧而迷人。 而那一声山崩地裂一般的闷响震得似乎连大地都在瑟瑟发抖,胯下的战马更是“希律律”一声长嘶,不安的踩着蹄子原地转着圈,鼻子不停的打着喷嚏,显得甚为焦虑害怕。 禄东赞也被吓得肝儿颤,听到房俊说是给他看一样新鲜玩意,茫然不解。 等到房俊策马向着湖畔那一排房子驶去,禄东赞这才看见自重重屋宇当中升腾起一股黑色的烟尘正袅袅升空,渐渐弥漫开来,遮天蔽日。 到底是什么声音? 怎地有这般巨大! 禄东赞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赶紧策马跟上房俊的身影。 这一排房屋临湖而建,都是一种简易高大的房舍,没有木料、没有青砖,清一水儿的光滑墙壁,禄东赞知道这是用水泥制成的房屋,虽然看似简陋,但是比起青砖木梁的房屋更为结实坚固。 门口处有禁卫把守,竖起了栅栏,房俊到得近前,掏出一块令牌展示一下,禁卫方才推开栅栏拒马,放其入内。以房俊之身份尚且如此严密,可见此处的安全等级高的离谱。 一行人策马而入。 一排排房舍鳞次栉比,整齐划一,显然经过最严密的规划。禁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就是连一只苍蝇都别想混进来。 禄东赞与往前走越是惊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这般守卫严密? 再想想刚刚那一声地动山摇的震响,禄东赞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只是他无暇多想,因为已经随着房俊来到一处诺大的空地。 禄东赞的目光一瞬间便被空地当中的那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所吸引,原因无他,正是这个东西正袅袅的冒出一丝丝的浓烟…… 说是奇形怪状其实有些不恰当,那东西圆圆的长长的,架在一个铁架子上,一头微微抬起,很是规整的形状,只不过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见多识广的禄东赞完全不认识。 两个身穿马甲的兵卒正拿着一个长长的刷子伸进那东西里头使劲儿的蹭着什么,看得禄东赞一头雾水。 一个顶盔掼甲的武将迎了上来,在房俊马前单膝下跪行了军礼,恭声道:“末将不知房府尹前来,未曾远迎,还请见谅。” “无妨。”房俊随意的应了一声,甩镫离鞍跃下马背,手里的马鞭背在身后随意的甩了甩,问道:“试射的情形如何?” 那武将这才起身,没有回话,而是扫了一眼禄东赞。其余的人他都识得,都是房俊最忠心的部曲家将,可是这个胡子翘翘的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要知道,此处现在可是大唐最最严密的地方,有关火炮的研发制造,一丝一毫的情形都能被外界侦查到,即便是朝中的诸位宰辅前来,都要手持皇帝的手令,否则一律拒之门外,不准踏入一步。 而房俊作为一手创建了火炮的发起人,才有自由出入的权力…… 房俊见到他的目光,笑了笑,说道:“此乃吐蕃大相,陛下让某带着外国友人见识一番吾大唐之赫赫天威,好让吐蕃大相将之传颂到高原之上,促成大唐与吐蕃世代睦邻友好,你不必在意。” “喏!” 武将应了一声,反正你才是这里的最高负责人,你这么说了自然没问题。 而后他才说道:“各种数据都在测试记录之中,目前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一些。只是经费有些捉禁见肘……” 房俊了然点头,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他自然知道经费为何短缺。 铸炮最难的是哪一点?不是技术,不是射程,不是威力,而是炮管的材料。对于任何一个时代来说,火炮炮管的材料都代表着当时最高水平的冶金技术。 火药在炮管里爆炸,推动炮弹发射,这种巨大的反应对于炮管材料的要求实在是太高。现在大唐的冶金技术虽然正在逐步提升,但是还远远达不到后世的水准,虽然每一次发射之后都会清理炮膛的沉积物,但是连续发射三五次之后炮膛材质便无法承受强大的爆炸而出现坑洼甚至变形。 这支炮管就算是废了…… 而一支炮管的锻造且不说起所需要的黄铜、铁料,单单是繁复的工序便需要无数手艺精良的工匠,耗时累月的不断打磨。可以说,现在这处火炮研究所整个就是一个吃钱的貔貅…… 幸好房俊已经命令华亭镇那边的火炮工匠整体启程,整个搬迁来长安,落户于这昆明池畔。 没办法,李二陛下见识到火炮的威力之后,虽然没有如同某一位圣主那般将技术死死的消灭从此不允许研制,却也知道这等威力巨大的武器一旦泄露出去制造方法,搞不好就得天下大乱…… 只有控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李二陛下才能睡个安稳觉。 见到兵卒清理过炮筒,房俊瞅了瞅已经来到自己身后的禄东赞,对那武将说道:“再试射一次。” “喏!” 武将应了一声,转身走过火炮那边,拿起一枚小小的红旗,高高举起,一连串的发号施令。 装药、装弹、调整射击角度,远处竖起一排排的木靶,距离在二十丈左右,有一人多高,都是坚实的厚木做成的人形靶子。 “预备!” “发射!” 引线被点燃,顷刻之后,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响传来,那火炮的炮管肉眼可见的喷出火焰,炮管内填装的散弹喷射而出,二十丈外的木靶顷刻之间木屑纷飞,被射得稀烂。 禄东赞面色惨白。 这一次距离更近,更能感受到这种长长的圆筒所爆发出的惊天威力,发射的那一刻,就连脚下的土地都微微颤抖,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但是这一切也比不上眼前的一幕更加令他震撼! 那是什么样的威力啊! 轰然一响,二十丈外的木靶尽皆支离破碎,方圆丈许之范围内尽皆笼罩,无所遗漏。禄东赞几乎可以想见,若是将此物搬上战场,待到吐蕃勇士冲锋之际,将此物放置于城头,不需多,只要十几二十门,火焰喷吐雷神怒吼,再是如何豪勇盖世勇冠三军,也抵不得这一击,简直无所逃遁! 他知道大唐的火器威力巨大,可是以往传说当中的震天雷比起这种新式的武器可是差远了! 大唐现如今掌握了这等大杀器……这仗还怎么打? 禄东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满脸呆滞。 亏得自己还叫嚣若是大唐不肯接受和亲,那就不惜全面发动开战。 若是等到兵临城下的时候这种武器在城头上轰然发射…… 禄东赞浑身冷汗涔涔,汗出如浆。 房俊亲热的拍了拍禄东赞瘦削的肩膀,笑道:“大相,此等武器威力如何?不知若是吐蕃铁骑冲锋而来,是否能够抵挡得住这毁天灭地之威力?” 禄东赞惊魂甫定,苦笑道:“二郎,好手段!昨日鄙人还曾大言不惭,今日便被二郎教训了一通……早知大唐有次等神兵利器,鄙人何敢妄言?简直就是夏虫言冰,不自量力啊。” 幸亏房俊早早将此等利器展示在自己面前,若是等到吐蕃开战之后再弄出来…… 咦? 有蹊跷啊! 禄东赞既然被赞为“吐蕃第一智者”,心智自然高人一等,转眼之间从火炮的震惊之中醒悟出来,便意识到不对劲。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吓得你不敢开战! 依着禄东赞对房俊的了解,此人绝对是一个狂热的大汉主义者,在他的眼里除了汉人、除了大唐,其余所有的异族都是不需要怜悯、只需要征服的对象。 铁与火、杀戮与征服,那才是他的本色。 房俊就是代表着大唐军中绝大多数的强硬派,整天都想着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在青史之上留下不朽之功绩。 怎么会事先将这等威力巨大的武器搬出来,使得自己知难而退? 陡然之间出现在战场上给予吐蕃士兵已重创,这才是房俊这等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吧…… 禄东赞心中狐疑,悄悄瞄了房俊一眼,问道:“这等神兵利器,简直夺天地之造化,足可开山裂石、移山填海!不知鄙人能否有幸,抵近一观,涨涨见识?” 他觉得此物虽然看似威力惊人,足矣三军辟易、万夫不当,但说不定还有一些未曾完美的瑕疵,或许根本就不能搬上战场…… 若是房俊拒绝自己抵近观看,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担心这东西的秘密被自己窥知,但也有可能真正如自己想象那般,存在着瑕疵。 不将此物弄明白,禄东赞寝食难安。 房俊呵呵一笑,毫不在意的伸伸手:“这有何难?来来来,待本官为大相好生讲解一番。” 丝毫没有躲避推搪的意思…… 禄东赞疑神疑鬼,跟着房俊走向那门刚刚散尽了硝烟的火炮。 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儿在空气中弥留。 禄东赞瞪大眼睛,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观察。分明就是一个铜铸的圆筒,何以就能发出那等惊天动地之威势?大唐当真是能工巧匠无数,就连此等神器都能制造出来! 禄东赞越看越是心惊。 “此物名唤火炮,乃是填装秘制的火药之后,发射散弹或者铁弹以杀敌之利器,威力着实巨大。不过这火炮新近研制成功不久,尚处于研发阶段,未曾投入战场,具体战场之上的威力如何亦不可知。届时吐蕃若是当真在大相的率领下与大唐开战,说不得本官请示陛下将这火炮运上百八十门的放置于松洲城头,放上几炮,看看实战的威力如何。” 房俊轻描淡写的说着,却听得禄东赞眼角一阵乱跳。 特么的,拿我们吐蕃兵卒的性命来测试火炮的威力? 他不知道房俊这般说纯粹就是吓唬他,什么未曾测试实战威力更是扯淡,且不说装备了火炮的战船早已在东海所向无敌,单单作为一个穿越者来说,火炮的威力哪里还需要去试验? 只要不断的提高冶金水平,不断的提高火药质量,使得火炮的威力更大、射程更远那就行了! 在这个时代,火炮就是名副其实的战争之王! 只不过此刻的火炮尚有很致命的缺陷——产量太小,制造太繁琐! 陆战不同于海战,海面上就算再如何盛大的战事也不过是几百条船,可是陆战不同,面对漫山遍野的敌军铁骑疯狂一般的冲锋,得需要多少火炮才能将敌人覆盖?而射速极慢的火炮又能来得及发射几炮? 所以,骑兵的天敌不是威力巨大的火炮,而是射速更快的火枪…… 可惜,火枪的研制一直不尽如人意,深陷臼巢之中进展缓慢,不说装上火石的燧发枪,就连火绳枪的枪管都不甚理想,放几枪就炸膛…… 禄东赞伸手摸了摸灼热的炮管,感受那厚实的铜铸传来的质感,心中满是震撼惊惧,问道:“不知此物出自谁手?” 这等威力强悍之武器,究竟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方才能够设计制造出来? 一旁的武官傲然道:“自然是房府尹!” 禄东赞愕然看向房俊。 居然……是这小子设计出来的? 特么的……又会写诗,又会赚钱,还会制造火炮,简直天才啊! 此等人物,何以不是生于吐蕃? 房俊到没有多少骄傲的,而起挑了挑眉毛,“大相要不要亲手打一炮,感受一下这种山崩地裂的威力?” 禄东赞差点以为自己耳鸣了:“鄙人可以?” 这可是神兵利器! 让自己看一看,以此来震慑住自己,进而使得自己回去劝阻松赞干布打消与大唐开战的念头,尚且说得过去。可是又让看、又让摸、还让自己打一炮……难道就不怕自己通晓了其中奥义,回到吐蕃之后仿制出来? 房俊笑道:“自然可以,大相不仅是本官的至交,更是大唐的朋友。大唐的一切在大相面前,都不会有所保留!” 开玩笑,看看就能仿制? 后世为了弄一台航空发动机,甚至得用巨资打包买上几十家战斗机……人家怕不怕你仿制? 不怕! 为啥?材料! 没有材料,你做出来的东西也就是个废品! 再者说了,现在大唐对于火药配方的保密等级比李二陛下的那张龙床都要严密,哪怕你能混进皇宫在李二陛下的寝宫睡上一宿,也甭想得到火药的完整配方! 没有火药,你做出火炮有个屁用? “呵呵……”禄东赞不置可否,不过看着火炮磨拳擦掌,跃跃欲试,甚为兴奋。 那武官看看房俊,有些迟疑。 这火炮乃是目前大唐最高等级的机密,怎能让一个外国人亲手操作?不过房俊既然答允,他也不敢多说。见到房俊点头,武官便招来士兵,教导禄东赞如何操作,如何发炮。 士兵上前清理炮管、填装火药、放入散弹…… 禄东赞则握着火把,手心有些冒汗,不知为何心中一阵阵的紧张。等到士兵装填完毕,后边的小红旗举起挥舞几下,禄东赞才咽了口口水,将火把凑近引线。 “呲呲……” 火花燃起,飞速的燃烧着缩短。 禄东赞还在瞪大眼睛看着,想要仔仔细细的观察火炮发射的情况,他决定回到吐蕃之后一定要搞到大唐的火药,然后仿制这样的火炮出来!否则之后大唐掌握这等神兵利器,吐蕃岂非永远受制于人?岂非子子孙孙永世要成为大唐的藩属,生生世世遭受欺压? 士兵跑出去几步,见到禄东赞还傻呆呆的站在火炮旁边,差点吓死,赶紧回来拽着禄东赞的胳膊就跑。 禄东赞大叫:“放开,放开,让我看看……” 引线燃烧着钻进炮膛。 下一刻…… “轰!” 震耳欲聋的响声陡然响起,坚苦的炮筒像是被一支无形的鞭子狠狠的抽了一下,猛然跳起,却被下方固定的炮架死死拽住,只是整体向着一旁挪动了一尺远。 炮口喷射的火焰夹杂着散弹喷射而出,远处刚刚树立起来的木靶再一次木屑纷飞一片狼藉! 禄东赞离得太近,炮声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花,张大嘴巴,神情一片呆滞…… 太猛了! 这简直就是神佛的诅咒降临人间,足以毁灭一切,将凡世间的种种统统化作齑粉! 血肉之躯,如何相抗? 禄东赞神情呆滞,被士兵拽得跌坐在地上,浑然没有感受到自己此刻姿势的不雅以及失礼之处,脑海中完完全全被那轰鸣的炮声惊天的威力所震慑! 吐蕃危矣…… 大唐不对吐蕃先下手为强都算是佛祖庇佑,吐蕃居然还想着上演一出蛇吞象,对大唐下手? 房俊看着禄东赞失魂落魄的神情,甚为满意的笑了出来。 李二陛下不讲究,居然让自己解决吐蕃想要进犯的危机……虽然问题是自己惹出来的,可自己那也是为了大唐好啊? 不过这难不住咱。 最好的消除战争威胁的手段是什么? 威慑! 虽然现在火炮的数量实在是太过稀少,还远远支撑不起一场大型的战争……但是禄东赞不知道啊!现在展现在禄东赞眼前的这等威力强劲足以开山裂石横扫一切的火炮,就问你怕不怕! 房俊上前两步,笑问禄东赞:“大相感觉如何?” 禄东赞充耳不闻,心内充满沮丧和绝望。 吐蕃的未来……一片昏暗。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珍爱女儿,远离房俊 禄东赞怕了。 回到鸿胪寺,禄东赞言辞恳切的写下一份奏章,详尽的道出吐蕃与大唐一衣带水的友好睦邻关系要长长久久的保持下去,松赞干布如何如何崇慕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吐蕃人民如何如何与大唐人民相亲相爱,两国唇齿相依,永不相叛,吐蕃会永远作为大唐的附属而存在…… 将这份简直可以说是“卑躬屈膝”的奏折用无比愤懑彷徨的心情写完,呈递给政事堂,禄东赞甚至来不及等到李二陛下极可能到来的赏赐,便急匆匆的带着随从部曲返回吐蕃。 他害怕! 他怕万一自家赞普没有按耐住性情,被那些贵族老爷们逼迫得不得已的擅自开战,岂不是完蛋大吉? 这等威力足以开山裂石的火炮一旦用于战争,吐蕃赖以纵横高原的雄师将会如同那些木头靶子一样瞬间被撕成碎片,烟消陨灭…… 那将会是吐蕃的末日! 虽然吐蕃占据高原之利,唐军想要攻略吐蕃必然要逆势而上几乎不可能,但是只要赞普的精锐嫡系部队在战争当中遭受重创,那个时候几乎不需要唐军的进攻,各地隐藏着的反对势力必然群起而攻之,整个吐蕃瞬间便会陷入内乱的境地。 诺大的吐蕃,在自己呕心沥血的辅佐和赞普殚精竭虑的攻伐之下,这才安稳了几年? 禄东赞绝对不允许吐蕃乱象再生,使得百姓陷入战乱,生灵涂炭…… 大唐实在是太过强盛,不仅有纵横天下的不败雄师、算无遗策的无敌统帅,更有火炮那等足以毁天灭地的神兵利器…… 不可敌! ***** 太极宫里,李二陛下看着政事堂呈上来的奏折,摇头失笑。 “房二这小子,办事倒是的确让人放心。” 难得的,李二陛下在长乐公主面前夸赞了房俊一句,实在是房俊这件事情办的确实漂亮。李二陛下不怕吐蕃,他现在谁也不怕,大唐日益强盛的经济实力足以支撑起庞大的军备,远远不是当初被突厥颉利可汗追逐到渭水之畔,逼得他不得不签下城下之盟的屈辱时刻。 但是他不想这个时候跟吐蕃开战。 吐蕃虽然没有动摇大唐根基的实力,但是民风剽悍战力强横,想要收拾一番要下大功夫。西域刚刚在英国公李绩和魏王李泰的攻略之下稳定,李二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东征高句丽的千秋伟业,怎么愿意在这个时候平添吐蕃这么一个麻烦? 而房俊做得很好,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乃上上之策。 禄东赞这份奏折之中言辞恳切,充满了卑躬屈膝的意味,联想到这位吐蕃大相一直以来不卑不亢的风采,显然是被火炮吓得破了胆,这才丝毫不顾及颜面…… 对面窗前,正将两只绽放出粉红花瓣的桃枝斜斜的插入一直玻璃花瓶的长乐公主闻言回头,清亮的眸子有些诧异。 李二陛下便将手里的奏折扬了扬。 长乐公主放下剪刀,拿起桌上的素帕擦了擦手,这才从李二陛下手中接过那封奏折,细细的端看起来。自从与长孙冲和离,她便在宫中时常帮助李二陛下批阅一些繁冗的奏折,从中分类捡取,选出重要的以及次要的加以标注,让李二陛下处理起来更加轻松。 自被长孙冲劫掠至终南山,李二陛下严令她不准再到道观之内居住,便愈发的清闲下来。 静静的看过奏折,长乐公主瑶鼻之中微微的哼了一声,清冷的声音有些不屑:“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似乎很是看不上房俊的所为…… 李二陛下倒是为房俊辩解了一句:“话不能这么说,虽说有些投机取巧的成分,但是目前大唐不宜与吐蕃开战,房俊能够用这等方式震慑禄东赞,进而打消吐蕃进犯之心,实在是为朝廷争取了时间。等到英国公自西域班师回朝,父皇当率领百万大军亲征高句丽,将其一举荡平,纳入大唐版图之内!届时,若吐蕃再敢挑衅,自当倾举国之力征讨之!” 一切为了大局。 而房俊的大局,便是李二陛下心中的宏伟蓝图、千秋霸业! 这等臣子,李二陛下如何能不维护? 长乐公主眼眸清亮,莞尔一笑:“父皇又焉知房俊那厮不是正看中了您的心思,故此才以这种方式来取悦于您呢?说起阿谀奉承揣摩上意来,这满朝文武,怕是没几个比得上房俊……” 李二陛下惊奇的瞅了长乐公主一眼,诧异道:“丽质今日何以百般诋毁房俊?可是那厮招惹了你?若是如此,速速说与父皇听,父皇定然不饶他!”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脸颊泛起一抹红晕,连忙道:“没有没有,女儿整日里待在皇宫,他就算想要招惹,又哪里招惹得到呢?” 她心里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在父皇面前表现出对于房俊的一种疏远,毕竟父皇每每谈及房俊的时候,不止一次的警告自己要那厮远一些……每当那个时候,长乐公主都会有一些心虚。 可她却未曾发觉自己这最后一句话,却犯了一个语病…… 想要招惹,却招惹不到? 李二陛下一对浓眉紧紧的蹙了起来。 这是个大问题啊…… 难不成房俊那厮当真对长乐有什么心思,甚至言语之间曾有过**或者试探? 娘咧! 混账东西,想要找死么?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 可是心中怒气刚刚盛起,又不得不压制下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房俊那混蛋就算当真对长乐公主有着觊觎之心,又没有付诸行动,更为造成任何后果,又能将他如何?难不成再抓到宫里来打一顿? 且不说罪名如何安插,单单这隔三差五的就打一顿板子,怕是都要成为千古笑柄了…… 而且他自己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若非早早的将高阳公主许配给房俊,此刻自己大抵是真的会将长乐公主下嫁给房俊……可是既然已经尚了高阳公主,难道还能再尚长乐公主? 绝对不行! 长乐公主可是自己的嫡长女,身份何等尊贵? 不对,哪怕不是嫡长女也不行啊! 自己的两个女儿共侍一夫,那么自己的脸面还要不要了?简直要遭到天下人耻笑! 最糟糕的是,李二陛下隐隐觉得长乐公主对房俊似乎也有一丝丝的情愫渐渐滋生…… 这也不奇怪。 房俊少年英武,又是才气纵横,小小年纪周旋于官场之上如鱼得水,更能扬威域外开疆拓土,哪个女儿家不心生仰慕?更何况房俊可是甘冒奇险单枪匹马将长乐公主救下来,那份生死不顾的豪情,最是能轻易的打动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扉。 不行,这股势头必须死死的刹住! 李二陛下心念电转…… 将房俊远远的打发出去,再去外地坐镇,主政一方?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眼下东西两市的翻建工程正如火如荼的展开,没有房俊坐镇京兆府,别人能否压制的住那些世家门阀的反扑?没有人比李二陛下更清楚,在房俊的那份厚厚的策划书里,东西两市的翻建将会带来如何一笔天文数字的财富…… 哪怕李二陛下富有四海,看到那个数字的时候也照样浑身一颤,狠狠的吞了口口水! 想了想,李二陛下沉声说道:“女大不中留,你虽然与长孙冲和离,但作为父皇的嫡长女,大唐的长公主,身份依然尊贵无比。年青一辈当中不少俊彦英才,父皇想要为你再择一良婿,如何?”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眼中神采微黯,紧紧的抿住了红唇……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将姐姐嫁给姐夫吧 长乐公主微微颔首,眉眼低垂,轻声道:“父皇……便让女儿陪在您的身边吧,女儿不愿再嫁。” 神情之中,充盈着一股难言的凄楚。 李二陛下顿时心中一疼…… 对于这个女儿的歉疚之情,早已令他锥心蚀骨。当初怎地就猪油蒙了心,将她下嫁给长孙冲那个人面兽心的混账?本来作为皇帝的嫡长女,生来便是荣宠万千冠绝天下,结果却落得今日这般形单只影、孑然一身的凄苦境地…… 然而正因如此,李二陛下愈发要断绝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任何可能,休说长乐公主不可能下嫁房俊,便是一丝私情都不能有!既然不可能有结果,继续纠缠下去,岂非愈伤愈深,最终遍体鳞伤,再无快乐欢颜?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必须做一次棒打鸳鸯的恶事了…… 呸呸! 什么鸳鸯? 充其量也是一对野鸳鸯……也不对,是房俊那个狗崽子,想要跑到自己家里来叼走自己的闺女!混账东西,已经被你叼走一个了,还要惦记着这一个? 绝对不行! 李二陛下语重心长,意志却甚为坚定:“丽质,父皇理解你心中的苦闷和担忧,但是乃是父皇的嫡长女,谁家能够尚你为妻,乃是天大的荣耀,又怎会轻贱于你?休说父皇不答应,便是以后你的太子哥哥也不会答应!再者说,父皇年事渐高,你便是在宫中陪着父皇,又能陪上几年?等到父皇百年之后,你也韶华逝去,难道要孤苦终老一生?若是当真那般,父皇又有何颜面去见你的母后?” 长乐公主心中酸楚,她能清晰的感受得到父皇对于自己深情的钟爱,可是她依旧低眉垂眼,单薄的香肩微微收紧,在父皇看不到的角度紧紧的倔强的抿着樱唇。 无声的对抗…… 李二陛下顿时头大如斗。 他对这个女儿的性情再是清楚不过,看似柔弱如柳,实则内心刚强,主意极正,只要她心中打定了主意,轻易无人能够劝得动,包括他这个父皇在内…… 而且长乐公主越是抵触改嫁,李二陛下就越是觉得长乐公主是与有私情,这更是令他如鲠在喉,火烧火燎! 可总不能就随随便便的找个人嫁了吧?若是那般,长乐公主必然一言不发老老实实的出嫁,以后也必定相夫教子安安分分,可是心里头必定恨死他这个父皇! 李二陛下狠不下心干这种事,可是面对低着头一脸倔强的长乐公主,他是当真束手无策了…… 娘咧! 都怪房俊那个混账! 大唐女子何其多也,钟灵毓秀的大家闺秀、千娇百媚的闺阁少婦难道还少了?你招惹谁不行,偏偏招惹朕的闺女? 越想,一股邪火越是腾腾的窜起,越是令李二陛下怒不可遏! 若是房俊此刻在面前,毫无疑问,李二陛下想都不想就是推出去狠狠的一顿板子,先打你个生活能自理再说…… 虽然不忍心叱责长乐公主,但是李二陛下觉得还是得给予忠告,他压了压火气,柔声说道:“丽质,非是父皇想要过多的干涉于你,这大唐的年青俊彦,无论你选一个,父皇都高高兴兴风风光光的将你嫁出去,哪怕是乡野匹夫,哪怕是寒门学子……” 而后,李二陛下看着女儿白皙清丽的侧脸,语气加重:“……但是,绝对不能是房俊!” 长乐公主心底猛然一颤,不可思议的抬头看着李二陛下。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李二陛下心底微微有些懊悔,怎地就没忍住呢?说得这般直白,万一女儿脸面挂不住可怎么办…… 可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安抚,便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随着一阵环佩叮当,一身淡粉色宫装的晋阳公主已然如同一只彩蝶一般翩然飘来,清秀明润的小脸儿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跑到近前揽住李二陛下的胳膊,张口便问道:“姐夫怎么了呀?为何父皇说绝对不能是姐夫?哦哦哦,是不是长乐姐姐要赏赐给姐夫什么,可是父皇你不同意?哎呀呀,父皇你太坏啦,姐夫多好啊,赏给他吧赏给他吧……” 晋阳公主像一只欢快的黄鹂鸟儿一般叽叽喳喳,吵得李二陛下头大如斗。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什么赏赐不赏赐的,这正说你长乐姐姐的婚事呢,怎么就扯到赏赐上去了? 长乐公主却是面红耳赤,恨恨的瞪了晋阳公主一眼,嗔道:“小孩子瞎说八道什么呢?” 这个“赏赐”若是接上刚刚父皇的话头,就好像父皇要将自己“赏赐”给房俊一样…… 晋阳公主莫名其妙,一张清秀的小脸儿懵懵的,瞅着长乐公主嘟着小嘴儿不满道:“姐姐你怎么这样?姐夫可是救过你的命诶,难道父皇赏赐他你还要拦着?不讲义气!” 长乐公主愈发羞恼,这一口一个“姐姐”、“姐夫”的,喊得她心烦意乱,怎地好像自己跟那房俊是一家? 忍着心中羞涩,长乐公主叱道:“你的脚伤刚好,便这般蹦蹦跳跳,万一伤口又崩裂可怎么办?” 晋阳公主不晓得今日一向温柔如水对自己百般怜爱的姐姐为何有些不太一样,心中有些委屈,瘪瘪嘴,看着李二陛下,问道:“父皇,是兕子做错事吗?” 李二陛下连忙拦住小女儿的肩膀,闻言道:“哪里有?你姐姐也是担心你的脚伤,这好不容易才刚刚愈合,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任性。” 若说长乐公主是李二陛下的眼中珠,那么晋阳公主就是他的心头肉…… 这两个女人一个命运凄苦,一个体弱多病,他便是拼却性命,都舍不得让她俩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 可偏偏命运无常,他贵为帝王执掌天下,却既不能扭转长乐公主如今孑然一身的凄苦处境,更无法让晋阳公主的身子强壮一些…… 晋阳公主抬起头,眨巴着亮闪闪的大眼睛,好奇的问道:“那你们刚刚说的赏赐,是什么?” 李二陛下宠溺的摸摸她的头发,答道:“哪里有什么赏赐?父皇刚刚跟你姐姐正谈论她的婚事呢。” “呀!”晋阳公主欢喜的一拍巴掌,喜道:“姐姐要嫁人啦?” 长乐公主气道:“姐姐嫁人,你为什么这般高兴?是不喜欢姐姐整天陪着你?” 晋阳公主松开李二陛下的胳膊,转而跑过去扯着长乐公主的手掌,喜笑颜开道:“哪里有?定然是父皇想要将你下嫁给姐夫对不对?哎呀呀,这下太好了!兕子喜欢姐姐,也喜欢漱儿姐姐,更喜欢房菽和房佑,若是姐姐也嫁给姐夫,那以后我就天天住在那里!” 长乐公主一张粉脸瞬间涨红,羞恼交加,嗔道:“臭丫头,瞎说什么呢?” 李二陛下一张脸简直比锅底还黑…… 这小丫头也太能打岔了吧? 不得不沉着脸教训晋阳公主,道:“兕子,慎言!这等话语岂能随意胡说?” 这若是传了出去,别人才不管真假,简直就是皇家的笑柄好吧…… 结果晋阳公主自作聪明,笑嘻嘻的伸手捂嘴,装模作样道:“是是是,兕子知道啦,父皇是打算给姐夫一个惊喜对不对?嘻嘻,放心吧父皇,兕子不会乱说的……” 惊喜? 惊喜个头啊! 朕恨不得给他一刀,还给他惊喜? 李二陛下以手抚额,那这个小女儿没办法,起身摆了摆手,对长乐公主说道:“你搞定她。” 背着手,满腹怒气的走了出去。 娘咧! 必须的寻个由头收拾房俊那厮一番才是,不然如何消解这心头怒气?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我不惹事 “阿嚏!” 房俊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明媚的阳光瓦蓝的天空,心说这春和日丽的也没有受到风寒,怎地就要感冒?呃,该不会哪个家伙背后偷偷骂我呢吧…… 身侧的李恪赶紧关切的问道:“二郎可是染了风寒?春日虽暖,可毕竟夜晚寒气颇重,起卧之时还是要当心才是。” 房俊摆摆手,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之处:“无妨,多谢殿下关心。” 其实说起来,他对于逛青楼这种事情实在是没有什么激情,盖因早已成了心理阴影…… 自他穿越以来,几乎每一次来青楼找乐子最后都搞得鸡飞狗跳,以大打出手而终结。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着实提不起这精气神…… 这位吴王殿下一身锦袍,头上白玉冠,两条博带在下颌处收紧,面如冠玉英姿飒飒,帅得一塌糊涂。此刻端坐在醉仙楼后院的雅室之中,身遭周围的歌女艺伎各个秀眸放光,恨不得将这位温文尔雅帅气俊朗的亲王殿下活活的吞下肚去…… 与之相比,相貌亦显英武、身份亦是贵重的李思文、程处弼、长孙涣等人就难免不够看。 至于房俊…… 就如同房俊自己对于青楼有心理阴影一般,青楼里的姑娘们对他也是充满抵触。 倒不是说房俊这人不受待见,且不说堂堂从二品京兆尹的身份,一旦亲近了足以保证任何一个歌姬在关中一带横行无忌无人敢惹,单单那“诗词圣手”的身份,随意做出一首诗词来捧一捧哪位歌姬,瞬间便是飞上枝头身价百倍的局面。 可问题是这人太能惹事…… 瞧瞧以往的那些当红歌姬们,固然有一些得到了房俊的诗词进而名声大噪,可最终却没有因此得到多少好处,深受牵连倒也罢了,最惨的甚至要落魄离京…… 所以,整个长安琼楼里的姑娘,对于房俊的观感那是又爱又恨。 长孙涣摇着一柄描金的摺扇,白面敷粉满满的世家子弟气派,用扇骨指着房俊笑道:“殿下怕是白白担心了,您虽然是好意,只怕房二未必领情。” 李恪微微蹙眉:“哦?” 长孙涣摇头晃脑道:“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房二郎府中有佳人相伴,月上中天、窃玉偷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寒露重,什么夜凉如水?” “哦嚯嚯!” 众人便是一声怪笑,李思文起哄,就连程处弼都面带诡异的笑容。 李恪恍然失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本王想的差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人之常情,是本王多管闲事了,二郎,勿怪,勿怪。” 房俊极度无语。 唐朝社会风气相对开放,“万恶淫为首”这种社会观念在世人的认知之中并不强烈,只要不是欺男霸女、不是有悖伦常,一般都会得到社会上普遍的认可和谅解。 武顺娘虽然是贺兰家的媳妇,但到底是一位寡妇,改嫁乃是平常事。而贺兰家锱铢必较、人情凉薄,早已经是长安公认的事实,对于在贺兰家备受欺凌的武顺娘,坊市之间多有同情。 一个如花似玉正当妙龄的寡妇,难耐春闺寂寞与男子有所私情,而这个男子又是自己的妹夫,连自己的妹妹都不管,那又碍得着谁的事情? 非但不是龌蹉的笑柄,反而算是一桩佳话…… 只是房俊心中到底还是后世的观念更浓郁一些,虽然难耐那种打破禁忌的慾望迈出了那猥琐的一步,但是面对调笑起哄,照样脸皮发热,一张脸膛黑里通红,瞅着李恪无奈道:“殿下这番话不要轻易出去说,若是被御史盯上,搞不好就要弹劾殿下行为不检、作风不正,说不得陛下就能罚你一个三五年的俸禄,甚至剥夺了工部的差事也说不定。” 李恪顿时吓得面色一白。 有些事情大家默认是一回事,可是你拿到台面上来说则是另一回事。 说起这世间男子哪一个最是钟意于打破禁忌……还有谁比李二陛下更甚?那可是能够将前隋的萧皇后弄进皇宫,将自己的兄嫂弟妹都统统充入後宮的猛人……一旦御史当真传出那样弹劾的话语,谁知道李二陛下会不会认为李恪这是在讽刺他这个当爹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李恪是见到李二陛下就麻爪,赶紧转移话题:“今日只谈风月,不提国事……” 说到此处,又顿住了。 娘咧! 哪里谈论国事了?分明就是在说风月之事啊…… 只好又改口:“只饮酒作乐,不谈其他。” 众人自是满口应允。 只是男人聚在一起,所谈论的话题总归是离不开女人……这一群纨绔当中,就没有那种有着崇高理想高尚追求的真正意义的少年英豪。 李恪心高气傲,但是碍于身份只能将自己拼命的往淤泥里塞,和光同尘才是他的归宿,壮志凌云反而会要了他的命。 长孙涣现在几乎已经确定了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的继承权,家中兄弟没人争得过他,原本卧薪尝胆的隐忍也渐渐被放纵肆意所取代,心头最大的夙愿成真,当真是心胸开阔,为所欲为。 至于李思文与程处弼……本就是得过且过。 什么是纨绔? 纨绔就是整个人生当中被吃喝玩乐占据绝大部分时间的人渣,而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剩余的时间都在为了传宗接代而努力,不管是主动亦或是被动…… 其实严格的说起来,目前房俊的状态好像也在无限制的向着这个深渊迅速滑落…… 小楼内气氛热烈,都是世家子弟皇亲贵胄,在李恪这位亲王殿下面前也没有什么拘束,饮酒谈笑、縱情聲色,李思文和长孙涣更是上下其手将醉仙楼的侍女歌姬逗得浅嗔薄怒,衣衫半解,春光乍泄。 楼外春光正好。 然而一声怒喝打破了这美好的气氛…… 醉仙楼后院的小楼是一幢一幢獨立存在的,但是毕竟空间有限,难免相互之间距离不远。这边放浪形骸纵声谈笑,加以丝竹配乐,自然要影响到不远处的邻居。 便有一声怒喝隐隐传来:“……这是要争着投胎还是怎地……” 后半截儿话戛然而止,就像是刚刚聒噪了一声的鸭子被人掐住了脖子。 可仅仅只是这一句,这边楼内便瞬间安静下来。 正拈着酒杯浅酌慢饮的房俊觉得面前秀丽的侍女斟酒的手抖了抖,晶莹的酒液都洒出一些溅落在衣角,抬头瞅了一眼,便发现屋内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和谈笑,各个神情古怪的看着他。 房俊茫然不解:“干嘛都盯着我?” 长孙涣眼角跳了一下,心说:干嘛盯着你,你自己心里没数儿么? 吴王殿下正在堂中揽着一位歌姬起舞,此刻松开揽住纤细腰肢的手,返回房俊身边做好,劝道:“咱们出来是寻欢作乐,即便偶尔一两个不开眼的蹦跶出来,也不必太过计较,莫要为了别人坏了咱们兄弟的兴致……” 一屋子莺莺燕燕尽皆紧张兮兮的看着房俊,她们只是小小的歌姬,若是起了冲突,搞不好就要被牵连…… 唯有程处弼一脸无所谓的站到房俊身边,大有“你喊一声,我就去干”的架势。 房俊哭笑不得…… 自己这“棒槌”的名号算是深入人心了,每到青楼必打架的名声也是流传深远。那边刚刚有人挑衅,这般就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大打出手了……可问题是咱也不愿意打架啊,这搂着小姐姐喝酒岂不比打架有意思得多?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冯智戴 房俊赶紧摆摆手:“无妨,无妨,咱们只管玩咱们的。” 包括李恪在内,齐齐松了口气。 李恪乃是亲王,虽然没人管他这个注定不能争储的亲王殿下逛青楼,但若是大打出手惹出风波,李二陛下难免恼羞成怒,要狠狠的教训他一番。最近工地的诸多事务使得李恪苦不堪言,这对于一向享受生活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机会出来玩耍放松,谁愿意被御史言官们捅到父皇面前? 只要房俊不闹事,那自然是最好了…… 至于小猫小狗的叫唤两声,随他们去吧。 可惜事与愿违,这边房俊刚刚表示咱不惹事,那边便有醉仙楼的伙计前来通报,说是旁边小楼的客人前来求见…… 房俊无语,两手一摊。 咱确实没打算惹事,可现在人家蹬鼻子上脸,你们总归不能让我装乌龟吧? 李恪也怒了,一拍案几,怒道:“简直不知所谓!速速将人给本王带进来,本王倒是要看看是谁这般嚣张!” 不过实在青楼之中喊叫了几声,就算是打扰了别人,又能如何?居然还追上门来了,李恪如何能忍?他不似房俊那般说打就拽,可一贯高高在上,何曾受过别人的气? “呼啦” 屋内的侍女歌姬潮水一般退到窗边,将诺大的厅堂整个空了出来。 神仙打架,她们这些小鬼躲得越远越好…… 门口脚步声响,一人快步走进。 此人三旬年岁,面色白皙容貌俊朗,身材敦实健硕,横眉立目,气势颇足。 进到厅内,他左右环视一眼,顿时面现惊异,赶紧冲着主位的吴王李恪施礼道:“左卫大将军冯智戴,见过吴王殿下。” 房俊心中一动,居然是冯智戴…… 李恪端坐主位,面色不豫,冷声道:“怎地,冯将军气势汹汹而来,可是要追究本王刚刚扰了你的兴致?” 冯智戴一脸呆愕…… “殿下何处此言?刚刚微臣与几位友人饮酒,被喧哗惊动,出言无状有所得罪,闻听乃是房二郎再此饮宴,故此微臣前来赔个礼道个歉,不知者不罪嘛……却不曾想到殿下也在。” 李恪点点头:“有心了。” 幸好你是来赔罪的,若是来问罪的,怕是今日又得好一通折腾…… 冯家独霸天南,乃是岭南实际上的掌控者,即便是李二陛下亦要对冯家表现出信赖与重用,若是因为一件小事便大打出手,恐怕会使得冯氏离心,李二陛下非得重重的责罚他们不可。 程处弼瞪着冯智戴,目光不善。 他才不管什么赔罪还是问罪,只要房俊一声令下,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先捶了再说…… 冯智戴被程处弼瞪得心头发毛,心说这位程咬金的儿子今日莫非吃错了药,干嘛这般虎视眈眈?不过程咬金那厮仗着皇帝的宠信,向来都是浑不吝的胡搅蛮缠,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幸而房俊站起,抱拳笑道:“去岁曾亲见越国公,言谈教诲,受益匪浅。本来返京之后应当与冯兄多多亲近,只是官职在身公务繁忙,一直未能如愿。今日幸会,来来来,小弟当多敬冯兄几倍才是。” 拉着冯智戴的手入席。 冯智戴一脸尴尬,他是真的来赔罪的……友人酒酣耳热,被喧哗之声惊扰,进而口出不逊,那边便有人说起这般饮宴的乃是房俊,吓得冯智戴连忙过来赔礼道歉。 冯家虽然盘踞岭南,乃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即便冯家素来唯有谋反之心,也难以抵挡朝中悠悠众口,总有人巧言谄媚捏造是非,冯盎在岭南那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若是自己与房俊起了冲突,谁知道外界会传出何等离谱的谣言? 万一当真被皇帝认为自己桀骜不驯心存异志,那可就冤哉枉也…… 他这个冯家的长子,本应享受祖辈的荣光作威作福纵情声乐,却被父亲当做质子送入长安,不得不忍气吞声点头哈腰,着实令人心中憋闷。哪怕他现在不愿与李恪、房俊等人同席,却也不敢当真拒绝房俊的邀请,只得勉为其难的入席,做好被灌醉的准备。 一直以来,他在长安的地位,便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土鳖,任由世家豪族王侯公卿换着花样的盘剥勒索,还得表现得乐在其中…… 这就是地方豪族的悲哀,无论你想不想造反,都得老老实实的低调做人,装疯卖傻。否则若是得罪了那些掌控中枢的世家门阀,不死也得脱层皮…… 冯智戴态度很好,姿态摆得很低,本人也的确有一份谈笑春风的本事,一上来就敬了一圈儿酒,在场诸人一个都没落下。 而后放下酒杯,面红耳赤,豪爽的一摆手:“今日出门匆忙,明日小弟安排家中仆役将岭南的特产给诸位府上送去一些,只是礼物浅鄙,还望诸位莫要嫌弃才好。” 为啥满朝都盯着他冯家? 还不是因为冯家独霸天南,富可敌国? 冯智戴作为冯家的质子留在关中,一则打消皇帝的猜忌之心,一则便是处理好与世家门阀之间的关系。如何处好关系?很简单,给他们好处便是了。 以往冯智戴就是个散财童子,大大小小的世家门阀但凡有个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会一大笔钱以及岭南的土特产奉上,这曾让他几位愤懑。凭什么吾冯家世代积累的财富要白白双手奉人? 可是自从房俊那句“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儿”出现之后,冯智戴立马就悟了! 咱家的钱在库房里头推着绳子都烂掉了,且不说开元通宝都生锈了,便是前隋的钱都还没花完……留着这么多的钱干啥?那就可劲儿的造啊!你们不是都喜欢钱吗?来来来,咱这里有的是…… 自那之后,无论面对谁家的勒索,冯智戴都能一副平常心对待,甚至你不跟我要,我都上门送你一点。对于十六国时期北燕君主的后裔、而后世代盘踞岭南的冯家来说,几乎掌控了整个岭南的经济,钱财如山财富如海,一笔一笔巨款将世家门阀震得目瞪口呆。 从此冯智戴的地位扶摇直上,朝中对于冯家的非议更是少之又少……吃人的最短,总不能前脚得了我冯家的好处,后脚就说坏话吧? 拿钱铺路,这早已成为冯智戴屡试不爽的拿手好戏。 现在面对李恪、房俊等人,他还是老一套。不过李恪身份贵重,房俊自己便富可敌国,这份厚礼必须要厚到一定程度才行,否则难免人家看不入眼。 面对冯智戴的暗示,在场诸人却没有谁面露喜色,迫不及待。 李恪缺钱,但是房俊将他带入东西两市的翻建工程当中,未来的收益将是一笔天文数字,对于钱财的执念最小。房俊更不消说,脑子里无数点石成金的法子他都懒得施展了,岂会在乎冯智戴的“小礼物”?李思文同程处弼一样,天生就对钱财之物无感,长孙涣目前正憧憬着掌控长孙家庞大家业的狂喜之中…… 所以冯智戴将话说完,却发觉以往屡试不爽的以钱开路的法子有些不好使…… 这帮家伙该不会是以为自己当真只是送些“小礼物”吧? 冯智戴有些郁闷,却又不能明说咱的“礼物”肯定会令各位满意,只好尴尬的笑笑,举杯饮酒。 房俊拿起桌上的酒壶,亲自给冯智戴斟满一杯。 冯智戴受宠若惊,赶紧双手举杯:“某敬房府尹一杯。” 房俊呵呵一笑,举杯同饮,而后淡然说道:“冯家乃是岭南的坐地虎,势力庞大,不知冯兄可否有意一起合作做些生意?” 听了前半句,冯智戴吓了一跳。 他最怕听到谁谁谁说起冯家在岭南如何如何势力庞大,如何如何权势通天,这简直就是要逼死冯家的节奏! 不过……做生意?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岭南攻略 冯智戴有些疑惑:“做生意?” 这是冯家的老本行。 冯家原本是十六国时期北燕君主冯弘的后裔,冯弘因不能忍受投降北魏,便逃往高句丽,次年被高句丽王所杀,其子冯业带领三百人渡海归顺东晋。北燕灭亡后,冯业留在番禺。到冯业的孙子冯融时,担任南朝梁罗州刺史。 冯融的儿子冯宝,娶岭南高凉的越族大姓洗家的女儿冼夫人为妻,因而成为高凉地区越族的首领,南朝梁任命他为高凉太守。冯宝与冼夫人生子冯仆,冯仆即冯盎的父亲,官至石龙太守。 到了冯盎这一辈,冯家已然盘踞岭南多年,实力雄厚。加之岭南独特的地理环境,宛如一方獨立王国,各方势力渗透不入,遂长期把持在冯氏之手。 岭南气候温润,物产丰饶,而且交通闭塞与世隔绝,冯氏坐拥如此物华天宝之地,垄断了许多货殖的贸易,渐渐积累了海量的财富,这也是冯氏底气之由来。 现在房俊要跟冯家做生意,冯智戴自然很感兴趣。 房俊挥挥手,将侍女歌姬统统赶走,几个人聚拢在一处,先亲自给诸人敬酒,这才说道:“岭南物华天宝,多有中原未有之货殖,‘东大唐商号’连接四海,中外奇珍汇聚,南北货殖皆备,何不联手?冯氏坐拥宝地,沟通南北互通有无,这才是大生意的格局!” 冯智戴恭恭敬敬的捧着房俊斟的酒,将将喝到嘴边,闻言“噗呲”一声喷了出来……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冯智戴本来不大的眼睛圆睁,白皙的脸颊不知是被酒水呛的还是心情激动所至,一片绯红,结结巴巴问道:“东大唐商号?” 不怪他如此震惊! “东大唐商号”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本来在世人眼中,这就是当初房俊等一群纨绔折腾出来的一个空壳子,大抵不过是为了联络各个世家门阀的纽带,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也只是小打小闹,至多就是将玻璃卖到高句丽…… 然而自从房俊下江南担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并且设立华亭镇市舶司之后,“东大唐商号”便犹如烈火烹油一般熊熊燃起! 高句丽的玻璃、竹纸,南洋诸国的丝绸、瓷器、稻米,吐蕃的马匹、青稞酒,甚至远至阿拉伯的战马!几乎所有大唐商业之中利润最顶级的产业,全都由“东大唐商号”在后背参与! 与之相对的,自然便是海潮一样的利润…… 冯家不差钱,冯智戴的目光也不至于这般短浅,紧紧的盯着钱财。 真正令他看重的,还是“东大唐商号”背后庞大的政治利益! 因为“东大唐商号”最大的股东是皇帝,小股东几乎遍及大唐所有的顶级门阀!只要能够深入其中,哪怕有一天冯家举家迁徙至关中丧失了赖以生存的岭南,凭借商号的巨大人脉,也照样能够屹立在大唐最上层的门阀之中! 而且“东大唐商号”的组成结构,就意味着几乎只要大唐不亡,商号就不会倒台。若是能在其中参与一份子,无论子孙如何不肖,总归是能有一个钱财来源的聚宝盆,生活无虞…… 现在整个大唐,哪一家不是对“东大唐商号”趋之若鹜? 居然就这么青天白日的砸到自己头上? 冯智戴不是傻子,最初的激动过后,稍稍思索,便知道其中不会如此简单。 他略略沉吟,谨慎问道:“不知若是想要加入其中,冯家要付出何等代价?”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冯智戴没听过,但是道理他懂…… “东大唐商号”俨然庞然大物,背靠着庞大的政治力量,几乎就是皇帝的库房,冯家固然豪奢富贵,但是他们家的那点钱,人家未必看得上。 房俊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冯智戴的肩膀,说道:“去岁有幸得见越国公,被国公爷风采所摄,不胜心向往之。国公乃是一方豪雄,冯家更是天南霸主,族中子弟优秀、民心所向……” 说到此处,见到冯智戴额头微微冒汗,便莞尔一笑,云淡风轻道:“商号自有体制,无需冯兄过多操心,只需将岭南水陆关隘尽皆开放给商号的船队即可,商号的管事自然会采买选购,互通有无。届时,冯家只要稳坐钓鱼台,自有海潮一般的银钱涌来,唾手可得,而且长长久久,与国同休。” 将岭南水陆关隘尽皆开放? 冯智戴心中一震,面色凝重。 冯家凭什么独霸天南,凭什么拥兵自重,凭什么无论中原城头变幻大王旗,都能逍遥的置身事外、割据一方? 不是冯家的累世积威,不是数代的良好名声,更不是部曲兵将们英勇善战,而是……岭南独特的地理位置! 岭南古为百越之地,是百越族居住的地方,秦末汉初,它是南越国的辖地。所谓岭南是指五岭之南,五岭由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五座山组成。 五岭也不单是指五个岭名,还包括穿越南岭的五条通道…… 在这个年代,一座大山的阻隔就宛如天堑,很多人居住在山阳,却一辈子都未能到山阴去看一看。道路的阻隔,形成交流的隔绝,是以岭南素有“化外之地“、“瘴疠之乡“、“刀耕火种“、“人畜不蕃“之称呼。 然而魏晋以来,中原政权更迭、战火纷飞,北方异族不断入侵,世家门阀接连遁入岭南,依据地势安稳度日。时至今日,岭南早已非是昔日的“化外之地”“瘴气遍地”,衣冠南渡,也不仅仅是渡江便了事,更有许许多多的人家散步在岭南!在中原汉胡混杂的当下,岭南则更是代表了纯粹的汉家正统文化! 正因为冯家把持着进入岭南的几条要道,这才能够独霸天南,在中原王朝的朝局变幻当中置身事外,待价而沽! 若是一旦将这些通道向“东大唐商号”的船队开放…… 岭南将再无秘密可言! 冯智戴抬起头,看着房俊淡然而笑的面色,心中暗呼厉害,居然给自己摆出这么大一个难题! 到底要不要答应? 若是不答应,那么冯家据险而守割据岭南,掌握着直达南海的庞大地域,你想划地为王还是另立一国? 若是答应,岭南凭借的天险将不复存在,他冯氏尚有何立足之根本? 前进一步是钢刀,后退一步是荆棘,冯智戴满脸大汗,手足无措…… 李恪是聪明人,虽然立志不涉及朝争,但是一眼便看出房俊的用意。他温厚的笑笑,亲自提壶给冯智戴斟酒,温言道:“天赐兄不必急着回话,事关重大,不妨修书一封寄回家中,请越国公权为衡量,再做决定不迟。来来来,今日本不谈公务,房二郎自己倒是坏了规矩,罚酒一杯!” 房俊笑呵呵道:“殿下这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这本就不是公务,不过是一笔生意而已,吾等虽然家财万贯,可也总不能坐吃山空不是?闲来谈谈生意,讨教一番赚钱之道,也能在长辈面前说话硬气一些。否则单单这顿酒资怕不就得靡费百十贯,搁在以前,您信不信家父会拿鸡毛掸子抽我?” 众人哈哈大笑,冯智戴也笑了起来。 房玄龄乃是名相,满朝敬服。但是其出了名的不善理财,又清高持正不肯收受賄賂,向来都是两袖清风。这一顿酒资若是放在从前,怕要抵得上房家半年的开销,房俊敢这么一顿酒便花了去,房玄龄搞不好当真会揍人…… 可是现在呢? 随着房俊的崛起,不仅仅他自己的地位蹿升,连带着一众好友也各个在家中底气十足起来,再不似以往靠边站的不肖子。家中每有大事,都会重视他们的意见。 长孙涣手里捏着酒杯,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微微闪烁…… 他还是比不上房俊啊!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春雨 冯智戴长袖善舞,待人处事如沐春风。 他身入京师,既是冯氏在皇帝手中的质子,亦是冯氏与关中门阀往来的联络人,一人扛起岭南冯氏在关中士族面前的资格和地位。他善于用钱财来笼络人心,却绝不仅仅只会用钱财,待人接物亦有其独到之处。 他不敢招惹房俊,低三下四的亲自登门赔罪,却意外的进入到大唐最顶级的那个纨绔圈子,很好的抓住了这个机会。 在大唐,有一种纨绔叫做“驸马”。 萧瑀长子萧锐、王珪幼子王敬直、窦静之子窦逵、柴绍之子柴令武、高士廉之子高履行、程咬金之子程处亮、杜如晦之子杜荷、房玄龄之子房俊…… 这些人本身便是高门显第,再尚公主,成为当朝年轻俊彦之中的佼佼者,被视为未来大唐朝堂的中流砥柱。 而在这其中,毫无疑问,房俊又是最最闪亮的那一个…… 甚至可以说,房俊已经后来居上,远远超越了与他同一阶层的那些驸马,成为朝堂之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而房俊拓展海洋、锐意进取的政治理念,更是与冯氏的利益不谋而合。 冯智戴怎么可能不抓住机会紧紧的抱住这条大粗腿? 回到家中,命仆役管事在库房之中狠狠的翻腾了一遍,将许多珍奇之物一车一车的送到房家,当做自己的见面礼。他知道房俊不差钱,当真论起钱财的多少,或许就连他岭南冯氏都要稍逊一筹,不过他拿出的不是钱财,而是尊重、是态度! 瞧瞧,满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在抵制房俊的东西两市翻建计划,可是此人照样大刀阔斧一意孤行,有谁能够真正阻拦他半分? 这样的一个官场新星,怎么可能不让冯智戴拿出最大的诚意去结交? 与此同时,冯智戴字斟句酌修书一封,连夜命人南下送回岭南父亲之处,请教是否响应房俊之邀请加入“东大唐商号”一事。 这件事实在是太重要了…… 毫不夸张的说,无论冯氏如何抉择,都将直接决定冯氏在大唐中枢的地位、分量、以及未来的待遇! 是割据为王、拥兵自重,以岭南独特的地理环境达到继续独霸天南、冯氏子孙世代称霸之目的? 还是甘为顺民、将岭南一切秘密都呈现给朝廷,从此依附于大唐,做一个盛世顺民? 冯智戴也不知道应当如何选、选哪一个才算是正确,他的阅历以及地位,都不足以在这件事情上却做出决断。 不过幸好,他有一个历经三朝、拥兵数万、割据一方的父亲,历经北周之禅位、隋末之大乱,冯盎的人生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足以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 春雨贵如油。 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及至天明时分尚未停歇。 房俊推开窗子,一股清冷的空气伴随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远处的山岭被雨水洗刷得青翠如黛,庭院里的楼阁亭台花草树木亦是青绿如滴欣欣向荣,没有阳光,天空依旧笼罩着灰蒙蒙的云层,却没有令人感到半分压抑憋闷,反而有一种浑身都充满活力的感触。 春耕在即,一场恰到好处的春雨简直就是上苍的恩赐…… 房俊回头瞅了瞅床榻上海棠春睡的武顺娘,微微一笑,任由秀玉秀烟服侍着净面洗手换了一套衣衫,而后在两女幽怨的目光中径自来到前厅,匆匆享用了一顿稀粥小菜的清淡早膳。 用膳之后,换上蓑衣戴上笠帽,穿着一双草鞋,带着部曲家将纵马呼啸出得府门、城门,一路扬鞭跃马径直向着骊山农庄进发。 城外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见到这一队骑士策马疾驰,便知道必然是哪一家的纨绔少主亦或骄仆豪奴,避之唯恐不及,纷纷让与路旁,即便是马蹄践踏路上水洼积水四溅,也不敢口出不逊有丝毫不满。 在大唐,阶级便是天堑,贵族对于平民几乎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一位老妪穿着破烂的蓑衣,手里拎着一个掉漆的食盒,被一个孙儿样的孩童搀扶着躲在路边,却依旧被马蹄溅起的泥水沾湿了衣摆。孩童委屈的大叫:“嬷嬷你有没有事?要不要回家换一套干净的衣衫?这若是着凉可不得了!这是谁家的骑士,特太霸道了,这道路难道是你家开的不成?” 老妪吓了一跳,赶紧伸出干枯消瘦的手掌,死死的捂住小孙子的嘴巴,神色惊慌道:“可不敢乱说……可不敢乱说……那可都是贵人,若是听见了,鞭子抽死人都不赔命……” 小孙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老妪这才松了口气。 最下贱的蚁民,连一句抱怨的权力都没有…… 啼声嘚嘚,一匹健马去而复返,径直来到老妪身前。 老妪面色大变,“噗通”一声便跪在路边泥水里,浑身犹如筛糠,死死的将小孙子护在身后,哀求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顽童无状,随口胡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啪嗒” 一声轻响,一串铜钱从马上骑士手中抛出,丢在老妪身上,老妪下意识的接住。 “刚刚过去的乃是房家二郎,不小心溅起泥水沾湿了你的衣物,二郎唯恐你年老体弱受了寒气,赏你这半贯钱,回去做一套好衣服。反而你这老妪叽叽歪歪的叨叨些什么?顽童?哈哈哈,难不成你以为咱们二郎会跟一个黄口孺子一般见识不成?” 骑士哈哈大笑。 老妪捧着铜钱,听闻刚刚过去的乃是房俊,顿时如同捧了火炭一般,将手里的铜钱高高举起,一叠声道:“居然是房二郎?哎呀呀,老妪老眼昏花,刚刚未曾看清楚,若是早知道是房二郎,那定然是要磕头的……可不敢要房二郎的钱,那可是咱们京兆府的青天呐!” 放眼大唐,能够在纵马溅湿了老妪衣衫之后赔钱的贵人,出去房二郎还能有谁? 在关中百姓眼中,房二郎就是青天,就是万家生佛,就是所有平民的主心骨! 哪里敢要房二郎的钱? 怕不得被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 就连那孩童也挺起胸膛,小大人儿一般振振有词:“我们不要房二郎的钱!我也要读书,长大了要做一个跟房二郎一样爱护老百姓的好官!” 老妪回头婆娑着孙儿头上的总角,满脸慈祥,目光欣慰。 马上骑士愣了愣,旋即笑起来,点头道:“那这些钱就不给老妪买衣服,而是给这位小郎添上一份文房四宝,遥祝你异日金榜题名!哦对了,还未请问小郎姓甚名谁?若是他日高中,说不得某也能凭借今日情分,上门去讨一杯水酒喝喝!” 孩童便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某乃是关中人氏,某叫宋守节!” “好好好!”骑士哈哈大笑,端坐马上遥遥抱拳:“那就后会有期了。” 言罢,调转马头,追着大部队去了。 “唉唉……”老妪大急,手里捧着半贯钱一叠声的呼喊,可是啼声嘚嘚,骑士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哪里停留半步? 旁边便有路人笑道:“你这老妪,当真好不懂事!房二郎何许人也?最是沾不得半点老百姓便宜的人,他纵马溅湿了你的衣衫,要赔钱给你,你自是收下便是。你也是好运道,啧啧,这可是半贯钱呢……” 语气甚为羡慕。 老妪手足无措,只好默默的将钱收了,打定主意回头便给孙子买上一套文房四宝,好生敦促他学习…… 房俊自是不知身后发生的情形,一路纵马来到骊山山腰,便见到无数农夫正在田间忙碌,这一场春雨来得及时,关中的春耕正是开始。 细雨濛濛、青山叠翠,溪水潺潺、燕掠低空,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好一派盛世景象、大唐锦绣!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春耕 细雨濛濛,阡陌纵横。 一块块平整的田地在山坡上铺展开来,微微细雨中,不少农夫耕作其上。一条溪流从山顶奔泻而下,因为雨水的缘故水势渐长,奔流之中发出汩汩的声响,溪流两侧是一块一块方方正正的水田,农夫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用扁担挑着温室里育好的稻苗,赤着脚迈进水田,将一簇一簇的稻苗插在水中泥土里。 旱田上人更多,春耕之时赶上小雨是近些年都未曾有过的好天时,湿润的土地种子种下去才能更好的发芽生长,几乎所有的劳力全都下地耕作。 学堂也放了农假,稚龄童子脱去学堂的长衫,换上寻常的农家衣服,一条细牛皮制作的绳索穿过牛鼻子上的鼻环,被孩童牢牢的牵在手里,轻轻一扯,牛就乖乖的跟着往前走,后头扶着贞观犁的大人矫正姿势,田地里便会犁出一条条笔直的田垄。妇人们跟在最后,将种子仔仔细细的种在地里,合上一层土,就等着种子生根发芽…… 房俊来到山腰的时候,眼前便是这么一副盛世华彩的画卷。 自己兢兢业业、夙夜难寐的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将眼前这安逸富足的时代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 何谓盛世? 在房俊看来这个标准其实很简单,无非是老有所养、少有所学、病有所医、劳有所得…… 前方不远处有一群人聚拢在田间地头,不时有人目光灼灼的向着房俊这群骑士看过来,待到看清楚房俊的相貌,这才收回目光,再不关注。 房俊心底奇怪,这里是咱家地头啊,哪里来的这么一群棒槌指手划脚? 下马走过去,往人群里看了一眼,急急忙忙就要回头跑路…… “房二,某是洪水猛兽乎,让你避之唯恐不及?” 一身蓑衣斗笠的李二陛下负手站在地头,衣衫下摆尽是泥巴水渍,浑然没有半分天下至尊的模样,倒像是一个关心田地产出的土财主……只是眼神瞅着探头探脑的房俊,甚为不善。 房俊咧咧嘴,赶紧说道:“陛下误会微臣了,微臣见到陛下微服私访,深入田间关心百姓民生,实乃千古未有之圣主。只是此处到底乃是乡野之地,恐有白龙鱼服之不测,是以微臣赶着回去组织人手前来护驾……” “呵呵,佞臣就是佞臣,张嘴闭嘴都是阿谀奉承之词,好厚的一张面皮。”李二陛下身边一个干巴瘦的老头嗤笑一声,出言讥讽,却不正是魏徵那老货…… 这老货在家中歇了一些时日,大抵是元气得到补充,精神头儿还不错,只是脸上纵横密布的老年斑愈发明显,身躯也渐渐佝偻下去,再也不复往昔刚硬挺拔之气魄 只是这一张嘴还是犹如毒蛇…… 房俊眼皮跳了跳,淡然道:“子曰: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子又曰: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郑国公大抵是年纪大了,忘记了当日在下厚赠寿材之恩,也罢,在下虽然施恩不望报,可总归不能白米饭喂出白眼狼吧?等会在下边安排家仆前去贵府将那块寿材扛回来,还望郑国公勿怪。” 魏徵气笑了,手指点指着房俊,牙都快咬碎了:“好好好,老夫一生清廉,未曾收受半分賄賂,临死收了你一块棺材板便被你整日放在嘴边,导致晚节不保!罢罢罢,你快去老夫家里将棺材板扛走,看你以后还如何诋毁老夫。” 房俊提醒道:“是您跟我要的,不是我主动送的……” “滚蛋!” 魏徵怒叱一声,转过头不理他,拉着一个老农询问种子以及耕种的问题。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不尊长者,竖子狂傲!你爹就这么教育你的?” 房俊呲呲牙,看向李二陛下:“陛下明鉴,非是微臣不尊长者,实在是郑国公为老不尊……微臣食君之禄,尚且知道忠君之事,郑国公这么一大把年纪,却对晚辈吹胡子瞪眼,当初跟微臣讨要棺材板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态度……” “滚蛋!”李二陛下也怒了,你能不能着点调? “喏!” 房俊回身就走。 “回来!”李二陛下喝了一声。 房俊无奈:“陛下还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手里捏着几粒棉花种子,抬眼看着繁忙的农田,问道:“此处土地肥沃,乃是上等之良田,种上稻谷,必是一年丰收。何以全都种植棉花?” 土壤被雨水浸润,带着淡淡的土腥味儿,用手一握,便是松散的一团,微微泛着油亮。李二陛下虽然出身门阀,但是向来注重农耕,以往长孙皇后活着的时候夫妻两个每年春耕都会下到田间地头,亲自扶犁耕作,以为天下表率。所以他看得出这处田地甚为肥沃,却搞不明白房俊为何舍弃稻谷,偏偏要种植从西域带回来的棉花…… 棉花的确是保暖的好东西,可是对比可以填饱肚子的粮食,重要程度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吧? 房俊略作沉吟,心中组织着说辞。 半晌,他说道:“陛下可曾想过,将来荡平高句丽之后,要如何管理?或者说,大唐百万将士浴血奋战覆灭高句丽,就只是为了在大唐版图上多一块土地,用百万将士的鲜血,来染红陛下功盖千秋的宏伟霸业么?” 李二陛下脸色瞬间一沉,神色不豫。 攻占高句丽之后……谁管他之后如何?朕要的就是覆灭高句丽的宏图霸业,要的就是大唐的版图旷古烁今,要的就是赶超秦始皇成为千古一帝! 至于攻占高句丽之后要如何治理,李二陛下想都未想过! “你小子总算是说了句人话,不错不错,倒也不是一味的谗言媚上,有些诤臣的风采。” 一旁的魏徵闻听到二人的谈话,插了一句。 一直以来,魏徵都是朝中坚定反对征伐高句丽的中坚分子,在他看来高句丽苦寒之地,土地贫瘠人口稀少,食之有如鸡肋,哪里有半点味道?为了一个区区的高句丽,便要征调百万之师,耗费无数钱粮,实在是大大的不划算。 李二陛下不说话,瞪着房俊。 不是说好了当佞臣的吗,你小子到底哪边的? 房俊冲着魏徵翻个白眼,拱手对李二陛下说道:“陛下志存高远、胸怀天下,微臣佩服之至。只是陛下可曾想过,若是高句丽征而不治、得而复失,千秋之后,史书之上会如何评说陛下?”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已经忍不住想踹人…… 魏徵精神一振,及时说道:“陛下,房二言之有理!征伐高句丽固然乃是千秋伟业,可是其地苦寒,得之无益,靡费无数钱粮折损无数将士就只为了陛下一个千古一帝之头衔,怕是史书之上贬损之声不绝于耳,千秋之后,将被后人视为陛下最大的失策!征伐高句丽之事,还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咬了咬牙,看都不看魏徵,只是瞪着房俊,眼神闪烁,目露凶光。 小子! 居然跑来拆老子的台?征伐高句丽势在必行,难道你自己心里不知道?赶紧想法子给老子圆回去,如若不然,哼哼…… 房俊额头冒汗,李二陛下瞪他,他就瞪魏徵…… 老东西就老老实实的询问耕作技术好了,怎么哪里说话都有你? 烦人不烦人…… “郑国公此言差矣!陛下意欲征伐高句丽,乃是为了大唐千秋万代之基业着想,岂是为了一己私欲而罔顾帝国利益?郑国公看不到陛下之良苦用心也就罢了,反而在此妖言惑众诋毁陛下,鼠目寸光之辈,简直该杀!”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倾销 老夫妖言惑众? 老夫鼠目寸光? 娘咧! 魏徵气得倒仰,白胡子都翘起来了,戟指道:“简直满口胡言,大放厥词!那高句丽土地贫瘠、人烟稀少,便是将之征伐占领,又有何益处?大唐尚未开发之土地何止万万亩,自家尚且有如此之多的土地未曾开荒耕种,却惦记着别家的土地,要万千将士白白抛洒鲜血!来来来,你个黄口孺子倒是跟老夫说说,老夫如何妖言惑众,如何鼠目寸光?说出个一二三,老夫给你赔罪,若是说不出来,老夫今日拼却老命,亦要掐死你这个佞臣!” 魏徵怒发戟张,瞪着房俊恨不得将其一口咬死…… 在朝堂打滚了一辈子,骂他的人不计其数,恨他的人车载斗量,可从来都没有人敢骂他妖言惑众、鼠目寸光! 老头来了脾气,翘着胡子呲着牙,打算房俊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跟他拼命! 旁边的农夫们见到自家二郎跟魏徵顶牛,纷纷吓得瑟瑟发抖,自动远远的退开,便是跟随李二陛下前来的禁卫以及司农寺的官员也神情紧张,唯恐殃及池鱼…… 到了魏徵与房俊这一层次,一般的官员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房俊也来了脾气,一把将头上的斗笠拽掉,瞪着魏徵。咱这跟皇帝说话呢,是你巴巴的搭茬,张嘴佞臣闭嘴佞臣的,还不许别人急眼? 来来来,老东西,今日就让你二哥哥教教你什么叫全球战略,什么叫殖民地,什么叫倾销! “古之征伐,一为土地,二为人口。诚然,高句丽土地贫瘠人口稀少,似乎近乎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是,郑国公身为大唐高级官员,要懂得与时俱进,更要懂得锐意进取,一味的抱残守缺,实在是大大的犯罪!高句丽人口虽然稀少,可怎么也有几百万吧?这么多人衣食住行,需要耗费的钱粮实乃天文数字,只要大唐能够控制其中十之七八,每年便能够给国库创造百万贯甚至千万贯的利润!” 魏徵听得满头雾水,急忙摆摆手,问道:“高句丽人的衣食住行,如何为大唐带来利润?难不成你想要将整个高句丽的土地全部收归国有,然后租赁给高句丽人?除了税赋之外,岂不是还要租金?不行不行,如此一来,只怕高句丽不死绝,反抗就绝对不会停止!简直愚不可及!” 征战一地,最难的不是消灭对方的军事力量,而是如何安抚底层的百姓。 你将土地全都占了,老百姓的土地不是自己的,哪里会对你有认同感? 不造你的反那才是有鬼! 房俊斜眼睨着他,嗤笑道:“所以说,郑国公鼠目寸光……” 见到魏徵脸色一变意欲发飙,而一旁李二陛下亦是一脸探寻之色,房俊赶紧说道:“经济之法,变化万千,以土地牵绊百姓,实乃最下下之策。大唐商品在高句丽极受欢迎,丝绸、瓷器、玻璃,等等。而前两者高句丽皆有自己的产出,虽然质量不行,难以同大唐的精品相提并论,但是胜在价格便宜,而且高句丽会对大唐商品征收高额的税赋,事实上也对大唐的商品构成了抵制。若是有朝一日大唐攻占整个高句丽,完全可以扶持一个傀儡政权,然后与对方签署一份贸易协议,规定每年必须给予一定数量的大唐商品免税或者低税资格,以此流入高句丽,彻底给予高句丽当地的商业致命一击……” 说到此处,他又指着李二陛下手里的棉花种子:“陛下刚刚问微臣为何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棉花,而不是粮食。微臣想要告诉陛下的是,此物看似廉价,而且没有粮食重要,但是等到大唐所有闲置的土地全都种上棉花之后,所有大唐百姓的收入将会比现在至少翻上一翻!” 李二陛下吃了一惊:“就这么个玩意?” 房俊点头:“就这么个玩意!衣食住行,衣尚且要排在食的前面,可见其重要性。陛下莫要小看棉花,江南为何富庶?虽然气候湿润土地产出多是一个原因,但是丝绸带来的财富却不可忽视!在江南,家家户户都要养蚕制丝,丝绸成为大唐最最重要的外贸货物!当有一天,江南家家织锦、北方户户织棉,大唐的丝绸和棉布行销海外,何愁国民不富,何愁帝国不强?” 棉花最大的价值是什么? 在大唐这个阶段的社会现状来说,最大的价值便是形成棉纺的手工产业化!棉布的质量比之葛麻优良无数倍,又比丝绸便宜,一旦问世,那就必然是一场席卷世界的革命! 而高句丽,就是大唐商品的倾销地! 房俊目光灼灼:“咱们占了高句丽,然后严令禁止当地百姓纺织棉布,当然他们也没有棉花……陛下可以想象,若是几百万高句丽人尽皆穿上大唐的棉布,每年可以为大唐创造多少财富?这些钱,可对大多数都要流入耕种棉花、纺织棉布的百姓手里,这才是真正的藏富于民!民富则国安,人人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谁脑子抽了才会去造反?” 魏徵瞪着眼珠子,有些理解不能…… 不是他脑子笨,而是这种观念的转变一时令他难以适应。 自古以来,战争的结果无非是两个,要么侵占土地将敌国的人民收归治下,要么烧杀劫掠一番班师回朝,留下一片焦土…… 而房俊却不用杀、不用抢,居然还能依靠这种商业行为便敛取巨额的财富? 李二陛下却远比魏徵想得更多! 战争是残酷的,无论胜败,都需要用鲜血去争取,所以自古以来士兵皆厌战。哪怕有战功爵位跟着,也没人愿意去平白无故的挑起一场战争。但自己想要成就功盖三皇的千秋霸业,那必须要一场接着一场的战争、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去支撑。 即便他是皇帝,即便他的威望如高山如大海,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冒着死亡的危险去开疆拓土…… 可若是房俊的这个想法当真能够实施,那局面将会截然不同! 那种庞大的经济利益,将会直接促使所有的世家门阀趋之若鹜,甚至甘为疯狂! 别奇怪,哪怕李二陛下不愿意承认,也摆脱不掉府兵制其实已经渐渐被世家门阀所掌控的事实。他费尽心血的想要打压世家门阀、扶持寒门崛起,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军队已经渐渐成为世家门阀渗透的重灾区。 但是目前阶段,一旦战争的红利诱发了世家门阀的热情,那么毫无疑问,大唐将会成为一辆疯狂的战车,疯狂的攻城略地、疯狂的开疆拓土、疯狂的去发动战争,战火将会烧到每一个周边国家的领土上! 战争开路,经济获利! 李二陛下背负着手,默默无语的抬头看着飘落的濛濛雨丝,因为火器的出现,战争的形势已经悄然发生改变;难道现在又要因为经济的缘故,使得战争的本质都要发生改变么? 魏徵则是满脸不可置信! 《孙子兵法》开宗明义:“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这部名垂千古的兵法巨作之中,在战争与经济的关系上进一步阐述了战争后果的严重性,反复指出“带甲十万”要“日费千金”,“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兵外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总而言之,战争是耗费巨大的,轻易不可动用。 可若是依照房俊的理论,战争非但不会导致国内钱粮损耗剧烈而引起的严重后果,反而能够通过战争来赚钱? 这这这……特么不是胡说八道么?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告状 “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尔区区一黄口孺子,却不尊儒家教训,妄言国事、颠倒是非,难道当真要成为大唐之千古罪人、汉家之百世祸首乎?” 魏徵吹胡子瞪眼,语气严厉。 饱受儒家教育的老头对于房俊的理论接受不能,在他看来,异族入侵,团结起来打跑就是了,若是反而如同蛮夷一般四处侵略搞得生灵涂炭,那么又与那些蛮夷何异? 吾乃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岂能如蛮夷一般行事! 蛮夷是不懂礼仪的,作为天朝上国,自然有责任和义务来教导他们明白。蛮夷兴兵入寇,没关系,打跑就是了,然后要敦敦教诲感而化之,蛮夷为什么来入寇?没粮食呀!老百姓吃不饱,所以才来中原抢,多给他们一些钱粮,他们就不会来了…… 房俊看着义愤填膺的魏徵,极度无语。 感情这“宁为友邦,不予家奴”的臭毛病不是慈禧那个老太婆首创,而是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一个趋势? 魏徵这番话语乃是出自《孙子兵法》,房俊读过。 不过他的理解与魏徵却是南辕北辙…… “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何也?孙武也知道战争乃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乃是利益的分配。符合我们的利益,那就可以开战;若是不符合我们的利益,那就不能战。你瞧瞧,说的多明白?” 听着房俊胡说八道,魏徵鼻子都快气歪了! 简直断章取义、歪理邪说,《孙子兵法》是这么读的? 荒天下之大谬! “陛下明鉴,此子混淆视听、曲解先贤,其意不可谓不荒谬、用心不可谓不歹毒,老臣恳请陛下将其削官罢职,以免身居高位,给帝国带来无穷之祸患!” 魏徵怒视李二陛下,狠狠的参了房俊一本。 李二陛下也有些为难…… 诚然,房俊画出来的大饼令李二陛下颇为心动,若是能够将战争与财富画上等号,则大唐军队必然充满战斗力,在财富的鞭策之下足可纵横四海、开疆拓土! 可若是世家门阀因此而在军中占据主导地位,这是李二陛下万万不愿意看到的。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心中纠结片刻,李二陛下只得说道:“玄成勿要动怒,房俊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又未曾当真施行,自然可以由朝中诸位宰辅权衡利弊,取舍得失。再者说,这小子不过就是一棒槌,向来言谈无忌,你这一把年岁了,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这就是明显拉偏架了…… 魏徵愈发恼怒,可是皇帝如此说了,他也不得不忍着,只是瞪着房俊的眼神凌厉如刀,充满怒火…… 房俊耸耸肩,不去挑拨魏徵。 小雨淅淅沥沥,地头一时间居然陷入沉默,唯有雨水滴落的声音…… 半晌,一位司农寺的官员忍不住,拉了拉房俊的衣袖,低声问道:“敢问房府尹,这棉花种植,为何将种子种得这么深?” 贞观犁犁开的田垄里,棉花种子种下去,合上厚厚的一层土。 一般来说,种子不宜种植太深,土层太厚的话会影响种子萌芽,出芽越晚,植株的生长周期越短,产量自然越少。 房俊便解释道:“棉花的生长周期不长,有充足的时间开花抽穗结果,这般深种,会让种子在泥土里更早发芽,根系更加发达,抗病能力也会大大增加。” 那官员一脸懵圈:“这又是为何?” 房俊无语,你哪那么多的为什么? 这是后世经过验证也百十年的种植经验所总结出来的,怎么解释得清楚? “反正就是这般种植就对了,稍后本官会整理出一份棉花种植的详细手册,可以作为棉花种植的参考。”房俊岔开话题,问道:“你们司农卿可曾将全国各地的司农官员召集进京?” 他去年便与司农卿窦静有过协商,召集天下农官入京,共同编撰一本《农书》,整理天下各地的种植之法,对各种作物的生长习性、耕作技术归纳整理,而后刊行天下,作为大唐农业方面的典籍进行推广。 可是窦静这老货却迟迟不见动作…… 那司农寺的官员尴尬一笑,摇头道:“咱们窦寺卿倒是想召集天下农官入京,毕竟是大唐农业之盛事嘛,可惜咱们司农寺实在是清水衙门,经费有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不过房府尹放心,窦寺卿已经给天下各州府县发去函文,只待春耕结束,农官们便会依次进京,绝对不会耽搁大事。” “呵呵……”房俊冷笑。 经费有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呸! 窦静那个老狐狸想什么,真当我不知道? 经费从来都不是问题!《农书》的编纂乃是京兆府与司农寺牵头,经费自然有两家共同负责。这笔经费固然数目庞大,但是对于现在街头吐口痰都会狠狠的罚上一笔的京兆府来说,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还有希望依靠《农书》提升自家名声地位的李孝恭背书,用得着你们司农寺花钱? 无非是窦静见到原本应当属于司农寺的功劳被房俊与李孝恭分走,心中肉痛不平衡罢了…… 那窦静看似精明,实则愚蠢无比! 房俊冷着脸点点头,淡然道:“回去告诉你家窦寺卿,本官今年公务繁忙,难以抽身,这《农书》的编撰一事……就不参与了。本官在此预祝窦寺卿马到功成,成就大唐农业千秋不朽之功业,青史留名,百世流芳……” 你不是心里不平衡么? 不是觉得老子抢了你的功劳么? 那行,老子不玩了! 你自己玩蛋去吧…… 那司农寺的官员明显是窦静的心腹,深知其中来龙去脉,闻言顿时大惊,连忙说道:“房府尹岂能如此?当初可是您率先提出《农书》编撰之事,现在怎能置身事外?” 正如他所说,司农寺就是个清水衙门,半点油水都没有。而编撰《农书》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若是没有房俊这样的强势人物支撑,司农寺自己根本玩不转! 现在房俊摔耙子不干了,窦静自己还怎么玩儿? 房俊面色一沉,叱道:“你是何人?居然敢质疑本官?” 久居上位,那种无所不在的威仪不经意间便霸气侧漏,吓得那官员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赶紧弯腰施礼:“房府尹恕罪,下官不敢质疑房府尹……” 真是倒霉催的! 自己也是没事找事儿,房俊问起,自己干脆就一问三不知不就完了?现在可好,非得自作聪明的说道几句,惹恼了这位不说,若是当真《农书》这件事黄了,自家窦寺卿说不得能扒了自己一层皮…… 两人在这边嘀嘀咕咕,一旁的李二陛下见状,奇道:“说什么呢?” 房俊说道:“启禀陛下,之前微臣不是与司农寺的窦寺卿商议,要召集天下农官进京编撰一本《农书》作为大唐农耕之典籍么?原本冬天是最好的时节,一个冬天编撰完成,现在就可以刊行天下了,可惜窦寺卿公务繁忙,一直未曾抽出时间,微臣想着不能打扰窦寺卿的公务,干脆此事就作罢吧……” 那司农寺的官员眼皮直跳,这当真是告的一手刁状…… 可谁叫自家寺卿藏着小心思? 本来编撰农书最好的时节便是冬天,可是一整个冬天窦静都在盘算如何在《农书》的编撰当中使得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最好是能将房俊和李孝恭挤到犄角旮旯,便白白错过了最佳时机。 现在全天下的春耕已经开始,自然不可能将天下的农官尽皆调入京师…… 这的确是窦静的错,推卸不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争执 房俊的确是在告状,但是谁叫窦静有错在先?以私利而忘国事,这可是大罪。 旁边的魏徵不干了…… 老头瞪着眼珠子,怒叱道:“谗言媚上、挑拨离间,房俊你妄为人臣,简直就是大唐最大之奸佞!那窦静如何得罪于你,居然这般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要置人于死地?” 房俊也怒了,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那窦静见私利而忘国事,满脑子勾心斗角,心思龌蹉至极,枉为人臣!编撰《农书》一事,自有京兆府与河间郡王负责钱财花费,窦静却迟迟不肯召集天下农官入京,以至于白白耽搁一年。试问,郑国公到底收受窦静多少钱财好处,方才能够颠倒黑白,为其张目?” 房俊毫不客气,张口反驳。 最讨厌窦静这种处处藏着小心思,将国事作为自己谋取私利手段的官员。这种人比之无能的官员更加让人愤恨,所造成的破坏力也更大,房俊倒是宁愿他们尸位素餐…… 当然,李孝恭也是想要借助《农书》提升一下自己的名气,但是性质却与窦静截然相反,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宁愿耽搁国事,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推动国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魏徵快要气疯了! 他这一辈子以刚硬秉直而著称,哪怕是面对皇帝亦敢犯颜直谏,底气便是他两袖清风、为人正派!可现在房俊说什么?收受了窦静的钱财好处?居然当面指责自己受贿? 娘咧! 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头彻底炸了! 若说之前只是政治理念的争执,那么现在房俊的言语已经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层面。将清廉守正作为人生信条的魏徵,别管是真心为人如此还是政治追求如此,总之绝对不允许别人侮辱他的官声! 老头浑不似风烛残年的老朽,一个箭步便窜到房俊面前,戟指怒骂,吐沫星子喷了房俊一脸:“无知小儿,焉敢如此侮辱老夫?老夫一辈子清廉如水,何曾收受过别人半分好处?” 房俊摸了摸鼻子,说道:“下官曾送给您一副棺材板儿……” 棺材板儿…… 魏徵差点气得倒仰,怒道:“放屁!何谓收賄受賄?老夫的确收了你的棺材板不假,可若是因此袒护与你,那才算得上是收賄受賄,你既然未曾在老夫这里受到好处,自然只是寻常的馈赠!你小子读书读傻了?居然连《贞观律》都不清楚?” 房俊眨眨眼:“下官送给您一副珍贵的紫檀木寿材,您尚且不肯为下官美言几句,现在却如此维护于那窦静,下官倒是想要问问……您收受窦静的礼物,究竟得有多么贵重?” “我我我……我去你滴娘咧!”魏徵气得老脸血红:“竖子!焉敢辱我清誉?老夫今日与你不死不休!” 魏徵算是看明白了,这房俊就是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 谁特么在乎一副棺材板儿?分明就是拿这件事恶心自己,给自己添堵! 两旁的官员一看魏徵张牙舞爪的冲着房俊就去了,顿时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将魏徵死死拦住,苦苦相劝。 “郑国公何必如此气愤?” “快快消消气,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房家的农夫仆役在一旁看得满眼冒星星,自家二郎果然是猛人啊! 魏徵是谁? 那可是连皇帝都敢怼、不但敢怼还能怼得老老实实的牛人! 整个关中的纨绔哪一个见到魏徵不是犹如耗子见了猫,心惊胆颤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魏徵一道奏章弹劾一回,回家就得被长辈将屁股打成八瓣儿…… 可是瞅瞅咱家二郎,义正辞严毫无惧色! 猛,果然是猛! 李二陛下原本正美滋滋的看戏呢,房俊将魏徵怼得恼羞成怒,他这心里舒坦啊! 一直以来,都是魏徵义正辞严的诤谏,控诉他这位皇帝这样这样不行,那样那样不对,自己算是受够了这老二的气!何曾见过魏徵这般被人怼得无言反驳,想要动手挠人? 虽然知道房俊不过实在胡搅蛮缠,但是那心情简直美滴狠! 可是等到魏徵当真要挠人了,他却不得出言干涉…… 总归不能让两位大臣在自己面前大打出手吧? 李二陛下咳嗽两声,冷声道:“都给朕闭嘴!” 皇帝的话自然不能不听,哪怕魏徵气得七窍冒烟,也不得不收住脚步,可是心里不忿啊! “陛下明鉴,房俊此子无中生有、造谣诽谤,老夫一生清廉为官、方正为人,何曾收受过旁人的一分一毫?现如今临老了,却要被竖子污蔑,还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魏徵满脸怒气,面红耳赤。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淡然看了房俊一眼,说道:“魏卿清廉方正,实乃朝臣之楷模,千古未有之诤臣!尔岂能这般损坏魏卿之名誉?朕念你年幼无知,不与你过多计较,速速赔礼道歉,否则朕绝不轻饶!” 房俊耸耸肩,态度诚恳,对着魏徵深深一揖,语气诚挚:“郑国公息怒,晚辈年幼不知深浅,所言非是本心,不过是一时糊涂,还望郑国公海涵。您老胸怀广大,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跟晚辈一般见识了吧……” 魏徵怒极反笑。 你特么都堂堂京兆尹了,从二品的高官,现在跟我说年幼无知? 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不过房俊不要脸,他还真就没辙…… 不过是私下谈话,房俊的话语虽然不中听,但也只是话赶话的赶到这里,现在态度诚恳、姿态低的一塌糊涂,他还能如何?就算自己不依不饶,皇帝也不干啊…… “哼哼!寡廉鲜耻至极!” 魏徵怒喝一声,对着皇帝拱拱手算是见礼了,便拂袖而去。 见到李二陛下面色不豫,房俊撇撇嘴,低声道:“这老头失礼至极,陛下何不治其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一旁的农官眼皮直跳。 真特么的阴险啊,这房二郎下眼药的功夫,着实了得。看来回去之后必须跟自家窦寺卿好生汇报一番,千万不能惹这个房二郎,魏徵一身铁骨自然不惧房俊这种小手段,可是自家窦寺卿…… 李二陛下瞪了房俊一眼,叱道:“闭嘴!本来好好的心情,都被你这个棒槌搞得没了,魏卿一身傲骨两袖清风,哪里由得你这般诋毁污蔑?罚俸一年,回去给朕好生反思反思,若是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魏徵乃是他一手树立起来的典型,以此衬托自己虚言纳谏,岂能轻易因为房俊的两句话就毁去?更何况他也看得出房俊不过是说说而已,大抵是魏徵维护窦静的态度令房俊不爽,所以给这老头填填堵…… “喏!微臣知错,回头就亲上郑国公府上赔礼道歉。”房俊低眉顺眼,对于罚了一年工资,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只要别打板子就行…… 李二陛下背负双手,站在濛濛细雨当中,眺望着山坡上一片片良田,问道:“冯智戴那边可有回复?” 岭南,一直是李二陛下心中最最关注之地。 自前隋开始,岭南便因为独特的地理环境而游离于中枢之外,即便是隋炀帝那般雄才大略,亦未能将其真正纳入中枢之控制。不过岭南冯氏识时务,主动依附中枢,因此岭南被纳入版图之内。 实则却是一个獨立王国,军政大权尽皆在冯氏之手…… 房俊对于冯智戴的邀请,的确是一步妙棋。 简简单单的一个试探,便能够让冯氏无所逃遁,无论是真心归顺大唐亦或是虚与委蛇待机而动,都必须拿出一个态度出来。 加入“东大唐商号”公开岭南地理道路,冯氏便是真心归顺大唐,李二陛下自然不吝于赏赐,即便是一个与国同休的爵位亦无所谓。 反之,则冯氏必然是心怀异志,有意于借助岭南与世隔绝的环境割地称王,甚至自立为帝…… 无论冯氏会选择那条路,对于帝国来说都可以从容布置,不至于事到临头仓皇无措,导致事情恶化无法弥补,付出惨重的代价。 由此一点亦可看出房俊之能力,李二陛下又怎么舍得当真处罚他?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姐妹谈心 房府后宅一处阁楼内,珠帘倒卷,古色古香。 墙角处一个青铜铸就的仙鹤香炉正袅袅的飘出一缕一缕的檀香,香气缭绕,令人心安神宁。 软榻上铺着一条秋香色月宫折桂图案的垫子,武媚娘端坐其上,一身锦绣华彩的衣裙映衬得如花玉容愈发雍容华贵,肌肤胜雪。身前的雕漆案几上放置着几株斜插在玻璃瓶中的桃花,花苞淡粉,精致明秀。 半开的窗外烟雨飘摇,远处青山如黛,清冷的微风送进来一丝丝凉沁沁的水汽,令人心神疏朗。 武顺娘一身布衣荆钗,坐在武媚娘面前,明媚的俏脸紧绷着,神情之间充盈着紧张和尴尬…… 武媚娘轻轻挥挥手,将几个侍女统统赶到廊庑下边。 武顺娘愈发神情紧张起来…… “姐姐,喝茶。” 武媚娘素手拎起白瓷茶壶,将壶内碧绿的茶水斟满两人面前的杯子,纤细白皙的手掌轻轻将杯子推到武顺娘面前。 “哦……” 武顺娘拈起茶杯,浅浅的啜了一口,眼眉低垂,眸光注视着茶杯内雾气氤氲的茶水,不敢抬头。 有些心虚…… 武媚娘自己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抬眸见到姐姐这般忸怩的神情,唇角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其实……我都知道的……” 武媚娘斟酌了一下,缓缓说道。 “……” 武顺娘先是微微一愣,继而雪白的脸颊被红霞染透,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惶然道:“妹妹……我……我……” 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她与房俊之事不可能瞒得过媚娘,可是这般被媚娘直白的挑破,武顺娘亦是难免窘迫与羞臊。大唐风气开放,尤其是权贵士族之家,这点破事当真算不得什么,几乎连丑闻都算不上。 只是若她是个小姨子还好一些,偏偏是个姨姐,抢妹妹的男人,这就尴尬了…… 武媚娘看着姐姐惶急的神情,就连双眸之中已然盈满的水汽,不由得想得幼时身在武家被兄长堂兄弟们欺负虐待之时姐姐护着自己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武顺娘的柔夷。 她柔声说道:“从小打大,姐姐百般回护于我,我又岂能不记着姐妹恩情?小时候妹妹便曾发誓,这一生一世最好的东西都要有姐姐一份……” 武顺娘愈发羞愧无地,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饮泣道:“妹妹快别说了……是姐姐不好……是姐姐没忍住,是姐姐下贱……” 姐妹情深,一方所拥有的东西的确可以跟对方分享,但是这并不包括男人…… 武顺娘自然知道妹妹有多苦,能够得到房俊的宠爱有今日的幸福是多么不容易,可自己却偏生鬼迷心窍,使得妹妹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若是自己与房俊的事情传扬出去,倒不至于有多么了不起的反响,可是必定对于妹妹的名声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这让她以后如何掌控房府放大的家业? 武媚娘嫣然一笑,紧握着姐姐的手掌,轻声说道:“姐姐难道以为妹妹便是这般不能容人?即便是不能容人,难道连自己孀居的姐姐都不能相容?姐姐钟情二郎,这些时日脸上容光焕发,妹妹看着心里别提多么欣慰了。” 容光焕发…… 听到武媚娘这个用词,武顺娘愈发羞囧不堪,面如滴血。 轻轻一叹,武媚娘松开姐姐的手掌,改为揽住她的肩头,感叹道:“这个世道,女人想要活得幸福,太不容易了……姐妹共侍一夫这种事情,妹妹是并不抗拒的。只是二郎看似和善温厚,实则心中极有主意,妹妹今日跟姐姐开诚布公,亦是想要劝姐姐莫要陷入太深,最终落得心伤魂断的下场,那却不是妹妹愿意见到的……” 武顺娘抹了把眼泪,愕然抬眸,略有不解的看着武媚娘娇媚的容颜。 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看着姐姐的神情,心底哀叹。 姐妹两个一母同胞,但是性子却是天差地别。武顺娘身为姐姐却是柔弱怯懦、逆来顺受,即便贺兰家对她百般刁难、居心叵测,也是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也不会半推半就的与房俊成其好事,虽说对房俊极有好感,但她也非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只是想到妹妹受到房俊宠爱,她唯恐惹恼了房俊进而牵连妹妹,没敢反抗…… 而身为妹妹的武媚娘,却是外柔内刚、心智坚韧! 看着姐姐未曾沾染本分岁月痕迹的俏脸,武媚娘柔声说道:“二郎虽然与姐姐相好,但是他……却是未必会娶姐姐进门的……” 武顺娘唬了一跳,连忙摇头道:“妹妹说的什么话?莫说他不愿娶,就算他想娶,姐姐如何能嫁?且不说姐妹共侍一夫会成为天下笑柄,便是敏之与敏月这一对儿女,姐姐又如何舍得?” 其夫贺兰越石早逝,遗下一对儿女,武顺娘爱若珍宝。 若是她加入房家,贺兰家必然不允其带着儿女改嫁,她又如何能放心将儿女舍弃在贺兰家那个烂泥坑里? 武媚娘愣了一愣,神情有些古怪:“那姐姐你……就这样不清不白的跟着二郎?” 一说起这个,武顺娘又开始掉眼泪,抽抽噎噎的说道:“咱们女儿家,又有什么法子?终归不过是找个男人过活,既然我不想改嫁,又跟二郎有了苟且之事,怕不就是这么地了……只是如此对不起妹妹你,令姐姐无颜相对……” 武媚娘无语,她倒是没想到姐姐居然是打着这么个心思…… 只是这般偷偷摸摸其实长久之计?没地委屈了姐姐。 便忍不住劝道:“妹妹倒是无碍的,这等事在世家豪族之中又算的什么?越是门庭显赫的世家门阀,便越是腌臜龌蹉不堪入目,扒灰的扒灰**的**,姐姐与二郎这点事反倒不堪一提了……只是姐姐现在芳华正茂,如何不寻一个好人家改嫁?虽说咱们指望不上娘家,但是现在二郎对妹妹甚是宠爱,与姐姐又有这么一番……露水情缘,料想房家亦能照拂一二,断然不至于被人欺辱了去。” 这实在是老成之言。 女人的归宿就是男人,就算武媚娘不在乎自己的姐姐跟自己的丈夫有私情,可总归是见不得人的,难道姐姐就这么耽误一辈子? 眼下正值花信年岁,花容月貌,赶紧找个好的人家改嫁才是正途…… 武媚娘深知自家郎君对于女人的吸引力,没见到连宫内最受宠的长乐公主都与房俊暧昧不明么?自家姐姐一个孀居的寡妇,遇到房俊那真真是干柴烈火。 武顺娘眼神黯然,微微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说道:“改嫁之事,再也休提,实在是不忍舍弃一对儿女……姐姐与二郎之事……实在是愧对妹妹,以后也必然一刀两断,再不与他又什么牵扯瓜葛就是。” 她虽然贪恋那滋味儿……可到底乃是禁忌之情,在自家妹妹面前,实在是没有脸面再这么偷偷摸摸的继续下去。 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恨不相逢未嫁时…… 武媚娘却是似笑非笑,轻声揶揄道:“男人都是馋嘴的猫儿,哪里有腥却不去偷的道理。若是二郎贪恋姐姐,执意纠缠,却不知姐姐还能狠得下心将其拒之门外么?” 男女间事,本就是一层窗户纸,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那就是水到渠成。 有了第一次,那就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何况房俊这等年青英武的少年高官、世家公子? 那真真就如毒药一般,令女子欲罢不能、抗拒不得…… 武顺娘粉面滴血,羞愧无地:“我我我……自然是能断得掉的……” 心中想起那一幕幕的画面,身体不可遏止的涌上一阵热流,话语虚的厉害,却是没有半分坚定的语气。 不过既然媚娘不在乎,这辈子就这般偷偷摸摸的跟了他,也算是不错吧…… 武媚娘却是想不到,自己处心积虑的想要规劝姐姐改嫁,到头来却坚定了姐姐偷偷摸摸跟着房俊的心意。 之所以想要劝姐姐改嫁,一则是体谅姐姐年青守寡不易,一则是她甚至房俊重情义,既然与姐姐有了这露水姻缘,自然不会不管不顾只是贪图享乐姐姐的身子。 贺兰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皆是一群目光短浅见利忘义之辈,现如今房俊与世家门阀对峙得这般严峻,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贺兰家以挟制房俊,怕是房俊必然要着了道儿…… 武媚娘这边忧心忡忡,武顺娘却强忍着羞涩,轻声问道:“媚娘,你说若是姐姐求房俊将敏之安排进水师学堂里……他会不会答应?” 武媚娘愕然。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媚娘发怒 即将在昆明池畔建成的水师学堂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武媚娘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姐姐居然舍得将敏之送去水师学堂?” 武媚娘秀眸睁大,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姐姐可知道但凡水师学堂毕业的学子,马上就将进入到水师当中充当中级军官,而水师……将会是东征高句丽的一支主力,那是随时都能开赴战场的!” 姐姐柔弱,对于一双儿女却是极为溺爱,即便在贺兰家地位堪忧,亦是容不得儿女受到半分委屈。慈母多败儿,正因为武顺娘的溺爱,长子贺兰敏之小小年纪便已经显露出纨绔本色。贺兰家虽然没落,但到底亦是关陇集团的一份子,关中有数的豪强之一,依仗家族声势,这小子整日里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简直是人憎狗厌…… 最总要的是,贺兰敏之今年才几岁? 武顺娘道:“敏之刚刚四岁,怎么可能上得战场?这孩子早慧,四书五经读一遍便记得住,只是性子浮华不肯用功读书,我也管束不住。就想着若是能送到军伍里,由……由二郎看管,许是能够摒除戾气沉下心来,将来或许是个有出息的。我这寡妇失业的,将来除了敏之还能依靠谁?千愿万愿,只愿敏之将来能出人头地,重振家业……” 武媚娘默然,瞅了神情凄苦的姐姐一眼,微微垂下眼眸。 她了解姐姐的苦处,同为女人,身边没有男人依靠是一件极其愁苦的事情。可是敏之才这么大点儿你就要送到房俊身边,这是要房俊当做继子来对待么? 姐姐也不是一味的懦弱娇憨啊,刚才还口口声声只愿跟二郎做一对露水夫妻呢,转眼就将儿子送到二郎身边,呵呵,这心机居然用到我的身上了…… 心里微微有些不得劲儿,她是个刚强的人,容不得旁人在她面前耍手段弄心机,可谁叫面前这个是她的嫡亲姐姐呢? 轻轻一叹,武媚娘点头道:“那行,回头我跟二郎说说……” 武顺娘嗯了一声,心思复杂。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院落里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皆被浸润得青翠欲滴,一阵阵凉风从窗子吹进来,吹散了茶杯里氤氲的雾气。 一种难言的静谧…… 半晌,还是武媚娘打破了这种尴尬,问道:“小妹的婚事如何了?” 武顺娘回过神,轻声道:“已经定下了人家,是许州郭氏的幼子,据说仪表堂堂,能力亦是不俗。” “许州郭氏?”武媚娘觉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变色道:“岂不是郭孝恪家里?” “正是郭孝恪的幼弟,郭孝慎。” 武媚娘俏脸满是怒容,气道:“那两兄弟怎地这般糊涂?他们难道不知二郎与郭孝恪父子之间的龌蹉?郭孝恪贪功冒进阵亡于西域,郭氏声威大损,加之先前郭孝恪抢夺吾房家酿酒作坊和羊毛作坊所结下的嫌隙,郭氏子弟多将仇怨归结到二郎身上,有了这么一层怨隙,小妹嫁到郭家还能得到善待?” 武顺娘奇道:“若是如此,那郭家又为何主动上门提亲?聘礼便多达数万贯,甚至还有西市的几间店铺,若非如此,那两兄弟也不会看得上许州郭氏……” “畜生!” 武媚娘气得素手狠狠拍了一下案几,俏脸含煞:“郭氏最是龌蹉,家风不正,行事只求利益不择手段。还不是看上了因为有我在,武家和房家便能搭得上线,能够让郭家在二郎手中讨得好处?这等人家,见到利益连仇怨都能放下,若是二郎不肯妥协照顾,可想而知小妹在郭家会是何等处境……那两兄弟真真是禽兽不如,只顾着人家的聘礼,这跟卖女儿有何区别?简直丢进父亲的脸面!” 郭氏行事龌蹉,很明显向武家提亲就是为了接近房俊,以亲戚的身份谋取好处。可房俊那是何等样人?岂会为了区区一个郭氏便妥协让步?而郭家若是事后发现借由武家攀附房家的心思打不成,可想而知会是何等的恼羞成怒。 小妹在郭家的日子几乎已经注定…… 可她偏偏毫无办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世间儿女婚事的铁律。父死从兄,父亲去世多年,家中女儿的婚姻自然要兄长说了算。哪怕她武媚娘再是强势,也不可能无视世间礼法,驳斥掉武氏兄弟将小妹嫁给郭家的主意。 房俊是外人,更是无法插手。 即便武媚娘心比天高,也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小妹被那两个禽兽兄长一手推进火坑…… 武媚娘气得脸蛋儿发青,武顺娘何曾见过妹妹这般恼怒? 那股子煞气简直有若实质,吓得她俏脸发白,战战兢兢道:“这个……不至于这般悲观吧?那郭家好歹也是许州大族,郭孝恪虽然阵亡,但是好歹还有一个阳翟郡公的爵位传承下来,怎么着也是世家豪族,起码的脸面总归是要的吧?” 世家门阀皆有家教,等闲不会发生如同武家这般兄长凌虐幼妹的事情发生。越是门庭显赫的家族,越是注重脸面,因攀附房俊不成便恼羞成怒迁怒于家中儿媳…… 在武顺娘看来,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 毕竟天底下只有一个武家,武家那两位兄长亦是世间唯二的混账存在…… 武媚娘哼了一声,咬着一口细密的小白牙,狠狠道:“这两个畜生,非得让他们走投无路不可!” 武顺娘吓了一跳:“媚娘,你要干什么?可千万别胡来,你现在在房家备受重视,无论房相还是二郎都对你宠信有加,可别因小失大!”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看似娇媚柔弱的妹妹一旦发起火来,心里是如何的很辣无情!她常对自己说,若是想要驯服一匹烈马,那就要一手鞭子一手匕首,若是听话便罢,若是不听话,那就干脆宰掉…… 武媚娘秀眸眯了眯:“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 前次自己给武家兄弟挖了个坑,貌似二郎知晓之后并未有什么不满之处…… 看来此事必须加快进程了,若是操作得当,或许能逼得武家兄弟亲自退了郭家的这门亲。只要退了亲,自己便央求高阳公主出面,无论如何也得给小妹找一个人品端方的豪门贵族,岂不是比那满门龌蹉的郭家胜过一千倍? 再者说,没了郭孝恪,他许州郭氏也算得上豪门? 不过一个区区乡野士绅罢了…… ***** 李二陛下在田间地头走了一圈,视察了一遍房家棉花的种植,雨势渐大,便就近去了骊山的行苑避雨。 原本濛濛细雨渐成滂沱之势,地也没法种了,农夫们忙着收拾农具种子,驱赶着耕牛匆忙回家。这等日子,烧热了炕头,烫上一壶老酒,憧憬一下今年丰厚的收成,实在是再惬意不过…… 房俊返回骊山的农庄,不过没有进庄子,而是在门口命家仆套上马车,乘车直奔长安。 入城之后也没有回家,径直前往河间郡王府。 郡王府的下人仆从没有不认识房俊的,见到这位京兆尹登门,赶紧一面撑开雨伞将他迎了进去,一面入内禀告。 等到房俊进了花厅,便见到一个身形高瘦、相貌英俊的年青人侯在厅中。见到房俊入内,抱拳施礼道:“下官李晦,见过房府尹。” 房俊赶紧还礼,笑道:“房俊见过世兄,此乃家中,何须多礼?吾等只叙年齿长幼,不论官职高低。” 此人乃是李孝恭此子,李晦。 相比郡王世子李崇义之严谨厚重,李晦才思敏捷极有能力,也更得李孝恭喜爱。 李晦呵呵一笑:“那岂不是要委屈二郎唤某一声二哥?” 高阳公主与李晦乃是堂兄妹,实实在在的舅哥…… 房俊也笑道:“那就唤一声二哥,只是不知这改口的红包,二哥可曾预备?” 李晦哈哈大笑道:“二郎富甲天下,连陛下看了都眼热不已,何以却盯着某这等穷人的荷包?” 二人言谈甚欢,调侃几句,李晦便拉着房俊落座。未等说话,厅后脚步声响,一身常服愈发富态的李孝恭便缓步而出,房俊只得再次起身施礼。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计划不如变化快 李孝恭笑眯眯的摆摆手,径直落座,笑问道:“这顶风冒雨的,想来二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咯?那禄东赞被你连唬带吓已然是破了胆,匆匆告辞一声便返回吐蕃,这件事办的妙!” 他知道房俊对于他收受禄东赞好处,进而引见之事怕是心中不满,便主动开诚布公,想要消弭这个影响。毕竟他不仅看好房俊的前途,两者更有江南船厂那等利润巨大的买卖。 只是他这人爱财,见到禄东赞奉上的珍宝便转不开眼珠子…… 事后亦是有些后悔。 房俊笑着摇摇头:“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郡王谬赞了。” 李晦在一旁笑道:“二郎何必妄自菲薄?您给禄东赞露得那一手,现在已经在朝中传开了,皆言若是二郎担任鸿胪寺卿,怕是鸿胪寺一干官员皆要上疏请辞才行,呵呵!” 房俊笑着摆手,却没有再次推却。 侍女奉上香茗,李孝恭示意房俊饮用,自己也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抬眼问道:“二郎冒雨前来,可是有何大事?” 房俊没有喝茶,神情有些清淡:“大事谈不上,只不过咱们被窦静那个老货给摆了一道。” 李孝恭浓眉一挑:“哦?” 房俊便详细将自己根据司农寺官员的言辞所猜测的结论说了。 李孝恭顿时大怒:“好一个窦静,这是欺辱本王年迈,已经拎不得刀,杀不得人?简直欺人太甚!” 他这人贪财,却绝对不是蠢货。 固然贪财是他的本性,进而将这个本性无限扩大成为“自污”的手段,消弭李二陛下的猜忌之心,但是他亦深知,单单凭借这个手段,怕是无法令郡王府一脉永保富贵。 所以他需要其它的护身符…… 而编撰《农书》,便是他能够想到的“养望”的最好手段! 民以食为天,无农不稳,对于大唐帝国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农业的发展更能够稳定社稷。编撰一部《农书》,使得天下百姓日后耕作之时尽皆按照《农书》之章程劳作,这是何等声望? 一方面贪财以自污,一方面有《农书》的声望,看似矛盾,实则两项抵扣,却能够成就郡王府金刚不坏之身! 陛下您瞅瞅,我贪财导致名声败坏,却依旧肯花费巨资编撰《农书》,还有比我更忧国忧民、忠心耿耿的臣子么? 您若是想对我下手,您自己都不好意思…… 可是现在,居然被司农寺那窦静摆了一道? 李孝恭怒不可遏! 老子成天在家忙着“自污”名声,老老实实的给李二陛下当“吉祥物”,怎地你们就都忘了老子当年勇冠三军攻无不克的威风了? “老贼可恶!” 李孝恭怒而拍案,骂道:“真当他担着一个后族的姓氏,就成了了不得的人物了?此事二郎你且旁观,自有本王出头去办!那窦静简直不知进退,给他脸他不要,那就别怪本王不讲规矩了!” 房俊摇了摇头:“郡王息怒,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编撰《农书》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牵扯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单单聚拢精通天下各地农事的官员,便是一项繁冗的任务,只有司农寺出面组织,方能事半功倍。 窦静固然可恶,但若是依着李孝恭这般脾气打上门去,怕是就将事情办死了。司农卿虽然官职不显,但是窦静好歹也是李二陛下的母族,况且很是受到李二陛下宠信,弄得太僵并不太好。 李孝恭沉着脸摆摆手:“此事二郎毋须参与,本王自会与窦静计较。若是不拿出点手段来,满朝文武岂不是都认为本王是掉了牙的老虎,像只病猫一般好欺负?娘咧!当年本王率军征战,窦静在太原屯田,也算是有过一番交情,彼此合作愉快,现在居然敢抹本王的面子?简直狂妄!” 房俊无语了。 对于勋贵们来说,天大地大,都没有面子大。 你让我吃亏了可以,算计不过你我认了;可这般明晃晃的不给面子,那就不能忍了! 得了,就算自己想劝也劝不动了,干脆随他去吧…… 正自叙话之时,外间忽然一阵脚步声响,房门被打开,一阵清风夹杂着一蓬雨水自敞开的门缝灌进来。 来者乃是郡王府的管事,先是冲房俊施礼,继而对李孝恭说道:“启禀王爷,刚刚窦家送来讣告,说是司农卿窦静因病去世……” 屋内三人尽皆愕然。 还有这么巧的? 刚刚还在谈论如何对付这个窦静呢,结果眨眼之间,报丧的都来了…… 当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快。 房俊看了一眼李孝恭,起身说道:“家父近日染病,身体多有不便,家兄又出外游学不在关中,晚辈先行回府,怕是要代替父亲前去窦家吊唁一下。” 窦静侍奉两代帝王,乃是朝中老臣,与房玄龄虽然并不亲厚,但是彼此之间来往却未曾断绝。当日房俊成婚,窦静亦亲自前往房府贺喜,现在窦静去世,房府必然要前去吊唁的。 李晦亦起身,响起刚刚李孝恭怒不可遏的样子,便对李孝恭说道:“不若让孩儿前去窦家吊唁吧。” 窦家乃是李二陛下的母族,与李氏皇族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亲戚,河间郡王府怎么可能不去吊唁?但是刚刚李孝恭还在怒骂窦静,在李晦看来,怕是这会儿没心思前去窦家…… 李孝恭便瞪着儿子,骂道:“蠢货!为父的确恼怒那窦静行事龌蹉,可是死者为大,又怎会那般心胸狭隘?用不着你,为父亲自前去吊唁!二郎你且先行一步,本王随后就到。” “喏。” 房俊应了一声,又跟满脸尴尬的李晦道别,转身退出花厅。 李孝恭家的这个老二的确有些蠢…… 就算李孝恭恨得窦静牙痒痒,现在窦静死了,怎么可能还要表现出这份恼怒来?死者为大,若是连这么一点心胸都没有,外界如何看?再者说,窦静好歹也是李二陛下母族窦家的子弟,你李孝恭不亲自前去吊唁,李二陛下如何看你? ***** 自郡王府出来,马车在空寂无人的长街上快速奔行,马蹄踩踏积水四溅。原本濛濛细雨已然成为瓢泼之势,雨水在青石街面上汇聚,蜿蜒成溪,向着低洼之处流淌。 幸好年前长安城内久洼之地已然重新铺设了排水设施,疏浚了下水道,雨势虽大,一时间却未有内涝之患。 回到房府,房俊径直前往房玄龄的书房。 房玄龄最近几日染了风寒,浑身酸痛鼻涕眼泪一大把,便告病在家未曾上朝。窦家报丧的人刚走不久,房俊便入内请示,房玄龄倒是想去窦家吊唁,说到底与窦静同僚数十年,情分还是有的,临走的时候送一程,算是一个告慰。 可这大雨滔天的,卢氏如何肯依? 对于卢氏的反对,房玄龄从不反对,反对也无效…… 长子房遗直游学在外未归,自然就得房俊代替房玄龄前去。索性现在房俊乃是堂堂从二品京兆尹,又是帝王之婿,无论身份官职都完全有资格代替房玄龄,并不会让窦家觉得轻视。 房俊领命,回到后宅看了看两个奶娃子。两个孩子放在婴儿蓝里,老大正乖乖的吐泡泡,老二则努力将脚丫子放进嘴里啃……见到房俊,两个娃娃咿咿喔喔的哭嚎起来,要抱抱。 房俊欢喜得心里犹如滴了蜜一般,可是刚刚由外头回来,身上带着寒气,如何敢抱儿子? 只得将乳娘喊来喂奶…… 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素服衣衫,房俊便又匆匆离家,乘坐马车直奔一坊之隔的窦家。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吊唁 大雨如注,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落在长街之上纷飞四溅,继而汇聚成流,整座长安城尽皆笼罩在雨幕之中,烟雨飘摇。 马车抵达窦家门外,街面上已然汇集了不少马车,在街边停了一溜。 房俊在家仆撑起的雨伞下刚刚下车,便有窦家人撑起伞接了过去。房俊抬头,正好与撑伞的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尽皆错愕。 房俊嘴角抽了抽,“窦世兄,好久不见。” 窦德威脸颊一阵扭曲,又惊又怒,却也只能生生忍着,干巴巴道:“好久不见……” 没办法,房俊带给他的威压实在太大,回想自己兄弟两个尽皆被这个棒槌摧残得惨不忍睹,导致名望大失,实在是并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只不过眼下窦家举丧,人家亲来吊唁,窦德威不敢过分招惹房俊,若是闹起来丢人的还是窦家。 何况他也不敢…… 房俊自然也不会在这会儿找窦德威的麻烦,冲着窦德威微微点头,在伞下与他并肩进入大开的府门。 进了大门,自有旁人前来迎接,窦德威转身又迈入雨中,他今日的任务便是在府门外迎接来客。 房俊抬眼望去,整座府邸已然一片缟素,白幡林立。 窦家乃是大家族,在长安亦有多房定居,窦静其实属于偏支,与窦绍宣并不同支。不过这等丧事自然是举族皆来,况且窦静辈分不低,时常能够见到窦家有名望的人物出出进进。 在另一名窦家子弟的陪同之下,房俊赶去灵堂磕头上香。房俊辈分不算高,但是他此次乃是代表房玄龄赶来吊唁,虽然与诸多窦家子弟素有旧怨,却没人敢疏忽他。 再者说,堂堂京兆尹、帝王婿,又有谁敢疏忽轻慢? 窦静长子亲来招待,这是个眉目疏朗的文士,满面沉痛之色。 房俊便说道:“逝者已逝,节哀顺变。家父本应亲来吊唁,只是近日偶然风寒,抱恙在床,不良于行,只能由小弟代替前来,为窦伯父奉上一柱清香、两幅挽联,还望世兄见谅。” 窦静长子微微摇首,语气清淡道:“二郎见外了,家父与房相相交多年,岂会在意这凡俗之礼?房相年岁也不小了,身子骨要紧,若是冒雨前来吊唁致使病情加重,窦家焉能安心?还请二郎回府之时致以问候,大唐离不得房相,陛下也离不得房相,满天下的百姓更是离不得房相,还望房相保重身体,好生将养。” 房俊微微颌首,诚挚谢过。 两人客气几句,窦静长子告辞,前去招待来客,自有家仆带着房俊前往灵堂不远的一处跨院,稍事歇息。 房俊正欲迈步,便见到李孝恭一身皂色衣袍脚步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次子李晦。房俊便停下脚步,想要等李孝恭吊唁之后一同前往跨院。 雨势不减,将窦家竖起的白幡浇得蔫哒哒的紧贴在竹竿上,雨声已然掩盖不住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至于这些哭声里到底有多少真心、有多少假意,却是外人不得而知…… 等到李孝恭出来,见到房俊侯在门外等他,便走到近前点点头,说道:“本王身体有些不适,就不在这里多待了,先行回府请御医诊诊脉,便让犬子在此替我。只是这小子眼高手低,难免说话行事丢人现眼,还请二郎多多看顾一些。” 房俊忙道:“自家兄弟,何须客套?郡王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李孝恭点点头,地点、气氛都不适宜谈话,便淡淡说道:“待到过两日无事,再去府里详谈《农书》之事。” “喏。” 房俊应了一声,躬身礼送李孝恭离开,这才回身招呼李晦:“咱们去跨院歇歇,留在此处有些碍事。” 李晦不置可否,神情有些古怪…… 他比房俊年长几岁,向来都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兄长厚重木讷,他活泼灵动的性格显然更受父亲的疼爱,这都使得他性格之中颇为自负。可是刚刚父亲说了什么? 让房俊看顾自己一些…… 凭什么! 李晦与房俊没仇,相反初次见面彼此的印象还不错,但是正因为李孝恭这一句话,使得李晦产生了逆反心理。 他房俊不过是娶了公主受到皇帝的宠爱,又有房玄龄这位宰辅在身后推波助澜这才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又有什么可牛气的?诚然,房俊的才华的确是冠绝大唐,可是也不至于就到得让他来“看顾”自己的地步吧? 李晦心中不爽,不过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在心中暗暗鼓劲,以后定然要世人皆知,某河间郡王府的二郎可绝对不比房家的二郎差到哪里去…… 窦家的仆人撑起雨伞,护着二人来到不远处的跨院,院内已然到了不少人,显然都是前来吊唁的宾客被临时安置在这里。 窦家乃是后族,窦静更是资历深厚颇有人脉,是以赶来吊唁的多是朝中大佬。 房俊与李晦前后脚进到跨院正堂,李晦抬眼一扫,嘴角便微微翘起…… “哎呦,江夏王叔几时到的?小侄近日还想去府上请教呢,不想再此遇见。” 正堂内人数不少,三三两两的围聚在一起,小声谈话。窦家丧事,纵声言笑自然不妥,是以堂内窃窃私语,颇为安静。 李晦一眼便瞅见在座的江夏郡王李道宗,绽开笑容,迎了上去。 李道宗正与一位素袍玉带的老者交谈,闻言抬眼,见到李晦,便微微一笑:“贤侄是代替王兄前来吊唁?” 李晦回道:“家父刚刚亲来吊唁,不过身体略有不适,先行返回府中,命小侄暂且在此。” 继而,他冲李道宗身边那老者躬身施礼道:“小侄李晦,见过宋国公。” 这老者赫然便是朝中“清流领袖”之称的萧瑀! 萧瑀温润一笑,赞道:“河间郡王虎父虎子,小郎君颇有乃父之风,可喜可贺。” 李晦心中得意,这可是萧瑀啊!得到他一句夸赞可着实不易。 眼眸转动,笑道:“宋国公谬赞了,李晦如何敢当?” 然后,他微微侧身,抬手虚引,将身后的房俊让了出来:“给王叔、宋国公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房相次子,京兆尹房俊。” 在他想来,李道宗那是皇族之中与乃父李孝恭并称的无敌统帅,自然是与自己亲近一些;而萧瑀近年已然不怎么上朝,渐渐有隐退之势,房俊大抵是不认得萧瑀的。况且作为江南士族的首领,必然与房俊之间颇有龌蹉…… 父亲不是让这个“棒槌”看顾自己吗? 那自己就借由这两位来杀一杀房俊的威风…… 比我强? 呵呵,起码人脉上你比不得我这个皇族子弟吧…… 房俊却是没想到李晦的心思,从容上前,施礼道:“见过江夏郡王,见过宋国公。” 李道宗呵呵一笑,起身拉住房俊的手,拽到自己身边落座,笑道:“不是外人,何须客套?房相身子尚未痊愈?唉,这人一到了岁数难免时不时的染病,甚为子女,应当好生看顾才是。本王知道你京兆尹事务繁忙,可是公务再忙,亦不能忽视了至亲。” 他对房俊观感极佳。 不仅仅是因为两人气味相投彼此投缘,更是因为当初房俊劝阻李二陛下打消了与吐蕃和亲之事,直接消弭了自家女儿远嫁吐蕃的祸事……中原皇族的女儿,在绣阁之中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了吐蕃那等苦寒之地?是以李道宗心中极是感激。 说是救命之恩亦不为过……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圣眷 房俊赶紧说道:“下官省得,多谢郡王爷教诲。” 李道宗笑眯眯的摆摆手:“什么教诲不教诲的?不过你小子不讲究,本王数次邀你来府上饮宴,何以拖拖拉拉借故推迟,不肯赏脸?” 李晦下巴都快惊掉了…… 这是河间郡王李道宗? 满朝之中,谁不知道李道宗冷面冷心,对谁都是淡漠视之爱搭不理的模样? 可是现在瞅瞅,对房俊这是何等春风拂面? 简直像是自家女婿一般…… 房俊无奈道:“京兆尹冗务繁杂,加之昆明湖畔的临时市场工期严谨,下官岂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非是不肯去郡王府赴宴,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李道宗点点头表示理解,欣然道:“那行,等到忙过这一阵,可再不能借故推脱!本王那女儿,可是心心念念想要给二郎敬一杯酒,表述一番心底之感恩。” 这说的自然便是当初吐蕃和亲那档子事儿。 萧瑀插话道:“说起来,老夫想起一事。家中老妻想来喜爱二郎之人品,前些时日江南族人前来探望,见到一个族中侄孙女甚是乖巧明秀,是以媒婆之心大发,想要给二郎说一门亲事,怕是这几日便会请人去与你母亲说和。” 房俊大敢头痛,苦笑道:“怕是要令国公夫人失望了,高阳殿下生育未久,晚辈何敢纳妾?” 李道宗哈哈大笑道:“二郎这话,本王不敢苟同。七去之条当中,‘妒,为其乱家也’,正妻焉能阻止郎君纳妾?高阳乃是金枝玉叶,必然不会毫无妇德,二郎这般拿高阳挡箭,莫不是轻视吾皇族家教不成?” “七去”,又谓“七出”、“七弃”,出自汉朝《大戴礼记》: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 犯了“七去”之条,丈夫便可休妻,换言之便是时下妻子的准则,绝对不可行差踏错,就算是公主也不行! 李道宗这话,就完全是打趣了。 房俊大汗,告饶道:“还请郡王饶命,若是这等话语传回家中,殿下怕不是要哭闹一场,狠狠的掀掉下官的一层皮去。” 李道宗哈哈大笑,便是萧瑀也不禁莞尔,笑道:“二郎勿扰,老夫那侄孙女钟灵明秀,乃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必然不会委屈了二郎。至于高阳殿下那边,自有吾那老妻与令慈做主,想来高阳殿下亦不至于便断了二郎纳妾之路径。” 房俊无奈:“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心里却是暗暗警惕,这老狐狸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自己在江南将萧家折腾得不轻,市舶司更是斩断了萧家很大一部分利润,现在这老狐狸却巴巴的上赶着将侄孙女给自己做妾? 绝对有阴谋…… 李道宗和萧瑀哈哈大笑。 一旁的李晦彻底郁闷了…… 怎么好像我才是一个外人? 看李道宗和萧瑀对待房俊的态度,分明就是将房俊视作跟他们一个层次的存在,未曾因为年纪或者辈分有丝毫的轻慢。 而且……萧瑀居然将侄孙女许给房俊做妾? 江南女子细腻秀美,加之出身名门,那必然是男人憧憬的房中恩物,这小子运气也太好了,着实令人羡慕嫉妒恨…… 李晦心里颇有些挫败,想要在房俊面前显示一下人脉的,却不妨被人家反客为主,着实心中羞恼。 可是这还没完…… 堂中诸人窃窃私语,堂外忽然一阵脚步杂乱,一行人走进堂里。 为首一人一身宝蓝色锦缎袍服,身躯健硕,龙行虎步,正是李二陛下…… “呼啦” 堂中诸人尽皆起身,齐齐躬身道:“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摆摆手,淡然说道:“窦家丧事,诸位不必拘礼,各自安坐吧。” “喏。”诸人应了一声,静候李二陛下端居主位,这才纷纷落座。 李二陛下向来并不太讲究君臣礼仪,在他看来都是自己的肱骨,大多数的臣子都是跟随自己一路厮杀而来,各个都是过命的交情,弄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反倒是寒了人心,实在不当大用。 所以兴之所至之时,他能跟程咬金尉迟恭等人饮酒作乐,当众起舞,浑然没有半分帝王威仪…… 大家都知道李二陛下的性情,再者此处又非是太极宫内,是以随意得多。只是到底是帝王,诸人言谈之间难免便拘谨了一些。 萧瑀到底与李二陛下情分不同,起身来到李二陛下身边坐下,低声交谈几句。 李二陛下面容肃穆的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眸扫了一圈儿,便见到刚刚落座道李道宗身边的房俊,就招了招手…… 堂内有些沉寂,继而为了掩饰,这才恢复如常。 都知道房俊深受李二陛下器重宠信,可是这般当众相召,依旧令人羡慕得紧。 房俊只得歉意的对李道宗笑笑,起身向李二陛下走过去。 身后的李晦眼神复杂…… 若说刚刚李道宗和萧瑀的态度令他感到羡慕嫉妒恨,那么此刻李二陛下随意的招招手,简直给他造成了成吨的伤害。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房俊的区别,无关身份,无关年纪,而是一个仰仗父亲威名和皇族身份趾高气昂目无余子,另一个则是早已自纨绔的层次脱胎换骨,一举进入帝国最顶级的那一个阶层…… 年青一辈当中,不仅仅是李晦不如房俊,几乎所有的世子少主都已然全面落后于房俊。 房俊,当得起年青一辈第一人的称呼…… “尔父身子还未曾痊愈?”李二陛下见到房俊前来吊唁,便知道房玄龄定然是身体不适。几十年君臣相和,他最宠信的便是杜如晦、房玄龄以及长孙无忌三人。 现如今杜如晦早逝,长孙无忌与他渐行渐远,唯有房玄龄依旧忠心耿耿的侍奉身边,为大唐帝国呕心沥血为他李二陛下鞠躬尽瘁,哪怕只是头疼脑热,李二陛下亦是心忧不已。 这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关心…… 房俊连忙躬身答道:“启禀陛下,家父身子尚好,御医已然诊治,说是过上几天便无大碍。只是家慈担忧,唯恐雨天寒气湿重导致病情加剧,是以命微臣前来吊唁。” 李二陛下:“呵呵……”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怕老婆? 不过若是旁人被自己的儿子这般说法,那简直就要成为天下笑柄;可偏偏从房俊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是个笑话,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心思。 房玄龄怕老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 再惊异的事情当你习惯了,也就不以为奇了…… 李二陛下点点头:“回头朕让尚药局的内侍准备一些将养身体的药材送去府上,你状告尔父让他好生将养,朕离不得他,大唐更离不得他!这宰辅之位,他还得给朕再干上二十年才行。” 堂内又是一静…… 不过众人也只是感叹君臣相得的这段佳话,至于嫉妒之心,却是没有的。 房玄龄是谁? 当年军中投靠李二陛下,之后便在秦王府中执掌大权,数十年来非但圣眷从未衰减半分,反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得到器重。且不说房玄龄的能力天下无双,单单与李二陛下的这份情谊,又有谁能比得过? 或许也只有一个长孙无忌。 只是可惜,长孙无忌为了家族的利益前途,与陛下却是渐行渐远…… 若是现在说起“朝中第一人”,房玄龄当之无愧! “喏。”房俊恭恭敬敬的躬身施礼。 这是皇帝的恩遇,必须一丝不苟的表示感谢,再多的礼数也不嫌多。 李二陛下问道:“刚刚朕进来的时候,见到你与宋国公相谈甚欢,不知在谈些什么?” 房俊在江南折腾得江南士族苦不堪言,回到关中又将关陇集团怼得下不来台,却又能与江南士族的领袖萧瑀相谈甚欢,这不得不令李二陛下感到惊奇。 难道不应当是萧瑀见了房俊就会生气掐死他的心思么? 事有反常必有妖啊!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魏徵病危(上) 李二陛下不认为萧瑀有什么理由与房俊这般和善。 诚然以萧瑀的城府不至于对房俊吹胡子瞪眼,但是以萧瑀的地位,又怎么会对将江南士族折腾得慾仙慾死的房俊亲热友善? 毕竟是被房俊狠狠打过脸的…… 望着李二陛下狐疑的目光,萧瑀笑而不语,房俊略显尴尬,低声道:“宋国公……想要给微臣说一门亲。” 李二陛下顿时眉梢一挑。 纳妾? 继而,他转头看着身边的萧瑀,似笑非笑道:“宋国公倒是有闲情逸致,居然却撮合这等雅事?” 他倒是没有因为萧瑀给自己的女婿张罗纳妾便恼火,隋唐两代对于驸马的管制都极为松散,过不下去了和离都何以,何况只是纳妾? 他只是惊异于萧瑀的厚脸皮…… 你可是清流领袖、江南士首啊! 结果为了巴结房俊这个正当红的京兆尹,就这般没脸没皮低声下气的示好? 萧瑀一脸笑意,丝毫没有因为李二陛下诧异的目光而有一丝一毫的羞愤,坦然道:“二郎诚实果毅、才高八斗,乃是女儿家顶顶的良婿,谁不想将自家女儿嫁于这等少年英杰?陛下慧眼如炬抢得先机,将高阳公主下嫁于二郎,吾等衷心祝福。可是陛下总不至于会阻着老臣将自家侄孙女送入房家为妾吧?” 皇族自然非是萧氏可比,可是你家的儿女为正妻,我家的女儿为妾还不行? 李二陛下:“呵呵……” 扫了萧瑀一眼,目光便幽幽的投注到房俊面上,意味深长。 房俊有些冒汗,这都是萧瑀这个老狐狸的主意,您直勾勾的盯着我干嘛? 旁边诸人都留神着这边的谈话的,房俊与李二陛下的言语虽然轻声,却也没有避着人,是以大家都听得真切。听到萧瑀居然要将本族的侄孙女嫁给房俊为妾,各自心中计较了一番此举之用意之后,便是清一色的艳羡了…… 五姓七宗乃是最顶级的门阀,自诩继承汉家衣冠,对于有着胡人血统的关陇集团权贵想来鄙视,哪怕是李唐皇族,亦未被他们放入眼内,轻易不肯与之通婚,唯恐乱了血统。 是以在关陇权贵们眼中,谁若是能娶到一个“五姓女”,那是顶顶的荣耀! 可现在倒好,诸人苦求而不得的“五姓女”,居然就这么被萧瑀巴巴的送到房俊嘴边,还唯恐房俊不肯吃的样子……都是朝廷重臣,差距怎地就这么大呢? 当然,在场的众多关陇权贵亦都清楚,萧瑀固然是想要以此示好,来拉拢房俊,但绝非仅仅是因为房俊占据了京兆尹之位而已。房家乃是山东士族,虽然几百年来名声不显,但是到了房玄龄这一代却是水涨船高,及至现在房俊之崛起,已然是数一数二的山东豪强! “五姓七宗”不肯与关陇权贵通婚,但是对于笼络山东豪强、江南士族却是不遗余力,因为“五姓七宗”本身便是其中的一份子,利益纠缠,相互联姻。 房玄龄之妻卢氏便出身范阳卢家…… 对于这等天降艳福,大家也只能对房俊表示羡慕。这棒槌先是娶了金枝玉叶,这又要纳“五姓女”为妾,家中另一位侍妾武娘子亦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间绝色,特么好事怎地都被这棒槌一个人都占全了? 门口一阵脚步声响,一位内侍疾步入内,匆匆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俯身见礼,而后疾声道:“启禀陛下,刚刚接到郑国公家送进宫里的消息,郑国公病危……” “嚯!” 堂内诸人都听得清楚,顿时一片哗然。 郑国公魏徵病重? 李二陛下当即起身,面色凝重道:“当真如此?” 内侍道:“确实如此,刚刚魏家派人前去皇宫通禀,陛下不在,长乐殿下已然命御医前去魏家救治。” 李二陛下点点头,看着随后而来的窦家人,沉声道:“朕先去魏家看看。” 窦家人忙道:“正应当如此。” 窦家乃是李二陛下的母族,娘亲舅大,那是真真的家里人,更何况魏徵的名声满天底下谁不知道?现如今他病重,李二陛下是肯定要前去探视的,这不算将窦家撂开伤了窦家颜面。 李二陛下点点头,当即迈步走向门口,一众内侍紧随其后。 走出几步,李二陛下又站住,回身对房俊说道:“汝与吾同去。” “喏。” 房俊赶紧上前,紧跟着李二陛下出门。 留下身后一地艳羡的目光…… 何谓圣眷? 这才是圣眷! 何谓帝宠? 这便是帝宠! 萧瑀目光幽幽,嘴角衔着微笑。 李晦眼神复杂,信心支离破碎…… ***** 曲池坊原是一片荒地山坡,树木杂乱。 经由房俊一手改建,将其建成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宜居之地,现如今更是地价飙升,有价无市,成为长安城内权贵商贾一掷千金却不可得的所在…… 雨势渐小,却依旧未停。 皇帝辇驾沿着坊门而入,如此大雨,平整宽阔的街道上却没有一丝积水,显然排水设施极为优良。 曲池坊不似其余坊市那般规划整齐,而是依着地势而建,最大程度的利用空间落差,将山林景致尽皆纳入整个坊市的构建之内,自然和谐,处处都是优美的景致。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因是大雨,没有柳絮飘飞梨花雪白的胜景,当初建坊之时被房俊保留下来的数百株老梨树此时刚刚盛放,舒展的枝条上缀满了一串串的花骨朵,微微裂开花瓣,在雨中摇曳…… 院落沉沉晓,花开白雪香,一枝轻带雨,泪湿贵妃妆…… 马车卷起的车帘不时有几滴雨水被微风裹挟着卷入车内,沾湿了衣角,李二陛下却浑然不觉。目光深邃的看着车外的美景,赞叹了一句:“这曲池坊不愧是长安城内最宜居之处,就连朕都想在这里有一处宅子,过一过这静谧安详的小日子。” 这话不好接…… 房俊索性不接。 谁知道李二陛下现在是个什么心态? 按理说魏徵病重,身为皇帝自然应当痛心疾首、悲怆不已,感叹苍天无情,将这位“千古人镜”从他的身边带走,从此再也无人于得意之时给他敲响警钟,严词诤谏。 可是联想到魏徵数次毫不顾忌情面的当面叱责,以及上一次魏徵想要让褚遂良将《起居注》在他死后公布天下……房俊觉得哪怕李二陛下是个圣人,心中也必然对魏徵恼火之极,恨不得擒而杀之! 所以,房俊也拿不准李二陛下现在心里到底是悲怮于肱骨之将逝而满心伤感,还是绊脚石之将去而心舒神畅,亦或两者兼而有之,难分轩轾……总之帝心难测,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就安安静静的做个美男子吧…… 李二陛下说完话,未听到附和之语,略感奇怪,抬眸扫了房俊一眼,见到这厮正眼观鼻、鼻观心的正襟危坐,似乎对自己的话语根本未曾入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恨的瞪了一眼,不过魏家将至,懒得跟着棒槌算账! 前头禁卫开路,一行车驾抵达魏府门口,早有魏家子弟侯在门口,准备接驾。亦有早得到魏徵病危消息的勋贵大臣先行抵达,此际亦都围在门口,恭迎圣驾。 待到李二陛下的辇驾到得门口,众人尽皆微微躬身,魏徵长子魏叔玉急忙上前两步,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撩开车帘,上身微微前倾,仪态恭敬,礼数周全。 然后,一个黑脸少年自车内钻出来,轻轻一跃,跳到地上。 “……” 众人硬生生将“恭迎圣驾”的话语咽了回去,噎得一片咳嗽,纷纷瞪着眼睛,看着从皇帝车驾之内钻出来的房俊。 魏叔玉更是差点闪了腰,看着身前的房俊,两眼圆瞪。 这厮……居然跟皇帝同车?!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魏徵病危(下)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宠信房俊这个女婿,可是宠信到同车而行的地步,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这不是寻常野外踏青,而是赶赴魏家探望病危的魏徵,算得上是一种政治行为。这种情况下依然要与房俊同车,这已经不是宠信的意义了,而是要以这种姿态来宣告他对房俊的宠爱和力挺! 门口处,早先赶到一步这时出来恭迎圣驾的程咬金、柴哲威、柴令武、秦怀道、张大象、李震等人俱是眼神闪烁,心潮起伏…… 魏叔玉并没有意识到李二陛下与房俊同车的深一层寓意,只是单纯的感到嫉妒! 凭什么这个率性而为的棒槌能够得到如此圣眷,而自己这般谨慎守礼、好学苦读的老实人却连一个正眼都得不到? 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心底的嫉妒之意,魏叔玉总算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以及现在的处境,赶紧上前两步,将手里的雨伞遮在随在房俊之后下车的李二陛下头顶,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身子衣袍,恭声道:“微臣恭迎圣驾!” 李二陛下微微点头,面神沉肃,问道:“尔父情形如何?” 魏叔玉两眼一红,微微哽咽:“御医说……怕是没几天了。” 李二陛下心底一沉,也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 轻轻吁了口气,道:“前面带路吧。” “喏!” 魏叔玉赶紧应了一声,微微侧身,引着李二陛下进入府内。 房俊随着李二陛下进入府内,路过门口,与程咬金等人点头示意。目光从这几位的脸上一一扫过,心想可真有意思…… 魏徵为人刚硬,只会得罪人,从不笼络人,朝中恨他的人多,与他交情好的没几个。此时病危,因为有窦家丧事做幌子,朝臣更是没来几个。眼前这几位,却是魏徵的陈年旧识。 隋末,魏徵在武阳郡丞元宝藏帐下为官。元宝藏起兵响应瓦岗李密,归顺瓦岗寨,元宝藏给李密的奏疏都是魏徵所写,李密见魏徵非常有文才,于是召见魏徵,魏徵献上壮大瓦岗的十条计策,但李密不用。归顺瓦岗寨后,魏徵结识了一群豪杰,相互倾慕,其中便有秦琼、程咬金、李绩、屈突通、张公谨、侯君集、王伯当、单雄信、柴绍等人。 只是后来王伯当为李密挡箭而死,单雄信被王世充拜为大将军,败于李唐之手,魏徵、李绩等人苦劝李二陛下无果,单雄信被杀。至此,这些当年笑傲瓦岗的英雄豪杰分崩离析,彼此之间埋怨憎恨,隔阂在所难免。 只是现在魏徵病危,人之将死,当年瓦岗群雄亦是渐渐凋零,没有几人在世。是以,尽管秦琼、柴绍、张公谨等人先后离世,后人们闻听魏徵病危,亦抛开往日恩怨,前来探视。 一腔仇怨在死亡面前尽皆消散,唯有当年的情谊尚在…… ***** 魏府后宅,气氛哀伤。 魏徵虽然在朝中刚硬无情,但是在家中却是和蔼慈善,仆役婢女尽皆爱戴。此时病危躺在床榻之上,仆役婢女各个面容悲戚眼含热泪,整座府邸皆被哀伤所笼罩。 李二陛下在魏叔玉引路之下踏进卧房,便见到魏徵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紧闭双目仰躺在床榻之上,老妻裴氏侧身坐在床边,握着魏徵瘦骨嶙峋的手掌,哀哀垂泪。 魏叔瑜、魏叔琬、魏叔璘、霍王妃魏氏等一众儿女尽皆跪在窗前,各个垂泪,神情哀伤。 “陛下……” 见到李二陛下大步走进来,魏家儿女尽皆施礼。 李二陛下摆摆手,上前俯视床榻之上的魏徵,神情凝重的问裴氏道:“宣称情况如何?” 裴氏大抵是哀伤过度,只是垂泪,说不出话。 一旁的御医上前两步,沉声道:“启禀陛下,郑国公风寒入体,阴寒内盛导致阳气虚弱,兼之已然脏器衰竭,怕是……微臣无能,回天乏术,还是尽早预备后事吧。” 一阵饮泣之声响起,屋内众人虽则悲痛,却是未敢大声哭泣。 李二陛下微微叹气,满面沉痛,上前一步,裴氏站起,让李二陛下坐在床边。 握住魏徵瘦骨嶙峋的手掌,李二陛下心中对于魏徵的哪一点怨念也烟消云散。数十载君臣相得,怎能毫无情分?况且即便心中不满魏徵屡次毫不留情的诤谏,但李二陛下是个明白人,知道正是魏徵这般铁面无私的诤谏,才让他不得不忍着心中慾望,未敢为所欲为。 今后没了魏徵,谁还能在他行差踏错之时,诤言直谏? “玄成,可曾听到某的话语?”李二陛下微微俯身,轻唤一声。 许是当真有“龙气”之说,李二陛下这一声呼喊,昏睡多是的魏徵果然微微睁开眼眸,稍稍缓了缓神儿,轻声道:“陛下……” 屋内亲人尽皆精神一振,御医连忙上前,查探了魏徵的情况,端来一碗药喂下,而后又在他身上连续施针。好一通忙活,效果也很好,魏徵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眼眸之中也不复先前的涣散,有了些神采。 御医吁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道:“还好挨过了这个关口,看情形三两日之内应是无碍。” 三两日之内无碍,但是过了这三两日,怕是连神仙来了都救不活了…… 诸人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而且御医未尽之意,应当是说趁着现在神智清醒,有什么话就赶紧交代交代。 李二陛下面色沉痛,紧紧握着魏徵的手掌,虎目含泪,神情悲戚。 魏徵振作精神,笑了笑:“陛下乃世之英豪,何故作此小女儿姿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陛下不必哀伤。” 李二陛下苦笑一声,感慨道:“你我君臣一场,某深感玄成鞠躬尽瘁之心,岂能不心有所伤?只愿玄成尽快好起来,若是没有你在旁鞭策,满朝文武,还有谁敢犯颜直谏?” 魏徵轻咳两声,喘息着笑道:“老臣做了一辈子恶人,做够了……临死之际,只想对陛下说声抱歉。老臣一生行事,只求无愧于心,却从来都未曾顾忌陛下的颜面……现在想想,愧对君上啊……” 李二陛下不管他这是真话还是假话,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从魏徵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他足以宽慰。 “玄成毋须妄自菲薄,某非是昏庸之君,焉能不辨是非?你且宽心养病,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稍稍沉吟,李二陛下也能猜出魏徵这番话的真实用意,无非是就算我得罪了你一辈子,可毕竟是为了这个老大帝国的强盛,等我死了,莫要将怒气牵连在我的后辈身上…… 故此,李二陛下说道:“衡山公主乃是某与文德皇后之女,某将之许配给玄成长子叔玉,魏氏一门成为皇亲,某保你魏氏世代富贵,与国同休。” 魏徵双眸一亮,反手握住李二陛下的手掌,挣扎着想要坐起,口中说道:“老臣……谢主隆恩!” 这时候可不是客气的时候,魏徵深知自己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若是再受到他这个老子的牵连,抄家灭门不至于,但是生活窘迫在所难免。 现在李二陛下将衡山公主下嫁魏叔玉,足可保得魏氏一门富贵,他哪里敢矫情的推迟两句? 万一李二陛下反悔,那就完蛋了…… 李二陛下赶紧伸手摁住魏徵的肩膀,宽慰道:“就这么躺着就好,你我君臣数载,何须这些俗礼?只要你好生养病,病愈之后某依仗玄成之处多矣。” 魏徵起不来,便喊道:“叔玉,还不快快谢过陛下?” 一旁的魏叔玉还有些懵,这一不留神,就成了驸马了? 只是想到衡山公主那个小丫头今年不过是七八岁的样子,而他都快到二十了,嘴角便忍不住一抽……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死了也要进谏! 可是魏徵的话语响起,他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两步,屈膝跪在李二陛下面前,叩首道:“微臣,谢主隆恩!” 大唐律并没有规定臣子面见君上之时要磕头,一般情形下不过是作揖而已,唐代君臣之间的礼仪并不繁琐。不过既然李二陛下赐婚魏叔玉,那魏叔玉便是李二陛下的女婿,女婿面见岳父,那必须是要磕头的…… 李二陛下微微点头,依旧执着魏徵之手,深沉问道:“若是尚有何未竟之心愿,不妨到来,某自会成全你。” 他对魏徵的感情有些复杂,既爱且恨。却也承认魏徵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一生为官爵位显赫,从未谋求私利,既不敛财亦不为儿女谋划前程,这一点上几乎与房玄龄有的一拼。 然而房玄龄有一个好儿子房俊,魏徵没有…… 魏家寒酸,儿女皆是微末小吏,若是魏徵临终有何述求,李二陛下绝对会答允。即为了使得君臣之间善始善终,亦为了补偿魏徵这一辈子的清廉如水。 屋内诸人都有些微微眼热。 皇帝问出这样的话,就等同于给出了承诺!只要魏徵的要求不是太过分,几乎随便他提,皇帝断然不会拒绝。 多好的机会啊…… 谁知形容枯槁的魏徵只是喟然一叹,沉声说道:“陛下,国虽大,好战必亡……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矣……” 众皆惊愕。 心道魏徵你莫不是病糊涂了? 居然敢当着陛下的面说这样的话! “嫠”是指寡妇;“恤”的意思是忧虑;“纬”是织布用的纬纱。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寡妇不怕织得少,而怕亡国之祸”。放在这个环境里,意思就是“忧国忘家”。 可是你都快病死了,还要将陛下比作隋炀帝一般倒行逆施的昏君么? 诸人尽皆惊叹,老魏不愧是千古稍有的诤臣啊,这是打算“诤谏一生”啊,临死都得犯颜直谏一回…… 可是这也太不识时务了! 人家皇帝亲来探望,又是将嫡出的公主下嫁于你家,又是问你有何未竟之心愿,这是何等的荣耀? 大家胆战心惊的去偷看李二陛下的脸色,果然但见一片乌云笼罩,比之外头的阴云都要黑,仿佛下一刻就如外头一般滴出雨水来…… 屋内一片沉寂。 就连魏叔玉眼珠子都瞪圆了,心道老爹你这是要闹哪样?您这是临了临了,还打算坑儿子一把是吧? 房俊看了看李二陛下即将雷鸣电闪的脸色,上前一步,笑嘻嘻看着床榻之上的魏徵,说道:“郑国公这气色瞅着还不错,多多将养几日,应当还能缓得过来。所以啊,您可别当这是什么临终遗言,毫无顾忌的想说就说,万一说完了结果您缓过来了,岂不是麻烦?”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顿时神情各异,七彩纷呈。 程咬金差点笑出来,心说还真没看出来,房玄龄家这个老二的性子倒是跟某有的一拼,浑不吝的玩意啊…… 柴哲威兄弟、张大象等人则是神色怪异,心说当着一个将死之人的面,说这样的话好么? 李思文则心里偷笑,魏徵呀魏徵,你屡次三番的弹劾房俊这厮,现在报应来了吧?临死这货都得狠狠的怼你一回,让你咽气儿都咽得不爽利,真是坏啊…… 李二陛下悄悄松了口气,刚刚魏徵的话语差点将他惹毛了! 老子冒着大雨亲来府上,又是将自己嫡女下嫁于你家,又是温言安抚,你特么还想怎地?老子都做到这程度了,你还是要不依不饶的冒犯老子,是不是一辈子欺负老子欺负惯了,临死也得欺负一回? 他差一点就要翻脸了! 幸好房俊的话语尚算及时,将他从爆发的边缘拉回来,没有当着一个将死之人发飙…… 魏家人不干了! 魏叔玉哥儿几个跪在魏徵窗前,当时就怒了! 特么的,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不说话没人那你当哑巴,可是说出这等话语来,是要来魏家打脸么? 魏家兄弟自动便认为房俊这是恼火着以前魏徵数次弹劾他,故而怀恨在心登门挑衅来了! 是,你房俊现在身为驸马,身居高官,可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呐! 魏家老二魏叔瑜当即就恼了,怒目圆睁,“腾”的一下便从地上站起,怒视房俊道:“房二!此乃魏家府宅,尔这般猖狂,难道是欺吾魏家无人乎?” 老三魏叔璘也怒了,站在二哥身边,紧握双拳:“旁人怕你房二,吾魏家兄弟不怕!” 屋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跪下!”魏徵妻子裴氏怒叱一声:“你两个不孝子,是想你们老子快点咽气吗?” 这哥俩儿吓得脸一白,赶紧“噗通”跪下,连声道:“孩儿不敢……” 只是两双充满怒火的眼眸却直勾勾的瞪着房俊,充满愤怒! 躺在病榻上的魏徵无语的摇了摇头,看着几个儿子,喟然叹息。 他说出那句“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便后悔了,他不是有意硬怼李二陛下,纯粹就是一贯的行事风格之下的惯性使然,心中认为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的战略不妥,便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 可是说出来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这都要死了,还管那些事情干嘛? 且不说李二陛下会不会听,单单若是陛下心存怨气,自己留下的老妇儿孙便要遭殃……他亦看得出李二陛下想要给他魏徵一个“善始善终”的结局,不欲在他死后对魏家展开打击,甚至将衡山公主下嫁,以此来安他的心。 作为一个帝王来说,这足够了! 幸好房俊插诨打科的一句笑谈,冲淡了李二陛下的怒火,也给了李二陛下一个台阶下。 可自己这几个愚蠢的儿子居然丝毫看不出房俊的用意,甚至将好心当做驴肝肺…… “咳咳咳”魏徵咳嗽几声,勉力振奋精神,故作轻松道:“房二郎这是到府上追债来了,唯恐老夫咽了气,欠你的房钱打了水漂?” 他这么一说,魏家子弟方才想起,家里还欠着房俊不少钱呢…… 当初房俊建成曲池坊,因其环境优雅建筑质量过硬,一度成为当时观众富户趋之若鹜之地,不论朝中官员亦或商贾贵族,都因能够拥有一处曲池坊的房子而自豪。 魏徵一生清廉,几个儿子亦没有能够敛财的,府上日子过得甚为清贫。所以当时魏徵买了曲池坊的这处房子,根本就没给钱,都是欠着房俊的…… 想起这个,魏家子弟便有些泄气。 没办法,欠人家钱那肯定就矮三分,还如何硬气得起来…… 万一在老爹病重甚至是举丧之时赖在门口要债,魏家颜面何存? 这种事情旁人作不出,但是依着魏家兄弟对于房俊的了解,这个连送上几块棺材板都要念叨几回的棒槌,那搞不好是真能干的出来…… 最难受的是,魏家没钱,还不起…… 魏徵每年的俸禄、赏赐、职田所得,大多都寄回钜鹿老家,以及赡养当初瓦岗寨的一众孤儿寡母,基本没有什么结余。 房俊听到魏徵的话,便笑道:“那不至于,钱财乃是身外之物,郑国公何须介怀?若是当真觉得短了晚辈的情分,那以后就少弹劾晚辈两回,晚辈还借给您钱,寿材也给您换一副……” 魏徵艰难的笑起来,喘着气,骂道:“赶紧滚你的蛋吧,房相一生耿直,居然生出你这么一个孽障……” 气氛便松缓下来。 李二陛下趁机起身,嘱咐道:“宫中尚有事务亟待处理,某不便在此久待。玄成你要好生将养,早已康复,朝政尚要依仗玄成之处多矣,某亦不能没有你这个诤臣的提醒。” 言罢,回头瞅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房俊身上,说道:“你便留在此处,不许多生事端,若是有什么情况便立即入宫通知。” 房俊郁闷了一下,难道哥们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阴谋 李二陛下将房俊留在魏府。 这棒槌最好惹事,留在此处尚有程咬金能够压制一二,若是去了窦家那边,凭着与窦家子弟的恩怨纠缠,怕是搞不好要出大事情。萧瑀等人虽则资历深厚、位高爵显,但是显然镇不住房俊。 当初在江南就给折腾得鸡飞狗跳…… 房俊没敢埋怨李二陛下将他当作“麻烦”的心思,赶紧领命道:“微臣遵旨。” 李二陛下点点头,这才离开。 魏家子弟以及一众大臣勋贵在后相送。 等到送走李二陛下,回到后宅,程咬金便将房俊叫去一侧的偏厅:“来来来,素闻房二郎千杯不醉,且来陪老夫喝两杯。” 他与魏徵的情分到底不同,留下来打算一直等到魏徵脱离危险亦或与世长辞,担心魏家子弟不服房俊生出事端,便将房俊叫去饮酒。 房俊也不爱搭理魏徵这几个蠢不可及的儿子,欣然同意。 ***** 窦家。 雨一直下…… 尚未至申时末,天色已然接近黄昏。 跨院之内,宾客云集,各自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 萧瑀并未前去魏府,他与魏徵素来不和,若是魏徵当真死了,估计同殿为臣的颜面是一定要前去吊唁的,但是既然没死,代表着江南士族的萧瑀便不会前去探视。 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驸马王敬直更不会去。 当年王世充作用洛阳称帝,打起旗号造反大隋,便与瓦岗出身的将领结下深仇大恨。 王世充本是西域胡人,寄居在新丰。年纪很小的时候便跟随改嫁到霸城王家的祖母一起生活,将自己的姓氏也改姓王。而霸城王家,便是太原王氏的一支偏房…… 王世充反隋称帝,太原王氏是出了大力气的。 而当时的瓦岗寨刚刚瓦解,大部分将领诸如魏徵、李绩、秦琼、程咬金、张公谨、侯君集等人尽皆投靠了李唐,成为李世民逐鹿天下的班底,而单雄信因为祖上与李家素有血仇,成为王世充帐下的大将军。 最终,王世充兵败被杀,单雄信喋血沙场,恩怨纠缠,爱恨交织。 李二陛下覆灭王世充,天下大势已定,太原王氏不得不宣誓效忠,可是对于李二陛下帐下的瓦岗系将领,却是恨之入骨…… 萧瑀与王敬直相谈甚欢,未及,长孙无忌也匆匆而来。 三人聚拢一处,距离旁人稍远,低声交谈亦不会被人听去…… “辅机可曾去魏府看看?”萧瑀问道。 “下午的时候便收到窦家的讣告,只是杂事缠身,此刻方才过来吊唁。至于魏家……刚刚才得到消息,听闻玄成一时片刻无事,稍后再去亦是无妨。”长孙无忌一脸倦色,揉了揉眉心答道。 王敬直便担忧的说道:“赵国公虽然正值春秋,但是亦要注意劳逸结合。逝者已矣,还望您多多注重身体才是。” 长孙无忌欣然笑道:“贤侄有心了,老夫省得。” 王敬直乃是王珪幼子,太原王氏子弟,正经的关陇集团核心,又是晋王妃王氏的娘家人……长孙无忌必须保持礼遇,予以重视,最起码要让王敬直感到重视…… 王敬直赶紧说道:“应该的,应该的……” 萧瑀抬起眼皮瞄了一眼文质彬彬的王敬直,微微叹口气,喟然道:“若说朝中后起之秀,其实敬直亦算是一时之俊杰,奈何房二锋芒太盛,陛下更是对其独独青睐,实在是有些可惜呀。否则以敬直之人品能力家世,定然更得陛下器重,委以重任。吾等皆以老迈,往后这老大帝国,还是要尔等年青俊彦来接受,切莫灰心丧志啊。” 王敬直眼皮一跳,这是挑破离间啊…… 可明明知道萧瑀用心不正,却偏偏心中依旧不可遏止的升起一股酸楚、不服、怒火! 按说,都是皇家驸马,都是世家子弟,太原王氏更是远远高出清河房氏不知道多少个等级,都是年青俊彦,他王敬直到底比房俊差在哪里?好吧,就算房俊才高八斗、诗词之名甲于天下,可房俊已经是从二品堂堂京兆尹,而自己呢?区区礼部衙门里一个主事,嗯,从五品…… 非是王敬直胸襟狭隘,实在是这差距也太大了! 都是驸马,至于么? 运了运气,王敬直提醒自己萧瑀此言显然没安好心,可依旧忍不住的嫉妒恼火,面上便不免显现出来。 萧瑀心中微微一哂,不动声色…… 长孙无忌手抚长髯,哼了一声,说道:“那棒槌不过是巧言令色之徒,如何与敬直这般忠厚朴实的后生相提并论?且看看为了讨好陛下,东西两市被他拆得七零八落,整个关中皆是纷纷攘攘乱成一团,假以时日,定然是祸国之奸佞、乱政之罪魁!” 王敬直想了想,附和道:“不错,此子若是不除,朝政便一日不可安稳,若是等到其羽翼丰满,怕是更为棘手!” 虽然不知道这两位老狐狸有何谋算,但既然是想要对付房俊……那咱自然是义不容辞,即便是被利用一二,又何足道哉? 咱心甘情愿! 三人忽视一眼,目光闪烁…… 长孙无忌起身道:“某去魏府走一遭,多年的老伙计,怕是挺不过来便阴阳两隔,总要说上几句话,看看有无交待,亦算是全了多年的情分,不枉同僚一场。” 萧瑀颔首道:“正应如此。” 说是这么说,反正他是不会去的,这些年他可是被魏徵弹劾了不知多少次,早就结下仇怨。只等魏徵咽气,便大度的前去府上上柱香吊唁一番,既然尚未咽气……不去也罢。 王敬直起身道:“请恕晚辈不远送了。” 长孙无忌微笑点头,转身离去。 厅中诸人赶紧纷纷起身,七嘴八舌的恭送长孙无忌,即便现如今的长孙无忌已然不是陛下面前第一红人,但是毕竟其爵位资历摆在那里,谁敢轻忽施礼? 长孙无忌微笑着一一颔首致意,出门而去。 等到长孙无忌走远,厅中恢复平静,萧瑀微笑着对王敬直招招手,叫道身边落座,附耳上前…… ***** 刘洎换上一套干爽的衣衫,净过手用帕子擦拭干净,坐到书桌之后,捧着侍女奉上的香茗,浅浅的啜了一口,体内的湿寒之气尽数而出,舒服得长长吁出口气。 天色昏暗,书房内已然燃起蜡烛。 刚刚先是去了窦家吊唁,随了一份并不贵重的礼金,继而又到魏府转了一圈,探视了一番病重的魏徵。这一大圈儿下来衣衫虽未湿透,却是沾了一身水气,他本来就体弱,唯恐湿寒入体,是以赶紧跑回来换了衣衫。 心里想着窦静前几日还好好的,今日便撒手而去,魏徵作为本朝第一诤臣,更是油尽灯枯熬日子,心底不仅有些唏嘘。 便是帝王将相、王孙贵族,最终亦是逃不脱生老病死之束缚,就算执掌乾坤、宰执天下,不还是终究黄土一抷? 可惜世人要么重名、要么逐利,一辈子明争暗斗打生打死,又有谁能看得透? 刘洎也看不透。 他这一辈子不爱财,府中生活清淡甚至有些拮据,对此并不以为意。钱财那等铜臭之物,乃是世间最最肮脏的东西,金银珠宝美酒珍馐,在他看来不过是眼前的孽障,有何足道? 他却极是看重“名”、“权”二字! 有“名”,则可青史留芳、百世传颂!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影”,既然父母生养来着世上走一遭,若是不能彪炳史册,岂不是与那些贩夫走卒一样白白活了这一世? 有“权”,则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以江山作画,尽展胸中报复! 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 只可惜权力之阶,步步艰难,刘洎虽出身南阳刘氏,然则在朝中并无奥援,厚着脸皮攀扯的话,宋国公萧瑀倒是攀扯上一丁点儿的关系……不过却是八竿子打不着。 没有世家门阀的背景,想在隋唐两朝的官场之上风生水起,谈何容易? 自己现在的确是名声鹊起,可是说到底依旧是无根之浮萍,一阵大风吹来,便七零八落…… 正自愁苦没有一个门阀作为后盾,便见到管家疾步进入书房,轻声道:“宋国公遣人送来一封书信……” 刘洎微愣,忙道:“快请!” “喏!” 未及,一个青布衣衫的中年随着管家走进书房,先是对刘洎见礼,继而双后奉上一封书信,恭声道:“家主有命,请刘御史亲启,过目之后将刘御史之决定带回。” 刘洎心中狐疑,自己倒是不断接近萧瑀,希望其念在自家祖上曾经在萧氏祖先建立的南梁朝中为官,对自己多多帮扶,但是萧瑀一直若即若离,不置可否。 今日怎地破天荒的给自己送信? 将书信拆开,一目十行的读完,刘洎双眼微微眯起…… 略作沉吟,便说道:“且回复宋国公,就说下官已然知晓,必会配合宋国公行事,请他老人家担心便是。” “喏。” 那人躬身施礼,转身退出。 刘洎又将手里的书信看了一遍,抬手将书信凑近烛火,一股火苗在信纸上腾起翻卷,片刻便将信纸付之一炬,化作飞灰。 刘洎抬首挺身,说道:“来人,研墨,某要写奏折!”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雨夜(一) 天色晦暗,乌云密布,雨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是飘摇的雨丝缠绵淅沥却好似没有尽头。 距离净街鼓响起的时间还早,但是街面上已然悄无人踪,即便偶有行人亦或是马车经过,亦是行色匆匆,转瞬便消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之中。 这座巍峨雄阔的城池彷如巨兽蛰伏,庞大威武的身躯渐渐被昏暗的夜色笼罩…… 各个坊市虽然尚未关闭坊门,但因为大雨的缘故,百姓尽皆待在家中,无事不愿外出,一片寂静。坊卒打着哈欠,窝在坊市的门房中昏昏欲睡,强打着精神,等着净街鼓响起,便关闭坊门,完成一天的任务尽早窝在被窝里睡觉。 安邑坊位于东市之南,此处汉胡杂居、尽是来自天下各处的商贾小贩,人口成分极为繁杂,动辄发生打架斗殴啸聚火并之事,时不时的闹出一两起人命官司,治安形势极其恶劣。可偏偏此处之商贾多数乃是东市各大货邸商铺的进货商,乃是东市繁荣之根源,与各大世家门阀王孙贵族更是渊源深厚,想要严厉打击亦是不能,令萬年縣颇为头痛。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整座安邑坊里的商贾小贩亦懒得出门,反正东市拆迁得乱七八糟,每日的成交量虽未减少却都是依靠往日的关系私下里走货,日常的经营几乎陷入停顿,台面上的规矩少了很多,繁荣境况已然尽数不在。 只要保证以往一些合作商铺的货源即可,这鬼天气,谁耐烦出门?便是窝在屋子里,衣衫被褥亦是潮湿不堪,使劲儿都能拧出水来…… 眼瞅着天色暗下来,安邑坊内才算是有人出门,三三两两的在街道上鬼鬼祟祟的路过,然后汇集在坊市东头一处高门大宅。 窗外的雨丝打在屋檐下一株银杏树的树叶上,沙沙作响。 堂内燃了几盏蜡烛,照得通亮。 一个年近三旬的精壮汉子坐在首位,身上穿着蜀绣的袍子,面膛微黑,看上去气度俨然,一脸威严。 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滚热的茶水,而后将茶杯轻轻放到桌上,汉子开口说道:“此次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各位都已经心知肚明了吧?” 下面有些杂乱,大家交头接耳。 便有一个青布衣衫看上去甚为精明的中年人问道:“明白倒是明白……可是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还望胡兄赐教。” 精壮汉子微微点头。 此人名叫胡崇,关中人氏,但是在江南一带关系颇广,主要给长孙家的绸缎铺供货。长孙家的主要产业虽然是铁厂,但事实上各行各业都有涉猎,而且凭借长孙家的名头,可谓财源广进。 而除却铁厂之外,绸缎铺便是最赚钱的那一个。 没人知道胡崇到底与长孙家是何关系,但是能够十几年如一日的包揽长孙家绸缎铺的进货渠道,若说不是长孙家的人,鬼都不信…… 胡崇环视一圈,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长孙家现在不如以往风光,自打长孙冲犯事之后,甚至可以说跌入了历史的最低谷,威望、名声、实力,各方面都遭受到打压,其中最主要的铁厂更是被房家死死的压着,绸缎铺的生意一落千丈自然是情理之中。 胡崇可谓看在眼中,急在心头。 不过现在,机会来了…… 只要能够将房俊赶走,不再担任京兆尹之职,那么东市将会重新回到关陇集团的掌控之中,长孙无忌的商业将会重新腾飞! 收摄心神,胡崇沉声说道:“今日某之话语,诸位听在耳中记在心头,然后遵照行事即可,若是不愿配合,某亦无话可说,只是希望诸位严守秘密,出了这间屋子,某可是一个字都不会承认。” “胡掌柜这说的哪里话?吾等既然来此,自然以胡掌柜马首是瞻,但有吩咐,极力行之便是。” “不错,此间皆是好友,只凭胡掌柜一句话,风里火里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吾等素来同进同退,岂会有那等见利忘义之辈?” “到底什么章程,胡掌柜且划下道来,吾等莫不遵从!” 底下乱糟糟一片喊声。 不过总体来说,效果甚好,胡崇嘴角微微一条,心中得意。 既然家主交代下来,自己自然是要竭尽全力的办好,只要这件事情办妥,那么自己在家住心中的地位必然更是愈发重要,届时或许便能离开这商贾下贱之事,回到府中担任一任管事…… 压下心中喜悦,胡崇知道一切都得将眼前之事办好才行,否则非但不能回到府中任事,怕是就连眼下这个差事也得丢…… “眼下东市拆迁,民怨沸腾,但凡在东市里头有点产业的,谁不将房俊骂个六门到底?只是那厮眼下担任这京兆尹,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却是谁都不敢轻易动他……” 胡崇瞅着堂中这些人,俱是各大门阀世家背后的门人,继续说道:“可是此人不除,焉有吾等出头之日?东市现如今的情况诸位皆看在眼中,若是等到东市翻建完成……怕是几乎无吾等立锥之地也!” 堂中气氛一凝。 这话还真就不是危言耸听…… 自从房俊担任京兆尹以来,整个关中风气大变,尤其是长安城中,各种严苛规矩数不胜数,市面上的乌烟瘴气为之一空,谁敢去挑战房俊的权威?不是没有,而是有数的那几个,凄惨下场谁都知道。 而那个什么“城管署”设立以来,东西两市简直就像是被套上了枷锁铁链,这些以往如鱼得水的商贾们举步维艰。“城管署”的规矩密密麻麻不知凡几,但凡有违反者,就是一个字——罚! 往死里罚! 东西两市的商贾,哪一个不是将房俊恨得咬牙切齿,却偏偏毫无办法? 堂下便有人咬着牙道:“胡掌柜,毋须说这些,在场众人谁不是恨不得将那房二乱棍打死?您是牵头人,自然是您做主,您怎么说,吾等便怎么做,绝没二话!” 胡崇眼皮一跳。 娘咧…… 这帮子王八蛋,用得着口口声声言及老子是牵头人?别以为不知道你们这群混蛋的心思,事情成了,自然大家欢天喜地捞好处,若是不成,到时候便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 牵头人,自然就是用来背黑锅的…… 都特么是一群狼崽子! 压了压心中怒火,家主交待的事情必须办妥,至于这帮子混蛋……只要长孙家重新夺回主导,新帐旧账再一起慢慢算! 吸了口气,胡崇说道:“既然如此,那某就厚颜自居首位了,但请诸位放弃以往成见,通力协作,将房俊赶出京兆府!眼下城中对于东市之拆迁怨声载道,各方商贾苦不堪言,却是敢怒而不敢言。某相信,只需要小小的一个火星,这些压抑许久的愤怒,便会犹如火油一般……” 胡崇站起来,双手做了一个向上的手势,神情激动:“‘砰’的一声燃烧起来!到那个时候,别说是房俊,就算是他的老子房玄龄,也得被这股熊熊的怒火所燃烧!” 他的言语很有煽动力,而且配合动作,很明显将在场众人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似乎美好的前景就在眼前,只要大伙合起力来,房俊明早便会丢官罢职,灰溜溜的离开京兆尹的位置。 不过到底不是每个人都能被轻易调动情绪,有人冷声问道:“胡掌柜说的容易,若是激怒了房俊,却是要如何收场?诸位可别忘了,那元家是如何灰飞烟灭的……”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雨夜(二)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便将堂中的热情熄灭,在场众人想起当初元家的惨剧,不由自主的激灵灵打个冷颤。 甚为关陇豪强的元家没有去招惹房俊,便落得家族湮灭的悲惨代价,自己这些人明刀明枪的想要断了房俊的前程,那房俊会做出何等激烈的反应? 那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行事全不顾忌后果的棒槌啊…… 房俊有能力、有魄力、有后台、有圣眷,横行关中屹立朝堂,若是一击出手打不死房俊,自己以及背后的主家将会遭遇何等的反噬?只要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胡崇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怒道:“有某站在前头,诸位不过是附庸,即便当真奈何不得房俊从而遭到反噬,诸位又有何害怕?那房俊就算再是棒槌,难不成当真敢对着关中以及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动手不成?” 众人一想,说得也是…… 就算眼下房俊跟关陇集团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怼,其实下手亦是极有分寸,轻易不会打破默契。当初在江南搅得乌烟瘴气,实际上江南士族并未遭受多少直接的损失。 至于陆家和元家,却是事出有因。 陆家想要置房俊于死地,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各方的底限,房俊要么等死,要么反击,最终陆家覆灭,其实也怨不得房俊。 而元家其实是自己作死,那种事情谁家都干过,却从未有如元家干得那般明目张胆、那般丧心病狂。与其说元家倒在房俊手里,不如说是激起了民愤,倒在百姓的怒火之下。 虽然若是没有房俊,那些泥腿子百姓终究是奈何不得元家的…… 可是咱们现在所作所为的目的,何曾想要房俊的命了?不过是因为他挡了大家的财路,想要将其赶走而已。凭借房俊的后台、圣眷,以及本身的财力,到了那里不是一方诸侯、群雄辟易? 咱们只是让你离开京兆府而已,算不得死仇吧? 这么一想,众人又都轻松起来。 有人说道:“胡掌柜仗义!有长孙家引头,吾等还有何担忧?” “闭嘴!此事乃是由胡某发起,诸位响应,与长孙家有何关系?又与其他门阀有何关系?”胡崇怒叱一声。 简直就是蠢货!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绝对不能说! 皇帝可以忍受世家门阀阴奉阳违对抗皇命,甚至可以忍受暗地里抵制京兆府,可是煽动商贾小贩对抗京兆府,甚至裹挟百姓冲击东市,你是想要将各个世家门阀们推上造反的绝路么? 众人悚然一惊,连忙说道:“对极对极!是吾等疏忽大意,不过到底应当如何行事,还请胡掌柜明示,吾等莫不遵从。” 都收到了主家“配合行事”的通知,就等着看看胡崇拿出一个什么章程。 胡崇这才展颜一笑,招招手:“大家都聚过来,咱们小声商议,当心隔墙有耳……” 这等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事后才能够从容脱身。 ***** 魏府。 房俊得了皇命,让他再此驻守,一旦魏徵有何危险便立即通知皇帝。房俊命人回府通知,将此间详情告知,以免家中担心。 程咬金便拉着房俊来到偏厅。 他与魏徵恩怨纠缠,不过到底昔年同出瓦岗寨,感情自然非同一般,此刻魏徵病危,总是要留在这里以防突发情况,算是尽到了昔年的情谊。他这人性子大大咧咧,脸皮也厚,到了魏家也不见外,命人整治了几样小菜,温了一壶酒,与房俊浅酌慢饮,说着闲话。 李思文只是来走了一趟,待到李二陛下走后便匆匆告辞,临走之时大抵是因为人多不方便说话,便给房俊使了个眼色,不过房俊没看明白…… 至于李思文、柴令武、张大象等后辈,却是没人有资格上得了他程咬金的桌子。即便是承袭了其父柴绍爵位的柴哲威,面对程咬金黑漆漆的脸色,亦是心惊胆跳,不敢靠近。 这位不但是长辈,更是个莽夫,若是惹急了揍自己一顿,上哪儿说理去? 况且欺负柴绍已死,小辈们与魏徵之间又哪里有感情?前来探视一番已然算得上是顾念旧情,犯不着长时间在这边熬着,几个小辈便前后离去,到最后反而只剩下了程咬金与房俊,以及魏家的一众远近亲眷…… 程咬金喝了口酒,微微摇头,叹息道:“瞧见没有?世态炎凉,莫不如是。玄成好歹也是堂堂国公、朝中重臣,可是这临死了,一个两个皆是避之唯恐不及。别跟某说什么玄成为人刚硬、不擅交际应酬,这根本是两码事儿!玄成一生耿直,诤谏无数,受过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可是这会儿都在那儿呢?不过是看着玄成将死,而魏家儿孙皆不成器,没了利用价值而已……” 幽幽的抿了口酒,喟然叹息,神情落寞。 房俊提起小酒壶给程咬金斟满一杯,说道:“人走茶凉,世情如此,不足为奇。” 程咬金呵呵一笑:“你小子当真是成了精,小小年岁,便能看透世情,也算是难得。” 房俊跟他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好奇问道:“按理说程伯伯您、英国公、赵国公还有蒋国公、邹国公、谯国公皆是瓦岗寨之时生死与共的同伴,何以到了此时,却看似并不亲近?” 前世,因为喜爱评书《隋唐英雄》的缘故,对于这段时期的历史多有了解。而单田芳版本的“瓦岗四十六友”尽是热血激昂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更是一度令房俊心驰神往。 无论正史亦或野史,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不可谓不多。 但是瓦岗寨解散之后诸位英雄各奔四方,却有诸多难以理解之处…… 譬如“四十六友”的大哥魏徵,无论是与为王世充而战死的单雄信还是与投靠了李世民的秦琼、程咬金、李绩、张公谨等人皆不亲近,这就令人奇怪了。 程咬金面色微微一沉,神情有些难看。 将被子举起一饮而尽,少顷,方才叹息道:“说来话长啊……” 房俊道:“那便长话短说。” 程咬金眼珠子一瞪:“大好二郎,何以如妇孺一般热衷于家长里短?” 房俊恭维道:“这不是当年瓦岗寨好大的名头,令晚辈心生向往么。” 这话倒是不需。 且看看瓦岗寨出身的将领名单,秦琼、程咬金、裴仁基、罗士信、单雄信、王伯当、王君廓、牛进达、侯君集、张公谨……可谓是将星璀璨、群雄毕集! 试想,当年瓦岗寨叱咤风云之时,是何等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程咬金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玄成一生严谨,这本是好事,可也正因如此,做了错事……当初瓦岗大败于王世充之手,吾等随着李密投靠高祖皇帝,可单二哥祖上与高祖皇帝有仇,不肯依附,转而投向王世充,担任其大将军,导致弟兄之间裂痕渐生。后来虎牢关一战,吾等追随陛下三千破十万,大败王世充,将单二哥俘虏。吾等岂能不念及昔日交情,苦苦相劝陛下?陛下亦是爱才之人,打算将单二哥收归帐下。单二哥是真英雄、真豪杰,宁死也不肯投降仇人……吾等又苦劝陛下,为单二哥求情,陛下念着吾等誓死追随的份儿上,本来是想要放单二哥一条生路的……可是玄成……唉……” 程咬金喟然长叹,满面悲戚,却是收住了话语,再也不肯多说。 房俊心想,难不成是魏徵当时说了些什么“不可纵虎归山”“斩草务必除根”的混账话,使得李二陛下改了主意?亦或是李二陛下本来就不想将单雄信这个极有号召力和战斗力的仇人放走,使得李家将来面对大敌,故而接着魏徵的话头将单雄信杀掉一了百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雨夜(三) 依着房俊对李二陛下的了解,这种心狠手辣的事情,那是绝对干的出来的。干就干吧,偏生还肯定能找到一个充足的理由,让人相信他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方式,绝对很符合李二陛下的人设。 终究还是魏徵背了“背信弃义”的黑锅,导致昔年生死与共的兄弟谁也不待见他……可是说到底,大家心里都有数,固然魏徵做法不当,可症结还是在李二陛下身上。 但是又能如何? 且不说当时诸人尽皆投靠李二陛下麾下,主帅有命不得不听,便是李二陛下想要斩杀单雄信以绝后患,也没人能说出不是来。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年月里,难道当真要李二陛下纵虎归山,等着日后单雄信卷土重来,成为李家的对手? 魏徵的所为在于他的性情本事如此,李二陛下的所为在于他本身的利益维护,单雄信的所为则在于他刚烈霸道的性格…… 谁的错? 谁都有错,但更是那个风起云涌、烽烟四起的时代所赋予的悲剧。 房俊再次给程咬金斟满酒杯,程咬金仰头饮尽,伸手抓了几颗碟子里的炒蚕豆丢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着,摇头叹息,出动了掩埋心中许久的痛处,显得甚是沮丧。 终于将嘴里的蚕豆咽了,房俊又给他斟满,程咬金捏着酒杯拿起,却没喝,而是抬眼看着房俊说道:“东市建成之后,给某留两间商铺,不限大小、不拘地段。想跟你说一声,莫等到时候都被你这个钻钱眼儿里的棒槌给卖了,还要拿话来搪塞于某。实话跟你讲,也就是你小子,若是换了个人,某还不稀得开这个口。” 房俊差点气笑了,道:“您是长辈……这般公然勒索晚辈,真的好么?” 当真是狮子大开口!现在的东市商铺便已经是长安城内最珍贵的地皮,有钱你都买不着!等到建成之后那自然更是寸土寸金,结果你这一张嘴就要两间,还一副“跟你张嘴是给你面子”的神情,逗我玩儿呢? 知道你脸皮厚,但是厚到这般程度,您家里人知道吗? 程咬金瞪起了眼珠子,不悦道:“怎么说话呢?” 房俊气道:“不是勒索,那就是公然索贿咯?” 程咬金怒道:“放你的屁!老子虽然浑了一些,可却非是不明事理之人。你小子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让你留下两间商铺自然会付钱给你,只是担心到时候商铺太过抢手,抢不到而已。” 这还像话…… 房俊腹诽一句,说道:“程伯伯毋须担心,若无意外,东市建成之后会以拍卖的方式对外统一销售,您既然有钱,自然不愁买不到。” 程咬金面色有些难看,牛眼大的眼珠子瞪着房俊:“废话!东市经由你小子这么一过手,谁不知道必然价值打着滚儿的往上翻?老子若是有的是钱,还跟你废什么话?” 房俊目瞪口呆,和着说来说去,你这不还是不打算给钱么?就算是给钱,也要狠狠的打个折扣…… 可是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怎么还有底气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见鬼了都! 这什么人呐? 程咬金气呼呼的跟房俊大眼瞪小眼儿,好半晌,见到房俊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便知道自己怕是压不住这个棒槌,无奈的叹口气,神情松弛下来,无奈说道:“其实吧,非是某要这两件商铺,而是想要给进达买下来……” 牛秀,字进达,以字行,昔年瓦岗寨之大将,与程咬金情同手足。 高昌之战中,牛进达作为葱山道行军总管,配合侯君集攻伐高昌,房俊与其有过数面之缘,交情尚可。 听闻程咬金这般说,房俊奇道:“您让牛将军届时前去拍卖即可,都是明码标价,绝对不会出现暗标的情况。不过程伯伯您既然开了口,到时候小侄运作一下,将不是太显眼的地段给牛将军留下两间即可,您放心,价钱绝对不会太高。” 虽然是公开拍卖,但是其中可以运作的手段不要太多,不是太好的地段稍稍压一下价格留下来卖点人情,那是最基本的操作。 程咬金依旧满面纠结,叹气道:“二郎好意,某心领便是……可进达这家伙那是真的穷啊,怕是没钱买……若是某买下来送他,以他那犟驴一般的脾气,那是绝对不会要的。这么些年某也曾多次想要接济他,可那家伙,宁死也不要!” 房俊简直有点不可置信…… 牛进达能够担任一路总管,那必然是受到李二陛下器重信任的,而且现在已然是右武卫将军,会连两间商铺都买不起? 这不是扯淡么…… 即便清廉如魏徵,穷得连一副上好的寿材都买不起……他不是买不起,而是没想买。毕竟职田的产出和俸禄放在那儿呢,只要不是嗜赌如命,绝对不存在买不起东市两间商铺的情况。 哪怕东市的商铺再贵…… 许是魏徵的病情使得程咬金受到了打击,性情有些低落,这老妖精话语便多了起来,的吧的吧的说起牛进达的情况来。 牛进达祖上乃是北齐的高管,曾经做到镇东将军、淮北太守的高官,俨然已经是一方诸侯。其父名叫牛汉,隋朝时曾然人清漳县令,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深受当地百姓爱戴。只不过其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境内山贼作乱,侵入县中,县内百姓为了掩护牛汉死了不少人,最终还是被山贼劫掠一空,扬长而去,牛汉一家老小亦死于任上。 唯独牛进达年轻力壮杀出重围,却也无力拯救家人,自此孤家寡人四方浪荡,后来落草为寇,成为瓦岗寨大将…… “这人倔得要死,心中无法摆脱当年家人惨死的阴影,一直认为是自己无能未能救得家人,以此自责。并且对清漳县惨死的百姓念念不忘,将之视为恩人,所有的职田俸禄都拿来接济清漳县的百姓,导致家贫如洗。七个儿子俱在军中效力,那性子各个都与欺负一般无二……偏偏又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接济,他那老丈人乃是夔州长史裴神安,家资殷厚,临死的时候分家,给了他一份儿家产,却是半文钱都不要……” 程咬金又是埋怨又是谩骂,但是其神情语气之中,却甚为明显的流露出对牛进达的敬佩和关切,显然感情深厚。 房俊摇头叹息,后世皆说儒学无用、儒学误国,偏偏却正是在儒学昌盛的古代,似牛进达这等情义深重的例子数不胜数。反而是标榜自由追求民主的后世,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行吧,程伯伯都这般说了,小侄岂敢推脱?等到东市建成之后,小侄给牛将军留下两间商铺便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钱肯定是要拿出来一些的,不过是少点罢了,否则一旦传出去,小侄就得被烦死。” 除了妥协,房俊还能如何? 一方面敬佩牛进达的为人,一方面程咬金这老货可不好惹,别看他现在满脸愁苦低三下四,若是自己拒绝到底,鬼才知道这老妖精会不会恼羞成怒,在折腾点别的幺蛾子…… 有资历,有军权,有圣眷,不要脸……这样的人傻子才会去招惹。 程咬金大喜,老脸乐得褶子都开了,满面放光,亲自提起酒壶给房俊斟酒:“哎呀呀,世人皆说房二郎义薄云天、胸怀磊落,果然如此!来来来,程伯伯敬你一杯,不愧是小辈儿里的俊彦,吾家那几个混球可比你差远了,怪不得陛下如此宠信,往后咱爷俩还得好生亲近亲近才是。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程伯伯的,千万别不好意思,尽管开口,程伯伯这边绝不推迟……” 人嘛,别人敬你三分,你亦当回敬一丈,花花轿子人人抬,这才是为人处世之道。程咬金此人看似大大咧咧浑不吝的样子,脸皮还厚,但是处事圆滑城府甚深,绝非看上去那般粗鄙。 房俊听着一堆一堆恭维之语不要钱似的,哭笑不得,问道:“小侄敢问一句……若是今日小侄不答应,程伯伯可否会揍我一顿?” 程咬金哈哈大笑:“二郎说哪里话?揍人肯定不会,你程伯伯这些年少了疆场厮杀,闲时也多读了几本书,现在最是斯文,打打杀杀那一套,早就不用多时矣……哈哈,来来来,喝酒。” 房俊眼皮子一跳,看着程咬金老脸上灿烂的笑容、闪烁的眼神,心里吐槽:就你这样的还读书?得咧,幸亏自己卖了他一个面子,否则搞不好从今往后这老流氓就要跟自己没完…… 刚刚举起酒杯,便见到一个魏府的管事急匆匆跑进来,对房俊施礼说道:“房府尹,外头有京兆府的官员前来,说是有要事请示。” 房俊本想让他将人请进来,不过心想万一当真有急事岂不是还得出去?便起身道:“程伯伯先慢用,待小侄出去看看,稍后即回。” 程伯伯摆摆手:“快去快去,正事耽搁不得。” 房俊拱手施礼,跟随那管事出了后宅,来到前面门房。 来人正是王玄策。 见到房俊,王玄策赶紧上前一步施礼,而后走到房俊身边附耳道:“府尹,大事不好……”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雨夜(四) 太极宫。 从魏府赶回来,李二陛下洗漱一番,阅览了几份奏折,觉得有些饿。这一下午先是去往窦家吊唁,继而又赶去魏府探视魏徵,折腾了一个来回,却是粒米未进。 吩咐内侍传膳,自己便歪在榻上,随意的拿起几份奏折看了看,却是心浮气躁,完全看不进去。 烛火明亮,窗外小雨淅沥,雨滴从屋檐滴落,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发出颇有节奏的“滴答滴答”声,令人心烦意乱,哪里有半分“静夜听雨”的闲情雅致? 想到病榻之上形容枯槁完全没有半分往日锋锐之气的魏徵,李二陛下就微微叹气,心中五味杂陈。 他与魏徵这十数年来,算得上是相爱相杀…… 别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注定了君臣两人是相互成全,一个是勇于纳谏虚怀若谷的盛世明君,一个是直言敢谏铁骨铮铮的千古名臣。曾几何时,哪怕数次心中升起强烈的杀机,却也决定给予魏徵一个善终,这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名垂青史,善始善终。 哪怕在见到魏徵将死之时心中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窃喜,就好似捆在身上的铁链子终究断开,狠狠的松了口气…… 没人愿意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稍有逾矩之处便遭来弹劾,谁都向往自由,皇帝亦不例外。然而李二陛下到底不是昏庸之君,他讨厌魏徵梗着脖子想自己诤谏之时的模样,却也知道这十数年来正是因为魏徵的存在,自己方才能够死死的控制这心中私慾,半点不敢行差踏错。 君王也需要制约,哪怕这种制约如同枷锁一般令人难受…… 现在魏徵将死,满朝文武,又有谁能制约自己? 自己一直对其言听计从的长孙无忌私心太重,能力卓越正直君子的房玄龄性格有些软,舅丈人高士廉年事已高不问政务……余者除了不能得到自己的信任,便是资历不够不敢在自己面前说话。 魏徵之后,还有谁能够成为诤臣? 若是没有了诤臣,自己是否会如同历史上夏桀商纣那样的昏君一般做尽错事,被后世唾骂耻笑? 这么一想,又不是那么希望魏徵死掉了…… 脚步声响,一阵香气钻入鼻中。 “陛下,请用膳。” 内侍总管王德手里捧着一壶酒,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将四样菜肴放置在李二陛下面前的桌上,敛裾退走。王德将一个白玉碗中斟满酒壶中温热的江南进贡的米酒,而后又给李二陛下盛了一碗白米饭,笑道:“今日正巧华亭镇那边运来的海鲜抵达,奴婢吩咐御膳房炖了两条捕捞自莱州海域的梭鱼,最是新鲜,陛下尝尝。” 闻言,李二陛下夹了一块细嫩的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赞道:“还是海产味道鲜美啊,肉质细嫩,鲜美爽口,不错,不错。” 王德乐得老脸生花,连连道:“那陛下就多用几碗。” 李二陛下点点头,就着梭鱼大口吃饭,时而抿一口温热的米酒,甚是惬意。 王德见到皇帝吃得香甜,顿时心情大好,在一旁伺候着,笑道:“今日华亭镇那边给晋阳殿下送来了大批海产,不仅有莱州的梭鱼,尚有螃蟹、海参等物,这一路万里迢迢水陆兼程,送到长安来依旧全都活蹦乱跳,这份本事当真是令人叹服……” 李二陛下正吃得香呢,闻言想起了什么,一口饭顿时噎在喉咙。 王德见状吓了一跳,赶紧翻身去拿水,李二陛下却是摆了摆手,拿起白玉碗,将碗中米酒饮尽,这才将噎住的饭咽下去。继而心情恶劣,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放,阴沉着脸道:“撤下去吧。” 王德:“……” 刚刚还吃得香甜,这怎么一转眼就不吃了? 心底狐疑,却是不敢多问,连忙招呼侍女将饭菜撤下去,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到桌上,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心情极度不爽! 娘咧! 鱼是不错,可某乃是堂堂皇帝,居然借着女儿的光才吃得上? 情何以堪啊…… 要不然也效仿房俊的做法,建立一条水路通道,将东海的海鲜快速运抵京师,每日里都能吃到新鲜的海产?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他自己生生压住了。 东海距离长安万里迢迢,这条通道建立起来,靡费的钱财消耗的人力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虽然魏徵快要死了,可御史台那些御史言官们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弹劾他这个皇帝靡费钱财的奏折必然雪片一般。 况且他现在心心念念都是东征高句丽的宏图霸业,岂能因为贪图一口海鲜便取浪费人力物力? 可要是借着现在房俊已然开通的这条通道……那跟现在又有何区别? 娘咧! 房俊这个混账,难道就不知道孝敬孝敬朕这个皇帝、老丈人?虽然海鲜送入皇宫自然是供着宫里享用,可是缺少房俊一句“请陛下享用”这样的话语,搞得李二陛下感觉好像是从兕子嘴里抢东西吃…… 越想越气,李二陛下心情烦躁,恨不得立马将房俊这厮抓来,狠狠的打一顿板子! 真特娘的见鬼…… 脚步声响,王德快步走进来,道:“启禀陛下,李君羡求见。” 李二陛下压着火气:“宣。” “喏!” 王德应了一声,快步退出,未几,李君羡大步入内。 “末将见过陛下……” 李君羡面色忧虑,上前见礼。 “免礼吧,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东市之南安邑坊中居住的商贾小贩啸聚一处,正鼓噪附近的百姓,进入东市,声讨京兆府强制拆迁扰乱商业秩序,致使这些人损失惨重,要京兆府给予赔偿。” 李君羡快速说出情况,面色凝重道:“商贾小贩人数不少,此刻未到宵禁之时,附近的百姓亦有很多被鼓动,现在东市乱成一团,想必京兆府那边很快就要前去弹压。末将敢问陛下,‘百骑’是否要参与?” 谁知李二陛下不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怒气冲冲的一拍面前案几,叱道:“这个棒槌!整日里就知道惹是生非,真当朕的板子打不死人?” 李君羡:“……” 这好像不关房俊的事情吧? 东市拆迁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其中世家门阀向来都是无法无天惯了的,迟早都得搞出点大事情。能够一直拖到现在才冒出这等群体事件,已经算是房俊威望重、名声大,否则长安城里早就闹翻天了…… 可是他在疆场之上冲锋陷阵视死如归,面对李二陛下却像是耗子见了猫,胆战心惊两腿发软,哪里敢有半点诤谏之词? 想了想,李君羡瞅着李二陛下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如此……要不要末将先将房俊抓来,狠狠的打一顿板子,然后陛下您再责令他前去处理东市那边?” 李二陛下愣了愣,差点气笑了:“长安城眼瞅着都乱套了,朕却先将京兆尹抓回来打一顿板子?” 李君羡一个激灵,赶紧死死的闭上嘴。 是你说要打房俊板子的嘛,怎地反倒怨我呢…… 得咧,咱啥也不说,您怎么说咱就怎么办。 说多错多,千言不如一默……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这帮子蠹虫,就只看得到眼前的那么一丁点利益,只要谁动了他们嘴里的肉,就敢跟谁翻脸!尔速速通知房俊,命其即刻前往东市处置,告诉他,朕不管他是打是杀,不管他是强势弹压还是人头滚滚,总之,明早日头出来的时候,朕要看到长安城安安静静!若是明早听闻一丝半点的闹腾,让他自己前来领板子!” “喏!” 李君羡立即领命,见到李二陛下再无其他吩咐,行了个军礼,退出殿外,快步赶去通知房俊。 只是一边走着,心里却想:什么不管房俊是打是杀,不管强势弹压还是人头滚滚……这分明是让房俊怀柔行事,不得乱来。若是当真出了人命,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便风平浪静? 除非将满城的世家门阀统统杀了…… 他心中狐疑,这房俊怎地又把陛下给招惹了呢?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雨夜(五)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夜色昏暗。 东市商铺无数,鳞次栉比,一共开有四门。自从京兆府拆迁开始之后,便有京兆府派遣的衙役看守着四门,每日人员出入都严格盘查,唯恐闹事者寻衅滋事。 然而此刻南门已然洞开,守门的衙役被狠狠的殴打了一顿,早已狼狈逃走,赶回京兆府衙门报信。一群一群的商贾小贩由此涌入东市,蘸了火油的火把燃起,细细的雨丝淋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声响,却不能将其熄灭。 胡崇手里举着一根火把,站在东市的门口,大声对着面前由商贾小贩和不少百姓组成的人群慷慨陈词:“吾等皆是不起眼的商贩,祖祖辈辈操持贱业,没人瞧得起吾等!吾等走在街上要受人白眼,进入酒肆要遭受歧视,可是吾等难道就伤天害理了不成?吾等勤勤恳恳辛苦劳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赚着清清白白的钱财,做着清清白白的人!可是现在,东市即将整个拆掉,重建要等到何年何月?吾等要如何维持生计?那些高高坐在庙堂之上的贵人们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他们眼里只有当官的政绩,挥挥手便断了吾等的生活!凭什么,吾等这些不偷不抢、勤勤恳恳的小商小贩,就要成为那些贵人政绩之下的牺牲品?” “凭什么?!” “凭什么?!” 人群里的同伙振臂高呼,以此响应,那些被裹挟进来的百姓以及零散的商贩们也各个神情激动。 胡崇看着面前的人群,手指指着身后的东市,大声说道:“可是即便如此,吾等亦要记着,违背陛下旨意的事情不能干!陛下是个好皇帝,只是被身边的奸佞之辈蒙蔽,吾等皆是良民,必须遵守《大唐律》,不能让陛下为难!现在大家听我说,咱们进去之后,便在拆迁的空地上集合,以此来表达吾等心底的不满,让陛下、让朝中的正直之士、忠良贤臣们看到、听到吾等的诉求,吾等希望停止东市的拆迁,吾等希望恢复东市的正常经营,吾等要吃饭,吾等要养家!” “要吃饭!” “要养家!” “停止拆迁!” “恢复经营!” 人群鼓噪呼喝,声势浩大! 最后,胡崇还没忘了叮嘱一句:“进去之后,咱们就集合起来,大声喊出吾等的述求,但是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能损坏东市之内的一砖一瓦,打砸店铺、偷盗货殖之事,绝对绝对不允许发生!” 这是必须要杜绝的事情,他们的任务只是召集商贩鼓噪百姓在此集合,以此来吸引朝廷的注意,这就足够了。只要有了商贩啸聚、百姓不满的这个由头,其余的事情自然有朝堂之上的大佬们去操心。 “咱们进去!” “走!” 人群呼呼啦啦的涌入黑漆漆的东市之内,而后火把一簇簇的燃起,整个东市中心区域亮如白昼。 于此同时,各个里坊前来支援的百姓鱼贯而至。这些百姓有的是世家门阀的庄客,有的是佃户,有的是奴仆……受到家族的指派,尽皆从各个里坊出发,百川汇流一般涌入东市之内。 胡崇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满脸都是兴奋之色,体内的血热似乎都在熊熊燃烧!商贾小贩以及百姓们汇集于此,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述求,虽然于理不合,可只要不触犯国法,那就不当事! 只是抵制东市的拆迁以及希望恢复正常的经营而已,又不是想要造反…… 此事办成之后,自己必然会受到家族的青睐重用,只要想想即将携带着光环回到府上成为最最牛气的管事,一跃而成为家主面前的红人,一条金光大道就在脚下,胡崇兴奋得想要嚎叫! 东市之内亮如白昼,人头攒动,数百人汇聚于此,静立在拆迁之后的空地上,振臂高呼着响亮的口号! “要吃饭!” “要养家!” “停止拆迁!” “恢复经营!” 寂静的夜色下,闷雷一般的声音响彻天空。 长安震动! ***** 长孙涣刚刚沐浴过,温热的浴桶里将一身湿气祛除一空,换了一天干爽的衣衫,将侍女奉上的香茗捧在手里,没有喝,而是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眺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夜色,眼神闪烁。 从下午开始,府内便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神情凝重。长孙涣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因为这些人都是父亲的亲信,真正论起信任程度,甚至比他这个儿子还高…… 但是长孙涣也不是白痴,看似坚固的鸡蛋只要敲一敲,总会露出一丝缝隙,何况他是货真价实的长孙家子弟?手里掌握着“东大唐商号”的话事权,再加上他现在几乎已经内定的长孙家继承人身份,使得他有太多手段可以探寻到长孙家更深层次的秘辛。 想要在老爹的人里边收买那么一两个,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长孙涣很快便知道了府里异常动静的原因。 长孙涣沉默下来。 并没有第一时间给房俊预警…… 鼓动东市的商贾小贩裹挟百姓发动民变? 长孙涣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只是派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便紧紧的掐住了房俊的咽喉。 对于皇帝来说,什么最重要? 不是财源滚滚的财政收入,不是千秋彪炳的皇图霸业,而是……稳定。 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建立在稳定这个大前提之下,尤其是对于李二陛下这种凭借政变才逆尔夺取江山、登上皇位的皇帝!因为到底缺失了一种名正言顺的底气,所以格外在乎朝局的动向。 一旦东市发生民变,李二陛下首先想到的不是这背后的目的,而是必须第一时间将这股风潮压制下去。 理所应当的,导致东市民变的罪魁祸首房俊便是第一个要站出来承担责任的人…… 相信父亲的谋算绝对不会仅此而已,若是能够在联络几个御史台里有些名气的御史言官,联合上疏弹劾房俊,怕是陛下当真也就只能壮士断腕,舍弃房俊了。 责任,总归是要有人来承担的…… 长孙涣心里有些纠结。 按理说,他应当第一时间便遣人去向房俊预警的。这几年房俊非但未曾亏待他,而且将“东大唐商号”送到他的手里奠定了他在长孙家的地位,可以说,他这个“世子”便是房俊一手给他争来的。 可是与此同时,长孙涣却又难掩心中的嫉妒。 最最重要的是,长孙涣此刻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不可遏制的冒出来——若是有朝一日房俊被李二陛下厌恶舍弃,那么“东大唐商号”的负责人,会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东大唐商号”乃是房俊一手缔造,可是除了他之外,余者却皆是听命行事,再无一人可以对他的地位产生威胁,完全可以说是一家独大,牢牢掌控着那庞大的利益。 只要房俊倒下,任何人都有机会去争取他的位置,而他长孙涣近水楼台,谁敢说就没有机会? 浑身的血液不可遏止的加速流动,长孙涣觉得自己比将长孙澹那个死鬼的小妾摁在身下为所欲为的时候更加兴奋! 深深的吸了口气,长孙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的时候做出的决定极有可能是错误的,他必须冷静的思考利益得失,盘算做出决定之后的种种可能。眼下他的局面大好,绝对不能因为错误的决定而全盘葬送。 静静的站在窗前,眼前细雨如丝淅淅沥沥,一股清凉的微风吹在身上,令他的头脑渐渐清醒。 直到手里的茶杯微凉…… “来人!”长孙涣低沉的唤了一声。 “在!”一个青衫小帽的中年人脚步轻快的来到长孙涣身后,这是他最信任的心腹。 “房俊此刻想必已然赶去东市,立即去告诉他,就说有人鼓动商贾小贩激起民变,要以此弹劾他,让他万万小心,切不可再将事情弄大。” “喏!” 那中年人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站住!”长孙涣将那人喊住,微微沉吟一下,轻声说道:“等一盏茶的功夫在过去。” 一盏茶的时间……想必那边已然无可挽回了吧? 长孙涣挺拔的身形肃立窗前,眼神透过缠绵的雨丝,遥遥的投注向东市的方向。 情义? 利益? 孰轻孰重? 何去何从? 自己又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冷酷? 是从将长孙澹的小妾勾搭到床上的那一天,还是上一次在城中密会长孙冲的那一天? 心中五味杂陈……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雨夜(六) 距离宵禁尚有一个时辰,东市闹出来的动静已然震动了整个长安城。不明真相的百姓瞠目结舌,长安城里已经许久未曾这般震撼过了,上了年纪的甚至能够联想到武德九年六月的那一个鲜血浸润整个长安的夜晚…… 世家门阀则是拍手称快! 身为京兆尹,却不能控制辖地之内的民众,致使其啸聚东市示威抗议,整个长安为之震动,这便是最最严重的失职,这回看你怎么死! 朝中文武大臣纷纷收到信息,一时间谋算各异…… 房俊也未乘坐马车,骑着健马由魏徵府上出来径直向南。魏府位于永兴坊,经过安兴、胜业两坊,横过天街,便是东市。一路上,王玄策早已将东市的情况详细说明。 等他到了此处,正好赶上程务挺已然率领京兆府的衙役巡捕匆匆抵达。 “将东市给本官围起来,绝对不许走脱一人!” 房俊骑在马上,雨水顺着眉梢鬓角滴落,面色阴沉。 程务挺应道:“喏!” 他伤势仍未痊愈,因此受不得雨水,骑在马上披了一件蓑衣,当即指挥巡捕将东市团团围住。东市太大,京兆府人手不足,不过幸好程务挺出发之时已然命人通知长安、万年两县派出衙役捕快支援,此刻人手倒也堪堪够用。 东市总体呈长方形,东西略长,南北略短,此时房俊抄近路向南行至西门,便见到原本黑漆漆的东市之内亮如白昼,数百人聚集在东市中心刚刚拆迁的几处废弃商铺的地基上,口号震天,群情激愤! “停止拆迁!” “恢复正常经营!” “我们要吃饭!” “铲除奸佞!” “还我东市!” …… 房俊面色阴沉,脑筋急速转动。 到了这个时候他若是还看不出这里头必然有世家门阀的身影,那么他可以找一块豆腐撞死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明天早朝之时,必然会有御史言官跟进,一封封弹劾奏疏呈递到李二陛下面前,狠狠的告上一状。无论如何,京师之内发生此等大规模民众啸聚事件,都足够骇人听闻了! 换了个人来担任这个京兆尹的职位,但此一项,都完全可以锒铛入狱,即便是他房俊,恐怕罪名也不轻,李二陛下想护着他怕是也得有心无力,毕竟影响放在这里。 这里是长安,是京师! 京师乱起来,哪个皇帝能忍受得住? 这一手真特么狠! 但是同时,指使家奴鼓噪商贾小贩裹挟百姓啸聚东市,这也必然触碰了皇帝的底限,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够容忍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有可能威胁到皇位根基的事情。 世家门阀就算能够将他房俊打倒,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难道这帮家伙还有后手? 房俊骑在马背上站在东市门口,望着东市之内明亮的火把、鼓噪的人群,脑筋快速转动,思索着每一个可能。 “府尹,东市周围已然尽数包围,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帮子小商小贩公然啸聚京师,若是不尽快处理,恐怕影响越来越大,一旦周边有百姓受其鼓动喧闹起来,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程务挺策马而来,焦急的问道。 房俊微微点头。 所谓“法不责众”,若是此间这些小商小贩还好说,这些人大抵都有世家门阀的影子,抓起来一个个审问,总归能够攀扯出身后的家族,自己也不至于全然陷入被动。 可是一旦周边的百姓不明真相受到鼓动加入其中,那可就大发了…… 房俊尚在沉思,一旁的王玄策说道:“程参军稍安勿躁,以在下想来,即便是那些世家门阀吃了豹子胆敢指使家奴在此啸聚,也必然不敢裹挟太多的百姓参与其中。陛下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一定程度的示威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压力来自于京师的稳定,陛下不得不妥协。可一旦规模扩大,太多的无辜百姓被裹挟其中,那可就是能够震荡关中的大事件,万一失去控制,那可是能够威胁帝国根基的危机!届时,陛下必然暴怒,就算府尹因此而受到惩处,又岂能放过那些毫无底线的世家门阀?若是那样,就不是用啸聚事件迫使皇帝处置府尹了,而是直接掀动了帝国的稳定大局,说一句乱臣贼子亦不为过。这样的罪名,谁敢承担?” 一定程度的啸聚闹事,是一种手段,鼓动起舆论迫使李二陛下让步。 而一旦超越底线,那就是挑战皇帝的皇权,实在逼迫李二陛下跟世家门阀放弃以往的默契,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怼到底! 世家门阀又不是傻子,岂会这般愚蠢? 所以王玄策的猜测推断极有道理,而且房俊也明白了,就算将眼前这些小商小贩尽数抓起来,怕是也没什么用处,世家门阀们完全可以一推二五六,以这些小商小贩生活艰难自发组织为理由,逃脱责任。 皇帝会追究么? 显然不会。 这就像是一个玩跷跷板的游戏,世家门阀晓得轻重,啸聚事件虽然看似严重,但绝对没有超过底线,不至于使得跷跷板的两边轻重失衡,在李二陛下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可是一旦事件扩大,跷跷板就会失去平衡,就触及了李二陛下的底线…… 程务挺对于这些事情想不明白,只是瞪眼道:“难道就任由这帮混蛋在此啸聚生事,吾等却坐以待毙?” 想不明白深层的含义,却不代表看不出来啸聚事件的严重影响,搞不好房俊是要因此而受到牵连的!而房俊若被惩处,他们这些依附于房俊的小鱼小虾,那个能好的了? 天然的便感受到了危险…… 房俊凝眉沉思。 身边众人都感受到了极其凝重的压力,屏气息声,不敢打断他的沉思。 唯有健马不时的打个想必,碗大的马蹄轻刨着地面,马蹄铁“咔咔”的发出清脆的声响。衙役巡捕们手里举着的火把熊熊燃烧,火把上蘸着的火油被雨水淋上去,“滋滋”作响。 良久,房俊回头瞅了瞅高大的坊墙。 平康坊与宣阳坊就在东市的西边,中间隔了一条街道,高大的坊墙高耸挺立,在雨夜之中显得有些巍峨。 房俊此时所站的位置,身后正是宣阳坊。 眯了眯眼,看着高大矗立的坊墙,房俊低声吩咐道:“来人,给本官翻墙进去,放一把火。” 程务挺:“……” 王玄策:“……” 房俊没看见两人瞠目结舌的神情,续道:“但是注意不要伤到人命,找正堂和马厩、库房之类无人居住的房屋,多烧几间,最好是整个长安城都难看得见宣阳坊的火光。” 王玄策急道:“府尹,如此一来事情岂不是不可收拾?单单东市一地尚且好说,吾等自可寻找证据来反击,可若是宣阳坊也卷入其中……那可就闹大了!” 房俊呵呵一笑:“闹大有什么不好?本官就是要闹大,闹得谁都控制不住!” 世家门阀谋定后动,先下手为强,眼下房俊的处境极其被动,可以说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这种仓促的情况下,如何破局?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使得事情的走向超出背后主使者的预料之外。 我控制不了,你也别想控制。 只要咱们谁都控制不了,那就等于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 王玄策是个极聪明的,房俊只是这么一说,稍稍一思索便反应过来,振奋道:“府尹果然厉害!哈哈,不想让我们好过,那就谁都别好过!” 房俊笑道:“正是如此。”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雨夜(七)(为盟主亲爱的好吗加更) 程务挺听不懂他们俩说什么…… 不过没关系,他一向以房俊马首是瞻,听话啊! “卑职这就组织人手翻墙进去放火,只是……今日下了一天的雨,木料潮湿水分太重,这火怕是不好放,放了也不会有太大的规模。”程务挺有些挠头,今天实在不是个放火的好天气。 王玄策道:“这有何难?多去几个人,多准备几桶火油就好了。” 程务挺眼皮一阵乱跳,这两个家伙,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怕事儿大…… 不过放火这种事实在是没说明技术含量,当即命人速速取来火油,组织了二十几个伸手敏捷的好手,准备翻墙进去放火。 王玄策又叮嘱道:“将官衣全部脱掉,不要撞见人被人家识破身份,另外进去之后,一边放火还要一边大喊‘停止拆迁’‘还我东市’……就是里头这帮子混蛋现在喊的那些,都听听,记住几句,进去一边放火一边喊。” 程务挺扶额:“这也太坏了……” 话虽如此,却立即挥了挥手,命人赶紧进去放火。 看着这些伸手敏捷的巡捕衙役借着绳索猿猴一般顺着坊墙攀援而上,而后翻墙进入宣阳坊内,王玄策道:“待会儿火起,吾等便立即进入东市抓人,罪名便是聚众闹事、纵火行凶!”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眼神看着巡捕衙役消失的坊墙顶端,问道:“这宣阳坊里,可曾住着重臣贵戚?” 王玄策也不太清楚,想了想,不确定的说道:“大概……好像……治书侍御史刘洎住在此处吧?” 房俊微微一愣…… 刘洎? 呵呵,那可巧了…… ***** 夜雨淅沥,一灯如豆。 书房内,刘洎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拿起桌案上的茶盏狠狠的喝了一口。温热馨香的茶水下肚,精神顿时一振,而后放下茶杯,拿起自己写好的奏折仔仔细细的阅读一遍,看看遣词造句是否有疏漏之处,立意行文是否偏颇。 逐字逐行的检查一遍,未曾发现疏漏,刘洎得意的将其板板整整的折叠起来,放在案头,只待明日早朝之时,便呈给陛下。一般的奏疏需要先呈递到政事堂,诸位宰辅审阅之后,才会呈到陛下案头。刘洎是治书侍御史,御史台有数的几位大佬之一,自然拥有将奏折直接呈给陛下的权力。 命侍女重新沏了一壶热茶,刘洎并未去洗漱安寝,而是继续坐在书房之中,一边啜着茶水,一边谋算着明日早朝之上应当如何应对,如何配合长孙无忌、萧瑀等人,如何将房俊驱赶出长安京畿重地,如何攫取自己的利益…… 御史中丞! 这是长孙无忌等人许诺给自己的职位,一旦房俊被扳倒,他刘洎就将成为御史台的最高长官! 刘洎丝毫不怀疑世家门阀的能力,百足之虫死后尚且不僵,何况眼下只是刚刚遭受陛下打压?虽然不似往昔一般呼风唤雨纵横朝堂,但是能量照旧足以令皇帝妥协。 再者说,他刘洎现在风头正劲,被百姓视为刚正不阿之名臣典范,担任一届御史中丞绰绰有余,陛下必然不会强制将自己阻于这个御史言官之首的位置之外! 至于房俊…… 刘洎可没忘了当令他颜面尽丧、沦为笑柄的那一拳! 之前可以为了攫取名声而在房俊入狱之时坚持力挺,绝对不代表他刘洎胸怀宽广唾面自干一笑泯恩仇!那时候帮助房俊是为了利益,现在反手将房俊打落尘埃,照样是为了利益! 当利益的方向与仇怨的目标完美统一,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 刘洎将明日早朝可能遇到的情况逐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届时如何应对、如何反驳,全都考虑得清清楚楚。 大局已定。 惬意的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美美的啜了一口…… “砰!” 房门陡然被撞开,诺大的声响吓得刘洎猛然一个激灵,刚刚喝到嘴里的热茶一下子咽了下去,烫得他嘴疼舌痛就连食管都一阵火烧火燎,大怒道:“放肆!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撞门进来的是府中一个老管事,神情惊惶,被刘洎这一声大喝也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家主,大事不妙……” 刘洎怒叱:“别管什么事,都要遇事有静气!某家虽然不是钟鸣鼎食的一等门阀,可却也是诗书传家的礼仪世家!这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难道天塌下来了不成?” 真是气死人! 老子这眼瞅着就是御史中丞了,那可是朝中有数的大佬,掌握着纠察百官风闻奏事之大权的一等一重臣,家中奴仆却是这等没有教养遇事惊慌失措,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别人的大牙? 老管事看着刘洎瞪眼,吓得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说道:“天倒是没塌……可是府里着火了呀!” 刘洎怒道:“还有什么能比天塌下来还重要?既然天没塌,那就得规规矩矩讲究礼数,莫要沦为笑柄……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教训了两句,刘洎这才反应过来老管事说的话……着火了? 老管事都快急死了,顿足道:“家主您快出去看看吧,教训老奴自是有的是功夫,可后院起火了,火势很大咧!” 刘洎陡然变色,大怒:“水火无情,家中起火这等天大的事,你还有功夫跟我这叽叽歪歪?简直混账!” 慌乱见拎起椅子上搭着的一件外衣披上,也来不及穿蓑衣撑雨伞,就这么脚步匆忙的从书房中跑出来。 刚刚出来,便发觉后院一片通红,刘洎吓得肝儿颤,赶紧绕过院子跑到后院,只见数间房舍已然火势冲天,天下下着雨也没能将火势浇灭,只是火势从屋内燃起,烧到外边的时候淋上雨水,一阵阵黑烟翻滚升腾,情况惨不忍睹。 黑烟翻滚之间,但听得“还我东市”“驱逐房俊”“抵制拆迁”等等话语一声声的传来,府中奴仆婢女惊慌失措拎着水桶来回奔跑着救火,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刘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堂堂治书侍御史的家里……哦,眼瞅着就是御史中丞了,居然被人潜入纵火? 简直欺人太甚! 老管事从后面跑来,将手里的雨伞撑开挡在刘洎头顶,颤声问道:“好像是东市那边有人啸聚闹事,会不会是那些闹事的趁乱四处纵火?” 刘洎脸色铁青,咬牙道:“放屁!都是一些小商小贩,顶多裹挟了几个百姓,吃了豹子胆敢跑到朝廷重臣家里头纵火?活得不耐烦了也没有这么干的!你闻闻,到处都是火油的问道,这显然是有备而来、谋划已久的阴谋!” 老管事有些茫然:“那这些人……” 刘洎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恨声道:“必然是那些世家门阀致使这些凶徒前来某家里纵火无疑!” 老管事并不知道刘洎与世家门阀勾连想要陷害房俊一事,更不明白为何那些世家门阀要跑到自家来纵火,他只是奇道:“若是当真如此,为何还要喊着那些口号?如此一来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刘洎双目圆瞪,一口闷气郁结在胸,这一次却是没有解释。 与世家门阀勾连之事,万万不能说出去,哪怕是对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奴仆…… 至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特么当我刘洎是傻子么? 以长孙无忌那些人的阴险狡诈,心思多着呢! 若是直接留下什么证据显示这些凶徒乃是京兆府的兵卒、房俊的手下,自己定然会怀疑,因为房俊也不傻啊!做了坏事放了火,谁会自露马脚,等着被人时候追责? 可是现在这些凶徒喊着抵制房俊的口号,那其中的道儿道儿就多了…… 刘洎眯着眼睛,开始脑补整个过程的“真相”……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雨夜(八) 一般人看来,很明显这是房俊派人纵火,陷害那些世家门阀; 聪明人看来,这其实是世家门阀贼喊捉贼,火就是他们放的,却绕了个圈子让人以为是房俊放的火; 而在绝顶聪明的人看来,这其实就是房俊的把戏,将圈子多绕了一圈,让人去怀疑那些世家门阀…… 刘洎自信自己在外界人眼中乃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想要自己看见的——从而认定纵火的人是房俊! 但是…… 刘洎觉得自己不是绝顶聪明的人。 他觉得自己是绝顶绝顶聪明的人,能够透过现象直接看到本质的人! 在他看来,这就是那些世家门阀贼喊捉贼、自以为是的把戏!在自己家里放了一把火,一来报了上一次自己力挺房俊与世家门阀作对的一箭之仇,二来也促使自己恼羞成怒,认定了房俊跑自己家里来纵火,与其死怼到底! 娘咧! 以为老子就能被你们洗刷与股掌之间,放火烧了自家的房子,还得傻乎乎的被你们利用,跑去跟房俊硬怼? 刘洎看了一眼火场,转身就走。 老管事一愣,连忙问道:“家主,这得救火啊……” 刘洎怒哼一声:“救什么救?都是一些闲置的房子,方正烧不死人,就放在这里,让它烧!老子就是要给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看看,这都要骑着脖子拉屎了,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言罢,一甩手,快步回到书房。 将桌案上刚刚写好的弹劾房俊的奏章一把扯过来揉成一团,狠狠的抛向窗外! 而后,也不喊侍女,自己动手研墨,忍着胸腹之中翻腾的怒气,唰唰唰重新拟起奏折来。 越写越生气! 把老子当猴子耍呢? 想要借老子的刀狠狠的捅房俊一下,结果还要从中玩一把阴谋,趁机烧了自己的房子?简直岂有此理! 刘洎这人的确是聪明的,能力也强,只是性格有些执拗,认准的事情谁说也不好使,非得要去干才行!他就是认准了这是那些世家门阀想要趁机烧了的自己嫁祸房俊,一则让自己更加死心塌地的配合他们,而来大抵也是报了当初长孙澹死的时候自己力挺房俊与世家门阀硬怼的那股子怨气…… 老子的确向往御史中丞这个职位,可老子也不是全无底线,任凭你们搓圆了捏扁了利用着还得当猴子耍! 刘洎犯起“轴”来,那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岂能忍得下这口怒气? 奏折一气呵成,然后刘洎又开始书写名帖,命府中亲信趁着尚未宵禁给自己手底下那些御史言官送去…… ***** 窦家的府邸在永嘉坊,坐北朝南,往南紧邻的是当年太上皇李渊荣养的兴庆宫,再穿过横亘东西的天街,西南方斜着相对的便是东市。 萧瑀等人在窦家尚未离开,窦家准备了清淡的素斋,前来吊唁的亲朋故旧在跨院里用了。此刻距离宵禁的时间已然很近了,不过没什么关系,宵禁这种事情对于萧瑀这等级别的朝中大佬来说形同虚设,再者今次乃是前来窦家吊唁,巡街的武侯亦或网开一面。 客人们并未急着离去,就在跨院内喝着茶水,三三两两的闲谈。 只是萧瑀心思并不在这里…… 对于房俊,萧瑀一贯的策略是绝不正面冲突、能拉拢则拉拢、能打则偷偷的打一下。此子胸怀锦绣、能力卓越,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堪称大唐年青一辈当中的翘楚,假以时日,比之如今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当时名相怕是亦要不遑多让。 这样的人若是能够将其永远的打落尘埃自然是好,算是削掉了皇帝身边最最得力的一个爪牙,皇帝削弱世家门阀的决心必然大打折扣。 可若是打了反而没打死…… 那就要承受极其严重的后果。 房俊最最令人忌惮的地方,不是他的能力和谋略,都是当初鼎定江山而今纵横朝堂的老狐狸,怎么可能比房俊差了?他们怕的是房俊肆无忌惮的“棒槌”作风! 这人性情暴躁,谁若是惹了他,根本不考虑后果,直接先怼了再说! 亲王他敢打,大臣他敢打,拥有整个东市利益的世家门阀他敢挑战,更不要说本是关陇集团一份子的元家因他而一朝覆灭、遗臭万年…… 这一次挑起东市商贩啸聚的事情有些仓促,各方之间缺少默契,谁也不知道是否会出现重大的疏忽错漏。若是事成自然是好,任房俊三头六臂、再是如何简在帝心,也不可能继续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届时世家门阀以及御史言官一起发力,身为皇帝的李二陛下不得不考虑京畿的稳定,要么将房俊投闲置散,要么调出京师。 投闲置散……这个不敢奢望,房俊圣眷犹在,身后还有老而弥坚的房玄龄,若是打压得太狠,反而搞不好会出现反弹。只要能够调出京畿之地,天下之大,那就随着他去折腾。 又不是深仇大恨,不过是朝堂博弈而已,犯不着将人整个前途都给毁了…… 萧瑀凝眉沉思,身边几位老友的谈话亦未听入耳中。 倏地,厅内响起一阵惊呼。 有人惊诧道:“快看快看,这是哪处起火了?” “呼啦”一声,不少人奔至窗边、门前,向外面眺望。 “哎呀,看方向,莫不是东市那边?” “不会吧?东市那边现在日夜都有京兆府的巡捕把守,看管的严着呢,怎会无缘无故的起火?” “可看看方向,分明就是东市。” “哎呦别说,还真是!这可如何是好?” “东市还真是多灾多难啊,前头就起了一次火,烧掉的货值不计其数,令狐家甚至因此一蹶不振。这回不知道又烧了谁家?” 众人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到底是在别人家吊唁,闹得喧哗有失礼数。 不过也足够屋子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瑀豁然一惊,当即站起身来,透过被推开的窗户望过去,南边漆黑的夜色里燃起了大火,虽然看似规模不大,但是在夜色之中却是如此的显眼,如此的触目惊心。 坏了! 萧瑀差点扼腕长叹,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会起火呢? 一定程度内的啸聚示威可以逼迫皇帝让步,可是事情一旦超出规模,越过皇帝的底线,那时候皇帝就算是硬着头皮也绝对不会让步半分! 长孙无忌这个老东西在想什么? 还能不能办点事儿了…… ***** 胡崇混杂在人群里,振臂高呼,神情兴奋,满脸涨红! 虽说背地里这次啸聚闹事乃是各个世家门阀支持或者默许之下组织起来的,但是作为这次事件的实际组织者,胡崇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反而充满了自豪和信心! 法不责众,只要不损毁房屋货殖、不出现人命伤亡,那这件事情朝廷就只有捏着鼻子认了!难不成还能将这么多人统统抓起来斩首示众? 不可能的! 没看到京兆府的衙役巡捕们都只是团团围着东市,却不敢进来抓人? 现在是太平盛世,不是立国之初,家主说的没错,不管是皇帝还是朝中大臣,都希望能有一个稳定的环境,鼓励民生,积蓄财富,积攒所有的能量以完成陛下的宏图霸业——征服高句丽! 只要将事情控制在东市范围之内,那就是小规模的示威事件,有世家门阀和御史言官作为后盾,此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而身为京兆尹的房俊却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胡崇兴奋得不可遏止,只要这件事情办成了,自己就将一举从一个不入流的奴仆变成大唐数一数二的世家门阀的内府管事,身份何止攀升了两个档次? 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诶? 哪里来的火把照得这么亮? 胡崇正自兴奋,陡然发现眼前的光线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然后,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前面这是宣阳坊吧,怎么起火了呢? 胡崇一张涨红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他想起了家主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能将事情扩大化! 胡崇心肝儿都颤了颤,咽了口吐沫,心想:这特么宣阳坊起火,与咱们没什么关系吧?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往大了搞! 房俊策马立在东市门口,面色阴晴不定。 面前人群鼓噪喧嚣沸腾,身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程务挺带来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来到房俊身边低声道:“有人要见你,是长孙涣的心腹。” 他甘为房俊门下走狗,自然知道房俊与长孙涣交情匪浅,也见过这个一直跟在长孙涣身边的心腹奴仆。 房俊看了那奴仆一眼,问道:“何事?” 那奴仆看了看四周,见到周围无人能听到他说话,便凑前一步,先弯腰施礼,继而压低声音说道:“吾家少主命小的前来,有十万火急之事通报。” 房俊淡然道:“讲。” “喏。” 那奴仆这才小声将长孙涣的话语说了出来:“……吾家少主提醒您,这一次是由长孙家、萧家等几大家族发动,大抵还联络了御史言官要狠狠的参您一本,形势极其危及……” 还真有御史言官沆瀣一气? 房俊回头瞅瞅宣阳坊内腾空而起的浓烟和通红的火光,心道这烧了刘洎的房子,岂不是将朝中的御史言官得罪了大半?只是不知自己嫁祸给这些小商小贩的主意是否能够被刘洎识破…… 房俊面无表情,语调平静:“回去告诉你家少主,就说……有心了,这件事,某一定会放在心上。” 他不知道长孙涣打得什么主意,也不愿用最狭隘的心思去揣测长孙涣的动机,但是这个长孙涣的奴仆来得时机实在太好,说是前来通知,其实事情都已经发生,这个通知一点意义都没有…… 心中有些冰凉,有些失落。 他是真的将长孙涣当做好朋友、好兄弟来看待的,可是到头来……什么兄弟情义,都得给利益让路。 那奴仆也是个心思玲珑的,见到房俊面容不豫语气冷淡,还有那个“有心了”,不知怎么的,心里“咯噔”一下,大气儿都不敢喘,赶紧说道:“若是府尹再无吩咐,小的便回去回禀吾家少主。” 房俊端坐马上,默然不语。 那奴仆愈发觉得不妙,赶紧施礼,而后急匆匆离开…… 程务挺皱眉道:“二郎……” 房俊抬起手,打断他的话语:“此事心中有数即可,多说无益。” 程务挺只能闭上嘴。 他不通政务,也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的阴谋算计,但是他不傻,从房俊的神色之间能够看得出对于长孙涣的不满。他心中极为不满,长孙涣你在搞什么?既然派人前来通知,为何不能早一些呢? 眼下乱局已生,你通知不通知又有何用? 身后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响起,伴随着一阵低声惊呼,房俊和程务挺一起讶然看去,正见到数十名革甲披风的精壮武士大步而来,为首者径直来到房俊面前,无人敢拦。 正是李君羡…… 房俊甩镫离鞍跃下马背,笑道:“区区小事,不过是几个商贩聚众闹事,居然连李大将军都惊动了?” 李君羡抬抬手施礼,苦笑道:“区区小事?你也当真是心宽,陛下已经知道了,很恼火。” 房俊道:“那陛下可是有何旨意?” 李君羡摇摇头:“只是命末将前来候命,一切听从二郎吩咐,陛下只有一个要求,务必不能让混乱的规模扩大……”说到此处,他抬起头看着面前高高坊墙之后通红的火光、翻滚的浓烟、嘈杂的叫声、清晰的铜锣声,摇头叹息:“可末将还是来晚一步。” 商贩们啸聚东市,已然使得长安震动,可是宣阳坊起火,却将影响力急速扩大,想要压也是压不住的。 房俊也扭头看了一眼鬼哭狼嚎的宣阳坊,不以为然道:“今日有雨,火势看似不小,实则不会有什么蔓延扩散的机会,该烧的烧光了,火势自然便熄灭了。” 李君羡无语。 好似当初东市的那场大火,房俊也是这么说的。 诶? 这么一想,难不成这一次是房俊故伎重施,宣阳坊的这把火……也是他自己放的? 不应该啊! 现在东市里头啸聚了如此之多的商贩百姓,已然是一件性质及其恶劣的群体事件,搞不好一个“为政失措,祸乱京畿”的重罪就能落到房俊的脑袋上,这个时候他不想着如何尽量压低事情的影响,反而煽风点火烧了一座坊市…… 难道是嫌自己倒台得不够快? 李君羡满面狐疑,有些理解不能。 房俊摆了摆手,不理李君羡,对程务挺吩咐道:“立刻进去给本官抓人,所有参与聚众闹事、恶意纵火扰乱京畿稳定、破坏帝国和谐者,一个也不能放过,统统抓起来!” 李君羡心里一颤…… 聚众闹事、恶意纵火,扰乱京畿稳定、破坏帝国和谐! 这房俊是疯了不成? 这个罪名一扣,那可是要杀头啊!别说是这些个受人指使的小商小贩,就算是那些嚣张得不得了的世家门阀,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将这样的罪名背上? 这小子是要将事情往大发闹了啊,可是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李君羡想不明白…… 房俊又揽着程务挺的脖子,将他拽到身边附耳说道:“安排人,将东市里的商铺给某打砸几间,再挑几间经营珠宝、瓷器的商铺烧几间,一定要控制住形势,绝对不能使得火势蔓延!” 程务挺吓了一跳,震惊的看向房俊。 老大,你这是要捅破天啊? 房俊神情镇定:“按我说的办!” “喏!”程务挺也不多想了,你咋说我就咋办。 李君羡冲着身后说道:“你们也都进去,配合京兆府的同僚……” 房俊赶紧伸手拦住,笑道:“这点小场面,何须诸位‘百骑司’的兄弟操劳?诸位且在这里为本官观敌瞭阵即可。” 李君羡看看房俊,下意识的就觉得房俊怕是有什么谋划,虽然不知道他跟程务挺吩咐了什么,但是想想这小子胆大包天的性格,绝对没好事。不过陛下并未对李君羡有什么明确的安排,因此他也不愿意多事。 身旁的官差衙役巡捕已然在程务挺的带领之下猛然冲进东市之内! 整个东市之内瞬间乱套! ***** 那些商贩还在振臂呼喊着口号,“抵制拆迁”“驱逐房俊”“还我东市”等等喊得震天响,一个个神情振奋群情激昂,就好像正在干了一件多么震天动地的大事。 这些人都是各大家族的边缘人物,只能从事这等连“低贱”的商贾之事都不能进入核心的杂物,从天下各处收集购买货殖运抵京师,亦或者是与各个世家门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各地商贾。 事先都得到了自家东主的暗中授意,都知道只要这件事情办得好了,不说地位飞升,最起码在家主心目中留下一个“难干”的好印象,往后就算是进入了家主的视线,前途一片光明。 至于危险…… 会有什么危险? 这不是一个两个人站出来搞事情,而是数百上千人啸聚一处,自古以来“法不责众”,眼下大唐四海昇平繁华锦绣,难不成还能在京畿之地搞一出儿血腥镇压? 而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所能够迸发出的力量是骇人的,没见到当初身为关陇集团一份子的元家在民愤之下是如何烟消瓦解、家破人亡的? 所以危险是不存在的…… 当日房俊鼓动民众倾覆了元家,今日咱们就将房俊赶出京兆府。 胡崇站在人群中,得意洋洋的看着由门口蜂拥而入的衙役巡捕,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怎么着,还真敢抓人吗?呵呵,这里可是有着上千人,咱们不砸不抢,就只是聚在一处喊喊口号,既没有颠覆大唐之心,更无造反皇帝之意,就算是犯了忌讳、犯了一点点的律法,可是一旦因为抓人而造成事态扩大,你房俊吃罪得起么? 然而下一刻,胡崇就傻眼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大事件! “聚众闹事!” “恶意纵火!” “趁机掳掠!” “扰乱京畿稳定!” “意图颠覆帝国!” …… 京兆府的官差巡捕如狼似虎的冲进东市,见人就抓逢人便打,若是越到反抗之人,直接用刀鞘铁尺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狠抽,一边打人一边抓人,一边还一声声的控诉着“罪状”! 最最令胡崇目眦欲裂的是整个东市乱成一团,火把熄灭了不少,光线昏暗视线不清,而那些紧闭门窗的商铺一间一间的被打砸破坏,甚至有几间已经燃起了大火。 整个东市再一次红火通亮! 胡崇眼见整个东市陷入彻底的混乱,已经完全傻掉了! 他现在都不知这些打砸店铺和纵火的人,到底是京兆府的官差巡捕,还是自己这边的商贾小贩…… 他清楚的记得为了这次的事情,家主将自己召入府中,亲自接见,并且仔仔细细的叮嘱了最最需要注意的事项——那就是必须将事情控制在聚众示威的范围之内! 绝对不能打砸商铺,绝对不能趁乱盗窃,绝对不能出现人命,绝对不能使得整个东市陷入不可控制的混乱! 本来在闹市之前,胡崇与数家颇有名望的商贾都达成一致,一旦京兆府开始抓人,就老老实实的等着被抓。反正不过是一个“聚众闹事”之罪,难不成还能砍了脑袋?这里头将近千人,谅他京兆府也不敢太过分!更何况事后自然有世家门阀站出来收尾,万无一失。 可是看着被官差巡捕们追得四处逃窜鬼哭狼嚎的商贾小贩们,似乎都忘了之前“老老实实等着被抓”的嘱咐。 因为大家都害怕了…… 恶意纵火!趁机劫掠!扰乱京畿稳定!意图颠覆帝国! 这是什么样的罪名? 随随便便扣上一条,那就已经不是杀不杀头的问题了,而是要诛灭三族! 娘咧! 事先不是说好了只是一个“聚众闹事”吗? 现在都要被当做造反的反贼了! 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谁特么见过这个?一听这一桩桩的罪名,顿时吓尿了一大片,只想着不能束手待毙,赶紧的趁黑跳掉吧,若是被抓住,自己死了不算,还得连累家人亲戚…… 抓人的、逃跑的、打砸的、纵火的、哭嚎的、喝骂的…… 整个东市彻底乱了套! 李君羡目瞪口呆,看着东市之内熊熊燃起的火焰、沸反盈天的吵杂,咽了咽唾沫,看着房俊问道:“二郎……这个……有些闹大发了吧?” 房俊一推二五六:“李将军这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本官还得眼瞅着这帮刁民啸聚京师、妖言惑众、视大唐律法如无物?” 见到房俊打官腔,李君羡无奈,只得说道:“人是肯定要抓的,可是您麾下这些巡捕又打砸店铺又四处纵火,有些过分了吧?” 房俊瞪着眼睛耍无赖:“李将军您连东市的大门都没有迈进去一步,那只眼睛见到本官麾下的巡捕打砸放火了?熟归熟,当心本官告你诽谤哦!” 李君羡无语。 特么的你一步都不让我进去,我能见到个屁呀? 可是就算看不到,傻子也知道打砸放火的是你手下啊! 诶? 看着房俊装模作样的嘴脸,李君羡忽然一个激灵,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谁说打砸放火的是房俊的人?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抓起来严刑审问? 这不是不行,而且李君羡相信只要抓住几个人稍一拷问,必定招供。 然而问题在于……拷问房俊的人可以,那么这些闹事的人是否拷问? 若是房俊的手下不可能坚挺得住,肯定将房俊招供出来,难道那些闹事的就能挺得住,不将他们身后的主家供出来? 不用怀疑,只要将双方的人抓起来让“百骑司”审一审,立马真相大白。 可是事情岂会如此简单? 若是那些闹事的供出来身后指使的乃是那些世家门阀,陛下要如何处理? 唆使门下仆役啸聚闹事、恶意诋毁重臣、意图胁迫皇帝……这特么简直就是死罪啊! 可是陛下可能因此而将所有参与的世家门阀都抓起来砍头么? 自然是不能。 即便身为天下至尊,也不可能事事随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 所以,世家门阀就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他们算准了陛下会因此而做出退让,不可能将矛盾爆发出来。 陛下只能捏着鼻子保持沉默,这是一种难看的默契。 而房俊所作的……却是恰恰掐在世家门阀的七寸上。 世家门阀想要将事情控制一个皇帝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最后不得不将房俊当做牺牲品来平息事态。而房俊偏偏反其道而行,你想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偏不!我偏要将事情搞大,搞得越大越好,搞得你想控制都控制不了! 我就是打砸了,我就是纵火了,我就是要把事情搞大,你能怎么滴?你敢说我打砸纵火,我就敢将你们背后的东西全都挑出来!我打杂纵火的罪名跑不了,你们也别想摆脱唆使门下仆役啸聚闹事、恶意诋毁重臣、意图胁迫皇帝的罪名! 李君羡想到这里,心里对房俊的佩服简直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你不让我好,我也不让你过上安生日子! 谁怕谁啊? ***** 房玄龄端坐在书房里,一袭青衫,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手里捧着茶水,时不时的啜上一口,细细的品味着舌底的回甘、咽喉的顺滑,眼眸却盯着敞开的窗子外廊庑前花盆里的几株芭蕉树。这是从骊山的温室里搬过来的,本是海外所有,关中之地前所未见,此刻却在雨水之下伸展着翠绿的叶子,鲜翠欲滴。 房玄龄的心情却不是怎么美好。 东市商贩啸聚,只是一瞬间便已一种最快的速度传遍京师,阖城震动! 而此次事件的目标正是房俊,房玄龄如何能不担心? 他其实并不是太在乎房俊最后是否能够入阁拜相、宰执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似地位尊崇声威赫赫,其实也要承受太大的诘难和压力。他是凭借着跟随李二陛下鞍前马后一路辅佐的功劳登上这个位置,换句话说,且先不论能力在满朝诸臣之中当得起卓越二字,便是资历又有谁敢不服? 可是换了旁人尤其是房俊这等小辈想要超越朝堂之上一群大佬登上那个位置,却是难上加难,这不仅要有着超凡脱俗的能力,更需要超强的运气。 仕途之顶峰,从来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哪怕简在帝心、有着皇帝的圣眷,亦要历经磨难、屡经波折…… 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即便以房俊目前势不可当的升官速度,想要入阁拜相也得至少二十年的沉淀。 然而二十年后…… 怕是已然新皇登基、权力更迭。 这才是房玄龄最担心之处,他不愿房俊陷身于储位的争夺、甚至皇权的争夺当中去。世人皆知从龙之功举世无双,可以绵延富贵家族昌盛世代显贵,可是又有谁真正了解其中钢刀悬顶的凶险? 武德九年的那一场血战奠定了当今陛下的千秋伟业,可是历经此役的房玄龄至今回想依旧胆寒,那是一场几乎完全没有胜算、只有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的绝望! 虽然赢了,却凶险至极! 现在的房家早已不需要那等以命搏命的方式去获得生存的空间…… 老仆脚步轻快的走进书房,站到书案之前,低声将东市那边的情形详细道来,即便是细枝末节,亦未有一丝一毫的疏漏之处。 听闻房俊在东市打砸纵火,房玄龄凝眉一挑…… 有魄力! 不仅有魄力,这等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也恰到好处。 房玄龄阖上眼眸,静静沉思。 良久,方才出言道:“即刻前去通知二郎,那边将人抓起来之后,不要急着处置,就先关着吧。告诉二郎,局势稳定之后,让他回来一趟,某有话交待他。” “喏。” 老仆应了一声,心中却有些奇怪。 以往不乱二郎在外头惹出多大的事儿,家主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稳坐钓鱼台的姿态,除去在江南牛渚矶被乱民围困的那一次,几乎就是不管不问,就好像那儿子不是亲生的…… 可是这次却是如此上心,难不成当真后果不妙?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要出大事! 长孙无忌换了一套宽松的常服,坐在书房里捧着茶杯正在琢磨着明日早朝可能出现的变故,斟酌着各种应对之法,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于公于私,他都想要房俊立即倒台,将之驱逐出长安! 房俊行事率性肆意,偏又深谙官场之道,深得陛下之欢心,背后又站着一个看似温润如玉与世无争实则老奸巨猾的房玄龄,一旦让其站稳脚跟一步一步的进入中枢,异日入阁拜相还真就不是不可能之事。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与太子亲近,若是当真房俊早早的进入中枢,必将成为心腹大患…… 东市啸聚必然使得朝野震惊,房俊身为京兆尹难逃其责。再有刘洎引领御史言官群起弹劾,房俊被罢免京兆尹之官职已成定局。 至于陛下会不会因为各家门阀暗中指使商贩在东市闹事……长孙无忌一点都不担心。不过是聚众生事而已,绝对不会超过陛下的底线,即便陛下心中恼火,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难不成要跟所有参与其中的世家门阀全面开战? 绝对不可能。 政治之道,便是妥协之道。 世家门阀在妥协,任凭陛下削弱打击,只是在一定程度内展开反击,不敢全面抵制陛下的意志。那毕竟是皇帝,九五至尊、天下之主,若是陛下恼羞成怒全无顾忌,军权在手的皇帝一定会是最后胜利的那一方,世家门阀将会彻底湮灭。 当然,贞观以来的大治之世亦将毁于一旦,整个帝国千疮百孔一片狼藉,什么宏图霸业、什么千秋万载都将烟消云散,不改朝换代断送李唐江山就算不错了…… 皇帝也一直在妥协。 打击世家门阀、翻建东西两市是李二陛下的意志,可是他也只能默许世家门阀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抵制,而不是强硬的去执行。 哪怕皇帝军权在手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可他不想到时候只剩下一个满目苍痍的帝国…… 长孙无忌将皇帝的底线卡得很准。 相互妥协之中,默契便存在,这便是政治的真谛…… 长孙无忌前思后想,不觉得这件事情会出现什么意外,哪怕是房玄龄也不可能将东市掀起的舆论风潮压制下去,这里到底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这等因为东市翻建而引起的啸聚示威之事,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而房俊身为京兆尹,又是东市翻建的发起者、执行者,如何能够推卸责任置身事外? 丢掉官职几乎是板上钉钉…… 只是房俊目前简在帝心,房玄龄的权势更随着他长孙无忌被陛下冷落而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想要报长子长孙冲的一箭之仇,却是还需隐忍些时日才行。 甚至要等到陛下殡天,新皇登基的那一刻…… 只是不知自己能否活到那一天? 长孙无忌有些郁结,却也知道想要将房俊钉死是不可能的,眼下的形势唯有忍耐而已。 倏地,房门被推开,一个家仆快步进来,躬身低声道:“家主,东市、宣阳坊尽皆起火,东市内多家店铺遭遇打砸,参与聚众闹事的商贾百姓已然被京兆府尽皆捉拿……” 长孙无忌愣住。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的问道:“你说什么?” 家仆赶紧说道:“东市和宣阳坊尽皆起火,东市多加店铺被打砸损坏……” 未等他说完,长孙无忌霍然起身,快步来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 漆黑的天边绽放着红光,红彤彤宛如云霞,就连窗前淅淅沥沥的雨丝都被渲染上一层瑰丽的红晕…… 长孙无忌一脸震惊。 继而,连声吩咐道:“速速派人去宋国公萧府、令狐家、还有治书侍御史刘洎府上……” 未等说完,便听到街面上“咚咚咚”一阵鼓响,赫然是净街鼓的声音…… 长孙无忌奇道:“已经宵禁了?” 瞅了瞅天幕虽然漆黑如墨,可今天下雨,已经阴了一天,按理说宵禁的时辰尚早吧? 家仆也楞了一下,回道:“怕是应该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宵禁吧?今天怎地这么早……” 长孙无忌气得回身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扫到地上,大骂道:“房俊小儿,无耻之尤!” 想都不用想,宵禁正在京兆府的管辖之内,定是那房俊将今日宵禁的时辰提前了。这个时候本就没有严密的计时工具,白天按照日晷、晚上按照月晷来计时,可是月晷只有在满月的夜晚才能准确的显示时间,今晚阴云密布无星无月小雨淅沥,根本就不可能准确的计时。 京兆府说现在是戌时,一更,到了宵禁的时候,谁能反驳? 反驳也没用…… 很显然,房俊就是用宵禁来切断世家门阀之间的联系,使得彼此之间不能互通声息,商议对策。 按照大唐律,宵禁开始,任何人等必须回到所居住的里坊,坊门紧闭,不得外出。似长孙无忌这等身份的大臣勋贵自然可以出门走动,巡街的武侯也不敢问难,但长孙无忌岂能亲自前往各家各户奔走联络? 房俊提前宵禁这一招,的确是太狠了! 背后策划这次东市集会时间的主使者们,今夜是不可能相互商议对策了,一切都得等到明日寅时宵禁开放才行。 可是经过这一个晚上…… 本就出乎预料的出现了纵火、打砸等等意外,再经过一个晚上的酝酿、发酵,谁知道终究事情的走势会是何等凶险?世家门阀们被宵禁禁锢在家中不得外出,可房俊身为京兆尹却是完全不在宵禁的范围之内! 这一晚上,房俊能搞出多少事情来? 长孙无忌心烦意乱,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因为纵火、打砸等等意外,完全偏离了轨道。 偏偏宵禁开始,只能坐观其变,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 雨势相比白天已经减弱不少,但细细密密的雨丝依旧不曾断绝,京兆府衙门灯火辉煌,身影幢幢人声鼎沸,混乱得好似菜市场…… 房俊刚刚回到值房内,自有书吏递来温水打湿的帕子擦了头脸双手,坐下喝了一杯热茶,舒服的吁出口气。 杜楚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眉紧蹙,凝神思索。 门开,京兆府少尹韦大武和程务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韦大武满脸雨水,面色凝重,对房俊微微鞠躬施礼,问道:“启禀府尹,抓回来的商贩……太多了,非但衙门里的牢房安置不下,就算是将长安、万年两县的牢房都装满,怕是依旧还有剩余。下官敢问府尹,要不要行文刑部,将其余安置不下的商贩送去刑部打牢暂且关押?” 一次抓回来上千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牢房?现在整个京兆府衙门都为了安置这些犯人乱了套,根本安置不下。 房俊坐在书案之后,浓眉一挑,奇道:“这种事情也要来问本官?你是少尹还是吃干饭的?” 韦大武面红耳赤,却是不敢发作。 且不说房俊的威望早已令他不敢造次,单单这一次东市闹事的这些人里头,可就有他京兆韦氏的手尾在其中……韦大武其实是劝了家中的,可是这一次是众多世家门阀联合起来行事,韦家若是置身事外,怕是回头就要被孤立,所以他的意见没人听。 此刻被房俊如此羞辱,也只能忍气吞声,满脸涨红,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冷冷瞅了他一眼,挥挥手,淡然说道:“这些乱臣贼子纵火打砸妄图破坏帝国安定,都是重犯!既然牢房里关不下,那就不要关入牢房了,统统用绳子困了,就给本官仍在大街上。” 韦大武苦笑道:“府尹,这下着雨呢……” 房俊叱道:“正好让他们都清醒清醒!挑衅国法、聚众生事,纵火打砸、意图颠覆帝国,这是死罪!都特么以为本官跟他们玩儿呢?” 吩咐程务挺道:“连夜突审,务必审处幕后主使,待明日早朝,本官进谏陛下,拿到圣旨,便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程务挺大声应道:“喏!” 转身大步出去。 只剩下韦大武一脸尴尬,满头大汗,心慌意乱…… 这是要出大事啊!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房俊发威 京兆府衙门院内院外,混乱不堪。 上千名商贩百姓都被抓回来,到处都挤满了人,牢房里除去死囚之外尽数归置到一起,以便空出牢房关押这些商贩。可是即便如此,牢房依然远远不够用,正有衙役将抓来的商贩分成几组,想要送到长安、万年两县的牢房之中关押。 程务挺走出来,见到乱糟糟的场面,顿时大喝道:“都别忙活了,拿来绳子统统捆了,就丢在街上!现在正是宵禁时分,各个坊市全都坊门紧闭,想跑都没地儿跑!” 有压抑走到近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担忧道:“参军,即便如此,可若是这些人万一逃跑,再想抓回来可就麻烦了。” 京兆府人手有限,又要看押人犯、又要连夜审讯,若是再满大街的去抓逃犯,这些衙役巡捕们三头六臂也不行啊! 程务挺揉了揉脑门儿,目露凶光,咬牙道:“去给老子大声喊,哪个敢畏罪潜逃,一旦被捉到,打死勿论!” 他也看出来今晚的形势对于房俊十分严峻,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既然房俊一心想要将事情闹大,那么死掉个把人又有什么大不了?有了此等严令,就不信这些向来油滑奸诈的商贩们不怕死! 若是真有吃了豹子胆的敢跑,那就打死几个,杀鸡儆猴! “喏!” 那衙役大声应了,回头招呼几个同僚吩咐一番,当即便各自拎着铜锣“咣咣咣”的一顿乱敲,吸引了犯人的注意,大声喊道:“府尹有令,有敢潜逃者,打死勿论!” “敢潜逃者,打死勿论!” “打死勿论!” …… 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上千人犯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全都吓尿了…… 若是换了别人说出这样的话语,大家权当放屁。吾等不过是聚众闹事而已,既没有杀人越货又没有谋逆造反,怎么就犯了死罪了?还打死勿论?吓唬谁呢! 可这话是房俊说出来的…… 不信也得信。 敢殴打亲王、痛揍大臣的主儿,一旦被惹急了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以房俊现在的官职品阶、皇帝的宠爱程度,就算是当真打死了几个畏罪潜逃的犯人…… 貌似还真就不是什么大事儿。 所有犯人都吓得噤若寒蝉,就连原本那些琢磨着趁着京兆府的衙役看管不顾的时候伺机逃掉的家伙,此刻也都乖乖的收了心思。 拿自己的命去赌房俊这个棒槌敢不敢杀人? 只要不是傻子,谁也不会干…… 结果就是,刚刚还闹哄哄的场面,一瞬间就安静下来,犯人们乖乖的待在远处,瞪着京兆府的衙役拿着绳子来捆自己。 程务挺也有些慌,实在是人太多了!不过见到自己恐吓的话语见效,顿时大大的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家府尹这“棒槌”的名头当真好使,几乎可以止小儿夜啼了…… 可没等他松松快快的喘口气儿,又有属下哭丧着脸来报:“参军,绳子不够……” “……”程务挺无语。 谁家的衙门能备着千把条绳子? 王玄策匆匆从大门外走进来,浑身都被雨水淋透了,见到程务挺便赶紧走过来,压低声音急切道:“怎地还不将这些人捆起来?万一这帮家伙被鼓动起来冲击衙门,那可就坏菜了!” 程务挺苦笑道:“绳子不够,有什么办法?” 王玄策也无语了…… 关起来没有那么多的牢房,捆起来没有那么多的绳子……这也没办法,怕是自大唐开国以来就没一次性的抓过这么多人。 想了想,王玄策道:“这个简单,让这些家伙将裤子全都脱了,用刀子将这些人的裤子全部裁开,代替绳子捆住双手即可。” 程务挺双眼一亮,抚掌道:“好主意!哈哈!没了裤子,就算这帮家伙当真跑了,那目标也极其明显!再者说,这一个个的光着腚,他还能跑到哪里去?” 当即命人勒令所有的犯人全都脱掉裤子。 犯人们嘟嘟囔囔有些不愿意,可是形势比人强,他们现在是犯人,落到京兆府的手里不扒你一层皮都算好的,裤子算个屁呀,不脱也得脱…… 至于人权? 这年头没那玩意儿…… 当然也有人不愿意脱。 胡崇站在人群中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腰带,扯着脖子喊道:“凭什么?吾等不过是聚在一处请愿而已,东市乃是吾等活命之所在,现在拆得乱七八糟生意大受影响,家中已然揭不开锅了,还不许吾等说上几句话?还要脱吾的裤子?绝对不行!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志气第一,颜面第二,古人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想要吾脱了裤子将羞处示于人前,万万不可!除非砍了吾的脑袋,否则裤子坚决不脱!” 他这么一鼓噪,立即便有人有样学样,也拒绝脱裤子,又是一阵混乱。 程务挺大怒,三两步来到胡崇面前,戟指怒道:“当真某不敢杀人乎?” 胡崇全无惧色,梗着脖子道:“来呀!有能耐就砍了老子,不敢砍你就是老子下面的话儿……哎呀!谁打老子?唉唉唉……就有能耐就打死我!” 房俊换了一套官袍出来,便听到有人在这边叫嚣,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特么真当老子不敢杀人? 从身边家将的手中夺过一根水火棍,几个箭步便奔至那人身后,见到此人仍在叫嚣,便狠狠一棍砸下去。 正巧这时候胡崇说得兴起,扬起了手臂,房俊这一棍子便砸在他的胳膊上。 “咔嚓”一声轻响,胡崇的胳膊顿时耷拉下来。 胡崇惨叫一声,回头大叫:“谁打老子?” 房俊咬牙切齿:“老子打你!” 又是一棍劈头盖脸就砸下去。按照他的力气,这一帮子若是砸实了,任他胡崇练了铁头功也得是一个脑浆迸裂的下场,不过房俊不想将此人打死了事,有的时候死的太快并不能给人带来太大的震撼…… 所以他手头微微一歪,水火棍便落在胡崇的肩膀。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水火棍也断成两截儿。 胡崇惨叫一声,被这一棍子撂翻在地,疼得汗都下来了,嘴里却兀自嘴硬:“有能耐就打死老子……” 他认为房俊必然不愿将事情弄得太过火,否则越是严重,房俊的退路就越少。这种情况下房俊怎么干打死人?所以虽然疼得钻心,却兀自做出一副浑不吝的样子,显示自己的刚硬。 只要挨过今晚,无论事情的结局如何,就凭着自己在房俊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硬气,也足以使得家主对自己另眼相看,大大重用! 可是他哪里想得到,房俊非但不怕把事情闹大,反而就怕事情不够大! 不想将他一棍子打死是因为震撼性太小…… 房俊脸上浮起狞笑,一手拎着半截儿水火棍,咬牙笑道:“好,有骨气!本官今日就成全你!” 照着胡崇的大腿狠狠一棍落下! “咔嚓” “嗷!” 腿骨应声而断,胡崇一声惨嚎。 房俊依旧不罢手,咬着牙又是一棍砸在他另一条腿上! “嗷——” 胡崇疼得满地打滚,嘶声惨嚎,其叫声之惨烈,令人心惊胆颤,肝胆欲裂! 房俊今日遭了算计,一股子怒气郁结在胸,正愁没有地方发泄,一个小小的商贩、世家门阀的走狗,蝼蚁一般的东西也敢当面叫嚣?一棍又一棍雨点一般砸下去,偏偏又避过胡崇的要害,大腿、手臂、侧臀……砰砰有声,一连十几下打下去,在胡崇哀嚎声中,眼见得手臂腿脚都渐渐的呈现一种扭曲的姿态。 手臂、腿骨……全都断了。 小雨落在屋顶、地面,润物无声。 整个京兆府衙门里里外外,只有胡崇凄厉的惨嚎一声比一声衰弱,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野狗喘息一般的呻吟…… 被抓来的人犯各个靠着墙壁老老实实的站着,吓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唯恐被这个魔王盯上,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这人是真敢把人活活打死啊! 特么的,不过是聚众闹事而已,至于的吗? 京兆府的官员书吏、衙役巡捕,各个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们,坏事都没少干,欺男霸女、谋财害命的事情也做过,手里有人命的也不少,可是又何时见过这般似乎要将一个人活活打死的惨烈场面? 韦大武、独孤诚等官员互视一眼,紧紧闭上嘴巴,一声不敢吭,一股股凉气自心头升起,蔓延全身,激灵灵的打个冷颤。 想想若是昔日自己能够硬气一些,硬怼房俊这个棒槌,那下场简直不敢想…… 一连十几下打完,地上的胡崇已经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肉泥一般瘫软在地上,只是随着细弱的呻吟声偶尔抽搐一下,其状凄惨无比。 房俊出了气,将手里的半截水火棍“当啷”一声丢在脚下的青砖地上,虎目四顾,语气阴森:“还有谁不愿脱裤子,站出来!” 身边诸人尽皆嘴角一抽。 这话……有歧义。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强势 京兆府大门外,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数百上千的商贩百姓噤若寒蝉,整整齐齐的在大街上分成两排靠着坊墙一侧,脱掉裤子等着衙役巡捕过来将自己的双手捆上,而后乖乖的蹲下来,一声不敢吭。 幸好今夜无星无月,小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否则若是圆月当空清辉遍地,上千个雪白的臀部反射月光…… 那画面太美。 雨势虽然不大,可是淅淅沥沥未曾停歇。 这些商贩百姓在东市的时候就已经被淋透,不过那时候精神亢奋倒也未觉得如何,此刻乖乖的蹲在街道边,头顶小雨这么一淋,激灵灵打个寒颤遍体生寒。 不过没有一个人敢出言抱怨,相比于雨水低温带来的寒冷,刚刚房俊暴打胡崇的一幕那才是真正的令人彻骨生寒、心生恐惧。 这个棒槌是真敢将人往死里弄啊…… 另一边,房俊将胡崇打个半死,这才直起腰喘口气。 韦大武眼皮直跳,心肝儿直颤,偷偷咽了口唾沫,瞅了瞅地上呻吟哀嚎的胡崇,不得不上前一步问道:“府尹……此人如何处置?” 眼瞅着胳膊腿儿全断了,浑身骨头也不知还剩下几块好的,总不能仍在这儿任其自生自灭吧?就是当真不管胡崇的死活了,也得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当然,这胡崇乃是长孙家的人,韦家与长孙家互通声息,总不能自己眼瞅着胡崇惨嚎而死,否则事后如何跟长孙家交待? 房俊淡淡的扫了韦大武一眼,问道:“此人是谁家的?” “下官并不认识。”韦大武自然认得胡崇,不过哪里敢说?万一房俊认定他与胡崇相互勾结,那就完了。 虽然这次东市事件他的确事先就知道…… “不认识?” 房俊瞅着韦大武半晌,忽而一笑:“那韦少尹就把他领回家去吧,就当亲人一般好生照料。” 四周的空气陡然一滞。 这话什么意思? 韦大武吓得脸都白了,差点悔得自己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么多嘴干什么? 连忙否认道:“下官的确不识得此人,绝非是我韦家的门下……” 房俊点点头:“那到底是谁家的?” 韦大武很想说自己不认识,但是看到房俊渐渐冷峻的脸色,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这棒槌已经知道自己是个知情人,而且知道自己认得这个胡崇,现在就想要借机收拾自己? 狠狠的咽了口唾沫,韦大武觉得自己还是坦白一些的好,相比于此刻承认这个胡崇,顽抗到底的结局怕是会更惨! 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下官看着此人面善,以往好像有过一面之缘,大抵是长孙家的亲戚……” 房俊倒是没有难为他,闻言点点头:“长孙家乃是勋戚之门,向来奉公守法、廉洁自律,乃是勋贵之典范。此人虽然是长孙家的人,想必也是受到小人唆使,这才干出此等不法之事。不如就麻烦韦少尹,亲自将此人送回长孙家如何?” 韦大武眼珠子都直了…… 你把人给打成这样,还要我给长孙家送回去? 本来韦家就跟长孙家暗通款曲,与房俊素有仇怨,自己没能护住长孙家的人也就罢了,现在将这个一个半死不活的胡崇送回长孙家,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会怎么想? 这也太坑人了! 韦大武面有难色,吱吱唔唔道:“这个……府尹,眼下衙门里乱成一团,下官总得格尽职守、为府尹您分忧才是,要不……下官派个衙役,将此人送去长孙家?” 他是真的不想去。 到时候长孙无忌问他:你身为京兆府少尹,我家里的门人被人活活打成这样,你就一边儿看着?你若是拦不住房俊也行,问题是你到底拦没拦、劝没劝? 你让韦大武怎么说? 总不能说我不敢拦也不敢劝,我怕被房俊一起打死…… 房俊脸色陡然一沉,冷哼道:“韦少尹为何对本官的安排推三阻四?难不成,你们韦家与长孙家乃是此次东市闹事的幕后主使?” 韦大武满头大汗:“绝对没有!府尹明鉴,下官亦是京兆府衙门之一员,焉能干出此等错事?” 房俊冷笑:“来人!给本官连夜突审,将这些纵火打砸、意图破坏帝国稳定的商贩之中但凡与韦家有关系的,都给我大刑伺候!本官就不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韦大武如遭雷噬,彻底懵了…… 特么的,这是要所有的罪名都丢到韦家的头上? 这次东市闹事几乎所有的世家门阀都有份参与,之所以这么大的胆子,就是因为“法不责众”,皇帝再是恼怒,总不会对所有的世家门阀动刀子吧? 可若是之针对韦家…… 怕是其余的世家门阀乐得能拍巴掌,雪中送炭绝对不会有,落井下石一样都少不了! 皇帝更是全无顾忌,区区一个韦家,如何承受皇帝的怒火? 韦大武彻底熊了。 “府尹恕罪,是下官的错……下官一向对府尹马首是瞻,敬畏有加,岂敢不尊号令?这就亲自将此人送去长孙家。” 韦大武二话不说,指使几个亲信将胡崇抬起来,根本不顾他鬼哭狼嚎的凄厉惨叫,飞快的向着长孙家所在的崇仁坊跑去…… 整个京兆府衙门急速运转起来。 衙役官差连夜突审,将这些商贩百姓的姓名、籍贯、职业、所属何家等等背景资料一一查实,而后又询问是否受到人的指使,此等行为的目的究竟为何…… 忙得飞起。 房俊将事务安排妥当,刚刚回到值房,便有家仆赶至衙门,说是家主让二郎回府一趟,有要事交待。 房俊不敢怠慢,即便家中不来人,这边安置妥当之后他也会返回家中,向房玄龄请教一番。 临走的时候,叮嘱程务挺道:“将这些人都看住了,不能跑了一个。” 程务挺问道:“那审讯结束之后,下官将口供给您送过去。” 房俊摇了摇头:“不必了。” 便转身离开。 程务挺一头雾水…… 什么叫不必了? ***** 房府书房里,房玄龄静静听着房俊详细述说事情经过以及处置手段,并不插话。 直至房俊说完,房玄龄方才缓缓颔首,欣慰道:“事发突然,能够仓促之间顾全大局,很不错。” 房玄龄是典型的儒家君子,信奉的是“严父出孝子”那一套,虽然因为性格的原因对于几个儿子并不是十分严厉,但是平素想要得到房玄龄的一句夸赞很不容易。 房俊谦虚道:“都是父亲平素教导严厉,只是难免有疏漏之处,还望父亲教诲。” “嗯。” 房玄龄嗯了一声,拿起书案上的茶杯饮了一口,继而微微一叹,说道:“这件事……你怕是要受委屈了。” 房俊蹙眉:“不至于吧?” 本来商贩在东市啸聚生事,他这个京兆尹在责难逃,李二陛下不可能为了他而与世家门阀全面开战。可是房俊又是放火又是打砸,生生将事情规模弄得拔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如此大规模的闹事事件,已经远远超出了李二陛下的底线。 当然,就算超出了李二陛下的底线,也不可能当真就跟世家门阀翻脸,刀对刀枪对枪的干起来。 因为世家门阀必然会服软…… 在世家门阀眼中,家族的传承重逾一切,他们挑起东市闹事事件,是为了给自家争取一个宽松的生存环境,逼迫李二陛下放弃打压世家门阀的意愿。 可若是全面开战…… 大唐会不会完蛋不知道,这些世家门阀怕是得有大半烟消云散,即便没有被灭门,亦是遭受重创一蹶不振,搞不好就断了传承…… 这是世家门阀绝对不愿意面对的结局。 所以一直以来,世家门阀与皇帝之间的斗争都恪守着底线,谁都不敢肆意胡来打破这份默契,继而遭受灭顶之灾。 这种情况下,东市闹事事件不过是不了了之,何谈自己会受到委屈? 房俊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李二的反应 神龙殿内,灯光明亮。 李二陛下命侍女泡了一壶茶,坐在窗边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浅啜慢饮,等着李君羡的回复。 雨水不大,落在屋脊的琉璃瓦上,再凝聚成流顺着屋檐滴落,嘀嘀嗒嗒的溅落在窗前檐下的青石板上,分外悦耳。 将侍女内侍统统赶走,李二陛下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心思百转…… 殿外脚步轻响,内侍总管王德引着李君羡走了进来。 李君羡一身雨水,头发已经全部打湿,站在殿中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光滑的地砖上,这令他有些惶恐。 李二陛下摆摆手,先是说道:“不碍事,”继而对王德说道:“让人给李将军沏壶热茶来,暖暖身子。” 王德领命而去。 李君羡心中感动,躬身道:“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指了指书案之前的几把椅子,道:“不必多礼,且先坐坐,将事情详细给朕说说。” “喏。” 李君羡坐下,毕恭毕敬的将东市的情形说了,又将京兆府衙门那边的情况一一道来。 李二陛下瞪大眼睛,奇道:“你说宣阳坊和东市尽皆起火,东市更是遭遇打砸破坏?” “的确如此。” “是那些啸聚生事的商贩干的?” “这个……”李君羡沉吟一下,实话实说:“东市情形太过混乱,末将又被房俊拦在东市门口,未曾入内,是以到底是谁放的火、谁打砸的店铺……末将并未亲眼所见。” 这种话他哪里敢乱说? 即便房俊叫嚣着是商贩们纵火打砸,可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不可能,那些受到世家门阀指使的商贩们虽然啸聚生事,却竭力控制着事态的规模,绝对不肯将这件事情闹得大发了,触碰到皇帝的底线。这种情况下如何敢纵火打砸? 可即便是房俊贼喊捉贼故意纵火打砸来陷害这些商贩……那也拿他没法子,他不承认,总不能令刑部和大理寺介入吧?一旦如此,那形势就更加混乱了。 李二陛下摇头失笑:“这个棒槌,当真是狡猾。” 房俊固然纵火打砸是触犯了国法,可那些世家门阀指使门下商贩啸聚东市聚众示威,照样是大罪! 若想处理房俊,那世家门阀的罪责便难逃,反之亦然。 所以就算明知是房俊纵火打砸甚至栽赃嫁祸,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李二陛下既不可能当真同世家门阀撕破脸,世家门阀也不敢堂而皇之的承认自己挑唆鼓动之罪名…… 房俊居然于这等不利之形势之下巧妙的寻找到平衡,使得世家门阀们有苦难言,当真了得。 李君羡啧啧嘴,附和道:“确实狡猾……” 此时两个宫女走进来,一个捧着一壶香茗放到李君羡面前,一个捧着一块温水打湿的帕子递过来,李君羡接过来,擦了擦手脸,待到宫女退去,这才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下肚,身上的湿寒之气一扫而空,分外舒坦。 李二陛下素来并不甚在意君臣之礼,反倒认为轻松随意一些更显得君臣相得,他连跟大臣酒宴之上一边起舞一边脱衣都干的出来……见到李君羡并不拘谨,心里也高兴,问道:“那些商贩抓回去之后,房俊又是如何处置的?那么多人,京兆府的牢房也放不下。” 李君羡笑道:“回陛下的话,非但牢房放不下,便是捆人的绳子都不够。不过房俊令那些商贩都脱掉裤子,将裤子裁开当做绳子使用,倒是没人敢跑,也跑不了。” 想想那等胜景……李二陛下哈哈大笑。 李君羡随口说道:“说起来,房俊当真是雷厉风行。起初那些商贩还嚷嚷着不服,其中有一个长孙家的亲戚参与聚众闹事,面对房俊出言不逊,被房俊当众打断了手脚,又责令京兆府少尹韦大武将其送回长孙家,余者这才噤若寒蝉,不敢生事。” 话一出口,李君羡便觉得面前空气似乎陡然一滞,看向陛下,才发现刚刚的笑容依然消失不见,代之的是一幅阴沉神色。 李君羡心里一惊,暗道自己说错话了?细细思之,却又未曾发现不妥,可是陛下这神情…… 李二陛下浑然未觉自己脸色变得难看,心中却是嘀咕:房俊这手段……当真是无所畏惧啊,即便面对长孙家的人,也敢下此狠手。 ***** 房府书房。 房玄龄嘴里说着房俊可能会在这件事情受到委屈,不过看上去并不担心,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唤来侍女重新沏了壶茶,又添了桂花糕千层糕杏仁酥等等几样精致的小点心,温和说道:“忙活了大半夜,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吧?吃几口垫垫肚子,咱们慢慢聊。” “唉。”房俊应了一声。 本来满肚子疑惑,不过见到老爹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在意,房俊也就放下心来,书案上的糕点散发着香味儿,肚子里顿时“咕噜噜”响个不停,便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块糕点,喝了两杯热茶,舒服的吁了口气。 提起茶壶给房玄龄的茶杯蓄满,自己也斟满一杯,这才问道:“儿子有些不明白,父亲您给我说说,难道事情到了这种程度,还不能迫使那些门阀和皇帝保持默契,大事化小?” 房玄龄笑着摇头:“谈何容易?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京畿重地发生此等大规模的啸聚事件,陛下如何坐得住?若是放在别的皇帝身上,大抵只要找个人出来担负责任,也就不了了之。可这事儿放在当今陛下身上……那就绝对不仅仅是谁来负责的问题了,而是必须保证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够再次发生。” 这话说的有些浅尝辄止,换了个人或许都听不明白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房俊听得懂。 若是换做别的皇帝,这件事情只要都安稳下来别再搞事情也就行了,默契还得存在,大家的底线也都好好保持,其余的都放在水面下进行,谁胜谁败都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去处理。 可是李二陛下不行…… 原因很简单,当初李二陛下这个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是从玄武门喋血死战当中杀兄弑弟得来的,而后逼父退位,这才得了这江山! 玄武门之变可不仅仅是那一场在城门楼下的浴血死战,朝中各股势力在各个方面较量、博弈、短兵相接,最后才有了不可思议的反败为胜逆尔夺取的胜利! 说白了,那是一次政变! 正因为李二陛下乃是通过政变上位,心里有所忌讳、有所顾忌,故而特别不能容忍啸聚生事这种事情发生!今日是商贩啸聚示威,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变成军队啸聚哗变、发动政变? 所以对于李二陛下来说,谁来负责倒是次要的,他必须保证这种事情绝对绝对不能出现下一次! 房俊无奈叹气:“是儿子疏忽了,未曾考虑到这个层面。若是早知如此,就不该将那个长孙家的狗腿子放回去,好生恶心恶心长孙无忌那个阴人才是。” 之所以将那个胡崇狠狠的打个半死然后让韦大武将其送回长孙家,便是想着反正这件事情最后也得不了了之,将这人捏在手里也奈何不得长孙家,还不如好好的打一打长孙无忌的脸,出一口恶气。 瞧瞧,我将你的人打的半死,最后还让你的盟友送回来,你脸上热不热?臊不臊得慌? 现在想来,还不若将其捏在手里直接给李二陛下送去,让李二陛下劈头盖脸的喷一喷长孙无忌,亦能间接的使得长孙无忌在李二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愈发下降。 失算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房玄龄呵呵一笑,安慰道:“何必做出此等丧气之模样?你已经做得足够好,放眼勋贵年青一辈之中,已然远远超过他人。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小小挫折,对于性情的磨砺反倒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般年纪已然是从二品的高官,升官的速度太快了,应当沉淀一番方是正途。 房俊苦笑道:“一万年太久,儿子是只争朝夕啊……” 他固然知道自己坐火箭一般的升官速度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根基浅薄沉淀不足,大多是依靠老爹房玄龄的底蕴以及李二陛下的圣眷。可是若让他沉下心来一步一个脚印的升迁,哪一天才能手执权柄、尽展胸中报复? 这年头医疗卫生水平极其低下,不说染上点病就有可能完蛋,就算无病无灾,活个五六十岁也就算是正常,七十都不敢奢望。 人生七十古来稀,真当说着玩儿的? 现在朝局稳定,非是立国之初功勋大把大把的时候,稳定的升迁实在太慢。老爹房玄龄跟着李二陛下从秦王干到皇帝,作为李二陛下最信任最核心的幕僚,四十八岁当上中书令,升到尚书左仆射的时候五十一岁…… 那可是打仗的时候,而且还有从龙之功! 按照平稳的升迁速度,自己或许四十岁能够进入中枢,头发花白的时候能够入阁拜相…… 到时候都特么要死了,还能有精力干啥? 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混吃等死,好好的当一个纨绔子弟,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房玄龄不悦道:“升迁佐进,朝廷自有制度,为父不知你缘何这般贪恋权位,可是一门心思的投机取巧剑走偏锋,就算能够一时得志,却难免埋下隐患。平时或许不显,可一旦有所疏漏行差踏错,那就是万劫不复之结局!” 你特么没到二十岁就已经是从二品的京兆尹了,稳稳当当的干上几任,而后寻一个富庶之地外放为两任封疆大吏,届时既有京畿主官之资历,又有地方治理之经验,三十几岁的时候调回京师进入中枢,再熬上个十年八载便妥妥的一个宰辅之位。 如此升迁速度在立国之后依然是骇人听闻,你却还嚷嚷着“只争朝夕”…… 你让你老子我情何以堪? 房俊上辈子就当过官,自然知道老爹之言才是最最稳妥之道,一步一个脚印,既能够继承老爹的政治遗产,又能扩展稳固自己的人脉关系,那个时候回到中枢,方才是根基稳固,实力雄厚。 “儿子这不是想着干点事儿么,这天底下但凡想做事,就必须有权力在手,稳稳当当的苦熬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尽展胸中报复?” “你这个想法不对,非但不对,甚至非常危险!”房玄龄敛去笑容,面色严肃的瞪着面前这个引以为傲的二儿子,苦心教诲道:“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做人也好,做官也罢,既要志存高远敢想敢干,又要自‘卑’“处、‘迩’处始,脚踏实地,循序渐进。此乃君子之道,更乃天道!你现在急功近利,一味的剑走偏锋,地基未曾夯实,便要建起万丈高楼,终有一日自食恶果,悔之晚矣!” 这番话说的极其严重,房俊吓了一跳,赶紧反思。 见到儿子意识到自己话语之中的含义,房玄龄语气稍稍缓和,温言道:“为父一贯对你的行事风格不予置评,其实是希望你能自己醒悟过来,进而改正,这比为父耳提面命的效果更好。以前是官职不显,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介纨绔而已,性格暴躁一些,行事肆意一些,都不当大事,谁会与一个纨绔去真正计较?可你现在地位渐高、官职日盛,若是还与以往一般行事,那就大大不妥。” 房俊赶紧道:“儿子知错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纨绔可以打亲王、打大臣,可他现在是京兆尹,却依然当街将人殴打致残,这是什么性质? 满朝文武如何看他? 天下百姓如何看他? 最主要的是……李二陛下如何看他? 你小子心中还有所敬畏么?是不是膨胀得快要飞了? 他终于明白老爹说的“你这次要吃亏”的含义所在,不是他处置的不对,也不是世家门阀的压力如何大,更不是李二陛下的权衡取舍让他当牺牲品,而是……李二陛下会觉得他现在已经不可控制! 一个心中无所敬畏之人,如何能够成为忠臣良相? 现在李二陛下春秋鼎盛,自然不虞房俊如何,可若是十年之后……当太子稳固,诸王崛起,房俊是否还会心怀忠君之志? 思虑及此,心中顿生惧意,冷汗涔涔而下…… 见到房俊一脸戚戚然,房玄龄反倒笑了,问道:“怎么,怕了?” 房俊挤出一抹笑容:“怕到不至于,陛下又不能砍了儿子的脑袋……” “呵呵……” 房玄龄轻笑出声,居然亲自拿起茶壶给房俊斟了杯茶,房俊赶紧双手接过:“岂敢让父亲给儿子斟茶?” 房玄龄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笑眯眯瞅着儿子揶揄道:“这几年为父一直被你的表现所震惊,这又是才华横溢又是敛财有术,就连官职都扶摇直上快要追上为父了……为父甚至在想,难不成吾家出了一个妖孽?” 房俊咧咧嘴,这话说的……您已经快要直指真相了啊老爹! “不过有一点,你做的不好,就是锋芒太盛、咄咄逼人!”房玄龄手里捧着茶杯,缓缓说道:“你总是事事占便宜,不肯吃得半点亏。为父常常忧心,若是你占便宜占得习惯了,将来怕是觉得吃一点亏就是大损失,这样很不好。人生在世,谁能将便宜都占了?” 房俊沉默不语,将这话听进去了。 重生以来,自己一切都太过顺利,不知不觉当中养成了一种极度自我的臭毛病。受不得气、吃不得亏,性情浮躁执念太重,这不是好事。 总是认为自己经常吃亏的人,这样的人心中的执念是没有人知道的,也是痛苦的,这种人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同情。 而愿意在不重要的问题上吃点亏的人,性情中有一种豁达与宽容,还有一些理智和自我克制,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有人喜欢,谁会喜欢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人? 房玄龄续道:“让你吃亏,不是说受了欺负也不说话、不反击,而是不让你处处咄咄逼人,要心怀广阔。总是不肯吃亏,无论是本性如何,到最后一定是过于计较、得失心太重,往往为了一点点小事方寸尽失、舍本逐末。做人要放开胸怀,懂得宽恕、懂得退让,宽恕不代表软弱,退让亦不代表惧怕,示敌以弱,以退为进,这都是最上乘的兵法谋略,亦是最上乘的为人之道。懂得了这个道理,才会有人格魅力、才会有广阔胸襟,不需去自我标榜、更不需去自我吹嘘,世人皆有双眼,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是老祖宗的智慧,是天地之间的至理名言。 可叹自己身为重生者,见识、学问尽皆超越这世上之人千年,却反而迷失了心志,步入歧途。 房玄龄这一番话犹如黄钟大吕,震得房俊脑中嗡嗡作响,却又如醍醐灌顶一般令他恍然大悟! 吃亏又如何? 有些亏不能吃,可是有些亏吃了,却是福气…… 没有人愿意跟永不吃亏的人在一起,所以君子要温润如玉,君子要不争。 在这个以人为本的社会里,只要懂得利益分享,懂得吃亏是福,自然会有人围绕在你身边,抬举你、帮助你、拥护你。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房俊起身离座,一振衣袍,端端正正的鞠躬给房玄龄施了个揖首大礼,正色道:“多谢父亲教诲,孩儿一生受用不尽。” 房玄龄以手捋着颌下胡须,开怀大笑:“孺子可教也!”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生前何必多睡(盟主亲爱的好吗加更) 这一夜小雨淅淅沥沥,长安无眠。 东市闹腾得沸反盈天,暗夜的火光映得半边天彤红,一阵阵喧嚣的呐喊撕破夜空,将整座城池都搅合得翻天覆地。虽然各个里坊早早的便关闭坊门,城中的宵禁甚至提前了半个时辰,所有百姓官员王族贵戚都不得不在里坊中困局而不得出门,却不妨碍大家提心吊胆的揣测臆想…… 这般情形,难不成是有人犯上作乱? 这么一想,阖城上下尽皆噤若寒蝉,不少上了一点年岁的便想起了武德九年那个血流漂杵尸横枕藉的夜晚…… 那一夜生灵涂炭半城废墟,造就了李二陛下逆尔篡取的千秋霸业,只是不知今夜又是所谓何来? 无知者忧心忡忡担惊受怕,唯恐当真战火燃起阖城皆受牵连;知情者亦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事情明显超过了预期的规模,不过因为过早的宵禁隔断了消息的传递,东市那边到底是何情形却一直未曾得知,这般提心吊胆疑神疑鬼,比之听到噩耗更加令人烦躁心虚。 整座长安城犹如一锅即将煮沸的水,平静之中压抑着躁动…… ***** 卯时初,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渐渐收止,只是漫天阴云尤未散去,到了这个时辰本应透亮的东方天空仅有隐隐的光线,三尺之外看不清人面。 到了宵禁结束的时辰,各个里坊的坊卒将坊门打开,顿时便有早早侯在门后的家仆杂役飞一般跑出去,去东市查看情况、去亲近的人家打探消息、去同僚盟友那边商议定策…… 几乎是一瞬间,整座城池由静至动,陡然忙碌起来。 到了卯时末,一辆辆马车悬挂着灯笼自各个里坊行出,车轱辘压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马蹄不时溅起低浅之处的积水,百川汇流一般向着朱雀门汇集。 刘洎身着官袍,坐在马车当中手里捏着一份奏疏,面色沉肃。 昨晚他当真是气坏了! 这些世家门阀的老狐狸们简直欺人太甚! 居然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兵法之道来欺诈于我,真当我是傻子,会白痴一般的相信那些纵火的恶贼乃是房俊所指使?简直可笑!这帮满肚子鸡零狗碎的老狐狸,一头哄骗我去对付房俊,一头却要打着房俊的旗号烧我的宅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 刘大御史气坏了…… 马车晃晃悠悠,穿过天街,径自抵达朱雀门外。 此时天边刚刚放出一丝浅白的光亮,刘洎掀开车帘,便见到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何人?”刘洎询问车夫。 他昨夜气得一晚没睡,坊门刚刚打开便将作业写好的书信派人送去手底下的御史手中,言明厉害、确立阵营,要求大家务必在早朝之上支持自己。而后便径自赶来上朝,却不想居然有人比他还早到一步。 车夫坐在车辕上,运足目力观望,继而低声道:“看不太清楚,不过看得出应当是一身紫袍,而且身量敦实,挺拔健硕。” 唐朝官制,官服按照品级自有分辨,八、九品着青袍,六、七品着绿袍,四、五品着绯袍,三品以上才着紫袍。 刘洎心中一动,撩开车帘下车,将车头挂着的灯笼摘下,叮嘱车夫就在此地等候自己下朝,便信步向前走去。 一个身影站在朱雀门前,正仰首看着什么。 从背影看去,此人身量略高,肩宽背后,站在那里稳稳当当。走到近前,刘洎将灯笼微微抬高一些,正巧前面这人听到脚步声响,便回过头两,两人打了个照面。 “原来是刘御史……怎么这么早?刘御史身子单薄,还是应当多睡一会儿才是,只要别误了点卯的时辰便好。” 这人笑容可掬,一张微黑的脸膛挂着笑容,露出一排白牙,看上去阳光灿烂,开朗可亲。 正是房俊…… 刘洎将灯笼放低,哼了一声,不悦道:“昨夜风雨交加火光四起,老夫如何睡得着?也幸好没睡,否则说不得就被一把火给烧死了!老夫这一宿养足了精神,就等着今日早朝,好生与那些龌蹉贼子算账!” 房俊眼皮一跳,心说这老家伙倒是聪明,居然知道是我给他家放的火…… 只不过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竟然还敢这般般明目张胆的威胁于我,眼下四周无人,就不怕哥们儿再将你狠狠的揍一顿? 房俊皮笑肉不笑:“呵呵……刘御史还真是疾恶如仇、秉性刚直啊,只是不知您打算将这笔账如何算法?” 刘洎咬牙切齿,怒道:“那帮老狐狸没一个好东西!简直就是跳梁小丑,居然在吾家纵火以报当日一箭之仇,还故布疑阵想要误导老夫以为是你的放的火,真当老夫是傻子,随意摆布吗?自今日起,老夫每日一折,与世家门阀势不两立!” 房俊目瞪口呆:“呃……” 啥意思? 听这话里话外,感情以为那把火是长孙无忌那些老坏蛋放的…… 呵呵,这可真是自作聪明啊。 而且话说回来,你这口口声声“世家门阀”如何如何,你南阳刘氏即便现如今落魄了,可说到底也是世家门阀之一吧? 老家伙大抵是气的糊涂了…… 房俊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洎并没有留意房俊略显尴尬的神色,义愤填膺道:“老夫知道昨夜之事,你且放心,自有老夫为你主持公道!这帮子下贱龌蹉之辈,老夫耻于为伍!” 房俊哭笑不得,这就稀里糊涂的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盟友? 正欲说话,便听得身后马蹄嘚嘚,又有人来上朝了。回头一看,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正停在不远处,一个紫袍高冠的老者从马车上下来,见到房俊与刘洎,顿时微微一愣。 房俊与其四目相对,目光尽皆不善。 正是长孙无忌…… 房俊呵呵一笑:“赵国公难不成亦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长孙无忌见到房俊与刘洎站在一处,心中略微觉得不妥,不过倒也并未过多揣测,已经于刘洎商议妥当,难不成这个官儿迷还能临时变卦,放着御史中丞的官位不要? 不过此刻见到房俊这张笑容可掬的黑脸,长孙无忌心中便怒火升腾! 昨夜韦大武将手脚断折的胡崇送回,简直就是啪啪的打他长孙无忌的脸!即便以长孙无忌城府之深沉,也忍不住将茶杯摔在韦大武的脸上!他长孙无忌自随李二陛下披荆斩棘登基为帝以来,何曾受到过这等羞辱? 胡崇是他长孙无忌的人,可房俊却如此凶狠的将其重伤! 忍着心中怒气,长孙无忌狠狠瞪着房俊,冷笑道:“人老了,想的事情多,睡眠自然就少。不过凡事有失必有得,正所谓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我谋划在先,有心算无心,你却是事到临头随机应变,自然处处疏漏、难免出错。就算羞辱我一番,可是你终究要付出惨痛代价! 房俊呵呵一笑,若是放在昨日,自己的确患得患失愤恨难平。可是经由昨夜老爹房玄龄的一番开导,房俊算是彻底想开了,自己今日吃这个亏,正是根基不稳、心浮气躁所导致。 若是能够沉下心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心结尽去,房俊心态很好,闻言便笑道:“赵国公此言正是,人老了就不要多睡,应当尽量争取每一寸光阴,正所谓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 刘洎眨巴眨巴眼睛,心里这个乐呵! 好小子,不愧是才高八斗,这一句“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简直犹如神来之笔,瞧瞧长孙阴人这脸色,啧啧,比房俊都要黑了…… 长孙无忌差点气个倒仰,肺子都快炸了! 娘咧! 房玄龄怎么生出这么个缺德玩意?知道你会写诗会填词,可也不能总拿老夫当筏子吧? 这个不当人子的混账东西,气煞我也!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阴差阳错(盟主亲爱的好吗加更,求票!) 长孙无忌心中已是怒火滔天,不过他城府深沉,面上也只是微微抽搐一下,再看不出什么恼火的表情。 咬着牙冷笑道:“令尊与老夫相逢与微末,披荆斩棘携手风雨,虽然说不上知己,但数十年来相知相得,老夫对其人品敬佩有加。尔小小年纪便才华横溢诗才天授,本是难得之天赋,却伶牙俐齿咄咄逼人,老夫当真为令尊汗颜!” 房俊呵呵一笑,若是放在以往,当即便是一句“关你屁事”怼回去,不过这会儿正有感于昨夜老爹之教诲,便笑眯眯的回道:“赵国公这倒是冤枉下官了,岂不闻‘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虽是同朝为官,然则形同陌路,彼此看不顺眼也是应当,又岂能要求下官与那些心思龌蹉蝇营狗苟之辈一般阿谀奉承、溜须拍马?” 一旁一直冷笑不语的刘洎叹服道:“妙!当真是妙!先前一句‘生时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充满哲理发人反思,这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更是鞭辟入里酣畅淋漓,世人皆赞房二乃百年不出之奇才,老夫叹服矣!” 即便是长孙无忌听了这句,心里的恼怒都不禁减了三分。 这等言语可不是光有文采有能说得出来的,相比于辞藻的堆砌,两句看似粗俗的短句之中那种处世至理浅显易懂,若没有逆天的禀赋、超常的悟性,如何参的透、道得出? 长孙无忌看着房俊的眼神惊疑不定,这特娘的是个妖孽不成…… 此时车马辚辚,上朝的官员陆续赶到,远远的见到长孙无忌、刘洎、房俊这三个毫不搭界的人站在一处说话,尽皆露出惊异之色。 长孙无忌再不搭理房俊,意味深长的瞅了刘洎一眼,转身回到马车上。 换来的却是刘洎的怒目而视…… 回到车上,长孙无忌有些糊涂,刘洎那个愤怒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隐隐有些不安,原本已经与刘洎达成了私下的协议,可是现在刘洎先是与房俊有说有笑,继而对自己表示出愤怒……事有反常。长孙无忌对这个刘洎也是极为头痛,此人权力欲望极大,可以以此作为条件或是要挟,但是此人性情执拗、反复无常,脑子里就好像有一只虫子搅来搅去不断左右他的思维,谁也猜不到他何时就变了想法,极其难以控制。 可是长孙无忌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那房俊昨晚烧了你的房子,你特么今早就跟房俊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了? 这也太扯了…… 此时天色已然渐渐透亮,朱雀门外的官员越来越多,便有身着紫袍绯袍的官员三三两两的围聚过来,先是在车外施礼问安,继而低声询问今日到底是何章程。 早晨坊门一开,消息便开始传递,大家这才知道昨夜东市那边的情形超乎原本的预料,事态已经扩大,不由得都暗暗的捏了把汗。 这等啸聚闹事之举措实乃帝王之大忌,若是换了一个心狠手辣的皇帝,因此而杀得人头滚滚都不意外。即便李二陛下坐稳江山之后对待臣民一向仁恕宽厚,即便世家门阀此时势大足可自保,可到底那也是手执乾坤至高无上的帝王,圣心难测,谁知道会有何等反应? 一些边缘人物此刻依然顾不得房俊的下场终究如何,只求神拜佛的祈望着李二陛下不要丧失理智举起屠刀…… 长孙无忌端坐车内,居高临下的看着诸人的神色,心内微微一哂,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啊!天下这才承平了几年?这些昔日跟随陛下冲锋陷阵从不可能之地杀出一条血路的官员们,便丧失了以往锐意进取的锋芒,变得患得患失毫无骨气。 从这一点来说,其实李二陛下打压门阀扶持寒门的策略是极其正确的。 以寒门士子的锐意进取来打破世家门阀的暮气沉沉,避免世家门阀相互勾连一家独大的局面,这是帝王的平衡之道。 长孙无忌能够辅佐李二陛下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直至逆尔夺取登基为皇,才智又岂非等闲?他自然看得出李二陛下的用意,也认同这才是平稳之道,只是可惜…… 立场决定意志。 他是世家门阀的代表,他所有的一切都有赖于世家门阀的支持。正因为身后站在以关陇集团为核心的门阀力量,他才能够在群贤毕集的贞观一朝占据超然的地位。 而若是他长孙无忌倒台,整个长孙家都将会为他陪葬…… 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世人皆说他之所以得李二陛下之重用,一则是身为外戚,一则是多年的君臣情谊。 长孙无忌嗤之以鼻…… 外戚的确能够更得皇帝信任,但是同时却也更糟猜忌,自古以来,有几个权倾天下威风赫赫的外戚有个好下场? 至于君臣情谊……的确是有的,这么多年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岂能没有情分在?只是长孙无忌比谁都清楚,在帝王的立场上,什么情谊、什么兄弟、什么父子……都是虚妄! 还是那句话,立场决定意志! 世间事便是如此,身在朝堂身不由己,若是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长孙无忌倒是宁愿自己亦是一介寒门,拼却这一条命辅佐李二陛下,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又能如何? 只图一个快意恩仇、只图一个忠肝义胆! 然而他不能…… 长孙无忌微微阖上双目,喟然一叹。 不过他到底是心志坚定之人杰,只是一瞬间的黯然落寞,旋即便打起精神,掀开车帘下车,今日朝堂之上,还有一场未知凶险的斗争在等着。 上朝的时间到了…… ***** 神龙殿。 李二陛下端坐椅上,长乐公主站在伸手,素手纤纤为他梳理头发,戴上冠冕,两侧自有宫女侍候,不时的地上手帕、梳子等物。 李二陛下自面前的镜子里看着身后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女儿,便笑道:“何必这般折腾?这些事情自有女官去做,你还是多睡一会儿的好,最近气候咋暖还寒,切莫染了风寒才是。” 长乐公主手里忙着,清丽绝美的俏脸温婉一笑:“女儿整日待在宫里无所事事,正闲得发慌呢。每日里能给父皇梳梳头,倒是一件悠闲的差事,父皇您可不能将这点差事都给女儿剥夺了去。不然混吃等死,这腰身都粗了一圈儿……” 说道此处,方才醒悟这个“混吃等死”乃是房俊的言语,自己居然下意识的便说了出来,心里微微一跳,脸颊有些发热。 李二陛下倒是未曾察觉,哈哈笑道:“别说粗了一圈儿,便是腰身如水桶,那也是朕放女儿,谁敢嫌弃朕就治他一个藐视皇族之罪,抓来打板子,打到他不敢嫌弃为止!” 打板子……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自己只是随意说说而已,可是为何说到“打板子”,下意识的就想起房俊那个棒槌? 娘咧! 看样子那混蛋就是一副贱骨头,天生就要成天打板子才能老实…… 王德踩着猫儿步一点声息都没有的走进来,低声道:“陛下,上朝的时辰到了。”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 长乐公主将李二陛下头顶的冠冕整理一下,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何等人物?只是一看长乐公主的神情,便知道她心中所想何事…… “这件事情你不必多管,父皇心中有数,那小子行事越来越肆意妄为,不敲打敲打,迟早惹出大祸。” 长乐公主顿时心中一紧…… 将女儿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李二陛下蹙起眉头,心中有些堵得慌。 难不成……长乐当真对房俊那棒槌有心思? 娘咧! 这小子是活腻歪了? 娶了朕的一个女儿,居然还敢引诱另一个? 李二陛下心中怒火凝聚,身为父亲,他不管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心思,天然的便将黑锅甩到房俊头上,哪怕当真是长乐对房俊起了爱慕之心,那也是房俊引诱长乐在先。 不然自己乖巧伶俐贤良淑德的女儿岂会起了这等不伦之孽情?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背着手大步离开神龙殿,心里琢磨着今日绝对不能轻易放过房俊那个混蛋! 正如李二陛下了解长乐公主,长乐公主又怎能不了解自己的父皇?一见到李二陛下阴沉的脸色,心里便暗暗叫苦。自己本是想要替房俊求情,毕竟昨晚的事情闹得太大,可是那里成想好似帮了倒忙?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无奈叹气。 不是本宫不愿意帮你,实在是有心无力,房二你自求多福吧……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刘洎发飙 天色晦暗,太极殿规模宏大斗拱飞檐便难免光线不足,殿内两侧墙壁上点燃了几十根儿臂粗的蜡烛,烛光明亮,俨如白昼。 若是以往,几十根牛油蜡烛一起点燃之后倒是满殿明亮,只是牛油燃烧之后散发的黑烟蒸腾缭绕,用不了多久大臣们便熏得眼睛干涩发红,却也只能强自忍受,苦不堪言。 自从房家工坊生产出新式蜡烛之后,这种缺点便不复存在。 尤其是士子秉烛夜读之时,这种新式蜡烛圆润细腻,燃烧之后释放的烟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大的保护了眼睛。因此,无数士子大儒对这种蜡烛极尽吹捧,连带着研制出此等蜡烛的房俊也跟着刷了一波声望,获得了大量好感度…… 殿上的大臣们由蜡烛联想到房俊,再想到昨晚东市的那一场风波,下意识的纷纷侧目向着文官那一列的前头看去。 大殿上铺着地席,群臣席地跪坐,最前排的大臣面前有一方案几,这是三品以上的大臣,尽着紫袍,后面则是三品一下的官员,没有案几,只是按照所属衙门职司排在各自主官身后。 左文右武,左侧最前排一片身着朱紫鸡皮鹤发的老臣当中混进去一个脸膛微黑身姿挺拔的少年,就像是绵羊群里钻进去一只熊罴那般显眼…… 最最令人惊奇的是,房玄龄身为宰辅之首自然在第一位,而后隔着有八、九个人,便是一身英挺之气的房俊。 父子同殿,一门两高官,真真是羡煞旁人! “皇帝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尖锐高亢的呼声,一身明黄色团龙袍的李二陛下自后殿走出,端坐在御座之上,头顶珠玉彩线编织的冕旒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平添几分无上威严。 诸臣直起上身,齐齐下拜,口呼:“参见陛下!” 李二陛下声音浑厚:“众卿免礼!” 待到诸臣起身正襟危坐,李二陛下才慢悠悠说道:“今日可有本启奏?” “臣,有本启奏!” 几乎是李二陛下话音刚落,刘洎便起身走到殿中,向李二陛下大礼参拜,大声说道。 长孙无忌瞄了一眼身边的房玄龄,见其低眉垂眼面无表情,这才与另一边的萧忽视一眼,微微颔首,本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刚刚朱雀门外见到刘洎神情反常,长孙无忌一度以为出现了什么意外,不过这时候见到刘洎按照约定站出来上奏,一切又回到预定的轨道上来。只要有世家门阀背景的大臣与御史言官一同发力,足可将超出预定规模的东市事件硬生生掰回来。 只要事情不超越皇帝的底线,归拢政治斗争的框架之内,就不虞皇帝大动干戈。 以长孙无忌对李二陛下的了解,无论如何,房俊这个京兆尹都坐不住。 今次东市事件只是抵制房俊,可若是明日因为房俊的强势导致啸聚生事的变成军队…… 没有人比经由政变上台的李二陛下更加忌惮政变,为了确保长安的安定,只能将房俊撤换,安置一名稳重老成的大臣担任京兆尹这个职位。 长孙无忌脑袋里想着种种可能,心情愈发放松下来,只要京兆尹不再是房俊这个棒槌,皇帝对于世家门阀的打压必然将会降低几个等级,也能使得大家都稍稍缓口气。 房俊这小子,锋芒太盛…… 他心里琢磨着算计,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已然问道:“刘爱卿有何本启奏?” 刘洎将昨晚连夜书写的奏折拿出来,递给殿上的宦官,再由宦官呈递给李二陛下。而后,刘洎一振衣袍,面色悲愤、语气铿锵 “国之大者,其法严而能治,德修而能兴,尊王则盛矣。盖民之和也和于治世,治世之君明则臣贤。今陛下垂拱四海,励精图治,可谓千古不遇之圣君。然则却有一些蝇营狗苟之辈,只贪私利而忘大义,顾小家而舍大家。视王法于不顾、置律令如无物,可谓国之奸佞矣!” 别看刘洎长得瘦小,但是中气十足,此刻侃侃而谈,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气势雄浑! 长孙无忌略带诧异,刘洎这文采自然是没得说,可是你弹劾房俊说得着这些?简单一个刚愎自用、剥削商贾就行了,扯什么贪私利而忘大义,顾小家而舍大家? 这有些文不对题啊! 谁不知道房俊将日进斗金的玻璃产业献给了皇帝,这哪里说得着贪私利而忘大义?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结果刘洎的奏疏,却是没看,而是盯着殿上的刘洎,沉声问道:“刘爱卿到底是要弹劾何人?” 刘洎挺胸抬头、一字字道:“臣弹劾长孙无忌,弹劾萧,弹劾令狐德,弹劾韦圆成……” 一口气说出六七个名字! 长孙无忌差点以为自己耳鸣了…… 等等,这货谈何谁? 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瞪大眼珠子,狠狠盯着殿上站得笔挺的刘洎,见鬼了这是? 咱俩是一伙的啊,居然临阵反水……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心思完全被惊诧所占据,他很想将刘洎揪过来,拎着刘洎的耳朵问一句:这究竟是为什么? 萧也一副被雷到了的神情,你特么是属疯狗的么,逮谁咬谁? 非但是长孙无忌、萧等人茫然惊诧,整个大殿之上群臣愕然,各个长大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打了鸡血一般的刘洎,心说这位莫不是疯了?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也是一脸懵懂…… 太以为刘洎是跟长孙无忌等人串通好了弹劾房俊的,可是一眨眼风向完全变了,这位刘御史居然将矛头直指朝中的关陇集团以及大部分世家门阀。 这到底是为个啥?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不能,是房俊说服了刘洎反戈一击?这也不能够啊,刘洎这人什么性情,李二陛下焉能不知?若是这么容易被人说服,自己也不会一直提拔他将他搁到治书侍御史的位置上。 赶紧将刘洎的奏折拿起来翻开,看看这老货究竟是发的哪门子疯…… 刘洎说完话,皇帝再看奏折,大殿之上诡异的一片寂静。 继而,有御史相继站出来。 “陛下,微臣弹劾长孙无忌唆使家奴啸聚生事,知法犯法……” “微臣弹劾萧纵容家人欺凌商贾,与民争利!” “微臣弹劾令狐德德行有亏,难以胜任礼部尚书之职位!” “微臣弹劾外戚韦圆成侵占民田、卖官鬻爵!” “微臣弹劾……” …… 整个大殿之上瞬间就好似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陡然炸开! 御史台的半数御史尽皆站出来,一个个一身正气满脸不畏强权之坚毅,那一股股浩然正气几乎冲破太极殿的屋脊,直上九霄,风云激荡! 群臣瞠目结舌。 房俊差点笑破肚子,谁能想到自己放了一把火,居然会被刘洎认定是长孙无忌等人意图报复?尤为难得的是这位刘御史刚愎自负,发起疯来不管不顾,竟然将这帮朝廷大佬挨个儿弹劾一遍…… 真特么太给力了!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又是惊疑又是愤怒,幸亏他城府深沉没有冲上去将刘洎摁倒踹上两脚,不过却也按耐不住,瞪着眼睛怒叱刘洎道:“你疯了不成?” 刘洎斜眼看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尔等一个个尽是奸诈小人、龌蹉鼠辈,实乃朝中奸佞、国之蠹虫!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知道,你还有何脸面指责于我?” 长孙无忌差点气死! 做了什么我自己知道? 我特么知道个屁啊! 一旁的萧未曾开口,心里却也是一片迷茫,本应是双方联手对付房俊,怎地忽然之间就变成盟友互掐、窝里斗? 下意识的瞅了一眼身旁一直老神在在的房玄龄,心里一突,莫非是房玄龄隐秘出手,这才将刘洎给拉拢过去?房玄龄虽然看似不争不抢不拉帮不抱团,可是毕竟身为宰辅之首,自己一方能够给予刘洎的许诺,房玄龄也完全可以做到…… 真真是老狐狸啊,闷不吭声的,就打了自己一方一个措手不及! 当真是老谋深算,厉害啊厉害! 可是他又哪里知道,房玄龄这会儿心里也画魂儿呢…… 二郎果然有官场之天赋啊,昨晚还垂头丧气的模样呢,这一转眼就将刘洎给拉拢过来,原本是世家门阀联合御史言官一同针对房俊,现在却变成他们窝里反…… 这种情况下,即便皇帝想要敲打二郎,怕是没理由出手太重了吧? 欣喜了一会儿,房玄龄又忽然觉得郁闷。 儿子太能干了有时候也烦人,自己深思熟虑准备的后手还没用呢,臭小子自己貌似就给搞定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姐姐做了错事…… 房府后宅。 并排两架竹制的摇车内铺着厚厚的被褥,高阳公主坐在炕沿,两只素手分开左右轻轻摇晃着摇车,套着小巧红缎鞋的秀足下意识的一点一点,嘴角含笑的注视着两架摇车内两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儿,清亮的美眸里满满的宠溺之情流泻…… 只是这份静谧的美好未能延续多长时间,左边摇车里虎头虎脑的胖小子胳膊腿儿捣腾了一会儿,将小拳头塞进嘴里啃了几下,大抵是嫌弃没滋没味儿,便咧开嘴哇哇的哭嚎起来。 哭声嘹亮。 高阳公主俯下身去,纤纤十指轻轻点了点孩儿的额头,笑靥如花娇嗔道:“你这小子总是不老实,你可是老大啊,怎么就不能稳重一些呢?瞧瞧你弟弟多乖。” 胖小子这才生下来几天?自然听不懂娘亲的话语,见到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面前,便扬起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把薅住,就往嘴里送…… 反正在他眼里,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吃。 高阳公主无奈,抬起头看到:“嬷嬷,菽儿大抵是饿了,快来给他喂奶。” “唉!奴婢就来!” 门外响起一声清脆的应答,一个奶嬷嬷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奶嬷嬷是府里的家仆,很是干净利索的一个年轻妇人,刚才在外头帮着侍女将洗干净的婴儿被褥叠起来。 先是对高阳公主躬身施礼,继而走到摇车前看看兀自哭嚎震天的胖小子,笑道:“这么快就饿了?” 说着,伸手轻轻的将孩子抱出来,做到一侧的椅子上,解开衣襟,将微微渗出奶水的奶嘴塞进孩子嘴里。胖小子顿时止住哭声,两只小胖手紧紧捧住鼓胀胀的东西,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起来,即便如此也不肯闲着,两只小脚还不老实的乱蹬…… 奶嬷嬷宠溺的看着怀里虎头虎脑的胖小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大郎这胃口怕是永远喂不饱,这才刚吃了奶多一会儿?不过男娃就得这样,吃得饱长得快,长大了跟他爹一样是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胖小子似乎听懂了奶嬷嬷的话语,吊着奶嘴“唔唔”两声,好像是深有同感的样子…… 高阳公主却是未见笑颜,反而峨眉微蹙,伸出玉手轻轻的抚摸着另一个摇车里孩童柔软的头发,轻轻一叹:“二郎的身子骨就差了许多,吃的也少……孩子,你要健健康康快快长大知不知道?为了生下你,你娘差一点连命都丢掉了,你要长得健硕一些,以后好孝顺你娘……” 老二明显要瘦弱一些,孩子瘦了就难免不好看,但是看那眉眼依稀有他母亲的模样,便知道长大之后一定也是个美男子。 他安静得多,双腿弓起,手掌抓着脚丫玩耍,听到头顶温柔的语声,瞪着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定定的看着高阳公主,然后张开双手,要抱抱…… 高阳公主嘴角衔着笑,伸手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 老二便咯咯的笑出声。 奶嬷嬷笑道:“二郎看似身子单薄了一些,娘胎里带来的也没办法,想必多多调养定然会好转。但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您瞅他那两只眼睛通亮通亮的,你说话的时候他就这么一眨不眨的看着你,就好像能听懂的似的,等到长大了呀,一定是个聪明绝顶的,说不定就有他爹的文采呢!” 这位可是长了一张巧嘴,什么好听说什么。 不过这话高阳公主确实爱听…… 因为怜惜,她对于老二房佑较之自己亲生的老大房菽甚至更为着紧一些,更是真心祈望老二能够健康长大,能够有出息。至于世家门阀深宅大院之中那些嫉妒阴狠的龌蹉心思,却是半点都没有。 她是正妻,更是公主,房菽是嫡长子,地位稳固别人想争都争不去。没有了利益牵扯,加之高阳公主又是个没心机的,所以当真是拿老二房佑当亲儿子一般疼。 听了默默的话,高阳公主问道:“你刚从外边进来,武娘子那边可是睡下了?” 默默收敛了笑容,轻声道:“是呢,刚刚起了,吃了一碗燕窝,说是没甚精神,便有睡下了。唉,这女人是真的难,尤其是生孩子这一道坎,简直就跟闯了一趟鬼门关似的。武娘子身子受了损,这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养好的,若是含糊了,那可就得遭一辈子罪。” 高阳公主听得她的话语,顿时心有戚戚焉。 想起生产那日武媚娘性命危急的情况,以及闻听房俊保大人放弃孩子只是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哭嚎……高阳公主情不自禁的打个冷颤。她心里在想,若是当时易地而处,换做她在武媚娘的那个情势之下,是否会如同武媚娘一般坚强? 答案是肯定不会…… 以往她认同武媚娘,大多是因为武媚娘足智多谋、遇事有主意,现在则是愈发对武媚娘敬佩服帖。那个看似娇弱的身躯里,藏着一颗不逊于世间雄伟男儿的强大心脏,意志坚定、魄力十足,巾帼不让须眉! 正自沉吟间,侍女秀玉撩开门帘禀报:“殿下,长乐殿下带着晋阳、衡山二位殿下前来,已然到了内院。” 高阳公主面上浮起喜色,忙道:“快快迎接。” 她想要将怀中的房佑放回摇车,门外已经传来轻快细碎的脚步声响,衡山公主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大喊道:“姐姐,快给我看小外甥!” 晋阳公主紧随其后,不过比起衡山公主便文雅得多了,轻敛裙裾,对高阳公主施礼道:“见过漱儿姐姐。” 嘴里说着话,两只秀眸却是闪闪发亮的盯着高阳公主怀中的房佑…… 高阳公主招呼两人到身前,将怀里的房佑给她们看。 门口,长乐公主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 高阳公主展颜道:“见过姐姐!”便要起身施礼,长乐公主急忙上前两步拦住她,微嗔道:“自家姐妹,那么见外做什么?况且你这还抱着孩子呢。” 继而,俏脸微微泛起苦涩,苦笑道:“妹妹,姐姐怕是好心办了坏事……” 高阳公主微愣,不解其意。 ***** 太极殿。 发飙的刘洎一鼓作气将长孙无忌、萧、令狐德等人在内统统弹劾个遍,惹得朝堂喧嚣、群臣瞩目。 李二陛下也不管大殿之上的争论,静静的看完刘洎的奏折,轻抚眉心,微闭双目。 有些糟心…… 商贩于东市啸聚生事,这件事情发起突然,不过随后李二陛下便理清了其中的脉络,心中存着保全房俊的心思。说到底,房俊是他的人,世人皆将其视为他这个皇帝的爪牙,若是连自己的爪牙都护不住,帝王威仪何在? 只是随后房俊将长孙无忌家的亲戚殴打至重伤,使得李二陛下改了主意…… 他想打压门阀,扶持寒门,为的是平衡朝局。门阀势力愈发扩张得厉害,尤其是以关陇集团为首的当初有着“从龙之功”的这群人,已经渐渐尾大不掉。 何谓政治? 在李二陛下看来,政治既平衡。 对于大唐来说最完美的政治形态,便是门阀与寒门齐头并进,相互牵扯,相互制约,才能缔造稳定的政局。 然而现在他陡然发现,身为京兆尹的房俊,居然变成了导致朝局不稳的因素…… 李二陛下打压门阀的决心毋庸置疑,但是他希望这个过程是温和的、是循序渐进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成为阻碍东征大业的绊脚石! 谁挡了他成就千秋伟业的道路,就搬开谁! 世家门阀眼下自然是搬不动,那么,就搬开房俊…… 可是现在经由刘洎这么不按常理的一闹腾,再想向门阀妥协甚至处置房俊,那可就不妥当了。说白了,这件事情的起因乃是因为门阀鼓噪门下啸聚东市,只不过门阀势大,为了朝局稳定的缘故李二陛下宁愿退让,让房俊被这个锅,也算是好生敲打一番房俊,让其以后行事稳重低调一些,性情沉淀下来,更能托付大事。 然而现在的情形是刘洎发了疯,领着御史台的一干小弟一举将长孙无忌人等尽皆弹劾一遍,而且弹劾的理由务必充分,李二陛下相信只要坚定的去调查,几乎所有的理由都能查有实据。 世家门阀一下子陷入被动,李二陛下有了充足的保全房俊的理由。 那么眼下的难题,就是李二陛下到底愿不愿意保全房俊,让他继续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充当一个搅乱朝局的不稳定分子…… 李二陛下陷入纠结。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进击的刘洎 究竟要不要敲打房俊? 这是个问题。 李二陛下手捋胡须,沉吟未决。 刘洎在下边察颜观色,见到皇帝犹豫,赶紧说道:“陛下明鉴,赵国公、宋国公等人皆有大功于朝廷,这是不争之事实,帝国应当铭记,万民亦当铭记!然而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眼下这些世家为富不仁、为官不善,只知道损公而肥私,关中百姓皆恐惧于赵国公等人权势,敢怒而不敢言,然则心中憎恶却愈发深厚。这等情绪日积月累,若是长时间未等到消解,一旦某一日爆发出来,就必将是动摇帝国根基、断绝陛下伟业的风暴!陛下,治国之道无非赏罚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赵国公、宋国公等饱受陛下器重、万民奉养,这是赏其功;眼下民怨沸腾,陛下若是不能罚其过,则天下何安?公理何在?法度何存?”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刘洎这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怎地看上去要跟这些显赫门阀不死不休?这等话语出口,那可就是结下死仇了! 世家最注重什么? 名誉! 为了名誉,莫说财富权势可以舍弃,便是丢掉性命都在所不惜! 若是刘洎弹劾的这些罪名坐实了,这些世家门阀简直就成了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祸国殃民、自私自利的典范! 这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指控…… 这话出口,便是一向处之淡然的萧都坐不住了,沉声说道:“尔为御史,自可风闻奏事,可是到底也得讲究真凭实据,否则想弹劾谁就弹劾谁,岂非乱了朝纲?” 刘洎哼了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这些世家门阀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却是这世间最最腌污秽之处。所谓修身齐家治国,下官奉劝一句,您还是会去好好整治一番自己的家人吧,别到了最后,自己的一世英名都被败坏个干净!” 萧气得摇头无语。 他扭头看着长孙无忌,目光探寻,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条疯狗也似,逮谁咬谁! 长孙无忌眉毛一耷拉,神情困惑:你问我,我问谁去? …… 一旁的令狐德早已按捺不住,振衣而起,须发戟张,指着刘洎怒叱道:“吾等世家,皆有百年传承、满门荣耀,家中子弟饱读圣贤书、耕读以传家,承担着教谕民众、造福天下之宗旨,焉能受你这般污蔑?” 刘洎嗤之以鼻:“沽名钓誉罢了。” 令狐德愈发怒不可遏:“刘思道,尔信口雌黄搬弄是非,这般无理取闹,真当大唐律令形同虚设不成?” 思道,是刘洎的字。 刘洎看着令狐德脸上一道儿一道儿的疤痕,嗤笑道:“本官无理取闹?也不知是哪个无理取闹,将人家女眷逼的急了被挠了个满脸桃花开,简直斯文扫地!我若是你,老早就找根柱子撞死,那里还有面皮出来丢人现眼?哦哦,本官倒是忘了,令狐尚书铜头铁骨,将太极殿里的柱子撞坏了,您这脑袋还屁事儿没有,呵呵,无耻之尤!” 房俊算得上是令狐德的苦主,先是被房俊逼得在太极殿上撞柱子装晕,继而又被武媚娘挠得满脸鲜血颜面尽失。此刻听闻刘洎的奚落嘲讽,令狐德一张老脸红如滴血,气得“哇哇”大叫,就待要跳上去跟刘洎拼命。 身边的同僚相识哪里能让他上去打架?这可是太极殿,没见到御座之上的陛下脸色黑得都快赶上锅底了……赶紧将其死死拽住,令狐德挣扎不脱,兀自破口大骂。 双方你来我往口水横飞,朝堂之上混乱不堪,简直犹如菜市场…… “砰!” 李二陛下将御案之上的镇纸狠狠一拍,一声沉闷的声响,震得朝堂之上陡然一静。 “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这里是太极殿,尔等皆是朕之肱骨、国之辅弼,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瞅着刘洎虎目圆瞪:“尔身为治书侍御史,风闻奏事固然可嘉,却要识得大体、顾全大局!堂堂御史台的主官之一,整日里便将精力放在这些个鸡零狗碎的事情上,那些个贪官污吏难不成你想让朕亲自去调查?” 帝王威严不是吹嘘的,那股子盛怒之下散发出来的王霸之气,震得刘洎一缩脖子,心里暗暗叫苦。 完蛋,看错形势了,这一次貌似陛下不打算护着他的狗腿子房二了啊…… 可这又是为什么? 这次东市事件虽然影响甚大,但说起来此事乃是门阀一手挑起,明眼人心知肚明,房俊却是个受害者。然而现在陛下打算和稀泥,这就表明一贯比亲儿子还亲的房二这次定然是要受委屈了…… 刘洎想不明白,他有些沮丧,判断失误不怕,但是站错队就让人闹心了。尤其是这一次自己表现得太过火,怕是将这些大佬们得罪得狠了,尤其是刚刚那一番话…… 悔之晚矣啊! 长孙无忌低眉垂眼,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陡然一松。 他所估料的没错,李二陛下因政变逆尔夺位,心里最怕的还是政变,虽然这一次东市啸聚事件远远不到令人担忧的规模,但是这一次无事,谁能保证下一次没事? 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东征高句丽的宏图霸业,千古少有之明主也逃不过“青史彪炳”这个魔障,为了东征大业的稳妥进行,不可能对世家门阀打压太甚,那么就只能委屈房俊…… 然而虽则松了口气,却也高兴不起来。 房俊离任京兆尹已成定局,但是长久来说,李二陛下算是将这口气死死的咽在肚子里,说不得就有一日反攻倒算,让今日迫使他不得不让步的世家门阀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当然,事先他便已然料到这种局面,李二陛下打压削弱世家门阀之心坚定,即便现在隐忍,待到荡平高句丽之后挟大胜之余威只怕手段更是雷霆万钧,莫可抵御。 长孙无忌心底戚戚,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人的身上了…… 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深谙揣摩上意之道? 李二陛下这番话一说出来,大家便知道已成定局,一向受到陛下宠爱的房二,这一次栽了。 程咬金等武将倒是深深为房俊感到委屈,可是大唐国策武将不可干政,唯有似李绩那等坐到兵部尚书的职位方可参言国事,所以两句公道话都不能说…… 房俊面无表情,心里却轻轻叹气。 伴君如伴虎啊…… 诚然李二陛下在古代君王当中算是对待大臣宽厚的,可是帝心难测,他所处的位置没有人干过,便自然不能理解他心中所顾忌的事情,再是揣摩上意,也无法完全体会。 幸亏昨夜经过老爹的一番开导,否则此刻必然沮丧憋闷,不能理解。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留神观察房俊的反应,见到这小子低眉垂眼安分得很,不由得暗暗称奇。虽说他的决定有苦衷在内,也算是为了房俊的前途有好处,但是到底是委屈了房俊的,在他看来这个棒槌性子还不得闹翻天? 眼下居然乖巧的令人心疼…… 委屈便委屈吧,到底还是大局为重,大不了以后多多补偿便是。 李二陛下喝叱一番镇住了场子,这才轻咳一声,说道:“东市商贾啸聚,影响极其恶劣。虽说事出有因,然京兆尹难辞其咎……” “陛下,臣有本启奏!” 一个突兀的声音,将李二陛下的话语打断。 李二陛下甚至没来得及恼怒,便见到尚书左仆射房玄龄自朝班之中走出,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伏在大殿之上,大呼道:“老臣年迈,病痛缠身,已然不堪政务,臣请陛下,准予老臣致仕……” 大殿之上陡然一静。 李二陛下眼珠子都瞪圆了,嘴巴微微张开,心头猛然一震,脑袋一疼。 自己思前想后以为顾虑周全,却忘了房玄龄的想法。 儿子被欺负了,老实人也不干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谁才是简在帝心? 房府后宅。 长乐公主拉着高阳公主的手,将早晨的时候自己想要给房俊说情的事情详细说了,更提及父皇不豫的脸色,不免忧心忡忡、悔之晚矣。 高阳公主也慌了…… 她是个没城府的,更没有什么野心,坦率随性。 对于自家郎君是不是要被撤职她并不太在乎,京兆尹也好,县衙小吏也罢,总之仍旧是当今驸马,又有什么所谓?她喜欢房俊的才华,喜欢房俊的率真,喜欢房俊屹立在泾水桥头生死置之度外的男儿气概! 至于官大官小,亦或者当不当官,当真无所谓。 她在意的是会不会被打板子……这两年也不知犯了什么邪,郎君似乎与父皇相克,父皇总是看郎君不顺眼,除去郎君在江南那段日子,其余只要在长安,隔三差五的就得被打一顿,真真是旧疤未愈,又添新伤…… 长乐公主又是懊恼又是焦急,一脸歉意的说道:“都怪我,若是我当时不表现得那般急切,许是父皇还不会那般气恼,唉……” 其实她心里也没弄明白,为何一开始的时候父皇心情还听不错,偏偏未等自己开口便立马脸色大变,很是暴躁的样子? 仔细想想,自己仅只是欲言又止的想要给房俊求求情,甚至连话都没出口一句呢…… 就因为自己想要给房俊求情? 长乐公主摇了摇头,搞不懂父皇心里想些什么。这几年父皇年岁渐长,性子也愈发难以揣度…… 高阳公主自己是个没主意的,平素大大咧咧什么事情也不管,反正外有郎君,家里有媚娘,什么事情都妥妥当当,何时轮到她操心?此时慌了神儿,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着去找武媚娘问问,然后才想起来武媚娘自打生产之后身子管一直虚弱不爽利,这会儿才刚睡下,不好将她喊醒再去费心费神。 她只是平素依赖惯了,遇事总有人办理妥当,她自己也懒得去想,却绝对不是笨蛋。 此刻没了依靠,脑筋转动,便琢磨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高阳公主狐疑的看着长乐公主,问道:“姐姐还什么都没说,父皇就已经不高兴?” 长乐公主忧心忡忡,蹙起蛾眉:“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高阳公主秀眸眯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面前的长乐公主,心中顿生警觉…… 今日长乐公主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百褶长裙,“裙拖六幅湘江水”,典雅秀美。乌鸦鸦的秀发盘了一个发髻,插着一支金步摇,满头珠翠,套着一件锦缎褙子,上绣祥纹,下悬玉坠,雍容华贵。 清丽绝美的脸蛋儿薄施脂粉,肌肤晶莹剔透,眉目如画,秀色可餐。 此等绝色当前,即便高阳公主身为女儿家,亦难免心动,若是换了男儿面对长乐公主,想必定然是心旌摇曳、魂不守舍! 再想想自家那个虽然不滥却精力充沛的色胚…… 高阳公主整颗心都不好了…… 不会是……那种情况吧? 可若是姐姐与郎君之间没什么,姐姐为何要给郎君求情?父皇有为何气恼暴躁? 高阳公主简直不敢想。 她倒不是觉得若是真那般便是天地不容、人神共弃,世家门阀里头小叔子偷了嫂、侄子钻进婶婶的房里、公公扒灰儿媳妇……这种事情不要太多,皇族里头更是屡见不鲜,房陵姑姑不就是跟侄女婿相好,结果被丈夫当场捉奸,将侄女婿给弄死了? 她只是觉得姐姐长乐公主一向都是贤良淑德、文静娴雅,小时候甚至一度成为她的典范,一举一动都要跟着长乐姐姐学。 这样一个传统正派的女子,会被自家那个棒槌勾搭上?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长乐公主见到高阳公主一张俏脸神色变幻,不知心里想着什么,便好奇问道:“你想什么呐?” 高阳公主张口欲言,倏地想起房里还有其他人在,便回头对两个小公主说道:“你俩让嬷嬷抱着孩子去旁边房里,我有话跟姐姐说。” 衡山公主对两个胖小子稀罕得不行,想要抱抱也不敢,唯恐被高阳公主嫌弃笨手笨脚,此刻听了这话,顿时欢天喜地拉着晋阳公主,一叠声的催促奶嬷嬷:“快点快点,我们去旁边屋子里玩!” 说着,就要伸手进去摇车抱起老二房佑…… 奶嬷嬷唬得脸都白了,这位殿下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里敢让她抱孩子?赶紧上去拦住,又在外边叫进来两个侍女,抱着孩子出去了。 衡山公主噘噘嘴,有些不高兴,不过到底还是稀罕孩子,便蹦蹦跳跳的追了出去。晋阳公主娴静得多,先是冲两位姐姐敛裾施礼,然后眨了眨大眼睛,问道:“姐姐们是要说姐夫的事情么?那我也听一听吧。” 李二陛下女儿众多,但是一众女婿当中能够让晋阳公主嘴里喊一声姐夫的,唯有房俊…… 隐隐约约的,她也知道昨晚京里发生了大事,与房俊有关,心中自然关心。 高阳公主尴尬一笑,摆手道:“非是谈论你姐夫,而是我与姐姐有女儿家的私密事要说,不适合你听,快快跟小幺去玩吧。” 晋阳公主“哦”了一声,撇撇嘴,不情不愿的转身走了,心里却是腹诽:谈什么女儿家的私密事要背着我?难道我不是女儿家…… ***** “臣,请陛下允准致仕,告老还乡。” 房玄龄再次一揖及地,语气微微有些颤抖。 大殿之上一片沉寂。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的看着殿上揖首而立的房玄龄,心说这位可是真的狠人,见到自己儿子要吃亏,京兆尹的职位眼看即将不保,居然以致仕来要挟皇帝? 难道你不知道咱们这个皇帝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么……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面沉似水。 他先是检讨自己居然疏忽了这位肱骨之臣,老实人的存在感一向很低,这让他在斟酌处理这次事件的过程中,只是权衡自己的利弊得失,却完全没有顾及房玄龄的感受。 然而老实人冒出火来,却格外猛烈…… 继而,心中的恼怒便不可遏制! 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房玄龄居然在大殿之上说出请求致仕这样的话语来! 这算什么? 你眼里还将朕当做皇帝么? 当真是胆大包天,拿致仕来要挟朕? 好吧,李二陛下不得不承认,这一招胆子大是大了一些,但是的确管用……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旁人,李二陛下手里的镇纸说不得就能飞到他的脑袋上,然后怒叱一番,发泄一通,直接就应允了致仕的请求。拿致仕来要挟朕?那你就当真致仕吧! 李二陛下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然而面前的人是房玄龄,李二陛下不能、也不忍那么做…… 这是他的肱骨之臣,当真犹如他的肱骨一般不可或缺,这么多年给他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秦王府当中运筹帷幄、决胜玄武门,扶保自己逆尔夺位之后又操持朝政,在前隋遗留下来的一片狼藉的焦土之上硬生生缔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最重要的一点是,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不同。 二者功绩相当,可自己对长孙无忌有多么优渥?名誉、权势、地位……长孙无忌几乎样样压着房玄龄。然而房玄龄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从不居功自傲,从不争权夺利,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就好比朝中一根定海神针那般,不言不动,却巍然如山! 说到底,他欠房玄龄的。 所以此时心中虽然恼怒与房玄龄居然敢要挟于他,他却不能当真借着由头答应了,让房玄龄下不来台。 他从一介不受宠爱的纨绔子弟,到今日手执乾坤君临天下,期间有多少文臣武将与他一起历经生死、并肩战斗?然而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善始善终…… 这是他的肱骨啊! 深深吸了口气,李二陛下将所有的恼怒都排斥出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从御座上站起,走下丹陛,来到房玄龄身前,双手扶住房玄龄的双肩,温言道:“玄龄这说的是哪里话?若是朕有甚做错之处,你只管道来,朕必然加以改正。只是这致仕之说……却是万万不可再提起,朕,绝对不允!” 群臣震撼! 所有人都认为房玄龄现在提起致仕绝非明智之举,无论他是真心或是假意,陛下都会下意识的认定这就是要挟! 可谁都想不到,本来应该恼羞成怒的陛下,却说出这么一句话,做出这么一个举动……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 房玄龄,才是真正的简在帝心!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弄不明白了 莫说满殿群臣尽皆震惊,便是房玄龄自己都愣了…… 身为帝王,尚能如此善待自己,纵是粉身碎骨又当如何? “陛下……” 房玄龄大呼一声,挣脱李二陛下双手,跪拜于地。 此时礼教尚未达到明清那般登峰造极之地步,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中跪父母,下跪恩师。除此之外,绝不下跪,哪怕是面对皇帝亦是如此。 可房玄龄现在跪拜于地,显然是被李二陛下之至诚所感动,心神激荡,不如此不足以表达鞠躬尽瘁之心、不如此不足以表达誓死报效之意! 李二陛下连忙俯身,将房玄龄硬生生拽起,感叹道:“玄龄何至于此?你我分属君臣,实则至亲,这些年你我风风雨雨尸山血海的闯过来,却从不居功、从不自矜,某心中怎能不念你的好?致仕这种话,以后切莫再说,若是某当真允了你,日后这史书之上,怕是要说某嫉贤妒能、昏聩愚昧,你可不能害我!” 这话说的…… 满殿文武大臣各个酸的厉害,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不过随后想想,也就释然。当年房玄龄自青州而入军中投靠李二陛下,两人一见投缘,自此之后房玄龄忠心耿耿不辞辛劳,鞍前马后为李二陛下卖命,这份功劳却是旁人想必也比不得。 而且房玄龄性格温润,行事素来低调,从不与人结仇,不争不抢不贪不占,人缘是出奇的好。 有能力、够忠心、性格好、会来事儿…… 这样的臣子不讨人喜欢,皇帝还喜欢什么样儿的? 而房俊已经傻了眼…… 昨晚聊了半宿,也没听老爹说要以致仕来胁迫李二陛下让步啊?而且看老爹现在这状态,到底是意图胁迫还是真情流露,那还真就说不准。可惜了啊,若是老爹能穿越到后世,一准儿能混个影帝当当。 房玄龄早已被李二陛下推心置腹的话语感动得涕泗横流,只觉得自己这半生操劳、风雨艰险,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若是能够有来生,他还是愿意鞍前马后的追随李二陛下。 只是眼下…… 房玄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老臣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相待?今日老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实在是老迈不堪,难以担当大任,这才请求陛下允准老臣致仕。” 李二陛下无奈,拍了拍房玄龄的肩头,没好气道:“得了得了,还不就是为了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某不追究房俊的责任便是,只是往后你要好生叮嘱教诲才是。” 听到李二陛下这句话,长孙无忌面无表情,萧微微叹气,令狐德差点骂娘……这样也行? 到底是房玄龄啊,果然牛气! 这般以致仕胁迫皇帝,皇帝非但不以为杵,反而当真就退了…… 放眼贞观一朝,谁还能有房玄龄这份圣眷? 以前或许还有一个长孙无忌,至于现在……呵呵。 世家门阀尽皆有些泄气,房玄龄简直就是房俊的护身符,已然无限接近金刚不坏之身。有房玄龄在,只要房俊不去造反,哪怕把天捅个窟窿都无法伤其分毫…… 最开心的要数刘洎! 原本意外挑错边、站错队,正在这边儿自怨自艾追悔莫及呢,谁成想陡然之间形势逆转! 不愧是宰辅之首,厉害啊房玄龄…… 刘洎眉飞色舞,差点鼓掌叫好。 都以为大局已定,房玄龄出马一个顶俩,轻松保住房俊。 然而…… 出乎所有人预料,房玄龄斩钉截铁说道:“陛下谬矣!” 李二陛下愕然:“什么?” 房玄龄义正辞严道:“无论如何,东市闹事身为京兆尹都难辞其咎,陛下处置于他乃是国法之所在,岂能因为看来老臣的面上便网开一面?若是如此,今日是老臣,明日是赵国公,后日是宋国公……陛下都要给一份情面,则国法何在、律令何在?” 李二陛下有些懵…… 老房啊,你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你用致仕来吓唬我,我非但不生你的气,反而当着满朝重臣的面推心置腹以示隆恩,甚至硬顶着世家门阀的压力放过房俊……结果你这还没完是吧?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火气渐生。 房玄龄却似没有见到李二陛下不豫的神色,续道:“……况且今日若是陛下绕过房俊,岂不是让外人以为是老臣以致仕相胁迫?若如此,老臣背负弄臣之骂名并不足惜,可害得陛下圣名有损,则老臣万死不足赎其罪!是以,还请陛下念老臣老迈昏庸,准许老臣致仕,并且重重责罚房俊,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二陛下这回是彻底搞不清楚房玄龄的想法了。 他瞪着眼睛,很想敲敲房玄龄的脑袋,你到底想要干啥,能不能给咱好好说话? 跟你还就掰扯不明白了! ***** “神神秘秘的,你要说什么?” 长乐公主见到高阳公主将人都赶走,不由诧异,就算是谈论房俊,也不要背着兕子何小幺吧?尤其是兕子,跟房俊关系甚好,让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或许还能帮着跟父皇求求情…… 高阳公主欲言又止,纤手紧紧绞着一块锦帕,待到长乐公主狐疑的看着她,这才期期艾艾的问道:“那个……姐姐,你……你跟房俊……到底怎么回事?” “诶?” 长乐公主一脸迷糊,心说这叫什么话,我与房俊能有什么事? 继而,她才算是反应过来,一双秀眸瞬间瞪大,气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我与他能有什么事?漱儿,定是外边有什么闲言闲语吧?你可别听风就是雨,姐姐跟你保证,我与房俊清清白白,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关于她与房俊的绯闻,老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长孙冲甚至还为此发了疯一般吃醋…… 高阳公主秀美一挑,有些狐疑的看着长乐公主:“当真没有?” 没来由的,在高阳公主灼灼的眼神下,长乐公主俏脸忽然有些躁热,有些心虚……可她与房俊分明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啊! “漱儿,难你还不相信姐姐?姐姐岂是那等不守妇德之人!姐姐跟你发誓,若是当真与房俊有些什么,就让我天打五雷……唔唔!” 长乐公主话未说完,便被高阳公主急急忙忙的捂住嘴巴…… 高阳公主气道:“呸呸呸!满天神佛听真切,坏的不灵好的灵……姐姐啊,好好的起什么毒誓?妹妹就是问问而已,姐姐说没什么那就一定是没什么。其实就算当真有什么,妹妹也不在意。” “死丫头,瞎说什么呢你!” 长乐公主玉容飞霞,又羞又气,狠狠的捏了捏高阳公主的脸蛋儿。 这都说的什么怪话? “我是说真的……”高阳公主伸出手臂,轻轻的揽住长乐公主纤细的腰肢,姊妹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小的时候,我的母妃去世得早,这诺大的皇宫里头就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便是那些宫女嬷嬷们,都能欺负我。那个时候我很苦,有时候就想,为什么要将我生在这个世上,却又要承受苦读辛苦呢?直到后来,有了姐姐何三个照顾我,我才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幸福的人……” 两行珠泪,流泻而下。 即便是帝皇贵胄,即便是生于皇宫,可照样有着人情冷暖、酸甜苦辣…… 长乐公主环住妹妹瘦削的肩膀,伸出春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拭去她嫩白脸蛋儿上的泪珠儿,柔声道:“你是我的妹妹啊,我自然要照顾你,这有什么可说的?” 高阳公主仰起头,俏脸浮上一个甜甜的笑容,握住长乐公主的手,清脆的说道:“以前是我过得苦,姐姐一直照顾我。现在是姐姐你心里苦,那就要妹妹照顾姐姐……所以,就算姐姐看上房俊了,就算姐姐真的跟房俊好上了,妹妹也不会生气!” ……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恨恨的瞪着面前一脸大义凛然的高阳公主,这丫头脸上这副神情,活脱脱就好像小时候将心爱的玩具拿来给她玩的时候一模一样…… 还就说不明白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僵住了 李二陛下现在就想掰开房玄龄的脑壳看一看咱都已经饶了房俊了,你这还没完没了的,到底是要干啥? 不知他不明白,便是满殿群臣也有些搞不懂。 以大家对房玄龄的认知,绝非胡搅蛮缠得寸进尺之辈,那么房玄龄现在的举动…… 难不成是真的想要致仕? 仍旧跪坐在地席上的房俊蹙了蹙眉,他感到老爹这一次好像是要玩真的了……其实前两年房玄龄就有致仕的想法,不过李二陛下坚决不允,也就只能作罢。 去年以来,随着玻璃、香皂、蜡烛、新式酒水等等新事物涌入市场,大唐的国库前所未有的充实起来,与此同时也滋长了大量的事务。东征在即,粮草辎重的调拨筹备、各路军队的统筹调度,整日里案头的奏疏文牒堆积如山,再加上增设京兆府等五府,要极尽心思的权衡利弊查缺补漏,使得房玄龄渐渐感到精力不济。 而当高阳公主何武媚娘分别为他诞下两个孙子之后,房玄龄彻底没了当官的心思…… 若是能够退下来,闲暇之时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余生将《字典》编纂完成,也算初步达到“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不朽了,自己的名字必将虽久不废,流芳百世。 眼下看来,老爹这一次是真的打算借机退下来了。 殿上,李二陛下拉住房玄龄的手,动情说道:“玄龄正值春秋,何以如此薄情要舍弃于朕?眼下大唐国力日盛,千古未有之盛世指日可待,吾等自当君臣携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彪炳史册万世流芳!你办事素来稳重,极少疏漏,朝政若没有你的把持,你让朕找谁来取代你?” 这还真不是李二陛下演戏…… 朝中有能力的大臣众多,但是能如房玄龄这般数十年一日的稳健妥帖不出疏漏,的确是绝无仅有。眼下东征在即,这可是能否一举奠定李二陛下旷世武功的绝佳机会,是不是能够超越始皇帝成为统一四海横扫八荒的千古一帝,在此一举。 若是这个时候没有了房玄龄,谁来取代他李二陛下都不放心! 房玄龄感动不已,惶恐道:“陛下谬赞,折煞老臣了!陛下登基以来,可谓众正盈朝,能臣干吏数不胜数。老臣何德何能,敢当陛下这般赞誉?还请陛下允准老臣致仕,赵国公、宋国公之才能远超于我,比能够为陛下排忧解难、为帝国保驾护航!” 老实人今日也犯起了倔脾气,就是想要致仕…… 李二陛下无奈,指着房玄龄说道:“你当某不知道你心中所想?不过是害怕以后有人指责你以致仕来威胁于某,让某让步不去处罚房俊而已,你房玄龄一世清名,不能毁于悠悠众口,若是当真致仕,那自然不会出现那种情况。某就问你,是也不是?” 房玄龄大为尴尬,您这话问的……是我也不敢承认啊! 那成什么了? 只是鞠躬,语气诚恳:“老臣请允准致仕。” 反正就是这一句…… 李二陛下恼了,我这好话说了一箩筐,简直都快低三下四了,你这是油盐不进了? 他脸上挂不住,气道:“你这老实人犯起性子来,比驴还倔,简直可恶!朕告诉你,想要朕答应你致仕,绝不可能!除非你不念这么多年君臣情谊,舍得将这一大摊子事儿甩开一走了之,否则就给朕稳稳当当的办事,待到东征得胜之后,再论此事。” 房玄龄也无语了…… 他是真的想要致仕啊! 想想卸下差事之后的悠闲日子,编编书,逗逗孙子,放歌山林春日踏青,泛溪弄舟读书作画……简直不要太美好! 他以致仕胁迫李二陛下让步是真,但是想要致仕亦是真! 他并不是太在乎房俊是不是能继续坐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哪怕被贬谪成为一个小吏也无所谓。身为帝婿、有他房玄龄这个老子、再加上一身才华,迟早有复起之日。 可是他不能眼瞅着儿子被世家门阀赶下台! 被皇帝贬谪,这无所谓;但是被别人算计赶下台,这绝对不行! 那将是房俊仕途之路的一个巨大的污点,永远也无法洗净!别说什么卧薪尝胆,再这样一个为官必须讲究出身清白家世背景的年代里,这样的一个污点,绝对会成为日后登阁拜相的巨大障碍! 只要被人赶下台,就会予人政治上有缺点的印象…… 这是房玄龄绝对不能接受的。 现在自己态度表达出来了,他相信李二陛下会卖他这个面子。但是同时,他不想背负一个“胁迫皇帝”的名声,所以他坚决要求致仕。只要自己退下来,所有的闲言碎语都将不复存在。 可他都这般坚决了,无奈李二陛下硬是不同意…… 皇帝的这份情谊,房玄龄岂能无动于衷? 所以他也纠结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些僵持。 一旁的刘洎心里这个羡慕啊!若是他做官做到房玄龄这个程度,那这一辈子就当真是死而无憾了!谁都看得出房玄龄是用致仕来表达自己的态度,说是胁迫皇帝亦不为过,但偏偏皇帝明知如此,却丝毫不以为杵,还这般挽留房玄龄! 人与人的差距,当真是天壤之别…… 刘洎下意识的扫了一眼房俊,心说有个好爹是真的好,房二都被人逼到这步田地了,结果老爹出马,风平浪静。 他这一瞅,正好迎上房俊看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火花……那是不存在的,刘洎自己心里都恶心了一下。 诶? 这小子干嘛冲着自己眨眼睛? ***** 房府。 长乐公主粉脸涨红,犹如一只煮熟了的螃蟹…… 狠狠打了高阳公主一下,恼羞成怒道:“谁看上房俊了?谁跟他……好了?你这臭丫头整天脑子里怎地都是这些龌蹉的念头,依我看啊,都是跟房俊那家伙学坏了!” “咦?姐姐怎知道吾家郎君是个坏蛋?难不成那小子对姐姐使过坏?”高阳公主眨眨眼,笑嘻嘻的反问。 长乐公主楞了一下,愈发羞:“哪……哪有?” 脑袋里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房家骊山农庄的汤泉池子里,还有终南山上那一条被落叶掩盖的深沟…… 眼神顿时游移起来,不敢与高阳公主对视,心虚有鬼,如坐针毡。 高阳公主眼眸瞪得滚圆,纤纤玉指指着长乐公主云蒸霞蔚的脸蛋儿,叫道:“呐呐呐!看看你这副神情,这是没有吗?这分明就是有啊!姐姐快跟我说说,那个混蛋到底怎么对你使坏了?亲你了?摸你了?还是……呜呜呜!” 长乐公主赶紧捂住了这丫头的嘴巴,只觉得自己脸蛋儿热得都快熟了,气道:“再敢胡说,就把你这张嘴巴撕了!” 高阳公主赶紧点头求饶,长乐公主这才松开手,叱道:“你瞅瞅你,都已经身为人母了,嘴上还没个把门儿的,这等话若是传扬出去,不管有的没的,你还让不让姐姐活了?” 高阳公主大大咧咧小手一摆,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世家门阀里头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你情我愿的,有什么大不了?房陵姑姑还勾搭自己的侄女婿呢,只不过那个杨豫之比较倒霉,被当场撞见了而已……姐姐你现在已经和长孙冲那个废物和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妹妹真的不在意的。” 长乐公主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事情也能这么大方么? 只能说道:“可别再胡说了,我是你的姐姐,焉能那般不知廉耻、乱了纲常伦理?” 高阳公主闻言,便凑到长乐公主耳边,神神秘秘的说道:“跟你说,媚娘不是有个娘家姐姐么?时常到府里来小住几日,便跟郎君不清不楚的。咱家那个郎君啊,好像比较喜欢妻姐……” 长乐公主面红耳赤。 . . . ps:嗯,一会儿还有。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房俊必须处置 长乐公主气道:“别说怪话!” 高阳公主嘻嘻一笑,秀眉一挑:“所以啊,多姐姐一个也不多,嘻嘻!” 又打了她一下,长乐公主红着脸问道:“你就当真不介意?” 依她的性格,很难想象能够如此轻松的去谈论自家郎君跟哪一个女人相好…… 高阳公主无所谓道:“有什么好介意的?再说了,介意有用吗?男人还不都是那样,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一不留神就跑出去偷嘴吃。而且我也想明白了,人呐,不能太贪心,得知足。咱们女人家,若是摊上一个憨厚朴实的,你会怪他没出息,一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来;可若是摊上一个风流成性拈花惹草的,又希望他能够老老实实守着本分……可这世上的事情,哪里那么多的两全其美?二郎对我好,将我捧在手心里,我就知足了,其他的随他去吧,又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长乐公主真是惊诧了一下,这个以往娇憨任性的妹妹,现在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看似庸俗实则充满人生智慧的话语。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里,男人掌握着所有的社会资源,天然的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女人只不过是沦为附庸而已,哪怕贵为公主亦是如此。 只是世间又有几个女人能够当真懂得这个道理? 女人总是难免善妒,遇到这种事总是胡搅蛮缠、大吵大闹,吵得伤了感情,淡了情分……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点头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咱们女人呐,这一辈子着实太难,最难的是不知道会碰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要不怎么有‘遇人不淑’这句话呢……” 或许,她自己就是这个成语的最好诠释着。 心情低落了一下…… 继而勉强一笑,续道:“好在房俊是个好的,就像你说的,男人不都是那个德性?他能够顾着家里,知冷知热爱护妻儿,比之世上绝大多数的男人都强的多了,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应当惜福。” “哎呦!”高阳公主低低的怪叫一声,前脸上满是揶揄的看着长乐公主:“还说没看上咱家二郎?长这么大,我可从没听见姐姐如此夸赞哪个男人。”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直接站起身来顿足嗔道:“你这丫头好没道理,我这巴巴的担心房俊想要来看看,你却这般取笑于我!得了,算我瞎操心,再也不管了。” 言罢,抬脚就走。 高阳公主急道:“唉唉,说着玩的,怎么就恼了?再说兕子何小幺还在呢。” “谁管她们?成天在宫里嚷嚷着要来这边玩耍,现在有了姐夫,哪里还理会我这个姐姐?” 长乐公主不爽的说了一句,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这又是姐姐又是姐夫的,歧义太大…… 回头见到高阳公主一脸揶揄的笑容,顿时脸儿绯红,心里着慌,急急忙忙逃也似的走掉…… ***** 太极殿。 房玄龄先头请求致仕的话语异常坚定,这会儿如何能自食其言? 而李二陛下话说得更满,肯定不能答应房玄龄致仕的,所以两人四目相对,居然有些僵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房俊哭笑不得,忽地觉得有人看自己,抬起眼,便何刘洎四目相对,赶紧冲刘洎眨了眨眼,示意他开口,给皇帝何老爹转圜一下,各给一个台阶下,不让这两人自己将自己顶在墙上,已经下不来了…… 刘洎看向房俊的时候,正巧房俊也看向他,还眨了眨眼睛。 刘洎有些不解,心说你当我会读心术还是怎地,眨眨眼我就能知道你想说啥? 所以他一脸疑惑,也冲着房俊眨了眨眼睛:你什么意思? 房俊无语。 书上不是都说“给个眼色就秒懂”的吗? 你刘洎能够干到御史台的主官之一,那也是妥妥的重臣了,堪称人中之杰,居然连眼色都不懂,你是不是傻? 原来书上都是骗人的…… 房俊只好再次眨眼,向着皇帝和老爹那边努努嘴。 此时大家的目光都在皇帝何房玄龄身上呢,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心说你还是赶紧致仕吧,给咱们腾个地方……倒是无人注意到刘洎和房俊之间眉来眼去。 这回刘洎懂了…… 到底是智谋过人出类拔萃之辈,立马注意到殿上隐隐的尴尬,他就站在殿上呢,连忙大声说道:“房相人品高洁、能力卓越,实乃吾辈之楷模。多年来兢兢业业、夙夜难寐,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受陛下器重、吾等爱戴!还请房相念及陛下之重托、万民之敬仰,多多干上几年,既让陛下放心,亦让吾等能多一些学习的机会。” 李二陛下和房玄龄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君臣两个在殿上坚持住,这也太尴尬了…… 不过房玄龄不习惯别人这般吹捧,听了刘洎的话语,好像更尴尬了。 谁还看不出来形势?有了刘洎起头,亲近房玄龄的大臣当即纷纷说道:“房相,政事堂非你不能稳妥,再干几年吧。” “姜太公八十了还在渭水垂钓,功业之心尚不曾泯灭,房相您正值春秋,岂能急流勇退?” “刘御史说得没错,房相还应当再干几年。” 可怜的刘洎这还是第一次在太极殿上听到有人说“刘御史说得没错”,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身为御史,干得就是讨人嫌的活儿,不是今儿弹劾这个就是明儿弹劾那个,那简直就是人憎狗厌的存在。不卸掉这个御史的差事,怕是永远也别想听到别人的赞同。 李二陛下欣慰的瞅了刘洎一眼,这个老小子倒是会察颜观色……而后对房玄龄笑道:“人心所向,玄龄莫非不顾满朝大臣之爱戴还要坚持致仕?” 他目光悠悠,玄龄啊,差不多得了,反正你是别想致仕的,再弄下去,咱俩可都下不了台…… 房玄龄还能说什么? 只得感激涕零的说道:“老臣性情冷淡,一贯不群不党,从不与人深交。却不知满朝同僚居然如此爱戴于吾,陛下更是恩重如山,房玄龄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刚刚是老臣执拗了,还望陛下恕罪。” 长孙无忌坐在下边面无表情,还满朝皆爱戴……谁爱戴你了?老不要脸的。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哈哈笑道:“就是这般!你若是感念朕的情谊,感念满朝大臣的拥戴,那就应当好好的为朕分忧、为后来者竖起榜样才是!” 他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房玄龄之能力冠绝当朝,若是当真致仕了,谁来处理朝政他都不放心。 况且他也是真的喜欢房玄龄不争不抢、不群不党、与世无争的性格…… 可房玄龄又再次揖首施礼,说道:“老臣肯定陛下处置房俊。” 李二陛下:“……” 他笑容僵在脸上,都完事儿了啊,我都说了不处置房俊,你到底要干嘛? 只听房玄龄诚挚说道:“房俊咎由自取,在责难逃,若是不处置,将朝纲律法置于何地?” 刘洎有些懵…… 咱知道你房玄龄清正无私,可是你这是卯着劲儿的想要大义灭亲还是怎地? 满殿大臣几乎都是跟刘洎一样的想法,皇帝都说了不处置了,你怎还不依不饶起来? 李二陛下面色一整,看着房玄龄,知道房玄龄是真心实意的要处置房俊,他是真的敬佩房玄龄的人品了! 有功就赏,有过就罚,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哪怕他的儿子会为此丢掉京兆尹这个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官职! 他问道:“那么依爱卿之意,应当如何处置?” 房玄龄还未说话,令狐德便急忙跳了出来,说道:“房相一向处事公正,天下皆知。可是你到底是房俊的父亲,房俊到底应当如何处置,怕是不应当由房相来决定吧?” 殿上群臣有一个算一个,尽皆对令狐德投去鄙视的眼神…… 真是赤果果的小人之心。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兵部左侍郎 李二陛下冷冷的扫了一眼令狐德这个蠢货。 你这个狗脑子怎么就不想想,这种情势之下,房玄龄为了避嫌,要么就不说,若是说了也必然将房俊的责任往重了说,将处罚的决定往更重了说! 怎么可能还去为房俊脱罪? 他已经不止一次的后悔,怎地就将这个有才无德的老货任了教化万民的礼部尚书一职? 自己真是瞎了眼了…… 李二陛下冷冷的盯着令狐德,沉默少顷,忽而开口问道:“那么你来告诉朕,应当如何处罚房俊?” 令狐德居然没有听出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的恼火,心底大喜,脱口而出道:“房俊身为京兆尹,却强拆东市,导致无数商贩失业,民怨沸腾,这一次东市啸聚事件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使得观众震荡、朝野震惊,其罪重矣!依老臣之见,应当将其贬谪岭南道琼州府……” 旁边地席之上坐着的长孙无忌差点捂脸。 你特么是礼部尚书,这等涉及到一个京兆尹任用罢免职重要政务,有你插嘴的份儿么?更何况你难道没听懂陛下的恼火?你这是言辞灼灼的在教陛下如何处理房俊? 人都说“人老精马老滑”,可是这令狐德岁数都活到猪身上了,智商当真堪忧,也就只剩下这一把年纪所打熬出来的资历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任何人去对房俊落井下石,按照房玄龄的态度,是宁可让房俊从京兆尹的位置上撤下来的,只要不是被灰溜溜的赶走,任何结果他都能够接受。 可是令狐德插上这么一嘴,极有可能使得陛下产生报复心理你以为陛下不知道这一次完全就是世家门阀在背后搞鬼陷害房俊?陛下清楚着呢,只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牺牲房俊换来朝局稳定是可以接受的,却绝对不代表他能够无动于衷,甚至心甘情愿的咽下这口气! 你们想让我做啥我就得做啥?我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你们想要重重的处罚房俊,朕就偏不! 这个令狐德,政治上简直就是个白痴……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盯着令狐德的眼神凌冽得犹如刀子,声音倒是平淡,不见波澜:“得亏有令狐先生指教,否则朕还真就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置房俊了。” 这话可就诛心了…… 长孙无忌与萧忽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当中读出一丝无奈,轻轻摇头。这令狐德愚不可及,即便不是仕途已到尽头,以后也必然被陛下投闲置散,彻底靠边儿站。 令狐德再是迟钝、再是没有政治天赋,也感受到陛下汹涌澎湃的怒火,他愣了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自己言语之中的不妥之处,顿时又敬又怕,浑身冷汗涔涔,额头一片油腻,连忙道:“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李二陛下抬起手,将令狐德的话语打断,说道:“房俊身为京兆尹,却不查辖境内之民声,致使商贩啸聚于东市,其责难逃,不适合继续担任京兆尹一职……” 说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长孙无忌、萧等人脸上一一扫过,令众人心胆生寒之际,大声道:“房俊调离京兆尹之职,就任兵部左侍郎,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轰!” 朝堂之上一下子炸开了锅。 房俊这是要飞么? 令狐德一脸茫然,不太理解这些大臣们何以这般惊讶,在他看来房俊这也算是贬谪啊,虽然没有被贬去琼州那么夸张,但一个京兆尹,一个侍郎,那可是天差地别啊……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萧摇头叹息。 真被他连猜着了,令狐德这个猪队友成功激起了李二陛下的逆反心理,算是反向助攻了房俊一回。 兵部左侍郎,乃是兵部尚书之下的二把手,一般来说若无意外,按照正常升迁渠道来走的话,以后便是兵部尚书的继任者。真正令朝臣们感叹的是,自前任兵部尚书侯君集谋逆斩首之后,英国公李绩继任兵部尚书职位。而现在李绩正在西域统兵作战,兵部唯有一个右侍郎郭福善主持日常事务,当房俊这个左侍郎空降兵部,立马就会成为兵部实际上的一把手…… 也只有令狐德这样腐朽之人不将兵部放在眼里,试想,李二陛下南征北讨为李唐打下诺大江山,最后更是通过武力逆尔夺位,对于兵权最是重视不过,兵部简直就是他的自留地。 李绩便是由兵部尚书而直入中枢! 即便李绩资历深厚、战功卓越,亦可由此看出李二陛下对于兵部的重视程度。 况且眼下大唐四处扩张,坐在兵部的位置上一串串的战功不要钱似的涌过来,更别说还有东征高句丽这等集合全国之力、寄托了李二陛下雄心壮志的超级军事行动…… 只要东征胜利,能够将高句丽覆灭,将那一块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作为战时策划战略、指挥作战、协调后勤的兵部主官,几乎可以横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儿。 不仅自己吃,儿孙十八代都吃不完…… 群臣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只是这一次李二陛下态度之坚决,虽然是个疑问句,看似争取大家的意见,但是……没人傻到这个时候去捋陛下的虎须,嗯,还有房玄龄的狼须…… 刘洎更是直言道:“房俊年少英豪,不仅文采斐然才华盖世,更兼且武艺超群战功显赫,无论之前远征西域覆灭高昌,亦或是之后扬帆出海威震四夷,足可继任兵部左侍郎之职,陛下烛照万里,英明神武。” 众臣一阵鄙视…… 你是御史啊,御史不挑刺不找毛病反倒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你想干啥?你让你那一位位铁骨铮铮可鉴日月的前辈们情何以堪? 不过连御史都表示赞同了,谁还会出言反对? 非但不能反对,还得表示衷心赞服…… 一个身材矮胖、圆脸白净的中年站了出来,身上是绯色官袍,揖首施礼,声音清越:“微臣郭福善,久慕华亭伯之盛名,如今忝为袍泽,实在是大喜过望。华亭伯虽然文采冠绝当世,然最令下官敬服之处却是对于兵事的种种改革和优化,无论是当初西征之时对于医护兵的整改,亦或是新式火炮的研制应用,都使得大唐军事实力得以长足进步,这两项功绩足以使得华亭伯名垂青史。有如此不世出之英杰,大唐幸甚,陛下幸甚,兵部幸甚!” 大臣们差点都忘了,房俊身上还有一个华亭伯的爵位呢…… 只是这个郭福善看来就是个软骨头啊,你是兵部右侍郎,原本的左侍郎因为侯君集谋反一事被牵连下狱,至今来没出来呢,没想到你自己没进一步,反而被一个空降兵落到头前。就这样还能说得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逢迎拍马的话语来,可见此人的确够无耻。 果然,李二陛下听后龙颜大悦,干脆说道:“只是京兆尹之职事关重大,还需要政事堂的诸位宰辅好好商议一个合适的人选出来。在此之前,房俊暂且去职留任,东市事件既然是因你而起,那你便将这个残局收拾利索了,别给继任者留下一个烂摊子!” 房俊本来有些神情恹恹,什么京兆尹,什么兵部左侍郎,其实都无所谓。正如老爹昨夜所言,任何事情都要一步一步稳妥前行,才能根基稳固,不至于一场风雨便倾颓零散…… 可是此刻听到李二陛下的话,顿时精神一振! 将这件事情收拾完首尾再走? 哇哈哈! 他极力掩饰着心中喜悦,起身道:“微臣遵旨!” 至于怎么收拾首尾…… 那还用问? 现在就还有上千“人质”被关在京兆府衙门呢! “人质”在手,不狠狠的扒下世家门阀的一层皮,哥哥房字倒着写!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房俊会如何报复? 长孙无忌等人实在料不到李二陛下居然还有这么一手,这人都调走了,怎地还要再留下处理东市事件?心中暗道不妙,只需看看房俊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他就知道这小子要使坏…… 房俊被自己等人坑的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那里可能善罢甘休? 长孙无忌满嘴苦涩。 皇帝的意思很清楚了你们想要房俊离任京兆尹,可以,只要你们都乖乖的配合我东征大业、稳定朝局,我满足你们。但是别以为这种事情可一可二甚至再三再四,往后就别想了。 尤为重要的是,皇帝通过将房俊撤离京兆尹、却又一手将其推到兵部左侍郎位置上的方式,正式提出了警告等着老子腾出手来,咱们再算一算今日这笔账! 这笔账有没有机会清算呢? 长孙无忌不知道,但是他希望没有。 然而眼下的情况是皇帝的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算,但是房俊的帐却是不算不行了…… ***** 散朝之后,长孙无忌手持芴板与萧并肩走出太极宫,身后左右自有亲近的班底簇拥着,宛如众星拱月一般。虽然长孙无忌现在不太受陛下待见,但是作为关陇集团的扛旗人物,所拥有的政治资源依旧让旁人趋之若鹜。 然而这看似威风的排场,却着实不能令长孙无忌高兴得起来。 因为就在刚刚,内侍总管王德侯在太极殿门口,传陛下的口谕,将房玄龄叫到神龙殿去了…… 皇帝对房玄龄的亲近之表现,远远有别于群臣。而这种待遇以往正是长孙无忌所享有的,现在自己落在下风,如何不心中郁闷? “辅机啊,此事怕是有些棘手了。” 萧面容清朗,一身紫袍宽袍大袖仪态翩翩,然而此刻脸上却挂满了担忧的神色。 长孙无忌自然知道他话中之意,却只能表示无奈,低声道:“陛下心中有气,若是这口气出不来,只怕后果更糟。本以为陛下怎么也会将这口气憋着,最起码要等东征高句丽之后在爆发出来……帝心难测啊!房俊这小子是个棒槌,此番必然心中满是怨气,我可猜不出他会如何处置那些被京兆府抓捕的商贩……” 岂止是商贩而已? 对外宣称是商贩,可他们世家门阀亦不能一手遮天一呼百应,东市的商贩岂能尽数任凭驱策?这里头只有少半的商贩,其余多半则是各家的庄客、家奴。 家奴是家住的私产,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家主的颜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若是房俊疯狂起来不管不顾的将这些庄客家奴尽数发配边疆为大唐的军事经济做贡献…… 那就相等于将世家门阀的脸打得“啪啪”响。 长孙无忌也好,萧也罢,谁都丢不起这个脸面。世家门阀最在乎的是什么? 是声誉,是名声。 所以那些庄客家奴是一定要弄回来的,按照原先的设想,房俊是必然会被调离京兆尹职位的,新上来的京兆尹无论是谁,迫于世家门阀的压力都不得不网开一面,顶多推出几个人担了主要责任,余者作为从犯被释放。 可现在房俊含恨处置此事,顿时将这件事情的难度上升到地狱级别…… 一招失算,后患无穷。 冷不丁的,身后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怒气冲冲道:“就不信他还敢那些人统统杀了不成?” 长孙无忌心头顿时生气一股无法遏制的厌恶,都不用回头去看,便知道必是令狐德无疑…… 压制着心中恼火,冲着萧点点头:“某先走一步,有时间请宋国公喝茶。” 萧笑呵呵的点头:“那某可就等着了。” 言罢,长孙无忌加快脚步,当先而行。 至始至终理都没理令狐德…… 令狐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这种赤果果的无视简直比打一巴掌还要伤人。他想找找存在感,挽回一些刚刚在太极殿里丢掉的颜面,却不料面子没找回,还把里子给丢了…… 他又羞又怒,冲着萧摊摊手,不忿道:“这人怎么这样?反正某是看不出房俊还能将那些人如何,杀掉是不可能的,就连充军流放都未必过得了御史台那一关,根本没必要担心。” 萧淡淡的看他一眼,便将眼皮耷拉下来,对左右说道:“今日某有些乏了,先回府补个觉,诸位也都散了吧。” 便有人连忙道:“宋国公乃是朝廷栋梁,应该时时保重身体才是。” “家中最近得了几株东北的山参,最是补血气,回头给国公您送到府上去,好好调理调理身体。” 一众狗腿子谀词如潮。 萧笑呵呵的一一谢过,与众人拜别,当先而行。 众人嘻嘻哈哈聊着天,说着西市的酒肆来了一个美貌的胡姬,金发碧眼细腰长腿,异域之风情勾魂摄魄;说着平康坊新近又开了一家青楼,里头的姑娘清一水儿的江南小娘子,都是刚刚出道的青涩雏儿,摸一摸面红耳赤,逗一逗欲语还羞…… 没人搭理令狐德。 令狐德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愤怒还是应该惊慌了,他被直接晾在一边,被孤立了…… 另一边长孙无忌心情沉重,走到宫门口正欲登上自家的马车,便见到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缓缓自东边驶来,行至朱雀门前站住。此刻房俊正好与程咬金、尉迟恭等一群武将有说有笑的走出朱雀门,马车上的车夫便跳下车辕,上前给房俊施礼,邀请房俊上车。 房俊与程咬金等人一一拜别,而后登上马车。 车帘掀起的一刹那,长孙无忌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车里坐着太子李承乾…… 果然是简在帝心呐! 不仅当今皇帝将其视为子侄多有爱护崇信有加,甚至连未来的皇帝都与其同乘一车、交情亲厚…… 长孙无忌目光幽幽,他知道,若是不出现什么意外,房俊的道路必定青云直上,整个帝国数十年之内,没人能动得了他。 只不过“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不就是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么? ***** 神龙殿。 下了朝,李二陛下回到寝宫梳洗一番,想了想,命人去宫门口将房玄龄截住,叫到宫里来好好聊聊。 上朝的时间太早,一通折腾下来肚子有些饿,又让人去御膳房传旨,整治一桌两人份的酒菜来。 换了一套宽松的常服,李二陛下问一旁的侍女:“怎地不见长乐?” 这些时日以来,长乐公主每日都会在他上朝的时候替他梳洗服侍,下朝之后会备好饭菜,令他倍感贴心。 侍女回道:“启禀陛下,长乐殿下带着晋阳殿下、衡山殿下前去房相府上,长乐殿下去跟高阳殿下说话儿,而晋阳、衡山两位殿下则嚷嚷着要去看高阳殿下的小世子……” 跑去房俊府上了? 李二陛下顿时沉下脸,心情糟透了…… 未几,房玄龄自殿外走进来,施礼道:“老臣参见陛下。” 李二陛下收拾心情,亲热的招招手:“那么多的虚礼做什么?来来来,过来坐,某吩咐御膳房整治了酒菜,咱俩好好喝两杯。” “喏。” 房玄龄也没推迟,李二陛下喜欢跟自己的大臣喝着酒聊着天促膝长谈,有的时候兴致来了还会高歌起舞,并不跟大臣们摆什么帝王威仪、皇帝架子。 接过宫女提来的湿帕子擦了脸,净了手,坐到李二陛下身侧的地席上。 李二陛下看着房玄龄,有些不太爽,开口就吓了房玄龄一跳:“玄龄啊,某实在是想不到,你这一向温润如玉的一个人,今日居然将某差点顶在墙上下不来,有些过分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有杕之杜 房玄龄心里一跳,急忙起身施礼:“老臣有罪……可老臣也是无奈,还不就是为了自家那个杀千刀惹是生非的儿子?老臣不在乎他这次是不是被撤职,甚至贬谪到琼州也未尝不可,正好磨一磨他的性子。可是这般被人灰溜溜的赶下台……老臣若是坐视不管,怕是家里那只母老虎要翻天……” 李二陛下无语…… 摇头叹气之余,手指着房玄龄,无奈道:“你呀你呀,好歹也算得一世人杰,性格温润能力卓越堪称完美君子的典范,偏偏这个惧内的臭毛病算是没治了,就连朕给你撑腰你都直不起腰板,真是不知说你什么好。” 话虽如此说,可是李二陛下心里头提起房玄龄的老婆来,也是一阵阵发毛。 当年自己将几个青春貌美的宫女赏给房玄龄做妾,卢氏宁死不从,自己一怒之下命人拿来一坛醋,指着说是毒酒,若卢氏敢喝了,那从此自后便再也不提给房玄龄纳妾之事。 直接卢氏二话不说,捧起就喝…… 当时李二陛下真的吓到了。 皇帝横不横? 横! 可是横的也怕不要命的啊…… 后来每每想起此事,李二陛下都心有余悸,幸好当时存了恶作剧的心态拿来一坛醋,若是当真恼火之下赐给卢氏一坛毒酒……为了给大臣纳妾,从而必死大臣的正妻,他李二的名声算是遗臭万年了。 这等荒唐举措史书之上必然大写特写,他李二就是昏君的典范,连任性到家的隋炀帝都没干过这等事儿…… 房玄龄苦笑道:“老妻虽剽悍了一些,却持家有道、端庄贤淑,当年老臣不过是一个落魄世家的穷书生,却承蒙范阳卢氏的嫡女青睐,委以终身不离不弃,是以些许烦闷,老臣倒是生受得住……只是老臣今日对不住陛下了,居然以致仕相迫,所以老臣深感罪责深重,本是下定了决心要致仕的,以此给陛下一个交待,却不料陛下居然极力挽留,老臣实在是……” 一脸感动之色,绝不作伪。 从古至今,能有几位帝王如此善待自己的臣子? 何况是自己犯了帝王最最厌恶的忌讳…… 李二陛下倒是没有因为房玄龄直言坦诚“胁迫”他而动怒,只是叹气道:“怕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你这般软骨头,朕想给你撑腰你也不争气,实在是没法儿……不过你家那个二郎,嗯,的确是个该杀千刀的……” 房玄龄微微一愣。 自己只是说说而已,您还当真了啊? 又一想,看来陛下对房俊这小子心有怨念啊,难不成那小子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缺德事儿,使得原本对他甚为爱护的陛下恼火异常?这就说得通了,不然还真就没法解释陛下为何这一次非但不顾着房俊,反而真有狠狠打磨房俊一番的意思…… 只是不知自家那小子到底干了什么错事? 房玄龄心里有些忐忑,毕竟自家那个老二实在是个棒槌,什么事儿都敢干,连忙问道:“陛下,可是二郎又犯了什么过错?若是真的犯了错,任打任骂,绝无怨言。” 李二陛下愣了愣神儿。 这话没法说啊,难道说你家小子勾搭我家闺女? 且不说这完全是没影儿的事情,便是证据确凿,自己也不能不顾长乐的清誉。他房二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长乐还得嫁人找婆家呢…… 所以哪怕真心想收拾房俊,也绝对不能用这个罪名。 可其他的罪名一时还真就想不出来,难道还能再将东市闹事这件事情再拎出来说道说道? 恁地小气! 只好将这股闷气憋在心里,摆手道:“你那儿子哪天不犯点事儿?自有御史看着他,朕才懒得管。来来来,喝点酒。” 这时内侍总管王德领着宫女将酒菜端了上来,就在书案前的案几上摆好,君臣两人对面而坐,王德让宫女退下,自己站在一旁斟酒盛饭的侍候着。 菜品很是雅致,细嫩香润的茶香薰白鱼、香滑的鸡茸燕窝粥、刀鱼馅藕粉丸子、一碗清蒸狮子头、淳鲜雅致的刀鱼芦蒿烧卖、松鼠桂鱼、金钱虾饼,有正菜有点心,样式不少,但量不大,说不上奢侈,但色香味俱佳。 旁边还有一壶加了姜丝、梅子、枸杞之后温热了的女儿红…… “房相,您今儿可是有口福了。御膳房从江南新近征召了一名厨子,江南菜那是拿手绝活儿,据说当年隋炀帝游幸江南驻跸江都,他的祖父便在隋炀帝的行宫里担任御厨,很是家学渊源。” 王德一边给两人添酒,一边笑眯眯的说着。 房玄龄夹了一个藕粉丸子放在嘴里嚼了,满脸缅怀之色:“说起来,身在中枢琐事缠身,已是多年未曾下过江南了。江南山清水秀,的确是宜居之地。” 李二陛下便哼了一声:“以前的确如此,但是现在嘛……怕是早就被你家那位杀得血流成河了。” 房玄龄大是尴尬:“……”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再说这事儿也不能怪罪二郎啊,总不能让那些山越暴民团团围住还跟他们讲道理、以德服人吧?这也就是自家二郎能耐,换了一个主儿,说不得这会儿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二郎非是残暴之人,那时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房玄龄只能给自己儿子洗地。 “呵呵,是呀,非是残暴之人,江南士族屡次挑衅,你家那位也仅仅是将陆氏满门屠尽而已……”李二陛下冷笑,毫不留情的驳了房玄龄的话语。 房玄龄:“……” 又尴尬了…… 不过他也算回过味儿来,今日陛下这状态明显不对劲儿,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到底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也觉得自己有些火气外露,失了城府,便岔开话题道:“依玄龄所见,这个京兆尹用谁为好?” 房玄龄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沉吟了一下。 他注意到李二陛下说的是“用谁为好”,而非是“谁可胜任”,显然绝非随口而说。 贞观一朝,人才济济,谋士如云,猛将如雨。 京兆尹虽然重要,可是从朝中群臣当中找出能够担当大任的,绝非一个两个。可是新人的京兆尹非但要能力卓越,更要延续皇帝温和打压世家门阀的策略,既不能操之过急,亦不能毫无建树,这就相当困难了。 无他,立场而已。 房玄龄斟酌半晌,才缓缓说道:“老臣知道陛下心中已有定见,应是已有属意之人选。不若老臣便斗胆猜测一下圣意,看看是否能与陛下不谋而合?” 李二陛下来了兴致:“如此甚好,这样,你猜对了,朕罚酒一杯,你猜错了,自罚一杯,如何?” 若是房俊再次,怕是要吐槽一句,您这不是玩赖么? 反正人选在你肚子里呢,你想让我喝酒,不承认就行了…… 房玄龄没有房俊那么无聊,笑道:“那老臣就稽越了。” 略一沉思,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名字…… 李二陛下低头一看,顿时哈哈大笑:“这是叫知我者玄龄,还是英雄所见略同?” 房玄龄莞尔一笑:“这叫‘有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那棵杜梨真孤独,长在路左偏僻处。那君子啊有风度,可愿屈就来访吾?爱贤盼友欲倾诉,何不请来喝一壶…… 这是是《诗经》里面《国风》中的一首古诗,借用此处,寓意为“君明臣贤,相知相得”。 谁说房玄龄不会拍马屁? 老实人拍起马屁来,那才叫一个无迹可寻、令人酣畅淋漓! 李二陛下眉飞色舞,龙颜大悦:“来来来,朕虽然输了,你可不能让朕独饮,陪朕一杯。” 房玄龄笑道:“陛下有旨,岂敢不尊?饮圣!” “饮圣!” 君臣二人碰杯,一饮而尽,俱是神情欢悦。 王德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俯身一看,桌面上淡淡是水渍,是一个人名。 马周……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太子,你要当心了(上) 东宫丽正殿。 太子妃苏氏一袭绛色宫装,流云霞帔,秀发高高挽起缀满珠翠,整洁的衣领处露出一截洁白修长的脖颈,整个人雍容华贵、秀美清丽。 她本是台州刺史苏长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性情温淑,恬淡优雅,在一众名门闺秀之中素以娴雅著称,闺名早已流传在世家门阀内部,正是因此得以击败众多贵女,一朝雀屏中选飞入龙门,成为万众瞩目的太子妃。 然而世人所艳羡其即将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妃苏氏却并不太在意。性情温婉的她更在乎的是丈夫是否能平安顺遂,儿子是否能健康成长,能不能成为皇后倒是并不奢求。 但是她也知道,身为储君的李承乾若是不能成为太子,却是连一个闲散亲王都做不成的…… 她虽然性情幽闲,却不是一点政治智慧都没有。 所以此刻面对眼前的父亲,一双弯弯的黛眉紧紧蹙起,神情有些不悦,却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怨气,语调淡淡的清声说道:“父亲想要谋求京兆尹一职,为何不事先说于女儿听,反而要直接找上太子殿下?” 苏今年刚刚过了不惑之年,但是保养得宜,加之世家公子的温厚气度,望之依旧俊朗不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你虽然是太子妃,可是这等朝堂之事你又懂得多少?跟你说了,不还是得请太子殿下襄助?那还不如为父直接跟殿下说,有翁婿这一层情面在,料想他也拒绝不得。再者说,殿下虽然身为太子,但是放眼满朝却无一个可以信赖器重的大臣,没有自己的班底,即便是太子之位亦不过是水中浮萍,一旦雨骤风狂,便即刻倾覆,怎能不未雨绸缪呢?” 他是听闻世家门阀一同出手将房俊给坑了,这京兆尹之职必然空位以待,便动了心思,走了李承乾的门路想要谋求这个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职位。 之前担任秘书丞并不受重视,自打女儿成为太子妃之后朝廷倒是敕封他为台州刺史,不过却是个空衔,有名无实,甚至都没机会去台州上任…… 此刻天赐良机,怎能凭白放过这一次成为当朝重臣的机会? 再者说他自认为家世、门庭、资历皆可担任京兆尹之职,再有太子从中斡旋,十拿九稳。 可太子却非得要问问房俊的意见,甚至亲自前去宫门口等着房俊下朝…… 想到这里,苏语气不悦:“你身为太子妃,乃是太子的贤内助,许多事情上要多多给予意见,帮着查缺补漏才行,岂能一味的纵容太子?那房俊论官职是臣子,论亲戚是妹夫,即便是叙年齿也远远小于太子……他何德何能,竟让太子亲自去接?太子这般不顾身份,非但滋养臣子的娇纵之心,更令旁观者心生轻视,有损威严,这等错切切不可再犯。”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过仗着家世的显赫和陛下的宠爱方能官居高位,太子何以这般纡尊降贵? 不成体统! 太子妃拿这个迂腐的老爹没辙,只能细声细气的说道:“父亲有所不知,殿下数次遭遇危机,皆是房俊从中指点甚至是出了大力气,这才保得殿下太子之位无虞,其有大功于殿下,是以殿下以国士待之,依为肱骨。” “荒谬!” 苏气得胡子翘翘,愤然道:“你以为某不知那房俊何许人也?不过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的一介纨绔而已,即便稍有灵通之处,亦定然是房玄龄在身后教导,否则他危及弱冠的一个纨绔,懂得什么朝政、懂得什么权谋?瞧瞧这一次,便是因为将世家门阀逼迫太甚,这才导致世家门阀联合起来反噬,即便是有房玄龄和陛下撑腰,不还是注定京兆尹之位不保?” 太子妃以手抚额,便对这个纨绔迂腐的父亲,她无话可说,只能说道:“女儿一介妇人,外朝之事是不懂的,此事自有太子处断,父亲您自于太子去说便是。” 话虽如此,可她难免心底忧心忡忡。 父亲迂腐顽固,是肯定劝不了的,可是她更知道太子对于房俊是如何信赖、何等看重,万一待会儿父亲说话难听,房俊那又是个不吃亏的棒槌,这若是弄得不愉快,可如何是好? 正自心底纠结,便见到宫女入内通报,殿下和房俊回来了…… 太子妃瞅了兀自忿忿不平的父亲一眼,素手拧了拧手中的帕子,柔声劝道:“房俊毕竟是太子亲自请来的客人,父亲您可得顾全太子的颜面,待会儿切切不可多言生事。” 苏顿时瞪眼道:“怎么着,这就嫌弃为父了?” 太子妃无奈道:“女人怎敢?” 苏道:“是不敢,而不是不会?” 这不是胡搅蛮缠么? 太子妃纤手揉了揉太阳穴,脑仁儿疼…… 门外传来说话声,继而脚步声响,太子李承乾与房俊一前一后走入殿内。 太子妃起身离座,想着太子盈盈万福,柔声道:“殿下回来啦!” 然后又向着房俊万福,笑道:“多日未见二郎,殿下在宫里可是念叨好多回了。” 房俊连忙向着这个端庄秀丽的女子还礼:“太子妃折煞微臣了。” 太子妃温婉一笑,说道:“就冲着二郎屡次对殿下施以援手,便受得起本宫这一礼。” 她这句话倒是真心诚意,不过亦是为太子笼络人心,更为了提点身后的父亲…… 房俊忙道:“皆是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然后看向太子妃身后一脸不爽面色阴郁的中年帅哥,施礼道:“见过苏刺史。” 他官职比苏高,爵位比苏高,之所以先施礼问候,不过是顾忌李二陛下与苏氏的面子而已。 唐朝的外戚不吃香,若非如窦氏那般本身就具有超强实力,根本不受文臣武将待见。当然,在这个士族门阀横行无忌的年代,几乎所有的外戚都是门阀…… 苏倒是想给房俊一个难堪,不过见到女儿盈盈望来的眼神,忍了忍,还礼道:“华亭伯有礼了。” 没有称呼官职,而是称呼爵位,这在日常礼仪当中并不常见,除非对方是亲王、国公、国侯这一档次的显爵。 不过这倒不是苏成心给房俊难看,而是他当真有些不知道称呼房俊什么官职恰当。他还未知道早朝之事,可以肯定房俊这个京兆尹是没了的,但是谁知道陛下会将他贬谪到哪里任职? 李承乾便在一旁笑道:“今后就要称呼二郎为房侍郎了。” 苏微微一愣。 太子妃有些惋惜:“当真给免了官职啊?” 房俊笑道:“免了,不仅京兆尹给免了,一下子还给降了好几级。” 太子妃勉强一笑,安慰道:“也不必太过介意,岁数摆在这里呢,就算是慢慢熬也能熬出个宰辅之位……再者说,以往见到二郎年岁比本宫还小呢,却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封疆大吏,本宫还时常有些别扭,心道这位也太妖孽了……现在总算是恢复正常了,侍郎也不错,最起码也是六部主官,地位权势都不小了。”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似乎自带温润属性,轻言浅笑之间,便有一股恬淡雅致的风韵流泻,令人心旷神怡。哪怕房俊当真因为被免官一事心中郁闷,怕是也会因为这句贴心的话语而郁结消解。 这是个水一般的女人…… 然而太子妃身后的苏却皱皱眉毛,六部侍郎? 太子既然如此说,那就一定不是吏部侍郎,六部侍郎之中,唯有吏部侍郎的官阶是正四品上,而其余五部侍郎皆是正四品下,自己这个台州刺史乃是上中下三等之中的中等,乃是正四品上,感情现在房俊当真是一朝落配,这还没有我官儿大呢? 苏看向房俊的眼神充满轻视:“房俊呐……”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太子,你要当心了(下) 苏咳了一声,双手负后,挺了挺腰,微微仰头,眼皮微微夹着看向房俊,慢悠悠说道:“房俊呐……年青人做错事,那就要承担代价。不过你还年轻,在侍郎位置上熬个十几二十年,若是机缘巧合,也是能够担任一部尚书的,届时身入中枢,亦算是年青有为了。” 他本是想奚落房俊一番的,可是仔细想想,又有些郁闷。 可不是,即便十几二十年之后,房俊也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如此年青的六部尚书便是古往今来亦是罕见。 而自己呢? 苏家现在名声不显,可祖上却是显赫一时,可以追溯到曹魏之时担任侍中的苏则……曾祖苏绰北周之时深受宇文泰器重,拜为大行台左丞,苏祖父苏威大业元年继任杨素成为尚书左仆射、邳国公,父亲苏夔曾是隋炀帝的太子洗马,炀帝征辽东,苏夔随征,拜朝散大夫,立下战功,进位通议大夫,不过死的早了些…… 便是这般显赫的门庭,加之苏自己亦是博古通今,却仅仅熬了一个秘书丞的职位,将女儿嫁给皇室才弄回来一个安慰性质的刺史之位…… 不过好在只要太子出马,再加上有人给自己的承诺,这个京兆尹的职位自己是手拿把攥,这令他腰杆又挺了起来,底气十足,面对房俊就像是教训自己的小辈那般。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就是一僵。 他狐疑的目光在老丈人那一张依旧俊朗的脸上溜了一圈儿,而后看向自己的太子妃,以目光相询:这什么意思? 太子妃苏氏也是无奈,自己都这般嘱咐父亲了,可他却还是要针对房俊……只得岔开话题道:“你们先坐坐,我吩咐人赶紧摆宴。” 可苏本就瞧不起房俊,此时他又认为房俊已经落配了,傲然看向房俊,问道:“怎地,为何对某之言语似有不满?亦或是不屑一顾?年青人,某见你与太子亲近,便多提点你一句,心性当虚怀若谷,所谓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你还差得远呢!”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 这句话昨夜老爹也跟自己说过,但是此刻从苏的嘴里说出来,为啥意境、意义却又全然不同了? 这家伙明显是看自己不顺眼啊,难不成自己无意之间将他女儿给祸害了? 诶?呸呸呸,童言无忌,苏可就一个女儿,那便是太子妃…… 太子站在旁边呢,虽然房俊搞不清楚状况,不过总不能当着太子的面怼一怼他的老丈人吧?况且他对太子妃苏氏的观感非常好,面子必须给。 他便谦逊说道:“多谢苏刺史教诲……” 太子殿下看不过去了…… 房俊给他面子,他自然知道,否则以房俊的脾气你苏算个啥?怎么可能被你含沙射影的教训一番还捏着鼻子认怂? 这个老丈人为人太过迂腐,根本看不清形势,可谁叫他是自己的老丈人呢…… 太子便招呼两人坐落,宫女奉上香茗,他开口便对苏说道:“苏刺史有所不知,二郎虽然被父皇免了京兆尹之职,却委以兵部左侍郎的官职。” 苏正捧着茶碗,闻言一愣。 兵部左侍郎? 那可是兵部里头的二把手啊,虽然官阶还是正四品下,可是权力却不可同日而语,比自己这个顶着一个虚衔的刺史好上几倍都不止…… 这小子好运道啊! 太子似乎觉得这样说的还不够明白,唯恐自己这位迂腐的老丈人再说出什么贻笑大方的嘲讽来,便直言道:“……眼下兵部尚书乃是英国公,不过他老人家此刻正在西域平叛,兵部事务只有一位右侍郎郭福善办理,二郎到了兵部,便是事实上的一部之首,主持兵部所有事务。” 苏瞠目结舌,目定口呆。 还没到二十岁的一部之首? 娘咧! 这还有天理没天理? 震惊之余,自然难免面红耳赤,自己刚刚可是倚老卖老教训人家来着…… 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好久,这才吭哧吭哧对房俊说道:“刚刚是某孟浪了,二郎……房侍郎切莫见怪才好。” 这也是个秒人,见到房俊被贬了官便趾高气扬冷言嘲讽,知道人家照样比他有权有势的时候又能诚挚认错,大抵是个读书读迂了的…… 房俊便道:“岂敢岂敢,您是长辈,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教训晚辈几句,那也是应该的。” 态度是挺和蔼,可这是好话么? 李承乾哭笑不得,不过也知道也就是在自己这里,若是换了别的地方,非得将苏顶在墙上下不来…… 苏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等到太子妃从后殿回来,见到太子和房俊说说笑笑,自家父亲虽然神情有些讪讪,但到底未曾做出什么过分的举止,总算稍稍安心。 只是她却不知,不是苏未作什么,而是刚刚冒出两句酸言酸语,便被人给怼了回来,哪里还有脸说话? 精致的酒席摆上桌子,太子占了主位,太子妃左侧相陪,苏在太子右手首位,房俊则坐在太子对面。 房俊一瞅,原来自己才是今日的主宾…… 心里便留意几分,见到苏似乎忘记了刚刚的尴尬,不停的用公筷给自己布菜,就知道今日李承乾这个宴请怕是为了他这位老丈人。 李承乾从不拿房俊当外人,所以饮了几杯,便直奔主题:“二郎以为,这京兆尹之职父皇会交由谁来担任?” 苏顿时停住筷子,就连太子妃也悄悄竖起耳朵…… 房俊心中哂然,原来是因为这个。 只不过这是太子的主意,还是苏自己求到太子头上,想要运作京兆尹之职?若是苏自己的主意……房俊倒是很想问问,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敢于染指这样重要的职位? 想了想,房俊摇头道:“圣心独断,微臣岂敢妄自揣测?” 不过是漂亮话而已,总不能当着苏的面儿说您没戏吧?虽然他大致也能猜得到李二陛下会让谁来接任自己担任京兆尹。 苏不悦道:“太子对你看重,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太子妃简直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不出来…… 以前怎么就没注意,自家父亲居然这般没有城府? 身为臣子,无论在何种地方岂能妄言圣意?这与有没有外传没关系,这是基本原则好吧! 太子也有些无奈,人家房俊说这个话只是场面话,稍后自然会提点出来一些看法,苏这么亟不可待的出言挑明,除了显示自己毫无城府之外,又有什么用处? 房俊何等样人,岂会因你一句话便竹筒倒豆子哗哗往外说…… 这个老丈人其实是有些迂腐的,自己并不太愿意帮其运作这个京兆尹的职位,认为他难当大任。可毕竟是自家人,身为长辈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又怎么好意思推脱? 太子只好顺着苏的话,说道:“二郎,都是自家人,你且姑妄言之,孤自姑妄听之。” 房俊心说你倒是姑妄听之,只怕你这位岳父不会…… 不过他与李承乾一向交情不错,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依微臣之见,殿下最好不要搅合进这滩浑水里……据我所知,陛下还未准许殿下上朝听政吧?况且恕微臣直言,苏刺史……并不适合担任京兆尹这个位置。” 李承乾还在琢磨这两句话呢,苏已经怒了! 瞪着房俊说道:“汝此言何意?你乳臭未干能够当得京兆尹,反而吾饱读诗书数十年却当不得?实话跟你说吧,只要太子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自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这个京兆尹的职位,某当定了!” 房俊目光深邃,淡淡的扫了神情笃定的苏一眼,回头对李承乾慢条斯理说道:“殿下,要当心了。” 李承乾愣了一愣,豁然色变!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太子不好当 李承乾面上笑容一扫而空,满面严肃,看着苏问道:“刚刚这话,什么意思?” 他是没有什么政治天赋,但不代表他傻! 若说苏之言语在他看来仅只是有些骄纵、有些轻浮,但是在房俊这句提点之后,却是立即便醒悟过来。 苏一辆茫然:“什么意思?哪里有什么意思?” 一旁的太子妃苏氏心里咯噔一下,本就是冰雪聪慧的女子,只是对于朝堂斗争没有经验是以缺乏必要的警觉性。但是李承乾此刻的神情使得她知道出了问题。 只是她的性子本就温润,抿了抿嘴唇,没有出言相询,只是眼眸之中却透露着焦急…… 李承乾还欲再问,房俊已然起身道:“微臣不胜酒力,今日便先行告退,改日有暇,再回请殿下,还望殿下务必赏光。” 李承乾面容清冷,点点头:“如此也好,定下了日子告诉孤一声,再说太子妃也想见见高阳,少不得叨扰一二。” 房俊施礼道:“那微臣告退了。” 言罢,对着太子施礼,又对着太子妃施礼,转身走出丽正殿。 房俊走后,殿内气氛严肃。 李承乾冷着脸不说话,太子妃心中忐忑,俏脸神色焦急。 苏略带不满,随口说道:“当真是没规矩,太子在座,居然先行离席,房玄龄就是这么教儿子的?便是乡野村夫也知道的礼仪,偏偏他这个朝廷重臣却懵然不知,徒惹人耻笑。” 李承乾圆脸上冷若冰霜,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看着苏说道:“不是房俊失礼,而是他顾忌着孤的颜面,不忍孤在他面前没脸。” 苏一头雾水:“这话是怎么说的?殿下好心好意请他赴宴,他自应感恩戴德才是,怎地反倒是殿下没脸?” “殿下……”太子妃苏氏见到李承乾神色不豫,心里一紧,想要劝劝他可千万别在父亲面前耍脾气,否则最难堪的岂不是自己? 李承乾抬手打断太子妃的话语,盯着苏,一字一句问道:“孤且问你,你刚刚所言‘自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乃是何意?这幕后之人,又是何人?” 苏瞪着两眼,一脸懵懂:“是吏部侍郎高季辅,他的族兄申国公乃是殿下亲舅,自然是一家人。内朝有殿下在陛下面前美言,外朝有申国公召集文臣以为奥援,则京兆尹之位非吾莫属。如此显赫之职位自然要自己人担任才好,这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 李承乾差点气笑了,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以为苏只是见到京兆尹职位空悬因而动了上进之心,谁知道却是被人给撺掇的…… 深吸一口气,他也不顾太子妃便在一旁,冷冰冰的对苏说道:“尔若是不想孤被父皇废黜,不想你的女儿日后囚居冷宫甚至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与孤在阴间相会,那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莫要坑害了孤!” 言罢,李承乾豁然起身,满面怒火,拂袖而去。 这是自己的老丈人? 怎么感觉更像是个催命的…… 高季辅乃是申国公高士廉族弟,两人一向通气连声共同进退,与李承乾说是自家人没什么问题。可关键在于对高士廉来说,自家人可不仅仅只有他李承乾一个,魏王李泰是自家人,甚至晋王李治也是自家人…… 李承乾不知道高士廉与高季辅兄弟安得什么心,但是既然想要举荐苏担任京兆尹,为何事先不来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暗中撺掇苏来恳求自己? 事有反常必有妖…… 前后联系起来,哪怕是事后诸葛亮,李承乾也知道这明显就是要使得自己在陛下面前讨人厌。 苏根本不可能担任京兆尹,而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要去父皇面前为其“美言”,可以想象父皇对自己这个台子会是何等厌恶,何等失望。 或许一次两次并没有什么,总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废黜一个太子吧?但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日积月累之下,终将消耗掉父皇所有的耐心和希望,到那个时候…… 鼠辈之用心,何其歹毒! 苏之短视,何其愚蠢! 幸好自己藏了个心眼想要征询房俊的意见,向他讨个主意,否则冒冒失失的去跟父皇推举苏,则正中贼子奸计! 李承乾怒气冲冲走掉,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毕竟苏怎么也都是他的老丈人……可这会儿苏哪里还有心情去计较这些?他一脸惶恐,扭头看向面色惨白的女儿,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太子妃苏氏轻摇臻首,缓缓叹气,语气有些疲惫:“父亲还看不明白吗?根本没有人想要举荐您担任什么京兆尹,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算计殿下而已。父亲您……现在正值非常时刻,殿下夙夜难寐、风声鹤唳,还望父亲您能够体谅。” 她其实是想说“您根本就没有当官的天赋,即便真的当上这个京兆尹也不过是别人操控的傀儡”,但是这种话到底有些伤人,何况是面对自己的父亲? 不过她还是隐晦的提点了一下,殿下现在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您就不要再给添堵了吧。 只是看着父亲依旧懵懂的神色,太子妃暗暗叹气,也不知父亲到底能不能听得懂…… 待到苏一脸落寞的走掉,太子妃回转寝殿,便见到太子双手负后,卓立窗前,目光越过屋脊琉璃远眺着远方青黛的群山。 本是微胖的体型,不知何时双肩却以瘦削,连肉肉的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储君之路,既是通往光明至尊的大道,更是荆棘密布的悬崖,走起来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只有她这个枕边人,才能体会到太子心中究竟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这股压力就像是一块重逾千钧的大石死死的压着神经,一旦绷断,便是神智丧失 挥手斥退宫女,太子妃脚步轻盈的走上前去,来到李承乾身后,伸出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腰身,将侧脸伏在他的背上,心底涌起歉意,柔声道:“对不起……” 李承乾身子微微一震,大手覆着放在自己小腹的纤纤玉手,轻轻的捏了一下,失笑道:“为何这般生分?” 依偎着丈夫宽厚的背脊,太子妃小声说道:“因为妾身的父亲,差点使得殿下糟了小人算计,身处困境,妾身心里实在羞愧难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他恳求殿下之时,妾身便应当严词拒绝才对,也就不会有今日之险。” “呵呵,可那到底是你的父亲啊……再者说,这不是没事了吗?此等小事,休要放在心头,若是忧郁成疾,那才真真是对不起孤。孤还指着爱妃能够为孤多多生养几个儿女,开枝散叶呢。” 李承乾摒除烦闷,开口调笑两句。 太子妃俏脸羞红,微嗔道:“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要这般肉麻,也不知羞。” 李承乾拉开腰间的手,回身将妻子娇弱的身子揽入怀中,笑道:“夫妻敦伦,乃是天地至理,这有什么可羞的?” 太子妃琼鼻皱了皱,温言道:“殿下……侧妃王氏入宫之后,您便一直冷颜相对,臣妾听闻王氏整日以泪洗面,自哀自怜……” “哼!孤知道你贤惠,可你当他琅琊王氏是成心将嫡女嫁给孤为侧妃?还不就是雨露均沾、遍地开花的那一套!琅琊王氏素来与太原王氏同气连枝,太原王氏将女儿嫁给稚奴为正妃,琅琊王氏将女儿嫁给孤为侧妃,而在朝堂之上,两家却又一直偷偷支持青雀……打着不管谁成为皇帝都有一份香火情的主意,却不知这般下作最是令人厌恶!你且看着吧,最后无论是我们兄弟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没有他王氏的好果子吃!” 太子妃倒是没有想过这些,她只是单纯的觉得一个被娘家当做棋子一般丢在角落里的弱女子,实在是太过可怜了一些,相对来说,自己的家族没有琅琊王氏那般显赫,却也少了诸多的利益牵扯,使得夫妻之间能够同心同德。 只是太子不听她的劝说,她又能奈何? 政治最是无情,女人躲在深宅何辜,却要被牵连在内,甚至当作货物一般评估作价,成为交易的筹码…… 只能为那位被太子迁怒冷落的祈福了,希望她能够坚强一些,太子毕竟是个心软的,终究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房俊的报复来得很快(上) 翌日清早,皇帝举荐马周的文书被送抵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了一下,一致通过。寒门出身的马周缔造了一个官场之上的神话,由中书舍人一跃成为代理京兆尹之职,从正五品上直至从二品,跨越了七级官阶…… 在此之前,各方还都在紧锣密鼓的推出自家的人选,相互联系私下交易,希望能够将这个炙手可热的职位抢在手中,至少也要因此得到某些好处。 然而这一些都随着马周的异军突起而全部落空。 不过马周能够成为京兆尹,即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作为朝中寒门出身最出类拔萃者,马周一直受到李二陛下的喜爱并且重点培养。众所周知,马周这个中书舍人实际上将秘书丞的活儿都给干了,李二陛下的奏折要事先在马周手里过上一遍,在他简单批注删改之后才会呈给李二陛下。 事关军国大事,这是何等的信任? 谁都知道马周的崛起是必然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房俊还听到一则趣闻。 太子殿下的老丈人苏大抵是因为被高家兄弟坑了一回,故此怀恨在心,居然追到吏部衙门找吏部侍郎高季辅算账,二人吵吵嚷嚷,苏甚至当着吏部一众官员的面大骂高季辅阴险狡诈、居心叵测,高季辅也不甘示弱,反驳苏无中生有、信口雌黄,两人谁也不服谁,结果打在一处。 别看苏是个文士,可正所谓拳怕少壮,比之将至五旬的高季辅年轻了差一点十岁,正是身强力壮之时,兼之高季辅自幼便身子单薄,在苏骤起发难之下,居然被一拳撂倒,被苏骑在身底下一顿老拳打得鼻青脸肿…… 吏部众官一见到侍郎被打,那还了得?这吏部可以算是高氏兄弟的地盘,吏部尚书乃是高士廉,高季辅在吏部的地盘被打,就算是太子殿下的老丈人也不行啊! 当即便有人上来拉偏架,苏稀里糊涂的遭了不少暗算,却也没看清到底是何人动的手,总之是无法查证的,只能吃个暗亏。 这件事被当做笑谈一般在京中传扬,据说事后高士廉带着高季辅入宫,后者跪在皇帝的寝宫之中痛哭流涕,直言苏是仗着太子的威风,对朝廷大员大打出手。至于事先答允苏运作京兆尹一事却是矢口否认,声称绝无此事。 而李二陛下的反应更是耐人寻味,赏赐了高季辅一些灵丹妙药,好言宽慰,继而将太子召入宫中,言辞叱责,罚其在东宫禁足一个月,好生管教身边人…… 房俊不由得仰天长叹,难怪历史上李承乾落得那般凄凉悲惨之下场,本是上天钟爱的天之骄子,最后却含恨而终客死异乡。看看李承乾身边这些人,杜荷、柴令武、赵节、侯君集、李元昌、苏……哪里有一个靠谱的? 哦,还有原本的绿帽子王房遗爱…… 妥妥的猪队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有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这句话是谁说的,房俊记不得了,可一直深以为然。 身边弄那么一堆坑爹的玩意儿,你不掉坑里,谁掉坑里? ***** 京兆府衙门。 一众署官见到房俊一身紫袍大摇大摆的自大门走进来,连忙各自上前见礼,只是转过身去的时候,难免神情各异。 捧红踩黑,乃是官场之王道,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不过房俊虽然被罢去京兆尹之职,却转入兵部成为兵部左侍郎,可以说在兵部那一块小天地里,妥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况且谁都知道房俊与李绩的小儿子情同手足,李绩与房玄龄亦是交情不错,英国公府更是房俊自家后院一般随意进出,以后这兵部谁敢不听房俊的? 甚至有京兆尹的官吏私底下说起此事,都管房俊叫做“二尚书”…… 回到熟悉的值房,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书案之后,程务挺便走了进来。 “已经确定了?” 自然问的是房俊调职一事。 “已经定了,待会儿大抵会有圣旨前来。” 房俊笑呵呵的替程务挺沏了杯茶,程务挺嘴里忿忿的嘟囔两句,拿起茶杯便喝。他两人名分虽然是上司和下属,实则更像是大哥与小弟,程务挺在房俊面前并不太讲究那些官场规则,却死心塌地。 招呼程务挺坐下,房俊温言道:“本来想叫我一起走的,不过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兵部那边也不是轻省的差事,所以还是在京兆府这边待一段时日再说吧。马宾王乃是天子近臣,为人极有原则,能力又是超级强,所以千万不要因其出身寒门便心存轻视,要打起精神来办好差事。别看我跟马宾王关系不错,但是涉及公事,那家伙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所以千万别被他给当做吓唬鸡的猴子给宰了,到时候跑到我面前哭诉。” 宾王,是马周的字。 临别在即,自然要将这位得力手下安置妥当。至于杜楚客却不用房俊操心,那家伙看似冷脸,实则人脉极广,况且他本就是李二陛下夹带里的私人,自有李二陛下安排。 程务挺瞪眼道:“这么厉害?” 房俊点点头:“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此人清心寡欲,不贪财、不好色、不揽权,一心一意为大唐办事,所以绝对不要试图去招惹他,没好果子吃。” 程务挺看似粗豪,实则极有分寸,房俊既然已经提点到,他自然会注意。 抿了口茶水,房俊问道:“昨晚抓回来的那些人都关在哪儿?” 说起这个,程务挺顿时裂开大嘴呵呵笑起来:“还能关在哪儿?整个长安的牢房都关不下这些人,就那么光着腚顺着坊墙根儿蹲着呢,一个个将头塞进裤裆里,唯恐见到熟人。” “没有前来说情捞人的?” “怎么没有?贺兰家的长孙家的令狐家的……不过卑职记着您的吩咐,不管是谁,一律不见,根本就不给他们说情的机会。” “很好,看来关陇世家是都有份儿啊……”房俊眯了眯眼,心底火气渐渐升腾。 丢了京兆尹这个官儿倒是没什么,但是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老爹教导做人要大气,要心胸开阔,可是这不代表左脸被人家打了,自己还要将右脸送上去吧? 房俊说道:“这点事儿也算不上不死不休的死仇,咱也就不讲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废话了……” 程务挺瞪着牛眼惊道:“啥?就这么算了?这帮家伙简直可恶透顶,可不能这么容易的就放了!” “唉唉,稍安勿躁,谁说就放了?” “刚刚不是说不记仇了么?” 房俊道:“我说的是不讲究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几时说了不记仇?” 程务挺一头雾水:“到底啥意思?” 房俊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我的意思是根本不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屁话,既然有仇,咱们今儿就给他报了,自然谈不上十年还是八年,时间太长,老子等不了!” 程务挺大喜:“这才是房二嘛!” 房俊哈哈大笑:“没错,不都说咱是棒槌吗?那就再给他们棒槌一回!即刻将所有衙役巡捕都召集起来,给本官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贴上告示,就说京兆府将会在明日午时于衙门内举行公审大会,公开审理昨夜参与东市啸聚闹事的罪犯,一旦证据确凿,将会按照大唐律令,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而后,将所有定罪囚犯之名字、籍贯等等所有信息皆刊登在《贞观周报》之上,令世人唾弃之,并以此为戒!” “娘咧!”程务挺惊叫一声,下巴都差点掉下来:“这这这……这也太狠了吧?” 这个年代,主仆、族人的关系绝非雇佣关系和血缘关系,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打断骨头连着筋!无论是法律亦或情理,主仆和族人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都是普世价值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则是一人遭祸,阖族遭殃。 否则你以为“诛灭九族”这种毫无人道的规则为何会延续几千年? 无论是家仆还是族人,只要定其有罪,必然会牵连到主家和宗族。当然,区区东市啸聚的罪名,房俊还不会糊涂到以为能够将这些商贩背后的主家都给定罪处罚,可是他不能定罪、不能处罚,却不能否认那些主家有罪! 世家门阀最在乎什么? 名誉! 不是将名誉看得重逾一切吗? 那好,我虽然不能给你们弄一个纵容支持家奴族人啸聚闹事的罪名,不过到时候那些商贩的籍贯、家族、出身都刊行关中,让世人都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世家门阀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违反乱纪之事,给你们那金光灿灿的家族招牌上泼一盆脏水,看你恶心不恶心! 继而,房俊又吩咐道:“命人将衙门里的库房都给本官收拾干净,多多空出几间,本官有用。” 程务挺算是完全摸不着房俊的脉搏了,根本跟不上房俊的思路,疑惑问道:“这又是为啥?” 房俊神秘一笑,云淡风轻:“天机不可泄露!” 程务挺:“……” 装神弄鬼,搞什么玩意儿?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房俊的报复来得很快(下) 程务挺不知道房俊打着什么鬼主意,既然弄不明白那就不去纠结,当即前去执行。 粗人就是这点好,他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长处在于动手而非是动脑子,所以出主意的事情有房俊就行了,叫自己干啥那就干啥,反正跟着房俊从来都不吃亏…… 也不对,这一次就被世家门阀联手坑了一次,不过程务挺相信,马上就会找补回来了。 程务挺刚走,杜楚客便背负双手闲庭信步的走了进来。 房俊赶紧招呼坐了,亲自给斟了茶,关心问道:“可有了去处?” 杜楚客捏着茶杯微微一愣,反问道:“二郎怎知某要调走?” 他也是刚刚听到消息,是以才过来与京兆府衙门一干同僚道别,房俊一大早便来了衙门,怎么可能听到风声? 房俊笑道:“世叔您性子清冷、刚直秉正,那马宾王更是冷面无情、刚正不阿,您二位若是在一个衙门里,还不得成天吵到晚、谁也不服谁?马宾王虽然是京兆尹,可您毕竟资历摆在这里,他也压不住您。到底那马宾王乃是陛下近臣,陛下想要扶持一个寒门表率,也就只能委屈您了。” 杜楚客叹服道:“见微而知著,二郎果然厉害……也算不上什么委屈,某今年五十有四,黄土埋到脖子,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安稳一些反倒最好。马宾王年富力强,兢兢业业,陛下以后定然是要大用的,吾二人哪里有可比性?” 若非机缘巧合,他必当在魏王府长史的位置上结束仕途。他为魏王李泰鞠躬尽瘁、绸缪策划,可是最终却换来李泰的凉薄无情,算是彻底令他灰心丧意,即便是代理了几日京兆尹,也不会就从此燃起仕途争锋的念头。 房俊见其心态甚好,心中亦是欢悦,因为即便杜楚客想要跟马周争……那也肯定是争不过的。李二陛下对他房俊这般亲厚,其中有着种种关系牵扯,而对于马周,却是单纯的欣赏重用。 只可惜历史上的马周好像寿命不长,却是可惜了,否则大唐历史上必然多一位才华绝伦、成就斐然的一代名相! 房俊命书吏去厨房拿来几样点心,招呼着杜楚客一同享用,边吃边聊。杜楚客也不客气,他虽然性子清冷极少与人结交,更且与房俊差着年岁差着辈分,却偏偏两人能够聊到一起去,诸多事情上的观点都有着不谋而合之处,尤其是房俊高屋建瓴的政治理念时常令杜楚客有着意外之喜,交谈起来分外轻松惬意,妥妥的忘年交。 “世叔还未说到底调去了哪里?”吃着点心,房俊问道。 杜楚客抿着茶水,微笑道:“去工部,左侍郎。” “哎呦!”房俊一惊,随即抱拳笑道:“那可要恭喜世叔了,陛下看来还是看重您,纪国公年迈,致仕也就是这一二年的事儿,这是要您继任工部尚书之职啊,可喜可贺!” 纪国公段纶,高祖之女婿,其妻高密公主,乃是李二陛下亲姐。 当初高祖李渊自晋阳起兵,身在长安的段纶闻听之后做出了一个影响一生的正确决定立即逃往田,聚集了万余兵马,响应李渊,并率领亲信跟从唐军攻克长安,奠定了李唐之江山基业。 终其一生,也就这么一点作为,可就是这么一点作为,却使得他终生受用不尽。 由此可见,有的时候一个人的成就不在于干成了多少事儿,而在于是否站准了队……政治正确才是根本,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杜楚客显然心情不错,难得的开了个玩笑道:“如此说来,某岂非也要恭喜一下您这位未来的兵部尚书?” 房俊愁眉苦脸道:“我这边不行啊,虽然也是左侍郎,可英国公今年才多大年纪?刚过不惑之年没多久呢,而且龙精虎猛年富力强,想要等到他老人家致仕让贤,我这可得熬出一脸胡子不可。” 杜楚客哈哈大笑,揶揄道:“这话若是被英国公听了,保不齐就能揍你一顿!哪里有这么说长辈的?” 房俊也笑了,给杜楚客斟茶,说道:“有啥好怕的?就算英国公当面,我也敢这么说。跟您讲啊,英国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是除了卫公之外无可匹敌者,可若是说到动手……嘿嘿,还不见得就是咱的对手。” 这自然是玩笑话,作为当今军方第一人,他打你你敢还手? 军伍出身的大佬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一身血气?李绩可不是令狐德,武媚娘敢将令狐德挠了个满脸桃花开,若是换做李绩你让她试试? 保准比猫儿还乖…… 两人喝茶吃点心聊着天儿,外边便传来一阵吵吵嚷嚷是说话声,连带着混杂的脚步声。 杜楚客气道:“发生何事?” 房俊道:“世叔稍安勿躁,某让程务挺去办点事儿,需要的人多,所以混乱了一些。” 杜楚客奇道:“办什么事要如此大的阵仗?” 房俊便将自己的安排说了,杜楚客只是稍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房俊的用意,顿时一脸嫌弃,摇头叹气:“真真是奸诈啊!你说你这小子明明胸怀锦绣、才华冠绝当世,你得那更是人皆称颂的温润君子,可这些隐私龌蹉的伎俩都是从哪儿学的?” 房俊狡辩道:“瞧您这话儿说的,这怎么能叫隐私龌蹉呢?先是那些门阀算计我在先,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一味的吃亏可不是我的风格。况且我这也是为了赵国公啊申国公啊令狐尚书啊那些人着想,若是我这边一动不动,他们才会更加寝食难安,您想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与其提心吊胆不知我何时突然发动报复,还不如及早的敲打敲打他们,如此一来我固然出了气,他们也能心安,正是两全其美之事。您瞧,我这人多厚道?” 杜楚客哭笑不得,纳闷道:“某还真就奇了怪了,你说说你爹平时在家都是怎么教育你的?为何房玄龄那等敦厚君子,偏生教出你这个一个奸诈的儿子?” “喂,咱爷俩熟归熟,你这般毁我清誉,当心跟你急啊!” 房俊一脸黑线,极为不满:“这怎么能叫奸诈呢?您可以管这个叫足智多谋,亦可以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杜楚客无语:“不仅奸诈,脸皮还厚。” 房俊嘿嘿一笑:“过奖过奖,彼此彼此。” 杜楚客气道:“彼此个屁,某是正人君子,不屑于尔等小人为伍!正两日某身子不适,要前往洛阳寻访名医诊治一番,没事儿你小子就不要到处找我了。” 言罢,起身离去。 房俊自然知道杜楚客并没有着恼,也不是看不起他这个“小人”,这个人精已经预见到亦将来临的请托,毕竟身为京兆杜氏硕果仅存的几位实权人物之一,与房俊关系又是极好,必然会有人将主意达到杜楚客的身上,请他来找房俊求情。 杜楚客岂能愿意? 不过都是祖祖辈辈盘根错节利益人情纠结在一起的亲戚朋友,总不好全部推脱,干脆借着治病的由头,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与此同时,京兆尹的衙役巡捕大街小巷的张贴告示,民众得知明日即将在京兆府召开“公审大会”,顿时整座城池都像是煮沸了的开水一般,舆情汹汹、万众瞩目! 但凡参与到东市啸聚之事的世家门阀们,尽皆慌了神儿。 谁都知道房俊这个棒槌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报复那是肯定的,只是万万想不到,报复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手段又是如此的凌厉,可谓一下子就狠狠的掐住世家门阀的脖子! 据闻礼部尚书令狐德闻听此事之后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书房当中那张最心爱的海南黄花梨的案几,结果坚固结实的黄花梨案几毫发无伤,他自己却踢折了脚趾,疼得吱哇乱叫……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房俊要干啥? 昨日一场春雨过后,长安城内房舍新新杨柳青青,城外远处峰峦起伏山色如黛。 街面上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尘土泥灰尽皆洗涤一净,行人簇拥着走出城去,行至田间地头继续未完成的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场雨正好将田地里的土壤浇透,水分充足,种子种下去之后能够更快的发芽成长。 只要夏日里不至于旱得冒烟儿,凭借近两年兴修的各种水利加以灌溉,整个八百里秦川定然会是一个丰收的年景。 只是今日,所有因为这场春雨带来的喜悦都被昨夜东市那边闹得沸沸扬扬的啸聚事件冲淡了不少,又是闹事又是起火,搞得人心惶惶彻夜反复。上一次阖城恐慌是什么时候? 想一想,那还是当年颉利可汗率领突厥狼骑千里突袭抵达渭水,逼迫陛下签署城下之盟的时候…… 话说最近是怎么回事,承平了多年的长安,总是一起接着一起的事情? 等到京兆府的告示张贴出来,满城哗然! 公审? 这事儿稀奇,以往可只是在戏文里头听说,据说为了惩罚那些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凶徒,官府会将其捆绑置于衙署门前,当着百姓的面儿公开审理、当场判决! 那可是只有大奸大恶的凶徒才能有的待遇啊! 之前大家还对昨夜东市的事情不甚在意,那些商贩总是嫌弃税率太高、总是抱怨本高利薄,总是一边赚着银子一边各种各样的不满,不过大家都懒得去管。 对于寻常的百姓来说,哪怕穷得只剩下两亩田一间屋,也自视比那些衣衫华贵富得流油的商贩们高上一等,无他,“士农工商”可不是说说而已,商贾不得科举为官,单只是这一项便足以使得百姓在商贾面前昂首挺胸! 虽说当初制定科举制度的时候,房二郎曾主张一视同仁予以商贾参加科举的资格,但是却遭到满朝大臣包括他自己老爹房玄龄的共同反对! 商贾是什么? 见利而忘义的小人而已! 咱们再穷,却终有一日子孙出息了鱼跃龙门青云直上的机会,商贾有钱顶什么用?就算每日里山珍海味,可是祖祖辈辈也只能待在社会的最底层,受尽盘剥,饱受白眼! 可现在满城告示这个一张贴,百姓之间相互传递各自道听途说的消息,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家顿时都明白了。 再然后……便是民怨沸腾! 原来“爱民如子”的房二郎居然因为商贩闹事,而被皇帝贬谪了? 原来那些所谓的“商贩”,真正的身份却是世家门阀豢养的家奴? 原来备受爱戴的房二郎,便是这帮龌蹉下贱的商贩陷害得丢了官? 天日昭昭,这还有王法么? 于是,无数感念房俊当初骊山求雨、后来兴修水利功德之民众,一窝蜂的从各个里坊涌出,汇聚到京兆府衙门之外,愤怒对着被兵卒看押光着腚蹲在墙边路旁的商贩们狂丢烂菜叶,甚至是砖头瓦片。 兵卒拦截不住,商贩们顿时叫苦连天,不少人甚至被打得头破血流,哀嚎不已。可是面对无数愤怒的民众,谁也提不起勇气反抗,唯恐被打死打残。有那精灵的商贩见到人数众多形式混乱以为有机可乘,便趁乱摆脱兵卒的看管,混入百姓队伍之中意图逃脱,却随即便被揪了出来,一顿好打。 没办法,裤子都被裁成一条儿一条儿的当做绳子用,这般光着腚混入人群里,简直比野猪群里混进去一只山羊还显眼…… “你个兔崽子,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令狐家的亲戚?以往瞅着你就不像好东西,尖嘴猴腮一脸刻薄相,长得跟你家那个老不死的一个德性!” 这就是胡说八道了,人家令狐德那好歹也是方脸粗眉道貌岸然,何时跟尖嘴猴腮扯上边儿了? “嘿嘿,瞅瞅这位,可不是城南窦家远房的那个老婆被人偷了的家伙么?你们窦家可是真有能耐,家里尚有死人停在屋里没下葬呢,还有心思跑出来害人?” 都是街坊邻居,谁不认识谁?光着腚也认识你…… 一群商贩各个羞愤欲死,祖宗八辈儿都被人给刨了出来,不仅自己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连带着家里、族里、祖宗的脸都给丢了,有些尚未被认出的,则拼命的往墙根儿底下挤,有的捂脸,有的捂腚…… ***** “娘咧!他房二是要骑在老子头上撒尿还是怎地?爹,您别管我,当日断腿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呢,现在居然玩这一出儿,非得跟他掰扯掰扯不可,不然长安这地头儿都没人记得我高真行是谁了!” 申国公府,书房。 高真行这几日养好了腿伤,却被老爹高士廉禁足在家,正自烦闷,忽闻房俊即将要把作业啸聚之商贩公审一事,世家子弟自然见识不凡,一眼便看出房俊的阴险之处,顿时勃然大怒,就想出府去找房俊算账。 高士廉却是理都不理他,任凭他在一旁急的跳脚,慢条斯理的呷着茶水,少顷,这才抬起眼皮,瞅着坐在自己下首的长子高履行,沉声问道:“苏那一码子事……是你的主意,还是季辅的主意?” 高履行不敢撒谎,连忙说道:“是季辅叔的主意,不过季辅叔跟儿子说过之后,儿子亦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就是赞成。 高士廉微微摇头,沉默不语。 他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认为是一众子嗣之中最有可能接替自己爵位权势之人,但是在苏这件事情上处置得极其愚蠢,他心中自然是是有些失望的。 高履行见到父亲沉默,熟知父亲性情的他立即知道父亲不高兴了,心中难免惴惴,虚心说道:“儿子知错了,还请父亲教诲。” 高士廉抬起眼眸,瞅了长子一眼,又瞅了四子一眼,缓缓叹了口气,有心不管,可谁叫这都是他的儿子呢? 只好强打精神,对高履行敦敦教诲:“官场之中,利益至上,虽不似战阵之上无父子,却也差不太多。以后无论是对谁,都要藏着一个心思,话不可说尽,事不可做绝,总要留有一线回旋之余地,方能不至于走上山穷水尽之绝境。就苏这件事情来说,季辅完全可以自己出面,却又为何找你商议?那是他自觉一旦事情败露陛下亦或太子怪罪下来,他自己担不起,所以要找你承担,因为你的身后站着你爹我……你当时应当及时抽身而退,不要惹事上身。记住了,以我高家现如今的权势地位,完全不需要去考虑站队的问题,我们只需要牢牢的站在陛下这边就行了。小事情上可以自行其事,但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必须态度坚决!” 什么事小事情? 自然是为了家族利益,可以与陛下的意志相悖,这没什么关系。 而何谓大是大非? 自然是储君之争! 高家不需要从龙之功,陛下属意谁,那就支持谁,这便足够了! 想要贪心得到更多,往往却要失去更多…… 高履行诚挚道:“儿子知错了。” 高士廉缓缓说道:“往后当修身养性,在户部好好当差,与那些心思叵测之人远一些,包括季辅,也包括你那位表兄。” 高履行愕然,表兄……是谁长孙无忌么? 高士廉不理长子,又对高真行训斥道:“整日里耍什么威风?你也老大不小了,几时能沉稳一些,给我省省心?” 高真行吓了一跳,从小到大老爹对他极是宠溺,这般语气可是极其罕有,连忙道:“儿子知错,以后一定改正。”想了想,犹自有些不甘心,便又问道:“可就由着那房二弄那个什么公审?儿子敢保证,那厮缺德至极,绝对会给咱家的商贩脖子上插一个牌牌,写上此人姓甚名谁所犯何事,甚至是籍贯出身……百姓不知缘故,难免以讹传讹,到时候,咱家这百年的清誉,可就算是毁于一旦了!” 最了解的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高真行深信房俊绝对会干出这等事! 高士廉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与房俊年岁相差无几,可是人家年纪轻轻早已文采扬名天下,官职一路青云,可是你瞅瞅你自己,有什么是能拿得出手的?速速回你的院子待着,几时性子沉稳下来,几时再放你出去。” 高真行憋了一肚子气,却是不敢跟老爹辩驳,只能不停的给大哥高履行使眼色…… 高履行沉吟一下,说道:“父亲,总不能当真任由房俊胡来吧?” 高士廉再次叹气,这两个儿子啊,禀赋有限,难当大任呐…… “你俩都消停点儿吧,房俊又不是真的棒槌,怎会干出那等与门阀结下死仇之事?老大你回头带点钱,去把咱家的人都赎回来吧。” 高真行大吃一惊:“拿钱赎人?房俊搞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要吾等拿出钱来赎人?” 不能吧! 这人得有多爱钱,才能那这种事搞赎金?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是那个棒槌干不出来的……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储位不稳 高履行有点领悟到房俊的套路了,说道:“怕是房俊一开始就打着让吾等拿钱赎人的念头,总不能都给充军发配了吧?只不过他搞出这番阵仗……怕是这赎人的钱财,估计少了是不行的。” 高真行哼了一声:“要钱就好,咱家还会怕他狮子大开口不成?” 累世富贵,自然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高履行看向父亲,问道:“父亲以为,儿子拿多少钱去合适?” 高士廉想了想,说道:“准备十万贯吧……” “啥?!”高真行眼珠子都瞪圆了,这特么跟抢劫有什么区别? 谁知他老子的话还没说完,被他打断,恨恨的瞪了一眼,对高履行续道:“……若是不够,再去筹措便是,总之不能损了家族颜面。” 两个儿子目瞪口呆。 房俊那厮的胃口……不会这么大吧? 当即,高履行便安排管家去清点库房,凑足了十万贯的金银财宝,装了几辆大车,带着一群家仆赶往京兆府赎人…… 路上很是遇见了几个相熟的子弟,身后都跟着车辆,显然都是准备前往京兆府赎人的,只是家中老人倒地拉不下来脸面,只能让他们这些小辈出面,说起来也跟房俊身份对等。万一老人出马反而被房俊怼上几句,脸往哪儿放? 只是看来都是人精啊,这么快就都领悟了房俊的意图。 不过想来也是,这次大家将房俊坑惨了,若是房俊用这种手段坑大伙点钱财便揭过去这一段,那各家都是求之不得。 否则谁知道房俊那个棒槌发起疯来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这么一想,大伙也不就不觉得尴尬,没人认为乖乖的拿钱去赎人有什么丢人的,便有说有笑结伴而行。结果到了京兆府门口,回头一看,已经是车马辚辚诺大一个车队。 高履行瞅了瞅京兆府衙门口两排气势萧杀的兵卒,心中对房俊佩服不已,即便是收钱也能收的惊天动地,这等让世家门阀排着队交钱的场面,怕是往前数一百年都不曾有过的奇观吧? 或许也就只有五胡那会儿,大家伙拿钱买命之时可堪相比…… ***** 太极宫,淑景殿。 春日的淑景殿景色分外雅致,推开后窗,便可见到一方碧绿如玉的湖水,沿湖的垂柳早已抽出嫩绿的枝芽,细细的柳条随着微风摇曳,湖水微澜,烟波缥缈。 湖边有一圈儿朱红色的雨廊,身着粉衣的娇俏宫女正三五一群的给雨廊粉刷朱漆,这本是内务府的活计,却被这些天真烂漫的宫女抢了过来,宫里生活清闲,却显得过于寂寞,都是些纤巧秀气的女孩子,将此当做游戏来玩耍。 粉衣如蝶,笑声清脆,景致秀美如画。 李二陛下双手负在身后,一身常服,头发用一根绸带松松的绾住,肩膀宽厚,身形挺拔。正含笑看着远处嬉闹的宫女,显然心情很是不错。 长乐公主正跪坐在茶几前,素手沏茶,玉容恬淡,身上穿着一件连身的湖水绿的百褶裙,上身罩着一间绣着飞凤祥纹的锦缎褙子,玉手轻抬之间,露出一截嫩藕一般的手臂,肌肤欺霜赛雪,似乎比手里的薄如蝉翼的白瓷茶杯更加晶莹剔透…… “父皇,请用茶。” 翠绿的茶汤沏入莹白的茶杯之中,热气氤氲,香气缭绕,望之舌底生津,闻之心舒神畅。 “嗯。”李二陛下应了一声,回转身来到茶几前坐下,拈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略略品味一下味道,赞道:“丽质这茶道之术,又有所精进啊,放眼长安,怕是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长乐公主莞尔一笑:“哪里有父亲这般夸赞自家女儿的?”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理所当然道:“朕的女人秀外慧中温淑典雅,远胜那些所谓大家闺秀,长安城中不知多少未婚小郎趋之若鹜望眼欲穿,为何朕却不能夸赞?” “父皇取消人家……” 长乐公主微嗔一句,被李二陛下调侃的话语说得玉容生晕,白璧无瑕的俏脸上红云顿生,清丽无匹之中透出几分娇憨妩媚,分外动人。 父女两个正品着茶水说着闲话儿,内侍总管王德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封奏疏,恭恭敬敬的呈递给李二陛下,说道:“刚刚‘百骑司’送来的奏报,送信的那武官行色匆匆,许是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二陛下伸手接过,眉头微皱。 城中发生大事? 最近除去窦家举丧、东市闹事,还有什么大事? 取过茶几上果盘中的银质小刀,将奏疏上的火漆拆开,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神情顿时古怪起来…… 继而,李二陛下嘟囔了一句:“这个棒槌!” 奏疏上写了两件事,一则是房俊要召开“公审”大会,一则是苏跑到吏部衙门,跟吏部侍郎高季辅扭打在一起…… 正在给他斟茶的长乐公主素手微微一顿,心中一紧。 能够被父皇骂作“棒槌”的,似乎也就没有别人了……难道那个家伙又搞出了什么事情?天呐,还真是一刻都不肯消停,这人难道就不能老实低调一些么…… 心中微微有些埋怨,实则却是担心不已,目光下意识的便去瞧父皇手里的奏疏。 李二陛下自然是注意到了女儿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奏疏递给她,哼了一声,说道:“那小子又在搞事情,你是不知道,现在整个长安的世家门阀都一车一车的往京兆府送钱,想要以金赎罪。” 长乐公主接过来细细一看,心情便瞬间好了几分,那厮这是在报复呢……难得的却是用这种相对温和的手段,也不知是不是该夸他有进步。 唇角便微微挑起,柔声道:“房俊一贯处事霸道,若是放在以往,这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怕是直接都能打上门去,现在能够改了心性,女儿应当恭喜父皇才是。不过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房俊虽然让了步,不过这罚金的数额……怕是要让那些门阀们好生肉痛一阵子了。” 李二陛下想了想,好像还真是好事。 一个不惹事的房俊,的确是犹如一柄快刀,放到任何一个职务上都能给人意料之外的惊喜,允文允武,又精湛经济之道,堪称全能。 只不过他未曾注意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似乎他下意识的对于长乐公主给房俊说好话已经觉得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何不妥…… 因着长乐公主的话语,李二陛下心情大好,吩咐王德道:“速速去通知李君羡,将京兆府之内的一切情形都给朕查明白,包括罚金的具体数额。若是房俊将这笔罚金留在京兆府便罢,如果敢中饱私囊,哪怕揣兜里一个铜板,立马将他给朕抓来,重大五十大板!” 长乐公主哭笑不得,父皇说这话明显是心有怨气,实际上谁都知道房俊怎么可能中饱私囊?那厮家资巨万,又素有“财神”之命,哪里会去贪图这么一点公款。 王德赶紧应了,转身退走。 李二陛下面色渐渐沉下来,不是为房俊,而是为苏扭打高季辅一事…… 长乐公主冰雪聪明,一看李二陛下的脸色,便知道其心中所想,便柔声劝道:“不过是臣子之间的龌蹉,父皇何必在意?”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不满道:“朕还没死呢,这帮混账便亟不可待的绸缪算计了!” 他心中既对高季辅不满,又对高士廉不满,也对高履行不满。然而更重要的,却是对苏、对太子的不满! 他又何尝看不出高季辅玩弄的猫腻?只是对于苏更加的厌恶罢了。官场之上玩弄心计,这本不当大事,利益攸关,哪里有真正清如水明如镜的君子?占了便宜就别卖乖,吃了亏就得认,以后找机会找补回来便是,可是被人耍弄之后追上门去撒泼,却实实在在丢脸至极! 太子性情敦厚优柔,不仅御下不严,连自己的老丈人都管束不住,以后这皇位交到他的手里,是否能受得住朕打下的这锦绣河山? 可是另外两个嫡子,要么心术不正性情凉薄,要么年纪幼小必然被门阀挟制,无论选谁都似乎不是太好的选择…… 李二陛下有些头疼,心情烦躁,既然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也就只能再等等吧。 好在自己春秋鼎盛,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我的地盘我做主 京兆府衙门。 位于皇城西边的街道上摩肩擦踵、人声鼎沸,昨夜被捉捕的商贩百姓被看管在衙门口以西的坊墙下面,而在以东则是停驻着一长溜儿的马车,甚至仍隔三岔五的有后来者…… 本来是到京兆府衙门表示对房俊支持的百姓全都兴奋了! 瞧瞧这一个个熏香佩玉穿金戴银的世家公子,平素趾高气扬嚣张霸道,此刻到了这京兆府门前,怎是一个低声下气、摇尾乞怜能够形容? 有消息灵通的百姓已然听说了这些人是想花钱将自家的奴仆亲戚赎回去,“以金赎罪”这是贵族的特权,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大家都觉得这般便宜了那些闹事的商贩未免不解恨,便有人叫嚣道:“房二郎,罚死他!” “他们不是有钱买命吗?狠狠的罚!” 更有不怕事大的,认为房俊那可是“财神爷”啊,一点小钱儿自然是看不上的,便大声鼓噪道:“房二郎,一个人头一万贯,不给钱就砍头!” 国人起哄之本性由来已久,古今皆然,此人这么一鼓噪,为官的百姓都哈哈大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一个人头一万贯?那门口西边的坊墙底下大抵有上千人,岂不是要罚上一千万贯? 老天爷!咱大唐国库里有这么多钱没有? 不过看热闹的自然不怕事大,就怕事情不热闹,于是无数百姓一起大喊:“一个人头一万贯,不给钱就砍头!” “一个人头一万贯,不给钱就砍头!” …… 一开始嘻嘻哈哈杂乱无章,本就是讨个乐子,可是渐渐的居然整齐划一起来,大家齐喊这一声,声势竟也磅礴雄壮,掀起的声浪震动长安,更将京兆府大堂里的这些世家公子惊得神色惊惶、面如土色! 这是起民愤了? **** 京兆府大堂。 屋外声势震天,一声声传来震耳欲聋,堂上的众位世家子弟都吓得不轻。房俊因何被罢免京兆尹之职?不就是因为东市商贾啸聚闹事嘛!陛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民众聚集闹事,无论什么理由! 万一外面这些百姓再次闹事,那么大家就得一起倒霉…… 房俊耸耸肩,一摊手,面有难色的看着面前的这些公子哥儿,无奈说道:“诸位,非是某不通情面,外边喊声都听见了吧?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民意!诸位难道要让某逆民意二位?” 一众公子哥儿眼珠子都瞪圆了,下巴都快被房俊这句话给惊掉了。 这话说的……你还真打算一个人头一万贯? 你特么还当什么官儿?干脆去当强盗好了,那个来钱快啊! 高履行本身是驸马,又官至吏部侍郎,其父更是资历深厚,是以隐然众人之首,闻言稍一斟酌,便试探着问道:“这个……有些过了吧?外间不过是一群起哄的贱民,看热闹不怕事大,若是当真一人一万贯……京兆府岂不是一下子罚没千万贯,这这这,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吾等也着实拿不出来呀!” 房俊眼睛微微一眯,盯着高履行半天不说话,直到将高履行看得心里发毛,以为这个棒槌要发飙的时候,他才语重心长的说道:“高侍郎言之差矣!人所归者天所与,人所畔者天所去,民心背离,大隋之所以盛极而衰、二世而倾颓;民心所向,大唐之所以锦绣昌盛、横扫八荒!便是连陛下都时刻关注民意,时常言及‘民若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每时每刻都在心怀警惕,励精图治不敢一时或忘。高侍郎却言那只是贱民在起哄……某是否可以理解为,高侍郎认为陛下做得不对?” 娘咧! 高履行脸都吓白了,气呼呼说道:“房俊!怎可凭空污人清白?某何时说过陛下不对?你切莫血口喷人!” 房俊点头说道:“那行,某就问你一句,民意重不重要,民意要不要听?” 高履行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他能怎么说? 难道说民意都是放屁,闻闻就行了,不必太在意? 那就是在说陛下说得不对,因为陛下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高履行被噎得面红耳赤,他身边一个俊俏的少年则一脸桀骜,坐在椅上翘着二郎腿,斜着眼瞅着房俊,不耐烦说道:“房二你怕是想钱想疯了吧?一个人一万贯,你想都别想!” 房俊面色沉下来,看向此人,沉声问道:“尔是何人,竟敢在京兆府大堂未得允许大声喧哗?是在藐视朝廷,还是扰乱公堂?” 继而惊堂木猛地一拍,怒叱道:“谁给你的胆子?!” “啪” 惊堂木沉闷厚重的声响惊得众位世家公子心头一颤,似乎这可是很才想起来,面前这位一直面带笑容的家伙,可是长安城内头一号的棒槌,若是将他惹急了…… 孰料这俊俏少年居然浑然不怕,反而豁然起身怒视房俊:“欲加之罪,真当这京兆府是你家的地盘不成?” 一众世家子弟差点想要点头:兄弟啊,还真是…… 高履行却不能看热闹,赶紧一把扯住俊俏少年,怒喝道:“闭嘴!” 而后对房俊抱拳道:“神绩年少莽撞,二郎切莫见怪。” 那俊俏少年却兀自不服,怒道:“高兄莫拦我,他房二在长安嚣张,那是因为我丘神绩不在!现在某回了长安,岂能任凭这棒槌跋扈横行,将吾等兄弟尽皆欺压?” 高履行气道:“且住口吧,少说两句!” 房俊双眼微微一眯…… 丘神绩? 居然是这货! 房俊沉默不语,丘神绩愈发精神抖擞,仍在叫嚣:“素闻你房二拳脚了得,敢不敢跟某丘神绩刀对刀枪对枪的干一场?谁输了就从对方胯下钻过去,不钻也行,远远滚离长安!你敢不敢?” 大堂上的京兆府衙役巡捕尽皆对其怒目而视,只是房俊未曾开口,诸人都不敢擅作主张。一大群公子哥儿倒是乐得看热闹,这个丘神绩一贯嚣张跋扈,是个出了名的狠人,只不过跟随欺负丘行恭赴陕州赴任,好几年不在长安。 也正是这一段时间,房俊如同彗星一般崛起,光芒璀璨!丘神绩大抵印象中还是将房俊作为当年讷讷不言的莽夫,可是对方却身居高位,这才导致心理不平衡。 不过丘神绩这人人缘极其差劲,无论是他压住了房俊,亦或是房俊狠狠的将其收拾一顿,大家都是乐见其成…… 然而出乎预料,房俊就只是冷冷的盯着丘神绩,任凭丘神绩在那边污言秽语耀武扬威,却无一言一语奉还。过了一会儿,待到丘神绩在高履行的劝阻之下稍稍平静,房俊则抿抿嘴唇,信手自案头拿起一本账簿一样的本子,翻了翻,然后对着门口的衙役说道:“把那个丘名山提出来,将其五花大绑,后颈插上牌子,写上名字、籍贯、家世、所犯何罪,然后关入囚车,满城游街!” “喏!” 衙役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大堂内,丘神绩顿时就炸了! “房俊,居然如此侮辱吾家族人,吾与你势不两立!”大骂一声,就待要冲上去跟房俊拼命。 高履行赶紧死死的抱住丘神绩的腰,先是大声劝阻丘神绩冷静,继而怒视房俊:“房俊,过了吧?!” 高家与丘家乃是世交,高履行对于丘家有些人物身为熟识。那丘名山乃是丘家负责东市所有商铺的管事,今年亦让古稀高龄,伸手丘家两代家主之器重,更是看着丘神绩长大,如今却要被房俊这般折辱,丘神绩如何能忍? 房俊却是理都不理高履行,只是盯着丘神绩,一字一句道:“你刚刚不是问我这里是不是我的地盘么?现在告诉你,是!在京兆府这一亩三分地,只要某房二还坐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地盘!” 而后,他才看向高履行,淡淡说道:“至于是不是过了……你说了不算,我的地盘,我做主!”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竹杠敲响,黄金万两(上) 我的地盘,我做主! 满堂世家公子目瞪口呆,这话得有多骚气、得有多霸气? 若是换了旁人来说,只怕是徒惹耻笑,在座哪位身后没有一个延续百年的门阀?敢这般大言不惭,这帮纨绔分分钟就让那人受到教训! 可这话由房俊说出来,还真就无人不服…… 这家伙就是个棒槌,谁惹了他就得准备承受这厮疯狂的报复,当初拖着长孙冲的腿招摇过市前往太极宫找皇帝理论这种事情都干的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这种棒槌,没人敢惹。 就连一直叫嚣甚至想要动手的丘神绩都是一呆,心里又惊又气,这厮也太狂了吧? 然而四下瞅瞅,发现众人虽然神色各异,有的尴尬有的心虚有的不以为然,却唯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房俊胡吹大气装腔作势,看起来房二这两年在长安果然是扬名立万了,无论气度亦或是气势,简直彻底碾压全场! 虽说有官职本身的加成,可在座的哪一个不是见惯了王孙贵戚、文臣武将的世家子弟? 居然在房俊如此豪言之下,无人敢于质疑…… 这还是当年那个房二傻子么? 丘神绩此人很是有些浑不吝,性格刚愎阴狠,可他不是到底不是缺心眼。眼前的形势已经表明就算他跟房俊起了冲突,在座诸人怕是一个帮着他的都没有,甚至包括高履行在内。 心里有些发虚,便在高履行的劝阻之下就坡下驴,也不说话了,只是狠狠的瞪着房俊,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桀骜不驯,找回一点面子…… 门口脚步声响。 先前出去的那个衙役转了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四寸宽、两尺长的薄木板,上面写着字,举起来呈递到房俊面前,请示道:“府尹,您看这样成不?” 堂中所有人都抻长了脖子,去看那木板上面的字迹。 字迹不大,因为这么点的木板写了不少字的缘故,不过大家离得近,倒是也看得清楚。 有人甚至小声的念了出来…… “丘名山,原籍河南洛,出身于洛丘氏,现居城,久在长安经营商贾事。啸聚于东市之内,恶迹昭彰、无君无国,动摇国本、居心叵测,触犯国律,经已认罪伏法,按《贞观律》,发配三千里,充军北海……” 嘶! 大堂之上响起一片吸气声。 这也太狠了吧? 北海那是什么所在?此间之人也算是有见识的,不过也仅只是偶尔听闻罢了,只知道其地远在大漠之北,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到底有多远,却是懵然不知,甚至有人悄声问,那里是咱们大唐的领土么? 不管怎么样,充军北海……这辈子也就别想回来了。 这倒也就罢了,说到底这个丘名山也不过就是丘家一个偏支子弟,即便是在北海喂了财狼虎豹,家中多多赏赐补贴一些银钱也就行了,一条人命能值得了几个钱? 关键在于这个牌牌上头“恶迹昭彰”、“无君无国”这几个字! “恶迹昭彰”是说此人乃十恶不赦之凶徒,这个年头一个人的心性修养是跟家族紧密相连的,一个温润君子必然是书香世家才能培养得出来,反之,冒出“恶迹昭彰”之凶徒的家族,必然道德沦丧、沆瀣一气…… 而“无君无国”四个字更厉害! 眼中既无君父又无帝国,你是想要干啥? 谋朝篡位,还是改朝换代? 诛心之言呐! 刚刚平静下来的丘神绩又开始跳了! 此君气得面如滴血,暴跳如雷,跳着脚破口大骂:“房二你个黑心肝的!不过就是东市里头喊几句话,难道就要把人必死?这还不算,还想要玷污我丘家百年名声?只要某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是痴心妄想!你简直活腻歪了,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高履行倒真的算是丘神绩的好朋友,死死的懒腰抱着这尊怒神,只是他力气不如生龙活虎的丘神绩,只要摆脱一旁的几个好友,这才堪堪将暴怒的丘神绩拦住。 若是让丘神绩冲上去殴打房俊……却不论谁打得过谁,丘神绩一个“扰乱公堂,殴打大臣”的罪名是逃不掉的。他可不是房俊,打了亲王、打了大臣也只是挨一顿板子,陛下盛怒之下,怕是能将丘神绩一撸到底,让他给家里那位族人一起去北海捞鱼…… 房俊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丘神绩,先是冲着那衙役摆摆手,说道:“某现在依然卸任京兆尹,府尹之称呼,以后就算了吧,恁地让人笑话。” 接着,他指了指那块木板:“内容不错,详实细致,很好、只是这牌牌有些小,没见到咱们这里都有许多人看不清楚吗?换一块大的,木板要大,字迹也要大,免得到了街上百姓们离得远看不真切,还以为是中了状元跨马游街呢……” 满堂世家子弟尽皆无语,你家有这样五花大绑脖子上插着牌牌跨马游街的? 那衙役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换了一块足有一尺宽、三尺长的大木牌,上面将刚刚的那段话誊抄了一遍,效果果然强了不少,即便是站在门口,屋子里的人也都瞧得清清楚楚。 几个巡捕将一个五花大绑光着腚的汉子推搡着自门口走过,那汉子苦苦哀求,磨磨蹭蹭不走,正巧目光顺着门口就见到了堂内的丘神绩…… “少主!少主救我,救我啊……呜呜呜……他们要将我充军到北海去,这一去,我可就回不来了啊少主……您救救我,呜呜呜,我死了不要紧,他们还要败坏咱家的名声,您可不能不管啊少主……” 这位见到了救星,当即趴在地上任凭巡捕拳打脚踢,就是不动弹半步,放声哀嚎恳求丘神绩搭救。 高履行担忧的看了丘神绩一眼,低声道:“冷静点!若是冲动闯了祸,怕是令尊都保不了你!” 房二是好惹的?休说你丘神绩,便是吾家小弟不也是被这厮打断了腿?渤海高氏的名头高了你洛丘氏何止一个层次,我爹高士廉在陛下面前的影响力又岂是你那个吃人心肝意图谄媚的老子能比得了? 可结果呢? 打了也就打了,人家房二屁事儿没有…… 高履行深信,只要丘神绩依旧这般没完没了,等到房俊没了耐心,指不定这么收拾他。 听着门口自家族人的哭嚎,丘神绩一脸铁青,颇有些俊俏的面容扭曲起来,双目充血死死的盯着房俊半晌,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位将要暴起伤人之际,丘神绩却突然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不就是一万贯么?老子给你就是!吾丘家这次一共被京兆府抓捕九人,九万贯,不过某出来没带那么多钱,这就打发人回府去取,稍后立即奉上!” 这位浑人居然低头了…… 不过这才对嘛,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跟房俊死杠,有你好果子吃。 气氛稍稍缓和下来,就在大家都以为房俊不为己甚亦会就坡下驴的时候,却听房俊缓缓摇头:“丘兄误会了,此人证据确凿,乃是主犯之一,却是必须要依法办理,多少钱也不能免其罪。” 娘咧! 丘神绩又怒了,你特么这是没完没了了是吧?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想怎样? 他待要爆粗口,高履行在一旁拦住他,皱着眉不满的看着房俊,问道:“大唐律,只要不是谋叛恶逆、不孝不道、不睦不义此等不赦之大罪,皆可以金赎罪,这些商贩固然触犯国法,可是情节尚轻,够不上十恶之罪吧?” 房俊想了想,点点头:“的确够不上,是某疏忽了,高侍郎言之有理。” 高履行一愣,这么好说话?不过也松了口气,心讨这算不算是房俊给他面子?脸上浮现笑容,抱拳说道:“既然犯了法,那就必须受到惩罚。就按照二郎刚刚说的,一个人头一万贯,吾等立即交钱。” 谁知房俊又摇头道:“旁人可以,但是这个丘名山不行,旁人自然是一个人头一万贯,但是丘家的人嘛……要两万贯才行。” 众人无语,这玩意还有坐地起价的?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竹杠敲响,黄金万两(下) 这也太无耻了,居然坐地起价! 丘神绩都快被房俊气疯了,怒道:“何以别人一万贯,偏要吾家两万贯?天底下就没这个道理,你房俊当真欺人太甚不成?” 房俊以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面红耳赤的丘神绩,慢条斯理说道:“你是不是傻?罪名有轻重,罚金自然有高低,某认为你丘家人乃是这次啸聚事件的主谋,所以自然要比别家的罚金多一些。怎么,你不服?那是打算不赎人了,还是质疑某论罪的公正?若是前者,门口在那边,您慢走不送,欢迎下次光临;若是后者,那更简单,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罪名,某名人炮制一份就是了……” 何谓嚣张? 这就是赤果果的嚣张,无以复加的嚣张! 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能说出“你要什么罪名,我去炮制一份”这等无法无天之语! 丘神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官员还是土匪?难不成大唐的御史言官都死绝了,连这样公然猥亵刑律、道德败坏的官员都不管,任其作威作福肆无忌惮? 难道现在的官儿这么好当? 要不要回头也跟老爹说说,咱也弄个官儿当当,这自由自在无法无天的生活,正合吾意啊…… 未等丘神绩发作,高履行已然斩钉截铁道:“两万就两万,这钱某代替丘家出了!只不过出来之时匆忙,未曾带够那许多钱,府中也一时未必能拿出这么多的现钱,不知可否先行将人带回去,容某稍作筹措,再亲自给二郎送来?” 高家与丘家乃是世交,当年高士廉未曾发迹之时受过丘行恭的父亲、亦就是丘神绩的祖父丘和莫大的恩惠,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从这一点上来说,高士廉做得极为不错,多年来一直照拂丘行恭,否则以丘行恭那等凶残暴虐又浑不吝的性子,哪里混得到今天的高位? 这些钱财虽然堪称巨资,高履行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他是唯恐丘神绩再犯浑给房俊惹毛了,当真一分钱不要非得跟丘家怼到底,吃亏的还是丘家。 而且房俊曾说过一句话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儿,那就都不叫事儿…… 高履行深以为然。 房俊笑了,这才是谈生意应当有的态度嘛! “按理说以高侍郎之人品家世,在下自然是信得过的,本就不过便是一句话的事情,谁还能短了谁这点钱不成?不过想必高侍郎也知道,这两天在下便将与信任京兆尹交接公务,若是这些钱财不处置妥当,难免早受人诟病,万一要人造谣而被御史闻风得知,据此上奏弹劾,在下免不得又惹一身骚……要不您看这样,不若您写下一张欠据,待到钱财送来之后再行抽走,您意下如何?说实话在下也深感歉然,不过公务如此,还望高侍郎多多体谅。” 这番话说的极为客气,可确差点将鼻子气歪了! 渤海高氏是什么样的世家?吾高履行更乃国公世子、皇家驸马,你居然让我打欠条儿? 简直岂有此理! 可偏偏这回房俊一改往昔作风,玩起了笑里藏刀,高履行还真就没办法。若是房俊如同以往那般直接说一句“不行”,毋须他高履行发作,朝野上下皆会传扬房俊没气量、没胸襟,钻进钱眼儿里了。 然而现在人家说的客客气气,若然依旧是拒绝,方式却天壤之别,高履行若是拒不打条认为这是污蔑他的人格、贬低他的人品,那就是难为房俊。 总不能让人家假公济私吧? 高履行没辙,只得捏着鼻子打条。 高家这次参与的人数不多,只有五人,身份亦只是低贱的奴仆,不过高家重名声,不在乎舍出去这点钱,只要名声无暇即可。五人五万贯,加上丘家九人十八万,总计二十三万贯,便写下了二十二万贯的欠条因为他只带来一万贯…… 高履行虽然是国公世子,国公府日后的掌舵人,可他素来清高,不耐烦那等琐碎的事务,对于钱财的概念并不太清楚,尤其是不清楚房俊一直以来不管花钱还是挣钱都是大手笔。 他本来以为一万贯来赎人就足够了,哪里料到差价有些离谱,居然缺了二十二万…… 即便是高履行的出身和胸襟,写下“拾整”这几个字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心里直打颤。 娘咧,国公府一年能进项多少钱? 这么多钱拿出来,家里不会搞破产吧…… 有人带头就好办了,原本就在张望的一大群见到连高履行都痛痛快快拿钱,钱不够还得打欠条,也不顾这么大笔钱拿出来肉痛不肉痛了,连忙都上前交钱赎人。 三四个书吏配合房俊按照昨夜记录的抓捕名单核对数目,然后每一家前来交钱的人都要事先签字画押,确认人数、钱数,避免出现疏漏之处。这个念头能在京兆府这种衙门里头担任书吏的,哪一个不是出身显贵?可即便是这些人,也被眼前的数字震惊得目瞪口呆。 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门阀世家这一次几乎都有参与,多得十几二十人,少的也有七八人,总人数将近七百之多!按人头算,便有七百万贯之巨!便是京兆府乃是天下首善、京畿重地,这些书吏也从未见过这么多钱,怕是就算户部的官员来了也得懵,他们多数时候都是核对账目,一个个数字看似巨大实则并没有多少直观的感受,可现在这都是现钱啊! 这来钱的速度简直就跟敲竹杠一样,竹杠一响,黄金万两…… 大家都忌惮房俊,知道这小子惹不起,乖乖的破财消灾。花钱是小事,万一这个棒槌哪一时不高兴反悔了,大家哭都没地儿。 当然也是有人不愿意的…… 一个清清秀秀的少年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年级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细白的脸蛋羞红,不知如何是好。旁边有相熟的见之诧异,问道:“元超何不速速交钱,这次可是数你家被抓的人最多。” 少年面色涨红,礼貌的拱了拱手,期期艾艾道:“这个……实在是数额巨大,元超亦不敢擅作主张,等着大家都交完钱,跟房府尹商议一下可否容我回去与叔祖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便有人讥笑道:“若是别人家,说不定房二还真能卖个面子,这钱早一点晚一点还不都是得交?可是你令狐家嘛……嘿嘿,那可就不好说了。” 少年便有些无奈,也不说话了,只是束手站在堂中,安静的等着众人上前逐一签字画押,然后领着书吏出去清点钱财,交接入库。 房俊忙活了一阵,一抬头便瞅见书案旁束手而立一个安安静静清清秀秀的少年,神情有些扭捏,站在那里承受着旁人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担忧关切的目光,看得甚是窘迫。 将手上了几份文书推给身边的书吏,房俊抬头瞅着这个少年,温言道:“可是银钱未曾带够?不必拘谨,打个欠条便是,更不必担心某并不认得你,实际上这屋子里大多数人某都不认识,可是并不怕他们会赖账不还。” 他这么略带调侃的语气一说,屋子里便有人笑起来,心里却在骂娘。 谁特么吃错了药,敢赖你房二的帐? 清秀少年也笑了笑,面上的拘谨少了几分,只是仍旧显得腼腆,也不只是谁家的孩子,居然放到这等场合来历练。 只见少年略带踟蹰的说道:“银钱自然是不够的,不过在下亦知道可以打条,只是数额实在过于巨大,希望房府尹能宽容一些时辰,待在下回去先行问过叔祖父再来回话,不知可否?” 屋子里便是一阵哄笑,这分明是个奶娃子啊,一点主意都没有。 房俊也笑了,不过并非嘲笑,见到少年愈加窘迫,便环视一周,不怀好意的眼神迫使诸人的笑声卡在喉咙不敢笑出来,“咳咳咳”一片咳嗽。 他对这个面生的单纯少年印象挺不错,便点点头:“那就给你这个面子,回去问过家人再来,某这般等着你。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家的小郎,你叔祖又是谁,怎地让你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到京兆府来?” 少年心中一喜,一挺胸,大声说道:“在下令狐元超,家叔祖乃是当今礼部尚书……” 房俊眼睛一瞪,娘咧! 居然是令狐德那个老货?!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财源广进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下崽会打洞。 古人传下来的俚语其实都是很有道理的,这是来自千百年生活经验的凝炼,看似没什么依据,实则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智慧。 外界皆在惋惜房玄龄一世君子怎地生出房俊这么一个棒槌,但房俊自己知道原因,但他搞不明白令狐德那么一个顽固、迂腐、自私自利的老家伙,怎能教导出这样一个腼腆、害羞、且看似真诚直率的孙子? 对了,这不是亲孙子啊,管令狐德叫叔祖的,看来是遗传出现了变异…… 这么一想,房俊释然了。 令狐元超喊出自己叔祖的名字,便有些忐忑,自家两个族兄可是跟房俊有过节啊,便是自己的叔祖也曾被房俊气得上朝的时候撞柱子,更被房俊的小妾挠了一脸…… 可是他也没辙,不报字号根本不可能,这屋子里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没人认得自己?不回去问问叔祖他更不敢直接做主打下欠条,若是敢擅作主张,回去之后叔祖那暴脾气能扒了自己的皮。 只能寄希望房俊不计前嫌了…… 旁边便有人嗤笑,小声嘀咕:“若是乖乖认罚也就罢了,这么多人在,房二亦不好意思针对谁。可是这般婆婆妈妈,真当他是善男信女啊?” “令狐家也是蠢得要死,怎地居然派出一个做不得主的娃娃?” “呵呵,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令狐尚书的几个儿子皆在外地为官,几位兄长皆以年迈,在敦煌老家荣养着呢,孙辈人丁倒是旺盛,只是也多不在身边,据吾所知只有三人服侍在侧,两个大的被房俊折腾得不轻,哪里敢来?也只有这个最小的出面了。” “原来如此,可这房二棒槌哪里会轻易放过这么一个整治令狐家的机会?瞧着吧,有好戏看了,只是可怜这娃娃。” “说来也怪,那令狐德好歹亦是一代名臣、当世大儒,怎地偏生与房俊这般不对付?” “屁的大儒,文人相轻你不知道?” “跟文人相轻有个毛的关系?跟你们讲啊,据说这令狐德看中了平康坊的一位名伎,想要来个一树梨花压海棠,可惜人家名伎久慕房俊之文采,心有所属,所以对老令狐不理不睬,所以,呵呵,你知道的……” …… 不知道扯哪儿去了。 房俊瞅着局促不安的令狐元超,笑道:“怎地,莫非你以为某便如他们所说一般,因为私人恩怨便借机为难与你?” 令狐元超咽了口口水,连忙道:“在下不敢,在下年纪虽幼,但苦读诗书,一心成为叔祖那样博古通今的大儒。所以甚是钦佩房府尹的绝世文采,在下书房里便贴着您那一阙‘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对联,时时以为砥砺,不为读书的艰苦枯燥所动。” 房俊一听,便笑了,揶揄道:“呵呵,还以为你是个腼腆胆小的,谁知居然是个拍马屁的高手啊,失敬失敬。” 这首对联是刚穿越不久自己信手写下来,后来被大兄房遗直拿去,惊为天人,去跟朋友同窗吹嘘,这才流传出去。但是相比他其它“创作”的震动天下的名诗名词,便显得低调得多,流传也不是甚广。 令狐元超脸红急道:“在下未有一句谎言,更非是当着房府尹的面才这么说!房府尹之文采冠绝当世,即便是叔祖与您多有不睦,可是在家中闲暇之时,却对您的诗词极其推崇,多次训诫吾等子弟要好生揣摩那些诗词当中的意境以及遣词造句的技巧。” 这孩子性格腼腆,说话就脸红,正是如此怕是即便撒谎的时候人们都往往会信以为真。故此,虽然令狐德私底下称赞房俊令大家甚是惊奇,可也没人去怀疑这话的真伪。 房俊哈哈大笑:“当真如此?能让令狐德这个老顽固赞一句,那可当真难得,某之心情极是舒畅。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儿上,某就准了你所请,另外回去请示不妨跟你那叔祖说一声,就说难得他推崇某的作品,给他个面子,赎金九折交付即可。” 一众尚未离开的世家子弟尽皆无语。 这不是赤果果的么? 那令狐德何等刚愎之性情,会为了这一折的折扣而低你一头?说不定老家伙脾气发作起来,不管不顾的干脆不赎人了…… 令狐元超却未想那么多,他虽然年少,但是极得叔祖喜爱,家中事务亦是多有耳闻。前次叔祖被房俊的小妾给挠了一脸,兄长又受伤极惨,反而要送去许多钱给房家赔礼,家中经济一下子便困难起来。 这次令狐家参与东市啸聚事件的人数多达二十六人,若是能够省下一折,那边是几万贯! 当即小家伙欢天喜地的道谢:“多谢房府尹,在下这就归家请示,尽快返回!” 而后,转身撒腿就跑出大堂。 大堂里的世家子弟们啧啧嘴,似乎这个时候才回过味儿来,自己刚刚还嘲笑人家稚嫩腼腆,结果人家一顿马屁将房俊给拍得爽了,直接就免了一成的罚金。 令狐德接不接受是一回事,但是能够在两家素有嫌隙的前提之下争取到这个条件,令狐元超这小子不简单呐! 不过到底没心思留下来看热闹,交接了银钱,赎回了家人便匆匆离去。 没过一会儿,令狐元超回来了,俊俏的脸颊满是沮丧,垂头丧气的说道:“叔祖说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所以该多少是多少,咱令狐家不占那一成的便宜……可家中一时拿不出那许多钱……” 房俊点头,这本就是意料之中,温和道:“那就打欠条吧。” 令狐元超低着头,有些扭捏犹豫,半晌才吭吭呲呲说道:“那个……其实就算打了欠条,一时半会儿也是还不上的……” 房俊似笑非笑:“是不是以为刚刚装模作样的拍马屁得了好处,便想要故伎重施?小子,聪明点是好事,但若是自作聪明,那可就是坏事了。” 令狐元超满脸羞红,不敢再说话,飞快的签字画押,便匆匆告辞。 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没说谎,家中却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等巨款,至于刚才那些话,也不算是拍马屁,叔祖是真的拿着您的诗词教育吾等。” 房俊笑呵呵道:“没钱没关系,回去跟你家叔祖说,若是打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那他肯定后悔。别以为某卸任了京兆尹的职务,这些钱就跟我没关系了,无论某走到哪儿,这笔账都一定会要回来。至于欠我房俊钱不还的人……肯本就不存在。” 令狐元超吓了一跳,心说这人怎地精得跟鬼似的? 刚刚自己回家请示,叔祖发怒不肯接受一成折扣之余,还真就说过“老子没钱,就不信他房俊还能卖吾家房子”、“过不了三两日那棒槌就从京兆尹的位置上滚蛋了,某倒是看看马周那小子敢不敢上吾家门追债”这等话语…… 不敢多嘴,赶紧出门去领着自己奴仆族人匆匆离去。 人皆散去,大堂里仅余下房俊以及一众书吏,房俊悠然问道:“收获如何?” 众书吏你眼望我眼,没有言语,却是“嗷”的一声发出一阵兴奋的尖叫! 跟着这样的官儿那才叫过瘾!瞧瞧平素眼角撇到天上的那些个世家公子,在房俊面前就跟一群鹌鹑似的,那个敢说一句硬气话?有倒是有,可是那个丘神绩直接就被房俊给来个罚金翻倍,你敢不服? 只是可惜啊,房俊眼瞅着就要调走了,据说新来的京兆尹马周之前是皇帝身边的中书舍人,性格极其刚硬正直,定然比随和的房俊难以相处。 一时之间,大堂之内喜悦之情顿消,泛起一丝离愁别绪……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各有算计 另边厢,高履行与丘神绩领着族人出了京兆府大门,丘神绩便愤愤然骂不绝声。高履行想了想,吩咐两人随行的亲信将赎回来的人领回家去,而后拉着丘神绩上了自己马车。 “不过是一时之气,神绩何以这等暴躁?” 车上用棉布紧裹着的茶壶里茶水尚温热,高履行从车厢壁上一个格子里取出两个茶杯,给丘神绩倒了一杯,温言劝慰。 丘神绩愤愤然道:“此子可恶,居然如此折辱于我,定不与其善罢甘休!” 说着,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刚刚在京兆府大堂里好一顿蹦,又是撕扯又是大喊大叫,这会儿渴得厉害,嗓子都冒烟儿了,温热的茶水入喉,顿时舒爽得全身一松。 高履行又给他斟了一杯茶,说道:“只是房俊眼下极是受宠,若是招惹了他,怕是陛下迁怒于你。” 丘神绩不傻,只是比较诨,知道高履行说得在理,更是为他好,只得说道:“那就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账迟早跟他连本带利的算清楚!娘咧!老子长这么大,谁敢这般掀我面皮?恨不能手刃此獠,以解吾心头之恨!” 高履行坐姿端正,耷拉着眼皮饮着茶水,慢悠悠说道:“话是没错,只是……房俊与太子关系更好。” 你想跟房俊硬怼? 省省吧,现在有陛下护着他,以后更有太子将其视为肱骨,他房俊不找你麻烦就算你家祖上烧了高香了,你还去找他解恨? 丘神绩愣了愣,忽然发怒,狠狠的一拍车厢壁,咬牙气道:“那厮倒是好运道,可凭什么?!莫非还就奈何不了他不成?这口气若是吐不出去,怕不是得呕死我!” 都说风水轮流转,可房玄龄简在帝心这么多年,往后房俊甚至比他老子还要更得圣眷,而且是两代帝王的圣眷,那还有天理么? 高履行抿着茶水,目光幽深,轻声道:“那倒也未必……” 丘神绩连忙问道:“此话怎讲?” 高履行却是再不说了,只是招呼着丘神绩喝水,给他讲最近京中又开业了何等好玩的去处,哪一个当年爱慕的大家闺秀嫁给了哪家的败家子,谁谁谁偷了父亲的小妾,谁谁谁又钻进了小叔子的被窝…… 反正那么没头没脑的半句话,浅尝辄止,任凭丘神绩再是如何追问,却是再也不提。 丘神绩是个急性子,此刻面色阴郁,盯着高履行,问道:“咱两家是通家之好,然否?” 高履行点头。 大业九年,大隋兵部尚书斛斯政逃奔高句丽。高士廉因与斛斯政有交往,受到牵连,被贬为朱鸢县主簿。当时天下大乱,朝廷诏令难以到达岭南,高士廉孤身赴任,极为艰辛,更受到打击排挤。 时任交趾太守丘和便委任高士廉为司法书佐,算是解了高士廉困境。武德元年,钦州俚帅宁长真率军进攻交趾。丘和打算开城投降,高士廉劝道:“宁长真兵马虽多,但孤军深入,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再说城中兵力足以抵御敌军,为什么要投降他呢?“丘和于是任命他为行军司马,让他迎击宁长真。 宁长真大败,只身逃脱,军队全部投降。 自此,丘和愈发看重高士廉,而高士廉记着这段恩情,也一直投桃报李,两家遂成通家之好。 丘神绩又问:“咱俩不似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高兄以为然否?” 高履行再次点头。 两家交情好,两个人大小便玩在一处。高履行学文,带着丘神绩在长安顶级纨绔的圈子里结交朋友,丘神绩习武,但凡有谁惹了高履行,必然第一个冲上去一顿胖揍。 铁得不能再铁。 丘神绩便佯怒道:“既然如此,高兄何以话说半句,不肯直接点明?高兄知道兄弟的性子,最是霹雳火爆,那是半点气也受不住的,你若是没有收拾那房俊的法子也就罢了,可是心中已有计较却不肯说,这又是何道理?” 高履行依旧摇头,说道:“非是愚兄不肯讲,而是事关重大,唯恐贤弟不能保守秘密,则祸事将至!” 丘神绩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急切问道:“兄弟为人你还不知?最是讲义气,为了兄弟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眼皮都不眨一下!你且说与我听,无论如何,死也不说出去便是。” 高履行这才俯身上去,压低声音道:“陛下,可不仅仅只有太子一个嫡子……”说到后来,声音愈发轻微,几不可闻。 丘神绩却是越听眼睛越亮! ***** 京兆府衙门。 诸事妥当,收尾的事情自有书吏下属去做,房俊叫上刚刚王玄策,打算一起去酒楼里坐一坐吃点东西,顺便问问王玄策对于以后有何打算。他调离了京兆府,自然要为手底下的人谋划好前程,这是上位者的基本素质,不如此,谁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王玄策一大早便被房俊打发去清点东市那边因为昨夜打砸之时所遭受的损失,这时候刚刚回到衙门,闻言自是欣喜,且不论自己将来要到那个衙门办差,这代表着房俊对他的重视。 有领导照顾,自身又有能力,何愁前程? 房俊将官袍脱掉,换了一身藏青色直缀,与王玄策正欲离开,忽闻大堂里核对账目的书吏“咦”了一声,房俊信口问道:“何时惊呼?” 那书吏连忙站起,先是躬身施礼,此刻房俊在京兆府上下官吏心目中的地位无与伦比,威望攀升至最顶点,谁敢失礼? 继而才惶恐说道:“卑职刚刚查点账册,发现尚有一户人家未曾前来赎人,亦不知是确实没来赎人,亦或是卑职失职,忘记入账……” 房俊蹙了蹙眉:“那就赶紧核对,现查查这家是否交钱,再查查这家是否将人赎走,仔细一点,切莫出了差错。对了,这是谁家啊?” 那书吏一脑门儿汗,回道:“乃是故应国公武家……” 这家虽然被抓的人数不算多,只有八人,可那也是八万贯啊!除去那些绵延几百年的顶级门阀,谁家能对八万贯轻而视之?这万一被自己给弄差了,麻烦大了! 可是说到“武家”,这书里愣了愣,心说这不就是府尹小妾武娘子的娘家么? 难不成是府尹吩咐了谁没有收武家的钱偷偷将人放走了? 哎呦坏了,那自己还巴巴的将这事儿捅出来,这不是掀房俊的面皮么? 吓得汗更多了,连忙道:“这个……大抵是卑职弄错了,这就再好生的核对一番,府尹您有事?那您先忙,放心,卑职一定将事情办好。” 房俊在听到武家的时候也是一愣,心说好哇,吴元庆武元爽这两个兔崽子,别人坑我也就罢了,你俩也跟着起哄? 正欲说话,便见到门子进来通报,武氏兄弟求见…… 房俊冷笑一声,“让他们进来。” 娘咧! 这两个王八蛋刚才不来,这会儿等人都走完了才来? 这点儿算计,房俊自然一目了然。 不一会儿,武氏兄弟便被门子带进来,见到房俊负手站在京兆府的大堂正中,虽然身形并不是特别的魁梧健硕,亦没有穿着官袍,但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渊岳峙一般的气度威仪。 兄弟两个心里一紧……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心底的忐忑,武元爽一咬牙,腆着笑脸上前,亲热道:“妹夫这是打算下值了?哎呦呦,这可不到了饭点儿么,要不这样,吾兄弟俩请妹夫吃顿便饭如何?” 瞅着面前这张虚伪的脸,房俊心里一阵腻歪,差点就想飞起一脚踹飞了他,然后让他脸先着地! 不过见到这两货,房俊又想起上一次武媚娘绸缪给这两人挖坑的事儿,最近一直未曾听到动静,想来武媚娘认为尚未到火候。不过现在有了这码子事,房俊觉得自己倒是可以推一把……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前面有坑 看着武氏兄弟腆着脸站在自己面前,房俊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们兄弟俩的饭,某可不敢吃,说不得回头就得被你俩害了。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也敢站到某的面前,莫非以为某这拳头打不得你俩,还是想要尝尝京兆府的牢饭是何滋味?” 武氏兄弟吓了一跳,武元庆连忙摆手道:“二郎误会,此事吾兄弟事先根本不知情啊,完全是家里那帮子老不死的受人撺掇,这才鬼迷了心窍,二郎放心,刚刚在家中吾已将替你狠狠的教训了他们,故此才来迟了一步。” 武元爽心里则说何谓吃里扒外?“扒外”倒是说得上,毕竟帮着外人坑亲戚的确不上道,可“吃里”就谈不上了,背靠着你这个京兆尹的妹夫,我也没吃着你啥好处啊…… 可这话也只是心里想想,哪里敢说半个字? 房俊哼了一声:“懒得跟你们废话,赶紧交钱将人领走!也就是你俩,若是换了旁人这个时候才来,老子棍棒将他们打出去信不信?” “信信信,哪里敢不信?您房二郎的威风,长安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这个……钱财上头……那个啥……” 武元爽搓着手,吱吱唔唔,一脸讪笑。 房俊佯作不懂,瞪眼道:“磨叽个甚?尔等自去交钱赎人,某还有事,恕不奉陪。” 言罢,带着王玄策就往外走。 王玄策心说这亲戚处得够可以啊,一个好脸都不给。不过说来也是,别人去坑房俊那就罢了,你俩个大舅子也跟人合起伙来坑妹夫,确实说不过去。 只不过房俊对那个小妾武娘子甚为宠爱,怎地和她家人反倒这般冷淡? 有故事…… 武氏兄弟见到房俊要走,急忙一起伸手拦住,武元爽也不吱吱唔唔了,连忙说道:“妹夫且慢!” 房俊不悦道:“还有何事?” 武元爽瞅了瞅武元庆,你是老大,你来说…… 武元庆瞪了回去,这时候想起来我是老大了?平素没见你对我有多尊重,什么东西都跟我抢!事儿是你惹出来的,现在让我舍脸求人?你爱说不说,反正我不说…… 武元爽没辙,只好看着房俊说道:“是有点事儿……那个啥,事起仓促,府中银钱难免一时有些不凑手,再者说府中近况也不甚好,妹夫你看看,要不……这点钱就给免了吧?” 王玄策嘴角一抽,看着智障一般看着武元爽,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你们真的是亲戚? 房俊差点气笑了:“和着你俩以为这京兆府衙门是我房俊开的,还是我房家的?无论多少钱,这都是公款,你俩这是让我假公济私呢,还是中饱私囊?是不是觉得这一次东市商贩啸聚没有将我房俊一撸到底,故而心有不甘,想要再坑我一次?” 这两人没脑子! 且不说谁也不能为了此事背负一个假公济私的罪名,便是当真有此心,此地乃是京兆府衙门,左右皆是京兆府官吏,你说出这等话,到底是心无城府,还是别有居心? 无论哪一样,房俊对于武媚娘收拾这哥儿俩算是彻底没有心理障碍了。这俩个货就是两个祸害,迟早得被他俩被牵扯上瓜葛…… 武氏兄弟吓得脸都白了,武元庆连忙摆手道:“二郎这说的哪里话?不至于,不至于……” 房俊黑着脸:“交钱赎人,没得商量。若是没钱那也好办,反正你俩也不在乎什么家族名声,鸡零狗碎的破事儿也没少干,就等着你们家的奴仆和族人游街吧。” 言罢,不理这俩货,带着王玄策扬长而去,到了门口正好撞见程务挺,三人便一起离开。 只留下武氏兄弟面面相觑,愁眉苦脸。 “这可怎么办?” 出了京兆府大门,武元爽急问道。 “我哪儿知道怎么办?”武元庆两手一摊,一脸不爽:“当初我就劝你别跟那些人掺和,好歹他房俊也是咱自家人吧?哪里有自家人坑自家人的道理。现在好了,你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不见,答应的只要房俊下台那就不用咱们拿钱也能给咱们承接东市翻建工程也泡了汤,当真是鸡飞蛋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那房俊何等脾气,你难道不知?依我看啊,这以后咱俩都没好日子过。” 武元爽气道:“现在再说这等埋怨之言又有何意义?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若是不能将人赎回去,房俊那和棒槌绝对会将咱家的人绑起来游街,我俩倒是无所谓,那几个老东西还不得扒了咱俩的皮?” 他口中的老东西,自然是其父武士的几位尚健在的兄长,诸如武士让、武士逸等人。武氏世代官宦,却不算显贵,但是家风一向清正,因着武士“投资”高祖李渊成功,武家一跃而成为上品家世,正应当将这份得来不易之显贵保持下去,族中老人怎会任由两兄弟胡闹? 若是当真败坏了家门荣誉,直接请出家法将两兄弟打杀了也不是不可能…… 武元庆也挠头,只得说道:“那就只能去求求媚娘了,那丫头上次说能帮咱们借贷一大笔钱财,你我嫌弃利钱太高便再无下文,此刻看来,再贵的利钱也得借,况且若是能有富余,也好再走门路让房俊帮着运作承接东市翻建的工程,还能赚上一笔。” 武元爽奇道:“他都马上就卸任滚蛋了,说话还能好使?” 武元庆无奈的看着弟弟:“你说你平素比猴儿都精,整日里跟我争这个抢那个,为何这时反倒说出此等傻话?且不说那新人的京兆尹马周与房俊素来交情不错,房俊张口定会给个面子,单单这一次罚了这几百万贯的钱财,马周未等上任便得了诺大一个彩头,他若是不记得房俊的好,旁人都能戳他脊梁骨!” 武元爽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哪怕房俊卸任了京兆尹,但是京兆府这个衙门里头,说话还是管用?” “这不废话么!你想啊,京兆尹跟房俊关系好,咱们拿工程那就是房俊一句话的事儿,验收工程的是吴王殿下,跟房俊更是好的穿一条裤子,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咱们能拿得出本钱来,那就是一本万利!” “正是如此!”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找媚娘那个臭丫头借钱去!” 两兄弟一扫忧愁,急急忙忙前去房府,寻找武媚娘商议借贷一事…… ***** 春日已深,气温已暖,外头阳光普照,可武媚娘坐在花厅里的梯子上,却还是在湘水百褶裙之外又罩了一件半臂,昔日容光焕发珠圆玉润的俏丽容颜也有些苍白憔悴,脸颊微微凹陷下去。 一朝产子,武媚娘当真是从鬼门关里打了个来回,一只脚甚至都堪堪迈进了阴间…… 索性母子周全,只是这生产伤了身子,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调养得好的,若是不注意,落下病根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只是听着面前武氏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道清来由,武媚娘一对秀眉蹙起,声音淡淡的说道:“上次你俩前来相求,我本不愿管。我只是一介女流,如今又出嫁从夫,当不得家更做不得主,哪里能顾得了你们?只是二郎回来后听闻此事,觉得都是亲戚,能帮一把那就帮一把,莫叫别人看了笑话去。是以小妹便联系了几户人家,索性看在二郎的面子上,倒是答应下来借贷之事。可你俩事后无影无踪,却是将我狠狠涮了一回,在人前丢了面子,事情自然也就作罢。现在你俩又旧事重提,可是觉得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个容易拿捏的,你俩想怎样就怎样?” 武氏兄弟无言以对,这件事却是他俩不地道,武媚娘去求了人,结果他俩嫌弃利钱太高,连句过堂话都没有便直接没了踪影。 现在不得已再次上门,承受几句难听的话实在是在正常不过。 可不管武媚娘怎么说,他俩今日也务必要弄到钱,哄也好、骗也罢、哪怕是逼,也得让武媚娘帮他们这一次……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敲打 到底还是武元爽脸皮厚些,面对武媚娘的讥讽,一脸谄笑道:“这事儿是我俩不对,可到底咱们也是兄妹一场,媚娘总不能看着哥哥们夙夜难寐而撒手不管吧?” 武元庆也道:“就是这个理儿,咱们血脉相连,那是天底下最最亲近的人,自当相互帮扶。” 武媚娘哂然。 血脉相连?最最亲近?相互帮扶? 可是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感受过这种传说之中的兄妹之情,有的只是无尽的羞辱和凌虐。 这两个厚颜无耻人面兽心之徒,也配谈及兄妹之情? 武媚娘秀眸闪闪,目光湛然,粉润的唇角微微一挑:“只是可惜呀,妹妹如今进了房家的门,已然是二郎的女人,罗敷有夫。否则若是待字闺中,也好让两位兄长替我挑一个好人家,要一份丰厚的嫁妆,妹妹这个无用之人,也算是替两位兄长解了燃眉之急。” 武氏兄弟大为尴尬…… 当初就是因为他俩见到武媚娘出落得越来越是漂亮,动了将其嫁出去换取嫁妆的心思,去没想到这个向来搓扁捏圆的小妹妹居然那般刚烈,宁可自荐入宫也要逃脱沦为货物的命运。 现在武媚娘旧事重提,武氏兄弟倒是没有多少内疚自责,只是尴尬。 见到两兄弟面色讪讪,武媚娘只觉得胸中轻轻吁出一口气,有些轻松,却并未感到多少快慰。当时负气自荐入宫,心里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光鲜亮丽的再站到武家人面前,要将他们曾赋予她的凌虐十倍百倍的奉还! 可是现在见到武氏兄弟如同两只摇尾乞怜的野狗一般腆着笑脸,毫无本分骨气可言,却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是不是有些执念太甚? 这样的两个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就好比两条路边阴沟里的野狗,高兴了丢一根骨头看着他们撕咬哄抢,不高兴了就一脚踢开……跟他们置气,有些犯不上。 武元爽眼珠儿转了转,说道:“哥哥们现下确实困难了一些,家中几百张嘴等着吃饭,父亲的爵位又未曾传下来,又有母亲需要侍奉……还望妹妹多多帮扶,哥哥们必然不忘今日之恩。” 眉尖儿渐渐舒展开,武媚娘莞尔一笑,拿母亲做筏子? 她点头道:“既然两位兄长如此说,那妹妹若是不肯伸手帮一把,你们还不得记恨在心?只是有句话需得说在前头,妹妹虽然能帮着你们联系人家借贷,不过依仗的却是二郎的面子,借贷不是不行,但若是借了不还,害得二郎折损了颜面,就算我不追究,二郎怕是也饶不得你们。你们心中可有数?” 武元庆赶紧拍着胸脯保证:“妹妹放心,决不让妹夫坐蜡便是……”想了想,又问道:“只是不知,可以借得多少钱?妹妹应当知道,家中实在艰难,若是能有本钱得了东市翻建的工程赚上一笔,方才能稍稍缓解。” 武媚娘淡淡道:“三五十万贯总是有的。” 武氏兄弟顿时心情大好,武元爽笑着恭维道:“还是妹夫的面子大,三五十万贯即便是在那些顶级门阀家中亦是一笔巨款,对于妹夫来说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你想什么呢?”武媚娘没好气的瞪了武元爽一眼,语气不善:“二郎面子再大,若是红口白牙的让人家借贷出这许多钱来,那不是仗势欺人么?一旦被御史得知,怕是又生事端。” 武元庆不解:“那妹妹的意思?” 武媚娘道:“自然是要有抵押的。” 武氏兄弟有些懵…… 若是有抵押,我俩自己不会借啊,犯得着跑你面前来受你的冷嘲热讽? 武元庆尴尬道:“实不相瞒,哥哥们也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抵押之物。要不妹妹你看,哪怕少借点,就不要抵押了如何?” 武媚娘冷哼一声,一脸两人没辙的无奈样子,说道:“家里不是还有田产和宅子么?随便拿出一样就是了,总归是做个样子,否则就家里那些破地和烂宅子,谁傻了借给你三五十万?” 武元庆有些羞愧:“妹妹有所不知,家里的田产……已经所剩无几了。” 父亲武士死得早,武氏兄弟无人管教,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老早就将家产败坏得差不多了,若不然也不会打起将武媚娘嫁出去索要一份丰厚嫁妆的心思。 武媚娘心说我当然知道…… 面上却又是吃惊又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气道:“你说说你俩……既然没有田产,那就拿宅子抵押吧,总归是要有抵押的。” 两兄弟对视一眼,武元爽说道:“妹妹,朝廷赐给的官宅老早就收了回去,现在长安城里这宅子乃是当初父亲积攒下来的家业,咱家如今虽然败落了一些,但是这宅子怎么也得值上个二十万贯……” 武媚娘道:“二十万贯的宅子给你们借贷出来三十万贯,我都不怕你们卷着钱跑了,你还不同意?” 武元爽讪笑:“怎么可能跑呢?妹妹说笑了,哥哥们岂是那等白眼狼。” 问题是以房家现如今的声势地位,他们就算跑还能跑到哪里去?除非躲进深山大泽人迹罕见那等穷乡僻壤,否则房俊铁了心的要找他们,全天下的官员都是他的耳目。 武元庆关注的却非是这个:“妹妹,不是说三五十万么?依我看,拿宅子抵押没问题,但是能不能借贷出来五十万……” 武媚娘瞪眼道:“就三十万,要就有,不要就没有!” 两人都知道武媚娘外柔内刚的性子,若是给这个丫头惹急了,那就算将家中那个老太婆抬出来也没用…… 三十万就三十万吧,虽然少了点,却也聊胜于无。总要度过眼下这一关,先将族人家仆都给赎回去,然后也能宽裕一阵,再运作承接东市翻建的工程。 见到两人没话说,武媚娘这才将一封书信拿出来,让侍女递给二人,说道:“我是女眷,又刚刚生产,出入不便。你二人便拿着这封书函,自去河间郡王府上寻郡王世子,不必多言,一切听从安排便是。” 武氏兄弟齐齐吸了口凉气,郡王世子? 河间郡王李孝恭啊! 这个臭丫头现在当真是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往来都已经是这等层次的人物了吗?况且那李孝恭爱财之名,谁人不知?在房俊未曾飞速发迹之前,李孝恭大抵就是公认的大唐首富,即便是现在房俊风头更劲,但论起家底儿,怕是依然不能跟李孝恭相比。 似李孝恭那等有钱人,怕是肯借贷给自己兄弟还真就是看着房俊的面子,而非是贪图自己那点利钱。若是如此,那么打着房俊的旗号,是否可以多多借出来一些? 心里打着主意,两人欢天喜地的接过书信,就待要告辞,即刻前往河间王府。 武媚娘喊住两人,警告道:“你们最好安安分分的,有我在,自然少不得你们的好处。信任京兆尹马周与二郎交情甚笃,验收东市工程的吴王殿下与二郎更是无话不谈,无论承接东市的工程亦或是将来的验收环节,都有人可以说话。可是妹妹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依仗着二郎的名声在外胡作非为,甚至在工程里投机取巧、以次充好,那后果可就要你俩承担!届时,休怪我不认你们这两个哥哥!” 武氏兄弟无所谓,武元爽大大咧咧道:“妹妹放心便是,哥哥们心中自然有数。” 武媚娘哼了一声,有数? 当真有数才见了鬼…… 见到武氏兄弟脚步匆匆的离去,武媚娘冷冷的哼一声,拿起侍女奉上的参茶喝了一口。 虽说心中的仇恨已然淡漠,可是为了家中的母亲,以及往后别被这两个废物哥哥连累了二郎,她都必须死死的将二人摁住,任其如何挣扎,也都得狠狠的攥在手掌心。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离间? 太极殿乃是整个太极宫的核心,其后为朱明门,再北为两仪门,朱明门与两仪门之间的横街即是朝、寝之界,以南为朝,以北为寝。 两仪门之后便是宫内仅次于太极殿的两仪殿。 李二陛下入主太极宫之后,以内廷区域的两仪殿为内朝,因在禁内,只有少数大臣可以人内和皇帝商谈国事。后来李二陛下渐渐得意此处,不上朝的时候,要么在神龙殿寝宫,要么在两仪殿议事,也经常欢宴大臣与接待藩国贡使,更曾经多次在此殿宴请五品以上官员。 大臣们往往将在两仪殿内之议事称之为“内朝”,因李二陛下与少数大臣共商国事,使其与太极殿上大规模的朝会相区别,此处也是评点大臣皇子功绩的主要场所。 此处是皇帝处理政务、召见重臣之地,非三品以上的皇子、官员与后宫女眷不得擅自入内。 此刻两仪殿内人数不少,气氛倒是轻松,谈论的自然是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京兆府“以金赎罪”一事…… 岑文本与李二陛下相对而坐,两人各自捧着茶杯,如同两个知己好友谈笑晏晏,哪里有丝毫君臣之分? 马周在一李二陛下身侧审阅着一堆公文,他就是这么一个争分夺秒的性子,只要事情没做完,那就现不下来。 太子坐在书案前,侧着身子瞧着晋王李治写字…… 岑文本这两年年岁渐长,性子也愈发沉稳,风度温厚和风细雨,此刻正捻须微笑对李二陛下说道:“若微臣年轻个二十岁,可以选择那位大臣作为自己的上司,那么臣宁愿跟着房二瞎胡闹,也不愿跟着房玄龄累得像条死狗。” 李二陛下莞尔一笑,仔细想想,岑文本之言还就真有那么一点道理。 房玄龄性子的确温厚,从不得罪人更从不苛待人,但他本身是个工作狂,每一件事务都要处理得尽量完美,他这个上司领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底下人钦佩之余,却也难免怨言。 人非圣贤,谁能没有倦怠之心? 而房俊则不同,这小子非但办事有章法,更会笼络人心。这一次京兆府很是发了一笔横财,以房俊的作风,定然月底的时候俸禄山前皆有增加,这也就是房俊即将调任,否则定然将他那个“年终绩效奖”搬上前台,开创大唐之先河。 想到此,李二陛下看着左手边的马周,揶揄道:“宾王,压力大咯!” 房俊做得越出色,威望越盛,对于继任者来说都将是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对于马周这般想要干出一番成绩来肯定自己的官员,更是如此。 马周容貌消瘦清癯,自有一番青松劲骨之气度,闻言难得的展露一个笑容,坦诚道:“压力确实很大,房二郎本就是才华横溢不世出之人杰,若是任其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再干一段时间,定然会带给世人更多的惊喜。微臣才能浅薄,想要代替甚至超越房二郎,难如登天。” 这话看似谦虚,肯定了房俊在京兆府任上的成绩,但是话里话外,却也显露出想要代替甚至超越房俊的雄心! 李二陛下便笑呵呵的点头,望向马周的目光之中满是激赏和赞许。 迎难而上之风骨,坚忍不拔之意志,更有经国济世之才能,谁说寒门不能出名相? 不出意外,二十年后,这执掌大唐政事权柄之宰辅,莫过于马周与房俊。 当然,若是房俊那厮能够沉稳一些、低调一些,那就更完美了…… 今日太子李承乾亦在侧,皇帝命其检讨过失免了他上朝的权利,却并未阻拦他与臣子们私下议政。 听闻马周之言语,李承乾便笑道:“宝剑有双锋,宾王在看到压力的同时,其实也应当看到机遇。” 岑文本眼眸一亮,抬头看了李承乾一眼,若有所思。 马周则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承蒙殿下指教,微臣差点落入臼巢矣,若是这番担忧落入房二郎耳中,怕是要被其耻笑微臣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了。” 都是明白人,李承乾稍稍说了一句,便都明白其中之含义。 说到底,这笔钱都是房俊借着京兆府的由头罚来的,最后自然要进入京兆府的库房。在房俊因为表现优异给马周带来压力之时,其实也给了马周一笔丰厚的遗产,可以任其上任之后便按照心中蓝图大展拳脚。 不论是商铺货邸,亦或是朝廷衙门,甚至是帝国国库,钱都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没钱不是不行,但是有钱自然更容易。 这数百万贯的财富放在京兆府的库房之中,对于甫一上任的马周来说,便有了可以任意伸展拳脚的可能。 李二陛下所感到诧异的,却是这个一直以来对于政治都过于迟钝的长子,怎地能够看到连马周都一直忽略的东西? 是马周当局者迷,还是太子其实有内秀?亦或是……有人背后指点? 李二陛下陷入沉思。 他倒是不排斥太子受人指点,人非圣贤,谁也不能文物全能,在他看来性格仁厚恪守孝道乃是太子的优点,优柔寡断政治迟钝又是缺点,若能够得到忠心之人辅佐今儿扬长避短,却也不失为好事。 身为皇帝,其实并不需要自己有多高的能力,只要有四个字做好,那就足够成为一个守成之君……知人善任。 忽而,耳边响起一个略显稚嫩的语声:“父皇,您看看儿臣这字写的如何?” 李二陛下回过神,才发现晋王李治正拿着自己刚刚书写的一幅字,请他品鉴点评。 “哦,父皇看看稚奴是否有长进。” 李二陛下笑呵呵将字幅接过。 虽然晋王李治已然大婚,不过李二陛下对这个最小的嫡子宠爱非常,几乎每天都要招进宫里来,称呼更是一如既往的唤其为“稚奴”,丝毫未曾因为成亲而有所改变。 晋王李治面容仍旧青涩,喜滋滋的说道:“这是儿臣最喜欢的,是房俊姐夫所作,项羽的冲天霸气破釜沉舟,勾践的含辱隐忍卧薪尝胆,都是极励志的故事。” 李二陛下正悠悠的念着:“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嗯?” 心中猛地一跳! 这两句话他自然不是第一次听闻,以往读来的确觉得精诚所至励志非常,予人一种热血沸腾之感。可是此刻配合晋王李治的语气……李二陛下忽然觉得有些别扭。 项羽霸气冲天,最终攻破秦关覆灭大汉,勾践含羞忍辱,最终反败为胜一举灭吴……即便李二陛下非是狭隘多疑之辈,可是身为帝王,以前曾经无比崇拜的项羽与勾践此等人物,后来亦是多有腹诽,此刻他心中不可遏止的涌起一个念头 房俊在写些这两句话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然,少年人敬仰英雄无可厚非,也不能代表心中究竟就有着什么“大丈夫当如是”的念想。可如果有朝一日,有了那个一个机会,是否当真会效仿当年项羽之睥睨豪阔、勾践之反戈一击?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忽地清醒!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怎地能这般多疑、诸多猜忌? 若是猜忌,昔日战功冠于天下的李靖、宗室第一统帅的李孝恭、现如今天下兵吗尽归其调动的李绩,岂不是更应该猜忌?自己何以去猜忌年纪轻轻的一介纨绔房俊? 若是但凡掌权之人尽皆猜忌,那朕身边尚有何人可信? 念及此,李二陛下抬起眼眸,心思复杂的看了看他这个最小的嫡子。 从来到此间要写一幅字,然后在给他品鉴之时又说出那番话……明显将他这个皇帝带进了一股猜疑的节奏。 这究竟是巧合,亦或是刻意为之? 若是前者便罢,若是后者……那就太高明了! 这是稚奴自己做的,还是有谁指点? 一时间,看着稚奴这张秀气青涩的小脸儿,李二陛下又是欣喜又是烦恼……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深意 李二陛下面无异色,扭头看向一侧的太子李承乾,问道:“太子认为这幅字如何?” 刚刚晋王李治伏案书写的时候,李承乾便在一旁观看,见到父皇问及,便颔首赞道:“稚奴虽然尚且年幼,但是笔力却颇为雄健,很是不错。房俊的这两句话也是极好的,豪迈雄浑之余,予人激励壮志之气概,只要能坚持、够努力,再是不可能之事亦能心想事成。” 这本是几乎所有人对这两句话的评价,中规中矩,可是在此刻心中刚刚升起猜忌之心的李二陛下听来,却难免有些刺耳。 心想事成么…… 身为太子,怕是也只有一个理想了吧。 诚然,自己刚刚对房俊的猜忌之心实在没来由,对于房俊来说,只要他本身不犯下大错,一个宰辅之位是触目可及的,若是能够好生辅佐太子,待到他李二殡天之后太子登基,宰辅之首亦不是不能展望一下。 总不会那小子还坐着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的春秋大梦吧? 就算他想,也绝对不能成事,贞观一朝文臣如雨、武将如云,皆是与他李二风里雨里浴血奋战搏来的这个天下,岂能容得有人阴谋篡逆?侯君集等人之下场,前车可鉴。 况且房俊既不是那等野心勃勃的性子,更没有那份操持政务呕心沥血的耐性。 房俊没有野心,那么太子呢? 太子固然纯孝仁厚,可是没有谁能比依靠政变逆尔篡位的李二陛下更明白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所谓的人性是如何的脆弱…… 岑文本看着面色有异的皇帝,心里微微一动,一丝不妙的感觉涌起,赶紧岔开话题道:“陛下,房俊卸任京兆尹,即将去兵部任职,那东市以及昆明池的建设,是否要尽数移交给马府尹?还有,自去冬开始便已然筹备的‘讲武堂’,是否还依旧由房俊主持?” 马周苦笑告饶:“您老饶了下官吧,这还未曾赴任呢,哪里来的马府尹?恁地让人笑话。” 岑文本打个哈哈:“迟早之事而已。” 李二陛下觉得今天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深吸口气,将这些莫名其妙的繁杂念头赶出脑海,说道:“东市以及昆明池的建设一直由京兆府负责,房俊既然调任,那么便由马周来接手吧,否则岂不是让那些京兆府的官员依旧听令于房俊?没这个规矩。” 最主要的是让马周情何以堪? “至于‘讲武堂’的筹备……还是让房俊继续吧,一直以来这个‘讲武堂’都是房俊一心操持,朕直接授意,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统属权责也模糊不清,这不是好事。顺便便将‘讲武堂’划归兵部治下,今后承担训练军中低级军官之责,依旧是房俊全权负责。” 自然无人提出异议。 东市的翻建以及“讲武堂”的筹备建立,皆是房俊一手筹划,现在京兆尹的职位没了,东市这块大饼落入马周口袋,若是再将“讲武堂”这个桃子也给摘了,那也太不讲究。 官场虽然自有规则,但是为人处事无外乎“情理”儿子,于情于理,这个时候都不能再让房俊太难堪。 李二陛下瞅了瞅清秀稚气的晋王李治,又瞅了瞅一脸憨厚的太子李承乾,心中烦躁,挥手道:“今日便这样吧,朕有些乏了,去寝宫小睡一会儿。” 众人告退。 出了朱雀门,太子对岑文本邀请道:“孤近日得了一些江南的新茶,中书令若是公务不忙,可愿与孤一同品鉴?” 岑文本眯着眼,看了一眼晋王李治渐渐远去的马车,缓缓摇头,意味深长道:“多谢殿下盛情,老臣昨日身体不适,积攒了不少公务,这会儿正急着回去处理,否则要耽搁了陛下的大事……不过说起饮茶之道,张玄素那个老倔驴倒是深谙此道,老臣所不及矣,殿下何妨请他一同品鉴?再者,太子詹事于志宁也不错。” 李承乾一听这两个名字,顿时一阵头大…… 自从立储之后,李二陛下对李承乾这个嫡长子还是极其重视的,为了培养出一位合格的皇帝,李二陛下“搜访贤德,以辅储宫“,先后挑选了十余位老臣、名臣出任东宫辅臣,如于志宁、李百药、杜正伦、孔颖达、张玄素、房玄龄、魏征等,又令岑文本与马周时常去往东宫,与太子谈古论今、针砭时政。 然而李二陛下忽略了一点,这些老臣固然各个才华横溢、人品忠直,却尽是一些铁骨铮铮之诤臣…… 既然是诤臣,脾气肯定皆是又臭又硬,教育方式便值得商榷。于志宁、孔颖达、张玄素等人的劝谏就让李承乾苦不堪言,这三人几乎是比着上疏,而且措辞是一个比一个凶狠,言语一句比一句锋利,似乎不讲李承乾贬低得一无是处,不足以达到“鞭策”之目的。 也就是这两年情况稍微好转一些,这种情况下,李承乾愿意见到这几位老师那才是奇了怪…… 见到李承乾不情不愿的蹙眉,岑文本心中叹息一声,说道:“这二位虽然性格刚硬了一些,殿下却也应当知道皆乃忠直之士,虽然有时候话说得难听,但忠言逆耳不是么?殿下好自为之吧,老臣暂且告退。” 李承乾拱手相送,待见到岑文本的马车缓缓驶离,才慢慢的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他又不是傻子,心中固然抵触于志宁、孔颖达、张玄素等人,却也知道这些人是当真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每一个诤谏也都是为了他好。而且岑文本刚刚之言有些意犹未尽,自己却想不出内里究竟有何深意,也的确得找人好生请教一番。 回身对心腹内侍吩咐道:“速去于府、张府,将于师、张师二位请来,便说孤心得了江南的上品新茶,请二位老师来东宫一同品鉴。” “喏。” 那内侍应了一声,自去于府、张府请人。 李承乾坐上马车,未等车夫驾车,却又下来,看了眼太极宫高大的宫墙、脚下宽阔平直的天街,说道:“好久未曾走动走动了,正巧今日春和日丽,孤走着回去东宫。还有,日后孤前来宫里给父皇昏晨定省请安问好,只要非是雨雪大风,便毋须置备马车,孤走着过来,走着回去,也好多多锻炼一下,最近感觉肚子上的赘肉似乎有增加了几份,着实令人着恼。” 东宫内侍们一头雾水,这还是以往走一步路都嫌累的太子殿下? 不过惊异归惊异,这到底是好事,太子殿下的身子愈发臃肿,已然渐渐有着向魏王殿下靠拢的趋势…… 两仪殿内。 待到大臣和皇子尽皆退走,李二陛下将王德叫来低声吩咐几句,而后便坐在书案之后,沉默不语。 半晌,王德才脚步轻快的回来。 “启禀陛下,太子邀请岑中书前往东宫饮茶,但是岑中书以事务繁忙为由婉拒,不过却说太子右庶子张玄素以及太子詹事于志宁二人皆好此道,可以请这二位与太子一同品鉴新茶。” 王德低声回禀。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问道:“那太子怎么说?” “太子本不太请愿,但岑中书劝谏几句,便遣人前去请那二位……” 李二陛下略感意外:“太子居然听得进去?” 无论是张玄素、于志宁,亦或是魏徵、孔颖达等人,皆是当世一等一的清正忠直之士,但是为人过于刚直,见不得一丝半点的懈怠,动不动就跑到自己面前来告太子的状,搞得他也很无奈。 太子对于这几位辅臣有多么抵触,他自然心知肚明,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非但是大臣相劝,自己便就此事说过他多少次? 今日居然听了岑文本的劝…… 不过只要听得进去劝谏,那便是好事。 王德又道:“太子还对左右言道,自今以后,若非雨雪大风,昏晨定省皆自东宫走来大内……” 李二陛下默然,心中着实欣慰,又问道:“晋王呢?” “晋王殿下乘坐马车,去了赵国公府……” 李二陛下目光幽深,默然不语。 良久,方才轻叹一声,一脸苦恼:“辅机啊辅机,你这是给朕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抵押借贷 武氏兄弟出了房府大门,不敢耽搁,当即来到河间郡王府,递上那封书信,求见郡王世子。 未几,门子出来相迎,说是世子有请。 两人跟着门子进了一侧的角门,但见郡王府中亭台水榭美轮美奂,屋宇连绵鳞次栉比,处处皆充盈着一股子富贵堂皇的味道,其奢靡华美,却是前所未见。 兄弟两个虽则出身国公府中,但是父亲早逝,家道中落,比之一流的世家子弟在眼界之上差距何止一个等级?早已被这郡王府当中的富贵奢华震得晕晕忽忽,蹑手蹑脚…… 书房内,郡王世子接待了武氏兄弟。 郡王世子李崇义二十许岁,体格魁梧相貌俊朗,一举一动都酷肖乃父,即便是端坐椅上,依然充盈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气度。 手里拈着那封书信,李崇义看着武氏兄弟,淡淡说道:“前次二郎而然跟某打过招呼,说是武娘子的娘家兄弟想要承接京兆府的东市翻建工程,却短缺了一些银钱,他因是京兆尹,若是直接给你们拿钱恐怕御史生事,徒惹是非,便拜托某借贷给你们一些。” 武氏兄弟对视一眼,原来媚娘口口声声说不能擅自做主将自家的钱拿出来给他们,不是不想,而是跟房俊说了,房俊多有考量。说来也是这个道理,那时候房俊春风得意马蹄疾,怎肯为了一些钱财凭空落人口实? 转念又一想,若是房俊早一些被撸了这京兆尹的官职岂不是更好?那样便没了这许多顾忌,可以直接借钱给他们…… 不过事已至此,两人还没有蠢到再转回头去找房俊借钱,反正甭管是谁的钱,又没有打算当真借了不还,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是眼前的难关必须过去,而后再论其他。 武元庆便施礼说道:“二郎谨慎,吾兄弟却要来给世子添麻烦,着实惶恐。” 李崇义点点头,心讨这两人比之外界风传的废物评论倒是好了一些,起码知道礼貌规矩,便客气说道:“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套?武娘子这信中已然言明,二位愿意以祖抵押,借贷三十万贯,为期一年,九出十三归,可是如此?” 武氏兄弟点点头,心在滴血。 娘咧! 有钱就是好,做什么生意买卖?光是放印子钱就发家了!自己这边借贷三十万贯,到手的只有二十七万,一年之后则要还上三十九万……若能及时还清,那还算不错,毕竟能解了燃眉之急。可若是还不上,那可就要命了。以房俊和河间郡王府的关系来看,即便自己到时候还不上,也不至于就把自己怎么着,可是印子钱的规矩向来都是驴打滚儿利滚利,后年要还的时候那可就是五十几万…… 李崇义欣然道:“既然如此,那二位给在下写个凭据,便给二位拿钱。” 武元爽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二十几万的巨款,咽了口口水,说道:“可是吾兄弟来时匆忙,并未将房契带在身上……” “那又何妨?”李崇义大气的摆摆手,淡然道:“这点小钱,某还怕二位耍赖不成?不若这样,凭据你们先写,然后给二位拿钱,某再派个人将钱送去贵府,回来的时候将房契带回,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连连点头赞同,瞧瞧人家郡王世子,办事就是大气,如此巨款在人家眼中就是“一点小钱儿”,凭据抵押什么的只不过是一个过场,根本就不甚在意。 差距啊…… 李崇义当即叫来一个账房,写下凭据,让武氏兄弟签字画押。 然后,李崇义建议道:“二十七万贯有些巨大,某听闻贤昆仲尚欠着京兆府一笔赎金?不若这样,某给你写一封书信,你交给京兆府那边,这笔赎金由某直接给他们交付,而你们只需带着余款就好,不知如何可行?” 二人自然不会有异议,堂堂郡王世子岂会贪墨他们几万贯的赎金? 当下两相交割,武氏兄弟带着十九万贯的巨款返回家中,八万贯的赎金自有李崇义与京兆府结算,二人则将祖宅抵押给李崇义。 待到家仆自武家拿回房契,李崇义叫来一个心腹家仆,将武氏兄弟写下的凭据和房契一同交给他,嘱咐道:“去房府,将这些亲手交给房俊的小妾武娘子,万万不可假手于人,记住了?” “喏!” 家仆应了一声,带着东西前往房府。 李崇义则伸了个懒腰,想了想,径自来到后宅书房,找到自己的父亲河间郡王李孝恭。 李孝恭一身宽大的常服,靠在书房的软榻上,两个侍女正帮他捏着腿脚,一手拎着一个白银的小酒壶,小口的抿着酒,另一手则在一个身姿娇小的侍女半敞开的怀里摸索着,摸得小侍女香汗津津娇喘细细,清秀靓丽的小脸儿一片晕红,红唇轻咬,眼眸能滴出水来…… 李崇义进到书房的时候,便见到这一幕。 不过他早习以为常,自家老爹是何等荒唐他早已见识过不止一次,面上丝毫不见窘迫,恭恭敬敬的施礼问安。 李孝恭伸脚踹了一下,几个侍女慌忙爬起来,先是对李崇义施礼,继而匆匆走掉。 打了个哈欠,将酒壶放置一边,李孝恭问道:“吾儿可是有事?” 李崇义略作沉吟,继而温言相劝道:“非是儿子想要干涉父亲,只是这酒色均乃剔骨之钢刀,偶尔为之心旷神怡,毫无节制则追魂索命……还望父亲多多顾及身体,有所节制才好。” “滚你的蛋!老子的事情也是你能管的?行了行了,为父心中有数便是。还未说到底有何事?” 李孝恭不悦的骂了一句。 李崇义无奈,可是孝道乃是天道,天底下只有老子揍儿子的,儿子若是劝不动老子,那当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便将刚刚武氏兄弟前来府上借贷一事说了,然后道:“这些钱原本就是船厂那边划拨过来的利润,本就是房俊应得的,按理说人家如何用途,儿子本不该多嘴。可是假手于我,转而借贷给武氏兄弟,这却又是为何?难不成房俊当真贪图那点小利,自己不好意思赚舅哥的利钱,拐个弯儿从儿子这边走一遭?” 李孝恭从软榻上坐了起来,看着面前器宇轩昂的长子,缓缓说道:“吾儿要懂得一个道理,世间事,绝非知道的越多越好,知道的越多,就意味着麻烦越多,麻烦越多也就意味着总归会遇上风险。有些事情即便知道了,也要努力装作不知道,糊涂人想要装聪明难,聪明人想要做糊涂更难。吾家现如今之声势地位,已然攀至最高,所以为父时常有惶恐之感,唯恐祸事临头。若是有一天为父不在了,你要记住,凡事不必认真去追究,能吃亏的时候就不占便宜,能糊涂的时候就别聪明,如此,吾家方可长久。” 李崇义有些懵,不知道老爹今日这是发什么感慨? 刚刚您还美人在怀温柔在手呢…… 不过他向来恭谨孝顺,无论李孝恭是否占理都绝不忤逆,更何况是这种深邃精奥的处世智慧? 闻言躬身一揖:“儿子受教,定然谨记父亲教诲。” 李孝恭呵呵一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拘礼,身躯向后又微微靠在枕上,随意说道:“至于武氏兄弟……不过是那武娘子未雨绸缪而已。房俊虽然此番受了波折,但上升之途依旧坦荡,而且他最高点必然是在太子登基之后。如此,武娘子怎会容许她两个愚蠢的娘家兄弟时刻成为房俊仕途的隐患,而遭受政敌的攻歼?” 李崇义恍然:“也就是说,这其实就是个圈套……” “自然,等着看吧,那武氏兄弟最终也只能乖乖的依附于武娘子,不敢再起波澜。其实依我看来,还不若心狠手辣一些,直接永绝后患才是最好的。” 李崇义有些冒汗,这也太狠了吧?只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可能,就要置人于死地? 但是他到底是有些天真,若是房俊再此,怕是要对李孝恭翘一根大拇指。历史上武媚娘将几个兄弟统统以各种手段弄死,可绝非仅仅是因为童年遭受凌虐的仇恨而已。 到了登基称帝的地步,区区个人仇恨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了这几个作死的兄弟,武媚娘才算是金身大成,不给那些攻歼他的敌人任何一个机会……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私生子可否? 无官一身轻。 京兆尹的官职被罢免,兵部侍郎尚未任职,房俊难得的清闲下来。 他本就是个疏懒的性子,上辈子当官的时候就未曾沉下心钻摩,这辈子虽然有了一些理想,却依旧不想把自己弄的太累。理想需要追求,生活也需要享受,这两者之间并不抵触,在他看来鱼与熊掌亦可兼得。 况且他也不能将整个心思都放在理想上,须知家中可是尚有两个“不安定分子”,一个需要他用男子的阳刚霸气去彻底征服,使其没机会也没心思跑出去偷和尚,另一个则需要他用宽厚无边的爱意去融化其自幼生成的阴暗冷僻性情,不至于走上凶残暴虐杀人如麻的人生歧途…… 房俊时而仰天长叹,自己这倒霉催的,重生成哪一个不好,偏偏是房遗爱这个傻缺? 李二陛下也是不讲究,塞给咱一个崇尚自由追求放纵的高阳公主还不够,偏偏还要附赠一个霸道逆天的女中霸主武媚娘…… 男人就是累。 便是看上去钟灵毓秀的晋阳小公主和活泼娇俏的聿明雪也不省心…… 这两个丫头不知何故似乎有些“杠上”的意思,晋阳公主递给房俊一个温室里产出的桃子,聿明雪便会将洗净的樱桃塞进他手里;晋阳公主给他斟茶,聿明雪便去给他温酒…… 坐在书房里,原本一左一右两个尽态极妍的小美女恍若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当真是红袖添香羡煞旁人,可是这四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时不时的注目凝视杀气四溢,这是怎么回事儿? 坐在中间椅子上的房俊将手里的樱桃塞进嘴里,吐出果核,然后又狠狠咬了一口多汁的桃子,疑惑问道:“你们两个丫头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你俩有仇呢?” 晋阳小公主娇哼一声,尖俏的下巴微抬:“本宫怎会与一乡野丫头结仇?姐夫说笑了。” 哎呀!这还是那个温婉明丽端庄可爱的晋阳公主殿下? 房俊眨巴眨巴眼睛,以为见到了一个假的晋阳公主…… 另一侧的聿明雪气得咬牙,小脸儿含霜,从牙缝里透着森寒杀气:“再敢骂人,信不信本姑娘一剑杀了你?” 晋阳公主则毫不相让:“大家闺秀自然要端庄贤淑笑不露齿,哪里能够满嘴污言秽语打打杀杀?你这副样子就算是长得再好看,男人也是不喜欢的。” 聿明雪扬起雪白的粉颈,傲然道:“本姑娘看上谁,那就轰轰烈烈敢爱敢恨,矫揉做作装模作样,那可不是我的风格!谁敢跟我抢男人,我就敢一刀杀了!” 这姑娘……简直比武媚娘还霸道! “咳咳咳”房俊被桃子呛到了,好剽悍的小姑娘! 瞥了一眼聿明雪纤白的小手纤细的腰肢秀美得一塌糊涂的小脸儿,房俊嘴角抽了抽,这幅小摸样居然张口闭口的杀人,这个世道怎么了? 似乎感受到房俊的鄙夷,聿明雪秀眸一瞪,故作凶状:“怎地,不信本姑娘敢杀人?” 房俊忙道:“信信信……” 我信你个鬼哦! 想了想,他说道:“其实杀人一点都不好玩,我在江南杀了很多人知道吧?刚开始的时候我很害怕,一刀子捅下去,鲜血就好像喷泉似的往外涌,那种鲜艳的红色让人有一种视觉上的眩晕,很恶心。若是一刀捅死也就罢了,若是不死,则还要上去补一刀,战场之上很是仓促,哪里容得你去想往哪里补刀?随便来一刀便是。有时候一刀砍在脖子上,整个脑袋就跟杀鸡那样歪在一旁,这还算好的,毕竟死得快一些,若是不小心一刀砍在肚子上,那就恶心了。五脏六腑和肠子哗啦一下都流出来,红的绿的黑的紫的……偏偏人一时还不死,就在那哀嚎挣扎,越是挣扎,流出来的东西就越多……” “姐夫求你快别说了……”晋阳公主小脸煞白可怜巴巴,小手仅仅攥着房俊的衣袖,颤着声调哀求。 刚刚聿明雪说打打杀杀的,她并不以为意,觉得这很低俗,像是她这么高贵的人怎么能将这样的话语放在嘴边呢?实则对于“杀人”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大抵不过是一个词汇、一个动作而已。 可是现在听了房俊的描述,她是真的害怕了。 对面这个看似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不会真的恼羞成怒一刀把她给杀了吧?她倒是不知道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是一想到自己五脏六腑肠子一起从肚子里流出来的样子就受不了。 太丑了…… 聿明雪也一脸惊恐。 她只是说说而已,过过嘴瘾吓唬吓唬晋阳公主,事实上连杀鸡被没见过,哪里知道原来杀人是一件这么恐怖的事情? 缩了缩脖子,只觉得后脖颈冒寒气,却兀自嘴硬道:“谁让他不许我跟你生孩子的?” 房俊眼珠子都瞪圆了。 这口气就好像小孩子争抢玩具,你不给我玩,我就揍你…… 可问题是哥哥好歹也是一撇一捺一个人呐,你两当我是啥? 晋阳公主小脸儿红红,虽然有些害怕这个秀气好看的小丫头,却也是寸步不让:“你又不是姐夫的妻子或者小妾,怎么能给姐夫生孩子呢?不要脸。” 聿明雪不服气:“谁说一定要是妻子或者小妾才能生孩子了?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有一个正妻姓施,施夫人一连生了九个女儿,还有一妾,生了个儿子孟皮,却是残废,是个瘸子。叔梁纥和孔子的母亲颜徵未经婚配,‘野合而生孔子’,孔子乃儒家尊师,世受尊崇。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和大将军卫青都是私生子,他们的父亲叫郑季,在平阳侯曹寿家里做官。郑季和曹寿一个姓卫的妾私通,一连生下了二男一女,其中便有姐姐卫子夫和弟弟卫青,兄妹三人都随姓。卫青深入漠北二千里,声振华夷,迫使匈奴不敢一战。卫青同母异父的姐姐,在平阳侯家里做侍女,与平阳县的小吏霍仲孺私通,生下了一代名将霍去病。霍去病从十八岁起就开始跟随舅舅卫青出征匈奴。第一次作战,率领八百轻骑离开大部队,孤军深入,突袭匈奴,斩了两千零二十八枚首级,功封冠军侯。可见即便未经婚配,照样可以生孩子,而且生出来的孩子照样可以有出息!” 聿明氏流传千年,族中藏书可知万千?《史记》这种书自然是看过的,小姑娘此刻信手拈来,振振有词,将晋阳公主驳斥得哑口无言。 理由太充分,而且有不止一桩实例为证,晋阳公主驳斥不得,可心中兀自不服气,秀眸眨眨,开始罕见的耍无赖:“那姐夫你说,你是不是想要跟这个丫头生孩子?” 所有的道理都是表象,晋阳殿下直指核心咱不管到底有没有这个道理,就问姐夫你想不想? 若是不想,那臭丫头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 若是想……哼哼! 房俊心说这个问题问得好……休说他不想,就算是想,又哪里敢承认? 当即摇头,正气凛然斩钉截铁:“姐夫怎会那般无耻之徒?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当持身守正品德高尚,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如何能够做出那等苟且之事?万万不会。” 晋阳公主顿时笑靥如花,亲热的牵着房俊的衣袖,送上一个甜甜的笑容,秀眸弯弯:“姐夫最好了!”而后不忘对聿明雪送货去一个得意的鬼脸。 聿明雪郁闷…… 本姑娘也就是看你家那两个小子招人稀罕得不行,这才想要跟你生个孩子,以为本姑娘稀罕你么? 嫂子说男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这黑脸的小子嘴里说着不会,等到自己将家中秘传的药酒给他喝上二两,哼哼,还不是手到擒来,乖乖的任凭本姑娘摆布?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侍女在门外站定,轻声道:“二郎,荆王殿下前来府中提亲,家主命您过去相陪。” “嗯?” 房俊一愣,荆王李元景?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荆王提亲 荆王李元景乃是高祖李渊第六子,其母为莫贵嫔,李二陛下之异母弟。贞观初年,历迁雍州牧、右骁卫大将军,贞观十年,徙封荆王,授荆州都督。 一等一的天家贵胄。 可是……求亲?求什么亲? 据房俊所知,李元景虽然尚未有子嗣,可是岁数却不小,闺女也有好几个,无缘无故的跑到房府来求的哪门子亲? 晋阳公主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荆王叔是要给他家里的郡主提亲,据说是看中了遗则。” 房俊这才恍然,不过随即心又提起。 历史上的房遗则娶了荆王李元景的闺女吗?房俊不知道。 但是那一场轰动一时的“房遗爱谋反案”当中,房遗爱和高阳公主等人在李二陛下死后想要废掉李治,所要拥立的皇帝便是这个荆王李元景,那么是不是说原本两家便是亲家,这才让房遗爱个高阳公主铤而走险,因为能够攫取到更大的利益? 房俊觉得有些脑仁儿疼,这个荆王殿下是一个大大的隐患,绝对要敬而远之的那一类。 再者说,求亲都是男方主动向女方提出,何时有女方上赶子跑到南方家中来提亲的?即便是在民间这种事情都极其讲究,更何况荆王李元景乃是皇家贵胄? 这简直就是自降身份,恐怕整个皇族都对李元景怨言四起,甚至连带着对房家亦会抱有微词…… 该不会是脑子有病吧? 听闻房俊要去前厅,两个小丫头一起向房俊告辞,只不过两人偶尔碰触的视线当中,依旧火花四溅。 聿明雪想着就算你房俊“三贞九烈”,只要我想要个孩子,二两家中秘制的药酒就可以将你搞定…… 晋阳公主则是想着原来不用婚配亦可生子?而且生出来的孩子大抵也是可以很优秀的。 小丫头眼珠儿转了转,轻轻咬着嘴唇,走的时候给了房俊一个莫名其妙的甜美笑容,以及一个纤秀玲珑的背影…… ***** 前厅。 房俊到来的时候,房玄龄正与一个蟒袍玉带相貌清秀的男子跪坐席上,言笑晏晏。 荆王李元景相貌颇为不俗,不似李二陛下那般方脸大气,倒似女子一般面容白皙、眉清目秀,大抵是遗传了其母莫贵嫔的容貌,比之后世的那些小鲜肉也不遑多让,年岁大抵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但望之笑容清朗面庞俊秀,显得极为年青。 房俊上前鞠躬施礼,说道:“未知殿下亲至,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之至,还望殿下莫要责怪。” 李元景居然起身将房俊浮起,清秀的脸上满是笑容,客气道:“何来责怪?说起来还是某做了一回恶客,唐突登门,倒是扰了房相的清闲。” 此人非但相貌不俗,便是谈吐亦是令人如沐春风,大生亲近之意,浑然没有天潢贵胄的豪奢之气。当然,就算是天潢贵胄,在房玄龄这等层次的重臣面前,也没有多少可以拿捏的余地…… 房俊赶紧说道:“殿下说笑了,殿下登门,寒舍蓬荜生辉,下官与家父与有荣焉。” 李元景哈哈大笑,扶着房俊手臂让他坐在自己身侧,温言笑道:“尔乃是驸马,与本王亦是一家人,房相更是陛下之肱骨,何必如此生分?客气话无需再说,便将本王当做世交好友,如此即可。” 可以说,若是换做以前的房遗爱,定然会被荆王李元景的风采所摄,与其亲近一番,进而结成亲家,在房玄龄去世之后互为奥援、依为臂助,甚至不惜阴谋篡逆扶保李元景上位。 可惜现在的房俊却深知那一段历史,恨不得离这个空有野心以及一个先帝亲子身份,实则无权无势的家伙越远越好,怎会被他轻易拉拢? “京中一直流传着二郎的传说,堪称大唐之俊杰,本王早有心结交,却一直缘锵一面。今日冒昧登门,一则是为了小女的婚事,再则便是想要邀请二郎三日之后莅临晋昌坊无漏寺,本王于该寺举行一场诗会,遍邀京中文士以及当红名伎,以诗会友,祭奠无漏寺之绝响。” 李元景笑容满面,直抒来意。 在他看来房俊诗才天授,无论诗词歌赋均是独领一时之风骚,堪称冠绝当世,正是愿意借此等诗会之机宣扬名声,今儿成就文坛之名誉。 可房俊听了“诗会”儿子,顿时一阵头大…… 那玩意有什么好玩? 无非是抄抄诗词打打脸,咱早已超越了那个无聊的阶段好吧…… 便婉拒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微臣最近着实忙碌,一方面要与新任京兆尹交割公务,另一方面亦要尽快去兵部赴任,实在是分身乏术,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啊,原来如此,倒是本王疏忽了,自然是要公事为要,二郎若是有暇自可前去,若实在抽身不得,那就做罢,不必在意。” 李元景倒是好说话,当然他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并非在此,故而话题一转,看向房玄龄,问道:“素闻房相几位公子皆是一时之俊杰,长子遗直忠诚秉厚,次子遗爱文采绝世,三子遗则更是麟凤芝兰,本王便想为小女求一门亲,与贵府三子遗则缔结良缘,未知房相意下如何?” 房俊闻言,差点笑出声…… 说大哥房遗直忠诚秉厚,不算为过,说自己文采绝世……好吧,随时诗仙诗鬼词圣附体的自己,倒也当得这一句,至于说老三房遗则“麟凤芝兰”……扯远了吧? 老三看似乖巧,实则最是能惹事,若非有房玄龄压着,老早就成了纨绔。你现在居然说他“麟凤芝兰”……是荆王殿下您不明白这个成语的含义,还是我们认识的不是一个房遗则? 不过他也知道,房遗则到底人品如何其实绝非李元景需要考虑的,李元景在意的是房遗则身后的房玄龄,是他房俊…… 这是一出正儿八经的政治联姻,如同当年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下嫁于自家是一个道理。 至于辈分乱不乱的倒在其次,事实上早就乱了,他的姐姐嫁给了韩王李元嘉,他与李元嘉便是姐夫小舅子;然而自己又娶了高阳公主,便又成了韩王的侄女婿…… 皇族之中,历朝历代都是乱的一批。 令房俊有些鄙视的是,这位荆王殿下似乎有一个问题没有弄明白:既然是政治联姻,那自然是各取所需。现在房家有房玄龄这颗参天大树,长姊乃是韩王李元嘉正妃,自己娶得是高阳公主,已然是荣宠备至、天下一品,还有必要再去结上荆王这么一门亲么?你虽然是天潢贵胄,可是你还能给予何等房家得不到的东西? 供需失衡。 在房俊看来,这门亲事根本不可能成。 然而房玄龄却略一沉吟,说道:“遗则少年心性,颇为顽皮,怎能有此福分与天家结亲?老臣万万不敢有此奢念。” 李元景便笑道:“性格活泼是好事,再说就算再活泼,还能活泼过您家这位二郎去?呵呵,当初房二郎可是拳打亲王脚踩权贵,蛮横霸道横行无忌,可是现在您瞅瞅,不照样功成名就成为国之栋梁,深受陛下器重?” 房玄龄笑了笑:“他这个棒槌,算是给老臣惹足了麻烦……”继而道:“若是殿下当真觉得犬子遗则合适……” “咳咳咳!” 房俊吓了一跳,急忙连声咳嗽,将老爹的话语打断。 这位老爹怎么回事,凭白的去巴结荆王这门亲做什么?这位就是个坑货,别把咱家给坑了!不能让老爹将话说完,否则一旦老爹吐出同意两个字,那便事成定局。 见到老爹和李元景一同望来,李元景甚至微微皱眉有些不悦,房俊便苦笑道:“父亲您是否忘了,前几日母亲娘家来人,可是有人给遗则提了一门亲?” 房玄龄什么脑袋? 虽然不知道儿子所谋为何,但出乎对儿子把握朝局处理事务的信任,当即做出恍然之色:“哎呦呦,真真是老糊涂了,居然将这件事忘了……”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拒绝 房玄龄什么脑袋? 虽然不知道儿子所谋为何,但出乎对儿子把握朝局处理事务的信任,知其必有用意,当即做出恍然之色:“哎呦呦,真真是老糊涂了,居然将这件事忘了……” 然后转向李元景,尴尬道:“这个……殿下恕罪,老臣是当真忘了这一档子事。殿下您能抬举犬子遗则,那是遗则的福气,亦是老臣的福气,只是家中那老妻……咳咳,还请殿下原谅则个,是否待老臣问过老妻是否应承下遗则的婚事,而后再给殿下个准信儿?” 荆王李元景脸色不好看,心情极度不爽。 什么情况? 我这堂堂的亲王上门提亲,脸皮都不要了,结果你拒绝我? 不过他是个阴柔的性子,即便心中非常不满,却也没有发作,脸上也看不出有何异样,依旧笑得很春风扑面:“应该的,应该的,只是本王未曾实现了解详情便贸然登门,看来是给房相添麻烦了。” 话语很客气,却有些咄咄逼人。 我是亲王,我亲自上门提亲,你是不是嫌弃给你添麻烦?就算你儿子当真定下了亲事,毕竟未曾听说三书六礼,仅仅是个口头约定而已,难不成我这个亲王还不能让你推掉那一档子亲事,转而娶我家闺女? 谁知房玄龄居然点点头,叹息一声,看着李元景无奈说道:“实不相瞒,殿下还真就给老臣添麻烦了……殿下想来应当知道,吾家老妻那是最最不讲理之人,便是连陛下也曾动了让老臣休妻之念头,可所谓糟糠之妻患难与共,老臣有着实舍不得……唉,这件事非是老臣推搪,实在是若不能得到老妻首肯,老臣当真是做不得主。” 李元景愣住了。 若是一个不知内里之人,怕是就要跟房玄龄拍桌子,你房玄龄堂堂一国之宰辅,居然说你做不了儿子亲事的主,何其荒谬? 可偏偏李元景是个知情的,当年那“喝醋”一事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谁不知房玄龄家有悍妻、夫纲不振? 至于上门休妻之念……那纯属妄言。 房玄龄之妻卢氏出身范阳卢氏嫡支,谁敢将卢氏的嫡女休掉? 那可是范阳卢氏! “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 范阳卢氏在秦始皇时,有大名鼎鼎的五经博士卢熬,天文博士卢生。继之西汉初期有燕王卢绾,东汉末被尊称“士之楷模,国之桢韩”之海内儒宗之大儒卢植,均出自范阳。 及魏、晋、南北朝至隋,卢植之裔卢志、卢谌、卢偃、卢邈、卢玄等等,都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从卢玄起至其曾孙,一家百口,共财同居,什么叫书香门第?这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历代帝族想要与以卢氏为代表的“山东望族”结亲,结果想要娶人家的女儿人家不一定愿意嫁,更多时候是将自家的公主嫁过去,史称“范阳卢氏,一门三公主”…… 这样家族出来的嫡女,谁敢休?谁又舍得休? 李元景没话说了,若当真是卢氏为房遗则订了亲,那还真就不会看他荆王的脸面将亲退了,转而娶他家的闺女。 堂堂亲王亲自上门说亲居然落到这等尴尬局面……李元景再是性格阴柔,也觉得没脸,说了几句各套话,灰头土脸的告辞离开。 ***** “因何阻拦为父答允荆王的婚事?” 李元景走后,卢氏在后宅听闻荆王前来为遗则说亲一事,急忙过来查看情况,房玄龄命侍女重新沏了茶水,卢氏坐在一旁,他则与儿子对坐,询问道。 房俊问道:“儿子敢问父亲,因何要答允荆王的婚事?” 房玄龄反问:“为何不能答允?” 房俊道:“答允了也没什么好处。” 房玄龄道:“也没什么坏处。” 卢氏一脸懵然:“……” 这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 “都给老娘好好说话!显摆你们有水平是吧?鬼话连篇的,谁听的懂?我就问你们,遗则的亲事如何了?” 房玄龄一指房俊:“被你这个儿子给搅合了。”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先将锅甩了再说…… 房俊无语,看着房玄龄。 老爹你好歹有点骨气行不行?男子汉大丈夫做到你这份儿上,失败! 房玄龄一脸悠闲,抿着茶水,还有心思怨我?你自己先过了你娘这一关再说吧…… 果不其然,一听房俊将亲事给搅和黄了,卢氏顿时眉毛倒竖,回身就找鸡毛掸子,骂道:“你这孽障!你自己娇妻美妾尽享齐人之福,就不管别人死活了?你兄弟都十三岁了还每人给说亲,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你居然还给弄黄了,老娘抽不死你!” 可这前厅里乃是待客之所,哪里会有鸡毛掸子?找了一圈儿没找到,却也不肯罢休,狠狠的在房俊胳膊上掐了两把。 房俊疼得吱牙咧嘴,却也不敢躲闪,告饶道:“娘啊,儿子都有儿子了,您别这么粗鲁行不……再说您这么聪明的人,怎会看不出这是我爹祸水东引栽赃嫁祸?人家荆王是来寻父亲的,我哪里够格在这事儿上说话?” 卢氏一听,有道理啊,又瞪着房玄龄,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儿?那荆王相貌出众性情温雅,想必闺女也是个极好的,与我家遗则正相匹配,因何拒绝?” 房玄龄道:“是二郎又是使眼色又是咳嗽,我这还纳闷他搞什么鬼呢,还没来得及问。” “这不还是你的事儿?”卢氏生气,揪着房俊又开掐。 华亭伯如何? 京兆尹如何? 兵部侍郎又如何? 在老娘面前,你小子永远都是三孙子,想打就打,想掐就掐! 房俊只得说道:“娘您想想,就算荆王看中了老三,想要结这门亲,却为何亲自跑上门来?这件事完全可以通过一个中人试探一下我家的意思,然后找个媒人前来说道一下,若是两厢情愿,自然水到渠成。” 这件事的确有反常态,一般来说女方若是看中了男方,亦会找个人透露一下,询问一下男方的意思,若是男方有意,则由男方出面寻个媒人一手托两家,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可作为女方非但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的上门提亲,还是身为亲王的女方父亲亲自登门,怎么看都有些蹊跷,于理不合。 卢氏眨眨眼,开动脑筋,疑惑道:“难不成……这中间有什么阴谋?” “噗”房玄龄口中茶水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房俊苦笑道:“额滴娘!哪里有那么多的阴谋?不过是荆王定然有事相求于我家,而且所图甚大。” “呃……还以为又是各种算计各种阴谋呢……” 卢氏有些讪讪,似乎被两父子一天到晚的阴谋论给传染到了。不过见到父子两个使劲儿憋着笑的表情,顿时恼羞成怒,狠狠掐了房俊一把,然后瞪着房玄龄,撒泼道:“就你们两个聪明,我是个傻子行了吧?我不管,反正遗则的媳妇儿被你们给弄没了,你们得负责给我找回来一个,必须得是大家闺秀,寻常人家的可不行!” 现在房家的门庭在整个大唐那是一等一的显贵,一个当朝宰辅,一个部堂高官,主母是范阳卢氏嫡女,儿媳是皇家公主……这样的家世,什么样人家的闺女娶不得?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这事儿怎地就能摊到头上? 房玄龄的确是当官当得久了,甩锅的本事得心应手:“且不论你拒绝荆王的用意为何,你母亲说的没错,你把老三的媳妇儿弄没了,那你就负责给找一个。” 摊上这么个爹娘,房俊还能说啥? 不过他也不是白给的,眼珠儿一转,便说道:“刚刚儿子随口跟荆王说是母亲事先跟娘家人给老三订了份亲,不如母亲便在范阳卢氏族中找一个合适的姑娘,将这事儿定了?既能圆了儿子刚刚的谎话,又能堵住荆王的嘴,最难得是一个娘家侄女进了门儿,母亲您以后也多个贴心的不是?” 卢氏一听,顿时一喜:“哎呦,还是我儿子聪明!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呢?卢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定然有合适的。你娘我是卢氏的姑奶奶,卢氏的姑娘跟老三那就是姑表亲,这姑表亲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那可顶顶是最好的姻缘!” 当即喜不自禁,起身便去了后堂,琢磨着娘家那个姑娘合适当她的三儿媳妇儿…… 厅内,房玄龄松了口气,冲儿子赞许的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房俊则谦虚一笑,彼此彼此…… “话说,到底是因何拒绝荆王?”房玄龄对这事疑惑。 房俊顿了顿,略作沉吟,直言道:“儿子观荆王此人……怕是心术不正,所谋甚大。” 房玄龄愕然。 一个亲王“所谋甚大”,还能谋什么? 这可是骇人听闻至极! 他皱着眉仔细想想荆王平素的行事为人,性子阴柔、不声不响、看似无欲无求实则与柴哲威、薛万彻等统兵武将走得极近,这会儿又跑来自家结亲…… 嘶! 房玄龄顿时一惊,果然不似善类啊!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荆王的班底 在此之前,房玄龄并未意识到荆王所为有何不妥。 身为亲王却礼贤下士,性格温润谦虚低调……是以房玄龄对其印象甚为不错,虽则知道荆王结亲与房家必有所图,却想着能够给三子遗则结上这么一门亲也算不错,起码保住一世富贵。 然而其结交统兵武将、刻意经营名声,再加之今日这般急切的登门求亲,种种迹象联系起来,似乎当真予人一种“所谋甚大”的忧虑。 若是果真有着那般野心……李二陛下岂会不知?房玄龄对于李二陛下的心性手腕再是了解不过,荆王这等伎俩如何瞒得过他?怕是此刻正隐忍待发,就等着荆王露出迹象,而后以雷霆手段一举铲除! 反正杀兄弑弟这种事,李二陛下又不是第一次干…… 想及此处,房玄龄不由得心中一寒,一阵后怕,亏得自己还想为三子遗则寻托一世富贵,若是当真与荆王结了亲,十之八、九要被牵扯其中。 自己当真是一时执念,以房家现在的声望,加之他房玄龄和房俊父子两代经营出来的局面,既有官职权势又有荣宠圣眷,足可保得家族百年昌盛福泽绵延,又何必再去攀龙附凤画蛇添足? 福气不能被一家全都给占了,过犹不及…… 沉思良久,房玄龄轻轻吐出口气,赞许道:“这次是为父思虑欠妥,二郎所谋乃是正途。” 房俊道:“还是父亲教诲之功,这一次怕是得罪了荆王殿下,不过正如父亲您说的吃亏是福那般,虽则得罪了荆王,甚至也会惹起皇族的不满,认为吾父子欺人太甚持宠生骄,可毕竟皇帝会安心,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说,这件事其实越多人知道越好。” 最后这句话可谓意味深长。 房玄龄颔首微笑。 又说道:“褚遂良要回来了。” 房俊微微一愣:“这么快?” 因为魏徵将一些手稿托付与褚遂良,希望褚遂良能够在他死后将之公布于众,而褚遂良却从中两面三刀,故而恶了李二陛下,将至责罚贬谪。却不料这才过了多久,李二陛下便要将之起复? 房玄龄面色微沉,沉吟道:“此事有些不寻常,昨日傍晚,长孙无忌入宫,而后便传出陛下将擢升褚遂良为谏议大夫之消息。” 房俊自然知道老爹所谓的“不寻常”为何。 诸般事端加在一处,李二陛下现在对长孙无忌之信任早已不复以往,门阀和皇权之间的冲突亦使得这原本紧密无间的两人隔阂日深、渐行渐远。可偏生实在如此局面之下,长孙无忌进了一次宫李二陛下便将贬谪的褚遂良起复,还升了官…… 这不仅有悖于常理,更与李二陛下之性情不符。 长孙无忌、褚遂良…… 房俊忽然激灵灵打个冷颤,这两人看似并无多少相干,但事实上却又一个共同的身份极力扶保晋王李治成为太子并且最终问鼎帝位的从龙功臣! 难道现在长孙无忌等人便已经全力扶保晋王李治争储? 可李二陛下又开始亲近本已疏远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又意味着什么? 是难忘旧日患难之交情,还是本就属意晋王取代太子,不过是顺水推舟,默认长孙无忌等人发起争储之斗争? ***** 刚刚过了晌午,荆王李元景亲至房府提亲却遭受拒绝的事情便传了出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有人说房家父子志趣高洁,已然尚了一位皇家公主,自然不肯再尚另一个郡主,否则房氏一族岂非成了不是外戚的外戚?房玄龄君子端方,房俊志向远大,两父子皆是一般的心高气傲,如何愿意沦为皇族的附庸? 亦有人说房氏父子不知天高地厚,这般莫大的福泽竟然能够拒之门外,实在是其蠢无比,太过清高骄傲。 皇族之中更是骂声一片,即骂房氏父子不识好歹,又骂荆王愚蠢丢尽了皇族颜面。 荆王府中,李元景气得一脚踢飞了一个案几…… 堂上尚有两人,一个是器宇轩昂俊朗非凡的右屯营大将军柴哲威,一个是相貌粗犷孔武有力的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 见到李元景这个平素阴柔随和之人被气得这般暴躁,薛万彻亦是怒气冲冲,骂道:“这两父子当真是欺人太甚!殿下身为亲王,亲自登门求亲却横遭拒绝,岂非丢脸至极?如此不将皇族放在眼内,当真是嚣张跋扈!” 一侧的柴哲威却微微蹙眉,并不去附和这些没用的废话。 便是不将你放在眼内,便是要拒绝你,便是伤你颜面是你沦为长安权贵之间的笑柄,你又能如何? 人家房玄龄乃是宰辅之首,简在帝心,皇帝对其之信任比你这个皇弟更甚,你能将房玄龄如何?别说是房玄龄,即便是房俊那厮,你们谁跳出去指着鼻子骂两声给我看看? 颜面丢了就丢了,想法子再捡回来就好,这般怨妇一般抱怨,就好比孩童打架输掉之后撂几句狠话,恁地令人耻笑…… 柴哲威看向羞恼不堪的李元景,蹙眉问道:“其实这件事怨不得房氏父子,殿下这般亲自登门,换了谁心里都要生出几分疑惑,小心在意一些在所难免。在下想要问的是……到底是谁给殿下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与房家结亲本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完全可以从中摆脱一个两家皆熟识之人从中传话,即便出现如今这种情况亦有足够的转圜余地,哪会如现在这般被动?” 李元景面红耳赤,吭哧半天,无言以对。 说啥? 难道说想出这个馊主意的正是他自己? 是他见到古之成就大业者尽皆礼贤下士、三顾茅庐,所以想要效仿先贤,不顾亲王之尊纡尊降贵的亲至房家提亲,想要一举将房氏父子感动得一塌糊涂纳头便拜? 史书都特么骗人的…… 毋须回答,柴哲威已然从李元景尴尬的神色之中瞧出端倪,心中忍不住一阵失望,这般愚蠢而毫无政治智慧之辈,自己以前怎地居然认为其城府甚深、隐而不露的? 当真是有眼无珠。 未几,说了两句闲话,柴哲威便借故告辞离去。 李元景目光幽深,叹息道:“哲威此去,渐同陌路矣。” 他倒是没有蠢到家…… 薛万彻更是拳头比脑子大,不明所以道:“殿下此言何意?” 李元景神情落寞,叹息不语,倍受打击。 薛万彻脾气暴躁,此刻反倒安慰起李元景来:“天将降大任者,必将苦其筋骨饿其体肤,稍稍挫折,殿下何须在意?谋大事者,岂在旦夕之功?陛下春秋鼎盛,留给吾等的时间有的是,殿下万万不可灰心。” 只要李二陛下活着,谁敢对那个位置心存奢念? 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李二陛下殡天之后、新皇登基未稳的那段时间才会发动,所以时间有的是。 这么一听,李元景顿时又充满斗志起来,这个皇位李二能够逆尔篡取,为何我就不能? “只是可惜未能与房家结亲,否则本王如虎添翼!房玄龄固然老谋深算有诸葛之智,可是本王更看好房俊,此子不仅深谙为官之道,更精通经济之术,本王若想要成就大事,怎能少得了经济上的资助?可惜了!” 他与薛万彻交情莫逆,此等大逆不道至于并不讳言。 况且薛万彻当年乃是太子建成之东宫虎将,被建成引为心腹加以重用,玄武门之夜更是率领东宫兵马拼死力战,甚至反扑秦王府,差点将李二陛下的妻儿都给杀了,直到李二陛下派人出示以太子首级,他才放下武器带领数十骑逃入南山。 后来虽然被逼的不得不投降,心中却对李二陛下充满着深深的怨念和仇恨。也就是李二陛下心胸宽大自信爆棚,认为可以感化这位原本太子建成的东宫虎将,若是换了个人,薛万彻老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薛万彻闻言,冷哼一声,心中不服。 那个黄口孺子,焉能得到荆王如此重视? 若是有机会,定要让位好看,也要让荆王意识到,某才是他不可或缺之人……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人间 陛下的旨意传递到京兆府以及兵部,马周即可赴任京兆尹,主持东西两市以及昆明池市场的筹备建设;房俊则在半月之后前往兵部赴任,交卸掉京兆府的一切差事,不过“讲武堂”的筹建依旧由房俊负责,并且“讲武堂”放管理权责由京兆府移交兵部。 京兆府方面风平浪静,毕竟房俊调任已成定局,有人惋惜有人欢欣,但是大多数人都对此保持乐观,毕竟房俊临走之时给京兆府带来一笔令户部都垂涎三尺的巨额罚款,足够使得京兆府在新任京兆尹的带领下大展拳脚。届时功劳、好处都随手可摘,怎能不高兴? 只是这个时候京兆府的官员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即将履任的这位新上司是如何的雷厉风行,如何的铁腕统治,如何的铁面无私……等到大家被压榨得苦不堪言,才会忆起往昔房俊的好处来。 兵部这边,则绝大多数保持对房俊的期待。 兵部虽然名义上统管天下兵事,但事实上却极为尴尬。上有乾纲独断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对敌开战亦或是兵员部署,哪里用得着兵部官员们表现?中有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奠定帝业的十二卫大将军,各个位高权重不可一世,谁将兵部这帮杂鱼放在眼里? 偏生自己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英国公李绩,却是无欲无求一身仙气儿的一位,随波逐流和光同尘,谁也不得罪。 种种原因导致兵部虽然作为六部之一且统管军事国防,却是个打酱油的…… 现在好了,虚位以待多时的左侍郎一职由房俊这个天字第一号棒槌担任,兵部诸司主官仿佛觉得一瞬间腰杆儿便挺直了,瞧瞧这位先后在工部以及京兆府的表现,哪一个衙门不是立即风生水起? 更别说其“自带项目”了,“讲武堂”的设立早已受到帝国上下所瞩目,兵部必将因为这个项目成为各方巴结的重点。故此,作为官场上最不受待见的“空降兵”,房俊非但没有受到排挤敌视,反而尽皆期待他的驾临,带领兵部走出困境,重塑兴旺…… 李二陛下之所以给了房俊半个月的假期,是因为房俊这段时间要筹备两个儿子的百日宴。 国人自古以来便有重男轻女之习俗,诞生麟儿,那是每一届每一户无上欢喜之事,自然要大肆庆祝。“三朝”、“满月”、“百日”、“周岁”,皆会举行不同程度的庆祝方式,期间“百日诞”更是亲友咸集大宴宾朋,甚为隆重。 以房家今时今日之地位和影响力,届时必然大臣云集勋戚汇聚,自然要大肆筹备,一丝一毫都疏忽不得,否则若是何处出了差错,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不过这等琐事根本不必房俊出手,武媚娘半卧在闺房之中,指挥着管事家仆便将事情办得条理分明、毫无疏漏…… 静养了三月有余,经过御医的精心调理,各种名贵补品不要钱似的进了武媚娘的肚子,气色渐渐好转起来,本就妩媚明艳的武媚娘愈发珠圆玉润光彩夺目,看得房俊一阵阵小腹灼热火烧火燎,不过谨记着御医的叮嘱三月内不准行房,自然是将一腔邪火尽数发泄在高阳公主身上。 只可惜高阳公主娇小玲珑纤细娇柔,哪堪龙精虎猛的房俊夜夜鞑伐?只是几天便被折腾得浑身酸软连连告饶,几位侍妾得了机会,雨露均沾社会和谐…… 华灯初上,忙碌一天的武媚娘随意用过晚膳,洗漱过后,披着一件绛色丝绸袍子半倚在软榻上翻看着基本厚厚的账簿。 沐浴过后的秀发在头顶松松的挽了一个发髻,用一根碧玉簪子绾住,露出洁白细腻的粉颈,衣领微微敞开,被滚热的汤泉泡的白里透红的肌肤露出一大片,山峦起伏,引人入胜。 丝绸的袍子柔顺的紧贴着身体,线条优美一览无余。 一双小巧的秀足斜斜的叠在一处,脚趾纤秀晶莹,雪白纤细的足踝欺霜赛雪…… 房俊推开门走进来,便见到这一幕美人横卧、令人血脉贲张的绝美画卷,瞬间致意。 “看什么呢,这么投入?晚上不要多看书,仔细坏了眼睛。” 房俊随意说着,走到软榻上坐下,将美人一双秀足拿起放在自己的腿上,眼睛却顺着衣领处敞开的缝隙钻进那一抹两峰夹峙的沟壑之中,不可自拔…… 武媚娘微嗔:“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好看?” 话虽如此说,却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反而微微倚靠在枕头上,上身微微后仰,挺拔高耸,一阵波涛汹涌。 手里把玩着一双秀美的莲足,房俊略带歉意的看着武媚娘的妩媚面容。他是最不耐烦请客设宴这等俗务的,何况是百日宴此等规模的喜事?可家中能够担得起筹备这等喜宴的,也就只有武媚娘。 “倒是难为媚娘了,却也不要事必躬亲,事情交代下去自有人去办,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千万莫要累到才好。” 房俊有些后悔,不该将这些事情交给武媚娘来处理的。虽说筹备喜宴之事对于一贯以来处置码头几百上千人亦是得心应手的武媚娘来说不算什么,但他却忽视了这位武美眉那种做起事情来继晷焚膏的性格,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一丝一毫的疏漏都不允许存在。 或许正是这样的优点方能成就千古第一女帝的宏图伟业,但房俊却不希望她这样劳累。 她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那种问鼎天下的机会了,既然如此,何妨随意一些、自在一些?快乐的来源并非只有那种手执乾坤的绝对权力,有的时候平淡之中亦会蕴含着生活的真谛。 武媚娘莲足轻点,神情娇俏,小巧精致的琼鼻皱了皱:“妾身哪里有郎君劳累?郎君旦旦耕耘,夜夜征伐,当真是鞠躬尽瘁、劳心劳力……哼哼,妾身吃得那些补品,应当多多给郎君分食一些才是。” 眼波流转之间,一股妩媚娇艳之气息流泻。 房俊看着美人绝美的容颜,完美的娇躯,咽了咽口水,食指大动,手掌微微用力握着秀足揉捏一阵,便顺着秀美的足踝一路向上,抚过顺滑紧致的美腿,钻入丝绸袍子里头。 入手之处一片滑腻,比之丝绸更胜三分…… “等等!”武媚娘嘤咛一声,伸手将袍子下的大手摁住,眼波盈盈,阻止了房俊下一步的动作。 “嗯?”房俊眉梢一挑,略带诧异,这是想要跟本郎君玩一出儿欲擒故纵? 武媚娘阻止了房俊的大手,直起上身,任凭春光外泄差点晃瞎了某人双眼,自软榻旁的矮几上拿过一本厚厚的账簿,秀眸放光,兴奋道:“郎君可知这一次收了多少彩礼?” 房俊愕然。 这个时候……是否谈论风花雪月之类的话题,然后妩媚的冲自己勾勾小拇指邀请自己一起羞耻更适合一些? 武媚娘对房俊的诧异不满恍若未见,兀自兴致勃勃的扬了扬账簿,说道:“数目暂时还无法统计,不过不仅朝中文臣几乎来了九成九,天下各处州府的刺史督抚大半送来贺礼,便是绝大部分武将亦有贺仪送至,郎君,只是这一次喜宴,便抵得上咱家所有农庄一年产出的总和!” 房俊无语,你是得有多财迷,会因为一些钱财兴奋成这样? 话说咱家现在钱也不少了,至于吗? 这年头没有纪委,没有督查,官员家中婚丧嫁娶收礼是普遍行为,就算手了一座金山,政治对手亦不会那这种事情出来弹劾,因为在时下的价值观看来,这实在是跟道德问题扯不上边。 以房家父子现如今的身份地位,收礼收的少了那才是让人耻笑的事情…… 房俊有些不爽,觉得武媚娘完全没有意识到面对的问题:“媚娘,如此良辰美景、春宵夜半,你不觉得谈论这等俗事,实在是有些煞风景么?” “嗯?”武媚娘微微一愣,眼眸一转,便咬着嘴唇吃吃笑道:“那郎君觉得,何事不俗呢?” “自然是夫妻敦伦之人间正道,媚娘以为然否?” “哼哼,什么敦伦正道?不过是你们男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羞耻心而编造的借口罢了。” “放肆,质疑圣人之言,想讨打?” “郎君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本郎君今日要大义灭亲,吃吾一棒!” “咯咯,不要……”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心中有座城 烛影摇红,美人在握。 云雨之后,侍女打来温水,脸儿红红的替夫妻两个清洁了身子,又备上香茶糕点作为宵夜,这才躬身退走。 武媚娘娇喘细细,媚眼如丝,如同一只软骨蛇一般腻在房俊怀里,枕靠着宽阔强壮的胸膛,湿漉的秀发披散在房俊肩头,一直春葱一般的纤纤玉手在胸膛上划着圈儿…… 房俊惬意的仰躺着,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环过美人肩颈,感受着暴风雨过后的宁静安适。 “唉,妾身刚刚估算了一下,这一次的贺礼怕不是得有十几二十万贯……” “啪!” “哎呦!” 雪白的臀儿被拍了一记,武媚娘娇嗔:“为何打我?” 房俊没好气道:“你这人得是有多财迷?刚刚还要死要活的连连告饶,这会儿便又钻到钱眼儿里去了,俗不可耐!” “哼哼!是呀,妾身没读过书,是个俗人,哪里及得上郎君文采绝世,只关注夫妻敦伦那等人间正道?” “嗯?为夫是否可以认为这是在嘲讽?” “妾身哪里有那个胆子?刚刚不过是说了一句妾身受得住,便被你这根棒儿戳得死去活来……” 房俊低下头,便见到一张如花似玉的妩媚娇颜似嗔似喜,红唇轻吐,魅惑众生,便手臂使劲,将武媚娘向上提了提,吻住她的红唇,大手则肆意游走。 武媚娘先是柔顺的反吻,倏地眼眸睁大,一脸惊慌,八抓鱼般死死缠住房俊的身子,使得他不能随意动作,柔声哀求道:“好人,饶了我吧,真的受不住……” 房俊见她不似作伪,这才作罢。 相互拥抱依偎着,静静的体会着心灵契合的美妙滋味…… 良久,武媚娘柔声低语道:“郎君,谢谢你……” “嗯?” 房俊不解,“你我夫妻,何用言谢?再说,因为什么事?” 武媚娘小脑袋往房俊的颈窝拱了拱,悠悠说道:“自然是我那两位兄长之事……郎君非但没有因为这两个混账而嫌弃妾身,反而一切都顺着妾身的意,郎君真好。”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女人是没有人权的,所有的道理都不适用于女人身上,她们天生便是附属品,甚至于乃是财富的一部分,即便是金枝玉叶亦是如此。 当然,诸如房陵公主、高阳公主这等剽悍的勇于摆脱世俗的束缚敢于打破礼教所拘谨的一些,冲破一些桎梏去寻找自我的超越时代的存在,是超越了道德底线的…… 别说什么武氏兄弟的所作所为与武媚娘无关,只要他们是兄妹,那么武氏兄弟的所作所为就必然要武媚娘去承担。甚至于若是武氏兄弟再过分一些,甚至会成为武媚娘被休掉的理由…… 能够如同房俊这般将之彻底分割,武氏兄弟是武氏兄弟,武媚娘是武媚娘,这是极为罕见的。 武媚娘不知道这是房俊深受前世道德世俗的影响,只是单纯的认为此乃因为房俊对她的宠爱,所以包容她的一切。 房俊轻笑一声:“你我夫妻一体,便是注定的缘分。佛说‘前世千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你我能在芸芸众生之中相遇相识结为夫妻,这又得是多少次的回眸、多少次的擦肩而过?缘分既然来了,那边是上天注定之意。” “二郎……” 这世间的女子哪里听闻过这般情话?即便是心志坚韧如武媚娘,亦是颤着声音情绪翻涌,心底爱意满溢,情如烈火,主动奉上香唇,恨不得将自己娇柔的身躯狠狠的揉进爱郎的胸膛里…… ***** 次日一早,春光明媚,逗留江南许久的孔颖达返回长安,并且未曾第一时间返回家中,而是与聿明老头径自来到房府。 房玄龄赶紧洗漱宽衣,带着房家子弟亲去前门迎接。 将人迎到正堂,分别落座,房玄龄笑问道:“仲远兄自江南回京,何以不先回府上,反而第一时间赶到寒舍?” 孔颖达风尘仆仆,不过精神头儿倒是不错,闻言自怀中掏出一大卷图稿,放置在面前的桌案上,看向房俊说道:“老朽乃是被令郎这一份学院的设计图稿折磨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实在是一日都在江南待不下去,故而不得不返回京师,想要当面讨教。” 房玄龄将图稿接过,随意翻了翻,便即恍然。 这份图稿房俊画出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拿给他看过,请他指点。怎么说呢,房玄龄看过之后蹦出口中的第一个词便是“异想天开”,第二个词则是“痴人说梦”…… 孔颖达摊开图稿,瞅着房俊说道:“老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只想问一句,你这还是学院吗?” 一张张图稿,一处处院落,一座座风格迥异的建筑,占地面积几乎达到半个长安城,由昆明池畔直到附近的圭山,地势由低至高将方圆十里之内尽皆容括其中。 这是何等的规模? 这哪里是建筑一座学院?分明就是一座新城! 聿明老头也插话道:“前些时日老朽去江南处理一些俗务,拜会孔兄之时得见这份图稿,即便以老朽之见闻阅历,亦不得不叹为观止。不过二郎是否好高骛远了一些?若如此规模的建筑尽皆是如同东西两市那般横平竖直砖头水泥堆砌的千篇一律的建筑,老朽姑且相信能够建成。” 说着,他伸手从那一卷图稿之中抽出一张,粗糙的手指点了点上面一座横跨水的大桥,一脸不可思议:“可是你这图稿之中所有的建筑皆各具特色,尤其是这座大桥……老朽不懂,一座跨度超越三十丈的大桥,桥体全部由钢铁建成,铁索斜拉……怎么可不坍塌?即便不会坍塌掉,单单这一座桥,所需铁料便是个天文数字,且必须是精钢打制,炼制钢铁需要多少年?建造这座桥所需的钱财又是多少?” 孔颖达拍了拍这些图稿,老眼之中满是憧憬惋惜之色,叹息道:“二郎之才华,的确冠绝古今,若是这么一座融合了太学、讲武堂、杂学、医学、甚至是星象的学院当真能够建成,足以流芳百世,彪炳千秋!” 继而,他抬起眼,无奈说道:“然而这样一座精美庞大的学院,所需要靡费钱财几何?所需要耗费人力几何?所需要建筑时间几何?全部都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始皇帝万里长城固然将匈奴挡在漠北之外,不能长驱直入进犯中原,却也因此耗尽国力二世而亡;隋炀帝开凿运河沟通南北,的确是宏图伟业功盖千古,却也导致民怨沸腾社稷倾覆。别说什么千秋之后功罪自有后人评说这种傻话,这一座学院固然没有长城运河那般可以直接动摇国本,但是也必然导致国力空虚,政事堂不会答应,陛下更不会答应!” 如此浩大之工程,所需人力物力简直难以计数,即便是将整个国库填补进去都嫌不够,稍有不慎便是覆国之祸,谁敢支持? 一盆一盆的凉水兜头浇下,孔颖达的眼睛看着房俊透露着无奈,可他的大手却始终在图稿之上婆娑着…… 诚然,无论万里长城亦或是大运河都足以称得上是覆国之策,两个强横一时的超级王朝因而覆灭,可是谁能否认万里长城的雄迈阔壮,谁能否认大运河的碧波辽阔,谁能否认那直叙胸臆的千秋伟业? 若是当真能活着见到这座学院建成,哪怕在学院里教上一天书,即便是死了亦会溘然长逝,一世无悔。 房俊正襟危坐,听着孔颖达和聿明老头一条一条的述说着这座学院不可能建成的理由,可是他感受得出,其实这两人心中却一直希冀着房俊能够说出一个将他们一起驳斥的理由,能够让这座空中楼阁真正实现。 否则,本已致仕归乡不问政事的孔颖达何必风尘仆仆的返回京城?云游天下一心追寻天道的聿明氏何以这般执着于凡尘俗事?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城堡,寄托着梦想和荣耀,以及妥协与征服。 房俊微微一笑,说道:“这些图稿,在下花了两个晚上画出来,可是预想中的完工时间,却长达二十年,甚至更久……” 孔颖达和聿明老头甚至包括看过图稿的房玄龄在内,尽皆瞠目结舌。 如何宏大之构想……只是画了两个晚上? 房俊悠然续道:“而且诸位不知道的是,这一座学院其实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重要,哪怕只是建成一天便彻底毁去,在下也不会有多么心疼。在下所在意的,只是它建造的整个过程,以及这个过程当中所遇见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注定会毁灭的学院 “我并不在乎它能够存在多久,我只是在意它在建造当中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 房俊轻描淡写,语意悠然。 在座者,无论是房玄龄、孔颖达亦或是聿明氏,哪一个不是智计绝伦见多识广的老狐狸? 可是此刻却尽皆被房俊这句话震得瞠目结舌、一脸懵然。 一个耗时数十年、靡费以亿计的庞大工程,你却跟我说其是并不太在乎它是不是会百年千年的屹立下去,而只是在乎这个过程? 孔颖达气得胡子翘翘,手指头颤抖的点了点房俊,转头对房玄龄怒喷:“瞧瞧,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帝国根基、百姓民生,在他心中算个啥?啊?亏得老朽为了这个学院夙夜难寐、茶饭不思,绞尽脑汁的琢磨着如何劝说陛下、劝说政事堂、劝说三省六部,可他却只是当做一个奢华而靡贵的玩具……真真气煞我也!” 老爷子如何不怒? 一生在官场浮沉,可是却深深厌恶官场的倾轧污秽,只想着一朝归乡教书育人,再不用阴谋算计,再不用阴暗龌蹉。可惜人生在世,又岂能事事顺心如意? 身在家族之中,便不得不深陷在官场泥潭,纵然步履维艰,亦要为族人谋福祉、为天下读书人张目。 本以为这一辈子便这样在肮脏中度日,沾染了一身孽障,致仕之后尽心竭力的教授几个学生、编撰两部书作,亦算是这一生未曾虚度,阖眼之时尚有有那么一点念想儿。 可是谁曾想,陡然之间如此一个如大的学院从天而降…… 纵然孔颖达知道这个计划俨然天方夜谭,却也有着一丝憧憬,因为他知道房俊的敛财之力堪称冠绝天下亦不为过,只要建造学院的财力能够维系,其余的难度再是如何巨大,亦非是没有解决之道! 就抱着这么一丁点儿的希冀,孔颖达风尘仆仆自江南返京,踏入长安之后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径自来到房府,希望能够从房俊口中得知一些自己非曾得知的内容,能够使得这份希冀成为现实的几率更大一些。 然而房俊却说即便这座书院建成了,他也并不在乎…… 这算什么? 那老子开涮? 既然你不在乎,那为何千里迢迢的将这份图稿给老子送去? 孔颖达出离愤怒了。 那是一种自己眼中视若珍宝的东西却被别人不屑一顾的恼怒! 房玄龄也是无语,瞪了儿子一眼,喝叱道:“怎么说话呢?” 这座学院若是当真建成,那足以使得所有参与筹备建设的人员名垂千古,弘文教谕之名百世而流芳。可以想见,这样一座学院将会培养出成千上万各行各业的人才,而当这些人代代相传,将会是一个何等庞大的数字? 作为这些学子的教谕……那才当真是桃李满天下! 谁能不重视? 即便是性情淡泊如房玄龄者,亦免不了心旌摇曳热血上头! 所以房俊这话在三人听来……确实欠揍。 房俊也是无奈,两手一摊,说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陛下锐意进取胸怀天下,或许会支持吾等建立这座学院,用以培养各式各样的人才来充盈到帝国的各个位置,推动贞观盛世的延续和发展。太子虽则未必有那陛下那等雄心壮志,却也是个守成之君。可谁知道再以后会怎样?当这座学院发展到一定的规模,就将成为足以自成体系的庞然大物,对于帝王来说,用之于己则是深山宝藏,若是不利于己……便是一座帝国地基之下的火山!” 宝剑有双锋,等这座学院最终自成体系的时候,天下将有无数的官员出身其中,影响力将会超越所有的门阀、派系,屹立于朝堂之上! 经房俊一说,三人顿时默然,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房玄龄与孔颖达浸淫官场一生,聿明氏虽则游离于官场之外,却非是远离红尘俗世的闲云野鹤,见识之广博绝对不在孔颖达与房玄龄之下,如何看不到这样一个结局? 聿明氏黯然叹息:“同窗苦学、同门任教,朝夕相对、利益联结,入仕之后又必然相互扶持、相互提携,所以自称派系乃是不可逆转之结局,这是天下所有的书院都共同存在的特点。若是书院规模小一些,学子教谕们相互扶持便是一段佳话,可若是书院的规模独步天下,满朝半数尽是书院子弟……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允许这等情形出现。” 房俊抿了抿嘴唇,亦是无法可施。 似乎每一个穿越者都有一众开启民智、教谕天下的执念,甚至于这股执念比之改朝换代打下一座大大的江山更为深入骨髓!因为只有穿越者才知道,历史是有惯性的,改朝换代改变不了历史,谋朝篡位改变不了历史,就算是火枪火炮也改变不了历史! 但是教育能! 唯有广播教育、开启民智,推动自然科学的发展,才能使得这个民族在愚昧之中一代又一代的陷入权利的漩涡,周而复始的重复着分分合合的悲剧,一家灭一家兴,崛起与毁灭之间所葬送的却是整个民族的元气。 听闻聿明氏的话语,孔颖达颓然道:“此乃不可解之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每一个帝王都必须保持对于权力的绝对掌控,一旦书院崛起,则是必须剪除的对象,否则一家独大无人制衡,皇权危矣。” 实则面前的形势便是如此,李二陛下为何心心念念的要削弱门阀扶持寒门? 便是由于门阀的势力已然暴涨至连皇帝亦要对其妥协,长此以往,必将重现历史上门阀世家联合起来“兴一国灭一国”的嚣张态势。 李二陛下高瞻远瞩英明神武,岂会任由门阀坐大,最后将他逼成第二个隋炀帝? 房俊是小辈,此间亦无侍女扶持,便亲自给三人斟茶倒水,接着孔颖达的话头说道:“倒也不是无解之局。” 孔颖达一愣:“这要如何解?” 房俊笑道:“其实很简单,再建一座学院便行了。” 之所以是无解之死局,便是这件学院一旦建成必然会为朝廷输送无数的人才,直至同门之谊同门之利促使出身学院的官员们官官相护官官勾结,渐渐坐大在朝中无可抵御,成为帝王心中之刺。 解决之道其实也简单,只需再建一座学院,与之相互竞争就可以了。 天下至道,在于阴阳。 说白了,无非是平衡二字而已…… 房玄龄没好气的瞪了儿子一眼,训斥道:“长辈面前,好好说话。” 单只这一座学院,便要耗费数以亿计的钱财和无数的大儒穷极数十年之功,再建一座? 呵呵,必将耗尽国力,举国倾颓…… 所以房俊相当于说了一句废话,死局还是死局。 堂中沉默了片刻,三位老者尽皆神思飞越,一会儿憧憬着学院建成之后桃李天下的胜景,一会儿嗟叹于世间规则的不可逾越,欣喜与颓丧,希冀与失望,几种情绪交织错乱,纷至沓来,令人唏嘘不已,满心惆怅。 房俊奇道:“诸位因何不问问,晚辈因何说不在乎学院会存在多久,却只是在乎建造学院的过程?” 三人尽皆一愣,房玄龄忽然抬起手,盯着自己的儿子:“瞒着瞒着!你刚刚说,你并不在乎这个学院会存在多久?” 房俊茫然:“是,儿子说了好几次了……” 孔颖达和聿明氏也反应过来,齐声道:“你的意思,这个学院可以建得起来?” 房俊无语…… 继而两手一摊:“若是建不起来,晚辈何以熬夜绘制学院的建筑图稿,又为何会给孔老夫子送去这图稿?” 熬夜? 你所谓的熬夜,就是熬了两个晚上? 不过没人在乎他这个说法,三人齐声喝叱道:“既然心中认定这学院建得起来,那又为何迟迟不说出章程,空让吾等着急上火?”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其实也不难 年纪大了就可以不讲理? 房俊无辜道:“你们只是在说学院建成以后难以立足,又没有问过晚辈究竟要如何建立这座学院……再者说,父亲,儿子给您看这图稿的时候,您好像就没问过儿子如何将这座学院建起来。” 房玄龄老脸一红,前些天房俊给他看图稿的时候,他只是瞥了一眼,便置之不理。 世上最美好的景色是海市蜃楼,却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及。这些草草绘制的图稿拼凑在一起展现出一座庞大学院,必将是震古铄今空前绝后的存在。 然而其所需的资金、人力、物力,足可将帝国的国库掏空,此乃亡国之策,休说李二陛下不会同意,他这个宰辅之首便第一个不会答应。 只不过他为人温润,不忍在孔颖达与聿明氏面前直言这等宏伟的学院只能是空中楼阁而已,那样太过残酷。尽管他也因这一座纸上绘出的学院充满憧憬,理智却告诉他必须让这座学院只是停留在纸上…… 可是现在自己的儿子说什么? 他能够建起这样一座学院? “说说看,你的想法是怎样的?” 一道宽厚响亮的身影自门口传来,震得屋内死人心惊肉跳,条件反射的从椅子上蹦起来。 李二陛下一身常服,背负双手,脸色阴沉的踱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太子李承乾,以及几名内侍、房家放仆人。 显然,李二陛下意外造访,并且不允许家仆通报。只看他能够问出这样一句话,便知道这位陛下已经在门外溜墙根很长一段时间,将几个人的谈话听得七七八八。 这就尴尬了,偷偷在自家书房里议论如何将这样一个“亡国之策”搬上可执行的前台,却被皇帝偷听了去…… 房俊毕竟年轻,反应快,赶紧上前躬身施礼:“微臣见过陛下……陛下明鉴,微臣只是闲暇之时无聊,随手绘制了几张草图,幻想着若是能够将长安城东南这一片尚未开发的地带盖上楼阁殿宇,再举办一座学院,重现大汉太学之宏伟胜景……孰料几位长者当了真,揪着微臣问这问那……” 李二陛下本来听闻几人再次议论一座足可掏空国库导致亡国的学院,便已经是怒火阵阵,此刻听了房俊之言,却是当场愣住。 这锅甩得也太快了吧? 几个老家伙更是无语,聿明氏瞪着房俊,心道这小子果然无耻! 孔颖达气得眼皮直跳,怒视房玄龄:瞧瞧你教的好儿子! 房玄龄眼皮一耷拉,果然是个当官的材料,连老爹都坑,够心黑,够无耻,干得漂亮…… 李二陛下差点气笑了,上前踹了房俊一脚,骂道:“见风转舵、巧言令色,你个混蛋还有没有一点风骨?给朕说道说道这个学院要如何建起来方能不拖累国库,说得好了有赏,说得不好……不是有人弹劾你让你去琼州为官吗?那朕就准了那人的弹劾。” 说着,径自到了主位大马金刀的坐下,眼神不善的盯着房俊。 房俊呲呲牙,你是皇帝便可以想咋滴就咋滴?果然是封建社会,没人权…… 房玄龄和孔颖达见到李二陛下神情似乎并没有多少愤怒,心中稍安,赶紧吩咐侍女上茶,李二陛下摆了摆手:“都坐,听听这个异想天开的小子说说天书。” 聿明氏身份超然,坐下之后笑道:“若是此事当真能成,不啻于为陛下开拓千里江山、为大唐打下盛世基业,可喜可贺。”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聿明老丈言之尚早,若是不能好生掌控把握,休说什么盛世,不亡国就算不错了。” 他只是担忧这样一座书院会将帝国的国库拖垮,至于四人之前顾虑得政治方面的危机,反而不屑一顾。政治之道,在于平衡,却永远也没有真正的平衡,总是在此消彼长之中处于一种动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无论这座学院有多么强盛,都只能是帝国的基石,或许会一时失控导致朝政紊乱,却永远不会成为改朝换代的根源。 相反,这样一座学院所培养出来的各行各业的人才,将会成为盛世基业的奠基石,这才是李二陛下所看重的! 房俊心中早有腹稿,否则何必画出这么一份图稿,忽悠孔颖达这种有着深广人脉的大儒加入其中? 故而轻描淡写道:“其实解决之道很简单,可以成立一个单独的机构,承担学院的筹备建设,自负盈亏,不跟国库要钱就行了。” 屋内陡然一静。 四个人眼珠子瞪得滚圆,死死的盯着房俊,一脸惊诧莫名…… 太子李承乾连连对房俊使眼色,神情焦急,显然很是担忧房俊如此“胡言乱语”会激怒皇帝,说不得就是一顿板子打下去。 房俊则悄悄给他比划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让他稍安勿躁。 李二陛下很是不雅的掏了掏耳朵,侧身疑惑的看着房玄龄:“爱卿,朕没有听错吧?” 房玄龄哭笑不得,心里恨不得将这个不靠谱的儿子拽出去狠狠的揍一顿,涉及到以亿计的钱财,你居然说不跟国库要钱?老子倒是无所谓你将身家都搭进去,可问题是就算咱家再有钱,又如何支撑得起这样一个举国之力的工程? 听到陛下的问话,他无奈道:“若是老臣没有耳鸣……陛下大抵是没有听错的。” 孔颖达对于经济之道完全就是个小白,这位醉心于学问,哪里有心思去管那些俗事?闻言一脸懵然,没有说话,心里却想房家居然这么有钱? 李二陛下看向房俊,没好气道:“简直痴人说梦!即便是当真成立这么一个单独的机构,可是这等天文数字一般的钱财却要如何去赚取?” 房俊傲然道:“别人自然不行,但是微臣想必还是可以的!” “……!” 这等嚣张狂妄之话语,李二陛下却发现自己居然无言以对…… 毕竟眼前这个小子,可是有着“财神”之赞誉,反掌之间聚拢千金,等闲事尔! 这么一想,李二陛下居然觉得若是让这个小子去试一试,说不定还真就能成…… 一直未曾说话的聿明氏,此刻点了点头,说道:“若是当真这座学院的建设提上日程,那么还请陛下允许聿明氏参与其中。吾聿明氏不要官、不图财、不邀名,甘愿奉献自己的一份心力,参与到创建这座学院的过程之中,建成之后,功成身退。” 李二陛下愕然,聿明氏不是从来都不参与进红尘俗世么?为何先是帮助房俊在江南建设华亭镇,现在又如此支持房俊建设这个学院? 不过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聿明氏一族皆是一时之人杰,通晓古今,于阴阳术数等等领域皆有涉猎,有他们加入,自然事半功倍。 当然,现在建不建这座学院还是没影子的事情呢…… 房俊冲聿明氏点点头:“英明的决定,聿明氏必定会在学院的建设过程当中收获良多。” 聿明氏不在乎钱财名利,而学院的建设将会设计到无数的新式技术,算学、物理、几何、冶金……这正是聿明氏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人之道”,显然聿明氏一眼便看穿了房俊建设这座学院背后的真正用意。 李二陛下看向一脸平淡的房俊,总觉得这小子实在是太过妖孽,想了想,问道:“那你说说,打算如何来赚钱?” 归根究底,建不建这座学院还是钱的问题,只要不将国库掏空了,那么李二陛下便可以完全支持。 房俊摊手,一脸疑惑:“赚钱而已,又有何难?其实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成了一个学院的机构,挂靠在‘东大唐商号’之下,资金问题立马解决。只要陛下同意,那些有股份的世家门阀和文武大臣们,也没胆子反对吧?” 李二陛下想了想,点点头:“谁敢反对,踢出去就是了。” 房俊大汗。 果然是封建社会啊,不仅没人权,连私有财产都不受保护,人家当初真金白银的投进来,结果您一句话,啥都没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你到底想要什么? 孔颖达奇道:“那个东大唐商号如此赚钱?” 他家里也在商号有点股份,虽然有分钱,可是一直也未曾听闻家中管事说起分多少,那必然便是不多了,难不成都被这小子给贪墨了,呈给股东们看的都是假账? 房俊道:“以前没打算赚太多钱,以免分钱的时候麻烦。现在需要钱了,那就出去赚便是,东大唐商号连通大洋,货行七海,收拢百国之财富,焉能供不起一座学院?” 房玄龄眼皮直跳,这说得什么混账话? 和着一直没有大规模的分红,是因为你嫌弃分钱太麻烦? 这话若是传扬出去,怕是满天下在商号里有着股份的世家门阀能骂死你…… 李二陛下大抵也觉得这个小子说话太惹气,起身道:“三日之后大朝会罢,在政事堂将你这份计划拿出来,让宰辅们都议一议。” 这句话,几乎已经表明了李二陛下对于这座学院的态度…… 一回头,便见到房俊面色古怪,不由奇道:“有何不妥?” 房俊瞅了老爹一眼,见到老爹低眉垂眼一声不吭,只好说道:“那个啥……三日之后,乃是微臣家中宴客之日……” 李二陛下这才恍然,点头道:“那就等到大朝会之后,朕也过来凑了热闹,宴会之后便在府上找个地方,与群臣商议一下。” 房玄龄生孙子,群臣自然是悉数到场,即便是一向不合最近有些势同水火的长孙无忌也得到场恭贺,否则岂不是要被人说没气量?既然宰辅们一个都不缺,那跟政事堂会议也没什么分别了。 反正也不是要立即拿出政策,只是商讨一下可行度而已,没必要那么多讲究。 言罢,李二陛下带着太子离去。 孔颖达尚未回府,自然要先行回家转一转,不然一大群孝子贤孙估计就坐不住了,这家主千里迢迢的返京却不归家,你让市里坊间如何议论?搞不好一个子孙不孝的帽子就扣下来,能要了人命。 房玄龄父子赶紧相送。 ***** 送走李二陛下、太子与孔颖达,房玄龄邀请聿明氏去后院饮茶,却被聿明氏拒绝。他逗留江南许久,心中记挂孙子孙女,想要前去看看方才安心。 房玄龄回了府内,房俊跟聿明氏告辞,命家仆牵出马来,要去骊山的庄子看看。 聿明氏问道:“二郎意欲何往?” “庄子里春耕尚未结束,某过去看看,尤其是今年大规模耕种棉花,庄客们大多数皆无经验,不去看看实在是放心不下。” “那老夫也去转转。” 聿明氏知道房俊对于棉花甚为重视,却不明白原因何在,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有些道理想不通,那简直比十天不吃饭还难以忍受。 房俊自是无所谓,当即命人多牵了一匹健马,又带上一大群家将部曲,打马疾驰招摇过市,惹得街道上行人纷纷侧目。偶有京兆府亦或是长安、万年两县的衙役捕快见到有人当街纵马前来阻拦,待远远见到是房俊这个昔日的顶头上司,立马远远的避开,不敢上前…… 聿明氏活了一大把年纪,闲云野鹤独来独往惯了,一向行事低调,何曾有过这般招摇的经历?老头儿非但未觉得房俊骄纵孟浪,反而觉得这种新奇的感受颇为有趣,一路上连连加速。 出了春明门,过了灞桥,眼界瞬间开朗。 田野中土地平整阡陌纵横,极目远处,骊山一片青黛,令人精神一振。这一队骑士愈发策马加速,耳旁风声呼啸,沿着水泥路一路疾驰,便到得山腰处。 道路两侧的田野里农夫扛着锄头镐头劳作,不是有骑着犍牛的总角孩童慢慢悠悠的路过,天色湛蓝,春光明媚,一片安宁祥和。 “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当年成王带领农夫下田地,播种百谷勤耕耘,君主与民同耕,可说是盛世安泰,民生无忧。而今观这关中地界,物阜民丰风调雨顺,正是盛世来临之先兆,尔等生而逢时,福泽无穷矣!” 聿明氏从马背跳下,一时间诗兴大发,背诵了一段《诗经》中的诗句,以此抒发心意。 房俊也下了马,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指着田中扛着锄头镢头铁锹的农夫,说道:“世人皆见到某家铁厂日进斗金,却不曾见到正因为某连续不断的投入新技术,使得铁料的质量越来越好,即坚且韧,由此使得农具大幅度改进,劳作效率提升了何止一倍?更别说军队的刀剑盔甲因此更加坚固、大大降低了损耗程度,间接给国库节省了一半维护更换的军费。” 聿明氏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点头道:“冶铁一道,只是稍加改进便能使得国计民生获益良多,可见每一将技术使用到了极致,都给造福万民使得国富民强,所以二郎要从一座超级学院的建造的过程里使得各行各业的技术都能发生日新月异的改良。” 房俊哈哈大笑:“知我者,聿明也!” 二人各自牵着马,漫步在田间地头,房俊时不时的丢掉缰绳走进田里,指导农夫耕作的细节,并解答一些关于农作的疑问。 聿明氏看着房俊因为农夫得到解答指点之时脸上露出的心为满足笑容,陡然觉得似乎在这一刻,房俊所得到的喜悦远比世人称赞他“诗才天授、文采绝世”之时笑得更加开心、更加真挚,也更加满足…… 或许……这小子更愿意别人称呼他为农夫? 聿明氏哑然失笑。 从田里出来,跺跺脚上的泥土,房俊诧异的看向聿明氏的老脸:“老丈何以笑得这般开怀?” 聿明氏笑容依旧,笑而不语。 “神神叨叨的……”房俊嘟囔一句,继续前行。 一行人上了一道舒缓的山岗,面前便出现一座小小的村落。 房俊伸手一指:“这里都是前两年因为雪灾而无家可归的难民,幸得陛下慈爱,将此地赐予晚辈,晚辈因而将这些难民安置在此处。到底算是有家可归、有田可种,实在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聿明氏游走人间,见遍人间疾苦,自然知道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若是没有地方收留,将会面对何等凄惨的下场。他们当中健壮的劳力或许可以幸免,要么被典卖为奴,要么落草为寇,千万别觉得现如今天下平便没有土匪山贼,这世间太大,边边角角深山老林之地数不胜数,尽皆有啸聚一时之悍匪。 而那些老弱妇孺,就只能听天由命,挨到几时算几时。 更有甚者,一旦没有吃的,易子而烹这种事聿明氏也不止见过一次两次……那才是真真是人世间最凄惨的境遇。 “老夫还是不懂。”聿明氏立住脚步,站在山岗上,山风微微吹拂,衣袂飘飞。 “不懂什么?”房俊诧异问道。 聿明氏转过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房俊:“你到底要什么?” 房俊愕然不解。 聿明氏继续问道:“你说不在乎那么一座足以流芳百世的学院,却只是在乎那建造学院的过程……可是老夫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 房俊愣了一愣,便笑了起来,扭头看向山岗下正颤颤巍巍拄着拐棍走上来的一个老者。 那老者须发皆白,身子骨倒还算是健壮,远远便打着招呼:“二郎来了?哎呀呀,老朽这一双眼珠子还没瞎,远远的看着就像。” 房俊赶紧上前两步,将老者搀扶着,关切的道:“您可慢着点儿!怎地家人不在,让您老自己到处乱逛?” 老者一脸笑容:“儿子媳妇都下地去了,小孙子也去了二郎建的学堂里读书,家中只剩下老朽这么一个废物。正是春耕的好时候,得抓紧了将种子种下去,否则如何对得住这老天爷,如何对得住二郎?老朽倒是想下地去帮忙,可孩子们不用,哪里还敢绊住孩子们的手脚?” “那也得注意。若是跌了摔了,岂不是更让孩子们担忧?” “嗨,没那么娇气!这都晌午了,要不要去老朽家中坐坐喝口水?正巧老朽刚刚做好了午饭,二郎也尝尝老朽的手艺!” “这不好吧?令郎都在地里干活呢,午饭若是被某给吃了,岂不是要饿肚子?” 庄稼人穷苦惯了,哪怕现在生活好了一点,也绝对不会浪费饭食,有一个人就做一个人的份,绝对不会多出来。 老者瞪眼道:“他们敢?饿死他们也不敢放个屁出来!没有二郎您这个活菩萨,他们这会儿都不知道饿死几回了,休说吃顿饭,便是割他们的肉吃,他们也不敢说个不字!” 房俊失笑,看向聿明氏:“那便叨扰一番,如何?” 聿明氏自然无可无不可,只是心中奇怪,这个房俊还当真是个异数,身为帝婿、世家子弟,又是当朝高官,却能够跟一个老农言笑晏晏,甚至还要去人家里混一顿午饭…… 真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子。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农家的希望 能够邀请到房俊前来家中做客,老者甚是兴奋。虽然一早便知道这位房驸马不拘小节是个洒脱的君子,可自己家到底只是一介农夫,因为心中对房俊的感恩使得着胆子邀请了一下,却不想就这样成了! 村子里所有的房屋都是一个规制,三间正房,东西两侧是卧房,中间是正堂,正堂后隔出一个厨房。若是家中人口多,会在院子里搭建两间厢房,鸡舍鸭舍便在院子里,大门口进来是一个猪圈。 这是当初安顿这些灾民的时候房俊出钱盖起来的,很简易,却并不简陋,给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在天灾降临之后一个温暖的家,这是活下去的希望…… 房俊将家将部曲都赶了回去,自己和聿明氏一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跟着老者进了村子。 正巧赶上学堂放学,前几天因是农忙之时学堂全天放假,这两天春耕渐渐收尾,学堂便上半天学。一大群丫头小子各个背着小书包放羊一般跑回村子,与房俊走了个碰头。 一大群孩子立马规规矩矩的排队站好,齐刷刷的给房俊施礼:“见过二郎!” 稚嫩的童声显得整齐划一,甚是好听。 房俊笑得眯起眼,点头道:“大家好!不要到处乱跑,赶紧的都回家吃饭,下午跟着爹娘下地干活。咱们学堂出来的孩子,不仅读书要第一,耕作要第一,便是放牛拉犁也要样样第一!” “喏!” 孩子们齐刷刷的应了一声,有胆子大的孩子站出来问道:“二郎,您为何到了我们村子里?” 房俊指着前头的老者:“老人家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赶紧的都回家,家里大人该等急了!” “喏!” 又是一声大喊,一大群孩子顿时做鸟兽散,迈开小短腿儿飞快的往家跑,想要将房俊来到村子里做客的消息赶紧告诉自家大人。 房俊来到老者家中,见到院子打理得整洁干净,猪圈里两头猪崽子哼哼唧唧的拱来拱去,身上皮毛顺滑,显然很是健硕。因为房俊创出了骟割之法,使得猪肉没有了以前的骚味,味道很是香美,长安的贵人们也渐渐接受了猪肉,更别提那些普通的百姓,猪肉的需求量很大。 整个骊山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上两口猪,等到过年的时候卖掉便是一笔不菲的贴补,甚至有些日子过得富裕一些的农家干脆自己宰杀掉,邀请左近的亲朋好友热热闹闹的吃上一顿杀猪菜,然后留下过年所需要的猪肉,其余的卖掉。 有的勤快人家猪圈里会养上个十头八头的大肥猪,只要养得肥硕又没有病灾,一年下来卖掉肥猪所得的钱甚至不必种地少多少…… 幸福的生活,总是在一点一滴的积攒之中得来。 刚刚进了正堂坐下,老者洗了手去了厨房准备饭食,一个梳着总角的孩童便颤颤巍巍的提着一个水壶来给两位贵客沏茶,那茶壶快有他脑袋大,提起来非常吃力,却拒绝了房俊想要接过去的手,坚持给两人斟上茶水。 房俊端起大碗喝了一口,农家没有什么好茶,就只是去年秋天的柿子树叶采摘下来用滚水煮一下然后烘干,这还是房俊教会大家的方法。不过虽然工艺简单,但是黄绿色的茶汤喝起来软绵甜润,口感很是不错,最主要的是这种茶各种维生素的含量非常高,又能通便利尿,时常饮用好处很多。 聿明氏也端起碗喝了一口,啧啧嘴,惊奇道:“口感很不错!” 房俊得意的挑挑眉毛:“这种茶用柿子树叶制出来的,某教会给大家的,现在整个关中不少百姓人家都喝这个。” 那股子骄傲没有丝毫的遮掩,对于他来说,水车也好、沟渠也罢,甚至冶铁炼钢,每一个能够给百姓的生活带去真真切切实惠的“发明”,都能够让他感受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 这使得他摆脱掉身为一个“重生者”那种站在云端俯视红尘的疏离和独孤,彻彻底底的融入其中。 聿明氏深深看了房俊一眼,转而抬手婆娑了一下孩童的头顶,温声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是很好的,但是这么大的茶壶你提着费劲,若是不小心烫到,岂不是让家人担心?所以以后要量力而行才对。” 那孩童眨巴眨巴眼睛,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口齿却异常清晰伶俐:“家中来了客人,怎么能让客人自己倒水喝呢?那是很失礼的行为,会让人瞧不起的。‘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所以不能因为我的失礼而让客人认为是父亲和老师的教导不好。” 聿明氏愣住……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他来来回回的咀嚼这两句话,咀嚼一遍,眼睛便亮起一分,最后眼睛通亮的瞪着孩童:“这话说的好,深邃,精辟!这是你们老师教的吧?能够说出如此深邃富有哲理的言语,必是当时大儒,可否见告令师姓甚名谁,老朽改日亲去拜会?” 孩童便张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巴,哼哧哼哧的笑:“老爷爷您没听过这句话吗?这是《三字经》里头的,是二郎编出来的书,专门给小孩子读的。可是新来的老师说了,虽然《三字经》很好,但二郎不是大儒,他是个棒槌!咯咯咯!” 聿明氏大吃一惊,他在关中毕竟日短,未曾想到民间的学堂居然尚有此等书籍,最关键的是……房俊编撰的书? 他惊疑不定的看向房俊,却见到后者脸色乌黑,瞪着眼睛瞅着孩童:“简直是污人清白!某哪里就是棒槌了?速速告诉某你们老师是谁,某保证不打死他!” 孩童高兴的说道:“我们新来的令狐老师跟房爷爷很好的,虽然刚刚来了两天,但我经常看到他们一起下棋一起喝茶,二郎你不要去打死令狐老师好不好?否则房爷爷发火,你会挨揍的!” 他口中的房爷爷自然是房玄龄,可那个见鬼的令狐老师又是谁? 居然能跟老爹在一起下棋喝茶……想来也不是个无名之辈。 不过房俊管他是谁! 居然背后污人清白,那就要做好被某房二报复的准备! 聿明氏将孩童拉到身边,问道:“好孩子,果然聪慧,不知能不能将《三字经》给爷爷背一遍?这么好的书,爷爷还未曾读过呢?” “当然!咱们班里,我可是背的最好的!” 孩童兴奋雀跃,稚嫩的声音背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堂屋内,朗朗的背诵声香脆响亮。 聿明氏沉浸其中,一字一句的咀嚼着这篇《三字经》,通俗易懂,又蕴含道理,篇幅不大,但是作为一篇儿童启蒙的书籍来说,已经不能再优秀了! “人之初,性本善”“人不学,不知义”,讲的是教育和学习对孩童成长的重要性,教育及时,方法正确,可以使儿童成为有用之材; “为人子,方少时”“首孝悌,次见闻”教导孩童要懂礼仪要孝敬父母、尊敬兄长,并且用黄香和孔融的事例来加以教育…… “知某数,识某文”“此十义,人所同”都是生活中的一些名物常识,有数字、三才、三光、三纲、四时、四方、五行、五常、六谷、六畜、七情、八音、九族、十义,方方面面,一应俱全,而且简单明了。 “口而诵,心而维”“戒之哉,宜勉力”教导了学习要勤奋刻苦、孜孜不倦的道理,只有从小打下良好的学习基础,长大才能成为一个“上致君,下泽民”的杰出人才! 作为启蒙读物,它给孩童带去的不仅仅是识字认字,不仅仅是文化典故,更是为人处世的哲理! 寒门子弟如何出人头地? 只有读书! 唯有读书! 这篇《三字经》的真实寓意,将会激励无数的寒门学子励志向上,将会点燃寒门子弟读书的希望! 聿明氏看着一脸瑟的房俊,心底惊叹,只此一篇《三字经》,足以奠定房俊盖世大儒的地位! 可是何以这等惊世之作却没有在关中甚至天下流传开,导致自己居然从未听闻? 细细一想,聿明氏便明白了,非是这篇《三字经》不够优秀,而是政治上的博弈导致了其在关中被各方抵制,未能流传开来。不过真金不怕火炼,这等注定要流传百世的惊世之作,又有谁能压制得住? 厨房里,听着小孙子朗朗背诵声,正拾掇菜蔬的老者泪流满面。 农舍寒门,也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 门外忽然一阵喧闹,打断了老者的感慨,急忙擦了擦手,走出去查看发生了何事。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跟儒家作对? 聿明氏婆娑着孩童的头顶,目光中满是慈爱,赞许道:“小小年纪即天资出众,又心性赤诚,假以时日等然成就非凡,好小子,不错,不错。” 孩童喜滋滋的叉手施礼:“多谢老爷爷夸赞。” 聿明氏哈哈大笑,看向身旁笑而不语的房俊,诚挚道:“二郎平素看似行为莽撞,实则胸有锦绣,单单这一篇《三字经》所产生的教谕万民之功,便足以名垂青史。所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正当如此。” 桃李等树,不会说话,从不自我宣传标榜,但是桃李是实实在在地开出了美丽的花,结出了香甜的果,在为人们默默地服务,所以用不着吹嘘,到桃李树下来的人便会经常不断,树下的野地也会自然地踏出一条路来,人们自会赞美歌颂它们。 做事力求实际,不尚虚声,就叫“桃李不言“,便如同房俊这等默默办学、默默编书,却从不标榜吹嘘的务实精神。 房俊心中着实得意,正欲说话,便听到院子里一阵喧嚣。 “老铁头,二郎可在你家中?” “你傻啊,这还用问?没见到二郎的马匹拴在门口嘛。” “二郎,在不在?” “昨日某在山里猎到一直獐子,没舍得吃,特意给您送来尝尝鲜。” “吾家那婆娘趁着雨后采了好多山菇,最是美味,特意拿来孝敬您。” “二郎,老铁头哪里会做饭?干脆去吾家吃吧,吾家婆娘整治野味可是一绝!” 正在厨房烧菜的老者顿时大怒,拎着锅铲便走出堂屋,站在门口喝叱道:“老子请来了贵人,何须尔等聒噪?二郎那是看在老朽面上方才留下用饭,尔等一个两个的上前撬老子墙角,找打不成?” 门外那人顿时讪讪道:“瞧您这话说的,二郎是咱们村子所有人的恩人,不单单是你自己的恩人吧?恩人来了,吾等自然是要好生招待,就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慢待了恩人咋办?” 老者大骂:“滚你地娘咧!小兔崽子,当年你娘生你的时候难产,若不是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背着稳婆走了三十里山路,你个兔崽子老早就投胎了!那时候怎地不嫌弃我这老胳膊老腿儿?” 门外那人无言以对,只能讷讷说道:“您老都说那是当年的事儿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唉唉唉,别打别打,您是村正您说了算还不行?” 房俊坐在堂屋里,听到这些话,赶紧走出门口,便见到十几个庄稼汉有老有小将门口挤住,各个手里都提着山珍野味,老铁头气呼呼的拎着锅铲去敲一个汉子的头,连忙拦住,便抱拳笑道:“诸位盛情,某愧不敢当。今日闲来无事,正巧遇到老铁头,便来他家里蹭顿饭食,以后若是有闲,再去诸位家中叨扰如何?” “那二郎你得收下咱们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但都是难得的东西。” 房俊便笑道:“都知道某是个嘴馋的,这等美味,如何能拒绝?都放在这里吧,让老铁头好好整治一番,诸位快快回家,用过饭后还得下地干活,切莫耽搁了耕种才是。” 一众村民这才放下手里领着的东西,相继告辞离去。 门口堆了一大堆东西,老铁头嘴里骂骂咧咧,对村民们的“撬墙角”行为甚为不爽,手底下却麻利的将东西都搬进屋里,小孙子在一边搭手。 不一会儿,邻居过来几个干净利落的妇人和眉清目秀的闺女,先是跟房俊见礼,便钻到厨房将老铁头赶了出来,霸占了厨房。老铁头虽然年轻的时候在城里的酒楼打过杂,可是毕竟上了年岁,如何能侍候恩人? 一壶茶喝到没了滋味儿,饭菜终于端上了桌。 没有什么珍馐佳肴,却是地地道道的农家饭菜,香味十足。 房俊嫌弃堂屋里阴仄,院子里又是鸡鸭成群,便将桌子放到门口路边一棵大柳树底下,寻了一块石头当做凳子,便坐下狼吞虎咽的开饭。 一大盆清炖的野山鸡,油水十足的獐子肉,鲜美可口的山菇,煎得黄澄澄的鸡子儿,就着自家酿制的果酒,黄灿灿的粟米饭,房俊胃口大开,狼吞虎咽,哪里有半分世家子弟的风范? 聿明氏则文雅得多,慢条斯理的吃着菜,时不时的跟老铁头饮上一杯,有将一个鸡腿从房俊筷子地下夺来,塞进小孩童的碗里。 孩童甜甜的道了一声“谢谢爷爷”,抬头去看房俊,见到房俊正盯着他碗里的山鸡腿,嘴里嚼着獐子肉嘟嘟囔囔的说着“看什么看?再不吃就给你抢过来”,吓得孩童赶紧一低头,“嗷呜”一声将鸡腿肉咬下一大块,嘴角流油…… 酒足饭饱,房俊和聿明氏一人捧着一个大茶碗坐在柳树底下消食儿,老铁头的儿子在地里饿的要死却迟迟不见老爹送饭,实在熬不住,便打发媳妇儿回来看看。 那妇人见到房俊在自己家做客,吓得要死,想要去地里将自家男人喊回来,却被房俊阻止。老铁头将剩饭剩菜装在篮子里,让她拿着自去地里吃饭,这才走了。 “好久没有吃得这般舒坦了。” 房俊眯着眼,抿了一口茶水,望着不远处整块整块的农田和青黛色的山岗,惬意的说道。 “世家子弟纨绔成性,即便出来一两个出息的,却也是自有锦衣玉食讲究世家做派,如同二郎这般平易近人的却是极少。” 聿明氏赞叹一声。 房俊撇撇嘴,心说哥们上辈子就是农家孩子,哪怕这辈子成了世家子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倒是可以,追求生活质量嘛,可钟鸣鼎食那一套却还是学不来…… “二郎之前说的只在乎学院的建造过程,老夫认为那是一个培养各行各业人才的过程,所以甚为赞同。可是现在想想,却总觉得有些肤浅,未能真正领会二郎的意图,不知可否给老夫解惑?” 他觉得房俊的用意似乎更为深邃,却不是他所能猜透,简直如鲠在喉。 房俊想了想,问道:“何为天下至理?”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过,聿明氏微微皱起眉头,不解房俊之意:“天下至理,即为平衡之道。” 上有天,下有地,气分阴阳,人分男女,有左必有右,有善必有恶,有正必有邪,此为平衡之道,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若是万物失之平衡,则天地倾覆、亘古不存。 “那么您老认为,儒家一家独大,是否长久之道?” 聿明氏一愣,上次说起平衡之道,讨论的乃是学院一旦建成将会一家独大,成为威胁到皇权、大乱朝局平衡的存在。这怎地一下子又转到儒家上头? 不过按照平衡的理论来说,儒家一家独大的形势确实是有隐患的。 “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确让汉朝内部迅速统一思想,成就了汉武帝的霸业。然而长此以往,儒家一家独大,其余百家学说尽皆被压制,无可抗衡者,这便失了天道。” “你该不会是要与整个儒家为敌吧?” 聿明氏毛骨悚然,看着房俊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疯子。 房俊无语,看着聿明氏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傻子:“我会干那么棒槌的事情?” 聿明氏想了想,道:“很像。” 房俊:“……” 聿明氏琢磨了一会儿,眼睛忽地一亮:“你想要在潜移默化之中,扶持一个能够与儒家相抗衡的存在?” 儒家一家独大,的确失之天道,才此以往必然会导致内部的争斗、腐朽,甚至是学说、理论的倒退和极端,若是当真那般,绝对会产生大祸患! 房俊很想撬开这个老头的脑壳,看看里边都是一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跟整个儒家抗衡,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不说别的,作为儒家弟子和既得利益者的房玄龄,便会第一个抽死他……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向法家学习 开什么玩笑?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至今,儒家发展了千年,早已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无论是手执乾坤的帝王、朝堂之上的重臣,亦或是市井之间的贩夫走卒,皆为儒学门徒。 儒学是社会之纲常,是宗族之人伦,是帝国之根基,是天下之经纬。 什么样的一个疯子才会想要去跟整个儒家作对? 那不是螳臂当车,而是蜉蝣撼树…… 房俊面无表情的瞪着聿明氏:“休要乱说,这话说出去会死人的知道不?某只是想尽自己的能力为老百姓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让老百姓的生活更好一些、再好一些,某既不想做商鞅,更不想做王莽。” 商鞅的确奠定的强秦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根基,可是跟全部的既得利益者作对,下场便是死了还要被车裂,诛灭全族。 而那位公认的“最疑似穿越者”王莽则更惨,死后首级悬于宛市之中,数十个军士争相杀分裂了他的尸体。就连老百姓们听说王莽的首级在宛市也一哄而上,“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此君之头颅,被后来历代皇室所收藏,直到晋惠帝时,洛阳武库遭大火,方被焚毁,化为灰烬。 房俊想要做一些事情来改变固有的社会结构,发展自然科学,让大唐变得更强盛,让百姓生活更富裕。但是他绝对不会为了某一个“伟光正”的理想去牺牲自己,牺牲家人。 他不是伟人,前生不是,今生也不会是。 他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不是“修身洁行,言必由绳墨”的王安石,更不是“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的张居正…… 他只是房俊,前世一个小官僚,今生一个小纨绔,有点理想,有点能力,即希冀国家强大,又爱护妻儿老小。 说到底,哪怕重生让他有了超越千年的知识和眼界,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聿明氏手捧茶碗,愈加困惑:“那你到底要干啥?” 房俊淡然道:“发展一下自然科学而已,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此乃圣人之言。可是您看看眼下的官员,倒是自幼熟读经史子集,满腹经纶,可是工部的官员有几个懂得营造修葺,户部的官员有几个懂得数术玄机?外行指导内行,工作怎么可能干得好?一部《论语》治天下这种事绝对要不得。” “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句话是说赵普的,这时候尚未出现,本意其实不是讽刺,而是说赵普这个大老粗只读过一本《论语》还没看懂,却也能将宰相当得挺不错…… 聿明氏第一次听闻,却深以为然。尤其是那一句“外行指导内行”,更是一针见血。 然而儒家占据了所有的官场资源,虽说当官的未必都是儒家子弟,但是只要是读书人,那必定要读儒家典籍的,《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论语》、《礼记》、《左传》…… 有几个人会去读《道德经》,读《孙子兵法》,读《周髀算经》? 不是没人读,而是读了也没用…… 他不知道的是,历史上儒家掌控的科举兴起之后,更是一家独大,所有的百家典籍都被摒弃一旁,虽然未曾按上一个“异端”的罪名,却也渐渐沦落尘埃。 聿明氏奇道:“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可你这不依然是想要跟儒家作对么?” 房俊赶紧摇头:“怎么会?将来学院建成,即便设置兵科、工科、数术、天文等等科目,但是总体的纲领依然是儒学为核心,各种自然学科为辅,儒学的领导地位绝对不能动摇。” 再这样一个儒学昌盛的年代,主次必须分清,若是当儒家认为学院所谓的自然学科将会影响到儒学的绝对领导地位,那么天下儒家必将群起而攻之。没有了儒家的支持,再庞大的学院也不过是沙滩上的堡垒,一场潮水便分崩离析…… ***** “这小子,是想要效法法家啊!” 两仪殿内,李二陛下看着面前的聿明氏,一言道破房俊的目的。 聿明氏跪坐在地席之上,含笑点头。 李二陛下摇了摇头,失笑道:“那小子是个心思鬼的,这般利用老族长,难道就不曾恼怒?” “被人利用,说明尚有利用的价值,那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若是这把老骨头毫无用处被人视之不见弃若敝履,那才是应当悲哀的时候。老朽不才,能被房二郎这等少年俊彦看在眼中、费尽心机的利用,不仅不恼火,反倒欣慰得很。” 聿明氏满面笑容的说道。 李二陛下则哈哈大笑,对聿明氏甘愿“被利用”的胸怀大为赞赏。 房俊的这一番话通过聿明氏说出来,的确能够将影响降低到最小,也使得儒家即便有所反噬,也不会伤及他自身。 什么不跟儒家作对? 掩耳盗铃而已。 那一句“一部《论语》治天下”便是赤果果的讽刺,说得便是儒家子弟只能务虚,经史子集四书五经谈论起来头头是道,却没有真正的专业才干。 “外行指导内行”,说得真是精辟! 如论是谁说出这样的一个构想,都会被儒家所关注。若是儒家对此不屑一顾倒还罢了,可若是儒家反应激烈,那么这个人就将成为众矢之的,当做“异端”给宰了倒不至于,但是想要在官场上混下去,那也绝无可能。 然而聿明氏却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聿明氏传承几千年,地位超然,追求的天人之道,儒家也拿他没辙。 偏偏若是按照房俊的描述,整个学院的建造过程便是无数的物理极限得以应用的过程,能够让聿明氏有着太多的探寻“天人之道”的机会,聿明氏怎么可能错过? 非但不能错过,反而甘愿被利用。 话通过聿明氏传递到李二陛下的耳中,又将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房俊这小子,鬼的很…… “依老族长看来,房俊这份心思到底能有几分成算?”李二陛下摆摆手,命一侧站立的王德给聿明氏斟满茶水,开口问道。 聿明氏对王德微微致意,反问道:“陛下问的是学院有几分成算,还是房俊效仿法家将自然学科依附于儒学的设想,能有几分成算?” 李二陛下道:“自然是后者。至于学院是否能够建得起来……房俊那小子别的本事或许稀松平常,但是聚敛钱财的能耐还是很有一套的,哪怕建造学院所需的金额再是庞大,想来也必然有办法筹集。只是想要建立学院,单单有钱还不够,若是没有儒家的支持,断然是建不起来的。儒家会否如同默许法家以一种‘外儒内法’的姿态依附于儒家那般,默许甚至是支持自然学科也同样依附?” 天下尊儒,儒家乃是帝王通知的根基,但是历朝历代的帝王也好、儒家学者也罢,都认识到单单依靠儒家是治理不好国家的。 儒家将民意为天、以德配天的观念发展民本和仁政的政治思想体系,强调“立君为民”、“民惟邦本”、“民贵君轻”、“仁民爱民”等重要政治原则,表现出人民在国家政治体系中的重要地位。希望能够通过民本的政治原则而限制君主的政治权力,最终能够顺应和表达“民意”。 甚至还继承了西周之时的“以德配天”的思想,提出让君主仿效三代的“圣王”,让帝王和士人成为“君子”。总之,这是要求统治阶层自上而下地自觉追求圣贤、君子化的道德理想人格,最终实现“敬天保民”、“仁民爱民”的国家治理目标。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让一个社会完全以道德作为行事准则,这显然太过于理想化,完全行不通。 所以,当儒家认识到自身的问题,法家又不得不在儒家独尊天下的大势当中委曲求全,两者相互接触,瞬间便勾搭在一起……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内圣外王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是谓大同。” 这是每一个人都向往的理想社会,所以,它也只能是理想。 法家则提出法、术、势的学说,其实就是一种强调的国家治理能力和效率的政治理论。“法”和“术”是维护“势”的重要手段,严刑峻法是君主治理能力体现,是君主治理国家的有效性保证。 “势”是指君主的权力、权势、威势,法家尤其突出“势”的功用,强调“势”是君主治理能力体现,也是国家治理具有效率的保证。 法家的治理理论以自然人性为基础,认为人性是趋利避害的,其行为皆出于利益而已,而人际关系也是一种利益交换,厚赏重罚立足于人的逐利本性,从而达成天下治理的最终目标。 可以说,在道德修养、追求无上大同的道路上,儒家得天得厚、无可撼动,故而得到历代帝王的追捧。而在国家治理上,法家却又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王道”与“霸道”是儒、法两家的不同治理模式,儒家的理想政治以仁义道德作为统治原则和目的,是“王道”;法家的政治理想则强调以效能作为政治原则和政治目的,是“霸道”。 然而历史证明,仅仅以“王道”或仅仅用“霸道”,皆不能够实现长治久安的目的。“王道”重德,关心民意;“霸道”重功,关心权位。但两者都有益于国家治理,故而自汉朝以降,形成儒、法互补、王霸杂之的多元一体的治理体系,“王道”和“霸道”须并用,奠定了中古代国家治理的基本模式。 儒家为“义”,法家为“利”,故义利双行,缺一不可。 这便是本质上的“内圣外王”! 在某一程度上,儒家有看上去那保守,而且放、兼容并蓄。它意识到自身的缺陷,立即便予以吸纳补充,所谓的法家现在只是一个称谓而已,早已被儒家兼并吸纳,合二为一。 那么,儒家是否会意识到自身对于专业知识方面的缺陷,从而吸纳自然科学呢? 谁也不知道,而且谁也决定不了。 无论是孔颖达也好颜师古也罢,这些当世大儒都不可能代表儒家下达行或者不行的决定,这需要时间去检验,若是有利于儒家,谁反对也不行,它会潜移默化的将之吸收兼并;若是利益冲突,那么谁说行也没用,它会天然的排斥…… 所以聿明氏给不了李二陛下答案。 当然,其实李二陛下也不是太在乎占据社会主导究竟是儒家还是法家、甚至什么阴阳家纵横家兵家医家,他只看这些学派的主张是否符合帝王的利益,有利于他的统治。 儒家是帝王治理天下的根基,所以一直以来儒家都占据主导。 若是有哪一个学派能够代替儒家帮助皇帝治理天下、维护统治,皇帝绝对不会介意这个学派的名字叫做什么。 李二陛下觉得道术能够帮助自己长生不老,所以他扶持道家、信奉道家。等到他儿子登基之后发现什么炼丹之术飞升之术全都是骗人的,便一脚将道家踢得远远的,便是这个道理。 若果道家当真能够让皇帝们如同西方信仰上帝那般信仰总有一天会成仙成圣,你再看看哪里还有儒家什么事儿? 需求,决定地位。 就比如现在,李二陛下觉得学院的成立能够培养大批拥有专业知识的人才充斥到天下各处,能够帮助他完成贞观盛世的千秋伟业,能够完成大唐雄踞四海千秋万代的宏伟霸业,所以他便赞成房俊搞这个学院。 反之,他必然第一个就将房俊的这个念头掐灭,甚至不吝于将房俊牺牲掉! 与帝国大业相比,个人感情算个屁啊!别说是房俊,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照杀不误! 所以既然房俊能够想得到通过聿明氏来向天下儒家表示出将自然科学依附于儒家的态度,那么李二陛下顺其自然,静观其变便是。 ***** 捧红踩黑,乃是官场常态。 窦家固然是皇亲外戚,然则太穆皇后早已去世,窦家又未曾有真正接杰出的子弟能够顶门立户,落魄自然难免。虽然李二陛下念在母亲的情分上对窦家多有照顾,可是与风头正劲的房家相比,低了何止一个层次? 一个是日薄西山,一个是冉冉升起,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故而即便窦家举丧,满城官员尽皆赶往吊唁,看似风光,等到房家诞下麟儿举办“百日宴”的当日,王侯公卿、文臣武将、阖城官员云集房府之盛况顿时让人感到巨大的差距…… 房府位于崇仁坊,紧邻皇城东侧,因靠近皇宫大内,故而官僚宅邸密集,胜业、永兴等坊更是王侯贵戚、公主皇子云集,乃是长安达官显贵聚居之处,异常繁华,每当夜晚宵禁之后,这些王侯公卿的宅邸便彻夜笙歌热闹非凡,所谓“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大抵如此。 吉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崇仁坊大街上便马车辚辚人头攒动,前来房府赶赴喜宴之人已然早早到来。 房俊一大早便站在门口迎客,像个傻狍子似的笑得脸都僵了,以他的身体素质依旧双腿战战,却依旧得陪着笑脸,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打个招呼。 越是这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场面,便越是不能失礼。 心里将那位偷懒躲在正堂里招待客人的大哥骂个半死,堆着笑脸刚刚跟一位左武卫的郎将大伙招呼,便听到身后一人恭声道:“在下婺州骆履元,见过二郎。” 房俊连忙回身,见是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相貌清癯身姿挺拔,脸颊瘦削双目有神,忙抬手失礼道:“原来是骆兄当面……抱歉,在下今日着实有些昏头涨脑,实在想不起骆兄名讳,见谅,见谅。” 那骆履元本身就是个怀才不遇的士子,宰相门前当真是蚂蚁一般的人物,房俊自然是不识得他。可是若换做旁人,怎么也要说上一句“久仰久仰”各套一番,倒是不曾想这位“声名狼藉”的房二郎却这般直接,而且目光清正满含歉意,毫无一丝一毫的轻视鄙薄之态。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磊落坦荡。 骆履元顿生好感,心道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若当真如坊间传闻那般虚浮纨绔,又怎会得到陛下那般宠信? 当即笑着还礼道:“二郎果然率直,在下乃是婺州人士,此次进京赶考,侥幸的中,被房相举荐为山博昌县令,今日一是来庆贺二郎喜得麟儿,二来亦是向房相道谢辞行,不日即将赴任。” 房俊没听过这个名字,却没有什么轻视之态,只是为难道:“骆兄之心意,小弟便厚颜受之。只是今日客人太多,家父怕是无暇抽身相见,倒是要骆兄失望了。” 今日房府喜宴,到场的达官显贵王侯公卿不知凡几,哪一个不得房玄龄亲自出面招待?根本不可能抽出时间来接见这么一个小官儿。 那骆履元倒是颇为开朗,哈哈一笑:“房相举荐在下,又岂是贪图在下这一份感恩戴德之心?在下前来府上,心意已到,心中无愧,便已足矣。” 倒是个洒脱之人! 房俊正欲说话,忽见骆履元身后探出一个小孩儿的脑袋,眨巴着两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着房俊脆生生问道:“听闻房家的学堂有教无类,不知二郎能否让我入读?” 这孩子长得清秀可爱,尤其是那股子精明伶俐的精神头儿,让人见了便心生喜爱,房俊猜测这可能是骆履元的子侄,便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尔父即将远行,尔却因何要到吾家的学堂就读?” 那小孩儿神情一黯,说道:“父亲说博昌苦寒之地,唯恐我夭折于此,是以想要将我留在京中……哦,我叫骆宾王。” 房俊点点头,刚想说一声好名字,忽然眼睛睁大,直直的瞅着这小孩儿:“鹅……”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骆宾王 若是在后世做一个“普及度最高的古诗”排行榜,排名榜首的未必是“床前明月光”,也未必是“白衣依山尽”,十之八、九会是那一首“鹅鹅鹅”…… 这首古诗之优点毋须赘述,而骆宾王更是因为这一首古诗而名垂千古。 房俊实在是料不到,这位前来房府恭贺的即将赴任的博昌县令,居然有一个叫做骆宾王的儿子…… 刚刚见到骆履元的时候,他坦率的说不认识,并未虚伪的客套,可是此刻见到尚在幼年的骆宾王,他倒是很想说一句“久仰”。 是真的“久仰”啊…… 骆履元见到房俊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儿子,心底纳闷,以为房俊是因为孩童话多而不高兴,赶紧喝叱道:“黄口孺子,怎地没有一丝教养?平素教导你要端庄稳重,都忘到脑后了不成?” 骆宾王小脸儿一抽,很是委屈,却老老实实的叉手对房俊施礼道歉:“小子无状,不知礼数,还望海涵……” 一副小大人儿的模样,甚是有趣。 房俊呵呵一笑,上前给了这位神童一个“摸头杀”,笑道:“《周易》第六十四卦《观》卦之中有言:‘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你这名字莫非便是取自于此?” 观卦为大艮,为门阙,六四进入门阙内部,观国实质是观九五,九五是君、是国,六四是宾、是士大夫,切近于君上,对国之光看得深切,最适宜于“宾于王”,即志愿仕进于王朝,施展自己的抱负。 骆履元尚未说话,骆宾王已经瞪大眼睛奇道:“咦,你怎知我名为宾王,字为观光?” 房俊无语,这我哪知道?便是这一句“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还是从马周那儿学来的,马周字宾王,取的也是这个意思…… 骆履元无奈道:“小儿顽劣,让二郎见笑了。” 房俊赶紧说道:“令郎聪慧伶俐,说一句钟灵毓秀亦不为过,某甚为喜爱。不过某此刻实在是无暇与骆兄攀谈,不若先入内稍坐,待到酒宴之后某再寻你商议一下令郎入读吾家学堂只是,不知骆兄意下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那在下就叨扰了。” 骆履元自然是大喜,他之所以要将儿子送去房家学堂,一则的确是因为此去赴任之博昌条件艰苦,唯恐小儿染病夭折于此,二则便是因为儿子才华横溢,若是能够在房家学堂接受教导,必然对于成长极为有利。 他可是听说了,房玄龄现在对于政务已然逐渐放权,闲暇无事之时便会在学堂里教导学生,能有这位人品学识尽皆备受称颂的宰辅教导,实在是小儿的造化! 二人再次施礼,骆履元便赶紧带着儿子离开正门进入院内,两人只是攀谈了一会儿,门口便堵住了一大群人。 早先进入院内的宾客皆好奇的瞅着手牵孩童的骆履元,交口接耳相互打探此人是何方神圣?寻常人等在门前只是能得到房俊的一句客气话,可确与此人攀谈许久,定然不是普通人。 可此间之人哪里能够认识一个婺州“乡下”来到京城的士子? 便有人上前攀谈套话。 骆履元一边笑容满面的应酬着,笑道:“在下婺州骆履元,乃是今科士子,得到房相举荐,即将赴任博昌县令。” 周围的目光顿时聚焦过来。 没人在意这个“博昌”到底在什么地方,也没人在意县令到底是从六品的上县令还是从七品的下县令,人们只是在意那一句“房相举荐”! 房玄龄举荐过不少人,可是每一个他举荐的人才最后都成就斐然,所以房玄龄识人之眼光朝野称赞。眼前这个婺州士子不论是与房家有旧,亦或是被房玄龄慧眼相中提携扶持,都说明此人未来定然不可限量。 对于官员来说,钻营乃是本能。 这不是贬义,官场之上讲究的不仅仅是才能,更是人脉,怀才不遇者比比皆是,为何?还不就是人脉不行,空有一身才华本事也没有机会去施展! 不少人围拢过来,这个说两声久仰久仰,那个赞一赞令郎聪慧,一时之间,骆履元仿佛成为院子里的中心。 而原因,仅仅是一句“房相举荐”,以及在门口与房俊多攀谈了几句…… 骆履元不仅感概万千,自己本是性情内向木讷之人,却恰巧入了房相之法眼,这也算是一飞冲天了么? ***** 时近正午,前来赴宴道贺的宾客依旧络绎不绝。 作为跟随李二陛下起家打天下的元老,房玄龄的资历自然毋庸置疑,整个帝国之内能够比他的资历还高的屈指可数,所有的官员几乎都是他的“后进”,兼之现如今正官居宰辅之首,哪一个朝中官员敢轻忽慢待? 房府喜宴,无所谓礼品轻重,人是必须都要前来到场的。 或许你来了房玄龄不一定看得到,白瞎了一个溜须拍马的机会,可若是你没来,一旦被房玄龄给注意到了,那可就大事不妙。纵然房玄龄性子温和君子如玉,不至于会在这等小事上去斤斤计较,可是你要晓得,纵然房玄龄不计较,可是他家里还有一个睚眦必报的“棒槌”房二郎…… 万一被房俊给记住了,那可是哭都来不及! 非但是京官只要稍有品级的便尽皆前来庆贺,便是外地驻京的官员也不肯放过同房玄龄、房俊这两位父子高官攀关系、拉近乎的机会,纷纷备好了贺仪上门恭贺。 大唐立国以来,作为州府代表的朝集使每年皆会云集京城,参加元日朝会。但是初期朝集使进京,并无统一的居住地点,而是“赁房与商人杂居”,李二陛下认为“既复礼之不足,必是人多怨叹”,故而于永崇坊、怀贞坊、待贤坊等处建设州邸,以供地方官员进京之时驻留之用。 没到年底的时候,这些州邸也并不闲置,各地均有事务同三省六部的衙门办理交涉,故而居住的官员每一日都不在少数。但凡能够被派驻到京城办理地方事务的,哪一个不是心思细腻品性油滑之辈?当朝宰辅之首的房玄龄办喜事,怎么能够放过这样一个钻营的机会? 就算品阶太低见不到房玄龄的面,但是这等场合的宴会之上若是能够同朝中那些平素见一面的大佬们喝上一杯、聊上两句,那就是一份了不得的情分,日后有事求上门去,也好说话不是? 而房俊调任兵部左侍郎,那些功勋盖世的国公、将军固然对他不屑一顾,可是低阶的武将哪一个不得赶紧着来巴结?勋转升迁,可都在这位事实上的兵部一把手手里攥着呢! 京官、地方官、文臣、武将…… 当真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用一句“门庭若市”已经不能表达房府之热闹。 将近午时,便有内侍在大内侍卫的护送之下挤开房府门前拥挤的宾客,来到房俊耳边,低声道:“陛下将至,做好迎驾准备。” 房俊赶紧命人入内通报。 此时的皇帝讲究与民同乐、礼贤下士,李二陛下更是时常与大臣们打成一片,没有以后的皇帝那般摆谱摆到天际,什么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焚香沐浴的完全不需要。 等到房家男女老少家眷尽皆在门前分成左右站好,便见到一队盔明甲亮英姿飒飒的大内禁卫雄赳赳的开来,将门前十丈左近的地方清空,李二陛下一身常服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白马,带着太子、吴王、晋王等子嗣策骑而至,到了门前甩镫离鞍下马。 房玄龄早已率领阖家老幼躬身施礼,口称:“老臣恭迎陛下!” 其余前开道贺的宾客亦都站在两侧,齐声呼道:“恭迎陛下!” 唯独房俊瞅着李二陛下的那匹白马愣神……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蹄儿朝西的白龙马?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中和位育 皇帝陛下大驾光临,房府顿时气氛上升了一个档次,不过并没有这位天下至尊的到来而产生什么紧张的气息。 与以后那些长与深宫、无限讲究君王威仪并且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皇帝的不同,李二陛下骑着马打天下,气魄胸襟吞噬山河,对于自己的军队自己的人民更是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掌控力,他愿意与民同乐,愿意向自己的臣子展示自己的友情而非是一味的君臣纲常。 就犹如一个大boos莅临员工的喜宴,其乐融融的同时会有一些紧张,却绝对不会让人有一种“一旦老大掉了跟毫毛就会全家丢命”的战战兢兢…… 李二陛下跳下马背,瞅了瞅门口拥挤的人群,上前亲自扶起房玄龄,展颜笑道:“当真是热闹呵!房爱卿喜宴,朕也来跟着凑个热闹,沾沾喜气。太子,速速将朕的贺仪奉上,否则若是被某些棒槌认为某父子前来吃白食,冷言冷语倒还好,万一把咱们撵出去,那可就大事不妙。” 房俊站在房玄龄身后,闻言苦笑,赶紧说道:“微臣不敢。” 李二陛下剑眉微挑,冷笑一声:“还有房二郎不敢的事情?呵呵,真是稀奇。” 房俊赶紧闭嘴,明白李二陛下这是对他耍滑头将聿明氏拉出来向李二陛下阐述自己“依附儒家发展自然科学”的做法有所不满。说实话,这的确有些狡猾,有着将聿明氏推出来背锅顶雷的嫌疑,有些不厚道…… 可难道要我自己傻乎乎的站出来挑起天下儒门的不满,然后承受其怒火? 别说是我这个小肩膀,换了谁也受不了啊…… 房玄龄自然清楚李二陛下看似有些言语刻薄的原因,就着李二陛下搀扶的手劲儿起身,赔笑道:“陛下何必跟这劣子一般见识?若是惹了陛下生气,狠狠的教训便是。陛下驾临寒舍,老臣感激涕零,还请陛下入内赴宴。” 事实上房俊这个将聿明氏推出来顶缸的主意是父子两个一同商议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学院发展到一定程度拥有庞大影响力之后,儒家会对这个不以儒学为主导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学院会是一个何等的反应,万一儒家认为这个学院有着背离儒家宗旨、甚至是可以影响儒学根基的可能,谁能承受其雷霆霹雳一般的反噬? 天下之大,儒家早已无孔不入,各行各业都深受其影响,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儒门子弟?即便不是,也得给自己披上一层儒门子弟的外衣,尊崇儒门为尊。 也唯有地位超然、超脱与世俗之外的聿明氏这样千载传承的家族,方有在儒门迁怒之下自保之能力。 李二陛下也只是发泄一下心中的小情绪,见到房玄龄诚惶诚恐,也就不再继续,见到太子已然与吴王一起抬着一块挂着红布的匾额走过来,便拍拍房玄龄的手,说道:“瞧瞧朕给你准备的贺仪,是否满意。” 众人见到太子与吴王一同抬着这块匾额,顿时心中一惊,皇帝这个面子给得是真的足,两位成年的皇子共献贺仪,这是何等颜面?普天之下,或许也房玄龄等寥寥几人能够有这等资格、这等圣眷。 后边的人也各个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两位皇子抬着的到底是一块什么样的匾额。 太子与吴王抬着匾额走到房玄龄面前,太子笑道:“还请房相自己揭开红绸。” 房玄龄拱手鞠躬,道:“微臣何德何能?还请陛下金手御赐。”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也不客气,径自伸手将红绸揭去。 一块不算太大的匾额,正适合挂在中堂之内。 上面是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中和位育…… 房玄龄心中一跳,抬头向李二陛下望去,正好与李二陛下笑吟吟看过来的目光对视,君臣多年,早已心有默契,顿时便明白了李二陛下御赐这块匾额的目的。 赶紧施礼,衷心感激道:“陛下厚爱,微臣何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甘为犬马,死而后己。” 门前一大群文臣见到这块匾额,各个艳羡;而程咬金之类没读多少书的大老粗,则纷纷瞪眼……这啥意思? “中和位育“,这是儒家的核心口号,是修养工夫之极致,“中和“是目的,不偏不倚,谐调适度,而“位育“是手段,各守其分,适应处境。 “中和位育“这个词出自《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其意是说按圣人之道治世,就能达到天地间一切事物各就其位,各行其是,呈现勃勃生机,蓬勃发展的景象。 李二陛下以这句话赐予房玄龄,极是表达房玄龄身为宰辅做了他这个位置上所有正确的事情,这才使得大唐日益强盛,生机勃勃。 此乃皇帝至高之赞誉! 房俊与房遗直站在房玄龄身后,房遗直见到匾额上的字,凑在房俊耳边小声感慨道:“单只这一个匾额,足见陛下之厚爱。吾房氏一门,终唐一朝,只要不造反那就必然富贵传家,无论换了哪一个皇帝,都得记着咱们父亲立下过的汗马功劳。” 房俊没言语。 大哥这话说的却是没错,今日李二陛下当众将这块匾额赐予房家,便是肯定的房玄龄的功绩,并且对这个功绩盖棺定论。只要大唐不倒,只要皇帝还是李氏一族,就没人能够去推翻这句话,质疑李二陛下今日之褒扬。 只要房家不造反,自可富贵传家、与国同休。 然而大哥你何曾知道,历史上的咱家却正是因为造反而差点阖族抄斩、灰飞烟灭? 一片艳羡赞颂声中,房玄龄命房遗直与房俊从两位皇子手中接过匾额拿去正堂挂好,而后侧过身子,请李二陛下与诸位皇子入内。 一大群人以李二陛下为首,熙熙攘攘的踏入大门,簇拥着李二陛下来到正堂,见到房氏兄弟将将挂好匾额,便又是一阵吹捧赞颂,其中自然不乏语气泛酸之辈…… 房俊没机会在正堂招待李二陛下,他今日的任务便是充当迎宾,站在大门口欢迎前来贺喜的宾客。 刚刚自正堂走出,便见到一个宫女来到面前盈盈下拜,轻声说道:“殿下正在跨院里等候房驸马。” 房俊认得这是晋阳公主的侍女,微微蹙眉,问道:“你家殿下可是有何急事?” 三天前晋阳公主便已经和衡山公主早早来到房府凑热闹,此刻明知他正于门前迎宾,却又要遣侍女前来召唤,莫非是府里发生了何事? 那侍女连忙说道:“房驸马勿要误会,去去便知。” 房俊稍稍放心,随着他大步流星去了西侧一处雅致的跨院。 进了院子,直入正堂,便见到大大小小三位宫装的公主殿下正坐在椅子上闲聊,言笑晏晏之间气氛甚是活跃。 房俊上前,躬身施礼:“微臣见过晋阳公主,见过衡山公主,见过……长乐公主。” 按照规矩,这个招呼是必须要按照年齿和爵位来排序的,固然都是公主的封号,但长乐公主的食邑远远在另外两个之上,所以臣子觐见之时,必然要先见过长乐公主,而后才是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 房俊却偏偏将长乐公主放在最后,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其失礼的行为,若是被那些御史言官得知,少不得又是一顿雨骤风狂的弹劾。 长乐公主修眉一挑,亮晶晶的眸子瞪向房俊,樱唇轻轻一抿,嗔怒之色顿时浮现。 这个臭家伙,是在故意激怒本宫么? 晋阳公主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家姐姐的嗔怒,见到房俊,她便急忙站起身,笑吟吟的说道:“刚才跟长乐姐姐说起姐夫一大早便在门前迎候宾客,姐姐便说姐夫定然又渴又饿,我便叮嘱了侍女前去候着,见到你有闲暇之时便喊过来喝两杯茶,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说着,命侍女将放在另一间屋子的点心拿过来。 房俊却微微偏过头,目光在长乐公主清丽无匹的俏脸上一转,唇角一挑,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 长乐公主只觉得心里一跳,俏脸一热,心虚的避开房俊的目光,瞪着口无遮拦的晋阳公主嗔道:“兕子胡说上面?我哪里有关心他?这等无耻之徒,渴死饿死才好!” 晋阳公主瞪大眼睛,神情懵然……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姐姐,你咋还不嫁人? 屋子里陡然一静。 晋阳公主微微张开嘴巴,不可思议的瞅着长乐公主,在她的印象中,端庄贤惠蕙质兰心的姐姐可从来都未用这般刻薄的言辞去说过任何一个人。 衡山公主亦是一脸懵然,仰起小脸儿下意识的问道:“长乐姐姐,为什么说姐夫是无耻之徒啊?” 长乐公主白净的脸蛋儿腾起两朵红云,有些羞恼,但更多的则是后悔,怎地自己面对房俊的目光便会心中乱跳,一时情急便脱口而出这句话? 难道要跟两个妹妹讲,你们这位亲近的姐夫实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色胚? 无法解释,长乐公主只好板着俏脸,佯怒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插嘴!” 衡山公主可从未见过长乐公主这般凶,吓得缩缩脖子吐吐舌头,一句话不敢说。 晋阳公主却抿了抿嘴唇,清亮的眸子在长乐公主与房俊面上滴溜溜的来回转了转,心底泛起一丝狐疑。 总觉得好像这两个人有什么秘密的样子…… 房俊倒是丝毫不恼,从碟子里拈了几块糕点狼吞虎咽的吃了,拎过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壶,腹中饥饿和干渴得到缓解,整个人瞬间轻松了许多。 他倒是愿意在这里陪着三位公主聊聊天说说笑,可是今日房府喜宴,他是一定要出去迎接宾客的,这些礼数一丝半点都含糊不得,尤其是在房家声势如日中天的眼下。 垫了肚子,房俊起身施礼:“微臣尚要出去迎接宾客,不能再此久陪。” 说着,目光从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明显失望的脸上挪移到长乐公主那边,目光注视着这张清丽无匹的俏脸,眼神明亮:“多谢殿下心中记挂微臣,微臣铭感五内。” 长乐公主心中一慌,瞪了房俊一眼:“休要多说,快走快走。” 这混蛋说的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本宫心中记挂你? 这话若是传扬出去,那便是一场轩然大波,本来朝堂之内坊市之间便到处流传着她与房俊的绯闻,再加上这么一句歧义十足的话语,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房俊呵呵一笑,再次施礼:“微臣遵旨。” 盯着长乐公主略显慌张的俏脸深深看了一眼,嘴角一挑,转身大步离去。 见到房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长乐公主这才悄悄舒了口气,轻抚了一下扑腾扑腾的胸口,一抬头,便见到两个妹妹亮晶晶看过来的目光…… 长乐公主微微诧异:“干嘛这般看我?” 衡山公主奇道:“分明是姐姐担心姐夫又渴又饿这才命侍女备好的点心茶水,却为何要骂姐夫呢?” 长乐公主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却见到晋阳公主那一双清亮的眸子里目光灼灼,心中便有些慌乱。兕子可比小幺聪明得多,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吸了口气,心中暗暗有些愠怒,不是气别人,而是气自己。 为何总是在那个登徒子面前难以守住本心,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般心慌意乱小鹿乱撞? 暗叹一声,心里琢磨着怎么寻个借口糊弄过去,却忽闻晋阳公主清脆的声音询问道:“姐姐,为何前些时日多个进宫却跟父皇为你说媒的,都被你拒绝了?” 长乐公主顿时呼吸一滞。 这丫头在这个时候问出这么一句话,岂不是等同于在问自己是否因为心有所属,故而才拒绝了那些说媒的? 还是说……这鬼灵精怪的丫头看出了我的心思? ***** 房俊刚刚回到门口,便见到一辆马车驶来,街道上的行人车辆纷纷规避,径自来到房府正门停下,圆脸面白的长孙无忌一身常服,踩着跪在车旁的家仆的后背下了马车。 房俊赶紧迎了上去,黑脸上满满的全是灿烂的笑容,恭恭敬敬的施礼道:“赵国公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实乃晚辈之荣幸。” 长孙无忌脸色平淡,不见喜怒,负手走到房俊面前站住脚步,目光平静的盯着房俊看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房二郎何须这般客套?老夫与令尊多年交情,想当初那也是风里火里舍了性命闯过来的,现下贵府喜宴,添丁增口,老夫怎能不来道贺,讨一杯酒喝?” 官场之上便是如此,虽然长孙家与房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也要面子上大致过得去。 毕竟长孙澹之死证据上与房俊无关,长孙冲如今的下场也更多是咎由自取,若是长孙无忌将这两笔账算到房俊头上因而与房家不死不休,那么舆论会完全倾向于房家。 有些事情你可以在心底认定,但若是大张旗鼓的张扬起来,却会招致被动。 再者说,朝中已然传遍今日喜宴过后,李二陛下将会在房府就原本的讲武堂扩充成学院一事与文臣武将们展开讨论的消息,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关头,长孙无忌怎肯缺席? 更何况李二陛下既然将这个场合放在房府,谁知道其中有没有逼着长孙无忌亲自来到房府道贺,以此缓解长孙家与房家之间剑拔弩张气氛之意? 毕竟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乃是李二陛下之左膀右臂,皇帝自是不愿见到自己的两大肱骨大打出手、两败俱伤。若是长孙无忌不来,皇帝难免会认为这是长孙无忌拒绝他的调解,一心要跟房家死磕到底,必然会勃然大怒。 所以,长孙无忌也不敢不来…… 房俊笑得灿烂,一口白牙在阳光下煜煜生辉,客气道:“赵国公乃是国之柱石、功勋盖世,晚辈一向钦慕,只是一直未曾聆听教诲,深以为憾。若是异日有闲暇之时,晚辈尚有许多学问想要请教,还望赵国公不吝赐教才是。” 长孙无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狐疑的看着房俊,皮笑肉不笑道:“好说,好说,难得二郎极有天纵之姿,又有如此向学之心,老夫又怎能敝帚自珍?” 心里却是奇怪,这个棒槌说这句话,什么意思? 怎么听上去好似跟自己服软一样?这不是房俊的风格啊!况且他难道不知因为长孙冲与长孙澹的缘故,长孙家与房家即便不是你死我活,却也是一辈子的对头? “那边多谢赵国公了,请您入内,陛下刚刚已然驾临,正在正堂与诸位宾客说话。” “哦,有劳二郎相迎。” 长孙无忌摇摇头,将心底的疑惑收起,负着手径自进入大门。 房俊看着长孙无忌的背影,微微蹙眉。 若说学院将来的危机在于儒家的看法和反应,那么在建立之初所面对的障碍,便是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集团。学院的教育宗旨是有教无类,无论士族亦或是寒门,只要能够通过入学考试,那边可以成为学院的弟子。 这对于士族门阀一心保持在官场之上垄断地位的宗旨来说,是严重背离的。而且因此带来的破坏力,甚至比科举更甚! 通过科举的固然有许多寒门子弟,但是士子们深受儒家思想熏陶,脑袋里根深蒂固都是诗礼传家、耕读相继那一套,想要将这些寒门子弟转变为士族门阀的一份子,并不困难。 可是谁知道学院这个大杂烩教导出来的弟子,会是何等信仰、何等心性? 说不得就会完全站立在士族门阀的对立面,甚至一个个的都会依附在皇帝的旗帜之下,以消除门阀扶持寒门为己任…… 能够成为这个老大帝国最顶端的政客,没有一个是白给的,绝对能够从学院的构造之中看出一些危险的端倪,从而展开反制的手段,以此将士族门阀的优越性和特权长久的延续下去。 即将展开的,将会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却比沙场喋血更凶险、比万骑冲锋更强硬! 士族门阀的存在是社会的毒瘤,这是历史已然证明的事实。 士族门阀亦将会在历史这条滚滚长河之中终究被滔滔大势碾压得支离破碎,这也是历史已然证明的事实。可现在房俊想要逆势而上,将这个碾压的过程提前几百年从大唐末年换到大唐初年,其中之艰险,无异于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想到此处,房俊便有些后悔。 是不是玩大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嫌隙 长孙无忌前脚进到府内,后边挑着礼品担子的家仆便在长孙涣的带领下来到正门。 自有房家的管事迎上前来,先收了礼单,然后带着这些长孙家的家仆前去库房交割,清点之后,登记在礼仪簿上,以后长孙家但凡有个婚丧嫁娶,房家一般便会按照这一份贺仪予以回礼。 长孙涣自然留了下来,陪着房俊闲聊几句。 此时已经正午,该来的宾客来得差不多,门口稀稀落落的时而有几个因事耽搁而匆匆赶来的宾客,倒是多了说话的机会。 房俊便将长孙涣领进门旁的门房。 “怎地不见李二郎与程处弼他们?”长孙涣最近得到父亲的重用,府中许多事务都交由他来处置,而长孙家现在又是多事之秋,故而出去几天前来了一趟房府便匆匆离去,今日来得夜晚。 按理说如同他与房俊这般的关系,今日即便是一起在门口充当迎宾都是说得过去的。 房俊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腿,没好气道:“处弼半月前被程伯伯派去辽东,赶不回来,李思文那货不愿在家游手好闲,求陛下给了一个秦州府果毅都尉的官职,这回来信说是当地不靖,郡兵日夜警戒,实在脱身不得,可昨日他家那小妹前来府中与舍妹相聚,却说李思文乃是看重了秦州当地一户人家的小姐,正在热烈追求……娘咧!有异性没人性的东西,嘴上说的好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简直是个败类!” 秦州乃是陇右重镇,果毅都尉乃是折冲都尉的副手,相当于秦州军区的二把手,也算是挑起大梁的一方人物,再加上其父的光环,纵然身为次子不能袭爵,可未来也必定能在军方站稳脚跟,成就一番事业。 长孙涣听得房俊说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句话,心中顿时一紧,眼皮一跳,一阵心虚。 抬头瞅了瞅房俊的脸色,正好跟房俊看过来的目光对视,瞬间呼吸一滞,眼睛下意识的便错开。 难道上一次东市啸聚事件的时候,自己心中藏了算计特意晚了一些前去通知的事情,被房俊知道了? 长孙涣心中打鼓,有些后悔那天的事情,房俊一直待自己不薄,可是关键时刻自己决然藏了那等私心,在好友背后戳了一刀,着实有些忘恩负义不讲义气。 此刻如坐针毡,只得尴尬的笑笑,说道:“倒也情有可原,这李二郎眼见你我均是成亲生子,如何不急?那等从不肯落于人后的性子,干出一点出格的事情倒也不奇怪。” 听着是给李思文辩解,实则却是替自己开脱。 房俊眯了眯眼,不置可否,正欲开口,门口便有家仆进来说道:“二郎,令狐家派人亲来贺喜,来人正在门口呢。” 房俊楞了一下:“令狐家?” 令狐德那老货可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吃瘪,甚至被武媚娘挠得一脸血导致颜面丧失名气一落千丈,说是生死对头都不为过,居然还会派人前来贺喜? 吃错药了不成…… 不过人家既然来了,自己总不能拒之门外吧? 便对长孙涣说道:“你且去府内稍坐,待会儿陪我敬酒,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程伯伯那帮夯货。” 听到这话,长孙涣如蒙大赦,知道房俊就算知道了内情,也已经原谅他,赶紧拍着胸脯表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定然帮着房俊将那帮老行货撂翻了不可,然后立马溜去府内。 房俊暗叹一声。 当日长孙涣故意晚了一些通知他的事情,的确令他火冒三丈。若是长孙涣能够及时通知,他自然可以从容应对,不会导致事起仓促手忙脚乱,最后不得不使出纵火砸抢扩大事态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无奈之举。 可是事后想想,又能怪得了谁呢? 生于俗世之中,又有几个人能能够当真将义气摆在前头,无视自身的利益?若是有人能够对他义气为先肝胆相照,他自然不吝于回报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可长孙涣既然看重私利,那也不必要立即翻脸,往后遇事心中有数即可,绝对不会如同以前扶持长孙涣掌控“东大唐商号”股份那般对其全力扶持。 君以国士待我,我自然以国士报之。 若只是相互利用,那我自不会掏心掏肺…… 到了门前,便见到一脸稚气清秀的令狐元超站在那里。 令狐元超一见房俊,清秀的小脸儿立马浮上诚挚的笑容,抱拳上前施礼:“今日二郎大喜,小侄奉了叔祖之名,特意备好礼物前来祝贺。” 房俊上前还礼,闻言笑道:“得了,别给你那位叔祖添彩了,令狐尚书怕不是掐死某的心思都有,他会给某贺喜?呵呵。” 令狐元超赶紧说道:“二郎误会了,今日的确是奉了叔祖之命前来,当然,即便叔祖不让来,小侄也还是会来的……” 房俊呵呵一笑,拍了拍令狐元超的肩膀,着实喜欢这个实诚孩子,笑眯眯道:“有这份心,某就高兴了,你且入府饮宴,待会儿某给你介绍几个少年俊彦,好生亲近亲近。” 令狐元超顿时大喜。 虽然令狐家乃是关陇集团的一份子,但是由于叔祖为人迂腐刚硬人缘不好,实际上与令狐家来往密切的没有几家,这般导致令狐家的人脉极其狭窄,出去同气连枝的关陇集团,外界都不愿意搭理他们家…… 而以房俊的身份地位,能够入得他眼的“少年俊彦”必然是一时之俊杰,若是能够多多结识,对于自己自然是莫大的好处。 房俊让家仆领着令狐元超入内,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贵府准备了何等贺仪?” 这话其实有些唐突,更有些失礼。人家前来贺喜那便是人情,不在于礼物多寡,即便是心中当真不满对方贺仪轻薄,那也不能宣之于口,否则岂不惹人耻笑? 可房俊着实好奇,据他所知,令狐家先是被武媚娘折腾得赔了一大笔钱,这一次赎回东市闹事的族人家仆更是狠狠的放了一回血,这时候前来贺喜,会备上何等贺仪? 以他对令狐德那个老顽固的了解…… 果然不其然,令狐元超听到房俊问起这个,顿时小脸儿一垮,羞愧难当:“还请二郎见谅,吾家现在着实是银钱无继……” 房俊摆摆手:“某就是好奇,你那位叔祖可不是个心胸宽敞的性子,能打发你来贺喜已是出乎预料,又会备下何等贺仪呢?” 令狐元超苦着脸,讷讷不言,脸庞涨红,身为窘迫。 一旁的管事便凑到房俊近前,低声道:“回二郎,令狐家的贺仪乃是一筐红皮鸡子儿,还有一个纯银的百家锁……” “……” 房俊差点气笑了! 令狐德这个老东西,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外头见到他前来房家贺喜,必然说他不计前嫌心胸宽大,狠狠的捞取一波赞誉!可是贺仪是什么?一筐鸡蛋,一个百家锁,价值不到十贯钱……即能让房俊气得暴跳如雷,偏偏又只能憋着吐不出来。 难道还能到处宣扬嫌弃令狐家的贺仪太少? 人家都被你折腾得破了老大一笔财,还能不计前嫌的给你贺喜,你反倒嫌弃人家的礼物送的少…… 到时候笑话的可就是房俊了。 令狐元超见到房俊的神情,心中惴惴不安,心里也暗暗埋怨叔祖。 就算家里再穷,也不至于拿不出一份贺仪吧? 这回算是将房俊得罪得死死的,此等贺仪,那简直就是在啪啪的打房俊的脸……他现在真怕房俊一气之下将自己轰出门去,那自己可就成了整个长安城的笑柄了。 索性房俊只是咬牙切齿的低声嘟囔了几句什么,并未迁怒到自己身上,并且对自己摆了摆手:“速速去后宅饮宴吧。” 令狐元超如蒙大赦,撒开腿就跑,中了箭的兔子一般几个起落便窜到后宅…… 房俊又好气又好笑,低声骂道:“老匹夫,给我等着,不好好折腾折腾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坊间谣传 到了正午,前来贺喜的宾客已然到得差不多,可房府门口反而愈发热闹。许多房家的庄客佃户杂役奴仆放下了活计,熙熙攘攘的进到城里来给房俊贺喜。 既然是贺喜,自然不能空着手来,于是,整座崇仁坊顿时热闹起来,前来贺喜的农夫仆役虽然都换了新衣,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再背个胖娃娃,闹闹哄哄将整座里坊搞得人声鼎沸。 崇仁坊距离皇宫只有一街之隔,站在院子里的假山上甚至能够远眺宫里的琉璃碧瓦,自然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处。然则崇仁坊就算是再大,在同时居住了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这三位大佬之后,却也容不下几家了…… 房家喜事,长孙无忌与高士廉尽皆亲自前往庆贺,毕竟这是脸面上的事情,即便私下满是龌蹉也得维护着。 可是当这么一大群农夫仆役浩浩荡荡的前往房府贺喜,顿时将整座崇仁坊搞得鸡飞狗跳。 高真行在院子里练武,便被街上吵杂的人声以及鸡鸭的嘶叫弄得烦不胜烦,当即踹开大门拎着一根棍子走到街上,怒气勃发的喝骂道:“一群泥腿子进城,岂不是要污了吾家门前的街面?速速给老子滚开,否则休怪老子手里的棍棒敲碎你们的狗头!” 街面上顿时一滞,虽然没有几个认识高真行是谁,可是瞧瞧申国公府门前那鎏金的匾额以及匾额上御赐的金印,谁敢招惹?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一个阶级的差距往往就代表着碾压,而面对申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这些泥腿子的性命……就跟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没有人敢还嘴,甚至连一点怒气都没有产生,不可仰望的门阀高高在上,老百姓早就习惯了。 可问题是人懂得畏惧,懂得退避,但是鸡鸭不懂…… 这些人前来房府贺喜,皆是感念于房俊的恩德,都是小家小户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仪,这个拎着一只鸡,那个拎着一只鸭,有的提着一块腊肉,有的拎着一只山兔子……反正是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尽管房家啥都不缺,可到底是大伙的心意不是? 都知道房家父子的为人,只要大家伙的心意到了,房相就会高兴,房二郎更会高兴! 这会儿受了高真行的喝叱,大家尽皆胆战心惊,紧紧闭上嘴巴小心翼翼的从申国公府门前路过前往房家。可是行走之间,难免有鸡鸭受到惊吓,便发出“咯咯”“嘎嘎”的叫声。 眼见那位站在申国公府门前的贵公子一脸黑气,隐隐间怒气勃发,吓得大伙赶紧伸手掐住了鸡鸭的脖子……鸡鸭被掐得喘不上气,扑棱扑棱的拍打着翅膀挣扎,偶尔叫出的声音愈发难听。 高真行火冒三丈! 他认为这就是这群泥腿子仗着房家的势给自己难堪,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分明就是挑衅! 他本就是个暴脾气,前番被房俊打断了腿,又遭受数次屈辱,此刻如何能忍?手里棍棒一摆,大叫一声,就待冲上去将这帮贱民活活打死几个,自己出口恶气,也给房俊那厮填填堵! 可他刚刚动作,腰身便猛地被搂住…… 身后高府的老管事在听闻高真行怒气冲冲出了府门的时候就暗叫不好,这会儿眼疾手快保住高真行,大叫道:“四郎息怒,四郎息怒!可是忘了家主临走之时如何叮嘱四郎?万万不可惹是生非啊!” 高家与房家同居一坊之内,虽然离得不近,但到底是邻居,而且以房家如今的声势,前来贺喜者必然不知凡几,难免吵嚷喧嚣,影响到整座崇仁坊。 高士廉早晨离家前去房府贺喜之时,便将高真行禁足在家,严禁其外出,今日房府喜宴,若是高真行这个暴脾气看不惯从而惹出是非,那么不管是什么理由,朝野上下亦或是皇帝陛下都会认为是高真行故意找茬,要给房家难堪,到时候吃亏的一定是自己,若是皇帝发怒,搞不好还会有严厉的惩罚。 高真行刚刚暴怒蒙蔽了理智,恨不得将门前这些猪狗一般的贱民统统打杀,大不了就是赔钱、罚金赎罪呗,自己堂堂申国公之子、皇帝的表亲小舅子,难不成还要偿命? 这会儿被家中管事一劝,也渐渐冷静下来。 若是此时打杀了房家的人,偿命自然不可能,可皇帝恼怒起来,说不得就给自己远远的打法到哪个穷山恶水的边角旮旯,十年八年都不会召回京师…… 高真行冷静下来,忿忿的将手里的棍棒掷在地上,转头回了府内。 不忍不行,可是就这么忍下去,高真行怕自己会憋出内伤,总得琢磨个什么法子出出气才好…… 见到这尊煞神气呼呼的回转府内,门前的杂役庄客们齐齐松了口气,赶紧作鸟兽散,往房府那边快步走去。在自家二郎尚未崛起之前,这位高家的四郎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凶神恶煞,动辄弄出人命。 这样的纨绔子弟,谁惹得起? ***** 房府。 今日喜宴,非但府内摆满了宴席,便是门前的街道上也沿着道路两侧一溜摆开桌椅板凳,大开流水席,以此招待那些登门贺喜的庄客仆役。非是房家势利眼,府内尽是达官显贵王孙大臣,若是被这些“贱民”冲撞的确有失礼数。 房俊向来大气,流水宴亦是满满的土豪气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满满登登的鸡鸭鱼肉令前来赴宴的庄客百姓大呼过瘾。即便这时候风调雨顺盛世太平,可对于最底层的“贱民”来说,勉强能够糊弄个温饱就算是不错了,一年到头哪里有机会吃上这么一顿堪称豪奢的饭菜? 非但是房家的佃户庄客杂役仆从,便是城内的居民百姓,只要前来贺喜,便可美美的吃上一顿,房家酒坊出产的美酒更是敞开量的供应,只要你喝得下,那就尽管喝! 房俊出来敬了一圈酒,打了个招呼,大声说了一句“吃好喝好”,顿时惹起一阵欢呼,纷纷赞扬房俊豪气,气氛极其热烈,比之府内文绉绉的宴席更能烘托喜庆的气氛。 房俊甚为满意,虽然这些人的贺仪连这一顿流水席的十分之一都够不上,可是他高兴啊! 独乐乐岂如众乐乐? 后宅。 宾客们在前院热热闹闹的饮宴,劝酒行令之声一阵阵的传过来,使得后宅一众女眷的宴席亦是活泼热闹。 高阳公主诞下儿子的百日宴,诸位公主自然要前来贺喜。 以太子妃苏氏为首,襄城公主、南平公主、长乐公主、豫章公主、巴陵公主、东阳公主、临川公主、安康公主、清河公主、城阳公主、晋阳公主、衡山公主……在京的公主尽皆前来,唯有遂安公主下嫁窦逵,兰陵公主下嫁窦怀,因窦家正在热孝之中,不能赶赴别家喜宴,是以未曾前来,但是贺仪却是半点不缺。 出去李二陛下的这些女儿,魏王李泰的正妃的阎氏、吴王李恪的正妃杨氏、齐王李佑的正妃韦氏、以及高祖李渊之女房陵公主等等一众皇家女眷簇拥着坐在首位的高阳公主,言笑晏晏气氛和谐。 说起来公主之间争风吃醋的确不在少数,不过争斗都是台面下的事情,今日房府喜宴,谁会蠢到在这个场合搅合得气氛不快? 自然是好话捧着今日的主角高阳公主,姊妹之间亲亲无限,其乐融融。 不过所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李二陛下那般英明神武之人,生下来的子女当中自然也有奇葩的存在。 比如临川公主李孟姜…… 这位明眸皓齿的公主殿下看着言笑晏晏的长乐公主与高阳公主,眨眨眼,忽然说道:“妹妹听闻天水郡公丘行恭前些时日曾向父皇为其子丘神绩求亲,说是相中了长乐姐姐,父皇不置可否。而后坊市之间便传闻房二郎之所以将丘家的罚金翻了一倍狠狠的罚了一回,便是因为丘家想要将长乐姐姐娶回去,故而醋意萌生……小妹自然知道实乃无稽之谈,不过倒是觉得很有意思,细说起来,房二郎曾冒死从长孙冲手里将长乐姐姐解救出来,倒还真是一段佳话呢……” 宴席上陡然一静。 长乐公主神情不变,秀眸微微眯起,瞅了一眼临川公主,淡然道:“妹妹既然知道此乃谣传,却又怎能以讹传讹?这等不着边际之话语,往后切勿提起。身为帝国公主,岂能如坊间长舌妇一般搬弄是非?端庄全无、家教浅薄,徒惹笑耳。” 临川公主面红耳赤,刚想说话,却见到高阳公主已然笑脸冷若冰霜,一双眸子刀子一般刺过来……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隐患 看着临川公主一脸讥笑、搬弄是非,高阳公主俏脸含霜,心底火起。 这个贱人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姐妹之情、手足之义? 诚然,长乐公主一直是诸位姊妹当中最受父皇宠爱的那一个,当年能够嫁给家世显赫、英俊倜傥、才华横溢、被誉为年青一辈当中佼佼者的长孙冲,便足矣令其余姐妹羡慕嫉妒,即便是高阳公主,有何曾没有过艳羡之心? 可是嫉妒归嫉妒,好歹大家亦是姊妹,有些事情心里想想可以,但是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去做! 无论是皇族天家,亦或是世家门阀,姐夫与妻妹暧昧、姨姐与妹夫有染,算得了什么事?总比扒灰养小叔子强上百倍。世情如此,就算是长乐公主当真如房俊有染,高阳公主自己都不觉得如何。 可是背地里如何高阳公主可以不在乎,你作为姊妹却将这些没影子的事情拿出来在人前四处宣扬,那就绝对不能容忍! 高阳公主冷着脸,面带煞气,盯着面红耳赤的临川公主,冷冷说道:“姐姐居然如市井之间那些毫无教养的长舌妇一般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真真是令妹妹大开眼界。只是妹妹想要问问姐姐,你这般造谣生事口不择言,究竟是在诋毁吾家郎君与长乐姐姐的名声,还是意图败坏皇家的名誉?” 桌上的气氛甚是诡异。 说实话,大抵是因为当初房俊的那一篇据说是献给长乐公主的《爱莲说》的缘故,关于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早先便传得沸沸扬扬,很是令关中的少女少们嫉妒了一把。 如此才华横溢又能力超卓的世家子弟,能够凭借一篇足以流传后世的名作表达倾慕之爱意,是一件多么浪漫、多么富有传奇性的故事?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也不过是“绯闻”而已。 长乐公主性情贤淑、端庄娴雅是出了名的,而房俊更是洁身自好,与那些声色犬马、浪荡不羁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这样的两个人即便当真互生好感,大抵也会收敛心扉以礼相待,绝不至于便闹出那些个不堪入目的丑闻来。 临川公主面红耳赤,心底发虚,知道自己有些孟浪了。 这些话的确不应该拿出来摆在台面上说,可是谁叫高阳公主如今这般显耀风光呢?她心里满满的都是嫉妒,她忍不住呀! 说起来,临川公主虽然生母乃是“四妃”之一的韦贵妃,但是童年却与母妃早逝的高阳公主一般不受待见,备受冷落。 韦贵妃并非是以良人而嫁给李二陛下,入宫之前,便曾嫁给隋代大将军、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隋朝末年李子雄随杨玄感起兵谋反,兵败后父子均被杀,而韦氏因是罪犯家属,按律被充入宫中为宫婢。虽然依仗美貌以及李二陛下急于安抚关中韦氏的机缘得以成为“四妃”之一,却只是封号高贵,实则并不受爱宠。 按照唐制,韦贵妃作为正一品四妃,其母本可以获封正四品郡君,但是其母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都不曾得到过郡君的封号。直到韦贵妃因为母亲的逝世而表现得异常悲痛,“哀号荼毒,毁瘠弗已”,李二陛下到底心中不忍,这才象征性地追赠了韦贵妃之父韦圆成一个徐州都督的官衔,韦贵妃之母仍旧没能得封郡君。 而京兆韦氏一门显赫,韦圆成在前隋之时便已是隋朝的开府仪同三司、陈州等二州刺史、郧国公,等到女儿成为李二陛下的妃子,追封的官职反而远远比不上其在前隋之时的地位…… 可见李二陛下的追封不过是敷衍之举。 非但如此,就连韦贵妃生下的临川公主与纪王李慎也不受李二陛下喜欢,不说那些被李二陛下视为掌上明珠的嫡出子女,便是同样庶出的皇子公主中也是比较差的。 韦贵妃与前夫李珉育有一女李氏,李珉死后母女二人一起籍没进宫,但李氏都二十岁了,其母韦贵妃仍不能自主安排女儿的婚事…… 直到贞观四年突厥来降,李二陛下为了安抚众多来降的突厥贵族,这才将仍旧是宫婢身份的李氏封为定襄县主,代替李唐的宗室女,嫁给在贵族眼里堪称婚配最末等的胡人为妻。 嫁了也就嫁了吧,却连一个公主的名分都不舍得给,与先后同异族和亲的弘化公主、文成公主天差地别。定襄县主嫁给阿史那忠后,夫妻两个便被李二陛下派去出塞安抚突厥部众,塞外的生活远比中原艰苦,别说定襄县主一个中原人受不了,就连阿史那忠本人享受过了中原生活都不愿再忍受塞外的寒苦,所以见到使者时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求让他回到长安…… 再说说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虽则以功臣之子的身份在宫中长大,看似颇受李二陛下器重,实际上论起家世背景却堪称所有庶出公主之驸马当中垫底的。 周道务虽然出身汝南周氏也算是个贵族,但无论是在哪个朝代,汝南周氏都算不上是多高级的门第,不仅远远无法与山东士族、陇西贵族、江南华族相提并论,更别说其他庶出的公主们嫁的不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子,便是太穆窦皇后、长孙皇后的族人,又或是京兆韦氏、独孤信的后人,这些驸马的家世都远非汝南周氏可以企及的。 与她相比,高阳公主整个童年的经历几乎如出一辙,甚至还稍有不如。 一个不知名的侧妃诞下一个女儿之后便过世,还能指望李二陛下如何去关心爱护?在李二陛下心目中,只有长孙皇后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其他的都是捡来的…… 可高阳公主性情活泼,长得漂亮,即便得不到父皇的重视,可是却被李二陛下极为宠爱的杨妃所喜欢,性格开朗的她更是同少年英杰的李恪以及太子、魏王、长乐等等李二陛下的嫡子女甚好,得到颇多照顾。 待到成年,更是被李二陛下下嫁给房玄龄的儿子…… 周道务与房俊,论起身世背景的话,哪里有可比性? 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唯一能够让临川公主聊以**的是,房俊是个木讷愚笨的棒槌…… 然而紧随其后,房俊这个棒槌便开始令人瞠目结舌的逆袭之路,以一种势如破竹般的力度将所有的世家子弟踩在脚下,官路青云直上,立下赫赫功勋,甚至被父皇亲口赞其为“宰辅之才”! 临川公主如何不嫉,如何不妒? 而前年过年宫里的一场冲突,房俊将周道务一通殴打,更使得临川公主对房俊恨之入骨。 原本春暖花开之后,她便要远赴东北的营州与担任营州都督的丈夫汇合,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在荒凉苦寒的营州与丈夫为伴,远离繁华喧嚣的长安。 可是她却心中不忿,一而再的拖延行程,就是要留下来等着房俊与长乐公主的情爆发,看看他会受到何等严厉的处罚! 只不过因为心中嫉恨难抑,一时口快说出那番话语,却是有些微微后悔,可千万别被长乐公主与房俊察觉到什么,因而有所警觉使出手段遮掩规避才好…… 所以此刻哪怕被高阳公主训斥得面红耳赤,却也死死压抑着心中嫉恨怒火,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心中暗暗发狠,且让你嚣张一时,待到城中风潮涌起,再看看你是何等痛哭流涕、无颜见人,还是否会如同现在这般狗腿子一般维护长乐公主? 她虽然不曾反驳,但是长乐公主依旧面色难堪。 自己与房俊之间清清白白,凭白受到这等污蔑,心中如何不气恼?尤其是这等闲言碎语还是自己的姊妹亲口传扬,令她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当真是天家无骨肉,更无亲情么? 南平公主、巴陵公主、东阳公主尽皆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冷笑,幸灾乐祸。素来计谋极多的安康公主却微微蹙眉,隐隐觉得临川公主这番话看似无心,实则隐患极多,虽然不知其中详情,但还是觉得稍后酒宴散去,要好生提醒一番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为好。 万一这件事当真宣扬开来闹得市井皆闻,必然折损了皇家颜面,长乐公主倒是无妨,恐怕房俊必受皇帝迁怒…… 正自沉思之间,忽闻一个苍老的女声由远及近,语气抱怨道:“非是老身无礼,实在是长乐殿下现在一点都不顾念老身这个舅奶奶的情面,想给她说一门丘家的亲事,却是数次入宫连见我都不曾一见。可谁叫老身就是喜欢这孩子,想要给她某一个好姻缘呢?只能接着贵府喜宴这个机会,与长乐这孩子说道说道了……” 能够自称长乐公主的舅奶奶,那必然是文德皇后的舅舅申国公高士廉的正妻鲜于氏无疑了。 只是想不到,居然说亲还要追着到了房家? 再联想到刚刚临川公主说起的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传言,屋子里的一众公主面面相觑,心情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鲜于氏 一个身躯略微佝偻的老妪手拄拐杖,在卢氏的搀扶下走进屋子。 满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身上穿着一品诰命的服饰,虽然脸上皱纹密布身躯也有些佝偻,却是双眼明亮气势迫人,淡淡的笑容也让人感受到一丝丝强悍的秉性。 一屋子的公主齐齐起身,恭恭敬敬的先向这个银发老妪万福施礼,口称:“见过老夫人。” 待到老妪笑眯眯的示意免礼之后,公主们才跟卢氏见礼。 “瞧瞧,咱们皇家的闺女真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花容月貌、温婉贤淑,见到你们,老身仿佛就见到了当年观音婢尚未出嫁之时的影子,唉,岁月无情白驹过隙,这一晃眼,却是沧海桑田物是人休了……” 这老妪正是申国公高士廉的正妻鲜于氏。 听着她缅怀岁月感慨良多的神情,一众公主们紧紧抿着嘴,不敢插话。 不仅仅是因为鲜于氏口中说的可是她们的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更因为鲜于氏性格刚硬,在高家内宅向来说一不二,便是申国公高士廉亦对其极是包容,等闲绝不会对鲜于氏过于干涉,哪怕这位老妪管理家宅的手段极其强硬冷酷,对于仆役婢女动辄打杀…… 而高士廉如此迁就鲜于氏,也是有原因的。 大业九年,兵部尚书斛斯政逃奔高句丽,高士廉因与斛斯政有交往,受到牵连,被贬为朱鸢县主簿。 高士廉事母至孝,因岭南地区瘴疠严重,不能带母亲同行,便将妻子鲜于氏留下,代自己奉养母亲。他又想到妹妹没有着落,就卖掉大住宅,买了小住宅安顿妹妹,并把剩下的钱分给母亲和妹妹,自己轻装上路。 可当时因为隋炀帝对高士廉极其不满,便导致朝中臣僚捧红踩黑对高士廉一系打压排挤,鲜于氏便是在这种举步维艰的局面之中以一个女流之辈苦苦支撑,赡养老母,教育孩儿。 彼时父亲去世之后被异母兄长孙安业赶出家门的长孙无忌,便与母亲、妹妹文德皇后长孙氏一同住在高府,甚是受到鲜于氏的恩惠,文德皇后亦一直将鲜于氏视若生母,极其尊重,这也导致李二陛下亦跟着对高士廉夫妻甚为敬重…… 待到高士廉时来运转投靠李唐,对这位老妻自然是敬佩尊重。 诸位公主与高家皆是近亲,如何不晓得这位老妪在高士廉面前的地位? 儿媳妇东阳公主此刻上前搀扶住鲜于氏的另一只手臂,乖巧道:“母亲最近身子不好,又何必到处走动?还要当心受了风寒才是。” 鲜于氏笑眯眯的拍拍东阳公主的手,温言道:“不妨事,不妨事,四处走走散散心,反倒对身子有好处。” 显然对这个儿媳妇是甚为满意的…… 其余公主却尽皆闭口不言,尤其是长乐公主,虽然微微垂着头,却依旧能够见到俏脸之上些微的尴尬。 刚刚谈论到长乐公主的绯闻之事,现在鲜于氏便说起了长乐公主的亲事,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临川公主眼珠儿转转,忽而一笑,莲步轻抬,上前对鲜于氏万福施礼,娇笑道:“孩儿可是好久没见到舅奶奶了呢,几次想要去府上拜望,却总是不得脱身,本来还想着这回去营州之前去看望舅奶奶,陪舅奶奶说说话儿,不然孩儿这一次远去辽东,怕是十年八载都不回京……” 说到后来,却是泫然若泣,一脸悲苦。 对于一个生于长安、长于长安,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来说,苦寒的辽东简直就是地狱一般的存在,换了谁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愁苦,更何况驸马周道务担任营州都督便是为了东征高句丽打前站,谁又能知道这东征哪年开打、哪年结束? 万一如同隋炀帝那般前前后后征伐三次,临川公主夫妇怕是半辈子都不得回到长安…… 鲜于氏轻叹一声,柔声安慰道:“生于天家,又怎能事事随着你的意呢?既然受了这份荣华富贵,那自然也得要为陛下分忧才是。” 临川公主乖巧的点头,继而精神一振,问道:“孩儿一则担忧舅奶奶的身体,此刻见到舅奶奶老当益壮,便放下了心。可是二则亦是记挂长乐姐姐的婚事……刚刚听闻舅奶奶说了半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临川公主在这边讨巧卖乖又明知故问,一众公主尽皆神色古怪,深深不耻其虚伪做作。 高阳公主最是看不惯临川公主这般做派,当即眉毛一竖,就待发火,却被鲜于氏身边的卢氏瞪了一眼,不得不死死憋着。 鲜于氏抬起眼,笑呵呵的看着垂手而立的长乐公主,一脸慈祥:“还不是丘行恭家的那小子?那小子自幼便钟意于长乐,只是陛下早早的将长乐许配给冲儿,这才不得不压抑下爱慕之心,甚至因此离开长安。这次回来,听闻长乐已然与冲儿和离,便前来央求老身给他做媒,求陛下将长乐下嫁于他。老身本不愿管小儿辈这等事情,只是着实碍不过面子,方才进攻央求陛下,陛下倒是不置可否,却不料长乐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 说到这里,她语重心长的说道:“长乐啊,你这丫头是老身亲眼看着长大的,性子贤淑文雅,钟灵毓秀,加入长孙家多年谁不夸一声贤惠之妻?奈何造化弄人,与冲儿终究只有这么一点儿缘分,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你到底年轻,尚有大半辈子要走,总归是要寻一个良人来依靠。咱们女人这一辈子啊,难!若是所托非人,那更是难上加难!老身也不多说你什么,只是想劝你看人要睁大眼,万万莫要被花言巧语迷了心窍才好,诗词文章再是花团锦簇,不过是巧言令色而已,又如何比得过一腔真心、一往情深?若是一着不慎污了这一身清白,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 屋内之人不说是聪明绝顶,却也没有一个傻子,自幼生长于皇宫这等勾心斗角之地,谁没有揣摩话语分辨其意的本事?也就是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两个年级尚幼,不明就里的一眼茫然,余者尽皆心中一震…… 这简直就是明着骂房俊花言巧语、将长乐公主拖入绯闻之中污了清白名声啊! 都知道高家与丘家亲近,可是一个丘神绩便能让鲜于氏不惜当着卢氏的面说出这等近乎于辱骂房俊的言辞? 总觉得其中有古怪啊…… 高阳公主心窝里的火气蹭蹭的往上窜,她可不管有没有古怪,这般当着自己的面侮辱自己的相公,便是舅奶奶也不行! 长乐公主最是了解高阳公主的脾气,感到身边的高阳公主微微上前了一步,赶紧伸手去拉了一下,却没管用…… 公主殿下微微一样娇俏的下巴,笑靥如花:“舅奶奶真是老当益壮,这么一大番话说出来气不喘心不慌,真真比我们这些年轻人还壮实着呢,亏得父皇年前的时候还听说您身子骨不好,巴巴的给您送去那么多的补品药材,若是父皇见了您现在这气色,说不得就要以为是宫里那些内侍欺骗他,撒谎想要找机会贪墨一些补品药材呢。” 鲜于氏一张老脸顿时一黑…… 这臭丫头,嘴太毒了! 年前她的确病了一场,皇帝赐下了很多补品药材,此刻听了高阳公主的话反而好似自己为了皇帝的赏赐故意装病似的。 这是在骂我老而不死是为贼么? 鲜于氏强抑怒气,冷冷的盯着高阳公主,淡淡说道:“殿下果然不愧是金枝玉叶,即便出嫁成为人妇,亦要保持皇家尊严。房夫人尚在此处,便这般口不择言毫无规矩,果然有教养。” 高阳公主眼皮一跳,太阴险了,明显的挑拨离间啊……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针锋相对 心中不由发虚,她刚刚盛怒之下只想着怎么怼回去,却是忘记卢氏也在场,卢氏未曾说话,她一个儿媳怎能抢先发声?若是传扬出去,怕是必然惹得父皇不快。 几乎所有的公主在出嫁的时候,李二陛下都会脸色严肃的叮嘱一声“三从之义,四德之本”,忘掉金枝玉叶的身份,踏实的做一个孝顺的儿媳。 高阳公主只得紧紧的抿着嘴,不敢多话,心里却暗暗咒骂:这个讨厌的老太婆,难道还要无耻的将当年照拂母后的功绩吃上一辈子么?真是不要脸啊…… 鲜于氏见到高阳公主抿着嘴不敢反驳,微微扬起下巴,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也敢在老身面前伶牙俐齿? 一直搀扶着她胳膊的卢氏眼睛眯了眯,心中不快。 你含沙射影的污蔑我儿子,我可以忍,毕竟没有指名道姓。可是当着我的面教训我家的儿媳妇,那可万万不行! 卢氏浅浅一笑,笑得温煦慈祥,话语里却夹枪带棒:“老夫人家教森严,子孙孝顺知书达理,各个都是省心懂事的好孩子,真真是让人羡慕。相比起您,我可就差得远了,没读过几本书,也不知道什么道理,只知道一味的宠溺着孩子们。漱儿这孩子嫁到咱家来,我倒是不因她是公主而多有迁就,只是孩子命苦,自幼没了娘,自然要多给一份爱护才是。索性漱儿聪慧,向来知道我的心思,很多事情我都没说出口呢,她倒是一清二楚了,这说起来啊,或许上辈子咱俩就是母女,今生又续了缘分,呵呵。” 这话说的,鲜于氏差点没噎死! 什么叫“子孙孝顺知书达理,各个都是省心懂事的好孩子”?高家的几个儿子出了老大高履行性情稳重之外,哪一个是省心的?老四还被你家那个棒槌敲断了腿呢,你这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尤其是后面那句,和着是完全赞成高阳公主挖苦她的话咯? 这明显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公然袒护儿媳妇呀! 而卢氏说她自己没读过几本书也不知道什么道理,更是字字诛心! 卢氏是什么出身? 范阳卢氏的嫡女!而范阳卢氏那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公认的儒学嫡传、汉家正统,当世最最顶尖的世家! 与之相比,鲜于氏便是北疆胡虏、化外蛮夷…… 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人,偏偏还骂得你反驳不得,放眼天下,谁会说一个范阳卢氏的嫡女没有鲜于氏的女人的有家教? 鲜于氏气得不轻,她倒是豁然想起,眼前这个一脸慈祥温顺的卢氏,那可是敢跟皇帝叫板的狠人…… 高阳公主抿着嘴唇,心底暖暖的,感动得想哭。 她自幼丧母,虽然几位哥哥和父皇都对她很好,杨妃也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可到底没有经受过这般毫无道理的维护和偏袒。 她向卢氏投去感激的眼神,卢氏浅笑着,冲着她眨眨眼,那意思像是在说“有我在,看看谁敢欺负你”! 母爱,原来是这样的? 鲜于氏脸色难堪,却也不敢再拿出一副长辈的姿态和口吻去教训高阳公主,毕竟这里有一位泼辣的婆婆在,谁知道下一句会不会再给自己怼回来?到时候下不来台的还是自己。 至于教训卢氏……她还没有在卢氏面前倚老卖老的资格。 皇帝对他固然敬重,可说到底文德皇后已然故去多年,皇帝心里的那一份香火情还剩下多少,她也没底。至于说到亲家,东阳公主下嫁他们高家,高阳公主有何曾不是下嫁房家? 而说到权势地位,现在的高士廉比之房玄龄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所幸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教训高阳公主这个没上没下的臭丫头,犯不着在这一点上纠缠不休。 她将目光重新落到长乐公主身上,展露笑颜,仿佛刚刚被卢氏和高阳这一对儿婆媳挖苦根本不存在,语气祥和:“长乐啊,舅奶奶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还能坑害了你不成?丘家功勋卓著,丘神绩更是少年英豪,最主要丘家儿子好几个却是没有女儿,你这嫁过去,丘家必然拿你当自家女儿一般看待,简直就是掉进了蜜罐里……瞧瞧,有个贴心护短的婆婆多好?我这说了高阳两句,房夫人便迫不及待的损了我一顿,半点亏都不让吃,呵呵……” 长乐公主低眉顺眼,实则心中犹豫,要不要一口封死了鲜于氏的话头,或者是敷衍过去,毕竟鲜于氏的身份摆在这里,卢氏可以为了高阳笑里藏刀,她却不行。 她身边的晋阳公主仰着小脸儿心疼的看着姐姐为难的神色,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衡山公主很是讨厌鲜于氏咄咄逼人的语气,她才不管什么舅奶奶还是舅姥姥,冲口而出道:“那就让长乐姐姐嫁给房俊姐夫呗,房伯母也会向护着高阳姐姐一样护着长乐姐姐的!房伯母最厉害了,给她当媳妇儿,谁也不敢逼着长乐姐姐嫁人!”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全部僵住。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差点就想伸手捂住这死丫头的嘴巴,这种话是可以乱说的么? 她还没伸手,身边的晋阳公主已经迅即无比的将衡山公主的嘴巴给捂住了,衡山公主瞪着眼睛“唔唔唔”的挣扎,心里不满,难道我说错了么?如果长乐姐姐是房伯母的儿媳妇,这个可恶的舅奶奶敢这么逼长乐姐姐吗? 没见到她刚刚训斥高阳姐姐,被房伯母说了两句便连话茬儿都不敢接? 鲜于氏面色铁青,冷冷的瞪着长乐公主,一字字问道:“长乐,你该不会当真与那个棒槌有什么瓜葛吧?” 她也是昏了头,居然当着卢氏的面说房俊是个棒槌…… 卢氏轻轻松开搀扶她的手,面上的笑容敛去,冷冰冰的看着鲜于氏,气势开始勃发:“高夫人,请慎言。身为长辈,自当以身作则,给晚辈们做出谨言慎行的榜样,让他们知道教养的重要,您这般武断失礼,一句话便将两个小辈的名誉毁于一旦,着实有些不妥。” 鲜于氏自知刚刚的话有些不过脑子,可她是刚硬的性格,虽然错了却也绝不认错,何况卢氏这番训斥的话语在她看来简直无法接受,顿时竖起眉毛尖声反驳道:“你跟我说教养?你家的那个棒槌可是曾经将我儿子的腿打折,现在居然跟我说教养?这些公主都是我的晚辈,我代替她们去世的母亲教训他们几句怎么了?难道没资格?反倒是房夫人你,你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总不会真当长乐公主也是你家的儿媳吧?” 卢氏瞪着眼睛,满脸惊讶,她是当真想不到这个鲜于氏居然倚老卖老到这种程度,而且口不择言,全无顾忌! 这番话传扬出去,房俊尚好,毕竟是男人,可是你让长乐公主一个女儿家怎么办? 以后都不找婆家了? 卢氏气道:“不可理喻!若不是你家四郎蛮横挑衅,我家二郎会跟他那么一个纨绔一般见识?既然敢于挑衅,那么自然要承受后果,事先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事后有怪别人没有手下留情,你们高家便是这般做人的?” 鲜于氏大怒,正待反唇相讥,忽听长乐公主说道:“够了。” 长乐公主面色苍白,死死压抑着愤怒,盯着鲜于氏,语气森寒:“本宫不知高夫人到底打着什么心思,不过想必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适可而止吧。念在您是长辈的份上,本宫不与你计较,以后所谓的说媒之事,再也休提。” 她是真的来了火气,话语中用上了“本宫”的自称,更是将鲜于氏称作“高夫人”而非是“舅奶奶”,显然完全没有将鲜于氏当做长辈亲戚。 说完,不理瞠目结舌一脸不敢置信的鲜于氏,冲着卢氏微微颔首致歉:“今日之事,实非我所愿,饶了贵府的喜事,心中实在歉疚,等到日后本宫再前来府上给房相和夫人致歉,先行告辞了。” 言罢,一手扯着晋阳公主,一手拉着仍旧向鲜于氏怒目而视的衡山公主走出门去。 她已经察觉到自己似乎卷入了一个漩涡之中,着实不敢再将衡山公主留在这里,这小丫头心思单纯年纪幼小,还不知道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来,说不得就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议事 内宅的酒宴气氛并不十分热闹,除去聚成几桌的武将酒到杯干放浪形骸之外,几乎所有的文官都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几位宰辅将会在酒宴之后与皇帝陛下商讨关于即将成立一座前所未有之学院一事所以不敢喝酒,连带着一向有眼色的文官们也不敢再主官面前失礼。 隐隐约约,大家都知道这座学院很是有些门道,甚至有可能对以后朝局的稳定产生深刻的影响…… 酒宴尚未散去,李二陛下便起身,在房玄龄的陪同之下去往后院书房。 赵国公长孙无忌、申国公尚书右仆射高士廉、中书令岑文本、贞观八年被罢免宰辅之位之后又被皇帝颁诏“特进”参与中枢政事的萧、新任京兆尹马周、户部尚书唐俭、刑部尚书刘德威、张玄素、于志宁、孔颖达、刘洎……一众朝野上下的大佬纷纷离席,跟随皇帝的脚步而去。 宴会上的喧嚣之声渐渐平息,即便是程咬金、尉迟敬德、牛进达等等一干既没有资格讨论政事、也不想去掺和这滩浑水的武将也有些摒弃呼吸,等待着这件事情初步的结论。 毕竟影响着实太过深远…… ***** 书房内气氛倒是轻松惬意。 李二陛下向来标榜自身魅力,执着于以英明神武的天赋去折服群臣、以并肩作战的情谊去感化人心,根本不屑于用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去提升自己的威严,去渲染自己“天之子”的神圣地位。 他崛起于战火之中,凭借自己坚毅的性格和睿智的头脑、勇武的身躯获得了这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他有着无穷无尽的自信,能够领导着手底下这些才华绝伦的当世人杰去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帝国,开创一个旷古烁今的盛世王朝! 侍女们穿花蝴蝶一般奉上香茗,而后齐齐躬身施礼,退出书房。 一群无可争议的大佬放松的坐在书房内,因为空间有限,彼此离的很近,相互之间有说有笑,就连李二陛下也开了个玩笑:“瞧瞧这些侍女各个身段柔软面容娇美,难不成房相临老了终于当了一回大丈夫,已然折服贵夫人同意你得享齐人之福?” 房玄龄顿时老脸一,无言以对…… 众人便都笑起来,几乎个个都面带揶揄之色。 这倒不是为了逢迎李二陛下的话语故作笑颜,此间都是与房玄龄同僚多年,谁不知道执掌大唐朝纲的房玄龄实则是个极其惧内的“伪君子”?想想自家姹紫嫣红的内院,几乎“夜夜做新郎”的快意人生,众人尽皆感到心中舒坦。 你房玄龄当朝宰辅之首又能如何? 男人这一世的价值,无非是“权色”二字。“权”之一字,房玄龄虽然贵为宰辅之首却也没有几年风光了,而“色”之一字,房玄龄却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这一辈子不睡遍了各式各样的美人儿,算的什么男人? 便是给了你整个天下,那也是有缺憾的呀…… 李二陛下畅快的大笑几声,忽而想起什么,脸色微微发僵,小心的扭头看了一眼门口,这才干咳一声,正色说道:“好了,玩笑总要有个限度,房夫人虽然性情刚烈了一些,不过倒也算得上女中之豪杰,朕向来是几位佩服的,那啥……闲话少叙,来说说正事儿。” 房玄龄却心里吐槽:你身为皇帝公然嘲笑大臣,然后又反过来劝阻别人少开玩笑……和着你是皇帝你最大,怎么都有理? 众人尽皆面色一整,正襟危坐。 毕竟“讲武堂”扩建这件事情比较特殊,还是需要谨慎面对。 此事虽然不过是此刻商讨一下儒家对此的看法,连搬上政事堂的程序都不符合,但是一旦处置不当,影响将会极其深远。李二陛下担心会不会因为学院集合了法家、医家、阴阳家、兵家等等学派的知识,而使得儒家认为这是对他们的压迫,从而产生危机感,发生全方位的反对和抵制。 必将对于当了几百年的老大哥、将诸子百家死死压制的儒家实在是太过强大,朝堂、市井、贵族、平民……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被儒家占据,一旦儒家发动反制,轻易便可使得帝国动荡,即便自信如李二陛下,亦不敢冒此风险。 李二陛下炯炯的目光在面前这些大臣脸上扫了一圈,淡然说道:“前几日,聿明氏在朕面前谏言,认为大唐现在日盛一日的繁荣昌盛,亟需精通各行各业的官吏充斥到各个职位上,让专业的人才管理专业的事务,不至于出现外行管理内行的情况,从而脱了快速发展的后腿。朕认为有些道理,只是不知诸位爱卿认为然否?” 一开场,李二陛下没有隐晦的试探,而是开门见山的表达了自己立场,这是一种一往无前的胸襟气魄,来源于李二陛下强烈的自信。 房俊暗暗佩服,点了个赞…… 群臣一片默然,没有人轻易表态,都在等候那几位大佬拿出态度。 长孙无忌与高士廉轻轻交换一个眼色,前者有些不情愿,不过略作思量,还是问道:“老臣愚钝,敢问陛下何谓外行管理内行?自古以来皆是儒家子弟秉承圣人教谕治理国家,却从不闻外行管理内行之说。天下万物,其规律无不尊奉至理,只需将儒家典籍融汇贯通,自可处理事务得心应手,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过如此而已。” 他不想当这个出头椽子,惹起陛下反感,可是他却不能不站出来反对。都是一群老狐狸,万一谁也不反对,岂不是让房俊白白得利? “讲武堂”是房俊一直在筹备建立的,一旦“讲武堂”扩充规模,得利最大的自然也是房俊,这一点是长孙无忌万万不能接受的。 现在的房俊已然令他如鲠在喉急欲除之而不得,皆是凭借学院之势必然愈发羽翼丰满,过得个十年八年爬到他长孙无忌头上都说不准…… 他开了口,高士廉这才点头附和道:“辅机言之有理,儒学乃是经世之学,必须确保儒学之正统地位稳固,天下才能稳如泰山。大汉独尊儒术,从而横扫六合,建立独霸宇内之基业,吾大唐当效仿之。” 众人尽皆点头。 儒学正统,这一点的确是不容置疑的,谁敢动摇的儒家的地位,一转眼便是天下大乱。 李二陛下微微耷拉下眼皮,似乎是在斟酌,实则却是不打算说话了。 朕起了头,总不能让朕亮明刀枪赤膊上阵吧? 房玄龄与孔颖达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气得房俊暗自咬牙,都是老狐狸啊,狡猾狡猾滴…… 万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申国公言之差矣,自从儒学成为正统,并未使得江山永续、千秋万载。汉朝四百年国祚,却也中道崩疽,差一点根基断绝,最后固然强行续命,亦不过是三分天下之结局,百姓涂炭,帝国湮灭。两晋固然名士风流百世以降尽皆景仰,然则北胡入寇疯狂肆虐,汉家儿郎如坠地狱,几乎灭绝。南北朝数国混战,耗尽了汉室元气,大隋强极一时,亦不过半百光阴,盛极而衰。数百年来,儒家一直作为天下正统,可是朝代纷迭,周而复始,儒家又发挥了什么作用?无非是不管哪一家哪一姓坐天下,儒家还是儒家,依旧占据正统地位不得动摇而已……” 两汉以降,数百年风云变幻,在房俊口中娓娓道来,的确是一针见血。 这个年代非是后世信息爆炸的时候,固然存世的史书尚有许多未曾失传,但品流繁杂各执一词,而且书籍数量极少,纵然是当世大儒又有几人读的了几本史书?与后世那些历经考古和文献总结出来的极其接近于真相的历史相比,反而显得匮乏得多。 房俊寥寥几语,几乎将数百年的历史呈现于面前,清晰而深刻,使得在座这些大臣纷纷点头称赞,不愧是“惊才绝艳”的才子,的确有一套。 不过称赞归称赞,房俊口中将朝代更迭之真凶安插在儒家头上,却是在座之人完全不能接受的。 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更是惹起群情愤慨! 张玄素竖着眉毛怒叱:“一派胡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如何能够归咎于儒家身上?暴秦焚书坑儒,结果却是二世而亡,大汉独尊儒术,得享四百年国祚,此不正说明儒家才是稳定天下的原因?” 房俊冷笑:“左庶子莫不是以百步而笑五十步?汉朝独尊儒术享国四百年,所以左庶子便心满意足、引以为傲了?本官是不是可以认为,在左庶子的眼中,大唐若是也能有个四百年的国祚,便要承儒家的情?而若是没有儒家正统,吾煌煌大唐亦要二世而亡?” “……” 张玄素张了张嘴,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脸色气得一片涨红! 一众大臣尽皆嘴角一阵抽搐,暗骂房俊无耻! 这简直就是诛心之言! 皇帝还坐在面前呢,就算李二陛下再如何大度,也还是天下至尊,哪一个皇帝不想着自己的皇位能够千秋万载的传下去?别说四百年,你就是跟李二陛下说大唐八百年之后亡国,他照样不高兴! 张玄素气得不轻,赶紧起身对李二陛下施礼,惶恐说道:“陛下恕罪,老臣绝无此意!” 李二陛下到底是李二陛下,千古明君不是吹捧出来的,虽然心中膈应,却淡然摆手:“爱卿不必如此,朕岂是是非不分之人?” 张玄素这才放心,坐下后瞪了老神在在的房玄龄一眼,气道:“你教的好儿子!” 房玄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不光你生气,老子也很想锤死这个龟儿子啊,这说得什么混账话……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各有心思 房俊这一番话说得在座大臣尽皆面色难看,一个个颇为不爽。 长孙无忌与高士廉、萧皆是一方大佬,不会与房俊针尖对麦芒的展开口舌之争,刘德威不在乎这个,他皱眉反驳道:“帝国国运,在于君明臣贤,大唐是否能够千秋万载谁也不知道,可若是动摇儒家正统之地位,祸乱必然即刻发生在眼前。房侍郎年少冲动,还应三思才行。” 这便是老成之言了,固然说大唐国祚多久谁也不知道也会使得皇帝不开心,却婉转了许多,更是事实。 李二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太子李承乾亦有守城之能,可谁知道三辈之后是否便会蹦出一个杨广那般将誓要将折腾进行到底的败家子? 房俊哼了一声,反问道:“学院扩充,只是想要培养一些精通杂学的人才,能够尽可能的辅佐各级主管更好的去处理一些专业事务,这是学院扩充的宗旨。可是诸位口口声声将动摇儒家正统的名声扣在某的头上,就不得不让某心寒了,将某推动到儒家对立的位置上,诸位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更别说学院扩充一事乃是聿明氏提出来,现在却都针对我,你们到底都安得什么心?” 刘德威先是楞了一下,而后面色讪讪,说不出话。 心中大骂,被长孙无忌和高士廉这两个老狐狸给带沟里去了啊…… 无论是聿明氏也好,房俊也罢,人家只是说要将学院扩充规模以便培养诸子百家的杂学人才,何时说过要让诸子百家取代儒家正统地位?且就算当真有此心,儒家之正统已然延续几百年,又岂是说取代便能取代得了? 在座之人,几乎没有一个认为儒家之正统地位能够收到威胁,而之所以长孙无忌与高士廉上来便反对,一则是不愿见到房俊因为学院扩充之事使得势力膨胀愈发难制,二则便是想要在反对之中使得皇帝与房俊妥协,将更多的利益拿出来分享。 自己真是个傻子啊,居然傻愣愣的跳出来被人当刀使,直接站到了房俊的对立面。单单一个房俊倒无所谓,关键房俊的身后还站着房玄龄,站着皇帝。 皇帝可是一上来便表达了支持的态度…… 自己可一直以来都是以皇帝的狗腿子自居,万万不能让皇帝认为自己投向了关陇集团那边! 刘德威心中懊悔,急忙补救:“原来如此,却是本官领会的错了,房侍郎切莫在意,本官绝非搬弄是非之人。既然非是要动摇儒家正统之地位,适当发展一下诸子百家,培养出一些专业的人才填充到帝国的各个职位上,的确能够更好的辅佐主官,做出更专业的决断。如此甚好,甚好啊!” 嘴里说着话,一边偷偷的瞥了皇帝一眼,见到皇帝脸色由阴转晴,刘德威这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同时暗暗警惕,这帮老狐狸一个赛着一个的精,以自己的智商完全就是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的角色,还是老老实实的闭嘴,紧紧的抱着皇帝的大腿让干啥就干啥,这才能确保不被坑……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 屋内的官员们则齐齐对刘德威投去鄙视的眼神,见过阿谀奉承的,可是这般毫无原则逢迎皇帝的大臣,古往今来也不多见。偶尔出来那么一两个,也必然是青史留名的奸佞之辈。 你的骨气呢? 然而刘德威对这些眼神视而不见,心安理得的低眉垂眼,打定主意不说话。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老子肯定不上当,刚刚一时冒失便差点铸下大错,幸好及时圆了回来。 至于你们鄙视还是赞扬……有什么关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肯定没错。 李二陛下瞅了刘德威一眼,心道这货当真蠢得可以,堂堂刑部尚书能够让手底下的侍郎给架空了,跑到宫里跟自己哭诉;现在又没头没脑的附和长孙无忌那边…… 幸亏刘德威反应还算快速,不然李二陛下都有了将他罢黜的念头。 又环视一周,李二陛下指了指岑文本,说道:“景仁来说说吧,对此事有何看法。” 景仁乃是岑文本的字。 身为中书令,岑文本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件事情当中明哲保身,肯定是要拿出一个态度的。 学院扩充之事说是聿明氏提起,但岑文本隐隐觉得其中必有房俊的手尾,由讲武堂变成学院,房俊这个首倡者怎么可能置身事外?房俊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岑文本猜测不透,而长孙无忌等人显然是想要分一杯羹,在学院当中植入世家门阀的势力。 这两帮狗咬狗一嘴毛,岑文本懒得去管。 至于自己的态度也很简单,既然自己无欲无求,那么紧跟着皇帝的步伐就行了,此乃极其稳妥之道,万无一失。 故此,他稍作沉吟之后说道:“微臣倾向于赞成。众所周知,天下儒学子弟皆以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作为必修之功课,如此固然能够秉承先贤之教诲、通晓微言之大义,却也难免不通实务。比如工部,修缮宫宇、营造沟渠、疏浚河道,诸如此类尽皆需要精通算学之人才,可儒学为主的主官们往往不善此道,不得不将事务下方之手底下的胥吏,然则胥吏油滑、彼此勾连,往往使得预算成倍提升,工程质量反而因为偷工减料而严重下滑。又比如户部,掌管一国之财政,每日里经手的钱财、每个季度对财政的估算都需要与繁星一般的数字打交道,可是精擅财会的人才又有几个?无不是一边干一边摸索,一个合格的户部官员往往要经过几十年的锤炼方能主持工作,所以即便这些官员出现了些许的渎职罪行,也要轻拿轻放,等闲不会将其按律治罪,因为再培养出来一个这样的官员实在是太过麻烦……而若是当真能够成批的培养出各类精通杂学的人才,便可大大的提升各级官府的办事效率,微臣认为实乃谋国之策,功在千秋。”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分析细致,通情达理,岑文本的确乃是朝中精擅实务之干才。如同房玄龄一般,本身随出身世家门阀,却是是不群不党、醉心实务,尤其令皇帝满意。 这等人才是帝国之基石、皇帝之臂膀,可以委以重任。 他抬眼瞅了瞅长孙无忌等人,温言道:“培养杂学人才,并非便是要扶持诸子百家,动摇儒家之正统。儒家之学冠绝天下,乃是为人处世之准则,立身之根本,谁也动摇不得。诸子百家早已被证明非是治国之良策,朕又如何能够逆势而为?况且千百年来饱受打击,已然凋零落魄,绝非是朕想要扶持便能够扶持得起来。” 这个道理其实大家都懂。 历朝历代皆是独尊儒术,早已使得儒家学说遍及天下,受到天下人之信任敬仰,被认可为煌煌大道,不可逾越,乃是立身处世之根本、帝国稳定之基石。而那些所谓的医家、法家、阴阳家……毕竟失之偏颇,在某一方面固然能够取得远超儒家之成就,却绝对不可能在正统之地位上与儒家有一争之力。 儒学,早已成为天下正道,不容辩驳。 可若是此刻表态学院扩充可行,那么此事必然由房俊主导,以房俊与关陇集团的关系,必然狠狠的将关陇集团摒弃出局,关陇集团一丝半点的好处都捞不到,反而大大增添了房俊的势力。 试想,若是整个学院的士子将来都成为房俊的学生,那是何等恐怖的一股力量?即便杂学出身之官员很难做到各个衙门的主官,但是这些人也必然将实务操持于手中,可说是掌握了实际权力的一群人! 等到房俊乘势而起,现在便已经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世家门阀,还有什么力量与其抗争?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即便心里万分不情愿与皇帝对立,此刻也不得不说道:“陛下明鉴,道理固然如此,可是谁又能保证那些精擅杂学的士子们日后有所成就之时,不会将儒学视为绊脚石,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若是当真那般,则帝国危矣!” 房俊嘴角一挑,无声冷笑。 他终于看明白了,屋内这些大臣几乎便是代表了天下儒家的核心,对于学院教授杂学一事,其实并不抵触,或者说根本就不在意。这来源于他们本身对于儒学的信任,可是与此同时,却有着利益在驱动着内心,这般表态反对,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说到底,也就只是想要在学院当中分一杯羹,同时又能打压自己…… 房俊看明白了这些人的嘴脸,便频频向老爹示意。自己的资历自然不能将整个学院都掌控起来,可是若有老爹出面,那就容易多了。以房玄龄的身份地位,若是想要当这个学院的祭酒,谁能反对得了? 可是看着自家老爹低眉垂眼老神在在,似乎此间讨论之事压根就跟他没有半分关系,连一丝一毫的关注都懒得拿出来,房俊顿时气得牙根痒痒……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有阴谋 面对长孙无忌的托辞,李二陛下心中哂笑,转而向孔颖达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孔颖达白眉毛挑了挑,瞄了长孙无忌一眼,说道:“回陛下,赵国公之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不过也不必杞人忧天。正如刘尚书所言,儒家之正统早已根深蒂固,想要撼动岂是易事?更何况即便学院教授杂学,依旧还是各方大儒担任教谕之职,主导权还是在儒家手中。” 老爷子在朝堂混了一辈子,岂能看不清长孙无忌等人的嘴脸? 无非是争权而已。 所以他模棱两可、避重就轻,根本不在这点权利争斗上多做纠缠,只要学院建立起来,那边是足可流芳百世之功绩,这等天大的功劳谁能独自吞得下? 既然如此,长孙无忌等人想要插手进来也无所谓,没见到房玄龄这个老狐狸都一言不发么…… 房俊瞅了瞅孔颖达,眨了眨眼,也明白了。 长孙无忌闻言,也闭上了嘴。 双方虽未名言,但是都懂得了对方的意思,算是初步就利益分享一事达成了默契,接下来便是对于学院所牵扯到的利益展开争斗。不过这个争斗的过程有了此刻彼此让步的前提,定然不会太过激烈,而是抱着求同存异利益均沾的目的相对温和的彼此妥协。 算得上是皆大欢喜之结局……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甚为满意。 他能够看得到学院教授杂学之后所孕育出的人才将会带给帝国怎样的促进,但是在此之前,却要务必保持帝国之稳定。若是因此使得朝中两派相争举国动荡,那么他也不得不忍痛舍弃学院之扩充。 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为东征让路,但凡能够影响到东征大计的所有事物,李二陛下都会毫不犹豫的一刀斩掉。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抚须笑道:“诸位爱卿皆是明鉴之人,既然都认定学院扩充教授杂学乃是利国利民之举,那么便定下来吧。学院之规制与国子监等同,齐头并举,为帝国培养人才。朕亲自担任学院大祭酒,学院筹建之事一直由房俊承担,院丞一职便让他来担任,至于学院所涉及的其余师资人员,便由政事堂会议商讨确定吧。” 基调定下来,剩下的事情皇帝不想插手过多,谁能够争取到其中的利益,那就各凭本事。李二陛下唯有一个底线,那便是院丞一职必须让房俊来担任,没有房俊掌控方向,谁知道最后这个学院是否会偏离初衷,成为各方培养亲信的摇篮? 那样的话便是变成了另外一个国子监,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陛下英明,臣等必然不负陛下之厚望,竭尽全力举办学院,为帝国之强盛、万民之福祉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诸位大臣齐齐表态,看上去精诚团结、毫无隔阂。 李二陛下才不管这些大臣会不会转头便争得头破血流,有利益自然便有争斗,这也是维持朝局平稳的必要手段。只要有争斗,便需要皇帝居中作为仲裁,方能最大限度的体现皇帝的威严。若是所有的大臣尽皆团结一致不争不抢,那他这个皇帝才要寝食难安,防着这些家伙哪一天看他这个皇帝不爽便给他废了,另立新君…… 长孙无忌与高士廉、萧对视一眼,心中自是满意。 皇帝亲自担任大祭酒,足见对于这个学院的重视,学院的地位越高,争取来的利益自然越大。至于房俊担任院丞一职,诸人也没有理由反对,毕竟从讲武堂的筹建到学院的扩充,皆是房俊一手操持,这个时候谁若是想要将房俊推下车……真当房玄龄是吃素的? 人家房玄龄一直不声不响沉默以对,便是表态会将学院的利益让出来一部分,谁要是还不满足想要连房俊吃到嘴里的肥肉都抢出来,那边是蹬鼻子上脸,不拿房玄龄当回事儿了。 放眼大唐,即便是皇帝都不可能将房玄龄当做空气…… “分赃”也是个技术活儿,暗中角力、相互牵扯、声东击西……可以想见,在皇帝并不参与并且默许的情况下,围绕着学院的利益争夺将会展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不过房俊见到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皆是嘴角含笑一副笃定之神色,心中微微有些诧异。 难不成这人有什么手段能够拿捏住自己,迫使自己在这场利益的争斗之中让步妥协,将大部分利益拱手相让? ***** 长乐公主退出酒宴,将鲜于氏尴尬的留在原地。 一向落落大方贤良淑德的长乐殿下这回是真的动了怒气,即便鲜于氏当年曾给予自己的母亲无比的关怀和照顾,也不能这般将她的名誉视若无物,肆意践踏。 而且她隐隐觉得鲜于氏此次接着房家喜宴之时贸然当众说出那些话语,绝非是一时心血来潮随口道来,其中隐含之深意令人稍作思索便会脊背发寒。 故此,她退出酒宴之后并未第一时间返回皇宫,而是径自来到后宅高阳公主的卧房,等着高阳公主回来商议对策。 未几,前面的酒宴因为鲜于氏恼羞成怒之下发作一番之后不欢而散,高阳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到卧房。 今日她是东道,一众姐妹前来道喜,自然要陪着喝了几杯。即便是新丰酒坊生产的果酒,素来酒量浅薄的高阳公主亦是粉颊染晕、秀眸凄迷,沾染了几分酒气,有些微醺。 挥手斥退了侍女,又将晋阳和衡山两个小公主支开,高阳公主坐到长乐公主身边,娇躯软绵绵的靠在长乐公主胳膊上,睁大着一双美眸,定定的看着长乐公主秀美绝伦的侧脸。 长乐公主没有意识到高阳公主的异样,略带紧张的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劲,前几日鲜于氏进宫跟父皇提及丘家欲与我结亲之事,父皇虽然碍于颜面未曾直言拒绝,却也表态此事要我同意才行,你知道的,父皇其实一直都看不上丘行恭的,那人食人心肝堪称魔鬼,简直不是正常人……可是鲜于氏今日却当着一众姐妹的面前公然提及此事,临川更是说出我与房俊的那些谣言……看起来,好像绝非只是偶然那么简单。” 一旦自己因为与房俊有私情从而拒绝丘神绩的求亲之事传扬出去,无非是愈发坐实了当初的那些谣言。 如此一来,自己固然妇德有亏清白不保,以后再想嫁人未免招致非议,说不得就只能委身于丘神绩。父皇岂会高兴?以父皇的脾性,即便自己与房俊当真清清白白,也必然迁怒于他。 砍头罢官之类自然不可能,但是父皇不高兴,惩罚便是一定的。 最有可能的处罚……便是驱逐出京,令房俊去地方任官,眼不见为净。 长乐公主知道无论是东西两市的翻建,以及最近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讲武堂扩充之事,都耗费了房俊无数心血,更是房俊赖以谋求政治资历的基石,万万不会甘心舍弃,凭白被别人摘了桃子。 一方怒不可遏,一方不愿放手,最终的结局…… 必然是君臣猜忌,房俊受到打压,圣眷不在。 想到此处,长乐公主愈发觉得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暗暗恨得咬牙,那些世家门阀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打压房俊,居然要将自己的一世清白都给玷污…… 实在是可恶! 长乐公主秀眉竖起,俏脸含煞,气鼓鼓的想要发几句牢骚,忽而一低头,便见到高阳公主依偎着自己的胳膊,娇小的身子都靠了上来,双眼迷蒙的瞅着自己…… 心里顿时一奇,问道:“干嘛盯着我看?我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在听?” 高阳公主不答,纤手松开长乐公主的胳膊,向后绕过去揽住纤细的腰肢,樱唇微张,凑到长乐公主晶莹如玉的耳垂上轻轻呵了口气,语调轻柔的问道:“好姐姐,二郎有没有这么搂过你?” 长乐公主被她弄得耳根发痒,想要将她推开,却被这句话吓了一跳,顿时面红耳赤,娇嗔道:“说得什么浑话?不过是外边传言而已,你个傻丫头怎么什么都信?” 话说得干脆,心里却一阵阵发虚。 骊山农庄里那间雾气氤氲的温泉池子以及终南山那个被腐叶覆盖的山沟,一瞬间便浮上长乐公主的心头。 何止搂过? 便是摸也是摸过的……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酒宴之后 长乐公主莹白如玉的脸颊飞起两抹酡红,看上去比有些微醺的高阳公主愈发显得娇艳,心如鹿撞,嗔怒道:“这丫头,可不能听风就是雨,那些家伙用心都险恶着呢。” 嘴里飞快的否认,可心里却怎么也抹不去那一丝丝的怪异触动。 只不过她从来都认为每一次皆是房俊那混蛋占便宜,趁人之危的色胚活该千刀万剐,而自己从未有过心动…… 高阳公主吃吃的笑,精致的小脸儿带着几分娇憨:“呵呵,姐姐那么紧张做什么,妹妹都说过了没关系的啊……哦,姐姐心跳的好快啊,是吃酒吃醉了么,嘻嘻……” 一手环着长乐公主的腰肢,另一只手掌出其不意的伸出去,握住了左侧的一团丰盈,感受到那种澎湃的跳动。 “哎呀!” 长乐公主娇呼一声,一巴掌将握住自己要害尚且揉捏了几下的爪子打掉,气道:“你这丫头现在怎地这般胡闹?当真是近墨者黑,越来越像你家那个棒槌了!” “嚯嚯!姐姐怎地知道那棒槌愿意摸这个?难不成姐姐也被摸过?” 高阳公主笑容诡异,看得长乐公主一阵心惊肉跳。 她将高阳公主搂着自己腰肢的胳膊拿开,正色道:“跟你说正事呢,我总觉得现在很是反常,说不得便是有些什么阴谋,想要利用我跟房俊的绯闻来打击他。你知道的,一旦父皇听闻了这些传言……有他受的。到时候受了牵扯,可莫怪姐姐没有事先提醒你。” 对于高阳公主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只顾关心自己与房俊之间是否有私情,长乐公主很是有些着恼。 这丫头聪明倒是聪明,只是性子有些粗疏,也有些任性,行事单凭喜恶,从来不去在意后果…… 高阳公主是真的有些醉了,清澈的眼波渐渐迷离,无骨蛇一样又缠上长乐公主,呢喃着问道:“姐姐对于此事这般上心,是害怕自己的声誉受损,还是担忧二郎为此被牵连进去,被父皇责罚呢?”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知道没法好好说话了,这丫头醉得厉害,根本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完全抓不住重点。 没好气的将高阳公主甩开,任其软到在炕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莲步移动来到门口,换来侍女进去服侍高阳公主洗漱,而后好生睡一觉,自己便去偏厅唤了两个妹妹,径自回了皇宫。 ***** 正事商议完毕,长孙无忌、高士廉、萧等人相继告辞,岑文本、马周、刘洎等人却留了下来,与房玄龄父子又喝了几杯,等到天将傍晚,方才一一散去。 房俊将马周送到门口,见他面色苍白印堂发暗,便叮嘱道:“今日见马兄精神萎靡,状态欠佳,平素还应多多关注身体才是。公务繁忙,永无休止,又岂是一朝一夕便可解决?唯有身骨强健,方能更好的为陛下分忧、为帝国奉献,鞠躬尽瘁即可,死而后己却是万万要不得。” 历史上马周便身体单薄、病痛缠身,虽为贞观名臣、大唐名相,可尚未干出一番事业便英年早逝,使得历史地位受到限制,成就远逊于那些才干不如他的人。 房俊与马周一见如故,彼此甚为欣赏,可不愿这位名臣如同历史上那般刚刚崛起便迅速陨落。 马周感受到房俊此言非是客套,而是真情实意,便拍了拍房俊的肩膀,笑道:“陛下对某栽培重用,某自应以国士报之,岂敢有一丝一毫之懈怠?不过二郎放心,某虽然不比你这一副健硕结实的身子骨儿,却也非是痨病缠身之废物,毋须担忧。” 房俊知道此人意志坚定,脾气极是倔强,事业心又重,自己说得再多怕是也听不进去,还是以后向李二陛下多多进言,让李二陛下来说服他注意身体吧。 目送马周上了一辆简朴寒酸的马车缓缓离去,房俊这才回转府内。 …… 直到华灯初上,前来房府贺喜的客人方才逐一散去,可整座府邸依旧未能平静。京中来贺喜的官员故旧虽然散去,可远道而来的亲朋却依旧逗留在府上,侍女仆役们忙着准备晚宴,烧取热水为客人们洗漱,往来穿梭忙碌不堪。 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整座府邸灯火辉煌,宵禁之时将至,崇仁坊内车马川流之势渐渐停歇,浮华渐隐,风流消散。 即便是房俊年轻力壮筋骨强健,一整日里迎来送往赔笑客套,也是腰腿酸软累得不轻。加之中午酒宴之时又要挨桌敬酒,很是灌下去几斤酒水,这时候困乏袭来,脑中昏昏涨涨,浑身快要散架一般。 房俊回到正堂,跟齐州老家前来贺喜的两位堂兄弟见礼。 “日间客人太多,若是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两位兄长多多担待。” 喝了口水,房俊客气说道。 这次房府喜事,远在齐州老家也派人前来贺喜,来得是房俊同辈的堂兄弟房遗训与房遗简。作为房氏在齐州老家事实上的族长,房遗训正为长房长子能够亲来京城贺喜,足见诚意。 不过话说回来,整个房家现如今都因为房玄龄而日益兴旺,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呢…… 房遗训连忙摆手道:“都是自家兄弟,何须这般外道?说起来愚兄不能帮着二郎分担一些,心中甚为愧疚。” 在这个年代,宗族血脉是至高无上的亲密关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一人有罪就要阖族遭殃。虽然与齐州老家相距千里,但是五代之内,京城房氏与齐州房氏都是同气连枝、祸福相倚。 只有等到数代之后联络渐少,方能渐渐的隔离开,不至于彼此之间攀扯太多。即便是那样,到底也是同宗同源,一旦有事,也必然会竭尽全力的伸一把手。 更何况上次房俊远赴齐州奔丧,雷霆手段将齐州吴家斩尽杀绝,早已震得齐州老家一干叔伯兄弟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次进京贺喜,更是见识到了房玄龄父子在朝中雄厚的势力以及皇帝的圣眷,哪里还敢生出半分因为慢待而来的郁闷? 房俊笑了笑,说道:“京中风物华美,与齐州多有不同,二位兄长千里迢迢赴京贺喜,小弟足感诚意,不妨多逗留几日,也好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一番。” 他是穿越者,除去朝夕相对的至亲之外,对于这些所谓的族人并没有多少认同感。不过房遗训兄弟深明事理,上一次自己前往齐州奔丧之时相处的尚算不错,这回理当略尽地主之谊,亦算是人情往来。 房遗简便笑道:“二郎贵人事多,倒也不必在意吾兄弟二人。刚刚便与遗直说过话了,他整日里清闲,正好可以带着吾俩四处逛逛,也可借机多多结交几位饱学之士。” 房俊这才恍然。 房氏一门耕读传家,虽然在房玄龄未曾发迹之前只是在齐州当地小有声望,但是子孙一直读书不辍,皆是读书人。房遗训兄弟两个在齐州也算是命门士子,虽然未曾入仕,但在士林之中名气不小。而自己那位便宜兄长更是个钻进书简的书呆子,三人之间倒是颇为“臭气相投”…… 房遗训笑道:“说起来,还是二郎之文采冠绝当世,只是你事务繁忙,愚兄怎好耽搁你是时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自忙你的,吾兄弟在府上多住几日,也好多听叔父教谕。” 虽然是至亲,可是也要讲究往来。两兄弟这次进京最重要的目的,便是与房玄龄多多接触,巩固亲情。 再亲近的血缘,若是相隔千里断绝来往,用不了几年也就淡化下来…… 任何一种感情,也都是需要经营的,所以才有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 兄弟三个说说笑笑,聊得倒也亲热惬意。 门口有侍女小步走进来,到房俊身边轻声道:“二郎,家主命奴婢唤您过去,说是有事相商。” 房俊急忙跟房遗训兄弟赔罪,起身向后院书房行去。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商议 书房里燃着灯烛,辉煌明亮。 房玄龄神情略显凝重,一向甚少出现在老爹书房的母亲卢氏居然也在,端坐在椅子上一张脸乌黑阴沉,怒气隐隐。 房俊心中诧异,坐到书案之前的椅子上,待到侍女奉上香茗退出去,这才一手捧着茶盏,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房玄龄怒叱道:“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破事儿!老夫一生秉正光明磊落,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一个浅鄙荒唐的纨绔子弟?真真是这一张脸都被你给丢光了,简直混账!” 看着老爹吐沫星子四溅,房俊莫名其妙。 他一头雾水,这没头没脑的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所谓何来? 赶紧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桌上,小心翼翼的问道:“还请父亲告之,儿子可是有何地方做错了?” 房玄龄怒哼一声,愤愤的瞪了房俊一眼,却是扭过头去,不予理睬。 房俊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仔细想了想,今日表现还不错啊,一整天都像个迎宾似的站在门口累得腰膝酸软,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再说今日虽然长孙无忌、高士廉这等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的人进阶登门,自己可是半点不曾失礼落人口实。 想来想去,房俊也想不明白自己哪儿错了惹得老爹如此生气,只能求救似的看向母亲卢氏。 卢氏本来也有些不悦,所以房玄龄训斥房俊的时候便在一旁不吭声,觉得这小子有些骄傲了,教训一顿也好。 可是此刻见了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顿时心软,蹙起眉头瞪着房玄龄,不悦道:“随便教训孩子几句就行了,何须这般严苛?况且此事又着实怨不得咱儿子,都是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落井下石构陷好人,你有能耐倒是去跟那般家伙使呀,在家里跟老婆孩子逞什么能?” 房玄龄大怒:“好你个两面三刀的妇人,刚刚不是你说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让他往后能够行事严谨树起君子之风,不至于总是被人抓着把柄陷入被动吗?” 卢氏有些心虚,这的确是刚刚夫妻两个说的话…… 可问题是卢氏一向强势惯了,此刻在儿子面前被房玄龄训斥,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便恼羞成怒的梗着脖子反驳道:“子不教父之过,连儿子都明白的道理,你这个堂堂一国之宰辅反而不懂?” 房玄龄差点气昏了! 居然拿儿子那《三字经》里的话老教训我这个宰辅? 气得手直哆嗦,指着卢氏骂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卢氏哼了一声,悠悠说道:“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你房玄龄一向自诩君子,却连君子之道的第一条都做不到,某虽为妇人,亦鄙视之。” 这句话出自《论语宪问》,卢氏说房玄龄连君子之道的第一条都不符合,便是那一句“仁者不忧”。 何谓“仁者不忧”? 便是说一个人有了一种仁义的大胸怀,他的内心无比仁厚、宽和,所以可以忽略很多细节不计较,可以不纠缠于小的得失。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做到内心安静、坦然,称得上是君子。 显然就是嘲讽房玄龄既然自称君子,却又为何做不到内心安静坦然、仁厚宽和呢? 范阳卢氏乃是汉室正统、儒家正朔,即便是女流之辈,卢氏的才学却也不是乡野村妇的水平,绝对在普通士子的水准之上。 见到房玄龄气得鼻子冒烟儿,卢氏洋洋得意。 就你会文绉绉的骂人? 老娘酸起来,也不是白给的…… 老夫妻两个骂架,房俊满头大汗,赶紧说道:“父亲,母亲,二位息怒……到底发生何事?” “自己问你娘!” 房玄龄气得不轻,一个妇人,针织女红性情温良就好了,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房俊看向卢氏。 卢氏将房玄龄怼得哑口无言,心中得意,郁闷之情缓解,便将今日高士廉的妇人鲜于氏前来府中贺喜,而后在一众公主的酒宴之上说的那些话学了一遍。 房俊安静听着,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卢氏叨叨叨说完,好奇的问道:“儿子,跟娘说实话,你跟长乐公主到底是咋回事儿?” 房俊无语道:“还能咋回事?啥事儿都没有!” 卢氏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皇家公主尚未出嫁或者和离的有好几个,比如那个风骚妖娆的房陵公主,怎么就没人拿她跟你说事儿,偏偏是长乐公主呢?” 房俊无奈,干脆闭嘴不言,心里思讨着鲜于氏的真正用意,是心思莽撞一时口快,还是意有所指别有用心? 少顷,他看向房玄龄问道:“以父亲之见,是否背后有人唆使鲜于氏这般做法?” 房玄龄眼皮都不抬,淡然道:“你娘说‘子不教父之过’,可是你爹我这个连小妾都不敢纳一个的老实人,又如何能够给风流倜傥的房二郎你出谋划策呢?非是为父薄情,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话说的…… 房俊以手抚额,满脸通红。 爹呀,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宰辅,能有点正形不?这样贬斥自己的儿子,真的好么? 一旁卢氏闻言,眉毛倒竖,伸手拍了拍桌子,瞪着房玄龄说道:“哎呀,瞧瞧这酸溜溜的样子,你是羡慕儿子左拥右抱,想要效仿一番不成?哼哼,别说我瞧不起你,咱儿子有能耐,非但能将家中的公主殿下操练得服服帖帖,还能让另一个公主殿下以身相许成为红颜知己,你房玄龄何德何能,也敢有这份奢望?老实告诉你,老娘不死,你就休想纳妾进门儿!” 房玄龄气得胡子乱颤:“老夫何曾有过这般心思?” 卢氏毫不退让:“量你也不敢!” 房玄龄觉得这娘儿们简直不可理喻:“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老夫不屑为之!” 卢氏冷笑:“得了吧,哪只猫不偷腥?能不能纳妾是一回事,想不想纳妾又是一回事,连心里的想法都要巧言饰非,你也就是个伪君子!” 房玄龄快要气炸了! 想也不行,不想也不行,这娘们儿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劝阻老娘:“母亲息怒,父亲身为当朝宰辅,却从不曾红袖添香朝三暮四,数十年来与母亲伉俪情深此情不渝,不知羡煞多少名门闺秀、皇女诰命。此等男子实乃世间仅有,母亲自当爱护体谅,只羡鸳鸯不羡仙,相期毋负此良缘,青史之上,必有一段佳话,儿子与有荣焉。” 卢氏虽然徐娘半老,但大家闺秀风韵犹存,听房俊说得肉麻,禁不住脸庞染红,啐道:“臭小子,就你嘴甜,居然拿爹娘做筏子,简直讨打!” 房玄龄见到卢氏的神情,心中吁了口气,心说怪不得儿子能将兰心蕙质的长乐公主勾到手,而自己却连一个老妻都搞不定。在这方面的能力对比上,自己这个当爹的简直是被碾压啊…… 不胡搅蛮缠了,这才说起正事儿。 “形势不太妙。”房玄龄皱眉说道。 卢氏深以为然,身为范阳卢氏的嫡女,见识还是有一些的,不似那些困顿在深宅大院里的无知妇女,对于事物的发展没有一丝半点的见解,事到临头只能彷徨无措哭天抹泪。 作为皇帝作为宠爱的嫡女,长乐公主的地位在一众皇子皇女当中无疑是最为显赫的,即便是太子和晋王,都要居于其后。尤其是与长孙冲和离之后,皇帝心中多了一份愧疚之情,更是将长乐公主视若掌上明珠,绝对不允许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即便是泼辣如卢氏,也说不出“你情我愿别人管不得”这种话来,若是房俊尚未婚配倒还罢了,以房玄龄的身份地位,说不得皇帝会干脆借着风头将长乐公主下嫁过来。 可现在房俊身为高阳公主的驸马,却与长乐公主传出那等绯闻,使得长乐公主清白的名声遭受玷污,皇帝岂能不龙颜大怒?一旦皇帝认定房俊与长乐公主当真有私情,那么房俊必将面对皇帝汹涌澎湃的怒火! 让皇帝最最钟爱的女儿受到这等委屈,房俊的下场绝对好不了…… 房俊叹气道:“那帮家伙是想要将儿子赶出京城啊,只是儿子现在依然交卸了京兆尹的差使,又有必要斩尽杀绝么?区区一个兵部侍郎,无论如何也管不到他们的头上去,何必这般咄咄逼人,甚至不惜连长乐公主都给牵连进来?” 他是真的郁闷。 若是他当真与长乐公主有私情倒也罢了,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自然是不可能,即便是被贬斥出京也算是物有所值。 问题是他也仅止是摸了摸,连“一逞手足之欲”都算不上,却要遭受皇帝的打击,简直比窦娥还冤…… 卢氏气道:“这帮世家门阀也太过分了,二郎都让出了京兆尹的位置还不罢休,难不成非得让陛下将二郎贬斥到琼州去,才能遂了他们的心?” 房玄龄面色凝重,轻轻一叹,双眼望向敞开的窗外:“二郎一向与太子亲近,若是不将他贬斥出京削断太子最得力的臂助,别人又如何崛起?” 不知何时,窗外已然微风渐起,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微风挟着雨丝飘荡着卷入屋子里,空气湿润沁凉…… 第一千四百章 帝王心思(上) 夜雨绵绵,淅淅沥沥。 太极宫内诸多宫殿皆挂着宫灯,橘红色的光晕微微散发,细细的雨丝在昏暗的夜空飘下时被渲染了迷离的色彩,细密的雨滴轻轻的敲打着窗前一盆花树的叶片,簌簌作响。 神龙殿。 窗前的桌案上放着一盏散发着氤氲水汽的热茶,淡淡的茶香在空气中飘荡,嗅入鼻中,沁人心脾。 桌案两侧,父女一人手里拈着一个茶杯,尽皆沉默。 李二陛下面色微微有些阴翳,剑眉紧蹙,怒气隐隐。 长乐公主抿着唇瓣,素手拈着茶杯时下意识的用力使得纤白的素手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沉默良久,李二陛下方才缓缓说道:“此事,绝无可能。” 语气严厉,不容辩驳。 长乐公主低着头,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贝齿咬住了红唇,有些气恼。 大抵是觉得语气过于严肃,李二陛下缓了口气,温言说道:“无论武勋贵戚亦或世家门阀,年青俊彦不知凡几,哪一家不是随着你去挑?为父给你承诺,你将来的郎君随你自己的心意去挑,哪怕只是一介寒门士子,为父亦绝不阻拦。只是唯有房俊,万万不行。” 长乐公主修眉一挑,抬起美眸看向面前的父皇,语气微恼:“难道父皇也认为女儿与房俊有不伦之情?一直以来,女儿都认为父皇才是最了解我的哪一个,却不曾想居然跟着外人一般人云亦云。” 她从房府回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本来她与房俊的绯闻便在市井之间传播,现在被鲜于氏这么一闹腾,原本那些不敢多嘴多舌的王侯府邸达官显贵们也必然私下里沸沸扬扬,不仅污了自己的清白,更会连累房俊被父皇迁怒责罚。 所以长乐公主第一时间便来见李二陛下,想要将事情说清楚,唯恐父皇陷入那些小人的陷阱,从未将房俊贬斥出京。 可却未想到父皇居然对此深信不疑…… 难道自己就是一个房陵公主那般水性杨花的女子?房陵公主与自己的侄女婿有私情,自己更厉害,委身于自己的妹夫…… 长乐公主极其恼火,语气不善。 她并不是很在乎外头人怎么说、怎么传,因为她看得出来自己其实只是一个筏子,被用来攻击房俊的武器而已。 可是现在连自己的父皇都这么怀疑自己,令她愤怒之余,也有些伤心。 李二陛下叹了口气,看着长乐公主恼怒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忍,张口欲言,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拿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茶水。 长乐公主怔怔的看着李二陛下半晌,忽而垂下臻首,两滴清泪自脸颊滑过,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雕漆桌面上。 她是个女人,一个和离的女人,现在又被最亲近的人误解,心中的委屈简直无以言表。 李二陛下茶杯放在嘴边,见到那两滴眼泪滴落在桌面上四溅开来,心头猛地似被刀子捅了一下一般,痛彻心脾。 毫无疑问,长乐公主是他最最宠爱的嫡长女,与之相比,对于晋阳公主的怜惜反倒更多一些。而正是自己为了稳固朝局拉拢权臣的做法,几乎毁掉了长乐公主的一生,现在又用这般残忍的方式去狠狠的伤了她的心…… 即便是身为帝王,到底也还是身为人父,李二陛下此刻颇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放下茶杯,柔声安慰道:“何必这般小女儿态?不要哭了,其实父皇自然是相信你的……” 长乐公主抬起头,美眸之中水光潋滟,神情凄楚,惶然问道:“父皇当真相信女儿与房俊清清白白?” 李二陛下赶紧点头:“自然是相信的,丽质你自幼便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岂会做出那等羞耻之事?” 长乐公主的人品不仅仅是他给予肯定,几乎所有认识长乐公主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够调的出她在品性方面有一丝一毫的问题。 人品有口皆碑。 在李二陛下眼中,长乐公主几乎就是长孙皇后的影子…… 只是李二陛下说出这番话,长乐公主愈发惊异:“既然父皇相信女儿,那刚刚又为何说出那等话语?” 听刚才李二陛下的话,分明就是认定了她与房俊有私情,可是一转眼又说相信自己的人品…… 长乐公主有些茫然,不知道一向杀伐果断的父皇今日为何这般颠三倒四、言不由衷。 李二陛下楞了一下,吱吱唔唔道:“这个……就算父皇信你,可是外人想必一定会是心有疑虑吧?说到底,还是房俊那厮害得丽质你清誉受损,他是罪魁祸首。” 长乐公主愈发觉得不对劲…… 罪魁祸首难道不应该是那些四处传播谣言的人、是在房府当众宣扬此事的鲜于氏吗? 父皇一贯英明神武,怎么会犯这等昏庸可笑的错误? 李二陛下似乎觉得自己也有些自相矛盾,只得打个哈哈,说道:“行了,父皇相信你是清白不就得了?天色已晚,赶紧回去寝宫歇息吧,放心,父皇说到做到,你的亲事由你自己做主,无论是谁家的儿郎,不管他是文采绝世亦或是勇冠三军,哪怕是美周郎复生,只要你看不上,父皇就绝对不会将你下嫁,这是父皇给你的承诺,金口御言,永不更改!” 按理说,能够得到李二陛下这句承诺,长乐公主是应该开心的。 她现在对于婚姻已经有些恐惧,若是再一次嫁人,她都不知道将来要如何与夫家的长辈亲人相处。甚至只要想想婚嫁六礼、洞房花烛、生儿育女……她便心惊胆跳,满心惶恐。 有了父皇的承诺,以后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再也没人会逼迫她。 可是她总觉得今日的父皇有些不对劲,狐疑的目光在李二陛下面上寻梭着,长乐公主试探着问道:“那么……父皇还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房俊?” 李二陛下顿了一下,沉声道:“无论如何,那厮总是坏了你的声誉,若是不予以惩罚,何以消我心头之恨?” 长乐公主脊背挺得笔直,坐姿端庄,一双美眸之中水汽已然消散,代之而来的是灼灼的目光。 “父皇向来明察秋毫、赏罚分明,为何这一次明知房俊是遭人构陷,却依旧要一意孤行处罚房俊?” 她从来都不是个求知欲很强的人,但是今天的父皇实在太过反常,弄不明白这个问题,她睡不好觉,总觉得房俊是被自己连累…… 李二陛下有些着恼,瞪了长乐公主一眼:“女儿家家,管那么多事做什么?只管享受着荣华富贵,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莫要多事。” 长乐公主不依:“这怎么能是多事呢?房俊分明就是被冤枉的,若是父皇铁了心处罚他,岂不是受到女儿的牵累?父皇如此爱护女儿,女儿自然欣喜不已,可日后女儿要如何面对房俊,如何面对高阳?” 骨子里,长乐殿下也是个仗义的性子,只不过平素都被她的端庄贤淑掩盖起来,轻易不会被人察觉。 房俊救过她的性命,那是大恩。如果仅仅是因为爱慕自己便要受到小人构陷,父皇甚至还要迁怒于他,岂不是等于自己间接害了房俊? 李二陛下没想到一向温婉的长乐公主这一回居然为了房俊之事这般咄咄逼人,他脸色沉下来,不悦道:“这件事,你莫要多管了。” 长乐公主秀美微蹙。 她向来聪慧,对于朝堂之上的龌蹉并非不懂,只是不屑于去理会而已。 心中一个念头陡然浮了上来,使得她心头微微一颤,试探着问道:“父皇是执意想要将房俊贬斥出京么?” 李二陛下道:“说不上贬斥,只是调离出京去地方任官而已。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父皇是一定要略作惩罚的。” 长乐公主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父皇的心思。 即便是惩罚,可以打一顿板子,抽一顿鞭子……何必一定要贬斥出京呢? 她垂下眼睑,睫毛微颤,咬了咬牙,轻声说道:“既然父皇觉得女儿应当嫁人,那女儿便找个人嫁了吧……” 李二陛下愕然。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帝王心思(下) “既然父皇觉得女儿应当嫁人,那女儿便找个人嫁了吧……” 长乐公主睫毛低垂,轻声细语的说出这句话。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这丫头一直排斥再嫁,怎地忽然又想通了?待到他看清长乐公主苍白冷淡的脸色,便知道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儿已然猜透了自己的心思。 若是放在以往,见到自己的女儿遗传了自己的英明睿智那定然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李二陛下却有一股尴尬的情绪自心头升起,微微移开眼神,不再去看长乐公主秀美无匹的脸颊,而是将眼神投向窗外。 雕花的木窗敞开着,可以见到细密的雨丝被宫灯渲染着橘红的色泽,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树的叶片上,发出滴滴答答的轻响,仿佛透着一股自然灵动的韵律,非但不让人感到心烦意燥,反而有一种宁和静谧的适然。 气氛便在这雨水的淅沥声中,尴尬的沉默着……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缓缓吁出口气,轻声道:“这又何必?” 长乐公主咬了咬嘴唇,满心凄凉,抬起美眸看着李二陛下,柔声道:“父皇又是何必?” 没头没脑的两句话,问与反问,父女两个确实各有心思,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李二陛下再次沉默。 长乐公主伸出手去,纤白的素手轻轻覆在李二陛下放在桌上的手背上,哀求一般说道:“太子哥哥纯孝慈爱,深受满朝文武爱戴,更何况身居太子之位多年,乃是名正言顺之储君,父皇怎能忍心将之废黜,导致朝局动荡,父子离心?” 李二陛下依旧沉默。 对于太子的不满,由来已久。 李二陛下雄心壮志,一心成为功盖三皇功过五帝的千古一帝,不但他自己要名垂青史创立万世不朽之功业,更希望自己的继任者能够继承自己一手创立的庞大帝国,将李唐基业千秋万世的传承下去。 然而性情软弱的太子显然非是他钟意之继承者,没有非凡之魄力,如何能够继往开来、称雄宇内? 若是作为儿子,太子自然是纯孝之人,可若是身为君王,太子却显得不够格。 尤其是跛掉一只脚,实在是有损帝王之威仪…… 所以他曾属意让魏王李泰来取代太子之位。 然而李泰先是被房俊一首《卖炭翁》弄得名声大坏威望尽失,继而又出现一些列的刺杀、诬告等等事件,使得李二陛下犹豫了,迟迟未能做出让李泰成为太子的决定。 最近一年多来,太子的表现比之以往好了不少,这显然都是房俊的缘故。李二陛下却没有多少欣慰,反倒是愈发不满于太子。 能够善于纳谏是好事,可若是没有主意、导致君弱臣强,那绝非帝国之福。李二陛下了解房俊,知道房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可是既然能够房俊令太子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谁又能保证将来出现另外一个房俊? 权臣当道,必是朝局糜烂之结局。 李二陛下隐隐觉察到长孙无忌等人秘密扶持晋王,便采取了放纵的姿态,任其在暗中活动,串联朝臣,与太子对抗。 说到聪明睿智,尽得自己遗传的晋王显然比之太子好上太多,若是晋王将来能够显示出成为一代明君的潜质,李二陛下自然不吝于将储君之位交付于晋王。 然而现在朝中长孙无尽的势力实在太过虚弱,完全无法与深得房玄龄等大臣爱戴的太子相抗。想要给晋王一个机会,那就必须剪除太子之羽翼,使得双方实力不至于那般悬殊。 而太子身边最坚实的臂助,便是房俊…… 所以当绯闻潮起,李二陛下便打算顺水推舟,将房俊贬斥出京,以此来削弱太子的实力。 毕竟是算计自己的儿子,而且此举看上去实在是太过不公,明显偏袒晋王,是以此刻被长乐公主看透他的用心,他才显得很是尴尬。 李二陛下自己也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说道:“太子着实有些令我失望,实非最适合储君之人选。” 长乐公主面色凄惶,急道:“可是父皇可曾想过,若是当真易储,太子哥哥的下场又会如何?” 李二陛下再次沉默。 自古以来,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天下至尊之宝座虽然手执乾坤唯舞独尊,却也最是遭人觊觎,时时刻刻都面临着明刀暗枪生死凶险。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纵然是父子、手足,也是下手狠辣绝不留情。 他李二陛下自己便是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方才坐上这天下至尊的宝座…… 而一旦易储,将来新皇登基,李承乾必然会成为新皇的心腹之患。 届时,兄弟睨墙、手足相残,说不得便是必然之事。 也正是因为担忧李承乾的下场,故而李二陛下才犹豫不决,他纵然想将江山交付与一个英明果决的儿子,却又怎能忍心因此害得自己的嫡长子不得善终? 他是英明神武的帝王,却也是一个舔犊情深的父亲。 国与家,情与理,使得一向杀伐果断的李二陛下陷入犹豫,迟迟不能做出最终的决定…… 李二陛下再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此事之凶险?也只是心有此念罢了,即便是废黜太子,由谁来继位,也并未下定决心。” 长乐公主深吸口气,毅然道:“父皇之前属意女儿下嫁于丘家,那女儿便遵从父皇之意吧。” 只要自己嫁了人,与房俊之间的绯闻自然烟消云散。 她现在并不知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支持的到底是哪一个皇子,但是关陇集团现在内部分裂,在朝堂之上固然有着影响力,但是于军中却实力单薄,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与高士廉交情莫逆的丘行恭。 自己下嫁丘神绩,自信能够影响丘家的决策,使其与关陇集团离心离德,投靠到太子哥哥的帐下。 她不管什么帝国伟业、千秋宏图,她只是一个女人,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兄弟姊妹将来因为储君之位自相残杀。 唯有巩固太子的地位,方才能够避免惨剧的发生。 而一旦易储,最糟糕的结局便将注定。 这这一方面,她反倒比李二陛下看得更为透彻,完全没有李二陛下将一切都寄托在几个儿子血脉相连的兄弟之情之上的侥幸心理…… 只是即便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决定,心中却也有些怅然若失。 自己屈身下嫁,那人是否能够感受到自己此举是在挽救太子的同时,也为了挽救他不至于被贬斥出京断绝今生登阁拜相之结局? ***** 申国公府。 书房的窗子敞开着,丝丝水汽侵入屋内,凉意沁人。 鲜于氏走入书房,见到高士廉正端坐在书案之后的椅子上,便示意身后的侍女将刚刚煮好的燕窝放在书案上,待到侍女离开,她才走到窗前将窗户掩上,将细密的雨丝隔绝在外。 “这一副老身子骨,怎能不知爱惜呢?万一受了凉染了风寒,那可要了半条命了。” 鲜于氏微微嗔怒,埋怨了一句,这才来到书案前,将书案上的文书典册收拾到一旁,没好气道:“趁热将燕窝喝了,然后洗漱一番便就寝吧,年纪大了就不要总是熬夜,否则哪里来的精神安抚后院那些狐狸精?” 夫妻两个固然相亲相爱,可鲜于氏性子刚硬,向来不会温柔小意的哄人,即便是表达关心,也是这般呛人的态度语气。 若是放在以往,高士廉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这就是夫妻两个的相处模式,半辈子下来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感觉身为贴心。至于后院那些如花似玉的姬妾,不过是贪个新鲜罢了。 即便是天香国色娇软似玉的二八佳人,又如何比得了跟自己相濡以沫的糟糠之妻? 可是今日,高士廉却是面色阴沉,瞪着鲜于氏沉声叱道:“你眼里还有我么?在外头胡说八道招惹是非,你是不是想要将整个高家都跟你一起陪葬?” 陡然而来的怒火,令鲜于氏愣在当场,一脸茫然……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风波再起 高家世代显宦,高士廉之祖父高岳乃是北齐宗室,深受其族兄北齐神武皇帝高欢信赖重用,战功赫赫,及至北齐立国,高岳出任骠骑大将军、司州牧,进封清河郡王,后加封太保,高氏一族名垂北齐。 然则鲜于氏性情刚烈,加之早年高士廉被贬斥至琼州为官留下鲜于氏在京中照料老母家小,故此在高家功劳甚大,高士廉一直感念其恩,对其相敬如宾,等闲从不曾以恶语相对。 如同现在这般毫不留情的训斥,简直就是多年未有之事…… 鲜于氏性格刚硬,闻言顿时竖起眉毛,语气冷冽,毫不相让:“你这人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便发脾气,难道当真是嫌弃我年老色衰,比不得后院那些如花似玉的狐媚子,见了我就嫌烦不成?” 高士廉面色愠怒,冷喝道:“休说那些浑话,莫要在某面前胡搅蛮缠。某且问你,今日在房家你都说了些什么?” 面对高士廉这般怒气冲冲的模样,鲜于氏也自有些心虚,这可是多年也未见到的情形,说不怕是假的。可是多年以来每次争吵都以高士廉先让而结束,使得鲜于氏脾气渐长,此刻又如何甘心被莫名其妙的训斥一顿? 当即尖声说道:“不过是些妇人之见家长里短的话语,你堂堂尚书右仆射,也管得这般闲事?” 高士廉气得不轻:“闲事?你可知便是你口中的闲事,便将整个高家都推向了险恶之境地,争储这等事情,那是轻易能够参与其中的?赢了固然从龙之功子孙昌盛,可万一输了,那便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老夫半生跟着陛下鞠躬尽瘁,深得陛下之信任,高家之圣眷早已享用不尽,何须冒着如此风险去搏那等虚荣?” 一番话说得鲜于氏一脸迷茫,奇道:“我不过是在房家当着一众公主说了说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传言,想要以此迫使房俊和长乐公主不得不拿出举措来消弭传言,这样丘神绩方才有机会尚长乐公主。毕竟神绩那孩子求到我面前,我总不能不管吧?再者说了,那些传言乃是起于市井之间,无论真假,又非是我杜撰出来,又与争储扯得上什么关联?” 高士廉气得胡子乱颤,说不出话。 无知愚妇,再是如何刚烈气盛治家有道,出得这深宅大院亦是懵然无知,完全不懂这朝局之上的波诡云翳,被人卖了还得理直气壮的帮人数钱…… 他不去纠缠鲜于氏的态度,也不在乎她是否能够参透其中的玄妙,只是冷着脸问道:“此事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丘神绩鼓动你如此去做?” 高士廉一向脾气温和,大唐帝国的左右仆射乃是百官之首,却有着相同的脾性,不得不说实在是一件奇事。可是此刻心中之恼怒却翻涌沸腾,好一个丘神绩,好一个长孙无忌,这是要算计到我高士廉的头上来了? 鲜于氏见到高士廉愈发恼火,自然暗暗心惊,脾气不由得便收敛起来,闻言老老实实说道:“是大郎与神绩前来央求,说是只要如此将事情闹开,长乐公主必然无颜再留在宫中,只能下嫁,如此神绩放才有机会……可是这件事不过是神绩少年慕艾,一心想要将长乐公主娶回家去,又与争储何干?” 高士廉怒道:“愚不可及!” 却非是骂得鲜于氏,而是怒骂自家儿子…… 长孙无忌想要扶持晋王李治争储,这件事高士廉早有察觉,长孙无忌也曾多次明里暗里想要拉他入伙,却都被他推脱。以前高士廉也对太子多有不满,是以暗中支持魏王李泰争储,可是自从魏王李泰前往西域平叛之后,高士廉心思渐渐转了回来。 李承乾也好,李泰也罢,甚至是李治,无论是谁将来当上皇帝,高家不还是安安稳稳的享受富贵荣华?即便是支持哪一位皇子争储成功将太子赶下台,高家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已然是位极人臣,再进一步的话……未必就是好事。 可是显然自己的儿子跟自己的想法有所不同,自己可以安下心来满足于现状,但是高履行却想要却争一争那从龙之功。甚至不惜瞒骗自己的母亲去将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绯闻闹腾出来,从而使得皇帝迁怒于房俊,将之贬斥出京,从而斩断太子最强有力的臂助。 高士廉不想去管这些,想要斗就去斗好了,可是如此将高家牵连在内,却着实令他恼火异常。长孙无忌失宠于陛下,心心念念想要重拾昔日之荣光,这完全可以理解,然而长孙无忌这般阴险的谋算使得高家站在房家的对立面,又在陛下心里打上争储的烙印,却是高士廉万万不肯接受的。 瞥了一眼兀自不忿的老妻,高士廉也不忍苛责,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够识得那般险恶用心?更何况将她套进去的正是自家那个好外甥长孙无忌…… 高士廉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我也非是要与你发脾气,只是此事着实太过重大,你好歹也要跟我商议一下,事关一位公主和房玄龄的儿子,怎能如此唐突行事?此事影响极大,最近你就不要出去走动了,待在府里好生反思几日,待到事情过去再说吧。” 鲜于氏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忿忿道:“这个辅机也真是过分,居然这般诓骗于我……不过神绩这孩子对长乐公主倒是真情实意,丘家于咱家有恩,长乐又是咱们的晚辈,若是能够撮合这件亲事,倒也是功德无量之事。” 高士廉气道:“你老糊涂了不成?现在外间传言长乐与房俊之事,已然是街知巷闻,谁又能肯定这两人当真就没有私情?丘神绩明明知道这些传言却还要娶长乐,分明就是冲着长乐的身份以及陛下的宠爱,哪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子有染而心平气和毫不介意?丘家固然于我有恩,可是这些年我多方照顾丘行恭,该还的也还的差不多了,有岂能为了一个心怀叵测的丘神绩去趟这趟浑水?一旦长乐婚后诸事不顺,你以为陛下不会指着我的鼻子发飙?真真是无知愚妇,我警告你,此事自今以后切莫再提!” 鲜于氏知道自己做了蠢事,只得讷讷的应了,心中却兀自不忿。 ***** 昭国坊,晋王府邸。 大婚之后,李二陛下便将这座恢弘华丽的府邸赐予晋王李治。整座府邸占据了一半的昭国坊,南面与无漏寺毗邻,府内亭台楼宇华美奢靡,只是照比魏王李泰位于延康坊的宅邸却要稍逊一筹。 自房家赴宴之后,长孙无忌便径自来到晋王府。 正堂之上,晋王李治居于首座,长孙无忌坐在他左手侧,晋王妃王氏则在另一侧相陪。 李治有些紧张,清秀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看着长孙无忌说道:“舅父此举……是否有些不妥?说起来,房俊虽然对本王偶有不恭之态,却从无轻慢之心,反而一直当本王为至亲,这般将之驱逐出京,有些不近人情……” 长孙无忌抬了抬眼皮,略作沉默。 他着实是吃不准面前这个面容青涩的晋王殿下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虽则从未明言争储,但是自己放弃魏王、远离太子,却偏偏与他走近,接连提拔擢升他身边的亲近心腹,难道这小子还看不出自己的用意? 将房俊与长乐公主之事闹大,使得房俊受到陛下迁怒进而贬斥出京,乃是剪除太子羽翼之策略,这小子到底有没有看出来? 若是当真懵懂无知,自己选择此子辅佐,是否有些不堪大用? 而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此子之心机当真称得上深沉难测,自己全力辅佐之余,亦要严加防范,可别一手扶持他上位之后,掉过头来反噬一口,反而将自己给吞了…… 第一次,长孙无忌在青涩稚嫩的晋王李治面前心生寒意。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迷惑 到底是天真无邪、宽厚仁慈,还是城府深沉、智谋出众? 长孙无忌蹙起眉毛,心里泛起一丝寒意,着实摸不准面前这位面容青涩稚嫩的晋王殿下的底细…… 继而,却又心中哂笑。 自己当真是枉活一世,这么多年来披荆斩棘历经波折走到今时今日之地步,什么样的妖孽没见过?即便眼前的晋王天生聪慧性情阴险,更懂得将自己真实性情隐藏在宽厚仁慈的面具之后,那又如何?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只要自己能够辅佐他问鼎皇位成为大唐之主,以自己为首的关陇集团必将攫取到数之不尽的利益,再一次成为大唐最为强大的利益集团,即便是皇帝也要仰仗鼻息! 长孙无忌圆脸浮起慈祥的笑容,微微颔首道:“殿下感念亲情,实在是赤子之心,老臣极为宽慰。只是房俊与长乐之事无论真假都已经使得皇室名誉受损,殿下身为皇子,怎能坐视不管?家与国,还是要分得清谁先谁后,孰轻孰重才行。况且老臣又非是让你去陛下面前谏言将房俊驱逐出京,而是让你去为房俊说情,岂不是正好附和殿下仁爱之性情?” 晋王李治嘴角抽搐一下,心里疯狂吐槽:你骗鬼呢?! 若是按照现在的情形发展,房俊并不一定会被父皇贬斥出京,虽然的确损害了皇室的名声,可是到底不过是传言,难道还能比得上房陵姑姑与侄女婿私通来得更厉害?房俊本身功劳无数,又有房玄龄的情面在,父皇再是恼火也要权衡利弊,以免伤了功臣之心。 可是长孙无忌刚刚教他的那番话一旦当着父皇说出来…… 那又与谗言鼓动父皇贬斥房俊有何分别? 真当本王是个傻子啊! 不过正如房俊姐夫所言装聪明难、装糊涂更难,既然你想要将本王当成傻子,那自然是随你喜欢就是…… ***** 这场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好几天才终于放晴,待到乌云散去阳光普照,顿时满城青翠。 街道边的树木被雨水洗涤得干干净净,便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都冲刷得一尘不染,空气中充斥着湿润清新的味道,令人心神舒畅。 春明景和。 前来房家赴宴贺喜的外地宾客大多逗留了一日才散去,自然也有范阳卢氏的几位妇人留在府中住了下来,这些皆是卢氏的姊妹亲眷,未出阁之时便玩在一起,现在各个嫁作人妇天南海北,好不容易方才借此机会聚上一聚。再等上几年岁数渐长身体渐衰,怕是再不能这般长途跋涉,这一辈子大抵也再无相会之日,故此甚是珍惜,因着下雨整日里窝在后宅回忆少时时光,既是温馨又有些伤感。 等到今日天气放晴,卢氏便带着这些亲眷出了家门,乘车游览长安名胜,一尽地主之谊。 老家来的族兄们自然有房遗直招待,不需房俊费心。 那晚房俊与房玄龄商议之后,认为这一次多半是要被李二陛下迁怒贬黜京城,虽然有些冤枉,可是天家之事哪里有说理的地方?怪只怪世家门阀这一次的反击实在是太过凌厉,甚至不惜将长乐公主都给搭了进来……即便再是不爽,也只得捏着鼻子认栽,以后登阁拜相的机会算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宰辅之路非但需要卓越的能力,更需要清白的履历,若是房俊被贬斥出京,再想入阁难免留下瑕疵,除非太子李承乾即位之后力排众议钦点房俊入阁。 然而房俊既然能够被贬斥出京,明显是因为李二陛下又生了易储之心,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能够坚持到哪一天,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态势,令房俊极其郁闷。 尤其是李二陛下对于太子之位游移不定反复无常的态度,更令房俊感到无语。 好歹也是一代明君,平日里杀伐果断的王霸之气都跑去了哪里? 就算是当真看不上太子李承乾,想要易储也应当快刀斩乱麻,否则举棋不定只能使得朝局动荡,文武大臣不知何去何从,自然便生起从中谋利之心思,一场场的阴谋诡计明争暗斗,于国何益? 连续等了几天,却迟迟不见李二陛下申饬之旨意下达,令房家父子甚为诧异…… 书房内,父子对坐。 “难道陛下看出了此举乃是某些人的险恶用心,故而不打算处置孩儿?”房俊好奇问道。 “真真是无知,你当陛下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与舍身入佛寺的梁武帝那等昏聩至极的君主?陛下英明神武,区区手段,自然是明察秋毫烛照万里。处不处置你,并不在于陛下信不信那些传言,而是在于陛下是否当真下定了易储之决心。” 房玄龄没好气说道。 当今陛下绝对是历史上有数的明君,即便是那些希翼于搅乱朝局动摇储君之位的人,也不可能想要凭借散播谣言这等不入流的手段达到目的。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给李二陛下一个借口。 若是李二陛下继续信任太子,自然一切风平浪静,这等市井流言根本不予理会。 若是当真动了易储之心,自然会借机贬斥房俊,以此向天下人传达易储之信号…… 房俊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有些不可思议。 历史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李二陛下始终存着易储之心,在他眼中无论是魏王李泰亦或是晋王李治,哪一个继承了皇位都要远远胜过太子李承乾,他对自己的嫡长子那是相当的不待见…… 储位乃是国本,储君不稳自然国本不固,这绝非明君所愿意想见。 虽说易储不可能一拍脑袋便即决定,那样必将引起朝局剧烈动荡,得不偿失,但此时完全可以借由贬斥自己出京而想群臣传达易储之信号,等到群臣慢慢接受这个决定,再正式易储,扶持另一位皇子上位。 现在李二陛下迟迟未曾做出决定,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穿越的缘故,彻底改变了历史,使得李二陛下放弃了易储之心? 房俊大感头痛,哪怕是穿越人士,面对波诡云翳随时随地都会因为一件完全不起眼的小事而发生变动的历史,也生出完全无法掌控的颓然。 历史的确是有惯性的,但是某一个既定的时间节点发生了变动,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所有的事情都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发生完全预想不到的结局,使得历史这条大河偏离河道,甚至冲破堤岸,走向截然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叹了口气,房俊说道:“既然如此,那孩儿明日便去兵部衙门赴任,否则一旦被御史言官们揪住拖延赴任的错处,免不得又是一番奏疏如雪、弹劾似潮。” 房玄龄瞪着儿子,极其无语。 明君在位,身为臣子,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是哪一个官员做错事被御史弹劾,谁不是吓得魂不附体唯恐陛下降罪?咱家的这个妖孽倒好,官当了没几天,却已经被御史言官们弹劾得习以为常、波澜不惊,甚至能够出言调侃,浑然不放在心上…… 有奸佞之臣的潜质啊。 房玄龄苦恼的说道:“你往后也应当修身养性才行,以往做错事还能用少不更事冲动莽撞来搪塞过去,现在已然身为人父,自然应该稳重下来,莫要再给别人那些弹劾你的借口。为官一世,自当严守清名、青史留芳才是,若是继续这般荒唐不羁肆意妄为,岂不是要留下一个奸佞之恶名?若是当真如此,为父百年之后,尚有何颜面去见吾房家列祖列宗?” 这个儿子实在是让房玄龄操碎了心! 论能力,放眼当朝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与历代能臣相比亦不遑多让,可偏偏恃才傲物不将天下规矩放在眼内,行事恣意,眼中全无纲常伦理,胆大包天全无畏惧! 待到将来,史书之上是给予一个能臣的评价,还是佞臣之恶名?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吏部 翌日清晨,房俊穿戴整齐,骑马来到吏部,办理官职调任的手续。 房俊乃是帝王之婿,又是前任的京兆尹,等闲的主事之流官员并不对等,故此负责接待房俊的乃是吏部侍郎苏。 苏之祖父乃隋朝宰相苏威,名门之后,又尚了先祖李渊的女儿南昌公主,正儿八经的皇亲贵戚。不仅如此,此人当年更是以咨议典签的官职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与房玄龄共同辅佐李二陛下,资历深厚。 十八学士当中苏年纪最幼,至今也不过年近五旬,身形单薄、相貌儒雅,三缕长髯修剪整齐,很是丰神俊朗。 房俊被书吏带到值房之内,苏自书案之后站起,笑容温润,亲切的上前挽着房俊的胳膊,笑道:“前日去府上贺喜,只可惜人太多未能与二郎喝上一杯,实为憾事。异日有暇,某当邀请二郎赴宴,好生亲近亲近,可莫要推迟才好。” 房俊赶紧说道:“姑父说笑了,能够得您青睐,晚辈喜不自禁,哪里还敢推迟?您身为长辈,实在不必亲自招待,只需派遣一个书吏即可。” 虽然身在吏部衙门,可苏张口便叙旧,房俊自然也不好以官职相称,客气话说上几句,彼此的关系便拉近许多。苏家族式弱,并不热衷于权势争斗,否则也不能以十八学士之资历仅仅担任一个吏部侍郎,与房俊并无利益冲突。 此人性情淡雅、淡泊名利,出去年岁大了一些,倒是一个可以结交的对象。 苏呵呵一笑,意有所指道:“二郎少年有为,名气日盛,这吏部衙门里头等闲的书吏哪个有资格为你办理手续?也就是某这面皮深厚之人,仗着痴长几岁勉强出面招待,倒是不怕惹得你不高兴。” 房俊微微思索,便明白了苏话中之意…… 感情咱这名声算是烂大街了,由京兆尹迁任兵部侍郎算是降了好几级,唯恐自己心情不爽迁怒于人,吏部居然没人愿意出来招待自己…… 不过更多可能则是有人想要故意给自己难堪,却被苏暗中阻止,想要卖自己一个人情。 要知道,现任吏部尚书可是高士廉,他的族弟高季辅也是吏部侍郎。从鲜于氏在房府说的那番话来看,高家显然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竭尽全力想要将自己打压贬黜…… 房俊微微一笑,拱手道:“如此,多谢姑父爱护了。” 苏哈哈一笑,跟聪明人相处就是愉快,你只需稍一点拨,便知道你意犹未尽之意,着实畅快。 他倒是并无维护房俊、针对高家兄弟之意,只是多年来在这吏部衙门里头,实在是受了那两兄弟太多气,对景的时候给他们填填堵,倒是可以令自己心舒神畅、快慰非常…… 房俊听了心中暗暗恼火,将高家狠狠记在心里。 官员调任的手续繁复,不过苏虽然在吏部衙门里头时常受到打压,但到底职位资历摆在这里,自然有信服书吏四处跑腿儿将事情办妥,并无太多掣肘为难之处。 房俊与苏饮了杯热茶,天南海北的闲聊几句,手续便已经办妥。 苏道:“官府、官印等物,稍后自会遣人送去府上,现在闲来无事,不若就有本官陪你兵部上任,稍后一同寻个地方喝上一杯。” 虽然没有聊上几句,但他对房俊的博学多识算是有了见识,此子胸有锦绣、博闻强记,偶有妙言拈来,令他甚有好感,着实想要结交一番。 房俊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先道谢,继而两人一同出门,步行前往不远处的兵部衙门。 ***** 吏部尚书高士廉的值房内,高氏兄弟相对而坐。 气氛却并不融洽…… 高士廉不仅担任吏部尚书,更兼任着尚书右仆射一职,虽然右仆射这个职位在房玄龄的左仆射之下,尚书省寻常也没有多少事物需要他来定夺,可毕竟是宰辅之一,位高权重,在吏部衙门一言九鼎,谁敢违逆他的意思? 偏偏就有面前这个族弟,时不时的依仗着同宗同族的关系以为他不会将其如何惩处,给自己填填堵…… “大兄刚刚为何阻止我?那房俊素来嚣张,更曾重伤四郎,今日到了吏部衙门自然应当将其好生折辱一番,否则岂不是被他人认为吾高家乃是任人欺凌却不敢还手之辈?” 高季辅心中不满,忿忿然说道。 高士廉手里捧着茶杯,背脊靠在椅背上,眼皮耷拉着,慢条斯理的说道:“在你看来,是不是这吏部衙门乃是吾高家的衙门,你想要怎样便怎样,无人可以管束于你了?” 语气不重,高季辅却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小弟哪有此意?只不过不忿那房俊嚣张,想要给他一点教训罢了。以前他担任京兆尹,整座长安城尽在其管辖之下,嚣张几分尚有资本。然而现在不过是区区一个兵部侍郎,何足道哉?即便是将来接任李绩成为兵部尚书,文武殊途,又能将吾高家奈何?” 高士廉老脸不见喜怒,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一字字说道:“往后记着,莫要张口闭口高家如何如何,你也不过是高家一个区区的偏房远支,若不是某提拔你,何德何能可以担任吏部侍郎的职位?你代表不了高家,更莫要将高家与你绑在一处,作为你升迁佐进的筹码。” 老头子心里火气很足! 自从上一次将太子的岳父苏玩弄于股掌之间,高士廉便对高季辅的所作所为充满恼火。这人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可是太子的岳父,你戏耍了苏,折损的是皇家颜面,若非陛下看在老夫这一张老脸的份儿上,你以为你能落得个好儿? 现在还要趁机报复房俊…… 简直是愚蠢透顶! 高季辅若是当真心狠手辣将房俊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倒也罢了,到底算是个人物,可是这般折辱房俊一番,除了成功的引起房俊的仇恨之外,有何益处? 高季辅脸色阵青阵白,这么多年来,他在高士廉身边做牛做马不辞辛劳,却从未想过原来在高士廉的心中自己居然这般没有地位,原来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人家施舍而来,更从未将自己当做高家的一份子…… 压制住心底的恼怒,高季辅一脸惶然的起身,连声说道:“大兄勿怪,是小弟莽撞了!不过小弟虽然有错,但至始至终都是想要为高家谋利益,从未有过一丝半点吃里扒外的心思!小弟能有今日之成就,尽皆仰仗大兄之扶持简拔,哪怕到死的那一天,也要以大兄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高士廉轻哼一声,对高季辅这番话不置可否,微微抬手:“往后行事要多思多想,切莫走了歪路,否则后悔莫及。行了,出去吧,某尚有公务处置。” “喏。” 高季辅赶紧应了一声,心惊胆跳的出了值房…… ***** 房俊与苏并肩而行,几名家仆书吏跟在身后。 皇城之内规划齐整,建筑横平竖直,帝国的大多数中枢官署尽皆在此区域之内。 两人随意先聊着,苏指了指街边的各个官署衙门,说道:“古往今来,说起规模之庞大、规划之优秀,莫过于长安。” 房俊深以为然。 古往今来,但凡营修建筑,莫不笃信风水。 风水之说,实则与科学相悖,且模棱含糊、并无根据,然而数千年来传承不断,却是谁也不能否认其中穷究天地之玄机。故此,哪怕到了科学昌明的后世,再是一代英豪、科学巨擎,也不能将其尽数否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而在自然科学愚昧的古代,自然是将风水之术奉为圭皋。 大隋立国之初,时任工部尚书宇文恺奉文帝杨坚之命修筑都城,将其自身旷古烁今之建筑之术与风水之术相结合,建成了名垂千古之大兴城,即为唐朝长安城之前身。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兵部 “深谙数术风水的宇文恺以朱雀街南北尽郭,有六条高坡,酷似乾卦为由,故于九二置宫殿,以当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九五贵位,不欲常人居之,故兴修玄都观与始建于晋朝的兴善寺分列朱雀大街两侧,共镇之……说起建筑之道,宇文恺当得起学究天人之评价,自古以来,莫有与之并论者。” 两人安步当车,苏指点着附近的官署建筑,言语之中对宇文恺极为推崇。 房俊深以为然。 此人在后世或许名声不显,但是在这个时代,却绝对算得上声名赫赫之辈。 隋文帝开皇二年,时年二十八岁的宇文恺,为初登皇位的杨坚设计修建了杨氏宗庙,受到杨坚赞赏,被封甑山县公,邑千户。 同年六月,隋文帝嫌北周的旧长安城窄小不便,下诏任命宇文恺为营建新都的副监,具体负责设计、营建大兴城。 宇文恺设计时博览群籍,研究众说,参考了北魏洛阳、北齐邺都等城的建设经验,在短短的一年半时间内建成了这座驰名世界的名城---大兴城,暨此刻脚下的这座雄冠天下的长安城。 开皇三年,新都建成,但粮仓空虚,需要大量转运关东米粟,开皇四年,文帝下诏兴建漕渠,令宇文恺率领水工凿渠,从大兴城东到潼关,长三百余里,引渭水到黄河,名叫广通渠。 其后负责营建的宫宇行苑数不胜数,可以说遍数关中之雄伟建筑,十之八、九尽皆出自宇文恺之手。 尤其是长安城的布局之合理,便是在后世亦受到诸多建筑专家的推崇,将之称为古代建筑之集大成者。长安城之所以被称为“雄冠天下”,可不仅仅是因为建筑面积天下第一,更引起科学合理之布局,比之同时期那些被吹嘘得天花乱坠、不明觉厉实则却是人马同流、腌混乱的西方城市,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在房俊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眼中,似乎只要提及历史,炎黄子孙总是有着数不尽的骄傲和荣耀…… 到了兵部衙门门口,递上堪合文书,自有门子一面将两人请入内,一面快步去通禀长官。 兵部衙门占地甚广,比之工部衙门大了不止一倍。 进了大门,两侧左右各有耳旁偏厅十数间,与正对着的正堂以及两旁的前后数进的厢房围拢着一个诺大宽敞的中庭,屋脊连绵,足足有几十间房舍值房。 大唐尚武,李二陛下弓马娴熟打下了这诺大的江山,此时又立国未久连年征战,兵部之地位仅在吏部之下,远远超过其余四部。 围绕中庭四周在房舍之前栽植了一圈大槐树,树身足可两名壮汉怀抱,笔直高耸亭亭如盖,几乎将诺大的中庭遮挡得严严实实,若是盛夏十分,必然清凉宜人。 地上的青砖有些斑驳不平,四周房舍的墙壁上也隐见岁月的痕迹,显得古朴厚重。 苏道:“此间在前隋之时乃是御史台衙门,武德年间才改为兵部衙署,先帝以隋炀帝奢靡为戒,崇尚节俭,下旨各部衙署尽皆延用旧制,是以眼前所见,皆与前隋之时一般无二,顶多修葺增补。” 说话间,身着官服的兵部右侍郎郭福善快步自正堂走出,远远便笑着失礼道:“还以为二郎要休息几日方才前来赴任,却不想勤于国事至此,家中方才办完喜宴便急匆匆前来……哎呦,原来苏侍郎也来了,您可是稀客啊,快请快请,咱们入内叙话。” 一脸福相的郭福善长袖善舞,见面便是笑容可掬的一番客套,却丝毫不使人感到虚伪做作,待人接物很是有一套。 苏笑道:“郭侍郎太过客气,你我官职相等,又是世交,往后还应当亲近才是。” 郭福善亦道:“固所愿也。” 房俊抱拳道:“有劳郭侍郎。” 郭福善连忙道:“此乃某之职责也。” 便延请二人入内。 六部各有两位侍郎,虽然实际上以左为尊,但官职品阶却一般无二,郭福善没有自称下官的道理。可房俊毕竟尚有帝婿、伯爵的身份,他也不敢过于轻忽。 兵部正堂并不宽敞,门前有抱厦,正堂内漆木地板光可鉴人,两排矮几其后各有坐垫,尽头处则是一张宽大的书案,设施简陋,浑不见执掌天下雄兵之气魄,便是连工部的正堂都略有不如。 抱厦两侧有回廊,郭福善在前引路,顺着左手边走去,进了正堂左侧的第一间值房。 此间值房甚为宽敞,漆木地板油光可鉴,墙壁边放置着壁橱书柜,一张宽大坚实的花梨木书案,其后是一张太师椅。两侧各有侧门,右手边通往兵部正堂,左手边则是一间卧室,以作休憩之用。 值房内布置简洁,郭福善道:“这便是左侍郎的值房,先前空置多时,宫中调任二郎之旨意下达,某便命人拾掇一番,总算清洁得多了。只是不知二郎喜好风格,未敢擅自添置物件摆设,若是二郎有属意之物,稍后只需命书吏记录下来,自然有人负责采买。” 房俊心中称赞,这位若是放在后世,必然是一个合格的办公室主任之流,不卑不亢又能照顾到同僚之情绪爱好,实在是圆滑之人。 房俊便说道:“如此甚好,只是不必麻烦书吏了,某之前有些使用顺手之物,已经从京兆府衙门搬回家中,稍后让家中仆役尽皆搬来便是。身在公门,自当尽心国事,岂能贪图享乐便耗费国帑?郭侍郎有心了。” 郭福善心里咯噔一下,看着面前这个一脸笑容阳光灿烂的少年,只觉得那微黑的脸膛虽然随和俊朗,却着实不是个好对付的。这番话即领了自己热情相待的情面,又隐晦的敲打了自己莫要欺他年少便耍弄手段…… 连忙说道:“是某思虑不周,恕罪恕罪。” 房俊哈哈一笑,摆摆手道:“本官初来乍到,承蒙郭侍郎诸事安排妥当,感谢尚来不及,何罪之有?往后同僚为官,彼此打交道的地方多着呢,本官还要多多依仗郭侍郎,切莫嫌弃本官聒噪才好。” 郭福善眼皮跳了一下,这算是拉拢我么? 口中说道:“那可是某的福气,二郎之名,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以往早就想结交二郎,只叹未有机缘。兵部衙门里,久慕二郎之名的同僚亦有不少,往后若是有何差遣,切莫客气。” 言外之意,这兵部衙门里头,可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惦记您呐…… 房俊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点头笑道:“某这人性子有些粗疏,以后若是有何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惦记我? 丑话说在前头,我这暴脾气可不是假的,谁不给我面子,休怪我让他难堪…… 苏笑呵呵的看着两人言中有意、彼此较量,暗叹这房俊看似年青,官场上这一套却是溜得很,不愧是家学渊源,天生就是当官的料。 拍了拍手,苏笑道:“行了,从今后二位便是同僚,相处的时候多着呢,何必急于一时?郭侍郎且将兵部官员尽皆喊来,本官好宣读文书堪合。” 郭福善一拍脑门,仿佛忽然醒悟:“哎呀呀,当真是糊涂了,不敢耽搁苏侍郎的工夫,本官去去就来。” 言罢,又对房俊微微拱手,快步走出值房去召集官员。 待到郭福善出去,苏笑道:“此人圆滑世故,是个人才。” 他早已听闻房俊与长乐公主之传言,猜测房俊不会在兵部待上太久的时间,贬斥出京怕是最好的下场。他不信郭福善不知道此种内情,可面对极有可能“到此一游”的房俊,却未有一丝半点的轻忽慢待,足见此人城府之深。 “逢红必捧”乃是官场之上必要的手段,可是“遇黑不踩”,却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别惹我生气 “逢红必捧”乃是官场之上必要的手段,可是“遇黑不踩”,却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房俊自然听得懂苏言中之意,瞅着值房内的布置,随口说道:“兵部衙门这座大庙,神神鬼鬼的必然多得很,又何须在意那么多?” 在他想来,指不定下一刻李二陛下的贬斥诏书便会传到兵部来,自己椅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坐得热乎就得卷铺盖滚蛋,谁想要抱自己的大腿、谁又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又有什么关系? 苏暗暗点头,这位看似鲁莽,实则极有城府,换做旁人骤然失势由京兆尹被降职成为兵部侍郎,定然心怀怨恕,最是在意人前是否遭受嘲笑讥讽,往往被愤怒迷失理智,做出暴戾之行为。 可此刻的房俊观之面色恬然云淡风轻,似乎根本就没有将由京兆尹降职兵部侍郎、甚至明早更被一纸诏书贬斥出京的懊恼沮丧。要么此子心有定见有翻身之术,要么心胸坦荡视名利如浮云,如论如何,都非是一般人物。 苏呵呵一笑,赞道:“二郎年纪轻轻,却早已参悟人生起落之道,失意之时尚能谨守平常心,实属难得。” 房俊苦笑道:“非也非也,苏侍郎又怎知某心里不是灰心丧气扼腕叹息,只是时也命也,不得不认命?” 苏哂然道:“命运既是人生,认命,何尝不是另一种参悟人生的方式?” 房俊默然。 这虽然是个哲学问题,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苏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门口脚步声响,两人闭嘴不谈。 十数人自门口鱼贯而入,为首的郭福善行至书案之前站定,施礼道:“兵部主事之上十三人,尽皆在职,恭迎房侍郎入职。” 此时天下军权大多尚在各地行军大帐以及十二卫大将军,兵部架构并不庞大,其属分为兵部、职方、驾部、库部四司,各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统属天下各州府道之武选、舆图、车马、甲械、兵源调拨、粮草分派等等事宜。 说起来,兵部尚书除去可以直接进入政事堂议政之外,实际可以指挥的部队寥寥无几,基本等同于光杆司令…… 可即便如此,毕竟占了总揽天下兵事之名分大义,影响力依旧不可小觑。尤其是兵部尚书这个职衔清贵至极,只是比之三高官官略逊一筹,常常引得朝中文武趋之若鹜,大唐立国以来,担任兵部尚书者莫不是杜如晦、李靖、侯君集、李绩这等皇帝之肱骨、帝国之功勋。 苏当众宣读了堪合文书,等于即刻起房俊便已经正是上任兵部侍郎之职。 而后,苏笑对房俊道:“房侍郎任职之初,理当与部属同僚相互熟悉一番,本官便不耽搁二郎了,改日有暇,本官自当给房侍郎递上名帖请柬,相邀一聚,房侍郎切莫推辞才好。” 房俊连忙道:“苏侍郎说的哪里话?只要您邀请,某必然赴约,绝不推辞。” “即使如此,那本官便先行一步。诸位,告辞了。” “苏侍郎慢走。” 以房俊为首,一众兵部官员将苏送至正堂门口,站在抱厦之下望着他出了兵部大门,这才回转屋内。 房俊官职最尊,居于书案之后,郭福善笑容可掬,一一为其介绍兵部的官员。 “这位乃是职方司郎中崔敦礼。” “这位是库司郎中柳。” “这位是驾司郎中杜志静。” “库司员外郎刘贤……” “职方司员外郎于处正……” …… 郭福善每介绍一位,房俊便微笑颔首。 待到尽皆介绍完毕,房俊大手一挥,豪气道:“能够有幸与诸位同僚为官,本官喜不自禁。今日晌午便让本官做东,咱们去松鹤楼好生喝一顿酒。以后少不得要给诸位添麻烦,算是本官在此提前道谢,各位务必赏脸。” 新单位、新同事,打好关系是最起码的。虽然暗地里的矛盾不会因为一点点的小恩小惠便消弭掉,但至少面上都过得去,不至于整日里横眉冷对相顾无言。 官场之上最重要是要和和气气,哪怕明面笑得见牙,背地里恨不得捅刀子,这是规矩。 房俊调任兵部左侍郎的消息大家早已知晓,在场的官员都曾在前几日房府喜宴之时前去赴宴贺喜,都跟房俊打了个照面,算是提前混了个脸熟,这时候自然一呼百应,都知道房俊有钱,更舍得花钱,占便宜这种事情难免让人兴奋,各个兴高采烈,气氛甚为融洽。 可偏偏就有人不在乎这个规矩…… 库部郎中柳一脸桀骜,阴阳怪气道:“陛下三令五申严命中枢各部削减经费勤俭执政,房侍郎固然富可敌国出手阔绰,怕是也难免无法摆脱耗费公帑之嫌疑。况且卑职中午将前往晋王殿下王府之中赴宴,怕是不能领略房侍郎之美意了,抱歉抱歉。” 嘴里说着抱歉,但是那高高抬起的下巴以及一脸的桀骜,却半点抱歉之意也欠奉。 值房内顿时一片沉寂。 花花轿子大家抬,只要不是死敌,官场之上大多要讲究几分情面,事情一般不会做绝。今天你不给人家面子没关系,可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就是人家不给你面子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才是官场之道。 柳这一番桀骜之言语,着实令在场官员尽皆无语…… 纵然大家都知道房俊陷于流言风波极有可能过不了几日便被贬斥降职,可好歹也是同僚一场,房俊又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这般咄咄逼人,一点脸面都不留? 不过大家也早就见识了此人之浅薄,倒也见怪不怪,只是纷纷将目光看向房俊,不知这个敢拳打亲王脚踹大臣的“棒槌”会不会勃然大怒,演一出上任第一天便殴打属下的好戏…… 房俊定定的看着白面无须的柳,忽而嘴角一挑,笑了起来。 郭福善偷偷咽了口吐沫,他对房俊的性情颇有了解,见事不妙,赶紧劝阻道:“房侍郎……” 房俊轻轻抬起手,将郭福善的话语打断。 他的目光从柳面上移开,在一众署官的面上溜了一圈儿,笑容可掬,淡淡说道:“本官知道尔等心中皆在等着看笑话,看看某这个兵部左侍郎能够当得了几天……” 看着面前有些面色尴尬的署官,房俊浑然不放在眼内,慢条斯理说道:“谁想拉拢本官以为进身之阶也好,谁暗恨本官空降而来挡了他的前程也罢,听本官一句劝,都消停一些吧。本官没来之前是如何,以后还是如何,诸位各按其职、各司其事,自然相安无事。唯独有一样,诸位可以当本官不存在,但千万别试图惹本官生气。每个人的行动都会受到情绪的支配,本官生气的时候,连本官自己都害怕……” 在场的官员尽皆心中一突,房俊“棒槌”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旦当真惹毛了这厮,那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柳白脸阵青阵白,难堪不已,谁都听得出来房俊这话明摆着就是冲他说的…… 然而还没完,房俊慢慢踱着步子来到柳面前,双手负后,直视着柳的双眼,目光对视,房俊淡然说道:“本官脾气不好,关中人尽皆知,可从未挑衅于谁。但是面对挑衅,却也从未怕过。别说你只是晋王的舅丈人,即便是晋王殿下亲自站在这里,惹毛了本官,你以为本官敢不敢动手揍一顿?你信不信就算本官将晋王殿下揍完了,晋王殿下还得哭哭啼啼的给本官赔礼道歉?” 柳一张脸憋得通红,怒道:“放肆!殿下乃是千金之躯,岂是你可以随口污蔑?” 房俊浓眉一挑,冷笑道:“说便说了,你待怎地?不妨去殿下面前告本官一状,甚至上疏弹劾本官也无所谓,本官当官的时间不长,可是遭受弹劾的次数,你这辈子也追不上……” 众人扶额无语。 被御史言官屡次弹劾,这是好事么? 居然有人如此厚颜无耻,将遭受弹劾之次数拿出来炫耀……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力挺 房俊上前一步,将柳迫得不得不后退一步,气势强弱立显。 房俊冷冷盯着柳:“既然敢在背地里动手,那么就要有遭受报复的觉悟。奉劝你一句,趁早上疏调职,亦或干脆请求致仕也好,否则本官在兵部一天,就没有你一天的好日子过!” 娘咧! 真当老子不知道你们在暗地里传播咱跟长乐公主的绯闻,想要将老子赶出京城以此斩断太子的臂膀? 当然,自己是否被贬斥出京实则并不是因为与长乐公主的绯闻,而是取决于李二陛下易储之心意是否坚定。可是被人这般当成任意揉搓的探路石,房俊极为不爽! 老子不爽,那你们就谁也别想爽快! 长孙无忌那几个老匹夫位置太高、距离也远,等闲想要发飙也差着点儿地位时机,可是你柳不过只是一个亲王的舅丈人,还真当自己已经是国舅爷了? 就拿你开刀,先爽利爽利心情再说…… 柳呆了一呆,又惊又怒! 整个长安都知道房俊跋扈,可柳却从未想过这厮居然跋扈到这种地步!这里可是兵部衙门,朝廷官署,居然这般毫不掩饰的当众威胁属下官员,强迫其致仕? 更何况他柳还是一位皇亲! 郭福善满头大汗,连忙拉住房俊的衣袖,软语道:“房侍郎这又何必?都是同僚为官,且二位皆是皇家亲眷,算起来亦是一家人,消消气,切莫与柳郎中一般见识。” 他是和善的性子,万事以和为贵,却也对于柳的放肆甚为不满。 你这人依仗着晋王殿下的名头平素鼻孔朝天倨傲自大也就罢了,没人和你一般见识,且由得你趾高气扬。可是你难道不知这房俊是个什么性子?正如房俊刚刚那句话所言,莫说你一个晋王殿下的舅丈人,就算是晋王殿下亲至,大抵也不敢在房俊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郭福善苦言相劝,唯恐房俊上任第一日就闹出拳打同僚的笑话,届时不仅整个兵部沦为笑柄,他这个右侍郎亦难免遭受非议。然而其余官员却面无表情的肃立一侧,非但没有一丝一毫劝阻之意,反而有几位甚至眼眸之中光芒闪烁,一副看热闹的兴致勃勃…… 由此可见,柳的人缘是有多差。 房俊呵呵一笑,环视一周,淡然说道:“本官之信条从未变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栗,我夺人三斗!大家各司其职,自然相安无事,谁想看本官的笑话,且在一旁静静的看便是,千万别想着在本官的头上踩一脚!否则本官找你麻烦的时候,那后果怕是你承受不住。” 柳一张俊脸阵红阵白,羞愧无地。 被房俊这般当众折辱,几乎指着鼻子大骂,自然是气得几乎炸了肺,可是气恼之余,也自暗暗心惊胆颤。 这棒槌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 柳心里正思索着如何下台,这般被房俊羞辱的颜面无地偏偏自己连句硬气话都不敢说,往后岂不是沦为关中笑柄? 一个书吏快步跑进值房里来,浑然没有发现屋内诡异的气氛,喘着粗气道:“吴王殿下与新任京兆尹联袂而来,说是请房侍郎相见,恭贺房侍郎任职。” 屋内众人顿时一惊。 吴王虽非陛下嫡子,但是其血统高贵,朝中无数前隋遗臣尽皆对其推崇备至,且自从至工部任职之后,屡次受到陛下赞誉嘉奖,即便不能承继储君之位,却也是亲王之中名声不下于魏王李泰的存在。 而新任京兆尹马周,更是陛下的心腹近臣,一直作为未来的宰辅培养…… 这两人在房俊第一天上任的时候便联袂前来,捧场撑腰之意毋庸置疑,由此可见房俊之人脉的确宽广,即便是将来被贬斥出京,照样还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官员们便一齐鄙视柳,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个亲王的舅丈人而已,人家房俊就算是再落魄也还是帝婿,哪怕贬斥出京也得是一个封疆大吏的官职,你柳有什么资本在人家面前倨傲嚣张? 柳也明白过来这个道理……却是有些晚了。 自己这一张面皮被剥得干干净净,就只差被房俊丢在地上使劲儿的踩上几脚,丢人丢到姥姥家。 大家伙呼呼啦啦从值房走出,出了抱厦,便见到一身紫色朝服、悬佩玉带钩的吴王李恪与同是紫色袍服的马周一先一后,走入中庭。 吴王李恪最近心思豁达,工部虽然是个不受待见的衙门,但是因为翻建东西两市以及营造昆明池市场颇受各方瞩目,小日子过得甚为滋润,气色愈发好起来,面如冠玉肌肤莹白,与房俊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马周则一如既往的清癯消瘦,只是一双眼精光湛然神韵内敛,颇有几分封疆大吏的气韵风度。 房俊迎上前去,面色并不好看:“二位莅临兵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只是二位这般穿紫佩玉,是来嘲讽下官这个被贬斥调任的失意之人么?” 《武德令》规定,三品以上官员穿紫服,腰带用玉带钩。三品之下五品以上,穿朱绯之色,腰带用草金钩。 房俊对于这一身紫袍玉带极其向往,可无奈只穿了不久,便又穿回了朱绯之色,连个玉带钩都不能戴……至于草金钩,房俊表示趁早扔掉算了,难看得要死…… 兵部官员都唬了一跳,心说房二果然非是凡人,面对陛下宠信的皇子和心腹近臣,居然这般言谈无忌。 柳愈发郁闷了,心中后悔,为了提升自己在兵部的地位想要踩一踩房俊,孰料居然踩在了铁板上…… 马周性情严谨,缺乏幽默,闻言微微一愣,连忙说道:“二郎说得哪里话?愚兄亦是刚刚上任不久,京兆府上下经由二郎一手调理,可谓是雷厉风行效率极高,愚兄窃据其位,每每深感惶恐,是以今日前来邀请二郎赴宴,以表谢意,万万没有一丝半点挖苦之意。” 吴王李恪与房俊熟悉得多,笑呵呵的一拍马周的肩膀,笑道:“别理他,听他胡说八道作甚?紫色最贵,他眼不气也没辙,谁叫他恣意妄为到处得罪人最后丢了这一身紫袍?让他羡慕嫉妒去吧。” 马周苦笑。 李恪看向房俊,下颌微抬:“喂,穿绯袍的那位房侍郎,本王与宾王兄见你甚为可怜,是以备下一桌酒宴想要安慰安慰你,可愿同去?” 房俊黑着脸咬着牙:“去,为何不去?白吃白喝,傻子才不去!” 李恪哈哈大笑,对马周揶揄说道:“瞧瞧,这厮富可敌国,却依旧一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惫懒样子,真真是令人耻笑。” 马周苦笑道:“问题是下官家中苦寒、囊中羞涩,这位房侍郎看起来心怀怨愤,必然拿酒菜撒气,偏生又是个嘴刁的,这一顿尚不知道要花费多少,还望殿下仗义疏财,结算了中午这一顿酒资可好?” 李恪笑得愈发开怀:“谁说马宾王冷面冷心顽固不化?分明是胸有锦绣深藏不露,这话儿说得可是有趣至极,就冲这句话,今日的酒资包在本王身上即可。” 房俊嘿嘿一笑,瞥了马周一眼,慢条斯理道:“马府尹可莫忘记,现如今京兆府的账上可是有这一笔天大的烂账。若非在下出马,这笔账可是不一定要得回来……马府尹,这顿酒你若是请了,要账之事不在话下,若是不请,嘿嘿……” 马周顿时一脸苦相,哀叹一声,对李恪埋怨道:“寻常找一家酒肆即可,殿下非得去什么锦绣山河楼,这下好了,一顿酒宴,下官半年俸禄都打了水漂……” 房俊心中温暖。 官场之上人走茶凉,可是李恪与马周能在自己即将被贬黜之际公然出面邀请自己,乃是向外界表态力挺自己,甚至等于间接对陛下的决定表达不满。 这份情谊,怎不令人感动?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锦绣山河楼 一架豪华的四轮马车横穿天街向东出了春明门,前后各有劲装骑士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径自向东行至水沿着河道折而向北,便见到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坡塬陵,河水湍湍,塬陵峻秀,阳光明媚,景色宜人。 时值春末夏初,气候渐渐炎热,城内的达官贵人深宅妇孺尽皆出城踏青,如此山清水秀之处自然游人如织,道路之上车马辚辚行人喧嚣,时不时便有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内里或是满头珠翠端庄华贵的美妇、或是春衫渐薄青春洋溢的少女,引得行人每每侧目,交头接耳。 只是当这辆前呼后拥的四轮马车行驶在路上,行人车马尽皆回避,任其畅通无阻。 原因很简单,这两马车乃是四匹马驾辕…… 按照礼数规制,驾车的马匹数量是有着严格规定的,“天子驾六,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何谓“礼数”? “礼”即为《周礼》。 周礼条款繁多,文献记载“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周礼的内容极其丰富,涉及社会的各个领域,甚至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国家最基本的组成单位家庭。 “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 规定天子之城方九里,高九仞;公侯方七里、高七仞;侯伯方五里、高五仞;子、男方三里,高三仞。 朝堂夜间点燃火炬议事,称“庭燎“,其火炬数规定“天子百燎,上公五十,侯、伯、子、男三十“。 在礼器使用上,规定“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 使用金石之乐,在编钟、编磬使用的数量上规定“天子八堵四肆;诸侯六堵三肆;卿大夫四堵二肆;士二堵一肆“,即天子钟馨各六十四枚,诸侯各四十八枚,卿大夫各三十二枚,士各十六枚。若属诸侯的卿大夫、士,又各减半…… 卜筮时使用的龟、蓍,规定“天子龟一尺二寸,诸侯一尺,大夫八寸,士六寸“,“天子蓍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 冢人造墓,以死者的爵等来决定坟丘高度和树数:“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药草;士四尺,树以槐。“坟前栽棵树,你也不能乱载,搞不好就是一个灭顶之灾…… 甚至在称谓上,规定:“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所以后世之人尽皆庶民,因为大家都称呼“妻子”,若是想要高人一等,回家之后你就得唤一声“爱妃”,最起码也得是“夫人”才行…… 在古代,“礼”既是“法”,绝对不可逾越分毫! 只是自南宋之后,神州陆沉,异族践踏,礼崩乐坏,古之礼数大多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诸多繁复之处渐至消弭无踪不复存在,固然削繁就简便宜许多,却也失了礼乐之正统、华夏之正朔。 自汉晋以降,诸侯凋零,及至隋唐,早已无分封之诸侯。贞观十一年之时李二陛下想效法古制分封李唐皇族以及多位功勋世袭刺史之职,等同于分封诸侯,后来却在朝臣的劝谏之下不了了之。 故此,大唐能够乘坐四匹马驾驭的马车,唯有亲王殿下…… 坐在马车里,房俊望着路上纷纷恭敬避往路旁的行人车马,心底叹了口气。 万恶的旧社会啊,真好…… 吴王李恪与马周相携而来请他赴宴,自然是摆明态度全力支持,唯恐他在兵部受了小人之气。不过房俊也明白,这两人倒不是怕他吃亏,而是怕他在这个山雨欲来的节骨眼儿上棒槌脾气发作,再惹出什么是非来。 不过说到底,还是感激的。 吴王李恪与马周倒是顺便邀请了兵部的一众官员一同赴宴,那些官员倒也有心结交吴王以及京兆尹,可都是心明眼亮的人精,这二位明摆着是给房俊撑腰而来,他们一同跟来算是怎么回事? 避嫌算不上,却不愿掺和这摊浑水,故而尽皆推迟。 马车顺着大路一直前行,到了某处拐入一条岔路,沿着水之畔逶迤而行,不久,便见到前方树木掩映之中一座楼宇露出飞檐斗角。到得近前,方才见到这楼宇歇山顶的构造,楼起三层,一边压水一边靠山,雕甍插天飞檐突兀煞是壮观。 楼前悬着一块鎏金匾额,用行书写着“锦绣山河”四字,想必便是这“锦绣山河楼”的来历了。 马车来到门前空地停住,三人陆续下车,吴王李恪仰头看着那鎏金匾额,赞叹道:“好字!” 房俊也仔细瞅了一眼,笑道:“字是不坏,只不过雍容和雅、朗润流美,笔意太过妩媚,锋中无骨,以之书写怡情小词倒是不错,却是配不得这‘锦绣山河’之大气磅礴。” 他只是随意点评,吴王李恪和马周都深知他在书法一道之造诣以至大成之境,辩驳不得,却尽皆面容古怪…… 房俊觉察到二人面色有异,奇道:“怎地,难道某说得不对?” 李恪啧啧嘴,笑道:“对与不对,本王不予置评。只是这四个字……乃是出自于长乐之手。” “呃……”房俊一愣,这怎么可能? 李恪顺手一指左右,在空中画了个圈,说道:“难道二郎不知,这长乐塬乃是长乐之封地,这酒楼亦是长乐之产业?” 房俊无语,他是真不知道。 心底腹诽李二陛下给闺女封号也这般投机取巧,封在高阳塬的便是高阳公主,封在长乐塬的便是长乐公主,他还一直以为长乐公主的封号取自“长乐未央”之意呢…… 不过他还是有些意外:“长乐殿下的性情,居然还开酒楼?” 在他心里,长乐公主那几乎就是带着仙气儿的仙女,虽然说不上尘俗不染餐风饮露,可与酒楼这种行业实在是太过违和。 马周笑道:“由此处继续上山,便是前隋文帝修建的宫宇,名曰长乐宫,而此处最初长乐坡之名亦是由此而起。大唐立国之后,这里便成为皇庄,陛下赐给长乐公主作为嫁妆,自然有内府的内侍经营管辖,长乐公主只要享受其盈利即可,用不着自己亲自管理的。” 说话之间,三人一行至门前。 楼内的堂倌见到这一行马车奢华、紫袍玉带、前呼后拥,便知道非是常人,急急忙忙迎出来,一见到吴王李恪,赶紧失礼道:“小的见过吴王殿下。” 都是内府的人,如何不认得自家的亲王? 李恪自怀中摸出两个金豆子扔过去,问道:“三层可有雅室?” 堂倌赶紧接过金豆子,谢了吴王的赏赐,这才为难道:“有倒是有……只不过小的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是以刚刚有人占了一间,难免有些吵杂,怕是污了殿下的清静……” 一般来说,以吴王李恪之身份前来摆宴,堂倌自然会为其清场,将三楼的雅室尽皆空出来,以免杂人唐突了贵人。可他此刻面露为难,只说唯恐扰了吴王之清静,却绝口不提清场之事,显然此刻占据了一间雅室的人物非同小可,即便比不得吴王,怕是也差不许多。 李恪倒是不以为意,点点头:“不必了,只是吾三人小聚一番而已,午后各有差事,逗留不得许久。” 那堂倌吁了口气,忙道:“那小的给您引路……” 堂倌在前,三人在后,顺着楼外的楼梯直上三楼,来到东边一处靠窗的雅室。 甫一入室,便觉一股清风从窗子透进来,房俊站到窗前俯览,便见到水逶迤河流湍湍,青山碧秀峰岭起伏,好一番锦绣胜景映入眼帘,令人心舒神弛一消心中之块垒! 山河锦绣,江山如画,一腔热血激荡! 好男儿自当中流击水笑傲天下,干出一番惊天动地名垂千古之伟业,方才不负此生! 正豪情四溢之间,忽闻一侧的另一间雅室之中换出一声柔弱的惊叫,一个尖细的女声颤声道:“王爷请自重,小女子卖艺不卖身……” 房俊顿时愣住。 如此俗套的戏码……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划清界线 房俊摇了摇头,回身坐到桌前。 他非是中二青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种事只能出现在武侠小说里,还不至于稍有不平事便一腔热血上头。况且这里是大唐,不是二十一世纪,这里人命如草芥,贵贱有别等级森严,若是按照他的世界观事事较真,累死他也管不完…… 他愿意凭借自己的能力祛除这世上一些不平事,却不代表他事事皆能办到。 况且只是一句言语,谁知是不是哪家的贵人招了平康坊的粉头在此玩一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增添乐趣? 吴王李恪与马周更是连眼尾都未抬一下,招呼着房俊坐了,低声说话。 隔壁雅室又归于平静,先前的那一声仿佛从未出现。 继而,一阵清脆悠扬的歌声在隔壁响起。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嗓音柔细,韵律委婉,颇有几分缠绵缱绻的销魂滋味儿,煞是好听。 马周便笑道:“昔日二郎醉仙楼中写下这首词,早已传为佳话,不知多少青年士子想要效仿二郎之英姿,能够赋诗填词一亲花魁芳泽,却忘了诗书经义方才是读书之本,真真是害人不浅。” 平康坊中一词独秀,三千歌姬予取予求,岂不正是每一个士子心中最崇高之野望? 房俊呵呵一笑,响起那位明媚秀丽的明月姑娘,却是佳人已杳、不知芳踪何处? 吴王李恪俊脸笑得猥琐,低声道:“然而依本王看来,二郎固然诗词俱佳、名篇无数,却还是那首‘窗前明月光’最为出类拔萃,哈哈!” 马周闻言,亦不觉莞尔。 房俊苦笑不已,当日一时兴起,却将好生生一首千古传诵的名作弄成了一首“淫|诗”,真真是作孽呦,也不晓得若是李白知晓此事,会不会穿越而来跟自己拼命…… 说话之间,身穿粉纱绿罗的娇俏侍女流水价一般将酒宴摆上,而后只留下两个面容娇美体态姣好的侍女执壶斟酒。 皇族产业,果然气派不同。 房俊举杯道:“二位之情谊感召日月,在下铭感五内,今日便借着马兄一杯酒借花献佛,恭敬二位一杯,日后但凡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绝不推辞!” 全长安的官员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他被皇帝贬斥出京,这二人却能在这个时候公然上门表态支持,当真是雪中送炭一般的情谊,房俊怎能不感动? 尤其是锱铢必较情义全无的官场之上,殊为难得。 马周一脸懊恼:“你二人一个是堂堂亲王之尊帝皇贵胄,一个是宰辅之子富甲天下,也好意思让我这个出身寒门两袖清风的穷官儿出这顿酒资?” 吴王李恪抿了口酒,淡然道:“反正不是你请就得二郎请,本王没钱了。今早陕州呈来急报送抵宫里,其地连日大雨河道暴涨,黄河决口,大水已然淹没了三个县,受灾人口十几万。父皇焦急激愤,本王只好将今年所有职田俸禄尽皆捐赠,略表心意。” 马周大吃一惊:“又决口?那陕州刺史是干什么吃的,五年之内两次决口,他那河堤是纸糊的不成?” 房俊默然。 黄河穿梭千里由西至东,数千年来奔腾咆哮川流不息,孕育了华夏文明,被称为“母亲河”。然而这条承载了这个民族最深厚感情的河流,却绝对说不上“良母”…… 房俊上辈子曾经看过一份文献,据统计建国之前有记载的两千五百年里,黄河决口泛滥达到一千五百次以上,几乎每三年便要决口两次,更有大规模的改道二十几次,小规模改道不计其数。 每一次的决口和改道的背后,都是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记的生灵涂炭,无数的良田淹没,家园摧毁,城市废弃…… 黄河治理难,这是公认的历史难题。其中有黄河含沙量太大的自然因素,却也有着治河官员不作为、甚至贪墨腐的人为因素。古代治河所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不计其数,如此之多的财富,怎能没有人眼红,上下其手? 正自沉思之间,忽然一声尖叫响起,紧接着房门“砰”的一声响,将三人都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却是隔壁雅室那唱曲儿的女子被人从雅室之中丢了出来,狼狈至极的翻滚在走廊里。 继而那雅室中有人骂道:“真真是不识好歹,王爷看上你那是你的造化,区区一个贱婢,还敢说什么卖艺不卖身?来呀,将这贱婢捉了送去平康坊,她不是卖艺不卖吗?随便找一家窑子,让她尝尝千人骑万人干的滋味儿!” 房俊三人面面相觑,居然还有一位王爷? 那唱曲儿的女子身段娇小,正伏在地上嘤嘤哭泣,雅室之中走出两个壮汉,将女子拽起来,不由分说就待下楼。 雅室之中又有女声惶急道:“王爷息怒,吾等乃是叠翠楼的歌姬,不看僧面看佛面……” 话音未落,便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动,十几个劲装大汉一齐冲了上来,几个人站在房俊这件雅室的门口,几个人堵住楼梯口,将那两个抓着女子的大汉隔绝开。 却是吴王李恪的禁卫与房俊的部曲听闻楼上异响,急忙一起赶来。 那两个大汉一愣,其中一人叱道:“活得不耐烦了么?吾家将军的事情也敢管,好狗不挡道,给某闪开!” 李恪的禁卫沉默着,这些人都经受了严苛的训练,很是守规矩,只要吴王李恪本身没有危险,绝对不会招惹是非。 可房俊的部曲头领卫鹰却不干了…… 房俊那就是一棒槌,跟着房俊这些年,卫鹰也早就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格,从来都是追着别人打,何曾受过这等气? 当下手里的横刀连鞘便劈了出去,狠狠砸在骂人那个大汉的额头,“砰”的一声闷响,那大汉惨嚎一声委顿在地,额头鲜血横流,人却紧闭双眼,却是昏了过去…… 另一人又惊又怒,两忙松开手里的女子,色厉内荏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谁?” 卫鹰傲然道:“爱谁谁!胆敢冲撞殿下,再多一句话,就砍了你的脑袋!” 这小子也精着呢,他不说冲撞了自家二郎,而是将吴王李恪给抬了出来…… “呼啦”那间雅室中顿时冲出来几个人,为首一人正欲叱责,听到卫鹰的话语,顿时惊疑不定的向这边雅室中看过来,正好跟雅室内的三人打了个照面。 居然是荆王李元景…… 三人只得站起,吴王李恪俊脸带笑,施礼道:“原来是王叔在此,小侄事先并不知情,未曾前去给王叔敬酒,恕罪恕罪。” 房俊与马周一起见礼。 李元景面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呵呵一笑:“哎呀呀,都是自家人,哪来的那么多规矩?若是知道三位再次,本王定然出面相邀,咱们一齐坐坐那才热闹。” 房俊哂笑一声,一齐坐坐? 你可拉倒吧,哥们儿急着跟你划清界线都来不及,岂会往你这衰仔跟前凑?咱可不想等到你篡位造反之时,被你牵连下水,小命不保…… 李元景身后一个彪形大汉面容阴沉,恨恨道:“吴王殿下当真好威风,身为皇子,纵容手下刁奴殴打朝廷武将,难道就不怕律法惩处么?” 李恪顿时吃了一惊,低头去看横躺在地上额头兀自鲜血横流却昏迷不醒的那人,心道居然是个武将?殴打武将,那可当真是大罪。再看看一脸青涩满是无所谓表情的卫鹰,嘴角一抽,差点将房俊骂个半死。 瞧瞧你手底下这些混蛋,下手太黑也就算了,为何要将脏水泼到本王身上,让本王给你顶缸? 可他又不能明说这人不是我的手下,这话说出去那可就太没义气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道不同,酒亦不同 房俊上前一步,瞅了一眼那浑身颤抖吓得哭都不敢出声的女子,而后盯着彪形大汉的眼睛,笑道:“薛将军当真是威武霸气,堂堂驸马都尉、右武卫大将军,居然带着属下武官胁迫歌姬恣意凌辱,难道就不怕军法惩治么?” 这彪形大汉正是薛万彻,闻言大怒道:“放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某还说是你见色起意想要将这女子强虏回府,某手下武官路见不平仗义阻拦却被你纵奴打伤呢!” 房俊心说这个莽夫倒是生了一张利嘴,瞅了一旁一言不发的荆王李元景一眼,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咱俩谁说了也不算,不若便将此事闹到朝堂之上,请陛下与诸位宰辅评评理,如何?哦,对了,还有荆王在此,正好可以做个见证,还得麻烦王爷将来龙去脉去跟陛下说说清楚……” 李恪与马周缄默不语,这等场面自然还是让房俊这个棒槌来处理得好…… 荆王李元景眼眉一跳,见到薛万彻怒气冲冲还待开口,连忙一把将其拉住,无奈道:“区区小事,何至于此?都是自家人,自当以和为贵,闹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薛将军稍安勿躁,此事就此作罢。” 薛万彻不忿:“这人乃是末将族人,远征吐谷浑之时便鞍前马后的跟随在末将身边,若是不能为其讨个公道,某哪里还有脸见人?” “行啦,快快将其送去救治,稍后厚赏一番不就行了?”李元景面色阴郁,不满说道。 不过一个部曲而已,就算是死了,难不成还让谁给他偿命不成? 这薛万彻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今日再次宴会,请来平康坊里叠翠楼的歌姬唱曲儿,李元景见这歌姬清纯可人便生了爱慕之心,出言**,却不料这女子却是个刚烈的,执意不从。 不从就不从呗,他李元景甚为亲王,天底下什么样的女子尝不到,何至于去逼迫一个烟花女子?就算是用强而得手,传出去那也是大大折损颜面的事情。 却不料薛万彻这个匹夫二话不说,就将人从屋子里给丢出来…… 这人不仅脑子不好使,更是个惹祸精啊! 当初陛下不若就任其饿死在终南山里算了,何苦爱其勇武将其招降呢…… 薛万彻无奈,只得作罢,却兀自恨恨的瞪着房俊。 将伤者抬走送去治疗,房俊又命人打赏了几名歌姬将其遣散,正想回雅室与李恪马周继续,却不料李元景提议道:“都是自家人,何妨坐在一处亲近亲近?来来来,都来吴王这边坐坐,大家好生欢饮一番。” 说着,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自顾自的进了雅室…… 李恪无语,与马周房俊对视一眼,苦笑摇头,只得说道:“王叔说得没错,大家一齐坐坐吧。” 他发了话,马周房俊只得依从。 薛万彻满心不愿意,但是见到李元景连连使眼色,便憋着气就座。 喊来堂倌活计添置了杯碟碗筷,又加了几道菜,众人纷纷落座。 气氛沉闷,李元景敬了一圈酒,这才笑道:“刚刚是薛将军唐突了一些,不过那歌姬嗓子当真是好,将二郎那首词唱的百转千回,简直令人心驰神往。” 房俊摇头道:“若是放在平日,自然是诗酒风流、慨而当歌。只是如今黄河水患、生灵涂炭,再是这般寻欢作乐,那可当真是不合时宜。吾等在此对酒当歌,却可知据此十里之遥便是长安人市?陕州百姓生灵涂炭、啼哭哀嚎,求一温饱而不得!” 马周默默饮了口酒,心思沉重。 李恪停杯投箸,默然不语。 李元景却是面色难看…… 这算什么?让我下不来台? 他心中暗恼,也暗暗称奇,这房俊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往与自己颇为亲近,现在非但渐行渐远,且处处作对…… 可房俊是必须要拉拢的,即便其被贬斥出京,那一身才华本事亦是当是少有,只要能够将其收归旗下任凭自己驱策,不说别的,单单只是敛财一道,便足以在短时间内聚拢其巨额财富,使得自己如虎添翼。 心有此想,他面色阴郁,压抑着恼火,强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尤其是人力可以抗拒?吾等也只能听天由命,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说起来,本王向来羡慕二郎敛财之术,若有闲暇,当好生交流一番,互通生财之道。” 房俊想起前世看过的一段话,便哈哈一笑,摇头道:“下官虽然薄有身家,却远未至荆王殿下那般富有。更何况,下官敛财之术与殿下大有出入,却不可同日而语。” 李元景乃是皇室之中有数的富豪,李孝恭之外,就数他最富。 闻言,李元景奇道:“二郎此言何意?” 房俊道:“下官薄有家产,殿下库府殷丰,却非是同道之人。就比如这酒,同时用钱买来,下官喝着是琼浆玉露,殿下喝来,却说不得便是鸩酒祸水……” 薛万彻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叱道:“放肆!” 李元景连忙一摆手,嗔怪道:“哪里就至于生气?”而后看向房俊,奇道:“这话怎么说?” 房俊悠然道:“下官这酒,取粟于颜渊负郭之田,去秕于梁鸿赁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浸于廉泉,精诚为,梧桐燃火,志同道合烧灶,以尧之钵、孔之觚飨之,所以饮此酒,清者可以为圣,浊者可以为贤!暖心暖胃暖人生……而殿下之酒不同,乃盗跖之粟酿成,取贪泉之水,阿谀奉承烧灶,红巾翠袖洗器。误饮一杯,则廉者贪,谨者狂,聪者失听,明者昏视……对于殿下来说,这不是祸水吗?” 薛万彻一脸懵然,这都说的是啥? 那是武夫,虽然略读经书,却不明深意,没有听出这番言语之中的揶揄讥讽。而李元景、李恪皆是出身皇族,自然精通经义,马周更是熟读经史才思敏捷,当然听得出其中之韵味。 李恪差点抚掌叫好,王叔你向来自诩乃是皇族之陶朱,这回见识到差距了吧? 马周则心中敬服,原来骂人也可以骂得这般文雅…… 李元景却是怒气冲天,差点就想掀桌子走人! 你家的钱就是清清白白赚来的,我家的钱就是贪腐劫掠而来? 简直岂有此理! 李元景素来在人前构建出的和善笑容顷刻崩塌,阴狠的性情彻底爆发,勃然大怒道:“房俊!当真是好胆!你可知此言等同于污蔑皇室亲王,按律当诛九族?” 他愿意笼络房俊,哪怕房俊即将被贬斥出京,他也还是看重房俊的自身能力,一旦网罗旗下为为自己带来极大的好处,在自己向往的道路上又更大的裨益,如虎添翼。 可是绝非没有房俊就不行! 说到底,一旦房俊被贬斥出京,怕是只要当今陛下在位,房俊便永无回京之日。待到房玄龄致仕,他一个驸马都尉又能有多大的能量?至于将来房俊会不会再次返京逆流而上……只要太子倒台,无论是魏王李泰亦或是晋王李治上位,谁会重用昔日太子的班底? 甚至于在李元景看来,只要一切顺利,到了那一天坐在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上是谁都说不定…… 所以房俊居然这般阴损恶毒的嘲讽侮辱自己,李元景觉得不能忍! 房俊面无惧色,淡然道:“王爷向来不务正业,居然连语法都搞不清楚。没错,‘污蔑皇室亲王’罪当诛灭九族,但是请注意,是‘污蔑’!何谓‘污蔑’?便是指的栽赃构陷。若是王爷心中不忿,大可请求御史台派出竟敢御史联合户部官吏清查你我双方的家底,看看到底在下是言之有物,亦或栽赃构陷……王爷,敢不敢?” 房俊要得就是李元景发怒,李元景不发怒、不讲自己视作眼中钉,如何能够跟他清晰的划出界线?以往的自己与柴令武、李元景等人多有纠葛,若是不能让外界感受到双方的裂痕,如何将自己与面前这个蠢不可及却心比天高的家伙分割清楚? 事实上,历史上自己与李恪、李道宗等人的悲剧,正是被李元景牵连在内。 李元景被房俊怼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 他当然不敢…… 一旦当真御史台与户部介入调查他的家底,且不说有多少贪腐劫掠之案底能够使得他锒铛入狱,单单那远超他这个亲王爵禄以及王府收入十数倍甚至数十倍的财富,就足够皇帝砍他的脑袋十回八回…… 手指着房俊点了点,李元景再无话语,愤然转身离开,“噔噔噔”便快步下楼,对身后吴王李恪的劝阻呼唤置若罔闻。 他只是心中疑惑,为何房俊这棒槌以往对自己言听计从,最近几年却不仅渐行渐远,而且显然要与划清界线、分道扬镳? 难不成是自己的心思隐藏得还不够深,被房玄龄甚至是陛下那些老狐狸给看透了? 最为可虑者,就算是之前陛下对自己未曾起疑,但是当房俊这番话语传扬出去之后,谁料得陛下会不会当真对自己来一个彻查?一旦自己隐藏的财富暴露出来,那可就真真要了老命了! 你一个皇室亲王,要那些财富做什么?是等着收买大臣,还是要招兵买马? 思虑及此,李元景通体冷汗,心焦如焚! 回到王府左思右想,那股被看透的忧虑一直萦绕心头,忧郁暴躁之下杖毙了两个打翻茶盏的婢女,而后愈发觉得心虚胆怯,干脆收拾一番细软,带了两名姬妾数十护卫,当日便出了长安城,前往洛阳宅邸躲避一些时日。若是宫里当真有了什么动静,便即刻乘舟东下,扬帆出海……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有事启奏 春末夏初,正是一年当中雨水充沛之际。 对于田地来说,天降甘霖保证了禾苗能够茁壮成长,百姓看着田里渐渐抽穗的庄稼,会满心欢喜的憧憬着今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靠天吃饭是百姓的日常,显然今年老天爷很给面子…… 然而对于大江大河来说,充沛的雨水便意味着水位的连续上涨,意味着漫长的河堤要经受洪水的考验,意味着沿河的州府县城官员们会不会因为河堤崩溃而掉了脑袋…… 黄河陕州段溃堤决口,两州五县遭受波及,受灾人口已经逾二十万! 一纸急报,将安然祥和的朝廷搅得一片混乱,气氛紧张。 自古以来,面对这等天灾都没有完美的方法去杜绝,甚至就连灾祸发生之后的应急亦是一成不变救援就不必了,水火无情,交通落后,等到救援人员姗姗赶至地点,只能等待下一次灾难发生…… 朝廷官府所能够做的唯一作用,便是灾后重建。 然而这个时代物资匮乏、交通不利、医疗落后,往往一地发生洪水这等天灾之后,便是百姓逃离商贾远遁导致十室九空,所谓的重建也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 人都没了,还重建什么? 反正巍巍华夏地大物博,不管逃难到哪里,总归是能够有一席之地种粮吃饭,繁衍生息…… 朝会按时在太极殿举行,朝廷各部只要官员尽皆到场,主要的议题便是救灾事项。固然所谓的救灾不过是走个过场,但是拨粮救济、安抚灾民亦是必要的流程。 只不过这年头但凡大一点的雨水、轻微的地震皆能引起一场灾难,久而久之,若非是牵连深远、着实规模太大的天灾,实在难以令这些中枢权臣们提起精神。 即便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亦是面容淡然,接连命中书省选出一位钦差赶赴陕州安抚百姓,又命户部挤出一些钱帛、位于陕州的常平仓开仓放粮赈灾,事情大抵也就如此了。 大殿之上,气氛沉闷。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冲一侧侍立的王德点点头。 王德便尖着嗓子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一般来说,这句话每次朝会都会喊两遍,第一遍是开始的时候,就如同后世的那句“现在开会”,文武大臣这么多,管理着诺大的帝国,总归是有几件事情的;第二遍则是朝会结束的时候,这句话喊出来,基本就意味着此次朝会到此结束,该商议的事情已经商议完了。 总结起来这句其实跟废话也没什么两样…… 大臣们从坐垫上直起身子,抖了抖官袍,就待要站起来恭送皇帝陛下,结束这一次的早朝。 卢国公程咬金甚至低声对身边的虢国公张士贵说道:“昨日有旧部自宛陵送来两只黑麂子,那东西肉质细嫩,实乃走兽中之上品。明日到府里来,让厨子整治了,老哥几个好好喝一顿酒。” 张士贵连连点头,眼尾瞥见对面文官的阵列里的房俊,便小声说道:“据说房二那小子乃是饕餮之辈,料理食材颇有一手,不妨将其喊上,让他整治那黑麂子,切莫要暴殄天物才好。” 程咬金瞅了张士贵一眼,两人眼神微微对视,便点头道:“正合吾意也……” 话音未落,两人便见到对面的房俊排众而出,立在殿中,朗声说道:“微臣有事启奏。” 大殿中因为群臣起身而引起的顿时静止,尽皆抬起头诧异的看向房俊,一个个心中满是疑惑。 房俊与长乐公主之绯闻传得沸沸扬扬,背后之真相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因此几乎没有人看好房俊能够继续留在长安。害了长乐公主之清名必然惹得陛下大怒是一方面,而陛下易储之心摇摆不定更瞒不过这些精英大臣,无论哪一方面来看,房俊被贬斥出京几乎就是最轻的处罚。 然而接连几天,陛下却没有就此事作出表态,在群臣看来陛下这般犹豫定然是因为不忍驳了房玄龄的颜面,想要缓和一下,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再将房俊贬斥出京。 其实这也算是一个回圜的时机,谁知道陛下明日会不会便回心转意,易储之心又打消了? 这等情形之下,房俊最应该做的便是老老实实的躲避陛下的视线,安分守己的做人,宁可不做事,也不能做错事,将贬斥的话柄白白的送给陛下。 所以此刻房俊在朝会的最后时刻出班启奏,实在是大出预料……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亦是微微一愣,面色阴晴不定,淡然道:“尔有何事,速速奏来。” 群臣刚刚起身,又齐齐坐了回去。 房俊肃然立在殿中,朗声道:“喏!” 继而,中气十足道:“陕州黄河决口,冲毁良田无数、房舍万间,死者逾万,无家可归者更是不计其数。然则诸公端坐于庙堂之上,却也只是开仓放粮、周济钱帛,对于百姓之伤残疾病可曾有所防范治疗?区区钱帛粮食能够吃得上几天,吃完了怎么办?当地官府可曾及时采取救援?死者已矣,可那些未死之人,要如何安置?数万灾民无家可归被迫成为流民,老者筋疲力竭,幼者嗷嗷待哺,状者无所事事,妇者以泪洗面……朝廷对于这些人可有安置之法?陛下,自古以来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也,相对于那些安居乐业之百姓,这些受灾的流民实乃祸乱之根源,今年水灾造就一些灾民,明年旱灾又造就一些灾民……长此以往,日积月累,这些困顿艰苦挣扎求活之灾民,便会成为帝国基石上之蚁洞,看似不起眼,可一旦风潮涌起,便可将坚固之基毁于一旦,使得帝国霸业崩溃倾颓!陛下,不可不察也,更不能听之任之。” 长孙无忌眉头一蹙,略微诧异的看了一眼殿中卓然而立的房俊,心里斟酌着房俊此举之用意。 高士廉脸容古井不波,只是微微转头,往身后瞥了一眼。 便有人站了出来,朗声反驳道:“房侍郎此言差矣!陕州黄河决口,百姓受灾严重,不仅陛下忧心如焚,吾等臣子亦是焦虑不已,可水患乃是天灾,旋踵而至、忽然而来,继而席卷一空、东流而去,此时即便大规模救援,又能救得了几人?更何况为了解救区区几个百姓,便要经由各级官府组织协调、调拨粮秣钱帛,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正是往往天灾发生之后救援不力之原因。 不是不想救,实在是限于通讯、交通等等困难,组织大批人力物力往往并不能救得了几人,的确是得不偿失。 房俊瞥了一眼,见是通事舍人来济,便说道:“恕本官不敢苟同……救不救得了是一个问题,而救与不救,则是另一个问题。朝廷历来不求救灾,只求赈灾,可是诸位是否想过,那些身处灾祸之中命悬一线之百姓,是何等祈求于朝廷救灾的人员在灭顶之际出现,伸出援手?” 这是个政治问题。 这个道理其实不仅房俊懂,在座的都懂。 来济冷笑:“房侍郎难不成是将满堂诸公皆当作尸位素餐之辈?这道理谁都懂,但是做不做得到却是另一回事。比如陕州,当地官府能有多少人手?既要安排救济发粮,又要安置受灾百姓,根本不可能出动大批人手在泱泱洪水之中去救援那些不得逃脱之百姓。房侍郎文采天下无双,难不成也学会了魏晋名仕崇尚清谈玄学之风骨?呵呵,话说都会说,但是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干,说得到却做不到,于国无益,徒增笑尔。” 说到此处,殿中便凑趣的响起几声冷笑…… 来济亦是出身世家门阀,其祖上可追溯到东汉名将来歙,跟随光武帝刘秀建功立业,功勋卓著。其父来护儿更是隋朝名将,曾担任左骁卫大将军、左翊卫大将军、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等职,封荣国公。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其水军皆由来护儿统领,恩礼隆密,朝臣无比。 来济本身底蕴深厚,加之早早投靠关陇集团,甘为长孙无忌之爪牙,朝臣之中支持者颇众。 虽然附和来济者甚众,不过亦有深知房俊能力者并不认为房俊乃是信口开河,这厮固然棒槌,却绝非是来济这等人能够轻易打脸,故此都想要看看房俊到底是何打算。 果然,只见房俊哂笑一声,一脸不屑:“雀鼠之辈,鼠目寸光,焉敢谈论国事?” 来济顿时面红耳赤……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李二的选择 朝堂之上、皇帝御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骂作“鼠目寸光”,来济面红耳赤,愤然不怒:“房俊!此乃朝堂之上,焉敢如此欺我?” 只不过他叫声虽大,其实心底并不是表现出来那般愤怒,甚至有些自嘲的苦笑…… 谁不知房俊乃是长安最大的棒槌,向来无所畏惧兼且才华绝伦?按照本心来说,来济是很想听听房俊对于天灾发生之后朝廷如何应对有何等精妙的见解,这厮素来才思敏捷有若天马行空,若非当真有什么笃定的想法绝不可能这般在朝廷之上站出来。 可江都来氏早已没有其父在世之时的风光权势,因为祖籍新野直至高祖之时方才迁局广陵的缘故,一直不被江南士族所接纳,百般排挤诸般打压,这才不得不投靠关陇集团,求取一线存活之生机。 否则用不了几年,江都来氏便会彻底陨落,泯然众人矣…… 来济虽然一直不太看得惯房俊的嚣张跋扈,认为其实在是太过没有规矩……话说江都来氏之所以如今陷入窘境正是那些江南士族不讲规矩,逐步蚕食江都来氏的利益才导致的,所以来济对于任何不守规矩的举措都深恶痛绝……但是与此同时,房俊所表现出来的才华能力却又是他甚为欣赏的。 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再是不愿与房俊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可是面对长孙无忌与高士廉等人的授意,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怼上去。 既然是寄人篱下,那就必须有甘为爪牙的觉悟…… 做戏做全套,虽然心中不请愿,可是面上却依旧一副怒不可遏之模样。 房俊冷笑道:“话虽然难听,但是道理却明摆着。陕州虽然非是关中要地,但是处于长安与东都洛阳之间,素来物阜民丰、良田万顷,乃是帝国近畿之重地。然而现在遭受天灾,却不能第一时间开展救援,反而要任由其地之幸存百姓流离失所,致使一座富饶的城池渐至凋敝,请问是何道理?” 来济闭口不言。 他已然遵从关陇集团的意愿站出来,立场表达清楚便已足够,犯不着继续跟房俊针尖对麦芒的撕扯下去。 房玄龄近日已然多次未曾上朝,亦不知是当真身体不适,还是对房俊与长乐公主的绯闻采取置身事外的态度,更甚或是不是对皇帝将要采取的手段表达不满……总之,今日依旧告病在家。 文臣之首便由高士廉占据,其后是长孙无忌,再后是岑文本…… 高士廉回头瞥了一眼,见到岑文本老神在在闭目养神恍若神游物外,便又瞅了瞅长孙无忌,然后颔首垂目。 长孙无忌心中无奈,此时应当让大臣们继续与房俊争执,不管房俊打着什么主意,搞破坏就好了。 可高士廉这一眼明显是让他站出来。 按理说以他的身份地位实在不适合这个时候跟房俊争论,可是他懂得高士廉大抵是想报复前几日他撺掇舅母鲜于氏致使高家陷入风波的一箭之仇…… 长孙无忌只能无奈苦笑,想了想,开口说道:“房侍郎所言未尝不是谋国之策,对于天灾救援一项,或许朝廷是应当拿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章程来。陛下亦曾说过‘民为水君为舟’之言,实乃天地至理,民心所向才是帝国能否千秋万世之关键所在。然而……房侍郎固然有忠君爱国之心,却亦不应过多干预户部之差事,说到底,你不过是兵部侍郎而已,还不是宰辅呢,呵呵……” 这就是长孙无忌的高明之处。 他并不知道房俊是否当真胸有成竹,有妥善之法能够解决及时救灾之弊端。若是直言房俊哗众取宠信口雌黄,万一人家当真拿出应对之法来,自己可是要被打脸的,话说他在房俊面前被打脸可不是一次两次…… 所以他根本就不在房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上头多做纠缠,而是直指问题的核心你不过是一个兵部侍郎,赈灾救援之事,与你何干? 各部皆有职司,总不能因为你房俊能力大过天,就把所有人的事情都给干了吧? 既然如此,还要户部负责赈灾救援的衙门何用? 还不如全都撤职剪裁,都让你一个人去干好了…… 既驳斥了房俊多管闲事,又轻易的将户部的仇恨引起,让房俊里外不是人。 朝臣尽皆精明之辈,只是稍稍思索,便体会到长孙无忌言语之中的机锋,算是将房俊一把推进坑里,大家不得不心中叹服。 能够被满朝文武称为“阴人”,长孙无忌之斗争能力的确高深莫测…… 大殿之上响起一阵的响声,文武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甚或有人发出讥笑,都等着看房俊如何应对。话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长孙无忌简简单单一番话,直接就将房俊逼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墙角…… 房俊立在殿中,面色怡然,丝毫半点不见窘迫。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面无表情的看着殿上卓然而立的房俊,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按说这个时候他应当直接叱责房俊几句,而后借故将其贬斥出京,即可达到自己削弱太子势力的目的。 这是看着面前这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官员哪怕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贬斥出京的结局,却依旧毫不迟疑的站出来献计献策为帝国分忧,心底的爱惜还是令他犹豫了起来。 脑海中响起当初房俊大朝会上径自进入太极殿献上“贞观犁”,又将点石成金的玻璃烧制之法敬献于他使得内帑渐渐富裕,可以支撑起他东征高句丽完成一代霸业的壮志雄心,研制的“震天雷”使得突厥狼骑闻之色变乖乖的远遁大漠不敢越雷池一步,更何况还有驾船荡平七海将大唐之天威远播异域之功勋…… 一桩桩,一件件,尽皆堪称盖世奇功! 细细思之,大唐之所以有现如今繁华锦绣威震八方的景象,几乎便是得益于房俊的所作所为。 更别说,他最宠爱的长乐公主甚至为了阻止自己的决定,已然下定决心下嫁于丘神绩,使得自己没有任何迁怒房俊的借口…… 与此同时,房玄龄的长期告病拒不上朝,以及李孝恭、李道宗这些皇室肱骨的苦劝,岑文本、于志宁、张玄素、孔颖达、杜正论、马周等忠直之臣的谏言,亦令李二陛下不得不再次斟酌起自己的目的易储,当真是可以永葆大唐江山强盛绵延、千秋万代的最好做法么? 李二陛下想过一旦易储的话必然会有人反对,却未曾想过这股反对的力量会这么大!即便身为天下至尊,即便骄傲自负英明神武,他亦不得考虑由此引发的后果…… 一旦朝局动荡,甚至绵延至将来新皇登基……那便完全背离他易储之初衷。 内部不靖、大臣分裂,何谈强国富民,何谈称霸四海,更何谈千秋万载…… 李二陛下深深吸了口气,脑海中诸般念头逐一闪现,这才沉声道:“房爱卿有何看法,不妨直言。不过正如赵国公所言,尔乃是兵部侍郎,却贸然置喙户部之事,实乃逾矩之行为。若是尔所谏言却有可取之处,朕可以饶恕你非议之过;可若是信口雌黄大言不惭,那就莫怪朕严惩于你!”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顿时心中一惊! 对于李二陛下的性情再是熟悉不过,这番话说出口,便代表着皇帝易储的念头发生了动摇,最起码有可能不会将房俊贬斥出京……这是长孙无忌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房玄龄固然深受皇帝信赖重用,但是年事渐高,致仕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一旦房玄龄致仕,整个文官集团的形势便会被完全打乱,长孙无忌自信凭借他的号召力能够将更多的重臣网罗旗下,与太子一系展开对抗,扶持晋王李治问鼎储君之位。 可若是房俊身在长安,凭借其自身的才能和官职,却能够完美的继承房玄龄的政治遗产,将投靠与房玄龄甚至是倾向于太子的大臣紧密的串联起来。 毕竟太子才是大义所在…… 长孙无忌这时候才陡然发现,其实房俊的目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天灾救援,而是就这么以一种赤诚忠臣的面目正正当当的站在陛下面前,让皇帝想起他的功绩,从而在继续重用与贬斥出京之间做一个干脆的选择! 显然,这厮很好的揣摩了陛下的心里以及性情,得到了他最想得到的结果。 房俊得逞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十六卫都是吃闲饭的? 房俊压抑不住心底的狂喜! 纵观历史,李二陛下此人争议极大。 一方面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甚至将兄弟的妻妾都收入後,实在是道德败坏罪大恶极之辈。而另一方面,却又能善待功臣励精图治,生生将隋末大乱之后的满目苍夷江山凋敝经营出一个震古铄今的“贞观之治”,成为千古少有之一代明君…… 这人充满了矛盾,却唯有一样极其明显极其爱惜名声!这从其篡改史书、不听劝阻执意东征高句丽便可见一斑。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李二陛下在易储一事上犹豫不决、摇摆不定,一直拿不定主意,直至太子李承乾彻底失去他的信任之后,方才改立晋王李治为太子。 他既害怕太子李承乾不能承担起繁荣大唐将李唐江山千秋万载传承下去的重任,更怕一旦易储之后新的太子甚至还不如太子李承乾……那会导致他背负一个昏庸刻薄的名声,影响其千古一帝之历史地位。 尽管自始至终,他也没有达到千古一帝的成就…… 房俊利用的,正是李二陛下的这个犹豫心理。 一方面在易储之事上犹豫不决,一方面又在是否贬斥他出京之事上摇摆不定……这其中未尝没有房玄龄的缘故,但是房俊相信更多的却是这些年来自己一桩桩耀眼的成绩所带来的加成。 将自己这样一个“能臣”贬斥出京,实在是任何明君都不会做出的糊涂事。 李二陛下既爱惜名声,不愿背负“排挤能臣”的骂名,又不舍将这样一个赤胆忠心成绩卓然的臣子闲置不用,甚至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所以房俊才将心一横,坦荡诚挚的站在李二陛下面前,促使其尽快下定决心。 所幸,李二陛下还算是那个一代明君,没有一意孤行…… 不过房俊并不想到此为止,他心里还有更大的谋划。 深吸一口气,微微躬身,房俊清朗的声音充斥着整座大殿。 “关中乃是京畿之地,帝国之根基所在,关中稳则天下稳,关中富则天下天下足。立国以来,朝廷便屡次修订律法,减免税率、兴修水利、甚至迁移天下府上定居长安,以此来稳固关中天下中心的地位。凡此种种,实乃利国利民高瞻远瞩之政策。然而每每天灾肆虐之时,朝廷之应对却是听天由命、漠不关心,无论事后之赈灾救济如何规模,没能在天灾发生的第一时间展开救援,都会极大的损害百姓心中对于朝廷的归属感。而关中又是八水环绕河流充沛之地,每年的水患不计其数,这就促使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往更安全的黄河下游甚至江南之地讨生活……长此以往,关中必然人口减少、百业凋敝,导致关中没落……” 这个时候的关中可不是后世缺少水源的情景,河流密布水网发达,一旦遇到降水充沛的年份,发生的水患次数便数不胜数。百姓没有了安全感,又遭受水灾,自然要背井离乡逃离关中。 战争已然在大唐国土之上消失,天下升平,无论是何地都能讨得一口饭吃,更何况温暖湿润的江南更是宜居之地。 长此以往,关中的人口必然渐渐减少,帝国之中心的位置将要受到动摇,这是事关国本之大事,怎能不受到重视? 李二陛下皱皱眉,说道:“此事固然足以引起重视,却非是独有你才看得清其中利弊得失。莫要在此长篇大论,有何策略速速道来。” 朝廷中枢聚集了天下最精英的一批人,总有眼观独到之辈看得见其中的隐患。 房俊赶紧说道:“启禀陛下,依微臣之见,可成立一个‘灾难应急指挥衙门’,专门针对天灾采取及时救援。虽然此举限于交通因素只能覆盖关中地区,却也正好以此让关中百姓感受到优越性,使得各地百姓皆以身处关中为荣,可确保关中京畿重地之地位,非但不会有百姓游离,甚至还会吸引天下富户竞相而来。” 历朝历代,朝廷都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政策手段保证国都附近的稳定,凸显国都居民的优越性,以此稳定政局。 不过房俊说得这番话他自己都不信,就算是保得了关中天下首善之地几十年,却也不可能违背社会发展的自然规律、阻挡帝国中心渐渐由西至东转移的事实。 不仅仅自唐朝之后便再无一个大一统的朝代定都长安,事实上即使到了高宗之时,东都洛阳的经济地位已经开始稳稳赶超长安,这是不可逆转的大势。 更何况因为房俊的到来而大力开展的海贸,促使这个农耕民族更早的进入海洋,必然使得沿海一带快速兴起,经济中心的转移速度会愈发加剧,长安渐渐只能作为一个政治中心而存在。 他之所以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别有用心…… 话音刚落,便听到长孙无忌的质疑声响起:“西域不靖,朝廷又筹备东征,无论人力物力都已濒临复核之顶点,此刻贸然增加一个衙门,必将使得朝廷各部捉禁见肘,实乃不智之举。” 房俊摇头道:“赵国公误会了,这个衙门并不需要凭空增设,甚至不需在有关各部抽调人手,只是增设了一块牌子而已,完全可以令各部官员兼任。” 长孙无忌失笑道:“房侍郎莫非是在说梦话?官员即便可以身兼数职,可是救灾的人手要如何调拨?总不会让各部官员前往灾区吧。且不说此举会否影响朝廷运转,单单人数就不足以应对各种突发的灾情。呵呵,让一群尚书侍郎参与救灾……倒的确是一个笼络人心提升凝聚力的好办法。”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人手。 大唐立国未久,虽然继承了大隋的大部分政治架构,然而隋末连年混战却差不多已然耗尽了庞大帝国的最后一丝元气,整个官僚系统几乎被彻底摧毁,大唐几乎可以说是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 这等情形之下,即便是中枢各个衙门亦是人手短缺,完全没有历朝历代渐至中段所困惑整个国家的冗官问题。 本来各部门的人手便捉禁见肘,又如何去抽掉出一个要涉及整个关中救援天灾的庞大衙门? 一众大臣都露出好奇之色,想要看看房俊如何回答。 毕竟按照房俊一贯的表现来看,若是没有一定的把握,是不可能这般冒失的站出来的。这厮固然棒槌,但是能力却是有目共睹,即便最不待见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房俊面容恬淡,朗声说道:“赵国公言之有理,果然不愧是帝国之柱石,对于大唐上下之利弊深有见地。然而……” 说到此处,他话头一转,在大臣们惊奇于他既然替长孙无忌吹嘘的时候,一副摇头叹息的神情,叹气道:“……赵国公却是雍容的太久,思想作风已然故步自封,办事只知墨守成规,却不懂得与时俱进、继往开来。其实成立这个‘灾难应急指挥衙门’只需要有关各部相互协调出一套领导官员,在天灾发生之时能够及时准确的做出应对之策即可,至于救灾人手……几十万人放在那里呢,何须愁眉不展?” 几十万的救灾人手…… 满殿大臣全都愣住了,去哪里找这么多人来? 就连李二陛下亦是一脸莫名其妙,不知房俊如何变出“几十万”人出来。 长孙无忌被房俊一顿冷嘲热讽气得肝疼,此刻却也气得笑出声来:“乳臭未干之辈,也敢如此信口雌黄?整个关中的人口亦不过三百万,尔居然敢口口声声说什么几十万人放在那里,是尔依旧宿醉未醒满口胡话,还是某年老耳鸣听错了数字?” 文臣们都以为房俊是胡说八道,整个关中的人口都放在那里,哪里有可能一下子调动几十万人参与救灾? 可坐在一侧每一次朝会都充当“吉祥物”的武将们却是心底一沉! 难道…… 果不其然,房俊也不看长孙无忌,对着李二陛下沉声道:“陛下,关中十六卫十数万大军宿卫京畿,集齐关中雄兵,遥制天下州府,乃帝国稳定之基石。然则区区关中不过八百里之地,更有雄关天堑所成之屏障,已然是固若金汤。既然如此,何妨在可以快速抵达的区域之内,由朝廷统一指挥调度,以十六卫之兵马参与救援天灾?”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长孙无忌目眦欲裂,惊呼道:“贼子好胆!安敢动摇天下乎?”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兵部要夺权! 长孙无忌目眦欲裂,惊呼道:“贼子好胆!安敢动摇天下乎?” 而后面向李二陛下,一手向后戟指房俊,大呼道:“此獠居心叵测,意图动摇国本,老臣恳请陛下立即将其诛杀,以正朝纲!” 大殿之上一片惊呼,群臣纷纷看向一脸淡定的房俊,心说此子莫不是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 唯有武将们震惊之余,却是目光玩味、神情纠结…… 是长孙无忌小题大做、进谏谗言么? 还真不是。 大业三年,隋炀帝对府兵制进行变革。 “改左右卫为左右翊卫,左右备身为左右骑卫,左右武卫依旧名。改领军为左右屯卫,加置左右御,改左右武候为左右候卫,是为十二卫。又改领左右府为左右备身府,左右监门依旧名。凡十六府”。 此之谓十六卫之由来。 唐朝立国之后,立即着手设置军事机构。高祖武德二年,在恢复均田、制定租庸调制的同时,下令仿照隋制设置军府:“始置军府,以骠骑、车骑两将军领之。”由于当时战争未息,仅在比较安定的关中地区设立军府,分关中为十二道,各立一军,予以嘉名,以壮军威。 譬如万年道为参旗军,长安道为鼓旗军,泾州道为天纪军……不类枚举。 唐太宗即位后,立即着手改革兵制,分天下为关内、河南、河北、河东、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共三百余州。集兵权于中央,在中央设十六卫,各有统属,互有制衡。除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外,其他十二卫皆统率内外府府兵。 府兵的任务,最主要的一项是到京城宿卫,多由距京城较近的关内、河南、河东诸道府兵担任,这几道府兵兵额已占全国府兵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其职责除宿卫宫禁外,还充当诸王府、各官府及京城警卫巡察等治安之责。 故此,京畿附近之军队,总数已占据全国兵力一半以上。 然则自古以来君王皆对兵权忌讳颇深,非但要掌握手中以安王座,更要牵制权衡以靖天下。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房俊此时提议由十六卫参与天灾救援,等同于必然有一支部队打破目前平衡之局面,破坏了稳定的构架,为京畿之安全埋下隐患。 更有甚者,兵者国之凶器也,一旦军队在京畿附近活动,谁晓得会否被乱臣贼子利用控制? 当年玄武门之殷鉴尚未远去呢…… 然而武将们却与文官不同,想得是另外一回事。 权力,是每一个官员一直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的至高利益。大唐军制,只要非是战时,将领的升迁佐进优劣评定在兵部,部队的调动操练后勤补给在政事堂,虎符兵符在皇帝手里……没人会感到甘心。 没有这些权力,如何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如何在部队当中树立威信? 谁都想要权力,尤其是跟随李二陛下征战多年功勋卓著的尉迟恭、程咬金、张士贵等人,可是敢于如同房俊这般公然于太极殿上谏言陛下命军队脱离驻地四处救灾……当真是前所未有的胆大。 李二陛下端坐于御座之上,殿内光线有些阴暗,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只听得他平静无波的声音缓缓说道:“兵者,国之凶器也。房爱卿之谏言且不论是否可行,朕之问你,如何令脱离驻地之部队安守本分、只专其命?” 让部队出去救灾可以,可是如何来防备这些部队是当真去救灾,而不是假道伐虢、阴谋叛乱? 房俊胸有成竹:“部队参与救灾,一则能够及时救援灾民,提升百姓对于朝廷的向心力,二则亦可趁机将部队拉出去进行野外操练,比之在军营内虚应故事要好得多。既然是救灾,需要的是人力,可以命参与救灾之部队不得有一兵一甲带出军营,只是身着便装、赤手空拳赶赴灾区即可。” 这年头冶炼规模极其弱小,即便是房家、长孙家这两个大唐最大的冶铁家族联起手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拥有装备一卫部队军械甲具的能力。没有甲胄、兵器、箭矢的军队,便如同没牙的老虎一般,即便是当真心怀叵测,又能成得什么事? 李二陛下略作沉吟,武将之中已有人站出来道:“老臣以为,房侍郎之谏言或许可行。” 长孙无忌顿时大怒:“房俊居心叵测,你程知节难不成是老糊涂了?十六卫宿卫京畿,乃是帝国稳定之基石,岂可轻举妄动?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必将成为祸乱朝纲之大祸,尔等皆万死不能赎其罪!” 程咬金呵呵一笑,反唇相讥:“吾等虽是匹夫,却皆是追随陛下多年的百战之将,功劳多少不敢说,各个赤胆忠心可昭日月!倒是有些人,家教不严纵子为恶沦为天下人耻笑,却还能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在此振臂高呼,当真是可笑!” 他说的自然是长孙冲谋反一事…… 长孙无忌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勃然而起,大怒道:“程老匹夫,安敢如此欺我?某当与你誓不两立!” 儿子走错路,不仅仅一生尽毁有家不得归,更害得他长孙无忌跟着颜面尽失。若非李二陛下心胸旷阔兼且记挂着他长孙家昔日的功勋,更念着文德皇后的夫妻之情,怕是诛灭三族的下场都是轻的…… 所以,长孙冲谋反之事已然是长孙无忌之逆鳞,谁碰跟谁急! 可程咬金哪里会怕他? 当即往前一站,铜铃般的两眼圆瞪,铁钵一般大小的拳头握紧,瞪着长孙无忌毫不退让:“某只是实话实说,难道你长孙家做得,某就说不得?来来来,莫说某欺负你,让你一只手,咱们就在这大殿之上比划比划,看看某能不能揍得你满地找牙!” 长孙无忌快要气疯了,自从跟随李二陛下逐鹿天下以来,何曾受过这等气?当即怒不可遏,站起身来就要上前跟程咬金拼命,吓得身边的大臣连忙将他死死拉住。 固然长孙无忌武将世家出身,本身亦可上马杀敌,可是如何能够打得过勇冠三军的程咬金? 那程咬金乃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若是长孙无忌被其在这太极殿上一顿暴打,估计也没脸活着了…… 身边的大臣将长孙无忌死死拉住,高士廉皱眉冲着程咬金训斥道:“如今皆已是朝廷重臣、帝国柱石,岂能如同市井莽夫一般胡搅蛮缠?真真是没了体统!” 程咬金尚未说话,身后的尉迟敬德已然幽幽说道:“朝堂之上,自然是各抒己见,既然有所分歧,口舌之争在所难免。更何况现在乃是商议房侍郎之谏言是否可行,赵国公却怒气冲冲出口伤人,申国公又何必偏心袒护?” 这话将高士廉气得不轻,分明是程咬金这个夯货拿别人家人说事儿,现在却又倒打一耙? 李二陛下敲了敲御案,倒是没有多少恼怒,淡淡说道:“稍安勿躁。房爱卿你且说说,这个所谓的‘应急指挥衙门’具体应当如何构架,又如何运转?” 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尽皆心中一惊,暗道要坏! 陛下居然被房俊给说服了…… 房俊眼睛一亮,当即侃侃而谈:“救灾之事,繁复庞杂,工部、户部、常平仓自然都要参与进来,刑部亦可派出官员调查处理灾难发生之前后是否有玩忽职守、贪赃枉法之行为。由各部抽调精干人员在天灾发生之时组成临时衙门,由陛下居中掌控,分派调度,定可将天灾的损失降至最低。至于救灾部队的集合调遣、任务分派,兵部自然责无旁贷,在陛下的指挥之下竭尽全力的救援灾民,扬我大唐军威,让天下百姓都看看,咱们的军队上了战场是百战百胜攻无不克的无敌雄师,到了灾区,就是赤胆忠心与民同在的子弟兵!” 图穷匕见!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吃软饭也没有这么吃的! 房俊心中大定。 既然李二陛下动摇了易储的主意,更未将自己贬斥出京,那么自然要趁胜追击、得寸进尺才行! 房俊的终极目的除去搭建这个封建时代前所未有的部队救灾体系之外,便是使得兵部掌握更多的权力! 兵部侍郎看似风光显赫,乃是兵部一人之下的存在,可是现如今的兵部实则权力并不大。兵部都有什么权力呢?按照大唐律,兵部出去负责各地武官的选拔考举之外,还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然后就没了。 事实上,历史之中唯有明朝的兵部掌握了一部分制定战略、调兵遣将的职能权力,其余朝代的兵部大多没有节制兵将、布置战略的权力。 而这正是大唐之隐患所在…… 大唐律制,兵权皆在各地行军将领手中,将领按照战时需求由皇帝指派,成为事实上的战区司令,掌握着所有兵权,中枢除去在战略上予以要求之外,别无制衡之权。 诚然,这种制度的确可以最大程度的提升军队作战之时面对战局应对之迅捷敏锐,不至于出现军令皆有中枢发出却不明前线情形从而贻误战机、判断错误之情况,却也埋下了兵权分散未能统归中枢的隐患,最终导致兵权尽被地方攫取把控,中枢完全无力指挥,其结局便是中枢赢弱藩镇割据,终至爆发了“安史之乱”,煌煌大唐,四分五裂。 然则实情如此,莫说房俊不能将兵权统归中枢,便是李二陛下都办不到……他依仗关陇集团起家,而关陇集团的前身便是“鲜卑六镇”军事集团,在军中根深蒂固,影响深远。 哪怕是皇帝,亦不可能一意孤行。 虽然关陇集团的旗帜人物长孙无忌在文官当中拥有极大的影响力,但军权依旧是关陇集团的根基,无论是谁想要削夺其军权,便等于生死仇敌,这可跟李二陛下一贯的打压完全不同。 关陇集团可以忍受李二陛下削夺其田地、财富,甚至是政治地位,但是绝对不会容许碰触其赖以生存的军权! 李二陛下抬起手,将大殿之上即将掀起的风暴及时镇压! 虎目环视一周,心中惊叹于房俊的大胆,更惊喜于房俊的异想天开,李二陛下知道这件事情牵连深远,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建功,便沉声说道:“下朝之后,房爱卿拟一个奏折,将其中之构想详细言之,而后呈递给政事堂,让诸位宰辅商议之后,再做定论吧。” 房俊恭声领命。 大殿之上群臣百态,因为李二陛下明显支持的态度,都感受到一股足以影响大唐最坚固之军权的变革即将到来…… 只是当这一股风潮到来,各个阵营的大臣们面对自己的利益得失,要如何抉择、如何站队、如何取舍? 所有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 所谓的“灾难应急指挥衙门”不过是房俊抛出来的一个幌子,固然当真成立的话能够给应急救援带来莫大的好处,也能给百姓减少一些人身财产的损失,但是其真正意图却是搅乱眼下军权的组成结构,尽量避免兵权分散的恶果,并且趁机为兵部争权。 这件事牵扯广泛、影响深远,要经过诸多的试探、取舍、明争暗斗,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拿得出结论的。 下朝之后,房俊拒绝了程咬金等人的邀请,径自返回家中。 他了解程咬金等人的意图,一旦他的谏言得到通过,首当其冲的便是关陇集团在军中的实力将会受到遏制和打压,而获利方除去兵部之外,便是程咬金、尉迟敬德、甚至张士贵等武将。 只不过房俊也不像让李二陛下认为他私下里与军方有什么暗地里的龌蹉,这是一个皇帝最为忌讳的事情…… 回到府中,房俊第一时间赶去书房,想要就朝会上的情形请教房玄龄一番,寻求指点。 然而家中仆役却告诉他,家主一大早便赶去骊山农庄了…… 房俊无语。 这老爹心真够大的,即便是培养自己独自处理政局斗争的能力,也别在这等动辄万劫不复的牵连到储位的事情上撒手不管啊…… 可是他也没辙。 自家老爹是个性情淡泊的人,从来都不屑于争权夺利,以前在秦王府当个书记官的时候安守本分,后来成了宰辅之首照样安于本职,只是兢兢业业的做事,不群不党,不争不抢。 这位在政治上的述求,颇有一些“佛系”的韵味…… 此刻饿得前腔贴后背,回到后宅洗漱一番脱去官袍换上了一套青色直缀,命侍女去厨房整治几样小菜,便来到屋里看儿子。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坐在屋内靠窗的茶几旁小心的说着话儿,侍女侍奉一旁,两个孩子则并排放在摇车内,睡得正香。 吹弹可破的粉嫩肌肤,略微稀少的头发,以及脸上浅浅的茸毛,充满了初生生命的盎然生机。 看着两个儿子可爱的面容,感受着那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情绪,房俊一颗心都快融化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周围的异样,左边明显胖一些也更强壮的老大房菽打了个哈欠,小腿儿蹬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不哭不闹,直直的与房俊的目光对视,然后咧开小嘴儿笑了起来,短小的四肢一个劲儿的倒腾,不时的打在身边的兄弟身上,嘴里“呵呵”有声,兴奋得很。 房俊心中喜悦,赶紧俯身将这不老实的小子抱起来,唯恐他惊醒了一旁睡得正酣的老二房佑。 可房佑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睡梦中小手下意识的挥舞了一下,啧啧嘴,皱着眉头继续大睡…… 房俊怀中抱着儿子,见到侍女齐齐躬身,连忙“嘘”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不必见礼,以免惊醒呼呼大睡的老二。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站起身,看着房俊抱着孩子走到跟前坐到凳子上,武媚娘拿过一个茶杯替他斟上茶水,轻声道:“郎君先喝口茶,妾身让侍女去安排饭菜。” 房俊看着武媚娘依旧显得苍白憔悴的面容,心疼道:“已经吩咐过了,你不用忙活,坐着就好。你这身子才刚缓过来,就老实的在府里养着,既不要多走动,更不要多费神,一切都已身体为重。” 武媚娘乖巧的“嗯”一声,心中温馨甜蜜。 重男轻女乃是常态,即便是再得宠的妻妾,又有几人能够得到郎君这般宠溺爱护?更遑论在士族门阀之内,貌美如花的小娘子要多少有多少,今日柔情蜜意,明朝情冷意薄的例子数不胜数,能够如同房俊这般真情实意,实属异数。 高阳公主看着两人郎情妾意,微微有些吃味,琼鼻微皱,忽而叹息一声:“可惜长乐姐姐遇人不淑,那长孙冲一开始的看着还是个好的,谁知却做出那等乱臣贼子之勾当,他自己身败名裂不知死活也就罢了,却害了长乐姐姐一生……那丘神绩风评也不怎么样,姐姐下嫁过去,怕是也幸福不了多少。” 正将儿子逗弄得张大嘴巴“呵呵”傻笑的房俊闻言微微一愣,诧异道:“此言何意?” 武媚娘瞄了一眼房俊的神情,轻声道:“刚刚宫里传出消息,说是长乐殿下答允了丘家的求亲,一旦商定了时日,便要下嫁丘神绩。” 房俊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锤了一下,浑身一震,顿时一张脸便难看起来。 丘神绩想要尚长乐公主已然不是什么秘密,央求高士廉的正妻鲜于氏入宫求亲的事情更是人尽皆知。可房俊知道长乐公主当时拒绝得异常干脆,丝毫没有半点犹豫。 可是这一转眼却又答允了丘家的提亲…… 这其中必然深有隐情。 诚然房俊对长乐公主难免有些觊觎之心,却也没到不择手段得到手的地步,此乃人之常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若是长乐公主当真下嫁一个好人家,他心中虽有遗憾却也会真诚的送上祝福。 可若是长乐公主下嫁丘神绩一事与同自己的绯闻有关,更甚至李二陛下迟迟未将自己贬斥出京的原因是因为这件事……房俊绝不会坐视不管。 开玩笑,即便长乐公主下嫁丘神绩有着诸多考量,可若是自己能够留在京中继续官路亨通青云直上是因为长乐公主用下嫁丘神绩来安抚李二陛下,那他房俊成什么了? 吃软饭也没有这么吃的……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作死 连场大雨过后,气温一日高过一日,炎热之盛夏即将到来。 昆明池畔的工地上沙尘滚滚,无数工匠民夫忙碌其中,马车、骡车拉载着砖头水泥木料等等建材往来穿梭,太阳当头照耀,闷热的天气使得整个工地犹如一个被密封起来的铁罐子让人透不过气。 即便是宽阔的昆明池上吹过来的丝丝凉风也被蒸腾得温热…… 武氏兄弟围坐在工地当中一处工棚之中,浑身热汗淋漓,张着嘴巴吐着舌头,好似两条被太阳晒得喘不上气的狗…… “娘咧!这什么鬼天气?搞不好这得热死几个啊!” 武元爽使劲儿拽了拽衣领,将整个脖子都露了出来,却依然觉得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吸进来的每一口空气都压抑得胸腔一阵阵憋闷。 工棚的四周为了遮挡四处飘扬的灰尘,故而为了一圈儿幔帐,灰尘倒是隔绝在外,但是新鲜空气也进不来,坐在这里就好像被人当做馒头丢进了一个蒸笼里…… 武元庆伸手接过家仆从水桶里捞出来的帕子往脸上抹了一把,凉沁沁的水渍顺着脖子流进了衣服里,总算是缓解了一下闷热的感觉,呼吸也通透一些。 闻言不耐烦道:“谁说不是呢?这个季节就热成这样,到了三伏天还不得热死几个?” 两兄弟唉声叹气,苦闷不已。 自小就是娇生惯养没吃得半点苦,即便后来家道中落,二人亦是出了名的败家子,哪怕变卖家产也只图享乐,何曾受过这份罪? 武元爽哀叹道:“这鬼天气也就坐在府里喝着冰镇的酸梅汤,亦或是如同昨晚在平康坊青楼的楼上吹着清风听着小曲儿,话说醉仙楼那新来的姐儿当真是绝色,那腰条儿,啧啧……这地方可真不是人待的。” 武元庆连话都不愿多说,想想自己在醉仙楼里的那个姘头,愈发烦躁。 借着武媚娘的门路,两人拿出家产在河间郡王府借贷出大笔银钱,迅速便打着房俊大舅子的旗号加入到昆明池畔临时市场的建设当中来。虽然以往从未接触过建筑行业,可是这玩意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加之其父武士生前便曾在武德朝担任过工部尚书,家中不少老人都曾跟随武士办事,对于这一行当很是熟悉,在并州老家那边纠集了几百青壮,便浩浩荡荡的在承包的区域内开工了。 最开始,两兄弟雄心勃勃豪气万丈,决心借着武媚娘的东风大干一场,也让那些整日里诋毁嘲笑他们兄弟的人都瞅瞅,咱也不是败家子,能花钱不假,可咱也能挣钱! 然而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惯了大爷好吃懒做的武氏兄弟没几天就坚持不住了。 三分钟热血冷却之后,在这乌烟瘴气的工地里多待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之上煎熬,耐性早已濒临崩溃…… 幔帐一角被掀开,一股烟尘顺着缝隙钻进来,紧接着两条人影急吼吼的走进来。 武元爽急忙捂着鼻子说道:“快快弄好,莫让灰尘进来。” 来人将幔帐围好,前头一个眉清目秀的年青人走到水桶旁边,捞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就这么浇到自己头上。清凉的凉水从头发里淌出来,顺着脸颊脖子将衣服都打湿了,这才畅快的吁出口气。 “娘咧!真舒坦!” 后面那人个子矮了一些,顿时粗壮,年岁也不大,拽过一条帕子狠狠擦了擦脸。 武元庆不悦道:“外头不用看着点吗?那些民夫最是奸猾,得了空子便偷奸耍滑,多耽搁一刻那可都是钱呐!稍稍风凉一些就行了,赶紧的出去看着点,敦促民夫多多干活儿!” 这两人乃是武氏兄弟的堂兄弟,是武士大哥的儿子,一个叫武惟良,一个叫武怀运。 浇了一头水的武惟良也不怕武元庆,嚷嚷道:“外头能热死人,你想要了我的命不成?歇一会儿有什么打紧!” 这两货也是纨绔子弟,虽然武家现在的家产基本都是武士活着的时候积攒下来的,可到底是堂兄弟,从小长到大,对武元庆武元爽也没什么惧怕。 都是败家子儿,老大别说老二…… 武元爽气道:“放屁!这是什么时候?是咱们兄弟能否重振家业的关键时刻!只要多忍一忍,过了这个难关,钱财就得像流水一样涌进家门,到那时候怎样快活还不都由着你们?” 武惟良撇撇嘴,没有反驳。 他对这哥俩不怎么服气,可说到底这工程是借着武媚娘的门路弄来的,钱也是,难免气势上便矮了三分。 武怀运性子木讷一些,闻言说道:“倒不是吾俩偷懒,实在是刚刚管事的来说青砖就要用光了,要赶紧补齐才好,不然明日材料不够,就得歇工了。” 武元爽楞了一下,奇道:“昨日才送来了一万块青砖,这么快就用掉了?” 武怀运闷声道:“只余下不足三千块了,这会儿刚刚过了晌午,估计一下午就用完了。” 武元庆武元爽兄弟俩互视一眼,面露愁容。 按理说材料用的快,便说明工程进展得快,他们赚的钱自然也就多,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材料用的快那就得必须赶紧补进,否则因为材料不足耽搁了施工,最后损失的还是他们的钱。 可问题是……他们没有多少钱了。 从河间郡王府借贷来的银钱小山一般堆在府里的库房中,武氏兄弟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于是,尚未开工便开始大手大脚的花销起来。听闻他俩有了钱,昔日的债主纷纷上门,好话一说,两兄弟敞亮的立即还债。而后最后的青楼里连续数日包下了最好的歌姬,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山珍海味流水价一样不断,美酒佳肴喝水一样敞开了喝…… 多少钱也经不住这般折腾。 结果工地开工尚未足一个月,资金便有些不继了…… 武惟良甚是精明,在这对这两兄弟极为熟悉,一见两人面上神色,顿时便是一惊,惊问道:“我说……该不会是没钱了吧?” 武元爽脸色难堪,不过都是自家兄弟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便点点头。 武惟良倒吸一口凉气,瞪眼道:“那可是三十万呐!三十万!这才几天,你们就都花没了?” 武元庆干咳一声,尴尬道:“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们都给花没了?你没花么?怀运没花么?民夫的工钱固然还没给,可青砖、水泥、石料……哪一样不花钱?再说这不是还剩余这一些么,只是怕不够……” 武惟良以手抚额,无言以对。 共棚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娘咧,好不容易借贷来了一笔钱财,也借着房俊的门路揽到了工程,就等着大赚一笔好生逍遥几年,现在干了几天却没有本钱了……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武怀运吭吭呲呲道:“要不……去找媚娘借点儿?” 武元爽没好气道:“若是能借早就借了,何至于牵线搭桥让我们去借贷?” 媚娘那边若是借不来钱,别的地方更别想。这兄弟几个出去武怀运老实一些,都是人憎狗厌的货色,信誉几乎等于零…… 武元庆懊恼道:“若是当初听我的采买便宜的材料,何至于早早的便将钱都花没了?” 市面上的材料自然有优劣之分,比如青砖,上等的青砖坚固结实,价格自然远超山里头小砖窑用沙土烧制的劣等青砖。一块青砖的差价有时候甚至能达到好几倍,几十万块青砖的总量,花费的成本简直天差地别。 所以武元庆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若是少去几次醉仙楼可是剩下多少钱,而是若采买了劣等材料,可以便宜多少钱…… 武元爽道:“当初不是想着有吴王殿下负责检查抽验么,万一出了质量状况,吾等还不得被殿下送入监牢?” 武惟良两手一摊:“现在要么去买劣等的材料大幅度降低成本,若是能够将工程坚持下来,反而能够获得更大的利润;要么工程暂停,不仅要找来整个长安的笑话,更得发愁如何去那些民夫结算工钱……” 几位堂兄弟大眼瞪小眼,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武元爽叹气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祈盼着苍天庇佑吧,亦或者吴王殿下能够网开一面……” 武元庆不以为然道:“没那么严重,吴王殿下与房俊交情不错,京兆尹马周更是关系莫逆,咱们都是自家人,面子总要给一些吧?再者说了,这昆明湖加上东西两市的工程如此浩大,就不信没人跟咱们一般偷工减料。法不责众,难不成吴王殿下还能都能抓起来送进大牢?” 武元爽想了想,还真是如此…… 但凡能够承接工程的,要么有门路,要么资金充足,都不是一般人家。这些人都是习惯了吃朝廷的便宜,必然多得是偷工减料的情况。那吴王殿下就算再是如何清正廉明铁面无私,难不成还当真能一家一家的都抓起来,将人得罪个干干净净? 武元爽一拍巴掌:“就这么定了!” 心里暗暗后悔,若是早想到这个关节,一开始便以次充好、偷工减料,岂不是能节省下更多的钱? 真是失策呀……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不要嫁人,单身更好 太极宫,淑景殿。 湖畔绿树成荫,三五成群的水鸟在碧绿宁静的湖面时不时的低空掠过,荡起湖面一圈一圈的涟漪。清凉的微风自湖面抚过,顺着敞开的窗子钻入殿内,凉沁沁的让人心神宁和、通体舒泰。 雕漆的案几之后铺着厚厚的地席,长乐公主跪坐其上,手肘支着桌面,伸出一根春葱一般的纤纤玉指紧紧抵着额头,秀美紧蹙,头痛欲裂。 一身锦绣宫装的房陵公主浑然不见往昔的雍容华贵,虽然跪坐在长乐公主对面,却上身前倾双手撑着案几,任凭胸前两抹腻白高耸挤出一道沟壑,秀眸圆瞪,口沫横飞…… “你是傻子么?怎么能这般将自己的下半生轻易的交付出去?那丘神绩性情暴躁粗鲁顽劣,就是个浑人,你下嫁过去,岂不是将一朵鲜花儿送进野猪的嘴里?”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长乐公主极其无奈,叹气道:“姑姑何出此言?吾等天家女儿,又有何时能够自己选择夫婿了?现在父皇肯听从我的意见而不是随便将我嫁到塞外去和亲,已然是天大的恩赐了好不好,还有什么可以挑三拣四的呢?” “放屁!” 房陵公主气得柳眉倒竖,爆了粗口,优雅仪态统统丢掉,嚷嚷道:“前几次被提议和亲的不过是皇族宗室之女而已,陛下可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嫁去塞外吹风吃土,更别说你这个陛下的掌上明珠!” 长乐公主叹息无语。 房陵公主喘了口气,心情也平复一些,却依旧苦口婆心的劝道:“听姑姑一句话,现在立刻去跟陛下说你后悔了,取消这门婚事!女怕嫁错郎,一旦嫁错,便是一辈子吃苦受罪不得片刻欢颜!姑姑我有何尝便是水性杨花天生放荡?可是每日里面对窦奉节那个老王八蛋恶心得想吐,若非寻到一个意中之人贪欢寻乐,我都不知道哪一天会不会一狠心饮鸩自尽……” 说到此处,一双桃花眼水波盈盈,显然触动了心底最伤痛之处。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默不作声。 深深吸了口气,房陵公主伸出手去轻轻覆盖住长乐公主放在案几上的纤手,轻轻婆娑着,眼眸之中尽是爱惜,叹气道:“姑姑是心疼你,不忍你走了姑姑的老路,毁了这一辈子。” 长乐公主心底感激,反手握住房陵公主的手掌,柔声道:“姑姑莫要伤心……姑姑说的道理我也懂,然而咱们女儿家又能如何呢?今日拒绝了丘神绩,明日又不知要拒绝谁,拒绝来拒绝去的,找到一个钟意之人又何其难也?这都是命啊……” “哼!跟姑姑面前有什么好伪装的?别跟我说你跟那房俊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房陵公主到底心脏强大,提起因她而死的情郎也只是伤心了一下,转眼便回复平静。 长乐公主俏脸微红,嗔怒道:“哪里有姑姑说的那般龌蹉?我与房俊自然是清清白白!” 房陵公主冷笑道:“身体上或许清清白白,可你敢对天发誓他对你毫无觊觎之心,你对他也毫不动心?” 长乐公主一张脸瞬间成了蒸熟的虾子,羞恼道:“没有的事儿!” 语气虽然坚定,心里却是真真发虚。 何止是房俊对她有觊觎之心?便是身体也算不得清清白白了…… 房陵公主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难堪,便温言道:“听姑姑的话,没错的。丘神绩是个东西,长安谁人不知?那就是一个残酷暴虐混蛋,跟他那个食人心肝的老子一个德性!这等残忍之徒,如何能够成为良配?其与房俊之差距,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长乐公主又不吭声了…… 房陵公主循循善诱:“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天下之大,唯独房俊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夫婿,是这样吧?傻孩子,对于咱们皇室公主来说,又何必非得占有呢?衣食无忧、富贵终生,我们不需要男人照顾自能活得很好,只需要一个钟意的情郎来填补心里的空虚就行了,不至于每一次半夜醒来都泪湿枕畔孤枕难眠,能够有一个强壮的胸膛去依靠,那就足矣。你莫怕陛下知道了会怎样,你终究是他的心头肉,房俊亦不是杨豫之那般随便就可以杀了的……” 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若是杨豫之能够有房俊能力和背景,即便是被窦奉节撞破了两人的姦情,又岂敢说杀就杀? 若是长乐公主当真与房俊有了私情,李二陛下固然愤怒,可是为了大局着想,终究也会不了了之。 李唐皇家的闺女,只要追寻自己的本心就好了,名节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说到底,李唐骨子里流着鲜卑外族的血,疏狂放荡,对于汉家儒学的那一套并不甚在意。 长乐公主面红耳赤,被房陵公主说得浑身燥热,什么孤枕难眠,什么强壮的胸膛……这都说的什么呀。 然而羞涩了一会儿,身体里的热血却又渐渐冷却下来。 自己之所以决定下嫁丘神绩,可不仅仅是因为自己…… 若是不能消弭绯闻的影响,便不能促使父皇打消将房俊贬斥出京的念头,正是因为自己愿意下嫁丘神绩,以此来表达自己对于易储之不满,使得父皇心存愧疚,才能导致父皇更改易储的心思。 若是自己当真与房俊暗通款曲…… 说也不知道暴怒的父皇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俏脸上的红润渐渐褪去,长乐公主长长吁出口气,收拾情怀,将一切奢望尽皆放下。 天下之大,所有世家门阀的女儿有哪一个可以在自己的终生幸福上有发言的权力?就像是一件件精美的玩物礼品一般,伴随着或是政治或是财富的交易,埋葬了自己的人生。 世家门阀尚且如此,更遑论皇家? 她的第一次婚姻便是政治的延续,长孙冲固然天资俊秀,可若非父皇为了巩固与长孙家为首的同盟关系,自己也未必就能下嫁长孙家。 现在自己的第二次婚姻,依然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只不过其中的内涵却愈发深邃复杂。 与其说自己答允下嫁丘神绩是为了以此像父皇表达自己对易储的不满,实则更多的却是对于命运的妥协,是面对终不可能得到的幸福所表达出来的自暴自弃…… 长乐公主目光幽幽,从敞开的窗子望着不远处翡翠一般的湖面,心底里亦泛起阵阵涟漪。 那家伙是否能懂得自己的无奈和凄楚呢? ***** 阳光明媚,整座骊山草木葱郁,生机盎然。 李二陛下骑在马上,慢悠悠的策骑而行,沿着水泥铺就的山路缓缓上山,沿途欣赏着路边田野中的景致,农夫耕作其间,水渠之中流水潺潺,一派宁静祥和。 远处的山上树林茂盛,景致幽然。 如此良辰美景,李二陛下卸下了一腔烦恼,心情畅快,手里的马鞭狠狠的抽在胯下的骏马身上。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沿着山路纵情驰骋。 身后一群禁卫急忙策骑跟随,唯恐出了岔子…… 一众骑士风驰电掣一般驶上半山腰,越过一道石桥,这才减速缓行。 到了房家的农庄门前,李二陛下甩蹬下马,仰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一溜儿架构宽大窗明几净的学堂,冲着门前的房家仆役摆摆手,示意其不必入内通禀,便背着手慢悠悠的向着学堂踱步走去。 尚未到得近前,便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传来,声音稚嫩,却洪亮清脆。 国之基石,在于教育也。 李二陛下信步来到明亮的玻璃窗前,探头向内一瞅,便瞅见一身常服面带惬意笑容的房玄龄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讲台之后,手里捧着一本书卷,脑袋微微摇晃,正听着面前一个稚龄童子背诵奇怪的课文。 “一上四去五……二上三去五……二退一还八……” 李二陛下愕然。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两个神童 “陛下,此乃珠算口诀,只需倒背如流,辅以算盘便可计算加减。无论多么庞大的数字,皆可迅速算出结果,方便快捷。” 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内,房玄龄给李二陛下介绍算盘和珠算口诀,并且叫来两个孩童为李二陛下当场演示。 “这两个娃娃乃是学堂中的学子,学得很快,陛下不妨出一道算数题目考考他们,检验一番算盘之神奇。” 李二陛下自然知道算盘。 这种由房俊分明的计算工具现在依然风靡大唐,可是心思皆在国事之上的李二陛下并未有过深入了解。在他想来,不过是一个计算工具而已,算数算得快一些还是慢一些,又有什么打紧? 只是这珠算口诀倒是有些意思,便随意的出了一道题写在纸上:“壹万叁仟玖佰捌拾伍加上贰万壹仟柒佰肆拾贰再减去捌仟伍佰叁拾壹……”放下笔,瞅了一眼明显有些紧张的两个娃娃,觉得娃子太小,这道题有些难了,便和蔼说道:“慢慢算,一炷香……” 话音未落,便见到两个娃娃一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拨动算盘珠,然而异口同声道:“回陛下,等于贰万柒仟壹佰玖拾陆。” 李二陛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眼珠子都瞪圆了…… 怎么能这么快? 这么复杂的数字,这么小的孩子,若是能够一炷香的功夫计算正确得出答案就算是厉害了,算术题并不难,难在庞大的数字需要耐心的计算不能出错,可这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是怎么回事? 这么点的孩子想来也没那个胆子敢糊弄朕吧…… 李二陛下一脸惊奇,没有丢人的去亲自计算,回头问房玄龄道:“爱卿,正确与否?” 房玄龄自己也拿过一个算盘算了一下,笑道:“正确无误。” 李二陛下兴奋的一拍大腿,赞道:“好东西!若是有了算盘再加上这套珠算口诀,想必往后户部每年的审查计算都能够大大的节省时间,并且提高准确度,难得,难得……” 这的确是好东西。 可是他说着话便见到两个小娃娃忍不住撇嘴角…… 李二陛下好奇问道:“怎么,你们两个认为朕说得不对?” 两个小娃娃一个消瘦弱小,一个粉雕玉琢,面对皇帝陛下心里有些害怕。同样灵动的眼眸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奓着胆子,学着大人样鞠躬施礼,讷讷说道:“回陛下的话……事实上,老师平素教授吾等算学的时候,习题都是从太史局那边拿来的,按照黄道度推算日月五星的运行……” 李二陛下惊诧之余,不免老脸一红。 人家平常都是计算天文历法,自己却给出了一道蹩脚到家的加减题…… 仰天打个哈哈掩饰自己的尴尬,李二陛下对房玄龄衷心敬佩道:“爱卿果然学究天人,能够研创出这么一套珠算口诀,更能教导出这般优秀的学生,当真钦佩不已。” 房玄龄笑道:“陛下谬赞,珠算口诀是吾家那不成器的二郎鼓捣出来的,其实自算盘弄出来的时候就有,只是一直未曾推广。至于这两个娃娃可不是老臣的弟子,教授他们算学的乃是太史丞李淳风。” 李二陛下愣了愣,苦笑道:“你家那棒槌还真是……有才啊!” 还能说什么呢? 对于房俊在发明创造这方面独步天下的能耐,即便是甚为天下至尊也得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此时程朱理学尚未诞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形态亦未兴起,即便是儒家学子亦非是皓首穷经不问世事,务实的风气更加浓郁一些。因此,甚少有人张口闭口说什么“奇技淫巧”之类的胡话,对于一些能够改善国计民生的发明创造,大体还是给予正面的对待。 只是李二陛下心中有些难堪。 前几天还一心一意要将房俊这个小子贬斥出京呢,现在却又不得不夸赞两句…… “你二人都是房家的仆役出身?” 李二陛下避免尴尬,温言询问这两个娃娃,事实上他也的确是欣喜于这两个娃娃的聪慧。 两个娃娃连忙答道:“学生狄仁杰,并州人士,家祖尚书左丞狄孝绪。” “学生婺州人士,家父博昌县令骆履元。” 骆履元是哪一个李二陛下记不住了,但是婺州骆氏听都没听过,显然不是什么世家门阀。狄孝绪可是前不久才上任尚书左丞的,李二陛下自然知道。 不由感叹道:“居然都是寒门出身,聪慧俊秀,难得难得。” 他最是喜欢看到寒门子弟有出息,因为出身贫贱的缘故更懂得发奋上进、为官之后也更加兢兢业业,不似世家门阀子弟那般纨绔耍闹,只知自家私利而罔顾帝国大义。 心中欢喜,李二陛下便顺手从腰间扯下佩戴的一对儿团龙玉佩,欣慰道:“朕赏赐你二人各一件随身携带之物,既是奖赏你二人聪慧,亦是勉励你二人不可自满,要继续用功,能够得到房相的细心教导栽培,这世上可没有几个人有这等福气。待到你二人长大成人之后参加科举,朕就在太极殿上,朱笔钦点,看着你等簪缨戴花,跨马游街!” 两个娃娃兴奋得小脸儿通红,小心翼翼的接过皇帝的赏赐,异口同声道:“狄仁杰(骆宾王)必不负陛下之殷望!”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两人各自退下。 屋内陷入沉默。 房玄龄眼观鼻鼻观心,手里捧着茶杯,神情恬淡默不作声。 李二陛下则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他是一世豪雄,心志坚韧英明神武,眼中唯有大唐之千秋万载,无论是谁站在这个大前提面前都可以牺牲掉。 可他也是义气之辈,面对跟随他尸山血海生死存亡冲杀出来的老伙计,又焉能没有情分在? 之前他觉得太子不适合储君之位,故而想要先除掉房俊这个太子身边最得力的肱骨,这乃是国本大事,即便房俊功勋卓著、即便房俊是房玄龄的儿子,李二陛下亦会毫不犹豫。 然而现在面对房玄龄,他又怎能没有一丝歉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沉默了一下,李二陛下温言问道:“爱卿身子可曾好些?毕竟上了年岁,适当的修养还是必要的,切莫如当年那般夜以继日的劳累,一旦累坏了身子,岂不是让某心中愧疚?” 房玄龄告病在家,尽管现在看来气色甚佳没有一丝一毫的病态,李二陛下依旧言辞温婉、情真意切。 虽然谁都知道房玄龄这是以告病拒不上朝的方式来委婉的表达对于李二陛下意欲将房俊贬斥出京的不满,亦或者是对李二陛下想要易储的强烈反对…… 但是李二陛下一点都不生气。 以他与房玄龄的交情,以房玄龄这些年立下的功绩,是有资格在李二陛下表达自己不同的政治观点的。 房玄龄道:“多谢陛下观念,只是气虚体弱不慎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李二陛下点头道:“唔,那就好,回头某让宫里多送一些滋补的东西过来。” “谢陛下。” 而后,又有些冷场了…… 忍了忍,李二陛下终究没忍住,不悦道:“你也这么大年岁了,难不成还要跟某闹脾气不成?这不终究还是没惩罚房俊么,你大可不必如此。” 没有称呼“爱卿”,而是直接称呼“你”,看上去有些不客气,实则气氛却瞬间缓和下来。 毕竟这么多年的战斗情谊摆在那里,房玄龄又向来是个大公无私之人,偶尔为了子孙的前程耍耍脾气,李二陛下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儿。 房玄龄淡然道:“若是老臣没有告病在家拒不上朝,陛下可否会改选易辙?您知道老臣说的不是房俊受不受惩罚之事。事实上房氏一族沐浴皇恩圣眷优隆,全族上下皆感恩戴德,即便陛下将房俊削职为民,又岂敢有一丝一毫的怨恕之心?” 李二陛下面容沉下来。 他知道房玄龄指的是易储之事…… 然而此事乃是李二陛下心中一根骨刺,又如何会轻易更改?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嫉恨 李二陛下面容凝肃,不见喜怒,手放在书案上,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缓缓问道:“爱卿也支持太子?” 这句话的内涵实在太过丰富,其中之凶险自然无可言喻,房玄龄岂会不知? 故而,他摇摇头,淡然道:“老臣是陛下之臣,支持的是陛下。”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神情不悦:“那又为何告病在家?” 房玄龄叹了口气,神情也严肃起来:“陛下,储君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动,这道理您比老臣还明白。作为父亲有私心亦无可厚非,谁家不是如此呢?老臣便偏爱二郎多一些,哪怕那小子整日里惹事不消停。然则家是家、国是国,影响不同,性质亦不同。太子贞观元年之时便以册立,虽然算不得天纵之姿,但也早闻睿哲、幼观《诗》《礼》,且性情敦厚仁和,深受朝臣拥戴。现如今太子未有恶迹、未曾不肖,贸然易储必然引起朝局动荡,导致大臣分裂、天下不靖,眼前繁华锦绣四海昇平之局面很可能便会毁于一旦……” 见到李二陛下沉默不语,房玄龄略微降低音量,续道:“……最重要的是,一旦陛下易储,那么便会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极其恶劣的印象——储君之位非是由名份而定,而是可以运作绸缪而来!果真如此,则必然买下兄弟相争、手足相残之隐患!届时每一任帝王登基皆要伴随腥风血雨滚滚杀戮,陛下于心何忍?” 话虽然未曾说尽,但是其中的意味却显露无疑。 您自己便是以次子身份逆尔篡位,若是再废黜嫡长改立其他,岂不是让李唐皇室“兄弟睨墙、逆尔夺取”的传统彻底坐实,一辈又一辈的传承下去? 每一代帝王的登基都伴随着厮杀搏斗,帝国在这种无休无止的内耗之下能够坚持多少年? 史书之上,又如何记述评价李唐皇室? 您心心念念成为千古一帝,怕是无论多少震古铄今的丰功伟绩,留在后人眼中的也只有杀兄弑弟的残暴……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如水,极其难看。 他不是昏庸之辈,房玄龄说的他都懂,可他就是不认为太子李承乾能够秉承他继往开来的英明神武,将大唐推上远超秦汉的超然地位! 可是易储的危害也着实太大……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这是他一声最大的污点!无论有多少理由,无论有多少借口,无论他如何励精图治,即便是篡改史书也不可能洗白自己的名声! 正如房玄龄所言,若是因为自己易储的举措导致后世子孙为了帝王之位自相残杀,那边是自己这个祖宗留下的好榜样…… 最关键的问题是,若是当真出现那种情况,哪怕自己今日易储成功,陷入循环内耗的大唐帝国又能坚持到哪一天? 李二陛下极其烦躁! 哪怕是手执乾坤、掌握亿万子民的生杀大权,亦不能当真事事顺心遂意啊…… 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暖暖的花香。 一声声知了的鸣叫在耳畔响起,吵得李二陛下脑仁儿生疼…… 深深吸了口气,李二陛下无奈一叹,颓然道:“那就……暂且如此吧。明日朕便让太子恢复上朝参政之资格,爱卿与一众东宫署官还要多多辅助多多教导才是,切莫让其心生骄纵、屡出纰漏,否则朕又该为难了。” 房玄龄这才松了口气。 陛下这番话虽然并未完全打消易储之心,但到底诸番考量之后算是有所妥协,暂且将易储之事放开。可太子也并未安稳,以往那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是绝对不行了,自今以后是既要做事,又不能出错…… 何其难也? ***** 城南青龙坊的一处宅院之内,丘神绩与高履行对坐畅饮,在座相陪尚有一个圆脸矮小的青年。 曲江之水自院内穿流而过,流水潺潺清波荡漾,河水中遍植莲藕,此际莲花尚未盛开,碧油油的莲叶恬静的摇曳在水面之上,忽而有几尾鲤鱼在清澈的河水中绕着莲花茎游过,怡然自乐。 花厅内门窗敞开,清凉的微风穿堂而过,将闷热带走。 一张雕漆的方桌放置在堂中,光洁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坐垫,三人围桌而坐,形容俏丽的侍女躬身立于一侧,时不时的添酒布菜。 高履行端起酒杯,含笑道:“这回要恭祝神绩心想事成了,长乐端庄秀丽,乃是皇室诸位公主当中最钟灵毓秀的一位,莫说当年求亲者的脚步踏破了太极宫的门槛,便是如今,追求者亦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神绩能够抱得美人归,不知羡煞了多少关中儿郎、长安豪杰!来来来,为了这份荣耀,饮圣!” 丘神绩一张丑脸笑得放光,大嘴咧开,得意洋洋道:“大郎怎地这般客气?小弟能够心想事成,还得多亏了大郎运筹帷幄,更得感谢令堂错爱,愿意入宫为某说亲。某是个粗人,恭维话不会说,只是有一句,自今而后,但凡大郎用得着小弟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放眼长安,觊觎长乐公主者不知凡几,哪怕如今与长孙家和离,照样有无数年青俊彦趋之若鹜。非但是公主的身份,其秀丽无匹的美貌、温婉贤淑的性情,皆在长安权贵门阀之间广为流传,再辅以李二陛下的宠爱,谁家能不眼红? 一旁那青年却是微微一笑,欲言又止,举杯共饮。 丘神绩将杯中酒饮尽,看向那青年,奇道:“贤弟可是有话?这般吞吞吐吐可不是你周兴的风格,你我多年交情,胜过手足,但说无妨。” 那周兴瞥了一眼窗外河水当中亭亭如盖的莲叶,叹气道:“按说小弟不该扫兴……可是心中有话却又不吐不快。能够尚得长乐公主,固然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可是丘兄难道就未曾想过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龌蹉?” 丘神绩楞了一下,高履行已经一摆手,怫然不悦道:“慎言!吾与长乐乃是姻亲,可谓看着她长大,焉能不知其人品?的确是端庄知礼贤惠有德,至于外界传言之绯闻,不过是起于市井之间、无聊之人穿凿附会罢了,断断不会有那等事。” “高兄之言有理,然而天下人又有几时讲理?” 周兴不以为然,一手拈着酒杯,一手指着窗外翠绿的莲叶,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某读书不成,却也知道这篇《爱莲说》实乃举世无双之名篇,有这么一篇文章放在这里,谁会在乎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大家更愿意凭借臆想去相信有这么一段情,因为这样辅以这篇文章,那才是千古传诵之佳话呀!” 丘神绩面庞本来就黑,此刻更如锅底一般! 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等闲言碎语? 更何况在丘神绩看来,房俊能够作出此等名篇,长乐公主想来必然是心动的。一个是惊才绝艳青云直上的少年高官,一个是钟灵毓秀天姿国色的皇室公主,这两人若是没有发生一点什么才更奇怪吧…… 高履行却有些恼了,长乐公主下嫁丘神绩是他最想看到的,不仅是与丘神绩之间情若兄弟欢喜见到他娶了长乐公主这么一个秀外慧中的公主,更符合自己这边的战略。 可现在周兴这般言语明显会激怒丘神绩,这厮的性格暴躁粗鲁,比之房俊更加不堪。若是这个关头跑去寻房俊的晦气,岂不是要陡生波折? 便赶紧好言抚慰,将丘神绩的怒火平息下去。 “长乐乃是贰嫁之妇,本已非是完璧,神绩又为何吹毛求疵?只需下嫁之后一心一意相待于你,不可苛求过多。长乐虽然身为公主,却性情温良,实乃良配,况且若非是贰嫁之妇,又哪里轮得到你呢?” 这话不太中听,却是事实……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暴虐之辈 丘神绩固然是个浑人,却不是傻子。 细细思之,自然知道高履行所言不假,实情便是如此,若非长乐公主乃是贰嫁,这么一朵鲜花尔又哪里轮得到自己去采摘呢?只不过事关男人尊严,心中委实难免发堵。 运了运气,死死的将心中郁闷忍住。 只要心愿得偿抱得美人归,也不必去在乎太多…… “大郎所言极是,却是小弟有些着相了,自罚三杯,大郎勿怪。”丘神绩端起酒杯连饮三杯,面现歉然之色。 高履行笑呵呵的陪了三杯,放下酒杯,便瞪了一眼惹事的周兴。 周兴面色讪讪,自知说错了话,赶紧举杯赔罪…… 推杯换盏,酒气渐盛。 丘神绩忽而问道:“某返京述职已有一段时日,却不知为何堪合文书迟迟未曾下达,官职调动更是半点声息也无,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高履行心中一惊,他这段时间没有去关注这个,却不想居然还有这等事。赶紧想要转圜几句,却不想旁边喝得酒气上脸的周兴已经愤愤然道:“还能为何?必然是兵部那边故意拿捏,想要为难丘兄你!” 丘神绩愕然道:“你是说……房俊?” 周兴醉眼迷离:“除了他还能有谁?那厮现在是兵部左侍郎,兵部尚书李绩不在京中,兵部便以他为尊,自然是一手遮天。若非是他故意为难丘兄,谁又敢在您述职的时候横加阻挠?必然是那厮暗恨丘兄抱得美人归,心生忌恨,这才故意从中作梗。” 丘神绩正纳闷自己为何返京述职多日,却迟迟不见兵部的堪合文书,此刻听了周兴的话,心道有道理啊! 原来如此! 他原本在外地折冲府,此番任期已到回京述职,正需要兵部对其业绩勘察评定,而后安置官职。丘家乃是军方豪强,其父现为右武侯大将军,爵封天水郡公,对于丘神绩以后的职位早已多番运作,却不料此番在兵部遭遇波折…… 真真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刚刚勉力压住的火气顷刻间便迸发出来,丘神绩满脸血红,怒不可遏,大叫一声:“竖子安敢欺我?”飞起一脚便将面前的桌案踹翻,继而起身离席,也不管身后追着劝阻的高履行与周兴,大踏步走出花厅,吩咐家将部曲牵来马匹,翻身上马,便出了府门,一路向皇城疾驰而去。 待到高履行追出来,只见到一众家将部曲簇拥之下的丘神绩已然策马驶过坊门…… 高履行顿足气道:“这人怎地这般莽撞?” 周兴有些酒气上头,摇摇晃晃的跟出来,闻言醉醺醺的不以为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讲究的就是一个快意恩仇睚眦必报,被人家骑在脖子上欺辱了,自然是不择手段的找回来,让他全家灭门、家破人亡,剥他的皮,抽他的筋,玩他的女人,桀桀桀……” 这人已经醉眼迷离,却依旧发出一阵尖厉难听的怪笑,性情之暴虐、言辞之歹毒,令高履行不禁心中一寒。 这么看上去,似乎这个周兴与那丘神绩居然是一般无二的性情…… 高履行激灵灵打个冷颤,首次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有认清丘神绩这人,而与这样的人亲近,也不知是否会给招来天大的麻烦…… ***** 兵部衙门。 左侍郎的值房内,一众主事之上的官员尽皆在座,看着主位书案之后那位异常年青却气场强大的兵部左侍郎,神情各异、各有心思。 然而即便由于出身、立场等等问题导致了兵部之内并非铁板一块,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阵营,却也不得不发自内心的承认,刚刚上任了没几日的房俊,已然将自己在兵部之内的声望推至顶峰! 兵部这个衙门看上去乃是六部之一,听上去亦是名头响亮,然则自古以来都非是朝廷各部的中坚,更不曾如户部那般主掌国家经济命脉,不曾如礼部那般左右天下言论,更别说掌握着天下官员升迁佐进的“天下第一部”吏部…… 名为兵部,实则管不到几个兵。 兵籍、器杖、武选、舆图、车马、甲械……职权范围内任何一样都与战争有关,却无权调动一兵一卒,更别提制定战略、指挥军队作战了。 但是现在却不同了…… 一旦房俊提出的那个所谓的“灾难应急指挥衙门”成立,必然是由兵部来占据主导地位,便可以获得有限的调动兵马的权力。 似乎权力很小? 非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反之,想要融化坚冰亦非一朝一夕之功! 万事开头难,只要能够将那层坚冰破开一个口子,便终有一日春暖花开潮涌天下! 而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使得兵部第一次得到调兵权力的房俊,甚至可以将他的名字镌刻在兵部的门楣上,以供后世的兵部官员凭吊祭奠,奉为先驱…… 这当真不是夸张。 身在官场,没有人不在乎权力,因为权力与利益挂钩,只有权力越大,才会利益越大。当兵部拥有指挥战争、调动兵马的权力之时,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可计数的权力。 而给大家带来权力和利益的房俊,谁敢不服? 房俊坐在书案之后的椅子上,面容平静气质随和,丝毫没有居功自傲的意思。明亮的眼睛在面前的官员们脸上扫视一圈,问道:“柳郎中为何没来?” 官员们尽皆嘴角一抽…… 郭福善苦笑道:“柳郎中昨日午时递来书信,说是夜里不慎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故而请了一个长假。那什么……本官以为虽然为国效力乃是本分,可毕竟身子也非常重要,便准了他的长假。” 嘴里解释着,心里却在腹诽——您头一天上任便给了人家一个下马威,昨日在太极殿上又抖了一个大威风,先前那些贬斥出京的谣言现在尽皆消失无踪,他柳奭早就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到衙门来在您面前转悠? 房俊点点头,不以为然,肃容说道:“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昨日太极殿上之事,本官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只是有一点需得提前警告诸位:那件事情尚需陛下与政事堂诸位宰辅详细商议,即便是拟定通过,也需要一些时日。不论事情的接过如何,吾等身为兵部官员,本职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疏忽,若是谁在各自的职责之内出了差错,莫怪本官翻脸不认人!” 众官员心道:你翻不翻脸都不认人好吧…… 嘴上赶紧保证。 房俊甚为满意,他不想搞事情,可是不搞事情就压不住人…… 只是在太极殿上鼓捣出一个议案,便使得手底下这些官员心悦诚服,实在是太划算了。 既然有了威望,那便总得善加利用。 “杜郎中,自今日起,你将手边的事务尽皆放下,开始着手绘制一份全新的大唐全国舆图,以及高句丽的舆图。” 听到这话,杜志静顿时脸一黑,诧异道:“房侍郎,非是下官推脱……若说大唐全国舆图尚且好说,不过是耗费一些时日和心血。可是这高句丽的舆图下官却是无能为力,高句丽远在辽东,与中原风土不符,兼且其地广袤多有荒原山脉,就算绘制了,也必然与当地真实情形相差太多。与其如此,何不延用之前的旧舆图?固然差错甚多,新绘制一幅也不见得就准确得了多少。” 郭福善吓了一跳,心里为杜志静捏了把汗…… 这可算得上是公然抵触上官、蔑视上官威严了! 就算杜志静的父亲杜正论忝为东宫署官、辅佐太子,算是与房俊同一阵营,可是这等影响权威之举,乃是上官最最忌讳之事。官场自有规则,除非是如同房俊这般身份超然之人,谁能无视上下尊卑?杜志静这番不忿之言语,怕是房俊不能忍。 想一想柳奭的前车之鉴,郭福善就待开口求情……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让他打,回头跟他要药费 郭福善唯恐房俊这个棒槌恼火起来,将杜志静也赶回家去…… 那兵部简直翻天了。 孰料房俊并未发怒,只是淡淡说道:“本官自然知道其中艰难,不过杜郎中放心,本官已然命‘东大唐商号’在高句丽分号的掌柜、管事每一次返京之时皆来兵部报道,这些人在奉本官之命早已在高句丽运作多年,高句丽境内的山山水水城池地貌尽皆详加记录,杜郎中只需将其汇总,即可绘制出全新的高句丽舆图。” 杜志静愣了愣,随即大喜,连忙起身道:“房侍郎放心,下官披肝沥胆,亦要将这份舆图准确的绘制出来,必不负侍郎之命!” 没想到房俊居然早已安排了人手刺探高句丽的地理,现在更是将这个差使交给了自己…… 开玩笑,这简直就是掉在脑袋上的功劳! 陛下东征在即,若是能够有一份准确度极高的高句丽舆图,必然在行军布阵战略实施后勤运输等等方面少出差错甚至不出差错,东征之战自然事半功倍。 届时论功行赏,自己的功劳怎么会跑的了? 看来自己的父亲忝为东宫署官,房俊这是卖了面子的,杜志静性子是有些憨直,却不傻,人家给他脸他自然要奉还回去,当即表态不仅差事好好干,以后咱也对您马首是瞻。 阵营一致,利益一致,这位房侍郎又是个不贪功的,如此上司到哪里去找? 其余官员包括郭福善在内,难免羡慕嫉妒。 大唐现在兵强马壮物资充沛,再加上汲取了前隋数次征伐高句丽失利的教训,没人认为即将开始的东征会再一次折戟沉沙无功而返。事实上,无论朝野上下、军队内外都已将高句丽视为囊中之物,只待天兵一到,区区辽东弹丸之地必将攻城拔寨摧枯拉朽,一举将从未真正占据的辽东之地纳入大唐之版图,开创一番震古铄今之伟业。 能够参与其中,自然是足以延绵三代的巨大功勋。 杜志静更是被一个天大的功劳砸在脑袋上……一旦东征顺利,负责绘制舆图的杜志静必然要在陛下面前挂上号的,事后论功行赏,也必然会比兵部其余官员高出一筹。 身在官场,权力、利益自然是首要追求的目标,而一位既能为兵部争取权力,又能给属下分润功劳的长官,谁不拥戴?一众官员们看向房俊的眼神便渐渐热切起来。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打断了值房内的和谐气氛…… 房俊将正欲出口的勉励之语咽了回去,抬头看向门口,官员们也尽皆诧异,不知发生何事能够让兵部的书吏们这般惊慌失礼。 一个身穿皂色官服的书吏急匆匆跑进门来,张口便道:“房侍郎,大事不好!” 郭福善叱道:“何事这等慌张?这般失礼,成何体统!” 那书吏咽了口吐沫,稳了稳心神,抱拳施礼道:“下官有错……不过那虢州府折冲都尉丘神绩一身酒气闯入大门,打伤了两个门子,正叫嚣着要找房侍郎您算账……” “丘神绩?” 房俊微微一愣,心说自己跟那位也没什么龌蹉吧?何至于这般打上兵部衙门来找自己的麻烦? 这可是兵部衙门! 多大仇多大恨,能够使得丘神绩冒着冲撞中枢官署的罪责,亦要来寻自己的晦气? 一旁的郭福善怒不可遏,大声呵斥道:“岂有此理!尔等都是面捏的泥塑的不成?堂堂兵部衙门居然被人无端冲击,还打伤了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速速纠集衙门里的兵卒,将这等狂徒给本官拿下!” 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口一阵喧哗,一人嗓门粗大,暴喝道:“好大的口气,某丘神绩就在这里,看看谁敢拦着?” 一条昂藏七尺的大汉大步走入值房内。 丘神绩身材魁梧高大,面向粗豪,此刻一身酒气满脸暴虐,瞪着猩红的眼珠子昂首阔步,的确有几分骇人的气势! 郭福善焉能不知此人鲁莽暴虐之名? 此刻被丘神绩狠狠盯住,只觉得心底一虚菊花一紧,唯恐自己继续硬气的多说一句狠话,这位想来肆无忌惮的凶神便直接扑上来将自己撕成碎片,不由得呆了一呆,一时之间间居然没敢说话…… 丘神绩环视一周,见到满堂诸官皆为自己气势所摄,自然胆气愈发雄壮,继而双目一瞪,戟指书案之后的房俊,厉声喝道:“房俊!往昔某听闻你的所作所为,还曾敬佩你是条敢作敢当的好汉,却不料居然是这般阴险龌蹉的小人!” 杜志静刚刚被房俊送了一个天大的功劳,这会儿面对丘神绩即便心中发虚,却不能不做出表示,大声斥责道:“放肆!此地乃是兵部衙门,你当是菜市场呢?这般无礼冲撞中枢官衙、当众侮辱朝廷官员,你可知是何等罪名?” 丘神绩打了个哈欠,吐出一口酒气,斜眼睨着杜志静,冷笑道:“再敢多言,信不信老子拧断你的脖子?似你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在虢州的时候老子不知道弄死了多少!兵部又怎样?兵部便能滥用职权,便能一手遮天不成?” 杜志静气得满脸通红,正欲说话,却被房俊挥手阻止。 房俊也不气恼,面容平静的看着一身醉态的丘神绩,心中转着念头,淡淡说道:“且不论丘兄口中之滥用职权、一手遮天是何用意,单说此地乃是兵部衙门,朝廷官署重地,丘兄这般肆无忌惮,可曾将朝廷脸面放在眼中?” 丘神绩蛮横道:“休说这些废话!老子就是来了,就是打了人,你待怎地?今日不给老子一个交待,信不信老子拆了你这破衙门?” 房俊冷笑:“既然如此,那本官也就不客气了。来人呐,将这个目无国法藐视朝廷之凶徒给本官拿下!” 门口倒是涌进来不少兵部的兵卒,可大家你眼看我眼,却迟迟不敢动作。丘行恭乃是名将,更是军方的大佬之一,与兵部的关系千丝万缕,更是以食人心肝而凶名在外,谁敢贸贸然上前擒拿丘神绩?更别提那丘行恭性情暴烈极其护短,若是今日将丘神绩拿下,说不得明日那丘行恭便能找到这些兵卒头上施以报复。 可房俊毕竟是兵部主官,上司的命令若是不听,只怕照样没有好果子吃…… 兵卒们为难,房俊可不懂得体谅。 “砰!” 他将书案上一方砚台猛地投掷于地上,上等的砚台顿时四分五裂,巨大的声响更是震得人心中一颤,便听到房俊厉声道:“兵部乃是军队所属,本官的命令便是军令!尔等违抗军令,可知道后果是什么?” 兵卒们都吓了一跳。 大唐军队,违抗军令只有一个下场——斩! 当即也顾不得事后会不会被丘家报复了,这些兵卒挥舞着铁尺棍棒咬着牙齐齐拥了上去,将丘神绩团团围在当中。丘神绩酒气上涌,暴虐的性情彻底发作,大吼一声,如同忽如狼群一般将人就打。 兵卒们固然碍于命令不得不上前,却也不敢当真上了丘神绩,偏偏丘神绩一身蛮力神勇无比,顿时便将兵卒们打得鬼哭狼嚎,整个值房内乱成一团。 幸亏这值房宽敞大气,否则说不得就被当场拆了…… 兵部官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心道这丘神绩当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居然敢在兵部衙门里这般猖狂,难不成这厮还真的以为他现在已经是驸马了,可以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可话又说回来,即便是当朝驸马,能够做到“肆无忌惮”这四个字的也是屈指可数,以前是长孙冲,现在则是房俊……至于你丘神绩又算得是那颗葱? 冲击兵部衙门的后果可绝非谁都能承担得了…… 值房内打成一片,兵卒们不敢伤了丘神绩,却也不敢退后,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希望可以将丘神绩制服。丘神绩此刻正处于酒醉之后醉醺醺的状态,这番打斗却是觉得酣畅淋漓,浑然无惧。 门口越来越多的兵卒团团围住,想要冲进来将丘神绩拿下,却又心有顾忌,便都呆呆的看着…… 郭福善气得不轻,指着门口的兵卒叱道:“看热闹呢?还不速速将此獠拿下,难不成想让兵部成为天下笑柄么?” 眼见那些兵卒想要冲进来将丘神绩制服,房俊连忙阻止:“都站在那里,谁也别动!让他打便是了,大家小心一些莫被伤了要害,受些伤无妨,事后本官给诸位兄弟多讨要一些药费便是。”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白打谁不打 郭福善等官员眼皮一跳,皆是心思灵透之辈,听了这话焉能还不知房俊打着什么主意? 不由得一齐看向那被兵卒团团围住却依旧下山猛虎一般神勇无比的丘神绩,眼神之中满是怜悯…… 冲击兵部衙门,侮辱朝廷命官,殴打当值兵卒。 任何一个罪名拿出来,都是充军发配的结局。现在这一顿打,丘神绩固然是出了气,却也坐实了罪名。即便是有他老子丘行恭护着,陛下也必然要给一些面子,但是国法难逃,这次怕是也得脱去一层皮…… 话说就这么一个莽夫,谁给他的勇气敢冲到这里来寻房俊的晦气? 当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而且大家对房俊的印象也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以往房俊的名号便是“棒槌”的代表,像是拳打亲王脚踢大臣这种事,出了棒槌谁能干得出来?不过是仗着房玄龄的权势和陛下的宠信胡作非为罢了,功劳是有一些,但是脑子不大好使。 然而现在对比一下丘神绩,大家才发现此人当真令人胆寒。 时而横行无忌无所畏惧,时而冷静深沉诡计多端,时而惊才绝艳满腹锦绣……这样的一个人,怕是谁成为他的对头都得难受,因为你既不知他下一步会是何等动作,更不知应该用何等方式去对付他…… 在场官员暗暗品评一番,不禁都对房俊多了一层敬畏。 兵卒们却快要哭了…… 一方是军方大佬之子,不敢轻易伤了他;一方是顶头上司,军令如山不敢违逆。当真是打又打不得跑又跑不得,偏偏丘神绩这个浑人酒气上头下手贼狠,不管头腚揪住一个便是一顿猛锤,打得兵卒们鬼哭狼嚎连连告饶。幸亏这人没有携带兵器,不然今日怕就是一个血洗兵部的下场…… 十几个兵卒围着丘神绩,反而被打得头破血流哀嚎不已,兵部一众官员脸上神色变幻,尽皆感到丢脸至极。 这里可是兵部衙门! 被人家这般冲上门来任意欺辱,脸被打得啪啪响,甚至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所为何事…… 房俊瞄了一眼这些手下,心底哂笑一声,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冲着门口正探头探脑向值房里张望着的的卫鹰点了点头。卫鹰顿时精神一振,一招手,七八个房家的部曲家将脚步轻快的挤开门口的兵卒,也不说话,咬着牙四散开将丘神绩围住,而后猛然发动! 丘神绩正打得过瘾,拳打脚踢犹如下山猛虎,快意非常!酒气也随着汗水蒸腾出来,一身大汗淋漓。 冷不丁脑后风声大作,心里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当真有人敢对他下死手,再也来不及闪躲,只觉得后脑被硬物狠狠的砸了一下,脑袋里“轰”的一响,继而眼前一黑,直接扑倒在地。 卫鹰一击得手,手里的刀鞘朝着地上扑倒的丘神绩劈头盖脸的抽下去!其余几个房家部曲家将也不说话,就只是一味的拳打脚踢,将一个丘神绩围在当中皮球一般狠狠蹂躏! 陡然之间的变化使得屋内官员兵卒尽皆吃了一惊,郭福善见到这些房俊的部曲家将下手狠辣,连忙说道:“房侍郎,切勿弄出人命,不然只怕难以收场!” 房俊哼了一声,面色阴沉,不置可否。 这郭福善当真是个老好人、软柿子,都被人家欺上门来这般打脸了,还怕闹出人命? 不过他也不想当真弄死了丘神绩,那样后患太大,便淡淡吩咐了一声:“注意别伤到要害,打死了很麻烦的。” 屋内所有人尽皆无语…… 那可是丘行恭的儿子啊,而且即将成为驸马,你这般口气好似面对一只小猫小狗,这样嚣张真的好么? 卫鹰等人暗恨丘神绩辱骂房俊,下手自然毫不留情。这些人皆是跟随房俊历经多次生死绝境冲杀出来的猛士,各个勇武不凡,却也甚至人体要害所在,听了房俊的吩咐,便只是往最脆弱最疼痛却不致命的地方招呼。 可怜丘神绩被卫鹰用刀鞘给敲晕了,却又被硬生生殴打得苏醒过来…… 面前无数的大脚丫子没头没脸的踹过来,后背、双臂、双腿、肋下各个地方都痛入骨髓,也不知道身上的骨头断了多少根,每一处都一阵阵剧痛。 起初的时候丘神绩还咬着牙一声不吭,以此展示自己的刚硬血性,可是随着眼前一黑,鼻梁被一只大脚狠狠踹中鼻血长流,眼泪鼻涕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之后,终于害怕了…… 娘咧,这是要打死我么? 他虽然悍勇暴虐,却到底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场,所谓的肆无忌惮不怕死也不过是在面对任意欺凌的平民百姓小官小吏之时,此刻他清晰的感受到面前这些人所泄露出来的剽悍气息,他怂了…… “住手!住手!房俊你疯了不成,难道想打死我么?我爹不会放过你的,你给老子等着……” 这人当真看不清形势,即便是求饶也不肯彻底低下头。 房俊心中鄙视。 若是丘神绩能够硬气到底,自己倒也敬服他是条汉子。可是刚刚打了还没一刻钟便忍不住告饶算怎么回事?历史上这位可是响当当遗臭万年的酷吏啊! 看来还没进化完全…… 他轻轻端起茶杯,对于丘神绩的话语充耳不闻,慢慢啜着茶水,丘神绩一声惨过一声的怒叫哀嚎听在耳中仿若天籁,几乎每一声都能令他心神舒畅、快意非常。 房俊深恶丘神绩与历史上之所作所为,心中转着念头若是将此人彻底铲除,也算是为历史正本清源、除去一大祸害,不晓得日后将有多少官员百姓因此逃过惨无人道的厄运,不至于在此獠的毒手之下阖家灭门。 收拾这么一个历史上劣迹斑斑毫无人性的人渣,房俊完全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更别说今日必须维护兵部威严,必须给予丘神绩沉重的打击。 再加上因为长乐公主即将下嫁此人而给房俊带来的郁闷…… 可以说,丘神绩今日仗着酒劲贸贸然闯进兵部大闹一场,简直便是自己送上门来,于公于私,房俊又岂能错过这等天赐良机? 他不开口,卫鹰等人自然不会停手。 直至房俊慢悠悠将一盏茶水喝完,将茶轻轻放到桌案之上,这才咳嗽一声,摆了摆手:“暂且停手吧。” 身边的官员兵卒都齐齐松了口气。 大家都怕当真将丘神绩给打死了,那样在场诸人怕是都要被丘行恭记恨上,事后报复几乎是必然的。可是现在面对房俊却也没人敢劝,万一被这位顶头上司误认为是丘神绩一伙的,日后还如何在这个衙门里待下去? 卫鹰等人这才停手,闪开一旁,只留下虾米一般蜷缩起来躺在地上的丘神绩…… 这厮浑然没了刚才的嚣张狂妄,所有的酒气都随着身上的汗水和刺骨的疼痛消失无踪,肋骨处的刺痛令他一动不敢动,却兀自咬着牙狠狠的瞪着房俊,嘶声厉喝道:“房二,老子奉劝你速速将老子放了,否则老子跟你没完!” 语气虽然霸道,可是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色厉内荏。 若是当真霸道,那就应当说一声“有种你就打死我”之类的狠话。因为哪怕丘神绩乃是冲击官衙罪不容恕,房俊也不可能将他当真打死,那样一来房俊的麻烦更大。 丘神绩固然有罪,却绝对罪不至死…… 可丘神绩此刻被吓破了胆,万万不敢说出这样的狠话。他想的是房俊这厮果然是个棒槌,既然敢对自己下这般狠手,万一暴脾气发作当真将自己打死了咋办?事后房俊固然要受到惩处,可自己的性命没了,却是哭都没地方哭…… 当然,官员们也都清楚,只要今日没有将丘神绩打死,那么不管打成什么样儿,打了也是白打。 冲击中枢官署,你真以为是闹着玩儿的?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打了也白打 房俊看都不看丘神绩,而是瞅着身边的郭福善等人说道:“此獠藐视朝廷冲击兵部、打伤兵卒数十,而且目无君上辱骂官员,已然是罪大恶极、不容辩驳,本官将其扭送大理寺,依照国法治罪。诸位皆是兵部官员,此事闹将出去大家都没脸面,是以本官提议咱们一起联名,请求大理寺将其重判,各位意下如何?” 谁能有异议呢? 正如房俊所言,大家皆是兵部官员,无论何种阵营,首先都必须要维护兵部的权威,不然岂不成了吃里扒外的小人?那以后也别在兵部衙门里头混了。 现在被丘神绩这般一闹,兵部必然成为满朝笑柄,兵部尚书李绩不在家,兵部就成了任人欺辱的软柿子? 这个绝对不能忍! 当即,众人一致赞成,并且联名上书,请求大理寺依法处置、严惩不贷! 满脸是血的丘神绩还要说话,却被一旁的卫鹰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块破布塞进嘴里,接着用绳子困了一个四马倒攒蹄,疼得丘神绩“唔唔”哀叫,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要断掉了,一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房俊环视左右,说道:“本官随着去大理寺看一看,诸位安守本职即可,好生抚慰一下受伤的兵卒,就说本官必然给大家讨还一个公道。” 众人连连称是。 丘神绩被押了出去,房俊出门口将卫鹰叫到跟前,附耳低语几句。 卫鹰双眸一亮,低声道:“二郎放心,小的必然办得妥妥当当,让二郎好生出一口恶气!娘咧!这厮长得丑又嚣张,如何配得上长乐公主那样的人物?也就咱家二郎您……哎呦!别踹,别踹,小的这就去办事……” 狠狠踹了卫鹰一脚,将其轰走,房俊这才整理一下仪容,施施然前往大理寺告状。 ***** 大理寺设置的最初目的,是因为地方官员的司法权力过大,可自行勾决死刑犯人,因此造成不少冤假错案。为了使刑狱汇总,始置大理寺作为复审机关,做到“狱以无冤“。 出去京兆府之外,任何一个衙门的死刑勾决,都必须经由大理寺复审。当然,谁都知道要做到“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以无冤“是很不容易的…… 隋唐以来,大理寺的职能渐渐扩展。 中枢集权渐渐强盛,对于官员的监督自然愈加严格,这种情形之下诸多高级官员涉案违法的审判便愈发困难,因为往往地方官府的级别不够,不能审理高级官员的案件。 故而,隋唐两朝那些地方官府级别不够无法审理、又没有资格被宗正寺管理的高级官员们一旦涉案,便移交大理寺审理惩办。 俗话说权力越大利益便越大,但是大理寺卿孙伏伽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是个没多少野心的人,所以权力越大利益越大这句话到了他这里,便成了权力越大麻烦越多…… 就比如现在,看着堂上卓然而立的房俊义正辞严的控诉着丘神绩如何冲击兵部、如何辱骂官员、如何殴打兵卒……再看看死狗一般被捆起来一头一脸血的丘神绩,孙伏伽就一阵阵的脑仁儿疼。 若是一般的官员,孙伏伽可以板着脸训斥一顿,然后各自驱逐回去了事,也可以严格按照律法来执行,如何处置皆在他一念之间,毕竟此事并未有太过严重的后果。 然而面对房俊、丘神绩,孙伏伽却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两位都不是安生的主儿啊! 倒不是怕了谁,可孙伏伽不愿招惹这两个混球,先是笑呵呵的给房俊添了座位,又让衙门里的郎中给丘神绩简单处置了一下伤情,继而开始和稀泥。 “丘都尉且先说说,因何擅闯兵部,又辱骂官员?” 即便是和稀泥,那也得先搞清楚前因后果,谁是惹事的谁是吃亏的总得弄明白了,不然这两个家伙都是蘸火就着的性子,那个肯白白吃了亏不吭气的? 房俊也看向鼻青脸肿的丘神绩,话说他坐在衙门里没招谁没惹谁,怎地就被这厮喝了酒便欺上门? 丘神绩躺在一副铺了厚厚地席的地上,倒不是他不想做起来,实在是浑身骨头动一下都钻心的疼,刚刚那个郎中可是说了,他肋骨断了两根,左腿骨折,右肩脱臼…… 身上越疼,心里的火气便越大,这厮梗着脖子怒道:“老子回京述职,但是堪合递到兵部却迟迟不见回信,就算让老子去西北军中吹沙子吃黄土,那也得有个章程吧?就这么将老子丢在一旁不闻不问,欺负老子是软柿子还是怎地?” 孙伏伽邹起眉头,心中不悦。 你这张口闭口“老子”的,说给谁听呢? 他不愿招惹这两位,却绝对不是个怕事的,闻言面色沉下来,冷声道:“丘都尉还请慎言,此地乃是大理寺部堂,非是东西两市那等腌臜之地,若是阁下毫无敬畏之心,那本官自可按律处置,罪加一等!” 房俊轻咳一声,火上浇油道:“孙寺卿也见到了,这人大抵是喝了酒,满嘴胡话、肆无忌惮。刚刚在兵部不仅不听本官的劝阻打伤了数十兵卒,更出言不逊诋毁兵部、藐视朝廷,甚至目无君上!现在到了大理寺,当着孙寺卿的面依旧这般不知畏惧……实在是目无法纪、恶劣不堪!还请孙寺卿主持公道,将此獠绳之以法,以正兵部之声誉。” 丘神绩顿时大怒,破口大骂道:“滚你滴娘!你个混账仗着自己是兵部侍郎便滥用职权,将老子的堪合扣押,迟迟不给老子安排官职,反倒一副无辜的嘴脸给谁看?” 房俊也不搭理丘神绩,而是盯着孙伏伽施加压力:“孙寺卿亲眼所见,可以想象此人刚刚在兵部是何等猖狂!若是孙寺卿碍于其父之颜面不忍按律惩罚,那下官便亲自前往承天门叩阙,在陛下面前告御状!否则兵部之威仪何存,朝廷之颜面何存,大唐之天威何存?!” 孙伏伽反问道:“丘神绩所言之事,房侍郎可有解释?” 是真的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毕竟这也不是多大的问题,虽然丘神绩有错在先,可挨打受伤的也是他,只要房俊稍稍松些口风,这件事情自然可以揭过。 此事看上去分明就是两个纨绔之间有些龌蹉,这才闹腾不休,而丘神绩也正是酒后没控制住性子被房俊捉住了把柄……关键是谁愿意去管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 丘神绩的确是罪不容恕,可说到底也是酒醉之后的龌蹉,并不需要上纲上线…… 然而房俊一开口,便将孙伏伽的想法彻底破灭了。 房俊淡定说道:“兵部办事自有章程,毋须向任何人报备解释。若是有人心存疑虑,自然可向御史台弹劾,怎能因私愤而冲击中枢官署,且侮辱朝廷命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丘神绩所作所为证据确凿,无可辩驳。难不成孙寺卿打算以权谋私,藐视律法不成?” 孙伏伽被噎了一下,心里叹了口气,无奈看着丘神绩道:“丘都尉可有何言辩驳?” 尚未等丘神绩说话,房俊已然将所有兵部官员联名的书信拿了出来,放在孙伏伽的案头。 “此乃兵部官员联名所书,对于丘神绩之行为尽皆义愤填膺!孙寺卿可以看看,若是大理寺不能主持公道维护兵部威仪,并且将冲击兵部之人绳之以法,那么本官将会到这全体兵部官员的意志,前往承天门叩阙请愿,请陛下为吾等张目,维持帝国官署之威严!” 房俊话音未落,丘神绩已然怒极而笑,大声呵斥道:“放屁,简直是放屁!若不是兵部将某的堪合扣下,某又为何闯进兵部质问?分明是房俊你公报私仇,又将某打得浑身是伤,难不成就白打了不成?”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打完还得打 丘神绩这厮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大祸临头,言语中将自己的责任往轻了说,并且将事情的起因归咎于房俊头上。 孙伏伽暗自摇头,喝点酒便昏头涨脑的干出蠢事,现在把柄被人家死死抓住,徒然奈何? 不过这傻子最后一句话还真就没说错,这事儿人家兵部把理都占全了,人家打你,打了也是白打…… 房俊依旧理也不理丘神绩在那边大呼小叫,只是盯着孙伏伽:“孙寺卿打算如何处置这等狂妄之徒?” 孙伏伽先前听着房俊振振有词,并且拿出这么一份全体兵部官员署名的东西来,便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善了…… 只得暗叹一声倒霉,对丘神绩道:“丘都尉擅自冲击兵部衙门,并且辱骂朝廷命官,证据确凿,按律当流放三千里!不过……” 说到此处,孙伏伽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此事不宜扩张,便向房俊低声道:“本官自然可以依法办理,可是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有前因后果的,扣押堪合之事定然存在,不然丘神绩再混也不敢这般冲击兵部并且出言不逊。更何况他乃是酒后闹事,情节之上便轻了一等,届时丘行恭必然参与进来……闹到陛下那里,这件事最后也自然不了了之。所以依本官之间,不若小惩大诫,二郎以为如何?” 这般语气和蔼,不是孙伏伽怕了房俊,而是当真不愿意招惹这等破事儿! 房俊想了想,觉得孙伏伽说的在理。 在这等君权大于国法的年代里,所谓的国法哪里抵得过皇帝的一句话?若是对丘神绩处置过重,丘行恭必然不干。凭借他的资历功劳,李二陛下也不可能不卖个面子,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很可能最后丘神绩全须全尾,屁事儿没有,那还不如此刻在大理寺给他一点教训…… 房俊便低声问道:“孙寺卿打算如何处理?” 孙伏伽略作考量,便道:“鞭挞二十,如何?” 房俊将头摇得像似拨浪鼓:“二十?那还不如挠痒痒呢,起码五十。” 孙伏伽眼角一跳…… 五十?! 大理寺的鞭挞可不是宫里头的鞭刑杖刑,五十鞭子抽下去,虽然不会要了命,但是整个人都能抽得没了人形…… “三十吧,事情总不好做绝了吧?”孙伏伽道。 能做绝了自然最好不过……心里这么想,但房俊也知道这肯定不可能,便点点头,算是卖了孙伏伽一个面子。 孙伏伽点点头,松了口气,若是房俊一味纠缠不肯松口那才难办。 一拍书案上的惊堂木,大声说道:“丘神绩酒后冲击兵部衙门,藐视朝廷,并且辱骂朝廷命官、打伤兵卒若干,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目无法纪嚣张跋扈,情节极其恶劣、影响极其深远。不过念在其乃是初犯,且事出有因,现判其鞭挞三十,略施惩处、以儆效尤,丘神绩你可认罪?” 未等丘神绩反应过来,房俊连忙在一旁说道:“此人打伤兵卒数十,各个筋断骨裂,还应判处罚金万贯,以赔偿受伤兵卒的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那啥,就这些吧。” 孙伏伽点头认可,罚金这种事情多少都无所谓,反正丘家家大业大岂能在乎这点钱,更何况伤了人本就应当赔偿药费。 丘神绩却差点气炸了肺! 他只见房俊与孙伏伽咬着耳朵嘀嘀咕咕,然后自己便被判处鞭挞三十,还得罚金万贯……堂堂丘大少何曾吃过这种亏? 被人打得这般凄惨还得承受鞭挞加上罚钱…… “好你个孙伏伽,整日里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做派,暗地里却蝇营狗苟结党营私,居然伙同房俊谋害于某,真当尔等奸佞可以一手遮天么?老子丘神绩顶天立地,就算打死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丘神绩暴躁得大喊大叫,若非身上多处骨折痛入心脾,说不得这会儿就能一跃而起将孙伏伽和房俊这两个奸佞之辈给一勺烩了…… 孙伏伽却差点气得鼻子冒烟儿! 娘咧,老子这边低声下气的固然是因为不愿意掺和你俩的破事儿,可是说到底占便宜的不还是你么? 居然骂老子是奸臣…… 孙伏伽这人最是注重名声,向来处事公允声誉极佳,此刻好心当了驴肝肺无端被人污蔑做奸邪之辈,如何能不气恼? 一张脸黑得快要跟房俊有的一拼了,怒道:“触犯国法却依旧死不悔改,真当大理寺的鞭子是吃素的?来人呐,鞭挞三十,立即行刑,给本官狠狠的打!” 丘神绩梗着脖子大骂道:“孙伏伽你个老王八,你敢打我,我爹一定跟你没完……呜呜呜……” 话未说完,便被大理寺的狱卒在嘴里塞了一块破布,也不管他身上有伤,拖出了大堂便在门前的抱厦之外,褪去裤子举起鞭子,狠狠的抽下去! 啪啪啪! 鞭花在半空中舞动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继而狠狠的抽在臀部的嫩肉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声响。 “嗷” 起先几鞭子,丘神绩还在展示强硬,表示咬紧牙关绝对不会惨叫出声,以此维护自己的尊严。 可是人体的神经有时候是不受大脑控制的,打到十几鞭子,即便是刚强雄壮的丘神绩也经受不住,想要死死闭着嘴巴,但是却不受控制的惨叫出声,只是嘴巴里塞着破布,也只能发出“嗷嗷”的叫唤…… 十几鞭子下去,臀上早已皮开肉绽,每一次鞭子落下再扬起,都会带起一蓬雪花儿碎肉,疼得丘神绩面色惨白浑身抽搐,冷汗犹如瀑布一般涔涔流下。 不过这人是真的刚硬,打得这么惨,硬是没有晕过去,而是实实在在的承受着每一鞭子带来的锥心刺骨的疼痛。 还不如昏过去呢…… 待到三十鞭子抽完,丘神绩奄奄一息,整个下身血肉模糊。 孙伏伽冷冷问道:“丘家可有家将部曲前来?” 狱卒答道:“自然是有的。” 事实上自孙伏伽冲进兵部大打出手的时候,丘家的家将部曲便跟了上去,只不过被兵部的兵卒阻挡在外,没有进去大门。等到来了大理寺,这些人更是进不了大堂半步。 只能心惊胆跳的在门外听着鞭子噼里啪啦的响声…… 孙伏伽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让他家的人进来,将此人速速带回家中诊治,若是耽搁了时候,说不得便落得一个残疾。” 大理寺的鞭刑虽然不至于要了人命,但是行刑的狱卒与宫里的行刑禁卫一般都有独到的手法,轻易不伤筋骨,却打得皮开肉绽。只不过相比起来,大理寺的狱卒下手更狠一些罢了。 丘家的家将部曲得了允许慌慌张张的冲进大理寺大门,见到自家少郎君哼哼唧唧的趴在地上下身血肉模糊,一个两个差点吓死!家主丘行恭那最最是残酷暴虐的一个人,现在少郎君被打成这样,他们这些部曲家将怕是要被迁怒,招受无妄之灾了…… 幸好家主此刻不在京师,否则他们这些人说不得回家就得治以一个护住不利的罪名,被活活打死! 可是先前打人的是兵部,现在打人的事大理寺,谁敢阻拦? 非但不敢阻拦,连狠话都不敢说一句,便寻来一副门板,将丘神绩抬着便急匆匆返回丘家。 房俊也起身整理一下官袍,对孙伏伽郑重失礼,客气道:“多谢孙寺卿主持公道,兵部官员尽皆铭感于心,改日有暇,兵部定然摆宴向孙寺卿道谢。” 孙伏伽摆摆手,无奈道:“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尔等又都是军方系统,何至于此?” 房俊苦笑道:“谁愿意招惹这个凶神?但是被人欺到头上,若是不反抗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掉大牙?事关兵部之威仪,即便是被那丘行恭寻上门来,也不得不如此。” 孙伏伽也知道房俊此言非虚,所谓人活一张脸,何况是房俊这等年少得志的权贵之后? 他对房俊一向观感不错,便多嘱咐了一句:“你现在也是一方高官了,为人处世还是应当沉稳一些,不能再如以往那般肆意而为。身份不同,影响不同,还需谨慎行事才是。” 房俊衷心道:“多谢孙寺卿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行吧,那你赶紧回去,本官不送了。还有,以后尽量少来大理寺,每一次都给本官找麻烦……” 房俊还欲再说,却被孙伏伽不耐烦的撵走。 只是房俊尚未走出大堂的正门,便见到一个大理寺的书吏匆匆忙忙走进来,大声道:“孙寺卿,大事不好!” 孙伏伽一愣:“发生何事?” 那书吏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渍,道:“那丘神绩刚刚被家将自此抬走,出了大门却不巧冲撞了晋阳公主的銮驾,被晋阳公主的侍卫狠狠的揍了一顿……” 孙伏伽为之愕然。 这丘神绩……今天是倒了八辈子霉么? 房俊嘴角微挑,心舒神畅。 娘咧,你以为挨了大理寺一顿打就完了? 哥们儿看你不爽,反正打了也白打,那就打完还得打……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借刀杀人 回到一刻钟之前…… 丘神绩被家将部曲们抬着走出大理寺正门,兀自愤怒不已骂骂咧咧,言语之中不仅大骂房俊阴险狡诈以权谋私更陷害自己,便是大理寺卿孙伏伽的祖宗都被问候了一遍…… 听得他身边的家将都异常尴尬,便有心腹在他身边低声劝阻。 你骂房俊可以,可是人家老爹毕竟是宰辅之首,便是自家家主丘行恭在房玄龄也直不起腰,你现在连房玄龄都污言秽语的招呼了,谁还同情你这个被害者? 而且孙伏伽虽然打了你三十鞭子,总体来说还是手下留情了的,不然按照律法秉公决断判你一个流放三千里,你去哪儿哭去? 丘神绩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既然挨了打,这个时候自然是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面目来博取同情,将自己的委屈、愤懑、无助全都展示出来…… 可问题是他虽然明白,却做不到啊! 一想到房俊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丘神绩就觉得心窝里发炸,恨不得提着横刀再次冲进兵部衙门,将那房俊手起刀落切成两段,方消心头之恨! 然而他此刻非但浑身多处骨折,鼻梁子也塌了,后臀更是血肉模糊,虽然大理寺的狱卒下手有分寸,可是连皮带肉被鞭子抽得带下去好几斤,谁能受得了? 心里怒气满盈是自然的,却也只能将今日所受之屈辱牢记在心,以后缓缓图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正自憋着怒气,忍着剧痛,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却又冷不防身下的门板一晃,差一点将他掀到地上去。 丘神绩勃然大怒:“尔等是要将我摔死么?!” “那啥……”身边的家将咽了口吐沫,说道:“小的该死,可是前边有人拦住了去路啊。” 丘神绩趴在门板上视线不好,这会儿才努力抬起头,便见到前面道路正中被一队车马拦住,双方走了碰头,而且那队车马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显然在等着他们这边先让路…… 丘神绩真的快要气炸了,今日出门为什么没有看看黄历呢? 真是处处吃瘪、处处受气啊! 这厮眼珠子都气红了,从小到大何曾受过今日这般屈辱?怒火憋在胸膛里眼瞅着就要爆裂开来,手拍着门板忍着浑身剧痛,大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吾丘家走路何时给别人让过道路?速速去将前边的车马驱散,不给让路就给某狠狠的打!” “喏!” 家将一听,赶紧应了一声,便招呼着身边同僚冲上前去。 这些刁奴跟随丘神绩素来横行霸道,今日丘神绩这般遭受屈辱,他们也觉得丢人。再者说丘行恭素来护短,自己等人护卫不力导致丘神绩重伤,还不知道丘行恭如何处置他们呢,这个时候正好展示一下硬气,到时候也好有话说——不是吾等无能,实在是房俊和大理寺占着大义名分啊…… 一群家将涌上前去,待看清为首的骑在马上立在路中的人,都愣了一愣。 这小子瞅着好面熟……不正是在兵部用刀鞘敲晕了丘神绩那家伙么? 原来是房俊的家将啊! 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丘家的部曲家将正发愁如何向丘行恭交待呢,面前便出现了这个伤了丘神绩的罪魁祸首,哪里还忍得住?大叫一声,一群人便杀气腾腾的冲了上去! 骑在马上的卫鹰吓了一跳,叫到:“吃了豹子胆吗?某身后乃是公主銮驾,尔等居然敢肆意冲撞,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只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珠子转来转去,明显色厉内荏底气不足,丘家家将头目一声冷笑:“去你滴娘!想要拿这招戏耍吾等?老子可不管什么公主还是亲王,你伤了吾家少郎君,今日便纳命来吧!” 当下不管不顾,直冲而上! 卫鹰也不吭声,调转马头向后就跑,如此更坐实了他虚张声势借由公主名头吓唬人的诡计…… 丘家家将头目顿时胆气更壮,冲到近前便见到围着那辆马车的十数名便装大汉迎了上来,各个将右手按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厉声喝道:“此乃公主銮驾,尔等若敢擅闯,格杀勿论!” “滚你的蛋,吓唬谁呢?”丘家家将头目狞笑一声,大呼道:“甭听这帮兔崽子胡说八道,给老子往死里打!” 手底下的家将拎着棍棒铁尺气势汹汹的便冲了上去!这帮人素来跟着丘神绩胡作非为,对于打群架这种事情极其擅长。打群架要的就是一个气势,只要吓破了对手的胆子,多少人都是白给! 为首的马上骑士神情肃穆,眼见这群不知谁家的部曲家将拎着武器冲了过来,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毕竟职责在身,若是公主受了冲击他们这些护卫便是死罪,哪里敢放松? 宁可错杀一千,也据不能让公主受到半点惊吓伤害! 当即“呛啷”一声抽出横刀,厉声吩咐道:“分出十人护卫殿下回宫,其余人等随吾应敌!” “喏!” 都是训练有素的宫廷禁卫,当即分出十人护着马车缓缓后退,余者皆抽到出鞘,一时间路上“呛呛呛”的抽刀声连成一片,十余名气势纵马舞刀便向对面冲过来的丘家家将杀了过去。 大街上行人吓得失声尖叫,屁滚尿流的逼向两侧,顷刻间大街中段空无一人,只有十余名骑士策骑冲锋狂飙突进,铁蹄踩在路面的青石板一片轰鸣,宛如万马冲锋,杀气四溢! 丘家的家将皆是跟随丘氏父子上过战场的老兵,自然见识过战场之上两军对阵的气势,此刻见到对面这十余骑便营造出千军万马冲锋的架势,如何不知道此乃最最精锐的骑兵? 再联想到刚刚人家的警告……为首的家将当机立断,猛地将手里的兵器投掷在地上,双手抱头蹲下去,大叫道:“丢掉武器,丢掉武器,速速投降,速速投降!” 身后众人有的反应快有样学样,有的尚一脸茫然不知何故,十余骑已然冲至面前! 索性那禁卫之首见到这些人的反应便意识到怕是一场误会,也不想当街杀人弄得满城惊慌,当即沉声道:“不许杀人!” 话音未落,胯下的战马已然自一名丘家家将的身边奔驰而过,他将手里的横刀翻转,借着战马冲锋的势头狠狠一劈,用刀背猛地砸在那家将的肩膀上。 “嗷——” 那家将惨叫一声变成滚地葫芦。 战马冲锋的速度极快,只是一个照面便凿穿而过,待到穿透丘家家将的阵列奔至长街的对面降低马速调转马头,丘家家将已然横七竖八躺倒一地,各个哀嚎不止,满地打滚。 卫鹰此刻带着几个手下冲了出来,手里的棍棒毫不留情的对着地上的丘家家将狠敲猛打。 猛地一人厉声叫道:“狗娘养的杂种,老子迟早弄死你!” 卫鹰抬头一看,便见到后面趴在门板上的丘神绩,顿时精神一振,狞笑着拎着棍子便走了过去…… “砰!” “嗷——” “弄死我?那爷爷今儿先打死你!” “小子,你死定了!” “孙子,冲撞公主銮驾乃是死罪,先顾着自己吧!” “嗷——有种今日便打死老子,不然你会后悔的!” “咦,这条手臂还没断么?那就先打断了再说!” “嗷——” 只见卫鹰拎着根棍子劈头盖脸的对着丘神绩就是一顿狠抽,可怜丘神绩一世豪雄,却因为身上的伤势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捂着头大声惨叫叫骂,惨不忍睹…… 那禁卫首领皱着眉头,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给利用了…… 不过这等事非是他应当管辖的,有人冲击晋阳公主的车架,身为禁卫自然首先要保证公主的安危,就算是当街杀人亦是有功无过。至于其他的……反正晋阳公主殿下与房俊的关系一向甚好,利用也就利用了,关他鸟事?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坑起来没完 禁卫们显然不关注究竟是不是误会,只要晋阳公主殿下安全无虞,他们便不管别的事情。不过那个趴在门板上显然受了重伤的人还罪不至死,便高声阻止卫鹰道:“大街之上,万一将人打死了总归是个麻烦,卫兄弟暂且住手吧。” 事实上这些禁卫大多是功勋子弟,不少人都是认得丘神绩这个凶神的,只是此时的丘神绩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谁能认得出来? 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卫鹰这才收手,抬起脸哈哈一笑:“兄长说得是,诸位还是保护殿下前往房府要紧,殿下身份尊贵,万万不能再受到冲击。小弟便留在这里,将这个冲撞殿下銮驾的凶徒押送大理寺,请求孙寺卿审理,以正国法纲纪!” 禁卫们点点头,他们也不愿多事,又留下几人帮助押送这些丘家家将前去大理寺并且做个人证,其余人等当即策马而行,追着先前那辆晋阳公主的车驾去了。 卫鹰俯身看着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的丘神绩,狞笑道:“找吾家二郎的麻烦?呵呵,套用吾家二郎一句话……特么谁给你的勇气?瞧瞧你现在的德性,连街边的野狗都不如,也能配得上九天玄女一般的长乐殿下?来吧,爷爷再送你回大理寺,不过这回你可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这一切的确是房俊的安排,事先让卫鹰回了房府拿着高阳公主的印信去宫里请晋阳公主前去房府相会,继而掐着时间点儿走过大理寺门前,正巧碰上丘神绩…… 丘神绩见到卫鹰自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哪里知道他身后当真是公主銮驾? 冲撞公主銮驾,也比酒醉之后大闹兵部衙门的罪名大得多。 当然,房俊收拾丘神绩只是顺势而为,谁叫这厮没头没脑的跑到兵部撒野呢?至于卫鹰最后这一句话,则是他揣摩房俊的心思之后自行加戏…… 丘神绩是真真没了半条命,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气儿懊恼悔恨?被卫鹰指使着手下连同丘家的家将部曲一起又押回了大理寺。 ***** 房俊这边跟孙伏伽寒暄了一会儿,告辞之后将将走到门口,便遇上了报信的书吏…… 孙伏伽愣了半晌,大吃一惊道:“这丘神绩为何这般嚣张?晋阳公主的銮驾他也敢拦?未知晋阳殿下可曾无恙?这可是陛下的心头肉啊,莫说受了伤,即便只是受了惊吓,怕是这丘神绩也得被陛下扒了皮不可!” 谁都知道长乐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可是谁若招惹了长乐公主却不一定有事,毕竟长乐公主性情温婉贤淑,常常宽厚大度。但晋阳公主因为年幼丧母兼且体弱多病,那简直就是陛下的眼珠子一般,谁敢招惹半分,绝对会让李二陛下暴怒! 那书吏连忙说道:“孙寺卿放心,晋阳殿下并无大碍,事先已然逼走,丘家的家将部曲皆被殿下的禁卫制服,现在被房侍郎家里的家将加送过来,说是奉了殿下之命请孙寺卿依律处治。” “房侍郎家里的家将?”孙伏伽奇怪的看着房俊:“你家的家将为何又掺和进去了?” 房俊一脸无辜:“本官哪里知道?不过早晨离家之时高阳公主说是晋阳公主多日未见吾家两个娃子,甚是想念,所以今日打算邀请晋阳公主去家里闲坐……大抵是吾家的家将奉命去邀请晋阳公主,所以恰逢其会吧。” “恰逢其会么?” 孙伏伽深深看了房俊一眼,心底不以为然。 单单从这次冲突来看,丘神绩显然是自取其辱,自打冲进兵部衙门的时候便步步被房俊算计。到此为止,丘神绩一共挨了三回打,第一次是冲击兵部衙门,房俊打得理所当然;第二次是在这大理寺,自己下的令,此乃依法而为,说起来打得还轻了;第三次便是刚刚,居然冲撞了晋阳公主的銮驾……三次挨打,每一次都是打了也白打。 孙伏伽才不会天真的认为一切都是这么巧…… 不过他懒得去理会这其中的龌蹉,眼下必须处理好晋阳公主銮驾被冲撞一事,若是不能处置得令陛下满意,自己难免被陛下训斥。 便笑着对房俊说道:“此案虽然经由房侍郎的家将押送案犯至大理寺,实则却与房侍郎无关,依本官之见,房侍郎不适合参与其中,还是返回兵部抚恤一下受伤的兵卒为好。” 这是撵人了…… 房俊呵呵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本官便返回兵部了。只是晋阳公主毕竟是受到拙荆的邀请,在前往寒舍的路上遭遇冲撞惊吓,于公于私,本官都会关注此案的处理结果,还望大理寺能够秉公处理,将暴徒绳之以法。” 孙伏伽一脸不悦:“本官办案向来公允无私,房侍郎这是警告本官莫要徇私枉法,对丘神绩多加袒护么?” 房俊哈哈一笑,一脸玩味,看着孙伏伽不说话。 孙伏伽老脸微红,神情尴尬。 刚刚他可是便对丘神绩网开一面了……可问题是刚刚那分明是你和丘神绩之间的龌蹉,犯得着小题大做上纲上线么?现在冲撞了晋阳公主的銮驾,性质却是截然不同。 房俊不为己甚,见到孙伏伽神色尴尬,便拱拱手道:“本官自然相信孙思亲的人品公德,这便回去兵部,稍后自然会去宫里向陛下请罪,告辞了。” 孙伏伽只得拱拱手相送,心里一阵腻歪。 这混小子临走还得威胁一番,唯恐自己不愿冒着得罪丘行恭的风险对丘神绩依律惩治,这是警告他事后自会向皇帝说明一切,若是自己对丘神绩从轻发落,就得当心陛下震怒…… 叹了口气,孙伏伽心里郁闷不已,这帮子纨绔整日里不消停,偏偏要弄出事情来让他这个大理寺卿难做! 你说你俩互相看不顺眼,何不效仿市井之间的游侠儿,约个时间约个地点刀对刀枪对枪的来一场决斗? 都特么是祸害,打死一个少一个…… 心里尽管不愿意,但是此事却也非得处理不可,冲撞晋阳公主銮驾的事情可不是小罪,最关键是还不知晋阳公主是否受到惊吓。以晋阳公主那单薄虚弱的身子骨,若是当真受了惊吓大病一场,丘神绩估计就得被砍头…… 返回大堂里,命人将丘神绩以及房家的家将、晋阳公主的禁卫都带进来,详细调查一番,人证物证俱全,当时长街之上目击者无数,丘神绩冲撞晋阳公主銮驾之罪确凿无疑,神仙也翻不了案。 只是涉及到晋阳公主,孙伏伽也不敢轻易审判,只得先行将丘神绩收押入狱,还得宴请宫里的太医为其诊治伤患,否则若是一个不慎死在大理寺的监牢里,丘行恭能追到他家里跟他玩命儿…… 然后录取供词,便直接进宫请求陛下定夺。 ***** 另一边,晋阳公主原本是受到高阳公主的“邀请”前去房府相会的,半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想了想还是先行返回皇宫。 只不过回宫之后晋阳公主并没有第一时间跑去父皇面前哭诉撒娇,而是带着两个侍女脚步匆匆的直奔淑景殿。 长乐公主刚刚念完一段经文,精心澄虑,一袭青色道袍裹着纤秀窈窕的娇躯,满头青丝绾起用一根碧玉簪绾住,清丽无匹钟灵毓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出尘味道。 脚步声“噔噔”作响,长乐公主一回头便见到匆匆而来俏脸微微泛红的晋阳公主,不由得微蹙黛眉,轻声嗔怪道:“你这丫头,何以这般火急火燎的走路?” 晋阳公主夹带着一阵香风来到长乐公主身边,伸手把住长乐公主的手臂,却是完全不顾刚刚的嗔怪之语,兴冲冲道:“姐姐,姐夫为了你将那丘神绩差点给打死!” 长乐公主愣了一愣,继而瞬间美眸睁大……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嫌疑 “姐姐你不知道,刚刚姐夫让身边的家将拿着高阳姐姐的印信入宫请我去府上做客,结果半路遇到那个丘神绩……哼哼,别人或许认为丘神绩冲撞我的车驾只是个误会,可是我一眼便看穿了这是姐夫的阴谋!” 晋阳公主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小脸儿上满是兴奋雀跃之色,似乎对于掺和进这么一件事情当中感到极有兴趣! 长乐公主奇道:“你怎知是你姐夫……是房俊的阴谋?” 眼前这个小丫头在别的的驸马面前都是贤淑端庄,一般都是称呼其官职,唯独在称呼房俊的时候没有任何前缀,亲昵的称之为“姐夫”。而她在自己面前一会儿“姐姐”一会儿“姐夫”的令长乐公主极其不自在,总是认为她是否是有顽皮调侃的意味藏在其中…… 晋阳公主跪坐到长乐公主面前,两只小手一拍,得意道:“姐夫的那个家将头目特意叮嘱我的禁卫,说是不要大张旗鼓摆出公主仪仗,既然是姐妹之间的寻常邀约,那么普普通通的车驾就好……正是这样那个愚蠢的丘神绩才会稀里糊涂的冲撞过来呀,不然若是全副公主仪仗,打死他也不敢呀!” 长乐公主想了想,觉得晋阳公主说的很有道理,这分明就是房俊把丘神绩给坑了…… “可为什么说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呢?”她还是不解。 晋阳公主眨眨眼,左右瞅了瞅近前无人,便微微前倾身体,秀美的小脸儿往长乐公主眼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很明显啊,定然是因为姐姐你答应下嫁给丘神绩,所以姐夫才心里不满,若是将丘神绩给打死了,姐姐不就嫁不了了?” “臭丫头,瞎说什么呢?”长乐公主粉脸嫣红,又羞又恼,嗔怒道:“我嫁不嫁丘神绩与他有何关系?” 说到这个话题,晋阳公主也有些脸红,娇羞着说道:“姐夫喜欢你呀,我看得出来的,每一次他的目光都在你身上转来转去的,我又不傻。不然呢?他与丘神绩无冤无仇的,无论如何也没必要陷害他一个冲撞公主銮驾的罪名吧?”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她自然感受得到房俊对自己是有觊觎之心的,可是……居然这般明显么? 她现在不想管丘神绩的死活,就算那厮当真被房俊给坑死了,换一个人嫁掉就是了,她向父皇展示的是一个态度,嫁给谁并不重要。 但问题是既然连兕子都得出其中的龌蹉……坊间必然流言四起,岂不是更加坐实了她与房俊的绯闻? 纤纤玉指揉着太阳穴,长乐公主无语哀叹,头痛欲裂。 ***** 与此同时,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愕然看着面前的李道宗,手里的毛笔提起却忘记落下,墨汁在笔尖凝聚,终至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渲染出诺大的一团墨渍。 却浑然未觉…… 李道宗微微躬着身子,语调平缓的将丘神绩的事情缓缓道来,尽量不参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 “百骑司”首领这个活儿当真是不好干…… 等到李道宗将事情详细说了,李二陛下方才缓过神儿来,将毛笔顺手丢进笔洗之中,面色阴沉。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房俊依旧对长乐公主有觊觎之心,长乐公主下嫁丘神绩之事令其不满,故而设计陷害丘神绩以达到除去心头恶气的目的,若是顺带着搅合黄了这门亲事,自然更是意外之得…… 娘咧,朕定下的婚事,岂能容得你来搅合? 李二陛下忍着心头火气,接过王德递过来的帕子擦着手,沉声问道:“房俊那混球是否设计陷害丘神绩?” 即便极度怀疑此乃房俊的诡计,不过李二陛下还是询问李道宗是否确有其事,而后再收拾胆大妄为的房俊。 李道宗沉吟一下,小心翼翼道:“末将不知。按照‘百骑司’的线报,丘神绩之所以冲击兵部衙门打伤兵卒辱骂房俊,是因为其堪合文书被兵部扣押,迟迟未作出官职安排,丘神绩认为此乃房俊公报私仇。但是根据末将收到的信息,此事乃是兵部郎中柳擅自所为,房俊实不知情。而柳在房俊上任的第一天便出言挑衅,而后更居家养病未曾当值,此事便放下了不曾有人过问……” 李二陛下蹙起眉头:“当真与房俊无关?” 这可当真是出乎他的预料,这丘神绩得是何等嚣张,只是因为兵部耽搁了其述职便冲击衙门打人骂人?简直无法无天! 李道宗回答得滴水不漏:“至少末将掌握的实情如此。” 李二陛下点点头,又问道:“那冲击晋阳公主车驾之事又是何原因?” “高阳公主邀请晋阳公主过府饮宴,当时丘神绩刚刚被大理寺行刑之后出来,正巧走了个碰面。丘神绩见到车队当中的房家家将,大抵是被愤怒冲昏了头,问都不问便致使手下冲上去想要大打出手……当然,晋阳公主轻车简从并未摆出全副公主仪仗,也是一个原因。” 李道宗字斟句酌,完全以局外人的观点阐述事实。 然而实际上却是藏了心思的,他只说高阳公主邀请晋阳公主饮宴,却忽略了房家家将进宫邀请晋阳公主的时间乃是在丘神绩大闹兵部之后…… 一个细节,事情的性质便截然不同。 丘行恭生性严酷残暴,满朝文武皆对其极为忌惮鄙视,李道宗亦不例外。若非因为李二陛下念着丘行恭昔日对朝廷立有大功又忠心耿耿,怕是老早就将其革职为民了。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便是因为晋阳未曾摆出全副仪仗,便要受到凶徒冲击承受惊吓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向教导儿女要勤俭,不要仗着皇子的身份便崇尚奢华,而晋阳公主轻车简从的做法让他甚为满意,身在长安,摆什么架子呢?可正是因为如此却糟了冲撞惊吓,当真是讽刺。 这简直就是打李二陛下的脸,让他以后教育子女低调勤俭的时候如何底气十足? “大理寺打算如何处置?” “大理寺卿孙伏伽正在宫门外求见,想来也是拿不定主意,要寻陛下讨个章程。” “糊涂!朝廷自由法度,依法办事即可,何须事事找朕要个章程?若是每件事都得朕来决定,岂不是要累死朕?还要律法何用!” 李二陛下恼怒的将帕子摔在书案上,想了想,吩咐王德道:“去告诉孙伏伽,多方取证、严谨核查,然后按律惩处即可。” “喏!” 王德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离开。 李道宗心中有数。 在“按律惩处”之前加上一个“多方取证、严谨核查”的前缀,其中的拖延之意不言自明。想来是陛下念及丘行恭以往的功勋,这一次又心软了,丘行恭得知其子事迹,必然连夜返京,以他的资历地位自然可以鼓动一些大臣为其求情,丘神绩最后的处罚极有可能从轻发落。 虽然稍有不满,但李道宗并未反对。 毕竟身为帝王能够念着功臣昔日的功劳从而网开一面,对于每一个大臣来说都是一件极其欣慰的事情。古往今来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数不胜数,最是帝王无情,能够得到这么一位念旧的君主辅佐,也算是运气…… 顿了一顿,李道宗提醒道:“事情的起因完全是丘神绩嚣张跋扈目无法纪,但坊市之间怕是并不知实情,可能会从中多加臆想,届时恐有谣言四起,有损长乐殿下清誉,末将是否要严加戒备,将谣言扼杀于未起之时?” 就连李二陛下的第一反应都是此乃房俊为了长乐公主而故意陷害丘神绩,慌乱坊市之间的愚民?大唐从不因言获罪,而这等权贵与公主的故事更是人们感兴趣的素材,故而到时候必定有谣言兴起。 李二陛下看了李道宗一眼,淡然道:“随它去吧。” 封锁言论固然可以使得长乐公主清名无损,可同时也使得房俊不至于限于舆论的漩涡之中……李道宗此举,究竟是为了维护长乐公主的声誉,还是想要帮助房俊不至于深陷泥沼? 李道宗被皇帝淡然的目光瞅得心头一跳,背脊发寒,连忙道:“末将遵旨。若是陛下没有吩咐,末将先行告退……” “嗯。” 李二陛下淡淡的应了一声,低头拿起毛笔蘸满墨汁想要继续写字,却见到雪白的宣纸上依然渲染了一大坨黑乎乎的墨渍,心情顿时烦躁,一甩手,又将毛笔扔进笔洗里。 笔洗里的清水瞬间被墨汁染黑……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丘行恭 正如预想那般,随着丘神绩被大理寺收押入狱,房俊因情生妒要收拾丘神绩的谣言迅速在坊市之间传播,短短两天之内便沸沸扬扬,长安城内人尽皆知。 有的说房俊不愧是男人本色,心爱的女人将要嫁人一怒之下想要将丘神绩彻底毁掉;也有人说房俊公报私仇,且惦记着自己的大姨子实在不堪…… 总之,叫好的少,难听的多。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无论是爱女心切的李二陛下,亦或是儿子卷入舆论漩涡的房玄龄,甚至是所有的当事人尽皆保持沉默,有心人似乎也察觉到其中的诡异之处,纷纷闭口不言,置身事外…… ***** 青龙坊,丘家大宅。 此坊位于城南偏东,位置偏僻,非是京中繁华之地,少有权贵居住此处。故此整个里坊几乎都被两座府邸所占据,一则是东边的丘家大宅,约占了整个里坊的三分之一,二则是西边的郧国公张亮的宅邸,几乎占了青龙坊的大半。 从地位上来说,丘行恭自然是比不得张亮的…… 不过丘家大宅虽然占地少了一些,其奢华之处却不遑多让。 整个院地域宽敞,占地四亩有余,院里既有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种各样的花木点缀其中。房舍连绵屋脊栉比,有一个半亩的池塘,曲江横穿其中,护岸有桃树垂柳,池塘有水榭,一道拱桥搭在水榭与池岸之间,桥下种满了荷花。 午时刚过,丘家大宅门前便一阵车马喧嚣,紧接着府内下人尽皆放下手头活计到府门处迎接。 一身戎装顶盔掼甲的丘行恭一手拎着马鞭,面色阴沉的大踏步走入院内,对家仆婢女们齐刷刷施礼问安的情形视而不见,一路大步走入宽敞明亮的正堂。 “咚”的一声,将马鞭丢在桌案上,丘行恭大马金刀的坐到椅子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冷冷看着面前的一众家人,问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丘行恭今年刚逾五旬,关刀眉四方脸,体格健硕骨节粗壮,相貌粗豪宛若猛虎,常年军伍之中养成的阳刚威武之气有若实质,坐在椅子上横眉立目,放佛即将择人而噬…… 因多有战功,敕封左武侯大将军兼任冀、陕二州刺史,这些时日陕州水患黄河决堤,丘行恭正带领兵卒在陕州驻扎,却冷不丁接到家中送信说是小儿子先是大闹兵部继而冲撞晋阳公主车驾被大理寺羁押入狱,等候判决…… 真真是吓了一大跳,当即也顾不得坐镇陕州镇压有可能发生的民变,连夜快马加鞭返回京师。 大闹兵部倒也罢了,冲撞公主车驾可是足以充军发配的重罪!更何况冲撞的乃是皇帝心尖子的晋阳公主车驾?皇帝震怒之下,流放琼州永不叙用都有可能! 丘神绩勇武善战,乃是丘家小辈当中唯一有机会继承家业的,丘行恭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小儿子毁了前程? 哪怕是擅离职守也顾不得了…… 可是问完了话,却发现堂下站着一众家仆你眼望我眼,吱吱唔唔根本说不出一个子午卯酉来。 丘家的根基在洛阳,那是祖籍之地,相比起来长安这边只是为了应付朝中交际往来这才置办下的产业,人手也相对匮乏了一些,更缺乏精明的主事之人,以至于发生了大事居然一头雾水,半点消息也接收不到…… 丘行恭怒气隐发,扫视一周,短粗的手指指着一个面相丑陋的青年:“周兴,你来说说。” “喏!” 周兴排众而出。 周家乃是雍州人,不过家族不显,一向依附于丘家,地位几乎与仆人无异。不过此人虽然相貌丑陋却极其聪慧,奸狡多智,此刻便将事情的先后娓娓道来,便是其中未曾亲见的部分也已揣测的语气道出。 丘行恭沉吟良久,心中叫苦。 无论如何,冲撞晋阳公主车驾是真,无可辩驳,自家儿子所受惩处是轻是重完全存乎陛下一念之间。偏偏陛下又最是疼爱晋阳公主,丘神绩这个混账当真是蠢到了极致,即便是嚣张跋扈也得看人好不好? 这下子可当真棘手了…… 周兴眨眨眼,有心邀功,便小心翼翼说道:“小侄有一计,或可使得丘兄免除责罚……” 丘行恭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周兴最是惧怕丘行恭,吓得一哆嗦,不敢卖关子,连忙赔笑说道:“是是是……如今丘兄虽然身陷囹圄,然而坊市之间已经流言四起,皆传说此事乃是因为房俊恼恨长乐公主将要下嫁丘兄,故而嫉恨如狂设计陷害……且不管这是真是假,若是吾等以此为契机大肆传播,定可使得丘兄占据主动、博得同情,然后纠集一些大臣弹劾房俊以权谋私、公报私仇,必可彻底扭转局面。” 丘神绩冲撞晋阳公主车驾乃是大罪,但是这等罪状的处罚皆存乎于皇帝一心,大理寺是不可能太多参与的。只要能够将房俊渲染成一个大反派,丘神绩便是被设计陷害的那一个,必然可是使得峰回路转。 毕竟有丘行恭在这里,皇帝大抵也不好意思在丘神绩被陷害的情况下还要重重处罚吧? 周兴为自己的主意暗自得意…… 谁知他话音未落,丘行恭已然横眉立目,顺手抄起丢在桌案上的马鞭便抽了过来,勃然大怒道:“混账!你想害死吾儿乎?!” “啪!” 周兴猝不及防下被一马鞭狠狠的抽中脸颊,顿时惨叫一声,捂着脸倒退数步,却也不敢逃走,颤声道:“叔父何故打我?” 丘行恭怒从心头起,猛地站起身来,拎着鞭子冲着周兴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猛抽,边抽边骂:“都是你这个惹祸精,若非你的撺掇,吾儿焉能跑去兵部闹事?若不去兵部,焉能被那房俊捉住痛脚一而再再而三的殴打折辱,甚至设计陷害?现在还来出馊主意,某抽死你这个祸害!” “哎呀呀,叔父饶命……” 周兴几下子就被抽得一脸血,见到丘行恭须发戟张怒气勃发,顿时吓得抱头鼠窜,大呼饶命。 这老货可是敢食人心肝的,杀人如麻心狠手辣,自己若是不躲当真能给他活生生打死…… “赶紧给老子滚,净出馊主意的玩意儿,再敢出现在老子面前,当心扒了你的皮!” 丘行恭倒是没想将周兴抽死,打了一阵出了气,便丢了马鞭返回去坐好,一口灌下去一盏茶水顺顺气。 周兴如蒙大赦,赶紧捂着脸跑了…… 茶水喝下去,郁闷之气渐渐消散,丘行恭琢磨着如何将自家儿子解救出来。 周兴的办法绝不可行,他虽然不在京师,但是京中所发生的事情却也略有耳闻。 先是贞观犁,接着是玻璃,而后又是东大唐商号,皇家水师舰队……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天大的功劳。聚齐这诸般功勋于一身,房俊大势已成,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之所以目前屈居一个兵部侍郎的职位,在丘行恭看来一则是安抚一下被房俊整治得苦不堪言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关陇世家,再则便是房玄龄如今尚在位,皇帝刻意压制而已。 一旦房玄龄致仕,房俊青云直上加官进爵几乎是必然的…… 这种情况下,想要依靠流言扳倒房俊何其难也? 至于纠集大臣弹劾房俊……话说,那棒槌何时怕过弹劾? 而散播流言的最不可取之处,便是在泼了房俊一身脏水的同时,也败坏了长乐公主的名声。固然大唐风气开放,未婚女子与男子传出一些风流韵事不足为奇,尤其是皇室更是龌蹉不断,可作为一个父亲,陛下又会如何看待此事? 恼羞成怒几乎是必然的。 思来想去,丘行恭打消了寻找几位挚友商讨办法的打算,决定用自己的法子去试试……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负荆请罪 夕阳晚照,余晖将太极宫巍峨的殿宇渲染得金碧辉煌,一片片琉璃瓦反射金光耀目生花。 如山的奏章终于批阅一空,李二陛下在御案之后伸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噼里啪啦”一顿响。长吁了一口气,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这才舒坦了一些, 自从马周上任京兆尹,余下的几个中书舍人终是差了不止一筹,处理政务只是不能给李二陛下太多的分担,李二陛下也信不过他们的能力。如此一来,政务自然加剧,使得李二陛下颇多烦恼。 起身去后殿洗漱一番,换了一件干爽的直缀,命内侍准备晚膳。 正欲指使内侍前往淑景殿和立政殿将长乐与晋阳两个闺女唤来与自己共进晚膳,便见到内侍总管脚步匆匆的自外面小跑进来,见了李二陛下,疾声说道:“启禀陛下,左武侯大将军丘行恭于承天门外叩阙,求见陛下。” 李二陛下剑眉一蹙,不悦道:“荒唐!陕州水患肆虐,他身为冀、陕二州刺史不在辖地控制民情、负责救灾,竟然为了家事擅离职守,莫非他父子当真不知法度之森严、例律之无情?” 不由得他不怒。 先是丘神绩将兵部视若街市大闹一番,继而便是丘行恭擅离职守独自返京,国法律令在你丘家父子眼中算什么? 简直无半点敬畏之心! 王德踟蹰了一下,补充道:“陛下,丘行恭现在正在承天门外跪着,坦胸露背自负荆条,口口声声说是要负荆请罪……” 李二陛下楞了一下:“负荆请罪?” 呵呵,这是要跟朕玩苦肉计? 心中恼怒未消,真想就让他在承天门外那么跪着,看看他这苦肉计究竟能耍到几时…… 可是一转念,又想起这厮固然可恨,但昔日在渭水之北与其兄率领千余兵卒归附他李二,自那以后一直都是忠心耿耿身先士卒。平薛举、灭刘武周、破王世充……甚至玄武门之夜诛杀李建成,丘行恭一直不离不弃舍生忘死…… 眼下四海平,大唐蒸蒸日上,万里江山繁华锦绣,六合八荒尽皆臣服,自己又怎能不念昔日并肩作战之生死情分,不全这份君臣之义? 心中喟然一叹,罢了…… “让他进来吧。” “喏。” 王德躬身退走。 少顷,袒露肩膀的丘行恭被带进神龙殿。 这厮虽然年逾五旬,但常年置身军伍,依旧健硕雄壮,一身腱子肉结实魁梧,身上刀疤无数。两条细绳将一丛荆棘背在背上,荆棘的尖刺刺破皮肤鲜血淋淋。 到了殿内,丘行恭跪倒在地,大呼道:“微臣治家无方,让陛下为难,罪该万死!” 只是一瞬间,李二陛下便心软了…… 此人固然凶残暴虐不为自己所喜,然则对其赤胆忠心却绝无半分疑虑。身为君王,臣子或贤或愚,只要忠心即可。 看着丘行恭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李二陛下暗叹一声,昔年这可是一柄斩马刀勇猛无俦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的无敌猛将,而今岁月无情,猛士老矣…… 心潮起伏间,李二陛下自书案后站起,上前一把扶住丘行恭的肩膀,柔声道:“何必如此?你我君臣一场,只要非是谋逆大罪,某又怎忍心苛责于你?快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丘行恭感激涕零,老脸上涕泗横流,捶胸顿足道:“陛下顾念恩义,丘行恭又岂是无义之人?吾家那畜生冲撞了晋阳殿下的车驾,此乃天大的罪孽啊!晋阳殿下乃是老臣看着长大,钟灵毓秀的一个小人儿,多么可人疼,却偏偏幼年丧母、体弱多病,可怜见儿的……若是吾家那畜生惊吓了晋阳殿下,便是吾丘家阖族抵命,也难赎其罪之万一……” 李二陛下不禁有些赧然……话说若是兕子当真受了惊吓染了病,他是真有心思宰了丘神绩来出气的。可是这会儿被丘行恭这么一哭,又觉得自己有此心实在是过分。兕子固然是自己的心头肉,却仅仅是因为一个无心之失便杀了忠臣之子…… 实在是昏君所为。 心中愧疚,赶紧将丘行恭拉起来,温言安抚道:“你家神绩亦是无心之失,索性兕子更无大碍,你且安心便是。不过是大理寺那边秉公执法而已,待稍后朕给孙伏伽说说,网开一面便是。” 丘行恭却不肯起来,闻言急忙说道:“陛下不可!犬子犯了错,那就应当按律惩处,该打就打,该杀就杀,老臣绝无半句怨言!吾等昔年跟随陛下披荆斩棘,历经多少坎坷波折闯过多少生死关头,这才有了今日繁华锦绣之盛世大唐,乃是为了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绝非为了功成名就肆意妄为!如今犬子犯错,岂能因为老臣昔日的区区功绩便乱了国家法度?若是传将出去,老臣恐要成为佞臣矣!” 这话说的,差点吧李二陛下感动坏了…… 觉悟! 李二陛下使劲儿拍了拍丘行恭的肩膀,夸赞道:“好样儿的!尔等您顾念昔日的交情不使得朕为难,朕难道就不能赦免尔等后辈区区之罪过?你且起来,此事朕自有主张,你勿要多言了。再者说了,你我眼看就要成就亲家,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 按理说,素来念旧的李二陛下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丘行恭目的达成自然应当就坡下驴才对。 可丘行恭还是不肯起来…… “陛下,老臣粗鲁,犬子更是顽劣不堪,如何能尚得长乐殿下那般贤良淑德的贵女?此事只是吾家犬子一厢情愿,因求了申国公家的缘故,这才得到陛下首肯,老臣自然是感念不已,这份信重唯肝脑涂地方能报的万一!然则自家知自家事,吾那犬子实在是配不上长乐殿下,若是结成姻缘,怕是毁了长乐殿下之终生幸福,是以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二陛下愣住了。 这老货……居然退亲? 娘咧!朕是天子,朕的闺女是你们想娶就娶、想退就退的? 朕的脸面还要不要,大唐的脸面还要不要?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冷然道:“婚姻大事,岂能这般儿戏?虽然你我两家未曾三书六礼,但是朕金口御言,此事便再无更改。” 丘行恭却执意道:“陛下恩重,老臣万死不辞。只是此事实在不敢从命,吾家犬子顽劣粗鲁,焉能配得上兰质蕙心的长乐殿下?若是毁了长乐殿下之一生,则吾丘氏满门死而无地矣……” 总之百般推脱。 李二陛下恼了…… 以往他却是有些看不上丘神绩,那厮就是个夯货,如何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可是既然事情定下了,你丘行恭反倒推三阻四,这叫什么事儿? 也不去搀扶了,就让丘行恭在地上这么跪着,李二陛下拂袖道:“婚事已然传遍长安,焉能随意更改?此时再也休提。” 丘行恭也感觉到了李二陛下的恼火,诺大的年纪居然抽抽噎噎,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耷拉着脑袋跪着不起来…… 这回李二陛下终于察觉有异,奇道:“莫非爱卿尚有何苦衷不成?” 丘行恭擦眼抹泪,委屈得不从,可就是不出声儿…… 李二陛下也是个暴脾气,心火上升就待发作,忽而脑中灵光一闪,问道:“难不成……是因为房家?” 丘行恭这才嗫嚅着说道:“这个……房相乃是君子,昔日对老臣亦有提拔之恩,老臣对房相素来钦慕敬仰,从不敢有半分得罪之处……”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二陛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明显是因为坊市间的谣传让丘行恭这个老货害怕了! 坊间传言房二对长乐有觊觎之心,故而才对丘神绩设计陷害。若是以后丘神绩当真娶了长乐,怕是房二那个棒槌嫉恨如狂之下能把丘神绩弄死……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丘行恭都怕了房家的势力么? 岂不是说这天底下除了你房二,再就没人敢娶吾家闺女了? 你房二若是不娶,吾家闺女就得当老闺女了? 简直岂有此理!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丘行恭的反杀! 李二陛下怒目圆睁,厉声喝问道:“汝一味要求退婚,是将吾皇家公主视若敝履乎?” 这已经不仅仅是长乐公主的终身幸福问题了,而是面子问题。 既是他李二陛下的面子,更是李唐皇室的面子,在这个问题面前,任何人的私人福祉都不能相提并论,也没有任何可以商讨的余地。 谁敢伤了他李二陛下的面子、李唐皇室的面子,谁就得付出代价! 丘行恭嗫嚅着说不出话,满脸苦涩,神情纠结迟疑,吱吱唔唔半晌,这才颓然叹气道:“丘家深受皇恩,吾父子无以为报,即便是粉身碎骨万箭穿心亦在所不辞。陛下金口御言,老臣哪里敢抗旨不尊?老臣糊涂,收回刚才的话语便是……” 这一副委委屈屈似要上刀山的表情……看得李二陛下怒极反笑。 娶了吾的闺女,便要粉身碎骨万箭穿心么? 简直岂有此理! 李二陛下忍着怒气,冷声道:“汝且归去,准备好三书六礼,定好良辰吉日等着迎娶长乐便是,其余事,朕自有主张!” 丘行恭苦笑着点头,躬身退出神龙殿。 殿内,李二陛下看着丘行恭走出殿门,反身便是一脚踹翻了书案,厉声喝道:“王德何在?” 侯在殿外的王德闻言,赶紧小跑进殿内,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面容阴沉,咬着牙根一字字道:“即可率领宫内禁卫,将房俊那个棒槌给朕抓回来!” 王德刚刚一直在殿外,殿内李二陛下与丘行恭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此刻陛下之震怒因何而来,一句话也不敢多问,躬身施礼道:“老奴遵命!” 然后转身快步走出大殿,将左近的禁卫召集了一队,当即出了太极宫,径自前往房府捉拿房俊。 ***** 丘行恭出了太极宫,夕阳已然落山,只余下一片残红映照着天边的云彩,渲染出炫目瑰丽。 残阳如血。 轻轻吁了口气,对迎上来的部曲家将微微点头,道:“回府!” 然后登上马车,一队兵卒人马无声,静悄悄的返回青龙坊。 车厢里,丘行恭端然稳坐,手里拈着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美酒,任凭两个娇俏的婢女忙着将自己身上的荆条取下,又将上好的金创药敷在后背伤处。 一生纵横沙场,这一点伤患又算得了什么? 心中对于自己今日的定计和表现,颇为自得。 跟随李二陛下征战多年,历经战阵无数生死无算,他最是了解李二陛下性情当中的弱点…… 诚然,这位至尊英明神武睿智非凡,一切算计都难以骗得过他的双眼,哪怕能够蒙蔽一时,却也难蒙蔽一世。故而阴谋诡计即便能够在李二陛下面前得逞,待到他反应过来,则必然面临天下自尊的滔天怒火! 想要算计李二陛下,便必须从他的弱点出手。 而丘行恭却恰恰知道李二陛下的两个弱点,其一是念旧,其二则是护犊子…… 其实这绝对算不上弱点。哪一个臣子不愿意遇到一个怀念旧日恩义的明君?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一朝登基便清算权臣武将,“狡兔死走狗烹”乃是必然的结局,而自己这些跟随李二陛下打天下的老伙计最终却各个受到厚待。 甭管李二陛下是当真顾念旧情,亦或是想要以此以全君臣恩义在史书之上留下一笔足以流芳百世的佳话,事实上几乎所有的老伙计都能得到极大的优容,这实在是滔天的运气。 当然,诸如侯君集之类那是自己找死,实在怨不得谁…… 至于护犊子……又有哪一个父亲不爱惜自己的孩子呢? 孩子犯了错,自己打自己骂都可以,但是别人想要动一根手指,那绝对不行! 丘行恭先是负荆请罪,上演一出苦肉计勾起李二陛下念旧的心思,毕竟往昔丘行恭身先士卒每战争先,赫赫功劳摆在那里,李二陛下又岂能强硬的严加惩处丘神绩? 可以说,当丘行恭负荆进入太极宫的那一刻起,丘神绩便已经安然无事了。 但是丘行恭不满意! 只要想想那个自己一向宠惯的小儿子遭的罪,他就怒火中烧、怨气冲天! 不止是李二陛下护犊子,他丘行恭更甚! 你房俊不是想要将我儿子彻底踩死么? 那我就给你来一个反杀! 李二陛下宠溺长乐公主之心,天下皆知。当丘行恭表示退亲的时候李二陛下一再追问原因,丘行恭便适时的暗示自己是因为惧怕了房家……因为坊市之间尽皆传言丘神绩乃是被房俊陷害,起因则是房俊爱慕长乐公主,见不得别人将其娶回家…… 房玄龄身为宰辅之首权倾朝野,房俊又是新一代俊彦之中的翘楚,前程无量,被这样的人家忌恨,谁不害怕? 至于坊市之间的传言李二陛下会不会信……重要吗? 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不管你李二陛下信不信,事实上是别人信了,就连我丘行恭这样的功勋元老、军方巨掣都害怕房俊的报复,因而不敢娶长乐公主! 那么别人谁还敢娶呢? 没人敢娶,则意味着长乐公主便要在太极宫中孤独终老、无人问津…… 这对于护犊子的李二陛下来说,绝对不能忍! 你房俊敢让长乐公主嫁不出去,李二陛下就能让你房俊活不下去! 丘行恭对于自己的设计极为得意,一口将杯中酒饮下,道:“斟酒!” 身边一个婢女赶紧跪坐着向前挪了挪,伸出纤手拎起银质小酒壶,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皓腕,给他的杯中斟满美酒。 丘行恭目光顺着那雪白纤细的手腕,上移到衫裙之下微微隆起的丰盈,以及秀美清纯的脸蛋儿……那似羞还怯的神情勾得丘行恭小腹一团火热升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丢在一边,顺手便将那婢女拽进怀里。 那婢女惊叫一声,继而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出声,丘家的下人奴仆哪个不知道这位家主是个凶残成性的魔王?只能鹌鹑一般缩成一团,任凭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顺着衣领深入胸前,紧紧的攥住了一团丰盈。 心中又惊又怕又羞,娇小的身子宛如风中残荷瑟瑟发抖,却是不敢有丝毫反抗…… ***** 皇宫是天下最庄严的存在,但是在看似肃穆庄严的表面之下,却每时每刻皆有暗流在涌动着,所以任何消息都传递得飞快。 更何况李二陛下召见丘行恭又非是机密之事,所以丘行恭尚未走出太极宫的时候,淑景殿里的长乐公主便已经详细的得知君臣二人之间的对话…… 这对于李二陛下最最信任宠溺的长乐公主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接到消息,长乐公主便面色郁郁,忧心忡忡。 陪着姐姐刚刚用过晚膳的晋阳公主见状,奇道:“丘将军想要退亲是好事啊,难道姐姐当真要借给那个丘神绩不成?那家伙被姐夫整治得都快脱了一层皮,实在是太蠢了。” 长乐公主有苦难言。 自己何曾看得上粗鲁暴躁的丘神绩? 只是借此向父皇表达一个态度,迫使父皇收起易储之心罢了,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成分是想以此断绝和房俊之间的暧昧,却是连她自己都算记不清楚了…… 然而丘行恭的奏对却让长乐公主生出一股寒意。 房俊怕是要有难了…… 犹豫了半晌,长乐公主终于忍不住道:“这件事并非是退不退亲的事情……兕子,你待会儿去神龙殿,要如此如此……记住了么?千万不能说错,不然你那房俊姐夫就惨了!” 晋阳公主毕竟年幼,听到长乐公主这句叮嘱吓得小脸煞白,她最是在乎房俊,赶紧低声念叨了一遍,点头道:“姐姐放心,兕子记住了!”然后又雀跃道:“我就知道姐姐还是关心姐夫的!”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心说这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顺手掏出一块玉佩,递给身边一个宫女,低声吩咐道:“即刻带着本宫的信物出宫,去房府通知房俊,将丘行恭的话都说于他听,让他小心在意。王德带着禁卫先行,但是必然不会走得太快,你要快马加鞭,务必赶在王德之前,明白么?” 宫女赶紧小声应了,接过玉佩急匆匆走出去。 长乐公主这才微微吁了口气,稍稍放心,不过随即又纠结起来…… 相互纠缠,难舍难断。 自己这般相助房俊,到底又算怎么回事呢? 冷不丁一回头,便见到兕子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顿时心里一慌……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转折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侧卧在锦榻之上怒气翻腾。 他不是昏庸之辈,自然看得出丘行恭所言真假参半,不尽不实。然则其中固然有做作的成分,但是其对房家的忌惮顾虑却也显而易见。若是当真如坊间流传那般丘神绩此次乃是被房俊因妒生恨故而设计陷害,那么以后即便是娶了长乐,也必然要面对无数的暗算。 以房玄龄的权势、房俊的能力,他丘行恭怎么挡得住? 李二陛下起先并不在乎坊市之间的谣传,谣言毕竟是谣言,只要不去理会它,过一段时间自然便会渐渐消弭无踪。 但是现在不在乎不行了,因为他不信并不等于别人不信……实在是房俊当初的那一篇《爱莲说》实在是太惊艳! 若非心有所感,如何做得出这等惊才绝艳的旷世名篇? 所有人都认为房俊是对长乐公主有爱慕之心的,李二陛下亦是如此。 若是连丘行恭都对房俊甚为忌惮,甚至不敢冒着得罪房家的风险进而做出退亲之举……那岂不是说除了房俊那厮,自家的长乐就没人敢娶了? 曾几何时,我李二的闺女也要被人嫌弃了吗? 娘咧,这个不能忍! 甚至他现在已经在怀疑丘神绩落到这步田地,到底其中是不是房俊在设计陷害…… 心情恶劣,宫女送来晚膳也被他挥手斥退。 整座大殿都笼罩在低气压之中,所有的内侍宫女噤若寒蝉…… 一阵脚步轻响,兕子甜美娇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父皇因何不用晚膳,是谁惹父皇生气了吗?” 软糯的嗓音如同天籁一般钻入耳朵,清风也似的几乎瞬间抚平李二陛下心中的烦躁…… 李二陛下支着身子将将坐起,一个软软的香香的小身子便扑了过来依偎着自己身边。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眉花眼笑:“哎呦,用了晚膳了没?” 晋阳公主轻轻点头:“用过了呢,跟姐姐一起用的,清蒸对虾、清炖黄花鱼、冰糖海参汤……都是海味。御医说要时常食用海味对我的身体有好处,所以兕子每餐都有海味,幸好宫里的海味都很新鲜,御膳房又研究出新花样,很美味,不然都要吃腻了呢。” “哦,呵呵,对对对,多吃海味很好……” 李二陛下面色有些尴尬,笑得极其不自然。 宫里的海味可是房俊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打造出来的“运输通道”运进来的,只是因为兕子身子心虚体弱,多吃海味对身体有好处。甚至堂堂一介才子还时不时的钻进厨房研究烹制海味的方法,时不时的给兕子弄出几个新花样,今儿葱爆海参,明儿干煸鱿鱼…… 这等宠溺之心比之亲生父兄亦不遑多让,便是古往今来那些专门阿谀奉承的佞臣,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一边是对自己的女儿百般宠溺、无所不从,一边是总给自己惹麻烦、两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李二陛下真真是纠结万分。 扶着李二陛下的手臂,晋阳公主轻声道:“父皇,命人传膳吧?再晚一些用膳对肠胃不好的。” 李二陛下心中的怒气已然消散得差不多,也觉得有些饿了,便点点头,吩咐宫女们传膳。 晋阳公主很是高兴,还特意叮嘱了宫女一句:“刚刚吩咐了御膳房那边给父皇炖了红枣海参汤,记得要端过来。父皇最近总是熬夜,需要滋补一下才行。” 宫女恭谨应诺,心里却不以为然,身为皇帝,难道每日里还能少了滋补么? 李二陛下嘴角一抽,想要阻止,可是看着兕子恬静关切的脸庞,却又作罢。 只是吃着房二的东西,待会儿还得狠狠的责罚房二一通,这种翻脸不认人的事情李二陛下着实不太好意思下手…… 旋即,晚膳被宫女摆上来,附带着一盅红枣海参汤。 晋阳公主看着父皇细嚼慢咽,便一边为父皇布菜,一边貌似不经意道:“刚刚在姐姐那边,姐姐好像心情不是太好。” 李二陛下喝了一口海参汤,滋味儿不错,随口问道:“这是为何?” 长乐那个丫头心思重,有什么心事从来不愿意跟人说,便显得性格略微有些冷淡,这也是李二陛下很头痛的一件事。烦闷事在心里憋屈的久了,难免便会积郁成疾……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很随意的说道:“大抵是因为坊市间的那些传言吧……说起来也当真是奇怪,传播姐姐跟房俊姐夫的谣言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可是居然有人说什么丘神绩是被房俊姐夫陷害的,原因是房俊姐夫不想让姐姐嫁人,谁敢娶姐姐他就收拾谁……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决定将姐姐嫁给谁,岂是房俊姐夫能够阻拦的?再者说了,若是现在丘家退亲,您看看满城的王公贵戚马上就得为了姐姐的婚事抢破头!” 李二陛下咀嚼的动作慢下来,心里琢磨事情。 其它的都无所谓,但是为何这件事情会这么快的传进宫里来?连兕子这个小丫头都知道了,那太极宫里、长安内外,还能有谁不知道呢? 是房俊自己传扬出去让谁也不敢娶长乐? 李二陛下没觉得房俊有这么蠢,那等于是在公然挑衅皇帝的底线,天下至尊的雷霆震怒,不是那小子能承受得起的。 那么……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真正的意图又是什么? 李二陛下渐渐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想当然了…… ***** 王德带着禁卫从宫里出来,径自奔向崇仁坊房府,不过看似气势汹汹,实则走得并不急…… 在宫里混了一辈子,见识了太多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王德深明处事之道,何时要全力以赴、何时要得过且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陛下看似对房俊震怒异常,然而就算如此,又能将房俊怎样呢? 无非是鞭挞一顿、或是赏一顿板子,最严重也不过是贬斥出京,可有房玄龄这尊大神在,房俊本身又是出类拔萃,可以说只要太子没有被废黜,宰辅的位置迟早有一个是为房俊准备好了的。 这等情况下,何妨卖房俊一个人情呢? 而且他深信宫里头必然有人提前知会房俊,让其早作准备。 果不其然,王德带着禁卫远远的进了崇仁坊,便见到有人在房府门前跃下马背,脚步匆匆的进了府门…… 王德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已西坠玉兔未升,暮色渐渐降临,距离宵禁的时辰也不远了。 策马来到房府门前,将圣谕传达,自有门子将中门大开,一面请王德入内,一面飞奔而去禀告房玄龄父子。 王德由得他去,慢悠悠来到中堂入座,甚至还呷了一口茶水,赞了一句“好茶”…… 过了好一阵,房俊才从后堂走出,却是未见房玄龄的身影。 王德也不意外,站起来笑吟吟的施礼:“陛下命老奴将二郎‘抓’回去,可惜老奴上了年岁腿脚有些不便利,这路上难免耽搁了一些时辰,老奴还怕您畏罪潜逃了呢,若是那样,老奴可当真吃罪不起,呵呵。” 房俊眨眨眼,抱拳道:“某对于王总管素来敬服钦慕,无论如何也不敢让王总管遭受牵连,改日定然斟酒赔罪。” 王德眯着眼睛,笑呵呵的点头。 聪明人办事就是舒畅,他提点房俊我可是给你留下时间了,这不宫里就出来给你报信让你事先有准备了;房俊则立马表示明白,赔罪那是无稽之谈,感谢才是必须的…… “咱们这就走吧?陛下在宫里若是等得急了,老奴可吃罪不起。” “自然。” 房俊从家仆手里接过一件披风,笑呵呵的披上,当先走出正堂。 卫鹰牵过一匹健马,房俊手挽缰绳跃身上马,随着一众禁卫出了崇仁坊,向太极宫行去。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再反杀! “启禀陛下,房俊带到。” 王德走进神龙殿的时候,见到晋阳公主殿下正跪坐在陛下身前,乖巧的将清香四溢的茶水斟入一盏晶莹白皙的白瓷杯中。 “哦,带他进来!” 李二陛下应了一声,又无奈的瞥了磨磨蹭蹭迟迟不走的晋阳公主一眼。 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个一直对房俊甚是亲近的女儿跑过来话里话外的为房俊一顿辩白,现在又赖着不走,明显是害怕自己恼怒之下重重责罚房俊…… 本是有些不满的,自家的闺女对别的男子表现得这般亲近,估计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不爽,哪怕这个男子是自己另一个女儿的丈夫。可是想到刚刚吃下去的海味,以及一直以来房俊对晋阳公主表现出来的宠溺娇惯,李二陛下又有些释然。 子女之间关系好一些,难道不是好事么? “微臣房俊,见过陛下,见过晋阳公主殿下。” 清朗的声音响起,李二陛下板起脸,抬起头看去。 房俊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直缀,使得结实的身躯显得有些瘦削,面庞虽然有些黑,却浓眉星目丰神俊朗,整个人干净利落英姿勃勃。 心里琢磨着如何给这小子来个下马威,身边的晋阳公主却已经小脸儿仰起,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清脆的声音说道:“姐夫快快免礼,来人呐,赐座。” 李二陛下一口气噎在胸口,这个难受…… 这是朕的特权啊,朕没开口呢,你个小丫头居然抢戏? 帝王威严不可侵犯,若是换了说这话的是个皇子,便难免有僭越之嫌,说不得就要承受处罚。可现在说话的是最宠溺的小女儿……行吧,就全当没听到好了。 李二陛下郁闷不已,虽然知道兕子就是明摆着要袒护房俊,却也没什么办法。 斥责是肯定舍不得的,那也就只能随她去了…… 幸好房俊事先便知道了李二陛下召他来所为何事,心中已有定计,自然不会这般没眼色,恭恭敬敬的还礼,道:“多谢殿下……未知陛下寅夜相召,可是有何吩咐?” “寅夜……”李二陛下眼角抽了抽,瞅了瞅窗外,天将擦黑,正是申时末酉时初,跟寅夜离得远了好吧! 没理会房俊的言外之意,淡淡说道:“对于丘神绩一案,你怎么看?” 房俊心道我又不是元芳,我能怎么看? 宫女奉了晋阳公主之命搬来一个锦墩,房俊没敢坐,口中说道:“此案乃由大理寺负责,想必孙寺卿定会秉公执法,却是与微臣并无关系。” 李二陛下不屑的一笑:“丘神绩一案起因乃是其冲击兵部,尔身为兵部左侍郎,亦是当事人之一,有何想法大可说说看。” 房俊迟疑了一下,问道:“当真要说?” 李二陛下目光玩味,哼了一声:“君无戏言!” 丘神绩之罪,一是冲击兵部,二是冲撞晋阳公主车驾。后者自不必说,处罚之轻重皆在李二陛下一念之间,而前者责必须要看兵部的态度,毕竟是中枢官署,颜面威仪非常重要。 若是房俊能够体会到李二陛下的用意,主动表达出大度的风范对丘神绩既往不咎,那么李二陛下必然会非常高兴,可以将丘神绩从轻处罚,算是给了负荆请罪的丘行恭一个面子。 那么关于流言之事,李二陛下自然也会听之任之,毕竟坊市之间的流言当不得真,而且看上去明显在其中有些不为人知的猫腻。 可显然他错估了房俊想要彻底将丘神绩“消灭”的决心…… “喏!” 房俊上身挺直,气质陡然一变,义正辞严道:“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不能维护律法威严,人人皆可践踏律法,岂非国家大乱?丘神绩因何敢目无朝廷、藐视兵部?皆因其父乃是功勋元老,陛下念起往昔功绩,很多时候皆会网开一面,这才使其有恃无恐!若是换了寻常官吏,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冲击兵部衙门!” 李二陛下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冷笑道:“正是此理,所以你敢拳打皇子、脚踹大臣!” “呃……”房俊有些,辩解道:“回陛下,当初刘洎……微臣也是用拳头打的,没上脚……” 李二陛下神情不耐:“别扯那些没用的,继续说。” 心里的火气已经渐渐升腾。 老子的意思难道还不明白么?你松口不追究丘神绩,那么朕在丘行恭哪里也交待得过去,毕竟是当初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老臣,自己又答应了丘行恭在先;同样的作为回报,朕也不追究那些流言之事,大家各自相安无事,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眼前这厮明显没打算善罢甘休,瞧这架势是要将丘神绩咬着不放,这就让人恶心了…… 房俊赶紧说道:“微臣遵命……晋阳公主乃是千乘之尊、金枝玉叶,作为陛下的女儿,自然应当受到天下臣民的爱护与拥戴……更何况晋阳殿下是如此的乖巧懂事、钟灵毓秀,哪怕受到一丁点的伤害,都足以使得人神共愤、心生怜惜!可丘神绩居然于大街之上公然冲撞殿下车驾,简直不可饶恕!” 晋阳公主听到房俊夸自己,虽然端坐不动,却眉花眼笑,显然极为受用。 房俊续道:“……丘神绩所辩称事先并不知情,并不能称为宽恕他的理由。许多错误都是在无心之中犯下的,难道只凭一句‘不知情’便能尽皆赦免了么?那还要修订律法做什么呢?律法威严,以之惩处罪犯的尺度是犯罪的后果,是否知情只能作为一项参照,在实际的量刑过程中起到作用。陛下试想,若是晋阳殿下当日遭受了惊吓,因而染了重病,那么丘神绩千刀万剐亦不为过!所以,陛下绝对不能宽宥丘神绩,非但不能宽宥,还要从严惩处,以儆效尤,从根本上杜绝冲击兵部衙门、冲撞公主车驾这种事情再次发生的可能!因为这一次晋阳殿下安然无恙,却不等于下一次依旧安然无恙……若是大家见到丘神绩无罪,各个有样学样嚣张跋扈,哪一天有人再次冲撞了殿下……或许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听到这句话,李二陛下脸色变了变。 晋阳公主就是他的命根子,对于这个自幼丧母、体弱多病的女儿他的宠溺程度绝对冠绝诸子,怜惜之情极其深厚,便是长乐公主亦有所不如。 若是当真出现房俊所言的情况,晋阳公主受到惊吓身染重病甚至玉殒香消……他简直不敢想象。 而且去年曾有人上奏,说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对于亲王公主不够尊重,李二陛下恼怒之下将大臣们召集起来兴师问罪:朕乃天子,朕的子女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因何不能给予足够的尊敬?以后官员们路上见了亲王公主的车驾都要让路,见了面要施礼! 结果最后被魏徵联合一众大臣给怼了回来,李二陛下好一阵闷闷不乐…… 现在房俊这么一说,李二陛下顿时勾起了心思。 整个江山都是朕的,朕的子女却不能得到足够的尊重……这太让人气馁了! 这时候,一直乖巧不做声的晋阳公主来了一记助攻:“父皇,当日您是没见到那丘神绩的样子……那人趴在一张门板上,凶神恶煞的指使着手底下的家将要将儿女的禁卫打死,实在是太凶了!” 李二陛下心中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丘行恭的面子固然要给,可朕的面子也得维护!自己的女儿被人冲撞了车驾若是还能表示大度既往不咎,岂不是更让朝中那些大臣不将自己的子女当回事儿? 此风绝对不可助长! 不过对于房俊,李二陛下也没打算轻易放过…… 放下手里的茶盏,阴仄仄的盯着房俊。 呵呵,拿朕的女儿当筏子,就以为朕能饶了你?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脱困 李二陛下盯着房俊,冷言道:“坊间之传闻,你可曾听说?” 相比于其它,他更深恨因为房俊之故使得自己的闺女清誉受损,这亦是皇族的颜面之一。 按理说这一点的确是因房俊而起,难怪李二陛下恼火,但房俊却不慌不忙:“坊间流言,宛如无根之浮萍,载浮载沉随波逐流,何须介意?” 李二陛下却不这么认为:“流言固然可以置之不理,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时间长了,流言也会成为民意,朕又岂能置若罔闻?” 房俊道:“民意需要矫正,舆论需要引导,这亦是微臣当初谏言设立《贞观周报》的初衷,奏折之中写的清清楚楚,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朝廷要大力引导舆论向着正面方向转移,这一点马府尹做得还不够。” 早跟你说了舆论是需要控制的,可是自从咱卸任京兆尹之后,《贞观周报》就几乎形同虚设,可见马周并未意识到其中的重要性。但是房俊表示这个锅咱不背……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现在说那些有何用处?流言沸沸扬扬,长乐之清誉受损,皆是受你之牵累,这你总不能否认吧?” 房俊无语。 这就是耍无赖了好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摆明了就是要收拾自己出气…… 皇帝不讲理的时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房俊认命了。 爱咋咋地吧……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垂头丧气,心气儿顺了一些,正待说话,却冷不丁听到身边沉默乖巧的晋阳公主说道:“父皇为何埋怨姐夫呢?那丘神绩分明违法之事证据确凿,因何坊市之间却有流言传播,而且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兵部是姐夫让他去砸的么?女儿的车驾是姐夫让他冲撞的么?分明就是那人咎由自取,却又为何牵连到了姐姐身上呢?简直胡说八道嘛!” 公主殿下小脸儿微红,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美眸,神情甚是忿忿然,为长乐公主以及房俊鸣不平。 李二陛下愣了一愣,问道:“这话谁教给你的?” 这个小女儿一向乖巧懂事,有时候自己盛怒的时候要处罚大臣,她的劝谏亦会拐弯抹角,从来都不会正面言及政事,今次为何却义愤填膺的直言这件事情? 晋阳公主略微收敛了一下,神情恬静,微微垂首道:“是女儿多嘴了……没人教女儿说什么,只是女儿心中不满罢了。姐夫和姐姐分明都是无辜的,那丘神绩乃是自作自受,为何却又变成了民间流言四起胡乱传扬呢?说不得便是有人想要以此为丘神绩脱罪,将国朝法度视若儿戏。女儿本不该参与此事,然而姐姐凭白被牵连在内遭受污蔑构陷,实在是委屈。刚刚在淑景殿里,姐姐还为此恹恹不乐,女儿看着实在心疼……”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他心里是震惊的,不是震惊于一向乖巧的晋阳公主居然掺和起朝中之事,而是这个娇弱文静的女儿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长大了…… 这一番话哪里是以往那个居于深宫的晋阳公主能够说得出来的? 也不知是李二陛下觉得晋阳公主的话有道理,还是对于这个体弱多病乖巧文静的小女儿宠溺过度百依百顺,总之李二陛下似乎一瞬间将所有的烦恼统统抛却,神情之间有着望子成龙、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然,龙颜大悦道:“吾家兕子居然也能分析朝政了么?” 晋阳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却记得先前长乐公主的叮嘱,柔声说道:“父皇说错了,这不是朝政,乃是家事。这件事情当中牵连的可都是家人,一个是女儿的姐姐,一个是姐夫,还有一个是尚未成亲的姐夫……虽然女儿很讨厌那个家伙。”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瞄了房俊一眼,揶揄道:“听到没有?你这些年心疼兕子没白费,都懂的为你说情了,还不快谢过晋阳殿下?” 房俊心道果然还是亲闺女好使,几句话说完,什么国法家规统统都在乎了,陛下您还有没有一点原则? 不过兕子这明显替他说情的话语也的确令他心花怒放,小公主已经可以帮他遮风挡雨了……的确值得开心。 房俊便煞有介事的双手抱拳,一揖及地,正容道:“多谢殿下心存正义、主持公道,微臣感激不尽。自今而后,微臣甘愿做牛做马,尽心尽力的服侍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晋阳公主大窘…… 红着脸儿一双小手儿使劲儿摇晃,微嗔道:“姐夫欺负人!兕子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哪里有帮你了?” 说着话儿,眼眸还偷偷的瞥着身边的父皇,唯恐父皇识破了她为房俊求情的事实,进而恼羞成怒…… 李二陛下哪里去管那些? 已经完全沉浸在女儿长大懂事的喜悦之中的皇帝陛下,大气的挥挥手,说道:“时候不早了,房俊你且回府去吧,明日一早朕会知会孙伏伽,丘神绩诸般罪行恶迹昭彰,不过念在其父往昔的功勋上头,不予苛责,即刻发配西域充军,三年之内不得返京。” 虽然照比期望值低了一些,不过房俊也完全可以接受,毕竟有丘行恭在那里,在丘神绩没有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名的时候,素来想要表现出“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李二陛下是不会将其一棍子打死的…… 房俊躬身领命,施礼道:“那么微臣告退了。” 见到李二陛下摆摆手,又一丝不苟的对晋阳公主施礼道:“殿下晚安,微臣告退。” 晋阳公主与他极其亲近,何曾这般正儿八经的施礼过?顿时粉面羞红,娇嗔道:“姐夫捉弄人!” 房俊呵呵笑了两声,这才躬身退出大殿。 晋阳公主心里美滋滋的,能够为姐夫说情,使得姐夫免受父皇的责罚,于她来说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心情好,小丫头自然喜形于色,毕竟是孩子心性,再如何懂事也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儿,抿着嘴唇乖巧的给父皇斟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李二陛下嘿的一笑,调侃道:“是不是若今晚父皇惩罚了你那姐夫,这杯茶水父皇便喝不到了?” 晋阳公主笑得灿烂,清声道:“怎么会呢?父皇处事自然有诸多考量,女儿是不懂的。只不过是觉得姐夫有些冤枉,所以才多嘴说了几句,索性父皇疼爱女儿未加呵斥,无论父皇如何决定,女儿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喝了茶水,宠溺的婆娑着晋阳公主的小脑袋,意味深长道:“你说的大多在理,不过冤枉倒是未必……你那姐夫固然是真心疼你,可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啊!不过无妨,谁叫咱家兕子开口了呢?父皇纵然能够冷颜面对所有人,又岂能不给吾家兕子面子呢?” 晋阳公主眨巴眨巴明亮的美眸,她最是聪慧,闻言已经听出其中意味,奇道:“父皇的意思是说……那丘神绩当真是姐夫设计陷害的?” 李二陛下笑着摇摇头:“你那姐夫高明着呢,岂会做出那等没水准授人把柄的事情?不过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而已,其中自然有些小算计,比如高阳邀请你的时机为何那么巧,正好跟丘神绩碰个对面……” 晋阳公主微微歪着头,想了想,小脸儿满是失落,咬着嘴唇道:“那岂不是说姐夫在利用我?利用倒也罢了,可万一女儿当真被那丘神绩冲撞惊吓到了……” 难道姐夫都不在乎自己会否当真被惊吓到吗? “诶,怎么会呢?” 李二陛下摆摆手,开始很义气的为房俊辩解道:“当时房俊的家将都在你的车驾周围,若是丘家的部曲当真冲到车驾附近使得你有被冲撞的危险,那些房家的家将你以为还只是在一旁看戏么?以房俊的为人,怕是当时便能猝下杀手,所有的丘家部曲都得横尸街头,便是丘神绩也难逃活命……那小子似乎很少有在乎的人或者事情,可是一旦他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怕是就连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发疯……” 晋阳公主想了想,好像还真是那样,以往房俊每一次不管不顾的发飙,都是因为亲人受到伤害或者威胁…… 顿时心情又好了起来,嘴角衔着笑,起身给李二陛下施礼道:“那女儿便回寝宫就寝了,父皇也要早早安歇才是。” 李二陛下柔声笑道:“快快回去吧。” “喏!” 晋阳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离开大殿。 望着女儿轻盈的脚步,李二陛下嘿的一声,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第一千四百三十四章 你错了! 回到丘府,丘行恭命人将香汗淋漓连路都走不得的婢女送去后院安置在一处闲置的院落,算是正式收了房。而后心情愉悦的洗漱更衣,吩咐家仆备好晚膳。 连续赶路几百里,又入宫在李二陛下面前耗费心力演了一出戏,更何况刚刚还在一个少女如花似玉的身子上逞了一回威风,即便他强悍的体魄也有些经受不住…… 晚膳摆上桌子,丘行恭饥肠辘辘就待享用,却被一个门子破坏了兴致。 “家主,刚刚申国公府上命人前来传话,说是申国公请您过府一叙。” 既然是高士廉相召,丘行恭丝毫不敢怠慢,忍着辘辘饥肠,赶紧命侍女给他换了一件常服,大步出门,让部曲牵来战马翻身而上,立即向申国公府赶去。 到了申国公府,早有门子候在那里,见到丘行恭,当即服侍他下马,一人牵着战马去了马厩,一人则在前引路,引着丘行恭径自去了内宅。 丘、高两家乃是世交,一些礼节自然毋须避讳。 高士廉正在内宅花园里的一处凉亭中,一身常服安然跪坐,地席上放置着一个红泥小炉,橘红的火焰跳跃着舔舐着一个陶壶的壶底,淡淡的酒香飘逸出来,似乎还混合着姜丝的辛辣…… 黄酒是高士廉的最爱,年岁大了不敢贪杯,时不时的饮用一些脾性温和的黄酒倒是无妨。 丘行恭赶紧走过去,躬身施礼道:“见过申国公。” 高士廉点点头,随和道:“何须多礼?快快请坐。”随即指着亭中一方石桌上的盘碟道:“自宫里回来尚未用饭吧?先吃几块点心垫垫饥,某有事与你说。” “喏。” 丘行恭恭恭敬敬的谢过,跪坐在高士廉身前,也不客气,伸手抓了几块糕点胡乱的吃了,肚子里“咕咕”的叫声这才安歇。 高士廉挽起袖子,将陶壶自火炉上提起,取过两个瓷碗,将其中放在弯下过面前,为其斟满橙黄色的黄酒。 丘行恭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方才问道:“未知国公唤我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高士廉自己也斟了一碗,放在嘴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说道:“为何自陕州返京,却不曾到老夫这里来走一遭?” 丘行恭微微一愣,连忙说道:“是在下疏忽了,不过也是不想国公牵连在内。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是家中那孽子犯错在先,若在下刚一返京便来见国公,怕是会被一些人无中生有、借题发挥。” 这是他真实想法,现在朝中随着前些时日易储的风波剧烈动荡,难免便有人将丘神绩的所作所为上纲上线,反而使得本是一起意外的事情陷入麻烦。 当然,他也醒悟自己有些疏忽了,唯恐高士廉认为他是因为令攀高枝了,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前来问计…… 高士廉花白的美貌抖了一下,淡淡的瞥了丘行恭一眼,似笑非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你要知道,这世上人尽皆追逐利益,为了利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前一刻还跟你言笑晏晏关怀备至,下一刻就可能一反手将你推入万丈深渊,甚至……狠狠的在背后捅你一刀。” 丘行恭咽了口口水,浑身冷汗直冒,连忙说道:“国公切勿听从他人挑拨之言,吾丘行恭领受国公之恩惠早已不可计数,这一生一世皆以国公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娘咧!高士廉着阴仄仄的口吻令丘行恭心底画魂儿,难不成这老头儿当真什么都知道? 不应该啊…… 高士廉不置可否,端着酒碗抿着酒水,淡淡问道:“陛下如何说?” 丘行恭稳住心神,将自己入宫之后的一言一行以及李二陛下的话语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他的父亲丘和于高士廉有恩,而高士廉知恩图报,一直对他大力提携。他丘行恭能够有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一方面是他勇冠三军舍生忘死搏杀出来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高士廉的鼎力相助。 否则李二陛下帐下猛将无数,有勇无谋有生性残暴的丘行恭如何能为军队之中的一方豪强,甚至可以跟程咬金、尉迟恭这些人争一日之短长? 高士廉便是他的靠山,更是他人生路上的指路明灯…… 待到丘行恭说完,高士廉放下酒碗,轻叹一声,手指着丘行恭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呀,糊涂!” 丘行恭吓了一跳,忙道:“国公这是何意?” “负荆请罪”这一招的效果很不错,刚刚他还为此沾沾自喜呢,怎地到了高士廉的嘴里反而好像自己办了错事一般? 两人的智商差距丘行恭是清楚的,所以这时候惊骇之下,赶紧请问其详…… 高士廉反问道:“你认为神绩之事,最主要的哪一点?” 丘行恭想了想,道:“自然应当使无心之失……神绩所谓固然有错,却绝非有意为之,不过是酒后恼怒于兵部扣押其堪合文书,这才导致了以后种种,一步错步步错。当然,这其中未必就没有房俊的设计陷害、推波助澜……” 高士廉冷笑道:“还真是难为你,到现在你都不知道你儿子最大的错误在哪里,居然就敢演一出负荆请罪?来来来,你告诉老夫,到底是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 “这个……” 丘行恭有些冒汗,迎着头皮道:“都是在下的拙劣之策……” “说得好!”高士廉嘲讽的打断他:“还真是拙劣至极!” 丘行恭有些傻眼,怎么就拙劣了? 貌似效果很不错啊,成功激起了李二陛下的念旧之心,使得君臣之间愈发亲近,也答允释放自家儿子……已经不能更完美了吧? 高士廉无奈摇头,见到丘行恭一脸懵懂的样子,只得说道:“你不该演什么负荆请罪的,若是换了别的事情,这一招对于陛下的确好用。陛下顾念旧情,你这般委屈就全能够让陛下心软,事情自然就成了。可这件事情牵扯到了晋阳公主,那是陛下最最疼爱的闺女,你儿子当街冲撞晋阳公主的车驾,你可曾想过万一晋阳公主受到惊吓,会是何等后果?最严重的是,若今日你儿子冲撞晋阳公主的车驾什么事儿都没有,那么皇子公主们的威严怎么办?皇室的尊严怎么办?” 丘行恭虽然笨了一些,却绝对不蠢! 现在看来,自己“负荆请罪”那一招很可能使得陛下认为自己再是用以往的功绩相要挟,您处置了我的儿子,那便是无视我这么多年来为您出生入死所立下的功勋! 哪怕陛下不会这么认为,搞不好也得有小人在陛下耳边进献谗言…… 比如房俊…… 天大地大,皇帝的威严最大、皇室的尊严最大! 正如高士廉所言,若是丘神绩冲撞了晋阳公主的车驾反而屁事儿没有,那么皇子公主们的面子往哪儿搁? 丘行恭冷汗涔涔,一拍大腿,懊恼道:“我就不该去太极宫,更不该回京!” 高士廉冷哼道:“没错,你只需在陕州尽忠职守,难道陛下还能忘了你当功绩不成?你越是表现得高风亮节、任凭处置,陛下反而越不会严惩丘神绩。反之,你越是玩弄心计,陛下便越是反感,这时候若是有人再说几句谗言……怕是不妙哇。” “哎……” 丘行恭喟然长叹,悔不当初! 高士廉面无表情,看着一眼扼腕长叹的丘行恭,眼皮子又耷拉下去,似乎在瞅着碗里黄澄澄的酒水,轻哼一声道:“莫非你以为这就完了?” 丘行恭愕然,奇道:“在下愚钝,敢问国公此话何意?” 高士廉道:“若是仅仅如此,陛下固然心中不喜,但大抵还会给你保留一丝颜面,对于丘神绩的处罚也至于太过严苛。但是,你可知现在坊市之间的流言?” 第一千四百三十五章 悔不当初 丘行恭一头雾水:“先前也有人向在下献策,说是可以利用坊市之间关于长乐公主与房俊的流言,将之闹得沸沸扬扬,以此让人都以为此事乃是房俊因妒生恨,故而设计陷害神绩……不过在下没有同意。” 高士廉道:“不同意是对的,若是同意了,非但丘神绩要受到严惩,便是连你也得惹怒陛下,利用长乐公主的声誉……呵呵,当陛下提不得刀、杀不得人了?” 丘行恭愈发不解,既然自己没有同意散播谣言,那高士廉的话又是何意? 高士廉见丘行恭依旧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心底冷笑,说道:“可是现在……那留言已经传遍整个京师,甚至关中几乎已经人尽皆知了。” “什么?!” 丘行恭大惊失色,失声道:“怎么可能?我明明……” 说到此处,他陡然睁大眼眸,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高士廉冷笑:“明白了?” 丘行恭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明白了……” 高士廉点点头,又喝了口酒,冷不防问道:“辅机许诺了你什么条件?” 丘行恭面色挣扎,一会儿颓丧,一会儿愤怒,却是满心纠结、迟迟不语。 高士廉也不催促,自顾自的喝着小酒,时不时用竹夹子从酒壶里夹出几根姜丝放在嘴里咀嚼,似乎颇为享受姜丝辛辣的气味。 丘行恭纠结半晌,方才颓然叹气,一咬牙,说道:“兵部尚书之职!” 高士廉略微点头,缓缓说道:“辅机是不是说,老夫这个尚书右仆射反正不管事儿,大抵明年也就该退位让贤了,而李绩此次平叛西域有功,将会晋升为尚书右仆射,而空出来的兵部尚书职位,便是你的?” 果然是老狐狸啊……丘行恭愧疚点头。 眼下嘴里的姜丝,高士廉冷笑道:“当真是好谋算,这都算计到老夫头上了?一个老夫看着长大、全力提携的后辈,一个一手拉扯起来、鼎力襄助的外甥……好,好得很呐!” 丘行恭一脸愧疚,无言以对。 ***** 走出申国公府,丘行恭才算是明白自己的处境。 自以为得意,却被眼前一层迷雾遮挡了双眼,而在迷雾背后的真相,却是令他懊恼后悔。 高士廉对他诸多提携,他之有今日完全可以说是高士廉大力简拔之功,他也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只是高士廉年岁渐长,长孙皇后又早逝,高士廉对于李二陛下的影响力日渐衰弱,更多是依靠往昔的情分在支撑,在朝中的影响力呈现一种江河日下的趋势。 如此形势之下,丘行恭靠向更加年轻、且有整个关陇集团为后盾的长孙无忌,似乎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按照长孙无忌的许诺,只要丘行恭能够在配合关陇集团在军中互为声援,使得使得双方的影响力能够形成一股新势力,拥有左右朝局之能力,便会第一时间推动高士廉的致仕。一旦高士廉致仕,空出来的尚书右仆射之职便只有宋国公萧瑀和英国公李绩有资格接任,而李绩挟西域平叛之威势,胜过萧瑀进入尚书省成为房玄龄之下的二号人物几乎是必然之事。 而只要李绩荣升尚书右仆射,那么兵部尚书一职便是他丘行恭的囊中之物…… 丘行恭觉得这笔买卖不错,虽然背弃高士廉令他在心理以及声誉之上遭受重大打击,但是好歹将自己买了个好价钱,不算亏。 兵部尚书虽然并无多少实权,却是可以在政事堂里占据一个主导者的位置,这可是大唐帝国的宰辅之一! 身为军人,这已经是能够到达的最高顶点,丘行恭岂能无动于衷? 然而现在,高士廉的一席话便令他彻底梦碎…… 长孙无忌哪里是要借助他增强军中的影响力?分明就是用他来作为对抗房俊的靶子,以此吸引房俊的全部火力!而在背后,正是长孙无忌主导了关于房俊因妒生恨进而陷害丘神绩之流言的疯狂传播…… 说这些留言与自己无关? 全都是于此毫无关联的长孙无忌弄出来的? 怕是傻子都不会信。 现在的形势便是丘行恭进退维谷,一方面将会吸引房俊疯狂报复的火力,一方面被高士廉逐出门下失去这个靠山,并且因为“背信弃义”、“吃里扒外”而声誉大损,还有一方面则是自家的儿子恐怕难逃严惩…… 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这样呢? 春风得意之时,一眨眼却是前途尽毁、即将声名狼藉,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丘行恭揪着头发苦恼不已,回到府中呆呆的坐到天亮,本来光泽的头发一夜之间增添了许多花白,神情疲惫颓丧,一向坚挺的脊背也似乎弯了下去…… 他这一辈子尸山血海的闯出来,锦衣玉食醇酒佳人享受过,权势、地位、名利应有尽有,说起来哪怕这一刻死了,也不枉此生。 然而别的他都可以不在乎,却不能在乎丘神绩的前程! 当东方浮现出一丝鱼肚白,丘行恭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今日虽无大朝会,但是大臣们依旧会去两仪殿觐见陛下处理政务,一旦陛下当众公布对于丘神绩的处罚结果,那便大势去矣。 急忙命婢女们打水侍候他洗漱更衣,而后也顾不得享用早膳,强打精神出了府门,带着两个部曲从刚打开的坊门出去,径自前往崇仁坊。 到了崇仁坊,却又从长孙家的府门前过而不入,来到不远处的房府。 结果到了房府门前求见房玄龄,却又被门子告知房玄龄目前并不居于府中,而是在骊山农庄养病,家中唯有二郎在家,是否要入内通禀? 丘行恭沉吟半晌,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在房俊面前低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便反身上马,从金光门出城,过灞桥沿着山路疾驰赶往房家农庄…… ***** 晋王府。 晋王李治在婢女的催促下掀开被子,打着哈欠爬起来,顺手在身侧一丝不挂的雪白的翘臀上拍了一记,那挺翘的白肉顿时掀起一波水纹一样的颤动荡漾开来,惹得睡梦中的晋王妃王氏发出一声抗议的嘟囔。 而这一声猫儿也似的娇嗔,却令晋王殿下困意顿消,年青男子特有的晨间现象愈发明显,一翻身,便在婢女目瞪口呆之中爬到王氏身后,挺身而入…… 一阵顺爽丝滑令人愉悦至极点的触感传来,晋王殿下兴致勃勃挺抢发起冲击,心里却想着御医交待过的话语。 什么少年身体未成要爱惜精力,什么固本培元保养肾水……李治觉得都有道理,可问题是谁特么能忍得住呢? 听着身下娇弱的躯体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细细娇喘,李治觉得这一刻便是江山在眼一马平川,唯有跃马挺抢奋勇争先方才尽显男儿本色,直杀得溃不成军哀哀告饶,方才睥睨四方不负此生…… 奋战了盏茶时分,晋王殿下方才神清气爽的自早已软成一滩烂泥的王氏身上爬下来,任凭婢女面红耳赤的为他清理身上战后的痕迹,又服侍着穿上朝服,用了早膳,这才出门乘坐马车赶往太极宫。 今日是他甚为皇子第一次前往两仪殿参与政事,绝对耽搁不得。 也正是这份垂涎已久的参与政事的资格,让他心里那一丝崇尚权力的野心彻底苏醒过来,早间才会表现得那般亢奋。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权力才是男人最好的春藥…… 心舒神畅壮志满怀的晋王殿下自承天门外下了马车,在内侍的引领之下径自前往两仪殿。 沿途熟悉的景致此刻在晋王殿下眼中似乎皆有着不同以往的风韵,一面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去感受这份截然不同的体验,一面在心里不断的回想着昨日下午舅父长孙无忌交待给他的事情,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的在脑海之中浮现。 内侍小声的提醒一句,李治猛然抬头,便见到两仪殿便矗立在面前……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廷议 李二陛下这人其实不大讲究排场,只是对于名誉极其看重,所有能够使得他的贤名传颂当代、流芳后世的事情都会不遗余力的去做,而一切有损他贤君名声的事情都会全力遏止。 他想要成为千古一帝,向天下百姓证明自己做皇帝不会输给任何人,那就必须竭尽所能的克制自己的慾望,以此來给他以往的所作所为洗地…… 杀兄弑弟这种名声实在是倾尽黄河之水也洗不清,他只有将自己以一个廉洁、勤俭、圣明的君主形象存于世间,以此来抵消所有的负面形象。他深信只要自己能够让天底下的百姓吃饱穿暖,能够让大唐之盛世繁华锦绣,能够让汉家威风泽被四海、震慑群伦,那么人们便会忘记他所有的污点,只会对他的功绩进行歌颂。 所以李二陛下对于一些细节很是在意,两仪殿乃是内廷最大的宫殿,自然富丽堂皇宽敞轩阔,李二陛下却觉得诺大的正殿空间太大,君臣位于殿上距离疏远,这很不利于他一向所倡导的“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理念。 又非是大朝会,何必规规矩矩皇帝端坐御座文武分列左右? 李二陛下对自己有着强烈的自信,对于这一帮跟随自己厮杀天下、逆而夺位的大臣们更自信,他深信自己的威望已经早已超过了需要哪些繁文缛节来强调渲染的地步,彼此之间随意亲切一些反倒更好。 故此,朝会没有在两仪殿的正殿举行,而是在一侧的偏殿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一溜儿雕漆的矮几分列左右,倒更似一场酒宴而非是商议国家大事的朝会…… ***** 晋王李治进入偏殿的时候,参加朝会的大臣已然差不多到齐。 迎着主位上李二陛下探寻之中略带不满的目光,李治一阵心虚,勉强笑道:“今日参加朝会,所以昨晚一夜难寐,临近天亮方才睡下,因而起得晚了一些……” 李二陛下剑眉一展,心中释然,笑道:“心情可以理解,不过让诸多国朝重臣单单等候于你,却是有些过分,以后且不可再犯。” 一侧的岑文本身穿紫袍气度威严,此刻调侃道:“陛下何须苛责?晋王殿下今日的表现可是必老臣好得多了,想当年老臣第一次参加朝会,可是连续两宿未曾阖眼,到了朝会上眼圈儿都是黑的,商议了什么事情根本就不知道,只想着藏在最后头眯起眼打个墩儿,呵呵。” 群臣听他说的有趣,都轻笑起来。 殿上气氛甚是随意融洽,李治提着的心这才渐渐放下,心中暗讨以后上朝的时候万万不可晨间宣淫,实在是有些荒唐。 李二陛下颔首微笑,冲他摆摆手:“速速入座吧。” 李治吁了口气,连忙应了一声:“喏!” 自有内侍上前为他在太子和吴王之后安置了座位,李治赶紧上前坐了。 环目一扫,便将殿中情形大致收入眼内。 依旧是左文右武的规矩,只不过几位皇子的座位被安插在文臣这边,位于高士廉、长孙无忌、萧瑀、岑文本之后,在后面便是三省六部的主官,不过房玄龄依旧告病在家,未曾上朝。 探头瞅了瞅,才见到作为兵部左侍郎的房俊代表兵部坐在这一侧的最外边靠近门口的地方,这厮正微微低着头,眼皮耷拉着,也不知道是在玩深沉还是打盹儿…… 李二陛下的话语打断了李治的思绪,只听李二陛下说道:“行啦,人都到齐了,有什么事儿就赶紧说说。” 太子李承乾轻咳一声,说道:“前几日房侍郎提出的‘灾难应急救援中心’的议案一直未有结论,今日何不在此议一议,到底是否可以施行?” 李二陛下饶有深意的瞅了太子一眼,又看了看不声不响的房俊,没有吭声。 而参与朝会的程咬金、尉迟恭等武将尽皆精神一振,一扫先前神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一个两个眼珠子灯泡儿一样瞪圆了。 长孙无忌立即接口道:“微臣以为不可,太子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漏洞吗?兵者国之凶器,诸卫官兵轮番宿卫京畿,确保关中安危稳定,岂可一有灾难便随意调动?兵员调动乃是极为凶险之事,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十六卫宿卫京畿,各自有营地驻扎,相互之间即可互为奥援又彼此牵制,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莫说是京畿驻军,即便是地方军队亦不可随意调动,否则谁知道这支军队到底是去救灾还是被造反? 太子淡然自若,虽然被长孙无忌不轻不重的刺了一下,却丝毫没有辩驳的意思。 自然有人替他出头…… 岑文本说道:“房侍郎的奏折当中已然说得很清楚,太子六率与守卫玄武门的左右屯营是毋须接受调动的,又非是十六卫尽皆接受调动,且左右武卫、左右勋卫必须保证有三卫镇守京畿,赵国公何虑之有?” 十六卫中人数最多的是左右屯营,最精锐的则是左右武卫、左右勋卫,在左右屯营把守玄武门的情况下又有其余四卫中的三卫镇守京畿,就算是当真有哪一位大将军想要造反,也得在固若金汤的京畿守军面前头破血流、灰飞烟灭。 况且就算调动军队前往救灾,一次也不过是调动一卫,能翻腾起什么浪花儿来? 长孙无忌沉声道:“古往今来,从未有军队可随意调动前赴灾区之举措,可见其中之凶险实在是太过巨大。岑中书一味赞成这项提议,万一日后出了任何差错,后果可是由你承担?” 岑文本哑然失笑:“赵国公言重了,既然是议案,那自然要大臣们全体通过、再由陛下拍板才能付诸实施。议案是大家通过的,何故有了后果却要本官一力承担?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心里却是冷笑。 “长孙阴人”固然老谋深算阴险狡诈,可他岑文本也不是白给的!想要给他挖坑? 省省吧……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冷言道:“微臣不赞成此举,后患实在太过重大,还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缄默不语,不置可否。 程咬金大嗓门儿响起来:“陛下,老臣赞同此举!眼下周边蛮族尽皆臣服,除去一两场可以预见的大战之外,几乎称得上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长此以往,关中儿郎只是在上番只是前往军营点个卯、应个景儿,不曾经历战阵冲杀,一旦有外敌入寇,难道让那些奶娃子上战场为国拼死冲杀么?这一次房侍郎的议案非常之好,能够趁机将各卫兵卒拉出去操练一番,虽然效果必然与实战相差甚远,却也聊胜于无,总不能将这几十万二郎当做猪狗一般豢养吧?” 尉迟恭亦在一旁附和。 长孙无忌那边自然也有人站出来反对。 有人赞同,自然就有人反对;有人反对了,那就必然有人赞同…… 看似针锋相对,实则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的争夺不休。 长孙无忌反对这项议案,是因为长此以往军队将会脱离关陇集团的掌控;程咬金赞成,自然是想要关陇集团的坚固后院挖一个洞,提升自己对于军队的权威。 大殿上一时间争吵四起,闹闹哄哄。 出奇的,李二陛下并未询问自己的几个皇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尤其是太子。 太子参加朝会,目的不是为了皇帝多多分忧,而是培养他处理政事的经验和阅历,为了以后接班做准备。皇子参加朝会则是培养皇族的中坚力量,一个稳定的帝国,必然要有一个强势的皇族,否则干弱枝强,岂能长久? 李二陛下冷眼旁观,就任凭着大臣争来争去,谁也说服不了谁……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发声,淡然问道:“申国公对此议案,不知有何见解?”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亲情与背叛 大殿上的争执瞬间消失,大家都看向一直老神在在不声不响的高士廉。 身为尚书右仆射兼任吏部尚书,他的话语是极其有分量的,可是高士廉因为长孙无忌的缘故天然的与关陇集团亲近,双方利益一体,自然是倾向于反对的。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高士廉会表示反对的时候,高士廉却慢条斯理的说道:“诸位争执不休……却为何都未想过,房侍郎当初提出这项议案的初衷是什么?” 殿中肃然一静。 一众刚刚还争执不休面红耳赤的文武大臣纷纷面露惊讶,进而各个满面羞愧。 不得不说,每一个朝代创立时期,无论君臣皆是心系百姓的忠直之士占了大多数。固然因为自身利益而对政见有所不同,私底下亦会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对于道德的底线是基本相同的,大家都能够在保证朝局稳定、造福天下苍生的理念上求同存异,不至于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人家房俊当初提出这个议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救援灾民! 在这个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年代,无论通信还是交通都极其落后,天灾人祸屡见不鲜,水患、旱灾、蝗灾、疫病、地震……每一次灾祸,都意味着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甚至直接死亡! 如何评价一个帝国是否强盛、一个时代是否繁荣? 在古代,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人口! 这个标准看似很简单、很粗暴吧? 然则就是如此! 人口多了,就能耕作更多的土地、生产更多的粮食,就能征召更多的军队、大败更多的敌人! 反过来,只有一个帝国强盛起来、繁荣起来,土地更多、粮食更多,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 所以,史书之上所谓的盛世如何评判只有这么一个条件——哪个时代人口多,哪个时代就是盛世! 李二陛下很满意大臣们的反应,既然都意识到了错误之处,他自然不会严加苛责。大臣们也是人,都有三姑六亲新朋故交,都是生活在一个个圈子里头,追逐利益乃是不可避免之事。 他从来都不认为大臣们争夺利益有什么不对,只要能够在利益之上还有一条道德约束的底线,那就很好。 然而长孙无忌可不这么认为…… 在高士廉说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就心中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高士廉云淡风轻的脸! 房俊的初衷是什么? 是救援灾民! 这是大义! 高士廉既然这个时候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显而易见已经完全倾向于房俊这个议案的实施…… 可是这不对头啊! 关陇集团在军中影响力深厚,几乎大半的中下层军官皆是出身于关陇集团。这些关陇集团出身的军官为李二陛下争夺霸业立下了汗马功劳,是李二陛下皇权的基石。 可也正是因为关陇集团在军中的根基实在是太过深厚,所以李二陛下才一直念念不忘的想要削弱关陇集团的实力,这一次房俊的议案,说不得其中便有李二陛下的授意…… 而高士廉能够走到今天凭的是什么? 固然有他自己精明强干的因素,但更多的却是来自于关陇集团的加成! 没有文德皇后、没有他长孙无忌、没有关陇集团的鼎力襄助,他高士廉凭什么数十年间都是李二陛下身边最亲近、最有影响力的谋臣? 靠渤海高氏么? 呵呵…… 然而现在,高士廉却反戈一击,赞同房俊这个名为救灾,实则将军权分散动摇了关陇集团根基的议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陇集团抛弃高士廉可以,但高士廉怎么可能反水关陇集团呢? 长孙无忌满心不能理解,想要努力的去从高士廉的神情当中找寻一点蛛丝马迹,但是盯着高士廉看了半天,却是毫无所得。 都是人老成精的货色,又怎能将心绪外露呢? 而萧瑀更是在骆驼身上压下了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微臣以为此议案实乃功在千秋之妙策!” 一直未曾发言的萧瑀在高士廉表态之后紧随而上,侃侃而谈:“孟子云:得民心者得天下!《荀子·王制》亦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可见民心之重要。房侍郎这项议案,且不论可以救援多少灾民,单单在灾民遭受灭顶之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万般绝望之时见到陛下派去的军队,那种心灵上的慰籍以及对所有百姓精神上的冲击,便足以使得陛下万众归心。只要民心所向,何愁陛下不能成就千古霸业,何愁大唐不能千秋万载?” 这便是萧瑀的高明之处,字字句句皆是得自古训、发自肺腑,入情入理,却偏偏就能挠到李二陛下的痒处…… 李二陛下最在乎的是什么? 名声! 只要天下百姓皆传颂他的好,又何惧于那一丝半点潜在的后患? 况且他向来对手底下的这帮文武大臣信任十足,出了一个侯君集还不够,难道还能有第二个? 绝无可能! 此时风向已经完全转变至赞成一方,李二陛下看了一眼寥寥几个还在坚持反对的关陇集团出身的大臣,面无表情,直接拍板:“既然如此,便将此法暂且试行,毕竟事关重大乃是千古未有之举措,其中难免有疏漏之处,且在试行当中渐趋晚膳,以为后世不易之制度,使得天下百姓尽皆感念朝廷,民心归附,万众一心!” 皇帝拍板了,且还说了乃是“试行”,长孙无忌也不敢继续反对。 此事即成定局,那就不能在继续纠缠下去,否则只会使得他越来越少的“圣眷”渐至凋零…… 既然高士廉先行反水,那么他接下来的谋划便可以进行得毫无心理压力了。 长孙无忌对于高士廉这个舅舅他自然是满心感激,但是现在牵扯到长孙家的利益,甚至已经牵扯到整个关陇集团的利益,亲情和感恩也只能放到一边。 若是公私不分,又岂能做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叱咤朝堂这么多年? 长孙无忌便趁着众人不注意,隐晦的给晋王李治使了一个眼色…… 主位上的李二陛下挥手命内侍给诸位大臣奉上茶水糕点,神情愉悦道:“尚有何事,咱们慢慢细谈,先喝口水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稍后朕在宫内设宴,与诸位一醉方休!” 李二陛下最喜欢“与民同乐”,时常跟这帮文臣武将没大没小的喝酒嬉戏,有时候喝多了还会跳个舞……所以大臣们都习以为常,刚刚吵得口干舌燥,喝点茶水润润嗓子,以免待会儿再有争执的议题之时喊坏了嗓子…… 刚才还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的气氛又缓和下来。 说起来,大家的矛盾都是为了各自阵营的利益,期间虽然决不退步,却并无私人恩怨,犯不着针锋相对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自然也有例外…… 晋王李治心不在焉的喝口茶水,抬头瞥见舅父又在给他使眼色,心中着实无奈,却也不敢违逆舅父,只得硬着头皮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说。” “哦?呵呵,第一次参与议政便有自己的政见,委实难得,瞧瞧你身边的太子哥哥,像个据嘴的葫芦一般一声不吭。” 李二陛下展颜而笑,看似在鼓励褒奖这个小九儿,实则心里却不以为然。 正如他所言,李治非但年幼,才疏学浅,又是第一次参与议政,自然应当安分低调多多学习,不要轻易表述自己的政见。而太子的表现就不错,多听多看多学少说,这才是皇子应当做的事情。 两个字——本分…… 不过他却是疼爱李治,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忍苛责,只是不轻不重的敲打一句。 想来事后长孙无忌自然会给他细细教导…… 李治虽然年幼,却颇有几分灵动机巧,父皇的话他也听的出不对味儿,但此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装糊涂,硬着头皮说道:“父皇明鉴,现在坊市之间关于长乐姐姐与房侍郎之流言沸沸扬扬不可遏止,已经对吾李家的声誉、皇室的威严构成了极为严重的损害!故此,儿臣以为应当全力彻查其背后是否有人鼓噪煽动,务必将这股流言彻底的打压下去!” 一言既出,李二陛下为之错愕,这孩子关注这件事情干什么? 不过转而细细一想,便觉得应当是稚奴自小敬爱其姊长乐,此时见到长乐声誉受损,故而心内郁愤,这才将这等不上台面的事情拿到朝会上来说。 然则他却不知道,这么一件“不上台面”的小事,却将会掀起一场怎样的波澜……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坑了房俊的阳谋 李治话音刚落,殿中已然落针可闻。 一直垂头闷声不语的房俊也抬起头,略带诧异的瞅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治,又瞄了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的长孙无忌,想了想,依旧没有吭声。 群臣看着李治,也禁不住心里的狐疑…… 关于坊市间的流言,大家都有所耳闻,不过大多数人也只是付之一笑,顶多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畅想一番房二郎左拥右抱的惬意人生,感叹两句人不风流枉少年,仅此而已。 虽然两人之间若真有其事便应归纳至“**”之范畴,可是自从南北朝并立天下纷乱,北方胡族趁势大举入侵中原,甚至大一统的隋唐两代帝王身上都有着胡族的血脉,导致胡族的社会风气给中原王朝的儒家正朔带来极为强悍的冲击。 若是两汉儒家最兴盛之时,这等行为绝对不容于世间,抓起来那边是要浸猪笼的…… 但是在唐朝,还真就不算事儿。 起码长乐公主现如今和离之后未嫁,而房俊的正室夫人也不管,人家你情我愿的,谁又闲着没事去管这等事情? 更别说至今为止也仅仅是流言而已,到底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是否清白,谁也说不准…… 然而现在晋王李治将这件事情摆到朝堂上来,性质也就不一样了。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绝对不能说,尤其是绝对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比如李二陛下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强占兄嫂弟媳…… 私下里大家都默认了,但若是谁拿到明面上来说道,非但李二陛下跟你没完,便是旁人也不以为然怪罪你多管闲事。 说到底,这就是一个纲常尚未形成坚固形态的年代,大家其实都不把这事情当回事儿…… 可无论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是否清白,李治将这件事情上升到需要朝廷去调查的高度,这就等同于正式承认了流言的可靠性。 将皇室的龌蹉摆在台面上,岂不是将房俊与长乐公主放在火上烤? 最主要的是……你让陛下的颜面何存? 自己的女婿跟自己的另一个闺女……对于极其看重颜面名声的李二陛下来说,如何能忍? 于是,群臣先是疑惑不解的瞅了瞅晋王李治,而后则目光齐刷刷的望向李二陛下,看看陛下是如何反应……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眯着眼盯着这个自由带在身边养大的儿子。 大殿内气氛肃静,谁也不敢多嘴。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面无表情的沉声道:“一则流言而已,放任自流一段时间自然消弭于无形,何须小题大做?” 面对父皇近乎于明示的话语,李治却依旧说道:“此事对于皇室的威严损害极大,儿臣以为还是应当尽快处理得好。况且房侍郎于长乐公主亦清誉受损,现在房侍郎便在此处,父皇何不问问房侍郎的意见呢?” 群臣一愣,继而恍然。 呦呵! 看不出这晋王殿下小小年纪,倒是耍的好手段…… 各自在心中一片赞叹,而后又都看向房俊。 事情牵扯到房俊与长乐公主,若是二人之间并无私情,房俊自然同意调查,非但可以以此表示自己的坦荡清白,更可以通过调查水落石出之后将流言尽快消除。 反之,若房俊当真与长乐公主之间存有私情,则房俊必然不会同意。 因为一旦查出确有其事,面对房俊的必将是李二陛下的滔天怒火和严厉惩罚。 有“百骑司”的存在,没人敢心存侥幸…… 然而……房俊可以拒绝调查么? 答案是不行。 无论房俊与长乐公主有无私情,房俊都只能同意调查。 不然难不成让他在大殿之上当着君臣文武的面承认自己与长乐公主有私情? 若是那样,说不得恼羞成怒的李二陛下就能当场扒了他的皮…… 提出调查此事的晋王李治又与长孙无忌走得很近,长孙无忌一直以来对房俊百般打压,房俊也无时无刻不在以削弱关陇集团为己任。可以想见,一旦陛下同意调查开启,负责此事的必然是提议的晋王李治,而他背后的长孙无忌也必然借此机会全力整治房俊。 谁敢说自己清清白白像朵白莲花儿的纯洁无瑕?一旦被长孙无忌捉住把柄,等待房俊的只能是惨淡收场,谁也保不住他。 偏偏房俊又不能拒绝…… 所以群臣皆对晋王李治的这一手表示赞叹,看似毫无技巧的一个提议,却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让房俊明知其中的厉害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房俊又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说,默默的等待李二陛下的决定,他要看看李二陛下的态度。 可这在群臣看来,却是相当于无话可说,束手待毙。 群臣对于晋王李治愈发觉得惊艳…… 李二陛下今日相当深沉,一张方正的脸膛紧紧板着,除去刚刚敲打晋王李治的时候露出一抹笑容之外,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任何表情。 此时亦是这般,只是将目光看向太子,淡淡问道:“太子有何看法?” 大臣们这才想起来今日尚有太子在场,不过这位的存在感也实在太低了一些,低到让大家都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 太子其实心中早已急迫万分。 虽然政治上的天赋差了一些,比不得那些老谋深算的油滑大臣,却绝对不是傻子,焉能看不出晋王李治这个提议背后的危机?房俊是他的左膀右臂,不但支持他的决心坚定,能力亦是一干支持自己的大臣当中出类拔萃的,其洞悉朝局、揣摩父皇心意的本事更是胜过张玄素、孔颖达、李百药等人不止一筹。 前些时日父皇想要将房俊贬斥出京,意欲斩断他的臂膀以此试探朝臣对于易储之事的态度,已经吓得太子魂不附体。 现在若是房俊落到长孙无忌手里……下场几乎可以预见。 一旦房俊落马,对太子的打击绝对是巨大的。 此刻听到父皇询问,太子赶紧斟酌了一番言辞,说道:“儿臣以为,稚奴的提议并不妥当。这件事不过是坊市之间的流传,民间总是喜欢将皇室的事情添枝加叶的在茶余饭后拿出来说道说道,无非是谈资而已。可现在若是由朝廷来调查此事,却等同于将此事搬上台面,对于皇室声誉的影响比之放任自流更在重大。依儿臣之见,此举不妥。” 这番话说得虽无出彩之处,却中规中矩,乃是最稳妥之道,群臣们纷纷点头。 相对来说,晋王殿下有些锋芒太盛,太子殿下却墨守成规,孰优孰劣,难分轩轾。 咦?大臣们猛然惊醒,居然将晋王与太子相提并论了呢…… 不过太子殿下袒护房俊亦在情理之中,房俊虽然从未公开承认自己是“太子党”,但是与他关系最好的两个皇子当中吴王已然全无争储之机会,那么自然而然便被归类于太子一系。 李二陛下坐在主位上面色阴沉,良久,方才开口说道:“皇室清誉,重逾泰山,岂可任由民间谣传中伤?不过吾大唐从来不因言获罪,百姓自有说话之权力,只要非是诽谤君父、散播有损于帝国之言论,便不可强行禁止。既然如此,朕便允了晋王之提议,命其主持调查房俊与长乐公主之事,‘百骑司’为辅,听从晋王调遣。一旦查明确无其事,民间之谣言自然销声匿迹,诸位臣工以为然否?” 他都将此事上升到皇室清誉的高度了,就算有人反对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呢? 一时间,群臣并无反对。 有政治敏锐的大臣已然从中嗅出不一样的气味来,晋王第一天上朝议政,第一个提议便获得通过,而太子数月不曾上朝,上来便遭到皇帝的否决…… 这是否意味着什么呢? 看看太子灰败的脸色以及晋王兴奋的神情,大臣们保持缄默,心中却尽皆打起算盘来。 这件事情便已经定下,而朝议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关于丘神绩如何处置……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风雨将至 大殿上再次肃静下来。 丘神绩一案最近闹得满城风雨,很是牵动了不少人的心思…… 若说犯法,丘神绩的确是犯法了的,先是大闹兵部打伤了不少兵卒,又言语辱骂朝廷命官,继而纵使家奴冲撞晋阳公主的车驾,险些使得本就体弱多病的晋阳公主受到惊吓,两者皆是一等一的大罪。 当真较真儿起来,一个充军发配是足够的。 可问题是丘神绩的这两项罪名细究下去,又似乎皆有情可原…… 大闹兵部是因为兵部先行将其堪合文书扣押,又迟迟不给他分配官职,闹一闹似乎也正常,而冲撞晋阳公主的车驾,更多人则是怀疑其中有人设计陷害,事情也太巧了一点儿。 皇帝认为丘神绩藐视朝廷、蔑视皇族,那么怎么罚都不为过,反之,若皇帝认为这两件事都有其原因,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似乎也说得通…… 终究如何处置,这就要看圣心独裁了。 李二陛下没有当场宣布对丘神绩的处置,而是看向一直躲在人群后头闷不吭声的孙伏伽:“孙爱卿,丘神绩一案,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孙伏伽心中无奈,陛下您乾纲独断圣心独裁,如何处置谁敢说个不字?偏偏要将这个得罪人的差使甩到微臣的头上……微臣的帽子小,顶着丘行恭那个泼才的怨气当真是压力很大。 不过谁家人家是君他是臣呢? 脏活累活只能他来干,干完了还得背黑锅…… 心中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孙伏伽当即便道:“回陛下,丘神绩大闹兵部在前、冲撞晋阳公主车驾在后,人证物证确凿无疑,无可辩驳。况且丘神绩在大理寺牢狱之内已然认罪伏法,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按照《贞观律》,当处以流放充军三千里之罪。” 大臣们纷纷点头,这一点没有太多意外。孙伏伽身为大理寺卿,向来处断公允铁面无私,这个裁决亦是严格按照《贞观律》来办事,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众人又都看向高士廉,谁都知道高家与丘家的关系,当年高士廉落魄琼州之时若非丘行恭之父丘和的鼎力扶持,非但不见得又复起的机会,便是那条小命儿怕是也得丢在烟瘴遍地的天涯海角…… 如今丘神绩落难,高士廉又岂能坐视? 这可不是小的罪名,一旦发配三千里,便等同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污点,即便是后台再硬,这一生怕是也难再觊觎正三品的十六卫大将军,顶了天也就是一个中州刺史。 这对于一个出身世家骁勇善战的年青将星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高士廉一张老脸古井不波,花白的须眉颤都不颤一下,眼皮耷拉着,捏着茶杯一口一口的浅啜慢饮,似乎完全没有将殿上的话语听入耳中,一点想要说话的打算都没有。 难道不为丘神绩求个情么? 众臣不解,按理说以李二陛下对高士廉一贯以来的尊敬,只要高士廉说句话,起码也能罪减一等…… 然而结下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高士廉安然不动,长孙无忌却跳出来说话了…… “陛下,丘神绩所犯之事虽然证据确凿,然其毕竟是有因由在先,本来兵部便负有一定责任,不应全部归咎于丘神绩一身,法无可恕却情有可原。至于冲撞晋阳公主车驾……所幸,晋阳公主不是并无大碍么?依臣之见,发配三千里有些过重,何不将其降为兵卒,准其前往西域戴罪立功?” 长孙无忌语调不紧不慢,却实在是使得群臣惊诧莫名。 身为丘行恭靠山的高士廉一声不吭听之任之,反倒是一直抗拒丘行恭在军中争夺兵权的关陇集团代表人物长孙无忌为其出声求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止大臣们莫名其妙,就连李二陛下亦是一头雾水。 不过只是稍稍楞了一下,大家便都明白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勾当,比如……丘行恭背弃了他的恩主高士廉,转而投向了长孙无忌的阵营? 这是极有可能的。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似水。 这一天他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他想拍板通过孙伏伽的决议,不过如此生硬的将长孙无忌视若无睹又非是他所情愿。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摆在那里,长孙无忌的功绩又几乎无人可比,更何况还有文德皇后的那么一份亲情…… 纵然渐行渐远,情份犹在,面子总归是给一些的。 房俊自然明白李二陛下的用意,不过是想要给长孙无忌一个台阶下而已,想来原本这个台阶是打算给高士廉的,谁知高士廉居然对于丘神绩被发配充军无动于衷…… 李二陛下要给长孙无忌面子,房俊却没打算给皇帝面子。 “回陛下,赵国公所言的确有些道理,然则却是有些眼界短浅、心胸狭隘了。” 一出言,便让满堂惊呼,听这话风,是不打算顺着陛下来啊? 长孙无忌更是面红耳赤,气得不轻。 房俊旁若无人,继续说道:“人情再大,大不过法理,此间诸位大臣皆是陛下之袍泽,大多都曾追随陛下冲锋陷阵、赴汤蹈火,若是皆要顾忌人情,岂不是任谁犯了法都要网开一面?如果是那般,还要律法干嘛?律法之存在,便是要给予大家一个行为的准绳,决不可逾矩至准绳之外,即便是王子犯法,亦当于庶民同罪!赵国公身为国朝重臣、陛下肱骨,却只看得到人情利益,将刑律之威严、国法之公正弃若敝履、不屑一顾,敢问一句,尔可知此乃乱政之根源、祸国之谏言?” 说到最后一句,已然横眉立目,语气铿锵,一身正气浩浩荡荡,直如商之比干附体、楚之屈原再生!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群臣瞠目结舌…… 长孙无忌差点鼻子都冒烟儿了! “嚯”的一声自座位上站起,颤抖的手戟指房俊,怒气差点将花白的须发尽皆点燃,厉声喝道:“好胆!!大胆狂徒,焉敢如此羞辱于某?老夫当初跟随陛下九死一生冲锋陷阵之时,你个怂娃还不知在谁的肚子里呢!现在居然这般狂妄,真真是岂有此理!老夫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大唐兢兢业业,哪里轮得到你个乳臭未干的怂娃肆意污蔑!” 长孙无忌气得不轻,房俊却两手一摊,一脸无辜道:“你看你看,下官没说错吧?咱这正说律法要公正严谨的事儿呢,你这边便又将当年如何如何挂在嘴边……下官敬佩您为大唐立下的汗马功劳,唯有您这些前辈舍生忘死的追随陛下打下这片江山,哪里轮得到吾等小辈再此高谈阔论?可功劳是一回事,资历是一回事,道理却又是另一回事,总不能您功劳大,就得事事都是您占理吧?” 眼看长孙无忌气得须发皆张,赶紧又向李二陛下抱怨:“陛下明鉴,是您问微臣,微臣这才说的……总不能您让微臣说话,微臣却昧着良心说假话吧?结果微臣说了,赵国公却不爱听,微臣委屈……” 李二陛下黑着脸,咬着牙,瞪着房俊。 你委屈? 你委屈个蛋啊! 你个小王八蛋,老子让你说话,是让你说这些吗? 简直岂有此理! 他正欲张口叱责,却见到孙伏伽也自座位上站起,一揖及地,朗声道:“房侍郎所言,实乃天地至理!既然立下法度,自然要人人遵从,若是估计人情厉害,岂非形同虚设?丘神绩一案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微臣恳请陛下依律制裁!” 他对房俊这番话简直喜欢到骨子里去了! 简直就是知己啊! 谁都知道法律要公正,可是事到临头,又有几个人能有此觉悟?莫非是仗着权势人情将律法肆意践踏,只为自家方便而已。他坐在大理寺卿这位置上,深知想要秉公执法何其难也? 偏偏他就是个公正无私的性子,所以做起事来总是诸多掣肘,满腹怨言。 就比如丘神绩这个案子,证据确凿无可争议,又有什么好议论周旋的?无非是往南还是往西发配而已…… 所以这时候房俊说了这么一番话,他深有同感,见到皇帝将欲叱责房俊,当即站出来表态支持。 却不知这一下把李二陛下气得……喉咙动了动,强自将嘴边的话语咽了下去,一张方脸比锅底还黑,忍着火气,愤然道:“那就这么办吧,退朝!” 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大臣们面面相觑,您就这么走了,那说好了宴会呢?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李治要舞剑 今年关中必定是个多雨的年份,春天的雨水便淅淅沥沥下了不停,这才一入夏,又是淫雨霏霏没个晴天。 灞桥边的柳树郁郁葱葱,细密的柳条儿在绵绵细雨当中伸展摇曳,不时有燕子矫捷轻盈在柳条儿之间穿梭,间或低空贴着人头顶飞过,在细雨之中尽情舞蹈。 幸亏今年打开春以来便未曾有大军出征,不然这副景致怕是难以一见,出行的关中人最是喜欢折一截儿灞桥边的柳枝相赠。 “灞桥折柳”的典故看似唯美,实则却是不折不扣的破坏环境的典范…… 然而亲人至此,即便意味着别离。 古时通讯不畅、交通落后,医疗卫生水平更是低劣,很多时候亲人远赴他方,便代表着生离死别,今世无缘再见。若干年后偶然听到彼此的消息之时,往往便是阴阳两隔…… 丘神绩被几名兵卒押着,在父亲面前下跪磕头。 “儿子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实乃罪大恶极,不肖之至。然则事已至此,儿子便是后悔亦无可奈何,还望父亲保重身体,多增衣、多添饭,儿子远在西域,亦会每夜向神佛祷告,祈祷父亲健康长寿……” 说道最后,已然涕泗横流,悔恨交加。 他如何能不悔,如何能不恨? 出身名门,自幼便一身神力少有人能敌,这些年在军中打磨得好资历,只需得一个机会便可青云直上,成为勋贵家族年青一辈当中的翘楚。 然而现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祸事从天而降,直接便断送了锦绣的前程…… 非但如此,此去西域万里迢迢,戈壁黄沙荆棘遍地,谁知道半路上会不会染了病一命呜呼?即便到了西域,那边严峻的形势大战几乎每一天都在酝酿,谁知道一觉醒来会不会所有汉人的地盘都被胡人占了,所有的汉人都如同两百多年前五胡入寇之时被当做“两脚羊”大肆屠杀…… 总之此去险恶重重,能否有命活着回来长安,实在只有天知道。 丘行恭负手立在桥头,看着面前神情愁苦的儿子,满腹愁绪,一腔怒火! 只是一夜之间,健硕的身躯已然佝偻下去,满是横肉的脸上更是布满了皱纹,气色灰败,神情憔悴。 此刻看着面前狼狈如野狗一般的儿子,心中更是针扎一般刺痛! 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轻轻婆娑着儿子的头顶,丘行恭面色阴沉,语气坚定:“吾父子两代为陛下效力,陛下对吾丘家亦是恩遇隆厚,若非有小人从中作梗,何至于此?吾儿此去西域,定要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为父在京中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定然会给吾儿讨回一个公道,再谋一个前程!” 心中的怒火早已滔天而起! 长孙无忌的出尔反尔,高士廉的冷眼旁观,房俊的设计陷害……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一根根骨刺生长在心脏里,令他每一口呼吸都觉得困难,恨不得将这些人统统杀了方才解恨! 他虽然儿子不少,可皆是一些遛鸟走狗的酒囊饭袋,丘家这份家业唯有眼前这个幼子可以撑得起来,现在却落得这份田地,简直就如同断了丘家传承的根基…… 当然,他也必须这么说,以此来给丘神绩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让他在最艰苦的环境里也要心存希望,要努力的活下去,万万不可自暴自弃听天由命。 人一旦心中没有了希望,便没了活下去的韧劲儿,在西域那等艰苦的环境里,这几乎等同于毁灭…… 果然,丘神绩听了这话顿时双眼一亮,抬起头盯着丘行恭:“父亲此言当真?孩儿还能再做官?” 丘行恭身板一挺,关刀眉倒竖起来,霸气凛然道:“有何不能?而虽然有罪,却非是谋反篡逆的大罪,只是被人刁难当做了斗争的牺牲品而已。只要换了那几个人……事在人为,为父非但要给你挣回一个官身洗去这一身污秽,还要给你挣一个官居一品、一人之下!” 丘神绩喜极而泣,原本颓丧的精神彻底振作起来,伏身再拜:“孩儿必定遵从父亲叮嘱,好生保重自己身体,等着父亲召唤孩儿回京。” 他是个直肠子,既没有意识到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身为罪犯再想恢复官身是何等艰难,更没有体味到丘行恭言语之中那一抹决绝和疯狂…… 兵卒几经催促,父子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细密的雨丝遮挡住眼帘,直到儿子高大的身影已然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丘行恭已然站立原处,笔直如枪。 经此一别,骨肉至亲是否还能再见? 已然穷途末路的丘神绩只记得这是父亲的承诺,而从小到大父亲的承诺从来都没有不兑现的时候,所以他灰黯的人生再次升起希望的光亮,满怀憧憬的前往西域等候着父亲的召唤…… ***** 晋王府。 晋王李治笑呵呵的延请李君羡入座,命人奉上香茗,这才笑道:“将军来得倒是快,本王这边还没什么准备呢。” 刚一下朝,李君羡便接到皇帝的旨意,命他率领“百骑司”协助晋王办差,李君羡哪里敢耽搁?当即匆匆来到晋王府听候差遣。 冲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李君羡正色道:“陛下有旨,末将岂敢怠慢?如何办事还请殿下指示,末将必然竭尽所能,襄助殿下。” 李治清秀的小脸儿满是笑容,亲热的拉着李君羡的手,温言道:“有将军协助本王,自然事半功倍。说起来将军可是看着本王长大的,在本王心中便如同家人一般亲近,往后来得将军多多看顾照应才是,本王必然不会亏待将军。” 看着这位虽然成了亲却依旧未脱稚气的晋王殿下,李君羡心里“咯噔”一下…… 诚然,这位小殿下的笑容看起来充满亲和力,犹如阳光照耀一般令人心舒神畅愿意与之亲近,可是这一句话说出来,却令李君羡从头至脚皆感受到一股子凉意。 这是要拉拢于我么? 看起来这位年纪幼小的殿下,心却着实不小…… 李君羡斟酌着话语,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末将惶恐,如何敢当得殿下‘亲人’之称呼?身份有别,这等话语还请殿下慎重,若是传扬出去末将遭受非议事小,殿下被陛下责怪却事大,更不敢说照应之语,您是皇子,某是鹰犬,上下有别……陛下吩咐末将前来听命,末将不敢耽搁,未知殿下打算如何彻查长乐殿下于房侍郎?” 见他岔开话题,李治倒没有表现出失落亦或懊恼,淡然笑道:“谁说本王要查长乐姐姐和房侍郎了?” 李君羡愕然:“朝会上,殿下不是提议彻查此事么?” 李治胸有成竹,呵呵一笑,略带得意道:“彻查此事的方法有无数种,而直接调查长乐姐姐与房侍郎本人无意是最愚蠢的下策。且不说长乐姐姐乃是本王的长姐,身为弟弟调查姐姐这等事……实在是不像话,便是房侍郎那边,将军认为若是本王将那位棒槌惹恼了,会顾忌某是亲王便不敢打么?” 李君羡想了想,晋王殿下这话说的还真没错,可问题是不从这两人身上下手,那这件事情又得如何去查? “未知殿下之意,末将愚钝,还请殿下指点。” “呵呵,何来指点之说?本王是这么想的,你看啊,既然坊市之间闹得沸沸扬扬,那么吾等顺藤摸瓜捉住最开始那个制造谣言的人……事情真相如何,岂不是立即大白于天下?” “……” 李君羡瞪着眼珠子看着面前这个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晋王殿下,心中那股子凉意更甚了…… 这哪儿是要彻查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风流韵事? 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就是不知这次舞剑的是晋王殿下,而这一次的沛公又不知是谁呢……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太子的忧虑 就在晋王殿下意欲“舞剑”之时,正欲回兵部衙门的房俊被太子遣人唤到了东宫。 东宫与太极宫一墙之隔,散朝之后房俊被程咬金拉着说了些话儿,接到太子的口信儿之后前后脚的来到东宫,进了偏殿,便见到座上尚有英姿俊朗丰神如玉的吴王殿下…… 引路的内侍退下,房俊上前见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吴王殿下……” 太子忙道:“何须多礼?此间唯有你我兄弟三人,那些俗礼尽皆免去便是,快快入座。” 不得不承认,李承乾这人固然有些软弱,但是亲和力当真没得说。现在没有发生历史上被父亲压制、被兄弟算计的那些个破事儿,自信和尊严并未受到致命打击的李承乾并没有表现出如同史书上说的那般不堪。 或许是性格在收到打击之后产生畸变,亦或者是史书为了迎合某些政治目的粉过是非胡编乱造,反正李二陛下向来以篡改史书而出名,谁知道呢…… 跟这两位自然毋须客气,房俊也不谦让,侧身坐在锦墩上,与吴王李恪面对面。 然后便见到面前这位帅气无比的殿下那一张俊脸白皙如玉,房俊心里便不平衡了…… 李恪正捏着茶杯喝茶,冷不丁便觉得一股寒意泛起,犹如被毒蛇猛兽盯住一般,心里一惊,连忙抬头,便正巧遇上房俊的目光。 吴王殿下一脸诧异:“你这么盯着本王做什么?” 房俊叹了口气:“今日见到殿下,方知世间的确从无公平二字。” 李恪不解:“这么废话么?世间之人生而有贵贱高低,难不成你指望一个农家娃娃生下来的时候跟本王一样尊贵?有人生而尊贵,锦衣玉食宝马貂裘;有人生而贫贱,缺衣少食三餐不继……古往今来,概莫如此。” 人人皆言公平,然而世间却从未有过真正的公平。 高低、贵贱、贫富、智愚、美丑、高矮……凡此种种有很多在出生之时便已注定,如何奢谈公平? 真正的英雄从不去在乎公平与否,不认命、不信命,“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如此而已。 房俊面色纠结,微微感慨道:“殿下之言实乃至理,这世间的确从无公平可言。就比如微臣整日里窝在兵部衙门的值房内终日难见阳光,却依旧这般面色黝黑;而殿下您每日在昆明池的工地上劳作监工,照样面白如玉尤胜处子,令成安诸多少女贵妇尽皆汗颜,恨不得与殿下互换面皮,方能称得起一句天香国色,艳冠群芳。” 李恪:“……” 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一向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 李二陛下相貌英武,诸位皇后妃嫔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优秀的血统使得一众皇子公主的颜值更是一个赛一个的高。即便是在如此俊美的兄弟姊妹当中,李恪照样出类拔萃。 可是现在听了房俊这话…… 吴王殿下有些捉摸不定,这货是在夸自己长得帅,还是在损自己比女人还白还俊? 本来引以为傲的皮肤现在反倒成了有可能让自己难堪的原因,李恪果断岔开话题:“稚奴受父皇圣旨彻查你与长乐之事,那个啥……有没有问题?” 李二陛下的儿子没有一个白给的,早在长孙无忌被李二陛下冷落疏远却又借故总是亲近晋王李治的时候,这些皇子们便影影绰绰的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 虽然从未有人明言,但是其中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 现在晋王明摆着与长孙无忌穿一条裤子,又承了圣旨彻查房俊与长乐之事,因为房俊、长乐两人与长孙家的恩恩怨怨……只要被晋王查出一些眉目,长乐或许并无大碍,房俊却绝对要倒大霉。 最关键的是房俊与长乐两人的事情大家都只是道听途说,既未亲眼目睹更未得到当事人的承认,便难免让人忧心忡忡…… 房俊一脸淡定,说道:“二位殿下放心,长乐殿下玉洁冰清、秀外慧中,实乃九天玄女一般的人物,微臣虽非君子,却也谨守礼数方正清直,心中固然对长乐殿下敬仰爱慕,实未有一丝半分的猥亵之念……” 李恪打断房俊的自吹自擂,冷笑道:“也就是说,心中爱慕,却未曾得手?” “呃……”房俊被怼了一下,噎住了,瞪着李恪,说话这么直接真的好么?不过这话说的也没错,距离事实非常进,只好承认道:“的确清清白白,绝无半分龌蹉。” 太子与李恪明显都松了口气,太子道:“如此最好,否则若是真让稚奴查出点什么……父皇说不得定会严惩于你。” 这件事在私底下的时候李二陛下就曾恼火不已,甚至想要借故将房俊贬斥出京,现在被李治搬上台面,一旦经查确有其事,可想而知颜面大损的李二陛下会是何等狂暴的反应…… 未等房俊与李恪开口,太子又喟然一叹,郁闷道:“稚奴实在是过分,二郎倒也罢了,可长乐是他的亲姐姐啊,他这般搞风搞雨且不说目的为何,终究损害的还不是长乐的清誉?枉费长乐一直对他心疼爱护,真是……” 性格软弱的李承乾固然十分不爽,却也不愿对李治说出狠毒的评语,只能摇头叹气,满腔愤懑。 李恪也说道:“稚奴对二郎虽然不似兕子与小幺那般亲近,却也不差,难道这回就是为了让二郎遭受父皇严惩?又或者是……赵国公背后主使?”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可若是后者,那事情显然不会这么简单。 长孙无忌被称为“阴人”,向来智计出众擅长阴谋诡计,他指使李治摆出这个局面,仅仅是为了报复房俊? 未免有些小题大做,长孙无忌可不是那般只顾私怨、公私不分的人。 那位阴狠着呢…… 太子李承乾一脸愁绪,最愁的还不是房俊与长乐之事:“二位以为,赵国公其意是否当真要扶持稚奴与孤争一争?” 很显然,他将面前这两人当做了心腹近臣,故而并没有隐瞒自己的真正忧虑。 房俊于他数次解困救厄,早已被李承乾视作肱骨,他深信当自己成为皇帝的那一天,房俊便是他的房玄龄、长孙无忌,不仅能够扶保他坐稳江山,更能辅佐他将大唐打理得愈发繁华锦绣、强盛兴旺。 而李恪在公然表态退出争储之后,二者之间存在的隔阂便彻底消失,兼之两人只相差一岁,幼时感情甚笃,此时更被李承乾当做自己在皇族当中的奥援…… 而二人也自然明白李承乾的意思。 这不能说李承乾杯弓蛇影,没人能够忽视背后紧靠着关陇集团这个庞然大物的长孙无忌,哪怕是在皇帝渐渐疏远他的今天。可以说只要长孙无忌表态支持谁争储,谁就有了争储的资格,哪怕是李恪都行,何况是根正苗红的嫡子晋王李治? 可以想见,这两人勾连在一起一旦全力发动,势必会对朝局造成无可估量的影响。 现在李承乾身边的近臣班底诸如于志宁、张玄素、李百药……等等,都直接或者间接与关陇集团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甚至其本身便是关陇集团的一份子…… 搞不好关键时刻身边人反水都会成为事实,这让李承乾如何能不忧心忡忡? 房俊宽慰道:“殿下不必忧心,固然赵国公全力支持晋王殿下,亦非是强大到无解。须知关陇集团的根本虽然在军中,但是长孙家本身却在军中影响力有限,这般情况下身为关陇集团旗帜的赵国公必然无法真正信任关陇集团的其余诸家,而整个关陇集团内部也必然不会是铁板一块。” 话是这么说,然而房俊知道,历史上当长孙无忌与李治联合,立即大杀四方纵横无敌,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太子、魏王、吴王等等有资格竞争储位的皇子先后因为这般那般的原因纷纷折戟沉沙、命丧黄泉。 现在可以凭恃的,一则是现在的太子未曾如历史上那般遭人哄骗陷害做下那许多糊涂事,导致李二陛下对其完全失去信心;二则便是如今的长孙无忌已然遭受李二陛下的猜忌和疏远,就算他支持晋王李治,到了最后李二陛下是否会如历史上那般对其信任百倍言听计从,乃是未知之数…… 李治上位,关陇集团必然如历史上那般强势崛起,这是房俊不愿意见到的,正是因为这些关陇世家极度自私的处世法则令这个强盛的帝国埋下隐患——军权不能归于中枢。 大唐之灭亡,根源便在于此…… 重活一世,那想要将这个万古流芳的盛世王朝经营的繁花锦绣,又怎能坐视其毁灭之根源而无动于衷呢?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晋王破案(上) 大唐从不因言获罪,上至朝廷大佬御史言官,下至贩夫走卒平头百姓,皆是褒贬时政想说就说,全无顾忌。 只要别指名道姓的提及李二陛下那些黑历史,就算是含沙射影都没人来理会…… 然而凡是总有例外。 自上午开始,“百骑司”的侦骑、长安、万年两县的压抑捕快巡捕倾巢出动,篦子一般将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集市等等人群聚集之处彻底的梳理了一遍,无数人被捉拿下狱,整座长安城人心惶惶,百姓知道究竟发生何事,纷纷归家避祸免受无妄之灾,除非必要无人出门,往昔繁华热闹的街市顿时杳无人迹,静如鬼蜮。 待到傍晚时分,先前被抓的人有的被释放,从衙门里出来返家,今日官府大动干戈的原因方才被百姓们所知悉。 居然是因为传播长乐公主与房二郎的流言…… 百姓们有些愤怒。 大家最爱的事情便是茶余饭后将王孙公子豪门贵族的那些稀罕事拿出来当做谈资,羡慕一番、鄙视一番、调侃一番,时而为房二郎拳打齐王鼓掌喝彩,时而为大军即将平定西域大声叫好,时而为吐蕃边境一场冲突义愤填膺…… 曾几何时,却连话都不让说了? 百姓满感到愤怒憋屈,却也只能关起门来骂两声娘表达不满,御史言官们可不管这个。 不让人说话? 说错话犯法?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御史们的职业便是喷子,逮谁喷谁,喷对了有奖,喷错了不罚,以言论监察百官。 虽然官府并未将羁押的百姓因言获罪,可御史言官们忍不住了,今日是传播流言的百姓,谁知明日是不是就轮到他们这些口无遮拦的御史?现在忽然之间不敢随便说话了,这岂不是等同于让御史言官这个行当集体失业? 于是乎,仅仅一个下午,无数道奏折雪片一般飞进政事堂,一箩筐一箩筐的堆在各位宰辅的案头,整个皇宫都闹得人心惶惶。 長安县衙。 晋王李治带着“百骑司”鸠占鹊巢,将人家县令李义府给挤到一边,堂而皇之的占据了主位,一道道命令以此为中心下达,无数“百骑”、衙役、巡捕在城内编织了一张大网,一个接一个的“罪犯”被带至衙门内,先行收押,而后分开逐一审讯。 李君羡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书案之后端然稳坐清秀的脸膛上洋溢着自信、兴奋、紧张等等情绪的晋王李治,心底不仅暗赞一句:陛下的儿子,果然各个皆是人中龙凤! 首次作为指挥者,便能将“百骑”、衙役、巡捕等等超过上千人指使的有条不紊、层次分明,这可不仅仅是“才能”两字便能凸显其中的可贵之处,这需要更多的天赋。 “才能”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提升,而“天赋”却是与生俱来,就算别人再是羡慕嫉妒恨,也只能眼红的看着,徒唤奈何…… 然而李君羡心中却尽是忧虑,一个儿子出类拔萃那是好事,陛下后继有人,大唐能够有一位完美卓越的掌舵者,大家自然皆大欢喜。可这么多的儿子各个便显出超强的能力,那就绝非幸事了…… 太子温厚贤德,魏王锐意聪慧,吴王英武果敢,晋王少年老成…… 最关键是陛下早有易储之心,一旦太子当真被废,可想而知其余的这几位皇子殿下将会为了储位展开一番怎样的龙争虎斗、兄弟睨墙! 李君羡只怕自己被卷进争储的风潮之中,以自己这毫无背景的小身板儿怕是一个浪花儿便将遭受灭顶之灾,所以尽管晋王三番四次的言语试探,李君羡都讳莫如深,绝不表态。 他效忠的只是李二陛下,对于储君之位并不太在意。陛下龙精虎猛春秋鼎盛,起码还能稳坐二三十年,以后的事情去想那么多干嘛…… 午时将过,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乌沉沉的云彩渐渐凝聚集结,由高至低的压在整座城池的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未几,随着一阵清风拂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倾泻而下…… 雨骤风急,抓捕却依旧未停。 长安城内由朱雀大街分隔东西,以东为萬年县,以西为長安县。 东城多是达官显贵、王孙贵族的府邸,渐渐成为官员聚居之处,出入之人要么豪富、要么显贵。而西城则居住着更多的平明百姓、商贾走卒,人口繁杂汉胡杂居,相对来说治安显得混乱得多,正是流言制造、传播之地。 李义府自打晋王殿下一进屋将他挤到一边便一直冒汗,额头上的汗渍比之屋外哗哗的大雨逊色不了几分,心中更是心惊胆跳。他虽然自觉清正廉洁并无贪赃枉法之处,可是眼见这几十上百的百姓、商贾、游侠儿、胡人……接连不断的被缉拿进衙门,他如何不急? 这可都是他治下的居民,一旦有人作奸犯科惊动了皇子殿下,甚至惊动了皇帝陛下,他这个县令可是要承受连带责任的! 眼瞅着秋天自己就将到任,得益于这两年长安商业的繁荣,居民安居乐业生活蒸蒸日上,犯案率较之以往低了不知几个等次,等到吏部堪合政绩,妥妥的一个“优等”是跑不了的,再私底下运作一下,要么外放地方担任上州别驾,要么担任京兆、太原、河南诸府的少尹,甚至留在京师进入光禄寺、太仆寺、大理寺等等衙门成为一任少卿亦不是没可能……青云之路尽在眼前,即将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然而现在,有可能一切皆成泡影…… 当然,若是能够借机亲近晋王殿下,非但能够免除有可能到来的无妄之灾,更可以成为晋王的班底。现在赵国公长孙无忌与晋王殿下愈走愈近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有了长孙无忌的鼎力支持,晋王若是想要加入争储亦非痴人说梦。 这一场无妄之灾会不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到底有没有可能亲近晋王,成为晋王身边的班底? 李义府心中一团乱麻,即便素来足智多谋,此刻却也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无论事情往哪一个方向发展,都绝非他小小一个县令可以决定,他甚至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抓进衙门来一个,李义府便眼皮子一阵狂跳,求神拜佛保佑这人既没作奸犯科也没坑蒙拐骗。然而这种可笑的心理他自己也知道是多么荒唐,既然堂堂皇子殿下带着皇帝身边最信任的“百骑”前来办案,又岂能无的放矢? 所以就在李义府惴惴不安患得患失的焦虑之中,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殿下,有人招了!” 一个晋王府的署官跟随“百骑”一起负责审案,此刻兴冲冲的跑进来大声说道,浑然不顾雨水已将他衣服湿透,正嘀嘀嗒嗒的往地面上递水…… 李义府心中一紧。 他敏锐的听到这个王府署官用的是“招了”这个词,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次晋王殿下的行动,乃是为了侦破一个大案? 若果真如此,皇帝却又为何派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晋王殿下来负责督办案件? 是不是说……这是陛下在培养晋王? 既然是培养,那么岂不是说就意味着…… 李治霍然起身,一直端着的笑脸压抑不住的惊喜:“当真?” 那署官恭谨道:“小的岂敢哄骗殿下?当真是招了。” 李治压抑不住兴奋,当即起身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想起一旁的李君羡。不怪他几乎忘了这位“百骑司”的大首领,实在是自打他展露出招揽之意的时候,李君羡便一直不言不语,对他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显然并不打算投靠他这个乳臭未干的晋王殿下。 所幸这位陛下极其信任又掌握着“百骑司”这等强悍力量的武将并非是太子哥哥那边的人,李治也就顺其自然,心想以后自己更加强大的时候在招揽不迟。 他向李君羡笑着道:“李将军跟本王一起去看看?” 李君羡摇摇头,淡然道:“陛下给末将的军令乃是协助殿下办差,有任何事殿下只需吩咐即可,至于审讯口供之类的,实无必要。” 开玩笑,傻子都能看出这位小殿下居心不良,指不定憋着主意要坑谁呢,他岂会眼睁睁的往里跳? 对于功利心极淡的李君羡来说,躲都躲不及呢好吧…… 李治倒也没显得太失望,笑了笑,转身欲走。 一旁一直透明人般存在的李义府此刻显示出谄媚的本质,自墙角的柜子里抽出一把雨伞,上前两步,陪笑道:“外头雨大,殿下身子尚未长成受不得湿寒,不若让下官给殿下执伞吧。” 李治顿住脚步,瞅瞅李义府,对于这个最近一年在长安官场上名头很响的長安县令他自然有所耳闻,只是…… “听说李县令一直在房侍郎手底下办事?” 这可是房俊手底下的能人之一,很是替房俊办了不少事,跟自己明显不是一个阵营…… 可你偏偏又笑得这么谄媚,是何用意?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晋王破案(中) 李义府何等人,瞬间明白李治的言中之意,连忙道:“房侍郎以前乃是下官的上司,而且曾对下官有赠衣之恩,下官铭感五内。只是下官与房侍郎虽然私宜甚佳,却也都是为陛下办事。” 李治也是聪明人,瞅着李义府笑了,然后点头:“那就麻烦李县令了,咱们一同去。” 李义府大喜,赶紧先推开门,撑起伞,护着李治走入雨中。 微微躬着身子,一把伞严严实实的将李治瘦小的身子遮住,浑然不顾雨水已经将自己的半边身子完全淋湿…… 李治则步履稳定,走着走着渐渐愈发挺胸抬头,神情得意。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多么崇拜房俊。 那个被整个关中的人皆称作“棒槌”的男子,简直就是晋王李治小小的心中最完美的男人形象。敢打亲王、敢打大臣、敢打世子,他率性而为无所畏惧,不管是谁惹了他都敢打! 能够让满长安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绕着走,甚至谈之色变,恰恰符合少年心目中对于“英雄”的定义。 英雄豪杰,当如是也…… 非但如此,房俊点石成金的本事,亦让李治叹为观止。就连父皇都不惜厚着面皮暗示房玄龄从而自房俊手里将玻璃产业“霸占”过来,可想而知其中的利益是何等巨大。 去了西域能够跟突厥狼骑两次血战大获全胜,随便的一个主意能够赚取亿万身家令皇帝眼热,做官亦能平步青云政绩卓越……就连纳个妾亦是千娇百媚如花似玉…… 几乎房俊所有的一切,皆让正处于崇拜英雄的年纪的晋王李治无比钦慕。 而现在,身边这个一副奴颜卑膝的李义府,曾经是房俊最得力的助手,却想要转而投奔自己门下…… 不知房俊知晓此事,会是何等心情? 李治嘴唇抿着,溢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抢别人的东西,似乎很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比之在女人身上奋力征伐亦是不遑多让。 自己将长孙无忌从太子哥哥身边抢了过来,现在又从房俊身边抢来了李义府,将来可能还要抢来储君之位、抢来整个江山,如果顺手能再把房俊屋里的那个叫做媚娘的侍妾抢来就更好了…… 想着想着,晋王殿下又莫名有些惆怅,抢东西这种事情做多了是会上瘾的,万一自己抢着抢着抢习惯了,见到什么好东西都想抢、都想占有,那岂不是会很讨人厌? ***** 申国公府。 自吏部处理了一堆公文,到了下值的时间,高士廉婉拒了几位同僚好友的酒宴邀请,阴沉着脸回到府内。洗漱更衣之后命人摆上膳食,然而只是寥寥夹了几筷子便即放下饭碗,心中一口闷气郁结,实在是无法下咽。 气都气饱了…… 他是当真没想到,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边乖巧伶俐、后来被自己一步一步扶持起来成为贞观第一臣的外甥长孙无忌,能够在大殿朝会之上公然袒护丘神绩。 这简直就是狠狠的打他的脸! 作为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两个文武大臣,无论是长孙无忌亦或是丘行恭的身上都浓浓的烙着他高士廉的印记,在所有人的眼中,这两人就是他高士廉的中心铁杆。 然而现在,两个铁杆居然串通一气,公然相互袒护却将他这位“恩主”置之不理…… 可以想见,现在他高士廉必然已经成为长安官场的笑柄。 被两个原本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插了一刀,简直痛彻心脾…… 庭院里大雨如注。 妻子鲜于氏自门外走了进来,一手捏着裙角,一手拎着食盒,见到高士廉正面色阴沉的端坐不动,便挥挥手让打伞的丫鬟退下,自己则脚步轻快的来到高士廉面前,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笑道:“何必这般郁结气闷?左右不过是两个喂不熟的狼崽子罢了,就当这些年你那些心思都喂了狗,随他们去吧。说到底,辅机这孩子也是你的外甥,骨血相连,你难道当真舍得坏了他的好事?” 高士廉老脸阴沉,哼了一声,道:“好事?哼哼,想得倒是挺美,只是终究时好时坏,现在可说不准。你也别劝我,现在不是我舍不舍得坏了他们的好事,而是他们会不会反过头来狠狠的咬我一口!” 这些年作为他的心腹,高家几乎在长孙无忌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但凡世家门阀,就没有一个敢说自己清清白白的,清清白白的门阀在这个世上是活不下去的,不阴不狠不做下几件伤天害理作奸犯科的事情,如何维持身为豪门的根基? 顿了一顿,高士廉又叹气道:“不过大抵也只是我多虑了吧,辅机固然性格阴狠下手狠辣,我到底也是他的舅舅,于他们兄妹更有养育之恩,想来不至于下死手。而丘行恭显然是被辅机使了离间之计骗了,此刻丘神绩已然发配西域,丘行恭想必对辅机恨之入骨,并且对我心怀愧疚,想来也不会视我为仇敌……” 正说着话,忽闻门外雨声当中混杂着一阵脚步声响,未几,房门被人突兀的推开,一个高家的老管家神情慌张的跑进来,急呼道:“家主,大事不好!” 鲜于氏两条短美毛顿时竖起,怒气冲冲道:“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她出身先辈贵族,嫁到高家更是名门望族,素来最是在乎规矩礼仪,绝不容许家人奴仆有一丝半点的失礼之处,那对于她来说简直比女孩子头发里的虱子更让人恶心…… 高士廉却不理这茬,这个管事乃是高家的老人,平素最是性格沉稳,此际这般慌张失措明显是有大事发生,急忙问道:“发生何事?” 那老管事先是冲神情嫉妒不悦的鲜于氏躬身赔罪,而后疾声道:“家主,‘百骑司’和長安县的衙役捕快一齐冲进府门,吾等阻拦不得,他们已经将二管事给拿了……” 高士廉夫妇相视一顾,尽皆愕然。 且不说二管事所犯何事,就算是杀人越货,官府想要将其缉拿也务必先跟他打声招呼,而后恭恭敬敬的候在大门口,等着他将人犯锁拿送出去,现在居然闯入高家直接抓人? 真当他高士廉是吃素的啊! “那些衙役可有交待,二管事所犯何事?”鲜于氏慌忙问道。 她也不傻,这事儿明显很是蹊跷。 府内的二管事乃是她鲜于氏的族人,其父当年作为陪嫁跟她来到高家,父子两代很是忠心耿耿,亦被高士廉所信任,委以外府管事之职,却不曾想居然劳动“百骑”来抓人…… 高士廉却是面色一变。 “百骑”可是被陛下派遣跟着晋王在彻查长乐公主与房俊流言一事,怎地忽然跑到府上来抓人了? 难不成自家有人跟流言能攀扯上关系? 简直莫名其妙…… 高士廉一头雾水,惊疑不定,鲜于氏却炸了。 这老妪脾气最是暴躁,又将世家门阀的规矩视若珍宝,现在有人公然闯入高府抓人,这跟打脸有什么分别? 若是打她的脸倒也罢了,可现在是打高家的脸,这就万万不能忍! 鲜于氏霍然站起,横眉立目满身煞气,厉声道:“真是好胆!当咱们高家是街市里坊,想来就来想抓谁就抓谁?简直岂有此理!老身倒是要看看是哪个棒槌带的队,好好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那老管事哭丧着脸:“回夫人的话,带队的乃是晋王殿下……” 鲜于氏楞了一下,随即撒泼道:“晋王又怎么了?仗着他老子是皇帝就能为所欲为了?哪怕是皇帝到了咱们高家也执礼甚恭,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难不成就敢撒野?” 话音未落,一个金冠锦袍的俊秀少年正好走进门里,闻听到鲜于氏的话语,清秀稚嫩的脸上表情那叫一个尴尬…… 鲜于氏也尴尬,瞪大了眼睛,硬生生将后半截花儿咽了回去,噎得直翻白眼儿。 背后骂人却被正主儿撞见了,能不尴尬么? 锦袍少年面皮抽搐了一下,表情极其僵硬,俯身施礼道:“晋王李治,见过申国公、鲜于夫人……” 高士廉安然稳坐,似乎面前这位身份尊贵的晋王殿下如同空气,面色阴沉,不言不语,对李治的请安问好充耳不闻、视如不见。 老爷子很生气! 鲜于氏缓和一下表情,连忙敛裾还礼:“未知殿下驾到,不曾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是本王唐突了,因有急事登门,来不及通禀,还望宽宥本王之失礼。” 李治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在腹诽:恕罪?呵呵,本王恨不得赏你几十板子,不打屁股,只打你这张臭嘴…… 不过话自然不能这么明说,若是别人或许他真敢这么干,但是面对高士廉……他既没底气,更没资格。莫说是背后骂他,就算是当着父皇的面骂,又能如何? 母后幼时可正是这两位照料抚育,恩同再造,别人或许可以在高士廉夫妇面前撒野,但他李治绝对不行。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晋王破案(下) 面对高士廉这位舅姥爷,即便是心高气傲的晋王殿下,被骂了也得忍着…… 李治尽管心里腻歪,脸上依然陪着笑,施礼道:“是本王唐突了,因有急事登门,来不及通禀,还望宽宥本王之失礼。” 这话鲜于氏一介妇人便不能插嘴了,还有高士廉这个家主在座呢。 高士廉眼皮撩了一下,面无表情,生受了李治这一礼,淡淡问道:“未知晋王殿下冒雨光临寒舍,所为何来?” 有些失礼了,不过李治也不敢生气,人家确实有倚老卖老的资格,只好长话短说:“父皇交托本王差事,命本王调查长乐公主与房俊流言的真伪,本王不敢怠慢,自然竭尽全力。只是在调查流言之时,却捉住一个平素与贵府有货殖往来的商贩,有数人证实都是从他处第一次听闻流言之事。经他招供,他对于长乐公主与房俊之事亦不过是听旁人所说,而他供出的这个人……便是贵府的二管事。” 言简意赅,简明扼要。 高士廉却气得差点鼻子都歪了…… 和着抓造谣的都抓到老子府上了? 强自抑制着勃勃怒气,高士廉摁在桌上的指节已经泛白,瞪着一脸无辜的李治,咬着牙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将人犯即可羁押回衙门里头严刑审讯,看看到底是否有幕后主使,若是有,这个主使又是何人,胆敢污蔑公主构陷大臣视律法如无物!” 晋王清秀的脸上满是尴尬,搓搓手,愧疚道:“本王知道您老很生气,可是本王也很为难……父皇交待的差事本王哪里敢有半分疏忽?为防贵府的二管事畏罪潜逃,本王不得不冒雨前来上门抓捕。其中唐突得罪之处,亦深感惶恐,还望您老多多宽恕本王年幼无知,过几日朝会,本王定然当众请罪。” 言辞诚挚,态度恳切。 却把高士廉给气笑了…… 这位晋王殿下小小年纪,却深得官场厚颜无耻之神髓,嘴上说得花团锦簇态度摆的和谐端正,下手却是又狠又辣直接拿棍子往人家肺管子里戳……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高士廉怒极而笑,点点头,淡然道:“即是如此,老夫岂能阻碍殿下办事?人犯即便是老夫府上的人,但若是当真作奸犯科,老夫又岂敢包庇?殿下尽管将其带走,按律办事把。” 巴掌都打到脸上来了,随便你们怎么样吧。 一旁跟随前来的李义府暗暗着急,心道可不能将人带回衙门,若是那样不仅等同于狠狠剥了高士廉这位两朝元老的面皮,更有可能被人构陷为严刑逼供,那可就彻底沦为被动了。 似高士廉这等资历深厚、党羽遍布朝堂的一方大佬,岂能这般得罪? 孰料晋王李治固然年轻,却绝对不办傻事,闻言连忙道:“申国公说得哪里话?本王进府抓人,乃是因为国法所在、皇命所在,未敢有丝毫懈怠。现在人既然已经抓到,又怎能不顾及申国公的情面?若是本王将人带回衙门审讯,定然会被心怀叵测之人谬传为本王顾忌申国公的身份,害怕申国公从中阻挠、干预司法,这才不得不回避……若真是那般,本王当真无颜愧对申国公了。” 李义府微微有些震惊,瞅了瞅一脸稚气的李治,心中有了一些眉目。 恐怕今日晋王的主要目标非是那个什么高家的二管事,那不过是一个筏子而已,真正的手段都是为了申国公高士廉准备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此阴险狡诈的计策恐怕非是年轻识浅的晋王殿下能够绸缪得出,难道是那位被称作“阴人”的那位? 高士廉却并未敲出其中端倪,只是以为这是李治想要继续打他的脸,在他的府上审讯他的人,简直岂有此理! “呵呵,好好好,殿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锐意迫人啊!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里审?” 高士廉死死的憋着火儿,冷笑说道。 “既然申国公同意,那本王自然却之不恭。来人呐,将那人犯带上来!” “喏!” 几名百骑退出门外,高士廉摆摆手吩咐家仆为晋王李治增设了座位,让其坐在自己身边,并没有主动起身将主座想让。若是太子在此他或许会起身让座,但是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晋王就想让他让座……还不够格。 晋王倒也不为己甚,一点儿都没有不悦的神色,笑嘻嘻的在座位上坐了,还主动将侍女递上来的茶水接过,亲自替高士廉面前的茶杯斟满。 高士廉一脸无语,生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能摇头叹气…… 未几,房门洞开,湿凉的空气夹杂着一蓬雨水被风裹挟着飘了进来,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人被两名百骑悍卒押着走了进来,而后两个兵卒动作娴熟划一的在中年人后退膝弯狠狠踢了一脚,中年人惨哼一声,双腿受力不住,“噗通”跪倒在堂下。 鲜于氏惊叫一声,想要起身怒叱,却终又忍住。 她固然剽悍跋扈,却也知道当着皇子的面、审讯皇帝交办的差事岂是她一介女流可以干预的? 只是一双通红的眼珠子却瞪着晋王,眼里的不忿、恼火、羞恼……七情杂聚、五彩纷呈。 晋王李治浑然不以为意,他根本就没看鲜于氏一眼,只是恭敬的对申国公说道:“此处以您为尊,要不由您来审?” 高士廉哼了一声:“殿下乃是金枝玉叶,您的面前,谁敢为尊?殿下这般抬举老臣,实在是令人惶恐,若是不知情者听闻此事,说不得还以为老臣倚老卖老、欺辱殿下呢。” 一番话不咸不淡夹枪带棒,说得李治面红耳赤。 到底还是欠缺了阅历城府,略微占得上风便有些沾沾自喜,想要一举将高士廉压制住,却不料被人家反唇相讥,丢了不大不小一个脸…… 自讨了一个没趣,李治不在撩拨高士廉,肃容道:“人犯可曾验明正身?” “回殿下,人犯乃高府管事鲜于贲,确认无误。” “很好,”李治点点头,冲着那鲜于贲道:“本王冒雨将你拘捕,你可知所为何事?” 那鲜于贲三十许的年纪,身材高大面相粗豪,可是自从进屋以来便垂着头,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此刻听到李治问话,答道:“小的知道。” 小的知道…… 审讯过程看来会很顺利,这人丝毫没有抵赖到底顽固不化的打算。 李治趁热打铁,追问道:“有人招供是由你编纂出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流言,而后更是四处散播致使谣言闹得满城风雨,你可认罪?” 鲜于贲颓然道:“小的……认罪。” 屋子里众人都有些意外。 这也太顺利了吧? 须知高士廉无论在朝中的地位、在陛下面前的分量都绝对是重量级人物,身为高家的管事,若他咬紧了牙拒不招供,难不成还能有人敢对他屈打成招么? 说到底也不过是有人举报,又非是真凭实据,要死了不松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可这人却招认了…… 李义府眯了眯眼,瞄了一眼晋王殿下清秀俊朗的侧脸,心底佩服。 高士廉花白的眉毛微微一蹙,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侧的鲜于氏已然按耐不住,失声惊问道:“你是傻了吗?那房俊是谁你大抵都不认识,何故却构陷于他?是不是有人逼迫你?若是有你便说出来,自有老身给你做主,咱们高家的人还不至于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老妪怒气勃发,当场叫嚣,哪怕是晋王在座也丝毫未曾放在眼里! 说到这个性格,高家四郎高真行倒还真是一脉相传…… 鲜于贲脸色灰败,目光游移躲闪,不敢同鲜于氏对视,讷讷不言。 高士廉心底一沉,愈发觉得古怪。 李治听了鲜于氏指桑骂槐的话语倒也不恼,慢条斯理问道:“鲜于贲,那么本王来问你,你此举是何用意?是与长乐公主有怨,还是有房俊有仇?亦或者说……是有人指使于你?” 李义府心中一紧,这就图穷匕见了么? 构陷污蔑的痕迹太过粗糙,有些不够细腻,效果虽然大同小异,但是在他看来完全可以在细节上多多雕琢一番,更加委婉一些,那样整个谋划就显得愈发完美了。 构陷栽赃也是一件技术活儿…… 高士廉则觉得似乎有一声炸雷在耳畔响起,一瞬间所有先前觉察到的不妥之处,都得到了解释。 这是要诬陷老夫么? 鲜于氏到底不过是一介女流,或许在后宅之内尚能威风八面,但是面对朝堂上的波诡云翳却缺乏足够的敏锐,此时听到晋王之言,她居然冲着晋王露出一个微笑,觉得这位殿下固然没给他们高家面子,大抵也只是当真是因为皇命在身不敢疏忽,这会儿不是又主动帮着高家说话了么? 是呀,定然是有人指使,否则鲜于贲这么一个家仆哪里懂得什么公主和大臣的风流韵事? 她给鲜于贲鼓气:“对对对,定然是有人指使你,又或者是胁迫于你?定然是这样了!你放心,有我和家主给你做主,谁敢胁迫你就大胆的说出来,老身让他好看!” 晋王李治似笑非笑,随口道:“没错,有谁指使你就说出来,有本王给你做主呢,有什么好怕的?” 鲜于贲神情挣扎,听到李治的这句话时明显浑身一震,最终颓然道:“指使小人的是……家主。” 鲜于氏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高士廉反倒“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怒极的笑声,充满了愤怒的火焰!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当初房家下人指证房俊的时候,便曾上演了这么一幕…… 风水轮流转么? 辅机啊辅机,老夫在你眼里当真是老得动不得了,一丝半点的威胁都没有了,连一个新的招数都懒得去想? 笑过之后,高士廉黯然叹气。 招数虽老,奈何却当真有效…… 或许……自己当真应该致仕了么?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郁愤欲绝 当初房俊被买通家仆反口诬陷,高士廉还曾嘲笑房玄龄治家不谨、缺失威严,结果现在一转眼,这一招便被用到自己身上…… 瞅了家仆鲜于贲一眼,高士廉喟然叹息,感慨万千。 愤怒固然是有,但更多是廉颇老矣的无奈。 若是时光倒溯十年,谁敢在他的面前挖弄这等低劣的把戏? 他也不想去问鲜于贲这么做的原因,作为高家的家仆,生是高家的人死是高家的鬼,他这般吃里扒外反咬家主一口,已经不仅仅是忘恩负义这么简单了,便是国法亦难容,若非被人用比死还惨的手段逼迫,万万不会如此。 既然被人逼迫了,自己问出原因又有何用? 房俊能够义释构陷他的家仆,他高士廉难不成连那个棒槌都不如? 轻叹一声,高士廉淡然对鲜于贲说道:“老夫也不问你原因,无论如何你也是活不成的,你的家人亦无法继续留在高家。你死之后,老夫会让他们返回原籍,在渤海老家务农为生。” 心中固然愤怒,可面对一个用性命来诬陷他的家仆,纵然举起屠刀将其满门诛灭,又有何益处? 这口郁气非是来自于这个家仆,而是背后逼迫他的人。 他能够看得通透,可鲜于氏不行! 深宅夫人即便平素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可到底见识有限,所有的愤怒都倾注到这个她的家生子身上。听到鲜于贲说是受高士廉指使才编造、传播谣言,先是愣了一愣,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继而勃然大怒,犹如一只暴怒的公鸡一般一跃而起,尖叫一声便冲着鲜于贲扑去,口中凄厉的嘶吼道:“你怎么敢?你们一家深受高家的恩惠,现在居然反咬一口,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老身要掐死你!” 嘴里说着“掐死你”,但是扑倒鲜于贲面前的时候,却是十根尖尖的指甲发疯一般往脸上挠,身边的百骑和衙役来不及阻挡,几下子鲜于贲便满面鲜血一片狼藉。 大抵是心中有愧,亦或是久被鲜于氏淫威压制不敢反抗,只是直挺挺的跪着,任凭鲜于氏发疯也似将一张脸挠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晋王李治就在对面坐着呢,眼瞅着鲜于氏如同一只发狂的雌豹想要将猎物撕成碎片,横飞的血肉飞溅的血滴甚至都溅到他华贵的锦袍上…… 到底不过是一个少年,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场面? 李治小脸儿发白,吓得心中就成一团,看着鲜于氏狰狞的面孔唯恐她一回身便冲自己扑过来,身子下意识的后仰,失声叫道:“快拦住她!快拦住她!” 身边众人急忙上前将鲜于氏拉开。 鲜于氏依旧暴怒,一边奋力挣扎张牙舞爪,一边破口大骂:“一群黑了心的狗崽子,谁敢动老身一下?速速给老身闪开,老身今日非得将这个吃力扒外的畜生撕碎了不可!吃着高家的喝着高家的,高家给了你前程,现在翅膀硬了有能耐了,就忘恩负义反咬一口,你还是不是人?哪怕是门外的野狗丢给它一根骨头,它还晓得冲你摇摇尾巴,你这种人连狗都比不上,……” 这老妪年纪不小,但身板儿着实不错,三四个壮汉扯手扯脚居然一时控制不住,又在鲜于贲脸上挠了好几下,这才被拉开。人虽然被拉开了,嘴里兀自不停,骂骂咧咧不依不饶。 一旁的晋王李治一张小白脸阵青阵白,尴尬得要死…… 什么吃着高家的喝着高家的,这不是就是在骂他李家皇族忘恩负义么?当年高士廉可不仅仅是将自己的外甥女嫁给了李二陛下,更是依靠自己的影响力全力扶保李唐,可说是为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 结果今日自己养大的外甥女的儿子居然反咬一口…… 李治倒也不生气,他能够理解高士廉和鲜于氏的心情,便是他自己也有些心虚,毕竟这可是母后的舅舅……可世事便是如此,昨日你我并肩作战打天下,今日却是阵营不同驶视如寇仇……为之奈何? 一个老妪而已,骂便骂吧,又掉不二两肉,随她去吧…… 他转向高士廉:“按说这等低贱之人的供词并不足信,申国公高风亮节、德高望重,岂能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只是本王职责在身,不得不严加审讯,并将最后的供词和办案的经过呈递给父皇知晓……却不知申国公可有话说?” 旁边的李义府看着李治诚挚的神情,心中暗道这位殿下无耻的嘴脸比之自己也不遑多让啊,有前途…… 高士廉面色淡然,事到如今,尚有何话好说? “倒也不必,殿下尽心王事,老夫岂敢从中置喙、左右审案?说不得事后便会有奏折呈递于陛下案头,说老夫倚老卖老干预司法,企图用权势压人来掩盖自己的过错……” 看着高士廉似笑非笑的神情,李治心里一虚,固然是老狐狸呀…… 既然被看穿,这个念头自然作罢。 李治当即起身,施礼道:“父皇尚在宫中等候消息,本王不敢怠慢,这边回京交差,便现行告辞了。今日唐突失礼之处,还望申国公海涵一二……” 高士廉安坐不动,只是摆了摆手,神情不见喜怒:“殿下不必自责,老夫一生风浪无数,岂会在意这小小的颜面?只是有一句话还望殿下回去能对辅机说,老夫稍后将会上疏请辞、请求致仕,但是吏部尚书之职,老夫会亲自给陛下推荐人选,让辅机就不要惦记了。” 活了一辈子,见识过太多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到了这时候高士廉如何看不透整件事背后的用意? 无非是长孙无忌看中了自己手里这个吏部尚书的职位而已…… 只是他长孙无忌能这般阴险的谋算自己,害得自己颜面尽失一生清名沾染瑕疵,又岂能轻轻松松的让他如愿? 想要吏部尚书的位置? 没门儿! 李治直起身,啧啧嘴,忍不住说道:“申国公怕是误会了,就算您致仕请辞,这吏部尚书的官职也并不是谁都能做的,赵国公前日曾与本王有言,他其实更看好高侍郎接任这个位置……” 高侍郎是谁? 自然是高士廉的族弟、吏部侍郎高季辅…… 高士廉陡然一惊,目瞪口呆。 继而,一股怒气自胸腔之中冲天而起! 待到晋王李治带着一干人出门走进漫天风雨之中,高士廉再也压抑不住,大叫一声,一脚将面前的桌案踹翻,笔墨纸砚茶壶杯盏散落一地。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辈子亲手扶持起来的长孙无忌能够用这等拙劣险恶的计策迫使自己致仕。 他更想不到,自己一手提拔信重有加的高季辅居然与长孙无忌串通一气,给自己背后狠狠的插了一刀…… “哇!” 怒气在胸中翻滚沸腾,终于压制不住,化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而后眼前一黑,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上来,脑中忽忽悠悠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向后仰倒。 “哎呀!”鲜于氏吓得嘶声尖叫,猛地扑过来扶着高士廉的身子叫唤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屋子里的家仆婢女都被吓傻了,好半晌才被鲜于氏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惊醒,忙不迭的围上去察看情况。 但见高士廉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已然人事不知。 鲜于氏到底性格坚韧,稍稍冷静一些,抱着高士廉的身子吩咐道:“家主这次的病情寻常郎中无法医治,速速派人去宫里请太医!” “喏!” 当即有家仆应了一声,连滚带爬的跑出门去,忽然不顾哗哗的大雨一瞬间便将身上的衣物全然湿透。其余的婢女家仆七手八脚的将昏迷的高士廉扶起抬到后屋的火炕上,又备了热水等物侍候着。 大雨倾盆,整个申国公府乱成一团…… *****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 郑观音 大雨如注,整座巍峨雄壮的太极宫尽皆笼罩在雨幕之中,屋脊树梢的尘埃被洗刷一空,红墙黛瓦、绿树红花,妖娆之中有透着一股清新气息。 雨水顺着房檐如注一般滴落在廊前,浓郁的水汽从敞开着的窗子弥漫而入,将这座位于太极宫一角的小巧宫殿浸润得凉爽宜人。 殿内的布置简洁清爽,一水儿的金丝楠木家具,厚重古朴却又透着低调的奢华,没有琳琅满目的装饰摆设,仅止在大殿一角放置着一盏青铜香炉,轻烟袅袅,淡淡的檀香味氤氲在每一处空间,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略显空旷的大殿正中摆放着一张雕漆的案几,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蒲团,有两人对桌而坐。 李二陛下穿着一身葛麻布衫,头发扎起束了一块四方巾,没有了平素君临天下手执日月的霸气,取而代之的是温文尔雅的气息,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儒者而非是手掌生杀大权的君王。 而在他对面跪坐的,却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一身青色道袍穿在她的身上,使得刀削一般的双肩分外清晰。 面上全无粉黛,素面朝天,但绝美的容颜却足以令这太极宫内的三千佳丽尽皆失色,无有与之匹敌者。 黛眉婉约,明眸善睐,琼鼻秀挺,红唇皓齿。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曹子建的一阕《洛神赋》,似乎更是为面前之女子所作。 清丽秀雅的气韵之中有蕴藏着几分娇媚,洁白的脸蛋儿虽然不若處子那般细腻紧致,但是眼尾处那细细的鱼尾纹却没有丝毫减弱她的美貌,反而平添了一种岁月沉淀的宁和韵味,愈发令人心神迷醉。 此刻她正抬起素手将桌上的白玉茶壶提起,衣袖微微挽起,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小臂,皓腕如玉,粉白致致,惹人遐思。 即便是李二陛下这等阅尽美女无数的人间帝王,亦难免流出迷醉的神色,痴痴的看着她优雅娴静的动作,也不知实在看那清澄淡绿的茶水,还是盯着那截儿嫩藕一般的玉臂…… 这女人似乎衣衫发梢都带着一种魅惑的风情,一举一动之间便氤氲着无可匹敌的魅力,令每一个在她面前的男人都被这股风姿所摄,恨不得即刻狠狠的扑上去撕碎她的衣袍饱览消瘦的玉体,将之狠狠鞑伐彻底征服…… 一句话不说,神情恬淡,却足以令世间万千男儿心折。 道一句人间尤物,不过如此…… 将茶杯斟满,素手轻推至李二陛下面前,女子悠然开口:“陛下请享用。” 声若黄鹂,动人心弦,令人闻之便心生向往。 这女子浑身每一处似乎都蕴藏着无与伦比的魅力,能够轻易的将世间所有的英雄豪杰甘愿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全心讨好、曲意逢迎,只愿见到她清冷绝美的面容绽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风华绝代。 李二陛下似乎将将回神,伸手捏起茶杯啜了一口,赞道:“檀香袅袅,茶香幽幽,每一次到这里来,似乎心情都格外的舒畅宁和。” 女子浅浅一笑,晶莹的美眸微微眨动,轻声道:“那是因为陛下俗务缠身,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着取舍权衡,心中难静,满腔浊气。而妾身这里远离红尘、不沾俗气,陛下可以放下所有的算计绸缪,自然净心澄虑,宁静祥和。”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亦不反驳,只是盯着女子秀美的耳垂和天鹅一般优美的脖颈,随口说道:“嫂嫂天姿国色,不知令天下多少男儿趋之若鹜只为一席之欢,朕非是君子,面对嫂嫂自然心浮气躁浮想联翩,又如何说得上净心澄虑。宁静祥和?” 这简直就是調戲了…… 女子微微错愕,随即无奈的笑笑,面色淡然,自嘲道:“妾身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陛下有心,妾身哪一次不是自荐枕席?如何又拿这等话语来羞辱于妾身?空有一张绝世容颜,却是怀璧其罪,天下女子犹如恒河沙数,但似妾身这等命运多舛的,却是万中无一……” 言语寂寥,神情凄楚,一声轻轻的叹息便若世上最猛的春藥,比之床榻之上婉转妩媚的轻吟浅唱更能轻易的击破任何一个男人的矜持和伪装,将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在瞬间化身野兽。 李二陛下非是凡人,可曾享用过面前这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却依旧忍不住小腹火热,差点就想扑上去将这女子摁倒,剑及履及狠狠鞑伐一番…… 深吸口气,李二陛下摇头失笑,非是自己定力不足,实在是此女祸国殃民之天子角色确乃男人的克星。 试问天下英雄如宇文化及、窦建德、处罗可汗、颉利可汗者,哪一个不是在她面前神魂颠倒? 绝世红粉,莫过于此。 李二陛下轻叹一声:“逝者如斯,时光荏苒,那件事已然过去十数年,嫂嫂依旧记在心上怀着仇恨渡日,却又是何必?这十几年来你诵经无数,却总是放不下恩怨仇恨,又如何能够快活?” 提及往昔不堪入目的伤心事,女子峨眉微蹙,明媚的眼眸直直的瞪视着李二陛下,丝毫不掩饰其中流转的恨意。 “妾身乃不祥之人,家破人亡、阖族惨死,又岂是诵读几部经书操持几场法事便能将刻骨铭心之仇恨湮灭?未能追随夫婿家人于九泉之下,非是妾身怕死,只为活在这世间,亲眼看着陛下您如何一步一步遭到报应。” 她抬起素手为李二陛下斟茶,绝美的面容恢复恬淡,清声说道:“当日陛下杀兄弑弟,为了剪除后患连几岁的孩童都不放过……此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既然做了,那就一定会有报应的。妾身一直相信苍天有眼,谁做了坏事,就一定会报应回来,所以妾身一直在等,等着陛下妻离子散、骨血相残的那一天,亲眼见到那一幕,妾身才能安心的去酒泉之下向家人报喜。” 声调平静,嗓音温婉,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满含着滔天的恨意,这等恶毒的诅咒令人不禁冷入骨髓。 然而李二陛下并没有什么愤怒之意,反而苦笑连连,喟然不语。 若是天底下任何人当着他的面敢发出这等恶毒的诅咒,李二陛下势必会将其五马分尸、阖族灭门! 但唯独面前这个女人无论说什么,他都只能报以苦笑,因为他心存愧疚…… 这个女子,便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太子妃,郑观音。 武德九年在玄武门的那一场政变当中,郑观音夫死子亡,继而被李二陛下收入後宮。之所以能够在仇人的身下忍辱偷生孀居十几年,只因心中一股执念在支撑着她。 信佛的郑观音始终相信因果循环,昔日李二陛下杀兄弑弟手足相残,异日他的子女也必然会有样学样,重演当年玄武门的那一幕…… 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她觉得与其带着满腔仇恨自裁于此,又怎比得上眼看着仇人重蹈覆辙,妻离子散骨血相残之时更加快慰? 李二陛下轻叹一声,捏起茶杯饮了一口。 两个拥有血海深仇的人,便在这宽敞的宫殿之中相对而坐,清茶檀香,静听着殿外大雨如注,气氛居然诡异的静谧宁和…… 在郑观音面前他全无一丝戒备,因为不提宫内严格的管控使得郑观音根本没有任何途径弄来致命的毒药,单单是其内心的执念,便绝不会轻易害了他的性命。 郑观音想让他死,却是在亲眼见识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使他痛不欲生之后在悔恨与绝望当中痛苦的死去…… 李二陛下苦笑,难道世上当真有报应这回事? 他一直不满太子懦弱,之前有心扶持魏王为太子,现在又起了将晋王立为储君的心思。然而事到临头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之间一手造成了儿子们之间的对立。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皇位对于一个人的致命吸引力,为了这个君临天下的位置,为了这等手执日月的权力,父子可以反目,兄弟可以相残,臣下可以谋逆,夫妻可以恩绝…… 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性,李二陛下自信还是有所信赖的。 但是儿子们或许只是正常的争储,可那些依附于儿子们身边的文臣武将难道也会任由争储在一个平和的状态下进行? 不可能的。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 吏部尚书 那个充满了诱惑的位置,足以使得所有人甘愿为击败对手而不择手段。 这件事李二陛下自己便深有体会,当初玄武门只是就算他顾念手足之情想要对李建成、李元吉等人网开一面,他身边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程咬金、李靖等人会同意吗? 斩草不除根,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殿外雨声练成一片,间或有雷声隐隐传来,李二陛下愈发心浮气躁。 以往他但凡有烦心之事,总喜欢到这里来寻一份清静,固然郑观音对他仇恨四海,但是正因如此,自己丝毫毋须顾忌所有的心事,可以在这里敞开心扉。 已经恨不得他立刻去死了,又岂会在意他别的什么事? 可是今天,李二陛下的心情却始终不能平静,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面前这个风韵犹存国色天姿的嫂嫂,寻思着是不是此刻扑上去将她的衣衫撕裂,将她千娇百媚的身子压在身下狠狠鞑伐,泄一泄这满腔的郁闷烦躁…… 殿门口响起王德的声音:“陛下,晋王殿下入宫,向您回禀差事……” 李二陛下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烦闷,起身快步走到殿门口,在内侍撑起的雨伞下离去。 大殿内再次恢复平静,檀香袅袅,殿外雨声淅沥。 郑观音扭头望着窗外的雨幕,绝美的脸上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就算李二陛下再如何隔绝她的消息,身处于这座前隋之时建起的皇宫之内,又怎会没有人为她这个前太子妃通风报信? 太子李承乾如何,魏王如何,晋王又如何,她自然全部知晓。 大雨如注,郑观音瘦削的身形端坐在殿内,心里只是喃喃低语:难道那一天当真就要来了么…… ***** 大雨瓢泼,兵部衙门庭院地面已然汇聚成溪流,幸而地上铺设的青砖角度颇佳,雨水汇聚之后向两侧流去,灌入墙根处埋设的排水沟渠,庭院里因此并未积水。 值房内,房俊让书吏沏了一盏茶,在书案后坐了,喝了两口浓茶提了提精神,继续起草“灾难救援指挥衙门”的预案。 这等雨势只要下个一两天,关中必然多处出现水患,搞不好黄河再次决堤都是有可能的。一旦关中有地方受灾,指挥衙门便会发挥职能,调拨军队前往救灾,然而指挥衙门刚刚成立,所有章程还是一片空白,不得不让他这个主官费尽心力。 趁机提升兵部的权力,揽取部分军权只是顺手而为之,房俊的主要目的,还是救灾。 在后世,得益于通讯的发达,每逢天灾便见到报纸电视上长篇累牍的报道,全国各地甚至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灾情尽皆展现在世人眼中,各种救灾的应急处理手段层出不穷,灾情救援、灾民安置、灾后重建等等都是迅速有力,见得多了,自然习以为常。 然而到了这个时代,房俊才意识到天灾对于人民的伤害有多么巨大。 交通落后、通讯落后、生产技术落后,导致许多灾情明明就发生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房屋倾颓、河水倒灌、殍尸处处、惨绝人寰…… 习惯了后世“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习惯了每一处天灾人祸都会有子弟兵第一时间赶赴灾区救援,现在的这种对于灾难只能漠然视之的悲哀令房俊无法接受。 军队不得擅离防区,以防作乱? 这在房俊看来根本纯粹扯蛋,皇帝年年有,大家轮流做,今天是你,谁知道明天是谁?相对来说,军队发动政变对百姓和国家带来的灾难,远远逊于百姓因活不下去而啸聚作乱。 前者是有预谋有组织的,无论胜败都会控制在一定规模之内,而后者却是盲目的,一经发动,最次也是一场波及一府之地的灾难…… 他没有那种被儒家熏陶出来的“忠君”思想,他可以爱国,可以爱民,却独独不会“忠君”。他崇拜李二陛下,愿意为其竭尽全力,更愿意为了大唐鞠躬尽瘁一回,但绝对不会为了一家一姓的天下尽忠职守、死而后已。 到了下值时分,右侍郎郭福善走了进来,见到房俊正伏案疾书,便轻手轻脚的将手里拎着的食盒放在墙边的矮几上,把里边的饭菜拿出来一一摆好,还有一壶老酒,又轻声吩咐一旁侍立的书吏去取来碗筷碗碟。 房俊被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停笔抬头,见到是郭福善,略感惊奇道:“郭侍郎怎地来了?” 今日一早郭福善谴家人前来衙门告假,说是家中有远方亲戚上门,要留在家中待客,不想这会儿都快下值了却又来了衙门。 郭福善呵呵一笑,道:“毕竟是远亲,久矣不曾来往,今次是他们来长安办事,故而到府上探视家母,我却是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的,有什么话好说?大抵便是能帮则帮,尽到亲戚的情分也就罢了。” 说着话儿,书吏已经将碗筷杯碟拿来,郭福善招呼房俊过来坐了,拍开瓷坛上的泥封,一股清甜馥郁的酒香飘了出来。 房俊嗅了嗅,笑道:“郭兄居然以吾家酒坊的佳酿招待我?” 郭福善替房俊斟了一杯,赞道:“刚刚某自松鹤楼门口路过,想着二郎此刻定然还在衙门办理公务,我这个做兄长的反而偷懒,心里过意不去,便命人在松鹤楼整治了几个小菜,买了一壶老酒,慰劳慰劳二郎。可愚兄虽然明知此酒乃是二郎自家酿制,偏偏长安城中数得着的好酒便是它了,总不能以次充好吧?你就但带着点儿,将就着喝吧。” 言谈之间,气氛甚是融洽。 郭福善性格绵软,处事圆滑,谁也不得罪,在兵部衙门里人缘甚好。而房俊则强势得多,他固然不会主动挑事,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在衙门颇有几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一众署官对其是又敬又怕。 二人一刚一柔,这么些时日以来却是相处得很是和谐,再加上柳奭那等低情商的废物连衙门的门儿都不敢迈进来,整个衙门春风化雨风和日丽,前所未有的和睦。 尤其是在房俊为兵部争取到虽然有限但是性质极其重要的调兵权之后,整个衙门皆以房俊马首是瞻,一丝半点不和谐的声音都没有。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郭福善亦是名门子弟,家学渊源出口成章,房俊更是见识广博观点独特,二人浅斟慢酌,相谈甚欢。 推杯换盏,郭福善酒量有些浅,脸有些红,瞅瞅左近无人,便向前探了探身,问道:“刚刚在家中听闻一些消息……话说陛下命晋王殿下彻查二郎与长乐公主之事,二郎就一点都不怕?按说这件事不过是私底下你情我愿的事情,谁也管不着,但现如今扳到台面上,却是非同小可,若是被晋王殿下查出点什么,陛下震怒几乎是必然的……” 又是一个八卦之心寂寞难耐的人呐…… 房俊苦笑不已,摇头道:“确无其事,有何好怕?” 郭福善眨眨眼,问道:“当真没有?” 房俊道:“真没有!” “哎呀呀!我还一直以为当真有这件事呢,二郎惊才绝艳才能卓越,长乐殿下温婉贤淑丽质天成,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惜,可惜了……可即便你二人当真清清白白,难道二郎也不在意这种风流韵事是谁造的谣?” “你知道?” 房俊微微一愣,按说这种事在坊市之间流传,千传百转,经由无数人之口传扬扩散,早已不可勘察出处。 “呵呵,”郭福善得意洋洋的一笑,压低声音道:“这就是刚刚在家中听闻的消息了……你道怎样?那晋王殿下揪着这个谣言追根溯源,居然查到了申国公府一个外宅管事的身上,那可是申国公啊!他老人家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怎么会做出此等无聊之事?更神奇的是,当晋王殿下在申国公府将那个管事缉捕归案的时候,那家伙居然承认了……” 房俊彻底愣住。 那谣言居然是高士廉传出去的?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并不像郭福善所想那般高侍郎就当真一点动机都没有,起码“为四郎报断腿之仇”也说得过去,尽管实在是经不住推敲。 毕竟以高士廉的威望地位,不可能如此心胸狭隘。 然而任何事情最怕较真儿,如论有人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借口,那么完全可以忽视这件事情本身的合理性,一个大帽子口过去就行了,任凭高士廉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你自己的家仆招供承认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房俊知道,高士廉完了。 看似并不起眼的一件事情,却与现在朝中易储的风波结合在一起,足以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 倒不是高士廉本身有什么错,而是既然晋王将矛头对准了高士廉,显而易见真正的目的必然是高士廉头上那个吏部尚书的官职,怀璧其罪而已…… 吏部被称作天下第一部,掌握着朝廷百官的升迁考核,其重要性无需赘述,而晋王想要争储,将吏部尚书掌握在自己手里自然大大增加了胜算。 事情的关键,在于李二陛下既然允许晋王去彻查谣言,自然也等同于默认了晋王趁此机会做一些小动作。 房俊微微叹了口气,李承乾这个太子当得还真是如坐针毡啊……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 振聋发聩 大雨滂沱,一夜未休。 天色蒙蒙亮,李二陛下便起身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开始处理公文。 待到辰时初刻,有宦官进入殿中,将申国公高士廉送抵皇宫的一纸奏章呈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默默放下手中朱笔,展开奏章,仔仔细细的看了。 而后轻叹一声,将奏章放置于案头,起身站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蓬雨水被风势裹挟着谢谢吹入殿内,一股湿润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二陛下负手而立,眼前的亭台楼阁尽皆笼罩在迷蒙雨幕之中,如真似幻,令人看不真切…… 心潮起伏,亦如这瓢泼大雨一般翻腾未休! 这么做,是对?是错? 恍然间,武德九年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又浮现在脑海之中,他李二虽然是不世之豪雄,却亦非冷血无情之人,然则在那个时候、那个环境下,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和犹豫,羽箭穿透太子建成的胸膛将其射落马下,钢刀斩断齐王元吉的脖颈令其身首异处,两家阖府数百家眷除去几位嫡系女眷之外尽遭屠戮…… 不是他太狠,而是容不得他留手。 太子建成事先于玄武门埋伏重兵,他则是将计就计一击反杀! 孰对? 孰错? 根本没有对错。 当时他李二率领麾下天策府众将横扫群雄荡平八荒,功勋盖日威名赫赫,天下豪雄莫不闻之丧胆,气势滔天隐隐然有取代太子之势。太子建成怎么敢坐视李二起势,将身家性命都交付到所谓的手足之情上? 他必须剪除李二,方能稳住储君之位。 而李二呢? 太子建成既然要对他下手,他又如何觉察不到? 且不说束手就擒引颈就戮非是他李二的性格,即便是他顾念兄弟之情手足之谊愿意一死,那么他的妻子儿女何辜?身边这些运筹帷幄计谋无双、纵横沙场百战无敌的文臣武将们,又岂能甘心? 时势造英雄,他李二在隋末天下板荡的局势当中树起了自己的威风,证实了一个男人的价值,而后又在玄武门下别无选择的被时势推着杀出了一条通往皇座的血路…… 时也,命也。 没有恩仇,没有对错。 眼下,似乎自己的儿子们隐隐间亦如当年一般,从亲密无间兄友弟恭中渐渐有了隔阂。 等到时势将他们一步一步的推着,未来的某一日,是否会再现当年玄武门下的血火之光? 李二陛下紧紧握住了手掌…… 不会啊! 太子懦弱,晋王仁厚,这两人又是一母同胞,即便是一方获胜,又岂会生出杀之而后快的歹心? 朕教出来的儿子,绝不会这般泯灭亲情! ***** 正自恍惚间,殿外脚步声响,将李二陛下从思绪当中惊醒,回过头,便见到一身常服颇显老态的房玄龄进入殿内,躬身施礼。 “老臣见过陛下。” “速速平身,这几日身体可将养得好些?” 房玄龄已然告病,多日未曾上朝。 “多谢陛下挂念,想来是年老体衰的缘故,名贵的药草耗费不少,却是未见多少成效。” 房玄龄苦笑不已。 “唉,这都是昔年跟着朕在军中奔波劳累伤了根本,朕心甚愧啊!” 李二陛下上前亲热的拉住房玄龄的手,神情诚挚,目露愧色。 这倒不是他演戏,而是真情流露。 他帐下能人无数,但若是论起功绩,即便是用兵如神如李靖、李绩。勇冠三军如程咬金、尉迟恭,忠心耿耿如李道宗、李孝恭,却都不如长孙无忌与房玄龄。 这二人虽然是文臣,但是运筹帷幄调拨钱粮,夜以继日呕心沥血,这才使得整个天策府运转自如,为他李二陛下立下赫赫功勋…… 房玄龄忙道:“陛下说得哪里话?老臣固然有些微功劳,但陛下对老臣亦是推心置腹、恩宠有加,老臣感恩戴德,必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诶,说什么死而后己?吾等当年奋勇征战,所为的不就是一个封妻荫子、风风光光?现在朕侥幸坐了皇帝,你们这些老臣自然要跟着朕好生享受才是,鞠躬尽瘁可以,死而后己大可不必。” 李二陛下拉着房玄龄到了桌案前坐下,命侍女奉上香茗,而后摆摆手,将侍女内侍尽皆斥退。 房玄龄神情微凝,正襟危坐,知道李二陛下今次宣召他入宫必是有要事商谈。 李二陛下坐直了身子,手指在桌案上下意识的轻轻叩击,沉默片刻,将一旁刚刚呈递进宫的奏章拿起递给房玄龄,说道:“这是申国公的奏章,玄龄且先看看。” “喏。” 房玄龄双手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 昨日短短半天时间,晋王殿下查案子查到申国公府上并且将一位管事带走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整个长安,就连这漫天大雨都阻隔不住。 房玄龄自然有所耳闻,再联系前因后果,心中已然有了大致的看法。 现在见到这封奏章,愈发肯定了他的猜测——皇帝只是要高士廉空出吏部尚书的职位…… 或许陛下的意思仅止于此,毕竟高士廉无论今日的地位亦或是以往的功绩,哪怕是碍于故去的文德皇后的颜面,李二陛下亦不可能对高士廉打压太过,只要其空出吏部尚书的位置就行了。 可高士廉毕竟是两朝元老,也是有尊严、有脾气的,要我吏部尚书的职位?可以,非但如此,我还将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一并腾出来,若有必要,便是这个申国公的爵位还给你也无妨…… 奏章里当然不会这么说,怒火肯定有,但是以高士廉的智慧怎会说出这等情商低劣的言辞? 但是通篇的怨气却无不昭示着高士廉的愤怒…… 如无意外,陛下这是为难了,将他召进宫里来商议对策。 房玄龄细细斟酌一番,抬起头,直言问道:“陛下当真打定主意易储?” 李二陛下神情一僵,沉吟不语。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那便是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储君乃是皇家之事,皇帝固然会征求大臣意见,但一个大臣主动问起这件事……是何居心? 不过放在房玄龄身上,自然没问题。 毕竟是跟随自己崛起之时的潜邸老臣,忠心方面早已历经无数考验,房氏又非是长孙氏那样的世家门阀,没有别的政治述求,自然一心一意忠于李二陛下,全无贰心。 见李二陛下不语,房玄龄又问道:“想来陛下尚未下定决心?” 李二陛下这才喟然一叹,无奈道:“说实话,朕对太子不甚满意,无论是魏王亦或是晋王,都要更胜一筹。然则若是当真易储,古往今来废太子的下场又是历历在目……都是朕的骨血,朕又如何忍心?” 房玄龄恍然。 说来说去,已经不是易不易储的问题了,而是易储之后如何保证废太子依旧能够太太平平的享受荣华富贵,而非是一杯毒酒亦或三尺白绫,将之赐死…… 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见到房玄龄的神色,李二陛下唯恐他反对,又道:“魏王或许寡情,可晋王乃是朕在身边亲手养大,最是性情仁厚待人宽和,若是他成为储君,定然会善待兄弟,不至于不忍言之事发生。” 房玄龄苦笑摇头,直言不讳道:“陛下英明神武、睿智无双,却为何在这件事上这般糊涂呢?古之废太子皆不得善终,难道当真是君王不能容之?非也,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一国难容二主,无论哪一朝哪一代,终究是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废太子的特殊身份便注定了哪怕落魄至极,照样会有心怀叵测之辈趁机依附,以谋求利益。试想,这等情形之下留着废太子便如同在自己的身后竖着一柄刀子,哪一个君王会容许这等威胁存在?就算再是仁厚之君主,一旦皇位攸关,便再也无半点亲情。” 最后这一句话简直就像一柄锐利的钢刀制止的捅入李二陛下的肺腑,将他所有的侥幸、期盼悉数捅碎! 您自己当年是如何得了这皇位,又是如何对待隐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难道您自己都忘了么? 绝对的权力面前,从来没有“仁慈”的立锥之地……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 关心则乱 “陛下,天道轮回,损有余而补不足。您一手将大唐打造成远胜秦汉之强盛王朝,足矣傲视三皇、功盖五帝,秦皇汉武在您面前亦是相形见绌,若是再能荡平高句丽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您的丰功伟绩堪称震古铄今、空前绝后,‘千古一帝’之荣耀当之无愧!” 房玄龄苦口婆心,耐心的劝谏:“然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您一手将大唐推至巅峰,待您之后,势必会有所衰退,此乃世间不可违逆之天道。然而您现在却贪心不足,憧憬着您的继任者能够在您留下的这篇锦绣江山上更进一步,这已然不是难不难的问题了,而是违反了事物至理,是绝对不可能的。” 李二陛下愕然。 他心心念念建立一番丰功伟绩使得自己成为远胜秦皇汉武的“千古一帝”,然而人力有时而穷,自己即便是再英明神武也终究有殡天之时,他憧憬着自己能够选出一个优秀的继任者将自己留下的这份伟业继承下去,甚至于要做得比自己更加优秀! 但是却从未曾从“天道”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是天道,天道不可违。 无论是一统六合横扫八荒的大秦,亦或是兵锋所向虽远必诛的强汉,都不可避免的在臻达强盛之顶点之后,逐步滑落低谷。 是继任者的问题么? 或许有,但更多的原因却尽皆归功于天道——盛极必衰! 强盛之时,诸多矛盾都能被掩盖起来,大家为了追求更远大的理想、更丰厚的利益而将矛盾搁置,但矛盾从未消失,一旦国家势力滑落,各种各样的矛盾各种各样的问题便会彻底的激发出来。 比如,世家门阀在政治上的述求…… 现在自己在位,大唐横扫四海所向无敌,世家门阀的野心被死死压制。一旦皇帝换了一个,而国势从巅峰回落,那些死捧着“九品中正制”不愿撒手的世家门阀必然卷土重来。 对于一个帝国来说,世家门阀便是一柄双刃剑。 它能在帝国崛起之时统一一切力量,成为皇帝手里最锋利的武器,所向披靡。亦能在帝国衰弱之时反客为主,将国家政权操纵于手中,谋取自身的利益…… 而自己为何要疏远长孙无忌? 原因固然有很多,但是最主要的一个,便是长孙无忌本身代表着其身后庞大的关陇集团的利益,而关陇集团的利益,却是与国家利益相背离的…… 现在自己居然犯了不可饶恕的糊涂,希冀于由关陇集团支持的晋王继承储君之位,能够在自己之后使得这个国家愈发强盛……这简直就是自相矛盾。 晋王登基为帝的那一天,难道不正是关陇集团攫取胜利果实的那一天? 而这个“胜利的果实”,却是实实在在的国家利益…… 李二陛下长吁一口气,豁然开朗。 自己这都是在做些什么? 这边极力打压世家门阀,那边却又属意由世家门阀支持的晋王继承储位…… 简直是老糊涂了! 然而他刚刚想明白,却又立马陷入犹豫。 晋王是在他的默许之下参与到争储当中的,而现在自己却又要一手掐断晋王刚刚燃起的希望……这是否残酷了一些? 房玄龄又岂能看不出李二陛下的纠结所在? 可他亦是无可奈何,劝无可劝。 对于晋王这个最小的嫡子,李二陛下的宠爱是真挚而毫无保留的。 他又怎么忍心狠狠的将一心憧憬储君之位的晋王打落尘埃,彻底断绝这个念想儿?更别说这个孩子本是安分仁厚的,正是他李二陛下一手将他送到了如今争储的道路上…… 太残忍。 殿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窗外雨声连绵。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缓缓阖眼,喟然一叹:“这封奏折……驳回吧。” 房玄龄躬身施礼:“陛下圣明!” 既然是驳回,那自然便是断了晋王谋求吏部尚书从而建立班底这条路。若说之前高士廉或许还有可能被晋王拉拢过去,毕竟有着血脉亲情,可是现在,高士廉必然与晋王势成水火,转而偏向太子。 李二陛下愕然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居然等同于助攻了太子一回,须知以往太子在朝中的影响力极低,现在有了吏部这杆大旗,依附过去的大臣自然不会少…… ***** 茶水温凉,李二陛下吩咐内侍撤去重新沏了一壶,招呼房玄龄随意坐下,品着盏中香茗,听着窗外风雨,大殿空寂凉风习习,倒也甚是惬意。 只是李二陛下却愁眉不展,心中总觉得愧对晋王,着实纠结…… 房玄龄劝慰道:“陛下何须自责?储君之位,事关国本,本就不可轻忽大意,岂能轻易更改?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多少人的利益与太子联结,而又有多少人的利益与太子背离……现在陛下只是有意易储,朝中便暗潮汹涌波澜顿生,一旦当真降下圣旨,那时候才是各路牛鬼蛇神尽皆浮出水面扰动天下风云!晋王殿下素来聪慧,颇识大体,想来定然能够体谅陛下的难处。” 说实话,他对于眼前这位帝王也颇多无奈。 储君之位是何等大事?这位却摇摆不定朝秦暮楚,与一贯以来的英明果敢判若两人,之前属意魏王继承储君之位,现在又有意扶持晋王上位,就好像储君之位不过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儿,想给谁干就给谁干,简直是昏了头…… 哪怕再是英明的君主,在面对自己儿子的实话也难免失去理智。 关心则乱,就比如自家那个让自己爱得欣慰恨得咬牙的孽障…… 君臣之间仿佛心有灵犀,房玄龄刚刚想起自家儿子,便听到李二陛下问道:“你家那个棒槌最近在干嘛?这两日朝中风波不断,且尽皆与他有关,却始终不闻他的动静,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房玄龄眼皮一跳,这是皇帝能说的话么? 全无威仪、有失轻佻啊…… “二郎今日多在衙门之中起草应急救灾的章程,朝廷成立这个指挥衙门毕竟是前所未有之举措,一切尽皆无章可循,必须尽快拿出一个办法来,以免事到临头混乱无序,反而越做越错,一旦贻误救灾的时机,岂非背离了设置这个衙门的初衷。” 房玄龄解释道。 “嗯,做得不错。”李二陛下欣慰的点点头,示意房玄龄饮茶,继而道:“这小子才华横溢,办事也很是稳妥,只是这性子难免任性疏狂了一些,必须好生鞭策监督才行,满朝上下除了朕,也就只有你说的话他会听,一定要勤加敦促,好好改改他那些臭毛病才是。” 房玄龄捏着茶杯,心里斟酌了一下,试探着说道:“最近流传的他与长乐公主之间的谣言,且不论起因究竟为何,到底也是折损了皇家颜面,其罪难恕,还请陛下责罚……” 这件事情的本质并不在于房俊是否当真与长乐公主有染,而是风传于坊市之间使得皇家颜面受损。其实话说回来,即便两人当真有点什么私情,只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以李二陛下对长乐公主的溺爱以及愧疚心情,很大可是是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但是绝对不代表可以将这件事情摆上台面。 李二陛下不在意的摆摆手:“朕信得过自己的闺女,长乐温婉贤淑、性情贞洁,绝不会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玄龄毋须多虑。” 房玄龄无语……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味儿呢,和着你认为他两人之间没有私情是因为你闺女性情贞洁,即便是我儿子勾引诱惑也不得能手? 两人喝着茶先聊着,便见到王德脚步匆匆的进来,将一封奏折上前递给李二陛下,疾声道:“陛下,政事堂送来急报,因雨势太大,河水暴涨,即便是郑国渠全力泄洪亦不能疏导洪水,泾阳上游的云阳等处时刻有决堤的危险。” 君臣二人豁然动容。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诛心! 大雨滂沱之中,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的进入政事堂。 灾情刻不容缓,片刻不能拖延。 泾阳与陕州不同,就算是整个陕州被洪水夷为平地,亦不过是大唐版图之上抹去一个不起眼的县城,户薄之上删减掉几万人口。泾阳本身亦非是大县,人口不过数万,固然地近京畿,却也非是李二陛下如此重视的原因。 只因泾阳下游不远处,便是咸阳城…… 一旦泾阳处泾河决堤,大水势必顺着地势而下,届时将无可遏制的将咸阳城席卷其中。 作为上古重镇,咸阳的地位非同小可,而且城内城外聚居着十数万百姓商贾,一旦洪水冲天而降,对于大唐的打击绝对无法弥补的。 自古以来水火无情,面对此等天灾之时再是强盛的王朝亦要一筹莫展,甚至往往一场灾难便能引起剧烈的连锁反应,导致王朝的崩颓覆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现如今大唐繁华锦绣强横一时,自然不虞有那等王朝末路的情形出现。 李二陛下之所以如此重视,水灾面前百姓的损失是一个方面,而另一个方面则攸关政局…… 前有陕县水患吞噬百姓尸骨财货、冲毁房屋桥梁无数,现在泾阳等县又面临泾河决堤,一旦届时灾祸再生,必有谣言兴起于市井之间! 在古人看来,皇帝既是天之子,非是凡人。 一旦皇帝失德,则上天有感,必然降下灾祸以警醒皇帝,令其改之,否则乃由天下臣民承担其责。 故而若是那个年头里天灾频仍,上至文武群臣下至市井百姓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救灾、如何防灾,而是探究皇帝是不是又做错事,害得上天示警予以警告? 所以一旦天下有大的天灾发生,最紧张的便是皇帝,因为搞不好这种事情便会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煽动舆论造谣生事,致使朝局不靖国家不稳……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刚刚来到政事堂尚未入座,尚书左丞韦琮便一揖及地,神情郑重、语气悲怆:“陛下明鉴,自贞观十年以来,大唐连年灾祸频仍,水旱疾疫之灾间者数年不曾间断,此必为上天警示也。” 李二陛下差点气笑了,闻言面色不善,冷声道:“你的意思是朕私德有亏,行为不检,愚而不明,未达其咎,甚至是朕所行之政有所失而行有所过乎?” 娘咧! 老子呕心沥血勤俭克用,古之帝王比朕更俭朴、更勤劳的几乎没有,到头来你却说朕做错事,被上天降下灾祸谴责? 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作为兵部目前最高主官,亦有前来政事堂听政之资格,不过只是拿来耳朵听,说话是没份儿的。此刻他坐在一侧的角落里,身旁是刑部尚书刘德威,二人算是相识,刚刚也曾寒暄几句。 前面不远处便是太子、吴王、晋王三位受到李二陛下重用的皇子,一字排开。 听了韦琮的言语,房俊诧异的与身边的刘德威互视一眼,皆见到对方眼中的惊讶。 这人疯了不成? 倒不是说身为天子不得违逆,李二陛下还是准许大臣们说话的,哪怕你说的不对,轻易亦不会因言获罪。 可是现在韦琮非但公然谴责皇帝失德,甚至于质疑李二陛下最为得意的“政绩”,这跟找死有什么分别? 政事堂内所有人都看傻子一样看着韦琮,长孙无忌的眼神甚至可以杀人…… 这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蠢货,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爬到尚书左丞这个位置上的? 韦琮被大伙的神情搞得莫名其妙,再看到李二陛下火光四溅的眼神,顿时打了个激灵,醒悟过来,脑子里“轰”的一下,认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连忙满头大汗道:“陛下误会了,微臣非是质疑陛下……陛下自即位以来夙夜难寐、励精图治,不曾享受过半分人间奢华,政局稳定吏治清明,天下臣民安居乐业……如此功德乃千古罕见,天日昭昭,大唐臣民谁人不知?既不曾犯错,何来天降警示?” 李二陛下这才神情好看了一点,却依旧不满,问道:“那你这没头没脑的话语是何用意?” 韦琮忙道:“陛下固然未曾励精图治乃历代帝王之表率,可是这天下确非唯独陛下您是天神之子,天神降下降火警示世人,也未必便是谴责陛下……” 李二陛下一时间没转过弯儿,闻言怒道:“放肆!朕受命于天,乃是人间帝王,除了朕,还有谁是上天之子?”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居然还有人敢同皇帝一般称为天子? 这种人是根本不会存在的,因为就算是有十个脑袋也得给砍光了呀…… 韦琮被吓得一哆嗦,“噗通”跪在堂中…… 一众大臣差点捂脸不忍直视,这人也太没骨气了吧?要么你就好好说话,要么说出来就得有心理准备,满口胡说八道不知所谓还这般没胆子……简直就是官员之耻。 一旁的刘洎已经目光灼灼的盯着韦琮了,心里盘算着回去之后便弹劾一波这位京兆韦氏的子弟,踩着京兆韦氏的名头狠狠的给自己刷一波声望值…… 如何好的靶子,闲置不用岂非浪费? 李二陛下也无语,心说这人怎地这般软骨头? 心中不喜,语气愈发不善:“若是有话,就给朕好好说,若是没话,就给朕立刻滚出去,此乃帝国议政之中枢,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 韦琮吓得脸色发白,咽了口吐沫,他倒是很想听从陛下的话立马从这里滚出去……可是眼尾瞥见一侧长孙无忌那阴沉的脸色,只得将恐惧压制在心里,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明鉴,微臣非是胡说八道,储君亦是君,陛下乃天子,储君自然亦是天子。君主失德,故而天降灾祸警示,却非仅仅是警示陛下,若储君失德,想来上天亦会降下警示的……” 群臣都愣住了,有几人甚至失笑出声。 见过胡搅蛮缠的,却没见过胡搅蛮缠到这等程度的…… 这是哪里的歪理邪说? 天无二日,储君又如何能够是君呢! 然而有些人却笑不出来,这哪里是胡搅蛮缠?分明是将矛头对准了太子,想要让太子来为天灾背锅! 用心何其毒辣也! 座位上的太子一瞬间脸色苍白,紧紧的咬着牙死死的等着韦琮,双手摁在面前的案几上已然青筋暴凸,可见心中之愤怒是何等汹涌! 韦琮非但是将天灾的原因归咎于他这个太子,是他这个太子导致天下臣民遭受灾难,更将他这个“储君”的地位无限拔高,高到几乎跟李二陛下同等的高度…… 这就是诛心呐! 太子忍不住,便欲张口自辩,可尚未等他开口,案几下跪坐的腿便被狠狠的掐了一把…… 太子愕然扭头,看向身边的吴王李恪,不知他为何要阻止自己,难道就任由这帮子乱臣贼子栽赃嫁祸,自己却连反驳都不行? 李恪掐了太子一把,制止他暴怒之下的辩驳行为,嘴唇微张,低声道:“稍安勿躁。” 刚刚太子暴怒之中未曾发现,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正坐在对面的房玄龄捻着胡须,微微的摇了摇头…… 太子不知李恪有何打算,不过他两人最近如胶似漆亲近非常,彼此之间没有了储位的隔阂甚是信任,便只好忍着心中怒气,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唯有窗外大雨哗哗的下着,大家都屏气静息,看看李二陛下是如何反应…… 李二陛下目光灼灼的盯着韦琮,心头甚是后怕。 他想要扶持魏王亦或者晋王来取代太子之位,却绝对不愿意见到儿子们之间是以这样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来打击对方。 储君亦是君? 这已经不仅仅是朝争了,而是无限制的打击,务必至太子于死地……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早有腹案 身为皇帝,最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能够挑战自己的权威,而身为君主的权威体现,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一方面,“君权天授”的合理合法性亦是一方面! 若是换了一个心胸狭隘的皇帝,说不得便从此对太子生出忌惮之心…… 幸亏刚刚与房玄龄一席话使得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否则此刻他会做出何等选择? 想一想,李二陛下都一身冷汗,那几乎是自己将太子一手推到万劫不复之境地啊……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干脆利落的冷冷道:“尚书左丞韦琮身为臣子,却挑拨君父父子、离间天家骨肉,信口雌黄污蔑太子,其心可诛!着即革除其所有官职爵位,终生不得叙用!” 声音清冷,干脆利落,余音袅袅回荡在大堂之上。 韦琮当即傻了眼,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一生功名前程就此尽毁?他有些不敢相信,下意识的看向长孙无忌,您担保过没事的啊,但是现在……什么情况? 长孙无忌低眉垂眼,面上神情木然,完全无视韦琮的求助。 事实上…… 他心中早已是翻天倒海! 怎么回事?! 明明陛下已经默许了晋王殿下参与争储,却又为何反而将担当晋王马前卒的韦琮以这般严厉的手段制裁? 这是警告么? 是陛下又回心转意,看好太子了? 当韦琮哭喊着被禁卫拉出大堂,长孙无忌依然没有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做出此等匪夷所思的举措,不过想起刚刚陛下是同房玄龄前后脚走进政事堂,显然是之前君臣二人有过单独会面。 再响起刚刚房玄龄隐晦的制止太子辩驳质问的那个动作…… 长孙无忌差点咬碎了牙! 房家父子难不成是他天生的对头?老的小的接二连三的跟他过不去,小的害了自己的儿子,现在老的又来坏自己的好事……真真气煞我也! 不过他尚未明白房玄龄到底对李二陛下说了什么导致李二陛下改弦更张,所以此刻也只能沉默相对,否则很容易说错话做错事,在陛下明显改主意的情况下,这是很凶险的。 等着吧,迟早一天让你们房家跪在老子面前求饶……眼看着满腔心血构筑的宏伟目标极有可能夭折,长孙无忌却连句愤怒的话语都不能说,只能愤愤然吞下失望的苦果。 一旁的晋王李治更是目瞪口呆,政治上依旧缺乏历练的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仅仅提了太子哥哥一句,父皇便将韦琮给革职为民、永不叙用了? 那可是京兆韦家的人啊…… 李二陛下看都不看长孙无忌等人,淡然道:“休提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朕受命于天,乃是大德天子,自问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上苍何以降下灾祸谴责于朕?没那个道理!既然是水患,那么就赶紧拿出治理水患的章程来,朕的子民即将在咆哮的洪水当中瑟瑟发抖性命垂危,尔等大臣却在此地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可对得起朕的重用,对得起那份俸禄?” 满堂大臣被皇帝训斥得面红耳赤…… 但凡开国之初,君臣大多清正廉洁,所谓新朝新气象。君主能够善于纳谏、勤政爱民,大臣以能够清廉守正、兢兢业业,此时被陛下训斥一顿,方才想起就在自己这些大臣们在此算计着阴谋诡计、计较着阵营得失的时候,不远处的泾阳尚有数万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当中,亟待朝廷拿出一个章程。 中书令岑文本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房俊,开声道:“陛下,既然朝廷已经成立那个‘灾难救援指挥衙门’,何不听听房侍郎有何意见?” 不少人这才想起,原来朝中已经专门有了应急救灾的衙门…… 起先房俊倡议设立这个衙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仅只是为了兵部争夺兵权而已,所谓的“灾难救援”根本就是个幌子,挂着羊头卖着狗肉。现在果然灾难来了,看你如何跟陛下交待? 长孙无忌便问道:“这衙门固然成立未久,又是前所未有之举措,并无旧例可循,构架搭建需要时间和人手,但此事乃是房侍郎提倡,现在又过了这许多天,起码要把大致的章程拿出来看看吧。” 阴人就是阴人,一出口,便将房俊所有能够找到搪塞推诿的借口尽皆封死,除非房俊拿出章程来,否则便是办事不力,严重点说是玩忽职守亦不为过…… 官场的事情便是这样,你可以犯下一百样错,只要领导护着你,屁事儿没有。 可一旦由你的错误导致了严重的后果,那么抱歉,再欣赏你的领导也会立即把你退出去,没人会替你背黑锅…… 长孙无忌才不信房俊能拿得出来什么章程。 不是说房俊没这个本事,而是他根本不可能将心思用在这上头,鼓捣出那个灾难救援衙门不就是为了给兵部争权,使得他能够在兵部得到拥护站稳脚跟么? 太子和吴王互视一眼,都看着低眉顺眼的房俊暗暗着急。 这二位最近与房俊走动颇多,深知其前些时日根本未曾提到过什么章程之事,这几日倒是在衙门里奋笔疾书起草章程,可是短短三两日的时间能写得出来什么? 虽然不曾参与过灾区救援,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举凡军队调拨、民夫组织、后勤补给、人员协调、物资运输、灾民安置……等等,哪一样不是繁冗复杂? 李恪瞄了房玄龄一眼,见到这位依旧老神在在一言不发,心底不由大急,你到底是不是亲爹啊?怎么每一回房二在朝堂上逼到墙角的时候您都好像隔壁叔叔似的不闻不问,太过分了! 就该那位剽悍的房夫人使劲儿的整治你…… 李恪定了定神,发言道:“赵国公既然说到此乃千古未有之举措,全无旧例可循,便当知道由朝廷调拨大军救援所牵连的事体甚广,需要绸缪的事项太多,岂是朝夕之间可以完善的?赵国公这般急切的让房侍郎拿出章程来,反倒会使得房侍郎迫于压力未能尽心思虑从而顾此失彼,殊为不美。” 一番话有理有据,而且完全不给长孙无忌的面子。 李二陛下眼神复杂的瞅了瞅英挺俊朗的庶子,心底喟然一叹。 若是抛开嫡庶之分,这个庶出的三子非但相貌俊朗,做事之果敢睿智亦是诸子当中最像他的……然而就算是世家门阀为了内部稳定都必须有嫡庶之分,何况是天家? 怨只怨这个儿子非是长孙皇后亲生…… 长孙无忌被怼了回来,倒也不恼,只是盯着房俊问道:“房侍郎到底有没有章程?” 只要房俊说一句“没有”,那么无论有多少理由,都难免给陛下留下一下办事不力的印象——因为现在灾难即将发生了,你却束手无策,当初为了筹建这个衙门叫得最欢的是你,现在一筹莫展两眼一瞪的还是你…… 房俊气定神闲,看着长孙无忌那张圆脸,笑了笑,说道:“怕是让赵国公失望了,救灾衙门的章程……还真的有。” 对于别人来说,一个全新的救灾衙门牵扯到方方面面,一切皆是从无到有,要协调各方的关系、促成多方的协作、权衡各方的调遣……千头万绪,难如登天。 然而房俊不是一般人…… 长孙无忌看着房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书吏,而后由书吏呈递给李二陛下,顿时眼角一跳,心中暗恨。 这个小王八蛋早有腹案却藏得严实,若是早知道他拿出了章程,自己岂会这般愚蠢的往上撞?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不知不觉间,又被这小子给坑了一回…… 妄作小人! 李二陛下其实也没想房俊能这么快便拿出一个完整的章程,这个厚厚的本子被书吏呈递到他手上的时候颇为吃惊,而后便是一阵欣慰。 这小子是闹腾了有些,平素也无法无天了些,但到底还是有才华的,关键时刻能够为君分忧,那就是好臣子! 展开本子,扉页之上便见到八个圆转遒丽至令他赏心悦目的字体——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就这么决定了 国家级别的抢险救灾,本就涉及方方面面,牵扯甚广,如今由国家调动军队救援灾区更是前所未有之事,想要从一片空白之处理出头绪并且拿出可行之策,实在是难上加难。 更遑论如此短的时间…… 就算勉强为之,也必然漏洞百出,非但无功,一旦出现重大纰漏反而还要承担责任。 李二陛下自然心中清楚其中关窍,但是灾情如火,他身为皇帝当然焦急万分,若是房俊拿不出来这个章程倒也不会怪罪他玩忽职守,只是难免失望。 现在细细品读着手中的章程,李二陛下却是感慨万千。 物资筹措、人员调派、责任划分,以及灾情组织核查、救灾物资管理分配及监督使用、组织协调紧急转移安置灾民、甚至是灾后毁损房屋恢复重建的组织补助和灾民生活救助……林林总总,无有遗漏。 到了最后甚至谏言朝廷发动舆论配合救灾以及灾后重建,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纲领传遍天下,号召天下各州府县皆对灾区伸出援手,以此增强大唐臣民的凝聚力…… 再附上这么一手圆转遒丽赏心悦目的行书,令李二陛下龙颜大悦。 人才啊…… 朕当初赞他一句“宰辅之才”,实不为过。 政事堂里一片肃静,只余窗外刷刷的雨声,大家都凝神看着正翻阅书薄的李二陛下。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抬起头来。 他本想将这个章程给诸位宰辅看看,讨论一下其中是否有商榷之处,然而环视一周,他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好几位宰辅一贯以来皆因立场不同而对房俊或褒或贬,态度不一,难免评论之中便带有主观情绪,最正直无私的魏徵现于家中,其余几人怕是有失公允。 若是放在平时倒不足为虑,有立场才会有争执,有争执才会有平衡,文武大臣们其乐融融你好我好那才会让皇帝夜不安寝……然而今天不行。 灾情如火,身为皇帝焉能坐视洪水即将肆虐百姓身处倒悬反而在朝堂之中大玩平衡之道? 这个时候不需要权衡,不需要钳制,只需要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大手将书薄按在面前的桌案上,李二陛下虎目环视,沉声道:“房侍郎这份章程周全详尽,深得朕心,此次救援泾阳灾情,便按照此章程实施,但凡涉及到的衙门、军队,务必毫无条件的听令而行,若是谁出了差错导致灾情泛滥,朕唯他是问!” 众臣大感意外,陛下固然英明强势,却非是乾纲独断之人,一直以来皆是能听得进去谏言的,平素遇事也会跟臣子们好好商议,广开言路、博采众长。 此次救援乃是以朝廷的名义实施,不仅仅是朝中百官,即便是民间商贾百姓也必然翘首以待,整个天下都对这件前所未有之事给予足够的重视,实在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然而现在居然如此信任房俊,三两日之内鼓捣出来的章程便即拍板通过了…… 诸位宰辅神情不一,房玄龄依旧低眉顺眼仿若置身事外,岑文本老神在在三缄其口,唯有长孙无忌心中郁闷……陛下这是想要给我难堪么? 略一沉吟,长孙无忌试探着问道:“陛下明鉴,救灾之事牵扯广众,所涉及的事务繁冗杂乱,臣非是质疑房侍郎的能力,只是这短短几天之内所拿出来的章程难免多有瑕疵,万一因此而导致严重后果……” “那就由朕来承担!” 李二陛下心中不耐,冷眼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顿时心中一凛…… 刘洎一直隐身,此刻琢磨出了此间大势,忙道:“水火无情,现在泾河大水即将决堤而出,不知多少子民即将遭受灭顶之灾。世间从无万全之法,何况是国家调拨军队参与救援这种前所未有之事?只需在其中详加注意,遇到难处多加思考,反正若是坐视水患从天而降必然是生灵涂炭,现在有朝廷组织救灾,再坏也坏不过置之不理吧,又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呢?赵国公却还在这边纠缠不放,耽搁救灾事宜的施行,实在是……有些不妥。” 长孙无忌气得满脸通红! 这话实在是太恶毒了,若是传扬到民间自己必然落得个“祸国奸臣”的骂名,在天灾面前阻挠救灾的实施,这个罪名怕是祖坟都能被人给掘了…… 然而他又不能与刘洎争论,且不说这厮就是凭着一张嘴巴混日子,单单自己若是与他争论岂不是坐实了争论不休耽搁救灾实施的罪名,恰恰正好入了他的套。 他素来被称作“阴人”,谁曾料想今日一时不察,居然被刘洎给阴了一把……胸中郁闷至极。 长孙无忌不发声,其余人自然没有理由反对。 继续质疑下去非但得罪房氏父子,连陛下都给惹恼了,何苦来哉? 大事敲定,下来便是具体的实施细节。 房俊起身,鞠躬施礼到:“陛下,既然决定按照微臣的章程实施,那么便请陛下决定派遣哪支军队前赴灾区。” 这是重中之重! 皇权与兵权素来二位一体,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任由兵权从自己手中脱离,更何况是李二陛下这种血火之中冲杀出来的马上皇帝? 不过这一切房俊都已经为李二陛下考虑到了,书薄之上写的清清楚楚,那就是……抽签! 十六卫的名字都写在纸条上,然后放在一个箱子里由皇帝自己去抓阄,抓到哪一支部队就是哪一支部队,而且所有的十六卫大将军全不在场。由哪支部队赶赴灾区是随机的,便是皇帝自己都决定不了,这就最大限度的杜绝了有可能引发的所有不可测之后果。 李二陛下对这个办法深感满意,而且他还看出这个方法更深一层的优点——因为是随机的,谁都有可能被抽中,这就导致十六卫没有一个敢在平素轻忽慢待、缺乏操练。 作为卫戊京畿的中央军,十六卫是不可能全都拉到边疆去打仗的,尤其是在国境线相对太平的年代,这就导致军中军纪涣散、军备废弛,作战能力迅速衰弱。 而房俊的这个办法堪称绝妙! 谁也不知道天灾何时回来,谁也不知道负责救灾的会是哪一支部队,这就好比头顶悬了一柄利剑,谁若是被抽中了成为救灾的部队却因为军纪涣散缺乏操练而导致出了洋相……那么李二陛下绝对会握着那柄剑狠狠的斩下来! 纸条写好,李二陛下亲手将其装在书吏捧过来的一个书箱子里。 当然不可能是十六个,只有十二个…… 这就得说到大唐的军制了。 隋初沿北周之制﹐设置十二府以统率禁卫之兵﹐此即十六卫的前身。隋初十二府中﹐仅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六个府统领府兵宿卫。 炀帝大业三年,将十二府增改为十二卫四府﹐合称十六卫府。 其中十二卫为:左右翊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屯卫,左右候卫和左右御卫;四府为:左右备身府和左右监门府。 唐承隋制,十二卫统领府兵、宿卫京师、守卫关中;四府不统府兵,左右备身府负责侍卫皇帝,左右监门府则分掌宫殿门禁。 此外,左右翊卫又兼领“内军”。“内军”指左右翊卫下属的亲﹑勋﹑武三卫统辖的五军府和另属东宫的三卫三府之兵﹐均由高官子弟充当,乃是嫡系中的嫡系。 又在全国范围设置“折冲府”,“十二卫”遥领天下657个折冲府,分领诸军府到长安上番宿卫的府兵,居中御外,卫戍京师,是府兵和禁军的合一。 因为十六卫官署在皇宫之南,所以史称“南衙府兵”,与守卫皇宫北门﹑由招募配充的兵士组成的“北衙禁军”交错宿卫,相互牵制。 这便是大唐的军制,看似繁杂,实则泾渭分明。 所以只有十二卫战时出征,此时也能够被抽中参与救灾的也就只有这十二卫……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当官抓权 抓阄的结果是右武卫…… 既然皇帝已然赞同房俊的章程并且照此办事,谁也不会自讨没趣站出来再说什么承担后果之类,哪一支军队被抽中更没有文章可做,且不说这种抓阄本就是随机性质不可控制,没谁能够提前布置趁机犯上作乱兴风作浪,单单这个被抓阄出来的右武卫,基本就没人敢用那些莫须有的可能去诋毁揣测…… 真当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那个“混世魔王”的名号是白叫的? 若是说起“浑不吝”来,房俊也只能给程咬金提鞋…… 诸事既定,房俊当即手执兔符将令返回兵部,以兵部名义开具堪合调令,命人立即送往卢国公府,令右武卫大将军、卢国公程咬金即刻赶赴右武卫驻地,调集军队,赶赴灾区。 说起这个兔符,还有一桩趣事。 大抵实在春秋时期,为了保证君主在传达命令或者调动军队时不出差错,需要借助一种信物作为凭证,这种信物便称“兵符“。据说它最早是周朝军事家姜子牙发明的。古人认为虎为百兽之王,在丛林争斗中总是处于不败之地,因此在军事上也多以虎为尊,于是常将这种兵符铸刻成虎的形状,因此它也被称之为虎符。 当然,虎形兵符并非唯一的形状,在秦代就曾有过鹰符和龙符等等。 虎符大多用的是青铜,也有用金、玉和竹做材料的。其内部中空,然后被一剖为二,右半(虎头方向朝前)由皇帝保存,左半则发给统兵将领或地方长官。虎符的剖面有齿相嵌合,背上大多有文字,文字分书在两边,内容相同,也有将文字对剖的。 虎符在调动军队的时候便有了大用场,中央调兵时,会派遣使臣带着皇帝保管的半符前去,证明所奉乃是皇命,待左右验合,命令才能生效。 虎符到了隋朝被改为麟符,而到了唐代,高祖皇帝为避其祖李虎的名讳,又将其改为银铸的兔符,因为兔子乃是祥瑞…… 房俊屋里吐槽,难道军队征战不应当选择一种威武霸气的动物么? 再说兔子算个什么祥瑞,只因为它在月亮上陪着嫦娥睡觉? ***** 大雨依旧如注,瓢泼之势不减。 即便以长安发达的排水系统,依旧在城内多处地段出现了积水情况,京兆府已然调拨本衙人手,会同长安、万年两县的衙役在城内检视水患、排除险情。 兵部衙门更是热闹。 所有官员尽皆当值,各个都是红光满面,没有一人因为雨天未能躺在家中娇妻美妾享受奢华反而要到衙门里当值而叫苦叫累怨气冲天,即便马上便要出城赶赴泾阳救灾,照样尽皆兴致勃勃。 兵部衙门看起来乃是六部之一,名头响亮,实际上权力并不大,看着排位是“吏户礼兵刑工”,实则没有军权的兵部也仅仅只是比工部稍微好一点,这还是因为工部一帮子工匠实在是社会地位低劣所导致的,论起油水来,人家工部也要甩出去兵部几条街…… 权力代表着地位,现在兵部有了调兵之权,虽然仅只是那么一丁点儿……可好歹也是权呀!看看军中那些动辄对兵部官员呵斥不满的骄兵悍将们以后还敢不敢看着咱们的时候鼻孔朝天? 就连一直告病的柳奭都来了…… 没办法,即便将房俊恨之入骨,即便明知道这个时候前来当值必然被同僚耻笑,可柳奭不能不来。 他是太原王氏的姻亲,却一直并不受待见,后来得亏晋王替他求了长孙无忌,这才争取到一个兵部侍郎的职司,并且晋王曾有允诺,只要好好干,将来李绩是一定要进入政事堂主政的,到时候兵部尚书的职位就是他的。 结果刚刚便有晋王府的内侍上门,说是晋王让他即刻去兵部上值,跟随房俊主持救灾事宜,并且随时保持联系。 能攀得上晋王这个亲戚实在是运气,柳奭为人桀骜了一些,却不傻,知道谁能给他好处自己又该听谁的…… 所以哪怕是当“奸细”,哪怕心高气傲的他曾经不屑于此,这会儿也不得不老老实实的来兵部找个差事,至于同僚们或是鄙视或是嘲讽的嘴脸……柳奭全部唾面自干。 房俊的官袍下摆被雨水打湿,又沾了泥巴,一个书吏正用湿帕子给他擦拭,见到柳奭走进值房,有些意外,不阴不阳的道:“柳郎中身子可是大好了?今儿任务繁重,又是风又是雨的,待会儿还得急行军,你这身子还病着呢,依本官看,你还是回去吧,好生养病便是,本官非是刻薄之人,届时功劳薄上定然记上柳郎中一笔,如何?” 柳奭被房俊不阴不阳的刺了两句,白脸泛红,有些羞囧。 他哪儿有病啊?这么多天不上值,纯粹是让房俊上任那天毫不留情的威风霸气给吓得,唯恐这个棒槌当真收拾自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可现在自己受了晋王殿下的命令不得不巴巴的赶到衙门来“刺探军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 只得干笑两声,尴尬的陪着笑:“多谢房侍郎爱护……虽说有恙在身,可下官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是兵部的一份子。眼见同僚们顶风冒雨的报效陛下,下官又怎能安心在家养病呢?忠君爱国之心,下官也是有的。” 房俊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柳郎中带兵当值,倒是的确能混得一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好名声,可是想过没有,万一被这风雨一淋病得更重了,外面岂不是要传言本官难为于你,让你带病当值?到时候你得了好名声,却将本官置于何地?” 一听这话,一屋子官员各个闭上嘴巴,商议事情也转身到别处。 这简直就是指责柳奭用心险恶…… 柳奭冷汗都下来了,下雨天本就闷热潮湿,这会儿再一冒汗,身上粘哒哒的甚是难受,忍不住颤了颤,小心翼翼道:“房侍郎言重了……下官就是个浑人,哪里有那般心思?以往或许有得罪之处,不过晋王殿下数次教训在下,说是定要对房侍郎尊敬爱戴,不可得罪,所以下官万万不敢有旁的心思。” 旁边的官员尽皆鄙视,两句话没说完呢,就抬出晋王吓唬人了? 呵呵,真是看不清形势啊,便是吾等也不见得就怵了那晋王殿下,更何况是房俊? 那可是敢将齐王摁在身下爆锤、敢写诗大骂魏王的长安第一棒槌! 会在乎你这个晋王的亲戚? 房俊冷笑两声,焉能不知柳奭为何忽然来到衙门? 无非是充当某些人的眼线进而通风报信,想要在这一次的救灾过程当中做做文章,若是能把自己整下台自然最好不过,即便不能,也可以顺带着了解一番其中虚实,毕竟这般军队前赴灾区救灾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效果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而房俊是否会当真如同呈递给皇帝的章程当中所言那般行事更是不可踹度,谁又敢说房俊没有私心暗中为自己牟利呢…… 略一沉吟,觉得倒是犯不着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跟晋王翻脸,他本就没想从中做什么手脚,清清白白何处不能示人? 故而点点头,淡然道:“即使如此,本官也不多说什么,各按其职、各司其命即可。谁若是无事生非将这一次救灾视为儿戏,休怪本官不念同僚之情面!” 柳奭心里一颤,赶紧道:“下官省得……” 房俊随意道:“那赶紧去忙吧。” 柳奭吁了口气,赶紧快步离开。 不知为何,这一次在衙门里见到房俊比之上回好似多了几分迫人的威压,年纪轻轻的却修炼出一身沉厚的官威来,即便是自己这个世家出身的皇亲国戚在房俊面前也不自禁的提心吊胆,下意识的便矮了一大截儿…… 娘咧,权力当真是个好东西啊! 山沟里的傻狍子穿上官服也能抖起威风来…… 外头雨势不减,兵部衙门里却愈发热闹起来。 工部、常平仓等等有关衙门的官员先后到来听候差遣,本就略显寒酸的衙门顿时拥挤不堪。 房俊招呼着各路官员,详细的安排各自事宜,诸人都知道房俊的威名,如今更依仗着皇帝名义,俱是客客气气怎么说怎么是,没有一个敢随意搪塞故意刁难。 除去那位沉默寡言明哲保身的尚书李绩之外,其余兵部的官员何曾在人前这般有面子? 一时间,房俊在兵部的权威蹭蹭的往上涨…… 正忙碌之间,兵部大门洞开,一身戎装满脸横肉的程咬金大步流星走进来,身后给他撑伞的部曲一溜小跑差点跟不上……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当官的智慧 随着程咬金挟带着一蓬雨水大步走进大门,整个兵部衙门瞬间一静。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位祖宗“混世魔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于是乎,刚刚面对房俊或许还一脸矜持的诸部官员们尽皆展露笑脸,一个两个恭恭敬敬的上前施礼问安,温柔小意甚至是带着谄媚的套着近乎。你还别说,大唐立国未久,朝堂上都是一些并肩作战的老兄弟,除去甚少的几个对头互不往来之外,其余的官员固然各有阵营,却多多少少都能攀上一点交情。 程咬金却没什么好脸色,身上的明光铠威武霸气,行动之间甲叶铿锵,再配上一脸横丝肉一蓬狮鬃也似的大胡子,魁伟的身躯立在堂中恍若魔神降世,一看就是个大反派…… 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珠子环视一周,程咬金丝毫未将迎面而来的阿谀奉承放在眼中,沉着脸,大声道:“此次赶赴泾阳救灾,某乃是奉了皇命,绝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诸位都是聪明人,自当恪尽职守协助于某,届时任务完成,论功行赏谁的份儿也少不了。可若是有人阳奉阴违背后搞小动作,哼哼,那就休怪某不讲情面!” 他这人看似浑不吝,实则心中有数。 现在争储之事沸沸扬扬,主导这一次救灾的又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房俊,难保没有人暗中动动手脚从而给房俊难堪,顺带着打击太子。 程咬金不参合争储之事,却不代表他能容忍这一次救灾有人搞破坏,故而提前警告,谁若是为了陷害房俊而导致救灾当中出了纰漏,那可就“勿谓言之不预也”…… 堂中诸位官员面色讪讪,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谁心里能爽快? 可就算是不爽快,也没人敢在程咬金面前甩脸子,这位魔王可不会惯着谁的毛病,虽然不似房俊那般肆无忌惮动辄拳打亲王脚踹大臣,但是混账之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房俊固然无法无天,但毕竟资历、地位都有所欠缺,打了人他自己也要受到处罚,这就难免给他戴上了一层桎梏,有所顾忌。可程咬金不同,这位本就是土匪出身,跟着李二陛下南征北战忠心耿耿,几乎可以说是军中最得陛下信赖之人,在圣眷这一项上较之李靖、李绩、尉迟敬德等等名将更胜一筹,他想找谁的麻烦,即便是做得再过分,陛下也顶了天就是叫到太极宫里骂几句申饬一顿…… 程咬金给这群官员来了个下马威,见到一个个脸色尴尬目光闪躲,心中甚为满意,这才面向站起迎接他的房俊,大嘴一咧,上前一把揽住房俊宽厚的肩膀,使劲儿拍了拍,朗声笑道:“你小子有出息,这就让老子在你手底下办差了?哈哈哈,好样的!不过你放心,俺老程最是通情达理、以德服人,但有命令尽管下达,风里雨里绝没二话!” 这算是公然力挺房俊了。 一众官员顿时面色各异…… 诸部官员想得是房二本就强势无比,现在又有程咬金公然力挺,这一次救灾谁若是当真从中搞鬼,睡不得还真就得做好被这两大棒槌爆锤的准备……而兵部官员却是心情复杂,以往兵部的地位在军中就是个“打杂的”,诸卫将军所要军械钱粮的时候呼呼呵呵颐指气使,兵部哪里有一丁点儿“军中第一部”的风采?这帮子骄兵悍将那是像踩便踩,踩完了还得一脚踢到阴沟里…… 为何会出现这等场面呢? 兵部无权是一个原因,固然兵部可以左右武官的升迁任免,可是在这些强势的将领面前根本就不管用,就算兵部的文书下发,人家往往也是置之不理,告到陛下面前也不管用,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又不过是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儿,管他干嘛? 这就牵扯到另外一个最本源的原因——兵部尚书是个不管事儿的…… 李绩牛不牛? 当然牛! 作为李靖之后的公认“军中第一人”,李绩无论是在军中的威望、亦或是在陛下面前的宠信,都是响当当的分量。然而李绩生性淡泊,是个低调到不能再低调的人,深明李靖现如今“功高震主”之处境的凶险,平素对于争权夺利这种事情避之有如蛇蝎,对手低下的兵部官员更是采取放养的态度…… 诸位想干啥就干啥,只要别给我惹事儿,我啥都不管。 如此这般,造就了兵部成为六部之中垫底的存在,兵部官员们平素去往别的衙门办事,也凭空矮了一头…… 现在终于有所不同了! 若说先前对于房俊的拥戴来自于他以往的名声以及为兵部争取到诸多权力,那么现在则是在拥戴之外更加多了一份尊敬……没见到长安城里最浑不吝的程咬金都跟咱们这位侍郎勾肩搭背? 这就是地位! 须知两人可是差了一辈儿呢,而程咬金能够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力挺房俊并且表现得这般亲热,足见其心中对于房俊的肯定。 一位深得圣眷、背景深厚、地位超然且又年纪轻轻、能力卓越的兵部侍郎,是足以带领兵部焕发出光彩的一位领导! 一众兵部官员心中火热,既然混在官场,谁不想手握权力、人前风光? 唯一可虑的便只有这位驸马爷能否在兵部待得长久,这位好处固然多多,可惹事的能力更是冠绝长安,自从入仕以来衙门换了无数个,虽说尽皆做出一番瞩目的成绩,却没一个能待得长久…… 房俊被程咬金搂着肩膀,自然知道这位的用意,心底下感动。不过以两家的关系,客气话实不必说,便直接问道:“程伯伯现在可否即刻动身?” 程咬金一脸傲然:“怎地,见到伯伯年岁大了,以为便上不得马、拉不得弓了?笑话!离府之前,某已然命亲兵带着印信前往骊山大营,聚集兵将升帐准备,只要你房侍郎一声令下,右武卫五万大军便可即刻开拔!” 这话说得是当真捧场,不过却令房俊满头大汗,哭笑不得…… “程伯伯切莫胡说,不过是救灾而已,哪里用的了五万大军?再说整个右武卫倾巢而出,您程伯伯官高位尊自然无妨,小侄却说不得就被陛下剁了脑袋当球儿踢……” 开玩笑,整个关中的常备军也不过三十万左右,左右武卫作为最强大的卫府兵力最多,若是右武卫当真倾巢而出,定然关中震动,怕是太极宫里的李二陛下都能提着剑穿好盔甲等着诛杀叛军了…… 程咬金嘿嘿一笑,眨眨眼促狭道:“伯伯这不是给你撑场面么?这屋子里汇聚了各部官员,各个都是一肚子的鬼心思,不将他们震住了,说不得背后给你捅刀子。当官就得霸气一点,无论文官武官都是一个样,别藏着掖着笑容满面,那样没人那你当回事儿,这里是官场,世间最是肮脏龌蹉的所在,这里绝无君子容身之地!你老子其实就是一个异数,温润如玉不争不抢的,但是谁不晓得那才是一只不叫唤的老虎?惹了他,笑眯眯的就给你下个套儿,让你死了都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官场之上就得收起那些伪善,有什么靠山有什么背景都能露出来,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掂量掂量,是否能招惹得起,招惹了之后是否能承担那后果!” 房俊大汗,你这样当着儿子评价人家的老子,真的好么? 不过同时也颇为惊异,当真看不出来这个一贯傲娇蛮横的老魔王居然有一颗如此细腻的心,将官场生态看得通透,果然是老妖精啊…… 程家能够在唐初波诡云翳的朝堂之中屹立不倒,在诸多政治阵营的缝隙之间游刃有余,说是程咬金无欲则刚也好,随波逐流也罢,仅只是这份洞悉世情的智慧便少有人及。 当即又寒暄几句,房俊便招呼众人一一安排差事,随后各自投入到忙碌之中,筹集救灾所需的物资以及紧随其后的赈灾救济钱粮。 房俊则随同程咬金一起离开兵部衙门前往城外右武卫的骊山大营,聚集官军赶赴灾区。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泾阳 乌云漫天,雨骤风急。 瓢泼也似的大雨将整个长安城尽皆笼罩,关中诸条河流水位暴涨,多处堤坝皆面临溃堤之风险,各地县衙官员组织衙役民夫不停的涌上堤坝抗险。 水患无情,一旦河流决堤,家园便会成为泽国废墟,以土地为生的百姓们便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 泾阳县衙内,县令韦义方坐在书斋之中,愁眉不展满腹忧虑,心情晦暗犹如窗外的阴云骤雨。 自从刚刚快马急报将朝廷的文书送抵衙门,韦义方便心惊胆跳、心神不属。他不仅担忧如此暴雨致使泾河水位暴涨冲溃堤坝,届时他这个县令难辞其咎,更担忧即将到来的“救灾衙门”诸官员,尤其是那个兵部侍郎房俊…… 房俊与韦家的恩恩怨怨,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虽然并未算得上是政治死敌,但韦义方知道对方没有丝毫善待自己的理由。 大雨倾盆,右武卫大军已然从长安出发,快马既然将文书送达,想必大军亦紧随而至。纠集了户部、工部、尚书省……诸多衙门的几十位官员将会如期而至,这使得韦义方心乱如麻。 好端端的,怎地就冒出这么一个“应急救灾衙门”来? 这简直就是要人老命啊! 万一捂不住盖子被揭开了,那房俊会不会祭出尚方宝剑将自己这个贪官污吏先斩后奏? 如此想着,即便大雨如注凉风阵阵,韦义方后背还是冒出了一层白毛汗…… ***** 乌云低垂,天色晦暗,雨幕遮蔽了视线,五千训练有素的右武卫大军沿着渭水溯流而上,至咸阳之后折而向北,顺着泾河之旁的官道直扑泾阳。 雨势太大,幸而官道之上铺了一层水泥,尽管处处皆是积水却没有多少泥泞,大军前进的速度颇快。 就在官道的一侧,泾河波涛滚滚水流湍急,水流激荡之间发出一阵阵轰鸣…… 房俊策马与程咬金并行在队伍的最前头,身上的蓑衣也挡不住雨水的浸湿,内里的衣物皆以湿透,被风一吹,一股凉意浸袭全身。 房俊抹了一把雨水,看到前方影影绰绰有人迎头赶来,大声问道:“还有多远?” 程咬金手搭凉棚避免雨水淋如眼睛,抬头观望片刻,回道:“不足三里之数,顷刻便道,前方因该便是泾阳县派来的人吧?” 话音未落,前方斥候策马返回,禀告道:“启禀大将军,泾阳县县丞前来迎接。” 一行人在他身后走近,其中一人自马背上跃下,小跑两步来到程咬金马前,叉手施礼道:“下官泾阳县县丞窦知礼,见过卢国公,见过房侍郎。” 程咬金端坐马上,鼻孔了“嗯”了一声,混在风雨里几乎听不见。 房俊瞅了一眼这位县丞,不知其是不是窦家的子弟,不过也并不在意,径自问道:“河堤险情如何?” 窦知礼并不为程咬金的轻视而有所不满,闻言即刻答道:“回房侍郎的话,形势并不稳定。一个时辰之前刚有一波洪峰经过,水面已然漫过河堤,所幸全县百姓官员尽皆死守堤坝,险情已然度过。不过大雨未歇,水势未退,堤坝已然多处呈现崩溃之迹象,官员民众虽然竭力抢修,却也不知能否安然坚持。” 身边的衙役虽然在他头顶撑起伞,但一身官袍早已被雨水浸湿,裙裾上满是污浊的泥水,形容狼狈、神情憔悴。 灾情如火,房俊也顾不得过问更多细节,沉声道:“陛下心系泾阳百姓,故而指派吾等‘灾难应急指挥衙门’以及右武卫大军前来协助修筑堤坝,稍后更有钱粮等物资运抵,烦请窦县丞安排人手在县城之内择一地点妥善安置。” 窦知礼顿时大喜。 先前他见到文书还以为只是朝廷调拨大军前来帮助抗险,现在方知更有一应物资一并前来,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现在泾河堤坝上聚集了城内上千青壮,虽说大家都是为了抗洪救险保卫家园,但是作为县衙也必须安排药物、吃食等等必须物资,总不能让百姓上堤坝抢险还得自己从家里携带饭食吧? 然而不知何故,县令韦义方却一再拒绝自己打开义仓取用粮食以供给救险人员食用的建议,理由是未有朝廷明令,义仓不宜擅自打开,唯有灾情泛滥不可控制之时,方可取用粮食赈济灾民。 这令窦知礼既是不解又是愤怒! “义仓”自前隋之时启用,延用至今。 前隋隋开皇三年,长孙平被徵拜为度支尚书。他见天下州县多罹水旱,百姓不给,奏令民间每秋家出粟麦一石以下,贫富差等,储之闾巷,以备凶年,名曰义仓,隋文帝表彰并采纳其建议。 在收获时向民户征粮积储,以备荒年放赈。因设在里社,由当地人管理,因而亦名社仓。后又定积储之法,准上中下三等税,上户不过1石,中户不过7斗,下户不过4斗。 自是天下州县,始置义仓,每有饥馑,则开仓赈给。 及至大唐立国,义仓和社仓的概念逐步分离出来,义仓由州县一级政府设置,社仓由社(百姓二十五家为一社)一级来设置。 与国家设立的以稳定米价为主要职能的常平仓不同,义仓更像是一种民间行为,确保一个地区范围内的百姓当中贫苦者得到适量救济,亦能够使得所有百姓在灾祸之年不至于无米可吃。 泾阳虽然并不富裕,然则土地丰腴百姓安居,风调雨顺少有天灾,这些年义仓之中很是囤积了不少粮食。眼下泾河水患已然刻不容缓,极有可能下一刻河水便决堤而出,届时莫说处于河岸的泾阳夷为平地,就连不远处的咸阳危若累卵,这个时候不开放义仓,难道要等到大水决堤之后将那些米粮喂鱼不成?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他说破嘴皮,县令韦义方就是不松口,他也徒唤奈何。 在大堤上面对饥肠辘辘却依旧奋不顾身抢修堤坝的百姓,窦知礼满心惭愧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接着迎接上官的名义匆匆离开堤坝,实在不忍见到那些因长时间劳作而衣不遮体、饥肠辘辘的百姓一道道询问和探究的目光…… 现在随着房俊的到来,粮食问题迎刃而解,窦知礼如何能不心怀大畅、欣喜若狂? “房侍郎放心,下官亲自安排人手安置,毕保这些粮食万无一失!” 窦知礼神情振奋答道。 房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闲话休提,即刻带本官前往堤坝上看看情形如何,此处有不少工部官员随行,这可都是治理河堤的行家里手,比你手底下的人可强得多!” 窦知礼见到房俊雷厉风行,自然不会拒绝,不过稍一沉吟,说道:“只是县令尚在衙门里静候诸位天使到来……” “你说泾阳县令尚在衙门里?” 房俊大感意外,浓眉一挑:“他为何不去大堤上组织救险?身为一县之父母,届此天灾横祸从天而降之时,怎能不亲临一线稳定军心,率领全县百姓抗洪救险?” 窦知礼心底一跳,咽了口唾沫,迟疑着答道:“这个……县令毕竟要居中调度掌控全局,亲临一线这等事,自有吾等低贱之署官前往即可……” 这话说的看似替县令韦义方辩解,实则却满是怨气…… 房俊也不知听没听出其中的隐含之意,顿时怒气上冲,怒道:“区区一个县令,便当自己是当朝宰辅了吗?还居中调度?娘咧!刘洎何在?” 最后这一句是回头向着身后吼出来的。 身边一众官员尽皆大汗……听这口气,怎地好像人家堂堂治书侍御史是你的跟班儿似的? 窦知礼更是吓得不敢言声,既欣喜于自己诡计得逞,又惊骇于房俊的威势…… 那可是刘洎呀! 满朝文武谁不是对其疯狗一般的做派无可奈何又深感忌惮? 后边人群里的刘洎这个气呀,你个二棒槌用不用这般目中无人?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圣君明主! 刘洎策骑上前,闷声道:“未知房侍郎有何吩咐?” 此举看上去着实有些丢脸,堂堂御史台的二号人物居然被人呼来喝去……可是说实话,刘洎是真心有些发怵房俊。 这棒槌行事颇有些不拘礼法,率性而为少有忌惮,且不提他当初敢当众殴打自己这个大臣,便是东市风雨如晦火光冲天的那一夜,刘洎事后想想,亦不得不怀疑那四处乱窜的火苗极有可能乃房俊恶意为之…… 作为风闻奏事的御史,刘洎一向以态度强硬不拘情面而著称。 他不怕官大的,不怕爵高的,不怕背景深深厚的,不怕后台硬扎的,却唯独怕那些行事不顾后果、容易头脑发热一冲动便恣意妄为的……那样的人不按规矩来,破坏力实在太大。 毫无疑问,在刘洎看来房俊便是这样一个棒槌…… 房俊扭过头来看着刘洎,问道:“泾阳县令面对灾情未曾身临一线组织抢险抗洪,反而躲在衙门里安逸享乐,置全县民众官员于不顾,实在是丢尽吾大唐官员之颜面。此等畏难惧险之败类,你们御史台管不管?” 不少官员尽皆倒吸一口凉气,这房俊前脚到了泾阳,后脚就要拿县令来祭旗? 这也太猖狂了! 刘洎却不以为然,他半辈子都在弹劾官员,岂会在乎一个小小的泾阳县令?况且房俊所言还真就没错,届此水患凶险之时,身为泾阳最高长官未能亲临一线指挥抗洪,本就是失职。 再者说……这个泾阳县令好像是韦家的人? 他略有深意的瞅了房俊一眼,心道都说自己是条疯狗,逮谁咬谁,孰料房俊才是下手狠辣呀……他想当然的认为房俊这是因为私怨故而借题发挥,不过在对待京兆韦氏的态度上,刘洎却与房俊保持一致。 想想当初刑部侍郎韦义节带给自己的难看,刘洎就恨得咬牙…… 他绝非一个心胸宽广之人,此时有了机会,由头又是房俊扯起来的,附和着狠狠打击一下韦家的气焰乃是顺手为之,何乐而不为呢? 刘洎眼珠子转转,故作无奈之色,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叹气道:“既然房侍郎如此说……自然是本官职责之内的本分。不过本官亦不能听取这位县丞一面之词,还需仔细调查取证,方可上疏弹劾。” 话说得很漂亮,充分展示了一位御史公正英明的伟岸形象。 不过房俊却嗤之以鼻……他敢保证,刘洎是一定会调查的,不过等到弹劾的奏疏呈递在李二陛下面前之时,那上面必定通篇都是那位泾阳县令的黑材料……好地方一点全无。 县丞窦知礼还有些懵,怎么自己不轻不重的抱怨这么两句,便足以让韦义方下台了? 不过他也非是蠢人,略一思讨,心中便暗暗升起悔意。 这是被人当刀子使了哇…… 可是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这位房侍郎必然是与韦义方有些恩怨的,人家寻的也只是一个借口,就算此时自己反口也于事无补。至于韦义方……得罪了便得罪了吧,反正自己的确是看那个公子哥儿不顺眼。 便闷不吭声的立在一旁,再不搭言。 房俊看了看天色,虽然云层低垂天光晦暗,大雨倾盆四野迷茫,不过估摸着时辰已然接近傍晚,便冲身边的程咬金询问道:“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尽快赶赴泾河堤坝吧,看看情形究竟如何,再决定下一步事宜,如何?” 程咬金自然无可无不可:“今次你是主官,莫自然一切唯命是从,二郎毋须担忧某的爵位官职,但有所命,尽管直言即可。” “好!那大家便加紧脚步,赶往堤坝!” 一声令下,大军再次启动,房俊命县丞窦知礼在前引路,数千大军紧随其后顶风冒雨大步前进。 路边不时有农舍之中的妇孺听见外面风雨之中整齐的脚步声响,尽皆好奇,便披着雨具出门查看。等见到这一队一队雄赳赳气昂昂威武雄壮的右武卫大军正在官道之上急行军,不由纷纷震惊,左右邻居之间相互探寻,却不知发生何事。 难道是边疆战事又起,朝廷调拨大军赶赴战场? 这时,便见到三三两两的兵部书吏骑着马披着蓑衣在队伍两侧游走,见到有百姓出门探寻,便策马走到近前,高声宣传朝廷的作为。 “奉陛下之命,右武卫五千大军急行军赶赴泾河大堤,协助泾阳百姓共同抗洪抢险、保卫堤坝!陛下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乃天授君权、奉天承运,焉能忍心见到泾阳百姓遭受洪水肆虐、家园残破?此次大唐官军前赴救灾,便是代表朕,与泾阳百姓同在,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风雨之中,书吏们个个扯开嗓子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喊出来,迅速的在百姓中间传播开去…… 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个泾阳,百姓乡绅们尽皆血热沸腾、热泪盈眶! 自古以来,水火无情。面对洪灾肆虐,几乎所有的朝代皆是由当地官府组织抢先抗洪,挨得过去自然皆大欢喜,挨不过去便是洪水冲垮堤坝,大水肆虐家园,人畜俱亡。即便是有一二侥幸存活之人,除去受到少量救济安抚之外,不可避免的沦为流民。 朝廷调拨大军参与抗洪救险? 此乃千古未闻之事!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亦知道军队乃是军国重器,除去抵御外辱平定叛乱之外,岂可为了区区几个百姓的死活而轻易动用?尤其是京畿之内,一兵一卒的调动都足以引发整个朝堂的警惕紧张,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加以利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然而现在,当天灾即将肆虐泾阳之时,皇帝陛下居然不顾皇权的安危,悍然下令调拨大军与泾阳百姓共同抵御天灾…… “泾阳幸甚!吾等泾阳百姓幸甚!” 泾阳城内,一位须发皆白的私塾先生奔上街头,毫不在意瓢泼也似的大雨瞬间将他淋得落汤鸡一般,状若疯狂的在大雨之中大声疾呼:“从古至今,何尝有过此等视百姓为子女的圣明天子?天灾无情,然则陛下乃是上天之子,他没有在灾祸面前顺应天命,而是要带领吾等逆天抗命!水患不可逆,可人心更不可逆!尔等身处如此圣明天子之治下,实乃三生之幸,还在犹豫什么?速速随老朽前往堤坝,只有还有一口气在,还能捧得动一抷土,就去与官军一同抵御天灾,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堤在人在!” “堤溃人亡!” 在老先生的身后,他的数十名学生振臂高呼,在风雨之中紧随着老先生单薄的身形,小跑着冲向城门,赶往城外。 老百姓是最卑微的一群人,却也是最容易受到鼓动的一群人……消息在城内城外飞速传播,许多百姓尽皆被感动。原本阖城青壮皆已前往堤坝,留下来的尽是老弱妇孺之辈,此刻却群情震动,正如老先生所言那般,但凡尚有一口气在、尚能捧得动一抷土的,全都满脸激动的走出家门,奔入风雨之中。 有耄耋老人、有总角孩童、有哺乳妇人、有黄花闺女……无数百姓涌上街头,汇成一股滚滚洪流,冲出城门,冲向大堤。 在这一刻,在泾阳城内,可谓民心所向、万众一心! 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阖城震动! 县衙内,韦义方刚刚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袍,身上湿腻腻的感觉终于没了,这让他长长的吁了口气。不过心情并未轻松多少,忧心忡忡饮着茶水,思讨着要如何度过迫在眉睫的危机,便听见外面隐隐传来的呼喊。 心头一股烦躁顿时涌起。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泾阳人守护自己的泾阳 蹙了蹙眉,韦义方正欲将门外的书吏叫进书房询问,便见到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书吏浑身湿透的闯了进来,大叫道:“县尊,大事不好!” 韦义方倒也有些静气,眉毛拧着厌恶的看着这个不知礼数的书吏,平素很是有些洁癖的韦少爷被其一身满是泥泞的衣服恶心得不轻…… 压抑着心底不悦,沉声问道:“有事慢慢说,还有,外头呼呼呵呵的,发生了何事?” 那书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顾不得县尊难堪的脸色,忙道:“回禀县尊,朝廷派来的大军已然抵达城外……” 韦义方心中一惊,连忙站起,惊异道:“这么快?速速通知下去,命后厨即刻整治酒宴,待到卢国公与房俊等一干官员进城之后,本官要设宴款待,为其接风洗尘。本官乃是世家子弟,岂能失了这般礼数?否则传扬出去,说不得便要有人嘲笑吾京兆韦氏轻忽了待客之道。” 那书吏话说一半便被打断,这时候神情纠结,也没敢抢话,待到韦义方说完,这才吱吱唔唔道:“这个……回县尊的话,房俊等人会同五千大军已然过城不入,径自奔赴泾河大堤而去了。” 韦义方楞了一下,一张俊脸瞬间涨红,羞恼道:“即使如此,为何话说一半?是想要看本官难堪不成?” 那书吏委屈得不行,心道是你抢话的,我哪儿敢不让您说话啊? 韦义方也没心情纠结这点小事,摆了摆手,一脸不爽道:“这个房俊当真过分,到了泾阳却过城不入,是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么?本官堂堂京兆韦氏子弟,居然被他这般轻忽慢待……” 话到这里,忽地想起那位房侍郎同京兆韦氏的关系素来紧张,双方朝堂争斗已然不是一次两次,还真就不必给他颜面…… 只得无奈道:“罢了罢了,待本官沐浴更衣,去堤坝之上参见也好,毕竟是奉皇命而来的天使,不好太过失礼。” 书吏咽了咽口水,心说您还要沐浴更衣?当真是世家公子哥儿啊,不管你怎么洗,这一出门不照样淋一身雨?更何况眼下整座泾阳城都快翻天了…… 只得奓着胆子说道:“那啥……县尊刚刚不是问卑职外面因何吵闹么?” “啊,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儿?” 韦义方差点忘了这茬,一经提醒才想起来,好奇的看向书吏。 书吏道:“陛下钦命大军前来泾阳救灾,房侍郎在城外喊出‘堤在人在,堤溃人亡’的口号,阖城百姓尽皆感动,俱念陛下之隆恩,故而即便是留在城内的老弱妇孺,也一齐出城奔赴堤坝,誓要与大堤共存亡!” 韦义方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楞楞的站在原地,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县尊,城内除去实在动弹不得的老弱病残之外,余者尽皆出城奔赴大堤,与官军一同抗洪救险!现在的城内……几乎空无一人。” 韦义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阖城百姓尽皆前往大堤救灾,更喊出什么“堤在人在,堤溃人亡”的口号,而直至现在,他这个县尊居然还在府衙之中商议要设宴款待长安来的救灾官员,甚至前往堤坝还要沐浴更衣…… 这是畏难惧险? 还是玩忽职守? 不论哪一样,世家出身的韦义方都明白一旦被御史言官盯上了一致奏章呈递至陛下面前弹劾一番,自己的官位几乎是丢定了……甚至不仅仅是丢官罢职,若是趁势对自己彻查一番…… 韦义方一瞬间便冷汗浸透衣袍,门口的凉风吹入,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一张俊脸瞬间惨白,大叫一声:“尔等岂敢误我?” 也顾不得更换官袍,就这么一掌推开面前的书吏,大步流星走入门外的大雨之中。 院内顿时想起县尊声嘶力竭的呼喝:“都特么死了么?还喘气儿的都给老子滚出来,速速随本官前往大堤!” 那书吏不料韦义方的反应如此之大,心说就算身为县尊未能亲临一线算是大错,可是您好歹是世家子弟啊,京兆韦氏的嫡支,焉能惧怕这么一点小事? 瞧瞧这大雨淋得发髻散乱衣衫褴褛的,这可不是以往最是讲究仪表风度的韦大少的做派…… ***** 泾河堤坝之上,人头攒动。 林若芾一手扶腰,一手搭乘凉棚,遥望着不远处泾河上游奔腾汹涌顺流而下的河水,满目忧忡。 身边两千余民夫在衙役官差的组织下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一篮一篮土石从堤坝之下运上坝顶,将数处不堪洪水冲刷而破损的堤岸加固,然而洪水越来越汹涌,湍急的水流将刚刚倾倒下去的土石转瞬冲走,所有的努力都成白费。 甚至已有低矮的河堤被大涨的河水溢出漫过,一片泥泞…… 尤可虑者,这些衙役民夫自昨日午间上到堤坝,直至现在皆未阖眼不说,便是饭食也仅仅只是喝了两顿稀粥……那还是他号召城内富户捐赠出来的米粮,而原本应当此时开仓取用的义仓,却依旧铁锁把门…… 阖城上下尽皆愤懑! 林若芾亦不过是一任工部主事,贞观初年便已致仕,林家亦只是泾阳本地一个小户,就算他肯舍家舍业权力供给这些民夫的伙食,又能供得了几顿? 两三千连续超强度劳作的精壮汉子,那饭量若是敞开了吃,一顿饭就能将他林若芾吃得败家了…… 而且问题最关键在于,明明义仓之内放置着数万石去秋的新粮,却为何让自己一个早已致仕的小小官僚破家舍业? 没这个道理啊! 可即便心中愤懑,却也不能不管不顾的甩袖离去。人家县令韦义方乃是京兆韦氏的嫡支子弟,一任泾阳县令不过是进身之阶,就算泾阳被一场大水夷为平地,凭借韦氏的权势顶了天亦不过是蹉跎两年,换个地方干出政绩照样高升…… 可他林若芾不行! 他是泾阳人,生于斯长于斯,亦是他将来埋骨之处,他怎能忍心放任不管任凭洪水肆虐家乡涂炭?他若当真那么做,如何对得起那些街坊邻居,如何面对祖茔里的列祖列宗? 灾情愈是紧急,林若芾心中的愤怒越甚! 此等世家子弟,除去平素纨绔享乐之外,能当得什么重任? 真是不当人子! 身后一人快步走来,在他身边大声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泥水,忧心忡忡道:“这大雨怎地下起来没完了?河面一直暴涨,水位不停上升,现在已有多处出现水位溢出的情况,再这么下去这大抵就完了!世叔您看……要不还是让家仆护着您先撤了吧?” 林若芾面无表情的回头瞅了一眼,见是县尉张庭。 与林家一般,张家亦是泾阳祖籍,自前隋开始,世代担任县尉一职。张家家风严谨,虽然非是书香门第,倒也颇为清廉与人为善,在县中的威望不低。 张庭说出这番话,明显是对护住大堤已经失去信心…… 林若芾面沉似水,看了看四周依旧奋力劳作的乡亲,轻叹一声,无奈道:“你让老夫舍弃这些乡亲四邻,独自逃生?人家县尊坐镇县衙不肯亲临大堤,若是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在,那你认为这些百姓会不会一哄而散,最后大堤无人固守,任由洪水冲塌,将泾阳城毁于一旦?” 张庭默然无语。 半晌,方才怒喝一声:“娘咧!朝廷派来的都是什么官儿?只知道贪图享乐整日里做出一副深有教养的世家子弟做派,一旦遇到事儿,却特娘的连个面都不敢露,简直就是尸位素餐!” 林若芾消瘦单薄的身子在风雨之中挺得笔直,面色憔悴却难掩双目之中冷峻的神采,断然喝道:“既然知道人家不过将当官当做进身之阶,又何必多做期盼?他怕上了了大堤脚软丢人,那便在衙门里饮酒品茗当他的二世祖好了。这里是泾阳,是吾等泾阳人的泾阳,就让吾等用血肉来护卫这道大堤,让吾等泾阳人用性命来守卫吾等的泾阳!” 风雨之中,他的喝声远远传去,左近之人听到此言,尽皆振奋莫名! “守卫泾阳!” “这是吾等泾阳人的泾阳!” “与大堤共存亡!” 风雨如晦,洪水肆虐,然则这道大堤之上却是士气如虹,所有的民夫衙役尽皆双目赤红,咬牙切齿爆发出所有的力气,将一篮一篮的土石自坝下运来,将肆虐的洪水死死堵住。 万众一心,人定胜天!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守不守得住? 县尉张庭让林若芾撤走是好心,一个年过七旬致仕多年的老者能够届此畏难之时挑起重担,早已令他衷心敬佩。 不过他更知道林若芾所言不虚,现在大堤之上林若芾便是主心骨,一旦林若芾撤走……必然是一哄而散的结局。 连一县之尊都不管不问,谁还能管束这些百姓衙役拼死奋战? 死命的维护大堤,或许尚能熬得到水位退下去之时;可若是现在放弃,几乎可以肯定要不了两个时辰,必然是大堤崩溃洪水肆虐之局面…… 看看现在在大雨之中蓬勃而发的气势,张庭只能苦笑着叹息一声,转过身扯着嘶哑的嗓子指挥衙役民夫继续疯狂的将土石填入刚刚被洪水涮出一个缺口的河堤。 大雨如注,河水暴涨,河堤上多处低矮的地方已然被河水漫过。 脚下是泥泞,头顶是雨水,所有泾阳百姓和官府衙役紧紧咬着牙,透支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誓要将这滔天的洪水围堵在河道之内,不许它冲溃堤坝冲溃家园。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面对着浩荡天灾,人数上的劣势导致处处捉襟见肘,洪水在堤岸之上冲击鼓荡,已有多处地方的土石被冲溃,缺口越来越大,直至某一处彻底崩塌,汹涌的洪水便会顺着这个宣泄口倾泻而下,以滔天之势将不远处的泾阳城夷为平地…… 就在这十万火急之时,猛地有人从堤坝之下飞奔而来,撕裂的声音穿透风雨,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军来啦!陛下调来了右武卫五千大军,帮助我们守住堤坝!” 这一声喊,就犹如阴云笼罩大雨滂沱的天空被一道闪电劈开,所有人的心头先是一震,继而一片光明! 林若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吃力的迈动脚步,将堤坝之下奔上来的人一把拽住,颤声问道:“此言当真?” 先前也有朝廷会调拨大军协助抗险的消息,只不过林若芾一直坚守在堤坝上,未曾亲眼见到兵部发送的文书,是以对此并未在意。在他想来就算朝廷当真会派军队救援,等到各个衙门协调完毕,怎么也得是三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那人一脸亢奋,大声道:“小的随窦县丞前往迎接朝廷救援大军,此次率军前来的乃是兵部侍郎房俊以及卢国公程知节,五千名最精锐的右武卫兵卒冒雨而来,现在依然行至坝下,小的走得是河边小路,先行一步前来报信!” 河堤之上瞬间欢声雷动! 大家固然死命守着河堤不被冲溃,可是体力已然耗尽、人数实在太少,奈何这天地之威强横霸道?现在有了五千精锐的右武卫大军加入,这将大大增加守卫大堤的成功率! 林若芾心中激动,却依旧问道:“那房侍郎未曾先到县内与县尊会晤?” 他可是听闻过这位房侍郎,当今宰辅之首房玄龄的公子,陛下的女婿、高阳公主的驸马,实乃一等一的纨绔子弟。对于世家子弟出身的官员,林若芾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不是说世家子弟无能,相反这些人家学渊源,几乎个个才能出众,只是性格骄纵未曾历经磨难,面对天灾人祸这等绝境之时缺乏了必要的担当和坚韧的能力,往往遇难退缩、不战而溃。 瞧瞧咱们那位世家子弟出身的县尊,阖城百姓都在大堤上玩命儿,人家却呆在县衙里品茗赏雨…… 报信之人哈哈大笑:“与县尊会晤?不不不,房侍郎亲率大军过城不入,言明灾情如火,直奔大堤而来!更命令治书侍御史刘洎刘御史上书弹劾县尊畏难惧险、玩忽职守之罪!” 林若芾精神大振,也顾不得报信人言语之中的不妥之处,凭什么一个兵部侍郎能够命令治书侍御史了?心情舒畅,大呼痛快! 大堤之上一片叫好声,人声鼎沸! 大家在这里玩了命的守卫大堤、护卫家园,而身为一县之尊的县令居然安然坐于衙斋之中,以此显示他高贵的身份……谁心里能没有怨气? 林若芾刚想说话,便听到满天风雨之中一阵阵低沉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响起,一大片黑幢幢的人影自坝下奔来! 当即赶紧迎上前去,待见到为首弃马步行一身泥泞的青年官员,以及一位一身戎装身材魁梧的将军,赶紧整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大呼道:“泾阳百姓林若芾,拜见房侍郎!拜见卢国公!” 房俊将将行至堤坝之上便见到此人,微微一愣,看向身边的县丞窦知礼。 这人是谁? 窦知礼连忙道:“回房侍郎,这位乃是前任工部主事,现已致仕归乡,颐养天年。只是今次水患危急,县尊又不肯亲赴堤坝指挥救险,故而唯有让林老拖着病躯号召阖城百姓抗洪救险,誓与大堤共存亡!” 房俊肃然起敬,赶紧回礼道:“原来是林老……失敬失敬,能在此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不畏艰险,实乃吾辈之楷模!” 看来这位老者在泾阳本地威望颇重,否则何以能代替县令指挥救险? 林若芾一脸感慨:“老朽生于斯、长于斯,值此危急关头,也只能将这把老骨头丢在这大堤之上,只恨能力有限,不能挽狂澜于既倒……现在房侍郎奉皇命前来,老夫心中无忧矣!您可是水利方面的大才,关中多半河渠水利皆是您在工部侍郎任上时所主持修建,对于抗洪护坝,定然更加胸有成竹!” 很显然,这位前工部官员对于房俊当初在工部之事迹亦是有所耳闻…… 房俊忙道:“您老这话可不敢当,晚辈惭愧……灾情如火,闲话咱们稍后再叙,既然您老乃是工部官员,那么本官只问你一句,这大堤还能不能守得住?” 别看他一路以来一直宣称“堤在人在,堤溃人亡”,实则不过是以此安定人心罢了,否则等到整个泾阳百姓见到天威不可阻挡因而四散逃命,只依靠区区五千兵卒如何守护堤坝? 五千右武卫兵卒已然是极限,不能再多。 再多,必将引起多方连锁反应,须知眼下朝中可不是风平浪静…… 但若是当真守不得,房俊也不可能当真让泾阳百姓于大堤共存亡。 城池也好,财产也罢,有什么能比生命更珍贵呢?房俊深知这时代的百姓那种“故土难离”的情愫,不知有多少人宁肯守到最后一刻,哪怕洪水没顶亦不放弃,所以这五千右武卫大军届时就会变成强制百姓迁离泾阳的武力…… 林若芾当即斩钉截铁道:“房侍郎放心,大堤必然守得住!” 房俊却不敢轻信,蹙蹙眉,神情郑重道:“林老,本官敬佩您之为人,亦知您必是品德高尚,只是本官希望您能清楚,与城池相比、与家园相比,只有人才是最重要的!人活着,家园可以重建,可若是人没了,那还谈什么家园?” 林若芾自然知道房俊的意思,挥了挥手,一脸傲然道:“房侍郎尽管放心,这片大堤当年便是老朽为官之时负责修建,多年来老朽虽然致仕在家,却也时刻未敢忘却大堤坚固与否便意味着泾阳能否安泰,故此每年春秋两季水位上涨之时皆会按时巡查,若有土石松动、堤坝不稳之处,皆会号召百姓筹措人力予以加固。老朽在此以列祖列宗立誓,只要保证不被洪水冲出缺口,这片大堤即便被洪水漫过,亦可屹立三天而不倒!”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危在旦夕! 见他神情如此坚决,房俊略微放心,见到周围不少民夫皆好奇的围拢过来,当即上前一步,朗声说道:“诸位乡亲,本官兵部侍郎房俊,奉陛下之命,与卢国公率领右武卫五千兵卒前来协助守护堤坝,保卫泾阳!尔等誓死奋战之精神,令本官感动莫名,泾阳百姓之顽强,令本官深感敬佩!现在,还请诸位撤出原处,暂且在后方稍歇,用些饭食养精蓄锐,将救险任务交由右武卫兵卒,而后咱们研究对策,重新组织救援方案。本官在此向诸位保证,人在堤在,堤溃人亡!” 当一个与泾阳毫无瓜葛之人能够顶风冒雨前来救援,能够站在这岌岌可危的大堤之上说出“人在堤在堤溃人亡”的话语,泾阳百姓如何不铭感五内? “陛下万岁!” “右武卫万岁!” 大堤之上一片沸腾,百姓撤出原地,早已按照“队”为单位妇分散开的右武卫兵卒当即接管,右武卫固然一路急行军,但尽皆是军中青壮精锐,比之连续奋战两日的百姓而言,救险速度当即提升岂止一倍? 房俊当即对程咬金身后一位右武卫仓曹参军吩咐道:“命令火头军搭建军帐,生火造饭!” 那仓曹参军当即领命,而后略一沉吟,道:“火头军押解军粮尚在后方,得一段时间方能赶至。是否可以先用泾阳当地的粮食,待军粮抵达之后,再如数归还?” 这一路急行军,主力部队固然狂飙突进,后勤部队押运辎重,自然速度远远落在后面,房俊一时之间倒是忘了这个茬儿。 听到仓曹参军这么说,他当即点头,看向林若芾和县丞窦知礼、县尉张庭:“就先这么办吧。” 孰料林若芾以及两位官员却一脸尴尬…… 见到房俊神情不悦,县尉张庭只得站出来解释道:“房侍郎,按说右武卫冒雨前来,吾泾阳感动莫名,所有米粮辎重自应由泾阳来承担……可县中义仓虽有存粮,县尊却迟迟不肯开仓取用,实不相瞒,吾等包括这堤坝之上的百姓,两日来也只是吃了两顿饭……这还是林老将家中粮仓悉数搬空以及不少乡绅捐赠所得……右武卫五千兵卒,咱们……着实没有那么多的米粮来供应。” 这话说得,一位县丞、一位县尉面红耳赤,愧疚无地。 林若芾则一脸忿忿。 房俊愣了一愣,面色顿时阴沉下来,怒气尽显。 一旁的窦知礼眼神闪烁,先前他只说韦义方逗留县衙不肯前往一线抗洪,却并未提及韦义方不肯打开义仓取用粮食一事……非是他不想,而是与其自己告状,定然不如等到房俊赶赴大坝之后亲自发现情况开得印象深刻……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阖城百姓尽皆在死守大堤,作为县尊非但不曾亲临大堤指挥救险,反而在衙门里作威作福,甚至不准打开义仓取用粮食…… 房俊在想这县令韦义方的脑子被驴子踢了? 他回头想要派人去将这个韦义方给他揪来此处好生审问,却不料身边的刘洎见到他回头,下意识的便道:“这事儿归本官管,房侍郎放心,弹劾那韦义方的奏疏上定然加上这么一条儿……” 房俊无语,这时候谁特么有心思管他韦义方的死活? 他没搭理刘洎,对身后的兵部右侍郎郭福善道:“郭侍郎带一伍兵卒前去县衙,将那位韦县令给本官请来,本官倒是想要看看是何等愚蠢冷酷之人,能够漠视阖城百姓万众一心抗洪救灾而不闻不问?” 郭福善楞了一下,迟疑道:“这个……房侍郎,吾等有这等权力?” 这人是个老好人,却也缺少魄力。 让你去“请”,又非是让你去“抓”,就算那韦义方不满也是因为折损了他的县令威严,却与律法无关。就算韦义方弹劾,也只能弹劾他们失礼跋扈,却不能弹劾他们藐视县令、动用私刑。 说到底,郭福善就是不愿意得罪人…… 不过这也怨不得郭福善,本就是想性格圆滑之人,郭氏又只是太原当地一个小氏族,如何能够有与京兆韦氏结怨的勇气?官场之上明哲保身才是正道,为了巴结房俊而得罪韦氏……这事儿怎么看都不靠谱。 房俊自然明白郭福善的心思,却也懒得理会,这事儿的确有些强求了,正欲指派他人,忽闻程咬金身后一人道:“在下愿为房侍郎跑一趟。” 程咬金微微蹙眉,却并未发言。 房俊循声望去,见到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军曹,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在下右武卫录事参军崔元综,清河人氏。” “清河崔氏?” 房俊一惊,再看程咬金毫无表情的脸色,便知道这人想必是程咬金夫人那边的族人。 程咬金原配乃是济州东阿县孙氏,其父原是东阿县令,只是因病早逝。后来程咬金续弦之妻出身于清河崔氏,一等一的门阀士族,其父更是前隋齐州别驾崔信,真正的世家名媛。 既然有人愿意去,房俊自然应允,暂且也不去考虑此人的意图,便欲下令。 忽闻堤坝之下一阵人声鼎沸,将房俊等人吓了一跳。 未几,便见到雨幕之中成群结队的百姓,老弱妇孺相携而来,各个提着篮子背着口袋…… 兵卒上前询问,方知是县内留守的百姓闻听皇帝派遣大军赶到救援,群情振奋之下亦走上堤坝誓死守卫!非但如此,百姓们皆知此次堤坝是否能够守住便意味着家园能否存在,纷纷将家中口粮带来,供堤坝上的衙役民夫以及大军食用。 程咬金抹着脸上的雨水,神情不豫道:“其心可嘉……可是这么多百姓乱糟糟的聚在一处,非但不能有所帮助,反而碍手碍脚……” 房俊赶紧将其打断:“可命其帮助搭建营帐生火造饭,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气,这个时候士气可鼓不可泄。” 程咬金赶紧闭嘴。 官军运送土石抢修堤坝自有随同前来的工部官员与深明堤坝形势的林若芾率领,房俊则命令县丞窦知礼将这些前来援助的百姓带到堤坝之下,寻一处北风之地搭建营帐,生火造饭。 而县尉张庭则被他指派与崔元综带领一队兵卒前去县内,“请”那位县令韦义方前来。 谁知未等出发,便听到远处有人叫道:“韦县令来了!” 整个堤坝之上瞬间一静…… 未几,便见到一众衙役行色匆匆的登上堤坝,稍微站住观望一会儿,便径自向房俊等人这边快步走来。 为首一人身穿绯色官袍,两手将官袍下摆高高提起以免被地上的雨水泥泞沾染,一双薄底官靴尽管不可避免的沾满泥巴,此人却依旧脚步轻快的绕着身前的低洼积水之处,犹如跳舞一般绕着圈子走近…… 身后两名衙役各自撑起一柄宽大的雨伞遮挡雨水,只是无奈堤坝之上风大,裹挟着雨水斜斜的打湿了此人身上官袍。 到得近前,那人瞅了瞅房俊,又瞅了瞅程咬金,心里斟酌一番,便径自对程咬金一揖及地,口中道:“下官泾阳县令韦义方,见过卢国公……” 程咬金一见此人如此风雨之中尚且油头粉面,那官袍领口露出的里面雪白的中衣更是与身遭周围满身泥泞的邋遢汉子形成鲜明对比……话说他程咬金以国公之尊、房俊乃是皇帝的东床快婿,尚且一路急行军满身泥巴形容憔悴,这位泾阳县令却整洁清爽,便是官靴之上的几点泥巴尚要蹙眉弯腰轻轻拭去…… 老程顿时大怒,喝叱道:“你是眼瞎了,还是不知官场规矩?文书之上写的分明,此次救援之主官乃是房侍郎,本帅不过是从旁协助,尔先行向本帅问安,却将主官置于一旁不闻不问,简直荒谬绝伦!既然不知上下尊卑,那不如回去你家那深宅大院儿,多吃几年奶,多学些规矩再出来做官,否则京兆韦氏的脸面怕是都得被你丢尽!” 老程嗓门儿大,当众呵斥毫不留情,韦义方瞬间脸孔涨红,一脸呆滞手足无措。 您官儿最大,咱先向您请安问好有何不对? 再说了房俊这棒槌可是与咱韦氏素有旧怨啊,如果在年岁尚不及自己年长的房俊面前低声下气,岂不是证明自己确实矮了这棒槌一头?咱踩了一下他的颜面却顺带着抬举了您的面子,您咋滴不识好人心呢……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粮食哪儿去了?(上) 可即便是丢尽了人,即便韦义方身为京兆韦氏的嫡支子弟,却也不敢跟程咬金这个声名赫赫的“混世魔王”硬怼,只得低声下气道:“是是是,是下官失礼……” 继而转向房俊,心不甘情不愿道:“下官韦义方,见过房侍郎……” 话音未落,却被房俊冷冷打断。 房俊盯着他这张明显在大雨天依旧敷了粉的小白脸,言语直接诛心:“本官受不起,韦县令高卧衙斋,实乃魏晋名士之风采,吾辈只能仰望之。不过本官不管你到底在县衙里做什么,又为何任由阖城百姓在天灾面前拼命自救却无动于衷、全无作为,本官现在只有一件事命令你——速速打开义仓,将粮食取出,给这些舍了性命护卫大堤的百姓和军卒们食用!” 韦义方心里“咯噔”一下,一脸煞白。 娘咧,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见韦义方沉吟不语一脸为难,房俊奇道:“怎地,难道韦县令有何难言之隐?” “这个……” 韦义方咽了口吐沫,吱吱唔唔却又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房俊眼睛微微一眯,心里便觉得有问题…… 义仓的设立本就是供给本地灾祸紧急之时取用,平素亦会赈济一些穷苦的平民,现在泾河洪水来势汹汹,说不得几时便会冲溃堤坝将整个泾阳席卷摧残,就算义仓之中粮食万石,届时不还是得喂了鱼鳖虾蟹? 更何况此时取用粮食本就是义仓之所以存在的职能,这韦义方却推三阻四…… 呵呵,没问题就见鬼了。 所以,房俊再一次扭头向刘洎看去……却见到刘洎早已目光闪亮,一双眼珠子犹如四十年的光棍终于进了洞房那般,几乎都快灼灼发光了,恨不得连皮带肉的将韦义方吞下肚去…… 御史的职责是什么? 弹劾啊! 弹劾谁? 贪官污吏啊! 自从走上了御史的道路,刘洎整天便是琢磨着抓住那个贪官污吏的把柄进而弹劾之,越是官大、背景深、靠山强的官员那就越喜欢弹劾,因为那样会收获更大的名声! 御史的直觉使得他在韦义方吱吱唔唔的时候便觉察到其中之蹊跷,而韦义方乃是泾阳县令,“救灾衙门”第一次参与救灾便能挖掘出其中之隐情,实乃极好的一个噱头! 再者,韦义方京兆韦氏嫡支子弟的身份,更使得一旦挖掘出其有不法之处便会形成极为强大的影响! 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啊! 所以见到房俊扭头看他,固然没有如同刚刚那般下意识的接口,反应却大致相同…… 之间这位刘御史面容一整,一腔浩然正气磅礴而出:“义仓之设立,便是为了缓解一旦本地天灾艰难粮食匮乏之虞,眼下水患凶猛,泾阳城岌岌可危、大堤朝不保夕,阖城百姓万众一心对抗天灾,尔身为县尊却将义仓紧紧死锁不放,坐视百姓衙役饥肠辘辘拼死奋战,尔乃本县父母,却这般恶毒心肠,本官问你,到底是何居心?” 清官怒叱奸佞,正气浩然激荡! 周围本就对韦义方深感不满的百姓以及本县衙役官吏差一点要为这位刘御史击节叫好! 韦义方却已是满头大汗,神色惊惶…… 脑子里飞快的转动,思索着解释的说辞,嘴里一时半会儿的却实在不知应该说什么。不过是一介世家子弟而已,才能学问固然在家族的栽培之下远胜常人,但温室之中的花朵骤然面对风雨,如何能够从容应对? 更别说他面对的乃是朝中历来以严厉不讲情面著称的刘洎! 未等韦义方想好说辞,刘洎已经不给他机会了,大喝道:“尔这般吱吱唔唔眼神闪烁,难不成当真有枉法之处?本官此次奉皇命参与救灾,职责便是纠察一切敢于贪赃枉法、延误救灾之官员!现在本官问你,为何不开仓放粮?” 韦义方吓得脸色苍白:“这个……这个……” 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是好,浑然不见一丝刚刚的世家子弟模样…… 刘洎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必有违法乱纪之处! 当真是意想不到,居然能够捉到一个这么大的老鼠,京兆韦氏的子弟呀……而且所牵扯的义仓乃是此次救灾之中的一个重点,一旦此事揭发出来,影响必然深远。 届时自己非但能够报了与韦氏之间的一箭之仇,更能在民间和官场博得一个不畏豪强、忠直清正的好名声,妥妥的一举两得! 想到此,刘洎如何能够任由这等天赐良机溜走? 当即朗声道:“来人呐,给本官将这位韦县令看管起来,押解其随同本官前往县城之内查看义仓之情况!” “喏!” 他身后自有御史台的差役跟随,一个个磨拳擦掌就拥了上去。 韦义方惊骇欲绝,大叫道:“看你们谁敢?本官乃是京兆韦氏子弟,你们若是……唔唔唔……”话音未落,却是被一个差役熟练的掏出一块破布堵住了嘴…… 刘洎冲房俊和程咬金拱拱手,大义凛然道:“本官奉旨半差,绝对容不得此等玩忽职守之败类,待本官前去县城之内查看义仓具体情形,而后必然向陛下弹劾此人!” 程咬金哪里愿意去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给了刘洎面子。 房俊更是干脆:“您是御史,这等事自然是您自己做主,您自己看着办吧。” 刘洎询问这么一句可不是礼貌使然,而是看看这两位是否有分润功劳的意思,此刻见到二人反应皆不愿牵扯其中,心中自然大喜,带着人押着惊慌不已的韦义方下了堤坝,直奔泾阳城而去。 以程咬金与房俊的名声地位,若是想要联名弹劾这位京兆韦氏的子弟,他自己势必要屈居末尾,所得名声自然少了许多…… ***** 大坝之上的泾阳百姓都看的目瞪口呆。 威风懔懔出身世家的县尊……就这么完蛋了? 韦义方前前后后数次拒绝打开义仓放粮,这种行为但凡是有心之人皆看出不妥之处,都会怀疑义仓是否存在什么猫腻。可毕竟京兆韦氏的名头摆在那里,一等一的世家门阀,谁敢轻易的出碰触这个霉头? 结果现在前后脚的功夫,那位平素熏香染皂奢华精致的县尊便被狼狈的拖走…… 实在是大快人心! 房俊摆摆手,制止了诸人的兴奋交谈,冷声道:“别去管那位县尊的下场如何,那是御史台的事情,眼下头等之大事,乃是守住堤坝,不让洪水肆虐泾阳!那人之死活皆与吾等无关,吾等站在此处,冒着顷刻溃堤的危险,是为了守住大堤,守住泾阳,守住吾等家园!诸位,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大家齐心合力,将这滔滔洪水阻隔在堤坝之前,使其不能越雷池半步!” “喏!” 群情振奋! 房俊动员了一阵,与程咬金并肩带着工部官员沿着大堤走了一圈儿,仔细查看各处情况,当场制定维修堤坝的方案。现场极有经验丰富的工部官员,又有林若芾这般对大堤了若指掌的行家,对眼下情况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总体来说,形势不容乐观…… 泾河大堤虽然固若金汤,但是举凡大堤最怕的不是洪水的正面冲击,而是洪水漫过堤坝之后的冲刷,一个小小的缺口,亦或导致洪水蜂拥而至一刻不停的将土石冲刷,渐渐变成难以添堵的沟壑,最终使得整条大堤崩溃。 而现在水位不断上涨,大堤上多处低矮的地方依然被洪水漫过,坝顶的水面看似平缓,但是漫过坝顶之后顺着堤坝的后坡流下之时,却是水流湍急不可遏止,这就导致堤坝的背面土石流失极其严重,依然有多处地方被冲刷出一道道的深沟。 若是任由水位继续上涨,即便再多一倍的人数,也不可能阻止整条大堤的崩溃…… 右武卫大军尚算来得及时,但危险依旧迫在眉睫。 人力有时而穷,天威莫可抵御……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粮食哪儿去了?(中) 长安城内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气氛,恰如天上乌鸦鸦的云彩一般,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泾阳大堤即将崩溃的消息依然阖城皆知,整个“救援衙门”以及右武卫五千兵卒已然开拔前往泾阳护卫大堤,但是具体结果如何却不得而知。浩荡天威面前,区区人力又何足道哉? 一旦泾阳大堤崩溃,汹涌的洪水必然以锐不可挡之势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直冲咸阳! 作为长安城的大后方、历朝龙兴之地,咸阳之地位不可谓不重要,若是咸阳被大水冲垮,带给整个关中的都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灾难,甚至整个大唐中枢都要遭受震荡。 朝野上下,皆在关注泾阳的消息。 ***** 酉时初刻,天色已然暗黑如墨。 雨势滂沱,阴云晦暗,太极宫里早已掌起宫灯,各个寝殿楼阁灯火辉煌。 神龙殿不远处的一处寝宫内,宫灯如昼。 紧闭的门窗将风雨隔阻,宫闱一角的青铜香炉内燃着檀香,淡淡的香气将清冷潮湿的空气氤氲得温馨暖人,一张精致的锦榻放置在屋中,旁边雕漆的案几上有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一株雪白莹润的海棠斜斜的插在其中。 徐娘半老的韦贵妃侧卧在榻上,窈窕丰满的娇躯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线条,薄薄的绸衣之下隐见光洁的肌肤,灯光下倍添魅惑。 虽然已经年届四旬,但保养得宜的容颜依旧倾国倾城,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明媚的眼波荡漾之间充盈着青涩少女绝不能有的妩媚和风情,一双雪白娇俏的纤足在衣摆之下探出来,纤美的脚趾染着鲜红的豆蔻,明媚娇艳。 轻轻扯了一下衣领的丝绸,灯光在她丰腴的胸口投射出一条深深的沟壑,红唇抿了抿,略带烦躁的娇声道:“这鬼天气当真是受不了,又潮又闷,刚刚沐浴,便又是一身汗渍,浑身上下都湿湿腻腻的,难受死个人!” 略显轻浮的动作配上她慵懒的嗓音语调,足以使得任何一个正常男人趋之若鹜,甘愿拜倒在那一袭洁白的丝绸裙下。 只是可惜,四周肃然而立的皆是宫中内侍,贵妃娘娘这般魅惑众生的绝世风情落在他们眼中,却是与被瞎子瞧去无异…… 一旁相貌端庄的女官连忙问道:“是否要再为娘娘准备温汤沐浴?” 韦贵妃秀美一蹙,哼了一声,语气幽怨道:“算了吧,就算洗得再香、打扮得再好看,又有谁愿意多看一眼呢?” 女官吓得不敢接话。 韦贵妃是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婦人,又正值虎狼年纪,偏偏宫内那个唯一可以为她“舒筋通络”的男人却渐渐对她愈发不屑一顾,上一次到她宫里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 还是半年前? 已经记不清了,她觉得自己似乎身体的某一处都快生锈了,若是再不能疏导疏导,怕是就得淤死了…… 心中满腔幽怨,这鬼天气里却似乎是的这股子怨气越来越甚,渐渐化作一团热火在丹田之间灼烧,韦贵妃绞着两条丰腴笔直的长腿磨了磨,忍耐不住空虚,咬了咬嘴唇,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陛下今晚宿在哪里?” 那女官并不知,抬头看了一旁的内侍一眼,一个内侍低眉垂眼的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今晚宿在徐才人那边。” 韦贵妃愣了一愣,随即一股无名火猛地腾起,咬牙骂道:“又一个狐媚子!” 那股子酸意隔了八里地都能闻得到…… 说起这个徐才人,非但韦贵妃恨之入骨,便是整个后宫的嫔妃们亦是尽皆对其不满。 这位徐才人本名徐惠,乃是湖州长城人氏,其祖上乃南朝梁慈源侯徐文整,祖母更是出身江夏黄氏,其父乃是沂州刺史徐孝德,出身名门,血统尊贵。 据闻此女五个月大就开始说话了,四岁就熟读《论语》、《毛诗》,八岁擅长写文章。父亲徐孝德曾让她试着拟《离骚》作诗,她写了《拟小山篇》:“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一时间江南士林震动,无数大儒尽皆毫不吝啬夸赞之语,使其名声鹊起,引为佳话。 便是连李二陛下亦听闻起名,遂将其召入宫中,敕封才人。 最最恼人的是不仅才思敏捷,更天生丽质美若天仙,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此女入宫未久,现在刚刚十五岁…… 韦贵妃是过来人,深知一个十五岁的美少女对于李二陛下这等英武绝伦的帝皇有着何等致命的吸引力,尽管心中又嫉又恨,亦是无法可施。 比起人家冰清玉洁的徐才人,她这个依仗姿色和家世方才被陛下收入宫中的“贰嫁之妇”实在是没什么竞争力…… 心中郁闷,韦贵妃更没有好脸色,忿忿然坐起,吩咐道:“备好温汤,沐浴更衣之后就安寝吧。” “喏。”女官应了一声,急忙起身前去张罗。 刚刚行至门口,便见到一个内侍匆忙走进来,浑然不顾雨水打湿了半边身子,疾声道:“启禀贵妃娘娘,韦侍郎求见。” 韦贵妃略一错愕:“他怎么来了?” 这个“韦侍郎”自然是她的兄弟,刑部侍郎韦义节。 虽然上一次因为长孙澹之死一案闹得灰头土脸,差一点被陛下罢官免职,不过韦贵妃陪着笑脸在陛下面前说尽了小话,枕头风连续吹了好几天,这才免除了自家兄弟的责罚。 内侍道:“韦侍郎神情焦急,只说今日必须面见娘娘。” “这样啊……”韦贵妃有些为难,抬头瞅了瞅窗外,黑咕隆咚的大雨倾盆,虽然瞅不准什么时辰,但向来距离宫中落钥也差不离了,不过又想到若非有十万火急之事,最近都在家修心养性几乎足不出户的弟弟不可能直接进宫来,只好说道:“那速速让他进来吧,闲杂人等尽皆退下。” “喏。” 那内侍匆忙出去通禀,其余内侍宫女则退出殿外。 等到韦义节进入殿内之时,只有韦贵妃依旧懒洋洋的侧卧在锦榻之上,美不胜收的线条尽显,慵懒的问道:“你这火烧火燎的,到底所为何事?” 韦义节看着亲姊美好的娇躯和纤秀的赤足,即便是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心中一跳,赶紧低下眼睛不敢再看,口中道:“姐姐救我!” 韦贵妃美艳的容颜上满是惊愕:“你又闯了什么祸?” 从小到大,她最是心疼这个兄弟,每一次惹了祸父亲想要责打一番,都是她从中劝解。 韦义节低着头,讷讷道:“那个……弟弟我将泾阳义仓的粮食给倒卖了……” 韦贵妃起先并未注意到重点,义仓这种东西几乎每一个县城都有,就算是倒卖了又算多大点事儿?世家门阀这么干的多了去,大抵不过是趁着两家高的时候倒腾出去,等到粮价低落的时候再如数购回,赚取中间的差价。 固然这个差价甚是微薄,但若是粮食的规模甚大,倒也能狠狠的赚上一笔。 韦贵妃有些恨铁不成钢,从锦榻上站起来,赤足踩着光可鉴人的地板走到韦义节面前,纤纤玉指使劲儿杵了杵韦义节的额头,恨恨骂道:“瞧瞧你个没出息的样儿!姐姐教诲过你多少次,贪一点小便宜没关系,但是做事情必须谨守底线!倒卖粮食赚取差价这没什么,但是务必事后如数归仓,否则因为区区一点粮食坏了自己的名声,这得多愚蠢的人才能干的出来?” 韦义节哭丧着脸,抬起头,眼巴巴的瞅着韦贵妃娇艳绝美的脸,满是绝望道:“非是弟弟不肯如数归仓,实在是……想归也归不得啊!” 韦贵妃奇道:“这是为何?被人发现了?哼哼,就算是被人发现了,只要能够补足数目,谁又能那你如何?切莫忘了你可是京兆韦氏的长子嫡孙……等等!” 说到这里,韦贵妃方才隐隐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某一个重点,她想了想,不可思议的看着一脸颓丧的韦义节,失声道:“你是说……泾阳?” 韦义节颓然点头。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 粮食去哪儿了?(下) 韦贵妃都快抓狂了…… “你把泾阳义仓的粮食给倒卖出去了?” “姐姐英明……” 韦义节气焰全无,垂头丧气。 “我……” 韦贵妃以手抚额,不知说什么好。 泾阳! 现在整个朝廷的目光全盯着哪儿呢,若是还未得到泾河大堤是否守得住的消息之时忽然曝出泾阳义仓之内的粮食被倒卖一空……按说这本也非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大罪,这种事儿世家门阀干得多了,可万一泾河大堤不保,整个泾阳甚至咸阳遭受洪水肆虐…… 那么这件事就必然会被上升至无限的高度,甚至所有的黑锅届时都会甩过来——朝廷需要一个借口安抚关中百姓,偏偏韦义节在这个节骨眼儿弄出这么一个纰漏来,这个锅你不背谁背? “姐姐,现在唯有你能救我,我可就全都指望你了!” 韦义节刚刚在家中守到泾阳那边堂弟韦义方的快马急报,正是想通了此中关窍一时间无计可施,所以才跑进宫来央求韦贵妃相救。 韦贵妃咬着银牙,恨铁不成钢的瞪着面前的胞弟,无奈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事情?再者说事到如今,我又能有什么法子?现在泾阳那边做主的是房俊跟程咬金,甚至还有御史台的御史在一旁监督,你能指望他们放你一马?” 若是换了旁人在泾阳那边主事,或许还可以利用韦氏的能量运做一番,看看是否能够将此事压下来。 可程咬金这人向来对世家门阀爱搭不理,便是他的岳家清河崔氏有事上门都没个好脸色,又岂会给韦氏面子? 最难搞的还是房俊,当初长孙澹之死,韦义节可是差一点就将房俊给整的丢官罢职流放三千里……现在就算韦氏腆着脸求上门,那房俊又岂能不落井下石,公报私仇? 这简直就是个死局…… 韦贵妃无奈叹气,当真是报应不爽,若是当初韦义节没有那般将房俊往死里构陷,又如何能有今日求救无门之绝境? 而且刘洎亦非是易与之辈,那家伙就是条疯狗,被他咬到了肉,岂会轻易松口? 韦义节连忙道:“泾阳那边肯定是没法子的,肯定捂不住,但姐姐可以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说到底不过是一些粮食而已,待弟弟全数补上……不,双倍,双倍补上还不行么?泾阳经此灾祸,就算是得以保全亦必然元气大伤,这些粮食刚好可以赈济当地百姓,为朝廷减少负担。姐姐,只有陛下宽恕,弟弟方能无碍,你不能眼看着弟弟丢官罢职充军流配吧?” “唉……” 韦贵妃为难的苦叹,一只手抬起摁着隐隐作痛太阳穴,一时间心乱如麻。 忽而想起一事,问道:“父亲怎么说?” 韦义节脸色一变,吱吱唔唔,韦贵妃气得一跺脚,娇嗔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瞒着我什么?” 韦义节知道眼下能够挽救自己的也唯有这个姐姐了,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父亲……弟弟还未曾与父亲说起此事。” “什么?!” 韦贵妃一双秀眸猛地瞪圆,失声道:“你倒卖泾阳义仓的粮食,居然是瞒着父亲的?” 她不由震惊失色,这个自幼乖巧聪慧的弟弟几时变得这般胆大包天? 这件事情的确严重,但是父亲韦圆成是否知晓,却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若父亲知晓,则此事必然是家中主使,即便现在除了差错亦有整个家族作为后盾,哪怕最终要受到严惩,家族亦会予以补偿。可若是父亲不知,那么这件事显然就是韦义节自作主张,通过倒卖粮食为自己牟取私利。既然是为自己牟利,那么家族自然不会付出代价来拯救韦义节,即便韦义节是长子嫡孙,也绕不过家族规矩这一道坎…… 韦义节哭丧着脸,羞愧点头。 韦贵妃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就作死吧,这件事儿我管不了,是死是活,自安天命!” 纤腰一拧,韦贵妃忿忿然转身欲走。 韦义节顾不得许多,“噗通”跪倒在地,死死搂住韦贵妃双腿,哭求道:“姐姐救我!” 韦贵妃被抱住双腿,虽然是自家胞弟,亦感面红耳赤,咬牙恨声道:“松手,若是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韦义节现在走投无路,哪里顾得上什么体统?这件事目前父亲尚且不知,若是知道自己闯下这般大祸,那还不得活生生扒了自己的皮?现在唯一能够帮他的就只剩下面前这个姐姐…… “我不松,姐姐若是不跟帮我,那就让我在这太极宫里一头撞死好了,总好过充军发配,生不如死……” 胞弟耍无赖,身为姐姐又能有什么办法? 韦贵妃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又气又急,只得说道:“你且松手,再从长计议。” 韦义节这才松手,一张俊脸涕泗横流,满是懊悔。 韦贵妃看得心中一疼,将手里的帕子甩给他,嗔道:“还不快擦擦!” 情绪稳定下来,韦义节坐在韦贵妃面前,韦贵妃问道:“你总得把事情经过给姐姐说说吧?不然就算是在陛下面前,我也不知道如何为你开脱呀。” 韦义节忙道:“其实本就是小事,去岁幽州大旱,粮食欠收,到了今夏粮价已然涨到十文,而关中则不过五六文。弟弟就想着不若运一批粮食去幽州贩卖,又觉得如此轻省的生意若是经由家中过问,弟弟也捞不到几文钱的好处……便与义方商议,将泾阳义仓之中的粮食倒卖一回,算是宽裕宽裕……” 世家子弟的日子也不好过,家中规矩甚严,钱帛支取亦不能好无限度,但是人情往来吃喝玩乐却又开销极大,私底下鼓捣一点别的营生亦算是人之常情。 不是每个纨绔子弟都有房俊那种点石成金的能耐…… 韦贵妃秀美一挑,冷哼着接口道:“却不曾想粮食倒是运走了,偏偏赶上泾河大水,这粮食却是想运都运不回来了?” 韦义节羞愧无地:“正是如此。” 韦贵妃想了想:“你将粮食运去幽州,可是与人合伙?” 韦义节摇头道:“不过是五六万石粮食,能赚几个钱?若是与人合伙还不若由家中出面,弟弟有一个属下乃是幽州袁氏子弟,他家亦是幽州最大的粮商,这件事便是经由他的建议方才运作。粮食运去幽州贩卖给袁家,他们家直接结算款项,现在粮款已经抵达江南,原打算在江南数处府县低价收购粮食,而后填补义仓,却不料这大水来得实在太过突然……” 越说他自己越觉得委屈,这算点什么事儿呢? 几乎每一个世家门阀私底下都会做一些这等小把戏,既然大家都这么干,又有什么问题?甚至于在韦义节想来,与其让那些粮食在义仓之中腐败发霉,还不如给自己赚取一些差价,而后又填补一些新粮回仓,自己这算是给朝廷做好事呀…… 韦贵妃亦是聪慧之女子,思维敏捷,略微想了想,便道:“那个袁氏子弟与你关系如何?想必现在袁氏的粮仓之中定有存粮,你不妨前去寻他,与他商议就说因为幽州缺粮,故而才将泾阳义仓的粮食调拨过去救急……如此一来,擅自调拨义仓存粮的罪责固然难逃,但与私下倒卖义仓粮食比起来,却是天壤之别。” 错误与错误是不同的,调拨粮食给幽州救急是错误,可毕竟是为朝廷办事,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顶多算是好心办错事。 但私底下倒卖义仓粮食,却是实打实的大罪,二者决不可同日而语。 听到韦贵妃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韦义节非但没有展颜,反而愈发颓丧:“弟弟倒也想到了这一点,可弟弟派人前去找那袁氏子弟商议,却被告知那家伙因为家中亲人病重……已经于一个时辰之前返回幽州了。” 韦贵妃愕然:“这么巧?” 韦义节都快哭了:“就是这么巧。” 姐弟两个对视一眼,韦贵妃心往下沉。 姐弟两个想到了一处,往往事情越巧,就代表着愈发不对劲……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风雨如晦 不远处的神龙殿里,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似乎被窗外的大雨浸润得能够滴出水来…… 李君羡束手立在皇帝面前,将几封密折呈上,顺带着详细的述说泾阳那边的情形。 起先闻听原工部主事林若芾破家舍业坚守大堤,李二陛下甚是欣慰。 古往今来,朝廷的结构便是中枢控制州府、州府领导县城乡镇,而朝廷最基本的基层统治,则是着落在乡绅之手。 世家门阀、致仕官员、地主豪绅、士族宗老……这些都在乡绅之列。他们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朝廷正是通过这些乡绅达到掌控全国之目的。 当水患袭来,正是乡绅领头带领百姓奋战与大堤之上,这完美的展现了乡绅的作用,若是处处皆是如此,何愁帝国不稳? 然而等到得知林若芾之所以孤身率领百姓守卫堤坝乃是因为泾阳县令不闻不问、置身事外,皇帝陛下已然难掩怒意。 一县之尊,便是护卫百姓的一方父母,值此天灾陡降之时尚能够安坐衙斋袖手旁观,还能指望他在平素爱民如子公正廉明么? 待到密折读完、李君羡说完,李二陛下已然怒气勃发! “混账!这韦义方难不成不知死字怎么写?天灾降临不肯与本县百姓共赴危难、携手抗洪也就罢了,居然死死把持义仓不肯开仓放粮,还得右武卫拿出军粮来赈济百姓?简直岂有此理。” 李二陛下暴怒非常,天子震怒之威势吓得李君羡心惊胆颤,老老实实立于一旁,不敢多说一句。 发了一通脾气,李二陛下便觉察到其中有些蹊跷:“可知那韦义方因何不肯开仓放粮?” 李君羡道:“末将不知,只是韦义方口中之理由,在末将看来却并不合乎情理,颇有搪塞掩饰之嫌疑。” 李二陛下眼睛微微眯起:“哦?搪塞什么,又掩饰什么?” 李君羡道:“末将未曾亲赴泾阳,对于其中详情难以揣测……不过既然刘洎刘御史已然放出话来要弹劾韦义方,且率人前往泾阳城内勘察义仓之情况,想必不久便会有确凿消息传回来。” 李二陛下点点头,略一沉吟,问道:“韦义方……这名字怎地有些耳熟?莫不是韦家的人?” 天子胸怀天下,却也不可能记得住韦氏的每一个子弟。 “启禀陛下,韦义方确实乃韦氏族人,非但如此,还是韦氏嫡支,其父乃是韦贵妃之叔父韦圆照。” 李君羡答道。 李二陛下略感惊异:“韦圆照的儿子?” 说起这个韦圆照,其实与李二陛下渊源匪浅。此人乃是前隋驸马,与李二陛下亦算得上“连襟”一场,只不过年岁长了李二陛下不少,武德六年的时候便已经去世。 而且是韦贵妃的族弟,算是自己的小舅子…… 李二陛下面色愈发不善,这两年似乎所有跟世家门阀扯得上关系的亲戚都没有几个省心的,除了仗着皇亲国戚的名头招摇过市为所欲为之外,正经事没干过几件。 这也是李二陛下心里头愈发对世家门阀不待见的原因之一,当初被李建成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借助这帮世家门阀的力量,现在大局已定江山稳坐,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便急不可耐的跳出来索取利息了…… 长此以往,世家门阀愈发强盛,皇帝几乎就会成为这些世家门阀手里的玩物,一旦有朝一日皇帝不能满足其难填之欲壑,说不得就会将玄武门一事再次上演一遍。 李二陛下阴着脸,吩咐道:“速速派人盯着刘洎,看看这泾阳义仓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有消息,即刻入宫来禀告朕。” “喏!” 李君羡应了,见到皇帝再无吩咐,便躬身告辞。 将将走到门口,便见到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在一众侍女环伺之下,顶着两柄宽大的油纸伞来到大殿门前,正一手提着裙裾,莲步轻移的走上汉白玉的台阶。 李君羡赶紧束手避于一旁,恭声道:“末将讲过贵妃娘娘。” 换了一条华丽宫装、又轻描眉黛淡漠唇脂,愈发显得美艳绝伦雍容华贵的韦贵妃唇角含笑,微微敛裾还礼:“原来是李将军……却不知这大雨滔天的,将军可是有事通禀陛下?” 李君羡嘴角微微一抽,恭敬道:“正是,末将尚有皇命在身,暂且告退。” 言罢躬身施礼,脚步匆匆离去。 这位韦贵妃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呵,我是有事通禀陛下……可这是你能问的么? 也难怪顶着个“四夫人”之首的名头,却不得陛下之宠爱…… 韦贵妃恨恨盯着李君羡的背影消失在雨中,银牙暗咬,差点破口大骂。 什么东西! 不过是皇帝的鹰犬爪牙而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居然连本宫的脸子也敢甩! 她自知李君羡掌握“百骑”乃是陛下之耳目,说不得此刻泾阳那边的消息依然传到宫中,便有意打探一下消息,也好心中有数,免得待会儿在皇帝面前求情的时候犯了错。 却不料李君羡根本不给她面子…… 忿忿跺了跺脚,心里诅咒李君羡一番,这才换上一副明艳妩媚的笑容,腰肢轻摆,风情款款的步入神龙殿。 ***** 泾河大堤上风雨如晦,然而数千民众兵卒顶风冒雨热火朝天,无数土石从大坝之下被运上来,填充到被洪水冲刷开的缺口之中。水流湍急,倾倒下去的土石眨眼便被洪水冲走,但无人感到颓丧,依旧意志坚定的继续劳作……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 房俊望着前面一道越来越大的缺口,面色忧忡。 汹涌的河水在缺口处打着璇儿的将倾倒下去的土石吞噬,裹挟着带到河道中间水深之处,民夫兵卒们不屈不挠的劳作,却丝毫不见成效,反而因为水势渐渐汹涌而导致缺口越来越大。 程咬金负手立在房俊一侧,眼中忧心忡忡的看着浊浪滔天的河水,扯着嗓子道:“这缺口怕是堵不住了,一旦此处被冲开,整条大堤便会被拦腰斩断,届时洪水会从此处宣泄而出,势不可当……二郎,若是现在不下命令全体撤退放弃大堤,过得片刻怕是想撤都撤不走……” 这不是程咬金怕死,而是明知事不可为,自当避之为上。 一旦此处大堤被冲垮,洪水裹挟而下,整条大堤便会瞬间崩溃,到那时洪水滔天汹涌澎湃,大堤上所有人都得成为鱼鳖虾蟹觅食的目标…… 他可不想跟随自己的儿郎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反而葬身鱼腹。 一旁的林若芾闻言大急,通红的眼珠子瞪圆,嘶哑着声音道:“国公爷,万万不可!若是吾等放弃,则大堤必溃,泾阳必然遭受洪水荼毒,家园被毁、生灵涂炭……” “放屁!” 程咬金眼珠子瞪得比他还大,怒道:“难不成就这么傻乎乎的继续运石填土便能阻止大坝崩溃?右武卫不怕死,但是这般白白的死在这里却毫无意义,你心疼你的泾阳,某也心疼麾下二郎!” 两人当即争执不休,诺大的声音使得大堤之上的人们面面相觑,各个心情沉重,不知如何是好。 林若芾自然是不愿撤退的,但凡有一丝希望他也不会撤退,因为一旦撤退就意味着整个泾阳将会被放弃,数万泾阳百姓将会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民。 而在这个以土地为生的年代,没有了土地、没有了家园,最后的结果不外乎沦为富户的奴仆、亦或是低贱的奴隶…… 这是林若芾以及所有泾阳百姓宁愿死也不愿去面对的。 程咬金则要为手底下的兵卒负责,既然事不可为,为何又要这些兵卒们遭受洪水灭顶之厄? 军中二郎不怕死,却不能这般死的毫无意义! 五千右武卫兵卒行动缓慢下来,各个面色沉重,犹豫不决。 他们既希望快快撤离此等险地,却也不忍身边这些并肩作战的泾阳百姓便如此丧失了家园,自此颠沛流离沦为流民,祖辈几代都要成为奴仆贱籍…… 关中人自古以来便以团结不畏死而名动天下,此刻又焉能眼见此等惨祸降临在乡亲父老的身上? 一时间,似乎被大雨浇灭了刚刚的热情,大堤之上一片沉寂,只余下疾风骤雨无情的戏虐。 房俊瞅了瞅左右,奇道:“本官只是说这般填补缺口不行,何时说这缺口填不上,又何时说这大堤守不住了?”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粮库空空 人多力量大,两个时辰之后,整个泾阳的麻绳和麻袋都被集中到泾河大堤之上。 长江、黄河孕育了华夏文明,可是由古到今,这两条河流带给华夏子孙的却不仅仅是充沛的水源和璀璨的文明,更有无休无止的灾难和罄竹难书的苦痛。 若是论起治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跟华夏民族相媲美。 几千年的华夏文明繁衍过程中,关于治水的技术可谓日新月异,无数种方法被拿出来讨论及至付诸实施。 雨势渐弱,但汹涌的洪水依旧奔腾咆哮,泾河水位一直居高不下。 天色早已全黑,因下着大雨无法点燃火把,房俊便令军卒用木桩搭建了数个丈许高台,台上以木板覆顶遮挡雨水,下置松明点燃,仿若篝火一般照亮数十丈方圆。 房俊穿着蓑衣,指挥着民夫将麻绳编织成网,而后站在堤坝旁边命令兵卒将一根一根长达丈余的木桩钉进堤坝缺口处附近的河堤之中,密密麻麻连成一排。 回头正欲吩咐下一步的进程,却见到林若芾以及两个工部官员正指使几个书吏撑起雨伞,撅着腚跪在地上几个脑袋凑在一起…… “诸位干嘛呢?” 房俊忍不住好奇,凑过去看。 却发现这几位将一个箱子铺在地上已然漫过河堤的河水里,然后笔墨纸砚备齐,正在嘀嘀咕咕奋笔疾书…… 闻听房俊询问,林若芾抬起头,一脸郑重道:“房侍郎此等治水之法着实前所未见,虽然尚未证明是否可用,但吾等认为实乃防水固堤的一等良策,应当详细记述,而后扩散天下,必将造福天下。” 房俊无语…… “这算什么一等良策?真正的一等良策你们却视而不见啊。” “房侍郎此言差矣……”林若芾直起身来,一脸钦佩:“自古以来治水,如何稳固土石不被激流冲走,皆是难比登天。而房侍郎这个以绳结网的法子一举将此难题攻克,必然被天下效仿,实乃利国利民之创新。” 房俊摇摇头,开始指挥兵卒们将绳网放入水中。 几十名水性好的兵卒褪去衣物,用一根粗粗的麻绳连成一串捆住,然后义无反顾“噗通”“噗通”的跳入湍急的洪水当中。水流太急,而且靠近缺口的地方形成漩涡,人一跳下去便被水流席卷裹挟不见踪影,好半天才冒出头来,堤坝上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若非有麻绳串联,怕是再好的水性也不抵不住这滔天的洪水…… 然后绳网的一头从堤坝上顺下去,一点一点的从一头扯到另外一头,紧紧的固定在钉入堤坝的木桩之上。 命令兵卒们将土石装入麻袋之中,推入缺口沉入河底,湍急的水流将麻袋裹挟着冲入河心却被绳网阻挡,无法将其带走。 房俊指挥着继续往缺口里填充土石,一边对林若芾以及工部的官员的说道:“其实真正治水的良策,非是救险,而是固堤。”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官道:“瞧见没有?以水泥修筑的官道即便是雨雪肆虐照样畅通无阻,若是以水泥将河堤容易溃堤的地段整个浇筑,又岂会怕这洪水?再是滔天的洪水在固若金汤的河堤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工部官员苦笑道:“话是如此,可谈何容易?且不说这水泥之造价几何,单单这烧制水泥的规模得多大才能应付天下河道的修补?此法虽好,却未免脱离实际。” 房俊摇头道:“此言差矣,尔等乃是工部,自应改良技艺、推广技术,水泥乃是本官所研制,刚刚面世不过数年,其中是否尚有可改进之法,尔等可曾探究?说到底,还是世人目光短浅,从未对各种新式技术投入关注罢了。” 这话说得工部诸位官员有些尴尬,却又无可辩驳。 眼前这位房侍郎便曾在工部任职,他深知整个世间对于各种工艺技术是何等的轻视。 然而这便是世人的认知,谁都无法改变…… 一个缺口很快都填充,装满土石的麻袋被绳网和木桩阻拦,死死的将缺口堵死,肆虐的洪水只能咆哮着奔腾而下。 大堤之上群情振奋,毋须房俊鞭策,大家便兴奋的奔向下一道缺口。 只要将缺口尽皆堵死,不使得整道大堤崩溃,那么泾阳便有可能挨过这一次的洪水…… 家园的厄运似乎已有解救之法,泾阳百姓自然各个争先。 ***** 另一边,刘洎带着手底下几个御史以及一队兵卒押解着韦义方回到泾阳城内。 此前熏香敷粉的翩翩公子早已发髻散乱神情焦虑,一身整洁的官袍满是泥水污渍,狼狈不堪不复世家子弟之风采。 风雨如磐,泾阳城空无一人,仿若鬼蜮。 几乎所有泾阳人都已经跑去大堤抗洪,在洪水肆虐之际,没有人想着拖家带口的逃离此地而后成为流民奴仆,而是选择与命运争夺生存的权力,这导致城内空空荡荡,只有凄风苦雨肆虐。 韦义方神情灰败,被押至城内官衙后身的义仓门前,整个人仿佛被抽去骨头一般萎靡…… 刘洎嘴角挑起,一脸嘲讽。 他看不起房俊,一直认为似房俊那般依仗家族势力和皇帝宠信便为所欲为的世家子弟实在是无耻之尤,与败类无异。但是现在看看面前的韦义方,却发现同样算是纨绔子弟的房俊着实强出了七八筹…… 最起码,房俊是真的有本事,哪怕面对再恶劣的境地亦会挺直胸膛不甘屈服,将“棒槌”进行到底。 而眼前这位呢? 刘洎敢肯定,现在他哪怕质问韦义方是否钻过他父亲小妾的床榻,这小子都会老老实实的交代出来…… 毫无气节,骨气全无。 “韦县令,将义仓打开吧,本官要亲自勘察存粮数目。” “这个……钥匙不在某的身上……” 韦义方虽然已知难逃罪责,却仍旧仅存一丝侥幸。 刘洎历经过多少贪官污吏?当下冷笑道:“这倒无妨,本官派兵卒于你前去县衙取钥匙,顺带将义仓的账目取来,本官要一一验查。” 韦义方面色苍白。 账目? 其实不用看账目的,因为当刘洎打开义仓的大门,便发现整座义仓之内早已无一粒粮食…… 连老鼠都不见一只。 “呵呵……” 刘洎气笑了。 各地义仓之中的猫腻,早已是朝中不成文的潜规则,世家子弟或是当地官员从中动用一些手脚赚取一些好处乃是普遍现象,就算是御史台亦对此睁一眼闭一眼,并不去寻找其中的龌蹉。 身在官场,有些事情既然是大家都默认了的,那就只能都去遵守,即便这些事情不合情理甚至不合法度…… 但是能够如眼前这般做得这般决绝彻底,却是前所未闻。 这等事多么贪婪、多么愚蠢的人才会将整座义仓搬空? 刘洎的初衷只是逮着一个京兆韦氏的子弟狠狠的弹劾一番,以此来增大自己的影响力和名声,却不料居然挖出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蠢货…… “韦县令切莫告诉本官泾阳义仓今岁未曾有人捐粮。”刘洎一脸讥诮。 韦义方垂头丧气,哀求道:“在下乃是京兆韦氏子弟,若是刘御史能放过在下一马,京兆韦氏必有后报……” 刘洎摇头叹气,这小子看上去人模狗样,实在是愚蠢至极…… 上前拍了拍韦义方的肩膀,刘洎叹气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心存侥幸吗?整个朝廷的目光此刻都在泾阳,别说你只是京兆韦氏的子弟,就算是皇族子弟……那又能如何?听本官一句劝,痛痛快快的将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也算是免受皮肉之苦,本官是没有审案权力的,但是一旦陛下震怒,此案必然要移交给‘百骑司’……那帮阴狠毒辣的家伙,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的。” 韦义方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失声问道:“这关‘百骑司’何事?” 不过是倒卖义仓的粮食而已,又非是谋朝篡位,怎能入得了“百骑司”的手中? 刘洎真是服了这个智障……正欲说话,身后的一位御史小跑着从仓库外跑进来,到刘洎身边低声道:“‘百骑司’来人了,说是奉了陛下之命,严查此案。” “噗通” 一旁的韦义方跌坐在地,双目无神失魂落魄。 只不过是一时碍不过堂兄的蛊惑盗卖了义仓的粮食,总计所得的粮款不过是几万贯,这也能惊动皇帝? 自己这是何等的苦命呦……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事情大发了! 几名体魄雄壮、身穿蓑衣的“百骑”走进仓库,向刘洎出示了手令。 刘洎微微有些遗憾,他刚刚不过是吓唬韦义方一番,希望他能够恐惧之下彻底摧毁心理防线,却不料一语成谶,“百骑”居然这般快速便追上门来。 不过倒也没有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泾阳现在是整个关中的焦点,身为陛下身边最忠实爪牙的“百骑司”不可能对监视着这边的风吹草动。显而易见,这位京兆韦氏子弟的所作所为已然使得陛下震怒,悍然指派“百骑司”参与查案就意味着韦义方的命运基本注定。 最轻的处罚也得是个充军流放,若无意外,死刑是注定的,甚至于整个京兆韦氏会否被牵连在内都得看陛下的心情…… 韦义方已经彻底崩溃了,沦落到“百骑司”手中,就等于此案上了李二陛下的案头,以那位至尊的霸道脾性,还能有他的好儿? 相对来说,御史台简直一帮活菩萨…… 他猛地保住刘洎的大腿,又惊又怕之下早已涕泗横流,哭叫着哀求道:“刘御史,我招供,我什么都招供……这些粮食是堂兄刑部侍郎韦义节撺掇下官将其倒卖的,买家乃是幽州袁氏,中人乃是刑部一个幽州袁氏的子弟……” 刘洎叹气道:“现在跟本官说这些又有何用呢?人家‘百骑司’已经来接手了,就算是想说什么,还是去跟他们说罢。” 若是先前自己或许还有立功的兴奋,可现在“百骑司”派人来了,这份功劳哪里还有自己的份儿? 他也懒得管了。 可韦义方死也不放手,现在的刘洎就是他的救命稻草,由御史台来审理他的案子或许尚有一丝活命的机会,可若是“百骑司”来审……陛下震怒,哪里会留着他这条小命儿? “刘御史,你得救救我啊……只要您别把我移交出去,我还有重大信息招供!可若是落入百骑司之手,我宁可死了也再不说一句话!” 韦义方吓坏了,死死抱着刘洎的大腿,鼻涕眼泪齐齐蹭在刘洎的官袍上,希望能够使得刘洎为了功劳拒绝“百骑司”。 刘洎眉毛挑了一挑,看了一眼面色沉肃的几位“百骑”,淡淡道:“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既然敢做又为何不敢当呢?若是你慷慨认罪,本官倒也敬你是条汉子,现在却想要诱使本官为你抗拒百骑司,真真是险恶至极。” 话虽如此说,可心里却难免一动,他本就觉得义仓粮食这件事有蹊跷,现在韦义方这么说,难不成其中当真还有隐情? 韦义方哪里还顾得刘洎的欲擒故纵、冷嘲热讽? 他现在只想审理自己的是御史台,御史台这帮家伙固然可恶,却轻易不会将人往死里整,可“百骑司”那就是一群皇帝陛下的冷血刽子手,落入他们手里,自己死定了…… “刘御史……”韦义方拽住刘洎的官袍,压抑着心中恐惧,直起上身盯着刘洎的脸,压低声音道:“这次倒卖粮食,可不仅仅是泾阳的义仓!关中、河东、山东……数十县尽皆参与,据在下所知,倒卖的粮食总数不下于四十万石!” 刘洎的心脏“砰”的猛烈跳动一下,失声道:“多少?” 韦义方斩钉截铁道:“绝不低于四十万石!” 刘洎不信:“幽州用的了那么多的粮食?” 隋朝末年,军阀割据四方,田地荒芜,民不聊生,各地不断爆发农民起义。罗艺借机自立,自称“幽州总管”,称霸一方。窦建德在攻克冀州后,兵势强盛,遂统领十万兵马攻打幽州,罗艺亦是一时之豪雄,与窦建德大战数年,致使窦建德无功而返,却也将本来物阜民丰之幽州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罗艺降唐之后,与太子建成颇为亲近,却与秦王李世民不和。及至李二陛下登基,罗艺深恐李二陛下谋算旧账,故而举兵反唐。李二陛下震怒,命令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率兵讨伐罗艺。罗艺大败,十数万大军灰飞烟灭,抛弃妻子儿女带领数百名骑兵逃奔突厥。到了宁州边界,经过乌氏驿站时,跟随的人逐渐逃散,其左右斩杀罗艺,把他的首级送到了京师。 幽州又遭一次重创,愈发凋敝穷苦,人烟稀少。 就算这些年政局稳定、鼓励生殖,区区幽州之地又如何用的了四十万石粮食? 韦义方见刘洎不信,急道:“此事千真万确,买主是幽州袁氏,但出面张罗的却是王敬齐,刘御史不信,可即刻命人收押王敬齐,一问便知!” “王敬齐?” 刘洎一惊。 王敬齐乃是驸马王敬直的族弟,其祖父王颁,乃是侍中王珪的亲叔叔,北齐骠骑大将军、尚书令、大司马、坚守健康却被陈霸先破城擒获并杀之的王僧辩之幼子。 太原王氏的子弟! 刘洎有些不敢置信,可是看看韦义方慌乱绝望的神情又着实不似作伪…… 他抬头向那几位“百骑”看去。 其中一人道:“备下所受之军令,乃是严查此案,但大统领亦有交待,吾等乃是军中莽汉,实不精通审讯查案之事宜,故而还是应当以刘御史为主,吾等从旁协助不使人从中作梗即可。” 刘洎眼睛亮起来…… 这个李君羡倒是打得好主意,不用出头去得罪人便将功劳揽下,而得罪人的事儿都让他刘洎去干。 若是换了旁人如何肯这般吃亏? 可刘洎不在乎,他只在乎是否可以借由此事增加自己的影响力,原本一个京兆韦氏便已经让他跃跃欲试,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太原王氏……他早就急不可耐了! 至于报复……他才不怕! 在朝中他就是一个孤臣,不群不党,这就是他安身立命之根本。 只要他能够保持自己的中立,始终对事不对人,那么李二陛下就会将他视为御史台的中坚,会成为他最强大的靠山,谁也别想动他! ***** 长安。 玄武门外左屯营的“百骑司”驻地。 李君羡从太极宫内出来,回到值房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衫,喝了一盏热茶,一股温暖的气息充盈四肢百骸,舒爽的长长吁了口气。 不过转瞬之间,烦恼又萦绕心头。 陛下命他探查泾阳令韦义方,可这个韦义方又是韦贵妃的堂弟,刚刚韦贵妃前去陛下寝宫便意味着必然是去为韦义方说项。而这其中到底只是单纯的说情,亦或是韦贵妃亦有参与其中呢? “百骑司”的势力甚少渗透出长安,但是对于各地义仓之龌蹉,李君羡亦是多有耳闻。世家子弟将其当作自家仓库,倒卖获利已然成为不上台面的习惯,若是深究下去,不知有多少人要牵连进去。 一旦较真儿,必然波及甚广……届时,他这个皇帝的头号“鹰犬”必然骂声一片,吸引无数仇恨。 这活儿是真特么不好干……李君羡已然不知多少次升起想要卸任的念头,可是担任这个职位手里头掌握着无数世家门阀、皇室宗亲的秘辛,即便是卸任了,就当真能得到一个善终么? 李君羡满心惆怅…… 值房的门被推开,外边哗哗的雨声传来,他最亲信的部下、“百骑司”长史李崇真走了进来。 身姿挺拔、相貌俊秀的李崇真面上冷肃,沉声道:“手下传回消息,已然探得袁鲲之行踪,现正在通事舍人王敬齐府上。” “王敬齐?” 李君羡心里一惊,这怎么有车上太原王氏了? 一个京兆韦氏,一个在关中并无影响力但是在幽州本地声望颇著的袁氏,现在又一个太原王氏……李君羡有点头疼了。 李崇真依旧面无表情,继续道:“根据线报,这个袁鲲通过王敬齐购买了差不多四十万石粮食,大部分皆是各处义仓之存粮,不仅仅限于关中一地,河东、山东……皆有涉及。” “四十万石?!” 即便以李君羡之沉稳,这回也禁不住大吃一惊。 现在不仅仅是头疼了…… 当即豁然起身,命令道:“此事非同小可,决不能让这个袁鲲逃脱,立即带人随某前去将其捉拿归案,容后细细审问!” “喏!” 一队“百骑”纵马冲出军营,绕过半个长安城的城墙,叫开城北的芳林门,沿着皇城西侧的街道纵马疾驰,直奔布政坊通事舍人王敬齐的府邸。 铁蹄铮铮,踏碎了一地雨水,淹没在了轰鸣的雨幕之内……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落入法网 王敬齐的祖父王颁乃是侍中王珪之叔父,虽然已经非是太原王氏之长房,官职也没有王珪之父王顗高,但是若论起近近十年内太原王氏子弟当中名声最盛之人,却莫过于王颁,即便是是当今身为侍中极受皇帝尊敬宠信的王珪亦要膛乎其后。 南梁太尉王僧辩平侯景之乱时,将幼子王颁留在荆州,后来梁元帝为西魏俘获,王颁因此而进入关中。 王僧辩被南陈武帝陈霸先设计杀死时,王颁号恸而绝,立志报仇。北周代西魏,北周明帝征召王颁为左侍上士,之后又任他为汉中太守、仪同三司等职。 隋文帝杨坚篡北周以后,王颁率军平定蛮族,并因功加封开府及蛇丘县公。之后,他献平陈之策,很得隋文帝的赏识,及至隋军以晋王杨广为主帅大举伐陈,王颁自请从军,并率徒附数百人,与韩擒虎的先锋部队一起夜渡长江,悍不畏死冲锋在前。 隋朝灭陈之后,王颁秘密的发出邀请,渴望见到那些曾经在三十多年前,为他父亲王僧辩报仇未遂的士卒们。于是,有千余名老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与王颁相见而哭。 其间,有壮士问王颁:“你从军灭陈,大功已成,却哭的如此悲伤,是因为没有亲自手刃陈霸先吧。“于是众人掘开陈霸先的陵墓,将骨骸焚化成灰,加水喝进肚中…… 可以说,王颁绝对是纨绔子弟之中的极品,玩的时候飞鹰走狗无一不精,一旦打起精神做正事,照样出类拔萃一时无两。 据说当年就连先帝李渊都对王颁的传奇事迹崇拜敬仰无以复加…… 相对来说,王敬齐对比其祖父,自然要差得远。 这位王氏子弟固然能力也有,身为通事舍人屡次受到李二陛下的嘉奖褒扬,但是境界总归是差了不止一筹。 布政坊王府宅邸之内,即便深更半夜大雨滔天,书房之中依旧灯火通亮。 未及而立之年的王敬齐相貌儒雅俊秀,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个白瓷茶盏,锦袍高冠,白面如玉,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子世家子弟才有的玩世不恭。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年岁轻一些,相貌倒也不差,只是此刻满脸惶恐,焦急的说道:“兄长,眼下估计是事发了,小弟应当如何是好?” 王敬齐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茶水,不以为然道:“此刻你应当是在返回幽州的路上,哪怕不回幽州亦应当去别处潜忍一段时间,唯独不应当在某的府内。” 那男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渍,即便夜雨沛然凉风阵阵,却依旧不能使他冷静下来…… “小弟亦知道不该前来兄长府上,不该给兄长添麻烦,可眼下大雨滔天四门紧闭,小弟又能往哪里去?若非小弟见机不妙谎称家中长辈病重要返家探亲,说不得现在已经被‘百骑司’给捉拿入狱,大刑侍候了……小弟自幼娇生惯养,只要想想那些传说当中的各种刑具便心惊胆颤,一旦被加诸于身,怕是连一时片刻都顶不住……届时熬不过去不得不招供画押,怕是兄长只会更加麻烦……” 王敬齐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盯着面前的男子,目光锐利如刀:“袁鲲,你敢威胁于某?” 袁鲲吓了一跳,连忙道:“兄长何出此言?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小弟若想要安然脱身,还需兄长襄助才是,又怎敢威胁兄长呢?您误会了。” 王敬齐瞥了袁鲲一眼,似笑非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某还是希望你能明白一点,有某在,方才能保持那人于你的联系,否则……你以为那人会维护你么?” 袁鲲额头冷汗涔涔,赶紧道:“兄长放心,即便小弟落入‘百骑司’之手,哪怕是死也不会牵扯兄长。” 整件事牵扯太大,若是没有王敬齐这个中人替他说话,保不齐他就会成为一枚弃子。 与太原王氏这个庞然大物相比,幽州袁氏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王敬齐对袁鲲的表态甚为满意,含着笑,面上一副鼓励的神情:“这就最好不过了,昨日某与堂兄会面,他还说你办事得力,一矣刑部郎中有缺,便会举荐你升任,哪怕是动用家族力量亦在所不惜。” 袁鲲愁眉苦脸道谢:“多谢韦侍郎错爱……” 他现在哪里有心思去谋求什么刑部郎中的职位? 这件事情的起始是袁氏想要攀上太原王氏这个天下第一等的门阀,从而将袁氏的势力独霸幽州,进而在北方扩张,向着恢复袁氏先祖之荣光的道路前进。 现在太原王氏与晋王李治联姻,而陛下有意于扶持晋王代替太子成为储君,故而太原王氏风头正劲,一时无两。区区偏居一隅的幽州袁氏能够与这样一家门阀合作,实在是好处多多。 然而现在被“百骑司”盯上,却是始料未及的…… 一旦幽州袁氏被太原王氏迫于压力而放弃,那么幽州袁氏即将面对的将是无法接受的凄惨命运——当今天子固然不必隋炀帝那般嗜杀成性,却也绝对不是吃素的,杀伐果断冷血无情自然不在话下…… 王敬齐面色悠然,见到袁鲲惊慌恐惧的神情,便用手作势向下压了一压,慢条斯理道:“袁兄安心,此事虽然入了陛下的眼,但说到底亦不过是一桩钱帛上的罪过,陛下又岂会为了区区钱财而怪罪于吾王家?即便是‘百骑司’现在上门,某也完全可以保住你……” 话音未落,便见到家仆慌慌张张跑进来,疾声道:“少主,‘百骑司’已经将咱家团团包围,正从前门闯了进来……” 王敬齐神情一凝,举起的手也在半空僵住,一脸不可置信。 这“百骑司”还真的来了? 他心底一沉,“百骑司”作为陛下的爪牙,若是没有陛下的命令绝对不会这般大张旗鼓的围困王氏宅邸。他刚刚还信心满满的认为陛下不会为了倒卖粮食这么点事儿大动干戈,一转眼就被打了脸。 未等他反应过来,门口处脚步杂乱声响,一队身穿蓑衣的兵卒便冲了进来。 王敬齐看着被蓑衣滴下的雨水打湿的地面,微微蹙眉,从容起身,冷冷道:“李君羡在哪儿?” 为首一个百骑头目见到王敬齐口呼李君羡之名讳,眼中厉色闪现,沉声道:“乱臣贼子,焉用大统领出马?王小郎君,末将敬重令祖之威名,不欲刑具加身,若是识时务,便乖乖的跟末将去往‘百骑司’一趟,末将自然以礼相待。可若是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末将不讲情面了。” 王敬齐怒极而笑:“尔等一些下贱之兵痞,亦敢在某面前装模作样?某乃是世家子弟,自有尊严仪度,某且看你敢不敢在这里撒野?” 那百骑头目冷哼一声,大手一挥:“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某拿下!” “喏!” 身后兵卒高声应和,大步上前就欲将王敬齐捉拿。 王敬齐大怒,猛地反手回身将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抽了出来,横剑胸前,戟指道:“谁敢上前,不怕血溅五步乎?” 世家子弟,傲气凛然,那是来自于骨子里的骄傲,岂容自己高贵的身份被这等低贱的兵卒所侮辱? 然而……他面对的是“百骑”! “百骑”之中便有大量的功勋之后,世家子弟亦是不少,岂会被王敬齐的装模作样唬住? 那百骑头领狞笑道:“大头领有令,人犯若敢拘捕,格杀勿论!” “喏!” 几名兵卒再次大喝一声,一齐将腰间横刀出鞘,“呛啷啷”一阵鸣响,横刀出鞘寒光乍闪! 王敬齐都快要吓傻了……别看他样子狂傲,实则不过就是一纨绔子弟,做做样子还可以,但是当真面对着寒光闪闪的横刀……立马怂了!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通敌叛国? 手里的宝剑被人夺去,胸口狠狠的挨了一拳,王敬齐呕吐着弯下腰,被兵卒用绳索捆住双手。 遭受如此粗鲁的待遇对于一个太原王氏的子弟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王敬齐却也不敢反抗,谁知道这帮浑不吝的兵卒会不会当真将他宰了?就算不敢伤他性命,狠狠的殴打一顿也犯不上啊…… 王敬齐挣扎几下,知道今日算是栽了,不过却也没有多少恐惧,自己可是太原王氏的子弟,总不至于丢了性命,故而抬头对袁鲲说道:“速速去通知兄长,让他想法营救我……” 他这么说固然是想要袁鲲去给王敬直捎信,让王敬直赶紧想办法将自己从“百骑司”捞出来,但是更重要的目的则是让人以为袁鲲其实他的家仆或者好友,从而对其忽视。 袁鲲乃是此次事件最要紧的一个人物,若是他被“百骑司”捉拿,那可就大大不妙…… 袁鲲自然不是蠢货,眨眨眼,立即懂了王敬齐的用意,赶紧道:“郎君放心,小的这就去通知大郎……” 言罢,就要反身跑出书房。 就算王敬齐犯了罪,“百骑司”亦不可能将王家的人都当做犯人来对待,似这等找人求助的行为一般不会阻止。 可袁鲲才刚迈步,便被拦下。 那百骑头目一脸冷笑:“袁主事这是要去哪儿?吾等大半夜翻了半座长安城好不容易才找到您,您居然还想走?” 袁鲲浑身一震,差一点萎靡在地。 原来是来抓我的…… 心里还存着一丝奢望,袁鲲两股战战,干笑两声:“这位兄台说笑了,在下不过是府内一个管事……” 百骑头目皮笑肉不笑:“堂堂幽州袁氏,亦算得上是一方名流,怎地却出了你这等厚颜无耻之辈,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 袁鲲彻底绝望。 “将这两人带回大营,自有大统领亲自审讯!” “喏!” 兵卒将王敬齐与袁鲲一并绑了,押出书房。 府邸之内早就翻了天,仆役婢女都跑出来看热闹,不少王氏族人也在门口面面相觑,堂堂太原王氏,最近两年却屡次遭受侮辱……前有房俊带人围了侍中王珪的府邸,将王家的脸打得啪啪作响,现在干脆被“百骑司”直接冲进家门将少主缉捕…… 难道是家族有倾覆之厄,大厦将倾? 然而一众王氏族人固然义愤填膺,却也无人敢阻拦“百骑司”拿人,这可是陛下身边最忠诚的爪牙,代表着陛下的意志…… ***** “百骑司”值房内灯火通明。 一声声惨叫在刑房之内传出,凄惨之处令闻者心生恻隐,不忍于闻。 李君羡安然端坐椅上,不紧不慢的呷着茶水,未几,长史李崇真推门而入:“大统领,那袁鲲招了!” 李君羡放下茶杯,挑眉道:“哦?可曾说出粮食的去向?” 相比于都有谁参与了粮食的倒卖、具体牵扯到多少个县府的义仓,粮食的去处更让李君羡上心。 因为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幽州是无论如何也用不了四十万石粮食的,现在依然处在盛夏,距离秋后粮食收割也没多少时间,届时粮价必然跌落,囤货居奇等待粮价上涨更不可能。 那么这么多的粮食到底是何用处? 李崇真面色凝重:“那袁鲲找人,这些粮食尽皆卖给了高句丽人……” “砰!” 李君羡狠狠一拍桌子,霍然而起,惊问道:“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上前两步,劈手夺过李崇真手里的口供。 一目十行的看过,李君羡面色阴沉,咬牙道:“简直就是里通外国的乱臣贼子!” 口供上说的很是详细,袁氏因为地理原因多与高句丽人有生意往来,这一次便是袁氏从中联系,由太原王氏在关中以及河东各地的义仓之中将粮食倒卖至幽州,再从幽州贩卖给紧缺粮食的高句丽粮商,获利达到正常价格的数倍。 至于高句丽人为何要以如此之高的价格收购粮食……那简直就是明摆着,全天下都知道大唐东征在即,人少地狭的高句丽打算坚守下去就必须保证粮食的充足。 偏偏就有人敢损害帝国的利益将粮食贩卖给高句丽,这等通敌叛国的途径令李君羡怒不可遏! 大步来到刑房,见到王敬齐正被捆在一张铁椅上瑟瑟发抖,还在不停的用言语威胁房中的胥吏,李君羡怒从心头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撩起一脚狠狠的踹在王敬齐胸口。 “砰”的一声闷响,王敬齐惨哼一声,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因为身子被绑在铁椅上,而铁椅又固定在地上,故而王敬齐结结实实的受了李君羡这挟着怒气的一脚,顿时内腑震荡脏器受损…… 李君羡站在王敬齐面前,目光如炬,冷冷道:“袁鲲已然如实招供,尔难道还想顽抗到底么?” 王敬齐咳了两声,艰难的喘口气,忍着胸腹之内的剧痛,面色惨白。 因为是王氏子弟,即便是“百骑司”亦要投鼠忌器,未敢对他施以酷刑。刚刚只是将他捆在这里,在旁边的刑房里对袁鲲严刑逼供,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却也吓得王敬齐魂不附体。 锦衣玉食过惯了的人,意志力总是会底下一些…… 瞅了李君羡一眼,王敬齐缓缓闭上眼睛。 刚刚正盘算着“百骑司”因为顾忌他王氏子弟的身份而不敢用刑,要如何巧舌如簧安然脱身,却冷不丁听到袁鲲已然招供的消息……反而坚定了他的心志。 这一次牵扯之广泛,没人比全程参与其中的王敬齐更清楚。 一旦这件事捅破了,非但他不得好死,自己的兄长王敬直亦要遭受连累,甚至整个王家都要波及。 更为可虑的是一直对此事大力支持的那一位…… 纨绔子弟的意志力固然差了一些,但是绝对不蠢。 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比死更可怕,比如家族倾覆、阖家灭门…… 心里打定了主意,王敬齐反而平静下来,抬起头瞪着李君羡,说道:“此事乃是某见财起意,某认罪。只不过这些粮食卖给袁氏之后最终流落到何地、有何用处,某却是完全不知。” 李君羡怒极而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嘴硬?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某不敢对你用刑?” 王敬齐狠狠盯着李君羡,一字一句道:“别说是用刑,就算是此刻刀斧加身,某也还是这句话:此事乃是某一人所为,与旁人全无干系!李将军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对大家都好,李将军该得的功劳一点都不少,某也能落得一个痛快,可若是李将军纠缠不休……恐怕即便是陛下,也未必开心。” 整个刑房里静悄悄的,唯有大雨打在屋瓦之上的闷响。 李君羡咬着牙,死死的瞪着一脸轻松的王敬齐,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叫此事到此止最好? 什么叫若是纠缠下去,陛下未必开心? 李君羡当然是个聪明人,对于王敬齐的话心知肚明。 这件事情的背后,定然是牵扯到了一些陛下的身边人,甚至于……极有可能是某一位皇子! 以陛下对诸位皇子的宠爱,若是知晓了其中哪一位有通敌叛国之嫌疑,是要顾念父子亲情,还是要以正国法家规? 所以王敬齐才说若陛下陷入那等境地必然不开心…… 王敬齐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待李君羡最后的决定。 良久,李君羡方才长长的吁出口气,回身将左右屏退,只留下李崇真一人。 这位长史不仅仅是皇族中人,更是陛下在“百骑司”当中节制自己的耳目…… 李君羡看着王敬齐,忽然发现这人固然没有骨气,但是在维护家族的时候却很是勇敢,勇敢到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家族的前途…… 顿了一顿,李君羡才回头对李崇真说道:“王敬齐勾连袁氏、贩卖粮食,致使四十万石粮食流入高句丽,虽然无心,却已然构成叛国之实。因被袁氏蛊惑欺骗,心中痛悔之,是以于刑房之内自裁,以谢天下。” 言罢,转身走出刑房。 王敬齐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委顿在铁椅上,双目无神,喃喃道:“多谢……” 走到门口的李君羡闻言,站住身形,回身冷冷道:“不用谢,某这般所为非是为了维护你们王家,说实话,某现在恨不得立即带兵将整个王氏阖族灭门!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整个王家的替死鬼而已。” 转身走出刑房。 李崇真面无表情,抽出一柄匕首隔断王敬齐身上的绳索,将匕首递在他手里、 王敬齐手握匕首,神情纠结,迟迟下不去手…… 为家族将罪责揽于一身,说起来容易,但是当真用匕首了解自己来为家族脱罪,却又不是每个人都能狠得下心…… 李崇真面露讥讽,上前夺过王敬齐手里的匕首,狠狠的抹过王敬齐的脖子。 “既然能够愿意以死来维护那一位,某敬你是条汉子,就帮你一把吧……”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难以取舍 大雨如注,神龙殿内灯火通明。 李二陛下一袭常服,负手立在敞开的窗前,任凭雨水偶尔被风裹挟着打在身上,沾湿了衣袍,就这么痴痴的望着雨幕纷纷,英武方正的面孔上满是疲惫忧伤,以及难以掩饰的愤怒! 身后的李君羡束手而立,瞧瞧的咽了口唾沫,大气都不敢出。 他不知道自己的擅作主张是否会得到皇帝的谅解与赞同,但是身为臣子却又不能不这么做,否则若是任由王敬齐遭受酷刑将所有事情公之于众,即是将陛下陷入两难之地……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转过身来,缓缓踱步到书案之后,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书案之上摊开的奏章。 “王敬齐畏罪自裁……呵呵。” 李二陛下唇角挑起一抹讥笑的笑容,眼神里却是无尽的落寞与悲痛。 身为皇帝,又如何看不出这其中所隐藏的内情? 王敬齐是不得不“自裁”,否则整个太原王氏便将被冠以“通敌叛国”之罪名,就算李二陛下有所忌惮未必便能按照叛国罪对其夷灭三族,单单是这个名声,便是太原王氏不能背负的。 传承几百年的簪缨世族若是背负这样一个罪名,便如同从高高的远端跌落尘埃,遭受最惨痛的打击。有唐一朝必将面临朝野上下的打击,被国人所厌恶抛弃,再也别想恢复元气。 然而若是仅仅因为维护王家的根基前程,李君羡又岂会任由其“自裁”? 既然李君羡可以让王敬齐在他面前自裁,那么必然有着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李君羡不会在乎太原王氏会否背负一个叛国之名,能够让他如此大胆的原因只有一个…… 李二陛下抬起双眸,注视着李君羡,淡然说道:“这件事办的不错,就到此为止吧。” 他认同了李君羡的判断,这件事不能再追究下去了,否则若是挖出了王家背后的人……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处置了。 “喏。” “王敬齐固然事先并不知情乃是为人所蛊惑哄骗,但叛国之事实已成,将其子女发配琼州,终生不得回京。至于幽州袁氏……”李二陛下眼中厉色闪现,恨声道:“目无法纪、私通外国,一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即刻下旨幽州刺史,着令其将幽州袁氏满门抄斩,夷灭三族!” “喏!” “去吧!” 望着李君羡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门口,李二陛下依旧坐在原处,然如石雕一般久久不动一下。 相比于愤怒,心里更多的却是失望与痛苦…… 他如何看不出将粮食贩卖给高句丽人的用意? 皇帝御驾亲征,必然留守太子监国,而一旦东正大军被粮草充足的高句丽拖住,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不可避免,届时空虚的长安在关陇集团的把持之下,发生什么变故都是有可能的…… 一想到此,李二陛下便忍不住心中狠狠的抽痛。 他不愿恶意的去揣测那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可除此之外他又实在想不出将粮食贩卖给高句丽的理由。 亦或许……这只是儿子身边的那些人自作主张? 窗外大雨倾盆,李二陛下满心痛楚,即便向来杀伐果断的他,此刻亦不得不陷入纠结犹豫之中,不知应当如何处置…… 遥望九嵕山的方向,暗夜之中连一丝轮廓也不见,李二陛下却仿佛见到那个秀外慧中的妻子音容笑貌宛在眼前,不禁喃喃自语:“观音婢,你给朕生了几个好儿子啊……要朕怎么办呢?” …… ***** “水退了!水退了!”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紧接着,大堤之上欢声雷动! 房俊正与程咬金商讨兵卒们分批次轮流抢险的细节,闻言精神一振,抬头便见到窦知礼和林若芾小跑过来。 “水退了?”房俊问道。 “退了!退了!”林若芾指了指脚下:“房侍郎您看看,水退了!” 虽然率领兵卒民夫们堵住了一处又一处的缺口,但是暴涨的河水早已漫过大堤,人们都是在浅水当中踩着泥泞奔走。现在脚下依然泥泞,但是那浅浅的漫过大堤的河水已然不见踪影。 房俊一直跟程咬金说话,却是并未注意这一点…… 既然水位下降,便说明洪峰已经过去,虽然不知是否后续还会有洪峰到来,起码眼下大堤是安全的。 房俊依旧不乐观:“不要大意,趁着现在水位下降,赶紧带人将大堤巡视一遍,有险情的地方及早发现、及早补救,危险尚未远离,军心不可涣散,否则若是再有一波洪水涌来,那可就要坏了大事!” 窦知礼和林若芾心中一紧,知道自己是因为水位下降而导致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却没有意识到危险远远未曾退去,赶紧正色应了,反身大声招呼人手巡视大堤。 程咬金很欣赏房俊的严谨作风,点头赞道:“居安思危,二郎的确有大将之风。” 谁知房俊刚刚在窦知礼等人面前满面忧色一再叮嘱勿要大意,这会儿等到诸人走远,却顿时喜笑颜开,差一点手舞足蹈,大喜道:“天可怜见,泾阳保住了,你我的功劳也到手了!哈哈哈,既能拯救泾阳百姓于倒悬,又能博取功勋于危难,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开心的事情?” 程咬金一脸黑线,无奈道:“你这人……还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房俊连连摇头,否认道:“您这话可不对,什么叫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这是给他们坚定心志敲响警钟,这就跟行军打仗一样,未能直捣虎穴擒杀敌酋之前,谁敢言已然必胜?最大的危机便是潜伏在疏忽大意之下,往往因为一时之松懈而导致大好局面功亏一篑。” 程咬金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看向房俊的目光满是欣赏,说道:“手底下的人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能阴沟翻船丧失了大好局面,但是咱们身为统帅却要有着洞悉战局的目光,对于形势要尽在掌握……很好,以前某认为你带兵获胜不过是走了大运,现在看来,却也非一无是处。” 能够让这个老妖精说出赞同之语可不容易,房俊一脸得意:“那是,咱可是要成为水师学堂大祭酒的男人,岂能不知兵法战策?” 说起水师学堂,程咬金略一迟疑,低声道:“最近切莫搞风搞雨多生是非,便一心一意的去筹建你的学堂吧,免得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牵扯在内。” 房俊心里一跳。 “您是说……义仓这件事?” 程咬金在他面前倒是无所不谈,亦不避讳什么,点头道:“你同世家门阀的关系很差,故而没有什么消息传到你的耳中也是正常,据某所知,关中有多处义仓出了差错,而且这件事情牵扯进去的世家门阀不知凡几……” 房俊愕然:“难不成义仓中的粮食都没这些蠹虫给贪墨了?” 怪不得那韦义方迟迟不肯开仓放粮,原来是没粮食可放了…… 程咬金摇摇头:“这倒不至于,世家子弟固然目无法纪,但是各个心高气傲,不会去贪墨义仓的粮食。不过贪墨虽然不至于,但是倒卖一手赚取钱财之后再原数补齐……这却是极有可能的。” 房俊无语。 这其中又有何分别呢? 无非是仗着世家门阀的势力侵犯国家利益罢了…… 程咬金意犹未尽,拍了拍房俊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而且这件事可不简简单单是倒卖粮食那么简单,非但是韦家,这件事的发起者是王家都,而且关中、河东等地义仓无数,单单凭借这两家是不可能摆得平的,所以,其背后定然还有来头更大的人……” 比韦家、王家来头更大? 房俊心里咯噔一下,瞅了程咬金一眼,后者缓缓点头:“心里有数就好,这件事即便被陛下查知,也只会压下去。” 房俊会意。 能够指使王家的大人物,除了那位殿下也就没有旁人了。 陛下固然对其爱护甚重,但是牵扯到这么多的义仓、这么多的世家门阀,当真可以压得下去么?尤为重要的是既然有这等世家门阀牵扯进去,那么所涉及的粮食数目必然不少,这么多的粮食究竟流向何处…… 恐怕此刻李二陛下早已怒不可遏、烦心不已吧? 表面看倒卖的是粮食,但是实际上谁又说得准是不是又跟争储扯上关系? 房俊并不知道这些粮食已然跟通敌叛国画上等号,只是在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儿子本事太大,总是会给老子惹事呀……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李治的绝望 民夫们帮助兵卒在坝下搭建好了营帐,烧了热水煮了饭食,招呼坝上添堵大坝缺口的兵卒轮番用饭。 程咬金拉着房俊在一处营房里单独用了一餐简易的饭菜,泡了一壶茶,说着话儿。 “老夫看你对于义仓之事尚有疑问?”程咬金觉得房俊有些神思不属,故而问道。 “怎么会?只是有些唏嘘罢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崽卖爷田心不疼,大抵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吧?” 房俊讥笑一声,摇头叹气。 李二陛下雄心勃勃励精图治,一心一意将大唐打造成一个无敌帝国傲视群伦,他的儿子却在背后搞这些动摇社稷惑乱法纪的愚蠢行径…… “不不不,你这看法有问题。” 程咬金放下茶杯,一本正经道:“看待问题不能非此即彼,表面上看似王家受到那位殿下的指使,而后联合韦家等世家门阀倒卖粮食……但是谁知道会不会是有人打着那位殿下的旗号自行其事?咱们爷俩不是外人,老夫与令尊亦算是同气连枝,故而也不藏着掖着,那长孙老狐狸阴险狡诈,这其中未必就没有他的手笔。” 房俊呆了一呆,奇道:“不至于吧?” “呵呵,不至于?以老夫对那长孙阴人的了解,就没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 同僚数十年,程咬金自然有权利对长孙无忌发起评价,而且有十足的理由来证明他的话是很客观的。 房俊默然不语。 若是当真如此……那长安城现在可热闹了。 ***** “砰!” 赵国公府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禁卫护卫之下,晋王李治一身锦袍大步进入院内,清秀的脸庞笼罩寒霜,一双晶亮的眸子目光闪烁,满是怒火。 赵国公府的门子正在门房里躲雨,现在已近半夜各个困得打盹儿,却冷不防被踹门声吓得惊醒。 谁敢在赵国公府撒野? 待到门子们气势汹汹手持棍棒的冲出门房,见到面色阴沉的晋王殿下长驱直入怒气滔天,不仅都齐齐纳罕,连忙见礼。 平素晋王殿下对长孙无忌可是无比尊敬,怎地今日却这般失礼,擅自踹门而入? “晋王殿下深夜前来,不知可是有事……” 门子话音未落,晋王李治已然阴沉着脸,断然喝道:“赵国公可在府内?速速带本王前去见他!” 这个时辰家主早已入睡,什么事情要急到将家主从被窝里叫醒…… 尽管心中腹诽,门子却也不敢怠慢,忙道:“请殿下先行至前厅相候,小的这就去请示家主……” 李治冷哼一声,大步走向前厅。 身后的禁卫赶紧撑着雨伞紧随其后,以免殿下的衣袍被雨水打湿…… 进了前厅,自有婢女奉上香茗,却被李治一脚将其踹翻,茶盏跌落在地,摔成碎片。 婢女爬起来跪地磕头,惶恐至极,不知自己犯了何错居然惹得这位素来和蔼儒雅的晋王殿下这般恼火。身为婢女仆役,若是惹得家主不满那是极为严重的事情,无论对错,鞭挞杖毙皆有可能…… 若是放在平素,李治固然不会为难一个无辜的婢女,可是今日怒火填膺却也顾不得了,无视婢女的苦苦哀求,冷着脸坐到椅子上。 一位管事的弓着腰跟进来,见到婢女惹了晋王殿下不高兴,当即命人将其拖走杖毙…… 李治现在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只等见到长孙无忌问一个明白! 赵国公府各个仆役婢女噤若寒蝉立于一旁,晋王府的禁卫则手按刀柄侍立左右,杀气腾腾! 大堂内气氛压抑,配合着屋外的大雨,分外让人心惊肉跳。 等了老半天,长孙无忌方才施施然而来…… 大抵是刚刚睡醒,长孙无忌圆脸上有些浮肿,精神萎靡不振,打着哈欠向李治敷衍的施礼,疑惑问道:“殿下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找老夫相商?” 浑然不提李治怒踹正门之事。 见到长孙无忌一脸无辜毫不知情的神色,李治面颊抽了抽,暗骂一句果然是“阴人”…… 忍了忍心中怒气,李治还礼,沉着脸问道:“今次来找舅舅,实是有一件事想要问清楚。王家擅自勾连各大门阀,将关中、河东等地义仓之中粮食尽皆倒卖,可是出自于舅舅授意?” 他虽然依仗长孙无忌,却也非是耳目闭塞之辈,生于皇宫长于皇宫,父皇身边总归还是有他的耳目。那边连夜缉拿王敬齐,而后李君羡入宫向父皇禀告案情,李治便已经收到消息。 尤其是在得知王家将粮食倒卖给高句丽人之后,差点没将他吓死…… 父皇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将辽东一隅纳入大唐之版图成就千秋万世之宏图霸业,现在却有人将四十万石粮食“资敌”……这就是通敌叛国之死罪! 而且是阻碍李二陛下宏图伟业的死罪! 太原王氏乃是他的岳家,王家出了这等事,任谁也会往他李治身上联想,是不是他想要以资助高句丽的方法将御驾亲征的李二陛下托在辽东,届时在关中搞风搞雨将太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否则若非他晋王殿下居中联络暗地里出面,就算王家韦家的面子再大,也不可能纠集如此之多的义仓,倒卖如此之多的粮食…… 可李治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他什么都没干啊! 能够指使王家韦家的除了他自己,那也就只有长孙无忌了…… 可是,你凭什么这么干啊? 这不是要将我至于万劫不复之境地么? 一想起父皇现在愤怒的样子……李治便浑身打颤、心胆俱裂! 长孙无忌神色坦然,挥了挥手,沉声道:“尔等尽皆退出,某与殿下有话要说。” 赵国公府的仆役婢女鱼贯而出,晋王府的禁卫则看向李治。 李治略一沉吟,料想长孙无忌也不至于公然对自己不利,便点点头。 晋王府的禁卫也走了出去,大堂里只余下甥舅二人。 长孙无忌与李治对面而坐,喟然叹道:“这件事的确是老夫一手操纵……不过老夫可全是为了殿下着想,只是万万不曾料到居然这么快便泄密事败……王家那两个小子,真真是饭桶,坏了老夫大事!” 李治见到长孙无忌承认,顿时怒极,霍然起身气呼呼道:“舅父焉能如此?东征高句丽乃是父皇毕生之信念,谁破坏东征大计,谁就是乱臣贼子,舅父这般做法,难不成是想见到父皇活生生的劈了我?” 长孙无忌一脸悔恨之色,懊悔道:“老夫当真没料到王氏兄弟居然这般愚蠢……不过殿下放心,以陛下对你的宠爱,又怎会害了你的性命呢?” 李治颓然跌坐于椅上,惨然笑道:“呵呵,的确是不会害了我的性命,只不过储君之位再也休想,说不得……父皇便会将我圈禁起来,下半辈子亦别想走出太极宫半步……” 他固然年少,却志向远大,始终认为若是由自己来当皇帝,必然比性格软弱的太子做得更好。 然而现在长孙无忌搞得这一手,等同于直接掐断了他的储君之路…… 父皇对他再是溺爱,也不可能任由他破坏东征大计之后还将储君之位交给他。 长孙无忌满面惭色,一脸灰败:“都怪老夫太过于激进……只是事已至此,徒唤奈何?” 是啊,事已至此,徒唤奈何? 李治满腔怒火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落与委屈…… 想来阴险狡诈的长孙无忌,怎地居然办出这样一件蠢到极点的事情?若非他素来与长孙无忌亲近,两人现在更是联盟状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都怀疑这位舅父是不是太子哥哥派到自己身边的细作…… 李治长长叹息一声,失魂落魄的走出大堂,浑然不顾长孙无忌在身后的呼唤。 天亮之后,等待他的必然是一纸诏书,父皇相比会将他圈禁至死吧…… 只是可惜自己的雄心壮志尚未启航,便触礁沉没。 长孙无忌端坐椅上,见到李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雨幕之中,面上悔恨之神情消失无踪,代之一片阴冷。 摸了摸茶壶尚有余温,提起来自斟一杯,放在唇边轻轻呷了一口,缓缓吐出口气。 天真的孩子,难不成你还以为你那位父皇会将储君之位交给你么? 行非常事,自然要非常的手段! 非是舅父害你,只是若非这般断绝了你的希望将你推至绝路之上,日后焉能在获得希望之时不顾一切、一往无前呢……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圈禁 善良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更成就不了伟业。 人不仅要对自己狠,更要对朋友狠、对伙伴狠、对亲人狠,只有像一匹狼一样用狠厉的心踩踏一切仁慈和亲情,才会在险恶的世界里脱颖而出,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 长孙无忌目光幽深,他知道现在的李治没法狠厉的去对待他自己以及身边的亲人,但是他相信,当那条登天之路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哪怕是此刻犹如绵羊一般的李治,也会展现出锋利的獠牙,将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统统撕碎,正如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的父皇在玄武门下所作的一样。 而且长孙无忌深信,这一天必将很快到来…… ***** 异日清晨,连续多日的大雨终于渐渐止歇,淅淅沥沥的虽然并未断绝,却放佛将人们心头的一朵乌云移开。 东方露出鱼肚白。 太极宫的各处宫门将将开启,便有数位内侍急忙走出,沿着朱雀大街行色匆匆的奔去各处里坊。 哪怕是帝王至尊,也不可能将身边的人紧紧约束起来,整座太极宫就像是由各种势力汇聚在一起的一幕耀眼光辉的前台,这里边恩怨纠葛、算计利用,却独独缺少了那份无私的亲情。 这并不是一个家…… 内侍总管王德看着消失在各处里坊的人影,微微摇头。 这些人就犹如跳梁小丑一般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一些幼稚偏又自以为是的事情,却懵然不知陛下其实自是懒得搭理而已,就算奇谋轨迹层出不穷,又岂能超脱出陛下的手掌心呢? 叹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蓑衣,以免被淅沥的小雨打湿了手里的圣旨,策马向着晋王府奔去。 身后内侍、百骑、禁卫共计上百人,蹄声隆隆的横传朱雀大街,将无数长安居民的清梦敲碎…… 晋王府。 晋王李治一夜未睡,就那么呆呆的跌坐在锦榻之上,原本清秀的脸庞颓然灰败,双目无神。 对于他来说,在前程无限光明的关口陡然遭遇这般天降横祸,着实无法接受。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干,但是最后却所有的罪名都横加于身,这种愤懑委屈,已然将他的精神彻底摧毁。 所谓天降横祸,莫过于此…… 他却是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谁信呢? 长孙无忌是他的盟友,更是他的舅舅,他在背后撺掇操纵王氏联合韦氏等门阀将各地义仓的粮食倒卖给高句丽人,若说这其中并无他李治指使,谁会相信呢? 总不至于他的舅舅和王妃的娘家联起手来陷害他吧…… 李治明白长孙无忌的用意。 无非是以粮食资助高句丽的方式令东征陷入旷日持久的僵持,自己则可以在关陇集团的支持之下彻底将监国的太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届时就算父皇再是如何不满,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了。 毕竟他李治亦是文德皇后诞下的嫡子…… 但李治从未想过这么干! 他想当太子,他想当皇帝,他深信自己一定会比太子哥哥做得更好! 可是他从未想过要将太子哥哥彻底的碾入尘埃万劫不复,包括魏王甚至吴王、齐王……那都是他的兄弟,是血脉手足,他愿意在自己执掌乾坤之后对诸位兄弟优容相待! 父皇前车之殷鉴不远,固然在玄武门一战鼎定江山,却也不得不杀兄弑弟手刃兄弟亲人……李治自幼在父皇身边长大,焉能不知这些年来父皇承受了多少良心上的折磨、名誉上的损毁? 他绝不愿去走那一条相似的道路…… 所以他虽然明白长孙无忌的做法,却也对长孙无忌的擅作主张自以为是深感愤怒! 晋王妃跪在榻前,珠泪涟涟花容惨淡,不停的饮泣啼哭。 “殿下,都怪臣妾的娘家太过于激进,可他们也是想要帮助殿下啊……” 李治犹如石雕一般端坐不动,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闭口不言。 现在才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帮我? 呵呵,不过是一群投机的政客罢了,所贪图的只是自己成为储君甚至是皇帝之后作为国戚所带来的诸般好处,又何必说的那么高尚? 晋王妃愈发惶恐,成亲以来她与晋王夫妻和美琴瑟和谐,却着实料不到一夜之间便发生这般大事。她固然是王氏嫡女,却也不过是一介女流,如何掺和干预族中大事?也只是随波逐流听之任之而已。 就比如当初嫁给晋王,又岂是她能做主? 王府内气氛压抑,内侍婢女们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是见到殿下夫妻这般犹如大难临头一般的哀戚,各个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王德当先走进王府大门,直奔正堂。 身后跟随的百骑、禁卫则四散开迅速控制整座王府,惊慌的气氛愈发浓烈…… 正堂内,李治见到王德当先而入,心脏猛地抽搐一下,眼眸盯着王德,死死咬着嘴唇,等待着父皇的审判。 王德瞅了晋王一眼,将手中圣旨展开…… “晋王自幼承欢于朕之膝下,少有敏睿,通晓情理,仁和恭爱。然其年岁渐长,却桀骜自私,罔顾国法,恣意妄为……其私德有亏,现令其闭门思过,通读圣贤之书,以修德性,未有圣谕,不得擅出府门一步……” 李治所有的侥幸彻底覆灭…… 这就被圈禁了么? “未有圣谕,不得擅出府门一步……”这是要将我圈禁至死啊,父皇当真好狠的心…… 王德宣读完圣旨,本想要晋王接旨,不过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暗叹口气,上前两步,将圣旨放在晋王身侧。 他是看着眼前这位殿下长大的,便如同自家的孩子一般,现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心中如何能好受? 忍不住,便低声凑在晋王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音量轻声道:“殿下毋须介怀……陛下亦是一时气愤,故而惩罚严重了一些,料想过些时日便能回心转意。退一万步说,就算陛下铁了心……太子殿下慈爱仁厚,也必然对殿下照拂有加……” 就算陛下铁了心的圈禁于你,可还有太子呢,将来太子当了皇帝,必然不会再行圈禁于你…… 李治面色惨然,强打精神,祈求道:“稚奴想见父皇……” 王德见到李治现在的模样,也很是心疼,却也不得不摇头道:“殿下恕罪,陛下……不会见您的。” 圈禁是必然的。 哪怕整件事情李治都毫不知情,但也不可能逃脱关系,因为发起此事的皆是他身边的人。现在东征在即,陛下不可能将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清除一遍导致朝局震荡,那也就只能委屈李治了。 国本不可动摇,一旦李治获得自由,谁知道会不会立即有人打着李治的旗号搅风搅雨? 眼下稳定就是一切,陛下绝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延误东征大计…… 而且这一次的事情使得李二陛下意识到李治身后那些人的不安分,若是不想朝局大乱,也就只能圈禁李治,令那些人断了念想。 或许李二陛下会将李治圈禁至死,亦或许唯有等新皇登基,才能决定李治的命运…… 王德喟然一叹,天家无亲情,并不是说天家当真便冷血无情,而是有太多的顾虑、太多的掣肘,只能将亲情丢弃在角落。 哪怕宠爱李治如斯的陛下,此刻亦不得不忍痛如此…… ***** 晋王被陛下圈禁一事,犹如长了翅膀一般传遍关中。 诸多晋王系的官员大惊失色,着实未曾料到陛下这一次居然这般狠心,直接将晋王圈禁了…… 这意味着晋王彻底断绝了争储的希望,太子的地位稳如泰山。 满朝文武惋惜者有之、兴奋者有之。冷眼旁观者亦有之…… 就在满朝舆情汹涌之际,太子李承乾赶赴太极宫,求见李二陛下。 一见面,李承乾便跪在李二陛下面前,哀求道:“父皇怎能这般狠心?稚奴尚年幼,就算是做了错事亦当好生教导,这般将其圈禁……岂非毁了他?他才十五岁……父皇亲手养育稚奴,为何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李二陛下端坐不动,面无表情的盯着李承乾,淡然问道:“你这番话……可是出自真心?”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太子赤诚! “你这番话……可是出自真心?” 面对父皇咄咄逼人的眼神和质问,李承乾咬了咬牙压制着心底的恐惧,伏地叩首,道:“儿臣确实出自真心,若有半丝虚伪狡作,可叫天诛地灭、五雷轰顶!” 李二陛下冷硬的面容软化下来,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子,喟然一叹。 自己当初到底是犯了什么魔障,居然一心一意想要废掉太子另立储君…… 难道身为皇帝,才能更重要吗? 李二陛下曾经以为是,但是现在他却明白过来,并非如此。 为了皇权至尊便杀兄弑弟、冷血无情,没有人比李二陛下更清楚知道那背后将要背负怎样的骂名和承担如何锥心刺骨的悔恨! 太子固然才能有限,不及魏王之博学、亦不及晋王之聪慧,但他仁爱慈和、兄友弟恭,却是魏王与晋王所万万不及。之前他放弃魏王是因为魏王生性凉薄,看好晋王是因为晋王孝悌温良,然而经过这一次义仓事件,李二陛下却意识到即便晋王即位当真能够善待兄弟,但是他身后的那群人却必然兴风作浪,将晋王逼迫到一条残忍冷血的不归之路…… 受到关陇集团胁迫的晋王,定然会对自己的兄弟举起屠刀。 这是李二陛下最最不愿意看到的,他自己深受其害,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走上自己当年的老路? 李二陛下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颔首道:“你是个好孩子……然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稚奴犯了错,就必然要承担其后果。” 李承乾疾声道:“父皇明鉴,稚奴年幼,就算有错亦不过是身边人蛊惑所至,就算要惩罚,消除爵位掠夺封地即可,又何必将他圈禁起来?稚奴刚刚成亲,满腔报复,父皇如何忍心让他幽闭府中,凄苦度日?” 他是真的替李治难过。 英姿勃发之少年亲王,正是旭日东升光芒万丈之韶华年岁,却不得不面对红墙黛瓦只能抬头看着那一方天空,犹如折翼的鹰隼一般,再无展翅之时…… 若说心中对李治争夺储位毫无隔阂,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这天下至尊手执日月的无上权力对每一个人都有着致命的诱惑不甘放手,单单自古以来废黜的储君皆无善终这一点,李承乾便拼死亦要维护自己的地位。 但母后早??,稚奴年幼,兄弟亲情却使得李承乾如何忍心就这般让稚奴圈禁终老? 即便是自己日后登基可以将其赦免……以父皇现在春秋鼎盛的状态,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怕是未等自己登基,稚奴便要抑郁致死了…… 李二陛下目光幽深,问道:“若是稚奴恢复自由,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当真抢走你的储君之位?” 这是一句诛心之言。 李承乾却毫不犹豫道:“儿臣害怕,所以儿臣会努力做到最好,儿臣非是执掌帝王之位,而是要全兄弟之义。” 他怕兄弟们争夺储位之后置自己于死地,却从未想过要将争储的兄弟斩尽杀绝。 自古以来,但凡废黜储君逆而上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巩固到手的皇权不得不对前太子痛下杀手,将他的势力连根拔除,这是无可厚非之事。 若是想兄弟和睦保持最起码的亲情……那就只有太子巩固地位,顺利登基。 毕竟名正言顺的太子登基之后便是正统,犯不着对曾经觊觎皇权的兄弟斩尽杀绝…… 李二陛下霍然动容。 面对兄弟们的步步相逼……太子居然仍旧能够保持一颗仁爱之心,这是何等难得? 自己差一点犯下大错…… 心中想着,面色愈发和蔼,笑道:“这件事你莫要劝阻为父,为父自有主张。” 李承乾默然,他如何看不出父皇之恼怒? 父皇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一心一意想要将高句丽之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此举固然是为了成就他“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但不可否认的是,顺带着也解决了东北方的一个隐患。 高句丽素来民风剽悍,自秦汉以来便依仗着中原朝廷鞭长莫及不能顾及辽东的便利,逐步蚕食辽东的领土。每逢中原王朝式弱、局势动荡无暇东顾之时,高句丽总会纵兵入寇,劫掠财富强占土地。 高句丽俨然如同疥癣之患,固然不能危及中原王朝之兴亡存灭,却也不能忽视…… 可就在这位雄心勃勃的英主绸缪一句荡平高句丽之际,他的儿子却在背后扯后腿…… 也就是李二陛下,若是换了以往任何一位君王,这件事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无数人头滚滚落地,无数人家满门白幡! 龙之逆鳞,触之者死! 李承乾亦无可奈何,只能施礼告退,打算前去晋王府安慰李治一番。 稚奴年少气傲,切莫遭此打击走上绝路才好…… 他前脚刚走,李二陛下尚在心中感慨喟叹,便有内侍来报,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联袂而来…… “父皇,稚奴哥哥固然犯错,您又何必这般心狠呢?” 晋阳公主小跑着上前揽住李二陛下的胳膊,俏脸上满是埋怨忧虑。 李二陛下无奈,拍拍她的手,解释道:“事关朝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又懂得什么呢?非是父皇心狠,而是不得不如此。” 看向晋阳公主的目光满是宠溺。 兕子年岁渐长,原本略胖的身子已然犹如抽条的柳枝一般窈窕纤细,眉眼渐开,钟灵毓秀之中愈发显露出祸国殃民的美貌,较之丽质天生的长乐公主亦是不遑多让。 他与文德皇后伉俪情深,固然文德皇后殡天多年,心中的感情却从未衰减半分,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刻骨铭心。 而太子、青雀、稚奴、长乐、兕子、小幺……这都是文德皇后留下的骨血,每一次见到他们健康快乐的成长,他都无比欣慰,觉得自己照顾好了与观音婢的孩子,便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然而现在,兄弟之间却因为储位争斗,甚至差一点要拼个你死我活…… 长乐公主在一旁幽幽的叹了口气。 她非是晋阳公主那般天真纯洁,对于朝政亦是略有心得。稚奴这一次固然极有可能是被身边人拖累,但是父皇此举之用意无非是在向天下人表明他的态度——储君之位不可易! 只能委屈稚奴遭受圈禁,否则父皇便只能对稚奴身边的人大开杀戒。 然而那是父皇绝对不愿意做的,一旦大开杀戒,必然引起朝局动荡举国震动,东征大计便不得不拖延下去…… 殿外脚步声响,有内侍前来通禀,李君羡求见。 李君羡乃是皇帝近臣,平素多次参见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自然无需避讳,李二陛下宣其觐见。 李君羡大步进殿,先是向李二陛下见礼,而后又对两位公主施礼:“末将见过长乐殿下、晋阳殿下。” 两位公主急忙还礼。 李二陛下问道:“文书圣旨可曾发往幽州?” 李君羡道:“末将派遣长史李崇真亲自发送文书圣旨,现在已然出了潼关,务必不使事情出现丝毫差池。” 李二陛下颔首道:“崇真那小子办事稳妥,甚好。” 发往幽州的圣旨,乃是命令幽州刺史将袁氏满门缉捕,夷灭三族…… 李二陛下如何不知这一次晋王是受人拖累? 只是为了朝局稳定着想,不得不圈禁晋王以断绝那些世家门阀的念想,但是皇帝心中之怒气却总得有个发泄的途径,太原王氏动不得,京兆韦氏动不得,关陇集团的核心长孙家更动不得,那就只有幽州袁氏这个倒霉鬼来承担皇帝陛下之滔天怒火了…… 见李君羡并为退下,李二陛下又问道:“尚有何事?” 李君羡忙道:“启禀陛下,有人曾在终南山中见到聿明氏族人与孙思邈道长并肩进山……” 李二陛下大吃一惊:“孙思邈?!” 李君羡道:“正是!” “啊呀呀,这位活神仙神龙见首不见尾,朕多次派人找他来皇宫给兕子治疗气疾之症,却屡屡失之毫厘,未曾见到本人。” 李二陛下大为兴奋,拉着晋阳公主的手,欣然道:“先前房俊那厮只是从孙思邈那里学到以海鱼改善气疾之法,你这两年便未曾犯病。现在只要孙道长亲自给你把脉诊治,定然妙手回春,再也不受气疾之厄!” 远在泾阳的房俊“阿嚏”打了两个喷嚏,心说这是哪个缺德鬼在背后骂我呢? ……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孙思邈 连续多日的大雨总算停歇,虽然天空依旧阴云未散,不时仍有小雨淅淅沥沥的飘落,却不会引起河水暴涨,更不会对大堤造成损害。 险情虽然解除,不过救灾的军队并未第一时间撤离,而是在房俊与程咬金商议之后,在工部官员的带领下继续对泾河大堤进行加固维护。古时进行这般浩大的工程是很难的,耗费的粮食、工钱还在小数,最主要的人工太难组织。 不要被史书上动辄数万、数十万民夫营造工程的记录所欺骗,除去建造帝皇陵寝这等受到天下人默许并且支持的工程之外,朝廷轻易绝对不敢大规模的招募民夫。 交通闭塞、生产力低下,就决定了一旦大规模招募民夫便会影响一地甚至多处州府的生产状况,在这个民以食为天的社会里,耽搁了庄稼的种植收割,后果便是有无数人要饿死…… 除非是昏聩无能的君主领导着一个尸位素餐的朝廷,否则没人会干这种事情。 秦始皇修筑长城、隋炀帝挖掘运河,都是间接导致一个鼎盛王朝崩溃倾颓的原因之一…… 所以一旦军队撤离,泾河大堤就只能依靠当地官府在农闲之时组织民夫修修补补,不仅局限于人手不足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更会因为各级官吏的盘剥贪腐导致形势大于意义。 不要说什么“贞观盛世”“吏治清明”这等浑话,历史是由人书写的,而“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正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无论任何朝代,都不可能跟“贪腐”这样的词汇完全绝缘,无非是轻重多寡而已。 “贞观盛世”之所以名垂千古,是因为在这段时期之内清官廉吏占据了朝堂的主流,而且纵横四海武极天下的功勋实在是加了太多分…… 泾阳当地的官员见到房俊愿意帮助维修加固堤坝,自然是喜出望外,纷纷号召本地百姓出人出力,务必在洪水退却之际对堤坝好生维护一番,再不使泾阳遭受洪水之厄。 房俊自然毋须待在大坝以身作则,而是跟程咬金两人搬入泾阳县衙居住。 说起来,其实洪水退却大堤保住之后,此间便已无房俊之事,只是他同程咬金皆是一个心思,不愿现在回到长安掺和进义仓案件引起的波动之中,免得惹上一身骚…… “话说陛下缉拿幽州袁氏族人,何以您这位幽州刺史却好像没什么事儿?” 贞观十一年,李二陛下封建功臣,程咬金被授为普州刺史,改封卢国公,真食七百户,子孙代代承袭。不久,程咬金使持节都督幽、易、檀、平、燕、妫六州诸军事、幽州刺史。 “呵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当初陛下倒是真想以吾等功臣以及诸位皇子效法汉朝封建天下,可是这等事实在是犯了大忌讳,故而以你父以及长孙无忌为首上疏请辞。现在某固然还挂着一个幽州刺史的职衔,却不过是遥领而已,做不得数的。” 房俊心道原来如此,可即便是遥领,却也对幽州一地的军事有着非凡的影响力,亦或这就是藩镇的雏形? 直到五日之后,泾阳这边一切稳妥,再也没有理由拖延逗留,两人这才率领一众官员以及右武卫兵卒启程返京。 ***** 返京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向皇帝交差,房俊与程咬金未及回家沐浴更衣,便直接前往皇宫面见皇帝。 在泾阳逗留多日,两人皆是一身酸臭蓬头垢面,按说这般面见皇帝是有些失礼的,可睡叫他们这一次任务艰巨呢?大雨铺天盖地洪水浊浪滔天,这等情形之下能够力保泾阳大堤不失,使得泾阳城以及咸阳等地不受洪水之厄,实在是大功一件。 再者正是眼下这般憔悴狼狈之形象,方能显示出他们在泾阳是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下完成任务…… 官场之上,总是需要一些演技来衬托功劳的,一味的傻干蛮干不叫苦不叫累,有时候并不一定就是好事…… 两人到了宫门处,求见陛下,得知陛下现在正在两仪殿与外臣相见,便在内侍陪同之下径自前往两仪殿。 到了门口,内侍入内通禀,片刻之后返回,躬身请二人入内。 房俊与程咬金略微整理眼下衣袍,见到对方蓬头垢面一身污秽,官袍上皆是雨水泥渍干涸之后的痕迹,互视一眼,点点头,程咬金在前,房俊略略落后一步,一同走入殿中。 大殿内,李二陛下正与人言笑甚欢。 两人进殿,一同躬身施礼,朗声道:“微臣左武卫大将军程知节、兵部侍郎房俊,参见陛下!”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说道:“二位呈递回来的奏折朕已然看过,此次力保泾阳大堤不失,二位劳苦功高。朕向来赏罚分明,如此功劳自然不会埋没,稍后便有封赏示下,二位皆乃帝国栋梁,尚需勤勉国事、鞠躬尽瘁才是。” 二人连忙谢恩:“多谢陛下,为国分忧实乃分内之事,不敢领陛下赏赐。” 李二陛下不以为然的摆摆手:“皆是你俩应得的,何须说这些客套话?” 二人这才说道:“谢陛下赏赐。” 瞅了已然二人的“狼狈形象”,李二陛下心中了然,这是邀功呢……不过他从不在乎臣子耍弄一点小手段来讨取好处,只要能够真心办事有功于国,又有什么赏赐是舍不得的呢? “来来来,快快赐座,你二人不急回家,先认识认识一位贤者。” 李二陛下满面春风,似乎因为晋王带来的郁结愤懑全部消失无踪…… 房俊心里有些诧异,什么人能够让李二陛下满面堆笑,甚至都不让二人回去换身衣服? 抬头向李二陛下身边望去,却见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端坐榻上,手抚雪白的胡须,笑眯眯的看着他。 房俊心里画魂儿,这位老者看上去面生得很,却为何对自己发笑,而且这笑容似乎意味深长的样子? 搞不懂啊…… 李二陛下回头对他老者笑道:“道长云游四海、仙踪缥缈,不过亦应当听过程咬金之名吧?” 老者捻须微笑:“破宋金刚、擒窦建德、降王世充,混世魔王之威名响彻河北,老道非是世外仙人,又如何能不如雷贯耳?” 程咬金听这老道俨然一副评论小辈的语气姿态,心中有些不爽,可是随机一个念头跳出脑海,难道…… “可是孙道长当面?” “呵呵,正是老道。” “哎呀呀,俺老程真真是三生有幸,居然能亲眼见到您这位活神仙,失礼失礼。” 程咬金哪里还有一丝半点浑不吝的气势? 臊眉耷眼满脸堆笑,只是那一脸如枪似戟的胡茬子令人看上去实在是有些滑稽…… 房俊有些懵,还没转过弯儿来。 便见到李二陛下指着房俊说道:“这小子勿用朕介绍了吧?想来与道长乃是老相识了,当年他按照道长之教诲总结出军中伤患处置之策,实在是为大唐数十万军卒开辟出一条生路,令无数伤兵摆脱残疾死亡之厄运,道长着实是功德无量啊!还有小女兕子自由便身染气疾,亦是这小子听了您的话语让小女日常食用海鱼,这两年气疾之症亦未再犯,于家于国,朕可都得好生感谢道长一番!” 听到这里,房俊眼睛都直了。 不是吧…… 难不成这老道就是孙思邈?! 娘咧! 自己可是没少借用这老道的名声搞事情,烈酒消毒、骗李二陛下说兕子的病要多吃海鱼……严格说起来,这可都是欺君啊! 其他都还好说,李二陛下那可当真是将兕子视为掌上明珠,虽然吃了海鱼之后兕子的病情的确有些好转,可自己欺骗他说那是孙思邈的主意……若是李二陛下知道自己拿兕子的病情胡说八道,会不会一怒之下将自己给宰了?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这位小友,姓甚名谁? 房俊咽了口口水,眼巴巴的盯着孙思邈,尴尬笑道:“那啥……好久不见,道长一向可好?” 虽然看不出孙思邈到底多大年纪,但是史书上说这老道可是隋炀帝活着的时候就想征辟他当官而遭拒,那么现在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吧?这么大数岁了,就算身子骨还好,那么记忆力减退之类的毛病肯定有,说不得老眼昏花就记不起来到底见没见过自己了呢? 若是这老道有点老年痴呆啥的,还是有可能糊弄过去的…… 他这边心存侥幸,却见孙思邈手捻胡须,依旧笑眯眯的模样,锐利的眼神直视房俊,慢条斯理道:“请恕老道老眼昏花,固然这位少年英雄英气勃勃……可老道为何不记得何时见过你?未知这位小友,姓甚名谁?” 房俊眼前一黑…… 完蛋! 一旁的李二陛下已然一脸惊愕,手指着房俊,惊讶的向孙思邈问道:“孙道长居然不认得此子了?” 房俊都快哭了,他几乎已经预见到李二陛下即将晴转多云、多云转雷暴的情形,别的也就罢了,敢胡乱冒用孙思邈的名头让兕子多吃海鱼,这简直就是不可饶恕之死罪! 别跟李二陛下讲什么“现在兕子不是挺好么”的道理,暴怒的李二陛下只会记得若是这个法子出了差错,他的兕子很有可能就没了…… 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忍受之重点,早已超出欺君之范畴,攻破了李二陛下底限之下的底限! 孙思邈“唔”了一声,又转头看向房俊,红润祥和的脸上溢出一丝顽皮,看着惊惶失措的房俊,眨了眨眼,拖长了嗓音道:“这个……大抵是老朽实在年迈,记忆有些减弱,一时之间不记得这位小友了……但是看上去的确有些面善啊!” 娘咧…… 房俊差点哭着上去抱住孙思邈的大腿叫一声祖宗! 您老真是太给力了…… 虽然不知孙思邈为何给他这个台阶下,但他必须先下来再说啊,不然自己作死把自己顶在墙上下不来,岂不是等着李二陛下抽死他? 房俊眼泪巴嚓,抬着头一脸萌态:“老祖宗……咳咳,老神仙,您忘啦?当年小子年少在终南山游玩,正巧遇到老神仙您行医济世,您一见小子便夸赞小子骨骼清奇实乃百年难遇之奇才……咳咳,所以便传授了一些简单的医术。小子感念您老悬壶济世之高尚品德,故此对于您的教诲不敢或忘,一直铭记于心,那个啥……就是这样。” 孙思邈鹤发童颜,但是一双清澈的眼眸却满是童贞的戏虐,又像一个老狐狸逗弄着利爪之下的白兔,偏偏不肯一口咬死…… 李二陛下亦或的看向孙思邈。 他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房俊这厮一贯最是傲气,就连面对他这个天下至尊之时都时不时的犯浑顶撞,为何在孙思邈面前却有些……低声下气? 没错,就是低声下气。 俨然一副有求于人的模样…… 孙思邈戏虐的瞥了房俊一眼,迎上李二陛下探寻的目光,捋须颔首:“唔,老道记性不大好,大抵……就是这样?” 李二陛下无语,到底什么样儿啊? 我哪儿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儿…… 不过总算揭过心底疑惑,便面带恳求的道:“道长仙踪不定,早年间朕要征辟您入朝为官亦为您所拒,想要见您一面当真难得。此次有缘相会,却不知下一次要到何年何月……当年若非道长云游四海悬壶济世,想来文德皇后亦不会药石无救,先一步离朕而去……” 说到此处,李二陛下一脸唏嘘,满腔愁绪。 孙思邈淡然道:“人寿皆有定数,老道非是神仙,又如何能逆天改命呢?不过陛下伉俪情深,倒是令老道着实敬佩。” 这句乃是肺腑之言。 身为皇帝,三宫六院粉黛无数,男人又天生便是喜新厌旧的德性,能够如李二陛下这般在妻子去世数年之后依旧萦绕心怀难离难舍,的确是千古少有,称得起一句“性情中人”之赞誉。 只不过看皇帝这说话的意思,想必是要抓着老道在长安的时候,趁机给他把把脉调理一番,以便能够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吧? 对于这一点,孙思邈无可无不可。 医者父母心,眼中无贫贱,可到底身在红尘,又岂能当真餐风饮露、不食人间五谷? 然而却听见李二陛下续道:“……朕有一幼女,乃是文德皇后所出,自由便身染气疾,时常频临垂危。这两年固然有道长教授房俊之法为其增强体魄,所幸不曾犯病,但到底沉疴未除,朕心中着实如焦似焚,唯恐一时不慎便步上亡妻之后尘……所以,肯定道长为其诊治,朕不胜感激。” 孙思邈愣了一愣。 居然不是为他自己诊病一求延年益寿……而是为其闺女治病? 这个李二陛下还真是…… 面对兄弟手足之时能够冷酷残忍杀兄弑弟,面对父亲只是能够刚愎自用逼其退位,可是面对自己的儿女却又能这般无微不至爱护有加……当真是世间一奇人也! 这世上谁不知道遇到他孙思邈便等于向天借了半条命? 而眼前这位天下至尊有幸见到他,第一件事居然是为了自己的闺女治病续命…… 孙思邈微微点头,笑道:“这有何难?陛下且让殿下前来,让老道为其把把脉。不过老道固然有些名头,但大多是世人吹捧所至,这世上太多的疑难病症就算是老道亦束手无策,还望陛下心中有数才好。” 李二陛下早已龙颜大悦,一面命人前去请晋阳公主过来,一面大笑道:“人力有时而穷,即便医术通神如孙道长者,亦难免有一筹莫展之时,朕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但请道长尽心尽力,朕心中唯有感激。” “陛下英明,就是这个道理。” 孙思邈对李二陛下印象大好。 古往今来,权力都可以将人彻底腐蚀。一个人当皇帝当得久了,难免会有一种“天下在手,天明在我”的错觉,认为这世间无论何事只要想干就没有干不成的,比如前隋那位英明神武却暴戾霸道的隋炀帝…… 李二陛下这时才想起程咬金与房俊两人还站着呢,忙道:“来人,快快给两位爱卿赐座。” 内侍赶紧搬来两个锦墩。 程咬金施礼道:“老臣刚刚返回长安,随行之麾下兵卒尚未回归军营,老臣要赶去处置军务,便现行告辞。” 这是正事,李二陛下自然不会多留,当即应允。 程咬金再向孙思邈施礼道:“军务在身,失礼之处还望道长海涵。若是道长并无俗务,还请在长安多待几日,亦好让俺老程尽一尽地主之谊,与您喝上几杯。” 孙思邈含笑颔首:“那老道可就等着国公爷的请柬了。” 这位老神仙可不是谁都能约的到的,程咬金大喜,忙道:“在您的面前,岂敢称一声国公?您老折煞晚辈了。晚辈现行告辞。” 言罢,大步流星走出大殿。 房俊啧啧称奇,浑不吝的老妖精也有乖得像一只小白兔的一天…… 不过程咬金走了,他又岂愿多留? 忙道:“启禀陛下,微臣亦是刚刚返回长安,衙门里尚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置……” “得了吧,你那衙门能有甚事?” 李二陛下不悦的瞪他一眼,训斥道:“能够得到孙道长的教诲,你可知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偏偏你这个混小子生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容易见到孙道长,你这个记名弟子还不赶紧鞍前马后的伺候着,难道想要躲懒不成?” 房俊无奈,只得乖乖坐到锦墩上,瞅了一眼笑眯眯的孙思邈。 孙思邈一脸慈祥:“呵呵……” 房俊头痛欲裂,呵呵你个鬼呦……好死不死的,当初怎地就冒名这个孙思邈呢? 他是如坐针毡,心里满天神佛拜了个遍,祈祷孙思邈不要在李二陛下面前拆穿他…… 未及,环佩叮当,一身锦绣宫装明媚秀丽的晋阳公主步入大殿。 孙思邈瞅了一眼,便问李二陛下:“这位殿下可是贞观初年老道治愈文德皇后十月不能分娩之症时诞下的婴孩?” 李二陛下面色一紧:“正是。” 难不成这位神医仅从面上就看出了有何不妥? 孙思邈目泛异彩,右手掐指算了算时间,喃喃低语道:“不对啊,这怎么可能……”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孙思邈的疑惑 尚未及笄的晋阳公主俏脸上稚气未脱,但是尖俏的下颌明亮的眼波以及秀美的五官依然展露出几丝倾城之色,假以时日,定然又是一个红颜娇美的公主殿下。 房俊有些时日未曾见到晋阳公主了,此际难免觉得眼前一亮,心里暗暗鄙视皇室基因果然强大,一众皇子公主个顶个的俊朗秀美…… 晋阳公主进入大殿,第一眼便见到房俊。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本是天真活泼的性子渐渐沉稳下来,多了份矜持,秀眸亮闪闪的瞅了房俊一眼,见到后者蓬头垢面脏兮兮的形象,秀美微蹙,不过并未说话,而是向李二陛下敛裾施礼,娇声道:“女儿见过父皇。” 李二陛下此际完全被孙思邈脸上的诧异震惊之神色吓得心慌意乱,连忙起身拉住晋阳公主的手,拽到孙思邈面前道:“道长还请烦心,看看兕子当年的沉疴顽疾可曾好转?” 当年文德皇后怀着兕子的时候十月未曾分娩,幸亏及时找到孙思邈为其诊治,这才顺利生产,母女平安。 然而当时孙思邈便曾说过幼女在母体之内时日过多,已然闭塞了多处经脉,怕是难以成年。故此,李二陛下一直忧心忡忡,将晋阳公主视作掌上明珠呵护备至,唯恐一时不慎便即夭折…… 孙思邈微微颔首,面对皇帝公主依然安坐不动,一脸慈祥的对晋阳公主微笑道:“殿下可否伸出手,让老道给您把把脉?” 晋阳公主瞅了瞅父皇,见到父皇点头,便知道面前这位仙风道骨浑身冒着仙气儿的白胡子老爷爷必然是天下有数的神医,此次大抵是专门找来替她诊病的,便乖巧的伸出纤手,秀美的脸上绽露甜美的笑容:“那就麻烦老神仙啦!” 孙思邈呵呵一笑,伸出手去,捉住了晋阳公主纤细莹白的皓腕,微微阖上双目,细细诊脉。 然而这一把脉,孙思邈心底愈发惊奇…… 贞观初年,李二陛下即位未久,长孙皇后怀孕已十多个月不能分娩,卧床不起。虽经不少太医医治,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李二陛下忧心如焚,便有大臣将神医孙思邈推荐给李二陛下。李二陛下便派遣使臣马不停蹄,星夜奔赴孙思邈老家华原县,将正好云游归来的孙思邈召进了皇宫。 孙思邈一面叫来了皇后身边的宫娥侍女细问病情,一面要来了太医的病历处方认真审阅。根据这些情况作了详细的分析研究。然后,他取出一条红线,叫采女把线系在长孙皇后皇后右手腕上,一端从竹帘拉出来,孙思邈捏着线的一端,这便是医道绝学“悬丝诊脉”…… 没有多大工夫,孙思邈便诊完了皇后的脉。吩咐采采女将皇后左手扶近竹帘,孙思邈看准穴位猛扎了一针,皇后疼痛,浑身一颤抖。不一会儿,只听得婴儿呱呱啼哭之声…… 李二陛下自然大喜,欲留孙思邈在朝执掌太医院,但孙思邈婉绝了太宗赐给的官位不愿在朝为官,立志漂泊四方为广大人民群众舍药治病,并撰写《千金方》济世活人。 李二陛下无奈,只得厚赐孙思邈。 然而当时孙思邈虽然只是跟李二陛下说了此女体弱当小心呵护以免夭折之语,实际上却已经断定此女因在母体之内未能及时分娩,故而先天受损,加之又遗传了其母先天性气疾之症,体弱气虚,按道理绝对活不过八岁,就算是皇宫里钟天地之灵气蕴日月之精华的药材无数,再辅以太医院绝世的医术,大限亦绝不可能超过十岁。 可是现在算算,怕是快到十二岁了吧? 孙思邈性格谦逊,但是对于自己的医术却极为自信,却不料居然头一次看走了眼…… 左寸脉虚大而涩,按之凹陷无力,此是沉阴在内、阳浮于上,为阳不入阴之象……但脉象细细查之,却又发现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节律均匀……病症之根源固然仍在,可那里还有夭折之象? 孙思邈一手诊脉,一手捋着胡子,雪白的眉毛抖了抖,心底震惊不已。 难道当初自己诊脉出了问题? 他心中诧异,冷不防瞥见一旁神情关切的房俊……陡然想起李二陛下刚刚的话语来。 刚刚好像提到海鲜? 难不成这海鲜有治疗气疾之作用? 孙思邈捋着胡子,问道:“殿下平素饮食,都已何物为主?” 李二陛下答道:“自从房俊听从您的教诲,建议兕子多多食用海鱼等海鲜,并且常年由东海运送海鲜至长安,兕子的饮食便多以海鲜为主,辅以牛羊肉和蔬菜,并且以菜籽榨油烹炒之……” 孙思邈压下心中惊异,放开晋阳公主的手腕,拱手对李二陛下说道:“老道要恭喜陛下,晋阳殿下之沉疴虽未消除,但症状已然大大缓解。这等气疾之症固然难以根治,但是若平素注意饮食保养,保持心境畅快不要郁结于心,夏日里炎热的天气不要被暑气侵扰,那么一般情况是不会发作的。只要不发作,便与常人无异,只是勿要做一些剧烈的运动和过度的劳作……故此,殿下只要小意保养,绝无大碍!” 李二陛下楞了一下,继而狂喜,不敢置信道:“道长此言当真?!” 孙思邈颔首微笑:“贫道虽然有些欺世盗名,不过对于医术之道还是颇有心得的,陛下宽心便是……” 按理说这句话实在是矜持之语,他孙思邈若是欺世盗名,世间哪一个医者还敢称一句“妙手回春”呢?可是旋即想起当初自己可是为眼前这位殿下判了生死,现在却实打实的打了脸,不免有些赧然…… 李二陛下放佛心中一块大石卸在一旁,龙颜大悦:“好好好,有了道长这句话,朕这颗心算是彻底放下!此乃朕之大喜事,定要赏赐道长才行……” 孙思邈赶紧拒绝,摇头笑道:“陛下何必赏赐?老道活了一百岁,什么荣华富贵没见识过?眼下心中早已将功名利禄视作浮云清风,唯有救死扶伤、弘扬医术才是余生所愿,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二陛下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面对孙思邈这等医德高尚名动天下的世外高人,就算是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 聊了许久,孙思邈起身告辞,说是在外云游时日太多,想要回家看看,李二陛下携着晋阳公主起身相送。 房俊亦趁机告辞。 晋阳公主清亮的眼眸在房俊身上转了转,抿着嘴唇不吭声。 房俊如何不知晋阳公主的心思?便道:“微臣家中尚有诸多事务未曾处置,且置办了一件礼物,稍后便让人送进宫里来,作为晋阳殿下的生辰贺礼。” 小公主眼瞅着便要过生日,还以为房俊将这茬给忘了,听到他早已备好礼物,顿时便喜笑颜开,小小不满烟消云散。 当即问道:“是何礼物?” 房俊故作神秘:“礼物的意义就在于未知之后的惊喜,若是事先知晓,那还有什么意思?” 晋阳公主轻点臻首,秀眸亮晶晶的充满期待。 李二陛下对于房俊对兕子的宠溺早已见惯不怪,只是笑着对孙思邈说道:“道长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固然医德高尚备受世人尊崇,然则到底年事已高,还是应当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与其四处奔波,何妨静下心来驻留关中,将多年医术整理成书,出版刊行造福天下、泽被苍生?” 孙思邈苦笑道:“老道的确心有此意,这些年倒也著述了基本医术,也是时候潜心校订一番。只是刊行天下却是力有未逮……抄录雕版之费用实在是过于靡费。” 这个年头为何读书人金贵? 皆是因为知识的传播途径太过狭窄,印书贵、刊行难、买书更贵!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孙思邈登门 寻常百姓人家能够吃饱饭就不错了,哪里有余钱去买书?况且买了书也不认字啊…… 这就是知识传播的最大障碍。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指着房俊道:“道长有所不知,此子平素最是喜好鼓捣一些奇技淫巧之物,他所创一套活字印刷之术已然趋于大成,可将刊印书籍之成本十倍、数十倍的降低。道长尽管著书立说,刊印发行之事,大可托付于他,好歹也算是半个弟子,谅他也不敢不给您办事。” 房俊无语,多都躲不开这个老道好吧,您还往咱身边推…… 孙思邈颇为惊异,没料到这个打着老夫名头招摇撞骗的小子居然还有这等才华? 若是当真如皇帝所言那般,那可是名垂千古的创举啊! 老道眯着眼睛笑呵呵的对房俊拱手道:“老道有眼不识泰山,却未知居然是当世大贤当面,失敬失敬……往后还要多多仰仗小郎君,切勿嫌弃老道才好,呵呵。” “……哈哈,您老可是要折煞晚辈了。如同您老这般神仙也似的人物,能为您效劳那简直是晚辈三生有幸……无论何事,您尽管吩咐便是,晚辈自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冒用这老道的名号,现在被人家捉了现行,那就只能什么都得忍着……得罪是万万不行的,却不说万一老道急眼了将他抖出去李二陛下会不会剁了他,单说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的年代里,有了孙思邈这么一位神医结交一番,说不得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溜须拍马还来不及呢,没见到堂堂霸气无双的李二陛下见了孙思邈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自皇宫出来,房俊向孙思邈抱拳告辞:“晚辈前往泾阳公干,数日未曾归家,今日便先行告辞,改日当亲往道长府上拜偈。” 孙思邈笑眯眯道:“房二郎难道就不邀请老道去府上坐坐?怎么说也算是师徒一场,如此未免有失礼数吧。亦或者说,真以为老道老糊涂了,记不得根本就没见过房二郎这茬儿?” “……” 好吧,原来这位没老糊涂啊…… 房俊只得苦笑道:“是晚辈冒犯了,不过其中确有难言之隐,还望道长体谅则个。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道长有心,不妨随晚辈一同回府,让晚辈一尽地主之谊?” 孙思邈欣然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房俊无语…… 不敢请尔? 分明就是你赖着要去好吧…… 不过放眼大唐,谁又能拒绝孙思邈登门拜访呢?别说拒绝了,就算是八抬大轿往家里抬都抬不着,房俊自然也不例外。 还是那句话,跟这位神医搞好关系,关键时刻说不得就等于多了条命…… ***** 崇仁坊房府。 早有自家二郎回城的消息传回府内,算算时间大抵也应当在宫内面君完毕,家仆侍女便早早的候在门口。 远远的见到有骏马自坊门出疾驰而来,家仆侍女纷纷出迎眺望,见到正是自家二郎,便赶紧一哄而散,有的赶往内宅禀报老夫人以及少夫人,有的直奔书房禀告家主,有的则奔去厨房烧水准备饭食。自家二郎既爱干净又对饮食极为挑剔,这方面绝对将就不得。 房俊策马到了府门前,翻身跳下马背,将缰绳丢给上前的家仆,回身牵住孙思邈的马缰,伸手想要搀扶孙思邈下马,却见孙思邈一手按在马鞍上,纵身轻轻一跃,已经甩镫跃下马背,身手矫健,不逊少年。 房俊心中敬佩,这老道怕是已经百岁了吧?这等身子骨儿,怪不得活了一百四十多岁…… 孙思邈却手扶着马背,俯身瞅了瞅骏马的四蹄,因为钉了马掌的缘故一路奔行的时候伴随着清脆的“嘚嘚”声,便赞道:“老道云游四方,早已听闻二郎发明这马掌之传闻,当真是佩服不已。这般才思敏捷,实乃世间少有。” 房俊谦逊道:“闲杂之物,难登大雅之堂,道长谬赞。” “谁敢说这是闲杂之物?”孙思邈不以为然:“只此一副马掌,看似简单,却令马匹的寿命延长何止一倍?吾大唐被突厥三番四次侵扰,每一次反击固然大胜而还却尽皆损失惨重,还不就是因为缺少马匹?二郎这个发明着实为大唐缓解了马匹缺少的紧迫,堪称功德无量。” 老道虽然身不在官场、人不在军中,但是一生所经历的悠久阅历早已使得他返璞归真,一理通而百里明。 房俊见到自家的家仆婢女都看着这个老道有些好奇,心知此刻也无需多做客套,便笑道:“您老怎么说怎么是,不过已然到了家门,还请快快入内。” 将孙思邈让入大门,房俊问一旁的家仆:“父亲可在府中?” 家仆道:“回二郎的话,家主一大早便赶去城外农庄,说是那边一位江南的士子在编撰的字典的时候有一个字条不明,许多人商议一番也未有定论,故而请家主前去讨论。” 房俊心说老爹现在大抵是当真有心致仕,现在对于编撰字典明显比处置政务上心多了…… “不过聿明老丈倒是回来了,正在花厅内用茶。”家仆续道。 “哦,知道了。” 房俊应了一声,刚才在宫里的时候便已经知道这一次聿明氏正是与孙思邈一同返京,似乎这些活成精的老家伙之间都有着某种联系,彼此之间大多都是认识的,比如聿明氏与孔颖达。 房俊明白这是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往来皆是同等,因为对于境界底下之人非但无话可谈,连精神层面都出现了诧异,正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进了花厅,便见到聿明氏一身葛麻长袍,正坐在竹躺椅上优哉游哉的喝着茶,神情惬意,仿佛多日未曾归家的游子回到家中,感觉一切都很舒适…… 房俊打了招呼,聿明氏只是眼皮抬了抬,便招呼孙思邈坐过去,笑道:“这是今春江南那边送来的极品龙井,天底下除了皇宫,也就这小子家里能够喝得着。开春的时候某正好经过杭州,便打发族中小辈前去茶园借用几斤新茶尝尝鲜……结果你猜怎么着?这混小子真真是个守财奴,居然掉了一队家将守在茶园,强弓劲弩严阵以待,若非族中小辈机灵,怕是差一点就折在里头……” 房俊挑了挑大拇指,一脸敬佩:“跑到别人家的茶园偷茶,然后还能在人家茶园主人面前振振有词埋怨戒备太严未能让您得手……啧啧,论起脸皮之厚,您老堪称旷古烁今!” 而后不理聿明氏,对孙思邈道:“道长且先陪着聿明前辈稍坐,晚辈去沐浴一番,顺便安排好晚上的酒宴。” 孙思邈倒也不客气,说道:“老道化外之人,不讲究那些虚礼,莫要太过奢靡,寻常饭菜即可。” 聿明氏急忙拦着孙思邈,埋怨道:“说这些客套话作甚?你是初次登门,自然应当让他款待一番,放眼大唐不知道多少人家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的等着你登门而不得呢,让他费点心思有何不可?” 然后见到房俊走出房门,便压低声音道:“老道你是有所不知,满长安城里那些个所谓的纨绔与这小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山沟沟里的土包子,差得远了!论起享受,估计大唐能够比得上此子的屈指可数,此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能时常琢磨出时新的饮食,端的了得!就说这房家的美酒,放眼大唐,再无第二处可以饮得……” 孙思邈一脸惊诧,疑惑道:“这么厉害?” 这个房二郎非但擅于奇技淫巧之物,而且文采天授时常做出惊世骇俗之名作,甚至还是一个饕餮客…… 尤为重要的是,此子冒充自己名头搞出来的军中急救之术、以及缓解晋阳公主病症的法子,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孙思邈越来越觉得这小子有意思,简直可以称一句深不可测……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功劳你领了,黑锅贫道背? 回到后宅,房俊并未第一时间赶去沐浴更衣,而是直奔寝居之处,看望两个儿子。 闻听房俊回府,后宅侍女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俱在屋内,见到房俊进屋,便一起迎了上来。 “咦,你这是去给父皇办差,还是钻到乞丐窝里了?又酸又臭……” 高阳公主本来多日未见夫君,还想上前亲近亲近,冷不丁被房俊一身馊味儿差点熏个跟头,虽然并未避开,却举起小手儿在精致的鼻翼旁扇了扇,一脸嫌弃。 房俊大怒:“哎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还敢嫌弃本郎君,纳命来吧!” 说罢,猛地上前抱住高阳公主单薄纤瘦的肩膀,胡子拉碴的嘴巴便凑上香腻嫩滑的脸蛋儿,便是一顿猛啃…… “哎呀,房二你疯啦?快快放开本宫,不然让你好看……唉唉唉,你快快松手,本宫错了行不行……” 公主殿下被啃得娇躯酸软娇呼连连,只得求饶。 房俊这才将她放开,看着面前这张浅嗔薄怒的脸蛋儿,忍不住又捏了捏,哼了一声道:“念你这妇人乃是初犯,本郎君不予计较,若敢再犯,哼哼,家法伺候!” 高阳公主面色羞红,伸手轻轻打了房俊的肩膀一下,嗔道:“胡说什么呢!” 这位郎君口中所谓的“家法”,即非打板子,亦非杖手心,而是“鞭刑”。只是此“鞭”非彼“鞭”,高阳殿下数次受刑,每一次都在郎君毫不怜香惜玉的狂轰乱炸之中败下阵来,最后浑身酸软力气全无,哀哀求饶亦不管用…… 一旁的武媚娘玉面含笑,轻轻推了房俊一下,道:“还是赶快去梳洗一番吧,若是想要对殿下施以家法,但用过晚膳后亦不迟。” 高阳公主不依,上前拧着武媚娘的胳膊打闹。 虽然贵为公主,且已为人母,但是高阳公主性子耿直天真烂漫,是没有什么心机的,一如少女时之纯真,敢爱敢恨,言行无忌。 而武媚娘则城府老成得多,不仅仅将房俊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这后宅之内亦是威望卓著、一言九鼎,即便是高阳公主亦对其言听计从,遑论他人? 一个有着崇高尊贵的家世可以给他带来庇佑,一个有着七窍玲珑的心思为他分忧解难,两个美娇娘又是一样的疼他爱他,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嗯,若是能再加一个颜值更胜一筹的长乐公主就更完美了…… 房俊心里无耻的意淫一番,轻轻亲了一下武媚娘光洁的额头,笑道:“洗澡不急,得先看看我儿子,这几日未曾见到这两小子,一天到晚的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一样。” 武媚娘抬起头盯着房俊的脸颊,眼波明媚流转,微嗔道:“人家都说‘君子抱孙不抱子’,你若这般溺爱大郎二郎,说不得长大之后比你还要纨绔。” 房俊哈哈一笑,嘚瑟道:“那就纨绔呗,咱房俊的儿子就算是纨绔,也得是纨绔里头出类拔萃的那一拨儿!” 武媚娘无语扶额,这人果然是个棒槌呀,哪里有人听说自己的儿子是纨绔还欣喜的…… 房俊说着,便转身向里屋走去。 两个娃娃各自穿着一件肚兜躺在摇篮里,老大房菽手里正握着一个拨浪鼓手舞足蹈,自己玩得很嗨,见到房俊,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圆了,一把丢掉拨浪鼓,张着嘴“呀呀呀”的求抱抱。 儿子的要求怎能拒绝呢?房俊赶紧上前要抱,冷不丁一个清脆的嗓音在耳旁响起:“瞧瞧你这一身泥巴的肮脏样子,不怕把孩子身上也弄脏了,染上病症?” 房俊顿住脚步,扭头便见到一身白衣的聿明雪背着手儿俏脸绷紧,气鼓鼓的盯着他。 这丫头有些时日未见了,身段儿纤细稚气渐退,愈发显露出秀美的轮廓来。 只是房俊心中不爽,反驳道:“身上脏又怎么了?咱儿子也是大老爷们儿,哪里有那么娇气?” 话虽然这么说,却是不敢去抱孩子了,身上细菌多,孩子抵抗力弱,万一真的有病菌沾染到孩子可就坏了…… 不过看着聿明雪洋洋得意的模样,心底有些不忿,讥讽道:“说说你吧,姑娘家家的整天东跑西颠儿的干啥?老实在家呆着得了,女孩子若想嫁的出去就得文静一点矜持一点,懂?” 聿明雪一瞬间俏脸寒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房俊,冷哼一声道:“这里又非是吾家,整天呆在这里干嘛?哦……难不成你因为你对我有觊觎之心?” “噗!” 房俊笑喷了:“我觊觎你?你个黄毛丫头,瘪瘪的跟个豆芽菜似的,你自己瞅瞅哪一点能让我对你升起觊觎之心?丫头,人贵有自知之明,快去那面镜子照照自己吧。” 聿明雪大怒,粉脸涨红,挺起小胸脯,咬牙道:“怎么就瘪瘪的了?很大了好不好!” 聿明氏乃上古遗民,族中孩童常年与世隔绝,长成之后方才入世修行,故而聿明雪虽然在关中逗留时日已经不短,但天性未泯,依旧是一副纯真娇憨的模样,对于男女之防知之甚少。 否则也说不出这般剽悍的话语…… 房俊给噎得不轻,这疯丫头惹不起,万一再说点出格的话语被她家那个老狐狸听到了,指不定怎么收拾自己呢。 只得甘拜下风,不搭理她,回头去瞅老二房佑,这小子倒是稳当,躺在摇篮里一声不吭,瞅着老爹咧着嘴傻笑,打定主意安安静静的做个美男子…… 逗弄了一会儿儿子,也不敢太过亲近,便走出卧房去沐浴更衣。 聿明雪赏了房俊两颗白眼,犹自留下跟两个呀呀学语的婴儿嬉闹,似乎格外喜欢这两个娃娃,倒是当真童心未泯…… 因着有客人在府上,房俊沐浴的速度很快,让秀玉秀烟两个侍妾侍候着洗了澡更了衣,顺带着在两女娇媚的身体上大逞手足之欲,若非惦念着孙思邈,几乎就想要将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就地正法。 神清气爽的回到前厅,两个活成精的老家伙正有聊得津津有味。 见到房俊,孙思邈便直接问道:“刚刚与聿明兄详谈一番,方知二郎这两年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坐到椅子上,房俊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个重点:“您称呼聿明前辈为兄?” 额滴个乖乖,孙思邈都快一百岁了,居然管这个聿明老头还得叫一声兄长? 孙思邈怡然道:“那是当然,聿明兄长我十岁,自当为兄。” 聿明老头呵呵一笑,矜持道:“不过痴长几岁而已,论起成就学识,如何敢自称道长之兄?不过嘛,似这等乳臭未干之毛娃子,大抵也是无法领略吾等在悠久岁月当中所体会到的深邃智慧的……” 房俊一脸黑线,岁数大也可以装逼么? 卡年王八万年龟,也没见把马甲脱了装长虫…… 孙思邈微笑摇头,不理会聿明氏的揶揄之言,转头双眼炯炯有神的看向房俊,问道:“二郎是从何处学得军中急救之术,又是从何处学得能够缓解晋阳公主气疾之法,更为何要冒充贫道之名头?” 房俊叹了口气,来了来了,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毕竟自己招摇撞骗遇到了正主儿,实在是有些尴尬。 只得起身施礼,诚恳道:“晚辈无状,冒充了道长之名讳,着实该死。只不过当时情形急迫,若非冒用道长之名,实在是无法将那两个法子施行。军律如山,军中诊治之术由来已久,岂是晚辈张口说说便能改弦更张?但若是那急救之术出自道长之口,则大不相同。晋阳公主之气疾时常发作,晚辈偶然在一部古书当中读到海鱼可以缓解其症状,便冒险一试,同样的道理,若非冒用道长之名,陛下如何肯信?晚辈固然唐突,然则实是为了正途,还望道长体谅。” 孙思邈皮笑肉不笑,斜睨着房俊道:“说得倒是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好似若老道跟你计较,便是为了名声不顾你救人之仁义……可是老道倒是有一个疑问,你冒用老道的名声使得陛下同意让你以古书上得来的法子缓解晋阳公主的症状,若是有效,你自然可得一个功劳,可万一那法子非但不管用,甚至可以致使晋阳公主出现意外……是不是那个黑锅就得贫道来背?” 房俊有些冒汗,吭哧吭哧道:“这个……” 心里着实尴尬,难道要告诉孙思邈,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若是当真这么说,怕是这老神仙能暴起杀人……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孙神仙的人品不咋地! 面对孙思邈的质问,房俊讪笑两声,道:“怎么会呢?晚辈固然算不得君子,却也是一个品德优良急公好义的大好青年……那啥,冒用道长的名声实乃迫不得已,现在无论军中急救之术的巩固推广亦或是晋阳公主的病情,结果都尚算不错,这个功劳可是您老的,当然若是出现任何差池,晚辈定然一力担之,绝不使道长的清誉受到丝毫损害!” 聿明老头双眼望天,隐蔽的翻了个白眼。 这小子越来越无耻了呀…… “呵呵!” 孙思邈冷笑两声,将房俊的慷慨陈词当做耳旁风。 糊弄鬼呢?你倒的确并未将功劳揽于己身,可若是效果不佳甚至出现后患,怕是你小子将所有黑锅都得甩到老道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头上…… “令尊可在家中?若是在,不妨为老道引荐一番,素闻房玄龄乃是大唐第一名相,君子如玉、谦逊厚道,老道久闻其名,素来敬仰万分。只是尝闻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老道倒是想要跟房相请教,既然能够将诺大一个帝国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又为何家中不靖、有如此缺德之孽子呢?” 孙思邈不理房俊,扭头问聿明老头。 房俊眼角一抽,瞧瞧这老头儿的小心眼儿,居然给咱这么一个评价? 缺德…… 房俊着实无语,有骂他棒槌的,有说他奸诈的,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评价他“缺德”的…… 不过孙思邈要见房玄龄,却让房俊一颗心瞬间吊起来。 以这位的资历名声,若是当真见了老爹狠狠的告自己一状,说不得老爹还真能恼羞成怒,将自己往死里抽一顿…… 聿明老头也是个不怕事儿大的,闻听孙思邈之言,当即欣然道:“这有何难?房相现在固然不在府中,但愚兄知道他正在城外骊山的农庄之内,这就带你前去拜会。” 孙思邈颔首道:“这就走?” 聿明老头道:“行,那就走。” 两个加起来两百多岁的老头儿一齐起身…… 房俊哪里能让这两位跑去老爹面前告自己的状? 赶紧站起身,伸手拦住,满脸赔笑道:“二位且慢……即便是面见家父,又何必急在一时?反正现在已经身在吾家,见面的机会自然有的是……聿明前辈多日未见,晚辈心中甚为思念,感觉如隔三秋矣,孙道长又是初次上门,晚辈怎敢不以礼相待?再者说,前几日家中部曲在终南山猎了一只黑麂子,这都给您二位炖上了……还是让晚辈陪二位神仙一般的人物喝上两杯,而后晚辈自然给家父捎信,让他老人家回来拜偈二位……” 这厮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为了阻止这两个老家伙前去老爹面前告状,几乎可以说是节操全无…… 孙思邈面无表情,斜睨着房俊,说道:“怎敢劳烦才高九斗的房二郎陪着吾等两个老不死?吾等固然年岁大了一些,但是脸色还是懂的,就不劳烦房二郎低声下气的作陪啦,还是去跟房玄龄说道说道的好。” 房俊心说您老别这么顽皮行不? 急中生智,连忙道:“道长不是正在编撰医书么?想来以道长悬壶济世悲天悯人的大胸怀,这医书编撰完成之后定然是要刊行天下,让全天下的医者从中学到精湛的医术,凭此为普天之下的百姓救死扶伤、排忧解难……不过编撰医书容易,刊行天下却是难上加难。不仅需要大量的金钱,更需要海量的人工雕版印刷……这一点,晚辈倒是能助道长一臂之力。” 孙思邈站住脚步,雪白的眉毛挑了挑:“哦?此言当真?” 房俊哪里不知道这正是孙思邈所图?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要这老道不去老爹面前告状,帮他一把也未尝不可,反正还答应了晋阳公主以她的名份刊行一步农书呢,搂草打兔子一并办了呗…… “道长面前,岂敢妄言?来来来,酒菜已然备好,咱们到偏厅一边用膳,一遍详细商议一番刊行书籍的细则……” 孙思邈捋着胡须,故作为难道:“哎呀呀,这如何好意思?编撰医书乃是老道毕生心愿,眼下却要麻烦二郎出人出力出钱……实在是受之有愧呀!” 房俊气得差点骂娘! 您都这么大岁数儿了,要点脸行不? 得了便宜那就闷头偷着乐呗,非得还顺带着卖卖乖,您可就不地道了…… 可眼下受制于人,只得无奈说道:“道长说得哪里话?您老医术通神,所著之医书亦必然乃是流传千古之神作,能够为您奔走效劳,实在是晚辈莫大的福分……” 听他这么说,孙思邈才仿佛勉为其难的道:“既然二郎这般诚心诚意,老道若是执意不肯倒是伤了你的情分……罢了罢了,谁叫老道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呢?你有这份心思,老道自然不忍拒绝……” 房俊简直哭笑不得。 不都说孙思邈医术如神品行高洁么? 只是眼下看来医书或许称得上是震古铄今,但是这人品嘛……有待商榷啊。 ***** 后宅。 两个小子玩闹够了,吃过奶便困得打盹儿,不一会儿便呼呼睡下。武媚娘让乳娘将两个小子抱去隔壁房间睡觉,自己则在靠窗的书案前坐下,整理房家湾码头的账册。 现在的房家湾码头日益兴旺,早已成为辐射关中的货物中转站,为房家带来海量的利润,就连新任京兆尹马周都对码头的收入眼红不已…… 东海华亭镇,关中房家湾,现在早已是大唐两处冉冉升起的财富汇聚之地,丰厚的税收更是成为户部眼中的香饽饽。 然而执掌着如此巨大的财富,管理着成千上万的脚夫杂役,武媚娘却云淡风亲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处理得井井有条,除去刚刚开始接受之时的迷茫之外,早已没有半分压力…… 厚厚的账簿只是略略的翻一翻,码头上的收支情况便已经尽在掌握,武媚娘挺直的腰杆显现出几分干练英姿,信手捧过桌案上的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口。 屋外天色晦暗,不见阳光,却无法遮挡这绝世妖娆恬静闲适之中透露出的娇俏妩媚…… 身后脚步轻响,一股清淡而熟悉的香气袭来,一双柔软的胳膊从身后搂住自己的脖颈,耳畔热气倾吐,娇憨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又看账簿呢?哎呀你这人真是无趣,都是些男人的活计,偏偏你却这般上心,本宫实在是看一眼都心烦……” 武媚娘微微拧过身子,伸手在高阳公主挺翘的小臀上捏了一把,无奈道:“那又怎么办呢?郎君的产业,总归是要一个人信得过的人操持。” “哼哼,”高阳公主皱了皱鼻子,鄙视道:“拉倒吧,休说这些光明正大的言语,依我看呐,你分明是乐在其中才对!” 武媚娘笑道:“知道还问?妾身不比殿下,自幼便饱受兄弟欺凌,见惯了这世上人情凉薄,纵然殿下爱护妾身……可总觉得手里握着点什么,才会觉得心安。” 言语之中,颇多感慨。 高阳公主自然知道武媚娘前些年的处境,亦知道她为了摆脱兄弟的折磨凌辱甚至不惜自荐入宫,甘为女婢……两女现在同为人妇朝夕相处,高阳公主是个没有多少心机的人,性情爽直娇憨,你对她好,她便掏心掏肺的对你,兼之佩服武媚娘的心计,又有一种同情心,故而对武媚娘极为友好。 而武媚娘虽然心比天高,却也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高阳公主的,非但自己争不过,就连儿子也争不过高阳公主诞出的嫡子……但她知道有高阳公主存在,便等于给自己身前罩了一层护身符,有利而无害。 一个存心交好,一个曲意奉承,两女自然如胶似漆,不分你我。 只是幼年的经历使得武媚娘心中始终存着危机感,若是不能将一些东西死死的攥在手里,她就不安心……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绝望的武氏兄弟 听了武媚娘的话语,高阳公主轻叹一声,揽住武媚娘瘦削的肩膀,柔声道:“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郎君的爵位定然是要大郎来继承的,不过有郎君在、有我在,又岂能让二郎只是一介白身?当日你分娩之时危在旦夕,我便在心中许愿,只要这个二郎和媚娘能够吉人天相,那么将来不管家中有多少家产,我都甘愿分出一半给二郎……郎君说过,家和才能万事兴,咱们是家人,你我今日能够一心一意服侍郎君、不分彼此,异日大郎二郎才能兄弟一心……以咱家的地位,以郎君的才华,以我的公主名分,只要咱们家齐心协力不使子女走上歧途,那便是世世代代富贵荣华、与国同休,足以羡煞世人了。” 武媚娘心中温暖,反手握住高阳公主的纤手,感激道:“多谢殿下……” 大妇不妒、大气,郎君宽厚、公正,长辈仁爱、慈祥,还有什么是比这样的生活更完美的呢? 两人素手相携,对视一笑。 高阳公主眨眨眼,道:“感谢的话自不必说,不过若媚娘当真心存感激……那不妨叫声姐姐来听听。” 武媚娘笑容明媚:“可妾身分明比殿下年长两岁呢……” “呵呵,可本宫是大妇呀,妾室难道不应当称呼大妇为姐姐么?” “殿下这是要以势压人么?说好的以德服人呢?” “哎呀,不叫是吧?信不信本宫给郎君娶回来十个八个小妾跟你争宠?” “那可真是奇怪了,害怕小妾争宠的难道不应该是您这位正室大妇么?” …… 一旁的秀玉郑秀儿等侍女纷纷以手抚额,一脸无奈。 本性娇憨的高阳公主也就罢了,本来就时常犯些小孩子脾气,可是那位在府外人眼里巾帼不让须眉的武娘子却也会时不时的幼稚的跟殿下拌嘴…… 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 一妻一妾正兴致盎然的斗着嘴,有家仆从外面进来,禀告道:“武娘子,吴王殿下遣人送来书信,说是要请您亲启,然后给个回话儿。” 说着,将手里的书信举起,由郑秀儿接过去,递给武媚娘。 武媚娘信手接过,揭开封口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两条婉约的秀美轻轻一挑。 高阳公主奇道:“三哥给你的信?他干嘛要给你写信呀?” “瞎想些什么呢?”武媚娘听出她言语中的疑惑,娇嗔的瞪了高阳公主一眼,解释道:“是为了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兄长的事情……” 武元庆、武元爽兄弟两个眼馋东西两市和昆明湖畔的工程,央求武媚娘为其在河间郡王府借贷一笔银钱承揽工程,希冀于能够大赚一笔。结果连日来关中暴雨,昆明池畔新近建成的房舍不少因为偷工减料而坍塌,其中便有武氏兄弟盖起来的房舍…… 高阳公主听了原委,不以为然道:“这算得什么事儿?好歹那兄弟两个也算是郎君的大舅子,三个不会这点面子都不卖吧?要不我出面去跟三个求求情?” 在她想来,几间房子倒了而已,又没有人死伤,负责监管昆明池工程的吴王李恪完全可以压下去。 武媚娘翻了个白眼,当即拒绝:“您可省省吧,昆明池那边乃是东西两市的临时市场,稍后还要成为‘讲武堂’的房舍,一旦被御史言官知悉吴王殿下徇私枉法,你还让不让殿下睡个好觉了?” 事实并没有她说得这般严重,堂堂吴王殿下若是当真想要袒护谁,谁会闲的没事儿抓着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把柄与他为难? 她为了坑武氏兄弟一把让他们消停一些,前前后后也算是费了不少功夫,现在眼瞅着大功告成,岂能让高阳公主出面去给他们求情?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不悦道:“不识好人心,随你的便吧,反正那都是你的兄弟,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正巧旁边屋子里传出婴儿的哭声,高阳公主赶紧起身快步走过去。 武媚娘坐着没动,对等着回信儿的家仆道:“你且去回复那送信的,就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切便按照规矩律例来办就好,毋使吴王殿下为难。” “喏。” 那家仆心说哪有自家兄弟出事儿却袖手旁观的?不过他自然不敢问,见到武媚娘再无吩咐,便反身走出去,径自去前院回话。 ***** 昆明池畔,武氏兄弟俨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焦虑。 眼前由他们兄弟二人负责修建的房舍七扭八歪,连日大雨不仅使得未曾夯实的地基被雨水浸泡导致塌陷,甚至就连用来砌墙的水泥都因为掺沙子太多而被雨水冲刷掉,诺大一片房舍,现在却塌了十之五六,剩下一些没彻底塌掉的,亦是房梁歪斜墙体裂纹…… 吴王李恪一身锦袍玉带,负手立于这些坍塌的房舍之前,一张俊脸早已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能迎来电闪雷鸣…… 武元庆捅了捅武元爽,后者一脸不情愿,不过却也知道逃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站到李恪身后,战战兢兢道:“殿下息怒……非是在下监管不力,实在是连日来雨势太大,新建之房舍尚未干透,故而导致坍塌……听说长安城里亦有不少民居因雨坍塌……” “闭嘴!” 李恪历喝一声,转身怒目而视,戟指道:“还敢跟本王打马虎眼?以为本王是傻子么?!瞅瞅你们盖的这些房舍,青砖皆是七扭八歪甚至半截儿的残次品,封口的水泥跟渣滓一样用手都能扣下来一块,还有这房梁……你家用这等还没胳膊粗的木棍当房梁?” 武元爽缩了缩脖子,嘀咕道:“哪里还没胳膊粗?分明有碗口粗……” “还敢犟嘴?” 李恪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将武元爽踹了个跟头,骂道:“本王素闻你兄弟一贯不务正业、偷奸耍滑,念在房侍郎和武娘子的面子上这才顶着闲言碎语网开一面,给你们这个机会,结果你们就是这么干的?” 他是真的快要气死了,这武家兄弟长没长脑子? 人家房俊不乐意管你们,就是因为你们办事不靠谱,若是能够趁着这次机会好好表现一回,房俊手指缝里露出一点肉来都能够你们兄弟吃香的喝辣的好吧? 结果呢? 以次充好、滥竽充数、偷工减料…… 吴王殿下气得不轻,恨恨道:“信不信本王现在将房俊喊来让他看看这片房舍,他能活活将你们两个混账打死?!” 武元爽吓得一哆嗦…… 当初他被人撺掇着在东市闹事,便惹得房俊大怒,故而对其重罚,没钱缴京兆府的罚金这才上门去寻媚娘帮忙,媚娘背着房俊为他们兄弟在河间郡王府上借贷了一笔银钱,这才能够缴纳罚金之余,还有余钱承揽昆明池畔工地的工程。 即便是承揽这个工程,亦是媚娘冒用房俊的名义走了吴王的门路…… 现在若是被房俊知晓他们兄弟以次充好偷工减料,大大的败坏了房俊的颜面,那个棒槌说不得真能将他们兄弟俩往死里揍一顿。 武元爽面色大变,忙道:“殿下,万万不可!” 李恪哼了一声,脸色阴沉道:“无论如何,当日亦是武娘子求到本王面前,方才给你兄弟这个机会。如今本王就再给武娘子一回面子,尔等即刻将这片房舍统统给本王扒了,重新再盖起来,不得偷工减料,不得以次充好,否则本王决不容情!” 硬邦邦的撂下话儿,李恪便在一群工部官员前呼后拥之下扬长而去。 只留下武氏兄弟大眼瞪小眼…… “大兄,怎么办?” 武元爽看着兄长,艰难的咽了口口水。 武元庆一脸死灰,颓然道:“我哪儿知道怎么办……” 按理说,吴王李恪没有第一时间追究两人的责任,已经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而推倒重起亦是最佳的解决办法。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哥儿俩没钱了啊……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一家子自私自利 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傍晚时分,天色愈发昏暗。 武氏兄弟再工地发了一会儿愁,又跑去城内的馆子喝了一顿闷酒,商议来商议去,依旧一筹莫展,天色擦黑,不得不垂头丧气的回了老宅。 到了门前,武元爽抬头瞅着宽大的门额,长吁短叹,悔之莫及。 武元庆奇道:“瞅着自家大门叹气,这又是为何?” 武元爽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这个大兄,叹气道:“什么叫自家的大门?就快要不是咱们的家了……” 这么一说,武元庆才想起这座父亲留下来的老宅,已经被他们俩在河间郡王那里抵押借贷了…… 一想到此,武元庆心中亦是一阵抽痛。 三十万贯啊! 怎地没什么感觉呢,就花完了? 眼下钱花没了,工程垮掉了,这个家眼瞅着就要被人收走了…… 两兄弟浑浑噩噩的走进大门,到了中庭,迎面便见到今日有事未曾前去工地的武惟良。 “小弟正要去找二位兄长,听家里人说工地上出了岔子,不知情形如何?” 武元爽一言不发,抬脚进了正堂。 武元庆一脸颓丧,叹了口气,拍拍武惟良的肩膀,摇了摇头,亦进了正堂。 武惟良一脸茫然……怎么了这是? …… 正堂内,武元爽有气无力的对紧随进来的武惟良道:“家中发生大事,危及存亡,速速去将家中老幼尽皆叫来,大家集思广益,一同商议吧。” 武惟良不知工地那边的情形,满心莫名其妙,赶紧出去召集家人…… 未几,武家男女老幼齐聚一堂。 武士彟之父武华共有四子,长子武士棱亦与高祖李渊有旧,高祖起兵之时便追随在侧,官至司农少卿。三子武士逸曾在武德初年担任齐王府户曹,颇有见地,在剿灭刘武周之战中有战功,高祖甚喜之,官拜韶州刺史,贞观初年卒于任上。 这二位尽皆官职不低,早已各自建府分家另过。 现在居住在老宅之中的家眷,便只余下武华此子武士让一支以及幼子武士彟一支,而武家所有的荣耀富贵皆来自于武士彟,故而家中皆以武士彟的两个儿子为尊,不敢得罪…… 看着济济一堂的家人,武元庆愈发心情低落烦闷不已,苦着脸不说话。 武元爽无奈,只得将事情简略的说了…… “什么?三十万贯?” 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惊呼出声。 这妇人一身锦绣彩裙,容颜倒也标志,只是颧骨略高嘴唇飞薄,望之便似刻薄之辈。 只见她先是惊呼一声,继而峨眉倒竖,叉腰站起,怒叱道:“好啊,你们兄弟俩是真有能耐啊!三十万贯,说没就没了?骗鬼呢吧!” 好吧,这位不是担忧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这样违反律法的事情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是盯着三十万贯的钱财…… 武元爽烦躁不已,怒道:“此乃爷们儿的事情,何须你一介妇人多嘴?” 这妇人乃是武士让长子武怀亮的妻子善氏,武怀亮早??,她便成了寡妇,只是性格泼辣刻薄阴毒,在府里固然人憎鬼厌,却是谁都不愿招惹。 善氏一听武元爽的话语,顿时就炸了! 嗓门儿越发尖厉:“你们爷们儿有能耐,那又为何跑家里来耍威风?现在大祸临头害怕了知道回家跟大家商议,和着万一朝廷追究下来就让全家人一起担这个罪名是吧?这个家是咱们大伙儿的,只要没分家那就每个人都有份,你们兄弟两个偷偷摸摸将老宅拿去抵押,问过谁了?现在眼瞅着家宅不保却连话都不让我说,你们还有理了?” 她这一顿撒泼,先前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的家人这才紧张起来。 武惟良最是担心,问道:“兄长,这个……朝廷当真会追究?吴王殿下怎么说?” 他是全程参与进去的,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之事更是大多经由他手,万一朝廷当真追究,他也跑不掉。 武元爽没好气儿道:“休听那妇人胡说八道,咱们妹夫的面子你以为是摆设?就算没有为此事跟吴王殿下张口,可吴王殿下也不可能便将咱们兄弟捉了去。再者说这些工程大家都是垫付款,朝廷还一分钱没给结算呢,大不了就是推到重盖,绝不至于就犯了王法。” 这么一说,武惟良才松了口气,只要不会抓人就好。 他放心了,可善氏又炸毛儿了…… “什么?推倒重盖?不是说你们没钱了吗?没钱拿什么重盖那些房舍?好哇,我当你们兄弟怎地这般开明,遇事还会与家人一同商议对策,原来是打着注意让我们拿钱出来重盖房舍?呵呵,真真是奸诈啊,只要老娘不死,你们就休想!” 看着高高抬起下颌一副“我识破了你们的诡计休想得逞”神情的善氏,武元庆、武元爽哥儿俩对视一眼,皆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个婆娘整日里惹是生非不肯消停哪怕一时片刻,真真是让人厌恶啊…… 可名分上到底是寡嫂,又是个浑不吝的,两兄弟甚为忌惮,莫奈之何! 武元爽只得说道:“嫂子这是说得哪里话?吾兄弟二人四方奔走求人托情这才拿到昆明池畔的工程,难道只是为了自己赚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现在家里的状况你也知道,若是再无开源之法,眼瞅着就坐吃山空了!况且这工程可不仅仅是昆明池畔那一块工地,这是跟东西两市的修建挂钩的!只要取得了东西两市的修建资格,嫂子您想想,那是多大的一笔进项?但此一项,便足以使得我们武家重新成为顶级的门阀!现在吴王殿下给了吾等机会,难不成便任由那些钱全都赔在工地里,甚至连东西两市的修建资格都不要了?” 武惟良赶紧道:“那不行,若是那般岂非成了傻子,遭受整个长安门阀的耻笑?” 善氏冷哼一声,道:“休想合起伙来哄骗我这个妇人,反正就是一句话,要钱没有!” 没人信她的话,若说别人无钱尚可相信,善氏会没钱? 这人平素最是吝啬,房中侍女奴仆经年不见一回赏赐不说,反而借着各种由头克扣月钱,若非皆有奴籍在身,怕是她房中的侍女奴仆得跑掉一大半…… 不过谁都知道她是铁公鸡,哪里敢奢望在她身上拔下一根毛来? 武元庆看向武惟良,道:“惟良啊,你我分属兄弟,虽非一奶同胞,却胜似手足……现在家中遭逢艰难,你表个态?” 武惟良是个憨实的性子,闻言吱吱唔唔半天,只得心不甘情不愿道:“某还未成亲呢……再说某也没多少钱,不过既然兄长开口,那某就……就……拿出五十贯。” 他是憨实了一些,不过又不傻,那几十万贯当中有多少是被这哥儿俩胡乱花掉的?若是当真全部投入到工地里,何至于去贱价购买劣质的建材,落到现如今的地步? 他可不想拿钱出来给两位兄长喝花酒。 “……” 武元庆满怀期待的看着武惟良,却没想到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五十贯…… 那可是几十万贯的生意,五十贯够干嘛的?! 这个夯货! 都特么学会藏心眼儿了啊…… 武元爽见到一家人各个心有谋算,很是心灰意冷,干脆破罐子破摔,两手一摊道:“随你们怎样吧,既然都不愿意拿钱出来,那就等着到期还不上钱让人家来收房子好了,到时候咱们一家老小就都回到乡下的庄子里去,盖几间土坯房,闲时种菜养鸭,倒也雅致……” 武元庆提醒道:“便是那几块好地也抵押了啊……只剩下几亩薄田了。” 一家人终于感受到危机迫在眉睫,纷纷慌了。 昔日贵为国公府的武家,现在却已经要沦落到“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凄惨境地了么? 搞不好,全家都得去睡大街呀……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委屈的杨氏 之前是埋怨武氏兄弟无能,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埋怨谁了,如何度过这个难关才是头等大事。 唯有善氏依旧浑不吝的样子,不以为然道:“总不能让咱们无家可归吧?到时候咱们就是不搬走,还就不信能将咱们扫地出门?好歹咱们也是国公府,就算没落了那也不是好惹的!” 武元爽冷笑:“国公府?别说咱家这个以商贾之身份托先帝鸿运赏赐的这么一个国公爵位,便是那些身经百战拿性命博取的功勋换来的国公,又有几个敢在河间郡王面前耍无赖?” 善氏终于色变。 对呀,这笔钱财可是在河间郡王府上借贷出来的…… 李孝恭! 宗室第一名将,谁敢黑他的钱? 善氏忿忿然道:“依我看,媚娘那个死丫头就没按好心,否则为何不去别人家借贷,偏偏要去河间郡王府上?” 武元爽拿这位嫂子没辙,三十万贯你当是谁家都能拿得出来的? 不过善氏提起武媚娘,倒是让他心中一动,环视左右,奇道:“为何不见夫人和小妹?” 他口中的夫人自是父亲武士彟的续弦之妻杨氏,小妹则是同父异母由杨氏所生的最小的女儿绣娘,媚娘的妹妹…… 善氏眨巴眨巴眼睛,猛地一拍大腿,道:“怎地忘了她呢?现在她那个女儿可是风光的不行,瞧瞧码头那边整日里多少进账?只要她开口,让媚娘给咱们出钱不就得了?我这就去将那老不死的娼妇找来!” 言罢,也不理武氏兄弟的反应,转身“噔噔噔”的扭着水蛇腰就小跑出去。 武氏兄弟对视一眼,尽皆满脸阴沉,面色极不好看。 就算他们两兄弟早先对杨氏以及三个异母妹妹百般折辱,恨不得将其赶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可说到底那也是他父亲的正妻,现在却被善氏辱骂作“娼妇”…… 那他们的父亲武士彟又是个啥? 只是善氏素来跋扈泼辣,他们两兄弟亦甚为头疼,等闲不愿招惹。而且善氏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他们兄弟出面媚娘自然懒得搭理,一分钱也没借给他们,担当中人给借贷银钱就已是天大的颜面了。 可若是杨氏出马…… 武氏兄弟心中顿时升起无限希望。 就算媚娘再是冷漠,总不至于连她亲娘的话都不听吧? 而对于让杨氏出面去找媚娘……武氏兄弟信心十足。杨氏是个懦弱胆小的妇人,自从武士彟去世之后,非但被两个继子欺辱苛待,便是善氏这个武家二房的寡妇都能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肆意凌辱打骂,连带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在武家亦是地位全无。 这样的杨氏,如何敢拒绝武家人的话? 未几,门口传来脚步声,以及善氏骂骂咧咧的声音…… “奴婢已经穿了好几次话,明说了是全家人在一起商议事情,因何你却迟迟不来,反而要我去前去请你?呵呵,莫不是以为自己的女儿给人当了小妾,有了依仗,就不把自己当武家人了?实话告诉你吧,就算是死,你也得死在武家!” 善氏尖厉的嗓音甚是难听,话语更是恶毒到极点。 却也不见杨氏的回话儿…… 等到善氏趾高气扬的进了正堂,杨氏才缩手缩脚的走进来。 杨氏年岁不小,但标志的瓜子脸五官秀美,肌肤白皙身段修长,算得上是风韵犹存,可见当年亦是一位绝色佳人,显然武顺娘和武媚娘皆遗传了母亲的好相貌。 她身边尚有一个少女,十三四岁年纪,纤细消瘦的身段儿娉娉婷婷,只是显得有些局促,揽着杨氏的胳膊畏畏缩缩的跟在她身边儿,尖俏的下颌抵在胸口,不敢抬头见人,秀美的俏脸上满是紧张惶恐…… 武元爽瞪了善氏一眼,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说话这般歹毒?夫人,快快入座。” 杨氏扫了武氏兄弟一眼,也不说话,沉闷的带着少女坐到左下首的位置,心中却打起鼓,不知道今日这两个狼心狗肺的混蛋又要如何折腾自己…… 武元爽瞅了瞅杨氏低眉垂眼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愈发看不上眼,只是现在有求于人,只能憋着。 “咳咳,好教母亲知道,家里发生了大事……” 武元爽能说会道,将工地房舍坍塌的事情说了,更将后果夸大了数倍,而后盯着杨氏说道:“眼下家族存亡,只在吴王殿下一念之间。若是不能凑足资金将那些房舍推到重起,怕是吴王一怒之下,吾兄弟皆要吃上官司……现在吾等皆已走投无路,唯有媚娘那边能够帮衬一把,还望母亲念在同是家人的份儿上,能够去跟媚娘说说。” 这可是武氏兄弟自武士彟死后第一次喊一声“母亲”,杨氏非但未曾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慰籍,反而心中一惊,愈发惶恐…… 无事献殷勤,哪能有好事? 杨氏道:“非是吾不愿说话,媚娘亦是苦命人,给人家当妾的,何时不是小心在意?更别说二郎的正室乃是皇室公主,怕是媚娘说句话都得好生考量……这么大的一笔钱财,媚娘如何拿得出来?” 话音未落,善氏已然横眉立目,将手里的茶盏劈手便丢了过来,正落在杨氏母女面前的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杨氏母女吓得齐齐一颤,面色苍白…… 善氏戟指骂道:“好你个阴毒的妇人,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实则还不就是不愿为了家人去找媚娘?哼哼,说不得你心中此刻正诅咒着武家人统统被捉拿下狱才好,到时候诺大的府邸都归你指派,是不是?” 杨氏慌忙道:“哪里会有此心?实在是媚娘那边为难,做母亲的怎好前去逼迫?” 善氏愈发恼怒:“好哇,你这么说岂不是埋怨吾等逼迫于你?可你既然吃家里的住家里的,家里遭了难你就不该承担起来?” 杨氏说不过她,便只是低头不语,紧紧握着小女儿颤抖的纤手,抿着嘴一声不吭。 武氏兄弟则看着善氏发飙,却一言不发,更不阻止。 心中即希望善氏能够迫使杨氏妥协,却也暗暗嘲笑善氏糊涂。媚娘早已今非昔比,虽然身为妾侍,却掌管着房家产业当中仅次于冶铁的房家湾码头,你以为还是昔日那个随意打骂的黄毛丫头? 单单媚娘现在手里掌握的资源,想要武家难堪根本就用不着去鼓动房俊动手,随时随地都可以有无数种手段将武家逼迫得陷入绝境…… 只是善氏发了一通脾气,各种难听的话语说了不少,杨氏却始终油盐不进,闭着嘴一声不吭,这让武氏兄弟暗暗焦急。 武元爽心眼儿多,眼珠子转了转,便道:“既然母亲不愿意,那此事暂且不提也罢。只是绣娘年岁不小,过年便及笄了,与阳翟郭氏的那桩亲事是否也应当商量一番?” 提起绣娘的亲事,善氏顿时福至心灵,叫道:“屁的亲事,家里眼瞅着都要遭官司进大狱了,还有心思谈亲事?” 一听这话,绣娘握着母亲的手顿时一紧,秀眸中瞬间盈满水汽,委屈的抿着嘴,却不敢说话。 杨氏气道:“便是家中发生变故,又岂能延误了孩子的亲事?那郭孝慎的父亲多病,说不得几时便要过世,若是不能再此之前成亲,一旦遭遇丧事便要守孝三年,岂不是耽搁了绣娘好几年?” 善氏翻个白眼,随意道:“谁管得了那么多?既然是武家的子女,那么便应当在家族困难的时候作出贡献才行,依我看呐,那阳翟郭氏不如推掉的好,咱们绣娘这般漂亮,那可是满长安也找不出几个的美人胚子,何不放出话去,谁家给的彩礼高便许配给谁家?一来可以给绣娘找个好人家,二来也能缓解家中境况。”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岳母见女婿 此言一出,武氏兄弟尽皆摇头。 倒不是他们连个不想这么干,实在是就算绣娘当真天香国色,又岂能卖出几十万贯价钱来? 反而凭白得罪了媚娘,实在是不划算…… 杨氏却气得差点晕厥过去,这岂不是要将自己女儿卖了? 绣娘吓得眼泪扑簌簌滚落,哀哀叫道:“娘,绣娘不要……” 万一有钱人家出了大价钱让她去给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当继室填房……那她还不如一头撞死。 深深见识到了武家人的卑鄙无耻,杨氏还能说什么? 正如善氏所言,就算她改嫁了,自己的女儿依旧还是武家的女儿,没了自己护着,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当真将自己的女儿给卖了…… “我去求媚娘……” 杨氏满心酸楚,热泪滚滚。 身为人母,未能维护女儿不受其辱不说,反而还要去给女儿渐渐过好了的日子添堵…… 那种锥心蚀骨的悔恨,非言语可以道出其万一。 武氏兄弟齐齐起身,作揖道:“非是吾兄弟逼迫母亲,实在是性命攸关,无法可想,还望母亲宽宥。” 他俩也不傻,现在武媚娘宛如飞上枝头的凤凰,岂能依旧如以往那般欺辱杨氏? 若非今次实在是身不由己,他俩也不会如此逼迫杨氏。 不过好歹有善氏这个蠢货挡在前头,就算媚娘恼怒不已,也只会将火气撒在善氏身上…… ***** 房俊陪着孙思邈与聿明氏吃了一顿酒,两位老者便告辞离去,说是相携前往终南山拜访一位老友,那位老友云游天下刚刚返回关中,现寄居于一处道观之中。 终南山沟壑奇绝,上古道观数之不尽,不知藏着多少隐居名士、世外高人,房俊自然不以为奇…… 回到后宅,命侍女砌一壶浓茶消消酒气,却被告知杨氏前来府上探望武媚娘,正在花厅内。 虽然与杨氏未曾见过几面,不过到底也是丈母娘,房俊怎能施礼?喝了杯茶,便前往花厅拜见。 脚步刚刚迈进花厅,便听到厅内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房俊心里好奇,走进去一看,武媚娘与杨氏以及绣娘尽皆跪坐在地席上,母女三人正抱头痛哭。 这性情况? 房俊有些尴尬,只得尴尬的咳嗽一声,弯腰施礼道:“小婿见过岳母。” 母女三人尽皆一惊,赶紧坐正身体,杨氏慌乱的抹了一把眼泪儿,看着英姿勃勃的房俊,挤出一抹笑容,柔声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二郎快快入座。” 绣娘则跪坐在杨氏身边,低垂螓首,露出衣领外一截儿洁白纤细的脖颈,细声细气道:“绣娘见过姐夫……” 小姑娘身姿纤秀相貌柔美,性子又温婉贤淑,很是美丽大方的一个女孩子,只是有些过于腼腆…… 房俊便上前一步,跪坐在武媚娘身边,笑道:“岳母应当时常来府里走动才是,媚娘每每思念岳母,恨不能生为男儿身,膝前尽孝,您可得给我们一个孝顺的机会才好……绣娘你也是,岳母大抵是担忧时常来府中受小人叨扰,你又有何好怕?你姐姐的家,便是你的家,莫说来府中走动是应该的,便是住上个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武绣娘俏脸晕红,愈发羞涩,只是轻轻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杨氏情绪稳定下来,闻言缓缓摇头,感叹道:“老身知道二郎心善纯孝,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岂能整日里往女儿家逗留?更何况……” 话说半截儿,却是意识到不妥,便住了嘴。 可房俊何等人物? 当即便知晓杨氏的心思,便笑道:“岳母多虑了,按名分来说,媚娘固然是妾,可小婿却从未将她视作妾室,这府邸之中更未有一人将她当做妾室看待,岳母可曾见过掌管家中每年上百万贯利润之产业的妾室?媚娘与我夫妻一体,她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岳母切勿疏远了才好。” 这位杨氏固然在史书上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良传言……不过房俊深刻明白历史究竟是何物,只有那些愿意让人们看到的东西,才会在史书之上流传下来,而这些绝非历史的真相。 历史是又男人书写的,在这个几千年男尊女卑的社会里,陡然冒出一个开天辟地的一代女皇,男人们焉能心悦诚服?将其一些事迹夸大扭曲甚至为其编撰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简直再正常不过。 所以萦绕于武则天身边的种种,后人看过就好,实在不必较真儿…… 杨氏眼眶一热,差点又留下眼泪来。 武士彟在世之时,她备受宠爱俨然如天之骄女,不知令多少名门淑媛羡慕嫉妒;而在武士彟去世之后,却仿佛由云端跌落地狱,十数年欺凌侮辱、无数次梦回哭泣,使得她最是清楚身边有一个疼你爱你的男人才是最大的福气,否则再是云裳霞帔、封爵诰命,亦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瞬即是过眼云烟…… 她自然看得出房俊对待媚娘乃是真情实意,否则就算是装,又何必将诺大的产业交由媚娘打理? 与房俊的宠爱相比,那些实打实的产业才是保证媚娘在房家之地位的保证…… “媚娘能得到二郎爱护,实在是她莫大的福气,老身即便此刻咽气,也死而无憾了。” 杨氏感慨说道。 武绣娘则眼眸亮晶晶的,看看一脸甜蜜幸福的姐姐,看看英姿勃勃的姐夫,少女之心犹如鹿撞,暗讨不知自己未来的夫婿是否能如姐夫这般将姐姐视若珍宝…… 因着房俊的表态,气氛甚为融洽。 闲聊几句,武媚娘便提起今次杨氏上门的缘由,细细的于房俊说了…… 杨氏尴尬到了极点。 房俊见到杨氏难堪,心里唏嘘她在武家的日子着实不好过,武氏兄弟实在是过分。不过他无心插手武家的家事,说到底,杨氏也是武家的人,他既没道理更没立场去管。 更何况他也知道武媚娘可是早有布局,依着武媚娘的心性,武氏兄弟怕是迟早哭都来不及…… “小妹结亲的乃是阳翟郭氏?”房俊问道。 一旁的武绣娘又娇羞的垂头。 杨氏道:“正是,听闻二郎与之前的安西都护郭孝恪素来不睦……可是会有麻烦?” 郭孝恪亦是出身阳翟郭氏,房俊与之的恩恩怨怨早已传遍朝野,杨氏固然身居内宅,却也时有耳闻,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万一阳翟郭氏将与房俊之仇怨转嫁到绣娘身上,那可如何是好? 可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满意未来女婿郭孝慎的才华人品,况且阳翟郭氏虽然算不得当世数一数二的世家大阀,却也是传承久远的书香门第,绣娘能够得到这么一门亲事,当真是好命。 然而亲事虽好,万一因为房俊之缘故连累绣娘嫁过去之后受气,却又绝非她所愿。 在她这个饱受武家人欺凌侮辱的过来人看来,再好的家世,也比不得顺顺当当夫妻同心,哪怕是吃糠咽菜,只求一个顺心如意…… 房俊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岳母不必担心,郭孝恪固然亦是出身阳翟郭氏,却早年间便分家,不过是阳翟郭氏的远支偏房罢了,与郭氏本家实则已无多少瓜葛。况且就算阳翟郭氏会受到郭孝恪的影响,也必然会诚心的结下这门亲事,某与郭孝恪之争执分歧只是在于朝堂之上,想来郭氏就算再蠢,亦知道攀上吾房家这门亲戚的好处。” 这话并非自负,而是事实。 试问天下间哪怕最是衣冠鼎盛的门阀豪族,又有哪一家不愿意跟蒸蒸日上的房家结一门亲戚? 房玄龄固然年岁渐高,致仕或许就在不久之后,可凭借他半辈子浸淫官场结下的身后人脉,以及皇帝对其之倚重与情分,只要房玄龄不死,朝中便永远有他的影响力存在。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天街纵马 何况房俊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是部堂级别的高官,爵位官职虽然屡有变故,然则朝堂之上却早已站稳脚跟。 更别说房俊不仅深受陛下器重宠信,更与太子交情深厚,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只要房俊不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他的政治生涯之巅峰,绝对会在太子登基之后。 所以哪怕是改朝换代,房俊非但不会遭遇打压,反而会更上层楼…… 结下这么一门亲戚勤加走动,那简直就是傍上了一棵朝堂之上屹立不倒的参天大树,上赶着都来不及呢,谁会蔑然视之? 杨氏固然出身前隋宗室,不过幼年之时便颠沛流离,成亲之后更久居深宅,如何懂得朝堂之上的事情?只是听闻房俊与郭孝恪不和,现在郭孝恪更是战死西域,唯恐阳翟郭氏迁怒于绣娘。 武媚娘见到母亲不懂其中牵扯,便细声安慰道:“二郎既然这么说,母亲自可放心便是。何况若是阳翟郭氏当真心有隔阂,定然会上门来退了这门婚事,又怎会将绣娘娶回去加以欺辱?若是那般,二郎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想来阳翟郭氏还没那个胆子。” 阳翟郭氏若是记恨房俊,不愿结下这门亲戚,大可以去武家退婚,房俊也不会放在心上。退婚固然对闺女的名誉有些影响,可是有房家这么一尊大神站在绣娘身后,想要求亲的人必然趋之若鹜。 可阳翟郭氏若是存着报复之心将绣娘娶回家去加以凌辱,那可是将房俊往死里得罪…… 谁不知道武媚娘乃是房俊的心肝宝贝儿? 欺辱武媚娘的妹子,当真以为房俊这个“棒槌”不敢去砸了你阳翟郭氏门前的牌楼么? 杨氏听了武媚娘的解释,这才安下心来,一想到绣娘能够嫁给郭氏这样的书香门第,心情顿时好转。而绣娘身后有着房家这么一门亲戚,这一辈子都无人敢欺凌侮辱,这才是她最最释怀的地方。 小女儿命好啊,有房俊这样一个牛气得不行的姐夫…… 杨氏再看向房俊的目光里,满满的全是欣慰。 可是一转瞬之间又想起武氏兄弟,顿时又郁闷起来…… 房俊不愿插手武家的家事,聊了一会儿,便借故离开。 既然武媚娘已然对武氏兄弟下手布局,那么房俊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唯一可虑之处,便是希望武媚娘不要下手太狠…… ***** 晚上武媚娘将杨氏与武绣娘留宿,母女三人彻夜长谈,抵足而眠。 房俊睡在高阳公主房中,夫妻二人多日未行周公之礼,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自然如胶似漆百般恩爱。只可惜高阳公主身娇力弱,刚开始还咬着小白牙反客为主当了一回“骑士”,片刻之后便被杀得兴起的房俊攻城掠地直捣黄龙,丢盔弃甲大呼饶命。 最后多亏秀玉、秀烟两个侍女忠心护主,以身饲虎方才将公主殿下于解救出魔爪之下…… 翌日清晨,神清气爽的房俊起床之后梳洗一番,用过早膳便出门前往兵部本署办公。 旭日东升,久违的阳光照耀得长安城满城灿烂,虽然辰时刚过,街上已经行人匆匆、商旅擦踵。 房俊骑着一匹骏马慢悠悠的策骑而行,由崇仁坊出来拐上天街一路西行,卫鹰等六七名家将亦骑着马护卫左右。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街上行人纷纷惊叫躲避,差一点惊了房俊胯下骏马。 幸亏房俊骑术精湛,急忙稳住马匹,回头看去,却见一队黑甲骑士自城东通化门方向疾驰而来,一路铁蹄铮铮,骑士跃马扬鞭呼喝不止,大红的披风在身后随风飘扬。 行人退避,杀气腾腾,端的好威风、好煞气! “速速闪开!” “军中急报,撞死勿论!” 这对骑兵一路呼喝,风驰电掣一般沿着天街一路向西疾驰,所过之处行人偶有躲闪不及者当即被撞翻在地,一时间鸡鸭与猪狗狂奔、蔬菜与瓜果齐飞,婴儿哭、妇人叫,乱成一团…… 房俊厌恶的皱起眉头。 看这伙兵卒的着装,以及马上各个膘肥体壮人高马大的外形,应当是戊守边疆的边军,只是边军何时敢在掉块砖都能砸死两个公猴的长安城里这般嚣张狂妄、招摇过市? 摇了摇头,示意卫鹰等人随着自己避往路旁。 军队是个特殊的地方,从来都不缺乏骄兵悍将,而正是这些平素看似浑不吝、眼中全无规矩法度的“兵痞”,上了战场才是悍不畏死勇往直前的铁血之师! 这些人很讨厌,但是你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才缔造了大唐军队纵横四海所向披靡的不败神话! “哇!”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在闹哄哄的周遭环境中分外刺耳,房俊循声望去,顿时大吃一惊! 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抱着婴孩,被身边一个慌乱躲避的汉子绊了一下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向前扑倒,怀里的婴孩顿时飞了出去。 而就在前方,那一队骑士风驰电掣而来,碗大的铁蹄在青石路面上溅起一蓬火星,这若是踩在婴孩身上…… 房俊不及多想,当下猛地一夹马腹,手提缰绳策马便冲了上去! 婴儿被甩在路边,妇人扑倒在地,虽然撕心裂肺的哭喊却被慌乱躲避的人群撞得无法前进,眼瞅着那一队骑士便冲了过来! 正在这时,一匹骏马从旁边陡然窜出,与路上疾驰的骑士成一个夹角,向着路边的婴孩奔去。 房俊在马上一手提着缰绳,操控战马向着冲过来的骑士逼迫过去,用战马的身躯给婴孩一个掩护,身子则在马上向另一侧倾斜,空着的手猛地弯腰向地上一捞,便拽住婴孩的襁褓,然后连忙甩开马镫,在马上飞身跳下,半空中将婴孩紧紧搂在怀中,“砰”地一声跌落在地。 而在他身后,胯下的战马正巧与奔驰而来的骑士装在一处,顿时人仰马翻滚作一团。 战马跌倒,马上兵卒来不及躲闪,一条腿被死死的压在马身之下,疼得满脸大汗,嗷嗷嚎叫! 陡然而来的变故使得骑兵猝不及防,其余骑兵赶紧勒住马缰,俩个兵卒跳下战马跑上前去,奋力将受伤的战马挪开,将被压在下面的兵卒解救出来,余者则手按腰间横刀的刀鞘,狼目四顾,搜寻着有可能存在的敌人! 房俊落在地上因为怀里抱着婴孩,作不出自我保护的动作,后背肩膀痛楚难当,额头更是火辣辣的一阵疼。等他稳住身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探看怀中的婴孩。 所幸他虽然自己受伤,却紧紧的将婴孩护在怀中,婴孩身上并未有一丝一毫的伤处…… “好!” “好样的!” “好俊的身手!” “若不是这位后生,这孩子怕不得被马蹄子踩成肉酱……” “就是,这里可是长安城,天子脚下!哪里来的混账兵痞,敢在天街纵马疾驰,不要命了吗?” 围观的百姓这才发现发生了何事,先是对房俊一阵赞扬,继而对纵马疾驰的骑兵破口大骂。 关中儿郎皆是血勇之辈,大街上走过的一个寻常老翁,或许三十年前亦是上过战场饮过敌酋鲜血的勇士!此刻就在长安城的大街上,会怕了几个纵马疾驰的兵痞? 丢掉孩子的妇人连滚带爬的挤到房俊身前,一把从房俊手里抢回孩子,失魂落魄的神情在听到孩子响亮的啼哭声才回转过来,继而跪在房俊房俊面前,“砰砰砰”的就是一顿磕头…… “多谢恩公,若非恩公舍身相救,奴家这孩子……怕是……怕是……呜呜呜,恩公大德,奴家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卫鹰等人这时候挤开人群抢到房俊面前,急忙检查房俊的伤势。 刚刚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几个家将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到房俊策马窜了出去,紧接着便坠下马背,吓得几人魂飞魄散! 好在检查一番,发现多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城里人不友好 房俊忍着浑身散架也似的疼痛,急忙命卫鹰将那妇人拦住,道:“当时情况危急,哪怕是旁人亦不会袖手旁观,大嫂实在不必如此。” 那妇人哪里肯听?只是一味的一边哭一边磕头。 旁边便有人说道:“这位娘子大可不必,房二郎素来急公好义,他又哪里用得着让你做牛做马?听吾一言,磕头道谢大可不必,还不如回家去给二郎立个生祠,早晚供奉给二郎多多积些阴德。” 却是有人将房俊给认了出来…… 不过也难怪,房二郎名动四海,乃是关中俊彦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平素又最是喜欢和平民百姓打成一片,识得他的人着实不在少数。 况且这厮在市井之间名声极好,他舍身救人实在是太过寻常…… 那妇人便哭哭啼啼的说道:“原来是房二郎当面,奴家乃是三原县人氏,郎君在长安做工,今日带着孩子前来探望。若是没有二郎搭救,奴家……奴家也没法儿活了……” 众人一阵唏嘘,若是因为妇人的缘故导致孩童被战马踩踏至死,那份自责足以使得她自寻短见。 “都滚开!” 陡然间一声历喝,将众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十余骑齐齐的向着这边围拢过来,为首一员战将端坐马上,一脸阴沉,一身精致华丽的山文甲,威风懔懔杀气腾腾! 百姓们有些犹豫。 这些人明显来者不善,先是纵马疾驰差点闹出人命,现在又凶光直冒盯着房俊……虽然惧怕于对方的气势,可关中人到底还是有血性的,岂能这般让刚刚舍身救人的房俊被人找麻烦? 不仗义! 不过旋即便有人低声说道:“这人是东阳公主的驸马……” 嗯? 原来跟房俊是连襟啊,而且也是一个纨绔! 那就没问题了,房俊最擅长的事情是啥? 打架斗殴啊! 而且号称“纨绔”克星,上到皇子殿下,下到世家公子,只要是招惹了房俊的统统被他揍过,专治各种不服……所以如果是面对一个纨绔,那么百姓们对房俊信心十足。 人群赶紧闪开,让这些骑兵逼近,行至房俊面前。 卫鹰跳下马背将房俊搀扶起来,其余几个家将跃下马背挡在房俊面前,手按刀柄虎视眈眈,只待对方若是稍有异动,便即横刀出鞘,护卫房俊! 房俊抬头一看,就笑道:“原来是周都督,却不知周都督不在营州戊边、不在幽州治理民生,反而率领轻骑天街纵马,是觉得官儿当得越来越大没人治得了你了,还是觉得生活太单调想要挑逗一下御史言官,弹劾你几本寻寻刺激?” 马上将军正是东阳公主驸马、营州都督、幽州刺史周道务。 一身山文甲将周道务愈发衬托得威武霸气,端坐马上俨然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度,对房俊的嘲讽嗤之以鼻,冷哼一声道:“某家之事,用得着你多管闲事?倒是你房二,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灰头土脸,就不怕丢了皇家颜面?” 此言一出,围观百信尽皆忿忿然。 若不是你这厮无法无天当街纵马,房二郎又何以会为了救人弄得一身伤痕这般狼狈? 同样都是纨绔,但是做人的差距却实在太大了呀…… 房俊直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慢条斯理道:“陛下择我为婿,看中的可非是我这张脸……所以我只要胸有锦绣文章、笔下千秋功绩,陛下自会另眼相看,咱们虽然皆是驸马,但境界不同,立身之根本自然亦不相同。” 这嘴损的…… 围观的百姓掩嘴直乐,周道务却气得差点从马背上翻下来。 和着陛下择你为婿,便是看重你的才华能力;而轮到我这儿,便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欺人太甚! 周道务非是善辩之人,此刻气得脸色铁青,坐在马上身体微微前倾,戟指喝道:“房俊!休要逞这等口舌之利,当日太极宫中你那般折辱于我,真以为我不敢一刀砍了你?大不了就是以命抵命,还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他这些年镇守边关,整日里杀伐攻战,气度早已非是在长安之时可比,此番勃然作色,倒也有几分煞气! 随着他的历喝,他身后自营州边关跟随回来的悍卒齐齐策马上前,围住房俊等人,怒目圆睁,大喝道:“杀!杀!杀!” 此等戊守边关的百战悍卒,浑身自带一股子冷冽的杀气,齐声叫阵之时,足以令胆怯者心胆俱裂,跪地臣服! 围观的百姓大惊失色,纷纷后退,似乎一旦被那有若实质的杀气沾染上身,便能当真要了人的命一般。 然而周道务这等先声夺人希望以气势将房俊压倒的小计谋注定难以得逞…… 他麾下皆是百战悍卒,可难道房俊的家将部曲就是白给的?! 这些悍卒追随他两战突厥狼骑,对阵之时怡然不惧半步不退,斩杀数百大获全胜;江南牛渚矶旁数万山越暴民团团围困插翅难飞,却是纵横驰骋杀得天地变色山河染血! 岂能被周道务麾下的兵卒吓倒? 非但未能吓倒,论起暴躁剽悍,房俊的家将部曲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边卒在马上齐声呼喝,气势骇人,周道务面上浮现一抹得意之色…… 以往他不服房俊,虽然打架打不过他,可周道务一直认为舞刀弄棒非是本分,读书名义方是正途。可当他被贬斥一般前往营州担任都督,却发现原来男儿大丈夫,就应当投身军伍驰骋疆场,哪怕马革裹尸,亦要搏一个轰轰烈烈血荐轩辕! 唯有刚猛报道的军伍之中,才能尽舒男儿之志! 于是,自幼长在皇宫之中的周道务将文房四宝丢在一旁,重新捡起丢弃多年的刀棒,以身作则身先士卒,生生操练出一支强军! 身边这些悍卒,便是他最忠心得力的部下! 你房俊能够依仗军功得到陛下宠信,难道现在我就能比你差?! 然而未等周道务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出来,便迅速僵在脸上,甚至转瞬之间化为无尽的惊恐…… 之间房俊面容严肃,一声轻喝:“斩!” 继而大手一挥,护在他身前的部曲家将齐齐抽刀出鞘,“呛啷啷”一阵响,周道务便觉得眼前一片雪亮的刀光犹如彩虹一般卷起,伴随着鲜红的血珠飞溅,充满着一种妖异的美感。 然而,他便听见自己的坐骑发出一声惨厉至极点的长嘶,一头栽倒在地…… 周道务猝不及防,急忙甩开马镫,却不及再做动作,被战马的前俯之势带着向前方冲去。 所幸没有被倒下去的战马压着腿,却也极其狼狈的被甩向前方。 呃,脸先着地…… 大街上围观的百姓眼睁睁的看着那周道务指使兵卒给房俊一个下马威,却被房俊的部曲家将干脆利落的抽刀将十几条马腿齐齐斩断,鲜血喷涌,战马惨嘶,半条天街顿时一片慌乱,人们“嗷”的一声惊叫,顿时四散奔逃疾走惊呼。 神仙打架,说不得他们这些小鬼儿就得遭殃,唯恐避之不及,免得待会儿麻烦上身…… 不过这房二是真的“棒槌”啊! 面前那人是谁? 陛下的驸马,都督幽、营二州军事的周道务! 这里是哪儿? 是天街!再往前走几步,那就是承天门,皇帝睡觉的地方…… 这等地方居然说动刀就动刀、说见血就见血,放眼大唐纨绔,谁可与房二争锋?! 周道务狗吃屎的姿势跌落马背,他身后那些兵卒也没能幸免。这些兵卒纵横边疆,一贯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却不曾想来到首善之地、天子脚下的长安,却有人比他们更嚣张、更跋扈、更无法无天! 这是要杀人么?! 兵卒们滚地葫芦一般跌落马背,不过到底是沙场喋血的悍卒,怒气盈满胸膛,翻身跳起便纷纷掣刀出鞘,想要冲杀上去一血耻辱。 却见到对面那位黑脸的小子陡然一声暴喝:“皇宫门外,尔等身为边军居然擅闯长安手持兵刃,这是想要造反不成?!” 悍卒们纷纷大惊失色,这才想起此地乃是长安,可不是任由他们胡作非为的幽营二州,便是一贯威风懔懔高贵不凡的都督大人,进了这长安城不照样没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被人折辱至此? 赶紧将横刀入鞘,面面相觑。 京师的水太深了,城里人太不友好,咱们还是赶紧办事,赶紧回家吧…… 只是这些兵卒被房俊的气势所摄,却忘记了既然是皇宫门前,何以对方就敢拔刀斩马,当街行凶?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友邦惊诧? 周道务趴在地上哼哼唧唧,不愿意起来。 不是受伤太重爬不起来,而是脸上火辣辣的疼,必然破了相,抹了一下鼻子亦是满手鲜血,他实在是没法以这等狼狈之姿态面对长安父老。 前一刻还气势汹汹颐指气使,下一刻便跌落马背一身狼狈,前后之反差着实有些巨大,太丢人了…… 可是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兴致盎然,甚至越聚越多,他这得趴到什么时候? 周道务又气又怒,又是满怀忧愁,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大唐的行政部门效率还不错,这边冲突爆发未久,那边京兆府便收到了消息,一队巡捕火速赶来处理。事发地点可是距离皇城不远,一旦引起民众聚集发生任何意外,整个京兆府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带队的巡捕到了近前,呼呼喝喝的将围的水泄不通的百姓驱散,走进一看,呦呵,这不是房二郎呢? “卑职见过房侍郎!侍郎您这是……” 那巡捕头领很是狗腿的上前给前任上司见礼,一脸谄笑的问道。 官场上讲究人走茶凉,可房俊虽然离任京兆尹之职,就任兵部侍郎一定程度上亦算是贬谪,却没人敢心生忽视。且不说现在整个京兆府的构架基本都是这位一手搭建,单单现任京兆尹马周与房俊的关系,谁敢给房俊脸子看? 更何况房俊在任的时候“勒索”的世家门阀们一大笔钱财,京兆尹马周数次前去讨要未果,每每气得暴跳如雷,实在无法可想就指着恳请房俊给京兆府讨债呢,谁若是这个时候得罪了房俊,信不信马周能将他一身骨头都给拆了? 房俊用一块帕子捂着额头,哪里刚刚碰在地上破了皮,流血不止,闻言指着地上趴着的周道务道:“这些兵痞当街纵马、踩伤行人无数,致使整条天街行人惊恐欲绝,影响极其恶劣……” 说到此处,正巧见到围观的人群里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看身上的奇装异服显然是各国使节之类的,便顺口说道:“友邦人士,莫名惊诧,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速速将这些凶徒缉拿下狱,然后大刑侍候,拷打一番看看是不是敌国派来的细作。” 那巡捕头领差点晕了…… 房二郎诶,就算地上那位趴着看不见脸,可我有耳朵呀,听得见旁边的百姓说他是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你们两位驸马爷当街斗殴,不将你们一起抓去宗正寺打板子都算是好的了,你还诬陷人家是敌国细作? 再者说,友邦惊诧什么?连个纨绔斗殴友邦都要惊诧一番? 话说回来,咱们大唐几时在乎过友邦惊不惊诧? 爱惊诧就惊诧去,管他们死不死…… 巡捕首领为难道:“这个……房侍郎明鉴,卑职固然对房侍郎敬佩之情犹如高山仰止,不过身为官差,也不好听任您的一面之词便将人家周都督捉拿回去吧……” 房俊顿时瞪眼,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他是都督、是驸马,便能无法无天?至于你说本官一面之词……来来来,你且问问这周边的百姓,这位周都督该不该抓,该不该罚?” “该!” “房二郎说得对,都督怎了?驸马怎了?只要犯了王法,那就得认罪认罚!” “就是,人家房二郎也是驸马,老爹还是当朝宰辅呢,以往犯了错,哪一回不是被陛下打板子打得一个凄凄惨惨?” “吾等可以作证,此人当街纵马意图踩死行人,若非房二郎不顾生死及时制止,此刻必然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请京兆府将其缉捕归案,严刑逼供!” …… 好嘛,关中人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众口一词给周道务背上一个“谋杀未遂”的罪名…… 再者说,你们这般一腔正气义愤填膺的说出“严刑逼供”这样的话来真的好吗? 那是好词儿吗? 眼看着舆情汹汹,百姓的义愤皆被房俊三言两句挑唆起来,巡捕头目一脸苦笑,不得已道:“好教房侍郎知道,您和周都督皆是当朝驸马,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京兆府是无权过问的,这是宗正寺的职权范围……” 事关两位皇族驸马,还真就不是京兆府管得了的了。 房俊也只是说说而已,难道还真能将周道务抓去京兆府衙门?就算抓进去了又怎如何?当街纵马而已,对于周道务这样的人来说算个屁呀,顶了天不过是一顿申饬。 而他擅动兵刃当街斩马,论起来可是比周道务的罪名大得多…… “得了得了,本官身负重任、公务繁忙,哪里有时间跟宗正寺扯皮?这次就算这小子运气,本官不和他一般计较!” 房俊貌似很大气的说道,然后冲着百姓们挥挥手:“都散了都散了,不要营生赚钱啊?本官赶着去衙门办差呢,赶紧让条道儿出来,都别堵着路。” 百姓们自动散开一条道路来,却并为离去。 看热闹乃是深植于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印记,吃饭睡觉,都没有看热闹重要…… 地上趴着的周道务心里无比纠结,怎么办? 是就坡下驴,咽下这口气以后再算这笔账? 还是趁势暴起,与房二拳脚之上论个高下,找回面子? 貌似哪一个选项都不太合适,前者丢人丢大发了,至于后者……自己可不是房俊的对手,搞不好再挨一顿揍,面皮可就彻底丢到姥姥家了…… 然而就这般揭过,又算怎么回事儿? 自己可就要沦为长安权贵之间的笑柄了! 心中正自纠结,取舍两难,忽听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平和的嗓音道:“房驸马,周驸马,陛下有请……” ***** 今日非是大朝,一大早,李二陛下依旧来到两仪殿,与一众大臣处理紧要政务。 忙活一阵,见到事情尚有许多,一时半会儿的也处理不完,李二陛下便将众位大臣叫停,命宫女内侍备上糕点茶水,大家先垫垫肚子,稍后在处理不迟。 大臣们自然没意见,事实上李二陛下固然亦算得上勤政,却绝非是如同前隋文帝那等“一万年太久,老子只争朝夕”的勤勉帝王,将自己和手底下的大臣当做驴子一样用鞭子不停的抽,一时片刻也不许荒废…… 君臣弃了手里的公文,围坐在偏厅里吃着糕点喝着茶水,谈论着时下京里的奇闻轶事,时不时的惹起一阵轻笑。 笼罩了观众半月有余的大雨终于不再下,气氛甚为融洽……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烦恼才是人生的本源…… 内侍总管王德一路小跑进了偏厅,在众位大臣目光睽睽的注视之下,径自来到李二陛下身边,轻声道:“陛下,刚刚接到消息,幽营二州都督周道务与兵部侍郎房俊在皇城之外天街之上大打出手,房俊斩了周道务数匹战马……” 偏厅内陡然一静。 李二陛下正咀嚼着一块松花糕,闻言一愣,糕点便噎在嗓子眼儿…… 赶紧用茶水顺下去,李二陛下回过气儿,顿时重重的将茶杯墩在桌案上,破口大骂道:“娘咧!那个棒槌难道就是个惹事精?亏得朕还以为他年岁大了稳重下来,打算委以重任呢,这特么才消停几天!” 大臣们面面相觑,暗讨您这心可真大,指望房俊不惹事? 呵呵,那还不如指望着猪能飞上天更靠谱一些…… 诸人对于房俊惹事皆已见惯不怪,这是那棒槌的常规操作好吧,用得着大惊小怪么…… 李二陛下却是心中恼火,那棒槌简直不可以常理度之,好好过日子就那么难? 当即便对王德说道:“速速去将那两个混账带进宫来,搞清楚事情的起因。” 而后对众臣道:“诸位爱卿便自行处理公务吧,若是有商榷之处,明日朕再过问。” 而后,怒气冲冲的直返後宮,将一群大臣晾在原地……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微臣需要鼓励 “还友邦惊诧?还国将不国?你个混账当街斩马、血溅长街,怎地就不怕友邦惊诧,不怕国将不国?” 神龙殿内,充斥着李二陛下震耳欲聋的咆哮。 李二陛下差点气疯了! 堂堂的皇族驸马,一个是两州都督,一个兵部侍郎,皆是朝中一等一的大员,结果却在大街之上大打出手,甚至横刀战马血溅五步,使得皇族的颜面简直丢尽! 更有甚者,这个房俊居然胡说八道什么友邦惊诧……你特娘咧不怕朕打你板子,居然害怕友邦惊诧? 简直岂有此理! 看着站在面前横眉立目怒气冲天的霸王龙,房俊抹了一把被喷得一脸的口水,赔笑道:“陛下息怒,只是一时促狭,说着玩儿而已。” 李二陛下当然知道房俊只是说着玩儿! 这小子是什么性子,他又岂会不知?看似经济至上、睦邻友好,实则却从来不将异族当人,只当做是可供盘剥利用的工具,看看那些被俘、内附的突厥人不是在各地矿山采煤挖矿便是修筑城墙水利,便可知房俊对待“友邦”的态度。 用房俊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大汉民族主义者”…… 这样的一个人,岂会管他什么“友邦惊诧”? 恨不得惊死你才好! 李二陛下之所以愤怒,是因为失望! 他对房俊抱以极高的期待,而且随着昆明池畔临时市场的兴建、军队在国家的指挥调度之下参与救援获得了万众欢呼全民支持,这股期待愈发高涨起来!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大抵如是。 他深信以房俊所展示出来的才华学识,必然是宰辅之才。 可是谁特么见过一天到晚惹是生非的宰辅? 今日之事的经过他已然知悉,事情是周道务不对,房俊舍身救人更是令他称赞,可是你特么既然已经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为什么就不能大义凛然的怒斥周道务,反而要拔刀斩马、闹得满城恐慌? 李二陛下越想越怒,陡然抬起脚来,狠狠踹在房俊腿上! 房俊猝不及防,没料到面前这位陛下陡然出脚,当下冷不丁被踹了个腚墩儿…… 踹就踹吧,谁叫人家是皇帝呢? 当下房俊便翻个身爬起,道:“陛下息怒,微臣知罪,往后定然痛改前非,必不至让陛下失望。” 认错态度良好,对于“甘愿受罚”等话语却是半字不提,而且跪在地上不起来,即是诚恳又是低姿态。这年头儿不时兴臣子跪君王,但女婿跪跪老丈人,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李二陛下一肚子火气,硬是撒不出来。 还能怎么样呢?现在这棒槌不仅是部堂级别的高官,更已经身为人父,总不能还如同以往那般动辄打一顿板子抽一顿鞭子,以前体罚一顿,外人只当瞧个热闹,长辈教训小辈并无不妥。但是现在却不能那样了,总归要顾忌房俊的颜面。 况且李二陛下迫于压力不得不撤了房俊的京兆尹之职,令其贬谪一般担任了兵部侍郎,说到底是亏欠了房俊诸多,难免使得李二陛下心生歉然,更不好意思却打板子…… 于是,李二陛下将目光转向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周道务。 相比起对于房俊的种种亏欠,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对于周道务则是太过于优渥了…… 周家世代显宦、将门世家。 周道务的父亲周绍范,乃是南梁车骑大将军周灵起之曾孙,南陈征西大将军周炅之孙,前隋武卫大将军周法尚之子。隋末天下板荡,周绍范早早便投靠李二陛下,及至大唐立国,周绍范为秦王府库旦车骑,被李二陛下倚为心腹。 玄武门之战,周绍范率禁卫军与太子卫军交战,奋勇争先身先士卒,力助李二陛下逆尔篡位、建不世之功业!李二陛下到底如何信任周绍范呢?武德九年,就在李二陛下历经“玄武门之变”之后不久,突厥可汗颉利率领突厥狼骑狂飙突进,趁着关中空虚之际长驱直入,一路打到泾阳,兵锋之地渭水南岸的长安! 当时李二陛下率领六骑临近渭水,与颉利可汗隔水相会,定下“渭水之盟”,搬空了长安府库,突厥这才退兵。而当时跟随在李二陛下身边的六骑,其中有时任侍中的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还有周绍范! 周道务起初因为是功臣之子而被养于宫中,贞观七年周绍范死后,周道务遂出宫还家守孝。至其成人后,被李二陛下招为驸马,以临川公主嫁之。 可以说,李二陛下对其非常看重,悉心培养。 然而周道务却似乎越长越废,越大越没出息,倒不是说他有多么无能,只是距离李二陛下的期望相去甚远,自然难免失望。 比如这一次王家、韦家联合诸多门阀私下里倒卖各地义仓的粮食,便是经由幽州袁氏之手,从幽州、营州的地界偷偷运往高句丽,周道务难辞其咎! 而李二陛下更甚至周道务在接到圣旨将幽州袁氏三族夷灭之后为何匆忙进京,便是唯恐被皇帝怀疑这一次倒卖粮食的事件之中有他周道务参与,毕竟他的妻子临川公主李孟姜的生母乃是韦贵妃,韦氏一族乃是他的妻族…… 李二陛下对其固然失望,却从未怀疑过周道务对自己的忠诚。 周家固然世代显宦、将门世家,但是随着周绍范的故去,却早已门庭凋零,不复往昔之显耀,若是没有皇帝的支持,怕是那些真正的世家门阀连笼络利用都懒得去做。 李二陛下看着脸上蹭破了一大块皮尚在不停渗出血丝的周道务,暗暗叹了口气。 此子与房俊不同,房俊那厮脸皮贼厚,自己可以随意呵斥打骂,不虞那小子记在心中生成芥蒂。而周道务面皮薄、城府浅,若是如同房俊那般只要犯了错便严加惩处肆意申饬,保不齐就能因此心生隔阂…… 都特么不省心啊…… 李二陛下揉了揉眉心,缓了缓心中戾气,柔声对周道务说道:“尔现在已然是朝廷大员、封疆大吏,放在以往那便是一方诸侯,岂能依旧这般毛躁?纵马入京、闹市疾驰,若是那些御史言官借此生事,你让朕如何维护于你?你之担心朕自然明了,毋须多疑,朕若是当真对你有看法,又岂会命你监斩袁氏一族?待会儿去贵妃处稍作,贵妃近些日子可是没少念叨你们夫妻,而后便速速回营州去,要勇于任事,要赏罚分明,给朕好生打理幽营二州,将来东征之际,那里可是禁军高句丽的第一阵!” 教训之中饱含期许,领周道务感动莫名热泪盈眶,伏地拜道:“陛下隆恩,微臣粉身碎骨难报之万一,唯有尽忠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二陛下温言道:“行啦,速速去後宮拜会贵妃,而后便即刻启程返回北疆吧,否则若是耽搁下来,等那些御史言官的奏疏呈上来,想走一时半会儿的也走不掉。” “喏!” 周道务乖巧的应了,起身退了两步,这才转身走出大殿。 看得一旁的房俊一阵眼热…… 同样都是女婿,这待遇的差距为什么就这么大呢? 对待周道务那叫一个和风细雨无微不至,对待自己则是疾言厉色雷霆风暴…… 不公平啊! 李二陛下打发走了周道务,有些口干舌燥,回到椅子上坐好,拿过茶杯喝了口茶润润喉咙,一抬头便见到房俊那棒槌正用着一副哀怨凄苦的眼神望着自己…… “噗!” 李二陛下一口茶水喷出来,差点呛到,顿时怒道:“休要作怪!用那等小儿女之眼神望着朕,便以为朕会宽宥你?” “陛下不公!”房俊忿忿然道。 “何处不公?”李二陛下不以为然。 房俊梗着脖子道:“今日之事微臣固然有错,但是明显周道务之错在先、而且更为严重吧?可陛下您对周道务却满是和蔼,对微臣却吹毛求疵疾言厉色,微臣很失落。” 李二陛下冷笑两声,道:“这就不公平了?那你待如何?” 房俊道:“微臣不仅是陛下之臣子,亦是陛下之晚辈,晚辈犯错,长辈岂能一味的施以惩罚?正确的方式应当刚柔并济、奖惩齐施才是,所以微臣需要鼓励。” 殿中的内侍宫女们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需要鼓励? 这简直就跟孩童犯了错被家长揍了一顿之后哭着耍无赖一样无耻…… 呵呵,房二郎您这么不要脸,为何不干脆要糖果、求安慰呢?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蒋王李恽 李二陛下看着这厮眼巴巴瞅着自己“求安慰”的神情,不禁脸颊一抽,一阵恶寒! 他自然知道这厮不过实在装傻卖萌试图逃避惩罚,但是堂堂一位部堂级别的官员能够连矜持体面都不要了只为卖乖讨巧,论起脸皮之厚,放眼朝野,怕是无出其右…… 李二陛下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一脸嫌弃道:“行啦行啦,这等厚颜无耻,若是传将出去还不丢尽了脸面?蒋王母女早几日便想要宴请你,朕已然替你答应了,正好今日你进宫来,这就让内侍带你过去,朕稍后便至。” 果然脸皮厚吃个够啊……房俊心中暗暗窃喜,不过仔细一想,难不成是这位陛下唯恐自己追着周道务出了宫再去寻他的麻烦? 因为自己跟蒋王李恽可没什么交情,平素见面亦是点头即止,至于他那位母亲王夫人……更是连见都未曾见过。 “陛下,不知蒋王殿下为何宴请微臣?” “朕哪里知道?不管是什么事,朕既然替你答应了,那就速速前去,恁多废话?” “……” 房俊无语,瞧瞧您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可是您凭什么就替我答应了? 不过此刻尚有把柄在李二陛下手中,房俊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 蒋王李恽乃李二陛下第七子,其父王夫人,在李二陛下芸芸後宮之中几乎不闻其名,存在感极低。 房俊被内侍带到神龙殿不远处的一间殿宇,蒋王李恽早已等候在此。 “小王之前便向父皇提及想要宴请房侍郎,只是房侍郎贵人事忙,一直未有机会。今日回宫探看母妃,恰巧房侍郎入宫,母妃便叮嘱小王定然款待房侍郎。” 蒋王李恽今年十五岁,很是清清秀秀的一个少年郎,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看似有些内向羞涩。 实际上这人也很胆小,而且很不受历史上那位高宗皇帝的待见…… 房俊与李恽并不熟悉,不过印象尚算不错,清秀而羞涩的少年,总是会让人不自禁的亲近一些。 “殿下何必见外?都是一家人,若是有事要微臣去办,只需言语一声即可,实在是用不着这般大张旗鼓,让微臣受宠若惊啊。” 房俊笑着说道。 蒋王李恽既然要宴请他,而且地点设在宫内,搞不好一会儿还得有其母王夫人作陪,必然是有事相求。 能够被人重视并且设计心机相求,这是他能力与地位的体现,房俊略微有些得意,只是李恽的小心思让他有些不以为然。只看李恽想要宴请他是通过李二陛下传达,又要有王夫人作陪,就难免有以势压人的嫌疑…… 李恽见房俊如此上道儿,心中甚为欣喜,年青人城府差了一些,便难免有诸内而形于外,喜形于色,亲热的拉着房俊的手进了殿内,分别落座,笑道:“母妃正在内宅,稍后便出来相陪,你我先好生聊一聊,亲近亲近。” 房俊无可无不可,微笑相对。 “东西两市的规划,小王在父皇那边有幸见过,房侍郎的构想堪称举世无双,小王惊为天人!便是昆明池那边先盖起房舍充当临时市场,而后用作讲武堂校舍的想法亦是巧夺天工,小王深深敬佩,” 李恽亲手为房俊斟茶,笑容满面的说道。 房俊眼睛眯了眯,双手接过茶杯,道:“多谢殿下……说起昆明池,微臣前几日倒是听闻一桩传说,据说昆明池中有灵沼,名为神池,尧帝治水时曾于此停泊船只。还有人说昆明池与白鹿原相通,白鹿原有人钓鱼,鱼拉断钓线连钩一同带着逃走了……” “竟有此事?小王亦曾听闻当年汉武帝夜里梦见有条鱼求他把钩摘下去,第二天在池上游玩时看见一条大鱼嘴上挂着钩连着线,就摘去钩和线,把大鱼放走了。过了三天,汉武帝又在池上游玩,在池边上得到了一对明珠,汉武帝说这是那条鱼报恩来了……呵呵,若汉武当真有如此天授之德,大汉又岂能国祚断续,终至覆灭?想来必是无稽之谈。” 李恽口舌便利,先前展露出来的羞涩大抵是因为熟稔之后放松了下来,亦或许只是做出来的样子,总之侃侃而谈,言语诙谐有趣。房俊自然不会总想着抬杠,适当的面子还是会给的,谁叫人家是李二陛下的儿子呢? 只要他不会招惹房俊,房俊自然不会想要将李二陛下的儿子们挨个捶一遍…… 反正就是耍花枪东拉西扯呗,一时间倒也言谈甚欢。 李恽却有些暗暗焦急…… 到底是少年心性,与房俊这种两世为人混迹官场的“老油条”比起来便显得稚嫩得多,沉不住气,见到房俊屡次将自己提及正事的话头扯远,按耐不住,寻个空子便说道:“素闻房侍郎构想之中的东西两市要耗费千万贯金钱、几十万人力,如此规模堪称旷古烁今了。小王不才,愿意为这一段佳话出人出力,若是能参与其中,亦能为自己在史书之上留一笔……父皇时常教导小王,既然身为大唐皇子,亦当为了大唐的繁荣昌盛鞠躬尽瘁、迎难而上,便是母妃亦曾对小王说,享受着皇子之荣耀,亦要承担皇子之责任……只是小王力弱,即便是想要承担东西两市的工程,为大唐的假设出一份力,却也着实拿不出垫付的资本……着实好生苦恼。” 说罢,蒋王李恽目光灼灼充满期待的看着房俊…… 房俊微微一愣,这是跟咱讨要工程? 按说他自始至终亦未曾排斥皇族参与东西两市的建设,钱让谁赚不是赚?反正都是自行垫付,等到工程完结之后再一次结清,更无所谓参与其中的都有谁。 可眼前这位蒋王不提昆明池,只提及东西两市,明显是看不上昆明池那边的薄利,对于房俊那一手以昆明池畔临时工地之建设成为东西两市招募之资格的做法不以为然,想要直接甩开昆明池的临时市场,拿到东西两市的建设资格。 非但如此,居然还想不出钱空手套白狼…… 房俊心中甚为不爽。 没想到这个李恽不仅贪财,而且心高气傲,直接拿李二陛下与其母王夫人来压制他…… 规矩之所以称为规矩,便是以条条框框约束各方在一个大家认可的范围之内谋求利益。 而既然世间有规矩,那就必然有凌驾于规矩之上的存在…… 否则还要规矩有什么用? 房俊不是不能认可有人凌驾于他设立的规矩之上,他只是认为蒋王李恽没有这个资格。 房俊便不搭这个茬儿,顾左右而言他:“听闻殿下成亲未久,亦是刚刚出阁开府?” “小王比九第早成亲两个月,开府几乎是同一时间。” 蒋王李恽闻言,神情有些恹恹,甚为失落,望向房俊的眼神则满是幽怨。 房俊疑惑不解。 你失落我可以理解,可是这幽怨的眼神又是为了啥…… 李恽见到房俊不解,便叹口气说道:“小王之王妃,乃是元氏嫡女……” 同是父皇的儿子,只因有嫡庶之别,九弟稚奴的婚事天下知晓,娶的王妃更乃太原王氏的嫡女,真正的名门闺秀,而自己的王妃呢?原本也并不差,元氏虽然比不得太原王氏根深蒂固传承久远,却也是关陇集团的核心“六镇鲜卑”之一。 然而房俊因为元氏殉葬處女一事,鼓动长安百姓居然活生生将一个诺大的元氏门阀给彻底捣毁,即便是外地的旁支此后亦受到李二陛下的打压,更被同时关陇集团的盟友趁机分割吞噬,一代门阀烟消云散…… 本是得力的臂助,却被房俊无意之间彻底废掉,李恽如何能不幽怨? 房俊:“……” 何止是幽怨? 就算人家李恽视自己为仇敌都说得过去……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你得跟你父皇学呀! 房俊只得将话题再次扯开,打个哈哈笑道:“开府好啊,生活自由、无拘无束,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不过呢也别玩儿过了头,有些事情你年纪小,不要太过掺和,身为皇子就应当有皇子的觉悟,履行皇子的最大的职责方是头等要事!” 李恽奇道:“皇子的头等要事?那是何事?” 他以为房俊有要跟那些弘文馆的老师一般一通说教,什么忠君爱国啊,什么勤于王事啊,什么洁身自好啊…… 然而却听房俊一脸正气的说道:“自然是繁衍子嗣、开枝散叶啊!李氏皇族何以一统山河,千秋万载?出了要君明臣贤之外,自然是要大大繁衍皇族子嗣!” 李恽哭笑不得。 不过虽然这话听上去不太着调儿,但是古人将子嗣视之为头等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有些极端的年代和地方,一个人若是无子嗣传承,死了都进不了祖坟…… 李恽只得说道:“小王并不好渔色,这一点怕是无能为力。” 难道要符合房俊的说辞? 那岂不成了一味生儿子的荒唐王爷了…… 谁料房俊挤眉弄眼道:“大错特错!不是微臣贬低王爷,在这一方面,您得好生跟您的父皇学学。瞧瞧陛下生了多少儿子?可是一把年纪了,依旧为了皇族子嗣的壮大而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後宮里佳丽三千粉黛无数,却依旧未敢停歇繁衍子嗣的脚步,这不前不久还宠幸了一个湖州长城县的女子,纳入後宮敕封为才人,听说才十四,比您还小一岁呢,啧啧……所以说作为陛下的儿子,这一点您得学呀!” 蒋王李恽一脸懵逼…… 娘咧! 你一个当臣子的,这么说父皇真的好么? “房俊!” 只听一声霹雳雷鸣一般的暴喝在殿中响起,李二陛下大步流星走进殿来,显然将房俊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此刻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上前去不由分说冲着房俊就是狠狠一脚。 房俊大惊失色,就势跪倒,忙道:“陛下息怒,微臣……” “滚!” “……诶?”房俊诧异,不打算狠狠揍自己一顿么?居然让自己滚? 还有这等好事? “怎么,以为朕不敢背负一个杀害大臣的骂名,就在这殿内将你一剑刺死?!” 李二陛下怒目圆瞪,怒不可遏。 “不是不是……微臣这就滚蛋……” 房俊哪里敢犟嘴? 背后说皇帝的坏话被皇帝抓包,让你滚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好吧…… “混账东西,气煞朕也!” 李二陛下余怒未消,重重的坐到椅子上,恨恨的骂了一句。 李恽忙道:“父皇息怒,房侍郎亦是无心……” “放屁!无心?只有你才信他是无心,那棒槌定然发现了朕走到门口,故而才那般说话,就是想要让朕听到!” 李二陛下忿忿然道。 李恽:“……” 他叉手立在原地,一脸懵懂,理解不能。 故意讽刺皇帝娶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回来,还故意让皇帝听到? 难不成这房俊不知死字怎么写?! 李二陛下看着李恽一脸懵逼,叹了口气,循循善诱道:“你呀你呀,不要成天将心思都放在钱财上边……堂堂亲王,总是贪爱那些财货干什么?难不成还能短缺了你的吃穿用度不成?那房俊明显就是不想让你继续提及东西两市的事情,不愿意让你掺和其中……” 说到此处,他脑中有一丝灵光闪现,愣了一愣,旋即大叫一声:“不好,上了这棒槌的当了!” 他恼火的一拍大腿,悔之莫及。 若是单单想要终至李恽参与东西两市的话题,用得着以这般激怒自己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么?他李二陛下是皇帝,被一个臣子、女婿用那般嘲讽的口吻讥讽他老牛吃嫩草,就不怕被打死? 还是说……房俊此举其实是在赌博,赌一赌他李二陛下会不会因此狠狠的责罚与他。 若是当真打一顿板子,房俊也就认了,反正也不会当真将他打死。 若是他李二陛下不想责罚于他…… 那么他定然趁机出宫! 那么问题来了,冒着这么一个大险亦要赶紧出宫,所为何事? 联系一下前因,答案只有一个——这棒槌要去找周道务的麻烦! 李二陛下大呼失策,居然上了那小的恶当! 而且那小子与其说是在赌,其实必然已经算准了自己念在他刚刚解救了泾阳水患的险情、将数万百姓解于倒悬的功劳,从而网开一面…… 娘咧! 居然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当即将候在殿外的王德叫进来,命其即刻带领禁卫前去阻止房俊。 王德匆忙领命。 李恽呆愣愣的看着房俊连滚带爬消失在大殿门口的背影,心里的钦慕之情好似高山仰止,又似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这家伙,胆儿真肥呀! 李二陛下坐了片刻,愈发觉得烦闷气躁恼火不已,起身匆匆离开大殿。 他前脚刚走,王夫人后脚进来,一个身姿窈窕粉面桃腮的妇人,看上去很是秀美温柔,见到李二陛下脚步匆匆出了大殿,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朝中有大事发生?” 李恽叹了口气,道:“母妃,找房俊承揽东西两市工程的事情……就算了吧。” 王夫人吃了一惊:“这是为何?你不是一直念叨这那是一大块肥肉么?枉费母妃为了这件事求了陛下好几回,陛下这才答应让房俊留在宫中用膳,怎地忽然要放弃了?” 李恽挠了挠头,无奈道:“也不是要放弃,只是儿臣觉得,还是按照规矩去办更好一些……” 他原本打着用李二陛下和王夫人的名头压制房俊的念头,可是现在看看房俊居然敢当父皇的面用那般恶毒的话语嘲讽父皇,他哪里还敢相信仅仅依靠名头就能压服房俊? 那家伙,果然是个棒槌呀…… ****** 房俊脚步飞快出了承天门,便见到卫鹰为首的部曲家将都在。 “那厮现在何处?”房俊在部曲的簇拥下跃上战马,没头没脑的问道。 “离开皇宫便去了城外的驿站,咱们的人一直跟着呢。” 跟随房俊已久,卫鹰等人如何不了解房俊的性格?刚才在长街之上见到周道务纵马疾驰差一点踩死人却毫无内就会改之色,他们便已经感觉到房俊压抑的愤怒。 这位小郎君是那种有仇不隔夜的主儿,既然看周道务不爽,那自然是出出气爽了才行。 房俊策马前行,道:“随某速速前去!” 当先而行。 卫鹰等人急忙纵马在后跟随…… 其实房俊之所以非得找周道务的麻烦,不仅仅是看不惯周道务那股子视人命如草芥的德性,更多的则是因为刚刚在皇宫之内李二陛下若有若无表现出来的偏袒…… 咱给大唐立下多少功勋? 咱给你李二陛下捞取了多少钱财好处? 结果呢,却连一个周道务都比不上……凭什么?! 就凭他周道务有一个好爹? 咱爹也不差好吧! 当然这也只是其一,心里固然因为李二陛下的偏袒有些不舒服,但他不是三岁孩子,不至于因为心里不舒坦就去找一个封疆大吏的麻烦,这一点城府他还是有的。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义仓粮食被倒卖至高句丽! 事情是王家与韦家联合做下的,房俊也相信周道务并未参与其中,但若是说周道务完全不知情,打死房俊也不信! 周道务在幽营二州的任务是什么? 是替陛下打理好征伐高句丽的前站! 若是不能将幽营二州的风吹草动尽皆掌握,他凭什么在东征开始之后保证大军顺利进入高句丽地界?怕是前脚李二陛下御驾行至营州,后脚高句丽的刺客便从平地里冒起…… 而周道务若是知情,为何却要放任不管,待到李二陛下的圣旨下达,方才以雷霆万钧之势屠杀袁氏一族?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不打你一顿,我心中不爽! 答案只有一个,周道务受到了长孙无忌的暗示。 他投靠了晋王李治一派…… 若是单单站队选边,房俊自然不至于便心怀愤怒。 可是你为了站队却给高句丽输送了几十万石的粮食,这就绝对不能忍!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些粮食可以给高句丽提升多少战力,会导致多少大唐健儿因为这些粮食而丧命辽东? 他们知道! 但是他们不在乎! 他们只在乎他们的政治述求,却从来没有将一腔血勇的大唐健儿之死活放在心上! 他们的眼里唯有政治利益,却从来没有大唐! 所以房俊怒火中烧,长孙无忌整日里躲在府邸之中他遇不到,就算遇到了亦是在朝堂之上,他还不敢胡来。 但是既然周道务送上门儿来了,他岂能错过一抒胸中激愤的良机? ***** 此时街上行人见多,房俊不敢提升马速,便策骑缓行,带着部曲家将直奔通化门,周道务便驻留在龙首渠畔的驿站。 一路缓行,房俊想得最多的反而是蒋王李恽…… 这位殿下看似清秀羞涩,实则极为贪财,这从希翼于跳过昆明池畔临时市场的工程进而直接承揽东西两市的建设,甚至于破坏房俊所创立的“垫付”方式便可见一斑。 一旦他蒋王开了这个头,房俊还如何要求别人先行垫付、工程完结之后结款? 比他蒋王面子大、资历高的人有的是…… 若是垫付的方式被破坏,中枢根本不可能拿得出那么多钱来营建昆明市与东西两市的工程,可以说蒋王只顾着自己的私利,却是想都未想过帝国利益如何保障。 贪财至此,令人厌恶。 现在仔细想想历史上这位蒋王殿下最终之下场,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历史上,李二陛下驾崩之后,李治登基称帝,按照惯例给兄弟姐妹们赏赐,该加官的加官,该晋爵的晋爵,唯独不给李恽赏赐。不赏赐也就算了,甚至还对李恽说:“蒋兄自能经纪,无需赏赐,特此麻两车耳”。 为啥要赐“麻”两车呢? 盖因古代的时候,用制钱交易,一千钱为一缗。缗就是串钱的麻绳,李治给哥哥李恽赐两车麻,让李恽用做麻绳串钱,这是讽刺哥哥蒋王李恽贪财,让他收敛一点…… 蒋王李恽接到李治赐麻的诏书之后,又被李治下令离开封地安州,前往梁州就封,李恽没有办法,只得战战兢兢上任去了。 这位“好聚敛,尤造器物服玩”,迁任之时,装车四百辆,沿途护送,州县不堪其劳。 可见劳民伤财,贪婪不禁。 然而他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李恽离开梁州之后,调任到刺史。箕州录事参军张君彻揣度上意,他以为李治要收拾王兄李恽,就上表诬告李恽谋反。李治看到地方官告李恽谋反,马上派人调查此事。 李恽听说弟弟派人来调查他,居然“惶惧自杀”了…… 李治听说李恽自杀了,只好把责任推给了张君彻。李治对外高调宣布:“经过调查,发现皇兄李恽是被冤枉了。张君彻诬告亲王,斩首示众。” 事情至此,就这么以一个录事参军的斩首而告终…… 当然,这是史书上的说法,房俊才不会天真的以为真想便是如此。 在他看来,张君彻知道李治想打击藩王,想通过诬告李恽捞资本。李恽知道李治想收拾自己,自知肯定难逃一死,只能自我了断。李治达到了目的之后,又不想担杀兄之罪,只好借张君彻人头来平息舆论…… 这绝对不是说房俊是个阴谋论患者,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历史人物,而是诸多的事情印证这个猜测。 ??魏王李泰,高宗即位后,优惠有加,永徽三年死于郧乡 吴王李恪,高宗即位后,李恪被长孙无忌以谋反的罪名陷害至死。 蜀王李愔,因吴王李恪同母弟之故而被连坐,废为庶人,流放巴州;不久之后又被改封涪陵王。乾封二年,死于流放地。 …… 除去早??的太子李承乾之外,高宗李治其余的嫡亲兄弟、年长而在朝中有一定影响力、亦或者妻族势力强大的兄弟,尽皆在他登基之后的几年间先后死去,活下来的唯有年纪尚幼的越王李贞,出继给隐太子李建成的赵王李福,以及生母为原巢刺王妃、并且后来过继给巢刺王为子的曹王李明…… 所有能够对李治的皇位构成威胁的兄弟数年间尽皆去世,难道这当真只是巧合? 就算史书为李治掩饰得极为完美,洗地洗得甚是干净,却无法遮掩李治因为兄弟们的死去成为最大得利者的事实。 所以房俊一直对李治深有戒备,他不喜欢李治的腹黑阴险,虽然从李治的角度看去,或许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之前固然对李治戒备疏远,但正如房俊相信环境造就人的性格一样,武媚娘既然能够沉下心来甘为贤妻良母,李治又为何不能将他那腼腆清爽的性子一直保持下去呢? 然而现在房俊却不敢如此笃定了。 谁知道这一些的背后是长孙无忌自作主张,还是李治顺水推舟将长孙无忌推出来背锅,便如同他在历史上任由长孙无忌等人将李恪构陷至死那般? 稚奴可不是个只会啃萝卜的小白兔…… ***** 一行人出了通化门,便见到一众三十余人的部曲家将早已骑马等候在此,显然在房俊入宫的这段时间,卫鹰不仅打探了周道务的行踪落脚之处,更通知农庄里的部曲赶来聚集。 “做得好!” 房俊夸赞了一声,继而一勒马缰,大呼道:“随某去教训教训那个乱臣贼子,律法能容得他,某却容不得!” “驾!” “驾!” 一队四十人左右的部曲家将策骑跟随在房俊身后,铁蹄扬起路上的尘土,啼声铮铮,向着东北方向的龙首渠狂奔而去,惹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赶紧避往路旁好奇的观望,不知这是谁家的纨绔郎君领着刁奴出城狩猎…… 而房家的家将们骑在马上跃马扬鞭,各个激情澎拜,多久没跟着二郎肆无忌惮的欺负人了? 好怀念啊…… 一路风驰电掣,赶至龙首渠畔的驿站。 驿站门前种着一排大槐树,亭亭如盖遮挡住阳光,洒下一片阴凉,将驿站的正门笼罩其中,看上去甚为闲适静谧。 蹄声轰鸣,待到房俊令人直杀到驿站门前,早有驿卒好奇的从里边迎出来。一看来人这架势吓了一跳,这是要拆了咱这驿站不成? 连忙上前,胆战心惊的问道:“诸位……是办事还是寻人?” 不用房俊开口,身边的狗腿子卫鹰已然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喝问道:“周道务何在?” 驿卒才不管这些人是来干嘛的,就算是找周道务报杀父之仇,与他又有何关系? 此时唯恐惹祸上身,当即一指左侧的一个跨院:“周都督刚刚入城返回,正在院内歇息……” 房俊顺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但见驿站正门两侧各有一个跨院,显然是为那些入京或者离京的高级官员准备的,跨院门前槐树下的拴马桩拴着几匹马,拴马桩一长溜儿足有三五十个,但马匹仅仅不足十匹,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打着响鼻啃着地上的青草…… 房俊当即大喝一声:“给老子冲进去!” 一夹马腹,策骑一马当先便冲了过去,带了跨院门前手上用力一扯缰绳,胯下战马一声长嘶人力而起,两只碗大的前蹄猛地踹在院门上。 轰然作响声中,那两扇院门被马蹄子踹得倒飞出去落在院内,溅起一片烟尘。 院内正有十数个兵卒解去盔甲在廊前歇憩,或坐或卧,此刻皆被大动静吓了一跳,扭头诧异的看过来,见到房俊骑在马上威风懔懔,那张黑脸上分明写着“老子就是来找麻烦”的,顿时齐齐惊呼一声,连滚带爬的站起。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房俊之愤怒 房俊策马踹飞了院门,纵马进入院中,身后的家将部曲早已齐齐策动战马随着他身后杀了进去,见到廊前歇憩的兵卒,纷纷两眼冒光,挥舞着马鞭嗷嗷叫着就冲了上去! 虽然跟随房俊历经多次以弱胜强、以寡击众的大胜,可是能够以众凌寡、以多欺少,谁特么不兴奋? 房俊也兴奋莫名,再是稳重的男人在面对这等情形的时候亦会豪兴大发,更何况是从来不怕事儿大的房俊? 当即大叫一声:“不要伤了性命,给老子狠狠的打!” 这些来自辽东的兵卒固然勇猛善战,可是事起突然猝不及防,加之正在院内歇憩手无寸铁,又是以寡敌众劣势太过明显,如何能是如狼似虎的房家部曲之对手? 仅仅一个照面,辽东兵卒就被打趴下一片…… 然后内堂门口便传来周道务又惊又怒的呼喝。 “什么人?胆敢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哎呀!” 却是刚一冒头便被房俊猛力掷过去的马鞭打在脸上,前不久才被天街的青石街面摩擦得伤痕累累的面部再遭重创,顿时惨叫一声,没等看清楚院内的情形,便疼得捂住了脸。 继而耳中脚步杂乱,一群人大呼小叫的就冲着自己冲了过来,然后便是一顿雨点一边的拳打脚踢…… ***** 神龙殿里,李二陛下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房俊,以及鼻青脸肿满脸血渍斑斑的周道务,气得鼻孔粗大,一股邪火憋在胸口,说不出话来。 这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怎地就将人打成这样? 他瞪着房俊,结果这厮低眉垂眼一脸乖巧,气得李二陛下鼻子冒烟儿…… 谁特么再被你这副卖拐讨好的神情欺骗,谁特么是孙子! 周道务也不擦脸上的血渍,跪在李二陛下面前,哭丧着脸道:“陛下,给微臣做主……微臣眼见房侍郎心怀怨愤,不欲与他争执,故而躲到城外的驿站,却不料这厮居然追上门来,将微臣以及麾下兵卒一顿好打……朗朗乾坤,国法何在?请陛下治房俊之罪!” 他是当真委屈得要死! 火急火燎的自北疆返回长安,好死不死的就碰上房俊,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前将脸皮丢个干净,结果自己避往城外驿站还得被这个棒槌追上门来…… 他就纳了闷儿了,自己与房俊其实并无太多交集,难道就当年打架之事便记恨至今? 话说就算是那次太极宫里打架,吃亏的也是自己,就算要记恨也是自己记恨房俊才对呀…… 这特么还有天理么?! 李二陛下比他更怒! 狠狠的瞪着房俊,心说你特么是属疯狗的么,逮着人咬上去就不松口,非得把人要死了才罢休?前几日他驳斥了韦贵妃为韦义方求情,虽然因为种种顾虑没有处置韦义方,心中却着实对韦贵妃以及韦家极其不待见,一想到待会儿韦贵妃哭哭啼啼跑到自己寝宫对自己哭诉,李二陛下就一阵阵脑仁儿疼,肝火越发旺盛! 怒从心头起,就待命禁卫将房俊退出去重重的打上个三五十板子,不打得这棒槌鬼哭狼嚎破开肉绽,如何消得了他心头之恨? 然而眼尾扫见房俊略显平静的神情,李二陛下顿觉诧异…… 难不成其中还有隐情?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必然是有其他缘故,否则房俊就算再是棒槌,仅仅是因为觉得自己偏袒便要报复周道务,更没道理非得要撵着周道务直至城外的驿站,亦要大打出手将其狠揍一顿…… 心中疑惑顿生,瞅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周道务,略一沉吟,对他说道:“此事朕自有主张,尔身负边关稳定重任,不可疏于职守,此次擅自回京,因为事出有因,朕不做追究,速速返回北疆去吧,定要严格操练兵卒、注意高句丽动向,若干轻忽慢待,朕绝不轻饶!” 周道务心说您这偏心也偏得没边儿了吧? 都是您的女婿,我被打成这样儿了都,结果您一句“自有主张”就把我给大发了? 可是他对李二陛下敬畏甚深,哪怕心中有所不满,亦不敢表露半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道:“微臣遵旨,这就起身返回北疆。” 走出大殿,周道务满心颓丧。 这一身的伤,却是连在京中疗养几日都不行,还得风尘仆仆千山万水的赶回边疆…… 自己特么找谁惹谁了?! …… 李二陛下自己都不知道,他的一番做法惹得两个女婿尽皆不满,皆认为他在偏袒另外一个,从而心生不满…… …… **** 待到周道务走出大殿,李二陛下方才面色阴沉,冷声道:“说说吧,这般胡闹行事,到底所谓何来?” 他相信房俊有不得不狠揍周道务的理由。 房俊抿了抿嘴,道:“微臣看他不爽!” 李二陛下差点气笑了! 看他不爽就揍他? 这特么什么理由?! “混账!看周道务不爽就要追着揍人家?你看赵国公不爽,是不是要杀上赵国公府也去揍他一顿?” “这个……实不相瞒,微臣倒也想过,只是赵国公府戒备森严,赵国公等闲又不露面,是以一直未有下手的机会……” “放屁!” 李二陛下怒极,这棒槌还真打算堵着长孙无忌揍一顿? 简直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 虽然狠揍那个“阴人”一顿的确令人喜闻乐见……可朝廷脸面还要不要?若是哪个大臣看别人不顺眼,就能追着人家狠揍,那岂不是天下大乱? 程咬金、尉迟恭那帮能动手就不吵吵的夯货岂不是乐疯了?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戟指骂道:“好歹也是一部主官,怎地宛如市井地痞一般无赖?” 房俊没有被李二陛下的怒火吓住,一脸正色的反问道:“陛下以为微臣实在胡说八道?” “难道不是?” “还真不是,实话跟您说,若是现在大街上让微臣逮着赵国公,不将他打得满脸桃花开,微臣跟他姓!” 房俊一本正经说道。 “呃……” 李二陛下愣住了。 他以为房俊在只是习惯性的顺嘴胡说,可是瞧瞧这小子脸上愤愤然怒气隐隐的神情,眼睛里那闪烁的光亮,这是当真动怒了啊…… 可这是为什么呢? 貌似最近这小子跟长孙无忌没有什么纠葛啊…… 李二陛下满心疑惑,问道:“你这混账又发得哪门子疯?” 房俊依旧跪在李二陛下面前,女婿跪岳父,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正色答道:“微臣没有发疯,是赵国公与周道务那些人在发疯!大唐之所以纵横八荒横扫六合,固然是因为陛下英明神武,固然是文臣运筹帷幄、武将决胜千里,可是那些横尸沙场埋骨异乡的兵卒难道就不重要么?若是没有那些看似蚂蚁一般的兵卒冲锋陷阵悍不畏死,陛下跟谁去英明神武?文臣拿什么去运筹帷幄?武将难道单枪匹马去决胜千里?说到底,那些卑微却剽悍的兵卒,才是支撑起这个帝国的根基所在!” 说到此处,房俊一脸激愤,清朗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殿! “可是那些人都在干什么?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用一些见不得人的隐私龌蹉之手段,去资助敌国!他们难道就未曾想过,等到异日陛下御驾亲征之时,将会有多少大唐兵卒将会因为那些粮食冤屈的血染疆场,将会有多少汉家儿郎因为那些粮食悲惨的埋骨辽东?!他们个顶个都是人精,朝堂之上的手段神出鬼没,所以他们不是看不见,而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们不在乎这个帝国是否会千秋万载,他们不在乎大唐是否会四海披靡、万邦来朝,他们不在乎那些蝼蚁一般的兵卒之死活,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家族是否会传承百世,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是否能得到保障,只在乎自己的对手是否会被打倒!” 李二陛下瞠目结舌,看着彻底爆发出来的房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你不管,我管 李二陛下瞠目结舌,这是那个以往肆意妄为的棒槌? 然而房俊还没完…… 这厮梗着脖子,瞪着面前的李二陛下,丝毫不在乎君臣之别,大声质问道:“陛下洞烛万里,圣明千古,可是陛下明知那些人所作所为,却又做了些什么呢?您什么也没做,就这么看着他们为所欲为,看着他们将大唐二郎推入高句丽的深渊!陛下或许权衡诸多,有不得已为之的苦衷,可微臣不!凭什么他们就能为所欲为?陛下不惩罚他们,国法不惩罚他们,那么微臣就用自己的方式来惩罚他们!所以,微臣看他们不爽,就要揍他们!不仅是周道务,哪怕是赵国公微臣也照揍不误!还有韦义方、王敬直、王敬齐……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只要被微臣逮着机会,微臣就狠狠的往死里揍!微臣还就不信了,陛下能够容忍他们这等通敌叛国的行径,就容不得微臣骂骂人打打架?!” 房俊双目圆瞪,气势磅礴! 洪亮的声音在大殿里激昂回荡,振聋发聩! 大殿上所有的内侍宫女一个个面如瘫痪、呆若木鸡…… 这棒槌……真敢说啊! 而且说得真特么过瘾! 最关键是有好戏看了,房俊这等于在皇帝陛下面前向着那些参与了义仓粮食倒卖的世家子弟们下了战书——别让我逮到,逮着一次打一次! 毋须疑问,半个时辰之后房俊的这番话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城,真想看看那些自命清高却胡作非为的世家子弟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会是一副何等见了鬼的神情…… 怕是最近两年,长安的世家子弟们要集体要求外放为官,甚至是集体组团出游了吧? …… 李二陛下被房俊这一通义正辞严的话语说得有些懵…… 他意识到自己隐忍不发的做法是否在姑息养奸? 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好似被所谓的“千古一帝”的名号给弄的魔怔了,心心念念都是征伐高句丽,将那一块自古以来从未被中原民族征服的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使得自己能够超越一统天下的秦始皇,被后人们尊为真正的“千古一帝”…… 然而为了这个目标,自己舍弃了多少欢乐,吞下了多少委屈? 他李二刚烈自负,难道就不想霸道绝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不是不想将那些资敌的混账斩尽杀绝,不是不想将所有自私自利的世家门阀彻底铲除,可是只要一想到这样做定然会阻碍自己的东征大计,他便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屠刀,采取隐忍怀柔的政策。 这几乎是等同于他堂堂皇帝之尊对那些世家门阀卑躬屈膝…… 然而凡事皆有利弊,权衡取舍之间,尤其是那般轻而易举? 李二陛下忽然觉得有些羡慕房俊,这小子固然是个棒槌,可率性而活恣意而为,貌似比他这个皇帝自在爽快得多…… …… 房俊说得爽了,胸中块垒倾吐而尽,仿佛任督二脉彻底贯通一般甭提多舒畅了! 此事在他心头盘桓许久,搞得他都有些压抑了…… 非是房俊有多么高尚,而是作为一个穿越者来说,天然便站在一个俯视众生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凡夫俗子孜孜不倦以追求的功名利禄,在他眼里当真犹如过眼云烟。 穿越大唐许久,房俊的精神境界已然得到升华,从以往小富即安、悠闲度日,渐渐转变为想要在历史之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套用一句烂大街的话语,那就是:我来,我见,我征服…… 不一定要君临天下才叫征服,能够扭转大唐固有的轨迹,使得这个在汉家儿郎心目里充满骄傲自豪的王朝拐上一条历史的岔道,爆发出历史之上前所未有的活力,并且一直将其延续下去,这亦是一种征服。 征服历史! 封侯拜将荣华富贵,比之让大唐更加繁华锦绣独尊天下,弱了岂止一个层次? 房俊觉得自己现在的思想境界实在是太超然了…… 当然,嘴巴爽利之后,就要考虑由身体来承担后果。 “微臣之言发自肺腑,未有半句妄言,陛下若是认为微臣胡说八道,自可惩罚微臣,微臣绝无怨言,甘愿领罚。” 谁又会心甘情愿的认罚呢? 哪怕自己明明做错了,也没人愿意领罚,没有人是天生贱种…… 更何况房俊才不认为自己做得不对,所以言语之中还夹带了一个小陷阱,若是李二陛下重罚他,便是承认他房俊说得不对,就等于跟那些倒卖粮食给敌国的世家门阀站在一条线上…… 一旁的王德并一干内侍宫女齐齐吸了一口凉气,这位驸马爷是真牛啊,居然敢挤兑皇帝陛下,真当陛下是个好脾气的?以陛下的性格来说,你若是乖乖的认错,他许是能网开一面不跟你一般见识;反之,你越是硬气,他就越是想要将你捋顺了治服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李二陛下似乎对房俊言语中的小陷阱充耳不闻,颇有些神游天外,发了一会儿愣,这才语气低沉道:“行啦,该干嘛干嘛去吧,休要在朕面前给朕添堵。” 房俊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下意识问道:“陛下……不罚微臣啦?” 李二陛下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若是皮子紧,朕倒是不介意派人给你松一松。” 傻子才嫌自己皮子紧…… 房俊赶紧道:“衙门里尚有诸多事务,亟待微臣回去处理……那啥,微臣谢主隆恩!” 言罢,起身倒退两步,转身走向殿门口。 李二陛下却是被房俊搞得哭笑不得:“谢主隆恩?这特么都是什么词儿……” 殿内的内侍宫女们眼见房俊缓步走到殿门之后,便猛然一窜,窜出了大殿,撒丫子就开跑,不由得纷纷露出鄙视之色。 “谢主隆恩?呸!真真是厚颜无耻,这等谄媚之词也就唯有这位驸马爷能想得出来更能说得出口,果然是个佞臣的胚子呀……” ***** 兵部衙门。 兵部官员们见到房俊一摇三晃的进了衙门,赶紧三三两两的上前打招呼问安。 就算是之前看房俊不顺眼的,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在英国公李绩不在的时候,房俊就是兵部一把手的事实…… 且不提这一次前往泾阳救灾所立下的功劳人人有份,单单是刚刚传回衙门的房俊先是将临川公主驸马周道务的战马当街斩腿,而后又追到城外驿站将其重殴致伤的传闻,便不得不钦佩这厮当真是长安城内独一无二的棒槌。 长安城内没有什么秘密,房俊前脚进了太极宫,后脚消息就传回了兵部衙门…… 这等人就算你不打算与他交好,可也万万不能得罪,谁知道这厮什么时候发了疯,逮着你就是一顿狠揍? 皮肉之疼倒也罢了,关键是丢不起那人! 那位临川公主驸马现在想必已经无颜逗留长安,灰溜溜的返回北疆了吧?非但如此,怕是最近几年,那位都不会再在长安露面了…… 柳奭还是有些矜持的,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自幼培养出来的优越性让他无法做到如同别人那边溜须拍马,尽管他的所作所为比之简单的几句谄媚之辞更加毫无节操…… 看着争先恐后跑到房俊眼前献媚的同僚,柳奭满心纠结。 想要上前去赔笑几声,心里的矜持让他迈不开腿、张不开嘴;可现在自己已经被孤立了,若是继续这般游离在房俊的班底之外,谁知道还能在兵部衙门里头混几天? 现在晋王殿下已经被陛下圈禁,王家更是噤若寒蝉,这个节骨眼儿若是丢了兵部的职司,怕是没人愿意为他出面去走动运作别的衙门…… 前途堪忧啊! 柳奭愁的不行,心里正纠结着如何是好,便见到房俊已经排开众人,笑吟吟的向自己走来。 懵然之中,赫然发现房俊居然伸手揽住了自己的肩膀…… 柳奭脑中一片空白,心说咱俩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耳边只听房俊笑着说道:“柳郎中为何为本官这般疏远?来来来,随本官进值房,本官有一个极好的差事交给你去做。” 柳奭浑浑噩噩的被房俊拽着去了值房,可是当他看见房俊那张黑脸上洋溢着的笑容,顿时觉得心中一寒! 事有反常必有妖! 以自己和房俊的关系,这厮不排挤自己就不错了,居然还有“极好”的差事交给自己? 貌似有点不妙呀……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兵部要夺权 柳奭战战兢兢的跟着房俊进了值房,身后一众兵部同僚的目光似乎充满了讥笑嘲讽和幸灾乐祸,令柳奭如芒在背。 可是除了哀叹造化弄人、命运不公之外,又能如何呢? 河东柳氏现已不复南北朝时先祖之荣光,加之“永嘉之乱”后河东柳氏南迁,分为两支,雄厚之底蕴已然不再。现在的柳氏若想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除了攀附诸如太原王氏那等门阀之外,已然别无他法。 可谁曾想到太原王氏居然暗地里倒卖粮食至高句丽,不仅牵连晋王殿下被陛下圈禁断了储君之奢望,他们自己亦是陷入恐慌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现在是半点抗拒房俊的念头都生不起来,只能咬着牙认命,同时暗暗决定,只要不是太过分,这个棒槌想要折辱自己那就随他去吧……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 项王尚有背水之危,淮阴亦有胯下之辱,忍得苦中苦,谁知道异日我柳奭就不能功成名就、名垂千古呢? 总之一句话,认怂…… 跟着房俊进了宽敞明亮的值房,看着房俊坐到书案之后,柳奭便垂首立于案前,屏气静息。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等候发落吧…… 房俊落座,命书吏沏茶,而后冲着柳奭一摆手:“站在那里干嘛?皆是同僚,毋须分什么上下尊卑,柳郎中请坐。” 这话他只是随口为之,可是听在疑神疑鬼的柳奭耳中,却全然变了味道,令柳奭脸色一白…… 毋须分什么上下尊卑……实在讥讽自己不知上下之分、尊卑之别么? 最要命的还是那个“请”字! 官场之上等级森严,上下级之间可不仅仅是地位权力的分别,更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除非似房俊这般背景深厚、形势恣意妄为不顾后果的棒槌,谁敢对上司不敬? 而上司面对属下便如同面对后生晚辈一般,试问若是你的长辈父祖叔伯对你说了“请”字,该是何等的愤怒讥讽? 果然! 就说了这棒槌没有那么宽宏大度,自己当初在他上任之时公然驳了他的面子,这厮虽然扬言要自己好看,可自己怂了一段时间之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结果这厮根本就没忘! 现在看到自己的靠山无论是晋王亦或是太原王氏都不行了,便亟不可待的蹦出来找自己算账……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 忍着满腔憋屈愤怒以及心惊胆颤,柳奭咬了咬牙,干脆将心一横,认怂到底:“房侍郎说笑了,上下不分何以定规矩,尊卑不清何以立家国?卑职在房侍郎面前哪里有坐的地方呢,万万不敢。只是未知房侍郎有何事吩咐,只要卑职力所能及,定然不畏艰难、竭心尽力。” 话说完,心里意外的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总不能把我给弄死吧? 生死之外无大事! 只要命还在,只在职司不丢,那就不足为惧,总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一日! 只是自己好歹亦是名门之后、世家子弟,此刻却被权势所迫不得不卑恭失节、奴颜卑膝,当真是有损家风,枉为人子啊…… 房俊道:“坐下来慢慢说。” 柳奭觉得自己应当表达谦卑的态度:“卑职站着便好。” 房俊脸皮拉下来,不悦道:“本官说一是一,说是有好差事交给你,那就是有好差事交给你。别以为本官不知你心中的计较,以为本官是想要打压你?哼哼,柳郎中倒是小瞧了本官,本官向来讲究知人善任、以德服人!想要搞你,那就光明正大的搞你,从来不会玩弄手段背地里下黑手!” 柳奭眼皮子跳了跳,忙道:“卑职不敢,房侍郎有何吩咐,只管示下便是。” 嘴里说着,却是不得不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正如房俊所言,这厮看谁不顺眼还真就是直来直去,就如同当日上任之始对待自己那般,指着鼻子告诉自己赶紧回家养病,不然就要自己好看…… 对付周道务等人亦是如此,明火执仗的就打上门去,根本不屑偷偷摸摸背地里下绊子。 怎么说呢? 柳奭觉得房俊是个光明磊落的小人…… 虽然让人喜欢不起来,却也不至于避之有如蛇蝎。 房俊一拍桌子:“这才对嘛!” 待书吏奉上香茗,房俊端起茶杯敬了一下,柳奭连忙起身回敬,二人各自饮了一口,柳奭方才落座。 房俊放下茶杯,自书案之下拿出一个册子,放在书案上,说道:“拿过去看一看,若是有何意见,不妨直言。” 柳奭又是忐忑又是好奇,起身过去拿过册子,坐回椅子上细细一看,奇道:“铸造局改组章程?” 他抬起头,问道:“请恕卑职愚昧,铸造局……是何官署?卑职从来未闻大唐有这么一个衙门……” 房俊向后倚在椅背上,端着茶杯慢条斯理的呷着,淡然道:“慢慢看,看完再问。” “喏!”柳奭心中一紧,暗道自己有些冒失了,上司给你出了道题你却连题目都未曾细细审阅便出言发问,此乃官场之大忌! 收拾心神,柳奭赶紧细细阅看。 一看之下,不由愈发觉得房俊异想天开…… 北周建德四年置军器监,首创在中央一级设置獨立的兵器制造业的管理机构,隋朝设置少府监,掌兵器制造,下辖甲铠署、弓弩署。 大唐承继了北周的建制,于唐高祖武德元年设军器监,领甲坊署、弩坊署。故此大唐之兵器制造,皆由由军器监负责。 但事实上兵部本署亦有一个类似于军器监的衙门,职责是负责兵器甲胄的维修。只是军器监权责太大,引领帝国所有军队的兵器制造,兵部本署的衙门便渐渐荒废,至今就连他这个兵部官员都忘了兵部还有这么一个官署…… 而房俊这个所谓的铸造局改组章程,便是在原有的兵械维修官署的基础之上,成立“铸造局”,负责军中兵械甲胄的维修。 柳奭细细翻看,其中细节尽皆详细,可是看来看去,他却有一些看不懂了…… 《章程》里头规划“铸造局”的占地为两百三十亩……军器监也没那么大!就算这个“铸造局”因为有着房俊和兵部的支持而财力雄厚,可是最关键的一点别忘了——兵部的权力只是维修,而非是制造! 朝廷官署自有其权责,绝对不可逾越,否则混淆难辨极易导致权责牵扯不清,出了问题都无法追究。 大唐唯一合法的兵械甲胄制造衙门,便是军器监! 房俊这是想要跟军器监抢饭吃? 柳奭手里捧着《章程》,陷入沉思…… 他不认为房俊是心血来潮便要弄出一个没有制造兵械甲胄权力的“铸造局”来跟军器监打擂台,这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这个“铸造局”设立的意义何在呢? 略略一想,柳奭便猜到了房俊的用意——全力提升兵部的影响力! 兵部为何在六部之中最为不受待见? 就是因为没权! 身为帝国军事之唯一合法的最高衙门,却无兵可调、无将可派,更别提指挥作战、策划战略! 军伍之中什么最重要?第一是兵卒,第二是兵械,甚至有的时候兵械还要占据更重要的地位!若是兵部拥有制造兵械甲胄之权力,那么只要哪一支部队需要更换装备,就必然要求着兵部本署。 兵部的地位才会陡然上升! 柳奭不得不承认,房俊这个构想固然有些异想天开,但是比起从政事堂手里夺回战役指挥权、从陛下手里夺回将军以上级别武官的任免权来说,从军器监手里夺来一部分兵械甲胄的制造权显然更容易。 柳奭看过整本章程,沉吟着斟酌一下措辞,小心翼翼道:“房侍郎之设想可谓妙不可言,若是能够顺利成立这个铸造局,您便是兵部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此话出口,柳奭自己都恶心的不行。 唉,堂堂柳氏子弟,居然堕落至此,时局误我……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威逼 这就明显是在拍马屁了,就算房俊弄出来十个铸造局,兵部第一人的位置也照样还是英国公李绩的。 那位尚书大人固然是个不怎么管事儿的,但是房俊深知其胸中自有沟壑,谁若是被李绩表面看似云淡风轻随遇而安的表象所迷惑,那就只能自食恶果…… 论起阴险,李绩或许不及长孙无忌;论起才能,亦或许不如房玄龄;但若是论起对于时局的掌控朝政的把握,无人能出其右! 或许李绩的弱点只有一个,那就是生了一个桀骜不驯的孙子…… 见到房俊面无表情,柳奭心中暗骂真特么难侍候,嘴上继续说道:“卑职只是有一事不解,房侍郎要如何让军器监同意分出兵械甲胄的制造之权力?” 房俊微微颔首。 的确不愧是世家子弟、以后能够当得了中书令的人物,看待问题能够一针见血,直抵要害。 军器监承揽大唐所有军队的兵械甲胄制造,权势赫赫,整个大唐的军队都得对其客客气气溜须拍马。不然?那等你到了军械更换之时,就得往后排排了,说不得就得给你排到猴年马月…… 这样的权力,谁会舍得放手? 不过房俊自然早有定计,微笑说道:“谁说咱们要跟军器监去抢夺兵械制造之权了?” 柳奭有些懵:“没有制造权,如何制造兵械甲胄?若是私下制造,那可是死罪!” 历朝历代对于兵械甲胄之管辖都极其严格,就算是军中淘汰的兵械亦要如数封存入库,检点无误之后方可损毁。无论个人还是衙门,谁若是敢私下制造军械,罪名仅仅只是比造反谋逆轻了那么一点点…… 柳奭现在心肝儿都在颤,整张脸已然惨白无人色,心说房俊你这个王八蛋该不会是想要让我领衔这个“铸造局”,然后私底下偷偷的铸造兵械吧? 娘咧! 这不仅仅是让我掉脑袋,而是想要让我河东柳氏跟着满门遭殃啊! 怪不得要将这份差事按在咱身上,明显就没安好心…… 房俊似乎没见到柳奭忧愤的神色,好整以暇道:“谁给你说一定要有制造权才能制造兵械甲胄了?” 军器监依靠兵械甲胄制造掐着各部军队的脖子,向来地位优容趾高气扬,就算是程咬金尉迟恭这等悍将在军器监那边也得老老实实低声下气,不然惹恼了人家,麾下部队的兵械更换就成了头等难事…… 军器监又岂会同意有人将手里的大权分润出去? 柳奭还是不懂,却听到房俊慢条斯理道:“兵械甲胄的制造权还是军器监的,本官自有妙计可以瞒天过海,只要军器监不要在政事堂那边抵触咱们这份改组铸造局的章程就行了……” 柳奭恍然大悟。 你小子原来憋着这么一个坏呢! 前不久朝廷调整了多处中枢直属官署之主官职位,其中便有军器监,而现任军器监监正贺若明,却是与柳奭多有渊源。 柳奭的母亲乃是前隋灵州大都督贺若祥之长女,而贺若祥的父亲乃是前隋海陵公贺若谊。贺若谊此人没什么建树,名讳不为世人所知,但是他的兄长贺若敦却生了个牛得不行的儿子,前隋敕封宋国公、右武侯大将军、上柱国,贺若弼! 只可惜贺若弼为隋炀帝所杀,两个儿子亦先后离世,那一支便算是绝了嗣…… 贺若明便是贺若祥之嫡孙,柳奭的表弟。 而柳奭的长姊嫁于太原王氏,长姊之女嫁于晋王李治,便是晋王妃王氏。 世家门阀之间往往这般数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令人眼花缭乱…… 果然,便见到房俊似笑非笑的道:“据说新任军器监监正乃是柳郎中的表弟,呵呵,都是一家人,还是应当相互亲近亲近的……本官并无过分要求,正如刚刚所言,只要军器监不要强烈反对咱们兵部改组设立铸造局,那就算你大功一件,日后这个铸造局便由你担任监正。若是柳郎中不能说服军器监那边……那本官还真就不知柳郎中在兵部这个衙门里有何存在的必要。” 威胁! 赤果果的威胁! 柳奭恨得咬牙,你个棒槌是想让我明火执仗去跟表弟争夺兵械制造之权,闹得亲戚反目家族隔阂,还是低声下气去跟表弟苦苦哀求施舍一点制造兵械的权力,否则自己就得在兵部里头穿小鞋儿,甚至被扫地出门? 简直欺人太甚! 柳奭鼻子都快冒烟儿了,怎地有人无耻至此? 又是利诱,又是威逼,欺负人呢?! 将手里的《章程》放在房俊案头,柳奭挺胸抬头,语气铿锵:“房侍郎之言差矣!柳某身为兵部官员,自当以兵部之利益为重,私情固然重要,但柳某定然为了兵部之长久发展而大公无私,必然不负房侍郎之托付,使得军器监不在铸造局之改组建立的过程中强硬反对、横加阻挠!” 房俊:“……” 用得着这么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么? ***** 临川公主驸马、幽营二州都督周道务于天街之上被房俊当街斩马,而后又追至龙首渠驿站将之一顿痛殴,没到半天的功夫便传遍整个长安城。 尤其是房俊在李二陛下面前那一番“陛下您不管,国法亦不管,那么微臣就揍他”的言论,简直有如长了翅膀一般传到每一个人耳中,然后又流传于市井之间,居然风靡一时! 朝廷官员们尽皆摇头叹息,这房俊老实正经了没几天,便又故态重萌了…… 本来自从房俊担任京兆尹以来,以往说打就拽的暴戾脾性已然收敛许多,期间固然亦有不少出格之行为,但总体来说已然规矩许多。 官员们为何对房俊头疼? 不是畏惧于房俊的强悍背景,亦不是敬服于他的政治才华,而是无奈于房俊的不守规矩…… 这棒槌恼火起来便不管不顾,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国法家规完全视若无睹,你敢惹他,他便敢揍你,才不管是不是皇室亲王是不是朝廷重臣! 这种人是最讨厌的,行事受到情绪支配,根本无视后果,让所有官场之上的手段面对他的时候尽皆投鼠忌器…… 而相对于官员们的头痛,长安城内的纨绔子弟世家公子则是一片哀嚎! 固然义仓粮食倒卖一事是由王韦两家牵头,可是暗中参与此事的世家子弟大有人在,听到房俊扬言“皇帝不管他就挨个儿揍”的嚣张表态,各个胆战心惊! 房二你小子就好好当你的官儿就得了,都特么部堂级别的高官了,外放地方都够格当一任下州刺史了,还这般嚣张跋扈你觉得好么? 最令一众公子哥儿们感到绝望的是,房俊狠揍了周道务一顿,事后居然什么惩罚都没有,别说什么降职降爵了,鞭子板子统统没有,就连一句申饬的话语都没从皇帝陛下嘴里说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对于周道务极其不满,固然因为种种顾虑对于周道务听之任之,可心里是极其恼火的,房俊出手打了周道务,某种意义上来说等用于替陛下出气…… 这就了不得了! 陛下因何不满周道务?还不就是因为其在倒卖义仓粮食的过程中采取了沉默的态度,不支持、不反对、置身事外、置若罔闻。 仅仅是置身事外就已经惹恼了陛下,任由房俊将其重殴而不闻不问,那么他们这些直接参与其中的人呢? 怕是房二将他们宰了,皇帝陛下都能赞一句:干得漂亮…… 一时间,长安城内的世家子弟们惶惶不可终日。 *****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房二的威慑力 “有职司在身的,请求外放的较之往年在人数上翻了七倍,且以往多位曾拒绝吏部调令的世家子弟,这一回是主动请求外放,不限官职之高低、不限上任之地域,只求尽快调任。” 醉仙楼的雅室里,于吏部渊源颇深可以接收到最新最准确消息的高履行苦笑摇首,手里拈着酒杯,看着面前一个个面色难看的玩伴,继续说道:“而那些没有职司在身的就方便多了,几架马车若干仆从,轻车简从的出城避暑者不计其数。避暑也就罢了,可是所有人的目的地都远离长安方圆百里……呵呵,房二一句话撂出来,整个关中的世家子弟简直视若猛虎出柙、饿狼临渊,纷纷避之唯恐不及,何曾有一人站出来捋其锋芒?都特么是怂货,简直就是世家门阀的悲哀!” 在座四五位世家子弟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倒是很想说两句硬气话儿提升一下士气,可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面前此刻美酒佳人相伴的好友,会不会一转头就跑去房俊那边告密? 若是被房俊知道了…… 那棒槌打上家门,自家可就丢了大脸了。 高士廉瞅着几位好友难堪的脸色,心中愤恨嫉妒之心愈发炽烈,闷不吭声的抬手将杯中酒灌下,孰料酒水太烈,呛得他猛地一阵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咽喉食管犹如被烈火焚烧一般难受…… 不闻房俊之声、不见房俊之人,然则除却自己之外却无一人敢撂上一句狠话,房俊之威慑可见一斑。 身边面容娇俏身段儿窈窕的歌姬急忙伸出纤手,轻轻拍打几下高履行的后背,为其顺气。 几位好友尽皆尴尬不已,一人说道:“高兄何必如此?说起来令尊被迫致仕,难免没有晋王那边的手笔……如今看起来,倒是房俊那厮替高兄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这是个知情的,晓得高士廉之所以要求致仕其实是被晋王以及长孙无忌在背后给阴了一把,不但于丘行恭反目成仇,甚至自觉没脸在朝中继续待下去…… 高履行酒色上脸,一把推开身边歌姬的纤手,怒道:“某用的着他房俊帮某出气?他算个什么东西!某进入户部任职之时,他房俊还在演武场舞刀弄棒的棒槌呢!” 那人撇撇嘴,没言语。 话是不假,高履行几乎是二代之中最先显示出才华并且被陛下看重的子弟,当初于长孙冲齐名,被视为二代之中最可期望的存在。 然而高履行在户部厮混十数年,到了现在也不过是区区一个郎中,人家房俊呢?不说之前的京兆尹,就算现在被降了职,也依然是兵部一人之下的左侍郎! 当然这话不能当面说,说了就是打高履行的脸,哪怕道理谁都懂…… 高履行拍了拍身边一直未曾发生的少年肩头,感慨道:“还是窦兄弟硬气!即便以往于那房俊素有恩怨,此刻也未曾出言挑战房俊,但能够无视房俊之淫威依旧站在长安城内,便足以令愚兄敬佩。” 这少年正是曾被房俊撞翻座船差一点淹死在渭水之中的窦德藏…… 此刻听了高履行的话,窦德藏尴尬得要死,迟疑半天,才嗫嚅着说道:“这个……那个……其实,今日邀请诸位好友小聚,乃是与各位道别……” 满座愕然。 高履行更是好似嘴里被塞了个鸭蛋,娘咧,老子夸赞早了……这小子也要跑啊! 窦德藏无奈道:“实不相瞒,家中已经决定为小弟谋求蕲州司马的空缺,只是尚未前往吏部疏通,故而兄长尚未得知……” 因为有先前高履行的话语,故而窦德藏臊得满脸通红,因为他也成了高履行口中的“怂货”之一…… 可是他也无奈啊,谁特么愿意当怂货? 倒卖粮食这件事情他也有份参与,加上之前跟房俊的仇隙,说不得房俊第一个就要找他的晦气!固然曾有陛下从中转圜,但现在的情形是,陛下还会管他么? 没有了陛下的庇护,窦德藏觉得自己的下场几乎注定,说不得就跟兄长窦德威一般下场…… “呵呵……”高履行冷笑两声,道:“窦兄弟自奔前程,可喜可贺。只是某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言罢,推开想要拦阻他的两位友人,在一众歌姬惊讶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气氛自此全无,余下几人亦是无心饮酒欢乐,纷纷起身讪讪离席。 倒是醉仙楼的这些新近招募的歌姬尽皆眸光闪闪,对于那位在醉仙楼的老资格姐妹嘴里充满了传说的房二郎愈发好奇敬仰。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够只凭借一句话,便使得全长安的世家公子纨绔子弟避之唯恐不及? 当然,敬仰之余,亦难免颇多埋怨。 理由无他,那些世家公子纨绔子弟尽皆纷纷出逃,这长安城内的青楼楚馆生意顿时下降一大截儿,姐儿们的收入可是大受影响…… ***** 傍晚时分,位于城南道德坊的贺若家府邸,迎来一位访客。 家主贺若明亲至前门迎接,把臂同回正堂…… 二人分宾主落座,待侍女奉上香茗,贺若明笑道:“听闻表兄前一段时间身染病疾困于府中养病,小弟本欲前去探视,只是刚刚调任至军器监,各种事务缠头缠脑,居然未得脱身之空闲,难免焦急。现在见到表兄眉目清郎容姿焕发,心中欣慰矣。” 贺若明三十许岁的年纪,剑眉星目猿臂蜂腰,不仅相貌堂堂更兼且文武双修,虽然身为文官,却全无半丝文弱之气。 事实上,关陇集团以军功发迹,各家子弟尽皆文武双修,历来皆是“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 两人年岁差得不少,贺若明年青了五六岁,但感情向来不错,两家走动亦是频繁。 贺若家入唐以来一蹶不振,只能勉力支撑家业,直到贺若明继承家业方才有所好转,加之柳奭因攀附太原王氏而崛起,对其帮衬甚多,这才渐渐扭转颓势,及至贺若明调任军器监监正,才算是重新焕发关陇集团老一代中坚之风采。 贺若家虽然不是“八柱国”之一,但是当年贺若弼在军中影响力甚大,诸多关陇集团子弟尽皆受过他的恩惠,根基深厚。 柳奭摇头叹气,说道:“你从哪里看出为兄容姿焕发?分明是乌云盖顶、霉运当头好吧!” 贺若明愕然,失笑道:“表兄此言何意?莫不是嫂子又与你拌嘴?小弟不得不劝你两句,兄长毕竟是办大事的,何故与一闺中妇人争短论长?她若是爱说,自由得她,兄长不予反驳便好,长此以往,总是无人回应,想必她自己也无意与你争吵。” 朝中皆知柳奭“惧内”,夫妻之间常常拌嘴,只是柳奭固然才学甚佳,却在吵架之上半点天赋也无,只要那位王氏出身的夫人祭出那一句“你有能耐,何必要我娘家帮衬”之语,柳奭便彻底败退,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 只因妇人所言固然难听,却亦是不可争辩之事实…… 是以贺若明此刻说出这话,令柳奭老脸一红,羞恼道:“用你多嘴?看顾好自家那个掌上明珠吧,别被哪家的小子叼走了吃干抹净才好!” 贺若明无奈摊手,道:“瞧瞧你这说的什么话?哪里有拿小辈当筏子的道理。” 柳奭亦觉理亏,讪讪道:“不与你多说废话,今日愚兄前来,却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贺若明请茶,不以为意道:“表兄说的哪里话?你我之间不分彼此,无论何事但说无妨,只要某贺若明办得到的,自然无有不允。” 他越是坦荡,柳奭越是别扭,干脆开门见山:“兵部打算将原本维修兵械的一个官署改组重建,设立一个铸造局,明日便会向政事堂提请批准。愚兄是想请求贤弟在政事堂征询意见之时,勿要反对。”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他都承认自己不行了!【求票】 贺若明楞了一下,问道:“兵部还有这么一个官署?” 他刚刚上任军器监监正未久,自己衙门里头刚刚捋清门道,却是不知兵部还有这样一个官署,居然是首次听闻。 柳奭道:“休说是你,便是为兄都忘记了兵部有这么一个官署……” 贺若明板起脸,盯着柳奭道:“按说兄长有言,小弟自然无有不从。只是这件事……请恕小弟难以从命。兵械制造乃是军器监专属之权责,更是军器监立身之根本,若是兵部将这个权力分润出去,军器监何以存活?况且小弟刚刚上任未久,衙门里的人情世故尚未摆平,威望未曾树立,兄长这个要求却是想要置小弟于何地?不厚道了!” 神情极为不满。 自己身为军器监的监正,难道要出卖军器监的利益? 那让他如何在军器监立足! 柳奭心里也有气,无奈道:“你当愚兄愿意?全都是房俊那个棒槌逼得!那棒槌居然说若是愚兄不能让你在此事上不反对,便将愚兄扫地出门……愚兄亦是无奈啊!你想想愚兄现在的处境,若是那房俊当真要拿我开刀,我哪里有反抗之余地?简直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况且这件事也无非是让先帝不反对而已,这个铸造局本身并不需要制造兵械甲胄的权力,只是维护保养……” 贺若明沉默下来。 他自然知道柳奭的难处,背后的大树太原王氏和晋王李治最近正处于难关,自顾不暇,哪里会去管他柳奭一个外戚?可是这么多年来自家承蒙柳家诸多照顾,这份恩情却是不能或忘。 “只是一个维修甲胄兵械的官署,不要制造兵械的权力?” 贺若明问道,若是当真如此,那倒也不妨卖给柳奭一个人情,否则他在兵部怕是举步维艰。 那房二郎的行事作风,贺若明亦是素有耳闻,端的不是个好相与的,表兄在房二手底下做事,想必为难得很…… 柳奭忙道:“愚兄对天立誓,就只是维修兵械,绝对不参与制造!” 贺若明沉吟良久,终究叹了口气,苦笑道:“那房二郎还真是知人善任、人尽其用啊,这件事也就是表兄你来说,若是换了旁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罢了,谁叫小弟受兄长的恩惠太多,无以为报呢?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只要兵部不参与兵械制造,他爱弄什么铸造局就自去弄,小弟不反对便是。” 这件事他的确为难。 兵械制造乃是军器监立身之根本,亦是利益之所在,岂容他人染指?若是默许别家分润兵械制造之权力,那他与“叛徒”无异,这个监正在军器监里也待不下去了…… 按理说只要是与兵械有关,军器监的态度就必然要反对,而只要军器监强烈反对,想必政事堂那边是不会准允兵部改组设立“铸造局”之项目通过的。 可谁叫前来充当说客的是柳奭呢? 只要自己点头,柳奭在兵部之内的情形必然好转许多,那房俊固然恣意妄为,但听说对于手下人一贯厚待,当然,只限于房俊自己认定的“手下人”,不是一条路的人自然不算在内…… 柳奭感激不已,慨然道:“贤弟厚义,愚兄没齿难忘!” 此事之难办,不下于虎口夺食,否则房俊也不可能自讨他自己搞不定而将这个人物交给柳奭。而贺若明能够挡着军器监的非议责难答应下来,其中之深情厚谊不容柳奭不感恩铭记。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此刻的柳奭背后靠山倾颓,正是举步维艰之时,贺若明在这个时候拉他一把,实属难得。 ***** 三日之后,李二陛下于两仪殿会见臣属,商议国事。 已然多日未曾上朝的赵国公长孙无忌亦终于露面,待到房俊衣冠楚楚的进到两仪殿寻了个角落处坐了,众臣看着这两位互不理睬,心中自是难免踹度。 前两日房俊才刚说出那番“就算是赵国公站在我面前,我也照揍不误”的嚣张言辞,今日长孙无忌便一反常态走出府邸,难道是想要挑衅一下房俊的话语——某就站在你面前,看看你敢不敢动手? 不过这也自是恶意揣测罢了,房俊固然风头正劲,可长孙无忌毕竟是当朝元老,无论身份地位官职,又岂是房俊这等小辈可堪比拟?更何况长孙无忌一贯的行事风格都是哪怕你当面乾他老娘,他也脸上笑嘻嘻,只会在背后狠狠的插你一刀…… 长孙无忌能够出现在两仪殿,必然是有大事要发生啊。 果不其然,待到议事开始,第一件事便是吏部尚书的归属…… 虽然不知高士廉与丘行恭反目成仇的深层原因,亦不知长孙无忌在背后充当了何等角色,但是高士廉连续几封奏疏恳请致仕,李二陛下数次挽留未果不得不允许其致仕告老,却是不争之事实。 随着高士廉的致仕,吏部尚书的归属便成为眼下朝中一等一的大事。 名义之上“礼部”乃是六部之首,然而这只是“政治正确”的前提下必须给予的地位,实则素有“天下第一部”之称的吏部掌握天下官员之升迁佐进,才是六部之首。 吏部尚书更是被称作“天官”…… 李二陛下环视众臣,缓缓开口问道:“申国公请求致仕,朕数次挽留未果,念在申国公年事渐高精力难免不济,亦当准许其致仕颐养天年安享天伦之乐。那么……吏部尚书的人选,诸位爱卿有何建议?” 众臣缄默,实则各有心思。 吏部尚书这样一个权柄赫赫的职位谁都想干,但是谁又都很清楚,绝非谁都干得了的。 长孙无忌低眉垂眼,早有殿中监、右卫大将军宇文士及道:“微臣以为,可由吏部侍郎高季辅继任。一则高侍郎在吏部磨砺多年,深知吏部运作,不虞有外人调任水土不服之后果。再则,高侍郎乃是申国公族弟,由他继任,可以使得吏部迅速完成更新换代,尽快将吏部归于正途,尽可能的减少混乱无序之状态。” 按理来说,宇文士及的建议是不错,理由亦很充分。 然而自古以来,官员的任免却从来都不是按照合不合理、合不合适来作为主要原因…… 高士廉请求致仕,自然不会出现在朝堂之上,作为吏部侍郎的高季辅代表吏部与会,此刻听闻宇文士及之言,连忙诚惶诚恐道:“下官年轻识浅,才干有限,焉能担此大任?郢国公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 嘴上说着谦虚的话儿,心里却紧张得不行。 自己背叛族兄高士廉转投长孙无忌之阵营,为的不就是这个吏部尚书的位置?现在几经运作,关陇集团鼎力支持他接任吏部尚书之职,长孙无忌又亲自出来站台,这个位置几乎可以确定板上钉钉。 因为没人比他更合适,也没人比他更强势! 吏部尚书已然是囊中之物,这等情形下自然要低调谦逊,否则若是被皇帝陛下反感,那可就不妙了…… 长孙无忌见到众人尽皆沉默,心感大局已定,这才开口说道:“老臣亦认为高季辅可堪此任。高季辅固然资历浅薄一些,但也正因如此才不必受到诸多人情困扰,可以做到奖惩分明、升降有度,确保吏部在官员升迁任免上的公平公正。” 他一开口,房俊便见到岑文本,马周等人尽皆坐直腰杆,待要发言。 尤其是一直瞥着李二陛下的目光发现这位陛下眉峰微微一蹙…… 房俊当即慢条斯理道:“赵国公是不是已经老眼昏花、双耳失聪了?刚刚高侍郎已然承认他自己年轻识浅、才干有限,不能担当重任,赵国公为何还要一力举荐?” 嘶…… 殿上一片倒吸凉气之声音,这棒槌果然凶猛,居然敢骂人!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说实话,你到底行不行【求票】 诸臣尽皆震惊,房俊这是当真要跟长孙无忌大打出手?当面骂长孙无忌老眼昏花、双耳失聪,这跟打脸可没什么分别!想想以长孙无忌之身份资历,居然在朝堂之上被人如此侮辱…… 啧啧,这房俊还真就不是吹牛,就凭这份胆量,若是走在大街上与长孙无忌走个碰面,说不得还真就敢冲上去拳打脚踢一番。 那画面只要想想……就特么让人兴奋啊! 任凭长孙无忌城府深沉,此刻也面色血红两眼圆瞪,被房俊气得半死。 宇文士及皱眉,不悦道:“房侍郎还请自重,刚刚高侍郎不过自谦之言而已,你这么揪着有什么意思?” 房俊故作恍然:“哎呀呀,下官就是个棒槌,这脑子转的慢,居然没有领会高侍郎居然是自谦之语……不过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所谓人心隔肚皮,您老大抵也只是猜想如此吧?” 众臣窃笑,这房俊真损呐,瞧瞧这话说的,高季辅不过是一句谦虚之语,却被房俊说得好似搞什么阴谋诡计一样…… 宇文士及无语,这还用猜想? 你小子分明就是找事儿好吧! 他与房俊关系素来不错,虽然年岁差得多,但宇文士及爱玩爱闹,最是喜欢跟年青人亲近,房俊又是个会玩儿的,品味也高,两人颇有一些忘年交的架势。 只是现在事关家族利益,关陇集团同气连枝,他自然不给房俊好脸色。 公是公私是私,世家门阀的子弟最是清楚其中的分别,平素玩玩闹闹一个姐儿一张榻,到了正经时候便在背后插你一刀…… 房俊见宇文士及无语,便径自转头看向高季辅,一脸好奇问道:“高侍郎请恕在下愚钝,未能领会您刚刚言语之中的深意……话说,刚刚那番话当真是您自谦之语?” “……”高季辅憋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就想破口大骂! 娘咧! 哪里有这么问的? 让我怎么回答? 承认自己是在自谦?那岂不是等于跟皇帝跟大臣们说“哎呀我只是谦虚两句你们还当真?区区一个吏部尚书而已,非我莫属”! 就算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可话能那么说么? 给自己招黑啊简直…… 那么,不承认自己是在谦虚? 那就是说“我不是谦虚,自己几斤几两自己知道,吏部尚书那么高端的职务,我实在是干不来”…… 这更不行! 按理说自己不说话即可,谁能不知道他只是在谦虚?而且就算是换了在座的任何一位,除非脑子坏掉了会大咧咧的说“让我干,别人都不行”这样的浑话吧? 可现在高季辅心里没底,他是得到了关陇集团的鼎力支持,可谁知道陛下心意如何?他害怕万一自己当真再说一遍“我年轻识浅能力不足”的话语,御座之上的那位皇帝陛下若是看不上自己,难免会就坡下驴…… 到时候一句“高季辅品德高尚,有自知之明,吏部尚书应另择人选”,那他岂不是得哭死? 前思后想,左右为难,高季辅面红耳赤,讷讷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士及在一旁微微叹了口气,心中鄙视。 这高季辅出卖一手提拔襄助自己的族兄只是倒是干脆利落,此刻却在房俊胡搅蛮缠之下乱了方寸,难堪大用啊…… 高季辅看着长孙无忌、宇文士及两位大佬不悦的神色,心中愈发焦急,汗都下来了,吃吃说道:“这个……公道自在人心,全凭陛下定夺。” 他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有推搪过去…… 可房俊哪里会放过他? 没见到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都忍笑忍得嘴角直抽抽么? 显然自己的胡搅蛮缠使得龙颜大悦呀,自然要趁胜追击才行! 房俊干脆问道:“身为朝廷重臣,尔这般吱吱唔唔的干啥呢?这是朝堂之上,多少军国大事等着处置,岂容你这般犹犹豫豫耽搁时间?高侍郎你就给大伙一句痛快话儿,你到底行不行?” 高季辅显然又气又急,恨不得一口咬死房俊! 可自己怎么回答? 还是那个道理,行或者不行都不完美啊…… 可若是不说话显然就是被房俊给怼住了,那样更不利于长孙无忌宇文士及等人推他上位,慌不择言道:“那房侍郎认为某行不行?” 他本意是将问题踢回给房俊,无论说他行或者不行都无关紧要,只要这个问题不是自己来回答就好。 可是他哪里知道房俊这个棒槌打定主意搞破坏? 只见房俊一脸为难,吃吃说道:“这个……高侍郎到底行或者不行,某实在是无从知晓,毕竟某从未跟您府上的侍妾们就这个您行与不行的问题进行过深入而且坦诚的交流……” 高季辅一脸懵逼:“诶?” 这说的什么话? “某当这个吏部尚书行与不行,与我府上的侍妾有何关系?” 大殿之上陡然一静,片刻之后…… “哦哈哈……” “呵呵!” “咳咳!” 一阵哄堂大笑,不少年迈的老臣甚至笑得弯腰不停的咳嗽…… 就连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都没忍住笑,顾不得有失君王之仪,咧开大嘴笑了起来。 岑文本等人苦笑摇头,心说这房俊当真是个棒槌,朝堂之上岂能说出这般轻薄下流的话语? 真真是胡闹…… 而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尽皆脸色黑如锅底,差点就想捂住脸。 高季辅这时候已然反应过来,顿时面如滴血、血灌瞳仁,霍然起身,恶狠狠的瞪着房俊恨不得扑过去将这厮一口咬死,戟指大骂道:“房俊小儿,安敢辱我至此?” 房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房侍郎这说得哪里话?分明是你问某你行不行,可是某哪里知道你行不行?说起你行不行,也自然只有贵府的侍妾才知道你到底行不行……话说,高士廉你真的行不行?” “哇呀呀,房俊小儿,欺人太甚,某今日不与你善罢甘休!” 高季辅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血气上头撸起袖子就待冲上去找房俊算账,幸而被左右官员死死拉住,一时挣脱不开,兀自破口大骂。 房俊安然稳坐,冷笑道:“虽然话头是你引起的,错也在,但好歹亦是某说话有些歧义,故而不与你一般见识。可你若是再敢辱骂于我,信不信出了这太极宫,老子就打折你的腿?” 高季辅张了张嘴,骂声戛然而止。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高季辅只当是威胁,全然不放在心上,好歹他也是堂堂吏部侍郎,谁敢大街打折他的腿? 笑话! 可这话现在是房俊说出来,高季辅只觉得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气,居然再也不敢骂出口…… “砰!”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勃然大怒,狠狠将镇纸一摔,怒道:“此地乃是两仪殿,尔等以为是西市么?再敢叫嚣胡闹,便统统拉出去重责五十大板!” 众臣吓得一哆嗦,当即噤声。 只是心里难免吐槽——房俊用言语去诓高季辅进坑的时候,您怎么不说这话?现在高季辅骂了两句您就站出来要打板子,实在是偏心得没边儿…… 可就算是陛下偏心,谁又能说什么呢? 且不说房俊乃是陛下的女婿,单单人家房俊立下的诸般功勋,又岂是窝在吏部毫无存在感的高季辅可以望其项背的? 见到群臣肃静下来,李二陛下这才看着长孙无忌,问道:“辅机还有何话要说?” 长孙无忌:“……” 我特么还能说什么? 高季辅这个蠢货居然被房俊小儿这般捉弄,进退失据颜面尽失,现在估计除去关陇集团出身的官员,再不会有一人支持高季辅就任吏部尚书了吧? 关陇集团可否在朝堂之上做到一手遮天? 显然不能…… 长孙无忌只得无奈道:“老臣无话可说,尚请陛下定夺。” 李二陛下满意的点点头,环视众臣,问道:“谁还有人选推荐?不妨说来听听,集思广益嘛,行或者不行都拿出来说说……” 这话说完,李二陛下忽然发现堂上大臣尽皆面色古怪,心下生疑,略略一想,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怎地又提起“行或者不行”这个话题? 苦苦忍着笑,狠狠瞪了始作俑者房俊一眼,混账东西居然将朕都给带偏了…… 房俊一脸无辜…… 一直缄默不言的马周此刻说道:“微臣举荐杨师道。” 众臣们心中一凛,这才是陛下属意之人选啊……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说服 在场衮衮诸公,李二陛下最信任谁? 毫无疑问,京兆尹马周必然是李二陛下最信赖的心腹近臣,就算是房俊亦只能屈居其后。 无他,马周是身家最清白的那一个…… 出身世家门阀,固然能够在仕途之上得到更多的助力,起步便是高点,身俱才能再稍做努力,便能在家族推动之下一路青云直上。然则世家门阀的身份既是优点,更是缺点,既然受到家族庇佑,那么维护家族利益便是不可推卸之责任。 当家国利益相冲突,如何取舍自然可想而知…… 所以世家门阀多出能臣,却甚少忠臣,偶然冒出那么一半个,便会被史官们大书特书,以为标榜。 而相比于世家门阀出身的大臣,似马周这等寒门子弟晋身之官员,身世背景清清白白,少了诸多顾虑,反而能够一心一意的勤勉任事、忠君爱国。 况且马周一路以来由一介寒门孺子、中郎将常何的宾客,而被李二陛下青睐有加成为监察御史、给事中、中书舍人、京兆尹……青云之路畅通无阻,得到李二陛下大力简拔,倚为心腹。 与之相比,房俊却是因为多了房玄龄之子的身份与驸马之身份两项加成。 马周才是真正的简在帝心…… 此刻听闻马周举荐杨师道,谁还不知这便是李二陛下的属意之人? 宇文士及沉吟道:“景猷此人性行纯善,自无愆过。然而情实怯懦,未甚更事,缓急不可得力。吏部这般重要的职位,怕是无法一力担之,陛下还应慎重才是。” 杨师道,字景猷。 这话什么意思? 杨师道是个好人,可性情怯懦才能有限,不堪大任……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提出这个人选的马周扫了宇文士及一眼,缓缓说道:“此话请恕本官不敢苟同,吏部之职责乃是选任贤能为君分忧,同时掌管天下官员的升迁佐进,与其他部署相比,稳定更胜一切,若是贪功冒进心情急迫,反而对导致官场震荡,与大局无益。” 话中之意,乃是认为杨师道的性格放在别处或许是个缺点,但是在稳定胜过一切的吏部,反而是优点。 不仅如此,更隐隐道出对于高季辅的指摘。 高季辅既然攀附关陇集团谋求吏部尚书之职位,一旦如愿得偿走马上任,首要之事便是回馈关陇集团的支持帮助,必然要对一些官职进行调整,使得关陇集团收益。 然而一旦如此,便会使得官场动荡,破坏眼前的大局。 眼前的“大局”是什么? 东征! 朝廷几乎所有的部署绸缪都在为了东征做准备,这个时候让高季辅上任,便是打破了官场现有的平衡,导致人心混乱,大大阻碍东征的筹备进程…… 长孙无忌眼皮撩了一下面色灰败的高季辅,心底无奈的叹息一声。 不愧是陛下一手简拔之得力臂助,马周之言可谓一针见血,一下子便戳到了高季辅最致命的弱点上。 吏部尚书之职位,已然远去…… 李二陛下见到众臣再无异议,淡淡瞥了高季辅一眼,说道:“既然如此,那么稍后便请政事堂诸位宰辅再行商议,而后颁布文书公告,任命新任吏部尚书。” 朝廷的流程,便是由皇帝以及诸位大臣提出官职人选,而后经由政事堂审核商议,并且最终颁布认命。 是以官员的任免,权力在于政事堂诸位宰辅之手中。 当然,规矩虽然如此,但是既然李二陛下认定了人选,哪个又有胆子反驳呢…… 看似几位民主的规矩,实则形容虚设,这便是“君权至上”社会里的现状,无论多么严谨、多么先进的法度,都不可能违逆高高在上的皇帝之意志…… 朝会就此告一段落,高季辅千算万算,最终也没能染指吏部尚书之职位,而且因为他背叛高士廉的举措以及今日在君前被房俊捉弄得屡次事态的表现,已然引起皇帝的不满,想必不久之后就连吏部侍郎这个职位都恐难保全。 高季辅失魂落魄的走出两仪殿,门外灿烂的阳光令他耀眼生花,脑子里一阵眩晕,差一点摔倒在地。 他以为族兄高士廉年事渐高,以为关陇集团虽然遭遇打压却底蕴深厚,以为长孙无忌哪怕渐渐被皇帝冷落依然影响力颇重,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以为的一切都是虚妄。 特么的关陇集团,居然是一只纸老虎…… ***** 大事在两仪殿商议完毕,却不意味着今日之政事到此为止。 众臣离开两仪殿,径自前往政事堂,就一些琐碎之事再行商议,若是商议无果分歧太大,亦或是事关重大难以决断,还要再次送至李二陛下面前,恭请圣裁…… 政事堂会议现在规模很大。 尚书省之在左右丞,中书省、门下省之诸位侍郎,六部之佐官,诸多未曾够格前往两仪殿议事的官员济济一堂。 房俊进屋,入座,环视众人,心讨或许不久之后,在座之人皆会在官职之后加上一个后缀——参知政事…… 现在政事堂的构成有些尴尬。 尚书省乃是三省之首,因李二陛下曾亲自担任尚书令,故而这一职位被历代尚书省之主官推迟不敢受,故此以尚书令之佐官左右仆射为尊,房玄龄身为尚书左仆射,是以乃是实际上的宰辅之首。 但是房玄龄告病在家,多日未曾上朝,右仆射高士廉又屡次三番请求致仕,陛下已然即将恩准颁布诰书,尚书省的主官全部缺席…… 魏徵自打去年秋天便缠绵病榻,已然连续大半年没有来政事堂议事。 本来长孙无忌最近亦是闭门在家,刚刚自两仪殿出来之后,长孙无忌又径自返家,结果现在政事堂里的宰辅只有岑文本一个…… “千年垫底”的岑文本也能领略一番首辅的滋味儿…… 独自一人端坐主位,岑文本看了看放置在案头的一摞奏疏,从最上面取下一本,展开瞄了一眼,开口道:“兵部申请改组设立铸造局……就先议这件事吧。” 堂上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 岑文本敲了敲桌子,沉声道:“肃静!房侍郎,据本官所知,兵部并无兵械制造之权吧?那你提请设立的这个铸造局,又是铸造何物?” 房俊坐直身子,侃侃而谈道:“帝国现在日盛一日,疆土日益扩展,与之对应的必然要增加常备军队之数量,兼之东征在即,所需之兵械甲胄必然成倍增加,这定会给军器监造成庞大的压力……” 话音未落,军器监监正贺若明便淡淡道:“军器监自有章程,毋须房侍郎操心。” 原本军器监监正是没有资格列席政事堂会议的,但是举凡政事堂商议之事,必然前一天由各部署衙门送抵政事堂登记,而后由政事堂通知事项所涉及之衙门,告知其前来列席。 贺若明固然答允了柳奭不在兵部改组设立铸造局一事上反对,却不代表他心里对于房俊“威逼利诱”柳奭命其依仗亲戚关系前来央求自己的作法不感到反感,所以面对房俊之时自然没有好脸色…… 堂上诸人心里一惊,心说贺若明你是要自取其辱啊,你还不知道刚刚在两仪殿内,这个棒槌是如何怼得长孙无忌与高季辅下不来台…… 然而房俊怎么可能跟贺若明玩硬的? 且不说人家贺若明维护军器监之利益天经地义,单单只说自己想要在军器监的手里分润一些权利,就不得不低声下气…… 房俊呵呵一笑,面色疏朗神情亲切,温言道:“非是本官想要插手军器监之事,只是因为时局紧迫,故而才想出一个能够让合则两利的法子,使得咱们大家都能轻松完成陛下交派的差事而已……” 他可不认为自己弯下腰有什么错,“怼天怼地怼空气”的那不是人,是泰迪……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前方有坑 房俊丝毫没有被贺若明怼了一句而感到恼火,反而笑眯眯道:“……贺若监正毋须着急,且听本官说完……军器监既要负责制造兵械甲胄用以军队的换装,亦要承担损毁兵械的维修,以保证军队的战力,若是放在平时自然无妨,无非是多耗费一些时间而已,军队换装不急于一两天,军械维修更是可以从容安排……但是一旦东征开始,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给军器监从容调度、适当拖延?军器监的能力,本官一清二楚,可以肯定的说一句贺若监正不爱听的话,军器监根本不可能保障东征的顺利进行!” 贺若明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又无言以对。 他这才想起,人家房俊之前可是在军器监任过少监之职的,虽然时日短暂,却不妨其对于军器监的了解。 直至现在,军器监的生铁购买,尚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房家的铁厂…… 现在反驳房俊,便等同于胡搅蛮缠。 贺若明是个君子,既不会睁眼说瞎话,更不屑于争执那些无谓之事。而且自己若是一口咬定军器监全无压力毋须别的衙门分担,万一房俊一口咬住逼得自己立下军令状…… 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故此,贺若明只是略作沉吟,便道:“军器监的确有压力,但军器监上下一心,必然全力以赴。” 说了一句活络话儿,反正我们肯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至于努力之后会不会得到理想的成果……这谁知道? 永远不能把话说满,乃是官场之上首要的生存之道。 贺若明道:“正如房侍郎所言,军器监任务繁重、琐事缠身,所以您还是别绕圈子了,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若是通晓情理,本官亦无不可。但是有一点还请房侍郎谨记,军器监的制造之权,绝对不容染指!” 言辞甚是坚决。 房俊眼睛眯了眯,面上毫无愠色,轻笑道:“贺若监正怕是与本官相处时间不长,未知本官之性情。外界固然对本官颇多非议,但是有一条却无人可以诽谤,那就是本官说一是一,说了不要制造之权,那就肯定不要!” 贺若明不以为然,道:“那你们这个铸造局是干什么的?” 房俊仔细说道:“众所周知,甲胄之造价极为高昂,而且因为平素操练以及临阵使用,极其磨损毁坏,但因为其超强的防护能力,却又不能舍弃,故而每一支军队之中重装步兵以及重装骑兵皆是主力中的主力,却往往数量极为有限。军中有破损亦或毁坏的甲胄,必须如数将其解回兵部,登记造册之后,谴派专人送往军器监修补。自然,能够修补的要修补,不能修补的则丢弃一旁……从甲胄由军中解回兵部,再由兵部送往军器监,等到修补之后再由军器监发回兵部,最后再从兵部派送至各支军队……期间不仅数目需要严格审核,往来手续更是繁琐之极点,而且所有清点数目的工作皆是由官吏来操作,难免有所疏漏,其中又平添了许多扯皮之处……” 这一次贺若明没有在说呛人的话语,而是缓缓点头,深以为然。 他虽然继任军器监监正时间不长,但是正好赶上现在天下各支军队都在整顿、调遣,兵械甲胄的制造维修数量较之平素成倍增加。工作量激增,令军器监官员工匠苦不堪言。 然而只要是人干的工作,自然难免疏漏之处,整日里成千上万的兵械甲胄出库入库发派兵部以及地方,数目出错自然不可避免。若是寻常兵械倒还罢了,甲胄因其高昂的造价以及超强的防护力,一直被视为重中之重,只要出了差错,必然要究其原因。 可是哪里又能说得清楚? 贪墨者有之,出错者有之,甚至故意而为者亦有之…… 于是,军器监与各支部队之间时常因为甲胄数目出错而相互指责,谁都不肯承认错误是自己的,彼此扯皮,互不相让,令贺若明烦不胜烦…… 房俊的话说到了贺若明心坎儿里,顿时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便是昨日,一批新近打造的山文甲送至右骁卫,结果已然入库,却又发现数目差了一些,长孙顺德大将军说什么也不承认是他们负责武库的参军出了错,坚决认为是军器监这边故意少送了几套……这不开玩笑么?分明已然入了右骁卫的武库,再发现数目不对那与我军器监还有何关系?结果那位长孙大将军死不认账,简直不可理喻……” 房俊一拍大腿,道:“那帮兵痞最是胡搅蛮缠,都入了武库,又与军器监有何关系?可贺若监正你还那他没法儿,都是些冲锋陷阵的悍将,讲就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岂会跟你讲理?” 贺若明深以为然。 …… 刚刚还针锋相对的贺若明,这会儿已经跟房俊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意思。 气氛之转变,令堂上众官员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岑文本端坐主位,安然闲适,只是嘴角的一抹笑容却显得意味深长…… 他不知道房俊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但房俊是那种受了别人的脸色还会笑脸相迎的人么? 显然不是! 若是放在以往,贺若明刚刚冷言冷语的怼上来,房俊不当场拳头还回去都算是好事,还能如现在这般言谈甚欢、相见恨晚? 怎么可能…… 所以,岑文本就算不知房俊的主意,但是从房俊反常的表现来看,显然是另有谋算,这个铸造局或许对于旁人来说无所谓,但是对于军器监来说,说不准就是一个大坑…… 那边两人相谈融洽,贺若明问道:“房侍郎这个铸造局不制造兵械,那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道:“维修甲胄。” 贺若明皱眉:“仅止如此?” “自然,绝无妄言,若是日后贺若监正发现本官违诺,可去本官家门口骂我。” “……”贺若明无语。 我是痴了还是傻了,去你家门口骂你? 你老爹派人把我腿打折了,我还得爬着上门请罪…… 不过既然事先已经应允柳奭,现在又见房俊却是无意于制造兵械,便向岑文本点头道:“既然如此,吾军器监并无意见,一切还请岑相定夺。” 岑文本觉得贺若明极大可能是掉进坑里了,不过自然不会揭破,何况他也摸不准房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道:“即是如此,本官便代表政事堂准允兵部设立铸造局,待到伏请陛下圣裁之后,再行颁发公文。” 即便是对于权力并不甚热衷的岑文本,亦对目前“一手遮天”的状态感觉有些飘飘然…… 诸般原因之下,导致了政事堂目前离奇的一幕,数位宰辅卧病的卧病、请辞的请辞、甩手的甩手,结果唯有岑文本这么一位宰辅当政,无论任何政务,皆由他一言而决。 因为已经没人反对了…… 不过岑文本心中暗暗警惕,权力便是世间最美好的毒药,令人上瘾,为之着迷,却也转瞬便能将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目前的政事堂固然仅存他一个宰辅,这等“手执日月乾坤,一言可决天下事”的快感固然令他心舒神畅,但若是不能把持本心贪恋这等权力带来的美妙滋味儿,说不得那几位就会在背后狠狠的捅自己几刀…… 心中警惕,自然处处小心在意,唯恐一着不慎得意忘形,便留下致命的把柄。 而房俊那边则脚步轻快的出了政事堂,承天门外见到自己的部曲家将已然牵过骏马,当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意气风发的大手一挥:“回兵部!” 策骑横过天街,直奔皇城之内的兵部衙门。 只要铸造局能够成立,他便有信心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兵部”,再不复那等文官系统指挥军队作战的落后方式…… 军政分离,才是大势所趋!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 军政 军政分离乃是大势所趋,所有的先进制度,最终都会走到这一条道路上来。 然而在历史上“军与政”的关系一直混淆不辨、夹杂不清,几千年来从未间断过调整探索。 在秦代以前,实现分封制,这亦是“封建”之本义,诸侯独掌一国军政,“王”作为共主反而没有多少实权,导致诸侯越来越强盛,“王”却越来越孱弱,干弱枝强,最终诺大帝国分崩离析…… 为何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 正是因为他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华夏大地,开创了前所未有的“中央集权”! 秦代为了加强地方统治,实行郡县制,改地方的军政合一为郡守掌行政、郡尉掌军事、郡监御史掌监察。并有相应的细节作为这一制度的补充,极大地增强了中央政府的权威。但是,这一制度矫枉过正,削弱了地方的统治基础。 实则以现代眼光看秦代制度,其实并不落后,但受当时的经济、通讯、交通等等条件制约,中央对地方的管理无法做到如臂使指,自然统治体系运转不灵,整个国家看似统一,其实中枢对于地方的控制并不强。 所以到了汉代,又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分封制,只是诸侯王的权力受到制约。 魏晋则以宗王为都督,往往军政合一。 隋唐则以州县管民事和军垦,兵府诸卫管军事,但是实际上军政之间往往纠缠不清,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宰相们吹嘘的所谓的“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使得军政合一之理念深入人心,导致地方势力急剧膨胀。及至安史之乱爆发,为了平叛给地方放权扩军,使得地方藩镇彻底军政统揽,尾大不掉,此正是是亡国之根源。 曾经兴盛至极、繁花锦绣之煌煌大唐,终至崩塌倾颓、烟消云散,令多少汉家儿郎扼腕长叹,痛心疾首…… 到了宋代,赵匡胤吸取前代教训,重用文官,以文治武,兵权分立。此举虽然彻底消除了地方拥兵自立的危险,但以不懂兵事之文官领导军队,却大大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元代的特点是实行行省制,行省实际上起到了中央派出机构的作用,行省管理地方,地方军政分离,中央选派地方官。 明朝设置三司分管行政、军事、监察职权,设督抚以加强统治。 其实在房俊看来,明朝才算是一定程度上的实现了“军政分离”,内阁制度的完善,皇权的制约,兵部权力前所未有的增强,所有的一切都构筑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帝国构架。 然而天不从人愿,小冰河时期极端恶劣的天气条件,使得长久以来都被农耕思想束缚的明朝社会未能及时完成从农业向工业、商业的转变,国力虚耗政局动荡,又恰逢东北满州崛起,武力强盛不可一世,终于神州陆沉国祚断绝,巍巍大明终成烟云尘土。 若说大明亡于满州,却不如说是亡于天时…… ***** 兵部诸官员并不知这个所谓的“铸造局”是个什么玩意儿,若是能够得到制造兵械之权那自然是最好,可是既然没有制造兵械的权力,维修甲胄军械又有什么意思? 我们愿意去创造,修修补补的活计,我们不愿意干…… 这就是兵部官员的心思。 可现在房俊在兵部说是一手遮天亦毫不为过,尽管心中不以为然,却没有人敢当面质疑,房俊有什么交待,自然老老实实的去完成。 “首先,将昆明池畔枪炮实验场附近的地皮统统圈起来,不怕地方大,就怕地方不够,因为这里以后将成为大唐军事最最最核心的所在,其机密程度,堪称陛下的寝宫!” 兵部官员济济一堂被房俊招来开会,头一句话,就让所有官员瞠目结舌…… 机密程度比拟陛下的寝宫? 娘咧,这个房二棒槌还真敢说话…… 看着一众部署一脸懵逼的表情,房俊嘴角一挑,语气铿锵道:“这里以后将作为兵部直属最大的部门——铸造局之所在,它将是兵部崛起之希望,亦将是帝国强盛之根基!不仅仅是枪炮试验场将会并入铸造局,而且本官会将房家铁厂独步天下之最高端冶铁技术捐赠出来!” 部属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最核心,最机密,最高端,希望,根基,独步天下……这个什么铸造局,难道是能够让人羽化飞升的衙门? 房俊傲然而坐,环视众人,面对一干稀里糊涂的官员,心中并无多少讥诮之意,毕竟千年时光将他与面前诸人之间构筑了一条无法逾越的“代沟”,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样一个衙门的设立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们眼下或许不懂,这没关系,但是你们要记住了,今天是大唐兵部崛起之时,亦是大唐军事奠基之日!” 房俊扭头看向一侧负责记录会议概要的书吏,沉声道:“将今日与会之全体官员名字尽皆记录在案,因为哪怕在千年之后,今日兵部建立铸造局之会议,亦会是后人眼中一次划时代的会议!” 书吏愣了愣,忙道:“喏!” 然后便开始一笔一划的记录在场官员的名字…… 房俊对柳奭道:“铸造局之架构效仿军器监、将作监等官署即可,本官将会亲自担任铸造局之监正,柳郎中即为铸造局首任少监,本官只掌管技艺,所有一些行政事务,尽皆由柳郎中负责。” 柳奭心里一跳,压制住激动咽了口口水。 从房俊对于这个铸造局的重视来看,必然会全力以赴的扶持,只要房俊在兵部一天,这个铸造局都会是兵部最重要的部门。而现在房俊名言只掌管技艺方面,而所有行政尽皆交给自己…… 那可是真真的大权在握! 虽然一些事务最终的决定权皆在房俊之手,但是房俊既然如此表态,那便证明他不会太过干预行政方面的事务…… 柳奭有些呼吸急促,固然出身名门又曾有太原王氏的鼎力扶持,他却从未在任何一个衙门里头品尝到“一把手”的滋味儿! 在场官员看着柳奭陡然间涨红的面庞,一各个难免羡慕嫉妒…… 虽然大家到现在为止也没弄明白这个铸造局到底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只从房俊这般重视,便可知柳奭这个少监的地位非同小可。 都是当官儿的,谁不喜欢权力? 坐在房俊下手的郭福善脸上勉强挂着笑意,心里却又是尴尬又是郁闷! 他一直认为自己乃是兵部之中最得房俊之信任的一个,从房俊“空降”兵部开始,自己非但不争权不夺利,反而处处帮助房俊维护房俊,其中固然有自己性格的原因,但是如此之示好的举动,自应当是房俊在兵部最牢固之盟友才对。 结果呢? 有了好事,这棒槌头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柳奭这个对头…… 咦?! 想到此处,郭福善心中一动。 按照他对房俊的了解,这厮固然并不是个记仇的性子,因为有仇当场就报了……可也绝非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之君子,以德报怨这种事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房俊这厮能干得出来的。 果不其然,就在柳奭正陷于狂喜、堂上官员尽皆羡慕嫉妒之时,只听房俊续道:“本官对柳郎中你没有别的要求,唯有一点必须做到,那就是挖人!” “挖……挖人?” 不仅柳奭不明所以,所有官员都是一头雾水。 “没错,挖人!冶金之术,将会成为军国重器,冶金技术之高低,将会决定帝国未来的成就!而这等重要之技术,只要能够牢牢的掌握在兵部手中,自然可以使得兵部逐渐成为天下有数的权重之衙门!故此,我们要将天下所有精擅于冶金之术的人才统统掌握在手里,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培养自己的冶金人才,选取一些聪明伶俐的天赋学徒,师徒相承、代代相传,并且不断的投入巨额钱财对冶金技术研发改进,使之永远保持领先天下诸国之境界!” 房俊看着柳奭,沉声道:“所以,军器监、将作监、少府监,无论哪一个衙门,只要是冶金方面的人才,统统给本官挖来!告诉他们,到了铸造局,不仅立即恢复他们的平民身份,而且可以当官,可以晋升,子孙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按劳索酬,甚至若做出了突出贡献,本官可以为他们在陛下那里申请爵位!” 此言一出,堂上先是一片寂然,紧接着哗然四起! 这棒槌,是要翻天么?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 你就坑死我得了 柳奭脸都白了! 他才不管什么匠人可以当官、匠人可以封爵的浑话,他现在脑袋里乱糟糟只有那么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响起——军器监、将作监、少府监,无论哪一个衙门,只要是冶金方面的人才,统统给本官挖来…… 娘咧! 怪不得铸造局少监这个一个大权在握的职位能够吊到自己脑袋上,柳奭起初还以为房俊这是在酬功,奖励他从贺若明那边讨来一个“不反对”的许诺,使得兵部能够顺利成立铸造局。 却不曾想房俊这棒槌是想要将他榨干了哇,卖了老脸求了贺若明,还得再去跟那些衙门抢人…… 诚然,唐朝的匠人地位极其低下,虽然比之明朝那等“终生不得脱籍”的匠户制度要强上一些,却也是社会最底层的那一群人。 在唐代的所有典籍之中,官府所属之工匠皆是以“丁奴”、“官奴”、“户奴”这样的称谓出现,由此可见,官府工匠较之平民以及私工匠更为低下。 隋文帝之时便有“工商不得入仕”之规定,唐承隋制,这一点亦被继承下来,唐朝律法之中“匠人不得别入诸色”便是指此。 李二陛下更曾说过:“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侪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终唐一朝,这句话皆被奉为限制工商入仕的金科玉律,虽然中唐之后社会风气有所开放,却依旧不允工商参加科举。惊才绝艳的李白便是因为商贾之身份,终生无法参加科举…… 而且唐朝工匠的户籍管理亦是极其严格,“凡工匠以州县为团,五人为火,五火置长一人”,所有的工匠“皆物勒其名”,“军器则勒岁月与工姓名”,用以追查产品之品质,做得好了是应该的,一旦做得不好被追查,则往往会被施以最严厉的惩罚。 工匠皆是在各个衙门落籍,然后以“力役”的形式在官府的衙门从事生产,工匠从十六岁开始服役,服役期是每年两个月至五个月,几乎比一般的平民服役期多一倍不止。 “百工困穷,无时休息”,“将作役功,因加程课,丁匠苦之”,可见工匠生存条件之艰苦…… 可这只是工匠的社会地位,却绝对不代表工匠的社会价值! 要诸如军器监、将作监、少府监这些衙门,正是以监督匠人之生产而存在,评判官员之优劣,正是依据政绩而言,若是放任工匠外流,本署衙门的生产任务如何完成? 房俊让柳奭去各个工署挖人,简直与那些工署之官员抢饭吃无异…… 这是要让他成为大唐所有工署之仇敌!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拒绝? 怕是房俊当场便能翻脸,他先前因为劝解贺若明而得到的功绩竹篮打水不说,反而可能被房俊一脚踢开…… 柳奭满腹憋屈,却又无可奈何,见到房俊探寻的目光望过来,只好闷声说道:“下官……遵命。” 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这头低着低着,就连脊梁都弯了…… 柳奭也只能在心中呐喊: 房二啊房二,你就坑死我得了…… ***** “你小子是想翻天么?” 李二陛下吹胡子瞪眼,恨不得一脚将面前的房俊踹翻在地。 这个棒槌! 一天不给自己惹点事儿就难受,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厮,这辈子追着自己还债…… 房俊连忙借着起身的机会,不着混迹的稍稍后退一步,奇道:“陛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李二陛下将房俊刚刚呈给他的一份扩充铸造局的章程丢在他面前,骂道:“你个混账到底搞什么鬼?那个什么劳什子的铸造局尚未开门儿呢,就开始想着扩充了?居然还要给匠人当官晋爵的机会……你是不是嫌老子这皇帝坐得太稳当,想要搞得天下大乱才甘心?” 房俊尚未说话,便听得旁边一人慢条斯理道:“工匠皆是贱户,假令术逾侪类,不事耕种、贪图安逸,逃避风吹日晒而安居于室内,畏惧黄土地垄而寄身于棚户,只是卖弄技巧便取得农人数倍之利,岂可授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此处乃是神龙殿,房俊刚刚自兵部来到皇宫,向李二陛下报告铸造局之事务,请求将其规模再一次扩充。 却不料非但李二陛下对于提升工匠之地位不满,更有人言之凿凿毫不遮掩对于工匠之鄙视…… 房俊斜眼看去,便见到说话之人正负手站在李二陛下御案之侧,身材短小,“耸膊成山字,埋肩畏出头。谁言麟阁上,画此一狝猴”……没错,正是那位骄傲的说出“我很丑,但是我很聪明”,并且因为长得丑而害得许敬宗在长孙皇后的丧礼之上大声嘲笑被李二陛下贬官的欧阳询…… 房俊曾与欧阳询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位大文豪的印象并不太美好,觉得这人非但数度“易主”之“四姓家奴”人品堪忧,而且嘴巴刁钻刻薄,不似君子。 此刻听了欧阳询一副鄙视之神情点评工匠,这令房俊极为不爽。 或许古代皆对工匠抱以鄙视,可生在新世纪、长在红旗下的房俊知道,工匠才是一个国家生产力的真正基石! 李二陛下藐视嘲笑工匠也就罢了,毕竟他是皇帝,他最大…… 可是你欧阳询算什么东西? 就凭你字写得好? 呵呵,蔡京、董其昌之流,未必就比你差…… 房俊冷笑,斜睨着欧阳询,道:“即使如此,那些朝秦暮楚、有奶就是娘的四姓家奴又有何资格窃居庙堂?那些只会舞文弄墨,既不谙政务又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百无一用之米虫,又有何资格授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欧阳询一口老血差点呕出来,大怒道:“竖子!安敢如此辱我?” 他都快气疯了! 上一次见到房俊,便被他弄出一个“四姓家奴”的名头按到自己脑袋上,不知怎地这话就传出宫去,使得他被人好生嘲笑。 现在又来! 这混账怎地这般令人生厌? 完全不似他老子房玄龄那般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之气质风范啊! 房俊毫不相让:“来来来,欧阳先生倒是说一说,某哪一句辱了你?” 欧阳询气得面红耳赤,嘴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倒也有一大半是因为不知说什么…… “四姓家奴”这个词汇令他恶心得要死,但若是仔细掰扯掰扯,却也不能说房俊胡诌乱扯,谁叫他欧阳询一生颠沛、遭遇坎坷呢?若非他性子软,随波逐流风吹两边倒,怕是老早就死了八百回,这会儿骨头渣子都烂了,哪里会在这里跟房俊斗气? 李二陛下是当真无奈了! 这个棒槌是以为气死人不用偿命还是怎地? 非得往人家的伤疤上使劲儿戳,戳完了不算,还得撒上一把盐…… 过分了! 李二陛下瞪着房俊,喝叱道:“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速速给欧阳先生赔罪,否则朕要你好看!” 房俊倒是知道其实陛下并没有怎么生气,但是皇帝的面子必须给,只要假模假式的一抱拳,心不甘情不愿道:“给欧阳先生道歉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会跟晚辈一般见识对吧?晚辈年幼,阅历短浅,即未见识过隋炀帝之倒行逆施,亦未目睹过宇文化及万夫不当之勇武,更未领略过窦建德纵横河北之豪雄……所以晚辈对您一生精彩之机遇,一直报以崇敬敬仰,您就是晚辈的榜样呀!” 欧阳询起初听着房俊道歉,心中还稍稍顺了顺气儿,正如房俊所言,不过是一个后生晚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再者说此子颇得陛下之信重,与太子之关系亦是极好,日后必然位居朝堂,甚至登阁拜相都有可能,与之结仇,实在是不妥。 可是听到后一半,却把欧阳询气得脑溢血几欲发作…… 小子,难道你老爹没教过你打人不打脸吗? 第一千五百章 陛下,您看穿个屁呀!【求票】 隋炀帝大业元年,欧阳询任太常博士。 唐高祖武德二年,宇文化及于江都造反,自称天子,欧阳询作为朝臣亦被他掳持。 唐高祖武德三年,窦建德攻破聊城,欧阳询被夏国留用,授予太常卿一职。 唐高祖武德五年,秦王李世民大破窦建德于虎牢,平定河北,欧阳询又一次死里逃生,后来因为他在隋朝时与高祖李渊交情甚厚,所以被授予侍中一职。 欧阳询一生辅佐四主,亦正是房俊口中“四姓家奴”之由来,现在房俊说什么隋炀帝如何如何、宇文化及如何如何、窦建德又如何如何,岂不还是在拐着弯儿的嘲讽他立身不坚、对主不忠? 欧阳询气得发狂,就待不顾身份撕破脸皮亦要痛痛快快的大骂房俊一顿,却听得身旁的李二陛下怒叱道:“放肆!区区孺子,安敢如此欺辱前辈?朕当好生告诫玄龄,命其对你好生教导,不至于误入歧途!” 听了这话,欧阳询一腔怒火陡然不翼而飞…… 陛下,何至于此! 这棒槌已然是兵部侍郎,李绩不在朝中之情形下独掌兵部,俨然一方大佬,你却说什么让房玄龄好好教导他不要学坏了……他不是十岁八岁的毛孩子了啊! 欧阳询心里哇凉,心说这位陛下哪里都好,就只是这护犊子的臭毛病实在是白玉微瑕…… 这棒槌将我骂成这样,哪怕您就只是打他一顿板子给咱出出气也好哇! 却是连打一顿板子都舍不得…… 欧阳询还能说什么呢? 再说就都是眼泪了…… “陛下,老臣偶感不适,今日便暂且告退。” 欧阳询一脸灰败,抱拳施礼。 他甚有自知之明,固然被誉为当世书法大家,亦受到陛下赞誉嘉奖,可是如何能够跟陛下倚之为心腹的房俊相比? 论亲疏自己不如房俊,论功勋自己更不如房俊,说到底,房俊乃是陛下之肱骨,而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会写字的玩物……而且人家房俊的字也不错…… 欧阳询能够经历数位豪雄而左右逢源,自然不是蠢人。 看清了实质,若是继续纠缠,那才是傻子…… 李二陛下亦知道欧阳询气得半死,可是难道为此便重重责罚于房俊? 当然不可能。 说到底,欧阳询不过是一个“娱臣”而已…… 不过好脸色自然是没有的,甚至在欧阳询走出门之后,狠狠的踹了房俊一脚,这才反身回到书案之后坐了,瞪着呲牙咧嘴的房俊,骂道:“这一张尖牙利嘴也不知像谁,改日倒是要问一问玄龄,你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哪里有玄龄半点气范风度?” 房俊揉着腿,闻言笑道:“这个倒是毋须陛下去问,微臣晚上回府,便问一问母亲,就说陛下怀疑微臣不是咱父亲的种……” 李二陛下猝然变色,怒道:“你敢?!” 房俊顿时乐不可支,李二陛下这色厉内荏实在是太明显了…… 李二陛下是真的吓了一跳! 万一这个棒槌当真回家去问了,他几乎可以猜到房夫人的反应……在家里怎么大发雷霆他管不着,可万一明日一早直接堵在皇宫门口大骂他这个皇帝编排臣子之是非…… 只要想想被房夫人堵在皇宫门口破口大骂……李二陛下就连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绝对不是李二陛下杞人忧天,以他对那位醋坛子的了解,那是当真做得出来! “咳咳,说说这个铸造局吧,有军器监负责制造兵械甲胄便已足够,你这般大肆铺张另立衙门,岂非是多此一举?” 李二陛下岔开话题。 房俊心中暗笑,赞了一句:老娘威武! 能够让性情刚烈的李二陛下都避之唯恐不及,可见当初那一坛子醋给这位皇帝带来的震撼实在是太过强烈…… 虽然心中暗爽,但当面嘲笑李二陛下的事情房俊可不敢干,便回话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天地万物皆有归属,朝廷设六部而统御天下,吏部掌管官员升迁考核奖惩,礼部执掌祭天告祖礼仪传承,户部掌管人口丁役钱粮度之,刑部掌管天下刑狱帝国法典,工部掌管屯田水利修葺营造……可是敢问陛下,兵部掌管何事?” 李二陛下随口道:“兵部自然是掌管天下兵事……” 说一出口,却猛地愣住。 顾名思义,兵部自然是掌管天下兵事之衙门,然而实际上,兵部却是连一兵一卒都不能调动。军队乃是帝国之根基,自古以来,军权必然被君王牢牢把持在手,若是君王未能只会军队,那么下场唯有国破家亡之一途,岂能假手于人? 然而实际上,大唐包括十六卫、各地边军在内浩浩荡荡数十万军队,真正能够绝对忠于皇帝的却是极少数…… 房俊也没用李二陛下“赐座”,自顾自的寻了把椅子做到李二陛下书案对面,续道:“想必陛下也发现了,其余五部掌管各自所属之事务,唯有兵部却丝毫染指不得兵事……这是违反天道的,是不对的。现在大唐的军权归于何处?名义是陛下统御全军,实则却是尽在政事堂诸位宰辅手中!” 李二陛下闷不吭声。 这等情形他自然知道……可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呢? 他的天下是世家门阀帮着打回来的,即位之初自然要大酬功臣,若是甫一即位便急急忙忙的收揽兵权,吃相难看不说,谁说得准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武将会不会干脆再推举一个皇帝出来…… 这亦是李二陛下执意打压削弱世家门阀之初衷,这帮家伙帮你的时候固然给力,可是一旦私欲作祟立场转变,带给李二陛下的便是灭顶之灾! 然而兵权乃是关陇集团立身之根本,皇帝怕他们手握兵权兴废立之事,他们又何尝不怕皇帝掌握兵权来一个“狡兔死,走狗烹”?兵权便是他们的命根子,绝不容任何人染指! 包括皇帝! 故此,李二陛下哪怕再是忌惮于关陇集团,亦不敢冒冒失失的收回兵权。 一旦操作不慎,引起的剧烈反弹极有可能将贞观以来十数年积累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李二陛下蹙眉不解:“但是兵权又与你这个铸造局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 房俊往前凑了凑,上身都快俯到书案之上,一字一句说道:“微臣这个铸造局,将会成为帝国兵械改革之源头,从冶金炼钢之新法,到兵械甲胄之改良,甚至全新兵种之开创……陛下,请相信微臣,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大唐将会领先天下诸国几百年,开拓万世不拔之宏图霸业!” 军政分离、军权归于中枢、火器改良、重视工商……再辅助以种植技术灌溉水利的全力投入,自然科学的逐渐发展,房俊相信,只要这一切的构架建设完成,大唐便将会跨越数百年的时光,一举奠定坚不可摧之基业! 繁华锦绣的大唐盛世将会提前到来,而且会长久的延续下去! 李二陛下盯着面前眼神晶亮的房俊,被他的话语蛊惑得心潮澎湃,一股热血几乎直冲脑际,不可遏止的自心底涌起冲天的豪情壮志! 然后……李二陛下拿起案头一本厚厚的书籍,重重的敲在房俊额头…… “砰!” “嗷……陛下为何打我?”房俊一脸委屈不解。 李二陛下瞪目嗔怒:“滚你的蛋!这些鬼话拿去糊弄那些官员也就罢了,真以为朕看不出你的小伎俩?归根究底,不过是在为兵部揽权罢了!想要以铸造局制造火器来吸引各支军队竞相装备,令各支部队为了这等神兵利器趋之若鹜,不得不对兵部唯命是从,从此达到收拢军权之目的……哼哼,朕早已看穿你的一切!” 房俊捂着额头,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感情自己这丝毫不逊色于“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宏伟蓝图,居然被李二陛下视为简单的揽权之术…… 呵呵,你还看穿一切? 你看穿个屁啊! 鄙视你……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李二的气魄! 房俊对于李二陛下的“自以为是”有些失望,这等穿越时代之构想的确不是李二陛下能够理解并且洞悉的,这无关与李二陛下的智商和能力,纯粹是时间所构筑而成的代沟。 不过若是所有人都如李二陛下这般单纯的以为房俊是打算为兵部揽权,那房俊自然乐见其成,瞒天过海暗度陈仓这种事情,他最拿手…… 李二陛下训斥了房俊一顿,又将案头房俊的奏疏拿了起来,翻开看了看,剑眉蹙起,神情之间有些担忧。 “火器之利,着实是有万夫不当之勇……你这般又是震天雷、又是火炮,还有这个火枪……若是大力发展下去,岂非手无缚鸡之力之妇人顽童,亦可以之杀人?现如今吾大唐之兵威横行天下,还有必要去发展这虽可伤人、却也可以伤己的火器么?” 听李二陛下如此问,房俊顿时心中一沉。 果然皇帝看待事物的角度皆是相同的,清朝那位“圣祖爷”在面对火器之威时,忌惮的亦是此点。结果因为对于威力巨大之火器的忌惮,也因为对于八旗铁骑之信心,不仅将最新式的火器束之高阁,甚至将明朝便已建立的火器研发生产体系彻底根除…… 鼠目寸光,莫过于此! 房俊面色严肃,沉声道:“微臣只想请问陛下一句话——微臣能够研发出火器,那么别人能不能?吾大唐能制造火器,那么别国能不能?!” 李二陛下愕然,旋即猛然惊醒! 他只是忌惮于火器之威,觉得这等神兵利器实在不应是人世间应有之物,杀伤巨大,有伤天和!尤为重要的是,以火器之射程、威力,可以轻易对他这位人间帝王的安全构成极度之威胁! 甚至可以令他夜不安寝…… 然而房俊的话,却令他犹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 房俊的确在杂学一途上惊才绝艳,可世上能人无数,谁敢说就没人能在杂学上胜得过房俊?房俊能够造出火器,焉知别人便造不出?就算是眼下造不出,那么十年后呢?百年后呢? 终究还是会有人造的出来! 房俊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陛下圣明睿智,才是千古未有之明君,自然知道国势之道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先如今大唐蒸蒸日上繁荣昌盛,却不可骄傲自满故步自封!越是这等看似前途锦绣的时刻,便越是要励精图治锐意进取,让吾大唐威武强盛,雄霸四海!我们现在乃是当世第一个研发出火器之帝国,这便是上天赐予的良机,只要一直不断的在火器研发上给予资金和政策的支持,便能使得火器领先当世,在未来一直冠绝天下!可若是我们此刻放弃了火器的研发,甚至因为惧怕于强大的威力,反而将其束之高阁、全面禁止,那才是大错特错!万一明日突厥、倭国、大食、甚至高句丽研发出了火器,大唐铁骑要如何以血肉之躯去抵挡那毁天灭地之神兵?分明是我们先行研发出了火器,最后却因为我们的懦弱将之禁止,然后被敌人在火器上面迎面赶超……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可不是房俊危言耸听,这是历史上明明白白发生过的事情! 火药由汉人发明,却只是将之用于爆竹烟花,最后是西方人将之发扬光大,然后用火药武装起来坚船利炮敲开了国门,致使华夏儿女遭受了千载不遇之奇耻大辱…… 那一段长达百年的黑暗岁月,给这个民族造成了多少难以弥补的创伤? 他绝对不能让这一切再一次发生! 李二陛下显然被房俊说动了,沉吟半晌,剑眉狠狠一扬,霸气凛然:“你说的不错,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上苍让火器诞生于大唐,便是对大唐最大的眷顾,朕岂能因为担心私人之安危,便将这等神兵利器弃之不用?朕宁愿当真死在火器之下尸骨无存,亦绝不愿以后被外族用火器叩开国门,肆虐大唐河山,残杀吾大唐子民!” 声音洪亮,在大殿之上嗡嗡回荡! 房俊瞪着眼看着面前一脸决绝的李二陛下,而后长长吸了口气,起身离座,倒退两步,一揖及地! “陛下圣明!” 这一拜,房俊心甘情愿,只为李二陛下这满腔豪情! 他明明知道火器之存在可以使得刺杀之事愈发简单,却宁愿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亦不使火器之发展陷入停顿,不给外族任何有可能崛起之机会! 这才是天下帝王应有的心胸气魄! 与之相比,那位被无数寡廉鲜耻之辈吹嘘的“圣祖爷”,简直有如萤虫比之烈阳,燕雀比之雄鹰! “陛下壮哉!大唐壮哉!微臣即便粉身碎骨,亦甘为驱策!” 房俊鼻头微酸,大声言道。 “呜哈哈……行啦行啦,此间唯有你我君臣二人,这般作态给谁看呢?” 李二陛下抚须大笑,龙颜大悦。 说心里话,他对于房俊最不爽的一点,就是觉得这厮实在是对他这位人间帝王缺乏敬畏之心! 李二陛下观人无数,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他能看得出房俊那掩饰在骨子里的桀骜不驯,那是一种虽然不知因何而起,却始终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骄傲! 这小子睥睨众生,谁也不服! 包括他这位手执日月的天下至尊……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房俊发自内心的尊崇和驯服,这是之前从未有之的,令他心舒神畅,能够使得一个如此桀骜之人驯服尊崇,这种成就感实在是太强烈! 房俊这才起身,却依旧正色道:“微臣非是谄媚之词,陛下胸怀天下、洞烛万里,实乃大唐之福!微臣未见过古之三皇五帝,却也知就算他们当真圣贤,亦不过如此而已。” 李二陛下眯着眼,捋着胡须,听着房俊“拍马屁”,心情爽得飞起…… 幸亏此刻殿上无人,若是魏徵在此,怕不是要给这两人扣上一个“昏君佞臣”的大帽子,狠狠训斥之…… “行啦,还是说说你鼓捣的这个铸造局吧,朕总觉得其中必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你小子是不是藏了后手?”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对于房俊的了解颇深,才不信这厮只是甘愿维修一下兵械甲胄,替军器监打打下手而已。 “陛下明察秋毫……” 阿谀之词说多了,难免顺嘴…… “陛下可曾看到微臣的奏疏上,那一条将房家铁厂的新式炼铁之法献于兵部的条陈?” “唔,自然是看到了,怎么,不是总说朕巧取豪夺,抢了你的玻璃作坊么?” 李二陛下一脸戏虐。 房俊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与新式炼铁之术相比,玻璃又算得了什么?” 李二陛下奇道:“那朕更不明白了,你小子视财如命,这等几乎可以保障房氏一族数百年吃穿不愁的炼铁之法,为何却要主动献出来?” 房俊全当没听见那句“视财如命”的话语,上前两步,腆着脸笑道:“陛下也认为新式炼铁之法可保障房氏一族数百年无忧?不得不说,陛下当真是英明神武、睿智无双……那啥,既然陛下认可这个炼铁之法的价值,那您看……是不是应当给微臣一些奖励作为补偿呢?” “呵呵……”李二陛下冷笑道:“比如?” 房俊厚着脸皮,低声下气道:“比如,将微臣这爵位提上一提……您看啊,微臣这官职说高不高,但是说低也不低了,平素往来皆是王侯公卿,这爵位低了,难免就得点头哈腰,凭白矮了一截儿……再者说,您看微臣连着炼铁之术都献出来了,您总得表示表示对吧?否则若是被那些御史言官知道了,说不得就得编排陛下您赏罚不分、奖惩不明,于您威武霸气之圣名有损不是……” 李二陛下气笑了,如此厚颜无耻要官讨爵之辈,生平仅见! “这炼铁之法,当真如此重要?” “这是当然!陛下深知火器之利,但微臣想要跟您说的是,现在火器的威力,与微臣心中之预想,尚有十万八千里之差距!而限制火器威力的窍要,便是钢铁的质量!微臣为了大唐之锦绣盛世,为了陛下之千秋万代,这才忍痛割爱……” 李二陛下相信房俊不会说谎,既然炼铁之术如此重要,更显得房俊将其献出之可贵,不过嘴上自然不会说好听的:“如此说来,若是朕不给你升个侯爵,你还要鼓动御史台那些言官弹劾朕了?” “微臣不敢,可是公道自在人心,旁人说什么,却是微臣管不了的……” 李二陛下怒极,拂袖道:“你还要不要脸皮?房玄龄如玉君子,怎地生了你这么一个败类……咳咳,赶紧滚蛋吧,回家去等着敕书!” “微臣遵命,谢主隆恩!” 房俊美滋滋作揖谢恩。 他心中在想,哥们儿将炼铁之术献于陛下,从此之后房家铁厂便等与朝廷同一阵营,却不知那以炼铁为家族主业的长孙无忌怎么想?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家族之羁绊 长孙无忌能怎么想? 这位素来以城府深沉著称的“阴人”彻底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当房俊与李二陛下的对话传到赵国公府的时候,长孙无忌一个人在书房里砸碎了邢窑花瓶,摔坏了一方上品歙砚…… 书房里噼哩叭啦的声音吓得赵国公府上下噤若寒蝉,婢女家仆走路都贴着墙角儿…… 一身白衣、丰神俊秀的长孙涣自后宅走出,抬脚来到书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书房里砸东西的声音才消停下来。 良久,响起长孙无忌低沉的声音:“何人?” 长孙涣在门外微微弯腰,恭谨道:“父亲,是孩儿。” “唔,进来吧。” 长孙涣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光线有些昏暗,长孙涣稍稍眯了眯眼,方才适应过来。 一排书柜摆在墙边,上边琳琅满目的摆满了各种孤本珍本书籍,长孙无忌面色阴沉的坐在书案之后,光亮的地板上满是白瓷碎片儿,一方珍贵的歙砚一分两半残破不堪。 一片狼藉…… 长孙涣嘴角瞅了瞅,老爹这得是发了多大的火儿…… 他后退一步,到门口将两个缩着脖子躲在门边儿的婢女叫进来,低声吩咐道:“速速清理干净。” “喏。” 两个小婢女头都不敢太,细声细气的应了一声,赶紧轻手轻脚的收拾地上的残破碎片,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都是府内的家生子,自小在府里长大,以往家主就算再是如何恼怒,也大多是阴着脸吩咐将人打杀,甚或是阖家赐死,一人裹一张草席便丢在乱葬岗,任凭蛇虫啃噬野兽撕咬…… 似今日这般暴怒失态,简直就是前所未有之事。 两个小婢女吓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手底下却稳稳的不敢弄出声响,唯恐暴怒状态的家主直接将她俩打死,丢进外院的铁笼子里喂了狼狗…… 待到婢女收拾干净,长孙涣亲自沏了一壶茶放在长孙无忌案头,而后回身关好房门,寻了一把椅子坐在长孙无忌对面,恭敬道:“父亲,喝杯茶顺顺气儿。” 他尚且不知长孙无忌发怒之原因,不过亦知道等闲之事不会令长孙无忌这般失态,当真发生大事,不会不让他知情。 果然,长孙无忌拈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长长吁出口气,神情缓缓舒展,不似刚刚之暴戾阴翳。 “房俊此子,可恶透顶!” 长孙无忌咬着牙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令长孙涣大感惊奇。 “房俊做了何事,居然令父亲这般气恼?” 在他印象里,即便是长孙冲流亡天涯、长孙澹离奇身死,长孙无忌的愤怒亦能够堪堪压制,却不知房俊那厮到底做了何事,竟然使得长孙无忌数十年之养气功夫毁于一旦?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胸中气闷略略松快了一些,说道:“这棒槌居然将房家铁厂赖以生存之新式炼铁秘法献给朝廷,以此换得陛下恢复其华亭侯的爵位……吾长孙家一日不亡,那棒槌便一日不肯消停,何其歹毒也!” 长孙涣一头雾水…… “他自去将炼铁秘法献于朝廷,却是与我长孙家何干?再说房家铁厂没了那炼铁秘法之加持,成本必然上升、产量必然下降,岂不正是吾家铁厂迎头赶超,重新执大唐铁业之牛耳?” “糊涂!” 长孙无忌叱了一声,略感失望的道:“哪里是这般容易?那厮固然将秘法献于朝廷,却并未声明房家铁厂往后不用此法炼铁,与我家铁厂之竞争非但未曾下降实力,反而凭空多出朝廷这么一个竞争者……” 长孙涣这才恍然,自己有些想当然了,若说之前大唐的铁业是长孙家和房家两虎相争,那么以后便是朝廷、长孙家、房家三分天下!现在长孙家已经被房家利用价格与质量逼得销量陡降、利润微薄,若是再加上一个同样拥有房家炼铁秘法的朝廷……长孙家哪里还有活路? 心里难免有些郁闷,怎地房俊这厮从一个木讷憨直的棒槌,忽然见便变得足智多谋机灵百怪,连父亲都数次在他手里吃瘪? 好似凭白换了个人一般,着实太过离奇…… 然而长孙无忌尚未说完:“……最令人气愤之处,还不是凭白扶持出朝廷的铁厂来与吾家竞争,而是他这一手施展出来,陛下必然龙颜大悦。还不仅如此!以往吾两家铁厂相互竞争,陛下也就是看个热闹,谁强谁弱谁胜谁负,陛下并不放在心上,现在房俊将房家的炼铁秘法献上,使得朝廷加入其中,立即就变成了竞争的关系,可是陛下岂会同献上秘法的房家竞争?所以,以后便成了房家与朝廷互为一体,吾长孙家便成了陛下的对手……此子阴险恶毒,类比蛇蝎!” 长孙涣目瞪口呆…… 居然还能这样? 他一向自负才思敏捷,除去在诗词歌赋方面自认不如房俊之外,一直不承认自己低了房俊一头。即便是房俊在陛下面前受宠,长孙涣亦只是认为那不过是凭借玻璃这等奇技淫巧之物博得了陛下的好感…… 然而现在方才陡然发现,自己非但使不出房俊的手段,甚至连房俊将手段施展出来之后,自己居然都看不透…… 这种打击对于心高气傲志存高远的长孙涣来说,着实太过巨大。 因此他瞠目结舌,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长孙无忌看了看呆愣愣的儿子,摇摇头,叹口气,道:“房俊这一招,吾家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铁厂乃是长孙家之根基所在,哪怕跟陛下直面竞争成为对手,亦不可能后退一步,房俊那厮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确实是厉害!” “父亲……” 长孙涣张了张嘴,却发现出了满嘴苦涩一腔嫉妒之外,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 就权谋之术来说,自己差了房俊何止一个等级…… 长孙无忌亦是无奈。 权谋之术,首要便是天赋,若是没有这等天赋,便是再聪明的人亦无法在此一途上有更高的成就。长孙涣固然聪明,优秀之处乃是自己诸子之中仅次于长孙冲的存在,但是比起房俊,却还是有所不如。 吸了口气,长孙无忌温言道:“攻略朝堂、决胜权谋,你较之房俊大大不如……” 见到儿子面上浮起不忿之色,他摆摆手,柔声道:“非是为父贬低你,不如就是不如,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天下何其之大,能人异士无数,谁有敢说自己在某一领域内便是天下第一?不承认自己的不如别人,这比不如别人更可怕!不如别人没关系,重要的懂得借势,借那些比自己强的人之势!往后你不要参与府中事务,只是专心东大唐商号那边的事务即可,无论为父最终与房俊怎样,你只需置身事外,保持与房俊的良好关系……” 说到此处,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长孙涣,一字一句道:“若是无法觅得良机,那便将这种关系永远的保持下去,若是一旦遇到机会……那就不要犹豫,一击致命,令其永世不得翻身!” 长孙涣满面震骇,讷讷不能言。 长孙无忌见状,厉声怒叱道:“你以为你与房俊那点交情,便能让他在吾长孙家生死存亡之时放过我们一马吗?为父告诉你,绝对不可能!为父与陛下自幼相识,结交与微末之时,奋战与血火之中,历经生死,几度磨难,终究开创这赫赫大唐!然而终究如何?还不是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甚至终有一日互为寇仇、你死我亡!” 长孙无忌越说越是激动,平素阴沉平和之形象完全崩塌,红着眼胡子教训自己的儿子:“是为父不念少小交情、如山皇恩么?还是陛下不顾袍泽情谊、生死契阔?” “不是!” “统统不是!” 长孙无忌状若疯狂,将心底压抑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家族利益至上 “在为父眼中,家族才是命根子,为了家族之繁衍昌盛、子孙安康,为父可以与天下为敌,哪怕是皇帝!而在陛下眼中,天下才是他的一生之寄托所在,为了大唐之千秋万载、国祚绵延,他照样可以与天下为敌,哪怕是昔日袍泽,哪怕是亲生骨肉!” 长孙无忌双目赤红,紧紧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道:“所以,你给为父记住了,只要有机会能够踩死房俊使得长孙家传承百年屹立不倒,你就算是死,也必须去做!否则,老子就算是埋在土里,亦要诅咒你生生世世生不如死!” 长孙涣彻底吓懵了…… 他一向自诩聪明才智乃是年青一辈当中的佼佼者,也自认对自己这位“阴险狡诈”的父亲了解甚深,却不想原来父亲对于家族的执念如此之深,原来自己以为父亲舍弃太子转而支持晋王是为了弄权…… 大错特错! 长孙涣头脑之中遭受前所未有的震撼,今日眼前这几近歇斯底里的父亲,才让他意识到自己以往的自作聪明有多么幼稚。 家族利益面前,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弃…… “那我们要如何做?” 长孙涣有些吓坏了,思维难免迟钝。 长孙无忌倒也没有再责怪他糊涂,顺了顺气儿,平复了一番激动的情绪,忽而哑然失笑…… 我这是怎么了? 这么多年何等凶险之境况未曾遇到,哪一次不可是最终化险为夷,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之地步?何以今日居然这般失态,搞得好似长孙家即将面临灭顶之灾,子嗣断绝传承终止一般…… 压抑住心底的烦躁和那没来由的一丝恐慌,长孙无忌淡然道:“我们什么也不用做。” 长孙涣疑惑道:“可若是如此,岂非任由房俊狡诈伎俩离间父亲与陛下,使得吾长孙家站在了陛下的对立面?” 长孙无忌摇摇头,自己斟了一杯茶,啜了一口发现茶水已温,便放下茶杯,耐心说道:“难道为父现在就不与陛下对立了么?正如为父刚刚所言,当为父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陛下视皇族传承为头等大事,对立便已然存在,何须旁人离间?关陇集团唯有保持对皇权的限制和压迫,方能安然存在,而皇亦只有打压关陇集团,才能无倾覆之隐患,永远也无法取得一个平衡点……至于房俊的手段固然高明,却也毋须太多在意。他只是将炼铁之法献于兵部,由兵部新近设立的铸造局建立铁厂,朝廷固然是陛下的,但总归并非是陛下的私产,对立之势并不直接。长孙家背后乃是整个关陇集团,就算是陛下不满,那又如何?只要陛下心中尚存东征之执念,那就绝对不会对门阀世家猝下狠手。” 现在所有的世家门阀都知道李二陛下的宏愿乃是征服高句丽,将之纳入大唐版图,进而成就他千古一帝的美名。 有这个牵绊放在那里,谁都知道陛下投鼠忌器,就算再是想要巩固皇权消除门阀,亦不得不缓缓图之,不肯陡然间引起门阀逆反、天下动荡,这便给了大家缓解之机。 “可大唐眼下兵精将广、所向披靡,区区高句丽如何延缓陛下之步伐?一旦高句丽彻底臣服,陛下挟大胜之威,再辅以圣主之势,届时雷霆万钧一般对各家门阀下手……还是谁能阻挡赫赫天威?” 长孙涣面色忧虑。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安然稳坐,这与苟延残喘有何区别? 高句丽弹丸之地,一旦被大唐踏平,没了这个缓冲的环节,世家门阀不还是得面对皇帝冷酷无情的打击? 他可不信一向谋虑深远的父亲会坐等危机降临,而毫无防备…… “呵呵,高句丽只是区区之地?隋炀帝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抬眼望向窗外,院子里绿柳婆娑、红花锦绣,阳光明媚。 “吾儿放心,高句丽当年既然能够挡住隋炀帝的百万大军,今日亦会将陛下挡在平壤城之外……” 长孙涣看着父亲幽深的目光,心底陡然顿悟。 他自以为看透了父亲的布置,先前鼓动世家门阀倒卖粮食至高句丽,便是为其增添粮草以便能够权力抵御大唐的攻击。而若是高句丽依旧无法抵挡大唐之兵锋,那么世家门阀亦会有别的手段来削弱唐军,为高句丽制造胜机。 只要能够将大唐军队拖在辽东河流密布山岭纵横的土地上,哪怕最终获胜,贞观以来所积攒的国力势必消耗一空,届时,就算陛下再是如何英明神武、杀伐决断,又如何敢去动一动世家门阀? 不止不敢动,反而还要对世家门阀大加笼络,使之继续成为稳定天下的基石…… 然而如此一来,几十万精锐军队以及必然不会少于军队两倍数量以上的民夫,则有大半势必会被折损在辽东那块土地上,尸体枕藉,魂魄游荡不得归于故乡…… 长孙涣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这就是家族利益至上么? 为了家族利益,不惜将数十万人推向灭顶之深渊,致使大唐平添数十万孤儿寡母,贞观名臣十数年的呕心沥血毁于一旦? 若是那般,世家门阀岂非成为汉家儿郎眼中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寇仇? 长孙涣彻骨生寒…… ***** 家族血脉,乃是这个年代人们心目中的头等大事,所以大多数人都会为了家族传承不折手段,甚至不惜背负千古骂名。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 哪怕混账如武氏兄弟,在眼见着祖宅不保的情况下,亦难免心焦如焚,悔不当初…… 武家正堂内,吴王李恪派来的书吏趾高气扬,连茶水都不肯喝一口,只是站在堂中说道:“吾家殿下命某前来告之二位,昆明池畔的工程坍塌大半,非但延误工期,更造成严重的舆论后果,已有多位御史言官在核查此事,相比不久之后便会在陛下面前弹劾吾家殿下,吾家殿下想压也压不住了……不过殿下念在房侍郎之情面,不忍公事公办,二位要么将那些房舍彻底推倒重新盖起,要么放弃资质由殿下另择他人前来接手,否则若是被御史们捅出去,二位的麻烦可就大了……还请速速决断,吾家殿下还等着回信儿呢。” 武家众人站在堂上,面如死灰。 武元庆硬着头皮道:“还请这位回去回复殿下,再给某一些时间……” “呵呵……”那书吏一脸不屑的冷笑一声,眼皮子都快飞上房梁了,讥讽道:“素闻武家兄弟文不成武不就,除了败坏家业一无是处,还真是所言非虚呀……放出殿下念在房侍郎的情面,故而武娘子求上门的时候网开一面,给予你家参与昆明池畔临时市场建设之资质,结果你们还真是不争气……既然如此,那某这就回去,只是还请二位尽快决断,否则有什么后果,就非是吾家殿下可以担待了。” 言罢,这位书吏扬长而去,只留下武家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哀叹…… 片刻之后,善氏声音尖厉,破口大骂道:“那老娼妇简直狼心狗肺,家中已然濒临绝境,她们却置身事外,跑出去享福享乐,家主当年何不休了她?最好是连带那几个赔钱货也一并赶出家门,买入妓馆让她们尝尝千人睡万人骑的滋味儿!”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不提武媚娘三姊妹,那杨氏好歹也是武士彟的续弦正妻,你说她千人睡万人骑,那你把武士彟当成什么? 武元庆、武元爽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的坐到椅子上,即便心中不爽善氏之言辞,却也并未喝止。 实在是他俩心中也满腔愤怒! 杨氏与武绣娘母女两个说是去房家求武媚娘出手相助,结果居然来了个一去不返,被武媚娘留在房家府内吃香的喝辣的,不回来了……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大难临头 媚娘那个死丫头这是打算彻底撒手不管了吗? 武氏兄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出浓浓的担忧和绝望——这片家宅,怕是要保不住了呀…… 善氏还在喋喋不休,两片薄嘴唇动的飞快,吐沫星子飞溅:“那一窝儿都是贱人,吃着武家的喝着武家的,最后看到武家有难了,就都跑去攀高枝儿了?呵呵,想得美!” 她一双眼睛瞪着武氏兄弟,叫嚣道:“你们两个还有没有点爷们儿的样子?你们是一家之主,就这么任凭她们母女见死不救?你两个怂货,不如干脆钻进娘儿们的裤裆里好了,那吴王殿下总归不会扒了你们老婆的裤子去把你们揪出来……” 这话太毒了! 武元爽差点气疯,要是能躲进去,你特么以为我不躲?若是吴王殿下真来了,老子还巴不得他去扒了我老婆的裤子…… 武元庆大怒,刚欲教训这个刻薄狠毒的婆娘一番,便见到家仆小跑进来,神色慌张,疾声道:“大郎二郎,河间郡王府的管事来了……” 武元庆面色大变,站起身转了两圈儿,心里着实没了主意,不由得看向一向多智的武元爽,惶然道:“这个月的利钱尚未送去,那边定然是来催债的,这可如何是好?” 从河间郡王府借贷来的那些钱早就花光了,原本想着偷工减料的支撑到工程结束,大赚一笔之后偿还借贷,却不曾想到一场大雨将房舍尽数浇得墙倒屋塌,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不说,还得承担耽搁工期的责任…… 武元爽亦是头疼欲裂,这会儿半点主意也无,无奈道:“赶紧请人家进来吧,若是好话说尽陪着笑脸,兴许还能宽容一些时日,容得我们另想办法,可若是惹恼了那位郡王爷……说不得将你我兄弟捆起来丢进黄河里去喂鱼……” 那位河间郡王爱财如命的德性,朝野上下素有传闻,就算是亲兄弟借了钱那也得分文不差的如数归还,否则说翻脸就翻脸…… 武元庆听到“丢进黄河喂鱼”这句话,下意识激灵灵打个寒颤,连忙对家奴道:“速速开门迎接!” 家奴连忙去了。 武元爽瞪着一脸刻薄的善氏,警告道:“待会儿你消停点儿,最好是把嘴紧紧闭上,若是得罪了这位郡王府的管事,回去跟河间郡王诋毁一番,吾等走投无路矣!” 好在善氏尽管刻薄狠毒,却也不是傻子,且不说武氏兄弟是偷偷摸摸用家宅抵押,届时还不上钱人家会来收宅子她便无家可归,单单以武氏兄弟家主之身份,休说借钱,就算是杀人放火,她善氏也得跟着吃瓜落…… 律法之上那一条一条“诛三族”、“夷九族”你以为是说着玩儿的? 一人犯法,全家牵连,这就是律法! 故而即便心中不忿,善氏也知道好歹,悻悻然哼了一声,嘟囔道:“凭什么你们兄弟作死,还要牵连老娘?” 终究是闭了嘴。 未几,一个青衫老者走入堂中,一把胡须洁白整齐,抱拳笑道:“小的见过武家大郎、二郎。” 武元爽连忙起身,上前扯住老者的衣袖,陪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见外?来来来,快请入座,来人,看茶!” 他倒是热情,可老者显然不吃这一套…… 轻轻将武元爽的手抖开,老者依旧笑容可掬,客气道:“老朽不过是王府一介奴婢,何敢在虢国公府上座?今日前来乃是奉了吾家大郎之命,问问二位若是手头宽裕,还请将利钱偿还……当然,二位莫要误会,想来二位贵人事忙,所以忘记了时间,吾家大郎亦非追讨,只是命小老儿过来知会一声,提个醒儿。毕竟人无信不立,当初立下的字据犹在,咱们还是应当照此办事得好,否则若是引起什么误会,却是伤了两家的情分……” 善氏在一旁翻个白眼儿,这话说得客气,可说到底不还是上门讨债么? 武元庆一脸尴尬,忙道:“非是在下忘了时间,实在是近几日家中有些紧急情况,故而非曾及时将利钱送去,还请老丈回去替在下解释一二。” 老者满面含笑,释然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是吾家大郎心思灵透,早已猜到府上定然一时不趁手,倒是有些人在大郎耳边聒噪,说些什么武家兄弟一贯言而无信之类的话语……呵呵,大郎自然是不信的。只是还请二位包涵,吾家家规甚严,行事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即便理解贵府,可事情还是依照规矩来为好……” 武元爽眼皮跳了跳,这老狗句句客气笑容可掬,可话里话外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连拖延两天都不行…… 可他固然不敢去赖河间郡王李孝恭的账,奈何家中确实没钱…… 只得无奈说道:“还请老丈回复贵府大郎,且宽限两日,容我兄弟筹措一二……” 老者笑了笑,虽然神情未变依旧谦恭和煦,可武元爽分明从中看到无尽的讥诮…… 不过老者随机点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还没有个钱财不凑手的时候?咱们郡王府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既然您开口,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也得给,那就两日之后,小老儿再来。” 言罢,客客气气的一拱手,转身离去。 留下一屋子武家人一脸颓丧,齐齐无语…… 武氏兄弟对视一眼,武元爽叹气道:“走吧,眼下也只有去求求咱们那位好妹妹了,这一次人家上门讨债带着笑脸,可若是下一回再来……谁知道会不会领着京兆府官差衙役封了咱们家?” 武元庆也叹了口气,若是以前但凡对那母女好一些,何至于此刻这般没脸没皮?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本以为媚娘自荐进宫能在宫里当个宫女,混几年混个女官当当就不错了,谁特么知道媚娘那死丫头居然能攀上房俊这么一个高枝儿? 非但攀上了,还让房俊那棒槌视若珍宝…… 真特么见鬼! 善氏眼珠儿转转,起身道:“我也跟你们去,倒是要看看那一窝贱货的嘴脸,就不信咱武家的饭菜这些年都喂了白眼儿狼了?” 武元爽捂住脸,有气无力道:“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忘了你这些年是如何苛待杨氏也媚娘三姊妹的了?你若不去还好,你若是去了,保准儿啥事也办不成。” 善氏眼角一挑,尖声道:“呵呵,这会儿就把锅甩我身上来了?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难道还能坐得了家里的主?现在倒似模似样装起兄长来了,以往苛责打骂难道没你们的份儿?而且别忘了,先前要将绣娘卖了换嫁妆的事儿,那可都是你们两个生儿子没***儿的缺德玩意干出来的!” 武元爽差点气死,顿时恼羞成怒,戟指骂道:“正因有你这毒妇在,吾家方才走了背运,事事皆不顺心!你若是还不能给老子消停点儿,就等着郡王府来催债的时候,老子把你卖进青楼抵债!” 言罢,一甩袍袖,与兄长武元庆联袂而去。 只剩下善氏在堂中张嘴结舌,吓得脸青唇白…… 她是个寡妇,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其夫武怀亮早??,按理说她是应当回娘家再嫁的。可她娘家只是关中一个小商户,地位本就不高,再加上是个寡妇,就算是嫁了,又岂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与其回去找一个鳏居的老汉生活,还不若死皮赖脸的赖在武家,好歹也曾经是国公府邸,吃香的喝辣的,不要太快活…… 这会儿听了武元爽的狠话,她如何不怕? 她可是深知武氏兄弟的凉薄无情,连自己的亲妹子都能换嫁妆,何况她这么一个寡嫂? 善氏吓坏了,只能求神拜服保佑武媚娘能够出手帮助武家渡过难关,否则她的下场简直不堪设想……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图穷匕见 房府花厅。 武媚娘一身锦绣长裙端坐在主位,乌鸦鸦的头发在头顶整齐的梳了一个发髻,满头珠翠,洁白细腻的脖颈犹如天鹅一般优雅修长,纤纤素手捧着茶盏,眉目如画,端庄明媚。 这会儿正轻描淡写的说着话儿…… “母亲昨日偶感不适,已然宴请了宫内的太医,太医叮嘱要静养,而后又开了几副汤药,刚刚喝过药已然睡下。绣娘入秋便要出阁,却连一身像样的嫁妆都没有,你们爷们儿心粗,可以视若无睹,可我这个做姐姐总不能看着妹妹就那么嫁出去吧?所以这几日给她扯了好多布料,请了宫里少府监的师傅,正给她缝制喜服呢。” 武氏兄弟坐在下首,尽皆颓丧着脸,相顾无言…… 本是想要哀求杨氏一番,使其在媚娘面前说上几句好话的,可现在非但连人都见不着,还被武媚娘阴阳怪气的一顿挖苦。 武氏兄弟自然知道面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弱女子有着一副冷硬的心肠,一旦狠下心来,那绝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可现在他们俩已经被逼到悬崖边,若是惹恼了河间郡王,他俩哪里还有活命在? 武元爽只得咬了咬牙,厚着脸皮笑道:“瞧妹妹这话说的,为兄哪里又不想好生照料母亲,为绣娘多多添置一些嫁妆,使其在夫家能够挺直腰杆,不要被人家小瞧了去?可是为兄也难啊!家里如今是何等境况,媚娘想必也略有了解,为兄当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是为你们借贷了几十万贯,又疏通了吴王殿下的关系,争取到了工程么?” 武媚娘冷冷打断武元爽的话语,呷了口茶,将茶盏轻轻放到面前的桌案上,抬起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好似完全不知武氏兄弟所盖房舍坍塌一事,淡然道:“那工程的利润,我也略有了解,五成利润大抵还是有的。不过你们放心,那些钱你们留着就好,绣娘的嫁妆用不着你们来出,这两年我也攒了一些私房,这回就全填补给绣娘,你们当兄长的做不到,我这个当姐姐的却不能看着。” 武氏兄弟被噎得面红耳赤…… 他俩才不信武媚娘不知道工地那边的情形,无论吴王殿下亦或是河间郡王,无论追责还是讨债,事先必然要知会武媚娘一声,现在看武媚娘一副浑然不知的神情,明显是不想掺和…… 可他俩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不求武媚娘,还能去求谁? 武元爽被怼了回来,只得频频给兄长使眼色,武元庆这才不情不愿道:“这个……那个……说起来,工地那边因为雨势太大,使得改好的房子塌了好几间,吴王殿下甚为恼怒,这回还得妹妹帮衬哥哥们一把,去跟吴王殿下求个情才是……” “呵呵……” 武媚娘讥笑一声,红润从唇角微微挑起,一双凤眸满是戏虐之神采,螓首微颔,慢声细语道:“也罢……虽然我们非是一奶同胞,总归亦是血脉相连,这些年你们能够不念亲情苛待我们母女,可是我又怎能忍心看着你们锒铛入狱、发配千里呢?行吧,回头我去求求二郎,哪怕拼着被他责骂一顿,也定然求他去跟吴王殿下讨个人情,你们不必纠结此事,安心就好。今日前来,便是为的此事吧?那行了,我昨夜审理账簿天亮才睡下,这会儿一点精神也没有,要去补个觉……二位兄长慢走。” 言罢,款款起身,就待离去。 武氏兄弟傻了眼…… 这不行啊! 吴王殿下那边的问题固然解决了,可还有河间郡王呢? 然而刚刚武媚娘对于去找吴王求情一事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并且说得那般情真意切,换了旁人,谁还好意思再求她将河间郡王这边一并给决绝了? 即便以这二位脸皮之厚、心肠之黑,亦难免窘迫非常…… 武氏兄弟吭哧半天,才陡然醒悟——先答允了一件事,令他们自觉再有所求已是过分,为难之下便张不开嘴吧? 这死丫头当真腹黑阴险,这是纯心让我们兄弟难堪啊! 可不管难堪不难堪,事到临头,出了武媚娘这里他们哪里还有别的法子? 就算是被武媚娘猫捉老鼠一般戏弄,也只能忍着…… 武元爽腆着笑脸,哈腰鞠躬:“妹妹别急,愚兄这边还有一件小事要请妹妹帮忙……” 武媚娘收住脚步,盈盈而立,扭头盯着武元爽看了半晌,直到把武元爽看得心里打鼓面色讪讪,这才莞尔一笑,道:“兄长是不是觉得媚娘好说话儿,便左一桩右一桩的没完?还是说你们心都被狗吃了,浑然忘了以往是如何苛待我们母女,还以为咱们是胜似手足的兄妹?” 武元庆当即变了脸色,怒道:“你这是再跟兄长说话?” 武元爽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兄长的胳膊,心说你这是犯得什么傻?咱们现在是有求于人,只要能解决问题,休说这般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便是当真指着鼻子骂上几句又怎么了? 摁住脑子不灵光的武元庆,武元爽回头冲武媚娘陪笑道:“媚娘勿怪,近日家中诸事不顺,兄长难免火气大了一些……这一回哥哥们着实是走投无路,只望妹妹能念在骨肉血亲的份儿上,帮哥哥们最后一回,哥哥指天立誓,绝对是最后一回,以后再无颜前来相求妹妹。” 听了这话,武媚娘俏脸紧绷不置可否,却反身坐回椅子上,面无表情道:“说说看,又是什么事?” 武元爽赶紧道:“这不是工地那边出了状况嘛,工钱显然是没了,所以河间郡王府那边的利钱……一时半会儿怕是还不上。” 武媚娘俏目瞪大,看白痴一样看着武元爽…… 好半晌,武媚娘才嗤笑一声,点点头:“很好,果然脸厚心黑……那么小妹想要请问二位兄长,打算让小妹如何帮你们?” “这个……” 武元爽被噎住了。 他俩只是走投无路便想到来找武媚娘帮忙,可是现在武媚娘这般问话,他们这才发现并未事先想要解决之策。 细细一想,却又发现还真就不好解决…… 让武媚娘却跟河间郡王求情,还钱之期多多宽限一些?且不说以河间郡王天下皆知视财如命的性子,基本不可能卖给武媚娘这个面子,就算是面子给了,他们兄弟俩又该何时还钱? 根本没来项啊…… 让武媚娘拿钱出来帮他们把债还了? 那更扯蛋! 人家能够不计前嫌帮他们又是借贷又是疏通吴王的关系就算大度了,还让人家一个妾室拿夫家的钱去搭补娘家兄弟? 那可是几十万贯! 就算是以武氏兄弟之无赖面皮也张不开这个嘴,那不仅仅是他俩不要脸,人家武媚娘说不得能指使家奴将他们打出门去…… 武媚娘看着武氏兄弟一脸懵然的神态,心底暗暗快意,面上却依旧冷若冰霜,淡淡问道:“倒是说呀?要小妹如何帮你们,画出个章程来。” 武氏兄弟相顾无言,不过到底是武元爽脑筋活络的多,眼珠儿一转,便腆着脸道:“愚兄实在是无计可施,要不……媚娘给出个主意?” 武媚娘冷笑一声,道:“那还不容易?家宅直接让河间郡王府收走,你们卷铺盖直接回并州老家呗。” 武氏兄弟脸都黑了…… 回并州? 若是能回得去,你特么以为我们不愿意回去?老家那边的祖宅和田产,这些年老早就被他们两兄弟零零碎碎的卖给族人了……这会儿若是没了长安的家宅滚回并州,看那些族人会不会施舍半个馒头给他们吃! 武元爽苦笑道:“这个……怕是不行。” 武媚娘道:“那我没辙了,你们看着办吧。” 武元爽无比后悔让杨氏和绣娘到房家来劝说媚娘,若是此刻有杨氏和绣娘在武家,媚娘总不至于看着亲娘和妹子被赶到大街上吧? 武元爽只得说道:“还请妹子想个法子,愚兄实在是没辙。” 武媚娘淡淡一笑,觉得时机也差不多了,便随意说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二位兄长是否觉得妥当……”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入瓮 武氏兄弟精神一振,武元爽忙道:“还有什么妥不妥当?为兄如今山穷水尽,除了指望妹妹还能指望哪个呢?无论什么法子,只要为兄能够做到,绝不迟疑!” 他们是当真走投无路了,无论吴王殿下拿他俩追责,亦或是河间郡王拿他俩追债,都不是他们能够承受得起的,故此但凡有一个稻草,他俩也得拼命拽住,试图爬上岸来…… 武媚娘坐姿端庄,双手放在腿上,淡然道:“办法只有一个,你们将房宅田产过户到母亲名下,你们净身出户。” 武元爽:“……” 武元庆:“……” 这特么就是你的法子?! 这跟家宅田产被河间郡王收回去有何区别? 武元庆怒道:“你这丫头当真歹毒,居然惦记着家宅田产,想要据为己有吗?告诉你,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 武媚娘眉梢轻轻一挑,也不动怒,只是微微颔首,道:“来人,送客!” 武元庆转身欲走,却被武元爽一把拽住…… 这已经是最后的一条路了,若是这般走掉,爽气倒是真的爽气了,可是事情怎么解决?以吴王和河间郡王的权势,就算他俩逃到天涯海角也得被找到,除非隐姓埋名遁入深山老林……可若是那样,家宅田产不照样落入别人手中? 他知道武媚娘是聪明人,就算想要谋夺武家的家宅田产,大抵也不会吃相这么难看,其中必有深意…… “妹妹勿恼,大兄便是这般脾气,你莫与他一般见识……只是为兄着实愚钝,不知妹妹此举背后之深意,可否略作解释?” 武元爽即便心里咬着牙恨不得一口咬死武媚娘,却也不得不将姿态放得很低。 武媚娘依旧俏脸绷着,冷声说道:“家宅田产在你俩名下,真当河间郡王不会派人去接收,而后将你们一家统统赶到大街上么?可若是将家宅田产过户在母亲名下,想来河间郡王怎么也得看在二郎面上,缓和一二。母亲到底还是你们的母亲,虽然并无血缘关系,可毕竟名分大义仍在,家宅田产即便落在她的名下,追根究底还是你们的,难不成我与姐姐妹妹还能回去跟你们争夺那点儿破烂儿?” 武氏兄弟老脸赤红。 自己着紧的家宅田产,居然没人家轻描淡写的说成破烂儿…… 可是以房家之地位财富,还真就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而且武媚娘的话很有道理…… 无论如何,杨氏都是武家的人,家宅田产除了他们这两个嫡子之外,还有谁能觊觎? 这也算是没有办法当中的办法了…… 武元爽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且慢!”武媚娘抬起一只纤纤素手,冷笑道:“你们以为这就完了?” 武元庆不满道:“你还待怎的?” 武媚娘哼了一声,一脸不屑道:“过户到母亲名下,不过是让二郎站出来博得河间郡王的面子而已,这法子只能缓解一时,却非是长久之策,总不能让二郎一直领着河间郡王的人情吧?” 武元爽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房俊看在杨氏这个丈母娘的面儿上能够跟河间郡王讨个人情,却怎会打理他们两个便宜舅哥? 想想房俊平素对待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人家根本连眼皮都懒得夹他们一下…… 武元爽只好问道:“那妹妹说应当如何?” 武媚娘道:“很简单,赶紧赚钱,尽快将接待的钱财还清就行了。” 武元爽苦笑道:“我得好妹妹,你说得简单,可是我俩……这可是几十万贯,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去赚?放眼天下,也就只有一个点石成金的房二郎啊!” 他不是不想赚,可问题是让他们花钱可以,但说起赚钱,还真就没那个本事…… 承接了昆明池的工程本来就是想大赚一笔的,结果呢? 赔了夫人又折兵,连家宅田产都折腾进去了…… 武媚娘面容清冷:“你们当初不念亲情,苛待我们母女,如今我却不能与你们一般狼心狗肺……咱家在林邑设有货栈,低价收购林邑的稻米,而后用水师的战舰运回关中,牟利甚大……你们便去林邑吧,在那边好生看顾着家中生意,难不成二郎还会亏待你们?” 一听这话,武氏兄弟眼睛都红了! 早听说林邑那边的稻米一两文一石,比关中的麸子都便宜,回到关中那就是四五文钱卖出去,直接便是三四倍的利润,而且最耗费本钱的环节——运输,居然是用水师的战船…… 谁不知道皇家水师那是房俊一手打造,整个水师从上到下全是房俊的人?别说房俊不用给钱,就算他真的给,哪个又敢要? 这等同于运费一文钱都不用花…… 娘咧! 怪不得房二这小子富得流油,瞧瞧人家这买卖做得,简直就跟捡钱没区别啊!前阵子那些世家子弟们合起伙来倒卖义仓的粮食,一个两个就牛的不行,跟房二一比,特么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和尿泥…… “一年能给咱们多少?”武元庆动了心。 与其在关中走投无路,何妨出去闯一闯?听说房俊带着水师在林邑国那边打下来好几处港口码头,那可都是房俊的地盘!他们两个房俊的大舅哥到了那边,还不得跟个土皇帝一般? 想想就美滴很…… 武媚娘淡淡道:“三年五载的,总归是可以让你们还清借贷,届时愿意留在那边,或者返回关中,自然都随的你们。” 武氏兄弟对视一眼,武元爽一咬牙:“行!就按妹妹说的办!好男儿志在四方,吾兄弟也应当出去闯一闯,方才不负男儿身!” 既然关中待不下去,去林邑国亦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听闻那边物价奇低,一件玻璃物件儿就能换一个黄花闺女…… “不后悔?”武媚娘目光清冷,望着他俩。 “有什么后悔的?咱们兄弟就出去闯个样儿给关中这些窝在家里的送货瞧瞧!” “既然如此,就这么定了吧,后面的是我来安排。” 武媚娘安排管事跟着两兄弟去了京兆府衙门,将武家的家宅田产尽皆过户到杨氏名下。 等着管事拿着文书回来,武媚娘看了一眼,随意放在桌上,清澈的凤眸之中寒光闪现…… ***** 等到晚上房俊回府,天已擦黑,府中灯火辉煌,各处院落亮如白昼。 大唐虽然实行宵禁,净街鼓响起任何人等不得随意上街行走,可谁家能睡得那么早?尤其是钟鸣鼎食的豪富之家,夜色降临,各色娱乐活动才将将开始。 不让上街,那就自己在家里玩儿…… 故而,就算是街上杳无人踪,但是各处里坊之内却依旧繁华热闹,往往呼朋引伴、彻夜笙歌。 洗了澡,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房俊坐到偏厅里等着开饭。 房玄龄现在似乎愈发享受骊山农庄那等逍遥自在的生活,一个月倒是有大半时间呆在那边,组织人手编撰字典,闲来悠游山林游山玩水,连朝政都彻底放到一边,即便李二陛下屡次遣太医来给房玄龄“诊治”,病情却总是不见好转…… 房玄龄待在农庄里,卢氏自然一起跟着过去,房遗直要么出去求学会友,要么窝在书房里习字读书,大嫂杜氏则性子恬淡,等闲不会再家里四处走动,这便使得诺大的房府之中,以房俊最大,自在得多。 武媚娘亦换了一身便装,布衣荆钗洗尽铅华,素手纤纤张罗着命侍女摆上饭菜。 房俊对于生活品质一向极高,这并不是指他奢靡无度,“在不浪费的基础上尽量享用最好的”,这一贯是房俊的宗旨。 桌上只有四菜一汤,其中红烧蟹粉狮子头的原料是用的江南河蟹,酿炙白鱼里的白鱼产自淮河,有三尺长……即便用料考究造价不菲,但是与一般门阀贵族们动辄几十道菜品相比,便显得寒酸得多。 房俊一般自己不喝酒,用白玉碗盛了一碗粒粒晶莹的米饭,胃口大开的吃着。 武媚娘坐在一旁给他布菜,慢声细语的将今日武氏兄弟的事情说了。 房俊只是吃着饭,仔细听着,并不插言。 待到吃完饭,侍女撤去饭桌,沏上一壶香茗,房俊慢慢呷了一口,这才看着武媚娘明艳的俏脸,浅笑道:“恐怕不止是让他们去林邑国吧?若是我没猜错,大抵半路上舟船倾覆车马坠崖那等意外之事是会发生几件的……” 武媚娘娇躯一颤,俏脸煞白。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人,必须保留底线 房俊手里拈着茶杯,后背向后靠在椅背上,惬意的呷了一口茶水,瞅着武媚娘惨白的小脸儿,温言道:“何至于此?” 武媚娘正襟危坐,背脊笔直,素手绞着一方丝帕,春葱一般的指节已然有些泛白,紧紧抿着嘴唇,心情忐忑不安…… 她实在是没料到,自己这么一点儿小心思,居然完全瞒不过房俊。 她的确是打着将武氏兄弟逼离关中,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让这一家恶毒刻薄的畜生消失在人间…… 可她绝不愿房俊知道此事,不想自己在房俊心里的印象变成蛇蝎一般的毒妇…… 此刻面对房俊的逼问,武媚娘惊慌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死死抿着嘴唇,半晌才轻轻说道:“不能留他们在关中,否则以他们无耻的脾性,迟早给二郎招来祸事。若是现在惹祸倒也罢了,然而二郎是注定要登阁拜相的天之骄子,万一在紧要关头被他们拖累……妾身万死不足赎其罪!” 房俊默然无语。 他知道武媚娘说得绝对正确,以武氏兄弟以及那一家人的操行和智商,就算他们本身不惹祸,也必然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将之视为对付他房俊的武器。 偏偏有武媚娘这一层关系在,那就必然是他的舅哥,撇也撇不清…… 原本的历史上,武媚娘便是如此杀伐决断,刚刚上位便亟不可待的将武氏兄弟弄死,幼年之时受到刻薄虐待心怀仇恨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原因则是及早消除这个隐患。 一模一样的手法,一个是赐官外放,而后不清不楚的死去,一个则是逼离关中,半途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不愧是那位君临天下的女皇陛下,一旦狠起心来,必是酷烈至极的手法,不留一丝半分的后患! 之前武媚娘打算收拾武氏兄弟,房俊并未想得太深,只是以为她要用家宅田产作为威胁那两兄弟的手段,这才求了河间郡王府联合起来做了一出戏,实则所有的钱都是武媚娘自己出的。 她算准了武氏兄弟无能贪婪,给他们谋求了工程就等于给他们挖了坑,必然会出现差错,而且就算他们没出差错,房俊也相信武媚娘有的是法子令他们深陷其中……届时那一笔几十万贯的借贷变成了勒住武氏兄弟脖子的绳索,由不得他们不离开关中。 到底是房俊的舅哥,若是在关中处置他们,难免会被外界讥讽房俊见死不救,这对于房俊的声望没有半点好处,若是令其离开关中,就算武氏兄弟葬身江河,又有谁去怪房俊? 房俊轻叹一声,为了收拾这两个蠢货,武媚娘也算是用了心思…… 他放下茶杯,将武媚娘的纤手握在手心里,微凉的素手柔若无骨,却有些微微的颤抖,足见武媚娘此刻的紧张。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被自己的男人看作蛇蝎心肠的狠毒妇人…… 感受着房俊大手的宽厚温暖,武媚娘心情平复了一些,抬起眼眸来,怯怯说道:“夫君,媚娘错了……” “呵呵……” 难得见到武媚娘这般胆怯虚弱的模样,房俊展颜一笑,问道:“知道自己做错了?” “是。”武媚娘低垂螓首,乖巧得不行…… 房俊握着武媚娘的手,斟酌了一番言辞,柔声说道:“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的舍弃善良的本心。一旦你放弃了某种你原以为是根本的东西,你就会发现你还可以放弃其他东西,以后又有许多其他东西可以放弃。要守住底线,底线一旦被突破了一次,就很难再有底线了。” 这是金玉良言。 原本的武媚娘便是如此,她身在隐私龌蹉的皇宫,起先为了生存、而后为了权力,一步一步的将自己的底线突破,鸩杀、人彘、灭门……等到将这些天底下最最狠毒的事情都做了一遍,最后就连杀掉自己的儿子都毫无知觉…… 武媚娘还是那个武媚娘,但房俊不希望活在截然不同环境当中的武媚娘,依旧要去走上一世那一条不断突破底线的老路。 武媚娘抬起螓首,凤眸闪亮:“夫君认为妾身是个善良的人?” 她从小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在武氏兄弟的刻薄虐待当中生活,有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呢?就算是进了房家的门,因为手里掌管着庞大的产业,处处都需要她赏罚分明、杀伐决断,人们只是说武娘子手腕冷酷,却从未有人说她一句善良。 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跟善良沾上边儿…… 房俊侧过身子,拉过武媚娘的另一只手,用自己两手紧紧包裹起来,感受着一双素手的纤细柔软,笑道:“怎么会不善良呢?忘记为夫的那一篇《三字经》了么?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人生来邪恶,再狠毒的人亦是被生活所逼迫、所渲染,才迷失了本心。” 他与武媚娘的眸光对视,柔声道:“为夫知道你幼年的生活凄惨窘迫,但是为夫还是得劝你,不能一直生活在仇恨和阴暗之中。放下恨,不代表宽容、纵容、懦弱、宠坏他们,而是你放下那个恨,不是便宜了对方,是便宜了你自己,解脱的是自己,释放的是你自己,无关对方。永远都要记住,你这一生不是为了别人而活,而是为了你自己而活。” 武媚娘秀眸当中泪光莹莹,心如鹿撞,既是感动又是震撼。 就算是读了几本书,可是又何曾喝过这般灌溉心灵的鸡汤? 只觉得郎君果然是天下第一的才子,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乎都蕴含着人世间最极致的哲理,比之“老孟孔庄”亦不遑多让! 这种几乎无限的崇拜,使得武媚娘一瞬间就成了房俊的小迷妹…… *****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涌起了无尽的爱意和崇拜,那么她绝对愿意为这个男人去做任何事情。 所以当武媚娘咬着红唇将房俊拖进房里推倒榻上骑跨在他身上的时候,房俊只需惬意的躺着不动,便足以享受到最极致的服务…… 精致妩媚的脸蛋儿红云密布,洁白腻滑的肌肤沾满晶亮的汗水,当红唇微微开阖之间娇啼婉转,一双清澈的秀眸中满意盈满波光流转,房俊方才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讲究天赋的,“媚骨天生”这样的词汇是多么精辟…… 云收雨散,极力要求采取上位的武媚娘早已是精疲力竭筋骨酸软,伏在房俊健硕宽阔的胸膛,脸蛋儿贴上去感受着爱郎汗湿的皮肤下强劲的心跳,一只手婆娑着爱郎已然冒出些许胡茬的下颌,闭着凤目感受着快乐的余韵,洁白的娇躯依旧无规律的抽搐着…… 歇息了一阵,武媚娘才翻身下马,被房俊搂在怀里,惬意温存。 “漱儿怎地还未回来?不像话!” 房俊一手婆娑着武媚娘光洁的后背,随意说道。 今日长乐公主在城南终南山的道观里宴请一众公主,高阳公主受邀前去,却不知为何直到此刻亦为回府,现下早已宵禁,长安城四门紧闭,若是无紧要公务是不可能进城的。 也就是说,高阳公主今晚夜不归宿…… 武媚娘轻笑一声,道:“她是公主,谁管得了她?不过长乐殿下邀请,她又不能不去,许是姐妹们许久未见一时玩得兴起忘了时辰。” 大唐风气开放,即便是大家闺秀亦很少有后来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情况,小姐妹出城踏青登山礼佛都是常事,更何况是素来“不知检点”的李唐皇室? 房俊哼了一声,佯怒道:“翻了天了?你等她回来,为夫家法伺候!” “呵呵……”武媚娘娇笑一声,媚眼如丝,一手向下探去握住,轻轻捏了捏,咬着红唇道:“怕是公主殿下巴不得你动用家法呢,殿下月事刚去,已是好几日未曾尝到家法的滋味儿了……”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倭国使节 要害被捉,房俊吸了一口凉气,怒道:“怎么觉得你在幸灾乐祸呢?” 武媚娘水蛇一般扭着腰肢缠上房俊的腰身,红唇凑在房俊耳旁,吐气如兰:“妾身怎敢呢?夫君施展家法之时威风懔懔杀气腾腾,妾身差一点快要死掉呢……哎呀,不行……唔唔唔……” 房俊被这妖精勾引得肝火旺盛,不顾反对,翻身再战。 待到侍女收拾好了床榻为两人净了身,这才相拥着躺在被窝里,好好说话…… “夫君认为,妾身那两个不是东西的哥哥应当如何处置?” 按着武媚娘的本意,将其逼离关中,半道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自然一了百了。 可是听闻刚刚房俊所言,心底渐生悔意,不是后悔想要杀掉武氏兄弟,而是后悔自己不该那般狠毒,不该突破杀人的底线。正如夫君所说,底线之所以称为底线,便是任何时候都需要谨守的原则。一旦这个原则被突破,那么以后便也再无原则…… 谁会喜欢一个双手染满血腥的女子的? 房俊有些困顿,这两日操心着铸造局的设立,选址、选人、将原先研制火炮火枪的人马合并进来,还要建设数座高炉用以炼钢、锻造,着实忙坏了,再加上刚刚这两番战,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 迷迷糊糊的,房俊便说道:“既然已经将他们逼离关中,那就将计就计,让他们去林邑国吧。家中在那边产业颇多,等他们过去之后帮他们介绍一些关系,本钱也多少给一点,之后是死是活,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他们远在林邑,想来亦不会招惹出什么祸患来……” 武媚娘静静的听着,一双秀眸闪闪发亮的盯着爱郎的侧脸,心中爱意无限。 固然对武氏兄弟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武媚娘也知道,房俊这番周折非是不想沾染人命。夫君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么?呵呵,若是有谁这般说话,那么牛渚矶漫山遍野的山越人死尸和元家阖家老小必会找他谈谈…… 而房俊愿意放过武氏兄弟,纯粹只是因为那两个畜生乃是她血脉相通的兄长,为了她不去背负残害兄弟的负担,房俊宁愿将这两个祸患留着…… 一个女人这一生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宠着自己爱着自己的男人,尚有何求呢? 何况这个男人又是如此的健壮如牛…… 武媚娘水蛇一般的腰肢扭了扭,在房俊怀里寻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嘴角衔着甜甜的笑容,闭上美眸,安然入睡。 ***** 次日一早,房俊用过早膳换上官服,便前往兵部衙门处理公务。 孰料刚刚策马走出大门,便被迎面而来的一伙人给拦住了…… 房俊端坐马上,蹙眉看着面前这一伙鸿胪寺的官员,奇道:“尔等可是寻本官有事?” 为首的鸿胪寺官员连忙施礼,道:“昨日有倭国使节前来长安觐见陛下,下官为他们定下了觐见的日期,结果今日那位使节想要求见房侍郎,吾等不敢任其在长安城内四处走动,故而陪同前来。” 说话间,自鸿胪寺官员身后走出一人,身材矮小蓄着一脸络腮胡子,远远的便对着房俊一揖及地,脑袋都快插进土里,大声道:“鄙人倭国使节吉士驹,见过房驸马!” 正是那位“身在曹营心在汉”,在倭国天皇身边的虾夷人卧底吉士驹…… 房俊一瞅,熟人啊,便笑道:“怎么,阁下刚刚到长安?” 吉士驹直起身,仰着头看着马上的房俊,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情真意切的笑容:“昨日刚到,奉天皇之命觐见大唐皇帝陛下,只是皇帝陛下近日没空,鄙人便想着来见见故人,表达一番感激之情。” 这话说得隐晦,除去房俊以及吉士驹本人之外,旁人无法得知这“感激之情”的真正含义…… 房俊哈哈一笑,吉士驹是他在倭国那边下的一招暗棋,或许并无大用,但总归能够牵制倭国。 “本官今日公务繁忙,阁下若是无事,不妨随本官前往衙门坐坐,午间本官款待阁下一番,如何?” 吉士驹大喜,忙不迭的点头应下。 他可是深知眼前这位乃是大唐皇帝面前的红人,更何况还是暗中资助虾夷人的“恩人”,如何能不想跟房俊打好关系? 一旁的鸿胪寺官员却面有难色…… 为首的官员施礼道:“房侍郎……这个……您怕是有所不知,这位固然是您的旧识,但是因为之前倭国使节闹出的那件血案,眼下长安百姓对于倭国使节可是极为敌视,下官出门之前,寺卿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使得倭国使节被百姓们所伤……” 之前倭国使节犬上日虐杀“六福楼”东主一家,虽然被那使节逃脱,陛下却也下旨申饬了倭国那位舒明天皇,只是因为倭国孤悬海外海路遥远,加之要全力筹备东征高句丽之事宜,所以李二陛下忍着气没有继续追究。 可长安城的百姓不管那个,你们倭国使节杀了人,难道就这么轻易的完了?他们可不管现在这个使节是不是之前那个,所在鸿胪寺也就罢了,若是在大街上碰见,一顿好打是少不了的。 至于倭国会不会因为使节得打损害两国邦交……大唐百姓不在乎,国大民骄,谁特么知道倭国是哪根葱? 房俊自然明白鸿胪寺的顾虑,毕竟是外邦使节,若是被长安百姓围殴,难免惹起外交争端。 可明白归明白,却不代表接受…… 房俊骑在马上斜眼睨着这位鸿胪寺官员,没好气道:“他们自己有本事惹事,现在为何却要大唐的官员来保护?尔等食得是朝廷的禄米,拿的是陛下的钱俸,却反过来要维护那些作恶多端的倭人,是何道理?当初他们敢在吾大唐杀人,那么今日有胆子来,就得做好被打死的准备,否则就特么远远的滚开!正是有了你们这群没脊梁的窝囊废,那些倭人才敢肆无忌惮胡作非为,若是本官在你的职位上,倭人胆敢放个屁,老子先一刀宰了他!” 此刻街面上已然有行人往来走动,有人听闻了房俊这番言辞,顿时大声喝彩,旁边有未曾听清的便相互打探,等这人一一告知,整条大街上的行人纷纷大声叫好! 就连吉士驹都听得热血封腾,大叫道:“说得好!就该一刀宰了了事!” 鸿胪寺官员一个个都傻了,呆愣愣的看着鼓掌叫好兴奋莫名的吉士驹,心说你是渡海的时候不小心栽进海里脑子进了海水不成? 你才是那个应当被“一刀宰了”的倭国使节呀,怎地比老百姓们叫得还欢实…… 鸿胪寺官员面红耳赤,对房俊施礼道:“房侍郎这话说得……职责在身,下官亦是身不由己啊。” 谁特么愿意当三孙子啊? 可鸿胪寺就是这么个地方,总归得讲究一些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做派吧?若是照着您这架势,那咱们大唐与那些茹毛饮血父子共|妻的蛮夷有何区别? 再者说,你以为谁都由你那么一个好爹啊…… 房俊不耐烦的挥挥手:“行了行了,恁地多话?这位使节跟着我,出了任何事由我负责,这总行了吧?” 那官员兀自有些不忿:“那是自然,您是兵部侍郎,是长官,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房俊皮笑肉不笑:“那还不赶紧滚,等着本官请你吃酒呢?” 那官员吓了一跳,知道惹恼了这位棒槌自己可没好下场,赶紧说了几句敞亮话,带着一干属下匆忙撤离…… “来人,给他牵匹马。” “喏!” 有家将反身跳下马背,将缰绳递给吉士驹,后者虽然身材矮小,却异常敏捷,反身跳上马背,策马跟房俊并骑而行,稍稍落后一个马头,听着房俊问道:“你这次所谓何来?”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一身怨气的柳奭 吉士驹策马跟在房俊身旁,浏览着大唐帝都繁华鼎盛的街景,闻言笑道:“还不是犬上日那个蠢货?贵国皇帝一纸国书言辞激烈,将天皇陛下好生申饬一番,天皇陛下恼羞成怒,却又胆战心惊,虽然知道大唐现在全新攻略高句丽,可谁知高句丽平定之后,会不会顺势直取倭国本岛?故而派遣鄙人前来,送上處女五十名。” 房俊奇道:“只有處女五十名?没别的了?” 吉士驹笑道:“您还指望能有什么别的?倭国贫穷得很,不然也不会红着眼珠子去抢夺我们虾夷人的土地,那位天皇陛下看似威风八面,实则住的皇宫就是一栋木头房子,丝绸衣裳那得是奉天祭祖的时候才能穿的……倭国穷得就只有人了。” 房俊恍然,貌似倭国那地方在古代一直都不富裕,即便是后来的“明治维新”也是君臣一起勒紧了裤腰带,打下了国家的坚实基础,直至甲午一战赌“国运”赌赢了,我大清赔偿了两亿两白银,这才一下子抖了起来,并且在富国强军的道路上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房俊也知道倭国前来中原王朝“进贡”的贡品专挑美女,也是有渊源的。 《后汉书》中记载:“安帝永初元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愿请见”,倭国穷到只有人了,只送了160个美女来,让皇帝哭笑不得。后来倭国在三国时期进贡的就更奇葩了,倭国当时处于军阀割据的局面,一个叫做卑弥呼的女王想找大汉帮忙,不过到了地头才发现汉朝已经一分为三,卑弥呼的使者就找上了魏国,给魏国进献了四男六女…… 送女人也就算了,送男人是几个意思? 魏帝不好男风,不过鉴于卑弥呼的诚意,表扬了使者一番,还回赠了一大批东西。包括各类上等布匹共二百匹、黄金八两、铜镜、真珠等实用物件。 倭国使者快要乐疯了…… 只是送了几个美女就换回了如此多的物品,那肯定是汉朝皇帝喜欢倭国美女啊!为了讨得中原皇帝开心,后来所有的倭国贡品也几乎都是美女,一成不变的贡品他们也乐此不疲,为的就是从中原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不过,因为那时倭国还没有产生文字,加之后来军阀混战导致仅有的文献都损毁一空,现代几乎找不到这些事件了,所以就没有记录下来。可是在中國的史书中却能查到一二,一些鬼子学者极力否认进贡美女的史实。 因为他们觉得进贡送美女,丢人都丢到家了……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吉士驹跟房俊说着倭国的局势,以及虾夷人在得到大唐秘密资助之后不断反抗倭人的种种战绩,便径直来到了兵部衙门。 身为倭国使节,出去鸿胪寺之外,似兵部这等中枢衙门寻常是不可能让他们进入的,哪怕在门口站站都不行。大唐的官员虽然有些天朝上国的傲慢和虚伪,绝的在蛮夷面前应当展示中原王朝礼仪之邦的优越感,却也绝不似“我大清”那种在“洋爷爷”面前的跪舔姿态,这是有本质区别的。 故而吉士驹难掩兴奋与好奇,进了衙门便四处打量。 在他想来,吏户礼兵刑工乃是大唐帝国负责具体政务的衙门,几乎涵盖了所有的方面。吏部管官,户部管钱,刑部管刑名侦缉,工部管维修营造,那么兵部顾名思义,就应当是大唐兵事之中枢…… 大唐的军事有多强? 当不可一世的突厥狼骑被那位大唐军神追亡逐北仓皇遁逃,就意味着这世间已无可以跟大唐正面抵抗的军事实力之存在,可以说,只要大唐皇帝想灭谁,那就能灭谁! 现在诸国对于大唐的看法,那就是当之无愧的超级强国,当大唐皇帝意欲东征,除去高句丽那些一根筋的棒子自以为可以如同当年将百万隋军拖入泥沼,全天下没人认为高句丽能够抵挡大唐之无敌兵锋。 毕竟当年的隋军固然气势汹汹,但彼时国内政局动荡,军中派系林立,虽有超强的实力却未能全力施展,落败亦在情理之中。然而眼下之大唐却非是昔日之大隋,李二陛下英明神武,虽然亦有门阀相互牵绊,但军中各路将军皆是追随李二陛下平定天下的猛将,对李二陛下言听计从,岂是区区高句丽一隅可以抵抗?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而已…… 指挥上百万世间最强军队之中枢,那是何等机密之地?吉士驹一方面感激房俊未将他当做倭人,能将大唐最核心之机密展示给他,另一方面则瞪大眼珠子,希望能够借鉴一些,哪怕只是一丝半点的运作模式,都能给极度落后的虾夷人带来不可思议之进步…… 可他哪里知道,现如今的兵部只是徒有虚名而已,整日里所办理的无非是粮草运输、辎重补给、兵械调配…… ***** 柳奭脚步匆匆来到兵部衙门,刚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哎呦,怎么了这是?” 郭福善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看着柳奭眼眶的淤青,好奇问道。 职方司郎中崔敦礼正捧着一个小茶壶从值房走出来,见状便笑道:“该不会是昨日去了平康坊喝花酒,回家嫂夫人大发雌威了吧?呵呵,都说河东柳氏的姑娘个个泼辣伶俐,却不想原来娶回去的老婆也是剽悍非常,哈哈。” 一众同僚便齐齐笑起来,满是揶揄之色…… 柳奭面红耳赤,怒道:“哪里有的事?休说某这几日脚打后脑勺根本没工夫去平康坊,即便是去了,家中哪个敢聒噪?” 崔敦礼笑问道:“那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柳奭摸了摸依旧火辣辣的眼眶,郁闷至极,闷声闷气道:“与你何干?房侍郎可曾来了衙门?” 便有人说道:“来是来了,领着一个倭人在值房里呢。” 柳奭奇道:“怎地将倭人领来此处?” “人家是左侍郎,尚书大人不在那就是一把手,谁还管得了他领什么人来?就算是将这衙门拆了,那也不管我们的事。” 柳奭瞅了一眼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没接话儿。 每一个衙门就是一个江湖,甭管衙门大小,总归是有人这山望着那山高,便如他柳奭当初那般心存不忿。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一般刚刚跳出来就被房俊迎头一棒,死死镇压,半点不敢动弹,并非是房俊针对他,而是相对于他来说,那些人根本不值当房俊去耗费心神针对而已。 也不知自己是应该庆幸能够被房俊看得起,还是应当悲哀为何房俊赏罚不分、一碗水不能端平,怎地当初对我那么凶,对这些人却视若无睹? 柳奭没理会牙酸的这位,对着郭福善和崔敦礼微微颔首,便径自前往房俊的值房而去。 值房里,房俊正处理公务,吉士驹坐在一旁喝茶,眼珠子叽里咕噜的四处打量…… 待到听闻脚步声响,房俊从案牍中抬起头来,便见到乌眼青的柳奭。 “呦呵,怎么了这是,被嫂夫人给煮啦?”房俊揶揄道。 柳奭无语…… 怎么又是这句? 娘咧,老子看上去难道就是个惧内的? 再者说,就算老子当真怕老婆,可是别人皆可以嘲笑讥讽咱,你房俊却哪里有那个资格? 论起“惧内”,你家老爹才是天下惧内之鼻祖吧…… 柳奭脸色很是不好看,当然不敢当面怼房俊“你爹才怕老婆”这样的话,那不是找死么? 可终究心气儿难平,指着自己乌青的眼眶以及脸颊的一道儿划痕,闷声道:“您瞧见了吧?这儿,是贺若明那小子一拳头砸得,这儿,是宇文俭那小子挠的,若非下官躲得快,脸上就得全给花了……” 房俊奇道:“宇文俭是哪个?” 柳奭郁闷道:“还能是哪个?前隋吏部尚书宇文弼的儿子……前阵子陛下调整各个营造官署的官员,贺若明取代温书桐任职军器监监正,而现任少府监监正,便是宇文俭!!” 得咧,房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个是军器监的监正,一个少府监的监正,这两人能对不顾身份的对柳奭饱以老拳,且前者还是柳奭至交好友,那么不会有别的原因,一定是柳奭挖人挖得没了节操,将这两人搞得怒火中烧了…… 房俊尴尬的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事儿是他逼着柳奭去干的。 只是心虚也仅止一小会儿,良心这种东西其实房俊并不多,旋即便兴冲冲的追问道:“人才挖得如何?” 能将大唐两个制造业最高衙门的主官气得动手打人,必定是挖墙脚挖得两人受不了……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大炼钢铁 看着柳奭乌青的眼眶以及一脸的幽怨,房俊则是无比兴奋。 都给人打成这样了,肯定是挖人效果明显,使得那两位恼羞成怒不顾体面了…… “快说说,挖了多少人?” “……” 柳奭看着房俊兴奋的双眼放光,差点爆了粗口…… 娘咧! 你特么就好意思? 可是说到底心中对于房俊的畏惧远远大过愤怒,所以此刻即便心中问候着房家十八代祖宗,也只得老老实实说道:“效果尚算不错,军器监里挖来甲胄打制的老工匠二十几个,少府监少一些,各式手工匠人有十几个,不过这些人皆是两个衙门里的老人,这次贪图房侍郎您给开出的优渥条件,所以拖家带口的都来了,户籍已经转到了咱们兵部。” 历朝历代的工匠几乎都是社会的底层,户籍所在皆是各自的衙门,而且家里都是祖祖辈辈从事一个行业,世代不得脱籍。 当然,因为社会地位低,所以一般人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去成为工匠,这就使得这个阶层成为极少数,即便是王朝兴替朝代更迭,等闲亦不会对这些工匠造成什么困扰和伤害。 无非是换个主家。 谁都不重视他们,可谁都离不了他们…… “砰!”房俊兴奋的一拍桌子,赞道:“干得漂亮!” 重生之人,自然知道无论古往今来皆是人才最重要的道理,不管你想要干什么,想要干出成绩来,首要便是人才! 千万不能小看古代的工匠,虽然没有高深的理论知识,但是祖祖辈辈浸淫于一道,早已洞悉其中之原理,或许说不明白,但是技术绝对不差。很多时候即便是后世的“专家”们,亦往往要大呼不可思议,膛乎其后…… “没说的,本官记你一功!”房俊喜滋滋的站起身,走到柳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柳奭眨眨眼,心道你光靠嘴说有个屁用? 他眼珠子转转,说道:“下官亦是兵部之一员,能为兵部之发展壮大尽一份心力,那正是下官之义务……只是说起来,下官当真委屈,贺若明也就罢了,毕竟多年至交,打我两下我也认了,可宇文俭那个老匹夫凭啥?尤其是那老东西非但打了下官,还口口声声污蔑房侍郎……那话语简直难听得要死,下官都恨不得当场狠狠的教训他一番,太过分了!” 房俊看着柳奭一脸愤懑,笑呵呵道:“这又何必?毕竟是你不挖人不对在先,人家打你两下骂你两句,也可以理解嘛。本官素来讲究‘以德服人’,不过这事儿是你不对,所以咱们忍下这口气,他骂就由他骂,他打就由他打,反正咱们只要能挖来的人,那就继续挖!” “……” 柳奭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怎么就是我的错了?挨打的是我,可这错分明就是你的啊! 我这相当于替你挨了打,结果你不去为我出口气狠狠痛殴那宇文俭一顿也就罢了,还“他骂就由他骂,他打就由他打,人还得继续挖”…… 你特么良心呢? 被狗吃了都?! 最令柳奭郁闷的地方在于房俊所表现出来的冷静……特么不都说你是棒槌么?棒槌被人骂了,为什么不是嗷嗷叫着打回去? 当初咱可只是怼了你一句,就被你威胁要打死拉倒的啊…… 房俊丝毫没有感受到柳奭内心的凄苦哀怨,兴奋的拉着柳奭的肩膀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说道:“走走走,带你去看看咱们铸造局的大排场,某跟你说,只要看了那宏伟壮阔的场面,保准你士气大振,往后就算本官不让你去四处挖人,你都停不下来!只要想想往后几百年兵部的徒子徒孙们都会念着咱们这些先驱者为了壮大兵部所做出的努力而心生敬仰,你就会觉得现在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值得!” 值得个锤子啊! 柳奭被拉着,身不由己的往外走,心里满满的全是眼泪。 咱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派来这么一个棒槌折磨我…… 走到门口,房俊才想起吉士驹,冲他招手道:“你也一起,待会儿本官给你接风洗尘。” 倭人皆通汉语,或许说起来有些滞涩,但是文字却一点障碍都没有。 盖因倭国只有倭语、并无文字,是以自汉字传入倭国之后,不仅成为公家用以记录史实,且为一般学者用以著作写书,而成为当时日本唯一的正式文字,只不过读起来却因为口音等等问题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吉士驹对于他俩刚刚说的什么完全一头雾水,他汉语水平还行,汉字书籍皆可看懂,但是对于专业性的谈话便一知半解了。不过这会儿这句“接风洗尘”算是听懂了,当即美滋滋的站起来,屁颠儿屁颠儿的跟上。 大唐繁华,那种骨子里头散发出来的优雅底蕴最是令倭人崇拜羡慕,他这个虾夷人当然亦不例外。事实上,无论任何事务只要是跟“大唐”两个沾边儿,都会在倭国受到无尽的欢迎和吹捧。 大唐的瓷器,大唐的茶叶,大唐的美酒,大唐的诗歌……甚至大唐的地席、刀剑、衣裳……在倭国,但凡是大唐的东西,已经不是钱财可以表达的阶段,而是代表着一种阶级。 唯有贵族才能享用来自大唐的所有事物,若你只是一个单纯的商人,哪怕你再有钱,也绝对不行…… ***** 昆明池起初为西汉为了攻打南越国以及昆明国,操练水军所建。 由于秦岭与渭河的落差太大,每年雨季会有许多雨水从秦岭深处流出,但是距离渭河太近,落差太大,基本上都是白白流走,浪费掉了,在汉朝时就是利用这种天然的水优势就地开湖蓄水,形成昆明池。及至后来,昆明池还发挥了供给都城水源、给宫廷和市民提供水产、建筑园林殿宇、干旱时浇灌农田甚至还具有平稳关中漕运水系的功能。 在昆明池的北岸,有一条泄洪用的水渠,铸造局便选址在此处,借助充沛的水力驱动水车,给铸造局供给鼓风以及锻造所需的动力。 昆明池北岸乃是一道高高的土岗,一排简易的营房正在土岗下水渠边搭建,数百上千的农夫正有条不紊的忙碌着,一处刚刚搭建好的营房门口,房俊见到了自家的奴仆柳天养…… 作为房家顶级木匠柳老实的儿子,现在的柳天养可算是房家奴仆之中最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年近而立,已然退去青涩的柳天养自从开始组织人手在关中四处“盘炕”之时起,便走上了一条人生的快车道。手底下的“房家工程队”人手越来越多,“盘炕”这种低劣的活计早已舍弃,现在房家所有的铁厂皆是由柳天养带领着自家的工程队负责建设。 刚刚在牛渚矶南山矿场完成铁厂建设,就被房俊拎来负责铸造局的施工…… 相比于隔着整个昆明池正在对岸建设临时市场的那些“草台班子”而言,“房家施工队”才是这个年代一等一的工程队,柳天养才是最牛的包工头! 盖房子算什么本事? 砌高炉才是技术活儿! 不过柳奭显然对此嗤之以鼻,他不介意用最狭隘的心思去踹度房俊的用意,根本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什么铸造局的工程非是那些盖房子的能够承接的,说到底还不就是将这一块天大的利润揣进自己兜儿里…… 然而等到跟着房俊进了那间宽大的营房,柳奭才算是真正傻了眼…… 只见对着房门的墙壁上是一张巨大的施工图纸,图上清清楚楚的标示着沿着这个出水口方圆三里之内即将开始的无数建筑,那密密麻麻的名称标注简直让柳奭看花了眼! 这位河东柳氏的子弟咽了口唾沫,瞠目结舌道:“房侍郎……这是铸造局?这若是建成了,得花费多少钱,耗时多少年?” 单是看着这张图纸,感觉已然不小于半个长安城…… 娘咧! 这房俊得从中捞多少钱?! 房俊正背负双手看着这幅代表了这个时代地球上最宏伟、最高科技的冶铁中心,一股自信豪迈之情油然而生,一时并未理会柳奭。 束手立于一旁的柳天养看了柳奭一眼,又看了看吉士驹,淡然答道:“初步预算,需要花费铜钱四千万贯,耗时两年全部建成。” 柳奭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娘咧,房二挣钱的能耐就是高……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 卖关子 柳奭对房俊鄙视不已。 说什么为了壮大兵部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唐军事中枢,所有冠冕堂皇的说辞还不都是为了掩饰自己从中捞钱的事实? 否则为何巴巴的将自家的施工队自牛渚矶南山矿场拉回来…… 他倒不是嫉妒房俊从兵部的工程当中赚钱,有道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又所谓“千里为官只为财”,既然能够执掌兵部,利用权力赚取一些灰色收入,本无可厚非。 他只是瞧不起房俊嘴上说的漂亮,实惠却一点不肯少拿而已…… 柳天养却是在不理会柳奭,而是紧紧盯着吉士驹,稍作犹豫之后,凑近房俊小声问道:“二郎,何以让这个倭人在这里?此间皆是大唐最高之技术,万一被这倭人学了去……” 这种担忧很有必要,不过房俊不以为意。 轻声回道:“看看又能如何?一则,某是为了对其展示信任,这有利于日后与其展开长期的合作,再则,没有核心的炼钢技术,没有具体的高炉图纸,你认为这个野人只是看看,就能学了去?呵呵,你也太看得起他了。” 柳天养想了想,觉得房俊说得有道理,自己的确是高估了倭人。 这帮矮矬子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生搬硬套的将汉字拿去记录史实,又哪里能够懂得高炉的建造、熔铁炼钢? 不过沉吟片刻之后,柳天养还是奓着胆子提醒道:“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不小心就被这些倭人看懂了呢?二郎勿怪小的多嘴,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他们看不懂,也还是应当严加保密为好。” 房俊抬眼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柳天养,微微颌首,正色道:“你说的不错,以后任何不属于铸造局直属之官员,不许擅入铸造局,更不许观摩铸造局任何一项事务。这回事出有因,且是某的过错,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自己还是有点想当然了…… 就算旁人看不懂高炉的构造和炼钢的技术,然而正如柳天养所言,万一呢? 这世间从来都不缺乏惊才绝艳之人物,万一就有这么一个人只是看看便领略了其中之原理,并且将这些超越时代的技术带去大唐的敌国,那得有多冤枉?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房俊觉得柳天养的警惕性很好,并且要从此给铸造局立下规矩。 柳天养激动得浑身发抖…… 作为一个家奴,胆敢驳斥家主的言论就已经是大逆不道,就算因此而被打死都有可能,更别说房俊不但原谅了他的以下犯上,甚至深以为然的全盘接受…… 二郎,不愧是有大心胸、大气魄的豪杰! 古时豫让为报答智伯瑶知遇之恩,伏桥如厕、吞炭漆身,多次行刺赵襄子,最后自刎而死,留下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千古绝唱。 难道自己还不如一个古人么? 柳天养心情激荡,单膝跪地,沉声道:“愿为二郎效死!” 他这举措反倒将房俊弄得一头雾水…… 在他想来,只要是好的建议,那么毋须在意提建议的是个家奴亦或是街边的乞丐,都应当采纳。柳天养固然顶撞了自己,可是他的建议弥补了房俊一时大意所造成的疏漏,有功无过,何以居然引得柳天养这般反应? 其实他虽然穿越来了唐朝,但是对于古人的一些性格习惯以及价值观并未融汇贯通…… 以豫让为例。 豫让曾说“吾所谓为此者,以明君臣之义“,他除了有“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这报答知遇之恩的情结外,还试图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人间道义、人的气节和忠义。 古代侠士,完全不像今人“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他们对人生价值的衡量完全以精神为标准,一生也甘为一些理念、原则而执著追求甚至献身牺牲。 他们讲究的是精神上要有横贯日月的浩然正气,人生价值则要有着高于物欲和世俗的升华和辉煌! 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然而人们所追求的真正意义,却在发生着质变…… 柳奭与吉士驹则对柳天养的举止不以为然,身为家奴,难道不应当这般表达忠心么?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柳奭关注的还是这个铸造局:“房侍郎,刚刚说铸造局的投入大抵在四千万贯……下官斗胆请问,这些钱从何而来?” 其实他真实想问的是:难道您打算自己掏腰包? 如果真是那样,就等于房俊将自己左手里的钱转到右手里,折腾来折腾去,兵部将会欠下房俊一大笔外债,最后整个兵部都得是他房俊的! 柳奭心想以这位胆大包天的性格,该不会是真的打着这个主意吧…… 房俊信心满满:“两年的时间分批投入,难度并不太大。本官计划这些钱由兵部自筹一半,由户部拨款一半。眼下大唐商业繁荣,户部总不至于一年一千万贯都拿不出来吧?” 华亭镇的设立,将原本由江南士族掌握的对外商贸进行规范,转由华亭镇掌控,并且因为华亭镇的獨立性,使得商贾流通商品货殖的时候,毋须在运输途中缴纳这种“厘金杂税”,因此使得商税增加了何止十倍? 现在整个中枢最肥的衙门,非户部莫属…… 当初设立华亭镇,现在到了收割利息的时候了。 柳奭对房俊的想法并不看好:“且不说能不能从户部每年要出来一千万贯,那帮混球都是属貔貅的,光吃不吐……单单是咱们兵部的这一千万贯要从何而来?” 兵部是个穷衙门呀,不仅没权,更没钱…… 房俊斜睨了柳奭一眼,笑道:“呵呵,山人自有妙计。” 柳奭:“……” 正欲再说,忽见有兵部的官员匆忙进屋,疾声道:“房侍郎,大事不妙!” 房俊蹙眉道:“何事这般慌张?” 那官员道:“那少府监监正宇文俭带了十几个手下围住了咱们衙门,在门口叫嚣着要讨个说法儿!” 柳奭顿时跳脚,骂道:“不就是挖了他几个人么,这个老匹夫,将本官脸面都给挠了,他还要怎地?” 兵部与少府监平日素无往来,双方业务更无交叉,如今少府监监正杀上门来,定然是为了柳奭在少府监挖人一事。 只是没料到这老家伙都把自己挠成这样儿了,居然还不依不饶…… 房俊自然也知道少府监何故打上门来,便瞪了柳奭一眼,道:“瞧瞧你干的好事,净给本官惹麻烦!” 柳奭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吐不上来,差点气死。 我特么是为了谁?你个没良心的…… 房俊回头对吉士驹道:“今日实在是对不住,事情一桩接这一桩,怕是不能给阁下接风洗尘了。稍后本官安排人先行送你回鸿胪寺,待明日闲暇,在请阁下饮酒。” 吉士驹忙道:“房驸马只管去忙,不必理会鄙人,反正鄙人尚要在长安呆上一些时日,总归是有机会聆听房驸马教诲的。” 一旁的柳奭心底奇怪,倭人固然忌惮大唐天威,可是凶蛮成性不服教化,怎地居然对房俊这般服帖? 这房俊好像越是草蛋的棒槌落到他手里就越发調教得风调雨顺,真是奇哉怪也…… 房俊命人先行送吉士驹回了鸿胪寺的驿馆,自己则带了家将部曲同柳奭匆匆回到兵部衙门。 刚刚拐过街角儿,便听到前面一片叫嚣谩骂,等到了门口,便见到十数位少府监的官员簇拥着一个须发皆白却身板儿健壮的老者堵在兵部大门口…… 有人眼尖,正好见到紧跟在房俊身后的柳奭,便悄声提醒了那老者。 老者猛然回头,浑然没有在意一身官袍的房俊,冲着柳奭便骂道:“你个兔崽子,老夫昨日让你速速将那些人送回少府监,你没听见是吧?” 柳奭被骂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正欲反击,却被房俊伸手拦住。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上) 房俊笑眯眯的瞅着老者,道:“阁下站在兵部门口辱骂兵部官员,显然未将朝廷衙门放在眼中,该当何罪?” 那老者趾高气扬,指着房俊鼻子叫嚣道:“房俊是吧?即便是你老子站在这儿,也得跟老夫客客气气的说话,你算个屁呀!” “呼啦!” 房俊身后的部曲家将尽皆愤怒,就待上前教训这个老匹夫。 主辱臣死,岂能让这个老匹夫恣意凌辱? 唯有跨过他们的尸体才行! 房俊举起手,制止住部曲家将上前,也不动怒,依旧满脸笑容:“论资历,您老人家自然是高高在上,可就算你的资历再高,亦不能藐视朝廷衙门、辱骂朝廷官员,你这般目无君上、无视律法,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老者怒极反笑,手指都快点到房俊的鼻子上,怒道:“吓唬我?老夫不是吓大的!旁人怕你房俊,老夫可不怕!老夫就是骂了这个河东柳氏的兔崽子,就是藐视你兵部衙门,你到底是如何个不讲情面,且让老夫看看?” 人老了就是有好处,可以凭资历倚老卖老,一般人还不得吃这一套,你若是反抗,那就是不尊老,在这个讲究孝道仁义的社会里,那是极其愚蠢的行径,会使得自己声誉受损。 不过老者显然选错了对象,房俊岂会理他这一套? 令狐德棻倚老卖老的本事比老者强多了,现在你让令狐德棻在房俊面前倚老卖老试试? 房俊盯着老者看了看,慢条斯理道:“冲击朝廷中枢、辱骂朝廷官员、蔑视朝廷法度,三罪并罚,视为谋逆!来人呐,将这群居心叵测意图颠覆大唐帝国之反贼给本官统统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嚯! 老者以及身后的少府监官员齐齐吓了一跳! 这特么就谋逆了? 你也太嚣张了吧,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也不能这样儿啊…… “喏!” 房俊身后的部曲家将可不管别的,二郎下令,就算是刀山火海也照闯不误,何况只是对付区区手无寸铁的官员?当然部曲家将们也不是傻子,明知房俊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人,所以也不会将“若有反抗格杀勿论”之语当真,如狼似虎的扑上去,遇到不老实的便是刀鞘马鞭一顿狠的,打得一众少府监官员哭爹喊娘叫苦不迭,却聪明的避开了须发戟张几欲发狂的老者…… 此刻兵部衙门门口已然挤满了人,兵部的官员都跑出来,即便是附近衙门亦有跑过来看热闹的,见到这等场面尽皆倒吸一口凉气。 这房俊,是真棒槌! 好歹大家都是同朝为官,总得估计点体面吧? 这位倒好,两句话说不来,直接揍人…… “房俊,你放肆!你你你,实在是太放肆了!” 老者惊怒交加,差点一口气背过去,怒指房俊,却也不敢骂人。 房俊冷笑:“上一个这么指着本官鼻子的人,本官命人将他的手指剁下来喂了狗……宇文监正是想挑战一下本官的胆量么?” “老夫……” 老者心里一惊,素闻这棒槌无法无天,今日算是见识了,二话不说先给自己这边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虽然纯粹扯淡,却也不能让人忌惮这厮恣意妄为的脾性。 若说敢不敢将自己的手指剁了喂狗……不管房俊敢不敢,老者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去试探。 可就这般被房俊吓住了,又觉得丢脸,老者怒气冲冲道:“你这小兔崽子当真混账,怎地不讲道理便打人?” 房俊依旧冷笑:“难道你个老王八蛋跟某讲道理了?” 老者差点气得撅过去,他骂房俊小兔崽子,房俊就骂他老王八蛋…… 气煞我也! 怒道:“分明是你兵部肆无忌惮的挖人在先,还不准老夫找你们理论一番么?” 这话看着气势十足,实则已经服软…… 房俊笑眯眯道:“那你是打算跟我讲道理了?” 老者气道:“本来就是你们不对!” 房俊呵呵一笑,制止了家将揍人,笑道:“你看看你,一把年纪了怎地这么不懂事儿呢?某这人就是个顺毛驴,你跟我讲理,那我就一定要跟你讲理,以德服人嘛!可你偏偏不肯跟我讲理,那我只能也不跟你讲理了,可我不讲理了,你却又要跟我讲理……你说说你这人,早跟我讲理岂不是不会使得手底下人白挨一顿揍?” 老者被房俊这一大圈儿的讲理不讲理绕的晕晕忽忽,不过终究还没糊涂,怒道:“休想蒙混过去,什么叫白挨一顿揍?打了人,就得承担后果!” 房俊一脸云淡风轻:“随你的便,找陛下告状,或者让御史弹劾,悉听尊便就是。不过……” 说到此处,房俊顿了一顿,面容严肃,瞪着老者说道:“警告你一次,只要是我兵部的人,就由不得你骂!你既然骂了,那就得承担后果!” 这正是老者的话语,房俊原样奉还。 不说兵部官员们暗暗钦佩房俊这种“护犊子”的作法,柳奭更是心里一热。 这棒槌虽然极力压榨自己,可到底在外人面前还是挺给力的…… 就比如在家里你怎么作威作福说一不二都行,但是有外人在,你给我面子就会很高兴…… 老者气得白胡子直颤,道:“好好好,那老夫今日便与你理论一番,你们兵部……” 房俊抱拳,满脸笑意,说道:“前辈且慢,此处非是谈话之地,何妨进去衙门详谈?” 老者道:“也行,只要你别将老夫打死在你们这兵部衙门就好,老夫几个儿子皆在外地为官,若是忽然死来,灵前一时恐无孝子。” 房俊道:“却是无妨,晚辈家中商队自南洋运回不少极品紫檀木料,用来制作寿材做好不过,不仅木质紧密厚重百年不烂,躺在里边冬暖夏凉,三两个月也不会腐烂,令郎只要尚在大唐国境之内,想来还是赶得及的。” 老者:“……” 娘咧! 兔崽子你是诚心要气死我?! ***** 宇文俭的面子房俊还是要顾及一些的,刚刚固然针锋相对下狠手毫不客气,那是因为宇文俭倚老卖老到兵部衙门来搞事情,自己将把柄送到了房俊手里,房俊岂能客气? 但若是一味的怼到底,又显然是极不明智的。 宇文俭区区少府监监正的官职自然毋须房俊忌惮,宇文阀的身份也犯不着诸多忌讳,但是其自幼跟随李渊一同玩耍,情同手足交情莫逆,其父宇文弼更是对李渊颇多照应,在与贺若弼、高颖等人一同被隋炀帝杀害之后,正是当时的唐国公李渊在隋炀帝面前保住了宇文俭的小命。 李二陛下可是以叔父之礼对待宇文俭的…… 这份人脉却是房俊不能不有所顾忌。 若是宇文俭倚老卖老搞事情,房俊自然不必客气,可若是这一篇揭过了房俊依旧不依不饶,就得担心李二陛下派人将他逮回去抽鞭子了…… 客客气气的将宇文俭让到兵部衙门的值房之内,命人奉上香茶,房俊与柳奭接待了宇文俭。 宇文俭却是碰都不碰茶杯,老脸阴沉,瞪着房俊道:“既然房侍郎要与老夫讲理,那咱们便来讲讲道理。你们兵部想要壮大,想要挖人,这本不算什么,都是朝廷的匠户,给谁干活不都一样?若是单单如此,老夫自然不与你们计较。可是你们这位柳郎中四处宣扬什么取消工役、按工计酬,那可就不行了!被你们这么一搞,我们剩下的那些工匠哪里还有心思干活儿?都巴不得望你们这儿跑呢,你们这是戳老夫的心窝子啊!” 柳奭冷笑道:“恐怕你们剩下的那些工匠不是因为什么取消工役、按工计酬才人心惶惶想着跑我们这边来的吧?军器监也好,少府监也罢,那些个拿不上台面的东西私下里搞搞就行了,真以为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说到底,是那些工匠们被你们压榨得骨髓都熬干了,眼见出了一条活路,谁还甘心被你们压榨致死,怎能不铁了心的往我们这里跑?老人家年岁大了,听某一句劝,切莫缺德事做多了折损了阴德才好……” 宇文俭陡然色变!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下) 在这个国度里,没有人不明白“潛規則”的含义。 每一个行业都有一些上不得台面却又约定俗成的规则,自古已然。 只要你身处这个行业,那么就只能默许接受,若是试图挑战这种大环境下存在的规则,必然遭受整个行业的反噬…… 房俊现在就有点被整个管理工匠的团体联合抵制的意思。 今天来了一个宇文俭倚老卖老,明日或许就是别的什么人,若是处理不当,必然形成一股轩然大波,后果着实难料。 这是房俊所始料未及的…… 他不是不知道军器监、少府监这等管理工匠的衙门暗地里做着怎样龌蹉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将自己定义为工匠的救世主,去将那些笼罩在工匠们头顶的乌云一层层的揭开。 他没那么高尚,他只是单纯的想要挖人而已。 但是既然无意之中碰触到了这一层见不得人的龌蹉,他倒也浑然不惧…… 宇文俭听到柳奭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顿时面色阴沉,警告道:“娃娃,饭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说出口的话,那是要承担责任的!” 柳奭顿时一滞…… 事实上谁不知道宇文俭这些人私底下干的什么勾当? 军器监、少府监这些管理工匠的衙门素来极力压榨工匠,将正常的工役提升一倍甚至两倍,为衙门免费干活做工,所创造出来的庞大利益自然被那些长官瓜分。 其结果便是导致大多数工匠因为常年服工役而无力照应家庭,工匠们穷困潦倒生活艰难,且因为长时间超负荷劳作伤了根本,身染恶疾痛苦死去…… 而工匠们所创造出来的放大利润,却非是各衙门的长官便能独自吞得下的,一旦牵扯出来,波及甚广。 柳奭不怕军器监,也不怕少府监,可若是那些沾染了工匠利益的大佬一个个跳出来,他顶不住…… 想到这里,柳奭肠子都快要悔青了! 他豁然扭头看向房俊,一口牙差一点咬碎,恨恨瞪着房俊,极力压抑着想要破口大骂的慾望…… 你这王八蛋,又坑老子! 自己怎地就那么傻?居然一时之间未曾领会挖人行动背后的种种牵扯,结果弄至现在作茧自缚的下场…… 亏得自己刚刚还感激房俊维护自己,这根本就是个坑死人不偿命的王八蛋啊! 房俊神色淡然,看了柳奭一眼,奇道:“瞪着本官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 我想咬死你行不行! 一旦那些站在军器监和少府监身后的大佬们齐齐跳出来找麻烦,不仅仅是区区一个柳奭,就算是河东柳氏都得受到牵连! 这次算是被房俊害苦了! 见到柳奭只是干瞪眼不说话,房俊也懒得理他,看着有所倚仗的宇文俭,问道:“请恕某不能理解,兵部乃是本官所管辖,本官在自己管辖的兵部想要施行何等决策,难道还得您老的同意?” 宇文俭脸色不好看,威胁道:“老夫虽然管不到你们兵部,可是房侍郎此举却是破坏了行业规则,你可知道如此一来,大唐所有的工匠都会向往兵部之待遇,导致人心惶惶效率低下,会惹来多少人的不满?” 房俊眼睛微微眯起,道:“你威胁我?” 宇文俭心中一凛,这才响起面前这人是个棒槌,不可以常理度之。 旁人或许会忌惮那些势力的怒火,但是这房俊……或许你不说还好,你说了,他偏偏就要挑战一下…… 棒槌的世界,非常人可以理喻。 宇文俭觉得自己不是个棒槌,所以不敢去试探棒槌的行事风格,只得说道:“怎么能说是威胁呢?老夫与玄龄乃是至交好友,亦算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这只是忠告啊,年青人有魄力是好事,但懂得进退更重要。” 柳奭胆战心惊的看着房俊,心说祖宗啊,你可不能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想要把这一摊子都给砸了,你死不死不重要,可千万别拖累我啊…… 好在房俊并未翻脸,只是似笑非笑的瞥了宇文俭一眼,缓缓走到书案之后,一手拎着袖子,一手研墨,慢条斯理道:“也就是说,我们兵部想要如何管理工匠,得按照你们军器监和少府监的规矩办,否则……您身后的那些人就会找我的麻烦?”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宇文俭不敢直接承认…… “潛規則”之所以是“潛規則”,就说明它只能在见不得阳光的地方生存,上不得台面。一旦将这些话说在明处,也就不能称之为“潛規則”了。 几乎所有的领域都是有着两套规则的:明着,冠冕堂皇;暗里,另有名堂。明里,是给人家看的;暗里,是自己干的。明里,仁义道德,暗里,男盗女娼··· “潜规则”之所以不能拿到桌面,是因为那做的是坏事。 ——既然做的都是坏事,那怎么可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呢? 总归是要有一套冠冕堂皇的借口的…… 宇文俭只能阴沉着脸,说道:“房侍郎,休要自误。” 房俊嗤笑一声,将墨块放在一旁,拿起一支毛笔饱蘸墨汁,在书案上一张白纸上写字,口中不屑道:“您这么大的岁数……都是活到狗身上了吗?做下那些个隐私龌蹉的勾当非但不知自省,反而因为没人扯破这层窗户纸便以为是理所当然了?本官见过无耻之人,但是如你这般无耻之尤,却是叹为观止,长见识了。” 他本想给宇文俭一个面子,将这件事揭过去。 可既然这老东西根本就是个不要脸的,那还搭理他干嘛? 柳奭哀嚎一声,果然…… 这棒槌怎会是个被人威胁的性子呢? 宇文老贼也是糊涂,这棒槌连关陇集团都敢对着干,连江南士族都能收拾的服服帖帖,你那些所谓的站在背后的大人物……吓唬吓唬我还行,岂能吓唬得住房俊? 真是个老糊涂啊…… 宇文俭气得面红耳赤,老家伙脾气挺暴,起身一脚将面前一个椅子踹翻,怒道:“小儿安敢辱我?” 甩袖就待离去。 房俊这是刚好落笔,将毛笔放在一边,说道:“来人,将这幅字裱好挂在兵部门口。” “喏。” 便有书吏上前捧着这幅字往门外走。 宇文俭心生好奇,心道是一幅什么字呢? 他虽然醉心利益锱铢必较,但是生平最喜附庸风雅,古之书法大家的作品多有收集,时常品鉴之。房俊的名声虽然不太好,但却是士林公认的当世书法大家,其独创一派的成就较之欧阳率更(欧阳询)、褚河南(褚遂良)、虞文懿(虞世南)显然更胜一筹,“房体字”现在收到诸多士子吹捧效仿,宇文俭本人也甚为喜爱。 此刻虽然怒火滔天,却也见猎心起,故意补着痕迹的放慢脚步,偷偷斜眼去看向那位书吏手里捧着的字幅…… 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顿时浑身一震! 紧接着…… “房俊小儿,安敢如此辱我?哇呀呀,老夫要与你决一生死,不死不休!” 宇文俭须发戟张,双目赤红,鼻孔呼哧呼哧几乎要喷出火焰来!张牙舞爪的就冲着房俊奔去,想要挠得房俊一个满脸桃花开…… 值房内的柳奭岂能让他如愿? 就算心里再是恼怒房俊一而再再而三的坑他,可是说到底,房俊才是自己人呐…… 连忙上前将宇文俭死死拽住,好家伙,老头儿年纪不小,力气也不小,柳奭差点没拽住…… 好家伙! 柳奭是见到宇文俭是在看了房俊写的那副字之后才暴怒的,可房俊这厮究竟写了什么,能让宇文俭发了疯一般这般狂暴? 那捧着字幅的书吏被值房里的情况吓了一跳,正下意识的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观望,于是柳奭清清楚楚便看清了那副字。 顿时眼角一跳! 【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 …… 这若是贴在兵部大门上,少府监以及宇文俭岂非要成为天下笑柄? 怕是五百年后都有人津津乐道于此…… 宇文俭即将成为百年之后依旧被人嘲笑的对象! 这可比杀头都很呐…… 第一千五百一十四章 老无赖 太原王氏式微,晋王李治被圈禁,这使得柳奭以往的依仗几乎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再这么一个世家林立、门阀环伺的年代,若是没有强壮的根基,衰弱的河东柳氏不啻于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迟早被那些贪婪的门阀一口吞下。 所以这些时日以来,柳奭已然渐渐将房俊视为靠山,决定攀附上去。 柳奭是个聪明人,既然无法彻底击垮一个强大的敌人,那就只有与其达成共识,化解干戈恩怨,这才是上上之策。 简而言之,干不过他,就投靠他…… 人与人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做法更不同。 无所谓对错,只是利益的取向不同而已。 房俊背后站着当朝宰辅之首的房玄龄,又是陛下的乘龙快婿,本身更年纪轻轻已经是部堂级别的高官,怎么看都是前程似锦未来光明,能够抱紧这么一条大腿,必然对自己、对家族皆是好处无穷。 然而他却着实没有想到,这房俊固然能力卓越,却是一个天坑…… 现在若是将这一幅【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的大字挂在兵部门前,柳奭觉得宇文俭会被气死。 原本自己出面去挖军器监和少府监的工匠就已经被房俊坑了,势必会惹得背后那些沾染了工匠利益的门阀不满,现在若是再将宇文俭气出一个好歹来……柳奭觉得自己会立马成为那些门阀的眼中钉。 柳奭欲哭无泪,这个棒槌是嫌弃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一路将自己坑上绝路…… 宇文俭气得险些脑溢血……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名词,但是症状还是清楚的,只觉得脑门儿一阵阵发紧,眼前一阵阵发花,似乎有无数的星辰从天而降眼花缭乱,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 费了好大劲儿抬起手,想要指着房俊却无论如何也举不起那么高,另一手捂着胸口,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骂道:“竖子!安敢如此欺辱于我,是要于我不死不休吗?” 房俊一脸冷笑:“您可省省吧,您都黄土埋到脖子了,还惦记着跟我不死不休?人老了,德行应当与日俱增才对,否则怎会有德高望重这个词汇么?对于晚辈好心存爱护,晚辈做得对的要不吝褒奖,做的错的要敦敦教诲,您这般心思恶毒,实在是有失风范。” “……”宇文俭气的说不出话,他发现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口才居然不是房俊的对手,这混蛋的一张嘴简直气死人不陪命。 柳奭琢磨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房俊这一番话的奥义,其实就是在骂宇文俭缺德…… 好吧,不愧是当世数得着的才子,就连骂人都没一个脏字儿。 宇文俭虽然气得要死,却并未丧失理智,明白过来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唯有自取其辱而已。身份资历压不住房俊,口才争辩又不是房俊的对手,拿着个棒槌完全没招儿…… 冲着房俊恨声道:“好好好,房玄龄不愧养了个好儿子,老夫今日算是见识了……今日之辱,老夫必定十倍报之!” 言罢,挣开柳奭的拉拽,颤颤巍巍走向门口。 房俊想了想,倒是未曾阻拦,狠话他听得多了,自然不怕,可万一这老头儿当真气得在兵部衙门里头出个好歹,那倒是一件麻烦事……便跟着到了门口,对门口的家将使了个眼色,说道:“宇文监正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还不速速搀扶他老人家赶紧出去跟少府监的同僚们汇合?” 房家忠心耿耿的家将部曲好几十人,而能够平素跟随在房俊身边的,哪一个不是聪明灵透的人物? 看了房俊的眼神,再一听这话……当即便明白过来,立即分出两人,快步走向宇文俭。 …… 宇文俭心中气得发狂,老头这一声除去当年父亲被隋炀帝狠下毒手诛杀之外,何曾尝过这等憋屈? 反正一旦房俊这幅字张贴出去,他这张老脸就算是掉地上捡不起来,今日不妨耍一回无赖,给房俊找点麻烦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怎么出气呢? 当然是装作被气坏了的样子! 以自己跟皇帝的良好关系,只要自己在兵部衙门里头被气得跌倒,就算再是宠爱他这个女婿,也必然会给自己一个说法儿……再者自己好歹也一把年纪了,尊老爱幼乃是美德,一旦自己被气得晕倒的事情传扬出去,必然会引起同情,舆论上便占了先机。 想到这里,宇文俭脚步一虚,身子晃悠一下,便软软的摔倒…… 只是老头也不傻,虽然打着气晕了的样子坑房俊一回,却也不愿当真摔坏了哪里,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万一当真摔坏了那可不得了,得不偿失啊!所以他算好步点,就在兵部衙门的大门口,眼睛一闭,左腿一矮,缓缓向左侧倒去,即将倒地的时候可以顺手扶一把门框,缓冲一下。 宇文俭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清晰的见到门口的两个兵卒诧异的看着自己缓缓摔倒,满脸的惊讶……宇文俭很得意。 房俊啊房俊,就算你再是棒槌,却也无法领略年纪资历带来的好处吧? 只要老夫这么一倒,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也必然要面对朝野之间的口诛笔伐! 然而下一刻,他却愣住了…… 距离门框不过是一步之遥,自己缓缓倒下去的时间已然超过十息,却仍未着地……难道自己估算失误? 宇文俭茫然睁开眼睛,便看到两个精壮的汉子似笑非笑,一左一右轻轻扶住了自己的肩膀…… …… 柳奭在房俊出言叮嘱家将的时候还有些不解,心道你小子会有这么好心? 然后便骇然见到宇文俭的身形在门前缓缓倒下……那一刻,柳奭呼吸都吓得差点停顿! 不管这老家伙摔倒是真是假,外界必然对其抱以同情之心,毕竟年纪放在那里,这么一个老人被你们兵部气得晕过去,怎么说都是兵部不占理。而且宇文俭与皇帝的关系匪浅,那可是皇帝见了面都要执子侄之礼的! 宇文俭在兵部被气得晕倒,甭管原因为何,皇帝势必要做出一番态度,既是为了安抚宇文俭,更是为了安抚朝中为数不少的前隋老臣。 然而房俊不仅是房玄龄的儿子,更是皇帝的爱婿,兼且平素功劳甚大,皇帝定然不会狠下辣手惩罚房俊。 但是态度总要做出来的,不好惩罚房俊,那么自然……这个锅就是他柳奭来背! 只是一瞬间,柳奭的脑海里便推算出前因后果。 然后他便见到两个房家的家将快步上前,堪堪在宇文俭倒地之前将其扶住…… 柳奭差点哭出来! 那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 娘咧,跟着房俊混,前程如何不知道,但是最起码这又惊又吓又怒的得少活好多年…… 房俊也被宇文俭的举动吓了一跳! 当真不能小瞧了天下英雄啊,这个宇文俭看着浓眉大眼儿的,谁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连连暗呼好险,幸亏自己藏了一个心眼儿,否则若是任由宇文俭这么晕倒,甭管是真是假,自己怕是躲不掉李二陛下的一顿鞭子…… 这就是个老无赖啊! 宇文俭想摔倒却没成功,一脸懵然的看着身边两个汉子,左边那人笑得很难看,露出一口大牙:“宇文监正,您可得走稳了,您若是摔倒在这衙门里,咱们二郎可担待不起,所以……您若是想要摔倒,还是去大家上摔吧。” 言罢,对着同伴使个眼色,同时暗暗发力,四只大手牢牢将宇文俭架起来,便向大门外“搀扶”而去。 此刻宇文俭别说摔倒了,就连挣脱都挣脱不开,他年老力衰,如何能抵挡得住这些常年跟着房俊走南闯北军阵厮杀的壮汉? 就这么两脚堪堪贴着地皮,被硬生生的“搀扶”出了大门…… 第一千五百一十五章 自取其辱 少府监的官员都等在门外呢,虽然兵部那个棒槌侍郎不许他们进去,可他们也不敢丢下宇文俭就这么走掉,万一那个棒槌发疯将宇文俭给揍一顿……少府监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焦急与担忧之中,便见到自家监正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卫兵给架了出来…… 这什么情况? 官员们有些懵。 宇文俭被一路架着出了兵部大门,心里之恼怒比之刚才见到那副字的时候更甚!这犹如撵狗一般急欲将之扫地出门的举措实在是太过羞辱,房俊可恶,不可饶恕! 等到他看见门口一众属下官员正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宇文俭愈发觉得老脸没地儿搁,在房俊面前丢人就够让他恼火了,现在又在自己属下面前丢人,以后还怎么抖威风耍官威? 威严没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宇文俭怒火中烧,奋力挣扎,怒喝道:“松开老夫!” 两个家将的任务便是将宇文俭“搀扶”出大门,只要出了大门,别说晕倒,就算是死了也跟兵部没了关系。此刻既然已经出了大门,宇文俭又是奋力挣扎,两人便同时松手,笑嘻嘻的说道:“您老慢走,以后别来。” 孰料宇文俭恼怒之下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挣脱两个家将铁钳一般的大手,手脚一起使劲儿,这会儿两人陡然一松手,宇文俭所有的力气全都使在了空出,正在捣腾的双腿冷不丁的落地,一下子平衡骤然丢失,大惊失色之下,下意识的便想要抓住两个家将,却不想这两人松开手后齐齐后退一步,快步走进大门,头都不回。 宇文俭双手捞了个空,脚步踉踉跄跄犹如醉酒之人,勉力向前踉跄了几步,终究没有掌握平衡,一头栽倒在地…… 少府监的官员们这才齐齐发出一声惊呼,争先恐后的抢过来七手八脚的想要将宇文俭扶起来。 可怜宇文俭出身名门,一生为官何曾遭遇这等羞囧之境地? 又惊又疼又怒,一时之间怒火攻心,不知如何面对这些属下,幸亏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少府监的官员们如丧考妣,纷纷大声呼喊,这个掐人中,那个扇嘴巴,试图将宇文俭唤醒过来。 然而有一个道理这些人大抵是没有听过的——无论如何,你也唤不醒一个试图装晕的人…… 上司晕倒,一众官员顿时炸了锅。 有人试图将这个锅甩在兵部身上,便义愤填膺的对着兵部大门叫嚣道:“岂有此理,堂堂少府监监正,居然被尔等兵痞这般无礼对待,还有没有点体面了?” “就是,什么兵部,简直就是土匪窝!” “挖我们的工匠便已经坏了规矩,现在又弄晕了我们的主官,你们兵部要不要这么无法无天?” …… 柳奭适时出现在门口,闻言大喝道:“放屁!宇文监正刚刚还在衙门里同房侍郎言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何曾对他无礼?宇文监正乃是出了兵部大门之后见到了你们这帮窝囊废才晕倒,定是你们这帮人让他老人家不省心,现在居然血口喷人贼喊捉贼,你们还要不要脸?” 别的且不说,首要必须将宇文俭晕倒的责任摘干净了再说。 虽然柳奭觉得宇文俭这个老货多半是装的…… 少府监的官员们不干了,和着你是打算把锅死死的按在我们脑袋上? 岂有此理! 当即便有性情暴躁的官员起身上前,指着柳奭喝叱道:“胡说八道,真以为你们兵部是朝廷中枢,就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了?你且让开,某进去与那房俊理论一番!” 柳奭冷笑:“抱歉,你不能进去。” 那官员怒道:“如何不能?某也是朝廷命官,为何进不得你这兵部衙门?难不成你这里是龙潭虎穴?” 柳奭哼了一声:“龙潭虎穴算不上,不过既然你是少府监的官员,那就不能进来咱们兵部大门。” 那官员愈发恼怒:“这是何道理?” 柳奭不跟他废话,摆了摆手,身后两个书吏上前,一人手里拎着一捅浆糊,用刷子蘸着浆糊在门旁的墙壁上刷了刷,另一人捧着房俊的那副字,仔仔细细的糊在墙上。 房俊的本意是想要裱起来挂在墙上的,说起来这也是一等趣事,谁知道这幅字会不会被人保存起来,连带着今日的事情传诸后世,成为一桩美谈? 不过旋即一想,这等羞辱人的言辞就算是挂出去,相比不到半天的功夫也必然被李二陛下勒令摘掉……影响太坏了。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裱起来那么费劲?干脆就让人拿着浆糊糊到墙上算了…… 柳奭指着墙壁上的字幅,对那位官员冷笑道:“瞧见没有?这就是道理!” 他被房俊坑的不行,早已被房俊绑在战车上渐行渐远,已无回头之路,干脆就死心塌地的跟着房俊一条道儿跑到黑,甘为鹰犬走狗,起码房俊这厮除了坑人之外,也从来不吝于提携属下…… 那官员一头雾水,定睛一看…… 嘶! 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旋即勃然大怒! 屈辱! 史无前例的屈辱啊! 此刻身后那些围在宇文俭身边的官员们也都看了过来,然后一个个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目瞪口呆……然后就是暴怒! 【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 去你滴个娘咧! 要不要这么嚣张?! 这些官员们一个个气得鼻子冒烟儿,也不管宇文俭了,其中一个正抱着宇文俭头部的官员怒从心头起,一个箭步跳将起来便冲着兵部大门口,呜嗷吼叫,破口大骂。 可怜宇文俭的脑袋陡然失去支撑,脖颈之力不足以保持原状,狠狠的便跌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哎呀——” 骤然而来的疼痛使得宇文俭下意识的喊叫出生,却是忘了自己正在晕迷状态…… 身边有上位走远的官员听到喊叫,赶紧跑回来,惊喜道:“嚯!这一下摔的好!若是早知摔一下脑袋就能让监正您醒过来,我们老早就狠狠的摔几下好了,何必这般费力……” 此刻早有附近衙门的官员书吏们围拢过来看热闹,听了这个官员的话语,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宇文俭气得差点当真晕过去…… 不会说话就给老子闭嘴! 恶狠狠的瞪了这个属下一眼,老头儿叫道:“都给老子回来,回衙门去!还在这里吵闹,难道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他算是看明白了,房俊那厮果然是个棒槌,这等威胁恐吓之语根本就不被放在眼里,再纠缠下去,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少府监今日丢的人将会越传越远…… 身旁的官员愣愣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宇文俭咬牙怒道:“算了?想得美!老子要去告御状!” 说着话从地上爬起来,却不妨刚刚脑袋这一下摔得不轻,陡然站起导致脑中一片眩晕,脚步踉跄下一点摔了个倒栽葱,得亏身边的官员眼疾手快猛地一把将他扶住…… 少府监一众官员护着宇文俭狼狈离去,围观的各个衙门官员则笑嘻嘻的聚拢在兵部衙门门前,欣赏着房俊的这幅字。 “啧啧,房二郎果然是文曲星下凡呀,瞧瞧这幅字,铁画银钩笔走龙蛇,通篇九个字,九乃数之极,上穷天道下究物理,端的是寓意深远气象万千,再瞧瞧这字意……嗯,字意……诸位,小弟所学尚浅,腹中未有恰当只言辞来形容这字意,不知可有人教我?” 这位摇头晃脑瞎扯淡,编不下去了,便笑嘻嘻的求教。 旁边一个礼部的官员便笑着接口道:“房二郎这幅字虽然字数略少,然则通篇结构严谨,平仄押韵,寥寥几字便予人恢弘磅礴之感,且言简意赅,读之朗朗上口,实乃惊世骇俗之佳作……呜哈哈!” 说到后来,他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 旁边围观者亦是一起哄笑。 似军器监、少府监那等管理工匠的衙门,真正的清贵人家出身的官员没人瞧得起,甚至根本不讲那些衙门视作同僚,此刻见到房俊肆意侮辱少府监,尽皆鼓掌叫好,引为趣事,酒后又增一谈资。 【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这幅字随着在场各个衙门官员的口口相传,短短半天时间便传遍全城,朝堂市井一片哗然!甚至有好事者亲自到兵部衙门门前“拜偈”,一时间惊为天人! 这房二郎当真有才,这等气死人的话语是怎么想出来的? 人才啊人才…… 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 累觉不怒 李二陛下宛如一只庞大的蜘蛛坐镇太极宫,长安这座天下第一的雄城、帝国之都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都难以瞒过李二陛下无处不在的敏锐感知,就在兵部衙门门口张贴出那一张【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的字幅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消息便经由“百骑司”呈递进了宫城之内,连带着先前房俊在铸造局的言行举止,一起放到李二陛下的案头。 李二陛下看过之后,瞪着这两封密折,面色极其古怪,似怒非怒,似笑非笑…… 刚刚从城南终南山道观之中返回宫内的长乐公主正前来给父皇问安,被留下沏了一壶香茗,父女两个说着话儿。 见到李二陛下这等奇怪之神情,即便是素来对政事敬而远之的长乐公主也心中纳闷儿,忍不住问道:“父皇,发生何事?” 李二陛下摊手将密折推到长乐公主面前,叹了口气:“还不是房俊这个棒槌?又惹麻烦了。” 长乐公主愈发好奇,将密折挪至眼前,细细一看…… “噗!” 即便是端庄优雅如长乐公主,也忍不住笑出声儿,随即意识到有些不妥,赶紧抬起纤手,用华美锦绣的衣袖遮挡住樱桃一般的小嘴儿,却挡不住弯弯的眉眼流泻出的笑意…… 这厮怎地这般粗鲁? 【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 亏得他想得出来…… 李二陛下摇头叹气,无奈道:“你说这厮怎地就不能好生安稳几天?一天不折腾出来点事情就过不了日子似的,房玄龄怎地生出这么一个玩意儿?父皇当初也是瞎了眼,居然将高阳嫁给这么一个棒槌……唉!” 长乐公主眨眨眼,收敛笑容,奇道:“父皇好像……并不生气?” “嗯……嗯?” 李二陛下自己亦是一愣,是啊,这般闹剧定然搅得长安沸沸扬扬且不说,那宇文俭乃是先帝生前好友,更是看着他李二陛下长大的长辈,被房俊这么一搞必然颜面大损,跑到自己面前来大哭大闹告上房俊一状几乎是必然的。 可是自己怎地居然并未觉得有多么生气? 若是放在平常,这等过分之闹剧早已使得他火冒三丈……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有生气,倒是无可奈何更多一些。 真真是奇哉怪也! 难道说,自己对于房俊隔三差五搞事情的脾性已经觉得习以为常,甚至已经有些累了,觉得没什么好发怒的了? 李二陛下悚然而惊,这不行啊! 难不成自己被那个棒槌给折磨得服帖了,居然对其惹事闯祸视为平常、不以为意了?! 凝眉沉思,自己这不知不觉当中对房俊的纵容究竟起于何时? 不过他自然不能当着长乐公主的面承认自己已经习惯于房俊的恣意妄为,咳嗽一声,脸色阴沉:“怎么可能不生气?这小子隔三差五的搞事,父皇正在想一个什么样的法子能狠狠的将其教训一顿,才能让小子记着疼,以后有所忌惮,不敢胡来。” 长乐公主公主心里微微一紧…… 自己父皇是何等脾性,自己怎会不知? 固然对于子女颇多溺爱,但是一生刚硬杀伐决断,一旦发起狠来那可是杀兄弑弟眼都不眨的狠人! 难免为房俊暗暗担心…… 为了转移李二陛下的注意力,长乐公主便瞅着桌案上“百骑司”刚刚送来的两份密折的另一份,故作好奇问道:“那一本密折又是说的什么事?” “那一本么……” 李二陛下这回脸色是当真阴沉下来,哼了一声,道:“那棒槌又开始胡吹大气,先是东西两市要投入几万万贯,现在又鼓捣出来一个什么铸造局,说得天花乱坠好似没有这个衙门大唐就得亡国一般,上午更是叫嚣要在这个铸造局投入四千万贯……这兔崽子有两个臭钱已经不将天下放在眼内了,动辄千万贯万万贯,好像朕这个皇帝也没他有钱!” 长乐公主眼皮子挑了挑,想要说些什么替房俊辩解两句,却发现实在无语。 这混蛋实在是太能搞事情,片刻都不肯清闲…… 父女两个饮着茶水说着话儿,不到片刻,便有内侍前来禀告:少府监监正宇文俭请求觐见…… “果然……”李二陛下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长乐公主便轻敛裙裾,起身轻声道:“女儿且去后殿。” 一般来说,有外臣在场,公主是要回避的,更何况长乐公主对于朝中之事半分兴趣都没有,自然不愿留在这里。 李二陛下想了想,摆手阻止道:“无妨,宇文俭也非是外人,毋须避讳,就留在这里吧。” 宇文俭是先帝的至交好友,实际上宇文一脉都跟李家关系不差,李二陛下虽然有些厌烦宇文俭倚老卖老贪得无厌的性情,可毕竟老家伙辈分年纪摆在那里,情面总得顾及几分,若是一会儿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偏生自己又不可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处置房俊,必然好生为难。 若是有长乐公主在场,宇文俭就算再是不要脸也不好意思又哭又闹,自己未必会太多难堪…… 长乐公主只得嗯了一声,乖巧的坐在李二陛下的一侧。 未几,殿外脚步声响,人未至,一阵哭嚎之声便传来:“呜呜呜,陛下请替老臣做主,老臣不活啦,呜呜呜……嘎!” 哭嚎之声猛地戛然而止,却是宇文俭哭着走进大殿想要渲染一番气氛,不曾想殿内非是李二陛下一人,一个秀美端庄清理绝俗的女子正跪坐在李二陛下身侧,一双剪水也似的双瞳正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一脸的惊诧莫名…… 居然是长乐公主。 宇文俭顿时老脸一红,哭不下去了,在李二陛下面前怎么都行,只要引起皇帝的同情心,就必然会狠狠教训那房俊一番。可是当着长乐公主的面,他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如何好意思撒泼卖乖? 宇文俭虽然一贯觉得脸面不值钱,可到底还是有些羞耻心的…… 李二陛下心道果然将长乐留下是正确的,不然单单是这一番苦恼,就必然搞得自己头痛欲裂…… 虽然明知宇文俭为何而来,却还是柔声道:“老叔这是怎么了?来来来,快来坐,让你侄孙女为你斟一杯茶润润喉,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长乐公主跪坐在原地,上身微微前倾,施礼道:“见过叔公。” “唉唉,哪里敢让陛下与殿下这般称呼?老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说上说着客气话儿,实则一点都不客气,大大咧咧的便走过去坐到李二陛下对面,结果长乐公主斟满的茶水便一饮而尽。 话说折腾了一上午尚未回家,这会儿正是口干舌燥,一杯温热的茶水入喉,那叫一个清爽…… 李二陛下和颜悦色:“老叔何以这般情绪激动?您年纪也不小了,更应当懂得养生之道理,年岁大的人最忌大悲大喜,您还是应当多多注意才好。” 若是换了旁人,李二陛下这话里话外的提点之意如何听不明白? 可宇文俭就是个厚脸皮的,就算是听明白了也装不懂…… 下意识但就想哭嚎两声博取同情顺便利用自己的年岁辈分给皇帝施压,这是他一贯的伎俩,却忽然想到长乐公主就在面前,不欲在小辈面前太过跌份儿,只得忍住,做出一脸委屈的神情,道:“陛下您不知道,房俊那棒槌实在是太过分啊!他挖了少府监的工匠严重延误了少府监的工期且不说,老夫去跟他理论,他居然写了一副【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的字幅挂在兵部门口……陛下,老臣好歹亦是追随先帝的臣子,更是看着陛下您长大的,今日却被房俊那棒槌这般折辱,现在这件事已经哄传长安,老臣颜面扫地,痛不欲生啊……” 说到最后,已是七情上面悲愤欲绝,若非顾忌一旁的长乐公主笑话,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了…… 第一千五百一十七章 平衡之道 李二陛下面容温和,侧耳聆听,神色之间却不见喜怒。 宇文俭兀自喋喋不休:“陛下,少府监与军器监负责帝国一切兵械甲具之制造维修,实乃国朝重中之重,说是关乎帝国存亡亦不为过。然则如今被房俊这么一闹,吾等麾下之工匠尽皆人心思动,本是服服帖帖任由管辖,每有军械任务亦能按时完成,可现在哪里还有人安安分分的待在少府监与军器监?怕是心里都长了翅膀,想要飞去兵部那边吃香的喝辣的……陛下,工匠乃是贱籍,虽然不比奴籍,可到底非是平明百姓,若是尽皆被房俊撩拨得人心浮动,这军械兵甲的任务以后要如何完成?” 乍听上去,这一番话似乎也有一些道理。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往工匠们个个都被压榨,大家一视同仁,即便是生活困苦举步维艰也只能默默忍受,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可现在陡然间蹦出来一个房俊,什么“能者多劳、按工计酬”这么一嚷嚷,差距立马出现了! 凭什么咱在你手底下干多干少累死累活一年干到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一样的工匠却能在人家兵部多劳多得? 搁谁谁都不干啊! 然而这里边却有一个悖论——凭什么你这边往死里压榨工匠贪图利益,别人就必须跟你一样? 李二陛下非但不是昏君,反而比古往今来大多数皇帝都精明得多,自然看得清楚其中之关窍。说心里话,李二陛下对于工匠亦是极其鄙视的,他也不是不知道军器监和少府监等等衙门对于工匠的压迫,只不过历来皆是如此,工匠面对压榨亦是安分守己自认命苦,他又何必多事? 但是现在不同了。 房俊既然跳出来将这层面纱揭破,那么身为皇帝,就必须在墨守成规和改弦更张之间做出选择,和稀泥的结果便是将现有的稳定局面毁于一旦,使得工匠群体沸沸扬扬人心浮动。 就算再是鄙视工匠,李二陛下亦知道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说,工匠群体绝对不能乱…… 其实如何取舍非常简单,只需要看看一直按照房俊之“能者多劳、按工计酬”政策贯彻执行的房家铁厂和华亭镇就可以得出结论——房家铁厂短短几年时间便将原本大唐最大的长孙家铁厂死死压在身下不得翻身,成为大唐铁业的后起之秀,华亭镇更是凭借有数的人力在江南士族百般阻挠之下建成如今大唐最大的船坞、船厂、码头,甚至将港口修到了林邑国…… 而军器监和少府监呢? 掌控着大唐八成以上的工匠,却效率越来越低,次品越来越多…… 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缓缓问道:“那么敢问叔父,何以教我?” 宇文俭闻言大喜,正欲长谈阔论一番,却陡然间心里一跳,满脸震惊的望着剑眉扬起的李二陛下,不敢置信…… 皇帝刚刚说啥? 何以教我…… 放眼天下,谁能让天下至尊说出“何以教我”这句话? 就算是孙思邈、袁天罡等等在各自领域学究天人举世无双之辈,亦不敢当皇帝这么一句,更何况他一个区区管理工匠的少府监监正?! 怎么听也不是一句好话啊…… 宇文俭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起身,一揖及地,惶然道:“陛下折煞老臣,老臣何德何能,敢教授陛下?” 李二陛下淡淡一笑,手里婆娑着茶杯,随意说道:“叔父说得哪里话?您是父皇之玩伴,朕的长辈,自幼看着朕长大,情分深厚。倒是房俊虽然是朕的女婿,身份却更应当是朝廷的官员……所以,只要叔父说得在理儿,朕自然无所不从。” 一旁安安静静斟茶倒水的长乐公主唇角微微一抿,差点笑出声来,父皇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有水平了! 宇文俭人老成精,更是在宦海沉浮一生,如何听不懂李二陛下的言外之意? 他只是个长辈,皇帝跟他论的是人情;而房俊却是大臣,论的是政务……这里头的意思,宇文俭怎能不懂? 一张老脸赤红,宇文俭知道陛下已经生气了,战战兢兢施礼道:“陛下,请宽恕老臣鲁莽……老臣身体有些不适,少府监公务繁忙,还请陛下恩准老臣告病,在府中调理。只是少府监担负诸多杂务,若是无掌总之人恐怕乱成一团,故而恳请陛下另择贤能统领少府监,老臣愿意退位让贤,致仕告老……” 他算是看明白了! 皇帝对房俊那个棒槌的喜爱无人可比,将少府监这等朝廷衙门与狗并列之恶劣事端亦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那么自己遭受的这份天大的羞辱哪里还有讲理的地方? 与其今后遭受百官嘲讽讥笑,不若趁早致仕告老,还能继续领受皇帝的香火情,使得子孙收益…… 然而当他这番话刚一出口,便见到面前的皇帝陛下脸色陡然阴沉,虎目之中精芒闪烁,不怒自威,沉声道:“宇文监正,尔是何意?!这件事乃是房俊不对,不应当用那等鄙薄之字幅侮辱与你,朕已经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难道尔还不满意么?你却反而诸多理由要求致仕,难不成是对朕心怀怨愤,认为朕偏袒房俊,赏罚不公?” 宇文俭何曾见过陛下这等怒气?吓得浑身一颤,当即便“噗通”一生跪在李二陛下面前…… 他年过花甲方才混了一个少府监监正这等不入流之官职,才疏德浅,根本就是个没骨气的,哪里敢跟李二陛下硬怼? “老臣不敢……老臣对陛下之忠心可鉴日月,岂敢有一丝一毫不敬之心?陛下还请息怒,刚刚皆是老臣胡言乱语,您就当是老臣放了个屁,老臣自己收回来便是……” 宇文俭神色惊慌,伏地请罪。 李二陛下看似宽厚,但是其心之狠手之辣,这些历经过当年玄武门之变的老人们,哪一个不晓得?故而一旦李二陛下怒气发作,也就是马周房俊等一干年青臣子敢于犯颜直谏,老一辈当中除去一个“以生死邀名”的奇葩魏徵,谁敢去捋李二陛下之虎须? 李二陛下一怒,尽皆心惊胆颤!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神色淡然,缓缓说道:“字幅一事,朕会申饬房俊,名气将其取下,并处以适当之惩罚。但是有关工匠一事,还是各管好自己的一摊子吧,铸造局初立,投入巨大,房俊也甚有压力,不得不出相处挖人之下策。至于所谓的‘能者多劳、按工计酬’等等举措,尔等不认同,只管自行其事便是,何故却不准房俊施行?若是房俊的举措不合理,自然用不了几天便会舍弃不用,可若是举措得当,又有何理由将其驳斥?此事就此作罢,叔父若是身体不适还需回府好生静养,但致仕告老之语,以后切莫再提,您是父皇的好友,朕又怎能寡情至此?你且放心便是。” 尽管他心中偏向于房俊之举措,但他身为皇帝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政令是否合理,而是如何平衡稳定朝局。政令施行,首先得要天下通畅,否则再好的政令也不会收到意向之中的效果。 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以稳定作为前提,而皇帝之最高成就,便是一如既往的在各方势力之间保持平衡。 隋炀帝惊才绝艳雄才大略,正是因为不懂得平衡之道,方才导致朝中各方势力分道扬镳,致使天下烽烟处处,断送了大隋江山…… 平衡,才是王道! 宇文俭悄悄松了口气,虽然被陛下敲打一顿,却也得到了承诺,知道陛下不会针对他,哪里还敢再留在此地? 言多必失,万一那句话再惹得陛下发火…… 宇文俭赶紧道:“老臣领会陛下心意,必然兢兢业业,勤于公务,不负陛下之信重。老臣告退……” “嗯,回去好生调理身体,少府监的公务不必急于一时,身体更重要。” 李二陛下效用浮起,温言叮嘱。 “喏……” 宇文俭赶紧应了,后退两步,才转身走出大殿。 一路出了太极宫,宇文俭这才抹了一把额头,手上汗津津的,却是刚刚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会儿没了那份惊惶,心里的怒气又渐渐盈满,只要想想房俊挂在兵部门口的那副字,他就有一种呕出一口老血的冲动…… 太气人了! 最可恶是陛下居然这般偏袒于那个棒槌! 宇文俭心底不忿,心说我不敢再去找房俊麻烦,难道还不能撺掇别人去?工匠这一块利益可不仅仅是他自己吞下去的,反而他作为少府监的监正也仅只是沾了一个小边儿,大头却是被那些世家门阀给拿走了…… 若是任由房俊这么搞下去,军器监少府监这边即便是对工匠保持强硬,却也可以预料到工匠们必然消极怠工,总不能都打死吧? 工匠们怠工,他们这些人所得的利益就必然减少,他就不信那些世家门阀们还坐得住…… 想到这里,宇文俭沉着脸上了侯在门口的马车,吩咐道:“去宋国公府!” 第一千五百一十八章 西津渡 扬州,西津渡。 月朗星稀,微风簇拥着江水轻刷着渡口码头的青石,汩汩有声,银白的月光倾洒在江水里,化作满江碎银。 一支庞大的船队在江心缓缓驶过,自其中一条战舰上放下几支舢板,而后毫不停留的经由西津渡北上邗沟,沿着淮水进入通济渠,直入关中。 几支舢板趁着月色缓缓抵达江边,没有选择靠近码头,而是在距离码头不远处的一处岩石嶙峋的靠岸,一口口小铁锚从舢板上丢进岸边的浅水里,而后一个个黑衣壮汉跳上岸边的岩石,足足二十余人稍稍停顿一下整理装备,而后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论的消失在渡口。 月华清辉,唯有江水汩汩、夜半的更鼓悠扬…… ***** 西津渡自古以来便是长江上一处重要的渡口,东面有象山为屏障,挡住汹涌的海潮,北面与古邗沟相对应,临江断矶绝壁,是岸线稳定的天然港湾。 六朝时期,这里的渡江航线就已固定。 规模空前的“永嘉南渡“,北方流民有一半以上是从这里渡江登岸,东晋隆安五年,“五斗米道”教主孙恩率领“战士十万,楼船千艘“,由海入江,直抵镇江,控制西津渡口,切断南北联系,以围攻晋都建业,后被刘裕率领的北府兵击溃,此后进击临海郡未果,一代枭雄穷途末路,投海自尽,千秋霸业如梦破碎…… 西津渡早已有一个渡口演变成小镇,青石板铺满路面,由码头延伸至镇中心,两侧是青砖砌成的民居与山墙。 夜漏更深,丘神绩无心睡眠。 起身只穿着一件中衣,推开房门,清冷的月华如银霜一般倾泻而入,心凉的江风徐徐吹拂,令他苦闷的心情稍稍缓解。 一侧耳房之中有响动传来,未几,一个兵卒睡眼惺忪推门出来,打着哈欠诧异道:“郎君何不安睡?明日渡过长江,便要进入江南地界,似这等船行江上的安稳那是别想了,江南水道密布,却尽是那等窄小的船只,摇摇晃晃令人难受。此地距离南海尚有万里之遥,吾等固然不敢为难郎君,可郎君还应多多保重才是。” 这兵卒乃是一路押解丘神绩前往南海发配的,因着丘和在军中的地位,谁敢给丘神绩罪受?固而虽然是充军发配,却是自打出了关中便一路上晓行夜宿,慢慢悠悠宛如游山玩水,沿途更是舟车齐备,安稳惬意。 按理说此去南海最佳之途径乃是沿着运河直入长江,而后顺江而下直抵华亭镇,再从华亭镇搭乘去往南洋亦或大食的海船,前往南海。 然而丘神绩说什么也不肯如此,非得自西津渡过江南下,横穿岭南前往南海! 兵卒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不是找罪受么…… 然而丘神绩有着他自己的打算。 他非是胆小鼠辈,但是更非无脑莽夫,在他想来,无论华亭镇亦或是海上的船队那都是房俊的人马,自己这个“觊觎”长乐公主、企图将长乐公主这个房俊之“禁脔”娶回家的“轻敌”,落到这些人的手里还能有命在? 大海茫茫,丢几个人下去喂鱼简直轻而易举,而海上航行凶险重重,不见了几个人更是司空见惯、顺理成章…… 所以丘神绩宁愿千万山水的跋涉,亦不愿置身于房俊的地盘…… 此刻听到兵卒的话语,丘神绩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埋怨?谁不想乘坐宽敞舒适的海船优哉游哉,反而要走一条艰难万倍的道路? 若是放在以往,有人这般态度,丘神绩老早便怒不可遏,可是眼下这些人乃是奉命押解他的官差,就算忌惮于他们丘家的权势未敢为难与他,可到底也是压制与他,只得笑道:“道路是难行了一些,不过尔等毋须担忧,家父早已行书各地驻军,每到一处皆会有人妥善安排,尔等只需将这一趟当做游玩即可,时间上或许耽搁了一些,但是只要到了地头,某自会有答谢奉上,必令尔等满意。” 那兵卒便讪讪道:“郎君说得哪里话?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郎君想要走这条路,吾等奉陪便是。” 刑部那帮官老爷都不管丘神绩走哪条路、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抵达南海,他们这些小卒子哪里管得了? 总归便是如丘神绩所言那般,且将这次任务当做游玩也就罢了,好生相待与丘神绩,谅他也不敢违抗皇命半路逃跑,反正到了地头还有一笔可观的钱财可以拿到手…… “既然如此,那小的先去睡,郎君您也早早安歇吧。” 兵卒说完,打着哈欠反身回屋,继续睡觉去了…… 丘神绩敛取面上笑容,背着手站在门前。 此去南海万里迢迢,之所以一路磨磨蹭蹭,倒不是丘神绩害怕南海恶劣的环境以及发配之后的折磨挫败,而是寄希望于远在长安的父亲能够打动陛下收回成命。 他才二十几岁,胸中尚有远大的报复,却不曾想居然被那房俊坑害,落得一个发配南海的下场…… 昨日受到的家信之中,父亲已经言及走通了荆王的门路,并且串联了几位军方大佬一起向陛下求情。依着陛下素来皆对军中猛将优容有加的作风,几乎肯定必然会赦免自己的罪过。 就算是削职为民,只要不是背负着犯罪之身,他就能从容再起! 京中的父亲已然开始运作,或许自己渡江之后尚未离开江南,陛下的赦令便会快马送来…… 想到这里,丘神绩心绪略略宽敞一些,饶有兴致的仰头看了看门前那一幢矗立在街上的石塔。 这是一座很少见的过街石塔,塔的下半部用块石垒砌,成四根石柱,顶部铺满条石,筑成一个框架形的台座,下面可以通行人马。塔座用两个相同的须弥座迭成,须弥座上为覆莲圆座和扁鼓形塔身。再上有十三圈圈带形浮雕,象征十三层天,上置**和圆形仰莲小座,轮上刻有“八宝“,其上便是塔顶。 石塔台座的东西两面横额上有相同的刻字,它横卧在小街中间,月华如水倾泻其上,很是有几分古朴的雅趣……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阵疲倦袭来,丘神绩打了哈欠,反身回屋,关好房门,回到榻上安然入睡。 迷迷糊糊之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 丘家以武起家,数代皆是战将,丘神绩更是耳聪目明身手矫健,即便是睡梦之中亦陡然惊醒,人还未清醒过来,右手便下意识的伸到褥子底下,握住了一柄匕首。 …… 屋外,一个兵卒恰好起夜,睡得迷迷糊糊也懒得去茅厕,便在窗前暗影之处解开腰带,想要嘘嘘放水。 猛地觉得身后阴风阵阵,脖子上的汗毛“唰”的一下便竖起,兵卒心里一紧,愕然回头,便见到一群黑衣人自院墙上纷纷跳下,脚步轻盈犹如狸猫,脚步沙沙轻响,手里的横刀反射着莹白的月光,寒光四射! 这兵卒脑袋一懵,继而忽然大叫一声:“什么人……呃!” 一支弩箭携带着弓弦的崩响,猛地一下扎进他的咽喉,喊声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黑衣人显然并未发现躲在窗前暗影之中的兵卒,虽然一箭射杀,却依然打草惊蛇! 为首一人一撩横刀,闷声道:“杀!一个不留!” 话音未落,便见到正门“砰”的一声被人从里边踹开,丘神绩宽阔魁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嘶声吼道:“来人!有刺客!” 此行前往南海,虽然是因罪被发配,可是丘家却派出了十余人家将组成的卫队,一路维护丘神绩安全。丘神绩此刻所想乃是唤醒家将,眼前这伙黑衣人亦不过是二十人上下,自己这边十余人的家将加上十余个兵卒,尤其是自己武力绝伦一个顶仨,就算伤势未曾痊愈,亦未必便没有能力一战!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他这一声喊,一侧房里的家将们尽皆被惊醒,纷纷呼喝着冲出来,而面前这群黑衣人的反应却大出预料!前排的黑衣人并未第一时间冲上来尽快将自己杀掉,而是……纷纷蹲下? 继而,丘神绩目眦欲裂,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前排黑衣人堪堪矮下身子,正好露出身后黑衣人手里擎着的一排已然上弦的劲弩…… “嘣!” 未及丘神绩脚步移动,一声闷响传来,十余支弩箭几乎同时离弦,一瞬间穿越过月冷清辉的夜空,“噗噗噗”不分先后的钉在丘神绩身上。 第一千五百一十九章 暗杀 月色下,那一支支弩箭拖着虚影穿越虚空,割裂空气发出短促的尖啸! 丘神绩吓得魂飞魄散! 居然是军中劲弩?! 然而未等他的大脑再做出何等反应,“噗噗噗”一阵闷响,十余支弩箭已然尽数钉入他的身体…… “啊——” 丘神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便如同刺猬一般仰天跌倒,当场毙命。 自两侧厢房奔出的兵卒以及丘家家将骇然欲绝! 看这群黑衣人整齐划一干净利落的行动,进退之间井然有序,气势萧杀夺人心魄,尤其那一支支劲弩……这是军队啊! 是什么人居然动用军队前来刺杀丘神绩?! 兵卒们与丘家家将面对黑衣人凌厉至极的袭杀,当即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兵卒们不过是奉命押送丘神绩发配南海,就算是丘神绩死了,大家亦不过是回去之后遭受惩罚,顶了天挨上一顿军棍,性命还是无碍的,可是此刻面对凶神恶煞一般的黑衣人,看看人家手里的劲弩,那不是送命么? 于是,不知是谁一声喊,兵卒们顿时一声不吭做鸟兽状四散奔逃…… 他们可以逃,丘家家将却不能逃! 他们当然也可以一哄而散,可眼下丘神绩已被万箭穿心死得不能再死,就算是他们逃的活命,留在丘家的父母妻儿岂会有好下场? 按照丘行恭一贯的暴戾性情,家人绝无幸存之理,反倒是就算当场战死,家人反而能够得到优渥的对待。 丘家家将皆是出身于军伍的百战悍卒,自然看得出面前这群黑衣人战力凶横装备精良,可既然退无可退,那就要直面而上! 两军相逢,勇者胜! 为首的黑衣人见到丘家家将悍不畏死的冲锋,冷哼一声,一手抬起,断喝道:“预备——放!” “嘣!” 又是一轮弩箭射出,再炽烈的勇气也抵不住精钢箭簇扎进身体撕扯血肉筋骨,丘家家将惨叫着倒地,余者血灌瞳仁,虽然胆气已泄,但是进也是死、退也是死,那又何不死在冲锋的路上?! 黑衣人面露敬佩,无论是否陷入绝境,能够直面生死的勇士都是要受到尊敬的。 劲弩杀伤力虽然巨大,但缺点便是上箭速度太慢,两轮攒射,再想上箭已是不及,黑衣人首领握紧横刀,自口中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杀!” 身后的黑衣人闷喝一声,阵型严谨步履矫健,挥舞横刀迎了上去…… “嚓”的一声响,冲在最前的丘家家将用尽力气将手里的横刀劈向敌人,却目瞪口呆的发现敌人举起横刀一挡,自己手里的横刀便被削断两截,而后在他不可置信当中,敌人的横刀顺势隔断了自己的脖子。 这怎么可能? 老子手里的可是军中制式横刀啊…… 这是最后的疑惑,因为他的头颅已经飞上天空。 丘家家将哇哇大叫着冲上来,黑衣人沉默迎战,短兵相接不过是数十息之间,双方一触即分,战斗结束。 黑衣人首领冷漠的看着遍地尸首,下令道:“收索一下看看是否由漏网之鱼,将尸体集中起来,处理现场,然后统统烧掉。” “喏!” 十几个黑衣人收刀入鞘,几个人挨个屋子搜索,其余几人则奔出去先将尸体上的弩箭尽皆拔出,而后将尸体都拖到丘神绩的那间房间,有几人解下腰侧悬挂着的竹筒,将竹筒里黑糊糊略显黏稠的黑油倒在墙壁、家具、尸体之上,然后退出屋外,自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燃,丢进屋内。 “蓬”! 一声轻响,大火瞬间点燃,几个呼吸之间便火势熊熊,浓烟滚滚。 熊熊大火在黑衣人首领的瞳孔上反映出绚烂的光彩,他一挥手,轻喝道:“撤!” 一队人来去如风,迅速消失在西津渡的夜色之中。 等到西津渡的驻守兵卒匆匆赶到现场,早已是人影皆无,徒留下熊熊大火滚滚浓烟,笼罩了大半个西津渡…… ***** 长安。 七月流火,夏日炎炎。 却丝毫没有阻挡学子的热情…… 因着科举考试逐渐受到世家门阀以及寒门学子的重视,将此视为一条除去“举荐”、“萌荫”之外的入仕之途,无数的寒门学子皆在春闱之前的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赶赴长安,一则是为了熟悉京中气候饮食,一则亦是担忧赶赴京师之路山高水远,万一途中发生一些意外耽搁了考试。 比不得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子弟,寒门学子远赴京师是要承担了极大的生活压力的,“长安居,大不易”,高昂的物价令大多数寒门学子勉强能够承担食宿费用之外,再也无余财去参加一些娱乐活动。 甚至有些学子还要一边寻找一份书吏账房之类的工作,才能维持在京中的生活…… 人是群居动物,会在潜意识里向往同类交流,可是茶楼酒肆之类的聚会场所耗费不菲,如何花得起这个钱?这等情形之下,寒门学子之间便往往寻一处城外青山绿水之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论诗词歌赋经史典籍,交流心得解答疑惑。 然而最近几日,这些逗留京中的寒门学子却舍弃了城外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的野外消遣,而是成群结队的前往兵部衙门,欣赏那一副“惊世骇俗”的传奇字幅…… “啧啧,房二郎固然平素之所为令某不敢苟同,但是单单这书法一道之造诣,却令某甚为折服,堪称当世书法大家矣!” “瞧瞧这个‘不’字,这一横本就长得出奇,超出常规,一般人绝不会这般写法,可是纵贯上下去看,却偏偏显得朴茂有力。” “何止于此?你们看看,房二郎这副字当中每每写到撇、捺的时候,并不是向下拖带,而是极力向左右两边伸展。撇和捺的收笔处可以说是开张到了极点。这样写来,就给撇捺覆盖的笔画留出了大量的空间,让它们充分表现各自的态势,增强了纵逸的气势,显得潇洒大方。” “当真是天纵之才呀!听说这位房二郎平素并不算太过刻苦,耍刀弄棒的时间倒是远远多过提笔写字,可偏偏便能另辟蹊径自成一家,此等天赋,你我除了感叹之外,尚有何言可说呢?” 二三十名学子围拢在兵部门口,仰望着挂在墙上那张字幅,摇首赞叹。 有人说道:“难道你们只是注意这幅字的字体如何出类拔萃么?呵呵,在某看来,这幅字的字迹固然端方秀丽,但是这幅字的含义,却更加足以传诸后世,引为佳话!” 他这么一说,别人方才醒悟。 “不错不错,【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哈哈,不愧是当世第一才子,通篇虽然只得一个‘狗’字,没有任何辱骂之言语,但是字里行间那种浓浓的鄙夷和唾弃却跃然纸上,这可比一百句污言秽语都更要给劲儿!” 众人纷纷赞同。 也怪不得那位少府监的监正在此颜面扫地之后,回家便一病不起,甚至听闻已经上书陛下请求告老致仕…… 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哇! 正在众人七嘴八舌表示惊叹之时,忽见一对骑兵远远疾驰而来,到得兵部门口纷纷勒住缰绳跳下马背,一个个体型彪壮的禁卫簇拥着一个宦官,快步走向门口。 门口围观的学子赶紧避往两旁,闪出一条道路。 那宦官倒也和蔼,白皙无须的脸上含着微笑,对着学子们频频颔首示意,等到了门口,抬眼瞅了一眼门旁墙壁上张贴的那副字,回头对身后的禁卫说道:“赶紧的,揭下来吧。” “喏!” 禁卫应了一声,便走到墙下,伸手去揭那【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的字幅…… 学子们一看,顿时一惊,有胆子大的便上前质问道:“敢问这位天使,因何揭去这字幅?”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学子要闹事! 那宦官倒也不恼,淡淡的看了这学子一眼,道:“这字幅辱骂少府监,有碍观瞻,故此要揭去。” 那学子显然胆子不小,闻言梗着脖子道:“天使之言差矣!房侍郎之所以写下这张字幅,乃是因为心中对于少府监之愤怒于谴责!正如房侍郎所言,那些工匠固然身份低贱,但既然皆是我大唐子民,何至于却受到那年复一年的盘剥苛待?少府监之行为,实在是令吾等读书人所不齿!房侍郎写下这张字幅警示世人,将少府监之行为昭示天下,亦是希望少府监知错能改,可是现在将其揭去,其不等于纵容少府监之行为?” 旁边当即便有人附和道:“不错,天使此举与纵容何异?” “吾等身为读书人,深明孔孟大义,还请天使将这字幅留下,使得天下人尽皆识得少府监之丑恶嘴脸,以为警示!” 这些学子尚未见识到官场之上的龌蹉卑鄙,亦非那些世家子弟一般自幼将家族利益置于道德天良之上,故此由于坊市之间汹汹的舆论使得他们认识到了军器监、少府监这等衙门是如何压榨虐待那些工匠,自然纷纷扬起疾恶如仇之浩然正气,对于此等做法极力谴责、万般唾弃! 说他们浅薄可以,说他们单纯也可以,但却不能无视他们的满腔正气! 学子们义愤填膺言辞汹汹,顿时将宦官吓了一跳,连忙道:“诸位学子,非是咱家想要揭去这字幅,而是陛下御旨如此,尔等深明大义固然是好事,可是御旨岂能违抗?还请速速退开,莫要自误!” 学子们一听,顿时有些哑然。 居然是圣旨如此? 只得郁闷的退开,固然心头依旧有所不满,却也无人再多言。 李二陛下的天威,学子们是各个服气的,既然是陛下的圣旨,那自然是有诸多考量……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的皇位固然有些“来路不正”,但是自即位以来的种种举措以及平素勤于政务敢于纳谏,实在是使得他的名声在民间很好的洗了一波儿…… 那宦官这才松了口气,摇摇头,进了兵部大门,心里却是在想:看着这些学子对于这字幅的反应,少府监和宇文俭的名声算是彻底臭大街了…… 门口的学子并未散去,片刻之后便见到一身官袍英姿勃勃的房间跟着那宦官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顿时眼神复杂。 无论军器监、少府监那帮当官儿的如何丧尽天良、鱼肉工匠,可说到底也是朝廷衙门,代表着朝庭脸面,现在被房俊这么一副【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搞得声名狼藉,皇帝怎能饶他? 这番被皇帝叫去宫里,一顿责罚想必是跑不掉的…… 可房俊做错了么? 凭什么只能任凭你们压榨凌虐那些工匠,房俊这边提升一下工匠的待遇却要成为整个官场的公敌? 乾坤朗朗,正义何在! 有学子心情激越,排众而出,慨然道:“房侍郎勿扰,纵然凶顽一时无法根除,恶疾无法一时剔去,然吾辈当心怀日月、胸抱正气,绝不同流合污,吾等为房侍郎鞠一躬!” “不错!就算那些貪官污吏再是狡诈贪婪,吾辈亦不能自甘堕落,还请房侍郎为天下表率!” “若有一日,愿天下各处之衙门能够尽皆张贴【貪官污吏与狗不得入内】之字幅!” “壮哉!房二郎!” …… 一时间这些学子各个群情激昂,精神抖擞,纷纷给房俊打气! 房俊的心情也有些激荡! 一个国家的底蕴是什么? 不是有多少富可敌国的富商巨贾,不是有多少冲锋陷阵的无敌猛将,而是在于读书人的那一腔正气浑身热血! 历史早已证明,若是没了读书人的正气与热血去支撑起一个国家的脊梁,其国必亡! 房俊胸中豪气顿生,站定脚步,面向一众学子,甚有气势的一挥手,朗声道:“本官今日苦读《孟子》,其中有一句话,当与诸君共勉——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不在我这一边,那么,即使对方是一个卑贱的人,我也不会去恐吓他。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的确在我这一边,那么,对方纵然有千军万马,我也会勇往直前! 勇气是什么? ????????不是好勇斗狠,而是无所畏惧。 ????????勇气从哪里来? ????????不是“杀人练胆”,而是站在正义一边。 ????????站在正义一边的人,是道义上的强者,所以—— ????????虽千万人,吾往矣! “轰!”在场学子一瞬间俨然被打了一波儿鸡血一般,这是孟圣的话啊,这位房侍郎果然与吾等乃是志同道合之辈,只要心中存了道义,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亦是义不容辞! “诸位,陛下怕是已经被那些军器监、少府监的貪官污吏懵逼视听,此番将房侍郎叫进宫里,大抵是迫于压力要降罪于房侍郎,吾等虽无官身,然作为孔孟弟子,岂能坐视忠臣蒙冤、义士含恨?” “没错!道义在身,吾等何惧奸佞?当与房侍郎同去,在陛下面前为房侍郎申辩!” “同去!” “同去!” …… 眼见着这些学子犹如炸了锅一般激动得满脸通红,吵吵着要同去承天门“叩阙”,不仅仅是宦官和禁卫吓得脸都绿了,就连房俊也傻了眼…… 额滴个天爷,咱只是装一波儿刷刷声望,你们用得着这么大的反应? 还要去承天门叩阙? 若是真的去了,你们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一个“唆使学子闹事”的罪名就能宫里那位皇帝扒了我的皮…… 真是凑热闹不怕事儿大! 那宦官更是两股战战,耳边充斥着“同去”、“同去”的喊叫之声,吓得他面无人色,一把拉住房俊,又惊又怒,埋怨道:“这这这……陛下命老奴传召房侍郎入宫,乃是另有要是询问,与这字幅之事何干?陛下的旨意也只是命老奴将这字幅揭去,可没说要处置房侍郎啊!房侍郎你这般撺掇学子闹事,可知后果如何?” 房俊见这太监都快吓死了,也是无奈,心说我也不想这样啊! 只是随便灌灌鸡汤打打鸡血,背了一段名言名句而已,谁知道这帮学子为何反应这么大? 我也很慌啊好不好…… 可这股情绪的确是因他而起,若是不能好好解决,后果不堪设想。 乾坤朗朗贞观盛世,居然闹气学子赶往承天门叩阙这等事,你让最好面子的李二陛下怎么想?而且现在城内聚集了数千各地学子,这帮小子各个都是精力旺盛之辈,一旦热血上冲没头没脑的跟着凑热闹…… 房俊激灵灵打个冷颤,脸都吓白了,急忙高高举起手,叫道:“诸位!诸位!听吾一言!” 此刻他的威望在这群学子如日中天,号召力极强,见到房俊说话,大家慢慢安静下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前排,这时候大声说道:“房侍郎不要怕!吾等虽然皆无官身,但是自有浩然正气,稍后当联络满城学子同去承天门外,为房侍郎申辩求情。在下鄭州娄师德,若是房侍郎受到陛下责罚,吾愿意一同领罚!” 房俊鼻子差点气歪了! 你小子还嫌事儿不够大是吧?还联络满城学子?快说是不是宇文俭那帮老阴货的卧底,嫌我死得不够快? 娄师德?! 行,你小子给我等着,我记住你了……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 质问 房俊听闻这些学子要去承天门叩阙,差点吓死! 面上却还得摆出一副慷慨激昂神情,朗声道:“本官理解诸位疾恶如仇之心情,更敬佩诸位一腔正气之胸怀!然则现今明君当朝,就算是有一些屑小之辈贪赃舞弊,又如何躲得过陛下洞烛万里之圣明?诸位稍安勿躁,只待本官进宫与陛下分说一二,陛下自有定夺。尔等皆是大唐之未来栋梁,现在的任务便是好生读书,似眼下这等与那些无耻官员之斗争,由本官上阵即可!记住了,帝国之未来,是你们的……” 这一番话,可把这些年青学子给感动坏了…… 这才是忠臣! 这才是名仕呐! 为了吾等之前途,苦心孤诣全力维护,宁愿自己单枪匹马与邪恶势力作战,亦不愿将他们这些无根无基的学子牵连进去……古之忠臣名仕,也不过如此吧?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若是一意孤行前往承天门叩阙,势必要卷入这次【少府监与狗】的事件当中,那可就白瞎了人家房俊的一番好心好意! 那娄师德感动得眼眶泛红,青涩的脸庞满是崇拜和激动,板板整整的站好,一揖及地,恭恭敬敬的大声道:“房二郎壮哉!” 其余学子也尽皆感受到房俊“高尚的人格魅力”,只觉得这位虽然年纪不大,平素的名声也不咋地,但却当真是一位“光风霁月”之名仕,胸怀磊落、正气凛然! “房二郎壮哉!” “房二郎苦心孤诣,吾辈之楷模也!” …… 房俊连连点头,虎目含泪,上前拉住娄师德这小子的手,咬着牙道:“兄弟,客气客气!这是某应该做的!” 娘咧! 自己装的逼,含着泪也得装完啊…… ***** 好不容易将这些学子劝得散开,房俊这才抹着额头的冷汗前往太极宫。 年青人热血激昂满腔正气,这是民族的基石一个国家的希望,但有时候这股热血一旦没有得到良好的引导和疏通,其所能产生的后果却也着实可怕…… 房俊跟着宦官进了太极宫,一如既往的前往神龙殿。 宦官将房俊待到正殿不远处的一间偏殿,先是入内通禀,稍后回来躬身示意房俊入内…… 这间偏殿貌似书房,房间的墙壁都排满了整齐高大的书柜,珍本股本经史子集满满登登的摆好,宽大的书案一旁燃了一炉檀香,此刻青烟袅袅,香气清幽,令人心神恬静。 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身上穿着一件绛红色的直缀,头戴紫金冠,方正的脸膛不见喜怒,却自由一股威仪之气……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房俊上前两步,施礼道:“微臣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看都未看他一眼,沉声问道:“丘神绩被刺杀于西津渡,可是你之所为?” 房俊眼睛微微一眯,面露惊诧,旋即道:“微臣不知此事。” “不知道?呵呵……”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将书案之上的密折拿起来甩手丢在房俊脚前,厉声道:“那你就给朕解释解释,为何皇家水师运输林邑国稻米的船队刚刚途经扬州沿着邗沟北上,丘神绩就被刺杀在西津渡,连一具尸体都找不到?” 房俊弯腰将密折捡起,一目十行的看过,疑惑道:“请恕微臣愚钝,丘神绩之死与皇家水师有何关系?就算有关系,可是这又与微臣有何关系?微臣最近勤于政务,休说扬州,便是连长安城的城门都未曾踏出一步……” “还敢狡辩?”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拍了拍桌案,道:“皇家水师上下皆是你的心腹亲信,又恰恰在丘神绩死的那晚途径西津渡,你以为你说没关系朕贵相信你?” 房俊眨眨眼,两手一摊道:“陛下之言差矣,皇家水师固然当初是由微臣创建,可它是您亲手敕封的一众官职,单单看着‘皇家水师’这个名头便知道乃是陛下您的鹰犬爪牙,所以若是说水师只是途经西津渡便能与丘神绩之死牵扯上关系,怕是陛下您的嫌疑比微臣大得多……” “……!” 李二陛下眼珠子瞬间瞪得滚圆,差点气得撅过去! 娘咧,你这棒槌死不认罪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攀扯到朕的身上来? “放屁!朕堂堂九五至尊、一国之君,岂能用这等隐私龌蹉之手段谋害臣子?尔再敢胡说,信不信朕砍了你的脑袋?” 李二陛下气得半死,破口大骂! 这小王八蛋,这等话是能乱说的么? 房俊无奈道:“陛下您不能去杀掉丘神绩……那为何就认准了微臣能去干下这等蠢事?微臣固然与丘神绩有些冲突,但是自从丘神绩被陛下充军发配之时便恩怨已了仇恨已结,总不能谁跟微臣有过嫌隙便追着将人家杀了吧?”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眼神犀利如刀盯着房俊的脸,想要看出这小子是否在撒谎。 他自然只是猜测,刚刚收到扬州刺史的密折,第一反应就是房俊杀人泄愤……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诈一诈或许能有收获呢?可是现在看着房俊一脸淡定的神情,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就算丘神绩当真是房俊所杀,恐怕自己也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这棒槌心性沉稳,完全不似弱冠少年,恐怕比之朝中那些城府阴险的老狐狸亦是不遑多让…… 李二陛下有些郁闷。 丘神绩之死,将会对朝中局势带来莫测的变化。 高士廉因丘行恭之背叛,导致颜面尽丧不得不忍辱致仕,心中定然对丘行恭恨欲杀之; 长孙无忌一手离间之计害得丘行恭进退无门,最终使得丘神绩落下一个发配充军之下场; 房俊与丘神绩虽然并无旧怨,但是几次三番险些将丘神绩殴打致残,双方之仇怨几近不可化解…… 杀之泄愤也好,栽赃嫁祸也罢,甚至是斩草除根,无论任何一方,皆有杀害丘神绩之动机。 这其中所牵扯到的各方连锁反应完全不可操控,尤其是各方势力背后错综复杂的联系和立场,只要想想都令李二陛下头痛欲裂。 相对来说,他倒是宁愿杀掉丘神绩的凶手是房俊,因为若是这样那就只是房俊的斩草除根行为,牵扯到的变化就少得多…… 李二陛下揉了揉太阳穴,没有直接证据,房俊这棒槌是绝对不会认账的,这件事必然很快传遍长安,朝堂之上很快就会掀起一股风浪,这令李二陛下甚为烦躁。 他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东征高句丽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却不曾想正是在这关键时刻,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出现,阻挠自己的大计。 到底是好事多磨,还是天降警示、事不可为? 不过李二陛下到底是雄才大略的一代雄主,很快将负面情绪抛开,转而问道:“听说你在铸造局大放厥词,说什么要投入四千万贯?” “……确有此事。” 房俊楞了一下,心道您这思维也太跳跃了,到底是怎么从丘神绩之死身上跳到铸造局上头去的? 微臣完全跟不上啊…… 李二陛下蹙眉道:“还说什么两千万贯跟户部要,两千万贯你们兵部自行解决……有这回事没有?” 房俊老老实实道:“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 未去理会房俊的谄媚之辞,李二陛下好奇道:“朕就奇了怪了,户部的两千万贯倒也罢了,可你小子凭什么能让兵部也拿出两千万贯来?是兵部有私底下的金库,还是打算将换装的兵械甲胄拿出去倒卖了?” 身为皇帝,自然知道“军政分离”之重要性,而房俊的“大兵部构想”深得君心,李二陛下极为赞同。 军队就应当让军人来管,政事堂事儿事儿都插一脚,导致宰辅权力太大,这是李二陛下一直以来甚为避讳的。 而这个铸造局便是兵部提升地位的重中之重,李二陛下给予理解,更给予支持。就算户部拿不出两千万贯,李二陛下亦会从富得流油的内帑之中填补不足,但是兵部拿出两千万贯……真当他这个皇帝不知道兵部是个什么样的穷衙门? 他一脸狐疑的盯着房俊,总觉得既然兵部根本拿不出这笔钱,这小子已然还敢大言不惭,会不会是打着自己内帑的主意,到了最后让自己这个皇帝掏腰包? 娘咧! 咱这个皇帝穷了十几年,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完全以艰苦朴素以示天下,人家隋炀帝大龙舟造了几十艘没事儿就顺着运河去江都游玩,自己连一条小舢板都舍不得造…… 结果这两年好不容易攒下一点家底儿,打算好生享受一番帝王的奢靡生活,还得要被你这个棒槌惦记上? 房俊抬头去看李二陛下,只见这位皇帝神色不善,眼中凶光毕露,就好似一个护崽子的老母鸡见到黄鼠狼围着鸡窝转悠想要对它的崽子下手之时所表现出来的狠厉—— 你敢伸爪子,老子弄死你! 房俊眼角一抽,极度无语。 你是皇帝呀,不是整天说什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胡话么,怎地这会儿就把钱分成你的我的了? 陛下,您得有格调啊……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 劝谏 看着李二陛下目露凶光的盯着自己,大抵自己若是吐露出一丝半毫惦记着皇帝内帑的意向就会扑上来掐死自己,房俊极度无语…… 至于的么? 你是皇帝啊,难道不应该胸怀天下大公无私么? 境界高一点儿啊陛下! “兵部虽然资金捉禁见肘,不过微臣自有方法筹钱,多谢陛下关心。或许微臣能力有限,但是对于货殖一道,想来陛下应当对微臣有些信心才对。” 即便有些瞧不上李二陛下的小家子气,但房俊还是觉得应当让这位至尊放心,没人惦记他那点儿私房钱…… 再说了,若是没有我又是玻璃又是商号的给你赚钱,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内帑? 以前您的内帑穷成啥样,自己难道没点逼树? 李二陛下面色有些窘迫,暗暗咬了咬牙。这小子虽然说的好听,可是言语之间那种淡淡的讽刺,他又如何听不出来? 不过正如房俊所言,内帑之所以如此富裕,还不是因为房俊又是“敬献”玻璃烧制之法,又是一手组织了“东大唐商号”?万一房俊当真“居功要挟”的念头让他出钱资助铸造局,他还真就没脸拒绝……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羞赧,被一个小辈鄙视了,脸面终归难堪,便解释道:“非是朕吝啬……实在是自从朕登基之初被颉利那个老贼一番讹诈,害得库府皆空手无余粮,这些年朕当真是拮据窘迫到了极点……许多心中之设想限于无钱而只能搁置,现在手中宽裕,自然难免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你能够体谅朕的难处,遇到难题自行解决而非是央求朕相助,这很好,朕心甚慰。” 房俊眼角跳了跳:“呵呵……” 这位皇帝胸襟之广阔千古罕有,同样,脸皮之坚厚亦是举世无双…… 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可是细细品之,其中之含义却也浅显易懂——这些年日子过得穷,诸多应当享受的奢华都未曾享受得到,现在有钱了,当然要好吃的好玩的统统享受一番…… 按理说李二陛下的心态没毛病。 大唐立国之初最艰难的时候都熬过去了,现在国力蒸蒸日上大军纵横四海,身为皇帝,自然应当享受一些与皇帝身份相符的“高规格待遇”,否则打生打死杀兄弑弟的只为了争夺一份天下至尊的权势? 亏不亏呀…… 不能说李二陛下没志气,只能说绝对的权势会将一个人的意志腐化。 房俊所鄙视的也不是李二陛下希望享受,他只是有些感慨人类的惰性——以前穷的时候能够励精图治胸怀磊落,现在有点钱就惦记着如何奢靡享受了? 果然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啊…… 李二陛下看了看房俊一本正经的神情,总觉得这小子心里头鄙视自己,他是个有追求的皇帝,所以有些心虚,便转换话题道:“刚刚内侍说,有学子围聚于兵部门口闹事?”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非是如此,只不过是京中赶考的学子因微臣的那一张字幅心生感慨,褒贬时政谴责那些压榨工匠的官吏罢了。” 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万一对那些学子动了真怒,可没人能知道会做出何等凌厉的惩罚…… 李二陛下瞥了房俊一眼,有些恼火道:“何必护着他们?读了几本经史子集,就卖弄学识指点江山,自以为天下事非黑即白非正既邪,半点阅历也无,若是纵容这等学子整日叫嚣,只会将朝堂风气弄得乱七八糟。” 房俊可不这么认为,直视着李二陛下的目光,肃容道:“陛下此言差矣!不过是一些身无官职的学子而已,如何就能搅乱朝堂风气了?陛下您太高看了他们。当日后这些学子能够科举入仕,身入官场,自然会磨平了今日之戾气。况且依微臣只见,有点戾气也未尝不是好事,朝堂若是如同一个池塘,陛下认为是一潭死水还一些,还是时常搅动一番的好呢?吾大唐现如今固然称雄四海,却绝不可固步自封,而是要继续保持征服天下之动力,灭了突厥,尚有西域三十六国;平了高句丽,尚有倭国……唯有时刻保持进取心,方能将眼下这股锐意进取之气势维持下去,而不是睥睨四海,站在功劳簿上吃老本!” 李二陛下悚然一惊,这话说得好,眼界比之朝中绝大部分的官员都要长远啊! 何止是朝中官员? 即便是他李二陛下本身不也是对于眼下大唐之局势沾沾自喜?若非尚有一个高句丽挡在他成就“千古一帝”的道路上,需要励精图治去将之征服,恐怕他也心满意足,耽于享乐了…… 房俊的声音又响起:“陛下,孟子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大唐现如今之局面得来何等之不易?眼见便能开创一个远迈秦汉空前绝后之煌煌盛世,万万不能因耽于安乐而举步不前!恳请陛下以身作则,率领天下臣民继往开来、锐意进取,打造一个震古铄今之赫赫帝国,流传万世!” 振聋发聩! 煌煌盛世,远迈秦汉! 李二陛下只觉得一股热血自心底涌起,直冲脑际! 他被天下人骂作杀兄弑弟,就算能够将当世之史书尽皆篡改一番,然则如何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不须说,后世史书之中必然将他贬斥得一无是处! 而缔造一个远迈秦汉的煌煌盛世,成就他千古一帝的美名,才是为他自己洗白的唯一途径! 然而眼下是什么状态呢? 世家门阀争权夺利,各方势力阳奉阴违,就连他自己都松懈下来只等着征服高句丽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然而,高句丽就是那么好征服的? 隋炀帝挟大隋鼎盛之国力,百万大军挥戈东征,原以为铁蹄踏碎高句丽区区弹丸之地指日可待,可是结果如何? 三次东征,三次大败! 汉家儿郎尸横遍野、枕藉山河,几十万精锐军卒遗骨辽东,一座座京官触目惊心! 三次东征,不仅埋葬了隋炀帝横扫天下之勃勃雄心,也埋葬了盛极一时的大隋帝国! 为何高句丽屡征不克? 为何大隋盛极而亡? 无他,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矣…… 房俊的这一席话,不啻于洪钟大吕将沉浸于往昔功绩之中的李二陛下唤醒。 李二陛下震惊一番,反思了自己的懈怠疏忽,龙颜大悦,夸赞道:“甚好,满朝文武尽皆如朕一般耽于安乐不思进取,唯有遗爱你尚能保持初心目光长远,朕没有看错人,很好!” 遗爱…… 多久没听到人这么称呼自己了? 房俊只觉得心头一寒,听到这个名字便恶心得不行,没办法,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容易让他联想到历史上的那位绿帽之王…… 夸人就夸人,何必这般腻歪的称呼“遗爱”这个名字呢? 房俊浑身不得劲儿,忙道:“此乃微臣之本分,陛下善于纳谏能够听取臣子逆耳之忠言,这才是千古明君之所为,微臣幸甚,百姓幸甚,大唐幸甚!” “呜哈哈……” 李二陛下心怀大畅,捋须大笑,自得道:“若说雄才伟略,朕或许比不得秦始皇;若说文韬武略,朕或许比不得汉武帝;可若是说到敢于纳谏,自三皇五帝而始,朕自问不逊于任何一位帝王!只要是说得对,朕就能采用,哪怕是指着朕的鼻子大骂,朕也照样听得进去,否则你以为换了哪一个帝王能够容忍魏徵这个老货?” 这还真不是他吹牛,放眼古之帝王,能够如李二陛下这般勇于纳谏的还真就不多,单单是这份心胸气度便足以碾压大多数的皇帝。 身为至尊,执掌乾坤,还能够虚心承认自己的不足,这不仅仅需要辽阔的心胸,更需要莫大的勇气…… 即便一向将这位“天可汗”当做偶像,可是现在眼看着李二陛下这般嘚瑟,房俊怎么就觉得心底不爽呢? 既然这位夸赞自己是个忠臣,那么自己就应当干一些忠臣应该干的事儿……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 你要作死不成? 干咳一声,房俊说道:“陛下英明神武、虚怀若谷,实乃天下臣民之楷模,微臣衷心叹服,敬佩不已!放眼历朝历代,有哪一位帝王能够审视自身之不足,对于臣子的谏言勇于采纳?所以还请陛下保持初心,时常反省自身,绝不可耽于安乐不思进取……那啥,所谓人一有钱就学坏,陛下内帑之中货殖亿万,极易消磨陛下之斗志,使得陛下时常因为这些货殖的诱惑而安于享乐……不若将这些货殖资助微臣壮大铸造局,为大唐打下坚不可摧之根基,使得大唐能够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起初的时候,李二陛下还捋须微笑,微微眯着眼,对房俊的阿谀之词极为受用。 谁不喜欢听好话呢? 而且房俊这个“佞臣”总是能够挠到李二陛下的痒处,说出来的阿谀之词时常令李二陛下爽的浑身毛孔都大开,心舒神畅! 勇于纳谏、胸怀广阔,李二陛下最喜欢听到这样的评语! 然而听着听着,就感觉有点不对味儿了…… 娘咧! 这小子还是惦记朕的内帑啊?! 顿时勃然大怒,喝道:“王八蛋,还敢说不是惦记朕的钱?老子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朕辛辛苦苦攒点钱容易吗?你知不知道先前朕将自己的内帑拨给户部多少?现在看到朕的内帑富裕了,就来打主意?想都别想!” 娘咧! 朕这个皇帝当得容易吗? “隋末天下混战民不聊生,生产几乎全部瘫痪,百废待兴,即位之后又被颉利那个老流氓趁火打劫一番几乎搬空了关中府库……你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 李二陛下越说越来气,最终怒不可遏,从书案之后霍然起身走到房俊面前,戟指骂道:“朕每餐从不超过四个菜,宫中一应用度尽皆照比先帝之时削减一半,内侍宫女遣散了两百人,文德皇后的衣裙甚至连脚面都盖不住……朕是皇帝!咱不比掘山为陵军队殉葬的秦始皇,亦不比龙舟数十奴役天下的隋炀帝,难道仅仅是维持一个皇帝的体面你也看着不满意?若是魏徵那老货前来跟朕如此说也就罢了,可你特娘咧不仅是朕的臣子,更是朕的晚辈,简直不当人子的东西!” 这回李二陛下是真的火大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大骂,吐沫星子喷了房俊一脸…… 房俊吓坏了! 他连脸都不敢擦,只能把头使劲儿低下去,躲避飞溅的吐沫星子,心底后悔不迭…… 我特么是不是贱? 没事儿撩拨这头霸王龙干啥…… 对于铸造局所需的资金,其实他早有腹案,根本用不着去讨要李二陛下的内帑。可刚刚看着李二陛下洋洋自得的神情有些不爽,不知怎么着就脑子犯了抽,神经病一样说出这么一番撩拨的话语来…… 其实他本意也就是开个玩笑,平素在李二陛下面前也诸多不正形之处,也没见这位因为这个发这么大的火儿,李二陛下还是很没规矩的……可是现在听了李二陛下的怒骂,房俊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捅到了李二陛下的痛处。 身为帝王却过着清贫的日子,每一个铜板都得仔细思量花在何处,史书上读来或许觉得这是一个优秀的品质,但是对于皇帝本身来讲,可绝非什么光彩之事。 尤其是李二陛下提起了文德皇后…… 这二位伉俪之间的感情自然毋庸赘述,而身为皇帝却让自己的妻子衣裙不能遮挡脚面……这是何等内疚自责? 怪不得李二陛下大光其火了! 房俊想打自己一个嘴巴,这嘴欠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咱固然说到了你的痛处,可哪一句话不是忠直之言呢?是个读过书的都知道身为皇帝除了勤政爱民之外,更应当低调朴素一些将钱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你这般骂我,难不成是相当昏君? 等到李二陛下骂累了,气喘吁吁的瞪着眼,房俊连忙点头哈腰连连鞠躬,赔罪道:“陛下勿恼,是微臣出言无状,胡说八道……” 李二陛下呼哧呼哧喘气,狠狠瞪了房俊一会儿,才一脚踹在房俊腿上,骂道:“你这混账是打算气死朕?赶紧滚蛋,看见你就火大!” “是是是……微臣有错,微臣这就滚蛋……” 房俊一叠声的赔礼道歉,走到门口,听到外边有脚步响动,环佩叮当,隐隐有说话声音传来,忽然站住脚步,回头说道:“微臣的确错了,陛下文成武德、一统天下,即便是秦皇汉武隋炀帝之流,亦难以望陛下之项背。开山为陵算什么?龙舟数十下江都又算什么?陛下内帑丰足,自应将整座九嵕山掘开以为皇陵,岂不比秦始皇的陵寝宏大十倍?然后将大运河统统堵死,修一条自长安直抵扬州的驰道,逢山开山遇水搭桥,车马而驰下扬州,那可比座船快多了……” 李二陛下都听愣了…… 娘咧! 既然敢说出这番调侃之语,这个棒槌在找死么? 继而勃然大怒,双目圆瞪,戟指喝道:“给老子站住!” 房俊哪里会站住? “陛下不是让微臣滚蛋吗?微臣这就滚……” 话一说完,转身就跑。 李二陛下肺子都快气炸了,跑? 跑了和尚你还能跑得了庙? 大吼道:“来人,将房俊这厮给朕……” 话音未落,一个娇俏苗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清秀明丽的小脸儿满是疑惑,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瞅着什么,走到李二陛下面前,奇道:“姐夫怎地慌慌张张的跑了?跟他说话都不理人!真是奇怪……咦?父皇你脸色好难看,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惹父皇生气?” 被晋阳公主打断,李二陛下也忘了让禁卫追上房俊将其拿下这码事儿,闻言怒道;“还能有谁?还不是房俊这个不当人子的东西!”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父皇这么大的火气可是很少见的,赶紧上前搀扶着李二陛下的胳膊,柔声道:“父皇快坐,兕子给您斟杯茶消消气……话说,姐夫又闯了什么祸,惹得父皇这般气恼?” 坐在椅子上,伸手接过晋阳公主斟的茶,李二陛下虽然怒气冲冲,却绝不舍得在晋阳公主面前发火,忍着气喝了口茶,余怒未消的将房俊的混账话说了,然后气冲冲道:“你说说,这混账是不是想将朕气死?居然将朕当做那等穷奢极欲的昏君吗?简直不当人子!” 晋阳公主愣了愣,秀眸一转,继而抬起衣袖,掩唇咯咯娇笑。 姐夫真是奸诈呀,定然是见到我过来,知道我能劝阻父皇不去责罚他,所以才胆大包天的说那些话故意气父皇的,否则他哪里敢呢? 李二陛下面色一沉,神色不豫的看着这个最钟爱的小女儿,不悦道:“笑什么笑?难不成你也如那混账一般,认为朕是个昏君不成?” 晋阳公主莞尔一笑,脚步轻盈的转到李二陛下身后,一双雪白的柔夷按在李二陛下宽阔的肩头轻轻揉捏,柔声道:“父皇难道看不出姐夫是在故意气父皇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胆大包天,朕是天子,难道真以为朕不能砍了他的脑袋?” 晋阳公主露齿一笑,秀眸眨了眨,说道:“其实父皇应当理解姐夫的良苦用心才是。” “啥?”李二陛下怒极而笑:“为父还要理解他?听听那棒槌说得都是什么话,是在讽刺为父!” 晋阳公主轻轻揉捏着李二陛下的肩膀,秀眸中清亮闪闪,轻笑道:“那么父皇听了姐夫的话,是否还有那些奢靡享受的心思呢?” 李二陛下微微一顿…… 嗯? 难道这是房俊的另类进谏之法? 不过旋即见到小女儿目光灼灼略带紧张的盯着自己……顿时苦笑不已。 真真是女生外向啊…… 晋阳公主一直盯着父皇的神色呢,见到父皇笑了起来,心中陡然一松,有一种完成任务的小得意…… 既然姐夫相信她能够劝阻父皇不去责罚他,那她自然不能让姐夫失望才是呀……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 谁是凶手 “砰!” 细腻的白瓷茶杯掉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顿时四分五裂摔得粉碎,碎片儿溅出去老远。 丘行恭一脸呆滞,似乎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眼睛直勾勾的瞅着面前的部下,不可思议的问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人咽了咽口水,一脸悲戚道:“大帅,末将刚刚在刑部听到消息,说是少郎君在扬州西津渡被人刺杀身亡……” 丘家子嗣兴旺,但是能够被称作“少郎君”的,唯独只有丘神绩一人。 丘行恭呆愣愣半晌,这才发出一声有若虎啸狼嚎一般的嘶吼…… “啊——” “是谁?” “究竟是谁敢谋害吾孩儿?” 矫健的身躯自椅子上猛地跃起,一个箭步见窜到这个部下的面前,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双眼赤红、目眦欲裂:“到底是谁?!” “咳咳咳……” 那人被丘行恭死死薅住衣领,已经透不过气来,脸孔憋得通红,却又不敢挣扎,只得勉强说道:“末将……末将不知……” “啊!” 丘行恭大吼一声,一脚叫这个部下踹得倒飞出去,状若疯狂,涕泪横流! 他子嗣众多,但唯独丘神绩自幼便受他宠爱,更是将家族延绵之希望寄托于丘神绩一身,希望他可以重振先祖之家业,使得丘家能够成为一等一的门阀。 却不料居然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下场…… 一腔悲愤倾泻而出,丘行恭整个人宛如失了魂魄一般,踉跄着倒退两步,跌坐回椅子上,神情悲戚,老泪纵横。 纵然他丘行恭一生暴戾残酷,手底下暴虐而死的任命不下数十条,向来以剽悍残暴视人命如草芥而自傲,但是现在轮到他自己的儿子死去,方才品尝到那种痛不欲生之绝望…… 丧子之痛,锥心刺骨! 丘行恭闹出的响动惊动了府里上下,家人纷纷惊异,前来正堂查看情形,方才知道原来是丘神绩发配途中遭遇刺杀…… 一时之间,阖府上下尽皆震动! 丘行恭呆呆的坐了半晌,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强抑着心底的悲怆,抬眼扫了扫堂中肃立的子侄家眷,微微闭了一会儿眼睛,方才盯着报信的那个部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喏!” 那部下赶紧将自己所知详细道来。 却是丘家派去保护丘神绩的家将无一生还,因而丘家并未得到丘神绩的死讯,而是西津渡的驻军将案情上报扬州刺史,再由扬州刺史报于刑部,刑部一面禀告皇帝,一面派出竟敢官吏南下扬州调查案情缉捕凶手。 这个部下以往在丘行恭麾下任职,后来调转刑部,因此便被刑部尚书刘德威差遣,前来丘府通报…… 丘行恭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难听:“吾儿尸身何处?可曾运回长安?” 那部下神情微微一凝,道:“这个……扬州刺史的奏报上说,少郎君尸身已然失踪,现在并未找到。” 丘行恭楞了一下,继而大怒道:“未见尸身,何以敢断定吾儿已然惨遭毒手?扬州府衙都是吃干饭的么!” 那部下虽然早已调转兵部,但是丘行恭的余威犹在,此刻吓得战战兢兢,忙道:“虽然大帅安排的家将尽数身亡,但当时仍有不少负责押解的兵卒逃得活命,据这些人的供词,杀手足有二十多人,手持军中制式强弩,一轮攒射足足二十几支弩箭尽数射在少郎君的身上……断无幸存之理。” 丘行恭眼珠子都红了,没想到儿子居然死的这么惨! 他便是行伍军将,如何不知军中强弩之威力?一箭便可穿透筋骨,二十几箭……那肯定是死得不能再死。 可是既然死得不能再死,却又为何要将尸身掳走,连个下葬祖茔的机会都不给? “兄长!” 丘行恭的幼弟丘行掩上前两步,双眼含泪,一脸悲痛,嘶声道:“必是那房俊意欲斩草除根唯恐神绩异日报复于他,故而才狠下杀手,兄长!神绩乃是吾丘家之千里驹,焉能死的这般冤屈?此事定然是房俊之手笔无疑,兄长当奏明陛下,让房俊血债血偿,为神绩讨个公道!” 有人附和道:“没错,必然是房俊所为!那恶贼先是陷害神绩,使得神绩一身功名尽皆被黜,一定害怕异日神绩找他报复,这才暗杀神绩以绝后患!” 这么一说,的确是房俊的动机最大。 丘行恭此刻悲愤欲决、气血攻心,神智早已不复平素之冷静,不过还是觉得此事未必那么简单,只是一时之间也捋不清楚脉络,只得说道:“向陛下奏明有个屁用?且不说陛下对房俊极其偏袒宠爱,未必就信了吾等,只说吾等无凭无据,岂能奈何得了一个侯爵?” 丘行掩悲痛道:“难道神绩就枉死了不成?若是国法不能治其死罪……” 他环视周遭,见到并无外人,继而咬牙低声道:“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神绩怎么死的,咱们就怎么对付房俊!” 那位调转刑部的部下闻言吓了一跳,连忙道:“万万不可!你当那房俊是谁?房玄龄的儿子、陛下的女婿,还是堂堂侯爵、正四品的兵部侍郎,你若是对他下死手,可知会有何等后果?” 丘行掩怒道:“放屁!大兄一向对你恩重如山,怎地现在调转了刑部,就改换门庭不认得这个大帅了?吾丘家有仇必报,那房俊害了神绩,就得血债血偿!” “你这哪里是报仇?分明是想坑害大帅!那房俊若是死于大帅之手,你以为皇帝与房玄龄会善罢甘休么?” …… “闭嘴!” 丘行恭怒喝一声,一掌将身侧的案几拍得散架,骂道:“都给老子闭嘴!” 两人顿时讷讷不敢言。 丘行恭吸了口气,瞪着丘行掩道:“少给老子出馊主意!那房俊也不是傻子,全长安都知道他与神绩之间的恩怨,现在神绩一死,是个人都会第一个想到是他下的手,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借此栽赃嫁祸?” 丘行掩兀自不服:“您也说了房俊不傻,或许房俊正是猜到我们会这么想,所以才反其道而行之呢?” 丘行恭怒道:“那也得等事情查明了再说!若神绩当真是他所害,别说他区区房俊,就算是一个国公,老子也得让他偿命!” 丘行掩再不敢多言,眼中却难掩失望之色…… 丘行恭不再理他,到底是纵横沙场的盖世猛将,死死压制住丧子之痛,冷静的处理眼下情况,一方面派人即刻前往西津渡查明真相,一方面派人暗中侦查房俊之行踪。 等到夜幕降临,丘行恭将所有将人都赶走,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正堂之中,也不点蜡烛,任凭黑暗将自己吞噬,品尝着锥心刺骨的痛楚…… 若是杀害丘神绩之凶手现在站在他的面前,他定然以利刃将其胸腹剖开,食其血肉,取其心肝啖之! 然而他现在却是一头雾水…… 是房俊么? 房俊的确有动机,但正是因为他的动机太明显,丘行恭反而不认为是房俊下的手。丘神绩发配南海,此去万里迢迢历经穷山恶水,若房俊当真想要下手,岭南烟瘴之地荒无人烟,何处不可下手,非得要选择长江之上的西津渡口? 除去房俊,高士廉也有嫌疑…… 在世人眼中,高士廉乃是年高德劭的忠厚长者,深受陛下之尊敬崇慕,然而追随高士廉数十年的丘行恭却是比谁都清楚,这位祥和仁慈的长者一旦狠下心来,是何等六亲不认的冷酷! 亦或者说,这些世家门阀的掌舵者,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阴险决绝之辈? 自己背叛高士廉使得他颜面无存不得不请求致仕,看似云淡风轻洒脱利落,实则心底必然恨不得弄死自己! 暗杀自己的儿子来泄愤,这种事情高士廉绝对做得出来! 还有长孙无忌这个阴人…… 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疑惑 丘行恭现在觉得谁都有杀害自己儿子的嫌疑…… 不仅是房俊与高士廉,长孙无忌也是个心思毒辣之人! 这个“阴人”最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看似并无杀害丘神绩的动机,可谁知道这个老狐狸是不是打着嫁祸房俊亦或者高士廉的心思?自己因为恼火与长孙无忌分道扬镳,若是这阴人栽赃嫁祸,使得他误将凶手认定是高士廉与房俊其中之一,很容易便一石二鸟…… 甚至就连看上去最最不可能的荆王李元景,都不是可靠,因为一旦自己怀疑凶手是高士廉、房俊或者长孙无忌的任何一个,都必将死心塌地的靠向李元景,因为只有借助李元景的力量,自己才有复仇之可能…… 越想脑袋越疼,思绪就好像眼前这无尽的黑暗一般毫无光亮之处,混混沌沌毫无头绪。 凶手究竟是谁? 丘行恭陡然间冷汗满身,究竟是从何时起,自己居然陷入这等四面楚歌之境地? 遍数身边诸多势力,竟然没有一个是值得自己去全心全力投靠的…… “大帅……” 负责跟踪调查房俊的部曲蹑手蹑脚的走进漆黑的正堂,沉声道:“就在刚刚,皇家水师苏定方率领数十艘运输林邑国稻米的船只抵达长安城外,根据其船形速度推算,少郎君遇害的那晚……这支船队应当恰好途径西津渡,由长江北上进入邗沟。” 丘行恭浑身一震,黑暗之中两只眼眸凶光大盛! “这么巧?” ***** 宇文俭最近非常郁闷…… 兵部的挖人仍在继续,种种厚利引诱得各个衙门的工匠蠢蠢欲动,尤其是兵部做出的那个“若有特殊贡献可以为官”的承诺更是使得军器监、少府监等等衙门里人心涣散,想要弹压都弹压不住。 虽然跳槽了依旧还是工匠,但是待遇那可是天壤之别,要么留在原来的衙门被压榨虐待,要么跳槽兵部待遇丰厚前景光明,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偏生房俊气势迫人靠山贼硬,就算是宇文俭恨不得将房俊一口咬死,对其这般“挖墙脚”的做法却也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敢做出一丝半点的激烈行为来予以阻止。 且不说这一番不讲规矩的乱挖人,单单那一张【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的字幅,在狠狠的将宇文俭面皮削个干净之后,皇帝陛下仅仅只是勒令其揭掉,却连半点惩罚都没有,谁还看不出皇帝站在哪一头? 一时间,军器监、少府监、以及工部等等管辖工匠的衙门里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万一皇帝此举乃是因为不满这些衙门一贯对于工匠的压榨,故而对房俊采取这等放任的姿态以示警告,那可怎么办? 不仅仅是衙门里的官员人人自危,就连那些背后分润利益的世家门阀也个个偃旗息鼓,夹起尾巴做人…… 宇文俭原本是想撺掇宋国公萧瑀站出来阻止房俊的挖人行为…… 萧瑀乃是朝中清流领袖,地位超然,各个衙门的工匠又大多来自江南,身为江南士族之首的兰陵萧氏更是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只要萧瑀能够站出来,任那房俊如何嚣张亦是束手无策。 可谁知萧瑀拒绝得干脆利落! “吾萧家世代清雅、血统高贵,焉能与那些低贱的工匠有所瓜葛?” 这是萧瑀的原话,非但不肯站出来,反而将关系撇的干干净净……气得宇文俭差一点破口大骂:你家清雅高贵?以往让老子手底下的工匠没日没夜给你家填窑烧瓷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 当个表子还要立牌坊,无耻之尤…… 请不动萧瑀,宇文俭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便将目光又打到令狐德棻身上。 若说萧家的根基在江南,故而对一手掌控着华亭镇紧扼其货殖商贾之利的房俊有所忌惮的话,那令狐德棻总归没理由作壁上观了吧? 说起来,朝中几乎所有压榨工匠所得的利益,皆由关陇集团占据大头,这是自从前朝文皇帝之时便已经开始的,就算后来江南士族因为隋炀帝的拉拢纵容而进入这个领域,却依旧无法撼动关陇集团的地位。 令狐德棻现在虽然有些日薄西山,但是令狐家的根基雄厚,在这块利益里头占据的份额不小,加之与房俊之旧怨,定然不会坐视房俊在兵部搅风搅雨,坏了大家伙的利益…… 主意打定,宇文俭就待登门去游说令狐德棻,让这个老家伙出面号召关陇集团群起抵制房俊。 结果尚未出门,丘行掩就来了…… “少监不在家中置办丧事,怎地还有闲工夫登老夫的门?” 宇文俭捋着花白的胡子,心里腻歪的不行。 丘行掩正是他的部属,在少府监担任少监之职,虽然资历比起宇文俭差得远了,但是因为背靠丘行恭,又攀扯着高士廉这棵大树,故而在少府监里头的地位可不低。 可是丘神绩在扬州被人袭杀,丘行掩作为叔父那也是重孝在身,这会儿跑到别人家那可是极为忌讳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宇文俭这等上了年纪的人来说…… 丘行掩没心思理会宇文俭的不满,扼腕叹道:“多好的机会啊,若是吾家大兄狠下心来找房俊报仇,咱们少府监的危机立马就解了!” 宇文俭皱眉道:“你就这么肯定丘神绩是房俊所杀?据我所知,刑部那边直至目前可是一丁点儿的线索都没有,房俊身份特殊,又是朝廷命官,你这般轻率可是不该。” “我管他该不该?我只知道若是任由房俊这么折腾下去,不止咱们少府监,就连军器监和工部那边的工匠都得造反!那群低贱的工匠死不死无所谓,可是咱们每年这么多的进项岂不是打了水漂?” 丘行掩一脸懊恼,实在是想不明白一直冲动暴戾的大兄丘行恭,这一回面对丧子之痛,怎地反倒谨慎起来了? “呵呵……” 宇文俭冷笑道:“进项?恐怕你惦记的不仅仅是进项,还有家主之位吧?” 丘行掩吃了一惊,忙道:“叔父这话可不敢乱说,若是被吾家那位大兄听到,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宇文俭一脸嘲讽:“有胆子惦记,却没胆子承认?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怂恿丘行恭去找房俊报仇,只是弄死房俊以便解了少府监之危局? 宇文俭可没这么天真! 他与丘行掩关系素来亲密,清楚知道丘行掩是如何觊觎丘家家主之位,可以说,他对那位行事暴戾的大兄有多惧怕,心里就有多恨!不过宇文俭也可以理解,堂堂丘家地位仅次于丘行恭的二当家,却整日里被呼来喝去当做家仆一般使唤,动辄打骂喝叱,谁能受得了? 若是能够怂恿丘行恭去找房俊报仇,那就正合丘行掩之意。 要是宰了房俊,少府监的危局自解,丘家的利益不损分毫,而且皇帝岂能任由丘行恭凭白杀了房俊?制裁是肯定的,但有鉴于丘行恭以往的功劳,陛下定然祸不及家人,只是处置丘行恭,而不会拖累丘家。 只要丘行恭倒了,以他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儿子如何是丘行掩的对手? 丘家势必要落入丘行掩的手中。 这本是一个天赐良机,奈何一向霹雳火爆的丘行恭居然能够沉得住气,导致丘行掩的算计全盘落空…… 被宇文俭揭破心思,丘行掩难免尴尬,虽然他不要脸,但是算计兄长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没品,急忙岔开话题道:“叔父你被房俊这般羞辱,该不会也打着息事宁人的主意吧?” 宇文俭顿时怒道:“老夫恨不得将那棒槌剥皮剜心,还息事宁人?不讲那棒槌扳倒,老夫难消心头之恨!” 二人嘀嘀咕咕,觉得丘神绩之死正是时候,毕竟看来看去都是房俊嫌疑最大,说不定可以借此说服令狐德棻,让令狐德棻站出来号召关陇集团的门阀一起抵制房俊…… 皇帝就算再是宠信房俊、再是抵触门阀世家,可总归不至于为了工匠这等贱役硬怼关陇集团吧? 财帛动人心,就不信那些关陇集团会任由房俊坏了大伙那延续了百年的利益……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 改邪归正 令狐德棻府上,气氛并不融洽…… 宇文俭满以为以令狐德棻与房俊之间的恩怨,这一次必然会振臂一呼冲锋陷阵,却不料令狐德棻居然一脸冷漠,放佛以往的仇恨尽皆如云烟飘散,根本无动于衷。 “令狐兄,房俊那厮恣意妄为,这简直就是在断了咱们大家的财路!若是吾等不做出什么来震慑一下房俊,用不了几天,小弟手底下的那些个工匠可就得造反了!” 宇文俭大急,陈说利害,希望能够打动令狐德棻。 然而令狐德棻却是稳坐如山,手里拈着茶杯,一脸云淡风轻:“贤弟尝尝这今年的春茶……话说这明前龙井好喝是好喝,就是太贵!春日里愚兄在周家茶庄忍痛购得二斤,平素便放在冰窖里保鲜,现已所余不多,以后贤弟登门,愚兄怕是也拿不出什么好茶来招待你了。” 宇文俭嘴皮子都说破了,却不料令狐德棻非但全然无动于衷,反而让他喝茶……这龙井可是房俊那厮一桩极大的财源,明前的极品更是贵比黄金,你这一买就是二斤……这特么不是资敌么? “兄长难道是怕了那房俊不成?想想您往昔与那房俊之间的恩怨,甚至被房俊的小妾挠得一脸血……您就都咽回肚子里了?现在丘神绩之死与房俊攀扯上了关系,只要您站出来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大家一起弹劾房俊,最起码也能迫得陛下将其停职吧?千载难逢之良机,万万不可错过啊!” “呵呵……” 令狐德棻耷拉着眼皮,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放在口里缓缓品尝,而后慢慢咽下,深深回味。 宇文俭:“……” 这老货以往最是睚眦必报,与房俊之间的仇怨倾尽黄河之水怕是亦未能够洗清,怎地这会儿却好似浑然不在意当起了王八? 还有丘行恭,爱子惨死,房俊乃是最大的嫌疑人,却硬是一动不动…… 娘咧! 那房俊的凶名居然如此之盛,连这两人都忌惮到不得不忍下血海深仇,亦不敢对其当面锣对面鼓的斗上一斗? 不能够啊…… 令狐德棻品着茶水,看着宇文俭抓耳挠腮焦躁不堪的模样,终于微微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温言道:“你我几十年的交情,自然毋须避讳什么,愚兄痴长你几岁,便送你一个忠告吧。” 宇文俭忙道:“兄长请说。” 令狐德棻眼睑低垂,看着面前书案上的一本厚厚的书稿,伸手轻轻拂拭,道:“你可知愚兄这一段时日以来深居简出闭门拒客,所谓何来?” 宇文俭一头雾水:“小弟不知。” 难道不是被房俊以及其小妾武娘子弄得声名狼藉颜面尽损,所以没脸见人么? “呵呵,贤弟定然以为愚兄是无颜出去见人吧?”令狐德棻笑呵呵的将宇文俭的心里话给揭破了。 宇文俭略显尴尬,忙道:“兄长说得哪里话?您德高望重,乃是士林当中之名仕,更是史学界的泰山北斗,谁又敢笑话您呢?” 令狐德棻笑着摇摇头,道:“愚兄又非是眼瞎耳聋,焉能不知外界贬斥之言论?不过某之所以闭门不出,非是怕了那房俊……好吧,某的确是忌惮他棒槌恣意妄为的脾性……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这本书。” 见到宇文俭一脸懵然,令狐德棻语气感慨,道:“某正在修订书稿,成书之后,将会命名为《晋书》。” 宇文俭愕然:“兄长在修史?” 令狐德棻道:“立功,立言,立德,此乃读书人之三不朽!某虽然遭逢乱世,然有家族庇佑,不曾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却是未曾为大唐立下尺寸之功。眼下某声名狼藉,已然传为天下笑柄,立德之说更是此生休提。人活一世,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吧?无能立功,无品立德,那也就只能凭借毕生所学,著书立说了。否则这一生犹如雁过无声,岂非虚度?” 令狐德棻为何性格如此暴躁、人品如此浅薄,依旧能够在士林当中享受如此之高的声誉,使得李二陛下即便满心不愿却依旧授予其礼部尚书之职位? 绝非其背后门阀之故。 武德初年,令狐德棻担任秘书丞。职责是掌管经籍图书之事。当时经隋末大乱,经籍图书大量散失,德棻向高祖建议,以朝廷之力广泛收求天下书,对献书者“重加钱帛“,予以奖励,对所收之书,“增置楷书,令缮写“。这个计划顺利执行,“数年间,群书略备“。 至武德九年李二陛下即位,已经“于宏文殿聚四部群书二十余万卷“。这其中除了武德初得隋旧书八万余卷外,另十二万余卷则是购求而来,并且已分类别,足见成绩之大。这项工作随后也坚持了下去,贞观年间,魏徵、虞世南、颜师古相继为秘书监,继续购求遗书,选书手、雠校百余人,缮写群书,藏于内库,由宫人掌管。 古代科技落后,文化传承极其艰难,稍有天灾人祸,便极易导致珍贵的书籍的散佚损毁,故而令狐德棻的这个建议一举使得天下大多数珍本孤本得以保全,颇受天下学士之赞誉。 然而仅此一项,并不能说明令狐德棻在士林当中的地位。 古代学士最高的成就是什么? 著书立说。 而著说立说之中最顶级的成就,便是修史! 令狐德棻对高祖李渊说:“窃见近代已来,多无正史,梁、陈及齐,犹有文籍,至周、隋遭大业离乱,多有遗阙。当今耳目犹接,尚有可凭,如更十数年后,恐事迹湮没。陛上既受禅于隋,复承周氏历数,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如文史不存,何以贻鉴今古?” 何谓“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 隋代北周,唐代隋,一脉相承,而且恰好这三代帝王祖籍同出关中武川,并且李渊的祖父李虎是北周政权的核心“八柱国“之一,死后追封为唐公,李渊的父亲李昺也在北周袭封唐公,为柱国大将军。所以德棻指出“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 如果能通过修前代史而向世人强调北周、隋、唐一脉相承的正统观念,进而宣传李唐祖先功业,那么对于巩固刚刚建立的李唐政权,是再好不过的明智之举了。 李渊如何能够拒绝?当即照准,于武德五年正式下诏修前代魏、周、隋、梁、齐、陈六史。 所以,大唐史学“创修撰之源,自德棻始也“。 这才是令狐德棻在士林当中底气之所在! 历经与房俊的数次争斗,令狐德棻终于算是看明白了——我跟那个棒槌斗个什么劲儿啊?输了颜面扫地声誉受损,就算赢了又能得到什么?说到底,不过意气之争罢了。 与其有那精力与房俊争来斗去,何不老老实实的编撰史书,将自己的名字传诸后世? 所以,令狐德棻悟了。 他看着一脸失望的宇文俭,意味深长道:“财帛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多了那些好处,吾等还是一日三餐、夜宿一榻,少了那些好处,难不成还能三餐不继、无家可归?贤弟亦是心思灵透之人,勿要被身外之物所累,不如沉下心来,与愚兄一起修史,这部《晋书》,愚兄为你留一个署名的位置,如何?” 宇文俭心里腻歪得不行…… 我是找你来对付房俊的啊,结果你却劝我放弃大把的利益,跟着你钻进故纸堆里修史? 修史倒是一件好事,可问题是我那点才学跟你提鞋都不配,我不行啊…… 宇文俭郁闷至极,实在是想不到一向脾气暴躁心胸狭隘的令狐德棻,现在居然修心养性返璞归真,将所有功名利禄尽皆抛开,一心一意去编撰史书传诸后世…… 这个老东西都“改邪归正”了,难道自己当真就拿房俊那个棒槌毫无办法?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 南海形势 兵部衙门。 值房之中,房俊与苏定方席地而坐,面前矮几上茶香袅袅,摆着几样寻常的糕点。 房俊伸手给苏定方斟了半杯茶水,笑问道:“一路行来,可曾顺利?” 苏定方坐在地席之上,微微躬身致谢,道:“二郎放心,这一次末将之所以亲自押运稻米前来长安,便是担忧其他人出了纰漏,给二郎带来后患……” 说到此处,他抬起眼眸,与房俊对视,轻声说了一句:“幸不辱命。” 房俊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抬起手,笑道:“此事无需再提,定方兄办事,某哪里还有半点担心?来来来,尝尝这茶水,这可是今年的明前茶,除去供应宫里的用度以及人情往来,某这边也只是剩下十几斤,平素都不舍得喝,都是放在冰窖里头藏着的。” 新鲜的茶叶要用冰窖镇着保鲜,这已经是大唐贵族们熟知的常识。 苏定方微微一愣,奇道:“不会吧?龙泓泉那边现在遍植茶树,就算是明前茶也不会产量这么少吧?守约好茶,前不久还高价购买了几斤藏起来谁也不给喝,江南湿热,特地准备了大批硝石用来制冰存茶……” 守约,是裴行俭的字。 与苏定方、薛仁贵这些粗人相比,出身河东裴氏的裴行俭那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平素饮食住行极尽奢华,讲究得不行……正如苏定方所言,江南湿热,新鲜的茶叶很难保存,冬季也不结冰,无法挖窖存冰,只能用硝石来制冰存茶,一个夏天的时间,制冰的费用甚至比买茶叶的钱要多出数倍…… 房俊闻言哈哈大笑:“定方兄有所不知,市面上所谓的明前茶,不过是上品的雨前茶而已,虽然是上品,但是品质上来说,区别还是不小。只是正常的商业手段,针对的便是那些有钱没地儿花还要处处讲究排场的俗人。” 苏定方哭笑不得:“和着守约视若珍宝的明前茶,只不过是雨前茶?亏得他每一次招待我还珍而重之每一个芽叶都舍不得多放,若是被他知道了,岂不是要气死?” 房俊笑道:“裴守约附庸风雅,怨的谁来?” 苏定方莞尔,心想等回到华亭镇就将这事儿跟裴行俭说了,不知那平素一副世家子弟派头儿的小子会是何等难堪之神情? 两人饮着茶水,轻声谈笑,苏定方汇报着水师的一些情况。 “江南船厂现在有高级工匠三十几人,皆是天下各处船厂的造船行家,不仅造船速度大大提升,质量亦是上升不少。二郎吩咐吾等每一次出海皆要记录战船的各项数据,吾等不敢怠慢,每一次都将这些数据记录下来,而后交给那些船匠,现在新近下水的战船有多出地方皆有改良,战船出海遭遇风浪之时愈发稳定,速度也更快。” 房俊满意点头。 他毕竟不是造船专家,凭借前世记忆画出来的海船图纸难免有不妥之处,这个没办法,只能造出船后通过航行与海战去发现其中不合理的地方,逐步完善。 想到这里,他将一个亲信家将喊进来,吩咐其赶回房府,将他书房抽屉里的一份图纸以及一部书拿过来。 那家将领命而去,房俊问道:“林邑国那边形势如何?” 苏定方道:“大体上还算平稳,但是范梵志、范镇龙父子对于日益增多的汉人商贾,已然多有怨言……” 当初真腊国兵临城下,范镇龙迫不得已与房俊签署“城下之盟”,将岘港卖给大唐,成为大唐的永久领土,驻扎水师军队。 当初范氏父子也曾想反悔,毕竟任由大唐的无敌军队驻扎在国都僧伽补罗城之侧,迟早是个心腹大患!可是房俊当时态度极其强硬,大有一言不合立即开战的意思,范氏父子迫于大唐之兵威,只得答应下来。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在范氏父子看来,就算大唐在岘港驻军,可只要林邑国老老实实的将大唐奉为天朝上国,逢年过节贡品不断,那大唐也没理由对林邑国下狠手。 毕竟大唐在乎的是林邑国的稻米,而对于林邑国辽阔的领土就算有兴趣,占下来也守不住,何必多此一举呢?只要林邑国源源不断的供应大唐上等的稻米,两国的关系便能长久的维系下去,更何况林邑国也需要大唐的帮助来震慑周围的真腊等国。 然而没过几天,范氏父子就坐不住了…… 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汉人建设如此之快、人口居然如此之多! 岘港的建设令所有的林邑人瞠目结舌,原本荒凉凋敝的一处海港,在肉眼可见的情形下日新月异的发生着变化,汉人将海港附近所有出产黏土的地方都建上砖窑烧制青砖,然后用战船运来一船一船的一种掺和沙子之后便能迅速凝固坚若磐石的东西,以之将青砖死死的浇铸在海边,短短半年时间,一座庞大的海港便基本成型。 再然后,便是无数的商船在水师的引导下蜂拥而至! 僧伽补罗城附近乃是林邑国最富裕、最繁华、人口最集中的区域,商业发达。当地的商人很多皆是汉人的后裔,与汉人之间血脉相连,故而当大唐的商贾一船一船的运来丝绸、玻璃等等商品,迅速的便与当地的商人达成合作。 汉人商贾运来玻璃、瓷器、丝绸等等商品,在林邑国卖出一个天价,然后一船一船的拉走林邑国出产的稻米、珍贵木料、以及……铜和黄金! 范氏王族如坐针毡! 以这等速度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林邑国所有的财富将会全部集中在汉人手上,本地的土著将会沦为最低贱的劳工,到了那个时候,何须大唐的军队来占领土地? 林邑国早已成为汉人的天下! 然而最令范氏王族忌惮者,却是那个看似并无大碍的“治外法权”!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治外法权”,大唐商贾在林邑国的地界可以说是横着走。而能够不远万里来到林邑国搏富贵的人,又有哪个是谦谦君子?说白了,不过是一群拿命搏富贵的亡命之徒而已! 这些人大多数目无法纪,作奸犯科乃是寻常之事,所到之处肆无忌惮横行无忌,林邑国的律法却无可奈何,唐人就算是杀了人,也只能由唐人自己制裁,林邑国无权过问,顶多将犯罪之人抓起来交给唐军。 然而大唐水师驻守岘港的最高军官刘仁轨,却对这等作奸犯科之徒颇多纵容,若是汉人之间相互争斗,这位水师军官惩罚极严,稍微严重便砍了脑袋,以儆效尤,但是对于唐人欺负林邑国民……那就全当不存在,理都懒得理。 如此,愈发造成唐人商贾恣意妄为、横行无忌! 范氏父子气得每天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所有的唐人统统杀掉方能泄愤! 然而岘港驻扎的数十艘大唐战舰以及数千虎贲,却让范氏父子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尤其是唐军手里那种冒着黑烟投入敌阵便会引发天雷降世的铁疙瘩,更是令范氏父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房俊听着苏定方的述说,略一沉吟,沉声道:“给刘仁轨去信,让他对汉人商贾的行为多多限制一些,若是太过肆无忌惮,极易引起民族对立,这对于我们的大事有太多阻碍……算了,想必跟他说了他也听不明白,等到水师学堂成立,所有水师将领都回来好生深造一番,学学如何海外殖民……另外,告诉刘仁轨,要当心范氏父子狗急跳墙,必要的时候可以先下手为强,务必不能使得在林邑国的汉人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苏定方心中一凛,忙道:“喏!” 正在这时,刚刚回府取书的那个家将返回,将一摞厚厚的图纸以及一部书籍放在房俊面前,而后躬身退走。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 殖民政策 房俊并未第一时间将图纸与书籍拿给苏定方看,而是沉吟着说道:“范氏父子早便对大唐在岘港驻军有所不满,只是当时真腊大军长驱直入直抵僧伽补罗城下,林邑国精锐军队大多被歼灭,故而不得不被捏着鼻子吃了一个大亏。但是这对父子君非等闲之辈,尤其是范镇龙,野心勃勃心有大志,焉能甘心给吾大唐渐渐蚕食而无动于衷?所以一定要对其严加防范,防止其煽动林邑土著发动暴亂残害吾大唐商贾,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便当机立断,毋须在乎什么天朝礼仪,即刻铲除这对父子!” 这种事情房俊实在是太熟悉了,历史上汉人在南洋诸国生根发芽,凭借智慧与勤劳占据了大多数的社会财富,使得当地政权极为忌惮,继而便会煽动蛊惑土著烧杀抢掠,将汉人数代积累之财富悉数抢夺一空。 这种“剪羊毛”的做法不仅能够快速抢夺大量财富,更能将汉人的人口短期内大大削减,周而复始,惨剧始终伴随着那些漂洋过海凭借勤劳去创造财富的汉人…… 苏定方蹙眉道:“若是单单除掉范氏王族,当不费吹灰之力,反掌之间尔。可林邑国固然不如大唐幅员辽阔疆域万里,到底亦是南洋有数的大国,想要将其占领,难度太大,光是各地忠于林邑王室的势力,便足矣让我们泥足深陷,顾此失彼进退失据。” 莫说区区林邑国,就算是整个南洋诸国联合起来,又如何抵挡汉人之兵锋? 此前历朝历代,汉人的军队每每将那些土著猴子虐得慾仙慾死,荡平诸国轻而易举。然而灭国容易,守土太难,林邑国远离中土,交通不畅,即便是现今有雄霸四海的水师舰队,亦不可能既是的补充军队占据林邑全境。 一旦林邑国内各地的地方势力蜂拥而起,则汉军必将顾此失彼疲于应对,除非派遣数十万大军分据各处……然而怎么可能将数十万大军派去林邑? 若是这么多的军队派去,国内估计就乱了套…… 结果便是汉人大军一到,土著望风而逃,等到汉人攻占城池,土著又骚扰缠斗,充分发挥另类的游击战精髓…… 故而,即便是中原王朝最鼎盛之时,亦不过是将周边诸国列为藩属,名义上分属君臣,实则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房俊哼了一声,指了指苏定方,敦敦教诲道:“脑子要灵活一些,咱们全占了林邑国有何益处?不过是蛮夷之地,大多数的地方太过荒凉未经开发,就算是白送给我们也不要。范氏王族不可能只有范镇龙父子两个人吧?杀了他们,挑一个拥有王室血统的人继承王位,然后选择一个地方势力扶持他,大臣也好土匪也罢,要钱给钱要装备给装备,让他们自家人打自己人,哪一个若是敢不服我们的命令,就干掉他再换一个,总之,必须保持一个原则,那就是林邑国国境之内烽烟不止、战争不止,让他们都必须紧紧的团结在大唐周围,否则就会被另一方干掉,你看他会不会乖乖的听话?” “嘶……” 苏定方到此一口凉气,死死盯着面前云淡风轻的房俊,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太特么缺德了…… 如此一来,林邑国百姓当苦不堪言,其国永无宁日矣! 房俊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只要如此施行,林邑国怕是干戈不止战火不绝,用不了十年八年,当地的土著便死得差不多了,到了那个时候整个林邑国都是汉人的天下,哪里还用派兵去各地驻守?” 之所以语气唏嘘,盖因这种方式正是民国之初欧美列强对付中國的法子,各地军阀相互攻歼,为了保住自己的地盘,不得不将利益上赶着送给那些支持他们的列强,争前恐后的卖国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苏定方是战将,战场之上两军争雄运筹帷幄,这是他的强项,但是涉及到一国之内政,他完全不懂。 现在房俊的这个扶持傀儡的法子令他大开眼界,心生寒意的同时跃跃欲试,点头道:“好,只要范氏父子心生异志,末将便即刻按照侯爷的计策行事,无论如何,林邑国亦会掌控在大唐手中。”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 既然是军人,那就应当心中只有胜负,绝无慈悲。面对异族维护自家的利益,妇人之仁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见到苏定方眼睛一直未曾离开自己手底下的图纸和书籍,房俊笑了笑,将其在桌案上轻轻一推,推到苏定方面前,指着那本书,说道:“这是某闲暇之时所著的一本书,名字叫做《海权论》,刚刚成书,眼下尚且在校订阶段,你先拿回去好生阅读,若是不明之处,亦或是有不同见解,可来信与某仔细讨论。” 苏定方看着这本厚厚的书籍,一时无语…… 这个念头,著书立说乃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多少闻名于世的大儒终其一生方才能够将自己的见解和成就编撰成书,立即成为天下敬仰的人物,结果自己面前这位纨绔侯爷却说“闲暇之时”便著了一本书…… 苏定方是个武夫,字倒是识得不少,书也读过不少,但生平最是羡慕那些学富五车的大儒,此刻诚惶诚恐道:“侯爷折煞末将……末将何德何能,敢对侯爷所著之书指手划脚?定当竭力拜读,若有不懂之处,还望侯爷不吝赐教。” 房俊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这番话并非谦虚,《海权论》这本书他前世曾拜读过,但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何况就算是读过,也不过是兴趣所致走马观花,大致记得住书中的观点和思想,但是哪里可能记得太过详细? 更何况《海权论》成书的时间在十九世纪末,那时候西方国家工业革命早已完成,与眼下之大唐截然不同,其中诸多地方需要更改删除,难免会有疏漏之处。 不过苏定方之反应他也不出意外,这个念头著书立说的光环实在太过耀眼…… “这本书校订之后,将会成为水师学堂的教材,届时所有水师校尉以上级别的军官,都要分批前往水师学堂学习,不仅要学习海战之战术、经验,更要学习海战对于国家的战略意义。” 其实不仅是水师,就算是骑兵、步兵也一样,光有打仗的技巧可不行,更要教会那些军官战争的意义。 知道怎么打仗,更要知道为什么打仗,那才是真正意义的现代军队! 苏定方深以为然:“侯爷顾虑甚是。” 不说别的,只说现在水师之中装备越来越多的火炮,其中实心弹、开花弹、燃烧弹、葡萄弹……越来越多的新式装备,便意味着越来越多的新式战法,墨守成规的沿袭以往的海战经验,早已无法发挥水师的战力。 房俊又将那一摞厚厚的图纸推到苏定方面前,道:“这是某设计的一款战舰,你将这图纸拿回去华亭镇,与江南船厂的船匠们仔细商讨,无论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打造一艘出来。” 苏定方赶紧应是,事实上现在水师所沿用的“剪式”战船,便是出自于房俊之手,放眼大唐论起战船的设计,无人能出房俊之右,现在房俊这般珍而重之的设计出一种新式战船,谁敢轻视? 苏定方一面回答,一面随手翻了翻图纸,然后就被扉页之后第二张上标记的战船数据给惊得目瞪口呆…… 全长76米,水线长46米,龙骨长39米,船宽14.7米,吃水6.3米,排水量1600吨,100门火炮,船员780人…… 苏定方自然知道江南船厂有别于大唐各处的计量单位,对于“米”和“顿”这样的单位自然毫不陌生。 他看着这一组数据,差点给吓死,抬头看着房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吃吃道:“这个……侯爷,您确定没记错?这样大的战船且不说能不能造的出来,就算是造出来了,怕是下了水就得……那个啥吧?” “沉船”“翻船”这样的词汇在出海为生的群体当中是极其犯忌讳的,无论渔民、海商、亦或是水师都一样,在神威莫测的大海上,稍稍有一点风起浪涌都是九死一生之结局,任何忌讳的话语都唯恐被“海神”听见,哪怕是到了科技昌明的后世,靠海为生的人们依旧保持着这个传统。 所以苏定方及时咬住舌头,没有将不好听的词说出来。 但意思却非常明显了…… 侯爷,你别闹了行不行? 这哪里是船? 分明就是一个水上炮台啊……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 东征是有可能失败的 前世今生,房俊都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而通常情况下精力充沛的人都兴趣多多爱好广泛,上辈子房俊便是个bb党,同时也是多炮塔神教的信奉者,在一些军事论坛当中小有名气。 何谓“bb党”呢? 就是巨舰大炮的追随者。 在“bb党”的群体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二十五子的“真言——更大的舰体,更厚的装甲,更强的主炮,更多的副炮,更高的航速! 曾有人说,“bb党”都是强迫症,对于身边的生活有着變態的苛求,比如晾衣服习惯于将各色内衣串成一串,利用静滑轮缓缓拉出窗外,有时最后还敬礼;比如鄙视一切比自己小的汽车,对三十吨集装箱车鞠躬致意,会车的时候以最高速度冲对面的汽车投掷石块并试图形成跨射,甚至做梦都想在自己的汽车前面安冲角…… 所以,作为一个巨舰大炮的爱好者,如何能不清楚世界上最早的风帆战列舰“海上主权号”? 那么,如何分辨自己是不是一个“bb党”呢? 曾有人开过玩笑,说是从观看《泰坦尼克号》的反应中便能清晰分辨出你是哪一种战舰的拥趸: bb党:装甲不坚固,沉了应该。 cv党:没有整体舰队,出事傻了吧。 ss党:有阴谋!一定是被潜艇伏击了! dd党:船小好调头…… 现在房俊将“海上主权号”的各项数据克隆下来,打算提起一千年将这样一艘无敌于海上的风帆战列舰复制出来。尽管这艘船下水半个世纪也没打几仗,最后还毁于一个厨师的错误操作,导致全船焚毁…… 虽然“海上主权号”诞生于十七世纪中叶的欧洲,但是当时的欧洲尚未进行工业革命,“海上主权号”庞大的船体全是木质,按照目前大唐的造船水平来说苦难肯定很多,但完全有可能造的出来。 只要畅想一下十几艘风帆战列舰一字排开炮声隆隆硝烟弥漫,身为一个“bb党”的房俊就有些热血沸腾…… 然而在苏定方看来,如此巨大的战舰且不说能不能造得出来,就算是造出来了,那得悬挂多少风帆才能驱动他航行在海面?而且如此巨大的船体使得受风面积大大增加,怕是一阵大风就玩完儿…… 看到苏定方一脸便秘也似的表情,房俊笑道:“怎么,你觉得这图纸纯粹是某闲来无事瞎扯淡?” 苏定方不吭声,等于默认。 房俊无奈,这艘船的确有些太过于超越时代,在这个二三十米的战舰就已经算的上“庞然大物”的年代,实在是碾压了人们的认知。 若是自己告诉苏定方以后咱们还会造铁甲舰……不知道会不会被苏定方当成疯子? 铁疙瘩还想浮在水面上? 呵呵…… 房俊只得说道:“你又不是船匠,你没资格说行不行,将图纸带回去,让郑坤常他们父子带领船匠好生琢磨,一定可行。” 苏定方只得说道:“末将遵命。” 合上手里的图纸之时,眼角瞥见后面一页上写着几个字,“皇家公主号”……苏定方眼皮一抽,觉得洞悉了房俊如此执着如建造这么一艘完全不靠谱的超级战舰的动机,这是要想皇帝展示夫妻恩爱博取皇帝的好感么? 不得不说,的确是个好手段。 作为一个父亲,见到女婿如此疼爱自己的闺女,甚至建造出一艘天下无双的超级战舰来讨好……这小子看似棒槌,实则心机深不可测啊! …… 水师的事情告一段落,两人闲聊起来。 “江南兵马调动情况如何?” 房俊示意苏定方饮茶,问道。 苏定方拈着茶杯,道:“目前兵马调动并不太频繁,毕竟东征的主力乃是十六卫大军,陛下定然是要御驾亲征的,陆路才是东征的主力,想必今后大军必将云集于幽营二州。水路乃是辅助,一方面运输粮草辎重从海上绕过登州对主力大军进行补给,一方面主要是袭扰击溃高句丽的水军。这两个任务以目前咱们水师的战斗力来说,轻而易举,所以江南兵马现在的调动主要是负责运输各种辎重抵达各处港口,以便战争发起之后能够及时运输出海。” 房俊点点头。 这就是中原王朝千余年来的战争方式,攻城略地,寸土必争,哪怕若是以水路为主可以直抵高句丽的王都平壤城,以雷霆万钧之势覆灭高句丽王室,也不可能会被采用,这是战争认知上的“代沟”。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东征高句丽必然马到功成,试问这般天大的功勋只要稍稍分润一些,便足矣使得子孙后代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那些跟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的骄兵悍将又怎么可能将这份天大的功劳让水师轻松捞走? 所以就算皇家水师的实力再强十倍,东征高句丽的主力也必然是由陆路发起,水师只能跟着打酱油…… 房俊叹了口气,无奈道:“当初却是未曾想到将你们召到水师,居然害得你们无法跃马扬刀攻城拔寨,眼瞅着天大的功劳却只能飘在海面上运输辎重……” 如此盛大之战事,代表着无上的功勋,谁会甘心打酱油? 苏定方略一沉吟,抬眼问道:“似乎侯爷也觉得……高句丽不堪一击?” “嗯?” 房俊微微一愣,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历史上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的确是失败了,然而现在的大唐,却绝非对不同于历史上的那个大唐! 无数的林邑国稻米漂洋过海运到大唐,供应军队绰绰有余,装备的兵械甲胄更加充足也更加精良,还有震天雷、火炮这等攻城神器,怎么可能还会重演历史上铩羽而归的一幕? 苏定方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请恕末将鲁莽……在末将看来,高句丽恐怕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弱,否则隋炀帝三次东征,岂能每一次都大败而回,生生耗空了帝国根基?诚然,高句丽与大唐相比就像是个身虚力短的侏儒,却绝非没有一战之力。若是大军能够长驱直入还好,可一旦被阻于某一地,则极易放生变故……” 说到此处,苏定方目光灼灼,一字字道:“骄兵必败!” 房俊愣住。 骄兵必败?! 仔细想想,苏定方之言还真的有道理…… 历史上李二陛下东征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实力强弱的缘故吗? 绝对不是。 相比于偏居于东北一隅的高句丽,大唐历经贞观时期的休养生息励精图治,李二陛下从登基即位的那天起便将目光盯着高句丽,运筹帷幄十数年,调集数十万横扫西域的精锐军队,舟楫如云辎重如山,却硬是被高句丽狠狠挫败,不得不狼狈至极的班师还朝,一生梦想之宏图霸业尽付东流…… 这样的结果,绝非是实力上造成的结果。 唯有军心士气可以解释…… 大唐上下都信心十足的将高句丽视为囊中之物,大唐兵锋所指必将所向披靡,将高句丽这块上古以来从未征服的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指日可待,更是将这等千古功勋视为利益,群起而争之。 然而正如苏定方的这一句“骄兵必败”,上至李二陛下,下至军中将领,从来没有人想过若是失败会怎么办,所以当大军踌躇满志的一路攻城拔寨,却在安市城下遭遇狙击之时,立即士气涣散军心不稳,兼之路途遥远辎重运输不便等等不利因素,终于导致一场打败。 所以,就算这一世的大唐较之历史上更加强大,却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 房俊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说道:“这么说,我们水师完全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苏定方一脸肃穆,沉声道:“依末将之见,的确有可能,但末将宁愿不要这等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功勋。” 因为一旦东征要依靠水师长驱直入歼灭平壤城来决定胜局,就表示着陆路大军已然溃不成军再无寸进,也就意味着必然遭受连场败仗,不知有多少汉家儿郎埋骨辽东、魂魄不得归乡……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征倭布局 “放肆!” 李二陛下面色不善,狠狠将手里的国书投掷于地,若非顾忌身份,恨不得上去踩上几脚…… 他起身怒目圆瞪,盯着面前的吉士驹,怒道:“蕞尔小国,不过窃据四岛之地,亦敢自称什么东天皇,与雄踞中原富有四海的朕平起平坐?简直狂妄无知!莫非以为吾大唐之水师不能横渡重洋,兵临倭国?” 真是岂有此理! 区区倭国,居然在国书之中使用“东天皇”这般自称,这在志向远大极度自恋的李二陛下看来,简直能忍受! 尤其是倭国的国书之中对于上一次的遣唐使犬上日等人在长安犯下的血案轻描淡写般予以否认,甚至替那几个犯下死罪的倭人使节措辞狡辩,完全就是一副无赖的嘴脸,根本未将大唐放在眼中,缺乏最起码的尊重! 如何不怒? 吉士驹被李二陛下盛怒之下的天威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讷讷不敢言,唯恐大唐怒极,将其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一边则偷偷瞥着一侧肃立的房俊,心中自然难免埋怨……你教我把国书给改了,不会害了我的性命吧? 不过害怕归害怕,但却在腹诽:您身为大唐皇帝,吓唬我干什么呀?您若是真有能耐发兵倭国制裁天皇,咱不仅热烈欢迎唐军横扫倭国,甚至可以给大唐虎贲带路…… 不过吉士驹心中的民族观念甚为严重,即便吓得要死,却还是咬牙指出了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的疏漏之处:“启禀大唐皇帝陛下,倭国四岛,仅仅只是无耻的自称而已,实际上在最北边的虾夷岛,却依旧还是虾夷人世代生活的地方……” 李二陛下刚要发怒,小小倭国使节亦敢在朕面前顶嘴? 没见识过点天灯是吧? 不过随即恍然,面前这个倭国使节实则是个虾夷人的卧底呀…… 怒气稍敛,愤愤然坐下,问道:“眼下你们虾夷人局势如何?” 吉士驹连头上的汗都不敢擦,冒死为了所谓的民族自尊顶了句嘴,正吓得不行,闻言忙道:“托皇帝陛下的洪福,我们虾夷人在获得了精良的兵械资助之后,悍不畏死的与倭人作战,现在虾夷岛上烽烟处处,但凡是入寇的倭人,时刻都笼罩在虾夷勇士的刀锋之下……” 一侧的房俊撇撇嘴,说得这么漂亮,但实际上不还是拿在你们地盘上烧杀劫掠的倭人毫无办法? 不过也没对虾夷人报以太多的希望,本来人数就处于绝对的劣势,没比野人强多少,能够牵制倭人的兵力、吸引倭人的注意力就算是不错了。 李二陛下自然也明白吉士驹话中之意,蹙了蹙眉头,淡淡道:“行啦,你且先行退下,随后朕会有给倭国之主的国书颁下,你且带回去便是。” “喏!” 吉士驹连忙应了,起身的时候悄悄瞄了房俊一眼,对了一下眼色,赶紧躬身退走。 身为倭国的使节,在大唐皇帝面前却是连最起码的尊重都得不到…… 待到吉士驹退走,李二陛下皱着眉毛看着房俊,不悦道:“你跟那倭人眉来眼去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糊弄朕?” 房俊无语,您用个什么词不行,非得用一个眉来眼去…… “陛下,刚刚那个是虾夷人,不是倭人……” 李二陛下瞪眼:“朕管他什么倭人还是虾夷人?都是你这小子没事找事,倭国孤悬海外地少民寡,非得弄什么虾夷人去跟倭人作对,就算整个倭国皆被虾夷人占了,于我大唐何益?” 极度自恋的李二陛下对于倭国那几个海岛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因此虽然之前同意了房俊资助虾夷人对抗倭人的计划,却着实并不上心。 语气甚是不耐烦。 房俊却不以为然:“地之贫富,岂在多寡?若是西域漫漫黄沙之戈壁,纵然括地万里,亦是无用,可若是矿产丰富水草丰盈的膏腴之地,区区百里便以令人垂涎三尺。倭国看似地处海岛山岭纵横又多发地震海啸飓风,却实实在在是不可多得之宝地。微臣已经通过倭国的海上探明其国有多处金银铜矿,一旦将之纳入大唐之手,足以令陛下龙颜大悦、国库丰盈。” 他可是清清楚楚,那岛国固然天灾不断,但是金银储量却着实不少,即便是对矿产并不熟悉的房俊,亦知道倭国好几处在后世曾闻名于世的金银矿场…… 一听到金银矿,李二陛下不说话了,虽然现在国库丰厚内帑充盈,可谁会嫌弃自己钱更多呢? 房俊这小子固然是个棒槌,但是办事却让李二陛下极为放心,他既然如此说,自然是有把握的。倭国存亡兴灭李二陛下不在乎,甚至倭人是不是亡族绝种都懒得去看一眼,对于那几个岛屿更是丝毫没有兴趣,只需要等着开采矿藏就行了…… 李二陛下不再理会这茬儿,而是对依旧躺在地上的倭国国书怒气未消:“倭人当真过分,真以为吾大唐雄狮不能远渡重洋予以制裁么?若是有机会,当替朕狠狠的教训那些自大狂妄的倭人,随意你怎么去干,只要消了朕心头这口恶气即可!” 反正由着房俊去折腾吧,倭国天高地远的朝中那些御史言官也看不见,就算房俊再是过分也没人会就倭国之事在他面前弹劾聒噪…… 房俊便有些尴尬,略带拘谨的说道:“这个……其实这封国书乃是假的,是微臣让那吉士驹将原本倭国天皇的国书毁掉……” “娘咧!” 李二陛下顿时暴怒,喝叱道:“你个棒槌!平素惹朕生气还不够,居然伪造倭国国书来恶心朕?来人,将这混账给朕拖出去……”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房俊满头大汗,心说您是皇帝呀,不是应当城府深沉天威难测么,怎地这般霹雳火爆的性子,说打就拽? “陛下且听微臣辩解……微臣之所以让那吉士驹偷偷伪造倭国国书,实乃以备不时之需。” “呵呵,以那等狂妄之言辞激怒于朕,居然还能说成以备不时之需?房俊,你脸皮还能再厚一点么?区区倭国,凭什么让吾赫赫大唐去防备?” 李二陛下冷笑睨着房俊。 房俊道:“陛下之言,请恕微臣不敢苟同,倭国虽然蕞尔小国不足为虑,然若是其在吾大唐东征之时扮作海盗自水路骚扰粮道,皇家水师固然可以将其剿灭,岂不麻烦?更何况吾大唐赫赫天威,岂容倭国挑衅?但倭人也不傻,必然不会留下任何罪证让大唐去指责降罪,所以现在这封国书便有了用途……” 李二陛下想了想,问道:“反正吉士驹本就是倭国的使节,就算他所上之国书乃是伪造,但无论真假皆与大唐无关?” 房俊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 李二陛下叱道:“好好说话!” “……” 房俊一滞,心道自己怎地好似当真有佞臣潜质,现在阿谀之词那是张嘴便来,都习惯了已经…… “喏!两国对阵讲究的便是一个名正言顺,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只要这封国书在,无论何事征伐倭国都是名正言顺,更可借由那犬上日在大唐犯下血案,勒令倭国天皇将其交出由大唐制裁,无论交与不交,倭国皆处在被动,大唐军将同仇敌忾,倭国士气大跌,必然一鼓而胜之,届时固然难以占据倭国之领土,但若是只索取一两处矿藏……倭人怎敢不允?” 李二陛下惊奇道:“嚯!当真是阴线呐,单单这个计策,较之辅机亦是不遑多让了,阴险!” 未等房俊黑着脸表示对“阴险”这个评语表示反对,李二陛下又沉着脸说道:“别的都好说,倭国不过弹丸之地,随你折腾便是,只要当心不要被朝中那些被礼义廉耻烧坏了脑子的御史言官逮到把柄……但‘天皇’这个称呼,朕听着很是不爽,区区海外野岛化外蛮夷,也配道一声‘天皇’与朕分庭抗礼?简直荒谬!”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只得说道:“微臣遵旨,以后但凡倭国之主敢自称一声‘天皇’,微臣便令水师对其大加攻伐,严厉申饬……” 这位陛下自恋的毛病又犯了,绝不允许倭国与大唐平起平坐,更不接受一个鸟毛一般的蛮夷首领自称天皇…… 不过虽然自恋了一点,房俊倒是喜闻乐见。 身为大唐皇帝,自然要有这等霸气!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 李绩的忠告 烈日当空,黄沙万里。 炽热的风在滚烫的砂砾表面掠过,带起一股股热浪,在刺眼的阳光下于地表形成上升的气流,远远望去,仿佛空间已被撕裂扭曲…… 起伏的黄沙丘陵漫漫无际,一处绿洲掩映在丘陵之间的峡谷之中。 上百匹战马甩着尾巴不时低头将嘴巴伸进绿洲之中的一处水泽,纵然水泽太浅水温已被太阳晒得温热,战马却依旧喝得畅快,时而抬起头警惕的看看四周,打个响鼻。 数十名士兵在上游光着膀子“扑腾扑腾”的跃入水中,丘陵的顶处自有哨兵警戒瞭望。 水泽不远处是一座刚刚搭建的营帐,卫兵匆忙搭起锅灶,引燃篝火,食物的香气在营地里弥漫。 营帐之中。 李绩顶盔掼甲正襟危坐,清癯的容颜古井不波,手里捧着一份军报细细阅读,时而拿起身旁放在桌案上的水杯喝一口水,神情天然。 浑身上下半点汗渍也无,浑不似横扫西域狂飙突进的戎马倥偬。 而他面前的魏王李泰却是汗流浃背,扯开衣领,“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罐子清水,长长喘了一口粗气…… “娘咧!进了八九月份,西域这鬼地方真的是不能待啊,白天这日头跟下火似的,半夜的时候又冷得要命,真是怀念长安啊!” 跟随大军出征,马不解鞍转战千里,刀火战阵肆意冲杀,即便是一贯文绉绉以文采著称的魏王李泰,现如今亦是言语无忌放浪形骸,体型虽然一如既往的肥硕,但是晒黑的皮肤却显得敦实强壮许多,很是有了几分军伍之中的粗犷之气。 浑不似以往白惨惨一身肥肉走上几步都气喘吁吁的模样…… 李绩呵呵一笑:“行军固然苦累,然而殿下这一路坚持下来,倒是让末将刮目相看。只是就算殿下留恋西域大漠的异域风光,怕是也待不了几天了,届时长安的美人佳酿曲水流觞,还不是任由殿下享受?” 李泰微微一愣,神色有些尴尬,吱唔半晌,道:“这个……哈哈,说起来,倒真是有些想家了,父皇多日未见,不知龙体是否依旧康健,兕子的病情每到仲夏便会加重,不知是否被病痛折磨得难过,长乐现在孑然一身,坊间流言蜚语定然难捱,还有高阳……那丫头虽然母亲早逝,但聪明活泼,自小在宫里便被父皇以及兄弟姊妹们宠着,现在嫁为人妇,怕是依旧难改刁蛮习性,房玄龄固然谦谦君子,可那位卢夫人却是个剽悍的,再加上房俊这个棒槌,也不知会不会让她受气,可就算是受气了,怕是也没人给他出头,太子软弱,稚奴尚幼,老三跟房俊沆瀣一气,李佑那小子见了房俊腿都打颤怕得要死……” 说着说着,却是一脸唏嘘。 又何止是高阳公主? 他魏王李泰自幼便让李二陛下百般宠爱,平素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喝叱,几时离家万里随着大军转战西域? 虽然年岁不小了,但想家亦是必然的…… 李绩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少顷,他意味深长的看着魏王李泰泛黑的面容,慢条斯理的说道:“京中风起云涌,殿下怕是现在如坐针毡,恨不得肋生双翅,一夜之间便飞回长安参与其中吧?” 李泰脸色一变,张口欲言,却被李绩挥手打断。 将手里的水杯放在桌案上,李绩淡然道:“殿下何必辩解?这些时日以来,你我虽然说不上出生入死,却也算得上是同甘共苦,袍泽一场,所以末将此刻有一句话想要送给殿下,若是有狂悖之处,还望殿下莫怪。” 李泰忙道:“英国公何必这般?您是本王的长辈,更是父皇的肱骨之臣,若是能够有幸得到您的提点,实乃本王的荣幸,不过有什么话,还请英国公直言无妨,本王定然铭记。” “呵呵,殿下言重了,末将只是随口言之,殿下自然姑妄听之……” 李绩眉毛挑了挑,轻声道:“身为皇子,心有争储之意,这本是寻常事,谁人能没有私心呢?然而末将想要说的是,无论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要严守底线,就算是天大的利益放下眼前,若是需要突破底线才能去获得,还应仔细权衡才是……” 他盯着李泰的眼睛,缓缓说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做,甚至可以做错,大不了从头再来。然而有些事情,一旦一只脚他出去,便犹如坠身悬崖,却是再无后退之路……千万不要轻视陛下的决心。” 李泰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李绩。 一直以来李绩对于储位的态度都是保持中立的,从来都不曾在任何场合跟任何人表达过任何倾向,即便是太子当面,亦是不冷不淡、不远不近。 这会儿居然对自己说出这等话语,是当真在劝诫自己,亦或是别有用意? 李泰想不明白。 即便李绩在朝中素来低调,但是能够在将星云集的大唐军中成为李靖之后的军方第一人,权谋机变绝对是最顶级的那一种。这样的人,一言一行岂能没有用意,又岂能如此浅显? 李泰惊疑不定,李绩却已经不再多言此事,而是起身走到撑开的窗子边上,大量着外头近处的绿洲水泽以及远处隆起的沙丘炽烈的阳光,感慨说道:“吾等脚下之地,便是精绝国的王城精绝城,《汉书》曾记载此地距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然而现在你看,泽地热湿,难以履涉,芦草荒茂,无复途径,唯一条几乎被黄沙掩埋的古道仅得通行,除去往来商旅将此地作为中转歇息之地,哪里还有一户住民?百年时光,曾经兴盛富庶的古国已然随着黄沙的肆虐飘散淹没,更何况是人间那虚无的功名利禄?百年之后,一如眼前之漫漫黄沙。” 李泰头痛欲裂。 他一向对自己的心智谋略颇为自负,然而现在方才知道与李绩这等真正的人精相比,差距不是一般的小。 人家就站在他面前,说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差的传进耳朵里,可若是没有最后这一句,任凭他李泰想破头,也听不出其中之含义。 特么的,有话你就不能明说,非得这么云山雾罩? 然而李绩已经抬腿走向门口,到了门口处停步,回头对李泰说道:“半月之后抵达且末城,若是殿下有心返回长安,可自行北上鄯善进入玉门关回转关中。” 然后大步离去。 李泰呆坐帐中,纠结不定…… ***** 房府。 夜漏三更,府中下人多已安睡,后宅之内依旧烛光明亮。 一身常服的房俊坐在卧房靠窗的书案旁,聚精会神的看着苏定方带回来的关于华亭镇的奏报。 华亭镇不仅代表着大唐税制改革的成败,更是房俊构想之中的大唐商业雏形,甚至还有水师驻扎、船厂设立,是以即便房俊身在长安,对于华亭镇的关注却一刻都未曾放松。 某种意义上来说,华亭镇便是他的梦想之根基所在…… 身后传来脚步轻响,房俊并未第一时间回头,直到一股淡雅清幽如兰似麝的香气钻入鼻中,房俊才将目光从桌上的奏报当中收回,回头望去。 高阳公主盈盈俏立,正挥手命侍女退出,随便吹熄了几盏蜡烛,只留下一盏灯烛,放下门口的轻纱。 然后便唇角含笑,眼波流转,一瞬不瞬的盯着房俊。 露出细直的雪颈,颈背黏着几绺湿濡发丝,似是刚刚沐浴完毕,随意披了件薄纱大袖,腰间松松地系了根带子,轻薄的衣衫几乎被晕黄的灯焰映透,浮露出两条细腿剪影,敢情底下无有襦裙,仅上半身穿着一件水蓝色滚乌边的缎面肚兜…… 房俊狠狠咽了口唾沫,吃吃道:“你你你……你要干嘛?” 高阳公主眼眸一转,咬着红唇红着脸儿,道:“要。” 房俊一愣,问道:“要什么?” 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調戲人的一贯套路么?今日被高阳公主来了一个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居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房俊蹙眉,有些不悦:“这几日在终南山的道观,跟房陵公主走得很近吧?” 那位房陵公主不是个正经人,对于高阳公主与长乐都跟房陵公主亲近,房俊很是有些不满。 不过长乐公主自然是轮不到他来不满的…… 高阳公主轻轻解开腰间的带子,上前一步,仰首望着房俊的眼睛,声音魅惑:“相公怎么知道?本宫还跟房陵姑姑学了几招伺候男人的手段呢,只是不知郎君想不想试试……” 房俊再次咽了口唾沫。 这不废话么? 心里固然鄙视房陵公主不守妇道,可现在高阳公主居然学了什么手段,不用在自己身上试试难道还去找别的男人? 房俊兽血沸腾,猛地抄手将高阳公主打横抱起,在高阳公主惊叫声中,将其丢在床榻之上,狞笑道:“那就让本郎君见识见识,殿下到底学会了何等绝学!” 一时间烛影摇红,娇喘细细,不足为外人道也……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 房俊的点金之术 房家湾码头。 一船船来自林邑国的稻米被吊杆自船上卸下,而后装载在码头的平板大车上,这种大车有八个轮子,寻常几千斤货物轻易便能装载,八个轮子皆在地上铺设的轨道上行驶,由四匹健壮的黄牛拉车,将稻米运至不远处的仓库暂时存放,稍后会运往关中各处常平仓以及粮库。 岸上的百姓、民夫对此喜闻乐见,这么多的稻米运抵关中,便意味着无论今年的年景如何,最起码粮价不会上涨,不会挨饿。 然而关中的一众粮商眼中,却无异于断了他们的财路…… 粮商因何盈利? 寻常时日贩卖粮食,本大利薄,其实并无多少利润可图。粮商们最喜欢的便是囤货居奇,平素随意经营,一旦有些水涝虫害亦或战争动荡影响粮食收成,便立马大肆收购粮食使得粮价骤然高涨,而后将收购的粮食囤积起来,待到市面上没有什么粮食出售了,饿得两眼发花嗷嗷直叫的百姓还不是任由他们将粮价拼了命的往上翻? 朝廷纵然有常平仓、义仓等机构调节粮价,但自古以来官官相护蝇营狗苟,那些有影响力的粮商,哪一个家里不是簪缨门阀、高官显贵? 所以粮食该缺的时候还是缺,该涨的时候还是涨…… 然而现在却不同,每年两季林邑国的稻米进入关中,导致官府的粮库里稻米堆积如山,加上自从义仓粮食倒卖的案件之后,御史言官们成天没事儿干就盯着这些稻米打转转,希翼于逮住一个害群之马予以严惩,以此提升自家在民间的影响力,还有谁敢以身犯险? 至于囤货居奇就更别想了,囤货居奇的另一个解释便是物以稀为贵,现在市面上有着无穷无尽的粮食,就算想囤,谁又能囤得起呢? 故此,率领水师远渡重洋在林邑国建立海港,并且将林邑国稻米运输回国的房俊,在民间的声望一时无两! ***** 一身便服的房俊与太子在码头上闲逛,齐王李佑罕见的陪着,负着手挎着膀子,一双贼眼东张西望,浑然没有半分王孙公子的气派,倒是更像市井之间的纨绔地痞…… 身周十数名精锐禁卫亦是身着便服护卫安全,远处更有数十名东宫禁卫混杂在码头的民夫、商贾之中,严密注意着附近情形。 听着周遭百姓民夫时不时冒出来的对于的感恩之语,李承乾羡慕佩服的同时,也有些微微吃味:“二郎这名声,啧啧,当真是官场之上臭不可闻,民间却万家生佛啊!” 太子殿下难得的开了个玩笑…… 房俊呵呵一笑,低声道:“微臣倒是无意为之,只是坚持一贯的态度而已,面对朝堂诸公之时,谁惹了我就揍谁,面对天下百姓之时,则是尽到一个官员的职责,仅此而已。” 李承乾失笑,眼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四周,摇头道:“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不仅仅是谁惹了我就揍谁这句话不容易做到,便是尽到一个官员的职责也很难,天下官员无数,若是有一半人做得到对得起自己的职责,何愁大唐不兴,何愁百姓无衣无食?” 天下事便是如此,往往越是简单的事情做好了效果越好,然而越是简单的事,却越是很难做到…… 人心私欲,古今如是。 房俊赞道:“殿下虽然长于皇宫之内,但是对于世情疾苦却有着充分的认知,的确有明君之潜质。” 李承乾失笑道:“你居然当真本太子的面点评本太子的能力?若是换了隋炀帝那暴君,说不得便是因为这一句话就记恨在心,等着异日登基,就跟你算算旧账。” 房俊也笑道:“呵呵,按照殿下您这个意思……那么您现在身为储君就想着登基之后如何如何,若是被陛下知道了……” “……” 李承乾吓得脸色一白,先是环视一眼左右,继而瞪着房俊惊怒道:“要死啊你?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怎能乱说?你死不死不要紧,莫非还想将孤牵连在内?” 说着,眼神瞟着齐王李佑。 李佑起先并未注意两人说什么,精神都被码头往来穿梭的商贾和堆积如山的货值所吸引,心里琢磨着这般诺大的码头如此兴旺,房俊这棒槌一天得赚多少钱? 继而才发现身边的谈话诡异的停顿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两人,正巧跟太子心虚的眼神对碰,奇道:“太子哥哥你瞅着我做什么?” 李承乾干咳一声,柔声道:“这个……老五啊,刚刚为兄只是一时失言,你呢,别放在心上,行不?” 一众兄弟当中,他与李佑的关系并不亲近。 即非一母同胞,亦看不上李佑粗鄙浪荡的做派,今日同行也是正巧去房府的时候碰上李佑也在。 现在他这个储君的位置虽然暂时稳固,可饱受折磨的李承乾精神早就绷得紧紧的,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吓得不行,随时可能被父皇废掉。李佑虽然绝无成为储君之资格,可若是存心使坏,将刚刚这句话传到父皇耳内…… 虽是无心之言,可谁知道父皇会怎么想? 李承乾心里叫苦不迭。 李佑眨了眨眼,一头雾水:“你们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啊,要不太子哥哥再说一次?我这刚才都在大量这些商贾呢。” 李承乾也摸不准李佑到底听没听见,不过怎么可能重复一遍?他又不想死…… 当即转移话题,随着李佑的口风说道:“这码头当真繁华,瞧瞧这汇聚天下的商贾,不仅有西域的胡人,还有突厥人,甚至还有昆仑奴……孤现在都忍不住想化作一个商贾,在这些胡商商谈生意、互通有无,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当真是一件快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历史上这位太子殿下最出名的两件事,一件是将一个叫做称心的**养在宫内宠幸恩爱,一件便是在宫内安排了一些胡商弄出一条“商业街”,他自己则化身平民,自由买卖…… 房俊差点没吓死,万一李承乾当真起了那份心思,以后在宫里将这条“商业街”鼓捣出来,李二陛下震怒之下派百骑司仔细一查,原来根源便是今日陪同他房俊在码头上的时候心生此念…… 李二陛下剁了他房俊都是轻的。 房俊连忙说道:“殿下说笑了,您乃是国之储君,岂能亲自去做这等商贾之事?微臣这码头看似热闹,其实也赚不多少钱,殿下您还是别惦记了。” 好好的当你的太子就好了,美人如云佳丽三千,何苦贪恋一个**? 在东宫里弄“商业街”这种游戏就更别玩了…… 三人随意行走,饶有兴致的看着码头的繁华忙碌。 李承乾兴致满满:“放眼大唐,论起货殖之道、生财之术,你房俊若自认第二,谁敢称第一?谦虚了。孤虽然不能投身商贾,但是对于商贾之道却甚有兴趣,二郎你不妨说说,若是孤当真做买卖,做哪一个行业赚钱比较快?” 一侧的李佑看似东张西望,实则耳朵已经悄悄竖起来。 房俊负手走在李承乾一侧,稍稍落后一个身位,闻言随口说道:“做生意这种事情,一则所谓做熟不做生,再则,便是迎合潮流、创新立异。” 他随手指着道路两侧货栈里堆积的药材、绸缎等物,道:“药铺、绸缎铺。亦或是酒楼饭庄这等营生自古皆有,虽然大多都是赚钱的,但是做的人多,很难脱颖而出,利润自然有限。” 他又指着河道上如云舟楫:“这些货船来自天下各处,幽州、山东、江南,甚至岭南……若是让这些货船将天下各地的特产运输至关中,集中一处展示发卖,统一定价保证时鲜,买者可随意挑选,定然购者云集、日进斗金。” 说得挺复杂,其实就是一个超市的概念。 照搬后世的超市肯定是不行的,这年头就算水路畅通,交通依旧落后,很难保证各地货物抵达关中之后的保鲜程度。但仅仅是利用超市那种形式吸引目光,将一些不易变质的各地特产货物统一销售,令百姓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应该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起码在一个阶段之内大火特火是肯定的。 李承乾点头称赞:“天下货殖汇于一处,单单是这其中的意义,也足以使得商客甘愿光临了,二郎不愧为‘财神’之称,随意道出的一个买卖,便足以聚敛万贯财富。” 房俊谦虚的回应两句。 一旁默不作声的齐王李佑却听得双眼发亮,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做买卖,不是那么容易的 正如刚刚太子之言,放眼大唐,谁人敢在货殖之道跟房俊一较短长? 齐州房氏本是山东一个莫等士族,即便是在当地都算不得出类拔萃,更遑论与那些动辄传承百年的关陇世家相比。房玄龄固然功勋卓著以至于被陛下擢升为天下首辅,但是对于经济之道,房玄龄的确并不擅长,远远不语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 然而房俊横空出世,短短几年间便赚取了那些世家门阀累积百年的财富,谁人能不惊叹? 尤为重要的是,无论玻璃的烧制、房家湾码头的建立、将曲江池畔的山林皇帝经营成长安“最宜居”的里坊天价出售,华亭镇市舶司的垄断利益,亦或是江南盐场那天文数字也似的财富,每一桩每一件,所走的道路都截然不同,即便是旁人想要效仿,都无处下手…… 所以,房俊看好的买卖,那怎么可能不赚钱? 不但要赚钱,肯定还得是大赚特赚的那一种…… 李承乾细细琢磨一番,抚掌赞叹道:“二郎对于经济之道的造诣,说一句旷古烁今亦不为过,大抵也唯有古之管仲、陶朱可堪比拟,放眼当世,无出其右。可叹孤身为储君,断然不可沾手商贾之事,否则定要与二郎合作一回,过一过这日进斗金的瘾头。” 齐王李佑在一旁闷不吭声,若有所思。 少顷,李佑忽然一捂肚子,叫道:“哎呦,不好,大抵是早晨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肚子这么疼呢……” 李承乾忙道:“可有大碍?” 李佑道:“不妨事,不过确实疼的厉害,太子哥哥你且跟二郎慢慢逛,兄弟先回府让郎中诊治一番。” 李承乾道:“回什么府,赶紧去宫里让御医瞧瞧,千万莫耽搁了才好。眼下关中数地都传来疟疾爆发的奏报,不可大意。” 这年头医疗水平极其低下,对于疟疾这等恶疾并无太好的医治之法,即便是宫中的御医也只是能够稍稍缓解,一旦病情严重也是束手无策。尤其是这种病传染性极强,若是无法迅速根除,很快便在一地肆虐开来,无可遏制。 这些时日关中数地屡屡有疟疾的奏报传来,朝堂之上已经很是紧张。 李佑貌似吓了一跳,连忙道:“多谢太子哥哥,某这就去宫里让御医诊治。” 言罢,转身带着几个齐王府的禁卫匆匆离去。 李承乾一脸担忧,埋怨道:“这老五当真是不省心,如此大事怎地这般轻忽视之?万一染上了疟疾,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倒是瞅着李佑不像染病的模样,那家伙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必然是打着什么鬼主意…… “殿下勿忧,齐王又非是孩童,焉能不知轻重?” 李承乾想想也是,虽然关中数地发现疟疾病患,但都是在边缘山区地带,否则长安早就戒严了,岂容商贾平民随意进出? 他很少出来散散心,加之腿脚不便,逛了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吁吁。 房俊便在一旁摇摇头,劝谏道:“殿下乃国之储君,自应注重身体,不仅要调理饮食,更要加强锻炼才是。” 李承乾不以为意,没接这个茬儿,而是看着河道上往来穿梭的货船,兴致盎然道:“有时候真挺羡慕这些商贾,可以走南闯北见识大唐的锦绣河山,领略各处的风土人情,悠游天下,何其快哉?” 房俊失笑道:“殿下莫非只看到他们自由自在,却未曾看到他们每到一处皆被税吏盘剥、豪强欺榨?” 李承乾也笑:“二郎以为孤是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不知人间疾苦?不过是一时感悟而已,难不成你让孤拿这个太子的身份去跟这些商贾互换?呵呵,再者说,就算是互换过来,有二郎你这个汇聚天下特产的法子,也定然可以赚取万贯家财吃喝享乐,不也挺好?” “哪里那么容易?” 房俊摇摇头,指着身侧一处货栈,道:“微臣的这个经营模式,可以叫做‘超级市场’,核心的理念便是新颖便捷、。然而即便是长安百姓、京师之民见多识广,可是对于天下各地的特产,又能了解多少?比如这间货栈之中的茧蛹……” 说着,领着李承乾走进货栈敞开的门脸,见到里边用木箱装盛的东西,货栈的管事自然识得自家老板,连忙推开面前的账簿上前赔笑道:“二郎今日怎地有闲来码头转转?” 房俊微笑着颔首示意一下,并未多言,扭头对李承乾问道:“殿下可识得此物?” 那管事还在点头哈腰一脸赔笑,此刻听闻房俊对这位衣饰华贵的青年称呼“殿下”,再见到这青年跛着脚上前探看装在木箱里的茧蛹,顿时吓了一跳,嫩不成这便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连忙束手立于一侧,不敢插言。 自家二郎在外面凶名赫赫,但是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平易近人,就算是码头一个苦力民夫,也可以拦住他随意的聊上几句,若是家中有甚过不去的坎儿,只消得在房俊面前央求几句,房俊往往便会派人查实,如果确有其事,绝对不吝伸出援手。 所以房俊的名声在码头民夫中间好到爆炸,大家也不怕他,只是尊敬他。 可谁知道太子殿下的性格如何?万一自己说错话害得二郎被太子迁怒,那自己可就万死不足赎其罪! 谁不知道房二郎以后便是太子殿下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呢,万万不可给二郎招黑…… 李承乾哪有心思理会一个小人物的心思? 他上前探着头,便见到木箱子里密密麻麻的茧蛹,让人看着心里发毛,顿时吓了一跳,惊问道:“此乃何物?孤前所未见。” 房俊呵呵一笑,倒是并未嘲讽太子殿下孤陋寡闻没见识,说道:“其实此物很是常见,江南亦或蜀中多得是,蚕吐丝上簇结茧之后便会变成此物,唤作茧蛹。殿下请细看,这茧蛹体色淡黄,茧体柔软……” 说着,他伸手捅了一下,那茧蛹便蠕动几下,“这是新鲜的茧蛹,再过十天左右,它就会变成蛾,会飞……” 李承乾瞪着蠕动的茧蛹,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爬来爬去,难受得不行,点头道:“孤倒是听闻过这东西,先是蚕,后是蛹,然后化蛾,很神奇……不过这里存放这么多的茧蛹作甚。是药材店收购来的?那也用不着这么多啊!” 这玩意他没见过,却听过,毕竟天底下养蚕的不在少数,茧蛹也没什么稀奇。而且这玩意可以入药,生津止渴、消食理气,还能治疗小儿疳积,可即使入药也不过一个方子里放上那么一两半两,眼下这货栈里头得有多少茧蛹? 上千斤肯定是有的! 这是要都做成药,让全长安城的人都吃上一口? 结果他的念头刚起,房俊便已经说道:“入药用不了这么多,这是用来的。” 李承乾眼珠子都瞪圆了:“吃?!” 然后再回头看看那蠕动的茧蛹,想想一下将这虫子吃进肚子里的感觉……瞬间就觉得自己肚子里好似也有东西在一阵阵的蠕动,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房俊看着李承乾惨白的脸,笑道:“殿下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事实上,这茧蛹不仅可以入药,还可以吃,味道极其美味,在江南和蜀中的一些地方,很早便有人食用此物,只是鲜为人知而已,大多数人看着恶心,谣传此物有毒,都是在吐丝之后便丢掉了,着实浪费……殿下试想,天底下似茧蛹这等美味之物,关中人见所未见,您将它搬进超级市场,谁敢买?可若是不卖它,如它这般关中人未曾见过的各地特产数不胜数,难道您都不卖?如此一来,您的这个超级市场,又跟寻常的杂货铺子有何区别?坊市之间杂货铺子不计其数,百姓何必来您的超级市场买东西呢?” 李承乾细细一想,还真是…… 他对货殖之道略有见解,知道想要吸引百姓就要扩大规模、增多商品种类的道理,而且通过扩大经营规模可以有效的减低成本,成本下来,价钱自然就低,更加可以吸引百姓前来购买,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然而若是将天下各处的诸如茧蛹这等特产都拿来……谁敢买? 别说吃了,就是这茧蛹,看着都恶心啊…… 谁知房俊还没说完:“殿下以为只有这么一个困哪吗?事实上,还有更麻烦的事情,解决不了,这种超级市场就得把东家赔死,即便您是一国之储君,照样能赔的您破产……”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齐王要抢食儿 齐王李佑没有听到房俊跟李承乾解说“超级市场”的几个难点,他只是听了个开头,便亟不可待的离去。 李二陛下诸子之中,李佑最爱钱。 这倒也无可厚非,他本身才华就比不得诸位兄长,储君之位更是轮上两个来回也轮不到他,偏偏还有着一个天潢贵胄的身份,除了贪图享乐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可贪图享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只要是玩儿,那就得需要钱…… 自从被李二陛下在齐州召回京师之后,那边皆有“东大唐商号”向高句丽贩卖玻璃制品的路子也彻底断绝,李佑又向来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光凭着亲王的那么点禄米俸禄怎么能够花? 这日子便一天一天的难挨下去…… 此刻陡然听到房俊“超级市场”的主意,顿时就动了心。 有心想要照作,又怕太子和房俊不满,合作的话他又不愿,岂不等于将自己的钱分给别人? 火烧火燎的回到府中,苦苦思索要如何才能将这个“超级市场”开起来,还不至于让太子和房俊翻脸。 至于肚子疼,自然纯粹是借口…… 正巧他的舅舅阴弘智登门拜访,李佑便将此事说了,让阴弘智为其出谋划策。 阴弘智乃是前隋骠骑将军阴世师的幼子,与齐王李佑的生母阴妃是亲兄妹。其父阴世师曾派捕吏劫杀李渊第五子楚王李智云及捣毁李渊父祖的公墓、家庙,遂使得李渊对其恨之入骨,因此当李渊攻下西京大兴城后,就把守将阴世师、阴骨仪兄弟连其三族诛杀殆尽,唯独放过阴世师幼子阴弘智与幼**月娥二人。 李渊称帝后,把阴月娥赐给征战有功的次子秦王李世民,成为他的妾室。 隔年,生下齐王李佑。 玄武门之变前夕,身任秦王洗马的阴弘智揭发太子李建成“昆明池之变”阴谋有功,为此在李世民称帝后,升迁至吏部侍郎、御史中丞等高官显职,其外甥齐王李佑册藩就国后,兼任齐王府长史,其姊阴月娥也受宠于李二陛下,遂升级至一品夫人。 阴弘智一向谋略深远智计出众,朝中不少勋贵皇族尽皆与其交好,声势很盛。 李佑将舅舅让到座位,命婢女奉上香茗,将自己的苦恼说了。 静静听了李佑的言语,阴弘智顿时显得有些激动:“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一直以来,他都对家族的血海深仇耿耿于怀,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报仇大业。不过他是聪明人,知道眼下大唐根基已固,若是想要推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所以将心思放在李佑身上,竭尽心力的想要帮助李佑成为储君,登基大宝,便已算是间接报了大仇。 而想要助李佑逆袭上位,无论是拉拢群臣该立储君,亦或是效仿陛下实行兵谏,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一个字——钱! 而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那房俊素有‘财神’之称号,点石成金的本事天下无双,他既然能够向太子谏言这个生财之道,那就必然会大赚特赚,毋庸置疑!” 阴弘智两眼放光。 事实上,房俊的生财之道早已成为天下的传奇,即便是他的敌人对头也不得不对这一点敬佩不已,使得所有人都对房俊产生一个近乎于盲目的信任——只要是房俊的买卖,赚钱是必然的,想赔都不可能! 李佑苦笑道:“本王也知道,所以才急着回来好生琢磨琢磨……” 阴弘智断然道:“这有什么好琢磨的?先下手为强!” 李佑吓了一跳,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失声道:“舅舅你疯啦?就算你总想让我成为太子,可也没必要刺杀太子哥哥吧?” 阴弘智气得脸都白了,戟指喝道:“放屁!我何时让你刺杀太子了?” 李佑道:“那你还说什么先下手为强……” 阴弘智无语,半晌后才叹息说道:“你想什么呢?我说的先下手为强,自然是指抢在太子和房俊的前头将这个什么超级市场开起来,既然是房俊琢磨出来的买卖,赚钱是必然的,一刻也不能等!” “呵呵,原来舅舅指的是这个……” 李佑摸了摸鼻子,讪讪的笑了一下,这才重新坐好,又皱眉道:“这个怕是不行吧?太子哥哥倒还好说,他本身也不会去经营商贾之事,就算是当真有心,若是见到我先开起来了,也必然不会与我相争。可那房俊……谁敢抢了他的买卖?” 不得不说的是,即便现在与房俊的关系修复得很好,但是当初房俊给李佑留下的阴影实在太过强烈,直到现在李佑也不敢在房俊面前犯浑,更何况是抢房俊的买卖? 那不是找死么…… 阴弘智也有些踌躇,毕竟房俊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尤其是对皇子全无惧怕,更有李二陛下护着,硬着来恐怕还真就没有好下场。 就算是这个超级市场由李佑开起来了,到时候房俊大肆打砸一番,你奈他何?是让皇帝去申饬责罚,还是让京兆尹马周去支持“抄袭创意”的齐王而与房俊为敌? 可是若凭白放弃这千载难逢之机遇,又着实舍不得…… 阴弘智思讨良久,忽而一拍桌案,兴奋道:“有了!” 李佑忙问道:“计将安出?” ***** “你说什么?超级市场?” 李二陛下蹙着眉毛,狐疑的看着面前的五子李佑,觉得今日的李佑满嘴胡话自己一句都听不懂…… 李佑赶紧将房俊的那一套说辞照搬出来,说得倒也头头是道。 听着听着,李二陛下的眉毛却是越蹙越紧,待到李佑说得口干舌燥,这才问道:“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他虽对商贾之事虽然了解不深,更说不上精通,但作为一国之君,眼界眼力自然非同小可,一眼便看出其中的核心,若是操作得当,的确是一门挣大钱的买卖。 难道以往忽视了这个从小胡作非为的儿子,居然是个商业奇才? 李佑便有些尴尬,吱吱唔唔半天,直到李二陛下已然渐渐不耐烦,这才迫不得已说道:“倒也不是儿臣自己想的,是房俊……” 李二陛下恍然,这才对嘛! 论起商贾货殖之道,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房俊更厉害? 李二陛下自己就因为房俊的赚钱本事而受用不尽,点头道:“房俊赚钱之能力,的确无人能及,他说能赚钱,那必然就是能赚钱的。可是你对我说这些,却是有何用意?” “这个……那个……父皇,您看儿子我也没什么大能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也就所幸是父皇您的儿子,故而邀天之幸一生无忧……” 李佑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父皇的神色,见到自己的“自污”之语并未引起父皇不悦,心里郁闷父皇不拿正眼看自己的同时,也偷偷庆幸,续道:“可儿臣现在已经开衙建府,里里外外一大帮人要养着,儿臣又素来是个大手大脚的,府里早已没有余钱……那啥,反正太子哥哥也看不起商贾之事,要不父皇您跟房俊说说,干脆将这个机会让给儿臣得了呗?” 说完,便忐忑不安的瞄着李二陛下,等候裁定…… 这是阴弘智给他出的主意,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房俊之强势世人皆知,抢了他的生意,如何肯善罢甘休?所以若李佑想要这个超级市场的生意,就只能找李二陛下当靠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李二陛下去压制房俊,这才断了房俊发飙的隐患。 李二陛下当即便是一愣,气道:“你小子还真是浑得可以,你爹我堂堂大唐皇帝,你让我去帮你抢臣子的生意?” 李佑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会呢?儿臣再是不肖,亦不敢做出这等事啊!但是放在别人身上固然不成,可房俊不仅仅是臣子,更是父皇您的女婿,儿臣的妹夫……咱这完全就是家事啊!”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掉馅儿饼 李二陛下想想,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皇室抢夺大臣的买卖,那必然是昏君无疑,是要留下千秋骂名的;但若是让女婿将一个赚钱的生意交给儿子,这就跟昏不昏君的没什么关系了吧?更何况这个女婿还是那种富可敌国点石成金的…… 房俊完全不缺这个买卖,更不差这点钱,若是能够让给李佑让后者以后消停一些,倒也不错,大不了给房俊一点补偿便是了,以房俊的心胸气度,想来并不会因此心存芥蒂。 最重要的是李佑乃是他众多子嗣当中最不成器、而且最不安分的一个,若是能够给他谋得这样一个营生以后可以安安分分的,实在是去了他一个心头隐忧。 “你能保证好好干,往后不胡乱惹事?” 李二陛下问道。 “父皇,儿臣保证!只要这个买卖让儿臣来做,儿臣就乖乖的赚钱,肯定老老实实听您的话!” 李佑欣喜若狂,赶紧下保证。 “那行吧,你自去张罗便是,随后为父将房俊找来好生谈谈,大不了从别处补偿一些便是……” “多谢父皇!那儿臣告退,这就回去全力筹备,比不让父皇失望!” “行了行了,记住,千万莫给老子惹事,否则打断你的腿!” 李二陛下警告一声,虽然也知道对这个孽子来说并不多大的作用,却也是一个父亲下意识的行为,谁不是这般苦口婆心的劝诫自己的孩子呢? 李佑千恩万谢,打了一大摞的包票,这才欢天喜地的躬身退走,只是刚刚走出大殿,便撒腿跑的没了影儿…… 这等沉不住气的行径令李二陛下好生失望,气恼的骂了两句,无奈的将王德唤道身前,吩咐道:“去将房俊给朕找来,朕有话跟他说。” “喏。” 王德领命,躬身退出,带着几个禁卫出了皇宫,将刚刚返回房府的房俊叫到了皇宫。 ***** “齐王殿下想要超级市场的买卖?” 神龙殿内,房俊刚刚进来见礼,便被李二陛下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弄得有点懵…… 感情李佑那小子说什么弟子疼完全就是装病,而是先行一步跑来皇帝面前讨好卖乖来了,想要经营超级市场? 超市本来就是个麻烦的行业,以大唐现在的运输条件运作起来难度太大,况且尚有诸多难题,他才懒得去做。 想了想,房俊提醒道:“非是微臣不愿将这个买卖让给齐王,而是超级市场的规划虽然看似不错,但其中运作之时难度重重,若是一时不慎便极易赔钱……” 他说的是实话,毕竟李佑这小子虽然干得不地道,他却不好让李佑凭白掉进这个坑里,毕竟现在是李二陛下出面为齐王说情,若是李佑当真赔了钱,谁知道李二陛下会不会认为是房俊从中作梗? 可这话听在李二陛下耳中却完全变了味儿…… 皇帝陛下剑眉挑起,方正的脸庞怒气隐现,冷哼一声,道:“行了行了,不就是一桩买卖么,又非是玻璃那等暴利行当,区区一个超级市场,有它何益,无它何妨?” 房俊这个郁闷,我这好心好意的提醒,结果反倒是我小肚鸡肠? 正欲开口,又被李二陛下不耐烦打断:“你这厮怎地斤斤计较起来?左右不过一个买卖而已,用得着这般算计?行啦,朕也不亏待你,你身上不是还有一个十六卫将军的职衔呢,身为兵部左侍郎,十六卫将军的职衔也的确是小了点,虢国公年迈,昔年随朕冲锋陷阵所受之伤患日益难熬,已然屡次请辞,朕准备答允与他,让他可以解甲卸任颐养天年,你便担任了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吧。” 房俊有些懵,咱只是想要提醒你一下超市经营是很困难的,可是怎地就凭白一个十六位大将军的头衔掉下来? 大馅儿饼啊! 大唐军事力量的构成便是拱卫中枢的十六卫以及遍布天下的折冲府,而能够担任十六卫大将军的人无一不是功勋卓著、帝王肱骨的人物! 瞧瞧曾经或者现任的十六卫大将军吧,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段志玄、程咬金、秦琼、柴超、侯君集、张士贵、丘行恭…… 群贤毕集,将星璀璨! 现在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混入其中? 房俊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里的兴奋和狂喜。 右屯卫大将军这个名头,可不是某某侯爵可以相提并论的,这代表着从今以后便会有一卫军队归于麾下任凭驱策,一跃而成为帝国军方的强势人物之一! 固然右屯卫在十六卫当中居于末席,比不得程咬金的左武卫,却也有超过两万名精锐兵卒! 不过还好,房俊并未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懵,明白这个大馅儿饼并不仅仅是因为超市的补偿,极有对自己以往功绩的奖赏,更多的亦是李二陛下对父亲房玄龄的一种褒奖,让房家在以后的岁月里依旧有着强盛的实力,而非是徒有虚名的爵位。 这便从侧面透露出,老爹的致仕已经被李二陛下搬上了日程…… 一念及此,狂喜自然大大减弱。 房玄龄的时代,终将落幕了…… 房俊一揖及地,鞠躬致谢:“微臣谢陛下隆恩,房氏一族,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皇恩!” 李二陛下兴致也落寞起来,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行了,速速离去吧,朕有些困顿,要歇息了。” 他从一个皇子逆尔篡位御极天下,身边忠心耿耿的谋臣武将不计其数,然则遍数这些大臣,却未有房玄龄一直兢兢业业无怨无悔,除去对自己、对大唐的赤胆忠诚之外,对于财富、权势,无有一丝一毫的苛求。 这是个志诚君子,却也难耐时光的流失,终于老去…… 回首往昔血火纷飞的峥嵘岁月,李二陛下虎目微微泛泪,一时感慨无限。 房俊退出神龙殿,反身在内侍的带领下走向宫门,走出几步,忽而想起自己还未对李二陛下道出提示之言。不过转瞬又想到刚刚自己想要提醒却被误认为是讨要补偿,那此刻又何必妄作恶人呢? 不是我不说,而是你不听,若是到时候赔了钱,那可不怪我…… 这么想着,房俊又心安理得起来,想着刚刚到手的十六卫大将军职务,嘴角得意的翘着,颇有些趾高气昂…… ***** 翌日,太子李承乾得知李佑不要脸的将“超级市场”占为己有之后,大为光火,将李佑叫去东宫狠狠训斥了一顿。 李佑一贯是个死皮赖脸的,好处已经得到了,被骂几句又掉不了几斤肉,嬉皮笑脸插诨打科,弄得李承乾也很无奈。考虑到父皇到底给了房俊一个十六卫大将军的职衔不算亏待,也只是寻了几句了事。 李佑对这个“超级市场”极其上心,毕竟这可是“财神爷”房俊想出来的点子,怎么可能不赚钱? 故而热情极高,将自己的亲朋好友尽数发动起来,全力运作。 不过他也只是在听房俊大体描绘了一番超级市场的运作之法,至于其中具体如何操作却未曾来得及细听,所以如今具体操作起来,着实令他伤透脑筋。 选址、进货、定价、销售……完全一抹黑。 阴弘智让李佑去找房俊请教一番,可李佑原本就对房俊惧意甚深,现在又“抢了”人家的买卖,不过是因为父皇出面干预这才不动声色,若是自己送上门去,谁知道会不会被房俊认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上门挑衅嘲讽? 那棒槌发起疯来,可不会管他李佑是不是龙子龙孙天潢贵胄,照揍不误…… 见到李佑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阴弘智也无奈,只得发挥自己的人脉,将所有事物尽数揽过来,为外甥保驾护航鼎力支持。 阴弘智到底是个有能力的,固然对这个超级市场完全没概念,但是仅凭着李佑描述房俊的话语,倒也从中听取了一个大概,领会到了一些核心理念,一时间筹备得有声有色。 与此同时,房俊也履任自己的右屯卫大将军职责,来到驻扎在玄武门之外的右屯营……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 下马威? 历史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可以通过诸多形式存在并且流传后世,或许是正史,或许是演义,亦或许只是流传于民间的传说…… 在诸如《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之类曾经流传甚广使得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的评书里,唐朝开国后最牛的一员将领是薛仁贵,他的儿子薛丁山和孙子薛刚后来继承他的事业,薛家也成了唐朝的柱石功臣。 在薛仁贵刚出道时备受打压,只是个小小的火头军。因为他的上司叫张士贵,此人嫉贤妒能,心如蛇蝎,处处压制和陷害薛仁贵。薛仁贵穿一件白袍,张士贵便让女婿何宗宪也穿一件白袍,薛仁贵立的种种功劳都被何宗宪冒领。后来发现事情败露,就想除掉薛仁贵。未果之后便谋反作乱,最终兵败被诛。 因此张士贵也成了民间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甚至与秦桧、赵高、严嵩并列为四大奸臣…… 房俊当然知道真正的历史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杨家将系列把北宋开国名将潘美黑成卖国求荣、迫害忠良的大汉奸卖国贼。说唐系列也把唐初名将张士贵、苏烈黑成整天搞阴谋诡计的的无耻小人。包公故事里把一代名臣庞籍黑成把持朝政、徇私枉法的大奸臣……都是演义而已。 然而正是这些演义因为传播久远故而深入人心,却使得一些不熟知历史的人先入为主,不得不说对这些人来说的确有些冤枉。 然而历史是比糊涂账,谁黑谁白谁灰,又哪里能轻易分得清楚? ***** 张士贵今年已逾花甲,按理说这等年岁的人在民间古人算得上是长寿长者,但是对于养尊处优的高官显贵来说并不算老。张士贵看上去亦是壮硕魁梧,但比之两年前房俊与他初见之时,花白的须发却将其衰老之态尽显。 玄武门外右屯卫军营大门口,前来赴任的房俊见到张士贵骑着一匹骏马在几名部曲的陪同下早已在此等候,赶紧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抱拳道:“虢国公何故在此?” 张士贵在马背上笑道:“你这棒槌前来右屯营赴任,老夫若是不到场弹压这帮骄兵悍将,岂不要被你都给拆了这座军营?” 房俊就有些尴尬,苦笑道:“虢国公何必这般嘲笑在下?不过是性格冲动了一些,让您见笑了。” “冲动?呵呵……” 张士贵哈哈一笑,自马背上跃下,他身后的部曲亦相继下马。 “外人皆说房二郎是个棒槌,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试问世间有哪个棒槌在能够聚敛天下财富搏得一个财神爷之名头的同时,尚能提笔定国、上马安邦?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那一套趁早给老夫都收敛起来,莫要在老夫面前装疯卖傻。” 张士贵嘴里说着,走上前,面带微笑的锤了房俊肩膀一下,点头赞道:“好一副健壮的身板儿,哪里有半点文臣之家的文弱之气?好好干,千万别枉费老夫向陛下举荐你接任的一番苦心。这右屯营的数万二郎,老夫可就交到你的手里了,莫让他们在十六卫的同僚面前抬不起头!” 房俊愕然。 感情自己这个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居然是张士贵主动向李二陛下举荐的?亏得自己还以为这个头衔乃是李二陛下为了补偿从自己这里给他儿子“抢走”了超市,从而做出的决定。 娘咧,李二陛下太奸诈了…… 跟着张士贵走进军营,房俊还在心中腹诽,经此一事,李二陛下那高大完美的形象在房俊心目之中悄然崩塌……身为皇帝还要这般演戏,要不要脸?! 张士贵一身便服,负手走在前头,房俊稍稍落后一个身为,以示尊敬。 张士贵一面打量着四周的营帐房舍,以及不远处巍峨的玄武门城楼和高耸的宫墙,眼目之中流露出淡淡的不舍,一面语气唏嘘的说道:“武德九年,老夫便是于此地出发,陪同陛下经由玄武门入朝,历经了那一场厮杀……之后陛下改元贞观,老夫便被委以玄武门长上,把守玄武门宿卫宫禁,更将右屯营交托于老夫之手,可谓是信重备至、荣宠无双。曾几何时,老夫亦想就这么一直为陛下守卫玄武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惜呀,当年战阵厮杀使得身上伤患处处,今年更是旧时箭疮发作,差一点老命都丢了。老夫倒非是贪婪性命,只是这般身子骨儿哪里还担当得了宿卫宫禁之重任?万一疏于职守,那可就万死莫赎了……” 熟知唐朝历史的人,就不可能不知道玄武门的重要性。 而张士贵能够力压程咬金、尉迟恭等等一干名将得到镇守玄武门之重任,等同于李二陛下将身家性命尽皆交付于张士贵之手,这等荣宠信任,满朝上下,无人可比。 当然,宿卫玄武门的部队不止右屯营这一支,尚有驻扎在不远处的另一支部队左屯营,而统领左屯营的,则是左屯卫大将军、谯国公柴哲威…… 大校场之上,右屯营的军卒已然列队肃立。 早前几日便已经接到右屯卫大将军换任的圣旨,只是对于房俊这个名字全军上下固然并不陌生,但真正与房俊相识的却没几个。左右屯营不同于其余十四卫,兵卒大多都是招募而来,功勋世家子弟几乎没有几个,是以似房俊这等在长安名震东西的人物,却是显得很是神秘…… 此刻兵卒们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个跟随在张士贵身边的健壮身影,大部分暗暗点头,看上去英姿勃发的样子,倒不是个只知道遛狗逗鸡的纨绔子弟,再辅以听闻的种种,有些放心。 当然,不服者必不可少…… 张士贵带着房俊走上点将台,眺望着眼前整齐的队列、熟悉的面容,压抑不住的心潮起伏,低声道:“这些儿郎以后就交给二郎了,老夫今后便全力宿卫宫禁拱卫皇宫,二郎切莫让某失望。” 他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虽然交由房俊,但玄武门长上的职务仍在,今后便放弃了带军,专心致志的担任李二陛下的“禁卫司令”…… 房俊则信心满满,又不是第一次带兵,半点困难都没有好吧? “虢国公但请放心便是,朝中皆知虢国公宽厚仁慈、爱兵如子,却不知某房俊亦不遑多让!无论当初的神机营,亦或是之后的皇家水师,哪一个兵卒不是到了现在依然念着咱的好处?论起带兵打仗,某自然比不得虢国公您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但是说起后勤辎重伙食待遇,谁人能比得了某房俊的部队?一句话,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兵械有兵械,用不了两年,右屯营必然会成为十六卫当中首屈一指的强军!” 张士贵看着意气风发的房俊,颔首微笑,对他这番看似牛得不行的话语予以肯定。 正如房俊所言,无论是神机营还是皇家水师,再是刺头的兵痞亦心服口服! 试问,整个大唐的军队,有哪一支能够在战后由军中将领将阵亡士卒的骨灰一个一个的送到父母亲人手中,使得魂归故土埋骨桑梓?有哪一支部队能对军中伤残的士卒超额发放抚恤,并且开辟农庄予以妥善安置? 唯有房俊! 张士贵微笑鼓励,继而转身面对兵卒,眼神环视一周,大声道:“本帅今日将卸任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务,陛下钦点,由兵部左侍郎房俊继任!至今而后,尔等毋须严守军令、绝对服从,一如本帅在此之时!谁若胆敢阳奉阴违,定然军法从事,决不容情!” 这番话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一般来说,官员也好武将也罢,既然卸任了那就安安静静的走开,给继任者让路。若是继任者与自己有着利益牵扯或是纯粹的想要扶上马送一程,那就会如同张士贵这般,给继任者撑一撑腰,以自己的威望为继任者铺平上任的道路。 房俊很是满意张士贵的帮扶提携,正欲在一众兵将面前给一个保证,便见到阵列前排一个顶盔掼甲的将军上前一步排众而出,大声道:“大帅,非是吾等违抗皇命,只是将这般一个黄口孺子派来欺压吾等,吾等心中不服!” “不服!” “不服!” 其余兵卒见到有人跳出来搞事,顿时鼓噪起来,一时间,“不服”之声响彻校场,连远处玄武门城楼上宿卫的禁军都好奇的望过来。 房俊并未发言,只是沉着冷静的看着面前鼓动的军队,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轻声用着只有张士贵能够听到的音量,无奈叹息道:“怎么,虢国公这是想要给咱一个下马威,试验一下自己的成色?” 以张士贵的威望,他才不信若无张士贵的首肯与默认,有人敢在这等时候跳出来对自己发起挑衅! 只不过既然自己这个大将军的职务乃是张士贵的举荐,因何这个时候又指使人跳出来挑衅自己? 自相矛盾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 还有谁! 听了房俊的诘问,张士贵面容不变,淡淡道:“屁的下马威,你小子别不识好人心,老子这是给你树立威望的机会,你小子不仅不感激,反而冤枉人?喊话之人乃是军中悍将,亦是老夫的女婿何宗宪,有勇冠三军之能力,若是能够将之降服,定然使得这些唯强者为尊的兵卒们折服。” 房俊稍稍一愣,何宗宪? 这不是演义当中那位学着薛仁贵穿一件白袍,薛仁贵立的种种功劳都被他冒领,后来事情败露想除掉薛仁贵不成,之后便谋反作乱,最终兵败被诛的那个? 当然,演义中的事情纯粹胡说八道,实际上何宗宪是绝对没有干过这些事情的。 不过张士贵此举之用意的确能够快速提升房俊的威望,军中崇拜强者,不仅仅是折服这么简单,因为强者便意味着战争的时候多了一份胜算,多了一份活下去的机会。 当兵吃粮,有几个人会高尚到为了大唐甘愿牺牲自我? 果然,点将台下的何宗宪大声喊道:“素闻房二郎弓马娴熟刀棒无双,末将仰慕已久,不知能否有幸讨教一二?” 台下的兵卒顿时兴奋起来,颇有些沸反盈天的架势。 军中最讲规矩,上下之间等级森严,似何宗宪这等在新任主帅履任的第一天就公然挑战之举,绝不常见,此乃军中大忌!就算何宗宪乃张士贵的女婿,焉能无视军中规矩? 房俊目光闪烁,盯着台下被兵卒们簇拥着的何宗宪,喟然一叹,扭头对张士贵说道:“虢国公情深义重,却教在下何以为报?” 张士贵呵呵一笑,欣然道:“房二郎不愧是曾被陛下赞誉有‘宰辅之才’的俊彦,一眼便看出老夫的用意。” 何宗宪当众挑战房俊,无论胜败,都难以继续在右屯营待下去,规矩之所以成为规矩,便是因为大家都回去默默的遵守,一旦有谁坏了规矩,那就必然要承受其后果与代价。 张士贵用断绝何宗宪在右屯营前程的方式来力捧房俊给他撑腰,这份情谊不可谓不厚重。 “老夫固然功勋无数,现在却已日薄西山,未来的大唐,乃是二郎你这一辈的大唐。老夫也无过多奢求,只愿二郎能念着今日这番人情,在吾张家子孙有难之时,能够帮扶一把。当然,老夫非是糊涂之人,这等帮扶是在不作奸犯科的情况下,若是老夫之子孙为非作歹,那么就算身首异处,亦不需二郎为难出手,如何?” 房俊苦笑,这世间人情债最大,今日受了张士贵的好处,日后又怎能不竭力相报? “虢国公言重了,若是在下这时候拒绝,您是不是要安排您那女婿趁机将咱给干掉?” 张士贵哈哈大笑:“就算是你答应了挑战,说不好也会被何宗宪给干掉,老夫这个女婿若说勇冠三军那夸张了点儿,可两膀子神力却是罕遇敌手,二郎当真要下场较量一番?” 房俊笑道:“世人皆唤在下棒槌,虢国公可知其意?” 张士贵奇道:“那不是骂你性格暴躁直来直去,是个傻乎乎的棒槌么?” 房俊傲然一笑:“棒槌可不止是傻乎乎那么一个意思,既是说在下又长又硬可令少女贵妇趋之若鹜,亦是说在下砸起来人可是很疼的!” 当即将命身后的部曲将身上的甲胄除去,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中衣,大步走下点将台。 张士贵摇头失笑,原来“棒槌”这个绰号还有这等用意在里头? 既傲气冲天,又能设下身段自黑,的确是个人物啊…… 校场上的兵卒在何宗宪出言挑战的时候便群情振奋,此刻见到房俊居然脱去甲胄大步走下点将台,明显是答应了何宗宪的挑战,更是激动得振臂高呼。 反正瞧热闹不怕事儿大,谁怕谁呢? 每一个群体都天然有一种排外的情绪,对于忽如起来加入其中的个体,总会表现出排斥的态度。 右屯营固然在十六卫当中算不得一等一的精锐,但是由于张士贵深得陛下信任,整支部队更驻守玄武门外宿卫宫城,所以右屯营中哪怕一个伙头兵都深感自豪,自觉比旁的部队高了一头。 现在张士贵离任,皇帝却弄了房俊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来担任大帅,这让一帮子眼高于顶的骄兵悍将如何能服?就算房俊的传奇色彩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就算房俊在西域以及南海的战绩并不比那些成名已久的名将逊色多少,但毕竟年纪以及一个纨绔的名声放在这里,是很难服众的。 在军中,若是主帅不能使得兵卒们心服口服,是很难待得长久的,哪怕你的背景再是硬扎…… 不过房俊此刻毫不犹豫答允何宗宪挑战的做派,倒是令大部分人觉得这个纨绔起码还算是条好汉,输赢很重要,但是敢不敢直面挑战,显然更重要! 房俊大步流星来到何宗宪面前,一拱手,道:“放眼长安,已经很久没人敢在某面前这般嚣张了,不论胜负如何,某佩服你的勇气,放马过来吧,让某见识见识右屯营中的好汉到底是一条只会胡吹大气的蝲蛄,亦或是货真价实的猛虎!” 此言一出,引起叫声一片! “嚯!真是嚣张啊,不愧是长安第一大棒槌!” “岂有此理,右屯营几万勇士在他眼中就是蝲蛄一般的存在吗?” “何校尉,放倒他!” “对,将这厮干趴下,看他还敢不敢在右屯营这般嚣张!” “房二郎,还是乖乖的去平康坊找家青楼喝酒听曲儿吧,右屯营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 乱糟糟一片,房俊也不以为杵,军中的汉子你就别指望他们嘴里干净,休说这等侮辱的言辞,没张嘴骂娘都算是给他面子了…… 嘴炮再响也没用,说到底,只有将他们彻彻底底的打服了,那才会闭嘴! 何宗宪怒气而笑,点点头亮开架势,道:“嘴硬是没用的,待会儿趴在地上的时候,别哭鼻子就好!” 他是应了岳父的要求,这才有当众挑战的举动,帮助房俊快速建立威望,代价便是以后何宗宪无法在右屯营立足,将会跟随岳父张士贵担任玄武门的禁卫。 说实话,何宗宪不愿意! 任何一个男儿既然立身军伍,都有开疆拓土封妻荫子的梦想,更何况是何宗宪这等勇武之辈?然而岳父的命令,他不能违抗,虽然岳父所谋取的来自于房俊的人情大抵可保张氏子孙几十年的平安…… 但是,不违抗,不代表没情绪! 何宗宪决定给房俊来一个下马威,让这个平素恣意妄为的纨绔见识见识自己真正的本事,大不了最后时刻输给他便是…… 两人相对而立,各自摆好架势,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兵卒们则围成一圈儿,纷纷给何宗宪大气助威,他们才不管房俊是不是即将成为他们统帅的人物,若是真有本事,以后整治大家也心服口服,若是没那个本事,就不信他房俊有脸算今天的帐! 张士贵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场中形势,微微蹙眉,不过旋即便舒展眉毛,微微含笑。 固然女婿所表现出来的举措显然是对自己的命令有抵触,但张士贵觉得也算不得什么,都是血气方刚心高气傲的年青俊彦,谁又甘心为了衬托别人而贬低自己呢? 场中,何宗宪在周围兵卒鼓噪助威声中,左脚狠狠在地上一顿,一个箭步标前,右手紧握成拳,狠狠一拳照着房俊的面门就砸了过去! 房俊紧盯着何宗宪的脚步,待到何宗宪的铁拳距离自己的面门只有几寸距离,这才猛地扭头侧身跨步,避开这一拳的同时,脚下箭步突前,身体微微侧过,欺入何宗宪空门大开的中路,肩胯同时发力,狠狠的装在何宗宪的胸前。 “砰”的一声闷响,何宗宪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身体便仿佛被一头全力奔跑的野牛撞上来一般,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涌来,身体腾云驾雾一般倒飞出去六七尺,重重跌落在地上,一时间爬不起来。 房俊一个照面将何宗宪撞飞,环视周遭兵卒,大声道:“还有谁?!” 兵卒们一个个目定口呆…… 要不要这么夸张? 这可是军中勇力剽悍的何宗宪啊,居然只是一个照面连拳头都没碰到人就给放倒了? 话说,你俩人不是在这演戏呢吧……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还有谁!(续) “蓬!” 甫一照面,何宗宪便被房俊撞得倒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溅起一蓬烟尘,哼哼唧唧扭了几下,半天没爬起来。 大校场上一片寂静,兵卒们瞪大了眼眸,不可思议的看着地上虽然爬不起来却又羞又怒脸孔涨红的何宗宪。 怎么可能?! 何宗宪的身手在右屯营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而且天生有两膀子力气,等闲三四个壮汉也休想近身,结果现在发生了什么?不仅仅被房俊给近身了,而且一个照面就给撞得倒飞出去。 单单刚才狠撞的那一下,离得近的都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打过架的都知道那意味着这一下撞得有多疼,若是换了个身子骨差劲儿的,说不得一下子就给撞得胸骨都碎了…… 看来这个长安城里的顶级纨绔不仅仅赚钱惹事是把好手,打起架来也是个高手啊! 点将台上的张士贵也呆了一呆,看看卓然而立的房俊,再看看躺在地上起不来的自家女婿,心头掠过一阵狐疑:何宗宪着小子演得也太像了吧? 他是知道房俊神力惊人的,前些年这小子痴迷武事打熬筋骨,身手较之军中的高手也不遑多让,却着实不敢相信当真便能够一个照面放倒何宗宪,自己连大气都没喘一口…… 何宗宪这时候只觉得羞愤欲绝,刚刚他只是眼前一花的功夫,便被房俊欺入身前用肩膀和侧身狠狠的撞上,五脏六腑都被撞的移了位,这一口气到现在才算是缓了上来,浑身骨头散了架一般爬都爬不起来。 当然,就算能爬起来,何宗宪大抵也没脸起来…… 太丢人了! 想想自己嚣张得不行的挑战,甚至打着主意教训房俊一番最后时刻再放水,结果连一个回合都没挨过去就被放翻在地…… 何宗宪老脸赤红,及时憋气憋得,更是羞愧无地自容。 小瞧了天下英雄啊…… 房俊用了一招类似于“贴山靠”的招式将何宗宪撞翻,倒是没有多少趾高气扬的气势,而是上前两步,低头俯视地上的何宗宪,问道:“还好吧?” 他这一招相当于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身体最坚固的肩膀和胯部,他这副继承与房遗爱的身板儿又是天生神力,一般人只是这一下估计就得伤筋动骨,每个十天半月缓不过来。 何宗宪羞愧无地,闷闷的哼了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 房俊伸出手去。 何宗宪迟疑一下,握住房俊伸来的手,借势站了起来,长长吁了口气,面色有些羞赧,抱拳道:“是末将骄纵自大,小觑了大将军,既然违反了军中律令,末将甘愿受罚。” 军中规矩森严,可不是不服长官就可以肆意挑战的,何况就算房俊此刻不惩罚他,他也在右屯营待不下去。 不过张士贵本来就没想让他在房俊麾下效力,倒也无妨了。 房俊却呵呵一笑,黑脸上满是阳光般的笑容,环视身边围拢的兵卒,大声道:“说起来,某与尔等届时年岁相仿,胸中自有热血尚未冷却,平素打个架闹个事儿,算个屁呀!说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更说不上什么军中律令,某想来讲究以德服人,就如同何校尉这般,你不服我,那咱们就打过再说!尔等亦是如此,现在某把话撂在这里,今日没有大将军,没有小卒子,说若是不服某房俊,那就站出来比划比划,打赢了某,某回头就像陛下请罪,甘愿辞去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可若是打不过某,那往后就给某老老实实的听令操练,是龙你给老子盘着,是虎也得给老子卧着!” 周围兵卒一片哗然。 娘咧! 要不要这么嚣张? 这是想要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右屯营? 泥人尚有三分血性,更何况是向来以勇武血性著称的关中男儿?! 当即便有一个身材粗壮异常魁梧的大汉站出来,粗着嗓子问道:“房二郎此言当真?若是将你放倒,当真不会怪罪吾等?” 房俊嗤之以鼻:“你特娘咧是第一天听说老子的名头?老子想来说一是一,从来没有不算数的时候!” 那汉子便上前一步,抱拳道:“末将右屯营校尉长孙虎,斗胆请房二郎赐教!” 周围人都兴奋的嘶喊起来:“三虎子,给他点厉害瞧瞧!” 何宗宪默默的走向一旁,将中间的场地空出来。 房俊满不在意的笑笑:“那么文绉绉的作甚?放马过来吧!” 长孙虎性子倒也沉稳,摇摇头道:“您是长官,您先请。”说着,摆开架势,专注防守。 房俊冷笑一声:“怎地,当老子说话是放屁么?老子说了今日无大小,你还口口声声长官,是在提示老子不要以势压人么?很好,那就如你所愿!” 说着,也不客气,一个箭步加速冲到长孙虎近前,狠狠的一拳照着长孙虎的门面就擂了过去! 长孙虎吃了一惊,刚刚何宗宪被房俊的近身打法一招放倒,所以他以为房俊是那种招数细腻以巧取胜的打法,但是这一拳直来直去隐隐携带着破空之声,分明是以力取胜啊! 判断失误,房俊的箭步又很快,几乎是一眨眼拳头就到了面前,长孙虎来不及做出闪躲,只能微微一歪头,双手架在身前护住面门,同时左脚后退小半步不丁不八,为了挡住房俊这一拳之后反击做出准备。 他是军中并不逊色与何宗宪的勇士,尤其是招数应变上更胜何宗宪一筹,心里算计着房俊的距离和后续的动作,暗讨只要自己封住房俊这一拳,那么房俊必然空门大开,届时自己有无数种反击的方式可以将击败。 然而,他想多了…… 长孙虎的所有谋算都是在能够封架住房俊这势若奔雷的一拳之基础上,然而当房俊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竖起封挡住面门的手臂上,长孙虎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房俊的力量太大了…… 周遭围观的兵卒只见到房俊狠狠一拳擂在长孙虎封挡的手臂上,毫无花哨怦然作响,然后长孙虎的手臂就被那势若奔雷的拳头击打得向后歪曲,结结实实的打在长孙虎的脸上。 虽然中间隔了手臂,但那一支醋钵大小的拳头挟带着无可抵御的力量,透过手臂传递到长孙虎的脸上,长孙虎的脸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发生变形,坍塌,然后鼻血飞溅! “唔……” 长孙虎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后向后仰“噔噔噔”连退数步,最后控制不住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甚至恍惚,脑子里犹如同时敲墙了无数大钟轰鸣作响,鼻子里嘴巴里的鲜血喷泉一般涌出来。 额滴个娘咧! 不会吧?! 右屯营最剽悍的两员悍将,连一个照面都挨不过去便被接连放翻在地? 房俊打的兴起,不理会晕头转向的长孙虎,干脆将身上的中衣一把扯下来丢在地上,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犹如猛虎下山一般环视周遭兵卒,大吼一声:“还有谁?” 气势摄人,霸气四射! 这一声喊,顿时将震惊之中的右屯营兵卒给喊醒了,一个个都红了眼! 知道你能打,知道你厉害,可是这般叫嚣挑衅,真以为右屯营都死绝了么? 堂堂关中男儿,哪怕血流干,亦无法忍受这等蔑视! “我来领教!” 一个精壮的汉子排众而出,亦不多言,喊了一声便直直的冲了上去,只可惜他的拳头尚未接触到房俊的身体,便被房俊一个侧头避过,矮身前冲一步,一只手吊住精壮汉子的手腕,一只手薅住他的裤腰带,“嘿”的一下吐气发力,居然将这个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举了起来,接着狠狠往地上一掼! “砰!” “嗷……” 精壮汉子惨嚎一声,那猛烈的身体与地面的撞击使得周围的兵卒都感受到明显的震动,顿时齐齐眼角一抽,倒吸一口凉气! 房俊一身腱子肉在太阳下一阵跳跃悸动,虎目环视左右,又是一声大吼:“还有谁?!” 气贯长虹,虎视鹰扬! …… 校场之上一片鸦雀无声,右屯营的兵卒们尽皆目瞪口呆,看着面前的房俊就在他们的地头儿耀武扬威,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 太强了! 就连点讲台上的张士贵都被震住了,下意识的爆出一句: “娘咧!要不要这么猛?!”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 太子的担忧 这一场较量,算是彻彻底底将右屯营上下被打服了。 单挑军中好手不说,而且是一个挨着一个全都揍趴下,试问大唐所有军队之中,几时出现过这等异类?不是说便没有这等武力冠绝全军的长官,而是谁会这般棒槌的跟麾下兵卒较量? 赢了固然威望大盛,可若是输了,那可就把面皮掉地上任人踩踏了…… 聪明人绝不会干这等蠢事,偏偏房俊就这么干了,等到右屯营这场较量迅速传遍长安,顿时一片哗然。 佩服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不屑一顾者亦有之…… 但无论对于房俊这等行为采取任何褒贬之立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货的的确确是个棒槌! 导致的后果便是各家门阀的纨绔子弟们从此深居简出,诸多未曾在当初房俊放出豪言“陛下不管我来管”之时出京避祸的纨绔们噤若寒蝉,都知道房俊武力了得,可谁知道居然这般了得? 居然能够将一军之悍卒统统折服! 若是他们这些骄生惯养的世家子弟被房俊逮住了,那几拳几脚下来,还不得给打死了? 当然,打死倒不至于,房俊固然是个棒槌,却不是傻子,出了人命就算陛下再是护着他也讨不了好去,可若只是如窦家那个倒霉鬼那般腿断胳膊折的,丢人丢脸又遭罪,上哪说理去? 一时间,本就对房俊避之唯恐不及的纨绔子弟们纷纷蛰伏,生怕走在大街上与这个棒槌撞上。 纨绔子弟们对房俊是又敬又畏,不少人曾憋屈的感叹:既生某,何生房俊? ***** 东宫。 太子殿下设宴,招待吴王李恪与房俊。 外界固然时有流传吴王“贤王”之名,先前亦有李二陛下“英果类己”的赞誉,但是说到底,吴王李恪其实是并不存在争储资格的,加之李恪自己深明形势,早早便放出话去绝不参与储君之争夺,是故与太子之间并不存在竞争。 没有了直接的厉害冲突,两人又是年岁相近志趣相投,在一众兄弟当中越发亲近,时不时的小聚一下,感情日益深厚。 而房俊虽未曾公开表态支持太子,但是其一贯之行为却早被朝臣们判定为“太子党”之一,并且是其中的扛鼎人物,深受太子信赖器重,乃是异日太子登基之后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 崇文殿一侧的花园里,有一株不知何时移栽至此的桂树,高大的树冠亭亭如盖,粗壮的树身满是褶皱的老皮,时进八月,桂花尚未盛开,但满树的花苞却密密麻麻粒粒饱满,可以遥想当桂花盛开之时,将会是何等繁花灿烂满庭芬芳。 树下有一张汉白玉的石桌,便放置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此刻左右皆铺着地席,三人围桌而坐,精致的汉白玉石桌上有一个燃着炉火的红泥小炉,一个雕花的铜壶放置其上,火苗轻柔的舔舐着壶底,壶里的花雕酒正微微散发着热气。 温醇的酒香四溢。 关中人好酒,且酒量都很不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乃是关中人的习惯,尽显豪放本性。但是近年来,这等产于江南的黄酒却悄然在王孙贵族之间流行起来,与新丰的美酒相得益彰,成为闲暇聚饮之时不可替代的酒品。 待到酒温适宜,李恪拦住想要伸手去拿酒壶的房俊,亲自提起铜酒壶给太子、房俊、自己分别斟了一碗。白玉酒碗,金黄的酒水,香醇的酒气,再配上绿树茵茵凉风习习,惬意非常。 待到房俊谢过,李恪便举起酒杯,冲着太子笑道:“咱们兄弟应当敬二郎一杯。” 太子也笑道:“的确,”转向房俊,笑道:“未知房二郎居然是个勇冠三军的猛士,一己之力单挑一军之精锐而无一合之将,放眼天下,谁能为之?以往孤有眼不识泰山,难免有唐突得罪之处,还望二郎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则个。” 房俊楞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别闹!” 好歹你也是个太子啊,这般没正行,就不怕那些御史言官逮着你卯着劲儿的弹劾? 李恪抚掌大笑:“来来来,本王也敬勇冠三军的房二郎一杯。” 房俊无奈,不理会两个帝王贵胄的调侃揶揄,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温滑的酒水穿喉入腹,口齿生香,甘冽香醇。 一碗酒水饮尽,李恪又执壶斟满。 太子李承乾用手拈了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咀嚼几下咽下,瞅着房俊说道:“二郎这次鲁莽了一些,单挑一众军中高手并且将之一一击败,看上去固然威风八面亦能快速将威望提升至顶点,但是对于你掌控右屯营全军,却实在不利。” 李恪微微一哂:“太子何必这般忧虑?这货就是个棒槌,棒槌讲究的便是直来直去,自己打爽了就好,哪里想得到别个?” 李承乾摇头失笑,却也不再多说。 房俊自然明白李承乾的意思。 军中敬畏强者,但是如房俊这般固然使得自己的威望提升,却使得何宗宪等人的威望骤降,就算何宗宪心服口服,但是长孙虎等人呢? 只消听到这个姓氏,也知道其必然与长孙家有关系,事实上长孙虎正是长孙家的旁支。现在长孙家虽然是关陇集团的中坚核心,但是其家族在军中的实力却早已不复其祖先时之强盛,似长孙虎这等已经算是后代之中的佼佼者,却被房俊轻易的击败,长孙家颜面何存? 长孙虎如此,那么另一个被房俊一招击败却仍不知名讳的悍将呢? 门阀政治,不是说说而已的。但凡军政两界稍有影响力的人物,背后莫不是站着一个门阀士族,“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早已杜绝了平民入仕的九成可能。 似马周那等寒门士子登上高位的例子绝无仅有,不仅仅需要高人一等的才学,亦需要玄幻一般的机会,更需要李二陛下压制门阀抬高寒门这等政治背景,但凡缺了哪一样,马周亦不会得到今时今日之成就…… 世家门阀即家族绵延官职传承,又盘根错节利益交换。 房俊击败诸多军中悍将,固然在兵卒之中提升了自己的威望,但是与此同时,又被多少人嫉恨在心? 在李承乾看来,得不偿失了…… 房俊微微一笑,端着白玉酒碗呷了一口温热的黄酒,淡然道:“微臣只要兵卒们的崇敬就行了,至于那些武将以及他们身后家族的看法,又有什么大不了?想都懒得去想。” 李承乾无奈道:“你呀你呀,不要总是这么霸道行不行?固然父皇极力打压门阀,可毕竟门阀势力根深蒂固,你总这样将门阀往脚底下踩,终究会吃亏的。单说着右屯营,兵卒的崇敬难道比得上武将们的支持?你没有了武将的支持,说到底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连一个人都指使不动,这大将军亦不过是个好听的头衔而已。” 无论军中还是衙门,最基本的力量从来都不是来自于最底层,而是那些中层官员和武将。 想要越过武将去指使兵卒? 难如登天…… 毕竟对于那些兵卒来说,大将军只是高高在上的一个象征,那些身边的长官们,才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前程。 见到房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李承乾固然怒其不争,李恪却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道:“莫非二郎另有打算?” 房俊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头顶冠盖如云的巨大树冠,道:“树高千尺,落叶归根。那些门阀士族出身的武将们,纵然心中对微臣之敬仰有若高山仰止,可是一旦涉及家族利益,便会立即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毕竟一个长官如何跟家族相比?所以,就算微臣取得了右屯营一众武将的支持,但是到了关键时刻,那些人背叛起微臣的时候,照样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李承乾眨眨眼,心里陡然一惊,急忙问道:“二郎该不是想要将那些人统统剔除出右屯营吧?”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 寒门军队 房俊呵呵一笑,端起酒碗向李承乾致敬:“殿下英明!” 李承乾无语,只得端碗一饮而尽。 娘咧! 这棒槌是真的胆大包天啊…… 右屯营那是什么地方? 论起战力,固然在十六卫当中连前十都算不上,但是因为有张士贵的存在,右屯营的职责便是镇守玄武门,宿卫宫禁,拱卫皇权! 诚然,因为“百骑司”的不断扩张,左右屯营的职责已然无形之中被削弱不少,但是能够镇守玄武门这等重地,则代表着李二陛下之信任未曾动摇半分。 以前是张士贵,现在是房俊,再加上左屯营大将军谯国公柴哲威,皆是李二陛下最信赖的臣子! 李二陛下不需要左右屯营拥有超越整体十六卫的战斗力,他所需要的,仅仅只是忠诚和稳定! 李恪剑眉微蹙,担忧道:“眼下父皇之威望如日方中,对于镇守玄武门的左右屯营,并没有对于战力上的太多要求,所要的只是稳定而已。只要左右屯营稳定,谁敢对皇权生出觊觎之心?可若是你对右屯营进行大刀阔斧的人事变动,势必会影响到右屯营的稳定,人心惶惶之下……且不说这个,右屯营当中的武将哪一个身后不是杵着一个世家门阀?若是你想将其调离,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这番话绝非无的放矢,但凡涉及到人员调动,其背后必然牵扯到无数的交换和妥协,房俊想要打压这些人容易,但是想要将其调离,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呵呵……” 房俊闻言,只是轻笑一声,道:“殿下似乎忘了一件事,微臣身为右屯营大将军的同时,亦是兵部左侍郎……但凡涉及到军中武将的任免左迁,微臣说一,谁敢说二?就算有人敢说,那也跟放屁没什么两样!” “……” 李恪这才想起来,房俊虽然担任了右屯营大将军,但是本职的兵部左侍郎却并未卸任。 兵部看似无兵无权,但是有一样,无论是哪一个门阀世家背景的武将,只要涉及到升迁任免,不管中间历经了多少交换妥协暗地里的运作,到了终究,还是得以兵部的文牒为准…… 换句话说,只要房俊一口咬死了,就算是尉迟恭、程咬金这等军中大佬,也完全那他没辙! 当然,兵部拥有升迁任免的权利,却不等于就可以随意的对军队武官进行处置。跟随着李二陛下打天下的那一帮子军中大佬,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他提请一个武官的升迁,兵部若是不同意,他亦可以私底下完成事实上的提拔;同理,若是兵部下发了一个武官的调令,军中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拒不放人…… 这便是兵部名义上统领全军,实则却是六部之中权力最小之一部的原因。 然而在右屯营,上述所有之李佑完全不成立! 因为房俊兵部左侍郎的官职在名分上占据了大义,而右屯营大将军的职位又在实际上掌控了右屯营这支军队,他想让谁升想让谁降想让谁调离,完全可以一手操作。 占据了名分大义以及事实权力的情况下,谁若是拒不执行,那简直与谋逆无异…… 也就是说,房俊虽然初来乍到,但是在右屯营,完全可以做到一手遮天! 李承乾显得即使兴奋,当即问道:“二郎打算如何整顿右屯营?” 不容得他不兴奋。 “太子党”的成员固然不少,亦不缺乏领军的将领,但是房俊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全然不同,这是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班底。若是房俊手里头掌握着一支如臂使指令出如山的军队,那么他这个储君的位置愈发苦若金汤! 而父皇能够将右屯营这般职务敏感的军队交到房俊手里,亦未尝没有给他吃一颗定心丸的意思…… 房俊随意道:“很简单,右屯营原先的中层以上武官,全部调离!” 李恪问道:“新的武官从何而来?” 房俊眨眨眼,笑道:“那更简单了,皇家水师呗!” 皇家水师乃是房俊一手缔造,其中之将领皆是房俊之心腹,绝对不存在忠诚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其中多有寒门出身之猛将,支撑起兵员并不算多的右屯营,完全没问题。 其实房俊的话语尚未说尽,非但是军中武官绝大多数将会调任,就连右屯营的兵源结构,他亦打算进行改革,取消府兵轮番上值的制度,跟水师一样全部采取募兵的方式…… 对于房俊打算全部调离右屯营武官的做法,李承乾与李恪均表示支持,正如房俊所言,一支完全由寒门武官担当骨干的军队,不仅平素的幺蛾子少了许多,关键时刻的掌控度更是天壤之别。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却不是谁都能做到,就算能做到,除去对功名权力并不上心的房俊之外,也没有人会去做…… 酒仍旧温着,三人低声交谈着,头顶冠盖的树荫遮挡住炽烈的阳光,斑驳的阴影之中凉风习习酒香阵阵,甚是惬意舒适。 聊了一阵,李承乾又提到齐王李佑。 “二郎勿要怪罪五弟,五弟固然平素行事跋扈了一些,但本质不坏。这一次虽然做法低劣,却也情有可原,毕竟他的背景与孤和三弟不同,对于钱财的贪念执着了一些……前日五弟前来东宫赔罪,言道虽然心知这事儿做的不地道,却是不敢去跟二郎你道歉,那小子怕你揍他……无论如何,看在孤的面子上,二郎就莫要跟他计较了吧。” 在房俊面前,李承乾从来未曾将自己当做太子,一直都是将房俊视作良师益友,平等视之,然而近日却不得不为了李佑说情,有些以势压人的嫌疑,故而神情有些尴尬。 他本就是个性格偏软的厚道人…… 李恪亦在一旁敲边鼓:“五弟这事儿的确做得不地道,论起赚钱之道,大唐上下谁不对二郎惊为天人?区区一个赚钱的法子,若是他直言想要自己去做,二郎又岂会不答应?五弟性子顽劣,平素耽于享乐花费颇巨,见到赚钱的法子自然见猎心喜,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徒惹人耻笑罢了,二郎休要与他一般见识。” 话说到这里,房俊如何还不明白? “和着今日这顿酒,居然鸿门宴来着?” “这说的哪里话?孤虽然亦对五弟的做法恼火,可毕竟是手足兄弟,眼泪汪汪的求到孤面前,孤总不能不管吧?二郎大人大量,好歹那也是你的小舅子不是……” 李承乾有些尴尬,不得己只好将先前李佑为他准备的说辞说了出来…… 房俊淡然道:“你哥儿俩这是串通一气吧?行咧,既然太子与吴王殿下一起为李佑那小子说情,微臣若是仍旧不依不饶,岂不是不知抬举?” 李恪连忙摆手:“这叫什么话?说到底,都是自家兄弟,不过是五弟年幼疏于管教,吾等让着他一些罢了。” 房俊瞅瞅李承乾,又瞅瞅李恪,忽而似笑非笑说道:“可问题是……谁告诉你们微臣那个超级市场的法子就一定会赚钱了?” 李承乾与李恪尽皆一愣,李恪奇道:“这法子本王也稍有耳闻,即胜在形式新颖又可以广揽天下各地特产,赚多赚少不一定,但赚钱想来没什么问题吧?” 房俊呵呵一笑:“这世上又哪里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呢?” 很显然,当日李佑迫不及待的跑回家去李二陛下面前讨好卖乖,没有听到他后续对于超级市场隐患的说辞,而李承乾显然是因为出于对房俊赚钱之道的信任而忽略了。 那行吧,李佑你这小子不是想要耍无赖将哥们儿的“创意”据为己有么? 那就给你这两位哥哥的面子,随便你吧。 只是希望到了陪得裤子都穿不起的时候,不要哭鼻子才好…… *****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 理想很丰满 长孙府。 花厅里,圆脸微胖的长孙无忌随意的坐在椅子上喝茶,长孙虎略显拘谨的坐在对面,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阖族上下,没有任何一个小辈敢在长孙无忌面前放肆,即便这位家主平素总是带着温煦的笑容,可谁都知道那笑容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狠冷酷,一旦家族需要奉献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牺牲掉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他的亲生儿子,甚至是他自己…… “这么多人都不是房俊的对手?呵呵,论起勇武,这个棒槌还真是厉害啊。” 长孙无忌感叹一声,却难以揣测喜怒。 长孙虎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对坐良久,长孙无忌才放下茶杯缓缓说道:“过几日去左骁卫吧,在叔父帐下效力,亦好多一些照应。” 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乃是长孙无忌之族叔,亦是长孙家在军中硕果仅存的高级将领。 长孙虎愣了愣,忙道:“何必如此?那房俊固然嚣张了一些,可侄儿好歹亦是朝廷敕命的校尉,他总不至于处处为难侄儿吧?” 调去左骁卫? 那可不行! 难道要被人说自己这个长孙家的子弟在房俊手底下混不下去,不得不投靠长孙顺德这个叔公,庇佑于长孙顺德的羽翼之下? 他丢不起这个人! 长孙无忌有些失望,却没有发火,只是淡然道:“听从吩咐吧,毋须多言。” 还何至于此? 还真的就至于! 你以为那房俊是个心慈面软的?既然敢当众对其发起挑战,那就等同于质疑房俊的威严。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会忌惮长孙虎身后的长孙家,捏着鼻子认下了,可房俊是谁? 长孙无忌几乎可以肯定,当时敢于对房俊发出挑战的人,事后必然会被逐一踢出右屯营。 房俊现在不仅是右屯营大将军,更是兵部左侍郎,天下武官之遴选迁任尽皆在其掌握之中,与其等到时候被房俊堪发的兵部一纸调令远远的打发到边疆塞外,还不若现在主动提出调任,起码占据了一个主动,况且房俊那厮就算再是棒槌也不会视长孙顺德为无物,公然驳斥长孙顺德的武官调动请求。 可惜呀,长孙虎固然不是长孙家的嫡支血脉,可说到底亦是长孙家后辈之中在军中稍有的年青俊彦,却连最起码的形势都看不清。 长孙家,当真是人才凋零了…… ***** 就在房俊窝在兵部衙门勘发了调令命苏定方带去江南,将薛仁贵、席君买等将领调回搭建其“新右屯营”的骨架之时,齐王李佑在舅舅阴弘智、心腹亲信燕弘亮等人的协助之下,紧锣密鼓的筹备“超级市场”,希望能够尽快开张营业。 倒不是李佑身边的亲信太少,起码他的王妃乃是韦挺之女,京兆韦氏便是他的岳家,这样的家族岂能没有长于筹备运作之人?然而当韦氏族人得知李佑的“超级市场”法子乃是“剽窃”于房俊,顿时纷纷打了退堂鼓,丝毫不管李佑这个亲王姑爷…… 当日房俊那一句“陛下不管我来管”音犹在耳,作为在倒卖义仓粮食一案中最直接的参与者,韦氏子弟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被房俊逮住小辫子往死里整,多都躲不开呢,哪里还敢往前凑? 故此,齐王李佑失去了最大的助力,只能依靠身边几个亲信和幕僚筹备此事,忙得昏头涨脑。 不过好在当日他对房俊言及的细节留了心,这时候完全照葫芦画瓢,倒也顺手,再加上阴弘智的确是个才与实务的人才,一番筹备运作之下,短短半月时间,大致上已然准备妥当,就等着择日开业。 齐王府内,李佑听闻燕弘亮大张旗鼓搞一次“开业典礼”的主意,差点没气死,没好气道:“你是想害死本王么?” 燕弘亮一头雾水:“殿下这话从何说起?说到底您也是陛下的皇子,大唐有数的几个亲王之一,您这买卖开业,长安城里达官显贵王孙贵戚,哪一个不得来捧场?这些人可不是空着手来,总得准备贺仪吧?少了也拿不出手啊,如此一来殿下岂不是未等开业便先赚了一笔?” 按理说,这个主意的确不错。 身为天潢贵胄,他的买卖开业,朝中上下哪一个不得来恭贺一番,奉上不菲的贺仪?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放屁!” 李佑跳着脚大骂:“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牛粪么?本王抢了房俊的买卖,固然因为父皇出面这才让他偃旗息鼓不得不忍气吞声,可你难道真以为那厮就随着本王捏扁了搓圆了?本王若是大张旗鼓的开业,那就等于狠狠的扇房俊的嘴巴,那厮棒槌一旦发作,能带着家将部曲砸了本王的超市你信不信?到了那个时候,你让本王脸往哪儿搁?” 不得不说的是,房俊在李佑心目中留下的阴影,实在是太过震撼,就算因为钱财之物奓着胆子“剽窃”的房俊的买卖,可是让他这时候去挑战房俊的耐性,借一个胆子他也不敢! 齐王殿下就算在长安城里横着走,遇到房俊,那也得臊眉耷眼夹起尾巴…… 燕弘亮无语。 您至于么? 当初挨打的时候,咱挨得可是比您重得多啊,咱都没怕他房俊,您好歹也是国之亲王、天潢贵胄,居然怕成这样? 话又说回来,您若是真的怕,那就别去剽窃人家的买卖啊! 又贪图人家的买卖能赚钱,又怕人家怕得要死,当真是要钱不要命的典范…… 可即便心里腹诽,却也不敢忤逆李佑的意思,只得领命应是。 一旁的阴弘智说道:“殿下顾忌的有道理,房俊这厮着实是个棒槌,现在心里头必然一股邪火儿压着呢,没必要去撩拨他的忍耐力,正如殿下所言,那厮发起疯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不过就算不宜大张旗鼓,可也不能背着人吧?咱们这个超级市场的核心便是物美价廉,若是悄无声息的开业,谁都不知道,那可不成。” 李佑想了想,道:“那就放出话去,本王这家超级市场开业的时候不收贺仪,也算是给房俊一个面子。但是与此同时,要在长安城里大肆宣扬,既要宣扬本王这个超级市场即将开张,亦要宣扬这家超级市场的优点,一个字,那就是——贱!” 超市凭什么取胜? 自然就是物美价廉。 可是李佑这个“贱”字说出来,却令阴弘智、燕弘亮面面相觑……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半晌,阴弘智才咳嗽一声,提醒道:“别一个字了,两个字吧,便宜。” 李佑也回过味儿来,自然并无异议。 于是,声势浩大的宣传攻势在长安城内展开,每日里都有齐王府的帮闲站在长安城的各条街道里坊宣扬超市即将开张的消息,甚至各个酒肆茶楼之中的酒保茶倌都对顾客勤加宣传。 一时间,齐王殿下的超级市场闹得满城皆知,轰轰烈烈…… 李佑每日里都关注着房俊的动向,起初的确是有些提心吊胆,虽然父皇已经跟房俊谈过,房俊也表示略过此事,可是房俊的脾性李佑还是有些了解的,万一见到现如今超级进展得轰轰烈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找自己的麻烦怎么办? 不过经过几日的忐忑之后,发现房俊那边只是窝在兵部衙门鼓捣什么右屯营的改编计划,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李佑这才放下心来,然后又有些后悔。 早知道房俊当真对这个超级全不在意,自己就因该大肆铺张的搞一次开业典礼呀,现在不收贺仪的话老早就放出去了,出尔反尔岂不是笑掉人的大牙? 得咧,一笔横财不翼而飞,让齐王殿下肉痛了半天…… 开业这一日,李佑换上了一身便服,带了几个身手高强的禁卫悄悄出了齐王府,赶到超级附近第一时间关注买卖如何。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 现实很骨感 李佑这人贪财得有些过分,也有些浑,但是论起货殖之道,其实也有几分本事。 超市的核心便是面对大多数的长安居民,走的是低端销售,以薄利多销而取胜。当然,这个所谓的“低端”,所谓的“薄利多销”,是相对于那些世家门阀来说的,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其实还算是中高档,有些奢侈,却又不至于消费不起,但最终会被方便快捷所吸引…… 这正是精华所在。 所以,李佑对于超市的选址很上心,综合考虑之后,将超市开在了西市的门口,不是正对着京兆府衙门的那个门口,而是西市东门紧邻光德坊的那个门口。 光德坊不仅有数处佛寺,更有两处波斯胡寺,平素乃是胡汉混杂之处,居住大多数是来自天下各处的汉胡商贾,这些人的购买力较之寻常百姓自然强上不止一筹,而且由于客居长安,对于一些生活必需品的需求量显然更大。 不得不说,齐王殿下的选址还是很久研究的,起码解决了超市的客源问题,为生意兴隆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 **** 一大早,齐王李佑便带着阴弘智来到光德坊,包下了超市对面一座茶楼的二楼,近距离观察超市的经营情况。 相比于坐在超市里看各种账目,李佑觉得还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更能够发现问题,当然,也可以说只有从超市对面的茶楼上去看待会儿超市门口人山人摩肩擦踵的盛况,才能最大程度的得到满足感和成就感,虽然这个超市的买卖是他从别处“剽窃”而来…… 到了辰时三刻,街道上里坊之间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 站在茶楼的窗前,李佑探头看着街上渐渐增加的人流,颇为满意的说道:“看来宣传的效果还不错,房二的货殖之道是真的高啊,仅仅这一个大肆宣传的策略,便几乎适用于所有的买卖,可以然买卖甫一开张便受到最大程度的关注,已然成功了一半。” 嫉妒归嫉妒,但是李佑对于房俊是当真又敬又怕又崇拜,绝不会“剽窃”了房俊的买卖还要反过来鄙视一番抬高自己。 阴弘智到没有李佑这么兴奋,这几日连轴转已然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灌了一口浓茶提提神,闻言赞同道:“酒香亦怕巷子深,超市再好,亦要吸引人的关注才行,吾等连续多日大肆宣传,整个长安都知道超市开张的消息,就算是不想来超市买东西的百姓商贾,也想要来凑一凑热闹,而只要来了,就会成为潜在的顾客。” 虽然筹备的时间尚短,各地的特产并未购买太多,但即便如此,超市内也已经拥有超过百种商品,这个数量比起西市之内最大的商铺亦足足多出两倍有余,超市之后由民房改造的仓库内放置着冰块,早已被琳琅满目的货品堆满。 李佑心情大爽,回身坐到桌前“咕嘟咕嘟”灌了半壶凉茶,又让禁卫在屋内的冰盆里填上冰,丝丝凉气萦绕着屋子,凉爽宜人,与外头毒辣辣的日头隔开。 午时一到,超市开门迎客! 一溜儿大门被从内推开,门前街上早就等候多时的百姓蜂拥而入,都想要见识见识这一家“汇聚天下奇珍”的超级市场…… 李佑趴在窗户上看得眉花眼笑,他可是记得房俊那句话——客流量与销售额成正比,顾客越多,卖得货就越多,赚的钱就越多! 瞧瞧这蜂拥而至的人群,怕不是半个长安城的人都来了吧? 就算其中只有十分之一的在超市里消费,那也是个天文数字啊! 李佑笑得合不拢嘴,已经在畅想着等到宵禁之前一个时辰超市打烊的时候统计今日的收入数字了,日进斗金绝对不是梦想啊! 看着李佑兴高采烈的模样,阴弘智亦是很欣慰。他一直对李佑抱以极大的期望,希望他能够奋起成材,与太子、魏王、吴王、晋王等等皇子之中脱颖而出,夺得储君之位,异日登基大宝! 阴氏一族之血海深仇已然不可能血债血偿,阴弘智希望以辅佐李佑登基的方式,来报复李唐! 你们杀了无阴氏一族满门又能如何? 你李唐开疆拓土的赫赫帝国,最后还不是有着我阴氏一族之骨血的后代登基称帝? 这可比将李唐皇室斩杀屠尽更加解恨…… 阴弘智很是欣慰,觉得李佑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通过货殖之道证明他不比那几位名声甚好的皇子差,虽然货殖之道上不得台面,可总算看到希望了不是么? 此刻便看着李佑温言说道:“微臣已然派人前去通知了长安的达官显贵、世家门阀,言及殿下今日开张营业,虽然不收贺仪,却可以邀请各家前来超市购物捧场,黄昏之时,殿下将会在平康坊宴请前来捧场之贵客,微臣已经订了醉仙楼的雅阁。” 其实,这也算是变相的收受贺仪了…… 试想,李佑的买卖开张,又不受贺仪,可总得表示表示吧?那么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大笔购买超市的货物,无论用不用得到,只要钱花到位,齐王殿下自然记得你,领你的情。 若说收受贺仪怕引起房俊的不满,人家自愿前来购物,你房俊总该不至于不爽吧? 至于如何确认谁来买了东西谁又没来,那更简单,因为超市附赠了一个达到购买金额便送货上门的服务,只需留下买家的名字地址,到时候一查帐,谁来谁没来自是一目了然…… 李佑大喜:“这个发子好,舅舅足智多谋,实乃吾之子房也!” 他正心疼无法收受贺仪呢,那可是一笔巨款啊,结果阴弘智这边就用另一种方式弥补上了,如何不喜? 阴弘智眼皮一跳:“……” 娘咧! 老子的确希望你成为储君,将来登上帝位,可是你现在这般口无遮拦是要作死么? 只要想想现在还在幽禁之中的晋王殿下,阴弘智脑门儿便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急忙道:“殿下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李佑眨了眨眼,方才醒悟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语,顿时吓了一跳,神情慌张左顾右盼,见到屋内只有两个心腹禁卫,这才松了口气…… 阴弘智起身道:“殿下万事还要当心才行,祸从口出的道理还需要微臣叮嘱您么?殿下好好反省一番……” 正说到此处,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李佑离着窗户近,扭头将窗子推开,探头往去,正好见到超市门口熙熙攘攘聚了一大群人,正有几个负责维护治安的齐王府侍卫穿着便装,将四五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推搡出大门,就在大街上当着围观百姓的面一阵拳打脚踢,惹得一片哗然。 李佑当即大怒:“这帮混账想干嘛?那可都是顾客啊,就算穷了一点低贱了一点,总归要做做样子吧?就算要教训一顿,也得找个没人的巷子下黑手啊,这般当着百姓的面打人,真特么当京兆尹和御史台都是死人?” 阴弘智忙道:“殿下勿恼,微臣去看看。” 急忙起身下楼,前去查看情况。 齐王府的侍卫平素跟着李佑嚣张跋扈惯了,可是开业第一天就殴打百姓,这是要让全城百姓都对超市惹起反感,那买卖还开不开了? 李佑气呼呼的灌了两口茶水,骂了几句,未几,阴弘智满头大汗的回来了。 李佑便问道:“这帮混账为何打人?” 阴弘智脸色极其难看,无奈道:“却也怨不得那些侍卫,因为那几个挨打的百姓偷了超市里的东西……” “什么?!” 李佑一蹦三尺高,瞪圆了眼睛怒道:“这些王八蛋想死是不是?本王的东西也敢偷?速速送去京兆尹,让马周严惩不贷!” 话音未落,窗外又是一阵喧哗,李佑再探头去看,居然又是侍卫们押着几个百姓出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李佑愕然:“怎么回事,今儿全长安的偷儿都来照顾本王了?” 阴弘智擦了擦汗,苦笑道:“回殿下的话,这已经是三波了,是当场抓获的第三波,另外尚有得手之后逃走的,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微臣已经命人点验了货物,损失惨重啊……” 李佑愣了半晌,愤然叫道:“娘咧!难不成老子做点买卖,还得被这帮偷儿给偷光了?” 阴弘智一脸尴尬:“殿下,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李佑:“……” 娘咧! 还有比这个更糟的?!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还有完没完? 千算万算,开张第一天就引得整个长安城的偷儿们集中光顾,这是李佑无论如何也算不到的…… 自己好歹也是个亲王啊,虽然在陛下一众儿子当中并不算受宠,可你们这些偷儿这般肆无忌惮,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拿亲王当根葱啊…… 李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当即命人将这些偷儿统统捆了,送去京兆尹衙门让马周按律严惩。马周那厮最是冷血公正,就算是世家门阀的子弟犯了错都毫无顾忌的狠狠惩罚,何况是一群蓄意偷盗亲王资产的偷儿? 不出意外的话,等待他们的最低也是牢狱之灾,严重点儿充军发配都有可能。 然而,更糟心的还不止于此…… 命人将偷儿送去京兆府衙门,李佑身位亲王自然毋须跟着去,更何况以马周公正无私的人品亦不需监督,李佑便继续留在茶楼里,等着傍晚打烊的时候查看今日经营的账目。 就算有不少偷儿光顾,可瞅瞅这人流量,怎么也得是大赚特赚吧? 一想到黄澄澄的铜钱哗啦啦的流到库房里,因为偷儿们带来的郁闷稍稍缓解,齐王殿下心情又美滋滋起来。 不愧是“财神爷”琢磨出来的生财之道哇! 这个超级市场筹备的时候,但凡听到其核心经营理念之人,谁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声奇思妙想?皆言这个买卖必然是赚钱的,若非他齐王殿下拔了头筹,不知所少人都想学上一把。 而李佑最得意的也莫过于将房俊刚刚想出来的赚钱之法给抢了过来,且搬来父皇将房俊死死压住,令那厮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赚钱却一点发子都没有…… 其实说起来,李佑与房俊并无矛盾,反倒是因为在齐州之时的合作使得关系走得很近,当初被房俊狠揍的仇怨早已随着李佑往高句丽倾销玻璃制品而获得的巨大利润而烟消云散。 可李佑这人对于权势名誉皆如浮云,唯独对钱财种了心魔,迈步过去这个坎儿…… 只要看到钱,就想要往自己口袋里哗啦,在钱财面前,什么太子什么房俊统统不好使,谁也挡不住他赚钱的慾望。 然而到了傍晚,夕阳的绚烂透过窗子将屋内渲染成一片鲜亮的金黄,阴弘智拿着刚刚整理出来的今日之流水账簿递到李佑面前,李佑就像一个见到了鬼一般的表情,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这个……舅舅没搞错?” 李佑看一眼账簿,再抬头看一眼阴弘智,再看账簿,再看阴弘智…… 这是见鬼了么? 阴弘智面皮抽了一抽,神情诡异:“微臣已然验查过三遍,确保无误。” 怎么可能有错呢? 一整天的销售额只有一万八千多文钱,合起来不到二十贯,就算是从学堂里拽来一个刚学过算数的孩童估计也不会算错,何况是超市里头从齐王府遍及天下各地的店铺里抽调入京的十几名经验丰富的账房管事? 然而,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么不可置信。 声势浩浩荡荡投资无比巨大的超级市场,开张第一天的销售额只有不到二十贯…… 至于利润? 呵呵,销售额连二十贯都不到,还有计算利润的必要么…… 李佑瞪大眼珠子盯着手里的账簿,似乎想要给盯出一朵花儿来,可是左看右看,依旧是那刺眼的数字。 “这不可能啊!” 狠狠的挠头,李佑一脸迷惑:“本王就在这看着呢,那么多人进了超市,怎么可能只是卖出去这么点东西?大家看着那天南海北琳琅满目的奇珍异货,怎么就没有购买的冲动?再说咱们这定价也不贵啊!” 何止不贵? 为了吸引长安百姓前来购买,李佑甚至给所有的货物只是在成本之上加了一成,这已经完完全全是良心价了好不好? 放眼大唐,哪里还有他这么良心的商人? 可咱把心窝子都掏出来了,咋滴还每人掏钱呢…… 李佑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因为那些偷儿影响了百姓们的购买慾望?” 想来想去没有头绪,李佑只得把锅甩在那些该死的偷儿身上。顾客们多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遇到了那么多的偷儿,想来是心里有所顾忌,害怕偷儿们偷了超市的货物同时也投了他们的钱? 阴弘智也想不明白,看似红红火火的买卖,怎么会不赚钱呢? 不止不赚钱,扣除人吃马嚼的各种开销,按照这个销售额计算的话,会把齐王殿下赔破产的啊…… 他也觉得是偷儿光顾影响了生意,便连连点头,道:“想来大抵是如此了,简直可恶!明儿一早,微臣便亲自去京兆府,敦促京兆尹对那些该死的偷儿严加惩罚,以儆效尤!否则若是整个长安城的偷儿都来光顾超市,那还得了?” 还能怎么办呢? 李佑颓然点头,开张第一天的喜悦就被这些该死的偷儿给搅合了,齐王殿下愤怒憋屈的同时,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明天,希望将今日抓获的偷儿们严惩之后,能够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吧…… ***** 李佑一宿没怎么睡觉。 说起来,以往齐王殿下虽然爱财,可性子跳脱受不得累也没耐性,什么买卖都是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而这一次的超市他实在是寄予了太多的期望,从筹备到开张,付出了极大的心力。 因为他深信自己“冒死”从房俊手里剽窃来的这个买卖是能够赚大钱的,而且这是一个可以长长久久的买卖,只要经营得当,完全可以当做齐王府的支柱产业。 否则他又怎么肯去得罪房俊呢? 然而正所谓期望与大希望就越大,第一天的营业额实在是给充满奋斗精神的李佑当头一棒,敲得他有点懵…… 到了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瞪瞪的睡着,结果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窗户格子,灿烂的阳光照得人眼晕。 李佑揉了揉眼皮,猛地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大叫道:“什么时辰了现在?” “回殿下的话,辰时三刻了。” 两个漂漂亮亮的小侍女急忙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轻声回道。 “辰时三刻?娘咧!” 李佑自床榻上一跃而起,一个飞脚将说话的小侍女踹飞出去,大骂道:“都特么废物!为何这个时辰才唤醒本王?耽搁了本王的大事,小心你们的脑袋!” 什么怜香惜玉的,这一刻全都不存在,超市那边的情况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脑子。 小侍女娇娇弱弱的身子被李佑这一脚踹得倒飞出去老远,疼得直吸凉气,却也不敢喊疼,害得忍着疼痛乖乖的上前侍候李佑洗漱更衣,准备早膳…… 李佑穿好衣服胡乱的吃了两口饭食,便心急火燎的喊了几个禁卫,出门骑马径直来到光德坊。 将将到了超市门前,便见到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将大门堵的水泄不通。 生意居然这么好? 李佑心中一喜,喝止了要上前驱赶百姓的禁卫,跳下马背在禁卫的簇拥下溜着墙根想要进入超市。 开玩笑,现在这些百姓可都是本王的衣食父母啊,怎么能如同以往那般粗暴对待呢? 要温柔才行…… 然而没等他走出去几步,便见到超市内一阵喧哗,紧接着几个在超市充当“保安”的齐王府禁卫将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推推搡搡的推出来,到了街面上,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这一幕……似曾相识呀? 娘咧! 昨天就是这个样子,今天又来? 长安城里何时出来这么多的偷儿了?! 齐王殿下血灌瞳仁,差点气疯了!老子赚点钱容易吗?嗯?就问你们容易吗?结果你们成群结队的来给本王捣乱,本王赚钱碍着你们什么事儿了?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佑怒从心头起,一把将面前挡着的看热闹的百姓扒拉开,几个箭步便冲了过去,手里的马鞭高高扬起,怒喝道:“王八蛋!都跟老子过不去是吧?老子抽死你们!”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 不偷你偷谁 李佑是真的气坏了! 自己好不容易从房俊那边剽窃来了一个赚钱的法子,你们可知道冒了多大的风险?结果呢?你们就这样来给本王捣乱,昨天就算了,今天又来?这是打算跟本王卯上了还是怎地? 盛怒之下不顾禁卫的劝阻,生生又马鞭将几个偷儿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若非阴弘智上前死死拦阻,怕是要活活将这几人抽死…… “殿下勿恼,殿下勿恼,出了人命可了不得……” 阴弘智劝阻。 李佑怒道:“出了人命又能如何?本王乃是堂堂亲王,这等无耻偷儿打死也就打死了,算是为民除害!” 阴弘智满头大汗,一边死死抱着李佑的胳膊,一边低声劝阻道:“殿下疯了不成?这等话语私底下说说就好,如何能放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猖狂的说出口?” 有些事情不在于你做没做,而在于是怎么做的。 大唐等级严明,就算李佑私底下当真将这几个偷儿给打死了,大不了就是赔钱赎罪,谁能奈他何? 然而现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活活将人打死,那可就牵扯到一个道德的问题了。 试问堂堂亲王这般残忍暴戾,谁使得百信们对皇室抱以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可李佑驴脾气犯了劲儿,谁也拉不住,依旧叫嚣道:“本王今日就将这几个泼皮抽死,看看谁敢聒噪?本王告诉你,就算是御史台的人在这儿,本王也非得出了这口气不可!” 百姓们见到李佑这般猖獗,吓得纷纷后退,唯恐殃及池鱼。 可是怕归怕,却也难平众怒…… 说到底,偷个东西而已,犯得着就打死么? “某倒是要看看,齐王殿下是如何残酷暴虐、草菅人命的!” 一声大喝,一群长衫纶斤书生打扮的年青人排开围观的群众,大步走了进来,当先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学子剑眉横对,大声呵斥。 李佑楞了一下,继而大怒:“手无缚鸡之力之书生,亦敢管本王之事,你活得嫌命长了吗?” 少年学子毫无惧色,下颌微抬,傲然道:“学生固然力弱,胸中却有正气浩然,群邪辟易,涤荡乾坤!齐王殿下残虐霸道,那就来试试用手中马鞭抽死在下,皱皱眉头,不算好汉!” 李佑怒极,猛地一挣,就待要将手里的马鞭抽到这个混蛋小子脑袋上! 阴弘智急忙忙死死拽住…… 小声劝阻道:“殿下疯了不成?区区几个偷儿,何时不能致其于死地,非得要众目睽睽之下下死手?打死这些人事小,可若是一旦传到陛下耳中……怕是殿下要吃不了兜着走!” 李佑愣住…… 好险啊,差点因为一时之气愤坏了大事! 身为皇族打死两个偷儿固然连个屁事儿都算不上,顶了天也就是罚金赎罪,可这种事情传到一向爱惜羽毛注重名声的父皇耳朵里,那又岂是罚金就行了的? 搞不好父皇盛怒之下,扒了他的皮都有可能! 想想父皇最是宠爱现如今却幽禁起来的稚奴…… 李佑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恢复理智之后,李佑悻悻然放下手臂,阴弘智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被一群书生这般当中诘难,李佑面子上过不去,阴着脸问道:“尔是何人?有胆子报上名来。” 少年书生明显是这一群尽皆比他年龄大得多的学子的领袖,闻言傲然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鄭州娄师德,若是齐王殿下有何指教,在下随时奉陪!” 李佑肺子都快气炸了,现在的学子都这么嚣张么? 拿手指点了点娄师德,狠狠道:“行咧,小子,本王记得你了,走着瞧!” 然后不等娄师德回话,回首冲着齐王府的禁卫喝道:“都特么愣着干什么?速速将这帮混账给本王绑了,本王亲自送去京兆府,倒是要问一问那马周,缘何昨日的偷儿未曾处理,今日便又来一群,京兆府在他治下,都成了鸡鸣狗盗之辈的贼窝不成?” “喏!” 禁卫们急忙将被他抽得半死的偷儿们捆了,押解着前往京兆府。 李佑当先而行,阴着脸径直走到娄师德面前,狠狠的盯了半晌,这才微微颌首,咬着牙道:“你给本王等着!” 然后未等娄师德说话,便伸手狠狠的将娄师德扒拉在一旁,带着属下的禁卫趾高气昂的扬长而去。 ***** 京兆府大堂。 “你说什么?!没有偷儿,都是百姓?马周,你该不会收了谁家的钱,糊弄本王呢吧?” 李佑瞪圆了眼珠子,瞪着面前的马周。 马周又清减了几分,相貌愈发清癯,只是一双眸子却依旧锐利明亮,面对齐王李佑的质问,亦不惶恐,淡然说道:“下官行事素来公允,岂会收受钱财指鹿为马?殿下多虑了。昨日殿下遣人送来的罪犯,本官已然连夜突审,业已查明的确不是惯犯,皆是外地流落至此的难民,要么身有残疾,要么身染重病,实在是无法自食其力,这才打上了殿下那个超市的主意。” 李佑不解:“按说本王还是相信马府尹之人品的……可本王有一事不解,这超市紧邻西市,西市之内百业兴旺,随便偷点什么东西不行,为何偏要来偷本王的超市?” 人流熙攘的西市没听说有那么多人偷东西,难不成都来欺负我这个亲王? 真真是岂有此理啊! 马周命人给李佑上了香茶,道:“殿下不明白?” 李佑奇道:“本王明白什么?” 马周点点头:“殿下不是说为什么这些人活不下去不去西市偷盗,偏偏要去殿下的超市偷盗?那下官就照实说吧,其实很简单,在西市之内偷盗,一旦被捉住了,那是要被打死的,如果偷盗的证据确凿,即人证物证俱全的话,便是打死了,也是白死。这些人虽然活不下去,可说到底也不是马上就得死,谁有胆子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去西市偷东西?” 李佑越说越糊涂了,怒道:“西市那班商贾可以将偷盗之人打死,难道本王就不能?大不了赔点钱了事,本王没钱么?” 哦,怕被西市那些商贾打死,就来偷本王的东西? 这什么道理? 以为本王是吃素的啊? 欺人太甚么这不是! 马周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而后看着李佑,意味深长的道:“殿下难道还真敢将这些人打死?” 李佑恼道:“偷本王的东西,如何不能打死?” 马周摇了摇头,心说这位这脑子……还真是不好使。 只得点明了说道:“若是寻常的惯偷,打死了自然无碍,莫说殿下不饶他,难道下官就能坐视不理?然而这些人说到底并非是偷儿,只是活不下去的难民灾民,殿下想想,若是殿下将其打死,而后爆出这些人的身份,坊市之间皆说殿下将活不下去不得不去您的店铺偷点东西裹腹的灾民活活打死……世人会怎么看您?” 李佑张了张嘴,心里猛地一跳! 怕是一个残暴不仁、毫无人性是跑不掉的。 世人怎么看? 他才不在乎世人怎么看,他在乎的是父皇怎么看! 若是父皇知道有这么一个毫无怜悯之心、嫉妒残酷暴虐的儿子,搞不好就一起幽禁了去给稚奴作伴…… 一阵后怕涌起,李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怪不得舅舅那般死命的拽着他…… 然而这件事情是想通了,这些人绝对不能打死了事,可自己的买卖被他们搅合的都快歇业了,还打不得骂不得,自己又特么上哪儿说理去? 万般无奈,李佑只得耍赖:“本王不管,反正本王的买卖在你马周的治下,你给本王想办法,让那些人别来闹事,不然本王跟你没完。” 马周眨眨眼,并未第一时间回答李佑的话,而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内堂值房。 娘咧! 这小子果然脑子好使,还真就让齐王心甘情愿的入毂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 都是算计 马周坐正身姿,面对齐王李佑的无赖言论,恰到好处的苦笑道:“这跟下官有何关系?现在年景还算好的了,除去这些身有残疾亦或是身染重病之人无法生存之外,大多数人都能自食其力。若是放在前些年,一旦关中附近有个天灾人祸什么的,几万十几万人一起涌来长安,谁看管得过来?” 顿了一顿,无奈道:“既然殿下开口,下官就给殿下出个法子吧,不妨在超市门口设一个粥棚,向那些残疾和重病之灾民难民施粥,人心都是肉长的,吃着殿下的粥,谁还好意思去偷殿下的东西?再则,亦能给殿下赢得一个好名声,陛下相比也是高兴的。” 李佑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权衡得失。 他算是看出来了,马周这老小子不愿意严惩那些偷儿……虽然在马周口里那些只是活不下去的灾民难民,可只要是偷东西的,那不就是偷儿吗? 然而对于马周的秉性,李佑是深有了解的。 这家伙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铁面无私不通人情,将律法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只要是马周认准的理儿,别说是他齐王李佑亦或是那些世家门阀想要压制,就算是父皇与太子来了,照样不给面子…… 偏偏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家伙,却能得到父皇最大程度的信任,真是岂有此理啊。 既然以势压人这一招在马周面前行不通,那么想要解决层出不穷的偷儿光顾超市这个问题,或许也只能按照马周的这个方案施行了。 只是这帮偷儿搅合了自己的买卖,自己非但不能打死两个出气,还得花钱买米给他们设棚施粥…… 真的好气! 然而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正如马周所言,若是自己当真打死两个偷儿……怕是明日一早御史台那些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御史言官们便会集体上书弹劾自己了,这帮家伙才不管自己什么齐王不齐王的,没见到就连走路的学子都敢对自己吼两句么? 堂堂亲王殿下还不如市井之间的小地主小商贩活得自在,这是什么世道啊…… ***** 李佑怒气冲冲的走了。 马周端坐未动,只是冲着值房内道:“这回又承了二郎的人情,帮为兄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先行谢过了。” 房俊的身影自值房内走出,大咧咧做到马周对面,闻言一哂,不以为然道:“你可拉倒吧,承情?这种话往后还是少说为好,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马府尹承我的情多了,每回都是光说不练,世人皆说某房二脸皮厚,但是比起马府尹来,某也只能甘拜下风。” 马周有些不悦,可是想要反驳却又发现房俊说得没错,不说别的,光是房俊离任之前给京兆府“讹诈”而来的那一笔巨款,就让甫一上任的马周获益匪浅,这反驳的话语如论如何说不出口。 若是能说得出来,那还真就应了房俊“脸皮厚”的评价。 最关键的是那笔巨款可是还有着大额的尾款未曾收上来,这会儿得罪了房俊,万一这棒槌恼怒之下甩袖不管了,马周去哪儿哭去? 马周不认为房俊的能力比他强多少,但是论起追债的能耐,马周绝对甘拜下风,自认就算两个自己绑一块儿,也不是房俊的对手…… 行吧,为了钱,咱忍! 果断转移话题,马周道:“齐王殿下也是晦气,超市刚刚开张,便被那些没有营生的灾民难民给盯上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些灾民难民也是聪明,算准了不管齐王殿下如何恼火,也必然有所顾忌不敢将他们怎么样……” 说到这里,马周脑中灵光一闪,瞪着房俊问道:“该不会是你在背后撺掇这些灾民难民这么干的吧?” 灾民难民能有那般见识,看准了齐王李佑必然害怕陛下的恼怒从而不敢当真几个? 怎么看都像是有幕后黑手啊…… 房俊回瞪:“笑话,某像是那种人么?” 马周一本正经,颔首道:“像!” “……”房俊大怒:“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熟归熟,你这般污人清白,当心某告你诽谤!” 马周撇撇嘴,不置可否,就算这事儿当真是房俊干得,这厮也不会承认。再说这个超市本就是李佑耍手段从房俊手里抢走的,若是房俊出个缺德主意使使坏,给齐王殿下填填堵,倒也说得过去。 便继续说道:“不过二郎你这个法子虽然帮愚兄解决了京兆府赈济难民粮食不足的难题,却也帮齐王殿下解了偷儿肆虐的难题,齐王殿下生意兴隆,倒是应当感谢你一番。” 房俊冷笑道:“生意兴隆?呵呵,莫要太过乐观,过了这个坎儿,还有更多的困难等着齐王殿下呢。吾房二的想法,岂是那般容易便能抄袭抢夺过去的?等着瞧吧,齐王殿下哭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想抄袭我的主意? 哼哼,想得美咧…… 马周愕然道:“二郎居然还留了后手?休怪愚兄直言,你这也……太阴险了吧。” 亏得齐王以为得到了至宝,却原来人家早有预案,估计就是防着这一招呢。说起阴险和厚脸皮,那位齐王殿下果然还是差得远啊!这会儿齐王大抵心中对于抢了房俊的发财妙计心存歉疚,却不知已然一脚踩进了房俊的大坑里…… 可怜的娃。 马周不得不为齐王殿下心疼了三秒钟…… ***** 李佑平素很是看不惯马周,但是对于马周的能力是很佩服的。 此刻得了马周的妙计,自然是赶紧施行,若是任由偷儿再这么闹下去,超市非得关门大吉不可…… 回到光德坊,李佑当即将马周的计策跟阴弘智说了。 阴弘智琢磨一番,道:“法子的确不错,既能够解决了偷儿的问题,又顺带着给殿下刷一刷的爱民如子心怀宽仁的好名声,只是对马周的感激之情,以微臣之见,大可不必。” 李佑奇道:“这是为何?” 阴弘智道:“明摆着的,现在长安附近灾民难民汇聚,而且越聚越多,京兆府早就一个头两个大,现在殿下设棚施粥,可谓是帮了京兆府的大忙,自然不必感激马周,他可不是为了殿下才想出的这个计策。” “……” 李佑有些无语,这帮家伙都是妖怪吗? 为何自己以为看透了所有的谋算,却还是乐颠颠的中了人家的计? 最打击人的是你明知中计,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朝堂之上果然不是自己能待的地方,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买卖赚钱吧,那帮妖怪越远越好,免得将来被谁给买了,自己还傻乎乎乐颠颠的替人家数钱…… “那行吧,你看着办就好,本王去喝喝茶水,解解暑气。” 感觉智商上受到打击,李佑有些没精打采,将一干事物交由阴弘智去张罗,自己则蔫头耷脑的走进茶楼,命人沏了壶好茶,屋子里放满了冰块,安静的抚慰受创的心灵…… 阴弘智指挥齐王府的禁卫和奴仆在超市门口搭起了粥棚,规模很大,差一点将光德坊的坊门都给堵住了。此事聚拢在光德坊的百姓本就众多,一听到齐王殿下打算设棚施粥,顿时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半个时辰,闻讯而来的灾民难民甚至是长安百姓,拖家带口将光德坊堵的水泄不通。 百姓们一边感恩戴德的喊着“齐王殿下仁慈”、“殿下子孙万代”这样的话语,一边拿着盆钵陶碗等物,排队等候放粥,一时间整个长安城都给轰动了。 李佑坐在一墙之隔的茶楼里,品着香茗,周遭凉气沁人,听着歌功颂德的赞语,心情稍稍没好起来。 谁还没点虚荣心呢?即便是十恶不赦之千古奸佞,也在乎百姓们的观感,希望得到百姓的赞美,个何况是脑子有些单纯的李佑? 然而等到将近黄昏之时阴弘智送来今日的账簿,齐王殿下心头那一丝丝美好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差点蹦起来骂人! 今日超市的销售额较之昨日略有长进,嗯,如果从不足二十贯到二十贯有余这个幅度算是长进的话……赔钱是肯定的了,最重要的是在销售将将二十贯多一点的同时,还支出了将近二十贯的米钱。 齐王殿下一张脸黑成了锅底,难看的要死。 本来就赔本经营了,现在更是雪上加霜,如果这般发展下去,这可是要破产的节奏啊……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 齐王妃献策 一转眼,五六天的时间过去了。 光德坊的粥棚成为长安城最热闹的所在,每日里前来取粥的灾民难民甚至是占小便宜的长安百姓不计其数,每天都将光德坊围的水泄不通,齐王殿下的名声也迅速黑转粉,如此义举为李佑平添了无数拥趸…… 然而与此同时,超市的亏本依旧持续。 这几天下来,李佑与阴弘智头发都快要愁的揪光了,甚至连降价这样万不得已不能出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却依旧不能提升超市的盈利。 看着即便是放在冰窖里也难免腐烂的时鲜货物不得不一车一车的拉出城去扔掉引起灾民难民的哄抢,齐王殿下无语望苍天,惟有泪千行…… 到底是什么情况? 怎么就没人来超市花钱购物呢? 李佑想不通。 堪称时下汇聚天下多处特产的数百种货物品种最全的超市,却连西市里头一家贩卖塞外羊皮的胡商都比不上,这怎么可能呢? 最气人的是那些超市开张之前便打过招呼的皇族勋贵世家门阀,当初答应的好好的要来捧场,结果却连屁都没看着……耍本王玩儿呢? 无精打采的回到王府,将前来侍候他沐浴更衣的侍女们统统赶走,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静静发呆。 门口环佩叮当,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李佑只是耷拉着眼皮,连头都不抬。 齐王妃韦氏穿着一件锦绣宫装,乌压压的发髻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莲步轻移之间头顶的金凤钗轻轻摇曳,衬托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又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温婉娴静。 将一盏白玉茶杯轻轻放到李佑面前的案几上,齐王妃轻声道:“王爷,臣妾亲手给你沏的茶水,喝几口解解渴,晚膳稍后便至。” 李佑眼皮微抬,哼了一声,却是动也不动。 齐王妃神色微微一黯,咬了咬嘴唇,轻叹道:“王爷心里不爽快,臣妾自然知道,可古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臣妾虽然贵为王妃,可一旦牵扯到家族利益,家里又岂能全无顾忌的支持咱们,将危险置于不顾?” 李佑文言,顿时睁开眼睛,怒道:“放屁!某乃堂堂亲王,怎地跟某站在一起就成了危险?况且某又非是夺嫡,不过是区区一个超市让你们韦家帮衬一把,何至于就危险了?” 那些答允前来帮衬超市的世家门阀皇族勋戚们最终一个都没来,这让李佑嫉妒恼火。最最恼火的自然是因为韦家,别家不来也就罢了,某李佑可是你韦家的女婿,还有没有一点亲疏远近了? 打着本王的旗号在朝中攫取利益的时候,你们可是对我这个女婿极尽逢迎啊! 齐王妃娇躯轻轻一颤,秀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扇了几下,止住了升腾的水汽,轻声道:“韦家亦有难处的……下午的时候,臣妾回去见了爹爹和族中几个长辈,言及了王爷如今的艰难,希望家中可以多多帮衬才好。可是爹爹说……因为前次倒卖粮食那件事,房俊对韦家甚为恼火,平素都远远的躲着房俊,唯恐他恼火起来不管不顾……韦家不是不想帮王爷,只是王爷这个超市的法子乃是从房俊那边抢过来的,若是公然帮衬王爷,万一激怒了房俊可怎生是好?” 夫妻一体,她又怎会看着李佑限于困境而无动于衷? 然而身为妇人,除了求求娘家伸出援手亦无他法,可惜韦家怕房俊怕的要死,别说族中不敢多言,便是宫里的韦贵妃,不是也不敢出面申饬房俊半句? 李佑一股邪火儿憋在胸膛,郁闷得差点吐血! 这房俊难道是三头六臂的魔神不成,人见人怕鬼见鬼愁? 仔细想想,还真是…… 起码他现在是连房俊的面都不敢见,每回见到房俊,都远远的绕道。 然而现在自己陷入困境,却要如何解脱? 任由超市赔下去,就算自己有座金山,一年半载的也给赔光了;转手卖出去,却又哪里有傻子愿意接这个烂摊子?关门歇业那更不行,他李佑堂堂齐王殿下,开一个买卖最后赔得不关门大吉? 丢不起那个脸啊…… 齐王妃见到李佑并未发火,心神稍定,柔声道:“要不……王爷去跟房俊求求情,请他给想个法子?素闻房俊乃是有名的财神爷,对于货殖之道无比精通,这个超市的法子又本来就是他想出来的,或许还真有法子,而且,之前王爷与房俊的关系不是挺好么?这番虽然王爷有错,可您到底也是亲王,料想房俊总不会一点都不顾及您的颜面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以房俊惊为天人的商贾之术,或许还真有扭转乾坤的妙策。 不得不说,齐王妃的策略还是很有见地的。 不过李佑却面色难看…… 去求房俊? 呵呵,那跟找挨揍有何区别? 自己抢了房俊的买卖,又撺掇父皇对其压制,此刻房俊固然一言未发,可是心里之恼火可想而知,那棒槌尤其是没有火气的?只不过是碍于父皇颜面,不敢太过分了罢了。 若是自己找上门去求助,说不得房俊还会认为自己是占了便宜还卖乖,不狠狠的揍自己一顿才见鬼了! 那与送羊入虎口何异? 可若是不去求房俊,如何解得开眼下这等困局? 李佑左思右想,纠结不断…… 齐王妃轻敛裙裾,坐到李佑身边的座位,纤手轻搭在李佑手背上,秀眸微微眨了眨,献策道:“王爷既然不愿去求房俊……何不另辟蹊径呢?” 李佑一愣:“王妃此言何意?” 齐王妃轻轻一笑,温婉秀美,道:“王爷不愿自己去,可以找别人去跟房俊求情啊。再怎么说,他也是王爷的妹夫,就算不卖王爷的面子,难道连其余皇子公主的面子都不卖?” 李佑大喜,有道理啊! 可是转瞬之间,他又陷入纠结…… “这个人选不好找啊……房俊谈及这个超市构想之时,便是对太子说的,现在本王将这个买卖抢了过来,太子虽然未曾说过什么,但向来心中亦是不满,必然不肯为我说项。三哥与房俊交好,但三哥太过正直,此事是本王理亏在先,又怎会替我去求房俊呢?魏王不在关中,晋王尚在幽禁……姊妹之中,本王原本与高阳关系很好,可现在高阳已成为房俊的妻子,不跟着房俊一起骂本王就算顾及兄妹之情来了,焉能帮我?” 数来数去,李佑悲哀的发现,自己混得人缘这么差了?兄弟姊妹之间居然没人能替他去跟房俊说情…… 齐王妃娇媚的瞪了李佑一眼,浅嗔道:“你呀你呀,真是糊涂,就算太子跟吴王愿意去说,以房俊那棒槌脾气,臣妾估计成算也不大,那厮发气倔病来,可是谁都不认!但有一个人若是肯为王爷说话,房俊必然乖乖的听话。” 李佑奇道:“本王怎地不知还有这么一个人?你不会是说兕子吧?不行不行,那小丫头跟房俊最亲,平素姐夫长姐夫短的,父皇女婿一大堆,你看她管那个叫的这么亲热过?女生外向,说不得那丫头正恼火我抢了房俊的买卖呢,定然不肯为我说话。” “王爷真是糊涂,臣妾不是说晋阳公主,而是长乐公主。” “长乐?” 李佑一愣,继而大喜,拍案而起道:“王妃真乃本王之子房也……咳咳,当真是妙策,本王这就入宫,请长乐去找房俊给本王求一个扭亏为盈的法子!哈哈!” 自己怎地就没想到呢? 虽然长乐与房俊之间并非是外间传言那般龌蹉,但以李佑看来,这两人之间相互仰慕之情怕是必然有之。房俊就算能推脱得了太子与吴王,又岂能拒绝一个红颜知己? 至于长乐会不会出这个头,那更是不必担心。 一众兄弟姊妹之中,以长乐最是爱护看顾亲情,只要自己声泪俱下可怜兮兮,长乐必然不忍……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 求援 金乌西坠,天色尚未黑下来,远方天边的云彩被余晖渲染得放佛镀了一层金边儿。喧嚣了一整日的长安城渐渐安静下来,东西两市皆以闭市,各处城门只出不进,百姓亦各自归家,等待净街鼓响起,将会关闭坊门。 齐王李佑顾不得即将宵禁,换了一套衣衫带了两个侍卫便策马直奔太极宫。到了宫门前,下马上前跟守门的内侍和禁卫通报求见长乐公主,内侍便带着李佑入宫,径直向长乐公主居住的淑景殿而去。 淑景殿内,长乐公主将将沐浴完毕,一头青丝尚带着水汽,用一根碧玉簪子绾住,露出洁白细腻的脖颈,一袭青布道袍将玲珑窈窕的身段儿遮挡,弱质纤纤,清丽脱俗,颇有几分恍然出尘之仙韵风姿…… 见到李佑前来,长乐公主忙令侍女奉上香茗,继而奇道:“时辰不早,五哥匆忙入宫,不知所为何来?” 二人同年,不过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差了大半年,故而李佑为兄,长乐为妹。 李佑一脸苦色:“非是为兄想要叨扰妹妹,实在是走投无路矣……” 继而,便将自己目前的困境仔细说了,末了,瞅着长乐公主可怜兮兮道:“现如今唯有房俊能救为兄,否则为兄只能将多年积蓄赔个干净,实在是丢进皇家之脸面……还请妹妹念及兄妹之情,帮为兄去求求房俊,请他仗义出手,给为兄指一条扭亏为盈的明路。” 长乐公主俏脸一沉,不悦道:“五哥怕太子哥哥与三哥驳了你的面子,却反倒来纠缠于我,难道不知我一个妇道人家若是出面,必然惹来闲言闲语,坏了名节么?” “怎么会?”李佑忙道:“又非是让你光天化日之下去找房俊,大可以寻一处幽静之所在,邀房俊前来,谁又能知道呢?只消得你一张口,那房俊纵然再是棒槌,也必然会答应下来。” 其实他想说的是,你还怕什么闲言闲语?关于你与房俊之间的“绯闻”老早便沸沸扬扬,朝堂上下谁人不知?现在大家连传都懒得传了,若说你跟房俊清清白白,谁信呐…… 当然这话绝对不能说出来,否则长乐公主面嫩,还不得将他给轰出去? 即便如此,长乐公主也羞恼得不行,秀眸圆瞪嗔道:“五哥莫要胡说,还寻一处幽静的所在……五哥将妹妹当成什么人了?” 李佑都快急哭了,不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儿么,连父皇都睁一眼闭一眼了,这么矜持干啥?! 只得哀求道:“是是是,是为兄口不择言……可是为兄急啊,眼瞅着每天往里搭钱不见回头,这就是一条不归路啊!为兄有多少家产能抗住这般折腾?太子哥哥与三哥必然是不会出面的,现在为兄也就能指望妹妹你了,平素妹妹最是在乎兄弟姊妹之间的手足情谊,这会儿该不会见死不救吧?算为兄求求你了,帮为兄一把……”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一脸为难。 她倒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是李佑有错在先不肯帮他,更清楚只要自己开口,大概房俊也不会有任何推脱,只是如此一来,自己与房俊之间岂不是越发纠缠不断、暧|昧不清? 若是自己去找太子哥哥亦或三哥出面呢? 那两位大抵是不会拒绝自己的,可自己分明可以直接去找房俊,却偏偏要绕个弯子让他们俩个出面,岂不是愈发说明自己与房俊之间不清不楚? 头痛…… 抬眼看着李佑紧张兮兮的哀求神色,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 超市的近况她在宫内亦有耳闻,长此以往,还真有可能将李佑赔得破产…… 万般无奈,长乐公主只得勉为其难,叹息道:“行吧,妹妹去求求房俊,不过成与不成,妹妹可不敢打包票。” 李佑大喜:“怎么会不成呢?房俊那厮虽然是个棒槌,不过一向重情重义,算是条汉子,当初为了搭救妹妹出魔掌,单枪匹马闯上终南山,置生死于不顾,可见其心中对妹妹必然是一往情深,生死不渝。区区一个超市,与妹妹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妹妹开口,那房俊在美人面前表现还来不及呢,有怎会拒绝……” 越说越不着调儿,长乐公主羞怒交加,大发娇嗔道:“五哥住口!再胡说八道,你就自己去找房俊吧!” 李佑吓了一跳,连忙道:“好好好,五哥闭嘴。” 长乐公主洁白的脸蛋儿早已染满红晕,又羞又气,道:“马上就宵禁了,五哥还是赶紧回府吧,出阁建府的皇子夜宿后宫,成何体统?” 现在长乐公主就是李佑眼里的女王,放个屁都是香的,那敢不听? 赶紧起身,道:“为兄这就走,只是这事情,妹妹害得抓紧,为兄撑不住几天啊……” 长乐公主岂能不知这话纯粹是危言耸听?那超市赔钱固然不假,可是李佑也算家大业大,里破产还早着呢。 哼了一声,道:“总得找个机会吧?你放心,十天半月的,碍不了事。” 李佑一听,脸都白了:“妹妹不可!十天半月,你这是要五哥的命啊!明天,就明天,你就去找房俊好不好?算哥哥求你了……” 每一天都是钱呐! 现在超市不仅天天赔钱,还得买米施粥,又是一份花销,虽然一天几十贯对于李佑的身价来说无异于九牛一毛,可谁叫他是个守财奴呢?钱财只能进不能出,这一天一天的往无底洞里头扔,还不得心疼死他…… 长乐公主自然知道这位哥哥爱财如命的秉性,十天半月的话小小的报复一下他刚刚的话,没好气道:“知道啦,妹妹明天就去,五哥赶紧走吧!” “嘿嘿,妹妹出马,必然马到功成!为兄先行谢过,待到事情办妥,为兄还有大礼奉上……” 李佑一脸谄媚之色,好话说了一箩筐,这才在长乐公主连番催促之下出了淑景殿,返回齐王府。 待到李佑走后,长乐公主幽幽一叹,伸出两根葱管一般的纤纤玉指抵住两侧太阳穴轻轻揉了揉,一脸为难。 她冰雪聪明,焉能不知房俊对自己实是有几分觊觎之心? 只是她并不反感罢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实乃人之常性,除去骊山农庄温泉池子里那次意外……哦,还有终南山被落叶覆盖的山沟里……不过这两次都是特殊环境下的意外情况,房俊平素还算规矩,并无突破倫理之过分举措。 然而若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上门去,会不会给房俊一种“送上门”的误会? 可李佑的请求她又不能置之不管…… 真是烦恼啊…… ***** 房俊下值回到府中,便被家仆告知老爹房玄龄从农庄回来了,另外神医孙思邈正在府里做客,现正在书房与房玄龄聊天。 房俊回到后宅简单的洗漱一番,便来到前院书房,敲门而入。 房玄龄与孙思邈正对坐饮茶,不过气氛却略显沉重。 先跟孙思邈见礼,又跟房玄龄见礼,而后房俊径自做到一侧的椅子上,待到侍女奉上茶水,房俊这才问道:“二位在谈论何事,为何一脸沉重的样子?” 房玄龄摇摇头,呷了一口茶水,并未开口。 孙思邈叹息一声,道:“老道前些时日回乡,发现有乡民染了疟疾,虽然极力救治,却依旧不得其法,四人之中之救回一人。然而没过几天,前来家中求诊之病患数量上升了一倍,皆是来自于左右乡镇,老道一面救治,一面前来长安,希望朝廷能够重视起来,毕竟关中之地若是任由疟疾肆虐,说严重点,或可动摇国本!” 房俊顿时吃了一惊。 这年头医疗卫生水平极其低下,疟疾这种病的危害几乎与瘟疫画上等号,不仅仅在于无法医治,最可怕之处还在于这种病恐怖的传染速度。所以某些地域一旦爆发疟疾,往往是十室九空,成为一片鬼蜮…… 不过……疟疾? 咱知道有一种药是治疗疟疾的神器啊,而且研制起来好像也并不复杂……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 青蒿素 书房里的气氛很是沉重。 疟疾、天花、鼠疫……这是人类的天敌,每当大规模的爆发,便会伴随着成千上万的人被夺去生命,而人们除去将感染疫病的区域彻底封锁任由病患自生自灭之外,束手无策。 哪怕是到了房俊穿越之前,人类也只是将天花彻底的消灭,其余疫病只能预防和治疗,无力根除。 在这个时代,只要沾染了这些疫病,便等同于死神降临…… 即便是中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孙思邈,亦是有心无力,扼腕长叹。 房玄龄揉了揉鼻梁,无奈的叹息一声,道:“某明日便进谏陛下,对关中一带疑似罹患疟疾的病人进行筛查,一旦发现病患,便立即隔离,若是有地方集体发病……唉。” 一声叹息,便代表着或许有某一个地区将被重度隔离,所有人都被封锁在那个区域之中,自生自灭。 这年代人们以宗族为先,最是注重血脉亲情,很多地方有人沾染了疟疾等疫病,为了不被官府抓走隔离,往往将病患私自放在一个与人隔绝的地方,任其慢慢死去。 然而人皆有情,何况骨肉至亲?这些病人虽然被私下隔离,但是其亲人又怎么忍心任其在孤独哀嚎之中死去?前往探视几乎是必然的。如此一来,疫病的传染源便恢扩散,导致整个宗族都有被感染的可能。 故此,一旦某一个地方发生大面积的疫病,必然是传染源扩散,那么这个地方的所有人都有被感染的可能,为了安全起见,官府只能对该地区进行封锁…… 无疑,这是最残忍、也是最无奈的方式。 宅心仁厚、君子如玉的房玄龄,如何能够忍心坐视那些百姓在疫病之中被舍弃,在病痛之中慢慢致死? 然而现实便是如此残酷,若不想疫病快速传染,只能用这等惨无人道的方式进行隔离…… 孙思邈微微摇头,神情苦涩。 他一生游历天下,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为己任,不知多少身染绝症之人在他手下妙手回春,亦不知有多少人在他面前病痛而死。见惯生死,却并非人人皆能对生死等闲视之,修道修得慈悲心肠,却是越发的悲天悯人…… 身为医者,却不能妙手回春拔除病痛,难免有自责之意。 房俊斟酌一番,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无奈说道:“晚辈在江南牛渚矶被山越暴民围困之时,曾经听得一个来自洞庭一带的兵卒说起过,言及青蒿氽烫,可治疗疟疾,效果奇佳……” 他其实真的不愿说起这个。 身为穿越者,自然有着属于穿越者的秘密,这等泄露“天机”的事情做得越多,被戳穿的风险就越大。可不能小瞧这个风险,在这个科学技术极其低下的年代,一切无法解释的事情都会被划入“鬼怪”、“妖孽”等等范畴,简而言之,就是反社会、反人类。 对于这等情形,人们处置的方法只有一个——抓起来,烧死…… 并不仅仅似西方才有用火将“异端”烧死的习惯,东方也有。不过东方的文化底蕴代表了博大宽阔,人们从来不会认为世界观、价值观的分歧从而将某些标新立异之人划入“异端”,更不会因为学术不同将对手打入万丈深渊。 然而若是与妖魔鬼怪画上等号,那么全社会都会振臂高呼将你绑起来烧死,因为你太可怕了…… 可是即便如此,就能坐视那些百姓明明有救,却不得不在病痛之中惨死? 房俊做不到。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伟大,但是他有自己的人格与底线。 为了挽救成千上万的人于疟疾之中,他愿意冒一冒险,况且面前一个是自己的老爹,一个是品德高尚的“神医”孙思邈,就算查觉自己所言有些不可思议,想必亦不会将自己归于“神鬼”之列吧? 孙思邈听闻青蒿氽水可以治疗疟疾,先是豁然动容,继而白眉微蹙,疑惑道:“老道游历天下数十载,江南也好洞庭也罢,都是去过的,尤其是八百里洞庭,更曾驻留过两年之久,却为何未曾听闻这等民间偏方?” 身为医者,自然对各地的秘方、偏房尤为关注,孙思邈每到一地,皆会收罗当地的偏方加以甄别,这些偏方之中自然大多数是子虚乌有以讹传讹,对于病情非但无用甚至会贻误病情乃至于令病患病情加重,然而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偏方对于治疗一些疾病有奇效。 “偏方治病”,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况且又有多少名满天下的方子便是由民间流传的偏方演化而来? 可是孙思邈在洞庭湖逗留许久,却未曾听闻青蒿氽水治疗疟疾这等传言,这就不能不令他奇怪了…… 房俊早已料到孙思邈有此一问,也不做解释,事实上也没法解释,干脆两手一摊,耍赖道:“我哪儿知道?反正我也是听说,至于行与不行,试试不就知效果?反正有一个法子总比束手无策好吧?” 这事儿当真解释不了,青蒿氽水大概是解放前后南方民间流传的法子,唐朝自然是没有的…… 孙思邈倒也未曾多想,世间偏方何止万千?自己没听过实在也算不上奇怪,正如房俊所言,试一试又不麻烦,反正自己不也是束手无策么?若是无用,顶多废了一番力气,可若是有用……那可是解救万民与水火之无上功德! 当即便问道:“只是不知,是哪一种青蒿?” 房俊照旧两手一摊:“我那儿知道?” 孙思邈又问:“那是否还有别的药材添加其中?” 房俊脑袋都大了一圈儿,我也只是听那个屠大妈做青蒿素的报告之时隐约记得,你问我还有没有别的药材添加其中,可我有去问谁? 还是两手一摊:“我那儿知道……哎呦!” 却是房玄龄见他一推二五六神情轻佻,气得将一起后面放的鸡毛掸子抓起来丢在房俊脑袋上…… “孽障!你可知孙道长心心念念为百姓接触疟疾之厄,愁白了多少头发,耗费了多少心血?这等高风亮节之长辈,当怀着无比崇敬之心,岂能如此轻佻推搪?不当人子的东西!” 房玄龄气呼呼的怒骂。 房俊这个委屈啊……心说我这就算是有良心了吧?冒着“身份”被揭破的危险说出青蒿而非是金鸡纳霜,简直就是品行高洁的代表了好不好?若是跟你说了后者,怕是你们一辈子都不知道那是啥玩意,除非咱的船队能够横渡太平洋达到南美,给你们弄两颗金鸡纳树回来…… 一旁的孙思邈连忙劝阻:“房相息怒……二郎非是医者,能够记得当初一个小卒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已然实属难得,岂能要求更多呢?既然确定了是青蒿氽水,大不了就是老道费点心神多多试验几遭,又有何妨?只要这青蒿当真能够救得百姓之姓名,二郎便是天大的功德!” 这话当真没错。 疟疾同天花一样,非但是不治之症,还因为强烈的传染性令人谈之色变,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百姓因其丧命。 若是能够有一个方法救治,简直就是天赐鸿福! 房玄龄哼了一声,瞥了一脸委屈的房俊一眼,道:“这小子现在尾巴翘翘,一点点的功勋便整日里得意忘形,若是不敲打敲打,迟早要吃大亏!” 房俊无语。 得咧,这哪儿是因为自己对孙思邈不尊敬才挨打? 分明就是老爹看自己最近的行事不爽,借着机会敲打呢…… 孙思邈却是不以为然:“房相何必过于苛责?二郎之才学品性,年青一辈当中实属翘楚。少有人能出其右。假以时日,定然是大唐之栋梁、百姓之福音,房相当以此子为荣!” 房玄龄捋着胡子,故作淡然道:“道长谬赞了……这小子性情粗鄙暴戾难当,不敲打敲打,就得上房揭瓦!” 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得意的不行。 孙思邈之身份地位,早已超然,即便是当着他房玄龄之面,亦无须讨好恭维,所以夸奖房俊的这番话,想必是出于真心。儿能够得到孙思邈这等人物的夸赞,身为父亲的房玄龄怎能不得意? 只是一瞥眼瞧见房俊面有得色,顿时脸色一沉,叱道:“混账东西!还坐在这里干什么?既然那青蒿氽水的主意是你出的,自当筹备人手帮着孙道长多多试验,早日拿出稳妥之策,解救万民于水火!” 房俊无语,瞧瞧外边天色,小心翼翼道:“这个……好教父亲得知,今日天色已晚,不久既要宵禁,要不……咱等明天行不行?您放心,这法子是儿子想出来的,定然帮助孙道长将其稳妥的弄出来,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绝无二话!” 房玄龄面色稍霁,点头道:“这才像话。” 孙思邈捋须微笑,将父子两人的心思尽数看透,却并无反感。 功名利禄,世人尽皆趋之若鹜,房家父子又何能例外呢? 相比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房家父子哪怕追逐名利亦是光明正大有所付出,皆可称君子矣……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 长乐发火 房俊自然愿意出钱出人出力帮助孙思邈将青蒿治疗疟疾的药方弄出来,提纯青蒿素有难度,但是青蒿氽水可是清清楚楚记载着的,绝对可行。一旦这个方子被摸索出来,当可活人无数,且不说这是怎样巨大的功勋,但以一个大唐子民来说,又是何等的功德? 翌日清晨,房俊到了兵部衙门,先签发了调令交给苏定方,命其即刻启程返回华亭镇,令薛仁贵、席君买等一干寒门将领立即赶赴长安,协助整编右屯营。 然后浏览了江南、山东等地的军粮调拨奏报,这是为东征高句丽预先准备,绝对不可疏忽大意。 等到正事处理完毕,让柳奭在铸造局附近寻一处幽静所在搭建几间房子作为青蒿药剂的试验场所,而后以兵部名义行文各地折冲府,尤其是江南一带,命其收集当地的青蒿快速送往长安。 毕竟他只知道青蒿氽水,却根本不知是哪一种青蒿,只能用这等笨方法一一试验,好在有孙思邈这尊大神在,他只需备好房舍材料,试验药剂这等事自有孙思邈出手。 搭建几间简易的房舍是很快的,铸造局的工地现在人手充足材料完备,几天时间便能搭建好。关中地区也是有青蒿的,派人即刻采取,当可在房舍搭建完成之后马上试验,与此同时,天下各地的不同种类之青蒿亦会陆续抵达长安,一点都不耽误事儿。 忙活一通,将将喘口气喝了口茶,便有书吏来报,晋阳公主召见…… 房俊赶紧整理一下衣冠,从值房内走出。 一个面生的内侍已经侯在正堂门口,见到房俊出来,连忙上前。 房俊问道:“新近调去晋阳殿下寝宫的?以前没见过你。” 那内侍并不多话,只是说道:“房侍郎请跟咱家来。” 言罢,便牵头带路。 出了兵部衙门,已有兵卒前来骏马,那内侍亦是骑马而来,两人翻身上马,便出了皇城…… 骑在马上,房俊蹙眉问道:“晋阳殿下不在宫内么?” 兵部衙门以及其余五部的衙门,甚至朝廷绝大多数的中枢官署尽在皇城之内,与太极宫仅仅隔了一道天街,太极宫的门户承天门便矗立在皇城以北。可是内侍却带着房俊由难免的朱雀门出了皇城,一路向南…… 那内侍在马背上恭敬道:“回房侍郎话儿,殿下在芙蓉园相候。” 芙蓉园? 那不是魏王李泰的私人园林么? 魏王李泰跟随英国公李绩在西域平叛,前两日兵部受到英国公的奏报,言及李泰已然返回长安,只是西域距离长安山高路远,沿途又多是戈壁沙漠天险关隘,许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晋阳公主跑芙蓉园去干什么? 心里疑惑,再问,那内侍却像锯了嘴儿的葫芦一般,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房俊皱眉,不过看看身后跟着的几个部曲家将,也就不以为意。只要没出长安城,就算是有人想要假传晋阳公主的话儿意图对他不利,他也全然不惧。 总不会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棒槌敢调动军队来收拾他吧? 街上行人渐渐熙攘,闷热的天气并未将讨生活的百姓关在家中,不少装饰华丽的马车也三三两两的由各处里坊驶出,向着城南的明德门而去,大抵是官宦显贵人家的内眷出城避暑。 一行人到了芙蓉园,绿树成荫景致优雅,闷热的风从碧波荡漾的曲江池上吹过,暑气被池水过滤消失一空,吹在人身上清凉适宜、心舒神畅。 内侍带着房俊行至一幢被高大槐树掩映的精致小楼前,翻身下马,躬身道:“殿下正在楼内相候,房侍郎还请入内。” 房俊亦翻身下马,瞅了瞅这个古怪的内侍,没有言语,将马缰交给跟随在身后的卫鹰,略微整理一下衣冠,迈步走进小楼。 小楼只有两层,底层一间大堂并无多少装饰,四面开窗,因为周围皆被高大的槐树掩映,一片荫凉,时不时有携带着草木气息的微风从堂中掠过,分外清凉。 堂中放置了一张矮几,周围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地席,此刻正有一位身着道袍的女子端庄的跪坐矮几之前,一双纤白如玉的素手将红泥小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铜壶提起,带着水汽的热水注入矮几上一盏白玉茶壶之内。 须臾,一股清淡隽永的茶香四溢。 另有两名鹅黄纱裙的宫女跪坐左右,螓首低垂。 房俊愣了一下神,便在门口脱去鞋子,上前两步,躬身施礼道:“微臣见过长乐公主殿下。” 他却是没想到,居然是长乐公主打着晋阳公主的旗号,将自己约来此处。 心底难免狐疑,这长乐公主搞什么鬼?约我前来却又打着晋阳公主的旗号,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遮遮掩掩见不得人。 难道这位公主殿下是对自己情根深种不可自拔,相思蚀骨度日如年,故而偷偷摸摸想跟自己发生点什么? 长乐公主抬起螓首,清丽绝伦的俏脸浮起矜持端庄的笑容,柔声道:“房侍郎毋须多礼,快快请坐。” 房俊心里转着各种念头,“哦”了一声,也不客气,便在长乐公主对面跪坐下去。 长乐公主正襟危坐,面容清淡,背脊挺得笔直,素手提起茶壶,在一只白玉茶杯中斟了半杯茶水,轻轻推到房俊面前,清声道:“这是父皇赏赐给本宫的新茶,本宫借花献佛,房侍郎请。” 房俊一头雾水,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瞅了瞅长乐公主一本正经满是矜持的俏脸,仪态风姿无懈可击,举手投足言谈神情之间尽显皇家高贵完美的礼仪…… 这娘们儿想必是有事相求,可这般姿态,装给谁看呢? 你脱了衣服的样子咱也不是没见过,谁不知道谁呀…… 即便穿越大唐已久,但是跪坐这等姿势对于房俊来说依旧算是煎熬,干脆大咧咧的席地而坐,眼睛瞅着长乐公主无暇的俏脸,直言道:“殿下偷偷摸摸的将微臣叫来,想必是有事吧?有事儿您就直说,只要您发话,刀山火海某房二绝不皱一皱眉头,咱就别这么一本正经了好不好?瞅着都累啊!” 房俊几乎清晰的见到长乐公主道袍下的娇躯瞬间一僵,白玉也似的俏脸更是眨眼间浮上两朵红云,秀眸瞪着房俊嗔怒道:“什么叫偷偷摸摸?狗嘴吐不出象牙!” 话一出口,长乐公主便见到房俊得意的挑挑眉,心中顿时暗暗懊悔。 这棒槌分明就是故意逗自己,而自己的语气语气说是恼火,却更像是打情骂俏……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贯的矜持怎地在这人面前却连片刻都维持不住…… 深吸口气,长乐公主垂下眼帘,温言道:“本宫确实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房侍郎能够答允。” 房俊呵呵一笑,大手一挥,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殿下这话可就见外了,微臣刚不是说了么,只要殿下您开口,风里风里去,火里火里闯,绝没二话!再者说了,咱俩什么关系?那可是同生共死心有灵犀……” “闭嘴!” 长乐公主一张俏脸仿佛染了一层胭脂一般,清丽无匹之中平添几分娇艳,秀眸瞪着房俊气呼呼的咬着细密的白牙,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在这张贼兮兮的黑脸上挠上几下! 这都说的什么混账话?! 虽然说是曾同生共死也勉强可以,但是心有灵犀就纯粹是胡说八道。 唯恐房俊继续说出什么暧|昧不清的话语引起误会,长乐公主又气又羞,冲着两个将下颌差一点埋进胸膛里生怕得知了“秘辛”会被灭口的两个小宫女,故作清冷道:“你俩先出去。” “喏!” 两个小宫女如蒙大赦,赶紧起身,也不见脚步的幅度有多大,却“蹭蹭蹭”几下便窜到门口,一溜烟儿的没了影儿…… 房俊笑道:“殿下胆子不小,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您是不怕微臣做点什么呢,还是期待着微臣做点什么?” 长乐公主俏脸嫣红,她一贯矜持端庄,何曾听过这般轻佻之言辞? 气得素手一拍桌子,叱道:“闭嘴!” 话一出口,自己都楞了一下。 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发过脾气了?人前端庄贤惠的长乐公主,谁能想到居然如同市井泼妇一般摆桌子瞪眼睛? 可是…… 这般肆无忌惮的发发脾气,好像心情也蛮不错……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 調戲贵女 每个人都有脾气。 只不过有的人掩饰的好,有的人克制不住,也有的人肆无忌惮。 将自己的脾气掩饰得再好的人,也会随着内心挤压的情感达到临界点之后疯狂的发泄出来。 每个人都需要发泄,生活的辛酸苦辣憋在心里太久,若是一朝宣泄,会对阴郁的心情有一个放松的效果,若是始终憋着,那样会让人疯掉…… 平素一贯以端庄娴雅示于人前的长乐公主,内心之苦闷又有谁知? 不知为何,这位性情娴静的公主殿下,每每在面对房俊之时都会打破自己的清冷形象,变得愈发贴近市井之间那些浅嗔薄怒的女子…… 可知是她自己想不通? 便是房俊也因为拍桌子这个极不淑女的动作惊得张大嘴巴,愣愣的看着面前又羞又恼的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拍完桌子,自己已经羞得连耳尖都红透,目光游离不敢与房俊对视,强撑着道:“好好说话,不然就……就……出去!” 总算悬崖勒马,话到嘴边将那个“滚”字给吞了回去,不然还不知面前的房俊是怎样一副嘲笑的脸孔。 说脏话? 哪怕是死,长乐公主也不能接受这个…… 房俊咽了口口水,不敢太过造次,否则谁知道恼羞成怒的长乐公主会否做出将茶杯摔在他脑袋上的惊人之举? 略微正经一些,房俊问道:“不知殿下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长乐公主也收敛心神,深吸口气,清声说道:“乃是为齐王殿下求情……超市那件事情,的确是齐王不对,只求利益罔顾情份,实是大大的不该,还希望房侍郎气度宽宏,不与计较。” 不知为何,房俊看着长乐公主一副端庄贤惠的样儿就心里痒痒,急欲有一种将这份矜持肆意打破,欣赏刚刚那羞恼交加的动人样儿的慾望,因此便故意蹙眉说道:“素闻殿下兰心蕙质、温柔婉约,今日一见,方知见面不如闻名。殿下既然知道齐王不对在先,因何不劝他到微臣面前负荆请罪,反而要微臣宽宏大量原谅于他?可见殿下心中其实并无公平可言,一切不过是凭借远近亲疏来说话,实在是令人遗憾。” 长乐公主秀眉微蹙,心中隐隐有怒意升腾。 这是谁远谁近的问题么?现在齐王陷入困境想要求你,那么你自然是站在上风之位掌握主动,我希望强者表现风度去宽宥弱者是正常的逻辑吧?难不成还得弱者前来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这分明就是刁难人嘛! 花容隐隐有些暴躁,不过却极力压制着,只是眼皮跳了跳,秀眸盯着房俊,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般不依不饶,岂不是有失大丈夫风度?” 房俊故作愕然:“殿下是这么认为的?” 长乐公主点点头:“大丈夫胸怀四海,岂能因区区恩怨睚眦必报?房侍郎乃是大英雄、真豪杰,自当襟怀广阔气吞山河,异日成就不世之功勋,出将入相,流芳百世。” 这话还真就不是恭维,为了取悦房俊不计较李佑而说出来。 在长乐公主心里,曾经舍生忘死单枪匹马挽救她于绝境之中的房俊,的确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加之房俊平素的一桩桩功勋,长乐公主对他即为崇敬,甚至有一种盲目的信任——这世间,便无能够难得住他的事情。 当然,若非有求于房俊,以长乐公主清冷恬淡的性子,这等近似于肉麻的话语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房俊顿时一副喜不自禁的神色,下巴抬起,傲然道:“殿下有眼力!既然微臣在殿下心目中这般高大伟岸,微臣又岂能令殿下失望呢?没说的,您说原谅齐王,那微臣便原谅了!” 长乐公主气得差点骂出声……还能不能有一点矜持了? 好歹你也是个当朝大员,难道不应当谦让一番说上几句谦逊的话语么? 这般一脸“非我莫属”之神情,让她怎么继续接话? 一肚子的说辞,都被房俊这厚脸皮给打败了…… 气得瞪了房俊一眼,长乐公主索性直言,否则被房俊这般乱打岔,今日怕是什么事情也说不成,便道:“既然房侍郎已经原谅了齐王,那齐王现如今陷入困境,房侍郎可否伸出援手?” 这话说出口,长乐公主心里对李佑满是怨念,为了这位不争气的哥哥,她今日算是在房俊面前丢尽了颜面…… 房俊却丝毫没有对长乐公主忍着羞恼开口求情抱以任何同情,反而理直气壮道:“殿下此言差矣!微臣固然原谅了齐王殿下,可是也没说一定要帮他呀?不过话又说回来,微臣固然与齐王没有多少交情,但是与殿下却是同生共死、心有灵犀……” “闭嘴!” 长乐公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羞恼,愤然喝叱道:“到底帮还是不帮,一句话!” 房俊悠然道:“帮还不帮,这就要看殿下的意思咯,到底是微臣看在齐王的面子上帮他,还是殿下求微臣帮他?” 这一刻,看着房俊贼兮兮的嘴脸,长乐公主真想拂袖而去,免得再受他言语之上的調戏。 这个混蛋,把本宫当成烟花柳巷那些毫无尊严的歌姬么? 可是一想到房俊的棒槌脾气,却又不得不忍下来。 这人脾气最是执拗,若是铁了心的想要坑齐王,恐怕齐王最终要么破产,要么将超市关闭丢尽颜面…… 一贯云淡风轻恬淡娴雅的长乐公主此刻压抑着心底的恼火,秀眸瞪着房俊,两排细密的白牙紧紧咬着,一字字道:“是本宫求你!” 看着长乐公主羞恼交加的模样,房俊心中大爽,乐不可支道:“哎呦,殿下此言差矣,咱们可是同生共死、心有灵犀……”在长乐公主几欲喷火的眼神注视下,房俊赶紧收住话头,续道:“咱俩谁跟谁?如何用的上求不求的,您说话,我办事,绝不含糊!” 长乐公主终于明白,这个混蛋明摆着就是故意調戲自己,自己越是羞恼不堪,他就越是高兴! 真想挠死他啊…… 苦苦忍着心中暴虐情绪,长乐公主吸了口气,道:“那超市现在境况不佳,不知房侍郎可有妙策,能够扭亏为盈?” 心中一阵气苦,被房俊胡搅蛮缠惹了一肚子气,这会儿才算是说到重点,这个混蛋…… 房俊优哉游哉的将桌上的茶水饮尽,抬眼大量着长乐公主莹白如玉的脸颊染上红晕之后的娇艳无匹,不觉心神皆醉,随口道:“那殿下说是,微臣是有呢,还是没有呢?” 长乐公主被房俊亮晶晶的目光盯得一阵心慌,娇叱道:“问你呢,你有没有,本宫如何知道?” 房俊嘴角一挑,发现这女人逗弄起来还真是有意思,这副羞恼不已的模样儿比之平素不近烟火的清冷好看得多,继续不着调的问道:“有还是没有,那就要看殿下是否打算付出点什么……” 长乐公主秀眸倏然转冷,面罩寒霜,纤手一指门口:“出去!” 就算是調戲之言,也得有个限度。 因为房俊曾舍生忘死搭救于她,亦因为曾先后两次有过肌肤之亲,在长乐公主心里,其实并未将房俊与其他男人画上等号,未必有那等不倫之情,却实是觉得亲近得多。 否则房俊这一番胡言乱语若是换个人当着面儿的说,长乐公主老早赶人,甚至打板子伺候了! 但是房俊这最后一句,却是触及了长乐公主的底线。 给你积分颜色,就当本宫是那等人尽可夫的贱妇了么? 简直得寸进尺! 房俊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有些过分了,讪讪的摸了摸鼻子,辩解道:“殿下误会了,微臣非是指……那啥……不是那等事,所谓的付出,只是说会不会付钱……也不是……嗯,殿下应该明白微臣的意思?”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章 解决之道 房俊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有些过分了,讪讪的摸了摸鼻子,辩解道:“殿下误会了,微臣非是指……那啥……不是那等事,所谓的付出,只是说会不会付钱……也不是……嗯,殿下应该明白微臣的意思?” 看着房俊紧张兮兮磕磕绊绊的辩解,尤其是脸上诚惶诚恐的模样,长乐公主差点笑出声儿来。 这家伙,看来还是怕我生气的嘛…… 可是脸上却没有好脸色,玉容清冷,声音冷硬道:“出去!” 房俊:“……” 得! 这女人,说翻脸就翻脸,不过几句戏言而已,这么小气干嘛? 不过看着长乐公主俏脸寒霜,心中自然难免惴惴,不敢再乱说,只得道:“殿下恕罪,微臣告退。” 爬起身鞠躬施礼,便欲退出大堂。 长乐公主心情爽利,却猛地意识到若任由房俊这么走了,连句准话儿都没有,那么自己这半天所遭受的調戲之言,岂不都是白白消受了? 见到房俊已然走到门口,连忙喊道:“你站住!” 房俊一愣,回身无奈道:“殿下不会这般小气吧?不过几句戏言而已,何必揪住不放呢……” 长乐公主不理他胡说八道,冷着俏脸道:“超市那件事,怎么说?” 房俊眨眨眼,心中一喜,原来没生气啊! “那还用说?殿下怎么说,微臣就怎么做!” 房二郎胸脯拍得山响。 长乐公主甚为满意,颔首道:“那就想个法子,帮帮齐王吧……” 房俊忙施礼道:“谨遵殿下懿旨。” 长乐公主无奈扶额道:“你能不能规矩一些?‘懿旨’这等称谓那是本宫能用的吗?若是被人听见状告父皇,免不了又得打你一顿板子。” 房俊惊喜道:“看来殿下还是心疼微臣的……” 长乐公主秀眸瞪圆,叱道:“再不走开,本宫这就去进谏父皇,治你之罪!” 这人真是脸皮厚的可以,给个杆儿就往上爬,脸皮完全不要的吗? 房俊哈哈一笑:“微臣明白,殿下的关心爱护微臣只能放在心里,不可宣之于口……那啥,殿下勿恼,微臣这就告退。” 在长乐公主秀眸再次瞪圆之前,房俊果断后退转身,消失在门口…… 长乐公主咬着银牙,暗暗咒骂:算你跑得快! 可不知为何,当房俊走掉,她心里反而痛快的松了口气。 实在是面对房俊之时感受到的压力太大,这股压力非是来自于房俊的咄咄逼人,而是那种嬉皮笑脸之下亦真亦假、或明或暗的挑逗……自有端庄贤淑的长乐公主何曾有过这等面对一个阳刚挺拔之异性无赖一般的戏弄? 单单只是房俊那清凉深邃的目光,便令长乐公主一阵阵的心慌意乱…… ***** 房俊走后,长乐公主遣人去通知齐王李佑,说是房俊已经答应帮忙,让他自行前去联络房俊便是。 她自以为功成身退,不在去管此事,实在是每一次面对房俊都要经受一番心性上的考验,再加上两人之间一些可说以及不可说的种种牵扯,长乐公主愈发觉得趁早远离房俊才是正途。 说到底,她即害怕房俊的胡言乱语,更害怕房俊灼灼逼人的眼神…… 然而事情往往不从人愿。 齐王李佑受到报信之后,反而跟着报信人来了…… 还是那幢树荫掩映的小楼,还是那间威风穿堂的大堂,长乐公主诧异的看着面前陪着笑的李佑,奇道:“妹妹已经给你说好了,五哥为何还要妹妹出面?对于货殖之道,妹妹当真是一窍不通,实在给不了五哥多少帮助,你自去去跟房俊商谈就好了。” 李佑大咧咧的坐到长乐公主对面,腆着脸笑道:“好人做到底,妹妹既然都帮哥哥到这里了,不如就干脆帮到底吧。说实话,五哥现在见到房俊那厮,就有些害怕。那厮是如何的棒槌性子,想必妹妹比五哥还清楚吧?现在五哥先是夺了他的超市,干不下去又要求他,谁知道这厮会不会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狠狠的捶哥哥一顿?妹妹,你得心疼哥哥啊……” 长乐公主手扶额头,无语叹气。 什么叫‘我比你还清楚房俊的性格’? 我跟房俊又什么关系么? 还有,你好歹也是堂堂亲王,帝皇贵胄,只要姿态放好了,房俊闲的啊就要捶你? 可是她素来重视亲情,又最是心软,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想管,但是看着李佑一脸祈求的苦相,又如何忍心拒绝? 只得派人再去将房俊请回来…… 结果便是房俊这边刚刚回到兵部衙门,长乐公主的人旋踵而至,又将他叫了过去。 小楼里,房俊斜眼睨着李佑,对长乐公主说道:“还以为殿下是心疼微臣尽心尽力的给你办事尚未用过午膳,故而唤微臣前来赏赐一顿酒宴……却不曾想,殿下却是将微臣当驴子使唤,不仅酒宴没有,反而要拿着鞭子狠劲抽……” 长乐公主无奈道:“休要啰嗦,赶紧办完正事,本宫请你一顿酒宴又何妨?” 李佑正襟危坐,心里却在嘀咕:哼哼,装!接着装!房俊这厮连“心疼”这等词汇都用上了,平素最是性情清冷循规蹈矩的妹妹却丝毫不见恼怒,要说你俩没私情,谁信? 房俊便看向李佑,调侃道:“哎呦,齐王殿下这是想要向微臣显摆一下您经营有道、日进斗金的光辉成就么?呵呵,殿下那超市一经问世便闪耀长安,现如今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长安城内之百姓官商尽皆翘首以待,等着殿下能够揽取万金,远胜昔日之陶朱……微臣佩服,呵呵,佩服佩服。” 这一顿揶揄之言,使得李佑一张白脸都快涨成了猪肝色…… 尴尬! 抢了人家的主意,结果弄得快要倒闭,还要回过头来求人家指点……任是李佑面皮再厚,此刻也有些无地自容。 只得说道:“二郎休要气恼,本王实在是有错在先,在这里给您陪个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行不?” 房俊冷笑:“假惺惺的有意思?若是真相道歉赔礼,松鹤楼里摆一桌儿,真心实意的自罚三杯,微臣难道就能得理不饶人?可现在殿下是个什么意思?将长乐殿下拽着,是想要以长乐殿下压我呢,还是认为有长乐殿下在,微臣就不敢打你?” 李佑吓得一个哆嗦,忙道:“本王绝无此意!不是本王不想摆酒请罪,这不是怕你不肯赏脸么……” 赶紧求助似的看向一旁面容清冷一言不发的长乐公主。 你听听,这房俊都说我要那你“压”他了,你们这关系得好到什么程度?赶紧的帮帮我说话儿啊,别看热闹了…… 长乐公主气得瞪了李佑一眼,心想你好歹也是个亲王,至于吓成这样? 没出息…… 不过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该帮的总还是得帮,只能无奈的看着房俊,道:“房侍郎刚刚既然已经答允本宫,该不是想要反悔吧?” 房俊道:“怎么会?殿下面前,微臣即便是刀山火海万刃加身,照样一口吐沫一个钉,断无虚言!” 李佑闭嘴不语,心里则疯狂吐槽:秀!你俩接着秀!臭不要脸的,本王面前还在打情骂俏,等着哪天非得去父皇面前进一进谗言不可,就不信父皇不打断你这黑小子第三条腿儿…… 长乐公主没理会房俊的胡言乱语,实是已经有些“免疫”了,不以为意,道:“那你说说,如何帮法儿?” 房俊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李佑,问道:“王爷可是任何办法都能接受?” 李佑张嘴想要说“没问题”,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别人不知房俊的阴险狡诈,他又岂会不知? 万一自己敞亮话说出去,被这个黑脸的家伙顺杆儿爬,干脆来一句“按照成本转让给我”,那可如何是好? 不必怀疑,房俊这厮绝对能说得出这样不要脸的话……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 拉人入伙 李佑不想将超市转手,哪怕按照他的成本给予补偿也不行。 说到底,他对房俊的生财之道是有着无比崇高之信任的,无论是玻璃、房家湾码头、还是天价出售的曲池坊、江南盐场,每一桩都堪称旷古烁今的经典案例,足以成为商界永恒之传说! 更何况他在齐州之时更亲身体会到在房俊照拂之下那等海量财富滚滚而来之震撼…… 所以这个出自于房俊构思的超市,李佑对其抱有极大的期盼——这必然就是下一个曲池坊、下一个盐场! 现在只是自己经营不善导致一时陷入困局,只要房俊加以点拨指教,李佑完全有理由相信,日进斗金不是梦! 他又怎会愿意将之转手,任凭海量的财富付之东流,甘为别人做嫁衣呢? 故此,李佑嗫嚅了几声,道:“这个……二郎有何妙策,何妨说来听听,一起斟酌斟酌?” 房俊便笑而不语,瞅着长乐公主。 都这时候了还跟我玩心眼儿呢,公主殿下您也好意思给这等“铁公鸡”说情? 长乐公主也没想到李佑居然耍小聪明,先是回瞪了房俊一眼,继而道:“房侍郎胸襟广阔,五哥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论房侍郎有何办法,五哥且听他的便是。” 她对李佑的性情也有些腻歪,怎么就这么爱钱呢?还小气。 李佑瞅瞅长乐公主明显不悦的神色,又看看房俊一脸得意,心说我这哪里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俩这眉来眼去的,该不是想要把我这点产业给一口吞了吧…… 然而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呢? 咽了口唾沫,无奈道:“既然妹妹如此说……那就一切听从二郎,不知二郎到底有何妙策可以使得超市起死回生、扭亏为盈?” 房俊倒也痛快,直言道:“很简单,股份拆分,拉人入伙。” 李佑当时脸就绿了…… 娘咧! 说来说去,还是打着超市的主意? 我是叫你想办法的,若是将股份拆分转让出去,我还舍皮舍脸的求这个求那个干啥? 李佑当即便叫道:“端午可能!这超市乃是本王一手操持,从无到有,凝聚着本王无数心血,宛如十月怀胎分娩的婴孩,你这是要挖本王的心头肉……” 长乐公主羞得俏脸通红,大发娇嗔道:“五哥啊!” 什么十月怀胎,什么分娩的,当着女人说这个合适么? 李佑讪讪道:“五哥的话粗俗了一些,可就是这个理儿!谁若是想要打超市的主意,门儿都没有!” 长乐公主只得又看向房俊,无奈道:“非得如此么?房侍郎家财万贯,何必在意区区一个超市……” 她能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不容易。 向来不在乎钱财这等身外之物的长乐公主,要面对一个男人说出这等近乎于祈求一般的话语,等同于将薄薄的面皮剥下一层。 也就是当着房俊,若是换了一个人,打死长乐公主也说不出这等话语…… 房俊叹息一声,与长乐公主对视,看着对方那一双剪水也似的双瞳:“殿下不懂货殖之道,可道理应当明白,就算微臣被谬赞为‘财神’,可这天下三百六十行,也绝非每一行都是微臣能够做得起来的,何况是齐王殿下?超市面临最大的一项问题,便是那些灾民难民,这些人算准了齐王不敢对其过于苛待,而京兆府马周又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不忍对灾民难民按律严惩,所以灾民难民在超市里偷盗肆无忌惮,对超市的经营产生莫大的阻力,使得百姓心有惊惧,不敢放心购物……” 这是个明摆着的问题。 可李佑不明白:“可是这跟股份有何关系?” 房俊一副瞅着智障的神情:“殿下是不是傻?” 李佑怒道:“本王哪里傻了?” 房俊道:“殿下不敢对那些灾民难民下狠手,京兆府亦心有不忍,可终究会有人没有顾忌吧?将股份拿出来分给这样的人,殿下只需在幕后稳坐钓鱼台,痛痛快快的等着分钱,岂不是妙哉?” “呃……” 李佑愣住。 对啊? 自己不敢对那些贱民下狠手,唯恐损了皇家颜面被父皇责罚,可终究有人敢啊! 毕竟那些灾民难民确确实实偷盗,并且严重影响了超市的经营,对其严惩,谁也说不出什么! 自己怎地就没想到? 李佑想了想,觉得分润出去股份也不是不可接受,便问道:“可二郎你身为驸马,又是房相的儿子,对那些贱民下狠手也不好吧?” 房俊翻个白眼,不以为然道:“我?我可看不上这个超市,劳心劳力一年下来能赚几个铜板?还不够买人参熬汤补身子的……” 李佑黑着脸,鼻孔粗大,呼哧呼哧的喘粗气。 气得! 知道你有钱,可是这么藐视人真的好么? 而且这超市可是当初你想出来的买卖啊,现在却告诉我你特么看不上? 看不上你特么不早说! 早知道你看不上,老子又岂会巴巴的抢过来,又陷入如此困境? 坑人么这不是…… 长乐公主看着气得不轻的李佑,心里替他默默难过几分,却也不再搭话,既然房俊有主意,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若是说得多了,说不得房俊这厮就得疯言疯语让自己受不了…… 便正襟危坐,小口小口的抿着茶水,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一声不吭。 李佑生了一会儿闷气,拿房俊没法,只得问道:“那二郎以为谁能担当这个角色?” 房俊悠然道:“河间郡王家的三公子,李崇真。” “李崇真?” 李佑愕然道:“那小子整日里躲在百骑司的兵营,能有这个能力?” 都是叔伯兄弟,李佑自认识得李崇真。 房俊叹息道:“你还真是傻……” 李佑顿时炸毛,怒道:“本王怎地又傻了?” 简直欺人太甚! 左一句傻右一句傻,有这么打脸的么? 房俊摇摇头,道:“看在长乐殿下的面儿上,微臣就给王爷您解释解释……第一,李崇真本身乃是百骑司的长史,百骑是何等存在?在百姓眼里,那就是皇家的精英、陛下的鹰犬,但凡涉及到百骑的,都是重无可重的大事件,只要李崇真拉出去几个百骑往超市门口一站,那些灾民难民那个还敢肆无忌惮的偷盗?估计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跑路……第二,李崇真背后站着的可是河间郡王,论起在皇室之中、以及朝堂之上的影响力,五个齐王殿下您也比不过一个河间郡王,超市有他的份子,哪个敢不捧场?” 精辟! 妙哉! 李佑豁然开朗,从房俊这番话里他也明白一个道理——钱不是一个人赚的,若是能够绑上一个有能力的合伙人,完全可以将利益最大化,看似分润出去一部分股份,实则获得的利润大大增加! “果然是妙策!” 李佑完全接受,又问道:“只是不知二郎认为给李崇真那小子多少股份合适?” 房俊想了想,道:“三七吧,若是殿下同意,微臣可以代为去找河间郡王说项。” 李佑自然知道房俊跟河间郡王关系莫逆,只是他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问道:“谁三,谁七?” 房俊道:“自然是李崇真七,你三。” 李佑脸都白了,怒道:“放屁!这超市乃是本王一手操持,从无到有,凝聚着本王无数心血,宛如十月怀胎分娩的婴孩,他七我三?你这是要挖本王的心头肉……” 房俊无语,你这话是从哪儿学来的?还没完了…… “殿下若是舍不得,四六的话,估计也没问题。” 李佑赶紧又问:“谁四,谁六?” 房俊道:“当然是李崇真六,你四,人家既要拉出来百骑司吓唬人,又要绑着河间郡王,你好意思比人家多占份子?” 道理李佑懂,与李崇真拥有的资源相比,他出的那点本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若非一个齐王的名头,说不定人家完全可以自己开一家超市,将李佑给挤兑黄了…… 可是涉及到股份,这可都是钱呐! 刚刚心里的那一点明悟,在钱财面前瞬间烟消云散…… 李佑斩钉截铁道:“决计不行!”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 长乐出糗 房俊服了,你这超市都快要关门大吉了,还死死捂着股份不肯不给,贪财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只得说道:“最低也得是五五,估计看在你这个齐王爵位的份儿上,河间郡王那边大抵会给个面子。” 五五么? 看上去的确不能再少了,否则人家堂堂河间郡王府,何必躺着淌浑水?须知道那位河间郡王,贪财这一个爱好上可是完全不下于他李佑的存在…… 可是,是否还能再争取一点呢? 河间郡王与房俊合作着江南船厂,关系非比寻常,若是房俊肯居中说项,想来让河间郡王少要一点股份也是有可能的。 于是,李佑便看向一侧不言语的长乐公主,挤眉弄眼的使眼色,希望长乐公主帮他说话。 他算是看出来了,只要是这个妹妹开口,房俊几乎都不会拒绝…… 长乐公主正优哉游哉的喝茶呢,被李佑的眼神搞得莫名其妙,刚刚的对话她又不感兴趣,都没怎么听,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股份的分配,一会儿三七一会儿四六的,好像李佑还纠结到底谁三谁七、谁六谁四,便下意识的跟着李佑先前的节奏随口问道:“谁五?” 房俊:“……” 李佑:“……” 长乐公主抿着茶水,陡然发现周遭一阵诡异的寂静,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便迎上两道不可思议的目光。 谁五…… 下一刻,“噗”! 长乐公主一口茶水喷出来,秀丽无匹的俏脸腾起两朵娇艳的红云,迅速渲染了整张白玉也似的脸颊,连耳尖都红透了,羞愧无地站起身,眼波恍惚,掩面而走。 居然问出这等愚蠢至极的话语,出大糗了…… 这还怎么有脸见人? 见到长乐公主脚步慌乱的进入后堂,前堂的两人面面相觑。 房俊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瞅着那么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儿,居然问得出如此愚蠢之问题。 李佑想:平素父皇总是骂我笨,原来一众兄弟姊妹之中,自己还不是最笨的那一个呀…… 心情莫名愉悦,对房俊挑了挑眉,说道:“要不二郎多在此地坐一会儿,本王先走了?” 房俊道:“微臣也告退,稍后先去河间郡王府上与郡王谈一谈,想来君王不会拒绝。” 李佑忙道:“别别别,你还是多坐一会儿的好,说实话,长乐这几年一直心情郁结烦闷,性子越发冰冷淡漠,本王也父皇都害怕她当真就遁入空门,一辈子青灯古佛斩断红尘……难得她能够对你另眼相待,你就好好陪陪她。只要你能将家中安抚住,本王就支持你!什么清誉贞洁,什么皇室威仪,又怎比得上妹妹一生快乐?往后谁敢再拿你跟长乐之事说话,不用你动手,本王就让他好看!” 这位将胸脯拍得山响,一脸严肃,居然很有几分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形象。 然而…… 房俊一头大汗:“殿下误会了,微臣与长乐殿下……” “停停停!”李佑喝止了房俊,挤眉弄眼儿道:“男人嘛,懂得!人不風流枉少年,这本是男人之本色,更何况是长乐这般钟灵毓秀的天之骄女?本王又非是不近人情之人,只要你能哄得长乐高高兴兴就行!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你敢惹得长乐生气伤心,休怪本王翻脸不认人!行了行了,莫要再说,本王先走一步,你们两个有什么悄悄话慢慢说……” 言罢,也不理会房俊,回头瞅了一眼后堂,见到长乐公主并无出来相送的意思,不以为意,一摇三晃的走了。 只剩下房俊一个人坐在堂中一脸懵然。 这位齐王殿下,还真是……开放啊! 本来逗逗长乐公主还是挺有意思的,可是被李佑这么一说,怎地就忽然觉得尴尬了呢? 看来自己虽然常常胡思乱想,但本质上依旧是一个正经人啊…… 对,一定是这样。 吸了口气,房俊冲后堂大声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您不是答应微臣要管一顿酒宴的么?” 后堂里,长乐公主娇嫩的面颊然如升腾起两朵火烧云,刚刚因为“谁五”这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带来的羞囧尴尬仍未褪去,听到房俊的话语,咬了咬细密的白牙,羞恼道:“又没说一定是今天,房侍郎先回吧,改日再说。” 房俊咧嘴笑起来,满是恶作剧的神情:“改日了?” 长乐公主道:“嗯,改日吧。” 这位殿下明显不知道来自后世的邪恶段子,房俊哈哈大笑:“嗯嗯,改日好,改日好,哈哈!” 后堂里没脸见人的长乐公主莫名其妙,都改日了,你又有什么可笑的? 房俊占足了口舌便宜,见到长乐公主定是羞囧不堪不会出来了,略有些失望,便起身道:“微臣先行告退,那咱们改日?” 长乐公主心说这人怎地这般磨叽?都说了改日了,还一再的重复,而且这语气听上去莫名有些怪怪的…… “今日多谢房侍郎仗义援手,本宫感激不尽,改日定然请房侍郎一顿酒宴,感谢今日之事。” 房俊道:“改日,甚好,微臣告退。” 乐不可支的走出小楼。 心里却想着若是日后长乐公主知道了“改日”这个梗,会不会恼羞成怒想要掐死自己? 自己真是学坏了,邪恶啊…… ***** 河间郡王府。 房俊素来说话算话,答应别人的事情必然要办妥,更何况是面对长乐公主? 是故从芙蓉园刚一出来,便直接策马来到河间郡王府。 花厅里,河间郡王李孝恭居首,房俊与刚刚下值回府便被拎过来的李崇真一左一右相陪。 房俊固然是贵客,但因为与李孝恭的生意往来,二人之间的交情堪称莫逆,平素甚为亲近,郡王府从不将房俊当外人看待,礼数上便没了那么多的讲究,贵在自然…… 听了房俊道明来意,李孝恭尚在斟酌,李崇真便已然皱眉道:“某乃是‘百骑司’之长史,若是贸然参与齐王的买卖,陛下岂非要生出忌惮之心?须知某平素跟任何一位皇子都不敢走得太近,此乃大忌……” 话未说完,已经被李孝恭打断。 “吾儿此言差矣,陛下何等心胸、何等气魄,岂会因为你与齐王做买卖便忌惮于你?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此事尔毋须多言,就按照二郎的意思去办。” 李孝恭一锤定音,李崇真张了张嘴,无奈叹气,却是不敢再辩驳。 只得闷声道:“既然父亲如此说,孩儿唯有遵命便是……只是孩儿实在不懂,您二位买卖已经做得天下最大,那江南船厂据说每日里造船所得绝不下于百金,何以依旧这般热衷于敛财呢?” 在他看来,做买卖没什么问题,可是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够用就好了,而像面前这两位本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却依旧不肯放弃哪怕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这就令人费解了…… 难不成赚钱这种事会上瘾,让人欲罢不能? 房俊瞅了李孝恭一眼,微笑着对李崇真道:“人生在世,总要又有些追求的东西……贩夫走卒尚且如此,何况吾等王侯贵戚?然而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想要的东西都去追求,像某和郡王这般热衷于钱财,必然会舍弃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天底下的钱是赚不完的,可是别的一些东西却是有数的……一般来说,喜欢钱的人,对别的事情难免不够上心。”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能够领悟多少,那全看李崇真的悟性——身为陛下之鹰犬,“百骑司”的长史,若是对名誉近前完全淡漠,难道真的就是好事? 李孝恭堂堂郡王之尊,盯着“宗室第一郡王”的名头,为何嗜财如命?难道他就不知道爱惜羽毛,好好经营自己的名声? 聪明人,才能看透其中的关窍…… 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抓一儆百 待到一脸迷糊的李崇真走出花厅,李孝恭才喟然一叹,神情诚挚道:“这一次与齐王合作之事,多谢二郎,老夫欠你一个人情。” 房俊呵呵一笑:“咱俩谁跟谁,用得着这般客气?只是未雨绸缪罢了,或许并没什么用处,你家三郎搞不好还会误会于我……” “他敢!” 李孝恭瞪圆眼睛:“若非是吾俩这等交情,谁会干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老夫也是有些懈怠了,自以为自污名声便已足够,却不曾想儿子们却个个热衷于权势……说心里话,本王现在倒是希望陛下能够对三郎参与齐王的买卖有所不满,进而将之清退出‘百骑司’,否则,说不定有遭一日吾家便要卷入滔天的波浪之中,破家遭祸……” 任何年代,“功高震主”都是一个无比严重的祸患。 “宗室第一郡王”这个称谓听上去很威风、很霸气,然而实质上非但没有半点用处,反而极易引起帝王的猜忌之心。 别说什么李二陛下胸襟广阔这等话,胸襟是留给那些犯了错但是并不会动摇帝王根基的臣子们的,“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的李二陛下在陇西李氏这个大门阀里明里暗里有着数不尽的敌人,谁知道今日的“第一郡王”明日会不会被敌人拉拢过去,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帝王基业,容不得一丝半点的冒险,所有的危险都必须在尚未彰显行迹之时便予以灭绝,否则,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 开国之时运筹帷幄勇猛善战的李孝恭,待到拥护李二陛下登基之后便迅速远离权势中心,醉心于聚敛钱财奢靡享受,不得不说是聪明之举。 而李二陛下之所以将李孝恭的三子李崇真召入“百骑司”,焉能没有牵制提防之用意? 偏偏李崇真热衷权势一心报效李二陛下,却浑然不明白他老爹的良苦用心,只要李孝恭不死,李二陛下又岂能对他的儿子彻底放心? 李孝恭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便是“吾家既然已经稳坐宗室之首的地位,早已不必再去孜孜不倦的捞取权势,钱再多也没问题,但是权力太大,却是灭亡之道”…… 聪明人毋须多言,李孝恭领了房俊的人情,房俊则一边帮了李佑一边帮了李孝恭,也算没有白忙活一场。 ***** 翌日,光德坊。 一大清早,超市便开门营业,早已在城门开启之时便进入城内的一大群灾民难民混杂在购物的百姓中间涌入超市大门。这些人虽然衣衫破旧了一些,但仅仅从外貌上却是看不出乃是灾民难民,只要不开口说话暴露各地的方言,无从甄别。 超市总不能先行验看一番顾客的身份吧? 就算被看出来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赶走呗,若是能够成功混进去偷盗一点吃食货物,城外嗷嗷待哺的一大家子就能吃上一顿饱饭,被打上一顿狠的也无所谓。 而且这些灾民难民很明白现在的状况,身为皇子的齐王殿下绝对不会会他们这些小偷小摸的灾民难民下狠手,就算齐王殿下气得不行,他身边的人也会劝阻于他,因为这样会坏了皇家的名声,惹得“天可汗”陛下不高兴。 与此同时,京兆府马周是个清官,对这些灾民难民们抱以同情,偷盗这等罪行算不上严重,绝对不会轻易的重罚。 所以这些灾民难民有恃无恐…… 当然,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他们大多病痛在身或者身有残疾,实在无法凭借自己的努力却让家人吃上饱饭,行此偷盗之事,亦是无奈之举。 然而今天,他们的麻烦来了…… 超市里头的顾客不少,超市里头又足够大,各种货殖琳琅满目的摆放在木头架子上一排一排的排列,吃食、杂货等等分门别类各有区域,灾民难民混杂其中,是很容易得手的。 因为他们不仅偷吃的,甚至就连一些小件儿的杂货也偷,这些东西虽然不能吃,但是偷出去照样可以换钱…… 还是与以往一样,有人得手,有人失手。 得手的偷偷摸摸混在顾客当中离去,失手的被当场捉住,却也没有太多惶恐。 齐王殿下的名头很吓人,但是也正因为乃是陛下的皇子,所以反倒让偷东西的灾民难民有恃无恐…… 顶了天就是打一顿,还不敢打得太狠,有什么好怕呢? 人穷志短,志气短了,脸皮就厚了,反正我都快要吃不起饭饿死了,打一顿就打一顿吧,只是沮丧于被记住了长相,以后就不能再来偷东西了,算是断了最好的一个营生…… 三个“偷儿”被当场捉住,也没怎么反抗,反正结局基本已经注定,超市里的“保安”会打他们一顿,然后送去京兆府,京兆尹大人心存恻隐,会网开一面,将他们放掉。 三个“偷儿”垂头丧气的被扭打着推出超市大门,预想之中的殴打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面前站了几个黑衣快靴面色阴冷的彪形大汉。 为首一个黑衣大汉声音浑厚,穿透力很强:“某乃是‘百骑司’校尉韩刚,尔等三人形迹可疑、来路不明,某怀疑是敌国派遣至长安之细作,现在跟某返回‘百骑司’录取口供,若敢违抗,格杀勿论!” 原本一大群百姓等着看热闹故而搞得沸腾热闹的光德坊,瞬间安静下来,说是“落针可闻”亦不过为。 “百骑司”? 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过这个衙门,谁都知道这就是陛下身边的鹰犬! 但凡牵涉到“百骑司”的官司,莫不是跟陛下的安危、大唐的稳定有着极大的关联! 这几个人居然是敌国的细作?! 围观的百姓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些细作还真是厉害,居然能够扮作偷东西的灾民难民混入长安,这若是被他们的阴谋得逞,岂不是要出大事情? 三个“偷儿”彻底傻了,吓傻的…… 不过就是偷东西而已,怎地还跟“百骑司”扯上了? 这可是要了老命了! “噗通”“噗通”“噗通” 刚刚还面无惧色一脸无所谓的三个“偷儿”瞬间跪了…… “额滴个天爷!冤枉啊!小老儿不过是偷了点东西,怎地就成了敌国细作?” “各位官爷,抓错人了,抓错认了!小的只是陇右受灾的灾民,在原籍无以为生,这才到长安来讨个活命的机会,什么敌国细作,肯定不是啊!” “小的城外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两个月的婴孩,就等着小的弄点东西回去裹腹,不然就要饿死了啊!官爷高抬贵手,放了小的吧……” …… 三个“偷儿”听到自己跟细作牵扯上,顿时吓得崩溃,一把鼻涕一把泪,跑着几个百骑的大腿不撒手,苦苦求饶,凄惨无比。 然而并没有换取多少同情…… “呸!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正经人会以偷东西为生,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就是,人家齐王殿下这不是设了粥棚么,谁来都能领一碗粥,又怎么可能饿死?” “这些人就是破罐子破摔,仗着自己是灾民难民朝廷拿他们没法子,所以才敢偷齐王殿下的东西。” “太贪婪了!不事生产也就罢了,免费的粥不领,却偏要偷超市里的东西出去还钱,简直该杀!” …… 舆论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丝丝的引导,就会完全偏向另外一个方向,本来对这些灾民难民抱以同情,甚至有时候会给打个掩护的长安百姓,此刻纷纷同仇敌忾,加以指责。 领头的百骑挺着胸膛,大声道:“‘百骑司’得到密报,说是最近有敌国的细作扮作灾民难民混入长安城,意图对大唐发动不轨之行动。‘百骑司’毕竟人手有限,还望诸位百姓大力襄助,若是发现有行为不轨之人,还请即刻奏报,若是信息有用,可领奖赏。” 言罢,命人将三个“偷儿”的嘴巴堵住,当众押走了。 围观的百姓齐齐拍手叫好,毕竟“百骑司”的名头虽然吓人,但作为李二陛下身边的爪牙鹰犬,平素绝不出来祸害百姓,在百姓心目中除去神秘之外,并无半分恶感,反而因为人的好奇心故而有着几分崇敬之意。 其余未被发现的“偷儿”早就吓破了胆,趁着人群乱糟糟的当口,赶紧悄悄的溜掉…… 万一被“百骑司”当做细作抓起来,不仅难以活命,更会背负一个“叛国”之名声,那可是万死莫赎之大罪,谁特么受得了? 一时间,不仅是超市之内没有半个灾民难民的身影,就连长安城内都为之一空,除去老老实实进城来领粥的,没一个zaim灾民难民敢在这座当世最繁华的都市之内东游西逛。 就连原本城内的游侠儿、混混儿都吓得噤若寒蝉,齐齐窝在家中不敢上街,唯恐惹是生非之后被“百骑司”给盯上,使得治安瞬间提升了一个档次,令京兆府与长安、万年两县的衙役都大为惊奇,不知发生了何事……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困局未解 还是超市对面的那间茶楼,齐王李佑、河间郡王李孝恭、房俊,三人围坐饮茶,气氛融洽。 超市股份说是给了李崇真,但李崇真身为“百骑司”的长史,自然不好明睁眼露的参与商贾之事,他只需将这个名分挂在身上,时不时的派出几个百骑震慑一下灾民难民就行了,出面的自然还得是李孝恭。 就算李佑心里对于分润出去股份仍旧有些耿耿于怀,但是在李孝恭面前却一丝半点都不敢表露出来。开玩笑,这位当年跟着他父皇鞍前马后南征北讨的宗室第一统帅,就算是当着父皇的面狠揍他一顿也没问题,甚至李孝恭打完了,父皇还能接着打一波儿…… 这就是地位,凭借着当年“宗室第一”的功绩奠定的地位。 …… 窗外发生的事情清晰的传到茶楼里,使得气氛甚是融洽。 李佑陪着笑,困扰多日的偷盗问题一朝解决,自是心中欢喜,亲自给李孝恭斟茶,道:“王叔请喝茶……昨日二郎言及想要请王叔入伙,小侄那是欣喜莫名,激动得半宿没睡着觉,哈哈!果然还得是王叔出马,这些偷儿令小侄多日以来一筹莫展,王叔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解决,厉害,厉害!” 他是当真半宿没睡着觉,不过欣喜虽然有一些,但更多的却是心如刀割…… 若是自己能够想得出这个策略震慑那些“偷儿”,出面去找李君羡也好李崇真也好,难道他们会不给这个面子?本可反掌之间便轻易解决的事情,现在却不得不生生剜下去一块肉,只要想想分出去的五成份子,就心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人家李孝恭是借由贪财之举行自污之实,而他李佑是真真正正嗜财如命,半个铜子儿都不想往外掏…… 李孝恭眯着眼睛,微笑道:“齐王此语,老臣如何担当得起?以往咱爷俩有些生分,往后当好好亲近亲近才是,您是亲王之尊,此等商贾之事还是要少沾惹为好,以免被人诟病,老臣则是虱子多了不愁,往后您就在府里等着分钱,这超市里的事情,还是由老臣为殿下多多分忧才是。” 李佑愣了愣,继而勃然大怒,差点就掀了桌子! 娘咧! 这难道就叫引狼入室? 自己辛辛苦苦筹办起来的产业,尚未见到红利呢,就被人惦记上,而且一上来就想要将自己一脚踢开? 也得亏说着话的人是李孝恭,若是换了一个旁的,说不得此刻李佑就要发作,欺负人呢这不是? 然而面对李孝恭,他不敢…… 一旦跟李孝恭起了冲突,无论谁对谁错,父皇的板子一定会打在他李佑的身上。 李佑憋着气,涨红着脸,瞪着眼睛道:“不劳王叔费心,本王照比王叔年轻得多,此等琐碎之事自应多多担当,王叔跟随父皇多年征战,劳苦功高,还是多多颐养天年为好,若是连累王叔操劳,本王如何忍心?这等话语传扬出去,本王无颜见人矣。” 他是真的动怒了,连“小侄”的自称都改成了“本王”…… 非但如此,最后一句甚至警告了李孝恭,您吃相这么难看,就不怕惹起嘲笑? 李孝恭呵呵一笑,给李佑怼了两句,也不动气,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房俊,点头笑道:“殿下既然如此想法,那老臣自然乐不得轻松自在。只是老臣说一句狂妄之言,殿下固然天资俊秀,但说起商贾之事,您不但比不得房二郎,便是老臣您也比不得。商贾之事,看似容易,实则蕴含其中的学问太多,您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佑气得眼皮直跳,这不是倚老卖老么? 下意识的想要怼回去,不过想想这“偷儿”的难题可是人家刚刚解决的,现在说什么都是有些心虚,只得咬牙说道:“论起商贾之事,本王的确不如二位,可眼下超市已入正轨,本王自信可以应付得来,多谢王叔好意了。” 经营权绝对不能丢! 股份已经分出去一半了,若是连经营权都保不住,还能指望日后金山银山的分红? 别被李孝恭这个老狐狸一口吞干净就算是好的了…… 李孝恭似笑非笑,颔首道:“如此就好,那老臣可就轻省了,呵呵。” 李佑信心十足:“绝对不让王叔失望。” 李孝恭不置可否。 须臾,阴弘智满头大汗从楼梯走上来。 见到李孝恭和房俊的目光都望向他,阴弘智略作踌躇,瞅了李佑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将超市的经营状况禀告出来…… 李佑看出阴弘智的忧郁,微微蹙眉,难道经营状况依旧未能改善?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偷儿”的问题解决了,他有自信可以处理一切难题! “有什么话,舅舅但说无妨。” “这个……” 阴弘智犹豫一下,不过想到现在李孝恭亦是超市的东家之一,想要隐瞒也瞒不过去,便道:“整整一个上午,超市里的营业额……只有七贯钱。” 李佑:“……” 怎么可能? 往常因为有“偷儿”的存在,大大影响了百姓的购物热情,现在“偷儿”已经解决了,百姓也看到超市强大的后台,再加上他一如既往的设棚施粥换取了百姓大量的好感,营业额怎么可能依旧如何低迷? 呃,已经不是低迷了,这简直就是一个惹人耻笑的数字…… 阴弘智心机智谋皆是上乘,可是读惯了书又在官场之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如何能够对于商贾之事得心应手?本以为解决了“偷儿”的事情便算是披荆斩棘前途一片光明,可谁知局面却依旧如此消沉? 眼下超市之困局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道无解之难题,眼前一片混沌,不知从何下手。 心中甚至升起一股怨气,咱学得乃是屠龙之术,却不得不屈身于商贾之事,所学非所用啊…… “殿下,长此以往,便是一座金山也得亏光了,还是得拿得出响应的对策才是。” 阴弘智说道。 他这么说,其实是想要刺激一下李孝恭,瞧瞧这超市都什么样儿了,您还好意思跑过来一刀子割走一半? 想拿一半也行,不能仅仅解决了“偷儿”的问题吧?您若想要心安理得,那就连眼下的经营困局也一并解决了吧…… 按理说,他这想法不错,可他哪里知道李佑刚刚却是在李孝恭面前夸下海口,不用李孝恭“操心”半分? 李孝恭瞅了暗藏机锋的阴弘智一眼,也不动怒,这等层次的人物距离能够让他动怒还差得远,不过反击是必然的,不然真当咱这个郡王是个摆设? 他不搭理阴弘智,只是笑着问李佑:“商贾之事,总是这般面临着忽如起来的各种困难,赚钱不易啊。不过幸好,有殿下挡在前面遮风挡雨,老臣只要跟在后面享福就行了。” 言罢,又加了一句:“殿下不必忧心,就算是当真赔钱,老臣也定然陪着殿下一起赔,绝无怨言。” 李佑气得差点骂娘! 你倒是不怕赔钱,你家里金山银山库房都快堆满了,可是本王哪里有那么多钱赔? 然而这会儿让他拿出个办法,却是束手无策。 心里难免懊恼,刚刚的话不说得那么满就好了……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来? 万般无奈,只得向房俊求助。 “那个……二郎可有何妙策?” 向李孝恭低头他不干,无关颜面,他怕被李孝恭给吃干抹净了一脚踢开!可是房俊不同,虽然房俊在这件事情前后皆有参与,却没有股份,与他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房俊不以为然耸耸肩:“这又关微臣何事?你们二位的买卖,自然是你们二位商量着解决。哎呀,时辰不早,微臣衙门里还有事,先行一步,告辞告辞……” 言罢,起身欲走。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全部免费,敞开了吃! 李佑哪里能让他走掉? 急忙探过身子一把拽住房俊的衣袍,苦着脸道:“二郎必然有回天之妙策,还望看在咱们往昔的情份上……啊,不对,是看在长乐妹妹的情份上,帮我一帮……” 李孝恭眼珠子一瞪,这什么情况? 看在长乐的……情分上? 额滴个娘! 房二郎你个小子到底跟长乐公主怎么回事? 房俊见到李孝恭瞪圆了眼珠子看过来的神情,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咬牙气道:“殿下慎言!微臣与长乐殿下清清白白,你这般说话,微臣倒是无妨,却让长乐殿下如何自处?” 这人没脑子的么? 别说咱跟长乐清清白白,便是当真不清不楚,你也不能到处乱说呀! 谁料李佑根本不管这些,拽着房俊的衣角不撒手,梗着脖子道:“说说又怎么了?此间除去王叔,便是本王的舅舅,哪里有外人?反正你今天给本王想个法子,不然本王就到处宣扬,这件事情是长乐找你,你才插手的,说你俩清清白白,谁信呐?” “卧槽……” 房俊下意识的就将前世的粗口爆了出来,他都快要气晕了! 谁他么说我房二是棒槌? 眼前这位齐王殿下才是货真价实的棒槌啊! 我这边好心好意的帮你,还得被你反咬一口? 不过看着李佑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也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这货都是不会听的,只得咬着牙道:“算某怕了你……不过既然殿下要微臣想办法,是不是微臣的办法你都会听?” “那是当然!” 李佑飞快点头:“只要你说,本王就照做,绝无半丝迟疑!” 对于房俊的敛财之术,李佑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就算房俊告诉他现在挖地三尺能挖出金子,李佑亦会毫不迟疑的拎着镢头刨地,直到刨出水来为止…… “财神爷”指点的法子,那还能有错? 房俊道:“那行,既然如此,殿下将超市里的各地特产食品腾出一个区域,让进入超市的顾客随便吃。” 李佑一懵:“随……随便吃?” 房俊冷笑:“怎地,不舍得?” 李孝恭在一旁插话道:“二郎可是认为,顾客不去购买各地的特产食品,乃是因为以往前所未见,所以不知那些东西是否好吃,口味如何,所以心有顾忌所以不敢买?” 房俊点头道:“正是如此,比如茧蛹,没有吃过的人光是看着就恶心了,哪里敢吃?更别提让他们花大价钱买回去了。不仅仅是食物,还有那些各地的特产货物,让人在超市里公开展示使用之法,让顾客更直观的见到这些东西如何使用,优点在哪里,如此一来,自然有人愿意买。” 不止是这个时代人们见识有限,对于一些陌生的食物接受能力不够,即便是放在后世信息暴炸的年代,人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接受也要有一个过程,超市里头总是会有试吃、试用这样的活动。 李佑觉得有些道理,咬咬牙,一狠心,道:“行!不就是放开了吃么?舅舅,你马上吩咐下去,让人在城内宣传,超市的所有食品免费吃!娘咧,那些东西虽然看上去很吓人,但是真的很美味,就不信吃过之后还没人买!” 不就是狠狠的赔上一笔么? 只要能让长安的百姓接受那些来自于各地从未见过的特产,赔点钱也值! 大不了回头等到大家都认可了这些东西,就坐地涨价,将现在亏的这些捞回来…… 李孝恭则看着房俊问道:“这个……想必也不用放开了吃吧?无非是希望长安百姓能够接受这些东西而已,限量完全可以吧?谁都能吃,但是不能吃得太多,而且这种试吃之法,想必也不用长久的搞下去吧?五天大概就差不多了吧?” 敞开了吃肯定是不行的,长安多少人?谁都来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别说一个齐王一个河间郡王,就算是把国库放在这里,用不了多久也给你吃光了…… 现在超市可是有着他的份子,赚钱了他要分红,可若是继续赔钱,他也得往里头搭钱。 堂堂河间郡王,这辈子还从未做过赔钱买卖…… 李佑尚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刚刚只是觉得大不了就是先赔点钱,等着以后再赚回来,此刻听了李孝恭的话语,顿时也反应过来,脸都白了,急忙道:“五天不行,三天,最多三天!” 这房二太坏了,给自己出得主意倒是不错,却偏偏还得挖个坑,若非是有李孝恭在,自己非得掉进去不可! 只要想想自己的家产被长安城的百姓“咔咔咔”的啃光了,李佑就一阵毛骨悚然…… 房俊耸耸肩:“办法已经想了,具体怎么做,您二位随意,在下衙门里还有事,先行一步。” 言罢,也不理会二人的挽留,径自下楼走了。 茶楼里,李佑唉声叹息:“这人还真是棒槌呀,这就生气了?不至于吧!” 李孝恭则两眼放光,往李佑跟前凑了凑,笑眯眯问道:“那个……殿下刚刚提及长乐公主,却是不知长乐公主与房二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佑这人是个大嘴巴,自认为知道了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的私情,若是别人他或许还能矜持一番,但是面对李孝恭,一则心中对其甚为忌惮,压力甚大,若是有什么小秘密分享一下,可以缓和气氛,再则李孝恭到底亦是皇族中人,即便是说了也没什么打紧。 便挑了挑眉毛,一副“我知道的秘密你却不知道”的得意模样,挤眉弄眼道:“还能是怎么回事?男男女女,还不就是那点事儿……哈哈,您知道啦,就是那样……” 男人们凑在一起谈论起女人,无形之中便会让彼此的距离拉近,因为“猥琐”这个词汇可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李孝恭一脸不可思议,赞叹道:“嘿,这小子能耐啊!长乐那丫头老臣也算是亲眼瞅着长大的,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就不说了,那心气儿可是高的很,居然被房二这个棒槌……那啥了?哎呀呀,可惜呀,可惜!” 也不知他是说可惜了长乐公主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是说一个高贵典雅的贵女这般沦陷了,着实可惜…… 不过想到长乐公主可是他的族侄女,只得及时收住话头,一脸意犹未尽之色。 叔侄两人猥琐的谈笑一番,李佑问道:“这试吃的法子,到底管不管用?” 李孝恭道:“管用肯定是管用的,房二这小子臭毛病一箩筐,但是对于货殖之道,普天之下莫出其右。只是必须要限时限量,否则若是依着房二说的敞开了吃,咱们爷儿俩这点家当,怕是坚持不了几天。” 李佑依旧心里没底:“限时限量是一定要的,但是如此一来,效果会否打了折扣?” 吝啬之人,总是希翼于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就,简而言之,就是还想马儿跑,还想马儿少吃草,最好不吃草…… 李孝恭亦是性情粗犷之人,并不因李佑既是他的族侄又是皇子而有所忌惮,大咧咧的翻个白眼道:“殿下是不是糊涂了?房二明显就是报复你用长乐要挟于他,这才故意说什么敞开了吃!试吃的目的是让百姓都品尝到各地特产的美味,又不是让百姓都吃饱,限不限时限量有什么关系?” 被教训了一通,李佑倒也不恼,笑道:“幸亏有王叔在此坐镇,否则小侄还不得被房二给坑死?” 李孝恭呵呵一笑,尚未说话,便听到窗外楼下一阵喧哗。 两人探头去看,却见到几辆大车行至超市门前停下,车辕上蹦下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冲着超市门口的管事道:“在下乃是汉阳郡王府的家臣,奉吾家郡王之命,前来超市购物,往后府中一应用度,其中大部分皆会在贵超市采买。” 汉阳郡王李瑰,乃是河间郡王李孝恭的幼弟…… 等到这位汉阳郡王府的家臣进了超市,又有一队马车前来,报上名号,却是郇国公府的家臣。 郇国公李孝协,其父长平王李树良,乃是高祖李渊之叔伯兄弟。 然后,络绎不绝的各家宗室车马辚辚,将超市门口堵的水泄不通。 李佑看着眼前着一幕,兴奋道:“还是王叔有威望啊!小侄开业之时也曾前去邀请诸家宗室叔伯,答应得倒是爽快,却从未见人。现在王叔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果然非是小侄可比啊!” 他心里倒是没有多少嫉妒恼怒的情绪,只是庆幸听了房俊的主意将李孝恭拉入伙,有了李孝恭,等同于大半个李唐皇室都将关顾这家超市,赚钱还来不及呢,哪里有功夫去怨天尤人? 李孝恭矜持的笑笑,以他的影响力,宗室之内哪一家敢不给几分面子? “殿下若是被这么一点成就搞得志得意满,却是要令老臣失望了。有朝一日,殿下可去江南船厂看看,那等舟楫连云之壮观,又岂是长安一隅可以见到?跟着老臣和房二,殿下赚钱的日子还多着呢。” 李孝恭极力蛊惑李佑站在他跟房俊的同一阵线,毕竟有些时候一个皇子出面,其实比他方便得太多。 大家齐心协力赚钱,不去管那些朝堂之上的波诡云翳,岂不快哉?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长安纷乱 齐王殿下那家超市里的食物……可以随便吃?! 随着这个消息被证实,整个长安都沸腾了! 百姓们一边纷纷疑惑着齐王殿下这是被“善良之神”附体,还是被“败家之神”夺舍,一边兴奋难耐的涌入光德坊。 白吃啊! 在这个食物为天的年代,其诱惑力比之后世何止强上百倍? 于是乎,长安百姓全体出动,男女老少拖家带口携儿带女,齐齐涌入光德坊,在“试吃”的消息传出去半个时辰之后,便致使半个长安城陷入瘫痪,不仅仅是京兆尹马周头痛万分命令巡捕衙役严阵以待,便是太极宫内的李二陛下都给惊动了…… *****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长安!天子脚下、京畿重地,阖城百姓如此疯狂走动,万一发生什么祸患,那可如何是好!” 李二陛下急忙将李君羡唤来,疾言厉色的喝问。 不能怪李二陛下胆小,身为皇帝,面对京师之内如此大规模的百姓异动,换了谁都得两股战战,唯恐有人趁机作乱威胁到皇位…… 李君羡也无奈,回禀道:“陛下恕罪……只是齐王殿下这个消息发布得着实太过突然,而城内百姓闻讯之后的行动又实在太快,末将只来得及将所有百骑尽皆派出去严防治安,彻查此事之起因并且守卫皇宫,尚未来得及向陛下禀告。” 谁特么知道那位齐王殿下发的什么疯? 好端端的居然放出去一个“随便吃”的消息,你有钱自然可以任性,不怕被长安百姓吃光了吃穷了那是你的事,可是这般忽如起来的搞事情,您就不能提咱们做臣子的想想? 李君羡心中怨念满满,虽然他并不认为齐王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动机和能力。 然而但凡发生一点意外,咱可就是死罪啊…… 李二陛下隐现怒容,叱道:“齐王?这逆子是想造反不成?!” 李君羡忙道:“陛下息怒,齐王殿下绝无险恶之意图,不过是因为超市自开业以来的经营状况极其恶劣,是以不得不另辟蹊径。今日齐王先是与河间郡王合伙,继而便发布了一个‘试吃’的消息,所以才会导致城内百姓纷纷踊跃前往超市,还请陛下放心。” 听闻是这个原因,李二陛下稍稍放心,却依旧怒气为止:“这个逆子!以往都是房俊那个棒槌三天两头的不消停,现在房俊总算是沉下心在兵部做事情了,却又轮到他搞事情了?简直岂有此理!” “呃……” 李君羡不敢隐瞒,道:“陛下明鉴。齐王这个‘试吃’的主意,就是房俊给想出来的。” 李二陛下:“……” 先是一愣,继而暴怒! 自己还以为跟那厮没关系呢,结果处处都有那厮的身影,这是想要打朕的脸么? “简直是混账!那棒槌一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么?速速去将齐王与房俊给朕召来,朕倒是要看看这两个混账是不是不将长安搅合得乌七八糟就不舒服?” “喏!” 李君羡领命,退走。 虽然说这事儿房俊有些冤,但正如陛下所言,长安乃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焉能行此儿戏之做法? 万一有那居心叵测之人借机行事,大家可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 城南,房家湾码头。 码头上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来自各地的商船沿着水路汇聚如此,带来琳琅满目的货物,然后以此地为中心,再将货物运输至咸阳、泾阳等地,辐射整个关中,甚至会有一部分丝绸、瓷器、玻璃等等高档货物会下船装车,行销西域诸国,乃至更遥远的大食等国。 河道一侧,刚刚完成运输林邑国稻米的皇家水师船队奉命集结,等候开拔,返回江南。 苏定方坐在旗舰之内,将房俊交给他的《海权论》与超级战舰图纸珍而重之的放入舵楼的夹层之内,吩咐手下的校尉严查各艘船只。 半晌,一个校尉登船,禀告道:“启禀大都督,船队各艘船只皆以检查完毕,可以立即启航。” “哦,”苏定方应了一声,并未第一时间吩咐开拔,而是问道:“那东西可曾安置好了?” 校尉忙低声回道:“已经安置好了,跟一批从檀香岛砍伐的檀木放置在一起,檀木贵重,不会有人轻易妄动,若非事先知道内情,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苏定方点点头。 此次之所以由他亲自押运这批稻米进京,便是因为房俊秘密致函给他安排的这个任务……现在那东西已经运抵京师,并且隐藏起来万无一失,自然完成任务。 “行了,擂鼓三通,打出旗号,舰队启航!” 苏定方沉声吩咐道。 “喏!” 校尉应了一声,连忙下了舵楼来到甲板上,正欲命水手擂鼓升旗,忽然见到码头上一阵喧哗,一大队兵卒全部武装策马而来。 这队兵卒足有数百人,各个胯下战马,来势汹汹,兵卒们手里挥舞着马鞭在前开路,见人就抽见人就打,甚至有来不及躲闪的商贾民夫被战马踩踏,码头之上顿时一片哀嚎乱作一团。 这队兵卒却趁势长驱直入,直抵停靠岸边的水师船队…… 校尉反身想要入舵楼通禀,一回头,却见到苏定方已然见到异状,顶盔掼甲的下了甲板,面色凝重的望着来势汹汹的这一队兵卒。 来者不善呐…… 须臾之间,那一队兵卒风驰电掣一般来到岸边,为首一人跨坐马背之上,望着船队厉声喝道:“苏定方何在?!” 此人中气十足,这一声喊仿若金铁交鸣,声动整个码头。 苏定方来到船舷之处,眺目望向岸边,见到喊话之人身躯雄伟,虽然坐在马上,却依然有一种渊渟岳峙一般的气魄,便抬起手抱拳施礼,朗声道:“末将苏定方,见过丘大将军……请恕末将甲胄在身,未能全礼,却不知大将军寻找末将,有何贵干?” 身为李靖的左膀右臂,苏定方自然识得右武侯大将军丘行恭。 却不知丘行恭这般气势汹汹的前来寻自己,所为何故…… 两人一个船上一个船下,一个在码头上一个在河道上,丘行恭端坐马上,戟指喝道:“还敢跟老夫装糊涂?苏定方,速速让老夫的人马登船,搜查一番!” 苏定方也未动怒,丘行恭无论官职、资历、年纪等等都远超于他,军中等级森严,就算是丘行恭指着他鼻子骂娘,他也不能回嘴。 可这会儿一脑袋雾水,您骂我不是不行,可是这登船搜查却是所谓何来? 抱拳道:“还请丘大将军宽恕则个,水师自有规矩,末将身为水师统帅,却是不能任由大将军登船。” 丘行恭须发戟张,勃然大怒:“放屁!苏定方,是不是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心狠手辣的坏事,是不是以为老子不敢一刀砍死你?尔若是速速让老夫搜船,无论结果如何,老夫自去陛下面前陈情,请陛下定夺,可你若是不让老夫登船,老夫便让你这些兵卒身首异处,为吾儿陪葬!” 苏定方浓眉紧蹙,暗暗感觉不妙。 这丘行恭虽然素来行事乖张,性情暴虐,但皇家水师可不是寻常的部队,这是名义上的皇帝陛下直属的私人军队!编制虽然在兵部,人事亦有兵部管辖,但军费军饷皆是出自皇帝内帑,谁敢这般无理取闹? 但丘行恭最后那句“为吾儿陪葬”,却让苏定方心里一跳…… 身边的校尉此刻道:“丘大将军最是嚣张跋扈,反正咱们船上已经没有什么秘密的东西,大都督何妨让他上船搜一搜?否则若是闹大了,搞不好咱们刚刚卸下船藏好的东西,就有暴露的危险……” 苏定方断然喝道:“闭嘴!岂是如此容易?这丘行恭气势汹汹而来,完全不顾及调兵堵截水师战船会否受到责罚,可见必然内情重大,而且有着十足把握,不然如何面对事后陛下的责问,房侍郎的报复?事有蹊跷,立即命令下去,各船即刻起锚升帆,咱们走!” 听到那一句“为吾儿陪葬”就让苏定方觉得不妙,这等时候,为何要提起已死的丘神绩? 所以丘行恭想搜查, 绝对不行! 第一千五百五十八章 尸体! “呜呜” 停靠在码头旁的水师船队响起一片号角声,继而便是沉闷的鼓声响彻两岸,鼓声中,一块块风帆自桅杆上缓缓升起。 丘行恭睚眦欲裂! 娘咧! 居然敢无视某的要求,想要开船离开? 暴怒之下,丘行恭大手一挥,厉声喝道:“下马,给老子游过去,不许放走一条船!” 言罢,双手狠狠一勒马缰,胯下战马一声长嘶,四蹄发力,朝着苏定方的座船便奔了过去。 苏定方的旗舰一直停靠在码头边,这会儿起锚升帆,船舷刚刚离开码头一尺有余,却见丘行恭胯下的战马异常神骏,奔至码头边一跃而起,四蹄腾空,下一刻便跃至苏定方面前的甲板上,差一点就将苏定方撞倒在地。 战马巨大的重量加上飞越而来的前冲之力,若是撞上了,骨断筋折都是轻的,搞不好就是一团肉酱…… 苏定方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指着丘行恭厉喝道:“丘大将军疯了不成?某乃是皇家水师都督,奉命前来长安运送稻米,尔这般猖獗狂妄,难道就不怕军法不容么?” “去你滴娘!” 丘行恭怒骂一声,反身下马,一反手便将腰间的横刀抽了出来,雪亮的刀刃下一刻便搁在苏定方脖子上,面目狰狞,双目喷火,咬牙道:“休要拿狗屁军法吓唬老子!怎地,是不是苏大都督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唯恐被老夫查出来证据,所以才急着开船逃离?” 利刃加身,苏定方却全无惧色,怒目瞪着丘行恭,厉声道:“大将军休要自误!若是此刻下船,念在您以往之功绩,某不与你计较,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丘行恭怒瞪双眼,眼眸之中流露出森寒的杀意,大手微微用力,锋锐的刀刃已然割破苏定方脖子上的肌肤,一丝鲜血涌出,顺着雪亮的刀身缓缓流淌。 “再敢聒噪,老夫舍了这一身官袍头上爵位,亦要一刀宰了你!” 苏定方深吸口气,闭上嘴。 他不怕死,有着军人无畏的作风,而且就算丘行恭此刻将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以他的身手,照样可以反戈一击将丘行恭击倒,然而这么做却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他看得出眼前的丘行恭已然处于狂暴丧失理智的边缘,现在用自己的刚强去挑战对方的底线,殊为不智。 万一被丘行恭舍命一击丢了性命,那得有多冤?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定方被丘行恭钢刀加颈,一众水师校尉兵卒投鼠忌器,纷纷刀出鞘箭上弦,站在苏定方身后虎视眈眈的盯着丘行恭,只要对方稍稍露出一丝一毫的懈怠疏忽,便会立即扑上去将其乱刀分尸万箭穿心! 别提什么大将军,丘行恭此刻的行为依然是挑衅整个水师,苏定方乃是水师统帅,按军令,所有水师兵卒此刻尽可以将其击杀,非但不用受到半点责罚,反而是大功一件! 旗舰陷入沉默,其余水师兵船一时间群龙无首,丘行恭带来的兵卒一个个红着眼珠子游水上船,强横的予以缴械,继而搜船! 若是水师主力作战兵卒,岂会惧怕于区区数百步卒?但是此行只是运输稻米以及一件秘密任务,是以苏定方并未带上纵横七海的水师悍卒,仅仅是召集了一些辅兵,驾船运输。被凶悍的右武侯卫兵卒一个照面就给干趴下一半,余者噤若寒蝉,加之迟迟不见主帅旗语号令,一时间只能避让其锋,任由船上船下的搜查…… 旗舰上,苏定方盯着丘行恭,缓缓说道:“末将素来尊敬大将军之军功,可大将军今日之行为,着实令末将不解,不知大将军可给末将一个解释?” 丘行恭恨声道:“解释?你特么是谁?不过是李靖身后的一个狗腿子,也配跟某要解释?” 苏定方浓眉紧蹙,闭嘴不语。 对方的行为实在是太过突兀,这般胁迫一个水师都督,而后又控制了水师战船,事后要如何跟陛下交待? 就算是丘行恭身为十六卫大将军,可是军法面前,岂能容情? 这人到底是发了什么疯…… 时间仿佛凝固一般,旗舰上对峙双方陷入沉默。 岸上也早已乱作一团。 少顷,一艘水师战船脱离船队,逆流而上缓缓行驶到旗舰之侧,船上的右武侯卫兵卒站在船首,冲着丘行恭悲声呼道:“大帅!找到了!公子的尸身找到了!” 苏定方陡然色变,惊愕的看着丘行恭:“不对……”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下已经被丘行恭飞起一脚踹在小腹,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倒飞出去,“蓬”的一声跌落在甲板上,整个人胃部痉挛,缩成一团。 身边的部下一见苏定方脱离丘行恭的掌控,当即刀箭挥舞,就待将冲上去将丘行恭拿下。 “住手!” 苏定方忍着剧痛大喝一声,制止了部下的行为,疼得额头冷汗直冒。 若是他刚才没听错,那兵卒说是在船上发现了什么公子的尸首? 难不成是丘神绩的尸首? 这怎么可能! 忍着剧痛,苏定方爬起身,便见到丘行恭已经踩着船舷,身形大鸟一般腾空而起,跃上一侧的战船。 苏定方命兵卒搭好跳板,自己紧随其后,也上了那艘船。 一个浑身赤裸的尸体被右武侯卫的兵卒自舱底抱了出来,轻轻放在甲板上,丘行恭发出一声悲怮的嚎叫,一个箭步扑上前,跪在尸体身侧,搂着已然僵硬的尸体,放声大哭。 右武侯卫的兵卒亦是各个带泪,神情悲愤。 一时间,一股悲伤的氛围弥漫了整个河道…… 苏定方心底并未有多少悲伤,顶多算是有些同情,丘行恭一向性情暴虐,虐俘、杀人、挖心、食肝这等残虐之事不知做了多少,天道有轮回,往昔施加于弱者之身的暴虐,今朝还施于其子之身,正所谓循环报应不爽。 他上前一步,不理会右武侯卫兵卒的怒目而视,细细打量一番那尸体,的确是丘神绩无疑…… 可是丘神绩死于扬州西津渡,却怎地尸体出现在水师的船上? 而且…… 苏定方双目一凝,厉声喝道:“船上的兵卒呢?” 每艘战船皆有十几名至二十几名不等的兵卒守卫,然而现在甲板上除去跟随自己上船的亲信护卫,便是右武侯卫的兵卒,这艘船的兵卒哪去了? 难不成……是被发现丘神绩尸体之后愤怒的右武侯卫兵卒给杀了? 一个右武侯卫的校尉怒声道:“这些兵卒见杀害公子的事情败露,尽皆自尽而亡!哼哼,难道以为一死就算完了?公子之仇,血债血偿!” 其余右武侯卫的兵卒亦是群情激愤,大呼道:“公子之仇,血债血偿!” 苏定方面色大变,急忙进入舱中一看,横七竖八倒在舱中,上前俯身验查,发现皆是中毒身亡,面容青黑可怖,且尸体柔软尚带着温热的气息,显然刚刚死去不久。 听着舱外丘行恭的悲号,右武侯卫兵卒的怒喝,苏定方身上一片冰凉…… 丘神绩到底是何人所杀? 为何要将尸体放在水师的船上,嫁祸给水师? 所有的线索全都断了! 更加重要的是,丘行恭如何知道丘神绩的尸体藏在水师的船上? 是谁给他通风报信? 这些死去的水师兵卒显然是跟整件事情脱离不了干系的,不可能有人背着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丘神绩的尸体弄上船,然而这些兵卒到底是被人投毒灭口,还是集体服毒自尽? 若是被灭口还好,可若是集体服毒自尽……那就是死士啊! 二十几个为了嫁祸于人可以轻易牺牲掉的死士……这是何等人才能拥有的实力? 反过来说,为了嫁祸于人可以轻易牺牲掉二十几个死士……这样的主子有拥有着何等恐怖的实力? 苏定方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不仅仅是他自己,恐怕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却是这支水师的实际掌控者——房俊…… 第一千五百五十九章 御前 丘行恭宛如一头愤怒的雄狮,嚎哭了一阵,放下儿子的尸体,站起身,充血的眼眸恶狠狠的盯着苏定方,似乎下一刻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苏定方的脖子咬断,饮尽鲜血! 苏定方怡然不惧,平静的和丘行恭对视。 两人身后的兵卒则剑拔弩张怒目相视,只待自家大帅一声令下,便将手里的横刀弩箭插进对方的身体! 丘行恭怒发戟张,瞪着苏定方,一字字道:“刚刚不是跟老夫要解释么?现在,给老夫一个解释!” 苏定方稍稍松了口气…… 看得出来,丘行恭尚未完全失去理智,或许他认为杀人凶手不是自己,亦或许他的真正目标不是自己……无论如何,现在不用火并,就是最好的形势,否则一旦右武侯卫和水师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那样的后果实在是太过严重。 吸了口气,苏定方缓缓道:“此事,某毫不知情,令郎非我所杀,其尸体更非某掩藏。某会通知刑部与大理寺,彻查此事,还望大将军能够保持冷静,勿要被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并且借刀杀人。” 他相信一个能够在生死之间冲杀出来并且身居高位的人,就算平素再是如何暴虐,智商也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丘神绩的尸体在水师的船上发现,水师看上去无可推卸,实则却是漏洞重重。 最起码,谁杀了人后会将尸体放在眼皮子底下? 丘行恭一双眼珠子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咬着牙道:“别跟老夫来这一套,今日老夫不取你之狗命,是因为老夫知道你不是主谋,顶了天只是一个刽子手,所以,洗干净你的脖子,等着老夫宰了主谋之后,再来取你狗命!” 苏定方紧蹙眉头,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没必要跟丘行恭去做口舌之争,说什么他也不会信。苏定方目光移动,看着甲板之上的丘神绩尸体,赤|裸的尸体上布满箭疮刀痕,伤口翻卷着,因为鲜血早已流尽并且明显经过河水的浸泡,皮肉翻卷极其可怖。 现在可是仲夏时节,一般来说尸体两三天就开始腐烂溃败,然而丘神绩的尸体保存得却无比完好,明显经过了防腐的药物处理,就等着将其完整的展示在丘行恭面前…… 到底是谁干的? ***** 李二陛下在太极宫尚未等到齐王与房俊前来,却等到了丘神绩之尸体发现在水师船上的消息…… 听闻丘行恭率领右武侯卫的兵卒与水师正在城南码头上对峙,双方大有一眼不可即刻开战之趋势,李二陛下顿时暴怒如狂! 京畿之地,居然发生军队对峙这种事,是当他这个皇帝透明的么? 当即下旨右武侯卫全部回归军营,无故不得擅自出营,命丘行恭、苏定方即刻进宫,同时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各自派出侍郎级别以上的主官彻查丘神绩被杀一案,三司会审! 端坐在两仪殿内的李二陛下,面色铁青隐有雷霆乍现! 须臾,齐王李佑与房俊一先一后进入大殿,一脸莫名其妙,两人先是被宫里的内侍宣旨之后引往神龙殿,半路却被告知陛下正在两仪殿……房俊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李佑却吓得腿软! 一般来说,李二陛下在神龙殿召集大臣,商谈的皆是一般小事,就算对臣子施以惩罚,亦是以“家长”的身份,并不会有多么严重。可两仪殿却截然不同,此处乃是除去太极殿外唯二的商议朝政之处,放在这里谈问题,一旦被惩罚,面对的就是国法…… 李佑最是惧怕李二陛下,此刻吓得两股战战,刚刚进了大殿,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都在打颤:“儿臣叩见父皇,儿臣知错,还请父皇宽宥……” 房俊则冷静得多,只是一揖及地,施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一般情形下,皇帝这个时候会说一句“平身”,可是现在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之上面容阴沉,眼眸之中厉芒乍现,却是一声不吭。 皇帝不说“平身”,臣子如何敢起身? 李佑还好,只是吓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房俊却是弯腰施礼,只是一会儿便腰脊酸软仿佛刚刚历经了“三百回合”的大战一般,整个人都快要断成两截儿…… 饶是如此,房俊也没敢起身。 他最是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情,平素这位心情好的时候,顶撞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每当他心情糟糕的时候,谁若是自持功绩不尊礼法,必然彻底惹恼这位皇帝,那可有的苦头吃! 只是苦苦忍耐之余,心里琢磨李二陛下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自己最近棒槌脾气没发作,没干什么犯抽的错事啊…… 两仪殿里呈现一种诡异的寂静。 李二陛下高高在上端然稳坐,面容阴沉一言不发,实则心里怒火升腾杀意纵横,究竟是谁杀掉丘神绩,搅得朝中风雨如晦人心浮动?他不认为凶手是苏定方甚至是房俊,但是现在丘神绩的尸体被发现于水师的战船之上,无论是苏定方亦或是房俊都难逃干系,这令他愈发恼火,恨不得将真正之凶手挖出来凌迟处死! 李佑吓得伏在冰凉的地板上,额头汗出如浆,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他最怕自己这位父亲,自然也最是了解父亲的性情,一般来说若是上来便破口大骂一顿,反倒没什么事儿,顶了天打几板子了事,可是眼下这般阴沉着脸,便证明是真正的怒气勃发,看来今日难以善了。 房俊没李佑那么害怕,但是他真的坚持不住了,这等弯腰的鞠躬的姿势比跑上一万米还让人难熬,甚至有一种下一刻腰就要折了的错觉…… 心里难免腹诽:话说,咱好歹也是您女婿,咱这腰坏了,最后吃亏受苦的不还是您闺女么? 但是转念一想,好像即便是自己腰折了,高阳那个丫头也不会寂寞受苦,家里没吃的了,可以出去打野食儿啊,那丫头可是有前科的…… 这么一想,心里越发郁闷了。 今天这位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殿内的内侍禁卫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彷如泥胎陶塑。 到了最后,不仅李佑吓得大汗漓淋,房俊也冒汗了,就在他琢磨着要不要奓着胆子直起腰,哪怕拼着被责罚一顿也要挽救自己的老腰之时,忽闻殿外脚步声响,继而内侍奸细的嗓音响起:“右武侯大将军丘行恭,皇家水师都督苏定方觐见——” 御座上的李二陛下终于开口:“宣!” 声音低沉,语气冷冽,大殿之上仿佛刮起了一阵阴风…… 须臾,脚步声在大殿门口响起。 继而—— “陛下!呜呜呜,请给老臣做主!” 丘行恭墩厚壮实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口中放声哭嚎,几个箭步便窜到御座之前,不顾左近厉声喝叱的内侍禁卫,一把扯住李二陛下的衣袍,哭得惊天动地涕泗横流…… 苏定方紧随其后步入大殿,神情凝重的与正保持弯腰施礼姿势扭着脖子望过来的房俊视线交汇,微微摇头,示意房俊不要多说话,这才站到房俊身边,躬身施礼,恭声道:“末将苏定方,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没有因为丘行恭扯住自己的衣袍嚎哭而有丝毫不耐,反而轻轻拍了拍丘行恭的肩膀,温言道:“人死不能复生,行恭勿要悲怮,朕答应你,必将凶手找出来,令其血债血偿!” 固然他对丘行恭平素行事多有不满,但是说到底,这毕竟是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忠心部下,现在落得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如何能不同情? 丘行恭老泪成行,涕泗横流,嚎哭道:“老臣一生征战,去不想落得个老年丧子之结局,心中之痛苦,不足道也!望陛下念在老臣多年鞍马功劳的份儿上,准许老臣能够手刃凶手,报此血仇!” 李二陛下眉头微微一蹙,国有国法,岂能容你手刃凶手? 不过此刻丘行恭心情悲怮,他也没去过多计较,轻轻挥手将左近唯恐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举的内侍禁卫斥退,这才抬头看着殿中三人,冷声道:“平身吧!” “谢陛下!” 李佑从地上爬起,苏定方直起身,房俊……却保持原状,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李二陛下双目一凝,道:“房俊,你可有话说?” 房俊道:“微臣无话。” 李二陛下怒气隐现:“既然无话,为何不平身?” 房俊快要哭了:“陛下,微臣腰大概断了,直不起身……” 第一千五百六十章 女婿?不,亲儿子! 李二陛下差点气笑了! 腰断了,直不起身? “那你就不必……” “哎呦,好了好了,可以起身了……” 趁着李二陛下话说半截儿,房俊赶紧咬着牙直起身。要不因为长时间弯曲致使筋骨有些疲劳,陡然直起身会加剧劳损,可若是此刻不咬牙直起来,等到李二陛下这句“那你就不必平身”说出来,自己岂不是得哭死? 虽然平素可以在李二陛下面前刷刷无赖,但是此刻殿上人数不少,公然藐视皇帝的金口玉言,是嫌弃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李二陛下不搭理房俊,先是挥手斥退齐王李佑:“此事与你无关,先行回府,不过近日的错误并未揭过,改日再找你算账。” 李佑战战兢兢,在地上俯首施礼,然而起身退后几步,一转身,一溜烟儿的跑了…… 李二陛下嘴角瞅了瞅,望着李佑的背影微微摇首叹息,然后拍了拍丘行恭的肩膀,温言道:“爱卿且先坐坐,稍后大理寺、御史台、刑部皆有官员前来,朕准许令郎被害一案经由三司会审,定会还给爱卿一个公道!” 这句话,说得语气铿锵斩钉截铁! 现在看着丘行恭苍老悲怆的面容,李二陛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当年跟随他李二打天下的老臣子,只要不是犯了谋逆之大罪,他曾经皆许下过“共富贵”之诺言。 结果麾下的猛将居然遭遇这样的厄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那是人世间最悲惨的痛苦! 更别说丘神绩之死背后那迷雾一般的真相,更是令李二陛下愤怒欲狂! 不将凶手揪出来碎尸万段,如何消得李二陛下心头之恨?! “多谢陛下……” 丘行恭老泪纵横,颤巍巍的起身,扭头跪坐到一侧的地席上。 昔日纵横沙场杀人无算暴虐之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一代猛将,此刻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身胆气皆在见到儿子凄惨尸首之时尽泄…… 房俊冷眼旁观,心中却无多少同情可怜之意。 丘行恭本身暴虐残忍,食人心肝之举措可谓空前绝后,丘神绩更是一代酷吏之典范,其冷酷歹毒之处,丝毫不逊于其父,后人但凡提起“酷吏”儿子,所想起的莫不是丘神绩、周兴之流…… 这等祸害早死早好,否则任由其在朝堂之上风生水起,不知尚有多少忠肝义胆的正直之臣受其迫害! 只不过死便死了,却为何被人藏在水师战船之上? 被栽赃嫁祸的滋味儿,房俊不是第一次品尝,那种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的愤怒,令他绝不想再尝第二次…… 揉了揉腰身,房俊也跪坐在地席之上,与丘行恭相对,苏定方略一沉吟,亦跪坐着在房俊身侧。 丘行恭面容悲戚,但是一双充血的眼眸却恶狠狠的瞪着面前的房俊,仿佛一头穷凶极恶的猛兽,随时都能一跃而起,将面前的猎物咬断喉管,血肉尽皆吞噬! 房俊却理都不理他,微微闭上双目,轻声问身旁的苏定方:“到底什么情况?” 他只是知道丘神绩的尸体被藏在水师船上,但是事情经过到底如何,却依旧一头雾水。稍后三法司的人将会悉数到场,自己固然清楚丘神绩非是苏定方所杀,更与自己无关,但若是对细节懵然无知,万一那一句话说错了,被认为自己与此事有关,岂不冤死? 苏定方正欲回话,猛然听得丘行恭厉声道:“你二人嘀嘀咕咕,是想要当着陛下的面串供么?” 房俊毫不客气的反驳道:“丘大将军慎言!别说令郎的尸体是在船上被发现,就算是在某的被窝里,你就敢肯定人是某杀的?活了一把年纪,凡事都要动动脑子,不要稀里糊涂的被真正的凶手牵着鼻子走,儿子被人杀了,还得像傻狍子一般被人遛着玩儿!” “放屁!” 丘行恭怒火狂燃,戟指大骂道:“狂妄小儿,焉敢跟老夫这般说话?就算是你爹在这里,亦不敢如此信口狂吠,你算老几?” 房俊也怒了,本来见你丧子之痛不欲跟你计较,你还嚣张起来了? 怒视丘行恭,道:“放你娘的屁!怎么,儿子死了你就了不得了?再敢辱及吾父,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打死你,让你跟你那死鬼二字黄泉路上相伴,继续欺负那些孤魂野鬼?!” 苏定方满头大汗,祖宗诶,这里是两仪殿啊,陛下当面,您这样肆无忌惮的爆粗口真的好么? 不过……真特娘的解气啊! 虽然是个正人君子,但刚刚被丘行恭用钢刀架着脖子,此等羞辱令苏定方愤怒不已,这事儿可不算完。 丘行恭差点气疯了! 就算是程咬金、尉迟恭这等位高爵显的武夫,几时有人敢这般与他说话?更何况是房俊这么一个后生晚辈! 当即大吼一声,站起身形就向房俊扑去,充血的眼珠瞪得溜圆,狂吼道:“竖子,老夫掐死你!” 然而身形刚刚扑出去,便被觉得身体被一股大力拽住,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回头一看,却是殿内的禁卫有两人在他刚欲起身之时便冲了上来,此时一左一右拽住他的肩膀。 丘行恭怒气冲天,两膀一较劲,没挣动…… 他固然臂力惊人,可是能够在皇帝身边担任护驾职责的禁卫,尤其是易于之辈? 这一挣非但没能挣脱两个禁卫,反而被两人趁势一压,将他的身体死死压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 丘行恭发了疯般奋力挣扎,嘶声吼道:“放开老夫,老夫要掐死这个混账……” “闭嘴!”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怒气勃发,瞪着丘行恭喝叱道:“这里是两仪殿,你还将不将朕放在眼里?” 丘行恭浑身一震,悲呼道:“陛下,老臣……” 李二陛下语气冷冽:“稍安勿躁!君无戏言,朕答应了给你公道,那就肯定不会偏袒任何人。就算凶手当真是房俊,哪怕他是朕的女婿,朕亦会让他血债血偿,亲手斩下他的首级,给你一个公道!” 丘行恭兀自大呼:“可是这混账言语恶毒,老臣……” 李二陛下也怒了:“朕念你丧子之痛,对你一再容忍,可是你首先出口辱及人父,房俊身为人子,焉能不对你反击?” 他是真的对丘行恭腻歪得不行! 刚刚心里的同情怜悯,在丘行恭胡搅蛮缠之下,已是消散大半…… 朕的言语已然如此明了,你到底是听不懂,还是仗着儿子惨死就装疯卖傻肆无忌惮? 你儿子死得惨,这不假,可是你也得讲理吧? 尤其是在朕的面前! 丘行恭呼哧呼哧喘气,依旧死死的瞪着房俊,却不敢再说什么狠话。 只是那仿佛猛兽一般欲择人而噬的眼神,却令人心中发寒…… 房俊虽然不怕,却难免不舒服,哼了一声,道:“听见没?此案自有三法司审理,凶手是谁要讲究真凭实据,可不是你说是谁就是谁……” “放肆!” 李二陛下陡然大喝一声,指着房俊怒叱道:“你个混账给朕闭嘴!丘爱卿丧子之痛,就算言语之间有何过分之处,你就不能多加忍让,予以同情?似你这般睚眦必报,朕过后倒是要问一问房爱卿,到底是怎么教的儿子!他若是不会教,那朕来替他教!” 房俊赶紧低头俯首,神态谦卑:“微臣知错……” 苏定方看看身旁俯首认错的房俊,再看看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心说这是女婿么? 这特么是亲儿子啊! 这话看似责骂房俊刻薄,不同情丘行恭,实则话里话外全是维护,摆明了不信杀害丘神绩的凶手是房俊,无论你丘行恭怎么说,无论是不是在由房俊一手掌握的水师战船上发现的丘神绩的尸体! 这是何等的信任? 再联想到之前自己一直跟随的大佬卫公李靖……天差地别的待遇啊! 一时间,苏定方心里既有跟随了得到皇帝宠信的房俊之庆幸,亦有惋惜卫公被陛下猜忌之酸楚无奈…… 禁卫松开手,丘行恭缓缓坐起,不再怒声嘶吼,但是眼眸之中却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充斥着深深的愤怒和不满,以及疑惑。 陛下是从何时开始,对自己充满了猜忌呢? 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 三司会审 丘行恭心中既是愤怒,又是悲凉。 他明白李二陛下如此对待房俊的缘故,并不是因为在皇帝心里偏袒房俊疏远他丘行恭,而是因为皇帝坚信房俊绝不是杀害丘神绩的真凶…… 怎么就如此相信一个平素像个棒槌一般的后生? 只是因为这人是他的女婿? 难道就因为主观的信任,就忽略了房俊乃是真凶的可能,完全不去想自己的儿子有可能蒙冤而死? 丘行恭缓缓跪坐于地,面容悲戚,沉默不语,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稍倾,殿外在此响起脚步声。 内侍轻手轻脚的走进大殿,特有的尖锐嗓子故意压低,轻声道:“启禀陛下,大理寺卿孙伏伽、御史中丞刘洎、刑部尚书刘德威,奉陛下召见,正等在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冷言道:“宣!” “喏!” 内侍应了一声,微微弯腰后退三步,而后才转身走到大殿门口,尖细着嗓子道:“宣大理寺卿孙伏伽、御史中丞刘洎、刑部尚书刘德威,觐见——” “窸窸窣窣” 孙伏伽、刘洎、刘德威三人俱是身着官袍,快步入殿,躬身施礼,道:“臣等觐见陛下。” 虽然皇帝传达下去的旨意乃是命“三司各由侍郎级别以上的官员主审”,可是当三个衙门尽皆受到水师战船上发现丘神绩之尸体,并且差一点引起右武侯卫与水师的大规模火并之后,谁敢轻忽视之? 故而,三个衙门不约而同的由各自主官出面……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沉声道:“各位爱卿,案由为何,可都知晓了?” 三人齐声道:“虽然略知大概,但是其中细节如何,尚不得而知。” 李二陛下道:“此案性质恶劣、影响极坏,便由尔等三法司会审,七日之内,给朕一个结果。” 没有迟疑,没有商量,语气甚为坚决。 不坚决不行,且不说真凶残忍的将丘神绩杀死之后又将其尸体藏于水师战船上,已然严重挑衅了朝廷法度、帝王威严,单说因主帅爱子惨死而产生报复情绪的右武侯卫兵卒随时都会与水师兵卒发生械斗火并,就绝对不可长时间的拖延下去。 右武侯卫宿卫京畿,水师又是嫌疑人,两者均不可擅离长安,一旦发生大规模的冲突,不仅扰乱军心,更会埋下严重的隐患…… 三位大唐最高级别的司法主官互视一眼,不敢推脱,齐声道:“臣等领命。” 答应得痛快,心中却是暗暗叫苦…… 七日破案? 开什么玩笑! 虽然现在具体的案情尚未了解,可是当初丘神绩在西津渡被杀之时,刑部已然派出最精锐的官员前往案发地勘察审理,然而直至现在,却是连一丝一毫有用的线索都未曾发现。 当时所有的幸存者都第一时间逃离的案发现场,故而对于丘神绩的遭遇一概不知,对凶手的描述亦是极少,当时留在现场的所有人皆以丧命,死无对证,这案子不是没法查,而是查起来太过费力,而且若是杀害丘神绩之凶手有着什么背景,还会在查案之时受到这样那样的阻力…… 七日破案,怎么可能? 然而当官当的久了,都掌握了官场的一项法则——上官生气的时候千万不要狡辩,更不要推卸责任,那样不但是无用功,反而会将自己牵连进去。暂且答允下来,或许等回头上官自己反应过来事情的难度,还会对大家予以理解…… 李二陛下望向丘行恭,没有了刚刚的严厉,柔声安慰道:“爱卿可先行回府,准备令郎的丧事,至于真凶,朕必然会给爱卿一个交代。” 丘行恭摇摇头,面容枯槁,双眸却放射着仇恨的光芒,盯着苏定方与房俊,恨声道:“老臣可以等,但还请陛下公平对待,房俊与苏定方二人皆有重大嫌疑,应当押入刑部大牢,以防其畏罪潜逃!” 李二陛下面容微冷,却未发作,正欲说话,便见到孙伏伽上前一步,恭声道:“丘大将军之意,恕在下不敢苟同。在下可以理解丘大将军心中之悲痛,但人情归人情,律法归律法,令郎之尸身固然是在水师兵船上发现,但并未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与苏都督有关,收押如监,从何谈起?当然,苏都督的嫌疑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按照律法,命其滞留长安随时听候传唤即可,至于房侍郎,此事与他全无干系。” 孙伏伽是个正直的人,虽然难免有一些官场上趋利避害的陋习,但是面对原则,却能够坚守。 一般来说,丘行恭遭逢惨祸爱子惨死,谁都会予以同情,对其略显过分的要求亦会睁一眼闭一眼。但孙伏伽不会在这一点上妥协,律法之所以存在,便是代表着最大的公平,若是谁都能因为遭逢惨祸而提出违背律法之要求,那还要律法何用? 说白了,他身在官场,却是个法家的忠实拥趸…… 丘行恭愤怒的瞪着孙伏伽,恨声道:“刚刚孙寺卿不还说不了解此案之详情?这会儿怎地就知道吾儿之尸体乃是发现在水师的战船上,还能判断房俊与此案无关了?” 孙伏伽也不动气,淡然道:“现在长安内外早已将令郎尸体发现在水师战船上之事传播得沸沸扬扬,本官又是聋子瞎子,又怎会没有听说呢?至于房侍郎的确与此事无关,若是大将军能提供房俊涉案之证据,那本官即刻将其打入大狱,若是大将军只因心中怀疑便恶意中伤……还是就此作罢吧。” 他是个厚道人,虽然不屑于丘行恭嚣张跋扈的态度,但到底同情他的丧子之痛,所以只是委婉的提示,你可别胡搅蛮缠太过分,咱只是依律办事而已…… 丘行恭心中恨意大增,他早就听闻孙伏伽与房俊关系不错,此刻更是认为此人便是利用职务之便公然袒护房俊,如何不怒?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可是他也清楚,若是当真纠缠下去,孙伏伽能够轻松的背诵出一条条的律例来,死死的压着自己…… 深深吸了口气,丘行恭压制住心底的悲伤和暴怒,点点头,声音嘶哑道:“即是如此,那老夫就在府中恭候孙寺卿的佳音,只是若因为你的疏忽而导致凶手逍遥法外,别怪老夫届时找你算账!” 而后,不理会面色难看的孙伏伽,回头冲皇帝说道:“陛下,犬子固然死去,然老臣身为人父,亦要好好的送他一程……老臣先行告退。” 李二陛下喟然一叹,心情着实复杂。 一方面对丘行恭的为人甚为厌恶,但是另一方面,这到底是跟随自己鞍前马后冲杀争锋的老臣,对于其遭遇亦是极为同情……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朕这就下旨,敕封丘神绩右武侯将军之官职,以飨其忠。” 丘行恭胡子颤了颤,流着泪下拜道:“老臣,多谢陛下……” 人死如灯灭,便是升了再大的官儿,又有何用处? 然而古人事死如事生,死后的哀荣,比之生前的荣耀丝毫不逊色。提升丘神绩的官职可以使其葬礼规模、墓葬规制都能得到大幅度的升高。别小看这个,葬礼规模、墓葬规制在古代是不可逾越的界限,官职多高、爵位多高,就代表着对应程度的权力,绝对不可逾矩! 等到丘行恭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李二陛下才开口道:“房俊、苏定方二人,近日不可擅离长安,三法司会审,要随叫随到,另外城南码头的水师兵卒皆要接受调查问询,朕会命‘百骑司’派人看管,若是有人胆敢擅离一步,格杀勿论!” “喏!” 殿中诸人齐齐应诺。 李二陛下又瞪了房俊一眼,道:“朕不管丘神绩之死与你有没有关系,但是朕警告你,查案期间万万不可与丘行恭起了冲突,否则朕不问缘由,必然严惩于你!” 房俊忙应下。 他知道李二陛下的本意,现在的丘行恭明显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加之本就是个暴虐的性子,一旦被房俊刺激得发疯,天晓得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事情来……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 形势 夕阳西坠,最后的一抹光彩在天边消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丘府被林立的白幡彻底覆盖,无数和尚道士从终南山被请入丘府,一场接着一场的法事徐徐展开,一阵阵鼓磬之乐哀婉悠扬,在黄昏的长安城内远远的传开…… 整个长安城尽皆笼罩着一股严峻的气息! 不仅仅是此刻城南房家湾码头右武侯卫与皇家水师的对峙随时都会发生火并冲突甚至席卷整个京师,更是因为丘神绩的死,对那些世家子弟们带来的震撼…… 长安城权贵无数,王侯公卿功勋贵戚比比皆是,老一辈之间固然有些矛盾、龌蹉,但或是碍于颜面或是碍于陛下,所以就算彼此看不顺眼,大多亦能够保持井水不犯河水,保持克制。 但是对于各家子弟们来说,顾忌就小得多…… 是以,因为昔日的仇隙结下的怨恨,便会因为无意之间的一次打斗、一次利益的争夺、甚至是走在街上不经意间的一个注视……都会引发出严重的后果。 这几乎已经成为长安城内的常态。 不过大家到底还是有所忌讳的,哪怕相看两相厌,恨不得一刀捅死对方,却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有矛盾没问题,有争执也可以,但若是谁家突破了“人命”这个底线,就得做好被李二陛下雷霆怒火倾泻到头顶的准备…… 故此,长安城里纨绔子弟们斗得再烈、打得再狠,却极少出现要人命的情况出现。 直至房俊这个棒槌横空出世…… 先有莫名其妙死掉的长孙澹,现在又有丘神绩惨死扬州西津渡尸体却出现在长安,再加上生死不知的长孙冲,以及若干断手断脚之辈……房俊之赫赫凶名,从未有现在这般震慑人心! 尤其是那一句“陛下您不管,我来管”音犹在耳…… 本就“出逃”大半的长安城内之世家子弟,此刻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有人都被恐惧笼罩,唯恐在此招惹到房俊这个凶神,然后自己就莫名其妙的死掉。 虽然长孙澹、丘神绩的死因并未证实乃是房俊所为……可万一是呢? 没人敢去冒这个险,所以房俊的名讳几乎成为世家子弟的禁忌,谈之而色变。 因为丘神绩的死,整座长安城都陷入一种恐慌…… ***** 苏定方拒绝了房俊去房府暂住的提议,而是选择前往大理寺。孙伏伽固然公事公办,认为苏定方虽然有嫌疑却尚达不到收监入狱之程度,却也乐得苏定方在视线之内,故而安排官吏收拾了大理寺的一间书斋,权当临时的客房,安置苏定方居住。 房俊心事重重的回到府中,径直去了房玄龄的书房。 房玄龄正老神在在的喝着茶水,捧着一卷书册颇有滋味儿的读着,对于迈步走进的房俊视而不见…… 房俊一阵无语,心说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儿子? 这都快要弄成幕后真凶了,您却没心没肺的一点着急上火的模样都看不出来…… “咳咳,父亲看得什么书?” 坐到房玄龄的对面竹椅上,自顾自的拿起茶盘里的茶杯斟了一杯茶,“咕嘟咕嘟”一口饮尽,房俊好奇问道。 “《山海经》。”房玄龄眼皮都未抬,随口说道,眼神依旧注视着泛黄的书册。 房俊愈发好奇了:“父亲也会喜欢看这等山野趣怪的杂书?” “无知!”房玄龄终于放下书册,教训道:“只要是书,记载的便是知识,知识之积累便是通过书籍代代相传,文明才能昌盛,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何来正书、杂书之谈?” “父亲高见,吾不如也。” 房俊肃然起敬。 在这个为了知识流派往往争斗得头破血流,法家、儒家等等百家虽然趁机却依旧蠢蠢欲动的年代,能够说得出这等毫无芥蒂的话语,方才是真正的学者。 房玄龄又道:“再者说,《山海经》又怎么会是什么山野趣怪的杂书?固然书中记录之珍禽异兽吾辈并未所见,却也不能代表其便是虚构之物,天下何其之大,大地何其之广?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吾等未见过,便不承认其存在,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何异?何其蠢也!” 房俊愣了半晌,心道难不成咱这老爹也是穿越者? 古往今来,《山海经》皆被认为是一部荒诞不经的奇书,直至后世,大多数人仍将其视为上古神话传说。其中记载的众多异兽的形象经常会用来作为影视剧的创作题材,这就更会让人相信那些奇异的动物仅仅是古人的脑洞大开…… 然而在房俊那个年代,渐渐有不少学着开始尝试着去解读这部千古奇书,用更科学的方法去证实书中所描绘之世界的存在,并未子虚乌有的神话传说。 难道房玄龄的见识也穿越时代的局限了么? 好可怕…… 瞥了一眼呆愣愣的儿子,房玄龄将书册放下,倒了杯茶,随意道:“说说吧,那个丘神绩的尸体,到底怎么回事儿?” 房俊收敛心神,将情况一一道出,不敢有丝毫隐瞒。 房玄龄沉吟半晌,抬起眼皮,问道:“不是不干的?” 房俊摇头:“真不是,若是孩儿干得,那得是多傻才会把尸体藏在船上,然而等着人家去发现?” “呵呵,”房玄龄不置可否:“这世上最多的就是自作聪明的人,杀害丘神绩的真凶一日没有着落,丘行恭便一日不会放弃,这桩公案亦不会结案,谁知道你是不是逆向而为,偏偏要做出此等蠢事来掩人耳目?” 房俊大汗:“孩儿再蠢,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吧?只需将丘神绩的尸体丢入山林,两天就被豺狼虎豹给啃噬干净了,再不济绑上石头沉入江底,谁能发现?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是丘行恭心有怀疑,他又敢将孩儿如何?国法律令,也不是摆设!” 房玄龄哼了一声:“可是现在,丘行恭定然将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 房俊:“……” 无言以对。 别说什么蠢不蠢的,现在的事实就是丘行恭认准了丘神绩就是房俊指使苏定方干掉的,房俊既有杀人的动机,尸体又在水师的船上,丘行恭就认准了这个理儿,你能如何? 沉默片刻,房俊无奈道:“儿子现在怎么办?” 被一个蠢货给盯上了,的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偏偏这个蠢货手底下悍卒无数,为人又暴躁残虐,万一丘行恭不管不顾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想都头痛。 房玄龄也没辙,蹙眉道:“只希望丘行恭能够心有顾忌,不敢玉石俱焚吧……这段时日尽量晚出早归,甚至减少出门的必要,就算是出门,亦要多带些人,以防不测。” 至于真凶被查出来进而消弭丘行恭对房俊的仇恨? 房玄龄没那么天真,只看杀掉丘神绩的干脆利落以及其后栽赃陷害的一些列手法,便知道真凶必然筹备周密行事谨慎,想要抓到马脚,何其难也。说不得,房俊这口黑锅还得继续顶下去…… 房俊郁闷得不行,恨声道:“千万别被我抓住这个混蛋,否则就算丘行恭肯饶了他,我也得将其抽筋扒皮,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谁平白无故的背上这么一口大黑锅也得气得半死,何况是房俊的暴脾气? “保持冷静,千万别做错事。就算丘行恭依依不饶,你也不能跟他明火执仗的有冲突,让一让也就是了,否则说不得就掉进陷阱里……正好这段时间你也把心沉下来,将右屯营好生操练一番,手中有兵才是硬道理,若是水师今日有数千纵横南洋之悍卒,他丘行恭敢带人撒野,第一时间就将他给拿下了,而后在处理船上的尸体,何至于后来的这般被动?” 房玄龄教训儿子一番,又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皇家水师乃是你一手创建,从上到下都是你的人,不出意外,只要东征开始,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位置还是你的,张亮不行,顶了天就是个副手。现在右屯营又交付你手,可见陛下对你的期待,若是为父所料不差,异日东征,陛下是想要将整个水路都交付于你,这可不是一般的信任,而是等同于将江山托付!不为为父赘言,你自己亦知东征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如何。说句实话,为父不需要你在东征之中大杀四方功勋无数,为父给你留下的余荫已然足够,只要你稳扎稳打不犯错误,东征之后,一个国公的爵位跑不了。届时,你大兄继承为父之爵位,咱们房家一门两国公,那是何等之荣耀?所以你给为父记住了,切切不可麻痹大意,若是导致东征出了闪失,为父也护不住你!” 说到后来,房玄龄少见的疾言厉色,语气沉重。 房俊非是轻浮之人,此刻闻听房玄龄痛陈厉害,当即道:“父亲放心,儿子定然好生操练右屯营、用心经略水师,只要陛下举旗东征,儿子就再给您挣一个国公回来!” 他本人其实并不热衷于权势,房玄龄亦是个清心寡欲之人,然而“一门两国公”的荣耀,却足以让任何人都能够奋力拼搏,只求一个流芳百世……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李泰回京 城西驿站。 一大队人呼啸而来,车马辚辚,规模不小。 为首一个身形肥硕的青年跨坐在一匹神骏异常的汗血宝马背上,到了驿站门前并未下车,而是直起腰身眺望着远方金光门城楼下影影绰绰的兵卒,虽然离得有些远,但是粗略一看,也能看出那边起码聚集了数百兵卒。 肥硕青年一张圆脸好似经过长时间的日光暴晒有些黝黑,不少地方还有蜕皮的痕迹,此刻蹙起两条眉毛,问道:“城内发生何事?” 前来迎接的驿卒忙道:“回魏王殿下的话儿,右武侯大将军的儿子前些时日被害,今日晌午的时候发现尸体在皇家水师的船上,右武侯卫差点与水师打起来,这不整个长安都戒严了。” 马上青年正是魏王李泰。 自西域一路风尘仆仆的返回长安,路途遥远不说,沿途更多是沙漠戈壁,不能乘车,只能骑马。所幸跟随李绩西域平叛这一路置身军伍,虽然苦头少吃把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魏王殿下折磨得秃噜一层皮,倒也令他减去了二三十斤肥肉,身子骨健壮不少。 否则一路行来,说不得就趴在半路上…… 此刻闻听驿卒之言,李泰奇道:“丘神绩的尸体怎会在水师船上?” 他第一反应就是栽赃嫁祸,否则谁会愚蠢到杀了人之后还将尸体放在自己船上拉着到处走,就等着泄露风声被苦主追杀上门? 不过水师虽然挂着“皇家”的名头,真正的负责人却是一手缔造了这支无敌之师的房俊,这笔账要算也得是算在房俊头上,起码他脱不了干系,对于这一点,李泰表示喜闻乐见。 房俊那个棒槌,最特么讨厌了…… 抬头望望天色,见到时间尚早,进城不必急于一时,不如就在驿站里修整一晚,明日一早再进城。不过这两天在咸阳的驿站也歇的差不多,反正一时半会儿的也睡不着觉,不如到处逛逛。 离开长安时日不短,心里颇有些想念关中的风土人情。 “走,随本王去城南逛逛。” 李泰打马前行,城内前来迎接的禁卫亲信以及随性的兵卒急忙策马跟随,都知道了城南正有两只军队差一点火并,形势必然紧张,没人敢大意。 一行二三十骑,自金光门一路向南,过延平门,绕过半个长安城,直抵城南的房家湾码头。 尚未到码头,远远的便见到前方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到了近处一看,却原来是两支军队对峙,一方大抵是赶来封锁河道不让水师逃遁的右武侯卫,另一方则是堵着路不让过的右屯营。 明显是房俊帮着水师对抗右武侯卫…… 两方虽然对峙,到底还是非常克制,一方想前往码头,一方堵着路不让去,就这么僵在这里。 不过商旅过客却是自由通行…… 李泰带着麾下禁卫兵卒从两支军队中间穿过,也没人询问身份什么的,两伙人就瞪着斗鸡眼,也不吭声。 顺着河道一路前行,不久,前方便是人声鼎沸舟楫如云的码头…… 码头是没有宵禁的,故而虽然已是黄昏,却依旧热闹。 李泰纵马穿行在码头上,看着一杆杆吊臂叫船上的货物吊上码头,然后被硕大的沿着铺设的轨道的运行的大板车运走,再卸入一个个仓库,来自天南海北的货殖即将由此地转运至关中各座城池,成为关中商业的集散地。 每一艘货船,每一杆吊臂,每一辆板车,每一座库房,都代表着源源不断的金钱…… 李泰非是爱财之人,但是看着如此兴旺的码头,也不禁有些眼热。 论起做生意,果然谁也比不过房俊! 全天下的商贾都在低买高卖以赚取中间的差价,房俊却另辟蹊径,自己投资弄出一个码头来,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卖,但所有做买卖的人都得乖乖的给他送钱…… 陶朱事业,端木生涯,亦不过如此吧。 经过一处吊臂之时,那吊臂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引起了李泰的注意。 粗达一尺的吊臂在几个民夫的操纵下,利用一组轮轴将停靠在码头旁货船上的货物吊起。货船吃水很深,甲板上是堆放在一起的一个个方块儿状的正方体,外面用油布包裹,有用细草绳捆住,显然很重。 引起李泰注意的是围拢在那吊臂附近的足足三四十人的商贾…… “喂喂喂,慢点儿慢点儿!” “你特娘咧就是个夯货,这是纸,江南最新的竹纸,你当是什么东西,经得住你这般糟蹋?” “唉唉,这位老哥,甭运回库房了,你这船上一共多少刀,兄弟包圆儿了,你点个数儿,兄弟这就付钱!” “滚蛋!孙老二你要不要脸?这么多的竹纸你自己一口吃完了,还让不让哥儿几个活了?” “嘿!这话说的,咱孙老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坑谁没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放屁!总共就这么多竹纸,你个老小子都吃掉了,我们回去卖什么?” “就是就是!孙老二你可别仗着财大气粗,就挤兑咱们这些小商小贩,你想将这些竹纸一口气儿吃完了,回去随意涨价想咋卖就咋卖?你想得美!信不信老子这就去武娘子面前告你一状?” “谁特么想咋卖就咋卖了?咱一分一毫也不涨价!再说了,这位老哥有竹纸,我有钱,凭啥还不让我买了?” 码头上吵吵闹闹,乱成一团。 李泰稍稍往前凑了凑,心里疑惑,竹纸? 身为皇子,对于竹纸自然不陌生。这种纸产自江南一带,以嫩竹作为原料,纸张光滑美观,但是质地轻脆,而且写字的时候容易洇纸,只有那些没钱的人家才会买回去,可是连好纸都买不起的人家,又能有几个读书人呢? 所以这种纸的销量很是不好。 可这些人怎地还抢了起来? “诸位诸位,窃听老朽一言!”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的老者站在吊杆旁,拱手对着一众商贾说道:“老朽乃是房家的管事,这些纸便是产自咱们房家跟江南几大家族合伙开起来的造纸厂。之前因为正在试验配方,所以产量一直底下,现在配方已然完善,从今而后,咱们在長城縣的数家造纸厂,每月可以生产上等竹纸十几万刀,不仅仅关中货源充足,还将覆盖整个山东、江南、蜀中各地,诸位不用抢……” 说着,老者一指河道上一长溜吃水甚深的货船,得意道:“瞧见没有,这些船上全都是纸,全都是上等的竹纸!”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炸开了锅! “乖乖!每月十几万刀?” “额滴个天爷,房二郎就是厉害,这一年得赚多少钱?” 老者呵呵一笑:“各位以为咱们家二郎差这点钱?实话跟你们说吧,这造纸厂啊,二郎根本就一文钱都没打算赚!” 说着,老者从身边仆役手里拿过一柄小弯刀,将已经吊上码头的一刀纸拆开,草绳油布用锋锐的刀子划开,里边洁白细腻的纸张顿时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嘿!这纸……比以前的还要白……”孙老二上前摸了摸,扯住上面的一张使劲儿扯了扯,惊叹道:“不仅更白,而且更柔软,更坚韧!” 老者嘿了一声,道:“瞧见没有?这等纸,一刀一百文!” 周围陡然一静,继而“轰”的炸开! “多少钱?” “一刀纸一百文?” “这等竹纸比之宣纸也不差多少了吧?才一百文?” “赶紧抢购吧,回去一刀纸卖上一贯钱妥妥的!” “我要一百刀……” “我要一千刀……” 老者被吵得耳鸣,赶紧举起手:“停停停!” 待到周围声音小了一些,老者才道:“是不是以为很便宜?没错!这种纸的成本就要达到每刀八十文,再从江南运到关中,售价一百文根本就在赔钱!” 不仅是周围的商贾有些懵,就连李泰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房二那个棒槌,居然会做赔钱的买卖? 不能够啊……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 我们要成为文化的先驱 这等光洁莹白且柔韧无比的上乘纸张,固然比不得猷州出产的上等纸张,但相差亦是不多。 然而仅仅售卖一刀一百文? “一刀”这个量词其次并没有太准确的定义,纸张造好都是大张,最初的时候是将其一张张铺设整齐,未曾经过剪裁,未染些许墨汁,手起刀落,厚实的一摞站坯子旋即被劈开,毛边都不飞,斩断之后方便包装。而这一刀能够斩断多少纸张,就被称为“一刀纸”。 但是后来就只是将五十张、七十五张、亦或是一百张纸称为“一刀”。 李泰瞅着眼前的纸张莹白如玉、纤薄如蝉翼,很明显一刀纸便是一百张,售价一百文,便是一文钱一张,简直便宜到了极点!这些商贾将这种竹纸买回去,轻轻松松卖个一张十文八文,简直就是暴利! 房二是傻了么? 自己不赚钱,却将利润让给卖纸的商贾,这可不是那棒槌的作风…… 果不其然,未等商贾们欢天喜地多久,便听那老者又道:“诸位虽然是商贾,但平素多与读书人打交道,甚至家中子侄便在刻苦读书,以期将来能够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商贾们齐齐点头。 这年头商贾纸地位极其低下,虽然因为朝廷历经税法的改进,使得商贾的地位稍有提升,但是相比那些读书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官本位的社会里,有多少钱都是白扯,只有当官才是硬道理! 一介商贾勤勤苦苦累积数代,方才可能积累下一些家产,然而若是一旦惹上官司,顷刻之间便会一贫如洗,甚至破家灭门亦不是不可能,钱再多有什么用? 多少钱也不如一个读书人! 老者又道:“那大家更应当知道,寒门子弟想要读书进学,是何等困难之事,不仅仅良师难觅,更重要的便是读书的消耗实在太大……一个稚龄幼子从小读书直到科举高中,不说别的,单说着消耗掉的纸张得有多少?现在市面上最次的纸亦要五六文钱一张,价值相当于一斗米,寒门子弟如何读得起书?” 码头上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先是被这边热闹的情形吸引过来看热闹,来了之后,却被老者的话语吸引。 但凡能够在码头上讨生活的,又有几个是世家门阀出身? 谁都知道读书好,读书不仅可以明理,更可以当官……然而,书,不是谁都能读得起的。 现在市面上渐渐有价格极低的书籍售卖,往往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只可惜数量还是太少,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纸张的价格居高不下,导致印书的成本将不下来。 若是房二郎的纸厂当真能够将纸张的价格压制得如此便宜,那么印书的成本必然大大降低,到时候书价降低,岂不是人人都读得起书? 纵然是商贾之家不得科举,可谁会嫌弃书读的少? 最起码若是自家子弟能够读书进学,能写会算,当一个账房也绰绰有余吧…… 人群越聚越多,各个神情振奋。 那几个纸商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那老者又说道:“吾家二郎深受陛下器重信赖,忠君报国,自然不在话下。故此,二郎打算成立一个‘大唐文化振兴会’,凡入会者,必须保证每一刀竹纸的价格保持在一百文,不得哄抬价格,不得售往域外,才有销售这等竹纸之资格,并且可以销售之后不久由皇家印刷厂印制的书籍典册……” 商贾们一片哗然。 这开什么玩笑? 一百文进来,一百文卖掉,不仅一文钱赚不到,还得搭进去人手店面,玩呢? 有人好奇的问:“皇家印刷厂……是个什么?没听过啊!” 旁边有人附和,印刷厂,是印书的作坊么? 那老者嘿嘿一笑,脸上的褶子都在放光,下巴抬得高高的,道:“这是采用了吾家二郎发明的新式印刷术印制书籍的工厂,全称叫做‘大唐皇家印刷局’,很久之前就已经成立了,只不过因为尚有一些工艺上的问题需要改良,所以并未对外公布。印刷局是附属在大唐文化振兴会之下的,所印刷的书籍包括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而且所有的书籍都会以成本价出售,绝不从中赚取一分一毫!” 商贾们一阵无语。 房二郎钱多的花不完,开始败着玩儿了? 造纸也不赚钱,印书也不赚钱,多大的家业也得迟早败光了! 再者说了,你钱多的花不完,不赚钱只想讨个好名声,这没问题,可我们都得养家糊口,谁有那心思跟你胡闹? 孙老二便摊摊手,无奈道:“吾等皆佩服二郎之品性能力,可是这纸张不让吾等赚一文钱,想必那书籍印出来亦是要原价售卖吧?吾等很为难啊,说到底咱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商贾,不赚钱的生意一天两天还成,若是长久干下去,吾等岂不都得饿死?” 旁边的人也一阵附和。 这是实话,大家都知道纸张低价是好事,书籍低价更是好事,可是追根究底,大家得先活着不是? 没好处的事情,谁都不会干…… 老者斜眼睨着孙老二,冷笑道:“鼠目寸光之辈……诸位想想,吾家二郎可有让尔等吃亏的时候?” “这……”孙老二有些不满,但是细细一想,却又反驳不得。 纵然坊市之间对于房俊的褒贬不一,甚至更多是骂这个棒槌,但是对于大唐的商贾来说,房俊简直就是活佛降世一般的人物! 老者续道:“二郎此举,乃是为了振兴吾大唐之文化,而且诸位可知道‘大唐文化振兴会’的会长是谁么?” 一直在后面默默听着不曾插话的李泰心中一跳,该不会…… 场中亦有心思敏捷之人,当即便颤声道:“这个……该不会是……陛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震惊的看着老者。 如果这个什么会长是陛下,那别说纸张书籍不赚钱了,就是赔钱也得干啊!大家伙不过是一介低贱的商贾而已,如果有一天能够成为皇帝直接领导下的马仔…… 嘶!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啊! 这是何等之荣耀?! “呵呵,你想多了……”老者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那么多精力?实不相瞒,大唐文化振兴会的首任会长,乃是魏王殿下!” “原来是魏王殿下啊……” “虽然不是陛下亲自领导,不过魏王也不差了。” “嗯嗯,陛下诸子之中,也就魏王文采不凡,更有主持编撰《括地志》这等功绩,算得上是天下文人的领袖。” 起先听闻不是陛下领导,还有一些失望,但是听到这个会长乃是魏王李泰,众人倒也认为理所应当。 站在人群后面的李泰有些懵…… 什么劳什子的会长,是怎么回事? 还有,本王咋什么都不知道? 心里疑惑,面色渐渐阴沉下来,心想该不会房俊那厮拿自己的名字做筏子吧? 若是当真如此,绝对不与他善罢甘休…… 老者没见到李泰,就算见到了估计以他的地位也不认识,就算以前认识,现在见到晒得爆皮瘦了一大圈儿的李泰估计也认不出…… “吾家二郎岂会亏待伙伴呢?只要加入这个大唐文化振兴会,那就是房家的合作伙伴,虽然纸张书籍大家赚不到钱,但会得到房家与皇室的补贴,不仅会在税款上给予优惠,这码头上所有的货物,大家的进价都会低于别家一成,以作补偿……” “嚯!果然是房二郎,仗义!” “娘咧!所有东西都低一成?” “管事的,我孙老二现在就加入这个什么振兴会……” 老者这句话说出来,就像是一滴水珠抵近开了的油锅里,顿时就炸了! 所有货殖的价格低两成! 这是什么概念? 若是进了价值一万贯的货殖,不论以往的利润是多少,最低也能在这个基础上多赚一成,也就是一千贯! 这是要发家致富的节奏啊! 至于纸张书籍什么的,不赚钱又有什么关系? 当做给房二郎代卖就好了啊!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还是能把脑袋砸出个包的那种…… 老者抬起手,现场的喧嚣低了一些,这才说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想要获得这等优惠的资格,也是有条件的。第一,纸张书籍只能够按照定价来卖,谁若是敢私自加价,二郎是不管的,自有‘百骑司’请你谈话,到时候是枭首示众还是阖家灭门,听天由命;第二,所有低价购得的货殖,不得私自转让牟利,若有违反,参照第一条……”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 亲情 条件听起来有些吓人…… “百骑司”那是何等存在?陛下的耳目、爪牙!被“百骑司”盯上抓回去处置,那就等同于入了陛下之法眼,寻常的商贾只要想想就要心胆俱颤,快吓死了! 然而商贾的本性又是逐利的,面对利润,他们向来都是甘冒奇险……再者说,只要乖乖的经营纸张书籍,不私下涨价,想必皇帝陛下只有嘉奖,又怎么会无故惩罚呢? 当下,被“百骑司”名头吓得一愣一愣的商贾们,迅速做好了决定…… “吾等皆是大唐之子民,振兴大唐文化,乃吾辈之职责,义不容辞!” “陛下英明神武,能在魏王领导之下为大唐尽一份力气,实乃吾辈之荣耀!” “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 利益当前,任何危险都能够被忽视掉。 老者甚为满意,颔首道:“即使如此,后天就请诸位前来码头,签订加入大唐文化振兴会之契约。今日时辰不早,大家伙就都散了吧,老朽还得将这些纸张卸船入库,就不叨扰诸位了。” “好说好说。” “吾等届时定然前来。” “现行告辞。” 一众商贾纷纷告辞散去,兴致勃勃的返回住处,斟酌着签订契约之后要购买哪一些低价的货殖,运回去之后又能够产生多大的利润…… 李泰面色阴沉,见到众人缓缓散去,也率着禁卫离开。 继续逛下去已经没什么心情了,莫名其妙的就出来一个劳什子的“会长”头衔,让他心里有点乱…… 回到驿站,洗漱之后简单的用了晚膳,便合衣躺下,却又全无睡意,眼珠子瞪着房梁,心中念头百转。 传道解惑,教化天下,这是每一个读书人心中最神圣的向往,即便这个向往很多时候都会被功名利禄所玷污、掩藏,却从来都不会消失。 李泰也是个读书人。 或许诗词歌赋比不过房俊,但四书五经儒家教化,李泰自信自己非但比房俊强,即便是诸多当世儒者,亦要甘拜下风。 武将马上打天下,终究还是要文官马下治天下,虽然大唐尚武之风浓郁,但是归根究底,这个天下还是文官在治理。若是能够成为这个什么“大唐文化振兴会”的会长,就等同于身负教化天下之重任,天然的站在天下文士的制高点,领袖群伦,名声、实权,揽于一身。 听那老者的话语,这件事不似吹嘘妄言,然而这等重要之位置,父皇怎会同意让自己来担任? 身为天下文士之领袖,就对朝中有了影响力,难道是父皇又对太子有所不满,想要培养自己取而代之么…… 一时间,李泰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又是疑惑,瞅着房梁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顶着一对儿黑眼圈儿的李泰哈欠连天,草草拾掇一番用过早膳,便进城向李二陛下复命。 ***** 城门出的兵卒依旧在戒严,到没有严禁出入城,知识盘缠相比平时严苛了数倍,但凡是兵卒们看着有危险、不顺眼的,一律禁止进出,惹得城门内外一片怨声载道…… 李泰率领一众禁卫策马来至城门前,命禁卫首领递上文牒印信,守城兵卒见了,赶紧让开一条道路,而后单膝跪地,齐呼道:“拜见魏王殿下……” 李泰微微颔首,策马入城。 昔日嚣张跋扈之魏王殿下,经由西域战火风霜之磨砺,亦多了几分难得的稳重…… 太极宫门口,早有接到魏王回京消息的内侍守在那里,远远见到魏王策骑而来,赶紧上前躬身施礼。 只是到得近前,却又纷纷愣住…… 这还是昔日那个白嫩肥硕、腰腹肥阔的魏王殿下? 以往白嫩的脸上染满了风霜,皮肤黑了不少,肥硕的身躯瘦了一圈儿,端坐马上,没有了那份桀骜张扬,却多了一份沉稳厚重,顾盼之间,眼神锐利逼人…… 内侍们纷纷惊愕,西域那边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呦,居然将白白胖胖的魏王殿下折腾成这个样子。 这下想要再白回来、再胖回来,那可得下几分力气了…… 李泰身形矫健的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身边的禁卫,便昂首阔步走入承天门。 红墙黛瓦,金碧辉煌,一股浓烈厚重的帝王之气扑面而来! 李泰微微感慨,阔别多日,竟如梦幻一场,再次回到这巍峨的太极宫,既然恍如隔世…… 前面有内侍引路,径直来到淑景殿。 李泰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刚刚途经太极殿时看着那雄阔的殿宇屋脊,居然有一些感觉到压抑…… 难道是在西域纵马驰骋日久,已然受不得这般宛如圈禁也似的生活了么? 想到这里,便想起已经被父皇圈禁起来的稚奴,心底微微一叹…… 淑景殿内,门窗洞开,李泰甫一踏足其内,便嗅到一股清香隽永的茶香,目光顺着敞开的窗子,可以见到殿后烟波荡漾的湖水,以及湖面上的绿荷白鸟。 殿内,光可鉴人的地板中间铺着一方波斯地毯,一张矮几上放置着一套茶具,几样精致的点心。 李二陛下坐在矮几之后,一对虎目望着远征归来的儿子,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意。 一身绛紫色宫装的长乐公主盈盈下拜,语气轻柔:“妹妹恭迎哥哥凯旋而归!” 李泰抖了一下衣袖,笑呵呵的还礼:“多谢妹妹…许久未见,妹妹却是愈发钟灵毓秀了,为兄甚是欣慰。” 长乐公主抿唇一笑,眼波温柔:“四哥在取笑妹妹么?” 李泰笑道:“肺腑之言,绝无虚假。” 与长乐公主说笑两句,这才面向李二陛下,伏地叩首,朗声道:“儿臣奉皇命征讨西域叛贼,幸不辱命,今日返京,觐见父皇。”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伸手,将李泰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面前,仔细查看几眼,点头道:“黑了,也瘦了,不过精气神看起来更饱满,玉不琢不成器,此番西域之行,刀枪血火万里征伐,看来对吾儿之裨益甚大,很好,很好!” 李泰笑道:“父皇谬赞了,万里征伐倒是不假,可哪里有刀枪血火?英国公整日里将儿臣像是婴孩一般绑在身边,别说冲锋陷阵了,就算是远远的看一眼战场都不行。儿臣这又黑又瘦的却是跟打仗毫无关系,却是因为每日里纵马疾驰害得。西域辽阔,草场遍地戈壁处处,每当纵马疾驰,就觉得天高地阔心舒神畅……对了,儿臣知道父皇爱马,所以搜罗了一批大宛良驹,各个神骏异常,回头送去御马监,父皇看看是否满意。” 说着,回头冲长乐公主道:“为兄还给妹妹找到了一匹枣红色的汗血马,价值连城,妹妹无事之时骑着去城外溜溜,可别整日里待在皇宫,还是应当出去多透透气,有益身心。” 长乐公主颇感兴趣,问道:“可是纯种的?” 汗血马难得,纯种的汗血马更是难得,价比黄金,即便是身为帝王的李二陛下,马厩之内也无一匹纯种的汗血马,大宛良驹倒是不少。 李泰傲然道:“这说得什么话?送给自己妹妹的东西,为兄几时敷衍过?要么不送,要送就是最好的!这匹马可是被乌孙国王当做宝贝一般,恨不得睡觉都露着,为兄当着他的面儿将这匹马牵走的时候,那老货差点哭出来!” 长乐公主从小就跟着父皇给他那几匹爱马喂料刷毛,所以也甚是爱马,此刻笑逐颜开,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四哥怎能这般?回头妹妹就去瞧瞧,还没见过纯种的汗血马呢……”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看着,心中甚是欣慰。 若是自己的儿女都能够放下心中执念,如同眼下这般和谐友爱兄友弟恭,他李二夫复何求? 然而现实总是不遂人愿…… 长乐公主笑吟吟的给李泰斟茶,李泰谢过,轻轻呷了一口,吁了口气,这才正襟危坐,看向李二陛下。 “父皇,那个什么‘大唐文化振兴会’……是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面色一凝,手里的茶杯轻轻捏了捏。 儿子刚刚为了帝国远征西域,征尘未洗,自己这边却已经在打着劝其安心当一个富贵闲王的主意,愧疚之余,李二陛下也着实无奈。 这件事情刚刚提上日程,却不想刚刚回京的李泰便知道了,李二陛下斟酌着要怎么说出来,才会打消这个儿子心中的怨气……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大唐文化振兴会 李二陛下心里轻叹,面上却是带着笑意,示意李泰吃几块糕点,这才缓缓说道:“扶持寒门学子,这是为父一贯以来的执政方针。而这个振兴会,更是一些列‘大文化’计划的一部分,尤为重要。” “‘大文化’计划?”李泰一脸好奇。 父亲扶持寒门学子打压世家门阀的政策从未变过,这个李泰自然知道,只是这个“大文化”计划又是个什么东西?闻所未闻啊。 一旁的长乐公主素手给二人斟满茶水,然后悄然退走。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女儿纤细窈窕的背影,说道:“这其实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并不是一个完整的计划,旨在以儒学为核心的基础上扶持诸子百家,使得吾大唐之文化百家争鸣,繁花似锦。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振兴会’的职责将会是对抗世家门阀的急先锋,全力扶持寒门学子去打破世家门阀对于官场的垄断。” 世家门阀的存在,对于皇权的制约实在太过巨大,甚至对于皇权的安危都产生了极大的威胁! 前隋如何一统天下,又如何分崩离析,大唐如何乱世之中崛起,而李二陛下又是如何逆尔夺取,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是世家门阀幕后操纵的身影。 借助关陇集团而上位的李二陛下,自然知道世家门阀的庞大力量,所以自登基以来,便潜移默化的开始对世家门阀的打压和制约。 然而这注定是一个长期而缓慢的过程,一着不慎,就有可能自食恶果…… 李泰知道,这是房俊说服了父皇在城外建立学院的初衷,他不是单纯的读书人,更是皇家子弟,比任何人都明白“平衡”的重要性。 世家门阀通过盘根错节的联姻等等关系互通利益,把持官员的选举提拔,打破了平衡,所以父皇要制约世家,扶持寒门;天下学子皆为儒门子弟,百家萎靡,这也是打破了平衡,所以父皇照旧要扶持诸子百家,限制儒学…… 只是这两者无一不是艰难险阻重重的事业,不仅困难,而且危险。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心甘情愿的放手已然到手的既得利益,哪怕是皇帝也不行,所以可以预见,随着皇帝的打压限制,必然会引起反击。 李泰忽然明白了父皇为何神情之中带着淡淡的愧疚和无奈…… 一张原本已经被晒黑的脸变得煞白,李泰嘴唇颤抖了几下,颤声问道:“父皇的意思是……要儿臣担负起打压门阀、限制儒学之重任?” 李二陛下默然无语,良久,才缓缓颔首。 李泰似乎听到了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瞬间碎裂的声音,那碎片甚至扎入心脏,痛彻心脾…… “父皇,儿臣……儿臣……” 说了两句,李泰语气更因,却是难以为继。 打压门阀、限制儒学,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艰难和危险,要随时随地面对门阀和儒门的抵抗与反扑,一旦让那些人意识到了不可逆转的危险,铤而走险实在是在正常不过。 然而更深层次的意义,则是意味着父皇亦将他从储君的继任者当中剔除掉,他被放弃了…… 打压门阀、限制儒学的目的是平衡朝局,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让皇帝亲手去做,否则就等于消弭掉了皇权与门阀、儒门之间的最后一道缓冲屏障,万一失败,将会造成皇权与门阀、儒门直接面对的局面,这是任何一位有理智的皇帝都不可能去做的。 现在的李二陛下,手里的刀是房俊;等到未来太子登基,那柄刀就变成了他魏王李泰…… 这就等于间接的断绝李泰成为储君的可能。 一向心心念念对储君之位抱以极大可能的李泰,乍闻李二陛下做出这等决定,如何能不心碎神伤? 李二陛下亦是心中恻隐,不是滋味儿。 李泰曾是他诸多儿子当中最得到他看重的一个,亦曾不止一次的升起立其为储君的心思,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现在太子表现越来越好,身为父亲,又怎能废一个立一个,在儿子们中间培植隔阂与仇恨? 稚奴已经被他忍痛圈禁,他不想有朝一日再将李泰流放琼州…… 长痛不如短痛。 ***** 李泰浑浑噩噩的走出太极宫,抬了抬头,只觉得阳光耀目生花,晃得人一阵阵眼晕。 心底满是悲怆绝望…… 满怀期待的从西域返回,去不曾想第一时间便得到志向破碎、理想湮灭的消息,这种打击太过突如其来,让他连一丁点儿的准备都没有,着实难以接受。 悲伤之余,一股怒气不可遏止的升腾起来。 房俊! 必然是这个棒槌一心护着太子,所以才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使得父皇不得不忍痛做出如此决定! 简直可恶至极点! 本王必与你誓不罢休! 禁卫见到李泰神情灰败的出来,未敢多问,只是上前道:“殿下,这就返回王府么?” 李泰咬了咬牙:“不急,先去兵部衙门!” 不一刀宰了那个混账,如何能消得他心头之恨! “喏!” 禁卫应了一声,牵过战马,李泰翻身上马,手里拎着马鞭狠狠的抽在马臀上,战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转眼驰过宽阔的天街,一众禁卫在身后紧紧相随,一时间铁蹄踏着路面的青石板,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声响,居然颇有一种千军万马临阵冲锋之时才有的气势! 须臾之间到得兵部衙门,李泰勒马站定,厉声问道:“房俊何在?” 兵部衙门的门子吓得一个哆嗦,待见到是魏王李泰,连忙单膝跪地,施礼道:“见过魏王殿下……房侍郎早晨前来当值,刚刚下值,听闻好似去了晋王府……” 李泰也不说话,调转马头便欲直奔晋王府。 那门子楞了一下,下意识问道:“殿下出征归来,难道不应先行交纳堪合印信,让兵部报备么?” 武将出征之前、出征之后,必须要到兵部报备,或者得到兵部的堪合文书,否则便被视为擅自出征,或者逾期不归,才是大罪。轻则降职申饬,重责丢官罢职,若是期间闯出大祸,抄家灭门亦不是不可能。 只为限制武将的行动…… 李泰心里正窝着一股邪气儿呢,闻言,顿时勃然大怒,在马上挥舞着马鞭,劈头盖脸就将这门子一顿狠抽,大骂道:“娘咧!老子交不交堪合印信,也用不着你来管?你们兵部一个两个都是管闲事上瘾是吧?老子今日抽死你个爱管闲事的王八蛋……” 可怜那门子还不知自己犯了何错,便被狠狠的抽了一顿,偏偏面对的乃是魏王殿下,连躲都不敢躲,直被抽得一脸血,连连哀声告饶。 衙门里的兵卒官吏闻听动静,齐齐跑了出来,可见到行凶的乃是魏王,却不敢上前拦阻,只得苦苦劝谏。 面对丘神绩、宇文俭之流,有房俊主持大局的情况下打了也就打了,可眼前这位可是魏王殿下,谁敢造次? 好在李泰今日的执念乃是房俊,抽了一阵解了气,便啐了一口,骂了一句“没眼色的狗东西”,便带着一众禁卫风驰电掣一般远去,只留下闷雷一般的啼声…… 待到李泰走远,兵卒们纷纷上前,将那门子拉起来,检查一下,虽然皮开肉绽头破血流,不过并无大碍,便纷纷埋怨道:“你疯啦?那可是魏王,没事儿你招惹他干嘛呀!” 那门子差点哭出来,捂着一脸血,道:“我又不是咱们那位房侍郎,吃了豹子胆敢招惹魏王?你这位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抽,我也很迷茫呀……” 官吏便纷纷到此一口凉气,这位难不成是来寻房侍郎的晦气,结果这个门子倒了血霉当了出气包? 兵部右侍郎郭福善奇道:“魏王殿下可是发得哪门子疯,甫一回京,便怒气冲冲的寻房侍郎晦气?” 员外郎刘显哼了一声,道:“谁知道呢?不过话说回来,魏王殿下平素嚣张跋扈,可是在房侍郎面前,可是从来都没捞着一个好儿。” 众人点头,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在长安城里平趟,谁都不敢惹的魏王殿下,却是在房俊面前屡次吃瘪。 职方郎中崔敦礼道:“赶紧来人,速速前去晋王府通知房侍郎,让他小心戒备魏王。” 柳奭站在后头,幽幽道:“瞧着魏王这速度,怕是来不及呦……” 他现在心情挺复杂,虽然很是乐意在房俊手底下掌管铸造局,也对房俊甚是佩服,但是想想以前房俊是如何坑自己的,心中自是难免郁闷。 若是魏王殿下怒气冲冲的去狠抽房俊一顿,他倒也是乐见其成…… 只要不抽死就好。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李泰发飙 晋王府。 李二陛下虽然将晋王李治圈禁起来,不过更多是名义上的形式,除去不准晋王出府之外,若是有人至亲前来探望,并不禁止。 当然,长孙无忌这样的外戚是绝对禁止见面的…… 晋王府的花厅内,四周布满绿植,门窗敞开,清凉的微风自厅中悠悠吹过,带着花草树木的芬芳,凉爽宜人。 太子、晋王、房俊正围坐一处,桌上摆置着几样精致的小菜,一旁的木桶里盛满冰块,镇着一坛产自西域的葡萄酿。 三人推杯换盏,气氛融洽。 房俊饮了一杯酒,甘甜清冽的葡萄酿经过冰块这么一镇,清凉沁脾,又夹了一块芙蓉糕放在嘴里咀嚼几下,问道:“听闻晋王妃已有身孕?” 李治点点头,一脸青涩秀气,却已然将要为人父。 房俊嗯了一声,随口道:“等到孩子诞生,微臣备一份厚礼。” 李治精神一震:“有多厚?” 房俊道:“那得看是男孩还是女孩啊,礼物肯定不一样。至于价值……说一句无价之宝,想来不会让殿下认为是夸张。” “那我可记住了,到时候若是姐夫你食言,我必不与你干休!” “这话说的,姐夫我是差钱的人?最近南洋那边很是得了几件宝贝,回头我去挑一挑,肯定不让你失望就是……诶?不对啊,我这是送给侄子侄女的礼物,你满不满意有个毛的关系?” 李治翻了翻白眼:“小孩子刚生下来懂个甚?我这当爹的自然要给他们把把关,免得被你这个棒槌给糊弄过去。” 房俊不爽道:“我是那样的人?” 李治哼了一声:“是。” 房俊指指他,无语。 不知为何,原本两人的关系并不算是十分亲密,当初李治与晋阳成天呆在一起,但是比起房俊与晋阳的关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到了李治被圈禁之后,房俊偶尔过府来探望,送点礼物,坐下来随意聊一聊,彼此之间反倒愈发投契。 而李治经过了圈禁之处的惊恐彷徨,也慢慢平复下来。 事已至此,除了修心养性,喋喋不休满腹怨气又有何用? 只恨自己未能识破长孙无忌的阴谋,被当了一回靶子…… 太子不满道:“二郎何必厚此薄彼?上月孤的闺女出生,你也不过是送了一些南洋的龙涎香,远远谈不上价值连城吧?” 房俊翻个白眼,道:“您也好意思?您是大舅哥啊,大舅哥就应当时不时的给妹夫好处,怎么能好意思跟妹夫要礼物呢?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您不嫌丢人?稚奴不同,他是小舅子啊,就算我不给,小舅子看上姐夫家里的东西,那还不是想拿就拿?” 太子气得不轻,却又不得不承认房俊的话有道理。 李治眼睛眯了眯,瞅了一眼房俊,心想你就吹吧,小舅子看上姐夫家里的东西想拿就拿?呵呵,我倒是看上了你家那武娘子,别说自己去拿,我要是敢开口给你要,你还不得把我腿打折了…… 这么一想,武娘子的千娇百媚如花玉容又浮现眼前,可叹佳人已做人妇,却是有缘相识无缘连理,不由幽幽一叹…… 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前厅忽然一阵喧哗,一个王府内侍小跑进来,急声道:“殿下,大事不好,魏王殿下闯进来了!” 李治顿时一喜:“青雀哥哥回京了?” 继而反应过来,自己这王府,魏王自然是想来就来,为何用了一个“闯”字? 当即便怒叱道:“混账!魏王乃是本王胞兄,前来府中何须通禀?尔等居然敢拦着魏王,想死了不成?” 那内侍吓得跪在地上,告饶道:“殿下息怒,非是吾等胆敢阻拦魏王,实在是魏王到了府门,一言不发,怒气冲冲的就进来了,吾等实在是来不及禀告……” 房俊在一旁插话道:“稚奴你何时得罪了魏王?” 李治一头雾水:“我这被圈禁一段时日了,连府门都不能出,青雀哥哥又远在西域,哪里会得罪他?” 正说着,便见到门口处闯进来一群人,为首一人正是虽然瘦了一圈儿却依旧“体魄肥硕”的魏王李泰…… 晋王府的禁卫拦在身前,脸孔涨得通红,高声道:“殿下想要见吾家王爷,自请入内便是,何故带着亲卫硬闯?” 虽然魏王乃是晋王兄长,可他身为晋王府的禁卫,职责便是护佑晋王之安危,被魏王这般硬闯,便是严重的失职。 李泰飞起一脚便将这名禁卫踢个跟头,骂道:“尔不过一介家奴,亦敢阻拦本王?” 那禁卫不敢还手,羞愤欲死。 李治连忙起身,高声道:“都速速退下!” 然后冲李泰施礼道:“青雀哥哥几时返回长安的?小弟被父皇圈禁府中,未能出城相迎,还望哥哥见谅!” 谁知李泰却是瞅都不瞅他他,就连太子都视如不见,两眼怒视房俊,大叫一声:“房俊,老子今日与你不死不休!” 言罢,气势汹汹的便冲向房俊。 身躯虽然肥硕,却异常矫健。 房俊莫名其妙,看着李泰冲过来,心里琢磨着是躲开还是干脆将这货放倒,却不曾想李泰到了距离几步的时候,猛地反手从伸手抽出一根马鞭,劈头盖脸便朝房俊脸上抽过去。 房俊没料到这厮这般阴险,猝不及防,鞭子便携带着风声落了下来,赶紧一抬手,“啪”的一声,狠狠抽在胳膊上。 夏日里衣衫单薄,这一鞭子抽得结结实实,房俊顿感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怒气“蹭”的一下就窜了起来! 大怒道:“你疯了不成?” 就待上前好生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太子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挡在李泰身前,一面挡住房俊的拳脚,一面推开李泰:“青雀你这是为何?快快退开!” 李治都快吓死了,魏王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敢拿鞭子抽房俊,以他的战斗力,三个捆一起也不是房俊的对手啊! 眼见房俊红着眼睛往上冲,要找李泰算账,李治只好拽住房俊的胳膊,叫道:“姐夫息怒……” 可他身小力弱,被房俊猛力一带,脚下便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浑然不顾身上的疼痛,往前爬了两步猛地保住房俊一条大腿,大叫道:“别打啦,别打啦……” 房俊怒气冲冲想要揍李泰一顿,却被太子挡在身前施展不开手脚,想要绕过太子,却发现一条腿被李治死死的抱住,怎么挣脱也不撒手,低头一看,这位晋王殿下趴在地上任由自己拖着向前,嘴里还大叫着“别打啦”! 房俊无语,这可是历史上的高宗皇帝呀,瞧瞧这姿势…… 总不能将这小子一下子甩飞出去吧? 无奈,只得作罢。 李泰那边被太子拦着,也不敢使劲儿将其推开,只能跳着脚破口大骂:“房二你个王八蛋,老子几时招惹了你,居然干出这等阴险之事?今日非得抽死你不可!” 房俊怒气未消,想打却又打不着,只得指着李泰的鼻子,咬牙瞪眼道:“行,你有种!今日这一鞭子,你给我记住了,往后没事儿最好躲在你那王府里,若是想要上街逛逛,当心祸从天降……” 李泰被房俊恶狠狠的目光和言辞吓得心中一颤,却兀自不肯罢休,叫嚣道:“你个棒槌有能耐就弄死本王,看你给不给本王陪葬!” 房俊冷笑:“您还这么天真呐?想想那丘神绩吧,被人射得像个刺猬一般,却连凶手一根毛都找不到,还陪葬?呵呵……” 此言一出,太子、晋王尽皆吓了一跳,太子连忙道:“二郎你疯了不成?不至于,不至于!” 现在房俊可是杀害丘神绩的嫌疑人之一,只要想想丘神绩的惨状……这两位就激灵灵打个寒颤。 房俊这棒槌若是当真逼急了,谁特么知道能不能干出那等疯狂之事? 太子见到李泰依旧喋喋不休,顿时急了,怒斥道:“青雀你到底发什么疯?” 他本意是想维护李泰,可李泰温言,反而怒目相对,大声吼道:“就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太子之位是你的,不许我抢,这我能理解,可为何非要将我逼死才甘心吗?”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左右兄弟,右手皇权 李泰是彻彻底底的怒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城府深沉的人,西域这一趟万里赴戎机,算是让他这朵长在长安城里养在皇帝身边的花朵经受了一番风霜战火的洗礼,褪去了少许青涩轻浮,却依旧算不得神经坚韧。 当甫一回到长安便听到李二陛下口中将自己排除出储君之可能,心心念念的理想、踌躇满志的奢望彻底崩碎,顿时便不管不顾的爆发出来…… 李承乾愣住,看着暴怒崩溃的李泰,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是个厚道人,没什么惊才绝艳的才华,却无比在乎兄弟情分手足情谊,此刻被李泰当面斥责,第一反应并不是反驳回去喝叱李泰目无兄长不知尊卑心存觊觎之心,而是感到有些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将这个太子的位置让出来算了,谁爱当谁当,整天面对阴谋诡计还要防备兄弟反目手足睨墙,青雀卯着劲儿想要争夺储君之位,稚奴暗地里亦是心存奢望,就连李恪也未必甘心……他有些受够了,有什么稀罕的? 可是一想到自己让出太子之位,无论哪一个弟弟上位之后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他又不得不默然无语…… 天下至高的权力,从来都代表着血性和残酷。 他是父皇的长子,天经地义的接班人,由他来担任太子异日继承皇位,才能够最大程度的保持稳定。若是任意一个弟弟来接位,性质未必就比父皇当年的“逆尔夺取”强上多少,所有父皇的嫡子都将拥有对皇位的威胁,想要安安稳稳的座上那个宝座,就不得不对手足兄弟展开残忍的杀伐。 这不是谁善良谁狠毒的问题,而是权力所代表的属性所决定的,就算你不想那么决绝,权力也会逼着你一步一步的走到那个地步…… 青雀也好,稚奴也罢,就算是李恪亦是如此,谁也不能例外。 随着李泰这一声愤怒心碎的咆哮,花厅里陷入一片沉寂。 房俊深深吸了口气,挥挥手将厅内的禁卫尽数斥退,然后盯着李泰,淡然道:“今日某理解你的心情,所以不跟你一般见识。” 言罢,反身回到桌旁,倒了一杯葡萄酿,自斟自饮起来。 李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俊脸微红,刚才的姿势实在是有失亲王之身份…… 李泰怒哼一声,恶狠狠瞪着房俊道:“本王就算永无争储之可能,照样还是父皇的儿子、大唐的亲王!尔不过一个驸马,小小的侍郎,就算有一个侯爵的爵位,又有什么资格在本王面前表现出一幅怜悯的姿态?本王不需要的你的同情!” “呵!往西域走了一遭,许是见了鲜血杀戮,胆子这么肥了?” 房俊嗤之以鼻。 李泰暴怒:“放屁!来来来,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本王的拳头,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本王誓不罢休!” “青雀哥哥,息怒,息怒!” 李治满头大汗,赶紧上前抱住暴跳如雷的李泰,劝阻道:“您刚刚从西域返回,弟弟这就命人备好酒宴,给您接风洗尘……” 他是真怕李泰再这么闹下去,当真给房俊惹毛了怎么办?这棒槌可不管什么亲王不亲王的,真打起来,李泰完全不是对手啊…… 李泰依旧不依不饶,李承乾叹了口气,拍拍李泰的肩膀,道:“去东宫坐坐吧,咱们兄弟好好聊聊。” 李泰瞅着李承乾的眼睛,神情变幻,终于一甩衣袖,道:“何必去东宫?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大步走到房俊对面坐下,瞅了瞅桌面,怒声道:“狗奴才都死了?” 守在门口噤若寒蝉的内侍宫女急忙给李泰奉上碗筷酒杯,然后蹑手蹑脚退往一边,唯恐惹火烧身…… 李泰自顾自的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李承乾点点头:“也好,就在这里讲话说明白。” 坐到桌旁。 李治赶紧将内侍宫女统统赶走,坐到李泰身边,亲自给他斟酒布菜。 李泰面色阴沉,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一言不发。 房俊也不搭理他,慢慢的饮着酒。 李承乾盯着李泰,问道:“孤知道你一心想要争夺储位,也一直认为孤不如你。说心里话,就连孤自己也觉得许多地方都比不得你,将来做了皇帝,你也一定比孤强。” 亲王之间谈论这等话语,简直就等于大逆不道,皇帝老子还健在呢,岂能就这般毫无遮掩的说起以后当皇帝的事情? 显然李承乾觉得今日若是不将话说开,日后的麻烦无数,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李泰冷哼一声,依旧不说话,脸色难堪得好像谁欠他一贯钱似的…… 当然,事关储君之位,多少钱也无法衡量。 李承乾续道:“有些时候,孤真心想要将这个储君的位置让给你好了,孤就安安心心的当一个富贵闲王,钟鸣鼎食悠游山林,岂不快哉?” “呵呵……”李泰冷笑道:“那你倒是让啊?” 虚伪至极! 现在太子的位置坐稳了,就来说这等便宜话儿? 李承乾也不生气,神情平静的反问了一句:“孤若是让了,你能保证让孤安心的当一个富贵闲王?你能保证让孤钟鸣鼎食,悠游山林,而不是圈禁至死,甚至是三尺白绫,鸩酒一杯?” 李泰捏着酒杯的手在嘴边停住。 未等他说话,李承乾已然叹息摇头道:“你保证不了,谁也保证不了……到那个时候,非但是孤将要一死了之,就算是稚奴也会因为父皇嫡子的身份,被逼上绝路。老三虽然不是嫡子,却是英明果敢,身负前朝血统朝中拥趸无数,他的下场也是一样的……” 权力是一柄双刃剑,它能让皇帝掌握天下亿万臣民之生死,亦能将皇帝推至灭情绝性之深渊。 这就是权力的天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身为帝王,亦是身不由己…… 李治微微一愣,陷入沉思。 李泰咬了咬牙,道:“若是我身为帝王,手执乾坤君临天下,还有何事不能左右?自然能够保证兄弟们富贵长久!” “嗤……” 房俊一声嗤笑。 李泰怒目而视:“你笑个甚?本王说到做到!就是你这个奸佞,蛊惑太子,蛊惑父皇,生生弄出一个什么振兴会,想要一举断绝本王的争储之路,离间我们的父子之情、手足之情,简直该杀!” 其实,他不是同不懂太子的话,论起政治天赋,他比太子强得多。 正是因为听懂了,一边是帝王之位,一边是手足之情,让他陷入纠结,无法取舍。 然而他能够将“争储”光明正大的说出口,其实就已经在心里认同了李承乾的话,只不过不愿意承认自己终于无望储君之位而已…… 但是对于房俊,他是真的恼火! 若非这厮从中作梗,先是全力扶保太子,之后又蛊惑父皇,自己何至于就被父皇亲口断绝了储君之路? 李泰恨不得将房俊抽筋剥皮,下油锅炸个酥脆,好一口一口的嚼着吃了! 房俊对李泰的愤怒不屑一顾:“殿下口口声声保证兄弟能够富贵长久,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根本就做不到!只要你登上皇位,第一件事情就是铲除太子这个最大的隐患,然后消灭晋王这个潜在的威胁,甚至是吴王、蜀王、齐王、越王……别发火儿,也别不承认,因为你这皇位不是奉天承运,不是君权天授,而是你争来的!既然你能够争来皇位,你自然害怕别人也会将皇位从你手里争去,不将所有有资格争夺皇位的人统统铲除,你又如何能睡得安稳?所以说,你就是天底下最最虚伪的人,什么父子亲情,什么手足情谊,在你眼里全都抵不过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一个如此无情无义虚伪做作之人,你还有脸在某面前叫唤什么?” 李泰气得面色煞白,捏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房俊一席话,等同于将他血淋淋的撕开,将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出来……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唯一的前途 李泰沉默不语,脸上神情变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未曾插言的李治此刻瞅了瞅太子,又瞅了瞅李泰,犹豫了一下,给李泰斟满酒杯,轻声道:“四哥……其实不必自责,小弟当初不也是起了贪念,对储位生出觊觎之心?被父皇圈禁,小弟也曾万念俱灰,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却渐渐想明白了,皇位只有一个,若不能有太子哥哥来坐,那么无论是谁坐上去,结局都只能有一个……” 兄弟睨墙,手足相残。 李治没说出口,可在座之人哪个看不透? 所以,李治幽幽叹了口气,道:“若是结局那般残忍,你让父皇如何自处?与其那样,小弟宁愿永远坐不上那个位置,就让太子哥哥好生当个皇帝,吾等兄弟还是如以前那边互敬互爱的好。如果四哥放不下执念,就算你能争得来这个储君之位,最后闹得众叛亲离……又何必呢?” 不得不说,这一席话不仅令李承乾与李泰两人默然不语,就连房俊也大为诧异。 这小子觉悟这么高? 这可不像是历史上那位将武媚娘当刀子使,所有想干的事儿都干绝了最后一股脑儿推在武媚娘身上的高宗皇帝…… 不过事易时移,现在的李二陛下已然铁了心巩固李承乾的太子之位,魏王李泰没了李二陛下的支持基本不会有任何可能,李治这小子自然更无“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思想有所转变也不是不可能。 李泰沉默良久,才终于将手里的酒杯放倒唇边,一饮而尽。 重重放下酒杯,吐出一口浊气,李泰瞪着房俊道:“都是你这个棒槌惹事!都知道你能赚钱,更能败家,可就算是你想要败家,又为何偏偏要搞出这个一个劳什子的振兴会?本王就想不明白了,到底与你何愁何怨,宁愿每年扔进去无数的钱财来补贴那些卖纸卖书的商贾,亦要蛊惑父皇断绝本王的储君之路?” 他是真的憋气! 有钱不好吗?就算你房俊想要祸害钱,有的是法子去花,为何偏偏要弄这个振兴会来跟自己作对? 自己哪里比太子差,为何就铁了心的站在太子那一边? 太子和稚奴顾全兄弟之情,这可以理解,李泰也很是欣慰,可是这一切跟你房俊有个毛的关系? 你不过就是个驸马而已! 有你的官职有你的爵位就行了呗,非得要恶心我是为啥! 难道咱俩就是传说中前生的孽缘,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那种? 简直不可理喻…… 这回面对李泰的叱责,房俊却并未动怒,只是摇头轻叹:“殿下只是看到主持‘大唐文化振兴会’多带来的弊端,的确,与门阀儒家作对,等同于断绝储君之路,可殿下却从未看到若是你运作得当,你之名字将会永载史册名标后世,会被世人标榜为复兴诸子百家兴盛华夏文化之功勋,这样的伟绩,比之一个皇帝的名号难道就差了?真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李泰怒极而笑:“合着本王还得感激你不成?” 他不知吕洞宾是谁,但前头有个“狗”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本就恼怒,偏偏这棒槌还口口声声为了他好似的,叫他如何不怒? 世间厚颜无耻之辈,莫过于此! 房俊煞有介事的点头:“殿下的确应该感谢某,若非是某之建议,殿下如何能这般文运昌隆,有这等万世流芳之机会?” 李泰差点气死,老子要的是储君之位! 狗屁的文运昌隆,狗屁的万世流芳! 点着头,讥讽道:“好好好,以往本王看不上你,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论起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你房二的确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出其右。” 房俊呵呵一笑,可不跟他斗嘴。 都将人的储君之路给掘断了,还不许人家发发牢骚?只要是不骂娘,那就由着他去吧。 咱是个厚道人…… 李治眼珠儿转转,小心翼翼的瞅一眼李泰,然后对房俊道:“那个啥……姐夫,既然四哥不愿意当这个什么会长……那你看我行不行?你放心,别的心思绝对一丝一毫都没有,断的干干净净了已经!只是四个为难,小弟服其劳,自然责无旁贷……” “小孩子家家,乱掺和什么?!” 未等房俊开口,李泰厉声叱责。 李治委屈道:“你都不愿意干,那小弟干干有何不可?四哥你看,小弟整天与高墙为伴,连大门都不能出,多可怜啊……若是能干上这个会长,不仅有机会在青史之上留下名号,最重要还能让父皇收回这圈禁之令……您就可怜可怜我呗?” 一双大眼睛萌萌的看着李泰,一脸谄媚,就差摇尾乞怜了。 说起来李治也是真的惨,虽然李二陛下并不禁止亲属前来晋王府探望,却严令他不准出府半步。对于李治这样一个生性跳脱的少年人来说,如何受得了一辈子就这么圈禁在高墙王府之内? 李泰无语,瞅着李治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儿,叱责的话语不忍说出口,便叹气道:“你真当这个棒槌安得什么好心?与门阀作对,与儒家作对,那可都是冒着极大风险的!若是毫无进展一事无成也就罢了,可一旦当真对他们的根基构成危害,你当这些人不敢杀人么?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最核心的利益哪怕丢了性命也得去死死的守着,无论是谁挡了他们的路,都会毫不犹豫的铲除掉,哪怕是……皇帝!” 李承乾在一旁默然不语。 他能怎么说?是让李泰当这个先锋,还是让李治上? 作为最大利益的既得者,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李治小脸儿一白,变色道:“这个……不至于吧?”便看向房俊。 房俊点点头:“魏王殿下英明睿智,所言不差,很至于。” 李泰冷笑:“不过,你这厮也别高兴太早,丘神绩不论是不是你杀的,丘行恭必然是将这笔账算在了你头上。那老货心狠手辣暴虐成性,食人心肝的事情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若是三法司不能将罪名定在你的身上,而且未能追查出真凶,你就等着丘行恭疯狂的报复吧……提醒你一句,丘行恭混迹军伍几十载,尸山血海不知爬过来多少遭,身边死士不计其数,你就算出门去趟茅房都得多做提防,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砍了脑袋……” 这话,还真就不是恶心房俊,给房俊添堵。 丘行恭那等暴虐之人一旦疯狂起来,当真是毫无顾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房俊却是毫无惧色,淡然道:“殿下还是顾好您自己吧,若是在这个会长的位置上毫无建树,不仅陛下会彻底对你失望,你也断绝了最后一个名传后世被诸子百家奉为先贤的机会,从此以后,也只能待在府里混吃等死……可若是做出了成绩,那就势必要挑动门阀和儒家的底线,那些人疯狂起来,绝对不会比丘行恭差多少。” 不好好干,你也就是一条咸鱼,这辈子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干得好,那就得面对门阀与儒家的明刀暗箭,咱哥俩五十步笑百步,谁也没比谁强…… 李泰怒视房俊。 这特么还不都是你害的? 房俊面无表情的回瞪。 有能耐你不干啊? 火药味渐渐浓郁…… 李承乾扶额长叹,这两人有完没完?赶紧岔开话题道:“听闻二郎要整编右屯营,完全摒弃府兵政策,全部兵将尽皆招募而来?” 房俊点点头。 虽然整编之法尚未公开,但是早已呈送至李二陛下案头,李承乾身为太子,早一步知晓自然是情理之中。 李泰冷笑道:“当真是无知至极!当年神机营人不过千余,水师更是体系不同,你搞那些招募之法无可厚非,可是右屯营多少人马?且不说招募而来的兵将战力如何,单单需要耗费的军饷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时日一长,何以为继?简直是异想天开!” 房俊翻个白眼,两手一摊,一副气死人不赔命的神情:“多谢殿下担心,可是……微臣有钱啊!”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太子溅血,事儿大了 耗费军饷? 没关系,我有钱…… 所以我任性! 看着一脸嘚瑟的房俊,李泰差点给气疯了! 他今天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去描绘,失落、绝望、憋闷、愤怒……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这短短的半天纷至沓来,令他恨不得手持一根长戟将天捅个窟窿,又或者嚎啕大哭一番…… 李泰从不觉得自己轻浮易碎,可是今天,却觉得自己似乎每时每刻都濒临崩溃! 尤其是面对房俊的时候…… 这棒槌总能肆无忌惮的直接挑开他的伤口,然后血淋淋的撕开! 娘咧! 老子抱你儿子下井了还是怎地? 暴怒的李泰抓起桌上的酒杯就朝房俊到底投掷过去,旁边的李治急忙站起阻拦,伸手拽住李泰的胳膊,叫道:“四哥,不要!” 却不料使得李泰手臂一歪,那酒杯便斜斜的飞出去,正巧飞上旁边正欲说话的李承乾额头。 啪! 酒杯崩碎,洁白细腻的碎片儿散落一地。 殷红的鲜血从李承乾额头涌出,顺着眼角脸颊滑下…… 厅中一片沉寂。 房俊嘴角一抽,看着血流如注的李承乾,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运气,咋这么背呢? 李治已然大叫一声,扑上去捂住李承乾的额头,吼道:“来人,叫御医,叫御医!” 李承乾面色如常,推了推李治,没推动,顺手摸了一把脸,手上尽是温热的鲜血,柔声道:“何必如此惊慌?小伤口而已,莫要惊动太多人,不碍事,不碍事。” 李泰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上前看看,见到伤口并不深,只是碰巧额头的皮肤太薄,被酒杯割破了一点,看上去挺吓人。 心里松了口气,却仍忍不住瞅着李泰揶揄道:“魏王殿下不必害怕,不太子之伤不碍事的,暂无性命之忧……” 李泰眼角跳了跳,想要骂人…… 不碍事? 事儿大了! 李承乾可不仅仅是他的兄长,更是国之储君! 储君亦是君,万金之体,岂可轻易受伤?更遑论乃是被人用酒杯掷伤……这若是一个内侍或者宫女所为,处罚之法很简单,打死没商量。 最可恶的是房俊最后那句“暂无性命之忧”…… 那就是有可能危及性命咯! 弄伤了是一回事,毕竟李泰是亲王,是太子的兄弟,一时失手,有情可原;可危及性命了,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甚是被御史言官们知道了,极有可能给李泰扣上一个“以图谋害储君”的罪名…… 那可真是要命了! 李泰两眼喷火,他现在就想一口将房俊给咬死,这厮怎地这么缺德呢? 李承乾自己自然知道受伤一事事关重大,极有可能引起某些心怀鬼胎之人推波助澜横生是非,便瞪了房俊一眼,无奈道:“二郎休要故意气青雀,不过是一时失手,碰破了一点皮肉而已,万万不可胡言乱语,横生是非。” 李治也劝道:“是啊,姐夫莫要胡说,万一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知道,会出大事的!” 房俊见到李承乾的伤口无碍,便好整以暇的坐着,斜眼睨着李泰,道:“哎呀,微臣这人嘴巴不严,一生气就爱乱说话,谁知道哪天生气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出去了呢?” 李泰怒视房俊,脸都白了…… 看着房俊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恨得咬牙,却不敢造次。他倒是光棍的说一声“你爱咋咋地”,可房俊这个棒槌万一任性起来,当真见人便说而且添油加醋,事情就麻烦了! 他李泰可不是孑然一身,有王妃,有侧妃,有儿子……一旦自己被朝中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给盯上,搞不好下场将会机器凄惨…… 这会儿可不是置气的时候。 可然他去哀求房俊别到处乱说,又做不到,心里正气着呢,只好起身冲着李承乾一揖及地,满是歉然道:“臣弟鲁莽,还得太子受伤,万死莫赎其罪矣……” 这倒也不是演戏,人家太子从一开始便温言宽慰,又一直给拉着房俊,结果自己发脾气却把太子给弄伤了,怎能不心存歉意? 李承乾连忙伸手将其拽起,宽慰道:“你这又是何必?不过一点小伤而已,不当如此。话说当年孤这脚被健马踩断,又何曾埋怨过长孙冲?你且安心,二郎亦不过是故意气你罢了,断然不会出去乱说的。” 李泰心中一暖,若是太子想要收拾自己,只需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便没自己好果子吃。 若是说起才华文采,自己或许胜过太子一筹,可若是论起宽厚仁爱,自己照比太子,却是拍马难及…… 晋王府的御医急匆匆赶来,见到太子头上血流如注,差点吓死! 娘咧! 这是要刺杀储君么? 心里犹如揣着一只兔子似的忐忑不安,一句话都不敢问,唯恐问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情回头就给抄家灭门,死死的闭着嘴上前查看李承乾额头的伤势,认真清洗之后发现并无大碍,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殿下不必担忧,不过是破了一些皮肉而已,毋须包扎,只需涂抹一些外伤药膏即可,不日可愈。” 在场之人都吁了口气。 若李承乾伤势严重,事情就麻烦了…… 李治待御医将李承乾的伤口处置之后都赶走,并且严厉叮嘱不可多嘴,太子受伤一事绝对不可外传,等那两个御医吓得战战兢兢的走掉,这才招呼几人重新坐下。 气氛也稍稍缓和下来。 等宫女过来将残局收拾一番,酒自然是喝不成了,李治便命人沏上香茶,几人也挪步到一侧靠窗的地方。 李治亲自给几位兄长沏茶,一边幽怨的看着房俊,说道:“小弟幽居府中,闲来无事,整日里便是品茶读书,春天时候姐夫送来的好茶都喝光了,现在这茶还是从兕子那边讨来的,小弟品了几次,发现这茶跟姐夫送给我的完全不一样……姐夫,您也太偏心了吧?” 李承乾奇道:“还有这事儿?不至于吧。” 瞅了房俊一眼,拿起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仔细品味半晌,却是摇头一叹,默不作声。 李泰则是久未喝到好茶了,他前往西域之时倒是带了一些,可是李绩亦是个喜欢喝茶的,那么点分量怎能够两个人喝?没几天就喝光了,其余的时日只能以寻常的茶叶将就着。 喝了一口,品味一番,赞道:“好茶!” 然后瞅着房俊,道:“二郎不地道,都是兄弟,何以厚此薄彼呢?” 送给太子和晋王的是一种茶,送给兕子的却是另外一种,区别对待的意图太过明显,难免让人不爽。 房俊咳了一声,理所当然道:“兕子有气疾之症,孙道长特意叮嘱要多喝水,且最好是清淡的茶水,能够强心解痉、助力消化,于病情有好处。而且小女孩儿嘛,嘴刁一些,寻常的茶水难以入喉,自然要喝最好的……” 李治咧咧嘴,郁闷道:“偏心!” 的确,自从第一次见到房俊开始,这位姐夫似乎就对自己很有成见,始终保持距离,并不过于亲近。反而对兕子却是爱护有加,宠溺得过分,只要是兕子提出来的要求,房俊几乎每一次都是竭尽全力的完成。 就连现在,皇宫里头常年不断的从东海运来的海鲜,也令李治眼馋不已…… 偏心的过分了。 李治很纳闷,他自觉自己还是很讨人喜欢的,长得好看,头脑聪明,又有年纪优势,皇宫里上上下下都对自己甚是宠爱,为何偏偏房俊却总似看不上自己? 搞不懂啊…… 房俊好笑道:“喂喂喂,晋王殿下,您这将要成为人父了,堂堂男儿汉,说出‘偏心’这等小儿女之言辞,不觉得丢脸么?” 李治脖颈一挺,道:“丢什么脸?到了什么时候,哥哥依旧是哥哥,姐夫依旧是姐夫,在你们面前,又有什么丢脸不丢脸?” 李承乾摇头失笑,道:“歪理邪说,人,总是要长大的。” 李泰神情一黯。 是呀,人总要长大,也终究会慢慢长大,每当长大,便会利益纠缠,恩怨纠葛,再不复幼时之单纯情谊……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夫妻 房俊离开晋王府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彩渲染得一片瑰丽绚烂。 李承乾李泰兄弟紧随着出来,李承乾道:“要不要派禁卫送你一程?” 丘神绩之死,丘行恭是要算在房俊头上的,就算真凶不是房俊,起因亦是房俊。若非被房俊弄得充军岭南,又为何会在西津渡惨遭毒手? 丘行恭这人性情暴虐,发作起来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做得出…… 房俊拒绝了李承乾的好意,指了指候在晋王府门外的家将部曲,笑道:“有弟兄们护着呢,万无一失,多谢殿下好意。” 李承乾不再多言,回头与李泰告别,上了马车,一众禁卫前呼后拥,返回东宫。 李泰瞅了房俊一眼,冷哼一声,在禁卫服侍下飞身上马,身形很是矫健…… 看着李泰远去的身影,房俊叹了一口气:“军队当真是锻炼人的地方啊,肥的像头猪的魏王殿下,骑上马居然也能有模有样。” 身边的家将部曲各个面色古怪。 形容魏王殿下……肥的像头猪? 呵呵,放眼大唐,估计也只有咱家二郎这么一位。 “走吧,回府!” 房俊翻身上马,望了一眼天色,策骑而行。 今日本是前来探望晋王李治,却不曾想先后碰上李承乾与李泰,虽然过程不甚愉快,但是很显然三兄弟之间有了一定的默契。 作为皇位的争夺者,这三位李二陛下的嫡子有着超然的地位,一般来说,不可能再有别人能在皇位的争夺上胜过这三人,哪怕是素有“贤王”之称的吴王李恪。 无论李泰还是李治夺得皇位,都势必要依仗世家门阀的力量,必然造成世家门阀趁势坐大的不利局面。本来世家门阀在大唐的政治体系当中就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若是再拥有一次彷如“玄武门事变”那样的从龙之功,则必将鼎盛至极点,无人可制。 历史上李治便是依靠关陇集团击败了太子和魏王,最终君临天下,虽然后来借由武媚娘之手对关陇集团极力打压,却也不过是扶持一家打击一家,世家门阀的根基并未削弱,甚至更胜以往! 只有历经唐末的割据之战,才将世家门阀打落尘埃,从历史的帷幕当中彻底消除。 然而那等代价太过巨大…… 唯有李承乾顺利登机,将目前稳定的政治结构保持下去,再对世家门阀缓缓图之,方能提升寒门来与之对抗,达到朝局的平衡目的。 任重而道远啊…… ***** 府里很安静。 老爹房玄龄也老娘又去了骊山农庄,这让房俊很是失落。 都不知道你们的儿子被丘行恭当做杀子仇人给盯上了,时时刻刻面对万劫不复之危险么? 作为父母你们还这样没心没肺的搞什么骊山几日游、温泉旅行,真的好么? 就连武媚娘都不在…… 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干爽衣服的房俊觉得有些心浮气躁,这才想起最近忙的连轴转,已经好多天没有做哪些爱做的运动了,武媚娘这娘们儿对于事业的痴迷显然更重于床第之间的事儿,这让他很苦恼。 不过幸好还有高阳公主,以及好几个侍妾…… 坐在书房里翻阅了水师那边送来的文书信函,又对右屯营的整编计划稍作修改,高阳公主便踩着莲步端着一盏香茶走了进来。 窗外的夕阳已然坠落,天边残余着一丝火红,从窗户斜斜的照进来,将书房里染成了几分橘红的色泽。 房俊抬头,便见到那橘红的光线映照在高阳公主的侧脸上,光线的明暗对立构筑出一张难以言喻的绝美容颜。 肌肤细腻洁白,显出羊脂白玉一般的剔透晶莹,一侧是橘红色的光泽、一侧是浅淡的幽影,在她五官分明的俏脸上营造出一份神秘之美,找不出一丝微瑕,犹如握在手里细抚多年、莹润细腻的象牙雕塑。 长长的睫毛卷曲上翘,映衬着一双明媚光彩流转,绝美的面容里蕴藏着三分稚气、三分温婉,三分妩媚,初为人母的女子尚未褪去的青涩之中,多了几丝明艳。 “咕咚” 书房里响起了房俊吞咽口水的声音。 此情此景,眼前这张端雅娴丽的脸庞,让人有一种见到口吐仙纶、不染人间烟火气的仙女一般的错觉。 高阳公主将茶盏轻轻放置在书案上,闻听到奇怪的声音,疑惑的抬头,双眸满是迷惑:“什么声音?” 房俊有些尴尬:“哦,大概是老鼠的声音。” 高阳公主秀眉微蹙,奇道:“老鼠?书房里怎会有老鼠?”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书房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地方,这里有许多价比黄金的藏书,若是有了老鼠,那可是遭了大灾,比之粮仓进了老鼠更加产生巨大的损失。 房俊却是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美人儿,错不开眼珠儿,眼神已然顺着优美精致的碎骨一路向下,停留在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那一抹素面绫锦的抹胸上头…… 不知为何,本是一件平平常常的黑滑缎底的雅致鸦青色衣裙,一衬上她白哲细腻的乳色象牙肌,忽然就变得无比诱人;房俊的脑子里就开始想像着那一抹亵衣中裹着她高耸弹手的双峰,就恨不得扑上去撕得条条碎碎,一把攫住那对蹦跳弹出的坚挺…… 等不及了! 房俊豁然站起,拉住高阳公主欺霜赛雪的皓腕,便拖进了一旁的卧房,推倒在铺了凉席的炕上。 “哎呀!你这人,疯了不成?” 高阳公主猝不及防,衣襟已经被一双大手拽开,粉脸顿时涨得通红,娇嗔道:“秀儿她们看着呢,哎呦……你快住手,天还没黑……唔唔……” 房俊堵住了公主殿下的小嘴儿,吵吵闹闹的烦不烦人? 这种时候,这张小嘴儿应该少说话,多做些别的事情才对…… 门口的两个侍女羞红了脸,一个站在门口望风,以免被愣头愣脑的家仆闯进来,一个则脚步匆匆的去打水,等着一会儿收拾战场。大家族的侍女,总是经验丰富,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应当干啥…… 卧房里的公主殿下已经被剥成了一只小白羊,咿咿呀呀的叫唤着。 初时还有些战斗力,咬着嘴唇勉力抵抗,娇躯酥软秀眸如水,只是在被房俊随意翻转过来之后,便迅速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只有喘息之力,毫无招架之功…… 等到侍女红着脸儿收拾了残局,房俊想要去看看儿子们,却被高阳公主拦住。小孩子觉多,傍晚吃过奶便睡下了,醒来估计得是半夜,若是这个时候被吵醒,就会乱了作息习惯,哭哭闹闹烦人的很。 房俊一想也是,干脆今晚就住在书房里。 窗外的月亮渐渐升起,银白的月光青霜一般覆盖了屋里的一切。 “媚娘怎么还不回府?” 房俊问了一句。 武媚娘是个事业型的女人,比之黏人的高阳公主,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类型。以往也时常会因为处置码头那边的事务导致留在城外过夜,房俊并不奇怪,只是因为有丘神绩这码子事,让他有些担心。 丘行恭那个疯子万一铤而走险对武媚娘下手,房俊哭都来不及…… “不是郎君你让兵部运送兵器甲具前往码头,要出海运往那个什么虾夷岛么?媚娘知道这件事情重要,见你这两天忙得不见人影,便亲自去盯着,怕出了什么疏漏。” 依偎在郎君身旁,一头秀发散开来随意的堆散在郎君宽阔强壮的胸口,高阳公主一边用纤细的手指沿着郎君小腹明显的人鱼线一圈儿一圈儿的画着,一边语气慵懒的随意说道。 房俊这才放心。 因是运送兵械,必然有兵部的官员和“百骑司”在一侧监督,就算丘行恭想要行险,也完全不必担忧武媚娘的安危。 况且就算丘行恭敢下手,也不可能大规模的调动右武侯卫的兵卒来一场火并,码头那边尽是房家的家仆下人,就连民夫商贾也都心向着武媚娘,丘行恭定然不敢胡来。 房俊“嗯”了一声,拥着妻子享受着难得的静谧,再无说话。 反倒是高阳公主翻个身,手肘杵在凉席上,手掌支撑着尖俏的下巴,任由美好的上身展示在郎君眼前,略带担忧的问道:“今日是去稚奴府上了吧?听下人说,太子哥哥和青雀哥哥前后脚的都去了,你没跟青雀哥哥打起来吧?” “嗯?消息传得这么快?”房俊略感意外。 高阳公主秀眉微蹙,提醒道:“下午的时候我去了皇宫见长乐姐姐,听长乐姐姐说有人密报了你们一起在晋王府密谋……” 房俊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提高声量:“密谋?”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激将 丘府。 林立的白幡随着清晨的微风缓缓招展,府内磬乐声声,香烛缭绕,时不时闻听到一阵阵悲泣。 荆王李元景在前,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在后,前来丘府吊唁。 平素锦衣华服的李元景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文士绸衫,与前来迎客的丘行恭相互见礼,而后一脸悲戚的执着丘行恭的手,温言道:“人有生死,丘兄节哀。” 丘行恭脸上皱纹横生,喟然一叹,默不作声。 薛万彻则瞪着牛眼,大声道:“王爷此言差矣!吾等身为武将,讲究的便是马革裹尸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难不成儿子死了还得当个缩头乌龟?不管杀害神绩贤侄的凶手是谁,只要你丘兄喊一声,某薛万彻拎着刀跟着你,必要为你讨这一个公道!” “万彻,慎言!” 李元景急忙一把拉住薛万彻,恐他继续大放厥词,埋怨道:“此间人多眼杂,岂能乱说?万一那房俊等人出了任何闪失,岂不都要被怀疑到丘将军身上?” 言下之意,已然认定了丘神绩便是房俊所杀一般…… 丘行恭面色阴郁,默然不语,只是稍稍欠身,请李元景等人前往灵堂吊唁。 灵堂内香烛缭绕,阴气逼人。 李元景忍着心中腻歪,上了一炷香,便推出门外。 丘行恭身为主家,自然不能让李元景上完香就走,请到一侧的偏厅,命人奉上茶水,招待一番。 李元景呷了一口茶水,抬眼瞅瞅丘行恭,问道:“丘将军有何打算?” 丘行恭木然道:“陛下已然下旨,由三法司审理此案,想必不日便能找出真凶,为吾儿雪此深仇。” 李元景心里哂笑。 这话……骗鬼呢。 凶手能够在西津渡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丘神绩,若是能查出,当初案发之后刑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之时便查出了。当时没查出来真凶的身份,现在事过境迁,又如何去查? 若真凶是房俊,将丘神绩的尸体藏在船上的唯一解释便是企图扰乱视线浑水摸鱼,今儿给人一种“我杀了人为何还要放在自己船上”的疑惑,一次来洗白自己。 若真凶不是房俊,能在杀掉丘神绩之后更将尸体藏在水师船上……这样的人简直就拥有通天彻地之能,怎么去查? 其实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三法司查来查去查到最后,能查出来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给房俊洗脱嫌疑…… 薛万彻瞅瞅左近无人,便向前凑了凑,凑到丘行恭身边,神情狰狞道:“丘兄难道还看不清楚?那房俊背后的靠山通了天,若无真凭实据,谁敢定其之罪?那兔崽子看似棒槌一个,实则狡猾奸诈至极,怎么可能给自己做的事留下把柄?所以三法司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罢了,若是丘兄想报仇,也只能暗中调集人手……” 说到此处,左手狠狠切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其实他这话倒也不假,无论是房玄龄的影响力,亦或是皇帝对于房俊的宠信,甚至包括房俊自身所掌控的力量,最终也只能是这个结局…… 李元景叹了口气,一脸为难的样子,纠结一番,道:“本王与丘将军虽然交情尚浅,却一贯仰慕将军正直悍勇之作风,是以引为知己。若是丘将军当真意欲为神绩贤侄报仇雪恨……本王舍了这爵位,亦会联络皇族中正义之辈,为将军讨得陛下之原谅!天日昭昭,若是任由凶手逍遥法外,朝中道德倾颓,吾等心存正气之人,岂能安寝?铲除此等邪恶之徒,吾等才能俯仰无愧!” 薛万彻狠狠点头:“正是此理!” 两人一唱一和,丘行恭却始终耷拉着眉毛,无动于衷。 李元景见到丘行恭不说话,亦不多说,拍拍丘行恭的肩膀,温言道:“本王非是贪图什么,只是不忍见到丘将军老来丧子悲怮拒绝,真凶却依旧逍遥法外无法无天……总之,无论丘将军怎么做,本王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全力支持。” 面上浮起一抹悲痛,看似情真意切。 薛万彻狠狠一拍茶几,怒视丘行恭,道:“丘兄昔年纵兵杀戮食人心肝,亦不曾皱过半分眉头,怎地老了老了,却是连当年的一腔血勇都萎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连这个你都能忍?” 丘行恭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阵蠕动,却依旧安坐如山,不说话。 李元景瞅了丘行恭一眼,对薛万彻狠狠训斥道:“万彻,住嘴!丘将军尸山血海趟过多少遭,其实你说的那般猥琐懦弱之辈?这等浑话再也休提,速速给丘将军道歉!” 薛万彻哼了一声,闭口不言,神情轻蔑。 李元景有些尴尬,道:“这人从来都是这么一个棒槌脾气,得罪之处,本王待其道歉,丘将军勿怪……” 见到丘行恭依旧不言不动,只得起身道:“那本王就先行告辞,异日有暇,在与丘将军畅谈。” 丘行恭亦起身施礼道:“家有重孝,恕老臣不能远送。” “无妨,无妨,留步,留步。” 待到将两人送走,丘行恭转了一圈,又回到偏厅内静坐,细细思量李元景的话语。 他又不傻,岂能看不出李元景的怂恿激将之策?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的是若自己当真悍然杀掉房俊,李元景是否能够如同现在说的这般,联合皇族中人站出来给他撑腰……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 丘行恭起身,推开偏厅一侧的一道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夹间,面积不大,按照方向来看,就在灵堂之后,一墙之隔。 夹间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靠着墙角的地方燃了一盏烛火,一个人被捆成粽子一般丢在地上,两个黑衣壮汉一左一右的守着。 见到丘行恭进来,两个黑衣壮汉单膝跪地,道:“见过大帅!” 丘行恭“嗯”了一声,背着手上前两步,接着烛火的光亮俯身打量着地上的“粽子”…… “呜呜呜” “粽子”非但手足被捆得紧紧的,连嘴里都塞进去一块破布,看清楚丘行恭的样貌,连忙扭动喊叫,拼命挣扎,却只能像蛆一样蠕动,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丘行恭挥挥手,过来一个黑衣壮汉拿掉“粽子”嘴上的破布。 “伯父饶了我……啊!” 嘴里刚刚松快,“粽子”便发生求饶,却被丘行恭飞起一脚踹在嘴巴上,顿时闷哼一声,所有的话语都吞回喉咙里,然后张嘴“噗”的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一嘴牙…… “再敢大声嚷嚷,信不信老子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丘行恭阴仄仄的说了一句。 “我我我……不敢了……” “粽子”呻吟一声,吓得蜷缩起身子,不停的向后蠕动,似乎想要距离丘行恭远一些,眼前这个魔王可是吃过人的心肝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 丘行恭目光盯着“粽子”,缓缓道:“周兴,你与神绩情同手足,神绩一向待你不薄,现在他蒙冤惨死,你难道就不想为何报仇雪恨?” “我……我愿意……” 周兴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形,嘴巴里的牙齿都掉光了,目光涣散瑟瑟发抖,断断续续道:“神绩对我好,我有岂是无情无义之人?若是能够替神绩报仇,就算是要我搭上命,我也绝不迟疑!” 甭管心里怎么想丘家趁早一家死绝,嘴上还是要说些好听的,否则眼前这个魔王一怒之下,是真的能将他扒皮抽筋,然后零零碎碎的都喂了狗…… 丘行恭缓缓点头,问道:“我也不用你去给神绩报仇,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神绩的尸体在水师的船上?” 周兴连忙道:“晚辈已经说了啊,是有人趁夜往晚辈家中投掷书信,言及神绩的尸体在水师船上,那书信晚辈也给了伯父,此言绝无虚假,呜呜,伯父,念在晚辈跟神绩一场交情的份上,您就饶了我吧……” 他现在场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这里头水这么深,远远躲开就好了,何必为了讨丘行恭的欢心图几个赏钱,就把自己给搭进来?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周兴 丘行恭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盯着周兴,缓缓点头,道:“不说实话是吧?可以,这可是你自找的。” 冲着一侧的黑衣壮汉努努嘴。 黑衣壮汉会意,从身后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来到周兴身前。 周兴亡魂大冒,惊叫道:“伯父饶我……唔!” 却是被那黑衣壮汉一手捏在下巴,稍稍一用力,“咔哒”,将下巴给卸了下来。 周兴喊不出声音,只能“啊啊啊”的叫唤,黑衣壮汉将他翻了个身,脸朝下摁在地上,单膝跪在周兴后腰将他死死压住,匕首插入周兴无名指与小指之间,刀刃一横,便将一根小指齐跟削了下来。 一股鲜血喷溅而出,与此同时一股尿骚味儿在狭小的夹间里弥漫开来。 周兴被吓尿了…… 丘行恭厌恶的皱皱眉。 黑衣壮汉这时将周兴翻转过来,恶狠狠道:“大帅问你话,别鬼吼鬼叫的,否则将你舌头割下来!” 周兴疼得脸都白了,连连点头。 黑衣壮汉将周兴下巴接上,这回周兴连叫疼都不敢,额头冷汗涔涔,挣扎着跪在地上,哀求道:“伯父饶了我吧……我确实绝无半句妄言,在您面前,晚辈岂敢耍弄心机?” 丘行恭不置可否,又问道:“再问你一次,消息从何而来?” 周兴快要崩溃了…… 娘咧! 你特么能不能别总问这一句? “伯父,晚辈当真说的真话,您就算将我十根手指头都削断了,我也不敢编出来瞎话骗您呐……呜呜,神绩虽然年纪大我许多,却一直对我甚为亲热,被发配之前还曾说起要给晚辈谋个官身,他不仅仅是晚辈的好大哥,更是晚辈的恩主啊!伯父您想想,晚辈再是愚蠢,又岂会对恩主不利?” 周兴哭得涕泗横流,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 丘行恭沉吟不语。 看周兴的模样,似乎说的是真话…… 可若是如此,给他通风报信的又是何人,怀着怎样的目的? 儿子到底是房俊所杀,还是这个报信的人栽赃陷害? 当然,无论丘神绩是否房俊所杀,这个仇丘行恭都会将房俊算在内,若是没有房俊的奸诈陷害,自家儿子好好的又岂会被发配岭南,从而半路遭人截杀? 房俊必须死! 否则,自己半年之后,下到黄泉路上如何还有颜面再见儿子? 可是眼下,丘行恭不敢轻举妄动。 房俊的身世背景,注定了一旦出现意外,牵扯甚广。首当其冲便是陛下的发难,别说还没有确凿证据能够证明丘神绩乃是房俊所杀,就算能够证实,也必然有王法惩戒,是杀是剐,他丘行恭岂能任用私刑? 皇帝的怒火,丘行恭承受不来。 倒是房玄龄虽然身居高位,功勋赫赫,但是因为手中无兵,丘行恭并不担忧。 丘行恭发现转来转去,还是回到刚刚的那个原点——自己若是悍然对房俊下手,事后李元景、薛万彻之流,会否当真给自己当靠山? 至于李元景的用意,丘行恭却是再明白不过。 房俊乃是太子的左膀右臂,除去房俊,太子就等同于断去一臂,本已稳固的储君之位,必然再生变动。 可他同时也没搞明白,李元景到底是支持哪一个皇子呢? 周兴压抑的哭声打断了丘行恭的沉思,看着这厮凄惨的模样,心中喟然一叹,到底是儿子生前好友,既然儿子的死与他无关,自然不应再去苛责于他,留个善缘也好。 “今日暂且饶你一命,先回家好好养伤,将来老夫为你保举一个前程,亦算是完成神绩之遗愿,全了你们这份交情。” “呜呜呜,多谢伯父,晚辈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周兴心里一松,顿时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娘咧,啥前程咱是不敢想,好歹在这个老魔王手里活了一条命…… 黑衣壮汉上前给他松了绑,周兴第一时间就捂着断指之处的伤口,血已经流了很多,他现在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两腿发软,可是断指之处何等重创?却是捂都捂不住,血一直流。 丘行恭道:“给他去包扎一下,然后取十贯钱予他,任他离去。” “喏!” 黑衣壮汉带着千恩万谢的周姓离开。 唯有丘行恭依旧站在夹间里,微微仰着头看着房梁,一双眼眸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光芒闪烁,明灭不定…… ***** 李元景和薛万彻回到荆王府,侍女奉上香茗,李元景便将屋子里的仆人侍女统统赶走。 薛万彻气呼呼道:“这个丘行恭当真窝囊废,以前食人心肝那等暴虐之气哪儿去了?现在儿子被人射成了刺猬,死的那般凄惨,却连报仇都不敢,实在是枉为人父!” 他心里着实纳闷,丘行恭那是什么脾气?蘸火就着啊! 最是暴躁草包的一个人,现在却这般谨慎,实在是让人恼火,亏得自己说了半天,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真是见了鬼了…… 李元景却是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水,放下茶盏缓缓说道:“稍安勿躁,咱们此行非是要挑唆丘行恭铤而走险,他若当真立马对房俊下手,反倒坏了事。别看他此时很冷静,以他的性子,越是冷静就越是憋屈,越是憋屈就越是愤怒,等到这股子愤怒压抑不住的时候,呵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做出何等疯狂的报复!” 薛万彻若有所悟:“王爷是说……先让丘行恭压抑着,等到那个时候……在发动?” 李元景颔首道:“正是如此,等到丘行恭心里压抑得久了,只需要一点点引导,就必然能够爆发出来,而到了那个时候,到底干不干,甚至是怎么干,还能轮得到他做主?” 薛万彻恍然大悟:“王爷高明!” “呵呵……” 李元景略带得色,道:“到了那一天,便是吾等肃平长安、逆尔夺取之时!” “末将誓死追随王爷,成就大业!” 薛万彻一脸郑重。 当年他被隐太子李建成倚为心腹,宠信有加,最后却坐视李建成于玄武门被李二陛下袭杀,未能与之战死一处,已然是薛万彻平生之辱,而后更未能荡平秦王府给李建成复仇,令薛万彻始终耿耿于怀。 若是有机会将李二陛下从皇位上拉下来,他绝对义不容辞全力以赴,才不管最后是谁当皇帝、坐天下…… ***** 长安城东南角永阳坊。 这里属于长安城的贫民区,坊市内房屋低矮街道杂乱。 一辆雕漆描金的奢华马车自坊门驶入,来到一座破败的院落门前停下,车帘掀开,一个身形佝偻的少年自车上跳下,却不料脚下一软,变作滚地葫芦。 车夫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将车辕上放置的一个褡裢拿起,信手丢在那少年面前,继而便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少年趴在地上缓了半天,这才勉力爬起,想要将将褡裢拎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提不动…… 喘息几下,这才张口叫道:“娘子!娘子!” 身后的破败院门打开,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闻声走了出来,见到少年一身狼狈血迹斑斑,顿时大声惊呼,叫道:“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这女子身形窈窕,相貌也颇为标致,声音娇滴滴的甚是好听,这一声喊,顿时将左右邻居引来。 “哎呦,周家小子这是咋啦?” “娘咧,这一身的血,莫不是杀人了吧?” “屁咧,就这兔崽子那点胆子,敢杀人?许是得罪了贵人,被打咧。” “呸!活该!年纪轻轻的不知找份工安稳的过日子,白瞎了这俏灵灵的小娘子。” “唉!谁说不是呢?当年周家也算是家产殷丰,虽然如今家道中落,可听说这小子也是读过书的,还学过律法,却落得现在这番偷鸡摸狗的地步,他那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儿!” 邻居们围拢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没什么好话。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明月 邻居们围拢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没什么好话。 那女子这才小跑着上前,将郎君扶起来往家走,那少年回手指着地上的褡裢:“拿着,里头有钱……” 女子赶紧又将褡裢捡起来,掂了掂,入手甚为沉重,顿时哭道:“郎君为了钱,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那些贵人都不将我们当人的,若是将他们惹恼了,随随便便就把你杀了,没了你,让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活?” 邻居们一听,果然是得罪了贵人! 少年抬起脸,瞅着媳妇儿俊俏的脸颊,咧嘴一笑,不是周兴还能是谁? 只是这一咧嘴,没了牙的牙床腮帮子一阵剧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瞅了瞅四周的邻居,道:“咱们回屋说话,这帮子嚼舌根的夯货甚是讨厌,咱夫妻的亲密话儿,切莫让他们听了去。” “呿!取了个媳妇儿了不得了?” “这个王八犊子,这张嘴可真损!” 周兴得意洋洋的抬起头,哪怕脸上都变形了,却依旧满是桀骜:“咋,羡慕?咱周兴就是没能耐,偏偏还就能讨个仙女儿一样的婆娘,你们眼馋呐?嘿嘿,眼馋也捞不着!” 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算是把邻居们气坏了! 可任凭各家的婆娘讥讽嘲笑反唇相讥,自家的汉子却都偷偷拿眼去瞧周兴家的娘子…… 小娘子二八年岁,水灵灵像一朵花儿也似,长得俊俏且不说,脸儿还白,鼓胀胀的小胸脯,柳条儿一样的腰肢晃一晃就让人眼晕,若是能在炕上搂一宿,啧啧啧。 再看看自家五大三粗的婆娘…… 心里像是揣了兔子一样之蹦跶。 娘子脸儿红红的,被一群糙汉子盯得不自在,好似下一刻就能扑上来将她扒光了,狠狠的折腾一个来回…… 赶紧搀扶着周兴往回走,嘴里说道:“郎君有伤,快快回家歇着,待我却寻了郎中来给你医治。” 说着,小两口便搀扶着进了家门。 围在门口的街坊邻居又站了一会儿,婆娘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数落着:“这周家小子当真是个棒槌,花钱从窑子里赎出来的粉头,也值当宝贝一样的供着?” “就是,那等地方出来的女人,侍候男人是把好手,可下地干活会么?” “哼哼,等着吧,这个家呀,迟早得让这两个败家玩意给败了。” “哪里用得着去败?从周家老两口过世,这个家早就败了……” 汉子们则聚在门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周家小娘子那摇曳的腰肢挺翘的小臀,一个个流着口水,心尖儿像是被猫儿挠了一样痒痒…… 回到屋内,周兴实在是坚持不住,“砰”的一声倒在炕上,浑身上下的伤处齐齐受到震动,疼得他呲牙咧嘴,好半天才缓过来。 小娘子站在炕前,一双美眸淡淡的看着炕上哼哼唧唧的周兴。 周兴全然未觉,嘴里絮絮叨叨的说道:“当初为了给娘子赎身,郎君我将家中钱财尽数拿出,咱家的日子实在是无以为继,呵呵……不过郎君我不后悔,醉仙楼的歌姬那可是长安城里王孙贵戚都抢着弄家里头当侍妾的,我周兴身无长物,却能得到娘子青睐,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咳咳……娘子不仅相貌柔美,更是蕙质兰心,居然能猜得到那房俊必然将丘神绩那个死鬼的尸体藏在船上……咳咳,这可真是上天赐予的富贵呀!这十贯钱不多,往后丘行恭一定还会赏赐给我更多的钱,而且他还答允给我谋个前程……娘子,以后郎君为可就是官身了,你也能得个官夫人的身份……你那些姐妹固然有的进入王公显贵的府邸,有的成为富商巨贾的妾侍,可是说到底,谁也比不得你这个堂堂正正的官夫人……” 周兴心底兴奋,今日虽然鬼门关头走了一遭,挨了一顿打断了一根手指,却得了丘行恭的青睐,想必念着往昔自己跟丘神绩的交情,往后定然会对自己多多照顾。 以丘行恭的官职资历,自己还不马上就得飞黄腾达? 周兴越看自家的娘子就越是喜欢,不仅人长得好看,脑子还聪明,居然能够想得到房俊那厮会玩儿一个故布疑阵的把戏,呵呵,这一招儿倒是的确不错,谁能想得到房俊会杀人之后再将被杀者的尸体故意放在跟自己关系匪浅的水师战船上? 正常思维来说,谁也不会相信人是房俊杀的。 可房俊的嫌疑是最大的,除了他,还有谁有充足的理由杀掉丘神绩呢? 所以,自家娘子便猜测房俊会不会玩儿把戏,丘神绩死在西津渡,当时水师的船队距离不远,房俊会不会干脆就将丘神绩的尸体藏在船上…… 自己当时也认为很有可能,反正不过就是向丘行恭提醒一下,就算是错了也没有关系。 可万一猜准了,那可就是一场大富贵! 结果自然是被自家娘子猜对了,富贵也指日可待,只是没料到丘行恭这个老狗居然怀疑自己…… 然而自己怎么能说出是自家娘子猜出来的呢? 死也不能说啊! 还好挺过来了…… 周兴心里洋洋得意,充满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歌姬又怎么了?如此貌美如花又兰心蕙质的娘子,就算是多少大家闺秀豪门贵女也比不上,咱这是天大的福份! 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 周兴愕然抬头,娘子怎地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瞅着自己,清亮的眸子里也没有了往昔的柔情蜜意,却充满了……冷若冰霜? 正欲开口,眼尾一扫,蓦然发现两个身影端端正正的坐在娘子身后靠墙的椅子上…… “娘咧!” 周兴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猛地向炕里窜出老远,瞪大眼睛看着那两个人影。 此时天色已暗,屋内并未掌灯,光线很是昏暗。 左边坐着的是个深色衣裙的女子,虽然只是静静的坐着,刀削一般的香肩雪白的脖颈,以及那虽然看不真切却隐隐可见如花颜色的玉容,都显露着此女的绝代风华。 右边则是一个男子,一身灰色的葛麻衣袍遮掩住宽大的骨架,即便是在屋子里依旧在头上戴了一个斗笠,遮住了一大半的面容,余下部分也隐藏在斗笠的阴影里…… 周兴魂儿都吓飞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俩是人是鬼?” 这不声不响的出现在自己家,又是这么突兀的被发现,简直吓死个人…… 没人回答他。 左侧的美女微微侧身,向身边的斗笠男人询问道:“这个人……没什么用处了吧?” 斗笠男人没开口,却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在周兴惊骇欲绝的眼神中,一直静静站立的小娘子宛如一头雌豹一般矫健的跃上炕沿,一只纤细素白的小手儿捂住周兴欲张口呼救的嘴巴,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俊俏的脸上浑然不见往昔的温柔笑意,取而代之的则是慢慢的厌恶和狠厉。 刃光一闪,匕首从周兴的咽喉直直的刺了进去。 一滴鲜血都未涌出…… 小娘子任由匕首留在周兴的咽喉,轻盈的身姿跃下炕沿,束手立在美丽女子一侧,安静乖巧。 美丽女子声音娇柔,轻声道:“这回,丘行恭必然将房俊恨之入骨,以他的暴虐脾性,迟早会将房俊碎尸万段!” 语气固然轻柔,却难掩其中凌冽的杀气和滔天的恨意! 斗笠男人轻声一叹,柔声道:“明月,这又是何必?私人恩怨,又怎能及得上家国血仇?房俊现在不能死,丘行恭固然暴虐,却不是傻子,这时候杀了房俊,他就不怕皇帝抄了他的家灭了他的门?只要他认准了凶手是房俊,这股子仇恨堆积隐忍起来,将来待到咱们发动之时,只需稍许引导,能够爆发出更大的破坏力!” 美丽女子并未再说话,只是微微抿起轻薄的红唇。 眼前又浮现起那个伟岸的男子被一群铁面铁甲的具装铁骑撕成碎片的心碎一幕……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灭口 天色渐渐黑下去,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光线越来越暗,渐渐放佛被一股迷雾笼罩,坠入黑暗。 明月轻柔如水的嗓音响起:“这人如何处置?” 指的自然是已然死去的周兴。 斗笠男人淡淡道:“吾已早有准备,明朝将尸体运出城,吾等亦要出城避避风头,说不得丘行恭那个老狗会派人盯着这个周兴,露了行踪总归不妙。” 小娘子将周兴的尸体丢在墙角,打来清水仔仔细细的将炕上擦拭干净,又拿出一床干净的被子铺在炕上,让明月躺着睡一会儿,她自己便歪在一侧打盹儿。 斗笠男人则始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宛如石雕, 直至东方破晓…… 天刚蒙蒙亮,坊门将将开启,一辆装饰简陋的马车便悄悄驶进坊内,径自来到周家门前。 小娘子出门看看左右无人,便回身打个手势,斗笠男人手里拎着周兴的尸体轻若无物,登上马车,明月紧随其后也上了车。 小娘子整理一下衣衫,敲响了邻居的房门。 出来的是邻居家的男人,见到小娘子因为缺觉而导致的布满血丝的眼眸,只觉得心里一颤,就想将这个邻家的小娘子揽入怀中轻怜蜜爱一番,真真是太让人怜惜了…… 不过幸好理智尚存,只能咽着口水,盯着小娘子鼓胀胀的胸脯,道:“小娘子有何事需要帮忙?” 小娘子泫然欲泣,微微躬身万福,道:“吾家郎君招惹了贵人,被打得浑身是伤,却也不知那贵人是否肯罢休,万一不依不饶,岂不是要了命去?所以,吾夫妻打算去城外乡下躲避一段时日,还请大哥帮忙照料一下家中,免被蟊贼偷盗。” 走了也得留个后手,否则若是平白消失了,万一惹得丘行恭再生疑心,难免节外生枝。 邻家男人胸膛拍得山响:“小娘子且宽心便是,只要某尚有一口气在,必然顾全你家,待你夫妻回来之时,砖头都不会少一块!” 小娘子露出一个凄婉纤弱的笑容,引得男人心中一跳:“那就多谢大哥了,待吾夫妻躲过这一阵,小妹下厨给大哥做菜,让吾家郎君陪大哥好生喝上几杯。” 男人傻呵呵的笑着:“客气了,客气了,邻里相助,应当的……” “那就拜托大哥了。” 小娘子敛裾施礼,步履轻盈的登上马车,马车缓缓驶出坊门。 身后传来邻家男人的惨叫:“唉唉唉,耳朵,耳朵掉了,你个婆娘要谋杀亲夫怎地?” “掉了就掉了,老娘还想将你这一对儿眼球球挖出来的,免得整日里对着狐狸精就失了心,瞧瞧你那流着哈喇子的德行,老娘跟你没完!” “唉,说的啥话?东西院住着,人家有难了,总该帮一把吧?也不过就是给看看家,又累不着,有啥咧!” “哼哼,你当老娘不知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这来来往往的走顺了腿儿,说不得以后人家回来了,你也得成天往那屋里钻!” “你这婆娘说话难听,咱是那种人么?” “别说你是不是,全天地下的男人都一个鸟样,闻到骚味儿就兴奋得打摆子,寻个洞就想往里钻……” …… 一大清早,整个里坊都被婆娘的嗓门惊醒。 然后各家的婆娘就都开始明里暗里警告自家男人,最好离周家那小娘子远一点,本就是一个青楼歌姬,有什么好稀罕的? 自家男人便嘻嘻哈哈,一脸的不以为然。 青楼歌姬咋了?业务熟练,容易上手,比那些大家闺秀可爱得多了。 婆娘自是气得要死,将锅碗瓢盆摔得叮当乱响,骂骂咧咧不绝于耳,一大早的就让人心里发堵,果然狐狸精什么的,最讨厌了…… ***** 朝中对于丘神绩之死自然万分重视。 自大唐立国以来,尚未有这等勋贵子弟死于非命之前例,更重要是丘神绩之尸体出现在水师战船之上,不仅仅牵扯到皇家水师,更将一手缔造这支水师的房俊也给牵连在内…… 别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鬼话,这是封建王朝,天然的尊卑有别,作为统治阶级的勋贵后代,一下子将两个牵扯在内,怎能不引起朝堂震荡,百官侧目? “三司会审”的主审地点依旧放在刑部。 大理寺卿孙伏伽、刑部尚书刘德威、御史中丞刘洎,三位三法司的主官汇聚一堂,一字排开占据正堂,作为“地主”的刘德威居中,孙伏伽、刘洎分列左右。 房俊来到堂上之时,见到丘行恭一身白麻孝服,正阴沉着脸端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目光阴冷的盯着他…… 房俊蹙了蹙眉。 按理说,“三法司”正堂乃审案之地,且需要“三法司”联合上阵,必然案情重大影响深远,绝对不允许有人旁听,哪怕是与此案被害人有着父子关系的丘行恭。 刘德威见到房俊神情不善,便出言解释道:“此次庭审乃是奉皇命调查丘神绩被害一案,丘将军身为被害者之生父,想要当堂聆听,吾等感念其悲怮之情,故而允许……” “且慢!” 房俊皱眉将刘德威的话语打断,反问道:“丘将军舔犊之情,某能够理解,可三法司乃是朝廷法度之执行者,焉能将感情凌驾于律法之上?若是人人皆可以通融,那还要律法何用?试问,若是某今日确有不得脱身之要事,是以未能前来庭审,那么诸位是否可以宽容一二,改日再审?” 娘咧! 你个老东西嗜好虐杀毫无人性,现在受了报应儿子被人弄死了,反而是非不分将老子给恨上了! 若是换了旁人,房俊兴许不会较真儿,他本来就没干的事情,还怕谁在旁边旁听么? 可既然是丘行恭,那就不行! 凭什么脏水都往老子身上泼?! 刘德威被怼得脸红,心里有气,却又反驳不得。 他可以卖人情给丘行恭,却绝对不能公然承认私情大于律法,否则身边这个一开始就不同意让丘行恭旁听的刘洎,就能一本一本的奏疏弹劾得他慾仙慾死…… 若是别人跟他这番顶撞,他大可一番恐吓喝叱,可房俊是什么人,会吃这一套? 一时疏忽,忘了房俊可是个棒槌…… 刘德威为难了。 瞄了一眼面色铁青的丘行恭,心中委实骑虎难下,怎么就贪图这厮那幅顾恺之《荡舟图》的摹本,答应让他旁听了呢…… 坚持己见肯定是不行的,身边这两位看似云淡风轻不闻不问,实则心里估计都已经打好弹劾奏疏的底稿了,若是固执下去,摆不平房俊不说,还有可能被这两位告个黑状…… 以往这等案件,被害人的家属当堂旁听亦不算过分,怎地到了房俊这里就开始纠结是否合乎律法了? 没辙,刘德威只好起身,冲丘行恭微微施礼,面有愧色,道:“是本官唐突,无意间忽略了律法之规,还望丘将军海涵,多多理解,稍后本官会亲赴府上,负荆请罪。” 虽然是驱逐之意,话语倒也亮堂,将过错揽于己身,给自己、也给丘行恭一个台阶下。 丘行恭知道若是房俊咬着不松口,他今日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下的,尽管心中憋闷,也只得作罢,拂袖而去。 心中将刘德威骂得狗血淋头自是难免,娘咧收礼的时候那么痛快,自己有多大的肚子能吃多少饭你自己一点数儿都没有? 刘德威面色阴沉的坐下,心中自是愤懑难平。 跟我较真儿? 那行,咱就走着瞧! “啪!” 一拍惊堂木,刘德威瞪眼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按说,验明正身乃是审案之基本流程,一般审案之前都要有此一问,这是程序。 然而现在刘德威明摆着就是要给房俊一个下马威,你不是跟我较真儿么?那好,咱就较劲吧,你要一切按律施行,那咱就从善如流,将所有的程序走上一遍。 你不给我面子,我也没理由顾及你的面子…… 孰料房俊看着刘德威,一脸正色道:“刘尚书,您晃一下脑袋。” 堂上诸人尽皆一愣,齐齐看上刘德威。 刘德威自己也莫名其妙,难不成头上有东西?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杀人是不可能杀人的 刘德威一脸疑惑,下意识的晃了晃脑袋,问道:“本官头上有东西?” 孙伏伽和刘洎面面相觑,齐声道:“什么也没有。” 刘德威扶正官帽,皱眉看着房俊:“为何要本官晃脑袋?” 房俊呵呵一笑,道:“刘尚书难道没有听见水声?” “……水声?” 刘德威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案头的茶碗,心说我晃脑袋难道会带动桌案上的茶碗? 完全不明所以,想要追问,但是看着房俊脸上那促狭的笑容,就知道这句话里头暗藏玄机,而且绝非好言好语,若是弄个明白,说不得就给自己找个难堪…… 刘德威果断放过这个茬口,干咳一声,打着官腔道:“房俊,本官现在代表三法司问询于你,一言一词,皆要遵从本心,不得有一丝一毫之虚言妄语,否则……” “停停停!”房俊连喊几声,将刘德威打断。 刘德威心中不满愈甚,耐着脾气,道:“房俊,此乃刑部大堂,国法煌煌,皇威赫赫,就算你身为侯爵又是驸马,亦不得扰乱审案之程序,不然休怪本官不讲情面,秉公执法!” 你这厮刚刚不是口口声声跟咱讲究什么国法严明么? 那行,你若是敢在此胡闹,那也就别怪咱不给面子了…… 孙伏伽与刘洎也一起看向房俊,不知这厮要弄出什么幺蛾子。 房俊哪里会害怕刘德威的威吓?自己本就是一身清白,走遍天下都不怕,前所未有的底气十足,才不会傻乎乎的弄出额外状况,让别人误认为自己是心虚…… “敢问刘尚书,本官所犯何罪?” 刘德威一愣,道:“没人说你犯罪,只不过是奉皇命对房侍郎展开问询,了解丘神绩之死一案的情况。房侍郎为何有此一问?难不成你认为本官对你有误导之嫌,亦或是堂上诸位官员心有成见,唯恐对你不利?” 当官的当得时间长了,不仅说话格外小心,唯恐哪一句不经意的话被人揪住犯了错误,就连自己说话,亦是下意识的便带着陷阱,能坑一个是一个,坑不着也无所谓…… 房俊心说您还真当我是个棒槌呐? 根本不进刘德威的坑,而是反问道:“既然刘尚书乃是向本官问询,那么按照惯例,为何不给本官设置座位,反而要让本官如同罪犯一般站在诸位面前?您可别说您忘了,刚刚丘行恭走的时候,你们刑部的官吏可是把那张椅子撤走了的,连看没看本官一眼,如果这不是出自于您的授意,本官实在是对贵衙门之中官吏的素质感到堪忧,连最起码的业务水平都不具备,还得连累自家长官背上一个‘治下不严’之评价,可惜,可惜。” 孙伏伽与刘洎不约而同的仰首望天,似乎生怕一时忍不住就笑出声来……刘德威啊刘德威,你想要卖丘行恭一个面子无可厚非,可是有什么必要去针对房俊呢? 这厮粗暴起来的时候是个棒槌,可若是细腻起来,也可以变成绣花针,逮着你的错处就狠狠的扎…… 刘德威鼻子都快气歪了! 自己只记得这厮是个棒槌,却为何忘了这厮嘴皮子功夫亦是一等一,放眼朝堂可堪匹敌者寥寥无几? 当初可是就凭一张嘴,就断送了高季辅的吏部尚书之路…… 刘德威知道,这棒槌今日是跟自己杠上了。 他本意是给房俊一个下马威,等到他要椅子,自己再顺势拿捏几句,然后给他。 却不曾想居然给自己弄出来这么一番长篇大论,直接将自己的想法戳开,显得自己毫无气量如同小人……就算自己是个小人,可这般被人直截了当的说出来,那也不爱听啊! 见识到了房俊嘴皮子的厉害,刘德威暗暗后悔,自己审案子就完了,何必掺和进房俊与丘行恭之间的恩怨?没见到身边这两位至始至终都是一副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一言不发? “咳咳……是本官疏忽了,来人,给房侍郎看座。” 刘德威能屈能伸,果断服软。 他是真正意义上李二陛下的人,时刻抱紧皇帝的大腿,又怎会当真坑害房俊? 他也不敢,回头皇帝能敲死他…… 椅子送上来,房俊也就作罢,只要别让人当软柿子捏就好了,又不是当真要给谁死磕。 看着房俊坐下,刘德威清了清嗓,道:“房俊,本官问询开始?” 房俊道:“请。” “那好,本官按例问询,每一句话,一旁的书吏皆会记录下来,以供查阅,所以你要仔细斟酌好了再回答,明白么?” 房俊点头道:“明白,所以刘尚书快一些好么?咱们早问完早拉倒,吾家娘子炖了上品的燕窝等着本官回去呢。” 刘德威:“……” 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心底的暴躁,刘德威道:“甚好,若是你敢咆哮公堂,那就休怪本官将你打入大牢!而后禀明陛下,治你一个抗拒审案、心怀叵测之罪!” 房俊一番白眼,道:“磨磨唧唧,有完没完?时间等于生命,刘尚书这般磨磨唧唧没完没了,迟迟不入正题,本官是否可以怀疑刘尚书意欲将本官的生命靠尽,以此手段达到谋杀本官之目的?” “噗!” 正老神在在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的孙伏伽,闻言顿时将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刘德威差点气疯掉,一张脸气得比房俊还黑! 把你的生命靠尽,用这种方法杀死你? 这等混账话简直闻所未闻,亏你说得出口! 且不说这种方式能否达到目的,就算能,可是我特么年长你几十岁,最后你没事,还不得把我自己靠死了? 刘德威再次吸了口气,不理房俊的胡言乱语,语气严厉道:“接下来开始问询……房俊,你是否曾于扬州西津渡杀害丘神绩,并且藏尸于水师战船之上?” 大堂上瞬间一静。 虽然都知道房俊不会承认……就算人是他杀的也不会承认,可还是想要听听房俊如何说,毕竟这件事情差一点引起朝廷两支军队火并,使得朝堂之上波诡云翳,吸引了整个帝国的目光。 房俊坐在椅子上,面对三位三法司的主官,姿态放松神情悠闲,闻言略作思索,继而说道:“杀人是不可能杀人的,这辈子都不能再杀人的,侯爵的爵位也不低了,年纪大了见了血还晕,就是领着一群家将耀武扬威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个样子,你也别吓唬我下大狱,本官进了监牢就跟回家一样,里边的游侠儿蟊贼本官几乎都认识,这些人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本官超喜欢里边的!” 刘德威:“……” 孙伏伽:“……” 刘洎:“……” 一旁负责记录的书吏:“……” 嚣张! 前所未见的嚣张! 尤其这番话里头那种奇特的言语搭配方式所透露出来的浓郁的调侃味道,让人直接感受到那股子直冲云霄横霸四海的嚣张! 还特么年纪大了见了血就晕? 还特么就是领着一群家将耀武扬威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个样子? 还特么大狱里个个都是人才,个个说话都好听? 还特么超喜欢里边? 三位“三法司”的主官瞠目结舌,他们这辈子审案无数,见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却从未见过房俊这等轻描淡写之中就充满了浓浓嚣张气息的家伙! 一旁的书吏“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傻愣愣的问刘德威:“尚书,这句话……要不要记录?” 一般来说,无论是询问还是审讯,负责记录的书吏都会将言辞精简之后记入供词,否则若是按照原话记载不仅长篇累牍工作量骤增,以后查阅之时亦会因为通篇白话而显得有碍观瞻。 可是房俊这一番话,那书吏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要如何才能不损伤本意的情形下达到精简美化之目的……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提防 这段话要不要记录? 刘德威尚在沉吟,房俊已经说道:“当然要记录,凭什么不记录?” 肯定要记录啊,说不定这种“切格瓦拉体”就因为自己而在大唐红起来呢?算起来,也算是自己为了大唐的文化产业做贡献。 咱不是文坛巨人,咱只是文化的搬运工…… 刘德威无奈,摆摆手道:“一字不差的记下来,勿要含糊。” 谁特么知道房俊这个棒槌事后会不会来个回马枪,追着要今日的堂审记录?万一记录的与房俊说的有出入,那可就麻烦大了。 他先是看到房俊就脑仁儿疼,惹不起…… 然后询问继续。 “发现丘神绩尸体的那艘战船,所有兵卒尽皆身亡,对此,你有何解释?” 房俊稍作沉吟。 这件事当时苏定方便做了调查,船上兵卒的死因乃是中毒,凶手将剧毒放入船上的水缸,导致满船人无一幸免,当然,这并不能排除凶手便是船上兵卒其中之一,甚至杀害丘神绩的凶手便是这艘船上的兵卒,一切皆有可能。 “并没有什么解释,唯一想要点明的一点,便是这艘船上的兵卒皆是以往长江水师的老兵,或者顺着他们的身份去抽丝剥茧的详细严查,可以有意外的发现也说不定。” 这件事情他被牵扯其中,本来就是真凶的推手,这个时候他可不敢乱说话,以免被人捉住把柄,所有的话都是模棱两可,随时有反口的余地。 刘德威与孙伏伽、刘洎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的无奈。 这房俊是个心思深沉的,出去刚才那一番胡说八道之外,谈及正事之时,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斟酌推敲,说得全都是三法司现在已经掌握的情况,未知的情况一个字都不说。 看起来,果然要成为一桩悬案啊…… 接下来又是一番问询,不外乎就是一些寻常的问题,比如是否有仇家陷害之可能等等,基本无用,不过是例行程序而已。 谁都知道,就算房俊当真是凶手,若无确凿之证据,谁也不能奈他如何…… 询问结束,房俊走出刑部大堂的时候,在门口正好碰上苏定方。 大唐的律法还是很人性化的,虽然丘神绩的尸体在水师的兵船上被发现,身为主官的苏定方也仅只是被当做嫌疑人,非但没有限制人身自由,就连他跟房俊之间有可能的“串供”都不加以防范。 两人走个碰头,目光交汇,房俊缓缓点头,轻声道:“镇定一些,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苏定方默默点头,心头涌起一片暖意。 他很早之前就跟随李靖南征北战,功勋立下无数,却因为李靖的缘故总是遭到打压,应当得到的赏赐没得到不说,还要时不时的背个黑锅,看着自己的功勋被那是世家子弟抢走。 官场之上历来便是如此,官官相护,明争暗斗。 这件事虽然大概是因为房俊而起,真凶的目标是栽赃嫁祸房俊,但若是房俊一推二五六撇开干系,他苏定方必然要被卷入其中,说不得就会成为牺牲品。 丢车保帅,这是官场上最常见的现象。 然而房俊非但全无脱身之意图,更从未说过半句埋怨的话语,直挺挺毫无畏惧的挡在他的身前,将责任揽于一身。 苏定方是个武将,他不在乎生死,但是当自己在前方冲锋陷阵之时,身后有一堵可以完全信任的靠山,而且这堵靠山有极其坚固,那当真是一件非常惬意之事…… ***** 出了刑部大堂,房俊也不骑马,径自步行至不远处的兵部衙门。 短短几步距离,亦有二十几名家将部曲形影不离,时刻保卫房俊之安全。非是如同房俊刚刚在刑部大堂里说的什么“领着一群家将耀武扬威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个样子”,而是他真的害怕丘行恭铤而走险,悍然在皇城之内对他下死手。 某种程度上来说,杀子之仇比之杀父之仇更加可以令人理智尽失。 对于很多然来说,“杀父之仇”更多的是颜面尽失,此仇不报无颜见人,但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保留一些理智,仇肯定是要报的,然而若事不可为,那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杀子之仇”则更加痛彻心脾,会令人完全没有理智可言。异地处之,房俊自认为自己是肯定冷静不下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鬼话统统抛去脑后,“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恨不得下一刻就扑上去狠狠将仇人的咽喉咬碎,抽筋扒皮血债血偿…… 哪怕是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 人性如此,自古皆然。 孩子还小,路还很长,父母却已老去,活一天少一天,然而我们天天陪在孩子左右却连周末都没时间回家看看老人,面对老人,我们大多只是做到自己应该做的,可是面对孩子,我们却掏心掏肺宁愿将自己的骨头都搓碎了,亦要将最好的给他们。 “百善孝为先”,可我们的心都是向下长的…… 房俊不敢疏忽大意,一个因为丧子之痛而完全疯狂起来的丘行恭,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干不出来的。 自己本就没杀丘神绩,若是被这等低劣的栽赃嫁祸最后死在丘行恭手里,那才是冤哉枉也…… 回到兵部衙门,与众位官员点头致意,便坐进职房内处置公务。 柳奭敲门进来,禀告道:“铸造局的工程进展顺利,入冬之前大概能够完成房舍的框架建设,这样即便是冬天亦可以进行室内的修建,待到明年开春,大致可以完成全部工程。” 铸造局与学堂不一样,这只是一个大工厂,简陋一些没什么,一些细节的地方完全可以等到铸造局开工之后再慢慢进行,首要的任务便是尽快开始生产。 房家铁厂的新式炼钢法所生产出来的精钢,将会铸造更多的横刀甲胄,作为铸造局重中之重的“枪炮所”更是被房俊视为大唐长治久安的核心所在,一切都要尽快搬上日程,他可不想李二陛下轰轰烈烈的东征最后如同历史上一样沉沙折戟,将无数大唐虎贲断送在辽东那块冰冷的土地上。 “另外,孙道长命下官启动兵部位于天下各地的驿站,将各地的青蒿快速送抵京师……话说这个老神仙一头扎在咱们铸造局那边就不走了,将长安城里的郎中叫来还几十个,甚至还有几名御医,整日里拿着青蒿煮汤,那味道……这位到底是在干什么?” 不仅是柳奭一头雾水,但凡知道此事的人,哪一个不是莫名其妙? 都知道青蒿是药材,更知道孙思邈是神医,可所有添加青蒿的药方里最多也不过是二三两,这几斤几斤的丢进大锅里煮汤喝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搞什么名堂? 房俊道:“起草文书,命天下各处驿站全力配合,稍后拿来本官加盖兵部大印,行发天下。” 青蒿素是大事情,说严重点关系到整个民族的未来,再是如何重视亦不为过。 想了想,觉得最近柳奭很是卖力,功劳不小,应当予以奖励,便道:“多多支持孙道长,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多往他跟前儿凑一凑,等到新药研制出来之后,你的名字也能被史官记上一笔,这可比当这个官儿在史书上留下这么一鳞半爪的强多了,说不得就是流芳百世,整个河东柳氏子子孙孙都以你为荣。” 柳奭精神一振,新药?! 孙思邈那可是天下有数的神医,他这般大张旗鼓研制的新药那必然是极其重要,难不成吃了之后能够固本培元、甚至羽化升仙? 这可是好东西啊! 不过旋即又皱起眉毛,叹气道:“不过有一事好叫房侍郎您知道,铸造局那边进度太快,工期成倍缩短,所以现在衙门里没钱了。” 房俊一愣,脑袋里有一道亮光闪过…… 问道:“你刚刚说,天下各地的驿站,都归咱兵部管?”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你们捧着金饭碗要饭 大秦王朝仅仅存在了十五年,却创造了无数辉煌的成就,一举奠定其几乎无可逾越的历史地位。 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成就,便是以惊人的努力完成了全国范围的交通和通信网络…… “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这便是大秦王朝遍及天下的“驰道”!“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锥,树以青松“,这是何等宏伟的壮举、何等瑰丽的风景? 即便是放在后世,亦是一向举世瞩目的成绩! 严格说起来,这样纵横交错遍布全国的大道,起修建以及维护的难度并不比长城低多少…… 而大秦统一的“邮驿制度”,便是建立在这等宏伟的道路交通网络之上。 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对邮驿通信的称呼都不一样,“遽“、“驲“、“置“等等皆不相同,秦朝将这些不同名目一概统一了称呼,开创了遍及全国的邮驿制度,即便帝国恍然之间便崩塌,邮驿制度亦一直延用后世。 隋唐以降,全国驿站的数量骤增,将南北朝时的驿传合一的制度延续并且发展,“驿“代替了以往所有的“邮“、“亭“、“传“。 唐朝时期的驿站,其本职任务包罗万象,既负责国家公文书信的传递,又传达紧急军事情报,还兼管接送官员、怀柔少数民族、平息内乱、追捕罪犯、灾区慰抚和押送犯人等各种事务,有时还管理贡品运输和其他小件物品的运输…… ***** 柳奭一脸愕然:“是呀,天下驿站尽皆归于兵部管辖,不然房侍郎以为归谁管?” 房俊哪里知道归谁管? 古代的官衙本就是职权不清,而且管理天下的驿站没有一个专门的机构也就罢了,居然连一个专门的主官的都没有…… “很好!” 房俊非常兴奋,当真没想到兵部原来也不是个穷衙门啊,虽然摊子烂了一些,但是底子好啊! “很好?” 柳奭莫名其妙,道:“哪里好咧,您大概不知道吧?全国有水驿两百六十个,陆驿一千三百个,专门从事驿务的员工共有两万多人,虽然这些驿卒大多数都是服劳役,毋须承担饷钱,然而光是每天的伙食耗费,就快要把咱兵部给吃穷了!这帮泥腿子实在是太能吃……不过英国公担任兵部尚书伊始,便开始逐步削减驿站的供给,这才使得兵部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得益于府兵制度,驿卒亦是由当地的壮丁轮番服役。 与动辄参加战争的军队相比,驿卒无论是安全性和自由度这两方面,都要优越太多,看似是个好地方。 实则不然。 此时的邮驿制度非常严格,唐朝律法之中把邮递过程中的种种失误的处罚,都规定得很是细致,稍有差错,便要受到严厉的处置。 比如,驿长应负有若干责任,首先必须每年呈报驿马死损肥瘠,呈报经费支出情况。若有驿马死损,驿长负责赔偿;若私自减去驿站人员和马匹,则“杖一百“……这是什么样的重罚?基本就没命了。 对待驿长尚且如此,对驿丁的处罚更严。 驿丁抵驿必须换马更行,若不换马则杖八十;凡在驿途中耽误行期,应遣而不遣者,杖一百;文书晚到一天杖八十,两天加倍……以此类推,最重的处徒罪二年。 假如耽误的是紧急军事文书,则罪加三等。 因书信延误而遭致战事失败则判处绞刑…… 因为全国空前的大统一,隋唐两朝从中央发至各地和由各地送达中央的官方文书特别多,仅各州送到中央的统计材料,每年即达五十余万张。《新唐书》之中有记载,中唐著名诗人元结在道州任上做刺史才不足五十天,收到的各地文书就有俩百函之多…… 极端严苛的生存环境,还要面对上级主管单位的压榨,可见此时的邮驿系统是如何的现状严峻。 而乡里但凡有一些门路的壮丁都去军中服役,虽然危险一点,却至少吃得饱穿得暖,若是运气来了还能捞一笔军功,惠及家室,荫萌后代,最起码家中赋税全面,谁愿意去苦哈哈的驿站当一个驿卒? 房俊闻言大惊:“削减供给?万万不可!” 娘咧! 你们这些家伙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若是没有记错,历史上第一次驿卒爆发的暴亂,就是发生在唐朝吧? 普通的一次暴亂也就罢了,顶了天便是身为主官要负起主要责任,降职削爵在所难免,可万一那些暴亂的驿卒当中出现一两个大能呢? 房俊可是清楚的记得,驿卒里头是很容易出好汉的,尤其是陕西这个地方…… 柳奭不明白房俊为何有这等反应,疑惑道:“可若是不削减供给,这么庞大的驿卒队伍实在是靡费太甚,最重要的是,咱们衙门现在已经没钱了,若是房侍郎再不弄点钱回来,下个月开始不仅仅铸造局的工地必须停工,驿站的供给只能在削减之后的基础上再减一半……” 兵部本来就是个穷衙门,再经由房俊这么一通折腾,库房里都快跑老鼠了…… 有些不可思议,但这就是现状。 房俊捧着茶碗翘着二郎腿,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死脑筋,成天只是想着节流,节来节去的,能节下来几个钱?想过好日子,那就得开源!开源动不动?钱是赚来的,不是省下来的!” 柳奭讷讷道:“这个……吾等也是没辙,守着兵部这么一个不受待见的衙门,怎么赚钱?过手的油水都没有多少,若是在雁过拔毛……那些御史言官可不是吃素的,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谁也顶不住。” 说着,他又挑了挑眉,盯着房俊问道:“房侍郎可是有何来钱的法子?不管是陛下的内帑,亦或是户部的钱库,你若是再不下手,咱们衙门里可就当真揭不开锅了!” 当初房俊夸下海口,要投入重金建设铸造局,现在时间也不短了,兵部仅有的那么点儿钱都快花没了,您也是时候去弄钱了吧? 虽然兵部现在有些山穷水尽的架势,但柳奭还真就没怎么担心。 眼前这位是谁? 这可是大唐被称为“财神爷”的男人!皇帝的内帑、户部的钱库因为玻璃、盐场等等大笔进项而富得流油,前所未有的充盈,而这一切的源头,不都是因为房俊么? 只要他愿意,弄点钱来支撑起兵部这一摊子,完全不是难事…… 房俊怒其不争道:“就这么点出息?遇到事儿了就想着求人,为何从来不求自己?” 柳奭苦笑道:“非是吾等喜欢求人,咱们兵部有多不招人待见您也不是不知道,没有权力,又哪里会有钱呢?” 古往今来,每一个衙门都是如此,想要办事就得先收拢人心,想要收拢人心就得给大家伙好的待遇,没有充足的保障,谁会跟你风里火里冲锋陷阵? 从本质上来说,衙门与企业是一样的,都得先创收,然后才能有业绩…… 房俊叹了口气,道:“你们呐……当真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活该挨饿!” 柳奭奇道:“房侍郎此言何意?” 房俊道:“不说别的,就说这邮传天下的驿站,你们只是年复一年的往里搭钱,用自己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公帑去给朝廷填补这个窟窿,却为何从不去在驿站上头想想法子?” 柳奭愣了一愣,继而恍然大悟状:“房侍郎是想要将天下驿站尽数裁撤,从而将每年大量补贴的钱财节省下来?” 房俊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合着小爷说了这么半天,你就想出来一个裁撤的主意? 且不说此举等于杀鸡取卵,难道就不怕李二陛下将你脑袋砍了? 驿站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负责传递官府文书和军事情报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存在,你将驿站的裁撤了,是想让这个大唐都陷入瘫痪? 若是真的敢这么跟李二陛下说,看脑袋绝对轻了,灭九族都有可能……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 异常 房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晃晃脑袋。” 柳奭莫名其妙,不过还是依言摇了摇脑袋,疑惑道:“为何让下官晃脑袋?” 房俊问道:“有没有听到水声?” 柳奭想了想,又摇了摇脑袋,不确定道:“好像……没有?” 房俊道:“没有就对了,正常人晃晃脑袋都会听到脑浆子晃荡的声音,你没有,那就说明你这脑子里已经被大粪堆满了,智商低下,不懂变通,无药可救。” “正常人都能听到晃荡脑浆子的声音么?” 柳奭一脸懵然,奇葩的没有去纠结自己脑子里到底是不是堆满了粪…… 房俊道:“且先容我好好斟酌一番,待到下午与关中商贾商讨竹纸与书籍的买卖之后,再来考虑到底要如何利用咱们遍及天下的驿站来赚钱。” 遍及天下的水陆驿站数千,这是何等庞大的财富? 随便弄出来一个点子都会赚取大量的钱财,亏得之前兵部这帮大老爷居然穷得叮当响,当真是坐拥宝山而不自知,活该挨饿受穷…… “静听房侍郎吩咐便是。” 柳奭应了一声,见到房俊开始思考事情,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刚一走出职房,迎面便见到崔敦礼走过来,忙上前拉住,道:“催郎中,你遥遥脑袋。” 崔敦礼一脸迷茫,下意识的遥遥脑袋,奇道:“为何?” 柳奭问道:“有没有听到脑浆子晃荡的声音?” 崔敦礼道:“开什么玩笑?听得到脑浆子晃荡,那人还能活么?” 柳奭反问道:“你自己听不到,难道就肯定别人也听不到么?” 崔敦礼想了想,好像有些道理。 柳奭当然知道房俊说他脑子里都是大粪是在骂他蠢,可是别人当真与自己不同,能够听到脑子晃荡的声音? 他没学过统计学,但是也知道一个两个可以成为个例,不具备代表性。 于是乎,这位见人就让人晃荡脑袋,晃得兵部衙门里各个晕头转向…… ***** 城南码头。 房俊坐在空荡荡的办事大堂内,不停冷笑。 旁边正襟危坐的武媚娘也绷着一张小脸儿面罩寒霜,亮晶晶的秀眸盈满杀气! 本来约好商谈加入“大唐文化振兴会”的关中各地书商,居然一个都没来…… 集体放鸽子这种事情不是没有,但是发生在房俊身上,就令人惊奇了。 房家湾码头如今早已成为关中商品货殖的集散地,大宗商品的汇聚,可以为关中商贾节省至少两成成本,而关中本地的商品运出关中,亦可以大幅度提升价格。 得罪了房俊,就代表着这些利益有可能吃不到…… 卫鹰大步走进来,鞠躬施礼,之后说道:“那些书商都被背后的世家门阀警告,严令其不许加入咱们的‘振兴会’。” 房俊冷笑:“果然如此!” “大唐文化振兴会”的最基本职责便是扶持寒门士子,让更多的寒门学子有书可读,这与世家门阀通过“垄断教育”进而达到垄断政治资源的目的是完全相悖的。 而当今天下商贾地位低下,绝大多数的商贾背后都有世家门阀支持的身影,与世家门阀毫无瓜葛的商贾不能说没有,但是绝对无法做大。 世家门阀通过其对于商贾的掌控来抵制房俊,有些出人意料,毕竟房家湾码头在关中商业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得罪房俊的后果有些严重,不过想想世家门阀为了维护自身的特权往往无所不用其极,却也算是情理之中…… 武媚娘语气森冷,清声道:“既然这些书商都要跟郎君作对,那咱们码头自然不必再给他们面子……卫鹰,即刻带人前往码头上所有书商租赁的库房,将库房里的东西统统都扔进河里,一片纸也不留!” 卫鹰吓了一跳,忙道:“这个……若是那些书商闹起来报官,还是要赔偿的。” “吾房家赔不起么?” 武媚娘凤目含煞,纤秀白皙的小手儿狠狠一拍桌子,咬着银牙道:“他们若是有能耐,尽管报官便是,该赔偿多少,咱们房家一个铜板都不少他们,只不过这赔偿的钱几时能能够拿得到,那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损失了多少,房家照赔不误,一文钱都不会少给。 只不过既然是打官司,那么必要的程序就必须走一遍,首先便是要核对数目,估价赔偿。纸张、书籍这些东西一旦浸泡河水,再想统计数目几乎不可能,总不能你们自己说多少就是多少吧? 数目的统计,就是一个麻烦事儿。 再加上京兆府必然要展开调查取证,这一通折腾下来,没个一年半载的根本不可能结案…… 在武媚娘看来,这就不是多少钱的问题,而是关乎于郎君的信任,自己掌控着码头,等同于间接与关中的商贾打交道,结果这些书商居然如此让自家郎君难堪,不展示一下强硬,万一被郎君误认为她无能导致自己在郎君心目中的地位下降,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卫鹰会意,心里赞了一声武娘子果然睚眦必报,瞅了房俊一眼,见到这位正走神儿,并未出言阻止,便应了一声,反身走出去,召集了一群家将部曲,呼喝着直奔码头上的库房区域。 武媚娘起身坐到房俊身边,伸出纤手温柔的握住房俊的一只手掌,柔声道:“郎君可是气着了?” 房俊回过神,反手捂住武媚娘的柔夷,笑道:“哪儿那么容易生气?再者说,就算是当真气着了,你这不也是为我出气了么?很是期望那帮书商见到纸张书籍被丢下河里之时的苦相,呵呵……” 见到房俊并未因此生气,武媚娘悄悄松了口气,展颜笑道:“郎君果然胸襟广阔,非是一般男儿能够相比……不过你刚刚出神,在想些什么?” 房俊道:“先前是我有些异想天开了,以为凭借让步一些利润,就能让这些书商心甘情愿的加入到‘振兴会’当中来,却忽略了世家门阀对于寒门学子的敏感,亦或者说天然的对于政治垄断的敏感,这是他们的立身之本,绝对不容碰触。” 武媚娘有些狐疑:“不仅如此吧?” 所谓夫妻同心,对于房俊的行事风格性情内在,冰雪聪明的武媚娘自然不可能不了解,若仅仅是因为书商联合抵制,岂会面现凝重之色? 房俊哑然失笑,紧了紧手,感受着手心里温软滑腻的柔夷,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媚娘也!” 即便是性情刚烈如武媚娘,亦在这等情话儿面前娇羞不已,心里更是喜翻了心儿,抿嘴一笑,千娇百媚的横了一眼,娇嗔道:“郎君以为媚娘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儿,两句好话便哄得找不着北?快说说,刚刚到底在担忧什么?” 在她心里,房俊便是那如山一般雄壮敦实的男儿,哪怕面对天大的难处亦能从容面对,谈笑间将之化解。 能够让房俊感到凝重担忧的事情,那就绝对不是小事…… 房俊无奈道:“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么聪明做什么呢?” 武媚娘琼鼻微皱,忿忿瞪着房俊,道:“郎君在骂妾身缺德么?” 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有才,那自然便是缺德了…… 作为夫妻,武媚娘自然了解房俊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另类风格,这句话他可没少骂人,偏偏大多人被骂了还不知道。 房俊就笑道:“郎君哪里敢?” 武媚娘反手在房俊手心里掐了一下,咬着嘴唇道:“不要岔开话题,说说到底在担忧什么?” 房俊叹了口气。 男人要有男人的担当,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华夏文化自古以来的习俗,房俊亦不能免俗。然而武媚娘到底非是那些安于深宅的寻常妇人,骨子里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和担当,从来不认为自己比不上男人,男人能做的,她统统能做。 既然想要隐瞒是一件困难事,那房俊也只好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 “最近长安城有一种不太寻常的气息,这一桩桩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过诡异,看似每一件事都符合逻辑,但是凑在一起,却让人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总觉得像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或者是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做了什么,却完全瞒住了我的眼睛……” 武媚娘拧起秀眉,有些不解。 形势很诡异? 有么? 并不觉得啊…… 第一千五百八十章 奉魏王之命 武媚娘从来不认为自己比男人差,尤其是在形势的预估以及人心的揣测上,自己更是高人一等。 这不是自负,而是自信。 然而现在房俊说的话,却让她一头雾水,完全感觉不到那种诡异的气氛…… 房俊看着武媚娘美艳的脸庞上浓浓的不解,笑道:“怎么,不信?” 武媚娘抿抿嘴,没言语。 “三从四德”是每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品质,武媚娘不愿意自己当面表示对郎君的怀疑,可又不愿意说谎…… 房俊轻轻一笑,道:“不信你可以悄悄的看着,等到卫鹰他们对那些书商下手,你就可以从他们背后世家门阀的态度看出端倪。” 见到一贯精明强干的武媚娘此刻一脸懵懵的神情,愈发觉得可爱,强大得则天大帝陛下如同深闺少女一般温婉柔顺,却又带着那么一丝丝的倔强不服,使得房俊心中爱煞,不由得伸手捏了一下腻滑的脸颊。 虽然已为人妇、已为人母,但紧致的肌肤充满弹性和水润,不仅没有失去少女的清灵俊秀,更平添了几分成熟妩媚。 我见犹怜…… 武媚娘没有在意郎君調戲一般的轻佻动作,两只秀眸闪闪发亮,对郎君的话语若有所思,有所领悟。 ***** 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是古往今来读书人尽皆推崇的读书境界,要求学子在读书的同时要善于獨立思考问题,不能人云亦云,即便是尊崇如《尚书》,亦要敢于提出怀疑的观点。 可以说,这是极好的思想。 然而对于世间大多数学子来说,这种境界还是太过于高端了一些,大家连书都没有读过几本,哪里去体会这等超凡脱俗之境界呢? 书,是古代最高雅之物。 亦是最奢侈之物…… 纸张昂贵、雕版不易,导致书籍的价格骇人听闻,等闲人家也只能借来一本抄抄,若是想要买一本,实在是太过困难。这边导致了书籍的稀少,以及传播的局限,进而使得普通人获得知识的途径太过狭窄,令世家门阀对于政治资源的垄断世代延续。 知识就是力量,古人早已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不是每一个商人都能成为书商的,几乎每一个书商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或者数个世家门阀,他们在标榜“有教无类”“诲人不倦”这等高尚之道德情操的同时,也严格把持着书籍的流通,进而控制知识的传播。 “九品中正法”诞生数百年,早已将门阀世家与寒门庶族之间画上了一道等级森严的鸿沟,而造成这道鸿沟的最本源因素,正是因为知识获取途径的巨大差异…… 长安城最大的书商,是褚家。 钱塘褚家。 褚遂良虽然被李二陛下贬斥出京,不过李二陛下酷爱其书法,寻了个由头又将他召回了长安。褚家本是钱塘豪族,又坚定的站在关陇贵族这一派,得到长孙无忌的大力支持,早已在其父褚亮入秦王府文学馆成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不久,褚家便已经成为长安城最大的书商。 此刻,码头上一间仓库内,褚遂良的长子褚彦甫正指挥着家仆伙计将仓库里堆积的书籍搬出去。 褚家是关中最大的书商,店铺数十间,遍布关中各县,书籍纸张的销量非常大。江南印刷行业发达,雕版的工匠众多而且手艺好,兼之江南造纸的作坊密布,使得江南的书籍价格相对关中低廉得多,故此,褚家每年从江南购买的书籍数以万计。 单单这个仓库之内存放的书籍数量就达到两千余本,纸张更是不可计数,堆成了一座小山…… 价值不下数万贯。 “大郎,何必这么匆匆忙忙?书籍还好一些,易拿易放,这么多的纸张,搬起来实在太费事儿,万一路上有个折损,不是平白的赔了一笔钱?” 书店的管事一边指挥家仆干活儿,一边埋怨。 这个大郎虽然是家主的长子,未来褚家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可并不代表家中仆役对其认可。 在这位书店管事看来,世人皆说房俊是长安第一“棒槌”,实在是言过其实,最起码自家这位大郎就完全不逊色于房俊,没胆魄、没担当、一肚子草包,败絮其中自不必说,来一个金玉其外都没有就悲剧了…… 褚彦甫抹了一把汗,仓库内虽然设有通风口,但是这个时辰正是一日当中最酷热之时,秋老虎肆虐,这么多人走来走去汗流浃背,他也不好受。 闻言没好气道:“你以为某闲的没事干?还不是家父严令某前来将这些书籍纸张赶紧运走,免得被房俊那厮恼羞成怒之下给一把火烧了。” 书店管事吃了一惊:“这是为何?就为了咱们拒绝加入那个什么‘振兴会’?” 褚彦甫哼了一声,得意洋洋道:“那是当然,房二那棒槌整日里耀武扬威的,这回被咱们这些书商齐刷刷的打脸,丢了多大的人?简直就快成为长安城里的笑柄,所以恼羞成怒是必然的。” 书店管事这才恍然,不过却不认为房俊能如此疯狂报复:“就算是恼羞成怒,也不至于如此不管不顾吧?再说这也不是咱们一家的事情,整个关中的书商都抵制他,难不成还能一家家的找过去,挨个报复一遍?” “哼,不至于?在房二那厮眼里,就没什么至不至于!那棒槌发起疯来,就连王法都不管不顾,长孙澹怎么样?丘神绩怎么样?还不是都被他给弄死了!小心驶得万年船,有备无患才好。” 褚彦甫说道。 他以前是不服房俊的,外人皆说他才华横溢惊才绝艳,可是在褚彦甫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能问出“一刻钟修剪二十五只指甲”这等无聊题目的棒槌而已,投机取巧,有什么本事? 但是自从长孙澹与丘神绩先后死掉之后,褚彦甫才害怕了。 房俊这厮是个猛人啊! 以往纨绔们有个什么冲突,顶了天就是约到城外狠狠的干上一架,打得头破血流也就罢了,哪里有人一眼不和就偷偷摸摸下死手,非得把人家小命给弄没了? 想想自己曾经跟房俊的恩怨,不由得大呼侥幸…… 正在这时,仓库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你们是什么人?” “问你们话呢!” “唉唉唉,你们干什么?快将东西放下!” “快来人呀,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劫!” “快快放手!这可是褚家的东西,你们也敢抢,不要命啦……哎呦!” “你你你,你们怎么打人……哎呀,救命!” 外头一阵呼喝怒骂,乱成一团。 仓库里的褚彦甫大吃一惊,暗道房二还真来了? 赶紧跟着书店管事走出仓库,顿时目眦欲裂! 之间仓库前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被数十个壮汉围住,一群人对自家奴仆拳打脚踢。奴仆哪里是这些彪形大汉的对手?瞬时间便被打倒一片,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 褚彦甫勃然大怒,上前喝叱道:“都给老子住手!你们什么人,还有没有王法,怎敢光天化日之下打人?” 然而……没人理睬他。 褚彦甫气得发疯,却也不敢上前,他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贸然上前,焉知这些人不敢连他一起打了? 就在他怒骂喝叱的功夫,打斗已经停止,褚家的奴仆倒了一地,痛苦哀嚎满地翻滚。 褚彦甫大声道:“赶快去报官,还就不信了,这天子脚下,还没王法了?” 褚家势力不小,在朝中也颇有影响力,奈何只是文臣世家,面对一群不讲理的野蛮人,除了报官也没什么法子。 这群蛮不讲理的大汉照样不说话,撸了撸袖子,就上前将装满了书籍纸张的马车赶向河边,然后解开捆车的绳子,两三个人一较劲,就将一摞一摞的书籍纸张尽数推到河道里。 “噗通”“噗通” 褚彦甫目眦欲裂,气得浑身发颤! 想要上前阻拦又不敢,只得离得远远的跳着脚大骂:“王八蛋,你们疯了不成?那可都是书啊!你知不知道这些书值多少钱?” 对方当中,为首的一个年纪轻轻一脸青涩的少年眼珠儿转转,站了出来,高高的扬起下巴,傲然道:“老子管你值多少钱?你家折了咱家魏王殿下的面子,咱们奉殿下之命给你们一个教训,没将你家人的腿都打折已经算是殿下仁厚,还敢聒噪?” 褚彦甫吓了一跳,居然是魏王的人? 第一千五百八十一章 做得好! 褚彦甫吓了一跳,居然是魏王的人? 还以为是房俊那厮恼羞成怒派人来捣乱,却不成想先忍不住的是魏王殿下。不过这个“振兴会”据说是由魏王牵头负责,关中的书商悉数抵制,以魏王刚愎骄傲的性格,生气恼怒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如此一来就难办了,若是房俊的人,自然可以凭借家族势力施加压力,打人也好,损毁书籍也罢,最起码你也得赔钱吧? 可现在派人下手的是魏王…… 你让谁去给魏王施加压力? 那可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啊! 看着一群大汉沉默不言的将书籍纸张尽数推到河里,“噗通”“噗通”之声不绝于耳,褚彦甫只觉得心都在滴血,这可都是钱啊! 可他却也只能远远的看着,连靠近都不敢,谁知道这帮子魏王的手下会不会将自己也给丢进河里? 咬着牙,褚彦甫只能吩咐身边的书店管事:“速速回府通知父亲,请父亲决断!” 书店管事慌忙应了,领着两个人就急匆匆的返回褚家…… 数十个彪形大汉的劳动力是很强大的,即便如此,也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将这个仓库里所有的书籍纸张尽数推到河水里。这些书籍纸张浸过河水,算是全部报废了…… 说话那个为首的年轻人站到褚彦甫面前,点头道:“算你识相,若是胆敢阻挠吾等,吾家殿下有话,打折了腿,一并丢进河里……不过你也不用肉痛,一共十七家书商,你家只是第一家,稍后某会一家一家的找过去,所有放在这个码头上的属于尔等的货殖,一件不留,全部丢进河里。殿下有话,尔等若是不服,尽可以去京兆府告状,或者刑部也行,大理寺亦可,总之,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 褚彦甫敢怒不敢言,只能怒视以表达自己的不屈。 那年轻人说完,又补充道:“差点忘了,房家的武娘子说了,自今以后,这十七家书商的所有货殖物品,不得在码头经营周转。大道朝天,房家的码头伺候不了诸位,诸位就请另辟商路吧。” 言罢,引领着一群大汉呼啸而去,直奔下一家…… 褚彦甫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跑到码头边,手把着栏杆往河里看,书籍纸张捆在一起很重,早就已经沉入河底,哪里还有半点痕迹? 想捞都捞不起来。 褚彦甫心疼得滴血,狠狠一捶栏杆,怒道:“皇子又怎样?居然这般嚣张,简直无法无天!” 这时旁边一人提醒道:“大郎,吾看那群人里头,可是有不少房家的部曲家将……” 褚彦甫怒道:“那又何足为奇?那两人现在是绑在一起的,被吾等折了颜面,自然要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在他想来,一个房俊就足以让人头痛了,现在魏王又跟房俊搅合在一处,又没有杀人放火,就算是将他们这些书商的家当都给丢到水里头喂鱼,朝廷又能将他们如何呢? 就算是官司打到大理寺,打到御前,顶了天也就是赔钱…… 偏偏那两位哪一个是差钱的主儿? 人家摆明了就是拿钱砸这些书商的脸! 不是联合起来抵制“振兴会”么?很好,你让我丢面子,我就把你们这些书商以及背后的门阀的脸统统打肿! 最严重的还是“码头再不许十七家书商的货物靠岸离岸”,这可就让书商们损失巨大! 这年头书籍稀少价格昂贵,单纯的书店是很少能够赚钱的,总要有一些别的经营项目帮衬着,才能维持得下去。房家湾码头现在早已成为关中货物的集散地,因为大宗商品来往汇聚,所以价格能够压得很低,使得关中商贾的利润加了好几成。 现在好了,这些利润全都没了,书商们以后想要进货,就还得如同以往那般阻止舟船车马出关,舟车劳顿成本骤增,买卖一下子就陷入艰难。 现在大唐商业日渐昌盛,就拿长安一地来说,每日里都有本地亦或是外地的商贾参与其中,竞争空前激烈,这一下子使得家中所经营的货殖成本大增,竞争力便陡然下降一个层次,弄不好,就得在这股子竞争的浪潮当中被浪花儿掀翻在地,死在沙滩上…… ***** 褚家、王家、长孙家、令狐家……关中各大书商位于房家湾码头的仓库先后被光顾,魏王殿下恼火这些书商出尔反尔,联合起来折了他的颜面,故而将所有的货殖不分种类统统丢进河里,以为报复。 此举一出,顿时成为长安城的焦点事件…… 毕竟谁都知道这一十七家书商背后倚靠着何等样的门阀世家,魏王这般作为,简直等同于向那些门阀世家宣战! 难道魏王李泰对于皇帝强加于身的“大唐文化振兴会”已经全盘接受,意识到储君之位已然全无悬念,并且亟不可待的向太子殿下宣誓效忠,表示自己至今以后再无争储之意? 谁都明白一旦魏王同门阀开战,没有了这些门阀的支持,便将再无争储之可能…… 太极宫里,李二陛下闻听李君羡的奏报,言及京中坊市之间的流言,不由又是感慨,又是宽慰。 曾几何时,他心心念念想要扶持青雀代替太子,进而继承自己的雄心壮志,使得大唐能够在自己千秋之后依旧制霸天下威服四海,使得陇西李氏祖祖辈辈坐拥着如画江山,千秋万载,传承不绝! 现在自己依然认识到那时一个极其错误的想法,极有可能造成自己几个儿子之间为了天下至尊的权力而相互残杀…… 而青雀能够如此之快的转变想法,彻底抛却储位之争,身为皇帝、身为父亲,他如何能不感到骄傲和安慰? 好儿子啊…… “陛下,诸多门阀已然集体商议,明日朝会之上将会一起弹劾魏王殿下,并且将状纸呈递给京兆府,要求对魏王损毁各家货殖一事进行严查,予以严惩。只是此事刚刚发生,具体细节,末将未曾验证。” 李君羡刚刚听闻属下报上来码头那边的事情,尚未来得及前往查证,便被李二陛下叫了过来,只能根据初步的奏报回禀,并不敢予以确认。 “呵呵,不过是损毁一些货殖而已,还予以严惩?” 李二陛下虎目之中厉芒闪现,冷哼道:“喜欢打官司,那就让他们去打吧,告诉马周,命他秉公处断。律法如山,自有规矩,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损毁了货殖,那就按价赔偿,何谈什么严惩?提点马周一句,魏王虽然是朕的儿子,却绝对不可纵容偏袒,损毁了各家多少货殖,让他清清楚楚的调查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一分一毫都不许少了,以免让世人认为吾天家骄横跋扈,欺压商贾!” 这番话,看似光明正大大公无私,实则已然对魏王偏袒到了极点。 杀人偿命,损毁货殖那就按价赔偿,除此之外,皇帝绝对不接受任何对于魏王的处置。 至于赔多少钱,更是明确指出让马周详细调查。既然是详细调查,那就势必要谨慎行事,对于十七家书商的货殖来源与价格调查取证,要细致到一分一毫不能出错……总之,慢慢查是必须的。 等到京兆府查明货殖的价值……那等是何年何月? 李二陛下坐回椅子上,又问道:“房二那厮有何动静?这件事可不仅仅是魏王折了颜面,门阀们最终针对的目标其实还是他,以他的脾气,该不会就老老实实的忍气吞声吧?” 李君羡道:“房驸马的确未有动作,只是听说派出手下的部曲家将参与了损毁货物的行动,到底真相如何,末将尚未来得及查证。” 正说着,内侍通禀,说是魏王觐见…… 李二陛下对李君羡说道:“去好好查一查,那些门阀世家到底要做些什么,朕总觉得最近长安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头,事情一茬一茬的往外冒,不得大意。” “喏!” 李君羡心中一凛,赶紧领命,而后躬身退出。 走到门口,正好与魏王走个碰头,李君羡稍稍避往一旁,躬身施礼:“见过魏王殿下。” 魏王点点头:“嗯,将军不必多礼。” 李君羡道:“多谢殿下,未将告退。” 魏王看着李君羡走出大殿,这才迈步走进殿内。 “儿臣参见父皇……” 魏王刚刚鞠躬施礼,便见到座位上的李二陛下已然大笑着长身而起,走到近前搀扶着他的胳膊,方正的脸庞满是欣慰的笑意,赞赏道:“果然不愧是朕的儿子,好,做得好!” 魏王李泰被李二陛下搀扶着直起身,却是一脸懵然。 怎么就做得好……我做什么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二章 好大一口锅 面对父皇近年少有的亲昵和赞赏,魏王李泰第一感受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深深的懵然…… 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就做得好了? 一脸疑惑的被李二陛下摁着坐在椅子上,待到娇俏的宫女奉上香茶,李二陛下才欣慰的说道:“这件事情你处理得很好,就是要给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搅风搅雨的门阀一个清晰的忠告,你既然已经不在去惦记着储君之位,就让那些家伙离得远远的!做好你应该做的,以太子的品性,除了这个位置不能给你,其余的一切都能给你!” 李泰没敢乱说话,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来父皇这个“做得好”到底是指的什么,好像是自己因为做了什么跟世家门阀划出了界线,从而让父皇不在担忧几个儿子争夺储君之位而兄弟阋墙…… 可我还是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呀? 尴尬的干咳一声,李泰小心翼翼的问道:“父皇过誉了……不过,父皇到底指的是什么?”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拍了拍李泰的肩膀,一脸嘉许之色:“怎么,害怕了?别怕那些御史言官弹劾!帝国要广开言路,要对官员有监察之实,父皇更要采纳谏言,所以御史言官必须要存在。可你也要记着,大唐从不会因言而获罪,无论是谁,就算是犯了天条,亦必须证据确凿方能定罪,绝不能因为御史言官的弹劾便获罪。” 李泰眨了眨眼,还是一头雾水…… 李二陛下将李泰的神情看在眼里,放佛又见到昔日那个闯了祸在自己面前惴惴不安的青雀,大笑道:“挺起胸膛来,身为吾李家的男儿,头可断血可流,却无论何时都莫要做出一副胆怯懦弱的样子!你敢派人去将那些书商的货物尽数丢到河里,这很好,我李二的儿子岂是任人欺辱却不敢还手的熊蛋包?就是要这样狠狠的挫一挫他们的锐气!这一点,你要跟房俊学学,那棒槌虽然有时候办事让父皇恼火不已,但是无论气魄、担当,都是年轻一辈当中少有,年青人就要敢作敢当,哪怕是做错了,亦要有霸气的胸襟,这才是男儿汉应有气概!” 犯错有什么可怕? 知道错了能改,那就照样还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若是因为怕犯错反而缩手缩脚,一辈子的成就必然有限。 就算是不能成为天下至尊,身为男儿,亦要有勇往直前的决心,方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名标青史,百世流芳! 李泰揉了揉脸,惊问道:“父皇说什么呢?把书上的货物尽数丢到河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咋不知道? 李二陛下皱皱眉,对李泰的反应有些奇怪:“难道不是你指使人将那十七家书商的书籍纸张都给丢到河里?” 李泰大惊:“还有这等事?儿臣完全不知道啊!不是儿臣干的!” 从小就养成了甩锅的习惯,每一次闯了祸都想着法儿的狡辩,现在遇到事情下意识的就像否认,将责任甩干净。 李二陛下奇道:“不是你干的,为何那些人却在码头上四处招摇,说是奉了魏王之命?” 话一出口,他便想到了一个可能,看了李泰一眼…… “难道是房俊?” “肯定是房俊!” 父子两个异口同声…… 李泰咬牙切齿,暴跳如雷:“这个混蛋,居然冒着本王的名号横行霸道欺行霸市,他出了气,却让本王承担御史言官的弹劾以及那些门阀的怒火,简直欺人太甚!真当本王是泥捏的不成?岂有此理!” 好大一口锅! 王八蛋房俊出了气,却让本王来承受来自于那些书商背后的世家门阀之怒火? 这人也太缺德了吧! 李二陛下则默然不语。 感情夸了半天,这事儿不是自家儿子干的? 这就尴尬了…… 李泰发了一通火,待到反应过来,也尴尬的闭上嘴。 好像……父皇刚刚还夸奖这件事做得好来着? 娘咧! ***** 李君羡亲自赶赴京兆府,将李二陛下的口谕传达给京兆尹马周,马周表示遵旨而行。 这等世家门阀与皇子之间狗屁倒灶的破事儿,谁愿意管? 更被说马周乃是寒门出身,天然便对门阀殊无好感,愈发厌恶其行事风格…… 李君羡前脚刚刚离开,褚彦甫便怒气冲冲的来到京兆府衙门,状告魏王李泰纵使家奴损毁褚家书籍纸张无数。 负责登记的书吏将状纸收录之后记录在案,算是予以立案,等待择日开堂审理。褚彦甫却仍旧不肯离去,嚷嚷着要求面见京兆尹…… 没办法,世家门阀就是有着种种特权,即便是对门阀极度不感冒的马周,也不能无视这种摆在明面上的规则,只能予以接见。 值房内,马周命书吏将刚刚的状纸拿来,细细审阅,褚彦甫则坐在马周对面,嘴里絮絮叨叨,一副遭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 “咱大唐朗朗乾坤,却不曾想居然发生这等公然损毁别人财物之恶行,还有没有王法了?就算是魏王殿下,也是大唐的子民吧,也得遵守大唐的律令吧?又是打人又是损毁财物,若是不能依法严惩,恐怕天下百姓皆会认为吾大唐乃是暴秦之政,于国不利!” 马周清癯的脸上并无表情,眉毛却皱了皱,抬起眼皮指了指褚彦甫,淡淡道:“褚大郎,慎言!念在本官与尔父同朝为官的情分上,姑且认为你只是一时失言,不予追究。若是在外面依旧这般口无遮掩,会有何等后果,你自己想清楚。” 暴秦之政? 你特么是傻子么?这等话亦敢说出口! 当今天下虽然制度开放,并不因言获罪,可是你这一句“暴秦之政”明显是饱含对大唐之不满,对皇帝之不满,传扬出去极易引起一场舆论风波,陛下定然盛怒,砍脑袋未必,可是连累家族却是必然! 褚遂良乃当世书法大豪,深受陛下宠信,怎地有一个如此鲁莽的儿子? 坑爹啊这是…… 褚彦甫吓得脸色一白,连忙闭嘴,不敢多言。 马周看了看状纸,文采不错,字也不错,不愧是褚遂良的儿子,家学渊源,即便是不怎么成器,这份文采比之一般勋贵家族的后代也强出不少。 只不过…… “褚大郎文采不凡,很是不错。不过这张状纸上固然叙述了事情经过,却未对损毁之物有一个清楚的数量,你只是要求既要对魏王殿下予以严惩,又要给予赔偿,那么这个赔偿的数额是多少?” 褚彦甫愣了愣,道:“在下非是无理取闹,魏王固然仗势欺人横行霸道,但是看在陛下面子上,又岂会苛求?自然是损毁了多少财物,便按价赔偿即可,多一文钱咱们褚家也不要。” 这句话说的还算有水平,显得很是大度,又给了皇帝面子。 但是…… 马周抬手将那状纸放在桌案上,无奈道:“本官的意思,是你到底损毁了多少财物?” 褚彦甫道:“码头上整整一仓库的书籍纸张全都毁了,在河水里泡了汤,至于具体数目,自然有账簿记录为凭。” 马周摇摇头,道:“那是你自家的账簿,你总不会用你自家的账簿来作为凭证吧?不是不可以,而是如此一来证据便显得单薄了一些,不太具有说服力。毕竟若是魏王怀疑你家私改账簿,也是有理有据附和逻辑的。” 褚彦甫眼珠子瞪大,忿然道:“吾家世代忠良,家风清正,焉能做出那等龌蹉之事,贪图赔偿的几个钱?” 马周冷着脸:“本官只是说有这种可能,你能否认?” 当然不能否认。 既然到了司法程序,那就不能将道德作为标准,而是讲究真凭实据,这一点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为了多要赔偿私下里篡改账簿,这种可能当然是存在的…… 褚彦甫无奈,问道:“那马府尹认为,该当如何?” 这可是数万贯的损失,褚彦甫有心想不要了,却着实舍不得…… 马周悠悠说道:“这倒也不难,你家的账簿、码头上货殖出入的记录、以及你家进货之商铺的账目,三方查证,自然可以认定一个比较接近于真实数目的数字。” 啥? 褚彦甫脸都黑了,气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还要去江南的印刷作坊和造纸作坊详细调查?” 江南距此千里之遥,山高水远的,这一来一去还不得半年?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 都怂了?有古怪! 马周点点头,又说道:“这还不止,若是三方的数目相同,那倒还顺利一些,若是其中有一方的数目与另外两家有出入,那么就需要对其严格审查,查明错误之处……” 褚彦甫再蠢,此刻也听得出来马周这根本就是不想接下这个案子! 三方数目相同? 拉倒吧,最起码房俊那边码头的账目就肯定有出入! 他忿然站起,怒视马周,道:“世人皆说马周清正廉洁公平无私,可是现在难道是在维护皇室,袒护魏王么?那可真真是令在下失望!” 马周也不生气,瞅了瞅气呼呼的褚彦甫,叹了口气,指点道:“这件事情……你还未请示过你父亲,是私自前来京兆府的吧?若是能够听得本官一句劝,且先不急告状,回去好生请教一下你父亲,这件事情要如何处理才算是最好……另外,褚大郎难道不觉得奇怪?据本官所知,一共有一十七家书商的货物被丢进河里,却为何偏偏只有你自己前来京兆府告状?” 人蠢一点没事,毕竟世上不可能都是聪明人,可是自己蠢尚且不自知,还要鲁莽行事,那就要倒霉了。 马周老早就收到码头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一共十七家书商抵制魏王与房俊的“大唐文化振兴会”,将这二位的颜面狠狠的折辱一番,而后便遭到报复,十七家书商屯放在码头的货物被尽数丢进河里。 可是到了最后,唯独这个褚彦甫跳出来告状,其余十六家尽皆偃旗息鼓闭嘴不言。 且不说那十六家是否在酝酿着别的心思,单单褚彦甫独自出头这一点,就奇蠢无比。 十七家绑在一起,或许魏王与房俊尚能忌惮一二,现在你肚子蹦跶出来,真以为那两位纨绔不敢一棒子将你撂倒? 你自己倒了没事儿,若是因此再连累家族,那就哭都没地儿…… 褚彦甫冷汗涔涔。 他的确并未回家请示父亲,自己做主便来了京兆府告状。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这么多书籍纸张被丢进河水里泡汤,那还不得肉痛死?不管是魏王亦或是房俊,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再者说,现在是十七家书商的货物都被丢进河里,这十七家书商联合起来,再加上其背后各自支撑的家族门阀,这是怎样强大的一股力量? 就算是魏王,也不得不低头! 他却没有注意到,现在走进京兆府来告状的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那些世家门阀都改了性子,偃旗息鼓了? 一时间,褚彦甫又是狐疑又是害怕。 马周看着褚彦甫惨白的脸色,明显已经乱了心智,不仅摇了摇头,颇为失望。褚遂良好歹亦是一代文豪,又是陛下身边的近臣,虽然被贬斥亦能东山再起,有子如此,实在可叹。 “褚大郎可打定主意,确定要状告魏王殿下?若是主意未定,先回家去请示一下尔父亦是无妨,本官与尔父分属同僚,这点方便还是可以通融一下的。” 马周的确清正廉洁,却并不代表他不懂得为官之道,否则就算李二陛下看重其才能强行推他上位,亦不可能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坐得四平八稳,各方都挑不出毛病来。 该卖的人情,卖一卖亦无妨。 一味的秉公行事并不可取,那不叫正直,那叫头铁。 嗯,这是房俊的说辞,很新鲜,但是也很生动贴切…… 当然,劝阻褚彦甫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卖给褚遂良一个人情。 马周为官光风霁月,不群不党,但也不是烂好人。褚遂良与他一起在陛下身边多年,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如何能不清楚?以前就曾在陛下面前数次诋毁自己,得亏陛下对自己信任,这才没有采信褚遂良的挑拨,可现在褚遂良去而复返再次得到陛下重用,若是任由其在陛下面前诋毁自己,殊为不智。 所谓“积毁销骨”,再是如何低劣的毁谤,时日一长,亦难免会让人习以为常,心里下意识的就会形成一个固有的印象。 马周可不愿因为褚遂良这个小人而使得陛下对自己产生任何不满…… 褚彦甫早就心惊胆跳,一想到那十六家书商退避三舍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这心里就隐隐觉得大事不妙,自己强出头,极有可能遭遇莫测之凶险,此时闻听马周的劝阻,哪里还敢自作主张? 赶紧起身,感激道:“多谢马府尹指点,在下受教……这就回去请示父亲,由父亲定夺。” 言罢,一把将桌案上的状纸拽回来,揉成一团揣入怀中,匆匆告辞。 返回家中,正好父亲褚遂良从宫里返回,褚彦甫急忙跑去父亲的书房,将事情前因后果详细说了,未敢有一字一句的遗漏。 褚遂良皱着眉毛仔细听了,面色有些凝重,稍稍琢磨一番,便叹气道:“傻儿子,你这是被马周那厮给诳了……” 褚彦甫奇道:“诳我?不至于吧,马周说得句句在理,哪里不对?” “你先坐,喝口水。” 让儿子坐在自己对面,这才说道:“你是因为其余十六家书商尽皆偃旗息鼓不声不响,故而心存疑虑,唯恐咱家单独跳出来状告魏王殿下,要遭受魏王的打击报复,对不对?” 褚遂良虽然失望儿子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却也不得不耐心教导,谁叫这就是褚家未来的顶梁柱呢?儿子心智或许比不得朝中那些妖孽,但是事情经得多了,积累处事之经验,固然达不到惊才绝艳之地步,却也能成为一个守成之人。 褚彦甫灌了口水,吁了口气,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是十七家书商一起状告魏王,声势浩大,再加上必然有御史言官凑热闹,谅那魏王与房俊亦不得不妥协。可是现在那十六家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很不正常,世家门阀难道会任由皇族打脸却豪不反抗?所以,孩儿以为他们或许私底下达成了某种妥协,却将咱们褚家排除在外。” 十七家联合状告魏王,与褚家自己跳出来,那声势能一样么? 褚遂良叹了口气,道:“所以说,你这是被马周给诳了。” 褚彦甫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今儿一天,他算是知道了自己智商之不足,是以备受打击…… 怎么你们说的话我特么都听不明白? 褚遂良知道儿子看不出其中的关窍,耐心道:“你想啊,那十六家书商,家家背后都杵着一个门阀,长孙家、令狐家、王家、韦家……哪一家不必咱家实力雄厚?就算是在皇帝面前,那也是干据理力争的,岂能就畏惧于魏王之权势,狠狠的折损颜面之后不敢声张?” 褚彦甫愣了愣,道:“是呀,为什么呢?” 这么笨呢……褚遂良无语半晌,只得明说:“因为他们必然在谋划什么事情,要么是此时不能节外生枝平生事端,颜面与所谋划之事情相比,微不足道;要么就是隐忍下来,深信以后能十倍百倍的将这个面子找回来。” 褚彦甫想了想,猛然色变,“腾”的一下站起身,叫道:“娘咧!这帮家伙该不会是要造反……” “闭嘴!” 褚遂良勃然大怒,狠狠一拍书案,怒道:“胡说什么呢?圣天子在位,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谁敢行那等逆天之举,不要命了?这等话往后再敢多说一个字,老子扒了你的皮!” “是是是,儿子鲁莽……” 褚彦甫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坐下,不敢多言。 可是经由褚遂良这么一吓唬,反倒是将他某一个关窍给打通了,倏忽间福至心灵,恍然大悟道:“儿子明白了!纵然这些门阀不敢打着造反……的心思,可也绝对是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说不得就是要跟陛下打压门阀的政策对着干!这是再跟皇帝掰腕子啊!而由于儿子鲁莽的前去状告魏王,反而阴差阳错的恰好证明了咱们褚家跟那些人没有站在一起,自证了清白!” 褚遂良大感欣慰,颔首笑道:“正是如此!马周那厮没按好心,他将你劝了回来,表面上是为了咱们褚家好,不至于单独承受魏王的怒火,实际上却将吾家归纳与那十六家一起。陛下最厌烦的便是世家门阀盘根错节同进同退,若是被陛下知晓,岂能再如以往那般信任为父?哼哼,这马周看上去清正严明,实则心机深沉,不可小觑啊!” “娘咧!” 褚彦甫都快被绕晕了,好歹算是捋清了脉络,顿时大怒道:“这马周也太坏了吧?” 第一千五百八十四章 褚遂良教子 褚彦甫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大骂道:“这马周也太坏了!” 亏得自己刚刚在京兆府的时候还对马周的提醒感恩戴德,合着自己完全被人家当傻子给耍了,就等着他乖乖的回家,老老实实的跟那十六家书商一样偃旗息鼓,起码从外面看上去就是那样,这就使得在旁人眼中褚家就是跟那十六家书商是一伙的…… 不管那十六家书商到底在谋划什么,褚家怕是都逃不脱“一丘之貉”的嫌疑。 皇帝最忌讳、最讨厌的便是门阀世家们联合起来对抗皇权,褚家原本就跟长孙家为首的关陇贵族走得近,此时若是再被皇帝认为褚家联合那十六家书商一起谋划什么“阴谋”,会怎么看褚遂良? 无形之中,便给褚遂良挖了个坑。 若是褚遂良稍微含糊一些麻痹大意,说不得就掉进去了,最后人家那十六家书商将褚家排除在外,褚遂良又被皇帝怀疑与那十六家是一伙儿的,结果便是里外不是人…… 也难怪褚彦甫忿忿不平,破口大骂。 褚遂良轻叹一声,儿子资质有限,看人看事总是流于表面,徒唤奈何? “吾儿应该再将眼界放宽一些,这世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善恶,何况是官场之上?今日对吾有利,你就是吾之盟友;明日利益冲突,你便是吾之政敌。今日马周设计于你,你心中有气,却不能将其视为寇仇,明日马周施恩于你,你心中感激,亦不能将其视为恩主,所有的一切,都要权衡利弊得失之后再说话,若是不能保持这份冷静,这官场就休要踏足其中,回乡务农做一个田舍翁也就罢了……” 这是褚遂良半生混迹官场的心得之谈,这般孜孜不倦的教导,但是儿子到底能够领会几分,却不是他能够掌控的。 此番言语也的确是肺腑之言,若是不能分辨官场之中的利益纠葛,识不得进退看不清取舍,那就干脆回乡优游林下,闲来读书耕田,虽然窝囊了一些,但最起码不至于祸及家族连累子孙…… 褚彦甫一脸不爽:“按照父亲的意思,若是明天房俊那厮于我有利,我还得尽释前嫌,对其虚于委蛇?” 褚遂良点头道:“正当如此,又非是弑父杀子之仇,有什么了不得?” 褚彦甫张了张嘴,一脸憋屈。 在他想来,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若不能快意恩仇,生有何趣? 为了一点点利益就违背本心,这可不是他刚正秉直的褚大郎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眼珠儿转了转,褚彦甫转移话题,问道:“那依父亲之见,眼下应当如何应对?” 褚遂良道:“这张状纸写的不错,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字迹亦算得上乘,待会儿重新誊抄一份,明早送去京兆府,还去找马周,咱们继续状告魏王殿下!” 褚彦甫瞪眼道:“啊?还告?万一魏王恼羞成怒要对咱家下手,那咱家岂不成了出头的椽子?” 褚遂良怒道:“魏王再是恼火,又能将吾家如何?可若是被陛下误会咱家跟那些世家门阀纠结在一起,那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随地都能万劫不复!” 无论他多么受到陛下的信赖,可是一旦触及到皇权,皇帝收拾起任何人都会皱半点眉头! 怎么自己说了半天,这小子半点都没听懂? 难不成老子当初是喝醉了酒才在黄脸皮的肚子里稀里糊涂下的种…… 褚彦甫吓得一缩脖子,忙道:“父亲息怒,孩儿这就去誊抄一份……” 生怕老爹怒极收拾他,赶紧灰溜溜的走掉…… ***** 兵部衙门。 房俊将一摞处理完的公文分类归放,看着书吏将其摆放在靠墙一侧的书架上,然后悠闲的捧着茶盏,将几位郎中都给唤了进来。 崔敦礼、杜志静、柳奭、刘显、于处正等人先后进来,坐在书案前方的一排椅子上。 这是房俊上任兵部侍郎之后所立下的开会方式,上下级之间面对面坐着,因有书案相隔,主官在上部属在下,等级分明,又削减了以往主官在首位部属分于两侧大家尽皆跪坐的拘谨,很是受到兵部官员的欢迎。 书吏给每一位官员送上热茶,大家随意而坐,开始兵部的内部会议。 房俊敲了敲桌子,吸引了诸人的主意,身居主位环视一周,心想这才有后世当官儿的味道啊…… “杜郎中,你所负责的高句丽舆图测绘,进展如何?” “回房侍郎,进展尚算顺利,不过高句丽山高林密,多处地方人迹罕至,大唐商贾以及细作行动起来非常困难,难免进度慢了一些,尤其是辽水以南地区,由于汉人较少,收集消息打探路径皆困难重重,完成辽东至平壤城这一条路途的舆图绘制,尚需一些时日。” 房俊点点头,鼓励道:“高句丽天高地远的,难免多有不便,要多多鼓励底下的细作和测绘人员,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为了陛下的宏图霸业,也为了他们自己的功勋,一定要坚持住,克服各种困难。兵部本署亦要给予最大程度的支持,万万不能让他们在前方即流血,又流泪!” 古往今来,官僚作风是最平常的现象。 大老爷们坐在公堂指手划脚,丝毫不许考虑前方的实际情况,往往因为只会失望导致任务功败垂成,不仅不细思己过加以改正,反而将责任尽数推给那些在前方拿着性命去拼的部下,使得小卒子们即流血又流泪。 兵部绝不能有这种作风,稍有发现,便坚决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哪怕眼下还没有,亦要防微杜渐。 杜志静连忙站起,恭声道:“房侍郎放心,下官必然时时敦促,将房侍郎的意志传达给前方的测绘人员,并且随时做好所有的后勤工作,力求尽快完成高句丽境内的舆图测绘,为东征大军的旗开得胜做好保障任务!” 房俊微笑点头,挥挥手示意杜志静坐下,温言道:“不必如此严谨,大家皆是同僚,此刻亦不过是兵部的内部例会,大家畅所欲言,随意一些就好。” 如何处理好上下级的关系,这是古往今来任何一个衙门或者单位都存在的世界性难题。上官既要保证威严,使得言出法随令出如山,又不能太过严谨使得属下生出抗拒之心,加重上下级之间的隔阂…… 期间之尺度,极难掌握。 杜志静坐下,大家又相继汇报了一些事务,诸如陆续向幽营二州调拨军队以及军粮等等,其中又以柳奭汇报的事务最多,毕竟眼下兵部最重要的部门“铸造局”便在其掌控之下。 一时间,大家看向柳奭的目光难免充满了羡慕嫉妒…… 有谁能想到,这位曾经跟房俊势成水火的河东柳氏子弟,居然这么快被房俊收服,而且掏心掏肺死心塌地? 待到最后,房俊放下手里的茶盏敲敲桌子,道:“下面说一件大事儿。” 众位官员赶紧放下手里的茶杯,一个个坐直腰杆。 房俊道:“诸位相比已有听闻,陛下拟成立一个‘大唐文化振兴会’,旨在通过降低书籍纸张的价格,让世间更多的人有书可读、有纸可写,进而达到继承先贤文字、繁荣华夏文化之目的,由魏王殿下与本官一起负责。然而,此举却受到诸多世家门阀之抵制阻挠……在座诸位之中,大多皆是门阀出身,然而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吾不管你是山东崔氏还是河东柳氏亦或是房陵杜氏,既然在兵部为官,那么你们首要之身份便是兵部的官员、陛下的臣子,理应将忠君爱国放在心头……” 说到此处,他目光淡然的环视一周,使得诸位官员尽皆心中一凛。 房二郎在兵部的权威完全可以用“只手遮天”来形容,谁敢炸翅儿,就必须得做好面对毫不讲理的野蛮打压之准备…… 震慑了诸人,房俊语气一缓,说道:“不过本官亦不是完全不通情理之人,只要诸位不做的太过分,又岂会与诸位同僚为难?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咱们能够同了一场,起码也得前世修炼了八十年吧?这是缘分,大家得珍惜。” 诸位官员面面相觑,面皮直抽抽…… 神特么缘分! 鬼才特么跟你修炼了八十年…… 吐槽归吐槽,大家也都打起精神,知道房俊如此一番铺垫之下,必然有大事将要宣布。 第一千五百八十五章 邮政 “本官将会觐见陛下,请求于兵部本署下设邮政司,统管全国驿站事务,并且正式承接天下邮传业务。” 房俊的声音响起,面前诸官员却是一脸茫然。 尽管知道房俊今日定然是有大事要做决定,但是在兵部本署之下设立“邮政司”,却依旧大大出乎众人的预料。 邮政司……是个什么东西? 听上去似乎跟驿站有关,大概也同那个“大唐文化振兴会”有关,但是这两者之间有何联系却实在想不到,而且这名字亦是前所未闻…… 就在众人尚且茫然之际,崔敦礼稍稍前倾上身,语气斩钉截铁:“房侍郎,您事务众多重任在肩,毕竟精力有限,下官愿为房侍郎分忧解难,这个‘邮政司’,便由下官来负责筹备吧。” 诸位官员闻言顿时一惊,随即醒悟过来,拍着大腿一阵嗟叹惋惜! 房俊是什么人?陛下眼前最红的红人!只要是他提请设立,这个兵部本署的新衙门“邮政司”是肯定会被政事堂准许设立的。最紧要的是房俊这人虽然想法常常天马行空让人摸不着边际,但是每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背后,都代表一次巨大的成功。 现在兵部最有权势的人是谁? 第一柳奭,第二杜志静。 柳奭自不必说,无数钱财砸进去的“铸造局”早已成为长安城内最受瞩目的项目,就算是其余五部的侍郎都瞧着眼红,何况是兵部本署的官员们?杜志静负责绘制高句丽的舆图,看似没什么用,实则却不必柳奭损色分毫。且不说舆图绘制成功之后必将受到陛下之嘉奖,若是东征顺利更有可能因功勋而捞取一个爵位,单单是所有兵部以及“东大唐商号”的资源悉数归于杜志静调派任用,就足以让所有兵部官员垂涎三尺…… 现在房俊将要设立的“邮政司”,前途还用怀疑么? 必然是兵部有一个权重的部门! 这等部门谁不愿意前去担任一任郎中? 然而只是反应迟钝了那么一点点,就被崔敦礼这厮抢了先…… 娘咧! 你好歹也是博陵崔氏的子弟,上赶子去巴结房俊这个陛下打压门阀的“急先锋”,脸皮这么厚真的好么? 房俊笑了笑,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崔郎中了,不过‘邮政司’具体的细则尚要待本官觐见陛下之后,方能够拿出来,此间你先找好用的顺手的部下将框架组建起来,若是兵部本署人手不够,可以在兵部辖下的各个衙门调用,哪怕是从别的衙门抽调而来,亦无不可。反正你是职方司的郎中,自己开具文书抽调官员,本官无有不允便是。” 他的确是李二陛下打压门阀的“急先锋”,但是首要目标却不是以崔氏为首的山东士族。 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轻重缓急,盲目的贸然激进,结果往往会令人失望。先将矛头对准关陇贵族,将山东士族施以安抚甚至是暂时团结起来,这是最好的策略。 诸位官员听到房俊这番话,顿时羡慕的眼珠子都红了…… 各个衙门抽调官员? 可是准许了崔敦礼随意安插亲信的节奏啊!毋庸怀疑,整个博陵崔氏都将随着“邮政司”的崛起而受益匪浅,诸多族中子弟以及姻亲故旧必然充斥于“邮政司”的各个角落,崔敦礼将会因此一跃而成为家族之中拥有重要话语权的人物! 世家门阀之中辈分井然,对于崔敦礼这样三十出头的官员来说,哪怕是一点点的话语权都代表着地位的直线攀升,让家族看到了其光明的前景和潜力,以后升官晋升之时,必然会得到家族资源的大量倾斜…… 不要以为身为门阀子弟,就必然会受到家族的关照和扶持,资源是有限的,人情也是有限的,皆是越用越少,岂会任由少则十数个多则几十个年青后辈雨露均沾?必然是要有所取舍、有所侧重的,而只有那些能够得到家族认可,并且予以大量资源来扶持的门阀子弟,才有可能凭借家族能量平步青云,一路高升。 崔敦礼也未料到居然有这等好事,整个人惊讶得嘴巴微微长大,愣了半天,这才醒悟过来,赶紧离座站起,恭恭敬敬的鞠躬施礼,涨红着脸说道:“卑职多谢房侍郎信任,请房侍郎放心,卑职必然鞠躬尽瘁,不负您之所托!” 这话几乎等同于宣誓效忠。 不过崔敦礼说出来完全没压力,山东士族本就与关陇贵族尿不到一个壶里,当初关陇贵族凭借扶持李二陛下一举得到超高的政治回报,便开始不停的对山东士族进行打压。 且看看千年簪缨、百世累宦的山东士族在朝中仅有崔敦礼、张行成等寥寥几人算是中等官员,就可知其对于关陇贵族的打压是何等深恶痛绝…… 若是能够借助房俊之力使得家族摆脱关陇贵族的钳制压迫,别说脸皮厚一点,就算是让崔敦礼下跪磕头,又算的什么? 房俊也很是欣慰,对于崔敦礼的识时务表示接受。 千万不能小瞧山东士族,虽然自从大唐立国以来给关陇贵族打压得有些销声匿迹的感觉,但是其强大的底蕴远远超过凭借“鲜卑六镇”而起家的关陇贵族,只要给他们一点点的空间,就能趁势而起兴风作浪。 历史上历经唐末乱世,几乎所有的关陇贵族都灰飞烟灭,根基深厚的山东士族和江南世家却在乱世当中保存实力,一直延续下去。 所以借重山东士族可以,却绝对不能对这头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掉以轻心,否则极有可能被其反噬…… 毕竟家族的利益是所有门阀至高无上的追求,人情也好道德也罢,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家族的兴亡存续才是头等大事。 会议结束,房俊正准备好“邮政司”的一应策划,仔仔细细的写了一份奏疏,却得到魏徵病逝的消息…… 房俊在值房里愣愣的坐了半晌,这才回到府内沐浴更衣,等着跟父亲一同前往魏府吊唁。 ***** 回到府中脱去官袍,沐浴更衣之后换上一身藏青色的直缀,出来便见到父亲房玄龄已经穿了一身石青色的长衫,面色淡然的对房俊点点头,便负着手当先走出厅堂。 房俊赶紧跟上。 门口已然备好了马车,房俊也没有骑马,父子两个共乘一车,径自前往永兴坊魏府。 永兴坊此刻已然白幡林立,哭声一片。 魏徵虽在李二陛下面前是个“头铁”的官员,李二陛下对其恨得时常咬牙切齿,但是在民间,魏徵清廉守正的作风和公正无私的官声却极好,几乎半个长安城的百姓在闻听魏徵病逝的消息之后,都痛哭失声,自发的前往魏府吊唁。 所以永兴坊的坊门处此刻已经水泄不通,全是城内的百姓…… 马车进不去坊门,只得在距离坊门挺远的地方下车。 等到房家父子下了马车,才见到左右听了很多马匹车驾,都是前来吊唁的王孙贵戚、朝中官员,进不去坊门所以都停在这边,人则步行过去。 此地人多眼杂,跟随前来的家将部曲赶紧上前紧紧将父子二人护在中间,虎视眈眈的盯着左近的百姓,在京兆府差役的护送下进了坊门。 坊门之内,一个京兆府的官吏上前施礼,先是客客气气的给房玄龄鞠躬问好,而后对着房俊苦笑道:“此地百姓众多,皆是自发前来吊唁魏公,卑职不好加以驱赶,使得侯爷不得不不行至此,实在是卑职之过。” 房俊点头示意:“这是应该的,不过还是要仔细甄别,以防心怀叵测之辈混入其中,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收到责罚事小,若是造成恶劣之后果,那才事大。” 房俊没见过这个官员,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位官员对他的尊敬。 作为大唐开国以来的首位京兆尹,现今京兆府的一切都是房俊所创立,哪一个京兆府的官员敢在房俊面前不敬? 房府尹虽然已经不在京兆府衙门,但衙门里依旧流传着房府尹的传说…… 第一千五百八十六章 吊唁 听着房俊的告诫,那官员没有丝毫不满,恭恭敬敬道:“多谢侯爷提点,卑职省得。” 房俊嗯了一声,没再理他,看着身边的房玄龄,道:“父亲,咱们过去吧。” “唔。” 房玄龄应了一声,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 曾几何时,这个儿子让自己操碎了心,小时候木讷笨拙,不善言辞头脑愚钝,自己唯恐将来不能安身立命,故而求了一门皇亲,如此一来长子继承爵位顶门立户,次子亦能成为驸马,两位兄长看顾着几个小的弟弟妹妹,房家可保荣华。 及至后来,忽然之间这个木讷愚笨的儿子忽然就开了窍…… 不但口舌伶俐常常噎得人难受,做事亦是胆大心细,诸多天马行空一般的思维令人叹为观止,却也因此四处闯祸,自己时常发愁,这等脾性就算是官职再高,又能走多远? 然而现在,这个京兆府的小官吏对自己这个当朝宰辅只是表达了表面上应有的尊敬,却对自己这个儿子发自真心的敬佩有加,好像自己居然成了陪衬…… 没有任何失落不满,只有望子成龙的欣慰。 父子二人赶到魏府大门口的时候,正赶上孝子魏叔玉一身白麻孝服,站在门前一个木头凳子上,将一串白麻纸用绳子串了绑在一根长长的木杆上竖起在门旁左侧。 这叫岁头纸。 挂上岁头纸,则表示家中老人亡故。岁头纸是用老白麻纸折叠,首尾相剪,连缀成链,宽约三寸,长约两尺左右的长条状。其数量是按岁数大小一岁一张,天一张,地一张,魏徵今年六十一岁,则剪六十三张张…… 挂好岁头纸,魏叔玉下了凳子,便见到前来吊唁的房家父子,急忙上前见礼。 房玄龄叹口气道:“贤侄毋须多礼,节哀顺变。” 房俊并未多言。 魏叔玉引着二人进了大门,来到停灵的正堂。 灵堂里气氛悲戚,魏家的男女老幼尽皆在此,男左女右,跪在灵旁,已经穿好寿衣的魏徵停放在门板上,这个时候家属是不能哭的。房俊见到他赠给魏徵的上品檀木打制的棺椁已然放在门旁,等到待会儿入殓完成,家属才能大哭。 房俊轻叹口气,心情有些沉重。 本是重生而来,见惯生离死别,对于生死之事早已看得透彻,此时却依旧难免心中唏嘘。 无论如何,魏徵这一生堪称光明磊落,乃是千古诤臣之典范,“人镜”之名垂拱后世,成为所有名臣之楷模。 然而功名勋业,到头来亦不过是一抷黄土,在历史的岁月之中腐朽成沙尘泥垢…… 所幸因为他的出现,魏徵临终之前将交托于褚遂良的手稿悉数讨回付之一炬,没有了这码子事,相比李二陛下念及这些年魏徵的诤谏之功,也为了给世人营造出“胸怀磊落善于纳谏”的正面形象,必然会对魏徵的后人多加照拂。 已经答允了的将新城公主嫁给魏叔玉的亲事,想必也不会反悔…… 只要不是吃饱了撑的去造反,魏徵的后人定会享受先祖之余荫,与国同休。 此刻灵堂尚未布置完毕,房家父子算是最先前来吊唁的,房玄龄鞠躬施礼,被魏家的长辈请去偏厅稍作,临走之时,房玄龄吩咐房俊:“你就留在此地,帮衬你叔玉兄长料理杂物。” 就算魏家无人,魏叔玉又怎能让堂堂华亭侯、兵部侍郎帮助料理丧事?两人没那个交情。不过房玄龄与魏徵同僚为官,相交半生,虽然平素走动不多,但交情放在那里,这也算是卖给魏家一个人情。 魏叔玉自然不能推迟,道谢道:“多谢叔父,那就有劳二郎了。” 房玄龄拍拍魏叔玉的肩膀,安慰道:“何必这般客套?吾与玄成兄多年挚交,往后有什么需要叔父帮忙的地方,只管言声即可,万万不可生分了去。” 魏叔玉心头感动,连声道:“小侄省得了。” 房玄龄这才由魏家长辈陪着,去左边偏厅坐了。 魏叔玉哪能让房俊帮着料理丧事,拱手道:“二郎且去一边坐坐,若是有事,为兄难免还要麻烦二郎。” 正说着,便听到另一侧的厅内有人道:“二郎,过来!” 声音粗豪,中气十足,房俊循声望去,不是程咬金还有谁? 便跟魏叔玉客气的说了两句,回身进入右侧的偏厅。 厅内人数不多,认识的没几个,程咬金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书案后面,身边是一个面容俊秀的道士,一身青布道袍仙风道骨,正手持毛笔,抬起脸冲着房俊微笑:“二郎,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却是李淳风…… 房俊拱手见礼,客气道:“托福托福,尚算安健。” 对于精通阴阳术数号称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李淳风,以及另一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半仙儿”袁天罡,房俊素来心存顾忌,保持警惕。从小到大都是无神论者的房俊,在经历了穿越这等科学无法解释的离奇剧情之后,一颗红心早已动摇。 万一被人“算”出来他乃是一个借尸还魂的鬼,除了被活活烧死之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下场。 袁天罡、李淳风这等“半仙之体”,可以说就是他的天敌…… 程咬金却不管什么半仙不半仙,一把从李淳风手里抢过毛笔,然后嫌弃的挥挥手:“你个牛鼻子躲开,这鼻子丑得很,让二郎来写。” 李淳风倒也不怒,跟程咬金这个浑人置气,自己嫌命长么?甚至很是期待的起身站到书案一侧,先将一个小水壶里的清水倒进砚台,然后捏起一块墨,说道:“二郎的字当真好看,贫道给二郎研墨。” 房俊奇道:“写什么?” 程咬金道:“讣文。” 房俊为难了,给魏徵写讣文,不仅不晦气,反而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满朝官员天下文士不知凡几,谁能有这份资历够格给魏徵写讣告? 可问题是他不会写啊! 以往见了讣告也只是粗略看上一眼,谁会去关注其格式语法? 房俊诚实道:“非是晚辈不愿,实在是不会写……” 正说着,程咬金已经将桌案上的一张白纸拎起来,上头满是字迹,道:“这牛鼻子在这儿坐了半天,也就将将写完一个草稿,他是专业的,定然不会写错,你照着誊抄即可。” 房俊上前一看,果然是李淳风打下的底稿。 这就没问题了,反正也没打算现在就走,干坐着也没什么聊的,给魏徵写写讣告也不错。 当即便接过毛笔,蘸满李淳风磨好的墨汁,提笔开写。 “不孝子魏叔玉,罪孽深重,费自殒灭,祸延显考。 魏公讳徵府君,生于北周大象二年,恸于大唐贞观十五年八月十三巳时,寿终正寝,终年六十一岁。 不孝子孙随侍在列,亲视含殓,遵礼成服,哀此讣告。 子叔玉,叔瑜,叔琬,叔璘……” 字迹圆挺秀润,一挥而就,墨迹淋漓。 早在房俊纸笔挥毫之时,旁边坐着的魏家亲朋故旧便都围上前来,毕竟房俊“才子”之名闻名遐迩,一手“房体字”更是与书法大豪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等不遑多让,能够亲眼见到房俊写字,已算是一大荣幸。 毕竟这厮懒得很,写字的时候很少,外界几乎没有其墨宝流传…… 程咬金啧啧赞叹:“好字,好字!” 这位老兄是当土匪而入世人眼中,却绝非粗鄙武夫,其家中世代为官,曾祖程兴在北齐官拜兖州司马,祖父程哲官拜黄州司马,其父曾经在北齐担任济州大中正,妥妥的官四代,非但读过书,且自幼便是家学渊源、名师教导,只不过这人厌文喜武,骁勇善战,故而世人皆不知其文学造诣其实也不低。 围观的众人自然亦是连声赞叹。 倒也不仅仅是奉承之言,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够跟魏家沾亲带故,又岂能是没文化的白丁?这手字是好是坏,自然一眼可知…… 李淳风也赞了两句,不过话题一转,说道:“其实贫道更惊叹于二郎的术数造诣,实在是已经达到学究天人之境界……去年曾与家师通信,将二郎所著之《数学》送给家师一本,后来家师回信,曾言深感震撼,今年入冬之前大抵会回京,到时候将会去往府上拜会二郎,探讨一番术数之道。” 他的老师,自然就是袁天罡。 房俊闻言,心底一惊,手上一抖,一滴墨汁从尖细的鼻尖坠落,滴落在刚刚写好的讣告上,洇成一团…… 第一千五百八十七章 李二是个好演员 “袁道长道法精深,乃是道门祖师一般的人物,在下不才,岂敢在袁道长面前班门弄斧?探讨之说,在下万万不敢当,还是不要相见的好。” 房俊心里最打怵的便是袁天罡、李淳风这两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历经“夺舍重生”这等事,谁还敢坚定的继续当一个无神论者?毕竟这是两个能够琢磨出“推背图”这等逆天神迹的家伙。 离远一些是很有必要的…… 李淳风却不以为然,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二郎岂能妄自菲薄?放眼天下,能够令贫道在术数一道自愧不如者,唯家师与二郎尔。术数一道,最忌闭门造车,要时常探讨沟通,方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二郎实在不必推迟,家师虽然名气甚大,不过却是个很和蔼的人。” 房俊无语,这是和蔼不和蔼的问题么? 只能含糊道:“再说,再说。” 实在不行,咱躲着不见你那师傅,他总归不能满长安城的追咱吧? 惹不起你们,我还躲得起…… 讣告写完,自有魏家的亲眷拿出去张贴。 魏家家仆送上香茶,偏厅内的众人各自坐了,饮着茶水,低声闲聊。 程咬金拉着房俊一起坐了,将李淳风赶走,可见他的确是对这个装神弄鬼的老道不感冒…… “倏忽之间,三十几载弹指即过……想当年吾等聚义瓦岗啸聚山林,锄强扶弱快意恩仇,何等自在?然则到了如今,王伯当,裴行俨死了,单雄信死了,秦叔宝死了,侯罗士信死了……现在丞相也死了,那一帮生死相托的弟兄,也就剩下俺老程与徐茂公……真快啊,回首当年还是历历在目,醒悟的时候,却发现黄土已经埋到脖子……” 程咬金一脸哀戚之色,唏嘘嗟叹。 当年聚义瓦岗搅得整个山东风起云涌,令大隋王朝胆战心惊,时光荏苒,那些威名赫赫的一时豪雄,却都已经残破凋零。 房俊感概一叹,安慰道:“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天下间没有不散之筵席,诸位叔伯忠义两全情义无双,当年之事迹早已传遍天下,以供后世敬仰,尚有何憾?” 这话还真就不是谄媚阿谀拍马屁,瓦岗寨之威名即便到了后世亦是家喻户晓,“瓦岗四十六友”很多人能够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当然,这得感谢那一部《瓦岗英雄》的评书…… 况且房俊也有一句话想要提醒程咬金,您老人家黄土还没到脖子呢,还得活二十年…… 程咬金是个疏朗开阔的性格,因为魏徵之死一时间感怀往事伤春悲秋,只是一瞬间便脱离出来,闻言得意道:“哈哈,你小子也知道老子当年的光辉事迹?我跟你说……诶?这句诗挺不错呀,是你的新作?” 房俊微微一愣,诗? 什么诗? 略略一回想自己刚刚的话,就忍不住想要挠头,都已经不打算抄诗抄词了,这怎么无意之间有弄出来一首诗? 文化太多就是这点不好,满腹才华横溢,墨水多得不得了,稍有不慎,就溢出来了…… 不过还好,这首诗上辈子就没人搞得懂其出处,也就不存在“剽窃”之嫌疑,良心上不必遭受谴责。 当然,良心这东西,房俊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 就算是有,估计也没多少…… 房俊故作矜持,道:“随口为之而已,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 “什么上不得台面?”程咬金瞪眼道:“堂堂房二郎之诗作,放眼天下,谁敢说一句上不得台面?那个谁……牛鼻子速速过来研墨,让二郎将这首诗写下来,以飨魏大哥在天之灵!” 李淳风刚刚被赶去门口那边坐着,正被一群人围拢着低声请教命格运道之类的问题,此刻闻言,只得一脸哀怨的又走回来…… 李淳风这等人,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极为吃香的存在,古人笃信命运风水,李淳风正是此道之中的佼佼者,放眼大唐,也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天罡能够温胜其一筹,余者皆不足论。 奈何程咬金这人混不吝大大咧咧,自觉自己命硬,笃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对命运之术不屑一顾,李淳风在其面前自然就没有丝毫地位可言…… 非但如此,这人似乎还跟李淳风素有旧怨,对李淳风呼来喝去没有好脸色,偏偏李淳风即便是一脸不爽,却依旧听之任之。 这是两个有故事的男人…… 李淳风走过来研墨,魏家的亲友又一次聚拢过来。 先前见了房二郎写字,已经让这些人惊喜不已,现在能够亲眼见证房俊写诗,那简直可以回去之后吹嘘半年…… 房俊拿起毛笔,饱蘸墨汁,挥毫而就。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好诗呀,好诗!” 程咬金捋着胡须,眼眸之中满是悲戚缅怀之色。 偏厅里一时沉寂,本来这等写诗作赋的行为对正在办丧事的魏家多少是有一些不敬的,然而这首诗写出来,悲哀的确是冲淡了一些,代之而起的却是更加浓郁的感慨与肃穆! 唐人爱诗,但是对于那等细腻婉约的诗风不甚瞧得入眼,这是个诗酒风流金戈铁马的年月,一首这等豪情壮志英雄气短的诗篇,却是唐人的最爱! 众人啧啧赞叹之时,忽闻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传来。 灵堂里已经开始入殓…… ***** 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待到入殓完成,魏府方才渐渐消停下来,哭声渐止。 门前又有人来报,皇帝来了…… 魏徵的老夫人裴氏因为悲伤过度已然昏厥过去好几次,魏家人不敢让其出外,便以魏叔玉为首,出门迎驾,前来魏府吊唁的亲朋故旧朝中同僚也都跟着出来,浩浩荡荡涌向正门。 门前大街上一辆马车缓缓行至门口,内侍小跑上前掀开车帘,李二陛下一身白色葛麻长衫,方正的脸膛满是悲戚,一把推开想要搀扶他下车的内侍,径自从车上跃下,看也不看门前迎驾的众人,大步流星直接进了府内,直奔灵堂。 到了灵堂门口,便听到李二陛下发出一声悲怮至极的嚎哭:“玄成啊,何以忍心撒手而去?今后再无你于身侧耳提面命,徒留朕夙夜自省,惶惑不安矣……” 两步抢进灵堂,对着堂中停放的棺椁放声大哭,其声之悲,感人肺腑…… 他这一哭,后面跟回来的魏家家眷亦是放声大哭,一时间哭声震动房梁屋脊,满是悲伤哀痛…… 房俊跟在人群后头,没有往前凑,看到李二陛下情不自已痛不欲生的模样,心中揣摩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若是说此刻因魏徵之死的悲伤情真意切,房俊是肯定不信的,李二陛下这人最是心高气傲极度自信,被魏徵这么多年每一次都逮着错处诤谏了没完,估计老早就受够了,只不过是因为要维持自己“善于纳谏”的名声,这才处处忍让。 可若说李二陛下对于魏徵的死心中大呼痛快,自此之后再也无人敢如此“头铁”的跟他对着干,那也不尽然。 无论李二陛下有多少缺点,毋庸置疑的一点是,这人是个明白人……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更明白自己应当如何去做。 皇帝之位来路不正,史书之上难免对其戳脊梁骨,所以李二陛下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干出个样儿来,做一个一代明君,争一争千古一帝! 我这皇帝是来的不正当,可是我干得好啊,你们去数数那些名正言顺的,又有哪个能比得上我? 老百姓在乎得不是皇帝位置怎么来的,他们在乎的是皇帝能不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而魏徵,就是那个能够让李二陛下自己不得不压抑慾望,不得不朝着千古一帝的光明大道勇往直前的那个人…… 若是让李二陛下评价他对魏徵的看法,大抵也只能是爱恨交织…… 眼下李二陛下的表现,使得整个灵堂里的人都感受到了皇帝的真诚和悲痛。 房俊只能说,李二陛下是个好演员…… 然而无论官场也好商场也罢,谁又不是戴着一副面具过活,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呢? 只要不落井下石,那就是一个好人。 起码房俊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第一千五百八十八章 买橘子? 全世界是个舞台,所有的男人女人不过是演员而已…… 房俊记不得这话是谁说的,不过对其中之精辟深以为然。 这世上从来不会有纯粹的人存在,除非是傻子。 有所区别的,不过是你在做自己,还是在演自己…… 就比如眼前哭嚎震天涕泗横流的魏家家眷,又有几人是痛不欲生,有几人是虚应故事,有几人甚至在心中因为某些算盘的得逞而暗自窃喜呢? 站在人群后面的房俊正怔怔的出神,便被身边的捅了一下,抬头去看,却是吴王李恪,再一看李恪的身后,齐王李佑、蒋王李恽、燕王李贞等几个成年的皇子不知何时都跟着李二陛下前来吊唁。 李恪面无表情,轻声道:“别看我,父皇喊你呢。” 房俊往前边看去,正见到李二陛下负着手皱着眉看着他,神情隐隐不悦,满屋子人也都在向他看来。 心中吃了一惊,暗道刚刚走神居然没听见皇帝老子的话语,可这满屋子哭声,谁能听得见呢…… 赶紧疾步上前,躬身施礼道:“陛下唤微臣何事?” 一旁的房玄龄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二陛下面色不虞,淡然问道:“此等悲戚肃穆之地,几居然也能走神?” 房俊脑筋飞转,知道皇帝这会儿心情必然不好,惹恼了他没好果子吃,急忙道:“陛下恕罪,微臣只是心有所感,怀念往昔与魏公之情分,一时间黯然神伤,有些恍惚。” 恍惚与走神大意相同,但前头加上一句“追忆往昔黯然神伤”,效果自是大不相同。 反正打死他也不会说我这是在琢磨着,魏徵死了你是伤心还是高兴…… 李二陛下面容稍霁,颔首道:“难得你有心了,魏公一生清廉持正,光风霁月,乃大唐群臣之典范、千古诤臣之楷模,这碑文便由你来起草撰写,铭于石上,使得魏公之磊落刚正传诸后世,名垂青史。” 灵堂里的大臣们顿时纷纷侧目,看着年轻的不像话的房俊,自然难免各种羡慕嫉妒恨。 为名臣撰写碑文,这是一件非常光彩的事情,越是有名的大臣越好,后世之人在怀念这位名臣的时候,往往第一时间去查阅其碑文,因为这是此人一生事迹之精华,而撰写碑文的人自然会受到关注。 以往朝中每有大臣离世,撰写碑文这件事情通常都是欧阳询、褚遂良这等文豪的业务,现在房俊忽然窜上去,让人觉得很是不舒服…… 不过也就是不舒服而已,真正不服的却没几个。 谁不知道这位房二郎率学无诞却天纵之才,号称大唐第一诗词圣手? 一篇篇作品放在那里,不服不行。 别人对这个差事眼馋的不行,可房俊心里苦…… 他会写个毛的碑文啊! 只是看看各种碑文之上骈四俪六引经据典的晦涩词句,房俊就一阵阵脑袋发晕,他现在才刚刚将《大学》读了一半……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李二陛下金口玉言,自己难道要说自己不行? 那可不行! 就算当真不行,可那个男人能说自己不行? 只好硬着头皮道:“微臣遵旨。” 历史上魏徵的碑文乃是李二陛下亲自撰写,不过没等几天他又亲手把魏徵的碑给砸了……想来那时候李二陛下大抵是在做戏,让大家看看他对魏徵的看重,随后砸了魏徵的碑就会让人感觉不是我想如此,我已经仁至义尽,实在是这老货太过分…… 现在让自己来撰写碑文,想必心里头已经没有了过几天砸碑的念头。 君臣相得,善始善终,没有了魏徵留给褚遂良的那些揭露李二陛下不堪行径的手稿,李二陛下还是愿意善待死去的魏徵的…… 先应下来再说,以魏徵的身份地位,碑文的水准必须要高出寻常碑文一大截才行,不然都对不起这位“千古人镜”,一般人还真就写不出来。实在不行回家求求老爷子代笔,大不了被教训一顿再给一笔润笔费…… ***** 到了下午,前来魏府吊唁的人越来越多。 李二陛下待了一会儿便离去回宫,将吴王等几个儿子留下,稍后又将太子与魏王打发过来,这番重视算是“隆恩优渥”,足以彰显魏徵死后之哀荣。 几位皇子不过是代表了陛下和皇室的颜面,对于时下来说算得上是最高的待遇,李二陛下的旨意是让他们给魏徵守灵,实则只需坐着就好,魏家哪个脑子缺根筋的敢让几位皇子去灵前烟熏火燎? 只要几位在这里,魏家便感受到皇帝的心意,不会反攻倒算揪起来以前魏徵诸多对皇帝的不敬之处,这就足矣了。 房玄龄待了一会儿,感到身体不适,也返回府里,叮嘱房俊留在这里帮衬着。 几个皇子便一起凑在东侧偏厅里闲聊,太子将房俊也给叫了过去…… 蒋王李恽现在对房俊惧意甚深,时刻害怕房俊拿他出气,见到房俊过来,赶紧狗腿的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乖乖的坐到后头,离得房俊远远的…… 魏王李泰皱皱眉,不悦的扫了李恽一眼,吓得后者一缩脖子。李恽知道这两人不对付,前两天还在晋王府里干了一仗,只盼自己存在感再低一些,千万别被这两人牵扯进去才好。 房俊自然看到了魏王的神情,坐到李恽让出来的椅子上,便说道:“魏王殿下果然是好威风,连自己的兄弟见了你都跟见了猫似的,你可真有出息!” “放肆!你居然敢将本王比作猫,还有将皇家放在眼内吗?” 魏王李泰冷哼一声,反唇相讥。 反正他是见了房俊就上火,还真就是一个耗子一个猫,永远尿不到一个壶里…… 房俊也不生气,道:“放不放在眼里你能奈我何?有能耐你去陛下面前告状啊,你也就这点出息!” 魏王差点气个倒仰,却是说不出话来。 告状当然是不可能的,以房俊现在的受宠程度,这等事情父皇定然一笑了之,岂会对他惩罚? 可是从别的地方找回场子,自己还真就有些心虚,干不过啊…… 一旁的太子连忙打圆场:“你俩就不能消停些?魏公尚在停灵,若是你俩闹起来,当心回头父皇恼火,饶你们不得!” 魏府丧事,你们几个兔崽子却打翻了天,真当李二陛下不会抽筋扒皮? 正说着,灵堂那边隐隐传来“赵国公到府吊唁”的喊声,应当是长孙无忌来了。 没过一会儿,身材矮胖圆脸白皙的长孙无忌便在魏叔玉的陪伴下走进偏厅。 太子等人见状,赶紧起身施礼,口称“舅舅”。 长孙无忌也上前见礼,而后一起落座。 几位皇子面色各异…… 太子李承乾对长孙无忌殊无好感,这位本是最亲近关系的舅父,却从始至终都与他关系疏远,更不停的撺掇魏王、晋王争夺储君之位,也就是太子性情温厚,若是换了一个杨广那样儿的,说不得就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魏王李泰也对长孙无忌多有怨言。 这位本来是支持他争储的,可是一转眼就跑去支持晋王了……支持就支持吧,立场不同,徒唤奈何?可是直接将晋王支持得被父皇圈进起来,这就难怪魏王埋怨了。 几个亲兄弟之中,稚奴最幼,母后殡天之时才不过八岁,与兕子、小幺一同哇哇大哭,深得几位兄长之怜惜疼爱。 魏王岂能不怨长孙无忌? 至于齐王李佑、蒋王李恽……反正不是他们的舅舅,见礼之后离远一点就是了,这个阴人身上有一股子阴气,让人靠近一些便极为不爽。 长孙无忌也感受到几个外甥的疏远,面上不显喜怒,只是稍稍坐了坐,便起身道:“老臣家中尚有要事亟待处置,几位殿下且在此稍待,老臣先行离去。” 他在这里,大家都不痛快。 几位皇子起身恭送,房俊迫于礼数,也不情不愿的站起,随意的拱拱手,,说了一句“慢走”,孰料长孙无忌居然转过头来盯着房俊看了看,想起了终南山上那一句让他辗转反侧、虽知道不是好话却又不解其意的话语,然后嘴角一挑,说道:“房二郎在此莫要走动,待老夫去买几个橘子。” 不管是什么意思,原话奉还给你总没错吧? 房俊:“……” 呦呵,老家伙现学现卖么? 只是任你聪明绝顶,却也绝不可能理解这个梗,此刻不过是照葫芦画瓢奉还给咱而已。 房俊便笑了笑,客气道:“我就吃两个,剩下的都给你……” 第一千五百八十九章 病重 …… 长孙无忌有些懵,啥意思? 他早就确定房俊那句“买橘子”不是好话,可是任凭他学贯古今,也难解其意,非但是他自己不解,曾为了这句话请教了很多当世大儒,得到的答案也无不是茫然摇头,闻所未闻…… 结果自己只是一时不忿想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这个棒槌居然就换套路了? 长孙无忌实在是被这句话给折腾的不轻,被人当面骂了自己尚且不自知,这种憋屈谁能受得了? 所以眼下虽然恨不得将房俊一口咬死,却依旧摆出一副真诚的笑容,不耻下问。 到底是被称为“阴人”的家伙,城府极深,当即深吸一口气,圆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和蔼问道:“二郎只才学,纵观古今,当世无人可以匹敌……老夫算是彻底折服了,只是不知那一句‘买橘子’,到底有何寓意?实不相瞒,上一次在终南山,二郎说出这句话之后,老夫回去冥思苦想,却也不知有何典故与之相符。老夫这人读书的时候便有个坏习惯,遇到难解之题总归要弄个清楚明白,否则连觉都睡不着……却不知二郎可否为老夫解惑?” 言语之间甚为低调,只希望这小子一时得意,便将谜底给揭开,哪怕当真是骂了自己,也好过这般辗转煎熬不得要领…… 房俊嘴角一咧,浅笑道:“呵呵……你猜?” “……!” 我猜你滴娘咧! 臭小子居然敢耍我? 长孙无忌豁然变色,只觉得脸上发烫火烧火燎,恨恨的瞪了房俊一眼,拂袖而去。 他实在是片刻都站不住,唯恐下一刻就扑上去狠狠的掐住房俊的脖子,将魏府的丧事搞得一团糟,徒惹笑柄。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明白自己放过房俊的真正原因,自己干不过他…… 见到长孙无忌怒气冲冲的走掉,偏厅里诸人面面相觑,这位赵国公前一刻还笑容满面,怎地倏忽之间便变了脸子? 这人还真是喜怒无常啊…… 太子拉着房俊坐下,担忧道:“何必跟赵国公这般针锋相对?彼此留一些颜面,不要太过咄咄逼人才好。” 他这是为房俊着想,长孙无忌那是什么人? 一路扶保着皇帝披荆斩棘逆而夺取帝王宝座,足智多谋心黑手辣,就算房俊再是聪慧,又岂能是长孙无忌的对手?若是长孙无忌当真下定决心要收拾房俊,怕是皇帝也房玄龄也看护不住……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哪里是微臣去惹他?微臣巴不得离他远远的,可人家往咱面前凑,微臣有什么法子?” 太子想想也是,总不能你长孙无忌到哪里,就得让房俊退避三舍吧? 房俊那也是个体面人,要脸面的…… 李恪凑了过来,问道:“刚刚你俩什么又买橘子又留给你几个的,到底说得什么?” 刚刚两人的谈话在旁人听来简直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房俊连连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这倒不是怕了长孙无忌,可是骂长孙无忌是儿子,岂不是占李二陛下的便宜? 他是害怕李二陛下揍他…… 李恪连连追问,房俊死死闭着嘴,就是不说。 李恪无奈,道:“行,本王问你你不说,你且看能不能搪塞过他……” 房俊愕然之间,程咬金从另一边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拽起来拎到角落里,逼问道:“什么买橘子,什么剩下的都给你,啥意思?老夫这一辈子受够了那个阴人的气,难得见到那厮这般恼火,快快与我说说……” 房俊苦了脸…… ***** 长安城北,十里坡。 潏水流经此处被一座山包阻挡,绕山而行径自向北注入渭水,河水便在山包的向阳坡处淤积出一块坡地,山坡上山林茂盛,河边稀稀落落的散落着十余户人家。 夕阳西下,十几户人家只有寥寥三两根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河水悠悠,鸟鸣啾啾,仿若世外桃源…… 十里坡最高处接近山林的一户房舍之中,传出一声忙乱的脚步声。 一个布衣荆钗身段儿窈窕的年轻女子正掀开门帘走进屋子里,手里提着一个刚刚洗刷干净的出恭所用的马桶,一个即便是在屋子里亦要头戴斗笠的男人端坐在外间堂中,烦躁的叹了口气。 里间火炕上,一个纤弱秀美的姑娘正斜斜的歪在窗口处,一张如花玉容惨白憔悴,本是明亮的秀眸光彩黯淡,精神萎靡至极点,就那么呆呆的躺着,毫无生气…… 提着马桶的女子进了屋,将马桶放在墙角,拿起一个毛巾上前给姑娘擦了擦,又轻柔的将她散乱的鬓角捋顺掖在耳后,担忧道:“姑娘可曾好过了一些?” 姑娘也不说话,尖尖的下巴微微收了收,算是做了回应,有气无力的…… 年轻女子起身走了出去,到外屋堂中对斗笠男人说道:“董先生,这么下去也不是行啊,姑娘这几天都屙得脱水了,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您得想想办法呀!” 董先生又叹了口气,无奈道:“某先前打算入城请一位郎中前来给明月诊治,孰料今日魏徵那个老狗死了,长安城内处处戒严,城门处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休说进城了,某只是离得近了一些,都差一点被几个农夫捉住……也是奇了怪了,这些农夫眼光怎地如此毒辣?一见了某,便大声嚷嚷细作,吓得某不敢久留,若非腿脚轻便,说不定就栽在那些农夫手里……” 年轻女子吓了一跳,疾声问道:“后山那些高句丽被发现了?” 董先生摇摇头:“不至于,或许只是闻听一些风吹草动,唯恐有人混进长安为非作歹而已……若是朝廷当真发现了吾等,那边早有消息送过来了,稍安勿躁。” 年轻女子松了口气,正欲开口说话,便听到屋里一声细若游丝的呼唤,猛地把心提起来,转身快步走进屋里…… 半晌之后,年轻女子提着马桶出来,去外边山泉旁洗刷干净,又送进屋里,出来之时一脸愁容:“若是再不找个郎中医治,姑娘怕是……怕是……撑不住了。” 两天之内屙了无数次,休说是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就算是铁打的壮汉也经受不住…… 董先生喟然长叹。 想他一身谋略举世罕有,即便是辅佐帝王亦是绰绰有裕,眼下却偏偏对一点小小的病痛束手无策,若是早知如此,何不多读几本医书,多学几分岐黄之术? 真真是学到用时方恨少…… 年轻女子也无计可施,谁能想到偏偏这个时候长安城内草木皆兵,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正焦急间,倏地想起一事,疾步走到门口想着山坡上张望,疑惑道:“有哭声?” 董先生也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到门口侧耳倾听,果然下坡下隐隐有哭声传来,心中奇怪,说道:“你且进屋护着明月,某下山去看看。” 言罢,大步流星的出了门,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向山下奔去…… 半晌过后,董先生气喘吁吁的回来,一进门便疾声道:“速速给姑娘收拾衣物细软,咱们立即入城。” 年轻女子吃了一惊,道:“那怎么行?万一被守城的兵卒发现,那可就脱身不得!” 董先生面部隐藏在斗笠之下,看不清脸上神情,语气却是充满焦灼:“耽搁不得了,到了城外就想法子给城里那些人送信,无论如何今日都必须让明月进城。” 年轻女子一边手脚麻利的收拾衣物,一边奇道:“山下发生了何事?” 之前董先生还对进城心有余悸,下山转了一圈,却坚持要进城,必然是山下发生了何事令他改了主意。 董先生顿了一下,才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道:“山下……好几户人家都死了人,是……疟疾。” “啊!” 年轻女子惊呼一声,花容失色。 怪不得姑娘如此,原来是疟疾…… 这可是绝症啊! 就算是进了城,难道还能治得好么?还得冒着身份泄露的风险…… 董先生看懂了年轻女子的迟疑,冷声道:“吾视明月为女,一手将她抚养成人,就算吾对天下人无情,又岂能坐视明月死在吾之面前?速速收拾,休要耽搁!” 年轻女子心中一凛,赶紧闭嘴,乖巧的再不敢多言。 她可是清楚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男人,到底有多么心狠手辣…… 第一千五百九十章 有奸细 夕阳西下。 延平门位于长安城之西,此刻时近傍晚,斜阳余晖尽数被高大的城墙和巍峨的城楼所阻挡,城门下已然被阴影所笼罩,唯有抬起头,才能见得到城墙的箭垛上被夕阳渲染的金边儿…… 长孙武手按横刀站在城门旁的阴影里,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今天是他当值,恰好又赶上魏徵病故,皇帝已然颁下旨意辍朝三日,不仅城中的王孙大臣尽数前往魏府吊唁,就连长安左近的各县亦有不少跟魏家攀扯上关系的官员富户,匆匆忙忙赶来长安吊唁。 甚至有不少别处的亲眷刚刚接到信儿,正在前来长安奔丧的路上…… 魏徵祖籍河北巨鹿,虽然算不得世家豪族,但也是世代为官,族中派人前来吊唁自不必言,其夫人更是出身河东裴氏,家族显赫一方,魏徵又是这等深受陛下信重百姓爱戴的显宦,必然极为重视,料想陆陆续续前来吊唁的亲眷必然不少。 长安城乃是京畿重地,城中发生这等大事,自然要加强治安,对出入城池的人员严加盘查,这对于守城的兵卒来说,任务艰巨,责任重大,且不说什么敌国细作混入长安搅风搅雨,单单只是混进去几个身染疟疾的病患,兵卒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关中一带的发现疟疾病情的传闻已经渐渐传开,百姓人心惶惶,若是再严重一些,那就得全城戒严,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严禁出入城池,米粮等等必要物资将会通过军队押送。 此等状态,守城兵卒一丝一毫也不敢大意…… 然而此刻的长孙武却希望当真有那么一个帝国的细作企图混入长安城,高句丽也罢,突厥也好,甚至是传闻中被水师打得狼狈不堪的南洋诸国……只要能够抓到一个细作,升官发财几乎板上钉钉。 几乎每一个守卫长安城的兵卒,都有一个一飞冲天的梦想。 因为就在自己的身边,就曾有一个家伙只因为强势拦阻勋贵,便从一个守门卒青云直上升官发财达到人生巅峰,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励志的么? 这个人叫做王玄策…… 在长安守城兵卒的眼中,王玄策就是活着的传奇,当初那家伙当着房二的面不弯腰,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可是谁又能想到威风赫赫的房二居然就吃这一套? 还真是个棒槌呀…… 摇了摇头,长孙武心里羡慕嫉妒恨。 身后,一个属下带着一个相貌猥琐的青年汉子走了过来。 “长孙队正,此人又是找您……” 长孙武回头,扭扭脖子,瞅了一眼这个青年,心中有些不屑,成天守在城门口,什么人他没见过?似这等站没站相臊眉耷眼儿的家伙,一看不是什么好鸟儿…… “何事?” “那个……长孙队正,小的有要事相告……” 青年嬉皮笑脸点头哈腰。 长孙武皱皱眉,摁了摁腰畔的横刀,不耐烦道:“你这等专门找老弱妇孺下手的贼偷能有甚要事?某没拿闲工夫跟你瞎扯,赶紧滚得远远的,莫要妨碍某办差!” 似这等不干正事儿的混账,在长安城中极不招人待见。非但百信恨之入骨人人喊打,官府动辄上刑轻则鞭挞,便是那啸聚市井之间不务正业的游侠儿,都看他们不起。 在长安城,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从事这等偷盗行业为生,简直如同蟑螂一般的存在…… 见到长孙武没有好脸色,那青年急忙上前一步,赔笑说道:“队正勿恼,小的是当真有事禀告,这事儿吧,关乎队正您的前程……” 长孙武差点气笑了,抬起一脚便揣在青年腰胯上,骂道:“你个蝼蚁一般的东西,也能左右某的前程?你可知晓,某可是长孙家的子弟!” 虽然只是旁支庶出……可那也姓长孙不是? 青年“哎呦”一声,被踹个趔趄,未等说话,领着他过来的那个兵卒已经恼了,骂道:“娘咧!老子好心好意领你见咱们队正,你特么这是消遣于我?” 当即没有没脑的一顿拳打脚踢。 那青年护着头脸,叫道:“停手!停手!小的是真有事情禀告哇!别打了……小的发现敌国细作了……” “停停停!” 长孙武喝止了属下,皱眉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青年道:“小的发现敌国奸细了!” 长孙武哈哈大笑:“奸细?就你?哈哈哈……得是多傻的奸细,能特么被你发现?” 青年道:“小的对天发誓,说的是真的!” “哦?说来听听,在哪儿发现的?”长孙武有些狐疑,或许……这厮当真运气逆天? “那个啥……哎呦,我这腰好疼……脸也疼……那个,这位队正,小的早饭还没吃呢……” 旁边那兵卒又举起拳头:“娘咧!老子啥时候打你脸了?” “行了行了!” 长孙武摆摆手,盯着那青年道:“知道撒谎是什么后果么?” 青年眼珠子转了转,咽了口口水,道:“知道!怎么敢骗您呢?我是真的发现了!” “很好!”长孙武身穿甲胄不能携带褡裢荷包之类,走到一旁的城墙根儿,将放在那里的一个褡裢拿起来,打开抓出一大把铜钱,塞进青年手里,说道:“说吧,奸细在哪儿?” 青年瞅了瞅手里的铜钱,又瞅了瞅长孙武鼓胀胀的褡裢,舔了舔嘴唇,一脸为难道:“这个……那个……想必队正也知道,现在长安城里物价飞涨,一碗刀削面都要一个铜钱了……您看看就这么点儿钱……哈哈……哎呦!” 却是被长孙武飞起一脚踹了个跟斗,手里的铜钱撒了一地…… 长孙武怒道:“猪狗一样的东西,也敢跟老子讨价还价?来来来,老子今日不让你瞧瞧颜色,你特么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最后这一句乃是房二郎之名言,早已传遍关中,市井之间但凡打架斗殴当街骂仗,不加上这么一句,似乎就觉得不够威风,没有煞气,降不住人…… 两人又对青年一阵狠揍,这回可不管什么头脸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的,哪儿疼往哪儿打! 混迹市井之间的贼偷,哪里有什么刚强志气? 一顿拳脚下来立马怂了,一边缩成球儿一边大声求饶:“小的错啦小的错啦,不敢跟队正要钱了……饶了我吧,我是真的见到奸细了呀……” “娘咧!还特么嘴硬?” “真的真的!真的见着奸细了……” “行!你娘咧还跟老子玩这一套是吧?来来来,你给老子指出来奸细在哪儿,捉到奸细,咱们一笔勾销,捉不到,老子今儿就扒了你的皮!” 青年捂着脑袋,眼睛从手指缝里往外瞄了瞄,忽然大叫道:“奸细!奸细就在那儿!” “嗯?” 长孙武下意识的一抬头,就见到一辆马车晃晃悠悠朝着城门处驶过来,这是奸细?奸细敢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城? 心头冒火,就想狠狠的给这个贼偷儿松松皮子,忽而心里一跳,再一次抬头,目光就盯在了车辕上那个戴着斗笠的车夫…… 这天都擦黑了,又不似晌午那般怕太阳晒,戴着个斗笠干啥? 长孙武心底生疑,便直起身,向着那辆马车走去,大叫道:“停车停车!天快黑了,进城干嘛?” 身边的兵卒也赶紧跟了上去。 青年呲牙咧嘴的揉了揉身上的痛处,望着长孙武的背影“呸”的吐了一口口水,低声骂道:“这个兔崽子,太特么黑了!几十个铜板就想打发老子?想滴美!哼哼,这辆马车就是个倒霉蛋儿,你跟他们掰扯去吧,奸细?奸细能特么坐着马车大摇大摆的进城?傻瓜蛋一个!” 瞄了一眼四周,见到并无人主意他,赶紧爬起来撒开脚丫子顺着城墙根儿一路往南跑。 一边跑,一边心想:老子发现了奸细的行踪,这可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发财的良机呀,不过再不能找长孙武这等棒槌卖消息了,这帮上不得台面的孙子太黑…… ***** 魏府。 武媚娘派码头上一个管事前来通知房俊,说是薛仁贵等人接到房俊的书信,已然抵达长安,此刻刚刚下船,尚在码头处逗留。 薛仁贵等人到来,事关房俊对右屯营的整编计划,这是头等大事,不能耽搁。 房俊便跟魏叔玉说明情况,说是有要事亟待处理,魏叔玉自然表示有事情便先去忙。又跟太子等人告辞,便出了魏府,带着一群家将部曲,径自出了城南的明德门,直奔码头。 第一千五百九十一章 真的有奸细! 夕阳已然尽落,夜色渐渐浓郁。 从长孙武手底逃脱的青年一路沿着城墙绕道城南,想要赶紧入城,然后去师傅的道观里躲避几天,免得被长孙武抓住。自己骗了长孙武,万一那辆马车是哪一个勋贵人家的,长孙武冒冒失失上前拦阻,免不了吃一顿苦头,回头必然拿自己撒气。 反正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只要躲进师傅的道观,那长孙武必然找不到自己…… 青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心里琢磨着事情,冷不防前方蹄声隆隆,一队骑士迎面驰来,将他惊得回神,吓了一跳,赶紧避往路边。在大唐,能够骑马疾驰的人要么是军方,要么是勋贵,除此之外很少有人能够骑的上马,毕竟马匹可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偏偏这两样又是长安城里最最不好招惹的…… 心里慌乱,一脚踩在路边的石子上,顿时摔了一个屁墩儿,坐到路边的草窠里。 “吁——” 当先的骑士见到有路人受惊跌倒,便勒住健马停下来,身后十几名骑士顿时缓缓减速,有的跟随在他身后,有的缓缓上前护住两翼,还有两个甩镫离鞍下马,快步走上前来,一手按着腰间刀柄,满脸警惕的喝问道:“干什么的?走路不长眼?” 青年平素混迹市井,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一见对方的气派,就知道是万万不可招惹之人,赶紧连滚带爬的避到路边,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的眼神儿不好,不小心踩了石子跌倒,惊扰了贵人,恕罪恕罪……” 那两人上上下下瞅了瞅他,其中一人退回为首那人马前,道:“二郎,是个过路的,想来并非是想要对您不利的刺客……” 马上人正是房俊。 得到薛仁贵等人抵达长安的消息,便即刻出城予以安置,却不想半路惊到了一个路人…… 房俊在马上无奈道:“你们是不是平素横行霸道惯了?谁说这人是刺客了?咱们将人家惊倒,自然要停下来说一句抱歉,若是受了伤,那就要负责送去城内请郎中诊治!咱们是文明人,要以德服人,懂?” 一众部曲家将一脸无语。 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你出个城还要带上十几号人,你怕鬼啊…… 当然,这话也就在心里腹诽,绝不能说出口,不然二郎的报复会很严厉,比如扛着磨盘步行十里地,美其名曰“负重越野”,比如双手拄地身体绷直,不停的上上下下的做着类似某种没羞没臊行为的运动,美其名曰“锻炼持久力”…… 对于自家二郎层出不穷的鬼点子,家将部曲们早已心惊胆颤。 房俊在马上俯身看了看地上的青年,和颜悦色问道:“当真没有受伤?” 青年连忙摇头:“没有,当真没有!就算是有,也是我自作自受,与二郎无关……” 娘咧! 他已经认出房俊,就说只是擦破了皮,就算当真摔断了腿,他敢跟这个棒槌要钱? 活腻歪了……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若是有何不妥之处,就说出来,某给你请郎中诊治。” 青年吓得头摇得像拨浪鼓:“当真不用……那啥,您贵人是忙,赶紧办事儿去吧,不必理会小的……” 你赶紧走吧! 万一说错了那句话,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能经得住你折腾? 满长安城的纨绔公子哪个在房俊面前敢炸翅儿?更何况是他这种连小虾米都算不上的小人物…… “既然如此,那某就先走一步,若是事后查觉身体不适,可径自去寻某。” 点点头,便挽起缰绳,策骑欲行。 青年虽然惊慌,心中却难免佩服,瞧瞧人家房二! 同样都是纨绔,人家是怎么做人的?人家要怼就怼那些世家子弟,从来不欺负穷人! 心里想着,忽然想起那件事,连忙说道:“二郎留步!” “呦呵!给你脸了是吧?刚才说自己没事儿,这会儿听得二郎说话了,就想要讹诈一番?” 旁边的家将上前怒叱。 “不是不是……” 青年吓了一跳,忙道:“二郎,小的有要事相告,寻医问诊是肯定不敢劳烦二郎的,只是这消息很重要,那个啥……您若是觉得有用,随便赏几个钱给小的买顿就喝就好,若是无用,您就将小的当个屁放了……” 房俊有些好奇,瞅瞅天色尚早,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甚着急,便问道:“那说来听听。” 青年道:“是关于奸细的,小的在十里坡有一个相好的婆娘,以前是青梅竹马的表亲……前些时日她家相公病死,小的前去帮衬着料理,无意间发现了奸细的行踪。” 房俊心里一跳,肃然问道:“此言当真?” 青年道:“绝无半句假话。” 房俊眯了眯眼,道:“吾房二之为人,相比你也有所耳闻,若是此言当真,算你大功一件,赏钱绝对不少。可若是敢诓骗于某……” “不敢不敢!” 青年心花怒放,连声道:“谁不知房二郎义薄云天?绝不敢有半句谎言!” 娘咧! 当真是时来运转,挡也挡不住! 刚刚在长孙武那里没得着好处还闯了祸,谁知一转眼就碰上房俊这个财神爷,这位出了名的出手阔绰挥金如土,这是老天保着咱发财啊…… ***** 延平门。 长孙武将那辆马车喝止,手掌心儿按着腰刀缓缓上前,一双眼睛盯着头戴斗笠的车夫,问道:“哪里人?” “回军爷的话,小的城北十里坡人氏。” 车夫回道。 长孙武越瞅这人越是可疑,天都快黑了,正常人哪里还会戴着个斗笠?想要将那青年拽过来与这人对质,一回头,才发现那青年居然不知何时跑了…… “娘咧!” 长孙武骂了一句,盘问道:“进城做什么?” 那车夫指了指身后的车厢,道:“家里娘子染病,想要进城求医。” “染病?” 听了这话,长孙武心里一跳,忙问道:“什么病?” 车夫平静道:“腹泻不止,人眼瞅着就撑不住了,军爷行个方便,让吾等趁着天黑入城可好?若是晚了赶上宵禁,就白白耽搁一宿,怕是熬不住。” 长孙武吓了一跳,腹泻不止,你特么还想进城? 这时候他本该赶紧让这辆马车走的远远的,既然是腹泻不止,那就是疑似疟疾,这等病患岂能让他进去长安城?若是因此导致疟疾在城内蔓延,他长孙武就得诛九族! 唔,诛九族大概不至于,毕竟族中还有一个长孙无忌呢,想必陛下不会因此就将文德皇后的亲族诛杀干净……但是他长孙武满门抄斩却是必须的。 可是此刻他已经对这个斗笠男人起了疑心,怎看放他离去? 万一这人真是奸细,他自己升官发财的日子可就不远了! 斟酌一番,长孙武觉得值得冒险。 疟疾而已,也不一定沾上边儿就将自己给传人了,有什么可怕的? 为了上官发财,长孙武咬了咬牙,冲身后的部下一挥手:“你,上车去检查一番!” “……” 那位部下惊得张大嘴,讷讷道:“这这这……队正,这可是腹泻不止的病人啊,谁知道是不是疟疾?万一……小的可就完蛋啦!” 长孙武怒道:“说什么浑话呢?咱们是守卫长安的卫士,保卫京畿之安宁乃是神圣之职责,可同时亦是大唐之兵卒,护卫一方百姓平安,亦是职责所在,万死不辞!若是这家病人真是疟疾,放入城内必然祸害了满城百姓,可若不是疟疾,吾等将其拒之门外,岂非等同于亲手将之推向死亡?所以,必须要予以确认,方才问心无愧!” 那兵卒差一点破口大骂,额去你滴个娘咧! 你特么这么高尚,你怎么不去上车查看? 可是大唐军中等级森严,哪怕只是守门卒,胆敢违逆上级的命令,后果亦是极其严重。那兵卒无奈,只得蹑手蹑脚的踏上车辕,掀开门帘往里头瞧。 长孙武站在马车一侧,忽见那斗笠男人从怀中掏出一物,塞进他的手里,低声道:“在下乃是长孙家的远亲,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长孙武心说你是长孙家的远亲,我特么怎么不知道? 语气不善道:“休要以为攀附了赵国公,某就会网开一面,跟你说,某可是个正直无私的……” 正说着,下意识的将手里的东西摊开来一看,顿时吞了口唾沫,下半截儿话咽了回去…… 第一千五百九十二章 乌合之众 夜色如墨,繁星被乌云遮掩,就连月亮都悄悄的躲了起来…… 无数兵卒趁着夜色的掩护在树林之间穿行,想着微微隆起的山顶的集结,十数条水师战船沿着渭河溯流而上,在一处被河水冲积的坡地下锚停船,数千兵卒水陆并举齐头并进,已经将十里坡后面的小山岗团团包围。 正在树林见潜行的兵卒有一人一脚踩空,整个人跌倒在地,惊慌之下发出“啊”的一声惊叫,顿时在空荡荡的树林见回响,惊得远近数里栖息在树上的鸟雀扑簌簌飞起,一时间鸟鸣振翅之声盘旋四起…… “这就是二郎你的部队?” 一身甲胄的薛仁贵长身玉立,手里提着一柄横刀,望着那名因为失声惊叫而导致行藏泄露的兵卒摇头叹息。 夜间潜行最忌惊扰林中鸟雀,以防被敌人查觉,就算是跌落山崖亦要死死咬着牙不能发出喊声,而这位仁兄只是跌了一跤,就一惊一乍害得全军行藏暴露…… 这就是房俊的部队? 这就是我将要负责整编的部队? 这不是兵,这是一群少爷啊…… 跟在房俊身边的何宗宪臊的面红耳赤,这都是他带的兵啊!现在薛仁贵看似在嘲讽房俊,实则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啪啪的响! 何宗宪羞恼交加,抬起一脚就将这个刚刚要站起身的兵卒踹翻,骂道:“没用的玩意,丢老子的人,回头扒了你滴皮!” 那兵卒又惨叫一声,分辨道:“这黑灯瞎火的,脚下看不清楚摔个跟头在所难免,叫一声不也是下意识的反应?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者说,深更半夜的将咱们拉出来跑了几十里还要钻林子,脚底板都磨出泡了,咱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这一说,周围的兵卒校尉也都窃窃私语,显然对于半夜跑到这深山野岭怨念甚深。 美美滴在被窝里睡觉多好…… 房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右屯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何宗宪此人看起来身手不凡刚硬果敢,带兵的本事却是一塌糊涂…… 若是放在别的地方,手底下有这样娇生惯养的兵,败坏军纪导致行踪泄露,当场斩杀以正军法是毫不客气的。 但是此刻房俊不能这么干…… 这群老爷兵各个都懒散惯了,现在若是杀了这个兵卒,军法威严恐怕未等树起,军队就先哗变了…… 忍着身边薛仁贵戏虐的眼神,房俊咬着牙瞪了何宗宪一眼,询问另一侧的青年:“还有多远?” 青年四处张望了一下,道:“就在前头不远,有一处林子很密,还有一个泉眼,那些人就待在那里。” 房俊挥挥手,对何宗宪沉声道:“约束部队,全速前进!再有何状况,唯你是问!” 何宗宪心里叫苦,这能怪我么? 咱们右屯营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人家其余十六卫的军队基本都是勋贵世家的子弟担纲大梁,虽然顽奢之气日甚,可到底都是勋贵世家出身,祖祖辈辈都是军伍众人,耳濡目染也不至于太差。 可左右屯营呢? 当初陛下设置这两支部队之初,亦是参照府兵之法,只是后来从左右屯营抽调家世清白、身手矫健的精锐兵卒组建“百骑”,而后更是扩展到“千骑”,早就将左右屯营的精锐挖空了,剩下一群歪瓜裂枣,就算再是用心操练,又徒唤奈何? 何宗宪觉得自己也很无奈好不好……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部下在新任顶头上司面前出尽洋相,这个锅最终当然还是他来背。 这个时候再想隐藏行迹已然不可能了,若是山顶当真有奸细潜伏,这会儿也必然被惊动。何宗宪干脆连连喝叱大声咒骂,命令军队以一伍为单位,成扇形散开,光明正大的向山顶推进。 房俊暗暗点头,这何宗宪统兵不行,但是脑子还挺好使,这个法子就是欺负奸细肯定不会人太多,一力降十会…… 部队缓慢但坚定的前进。 距离山顶越近,危险自然越大,若当真有奸细,那必然是敌国派遣的精锐,以一当十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倏地,前方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继而便是喝骂打斗之声,几乎是一瞬间,正片树林似乎都陷入风暴之中,呼喝打斗之声此起彼伏。 房俊跟在部队最后,现在他位高爵显,自是不必再如以往那般身先士卒,饶是如此,薛仁贵也紧紧跟在房俊身边,十几个家将部曲护卫左右前后,铁桶一般将房俊护卫在中间,确保万无一失。 听到前方传来的打斗声,那青年顿时喜不自禁,叫道:“看看,看看,我说有奸细吧!” 只要有奸细,一笔丰厚的赏赐就算是板上钉钉,出手向来阔绰的房俊岂能亏待他? 房俊却没功夫搭理他,疾声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一个校尉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道:“大帅,林中果然埋伏着人,粗略估计不下于二三十个,很是硬扎,兄弟们伤亡惨重,不过尚未确定是否敌国奸细!” 房俊撇撇嘴。 很硬扎? 呵呵,恐怕不是敌人硬扎,而是你们太软…… 那校尉禀告完,便急匆匆的拎着横刀返身回到前边,参加战斗。 薛仁贵摇摇头,道:“乌合之众,侯爷若想将这支部队练出来,难如登天。” 玉石加以雕琢,即可成为光彩夺目的玉器。 可任凭匠人再是鬼斧神工,也不能将朽木雕成花样儿来…… 房俊没理他,若非如此,将你调来干嘛? 等了一会儿,前方林中的打斗非但没有平息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惨嚎声喝骂声此起彼伏,天色阴暗也看不真切,乱成一团。 何宗宪从前头跑了过来,甲胄上染着血,也不知是他身上受伤还是敌人的鲜血喷溅所至,到了房俊面前,擦了擦额头的汗渍,疾声道:“大帅,敌人有三十人左右,不是奸细,是军中悍卒,俱是以一当十的勇士!” 房俊吃了一惊:“军中悍卒?” 哪一支军队,能将这么多人放在这距离长安十几里的树林里头? 意欲何为? ***** 战斗足足进行了半个时辰,才渐渐没了声息。 敌人足足有三十几人,被右屯营一群老爷兵围在树林之中,缠斗之下终于溃败,二十一人被当场斩杀,余者趁着夜色和树林的掩护逃遁无踪。 何宗宪黑着脸前来汇报:“麾下战死五十九,伤者无数……” 房俊无语。 上千人围攻三十几人,手持硬弓强弩身穿铁甲皮胄,又是忽然发动攻击,不仅被敌人跑了将近三分之一,自己更伤亡如此之众…… 现在不是纠结这一点的时候,房俊沉声道:“就地审讯,看看这些人到底是出自那支部队,潜伏在此意欲何为,是否有同伙,幕后主使之人又是谁!” “喏!” 何宗宪眼里闪现暴戾的光芒,这帮凶徒杀伤了如此之多的部下,他又岂能坐视?就让这帮家伙尝尝酷刑的滋味儿! 当即领命而去。 片刻,一脸忿忿的返回,怒道:“这帮王八蛋,手指头都剁光了,还是一声不吭!” 房俊吓了一跳,水师战船上全船皆亡的那一幕浮现眼前,忙问道:“服毒自尽了?” 何宗宪楞了一下,道:“那倒没有,就是打死也不肯张嘴。” “还好……”房俊心放到肚子里,就说没可能忽然冒出来这么多一言不合就服毒自尽的死士嘛…… “刑讯逼供这种事,还是得让本帅亲自来!” 房俊带着薛仁贵等人往前走,走出去二三十丈,便见到一处林间空地上横七竖八的摆满了俘获的敌人,一个个皆是精壮的汉子,都身穿黑色紧身装,这是源自鲜卑的一种骑兵作战装束…… 何宗宪等着看房俊到底有何惨绝人寰的刑讯招数,能让这些锯了嘴的家伙说话。 第一千五百九十三章 要下死手? 房俊走到一个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明显没有遭受太多酷刑的“奸细”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片刻,那“奸细”抬头和房俊对视,忽然骂道:“兔崽子,有能耐一刀剁了俺,俺若是皱皱眉头,不是好汉!” 房俊忽然笑了笑,道:“当真不怕死,何必说这么一句?” 那“奸细”愣了一下,闭嘴不言。 再是悍不畏死之人,也没几个真的想死,身临绝境,或许嘴上硬气,可心里头总归有一丝期盼。 能活着,谁愿意死呢? 房俊淡淡道:“你不说话也没事,真当老子拿你没辙,找不出你的身份?能有这般身手,各个悍勇非常以一当十,绝对是军中精锐,一般的部队可不能有你们这样的人。来人,将这阴谋篡位的贼子面皮剥下来,然后去十六卫当中一一排查……哦,不对,用不着这么麻烦,直接去右武侯卫就可以了,给本帅查出此人身份,将其亲眷一同缉拿问罪,就以谋反篡逆之罪名,尽数斩首示众!” 就在他说出“右武侯卫”之时,那“奸细”立即面色大变! 房俊就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呢,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娘咧! 丘行恭你个老王八蛋,居然真想对小爷下死手? 这些人显然就是右武侯卫的兵卒,至少曾经是,丘行恭将这些人藏匿于此,实在是太过歹毒。进城肯定是不敢的,否则就算得手也无法逃出生天,这些人无论如何悍勇,也不过是兵卒而已,并非经过特殊训练可以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儿的死士,一旦被捉住,丘行恭就是死罪。 藏身于此,只要房俊何时出城被人掌握了行踪,这些人秘密策划出其不意,得手的可能性极大,然后一击即中远遁千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房俊干掉,谁能找得到凶手? 这个丘行恭当真是胆大心狠,不愧是敢吃人心肝的角色…… 房俊冷笑道:“本帅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的父母呢?妻儿呢?兄弟姊妹呢?既然尔等想要谋害本帅,那就别怪心狠手辣,祸不及妻儿那一套,本帅根本不放在眼里!” 那兵卒等着眼睛怒视房俊,若是目光能杀人,房俊身上怕是已经千百个窟窿。 然而此时此地,他却只能屈服…… “没错,吾等皆是领受丘大帅之命,潜伏于此,伺机刺杀于你,不过……你是如何知道吾等藏身于此?” 兵卒对此极度不解。 这处山林虽然并不茂盛,山也不高,然而左近地形崎岖,出去山阳坡那边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之外,附近并无村落聚居,山中野兽草药缺乏,自然更无采药打猎之人前来,本是几位隐秘的所在。 然而眼前的房俊却能率领上千军队将他们团团包围,他们被林中鸟雀惊动,便知道被人查知了行踪,本想从十里坡那边下山从水路撤离,却骇然发现河面上每隔十数丈远近便有一艘水师战船封锁河道,除非变身鱼鳖从水底逃遁,否则插翅难飞。 无奈之下,只好反身回来,打算跟着上山的兵卒硬碰硬,趁着夜色密林的掩护或许还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遗憾的是,战友们跑了不少,自己没跑掉。 他们潜伏于此,乃是经由大帅一手策划,除去他们这些悍卒之外,右武侯卫的几位将军都全不知情,怎么就走漏了消息,被人家摸上门儿来一锅端了? 旁边因为跟相好的约会才无意中发现了这些兵卒行踪的青年跃跃欲试,很想显摆一下,结果张了张嘴,却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些“奸细”可都是正规军队啊! 身为正规军队,潜伏在京畿附近的密林中,却连兵部侍郎都不知道他们的行踪……这些“奸细”是要干嘛? 娘咧! 难不成…… 青年脸色煞白,这可是牵扯到极大的秘密呀! 会不会被灭口了? 这么大的秘密,恐怕已经攸关皇帝老子的宝座了,自己这等蝼蚁一般的存在,哪里还能活命? 亏得自己还沾沾自喜能够凭空得到一笔钱财,现在钱不钱的已经无所谓,因为脑袋眼瞅着就要没了…… 房俊正琢磨着如何借由此时咬上丘行恭一口,那老糊涂蛋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自己总不能不声不响就这么算了吧?虽然明知就算将这些兵卒掌握在手里也不能将丘行恭怎么样,可忍气吞声绝非他的作风。 眼尾冷不丁的一扫,便见到那通风报信的青年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浑身打着摆子,眼神涣散…… 怎么了这是? 毋庸置疑,这个青年堪称他房俊的福星,若是任由丘行恭的这些悍卒隐匿于此,窥准时机偷袭房俊一下,搞不好还真就能丢了小命儿,所以,说这个青年对他房俊有救命之恩可能有些过了,但是一桩恩情,那是妥妥的。 就算房俊不愿意跟这些市井贼偷儿有什么瓜葛,也不太看得上他们,但绝对不会吝啬于一笔丰厚的奖赏。 他房俊出手,足够这小子乐得后槽牙都得露出来…… 可现在这副魂不附体的神情是怎么回事儿? 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回事儿?可是身体有何不妥?” “啊?” 青年一惊,回过神来,二话不说“噗通”就给房俊跪了,哭道:“二郎,您义薄云天,咱长安百姓都知道您就是万家生佛的大善人,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家中尚有九十岁的老母,下有不足一月的婴孩,呜呜呜,您就给小的留着这条小命儿吧,我还没到而立之年,我不想死啊……” 房俊一头雾水,这什么情况,怎地就死啊活的,谁要杀你? 不过看看这小子苍白的脸色,以及刚刚打摆子的神情,猛地醒悟过来什么,顿时色变道:“你小子染了疟疾?!” 这年头疟疾是绝症,得了基本就没好儿,一旦发现病例之后确诊无误,要么关起来任其自生自灭,要么就干脆杀掉,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所以这小子是因为被我发现其身染疟疾,以为我会杀掉他,这才苦苦哀求么…… 旁边众人闻言,顿时都吓了一跳,齐齐退出几步远,薛仁贵却没退,上前一个鞭腿便将青年狠狠的扫倒在地,骂道:“娘咧!你小子简直找死,既然染了疟疾,还敢往二郎身边凑,你是想害了二郎不成?若是二郎有任何闪失,某定然让你阖家灭门,断子绝孙!” 房俊就是他薛仁贵的恩主,他早就发誓这一世定然要忠心耿耿以报答当初房俊简拔之德、知遇之恩,岂容房俊折命在这等腌臜货的手里? 那青年被薛仁贵一腿扫在肩膀,只觉得好比被奔跑的野牛撞了一下,身体横飞出去,落在地面溅起一蓬尘土,浑身骨头架子都散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直翻白眼。 心里却是清楚得很,老子孤家寡人,你这阖家灭门的吓唬谁呢? 不过谁特么说老子是疟疾了? 哎呀! 定然是房俊这厮想要灭口,但不好给自己安插罪名,所以就给自己套上一个“疟疾”的绝症,如此一来将自己宰了挖个坑埋起来,谁也不能对他有所追责。 这个薛仁贵就是帮凶,这一脚踹的自己喘不上气,说不出话,连反驳求饶都不能。 太狠了…… 房俊一脸慎重:“来人,将手脚用衣服包裹严实,然后将这厮送去铸造局那边,让孙道长给诊治一翻,看看还有没有救。” 孙思邈那边的青蒿素不知道研制得怎么样,好歹这人也算是自己的恩人,不能见死不救,至于能不能保得住小命,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喏!” 身后上来讲个家将,将同伴脱下的衣服紧紧包裹了双手,然后拿绳子将青年的手脚捆了,用一根木棒从绳子底下穿过,两人上肩,如同抬猪一般抬起来。 那青年缓过气儿,刚想开口辩解自己没得疟疾,却被一旁的卫鹰狠狠一拳捶在下巴上,闷声一声满嘴是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好没咬了舌头,不然甭说什么疟疾了,现在就得玩完…… 卫鹰对房俊唯命是从,简直就是如父如兄一般的存在,这厮使得房俊有着感染疟疾的危险,气得卫鹰恨不得现在就将这王八蛋宰了…… 青年四马攒蹄被抬起来,内心满是悔恨悲怆。 以为房俊是个敞亮的,谁他么知道却是比长孙武那孙子狠上几百倍…… 第一千五百九十四章 奸细去哪儿了? 将那感染疟疾的青年送走,房俊松了口气。 没有青蒿素,没有金鸡纳霜,这年头得了疟疾基本就是个死,他可不愿自己重生的生命折在这上头…… 何宗宪上前问道:“大帅,这些人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房俊有些发愁。 按理说,对于这些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悍卒,最好的办法便是抓起来送到大理寺,作为丘行恭意欲谋害他的证据。 但是房俊清楚,这些人不可能众口一词的将丘行恭供认出来,总会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宁死也不肯出卖丘行恭,如此一来证词便有了缺憾,对于丘行恭这等手握重兵的大将来说,除非是将丘行恭摁在案发现场抓他一个现行,否则极难定罪。 这就是现在这个社会的现实,说到底,这还是个“人治”的天下。 法理不外乎人情,即便官司打到皇帝面前,皇帝可会同情丘行恭并且予以怜悯和理解,毕竟人家儿子死的那般凄惨,想要为儿子报仇是情有可原的,最要紧的是房俊你这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反正没有酿成后果,下不为例就得了呗…… 同是封建统治阶层,就是有着这样的特权,若是换了房俊与丘行恭易地而处,结局也是一样。 可若是将这些人就这么杀了,麻烦也很大。 毕竟现在这些人已经被擒获,人犯也好俘虏也罢,总之不能再对其擅自斩杀,否则朝堂上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家伙们必然饶不得他房俊,这还不是最让房俊为难的,最让他为难的是,就连他老子房玄龄都会对他这等做法严加喝叱…… 他反复犹豫的神情,却都被这些被抓的兵卒看在眼里,毕竟生死已经操于房俊之手,他的每一个神情变化,都有可能代表着这些兵卒的最终结局,如何能不患得患失? 他们可以听命行事悍不畏死,但是能活的时候,没人想死。 被房俊审讯的那个兵卒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心底那份坚决的求死之心被房俊用他的家人儿女轻易击溃之后,求生的渴望便不可遏止的涌起,此刻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房驸马,小的有一件秘密想要汇报,只希望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一命……” 房俊皱皱眉,问道:“什么秘密,能让本帅放过你这个意图杀害本帅的敌人?” 那兵卒忙道:“是几个奸细,真正的奸细,而且跟吾家大帅关系匪浅……” 那兵卒话音未落,旁边被俘的兵卒中便有数人出声喝止。 “闭嘴!” “牛老三,你特么疯了不成?” “一死而已,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特么若是敢说出来,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那兵卒垂头丧气,并不言语,只是哀求的看着房俊。 有意思…… 丘行恭跟敌国奸细有瓜葛? 这家伙难道还想通敌叛国不成? 房俊挥挥手,吩咐何宗宪:“将刚刚出言的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喏!” 何宗宪早就因为手下的死伤惨重而将这些悍卒恨之入骨,此刻得令,哪里还犹豫半分,拎着横刀便走过去,森寒的刀光在树林间闪烁,一声声濒死的惨嚎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去老远,何宗宪面色狰狞,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鲜血喷溅。 房俊瞅的心里一阵阵发寒,砍脑袋犹如切瓜,这是个狠人啊! 不仅心狠,刀法也不错,砍人很容易,但若是想将脑袋一刀砍下来,却并不容易…… 将“顽固分子”都杀了,剩下的各个噤若寒蝉,有问必答。 “房驸马,那奸细我也知道!” “还有我,我也知道!我亲眼看着他们跟大帅商量事情!” “商量事情算啥?我还亲眼见到王家子弟前来与那奸细会面呢!” “好像跟长孙家还有些关系听说……” 想要“反正”的那位兵卒差点气炸了肺,老子好不容易寻一个活命的机会,你们特么都来抢? 那兵卒急得不行,大声道:“那几个奸细就藏在山下的十里坡,现在前去捉拿,定然能将他们拿个正着!” 为了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这群悍卒完全没有了平素的悍勇之气,争前恐后将所知道的情况一股脑儿倒出来。 为了防止秘密外泄,丘行恭的很多命令都是这群悍卒直接经手,却不想反倒埋下了隐患…… 房俊眼睛铮亮,大手一挥:“薛仁贵带上此人,立即前往山下十里坡,将奸细擒拿,记住了,抓活的!” 薛仁贵大声应道:“喏!” 那兵卒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左腿的刀伤鲜血淋漓,紧紧跟着薛仁贵向前奔去,薛仁贵嫌他跑得慢,一只手架起他的胳膊,一路飞奔,几十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树林深处。 “收拢部队,前往十里坡!” 房俊发号施令,部队缓缓集结,留下一部分人负责收拢战场,将负伤和战死的兵卒运回军营,而后数百人的部队越过树林走上山岗,再翻越过去,便到了河畔的十里坡。 十几户简陋的房舍错落的散步在山阳的坡地上,寂静无声,恍如鬼蜮。 数百人行进的动静不小,除去犬吠之外,不闻一点人声…… 房俊赶到的时候,薛仁贵正面色凝重的迎上来,禀告道:“那房子里没人,东西收拾得很干净,显然并非仓促撤离,应当是在此之前便因为某种原因转移了地方。另外,这村子不能久留,而且应当当即封锁,不许此村的出去,更不许外头的人进来。” 房俊心中一惊,问道:“你是说……” 薛仁贵点点头,叹气道:“是疟疾,整个村子的人死了大半,剩下还没死的也有多人感染,没几天活头了。” 房俊恍然,怪不得整个村子这般寂静,因为村民不是已经死了的,就是正在等死的…… 疫病的可怖之处正在于此,往往会导致一个村、一个镇,甚至一座城集体感染,变成死地。 朝堂上已经有人上奏说是疟疾发生,却非曾想到居然这般严重,而且此地距离长安紧紧十余里,极有可能导致疫病传染到长安城内,若是那样,将会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巨大灾难! 房俊面色冷峻,当即道:“点起火把,设置路障,立即封锁这座村子,但凡出入的路径全部戒严,不许任何人等出入,如有违令,杀无赦!” 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手段。 这个时候绝非讲究仁慈和法律的时机,杀人看似很野蛮,可一旦因此导致疫病传播出去,后果谁都无法承受。 至于这座村里是否有尚未染病的居民会因此被困于此,遭受到感染,那就唯有听天由命了。 若是将这里的人放出去,那就是对所有人的不公平…… 带路的兵卒被带到房俊面前,急得满头大汗,还兀自在说着:“没理由啊,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呢……” 毕竟这几个奸细是否被逮住,直接关系他小命存在与否,现在奸细不翼而飞,他如何不急? “那奸细一共几人,有何身体特征?” 房俊问道。 那兵卒赶紧答道:“之前是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戴着个斗笠,从不拿下来,女的蒙着面纱看不见样貌,但是体态窈窕风姿甚佳,想必应当是个美女,后来又来了一个小娘子,很是俊俏……房驸马,小的当真没说假话!” 房俊皱眉沉思。 这几个“奸细”不仅跟丘行恭有关,而且跟王家有瓜葛,甚至还能牵扯上长孙家…… 这几家到底在干什么? 这几个“奸细”为何会忽然离去呢? 是警觉到了山上发生的战斗临时走掉,还是因为谋划的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前去办理? 若是被他绑起来猪一样抬走的青年在此,自然惊得大叫一声:老子随便说说,那还真是奸细啊! 第一千五百九十五章 封锁十里坡 揭破了丘行恭意图谋害自己的阴谋,房俊却并无多少庆幸之意。 村子里幸存的村民起先因为军队的声势吓得在家中不敢外出,等到消停一些,有些胆大的才战战兢兢打开门,走出来查看情况。等到确认村子已经因为疟疾被封锁之后,村民们的脸上除了冷漠的绝望,并没有多少歇斯底里。 关中自古便是天下要冲,隋末天下大乱,关中发生的战役大大小小无数次,人口死了一半,几乎每家都有壮丁死去,留下孤儿寡母老弱病残。现在当年的孤儿渐渐长大,历经过那个动荡的岁月,眼看着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村民们先是沉默,继而一言不发,神色灰败绝望的返回家中,关上房门…… 河水缓缓流淌,四周林木茂盛,望着这个夜色下静谧安详的小村庄,房俊只觉得一块大石压在心口,喘不过气。 疫病,这是每一个时代都让人为之谈而色变的恶魔,生在这个时代,更是感受到疫病来临之时的绝望和无奈。 在后世,即便是肆虐一时的疫病,好歹可以通过先进的交通、通讯等等手段进行管控,先将疫区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而后由国家甚至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科研单位进行疫苗的研究。 然而在大唐,所有的一切都得看天意…… 正安排何宗宪布置人手将这个村子戒严,一队骑兵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 为首之人正是“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 “二郎,到底发生何事?” 百骑司的驻地便在玄武门外,与左右屯营的驻地一墙之隔,右屯营出动兵马的事情李君羡自然知道,不过一开始只以为是房俊搞训练,并未在意,只是叮嘱手下远远的跟着,掌握其行踪即可。 虽然明知房俊不可能干出纵兵作乱这等事,可百骑司的职责便是监察百官以及掌握长安内外一切情报,放任不管那就是失职。 可是随后手下传回来的信息,却让李君羡汗如雨下…… 居然有奸细潜伏在长安十数里远近的十里坡,而自己还懵然无知! 这么一群人就在长安附近潜藏行迹,万一其目标乃是行刺皇帝,自己百死难恕其罪! 仅此一项,若是换了一个残暴寡恩的皇帝,砍他的脑袋都绰绰有余…… 当即,李君羡便率领人手火速赶来。 房俊摆摆手,道:“稍安勿躁,这些人非是欲行弑君之事,仅仅是有人意图谋害某的性命而已。” 如此说法可将自己不通知“百骑司”却擅自行事的动机解释清楚了,毕竟事关自己性命,自己亲自处理,合情合理。 反正自己起先意欲抢攻的心思是决计不能承认的…… 李君羡下了马来到房俊身前,苦笑道:“这又有何区别?” 的确,不论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能够潜伏在长安附近逃过他的眼睛,便是他的失职。幸好发现得早,若是等到这些人发动,不管目标是什么,李君羡怕是也难逃其罪。 房俊面色沉重,看了看四周紧闭的门户,叹气道:“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呢……” 便将这座村落感染疟疾的情况消息道出。 李君羡豁然变色,失声道:“疟疾?!” 他太清楚疟疾的危害了,只是原本听说关中有数人感染疟疾,但却尽是在云阳以北的山区,却不曾想居然已经近在眉睫! 一旦疟疾肆虐长安,那可是远远比一支刺客队伍带来的危害更大! 房俊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道:“行了,既然将军赶来,那此间一切都交付给将军,某这就带着兄弟们返回军营。” 不管是否能从这些“俘虏”口中得到不利于丘行恭的供词,这件事情都不是他房俊可以擅自处理的,否则很可能被倒打一耙,陷入被动。至于封锁这座村子,那应当京兆府的职责,照样不归房俊管辖,先由李君羡接手,而后再移交京兆府即可。 右屯营今天表现得很渣,不少兵卒伤亡,回去之后必然要好生抚恤,只是稳定军心就不必了,根子就是烂的,这支部队必须大换血才行…… 李君羡却不想接手,若是事先得知这群潜伏的兵卒之事,他自然责无旁贷要第一时间出动剿灭,可现在既然已经捕获,那就是大理寺或者刑部的事情。 他无所谓事情是否会有对他不利的地方,在不殃及性命和家人的情况下,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犯下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误,若是皇帝因此对他不满进而撤职,那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百骑司”大统领这个位置就是个火炕,稍有不慎,便难得善终…… 至于封锁村庄更非他的职责,经验全无。 可房俊说完话,拍拍屁股带着手底下右屯营的兵卒一溜烟儿的便跑了,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李君羡苦笑不已,只得先命人将村庄戒严封锁,然后一边向皇帝请示这些“刺客”要如何处置,一边给京兆府送信儿,让他们赶紧委派应对瘟疫经验丰富的官吏前来接手。 最重要是此间疟疾爆发之信息绝对不能外传,否则人心动荡,京畿不稳…… ***** 回头走到半路,房俊命何宗宪带着部队先行回去军营,清点伤亡记录抚恤名单安抚人心,等待自己明日签署文书正式执行,他自己则转而去了铸造局。 疟疾太可怕,前世房俊只是在网络或者电视上听闻非洲那边时常爆发一个瘟疫什么,天朝虽然诸多地方比不得发达国家,但是政权统一令行禁止,对于此等事件的预防和管控都有超强的水准。他亲身经历的那一场席卷全球多个国家的瘟疫,天朝能够在医疗设施社会保障等等全面处于落后条件下却取得最小之代价,并未给房俊造成太过严重的直观印象。 但是在大唐若是袭来那等规模的瘟疫,或许也得如同黑死病肆虐的欧洲中世纪那般,十室九空白骨蔽野,亡族灭种都有可能…… 所以,眼下孙思邈对于青蒿素的研制,便成为重中之重。 铸造局位于昆明池南,距离十里坡并不远,房俊抵达之时,虽然已经接近戌时,整个铸造局的工地一片安寂,但是唯独拨给孙思邈研制青蒿素的一个院落里灯火明亮。 这位传奇人物非但医术高超,医德更是高尚,据柳奭所言,为了尽早研制出青蒿素普救世人,孙思邈已然连续不眠不休的劳作好几日…… 千古垂范之人物,的确有其过人之处。 门口有兵部派来的卫兵,见到房俊自然不敢阻拦,任其入内。 孙思邈穿着一身道袍,正在院里指挥人往一口大锅里放置药材,大锅架在院子里一字排开修起的十几个锅灶其中之一上,炉火熊熊,大锅里的水都冒着热气。 见到房俊过来,孙思邈顿时瞪眼道:“来此处作甚?快走快走!” 老道眼珠子有些赤红,但精神居然不错。 房俊不解,不过是研制药物而已,又不是什么生化武器,还生人勿进? 孙思邈上来将其拉走,边走边说道:“那边房舍里都是患了疟疾命不久矣,仰慕老道之名前来医治的病患,正好可以试验青蒿的剂量和配方……虽然隔离的甚是严格,但就怕万一。你小子不通药理,待在这里危险太大,万一染了疟疾,老道于心何忍?” 原来是实验用的病人…… 房俊从善如流,此处果然非是久留之地,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哭喊着嚎道:“二郎!二郎!您是我亲爷爷!求求您了,放小的走吧,小的不要钱,啥也不要,我真的没病啊……” 房俊愕然回首,只见一间屋子的门口,先前被他送来诊治的青年正两手扒着门框,大声哭嚎死不松手,身后则有一个郎中打扮的人使劲儿往屋里拽他…… 第一千五百九十六章 那奸细我见过 想来是这人被这里的气氛吓到了,见到房俊犹如见了救星,希望房俊能够挽救他脱离苦海,浑然忘了正是房俊一手将他推入这地狱一般的存在…… 房俊看着孙思邈,问道:“这人是否染了疟疾?” 刚刚在十里坡那边脸色惨白浑身打摆子的形象,实在是让房俊对他染了疟疾深信不疑。 孙思邈摇摇头,道:“这人没事儿,因是二郎你派人送来的,所以老道亲自给他诊断,除去有些肾阳亏损之外,并无别的病症。只是此间进行药物试验,汇聚了大量的疟疾患者,若是一旦消息泄露出去,怕是引起长安百姓之恐慌,故而此时不宜放他离去。” 疟疾可怕,但是民众一旦发生恐慌,那后果照样可怕! 房俊点点头,想要将这人丢下不管,反正也不会有事,不过再一想好歹也算是自己的恩人,这般将他丢在这里,整日里看着孙思邈给那些疟疾患者灌药汤,可的确挺恐怖的。 便说道:“将他带过来吧,我嘱咐他两句。” 孙思邈便命人将那青年带了过来。 “二郎!求求你放我走吧,这里都是染了疟疾的,留在这里会死掉的!小的不要赏赐了行不行?只求您放过我吧……” 这厮一见到房俊,顿时趴在地上死死抱住房俊的大腿,鼻涕眼泪蹭了房俊一身。 房俊无语,道:“谁说不给你赏赐了?虽然那些兵卒并非奸细,可到底是要谋害于我的,你等于间接替我剪除了隐患,该赏,更何况根据那帮兵卒供诉,还真有一个总是戴着斗笠的奸细藏在十里坡的村子里……” “啥?那帮兵卒不是打算刺王杀驾篡位谋逆?” 青年一脸懵然。 房俊气笑了:“你特么看戏看多了?还刺王杀驾,就那么几个人,刺得了哪个王,杀得了哪个驾?不过是我的一个仇敌打算谋害于我而已,与谋逆什么的完全无关,切切不可乱说,不然谁也保不了你的小命。” 这可是忠告。 否则到处瞎叨叨,那就等同于造谣生事,“百骑司”分分钟请他过去谈话,然后极有可能人间消失……这年头可没有什么人权一说。 青年都呆了,讷讷问道:“那您将小的抓来此地……并非是要将小人灭口,而是怀疑小人得了疟疾?” 房俊道:“你浑身打摆子满脸煞白还流冷汗,本官自然以为你是染了疟疾。” 青年听闻不会被灭口,顿时胆气回升,叫起了撞天屈:“小的那是被吓得啊!” 房俊不以为然,道:“不过事已至此,为了防止此间情形外泄,你也别想出去了,稍后本官派人给你送来一笔钱财,算作赏赐,不会亏待与你。” 青年愁眉苦脸,虽然知道房俊的赏赐必然丰厚,可是待在这个与疟疾患者为伍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心惊胆颤,可他也知道房俊所言非虚,暂时想要出去是别想了。 丰厚赏赐带来的喜悦顿时打了折扣…… 不过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见到房俊神情和蔼,便问道:“二郎您刚刚说发现了奸细?” 房俊皱皱眉,叱道:“这等事也是你能问的?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不不不!” 青年吓了一跳,忙道:“二郎休要误会,非是小的好奇想要打探……而是刚刚小的好像听二郎说,那奸细是一个总是戴着斗笠的家伙?” 房俊目光一凝:“嗯?你知道?” 我特么能不知道么! 那青年一拍大腿,后悔莫及:“娘咧!长孙武那个孙子差点没将小的揍死,小的却亲手送了一个天大的功劳给他,真是气煞我也……” 房俊奇道:“长孙武是谁?” 青年道:“延平门守门的一个校尉,据说乃是长孙家族的偏支远房……” 便将自己想要向长孙武告发奸细行踪意图所要钱财,反而被长孙武狠狠揍了一顿,并且自己为了脱身胡乱指给他一个奸细的事情说了…… 房俊眼珠子都瞪圆了:“你是说,你胡乱瞎指了一个人,就正巧是一个头戴斗笠的家伙?” 青年哭丧着脸:“谁说不是呢?小的逃跑的时候,就见到长孙武已经上前去查验身份,说不定这会儿那奸细已经被押入大狱,长孙武这孙子,居然平白得了这么一份天大的功劳,真是老天无眼……” 房俊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絮絮叨叨? 当即转身想要对孙思邈告辞,却发现这老道已经去查看药剂配方了,便不去打扰,领着部曲家将大步走出院子,翻身上马,一队人纷纷上马,一时间呼喝之声四起,马蹄铮铮,风驰电掣一般直奔长安城! 那青年瞅瞅四周,倒是没人看管他,可是房俊之言在先,借给他个胆子也不敢跑!只要前去找了孙思邈,孙思邈不知他与房俊的关系,看在房俊的面子上,命人将他带到一侧干净的房舍里,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就在房俊率人走了不久,一辆马车便停在院子门口,一个戴着斗笠的车夫跳下车辕,对守门的兵卒抱拳说道:“在下乃是城北十里坡村民,家中独女不幸染了疟疾,听闻城中亲戚说孙神医在此研制治疗疟疾之药物,故而前来求诊,还请入内帮着通禀一声。” 守门兵卒见这人虽然大晚上的戴着个斗笠奇奇怪怪,但是出言雅致礼数到位,而且能够得知孙神医在此研制药物,那么他的亲戚想必也是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当即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禀。 刚刚进到院子,便听到孙思邈惊喜的声音响起…… “你说什么?前日熬制的那份药剂起效果了?哎呀呀,这青蒿果然是治疗疟疾之神物,苍生有福矣……” 紧接着,院内响起一阵欢呼。 那兵卒心道:这是药剂研制成功了? ***** 夜色如墨,一队骑士风驰电掣一般赶到延平门。 隆隆啼声在黑夜里分外清晰,守门的兵卒尽皆惊醒,在城门口上借着城门口悬挂的灯笼往下一瞧,顿时吃了一惊。 房俊立在马上,仰起头看着城门口上的兵卒,大声喝问道:“长孙武何在?” 守门的兵卒暗道不好,难不成是长孙校尉得罪了这位棒槌,被人家打上门来? 打不打的咱不管,可别将咱们牵连进去才好…… “回房二郎的话,长孙校尉已然下值,此刻应当已经返回家中,二郎若是寻他,要去他家里才行。” 旁边另一个兵卒接口道:“不过小的听他说今日得了一笔外财,已经派人前去家中谎称今夜当值,实则去了平康坊喝花酒,今晚大抵也会宿在那里。” 长孙武平素人缘并不好,仗着一个长孙家族远房的身份作威作福,手底下的兵卒都敢怒不敢言。这会儿见到房俊明显是要寻长孙武的晦气,大伙儿自然是乐见其成。 打死了才好…… 房俊在马上点点头,大声问道:“今日可曾见到一个戴着斗笠的奸细被长孙武捉拿?” 城楼上的兵卒面面相觑,有人道:“戴着斗笠的倒是当真有一个,长孙校尉亲自盘查,不过并非是奸细,已经放走了。” “放走?去了哪里?” “不知道,只知道并未入城,长孙校尉与其交谈许久,之后便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房俊心中画魂儿,难道长孙武与那奸细有牵连? 大声道:“速速打开城门,某要入城!” 必须将长孙武尽快找到,才能知道那斗笠男人到底是否奸细,现在何处。 守门的兵卒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为难道:“您可有入城文书?” 长安实行宵禁,入夜之后严禁百姓上街行走,更遑论夤夜入城了,若是没有准许出入城池的文书,任何人也不得出入城。 房俊厉声道:“长孙武与敌国奸细瓜葛不清,事情十万火急,尔等还敢所要文书?若是耽误了事情,你们吃罪得起么?回头尔等派人跟着本官,本官自去京兆府讨要文书于尔等交差便是!” 谁还敢多说什么? 眼前这位可是个混不吝的棒槌,惹恼了他大家伙都得倒霉,再者听到长孙武涉及奸细,全都吓得不轻,赶紧将城门打开放房俊等人入城。可是夤夜放人入城毕竟是大罪,派了两个人紧紧跟着房俊,等着讨要文书。 房俊却不去京兆府,径自纵马在深夜的长安城内一路疾驰,直抵平康坊。 第一千五百九十七章 夜查平康坊 长久以来,中华民族便奉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从周代开始文献里就有宵禁的记载,早晨鼓声城、坊、市三门一齐打开,日暮鼓声城、坊、市三门一齐关闭。秦汉两朝继续沿袭之前的宵禁制度,隋唐两朝则在之前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至贞观之时,已然达至巅峰。 不过诗人所描述的“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之盛景也绝非中唐之后“宵禁”制度渐渐废黜才能见到,事实上在贞观年间,晚间固然城门、坊门、市门尽皆关闭,百姓不得在街上逗留,但是在方式之内干什么,官府却是不管的…… 诸如崇仁坊等高官显贵聚居的坊市,每至夜晚便歌舞弹唱觥筹交错,贵人们寻欢作乐直至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 平康坊这等烟花繁华之地,更是夜夜笙歌灯烛明亮,红袖招展衣香鬓影,彻夜不眠…… 平康坊坊门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坊卒惊醒,屋子里油灯燃起,一个坊卒一边往身上披衣服一边往外走,打着哈欠嘟嘟囔囔:“深更半夜的不让人睡觉,这帮巡街的武侯真是该死……” 将坊门将将拉开一个缝隙,还未等询问来者何人,便觉得外头一股大力径自将坊门推开,坊卒猝不及防下被推的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起床气还未消呢,张嘴就要大骂,接下来见到从坊门大门走进来的这个人,一句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来的人是房二! 坊卒腿肚子有些转筋,若说平康坊诸家青楼最不欢迎的人,这位房二郎排名居首当仁不让!房二固然是年少多金出手阔绰,可是每一回这厮前来光顾,都得惹出一点风波来,这两年在平康坊惹的事数不胜数,动辄斗殴打架,花费的那点钱还不够修葺破损器物的,最主要是耽误生意啊! “守城校尉长孙武可在坊中?” 房俊走到坊卒面前站定,沉声喝问。 坊卒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小的见过房侍郎……长孙武?呃……小的不识得此人。” 这些坊卒都是有眼力见儿的,若是达官显贵至此,留宿在哪家青楼楚馆,大致都会有点消息,可区区一个守城校尉,在城门楼上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到一群公侯显贵的长安,算得个甚? 除非认识,否则没人注意这样的小人物。 房俊紧蹙眉头,有些为难。 这个长孙武是必须要找到的,否则便无法追踪奸细的去向,可现在不知他具体留宿在哪一家,那就只能采取笨方法,一家一家的找过去。 话说其实房俊也知道自己在平康坊的名声怕是不怎么样,谁家前来平康坊不是喝花酒听小曲儿,搂着花魁歌姬寻欢作乐挥金如土?唯独他房二郎,每次来都是打架…… 现在若是带着人深更半夜的挨家砸门,怕是往后自己的名字就得登上平康坊诸家青楼拒绝接待的黑名单…… 如果当真揣着钱都找不到潇洒的地儿,那可就沦为笑柄了。 可是眼下哪怕再是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尽快将长孙武找到,至于是否会引起诸多青楼的一致声讨,他也很为难啊…… 看了看身后的人手有点少,便吩咐道:“即可前往京兆府将事情详细通报,命他们速速派来人手封锁整个平康坊!” “喏!” 家将答应一声,分出两人出了坊门,翻身上马策骑飞奔,直奔京兆府衙门。 一盏茶功夫之后,呼呼啦啦一大队巡捕睡眼惺忪的赶到,带队之人却是京兆尹马周本人…… “马兄实在衙门里留宿?” 房俊赶紧上前迎接,颇为诧异的问道。 马周跳下马背,将缰绳交给跟随的衙役,走到房俊面前,道:“在衙门里处置一些文公,时间晚了,便懒得回家,干脆在衙门里将就一宿。刚刚被李君羡派人吵醒,分派了人前往十里坡封锁道路,就又被你的人找上门来,真是睡个觉都不让人清静。” 房俊呵呵一笑,揶揄道:“马兄您自己倒是清静了,只是别冷落了嫂夫人,万一……呵呵,那你可就后悔莫及了。” 马周楞了一下,待到琢磨过来房俊言语之中的调侃,顿时笑骂道:“你这厮成天嚷嚷着什么以德服人,让我说,你是当真缺德。你派的人只说是有奸细,却不肯多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连夜封锁平康坊?” 房俊嬉笑的表情收敛,肃然将事情经过说了。 马周先是指派人手封锁平康坊各处坊门,然后让人带队一家一家的区搜,待到布置停当,麾下巡捕、衙役尽数出动,这才与房俊并肩站在大街上,蹙眉道:“丘行恭有些过分了!其子被害一案已经圣谕经由三司会审,公正审理,现在并无二郎你谋害丘神绩之证据,他怎能罔顾法纪,悍然谋害于你?” 马周是个正直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希望能够在规矩之下履行,无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人人都能够遵纪守法,则可天下大同,所以他极为厌恶利用能力屡屡撕破规矩的世家门阀。 房俊耸耸肩,无奈道:“那老货认准了儿子是我杀的,对于这样一个蠢货,有什么办法呢?” 马周也无语了。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还谈什么规则?怕是就连陛下也不好对丘行恭的行为表示出愤怒之意,毕竟有没有当真将房俊怎么样…… 随着巡捕和兵卒一家一家的敲开大门,咒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深夜的平康坊如同一锅烧开了的水,从沉寂之中沸腾鼓噪起来。 “搞什么?深更半夜有什么好查的?” “咱可都是遵纪守法的,你这样砸门,影响了生意怎么办?” “呦呵,你知道咱们东家是谁吗?找人请去别处,休要吵闹了吾家的贵客!” 在一处名为“怡香阁”的青楼门口,前往检查的巡捕被拦住了,这家青楼的掌柜非但拒不出示留宿人员的名册,而且言辞嚣张态度恶劣。 巡捕气得脸色涨红,大声道:“此次巡检,乃是京兆尹带队,尔敢违抗不成?” 那掌柜岁数挺大,但是肥头大耳气度不凡,闻言嘴角撇了撇,不以为然道:“京兆尹又如何?咱这是守法经营,又无作奸犯科之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又能怎样?再者说,咱们东家那也不是一般人,就算是当着马周的面,也半分不虚!” 此时,马周正好跟房俊慢慢在街上踱着步子,路径这家青楼门口,这番话悉数被两人听到。 马周就有些尴尬了…… 身为京兆尹,在自己的管辖之地,居然有人这般不给面子,如何能不尴尬? 若是换了旁人,无论如何都得将这个面子找回来,否则堂堂京兆尹颜面何存?可马周这人秉性耿直,只要对方当真遵纪守法,依仗权势恣意妄为的事情绝对不干。 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再是耿直之人,面对这等近乎于挑衅的言语也难以做到心平气和。 马周涨红着脸,抬脚就想进去这家青楼,却被房俊抬手拦住,似笑非笑的道:“怎么着,马兄心中有气,想要拆了这家青楼?” 马周摇头道:“怎么可能?愚兄只是进去告诉他,此次巡检有关敌国奸细,任何商家都有配合之责,若是无故抗拒,那等同于包庇奸细,后果殊难预料,以免他作茧自缚。” “你这人真是……”房俊无语。 人家就差指着鼻子骂你了,你反倒担忧别人被奸细牵扯上? “行了,你是贤臣、君子、圣人!娘咧,这等趾高气扬的家奴,就让某这个棒槌去收拾他,您可是白莲花儿,别沾染了一身泥垢……” 一边说着,将马周轻轻推开,让他去前边巡视,自己则背着手晃晃悠悠进了这家青楼的大门,身后的部曲家将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将大门给堵个严严实实。 门内正堂中,那掌柜的颐指气使,手指头差点指到巡捕的鼻子上,吐沫星子横飞:“警告你,楼上可就有贵人在此歇息,若是惊扰了贵人,当心你吃不了兜着走……走……哎呀!这不是房二郎么?不不不,是侯爷……侯爷您可是清闲,怎地有空来平康坊转转?哎呀呀,兔崽子们都是眼瞎的么?还不快快给侯爷斟茶……” 这掌柜的见到房俊走进来,心里差点想要将面前这个巡捕给一口咬死。 娘咧! 你特么只说马周带人巡检,为啥不说还有房俊? 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马周那人刚正无私,得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别作奸犯科他就那你没辙,可房俊不一样……这特么就是个棒槌,惹了他,他管你有理没理? 先打你一顿再说…… 若是知道房俊也来了,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耀武扬威大放厥词,别说是他,就算是他们东家,见了房俊也得规规矩矩陪着笑脸…… 这个小巡捕,你特娘的害人呢?! 第一千五百九十八章 误捉蒋王 房俊也不客气,施施然坐到椅子上,接过茶水慢慢的喝着,姿态摆的很足。 他一向敬重马周,现在这个不开眼的掌柜仗着门阀身份的东家便敢不给马周脸子,令他很是不爽。马周表现得云淡风轻,那是因为有涵养有气量,未必是当真不生气。 反正一家一家寻找那个长孙武想必还得一些时辰,那不妨先收拾收拾这个老狗,给马周出出气…… 抿着茶水,房俊眼皮都不抬一下,随意道:“刚刚本官在门口,听闻你说你家东主背景强大,连京兆尹都不放在眼里?很好,此等俊杰,本官倒是想要拜会一番,你现在速速去请。” 掌柜赔笑道:“侯爷说笑了,时辰太晚,小的着实不敢夤夜打扰吾家王爷……” 王爷? 房俊微微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这老货,居然以为你家东主是位王爷,便能压得住我? 皇帝陛下的几个亲儿子我都不怕,亲兄弟又都死了,那些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还会有哪个能让我心生忌惮? 房俊将茶杯放在桌上,敛去笑容,盯着老掌柜,缓缓道:“既然你的东主是一位王爷,那就正好,现在有奸细混入长安,兵部与京兆府联合搜查其行踪,你这老货推三阻四遮遮掩掩,本官怀疑这家青楼与奸细牵扯不清,甚至是在替奸细掩藏行迹,故意拖延京兆府的官差,意图给奸细制造机会逃遁……” “噗通!” 他话还未讲完,面前的老掌柜已经跪在地上,浑然不见了刚才的趾高气扬,一张老脸煞白煞白,吓得一脸冷汗,哆嗦着嘴皮子哀求道:“侯爷,房驸马,房侍郎……房二爷爷!小老儿上有九十余岁的高堂亟待奉养,下有幼孙尚在哺乳,一家子三十几口,您行行好,可饶了咱吧……” 这棒槌太狠,一上来就扣了一口私通奸细的大锅,这特么谁受得了? 一旦跟奸细沾边儿,就算事后证实清白,可是官府衙门里头进去一圈儿,一条命也得丢了九成九,邀天之幸能够活着出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打点也非得将家产都败个精光不可…… 房俊摇摇头:“你这说的什么话?好像本官仗势欺人栽赃陷害于你一般,你是正经商贾,又没有作奸犯科,就算是京兆尹也奈何你不得,何况本官区区一个兵部侍郎?” 老掌柜心道原来根子在这里,素闻这房二郎与马周交情莫逆,必然是刚刚听闻语气对马周不敬,这时候找茬来了,我这臭嘴呦,真真是祸从口出…… “小老儿岂敢有这等心思?刚刚不过是一时糊涂口不择言,还望侯爷莫怪,都是小老儿的错,小老儿该死……” 说着,抬起手就狠狠给自己来了一个巴掌,响亮清脆,一点也没有留力,半边脸加肉眼可见的通红肿胀起来。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也不阻止。 老掌柜咬了咬牙,知道今日若是不能让这位小爷解气,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最后怕是连自家王爷都得牵连进去。大唐立国未久,但是王爷却不少,这得多亏先皇高祖皇帝生育能力强大,二十几个儿子,现在活着的也有十几个,再加上李唐宗室的偏支子弟,好几十位王爷。 物以稀为贵,王爷也是一样,多了就难免不受重视。 尤其是面前这位,当初可是连当今陛下的亲儿子齐王都敢打…… 大堂里“啪啪”声不绝于耳,房俊不制止,老掌柜就不敢停手,一直打得嘴角鲜血淋淋头昏眼花…… 青楼的老鸨、歌姬、堂倌们立在墙边噤若寒蝉,以往听闻房二之威名还不觉得如何,现在见到自家这位眼高于顶平素哪怕对着侍郎少卿之类官员亦是趾高气扬的掌柜自打嘴巴,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马周踱着步子走了回来,见状皱皱眉,道:“行了行了,何必跟着等家奴作威作福?” 老掌柜闻言停手,眼泪汪汪的看着马周,您是活菩萨呀…… 房俊气笑了:“某这给你出气呢,结果就得了个作威作福的评语?” 见到那老掌柜停了手,心里还是有些不爽,但是马周发了话,当着这么多人不能不给面子。这么罢休心有不甘,不过给这老货找麻烦未必就得自己亲自出手…… 便笑呵呵说道:“听说你这楼上宿着一位贵客,若是惊扰了能让吾等吃不了兜着走?你瞧瞧,本官虽然是皇帝办差,可着实办事鲁莽了一些,说不得这会儿已经将贵人给惊扰了,要不劳烦您老人家去给贵人请下来,让本官当面道个歉,陪个礼?” 老掌柜涨红的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心里差点将房俊骂死…… 这厮太坏了! 虽然大唐风气开放,眠花宿柳一向被称为美谈,可但凡那些身份贵重的贵人,谁愿意被官府执勤办差之时从青楼歌姬的被窝里揪出来? 寻常官吏和百姓在青楼里寻欢作乐眠花宿柳,那是风流雅士,可若是那些真正的贵族,则是有损颜面…… 自己刚刚不过是接着贵人的名头撵走这些官差,可若是当真将贵人请出来,非得将自己恨死不可! 可是刚刚见识了房俊的强势,哪里敢反驳? 正自纠结犹豫的当口,便听到楼上的窗户吱呀一声,紧接着后院传来“噗通”一声闷响,继而呼喝声响起:“好贼子,想要跳窗逃跑么?赶紧给吾站住!” “贼子休走!” “抓住了抓住了!” “哪里跑!” “这人该不会就是奸细吧?” “休要多问,赶紧捆起来去给府尹与侯爷查验身份!” …… “娘咧!谁敢捆我?老子堂堂……唔唔唔……” 未几,几个守在后院门口的巡捕将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推推搡搡押解进来,那少年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衣服上沾了花泥,发髻散乱狼狈不堪,此刻嘴里被堵着一块破布,“唔唔唔”的奋力挣扎。 “启禀侯爷、府尹,这厮从二楼后窗跳下,意图逃跑,被吾等奋力擒拿,还请二位定夺。” 几个巡捕想着两位长官邀功。 那被捆住的少年见了房俊,挣扎愈甚,嘴里“唔唔唔”叫着,想要往房俊身边凑。 巡捕就站在他身后,也没听到老掌柜说此人乃是一个“贵人”,此刻狠狠的给那少年一脚,骂道:“敢在侯爷面前不敬,想死么?” 那少年被踹了一脚,转头恶狠狠的瞪着那个巡捕。 不知怎地,那巡捕见了这凶狠的眼神,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虚…… 房俊却是愣了半天,回头瞅瞅马周,这厮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便知道自己没看错,只好起身上前将那少年的绳子解了,忍着笑,问道:“蒋王殿下?” 少年双手得了自由,也不回头搭理房俊,“嗷”的一声便冲着那巡捕去了,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继而拳打脚踢,一边嘴里大骂:“娘咧!你个怂瓜玩意,敢踹本王?信不信本王诛你九族,将你满门抄斩?吃了豹子胆啊你,本王锤死你个王八蛋……” 那巡捕早就傻了眼,自己不仅抓了一位王爷,还……踹了一脚? 额滴个天爷! 这是要作死啊…… 心里早就吓得丢了魂儿,任凭蒋王李恽拳打脚踢,只是将身子缩成一团,别说反抗了,连求饶都不敢,只求这位殿下出了气,能把自己当个屁一样给放了…… 房俊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劝阻,这是为了那个巡捕好。 蒋王李恽固然性格轻佻贪财,却绝非恣意妄为心狠手辣之辈,让他好生出出气,过了近日也就罢了。否则若是被一位王爷惦记着记了仇,那还能有这个巡捕的好儿? 满屋子的人都闭嘴不言。 良久,见到李恽已经气喘吁吁,房俊才笑道:“殿下可曾出气?若是出气了,微臣这就送您回皇宫……” 李恽身子一震,默默收手,站起身喘了几口气,忽而回头冲着房俊一脸谄笑:“哎呀呀,这不是二郎么?本王今日在此与好友聚会,贪杯醉酒,便一直昏睡至此……哈哈,都这么晚了,就不麻烦二郎您送本王回宫了,本王将要出宫建府,王府都造了一半了,一个会儿就去那边将就一宿。” 言下之意,我这都快要成亲了,你就给点面子,别将夜宿青楼这件事捅到父皇面前了行不行? 房俊听懂他的意思,自无不可,他本来就不是针对李恽,所以叹了口气,一脸歉意道:“微臣理会的……说起来,今日之事实在是误会,微臣与马府尹搜查奸细至此,这位掌柜非得说楼上有贵人夜宿,不得打扰……若是早知道是殿下您在此,微臣老早就走了,何必闹这么一出儿,惊扰了殿下美梦?是微臣唐突了,恕罪恕罪。” 蒋王李恽顿时看向那老掌柜,目光杀气四溢,恨不得将这老狗掐死! 娘咧! 本王祸害你家媳妇儿了,还是吃你家大米了? 不害得本王被父皇捉回去鞭挞几十下,你特娘的不解气是吧? 行,本王记得你了,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那老掌柜被李恽盯着,浑身寒气直冒,欲哭无泪,心里早将房俊这个杀千刀的骂了千百遍…… 第一千五百九十九章 报仇很快 蒋王李恽狠狠的瞪了那老掌柜一眼,心中恨极,不过此刻不是算账的时候,得先将房俊摆平才行,不然这厮若是到父皇面前进上几句谗言,自己免不得一顿皮肉之苦…… 回头之时,李恽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道:“您二位当真是公忠体国,吾大唐官员之楷模也!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尽忠王事兢兢业业,改日见了父皇,本王定然要好好向父皇为您二位请功……” 伸手不打笑脸人,咱身为王爷都能这般低三下四,你俩想必也不意思再打小报告了吧? 房俊似笑非笑,瞅了瞅马周。 他倒是不认为逛逛青楼算什么,平民百姓朝中官吏逛得,亲王如何就逛不得?再者说蒋王李恽少年意气血气方刚,胡闹一些并不为过。就连孔夫子也说“人之少年,戒之在色”,可见这一时段“色”对于人的吸引力是极大的,稍稍把持不住,在情在理。 不过他知道马周这人生性秉直公正无私,会否将今夜“偶遇”蒋王之事上报皇帝,那可说不准…… 蒋王李恽一看房俊的眼神,顿时就懂了,他这人虽然胡闹一些,也贪财,但是绝对不笨,赶紧陪着笑对马周哀求道:“马府尹,本王年少轻狂,的确是荒唐了一些……可是孰能无过?往后必定改正。只是父皇素来严厉,对吾等亲王更是整日里耳提面命,若是被父皇知晓今日之事,一顿重罚是免不了的……还请马府尹念在本王年幼无知,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堂堂一位亲王这般低声下气,马周也无语…… 他虽然性子清冷,却也非是不近情理之人,毕竟眠花宿柳这等事唯有自家长辈很是严苛,在旁人看来却是无伤大雅,通融一次倒也无妨。 便点点头,道:“若是陛下不问,本官当不会主动提及。” 李恽大喜。 他如何能不知道马周的秉性?让他帮着打掩护那是肯定没可能,这般不去主动告状已然是难能可贵,估计还是看了房俊的颜面…… 这位蒋王殿下心中大定,忧虑尽去,人也精神焕发起来,大咧咧做到房俊身旁,好奇问道:“您二位夤夜办差,所谓何事?” 房俊便说道:“搜查一个叫做长孙武的守城校尉,此人先前见过几个可疑的奸细,找他查询那几人的去向。” “谁?” 李恽一愣,反问了一句。 房俊瞅着他,道:“长孙武,延平门守城校尉,殿下认识?” 李恽道:“认识,是长孙家的一个偏支远房子弟,没什么出息,以前跟长孙津玩耍的时候见过……” 长孙津是长孙无忌的第八子,与李恽年岁相仿,关系不错。 说到此处,李恽奇道:“你们抓长孙武,为何坐在此处?” 房俊道:“这不整个京兆府的巡捕差役都在搜索平康坊么,只知道这厮今夜在平康坊留宿,可是坊内青楼妓馆上百家,哪里知道他到底在哪一家……” 李恽愕然道:“什么上百家,那长孙武就在此处啊!” 房俊也愣了:“就在此处?” 李恽道:“酉时时分,那小子在此饮酒,还曾给本王见礼来着,那小子点了一个清倌人的牌子,今夜必然留宿的,你们居然不知道……” 房俊和马周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巡捕上门询问便被老掌柜给训斥一番,继而房俊便将老掌柜连蒙带吓,大家居然都忘记了询问长孙武是否在这间叫做“怡香阁”的青楼里…… 李恽眼珠儿转转,猛地醒悟过来,从椅子上蹦起来,窜到那老掌柜面前,戟指大骂道:“好哇!你个老东西,居然没有将长孙武在此的事情告诉房侍郎和马府尹,你是在包庇奸细么?要本王说,定然是你这个老王八蛋便是那些奸细的内应,意图谋逆!” 娘咧! 还真是现世报哇! 刚刚被这个老货坑了一回,一肚子气未等发泄呢,这么好的机会就送上门儿来了! 你个老货这回跟奸细牵扯上,就不信不扒你一层皮! 哇哈哈,甭管到底有没有,先给你定个罪再说! 看着老掌柜一瞬间扭曲变形的老脸,李恽心中畅快得意,本王还真是反应迅捷、聪明绝顶呀…… “噗通!” 老掌柜再一次跪地,满脸惶恐惊吓,语调都在发颤:“王爷,侯爷,马府尹……小老儿对天发誓,根本就不知道这个长孙武是何许人也!咱们‘怡香阁’整日里并可如云,哪可能每一个客人都认识?” 按理说,这个说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谁叫现在李恽恨他入骨呢? 李恽继续落井下石,大叫道:“休要狡辩!若非你心中有鬼,为何不老老实实的配合京兆府的搜查,反而要搞出这么多的事情?依本王看来,你这分明就是混淆视线,实际意图就是想要掩饰长孙武在此之事实,以达到遮掩你不可告人秘密之目的!” “王爷,冤枉啊……” 老掌柜吓得伏地不起,涕泗横流,大呼冤枉。 若是房俊与马周二人当真信了蒋王的鬼话,那可是能要了他这条老命啊…… 房俊也一腔火气,自己辛辛苦苦整个平康坊都快翻遍了找不到长孙武,结果却正是被这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老货给耽搁了,若是因此耽搁了追踪奸细,简直不可饶恕! 他站起身,一脚将老掌柜踹翻,骂道:“闭嘴!长孙武在哪个房间?速速带人前去拘捕,若是耽搁了大事,本官亲手拧下你的脑袋!” 老掌柜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急忙连滚带爬的起身,却又陷入为难…… “侯爷……小老儿当真不知谁是长孙武,咱这‘怡香阁’今晚留宿的客人有十几位,大多都是不认识的……” 他根本不认识长孙武,又去哪儿找? 房俊尚未说话,李恽又蹦了出来:“装!你特么接着装!你个老货处心积虑耽搁朝廷抓捕奸细,用心实在是歹毒,不将你斩首示众,不足以平民愤!” 老掌柜差点哭死,我特么就是一个青楼掌柜,还能激起民愤? 您这般抬举,咱生受不起,要折寿的呀…… 房俊不耐烦的推了李恽一把:“你一边儿去!” 这小子没看到办正事儿呢?还跑这瞎胡闹! “将四周统统给本官封锁,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房俊发号施令,等到官差领命出去,指着老掌柜道:“你带人给本官一间一间的搜!” 李恽被房俊扒拉一下,也没觉得丢面子,这会儿又凑上来,瞪着老掌柜恐吓道:“你最好求神拜佛那长孙武尚在此处,若是被那厮跑了,呵呵……就等着被抄家灭族吧!” 老掌柜吓得打个哆嗦,赶紧领着人直奔楼上,又派人先去后院守着,绝对不准任何人走脱。 房俊瞅瞅李恽,无奈道:“堂堂亲王殿下,怎地这般记仇呢?” 不过就是被老掌柜无意之间泄露了在此“嫖|宿”的事实,非得不依不饶?没瞅见那老头儿被快被吓得尿裤子了…… 李恽瞪眼道:“这就叫记仇了?没完呢!等着明儿早就去十叔那里告他一状,非得把他打发去乡下种田不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房俊奇道:“当真不能是这老货跟奸细有牵扯?” 李恽撇撇嘴,道:“那不能够,这可是十叔的产业,那老货是十叔府里的老人了,虽然嚣张跋扈了一些,但是胆子贼小,仗势欺人的事儿可以干,但是奸细什么的,那肯定是无关的。” “殿下口口声声十叔,是哪个十叔?” “还有哪个十叔?自然是本王的十王叔,徐王。” “原来如此。” 房俊了然点头,原来这家“怡香阁”是徐王的产业,老李家这帮子兄弟看来都跟青楼亲近,李孝恭弄了个“醉仙楼”,徐王又弄了个“怡香阁”,也不知道李二陛下咋想…… 楼上脚步急促,房俊等人循声望去,却见到一个上身赤膊下身只着了一条牛犊短裤,神情惊愕慌张…… 第一千六百章 李二的病痛 太极宫,神龙殿。 李二陛下披了一件宽松的衣袍,赤着脚坐在锦榻上,头发披散着正被宫女用一根锦带束住,脸上有些宿睡惊醒之后的浮肿,神色疲惫憔悴,左手拄在膝盖上,右手拇指中指岔开分别按在两侧太阳穴,用力的摁下去,以缓解头部的不适。 随着年岁日增,他的头痛病愈发严重,时常导致夜不能寐。 尤其是自从长孙皇后去世之后,他积郁成疾曾大病一场,自那之后,非但头痛的病状愈烈,还伴有胸闷、心悸等等症状,记忆力大幅渐退。这使得他备受折磨,心力憔悴,就连一向龙精虎猛的床榻之事都逐渐减少,导致后宫怨声载道…… 睡梦中被人惊醒,李二陛下的心情非常烦躁。 治理如此之大的一个帝国所需要耗费的精力,常人根本难以揣度,呕心沥血之余,连一个安稳觉都睡不好,谁能不烦躁? 揉了揉太阳穴,接过侍女递过来的一倍参茶喝了,放下玉碗,声音低沉着问道:“李君羡在哪儿?” 侍女没敢接话儿,一旁的内侍总管王德躬身道:“回陛下,李将军正在点外等候。”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让他进来吧,夤夜扣阙,若是没有十万火急之事不得不如此,且看朕绕不饶他!” 有起床气的人,是不可理喻的。 王德权当没听见,应道:“喏!” 退了两步,转身走出大殿,将李君羡喊了进来。 李君羡一阵戎装,大步进入殿中,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单膝下跪,大声道:“末将深夜扣阙,有紧急情况向陛下禀报。”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正了正身子,沉声道:“说来听听,是西域叛乱再起,亦或是僚人啸聚造反攻略州县城池?” “呃……” 李君羡楞了一下,心说这什么口气? 有点莫名其妙啊…… 琢磨不妥皇帝言下之意,干脆丢开不理,径自道:“城南十余里的十里坡爆发疟疾,村中十室九空,家家皆有感染疟疾而亡,行事岌岌可危,疟疾随时可以肆虐长安,现在京兆府已然将村庄附近悉数戒严,尚不知附近可否有别的村庄被传染。” “什么?!” 李二陛下悚然一惊,下意识的站起身,所有的困顿疲惫瞬间不翼而飞,精神猛然清醒。 “不是说只在北边山区发现有染了疟疾的病例么?几时居然感染到长安附近了?” 不由得他不紧张,一场一定规模的瘟疫,是足以动摇帝国之根基的,所有的富庶安定都将会在肆虐的瘟疫面前烟消云散土崩瓦解,再强大的帝国,也无法阻挡瘟疫的肆虐。 可是眼下疟疾居然已经侵袭到了京畿重地,满朝文武却尚不自知…… “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这等重要之事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皇帝雷霆震怒,大声呵斥。 其实这并不能全怪京兆府不作为…… 这年头看病都是把脉问诊,穷人有个头疼脑热更是根本不去找郎中,寻几味草药胡乱吃了也就是了,拉肚子也是常见病症,百姓又怎能往疟疾上头去想? 百姓自己都不自知,以为是寻常病症抗一抗就过去了,自然不会到处宣扬,京兆府管着关中十几个州县,还有诺大的长安,人手难免不足,自不可能事事尽在掌控之中,有所疏漏亦是在所难免…… 李君羡可不敢接这个话,替马周开脱不合适,落井下石更不合适,所以他接着说道:“尚有一事需要陛下定夺,数十名军中悍卒潜藏在十里坡之北的山岗之上,意图伺机谋害华亭侯房俊,被房俊侦知情形,带兵剿灭,并且根据被俘兵卒之供述,有疑似奸细之人潜伏在十里坡,房俊等人赶到之时,奸细却依然撤走,正是如此,方才意外发现十里坡之情况。” “有人调动军卒,潜藏与京畿左近,意图谋害房俊?” 李二陛下脑袋一疼,怒火升腾而起! 简直岂有此理! 相比于奸细,更让他发怒的是那些潜藏的兵卒!京畿重地,胆敢私调兵马已然是死罪,居然还敢谋害一位侯爵、驸马? 今日是要谋害房二,那么明日是不是就轮到我李二了?! 真真是胆大包天! “查!给朕清清楚楚的查!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居然有这般胆量,但在长安纵兵行凶?查出来,朕诛他九族,灭他满门!” 本就暴躁的情绪彻底激发出来,皇帝陛下怒发戟张,雷霆震怒! 李君羡伏在地上没敢吭声,待到皇帝发泄一通,这才说道:“末将已然查实,兵卒之中多有右武侯卫之军士,只是这些军卒只承认要谋害房俊,却拒不供认受谁指使,更否认幕后主使是丘大将军。” 李二陛下怒气满盈,却愣了一愣:“右武侯卫?不会出错?” 话说出口,自己就知道定然是不会错的。丘行恭那老货是个什么德行,他焉能不知?最是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儿子死的那般凄惨,若是不谋求报仇雪恨才有鬼了。 李君羡道:“不会有错。” 李二陛下凝神想了一会儿,又坐回锦榻之上,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道:“将那些兵卒悉数处死吧,然后你去替朕申饬丘行恭一番,令其好自为之……” 顿了一顿,又改了主意:“还是等丘家丧事完毕,再去上门申饬吧。” 毕竟丘行恭是跟随他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老将,虽然为人暴虐了一些,但忠心毋庸置疑,况且丘神绩死状极其凄惨,身为人父,焉能无动于衷呢?手段酷烈了一些,就算国法难容,毕竟情有可原。 当然,这是在房俊并无损伤的基础上,若是房俊有何意外,那断然不只是申饬这么简单。 你丘行恭是老兄弟,房玄龄难道就不是? 论起功勋贡献,两个丘行恭也比不得一个房玄龄…… 李君羡应道:“诺!现在京兆府已经将平康坊封锁,搜索守城校尉长孙武,试图找出奸细的行踪下落,不知陛下可有令谕旨意示下?” 李二陛下目光幽幽:“长孙武?是长孙家的子弟么?” “是长孙家的远房偏支。” 李二陛下沉默半晌,语气幽深:“那就等到捉拿审讯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将其送到赵国公府去。” …… ***** 延平门。 城门楼上,烛光明亮。 当值的兵卒分成几波,出去在城头上巡逻的兵卒之外,其余人也没有安睡,都议论着刚刚房俊入城之事。 “长孙校尉这回怕是要遭殃。” “就是,谁不知道房俊那厮跟长孙家一直不对付?外头都传房二跟长乐公主有染,故而设计陷害长孙冲,后来长孙澹也死得不明不白,还跟房俊扯上了关系,就连赵国公也屡次在朝上被房俊顶撞,下不来台……” “你没听见没有?这城里闹哄哄的,怕是要出大事。” “难道戴斗笠那个家伙当真是奸细?” “谁知道呢,或许房二就是要收拾长孙校尉,欲加之罪呢?” “这个可说不好,我看着那戴斗笠的家伙也觉得可疑……” 众人议论纷纷,都没了睡意,其实心底都有些忐忑,若是当真长孙武跟奸细有瓜葛,这么多兵卒怕是都要遭受牵连,毕竟一旦涉及到奸细,严查是肯定的,谁知道三木之下还会惹出些什么东西来? 就在这时,忽听外头城下有人大喊:“开城门!” 兵卒们面面相觑,今晚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接着一个的敲城门,赶集啊…… 外头巡城的兵卒已然在城楼上大声喝问:“扣城者何人?” 城下两人骑着马,其中一人道:“吾等乃是太医院之太医,奉皇命研制治疗疟疾之药剂,现在药剂试验成功,特入城向陛下复命!尔等速速开门,若是误了此等大事,罪在不赦!” 啥? 奉皇命研制治疗疟疾的药剂? 那岂不是说现在疟疾已经有药可医了?! 没人不知道疟疾的危害,这些时日风传北边有些州县已然零星发现了疟疾患者,长安城里也是人心惶惶…… 没有当值的兵卒纷纷爬起身,一窝蜂的冲出去趴到了箭垛边上,大声问道:“此言当真!” 城下的太医亦是相当兴奋,回道:“千真万确,速速打开城门,吾等要进宫向陛下报喜!天下百姓,自此再不受疟疾之苦矣!” 守城兵卒便将一个吊篮吊到城下,让太医将印信凭证放入吊篮,吊上来仔细查看无误,当即便打开城门。 两位太医心情亢奋,也不下马,直接通过城门洞,纵马疾驰向着皇宫方向狂奔而去……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 智商碾压 怡香阁。 长孙武迷迷糊糊的被人从温香软玉的被窝里揪出来,连衣服都没让穿就给拎到楼下,一脸懵然。 不过在见到房俊与马周之时,心里却是“咯噔”一下,瞬间清醒过来…… “无关人等统统出去!” 房俊喝了一声。 老掌柜一并怡香阁的堂倌老鸨如蒙大赦,飞快跑出大堂。蒋王李恽也要出去,房俊叮嘱道:“微臣派人送殿下回府邸吧,不要留在此地。” 这位殿下小小年纪为了温香软玉寻欢作乐,连一个侍卫都不带在身边,就算此间乃是徐王的产业不虞安全问题,也着实荒唐得紧…… 李恽哪里敢反驳? 心里头惋惜未能搂着美人儿美美的睡一宿,嘴里应道:“是是是,本王这就回去……” 新建的府邸虽然尚未完工,但将就着住一宿自然没问题,这个时辰打死他也不敢回宫…… 待到堂内外人皆退,房俊这才盯着长孙武,问道:“今日傍晚,有一戴着斗笠之男子驾车前往延平门,尔负责盘查询问,可知那人是何身份?” 长孙武张了张嘴,咽了口口水,答道:“乃是城南十里坡人氏,因家眷感染了疟疾,想要入城寻医诊治,不过末将怎敢让这等感染疟疾之病患放入城内?故此对其严加警告,将之驱逐。至于后来这人去了哪里,末将却是一无所知。敢问侯爷,这人难道有什么问题?” 神情略有紧张,不过但凡一个人被夤夜从睡梦中叫醒加以审问,恐怕都会有些紧张,太过放松反而更加可疑。 回答也中规中矩合情合理,完全没有半丝可疑之处。 但是…… 房俊盯着长孙武的眼睛,淡淡道:“可是据本官查知,那人根本就不是十里坡的村民,尔为何说谎?是否试图掩饰什么?” 长孙武眼神乱了一下,强自镇定,恍然道:“哦!侯爷这么一说,末将想起来,那人的确不是十里坡的村民,只是前往长安寻亲,不料亲戚早已举家迁徙,故而在十里坡落脚……” 房俊呵呵一笑,目光玩味的看着长孙武,笑道:“可是后来本官去了县衙查阅户籍,这人的确是十里坡的村民……你在撒谎。既然是撒谎,难免自圆其说,长孙校尉以为然否?” 长孙武只觉得有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的砸在自己头上,脑子一懵,心脏狂跳,脸色惨白冷汗直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娘咧! 这棒槌使诈! 那人的身份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十里坡的户籍肯定是有的,否则何以潜藏这么多年而不被察觉?怎敢明目张胆的居住在距离长安一箭之地的十里坡? 自己是真的蠢啊…… 长孙武一脸绝望神情灰败,他知道自己完了,别说仅仅一个长孙家偏支子弟的身份,就算是长孙无忌亲自出面给他求情,他也必死无疑…… 深吸一口气,长孙武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摇了摇头,说道:“侯爷之言,末将不解。实情便是如此,末将绝无半句妄言。” 死亡很可怕,但是若因此牵连家族,那更可怕! 事已至此,唯有一肩担之,才能给父母子女谋一份安乐无忧,哪怕是私通奸细,想必家主长孙无忌亦能够在陛下面前求一个特赦,只追究他长孙武的责任,祸不及家人…… 一旁的马周惊奇的看着房俊,暗道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什么手段都没用呢,只是随随便便两句话,就将这个长孙武给诈得错漏频出难以隐藏,真是厉害! 房俊对上长孙武,根本就是智慧的碾压,后者毫无抵抗之力…… 房俊则面色有些凝重,盯着长孙武。 既然长孙武如此光棍儿,由此可见那斗笠男人的身份绝非寻常,若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奸细,如何能让长孙武这般不惜一切的加以隐瞒? 最重要的,这是长孙武的个人行为,亦或是与长孙家有关? 但只是长孙武被收买,那还好说,或许只是敌国想要刺探长安之虚实,打探一些消息,可若是长孙家也有牵连在内…… 那可就严重了。 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步走进大堂。 门口守卫的巡捕衙役并未阻挡,可见此人必然身份不凡,房俊与马周回头望去,便见到一身戎装的李君羡走进来。 二人起身相迎。 李君羡不敢托大,一个是皇帝的宠臣,一个是皇帝的女婿,他这点身份完全不够看,连忙道:“末将奉陛下之命,前来查看是否找到长孙武,是否查探到奸细的行踪。” 长孙武愈发绝望,已经上达天听了啊…… 房俊眼珠子转了转,抢在马周之前开口道:“既然是陛下派将军前来接手此案,那就将长孙武移交给将军,本官告辞。” 言罢,转身冲马周使个眼色,大步走出门口。 马周亦是聪明绝顶之人,瞬间领悟,也赶紧说道:“有劳将军了。” 李君羡先是一懵,陛下只是派咱前来问问情况而已,咱啥时候说要接手此案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房俊已然走到门口,李君羡当即大叫道:“二郎留步!陛下的旨意乃是……” “行了行了,这个功劳就留给李军将,吾等绝不争抢便是,李将军勿忧!” 房俊头都没回,只是摆摆手,已经走出大门。 马周紧随其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同消失在门外…… 李君羡鼻子差点气冒烟儿! 娘咧! 咱是要抢功么? 一个个的特娘的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这趟混水谁都不愿意趟啊…… 可你们都脱身事外,也不能把老实人往火坑里推啊! 李君羡郁闷的要死,回头瞅瞅长孙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来人!将这厮给某带回衙署,大刑伺候!” “喏!” 几个如狼似虎的百骑精锐扑上来,将长孙武捆了个严严实实,押着往外走。 长孙武双目无神,一脸绝望。 “百骑司”的酷刑,那可是能让阎王老子都抖三抖的存在啊…… ***** 神龙殿内,待到李君羡走后许久,李二陛下依旧端坐在锦榻之上,未曾移动一下。 他今年四十二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的年纪,正当雄图大展建一番千古流传之伟业,然而头痛心悸之症愈来愈烈,这令李二陛下备受煎熬的同时,也时常感叹精力有限。 诺大一个帝国,不断扩张的疆域,日渐丰盈的国库,一桩桩一件件都耗费了他无数的心神,渐有力不从心之感。 可是谁叫他们陇西李氏血脉之中便有这等头痛心悸之病症呢? 先皇当初虽然被他幽禁于大内,却从未对其苛待,最终亦是因为心悸之症崩殂而亡,外间却风传是他斟酒毒杀亲父…… 现在,这等病痛终于轮到他的身上,就连孙思邈也束手无策,只是建议平素饮食要清淡,心情要愉悦…… 病痛固然令李二陛下备受折磨,但是长安城内渐渐有一种风雨欲来之势头,更让他焦躁不堪…… 隐隐间,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潜流在酝酿。 丘行恭的作为,更是令他失望。 他可以看在房俊并未受到任何损害的份儿上,对丘行恭擅自调派兵马潜伏于十里坡视而不见,却不代表他对大唐的府兵高枕无忧。 今日丘行恭能够调派兵卒暗杀房俊,明日是否就会有别人调派军队进行兵谏? 兵权,从来都是一个皇帝得以安坐天下的根基。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却感觉原本尽在掌控的兵权渐渐松动起来,十六卫各行其是,表面上对皇帝毕恭毕敬宣誓效忠,可暗地里却越来越重视各自的利益。 这就是世家门阀把持朝政军权的弊端…… 可是他当初依靠关陇贵族夺得天下,现在若是对关陇贵族悍然下手夺其军权,势必会造成朝政动荡,若逼得急了,这帮子想来不将皇权放在眼内的世家门阀在上演一次“玄武门之变”都有可能……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 名垂青史 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凝神思虑,终于打定决心推行房俊的“大兵部”策略。 只有兵部强大起来,将兵权集中进而分化、削弱世家门阀在军中的影响力,然后逐渐废黜府兵制,实行募兵制,这才是能够常保大唐军队忠于皇权、归于节制的稳妥之道。 渐渐感到困顿,李二陛下打了个哈欠,将所有烦恼排除脑海,起身回到寝殿,脱去外衣,躺倒榻上。 头痛之症令他辗转反侧,终于有了一丝睡意,却又听得门口响起王德的声音:“陛下,老奴有事启奏……” “呼!” 李二陛下一骨碌爬起来,一股郁气凝结于胸,憋得他差点喘不上气来,性情愈发狂躁,大怒喝骂道:“你个老奴才!如若不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朕就斩了你的头!” 门口的王德吓得一缩脖子,两股战战,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启禀陛下……您派去协助孙思邈研制药剂的太医扣阙奏报……” “嗯?” 李二陛下一愣,难不成是治疗疟疾的新药有了眉目? 这还真是天大的事情! 赶紧爬起来,任由走进来的侍女将外衣给他披上,道:“快快传见!” “喏!” 王德躬身应了一声,退了两步,转身快步离开。 等到李二陛下强忍着头痛又喝了一杯参茶,两个太医已经在王德带领下进入大殿,一见到皇帝,“噗通”一声跪倒,大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托陛下之洪福,微臣等人协助孙思邈研制治疗疟疾之药剂,已然大功告成!自此以后,世人再不受疟疾之恶,亿万黎庶尽皆感叹陛下之隆恩,吾大唐盛世延绵,千秋万代!” 歌功颂德这种事,自然是越肉麻越好。 况且治疗疟疾之药剂研制成功,也的确是震古铄今的一件大事,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皆是谈疟疾之词而色变,无数人死于疟疾之症,古往今来多少名医、神医皆对其束手无策,却在大唐被终结,再是如何吹嘘亦不为过…… 果然,锦榻之上的李二陛下闻言愣了下,继而“霍然”站起,瞪目问道:“此言当真?” 太医道:“千真万确!吾等跟随孙道长按照不同成分、不同分量试制了多份药剂,对几十名病患进行分别医治,其中有七八人已然痊愈,可见必然有成分、分量相近的几组药剂产生了疗效,治愈了疟疾。孙道长正在城外率领同僚进行甄别,一旦选出最佳的那一份药剂配方,陛下则可立即公告天下,肆虐千年之疟疾绝症,从此不足为虑矣!” “哈哈哈……” 李二陛下仰天一阵大笑,心神畅快难以言表,浑然不顾有失君仪,赤着脚从锦榻上蹦下来,大步走到两个太医面前,弯腰伸手,将其搀扶起来,一脸兴奋之色:“好好好!二位功勋卓著,只此一项功绩便可活人无数,青史之上,可留名矣!” 治愈疟疾,这是何等功德? 史册之中,必然要留下深深的一笔,身为一名医者,足矣称得上是人生至高无上之成就!非但他们自己受益终身,这一份功德必然会遗泽后代,子子孙孙受用无尽! 相比之下,万贯家财、加官进爵又算得了什么? 而身为主持之人的孙思邈哪怕只是一介名声不显的寻常医者,凭此一项,便足矣名垂青史! 更遑论孙思邈“神医”之命早已哄传天下,被誉为华佗、扁鹊、张仲景之后医术最高、医德最高之一代名医? 可以想见,自此之后,孙思邈之声誉将会攀升至前所未有之巅峰,即便是他这个皇帝见了,也得毕恭毕敬奉为上宾,若是敢有丝毫慢待,只晓得传扬出去,照样被老百姓骂…… 两个太医亦是满脸欢喜,谦虚道:“微臣等人不过是从旁协助,此等功绩万万不敢多占,孙道长当居首功。” 李二陛下只觉得此刻头痛之症已然不药而愈,浑身畅快无比,大笑道:“孙道长是首功,可是若无尔等襄助,也定然不会如此之快的研制成功,毋须谦虚,朕岂是吝啬赏赐之人?” 心中在想,孙思邈固然是首功,可房俊同样功不可没,若是没有房俊的提醒,谁会想到区区最常见的青蒿居然可以治疗疟疾这等绝症? 毒物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天地之道以制衡为至理,的确是神奇。 ***** 两名太医被李二陛下打发回去协助孙思邈甄选出最优的配方,以便发行天下,造福世人。 两名太医走后,李二陛下兴奋劲儿尚未过去,负手在殿内踱着步子,想着此等功绩比之大禹治水、秦皇修筑长城抵御匈奴亦不遑多让,越想越是得意,嘴角不由得渐渐咧起来…… 一旁的王德瞅了一眼陛下的神情,心中暗暗好笑,再是深沉的君王,在这等功绩面前亦是难以自矜啊…… 然而未等李二陛下回寝殿安睡,又有内侍来报,李君羡回来了。 李二陛下这会儿心情正佳,也不恼了,笑骂道:“这帮家伙当朕这皇宫是菜市场么,来来去去的?只怕这会儿东西两市都尚未开市,却偏要跑朕这里来扰人清梦。” 话是这么说,自然命人去讲李君羡叫进来。 李君羡心情忐忑的进入大殿,心里组织着话语,想着怎么说才能不让皇帝陛下雷霆震怒,却不曾想正好见到皇帝嘴角衔着的笑意…… 这什么情况? 李君羡摸不着头脑,今晚这一桩桩的,没一件事情是能让人心情愉快的,怎地皇帝这会儿看上去心情似乎还不错? 心中愈发惴惴难安…… “五娘子今夜两次进宫,可是见不得朕好好的睡一觉,故意前来捣乱啊?” 李二陛下心情好,难得的打趣了一句。 却差点没把李君羡给吓死…… “五娘子”是他的乳名儿,成年之后就鲜有人这么称呼他,他总觉得这乳名儿实在是太不像话,哪里有老爷们儿叫这名字的?谁敢这么喊他,他跟谁急,一来二去没人叫,大家都渐渐淡忘了。 却不曾想今日皇帝来了这么一句…… 李君羡吓得口干舌燥,连忙单膝跪地,道:“陛下明鉴,非是末将想要进宫打扰陛下安寝,实在是多有末将不敢擅作主张之事,不得不斗胆前来请示陛下,请陛下恕罪……” 李二陛下瞅着诚惶诚恐的李君羡,顿感无趣,摆摆手道:“你这人当真是无趣,朕不过开个玩笑,何必这般认真?” 此言一出,李君羡与王德差点哭出来…… 您是皇帝啊,金口玉言手指乾坤,谁敢把你的话当玩笑? 似乎也认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李二陛下干咳一声,问道:“说吧,又有何事要启奏于朕?” 李君羡吸了口气,道:“延平门守城校尉长孙武已然被抓捕归案,经由房侍郎审理,的确与奸细有瓜葛。只是此人毕竟乃长孙家之子弟,末将不敢擅专,故而请示陛下。” 请示什么? 请示是否要继续审问下去。 既然是长孙家的子弟,那么万一审问之后将长孙家牵扯进去,又要如何处置? 谁都知道,别看现在陛下疏远长孙无忌,但是陛下心中依旧不忘文德皇后伉俪之情,对长孙家素来优渥宽厚。 这等事,谁也不敢擅作主张,否则最后罪名已定,你让皇帝处置不处置长孙家呢? 所以房俊和马周借机逃遁,李君羡却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接手…… 李二陛下面色渐渐阴沉下来,刚刚由药剂研制成功带来的喜悦慢慢消散。 长孙家…… 李二陛下神色变幻,沉默许久才说道:“将长孙武送去长孙家,你亲自去,现在就去,就说……” 顿了一下,慨叹一声,续道:“什么也不用说,辅机是个聪明人,应当懂得朕的意思。” 他不相信长孙无忌能够背叛他意图覆灭大唐。 说来说去,他还是故念旧情的一个人…… 第一千六百零三章 略懂,略懂 子时已过,家中早已安寝,房俊便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到了永兴坊魏府,好歹魏徵也算是一代人杰,替他守守灵,也算是表达自己倾慕崇敬之情。 夜漏更深,永兴坊魏府宅内灯烛明亮,香烟缭绕。 灵堂里,魏家子女后辈皆披麻戴孝在灵旁跪坐,两个女眷在一个陶盆之中烧着纸钱,哀哀的哭泣着,嘴里念叨着一些追忆先人的话语…… 整个魏府都被悲伤的气氛笼罩着。 房俊被魏家的管事领着到了灵堂一侧的偏厅,诸多跟魏徵关系较好的大臣今夜都在此守夜,大部分房俊都认识。 魏叔玉过来打招呼:“二郎可曾用饭?公务固然繁忙,亦应当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他以前颇为看不顺眼房俊,认为这就是一个无德无才的棒槌,不过是仗着其父的权势恣意妄为。后来屡次接触,尤其是他老爹魏徵毫不避嫌的跟房俊讨要紫檀木做寿材之后,印象便渐渐改观。 魏叔玉也是个聪明人,以往有他老爹魏徵在,是谁都要给上几分面子,做人可以清高一些。但是现在老爹去世了,往后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再任性是万万不可的,朝中诸多官员哪怕不能深交,却也不能得罪。 尤其是房俊这等有些渊源的当红官员,必须得巴结…… 房俊忙道:“魏兄不必客气,只是有一些杂物需要处理,故而离开许久,还望魏兄见谅,若是有何事差遣,但讲无妨,千万毋须客气。” 他这人是顺毛驴,别人敬他一尺,他还以一丈;别人夺他一栗,他就要毁人三斗…… 两人客套两句,魏叔玉尚有杂事,便离开去了后院。 有人唤房俊:“二郎,过来坐!” 房俊循声望去,正是程咬金。 这老妖精跟魏徵至交多年,当年一起在瓦岗寨睡过一铺大炕的交情,虽然早已见惯生死参透离合,但是魏徵去世,他依旧整日守在这里,已尽朋友之谊。 房俊便走了过去,途中与周围官员一一打着招呼。 朝中诸如房玄龄、高士廉、萧瑀等人位高爵显身份尊贵,同魏徵交情也并不甚厚,故而并未在此守灵。而能够同魏徵关系亲近的官员不过都是一些四五品,见到房俊都纷纷起身致意。 没办法,这厮虽然年青,兵部侍郎的官职也还好说,但右屯营大将军的官职已经是正三品,与侍中、中书令、六部尚书这等宰相平起平坐,不得不让人心生感叹,执礼甚恭。 面对这位必将在未来朝堂上执牛耳的年青人,脑子坏了才敢失礼…… 房俊哼哼哈哈打着招呼,到了程咬金身边坐下,才发现程咬金身边的两人正是荆王李元景和薛万彻。由于李元景背对房俊,正与一人对弈,房俊先前并未发现,只好再次起身,道:“微臣见过荆王殿下。” “哦,二郎啊,免礼免礼。” 李元景瞅了房俊一眼,淡淡的说了一声,便转过头去继续对弈。 对于总是给他脸子不响应他“号召”的房俊,他已经没什么耐心,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 房俊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道了声谢,便安坐在程咬金身边,顺手接过一个魏家仆人奉上的茶水,浅浅的呷了一口。 李元景今日穿了一身素淡的衣袍,头上的金冠也除去,腰间围了一条雪白的麻布带子。他是魏徵的女婿,却是王侯身份,这就算是披麻戴孝了。 在房俊前世,若是有亲朋好友过世,大家过去守灵坐夜的时候要么聚在一起打扑克,要么打麻将,不然漫漫长夜谁熬得住?可是在规矩森严的古代,若是有人聚在一起稀里哗啦的打麻将,搞不好会被主家给轰出去…… 下棋则不同。 打麻将是娱乐,是赌博,而下棋是对弈,是雅事,不会被人认为是对逝者的不敬。 房俊闲来无事,便捧着茶杯,旁观李元景与那位不认识的老者对弈。 本来以为是围棋,却不料居然是象棋…… 围棋在大唐很是流行,从南北朝时候起便受到皇室的喜爱,大力推广,本朝高祖皇帝李渊甚至在起兵之前一夜仍旧与裴寂对弈整夜,可见如何喜爱…… 象棋相对来说少见一些。 象棋的起源莫衷一是,乱说纷纭,始终未有一个界定,但是大致上都赞同是中國古代发明的。战国时期,已经有了关于象棋的正式记载,如《楚辞·招魂》中有“蓖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而在《说苑》之中亦有记载:雍门子周以琴见孟尝君,说:“足下千乘之君也,……燕则斗象棋而舞郑女。“ 而现代象棋,据说是由北周武帝宇文邕所创,在宋朝方才定型…… 这是房俊穿越之后第一次见到象棋。 棋盘是八乘八的黑白格子,且棋子为立体造型,走于格子,而非交点,棋子是立体的造型,更像是国际象棋…… 难不成国际象棋的起源还真是在中國? 薛万彻斜眼睨着房俊,见他看得聚精会神,便问道:“房二郎也会下象棋?” 房俊道:“略懂,略懂。” 确实是略懂。 下棋这种事情跟智商有关,前世他就是一个学霸,无论围棋还是象棋水平都不差,职业棋手自然比不上,但是寻常的业余棋手之中,也能算得上是佼佼者,曾拿下过全市机关各类棋赛的前三名。 只是眼下这唐朝象棋玩法全然不同,前世的经验没有多大的借鉴作用,但是看了一会儿熟悉了玩法,就觉得没多大意思,棋子也少棋盘也小,变化没有后世那么深奥繁杂,比五子棋都多有不如。 他看着李元景与人对弈全是纰漏,深感不屑,不过为了表达谦虚,也只是说“略懂”…… 薛万彻却认为他在打肿脸充胖子,一个“率学无诞”的棒槌,就算能写出几首好诗,又岂能精通象棋这等深邃之物?顶了天也就是明白规则。 还略懂,你懂个屁…… 正巧这时与李元景对弈那人被将死,认输离开,薛万彻便拉着房俊道:“来来来,咱俩对弈一局,让某领教领教房二郎的棋力。” 李元景笑呵呵的起身让座,薛万彻是个臭棋篓子,不过他不认为房俊能够胜得过薛万彻,乐得见到房俊吃瘪。 房俊却摇摇头,道:“在下平素与人对弈,必要彩头。若无彩头,提不起精神,与磨手指头何异?” 薛万彻愈发觉得房俊装模作样,便道:“那就加点彩头。” 房俊依旧摇头:“这不好吧?毕竟魏公丧期,吾等这番博弈,岂非对魏公不敬?” 李元景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博弈乃是雅士,魏公生平最好下棋,这是追思先人,如何算得上不敬?只要彩头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行了,铜钱即可。” 感情铜钱在他眼中算是雅物…… 不过他是魏徵的女婿,魏府的半个主人,又是亲王,他说没事,别人自然无话可说。 房俊想了想,便对薛万彻说道:“薛将军要加点什么彩头?” 薛万彻道:“三局两胜,彩头一万贯,如何?” 厅中原本窃窃私语的诸人一听,都吃了一惊,这么大的彩头? 孰料房俊却摇摇头,解下腰间一块玉佩丢在桌上,淡淡道:“和田美玉,前几天从一个西域胡商手里买的,花了九万贯,薛将军若是有本事,就将它赢走。” 四周响起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大手笔啊!不过想想这可是大唐的“财神爷”,大家也就释然。 薛万彻面皮一阵抽搐,盯着房俊,半晌无言。 若是论起家产,他与房俊的距离虽然算不上星星和月亮的距离,可是从泰山到华山的距离大概还是有的……自己以为很豪气的一万贯彩头,人家随随便便丢出一块玉就已经碾压,就算让薛万彻每一把都赢,这块玉赢回来也得十八局,天都亮了……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 彩头大一点,我才有精神 薛万彻一张丑脸涨红,怒瞪房俊。 这算什么? 拿钱砸人? 就因为你比我有钱,所以就能这般羞辱于我? 这么多人在一旁观看,搞得他恼羞成怒很没面子,却浑然忘了人家房俊原本不乐意搭理他,是他自己凑上去…… 房俊瞅着薛万彻想要发作却又只能忍着的脸,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人畜无害:“薛将军可是担忧这块玉太过贵重,您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闲钱?无妨,在下有的是钱,这块玉就作价一万贯如何?只要薛将军有本事,尽管赢过去便是。” 九万贯的和田美玉作价一万贯,薛万彻感受到的不是房俊的大气和大方,而是浓浓的鄙视和嘲讽…… 你薛家前隋只是便是显赫豪门又如何? 你薛万彻是丹阳公主的驸马又如何? 你没我有钱…… 薛万彻咬着牙,额头青筋直跳,眼珠子快要冒出火来,他何曾遭遇过这等窘境?就算当初隐太子李建成伏诛,他为了逃命遁入终南山,最后亦是李二陛下遣人前去劝降并且许以高官厚禄。 若非今日乃是魏徵的丧期,灵柩还在外间挺着呢,他几乎就像狠狠的教训这个狂妄的小子一顿,让他知道咱薛万彻也不是泥胎陶塑的摆设…… 李元景一看不好,薛万彻的性子最是粗鲁暴躁,跟房俊这个棒槌几乎一般无二,这两人已经迸出火星,一言不合就得干架,万一在这灵堂旁闹将起来,他这个魏徵的女婿脸面往哪儿搁? 尤为可虑的是,陛下必然因此暴怒,房俊是陛下的女婿,又是房玄龄的儿子,自然不可能对其严惩,可薛万彻这些年却早已令陛下有所不满,借着这个由头,还不得狠狠对其惩戒一番? 急忙摁住薛万彻的肩膀,从腰间将一块玉佩摘下,放到桌上,道“此乃先皇御赐之物,虽然比不得和田美玉,却也是上品的蓝田玉。” 众人都是一惊,先皇御赐之物也能拿出来当做彩头? 严苛追究起来,此乃对先皇大大的不敬。 孰料房俊却丝毫未曾顾忌,当即执红先行,道:“在下年纪小,年纪小的先行。” 薛万彻瞪了瞪眼,这厮脸皮怎地这般厚? 可房俊已然落子,他自是不好再去追究,只能凝神静气,全力应对。 房俊棋力不弱,只是这毕竟是唐朝的象棋,棋子规则皆有出入,一时之间要全然熟悉自然大不容易,没走几步便落入被动,后来渐渐熟悉规则,却难以搬回劣势。 薛万彻一开始对于彩头如此之大尚且有些顾虑,这万一输了,输钱又输人,脸面着实过不去。可是下着下着,感觉棋局尽在自己掌控,越来越得心应手,心道这个棒槌果然不行…… 心中得意,难免忘形,吃掉房俊的一个车,忍不住笑道:“二郎这棋力当真不行,不是某自吹自擂,咱们之间的确有差距啊!” 房俊凝眉苦思,奈何开局不利导致处处被动,虽然竭力补救,却最终落败。 听见薛万彻的奚落嘲讽,房俊面色不改,道:“三局两胜,薛将军得意的太早。若是薛将军觉得在下棋力不足,不妨再加一点彩头,如何?” 众人一听,好家伙,这都九万贯的玉佩押上了,还要再加? 房玄龄一世君子淡雅如菊,却不料生了一个如此败家的儿子,真真是虎父犬子……不过又一想,好像现在整个房家都在靠着房二鼓捣起来的产业过日子吧?败家是败了一些,可是人家更能挣,败自己挣的钱,似乎也不是理所应当…… 薛万彻不傻,听到房俊如此说,第一反应就是这厮是不是在扮猪吃虎,故意示敌以弱,诓骗自己再加彩头,而后展示真正的实力,将自己杀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可是仔细想想,刚才房俊的确是在勉力维持,绝非故意做出来的样子,由此可见水平绝对有限…… 便道:“行,某一把年纪,难能被二郎吓住?你说吧,再加什么彩头上去。” 房俊随意道:“想必薛将军也拿不出多少现钱……不过听闻薛将军在杜水之畔、天台山下有一处庄园,精致优雅风景绝伦,若是在下赢了,将军便将那处庄园相赠,若是在下输了,奉上三十万贯,如何?” 杜水之畔、天台山下,青山绿水,明媚秀丽,乃是关中不可多得之风景幽美之处,李二陛下每年夏日都会去山上的“九成宫”避暑,而薛万彻的那处坐落于山脚河畔的庄园,便是当初薛万彻于李绩麾下大胜薛延陀,回京之后李二陛下将丹阳公主下嫁之时所赐。 皇帝离宫之左近,风水绝佳景致怡人,有钱都买不到的地方…… 可是就算那庄园再是风景秀丽,再是距离皇帝的离宫相近便于走动,也决计值不得三十万贯。 薛万彻怦然心动…… 那可是三十万贯! 多少庄园建不起来? 只是这笔巨款虽好,但那庄园亦是丹阳公主所爱,万一自己输了…… 薛万彻舔了舔嘴唇,不着痕迹的瞥了李元景一眼。李元景是他的主心骨,但凡遇见难以抉择之事,他第一反应都回去求助李元景。 李元景唯一斟酌,轻轻点头。 从上一局棋来看,房俊棋力有限,或许根本就未曾有过几次博弈,对于规则都有多出不甚了解,故而好几步棋都坐失良机,甚至干脆自陷危局,虽然奋力挣扎亦难免落败。 薛万彻这人虽然棋力不怎么样,但与房俊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人虽然平素粗鲁不堪,但偏偏喜欢下棋,经验极其丰富。而且有一局在手,就算偶有失蹄,剩下的两局当中怎么也能赢下一局,两战皆败的概率实在是太低…… 薛万彻得到李元景的示意,顿时信心满满,大笑道:“既然二郎如此豪爽,某岂能不奉陪到底?来来来,且让你常常某的厉害!” 摆好棋子,对弈开始。 厅内诸人都停了说话,纷纷聚拢过来,毕竟三十万贯的博弈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看得到的…… 一位官员就在薛万彻的背后一边看棋,一边笑道:“薛将军若是将那庄园输了,难道就不怕丹阳公主回去将你撵出卧房,不许同床?” 又有人笑道:“兄台此言差矣,对于薛将军来说,同不同床,其实无甚要紧,反正也无事可做……” 此言一出,厅中便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毕竟这是魏府的丧礼,若是笑声太大,难免惹得主家不满,亦是对逝者的不尊重。 房俊也差点笑出声来…… 这话是有来头的。 薛万彻是不折不扣的猛将,这家伙战场上毫不含糊,然则生活中却是个夯货,连男女那种事也不懂……在他看来,也许女人的用处,除了洗衣做饭就没有别的了。 这可把丹阳公主害惨了,成亲之后这夯货每夜睡在外间,连床榻都不敢上,丹阳公主气极,又不好明说,暗示又不明白,气得丹阳公主跑去皇宫哭诉,让皇帝判其跟薛万彻合离。李二陛下莫名其妙,这才成亲呢,新婚燕尔,怎地就闹离婚? 等到明白了丹阳公主想要离婚的理由,差点把李二陛下笑死…… 之后,李二陛下将几个妹夫马召集拢来,大家言传身教,薛万彻才豁然惊醒…… 很不可思议吧? 这可不是野史传闻,而是史书之上明确记载的。 薛万彻被人揭了伤疤,此事被他视为平生之耻,顿时面红耳赤,回头怒道:“闭上你的鸟嘴!再敢聒噪,信不信某拧断你的脑袋!” 那人不过是一时口快,见到薛万彻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缩缩脖子避向一边,这人是个夯货,跟房二有的一拼,当真惹恼了,那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薛万彻恼羞成怒,恶狠狠的瞪了周围人一眼,这才低头下棋。 只是没走几步,忽然发现已经无路可走,输了……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 两个棒槌 怎么就输了呢? 薛万彻抓抓头发,一脸不可思议。 上一局是他赢了,优势还挺大,可是这一局怎么不声不响就输了? 没道理啊! 薛万彻这人是夯货了一些,可是耍赖这种事情却是做不出的,更何况此间这么多只眼睛都盯着呢,想耍赖也不成,只好一脸郁闷,沉声道:“再来?” 李元景皱皱眉,难道当真看走了眼,房俊这小子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房俊打了个哈欠,问薛万彻道:“薛将军还没说呢,加不加彩头?若是不加,在下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博弈就此作罢。” 薛万彻瞪眼道:“为何不加?加!” 固然钱财比不得房俊,但气势不能弱,他薛万彻可以输钱,却绝对不能输人! 再者说,未必就会输,赢面还是很大的…… 偏听内的动静终于将魏家人引来,一个宽袍博带的老者缓步走入偏厅,众人连忙上前施礼,口称“魏国公”。 老者踱步到棋盘之前,房俊和薛万彻赶紧起身见礼。 老者气度雍容面相清癯,眉眼之间一片祥和,正是大唐开国元勋裴寂之子裴律师,承袭其父魏国公之爵位,乃是魏徵妻族河东裴氏之子弟。 裴律师眉眼祥和,虽是前来参加葬礼,可面上既无悲戚之色,亦无哀悼之情,平和今人。 见到房俊和薛万彻起身,裴律师压压手,淡然道:“毋须见礼,老夫闲来无事,左右也无法安寝,便来看看二位对弈,请继续,老夫就只是旁观。” 守灵之时,亲朋好友们做一些消遣是常见的,别说什么不尊重逝者,因为古代治丧是要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的…… 古时治丧以七日为期,逢七必祭,以七七为终局。亡灵在家停放,做道场都在七七四十九天。 这是有说法的,《临淮新语》谓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魄,至七七四十九日不复,则不复矣,方始下葬。 这对于家中亲友其实是一场巨大的折磨,若是到了夜晚不找些项目分散精神,怕是早早都昏昏沉沉睡大觉了,而若是灵旁无人守护,那不仅是对逝者最大的不尊敬,更代表这个家族的没落…… 无论婚丧嫁娶,最紧要就是人气。 所以守灵之时只要不闹的嘻嘻哈哈欢声笑语,并不算过分。 房俊和薛万彻到底拱手施礼,这才坐下。 房俊起手先行。 薛万彻瞪眼不服:“为何每一局都是你先手?” 他本不是这般斤斤计较之人,性格还是很豪爽的,可是这一局事关杜水之畔的那处庄园,那可是老婆丹阳公主的命根子,薛万彻不敢有丝毫轻忽慢待,否则一旦失手,后果严重…… 房俊理所当然:“我执红啊,执红先行,这是规矩。” 薛万彻郁闷,他四肢发达,可嘴皮子不利索,只能闷头下棋,不敢分心。 旁观的李元景是象棋高手,裴律师更是国手级别,只是看了几步,就知道薛万彻这局要完…… 裴律师暗暗点头。 这个年头下棋没有什么时间限制,所以大家都是尽可能的思虑周详,没想明白后续变化之前轻易不会落子,节奏很是拖沓。可房俊前世最爱在网上下棋,那是有时间限制的,否则一旦有一方一看赢不了就耍赖挂着网干别的去了,岂不是把人坑死? 所以房俊落子很快,考虑的时间很少,加上棋力也比薛万彻强,这就形成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给人很大的压力。 李元景则跟大多人想的一样,房俊这小子果然是扮猪吃老虎啊…… 头一局的时候规则有时候还能搞错呢,现在却已经是走一步算三步,招式凌厉攻势如潮,分明就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没一会儿,薛万彻就额头见汗,面红耳赤,两眼死死盯着棋盘上自己残余的几枚棋子……被将死了。 房俊微微一笑,道:“薛将军,承让承让。” 怎么可能? 薛万彻有些难以相信…… 然后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房俊一张英气勃勃的黑脸,咬牙切齿怒道:“你特娘的阴我?” 他算是想明白了! 这小子根本就是戏弄自己呢,先是示敌以弱,继而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将自己诓到圈套里来,最后一局的时候趁着自己信心十足的增加彩头,然后一局收走…… 太奸诈了! 房俊脸色顿时沉下来,上身微微前倾,没有丝毫退缩,毫不示弱的跟薛万彻对视:“你再骂一句试试!” 他个子没有薛万彻高,身材也没有薛万彻魁梧,虽然黑脸显得老成一些,但是跟满脸虬髯的薛万彻一笔还是略显稚气,这一刻微微仰起头与薛万彻目光对视,却犹如一头即将出柙的猛虎一般,气势奔腾! 似乎只要薛万彻再骂一句脏话,就能扑上去张开利齿,将他的喉咙狠狠咬碎! 厅中诸人都背着陡然而生的变故惊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以往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也知道这厮战斗力强悍,但是居然能够在面对勇冠三军的薛万彻之时照样真等相对不落下风甚至还隐隐占优,如何能不惊诧万分? 小子,当真好胆! 若是换了旁人,单单房俊这股子择人而噬的气势,就能给吓得退避三舍……可薛万彻是谁? 那是当初知道李建成身亡之后力战不降,敢率领三千兵卒誓要冲入秦王府将李二的家眷悉数擒杀的猛士,是敢身先士卒领着百名死士冲击窦建德二十万大军的骁将! 岂会惧怕房俊的气势? 两军相逢,勇者胜! “砰!” 薛万彻一脚踢翻棋枰,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瞪着房俊,沉声道:“你以为某不敢?” 房俊毫不退让,当即起身,上前一步,微微仰起头盯着薛万彻的眼睛,一字字道:“你试试!” 两人距离太近,鼻子都快碰到一起…… 薛万彻呼吸粗重,目光微微一凝…… 李元景见状不妙,这两人一模一样的夯货,都特娘的是棒槌,这若是在此地打起来,岂不成了笑话? 这可是魏徵的葬礼,魏家的丧事! 最重要的是,他还尚未对招揽房俊完全死心,若是人有两人当中掐起来,那以后必定是有薛万彻而无房俊,这可是他大大的损失…… 只是未等他劝架,魏国公裴律师已然怒道:“你二人是要大闹魏家的丧事,不将魏家、裴家放在眼里么?” 虽然魏徵生前一贯看不上裴家,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可在魏徵死后,裴家若是继续以往对魏家的不闻不问,则落入下乘,必惹非议,所以裴家派来了地位身高的裴律师主持魏徵的丧事。 若是有人在丧事上闹事,不仅仅是对魏家的不敬,更是打河东裴氏的脸! 裴律师自认为地位资历都不低,他的话就连陛下都给几分面子,却不料眼前这两人根本就是两个棒槌…… 薛万彻头都不回,冷哼道:“滚一边儿去!” 裴律师老脸赤红,差点气个倒仰…… 薛万彻却理都不理他,继续瞪着房俊,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再骂一句…… 他不想跟房俊冲突,更不愿得罪裴律师。 但是杜水之畔的庄园乃是丹阳公主的心头所好,每年初春盛夏都要过去暂住几日,若是知道被自己下棋给输了,将会闹起怎样的风波? 最起码,半年之内甭想进公主殿下的闺房…… 为了自己的“夫纲”所计,他必须压服房俊,让他自己放弃这个彩头。 而房俊则完完全全是因为薛万彻张嘴骂人而恼了! 重生一回,他早已将房玄龄和卢氏当作亲生父母,现在有人辱及父母,就算李二陛下他都敢顶撞,何况是傻大黑粗的薛万彻? 第一句脏话,可以理解为一时顺嘴,只要你道歉,可以原谅;可若是再敢骂一句,房俊就敢跟薛万彻拼个你死我活,否则枉为人子! 另外,他也还有着更甚一层的打算…… 一个被怼在这里,若是不再骂一句,有可能被人认为是怕了对方; 一个虎视眈眈的等着,若敢再骂一句,挥拳头就是干! 厅中众人都看傻了,这两人还真是棒槌啊,下着棋呢,怎么就打起来了? 李元景赶紧上前,就待拉着薛万彻的手劝诫,便听到门口一声响亮的话语:“陛下驾到!” 众人尽皆一愣,这深更半夜的,皇帝怎么从皇宫里出来了?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我凭实力骗来的,为何不要? 皇帝驾到,魏家的亲眷和在此守灵的亲朋故旧尽皆出去相迎。 李二陛下一身素色常服,神情略显疲惫,龙行虎步的大步进入灵堂,恭恭敬敬的给魏徵灵前上了三炷香,这才在魏家人的陪同下去了内宅安坐。 裴律师紧随其后。 之前偏厅内的诸人都看向薛万彻和房俊,心道这裴律师必然失去告状了,谁叫你俩刚刚这么不给面子呢…… 果不其然,稍后不久,便有跟随皇帝身侧的内侍前来宣旨,陛下召薛万彻和房俊前去觐见。 房俊整理一下衣饰,当先而行。 李元景则拉住薛万彻,低声叮嘱道:“认错态度要诚恳,陛下说什么就听着,千万别反驳。” 这位虽然功勋不少,可到底是隐太子李建成的降将,隔阂总归是不会消弭的,相比于房俊,孰近孰远一目了然,万一陛下有所偏袒而薛万彻不服,更会吃大亏…… 薛万彻闷闷的应了一声,没说话,快步去了后宅。 后宅一处精致的房舍内,李二陛下居中而坐,左手边是现在魏家的家住魏叔玉,右手边是裴律师。 魏叔玉一脸战战兢兢,虽然现在荣升家主,不过时日尚短,以前都是跟在魏徵身后诚惶诚恐,凡事有魏徵挡在身前遮风挡雨,现在魏徵去世,他要肩挑家族大梁,陡然之间的地位变化他还有些无法适应。 裴律师则老脸阴沉,原本的雍容气度消失不见,颇像一个怨妇…… 房俊与薛万彻两人进来见礼,李二陛下未等二人起身,便狠狠一拍桌子,怒叱道:“胡闹!此乃魏公之丧仪,尔等居然想要赤膊相对,心中可有对魏公之半分尊敬?” 房俊立马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此事乃是微臣之错,甘愿受罚,心中着实后悔。不过薛万彻出言无状,辱及家母,微臣岂能充耳不闻、视若无睹?身为人子,哪怕千刀万剐,亦绝不退缩!纵使魏公泉下有灵知晓此事,想必亦会理解微臣之心情,并且全力支持。” 李二陛下怒道:“你小子还有理了?” 居然把魏徵都给抬出来了! 不过你还别说,李二陛下想了想,若是魏徵坐在这里,必然是要站在房俊这一边,严厉主张对薛万彻予以严惩…… 又看向薛万彻,声音平淡道:“万彻,你有何话说?” 薛万彻刚才将要说话,却被房俊抢先一步,急得不行,不过他非是善辩之人,此事又的确是他骂人在先,顿时吱吱唔唔,急的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 一旁的裴律师恼他刚刚毫不给自己颜面,便哼了一声道:“愿赌服输,连这一点气量都没有,如何为陛下征战四方、统御千军万马?况且于魏公丧礼之上出言无状,实在是过分!” “愿赌服输?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一愣,连忙问道。 他一进来,裴律师便说这两人闹事,差点打起来,是对魏公亡灵之大不敬,李二陛下自然恼火,二话不说便将两人唤来,打算狠狠的敲打一番,再重重的责罚一顿,给魏家、裴家一个脸面。 纵然李二陛下的政策是削弱门阀势力,可那是潜移默化之中的事情,这等面上的尊重,却丝毫不会疏忽大意。 说起来,他亦是门阀出身,对门阀的面子看得很重…… 裴律师便将两人博弈之事说了,因为恼火薛万彻对其粗鲁暴躁的态度,着重点出了薛万彻输不起想耍赖,还主动辱及房俊亲眷…… 其实他两人是连襟,薛万彻尚的是高祖皇帝第十五女丹阳公主,裴律师尚的是高祖皇帝第十六女临海公主,不过裴律师是名门子弟,其父又是高祖皇帝之心腹近臣,一贯看不起一家子武夫的薛家。 尤其是他比薛万彻年岁大了许多,却要称呼这个莽夫一声“姐夫”,令他实在不爽…… 李二陛下怒了,瞪着薛万彻道:“堂堂右武卫大将军,居然反悔赖账?薛万彻你可真有能耐啊!你是要将雍州薛氏的颜面都丢光么?愿赌服输,朕不管你彩头是多少钱,明早立马给房俊送去,并且就骂人之事道歉。” 他心里气得不轻,这人果然脑子不清不楚。 既然赌了那就得认,无论输赢,否则你还要不要名誉了?结果这厮非但不认账还骂人,这话语明日传扬出去,你薛万彻的脸还要不要,你薛家的脸还要不要? 就连皇室都得跟着丢人,因为这厮是驸马都尉,还是他李二陛下亲自赐婚…… 薛万彻也急了,道:“道歉可以,微臣骂人不对,可是这彩头万万不能给,房二这厮纯粹就是诳我入彀!” 李二陛下奇道:“怎么说?” 薛万彻便将房俊的棋艺由强到弱描述一遍,然后断言这必然是房俊想要扮猪吃虎诓骗自己。 这回就算李二陛下想要偏帮薛万彻都不行了…… 合着你自己蠢,还得怨人家太聪明? 大丈夫言出如山,愿赌服输,就没听过还有输了之后怨人家骗你的,你早干吗去了? 李二陛下沉着脸,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哪来的这么多狡辩之词?无需再说,输了多少钱给人家送去。” 薛万彻急得一头汗,吱吱唔唔半天,最后才哭丧着脸说道:“陛下明鉴,其实非是微臣不愿兑现彩头,实在是这彩头兑现不得……” 李二陛下又好奇了:“难道输了很多钱?说说看,是多少,连你都拿不出来?” 他也只是好奇,同情是没有的,既然拿不出来你还赌,你是什么心态? 哦,赢了把钱往家里搬,输了就耍赖? 以前还觉得这人憨是憨了一点,可起码磊落豪爽,现在看来却就是个无赖…… 薛万彻憋了半天,面红耳赤,最后讷讷道:“不是钱……是杜水之畔、天台山下的一处庄园……” 裴律师道:“哦,那的确是很值钱。” 谁都知道天台山下的庄园毗邻九成宫,乃是上风上水风景雅致的好地方,有寸土寸金之说,而且一般人就算你有钱,可不可能得到一处那等庄园。 可是说到底,那还是钱的事儿,就是想赖账…… 李二陛下黑着脸,瞪着薛万彻道:“那处庄园固然很值钱,可既然你愿意将之作为彩头,那就愿赌服输吧!” 薛万彻都快哭出来,也不敢硬气,哀求道:“不行啊陛下……那处庄园乃是丹阳公主的喜爱之处,若是微臣将之输了别人……微臣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呀……” 房俊颇为惊异的看着一脸沮丧的薛万彻,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说到这里都快哭了,你敢信? 李二陛下愣了愣,下意识道:“这个……这个……还真是麻烦……” 这当然是麻烦! 当初他想要将丹阳公主嫁给薛万彻,以之笼络这位勇冠三军的猛将,丹阳公主曾哭闹不休,不愿嫁给这个有名的粗鄙莽夫,李二陛下却置之不理,后来又闹出“万彻蠢甚,公主不与之同席”的笑话,李二陛下便觉得有些愧对自己的妹妹。 丹阳公主最是小性子,贪小便宜,这会儿薛万彻将她最钟爱的庄园给输了,岂有不闹特闹之理? 这官司打到最后,还是得打到他这个皇帝的面前…… 想了想,李二陛下只好对房俊说道:“这事儿你也有不妥之处,难逃欺诈之嫌疑,要不……这事儿就算了?那庄园也没什么好的,你父亲在那里也有一处,你若是想要,朕做主让他给你,如何?” 他是真怕了丹阳公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腾,偏偏自己对丹阳公主心有愧疚,着实拿她没辙,只能希望房俊让步。 孰料房俊脖子一梗,断然道:“陛下之言谬矣,你情我愿的事情,何来欺诈之说?” 李二陛下无奈道:“示敌以弱,那不就是欺骗么?” 房俊却毫不退让,理直气壮道:“那也是微臣凭实力骗来的,为什么不要?”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 荆王好大脸 我凭本事骗来的,为什么不要? 面对如此理直气壮之言辞,李二陛下居然一时间无言以对…… 薛万彻瞪眼怒道:“哇呀呀,你这厮果然诳我!” 房俊不屑道:“要不要脸?别说什么诳不诳的,好像你是受害者一样,某就问你一句,若是某输了,某的彩头你要不要?” “当然要!”薛万彻瞪着眼,更加理直气壮。 裴律师觉得这果然是两个棒槌,一个骗人也能这般心安理得,另一个赢了理所应当,输了就撒泼耍赖……真特娘的一对儿奇葩。 李二陛下瞪着薛万彻,差点破口大骂。 你娘咧,真是没脑子! 没见到朕都在替你说话么?你就乖乖的说一句“戏言耳”就不行? 他是真不想管薛万彻这个夯货,可是想想事后丹阳公主必然找自己哭诉,麻烦不已,也只能耐着性子对房俊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必这般决绝?朕说句话,二郎你就别要庄子了,让万彻折价给你现钱,如何?” 丹阳公主喜爱那处庄园,乃是因为景致好、风水好,距离九成宫也近,却是与价值无关。既然如此,那就作价赔给房俊,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房俊也没损失,薛万彻也不至于回去被丹阳公主责罚训斥,得意保留颜面……李二陛下觉得这提议很完美。 房俊当即点点头,很是痛快,道:“既然陛下如此说,微臣岂敢不遵?” 李二陛下捋须微笑,这棒槌倒还好说话,懂得体谅朕的难处,颇为欣慰的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 孰料房俊的话还没说完,接着说道:“……行,庄子微臣不要了,明日薛将军将三十万贯给微臣送到府上来。” “噗!” 李二陛下一口茶水喷出来,怒视房俊,叱道:“混账!不过一处庄子而已,你以为是金矿还是铜山?还三十万贯,你怎么不去抢?” 简直岂有此理! “咳咳……陛下有所不知,房二郎索要三十万贯,还真不是毫无来由,博弈之时,房二郎便与薛将军有言在先,房二郎输了,输给薛将军三十万贯,薛将军输了,不必拿出那么多钱,只需将杜水之畔的那处庄子给他就行,等同于两人认为拿出庄园价值三十万贯。现在薛将军不愿兑现彩头,那自然应当给房俊三十万贯,这才公平合理。” 裴律师慢悠悠说道。 他对房俊印象还好,谈不上喜恶,但是对薛万彻却是实打实的看不上眼,所以言语之间难免有所偏颇,倒不是向着房俊多了一些,而是纯粹恶心薛万彻…… 李二陛下愕然,还有这么一说呢? 他无奈看向薛万彻,叹气道:“你可真是……” 这下没办法了,他能让房俊放弃这三十万贯,可那样就不仅仅是有失公允了,而是偏袒太过。薛万彻是大将,难道房俊就不是重臣了?世人看房俊的时候,多数在他前头冠以“房玄龄之子”的名头,所以难免有些轻视,即便官职再高、爵位再显,也好像是一个仗着家世身份耀武扬威的二世祖。 然而李二陛下却知道房俊到底有多重要…… 偏袒薛万彻打压房俊这种事,永远都不会存在,不反过来就算是李二陛下圣明贤良了。 薛万彻讷讷无语,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谁知道会输呢? 要是赢了多少啊,三十万贯呐…… 娘咧! 李二陛下没辙,道:“万彻,你自己说吧,庄子还是三十万贯,选一个。” 薛万彻面红耳赤,不说话。 三十万贯肯定没有,他这个人就是粗鄙莽夫,一丝一毫的理财能力都没有,所有的收入就是靠着家里的田产以及几处店铺,现钱大抵也就是几万贯的样子,如何凑的起三十万贯? 庄子他也不想给,那是丹阳公主心爱之物,若是被自己给输了,跪搓衣板什么的自不必言,恐怕一连数月都甭想钻进公主的被窝,薛万彻年岁不小,但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小妾什么他不敢找,没成亲之前他啥都不懂,成亲之后食髓知味,憋那么久,他忍不了…… 看着薛万彻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房俊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欺负老实人? 虽然自己的动机并不是想要坑骗薛万彻,只是想借机跟薛万彻这一伙人划清界限,但薛万彻这人虽然混账了有些,却是个没心机的夯实汉子,自己都觉得不忍心……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神色松动,正欲劝说两句,便闻听内侍来报,荆王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摆摆手,让他进来。 “参见陛下……” 李元景施礼,李二陛下道:“六弟有事?” 李元景瞅了神情窘迫的薛万彻一眼,心里叹气,道:“微臣是想跟二郎求求情,那处庄园乃是丹阳心爱之物,若是被万彻输掉,怕是不好交待,所以,可否以钱财代替?”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并未言语,心中却有些不满。 这算什么? 故意在薛万彻面前显示你的关心,以此来给薛万彻营造一种朕会打压他偏袒房俊的感受? 裴律师瞅了瞅陛下面色,道:“荆王殿下有所不知,刚刚陛下经由陛下劝说,二郎已然答允,庄子就不要了,只要三十万贯即可。” 李元景愕然道:“这过分了吧?那庄子哪里值得上三十万贯?一半都没有吧!” 裴律师道:“殿下此言谬矣,他两人的彩头殿下是知道的,房二郎出三十万贯,薛将军出那处庄子,两人都是同意的,现在薛将军既然反悔不愿意给庄子,那自然就要给三十万贯。殿下现在这般说话,不仅有失公允,而且有失身份,您是亲王殿下,不能因为薛将军与您走得近就加以偏袒,房二郎与您疏远一些,就让人家吃亏。” 话里话外,挑拨离间的意味实在是昭然若揭。 不仅仅挑拨李元景与房俊,更挑拨陛下与李元景…… 李元景蹙蹙眉,无奈道:“薛将军哪里拿得出三十万贯?也罢,薛将军能拿出多少算多少,余下不足,本王给他添上。” 薛万彻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道:“殿下……” 李二陛下没言语,淡淡的看着李元景在自己面前收拢人心、拉拢统兵大将,心里升起一份怪异的感觉……这厮是要造反么? 居然如此肆无忌惮! 房俊瞥了李元景一眼,突然说道:“不必荆王殿下费心,既然薛将军拿不出三十万贯,某又岂是强人所难之人呢?所以……”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包括李二陛下在内,都诧异的看向房俊。 还真有气量啊! 孰料,房俊又接着说道:“……所以,三十万贯不必拿,某就只要那处庄子就好。” 李二陛下无语,这小子今天怎么总是大踹气? 不过……真特娘咧爽利! 他去看李元景,果不其然,这位荆王殿下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正在怒视房俊。 他没来的时候,房二已经答应不要那处庄子;等他来了想要笼络薛万彻,房二却立马改了主意,给多少钱都不行,就要庄子! 岂不是他李元景来到这里非但丝毫面子没有,反而起了反作用? 李元景是真真快要气炸了肺! 以往房二这厮可是成天跟在他后头跑的傻小子,对自己言听计从,这是这两年不仅渐行渐远,这厮反而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多出了太多的抵触之心,李元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股抵触从何而来? 李元景说不出话,脸被打的啪啪响,还能说什么?只能记恨在心,将房俊彻底归纳于对手之列,原先的拉拢心思算是完全消失无踪。 薛万彻眼见这回拿钱都不好使了,干脆耍赖道:“反正那处庄子不能给你,那是公主心爱之物,某没法交待。”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薛万彻唯恐丹阳公主闹脾气,干脆耍赖。 可房俊会怕他这个?当即冷笑道:“某不管你如何跟你家公主交待,明日某就带人前去接收那处庄子。” 薛万彻怒道:“你试试!” 房俊全无惧色:“试试就试试,怕你啊?!” 娘咧! 不趁着这个机会在陛下面前跟你们彻底闹掰划清界限,难道等着以后你们想要造反的时候将自己牵连进去? 这是房俊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隐忧。 在他穿越之前,是李元景的“小跟班”,与杜荷等人走得近,而且不是一般的近。虽然穿越之后房俊便与之渐渐疏远,可是谁知道这其中是否尚有一些牵扯?要知道历史上房遗爱成亲之后便与李元景分道扬镳,可是最后,身死的罪状却是扶保李元景篡位…… 房遗爱不过是个二世祖,还是个脑子不好使的,扶保李元景篡位,图什么? 高阳公主是个泼辣跋扈的不假,可是政治述求并不强烈,为什么要掺和进篡位之事? 这都是隐患。 现在看似与李元景等不在同一阵线,可是谁知道某一天会不会就被人东拉西扯的划入李元景的阵营? 必须将这个可能性斩断。 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李二陛下面前表现出同李元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格格不入的一面来…… 否则他何必跟薛万彻这般斤斤计较? 这两人是一丘之貉,必须彻底与之割裂开,才能消除隐患。 薛万彻气得宛如一头蛮牛,瞪着一双铜铃眼,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恨不得一拳打爆房俊的脑袋。 这厮太可恶了! 老子何曾得罪于你,非得这般将老子陷入困境? 只要想想回家之后丹阳公主不依不饶撒泼打滚的模样……薛万彻就更来气了! 房俊却是寸步不让。 一副“你敢动手,我就敢打回去”的架势,针锋相对。 裴律师则有些发愣,皇帝当面,你俩吵吵两句就完了,这还敢当真打起来是怎地? 魏叔玉已经完全懵掉。 在他的地位看来,皇帝就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必须仰视,在皇帝面前脸咳嗽一声都不敢,居然有人丝毫不给皇帝的面子,当面掐架? 自己的差距太大了…… 最难看的则要数李元景。 他没来的时候,房俊已经表示让步,给钱就行了,结果他来了之后,以为自己身为皇族地位显赫,加之以往对房俊的压制优势会让他让步,却不曾想非但未能如愿,反而激起了房俊的反弹…… 脸被打得啪啪响。 他可是当着陛下的面拉拢薛万彻啊,反而陷入这等境地…… 心里恨不得将房俊掐死,脸色一场难看,瞪着房俊道:“二郎何必如此?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是一处庄园而已,何以连作价给你现钱都不愿意?” 房俊依旧跟薛万彻顶牛对视,淡淡道:“好,既然是荆王殿下替薛将军出头,那微臣给您一个面子,一口价五十万贯,钱给微臣,微臣就不要庄子。” 李元景听了前半段话还松了口气,结果后半句话差点让他气得吐血…… 荆王殿下怒道:“房二,莫要欺人太甚!原本不过是三十万贯,为何忽然又变作五十万贯?你是戏耍于本王么?” 房俊呵呵冷笑:“微臣不敢,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要么给庄子,要么五十万贯!当然,若是薛将军承认自己没卵,就当微臣什么都没说,分文不取,就此作罢。” “放屁!” 薛万彻怒道:“老子上阵杀敌的时候,你个兔崽子还吃奶呢!老子没卵?老子顶天立地大丈夫!” 房俊“嗤”的一声:“顶天立地?瞧瞧你个熊样,因为区区一个庄子便自食其言自毁信诺,你算哪门子的大丈夫?不过是仗着牛高马大的外表装模作样罢了,骨子里却是个斤斤计较虚伪懦弱的小人!” “哇呀呀!气死老子了!” 薛万彻快要气炸了,王八蛋这张嘴是真毒啊! 他生平最为自豪的便是性情豪爽一诺千金,如今说成这样,如何能忍? “老子不跟你废话,不就是一个庄子么?给你就是了!只是今日之辱,老子没齿不忘,往后你个混账给老子小心点!” 言罢,薛万彻狠狠将房俊推开,居然也不敢李二陛下告辞,就这么气冲冲大步走掉…… 房俊掸了掸衣裳,不屑道:“若是好言相求,某或许还会给你几分面子,居然给某玩硬的?也不瞧瞧自己多大脸!” 这话说啊,李元景面红耳赤…… 看样子是在说薛万彻,可是为何听起来这么刺耳,好像在说自己硬要出头的糗样? 被房俊打了脸,又开罪了皇帝,李元景今日所有的盘算全部落空,哪里还待得下去? 只要对皇帝说道:“薛万彻这厮是个夯货,心里憋着火儿,可别再跟旁人发生冲突才好,微臣去看着他点儿……” 待到皇帝面无表情的点头,便匆匆离去…… 厅内瞬间沉寂下来。 魏叔玉坐着难受,这等层次的交锋,非是他能够参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起身道:“微臣尚要去处理一些事务,陛下稍作,微臣去去便来。” 皇帝嗯了一声,温言道:“你且忙你的,将玄成的丧事处理妥当,千万不要出现什么纰漏。玄成一生谨慎严苛,莫要让他泉下之灵生出失望才好。” “喏!” 魏叔玉赶紧应了,冲裴律师、房俊点头示意,这才走出去。 裴律师想了想,亦起身道:“叔玉到底年轻,未曾经历过这等阵仗,难免有所疏漏,微臣去提点这一些,务必将丧事照应周全。” 李二陛下道:“正该如此。” 裴律师也匆匆走掉。 厅内只剩下李二陛下与房俊,君臣两个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良久,李二陛下才咳了一声,道:“坐吧,年纪轻轻的,脾气这般暴躁,若是尔父在此,少不得一顿教训。” 房俊笑道:“这不是有陛下宠爱偏袒么,故而微臣有持无恐。” 到一侧的椅子上打横坐了。 李二陛下斜睨他一眼,皱皱眉,问道:“你今日的表现有些不对劲,你固然爱财,但却非是斤斤计较之人,不过一个菜头而已,为何纠缠不休,半步都不肯退让?” 皇帝是明白人,已然觉察到房俊的不对劲之处。 房俊随意说道:“那也得看跟谁,薛万彻这厮简直就是个棒槌,以为微臣好欺负,与微臣博弈那就是明摆着要占便宜,现在便宜没占到惹了一身骚,那是他咎由自取,怨的谁来?今日若是微臣输了,陛下您看他肯不肯跟微臣少要半个铜板!” 李二陛下差点笑出声,你个棒槌居然骂别人是棒槌…… 不过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薛万彻自己首先居心不良,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当真怪不得谁。 略作沉吟,李二陛下盯着房俊,缓缓问道:“前些年你向来与荆王走得亲近,谁也不服,就服荆王,对其言听计从,此事满朝皆知。何以这两年却渐行渐远,如今更是一旦颜面都不给?” 房俊早有准备,叹气道:“这话其实很难开口……不过近日唯有微臣与陛下两个在此,微臣姑妄言之,陛下也就姑妄听之……因为这几年,微臣总觉得荆王所图甚大,丘行恭与申国公翻脸,与赵国公交恶,转身便跟荆王亲密起来,再加上一向与他亲厚的薛万彻……陛下,丘行恭与薛万彻,这可是两个统兵大将,十六卫占据其二,不容忽视……” 李二陛下瞪眼道:“你是说他想造反?” 房俊镇定道:“微臣没这么说,也不敢这么说,但是陛下……不得不防。” 若是换了别人这么说话,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不管李二陛下信不信,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离间皇族,罪名岂容小可? 但房俊与旁人不同…… 李二陛下微微眯起眼,想起刚刚李元景不惜令自己不爽亦要维护薛万彻的场面,心中渐渐有所计较……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 程咬金的忠告 李二陛下并未逗留许久,能够夤夜前来已经是对魏徵的格外优待,毕竟是一国之君,怎么可能整夜待在魏府守灵? 临走之前,房俊向李二陛下禀报了想要成立“邮政司”的想法,李二陛下未置可否,只是让他准备一份文案,过几日在政事堂上提出来,让几位宰辅好生斟酌。 这是政事堂的权力,虽然只要他同意政事堂基本不会驳回,但这是他一手立起来的规矩,不能在他手里坏掉…… 至于政事堂是否会通过这项提议,房俊并不担心,一来不用政事堂分心筹备,二来不用其余衙门参与,更何况其中还有李二陛下的股份,政事堂没道理反对。 李二陛下走后,魏府因为刚刚对峙而引起的紧张气氛顿时舒缓下来,荆王李元景和薛万彻已经先后告退,薛万彻也就罢了,李元景乃是魏徵的女婿,现在告辞离开,令魏家颇多不满。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魏徵死后,魏家算是倒了大树,顿时低了不止一个层次,往后说不定还要多多依仗这位亲王姑爷呢,哪里敢公然翻脸…… 回到偏厅,诸人看向房俊的目光愈发崇敬,这厮可是刚刚硬怼了一个大将军和一位亲王,而且看结果就连皇帝想要说和的面子都没给,放眼满朝文武,能够这份底气的真没几个。 偏偏房俊还是如此之年轻…… 异日之前途不言而喻,这时候谁敢不上前多多巴结? 就算不能让房二郎另眼相看,起码混个脸熟,往后这位棒槌耍脾气的时候好歹也能说上几句话…… 程咬金起身拍了拍房俊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出偏厅,让魏家的家仆在花园里一棵大槐树下的一张石桌上摆了几道小菜,一壶美酒,浅斟慢饮起来。 “你呀,性子太硬,以后要收敛收敛,这朝堂上没几个是好相与的,或许一时拿你没辙,可若是记恨在心虎视眈眈的盯着你,总归有你吃亏的时候,这样不好。” 程咬金喝着小酒,慢条斯理的说着。 房俊受教的点头:“嗯,小侄理会的,以后会渐渐改正。” 不受教不行,论起为人,或许程咬金就是个粗鄙武夫,可论起做官,放眼朝堂真没几个比得上他,不说别的,只看人家历经几朝屹立不倒就看得出来这火候,不仅自己得了善终,程家更是一代一代富贵昌盛,与国同休。 这就是能耐。 对房俊的从善如流,程咬金显然很是欣喜,问道:“听闻你要对右屯营加以整改?来来来,跟老夫说说,到底打算如何动手。” 房俊抿了口酒,奇道:“小侄整改右屯营,是因为右屯营实在是提不起来,一群乌合之众令人失望,可您的左卫精兵乃是天下少有的骁勇之卒,就没必要改动了吧?” 程咬金摇摇头,道:“居安思危,这种想法要不得。虽然现在老子敢喊一句左卫天下第一,可是那又如何?军队里被世家门阀渗透得太厉害,老子都不知道若是明天上了战场,这支部队的指挥者到底是谁,到底听谁的话……” 这话就有深意了。 想想前世长孙无忌可以素无忌惮的废立储君,李治登基在之后又隐忍多年最终将其剪除,便可以知道世家门阀尤其是关陇贵族对于十六卫的掌控力度到底有多大。 以程咬金现在的资历地位,未必对于完全掌控一支精锐部队有太多渴望,但他绝对不愿最后自己反而被手底下的兵卒“绑架”,坏了一世清名事小,连累了儿孙就冤枉了。 虽然事实上这位的手段极其高明,并未被牵扯进去…… 能够未雨绸缪,的确是人精。 房俊便慢慢的喝着酒,将自己打算在右屯营废黜府兵制改用募兵制,以及一些来自于后世现代军队的先进结构组成以及管理方法一一道出,未有丝毫隐瞒。 说到底,因为房玄龄与程咬金以及房俊与程处弼之间的关系,两家实际上已经站在同一阵线,团结起来,足以拥有抵挡一切朝局变化之能力。 房俊现在所想的,是将这一份信任继续巩固下去,或许在某一天,右屯营和左卫两支大军便能结成坚固的盟友……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各坊门渐次开启。 一队骑兵从皇宫城北的玄武门出发,绕了个大圈,径直来到崇仁坊,在坊卒一脸疑惑之中来到赵国公府门前,勒马站定。 李君羡一身甲胄,看着手下将捆得严严实实的长孙武脱下马背,这才迈步走向大门,对开门迎出来的家仆说道:“‘百骑司’李君羡,奉陛下之命,求见赵国公。” “哦,李将军,请请请……” 门子哪敢怠慢?急忙将李君羡等人让进大门,疑惑的瞅了一眼捆得粽子一般的长孙武,匆匆忙忙入内通禀。 未几,李君羡便在赵国公府的正堂见到了一身常服的长孙无忌…… 半盏茶时间之后。 长孙无忌看都不看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哀哀求饶的长孙武,面上并无多少表情,看着李君羡淡淡的询问道:“陛下之意,要如何处置?” 李君羡道:“陛下自然是不信赵国公会与敌国奸细有所瓜葛,整件事必然是长孙武自作主张,与赵国公无关。不过长孙武到底是长孙家的子弟,此事一旦经由刑部审理,势必会牵扯到长孙家的声誉,陛下不忍于此……故而,陛下名言,请赵国公自行处置。” 长孙无忌依旧面无表情,眼角却不着痕迹的跳了几下,点点头大,道:“劳烦李将军去回复陛下,就说长孙无忌明白怎么办了,必然不会让陛下失望。” 李君羡便即起身,施礼道:“如此,末将就先行告退。” 长孙无忌一抬手,道:“李将军且慢,刚刚你说是房俊剿灭潜伏于长安左近之刺客时发现了奸细的行踪……不知那些此刻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君羡略一沉吟,摇头道:“还请赵国公恕罪,此事未经陛下允可,末将不敢擅自泄露。” 长孙无忌面色一僵,颔首道:“老夫理会得,难为李将军了。” 李君羡道:“不敢,若是赵国公再无吩咐,末将告辞。” “来人,送李将军。” “末将告辞。” “将军慢走。” 待到李君羡走后,堂中陷入寂静。 长孙武跪伏于地,虽然去了捆绑的绳索,却动都不敢动,只是低声求饶道:“家主,武坏了您交待的大事,不敢奢求活命,只求您看在武守口如瓶的份儿上,善待武之父母家眷……” 长孙无忌没有言语,而至愣愣的出神。 他刚刚向李君羡询问刺客之事,非是当真想要知道实情,不过是试探而已,结果李君羡当即拒绝,显而易见,若非是李二陛下曾经叮嘱不得将此情况泄露给他,便是李君羡下意识的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向他长孙无忌泄露。 若是前者,未必能代表什么,身为皇帝自然不想这样的事情哄传开来,可若是后者,那就说明陛下对他已然多处防备,使得身边的人下意识的就对他长孙无忌有所提防…… 良久,长孙无忌才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看面前涕泗横流的长孙武,微微摇头,道:“若是你昨夜被捕之时断然自绝了断,某尚可因查无实证而善待你之家人,可现在已然坐实你与奸细勾结,那边是通敌叛国之罪,某若是在善待你之家眷,岂非不打自招?” “家主……” 长孙武绝望的哀嚎一声,面如死灰。 他心中不忿! 原本以为就算是有所纰漏,以长孙无忌的权势、以长孙家的势力,亦不过是一死了之,父母妻儿也必然能够受到优待,那么自己就算是为了家族而死,也得其所哉,后顾无忧。 结果现在非但自己得死,连父母家眷都难逃一死?! 第一千六百一十章 李二陛下的警告 长孙武死不瞑目。 可即便是再不忿,他也知道在长孙家,长孙无忌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而且铁石心肠,任何人一旦危害了家族的利益,都会被毫不犹豫的放弃,更别说现在长孙武牵连的奸细一案,已然触及了家族的存亡…… 然而此刻的长孙无忌,早已不关心长孙武是否死不瞑目,他恨不得将长孙武碎尸万段才好! 这等事,怎么能够被人抓到把柄呢? 还想要替你的父母家眷求情,你可知整个家族都被你害得岌岌可危? 把你杀一万次,都不解心头之恨! ***** 丘家。 丘神绩的丧礼尚未完成,宾客却渐渐稀少,府内除去丘家亲眷之外,已然冷清许多。 丘家于魏家皆是外来户,魏家祖籍河北巨鹿,丘家祖籍洛阳,皆非关中门阀。但是洛阳好歹距离长安近得多,前些时日不少亲戚故旧亦曾自洛阳前来吊唁,但是这几日却大多借口离去。 原因无他,只因丘行恭在朝中的失势…… 洛阳远离大唐政治中枢,对于朝局难免看得不太透彻,还以为丘行恭一如既往的受到皇帝宠信,故而人脉不减。然而来到长安之后,方才知道陛下早已对丘行恭有所猜忌,而且丘行恭与高士廉反目成仇,昔日之臂助靠山现在恨不得将他打落尘埃,谁还来捧丘行恭的臭脚? 加之魏徵恰好与此时逝世,朝中百官尽皆前去吊唁,丘府自然越发冷清。 论起资历地位,他丘行恭如何能与魏徵相比? 更遑论魏徵之子魏叔玉已然得到赐婚,只待孝期一满,便将与衡山公主成婚,成为皇亲国戚…… 灵堂内香烛缭绕,丘行恭呆愣愣的看着儿子的牌位和灵柩,恍然失神。 曾几何时,他梦想着自己能够凭借战功封爵国公,位比王侯; 曾几何时,他憧憬着儿子能够出类拔萃继承丘家的家业,光宗耀祖…… 然而现在,一切皆如同梦幻泡沫,一朝破碎。 儿子惨遭杀害,后继无人;自己众叛亲离,被陛下猜忌…… 他好恨! 凭什么?! 自己身被重创浴血拼杀,难道还得不到一个信任么?难道还比不得一个恣意妄为的棒槌么? 三司会审? 呵呵,简直就是玩笑…… 看似大唐最高之司法机构,实则都做了什么? 过堂戏一般简单的询问一番,便以“证据不足”为由束之高阁、弃之不顾,无人再去多问一句,自己的儿子便躺在这里,却连几个前来吊唁的都没有…… 丘行恭只觉得有一股火在心里腾腾燃烧,烧得他五内俱焚,烧得他恨意滔天! 蓦然,一阵凌乱的脚步自灵堂外传来。 “大帅,不好……大事不好……” “放肆!” 丘行恭陡然一声厉喝,扭头怒视匆匆前来神色慌张的部属:“灵堂静地,这般大呼小叫,万一惊扰了吾儿,老子将你斩首陪葬!” “噗通!” 那部属吓得双腿一软,一下子跪伏在灵堂门口,心惊胆颤道:“末将死罪……末将死罪……可是……可是……” 丘行恭深吸口气,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那部属咽了咽口水,道:“大帅,百骑司送来许多尸体,就摆在大门口,来来往往许多街坊都来看热闹,已经汇聚了上百人……而且……而且……末将见到这些人都是昔日同僚……” 轰! 仿佛有一只大锤狠狠在心口捶了一下,丘行恭眼前一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刚刚满腔怒火一瞬间泄了个干干净净,只有无边的惊惧升起…… 脚步踉跄的来到正门,丘行恭便见到数十具尸体整整齐齐排放在门前的街道边,有的身被数创惨不忍睹,有的唯有脖子上一道伤口。 一名百骑司的校尉身躯笔直,见到丘行恭出来,上前抱拳施礼,道:“这些人潜伏于城南十里坡多日,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昨夜尽皆授首。末将奉陛下之命,将凶徒之尸首送达此地,还请丘将军念在这些凶徒昔日皆是右武侯军卒的情分上,予以收殓。” 丘行恭面色惨白,魁梧雄壮的身躯轻轻晃了晃,涩声道:“老臣……遵旨……” 那校尉面无表情,淡淡的扫了丘行恭一眼,道:“既然如此,那末将告退。” 带着一众百骑策骑而去。 丘行恭呆愣愣的看着一地尸体,彻骨生寒。 他知道,这是皇帝念着他昔日的功勋,给他一个体面。 但是从此之后,他丘行恭已经在皇帝心中彻底摒弃…… 可是他想不明白,这是他一手策划的计划,就连自己最亲近的几个心腹都不知详情,本来打算伺机刺杀房俊之后便远走高飞,为何却在尚未出手之时便被侦知行踪,并且悉数剿灭? 是谁发现的? ***** 与此同时,数十匹快马带着足以令天下振奋的消息驰出长安,前往天下各地。 贞观三年唐太宗下令在各州设医药博士培养医学学生,简称“医生”,此乃“医生”一词之由来…… 京中派出的快马沿着驿路一路疾驰,将携带的以青蒿治疗疟疾之配方送抵天下各州之医学馆内,再由各州医生将之公布天下。 天下震动! 疟疾是什么? 那就是死亡的代名词,但凡感染,甚少存活,自古以来便是与天花等并称于世令人然之色变的疫病!这等疫病一旦爆发,便会便短时间内肆虐一地,无药可医、无人可治、无所阻挡! 除了封锁感染之地区,任由其地之百姓自生自灭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现在,这等千古以降肆虐无常之凶顽,居然就作古了? 看着城门旁、官府门口张贴的告示,天下百姓方才知道,此乃神医孙思邈不眠不休多日,联合众多大内御医研制而成的药剂! 一时间,“神医”之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千家万户纷纷为其立生祠,供上长生牌位! 这简直就是在阎王爷的手底下抢人,必乃星宿下凡! 皇宫内。 李二陛下满面春风,对面前的孙思邈鞠躬施礼:“道长之功德,实在是感召日月,冠绝古今!朕代天下百姓,感谢道长!” 言罢,深深一躬。 孙思邈大惊,连忙上前想要将李二陛下扶起,口中道:“陛下如何使得?您乃天下之主,真龙之身,老道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万万不敢受陛下这等大礼!” 可是李二陛下这一躬显然是情真意切,使足了力气硬是弯下腰顿了一顿,这才起身,哈哈大笑道:“道长此言谬矣,千年之后,或许世人早已忘却世间尚有朕这么一位皇帝,却绝对不会有人能忘了道长治愈疟疾之功德!” 孙思邈无奈道:“陛下何必自谦?贞观以来,天下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民生富庶,国泰民安,陛下之文治武功世所罕有,早已不啻于秦皇汉武,千古一帝之荣光照耀苍生,老道微末之名,岂敢跟陛下相提并论?” 这番话听得一旁的房俊脸皮直抽抽,原来以为这位乃是世外仙人闲云野鹤,却不料居然也是一位拍马屁的高手,瞧瞧李二陛下得意的模样,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哇哈哈哈,道长之言,令朕汗颜,无言以对呀,哈哈!”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心怀大畅,与孙思邈把臂入座。 他是难得的圣明君主,焉能不知孙思邈言语之中有多少吹捧的成分? 可也正是如此,方才愈发高兴!孙思邈是什么人?早已看淡人世间所有的功名利禄,即便是生死祸福也早已参透,那些所谓的出家人与之相比,根本不知道差了多少个层次! 这样的人能够甘心吹捧自己,如何能不令人高兴? 唯有自己当真是令对方心悦诚服,那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的说出这等吹捧之言,非但不应羞耻,反而与有荣焉! 第一千六百一十一章 柱国 落座之后,孙思邈道:“这一次研制出治愈疟疾之药剂,非是老道独自之功,若无房二郎之提示,任谁也不能知道这等千古以降之灾祸,居然能够被区区一株青蒿所根除……老道亦是方知‘毒物出没,七步之内必有解药’之道理,越是看似天大的难题,其解决之道或许就越是简单。陛下圣明贤德,自应赏罚分明才是。” 房俊暗暗给老孙点了个赞,够义气,这时候还不忘给自己说好话…… 孰料李二陛下不以为然的随口说道:“道长此言谬矣,房俊次子就是个棒槌,以往胡乱删改军中的急救章程,若非没有因此造成军卒的伤亡,你以为朕饶的了他?分明就没读过几本医书,就敢行此等大事,简直胆大包天!这一次也不知是从何处听闻青蒿有治疗疟疾之神效,瞎猫撞了死耗子,幸而有道长通神之医术,邀天之幸,方才解决此等肆虐千古之顽疾,否则朕必定重惩其顽劣之罪,至于奖赏,绝对没有。” 下首陪坐的房俊闻言,差点没一口气憋过去…… 我没读过医书? 好吧,就算是这样,可小爷脑子里那些来自于后世的现代医疗经验,其实尔等愚昧之古人能够了解的? 小爷一本医术没读过,弄出来的军中应急救治的方案不还是比你们厉害? 没有小爷提示你们青蒿可以治愈疟疾,凭你们自己摸索,起码一千年! 合着现在没我事儿是吧? 岂有此理! 简直是卸磨就杀驴啊…… 孙思邈何等人物?早就活成精了,房俊之功绩谁都不可否认,可皇帝偏偏要这样说,必然有其他的用意。他虽然很是钦佩房俊的学识才华,却并不愿意牵扯进政治之内。 况且依照皇帝对于房俊的信赖器重,也并不至于有功不赏…… 孙思邈便淡然一笑,没接这个茬儿。 “道长此番回京,不知何时再去远游?” 李二陛下颇有些不舍的问道。 世人皆知,孙思邈一贯云游四海行踪无定,收集民间古方,便尝天下百草,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从未有一地可以让其长期逗留。 然而谁能没有私心?命越金贵越怕死,李二陛下富有四海,自然也是怕死的,尤其近两年渐感精力不济、头痛心悸之症愈发严重,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孙思邈这等医术通神之名医挽留在长安,必要的时候,可以为自己续命的…… 但他亦知孙思邈平生之宏愿,即便是至尊帝王恐怕亦难以将其挽留身边,就算强行留下,人家心不甘情不愿,又怎肯尽心尽力? 更何况现在孙思邈研制成功治疗疟疾之药剂,活人无数万家生佛,威望早已通天彻地,就算自己这个皇帝想要想留,消息传出去,自己的名声必将毁于一旦…… 不过正是因为有房俊提出青蒿可以治疗疟疾,自己方能享受眼下这等青史留芳之功德,适当的帮衬一下,倒也未尝不可。 孙思邈笑呵呵道:“老道年岁已高,不似以往那边腿脚便利,跋山涉水餐风露宿已然渐渐感到不支,故而这一次回来,打算常留关中。之前二郎曾说新建之书院将会开设医科,邀请老道坐堂任教,老道几番思虑,觉得安定下来也好,一则可以教授学生普及医学,再则亦能沉下心来将这些年所学之物归纳整理编撰成书,以便传诸后世,算是为医学之道敬献绵薄之力。” “哎呀呀!如此甚好!” 李二陛下顿时大喜,亲热的执着孙思邈的手,龙颜大悦道:“正该如此!道长之医术举世无双,若是不能将之著书立说永垂青史,岂非暴殄天物?哈哈,房俊这小子也算是有心了!道长放心,只要学院之医科成立,朕便委以道长祭酒之职,统领天下医学!” 有这样一尊几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医神”留在长安,等同于给他的生命多了一个保障,焉能不喜? 心中欢喜,就觉得房俊这事儿做的漂亮,这个医科成立的好,否则没有这颗梧桐树,如何引得来孙思邈这个金凤凰? 刚刚心中升起的打压之心顿时烟消云散,对房俊和颜悦色道:“此事虽是孙道长操持,但二郎亦功不可没,朕便授予你柱国之勋,予以奖励。但你少年显贵,且要戒骄戒躁,砥砺前行,莫要辜负朕对你之信重与栽培!” 房俊愣了一下神,然后急忙起身施礼,心中狂喜:“微臣,谢陛下之隆恩!必将牢记今日陛下之教诲,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爵,是封给贵族或功臣的名位,是表示社会地位和待遇的一种尊号。 爵位起源很早,《礼记·王制》:“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当然,历代变迁,爵的等级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至唐代,爵分九等:王、郡王嗣王、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县侯、开国县伯、开国县子、开国县男。 爵位是与品挂钩的,如唐代的“王”为正一品,开国县男为从五品上。 爵都有相应的食邑,这是其他品秩中所没有的待遇。 勋,是授与有功者的称号,并没有实际职务。 此称号起于南北朝,初名散官,至唐始称为勋官。 如此一来,是不是说“勋”就没有爵位和官职重要呢? 绝对不是! “勋”大多授予有军功的武官,可向上升迁,称为“转官”。勋也是与品挂钩的。隋代的勋定为十一等,唐代定勋官为十二等,即“十二转”,最高者为十二转,号为“上柱国”,相当于正二品。略低一等,便是“柱国”,相当于从二品。 “勋”便等同于后世部队的“军衔”,是与职务脱钩的一种级别标志。 “上柱国”基本相当于元帅,而“柱国”便是上将…… 这已经是军队中仅有的高层! 之前他的右屯营大将军职务,算是高配,也就是“享受大将军待遇”,但现在却是名副其实了。 须知,丘行恭至今也不过是“柱国”而已…… 但是房俊也知道,贞观一朝,自己已然再无可能升官晋爵。 身为皇帝,对臣子的使用也是要讲究策略的,孙思邈开口之前,李二陛下的本意是想打压房俊一下的,他重用房俊,但更希望将房俊留给自己的继任者,所以即便是房俊现在功高盖世,亦不可能一步将其升为国公、上柱国这等官爵。 否则等到自己的继任者上位,面对房俊要如何升赏? 皇帝展示自己的态度,无非是对臣下的封赏,如果届时房俊已然是国公、上柱国,你让皇帝怎么封? 封个亲王? 那是绝对不行的…… 房俊明白,这个“柱国”的勋阶,李二陛下应当适当是打算东征大胜之后予以自己的封赏,但今日显然因为孙思邈表态将留在关中,并且会进入学院教授医科,皇帝心花怒放之下特别的赏赐。 大抵就算是以后自己在东征之时战功卓著,除了厚赐一些钱物之外,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可是谁会操心官儿升的太早呢?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眉花眼笑的神情,略有不爽,蹙蹙眉,对孙思邈说道:“这厮最是浅薄,是个官儿迷,当初像个愣头青一样跟朕要官,简直厚颜无耻。” 孙思邈笑眯眯的看着房俊,心说既然是个棒槌,你又为何这般重用信赖?成天到晚的闯祸也没见您真正狠下心收拾收拾…… “陛下之言,老道倒是不敢苟同。少年之锐气,可破山石,可贯日月,吾大唐现如今蒸蒸日上横扫六合,正需二郎这等初生之犊,为陛下勇往直前披荆斩棘,创下赫赫不休万世不拔之宏图伟业!” 这番话说得李二陛下眉开眼笑,心怀大畅! 房俊斜眼睨着孙思邈,心里满满的全是鄙视。 原以为你这般仙风道骨餐风饮露的世外高人,各个都是清正刚直风轻云淡一般的半仙儿,谁知道却也是个世俗之人,瞧瞧把这位皇帝哄得嘴巴都咧到耳根了,情商高的一比…… 第一千六百一十二章 恩爱 “柱国?” 高阳公主小嘴儿张成圆形,秀眸睁大,满脸不可思议。 身为皇室公主,她又如何能不知道这等勋阶意味着什么?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一脸嘚瑟:“怎么样,本郎君厉害吧?哈哈,来来来,美人儿给本柱国揉揉脚,有重赏哦……” “噗呲!” 一旁正给他揉肩的武媚娘看着他耍宝,忍不住笑出声,展露一个千娇百媚的笑靥。 高阳公主气呼呼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鄙视道:“呿!真是没见识的棒槌,哪里有自称‘本柱国’的?‘柱国’又非是官爵,丢人现眼!” 武媚娘却一双秀眸片刻不离房俊的脸庞,眼中充满崇拜和爱慕。 柱国! 郎君才多大的年纪? 既然已经攀升至如此高位,自家的公爹房玄龄乃是一品国公、开府仪同三司,而郎君现下也不过仅仅差了两级而已。 勋爵与官职不同,若非重大变故,等闲不会增减,不似官职那般随时都可能升迁降用,可以想见,等到新皇登基之日,郎君必然还会加官进爵,届时官居极品,指日可待。 这就是自己的郎君呵,天下最出类拔萃的伟男子,“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最幸运的是,自己这个顶天立地的夫君,居然是白白捡来的一般…… 往事如烟,追忆当日自己在宫里遭受磨难差一点性命休矣,却被高阳公主选中送给夫君作为侍妾,刺探夫君是否喜好男风……一晃眼间,那个四处嚣张惹是生非的“棒槌”,早已成为天下敬仰的少年高官,前程似锦,壮志凌云…… “喂,你这妮子发花痴啦!” 两根春葱也似的纤纤玉指捏了捏她的脸颊,将她惊醒过来,才恍然发现自己居然就这么痴痴的看着郎君,走神儿了…… 武媚娘俏脸微微一热,瞅着调侃自己的高阳公主,抿唇笑道:“妾身不经意想起那年在宫里,殿下将妾身送给郎君的一幕……妾身何幸,能够得以侍候郎君这等英雄人物?这一生一世,妾身亦要感念殿下之恩德。” 这是肺腑之言。 身为女儿家,别说她这个在家中备受欺凌的小女子,即便是大家闺秀,即便是金枝玉叶,又有谁能保证觅得如意郎君?大多也不过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随随便便按照家族长辈的意愿嫁了,像是一件货物一般多过于相似一个人…… 外间皆传言房俊如何“棒槌”,可是作为房俊的枕边人,武媚娘焉能不知自家郎君是何等样的“奇男子”? 论起对于女子的宽容与尊重,放眼天下,再无超过房俊者,放在任何人家,焉能将绝大部分的家产交由一个侍妾之手? 武媚娘时常感叹,或许自己之前遭受的所有磨难凌辱,只是上苍预先收取的利息,利息收足了,便将这世间最大的幸运降临于她…… 她倒是心满意足,高阳公主却俏脸发黑…… 当初坊间皆传闻房俊喜好男风,是个“兔儿”,于是高阳公主便心生一计,将差一点被宫内嬷嬷折磨得自尽身亡的武媚娘赐给房俊,试探房俊之“虚实”。 结果武媚娘却是被房俊迷的神魂颠倒,干脆“叛变”了…… 想到此处,高阳公主便恨得牙根痒痒,纤手揽住武媚娘纤细的腰肢,在软肉上狠狠一抓,啐道:“你还有脸说?你个狐狸精见了男人就掏心掏肺,哪里还将本宫的话记在心里?你个叛徒,今日本宫就要执行家法!” “哎呦,哎呦……殿下……呵呵……殿下饶命……哈哈……妾身不行了……” 武媚娘最是害怕别人抓她的痒痒,实在是全身上下过于敏感,被人捉住了肋间软肉,简直就跟捉住了心尖尖一般。高阳公主个子比她稍矮,力气也没她打,可是要害被捉,只是稍稍挠一下,便浑身颤抖酸软无力,娇喘细细苦苦求饶…… “本宫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高阳公主故作凶悍之色,平素她不是武媚娘的对手,一般都是被郎君指使着在床榻之上联手折磨羞辱于她,每一次都是她这位公主殿下被镇压,最后哀哀求饶。 今日好不容易得手,岂能轻易放过这个助纣为虐的狐狸精? 武媚娘浑身酸软花容失色,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得继续告饶:“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殿下饶了我……” “哼哼!这就求饶了?那一晚本宫被郎君折腾了半宿,亦是这般求饶,是谁助纣为虐,帮着郎君狠狠压住本宫的双手,不让本宫逃脱的?哼,今日就让你尝尝报应!” 两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一个奋力挣扎却有气无力,一个身娇力弱却紧追不舍,武媚娘脚下一软,便整个人倒在房俊身上,娇呼道:“郎君救救我,奴家受不了……” 房俊急忙双手将武媚娘揽在怀里,一脸无奈道:“你俩可真行啊,都生儿育女了,还当自己是小丫头呢?这般打打闹闹,也不怕下人见了笑话,失了身份。” 高阳公主依旧不松手,跟着武媚娘扑在房俊身上,闻言柳眉一竖,瞪着房俊叱道:“你是嫌弃我俩年老珠黄,比不得那些丫头身娇肉嫩?” 房俊无语,这不是混不讲理么? 当下松开武媚娘的纤腰,双手微微一抬,向前一探,便将高阳公主两只玲珑丰盈给捉住了…… “哎呀!你放手!” 高阳公主猝不及防被捉住要害,身子一软,便被武媚娘挣脱。 武媚娘纤腰一拧,鱼儿一般从两人之间的缝隙钻了出来,一翻身,便将高阳公主紧紧压进房俊怀里。 高阳公主奋力挣脱,却给武媚娘从身后狠狠压着,整个娇躯已经挤进了房间号怀里,冷不丁武媚娘贴上她的背脊,在她耳垂边吐气如兰道:“嘻嘻,殿下这般饥渴么?那就让奴家和郎君好好侍候殿下……” 说着,还伸出粉嫩的舌尖,在高阳公主晶莹如玉的耳垂上轻轻舔了一下…… 高阳公主娇躯一颤,面红耳赤,惊骇道:“你俩疯啦?大白天的……哎呦!房俊你个棒槌,给本宫住手……唔唔……” 却是郎君一双手已经顺着衣领钻了进去…… “哇哇哇” 正在高阳公主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无所挣脱之时,一阵响亮的啼哭声传来。 房俊顿时住手,问道:“儿子怎么哭的这么大声?” 高阳公主趁机挣脱魔爪,气喘吁吁的躲到一边,怒道:“你整日不在家,哪里知道孩子平时哭多大声?哼哼,那两个小子跟你一个样,能吃能睡,有的是力气,别人家几岁的孩子都没他们哭的大声!” 说着,一边整理狼狈的衣衫,一边又恨恨的瞪了武媚娘一眼,骂道:“助纣为虐的臭丫头,你给本宫等着……” 这媚娘着实可恨,每一次都给郎君一伙儿欺负自己,最可恶的是,总是喜欢三人同床,每每自己跟郎君亲热,这丫头就会偷偷摸摸的跑过来,然后联合郎君镇压自己…… 房俊起身说道:“这一阵子着实太忙,入冬就清闲了,到时候咱们全家去骊山农庄里住着,谁也不见,关起门过小日子……”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对高阳公主说道:“昨晚赢了薛万彻那个蠢驴一处庄子,就在天台山下、杜水之畔,不过大概丹阳公主会来找你说情讨还,到底还不还,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说罢,径自进屋里去看两个儿子。 至于昨夜发生的刺客之事,他不打算跟高阳公主以及武媚娘提及。 女人胆小,若是知道丘行恭敢悍然调派军卒意图刺杀于他,指不定如何提心吊胆忧心如焚呢…… 身为男人,自当为家人妻儿撑起一片广阔的天空,无论丘行恭还是谁,他都自信有办法去应对解决,让自己安宁的生活不会受到太大的干扰。 第一千六百一十三章 征兵告示 皇帝的圣旨、政事堂的布告贴满了长安城四门与城内的坊门,城内百姓这才知道,由神医孙思邈主持研制的药剂成功治愈疟疾,并且将药剂的配方公布天下。 自古以来便谈之色变的疟疾居然自此终结,再不复夺命之厄…… 整座长安城都沸腾起来! 百姓喜极而泣,奔走相告,这股躁动从长安城内迅速蔓延,以波涛席卷之势辐射整个关中! 万民称颂! 无论困苦潦倒的乞丐,亦或是钟鸣鼎食的士族,在面对疟疾这等不治之症之时,绝无高低上下之分,一旦患病,绝无幸理。尤为令人闻风丧胆者,便是这等疫病传染性极强,水源、食物、粪便等等皆会产生传染,往往一人染病,全村灭绝;一村遭殃,阖城遭殃…… 然而现在这等肆虐千古之疫病居然被治愈,百姓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如何能不歌功颂德? 神医孙思邈之名讳几乎等同于神祗,家家立生祠、香火供奉,感念其震古铄今之功德。 皇帝陛下更是文成武德,若非此乃圣君当世,又则能让千古以降无人能治之疫病在本朝终结? 君明臣贤、盛世煌煌,故而上苍显圣,泽被苍生! 生逢盛世,得遇圣君,何其幸运? 百姓疯了一样,敲锣打鼓笑逐颜开,整个关中都弥漫在欢乐的气氛当中,用不了多久,这股气氛便会随着前往天下各州公布药剂配方的快马而席卷整个大唐! 不止是大唐! 因为药剂之配方没有任何的遮掩和保留,人人都能看到、人人皆可知晓,故而即便是突厥、高句丽、倭国、甚至西域蛮族、南洋诸国,都能够得到这份治愈疟疾之药方,从而惠及天下、造福世人! 不管是否与大唐敌对,谁能不感念大唐之恩德? 在肆虐千古之凶顽绝症面前,大唐没有敝帚自珍,没有将这份药方藏着掖着只允许自家的百姓服用,而是将之光明正大的公布出来,任由天下人尽皆受惠于此。 这才是煌煌大唐纵横天下之气魄! 这才是赫赫帝国胸怀天下之胸襟! ***** 一队骑士自玄武门的校场策马而出,然后分散开,径自奔赴长安各处城门,将一张张告示张贴于城门旁,而后又进入城内,在各处繁华街头肆意张贴…… 今天得益于疟疾被治愈之消息,百姓群情激奋,即便是城外的百姓也纷纷涌入长安,来到天街之上朱雀门前等地聚集,欢呼赞誉,气氛热烈。 因此,无数百姓也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张张告示…… 起初,大家都以为这是朝廷的布告,然而随着人流的涌动,大家才发现每一张告示的内容却不尽相同。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 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塞虏常为敌,边风已报秋。 平生多志气,箭底觅封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 一首首慷慨豪迈的诗词仿若从天而降,没有晦涩的词汇,没有冷僻的典故,即便是大字不识的百姓奴仆,在旁人朗诵之下亦能体会到其中那金戈铁马气壮千里的雄浑霸气,一个个顿时热血沸腾壮怀激烈! 早已被军队横扫六合所向无敌的霸道气概所征服的大唐百姓,乃是天底下最自信、最骄傲的一群人,他们深信无敌的军队仍将开疆拓土一统八荒,生逢盛世,何其幸哉! “额滴娘咧!这诗写的也太好了,老子大字不识一个,却也能懂得其中牛气哄哄的气势!” “谁说不是呢?老子年轻的时候跟着卫公北逐突厥,那可当真是所向披靡,颉利可汗那老小子被咱们追得逃无可逃,躲在草窠里,恨不得钻进旱獭洞里,‘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写得好啊!”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一点都没错,那年咱还在神机营当兵,跟着房二郎前往西域征讨高昌国,半路上被突厥狼骑伏击,咱吓得腿都软了,以为肯定完蛋了,大漠之上一马平川,突厥狼骑冲锋起来,谁能当得?可当时房二郎就站在咱们身边,眼角都不眨,大家抱紧一条心,就算是突厥狼骑又怎样?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结果怎么样?那帮仗着快马弯刀牛气哄哄突厥狼骑,不还是在老子面前头破血流?哈哈,快哉!可惜呀,那一仗老子断了一条胳膊,再不能从军打仗,不得不回家种田,唉……” 大唐施行的是府兵制,全国壮丁皆是轮番参军,遇到紧急战事更是全国征兵,尤其是关中八百里秦川的男儿,但凡成年,哪个没上过战场? 故此这一首首气势豪迈的诗词,将大家骨子里的热血燃烧的几乎沸腾! “话说,这是谁写出这么许多的诗词?” “难不成是朝廷要召开什么诗词大会?” “哈哈,屁的诗词大会,没见着这后面还有话么?这是右屯营在征兵,正是征兵告示!” “啥?征兵告示?征兵就征兵呗,何必些这么多诗词出来?” “右屯营征兵与以往不同,是自愿前去参军,绝不强迫。” “呃……某家中尚烧着饭,这会儿怕是要糊了,告辞告辞……” “啊,家中老娘染病,某抓了药要赶紧回去熬药,再会再会……” …… 诗词的确豪迈雄浑听得人热血贲张,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谁不知道战场上的凶险?谁家中没有阵亡的长辈子侄? 谁都愿意生活在一个强盛的年代,谁都愿意见到自家的军队横扫六合一统八荒,但若是说起参军上战场……如果有别人去,那咱还是就不去了吧。 以前是但凡家中有壮丁者,皆要前往军队服役,现在右屯营征兵采取自愿原则……既然是自愿,那谁爱去谁去,咱是不去的,军人再好,可丢了小命,哭都来不及…… “嘿,你们这群不识字的怂货,就不能听老子说完?” “还有啥说的?咱不是不愿意参军,也不是不愿意去杀突厥蛮夷,可总得保得小命吧?不然家中父母妻儿岂非要饿死?” “你听好了,右屯营征兵,首先要体检合格,然后每一个入伍的兵卒,每月军饷四百文,为期三年,退伍之时一次性发放补助五贯钱,若是表现优异或者立下功勋,则可留在军队担任军官,不仅军饷翻倍,加重税赋徭役一概免除……你特么还不愿意去?人家还指不定要不要你呢!听见没?要体检的!” “啥?!” 不识字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军饷每月四百文?那一年就是五贯钱啊!若是到期之后留在军中,军饷还翻倍?还家中税赋徭役一概免除?娘咧!这么好?” “额滴个天爷,右屯营也是十六卫之一,怎么着人数也得将近两万人吧?这一个月下来,光是军饷岂不就得一万贯?朝廷没那么多钱给右屯营发军饷吧?” 自古好男不当兵,不仅仅是容易死在战场,除去能够挣到军功封妻荫子,其余的大头兵顶了天给自家减免一些徭役赋税,而现在……当兵开饷?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第一千六百一十四章 反对 识字的便瞪起眼睛:“你是不是傻?知道右屯卫大将军是谁不?房二郎!财神爷房二郎!有房二郎在,会在乎几万贯的军饷?你开什么玩笑!而且这告示上明明白白写了,但凡征召入伍者,毋须自带兵械粮秣,装备甲胄军装皆有右屯营统一发放,每年春秋两季各发两套军服,若是期间损坏,可随时领取……” 所有百姓都兴奋了! 一旦参军加入右屯营,岂不是等同于自己被其他军队征召的资格就取消了,再也无需奉召参军? 须知以往被征召参军,除去正常的轮番当值之外,所有的紧急征召皆需要自带兵械粮秣,朝廷是不管的,这也是一笔很大的负担…… 这还用考虑么? 肯定是到右屯营参军更划算啊,不用家中供奉兵械粮秣,反而还能每月拿回去四百文的军饷……长安城的粮食才五文钱一斗!即便是六七口的人家,光是出来一个当兵的,就能让全家吃上饱饭,其余家口侍弄田地,做做闲工,两年下来就能起新房娶媳妇…… 被一首首热血激昂的诗词鼓动、被优渥的条件吸引,顿时无数的百姓疯狂涌向右屯营兵营,到了地头方才得知,入伍选拔会在三日之后开始。 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关中都被右屯营的征兵条件给点燃了,无数身强力壮的青年眼里冒着星星,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就等着右屯营征兵之日一到便大展身手,顺利通过体检,成为一名右屯营的兵卒…… ***** 这股汹涌的征兵风潮席卷整个关中,朝堂之上为此争论不休。 魏徵去世,李二陛下为之辍朝三日,待到三日一过,朝会将将召开,便因为右屯营声势浩大的征兵策略闹成了一锅粥…… 两仪殿。 此处虽然平素大多在此商议朝政,乃是太极宫内重要之地,但到底比不得太极殿那般庄严肃穆,朝臣商议之时偶有争执,也全不避讳。 此时,宋国公萧瑀便蹙着眉头道:“右屯营此举大大不妥,眼下国库虽然算得上充盈,但各处建设如火如荼,眼瞅着东征亦将开始,处处都要用钱,右屯营如此征兵,大笔的军饷开销必将使得国库压力陡增,入不敷出。万一军饷无以为继,这些冲着军饷才来参军的兵卒必然闹事,放在平素尚且好说,万一时值东征紧要时刻,岂不是坏了大局?” 对于募兵制,满朝上下虽然褒贬不一,但大致上都是了解的。 但右屯营如此轰轰烈烈闹得天下皆知,却是诸多大臣不愿见到的,其中之一大原因,便是军饷。 谁都知道募兵制度下由朝廷拨发军饷养着的全职军人战斗力比之府兵制的半农半军的军队强大的多,可是支撑起这样一支军队所需要耗费的钱粮着实太多,现在都倾注到右屯营身上,等于朝廷用钱来生生堆出一个实力强横的右屯营,甚至有可能一跃成为十六卫当中战力最强悍的一支部队,谁能甘心? 满朝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纷纷跳出来反对。 原本房俊已经作为皇帝的“急先锋”对门阀打压不断,现在又平添了一支战力强横的右屯营作为他的底气,那还如何能够抗衡? 这是大家都不愿见到的场面。 房俊瞥了一眼端坐在御座之上老神在在一言不发的李二陛下,只好对萧瑀说道:“募兵制乃是大势所趋,右屯营只是作为试点,累积经验排除难题,将来所有大唐的军队都将采取募兵制,所有的军人都是职业军人,府兵制将会彻底废除。宋国公现在阻止右屯营募兵,难不成是想要抱残守缺,守着府兵制这等已然落时之制度,阻挠大唐军事向着更光明、更强盛的未来前进?” 萧瑀差点气笑了,恼道:“休要给老夫胡乱扣罪名,老夫当不起!谁都知道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远远强过平时务农战时上阵的府兵,可是这笔庞大的军费又岂是朝廷承受得起的?穷兵黩武的结局,便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贞观盛世迅速倒退,甚至导致财政崩溃!你说现在右屯营只是试点,那老夫问你,若是别的部队也请求试点怎么办?” 对房俊恨得咬牙的薛万彻立马跳出来,道:“宋国公此言甚是,为何试点的是你的右屯营,而非是本帅的右武卫?” 继而,他又转向李二陛下,道:“启禀陛下,微臣也请求将右武卫作为募兵制的试点,还请陛下允准。” 实际上他才不在乎什么府兵制还是募兵制,只要能够恶心房俊,什么事儿他都愿意干。 李二陛下依旧默不作声。 房俊淡然道:“不准。” 薛万彻顿时起身,指着房俊骂道:“放肆!本帅在请示陛下,尔居然敢代替陛下回话,你是要当赵高么?” 堂上的诸位大臣纷纷摇头叹气,难得这位居然还能知道赵高“指鹿为马”的典故,可是你骂房俊是赵高没问题,可但是陛下比作秦二世胡亥……你让陛下怎么想? 大臣们偷偷去瞧李二陛下,果不其然,这位皇帝虽然未说话,却已经黑了脸,脸色难看的好似随时都能滴出水来…… 房俊看啥子似的看了薛万彻一眼,道:“只因本官乃是兵部侍郎,哪支军队作为试点,乃是兵部之事,除非薛将军能够说服兵部尚书英国公……另外,本官通知薛将军一件事,待会儿回去将你家那庄子好生拾掇干净了,明早本官会派人前去接收。这两天本官非曾知会薛将军,薛将军却不声不响没事儿人一样,该不会是忘了吧?” 薛万彻顿时面红耳赤,气得手不出话,同时心里头一颤…… 娘咧,这棒槌当真要我那庄子? 大事不好,将庄子输掉这件事都没敢跟丹阳公主提及的,若是房俊明早当真去接收庄子,自己如何跟丹阳公主交待? 想想丹阳公主得知之后哭闹不休再不许他进房的模样,薛万彻就一阵心惊肉跳。 这可咋办…… 萧瑀也被房俊之言弄得无言以对。 兵部本就有权管理天下军马,所有的军队名义上都得受到兵部节制,只是以往皇帝统揽军权,兵部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所以政事堂上也可以将军事拿出来商讨一下,建议皇帝如何如何。 现在皇帝明显放权给了兵部,等同于兵部直接听命于皇帝,绕过了政事堂,重新收揽权力,即便是朝中宰相也无权干涉兵部之决定…… 至于说服英国公李绩? 呵呵,那老狐狸都快成精了,除了如同出征西域平叛这等推卸不得的任务,平素存在感无限降低,想要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难比登天。 只看西域已然风平浪静,李绩却依旧逗留不归,便知道这人远离朝堂中心的意图有多么强烈…… 现在兵部衙门里房俊就是老大,言出如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朝堂上所有反对者被房俊这句霸气无论的话语怼得哑口无言。 房俊却也没有因此沾沾自喜…… 因为他知道,别看现在这些人反对的旗帜鲜明,事实上不过是以退为进的另一种策略,若是朝廷当真将募兵制推广所有的军队,正式取代府兵制,这些门阀恐怕会立即造反。 府兵制度下,军队对于国家的依赖达到最低限度,大部分兵械自备、大部分军粮自备、甚至一部分军马自备……军中粮草辎重所有靡费,大部分都要将领自行筹备。这种情况下,没有门阀、士族的支持,想要掌控一支部队简直难如登天。 而等到成为募兵制,所有的一切都变成国家供应,吃谁的饭端谁的碗,世家门阀对于军队的影响力将会无限降低。 庞大的军饷和军费,就算是累世豪族也无法从容支付,这就使得军队的控制权尽数落入国家掌控…… 当然,薛万彻大抵是看不到这一层面的,萧瑀的反对是在试探皇帝的底线,而薛万彻的反对,就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而已…… 第一千六百一十五章 征兵 东方的天际呈现出一丝鱼肚白,长安城内的鼓声将将响起,坊卒们睡眼惺忪的推开坊门,宽大的城门隆隆开启,缓缓放宽的绞索使得巨大的吊桥横铺在护城河上,长安这座当世第一雄城仿佛沉睡的巨兽慢慢醒来,展露它繁华雄壮的身姿…… 玄武门外的右屯营驻地,一声嘹亮的号角呜呜吹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闷如雨点的鼓声,在清晨的薄雾之中徘徊激荡,传出老远。 无数青壮仿佛听见了集结的号声一般,从城内城外四面八方向着右屯营的驻地汇聚,仿佛一股股奔腾的溪流,争先恐后的汇聚入海…… 等到天色大明,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然有超过数千青壮汇集。右屯营的守卒吓得两股战战,一面手按横刀严阵以待,一面赶紧跑去中军大帐禀明情况。 “大帅,大帅,大事不好……” 守卒连滚带爬来到中军大帐,见到大将军房俊已然穿戴整齐正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水,惊慌失措的禀告。 房俊蹙了蹙眉,放下茶盏,问道:“何事这般惊慌?此乃军中重地,尔等皆是军中骁锐,这般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守卒吓了一跳,咽了口唾沫问了稳神,道:“启禀大帅,外面来了数千壮丁,正围在大营附近徘徊不去……” “混账!” 房俊怒叱一声,气道:“娘咧!你是不是傻?不知道今天是咱们右屯营征兵的日子?来一些青壮何足为奇?” 那兵卒讷讷道:“这个……可是……怎么会来这么多人?小的看着胆子发虚,该不会是来冲击咱们大营的吧……” 房俊无语,瞪着这兵卒叱道:“你这脑袋里都是屎么?休要再次胡言乱语,速速前去将营门打开,让那些前来参军的青壮到校场上去,再敢聒噪,本帅军法伺候!” 娘咧! 这右屯营都是一群什么样的废物? 上千人去剿匪稀里糊涂的就泄露了行踪折损上百人,现在看见前来参军的人数多了一点也吓得半死…… “喏……” 那兵卒吓得打个冷颤,再也不敢多问,扭头就跑了出去。 一旁的薛仁贵,程务挺暗暗摇头,难怪二郎执意要将右屯营的兵卒尽皆遣散然后重新招募,恐怕不仅仅是考虑到府兵制与募兵制的优劣差异,淡淡是右屯营这群酒囊饭袋的乌合之众,就已经令房俊无法忍受…… 房俊看着两人,苦笑道:“瞧见没有?这就是右屯营的兵卒。虽然右屯营成立稍晚,又被‘百骑司’多次抽调精锐,比不得左右武卫那等精锐,可是无论军纪还是战力都实在太差。咱们水师为什么能够战力那么强悍,军纪那般严明?归根结底,就在于兵制不同。” 薛仁贵与程务挺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府兵制是一种藏军于民的兵制,汇集天下丁壮,闲时为民战时为兵,既大大减轻了国家对于军队的负担,又能最大限度的保持拥有军队数量。 然而弊端便是这些丁壮无法接受长时间的军事训练,匆忙之间拉上战场,战斗力可想而知。 大唐崛起于隋末乱世之中,兵连祸结战火不休,府兵打仗的时间远远多过于种田的时间,在不断的战斗中培养出精锐的战斗力,故而能够横行天下睥睨群伦。 但是眼下大唐国立昌盛,四周敌对的蛮族纷纷臣服,大规模的战争越来越少,哪里还有机会让府兵们临阵磨枪? 想要将大唐军队横行天下的战力长久的保持下去,使之能够守护帝国安如磐石不被蛮夷敌国所侵扰,通过募兵制训练出专精于战争的职业军人便是必由之路…… 也难怪房俊对于右屯营的改制如此之重视,不惜将他两人从水师调回来,充当右屯营的骨干。 房俊站起身,笑道:“这一回某可是下了血本,无数优越条件足以吸引来关中附近最精锐的青壮,再辅以全新的操练之法,军辎充足粮饷优渥,定然要练出一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 薛仁贵与程务挺自然信心十足,房俊编撰的新式兵典他们都看过,甚为其中精辟之处拍案叫绝,再加上充足的后勤补充,若是再练不出冠绝天下的强军来,他俩也该洗洗干净回家种田了…… ***** 营门大开,无数关中附近的青壮涌入右屯营的大校场,一时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热闹之处甚至超过东西两市…… “咚咚咚” 一阵沉闷的鼓声响起,将喧嚣的嘈杂尽数压制,校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青壮们尽皆抬头,看向大旗飘扬的点将台。 房俊一身甲胄站在点将台上,身躯挺拔如枪,浓眉飞扬英姿焕发,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头,大声道:“某乃是右屯营大将军房俊,奉陛下之命,征募天下青壮充入军中,以新式之操典练新式之强军,守土安邦,保家卫国!” 数千人的大校场静悄悄毫无声息,大家都抬头盯着点将台上的房俊,不敢遗漏一字一句。 房俊很是满意,继续说道:“右屯营将会是大唐兵制改革之后的第一支新军,承担了皇帝陛下之殷殷厚望,肩负着帝国疆土之护卫职责,本帅定将与尔等一起,继往开来锐意争先,不仅要保家卫国,更要为吾大唐开疆拓土,成为大唐之荣耀!” “哄!” 校场上瞬间就炸了锅。 原以为到右屯营当兵只是能够领一份军饷填补家用,顺带着免除家中的赋税徭役,却没想到现在的右屯营居然还是大唐改制之后的第一支新军…… 好吧,这些青壮绝大部分都是泥腿子,大字不识一个,什么新军什么改制统统一头雾水理解不能,但是却不妨都能够清楚那一句“皇帝陛下之殷殷厚望”! 房俊是什么人? 即便是乡间种田的泥腿子,也知道这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婿,最信赖重用的臣子! 现在由皇帝最宠信的臣子重建一支最重视的军队,再蠢笨的人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右屯营以后就将会一跃成为十六卫当中首屈一指的存在,成为大唐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 若是能够在这样一支军队当中立下战功…… 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封妻荫子,指日可待! 房俊看着原本就沸腾的气氛被他煽动得愈发狂躁,大是满意,大手一挥,大声道:“有鉴于此次报名参军者众多,远远超出右屯营征兵之数额,故此,为了公平起见,将会选取选拔之策略。本帅已经与帐下将官商议出数项选拔方式,所有参与选拔者,择优录取。” “现在,选拔开始!” 校场上顿时成了一锅粥…… “什么?还要选拔?” “吾等前来当兵,那就登记录取好了,还选拔个鬼咧!” “就是,自古以来,皆听闻兵源不足到处抓壮丁的,还从未听说要选拔,这岂不是把人往门外赶?” “这不废话么?现在这里就得有数千人,还有不知多少路途远的尚未来到,若是悉数录取,右屯营岂不是一下子就得有三五万人?” “没听人家房二郎说么?人家要的是精锐!是天下第一军!既然是天下第一军,你以为是个人就能进得去的?某可是听说了,原本右屯营就有一万多人,可是你猜怎么着?每人半吊钱的遣散费,全都给遣散了……” “恁多废话?咱这身板儿十里八乡的都数一数二,还怕他选拔?速速前去报名,万一人家人数招够了将咱刷下来怎么办?丢不起那个人!” “说的是,快快快,往前抢!” “喂喂,前边这位,你这猴崽子一样的身板儿,怕是自家婆娘都侍候不舒爽吧?哈哈,听哥哥的,快快回家去守着婆娘,当兵这种事儿,不干不了……” 校场山人头攒动,数千青壮纷纷挤向开设的数十个选拔点,心头火热的等候选拔…… 第一千六百一十六章 选拔 整个关中都被右屯营的征兵所搅动,宛如一锅沸粥。 实在是条件太优越了! “府兵制”自南北朝时期绵延至今,早已成为人们所熟知的制度,国家相召,便自带兵械粮秣前往战场,功勋战功那是世家子弟的事情,功勋几转之后封侯拜将更是想都别想,平头百姓只要能够囫囵着活着回来,便是祖上积德撞了大运…… 然而现在,只要去右屯营当兵,每月有差不多半吊钱拿不算,还能免除家中的赋税徭役,这等好事去哪里找? 就算现在不去右屯营当兵,一旦国家发生战争,大家还是照样要自卑兵械粮秣上战场。既然如此,可不干脆就去右屯营,即便是死了也能拿回来几贯钱? 更有一些脑筋灵光的,已然预感到右屯营这般兴师动众,以后必定会成为大唐军队之中的精锐。既然是精锐,自然不会就这么放在长安养着吃米,定然是要上战场的。 有房俊这样一个在民间声誉极好的主帅,有皇帝陛下的关注,谁敢贪墨军功冒名顶替? 这就意味着只要立下战功,高官厚禄封妻荫子绝非妄想! 观众百姓自古以来便以血性悍勇而著称,赳赳老秦喋血山河一统六国,大唐更是崛起于此,三秦子弟横扫河北鼓荡江南鼎定天下,留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 关中子弟从来都不怕死! 马革裹尸埋骨沙场,等闲事尔! 只怕白白的死了,丢下白发苍苍的父母无人赡养,舍弃嗷嗷待哺的婴孩哭泣夭折…… 若是能凭着一身血肉博一个安稳富贵封妻荫子,死有何惧? 所以,右屯营的征兵告示一瞬间便激起了关中子弟的热血,应者如云…… ***** 太极宫,淑景殿。 李二陛下一身宽袍大袖的常服,跪坐在地席之上,手里拈着白玉茶杯,浅斟慢呷。 长乐公主依旧一袭道袍裹住玲珑纤美的身段儿,精致秀美的娇颜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纤白如玉的素手提起白玉茶壶,为李二陛下和下首的马周李君羡斟茶,分不清是素手纤白如玉,还是玉壶腻白如脂…… 马周与李君羡略略欠身,齐声谢过。 能够尝到长乐公主之茶道清韵,可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的福分…… 李二陛下这两天心情甚好。 原本因为魏徵去世而激起的伤感唏嘘,被治愈疟疾之喜讯驱散大半,困扰多日的心悸头痛之症亦明显好转,精神抖擞,心境上佳。 “城里城外闹得沸沸扬扬,房二这个棒槌真是不省心,不管干什么,都得弄得四方震动。” 李二陛下嘴里埋怨着,面上却并无多少怒气。 面前这几人也都习惯了,平素骂房俊骂得贼狠,可是每到关键时刻,这位陛下却总是毫无顾忌的对房俊加以袒护,民间总是说夫妻之间“打是亲骂是爱”,可现在出现在皇帝房俊之间的情形,却恰恰无比相似…… 房俊之圣眷,举世无双,不知羡煞多少人。 可但凡理智之人,也都知道房俊为了帝国为了皇帝做出了多少贡献,那些功绩放在那里,确实羡慕也羡慕不来。 长乐公主长长的睫毛轻轻咋了张,并未抬头,细心的沏茶,恍若未闻。 马周叹服道:“陛下此言,微臣却是不敢苟同……房俊固然张扬了一些,但其所做之事,却每每有推陈出新打破常规之处,这亦是其总是遭受非议之原因。然而透过那些表面的争议,吾等却应看到其深处背后所展露出来的智慧和道理,每每发人深思。” 李二陛下笑道:“呵呵,这房二也当真了得,能够让耿直清正的马府尹为其阿谀鼓吹,放眼朝堂上下,无出其右也。” 这话自然是玩笑,马周也笑道:“陛下这般说,那就算是吧,只是希望房俊那厮能够体会微臣一腔热忱,今早将那些世家门阀欠京兆府的欠款给要回来,微臣就算是舍了这张面皮,又有何妨?” “哈哈哈!” 李二陛下大笑,道:“说起来,也就是房俊这等不顾名声的棒槌,才能让那些世家门阀投鼠忌器束手无策,由着他折腾也只能忍气吞声。” 马周摇摇头,道:“房二郎的名声可不差。” 李二陛下收敛笑容,深以为然。 都说房二是棒槌,骂他是傻子,可是谁真敢将他当成棒槌,当成傻子? 都说房二是纨绔子弟,打架斗殴犹如家常便饭,但是你去民间问一问,谁会说房二是纨绔? 时至今日,家中给房俊立生祠的百姓不在少数…… 等长乐公主将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李二陛下端起来浅浅呷了一口,问李君羡道:“右屯营那边现在如何?” 李君羡忙放下茶杯,挺直背脊,恭敬道:“征兵进行得很是顺利,房二郎早有准备,各项事务筹备细致,虽然前去报名的青壮很多,但有条不紊,没有一丝错乱。” “这小子是个干大事的,有才华,区区征兵之事,自然难不倒他。” 李二陛下欣慰的一笑。 李君羡想了想,说道:“不过说起来,房二郎征兵之策,却是末将闻所未闻……” “嗯?说来听听。” 李二陛下蹙了一下眉头,问道。 他从不怀疑房俊的能力,但是对房俊“搞事情”的性格却着实忌惮,这是从不肯规规矩矩做事的毛病,实在是让人担忧…… 长乐公主依旧垂首不语,晶莹如玉的耳廓却侧了侧,注意倾听。 李君羡苦笑道:“前往右屯营校场的青壮,想要加入右屯营,却非是报名即可,而是要经过极其严格的选拔,优胜劣汰。而选拔的手段亦是千奇百怪,由医生检查是否患有传染病这是最基本的,还要让应征者伏地,仅以两臂支撑身体躯干,卧下时手肘弯曲,身躯挺直不得贴地,撑起时亦是身躯笔直成一条线,如此往复,要能够坚持五十个以上,方才合格。还有在校场用木杆架起一道衡量,应征者两手握杆,双足离地,纯粹以臂力牵引身体向上,下颌过横杆者为合格,如此往复五十……诸如此类,末将见识浅薄,这等选拔之法却是闻所未闻。” 李二陛下惊奇道:“这混小子又玩什么花样?果然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征兵就征兵,非得这般特立独行引人关注,他是一天没有御史言官弹劾他,他就不舒服!” 马周按照李君羡的描述设想一番,觉得大概明白其中意义,只因有长乐公主在场,不好意思当场示范一下,说道:“依微臣之见,这两项大抵都是为了测试臂力而做出的项目。” 李二陛下想了想,对殿门口的一个内侍道:“刚刚李将军的话都听到啦?” 那内侍吓了一跳,诚惶诚恐道:“奴才不是故意偷听……” 李二陛下一头黑线:“谁怪你偷听了?又非是军国大事,朕还能砍了你的脑袋?既然听到了,那你来按着李将军的描述,将这个动作做一遍。” 内侍松了口气,差带吓死。 就算是军国大事,您又没让我避开,听见了那也不能怨我啊…… 当即按照李君羡刚刚的描述,俯下身子,以两臂支撑身体躯干,卧下时手肘弯曲,身躯挺直不得贴地,撑起时亦保持身躯笔直成一条线。 弯下手肘的时候,他便觉得很是吃力,咬着牙鼓着劲儿勉励起身,两条手臂都在抖,如此坚持做了三个,等到第四个的时候实在是没力气了,两条手臂酸的厉害,无论如何也起不来…… 李二陛下眼睛亮起来。 他身边的内侍虽然比不得军队中冲锋陷阵的悍卒,却也是年轻力壮,居然连四个都做不到,那能够往复做出来五十个的人得是何等臂力惊人? 原本只是为了给募兵制打下基础,这才同意房俊在右屯营废除府兵制推行募兵制,允许其在关中范围内征募兵卒。 可是眼下看来,房俊通过这等稀奇古怪的选拔之法,或许还能给大唐练出一处超强的强军出来…… 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李二陛下当即道:“走,咱们去玄武门凑凑热闹,看那棒槌还有什么花样!” 第一千六百一十七章 热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平生多志气,箭底觅封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丈楼!” …… 一首首热血激昂的诗篇,在长安城内掀起滔天的波澜! 谁都知道房二郎“诗词无双”,“才高九斗”,其笔下足可传唱百世之名篇数不胜数,然而现在单单为了征兵便一口气写下如此之多的热血诗篇,已然震撼整个士林! 无论世家公子亦或是寒门子弟,尽皆被这些慷慨激昂雄浑豪迈之诗篇刺激等热血贲张,兴奋莫名! 这世间引领潮流的是读书人,而最易受到鼓动的,还是读书人。 读书人可以追求权力祸乱朝纲丢了大明万里河山,读书人也能前赴后继断头留发不弃华夏衣冠…… 房俊这些惊天动地的诗词一经面世,便将大唐的读书人骨子里蕴含的华夏魂魄彻底激发! 与无数贪图军饷免除赋役前往右屯营参军的丁壮相对应的,便是数之不尽的读书人……巍巍华夏,赫赫大唐,真是吾辈投身军旅建功立业之时,怎能任凭这副身躯销蚀在温柔乡,安乐窝,做一只太平犬? ***** 李二陛下带着马周,李君羡,以及一身男装英挺俊俏的长乐公主抵达玄武门外右屯营大营之时,便见到络绎不绝的人流涌入大校场,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看着那些青衫纶巾意气飞扬的少年书生,李二陛下使劲儿的眨了眨眼,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 “怎会又如此之多的书生前来参军?” 李二陛下抑制不住心中诧异,低声询问。 马周与李君羡茫然摇头,不能解答。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纵然大唐崇尚军功,武将的地位极高,民间也将参军的健儿视为乡里的骄傲,但绝非人人都奋勇参军把为国捐躯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道理很简单,当兵容易死……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是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杜甫的《兵车行》大概还得一百年才能写得出来,但道理却是相通的,盛唐之时百姓从军尚且如此艰苦,更何况是百废将兴的初唐年间?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军功是很遥远的东西,一场战役下来,普通士兵尸横枕籍埋骨沙场,军功却只能成就那些高级将领们的进身之阶,荣耀之路,又与那些大头兵有何干系? 留下一条小命能够归去侍奉父母再见妻儿,便已经是洪福齐天…… 除非朝廷征发的兵役,否则没人愿意主动去当兵。 更别说那些向来自认为“人上人”的读书人了,世家门阀的子弟有着武勋的传统,进了军队便是中高层的将领,打仗的时候躲在后面监督兵卒们冲锋陷阵,见势不妙掉头就跑乃是常态,又有几个当真马革裹尸为国捐躯? 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读书人愿意去当一个随时随地都能阵亡沙场的大头兵…… 然而现在,这些书生一个个满脸兴奋又是怎么回事? …… “怀德兄,幸会幸会!” “原来是仲明贤弟……” 大营门口,两个青山纶巾的少年书生走了个碰头,纷纷惊喜的打着招呼。 “怀德兄亦是前来参军?” “正是,昨日被房二郎几篇诗作感染,心中激荡难平,故而作别父母,投身军伍,执三尺剑荡平群伦,以遂生平之志。说起来与贤弟久未碰面,该不会也是前来参军?” “哈哈,兄长累世豪族簪缨之家,尚能舍却富贵报效家国,小弟赤贫如洗身无长物,又何惜这一身血勇满腔热血?宁做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小弟学业不精,仕途无望,若是他日长缨在手,或许能拼一个封侯拜将封妻荫子,反正家中尚有兄长照料,纵是血溅疆场,亦不枉生尔为华夏子孙!”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附近前来参军的青壮尽皆神情激动,齐齐附和。 那怀德兄却脸色怪异,悄悄将他拉到一旁,正巧站在李二陛下几人旁边,低声说道:“贤弟之言谬也!恕愚兄直言,尔不过是在私塾读过几天书,更无家世背景可以依靠,在军中又岂能得到重视?没有家族在背后撑腰,纵然是天大的功勋,又如何轮得到你的头上……” 一旁的李二陛下听的清清楚楚,威威蹙眉。 这是实言,虽然听上去令人很是不爽…… 那“仲明贤弟”却不以为然的笑笑,道:“兄长之言才是谬也……那房二郎自从出仕为官以来,便一直与世家门阀相斗,从来都不卖世家门阀半点面子。你认为在房二郎手底下,还会发生那等功勋战绩皆被世家子弟抢占的事情么?所以,反倒是小弟要劝兄长一句,咱俩虽然身份迥异地位差别,但是正因为兄长出身名门,在房二郎的军队里,却更不容易得到照应……” 怀德兄愣了一愣,大笑道:“贤弟之言有理,是为兄浅薄了,能够写下‘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房二郎,又岂会同吾等世家沆瀣一气,贪墨军功?不过贤弟有一言,为兄不敢苟同。为兄亦是七尺男儿,又岂是仗着家族背景才能立于这天地间?咱们便一起参军,并肩作战,三千里外觅封候!” “哈哈,兄长果然豪气干云光明磊落,能与兄长相交,乃是小弟之福分!自该守望相助,一起闯下一番功业!走,咱们同去!” “同去,同去!” 两人相视大笑,把臂一同前往报名点。 李二陛下看着两人挺拔的背影,心道现在房二那厮的名望居然这么高? 自己当初以他为刀,作为打压世家门阀的“急先锋”,却不料竟然使得这厮在民间的声誉这般崇高…… “嚯!” 忽然一阵惊呼从大校场中传来。 “娘咧!做了多少个了?” “一百多了吧?这人神了,刚才那个引体向上,就做了一百多。” “我特么做个五个就胳膊发抖,这人太厉害了!” 许多尚在排队等候选拔的青壮闻声都向着西边一处报名点涌过去,人头攒动,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呼。 李二陛下心底好奇,便回头对李君羡道:“咱们过去看看。” 李君羡道:“喏!” 这么多人,挤是挤不过去的,李君羡当即拿出“百骑司”的腰牌,扔给身后仅仅跟随保护陛下安全的几名百骑。 那几名百骑接了腰牌,分出三人走在前头,手里擎着腰牌,分开面前的青壮,一边往里挤一边大声道:“‘百骑司’办事,闲人回避!” 前边被挤的青壮回头待要发怒,却见到那一方白玉雕琢团龙纹饰中间刻了“百骑”两个字的腰牌,脸色一变,一句话也不敢说,赶紧闪开避玩一旁。 谁不知道“百骑司”乃是皇帝的爪牙鹰犬? 万一招惹了这帮凶人,那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人群像是被中分的潮水一般,自中间闪出一条通道,李君羡挡在李二陛下身前,李二陛下背负双手跟在后边,看着惊慌闪避的人群,低声哼了一声,道:“李将军当真好威风,好煞气!” 李君羡心里一跳,脑门儿汗都出来了…… 心说“百骑司”这般煞气,那也不能怪我呀! 可是这会儿却连辩解的心思都没有,两眼不停的扫视着周遭的人群,虽然都是前来参军的关中子弟,可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心怀叵测之辈混进来? 第一千六百一十八章 高侃 李二陛下径自走到报名点之前,便知道人群为何尽皆惊呼。 之间报名点前的空地上,一个赤膊少年正伏在地上,一起一伏做着那名为“俯卧撑”的动作,先前宫里的内侍只是做了两三个便累得趴在地上直不起身,而这个少年却仿佛不知疲累一般做个不休…… 汗水顺着他结实健硕的肌肉流淌下来,充满阳刚之气。 长乐公主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非礼勿视……可是这一转眼,便见到一身甲胄的房俊背脊挺得笔直立在一旁,正冲她微笑,见到她看过去,更促狭的眨眨眼。 长乐公主心里一跳,心虚的瞅了一眼父皇,见到父皇正被那少年吸引,浑然没有注意到房俊,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只是随即心里又有些不忿,自己心虚什么呢? 便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房俊咧开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薛仁贵就站在房俊身边,见到房俊跟人群里一个俊俏的不像话的男子眉来眼去,顿感心中一寒,狐疑的瞅瞅房俊喜笑颜开的侧脸,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悄悄退了一步,距离房俊远了一点…… “额滴天爷!这人太厉害了,难道能做两百个?” “之前最多也就做五十个吧?这人神了!” “这两棒子劲头儿,等闲三五人个比不了!” 围观的青壮一阵议论,尽皆对这个少年的神奇表现惊羡不已。 这等神力,已经不是能否被选上的问题了,必然会被重点培养啊! 只要不出差错,往后一个军官是肯定能混的上的,若是再有一个世家门阀的家世,升官晋爵指日可待…… 李二陛下也颇为惊奇,心道这人也太厉害了,不会累的么? 人群中不仅有来自关中各地的青壮,更有许多诸如“怀德兄”那样的世家子弟,这些人见识多,兼之李二陛下平素经常抛头露面,许多人都见过他的面目,顿时便被人认了出来。 “娘咧!你瞅瞅那位,该不会是陛下吧?” “瞎说什么呢?陛下岂会到这等乱糟糟的地方来?” “前头是百骑司开道,真的可能是陛下啊!” “你还别说,瞅着真的像啊……” “什么叫像?根本就是啊!” “额滴天!陛下来了……” 发现李二陛下的消息如同飓风一般迅速蔓延,距离他接近的青壮顿时往后退了几步,挤得后边的人叫苦不迭一阵咒骂,然后便有人喊道:“陛下在这里的,别乱!别乱!” 不喊还好,这一喊顿时乱了套。 陛下来了?! 娘咧! 咱还没见过呢,得看看啊!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谁给指指,哪一位是陛下?” 大校场上瞬间乱成一团。 房俊一看不好,赶紧上前一跃蹦上报名点的桌子,振臂大呼道:“安静!安静!再敢鼓噪喧闹,严惩不贷!” 这一嗓子将在场青壮都给镇住了,局面终于稳定下来。 房俊从桌子上跳下,迅速调来一队兵卒护着李二陛下来到报名点的后边,让兵卒将青壮们隔开,这才上前见礼,埋怨道:“这等混乱之地,陛下怎能以身试险?万一出点纰漏,微臣万死莫恕其罪!”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腹诽:大唐您最大,您自己随便浪,可是不能祸害人啊…… 李二陛下自己也吓了一身汗,谁知道这里居然汇聚了那么多的世家子弟将自己给认了出来? 嘴上却毫不在意道:“朕尸山血海的都走过来,当年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那是何等的壮烈快意?眼下不过是小场面而已,再说皆是吾大唐的年轻俊彦未来栋梁,又有何惧?你这胆子也太小了,没出息!” 房俊苦着脸,心说咱有句话想讲却是不敢讲…… 周围的青壮们却被李二陛下这句豪气干云的话语给引燃了,顿时纷纷激动得大叫:“陛下威武!” “陛下壮哉!” “哈哈,正如陛下之言,吾等皆乃大唐子民,爱护陛下还来不及,有吾等在此,谁敢动陛下一根毫毛?” 更有人趁乱起哄::“房二郎不要怕!” “房二郎,你胆子太小,没出息!” …… 房俊一张黑脸给快给气白了,顿时怒道:“刚才这句谁说的?说我没出息?胆子小?来来来,有能耐你站出来,跟老子大战三百回合,不打得你老娘都不认得你,算老子没说!” “吁——” 回应房俊是一阵齐刷刷的嘘声,至于跳出来大战三百回合……那就算了吧,谁不知道房二郎弓马娴熟刀棒精通?跟他比试,当真有可能被揍得自家老娘都认不出…… 房俊叫嚣道:“敢不敢?不敢就给老子闭嘴!” 回应他的照例还是嘘声,我就嘘你,我就不出去,你奈我何? 房俊气得不轻,大声道:“真以为老子那你们没法子?哼哼,所有人都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所有的选拔条件,提升一倍!” “啥?不是吧,房二郎你也太无耻了!” “就是,又不是我说你没出息,凭什么就提升一倍了?” “娘咧!之前的条件就很难了,现在又提升一倍,太过分了!” 这回没有嘘声了,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片哀嚎,青壮们纷纷控诉房俊不讲规矩,肆意篡改选拔条件。 房俊得意洋洋道:“这里老子最大,老子说了算,不服?不服你跳出来要我啊!来来来,我看看谁敢来?” 顿时群情激愤,却拿房俊没办法。 谁敢跳出去? 当真跳出去了,肯定被这厮狠狠揍一顿出气…… “咳咳……” 李二陛下咳了两声,斜眼睨着房俊,道:“房俊,你眼里可还有朕?” 房俊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回话,便听到李二陛下大声道:“你最大?这里朕最大!朕宣布,选拔条件不变,这厮说的话不算!” “嗷嗷!陛下威武!” “哈哈哈,房二郎你傻眼了吧?陛下最大!” “陛下,房二郎目无君上,罪当挨揍,狠狠揍他一顿啊!” 满场青壮见到房俊吃瘪的神情,齐声大笑,纷纷出言挖苦揶揄。 房俊无语,低声对李二陛下道:“陛下此举不妥,微臣乃是主帅,军中最讲究令行禁止,您这样公然驳斥微臣的命令,往后微臣威信扫地,还怎么带兵?” 李二陛下哪里吃他这一套? 不以为然道:“不能带兵了?那正好,回头就给你这个大将军撤了,老老实实在兵部衙门坐衙就好了,也省得风里雨里的操心受累,朕还有些不忍心呢……” 房俊差点郁闷死,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一旁的长乐公主见到房俊苦着脸郁闷无比的样子,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旋即意识到不妥,赶紧收敛笑容,又回复一副端庄贤淑的样子。 房俊恨恨瞪她一眼,不替我说好话就算了,还趁机嘲讽? 你给我等着…… 他身后的薛仁贵却仿佛被雷劈了一下一般,刚刚陛下身后那个年轻男子虽然只是浅浅一笑便即收敛,可是那一瞬间绽放出来的妩媚风情,却令薛仁贵这个莽汉也不由得心中一跳。 太好看了呀…… 随即便是大吃一惊,难道我也有朝着房二郎喜好男风改变的倾向? 娘咧! 这可万万要不得,自己家中尚有娇妻,若是以后喜欢男人了…… 薛仁贵眼观鼻鼻观心,眼尾都不敢去看“那个好看的男人”…… 李二陛下不理会吃瘪的房俊,而是走到那个早已站起身的赤膊少年身前,神情和蔼,笑容温柔,问道:“好身手!不知壮士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那少年知道眼前这位乃是当今陛下,激动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道:“回……回陛下的话,草民……草民高侃,乃是渤海人氏。”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哦?渤海人氏?可是与申国公同族?” 申国公高士廉,便是出身渤海高氏,虽然算不得顶级门阀,却也是一方豪族,早已成为山东一代士族之代表。渤海高氏崛起于东汉,素有“天下高氏出渤海”之盛誉。 高侃恭敬答道:“不敢高攀申国公,虽然是同族,但草民乃是旁系远支,血脉早已淡泊。” 李二陛下点点头:“甚好,甚好。往后应当忠君报国,尽忠职守,拼下一份似锦之前程,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喏!” 高侃激动的俯身应是。 有陛下今日这句话,军中尚有谁敢贪墨他的军功?只需自己拼尽全力敢杀敢拼,大好的前程便等着自己! 甚至于,今日能够入了陛下的法眼,说不准日后亦能如同房二郎那般成为皇帝的心腹近臣……高侃激动得差点打摆子。 第一千六百一十九章 抢人 李二陛下越看面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小子越是喜爱,便改了主意,径直问道:“依朕看亦不必在军中打磨,不妨直接到朕身边做一个禁卫,如何?” 皇帝身边的禁卫,自然非同一般,最低等的亦是武骑尉的勋阶,放出去那就是一个下县的县令,七品武官。 高侃略一沉吟之间,房俊已经不干了…… “陛下怎能这般不讲规矩?此乃右屯卫征兵,您身为陛下故意折损微臣的威信也就罢了,还跑过来抢人……不地道哇!” 房俊嚷嚷一句,又对高侃道:“莫被陛下的迷魂汤给灌晕乎了,禁卫那都是些什么人?尽是些武勋世家的纨绔二世祖,平素斗鸡走狗不务正业,你若失去了,保你后悔!不若留在右屯卫,本帅保你一个翊麾校尉,往后一刀一枪的攒功勋,慢是慢了点,可是胜在根基扎实。尔堂堂男儿汉,何必去走那条幸进之路?” 李二陛下气得直翻白眼:“在朕身边就是幸进之路?那你这棒槌岂非天底下最大的幸进之臣?” 这话不少人都听得清楚,惹出一阵哄笑。 房俊不以为耻,理所当然道:“谁叫微臣有个好爹呢?微臣投胎投的好,自然道路比别人畅通一些。可是这个傻小子不过渤海高氏的偏支远房,必然指不上渤海高氏的庇佑,背负一个幸进的名声,往后谁搭理他?” 李二陛下气得不轻,这混小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 和着在朕身边当差,反倒是不吃香? 正被房俊忽然插话恐怕要惹得皇帝改主意的高侃急的乱转,听到这话,心底顿时悚然一惊。 正如房俊所言,皇帝身边的禁卫皆是功勋之后,他这个名义上沾了渤海高氏的边儿实则就是个泥腿子的老百姓算得了什么? 即便得到皇帝的宠信,恐怕最后也是世家子弟对他不以为然,寒门子弟视他为门阀走狗,弄得里外不是人。他虽然未曾当官,却不是不明白官场的一些规则,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在官场之上必然举步维艰、处处受敌。 难道事事都能去找皇帝? 一次两次还可以,可若是次数多了,恐怕陛下再是看重于他,也会烦了……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在房二郎麾下,尽心尽力的积攒功勋,将来升官晋爵亦能有一个牢固的基础。 可是皇帝刚刚展露招揽之意,他若是贸然拒绝,岂不是找死? 高侃左右为难…… 旁边的人瞅着高侃一脸羡慕嫉妒恨,却不知高侃早已经急的汗流浃背,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瞪了一眼高侃,训斥道:“娘咧!入了某右屯卫的军营,那就生是咱右屯卫的人,死是咱右屯卫的鬼,你小子还当真想要攀上陛下的高枝儿?想滴美!傻愣愣的站着干嘛,还不感激去登记名册,等着本帅打断你的腿?” 这算是给了掩护,也给了皇帝台阶,等于房俊自己将李二陛下的怒火承受过去…… 高侃是个灵透之人,心中感激不尽,赶紧道:“小的遵命。” 冲皇帝鞠躬施礼,赶紧低着头诚惶诚恐的跑了…… 李二陛下岂会不明白房俊的用意? 摇了摇头,等到进了大帐,这才不悦道:“你这厮当真是用心良苦,那高侃值当你如此惹怒于朕?” 房俊赶紧赔罪道:“那小子是个人才,应当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何必放在陛下身边蹉跎度日?” 李二陛下气笑了:“好,好,好!在朕身边就是蹉跎度日,在你身边就是建功立业!娘咧!” 不过也就是骂了两句,这点事儿,不至于跟房俊计较。 房俊松了口气,心道若非咱晓得这个高侃以后的成就,岂能冒着惹毛您的风险拦阻下来?这可是未来大唐的名将,威震高句丽、生擒突厥可汗的存在,放在您身边,那还不得养废了? 瞧瞧您身边那一群二世祖,没一个有出息的…… 李二陛下不搭理房俊,看着他身后的薛仁贵笑道:“你就是薛礼?” 薛仁贵赶紧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行军礼,恭声道:“正是末将,末将见过陛下!” “哈哈!免礼免礼,朕看过你在东海剿匪的战报,枪挑贼酋勇冠三军,做得好!不过尚需戒骄戒躁,努力磨炼,未来东征高句丽,方是尔等大展身手建功立业之时,只要你能立下战功,朕不吝赏赐!” 李二陛下最是欢喜见到军政两界不断涌现出来的人才,这个老大的帝国愈发强盛繁华,需要一辈一辈的栋梁将之传承继续、发扬光大,而不是坐吃山空、崽卖爷田…… “末将遵旨,定然奋勇争先,不负陛下之殷望!” 薛仁贵肃然回答。 一旁的房俊郁闷道:“陛下,今日何以总是来撬微臣的墙角呢?”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朕是害怕你这个棒槌任性胡来,耽误了这些忠勇无双站立强悍的兵将!” 房俊不服:“微臣又非是第一次带兵,难道以往的能力陛下视而不见?” 李二陛下一脸鄙视:“不过是凭借兵甲之利尔,何足挂齿?” “先后两次对阵突厥狼骑,微臣可是尽皆获胜,放眼军中,恐怕也没有几个将军有这份底气吧?” “呵呵,若非有震天雷,你小子早就被突厥狼骑冲的丢盔弃甲了。” “那江南又如何说法?数万山越叛民团团围困,几千江南士族豢养的私兵,微臣不是照样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若非临时制造铁骑具装,哼哼,恐怕朕现在早就在给高阳再寻一门夫婿了……” 房俊气笑了:“既然如此,那微臣扫荡东海横行南洋,也是仗着新式战船和火炮之威咯?” “嗯,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 房俊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和着自己这些光辉事业,在这位皇帝眼里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仗着装备先进取巧获胜…… 好心塞!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一脸郁结有气不敢撒的模样,心情大好,玩心顿起,状似安慰道:“不过尔也不必妄自菲薄,虽然带兵的能耐没多少,不过论起奇技淫巧之道,这天下能比过你的人还是很少的。” 这话听上去是安慰,实际上却损得不轻…… 房俊气愤道:“如此,微臣还得谢过陛下夸赞咯?”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姿态很足:“朕明察秋毫,赏罚分明,房侍郎不必惭愧,领受便是,哈哈哈!” 房俊翻个白眼,彻底无语。 一旁众人乐呵呵的看着君臣二人斗嘴,都觉得很有意思。 李二陛下固然平素不摆架子,与文武群臣尽皆喜怒随意,但毕竟是当年冲锋陷阵的猛将,如今又贵为帝王,谁敢跟他没大没小顺嘴胡扯? 也就是房俊这等棒槌,没心没肺,跟皇帝更像是单纯的晚辈与长辈的随意亲和,多过臣子与皇帝的恭谨惶恐…… 薛仁贵更是钦佩不已,放眼朝堂,敢这么跟皇帝聊天的,还有谁? 不过更令他毛骨悚然的,却是皇帝身边那位俊俏得不像话的男子时不时的就将清澈明媚的眼波似有若无的瞟房俊那么一下。薛仁贵非是人事不懂的糙汉子,相反心思很是细腻,这种眼神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欣赏与亲昵,让他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他知道贵族阶层有喜好男风的风气,也无意干涉房俊的取向与爱好,只是心里默默打定主意,往后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一定要离房俊远一点,尽量避免单独接触。 太恶心了…… 李二陛下起身来到窗口,负手看着外面校场上争先恐后踊跃报名的青壮,心情甚佳,问道:“既然是施行募兵制的试点,那么右屯卫的练兵之法总要有一些推陈出新吧?你这厮虽然混账了一些,不过一向鬼点子多,有什么想法跟朕说说。”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 房二爷爷? 说起练兵之法,房俊立即得意洋洋,显摆道:“岂止是操练方式?实不相瞒,微臣编撰了一整部的操典来训练这支新军,自今而后,右屯卫便是大唐军队的标杆,而且微臣亦有信心,这部操典以后将成为所有大唐军队所奉行的操典!” 李二陛下惊了一下,道:“嚯!这么大的口气?你个棒槌前前后后才当了几天将军,带了几天兵?不过既然敢当着朕的面如此不要脸的吹嘘,想必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朕还真挺好奇,速速拿来朕看看。” 房俊便转头对薛仁贵道:“去,将本帅编撰的旷世之操典拿来,请陛下斧正指教。” 薛仁贵一头汗,你这么吹牛真的好么? 虽然那操典却是很牛…… 不敢多言,赶紧转身退出去,前往自己的营帐取操典去了。 李二陛下身后的长乐公主则淡淡的瞥了房俊一眼,心忖这厮脸皮也不知是怎么练的,其宽厚之处,怕是放眼朝堂亦未有能够与之相提并论者…… 帐内皆是亲近心腹之人,李二陛下便问房俊道:“那天你说了一个什么在兵部之下成立邮政司的事情,朕且不问你这邮政司有何章程,单单是这比开销,恐怕就得是个天文数字,若是朕没估计错误,怕是兵部现在早就没钱了吧?” 哪怕再是不会算账的人,也知道兵部现在定然没钱了。 瞧瞧城外昆明池畔“铸造局”的那一大片房舍、高炉等等基础设施,就不是几十万贯能够玩得转的,更何况房俊还从军器监硬生生抢了一个准许维修兵械甲胄的资格,这又是一大笔开销。现在又弄出一个“邮政司”,前所未闻的机构衙门,必定要无数的钱财资源倾注进去。 李二陛下也不禁叹服,这房二挣钱的能耐是不小,可花钱的本事更大,古往今来,大抵也就是自己惯着他,由着他想一出儿是一出儿,若是换了任何一个皇帝,恐怕都得将这厮远远的打发走,哪怕赚钱的本事再大。 实在是太能败家了…… 被皇帝之处眼下兵部的窘境,房俊不以为然道:“兵部没钱没关系,‘东大唐商号’有钱啊,这个‘邮政司’完全可以由兵部成立,然后让商号投资,占据一定股份就行了。” “东大唐商号”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了大唐商界“巨无霸”级别的存在,凭借碾压一边的政治背景,不仅垄断了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等国的瓷器、茶叶、纸张贸易,更打通了南洋商路,每个月都会有一支满载货物的船队在水师护航之下抵达南洋诸国,倾销商品,让后再以低价收购南洋诸国的特产货殖,运回大唐销售。 一来一去,利润爆棚。 哗哗的钱财潮水一样涌进来,白白堆在钱库里岂非浪费? 自然要投资才行。 李二陛下楞了一下,点头道:“此策可行。” 他之前还等着看房俊的笑话呢,大手大脚的将兵部折腾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还倒欠了大笔外债不说,又雄心勃勃的要成立什么“邮政司”,“开辟大唐邮传新纪元”,顺带着在全国各处的驿站建立书局,面向全国经销最低价的书籍纸张…… 却浑然忘了房俊身后还杵着一个“东大唐商号”这等富得流油的存在。 “东大唐商号”股份复杂,可是出了自己这个皇帝明确反对,又有谁能够阻止房俊的决定? 到时候轻飘飘一句“不想干就撤股”,便足矣使得所有世家门阀打落牙齿和血吞,乖乖的听话…… “行吧,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朕不管就是了。”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 看似对房俊放任,实则却是无比的信赖。 这几年但凡是房俊折腾出来的事情,玻璃也好,火药也罢,甚至是胆大包天的成立“东大唐商号”,请立“市舶司”,组建皇家水师舰队,哪一样最初的时候都颇受争议,可是现在看看,哪一样不是早已成为惊掉世人下巴的存在? 所以无论是“铸造局”,亦或是“邮政司”,李二陛下都报以无比的信赖和期望。 有些时候他都有些跟不上房俊的思维,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却硬生生使得大唐之国力突飞猛进,也只能感叹不是朕不明白,实在是世道变化快…… “多谢陛下信赖,微臣定当竭尽全力,砥砺前行,不负陛下之殷望,为大唐之繁华鼎盛、千秋万代而鞠躬尽瘁。” 房俊肃容回答。 这绝非阿谀之词,乃是他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也就是李二陛下这等胸襟开阔志向远大之辈,能够接受他这样不断挑战世俗成规的瞎鼓捣,否则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帝王,恐怕都只能死死的压住他,任凭他满腹来自后世的见识经验毫无用武之地…… 贞观之盛,能够旷古烁今在华夏历史上谱写出浓墨重彩的一笔,令后世子孙瞻仰崇慕心生向往,绝非偶然。 这不仅要有一群忠正清廉能力卓越的千古名臣,更要有一位心胸开阔勇于纳谏的不世帝王…… 没一会儿,薛仁贵便回来了,将手里捧着的一本厚厚的书稿放在李二陛下面前,恭恭敬敬的退开,站到门口。 “《练兵新书》?” 李二陛下瞄了一眼扉页上的字迹,好奇的问了一声,又道:“难不成是效仿曹孟德的《孟德新书》?” 而后不等房俊解释,便径自翻开书稿,细细的看了起来。 房俊道:“非也,时代在发展,军事也在进步,纵然前人之兵书战策再是如何优秀,亦难免在时代的脚步面前落后。大唐现如今一日千里,岂能依旧抱残守缺,在前人的基础上删删改改,便不思进取的拿来为用?” 实际上,这部兵书乃是他根据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在辅以一些后世在网络上知道的军队训练手段编撰而成,与《孟德新书》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至于他为何看过《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这等冷僻的兵书,只能感叹一句,曾经有一个学历史的女朋友真的是太重要了…… 这两部兵书的作者皆是戚继光,前者是戚继光在江南练兵抗倭之时所著,后者则是在蓟镇练兵时所著。两部兵书尽皆记载了戚继光如何成军、如何练兵、如何作战、军纪军法的设立,是戚继光练兵作战的总结。 其中更有后世闻名遐迩的“鸳鸯阵”…… 戚继光何许人也? “任环效命留都,俞大猷经营两浙,戚继光驱驰闽海。类皆大国干城,足以灭此朝食!” 说一句擎天保驾都不为过,肆虐闽海之倭寇在其手上销声匿迹,实为民族之英雄也! “戚家军”自成军起,大小数百战未尝败绩。 嘉靖四十年台州大捷,经新河、花街、上峰岭、藤岭、长沙等战斗,十三战十三捷,斩杀真倭三千余,烧杀溺毙无算;福建之役,总兵力六千,经横屿、牛田、林墩三战,斩真倭五千余级,其中横屿之战是一场精彩的步炮协同作战,先以火炮击沉倭寇战船并轰击倭寇大营,再以突击队强行登陆突破倭寇本阵,斩杀倭寇头领。嘉靖四十二年平海卫,经仙游、王仓坪、蔡丕岭四战,共斩杀真倭两万余,沿海倭寇被一扫而空…… 能练出这样一支在华夏历史上赫赫有名甚至可以与“岳家军”并列的绝世雄军,就不信照着这两本书不能在唐朝练出一支纵横无敌的军队出来…… 而且此书之中房俊又增添了一些军姿、俯卧撑、负重越野等等现代的训练身体素质和精神面貌的方式,房俊得意洋洋的觉得,自己这下子好歹也算是两把刀的军事名帅了吧…… 前世,小学生们看着书本上岳飞、戚继光的光辉事迹,都会亲切的称呼一声“岳爷爷”、“戚爷爷”,现在自己穿越而来重写历史,不知后世会否被尊称一声“房二爷爷”? 只是想一想,就觉得美滴很…… 第一千六百二十一章 房二你真牛…… 房俊畅想着或许千百年后自己也能如岳飞、戚继光那般被后世子孙所熟记尊崇,那两位是民族英雄,一个是收复河山挽大厦之将倾,一个是剿灭倭寇重振民族魂魄。 力挽狂澜是民族英雄,力战御敌是民族英雄,开疆拓土照样是民族英雄!眼下大唐盛世繁华武功赫赫,大唐军队横扫八荒无遇敌手,如同那两位的事迹怕是没机会去做,自己带着一支虎狼之师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不照样是民族英雄? 或许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能出现在后世的书本上…… 李二陛下仔仔细细的看着手中书稿,沉浸其中。 良久,方才抬起头来,吁了口气,合上手中书稿,却并未将其放在桌子上,而是卷起来握在手里,看着房俊问道:“这本兵书……当真是你所作?” 房俊厚颜无耻,略微得意道:“正是微臣呕心沥血之作,有何不当之处,还望陛下指摘斧正。” 这本《练兵新书》乃是他根据《纪效新书》、《练兵纪实》两本书融汇而成,摘取其中战阵、军纪、选兵、选将等等精华,更加入后世军队的一些现代训练手段,这里头无论是哪一样都是超越时代的知识,在唐朝绝对不可能有“撞车”之虞…… 剽窃也好,借鉴也罢,反正你们也根本不可能知道真相,现在我拿出来了,那就是我的著作,房俊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心虚。 李二陛下最是见不得房俊得意的模样,下意识的就想要训斥两句,可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他承认房俊是一个天才。 这小子无论是那一篇篇传唱天下足以流传百世的诗词名作,亦或是玻璃、火药、纸张这些发明,甚至于东大唐商号、皇家水师舰队这些机构组织,任意挑出一样都可以惊动天下,让世人艳羡钦佩,叹为观止。 不是天才,焉能在这许多各不相同的领域之内取得如此震撼世人之成就? 然而带兵却截然不同。 经验、威望、魄力……这些最关键的素质统统臻达巅峰,方才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统帅。 天才比比皆是,但是放在军中,唯有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大唐崛起于隋末乱世,横扫天下诸侯威震域外蛮夷,朝中能征惯战之名将比比皆是,然而能够写出一部兵书传诸后世的又有几人? 放眼朝野,唯卫公李靖一人尔…… 李靖是什么人? 李二陛下若是不昧着良心,可以说这天下有一半是李靖给他打下来的,在军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威望和影响力,甚至有人在私底下称其为“军神”…… 这亦是李二陛下不断打压、边缘化李靖的原因。 功高震主…… 可即便再是打压,李二陛下也不得不承认,李靖就是军中第一人,与之相比,李绩、李孝恭、薛万彻、程咬金、尉迟恭……等等皆不足论,而造成李靖如此之高的威望的原因,其一是战无不胜之战绩,其二便是所著之《卫公兵法》与《六军镜》。 而现在,又蹦出来一个房俊…… 会是第二个李靖么? 李二陛下揉了揉脑门儿,看着一脸嘚瑟的房俊,头又有些疼了。 这厮不仅是个天才,已经可以称之为“妖孽”了。 难道世上当真有生而知之者? 李二陛下沉吟了一下,起身道:“这部兵书朕带回去好好看看,不会影响这边操练兵卒吧?” 房俊赶紧道:“陛下且慢慢看就是,微臣已经让人誊抄了多份,足够让军中将领学习。” “很好,朕先行一步,尔莫要辜负朕之殷望,用心练兵,给朕练出一支天下无敌的强军出来!” “陛下放心,微臣定然不负陛下所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习惯了房俊的混不吝,这般正儿八经的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丢下一句“再敢惹是生非,饶不了你”便抬脚走向门口。 长乐公主瞥了房俊一眼,莲步轻摆,追随在皇帝身后。 瞅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薛仁贵又恨恨的咽了口唾沫,心底有些理解为何房俊这等阳刚威武之人亦能喜好“男风”了,瞧瞧这身段儿,瞧瞧这风情,啧啧…… 房俊鞠躬施礼,大声道:“微臣恭送陛下,恭送长乐公主殿下。” 李二陛下头都没回,只是将握着书稿的手扬了扬,淡淡的说了一句:“免礼吧,好自为之。” 便走出大帐。 薛仁贵听到房俊那句“恭送长乐公主殿下”之时,眼睛都直了,这账内哪里有长乐公主?紧接着才反应过来,冒了一头汗,和着自己就是个睁眼瞎,居然没看出来那妖娆的“男人”居然是长乐公主…… 但是回头又一想,这房二郎可是高阳公主的驸马,却在陛下面前偷偷的跟长乐公主眉来眼去,果然不愧是大帅,真牛人啊…… ***** 待到李二陛下离开,房俊便命人将高侃叫了过来。 “怎么样,心里是不是正在埋怨本帅,断了你去陛下身边的进身之路?” 房俊喝了口茶水,随口问道。 “小的岂敢?小的非是愚蠢之辈,晓得大帅爱护之心,非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反而感激不尽。” 高侃恭恭敬敬说道,面上尽是感激之色。 去了陛下身边固然可以快速升官,往后也能有一个天下最大的靠山,可正如房俊所言,待在陛下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除了世家子弟,便是勋贵后辈,各个背景强悍势力庞大,自己这等山野村夫越是受到陛下看重,就会面临越大的排挤和打压。 难不成事事都要依靠皇帝解决? 若是那样,就算自己是吕布再生,陛下也会烦了…… 反倒是留在右屯卫前途更好一些,起点固然低了一些,可胜在踏实,功勋得来也更容易,房俊的态度明显也是看重自己的,在这里安安稳稳的一步一步提升,最好不过了。 更何况陛下这个靠山虽然天下第一,但房俊这座山难道就矮了? 眼下或许照比那些开国功勋略有不足,但是房俊胜在年轻,随着年岁和资历的增长,未来朝中第一人,非房俊莫属……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能够成为未来威震高句丽、生擒突厥可汗的名将,智商果然不会低。 能够看得懂去往皇帝身边的优劣之处并且果断予以取舍,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一般人就算看清了其中之利弊,恐怕也没这个魄力选择留下右屯卫…… “暂且留在本帅身边当亲兵吧。” “喏。” 高侃兴奋的应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房俊的嫡系,前程将会随着房俊的不断高升而越来越光明,而且从最低做起,一步一步前进,将会拥有踏实的根基。 这等晋升之路固然慢了一些,但是照比在陛下身边平步青云,却显然更适合他这种寒门子弟。 房俊将茶水喝完,起身道:“走吧,去铸造局那边一趟,本帅寻孙道长弄点药剂。” 虽然并不精通兵事,可他也知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强军都是练出来的,没有经过超强训练的军队,不可能一上战场就打胜仗,所以他自己编撰的兵书里头,将会对兵卒的训练有着超负荷的标准。 但是大唐无论是生活水平、医疗水平都极其低下,导致国民素质低劣不堪,绝对无法在他那种残酷的训练之下坚持住。首要之任务便是提升饮食之中的营养,其次便是多多准备药物,用以治疗训练之中必然出现的跌打损伤。 但是要知道,大唐的生活底下是房俊纵向按照后世的标准来比较的,若是横向与此时世界上各国相比,完全碾压…… 房俊相信这样一支军队若是能够练成,军卒必定各个精壮如牛,不必要什么火器战阵,单单只是靠着单兵素质的碾压,就足以暴虐这个年代所有的军队。 第一千六百二十二章 错过 出了大帐,校场上依旧人头攒动,大营门口依旧有络绎不绝的青壮前来参军,人声鼎沸热闹无比。 高侃看着这等场面,咋舌道:“咱们右屯卫这回怕不是得招募三万人……” 房俊淡然一笑,胸有成竹道:“兵贵精不贵多,之所以要选拔优秀的兵卒入伍,正是为此。咱们右屯卫满编一万六千人,这次不会多招收一人,但是必然保证各个都是精锐翘楚,从今而后,左右武卫也好左右威卫也罢,都得跟在咱们右屯卫屁股后头吃灰,咱们右屯卫,就是大唐十六卫之首,就是大唐军队的标杆,精锐之中的精锐!” 高侃听得热血沸腾。 谁不愿在一支强军当中奋勇争先、建功立业? 身边是一支强军,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功勋可挣,会有更多的机会活命…… 薛仁贵留在大营主持征兵,他被房俊从水师调过来,便是担任左将军之职,成为房俊的副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房俊不在军中之时,由他来发号施令,全军上下莫可违抗。 原来的家将部曲之中,亦有多人被房俊安插进右屯卫,成为中低阶的军官,比如卫鹰便担任掌管卫士在执行任务时位列次序的武官司阶…… 所以跟随房俊的家将部曲换了一茬,房俊直接任命高侃为右屯卫奉车都尉,成为自己的亲兵首领。 高侃精神抖擞,这可是正五品下的官阶! 虽然打定主意在右屯卫一刀一枪的挣功勋,自己也不甚在意一个官阶,可是能够得到房俊的认可与信赖,这却是令他极为高兴的…… 以房俊为首,一队兵马扬鞭疾驰,风一般冲出了右屯卫大营,直奔城西昆明池畔的铸造局。 ***** “孙道长妙手回春,足可生死人而肉白骨,若非道长救治,小女只怕已然丧命矣……此恩此德,董某没齿难忘。” 一顶斗笠拿在手中,露出一张伤疤纵横极其可怖的脸庞,神情却是温顺谦和,言语之中,感激涕零。 孙思邈神色淡然,丝毫没有被对方伤痕交错的脸吓到,更没有一丁点的好奇,只是略略点头,问道:“董先生谈吐不凡,想来亦是出身名门,只是不知此次离去,却是要落脚何处?眼下虽然已有治疗疟疾之药剂,却也非是药到病除,若是病情太重,贫道亦是无法。十里坡曾经疟疾肆虐,那等凶恶之地,实在不易久居。” 董先生道:“多谢道长提点,在下明白。曾经遭逢惨变,离家已然有几十载,这一次小女染病,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在下也算是参透了生死,打算趁着这幅身子骨尚算利索,带着小女会老家走一趟,至于之后……再说吧。” “如此也好,只是红颜祸水,令嫒国色天姿,路上切切要当心。” “多谢道长活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日日向神明祈祷,保佑道长长命百岁……” 明月姑娘面上罩着一面轻纱,轻轻敛裾万福,声若黄鹂,衷心说道。 “呵呵,老道活了这一把年岁,早就看透了生离死别,生又何妨,死有何惧?不过是顺乎自然而已。既然如此,那老道便在此与二位别过。” “山高水长,道长珍重。” “珍重。” 孙思邈笑了笑,看着董家父女登上那辆简易的马车向西行去,这才转身回了院子里。 他生逢乱世游走人间,如何能看不出这对父女身上的奇怪之处?可正是因为阅历太深、年岁太长,见过了太多阴谋诡诈刀光血影,早已不将那些红尘琐事放在心头。 在他眼中,利用有限的精力多多研制一份药剂、甄别一份药方,多将一个被病痛折磨的病患从阎王爷的手里拽回来,这才是无与伦比的成就。 世间帝王将相到最后不过是一抷黄土,宏图霸业到最后亦是过眼云烟,人生几十年犹如白驹过隙弹指即过,唯有那一张张可以传诸后世救死扶伤的药方,方才是永恒之真谛…… 没等他走出两步,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在身后响起,站住脚步,回首观望,却是一队骑士正在东边的官道上疾驰而来,倏忽见已然来到门前,骑士纷纷勒马站定,齐齐翻身跳下马背。 为首一员浑身甲胄的青年将军大步走到门口,身形健硕龙行虎步,微黑的脸膛浓眉星目,英姿勃勃。 正是房俊…… 一见到房俊,孙思邈便揶揄道:“哎呦,这是哪阵风将咱们房大将军给吹来了?老道未能远迎,失礼失礼,恕罪恕罪。” 嘴上说着赎罪,却捋着雪白的胡须笑呵呵的站在院中,哪有一丝一毫鞠躬赔罪的意思? 年纪大了,即便是孙思邈这等世外仙人一般的人物,在见到对自己心思之人的时候,也难免心情愉悦活泼开朗…… 房俊却没接茬,望着远处一辆简陋的马车缓缓沿着管道向西行驶,诧异问道:“有故人前来拜访道长?” 此处乃是研制药剂的重地,虽然现在药剂研制出来了,可尚有许多未曾痊愈的疟疾病人,按理来说孙思邈绝不可能在此地接待访客才是。 孙思邈道:“哦,不是故人,乃是一位病患,染了疟疾,家人陪着前来寻老道治病。那姑娘算是命大,正巧赶上药剂研制成功,本来都快死的人,两副药下去便药到病除,今日痊愈,赶着回家去了。” “哦……” 房俊瞅了一眼,便不以为意,让部曲留在院外,自己抬脚进了院子。 孙思邈引着房俊来到院子一侧的一间净室,有医官给二人奉上茶水。 房俊接过茶水道谢,然后对孙思邈说道:“晚辈此来,乃是求助于道长。” 未等他道明来意,孙思邈便伸手打断他,说道:“二郎且慢,今日贫道亦有一事相求于你。” 房俊奇道:“呦呵,您老人家现在之声誉如日中天,天下人恨不得将您当成神仙一般供起来,但凡您开口,无论任何事,朝中那些大佬还不得哭着喊着给您办了?现在居然用到‘求’字……晚辈肩膀窄,力气小,当不得您这个‘求’字,所以,您爱找谁找谁,咱受不起……” 还没等孙思邈说是什么事儿呢,房俊干脆利落的就给拒绝了。 开玩笑,孙思邈现在什么地位? 若说之前世人对其之评价乃是“神医”,那么随着治愈疟疾之药方传遍天下,普度众生救苦救难,早已经跟“神仙”划上等号…… 这样的人物开口就来了一个“求”字,那能是小事儿么? 别管什么事儿,肯定是难如登天,先拒绝了再说…… 孙思邈被这厮的无赖嘴脸给气笑了,吹胡子瞪眼道:“你这棒槌当真奸诈……只能你求我,我求你就不行是吧?那好,今日你所求之事也免开尊口,老道肯定不答应。” 房俊此来便是乃是想跟孙思邈要一些能够治疗兵卒因训练而产生伤病的药方,若是有能够快速补充营养回复体力的那种就更好。其实这等药方不必要非得找孙思邈,宫里头的御医完全可以胜任。可谁叫一位“神医”放在这里摆着,不用白不用不是? 可现在孙思邈明显有难题,他又岂会自己往上撞? 不答应拉倒,咱回去宫里找御医…… 听了孙思邈的话,房俊立马起身,抱拳施礼道:“既然如此,晚辈告退。” 说罢,转身就走。 孙思邈眼睛都瞪直了…… 娘咧! 这小兔崽子怎地这般狡猾? 别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可倒好,是打算吃了兔子也不撒鹰…… 老道顿时怒了,喝道:“给老子站住!” 房俊闻言站住脚步,回头苦笑道:“您是神医啊,德高望重,神仙一般的人物,说脏话不好,得矜持……” 孙思邈老早就活的通透了,岂会在乎名声财富那些浮云一般的东西? 想干嘛就干嘛,活得自在才是最重要的! 不以为然道:“贫道跟你自称一声老子,那是你占了便宜,论岁数当你祖父都够了!不然您信不信就算你老子站在老子面前,老子也敢自称一声老子?” 房俊无语。 没想到你孙思邈浓眉大眼儿的,也是个活宝…… 没辙了,只好回到座位坐下,摸了摸鼻子,无奈道:“服了您了,您说吧,到底什么事儿?不过事先声明,办不了的绝对不办。” 孙思邈哼了一声,骂了一句“奸诈”,起身从一旁的书橱上去下一大摞厚厚的纸张…… 第一千六百二十三章 千金方 “这是何物?” 房俊看着孙思邈递给他的一大摞书稿,有些奇怪。 孙思邈微微一笑,坐回房俊对面,道:“二郎虽然未曾学医,但精通医理,比之天下诸多庸医都要强上许多,此乃老道这些年行医天下收罗来的各种药方,有普普通通的调理气血的方子,亦有治疗伤寒的秘方,加以整理归纳,并且根据数十载行医之经验对其增补删改。” 房俊听着,低头去看书稿,之见简略装订的书稿扉页上是几个飘逸工整的小楷字体,写着《备急千金要方》几个字。 《备急千金要方》? 房俊有些懵,这不就是流芳百世、名标青史的《千金方》么?! 孙思邈捧着茶盏,清癯的脸上神色平淡,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编撰的这部集古今药方之大成的书籍将会有着怎样的历史地位,清声说道:“隋末天下大乱,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纵横厮杀,中原大地生灵涂炭百业凋敝,百姓亡命天涯流离失所……致使医科倾颓,一蹶不振。陛下登基以来,虽然诏令各州设置医学馆,然医术之道积弊难反,多处州县不过是虚应故事,并无多少名医参与其中,造福万民。天下动荡多年,方药本草部秩浩繁,仓卒间求检不易,多数乡间郎中面对病疾束手无策,不知导致多少本能挽救之性命眼睁睁的逝去。老道观之,心有所感,于是乃博采群经,删繁去复,并结合个人经验,编撰此书。人命至重,贵於千金,一方济之,德逾於此。故这部方书以千金为名。凡诊治之诀,针灸之法,以至导引养生之术,无不周悉,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使之传遍大唐各州府县,让世人面对病疾之时,可以从容检索对症下药,惠及天下。” 房俊心中叹服。 但凡能够名垂千古之伟人,必然是在某一方面的成就臻达巅峰,这一点绝无侥幸。而孙思邈正是凭借这部耗费了一生心血之《千金方》,被后世尊称为“药王”,奠定其在中华医学上震古烁今高山仰止之地位。 然而这部书的出发点,却非是“名垂千古”,而是“让世人面对病疾之时,可以从容检索对症下药,惠及天下”…… 越是简单的目的,往往越是无意间造就伟大。 不择手段的执着追求,反而结局不如人意。 这一点,孙思邈与李二陛下两人便是现实的例证。 孙思邈心怀世人悬壶济世,最终名垂青史万世流芳,成为医学界巍巍高山一般的存在;李二陛下孜孜不倦的追求“千古一帝”的美名,妄图通过征服高句丽超越秦皇汉武,却最终沉沙折戟铩羽而归,郁郁而终……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房俊吸了口气,将书稿轻轻放在桌面上,视若珍宝,轻叹道:“此书一出,天下名医辈出,万民有福矣!” 即便是一个庸医,只要此书在手,照方检索,大部分的病症皆可治愈。 孙思邈却摇头失笑:“二郎以为医道如儿戏哉?” 房俊不解。 孙思邈道:“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步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尚需熟读铭记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等诸部经方。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否则,如无目夜游,动致颠殒。熟读此方者,若能寻思妙理、留意钻研,始可言已入医道矣。但若仅止于此,远远不足,还需涉猎群书,深明奥义,若不读五经,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诸子,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不读内经,则不知有慈悲喜舍之德;不读庄老,不能任真体运,则吉凶拘忌,触涂而生。至于五行休王,七耀天文,并须探赜,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尽善尽美矣……” 房俊暗忖,此乃天下之至理,又何至于医学一道? 大道至简,然则在通往大道的路途上,却遍布着无数的荆棘和险阻,唯有披荆斩棘勇往无前,耗费心血磨砺体魄,方才可以得证大道,名垂万世。 成功绝无侥幸…… 房俊点头受教,道:“道长有济世之心,晚辈又岂能视若无睹呢?没说的,这部医术完成之日,晚辈负责将其刊行天下,惠及世人,使得千古之后,道长之功德名讳依旧光耀华夏,造福万邦。” 《千金方》一出,受惠的可不仅仅是大唐百姓,届时这本医术必然流传天下,世间所有之百姓,无论华狄,无论中外,皆可从中受益无数…… “神爱世人”,又怎及得上孙思邈之一部医术当中蕴含的深爱伟大? 无需置疑,此书一出,孙思邈便是药中之王、医中之神! 孙思邈本意便是想请房俊帮助刊行此书,毕竟作为大唐有数的富豪,又掌控着大唐最大的新式竹纸作坊,活字印刷更是出自他手,实在是没人比房俊更适合。 但是房俊答应的这般爽快,又让孙思邈有些疑虑…… “听闻二郎与司农寺联合编撰一部农书将要刊行,令尊更联合天下名儒四方学子编撰《字典》,不出所料亦是要刊行天下的,贫道知道二郎富甲一方,可是若再加上这千金方,那便是一连刊行三部书籍……必然吃力吧?” 这几部书的意义非凡,注定了不可能高价刊发,将将收回成本就算不错,绝不可以之牟利,否则天下风评将会对房俊极其不利。 君子不言利,虽然只是一句虚伪之言,却不妨成为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圭皋…… 一部教授农时的《农书》,一部救死扶伤的《千金方》,一部既能启蒙顽童又可引为经典的《字典》,谁若是逆势而行以之牟利,就得被天下读书人给喷死,即便不死,那也得遗臭万年…… 可是三部书籍刊行天下,那得是何等财力人力? 这也就是房俊,换了旁人,怕是就连这等大话都不敢说出口…… 房俊却嘿嘿一笑,胸有成竹道:“道长是清高之人,胸中自有丘壑,却不屑于变通之道。晚辈不过是个棒槌,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所以在道长眼中千难万难之事,放在晚辈身上,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易如反掌耳。” 孙思邈气笑了,没好气的瞪着房俊道:“一连刊发三部书籍,你还敢说不费吹灰之力?就算你富可敌国,然则你可知大唐有多大,子民有多少?既然刊行天下,那自然是各州府县都不能落下,繁华如京兆淮扬要刊行,穷困如甘凉七闵亦要刊发,甚至于由于其穷困凋敝刊行力度要更甚于关中,你可知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 越是穷困的地方,就需要《农书》、《千金方》这等书籍去惠及百姓,然而刊行难如登天。甘凉之地尚还好些,虽然人烟稀少地域苍凉,到底路途通达,可是七闵之地山岭纵横河流密布,百姓散落其间穷困潦倒,想要刊行书籍到百姓手中,何其难也? 这小子居然轻描淡写神情自若,该不会是敷衍于我,所谓的刊行天下只是为了一个名声吧…… 房俊看着孙思邈怀疑的眼神,便笑道:“术业有专攻,论起医术之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道长成就非凡旷古烁今;可是说起商贾之道,非是晚辈不懂自矜,就算是陶朱复生、子贡再世,晚辈亦是不遑多让。” 孙思邈蹙眉,摇头道:“二郎生财之道,老道亦是有所耳闻,不愧‘财神爷’之称号。可是刊行书籍这种事非是商贾之道,难不成还能让你往里头搭太多钱?” 说到此处,孙思邈看了房俊一眼,意味深长道:“就算你肯将全部身家都搭进去,恐怕所获得的不是誉满天下的声望,而是肘腋之患……” 第一千六百二十四章 不难 “就算你肯将全部身家都搭进去,恐怕所获得的不是誉满天下的声望,而是肘腋之患……” 孙思邈言尽于此,再不多言。 可房俊却听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孙思邈生平未入官场,但世间道理却是相通的。 这世间最难揣度的便是帝王心思,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帝王也是人,而非是食人猛虎,却又为何有这么一句话呢? 便是指帝王之地位高高在上独一无二,与天下人尽皆不同,地位决定思想,所以没人能够揣度帝王之心思。 若是房俊破家舍财将这几部书籍刊行天下,固然能够造福百姓获得崇高的名望,却有了功高震主之嫌疑…… 就算李二陛下现在对房俊崇信重用视为肱骨,但他也到底是一位帝王,谁知道会不会因此心生猜忌? 在帝王身边,最可怕的永远不是犯了何等滔天大错,而是这个“猜忌之心”…… 皇帝信你,就算你杀人放火将天捅个窟窿,照样既往不咎升官晋爵。 可一旦皇帝心生猜忌,就算你忠心耿耿可鉴日月,照样亦会祸事临头身败名裂…… 这是道理,更是忠告。 房俊感激的笑笑,愈发敬佩孙思邈的人品。 《千金方》一出,携带着目前研制出疟疾药方之声势,孙思邈可谓是“金身大成”,肉身成圣。 然则听其言中之意,却宁愿延迟刊发《千金方》,亦不愿牵累自己…… “道长爱护之意,晚辈铭感五内。但道长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将三部书刊行天下这等名誉声望于我是个祸患,可是却有人视其如久旱甘霖,甘之如饴……” 孙思邈奇道:“哦?还有谁能享受这泼天的功德,却不造反噬?” 房俊呵呵笑了一声,道:“本来晚辈打算只做不说的,可既然道长推心置腹,那晚辈亦不妨泄露一些给你知道……” 说到此处,他竖起一根手指往天上指了指,低声笑道:“天下间,自然唯有陛下才能拥有这等功德……” 孙思邈愣了一愣,道:“道理是没错,可是刊发这些书籍所需耗费的人力财力,即便是陛下亦要颇多踟蹰吧?毕竟陛下乃是天下之主,所思所虑,必然要全盘计较,岂能顾此而失彼?” 房俊“嘿”的一笑,上身微微前倾,面上尽是促狭之色,低声道:“刊行不刊行……可由不得陛下。” 孙思邈失笑道:“怎地,你还能假传圣旨,令天下各州官员为你所用?” 房俊道:“哪里用得着假传圣旨?道长有所不知,近日晚辈向陛下呈递了一份在兵部辖下建立‘邮政司’的奏折,统合天下驿站,加快邮传改革,而‘邮政司’设立之后的第一个举动,便是联合‘大唐文化振兴会’,于天下各州府县的驿站设立贩卖书籍纸张的书店,所有出售的书籍纸张,全部成本价格销售,除去维持日常运转之外,绝不赚取一分一毫的利润。而道长这部《千金方》可以作为吾等‘邮政司’的开山之作,即可趁机将此书刊行天下,又可是的‘邮政司’一炮而红,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况且‘邮政司’受陛下指导,‘大唐文化振兴会’的会长乃是魏王殿下,说了算的还是陛下,到了最后,这些功德岂不是尽数归于陛下一身?偏偏这些事还都是晚辈在经手搭理,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嘿嘿,道长您说这是不是易如反掌?” 孙思邈恍然,如此一来,好像这件事还真就唯有房俊才最合适…… 心事放下,孙思邈老怀大慰,道:“成书尚需一些时日,贫道打算将妇科与儿科单独罗列出来,形成一个全新的医科,此乃崇本之义,不可轻忽,不可混淆。” 又问:“二郎替老道解了心中之难题,却不知你来寻老道,所求之事为何?” 房俊便将来意道出:“晚辈统领右屯卫,招募新兵操练阵法,将辅以全新的操练方式,以之提升兵卒的身体素质,但是训练强度太大,唯恐兵卒身体损伤,故而前来向道长寻求一些强身健体治疗跌打损伤的方子或者药物。” 孙思邈闻言,极其不爽,老道捋着白胡子,不满道:“呵呵,老道非是自矜身份之人,可即便如此,那些寻常之医官便能处理的跌打损伤何必来找老道?你当老道很闲么?” 杀鸡用牛刀,孙思邈觉得大材小用,完全没必要…… 房俊却自有他的道理:“放着您这么一尊大神在这里不用,何以去寻那些江湖郎中?晚辈难道是傻子?” 孙思邈却不以为然:“老道没那闲工夫,不断有百姓前来求诊,尽是一些疑难杂症,很是麻烦,还要著书,哪里有那么多的空闲?” 房俊见到求情不成,只要来硬的,冷笑道:“若无晚辈给你将《千金方》刊行天下,您就算写出来了,能有几个人看到?白费力气。” 这话将孙思邈气的不轻:“嘿!你个小子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老道不给你帮忙,你就不给老道刊行书籍?大不了老道亲自去找陛下求情,这等功德,陛下定然在意,届时一纸圣旨,就不信你小子不乖乖的办事!” 房俊翘起二郎腿,抖啊抖的不停,模样甚是气人:“你当陛下的圣旨是万能的?的确,晚辈不敢违抗圣旨,圣旨下达,晚辈只能照办。但办是办,怎么办却有讲究……届时晚辈只是将《千金方》刊行在繁华之城池,边缘地界以人力不足、财力欠缺为借口,也不是不刊行,只是慢慢拖着……你奈我何?” 这就是个无赖呀! 孙思邈气的白胡子翘起老高,怒道:“臭小子,敢威胁老道?天下还没人敢这么干!” 房俊毫无惧色,半步不让:“不敢不敢,合则两利而已。” “……” 孙思邈无语,气了半天,见到房俊得意洋洋的神情,只得无奈道:“到时候再说!” 这就算是妥协了…… 房俊嘿嘿一笑:“这才对嘛!哪里有只图索取却不付出的好事呢?” 孙思邈心里郁闷,活了一百年,却被一个小兔崽子胁迫了一回,虽非是为了他自己谋利,却依旧不爽至极…… “说完了?说完了滚蛋,看见你就烦!” “不是,您老这么大岁数了,怎地这么没涵养呢?” 房俊哭笑不得,人活的岁数大了,就有些返老还童的趋势…… 孙思邈瞪眼:“老道就算活了两百岁,难不成还不能发脾气了?你滚不滚?信不信老道喊一声,这院子里所有的病患都能跑出来揍你?” “得得得,您厉害,咱走还不成么……” 房俊无奈,只得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道:“你可是答应好了,不能反悔,到时候各种借口推脱。” “你小子还知道老道岁数大?有没有点尊老之心?老道言出如山,绝不反悔!真不知房玄龄如何教导儿子的,温润君子的性子,怎地教出你这么一个混不吝的棒槌?来来来,老道今日替你爹教教你如何尊敬老年人……” “那个,晚辈告辞……” 房俊赶紧出门溜走。 开玩笑,若是将孙思邈惹急了,没人能救得了他。 在唐朝,老年人极其受到朝廷的重视和优待。 即便是在国家最最艰难的贞观初年,朝廷亦制定下各种针对老年人的政策,比如对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赋役俱免,八十岁以上者,给予一名“侍丁”在其身边照顾,并且免其赋役…… 李二陛下出了太极宫,若是在街上遇到八十以上的老者,即便是帝王至尊亦要避往一侧给其让路, 重阳节的历史源远流长,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不过那时的重阳只是宫廷内的活动。此后重阳的活动虽然一直被保留了下来,但重阳节被定为正式节日还是在唐朝,为何?就是因为自唐朝开始,将重阳节定为尊老之节日…… 以孙思邈百岁年龄,别说替房俊他爹教教你,就算是替他爷爷揍他一顿,他都没地儿讲理,甚至若是孙思邈一气之下将他弄死了,都不用背负国法之制裁…… 这么一个老家伙,谁敢惹? 第一千六百二十五章 不抛弃 金鸡起舞,东方晓白。 一层薄薄的雾气尚未散去,将雄壮的长安城以及远处巍峨的群山笼罩其中,给这片壮丽山河蒙上婉约的轻纱…… “一!” “二!” “三!” “四!” “一二三四……” 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狠狠踏在地上,震得地皮都在微微颤抖,发出响彻一片的闷响,以一种规则的韵律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长安城外玄武门北亦隶属于長安縣,虽然比不得城内繁华,但因为地处京畿紧邻渭水,田地肥沃居民众多,一座座乡村毗邻而居,掩映在绿树清水之间,满是诗情画意恬淡安宁。 不少早起的百姓被这股闷雷般的脚步声惊动,纷纷走出家门到村口观望,然后便被彻底震惊了…… 只见村口的官道上无数的青壮光着膀子,在清晨凉爽的天气中排成不见首尾的长长队列,踏着整齐的步伐,喊着划一的口号,正跑步向着渭水方向前进。 数千青壮挥洒着汗水英气勃勃的画面,着实令人震撼…… “乖乖,这该不会是右屯卫的兵卒吧?” “大概是吧?” “什么大概,肯定是啊!额见到最前头的房二郎了……” “啥?房二郎不是右屯卫大将军么?还是兵部侍郎呢,怎会跟着兵卒们一起操练?” “呿!你以为房二郎做得一手好诗,就是个文人了?人家可是丝毫不亚于那些开国猛将的名将啊,从军以来,无论是对上突厥狼骑还是南洋象兵,未尝一败!” “常胜将军啊……” “有人说房二郎诗纨绔子弟,不过依仗房相和陛下的权势作威作福躺在功勋薄上吃现成的……可是你瞅瞅,咱大唐哪一支军队能有这等气象?” “听说右屯卫的兵卒皆是百里挑一。” “可不是,前几日吾家三郎前去参军,结果被刷下来了……唉,无福在此等强军之中建功立业,遗憾呐!” …… 长安自古便是帝都,百姓见识自然非是那些偏远乡野村夫可比,平素时不时的见到一品大员当朝国公,心气儿见识自然潜移默化之间水涨船高。 可是即便如此,却也因为右屯卫一个越野操练所表现出来的气势给震撼了一把…… ***** 唐时渭水丰沛,河道宽阔水面浩荡,由玄武门北之右屯卫大营至渭水河畔,足有十几公里。 今日参与操练的两千余兵卒出发之时英气勃勃趾高气扬,毕竟从数万人之中选拔出来加入右屯卫,各个都是十里挑一出类拔萃的青壮,沿途路经村庄之时受人围观,各个仰着脖子像是骄傲的公鸡,牛气得不得了。 然而刚刚跑了一半,许多人便坚持不住了…… 前来征兵的青壮之中固然有心怀报复的世家子弟,但绝大多数依旧是普通人家的青年,这些人家境贫寒,长期缺乏营养,哪怕正值青壮年岁,出去高侃这等天赋异禀之辈,整体来说身体素质却相当差劲。 就算是经由严格的选拔脱颖而出,距离房俊的要求也还远远不够…… 玄武门至渭水之畔不足三十里路,轻装前行都坚持不下来的话,以后增加负重怎么办? 负重越野三十里,那可是野战军最基础的训练科目…… 房俊有些郁闷,这些人怎地比当初“神机营”那些二世祖还差劲? 他却是忘了,“神机营”当中那些二世祖固然性格懒散好吃懒做,但毕竟是勋贵世家出身,自幼营养充足底子极好,所差的只不过是缺乏坚韧的性情而已。训练严格一些,身体素质立马就上来了。 可眼前这些出身贫寒的兵卒吃上一顿饱饭都难,长这么大可能都见过几次肉,天天稀汤寡水的灌个饱,哪里有那个体力储备? 房俊光着膀子,腱子肉上的汗珠儿在朝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干脆停在路边,一边吆喝着加油鼓劲儿,一边大喊道:“都给老子坚持住!今日不限时间,只要一鼓作气跑到渭水之畔,回头就吃肉,往后天天吃肉!可你们以为听过选拔便安枕无忧了吗?大错特错!右屯卫之中,不要废物,优胜劣汰永远都不会停止,不思进取者不配为吾之手足弟兄!今日谁要是中途掉队,立即淘汰,永不录用!” 一帮子穷孩子一听天天有肉吃,顿时一个个嗷嗷叫,打了鸡血一般咬着牙拼命往前跑,谁也不想被淘汰! 都听说右屯卫待遇好,所以大家才抢着来右屯卫当兵,可是谁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好,还能天天有肉吃? 肉的吸引力是无与伦比的,整支队伍立即精神焕发,向着渭水奋勇前进…… 努力是人类抵达成功的要素,但往往很多时候,仅仅只有努力是远远不够的。 世间事便是如此,许多时候,有些人轻轻松松便能抵达终点获得成功,可有些人哪怕拼了命咬碎了牙,照样半途夭折无功而返……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公平可言。 随着不断前进,队伍稀稀疏疏拉开了距离…… 队伍的最后,“仲明贤弟”脸色苍白淌满汗水,死死咬着牙关,眼神涣散,两条腿颤抖不止,一步一步的往前挪,摇摇欲坠的身体似乎随时都能跌倒在地…… “仲明贤弟”姓杜,不过与大名鼎鼎的“京兆杜氏”毫无干系,祖父一辈经商自南阳迁居于此,早已家道中落,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养活一家五口。 杜仲明自小便立下志愿,要读书进学,摆脱贫穷。 十余载寒窗苦读,因不忍牵累家人受饿,故而每日里只食一餐,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无多少读书的天赋,书没读成,甚至害怕身子给熬坏了…… 在他身边,“怀德兄”亦步亦趋,架着杜仲明的一条手臂帮他保持平衡,这才是杜仲明没有力竭而倒的重要原因。 两人相互搀扶,却渐渐精疲力尽…… “噗通!” 杜仲明脚下一软,一个跟头摔在路旁,张着嘴好似离水的鱼儿一般拼命将空气吸进肺里,整个内脏却仿佛被火烧一般,处处届时烧灼一般的痛楚…… 他仰躺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花,没有力气站起来。 “怀德兄”也止住脚步,弯腰在杜仲明身边大口大口喘气,抬眼望了望前边的背影,咬牙道:“贤弟,速速起来,为兄搀着你,马上就到渭水了!” “怀德兄”姓云,名弘业,字怀德。 杜仲明虚弱的摇摇头,流着泪感激道:“若非兄长搀扶,小弟连此地也到不了,小弟十几载寒窗却学无所成,现在连当个兵都够格……呜呜,小弟一向自视甚高,如今方知却是一个废物……如若连累了兄长,小弟这一辈子如何过意的去?兄长尚有体力,不必顾我,速去速去……” 信心的崩塌,使得杜仲明已然绝望,自暴自弃,不忍让云怀德因为照顾自己亦被淘汰。 云弘业恶狠狠的瞪着杜仲明,咬牙道:“说什么浑话呢?你我同窗一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能将你抛弃于此,自顾直奔前程?速速起来,吾辈大唐男儿,不可言弃!” 杜仲明长叹道:“非不为也,实不能矣!” 他此刻手足酸软,连呼吸都费劲,哪里还有力气再走下去? 云弘业略一沉默,干脆一屁股坐到杜仲明身边,道:“既然贤弟不走,为兄如何忍心将你弃之自奔前程?也罢,为兄也不跑了,就留在此地,与贤弟为伴吧。” 语气悲戚,形容落寞。 杜仲明大吃一惊,连忙挣扎着坐起,恼火道:“兄长不可!小弟放弃,不过是断了一条晋身之路,兄长乃武川云氏之子弟,生平志愿便是振兴家门一雪前耻,焉能因为小弟受阻于此?小弟万死莫属其罪矣!” “武川云氏么?” 云弘业抬起头望了望宽敞的官道,耀目的烈日,只觉得满嘴皆是难咽的苦涩,撮了撮嘴巴,“呸”的一声将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脚下。 第一千六百二十六章 不放弃 云氏出自北魏大族赫连氏,道武帝改姓之时改为云姓,祖籍代郡武川。 这是块神奇的土地! 魏晋以降,豪杰辈出。 西魏八大柱国将军中有宇文泰、李虎、独孤信、赵贵、侯莫陈崇五人,十二大将军中有宇文导、侯莫陈顺、贺兰祥三人,尽皆出自武川! 而且北朝很多英雄将帅都出身于此,贺拔胜、念贤、寇洛、梁御、若干惠、王德、王盟、尉迟纲、尉迟迥、韩果、王勇、宇文虬、赵善……哪一个不是威名赫赫、将星璀璨? 北周和唐朝建立者的祖辈直接来自代郡武川,隋文帝杨坚的皇后独孤氏亦来自于此地…… 云氏便是祖辈生活在这块豪杰辈出的土地上,虽然并无显赫之成就、杰出之子孙,却也顺风顺水,家族昌盛。 直至隋朝末年出了一个云定兴…… 百年累积之家声名望,一朝倾颓,千年传承之忠孝勇烈,数载殆尽。 武川云氏,早已成为一个笑话,云弘业自懂事以来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家族的庇佑,反而将自己之出身视为奇耻大辱…… 所有的一切,皆因武川云氏出了一个云定兴。 云弘业发了会儿呆,咬了咬牙,站起身拽着杜仲明的胳膊,硬生生将其拉起来,搂着他的肩膀,咬着牙道:“吾云氏之耻辱,就算是倾尽黄河之水亦无法洗清,功名利禄徒有何用?吾云氏之败,皆败在不肖子孙见利忘义、自私猥琐,若吾今日将兄弟弃之不顾,与那等败类何异?贤弟今日若是想将愚兄限于不义之境地,便长卧不起,但凡心中尚且念着这些年为兄的照拂情义,便速速与我一起,跑去渭水之畔!” 杜仲明感动的热泪长流,把着云弘业的手臂,哽咽道:“非是兄弟不愿……只是就算能够跑去渭水之畔,也落在最后,势必要被淘汰,又有何意义呢?” 在他们身后,尚有许多体力不支者或坐或卧,长吁短叹,亦有相互搀扶者艰难的挪着步子。 而在他们身前,大部队却早已没了踪影…… 按照成绩,这些落后太多的人,势必要被淘汰掉。 云弘业却嘿嘿一笑,看了看四周,而后附耳低语道:“贤弟有所不知……那房二郎先前在‘神机营’之时,便曾喊出‘不抛弃,不放弃’之口号,由此可以看出,其对兵卒的素质要求固然严厉,但是更看重兵卒之间能否患难与共,危机之时能否相互扶持、同生共死……你我二人虽然落后太多,但一路相扶不离不弃,正是房二郎最愿意看到的,所以贤弟尽管放心,只要我们能够到达目的地,必然不会被淘汰!” “此言当真?” 杜仲明眼神中重新焕发出光彩。 没人愿意被淘汰,更何况是注定将成为大唐强军的右屯卫…… 云弘业挑了挑眉毛,笃定道:“你我相交多年,为兄何时曾诓骗与你?信我的没错,来,速速上路!” “嗯!” 杜仲明涌起信心,颤颤巍巍的站直了,把着云弘业的肩膀,艰难的迈出步子。 所有的事情都是开始最难,望着前路荆棘密布险阻重重踟蹰不前,患得患失信心尽丧,尚未开始便已经失败。反而义无反顾的踏上征途,才会发现所谓的艰难险阻,已经一点一点的被抛在身后…… 世上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做不到的,只是因为你没去坚持而已。 当然,有时候正因为你坚持了,做不到的时候才会更绝望…… ***** 太阳渐渐升起,照样照耀大地。 渭水奔腾流淌,哗哗的河水浪花翻涌,反射着初升的朝阳,金光万道。 房俊叉腰站在河边,一身敦实的肌肉早被汗水浸湿,看了看身边标枪一般卓然而立的薛仁贵、程务挺、高侃、卫鹰等人,再看看河边沙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一地的兵卒,蹙眉苦笑,摇了摇头。 虽然经历了俯卧撑、引体向上、跳远、投掷等等项目的选拔,这些兵卒能够脱颖而出,但是显然长距离的越野远远超过这些人发负荷。 若是路途再远一点,估计都能有人猝死…… 身体素质还是差劲。 不过还好,身体素质是可以后天通过锻炼增强的,坚韧的意志才是不可弥补的。 “所有人,道本帅面前集合!” 房俊大吼一声,两脚分开,抱着膀子,注视着累的半死的兵卒一个个艰难的从沙地上爬起,走到他面前集合。 所有人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那可是连皇子都敢揍,揍完了还屁事儿没有的牛人,被他的威名所摄,数千人密密麻麻战慢了一大块河滩,却无一人敢发出吵杂之声。 房俊凝视面前的东倒西歪的兵卒,面上不见喜怒,大声道:“诸位,很多人都是与亲朋至交一同前来右屯卫应征入伍的吧?” 不少人点头应和,却不知为何有此一问。 房俊点点头,陡然提升音量,大喝道:“凡有亲朋至交一同在军中,却尚未达到此地的,出列!” 人群里一阵窸窸窣窣,虽然不知是何道理,但没人敢隐瞒,顿时便有二十几个兵卒站到阵列之前,一脸好奇的望着房俊。 房俊闭上嘴,抱着膀子,就这么默默的注视着,不发一言。 兵卒们不知房俊搞什么鬼,却也不敢问,只能忍着一身疲惫拖着颤抖的两条腿,老老实实的站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被落下的兵卒有的独自挣扎着赶上来,有的相互搀扶着赶上来,但更多的却是最终放弃…… 房俊面无表情,看着阵列之前站着的二十几个兵卒,大声道:“尔等抛弃亲朋至交,只为自己到达目的地,不念昔日旧情,现开革出右屯卫,即刻回大营,收拾衣物,速速返乡,不得逗留!” “轰!” 整个阵列顿时炸了锅,惊呼声此起彼伏。 仅仅是因为没有跟亲朋至交一起到达,就给淘汰了? 可是那些亲朋至交跟不上大部队是他们自己身体素质不行,甚至是有人半途而废不愿拼死撑着,这怎么能怪他们呢? “大帅,吾等不服!” “是呀,这不公平!” “小的是最先达到的一批,为啥还要淘汰?” “吾那同乡自己不跑了,嫌累,与我何干?” …… 这些被淘汰的兵卒义愤填膺,面红耳赤的争辩。 明明是最先达到的,就因为没有顾及亲朋至交,便要被淘汰? 没这个道理! 薛仁贵横眉立目舌绽春雷,大吼一声:“闭嘴!质疑军令者,斩!” 一声大吼,吓得那些争辩的兵卒战战兢兢,尽皆闭嘴,但不服气的神情却挂在脸上。 房俊上前一步,冷冷注视着这些人,开口道:“主帅之令,便是刀山火海亦要勇往直前,这是右屯卫的军纪,违者,斩!不过今日本帅破例一次,让尔等明白为何被淘汰。” 抬起头,环视一周,大声道:“不仅仅是他们,所有人都听着!吾右屯卫之军纪第一条,便是‘不抛弃,不放弃’!不论你是何官职,不论你有何背景,不论是何环境、是何缘由,在任何情况下,都决不许抛弃战友、放弃袍泽!今日你连亲朋至交都能弃之不顾,明日谁还敢指望你能够解救身陷重围之袍泽?” 顿了一顿,又大声道:“凡每什,一人当先,九人不救,致令阵亡者,九人俱斩!凡当先者,一伙被围,二伙不救;一队被围,本团各队不救;一团被围,别团不救,致令陷失者,俱军法斩其校尉队正伙长!” “这就是吾右屯卫之军纪!” “袍泽失陷敌阵,当奋勇无前,拼死营救!” “这就是吾右屯卫之军魂!” “不抛弃!不放弃!” 房俊怒目圆睁,瞪着面前二十几个兵卒,喝道:“尔等自硬庆幸,此时仓促成军,本帅不予尔等计较,若是放在以后,这般抛弃袍泽,定斩不饶!尔等自私自利,尚有何颜面在本帅面前谈论公平?” 故人最终情义,二十几个兵卒被房俊骂得面红耳赤颜面无存,羞愧无地,掩面而走。 而那些最后坚持着相扶走来的兵卒,却个个热泪盈眶,心潮澎湃…… 第一千六百二十七章 军令如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西周幽王为犬戎所杀,秦襄公护周平王东迁,并受王命攻打犬戎。“西戎杀幽王,于是周室诸侯以为不共戴天之仇,秦民敌王所忾,故曰同仇也。” 《秦风·无衣》是《诗经》中最为著名的爱国主义诗篇,传唱百世,万载流芳。 这边是老秦人抗击西戎入侵者的军中战歌,在这种反侵略的战争中,老秦人表现出英勇无畏的尚武精神,也创造了这首充满爱国主义激情的慷慨战歌。 时至今日,老秦人的子孙犹记得当年那震撼天地荡气回肠的誓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三百载春秋,三百载战国,泱泱崤函,汤汤河渭,独处西陲的老秦一脉,没有礼乐奢靡的浸染,没有桑植农耕的钝落,没有人尽浮华的矫饰,一步步在那莽山谷壑中屹立而起,春秋争霸、战国称雄,横扫八荒,天下一统! 大秦二世而亡,然则老秦之魂魄,却永不湮灭! 铮铮傲骨,巍巍霸气,那是镌刻与血肉深处的图腾,血脉相传,永不断绝! 房俊一句厚重低沉的“不抛弃,不放弃”,就像是一声黄钟大吕,震荡在当场秦地子孙的耳鼓,沸腾那尚未沉睡的血性! 老秦人凭什么横扫天下,冠绝千古? 不是雄壮的身躯,不是沸腾的鲜血,而是坚韧的意志,共赴国难的慷慨悲壮!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 阵前被房俊驱逐开革的兵卒一个个目瞪口呆,浑然忘记了狡辩争论,呆愣半晌,猛地一个个“噗通”跪地,涕泗横流,悔恨交加! “大帅,给吾等一个机会吧?” “求求你了大帅,小的知道错了!” “大帅饶了吾等吧,若是被家人知道小的乃是抛弃亲朋至交才被开革返乡,祖父回打断我的腿……” 岂止是打断腿? 老秦人慷慨豪迈重情重义,若是因为抛弃亲朋至交而被右屯卫开革的消息传扬出去,将会遭受唾弃厌恶,在关中八百里秦川再无立锥之地…… 老秦人有败家子,有纨绔,有莽夫,但独独没有自私自利的奸猾之辈! 二十几个青壮汉子痛哭流涕,磕头作揖,苦苦哀求。 高侃心生恻隐,可他也不过是大头兵,就因为受到房俊的看重便可以腆着脸给这些人求情? 他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分量…… 薛仁贵站如轻松,俊朗的面容古井不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仿佛眼前的一幕根本不存在。 自被房俊录用而后擢升,薛仁贵便知道房俊此人别看平时嘻嘻哈哈恣意妄为,但是极有原则,无论是之前统领“神机营”的风评,亦或是之后创建水师的严谨,处处皆将“军纪”放在首要之位,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可以撼动军纪。 在房俊的军中,“军令如山”绝非一句空话,胆敢违逆者,定斩不饶! 现在将尔等逐出右屯卫已然是法外开恩了,还敢求情? 没用…… 高侃没资格求情,薛仁贵不愿求情,可现场却有一个既有资格又愿意求情的…… 程务挺凑到房俊耳边,低声道:“二郎,都是铁铮铮的汉子,若是因为舍弃亲朋至交而被逐出军营,怕是关中再无立身之地,尚有何颜面立足这八百里秦川?网开一面吧……” 他自认为在房俊面前劳苦功高,房俊这厮一向重义气,怎么也得给自己一个面子吧? 结果…… “放肆!军令如山,哪怕是山崩石裂亦不可撼动!本帅令出法随,如山似岳!三军之内,尔竟敢质疑本帅之军令?程务挺动摇军心,目无军令,来人,杖责二十!” 房俊黑脸如铁,厉声训斥,丝毫不讲情面。 程务挺臊得面红耳赤,闭嘴一言不发,往前猛地扑倒在地,就这么将赤着的后背露出来,心底极度憋屈! 他虽然出身军旅世家,却真正入过军营,顶多便是在潼关镇守,手底下皆是一群见了钱财便红眼珠子的乌合之众,焉知军纪之森严? 他以为自己算是为房俊赴汤蹈火之心腹肱骨,眼下不过是替这些人求个情而已,就算不给面子,也犯不着再揍咱一顿军棍吧? 自己一腔热血算是喂了狗…… 房俊理都不理他,盯着兵卒行刑完毕,又道:“程务挺心存埋怨,对军纪处罚不满,关十天紧闭!” 薛仁贵愣了愣,紧闭是个啥玩意? 不仅他不知道,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可这个当口眼瞅着房俊脸黑如铁隐隐处在爆发的边缘,谁敢张嘴问? 程务挺依旧一言不发,被行刑的兵卒带走。 那二十几个被开革的兵卒尚在哀求,房俊看都不看一眼,冷冷道:“军纪便是军纪,尔等以为是玩笑么?来人,给本帅统统轰走,若是执意不从者,军法从事!” 渭河岸边水流湍湍,数千人站立于此,却再无半点声息。 所有的兵卒皆被房俊的威严所摄,即便是那些被开革的兵卒,也不敢再大呼小叫的喊冤求情…… 将被开革的兵卒撵走,房俊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大声道:“不是本帅忍心如此,军纪便是军纪,是铜浇铁铸,不容更改!在吾之军中,不管你是世家纨绔,还是寒门子弟,本帅一视同仁,绝无偏袒!都给本帅将军纪一条一条的记好了,谁若敢犯,绝不容情!” “喏!” 稀稀拉拉一片回应。 房俊喊道道:“大点声,本帅听不见!” 兵卒们愣了一愣,赶紧大声喊:“喏!” 房俊横眉立目,大吼道:“娘们儿叽叽的,都特娘的割了卵么?咱大唐男儿马踏万邦血荐轩辕,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给老子大点声!” 谁特娘的愿意被说成娘们儿? 谁特娘的割了卵? 咱老秦血脉,何时不是顶天立地壮志凌云? 数千兵卒齐齐吸了一口气,一个个挺胸突肚,脖颈筋都绷起来,使出吃奶的劲儿撕声狂吼:“喏!” “喏!” “喏!” 数千人凝神聚气吐气开声,狂暴的声浪在河滩上轰然炸裂,有若实质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汹涌迸射,激荡得河面水波粼粼水鸟惊飞,在空旷的四野远远传播出去…… 声震寰宇,气冲斗牛!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不错,这才有点关中男儿的气概。现在,所有人,向后转!跑步前进,后营进食!” “喏!” 数千人齐齐回应,轰然转身,小跑着训着原路返回军营。 房俊并未跟上,而是命人将最后搀扶着到达的那两个兵卒喊了过来,对薛仁贵道:“你回去开导开导程务挺,那混账一根筋,这会儿指不定心里怎么骂老子呢。” 薛仁贵不苟言笑,肃然领命之后,大步离去。 “兵卒云弘业……兵卒杜仲明……参见大帅!” 两个青年行至房俊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大帅将他二人招来,是不是要宣布淘汰…… 房俊微微颔首,道:“免礼吧,今日非是正是操练,无需这般严谨……”说到此处,他浓眉一挑,盯着云弘业道:“你叫云弘业?” 云弘业道:“是。” 房俊问道:“这名字听着耳熟……云师德云将军与你是何关系?” 云师德,左武卫将军,左武卫大将军丘行恭帐下之猛将,智勇双全,战功赫赫……然则因其出身之缘故,却始终不得擢升,郁郁而不得志。 云弘业恭谨道:“正是家父。” 房俊恍然:“果然是武川云氏之子弟……” 听到这话,云弘业心中便是一突。 不怪他这般敏感,“武川云氏”这四个字,几乎已经成为云氏子弟心头的梦魇…… 第一千六百二十八章 云定兴其人 自魏晋以门第取士,单寒之家,屏弃不齿,而士大夫始以郡望自矜。 武川云氏虽然传承自鲜卑赫连氏,然内迁久远,北魏之时亦是名门望族,渐渐接受汉俗,将郡望门第看得极为重要,视若生命。 然则对于武川云氏来说,这个家族姓氏,没有光耀的底蕴,没有显赫的门楣,唯有无穷无尽的耻辱,承受着天下人的嘲笑讥讽,不屑一顾…… 所有的一切,皆因为武川云氏出了一个史上罕有的不肖子,云定兴。 云定兴何许人也? 此人出身武川云氏,乃是长子嫡孙,天然的家族继承者。若只是这一身份,自然远远达不到让天下人唾弃之地步…… 云定兴有女,隋朝年间嫁与太子杨勇,封为昭训,人称“云昭训”。云昭训与太子杨勇生了三个儿子,长宁王杨俨,平原王杨裕,安成王杨筠,从入宫开始,云昭训的受宠程度便直线超越太子妃元氏,太子妃元氏被云昭训横刀夺爱后伤心不已愁闷郁结,不久就黯然而逝。 就连隋文帝杨坚都颇多忍让实为忌惮的独孤皇后闻讯之后勃然大怒,对太子杨勇极为不满,种认为是太子与云昭训合谋害死太子妃云氏,秉性恶毒负心薄幸,于愤愤不平之下暗中派人跟踪调查太子,搜集太子的罪恶,意欲废掉太子。 至此,太子杨勇之处境可谓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 而作为太子岳父的云定兴这时候在干什么? 此人非但不劝戒太子闭门思过,以便保住太子之位,反而继续出入东宫无有节制,为老不尊地屡次三番进献奇装异服、珍宝玉器以求悦媚,诲淫诲盗,惹得太子近臣尽皆不满,屡屡相劝。云定兴全然不听,一如既往地诱惑杨勇疏于政务,弦歌自纵。 结果可想而知,女婿杨勇被挤出朝廷,担任了几个月的襄州总管后于被废…… 树倒猢狲散,太子杨勇被废,作为太子岳父的云定兴在劫难逃,他的妻子儿女也被官府贬为奴婢去,其后隋炀帝登基,杨勇被杀,按常理云定兴就算不死,在政治上还能有希望吗? 答案是,还真的可以有! 云定兴用实际行动教导世人,究竟什么才叫做小人…… 他用明珠络帐贿赂杨广的宠臣宇文述,宇文述喜出望外,竭力为他在隋炀帝面前说好话,云定兴获得了与他有杀婿之仇的隋炀帝的赏识,为隋炀帝监造兵器甲仗。 ??????大业三年,宇文述对云定兴说:你所监造的兵器甲仗完全符合皇上的心意,可是你加不了官也晋不了爵啊,知道为什么吗?这是因为皇上的侄子、杨勇之子、你的外孙子们这些后患还没有死啊! 云定兴恍然大悟,慷慨激昂地表态:这有何难?对这些无用的丧家之犬,劝皇上杀了他们算了。 于是乎,云定兴呈递奏章一份,尽数太子杨勇之罪状,称其血脉实为大隋之祸患,风起之青萍…… 隋炀帝打着瞌睡遇到枕头,哪还不从善如流?当即准奏,派人用毒酒毒死了亲侄儿、杨勇之子、云定兴之外孙长宁王杨俨,而杨勇的其余几个孩子也在流放岭南的途中也被追杀殆尽。 杨勇一脉,自此断绝…… 隋末乱世英雄起四方,隋炀帝被宇文化及弑杀于江都,唐高祖武德二年,云定兴昂首阔步地率领着十几个大臣,于洛阳对隋炀帝的孙子恭帝说:“天命不常,郑王功德甚盛,愿陛下遵唐、虞之迹。” 逼迫杨广的孙子恭帝禅位于郑王王世充。 恭帝声泪俱下地发了一通牢骚,可是脑袋捏在人家手里,徒唤奈何?垂头丧气地让出了御座。 云定兴立了定策之功,王世充封他做了太尉…… 及至秦王李世民攻破虎牢关,云定兴又协助未来的李二陛下清点府库追缴钱财,摇身一变,成为李二陛下一系的人马。 入唐之后任右武卫大将军,封归德公…… 只是不就便被高祖皇帝寻个错处降罪,虽未剥夺爵位,却投闲置散,彻底冷落。而云定兴之声誉早已毁尽,朝中百官尽皆不齿其为人,无有与之亲近者,人所憎厌。 不仅如此,武川云氏也因其之故备受世人摒弃厌恶,致使家族蒙羞,子孙无颜…… ***** 关于云定兴其人,并非是房俊上一世所熟知,而是今生人所共言听来的。这人虽然遭受世人憎厌,被名门世族所不齿,却实实在在受到很多人的佩服。 能够无耻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世所罕见…… 所以云弘业说他出身武川云氏,房俊的第一反应便是——哦,原来是他家的…… 云弘业焉能不知世人对武川云氏的鄙视憎厌? 眼见房俊神色不妙,连忙说道:“大帅明鉴,吾家祖上虽然德行亏缺,然则吾父教导吾等当引以为戒,心怀赤诚胸襟坦荡,以云氏之血肉重铸家族之郡望,以子孙之勇悍再塑门楣之荣光!在下虽然未曾及时抵达,但竭尽全力矢志不渝,还请大帅给在下一个机会!” 房俊神情淡然,不置可否。 这小子能说会道,而且头脑精明,自己明明是不屑于云氏之声誉想要淘汰他,却被他说成是因为他成绩垫底…… 这一招转换概念,使得不错。 一旁刚刚喘过气儿来的杜仲明连忙说道:“大帅有所不知,实在是因为小的力有不逮半途未能坚持,这才导致怀德兄因扶持小的而延误……大帅请将小的淘汰掉,小的心无怨言,只是请大帅网开一面,莫要淘汰怀德兄……” 房俊略一沉吟,笑道:“何曾说要淘汰你俩?虽然体力差了一些,但是贵在坚持,而且你们能够相互扶持不离不弃,这正是右屯卫所尊崇之精神。” 望着喜不自禁的两人,问道:“云弘业,字怀德?” 云弘业忙道:“正是。” “很好,自今以后,暂且留在本帅身边担任亲兵吧。” 云弘业欣喜若狂,单膝下跪,大声道:“多谢大帅!在下誓死追随大帅,永不背弃,否则天诛地灭!” 房俊微微颔首,又对杜仲明说道:“你呢,身体素质差一些,权且在新兵营中训练,打熬筋骨,等到以后若是表现优异,本帅自然不吝奖赏。” 杜仲明本以为自己要被淘汰,却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欢喜得快疯了,连忙谢过。 房俊道:“行啦,速速前去追上大部队,回营休整一番,真正的磨炼尚未开始呢!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将会成为大唐军中一等一的精锐,那个时候,才是你们欢呼享受接受无线荣耀的时刻!” “喏!” 两人大吼一声,告退离去,追着大部队的脚步去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房俊暗暗得意。 刘仁轨、席君买曾是自己的家将,薛仁贵是自己剪拔于微末之中,裴行俭受到自己大力扶持重点栽培,程务挺与自己交情甚笃,高侃已然成为自己的亲兵,再加上刘仁愿、王玄策……这个云弘业虽然历史之上名声不显,但是观其气度魄力,显然日后成就必定不凡。 仔细这么算算,未来大唐之栋梁肱骨,差不多尽数出于自己门下…… 只是不知,史书之上会否将其称为“房二系”? 想想就叫人觉得心潮澎湃呀,这就好比是在玩策略游戏,谁都有一个收集名臣猛将的癖好,看着历史上一个个光耀千古的名字在自己指挥下攻城拔寨战无不胜…… 那酸爽,岂是一般人所能了解? 一支纵横七海肆虐大洋的无敌舰队,一支金戈铁马所向睥睨的铁血雄师,反掌间风云变色,弹指间波澜壮阔! 高句丽? 疥癣之患尔! 那是一个盛产棒子的民族,房俊从未将其放在眼内。 既然未能穿越一百年后,长风破浪剑指东瀛,那就重生一千年前,愿提十万虎狼旅,越马扬刀踏东京! 虽然这年头的东京估计也就是一片茅草,可毕竟这才是每一个中华儿女被无数血泪凝聚所成之夙愿…… 房俊挺胸抬头,仰首东望,目光似乎能够刮越千山万水浩瀚海洋,紧紧的盯着那东海一隅的数座海岛。 鬼子们,等着小爷…… 第一千六百二十九章 唐人之天下 灰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尽情的展开双翅,从天空俯冲而下,翅膀的羽毛掠过蔚蓝色的海水,再振翅升起,盘旋飞舞。 一艘艘巨大的商船扬起风帆,船首的尖角破开波浪,修长的船身在海水间轻盈的前进,船尾则在蔚蓝的海面划出一道道洁白的尾迹,蔚为壮观。 武氏兄弟并肩立在船头,迎着清凉略微带着咸味儿的海风,望着远方不断接近的码头,新潮起伏澎湃…… 谁能想到本是大唐功勋之后,却不得不漂泊万里海疆,跑来林邑国来谋求生路? 虽然说不上惶惶然犹如丧家之犬,却也是背井离乡狼狈不堪…… 身后,不知何时走上甲板的武惟良夫妇,站到两人身后。 善氏头脸俱被一块纱巾蒙住,即便是在甲板之上大海之中,亦穿了一件长袖的衣衫,此刻正絮絮叨叨的埋怨:“这海风如此厉害,吹得皮肤干巴巴的,怎生见人呢?到了岘港,奴家也不敢出屋了……” 武氏兄弟齐齐仰首望天,不曾接话。 就您那副刻薄寡福之尊荣,不见人是最好了…… 武惟良有些尴尬,你说你一个弟妹,当着两位大伯子的面自夸容貌,这合适么?便瞪了善氏一眼,让她注意一些分寸。 善氏素来便是这等没心没肺的性子,五行我素惯了的,哪里在乎什么大伯子?狠狠的一眼瞪了回去。 只不过头脸皆被纱巾蒙住,任她如何眼神凌厉凶光四射,自家郎君却是根本看不到…… “二位兄长,小弟这心里着实有些发虚,你说这岘港距离长安十万八千里,人家也未必能认得咱们这虢国公的后人,更不知房俊的名号是否管用,万一此地的官吏根本不给咱们面子,可如何是好呢……” 武惟良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将心中之担忧道出。 他们在长安或许还能凭借死去的老爹名头作威作福,勋贵之家固然不待见他们,可毕竟是世家贵族,欺负欺负那些微末小吏和平头百姓自然毫无问题,虽然囊中并无多少资产,过得倒也算滋润。 只需在那些权势通天的门阀士族面前摇摇尾巴就行了,也没人搭理他们…… 可是这岘港虽说眼下是大唐的疆土,到底还是当地土著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们初来乍到,谁给他们面子? 没了勋贵世家的名头,武惟良也不知道自家这些兄弟到底能干点什么。 纵使不愿承认,他也不得不为自家兄弟的生存能力堪忧…… 他这问题乃是当务之急,武元爽却不以为然道:“担心这个作甚?岘港驻军之大将乃是刘仁轨,此人之前乃是房俊之家仆,吾家小妹嫁给房俊为妾,备受宠爱,那刘仁轨自然便是吾武家之家仆……自去寻他便是,不信他不给我们安排得妥妥帖帖。” 武元庆有些晕,那刘仁轨是房俊家仆,便既是武家之家仆? 他抬首望天,想了半晌,也没想出其中必然的因果道理…… 善氏有些胆怯,嗫嚅着问道:“只是……那刘仁轨现在乃是水师将军,听船上的商人说,那人在水师当中的地位仅次于大都督苏定方,可不是以前的房家家仆了……贸贸然找上门去,万一惹恼了他可怎么办?” 这妇人一贯刻薄阴狠,却只是色厉内荏,在家中之时横行无忌,出了门,却因为缺少见识唯唯诺诺,前怕狼后怕虎,不敢再如以往那般张扬。 武元爽“嘿”的一声,不屑道:“不过是仗着房俊的信重支持寻了个好前程的家仆,还能翻了天不成?家仆终究是家仆,即便是当了将军,照样还是家仆!就不信咱们打着房俊的旗号前去,他敢不对吾等照顾有加,妥善安置?且先让他给寻一处房舍落脚,一日三餐的好好侍候着咱们,再慢慢看有什么生意好做,若是本钱太大,跟刘仁轨借一些也是可以的,他还敢不借?” 武惟良挠挠头,只觉得二兄不愧是“诸葛之智”,先前还愁云惨雾的前程,三言两语下来,顿时光明闪闪一片坦途…… 武元庆觉得有些不妥,可他心里着实并无半点计较,也只能权且听武元爽的。 善氏忽然惊叫一声,小跑到船舷边向着西方海面眺望,大声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船?” 武氏兄弟也来到船舷,极目远眺,一时之间亦被眼前的壮阔景象所震撼…… 远处一块庞大的陆地渐渐显现,水天交接之处,无数洁白的船帆犹如一大群密密麻麻的海鸥栖息在海面上,舟楫连云遮天蔽日,目光所及,无比壮观! 一个正打算进入船舱内准备清点货殖的商人路过,闻言笑道:“那边是岘港了,是吾大唐海外之疆土!” 善氏好奇,连忙问道:“听说林邑国的蛮子都是食人肉的,到底是不是真?” 那商人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这世间自然是有人喝人血、食人肉的!” 见到善氏吓得轻轻一颤,旁边几位面貌俊秀的青年相公也个个面色惨白,便收起玩笑之心,略微抬起下颌,傲然道:“诸位放心便是,岘港,是唐人之天下!” 岘港,是唐人之天下! 即便距离中土十万里,然则但凡水师舰队可达之处,皆是大唐之疆域! 任何牛鬼蛇神凶禽猛兽,俱都收敛爪牙,匍匐在唐人之脚下! 见到面前这几位气度不凡之贵人一脸茫然,那商人笑着摇摇头,并未多做解释,径自钻入船舱清点货殖去了。 大唐之强盛,唐人之尊贵,是需要置身其中去真实感受的,再多的语言,也难以尽述那等发自骨头里的骄傲…… ***** 岘港。 码头外的海面上,无数商船降下风帆,有的在一种有着剪式船首挂满风帆的小型帆船引领下缓缓驶进码头,绝大部分却只能下锚停在原地,等着码头内密密麻麻的商船装卸完货物之后离港,这才能够停驻到码头上得到一个泊位。 而武氏兄弟所搭乘之商船虽然来的较晚,却连停都没停,径自驶入港口,一艘小型帆船快速迎了上来,船上有人将一面小红旗挥舞几下,然后娇小的船身在海面上轻盈的划出一个半圆形的白色痕迹,掉头驶向码头,商船紧随其后…… 武元爽有些不解,问甲板上一个水手:“何以那些商船要排队等候入港,而吾等却后到而先发?” 那水手是个面色黝黑的精壮汉子,瞅了瞅武氏兄弟,然后抬手指了指头顶。 武元庆抬头瞅瞅,蓝天白云,碧空如洗……这是啥意思? “嗯……今天天气不错?” 武元庆试探着问道。 那水手无语…… 而后说道:“看到咱们桅杆上挂着的那面旗子没有?” 武元庆这才注意到那面迎风飘扬的旗子,有些窘…… 金黄色的旗子在海风之中烈烈作响,四边绣着红色的云纹,正中是一个斗大的黑色“唐”字,旗子舒展着,透着一股莫名的气势。 “此乃‘东大唐商号’之旗帜,悬挂此旗之商船,皆乃大唐皇帝陛下之私产,七海之内、南洋万国,莫可拦截,畅行无阻!” 精壮水手胸膛挺起,被海风吹佛烈日暴晒的黝黑脸膛闪烁着骄傲的光辉! 武氏兄弟尽皆仰着头,看着那面烈烈作响张牙舞爪的旗帜,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口水…… 七海之内、南洋万国,莫可拦截,畅行无阻! 娘咧! 只知道大唐雄狮纵横西域横扫漠北,多少蛮夷闻之色变尽皆臣服,却不曾想在遥远的南洋诸国,有着更加不可抵御之霸道! 善氏在一旁仰着头看了一眼,觉得脖子疼,便撇撇嘴,不屑道:“不过是一面旗子嘛,又非是‘如朕亲临’的尚方宝剑,难看的很……” “闭嘴!” 精壮水手厉喝一声,将随意说出此言的善氏以及正出神的武氏兄弟吓了一跳…… 第一千六百三十章 唐旗,畅想 “闭嘴!” 精壮水手一声厉喝,不仅将武氏兄弟与善氏吓了一跳,也将甲板上所有人的目光尽皆吸引过来。 善氏最是骄横刻薄,先前因为陌生的环境使得心里有些发虚,可是此刻面对一个下贱的水手,焉能忍受被其这般喝叱? 顿时大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水手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下贱腌臜的夯货,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本娘子大呼小叫,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信不信老娘让你家破人亡,将你妻子女儿尽数卖入教坊司,千人骑万人压!呸!猪狗一般的东西也敢在老娘面前放肆……” 武氏兄弟脸色难看,善氏这番言语之恶毒着实令人难堪,不过好歹善氏也是武家的媳妇,被一个水手这般喝叱,打得是武家的脸,便没有阻止,教训这个水手一顿也是好的。 精壮水手气得面色涨红,双拳紧握,破旧的半袖衣衫下肌肉绷紧,死死咬着牙怒视出言恶毒的善氏…… “怎么回事?” 一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走过来,先是冷冷看了一眼,武家众人,然后盯着水手问道。 精壮水手松开拳头,咬着牙,语气愤懑的将善氏先前的话复述一遍…… 甲板上除去武家人之外,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那中年人微微颔首,看向武氏兄弟,目光锐利。 武氏兄弟被他锋利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心里忐忑,此处毕竟是茫茫大海之上,听说这些出海与风浪搏杀的海商最是心狠手辣,万一生出歹心,将武家人尽数杀了丢进海里喂鱼,上哪说理去? 武元爽有些惊慌,连忙道:“你可知吾等何人?吾等乃是……” 那中年人抬起一只手掌,制止武元爽的话头,抬起头看了一眼烈烈的唐旗,然后盯着武氏兄弟,淡然道:“这一面唐旗,还有水师的龙旗,乃是吾唐人纵横七海之仰仗!它不仅是一面旗帜,更是大唐之魂魄!胆敢对其出言轻蔑恣意侮辱之异族,杀无赦!” 最后“杀无赦”这三个字并未用更重的语气说出来,但是平淡之间却仿佛一记闷锤,狠狠的敲在武家人心头! 武家人尽皆变色,不过是出言轻侮了一句,犯不上就“杀无赦”吧? 娘咧! 这些出海的海商果然都特么是亡命之徒,太可怕了…… 就在武氏兄弟以及善氏腿肚子有些转筋的时候,那中年人续道:“不过幸好,尔等要庆幸自己生为唐人……异族之人胆敢侮辱唐旗杀无赦,可是咱们唐人自然不在此列……因为尚未有任何一个唐人,会出言侮辱自家的旗帜,尔等确实令在下叹为观止,眼界大开。” 眼神中之不屑鄙视,毋须言语,武家人尽皆感受得到…… 正是因为有了代表“东大唐商号”的唐旗与代表皇家水师之龙旗,方能震慑屑小威慑群伦,使得神鬼辟易,唐人能够傲然穿行与七海之上,没有任何一个异族敢于暴虐杀害。 因为只要有一面旗帜受到欺辱,必将承受大唐水师雷霆万钧的打击…… 可是现在居然有一个唐人,对保护着他们生命财产安全的图腾出言侮辱,岂非是咄咄怪事? 武家人一个个面红耳赤。 他们看的出,周围那些人的眼神看过来就像是看着一个傻瓜、败类…… 武元庆红着脸,羞愧无地,抱拳道:“诸位,是某家人出言无状,恕罪恕罪……吾等还要收拾细软等待下船,抱歉抱歉……” 说着,领着家人在一片鄙视嘲讽厌弃的眼神之中,灰溜溜钻进船舱…… “呸!什么东西!” “看着好像还是世家子弟呢,怎地这般愚蠢?” “就是,这大海之上海盗横行,若是没有这面唐旗,指不定老早就被海盗杀了丢进海里喂鱼,还能安然到得这岘港?” “唉,咱们大唐的这些二世祖呦,比起他们老子当年冲锋陷阵横刀立马的时候差得远了,一群败家子……” “唉唉唉,这话不爱听!人家房二郎也是个二世祖,难道就败家子了?” “说得对,若是没有房二郎,岂有这货殖天下的‘东大唐商号’,岂有这纵横七海的皇家水师?若是没有房二郎那些动辄面对异族强硬的‘杀无赦’,焉能有吾等日进斗金之风光?” “呵呵,放眼大唐之勋贵二代,不也就这么一个房二郎?” “瞧瞧这岘港,本是林邑人之土地,现在却成了咱唐人之天下,这就是你口中的败家子给咱们打下来的!” “诸位,诸位,是某出言无状有欠考虑,给诸位赔罪行不?” …… 甲板上议论纷纷,船舱之内的武家人却个个面色难看。 武元庆瞪着善氏,叱道:“你个妇道人家,就不能谨言慎行?处处惹是生非,以为这里还是长安呐?早晚全家被你这张破嘴害死!” 武元爽也埋怨道:“现在好了,原本咱们沾着房俊的光,在岘港这边能够扯着虎皮做大旗,谁敢对咱不敬?却硬是被你这个蠢妇弄得人所憎厌,你求神拜佛保佑今日之事不要传扬出去,否则咱家就得成为岘港所有唐人的公敌,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那种……” 善氏心中惴惴,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嘴上却不服软,梗着脖子道:“怎么了?怎么了?不过是一面破旗子罢了,哪有他们说的那般厉害?还就不信了,挂着这么一面旗子就能畅行无阻,海盗见了就得望风而逃?” 武惟良见到两位兄长动了肝火,赶紧拽了拽善氏的袖子,低声道:“你少说两句……” 善氏顿时火了,她不敢当真跟武元庆武元爽翻脸,自家男人却向来压得死死的,当即横眉立目,手指头戳到武惟良的眼珠子上,骂道:“你个窝囊废!你老婆被人这般喝骂,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也就罢了,还反过来指责我?是不是那天老娘被人强行睡了,你还能在一旁若无其事的看着?” 武惟良气道:“这说的什么话,这说的什么话……” 武元爽呸了一声,怒道:“娘咧!你这婆娘就算脱光了劈开腿躺在老子面前,老子多看一眼都恶心……” “哎呀,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跪着求老娘,看看老娘让不让你碰一根手指头!还脱光了躺你面前?我呸!你那根鼻涕虫硬不硬的起来还两说呢……” 善氏恼羞成怒,也不管什么倫理纲常了,破口大骂。 武家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大伯子跟弟妹之间能说的话? 武元庆脸上都挂不住了,赶紧拉了兄弟一把,叱道:“胡说什么呢?闭嘴吧你!” “哼!” 武元爽气得快要冒烟儿,却也知道自己的话过分了,这善氏就是个滚刀肉混不吝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儿都敢干,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最后丢人的还是自己。只能任由善氏在哪里张牙舞爪妈的口沫横飞,闷头不吭声。 好像他自己有多要脸似的…… 好半晌,善氏才消停下来。 船舱里一阵沉闷,武元庆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因为以前苛待媚娘母女,所以当咱们有难的时候,人家根本不管咱们,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媚娘不计前嫌心胸宽广了,不敢奢求太多……咱们一家子在长安走投无路,只得前来林邑国闯一闯,看看能否闯出一番天地出来。这里人生地不熟,谁也指靠不上,咱们只能靠自己合舟共济齐心协力,再不能如以往那般隐私刻薄……” 这位武家的继承人总算是说了一番有深度有见识的话语,而后又道:“待会儿下了船,先去岘港总督府找刘仁轨,毕竟有房俊这么一层香火情,他必然将吾等视若上宾,有求必应。岘港富庶,找他借个十万八万贯先支撑着过日子,然后再寻思一门长久的生意,咱家必然能够东山再起,富甲一方!” 武家人先是一愣,继而便各个眉开眼笑起来,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么想想,好像翻身也并不难,钟鸣鼎食的生活指日可待呀…… 第一千六百三十一章 谋划 贞观十五年腊月,兵部侍郎房俊奏请皇帝于岘港设立总督府,总督岘港之军政,护佑商贾,敦促驻军。贞观十六年正月十五刚过,此项奏请被皇帝移交政事堂,诸位宰相商议之后允准,正式成立岘港总督府,隶属于兵部之下。 唐朝并无总督一职,一应待遇照比下都督,从三品。 岘港总督一职由房俊担任,但房俊要留在长安主持右屯卫的新兵操练以及铸造局的建设,不能亲临岘港,实际主持的乃是总督府别驾刘仁轨…… 满朝文武对这件事并不上心。 毕竟在大唐人的眼中,岘港实在太远,而且不过是方圆十数里之地,就算税赋惊人,那又如何?在中枢群臣的心中,利益再大也打不过权势,没有响应的权势作为依托,庞大的利益甚至会反受其害。 因为岘港与其说是大唐之领土,还不如说是房俊的独立王国…… 房俊远在长安,但一干水师兵将对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牢牢掌控着岘港的驻军,谁能插进去手? 若是贸贸然施压房俊,亲信安插进去,被排挤架空都是轻的,林邑国离着长安十万八千里,山高皇帝远的,给你弄成意外失踪人口都不足为奇…… 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何苦来哉? 最重要的是随着房俊坐稳兵部侍郎这个位置,手里又有了一支新军右屯卫,兵部尚书李绩滞留西域迟迟不归……所有的迹象都说明房俊晋升之路不可阻挡,晋位兵部尚书那是迟早的事情,未来太子登基之后登阁拜相更是必然。 面对这样的朝中新贵,不是不能得罪,而是要衡量何罪房俊之后所得到的收益是否划算…… 很明显,目前的岘港还入不了一干大佬的法眼,房俊愿意在林邑国那边折腾就随着他,只要别被大家抓到把柄,谁也不会没眼色的给房俊添堵。 ***** 岘港总督府。 一排高大的椰子树在院子里傲然卓立,悉数的树叶随着微风轻轻摇晃,远处的海水清澈,天空湛蓝,充满了浓郁的南国风情。 书斋之内,一身官袍的刘仁轨正襟危坐,面前是刚刚抵达岘港的裴行俭…… 刘仁轨瞪着裴行俭,奇道:“守约何故来此?华亭镇那边已经无事可做了?” 作为大唐第一个市舶司,掌控着所有海贸交易的华亭镇市舶司早已是大唐东方的一颗明珠,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天下商贾的目光,出台的每一个举措都足以引起大唐国内以及周边诸国的动荡…… 偏偏这位华亭镇实际上的负责人,却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岘港来。 这怎能不让刘仁轨意外? 裴行俭坐在椅子上,用手里的湿帕子擦了擦脸上汗渍,抱怨道:“娘咧!岘港这什么鬼天气?热的人透不过气,下了船这一身汗就没消过,还真是难为你能待得住……” 刘仁轨不以为然,只是看着裴行俭,没吭声。 裴行俭抱怨了两句,擦了汗,将帕子丢在一边,伸手自怀中掏出两封书信,递给刘仁轨。 “一封是大都督的,一封是武娘子的,你先看过,咱们再说话。” 刘仁轨接过,没有犹豫,直接先行拆开了苏定方的那一封先看。 作为曾经的房家部曲,他与武媚娘的关系自然比旁人亲近得多,但他知道既然是武媚娘以私人名义来信,那必然是私事,苏定方作为顶头上司,自然是有公事交待。 先公而后私,这是刘仁轨做事的原则。 一目十行的看过,刘仁轨面无表情,将信纸暂且放在一边,这才将武媚娘的书信拆开。 待到看完,一双浓眉却紧紧蹙起…… 略一沉吟,刘仁轨问道:“守约可曾看过这两封信?” 裴行俭坦然道:“大都督那封自然是看过的,当时大都督就是当着某的面写的这封信。至于武娘子那封,却是没看……” 刘仁轨犹豫了一下,将武媚娘的信笺递给裴行俭,道:“你看看吧,或许这两封信之中交待的事情,可以一并办了。” 裴行俭自然知道苏定方交待刘仁轨的是何事,自己也是因此而来,可是武娘子的私信,何必给他看? 而且两封信之中交待的事情还能一并办了? 略带疑惑,裴行俭接过信笺,仔仔细细的看了,然后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刘仁轨…… 少顷,刘仁轨自书案之下取出一个火折子,取下套子吹燃,橘黄色的火苗儿晃晃悠悠燃起,将两封书信凑上去,顷刻间燃烧起来,化作一片灰烬,落在地上。 裴行俭微微眯起眼睛,思考着说道:“林邑国现在局势不稳,范氏父子暗中积蓄实力,似乎想要反噬一口。大都督将此事禀明二郎,二郎之意,乃是先下手为强,暗中分化林邑国之各方势力,即便不铲除范氏父子,亦要另行扶持一个施礼,为我所用,牵制范氏父子……而武娘子的要求……” 顿了一顿,裴行俭眼神一亮,恍然道:“你的意思是……” 他话说一半,刘仁轨却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便微微颔首。 裴行俭一拍巴掌,赞道:“行啊,难怪二郎将镇守岘港之重任交托于刘兄,这份心机智谋,小弟甘拜下风!早知如此,小弟不远万里漂洋过海的来干嘛?这不是找罪受嘛!” 刘仁轨谦虚道:“这说的哪里话?论起智慧权谋,愚兄照比守约你差了岂止十万里?大都督将你派来此地,正是前来出谋划策……” “停停停!” 裴行俭赶紧制止刘仁轨的吹捧,翻个白眼道:“说好话不要钱是吧?别说那些没用的,有你主持,岘港万无一失,大都督和武娘子的事情不过是反掌之间耳。不过小弟既然来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素闻林邑国海产丰盛品种繁多,速速带某这个饕餮美食一场,方才不负万里奔波之苦!” 裴行俭世家子弟出身,虽然在华亭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已成为长安二世祖当中之佼佼者,可昔日之奢华习性未褪,钟鸣鼎食乃是心头所好,到了这异域他乡,岂有不品尝一番当地特产的道理? 刘仁轨哈哈大笑道:“那还用说?正巧前几日有长安的富商送了愚兄十瓮烈酒,带安排好今日之事,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一听“烈酒”儿子,裴行俭顿时一脸苦色,叫苦不迭。 身为顶级纨绔,焉能不擅饮酒? 然而即便是对于自身酒量颇为自负的裴行俭,在面对堪称“酒罐子”的刘仁轨时候,却没有一次不是醉的昏天黑地…… 此次岘港之行,美食未必能享受多少,被灌得神魂颠倒想必是跑不掉的。 刘仁轨收起玩笑之色,问裴行俭道:“武氏兄弟现在可在码头上?” 裴行俭也严肃起来,颔首道:“正是,小弟的人一直盯着他们呢,原本是看在武娘子兄弟的情分上,想着无论如何亦要多加照拂,却不知……呵呵。” 冷笑一声,神情冷峻。 刘仁轨将两个心腹部下叫了进来,招手唤到近前,低声一阵耳语…… ***** 一艘艘商船接连在码头上装货卸货,无数的民夫脚力往来奔波,一声声呼喝响成一片,整个码头吵杂喧嚣,繁华忙碌。 武氏兄弟连带着家人下了船,望着码头上穿梭往来的人流堆积如山的货殖,颇有些目不暇接…… “娘咧!平素待在长安城里,谁能想到万里之外的异域蛮邦,居然也能有如此繁华之地?” 武元爽瞪着双眼东张西望,一脸震惊。 武元庆则叹气道:“这话说得不对,房二那厮没来之前,这里据说是荒凉凋敝……瞧见没有?整个码头,差不多全是大唐商贾,这哪里是异域蛮邦?分明就是大唐之疆土啊!”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林邑人土生土长的地方,总归是有几个林邑国人的。 就在武家人不远处,一个身材瘦小的林邑人小跑着过来,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猥琐的笑容…… 第一千六百三十二章 劫杀 “诸位贵人,敢问是来岘港经商还是投亲?” 一声突兀的话语自身后响起,将武家众人都吓了一跳。 武元庆回头,见到一个相貌猥琐的男子点头哈腰一脸笑容,只是穿在身上皱巴巴的汉人衣衫显得不伦不类。 或许这才是“沐猴而冠”的本意? 武元庆难得文青了一回…… 身边的武元爽已经不满喝叱道:“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想要头咱们的东西?” 那男子吓了一跳,两只手摆的飞快,连声道:“不不不,诸位贵人别误会,在这岘港谁敢偷汉人的东西?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怎地!小的乃是当地林邑人,平素便靠着在码头这边给新来的汉人带路为生……这岘港大街小巷甚至是周边的县城山坳,那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地方,诸位若是人生地不熟,不妨让小的为您带路,报酬很便宜的,只需要赏赐几个铜钱,小的便感激不尽……” 他这嘴皮子相当利索,噼里啪啦口沫四溅,震得武家众人一脸迷惑…… “你是林邑人?” 善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汉话说得也太好了吧? 而且一口关中口音,在这异域他乡听起来倍感亲切,警惕性不经意的降至最低…… “是是是,小的土生土长的林邑人。” “这汉话说得好,太熟练了,好像咱们关中的口音?” 武元爽也有些好奇,问道。 那男子点头哈腰,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在岘港,若是不会说几句汉话,那可没办法谋生!现在整个林邑国的人都向着岘港蜂涌而来,只为了能给汉人干活,报酬是咱们平时种地的千百倍,稻米不值钱,都被你们汉人一船一船买走了……小的大概有些天赋,所以汉话说的好。” 武元庆想了想,反正船上那些水手和商贾都因为善氏那句话而对他们一家人不待见,一下船便各奔东西,连个指路的都没有…… “总督府,知道吧?” “这个必须知道!怎么,几位贵人要去总督府?” 男子有些诧异,也有些震惊。 大概总督府在岘港的威慑力足够强悍,令人闻之色变…… 武元庆挺了挺胸,傲然道:“现任总督刘仁轨以前乃是吾家家仆,此次吾等不远万里来到岘港,便是应他之邀举家迁徙,往后啊,吾家就在这岘港立足,整个岘港,某说如何就如何!” “嚯!” 男子张大嘴巴,不敢置信道:“当真?哎呀呀,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诸位可是要前往总督府?小的给诸位贵人带路,不要报酬!” 善氏欣喜道:“那感情好!” 能省就省,一贯的刻薄吝啬。 武元爽奇道:“你不是以此为生么,怎地不要报酬?” 男子苦着脸道:“给总督大人服务,小的不敢要钱,否则回头会被打死的……” “呵呵!” 武氏兄弟相视一笑,这刘仁轨在岘港居然还有这等威风,以后靠着他,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横着走了…… “那行,牵头引路,到了地方,打赏少不了你!” 武元庆爽快说道,这两兄弟皆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一掷千金的事儿做过不少,只要被侍候的舒服了,岂会在乎赏钱? 丝毫不去在意以往家资殷富,今日背井离乡…… “嘿呦,您可当真是贵人!这气度,没说的!祝郎君您公侯万代!” 武元庆哈哈大笑,意气风发。 区区岘港简直就是自己的后花园,想要弄钱岂非轻而易举? 美好生活指日可待。 那男子指了指路旁一长溜装饰简陋的马车,谄媚道:“您乃是大唐贵人,千金之体,受不得劳累。总督府在岘港城西,距离此地数里之遥,若是走着过去,或许您二位龙精虎猛不当事儿,但诸位女眷怕是坚持不住……要不咱找几辆马车,搭车过去?” 武元爽一听这么远,忙道:“那行,你去找几辆马车过来,价钱无所谓。” 反正待会儿就要见到刘仁轨,且不说要给他们一家安排落脚之处,这车钱那也是必须要替着支付的,何必给刘仁轨省钱呢? 唯有善氏嘀咕两声:“走着去就好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不过到底出门在外,也不好一直跟两位大伯子顶撞,只好赌气囊腮的认了…… 那林邑男子小跑着去路旁叫来三四辆马车,车夫们一起将武家众人所携带的行李细软搬上马车,又服侍着贵人们上了车,这才甩着鞭子,晃晃悠悠驶离了繁华的码头,径自向城西驶去。 马车上,武氏兄弟看着时不时在路边走过的拳法色黑的林邑人,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不知不觉间,路面越来越窄,两边的砖墙越来越高,街旁的人迹也渐渐稀疏,终至不见…… 武元爽性子比兄长活泛一些,此刻隐隐觉得不妥,眉毛跳了跳,扬声道:“车夫,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 车夫不语。 那林邑人向导坐在车辕上,回头笑道:“贵人莫急,穿过这条窄巷,便是总督府。” 武元爽这才释然。 然而须臾之后,一颗心又猛地提起。 前方一堵砖墙突兀的出现在路中间,将本就狭窄的小巷挡得严严实实…… 居然是条死胡同。 武元爽猛地从车上站起,大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随着他这一声呼喝,两边墙头忽然出现十数条黑影,身材健硕黑巾蒙面,齐齐自墙头一跃而下,挥舞着手里雪亮的横刀,一言不发的疾步杀来! 武家人全都傻眼! 这什么情况? 说好的唐人在岘港就是天呢? 不是连赏钱都不敢要么,这怎么连刀子都用上了? 还是武元爽反应快,虽然腿肚子吓得转筋,依旧惨白着脸叫道:“诸位好汉,听吾一言!吾等乃是大唐贵族,岘港总督亦是识得的,害了吾等性命,你们亦是小命不保!吾等身边钱财丰厚,尔等自可取之,必不阻拦,时候亦不追究……” 语声至此,戛然而止。 当先一个黑巾壮汉箭步跃上车辕,手里横刀挥出,刀光雪亮,继而一股热血喷涌而出,武元爽斗大的头颅冲天飞起,然后“骨碌碌”滚落在地…… 这一下兔起鹘落变生肘腋,等到武家众人反应过来,武元爽已然身首异处,横尸当场。 武元庆就坐在武元爽身边,看着兄弟人头落地,热血喷了一头一脸,却依旧呆若木鸡一般定定的坐着,眼珠子瞪得老大却漫无焦距,已经吓傻了…… 他吓傻了,这些杀手的行动却毫不迟缓,脚步轻盈出手狠辣,如同一群嗜血的饿狼一般冲到近前,高高举起手中横刀。 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在狭窄的小巷中鬼哭狼嚎。 那群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又遁地而走,早已不见踪影,向导与车夫也消失无踪,只留下武家妇孺与未成年的孩童疯了一般哭嚎……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惨不忍睹,鲜血染满了巷子的地面。 随着哭声吸引了诸多路人和附近居民前来查看,一家大唐贵族成年男丁尽数被屠杀干净,所有财物细软被席卷一空的超级大案,在岘港疯狂传播,宛如一场势不可当的台风,瞬间便掀起滔天的浪潮! 不仅仅是岘港,在林邑国这片土地上,唐人便是如同满天神佛一般的存在! 平素即便是林邑国的官员走在街上遇到唐人商贾,都得持之以礼,甚至遇到唐军将领,还得避往路边让路!一旦有牵涉唐人的争执或者斗殴,林邑国的官员首要便是关心有无唐人受伤,至于本国国民,死活勿论…… 唐人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横着走,即便是林邑国王,面对唐军将领也得毕恭毕敬,完全找惹不得…… 然而就是这等背景之下,却有一个来自长安的贵族被劫杀,十余个成年男丁被残忍的杀害,财物劫掠一空。 所有林邑人都惊骇欲绝,不敢揣测万一杀手一时间追捕不到,唐人将会发动怎样的报复…… 第一千六百三十三章 造势 长安贵族被抢劫杀害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岘港,所有唐人群情激愤! 这里是岘港! 是大唐之领土! 下贱龌蹉的林邑人居然敢在大唐疆域之内如此肆无忌惮,残忍的杀害唐人贵族,还有王法么?若是不予以严惩让凶手以命偿命,如何彰显大唐之赫赫天威,如何忽悠唐人之高人一等? 今日连唐人贵族都敢杀,明日是不是所有唐人之性命都不安全? 岘港总督刘仁轨抵达凶案现场之时,顿时被前来围观的唐人商贾团团围住,一个个义愤填膺,请求刘仁轨找出凶手,夷其三族! 林邑人则远远的站在外围,一个个心惊胆跳,唯恐波及自身,相互间窃窃私语,狠狠的咒骂凶手…… 唐人不能惹! 但凡在岘港讨生活的,谁没见过唐人那武装到牙齿的具状铁骑? 唐人身躯高大力量过人,冶铁水平远胜林邑国,横刀坚韧锋锐无坚不摧,铁甲轻薄坚固,林邑国出产的铁刀砍上去,只能划出一道白印……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够战胜? 最恐怖的还是唐人所拥有的“震天雷”,那可是雷神的圣物,就连真蜡象兵都不堪一击…… 那凶手当真是害人! 劫财就劫财好了,干嘛非得杀人呢? 万一激怒了唐人施以大规模的报复……想想都不寒而栗。 刘仁轨一身官袍,坐在马背上高高举起一只手掌,喧闹沸腾的人群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被南国烈日晒得黝黑的脸膛,满是肃穆杀气腾腾,振臂喝道:“尔等大唐子民,皆乃吾之手足,勿论是贵族亦或平民,勿论是商贾亦或奴仆,只要身具大唐之户籍,皆对得到吾辈军人舍命护佑!只要有一个大唐子民遭受不公,军队便将会用手中之横刀为你讨回公道!” “大唐!” “万岁!” “万岁!” 所有唐人振臂高呼,群情激昂! 放眼天下,哪一国的军队会说出这样的话? 大唐军队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镇压百姓,不是为了稳定暴政,不是为了剥削子民,而是为了在每一个子民遭受不公之时,悍然拔刀,予以庇佑! 这才是吾唐人的子弟兵! 林邑人远远的站着,被唐人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汹涌气势吓得瑟瑟发抖,一个个心肝儿乱颤,意识到恐怕大事不妙…… 刘仁轨在此举起手,制止唐人喧闹的情绪,大声道:“这里是岘港,是大唐的领土,唐人在自己的领土上遭受如此残忍的杀戮,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本官还请诸位冷静一下,冤有头债有主,本官定会找出真凶为死者讨还一个公道,却不要殃及无辜。吾大唐乃是礼仪之邦,诸位皆是天|朝子民,任何事情都要以理服人,勿要被世人认为吾唐人凶残暴虐不讲道理!” 人群渐渐冷静下来,都觉得刘仁轨的话很有道理。 杀人偿命,却没必要牵连无辜,若是因此便迁怒于那些无辜的林邑人,唐人岂非成了是非不分的野蛮人? 刘仁轨道:“大家还请各自散去,没必要为此耽搁了生意,待本官勘察现场之后,定会给诸位一个交待。” 在总督府兵卒疏散之下,人群方才渐渐散去。 裴行俭一袭长衫,相貌俊朗风度翩翩,俨然如同浊世翩翩佳公子……走到刘仁轨身后,笑道:“这番话说得很好,既稳定了咱们唐人的激愤情绪,也迷惑了林邑人,就算之后咱们的举动有些过分,那些愚蠢的林邑人也只会认为都是正常的。” 刘仁轨却没笑,眼睛瞅着小巷内已然干涸的血泊以及横七竖八的尸体,沉声道:“只是不知面对咱们接下来的激烈行动,范镇龙是否有魄力绝地反击。万一那小子当了缩头乌龟,武氏一家的男丁可就白死了……” 裴行俭等刘仁轨下了马,并肩向小巷之内走去,口中不以为然道:“权力的滋味尝过之后,谁能放弃?范镇龙好歹亦是一国之君,就算迫于咱们的威势不得不憋着鼻子承认岘港成为大唐的领土,可一旦林邑国内舆论蜂起,他又怎么可能坐得住?无论是维护他的王位,亦或是趁着林邑国内激愤的民情发起大军一举将唐人赶走,范镇龙都必然不会束手待毙。” 刘仁轨表示赞同。 正如裴行俭所言,等到自己这边后续的行动展开,无论如何,范镇龙都必须奋力一搏,否则王位难保…… 小巷内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武家成年男丁尽皆被杀,善氏等妇孺老幼一个个面色死灰,瑟缩着聚成一团,在砖墙角落里瑟瑟发抖。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充满憧憬雄心万丈,一转眼便已坠入悬崖? 没有了成年男丁,让武家这些老弱妇孺如何在这异域他乡活下去? 见到一位身穿官袍之人前呼后拥之下走过来,幸存的武家人才感觉到一点希望,善氏一骨碌爬起来,惨嚎一嗓子,飞奔过去扑在刘仁轨脚下,放声嚎哭…… “官爷,死的惨呐!死的好惨……呜呜呜,男人都死了,我等妇人孩子可怎么活啊……杀千刀的林邑人把钱财都给抢走了,这可怎么办……” 哭声肝肠寸断,令人闻之恻然。 刘仁轨弯下腰,柔声宽慰道:“夫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不过还请夫人放心,只要岘港有刘某在,就必然会护得诸位周全。眼下整个岘港已然封锁,就算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本官向你保证,哪怕掘地三尺,亦会将凶手挖出来,以命偿命,以血还血!被凶徒掳走的财物,也必然会完璧归赵。” 善氏抹了一把眼泪,她本是性情刻薄寡情之人,刚刚受到强烈冲击有些混沌不清,现在听了刘仁轨的保证,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正如刘仁轨之言,人死不能复生,就算自己哭死了,还能让自家男人活下来不成?死都死了,说什么亦是枉然。幸好凶手总算没有丧尽天良,留下自己和孩子的命,只要那些财物能够寻得回来,自己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大不了再找一个男人便是…… 至于其余的武家妇孺……管他们去死。 这么一想,好像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善氏死死抱着刘仁轨的大腿,哀求道:“吾等皆是武家人,是房二郎的亲戚啊,你们岘港总督刘仁轨以前是房二郎的部曲,那就是我们武家的部曲,你带我去见他,看在房二郎的份儿上,总归会照顾我这个未亡人……” 裴行俭在一旁脸颊抽了抽,心道你可真敢说,刘仁轨是房俊的部曲不假,可是房俊从来都是以礼相待视为手足,可曾有半分视之为部曲?现如今刘仁轨贵为岘港总督,掌握着数千水师精锐,操控着海量的货殖交易,更别说眼下你们全家都得仰仗刘仁轨的照拂,你这妇人有眼不识当面,居然敢当着人家刘仁轨的面说一句是你家的部曲…… 何其蠢也。 不过刘仁轨面上却没有丝毫不满,仿佛他依旧还是房俊之部曲,甚至以此为荣,温和笑道:“某便是刘仁轨。” 善氏楞了一下,原来这就是刘仁轨呀…… 这人身为岘港总督,乃是土皇帝一般的人物,既然能够亲临此地,想必咱们武家的名头还是管用的,只要将这人拿捏住,往后有他的照拂,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整个岘港横着走? 善氏抹了抹眼泪儿,道:“既然是刘将军当面,妇人也不多说,还请将军立即捉拿凶手,还武家一个公道,否则必不饶你!” 裴行俭一阵无语…… 刘仁轨沉声道:“夫人放心,武家乃是房二郎之姻亲,在本官管辖之地出了这等惨祸,若是不能将凶徒绳之以法,如何向房二郎交待?就算是将整个林邑国翻过来,本官亦在所不惜!” 第一千六百三十四章 波及 刘仁轨直起腰,虎目环视左右,大声道:“传吾军令,岘港之内所有林邑人尽皆擒拿入狱,待目击者亲自验证,证实其无罪之后方可释放,若有敢抵抗拒绝者,杀无赦!” “喏!” 身后全副武装的兵卒轰然应诺,而后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迅速离开,如狼似虎一般直扑港内各处林邑人聚居之地,见到林邑人便当场擒拿,稍有反抗便就地斩杀! 一时间,岘港之内腥风血雨席卷,所有林邑人叫苦不迭惨嚎连天,唐人则大呼痛快! 敢杀害唐人? 那就等着看唐人视若雷霆的报复吧! ***** 僧伽补罗城。 范镇龙披散着头发,身上只是着了一件彩衣,袒露着胸膛,斜斜靠在一张红木所制的美人榻上,任由娇美的姬妾将一颗颗荔枝剥去外皮,春葱一般的手指拈着水灵灵的果肉送进范镇龙口中,纤细的指尖挑逗的在范镇龙唇上摁了一下。 范镇龙哈哈大笑,一把将姬妾纤细的腰肢揽过来,反身摁倒在床榻上,双手撕开轻薄的纱衣,一张含着荔枝的大嘴一顿乱啃,啃得汁水淋漓果肉处处,那姬妾纵声娇笑,纤手搂着范镇龙的后脑,紧紧摁在自己胸前,任由一张大嘴登峰寻幽,媚眼如丝…… 大殿之上,数名侍者低头垂眼,视若无睹。 “大王,大事不好!” 随着一声惊呼,一个身影小跑着进了大殿,正好见到范镇龙兽性大发正欲剑及履及,眼珠子都瞪直了:“大王!兵临城下,岂可这般胡闹?!” 范镇龙也吓了一跳,不过待到看清来人,松了口气,从姬妾娇美如花的胴体上爬下来,捋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不以为然道:“什么兵临城下,大相休要危言耸听,不过是与姬妾亲热一番,本王这也不是为了范氏王族的子嗣大业日夜操劳么……” 那姬妾神色略带惊慌,她知道眼前这人在大王心中的地位,万一进上几句谗言,说自己魅惑大王祸乱朝纲之类的,就算大王再是疼惜自己,怕是也会一狠心将自己给赐死…… 赶紧一揽纱衣挡住胸前美景,一骨碌从美人榻上爬下来,跪伏于地,颤抖着道:“奴婢见过大相……” 来人四五十岁的年纪,面庞黝黑,却并无多少凶悍之色,反倒文质彬彬身形纤瘦,乃是林邑国大相拔陀罗首罗,亦是范镇龙的姑父。 跋陀罗首罗不耐烦的摆摆手,叱道:“以后若是再敢蛊惑君王,休怪国法无情,诛杀于你!” “喏!” 姬妾吓得魂不附体,仓惶的应了一声,两股战战的退出大殿…… 范镇龙命人奉上香茗,无奈道:“大相何必这般严苛?来来来,尝尝岘港总督送给本王的茶叶……” 跋陀罗首罗顿足道:“尝什么茶叶!整个岘港现在都快翻天了,唐军即刻就要攻入僧伽补罗,大王性命危矣!” 范镇龙一脸懵然,下意识道:“大相说什么?到底发生何事?” 跋陀罗首落急道:“大王可还记得房俊?” “自然记得。” 提起房俊,范镇龙脸色阴郁,一肚子气。 正是因为受到房俊之胁迫,范镇龙才不得不签署了那一份丧权辱国的《唐林庚子条约》,不仅仅出卖了国家的土地,甚至将林邑国的主权都给出卖了……只要一看到现在唐人大摇大摆在街上走,林邑人却不得不避往路旁,范镇龙就恨不得历史重演,回到当初签署条约的那一刻。 不过他也知道,就算是历史重演,在大唐兵锋与真蜡入境的双重压力之下,他的决定还是不会有所更改…… 跋陀罗首落叹气道:“就在上午,房俊的亲属在岘港被人杀害,所携带之财物被劫掠一空。一个大家族所有的成年男丁啊……听说那也是一个唐国的贵族,父辈还是什么国公来着,跟唐国高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 范镇龙楞了一下,吁出口气道:“……还好还好,实在岘港被杀,哪里是唐人的地盘,否则麻烦大了。” 房俊的亲戚? 大唐的贵族? 居然被人给杀了? 范镇龙太了解房俊这个人的性情了,对待唐人,他是温暖如夏风宽厚如亲人,可是对待异族,简直就是冷酷无情毫无人性! 几乎可以想象,若是在僧伽补罗城里发生这等血案,说不定下一刻唐军就会攻下城门长驱直入,若是他范镇龙不交出凶手,指不定就能将整座林邑国的王宫都给拆了…… 跋陀罗首罗瞪眼不可思议道:“还好?!我的大王,现在岘港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却说还好?” 范镇龙幸灾乐祸道:“岘港乱不乱,关本王什么事?虽然本王不愿承认,但那里确实已经是大唐的地盘,唐人的贵族在自己的地盘给人杀害,似乎牵扯不到本王身上吧?咱们看热闹就行了,不必掺和。” 跋陀罗首罗差点吐血…… 这位大王刚刚接任王位,却已经丢失了以往的魄力与锐气,整日在醇酒与美人之间流连享受,连敏锐性都退化了。 您这心真可真够大的! 谁说凶案发生在岘港,就跟林邑国没关系了? 跋陀罗首罗顿足道:“不是我们掺和不掺和的问题,现在岘港总督刘仁轨已经将岘港之内所有林邑人都给抓了起来,敢于抵抗的就地格杀,拒不招供的杀无赦,已经杀得人头滚滚了!” 范镇龙吃惊道:“反应这么大?” 不过想到有关刘仁轨之前乃是房俊部曲的流言,也就释然了。刘仁轨之所以能够担任岘港总督,那必然是房俊在背后推波助澜扶持其上位,现在房俊的亲戚被杀害,于情于理,刘仁轨都得有所表现。 咬了咬牙,范镇龙恼火道:“那些前往岘港的林邑人,都是数典忘祖的叛徒,贪图唐人的钱货,却忘记了那里正是唐人从林邑国强占去的土地,这等叛徒,就让刘仁轨去杀好了!本王乐得干净!” 对于唐人的态度,范镇龙一直极为矛盾。 一方面仰仗唐军强横的战力来震慑周边真蜡等国不敢入侵林邑,一方面羡慕大唐的富庶和文化,而另一方面,又对占去岘港的唐人极度仇视,恨不得一个一个都抓来杀了,方才消去心头之恨…… 跋陀罗首罗捂着额头,心中一声长叹。 面前这位国王亦算得是少年英豪,曾经果敢坚毅,可是谁也不曾料到仅仅登上王位几个月的时间,便被醇酒美人腐蚀到思维这般迟钝之地步…… “大王,唐人的目的绝非是捉住凶手那么简单!现在不仅仅是岘港之内的林邑人遭了殃,那些唐军还四处出击,在岘港周边的县城大肆抓捕,但凡抓进去的林邑人严刑拷打之下攀咬出来一个,唐军立即上门缉拿!说不得下一次唐军抓人,就是强行敲开国都的城门,在僧伽补罗城内大肆抓捕……” “什么?!” 范镇龙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欺人太甚!刘仁轨这是想要干什么?真当吾林邑无人,可以任他欺辱不成?” 跋陀罗首罗无奈道:“大王,您以为您暗中收拢各方豪杰积蓄实力的事情,唐人会一无所知吗?当初臣下便曾劝说大王,唐人势大,咱们应当韬光养晦,唐人历史上曾有‘卧薪尝胆’的典故,臣下深以为然。可大王您不听劝,非要藏着将唐人尽数驱逐的心思,现在唐人寻到了由头,必然要给陛下您威慑。” 范镇龙已经心慌了,从榻上站起,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的转圈,不时捂着额头长吁短叹,焦躁不已,顿足道:“若是威慑也就罢了,本王能屈能伸,一时之辱就算是生受了又如何?怕就怕唐人不跟善罢甘休,万一打算借机将本王废黜,那可就糟了……”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个国王在唐人眼里屁都不是,乖乖的听话还好,既然现在藏着反抗的心思,绝对不介意换一个林邑国王…… 范镇龙不打算坐以待毙!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绝路 范镇龙冷静下来,咬着牙,盯着跋陀罗首罗问道:“你说,若是本王召集全国军队与唐军奋力一战,有多少胜算?” 跋陀罗首罗差点吓死,骇然道:“大王,万万不可!” 跟唐军决战? 您可拉倒吧…… 林邑国的军队什么样的战斗力,难道您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当初真蜡军队以象兵为先锋,长驱直入打到僧伽补罗城下,若非唐军从天而降援助作战,恐怕现在您这个位置上就是真蜡国王了。 而那支纵横睥睨长驱直入的真蜡象兵在唐军面前就像是洪水之中的泥块儿,一瞬间便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对比之下,孰强孰弱不是明摆着? 相对于装备精良武装到牙齿又有“震天雷”助威的唐军,布衣革甲手握柴刀的林邑国士兵就像一群柔弱的绵羊…… “唐军之威,有若九天雷霆莫可抵御,凡是挡在其面前的,最终难逃被轰为齑粉之命运,大王三思啊!”跋陀罗首罗苦苦相劝,希望范镇龙能够打消这个完全不可能胜利的念头。 范镇龙焦躁的坐在榻上,狠狠一拍扶手,哄着眼珠子叫道:“你当本王不知其中之凶险?可你瞅瞅唐人的动作,分明是要借着这一次的事件将大军开进国都里来,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被他们进驻国都,你以为还赶得走么?当初迫于形势,本王可以将岘港租借给唐人,难不成现在还要讲僧伽补罗城拱手相让?你让本王有何颜面去见范氏的列祖列宗?” 他现在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已经完全失去方向,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跋陀罗首罗心里吐槽,谁叫你没事儿就散布“唐人威胁”的言论,煽动国内百姓对唐人的抗拒心理?现在唐人意识到你是一个不听话的,自然想要趁机将你收拾了,再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可是这话说出来有些埋怨的嫌疑,必然惹恼范镇龙,他只能说道:“可是无论如何,与唐军决战皆是取死之道,我们不可能胜利的……退一步说,就算能够暂且获胜,唐军拥有无敌之水师,顷刻间就能将数万大军从本土投运至岘港,咱们那什么去抵挡?届时,唐人恼羞成怒,恐怕就不仅仅是岘港亦或是僧伽补罗城了,亡国灭种都有可能……” 听了这话,范镇龙顿时打了一个冷颤,仔细想想,那种后果不是没可能发生的…… 唐人之强盛,他算是亲眼目睹,深受震撼。 万一唐人羞怒之下决定全力攻伐,林邑国势必要重蹈历史上那些被中原天国一举覆灭之王朝的覆辙……那已经不是有没有颜面去见祖宗了,而是他范镇龙将会成为林邑国的罪人! 可难道现在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唐军大摇大摆的进驻国都占领王宫,将自己赶下台么? 范镇龙不甘心…… ***** 跋陀罗首罗回到家中,瘫坐在榻上摇头叹气,忧心忡忡。 他自然明白范镇龙的纠结之处,大好江山谁愿意拱手让人?可眼下之形势,分明是唐人意识到范镇龙渐渐脱离掌控,意欲推翻范镇龙的统治,重新换一个听话的国王上台。 留在范镇龙面前的道路,要么乖乖听话下野,想要保住性命就得迁往大唐国内做一个富家翁,方可得到善终;要么就是凝聚全国支持国王正统的力量,与唐军决一死战! 当然,决一死战的结果,在跋陀罗首罗看来也就唯有一死而已…… 唐军兵锋之盛席卷天下,岂是区区林邑国可以抗衡? 一阵环佩声响,身着盛装的夫人从后堂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纤瘦的侍女,手里碰这茶盏。 将茶盏放到桌上,两个侍女告退,夫人柔声道:“城里谣言四起,夫君定是忙坏了吧?喝杯茶歇一歇,既然回家就不要多想朝中之事了。” 自从唐军水师渡海而来,茶叶便成为林邑国贵族之间竞相追捧的奢侈品,与精美的瓷器、顺滑的丝绸一样,成为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跋陀罗首罗揉了揉眉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叹气道:“哪里是什么谣言?恐怕要大祸临头啊!” 夫人楞了一下,忙问道:“这话怎么说?您可是林邑国的大相啊,就算有危险也不至于牵扯到咱们身上吧?” “大相?呵呵,正是因为这个大相的身份,才有危险啊……” 跋陀罗首罗叹息一声,愁眉不展道:“大王现在有些失心疯了,居然想要不管不顾的跟唐军开战……那不是不想活了么?大唐军队之强悍,我是心知肚明,咱们就算集合了全国的军队亦是以卵击石,到时候得罪了唐人,大开杀戒是免不了的。” 唐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现在之所以看上去很亲善,只是人家都要一门心思的赚钱,一旦发现林邑国蠢蠢欲动想要收回岘港断了他们的财路,必然瞬间化身恶魔,对范镇龙施以雷霆打击。 甚至覆灭了林邑国了说不定…… 夫妻两个正长吁短叹,忽然家奴来报,说是门口有人求见。 跋陀罗首罗心情恶劣,皱眉叱道:“不见!无论是谁,告诉他有事明天去衙门里说。” 那家奴并未退走,而是躬着身子,举起手中一块腰牌也似的东西,小心翼翼道:“那人说,将此物呈递给家主,家主必然会见他。” 跋陀罗首罗一脸阴翳,怒道:“废物!他说见就见?这林邑国除了大王,还没有想见我跋陀罗首罗就能见的……” 这话并未狂言。 作为范镇龙的表兄、心腹,上任国王的外甥,放眼整个林邑国,跋陀罗首罗的确当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地位,就算是北方曾经建立了万春国的李氏豪族,在他面前也得规规矩矩。 何人居然敢这般放肆? 可是怒气冲冲的话语只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跋陀罗首罗的目光完全被家奴手里举着的那块腰牌震住了…… 巴掌大的一块腰牌乃是象牙所制,洁白细腻温润如玉,上面雕刻着繁复精美祥云纹,中间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团龙纹饰。 大唐水师的腰牌! 跋陀罗首罗霍然起身,惊问道:“人在何处?” 家奴道:“就在前门。” 跋陀罗首罗大吃一惊,脸色都变白了,连忙道:“速速请进来……不是,待吾亲自去请!” 言罢,三步并作两步便小跑着往前门跑去…… 并不是他有多么待见大唐水师派人的人,而是这人现在就在自家门口站着,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认出来泄露风声传到范镇龙耳朵里,自己应当要如何解释? 值此微妙之时机,身为林邑国权力最大的大相却私下会见一个大唐水师的使者,你是想要干嘛?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旁人知晓大唐水师派人前来见自己。 撵走肯定是不行的,跋陀罗首罗没有得罪唐人的魄力,那就只能赶紧迎进府里来,求神拜佛保佑着别被旁人看见才好…… 脚步匆匆到了门口,便见到一个长衫文士扶着双手站在门前的石阶上。 身躯高大修长,面如冠玉俊美非凡,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目光朗朗,整个人充满了一种温润如玉却又高人一等的气势。 见到跋陀罗首罗身上的官袍,来人微微一揖,笑问道:“可是大相当面?” 跋陀罗首罗打个哈哈:“正是在下……”一双眼睛贼溜溜的瞄了瞄街面,没有见到可疑人士,便将还要说客气话的来人拽着便进了大门,口中道:“天使远来,在下未能远迎,失敬失敬,来来来,咱们入内叙话。” 来人被他的热情弄得有些懵,茫然之间已经被跋陀罗首罗拽着进了正堂…… 分宾主落座,跋陀罗首罗狠狠松了口气,这才问道:“敢问阁下名讳?看着面生的紧,想必以往未曾见过面吧?” 第一千六百三十六章 说客 来人惬意随和的坐下,笑道:“在下裴行俭,今日乃是受刘总督之请,前来拜会大相。” 裴行俭只是稍稍脑子转了转,便明白了跋陀罗首罗如此亟不可待将自己请进府里的用意,呵呵,真是一个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的家伙……不过这种人,正应该成为大唐的好伙伴。 “裴行俭?” 跋陀罗首罗愣了一下,旋即大吃一惊,起身施礼道:“原来是裴长史当面,失敬失敬,当真是贵客盈门呐,在下对您可谓是神交已久,今日有缘得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现如今但凡跟大唐有海上贸易的所有国家的商贾、官员,有谁没听过裴行俭的大名? 那可是一手掌握着大唐唯一一个市舶司华亭镇的超级大佬! 所有进出大唐的货殖商品都要得到这位的许可,若是没有他裴行俭的签字盖印,任何人、任何国家的任何商品都休想进出大唐之海关! 这人就像是一道铁闸,横亘在所有商贾面前,高山仰止…… 然而激动过后,跋陀罗首罗心中便升起疑惑:这位大佬不坐镇华亭镇,万里迢迢的跑到林邑国来做什么? 然后,跋陀罗首罗心里便仿佛被铁锤狠狠的锤了一下…… 裴行俭将跋陀罗首罗的神情尽收眼底,似笑非笑道:“不想区区之薄名,居然也能入得了大相之耳,某之荣幸也。只是今日某乃是受人所托,有一言相告与大相,不知大相可都愿听?” 跋陀罗首罗心境意乱,苦笑道:“就算在下不想听,恐怕也由不得在下了吧?” 裴行俭挑挑眉毛,诧异道:“大相这话什么意思?言在我口,耳在你身,就算是某执意要说,听不听亦是在于大相你自己。咱们房二郎曾有一句名言,曰‘以德服人’,此乃唐人为人处世之精髓。大相是唐人的朋友,面对朋友,某有金钱醇酒美女权势;而那些唐人的敌人,某才会刀枪相向,决不容情。难不成大相自认为不是唐人的朋友,而是……敌人?” 面对裴行俭笑里藏刀的言辞,跋陀罗首罗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连忙陪笑道:“裴长史说哪里话?在下一向仰慕大唐文化,对天|朝上国之赫赫威仪崇敬有加,只恨生不入华夏耳……呵呵……裴长史有话,但讲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裴行俭微微摇头,有些不爽。 他在岘港待得无聊至极,这才向刘仁轨要来这个任务,却没想到眼前这个林邑国的二号实权人物完全一副软骨头,没有一丁点儿的骨气,这令他任务的难度直线降低,没有丝毫的成就感…… 裴行俭有些意兴阑珊,没耐心遛着跋陀罗首罗玩儿了,开门见山道:“林邑国,乃是林邑人之林邑国,大唐作为林邑人最真诚最亲近的朋友,愿意帮助林邑人成就任何心愿。”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跋陀罗首罗颇为费解,不明其意。 不过那句“林邑国是林邑人的林邑国”却让他倍生好感,言下之意,是说唐人并不会出兵占领林邑国咯? 然而未等他心中窃喜,便听得裴行俭已经接着说道:“……吾汉人曾有一位贤者名曰孟子,不知大相可否知晓?” 跋陀罗首罗点头道:“自然是晓得的,能够与孔圣齐名之圣贤,焉敢不知?” 自古以来,无论是高丽倭国亦或是南洋诸国,都仰慕汉家文化,汉子汉文乃是贵族才能学习的高尚知识,代表着身份与地位,即便是一国之君,亦以熟读汉家典籍为傲。、 跋陀罗首罗乃是林邑国贵族,焉能不知孟子大名? 裴行俭瞅了跋陀罗首罗一眼,淡然道:“只是不知孟子有一句名言,大相可否听闻?” 跋陀罗首罗下意识问道:“孟子的著作在下亦曾拜读,只是太过深邃,未能通晓其义,不知阁下所指乃是那一句?” 裴行俭悠然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大堂内陡然一静! 跋陀罗首罗瞳孔收缩,心脏猛然一跳! 的确,汉学深奥难明,难解其意,但是对于孟子的这一句名言,他又岂能不知,岂能不解? 百姓最为重要,国家其次,国君为轻。 所以,得到民心的做天子,得到天子应允的做诸侯,得到诸侯应允的做大夫。诸侯危害到国家,那就……改立国君! 裴行俭此刻说出这么一句话,其来意已经昭然若揭! 谁是天子? 大唐威霸四夷纵横宇内,除去大唐皇帝,谁敢称天子? 谁又是诸侯? 明摆着呐,林邑国王范镇龙呗…… 裴行俭的言外之意便是——现在林邑国的老百姓已经不满范镇龙的统治了,由此引发的后果极有可能危及大唐,所以范镇龙这个国王,还是换了吧…… 跋陀罗首罗眼珠子瞪得滚圆,他是当真被惊呆了! 知道唐人从未将林邑国放在眼内,可是这般堂而皇之的登门,直言换了你们的国王吧……这也太霸道,太目中无人了吧?! 裴行俭安然稳坐,悠闲的看着跋陀罗首罗不停变换的脸色,等着这人给出答案。 大堂内一片寂静。 跋陀罗首罗仰起头看着房梁,心中天人交战。 他自然明白一旦答允了面前这位裴长史,他极有可能会被唐军扶持成为下一任的林邑国王,若是拒绝,虽然不至于立即身首异处,当时唐军破城之日,他的下场绝对无比凄惨。 只是就算自己成为林邑国王又有何用呢?不过是唐人的一个傀儡而已,随时随地都会被撤换掉…… 良久,跋陀罗首罗才惨然一笑,摇了摇头,叹气道:“大王对我倚为肱骨恩重如山,又是自幼长大的表兄弟,情如手足。虽然明知唐军之兵锋不可阻挡,但在下又如何忍心抛弃大王,独自求生?所以,裴长史还是请回吧,城破之日,在下之项上人头,尽管来取便是,但让我背弃大王背负卖国之卖命,恕难从命。” “哦?” 出乎预料的答案,却让裴行俭燃起兴趣来。 之前还以为这人就是一个软柿子,策反其人完全没难度,现在看来,还是有一点挑战性嘛…… 裴行俭饶有兴致的看着拒绝之后反而轻松下来的跋陀罗首罗,笑问道:“这僧伽补罗城内,可不仅仅是您一个人有利用价值,就算你拒绝合作,某完全可以在找出十个八个人顶替你的位置……大唐兵锋所指,所有挡在前面的一切都将成为齑粉,你这样的所谓忠诚,丝毫没有任何价值。” 跋陀罗首罗呵呵一笑,命人奉上香茶,热情款待,丝毫没有将裴行俭视为寇仇之觉悟。 他完全可以喊一嗓子,命府内家丁兵卒蜂拥而上将裴行俭剁成肉酱,可是那又如何?死了一个裴行俭,还有一个刘仁轨,死了一个刘仁轨,还有大唐无数的悍卒猛将……到那个时候,挟带着雷霆之怒的唐人就不仅仅是颠覆林邑国的政权那么简单了,僧伽补罗城的所有林邑人都将会成为唐人泄愤的对象,屠城势不可免。 仅仅为了一时之快意,便将数万国都百姓搭上去,跋陀罗首罗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 招呼着裴行俭饮茶,跋陀罗首罗轻松道:“唐军强悍,林邑国不可抵挡,此乃大势,在下能力浅薄,不能逆天而行。可即便如此,亦不能以此作为作为借口,将卖国求荣视为理所当然。别人如何做,我管不着,但我可以管住我自己。” 裴行俭还真对这人升起敬服之心…… 虽然是不识时务,但是这股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难免让人肃然起敬。 呷了一口茶,裴行俭斟酌着说道:“你是范镇龙的表兄,称呼先王一声舅舅,也算是有着范氏王族的血统,若是有你继任,林邑国的政权可以平稳过渡。范氏王族再无直系血脉,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必然升起林邑国内各方势力的反弹,皆是纷纷自立烽烟四起,你就不为林邑国的百姓想一想?” 跋陀罗首罗闻言,浑身陡然一震,捧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瞪着眼睛看着裴行俭,如同见到了地狱之中的魔鬼,目中满是恐惧,颤声道:“你们这是要……将所有林邑人斩尽杀绝么?” 第一千六百三十七章 威逼利诱 “你们这是要将所有林邑人斩尽杀绝么?” 跋陀罗首罗如遭雷噬,浑身巨震,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温润如玉淡然微笑的裴行俭。 但凡能够成为一国之相,都不可能是傻子,他只是稍微一琢磨便明了唐人之险恶用心。这一刻,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大唐贵公子,在他看来却是宛如魔鬼一般狠毒…… 跋陀罗首罗终于明白了,唐人何止是要颠覆林邑国的政权将范镇龙赶下台? 他们根本就是打着扶持林邑国内各方势力,让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相互攻伐自相残杀,等到林邑国内的军队伤亡殆尽元气大损,谁当国王对于唐人来说又有何分别? 没有人能够阻止唐人完全占领这片土地…… 裴行俭再一次意外的看着跋陀罗首罗,没想到这人倒还真有几分智慧,能够从自己不经意间的话语推测出事实的真相…… 有意思。 他喜欢聪明人,聪明人总是顾及太多,轻易不会做出玉石俱焚那种事。 淡淡一笑,裴行俭温言道:“大相此言差矣,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唐人自幼熟读圣贤典籍,最是博爱世人、仁和宽厚。某今日前来,不是要大相背弃林邑国成为大唐的走狗,而是来劝说大相为了林邑国的未来考虑,为了林邑人的福祉考虑。” 跋陀罗首罗气得笑了起来,咬牙讥笑道:“你们想要林邑人自相残杀,最后达到兵不血刃的侵吞这片土地的目的,反过来我还得感谢你们是吧?” “不不不,大相误会了。” 裴行俭也不着恼,平静道:“大唐对林邑国的土地半点兴趣都没有,吾等此举,乃是为了林邑人着想。” 跋陀罗首罗不可思议的看着裴行俭,这人脸皮怎能如此之厚? 如此血腥残暴之手段,居然还能用着等冠冕堂皇之借口说出来…… 忍着心中怒气,跋陀罗首罗问道:“大唐如何为了林邑人着想?愿闻其详。” 裴行俭悠然道:“林邑人想必唐人,乃是低劣之民族,大相以为然否?” 然否?然个屁呀! 谁能承认自己的民族不如别人? 跋陀罗首罗摇头道:“不然,林邑国固然没有大唐强大,可即便是大唐强横如斯,亦有盛极而衰的那一天,林邑国此刻固然弱小,但所有林邑人众志成城,也未必就没有崛起之时。” 裴行俭摇头失笑:“大相还真是嘴硬啊……你们林邑国本就是大汉之领土,不过是仗着汗末只是中原动荡无暇远顾,这才划地为王割据自立。然而几百年过去了,瞧瞧你们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拥有最富庶的土地,人民却食不果腹;拥有最通达的海路,百姓却一贫如洗……相信我,唯有在大唐的帮助之下,林邑人才有可能真正的富裕起来,过上与唐人一样富庶的生活,读上与唐人一样的圣人典籍,写着世上最优美的文字……若是大相能够配合唐军稳定林邑国内之局势,等待百年之后,过上幸福生活的人们会对着你的墓碑崇拜仰慕,将你赞誉为林邑人之英雄,谁会说你通敌叛国?” 跋陀罗首罗瞠目结舌。 林邑国的土地是否肥沃? 当然! 国内河流纵横气候温暖,处处皆是良田。 林邑人是否贫穷? 当然! 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乃是常态,即便是他这个林邑国的大相,家中之摆设都不如人家唐人随随便便建起的一座总督府奢华高雅…… 拥有最肥沃的土地,最畅通的海路,可为何林邑人还是这般贫穷饥饿? 跋陀罗首罗找不出答案,或许……当真就是因为林邑人是个低等民族? 也或许……林邑人当真能够在唐人的帮助之下,过上唐人那样富裕安稳的生活? 跋陀罗首罗心思有些乱。 一边是当一个忠于君王忠于林邑的英雄,但是有可能马上会死;一边是通敌叛国将全国之军队送上死路,却有可能被后世富庶的百姓牢牢记住歌功颂德…… 怎么选? 裴行俭没有逼他,而是长身而起,负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跋陀罗首罗,淡然道:“某知道此间之取舍极难,故而并不咄咄相逼,大相尚有世间考虑周全。不过某要提醒大相一句,大唐不会将筹码放在一个人身上,若是有人先于大相与大唐合作,那么大相的价值便会降低,好自为之。” 言罢,洒然离去。 大堂里的油灯被窗子透进来的微风轻轻吹拂,明灭不定,一如跋陀罗首罗此刻的心情…… 裴行俭已然离去许久,可跋陀罗首罗的纠结却越陷越深。 最后一句话狠狠的扎进他的心里,是呀,就算他想要当一个忠臣,可是结局就会改变了么? 不会的。 没有他跋陀罗首罗,还有别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比如大将军伽独…… 可若是倒向唐人,自己又如何对得起推心置腹信赖有加的范镇龙? 夜幕已深,跋陀罗首罗瘫坐在大堂之内,内心备受煎熬,不知何去何从…… ***** 与此同时,总督府内。 刘仁轨已然换上一件寻常的布衫,魁梧的身材即便是坐在椅子上也显得渊渟岳峙,气度俨然。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化妆品,手握岘港无数百姓之生杀大权,刘仁轨早已没有当初的“土里土气”,眉目含威方脸带煞,予人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而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的锦衣华服的中年胖子,却诚惶诚恐,鬓角冷汗涔涔而下…… 刘仁轨瞅着面前这个窘迫惊恐的华服胖子,淡然笑道:“此次本官请你前来,乃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事相商,阁下不必拘谨。你这名字听上去便是吾唐人一脉,想必祖上亦是有汉家血脉流传下来,既然都是一家人,本官又怎能加害于你呢?” 华服胖子抹了一把脸颊的汗渍,心虚赔笑道:“总督此言正是,在下家族的确有汉家血脉,据说是两晋之时南下避祸,这才落脚在林邑国,只是年代久远,祖籍已然不可考究。不过即便如此,在下亦是对天|朝仰慕已久,恨不能身为唐人,托庇于无敌之军旅,享受繁华盛世……” 好话谁不会说呢? 当着这位大唐驻林邑国的最高长官,华服胖子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万一言语之间大意疏忽惹恼了这位,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仁轨伸手请华服胖子喝茶,笑道:“阁下不仅仅是汉家后裔,更身负范氏王朝之血脉,放在咱们大唐,那也是天潢贵胄一般的人物,何必如此谦虚?” 此言一出,华服胖子吓得脸色惨白,慌忙道:“总督谬矣!在下母亲虽然是先王的妹妹,可当年遭受迫害不得不避居他乡远离王都,这么多年来与范氏王族早已毫无瓜葛,实在是牵扯不到一起去……” 眼下岘港之内缉捕凶手闹得轰轰烈烈,整个林邑国的百姓都心惊胆颤,唯恐那一天唐军打着报复的旗号正是出兵开战,他又怎敢将自己跟范氏王族扯到一块儿? 若是一旦开战,搞不好他这个有着范氏王族血脉的倒霉鬼就得被唐军拿来祭旗…… 刘仁轨却浑然不在意他的推脱之词,更不容许他将自己摘出去,语气坚定道:“这种事岂是能够否认的?你的母亲是先林邑国王的妹妹,范镇龙便是你的表弟,身体里留着范氏王族的血脉,这是谁都得承认的。眼下林邑国纷乱汹涌,正是你这等身负王族血脉的人士振臂高呼,平稳政局的大好时机。” “总督大人,在下当真与范氏王族毫无瓜葛啊,当年范镇龙父子对吾父百般迫害,若不是母亲死命护着我,怕是现在早就被那两个狠毒的父子给害死了,骨头大概都烂掉了啊!我这……嗯?” 华服胖子着急忙慌的辩解,可是话语说到一般,却猛然被醒悟过来……等等! 这位总督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 分化拉拢 正是你这等身负王族血脉的人士振臂高呼,平稳政局的大好时机…… 这话听上去,好像是有什么深意啊! 华服胖子住嘴,盯着刘仁轨的方脸,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明示。 刘仁轨是个武人,没什么夹七夹八的心机,也没那个耐性,开门见山道:“范镇龙并无子嗣,范氏王族亦是人丁凋零,你诸葛地怎么也算是范氏血脉。眼下林邑国内舆论汹汹,百姓尽皆对范镇龙的统治感到不满,眼瞅着便要烽烟处处战火燃起……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对世人仁爱宽和,不忍见到林邑国的百姓在范镇龙的暴政之下犹如水深火热,若是阁下能够站出来振臂一呼,号召全体国民推翻范镇龙,那么大唐将会全力支持阁下登上林邑国王之位。” “……” 诸葛地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人会全力支持自己成为林邑国王?! 林邑国王! 想当年这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在朝中拥有强大的人脉,对王位产生了威胁,所以才会遭受到范镇龙父子的强力迫害,不得不家破人亡沦为奴隶一般的存在,那是何等的仇恨? 这些年来,诸葛地做梦都想报仇雪恨,将范氏父子的人头斩下,拿到父亲的坟前祭奠! 可是现在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仅仅大仇可报,甚至可以染指林邑国王…… 诸葛地相信,只要唐人当真想要扶持自己登上王位,那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唐军之强悍早已震慑了每一个林邑人的,那等可以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无敌之师,岂是区区林邑国那些乌合之众的军队可以抵抗的? 诸葛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免礼压抑着心底的兴奋,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个……需要我做些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诸葛地没听过这句话,但懂得这个道理。 想要得到,那就一定要有所付出,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儿不是没有,但更多的时候是个铁馅饼,能够砸死人那种…… 他不是三岁的孩子,虽然对于林邑国王位有所觊觎,却不至于当真傻乎乎的认为自己身具什么范氏王族的血脉就有那个资格…… 刘仁轨对于诸葛地的反应毫不意外,这就是个被迫害得惨到极致的纨绔子弟,本身毫无才能,焉能对这等好事不动心? “范镇龙刚愎自用,导致大唐与林邑国的关系日益紧张,不仅损害了大唐商贾的利益,更使得林邑国的百姓不能从大唐的贸易当中得到更多的财富。大唐之所以租借岘港,非是对林邑国的土地有什么企图之心,而是想要让大唐的繁荣带动林邑国的发展。林邑国虽然孤悬海外,但是多数国民皆乃汉家后裔,吾等同源同种,自然希望能够在大唐的引领之下,大家共同富裕,和睦相处,永罢刀兵……” 刘仁轨瞪着眼睛,将房俊当初教导他的话一字不差的又背了一遍。 就差说出什么“大東亞共榮”那样恶心的词语了…… 诸葛地有点小聪明,但是并无多少政治天赋,他也不管刘仁轨以及唐人背后谋算一些什么,他只是在乎自己对于唐人有利用价值,而这个价值,可以让自己登上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林邑国王宝座…… 至于付出? 诸葛地毫不担心。 既然大唐能够推他出来当国王,就是希望以他范氏王族的血脉来取得林邑国民的认可,那么他的小命就是安全的。 只要小命安全,其它的又有什么所谓? 本就一无所有,这林邑国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唐人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好了,与他何干…… 诸葛地死死压抑着心底的兴奋,唯恐不经意间表露出来被刘仁轨所轻视,所以板着脸咬着嘴唇,重重点头道:“总督大人但请放心,在下血液里流着汉人之骨血,就算是生在蛮夷,始终心向中原汉家衣冢。能够为团结汉人与林邑人做出贡献,在下义不容辞,纵死而无悔!” 刘仁轨满意一笑,安抚道:“什么死不死的,这说的是哪里话?大唐乃是天|朝上国,推崇的是华夷一家,阁下愿意为了大唐之国策尽心尽力,为了吾等共同繁荣林邑国之目标呕心沥血,那边是大唐与林邑国的功臣,青史之上,名标千古!” 青史之上,名标千古…… 岂不是说我诸葛地的名字,亦能够在汉人的史书当中留下一笔,甚至是作为汉人最忠诚的朋友而流芳百世? 天呐! 咱这是走了什么运道,简直从淤泥里一跃而出,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天…… ***** 诸葛地走后,裴行俭优哉游哉的从僧伽补罗城返回,与刘仁轨联袂去了书房,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命侍女弄了两个小菜,烫了一壶新丰酒,两人对坐小酌。 裴行俭夹了一口青菜咀嚼几下,饮了一小口酒,说道:“跋陀罗首罗算是个人物,不过形势如此,想必不会挣扎太久。” 识时务者为俊杰,越是聪明人,面对困境的时候越容易做出决断,而且基本都是顺从形势,很少有人能够逆势而为。 刘仁轨不以为意,举杯与裴行俭轻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一边执壶为裴行俭斟酒,一边说道:“随他的便,若是顺应形势,不妨就送他一个富贵。若是执意不从也无所谓,那就推伽独上去。” 伽独乃是林邑国大将军,取代范镇龙成为林邑国国王难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是有唐军为其撑腰,谁敢不服? 不服就杀,杀得人头滚滚,那就都服了…… 裴行俭叹了口气,看着刘仁轨说道:“林邑国这些蛮夷被林邑国的贵族王侯蛊惑,对咱们唐人身怀怨忿,迟早要出大事,必须先下手为强。大都督与某在华亭镇一筹莫展,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当真激起民怨,被林邑国民全力抵制,则之前二郎开创之大好局面极有可能毁于一旦。故此,大都督前往长安之时,当面向二郎请教如何处置林邑国目前之困境,你道二郎怎么说?” 刘仁轨很感兴趣,虽然现在方针已然定下,却还是想听房俊是如何决断的:“说来听听。” 裴行俭抿了一口酒,叹息一声,俊朗的面容满是钦佩敬仰,道:“二郎的策略只有六个字,分化,拉拢,打击,说是从一本叫做什么《毛选》的书里学来的……吾裴某人自认为读书破万卷,可是想破脑袋,也想不起这本书是哪位圣贤所著,实在是惭愧,二郎之学识,当真是令人钦佩呀!” 刘仁轨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半晌,方才叹道:“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运用起来却是千变万化,偏偏又直指核心,非但这林邑国的形势可以一举平定,即便是放在官场之上,亦是极其高深的学问,二郎就是二郎,厉害,厉害!” 比如眼下的林邑国,分化的是国王范镇龙与大相跋陀罗首罗以及大将军伽独,拉拢的是跋陀罗首罗、伽独以及诸葛地,打击的自然是以范镇龙为首的地主豪强顽固贵族。 等到大势已成,范镇龙下台,分化的便是跋陀罗首罗、伽独与诸葛地,拉拢的是乘势而起的林邑国内新兴商贾,打击的是所有的贵族豪强……至于谁是林邑国王,根本不重要。 拉拢到什么样的程度,打击到什么样的水平,其中自然要根基实际情况有所衡量,不能使得一家独大,亦不能将哪一方彻底消灭。这三种手段循环往复的使用,则必然保证林邑国内各方势力不能统合,相互攻歼。 这等情况之下,大唐超然物外,必将成为各方之间的仲裁,谁想要在这场战争当中取胜,谁就必须拉拢大唐站到它的身旁! 这等情形之下,大唐想要什么样的利益得不到? 第一千六百三十九章 余孽 一旦林邑国内各方势力大动干戈,大唐就将成为仲裁者,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算刘仁轨想要尝尝林邑国王后的滋味儿,无论跋陀罗首罗还是诸葛地,都得将自己老婆洗得干干净净送到刘仁轨的床上…… 几杯酒下肚,裴行俭有些兴奋,跃跃欲试道:“现在拉拢与分化已经完成,接下来,是不是就开始打击了?” 刘仁轨一脸淡然:“那是自然,若是不展示一下大唐的力量,那些跳梁小丑岂能乖乖的跪在吾等脚下摇尾乞怜?” “兹——”裴行俭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感概道:“娘咧!手执日月轮转,笑看风云变幻,这一片苍茫大地我主沉浮!快哉!快哉!大丈夫当如是也!” 他目中满是炽热的艳羡之光,哀求道:“刘兄,不若咱俩换一换,也让小弟过一过这个瘾?” 刘仁轨哈哈大笑:“只要二郎同意,愚兄便是将这个总督让予贤弟又有何妨?不过你也不必艳羡,眼下便是你我联手,在这一块天南大地上覆雨翻云恣意妄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究竟谁主谁次,又有何分别?” 刘仁轨强横霸道,裴行俭阴柔诡算,这两人一刚一柔相辅相成,正是房俊放心将林邑国动荡局势让他们全权处理的理由。 然而军中必有主次,否则职权不清政令不通,会坏了大事。苏定方另有要务未能率军南下坐镇林邑,裴行俭与刘仁轨能否达成一致相互妥协,就成为这一次行动的决定性的因素…… 现在刘仁轨表明了态度,裴行俭焉能不给于回应? 他一拍桌子,亢奋道:“兄长有这句话,小弟尚需何虑?小弟非是贪功之人,只是眼瞅着以江山为纸、以刀枪为笔的壮观场面心痒难挠而已,大丈夫若是一生未能经历一段这般恣意傲然挥洒自如的事情,乃是毕生憾事!” 刘仁轨给裴行俭斟满酒杯,道:“能够操纵林邑国之国祚,此乃你我二人无上之荣耀,可是绝不能轻忽大意,导致事情出现偏差,否则如何向二郎、向陛下交待?明日一早,贤弟领军北上,愚兄坐镇此处,咱们谨慎小心,按照你我之定计行事,等到来日会师于此,则大局已定,咱们再痛饮庆功酒,为吾大唐为汉家收复这五百里江山贺!” 裴行俭举杯,英俊的脸膛兴奋得发红:“也为咱们兄弟青史标名流芳百世贺!” “饮圣!” “饮圣!” 二人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然后相视大笑。 一幕足以开创历史之大戏,即将在他们两个手上拉开帷幕…… ***** 宋平县。 汉武帝元鼎六年,朝廷设置苍梧、合浦、郁林、南海、儋耳、珠崖、九真、日南、交趾等九郡,宋平县归入交趾郡治下。大唐武德四年,将交州的治所迁往此地并修筑城池。武德七年,改交州总管府为交州都督府。贞观元年,交州都督府归岭南道管辖。 红河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自哀牢山而起,一路向南曲曲折折穿山越岭,挟带着大量泥沙奔腾入海。这些泥沙在河水流经下游地势平缓之处缓缓沉积,日积月累经年不息,沉淀出一片肥沃而辽阔的土地…… 宋平县便位于这片土地之上。 千百年来,红河水连接着上下游几千里,汉人、雒越人、岱依人、高棉人……诸多族裔汇聚于这块富饶肥沃的土地,繁衍生息,不分彼此。 每当中原王朝强盛,无敌之大军便会趁势翻越崇山峻岭南下,将这块土地纳入版图实施管理;而当中原王朝陷入动荡无暇南顾之时,这块土地便会被南方的各个效果入侵吞并。 中原王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片土地也就在这种周而复始的规律当中浮浮沉沉,今日是汉人说了算,明日又变成雒越人的天下,后天又被林邑国的象兵征服…… 然而不变的是,勤劳智慧的汉人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早已扎下根、播下种,密不可分。 ***** 华灯初上,宋平城内灯火辉煌。 城西一处宅院之内,树影婆娑,烛火摇曳…… 一位锦衣华服的老者端坐地席之上,须发皆白,清癯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明灭不定,显得有些阴郁。 在他的对面则是两个同样华服富贵的中年人。 华服老者面前放置着一张雕漆的案几,案几上正摊开着一封书柬。三人围坐,气氛低沉,都定定的瞅着这封书柬,一时之间无人开口…… 良久,华服老者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长而雪白的眉毛轻轻掀动,抬起眼皮,瞅着面前两人问道:“二位,如何看?” 左边面容狭长的中年略一沉吟,低声道:“其中会否有诈?” 另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则道:“不至于,在某看来,信中所言还是可信的。范镇龙意图不轨,岂能瞒得过唐人的耳目?以那位岘港总督的霸道脾性,迟早要对范镇龙动手。国王之位,范镇龙又焉能拱手相让?所以范镇龙暗中调集忠于林邑国王室的各方势力赶赴僧伽补罗城勤王与唐军死战,完全说得通。” 面容狭长的中年叹了口气,道:“就算此事当真,以林邑国之实力,又如何敌得过如狼似虎的唐军?范镇龙来信相邀让我们在此起事,说得好听是互为依托共同抵抗唐军,实则只是让我们当替他吸引唐军的火力牵制唐军的力量而已。哪怕范镇龙真的能够将唐军赶下海,与吾等又有何益?唐人看不上林邑国的地盘,只是取了一个岘港作为通商口岸,可是咱们脚下这宋平县,却是自隋朝开始便不断经营屡次扩建,恐怕唐军捏着鼻子任由范镇龙摆脱掌控,也不可能让吾等占据这宋平、怀德、南定、太平等等富庶之地……” 白面无须的中年一脸不屑:“那又如何?唐军水师在大海之上纵横无敌,可是在陆上难道还能驱策他们那无敌的战船?吾等卧薪尝胆几十年,自父辈开始便绸缪复辟大业,岂能为了区区风险便畏首畏尾,任凭如此大好的时机而错过?” “这岂是畏首畏尾?大唐交州总管府便在县城之内,恐怕未等我们起兵,便被闻讯而来的唐军给剿灭了!” “呿!交州总管府虽然迁徙至此十几二十年,可是总共才多少驻军?大唐对于安南这块土地岂是并无多少觊觎之心,不过是碍着自古以来皆是天|朝领土的缘由,不愿意被人说成不如前朝罢了。只要吾等声势浩大所向披靡,大唐未必就会派出大军前来。” “你也说了‘未必’,万一当真就派军前来呢?届时如何抵抗?”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还复辟个屁呀!怕这怕那,干脆回家搂着婆娘过日子好了,又何必暗中筹划这么多年?” ……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华服老者低眉垂眼,良久,方才轻轻抬手,正在争吵的两人瞬间安静下来,都瞅着老者…… 老者睁开混浊的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人,神情凝重,缓缓道:“唐军在岘港的驻军不过三千之数,在宋平县内也不过是两千左右,就算皆是虎狼之师,又何足畏惧?吾等筹谋多年,若是连这么一点唐军都束手无策,何谈复辟大业?” 顿了一顿,续道:“只要消灭城内的唐军,岘港的唐军水师被范镇龙牵制无暇渡海北上,吾等就能有从容的时间控制安南所有的城池。驻扎在番禺的唐朝大军距此山高路远,就算是来,也得十天半月。而且……若是吾等夺取城池之后立即上表称臣愿意永远藩属,或许大唐当真就头疼于安南的局势不愿深陷泥潭,顺水推舟,就此放弃呢?” 他的老眼之中绽放出一丝光彩,虽然他自己都不相信大唐会在被叛军抢占城池之后息事宁人,可是……万一呢? 他没时间了呀…… 人非圣贤,谁能没有私心呢? 而且就算是圣贤,恐怕也不能说便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一生贯彻“吃亏是福”的宗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能够活到现在,早已将生死看淡,心中唯有一股执念,便是能够重现昔日万春国之荣光! 他的祖先是前来安南避祸的汉人,他们世代受到汉人的庇佑和拥护,但是当权力摆放在面前,他们却早已忘记了身体里流着的汉家血脉,甚至不惜将这片肥沃富庶的土地上的汉人拖入无边的战火……那,就是他心目之中那充满光芒实则却利欲熏心背祖弃宗的万春国! 第一千六百四十章 乱起 老者混浊的双眼瞅着明灭不定的烛火,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四十年前都隆岭那一场惨烈至极的战争,他的战友,他的手足,他的亲人……一一倒在隋军的刀枪之下。 那是一场残酷的杀戮,哪怕四十年的悠长岁月过去,那一幕的画面依然清晰的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枯寂的山岭被鲜血染红,袍泽的尸体漫山遍野…… 一刻不敢或忘。 四十年时光弹指即逝,大隋强横一时一扫八荒,眼瞅着盛极而衰中原纷乱,他所绸缪的大业未等时机成熟,大隋便轰然倒塌,然后再那一片焦土残垣之中,一个更加强盛的大唐陡然耸立……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今年七十八岁了,若是错过了眼下,余下的风烛残年之中还能有机会为了复辟大业奋斗拼搏一回么? 成也好,败也罢,若是不能奋起余威与天斗上一斗,死后下了黄泉,让他如何有面目去见那些兄弟袍泽,有何颜面去见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 大不了,就让这些万春国残余下来的仅有的一点血脉,为自己陪葬吧…… 可即便是死,他也要拼上最后这一把! 绸缪了几十年,这片土地上处处皆是他的心腹,难道还不堪一战?! 白面无须的中年闻言大惊,他可不知老者心中已然存了鱼死网破的决断,急声道:“先生,万万不可!复辟大业,焉能托庇于运气?吾等趁着唐军不备,攻略城池自然不在话下,可一旦唐军发兵来援,怎么可能受得住?我们不能去赌唐人主动放弃安南这块土地啊!” 开玩笑呢! 只要唐军由番禺源源不断的开来,哪里还有胜算? 就算为了复辟绸缪了多年,振臂一呼拉出来的人数也得有数万之众,可是这些缺少兵械以及训练的乌合之众,面对装备精良横扫各路诸侯的精锐唐军,恐怕一个冲锋就得溃不成军…… 这岂非拿人命当儿戏? 老者尚未说话,那狭长面容的中年已然不屑道:“孬种!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九死一生甘冒奇险,方才能够天道庇佑成就霸业?任何事都没有完全之说,机遇总会伴着风险存在,不敢冒风险,又怎能完成复辟大业?” 白面无须的中年不愿放弃,叹气道:“可就算是冒风险,这风险也太大了!大唐那位陛下气魄雄浑,虎视眈眈的觊觎这高句丽的土地想要纳入大唐之版图,现在吾等却想要在他的虎口里拔下一颗牙齿,将安南分裂出去……” “正是因为大唐皇帝虎视眈眈的想要剑指高句丽,这才是吾等天赐之良机。若是放在平素,或许大唐皇帝哪怕为了面子也要出兵剿灭吾等,可是现在整个大唐都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准备东征,这个节骨眼上,只要吾等暂时不宣布复辟,及时上表臣服,想必他也不会分心来搭理吾等……区区安南,又怎能与征服中原王朝从未拿下的高句丽这等丰功伟业相比呢?” “……” 白面无须的中年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这番话,还真有那么一点道理…… 老者满意的看看狭长面容的中年,温言道:“既然如此,那就立即开始筹备吧,只要时机一至,吾等便尽起刀兵,先攻陷交州总管府,继而占据整个宋平县,然后席卷安南,复辟万春国!” “喏!” 两个心腹起身应诺,拜伏于地。 老者微微仰起头,目光穿越敞开的窗子,投注到苍茫漆黑的夜空,混浊的眼珠燃起炽烈的火焰! 心中之大业一日未成,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 夜色苍茫。 僧伽补罗城笼罩在浓郁的夜幕之中,显得分外安静。 “哒哒哒”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长街上响起,幢幢的人影自敞开的西城门鱼贯而入,直奔王宫。 王宫门前,守门的兵卒纷纷被沉闷的脚步声惊动,趴着门楼向下眺望,奈何夜色如墨无星无月,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回事?!” 有人惊问。 这段时间整个僧伽补罗城都风声鹤唳,岘港之内大唐贵族被劫杀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大唐驻军都倾巢而出,四处缉捕嫌疑人,已经有不知多少林邑贵族被抓,其中更不知有多少失踪,有多少被杀…… 据说岘港之南的山岗上早已被林邑人的鲜血染红,无头尸体漫山遍野…… 大唐这回是彻底发疯了似的报复,堂堂贵族被杀,这是何等的羞辱?骄傲的唐人无法忍受,大面积的牵连波及在所难免。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知道大唐会不会一疯到底,将大军开进僧伽补罗城,将所有的林邑贵族都给一网打尽…… “谁知道?该不会是唐军进来了吧?” “应该不会,守城门的兵卒就算是挡不住唐军,也该有点响动吧?” “那可说不准,唐军战力强悍,谁挡在前面不是找死?说不定那些守城门的看见唐军一到,就开城投降了呢……” “咕咚……” 有人咽了一口吐沫,紧张问道:“那个……万一真是唐军,咱们是死战到底,还是……那个啥……” 毕竟这里是扼守王宫的门户所在,堂而皇之的谈论“投降”两字实在是有些过分。 可即便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哪里还有人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一时间,门楼上的兵卒都陷入沉寂,各有心思,闭口不言…… 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闷的声响渐渐响彻一片,如同一阵闷雷一般压得门楼上的兵卒喘不过气,纷纷瞪大了眼睛盯着前方。 一个首领紧张的望着眼前的黑暗,吩咐道:“速速去人,入宫内禀告,就说有未知情况发生,稍后有所发现,另行禀告!” “喏!” 一个兵卒应了一声,道:“小的这就去。” 言罢转身顺着台阶下了门楼,却没有前往宫里,而是转了个弯,趁着门口上的兵卒们都未注意,猫着腰钻进黑漆漆的城门洞…… 黑暗之中,一片幢幢身影陡然出现,仿佛之地狱之中现身的鬼魅,带着恐怖的威压! 门楼上的兵卒首领咽了口吐沫,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沉闷的脚步声依旧未停,幢幢身影潮水一般向着门楼逼近。 兵卒首领压抑着心中恐惧,尖着嗓子叫道:“来着速速止步!此乃王宫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否则,杀无赦!” 似乎这一声“杀无赦”起到了效果,脚步声顿时止住,一个黑影排众而出,大步向着门楼走来。 须臾,黑影站到门楼之前一箭之地,朗声道:“某乃是大将军伽独!” 此人声音雄浑厚重,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远远传出。 兵卒首领整个心脏都在颤抖,恪尽职守的问道:“敢问大将军可是发生何事,因何深夜带领大军前来王宫?” 话是这么问,可心里却早已经快要吓死了…… 联想到最近林邑国内风传的“王上无德,则变置”之谣言,他心里清楚,这位统领全国兵马的大将军伽独,怕是要造反了吧? 伽独站在门楼之前,林邑人少有的雄壮体型犹如渊渟岳峙,大声道:“唐军已然在岘港集结,意图强攻王城加害大王,某已经集合了王城之内所有军队,前来王宫勤王护驾,尔等速速打开城门,某要入宫与大王商议退敌之策,若是耽搁军情,尔等格杀勿论!” 守门兵卒首领哪里还有不明白? 这位伽独大将军当真是造反了…… 怎么办? 城门开不开? 不开,自己这么几个人如何抵挡林邑国第一勇士率领账下猛士的强攻? 开,自己又怎对得起大王的信赖器重…… 纠结犹豫片刻,他一咬牙,正待张口,便听到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响起,在深夜之中分外清晰刺耳。 兵卒首领大吃一惊,继而面色惨白,只见城下的伽独高高举起手臂,在他身后,数以千计的兵卒高声叫嚷着潮水一般涌入王宫! 城门居然被从内打开了…… 第一千六百四十一章 篡位 “砰!” 林邑国王宫之内,暴怒的范镇龙一脚踢翻了一张案几,吓得殿内的侍女禁卫纷纷跪伏于地。 此刻的范镇龙哪里还有平素高高在上的王者气度?被人从被窝里拽起来告知叛军已然攻入王宫,惊骇欲绝之下只是胡乱披了一件衣袍,披头散发赤着脚就跑出寝殿…… “报!” 一个禁卫满头大汗的跑进来,跪倒在地道:“启禀大王,叛军已然打过来了……” 范镇龙双目赤红,鼻翼一张一阖,心里又惊又怒,厉喝道:“禁卫呢?王宫之内数千禁卫,岂能让叛军长驱直入?立刻传令下去,给我挡住叛军,就算是死也得挡住!只要能够延缓叛军片刻,城内的文武群臣定然会召集军队入宫勤王救驾!” 禁卫哭丧着脸,道:“大王!伽独大将军已经控制了城内所有的军队,连四门都给紧紧的封锁起来,大臣们根本出不去,更何谈调集兵马?” “放屁!” 范镇龙勃然大怒,上前一脚将那禁卫踹翻,戟指大骂道:“简直愚蠢!城外便有本王从国内各处调集来的大军数万,只晓得有人出去将王城之内的情形告知,自然会攻破城门前来救驾,伽独狼子野心,可他麾下区区数千之众,如何抵挡几万大军?再不下去传令,本王砍了你!” “喏……” 禁卫不敢多言,只能起身跑出去。 只是将将跑到门口,便退了回来,范镇龙大怒,正欲喝骂,忽然便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一大群兵卒“呼啦”一下涌进大殿,为首一人昂首阔步身躯雄伟,不是大将军伽独还能有谁? 范镇龙脸色瞬间惨白,身子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完了…… 数千装备精良久经训练的禁卫岂能连叛军的脚步都未曾抵挡几步,便被突破进了王宫正殿?这种情形唯一的可能,便是所有的禁卫都倒戈投降,放任叛军长驱直入…… 自己还曾梦想着驱逐唐人中兴林邑,成为林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却不知如何居然已经众叛亲离到这种程度,连身边最信任的禁卫都背叛了他……这是比死亡还要悲哀的结果。 范镇龙呆愣愣站在王座之前,面如死灰,失魂落魄道:“大将军何至如此?何至如此?” 问了一句,猛地醒悟过来! 我是林邑国王!面对叛军岂能摇尾乞怜?哪怕是力战而死,也不能当一个懦弱的笑柄! “呛啷” 他猛地抽出身边禁卫手中的佩刀,刀尖指着伽独,大喝道:“一众禁卫,与本王死战!” “喏!” 十余名禁卫手持兵刃挡在范镇龙面前,虽然各个神情慌张,却并无一人撤退。 伽独对这些禁卫视如不见,手按腰刀缓步上前,一双野狼一般的眼睛盯着范镇龙,缓缓说道:“末将的军队已然控制整座王宫,大王莫要负隅顽抗,连累更多的禁卫白白丧命……只要您能够颁下诏书,将王位禅让于末将,末将定会感念您的天恩,善待范氏王族。” 范镇龙顿时呼吸一滞。 他本是雄心万丈气魄万钧之人,然而登上王位之后,便被奢靡的享受腐蚀得掏空了血肉,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眼前的伽独一直跟随在他的身旁冲锋陷阵,现在却率领大军攻破王宫,将他逼入绝境…… 若是他能够早一些从奢靡的享受之中醒悟过来,是否今日之绝境便不会上演? 范镇龙咬破了嘴唇,一股腥热涌入口腔,死死盯着面前的伽独,怒叱道:“本王待你恩重如山信赖有加,何以甘愿成为林邑国之罪人,亦要反叛本王?就算今天本王禅位于你,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逆臣贼子,就能够坐稳林邑国王的位置么?念在昔日的交情,听本王一句劝,放下兵刃撤出王宫,本王饶你不死!” “哈哈哈……” 伽独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指着范镇龙上气不接下气道:“大王您可真是天真……逆臣贼子?你才是林邑国最大的逆臣贼子!是你将唐人引狼入室,是你割地赔偿丧权辱国,导致林邑历代国王为此蒙羞!现在却反咬一口,装起圣人了?” 笑了一阵,伽独直起腰,面目狰狞,挥舞着手臂厉声道:“没错!我是乱臣贼子,我要谋朝篡位,我要弑王杀驾!林邑国王之位,本就是你范氏一族抢来的,你能抢别人的,为何别人就不能来抢你?” 范镇龙气得暴跳如雷:“无耻之尤,无耻之尤!乱臣贼子居然还敢这般心安理得冠冕堂皇,你就不怕给你家列祖列宗蒙羞?” 伽独冷笑道:“蒙羞?不不不,吾家列祖列宗,以及林邑国的所有百姓,将会以我为荣!大王自不量力,为了自己的野心与权势,不惜绸缪与大唐开战,你这是将所有林邑人都推进火炕!大唐天威赫赫,百战之师横行天下,岂是林邑国便能抵抗的?大唐从来都未觊觎林邑国之土地,只是开放通商,这是利国利民两全其美之政策,有了大唐这个盟友,林邑国可以抵抗周围的敌国;有了大唐,林邑国的百姓会越来越富庶……而你,却妄图将林邑国推到大唐的对立面,让无数的林邑人为了你的野心陪葬,你于心何忍?林邑国之列祖列宗,会不会从地狱里杀出来取你之命?!” 他越说越是激动,越说越是兴奋,须发皆张气势迫人,一步步进逼向前,挡在范镇龙身前的禁卫一个个噤若寒蝉两股战战,慢慢的后退,却不敢挥刀相向…… 范镇龙忽然冷静下来,盯着伽独倏然问道:“你与大唐达成了协议?” 伽独倒也光棍,事已至此,早已没有退路,进一步却是王座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好怕的? 颔首道:“没错,只要末将能够控制王宫将大王您擒于手中,唐军就会以平息战乱为由,出兵协助末将剿灭乱匪。城外接到大王诏书前来勤王的那几万军队,要么放下武器就地投降,要么就在大唐骑兵的冲锋之下尸横遍野!” 范镇龙目眦欲裂! 他不认为唐军可以抵抗数万林邑军队的冲锋,哪怕唐军战力再是强悍,亦可一战。而且这里到底是林邑国的地盘,一旦开战,那些摇摆不定的势力必然会响应他这个国王的号召,源源不断的自国内各地赶来,将唐人赶回大海的目的未必便不能实现。 然而若是有伽独反戈一击,有心算无心之下,唐军强大的骑兵列阵冲锋的威力尽显…… “贼子!那可都是你同源同种的国人,焉能背弃祖宗,一手将他们推入残酷杀戮之中?你于心何忍!” 范镇龙眼珠子都快要瞪出血来,若非自己眼下一成瓮中之鳖,真想一刀剁了这个数典忘祖的乱臣贼子! 伽独却不以为意,傲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王座霸业?大唐帝都那位皇帝,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谋朝篡位之恶劣千古罕有,可就是因为他登上帝位之后励精图治使得大唐强横一时国民富庶,便受到天下百姓之拥戴,称其为圣明之主!只要以后我能善待国民推行善政,使得林邑百姓富庶安康远离刀兵,又有谁在乎我这王座来路不正?” 范镇龙哑口无言。 哪怕恨不得生啖此人之血肉,可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只要得到唐人的支持,他这个王位还当真就能坐得稳当,若是效仿大唐那位皇帝励精图治使得百姓富裕,或许千百年后,这个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就成了林邑人心中最生命的君王…… 伽独瞅着颓然不语的范镇龙,缓缓道:“念在你我君臣一场,所以不惜浪费时间亦要让你死个明白。现在时辰已到,就让末将恭送大王上路!” 他握着雪亮的长刀,一步步逼进王座…… 第一千六百四十二章 王座 整座王宫都已经被叛军控制,禁卫军要么投降,要么被乱刀斩杀。 震天的厮杀呐喊很快结束,叛军有组织的清理王宫的尸体和俘虏,整座王宫静悄悄的,唯有一些侍女和王族女眷压抑不住的哭声隐隐传来…… 正殿之内,伽独步步紧逼,范镇龙退无可退。 他身边的禁卫倒是忠心耿耿,面对绝境不曾退缩,只是刚刚想要站到他的面前,便被涌入殿内的数十精锐叛军斩杀。 鲜血在殿内流淌,染红了范镇龙的绝望…… “呵呵呵……哈哈哈!” 范镇龙倏地仰天一阵大笑,嘶声道:“罢了罢了!想不到本王自诩英武,最后却落得个众叛亲离之下场,不但身死族灭,尚要断绝了范氏王族的国祚……本王到底也是林邑国王,克承大统血脉尊贵,焉能丧命于你这等乱臣贼子之手?不劳你动手,本王自行解决便是!” 言罢,他倒转手中的佩刀,狠狠在自己脸上抹了几下,一张脸顿时皮开肉绽面目全非,鲜血横流其状可怖,而后刀刃一横,切断了自己的咽喉,一股鲜血标出,“噗通”一声倒在王座之旁。 一代国王,自刎身亡……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着横尸当场的范镇龙,一时之间有些心寒。 安静的似乎连范镇龙脖颈里鲜血涌出的汩汩声都清晰入耳…… 良久,伽独才抬起头,将目光从范镇龙的尸体上移开,投注到那一张镶满象牙玉石黄金的王座之上。 心中一股火热喷薄而出! 这就是林邑国的王位! 至高无上的王位! 手里拎着长刀,伽独缓步上前,趟过鲜血,迈过范镇龙的尸体,缓缓坐到王座之上。 殿内所有人尽皆拜伏于地,口中大呼:“大王!” 声音传出大殿,殿外王宫之内所有叛军都知道大事已成,接下来必然是论功行赏,顿时一个个兴奋莫名热血沸腾,振臂高呼道:“大王!” “大王!” “大王!” 王宫之内欢呼之声在深夜之中远远传播出去,整座僧伽补罗城都沸腾起来! 大殿之内,伽独端坐在王座之上,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微微抬起手,道:“众卿平生!” “喏!” 殿内诸人这才起身。 “哈哈哈……”伽独仰天一阵狂笑,志得意满,心怀大畅! “传令下去,全城戒严,命所有文武大臣尽皆前来王宫,抗旨不尊者,夷灭三族,格杀勿论!” 伽独脸上泛起狰狞,狠声道! 改朝换代,又怎能不伴随着鲜血与杀戮呢? 不将朝中的反对势力清洗一番,他这个王位又如何坐得稳当? “还有,即刻前往岘港送信,面见刘总督,就说本王大事已成,请刘总督前来鉴证本王登基大典,同时请唐军进驻僧伽补罗城帮助维持治安!” 伽独大声下令。 “喏!” 殿上皆是他的心腹亲信,得令之后当即分头行动。 伽独坐在王座之上心舒神畅,一国之权柄尽握在手,这是何等之风光? 只要唐军按照约定击溃城外自全国各地集结而来的勤王军队,他这个王座便稳如泰山,自今而后,林邑国的历史将会由他开创! ***** “呼!~” 跋陀罗首罗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 身旁的妻子也被惊醒:“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没事,你赶紧睡吧,我出去坐坐。” 跋陀罗首罗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全是湿漉漉的汗水。 安抚了妻子,他翻身穿上鞋子,披了一件衣衫便走出卧房。门外的侍女也没里边的响动惊醒,急忙点燃蜡烛迎了上来,正欲说话,却见到跋陀罗首罗面色难看的挥挥手:“沏壶茶来。” “喏。” 侍女乖巧的应了一声,转身去烧水沏茶。 跋陀罗首罗坐到床前的榻上,望着敞开的窗户外漆黑的夜色,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怦怦乱跳,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未几,侍女端着托盘脚步轻盈的走来,将茶壶茶杯轻轻放置在跋陀罗首罗面前的案几上,并且摆放了两盘精致的点心。 跋陀罗首罗看着俏丽的侍女跪坐在自己面前斟茶,微微垂下去的螓首上发髻有些凌乱,露出一截洁白滑腻的脖颈,玲珑较弱的身段儿掩映在宽大的袍服之下,分外动人…… 跋陀罗首罗心里有些火热,伸手扯着侍女的纤手便给拉到自己怀里,手臂一环,搂住杨柳枝条儿一般的腰肢,另一只手便顺着微微敞开的衣襟探进去,捉住了一团娇小挺翘的雪腻…… “嘤……” 侍女娇小的身子被紧紧揽入怀中,发出一声轻盈的惊呼,然后便伸出纤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小嘴儿,媚眼如丝,任凭一双大手在自己的身上寻幽探胜跋山涉水,软成了一滩水儿…… “砰!” 院内陡然响起一声异响,跋陀罗首罗吓了一跳,紧接着便听到自己的亲兵首领在门外喊道:“大相,大事不好!” 跋陀罗首罗急忙放开软成一团的侍女,问道:“何事惊慌?” “大将军伽独兴兵作乱,已然控制四门,并且引兵攻入王宫!” “什么?!” 跋陀罗首罗大吃一惊,三两步来到门口,瞪着亲兵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现在城内各处已被叛军占据,城内守军要么投降要么被屠杀,已经尽数被叛军控制!” “……” 跋陀罗首罗如遭雷噬,呆若木鸡。 伽独那家伙怎么这么大的胆子? 这可是犯上作乱啊,要诛灭九族的! 更何况眼下城外便有大王调集来的全国各处忠于王室的军队,想要跟唐军决一死战,伽独焉敢在这样的情况下犯上作乱?他难道不知只要数万军队强攻僧伽补罗城,他便在劫难逃? 脑子里转了几个弯,跋陀罗首罗便明白了…… 还能如何? 伽独定然是与唐人达成协议,会出兵帮助他对抗勤王的军队! 唐人真是可恶啊,拉拢自己未果,一转眼就勾搭上伽独了……跋陀罗首罗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自己矜持个啥呀?若是痛痛快快的答允了裴行俭,那么现在控制整个僧伽补罗城的就是他了,为啥非要玩忠臣义士的那一套? 现在好了,只要伽独掌控全城,那么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得是他这个范镇龙的心腹近臣…… 没时间长吁短叹,跋陀罗首罗当机立断:“立刻叫来所有的亲兵,掩护我,咱们冲出城去!” 这是唯一的生路,否则等到伽独派人前来,他必死无疑。 就家中这几个亲兵,如何跟伽独相抗? 亲兵楞了一下,迟疑道:“夫人和小公子……” 跋陀罗首罗顿足急道:“若是拖家带口,如何能出得了城?到时候被堵住了,那就是全家皆亡的下场!只要我出了城,便能掌控城外数万勤王之师,那时伽独投鼠忌器,反倒不敢加害我的家眷!休要多说,速速召集人马,随我杀出城去!” “喏!” 亲兵应了一声,匆忙起身去召集部属。 房内的夫人早被惊醒,披着衣服出来,正巧听到了跋陀罗首罗的话语,顿时吓得浑身酥软,若非侍女搀扶着,都快要坐到地上去…… “夫人放心,非是我心狠,眼下阖城皆是叛军,若是全家一起,必死无疑。只要我能够出城,那伽独必然不敢加害你等!” 跋陀罗首罗只能如此安慰。 全家一起逃命那是必死无疑,那是留下家眷自己逃亡……那伽独就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鬼才知道他会不会忌惮跋陀罗首罗,不对他的家人下毒手…… 可是事已至此,婆婆妈妈的结果只能是抱在一起死,拼一下尚有一丝可能。 夫人还能说什么? 只能面色苍白泪水涟涟,浑身瑟瑟发抖的看着跋陀罗首罗换上一套寻常兵卒的衣衫,在数十名亲兵护卫之下悄无声息的走出门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第一千六百四十三章 失控 僧伽补罗城内已然成为人间炼狱。 但凡改朝换代,第一件事情自然便是剪除隐患诛杀异己,否则如何坐得稳江山?这无关正邪、无关爱恨,不想给自己的敌人留下喘息之机到了最后反身一击饮恨收场,那就只能举起屠刀,杀一个人头滚滚血流漂杵。 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东汉末年中原倾颓,象林县区姓功曹与其子屠杀县令自立为王,因其后之国王无嗣而由外孙范熊取而代之。自此之后,范氏王族经略林邑国数百年,在国中根深蒂固深得百姓之拥戴,眼下虽然大将军伽独弑王篡位,可是国都之中拼死支持范氏王族的文武大臣不在少数。 范镇龙虽然并无子嗣,但范氏王族枝繁叶茂,旁支却是不少,一旦被朝中文武所拥戴立为林邑国王,将会立即威胁到弑王篡位的伽独。 伽独此人素来冷酷,岂会留下这等后患? 他的确是谋朝篡位,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没什么关系,但凡觉得谁会成为障碍,杀掉不就得了? 结果他拿着一份朝中文武大臣的名单看来看去,勾画出来的必须杀掉的名额越来越多……他是个武将,奴隶出身,大字都不识得几个,靠着自己的一腔血勇剽悍杀出一条血路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素来都是相信手里的刀枪,认为文人最是无用。 运筹帷幄?策划绸缪? 这些文绉绉的玩意都是扯淡,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阴谋都不管用,费那个心思干啥? 所以到了最后干脆不耐烦了,大笔一挥,将那份名单大大的打了个叉,吩咐手底下的兵将,除去几个跟自己亲近的大臣之外,其余统统杀掉,一个不留,若是那个胆敢违抗,那就抄家灭门! 他这道命令一下,所有的叛军眼珠子都红了,嗷嗷叫着砸开王孙公卿的府门…… 跟着大将军造反是为了什么? 升官晋爵那是将军们才会有的待遇,对一个大头兵来说,这种脑袋别在裤腰带的行为是最愚蠢的,因为一旦失败那可就是全家灭门的下场……除了军令不得违抗之外,还不就是贪图能够大肆劫掠一番,发一笔横财? 谁敢违抗才会抄家灭门? 很好,只要有这道命令,那么王城之内大家敢保证,所有人都是遭到了违抗的…… 红着眼珠子的叛军每砸开一家大臣的门便会蜂拥而入,烧杀抢掠之余,府中女眷无论老幼尽皆遭了难,豪门贵女那是平素大街上只能远远看着流口水的存在,现在有机会尝一尝滋味儿,岂能放过? 一群一群的泥腿子兵卒禽兽一般轮番糟蹋,不顾女眷们的哀嚎求饶,各种残酷變態匪夷所思的招式变着花样儿的上,杀光了男人,糟蹋了女人,抢光了钱财,最后一把火少个精光,来个死无对证…… 这一夜,僧伽补罗城内的所有王公贵族豪富人家都遭了殃,一座座豪宅在火光之中化为灰烬,血水浸满了庄园流到街上,能够没过人的脚面。 叛军已经全部失控,林邑国的都城,完全变成人间地狱…… ***** 跋陀罗首罗换上了兵卒的衣甲,在府中亲兵的掩护之下顺利来到西门。 王城之内已然乱了套,叛军汹涌嚎叫着砸开一家一家的大门如狼似虎的扑进去,然后便是男人的惨叫女人的哭嚎以及冲天的火光,根本就没人理会这一队试图逃出城去的兵卒…… “疯子,疯子,一群疯子……” 跋陀罗首罗看着整座王城陷入疯狂杀戮之中,目眦欲裂。恨不得当即拔刀冲回去跟叛军死战一场! 这可都是林邑国的兵卒,此刻却在肆无忌惮的残杀自己的百姓…… 伽独,实乃林邑国千古之罪人也! 幸好理智尚未失去,跋陀罗首罗一面担心家人的安危,一面疾步走向西城门,只要能够出城汇合全国各地调集而来的勤王之师,便能立即发起反攻将尚未稳定城内形势的伽独诛杀,拨乱反正! “真是倒霉啊!怎么分派我们在这里守城门?” 城门处,一队控制了城门正在巡逻的兵卒聚在城下的暗影处,不停的发着牢骚。 “谁说不是呢?瞧瞧这帮人疯了一样,定然是大将军下令屠城了!” “晦气!眼瞅着别人发财,我们却要在这里守城门……” “发财也就算了,那些个贵人们家中的女眷可是各个身娇肉嫩,不能尝一尝滋味儿,一生之憾呐!” “唉,咱们队都是南方人,可那些有家眷在城内的兄弟们怎么办?难不成跟别人一起抢自己家的,干自家的嫂嫂妹子?” “不至于吧?自家人难道还不护着点儿?” “都疯了一样,谁能管得了谁呀?自认倒霉吧,大不了去别人家抢钱糟蹋女人,赚个够本儿……” 一群人聚在一起说话,其中一个猛地抬头,发现一队人正脚步匆匆的自大街上走来,赶紧喝问道:“什么人?站住!” 跋陀罗首罗夹在亲兵中间,低声吩咐脚步不要停,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道:“奉大将军之命前来守卫城门,以防有人趁乱逃出城去。” 城门下的兵卒却起了疑心,问道:“你们那个队的?此处安排了整整五百人守卫西门,哪里还需要再另行调派人手?” 跋陀罗首罗闻言,心中暗暗叫苦。 五百人把守西门?看来伽独也害怕城西的勤王之师闻听王城大乱的消息趁机攻进城去,居然安排了这么多人守城门。 他身边的亲兵只有数十,一旦打起来,别说冲出城门了,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他这边沉默不言只是一直向前,那边终于觉察到不妥,一群人纷纷拔出兵刃,大声喝问道:“速速回话,否则格杀勿论!” 眼看想要靠近一些再动手已不可能,反身退走更是休想,跋陀罗首罗只能一咬牙,沉喝一声:“杀!” 一队兵卒当即纷纷拔刀,朝着前面守城的叛军就冲了过去。 叛军首领大吃一惊,大呼:“来人!来人!有人攻打城门!” 这可是自己找上来的功劳,就这么点人就想冲出城?能够拥有几十个亲兵,这定然是一个大臣,抓到了就是大功一件,叛军非但没有避战,反而兴奋的反冲上去! 西门这边五百人守着呢,岂能怕这么点人的冲击? “轰!” 两伙人眨眼间便撞在一起,刀枪棍棒一起朝着对方招呼,瞬间就倒了一大片,惨嚎声声,鲜血狂飙。 跋陀罗首罗的亲兵虽然精锐,可是刚刚杀了一个一阵,便被闻讯赶来的叛军团团包围,渐渐力所不支,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眼瞅着就连他也要陷入包围被生擒活捉,琢磨着是横刀自刎以免遭受凌辱,还是苟且偷生干脆投降……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一队兵卒斜斜的冲杀出来,狠狠的插进叛军的包围圈,顿时杀得叛军人仰马翻四散奔逃。 跋陀罗首罗绝处逢生,刚刚喘了口气,便听到有人大喝一声:“大相,速速攻占城门,吾等杀出去!” 跋陀罗首罗当即听出这人乃是帝师可伦翁定,顿时大喜:“帝师随吾一起杀出去,勤王之师就在城外,咱们集合大军杀回来,扭转乾坤!” 可伦翁定大概是集结了一股散兵,人数有三五百之众,加上跋陀罗首罗的精锐亲兵,终于将叛军杀退夺了城门。本来还想留下一些人手固守城门,以待集合大军之后杀回来,见到叛军迅速调集了上千人黑压压一片自城内追杀出来,只好作罢,果断放弃城门,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跋陀罗首罗作为范镇龙最信任的大臣,自然知道勤王之师的大营所在,带着一群溃兵一路疯跑来到大营,却见到数万大军已然全军集结,整装待发。 跋陀罗首罗和可伦翁定看着站在队伍最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家伙,都有些傻眼…… 诸葛地? 第一千六百四十四章 勤王之师 诸葛地骑着马站在军队的最前列,高高举起手臂指着东方通红的天空,面色狰狞,声音慷慨激昂:“看看那滔天的火光,叛军已经在僧伽补罗城内大肆屠杀,不知多少无辜的百姓要遭受荼毒,不知多少女人要惨遭蹂躏!哪里是我们的王城,是林邑国的神明所在!现在却要遭受叛军的荼毒与洗劫,身为林邑国的子民,吾等岂能无动于衷?” 不得不说,诸葛地的相貌不咋地,但是此刻端坐马上挥斥方遒的气势倒是十足,看看眼前这些兵将一个个闪闪发亮的眼睛,就知道已经被他蛊惑的杀气沸腾! 不过还不够,还得再添一把火! 诸葛地继续口沫横飞声嘶力竭的吼叫:“向前一步,斩杀叛逆,诛除国贼,你我皆是林邑国千秋之功勋!若是踟蹰不前,我们就要被奸贼奴役,成为林邑国的耻辱,子子孙孙抬不起头!城内的王族现在必然已经惨遭奸贼之毒手,被屠戮殆尽,可是没关系,还有我在!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王族的血脉,我将秉承林邑国历代国君之职责,护佑林邑国的子民!待我们杀入王都斩杀奸贼,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我与诸位共享富贵,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杀贼!” “杀贼!” 数万兵卒当即振臂疾呼,声震四野,军心振奋! 是啊! 既然叛军已然攻占了整个王都,那么范氏王族岂能剩下活口? 眼前这位虽然并非范氏族人,但他乃是大公主的儿子,身体里留着范氏王族的血脉!就算这些年这位并不被范镇龙父子待见,甚至屡屡打压投闲置散,可到底也不能否认他的身份,在范氏王族尽遭屠戮的情况下,他就是天然的王位继承人! 只要能够将城内的万余叛军尽数剿灭,那么诸葛地就是新一任的林邑国王,在场所有人都会为自己挣下一份从龙之功!原本只是被范镇龙自全国各地征调至此要与大唐一战,现在却莫名其妙的砸到头上一个从龙之功……这是何等之幸运! 若说与唐军一战生死不知军心懈怠,剿灭眼下这王都之内的万余叛军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但凡能够响应范镇龙的昭陵汇聚于此的皆是忠于王室的军队,战斗力未必怎样,忠心却毋庸置疑。本来叛军作乱的消息传来,这些军队便已经义愤填膺,只是群龙无首乱糟糟一团,每有一个章程。 诸葛地从天而降,及时的解决了这个问题,既能斩除奸贼匡扶王室,又能功勋显赫加官进爵,哪个不是一脸兴奋,亟不可待? 军中各自率领军队前来的将领们纷纷围聚到诸葛地的周围,大表忠心,尽皆请战! 诸葛地意气飞扬,在马上一挥手,大声道:“诸位,请随我杀敌!咱们数万大军强攻王城,岂是那伽独奸贼所能抵抗?明日一早咱们便破城而入,王宫之内,论功行赏!” “且慢!” 跋陀罗首罗和可伦翁定将将赶到大营门口便见到这一幕,急忙出言制止。 “呦,这不是大相么?” “探马来报,说是整个王城都被叛军占领了,四城更是重兵把守,大相居然能够逃出来?” “该不会是投降了伽独奸贼吧?” “那可是大相!怎么可能投降?” “怎么不可能?否则为何要拦阻我们攻打王城立下盖世功勋?定然是受了伽独之命,前来阻扰我们……” 诸葛地身边的将领们自然认得这位权势赫赫的大相以及备受范镇龙信任的帝师可伦翁定,纷纷交头接耳恶意猜测…… 诸葛地脸色阴沉,士气刚刚被他鼓噪起来,自然应当一鼓作气猛攻王城,现在被跋陀罗首罗这么一搅合,难免士气低落,攻城之时只怕不能一帆风顺。他倒不在乎多死几个人,都是一些奴隶平民,死就死呗,可万一进攻王城受阻不得不依赖唐军襄助,那可就非是他所愿意见到。 他希望得到唐军的支持,但那最好是在大局已定之后由唐军震慑国内纷乱的局势,若是攻打王城的时候便不得不借助唐军的力量,那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能一样么? 唐军不是善人,诸葛地还没天真到唐军毫无所求便帮他登上王位…… 他瞪着跋陀罗首罗二人,怒斥道:“尔等深陷王城却能脱身而出,本身已然大有嫌疑,不过念及大王昔日对尔等之信重,我暂且捕鱼尔等计较。可是这般拦阻大军诛杀奸贼拨乱反正,尔等意欲何为?” 跋陀罗首罗差点没气死,我将家小都舍在城内,此刻还不知道是不是被杀个干净呢,你居然怀疑我投降了伽独? 就算是投降,也只会投降唐人好不好! 话又说回来,若是我当初投降了唐人,现在还能有你在这里人五人六的觊觎王位? 不过现在形势严峻,诸葛地的身份倒是真的能够收拢人心,有他顶在前头,那就是一杆大旗,讨伐伽独叛军名正言顺,只得忍着怒气,上前几步来到诸葛地马前,鞠躬施礼,而后劝道:“某对大王忠心耿耿,焉能投靠叛军?若非知道城外有勤王之师可以拨乱反正,此刻某必然已经战死城中!只是眼下叛军势大,况且依某之见,怕是叛军已然勾结了唐人,得到唐人的支持,这般贸贸然攻城,很有可能导致林邑国这些诛除逆贼的根基折在唐人手中……” 周围的人一听,顿时都踌躇了。 若是伽独与唐人勾结在一起,那可当真是麻烦,就算能够攻下僧伽补罗城,恐怕也得伤亡惨重…… “哈哈哈……” 诸葛地端坐马上,仰天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得周围的人莫名其妙…… 跋陀罗首罗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疯子,这什么时候了你还笑,你笑啥? 可伦翁定是个憨直刚烈的性子,心中对诸葛地早有成见,此刻见他轻易便掌控了这支勤王之师,自然愈加不满,戟指怒叱道:“国难当头,你还在这里装神弄鬼,有何资格带领大家杀回王城,诛锄奸佞?” 诸葛地也不恼火,止住笑声,轻蔑的看了一眼可伦翁定,道:“帝师有所不知,此间所有人,都没人能我更有资格率军杀回王城!” 可伦翁定怒道:“放屁!你不过是被大王贬斥的一个废物,焉敢如此大言不惭?在场之人皆是大王之心腹亲信,谁说这话都行,唯独你不行!” 这话等于直接挑开了诸葛地心中的伤疤,他脸上肌肉猛地一阵抽搐,死死瞪着可伦翁定。 可伦翁定岂会怕他?怒目而视,毫不退让。 气氛紧张,周围火把烈烈,谁也不敢出声。 一个身负王族血统,甚至有可能是现在世间唯一拥有范氏王族血统的人,天然的拥有继承国王之位的资格;一个是大王最最尊重的帝师,虽然眼下大王大抵已经归天,然而可伦翁定之声望却非是谁都可以请忽视之的…… 这两个人掐起来,帮谁? 好在诸葛地没让大家纠结太久,他收起眼神,向身后招了招手,道:“介绍一位朋友给大家认识,大家就知道为何我说此间唯有我有资格率军杀回王城了。” 自他身后一人策骑缓缓向前,脱众而出。 这人相貌平常,身上穿着平民衣物,并无特别之处,只是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事,高高举起。 四周的火把明光,照在那间物事上头,旁边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纷纷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低呼,跋陀罗首罗更是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物事乃是一块腰牌,祥云纹饰,中间是个大大的“唐”字! “唐人!” “他是唐人!”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唐人在这里?” “不是说唐人支持伽独反掌作乱么?” “到底怎么回事?” 议论纷纭,大家都被吓了一跳。 诸葛地一脸得意,大声道:“我已经与唐人达成协议,唐军将会派遣精锐军队襄助我等诛除叛军,所以,此刻王城之内的叛军已然是孤掌难鸣,只要吾等万众一心,攻必克,战必胜!” 跋陀罗首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臭不要脸的! 叛军半夜的时候才发动,你这边却已经跟唐人达成了协议……感情唐人拉拢我没成功,转头就去找你这个废物去了?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答应下来,否则何必看这个废物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第一千六百四十五章 反攻 跋陀罗首罗拦在诸葛地马前,耐心劝诫道:“若非有唐人之支持,伽独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此等犯上作乱之事?可现在又有唐人前来支持于你,足见叛乱之事其中必然有唐人之阴谋,大家还需三思而后行。” 他本来是亡命逃出僧伽补罗城求援的,自然应当第一时间将援军带去攻打僧伽补罗城挽救尚有可能活命的范镇龙与自己的妻儿部族,此刻却因为整支部队的掌控权尽数被诸葛地夺取,反而耐下心来劝阻要“三思而后行”…… 他身后的帝师可伦翁定没那么多心眼儿,更没有太多的权力追求,怒视诸葛地,大声喝叱道:“尔既受到先王与大王两任国王所惩戒,不得为官不得参政,此时居然敢蛊惑军队揽权夺位,实在是居心叵测,与那乱臣贼子又有何异?” 诸葛地大怒:“某身负王族血脉,自然有责任挽狂澜于既倒,尔这老匹夫满嘴狂吠,与大相千方百计阻挠某前去王都救驾平叛,难不成你二人已经投降那奸贼伽独助纣为虐?” 三人就在阵前吵个不休…… 火把烈烈,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这些勤王的军队此刻感觉很荒谬。 他们原本是被国王范镇龙下诏自全国各地汇聚过来的,目的是将占据了林邑国土地且日益嚣张企图掐断林邑国经济命脉的唐人赶下大海,结果刚刚到了地头,王都政变,国王陛下很可能已经被叛军屠戮,现在大家却又要在唐人的支持下去攻打自己的王都…… 诡异的转变,令大部分兵将无所适从。 现在这几位最有身份地位的人又争执不下,谁忠谁奸,谁对谁错,简直令人难以分辨,不知所措…… 诸葛地肺子都快气炸了! 眼瞅着顺顺利利将这数万军队揽入囊中,只要反攻入僧伽补罗城擒杀伽独,他就是拨乱反正的英雄,理所当然的继任国王之位。有巨大的功勋在身,又有唐人在背后支持,谁敢反对?谁能反对? 却偏偏蹦出跋陀罗首罗与可伦翁定这两个变数…… 那伽独也是无能透顶,就这么两个人怎么就看不住,早早的宰了多好? 他身后的那位唐军代表微微策马上前两步,来到诸葛地身边,低声道:“大军阵前,若是继续纠缠下去,不仅士气低迷,更会动摇您的地位……快刀斩乱麻,尽早祛除隐患为上。” 说着话,心里满是鄙夷。 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心志果决心狠手辣?现在你被人家拦住,只知道一味的争执有个毛用?道理这种事谁说谁有理,总归会有狡辩之词,只靠一张嘴谁能服谁? 磨叽个球,砍了就完了…… 诸葛地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 是呀,我跟这个丧家之犬争辩什么?既然要当大王,那就得有大王的魄力!现在正是非常时刻,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岂能在此地耽搁时间错失良机? 真真是咸鱼当的时间长了,都忘了大海是什么模样…… 诸葛地心胸豁然开朗,大喝道:“此二人妖言惑众贻误战机,完全不顾此刻王都之内危若累卵的大王与文武群臣,定然已经投降伽独那个奸贼,来人!将此二人给某拿下,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放在身前的手松开缰绳,竖掌成刀,隐蔽的轻轻一斩…… 虽然被范氏父子投闲置散打压多年,可到底有王族血脉,富庶的生活特定的权利还是有的,身边自然也有亲兵部曲。此刻身旁的亲兵闻言会意,当即奔出十余人,上前便将跋陀罗首罗与可伦翁定摁倒在地。 身为亲兵,自然对自己的主子性格了若指掌,刚刚见了诸葛地那右手轻轻一斩,便知其意,几个人摁住跋陀罗首罗和可伦翁定,有两人拔出刀来,大喝道:“胆敢反抗,受死!” 手起刀落,两股鲜血喷出,两颗斗大的头颅落地,滚了几滚方才停歇。 跋陀罗首罗的头颅恰好滚在诸葛地马前,仰面向上,两眼大睁神情可怖,死不瞑目。 数万兵卒猝不及防,等到反应过来,那两人已然人头落地,死得不能再死…… 一众兵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大相,一个帝师,皆是国王范镇龙宠信之人,在朝中权势滔天,居然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 这位拥有范氏王族血脉的继承者,还真是心狠手辣…… 诸葛地趁热打铁,振臂疾呼道:“此等奸佞,背弃大王,人人得而诛之!尔等即刻随某攻打王城,拯救陛下,拯救黎民,取一场泼天的功劳!” “杀!” “杀!” “杀!” 数万兵卒振臂呼应,杀气腾腾! 谁不眼红这等功勋?若是国王死了,那么眼前此人便是唯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大家跟着他便是从龙之功;若是国王没死,大家前去歼灭叛军斩杀伽独拯救大王与水火之中,那便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无论哪一种情况,升官晋爵指日可待! 至于是否能够战胜王城之内的叛军……那是个问题么? 且不说眼下数万军队数倍与叛军,身后还有唐军支持,稳操胜券! 当即,数万大军士气振奋,潮水一般向着远处烧红了天空的僧伽补罗城冲去…… ***** 僧伽补罗城。 王宫之内,鲜血染红了石阶,尸体躺满了庭院。 政权更迭,就意味着一场惨无人道的杀戮,无关善恶,无关对错,只要你想将到手的至高权力紧紧的攥住,那么就必须将所有的隐患一一清除。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死人更安全的…… 伽独是奴隶出身,从最卑贱的淤泥之中一步一步挣杀出来,每一步都伴随着杀戮和鲜血,死亡和残酷。他从不将人命当回事,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在他眼中,只要是挡在自己千金路途上的就必须铲除,哪怕是国王也一样。 身上随意的披了一件袍子,敞开着胸膛赤着脚的伽独从寝殿之内走出,殿内那张象牙龙床上,王后洁白丰润的胴体蜷缩成一团,正微微颤抖着轻轻啜泣…… 伽独坐到榻上,接过亲兵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微微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王后珠圆玉润的美妙。 以往每每进宫觐见大王,他都对王后那曼妙的娇躯垂涎三尺,现在心愿得偿,狠狠的骑在胯下尝到了滋味儿,那种征服这片土地最尊贵女人所带来的畅快,令愈发觉得权力之妙处…… 殿外脚步匆匆,一个心腹部将快步入内,神色有些惊慌,到了伽独身前单膝跪地道:“大将军,大事不好!刚刚手下兵卒前来禀告,说是大相与帝师已经逃出城外,府中仅余家眷!” “什么?!” 伽独神色一凛,怒斥道:“都是废物!这么多人守着四门,则能让他们逃出去?” 无论是大相跋陀罗首罗亦或是帝师可伦翁定,都具有足够的威望,一旦被他们逃到城外勤王军队之处,说不得就能够蛊惑那些军队攻打王城! 那可是数万大军! 就算有唐人的支持,这一战下来也必然死伤惨重,对于他接下来篡位登基攫取林邑国之至高权力有着严重阻碍。 本来那些勤王之师群龙无首,在唐军的威慑之下很可能就地解散,现在却平添出这么一个变数…… 那部将不敢言语,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敢说。 伽独最是狠厉残酷,对部属兵卒动辄打杀,现在犯下这等错误,谁知道好不好迁怒于他? 幸好伽独虽然暴虐却不傻,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将这些忠心耿耿的部将都杀了,谁给他卖命,谁帮他登基,谁去阻截城外那数万勤王之师? 他心里其实也稍微有些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在唐人的挑唆之下迫不及待的弑王篡位,否则此刻城外这数万勤王之师也不会成为自己头顶悬着的屠刀,一个不慎就让自己身死魂灭。 可话又说回来,若非是这数万勤王之师让唐人感受到了威胁,又岂会支持他干掉范镇龙登上林邑国王位? 世间事从来都是如此,想要得到,就意味着失去,公平得紧。 第一千六百四十六章 暴虐 虽然自己能够篡位是因为有了唐人的支持,但唐人是否直接参战,却意味着政局平息之后伽独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纵然这个王位等同于捡来的,可既然到了手中,林邑国这千里河山便是他伽独的囊中之物,所有的土地女人财富都是他伽独的,又怎能心甘情愿的拱手相让于唐人? 能够少付出一些代价,自然是最好的…… 然而眼下勤王之师有跋陀罗首罗和可伦翁定这等威望卓著之辈率领,想要坚守王城必然是一番苦战,若是没有唐人出兵协助,伽独可没有信心凭借自己手里这万余兵力保得住屁股底下这个宝座。 “将所有兵力调集东门,给我死死的守住!那些勤王之师虽然兵力达到数万,却不过是全国各地汇集而来的乌合之众,只要能够挡得住他们第一波强攻,那王城就稳如泰山。另外,即刻派出快马斥候前往岘港送信,请唐军按照协议出动军队相助,只要唐军骑兵一至,那些勤王之师立即便成土鸡瓦狗,崩溃四散矣!” 伽独沉着下令,并未有多少惊慌。 就算有跋陀罗首罗和可伦翁定这样的忠臣率领,伽独也有信心在大唐援军的帮助之下展开反攻。 说起来,好像又得感谢这个时机,那数万勤王之师看上去固然是个极大的威胁,但只要反攻胜利,全国所有忠于王室的军队几乎一网打尽,自此之后哪里还有人敢反对他伽独登上王位? 果然还是汉人厉害,“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人家几百年前就看透了世间的至理…… “喏!” 部将得令,赶紧大步离去,按照命令一边集合兵将抵抗即将到来的勤王之师,一边派出快马斥候,前往岘港求援。 伽独伸了个懒腰,神情有些不豫。 请求唐军出兵,按着这些人的胃口,恐怕所需付出的代价必然是令他极难承受…… 一侧的殿内忽然传出一声惊叫,紧接着便是一个尖锐的女声破口大骂,言语之言对伽独极尽侮辱。 伽独心里一股郁气猛地升起,当即起身大步走向侧殿,一脚将殿门踹开,便见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嚎哭大骂,几个兵卒讷讷的围在一旁。 伽独大喝道:“闭嘴!” 殿内众人都吓了一跳。 几个兵卒赶紧跪地施礼:“大将军!” 那少女愣了一愣,随即破口大骂:“伽独,你个狼子野心的奸贼!妄父王对你信重有加,你却做出此等弑王篡位之事,简直狼心狗肺!你家男丁断子绝孙,女眷世代为娼,你个下贱的奴隶,猪狗一样的东西,也配国王宝座?我呸……” 这少女年岁不大,性情却显然极为刚烈,虽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但肌肤白皙容貌标志,却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伽独大怒,上前两步一把掐住少女的脖子,恶狠狠的瞪着她,一字字道:“若非你的身份还有点用处,当真以为某不敢杀你?再敢对某污言秽语恶毒诅咒,某就让你尝尝这世间最恶毒的刑罚!” 他是当真气炸了! 这少女乃是范镇龙幼弟之女,其父成亲之后便病逝,留下这么一根独苗,深得范镇龙宠爱。范镇龙无后,若是没有意外,这个少女便会成为日后林邑国的女王。 伽独将此女留下,便是打着与其成亲的主意,虽然不算是名正言顺,可好歹也算得上是范氏王族之人,登上王位的阻力会小很多。 然而林邑国人笃信神佛,最是相信诅咒之类,很多事情做得说不得,瞒得过自己就认为瞒得过神佛,少女这番恶毒至极的诅咒,怎能不令伽独怒火滔天? 他可不是想着过一把国王的瘾就算,他想将这个王位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他伽独的子子孙孙都是林邑国之王! 少女被他狠狠的掐住脖子,清秀的脸庞涨得通红,右手往自己宽松的衣摆下掏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手中寒光一闪,一根银簪已经狠狠的扎进伽独的肩膀! 若非少女身形娇小手臂太短,这一下说不得就能扎进伽独的脖子里…… 猝不及防下被少女得手,伽独忍着疼痛怒发欲狂,一脚将少女踹的在光滑的地面滑出去十几步,蜷缩起来一时动弹不得。 扒掉肩膀上的银簪,一股鲜血飚了出来,伽独整个人仿佛嗜血的魔王,一把扯开身上的袍子,露出雄壮魁梧的身躯,大步走到少女身前,探身扯着她两边衣领,猛地一用力,“嘶”的一声便撕成两半。 衣裳下洁白纤弱的少女胴体瑟瑟发抖,充满了怯懦和恐惧,就像一只狮子面前无路可藏的小兽…… 伽独哪里还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他心里满是愤怒的火焰,就想着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尝尝最痛苦的滋味儿,俯下身去将少女翻转过来,狠狠一个巴掌打在少女脸上,少女头晕目眩,挡在胸前的胳膊垂在身体一侧,露出雪腻的玉峰,峰巅两点淡红,仿佛雪山盯上寒风之中微微颤动的红莓…… 伽独狂性大发,跪在少女身下,狠狠发力……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偏殿之内回荡。 伽独浑然不顾身下小小的娇躯能否承受自己的狂暴力量,所有的自卑、愤怒、慾望尽数发泄,只是一味的冲锋,冲锋,再冲锋…… 半晌之后,所有愤怒尽情发泄的伽独心舒神畅,满意的站起身,看着地上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少女,抬起头,咧开嘴,指了指寝殿:“那里还有一个王后呢,都去尝尝鲜,这个是老子的女人,你们不能碰。” 几个一直在旁现场观摩的兵卒早已热血沸腾,此刻听闻伽独之言,顿时欣喜若狂! “多谢大将军!” 几个兵卒呼啦一下直奔寝殿,连推带搡争先恐后,唯恐落后他人一步…… 那可是王后啊! 林邑国最最尊贵的女人! 能够尝一尝王后的滋味儿,不枉人间走一遭…… 须臾之后,寝殿传来一阵狞笑和凄厉的惨叫。 伽独披上衣袍,看也不看地上早已昏迷不省人事的少女,转身走出偏殿。 “启禀大将军,城内的军卒都乱了套,一时间聚拢不起……” 一个亲信将领满头大汗的跑进大殿,疾声言道。 伽独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回事?” 那将领抹了把汗,无奈道:“现在所有的军卒都快疯了,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见女人就抢,城内几乎成了一地废墟,勤王之师都快到东门了,可末将紧紧收拢了不足三千人,全都乱套了……” 纵兵入城便是这等后果,这些兵卒就好比一群野兽,放出去容易,可是一旦杀性激起来,在想收拢,却是难如登天。 除非城内已经杀无可杀,抢无可抢…… 伽独快步走到大殿门口向外眺望,这才发现整座王城都被火焰照亮,浓烟一股一股充斥着城内,即便是王宫之内都有多处起火,空气中满是烧焦的味道。 顿时急了:“速速随我前往东门,观察敌军动向!” 让亲兵为他披上甲胄,大步流星便走出王宫,沿着街道径直前往东门。 刚刚出了王宫,便见到一伙兵卒衣衫不整的从一处豪宅之中走出,宅内烟火冲天惨叫不绝,这些兵卒却嘻嘻哈哈,拎着各式各样的值钱物件,一边走一边系裤带…… 伽独气得发狂,敌军都快兵临城下了,你们还烧杀抢掠快活呢? 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抽出宝刀就是一顿猛劈猛砍,大叫道:“都给我杀了!一群废物,要你何用!” 却浑然忘记,正是因为他自己志得意满之下在王宫内享受着国王待遇,这才导致手底下的兵卒彻底混乱…… 等到将这群倒霉的兵卒尽数斩杀,伽独这才拎着刀匆匆赶到东门,登上门口一看,顿时到此一口凉气! 只见城外原野上无数的火把在黑暗中跳跃闪烁连成一片,铺天盖地一般向着城门涌来…… 第一千六百四十七章 攻城 数万勤王之师在诸葛地率领下嗷嗷叫着冲向僧伽补罗城,远处城内冲天而起的火光映在瞳孔之中,一个个放佛见到了逆天的功勋! 诸葛地策马而行,身旁左右皆是勤王之师的武将,他抖了抖缰绳靠近了那唐军代表一些,大声问道:“阁下乃是唐军校尉,若有何等破城之妙策,还请示下!” 谁不知唐军强悍? 诸葛地的话语声音不小,小了也不行,周围尽是马蹄轰鸣和兵卒们兴奋得呜哇乱叫,哪里听得清?所以身边的武将们都听到了他的话,不约而同稍稍减缓马俗,等着唐军校尉的回答。 这种强悍不仅仅是装备的精良、兵卒的悍勇,更是战术的灵活。 此刻就有一个唐军校尉在身边,询问一下破城之策,自然是理所当然…… 唐军校尉骑在马上,面容冷峻毫无表情,挺直的腰杆随着马背颠簸上下起伏,大声道:“何须妙策?叛军席卷王城,必然残酷杀戮方能稳定局势,城内百姓惨遭屠戮恨不得食叛军之血肉!叛军残忍无道,吾等兴兵勤王,正所谓以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必无往而不胜!” 诸葛地暗暗点头,自己这边名正而言顺,正是有道伐无道,岂能不胜? 可他身边这些武将却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什么有道无道……啥意思? 这些人本就是各地的豪族势力,许多人根本连汉话都听不明白,汉人的书更是连听都听过几本,如何明白? 有能说几句汉话的人便问:“将军到底什么意思?我们要如何排兵布阵?” 唐军校尉咧咧嘴,回头瞅了一眼羊群一样的数万兵卒,就这群乌合之众,还排兵布阵? 你懂个屁的阵法…… 响起以往房二郎挺爱说的一句话,下意识的便道:“排什么兵,布什么阵?就是不要命的往前冲,干就完了!” 这些武将更懵了……干就完了,啥意思? 不过上一句“不要命的往前冲”倒是听明白了,想想也是,咱们这边数万兵力,城内叛军充其量也不过万余,又要分散开守住各处城门,只要集中兵力猛冲一处,叛军如何抵挡? 只要能够冲进城去,叛军就好比是草篓子里头的蛇,看似蹦跶得欢实,实则还不是想炖就炖、想烤就烤,随便揉捏? 这么一听,大家士气更足! 僧伽补罗城东面是一片平原,数万大军就好像过境的蝗虫一般呼啸而过,直直扑到城下! 诸葛地抽出一柄长刀指向天空,厉声喝道:“为了林邑,为了大王,冲锋!” “冲锋!” “冲锋!” 无数兵卒密密麻麻直扑城墙,火把照亮着脚下的路,一个个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不要命一般发起冲锋! 唐军校尉缓缓降低马速,跟诸葛地以及几位武将落在后面,遥遥望着火光冲天的僧伽补罗城,微微摇头,嘴角微微上挑,露出几分不屑的笑容。 就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范镇龙居然妄图以之与大唐为敌? 这哪里是军队,根本就是一群下山打家劫舍的土匪…… 若是此刻唐军守城,只需要在城头不断的放箭,就能将缺少甲具保护的林邑国军队割麦子一般射死一片,冲锋不止,箭雨不停,来多少射死多少! 可林邑国哪里有那么多强弓劲弩?城头上寥寥几支弓箭根本没什么威力,那箭支从城头射下来钉进兵卒的身体,勇悍一些的一伸手就拔掉,然后没事儿人一般嗷嗷叫着继续冲锋…… 无数兵卒蚂蟥一般冲到城下,有的一伙人扛着巨木去撞击城门,有的干脆涌到城下人叠人,不断向着城墙上攀爬。 不得不说林邑人还是有优点的,那就是灵巧,身体轻便柔韧性极好,一个个好似猴子一般踩着前边人的肩膀,手搭着城墙上的缝隙往上一窜,就能窜上去三四尺的高度…… ***** 城楼上,伽独手按宝刀,盯着城下潮水一般涌来的兵卒,神情凝重。 这是数万军队,就算大多都是各地豪族的奴隶并未经过操练没有什么战斗力,可到底不是数万蚂蚁,一旦冲进城来,哪怕一人一口,也能给他帐下久经战阵的精锐军队咬死…… 必须坚持住! 只要坚持到唐军来援,这些乌合之众就犹如土鸡瓦狗,可以肆意杀戮! 伽独抽出宝刀,在城楼上振臂高呼:“敌军来犯,给某死死的守住城墙!吾等弑王杀驾屠城劫掠,早已是死罪一条,守住城墙待到唐军来援,尔等便是开国之勋,升官晋爵!守不住,那就只能被猪狗一般宰杀!告诉我,你们想死吗?” “不想!” 城上的守兵齐齐大呼。 谁会想死? 造反作乱本来就是拎着脑袋的事情,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眼下的情形就是只要打退这些勤王之师,那么大将军的王位就坐得稳当,大家排排坐吃果果,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一旦城墙失守被攻入城内,那么大家就都免不了一死,没人会放过他们。 这些叛军皆是伽独一手操练,有历经多次与真蜡等国的战斗,的确是比那些勤王之师精锐的多,此刻面临绝境,顿时爆发出高昂的士气! “很好!随吾杀敌,拼出一条活命,拼出一个前程!” 伽独从城楼跳到城墙杀,手中宝刀一刀将一个攀着城墙爬上来的兵卒劈成两片,大吼道:“杀!” “杀!” “杀!” 叛军一个个红着眼珠子,求生的本能、未来的向往令他们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纷纷不要命的冲到城墙边,手里的兵刃疯狂攻击那些爬到城墙上的敌人。 一个由上往上攻,兵刃难以发力,脚下又站不稳;一个以逸待劳居高临下,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叛军牢牢守住城墙,攻上去一个砍倒一个,鲜血染红了青砖,将城墙上沾染得滑不留手,更难攻得上去…… 诸葛地策马站在后方,看着勤王之师就像奔腾的潮水一般汹涌澎拜,却在城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一个一个爬上城头却又一个一个惨叫着跌落,被紧随而上的同伴踩成肉泥,顿时脸色铁青,挽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 他这个人没什么才华,更没什么志气,被范氏父子打压,他从没想过反抗,反正有吃有住有喝有玩,就这么混吃等死也挺好。 直到唐人主动找上他,听说林邑国王之位唾手可得,诸葛地才动了心,有了那么一点“拼一把,舒服一辈子”的奢望……然而眼前这一幕血肉横飞的惨烈场景,却差一点将他所有的奢望吓得飞走…… “这个……不若暂停一下攻城,让兵卒们回来歇一歇?” 诸葛地偷偷抹了抹手心的汗渍,看着唐军校尉,嗫嚅着问道。 “万万不可!” 不止是唐军校尉,这次就连那些武将都出言阻止。 唐军校尉道:“眼下士气如虹,正当一鼓作气攻入城中,则大事可成。若是撤下来修整必然士气低迷,再而衰三而竭,再想攻下城墙,比现在难上十倍!” 诸葛地咽了口吐沫,道:“可是这也死太多人了……” 这次不用唐军校尉发言,他自己的亲信便凑近几步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几个人有什么打紧?只要能够破城而入,王位便是您的囊中之物,这才是大事!再者说,这些兵卒现在虽然听命与您,可是一旦城破,还指不定会不会做出什么龌蹉的事情来呢……” 诸葛地悚然一惊,惭愧道:“是我考虑不周,差点误了大事!” 人心隔肚皮,现在你是名义上的领袖,可是一旦进了王城大局鼎定,谁知道有没有人贪心不足,来一个反戈一击? “校尉,不知唐军的支援,何事将至?”想来想去,愈发心虚的诸葛地已经有些慌了,万一这帮勤王之师到时候不服管教,反过来造他的反可怎么办? 唐军校尉端坐马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敷衍道:“就来,就来……” 第一千六百四十八章 唐人奸诈 城楼上,伽独浴血奋战。 叛军虽然精锐,又占据地利,居高临下抵挡敌人,可敌人不要命一般拼死往城上爬,又岂是那么好抵挡的? 最重要是此刻大多数叛军尚在城内烧杀抢掠,早就失了控,哪怕伽独现在亲自出马浴血奋战,还有数千叛军失去联络…… 伽独手里的宝刀挥舞不停,一刀将一个敌人劈下城头,喘了口气,发现自己早已浑身浴血,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伽独神经紧绷,条件反射一般回身就是一刀。 一个亲兵大叫一声,反应快捷的一矮身,刀锋擦着头顶削过去,差点将他的脑袋削成两片……赶紧大叫道:“大将军,是我,是我啊……” 伽独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派往唐军那边求援的亲兵,顿时大喜,急忙问道::“可曾到了岘港?唐人何时出兵?” 那亲兵哭丧着脸,嗫嚅几声,不敢回话。 伽独气得一脚将其踹翻,怒道:“你哑巴了不成?速速道来!” “喏!喏!” 那亲兵从地上爬起,缩着脖子道:“唐人那位总督说了,不会派遣援军前来……” “你说什么?!” 伽独瞪圆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亲兵哭诉道:“他们说,王权争夺,乃是我们林邑国的内政,唐军有规定,无论何等情形之下,都不得干涉别国的内政,若是大将军能够抵挡得住勤王之师的反攻,则大唐将会承认大将军继任国王之位……他们还说,这是对我们林邑国的尊重……” 尊重…… 这时候跟老子谈尊重?! 伽独觉得自己已经被怒火点燃了,飞起一脚将这个亲兵踢翻个跟头,手里的宝刀狠狠劈在一旁城楼的木柱上!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被唐人给耍了! 万恶的唐人以出兵支持为诱饵,蛊惑自己犯上作乱,弑杀了意图与唐人开战的范镇龙,然后又无耻至极的将自己抛弃,任凭自己成为一个乱臣贼子,独自面对城下数万勤王之师的狂攻猛打…… 我怎么就信了唐人的邪! 悔恨如同毒蛇一般啃噬着伽独的五脏六腑,令他暴怒如狂,却又无可奈何! 怎么办? 望着城墙下密密麻麻不要命一般攻上来的兵卒,伽独血灌瞳仁,抽回劈进木柱的宝刀,上前一步在亲兵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砍掉首级,绝对不能让城内的叛军知道大唐不会派遣军队前来支援的信息…… 左右张望,见到所有人都在奋力拼杀,并无人注意到刚才他与亲兵的对话,这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转身站到城头,举起宝刀大喝道:“唐军已然在岘港集结,不久之后便会抵达王城,协助吾等击退敌军!兄弟们,给我狠狠的杀,守住了这波攻势,胜利便属于我们!” 城墙上的叛军闻言,各个精神振奋,萎靡的士气陡然高涨,奋不顾身的杀向爬上城头的敌人! 谁不知道唐军的强悍? 只要唐军一到,面前这些敌人必然如同小鸡仔一般被斩杀一空,王城在手里,大将军当上国王,大家伙那还不是功勋大把? 只要熬过这一阵,光明就在前方! 叛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死死守着城墙一步不退! 城内的叛军烧杀抢掠上了瘾,一时并未发现异样,可僧伽补罗城才多大?大家烧完了抢完了,立马便发现东城那边杀声震天火光熊熊,这才知道勤王之师已经兵临城下,赶紧收拾了抢掠而来的财物,拎着兵刃匆匆赶到东城加入战斗。 一时之间,叛军士气高涨兵力大增,这道城墙就好似地狱的界限,成了勤王之师血肉横飞的炼狱…… ***** 岘港,总督府。 裴行俭一身戎装,英姿挺拔,负手站在窗户前,眺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码头。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卒迈着整齐的步伐登上战船,一匹匹战马被牵上特殊的船只,然后战船缓缓离开码头,向着黝黑的大海深处行去,在那里将会与大队水师集结,而后沿着海岸线北行,至红河入海口,溯流而上,直扑宋平县。 刘仁轨同样一身甲胄,站在裴行俭身侧,叮嘱道:“此行虽然有大军护卫,但切切不可小心大意,那些豪族盘踞安南多年,早已在宋平等县盘根错节,实力不容小觑。” 裴行俭呵呵一笑,揶揄道:“怕某抢了你的首功?” “在贤弟眼中,难不成愚兄便是那等势力之人?”刘仁轨有些不满,皱眉瞪着裴行俭。 裴行俭无奈,拍拍刘仁轨的肩膀,叹气道:“你这人哪都好,就是实在无趣。不过一句戏言耳,何必当真?” 刘仁轨哼了一声:“某比不得你们这些世家子弟,风流闲雅玩世不恭,用二郎的话来说,咱就是个俗人。” “行行行,小弟说错话行不行?” 裴行俭算是服了这人,任何时候都一丝不苟上纲上线,一点情趣都没有…… 不过他虽然面上轻松,却也深知这一次行事之重要。 成功,则安南这一块土地将会完全成为汉人的天下,只要大唐水师保持海路畅通,则世世代代永为大唐之领土。 失败,则纵容安南当地的豪族愈发骄纵,一旦中原王朝势弱,必将复生反叛之心,就如同自汉朝以来几百年一样,时而依附,时而自立,苦的还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汉人,一辈一辈被当做绵羊一样一茬一茬的剪毛,在痛苦与不甘中轮回…… “兄长放心,既然二郎将这个任务交给我,又怎敢让二郎失望?这一回定然将那些不服王化之辈尽皆剪除,还安南一个朗朗乾坤,使之成为吾汉人安享太平之乐土!” 裴行俭目中灼灼闪亮,斩钉截铁说道。 刘仁轨一脸向往道:“你说将来的史书之上,会否写上裴行俭扫平安南、刘仁轨鼎定林邑这等话?” 裴行俭意气飞扬,道:“那是自然!南朝攻略过林邑,前隋征伐过林邑,可那不过是宣扬国威,实际上对林邑的掌控几近于无,说算的还是当地土著。这一次不同,只要计划顺利,安南将成为大唐永远的领土,林邑也将成为大唐永远的藩国!这可是开疆拓土的大事,焉能不青史留名?” 两人望着窗外码头上的灯火,不禁心驰神往。 青史留名啊! 这可是不知多少人孜孜不倦不惜性命也要追求的至高境界! 至于林邑国的叛乱? 只不过是略施手段令其相互残杀而已…… 无论是诸葛地亦或是伽独,他们存在的价值便是尽可能的带领手底下的兵卒拼死冲杀,为了自己的生命和觊觎最高的王权,用同胞的血肉尸体当做他们自己的踏脚石。 不管谁胜谁负,经此一战,林邑国的青壮将会折损三分之一,元气大伤,恐怕一百年都不能恢复元气。皆是女多男少,正是可以大量移民汉人的时候,朝中已然有二郎上书皇帝,将会将安南与林邑定位流放刑徒之地。 就让那些穷凶极恶的刑徒来祸害林邑人吧…… 裴行俭响起房俊,忍不住笑道:“你可知二郎在呈递给陛下的奏章里有一条奇葩之策?” 刘仁轨茫然:“某身在岘港,如何晓得?是何奇葩之策?” 裴行俭笑道:“作为平定林邑国叛乱的条件之一,那边是此后林邑国人除去贵族之外,只能娶一个女子为妻,施行一夫一妻制度。而移民而来的唐人却想娶多少娶多少……” 刘仁轨愣了愣,继而捧腹爆笑。 “这也太缺德了!” 这可不是什么能否享受三妻四妾美人坏绕的事情,林邑国人一夫一妻,那就注定了所生子女有限,唐人并无此限制,想怎么娶就怎么娶,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几十年过去,这片土地上岂不尽是汉人血脉? 刘仁轨笑得喘气:“日后若是征服了高句丽与倭国,这一条也应当予以施行!” 等到这些土地上所有人都成了炎黄血脉,然后世世代代沐浴着儒家文化,就算中原倾颓王朝更迭,这些地方另立为国……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简直就是绝户之计,比派兵攻占国土高明了何止百倍? 第一千六百四十九章 逼上绝路 裴行俭抱拳施礼,道:“小弟这就出发前往宋平,兄长保重。” 此次北上宋平县,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在此之后返回华亭镇,市舶司离不开他的主持。若非水师当中薛仁贵等人或是被房俊调去右屯卫或是进入刚刚成立的讲武堂学习,哪里轮得到他来林邑国负责安南战局? 神色之间难免有些失落,终究还是不能领兵上阵驰骋沙场啊…… 刘仁轨先是抱拳还礼,而后拍拍配型将的肩膀,笑道:“何必这般颓丧?你与吾等不同,吾等不过是仗着一腔血勇冲锋陷阵,这辈子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名将,你只要主持华亭镇市舶司稳稳当当的,日后可是有入阁拜相的机会,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裴行俭长叹一声:“可小弟还是向往这等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啊……” 他出身名门,乃是有数的世家子弟,素来以风流儒雅著称,骨子里却有着难以抑制的跳脱与冲动。 登阁拜相、指点江山? 那不是他要的。 大男儿当纵马驰骋横行大漠,孤军深入擒杀鞑虏,那才是恣意笑傲不负平生! 对揖一礼,裴行俭大步离去。 刘仁轨伫立窗口,看着裴行俭带领亲兵纵马驰向码头而去,不仅摇头失笑。 好好一个世家公子哥儿,为啥弄得好像金戈铁马的沙场战将那般豪气干云飒爽浪荡? 紧了紧甲胄上的丝绦,刘仁轨大步走出门口,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飞身上马,一路疾驰来到总督府不远处的兵营,见到三千兵卒已然枕戈待旦蓄势待发,便坐在马上大喝道:“随某前往僧伽补罗城,看看那帮猴子死绝没有,咱们鼎定乾坤!” “喏!” 一声闷雷也似的应诺响起,震荡四野! ***** 僧伽补罗城已经成为人间炼狱。 虽然是林邑国的都城,但整座城的建筑并不雄伟壮观,只是随处可见的佛寺与砖塔昭显着这座城池的地位。 城墙高不过一丈,皆是以青砖砌筑,勤王之师的兵卒人叠人或者砍伐一些树木当做梯子,便能够轻易的爬上城墙…… 林邑国并没有多少正规军,除却国王的禁卫之外,全国的军队也不过万余,尽皆在大将军伽独的掌控之下,此刻尽数都在城中。勤王之师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各方豪族势力的奴隶以及豢养的私军,战斗力极其低下,但是对于命令能够不折不扣的执行。 哪怕明知是死,也没人敢退。 这并非是精神意志方面的体现,而是在林邑国,奴隶是与牛羊一般的私产,生死尽皆操在主人之手,一人逃跑,那么全家都要被坑杀! 勤王之师在诸葛地以及一众将军的驱策之下不要命的往城墙上进攻,城上的伽独则率领精锐的叛军占据地利死战不退,勤王之师的伤亡人数不断增加。然而随着死的人越来越多,尸体渐渐在城下堆积成山,后续的奴隶则踩着尸体更加容易爬上城头,叛军的地利之势渐渐消弭,形势岌岌可危…… 伽独早已成了血人,手中的宝刀不知砍杀了多少人,刃口业已翻卷,渐渐迟钝不如往昔锋利,身上喷溅的鲜血嘀嘀嗒嗒在脚下凝聚成一个血洼,整个城头也已经被尸体和鲜血填满。 “大将军,守不住了……” 一个亲信将领身被数创,一身血迹来到伽独身边挥刀斩杀一个刚刚攀上城头的敌人,剧烈喘息着说道。 伽独难得的喘息了一阵,目光凝重的望着城下连绵一片的火把以及不要命一般向着城墙猛攻而来的敌人,沉声道:“伤亡情况如何?” “还好,咱们占据地利居高临下,伤亡并不多,只是这些奴隶越死越多,已经堆成了山,马上就要跟城头持平了,在这么下去地利优势尽失,咱们挡不住这些疯狗一般的敌人。” 伽独当机立断:“命令敢死队拖住敌人,大部队立即撤下城头退回城内,借助地形,咱们在城内与他们决一死战!” 叛军精锐,只是一旦城头的地利优势尽失,那便是寡不敌众的局面,好虎架不住群狼,硬抗唯有死路一条。回撤城内借助房屋地势的掩护,敌人就没法发挥人数优势,打巷战,单兵素质更好的叛军更占优势。 “喏!” 将领应了一声,却并未第一时间下去传达命令,而是往伽独身边靠了靠,低声问道:“大将军,唐人……何时能够来援?若无支援,我们怕是要被这些奴隶给缠死啊!” 伽独咬了咬牙,大声道:“坚持住,唐军已经整肃部队,就在前来的路上,只要吾等能够击退敌人的这一波攻势,便可与唐军里应外合,尽数歼灭!” “喏!” 周围的兵卒都听到他的话,求生的本能令已经力竭的身体顿时重新焕发出力量,悍不畏死的挥刀劈砍! 待到身边的将领下去传达命令,伽独却发现自己已经咬破了嘴唇,腥甜的血水进入口腔,胸中滔天之恨意入烈火焚天,恨不得此刻就能领兵冲进岘港,将背信弃义奸诈歹毒的唐人尽数屠戮,一个不留! 若非轻信唐人之谎言,他如何敢引兵作乱弑王造反,以至于此刻陷身绝地? 城下。 诸葛地坐在马上不安的扭了扭身子,眺望着城头上冲天的火光残酷的杀戮,耳畔是潮水一般的呐喊和惨嚎,心里充满了焦躁和恐惧。 他身边的将领也个个面色难看,城墙下那如山的尸体都是他们豢养的私兵和奴隶,那就是财产,谁心里不跟剜掉一块肉似的心疼?最要紧的是能否攻进僧伽补罗城,攻进去了,诸葛地将会成为国王,大家论功行赏,损失再大也可以得到弥补,实力更胜从前;可万一在城墙上撞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彻底悲剧了。 “那个……要不……暂且停止进攻,调整一下部队?”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说道。 想要在林邑国这片土地上拥有一席之地,靠得不是官职爵位,而是手里实打实的力量。若是私兵奴隶都死光了,就算战后论功行赏得了一个王侯的爵位,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实力,一转眼就得被别人吞掉,连个渣都不剩…… 这人一开口,立即便有人附和。 实在是城墙上的战斗太过惨烈,死亡人数太过骇人,功勋固然重要,可自身的底蕴势力更重要,否则就算天大的功勋降临,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诸葛地也犹豫了…… 他倒不是心疼死了多少人,只要能够剿灭叛军夺取王城他就胜利了,国王之位唾手可得,他可不信伽独攻占王城这么长时间,还会留着范镇龙的性命。他犹豫的是万一自己坚持攻城,这些不过是仗着大义名分对他臣服的豪族地痞们,会不会干脆来个阵前倒戈? 可若是此刻放弃攻城,他又怕万一伽独有了喘息之机,来一个绝地反击。 毕竟伽独手底下的万余叛军乃是整个林邑国的正规军队,战斗力绝非勤王之师这些乌合之众可以相比…… 幸好,有人站出来替他顶缸。 唐军校尉端坐马上,大声喝叱道:“愚蠢!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岂能在这等紧要关头鸣金收兵?我们受不了这等伤亡,叛军更受不了!战争的决定性就在于坚持,谁能够咬着牙坚持到最后,谁就能取得胜利,谁先退怯,谁就失败!万万不能退,只需再坚持下去,叛军定然先行崩溃!” 有人不服:“你们唐人的确比我们聪明的多,可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死的不是你的私兵奴隶,你当然不心疼!话说回来,你们唐人不是要出兵协助我们么,人呢?怎么还不来?” 第一千六百五十章 自相残杀 有人不服:“你们唐人的确比我们聪明的多,可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死的不是你的私兵奴隶,你当然不心疼!话说回来,你们唐人不是要出兵协助我们么,人呢?怎么还不来?” 唐军校尉面无表情的盯着说话这人,缓缓道:“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大唐出兵,讲究的是战略时机,岂会如同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一般儿戏?”不理会这人,他回首对诸葛地道:“若是阁下心存怨念,不欲与大唐联合,此时当明确告知,某回头就走,绝不逗留片刻。” 诸葛地哪里敢放弃跟唐人合作? 不仅仅是面前王城之内的叛军需要唐军出兵帮助剿灭,等到登基为王之后,更需要唐军作为他的靠山,帮助镇压国内各方势力,否则这些大字不识的土匪山大王各个骄横跋扈,一眨眼就会造他的反…… “将军说哪里话?吾等仰慕天朝,如尊崇诸天神佛一般,唐军更是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区区叛军在您面前还不是土鸡瓦狗一般?只是大家因为战事焦灼故而心情焦虑,言语有失,还望体谅……” 他这么一说,身边的将领也回过味儿来,顿时面色难看,心中惊惧。 都知道唐人没安好心,不管支持谁都是为了利益,可正因如此,支持诸葛地还是支持伽独就没有本质的区别……现在唐人是站在他们一边,就算没有出兵,可总归不会与大家为敌。万一言语有失将唐人得罪得狠了,干脆转而去支持伽独……岂非大事不妙? 那种后果是谁都无法承担的,这些将领即便心中怨忿,却赶紧闭上嘴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埋怨的话语。 正在这时,猛然见有人大叫道:“快看快看,叛军退了!” 众人精神一振,远眺城墙,果然见到城上的叛军人数依然变少,无数勤王之师攀上城头,已经渐渐将城头占领。 城下的军队爆出一阵惊天的欢呼。 诸葛地擦了擦冷汗,心底狂喜,大声下令道:“传令全军,继续强攻,一鼓作气攻入王城,吾为诸位在王宫庆功!” “喏!” 将领们欣喜若狂,纷纷打马各自前往自己的部队,传达强攻到底的命令。 眼瞅着胜利在望,只要再加一把劲儿便大事可成,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 勤王之师见到叛军退下城头,顿时士气大振,攀上城头之后追着叛军的屁股便杀入城内,却遭受了迎头一棒。 到底是正规军,叛军虽然撤退让出城头,但是城内街巷狭窄道路交错,叛军三五一群各个作战单位各自为战,面对一盘散沙的勤王之师立即获得极大的优势,整座城池就放佛一架巨大的绞肉机,数千勤王之师冲入城内,眨眼间就变成横尸街头的尸体。 诸葛地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之下意气风发的进入城门,迎接他的不是胜利的欢呼,不是光明的曙光,而是充斥耳鼓的悲呼惨叫,是浸入骨髓的杀戮! 房屋、墙壁、店铺、庙宇、佛塔……所有的一些都被叛军利用起来,没有声势滔天的集团冲锋,就这么一口一口、一点一点的将冲进来的勤王之师碾碎、残杀、吞噬…… 诸葛地目瞪口呆,浑身泛起一阵冰冷彻骨的寒意,握住缰绳的手都在不断的发抖。 这简直就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惨烈场景…… 所有的勤王之师都冲入城中,就在这狭小的城池之中与叛军展开生死决战,血肉横飞战况惨烈,双方都杀红了眼,手撕牙咬挖眼抠鼻,无所不用其极。 唐军校尉看着眼前这些战斗场景,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不得不说,这些奴隶被奴役得太久,脑子里除了主人的命令根本不将的命当回事儿,所以能够爆发出视死如归的气势;而叛军已经被逼上绝路,后退一步便是被围拢聚歼的下场,各个化身亡命之徒。 然而在绝对的装备优势和训练有素的唐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猴子再是不要命,又怎能是虎豹的敌手? 诸葛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问道:“敢问将军……大唐的援军何时能至?” 他是真的怕了! 万一这些勤王之师都死光了王城仍未攻下,岂不是意味着他的国王之梦即将碎裂?伽独掌权,他的下场就唯有流亡他国一途,此生此世,子子孙孙,都休想再踏上林邑国的土地半步! 眼瞅着国王之位近在咫尺,谁甘心流亡天涯? 唐军校尉眯了眯眼睛,淡淡道:“快了,快了……” 你们这些野猴子若是不自相残杀死的差不多,我大唐雄师岂不是还要多费手脚? ***** 混战持续了一整夜。 勤王之师眼瞅着大功到手,冒死冲锋;叛军已经逼上绝路,死战不退!双方就在城内依托街巷房舍死战不休,尸体布满大街小巷,鲜血浸透全城土地,焚烧了一夜的大火几乎将所有房屋焚烧一空,处处烟雾弥漫瓦砾遍地,恍若人间地狱…… 伽独褪去战袍衣甲,赤着上身坐在王座之上,任由随军郎中为其处理伤口。 昨夜一战,他身为大将军身先士卒,手里的宝刀都劈砍到卷刃,不知手刃了多少敌人。可即便是战神降世、吕布复生,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亦难免身被数创,数次差一点便丧命阵前。 身上数道伤口渗出鲜血,精壮的身体伤痕密布,高大的身躯宛若魔神! “大将军,这么下去,恐怕不妙啊……” 数位部属汇聚在大殿上,神情焦躁,忧心忡忡。 混战一夜,他们固然伤亡惨重难以为继,勤王之师的伤亡数字更是数倍于己,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双方默契的撤出不少兵力,战况稍稍缓解,各自舔舐伤口后撤修整。 伽独伸手拿起一旁的酒壶,将壶嘴塞进嘴里,咕咚咕咚一口气将一壶美酒抽干,猛地将酒壶投掷于地,银质的酒壶“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滚出去老远,正巧弹在一个部属的腿上,将他吓了一跳。 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伽独瞪着血红的眼珠,沉声道:“妙也好,不妙也罢,吾等已然无路可退!你当那些勤王之师就好受了?他们虽然人数多,但是装备远远不足,伤亡人数在我们数倍之上,现在不过是吊着一口气,想着一鼓作气将吾等尽数歼灭之后可以窃据王位的美梦!诸位信我,只要大家咬住牙,最先顶不住的必然是那些乌合之众!” 一众部属默然不语。 这道理谁都知道,可是经过昨夜惨烈的厮杀,这些平素无法无天的兵将此刻都已经胆寒。 说不得下一刻这股气就泄了,士气一溃千里,兵败如山倒…… 可是正如伽独所言,眼下哪里还有退路了? 弑王杀驾谋朝篡位,谁还能容得了他们?更别说昨夜在城内那一番肆无忌惮的烧杀掳掠,除非伽独登基为王能够免除大家的死罪,否则换了谁来当这个国王,都必然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伽独心中的担忧更甚! 面对数万勤王之师,伽独固然知道取胜艰难,但却并非全无希望,然而令他提心吊胆的乃是唐人的态度…… 奸诈的唐人蛊惑自己弑王篡位,一转眼就将自己抛弃,伽独摸不准唐人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按说只要扶持自己坐稳王位,自己必然对唐人所提的任何条件都会欣然应允,可唐人偏偏就将自己给抛弃了…… 难不成还有人比自己更适合当做唐人的傀儡? 万一唐人转而支持外头那些勤王之师……一想到这里,伽独就不寒而栗。 伽独肠子都快要悔青了,自己怎地就迷了心智,轻信了那些奸诈的唐人的话语?落得个进退维谷生死两难的绝境。 外头喊杀声再次传来,那些该死的勤王之师又开始进攻了…… “大将军!” 一个衣甲狼狈的部将小跑着进了大殿,上气不接下气道:“禀告大将军,城西的斥候传回消息,唐军来了!” 伽独呆愣当场,万念俱灰。 唐人戏耍了他,此刻却又出现在城外,毫无疑问,必然是如他所料那般,转而支持那些勤王之师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一章 万春国后裔 宋平县。 作为安南之地的中心,可谓“宅天地区域之中,得虎踞龙蟠之势,正南北东西之位,便江山向背之宜。其地广而坦平,厥土高而爽垲,民居蔑昏垫之困,万物极蕃阜之丰,遍览越邦,斯为胜地,诚四方辐辏之要会,为万世京师之上都”……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从未对这块富饶的土地有过重视,除去彰显天朝威仪之外,更未有将其永久纳入版图之决心。 贞观四年,有司上言:“林邑国蛮,表疏不顺,请发兵讨击之。” 李二陛下是怎么处理的呢? 他说:“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故汉光武云:‘每发一兵,不觉头发为白。’自古以来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也。苻坚自恃兵强,欲必吞晋室,兴兵百万,一举而亡。隋主亦必取高丽,频年劳役,人不胜怨,遂死于匹夫之手。至如颉利,往岁数来侵我国家,部落疲于征伐,遂至灭亡。朕今见此,岂得辄即发兵?但经历山险,士多瘴疠,若我兵士疾疫,虽勀翦此蛮,亦何所补?”拒绝发兵征讨。 言语之间,充满悲天悯人之情怀,对安南以及林邑之地不屑一顾。 事实上当真如他所言那般“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么?绝非如此,他这个时候还蔑视隋炀帝征伐高句丽劳民伤财,然而心中却早已有了将高句丽征服一次彰显胜过隋炀帝之决心。 有很多皇帝不怕打仗,李二陛下便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看不上这块地方,不过是“经历山险,士多瘴疠,若我兵士疾疫,虽勀翦此蛮,毫无裨益”而已。 那地方秦朝征服过,汉朝征服过,隋朝征服过,萧铣征服过……现在大唐是否征服,又有什么所谓?左右不过是地少民寡化外之地,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而已…… ***** 夜半三更,月明露重。 年逾古稀的李壮志一身甲胄腰悬佩刀,须发皆白眼神炯炯,站在府内庭院的石阶上,看着面前或老或少几十个心腹亲信,闭嘴不言。 这些人有跟随他多年的老奴,亦有当年万春国的后裔,更多的则是族中青壮。 明月在漫天雾气当中显得影影绰绰一片朦胧,微凉的月光照在庭院中这些人身上,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清辉…… 李壮志拔出佩刀,刀尖斜斜指着天空,沉声道:“一百年前,天德皇帝反抗梁国暴政,带领交州百姓起兵,驱逐酷吏自立为国,定都龙编,开创了万春国,此乃吾等安南百姓万年不休之基业!” 他嗓音低沉,但是在寂静的深夜里,却一字一字清晰的传到在场所有人耳中。 “何为‘万春’?” 李壮志问了一句,灼灼的目光自面前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自问自答道:“万春,即为‘春望社稷至万世’!此乃天德皇帝心怀百姓之祈祷,希望在他的带领之下,这块土地上的子子孙孙都能昌盛太平犹如春日,江山社稷传至万世而不衰!” 他目光之中充满炽烈的崇拜,声音渐渐高亢:“自元德元年万春国建立之日起,至南越皇帝李佛子兵败被隋朝恶贼刘方所擒,押赴长安惨遭杀害,六十年间,万春国先烈视死如归前赴后继,只为了护佑这一片土地不被中原汉人所霸占,吾等百姓不被汉人酷吏所奴役!现在,万春国已然灭亡了四十年,然而万春国的苗裔却从来不曾灭绝!今日,吾李壮志,以南越皇帝嫡孙之身份,在此立誓起兵驱除异族,只要重现万春国之光辉,不惜肝脑涂地神坠地狱!若违此誓,有若此指!” 刀光一闪,李壮志以佩刀削断左手小指,鲜血涌出,却面不改色! 庭院中诸人一个个神情亢奋目光炽热,不敢大声欢呼惊动总管府的唐军,尽皆紧紧抿着嘴,却高高举起手臂! 万春国是个什么玩意,在场众人其实大多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有不少人早已忘却。 四十年时间,虽然不足以沧海变桑田,但足矣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谁还能记得住当初那个刚刚立国便被汉人剿杀有若丧家之犬苟延残喘的国家? 不过这并不重要。 现在明显大唐对安南这块土地并无兴趣,十年前林邑国作乱,大唐皇帝甚至拒绝出兵讨伐……眼下虽然有大唐水师租借了岘港控制了林邑国朝堂,可没人将这个放在眼里。 大唐水师固然天下无敌,可那实在海上,上了陆地,却是由不得他耀武扬威! 安南,不是林邑! 这块土地上的人民绝大多数皆是汉人后裔,哪怕是祖先背井离乡客居于此,却也从不曾将林邑国那些土著猴子放在眼中! 只要能够快速消灭交州总管府在此地的驻军,万春国便可富国成功,十年前大唐不肯出兵讨伐林邑,现在大唐皇帝正厉兵秣马准备东征高句丽,更不可能派遣大军前来剿灭他们这个小小的万春国…… 一旦复国成功,这里所有人都成了复国功臣,封侯拜将加官进爵自不待言,更可将自己的名字铭刻于青史之上,子子孙孙尽皆瞻仰崇拜,这是何等巨大之成就? 一个矫健的身影匆匆自府外跑进庭院,到李壮志身边低声道:“西于、北带、麊泠等地青壮已经抵达县城之外十里,兵械甲胄具备,只等家主一声令下,即里应外合,杀入城内!” 李壮志精神振奋,让一个郎中给自己处理伤口,抬眼瞅了瞅天色,以刀拄地,对面前诸人说道:“三日之前,林邑国内乱,大将军伽独弑王杀驾谋朝篡位,却被各地前往的勤王之师攻入城中,死战不休。大唐水师岂能容忍卧榻之侧有此隐患?出兵剿灭势在必行,大部分兵力必将被牢牢牵制。吾等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各地大唐驻军,而后宣布复国,造成既定事实,大唐国内只会捏着鼻子认了,绝不会派遣大军前来攻打!所以,诸位自当精诚团结,携手并肩共创万世不朽之基业!” 言罢,将宝刀提在手中,大声道:“诸位,随吾前去打开城门,汇合各路义军进入城中,猛攻大唐驻军!” “喏!” 诸人纷纷拿出兵刃,齐声呼应。 府门大开,数十人鱼贯而出,趁着夜色悄悄摸向北门城楼…… 夜漏更深,城楼上的兵卒正抱着兵刃坐在箭垛下打着瞌睡,城内除去星星点点的烛火之外,万籁俱寂。 城外一处树林之中,千余服装各异武器五花八门的青壮潜伏于内,屏着呼吸或站或蹲,没人敢发出太大声响。树梢栖息的鸟雀早已被惊得飞走,幸好并未引起城楼上兵卒的注意…… 李青树站在树林边缘,凝望了一会儿远处一团模糊的城楼,又看了看身边的李万山。他们两人皆是万春国的后裔,他的祖父是南越皇帝李佛子的外甥李大权,而李万山的曾祖则是万春国大将李善鼎。 虽然同姓,但二人却不同族。 万春国覆灭之后,子孙族人受到百姓的庇护幸存下来,几代经营,再次成为安南一带的豪族,但昔日祖先之荣光与血仇,却一时不敢或忘,时刻都在寻觅着最佳时机起兵复国…… 只是毕竟万春国的年代已经有些久远,族中年青人早已忘却那段辉煌的岁月,以及那尸横遍野的仇恨,现在能够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打拼。 他们不在乎万春国是否能够复国,只在乎起兵之后能否驱逐唐军,建功立业升官发财。 就如同他身边的李万山…… 两人隔了一辈,李万山现今尚未及而立之年,却在年轻一辈当中拥有很强的威望,号召力极大。李万山对于昔日的万春国并无多少归属感,只是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总想着创出一番震古烁今的事业,升官发财之余,再能青史留名就最好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二章 起兵做反 李万山这样的年青人,在这一次起兵的数千人当中占据了绝大多数,这令李青树有些忧心忡忡。 人无恒志,焉能成事? 与矢志不渝光复万春国的志向相比,升官发财急功近利哪里算得上是志气?这样的人看似热血沸腾士气高昂,但一旦遭受打击挫折,便极易一蹶不振,甚至改弦易辙…… 李青树便是汉人的后裔,所以他知道汉人到底有多么强大。 当年万春国集结了安南绝大多数豪族土著之力量,却在隋军面前不堪一击,李青树年幼之时曾亲眼目睹其祖父李大权率领的军队在隋军冲锋下溃不成军尸横遍野之惨状,那种震撼直到今日依旧历久弥新。 一旦汉人不曾自相残杀,那就是世间无敌的存在…… 一旁的李万山有些兴奋过头,在树林边缘不停来回踱步,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城楼,一会儿又检查一下林中兵卒的装备。 过了半晌,夜色愈发浓郁,远处城内传来微弱的更鼓之声,李万山有些忍耐不住,来到李青树身边,问道:“幺叔,为何城内还没有动静?该不会事情有变了吧?” 李青树瞥了他一眼,沉声教训道:“大事当前,自当沉着稳重,这般毛躁成何体统?” 他自然清楚李万山性格莽撞心胸狭隘,等闲即便是他这位前辈也不放在眼中,说不得就会因为自己的斥责心生怨愤,甚至当场睚眦必报。可他又不能不压制住李万山这股轻浮的心态,与他相同,许多年轻人都没有相应的稳重,这等大事之前若是心浮气躁,岂非大家一起走上死路? 可谁知李万山只是面色一沉,阴郁的目光瞪着李青树瞅了半晌,却终究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李青树眉头皱起,颇为意外,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李万山的反应着实太过奇怪……难不成是大事当前终于有所成熟,知道顾全大局了? “快看快看,城楼上有火亮!” 李青树收拾心情,抬头望去,果然见到黑漆漆的城楼方向亮起一根火把,在黑夜之中分外醒目。 那火把左三圈右三圈,正是事先约定的信号…… “诸位,城门已开,随我冲进城去……”李青树话说一半,身边的李万山已然如同出柙猛虎一般窜出去,大喝一声:“冲!”便迈开双腿径直奔着城门方向冲出去,在他身后千余部众紧随其后,“呼啦”一下自树林中奔出。 “……”李青树只好将半句话咽回去,招了招手,带着自己的亲信族人随后向城门楼冲过去。 ***** 交州总管府位于县城正中,与县衙毗邻,不过是一座门开五间面朝大街的普通建筑,并无独特之处。 大唐武德四年,朝廷将交州治所搬迁至此,并开设了总管府的衙门,但驻军并不多。交州辖下交趾、怀德、南定、宋平四县,归岭南道管辖,自上一任大总管丘和之后,交州总管便由交州刺史兼任,因岭南道的治所在番禺,所以交州刺史常驻番禺,并不在交州治所宋平县。 上一任交州总管丘和认为宋平县地处安南腹地,虽然富庶兴旺,却非是安稳之地,一旦中原王朝有所动荡,此地便会被外族所掌控,因距离交州腹地太远,调兵遣将运输粮秣尽皆难度太大,想要剿灭叛乱所需付出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故此并不太看重这里,能占着最好,若是被外族攻占,那就干脆放弃。 所以城中的驻军不过数百,且装备陈旧,训练废弛,聊胜于无…… 总督府偏将韦述刚刚歇下,便被院内一阵吵杂的脚步声惊醒。 今日与宋平县令晚宴,座上有当地名妓作陪,酒酣耳热之际,面对美人秋波如兰香气,自然难免心潮澎湃欲念浮动,宴会之后,便将美人留宿。春风几度极尽欢愉,差点折了老腰的韦述这才翻身下马,精疲力尽困意沉沉。 这刚刚入睡便被惊醒,焉能有好心情? 猛地一把撤去身上的薄被,也不顾身边美人白皙如玉的胴体暴露在自窗子投射进来的月色里,扯着嗓子大骂道:“谁在外头?深更半夜扰人清梦,简直罪无可恕!来人,给某擒下,大刑侍候!” 须臾,门口有人急声道:“启禀将军,城内有人起兵作乱!” 醉酒之后的脑袋本就昏昏沉沉,再加上一番卖力耕耘耗尽了力气,思维难免混沌迟缓,韦述闻听有人起兵作乱,居然下意识的回道:“管他做不做乱,先将扰人清梦之恶徒给某拿下,重责三十军棍……” 门外之人陷入沉默,大抵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话…… 这都有人起兵作乱了,您还惦记着惩罚惊扰您睡觉的人? 身旁的美人儿猛然坐起,浑然不顾风光外泄,惊叫道:“将军,有人造反?这可如何是好……” “造反?” 韦述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继而脑中轰然一震,大叫一声:“造反?!” 这位现在才反应过来…… 赶紧从卧榻上爬起,伸手抓了一件袍子披上,赤着脚跑到门口拉开房门,见到门口站着的亲兵,一把薅住他的衣领,疾声问道:“什么造反,速速说清楚!” “将军,李壮志勾连附近数县之逆贼,已经打开城门,正朝着总管府杀过来了!” “李壮志?” 韦述瞪大眼睛,怒道:“这个老匹夫嫌命长么?来人,给本将披甲着衣,召集兵卒,谁本将杀敌……” 话音未落,便听得府外街道上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如闷雷一般传来,接着便是震天的喊杀声…… “杀光唐军!” “活捉韦述!” “光复万春国!” …… 整个总管府都乱了套。 韦述兀自愣愣站在卧房门口,奇道:“万春国?那是个什么玩意?” 亲兵急的跺脚:“谁晓得那是劳什子玩意?不过将军赶紧披甲,吾等护着您杀出去吧,贼子人多势众,不可力敌!” 韦述大怒,喝叱道:“你我乃是大唐军人,奉命在此镇守一方,岂能临阵退缩畏敌避战?贼子猖狂,居然敢兴兵作乱,此正是吾辈效忠皇帝视死如归之时刻,当奋力死战,扬我国威!” 威风懔懔正气浩然,若不是空荡荡的一件长袍被微风浮动露出光溜溜的腿,倒果真有几分一代名将之气势! 亲兵急的差点哭出来,上前拽着韦述的胳膊就走,哭丧着脸说道:“奋什么力,死什么战啊!李壮志那个老狗纠集了不下三千叛军,尽是手执刀枪的青壮,咱们百多个人,打不过呀!您还是赶紧穿上甲胄,贼人已经到了门口了……” “什么?” 韦述大吃一惊:“三千人?!” 吞了口唾沫,面色大变,一把甩开亲兵的手,骂道:“这么多人都杀到门口了,还穿什么甲胄?来不及啦!快快快,尔等速速保护本将,咱们从后门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赶紧回番禺搬救兵……” 言罢,也不等亲兵反应过来,趿拉着鞋子双手一拢衣襟,迈开两条腿便直奔总管府后门…… 十数名亲兵赶紧跟随在后,院内侍女奴仆哭叫震天乱成一团。 将将到了后门,便听得“砰”一声响,后院那扇木门已经被人从外边撞开,紧接着有人翻过墙头跳进院子里,见人就杀逢人便砍,一时间惨叫厉喝之声充斥着整个总管府。 韦述吓得魂飞魄散,堪堪避过迎面砍来的一柄弯刀,颤声喝叱道:“尔等叛贼,某乃是交州总管府偏将韦述,这般兴兵作乱,不怕诛灭九族吗?” 当即便有人大叫:“韦述在这里!” 门外有人回应道:“休要伤他性命,抓活的!” “知道啦!” 冲进院内的贼兵便朝着韦述这边聚拢过来,可怜韦述刚刚在床榻上爬起来,连鞋子都未穿好,空着手也没有兵刃,如何敢跟贼兵厮杀?只能躲在亲兵身后,催出着亲兵往回退。 一众亲兵手执横刀将韦述护在中间,起初还忠心耿耿护着他往院子里头且战且退,只是当贼兵围上来一通乱杀放倒两人之后,余者发一声喊,胆气尽泄抱头鼠窜,将韦述给晾在院子中间…… 韦述完全懵了,长衫飘荡荡,风吹蛋蛋凉,守卫寸铁孑然一身,如何与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贼兵搏斗? 他正想说几句敞亮话震慑一下这些贼兵,正欲开口,便被一拥而上的贼兵扑倒在地,只能哇哇大叫:“吾乃大唐偏将,尔等敢害我性命,异日必将九族尽诛,五马分尸……呜呜呜……” 却是被李万山将一块破布塞进嘴里,不屑骂道:“真是废物一个,救你也配成为唐军偏将?呸!老子比你强多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三章 跳梁小丑 韦述被捆了个四马倒攒蹄,嘴里塞着破布头,嗯嗯呜呜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如同濒死的鱼儿一般挣扎。 李万山手里领着刀,上前居高临下的瞅了瞅韦述,吩咐左右道:“将这人给我看好了,不许伤他性命。” “喏。”左右族人应了下来,却有些奇怪,咱们这可是起兵造反,成了自然升官发财独霸一方,败了那可就是株连九族十死无生,您留着这么一个偏将有何用处? 总不会指望一旦失败用这人做要挟保得一条命吧…… 前门这时候也被攻破,衙门里这些唐军久疏战阵耽于操练,早就懒散得筋骨松弛,哪里是这些整日里在田间劳作的青壮对手?被人家一阵冲杀就溃不成军,要么被当场斩杀,要么乖乖投降。 李青树率人冲进后院,与李万山一伙人胜利会师。 见到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韦述,李青树两眼发红,几个大步窜过来,举起手里的刀就要将韦述宰了。韦述眼睁睁看着头顶的钢刀高高举起,吓得魂不附体剧烈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死到临头,胯下忽地一阵湿热,却是吓得失禁了…… “且慢!” 李万山上前一步挡在韦述面前,道:“这人不能杀!” 李青树怒道:“此獠作恶多端,多少婦人少女的清白毁在他手上?不将其千刀万剐,难消吾心头之恨!你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无礼!” 在宋平县,韦述的风评极差…… 这人不贪财不爱官,偏偏就是好色,但凡被他看中的女子,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勾搭哄骗,无不施展各种手段弄到手。可不管之前是如何视若珍宝垂涎三尺,一旦得手之后便即弃若敝履,再也不屑一顾。 李青树的儿媳便是被这厮勾搭上手,不顾世俗伦理心甘情愿的进了韦述的房,一夕风流之后却被毫无留恋的抛弃,有家归不得,再也无法忍受世人的嘲弄鄙夷,干脆一狠心上了吊…… 李青树因此家风败坏备受嘲笑,焉能不对韦述恨之入骨? 李万山眼珠转转,强硬道:“咱们起兵做反,乃是为了光复万春国,不在遭受汉人的压迫!杀几个兵卒无所谓,想必大唐朝廷不会因此大动干戈,可若是杀了一个偏将,恐怕大唐就算无心征讨咱们,迫于颜面也不得不派遣大军前来。为了一家之仇,您却要将咱们所有人置于绝路之上,太过自私!” 李青树狐疑的瞅了李万山几眼,缓缓放下手里的刀子,默不作声。 这小子平素最是莽撞,杀性重,何曾这般思虑清晰保持理智? 有些不大对劲…… 所有唐军皆被清理一空,杀的杀降的降,大局已定,李壮志一身鲜血从门外走进来。 “县衙一众恶徒悉数斩杀,咱们这就开仓放粮,然后竖起大旗召集有志之士,攻打各个县城!务必在唐军反应过来之前占据整个安南之地,到时候木已成舟,咱们宣布复国,各位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一席话,顿时激起所有人的兴奋,一个个嗷嗷叫着挥舞着兵刃,声震云霄! 本来提心吊胆呢,毕竟这可是造反,与大唐为敌,哪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然而偷开城门、攻入县城、俘虏唐将,一步一步居然顺利的出奇,还没怎么呢,就已经占据整个宋平县城了…… 原来唐人也没多么强大啊! 就算等到唐人反应过来之后大军来袭,大家也能给予迎头痛击! 更何况没听李壮志老爷子说么?唐人根本就不太在乎安南这块土地,唐朝国内又在准备东征高句丽,必然不会派遣大军前来剿灭! 李老爷子那可是昔日南越皇帝的后人,智谋过人比之汉人的诸葛亮都厉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绝对不能出现差错…… 本来破家舍业拿命去拼,现在却轻轻松松即将大功告成,谁能不欣喜若狂? 整座宋平县城已经陷入混乱。 百姓从睡梦中惊醒,纷纷走上街头查看发生何等变故,这才知道当地深负名望的李壮志李老爷子已然起兵做反,联合了各地豪绅大族,纠集了万余兵卒,誓要光复万春国! 万春国是个什么东西,百姓大多不知其然,仅有上了岁数的一些老人依稀还记得当年那场被安南百姓带来灭顶之灾的造反事件。万春国刚刚成立的时候,便遭到中原王朝大军剿灭,那可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被万春国牵累,多少无辜百姓惨死? 结果现在这个该死的万春国居然死灰复燃……老人们奔走嚎哭,苦苦劝着年青人莫要误入歧途,汉人王朝那是能招惹的么?太强大了!一旦万春国复国,汉人大军再次南下,不知将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 老老实实的种田经商不好么? 现在安南风调雨顺,又得益于大唐水师开拓海上航线带来的无数商贾,但凡鼓捣点什么东西都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这日子眼瞅着越来越好,不要命了却跟那些叛贼搅合? 然而毕竟还是有人被蛊惑的…… 不是谁都能沉下心来老老实实的种田经商,跟随叛军复国成功之后丰厚的奖赏打动了不少平素不务正业、投机取巧的人,眼见城内唐军尽被诛除,叛军势大,当即便有地痞流氓加入叛军,更有商贾献粮捐钱,前呼后拥声势滔天! 承平四十年,这一块膏腴之地再一次烽烟四起,烟波浩荡…… ***** 西于县。 县衙胥吏黎吾清睡梦之中被忠心耿耿的老仆叫醒…… “什么?李壮志起兵做反,已经攻占宋平?” 黎吾清瞪圆了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此事千真万确,咱家在宋平的亲戚跑来通风报信,西于县中亦有不少汉人参与,现在大抵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杀回来了!” “快快给吾更衣!” 黎吾清一个骨碌爬起来,睡意全无,眼中光芒闪烁。 老仆赶紧侍候他更衣,一边说道:“咱们还是赶紧出城去乡下躲一躲吧,贼兵势大,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发起狂来烧杀抢掠,说不得咱们也得跟着遭殃!” 黎吾清却没理他,穿好衣服站在门前,凝望屋外漆黑的夜色,半晌才说道:“立刻召集家中奴仆族人,然后通知刘家、吴家,让他们各自家族即刻前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老仆显然是黎吾清的心腹,闻言吓了一跳,不可置信道:“家主,您该不会是想……” “没错!此乃天赐良机,为何不行险一搏?”黎吾清神色坚毅,眼神灼灼。 老仆年岁不小,显然知道一些事情,担忧道:“大唐是汉人,现在起兵的也是汉人,我们这些土著从未被他们放在眼中,现在贸然掺和进去,风险太大了吧?别看这些人现在闹得欢实,却尽是万春国余孽,等到大唐派遣大军前来剿灭,怕是一触即溃……大唐现在奴役咱们,以前大隋也奴役咱们,就算是当年的万春国也是从没将咱们当人,汉人每一个好东西!” 这块土地上争来斗去,说了算的永远都是汉人,他们这些土著就是汉人的猪狗牛羊,从来都未正眼相待…… 黎吾清叹了口气,道:“你所说的,我有何尝不知?在汉人眼里,咱们就是懒惰愚蠢的土著猴子……”然而即便是认同了老仆的话,却并未回心转意:“等到万春国复辟成功,我们还是以往一样的卑贱,可是眼下,若我们能够紧跟李壮志这个老狐狸的脚步,异日论功行赏,咱们的地位说什么也能上升一点吧?只要上升那么一点,不至于被汉人想牲畜一样压迫剥削,那么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老仆不解:“家主认为那些万春国的余孽能够抵抗大唐军队的清剿?” “在唐军面前,他们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罢了……”黎吾清笃定的说道:“但是,大唐是不会派遣大军前来清剿这些叛贼的,就算派来军队也不过是小股杂军,所以,万春国的复辟还是很有可能成功的。” 老仆整个人都迷糊了:“您怎么知道?” 黎吾清不再解释:“别多问了,立即按照吩咐办事,咱们这些土著能否获得李壮志的认可提升地位,甚至加官进爵,就看能否在即将到来的小股唐军清剿之中展示出实力与忠诚,事不宜迟,速速去办!” 第一千六百五十四章 尽在掌握 红河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宛如一条红色的巨蟒奔腾向东,两岸青山叠翠,优美如画。 一艘剪首帆船划开红褐色的河水溯流而上,船头一个青年卓然而立,河风鼓荡,一袭白袍烈烈飞舞,仿若天上神仙谪下凡尘,丰神俊朗气度潇洒。 在他身后,一个精壮汉子正苦笑相劝:“裴长史为何这般固执?再如何深入虎穴,那也得有个限度吧?此处距离古螺城不过数里之遥,叛军随时都能自岸上经过,说不得亦会有战船运输兵卒粮秣在河上经过,万一被发现,那可就大大不妙。” 古螺城便在宋平县之旁,大唐将交州总督府搬迁至宋平县之前,此地一直作为交州的治所。 裴行俭负手傲立船头,目光是不是的掠过岸边农田里尚在劳作的农夫,不以为然道:“士元兄何必这般紧张?昔日孙曹大战濡须口,孙权屡屡向曹操军挑战,曹操坚守不出。孙权便曾亲自坐大船从濡须口进入曹操军水寨,曹操一看就知道孙权来了,要亲自来看看曹军的阵势,下令射箭。结果万箭齐发都射在了孙权船上,船身向一边倾斜眼见就将倾覆,孙权下令掉头,使箭均船平,而后安然而退,气得曹操破口大骂。孙权尚且敢在曹军百万阵中来去自如,今日某深入这安南之境,左右不过乱匪数千,何惧之有?万万不能让古人专美于前。” 刘仁愿摇头苦笑,这些长安的世家子啊……各个都不是省心的东西。 身为副将,他不敢玩忽职守,只得再劝道:“可不仅仅是数千乱匪,那些万春国的余孽固然不足惧,可是他们此刻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本地土著的黎、刘等族势必响应,力量不容忽视。” 安南一地汉人占据多数,且多是财力身后土地辽阔的大族,土著尽是些头脑简单好吃懒做的穷光蛋……可也正是因为这些土著皆是穷光蛋,平素不事生产,每到政局动荡只是便跳出来搞风搞雨投机取巧,且生性剽悍暴虐残忍,几乎每一次在反抗中原王朝的事件中,都有这些土著猴子的身影…… 汉人豪族得到土著的配合,这股叛军的力量不可小觑。 裴行俭却一脸轻松,迎着河风曼声吟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二郎曾有一句话,‘战略上轻视对手,战术上重视对手’,吾深以为然。身为主将,你我二人要坚信这些叛匪不过是土鸡瓦狗,只待大军一到,即刻灰飞烟灭,只有这样,属下的儿郎才能信心百倍士气高昂,无往而不胜!” 也得亏这会儿没扇子,不然这骚包的二世祖定然在船头摇上那么几下……话说你还嫌风小是咋滴? 刘仁愿摇头失笑,提起房二郎,他紧绷着的心绪也放松下来。 林邑、安南,南海之畔的这一片烽火,可都是在房二郎的设计之下有条不紊的进行,那厮闲坐长安运筹于帷幄之中,这边天南烽烟决胜于千里之外,即便是羽扇纶巾的周公瑾,想来也不过如此…… 受到裴行俭的感染,刘仁愿也笑起来:“说的也是,那些万春国的余孽,萤烛之火也敢与日月争辉!这一次,水师调拨了两支最强悍的部队分别前往林邑何此地,这些贼兵匪寇,注定要用他们的鲜血见证吾水师之辉煌!” “万春国?”裴行俭嗤之以鼻:“不过是区区一个口号,南梁、前隋两朝甚至都未将这个名字纳入史册予以记载,又怎能算得上一个国家呢?不过是一群乡野村夫玩儿的庄稼把式,简直贻笑大方!还有林邑那群土著猴子,居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妄图将吾大唐水师赶回大海收回岘港……刘总督的重装步兵会教他们如何做人,或者做不得人,那就干脆做猴子!某这边两千具状铁骑,也会狠狠的见一回血,此战之后,两百年内再无内患之忧!” 刘仁愿打了个哆嗦,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从长安传过来的那份房二郎的书信,他是看过的,通篇“削减人口”、“减丁灭户”字眼,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浓浓的杀气,林邑国丁口减少五成,安南所有的万春国余孽与土著猴子杀无赦……这是怎样冲天的暴虐? 然而只要想想千百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汉人屡次遭受土著猴子的屠杀,刘仁愿心中那一点点怜悯便消失殆尽——纵然汉人也曾遭受自己人的残酷统治,可正所谓自家的孩子自家打得,你们土著猴子凭什么打? 甚至在人口剪灭计划之后将会从中原雇佣儒生前来开设书塾,所有人必须讲汉话、写汉字、着汉服、信儒教…… 房二郎在呈递给皇帝的奏折中便说道:“……欲消灭一个民族,重要的不是人口灭绝,因为那是做不到的,最聪明的做法便是消灭这个民族的自信、毁掉这个民族的信仰、灭绝这个民族的文化……” 太绝了! 即便是刘仁愿这样的武将,亦不禁对林邑国那些土著猴子抱以深深的同情……没了信仰、没了文化,甚至就连血统亦将被一代一代的稀释掉,几百年后,谁还能记得当年某某族、某某部落? 这数千里肥沃江山,唯有汉人生根发芽…… 刘仁愿站在船舷,遥望风光秀美的红河南岸,一座城池赫然出现在河流舒缓之处,目光越过这座古螺城,似乎能够看得见几百里外的僧伽补罗城,那些林邑猴子在重装步兵的碾压之下血肉横飞哭嚎惨叫的场景…… ***** 伽独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丧家之犬的那一天。 就算弑王篡位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可身后有唐军支持,那几乎就是手拿把攥的买卖,怎么可能失败呢?范镇龙虽然曾经雄心壮志乃是一代豪雄,可坐上王座之后便迅速奢靡腐化,伽独根本未曾将其放在眼中。 然而唐军背信弃义,却将他一脚揣入万丈深渊…… 数万勤王之师疯狂进攻,伽独率领的叛军节节后退,利用各种地势展开反击,可终究寡不敌众,逐渐丧失了战争的主动,不得不图谋后路。亡命天涯虽然凄惨,可到底也比乱刀分尸强吧? 素来刚猛暴虐的伽独,此刻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装起了脓包,命令死士冲在前面抵挡勤王之师,自己则率领亲兵精锐来到唯一尚在控制之中的东门,打算趁着夜色尚未消退黎明尚未来临,从此撤出僧伽补罗城,亡命天涯。 然而刚刚赶到东门,伽独便彻底傻了眼…… 莽莽夜色之中,一阵阵沉闷的脚步声仿佛来自地狱的鼓点,一声一声敲击在伽独的心头,那一杆杆竖立起来的大唐龙旗,令他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是唐军!是唐军!” “唐军来啦!” “哈哈哈!唐军终于赶到了!” 跟随伽独逃窜至此的叛军欣喜若狂,苦侯不至的唐军终于在最后关头出现!那些勤王之师不过是仗着人数众多,实则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精锐的唐军面前,定然一触即溃! “大将军,唐军来了,咱们赶紧打开城门迎唐军进城,合兵一处将那些勤王之师统统歼灭!” 几名部将兴奋异常,高声叫嚣,甚至有两人干脆就直奔城门,想要打开城门欢迎唐军进城…… 伽独此刻却是满嘴苦涩,一脸绝望。 援兵? 只怕是索命的无常呦…… 唐军言辞拒绝了增援,此刻却不声不响来到东门堵住自己唯一的退路,增援是肯定不会增援的,九成九是已经跟那些勤王之师达成协议,要将自己彻彻底底的堵死在僧伽补罗城内! “给我回来!” 伽独喝止了前去开城门的几个兵将,在周围人惊讶的神色当中,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一字字道:“坚守城门,吾等与唐军决一死战!” 身边的兵将一个个目瞪口呆,唐军……不是咱们的盟友么? 第一千六百五十五章 屠城!(上) 夜幕之下,一队一队唐军整齐列阵缓缓向前,幢幢黑影有如地狱涌出的魔神,沉闷的脚步声仿佛踏在城上叛军的心口,令人口干舌燥心胆俱颤。 这得有多少人才能发出这样沉重的脚步声? 伽独站在城楼上,手里紧紧攥着刀柄,回头望望厮杀震天火光四起的城内,一群群勤王之师不断向着东门冲来,再看看面前一步步向着城门压迫而来的唐军,他差点咬碎了一嘴牙! 该死的唐军,为何放弃自己反而与勤王之师联手? 难道那些乌合之众能给你的,我就给不了吗?你们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可以让唐军抛弃了自己? 此刻,他真想在城楼上冲着唐军大喊一声:“你们想要什么咱可以谈啊?只要不是我这条命,什么都给你行不行?” 然而他注定没有这个机会了,城下的唐军已经加快步伐,发起进攻。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 城头的火把将城下一片空地照得通亮,直到这个时候,城上的叛军方才看清城下唐军的模样,纷纷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一列列唐军自黑暗中走出,步履稳健不疾不徐,兵卒们黑盔黑甲横刀雪亮,整个身体好似螃蟹一般皆被黑色的盔甲包覆,就连脸上都罩着铁皮面罩,只留下一双眼睛。 沉重的盔甲穿在身上增加了重量,步履整齐划一,脚步重重的踏在地上,每一步都仿佛地动山摇,带给敌人无以伦比的压迫! 这是什么兵种? 伽独醒过神,狂叫着挥舞钢刀:“放箭!放箭!” 身边的叛军赶紧张弓搭箭,寥寥无几的箭矢射出去,落在城下唐军的身上便犹如射在岩石上纷纷跌落,唐军的阵型没有丝毫变化,步伐沉稳不变,对天上射来的箭雨置若罔闻。 伽独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唐军身披重甲,根本无惧箭矢的杀伤力。非但是箭矢伤害不到他们,恐怕就连自己手里的钢刀,也无法劈透那坚固的护甲…… 伽独咬着牙,心脏一直在下沉,可他不愿坐以待毙,嘶声狂吼道:“都给我守住了,不能让唐军杀进来!” 不用他喊,叛军也知道一旦这些武装到牙齿的唐军杀进城来,大家遭受的将是灭顶之灾,恐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要被屠杀殆尽! 濒临绝境,叛军也爆发出震天的气势,纷纷横眉立目视死如归,就算是死,也要拽着一个唐军杀个够本儿! 然而他们并未意识到,真正的实力差距,多少人命也填不平…… 城下唐军脚步不停,忽而一声大喝夹杂在沉重的脚步声中:“弓弩手,预备——放!” “砰!” 一声仿佛天际闷雷也似的闷响响起,那是上千强弓硬弩一起释放弓弦的声音。 片刻之后,一片乌云遮掩了月亮,在叛军头顶从天而降! 无数箭矢密密麻麻射入城头、城门后的叛军阵中,锋锐的三棱箭簇携带着巨大的动能撕碎一些障碍,将叛军少得可怜的革甲好似破纸一般被穿透,轻而易举的钉进叛军的身体。 “噗噗噗”的声响就像雨打莲荷…… 然而溅开的不是清凉的雨珠,而是猩红的鲜血! 唐军强弓之下,惨嚎遍地,有若人间地狱! 伽独立在城头手持一块巨大的木盾挡住从天而降的箭雨,身边的亲兵却有数人中箭,哀嚎声响彻耳鼓,中箭者要么当场气绝,要么打滚惨叫,仅仅一轮箭雨,叛军便损失惨重! 伽独目眦欲裂! “挺住!都挺住!不要站在空旷处,就近寻找掩护!唐军马上就要攻城,那时候咱们跟他们拼命!” 叛军这才惊醒,纷纷就近寻找掩护,连到底翻滚哀嚎的战友袍泽都不敢救治,谁知道唐军着猛烈的箭雨是否下一刻便紧跟而至? 伽独算是看明白了,今日大抵是要葬身此地,唐军太过强悍,如何打得过? 只盼着守到唐军攻城,他带领叛军居高临下,重创唐军,即便是临死之前亦要狠狠的咬唐军一口,以消心头之恨! 可是他却忘记了,现在的唐军若是想要攻略城池,根本就用不着如同以往那般用人命填才能攻上城墙…… 重装步兵的阵列还在缓慢但坚定的想着城墙推进,城头的叛军都在苦苦支撑,等着唐军攻城之时拼命,却见自唐军阵中倏地出现十数个小队,每小队五六个人,这些兵卒亦是身披甲具,将一块巨大的方盾横在头顶遮挡住身躯,脚步迅捷的向着城墙跑来! 叛军躲在箭垛之后看得一脸懵逼,心说你们这是要干啥? 伽独却陡然间想起一事,顿时亡魂大冒,嘶声吼道:“拦住他们!拦住他们!他们想要用震天雷炸毁城墙!” 叛军们齐齐吓了一跳,接着便吓得魂飞魄散! 对啊,怎么忘记了唐人的震天雷?! 那玩意连大象都能炸飞了,若是十颗百颗的捆在一处放在城下……城墙也得炸飞! 躲在箭垛后面的叛军赶紧露出头来,射箭的射箭,投掷长矛的投掷长矛,更有人将石块滚木从城头丢下去,希望能够砸死唐军。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又一波从天而降的箭雨…… 伽独顾不得身边惨叫哀嚎的亲兵,将大盾举在头顶,“夺夺夺”一阵密集声响,也不知有多少箭矢射在大盾上,趴着箭垛往下一瞅,几块石头和滚木砸在唐军举在头顶的方盾上,砰砰闷响,却是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唐军毫不延迟的来到城下,两人拿着一根长长的带着摇杆的铁钎,铁钎前头钉进城墙的青砖上,用力飞快的摇动摇杆,便见到那铁钳迅速的钻进青砖里头,然后没几下,那块用糯米石灰浆黏合的青砖便在伽独瞠目结舌当中被硬生生的起了出来…… 城墙上的伽独自然看不清那铁钎上的螺旋纹,更不明白钻头的原理,只是看到唐军轻而易举的便将几块青砖起出来,原本坚固的城墙出现一个大洞,然后唐军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进洞里,吹燃了火折子。 “呲呲”的火花飞溅之中,唐军小队用方盾掩护着飞速撤退…… 伽独哪里还不明白唐军这是将震天雷埋进了城墙里? 当即嘶声大叫:“下城!速速下城!” 将手里的大盾一丢,便向下城的台阶跑过去,刚刚到了台阶前,便感到脚下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便是一声声闷雷般的震响,伽独一脚踩空向着城下坠落,半空中尚且回头看了一眼,城上的叛军尚且不知发生何事,整座固若金汤的城墙边如同被破土而出的地龙拱了也似,顷刻间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青砖、木料、兵刃、尸体……在伽独绝望的眼神中夷为平地…… 伽独重重坠落在地,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这样的唐军如何战胜? 轰然巨响,地动山摇,漫天硝烟灰尘弥漫之中,唐军的重装步兵缓缓越过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城墙,残垣断壁之间尚有许多叛军翻滚哀嚎,唐军上前补刀,而后起身向前,不可阻挡。 残余的叛军发起攻击,可是手里的兵刃只能在唐军甲胄之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却未能突破一分一毫,而唐军挥手之间,锋锐的横刀有若砍瓜切菜,无数叛军惨嚎着倒在血泊之中…… 这仗怎么打? 唐军甲胄护体刀枪不入,自家大将军又生死不知没了踪影,叛军终于军心涣散,不知是谁发一声喊,回头撒腿就跑……然而没跑上几步,迎面便撞上紧追而来的勤王之师。 有的反抗,有的投降,求饶声、哀嚎声、哭泣声、喝骂声……叛军与勤王之师混成一团,杂乱不堪。 勤王之师追着叛军来到东门,尚未从刚刚惊天动地的震响之中回过神,迎面便见到叛军嘶吼乱叫的一头扎进自己的阵列,顿时欣喜若狂,一边斩杀叛军,一边对全副盔甲的唐军大叫:“友军!我们是友军!你们歇着就好,这些叛军我们收拾!” 然而唐军充耳不闻,脚步缓慢而坚定的一直向前,直直撞入混乱的阵列之中…… 第一千六百五十六章 屠杀!(下) 唐军重装步兵无法发挥快速的机动力,但是胜在甲胄护体刀枪不入,缓缓推进不可遏止,所有阻挡在面前的一切都被撕成碎片!他们脚步不停,直直的撞入叛军与勤王之师混杂的阵中,一排排雪亮的横刀挥舞劈斩,血肉横飞惨嚎连天,残肢断臂尸横遍野! 勤王之师被杀得哇哇大叫:“友军!咱们是友军啊!” 然而面对他们的,依旧是雪亮的刀光冷酷的杀戮…… 友军? 不是! 但凡阻挡在唐军面前的,都是敌人! 面对敌人,就要劈出雪亮的横刀,斩断敌人的咽喉,碾碎敌人的血肉,让他们在恐惧绝望之中哀嚎哭泣! 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地上,残肢断臂遍地皆是,此刻的唐军就像一头头择人而噬的猛兽,冲着他们的猎物张开锋利的獠牙,狂暴残虐,整列齐整的一步一步向前,将所有林邑人都驱赶进黑暗的地狱! 诸葛地骑着马从后方赶来,却被迎面逃窜的部属差点撞下马背,顿时又惊又怒,大声喝叱道:“两军阵前,焉敢惜命逃窜?现在咱们的盟友唐军已经从东门攻进来,正是两军夹击叛军之良机,岂能避敌畏战?再敢后退一步,定斩不饶!” 他气坏了,唐军配合切断叛军之退路,正该两面夹击一举歼灭叛军,此刻自乱阵脚,岂不是要给予叛军可乘之机? 看着这群哭爹喊娘狼狈逃窜的勤王之师,诸葛地暗骂一句,当真是乌合之众啊…… 他不仅是骂,甚至抽出宝刀劈翻了自身边逃窜的一个兵卒,连声呼喝命令军队赶紧往前冲。 一个将领浑身浴血的撤退回来,见到诸葛地斩杀逃兵,顿时叫道:“盟友?盟友个屁呀!唐军已经疯了,根本不管是不是叛军,见人就杀!” 诸葛地以及身边一些将领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那将领显然是从唐军横刀之下刚刚逃生,犹有余悸,疾声道:“唐军身披重铠刀枪不入,已经炸毁了城墙冲进城内,他们根本不管是叛军还是咱们勤王之师,见人就杀见人就砍,咱们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诸葛地大惊失色,回头看着负责跟他联络的唐军校尉,怒气冲冲喝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唐人打算背信弃义不成?” 诸位将领也虎视眈眈的盯着唐军校尉,若是不给说出个理由来,接下来便一拥而上,将这个校尉乱刀砍死。 唐军校尉却不紧不慢,一脸淡定说道:“叛军与你们在装束上并无太大的区别,这黑灯瞎火的,你们前阵又与叛军纠缠在一起,谁能分得出敌我?两军对阵,只有杀错绝不放过,否则若是被叛军冲入己阵必然遭受巨大伤亡。不过是误伤而已,何必在意?” 误伤…… 好吧,这个理由很扯蛋,但是放在现在这个环境下,倒也的确解释的明白。 诸葛地没法,只得下令道:“速速通知军队,赶紧都撤回来,勿要跟唐军正面对上,以免误伤。” “喏!” 当即便有将领策马前去传令。 没过一会儿,得到“误伤”解释的勤王之师渐渐冷静下来,既然是“误伤”,那咱们离得远一些就行了呗?大军乱哄哄的开始后撤,打算将东门区域整个空出来留给唐军。 可是他们后撤,叛军也跟着过来了…… 叛军也不傻,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唐军只有被劈砍的份儿,而冲进勤王之师的阵中却尚有一丝活命的机会,傻子都会选! 结果便是勤王之师后撤,叛军趁机冲进阵中胡乱砍杀企图杀出一条活路,而唐军则保持着整齐的阵列不疾不徐的缓慢却坚定的推进,追着叛军的尾巴直直杀进勤王之师的阵中。 勤王之师已经主动后撤了,可是“误伤”仍在继续…… 诸葛地眼珠子都红了,唐军这是要干啥? 你再这么“误伤”下去,我手底下这么点兵可就要都死光了,难不成等到我登基为王,就这么当一个光杆儿国王? 唐军校尉看看诸葛地脸色,忙说道:“待吾前往阵中提醒一下,只诛杀叛军,绝不能在误伤友军。” 诸葛地赶紧道:“正该如此,快去快去!” 唐军校尉嘴角一扯,忍住笑意,当即打马向前,没一会儿便进入唐军阵中。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误伤”仍在继续…… 诸葛地带着将领亲信不断后退,眼瞅着都快要推到西门了,可唐军依旧迈着坚实的步伐步步紧逼,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见人就杀见人就砍,肯本没有一丝半点停手的意思。 “万恶的唐人,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诸葛地双眼赤红,站在西门城楼下破口大骂。 他就是再蠢,焉能看不出唐军根本就不是误伤,而是要将他与叛军一举歼灭? 瞧瞧此刻的僧伽补罗城吧,寺庙坍塌佛塔倾颓,绝大多数房舍被焚烧一空,这其中固然有多半是叛军所为,可是此刻唐军散开阵列缓缓推进,但凡见到活人,不论男女老幼尽皆斩杀! 勤王之师也好,叛军也罢,城内的商贾平民僧侣……尽皆倒伏在一汪汪血泊之中! 这是在屠城啊! 诸葛地尚在因为被唐人欺骗而怒火万丈,可他身边的人却一个个心惊胆寒…… “那啥……要不,咱们撤出城区吧?” “是呀是呀,唐人大抵是想要占领王城,反正咱们也打不过,干脆撤出去好了……” “没错!咱们撤出去,将王城给他们,总不会撵着咱们追杀吧?” “若是他们还不罢手,大不了咱们就赶紧各自散伙,各回各家……这天南海北的,他想追也追不上呀!” 面对魔神一般野蛮屠杀的唐军,这些乌合之众胆子都吓破了,哪里还能生的气一丝半点跟唐军对抗的勇气?大家三言两语统一了想法,也不管诸葛地这个名义上的范氏王族血脉是否答应,各自调转马头收拢一些兵卒,闹哄哄的打开西门,一窝蜂的往外跑。 城里已经成为人间地狱,多待一刻都不行…… 诸葛地尚未缓过神来,便见到身边兵将一哄而散,气得破口大骂。可是逃命要紧,哪里还有人听他的? 诸葛地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下头,满腔雄心壮志尽皆消散,一转马头,也想要跟着那些人一起逃走,可是等到他刚刚策马出了城门洞,便见到城外不知何时已经有一队唐军一字排开,前排长矛盾牌,后排强弓硬弩…… “嘣!” 上千柄强弓同时释放弓弦,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漫天羽箭如同飞蝗一般铺天盖地射来,逃出城门的勤王之师顿时割麦子一般射死一片,吓得诸葛地急忙再次调转马头缩回城门洞。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十几支羽箭就落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若是迟上分毫,此刻就得跟外头那些倒霉的兵卒一个下场,变身刺猬…… 城内唐军重装步兵见人就杀,城外弓弩手紧扼城门,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本是雄心勃勃杀入城中企图登上王位,却不想顷刻之间陷入重围性命不保…… 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诸葛地差一点发疯! 该死的唐人,这般玩人当真有意思?你们反正也不打算吞并林邑国的土地,那为何不让我登上王位呢?就算是当一个傀儡也好啊,只要你们有什么要求,我统统答应还不成? 诸葛地身陷绝地不知如何是好,寻思着是壮烈一回自己抹了脖子,还是就窝在这里看看唐军是否能够放他一条生路…… 耳边陡然响起一阵大喝:“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诸葛地如闻仙乐,差点欢喜得蹦起来! 什么亡图霸业,什么一国之尊,都没有小命重要哇…… 他战战兢兢的从城门都探出头看着城内的焦土残垣如山尸骸,心头不禁一阵悲怆。 投降不杀? 呵呵,太惨了,城内此刻怕是除去唐军之外,活着的不足百人…… 这哪里是投降不杀? 这分明是要留下几个活人收殓尸体…… 诸葛地怔怔的缩在城门洞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林邑国,彻底完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七章 一劳永逸(上) 不足千人聚拢在诸葛地身边,各个神情惊惶瑟瑟发抖,早已被城内残暴的屠杀吓破了胆,丢掉兵刃抱着头蹲在地上,等待着唐军审判自己的命运。 诸葛地却依旧端坐在马背上,望着地狱一般的僧伽补罗城,那一处处坍塌的寺庙,一座座倾颓的佛塔,化为灰烬的房舍夷为平地,就连不远处的王宫都在浓烟之中若隐若现…… 这是我们的王城么? 再看看城内街巷流淌的血泊,密密麻麻遍地的尸体、残肢断臂……诸葛地神情木然,眼神空洞。 自己都做了什么? 这一座传承百年的王城,因自己而化作灰烬。 数万林邑国的青壮兵卒,因为自己而丧身于此。 十数万王族公卿富贾平民,因为自己而惨遭屠戮…… 若不是因为他的野心,这数万勤王之师最起码也有大半会回到家乡,唐军总不可能全国范围内展开屠杀吧?他算是看明白了,唐军就是借他之手使得这数万勤王之师卷入战争,然后将包括叛军在内的所有林邑国青壮一网打尽,从而一劳永逸! 几十几百年后,林邑国的子子孙孙会如何唾骂他这个千古罪人? 一想到这里,诸葛地遍体生寒,他手里紧紧握着刀柄,却鼓不起勇气给自己来个了断……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诸葛地茫然看着毁于一旦的僧伽补罗城,看着面前遍地尸骸,耳中充斥着的嚎哭惨叫,脑中一阵眩晕,直直的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身旁的亲兵护卫动也不敢动一下,就任由他这么直愣愣的躺在地上,唯恐被唐军怀疑其欲图不轨,乱箭射杀。 一匹战马缓缓来到诸葛地面前,碗大的铁蹄在路面上发出铮铮响声,诸葛地回过神,仰着头,便见到刘仁轨那一张方正的脸庞。 “奸贼!” 诸葛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自己千古之骂名皆由此人之欺骗而来,恨不得狠狠一口将其咬死!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手里的宝刀刚刚已经掉落,喷怒使得他立志丧失,就这么赤手空拳的朝着刘仁轨冲上去! “砰!” 斜刺里一个唐军闪过来,抬起脚狠狠的踹在诸葛地的胸口,将他踹得倒飞出去四五步,破麻袋一般跌落在地。 刘仁轨纵马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狼狈不堪的诸葛地,不满道:“城内叛军已然清剿一空,正是你登上王位的时候,你这发什么疯呢?” “奸贼!” 诸葛地大骂一声,挣扎一下正欲翻身爬起,两柄横刀已经横在他的咽喉,冰凉的刀锋割破了皮肉,刺骨的杀气令诸葛地打了个冷颤,一身胆气尽泄,垂头丧气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只恨我蒙了心智错信了你的话,落得现在悔恨终身的下场……” 说着话,眼泪都流了出来。 有的时候,有些事情,的确是比死还要难。 可是当死到临头,却发觉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古艰难惟一死…… “干什么呢?岂能对国王殿下这般无礼?速速退下!” 刘仁轨对两名将横刀架在诸葛地脖子上的兵卒连声喝叱,而后甩镫离鞍翻身下马,上前两步亲手将诸葛地搀扶起来,温言道:“国王陛下说的哪里话,某怎么听不懂?范氏王族已经被逆贼伽独屠戮殆尽,世间唯有您身负范氏王族之血脉,乃是林邑国名正言顺之君主,岂能这般自暴自弃?” 诸葛地茫然被刘仁轨扶起,看着刘仁轨一脸真挚的神情,脑子越发不好使:“国王?你们利用我将数万林邑国青壮兵卒屠杀一空,现在你们的目的达成了,几十年内林邑国都不会有力量对抗大唐,难道你们现在不杀掉我这个毫无利用价值之人么?” 刘仁轨眼珠一瞪,不悦道:“国王陛下,这话从何而起?大唐与林邑国乃是兄弟之邦,逆贼伽独弑王篡位祸乱苍生,大唐自然有义务出兵帮助兄弟之邦平定叛乱,拨乱反正!叛军暴虐,屠尽阖城商贾百姓,诸多寺庙房舍付之一炬,勤王之师在国王带领下奋不顾身诛锄奸佞,伤亡巨大,在唐军协助之下方才恢复林邑国朗朗乾坤……大唐与林邑乃是友邦,自应世代友好和谐发展,何来屠杀林邑国数万青壮一说?” 诸葛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人都被你们杀绝了,居然还有能不认账? “任你舌绽莲花,可是此间之事又如何瞒得住天下人?” 刘仁轨松开手,缓缓直起腰,面容冰冷的看着诸葛地:“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伽独弑王篡位,阁下率兵讨伐,战况危机之时,大唐仗义出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贵国之权贵大臣折损大半,乡间之百姓连字都不认得,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诸葛地原本死灰色的眼珠慢慢晶亮起来…… 对啊! 林邑国识字的人能有几个?大部分都在这场战事当中死掉了,余下的乡野村夫皆是野蛮愚顽之辈,哪里分得清真假善恶?只要统一口径按照刘仁轨的说辞宣扬,百年之后,这就是唯一的真相! 想了想,诸葛地仍旧有些不放心,嗫嚅着问道:“可民间终究还是由识字的,万一写下这些事情传诸后世……” 刘仁轨霸道的一挥手:“这有何难?为了国王陛下您的王位和声誉,大可以颁布法令,自今日起所有林邑国民尽皆习汉字、说汉话、读汉书!只要自国王一下统一口径展开宣传,就算有一二愚顽之辈散布谣言,又有谁会轻信?” 诸葛地豁然开朗! 熟读汉人书籍的他自然知道宣传的重要,“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嘛! “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国家大事不是那些目光短浅大字不识的愚民可以搞明白的,对于朝廷政略,“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朝廷让你干什么你乖乖干什么就行了,没必要去弄明白到底为什么这么干,因为说了你也不懂…… 这么说来……自己也不见得就一定会成为林邑国的千古罪人啊? 此事大有可为! 峰回路转,眼见自己的名誉或许不会被钉在林邑国历史的耻辱柱上,诸葛地重新焕发精神,揉了揉摔得疼痛的腰,一脸谄笑的对刘仁轨说道:“没错没错,伽独弑王篡位,某率领勤王之师捍卫正统吊民伐罪,在大唐友军的协助下付出巨大的代价终于诛锄奸佞!” 诸葛地心里快要乐开花,如此一来,自己不但不会成为罪人,反倒成了林邑国的大功臣? 这简直就是意料之外的收获,美滋滋…… 至于习汉字、说汉话、读汉书……这有什么问题? 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放眼天下,自秦汉以降,所有的周边小国哪一个不是以汉学为最高地位?高句丽、新罗、百济、倭国、林邑……学习汉字那是只有贵族才能拥有的特权,汉家典籍有如烟波浩荡博大精深,上赶着学还不见得能学得到呢! 诸葛地打定主意,必须牢牢抱紧唐人的大腿,这样不仅自己能够登上王位稳如泰山,还能借助唐人的力量开展舆论,隐藏眼前这桩惨案给自己彻底洗白。 至于被唐军诓骗利用的怨愤以及十余万临沂人之血仇……与自己一国至尊的王位和情史流芳相比,算个屁呀! 诸葛地虽然也姓诸葛,但他不是诸葛亮得后人,没有继承诸葛亮的智慧,但是也不蠢。 在不得不跟随唐人脚步接受操纵宁愿做一个傀儡这一点上,他当机立断:“接下来如何做,还请总督示下,某无不接受,全力配合。” 不配合不行,乖乖的当个傀儡还能坐上王位并且洗白,若是不配合,他敢肯定唐人会立即讲他弃若彼履,回头便找一个林邑国残余的贵族大臣推上去…… 刘仁轨哈哈一笑,欣慰的拍拍诸葛地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某相信林邑国在陛下您的带领下保持跟大唐的友好协作,定然会繁荣富庶,本固邦宁!” 诸葛地谄媚的笑,心里却在叹气:本固邦宁?林邑国青壮死了一大半,元气大伤,自今以后怕是要被你们唐人渐渐蚕食掉了,或许千百年后,亡国灭种也说不定…… 等到林邑国的土地上尽是汉人后裔,这国叫做林邑还是大唐又有何分别呢? 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 一劳永逸(下) 投降的林邑国兵卒见到诸葛地与刘仁轨谈笑风生,都偷偷的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两人低声谈论着什么,但既然融洽和谐,想必大家的性命都保住了吧?毕竟这一夜的混战以及刚刚那残酷的屠杀,早已经这些人吓破了胆。 回头想想,或许还应当感谢伽独的弑王篡位? 若非如此,他们这些人可是要跟随国王范镇龙去跟唐军决一死战的,只要想想唐军那刀枪不入武装到牙齿的重铠以及漫天飞舞能够穿金裂石的强弓劲弩,就让人偷偷的咽一口吐沫,神佛护佑啊…… 此刻这些兵卒看着诸葛地的目光都充满了崇敬和感激,若不是这位横空出世跟大唐联合起来,他们大抵都已经成为唐军的刀下鬼。 至于为何作为盟友唐军刚刚还对他们大开杀戒? 不都说了是“误伤”么…… 刘仁轨抬头瞅瞅残垣断壁尸横遍地的僧伽补罗城,皱皱眉,说道:“现在,国王陛下就请率领兵将收拾残局吧,天气炎热,这么多尸体一旦爆发瘟疫,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林邑国本就是烟瘴肆虐之地,天气潮湿闷热,这么多的尸体一旦处理不善或者不及时,必将爆发大规模的瘟疫。土著猴子是死是活刘仁轨懒得去管,可此处距离岘港毕竟只有几十里,万一瘟疫肆虐岘港,那可就大大不妥。 “在下理会得……”诸葛地连忙回应,刘仁轨称呼他为国王陛下,他可不敢在刘仁轨面前不知深浅的以国王自称:“必将好生收殓埋葬这些尸体。” 刘仁轨又道:“只是这僧伽补罗城内断壁残垣,几乎夷为平地,又死了这么多人,居民百不存一,实在是不适合继续作为林邑国的王城。” 诸葛地张目四望,心中一阵惊悸。 这哪里还是王城?怕是神话之中的地域也不过如此了…… 这等破败残缺,纵然有五十年时间恐怕也未必便能恢复昔日的繁华,更别说经此一战过后,林邑国将会面临女多男少的窘迫局面,生产力大大降低,哪怕百年休养生息,也不见得就能使得人口增长上来。 因为这期间唐人必然不会坐视林邑国人口的爆发,时不时的弄出一些眼下这样的事件,就是几万青壮十数万居民一朝丧命……羊就养在这里,羊毛一层一层的剪,永远也长不满。 诸葛地搞不清刘仁轨此言何意,只得试探着问道:“那总督您认为,应当如何?” 刘仁轨道:“这城池重新修筑太过耗费力气,不若就在岘港旁边新起一座城,作为新的王城。” 诸葛地叹气道:“好是好,岘港繁华谁人不知?若是王城与岘港毗邻,整个林邑国都能皆唐人的光,也能多一些稳定的收入……可眼下哪里有钱?” 别说钱了,就连文武大臣都在这场屠杀之中死的干干净净。 国库必然是遭受洗劫的,国库中的钱财起先或许进了叛军之手,但现在必然都流入了唐军的腰包,没见到唐军正在尸体上搜搜捡捡么? 他诸葛地现在就是个光杆儿国王,没钱,没大臣,只有这不过千余幸存下来却早就吓破了胆的兵卒…… 刘仁轨笑容很是深邃:“没事儿,总督府借给你,按时偿还利息就行了。陛下毋须担忧,咱们唐人说了支持您,那就一定支持到底,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仅可以借给你钱兴建新王城,亦会帮助您重组朝廷,任命文武大臣,甚至可以帮助林邑国训练军队!” 诸葛地的笑容里头带着泪:“多谢总督阁下,唐人当真是林邑人的好朋友,这份恩情,林邑人定当世世代代铭记在心,这份友情,定当子子孙孙永不背弃……” 修建王城的钱由你们出,这笔巨款恐怕没有一百年还不清,简直就是敲骨吸髓;重组朝廷文武大臣由你们认命,不是跟唐人亲近的商贾贵族,哪里可能有机会上位?居然连军队都要由你们训练……这训练完了那还是林邑国的军队么? 诸葛地算是彻彻底底想明白了。 唐人利用他跟伽独的贪欲狠狠的戏耍了他们一回,更出动大军屠杀了整个王城,彻底毁掉了林邑国的根基不说,还要利用一系列的手段达到永远操控林邑国使之成为大唐附庸之目的…… 眼下唐人虽然又是搭钱又是出力,却一劳永逸的将林邑国收至麾下。 然而他却不知道,尚有一个“唐人三妻四妾皆可,土著只能娶一个”的奇葩政策等着他…… ***** 宋平县。 叛军彻底攻占了全城,李壮志舍弃县衙以及总管府衙门不用,而是将临时组建的衙署设在了古螺城。 古螺城就在宋平县内,是七百年前瓯雒国安阳王修建的都城,唐朝交州总管府搬迁此地之后设立宋平县,重新筑城,将古螺城囊括在内。一百年前,万春国立国之时,便是将古螺城作为都城,这对李壮志这些万春国后裔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至于宋平县,哪怕因为大量唐人的涌入使得繁华富庶胜过以往百倍,在李壮志等人眼中也不屑一顾…… 叛军打着“光复万春国”的旗号顺风顺水,接连攻占了附近的几座县城,不少各地的豪强前来依附,其中便有本地土著黎、吴、陈等大姓。这些土著没有多少土地,财富更是少得可怜,跟山里的猴子一般头脑平滑,可是生性凶蛮残暴,将之推上战场那就是最好的死士…… 李壮志没理由不接纳。 古螺城内,李壮志坐在上首,满面笑容的对黎吾清说道:“安南是安南人的安南,唐军纵然剽悍,可是在咱们的地头,却也不能恣意妄为。一百年前,先贤为了反抗中原王朝的残暴统治揭竿而起,建立了万春国,现在,吾等亦应当为了万千安南百姓之福祉,反抗唐人的压迫!吾家虽是汉人,但居住安南已有十数代,早已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贤弟你更是本地土著,咱们应当携起手来与唐人作战,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虽然万春国尚未正式复辟,他亦未登基为王,但是叛军内部都将他视为国王不二之人选,除他之外,尚有何人拥有他的威望和实力?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描述了自己当家做主的美好前景,不过黎吾清显然并不重视这个…… “李先生,在下率领族中儿郎响应起义,乃是因为尊重您老人家的人品,甘为驱策。说实话,咱们土著苦日子过得太久,现在有您带着我们拼一把,刀头舔血又算得了什么?咱们这些土著都是烂命一条,不怕死,只要死得其所。” 你们汉人也好唐人也好,都是一个祖宗一个血脉,谁推翻了谁,谁又干掉了谁,跟我们这些土著半文钱关系都没有,我们只在乎跟着你能不能有肉吃? 李壮志眼睛眯了眯,捋着白胡子笑了。 谁说土著猴子各个愚顽不灵、痴傻孽呆来着?瞧瞧这个黎吾清就是个人才嘛,还懂得迂回暗示…… 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土著,这帮家伙就是野人,跟猴子一样,好吃懒做不事生产,跟勤劳精明的汉人格格不入。财富从来都不懂的依靠双手去获得,而只是琢磨着如何不劳而获,甚至去杀去抢。 可是眼下复辟大业才是最要紧的,哪怕是这些土著猴子也要尽量拉拢,就算是送到战场当替死鬼也是好的…… 略一沉吟,李壮志便说道:“你我皆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何分你我,何分贵贱?万春国乃是安南人的天国,自然要一视同仁!只要尔等勇猛作战得到功勋,某定然下诏全国,准许土著担任官职,地位与汉人等同……” 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人大呼道:“万万不可!” 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 内生嫌隙 坐在一侧的李万山在李青树、李壮志等人惊诧的目光中长身而起,断然道:“这些土著猴子乃是下贱之物,愚笨冥顽不知廉耻,连与汉人结亲的资格都没有,岂能与吾汉人地位等同?某第一个不同意!” 李壮志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认为自己的尊严遭受了挑战。 黎吾清则怒目圆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李万山一口咬死吞下肚去……这是我们土著的地盘,被你们汉人占据了几百上千年那也罢了,难道还要永远将我们视为你们的奴隶? 简直可恶! 李壮志忍着怒气,盯着李万山淡淡道:“大事当前,焉能婉拒土著投诚之心?唐军旋踵而至,吾等自应精诚团结护佑安南,若是这般非要分一个上下尊卑,还有谁能尽心戮力,共抗强敌?” 李万山梗着脖子道:“土著不懂礼仪不知廉耻,自私贪婪愚昧狡诈,就算先生对他们推心置腹,一旦战事有变,这些土著猴子必然倒戈相向,反噬恩主!古往今来,这等事情难道还少了?” 土著不识字、不读书,甚至不事生产,故而贫穷落魄,只能沦为汉人奴隶。 偏偏这些人贪婪成性,瞅着汉人富庶便记恨如狂,认为只要杀掉汉人这些财富就成了他们的,就会从此过上犹如汉人一般富庶的生活,所以对汉人的仇恨可谓刻骨铭心。 每当中原王朝政局动荡无暇他顾,这些土著便会趁机搞风搞雨,亦曾有过多次屠杀汉人的恶劣行径…… 一旁的李青树等人默然不语,任由李万山寸步不让的与李壮志争论。 原本李壮志作为当年万春国君主李佛子的后裔,其家族势力便已经是在座各方之中最强大的,若是再任由土著猴子投靠过去成为其爪牙鹰犬,必将一家独大,往后利益分配之时,怕是无人可以与之抗衡。 大家拎着脑袋跟着你玩命,难不成就只是贪图复辟万春国? 撇家舍业的起兵反唐,到了最后你一个人说了算? 这可不行…… 李壮志瞅瞅李万山桀骜不驯的模样,再看看在座之人尽皆一言不发任由李万山闹腾,人老成精,又岂会看不明白大家的心思? 脸色愈发阴郁…… 不过他活了这么一把岁数,自然懂得收敛怒气克制情绪,苦口婆心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吾等共同之敌人乃是大唐,必须团结所有力量,只要能够击溃即将前来的唐军,万春国便稳如泰山,皆是论功行赏,诸位皆是高官显爵。孰轻孰重,诸位相比能够掂量得清楚,又何必一时意气,坏了大事?” 李万山道:“你不是说吾等随你起兵,唐军不会派大军前来围剿?” 李壮志气道:“老夫只是说唐朝不会派人大规模的军队前来,几时说过不会有军队前来围剿?大唐威震四夷,现在吾等复辟万春国,若是不闻不问,威仪何在?所以小股军队肯定是派来的,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可是唐军的战斗力尔等岂能不知?即便只是小股唐军,吾等应付起来亦是难如登天,每一份力量都要用到极致,方才能够击退唐军,开国立业!” 李万山不服:“一群土著猴子而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能帮得上咱们什么?咱们是汉人,成败只能靠自己!” 李壮志大怒,拍案而起,怒叱道:“李万山,你还有没有规矩?现在是我说了算,你若是不同意,那就领着你的族人奴隶回家去!成大事者岂能没有海纳百川之心胸?竖子不足与谋!” 李万山怒瞪回去,却终究没有做声,悻悻然撇开头。 他的曾祖虽然是李佛子的外甥,也就是李壮志的舅舅,可毕竟已经隔了三代,亲情比不得老一辈。他们家在起事的一干豪强当中算是中下游实力,只是仗着祖辈的名望受到重视,现在若是惹恼了李壮志,说不得就干脆联合别人对他不利。 更何况,退出叛军这件事情他是不会干的…… 李壮志是真的来了火气,这才刚刚起事,成败尚未得知,便有人不服从自己的领导屡次反驳,若是等到复辟成功以后,岂不是能够为了利益公然违抗自己的决定? 我是万春国君主的后裔,任何事,我说了算! “此事就此决定,无论是土著亦或是胡商,只要诚心实意的加入我们,齐心戮力的对抗唐军,那就是我们的兄弟手足,就应当一视同仁!谁还反对?” 他目光炯炯的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众人都纷纷回避。 论实力,李壮志居首;论声望,这位更是李佛子的后人。安南这一亩三分地,出去李万山这等愣头青,还真就没几个人敢跟李壮志当面锣对面鼓的打对台,更何况正如李壮志所言,眼下正是齐心协力对抗唐军的时候,若是自己这边先窝里反,岂不是自掘坟墓? 尽管大家心里其实都挺赞同李万山…… 李壮志见到众人尽皆服从,这才冷冷瞪了一眼李万山,张口欲言正事。 一个兵卒匆匆跑进厅里,走到李庄志身前,将一封书信双手举起,疾声道:“启禀家主,林邑国的消息送来了!” “哦?” 李壮志赶紧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的看了,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怎么样?” “是叛军赢了,还是勤王之师赢了?” “唐军是否出动大军?” 众人急切询问。 没办法,林邑国之叛乱虽然在百里之外,可是他们之所以敢起兵反唐,正是因为猜测林邑国的叛乱会牵扯住大唐水师在岘港的主力军队,无暇他顾,这才趁机起事。 现在虽然起事顺利,占据了安南诸多城池,可是说到底仅仅只是个开头,唯有抵挡住唐军接下来的清剿,方才能够复辟成功。 本以为林邑国的叛乱怎么也要拖延个十天半月,他们这边可以从容布置,征召更多的青壮加入军队抵抗唐军,却不想这才几天的功夫,林邑国的叛乱便平定了? 李壮志面色难看,将书信递给最近的李青树,任其传阅,叹了口气道:“林邑国的叛乱已经平定。” “这么快?” 尚未看过书信的几人纷纷惊讶。 现在海上皆是唐军水师封锁,信息的传递只能通过陆路,宋平县距离岘港快马需要三天路程,这份信笺从岘港或者僧伽补罗城出发抵达此地,就说明三天前叛乱已然平息。 “快?” 李壮志苦笑一声,道:“伽独半夜做反攻入王宫,弑王篡位,勤王之师紧接着便杀入僧伽补罗城,与叛军激战。虽然两方伤亡惨重几乎阵亡殆尽,但是勤王之师在唐军的协助之下终于平息叛乱,伽独被唐军生擒。整个战事只是持续了一夜,因为战后唐军封锁了僧伽补罗城禁止消息流通,我们的人才在第三日送出这封书信。” 限于交通条件,古时候信息的传递是非常滞后的,往往在一地事情发生后已经平定,另一地却刚刚接到消息…… 李青树看完信笺,递给李万山,叹息道:“僧伽补罗城彻底焚毁废弃,唐人将会帮助林邑国重建王城。而且,我们这边的消息已经传到岘港,唐军水师整备军队,不日即将前来平叛……” 虽然众人都知道唐军哪怕是碍于颜面也必然会前来平叛,可是谁也没想到首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大唐水师。 众人默然…… 黎吾清瞅瞅众人难看的脸色,拍了拍胸脯,傲然道:“唐军有何了不起?更何况还是水师!唐军的骑兵或许或许还有几分能耐,水师到了陆地,那还不是等于没了牙的老虎?诸位放心,若是唐军水师来犯,某率领族中儿郎甘为先锋,将那些家伙撵回大海里去!” 既然投靠汉人,那自然是要拿出一点投名状的。 第一千六百六十章 唐人要驻军 唐军水师在大海里的确所向无敌,可那在黎吾清看来多是仰仗战船之精良,难不成他们还能将战船抬上岸?只要能够狠狠斩杀唐军水师,土著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到那个时候,李万山这些混账还敢不敢小瞧咱们? 他这番话说得倒是慷慨激昂,可在座诸人却神情奇怪,望向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傻子…… 你特么当真以为人家是水师,在陆地上就不行了? 就你们这些土著猴子也敢在唐军面前叫嚣? 真想提醒他一下,打听打听真蜡象兵是如何在唐军面前被屠戮殆尽的…… 不过提醒这种事,自然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李壮志还是李万山,人家土著猴子抢着要往前冲,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李青树咳嗽一声,道:“黎豪帅勇冠三军,麾下族中子弟亦是骁勇善战,届此危难之时,若是能够独当一面重创唐军,想来安南数县之百姓必然感激涕零诚信接纳,再不会出现排斥隔阂之事。” 说着,他瞅了李万山一眼,眼神暗示。 你小子别犯倔,人家凭实力当炮灰,你凭什么拒绝? 李万山瞧不起土著猴子,却不代表不愿意见到土著猴子去送死,见了李青树的神色,便说道:“唐军强悍,谁知道这些土著是否甫一对阵便溃不成军?否是那般,不但未能达到狙击唐军之目的,反而会坏了吾等大事。” 这就明显是激将之言辞了,偏偏黎吾清这个土著当中的聪明人还就吃这一套…… “小将军这是在蔑视我部族勇士么?只要唐军来犯,某亲率族中儿郎迎头痛击,死战不退!” 黎吾清瞪圆了眼睛,狠狠盯着李万山放出狠话,大抵李万山若是再出言讥讽,他就要单挑一场,让这小子领略一番他所谓的“土著猴子”的厉害! 李万山仰天打个哈哈,不以为然道:“耍嘴皮子没用,到时候面对唐军,千万别尿裤子才行!” 李壮志头痛万分,赶紧制止李万山:“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大敌当前自当团结一致,休要内起隔阂。” 李万山便不再言语。 李壮志道:“现在有了黎豪帅的加入,想必亦会有其他土著豪帅心向吾等,这使得吾等实力大增,再也不惧唐军!不过唐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还是应当小心布置防线,万万不可大意。” 其余几人深以为然。 黎吾清虽然带着土著加入,可这些猴子当一当炮灰还行,真要是指望他们面对唐军的时候取得什么样的战果,那才是自欺欺人…… 当即,众人聚在一处,开始商讨防线的布置。 黎吾清大字都不识几个,哪里插的上话?只能坐在一旁生闷气。 看不起我们土著? 那行,等着唐军前来,吾当率领族中儿郎予以重击,杀得唐军片甲不留,让你们好好感受一下土著的威武强悍…… ***** 僧伽补罗城已然成为一片废墟。 在城西的一片谷地里掘出一个深深的大坑,每天都有兵卒用大板车将叛乱之夜死掉的兵卒和百姓尸体运到此处,丢进深坑之中,等到日落之时便覆盖一层泥土,结束一天的工作。 等到翌日太阳升起,这些工作又会周而复始。 只要四天之后,连续填满三个深坑,城内的尸体才纵欲搬运一空,只是空气之中依旧残留着难闻的气味儿…… 唐军将生石灰倾洒在城内杀菌消毒,然而所有人撤离。 此刻的僧伽补罗城处处残垣断壁病菌滋生,仅仅是清空垃圾便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不如另起一座新城,所以只能放弃。 这座昔日的林邑国王城,成为野狗孤狼的觅食之地…… 岘港城中,总督府。 诸葛地看着站在堂上的几个神情谄媚的林邑人,眼角跳了跳,回首望着上座的刘仁轨。 “总督阁下?这就是即将组建的朝廷大臣?” 这些人全都是商贾,论起财富,大抵可以算是眼下林邑国最富有的一批人,但是说起治理国家……他们懂个屁呀!若说这些人除去商贾的身份尚有何共同之处,那就是都跟唐人来往密切…… 刘仁轨不以为意的点点头,淡淡问道:“国王陛下是担心他们不能好生治理国家?” 诸葛地虽然不愿得罪刘仁轨,却也不得不承认。 尽管现在林邑国的青壮折损十之七八,可毕竟方圆几百里的疆域仍在,靠着这些商贾哪里能够治理诺大一个国家? 刘仁轨道:“这个无需陛下您操心,某早有对策。林邑国此次因为伽独叛乱一事遭受重创,作为友好邻邦,大唐自然要担负起支援林邑国重建之重任。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匹大唐官吏乘船前来林邑,协助陛下选好的大臣治理林邑国。” 诸葛地叹了口气。 让大唐的官吏协助这些亲近大唐的商贾治理林邑国? 那还是林邑国么? 唐人虽然口口声声并不吞并林邑,可是这等手段之下,是否吞并又有何区别? 自己还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傀儡啊。 然而还没完…… 刘仁轨继续说道:“林邑国百废待兴,重建之后岂能没有军队守卫疆土呢?所以,陛下可以修书一封向吾水师求助,届时,吾将抽调兵卒帮助林邑驻守边疆等等重要城市,一应军费开支,咱们商量一个标准出来,由林邑国负责就好。” 诸葛地差点哭出来…… 这是连军队都不许林邑国拥有了么? 只不过唐人这么干有点太过麻烦了吧?眼下林邑国就是砧板上的肉,随便大唐怎么切,直接派兵占据了就好,何必这般躲躲藏藏寻找无数借口? 刘仁轨也暗自叹气,他倒是想干脆将林邑国并入大唐版图算球,可问题是朝中那些大佬不干…… 贞观四年,有司上言:“林邑国蛮,表疏不顺,请发兵讨击”。 李二陛下表示不必大动干戈:“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朕今见此,岂得辄即发兵?但经历山险,士多瘴劳,苦我士兵疾疫,虽克剪此蛮,亦何所补?言语之间,何足介意?” 说白了,心怀壮志的李二陛下看不上区区林邑国之地…… 这倒也可以理解。 历史上林邑国数次被纳入中原王朝版图之内,可是每逢中原动荡,林邑国便屡屡反叛自立。毕竟距离中原山高地远,王朝强盛之时尚能兵锋威慑所向披靡,可是一旦王朝倾颓,便无力兼顾。 因此在中原君臣看来,林邑之地有若鸡肋,虽然弃之可惜,却也食之无味,不要也罢…… 现在朝中大佬的意见均与李二陛下相同,全力备战高句丽就好了,林邑国烟瘴横行地远天高,随它去吧。 哪怕房俊竭尽全力劝说,到底孤掌难鸣,就连老爹房玄龄都不支持他…… 而且因为有岘港前车之鉴,李二陛下唯恐房俊再玩一次“先斩后奏”的把戏,悍然出动水师将林邑国占领造成既定事实,所以多次警告房俊,绝对不允许占领林邑国。 房俊没法,却又舍不得这一块丰饶之地,只得谋求他途…… 于是便有了协助林邑国“驻军”这么一个法子。 大唐乃是天朝上国,现在藩属林邑国求到咱们头上了,总该不能无动于衷吧? 那样做有失天朝威仪…… 诸葛地只能听着。 形势比人强,自己这个国王都是依靠唐人的支持才坐上去的,哪里有反驳的底气? 他只得说道:“林邑永感大唐之恩德,危难之际有大唐仗义襄助,实乃幸事。林邑人虽然贫穷,却非不知恩,若有何处能够帮助大唐,还望总督务必直言,林邑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反正被人家捏得死死的,何妨多说写好话? 起码大家都愉快…… 刘仁轨挥挥手,道:“大唐与林邑一衣带水,仗义出手乃是必然,哪里又能挟恩图报?林邑此时苦难,吾大唐非但不能挟恩图报,还应加大力度支援,以彰显两国之深情厚谊。吾这里有一份在房侍郎指导之下拟定的援助清单,陛下且先看看,若是并无不妥之处,还请用玺颁诏,明令全国。” 一听到这是房俊的主意,诸葛地眼皮子就一阵乱跳。 他家伙能有什么好主意? 软的硬的无所不用其极,岘港就是硬生生从范氏父子手里夺去的,最可恶的是鼓捣出的那个什么“治外法权”,直接将林邑人降了一等,使得唐人在林邑国成为人上人。 那厮根本就是个活土匪呀…… 第一千六百六十一章 求求你,占领我 所谓的“援助清单”,实则是厚厚的一摞纸张,简直好似一本书籍…… 诸葛地接过来的时候,整个心脏都在微微颤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得出卖多少林邑人的利益。 虽然已经做好了当一个傀儡的准备,可是谁愿意被所有的国民唾骂呢? 等到接过来细细看过之后,他悬着的心终于平静。 当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形真实出现之后,人们往往会消除忐忑恐惧,选择平静的接受。 果然不出所料…… 他没见过房俊,但是林邑国坊间地头到处都是房俊的传说,所以对于房俊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若是用两个字来形容诸葛地心中对房俊的印象,那就是“贪婪”。 现在看过这份“援助清单”之后,诸葛地将两个字升级为四个字,那就是“极度贪婪”…… 譬如这个“清单”上的第一条:唐人前来林邑国购买土地,地价减半,且前三年赋税全免,之后每年按照林邑国赋税之一半缴纳税赋…… 这岂不是明抢? 还真不是,人家后面甚至给罗列出了理由:林邑国地广人稀,许多土地无人耕种,良田长期闲置变成荒地,将会造成严重的资源浪费,不利于国家的税赋收缴,不利于国计民生…… 诸葛地真想当着刘仁轨的面啐上一口,林邑国地广人稀? 我咋不知道呢? 人少是真的,经过叛乱之夜青壮人口更是锐减,可是“地广”从何说起?林邑国与安南地区以横山为界,横山以北的安南土地肥沃良田万顷,可是横山以南的林邑却多水多山,根本就没有几亩良田…… 好吧,这一条可以忍,既然大唐在林邑国驻军,以后就不可能阻挡唐人大批进入林邑国购置田产,虽然林邑国朝廷会因此损失大量收入,但是好歹也能因为唐人的涌入提升百姓的生活水平不是? 还有。 “林邑偏居一隅,久不沐天朝文华,乡野陋民,不服王化。鉴于林邑国民识字率极低,全国没有成名之大儒,大唐身负教化天下之责,故而将在林邑国内各地开设私塾,免费教授儒学典籍……” 若是仅仅于此,那自然是极好的,天下万邦,谁不仰慕汉家文化? 能够帮助林邑人学习儒家典籍,那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可是这后面非要加上“此乃帮助林邑人开启民智,无上之功德,所有私塾房舍、教师束脩,皆由林邑国朝廷供奉”这么一条,却令诸葛地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我特么若是有这么多钱,何不自己请来大儒教授,用的着你唐人费心? 可是这话说不出口。 人家理由充分的钱来帮你“开启民智”,你总不好让人家出人出力还出钱吧? 诸葛地:我忍…… 可是接下来,诸葛地却忍不了。 “自今而始,林邑人实施一夫一妻之制度?” 诸葛地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从古至今,尚未有任何一条法度限制男人娶几个妻子……林邑国内贵女贱男,却也从未有男人不准纳妾之习俗,此举大大不妥。更何况为何唐人来到林邑,就不在此法度之内?” 这简直是亘古未有之笑话! 管天管地,你还能管得了人家娶几个老婆? 刘仁轨眼眉挑了挑,指了指诸葛地手里那份“清单”,道:“那上面不是说得很清楚么?伽独之叛乱虽然平息,可是造成的严重后果却需要多年来抚平,林邑国内治安混乱,尤其是乡野之地管制不利势必陷入无法无天之境地。为了防止诸如抢占民女这等恶劣罪案之发生,实施一夫一妻制度是很有必要的,贵国风俗乃是贵女贱男,如此一来可以最大程度保证妇女之权力。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只能娶一个老婆,只要有爵位在身,娶多少个朝廷都不管。” 诸葛地争辩道:“可为何唐人不受此限制?” 刘仁轨惊讶道:“唐人又非是林邑国子民,为何要接受林邑国法度之限制?” 诸葛地:“……” 刘仁轨继续说道:“唐人前来,是来帮助林邑国在废墟之上重建起一个富庶强盛的国家,唐人在林邑国纳妾,乃是为了帮助贵国解决妇女过剩的社会危机,贵国岂能非但不感激吾唐人之奉献,反而还要唐人一起遵守一夫一妻之法度呢?没这个道理啊。” 诸葛地瞠目结舌。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居然无言以对…… 看着手里刚刚翻阅了一半的“清单”,诸葛地胸中一股郁气凝结,咽不下吐不出,干脆将“清单”合上,丢在面前的桌案上,眼不见为净。 形势如此,他拿什么去跟唐人谈判? 随唐人的便好了,只要能够保证他的国王之位稳定,并且能够在史书之上为他洗白,其余的随意吧…… 他不是蠢人,唐人口口声声不会占领林邑国的土地,更不会吞并林邑国,但是长此以往,所有的林邑人都将注定成为唐人的奴隶,到了最后,林邑这个种族甚至都会融化合并在唐人之中,世间再无林邑。 这样的结果,还不如直接灭了林邑国呢,起码那样唐人会将林邑人视为自己的子民而一视同仁,总不会苛待自己的子民吧? 诸葛地这时候甚至很想抱着刘仁轨的大腿喊一嗓子:求求您,占领林邑国吧! 只是想想只要林邑国尚在,自己就能当这个国王,也只好忍下这股欲望…… 接下来原本是商议朝廷大臣的任免,诸葛地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唐人的决心,干脆一声不吭,刘仁轨怎么说,那就怎么办。 反正怎么都是个傀儡,为何不做一个听话让人喜欢的傀儡,偏要去做那些费力不讨好且注定不会成功的蠢事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 待到正事议定,诸位欢天喜地的“大臣”纷纷告辞回去准备上任全新岗位,诸葛地问道:“听闻安南有万春国余孽起兵作乱,已然攻略数县,不知可有此事?” 大抵是诸葛地今日的合作态度令人感到愉悦,刘仁轨笑呵呵道:“确有其事,不过什么万春国只是那些叛匪夸大其词,南梁、南陈、前隋,历朝的史书之中从未承认过万春国之存在,当年南梁武官李贲趁乱纠集乱民起兵,啸聚于龙编一带,不过是一伙流寇而已。” 诸葛地没有一味的迎合,而是恰到好处的表达出自己的疑惑:“可是据我所知,当年李贲极其麾下还是在安南地区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令汉人军队焦头烂额,也打了几次胜仗。” “呵呵,”刘仁轨什么样的人物?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自然看得懂诸葛地的小把戏,只是说起这段史籍上并不多见的往事,刘仁轨谈性甚佳,笑着说道:“哪里有什么胜仗?不过是那些流寇标榜自己而已。李贲起兵不久,交州司马陈霸先率领梁朝部队击败了李贲,包围了嘉宁城,随后攻陷,李贲逃奔至屈獠洞蛮族。翌年,李贲率领二万人屯驻典澈湖一带制造船舰,陈霸先指挥军队趁在一个夜晚江水涨而注入湖中之时进攻,李贲部众溃败,又逃奔屈獠洞蛮族,不久箭疮发作死去。其兄长李天宝集结残部二万人逃到九真郡地区,流窜与群山之中,打家劫舍,与山匪无异,更屡次陈霸先率军击败。后来梁朝混乱,陈霸先率军北上;交州及邻近地区空虚,于是又重新归入前李朝的势力范围。李天宝不久病死,其势力由李贲部下将领赵光复和李佛子分别领导。没过几年,赵光复死,李佛子自称南越帝,统一当地的残余势力,至隋文帝仁寿二年被隋朝兼并。” 这就是所谓“万春国”的始末。 后世猴子们叫嚣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传承,第一个有着明确定位却未被承认的政权,却是汉人建立起来的…… 诸葛地问道:“总督就不担心那些贼寇趁势南下?” 刘仁轨笑了笑,扭头看着墙壁上那张宽阔清晰的安南、林邑地图,那上面有一处被一个红色的叉号重重标示。 那里,是衡山,也是安南叛军的葬身之地…… 第一千六百六十二章 等唐军入瓮? 汉武帝开百越,于交趾郡南三千里置日南郡,领县四,治于朱吾。 其林邑,即日南郡之象林县。 县在南,故曰日南,郡南界四百里。后汉时,中原丧乱,象林县人区连杀县令,自称林邑王。后有范熊者,代区连,相传累世,遂为林邑国。其地皆开北户以向日。 晋武时,范氏入贡。东晋永和三年,林邑王范文攻陷日南郡,杀害太守夏侯览,屠杀五六千人,继而奔袭九真郡,以夏侯览之尸祭天,铲平西卷县城,占据日南。 其后,林邑王范文遣使求见交州刺史朱蕃,求以日南郡北界横山为界。 自东晋以后,横山就成为了中國和林邑的交界地带,横山以南为林邑,以北为安南,只是安南远离中原,数次反叛,中原王朝之掌控力度从未加强。 到了十世纪中叶,安南从中國脱离出去,成为大越国,南方的林邑此时又称为占城,横山便成为两国的界山,当然,此乃后话…… 横山山脉隔绝南北,西接长山山脉北段,东延伸至南大海,地势西高东低,起伏较小,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横山关位于两处山峰之间的谷底,这个“关”并非是关隘之意,而是山间之道路。横山关乃是连通南北之要道,道路蜿蜒曲折,道路往往一侧是高山悬崖,一侧便是深谷沟壑。 穿行于茂密的森林之间,林海层层叠叠苍翠欲滴,周围薄雾弥漫,浮云袅袅,不知道哪是从岭顶飘下来的云,也不知道哪是从谷底浮上来的雾…… 密密麻麻的青壮由北边沿着山路登上山顶,在一处两山夹持的山道停下脚步,走在最前的李万山仰头张望四周山势,大声道:“此处当为伏击之地势,可在此设伏,狙击唐军。” 在他身后的黎吾清也看了看地形,点头赞同道:“唐人只是水师厉害,兵卒最是窝囊,看看安南数县那些守军,简直不堪一击。吾等在此设伏,必然出乎唐军预料之外,待到唐军由此经过前往安南,大军自两侧山坡俯冲而下,定将唐军冲散,大获全胜!” 李万山嘴角撇了撇,眼中不屑的神采一闪而逝,点头附和道:“没错,届时正是你们这些土著立功的好机会,别说某排斥你们不给你们机会,到时候你们先冲,某率部给你们押后阵。” 黎吾清大喜过望:“那就多谢李将军了,黎某痴长几岁,若是将军不嫌弃,某就托大喊你一声贤弟,可好?呵呵,往后万春国之中,还望贤弟多多维护,若有差遣,愚兄万死不辞!” 他没什么心机,但是最起码的套路还是懂得的。 万春国立国之后,就算是能够将他们这些土著纳入其中,也必然处处受到排挤,举步维艰。眼前这个最开始排斥土著的年青将军现在既然露出提携之意,他怎么能不顺杆往上爬? 只看这你年青人敢于在李壮志面前耍混撒泼,就知道非比寻常,若是能够拉拢投靠,应当可以成为一大臂助…… 李万山皮笑肉不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你还惦记着往后呢? 能保得住命再说就算你本事…… 黎吾清只会族中青壮潜伏于山路两侧的山林之中,连连叮嘱无比小心在意,勿要弄出太大声响,一面惊扰唐军斥候,泄露行藏。 李万山则大大咧咧训了一处林间的空地,命令族人拿来酒肉,叫了几个亲近心腹围坐一圈,吃吃喝喝嘻嘻哈哈。 黎吾清暗暗心急,却也无可奈何。 这李万山乃是汉人当中极有势力的一股,又年轻气盛,哪里会听他的劝说?只希望这会儿不要有唐军的斥候前来探路才好…… 只是不知此次共同担负狙击唐军重任的李壮志的儿子,是否可以借机亲近一些? 与此同时,一个青年将军率领着数千叛军兵卒缓缓来迟,追着黎吾清、李万山的脚步走上横山关。 ***** 黎吾清不将大唐水师放在眼中,可李壮志自然不会。 僧伽补罗城那边已经传回信息,唐军出动了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兵,半个晚上的时间就将城内屠杀一空,这等战力,李壮志哪里敢有丝毫疏忽? 一方面命令李万山和黎吾清以及自己的儿子李天宝率领主力前往横山关狙击唐军由南至北的进攻,一方面亲率族中青壮陈兵古螺城北红河岸边,抵抗唐军水师有可能的登陆。 至于交州总督府那边的军队,只能静观其变,暂时无暇他顾…… 李壮志一身戎装,站在古螺城的城头上眺望滚滚红河水,心情有些凝重。即便于麾下面前一再强调唐军不会从国内调拨大军前来征讨,可他心里着实没有太多底气。 哪怕大唐当真如他所想那般,全部心思都放在东征高句丽上不在乎安南一隅,但就算只有大唐水师,也令他寝食难安…… 那可是纵横南海未尝一败的存在! 只要想想当初真蜡象兵在唐军的“震天雷”下溃不成军狼狈逃窜,李壮志就心惊肉跳…… 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眼瞅着万春国的余荫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再过上十几二十年恐怕这世间都已经没人能记得住当初的万春国了。更别说他今年已到古稀之年,就算身子骨尚算硬朗,又能活多久? 他清楚的知道,一旦自己死了,万春国就算是彻底的湮灭在历史之中,再也无人会提起…… 到那个时候,就算安南当真能够自立成国,又与万春国有何关系? 李壮志拼着九死一生,也要在生命最后的光阴里,为了心中的理想与一生的寄托,轰轰烈烈的干一场! 哪怕这一场注定了败亡之结局,哪怕这一场要搭上安南一代之英杰,哪怕这一场会葬送所有万春国之后裔血脉…… “大帅,开国庆典已经准备妥当。” 李青树来到李壮志身后,恭谨言道。 以血统来说,李青树与李壮志并不亲近,甚至二人的祖上曾为了万春国的权力进行过多年争斗,互有胜负,却谁也奈何不得谁,各不甘心。但是时过境迁,李青树自幼跟随在李壮志身边,两人相互信赖,李青树甘为臂膀,反倒是血脉更与李壮志亲近的李万山渐行渐远,并不服从李壮志…… 李壮志微微颔首。 虽然起兵反唐打着的是“光复万春国”的旗号,但此乃李壮志平生之夙愿,自然不能含糊其事,喊两句口号树一杆大旗便号称复国成功,总该有一场正儿八经的开国庆典,一则祭奠先祖之英灵,一则亦能昭示正统,收拢安南百姓之民心。 现在的安南到处都是随着水师而来的唐人商贾,百姓深受其惠,愈发亲近天朝上国,还有谁记得一百年前昙花一现的万春国? “青树啊,你说唐军水师会否倾巢而来?” 李壮志面色阴郁,语气颇多焦虑。 安南虽然富庶,却也是四战之地,除去越过南方的横山关可以长驱直入一马平川之外,因为海岸线漫长,几乎处处都可以为唐军水师提供登陆场所,想要拒唐军于域外,根本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赌,赌唐军为了平息林邑国叛乱调集了所有步卒,赌唐军骄狂自大,不愿费事让刚刚平定叛军历经一场恶战的兵卒再次登船之后运输到北方,再次参加一场平叛的战争…… 他就赌唐军一定会集结兵力穿越横山关,居高临下直扑宋平县! 李青树回头看了一眼四周,确定左近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轻声道:“细作传回消息,岘港的唐军重装步兵已经在集结,很有可能一直向北穿越横山关。” 李壮志对于潜伏在唐军之中的细作十分信任,可总是难以平复心中疑虑焦躁:“重装步兵行动迟缓,难以远距离跋涉,万一这些重装步兵集结起来,是要乘船北来呢?” 李青树摇摇头:“不大可能,因为奉房俊之命前来岘港筹集稻米的华亭镇长史裴行俭已经率领运输稻米的船队离开岘港,必须要战船护卫随行,所以现在岘港之内兵船数量远远不足,尚要防备林邑人有可能的再次叛乱,怎么会尽起所有北上呢?” 李壮志眉头一挑,心中一跳:“裴行俭该不会佯装返回大唐,实际上却暗中北上,前来讨伐吾等?” 李青树断然道:“绝无可能!吾等起兵之时,裴行俭早已启航,况且吾等起兵乃是临时起意,是万山贤侄先行提出,你我二人商议之后决定,唐人难不成能够未卜先知,事先便藏了这么一手……” 说到此处,他心中突然“咯噔”一下,面色大变! 李壮志见他神色有异,尚未等他开口发问,李青树已然大叫一声:“不好!” 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 越级虐菜 李壮志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他知道李青树乃是沉稳之人,平素绝无这等失态之时,况且正说起李万山……一丝不祥之预感在李壮志心中升起。 果不其然,李青树疾声道:“你说,万山那孩子……会否有可能跟唐人串通一气?” 李壮志呆了一呆,有些没搞清楚李青树的意思,心思转了转才明白,顿时吓了一跳,失声道:“不会吧?你说万山跟唐人串通,故意引诱吾等起兵反唐?” 若是当真如此,就说明唐人早有准备对他们这些万春国的后裔下手,只是他们潜伏甚深,轻易无法挖出来。现在李壮志起兵,不仅所有万春国的后裔尽皆跳出来,就连一向希望提升地位的土著猴子都依附过来,只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安南地区百年之内再无内乱之虞。 这么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然而……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李青树也觉得这事儿不可置信,可是看看目前的局势,再想想之前李万山颇多不合情理的态度……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啊! 他脸色惨白:“可万一当真如此呢?” 李壮志遍体生寒,想到全部派往横山关的主力军队,想到自己的儿子…… 霍然起身,将门外一个族人叫来,焦急的吩咐道:“立刻前往横山关,传我军令,命令部队立即从横山关上撤下来,返回宋平!” 他坐不住了。 如果李万山当真与唐人有所勾结,那么此刻横山关上的万余军队岂不是尽在唐军彀中? 那可是万春国仅余的苗裔,还有他李壮志的嫡孙…… “报——” 未等李壮志吩咐完,已经有兵卒疾步跑来,大声道:“唐军……唐军来了!” 李壮志霍然转身,便见到远处宽阔的红河水面上白帆点点,一艘艘战船跃入眼帘。继而,白帆渐渐连成一片,宽阔的河面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船帆遮蔽,浩浩荡荡的水师船队横冲直撞径自向着古螺城驶来! 唐军果然霸气,没有避实就虚选择任何一处海岸线登陆,就这么横冲直撞的沿着红河入海口溯流而上,直扑宋平县! 李壮志看着遮天蔽日的战船铺满整个河面,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果然是纵横七海所向无敌的王者之师! 没有任何阴谋诡计,甚至不讲究什么战略战术,就这么堂堂正正的平推过来,以雷霆万钧之势对叛军进行碾压! 这不是狂妄,而是对于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 一阵阵号角声在耳畔响起,浓郁的战云布满大河,大战一触即发! ***** “轰!” 十余艘战船在河面上排成一列,然后便是沉闷的一声炸响,各艘船头一起腾起一股黑烟,狂飙一般向着四周膨胀,河面上被震荡出一圈一圈的水浪。 下一刻,沿着弯曲弹道从天而降的链弹有的击中城墙,古螺城的城头砖屑飞溅,有的直接越过城墙钻入城下集结的阵列之中,血肉横飞惨嚎连天! 李壮志卓立城头,脸色铁青。 这是唐军水师的主力! 看看河面上正在开炮的战船,那种只是听闻过的肆虐海上的火炮用以攻城居然有这等威力! 再看看缓缓一艘艘运兵船缓缓靠近岸边等待登陆,以及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兵卒…… 李壮志知道,自己之前所有的布置都落了空。 他以为唐军水师主力已经运送稻米返回大唐,实则人家根本就是故布疑阵;他以为唐军会越过横山居高临下直扑宋平,人家却偏偏沿着红河溯流而上,硬弓硬马的强行登陆! 最重要的还是此刻正在横山关埋伏的叛军主力,万一李万山那厮当真与唐人勾结,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处在唐军阴谋窥视之下? 那可是万余青壮,是万春国的苗裔! “速速派人前往横山关,命令部队即刻返回宋平,就算是死,也要挡住唐军,将他们撵回海里去!” 李壮志咬着牙传达命令。 “喏!” 亲兵应了一声,当即分出两人快步离开,下了城头便牵过两匹战马,飞身上马策骑疾驰,一路风驰电掣前往横山关传达命令。 “小心!” 李青树一把将李壮志扑倒在地,一枚链弹从天而降,堪堪自两人头顶飞过。 两枚铅球用一根链子连在一起,被火药的巨大能量从炮膛推射而出,本身挟带着巨大的动能,两枚球体因为链子的牵绊无法分离,巨大的动能使得它疯狂旋转,李壮志身后的几名亲兵躲避不及,当即被撞得骨断筋设血肉横飞,那链弹尽情肆虐之后余势未消,一头撞上后边的城楼。 “咔擦擦”一阵闷响,那链弹势如破竹的撞断木柱门框,直接没入城楼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城头一片凄惨,木屑飞溅鲜血喷涌,残肢断臂哀嚎啼哭…… 李壮志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砰!” “砰!” 河面上烟雾缭绕,浓浓的黑烟已经将十余艘战船包裹,令人不看不清轮廓,唯有一声接着一声的炮响在耳鼓之中震荡,听在古螺城叛军的耳中,就好像来自于地狱的恶魔嘶吼,那尽情肆虐的炮弹更如同判官的锁链,恣意收割生命…… 原本士气满满的叛军,在唐军水师的炮轰之下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谁能想得到海战无敌的火炮,攻城略地居然有着更加恐怖的威力? 固若金汤的城墙,在火炮的轰击之下摇摇欲坠,砖屑横飞地动山摇,所有叛军尽皆吓破了胆! 唐军的火炮不停发射,实心弹、链弹等等从河面上飞起,落在古螺城头上。城头、城下尽数在唐军火炮的打击范围之内,直至此刻,唐军尚未有一兵一卒登陆,仅仅只是火炮肆虐,便已经将古螺城炸得摇摇欲坠满目苍夷。 若非忌惮误伤城内的百姓,想必只需这般不停的开炮,就能将这个古螺城夷为平地…… 这样的仗如何打? 李壮志脸上一片死灰,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唐军的战力居然是这等逆天…… 本以为据城固守借助地利,就算唐军剽悍亦能拼死一战,可是哪里想到会是眼下的局面?此刻别说地利了,若是继续呆在城内,恐怕所有人都得跟着这座城陪葬…… 李壮志直起腰,目光有些涣散:“传令下去,所有人……撤下城头!” 他算是看明白了,之前所谓的拼死一战不过是一场美梦而已,这样的唐军如何能够力敌? 唯有撤下城头,借着城中百姓的掩护放才能有一战之力。 可悲的是,万春国的复辟打着为民请命造福万民的旗号,现在却要寄希望于唐军不会对城内的汉人大开杀戒,以汉人百姓的性命来与唐军作战…… ***** 横山关。 青山叠翠,丝丝缕缕的云雾在山顶缭绕不散,景致优美。 黎吾清带领土著族人当先隐藏在山道两侧的密林之中,李万山则率领麾下稍稍落后一些,虽然躲进林中,却并未严苛约束,上千人或坐或卧懒懒散散,没有一丝大敌当前的紧迫。 黎吾清瞅着懈怠不堪的李万山,心中不屑。 就这样带兵,有何资格瞧不起我?说我们是土著猴子,你们这些汉狗也没强到哪里去,不过是一个仗着祖宗余荫眼高手低的二世祖而已,等到唐军上山,咱就给你看看什么叫勇猛无俦,什么叫势不可当…… 心里正鄙夷不堪,又有一队兵卒松松垮垮自北边山道晃晃悠悠的走上来。 这一队兵卒足足有七八千人,长长的队列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见首不见尾,当前一个少年将军一身甲胄,骑在一匹安南少见的高头大马上,手按刀柄,哈欠连天…… 黎吾清心中不屑愈发浓郁,那李壮志乃是少见的英杰,可是他这个寄以厚望的嫡孙好像比李万山还要不堪。 倏忽之间,黎吾清有些后悔了,或许他满怀期待的率领土著族人加入叛军对抗唐军,或许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第一千六百六十四章 釜底抽薪 黎吾清心中很是不屑。 不过尽管看不起这些二世祖,他却也知道这些家伙以后必然是万春国的掌权派,好生亲近是很有必要的。那李万山不知何故不待见他这个土著,必须抱紧眼前这个未来的头领才行…… 黎吾清安排好族人,赶紧从林中走出来,小跑到少年将军面前,陪笑道:“少将军,暂且下马安歇,此处便是横山关最最险要之处,只需扼守此处,任那唐军肋生双翅也飞不过去!” 李玄成抬头瞅瞅四周,见到山路两侧绿树叠翠山岭绵延,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也好,这一路颠簸,浑身骨头都散了,待我先睡一会儿,再行准备晚膳……” 一旁的黎吾清眼睛都直了……您还惦记晚饭? “李万山那小子呢?” 李玄成抬头四处张望。 黎吾清道:“已经潜伏好了。” 李玄成不悦道:“这小子真是狂妄,不知道本少爷来了么?居然连面都不露,速速派人去给我叫来,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他家势大,又有一个万春国后裔的名头,是安南汉人执牛耳者,结果李万山从小就不服他,两人可以说是相看两相厌,从小打到大,偏偏李万山身子精壮力大如牛,每一回都是李玄成挨揍,长大一些,见到李万山躲着走。 现在形势不同了,老爹李壮志扯起大旗复辟万春国,他李玄成马上就是万春国的太子,以后更是国王,他李万山还敢在自己面前耍横? 这位少爷心心念念都是打压一番李万山的傲气,让他在自己面前俯首认错,浑然不管此刻重任在肩…… 黎吾清无奈,可即便觉得不妥,却也知道自己一个土著族长的身份劝不动李玄成,这些二世祖骄狂起来一个两个根本不讲理,只得派人去喊李万山。 等待李玄成带来的兵卒尽皆在两侧山林之中隐藏好,李万山才晃着膀子一摇三晃的过来,斜眼睨着李玄成,道:“少主喊我何事?” 李玄成抖了抖甲胄,下颌微微抬起,得意道:“往后不能喊少主了,你得喊太子殿下,记住没?别跟以往那般没规没距的,否则国法惩戒!” 李万山嘴角撇了一下,盯着李玄成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哦,记住了。” 这一下令李玄成很意外,他太明白李万山这小子是个什么脾气,别说此刻尚未宣布复国呢,就算他当真坐上太子之位,这厮想必也不会心服口服,怎地今日却这般好说话? 不过能够压制这个混蛋,李玄成心里很爽,姿态做足,摆摆手道:“赶紧去安置你的属下,千万莫要出了纰漏,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从严惩处!” 李万山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太子? 呵呵,你想太多了…… ***** 连绵的炮火好似九天降下的神雷,将古螺城的城墙轰得千疮百孔。 裴行俭站在一艘战船的船首,手里捧着一个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城上的情况。 “真是卑鄙呀,打着光复万春国造福万民的幌子,却撤下城头躲进城内,用百姓来给他们当盾牌……如此小人,焉能成事?” 裴行俭嘴里啧啧有声,满是讥讽和不屑。 这么干虽然躲过了水师的炮击,可是却彻底使得城内的百姓离心离德,本就是叛军造反实力相比朝廷大军弱得多,再没有百姓拥戴暗中相助,就犹如无根的浮萍一般,能成什么气候? 刘仁愿与他并肩而立,观察了一番城头上的情况,回头又看看正在轰鸣不止不断腾起一团一团烟雾的十余门火炮,心疼的说道:“依末将看,只要咱们登陆上去一个冲锋,就能将这些叛贼清剿干净,古螺城的城墙都快塌了,如何挡得住我们?这一炮打出去就是哗哗的钱,况且这炮管可是有寿命的,打一炮少一炮,太贵了……” 这火炮威力的确够大,可是制造起来太费事,光是炼制铸造炮管的精钢就需要无数繁复的技术,所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不计其数,装到船上轰几炮,那钱就哗哗的没了。 二郎可是说过一句话,“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能够让财富甲于天下的二郎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这火炮是如何靡费财力。 当然,他根本就弄懂这句“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另一个含义,大炮虽然费钱,可是炮声一响,来钱也快…… 裴行俭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道:“若是猛攻古螺城,势必会造成百姓的伤亡。这城中绝大多数都是汉人,最不济也是汉人后裔,叛贼可以不顾百姓的性命,咱们却不能这么干。况且,叛贼多有的一切都在咱们掌控之中,何必急于一时?就让这些叛贼先苟且几日吧。” 刘仁愿自然是知道全盘计划的,闻言点点头,不再多说,不过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末将有一计策,可以离间叛贼与城中百姓。” “哦?说来听听。” “咱们可以写好告示,言明叛贼借助百姓来掩护使得朝廷大军投鼠忌器不能猛攻的事实,并且说明我们不愿意伤害无辜百姓,只得将古螺城团团包围,规劝叛贼为了城中百姓着想,趁早开城投降……” 裴行俭眼睛一亮,抚掌赞叹道:“好计策!” 这简直就是釜底抽薪的妙计! 城中百姓绝大多数都是汉人,而且多是商贾,大家漂洋过海聚居于此,是为了赚钱发财,谁愿意跟着叛贼拎着脑袋造反?让大家都清楚现在是被叛贼裹挟,而水师不忍伤了无辜百姓的性命所以顾虑重重,那么谁正谁邪、谁是为了私欲不顾大家的性命,谁不忍伤了大家性命不得不束手无策,岂不是一目了然? 到时候恐怕不用水师攻城,城内的百姓自己就会跟叛贼势不两立…… 所以只要这告示被城内百姓见到,叛贼想必就会立即撤出城去,否则就会陷入百姓的仇恨与怒火之中,一旦唐军攻城,那时候想跑都跑不了。 当即,裴行俭便命人书写百余份告示,用强弓射入城内。 ***** 古螺城内,李壮志纠结犹豫,迟迟不决。 是坚守古螺城? 亦或是撤出城去径自向南,与埋伏在横山关的主力汇合,再作它图? 两个决定各有利弊,都不好下…… 古螺城位于宋平县中,北边与宋平县城墙交汇,东、西、南三面则位于城中,算是城中之城。而宋平县乃是安南地区最最富庶之城池,占据此处,可以获得充足的粮草钱财,有益于日后的发展。 可是眼下万一唐军水师不顾城内百姓伤亡,悍然发动猛攻,是否能够抵挡得住? 李壮志心里没谱。 若是放弃古螺城径自向南,倒是能够转危为安,而且万春国的先祖们当年就是以此抵抗了汉人军队数十年,只要钻进莽莽深山,那边是鱼归大海、鸟上青天,谁能奈他们何? 但是如此一来便丧失了主动,只能在深山老林里头与土著为伍,抽冷子下山干一票,再也休提复国大业…… 这绝对不是李壮志想要看到的。 一间宽敞的大堂里,李壮志愁眉不展,是守是退,委实难决。 短短一日之间,花白的须发已然脱落不少,矍铄的精神萎靡不振,一双老眼更是混浊不堪…… 堂内出去李青树之外,再无旁人,外头隆隆的炮声清晰的传来。 李青树低声劝道:“不若还是赶紧撤离吧,唐军火炮太猛,在这么轰下去,整个城墙都塌了,就算可以裹挟着城内百姓,可万一唐军不顾百姓之伤亡悍然猛攻,咱们可就想撤都撤不了!” 李壮志闷声不语。 他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他不甘心呐…… 李青树又劝道:“李万山到底是否唐军的奸细,现在毫无头绪,万一当真是……那么横山关的万余主力可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唐人给吞下去!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可是连一丁点儿的底气都没有了……” 现在撤退,只要汇合了横山关的主力,尚且有一战之力,若是等到横山关的主力被唐军击溃,那才是万事皆休…… 李壮志咬着牙根,很想下定决心,却终究不肯白白让出古螺城,大好局面一朝尽丧。 正纠结之时,有亲兵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握着一摞纸张,疾声道:“报!唐军用强弓将这些告示射入城内,请大帅定夺。” 李壮志霍然起身,一把将告示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了,顿时大叫一声:“唐人阴险!” 李青树急忙也凑上去看了,变色道:“赶紧撤军吧,不然再过几日,咱们就将满城皆敌!” 李壮志再不犹豫,当机立断:“即刻下令,所有兵卒集合,咱们撤出古螺城,前往横山关,然后再商议对策!” 没办法,唐军这一手“釜底抽薪”实在是太过阴毒,他李壮志就算是威望再高,也不过是使得城内百姓纷纷观望,对他的复国之举不赞成、不反对。可若是明白了他李壮志将城内百姓的性命裹挟起来对抗唐军,谁还会在乎他是复国还是造反? 他李壮志就是草菅人命的逆贼! 名声坏了,他拿什么跟唐军对抗? 没有安南百姓的支持,他所有的军队就是无根之浮萍,就算遁入大山,也迟早被世人所抛弃…… 第一千六百六十五章 末日将至 “叛军撤退了!” 午夜时分,轰了半天的火炮早已停歇,负责观察敌情的斥候将消息传到裴行俭所在的旗舰。 裴行俭和衣而卧,当即起身来到船头,瞭望黑漆漆的宋平县城,问道:“可曾确认?” “已经确认,叛贼亥时三刻开始撤退,现在刚刚开始。” “立刻登陆!” 裴行俭当机立断。 “喏!” 斥候得令,立刻在旗舰上升起一战火红的灯笼,桅杆上瞭望的斥候赶紧挥舞着灯笼打出旗语。一瞬间,停在河面上的数十艘战船尽皆悬挂起灯笼,纷纷以旗语回应,然后缓缓靠上岸边。 长长的跳板从甲板上探出,尖底的海船吃水太深无法直接靠岸,因此跳板的前段直接呈现一个斜坡探入浅浅的河水里,无数兵卒自船上踩着跳板进入齐腰的河水中,密密麻麻的向着河岸跑去。 明月当空,长长的河岸就好像有无数的螃蟹争先恐后的奔上河滩…… 等到裴行俭下船登岸,前头的兵卒已经翻过摇摇欲坠狼藉不堪的城墙进入宋平县内。 裴行俭皱皱眉,叛贼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本以为这些人既然号称复复辟万春国,不会这么快就放弃宋平县,因为那意味着丧失了安南最繁复富庶的城池,从此将流浪在南部贫瘠之地。 从红河两岸至横山山脉,之间的土地一马平川,即便是有山也是低矮的山包,易攻难守,再无可以据守之处…… 裴行俭事先并未派遣兵卒团团包围宋平县城,唯恐叛贼见到无法逃脱便破罐子破摔破釜沉舟,将整个宋平县城推入战火之中。眼下叛贼这般当机立断,反而挣得了一份生机…… 快步沿着一处倒塌的城墙缺口进入城内,便听到城南方向喊杀震天,这时候刘仁轨从前边大步走来,沉声道:“叛贼已然连夜弃城向南逃窜,只留下一队死士阻拦吾等,末将已经派兵全力追击。” 裴行俭点点头,目光闪烁:“那李壮志倒当真是个人物,如此根基之地,说舍弃便舍弃,半点都不犹豫,有魄力。你亲自带兵沿途追击,但是不可轻敌冒进,这里毕竟是安南,叛贼熟悉山川地形,不可大意。某留下来安抚百姓,此地乃是安南之中心,不能乱。” “喏!” 刘仁轨大踏步离开,连声呼喝,带领兵卒往南追击。 城内的叛贼很快便被清剿一空,裴行俭亲自坐镇,命令兵卒敲着锣每一条街的喊话,让城内百姓放心,叛贼已然弃城而逃,可以安居乐业,一切照常,绝不会无故牵连。 百姓们闻听,这才放下心,纷纷出门观望,见到街头一队一队装备精良的唐军步履整齐的往来巡逻,齐齐赞颂。 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跟着叛贼瞎折腾? 白天射入城内的告示起了很大作用,知道叛贼想要裹挟全城百姓迫使唐军投鼠忌器不敢攻城,自然恨之入骨,唾骂之声不绝。再想到唐军拥有“雷神之器”却只是轰击城墙,不曾往城内轰击一寸地方,大家便都知道唯有唐军才重视大家的性命财物…… 否则那足以开山裂石的“雷神之器”一下一下的轰击过来,整座城都会在顷刻间化为齑粉,哪里会被叛贼所要挟? 这才是王师! 城内百姓绝大多数皆是汉人,对于唐军自然充满亲近,此刻感动于唐军顾全大局没有猛攻城池,纷纷拿出食物酒水犒劳兵卒。 所谓“箪食壶浆”也不过如此…… 老百姓没什么要求,只求政权稳固社会平和,大家才能安居乐业纵享繁华,宏图霸业那都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的事情,谁愿意因为某些人的野心,就将大家伙太平安乐的日子葬送掉? 现在大唐国内繁花锦绣,对外纵横无敌,这就是最好的世道! 造反? 闲的你…… ***** 明月当空,山雾阵阵。 夜晚无风,山巅之上密林之中,树叶草茎皆被露水打得湿漉漉晶莹,一缕缕薄雾漂浮,如梦似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呼啦!” 隐藏在山道两侧密林之中的叛军纷纷惊醒,各个紧张的握紧兵刃…… 唐军来了? “没事,没事,不是唐军!” 负责瞭望守夜的斥候连声安抚,这蹄声明显是从北边山道传来的,唐军不可能绕过横山关出现在身后。 密林中的叛军这才放松下来,睡梦之中被惊醒却发现虚惊一场,自然免不了一顿埋怨…… “站住!什么人?” 隐藏在林中的斥候猛地跳出,将直奔上山的骑士给截住。 “希律律!” 骑士急忙勒住缰绳,降速之后停下来,大声道:“少主何在?奉家主之命前来传令!” 听这称呼,就知道是李壮志家的仆役。 斥候上前验看信物,这才带着那骑士小跑了一段山路,找到刚刚被惊醒还带着起床气的李玄成面前…… 黎吾清也被惊醒,小跑过来查看情况,当然也难免有谄媚的心思在里头。 李玄成揉了揉眼睛,气冲冲道:“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当心本少主砍了你的脑袋!该死,深更半夜扰人清梦,真特么不是东西!” 那骑士纵马疾驰一日一夜,整个人都快虚脱了,站在地上两股战战随时都能跪下去,听了李玄成的话差点都快急哭了,这会儿了,您还摆大少爷脾气呐? “启禀少主,前日晌午,唐军水师溯流而上直扑宋平县,炮击城墙,城墙坍塌多处,家主不得不率领兵卒退入城内。及至子时,家主率军撤退,此刻正急行军南来,命少主即刻率军下山汇合,共商大计!” 李玄成脑子里还懵懵的,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宋平县失守了?” 报信的骑士道:“是。” 李玄成眼珠子都瞪圆了:“就一天?一天都没守住?” “是。” 李玄成傻眼:“这岂不是说……眼下不仅复国无望,甚至要亡命天涯了?” 骑士:“……” 这话没法回答了,怎么回答都不对。 一旁的黎吾清简直觉得被一道霹雳给劈中了! 这怎么回事? 自己还以为给族人挣得了一条光明大道呢,从此以后就可以跟汉人平起平坐,往后世世代代的族人都会将自己奉为领导部族走向辉煌的先贤圣哲……这还一仗没打呢,忽然间就要变成部族的罪人了? 他太了解汉人的德性了,眼前这些人可都是汉人的后裔,有着汉人血脉,若是丢掉兵刃掉头投降,大抵是可以活下去的,可是自己这些汉人眼里的土著猴子,居然敢反叛大唐,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全族屠尽不至于,杀掉一半是很可能的…… 黎吾清差点哭出来,命怎么这么苦? 骑士见到李玄成失魂落魄的模样,赶紧催促道:“少主,不可延误!家主有令,命您即可下山与他汇合,这横山关极有可能已经被唐军监视,您多待一刻,就多一份危险!” 李玄成激灵灵打个冷颤,失声道:“有危险?” 不是到此来伏击唐军么? 这怎么一转眼自己还有危险了? “快快快,赶紧命令兵卒都起来,别睡了,再睡特么脑袋都没了!下山,咱们赶紧下山!” 李玄成忙不迭的下达命令,整个山林窸窸窣窣树叶抖动,埋伏了一天一夜的兵卒乱哄哄的钻了出来,不过这会儿没人埋怨了,都知道宋平县已经陷落的消息,又听说这横山关很可能不安全,他们前来伏击唐军,却极有可能已经被唐军设下埋伏,哪里还敢多待? 待到李玄成一声令下,上万人撒丫子就顺着山路往下跑…… 黎吾清也没了方寸,这时候回去投降唐军是不可能了,只能跟着叛军一条道走到黑,心里早已经将李壮志祖宗八辈问候了一遍,你说你造反的时候牛气哄哄,这会儿就这么没能耐? 不敢迟疑,带着自己的土著族人紧跟着李玄成下山。 待到大军呼呼啦啦快要跑得没影儿,李万山才打着哈欠带着麾下兵卒在山路之上整队。 “少主,咱们也得快点啊,万一被唐军给伏击了可怎么办?” 麾下的兵卒眼见别人都没影儿了,很是焦急。 李万山瞪了他一眼,喝叱道:“慌什么慌?跟着本少主,难道还能让你们白白送死?哼哼,放心,一切尽在本少主掌握之中!跑得快不一定就能逃得掉,有时候谁跑得快,谁就先投胎……” 见到麾下一副懵懂的样子,他此刻也不能解释,只是意气飞扬的吩咐道:“都给老子保持队列,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得听我号令,不许慌,更不许跑,违者,杀无赦!” 麾下兵卒有气无力的应了,只想着快跑,宋平县都陷落了,您还能绷得住哇? 李万山懒得多说,跑? 呵呵,得到他们下了山就知道,会有何等恐怖结局再等着他们…… 横山北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这里砂砾遍布土地贫瘠,不适宜水稻的生长,却是一块天然的草场。 夜幕繁星之下,一队黑黝黝的骑兵严阵以待,萧杀的煞气弥漫着整块大地…… 第一千六百六十六章 政事堂论战 一场秋雨一场凉。 长安城厚重的城墙一如既往的古朴巍峨,远处的终南山被瑟瑟的秋风吹得浓墨如黛,再过不了多久,墨绿的树叶就将披上一层严霜,叶脉断裂,翩翩飞舞落叶归根。 城门开处,百姓商贾络绎不绝,道路之上车马辚辚,人人尽皆欢颜。 又是一个丰衣足食的太平年景…… 遍及关中的水利工程给百姓带来天大的实惠,今年雨水颇丰,河道连连暴涨,若是放在以往,注定要有多处县城遭受水涝之害,粮食减产甚至绝收。可是现在完全不用害怕连日的暴雨,拓宽加深的河道可以承载更大的洪水,关中各处河流遍布两岸的水车更可以将河水提升至水渠,一面灌溉更高处的农田,一面起到泄洪的作用。 工部自房俊担任侍郎开始,直至现在吴王殿下,连续几年大规模的投入,使得水利设施前所未有的完善,关中八百里秦川旱涝保收! 粮食丰收,却不虞有“谷贱伤农”之事。 去年多家贵戚勾连倒卖义仓之米粮,致使关中大部分义仓空置,朝廷不得不调拨常平仓的粮食填补进去,这就形成了巨大的缺口。这些空闲的义仓、常平仓都是要填满的,再加上朝廷现在厉兵秣马准备东征高句丽,粮价始终保持在一个平稳的价格。 什么是盛世? 对于老百姓来说,开疆拓土、横扫八荒那都是太过遥远的事情,只要丰收的时候粮价不低,灾害的时候粮价不高,无论何等年景都能吃得饱饭、穿的起衣,那就是盛世! 而越来越兴旺的商业,越来越多的作坊,却又将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庞大帝国推向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 ***** 太极宫。 政事堂。 窗外飘着濛濛细雨,秋凉瑟瑟。 宽敞的大堂内燃了檀香,一缕缕清淡的烟雾自墙角青铜兽炉镂空的盖子袅袅升起,驱散了湿寒阴冷。 堂内气氛更是热烈…… 萧瑀瞪着不远处的房俊,情绪显得很是激烈:“贞观四年,林邑国叛乱,陛下就曾下诏不予讨伐。吾大唐居天下之中,有华服之美,乃礼仪之邦,何以兴兵数万长途跋涉讨伐藩属?林邑国只是大唐之藩属,而非是大唐之领土!如今尔兴师动众干预林邑国之内政,且逼迫林邑国签署种种不平等之条约,导致吾大唐名声受损,长此以往,还有谁肯依附于大唐?” 于志宁、长孙无忌等人虽然闭口不言,却尽皆颔首附和。 房俊神情平淡,不见喜怒。 又长一岁,但房俊之容貌并无殊异,他这种黑脸相貌最是耐老,十七八瞅着像二十五六,到了三十开外,依旧像二十五六…… 只是前世虽然是个副县级干部,到底不过是一方之皂隶,哪里及得上现在大权在握?居移气,养移体,气质依然迥异。不显耀眼之光华,却见神韵之内敛,端坐如山,安然若素。 听着萧瑀的指责,房俊淡然道:“虽然陛下当年未曾出兵讨伐林邑,却不代表现在依旧不讨伐林邑。时移世易,岂能将十数年前的圣旨拿出来照例施行?这恐怕不妥。” 萧瑀哼了一声,道:“先例在前,何不依从?圣旨既是国法,只要拟定施行,谁也不可罔顾!尔将陛下之圣旨弃之不顾置若罔闻,到底是何居心?” 这帽子扣得有些大了…… 房俊反唇相讥道:“宋国公此言差矣,今时不同往日,焉能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当年林邑国乃是南蛮酋部,与吾大唐十万八千里毫不相干,所谓的联系不过是自秦汉以来对其地之藩属,其国内动乱,陛下不忍糜耗巨资劳民伤财,故此拒绝发兵征讨,此乃英明之策。然则现在吾大唐有多少商贾在林邑经商?更遑论每年几百万石的稻米输入,岂能坐视林邑国动荡不堪?” 于志宁摇头道:“劳民伤财是小事,稻米之输入亦是小事,房侍郎悍然干涉林邑国内乱,甚至大开杀戒将其王城毁于一旦,却使得吾大唐之清名沾染瑕疵,使得天朝上国之威仪荡然无存,这才是不可弥补之错误。” 这是要轮番针对我咯? 房俊丝毫不惧,当即怼回去:“稻米输入是小事?您说的可真是轻巧,若是今年没有来自林邑的稻米,朝廷要征调多少粮食运往辽东前线,要有多少关中百姓忍饥挨饿?至于大开杀戒一说……水师只是协助林邑国勤王之师剪除奸佞叛贼,其王城毁于一旦,与水师何干?于先生还请慎言,熟归熟,若是信口雌黄污人清白,当心本官告你诽谤!” 这番话语可谓毫不客气,气得于志宁直瞪眼,却也拿房俊没辙。 谁不知道房俊在林邑国干了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人家折腾得底朝天,现在除去未将林邑国疆土纳入大唐之版图,余者有何区别? 整个林邑国朝廷官员的任免要经由房俊同意方可上任,就连地方上的官职都有唐朝官吏在一旁监督…… 可这等事谁能拿出来证据? 你就算现在将林邑国王抓来,他也不可能指证房俊…… 堂上吵闹不休争执不下,主位之上的李二陛下却微微闭着双眼,脸色有些灰暗难看,似乎神游天外。 于志宁见到房俊口舌伶俐,忍不住敲敲桌子:“那你私自纵兵剿灭安南叛贼,又有何话说?朝廷尚且未有定论,你那边就已经杀了个干干净净,若是万一因为你的残忍嗜杀导致安南有变,你负担得起那个责任么?” 一旁的萧瑀差点捂脸,这个于志宁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猪队友啊…… 你就逮着林邑国的内乱说事儿就完了,有理没理的最后迫于压力房俊也得低头,就算他不低头,陛下也会压着他低。 可是这突然转到安南叛乱上是几个意思? 这简直是将把柄亲自给人家房俊递到手里头,等着人家发难…… 果不其然,他这边话音刚落,房俊便说道:“万春国余孽已然叛乱,若是不趁其立足未稳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加以剿灭,难道等着他做大做强啸傲安南的时候,再想着出兵讨伐?至于您说的什么狗屁责任,本官不背!安南都已经叛乱了,交州总督府的偏将被杀,县令被杀,数百兵卒被杀,合着这些在你眼里都不算是‘安南有变’,结果水师剿灭了叛军了,却成了‘安南有变’?那本官倒是要问问您,您到底还是不是大唐的官员?是不是只有看着安南被叛军肆虐,无数汉家后裔唐人商贾惨遭屠戮,您才会认为是‘安南有变’?” 于志宁气得脸色涨红,张了张嘴,却是无力反驳,谁叫他自己说错话呢? 只能气得不停说道:“荒谬,荒谬!野蛮,野蛮……” 见到萧瑀和于志宁都拿房俊没法,褚遂良有些忍不住了,他偷瞧了一眼身边,见到李二陛下老神在在,神情放空,不闻不问……这是否代表着陛下的态度? 褚遂良眼珠儿转了转,说道:“房侍郎休要强词夺理,安南固然叛乱,然则你未等朝廷下令平叛便悍然出兵剿灭,却是将朝廷置于何地,将法度置于何地,将陛下置于何地?” 不愧是七窍玲珑之辈,一发言,就直接捏住了问题的核心——就算你做得都对,但是没有陛下的旨意便妄自行事,那边是大大的政治错误!往轻了说是目无君上罔顾法度,往重了说,那就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论阴险狠毒,萧瑀、于志宁之流对比褚遂良差得远,或许也只有“长孙阴人”可堪比拟…… 房俊心中怒气陡升,正欲出言,身边一直默然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李绩说话了:“此乃兵部权责之内,外人无权置喙。” 政事堂内陡然一静。 众人纷纷冲李绩投去惊讶的眼神,既惊讶与一向明哲保身的李绩站出来维护房俊,更惊讶于李绩这句话之中那震撼人心的含义…… 第一千六百六十七章 军权相争 随着李绩一言出口,政事堂内陡然一静,呼吸可闻。 李绩端然稳坐,三缕长髯修剪整齐乌黑油亮,眼皮微微耷拉着,神情清淡,却让在座诸人皆感受到一股锐气扑面而来…… 一直以来,功勋卓著的李绩就是“低调”的代表,似乎无论取得多大的功劳,都甘愿静静的站在角落里闲看风卷云舒,我自巍然不动。不争权不夺利,皇帝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干得再好也不声不响。 平定西域叛乱是何等功绩?结果得胜之后悄然回京,闭门谢客绝不招摇。 即便是身为兵部尚书、入阁拜相,也有如闲云野鹤一般置身事外,对兵部诸事不闻不问。 然而现在,李绩居然说出“此乃兵部权责之内,外人无权置喙”这等话语…… 军权乃是帝王所掌! 李绩此言到底是纯粹的帮助手下硬怼褚遂良,还是代表兵部正式开始在皇帝与政事堂手中抢夺兵权? 褚遂良目光闪动,豁然起身,瞪着李绩喝叱道:“军权乃陛下所掌控,何时成了你兵部权责之内?本官身为黄门侍郎,乃陛下近侍之臣,负责传达诏令,又何时成了外人?英国公此言大大不妥,本官不敢苟同!” 他是天子近臣,所图自然与他人不同。 无所谓政绩,只要将皇帝侍候得得体舒适,那便是立身之本,就算是身为军方第一人的英国公李绩,他也丝毫不怵。 况且此刻喝叱李绩,正是为了维护皇帝之权威,就算得罪了李绩,陛下心里必然高兴,那就行了…… 李绩眼眉微微一挑,凌冽的目光扫了褚遂良一眼,淡淡道:“这里是政事堂,尔身为黄门侍郎,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允许你在此听政,乃是陛下之恩典,但无视朝廷法度,却是你的错误。现在,还请阁下立刻出去,勿要耽搁吾等商议军国大事!” 你不是口口声声跟我讲什么法度么?那行,你就遵守法度,乖乖的给我滚出去! 这番言辞,可谓不留情面至极。 好歹褚遂良在政事堂听政乃是陛下允许,李绩这般犀利毫无转圜,简直就是不顾皇帝之颜面…… 难不成兵部还真想将军权揽于一身? 第一时间,所有人都去看沉默不语的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依旧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皮耷拉着,好似一切充耳不闻,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不见喜怒。 琢磨不透…… 看不出皇帝的心思,就没人敢多说话,万一碰触了皇帝的逆鳞,谁都不好受。 别人能够沉默相对,但褚遂良不行。 若是就这般被李绩赶出政事堂,他还有何颜面自称天子侍臣? 可是他也知道,李绩说的不错,自己有资格站在政事堂里听政乃是出自于皇帝的恩典,他本身是没有这个资格的,现在李绩拿捏住法度规矩说事儿,他是必然要被赶出去的。 皇帝不可能为了他彻底坏了政事堂的规矩…… 可若是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他褚遂良颜面何存? 于是,褚遂良就站在那里,瞪圆了眼珠一副正气凛然义愤填膺的模样,大声道:“英国公乃是国之栋梁,功高盖世,可若是自以为依仗军功便能恣意妄为,那就大错特错!政事堂乃是商议国事的地方,自然要诸人畅所欲言,您现在打压于我,却是与政事堂之本质相悖,长此以往,政事堂内皆是一家之言,乃国之不辛!” 这货一张巧嘴,居然上李绩驱逐他上升到国家存亡的高度…… 可在座诸位宰辅却摇头的摇头,撇嘴的撇嘴,褚遂良的道理倒也说得通,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凭你也配扯上家国存亡? 好厚的脸皮。 这次就连岑文本都忍不住了,皱皱眉,不客气道:“尔不过一黄门侍郎,陛下允许你在此听政,乃是为了熟悉国事能够协助陛下处理公文,却并未赐予你可以与宰辅商议讨论之资格。你既然知道此地乃是商议国事的地方,却这般胡搅蛮缠,是何道理?速速出去吧,莫要等本官下令驱逐,损了你的颜面。” 褚遂良气得不轻,他敢这般硬怼李绩,一则是依仗皇帝的宠爱,只看皇帝将自己逐出京师之后又将他调回来,便可见对于他的书法才华是何等欣赏,二则便是因为他投靠了关陇集团,深信这个时候关陇集团能够站在他的身后力挺他……毕竟他硬怼李绩、房俊,可是为了关陇集团的利益啊! 关陇集团凭什么立足于朝堂? 军队的影响力! 若是军权尽皆被兵部所把持,等于狠狠斩断了关陇集团的一条臂膀,依着李绩、房俊之流的为人,还不得将关陇集团往死里打压?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就算他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在接连被李绩、岑文本喝叱驱逐之后,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于志宁等人却是缄默不语,置若罔闻…… 眼看着褚遂良极为失落的呆立在哪里手足无措,于志宁到底不忍心,出声道:“何至于就驱逐出去?大家同僚为官,不过是意见相左而已,褚黄门亦要遵守规矩,勿要插言,多多聆听便是。” 总算有人给了台阶下,褚遂良哪里还敢多说话?当即乖乖坐好。 堂中诸位也不欲撕破脸面,到底存了几分面上的和气,纷纷说笑几句,这件事过去就算了,毕竟褚遂良乃是天子侍臣,总归要给陛下几分颜面不是?虽然今日陛下就这么一脸阴沉的坐着,一言不发,让人心里发毛…… 李绩自然不与褚遂良一般见识,低眉垂眼又打起瞌睡。 但于志宁深知房俊之性情,唯恐这个棒槌不依不饶,打了褚遂良的脸倒在其次,伤了关陇集团的颜面就不好了…… 仗着身为太子詹事,出入东宫较多与房俊尚算熟识,于志宁便对房俊说道:“大家讨论国事,难免有分歧之处,二郎锐气迫人,还是心平气和一些的好。” 他年纪大,地位高,威望重,深得李二陛下赏识以及太子殿下尊敬,虽然知道房俊不好惹,却也难免有些托大,语气就好似长辈对儿孙辈一般,虽然和蔼,却处处透着浓浓的教诲之意。 房俊倒也不恼,随意道:“哪里有什么锐气?最近都不怎么去衙门了,整日里待在府中雕琢诗词修心养性,都快要吃素了。” 话题岔开就好……于志宁忙道:“二郎之才华,堪称惊才绝艳,只是这诗词作品实在太少,令人扼腕叹息。既然潜心诗词,不知可否有新作面世?不妨读来大家听一听,以飨耳廓。”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感兴趣起来。 房二这厮固然有人爱有人恨,可是无论敌友,都不得不对他的才华道一声赞,心悦诚服。 房俊嘿嘿一笑,谦虚道:“您可别夸了,我这人不经夸,一夸就要翘尾巴……” 堂内响起一阵轻笑,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政事堂虽然商议国事,然而并非大朝会那等正儿八经的地方,大家畅所欲言,动不动撕逼吵架乃是家常便饭,说说笑笑更属平常。 这回连李二陛下都睁开眼睛,说道:“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别藏着掖着,当真有了好诗好词,那就让大家领略一番。” 房俊赶紧道:“谨遵陛下旨意……只是微臣最近颇有点江郎才尽的意思,前些时日想了两句诗,却迟迟未能凑成一阕,素闻褚黄门不仅工于书法,于诗词之道亦是精通擅长,不若就请褚黄门费费心思,帮忙完成这首诗?” 褚遂良心里暗骂,我虽然会写诗会填词,可是水平哪里及得上你?这是要用才华碾压我呀,忒无耻!可是此时此地,他又怎能说出一句“我不行”?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且道来听听,我勉力为之。” 深谙房俊脾性的马周、岑文本等人纷纷蹙眉,房俊这是没安好心啊…… 第一千六百六十八章 今日浪打我翻身 不仅仅是马周、岑文本等人认为房俊没安好心,被房俊数次用诗词调笑侮辱的长孙无忌也觉得房俊要出幺蛾子…… 可是又不能阻止。 褚遂良一直对关陇集团马首是瞻,长孙无忌虽然有点看不上,但若是弃若敝履,又唯恐其他依附关陇集团的家族势力物伤其类,只能对其一忍再忍。可眼下若是阻止房俊,那就等同于认为褚遂良的文采不如房俊,私下里到未尝不可,不如别人也没什么丢人的,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怕是褚遂良没脸做人。 他可是以书法文采得意邀宠的“幸臣”啊…… 长孙无忌眼皮抖了抖,闭口不言。 李二陛下看向房俊,神色不豫,以他对房俊的了解,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没安好心,说不得就得弄出一首《卖炭翁》那样的诗来侮辱褚遂良一番,甚至还得因为这首诗传颂天下而使得褚遂良声名狼藉…… 不过他眼神闪烁,却并未出言制止。 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房俊笑嘻嘻看着褚遂良,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很阳光,很亲和,悠然说道:“褚黄门您听好了,某想出来的这半阕乃是——‘沙滩一躺一年半,今日浪打你翻身’……来来来,某才疏学浅,哎呀,某是朝思冥想却也不能完成下阕,还请褚黄门赐教。” 李二陛下当即惊了个呆……这都啥玩意? 满堂衮衮诸公听到房俊的这半阙“诗”,也不禁都愣了一下。 这也太扯了,全无文采毫无押韵,简直就连市里坊间的打油诗都不如,这是“诗词圣手”、“才高九斗”的房二郎所作? 这绝对不是房俊的水平啊! 难不成这其中蕴含了更高深的学问,是粗鄙之辈一时领略不到的精髓?这也不是没道理的,所谓“大道至简”,房二的诗词佳作从来都不以华美的辞藻精致的雅韵而取胜,往往就是在平淡如流水的词汇之中,凝聚了动人心魄的力量,达到一种“返璞归真”的境界…… 包括李二陛下在内,没人敢唐突的批判房俊这两句“诗”不好,而是第一时间深深凝思每一句每一字,试图从中领悟到蕴藏在这等平凡文字之间的“真谛”,去感受一种不一样的心灵感受。 结果这么逐字逐句的刨开了一一解析,还真就给大家琢磨出味道来…… 娘咧! 这棒槌该不是在骂人吧?! “沙滩一躺一年半,今日浪打你翻身”……褚遂良因为魏徵手稿之事而被陛下贬斥出京,再到念其书法字体将其召回长安,前前后后正好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褚遂良的确就像是一只翻过来的乌龟一样,看似躺在沙滩上优哉游哉,实则却因为翻不过身而日夜焦虑、备受煎熬,结果皇帝召其回京的诏书抵达,立刻就好似一股清凉的海浪,有如神助一般将他打得翻了身,从此回归大海,如鱼得水…… 这简直就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卷铺展在面前! 太生动、太形象了…… 马周瞠目结舌的看着房俊,满眼不可思议,老弟,咱知道你有才,可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出口成脏”,真的好么? 岑文本以手抚额,不知说什么才好。 满腹锦绣一身才华,却偏偏要以这般低劣的手段如此羞辱于人,这厮还真是个棒槌呀…… 于志宁老脸一片呆滞,他就不明白了,能够房俊拥有这等天纵之才,却为何就不能拥有与之匹配的德行? 写诗骂人,这也太损了…… 长孙无忌右手握手成拳,狠狠砸在左手掌心,心里大骂:我就知道!这个小王八蛋哪里是吃得一点亏的人?谁让他不顺,他就要找谁的麻烦!只是因此想起那句至今也没弄明白的“你在等我,我去买个橘子”,心里愈发郁闷…… 房玄龄温润君子正气凛然,怎地生出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缺德玩意儿? 李二陛下摇头叹气,这个混账东西简直无人可治,得亏房玄龄今日抱恙未曾上朝,否则若是身在此地,会不会因为这个逆子气得呕血三升? …… 房玄龄呕不呕血没人知道,但褚遂良此刻当真是觉得嗓子眼一甜,有一种呕血的冲动! 浑身血液都冲到头顶,一张脸鲜红欲滴,褚遂良“砰”的一声一拍桌子,气得哇哇大叫:“混账!房俊小儿,焉敢辱我至此?我与你不死不休!” 他气得血气攻心昏头涨脑,也不管有皇帝在一旁看着,当即猛地跳到面前的桌案上,猛虎扑食一般朝着不远处的房俊扑去。身边诸位大臣吓了一跳,尤其是长孙无忌,连忙伸手去拽。 褚遂良虽然官爵不显,但好歹也是明火执仗投奔关陇集团的大臣,房俊这个棒槌可是无法无天的很,万一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将褚遂良痛揍一顿,无论事后陛下如何惩罚房俊,怕是褚遂良的颜面都将丢尽,如何在朝中立足,如何能够更进一步成为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 然而他却轻视了此刻褚遂良的灵活程度,愤怒可以发掘人体潜力,使得人们做到一些平常很难做到的动作,比如此刻,褚遂良一跃而起跳上桌案,身形轻盈好似蜻蜓点水,脚步灵活仿佛灵猿跳涧,猛地扑向房俊那一下,却又恍然猛虎下山! 结果就是,长孙无忌拽空了…… 房俊也吓了一跳,没料到这褚遂良居然还有这等烈性,敢在政事堂上、皇帝面前悍然动手? 眼见着褚遂良从桌案上张牙舞爪的朝着自己扑来,房俊下意识的身体朝后一仰…… 愤怒固然可以提升人体的潜能,可是却不能让郭靖一夜之间变成洪七公,褚遂良爆发出罕见的敏捷性,却不代表他就变成了“踏雪无痕”的沈浪,更不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白云城主,结果便是脚底踩到桌案上的纸张,一个趔趄,平衡顿失,就在满堂诸公瞠目结舌的目光之中,从桌案上跌下去,好巧不巧的,结结实实摔在房俊面前。 “piaji” 脸朝下…… 政事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张大嘴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目瞪口呆…… 还是房俊身边的李绩反应迅速,见到褚遂良一跤跌倒在房俊脚前,脸朝下一动不动,赶紧大声道:“快传医生!” 这人虽然不招人待见,可万一摔死了,那房俊必然遭受巨大的麻烦。他对房俊甚为器重,怎能愿意见到这等情形出现? 房俊也吓了一跳,不过脑中响起当初令狐德棻在朝堂之上撞柱子装晕的一幕,心头起疑,俯身偷偷一看,果然见到褚遂良固然一动不动好似晕死,眼睫毛却不停的眨着…… 果然! 看来这厮就如同当初的令狐德棻一样,自觉丢人丢到家,干脆装晕,混过这个令人尴尬的要死的场面…… 房俊最是厌烦褚遂良其人。 这人有才是当真有才,笔墨诗画尽皆上品,尤其是书法一道,可谓名传千古,其造诣少有人及。可这人蝇营狗苟一心钻营,人品上便难免低劣,偏偏依仗李二陛下的宠爱恣意妄为,眼高于顶而不自知,朝廷上下,没几个人对他有好感。 也难怪日后他卑躬屈膝追随关陇集团而被武则天贬黜,潭州、临桂、直至安南,最后身居烟瘴之地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说话…… 若是能够咬住牙刚到底,虽然晚景凄惨,后世或许也能给他一个“坚贞不屈,刚正不阿”的牌坊,可这人没骨气,一看关陇集团毫不犹豫的将他放弃了,不愿为他去跟武则天硬怼,立马写了一封信给高宗李治,向其求情诉说自己曾长期为高祖与太宗效劳,最坚决地支持高宗继位等等,可谓摇尾乞怜风骨尽丧,结果仍是无济于事,高宗李治听老婆话,完全不搭理他…… 此人就是个佞臣,只可惜贞观一朝能臣无数,他这等不入流的人物难以掀起风浪左右朝局,否则定然祸乱朝纲万世唾骂。 房俊恶念顿起,瞧瞧踢掉鞋子,想要将脚趾头伸到装晕的褚遂良鼻子上…… 冷不防一阵寒气袭身,抬头一瞅,便见到李绩正圆瞪双目怒视他,见到房俊看过来,压低声音骂道:“混账!做人留一线,焉能如此缺德?!” 房俊只好讪笑两声,在旁人赶过来查看褚遂良之前,偷偷穿上鞋子…… 第一千六百六十九章 敕建大慈恩寺 政事堂内一阵鸡飞狗跳,直到将褚遂良抬出去医治,这才安稳下来。 诸位大佬望向房俊的眼神各异,但意思却大致差不多——这棒槌太缺德了…… 房俊倒是神情悠然,管你们如何腹诽,只要李二陛下不恼火,你们能奈我何?他一直都偷瞄着李二陛下呢,这位皇帝今日虽然精神不振,可是刚才的沉默却足以让房俊体会出更深一层的意味。 当着满堂诸公的面,李二陛下对他听之任之,明显不想折了他的颜面,亦或者说,不想打压兵部的颜面…… 看着李二陛下还是在是否允许兵部独掌兵权直接对皇帝负责这件事犹豫不决,即看到了其中的好处,又有些担心兵部权责太大无法掌控。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身为皇帝,最重要的便是保持朝廷的平衡,一家独大绝对要不得,百花齐放才是春。 更何况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以萧瑀为首的江南士族,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兵部攫取军权,消弭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力?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只能智取不可力敌,绝非一蹴而就便能成功…… 房俊并不着急。 只是这帮家伙想要否定他的海外扩张计划,这个绝对不能忍!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有强盛的大唐作为后盾,有开明且野心勃勃的皇帝,有宽松的政治环境,还有一支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强军,正该乘风破浪将汉家文化加速传遍四方,使得大唐的影响力渗透至周边所有国家民族。 与文化的征服相比,占据土地简直太落伍了…… …… 闹腾了一阵,长孙无忌等人联合针对房俊的形势自然松动,况且有李绩力挺房俊,皇帝的态度又模糊不明,众人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难不成皇帝也赞同兵部掌控兵权? 这太不可思议了……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一眼,道:“今日便就此作罢,日后慢慢商议便是,反正安南之叛乱已然平定,林邑国也尽在掌控,不必急于一时。朕还有事,就不留诸位午膳了。” 言罢,起身向门外走去,堂中众臣自然纷纷起身,恭送皇帝。 李二陛下走到门口,又站定脚步,回头瞅着房俊道:“房俊你跟朕走,有事情吩咐你去办。” 房俊赶紧道:“喏。” 小跑过去,微微躬身,跟着李二陛下走出门去。 皇帝一走,政事堂内气氛顿时轻松下来,虽然大家立场不同,不过大抵也只是政见相左,私下里顶多相互看不顺眼,仇恨恩怨谈不上。 岑文本起身,招呼马周道:“待会儿房相抱恙在家,某前去拜访一下,可否同去?” 马周应道:“正有此意,不过备好的礼物皆在家中,还需先行回家取了才是,否则两手空空,难免失礼。” 岑文本点点头:“这倒无妨,先去你家绕一下便是。” 他可以空着手去拜访房玄龄,但马周不行。虽然马周现在亦是朝中重臣,更备受李二陛下所信赖重用大力简拔,可毕竟辈分差了一截,他与房俊交情深厚,算是子侄辈。 岑文本空着手去,那是粗犷随意,马周若是空着手,那就是失礼,虽然房玄龄不见得在意…… 两人联袂而去,长孙无忌阴沉着脸,一个人背着手离开,谁也不搭理。 他现在处境很尴尬,虽然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渐渐缓和,可到底当初出现了嫌隙,所谓破镜难圆,有些事情只要破裂了,就很难挽回完璧如初。一般来说他来政事堂就只是做个样子,若非牵扯到军权之争,基本不会发言。 有太多关陇集团的官员为了本方的利益摇旗呐喊,何须他抛头露面? 御史中丞刘洎见到诸人渐渐散去,眼珠儿转转,笑着对李绩说道:“听闻京师新近开了一家酒肆,店中西域胡姬妖娆美艳,不若下官做东,请英国公喝上一杯?” 李绩道:“哦,抱歉,本署尚有诸多事务亟待处理,事关东征大计,实在是耽搁不得,刘兄好意,本官领受了。” 言罢,直接起身扬长而去,留下刘洎老脸赤红,尴尬得要死…… ***** 李二陛下一言不发,龙行虎步的走在前头,出了政事堂回到寝宫换了一身常服,径直来到宫门前,早有李君羡带着一队“百骑”候在这里。 房俊亦步亦趋,也不敢问…… 李二陛下翻身上马,打马向南而行,房俊冲着李君羡挤挤眼睛,询问这是要前往何处?李君羡视若不见,命人牵来一匹健马,将缰绳递给房俊,房俊无奈,只得上马,一行人追上皇帝,分出几人跑在前头,簇拥着李二陛下沿着朱雀大街向南驰去。 路上行人纷纷避让,没一会儿的功夫,一行人来到晋昌坊。 进入坊门又行了没多远,便见到一座庙门矗立在大街的尽头,匾额上写着“无漏寺”三个大字…… 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门前的沙弥,李二陛下负着手,缓步进入寺内。 寺内古木参天,落叶萧萧。 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一行人来到大雄宝殿左侧的一处跨院。这处跨院占地不小,院内更有一座七层木塔矗立,古树环绕,精致优雅。 到得木塔之前,李君羡等人守在门口,李二陛下带着房俊信步入内。 塔内空间很大,虽然四周开窗,但光线并不太好,此刻正有多人在塔内,各式各样的纸张散步在数张桌案之上,乱七八糟。 房俊有些发愣,这是干啥? 见到李二陛下进来,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活计,齐齐起身鞠躬施礼,房俊赫然见到太子李承乾、吴王李恪、刚刚调任长安令的李义府、甚至还有太史令李淳风…… 李二陛下摆摆手,命众人平身,径自坐到主位上,也没搭理房俊,直接看着李淳风问道:“爱卿测量堪虞,不知结果如何?” 李淳风恭声道:“启禀陛下,这无漏寺乃是前隋所建,面终南,对曲江,背泾渭,于其前也,则有终南、太乙、玉案,雾檐穹谷,修林隐天,崔巍洵岑……于其左也,则有源泉陂池,绣塍错壤,决渠雨降,挥锸云兴,桑麻禾稼披其野,果园芳林缘其隈……其下,则曲江萦绕,黄渠、龙首回堤合注,芙蓉、杏园于焉仿佛……其右,则万雉高崖,千廛云集,起闾阖之苕尧,顺阴阳之启闭,七郡游侠披三条之广路,五都货殖充十二之通门。红尘四合,衡宇相连……” 洋洋洒洒抑扬顿挫,其实房俊总结起来就两句话——此乃虎踞龙蟠,形胜之地。 不过他也理解李淳风,身为太史令,更是当今天下风水术数当中造诣最高的两人之一,自当趁此机会向李二陛下展示一番胸中所学,不说的天花乱坠不明觉厉,如何彰显自己的才学地位? 房俊有些感慨,看来不论古今,有些职业天生就只能靠一张嘴巴,什么时候把你忽悠瘸了,他什么时候就事业有成财源广进…… 待到李淳风说完,李二陛下颔首道:“太子感念文德皇后早弃万方,一心思报昊天追崇福业,欲建一座佛寺以为文德皇后积功积德,朕欲以此寺扩建,爱卿之风水术数乃是天下翘楚,当配合工部,竭尽全力。” 李淳风连忙应承道:“文德皇后母仪天下贤德尊崇,乃世人之典范,微臣有幸参与其中,焉敢不尽心戮力?” 一侧的太子李承乾上前两步,对李淳风一揖及地,诚挚道:“多谢李太史协助本宫。” 这年头盖房子,看风水乃是头等大事,太子殿下营造庙宇为文德皇后祈福,这个风水术师自然是重中之重。 只是房俊有些好笑,你让一个道士主持修建佛寺,这真的合适? 与此同时,房俊也明白过来,这是要建造大慈恩寺了。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趁机在晋昌坊内购置房产,等到建寺圈地之时狠狠的敲一笔补偿款,做一个史上第一拆迁户…… 第一千六百七十章 吃了豹子胆? 房俊知道李二陛下这是要敕建大慈恩寺,第一个念头,便是趁机在晋昌坊内购置房产,等到建寺圈地之时狠狠的敲一笔补偿款,做一个史上第一拆迁户…… 不过旋即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以李二陛下的德行,若是房俊敢这么干,怕是回头就将他抓进宫里去狠狠的抽一顿,然后一文钱也不给…… 拆迁户不是那么好当的,首先你得有一个开放的社会、严谨的法制,在唐朝这个连你的命都是皇帝所有的年代里,谈什么人权,谈什么私有财产? 想要靠补偿款发财? 美的你…… 李二陛下看向吴王李恪,微笑问道:“太子建寺为文德皇后祈福,而由你亲手负责建筑,亦算是一片孝心,朕心甚慰。怎么样,可有章程拿出来,打算如何建造这座寺院?” 李恪肃然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想过,既然是敕建寺庙,为母后祈福,那么以后必然就是皇家寺庙,规制上没有限制,自然要以最高规制来体现天家威仪。文石、梓桂、橡樟、并榈充其材,珠玉、丹青、赭垩、金翠备其饰,建成之后必然是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定为天下第一寺。” 房俊瞅瞅李恪,又看看太子,有些不满。这哥俩很显然早就被李二陛下告知要敕建大慈恩寺,现在连选址都完成了,却将自己蒙在鼓里,一丝一毫消息都未泄露,不知道为什么怕自己知道? 不过李恪确实有才华,在工部锻炼这两年,已经将工部的业务尽皆掌握,连工部尚书都渐渐被他架空。现如今的工部,吴王殿下一言九鼎,谁敢不服?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很好。” 他这人好大喜功,什么事情不做便罢,做便一定做到最好。 既然是敕建皇家寺院,那自然是必须在场面规制上彰显皇家威仪,不弄出一个“天下第一寺”出来,如何对得起皇家地位? 房俊蹙蹙眉毛,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进了坑…… 果然,李恪瞅了一眼,对李二陛下说道:“工部精工良匠毕集,营建宫殿庙宇的经验亦是丰富,再大的寺院亦可建造。只是如此规制,必然靡费巨大,万一民部那边……” “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房俊没让李恪把话说完,便出言打断。 李恪当即闭嘴,似乎巴不得此刻房俊接上话…… 李二陛下剑眉微蹙,瞪着房俊,不悦道:“你哪那么多事儿?说罢,又有什么破事儿烦朕?” 房俊没理会皇帝的不满,自顾自说道:“这寺院可有名字?” 太子插话道:“自然已经定下,因是感怀母后养育之恩,建寺祈福,愿母后之恩泽惠及天下,故名大慈恩寺。” 房俊颔首:“多谢殿下解惑……”而后又看向李二陛下:“既然敕命大慈恩寺,想来陛下是指望这座寺院千秋万世,以便让天下臣民尽皆仰慕文德皇后之贤良圣德,不知然否?” 李二陛下有些不耐烦:“有话就说,罗里吧嗦的可不像你。” 房俊吃了个瘪,不敢多说废话,干脆道:“微臣不赞同吴王殿下之建寺方略,木料虽然雕琢精细华美繁复,然则惧怕水火极易损毁,上古多少宫阙殿宇,如今已然化作尘土?大慈恩寺乃是太子为文德皇后祈福之地,陛下又希望它能够千秋万世……文德皇后朴实贤良,那么这座寺院便不易太过奢华精美,若是以石料砌筑,不仅恢弘大气,还能与文德皇后之性情辉映,相得益彰,更能够历久弥新,哪怕千年万年之后,此寺定然依旧矗立,世人皆能敬仰太子思母之情,可垂拱万世,辉煌永驻。” 顿了一顿,见到李二陛下面色阴沉极为不虞,咬了咬牙心一横,续道:“而且依微臣之间,既然是皇家寺院,那么就应当从陛下之内帑当中拨款修建,而不应命民部承担这笔费用,导致国库空虚,致使诸多国策无力实施,引得天下舆情纷乱,有损陛下之圣名……” 一边说着话,一边心惊胆跳的偷瞄李二陛下的脸色,果不其然,他话未说完,李二陛下已经暴跳如雷,一脚踹在他腿上,大骂道:“混账!朕乃天下之主,内帑的钱是朕的,难道民部的钱就不是?” 房俊被揣了一个趔趄,却奇怪的并未退缩,反而梗着脖子道:“天下不是陛下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民部的钱也不是陛下您的钱,而是天下人的钱!若陛下将天下视为私人之物,予取予求,那与隋炀帝又有何分别?不过昏聩之君耳!” 屋内众人都惊呆了,好一个房二郎,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怎地,居然敢说皇帝与隋炀帝一样? 李二陛下果然暴怒,伸手去拽房俊的官帽,给他脖子一缩给躲过去,更加恼火,一脚踹在房俊腿上,骂道:“娘咧!你还敢躲?再躲一次,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房俊苦着脸,不敢躲了。 砍脑袋自然未必,但是这位发作起来,将禁卫叫进来狠狠的抽自己几十鞭子是完全有可能的,与之相比,踹几脚又算得了什么…… 李二陛下一脚接着一脚,一直将房俊踹到角落里,依旧不解恨,一边踹一边骂:“娘咧!魏徵死了,朕还以为耳朵能轻省一些,不料又蹦出来一个跟朕唱对台的!怎么的,是以为朕的刀不利了,还是想要学魏徵那个老货当一个千古诤臣?” 房俊支起胳膊护着头脸,蹲在地上将后背和腿臀露出来,让皇帝陛下踹着解气,求饶道:“微臣哪里比得上魏公?不过是一时糊涂,这才出言无状恼了陛下,微臣知错了!” “知错了?说说看,你哪里错了?”李二陛下一边踹,一边问。 房俊抱着头,怕被皇帝踹到脸上,瓮声瓮气道:“微臣说错话,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民部的钱都是陛下的钱,陛下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微臣说您跟隋炀帝一样,更是大错特错,您比隋炀帝强多了……” 嚯! 屋内众人都惊呆了,这房二郎难不成是吃错了药,想要找死? 李二陛下鼻子都快气冒烟儿了! 娘咧! 你这是好话么? 以为朕老糊涂了,听不出好赖话? 他虽然正值壮年,但毕竟多年不曾上马提槊冲阵杀敌,踹了一阵难免力虚气短,可房俊皮糙肉厚,任由他“砰砰砰”的狠踹,却是不曾伤到半分。 打人把自己累得够呛,结果人家还不疼,非但未能出气,反而怒气更添几分…… “来人,将这厮给朕拖出去,狠狠的打!” 李二陛下打累了,大吼一声,将门外的禁卫喊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陛下这是当真怒了,可若是任由禁卫将房俊拖出去,还不得给打个半死? 这时候谁也不敢出来说话,唯有太子……其实太子也不敢,可谁叫他跟房俊情谊深厚呢? 李承乾咽了口唾沫,奓着胆子站出来,小心翼翼道:“这个……父皇,二郎固然言语有失,可是依儿臣之见,他绝非敢于直言诤谏之人……或许是他没说明白,父皇天恩宽厚,何不让他解释一番,若是解释不清,再打不迟……”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极有水平,言下之意,那就是说“这小子是个佞臣啊,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是把好手,可您看看他哪里像是铁骨铮铮的诤臣?” 肯定是有误会…… 李二陛下恨恨瞪着房俊,怒不可遏! 小王八蛋居然将朕比作隋炀帝那个亡国之君?最过分的是,这厮还惦记着自己的内帑!不让民部出钱修筑大慈恩寺,居然要从朕的内帑里头出,你难道不知修建这样一座天下第一的寺院得花费多少? 你这是想要将朕的私房钱一把掏干净呀! 简直不可饶恕! 不过太子说话了,他不可能不给储君的面子,否则又有风言风语传扬出去,只得忍着怒气,又恨恨踹了一脚,怒道:“起来给朕说个清楚,如若不然,休怪朕扒了你的皮!” 房俊愁眉苦脸的站起来,他自然是有原因的,否则岂不是自己找打? 第一千六百七十一章 你想学魏徵? 房俊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可以扶着老太太过马路,也能给老大爷让座,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当一个忠臣…… 忠臣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之所以拼着挨揍亦要进谏李二陛下不因营建大慈恩寺而动用国库,其实还是有私心的。 “陛下,自三皇五帝以降,但凡圣明之君主,无不是克制隐忍心怀天下,而暴虐亡国之帝王,则各个贪婪虚浮不知收敛。圣主与昏君之间,往往只隔着一线,那便是对天下百姓的看法,是视百姓如子女,亦或是视臣民如奴役……视百姓如子女者,自然心怀怜爱,不忍因一己之私欲而残害众生;视臣民如奴役者,必然严施苛政,驱策百姓如猪狗……眼下大唐国势蒸蒸日上,百姓富庶库府丰盈,正该大力修筑水利、道路、城池,推广农学、医学等等有利于百姓生计之大业,此乃百年大计,岂能因为一座寺院便靡费巨资、掏空国库?更何况东征在即,陛下这般兴师动众营建大慈恩寺,固然彰显陛下对文德皇后的思念之情,却难免动摇军心,殊为不智。” 一张口,房俊便是义正辞严正气凛凛。 魏徵为何敢在李二陛下面前无视君王威仪屡屡毫不留情的诤谏,偏偏李二陛下气得吐血还无可奈何? 那边是因为魏徵固然强硬,但每一件事情都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你想打倒魏徵可以,但与此同时就代表你站在了道德与正义的对立面,就成了大反派,爱惜羽毛的李二陛下如何肯这么做? 所以他宁愿被魏徵气得内伤,也绝不愿跟魏徵翻脸…… 皇帝这个职业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只要能够控制住内心的私欲,大差不差都是好皇帝。当然,诸如崇祯那般战战兢兢励精图治,最终却致使神州陆沉大明绝嗣的亡国之君,千古仅此一例,不过即便大明江山断送在他的手上,数百年来也没几个人往他的头上泼脏水,只能感叹一句时也命也。 房俊当真是因为这般高大上的理由才进谏么? 当然不是…… 他害怕李二陛下现在就飘起来。 敕建一座寺院不算什么,即便再是奢华壮观、靡费巨资,百姓也会说什么,因为在这个佛道并举的年代里,这算是正事儿。 办正事儿花费再多也没关系,百姓还是很宽容的…… 可问题是由于“东大唐商号”的生意越来越广,利润越来越大,李二陛下的内帑已经十分丰盈,这种情况下这位皇帝却还不愿意将内帑中的钱拿出来营建大慈恩寺,反而要打国库的主意,这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李二陛下内帑的钱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他能有什么打算呢? 无非跟普通人一样,有钱了就可着劲儿的造,换着花样儿的花…… 这是房俊不愿意见到的。 按理说皇帝内帑的钱,皇帝老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能管得着?宋徽宗大抵也是这么想的,我就喜欢石头,身为皇帝收罗天下奇石放在院子里观赏,算得了什么事儿?可正所谓上行下效,蔡京投皇帝所好,弄出一个“花石纲”来,算是掘了大宋王朝的半个根基。 事实上衣宋徽宗的糊涂劲儿,还真就不见得明了蔡京等人私底下做得那些事情,可谁叫你是皇帝呢?这个锅你不背,谁背? 他怕李二陛下也学得有钱就任性,奢侈靡费搞得怨声载道,文臣史官们不见得敢跟李二陛下叫板进谏,但是肯定会拿房俊这个一门心思给李二陛下搞钱的“狗腿子”说事儿,若不是他弄出一个“东大唐商号”给皇帝搞这么多钱,皇帝就是想学坏也坏不了啊…… 别以为李二陛下被吹嘘成什么千古明君,就不会干出那些脑残的事儿,这位极度自信加自负,认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没什么是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只看他历史上东征失败之后弄一个天竺和尚在宫里炼丹求仙就知道,所有皇帝容易犯的毛病,其实他身上都有…… 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进谏是不管用的,就算房俊再不要命,他也不是魏徵,皇帝不会忌惮他。 唯有现在就想办法将皇帝内帑里的钱都花掉,这才是稳妥之法。 没钱了,你还怎么玩儿? 想玩你也玩不出花样儿来…… 他一边梗着脖子装作忠臣义士冒死进谏的模样,一边给李承乾、李恪、李淳风等人连连使眼色。 李承乾看懂房俊求救的眼神,心里差点把房俊埋怨死,你特么有能耐在父皇面前进谏,倒是硬挺住别求救啊? 可毕竟对房俊器重亲厚,李承乾只得奓着胆子道:“父皇,儿臣觉得房二郎之言甚有道理。这座寺院乃是儿臣为母后祈福所营建,若是用咱们自家的钱,岂不是更显得心诚?想必佛祖亦会明晓父皇怜爱世人不忍加重赋税之心意。” 此言一出,房俊微微侧目。 这位殿下脑子蛮聪明,居然懂得曲线救国的手段…… 李淳风也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所谓福报孽报,一报还一报,天家父子诚心实意,刻苦勤俭节约钱粮用以敕建大慈恩寺,必能感动上苍,以慰文德皇后在天之灵。” 房俊暗喜,果然都是聪明人,文德皇后乃是李二陛下的命门,只要将文德皇后抬出来,那就无往而不利。 忽然觉得少了什么,偷偷往后一瞧,顿时气炸了肺! 太子和李淳风都给他说情,结果李恪这货乖乖的站在两人后头一声不吭……李老三果然奸诈! 李二陛下虽然暴怒,可现在太子给房俊说情,李淳风更抬出来文德皇后,也只能作罢,瞪着房俊怒叱道:“你不是说这寺院用石头砌筑更坚固、更耐用么?既然如此,你便协助吴王修建这座寺院,限期两年之内完工,若是届时未能完工,朕唯你二人是问!” 皇帝反应也很快,既然自家掏钱,那就用石头砌筑好了,相比于各式珍贵木料的运输以及繁复的雕琢、修饰,用石头显然成本更低。 能省就省一点好了…… 房俊只得应诺:“微臣领旨。” 身后的李恪满腹郁闷:“儿臣遵旨。” 心里腹诽,关我什么事儿?我这一声都没吭,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整座寺院用石头砌筑? 且不说成本如何,单单只是石料的运输问题就要了老命。关中虽然多山,可是可供开采石料的山却不多,就算开采出来,以大慈恩寺的规模对于石料的用量,别说两年了,五年之内都不见得能把所需石料统统运来长安…… 李二陛下恨恨的一甩手,不理会众人,转身走出木塔。 只是走到门口,回首看着李承乾与李恪道:“你二人随朕过来。”顿了一顿,又瞪了房俊一眼:“你也跟来!” 言罢,走出门去。 房俊一脸懵然,不过见到太子与吴王尽皆同往,想必不会再惩罚自己,赶紧跟在两人身后走出去。 无漏寺乃是前隋所建,亦曾香火鼎盛一段时日,只是自隋末以来便渐渐冷落下去,事实上长安城内的寺院出去西明寺之外,都有些没落,香客们愈发待见终南山上那些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建筑宏伟的佛寺,对于城内这些狭窄逼仄的小寺庙看不上眼…… 参天的树木在秋风中摇曳,一片一片落叶时不时的叶脉断裂飘然而下,将青砖地面铺满错落的一层,寺内僧人很少,唯有一个年老佝偻的老和尚穿着一身破旧的僧衣,抄着一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不紧不慢…… 经过老和尚身边之时,老和尚姿势不变,似乎对于身边外物不闻不问。 房俊啧啧称奇,心道这老和尚要么是个聋子,要么就是少林寺“扫地僧”那般隐藏的大佬…… 走了不久,前方便出现一座精致的禅院。 第一千六百七十二章 结婚纪念日 禅院内栽植着两排桂树,此时秋意深浓,金黄灿灿、雪白芬芳的桂花夹杂在叶片枝桠之间,秋韵成行、清香隽永。 禅房门前左右个俏丽着两名宫女,翡翠绿的襦裙、藕荷色的半臂,秀发如云身段纤细,各个清秀俏美。见到李二陛下大步而至,四名宫女齐齐敛裾万福,脆声道:“恭迎陛下。” 李二陛下恍若不见,径自进了禅房。 宫女们见到太子、吴王、房俊紧随而至,没敢起身,口中娇呼道:“恭迎太子殿下、吴王殿下、房驸马……” 太子与吴王亦如李二陛下一般,目不斜视的进入禅房,唯有房俊跟在最后,冲着几个宫女和善的点点头:“平身吧。” 而后才进屋。 屋内光线稍稍有些暗,燃了檀香,丝丝缕缕的香气吸入鼻中,给干燥的空气平添了几分甜润。 屋内的摆设不似一间禅房,到好似宫廷内阁一般,流苏的锦帐,雕漆的案几,光洁的地板,靠墙处摆着一排书柜,没有椅子,窗前的案几下铺着一张色泽鲜艳的波斯地毯,图案瑰丽,非是凡品。 透过流苏锦帐,依稀可见后堂的寝卧亦是装饰华美…… 此刻,窗前案几前,正跪坐着两个宫装美人儿。 长乐公主依旧是一袭浅青色的道袍,乌云高耸,布衣荆钗,却遮掩不住冰肌玉肤秀丽无匹。 晋阳公主年岁渐长,也已渐渐褪去昔日幼稚,纤秀的身段儿犹如抽了芽儿的柳条一般娇柔纤巧,绛色的宫装映衬得她愈发肌肤胜雪,巴掌大的小脸儿眉目如画,黛眉弯弯,秀眸明媚,粉雕玉琢钟灵毓秀。 “儿臣参见父皇……” 见到李二陛下入内,两女急忙起身施礼。 “哦,毋须多礼。”李二陛下见到两个女儿,一张老脸瞬间阴转晴,笑呵呵的上前坐到桌案旁,温言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他这么说,可长乐公主和晋阳公主还是规规矩矩的向太子、吴王施礼:“妹妹见过太子哥哥,见过三哥。” 太子一脸笑容,上前搀扶起两个妹妹。 房俊上前两步,鞠躬施礼:“微臣见过长乐殿下,见过晋阳殿下……” 天家规矩多,就算是至亲面前亦要讲究身份地位,礼不可缺。 长乐公主尚未轻轻嗯了一声,尚未说话,晋阳公主已经伴着小脸儿一般正经道:“嗯嗯,姐夫有礼了,平身吧。” 话未说完,小丫头已经“噗呲”一声笑出声,调皮的吐了吐舌尖,明媚的眼波在房俊脸上滴溜溜一转,转身欢快的跑到李二陛下身边,为其斟茶倒水,然后跪坐在李二陛下身后,伸出一双柔夷给李二陛下揉肩。 晋阳公主的身份虽然尊贵,可是按照唐朝皇室的规矩,房俊毕竟是晋阳公主的姐夫,平素在房俊见礼之时,晋阳公主应当给予回礼,而现在这般大大咧咧的受了房俊一礼,就有些失礼了。 显然小公主实在捉弄房俊…… 房俊眼皮跳了跳,瞅着欢快如小鹿一般的晋阳公主撇了撇嘴,混熟了就没大没小了是吧? 长乐公主也有些无奈,柔声道:“兕子顽皮,二郎莫怪。” “不怪,不怪。”房俊随意应了一句,不敢去看长乐公主,更不敢跟她目光对视。 来到这个时代,长乐公主是最最附和他审美的一个女子,每一次见到长乐公主,他都难以抑制心中绮念,这会儿李二陛下和太子、吴王都在,若是被他们看出自己眼神中有什么不妥,怕是不妙。 长乐公主哪里知道房俊是害怕跟她对视?见到房俊有些冷淡的随口敷衍,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两下,转过身,跪坐到李二陛下面前。 窗前的桌案很宽,上面摆放着几样精致点心,一壶香茶,还有笔墨纸砚等物,一张素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显然刚刚两位公主正在写字作画。地上铺着的波斯地毯也很是宽大,太子、吴王都跪坐到李二陛下身边,房俊挨着吴王李恪坐了,不远处就是长乐公主…… 淡淡的香气充盈在鼻间,房俊揉了揉鼻子,分不清是檀香、是茶香、亦或是来自长乐公主的体香…… 晋阳公主指着桌案上的宣纸,娇声道:“父皇看看女儿写的字怎么样?”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往桌案上瞧去。 那张宣纸上墨迹淋漓,却原来是刚刚晋阳公主在挥毫泼墨…… 李二陛下瞅了一眼,抿了抿嘴,没有言语。 宣纸上是一首诗,“山亭秋色满,岩牖凉风度。疏兰尚染烟,残菊犹承露。古石衣新苔,新巢封古树。历览情无极,咫尺轮光暮。”这是李二陛下的诗,名叫《山阁晚秋》。 晋阳公主自幼聪慧,长时间跟在李二陛下身边,对于李二陛下擅长的飞白书最是擅长,时常临摹李二陛下的字体,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今日所写这首诗却非是飞白体,而是更加圆润秀丽的“房体字”,这令李二陛下颇为不喜。 说起来这个女儿似乎好久没有缠着他请教飞白体的技巧了…… 太子笑得像个弥勒佛,赞道:“兕子这一手字当真出神入化,已然尽得神髓矣!恐怕就算是二郎来写,也不过如此了。” 或许他将来不是个好皇帝,但绝对会是个好兄长,对于所有的弟弟妹妹都极尽爱护,不忍苛责半句,更别说聪明伶俐的晋阳公主了,那更是爱若珍宝,将兄长所能做到的一切都做到极致。 因为自幼体弱多病的缘故,晋阳公主备受父兄爱护,这也算是老天从另一方面给她的补偿…… 虽然刚刚被晋阳公主“调戏”,可房俊哪里会记仇? 当即装模作样道:“哎呀呀,晋阳殿下果真是天纵之才,才高九斗半!这一手字龙飞凤舞银钩铁画,仿若神龙摆尾水底游鱼,瞧瞧这一竖,笔锋悬停犹如悬针,长一分则太长,短一份则太短,不长不短正得天地之神韵……” 他这边摇头晃脑大拍晋阳公主的马屁,嘴里胡说八道,就连长乐公主都被他逗得“噗呲”一声笑出声来,以袖掩面,俏脸微红。 晋阳公主秀美微蹙,奇道:“为何是才高九斗半?” 房俊理所当然道:“曹子建说天下之才共一石,他占八斗;姐夫我觉得比曹子建高明那么一点儿,所以自诩才高九斗;如今见了殿下您这一手字,方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即便是曹子建复生,也得甘拜下风!既然殿下比曹子建与我都强上那么一筹,自然是才高九斗半……” “咯咯!”晋阳公主被房俊逗得笑靥如花,美滋滋道:“姐夫你羞不羞?哪有人号称才高九斗半的,不好听!” 房俊一脸为难道:“那可麻烦了,人事不可满盈,总要欠缺一分才算完美,九斗才华又明显不足以彰显殿下之聪慧,这可如何是好……” 晋阳公主大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笑嘻嘻道:“兕子就跟姐夫一样,也是九斗就好了,可不敢比你还多,您可是大唐第一才子来的。” “咳咳!” 李二陛下干咳两声,瞪了房俊一眼。 房俊一脸莫名其妙,我这哄您女儿呢,也有错? 本事欢快的气氛,李二陛下却总觉得心头不得劲儿,瞅着房俊好像哪里都不顺眼,淡然道:“既然兕子都说你是大唐第一才子,那你就给朕展示一下你的才华。今日乃是朕与文德皇后成亲三十载之纪念,你不妨作一首诗,表述朕思念文德皇后之情。” 房俊愣住。 结婚三十年纪念日? 他瞅了瞅长乐公主、晋阳公主、太子、吴王,见到这几位并无哀戚之色,心说这样的一个日子思念故去的文德皇后,就算不是以泪洗面,也应当气氛沉重哀思满堂吧? 晋阳公主似乎看出房俊的疑惑,浅浅一笑,道:“我与姐姐每年都会在这寺院中小住几日为母后祈福,母后贤良淑德乃是天下典范,又岂愿见到她的儿女整日哀思愁绪?身为儿女,只要将母后的恩情记在心中就好,何必哭哭啼啼,做出小女儿态?” 李二陛下看着晋阳公主,宠溺的一笑。 只是笑容充满了酸涩哀愁…… 儿女可以只记得母亲的好,用坚强的一面去告慰故去的母亲,可是作为相亲相爱携手生活的枕边人,他又怎能忘得掉那二十载夫妻恩爱,又怎能抹的平那生死间天人永隔? 房俊瞅着李二陛下阴郁哀愁的脸庞,心道怪不得这位皇帝今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感情是想老婆了…… 第一千六百七十三章 奉旨写诗 李二陛下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心狠之时可以杀兄弑弟,温柔之时亦可缠绵多情。历史上对其有许多褒贬之言,但是唯独关于他对长孙皇后的感情,却是千篇一律的“伉俪情深”。 房俊当即便领命道:“微臣遵旨,只是还请陛下给微臣几日时间,好生揣摩斟酌才行。” 写诗填词这种事情对房俊来说毫无难度,立刻便能挥笔而就,只是脑袋里的那些经典诗词都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要回去好生思量一番拿出哪一首才合适…… 李二陛下颔首道:“倒也不急,只是别弄出什么‘今日浪打你翻身’那等混账玩意糊弄朕!若是作出来的作品朕不满意,那就与今日扰乱政事堂的罪责一并惩罚,绝不宽怠!” 房俊连忙道:“微臣不敢……” 您开玩笑呢?有关于文德皇后的诗词作品,我长了几个脑袋敢弄出那等挖苦人的东西? 晋阳公主眨眨眼,好奇的瞥了一眼房俊,问李二陛下道:“父皇,什么‘今日浪打你翻身’?您翻身怎么了?为何还要写一首诗?是姐夫写的么?” 李二陛下一脸黑线…… 什么叫我翻身? 瞪了一眼旁边憋着笑的房俊,没好气道:“问问你这个才高九斗的姐夫吧,简直无聊透顶!为父尚有公务处置,先行回宫了,你们几个兄弟姊妹多坐一坐吧,四处走走也挺好……” 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什么,顿了一下,续道:“……也不妨去晋王府坐坐,过几日稚奴长子即将诞生,多些人总归热闹一些。” 几人赶紧应道:“喏!” 李二陛下吁了口气,起身道:“行啦!为父先走,毋须相送。” 言罢,背着手离开。 几人送到门口,看着李二陛下出门拐上一条青石小路去往大雄宝殿,这才返回屋内坐下。 没有皇帝在场,气氛宽松许多。 都是自驾兄弟姊妹,太子李承乾也不摆架子,他腿脚不便跪坐太过遭罪,便取过一个坐垫坐了,笑问房俊道:“你且说说,父皇刚才所言‘今日浪打你翻身’,当真是你所写?” 长乐、晋阳、李恪的目光都看向房俊,满是好奇。 放眼大唐,谁人不知房俊乃是诗词圣手,其作品尽皆传唱天下?可是“今日浪打你翻身”这句诗实在是太过浅白庸俗,完全不似房俊之作品。亦或者这只是截取一首诗的其中一句,须得联系上下文方能得窥其中精妙? 房俊便笑道:“沙滩一躺一年半,今日浪打你翻身。” 太子、吴王二人愣了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长乐公主不禁莞尔,秀美清丽的脸蛋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美眸淡淡的横了房俊一眼,隐含嗔怒之意,这人仗着才华骂人,当真无赖…… 唯有晋阳小公主眨巴眨巴亮晶晶的大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她跟褚遂良不熟,更不懂得仕途之中的浮浮沉沉,今日如鱼得水明日沙滩搁浅的官场生态距离她还有些遥远。 眼见兄长姐姐都笑得厉害,偏偏只有自己一头雾水不知哪里好笑,只好保住长乐公主的胳膊,问道:“姐姐,你们笑什么呀?这两句诗有什么好,很普通啊?” 长乐公主觉得将褚遂良比喻成乌龟有失矜持,笑笑不语,一旁的李恪便笑着给晋阳公主解释褚遂良的经历,然后道:“褚黄门前年被父皇贬斥出京,正是投闲置散,岂不是正如那搁浅在沙滩上的乌龟四脚朝天万般无奈,而后又将他召回京中,恰似一股浪头打来帮助那乌龟翻身,这才得以游回河里自由自在。” 晋阳公主抚掌而笑:“原来姐夫在骂褚遂良是乌龟呀……嘻嘻,那老家伙整日里不离父皇左右,唯唯诺诺巧言谄媚,定然是个佞臣,姐夫骂得好!” 小丫头从记事起,父皇身边的大臣便是李君羡、马周等正直之辈,若是皇帝有错,各个都能梗着脖子直言诤谏,何曾见过褚遂良这等除了一手好字再无半分才能且又毫无立场一味媚上的小人? 潜意识里,晋阳公主就觉得一味逢迎父皇的臣子都是奸佞,外间都说姐夫房俊是奸臣,可是若是遇到大事,姐夫哪一次不是拼着挨揍降爵也毫不退缩? 长乐公主宠溺的训斥道:“小丫头休要胡说,褚黄门乃是朝中大臣,焉是你我能够评论褒贬?” 晋阳公主嘻嘻一笑:“有外人在我当然不会说呀,姐姐无须担心。” 长乐公主这才颔首微笑,这个幼妹人小鬼大,这等事情的确不用她多操心…… 太子问道:“一齐去稚奴府上坐坐?最近帮着父皇料理国事,已经有些时日未曾前去探望,稚奴的姬侍刘氏即将临盆,这是稚奴第一个孩子,吾等不妨前去看看,是否有疏忽的地方,也好尽一份心力。” 说到底,晋王李治也是被皇帝圈禁起来的,官场之上捧红踩低,即便是皇家亦不例外,若是没有几位兄长给撑腰,怕是就要有一些不开眼的小人欺负到头上去。 对于李治这个最小的胞弟,太子李承乾可是在意得很…… 长乐与李恪自然赞同,晋阳公主也想去凑热闹,唯独房俊说道:“微臣就不去了,府中尚有事务亟待处理,待回府准备一份厚礼,改日送去晋王殿下府上便是。” 他对李治没意见,说起来欠人家的多了,不仅把人家的老婆娶回自己家,连太子之位、皇帝之位都给整没了…… 他是跟太原王氏不睦。 晋王府的刘氏虽然坏了李治的孩子,但是其出身低微,身后更无家族倚助,不出意外,这个孩子出生之后若是男孩,必然以晋王妃王氏为嫡母,极有可能成为晋王世子。 若是房俊没有记错,历史上也正是这位刘氏生出了李治的长子,已经是太子妃的王氏无子,将这个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后来李治登基为帝之后更是册封为太子。 无论身为太子亦或是世子,生母却另有其人,这让太原王氏出身的晋王妃如何能够安寝? 于是,在这个孩子养在晋王妃王氏膝下的那一天起,作为李治姬侍的刘氏便已经注定了命运,史书未曾记载有何册封,更未曾记载其生死行踪,留下来的唯有“刘氏”这么一个冷漠平淡的记号…… 现在没了武皇后,晋王妃王氏或许不会如同历史上那么下场凄惨,李治的这个长子也不会在被他立为太子之后废黜,最终亲手赐死与黔州……但是无论如何,这位刘氏的命运却不可更改。 房俊可以发明火药,可以制造火炮,可以带着舰队纵横七海,也能打造出具状铁骑横行天下,可是他对皇族门阀之中的沆瀣龌蹉无能为力。 追逐利益,这是人的天性…… ***** 房俊没有凑热闹,出了无漏寺便骑马带着亲兵回府。 问了武媚娘在何处,家仆说正在书房算账,房俊过去溜了一圈儿,叮嘱武媚娘给晋王李治备好贺仪,礼物要厚重一些,毕竟他心里始终觉得自己很是亏欠李治这个倒霉孩子…… 回到后宅,高阳公主正站在玻璃镜前,在侍女的服侍下拿着一件件的衣服往身上比划,炕头上两个奶娃子正满炕爬,见到房俊掀起门帘进来,两个奶娃子眼睛放光,嘴里“嗬嗬”有声,飞快的朝着炕沿这般爬过来,眼瞅着就掉到地上。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手一个将两个儿子抱起来,左一口右一口,不偏不倚的各自在小脸儿上亲了一口。 老大房菽张着大嘴呵呵乐,又嫩又胖的小手儿在房俊脸上抓,逮着鼻子眼睛就抠,老二房佑则伸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老爹留下的口水,脑袋偏向一边,那小眼神儿,一脸嫌弃…… 房俊吃了一惊,这么点的孩子居然能做出这个表情,这小子成精了吧? 第一千六百七十四章 高阳要当收租婆 儿子嫌弃的眼神可把房俊气得不轻,骂道:“小王八蛋,敢嫌弃老子?胆儿肥了是吧!” 将老大放在炕上,省得眼睛被他抠瞎了,接着将老二在手臂上翻过来,照着小屁股蛋儿就扇了两下。 这小子也皮实,非但不哭,反而扭头瞅着老爹直乐呵,口水流出老长,张嘴就朝老爹的胳膊啃下去…… 一旁的高阳公主不干了,绣着金丝滚边祥云纹饰的衣裳刚刚穿了一半,领口还露着一大块白腻就这么冲了过来,一把将老二房佑从房俊手上夺过去,柳眉倒竖,不悦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一回来就祸祸孩子,手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孩子被高阳公主抱过去,连带着被训斥一顿,房俊也不着恼,笑嘻嘻的顺势在那敞开的衣襟里掏了一把,温香软玉,盈盈可握,感觉甚好…… 高阳公主低呼一声,俏脸通红又羞又嗔,咬牙气道:“有人在呢!” 两个小侍女齐齐低着头,耳尖都红了,二郎这般放肆当着她们的面个公主亲热,简直羞死个人…… 房俊脸皮多厚,浓眉挑挑,故作纨绔状:“咋了?本郎君摸自己的老婆还犯了哪条律法天规不成?” 说着,才发现高阳公主这一身衣服雍容大方却又不显华贵,这可跟她平素恨不得将珍珠穿串挂在脖子上的所谓“皇家气派”大有区别,不由奇道:“你哪来这一身衣服?”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哪家的男人盯着婆娘都有什么样的衣服?出息!” 房俊道:“只是觉得这风格跟你以往的爱好大不相同,不过话说回来,这身衣服不错,看似普通实则乃是最上品的蜀锦,这裙摆上的牡丹是苏绣吧?嗯嗯,很好,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有品位。” 高阳公主本就身量娇小,巴掌大的小脸儿秀美清纯,成为人母的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浑身洋溢着轻熟的气息,这一身蜀锦苏绣穿在身上,更多了几分端庄明媚的气质,比之以往的满头珠翠却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得了夸赞,高阳公主心里美滋滋的,故作矜持道:“哪有?一般般吧。” 房俊呵呵一笑,口嫌体正直的货…… 不过看着高阳公主明艳的俏脸,心里突地一跳,瞧瞧这一副喜翻了心儿的模样,怎么瞅着有点不妥呢?这娘们儿可是有“黑历史”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是满怀憧憬的样子,该不会是又勾搭了一个“花和尚”吧…… “娘子这副打扮,是要出游赏花,还是参加谁家的宴会?”房俊眯着眼问道。 “赏什么花,宴什么会?明天不是收租子了吗,我觉得展示公主仪仗有些高高在上,那不好,跟自家的庄客显摆那个有什么用?可若是太过寒酸,又怕被庄客们取笑……幸好媚娘帮我选了这套衣裳,嘻嘻。” 高阳公主一边说着,将老二房佑放在炕上,又跑过去美滋滋的照镜子,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各个角度孤芳自赏,脸上都快溢出一朵花儿来。 房俊有些懵:“收租子?那跟你这个公主殿下有什么关系?你可别凑热闹了,都是些乡下汉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到时候是交租子还是看你?” 堂堂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亲子去收租子……房俊只要想想,就觉得那画面太美。 “为什么不能去?”高阳公主有些不悦,将两个小侍女赶出去,从镜子里看着房俊,翘了翘鼻子,哼了一声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只知有武娘子,本宫若是再不露露面,怕是都没人晓得还有一个公主殿下了……” 房俊哭笑不得,这是吃醋了? 上前从后面揽住纤细的腰肢,下巴在她头顶婆娑几下,温言道:“何必呢?就算媚娘再能干,又如何能爬到你这个正室大妇的头上去?你只需安安静静的坐着负责貌美如花,就是咱家的定海神针,毋须在意外头那些风言风语。” 高贵如公主殿下,亦有如此心虚的一日…… 高阳公主知道自己的短处,更知道自己的长处,她毋须去做得太多,只需要扬长避短就好。武娘子再是能干,又岂能比得上她这个公主给房家、给房俊带来的利益更大? 平素高阳公主从不去在乎武媚娘掌控着多少产业,现在这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想必是有些什么风言风语传到耳中,让这位殿下产生忧患意识了,唯恐她在房俊心中的地位被武媚娘给比下去。 因为在意,所以在乎…… 房俊心里暖暖的,有感动在翻涌。 历史上这位公主殿下为了追求爱情搭上了家庭、名誉、甚至是自己的一切,成为遗臭万年的“婚外恋”代表,或许也是因为房遗爱那个夯货确实做得不够好。婚姻出现问题,责任并不能简单的归咎于犯错的那一个,双方都必定是有责任的,只是可惜她生活在唐朝,皇子的限制、礼教的束缚,使得她走上那条注定被人唾弃的路,若是放在后世,大可以一纸协议递交法|院,离婚算个事儿? 武媚娘也是如此,没有在皇宫那个阴私龌蹉之地浸染,人性的善良尚未消失,前世的则天大帝没了,却多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女强人…… 房俊觉得很自豪。 自己最起码还算是挽救了两个“失足婦女”…… 房俊道:“要不我陪着你?” 高阳公主横了他一眼:“哪里有家里少郎君亲自去收租子的?我也只是去坐坐,话说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收租子是什么样儿呢,想想还蛮有意思。我的封地太远,且不说去收租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唐朝皇子、公主因封地而得封号,顾名思义,高阳公主的封地便是高陽城。 高陽县相传为颛顼故都,八才旧里,地处幽冀,乃河北之黄金腹地,交通便利四通八达,由此亦可看出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敕封于此,是何等宠爱。 房俊无所谓道:“改日有暇,亲自去看看不就行了?” 眼下大唐国内着重修建、扩建各条驰道,有了水泥这等基建之利器,修路筑基不仅速度快了不止一倍,质量更是前所未有的坚固,似河北、山东这等重要地区,自然是首先修筑的范畴之内。 两口子聊了一会儿,房俊便去洗漱更衣,晚上用完了晚膳,便躺在炕上将两个儿子放在肚皮上逗着玩儿,两个奶娃子跟爹爹很亲,老大房菽好动,不停的爬上爬下,一会儿将房俊的手指含在嘴里,一会儿又扳着自己的脚趾头往嘴里送,你不让弄,他就哭个没完…… 老二则安静得多,不哭不闹,给一样玩具就能老老实实的玩儿半天,只是这孩子大抵是很有科研精神,一个布老虎给他玩了一会儿,她就想方设法要将布老虎给拆开,看看老虎肚子里头有什么东西。 就这么满心温暖的躺着睡着了,任由两个儿子在他身上爬上爬下…… 翌日一早,房俊便被身边的高阳公主给惊醒,迷迷糊糊的看看外头的天色刚刚泛白,高阳公主已经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美滋滋的照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华贵大气,俏丽端方。 房俊很是受不了她臭美的毛病,翻了个身将被子夹住,闭着眼睛嘟囔道:“你也别心情太好,这几日关中各地人家都开始收租,御史台那边为了防止大户人家欺压百姓,分派了不少御史前往各地监视探查,说不得就有不开眼的御史来找咱家的麻烦。” “他们敢!” 高阳公主柳眉竖起,俏脸含煞:“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人家?爹爹乃是一国之宰辅,相公更是朝中重臣,整个关中谁不知咱们房家乃是仁善之家,何曾做过压榨庄客那等丧良心的事情?” 第一千六百七十五章 御史台 “从来只有百姓受咱们房家的恩惠,何曾有咱们房家压榨百姓的时候?哪个御史敢在本宫面前唧唧歪歪,你看看本宫扇不扇他的耳光!” 高阳公主一身煞气,傲娇的扬起下颌。 也难怪她如此底气十足,房玄龄清廉守正之名朝野尽知,简直就是千古文臣之典范,房俊虽然平素行事霸道了一些,但对于寻常百姓却是未有一丝一毫之恶行,非但如此,整个关中谁不赞一声房二郎“万家生佛”?他的名声,是由遍及关中的无数水利、是由以活人殉葬的元氏一族覆灭之上建立起来的! 放眼皇家所有公主,哪一个敢如她这般将胸脯拍的砰砰响,说句问心无愧? 这就是底气! 身子正,脚跟硬! “行啦,郎君乖乖在家睡觉,本宫走啦!” 傲娇的公主殿下喜滋滋的说了一声,便一脸兴奋的出门而去。 对于即将到来的收租行为她很是激动,既有着向外界展示一番公主威仪的心思,更多的则是她喜欢看到那些庄客百姓们崇敬的目光,那些崇敬不是因为她是皇家公主,也不是因为她是豪门贵妇,而是因为她是房俊的妻子…… 那种百姓庄客们将对于房俊的感恩和尊敬转嫁到自己身上的崇敬,令高阳公主无比受用。 妻凭富贵,更证明了她李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 一大清早,御史台便闹闹哄哄,几乎所有御史言官尽皆来到衙门,等候分派任务。 自从陛下登基改元贞观以来,御史台的地位便一再拔高,以往只是负责诤谏监察的一个部门,如今已然设置台狱,受理特殊的诉讼案件,逐渐拥有了更大的权力。凡重大案件,御史台和刑部、大理寺组成三法司联合审理。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御史台监审。 御史台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百姓拥戴,才能水涨船高。故此每一年的夏、秋两季地租收缴之际,御史台会派遣官吏前往关中各地监督豪门大户的地租收缴情况,一旦遇到压榨百姓、压低米价、偷换计量工具等等恶行,便可直接向政事堂递交奏折,不论政事堂诸位宰辅如何繁忙,对于这一类的奏折都必须第一时间处理。 一般来说,只要是御史台呈递的奏折,尚未有返回去的先例,可谓一告一个准儿,所以每到缴租的时候,豪门大户们看着平素眼皮都不稀得夹一下的御史言官们,就觉得脑仁疼…… 这使得御史台的名声在民间极好,某某某提及一句“吾乃御史”,百姓肃然而敬,百官尽皆震慑。 刘洎负着手来到御史台官署,在众人议论争吵之中坐上首座,伸手敲了敲桌子,喝叱道:“肃静!堂堂御史台,吵闹得跟菜市场一般,成何体统?” 镇住了在座官员,刘洎这才说道:“大家各自分派的地点都已经定下,即便是争吵也没用,分派给你的地方就得老老实实前往监督,谁若是不想去,可以,辞呈递上来,本官当即签署。” 三角眼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周,冷冽阴森的目光令一众官员心中一跳,没人敢再有异议。 眼下御史大夫空置,御史中丞刘洎便是御史台的一把手。 与以往的御史中丞相比,刘洎此人既无显赫的家世,更无坚挺的靠山,可是其强硬的手腕却让一众下属各个忌惮,这人不贪财,只好名,谁惹了他就得坚决打倒,谁来说情都不好使,简直比房二棒槌还棒槌…… 见到众人蛰伏,刘洎满意的颔首,而后厉声道:“时辰不早,大家立即出发吧。只是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吾等奉天承命监察不法,天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吾等身上,切切不可因私废公,坏了我御史台的名声,误了陛下对吾等之信任!谁若是敢同为富不仁的世家豪族沆瀣一气欺压百姓,休怪本官不念同僚之情,亲自上书陛下弹劾于你,治你欺君罔上渎职不法之罪!” 堂上一片肃静,谁也不敢说话。 这是警告,更是威慑,难不成有人暗中与世家门阀勾连被发现了? 大家尽皆心中一震,刘洎此人未必有多么正直,但绝对翻脸无情,谁若是敢背着他搞风搞雨,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沉默半晌,堂上才零星响起几声回应:“喏!下官知晓了。” “下官遵命,必然公正无私。” 刘洎对这些人不置可否,眼睛环视一周,钉在一个年轻官员脸上,冷声道:“乐御史,你是负责监察哪里?” 年轻官员连忙道:“下官负责监察骊山。” 刘洎点点头,道:“本官负责监察泾阳,只是最近两日风湿发作腿脚不便,咱俩便换一换吧,骊山近一些,也好让本官少受些颠簸苦楚。” 年轻官员微微一愣,再想要说话,却被刘洎举手打断:“行啦,大家都将本官的话谨记于心,切切不可胡乱行事,即刻出发吧!” “喏!” 一众御史言官们应了一声,鱼贯走出御史台正堂,纷纷前往各自负责监察的地区。 唯有那年轻官员留了下来…… “宪台……”年轻官员鼓了鼓勇气,上前两步施礼。 汉朝时,御史中丞在殿中兰台办事,为御史之长,因而称其官署为御史台,与尚书台、谒者台并称为三台。并有宪台之别称,历代沿袭至今。 刘洎耷拉着眼皮,淡然道:“尚有何事?” 年轻官员心里忐忑,可又不能就此离开,只得奓着胆子道:“宪台与下官交换监察之地,下官以为不妥……” 话音未落,便见到刘洎骤然瞪圆双眼,厉声喝叱道:“乐彦玮,你好大的胆子!本官刚刚与你好言相商,你并为反对,现在却反而指责本官行为不妥,你是在蔑视本官的威严吗?” 乐彦玮吓得浑身一激灵,哭丧着脸道:“宪台误会……非是下官不愿,实在是……实在是……” 刘洎怒道:“是什么?若是说出理由且合情合理便罢,若是说不出,休怪本官惩罚于你!” 堂堂御史台主管,跟下属换一个差事居然被拒绝? 简直岂有此理! 乐彦玮有苦自己知,可是理由却万万说不出口,难道说我已经领受别人的授意,要在骊山搞事情?见到刘洎不容置疑的坚决神情,乐彦玮也明白了,自己这点心思都被人家给看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下官知错,这就告辞,宪台息怒……” 乐彦玮胆战心惊的认错告辞。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刘洎满脸怒气瞬间消弭于无形,冷哼一声,暗忖这帮世家门阀当真是过分。骊山那是什么地方?除去皇家园林之外,房家的田地占了半座山!居然想在御史台搞事情,指使监察御史去得罪招惹房二郎,然后将屎盆子扣在我这个御史中丞的脑袋上? 门儿都没有! 刘洎心里骂了一番,这才回到值房脱去官袍换了一身常服,施施然出了正堂,登上院子里早已套好的一辆马车。 马蹄嘚嘚,径直出了春明门,越过灞桥,一路向着骊山悠然行去…… 秋意渐浓,灞桥两侧的垂柳已然渐渐褪去绿色,淡淡的枯黄浸染,河水流淌,河岸上的农田早已收割完成,前两日下了一阵秋雨,地里的秸秆尚未晾干,就这么乱糟糟的堆在那里未曾拉回家去当做柴禾,天地辽阔,充满了萧瑟之意。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待到走入骊山那条直通山顶的水泥路,道路两侧的情形却又陡然一变…… 一座座暖棚在山阳整齐排列,暖棚上的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闪烁耀目的光辉,不少妇女汉子正在暖棚上爬上爬下的维护修葺损坏之处,这些必然是要在入冬之前就全部弄好的,不然会影响冬天里的收成。 刘洎微微蹙眉,这些人看起来都是壮劳力,既然都在暖棚这边干活,那么家中谁去交租子? 第一千六百七十六章 收租见闻 马车在上山的路上慢悠悠前行,秋日田野的风光透过车窗映入眼帘,远山青黛之中夹杂着一缕缕浅黄,天空一碧如洗,几丝薄薄的云彩挂在天边,颇有几分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辽阔舒适。 刘洎坐在马车里,蹙着眉头,有些好奇。 路上,一辆拉满粮食的平板牛车被马车超过,刘洎看到那辆牛车“吭哧吭哧”的前进,赶车的是一个总角孩童,七八岁的样子,坐在车辕上手里拎着一根藤条编成的鞭子左挥一下右晃一下,两条腿垂在车辕下边,穿着草鞋的两只脚来回的晃悠着,最令刘洎啧啧称奇的是,这孩子空着的一只左手上,居然捧着一本书,就这么一边看着书一边任由老黄牛拉着车,慢慢腾腾的前行…… 这孩子难不成就是传说中家贫如洗却立志读书的神童? 越往前行,沿途所见的车辆越多,几乎前来缴租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有一辆牛车或者骡车,似关中各地每到缴租之时遍地独轮车、人拉的大板车蜂拥而上那得情形完全不见踪影。 骊山上的百姓都这么富裕? 该不会是为了缴租,房家将骡马牛驴套上车借给缴租的人家吧? 可就算是房家有钱,有必要常备这么多的车辆? 更奇怪的,素闻骊山农庄这边自前年开始便将租粮按照市价折算,缴租的时候只是收取钱帛,怎么今年又开始收粮了? 刘洎愈发惊疑不定…… 等到了房家农庄门前的大场院,整条路皆被密密麻麻的车辆塞满,牛粪马尿遍地都是,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臊臭,熏人欲呕。 刘洎命马车远远的停下,从车厢里钻出来站在车辕上翘着脚往前眺望,之间路上的车辆堵了足足有半里地,出了难闻的气味不可避免之外,到没有多少喧哗。房家在门前的大场院上摆了几张桌子,支起了一把巨大的伞遮挡阳光,秋天的日头晒人厉害。 看不清伞下什么情形,只是隐隐见到有庄客百姓将载满粮食的车辆驱使到大伞的前边,有人比比划划着什么,然后车辆便驶进庄子,大抵是前往粮仓卸下粮食。 刘洎自车辕跳下来,叮嘱了车夫两句,让他寻一个阴凉的地方等着,自己则提了提衣袍,自密密麻麻的车辆当中信步向着庄子门前的大场院走过去。 走走停停,刘洎觉得愈发不对劲儿,这怎地前来缴租的庄客要么是颤颤巍巍的耄耋老者,要么是身小力弱的总角孩童,青壮却寥寥无几甚是少见? 刘洎背着手,正巧遇到一辆牛车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烧饼,递给身旁坐着的小孙子,粗糙的大手爱恋慈祥的婆娑着孙子的头顶,柔声道:“饿了吧?快快吃了,等缴了租,阿耶去集市上割二斤猪肉,晚上炖肉吃。” 小孙子大概也就七八岁,接过来烧饼却没有吃,而是用白乎乎的小手儿使劲儿将烧饼掰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爷爷,仰着小脸儿说道:“阿耶也饿了吧?孙儿和阿耶一起吃。” 老者呵呵笑了起来,满是皱纹的眼角沟壑纵深,混浊的老眼似乎也亮了起来,老脸上的沟沟坎坎似乎每一个褶子都洋溢着快慰的笑意,爱怜的婆娑着孙子的头顶,温言道:“阿耶不饿,你吃。” “不行!” 小孙子执拗的将大半块烧饼塞进爷爷手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本正经的说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孙儿今年也九岁了,黄香能够孝敬父亲给父亲温席,孙儿也应当孝敬阿耶才是,阿耶不吃,孙儿不敢吃!” “呵呵……” 老者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接过孙儿递来的板块烧饼,狠狠的咬了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嘟囔着说道:“吃,咱爷俩一起吃!” 他快活的掉眼泪,不是因为孙子的孝顺,而是孙子能够出口成章,用古人的典故来讲述孝顺的道理。 人们总是望子成龙,心甘情愿的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从来不会去在乎孩子是否报答,有谁是贪图孩子的孝顺才愿意将孩子养大成人呢?而孩子若是能够有出息,则比孝顺自己还要开心快活…… 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贱农,居然出了一个识文断字的孩子,这不是祖坟冒青烟是什么? 旁边有人大声提醒:“你们爷俩别吃饱了啊,待会儿交完租有饭菜呢,房家宰了二十几头大肥猪,庄子里的管事可是头半个月就通知了,让大家伙留着肚子,管饱!” 老者呵呵笑着,啃了一口烧饼:“房家是良善人家,咱们本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是二郎收容了咱们,给咱们地种,借钱给咱们修筑暖棚,现在能啃上一口烧饼,咱就得惜福,怎能再去麻烦房家?” 一言说出,周围一阵沉默。 这个庄子里头,谁不记得贞观十二年冬天那场大雪? 房倒屋塌、大雪封山……饿死、冻死的有多少?他们这些人没家可归,本就是佃户,连半亩薄田都没有,只能成了流民在关中各地流窜乞讨,若不是房二郎奏请皇帝购买了骊山的土地收容了大伙儿,怕不是现在这些人里头一大半都得冻饿而死,余下的也早已典卖为奴,子子孙孙沦为贱籍…… “得咧,待会儿交完租咱就走,宁可回家啃大饼吃糠菜,也不让房家破费一分一文!” “得了吧,说什么胡话呢?现如今咱们骊山庄子里,哪一家不是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 “就是,说得好像你有多高尚一样。”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儿,老者领着孙子笑眯眯的啃着烧饼,就那么饶有兴趣看着…… 刘洎抬起头看了看庄子那边,沉默一会儿,抬脚继续走过去。 前来缴租的人很多,车更多,但是大家很有秩序,车辆尽量站得规矩一些,车与车之间留下足够一人行走的空隙,所以刘洎一路行来并不显得拥挤,没过一会儿,便来到庄子前的大场院边儿上。 好几辆车都停在场院里,有房家的仆人爬上车检查一下粮食,然后那个皮尺子上下左右量了量,便高声道:“陈六根家上等稻米两石!”一旁书案上的书吏记下。 房家仆人挥挥手,这辆车往前驶了两丈,停下,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汉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后面一辆牛车旁边。这辆装粮食的牛车上跳下一个七八岁的娃娃,刘洎眼尖,正是他路上见到的那个一边赶车一边读书的孩童…… 房价仆人再次测量一下车上的粮食,大声道:“陈六根家上等粟米两石零三斗!” 远处的刘洎摇摇头,连木斗都不准备一个,随便拿个皮尺子量一量就得了,其中的误差必然不少,房家这做法可有点不地道。你家现在都可以说是大唐首富了,还贪占老百姓那么一点租子,实在是吃相太难看…… 那边书吏记下,那仆人便冲老汉道:“六叔,来来来,摁个手印画个押,然后将车赶去粮仓那边卸了,赶紧去院子里吃饭。” 精瘦老汉挺了挺胸,佝偻的背脊挺直了一些,瞪着这个房家仆人骂道:“娘咧,你个毛蛋子进了房家的门儿干房家的活儿,咋滴一点没学到房家人的宽厚大度,反倒是尖酸刻薄的讨人嫌呢?” 那仆人有些懵,陪着笑道:“六叔您这说的什么话?侄儿咋的就尖酸刻薄了?” 老汉指了指那书案上签字画押的账册:“别人家都签字,你凭啥让老汉我画押?还不是欺负俺老汉不识字?” 仆人叫起撞天屈:“六叔你不能睁眼说胡话啊!我敢欺负你,回头我爹不得把我腿打折啊?你是不识字嘛!” “老子不识字,老子的孙子还不识字?你特娘的就是看不起我!” “六叔,侄儿真不敢……” 老汉不理他,拍了拍身旁娃娃的头顶,道:“狗娃,去签个字!” 远处的刘洎吃了一惊,瞅着那个穿着草鞋披着一件旧布褂子还流着鼻涕的孩童,这种最低贱的农家娃娃能读书、能识字的场景,实在是令人太意外了…… 第一千六百七十七章 我给大家做主! 那孩童点点头,径自走向书案,从书吏手里接过笔,工工整整的在账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刘洎在远处虽然看不见账册上的字迹,可是见到书吏点头,心里便抑制不住的好奇:这庄子里两三年前可都是一群快要冻饿而死的流民,现在却连这些娃娃都会写字、能立事了? 这年头读书识字那可是世家门阀的权力,寒门子弟有几个能读得起书的?所以朝廷出了一个马周,陛下才会那般爱护宠信,大力简拔。刘洎早听闻房家在庄子上设置了学堂,可是其中究竟效果如何却并不清楚,此刻看来,的确是教授出不好识文断字的寒门子弟。 或许这些人连寒门都算不上,那可都是地无恒产的流民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区区一个流民家庭,何以需要缴纳四石多的租子? 这简直就是敲骨吸髓呀! 刘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幸亏今日是自己前来房家庄子,若是让乐彦玮那等受了人指使的监察御史前来见到这一幕,妥妥的向陛下弹劾房家父子,事情可就闹大了! 他心里有气,你房家都这么有钱了,何必去在老百姓身上贪占那么一点儿?恐怕就算庄子里的庄客们将一年的产出尽数缴纳了地租,也值不得长安城南房家湾码头上十天半月的进项吧? 真真是为富不仁! 居然还宰杀了几十头肥猪款待庄客?如此小恩小惠便能使得被压榨的庄客们感恩戴德,缴纳了比朝廷规定多出数倍的租子却懵然不知,反而笑逐颜开的称赞房家仁善大方…… 刘洎非是什么正人君子,官场上的钻营之道他最是懂得,性情更是与疾恶如仇沾不上多少。他一贯钦佩房玄龄,觉得房玄龄乃是朝中一股清流,与那些蝇营狗苟为了家族利益争来都去的官员们尽皆不同,是真正的君子。 他不认为房玄龄回去盘剥百姓,但房家家大业大,难免会出来一半个败类,打着房家父子的名声行下此等龌蹉之事…… 刘洎想了想,走了过去。 他没有强硬的后台,更无坚挺的靠山,圣眷亦非是优隆,能够在官场一路青云直上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更多的则是他在民间、官场累积起来的口碑,但凡说起他刘洎,谁敢不夸赞一声“不畏强权”? 当然,能够博得这么一个“不畏强权”的名声,其诀窍便是“柿子专挑硬的捏”…… 越是挑战那些大权在握、功高盖世的牛人,便越能显示自己的不畏强权! 敢为了一丝半点错误便跟朝中重臣掰手腕的人,又怎么会不是一个刚正不阿、忠肝义胆的忠臣能吏呢? 大场院很宽敞,为了加快缴租的进程,房家设置了好几处称量粮食数量的摊点,皆有家仆、书吏负责。此时好几家正在交租子,测量的仆人不停在车辆上爬上爬下,报着数目,旁边自幼书吏记录,而后缴租人确认无误之后签字画押。 刘洎快步走到那精瘦老汉祖孙俩身边,居然一时未曾有人注意…… 眼见着祖孙俩便赶车进了庄子大门卸粮,刘洎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老汉从车辕上扯下来,疾声道:“老丈稍候片刻。” 那老汉被他吓了一跳,奇道:“这位官人有何指教?” 刘洎虽然未着官袍,但身居高位颐指气使,自然便有一种有别于常人的气度,一看便知非是普通人。 刘洎道:“指教不敢当,某今日便帮你一回,向房家要回你的血汗钱!” “啥?” 老汉一脸懵然,以为自己耳朵聋了…… 刘洎拉着老汉的手,感慨道:“虽说当日乃是因为房家的收留,大家伙才有了落脚栖息之地,可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下来的粮食却要被房家以这等苛刻之租赋盘剥压榨,实在是令吾痛心疾首!今日既然适逢其会,就让吾仗义执言,令房家返还诸位乡亲之粮食!” 怼人也是有技巧的,房玄龄那是什么人?可以说是陛下眼中文臣之首,天下之宰辅!刘洎敢怼房玄龄,却不会直接与房玄龄明刀明枪的干,他只说给百姓讨回多缴纳的租赋,却不说将“为富不仁”的房家告上一状。 他相信房玄龄的为人,但也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只要将房家的害群之马清除掉,自己不仅可以获得百姓交口称赞,甚至还能让房玄龄另眼相看。 心机的确深沉…… 老汉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什么多缴纳的租赋?未曾多缴啊,这里都是咱们应当缴纳的数目,严格说起来还是老汉占了房家的便宜,若是用木斗来量,这里的粮食绝无四石之多……” 刘洎已经先入为主,下意识的就认定老汉乃是惧怕于房家权势,不敢承认多缴纳租赋的事实,安慰道:“老丈莫怕!某乃是当朝御史中丞,奉旨监察百官、纠察天下不法,就算是房家父子站在这里,本官也能给你讨个公道!” 言罢,不待老汉辩解,他已经挺起胸膛,大声喝道:“房家今日负责收租之人是谁?速速给本官过来!” 周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刘洎的举止惊呆了,愣愣的看着这人一脸正气仿佛化身“智惩三老正义千秋”的西门豹…… 刘洎喊了一嗓子,发现居然无人应和,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房家人都这么嚣张的么?堂堂御史中丞亲自登门,居然理都不理? 太狂了! 他此刻自己都被自己营造出来的“正气”给熏陶了,认为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站在正义的一方,满天神佛也敢怼一怼!大步来到一个房家家仆面前,厉声喝问:“本官说话你听不见?房家今日负责收租的是哪个败类?速速指认给本官,本官要将这个盘剥百姓鱼肉乡里的混账绳之以法,替房家清除这个祸害,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那家仆都给刘洎横眉立目的模样的吓傻了,下意识的吞了一口口水,指了指最前头那一张大伞…… 未等这个家仆说话,刘洎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边走边大声喝问:“尔等虽然皆是平民,但亦是大唐律法保护之对象,受到压迫盘剥若是不能站出来,谁能护的了你们一世?有本官在,诸位莫怕,房相清廉守正,乃世人之楷模,定然不知家中有刁奴为非作歹,堂堂房家岂能容忍这等败类败坏门风?” 他一边正气凛然的大声说话,一边向那张巨大的太阳伞走过去,口中兀自说道:“来来来,今日本官便为房家整肃门风……呃……” 待他来到伞下,便见到一张狰狞的俏脸早已布满寒霜,一双秀美的眸子仿佛射出三味真火誓要将他一身血肉焚尽,而后挫骨扬灰! 刘洎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张大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怒火滔天的高阳公主,那一副娇小玲珑的身躯似乎已经化身倚天之剑,杀气严霜! 这位怎么会在这儿收租? 再想想刚才自己的言语,刘洎满头大汗,结巴道:“殿殿殿……殿下……” “砰!” 高阳公主豁然起身,狠狠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两排小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恨不得一口将刘洎的脑袋咬碎了,一张小脸儿煞气逼人,一字字道:“好一个御史中丞,你是清官忠臣,本宫就是欺榨百姓、鱼肉乡里的恶人是吧?好好好,本宫就站在这里,你不是要为民做主吗?不是要给房家整肃门风吗?来,告诉本宫,你打算怎么个整肃法儿?是向父皇进谗言削了本宫的封号,还是让二郎休了本宫?嗯?!” 公主殿下肺子都快气炸了! 好不容易来了一次近距离接触庄客的机会,以此来表达她这位公主的平易近人,彰显自己的存在和地位,居然被这个老王八蛋给说成十恶不赦的乡里一霸,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事儿若就这么算了,本公主威仪何在? 第一千六百七十八章 这位御史不识数 不仅高阳公主被刘洎气得冒烟儿,一旁的房家家仆以及前来缴租的百姓庄客也纷纷怒不可遏! 房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 还要替房家整肃门风,惩罚高阳公主? 这位御史,您脑子没病吧? …… 一直站在高阳公主身后的一个青年仆人顺手就抄起一旁的一根扁担,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大骂道:“哪里冒出来的混账?居然敢在殿下面前骄狂无礼,老子打折你的腿!” 举起扁担就要砸下去。 刘洎亡魂大冒,这么粗的一根扁担砸到头上,还不给打死了? 他连退两步,险之又险的避过这一扁担,脸都吓白了,疾声道:“你给我住手!某乃是当朝御史中丞,你敢动我一下,信不信随后就得充军发配三千里?” 那青年仆人一扁担砸空,挥舞着扁担又冲上来,嘴里骂道:“放屁!老子前两年跟着二郎横行长安,亲王都打过,会怕了你这个小小的御史中丞?充军发配三千里?吓唬谁呢!主辱臣死,你敢败坏吾家少主母的名声,老子就算舍得一身剐,也得打折你的腿!” 他将一根扁担舞得虎虎生风,一矮身,一个横扫千军扫向刘洎的下盘。 刘洎本就身体单薄,年纪又大,手脚自然不灵便,这一下无论如何躲不开,虽然往后跳了一步,还是被打在左腿上,“哎呀”一声惨叫,当即被扫倒在地,眼瞅着青年仆人杀气腾腾的拎着扁担扑上来,吓得刘洎哇哇大叫:“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住手!” 高阳公主蹙着秀美,娇叱喝止了青年仆人。 青年仆人拎着扁担站到刘洎身前,虽然不再动手,却依旧虎视眈眈的盯着他,那股子执拗的眼神儿,盯得刘洎心里一阵阵发毛…… 咽了口唾沫,刘洎觉得自己今日丢人丢大发了,本来是想要上演一出“正直御史勇斗刁奴”的戏码来彰显自己的正直廉洁,却不成想一眨眼“刁奴”变成了公主…… 刘洎狼狈爬起来,眼珠子转了转,对高阳公主说道:“今日是微臣有些失礼,未知殿下在此,言语之间多有不敬……但是微臣问心无愧,堂堂房家宰相门第,居然盘剥百姓,租赋数倍与朝廷限额,甚至不以朝廷规制的木斗测量数量,使得百姓凭空多缴付一大笔租赋……为了人间正义,为了国法昭彰,今日之事微臣定会上奏陛下,据实以报!” 丢人就丢人吧,谁叫遇上了一位公主呢? 他倒不是不敢硬怼一位皇室公主,而是眼下形势紧迫,四周尽是房家之人,而且高阳公主素来娇蛮任性人尽皆知,万一恼羞成怒命人当真将自己的腿打折……那也不能白打吧? 他是个热衷名利之人,将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若是就势改演一幕“不畏强权强项令”的戏码,也是不错…… 结果此言一出,高阳公主尚未说话呢,旁边的百姓庄客不干了。 先前那位跟孙子分食一块烧饼的老汉见到这边有人闹事,便领着孙子过来凑热闹,结果听了刘洎的话,忍不住开口问道:“谁告诉你房家的租赋数倍于朝廷限额?谁告诉你吾等要因为测量不准确而多缴付租赋了?” 旁边有人附和:“你这人是不是眼瞎呀?” “就你这样的傻子,居然也能当上御史?” “你脑子有问题吧?” “哎哎哎,诸位,你们说这人会不会是受了朝中奸臣的指使,前来诬陷房相和二郎?” …… 这种奇葩之议论,一一进入刘洎的耳朵里,气得刘洎面红耳赤手足发抖。 愚昧! 愚民! 本官拼着得罪公主的危险要为尔等贱民出头,你们居然说我脑子有问题? 还有那个什么奸臣指使的,身为一个贱民你也有钱去长安城里的茶楼听说书? 本官堂堂正正的御史中丞,居然要遭受愚民如此之误解,真真是千古奇冤六月飞雪…… 刘洎觉得自己肺子都快气炸了,就没见过这么愚蠢的老百姓,他涨红着脸大声呵斥道:“你们都是愚民,愚民!本官不惜得罪权贵,誓要为尔等讨一个公道,不至于往后年年饱受盘剥,尔等居然懵然无知,简直岂有此理!” 有人不屑道:“得了吧,整个关中谁不知房家仁善?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假仁假义,说的就是你这种混账官儿!” “就是,说得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明白人,其他人都是傻子一样……” “你说你一个御史,闲着没事儿跑房家来监察什么呀?关中那么大,快去别的地方监察那些为富不仁的豪门大户吧,房家用不着你监察!” 也有人好心好意的提醒:“你在这里污蔑房家的名声,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公主殿下心地仁善,不好与你难堪,可万一被二郎知道了,你就惨了!” “就是就是,趁着二郎不在,你赶紧跑吧!” “快跑吧,晚了就来不及啦!” …… 百姓庄客们七嘴八舌,将刘洎说得懵头转向。 不过有一句他听清楚了,万一房二郎知道了,他就惨了…… 房俊是什么性格,他刘洎岂能不清楚? 当初自己跟在魏王身边,被人家一拳头结结实实的揍趴下,至今鼻梁骨都还是歪着呢…… 不过刘洎虽然惧怕房俊,但名声显然更重要,此刻若是灰溜溜的走掉,事后会有何等传言传出来?而且他也不认为增加租赋这等事与房家父子有关,就连高阳公主大抵也是被蒙在鼓里,想想这么一位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哪里懂得庄子里这等杂事? 必定是某一个房家的奴仆暗中做的,将房家人尽皆瞒住! 一定是这样! 刘洎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他认为此刻不能退缩,更不能逃避,只要自己坚持下去,真想就会浮出水面,届时房家父子会感激自己替他们揪出家中的蠹虫,高阳公主会感激自己使得她不必被蒙在鼓里,百姓亦会感激自己替他们做主,不再受到压榨…… 刘洎整理了一下衣冠,一脸浩然正气:“某身为御史,自当为民请命,尔等生活不易却要受到压榨盘剥,某挺身而出,有何惧之?” 可惜没人吃他这一套,等着进庄子卸车的精瘦老汉奇道:“你口口声声说吾等所缴纳的租赋远超朝廷规定……吾家里租种房家一座暖棚,另有十亩水田,今年一共收入大概两贯钱,如今米价是斗米四文半,吾家缴纳四石租赋,不过两百文左右,十抽一的租赋,怎么可能比朝廷规定的还高呢?” 刘洎摆摆手,随口说道:“租赋是要比税赋高一些,毕竟是租种别人家的土地,这个可以理解。朝廷规定租赋的上限是五抽一,再多就是犯法的事情,谁家都不可如此重的租赋,你们这个十抽一都快是朝廷规定的两倍了,还说没有朝廷规定的高?你这老丈不识数,还真是……” 说到此处,他猛地瞪圆了眼睛,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了…… 旁边不论是百姓庄客亦或是房家的仆从,甚至就连高阳公主在内,尽皆一脸懵然……十抽一的租赋,是五抽一的两倍么? 好像不太对劲? 赶着牛车读书那个孩童挠挠头,然后扒拉着手指头嘀嘀咕咕半天,抬起头疑惑的瞅着刘洎,稚嫩的小脸儿满是不解:“这位阿耶,吾家十抽一的租赋是四石粮食两百文钱,若是按照朝廷规定,那就是五抽一,要八石粮食四百文钱……所以,应该朝廷规定的五抽一是房家租赋十抽一的两倍吧?阿耶您是不是算错了?” 四周齐齐一静。 然后…… “噗哈哈!” “额滴天!就您还御史中丞呢?” “哈哈,您连咱们庄子里的娃娃都不如,您这官儿是怎么当上的?” “娘咧!还敢嘲笑咱们泥腿子不识数,到底是谁不识数?” “两百文是四百文的两倍,千古奇闻啊……” 刘洎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他不过是思维惯性随口说的,谁特么知道房家的租赋居然才是朝廷规定的一半? 说出去也没人信啊…… 第一千六百七十九章 救星 高阳公主很生气。 本来心血来潮想要展示一下存在感,谁能料到居然蹦出来一个刘洎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帮着房家整肃家风,自己反而成了房家盘剥百姓的“恶奴”? 她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任性刁蛮是她的本性,只是遇到房俊之后被治得服服帖帖,愿意温柔小意的当一个贤妻良母,却绝不代表她就成了软柿子。女为悦己者容,更愿意为了心爱的男人改变自己,可是你刘洎算哪颗葱? 公主殿下俏脸含煞,小脸儿似乎都凝结了一层霜,纤白的小手摆了摆,冷声道:“此人污蔑皇室公主,目无君上,来人,给本宫拿下,待本宫亲自将此贼捆着去见父皇,让父皇主持公道!” “喏!” 早就义愤填膺的房家奴仆当即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拼命挣扎的刘洎摁在地上,刘洎挣扎不脱,不停大叫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算是看明白了,今日自己昏了头撞了铁板,他不怕公主,但是他怕一个占了道理的公主,自己先入为主将话说得那么难听,也难怪人家高阳公主火冒三丈。现在求饶固然丢人,可若是当真将他捆起来告他一个“污蔑诽谤”的罪名,他刘洎的脸皮还要不要? 怕是要成为官场的笑柄…… 而且被高阳公主送到陛下面前,也绝对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陛下的确重用于他,不过夜仅只是重用他的名声也能力,现在出了这种事,绝无一丝一毫的偏袒可能。 高阳公主充耳不闻,毫不心软。 就连一旁看热闹的百姓庄客也没几个人抱有同情心,房家一贯以来家风如何,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除去感激之外,哪里有一丝半分的不满和怨忿?就算再是没良心的人,也找不出房家丝毫错处。 结果这样一个仁善的人家,被你张嘴就是一顿污蔑,凭啥? 幸亏今日大家都在场,能够为房家做个见证,若是被不明真相的人听了去,岂不是彻底败坏了房家的声望? 在这个讲究诚信的年代里,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就算是那些刻薄贪婪的家族亦会经营出一幅伪善的面目,何况是房家这样真心宽厚仁善的家族! “对,殿下将这厮绑去陛下,狠狠的告他一状!” “房家这样的人家你也能随意污蔑?你这人可真是眼瞎心黑!” “呸!就你这样还御史中丞呢?赶紧辞官回乡抱孩子去吧……” …… 刘洎都快要疯了,就算自己好心办错事,可说到底也是为了你们这些泥腿子谋福祉啊,怎地就没有一个人帮我说话呢? 一群没良心的贱民…… 眼瞅着房家仆役拿出绳子要将自己捆了,刘洎只得苦苦哀求:“殿下,是微臣有错,悔不该先入为主一叶障目,绝非有意污蔑殿下的名声,还望殿下宽宏大量,饶了微臣这一遭吧……” 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这大半辈子虽然算不得光明磊落正气千秋,却也着实未曾办过半件卑躬屈膝之事,此刻低三下四实在是丢人,可谁叫自己一时糊涂干了这么一件愚蠢之事,将道理拱手相让? 现在丢人,总比捆起来送进太极宫好得多,若是那样,他是当真没脸在官场混下去了…… 高阳公主没什么宽厚的胸襟,心里对刘洎极其厌恶,岂肯轻易将其放过?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刘洎陷入绝望……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嗓音自他身后响起:“这么多人聚在此处,所为何故?” 身边的百姓庄客们纷纷鞠躬下拜,面色尊敬,口中尽皆呼道:“房相……” 就连面前的高阳公主也自书案后走出,敛裾施礼:“儿媳见过爹爹。” 刘洎眼睛一亮,一股绝处逢生的喜悦自心底升起,急忙一回头,便见到须发花白一身襦衫的房玄龄背着手站在自己身后,清癯的脸上满是好奇。 “房相!救救下官吧!”刘洎大叫一声,拼命从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役手中挣脱,直奔房玄龄面前,一揖及地…… 房玄龄惊了一下,赶紧伸手将刘洎搀扶起来,奇道:“刘御史这是为何?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见到刘洎一身衣服乱糟糟脏得不成样子,一旁更有几个仆役手里拎着绳子虎视眈眈,房玄龄气得发晕,瞪着高阳公主不知说什么好。 虽然尚不知发生何事,可是除去高阳公主,谁敢将堂堂御史中丞捆起来? 房玄龄很想训斥高阳公主两句,可是终究忍着未曾出口。自嫁入房家以来,高阳公主从未依仗公主身份颐指气使,反而处处将自己当做房家的儿媳,孝顺公婆循规蹈矩,不曾有半点错处。 眼下就算高阳公主有一万个不是,房玄龄也得给她留下颜面,不能当着如此之多仆役和百姓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不过脸色自然不好看,淡淡道:“休要对刘御史无礼!” 房家的仆役一个个不敢出声,可是旁观的百姓庄客却并未因为房玄龄的身份而惧怕,平素房玄龄从不在这些百姓贱民面前摆架子,大家对他很是亲近。 “房相,今日之事,怪不得公主殿下。” “就是,这什么御史简直不知所谓,张口闭口污蔑公主殿下盘剥百姓,捆了他是见皇帝是应该的!” “房相您不必给这厮求情,什么御史啊?简直就是个糊涂虫!”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原来是这样…… 房玄龄瞅了一脸委屈的高阳公主一眼,心道怪不得殿下发火,刘洎的确鲁莽轻浮了一些。 可是他生性宽厚,却也知道刘洎必然是无心的,便温言道:“刘御史却有不对之处,可是他身为御史,自当以监察民情为己任,若是发现有压榨百姓之事,焉能不秉公处置?正是因为有这样不畏强权、大公无私之清廉官吏,吾大唐方能蒸蒸日上,百姓方能安居乐业。殿下乃是天家公主,自应宽厚仁爱,您能不顾身份亲自在庄子里为百姓们备下酒宴款待,又岂能记恨刘御史一时之疏忽呢?” 要么怎么说同一件事情采取的说词不同,效果就完全不同呢,就算房玄龄勒令高阳公主立即放了刘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高阳公主心里再是不爽也不可能违背房玄龄的意愿,但心底的疙瘩是难免的。 可房玄龄现在这么一说,高阳公主当即喜滋滋道:“单凭爹爹吩咐便是。” 刘洎看着房玄龄清癯温和的面庞,差点流下眼泪。老房不愧是君子,瞧瞧这话说的,让他觉得就算自己被捆了也是因为坚守正义,给他求情还顾全了他的颜面,厚道人啊……也幸亏是房玄龄来了,若来的是房俊那厮,估计非但不会放了自己,还得往死里揍一顿…… 一场小风波消弭无形,百姓庄客们继续缴租,而后到庄子里将粮食卸入仓库,便聚在庄院中央的流水席上敞开了吃喝,因为今日前来缴租的大多是孩童,吃饱喝足临走的时候,房家还特意准备了不少精致的糕点赠送。 房玄龄邀请刘洎进了庄子,刘洎惭愧道:“刚刚之事,让房相见笑了。” 房玄龄笑着摆摆手:“此事再也休提。” 刘洎心中慰贴,知道房玄龄这是怕他难堪,不提正好,他便转移话题问道:“为何你家前来缴租的多是老者和孩童?为何家中青壮不来?” 房玄龄看着院子里闹闹哄哄的人群,神情一片温和欣慰,笑道:“暖棚现在就要收拾利索了,才能在入冬之后不耽搁种植。趁着这几日天气好,每家都紧锣密鼓的干活,不敢耽搁分毫。再者说,庄子里的娃娃尽皆在学堂里读书识字,区区缴纳租赋,有这些娃娃出面足够了,何须家中青壮出面?说起来,青壮们还不如这些娃娃识字多、懂事多呢。” 第一千六百八十章 折服与人情 “为何让那些孩童签字?万一出了差错,家中长辈不认账怎么办?” 刘洎有些好奇,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么点的孩子决断家中大事,一旦出错,长辈们不认账也不稀奇。 可对于房家来说,一旦出现那等情况,极有可能导致名声受损…… 房玄龄看着院子里活泼的孩童们欢快的身影,笑道:“怎么会呢?一个寒门家庭,出了一个识文断字甚至日后可能科举入仕的孩子,那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就指望着这孩子能够光宗耀祖振兴门楣。签了字就得认,否则岂不是自己坏了自家孩子的名声?名声没了,还能有什么前途?所以,长辈们自己签字画押有些时候可以反悔不认账,但是孩子们签的字,绝不会有人不认!” 对于寒门来说,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那是要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好生呵护的,岂能为了区区一点儿利益就坏了自家孩子的名誉? 这种事情或许在世家门阀里会出现,毕竟世家门阀子弟成群,为了利益牺牲那个一两个也不足为奇,但寒门之中绝不会发生。 刘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而且他也看出另一层好处,这么小的孩童便能成为家中的顶门柱,无形之中给了他们幼小的心灵一种责任感,这会使得孩子们觉得已经长大,能够帮助家中分担一些事务。 不能小瞧这么一点看似无用的心理,它可以让孩子们更早的懂事,更早的自立! 两人一前一后,信步来到房玄龄的书房。 刘洎坐在窗前,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眺望远处连绵的山脊辽阔的原野,赞叹道:“骊山风清水秀景致优雅,时常在此小住数日,确有悠游山林之惬意。”而后又问道:“听闻房相近日偶染风寒,不知何曾痊愈?” 房玄龄命人烧了山上的泉水,亲自沏了一壶茶,一边给刘洎斟茶,一边笑道:“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年岁大了,当年身在军中又不懂得保养落下了病根,每年冷热交替之时便要小病一场,少不得一阵折磨。” 刘洎急忙起身,惶恐道:“岂敢劳烦房相斟茶……” 官场之上,官阶代表一切,就算不论这个,当年房玄龄自青州只身投入李二陛下军伍,从一个布衣少年辅佐帝业直至今日宰执天下之地位,其实刘洎这等靠着嘴皮子的御史能够比拟的? 让房玄龄亲自斟茶,满朝文武之中也数不出几个来…… 房玄龄斟好茶,左手虚按,温言道:“今日不叙官职,只当好友之间相会,思道安坐即可。” 思道,是刘洎的字…… 刘洎只得坐下,双手捧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入喉,清甜甘冽,暗香隽永,心里不得不叹服房玄龄的亲和力,任何时候与人相处都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尴尬难堪。 这才是如玉之君子。 除了教导儿子的结果值得商榷之外,无论能力品性皆以接近完美…… 房玄龄随意问道:“此茶如何?” 刘洎赞道:“入喉顺滑,齿颊留香,乃是罕见之上品。” 房玄龄呵呵一笑,起身自一侧的书橱空格上拿下一个瓷罐放倒刘洎面前,道:“这是二郎自洞庭湖畔一处茶园之中新制的茶叶,名曰碧螺春,口味与以往之龙井大不相同,思道不妨带回去一些尝尝。非是某吝啬,不肯多多赠予思道一些,实在是此茶今年春天刚刚研制,要等明年才能上市,产量着实太少。” 刘洎受宠若惊,他亦是爱茶之人,急忙打开茶罐的盖子,见到里边是多半罐茶叶,条索紧结,白毫显露,色泽银绿,翠碧诱人,卷曲成螺。 “此等好茶,着实令下官心痒难耐,既然房相割爱,那下官就厚颜收下,却之不恭了……” 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则美得不行。 他官职极高,可是生平只好名声不喜财帛,对家中亲眷极力约束,不许去做那些枉法敛财之事,故而家中收入只是他的俸禄以及职田产出,要维持那么大一家子的开销,说不上清贫,却绝对并不宽裕,似上等名茶这样的奢侈品,也就偶尔从故旧同窗那边讨来一点,自己是没钱买的。 况且房玄龄寻常饮用的茶叶,那是市面上有钱就能买得到的么? 刘洎暗忖那房二郎固然混账,但是这制茶之术的确算得上是独步天下了…… 房玄龄又命人拿来几样精致的茶点,两人安坐,叙着闲话。 刘洎问道:“话说骊山农庄前两年不都是以铜钱缴纳租赋么?今年为何要开始收取粮食了?” 骊山农庄的税赋制度,乃是獨立于天下税赋体系之外。 天下各地所缴纳之赋税,皆是因地制宜,种粮的纳粮,织锦的纳锦,大批琳琅满目的物品成为赋税,挤压在各州府县的库房之中。如此一来,难免颇多折损,而这些折损是地方官府不肯承担的,那就需要百姓在缴税的同时要多提交赋税的一到两成作为损耗。 这其中可供操作的余地简直就大了去了…… 而骊山农庄只用钱币缴税的方式,则彻底杜绝了“损耗”的摊派,朝中现在已经有了共识,在交通越来越便利、商业越来越兴盛的未来,只收取钱币作为赋税的方式将会完全取代以前的纳税制度。 房玄龄随口道:“不过是二郎突发奇想,想要酿酒而已。” 刘洎这才释然。 眼下谁说东征在即,朝廷厉兵秣马需要大量粮食,可是由于南洋航线的开通,大批南洋稻米涌入大唐,届时只要保证水路畅通,大唐的军粮物资便无需担忧。 而这世上尚有能够击败大唐皇家水师的力量么? 绝无可能…… 房玄龄拈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随意道:“未知今年是四道你前来骊山监察租赋缴纳,若是早知道,某也好安排下去,虽然不至于宴请于你被旁人说三道四,可终究也不会发生今日之误会。” 他是个厚道人,还是觉得今日让刘洎下不来台有点内疚。 虽然整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刘洎咎由自取…… 刘洎是真的有些感动,他被房玄龄的人格魅力深深折服,略一沉思,便道:“原本骊山是由别的御史负责监察的,只是下官最近想要欣赏骊山秋色,故此抢了这桩差事,非但惹出这等误会,回头怕是还要惹得同僚不满。” 房玄龄微微一愣…… 他是何许人也? 论及官场智慧,那可是朝廷上下最顶尖的那一拨儿,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知道这是有人要在房家这边搞事情,而被刘洎压下去了。 房玄龄并未在意,示意刘洎饮茶,轻声道:“虽然某问心无愧,却也领受思道这份人情。” 刘洎忙道:“房相羞煞我了,今日若非房相大度,某这张脸皮实在难保。只是房相固然清正廉洁,但总有人视您为眼中钉,明着扳不倒您,暗中使出一些龌蹉手段也是必然。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房相还是应当小心为上。” 这句话是他的肺腑之言。 历史上清官忠臣多得是,可是没好下场的更多,若是以为仰仗着盖世功勋和皇帝宠信便能安枕无忧永远不败,那才是太天真…… 房玄龄想了想,道:“思道可否帮莫一个小忙?” 刘洎连忙放下茶杯,正色道:“房相但有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房玄龄心中呵呵,坦然道:“思道这说的哪里话?某非是不及人情之人,自然不会让思道为难。既然你说有人想要来骊山监察,那等你回去之后,不妨派遣此人前来,某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这般让你出头遮掩。” 嗯? 刘洎自然不会傻傻的认为房玄龄当真这么想,但凡能够坐到宰辅之首的位置,就算再是光明磊落,亦不会没有半点政治智慧。自己的话已经说的这么明白,明显就是有人想要想要搞房家,为何还要给那些人这么一个机会呢? 想了半天,刘洎也没想明白,只好说道:“下官定会按照房相说的办。” 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 官要早升,命要活久 晚上,房玄龄遣人将房俊招来。 父子两人坐在书房里,房玄龄将今日与刘洎的谈话说了,然后道:“明日大抵会有监察御史前来,而后定然会向陛下上书,此事你无需过问,不得插手。” 房俊奇道:“难不成这帮家伙以为一纸弹劾公文就能奈何父亲?” 放眼朝野,文武群臣尽皆算上,有几个人有房玄龄如今的声势地位?也就是这两年房玄龄年岁渐长有些厌倦了朝中政务,慢慢有淡出中枢只趋势,否则谁敢给他上眼药? 长孙无忌也不行! 房玄龄饮着茶水,随意道:“所谓无欲则刚,为父这把年纪早就看淡世情,他们能把我怎么样?目的自然是你。” 房俊好歹上辈子当过官儿,这辈子也算是在朝堂厮混了几年,对于官场之上勾心斗角自然深有体会,稍稍思索一下,便明白了房玄龄的意思。 这是有人见他官运亨通声势太盛,想要打压一下…… 只要纠集几个御史弹劾一下,朝堂之上再有几个大臣表示一下质疑,就等于给房俊平白增添了一处不算污点的污点。平素自然是无所谓的,房俊自己都不甚在乎什么名声,可是在对景的时候,比如陛下想要提拔房俊……那现在的几封奏折就是一个把柄,虽然不会有证据坐实弹劾,但是只要有这个缺口,多以江南士族为首的文官们便可以集体抵制,再加上与房俊嫌隙甚深的关陇集团必然附和,那么就算是皇帝想要提拔房俊也不成。 皇帝也不可能与大半臣子为敌,毕竟嘉靖那等以一己之力对抗满朝大臣的奇葩到了明朝才会有…… 可房俊还是有些不解:“父亲,儿子这等年纪已然身为兵部左侍郎,有执掌右屯卫一军,怎么说也算的上少年得志前程似锦,有必要还要再进一步成为众矢之的么?” 弄出一点黑材料恶心他不是不行,但这是有时效限制的。过个十几二十年皇帝若是想要升房俊的官儿,谁还能拿今天的事情说事儿? 房俊不认为自己眼下还有升官的必要,而且他也不认为皇帝还会升他的官,再升就是兵部尚书了,堂堂九卿之一,他才多少岁?还没到二十呢…… 房玄龄摇摇头,看着儿子,问道:“二郎跟为父说句实话,尔身在官场,胸中可有抱负?” 天底下的官儿多得是,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升官而做官,一种是为了做事而升官。为了升官而做官,眼中唯有功名利禄,行事可以毫无下限;为了做事而升官,是因为胸中自有抱负,想要一展才华济世匡时。 可既然想要济世匡时,那必然要有一个相对更高的平台去施展自己的才能,所以说,只要身在官场,无论你做官的目的为何,终究都会向往着升官…… 房俊自然有抱负,重生一世若是只混吃等死当一条咸鱼,未免太过无趣,总要将心中所学施展在这个时代,或许可以试图去改变一些历史的轨迹。 房俊看着自己的父亲,正色道:“自然是有的。” 房玄龄呵呵一笑,欣慰道:“官至极品,绝非世俗之人所想象的只会贪图权势一言九鼎,到了那等地位之人,功名利禄红尘俗物几乎都已经不放在心上,眼中有的只是这座锦绣江山,能够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以遂生平之志,方才不负大好男儿身!你今年未几而立,看似年青,升官有的是机会,实则不然。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再垂拱而治三十年未尝不能,那个时候你多大?已近知天命之年!就算那个时候太子登基,敕封你为宰辅之首,军国大政尽皆由你一言而决,留给你治理这座江山,尽情挥洒胸中抱负的时间又能有多少?二十年?三十年?远远不够!” 说到此处,看着目瞪口呆的儿子,他身体略微前倾,缓缓说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那是指的顺应时势无为而治,可是如此一来,你坐上二十年、三十年宰辅,哪怕是一百年,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史书上一个符号而已。想要用自己的才学去改变这个天下,那就要去动摇天下早已稳固的利益阶层,如若不想将这么一座锦绣河山弄得分崩离析天怒人怨,切切不可心急,要用十年去谋划,再用十年撬动,然后用十年去斗争,最后,用余生去实施……” 房玄龄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所以,现在你还觉得时间来得及么?” 房俊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要追寻他心中的抱负,那就唯有变法,将封建王朝的制度一项一项的改革,去其糟柏取其精华。 可历史上变法之人有多少? 范仲淹、王安石、张居正、戊戌六君子……这些人尽皆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名垂青史,可是他们的变法呢?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一条鞭、戊戌变法……无不是兴盛一时,结局却是要么惨遭镇压,要么人死政息。 之所以有这般下场,触动了既得利益者的底线而遭到疯狂的反弹,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这句话看似很忠烈、很热血,能让人听得热血澎湃慷慨激昂,房俊也从不认为那些为了理想而甘愿血荐轩辕的先贤们是在用生命邀买名望,但其实这句话也就是说说而已。 你动了别人的根基,达成了你的理想,却断了别人的生路,又岂能不流血呢?不是流着你的血,就是流着别人的血,可是利益阶层的形成是由历史原因促成的,你想要掘断利益阶层的根基,就意味着要与全社会为敌,要与历史的潮流相悖。 就算能取得一时之成效,最终却焉有不败之理? 当然,有一位伟人做成了千古未曾有人做成之事,他将整个社会翻天覆地,所有的利益阶层统统打倒……然而这等眼中违背历史潮流之事最终导致的结局便是社会结构的崩塌,人民信仰的缺失,历史传承的断绝…… 这究竟是成功了,亦或是失败了? 历史的行程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今日你用暴力的手段生生将之扭转,可是历史的大势却依旧向前,或许二十年,或许三十年,该走的路终究还会走,该来的终究还会来。 而这期间所损失的,却足以让人痛彻心脾……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但是穿越者先天有着上帝视角,可以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用自己的见识和经历去修正一些错误,仅此而已。若是想要改变什么,那也只能顺应历史的长河,在这条河道之中修修改改潜移默化,企图逆天改命一朝功成,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所以房玄龄的理论是正确的。 想要实现那些唐朝人看来匪夷所思的改革,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只能用漫长的时间去潜移默化,去修正,去引导。 而做到这些,首先你得坐在那个指点江山的位置上很长的时间,然后,你还得活得足够长…… 当然,房玄龄说的正确不假,但房俊身为穿越者,却也能够看得到房玄龄所无法预测的事情。 那就是他意料之中的太子在二十、三十年后登基,大大的错了。 李二陛下眼下的确是春秋鼎盛,但是他寿元却绝不长久……房俊是一只搅动天下的蝴蝶,但他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能够影响一位帝王的运势。别说什么“事在人为”的傻话,“天道”这种事情是玄之又玄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一个钟天下运势于一身的帝王,他的命运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只是不知道老爹到底要如何让自己升官? 毕竟他这可是“纵容”那些御史言官来弹劾自己呀…… 第一千六百八十二章 找茬的乐彦玮 乐彦玮很郁闷。 乐氏祖籍南阳,后迁徙至雍州,三代经营,亦不过是区区一介士族,无权无势,与门阀相去甚远。 这等情形之下,对于仕途深有抱负的乐彦玮如何能够拒绝士林领袖抛过来的好意?是以哪怕明知道房家不好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人家给你机会的时候你若是不接着,那可就不止是要不要脸的问题了…… 乐彦玮无可奈何,只能横下心以得罪房氏父子的代价获得文官主流的认可,就算极可能遭受来自房氏父子的反噬,可因此能够加入萧瑀为首的士林清流之阵营,亦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可是谁能料到刘洎又从中插了一脚? 一整天,乐彦玮差点愁白了头发,不知如何向萧瑀交待。微末士族便是如此艰难,族中未有见多识广的长辈给你剖析时势分析利弊,更未有身居高位者为你周旋转圜化解危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等到天色擦黑,自泾阳监察租赋收缴之后返回御史台交卸了一日之总结,正愁眉苦脸的琢磨着要如何向萧瑀交待,刘洎派人来将他叫了过去…… 乐彦玮在泾阳待了一整日,自然不可能知道骊山农庄发生之事,乍闻刘洎说身体偶感不适,明日让他前去骊山农庄,乐彦玮先是一愣,继而欢欣莫名,只觉得漫天的云彩全都散了。 时来运转啊…… 回到家中搂着新娶的小妾折腾了半宿,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便让侍女侍候着洗漱,而后黑着眼圈儿便骑马直奔骊山。 ***** 房家父子进行了一次秉烛夜谈。 房俊纵然有重生之经历,胸中自有古往今来王朝兴替天下盛衰之见识,本身亦曾在官场蹉跎数年,可是终究未曾站在一国之宰辅的位置上高屋建瓴,对于事物的理解难免过去肤浅。 而房玄龄堪称历史上响当当的名相,无论治国理念亦或是政治智慧,皆有着独到之处,将诸多经验见解详细道来,房俊两相结合,互相印证,顿时有着茅塞顿开之畅快…… 重生者不是万能的,急功近利不仅是取死之道,更是祸国之根源。 父子两一直聊到东方破晓,房玄龄终究年岁太大精力枯竭,昏昏沉沉的自去睡了,房俊则兴奋莫名,颇有一种玄幻世界当中“破镜”之酣畅,只觉得自己的境界比之以往高了不止一筹,心情愉悦,睡意全无,洗了把脸换了一套寻常的褂子穿上。 他在家中向来不讲究仪表,吃穿用度尽皆以实用舒适为准,绝不贪图排场。这件褂子乃是作坊里刚刚纺织出来的棉布所缝制,看上去毫无光泽且软塌塌的有些邋遢,但是轻薄透气贴身,这样重生以来一直穿着丝绸的房俊仿佛找回了前世的感觉…… 随意穿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整个人衣饰寻常没有半分世家子弟的气派,却又干净清爽,便溜溜达达出了庄门,在清晨的农庄里逛了起来。 房家庄园门前那条由山脚直达山顶的水泥路,在庄园附近早已形成了一处不下于集镇的繁荣商业区。数十家店铺沿着水泥路两侧铺开,布庄、当铺、酒肆、车马行、杂货铺……数千人集中聚居的地方,在唐朝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小型的县城。 房俊一摇三晃的沿街逛着,感受着欣欣向荣的氛围,心底无比自豪。 这可是自己一手建起来的庄子,若是没有自己,整座骊山都将成为皇家的后花园,丰沛的水利都将白白流淌,直到几百年后关中水位下降骊山上的泉水河流干涸,哪里会出现这等遍及山腰的暖棚和水田之盛景? 更别提这里许多百姓都是因为他才没有成为流民,没有冻饿而死弃尸荒野,而是在此繁衍生息,生活富足。 人类的满足感来源于何处? 在房俊看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并且能别人带来快乐,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一项。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呦,二郎昨晚没回长安啊?” 馒头铺的胖老板娘正将蒸笼取下打开盖子,一股热腾腾的白气升腾而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浓郁的香气。 没错,在唐朝,馒头也是有可能有香气的,因为有的时候它带馅儿……唐朝没有“包子”这个名称,那是宋朝才会出现的,但是包子这种东西绝对有,当然,唐朝人不管有馅儿没馅儿,一律称之为“馒头”,到了后来,馒头之有馅者,北方人方才称之谓包子…… 房俊闻言停下脚步,走到铺子前,伸手拿了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包子皮松软滚烫,里头的菘菜馅儿裹着剁得细碎的猪肉臊子,那叫一个香! 房俊一边啃包子,一边探头探脑往铺子里头瞅,嘴里嘟囔道:“咦,你家金玲儿呢?好几天没看见这丫头了,怪想得慌。” 胖胖的老板娘便掐着腰瞪着眼珠子嚷嚷:“哎呀,就知道你这个棒槌对咱家闺女没安好心,金铃儿已经许了婆家,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房俊咬了一口包子,不满道:“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没安好心?你家闺女长得好看,多看两眼不行啊?再敢聒噪,信不信本郎君立马派人将你家丫头抢了回去拜堂成亲,让你当个便宜丈母娘?” 胖老板娘毫不示弱:“还没有王法了?你敢强抢民女,我就告到房相面前,看他老人家怎么打断你的腿!” 铺子里有两个正在就着豆花吃包子的食客,听到这话,便起哄道:“二郎千万别这么说,这胖娘们儿话虽然说得狠,就怕是到时候不用你抢,她自己就把闺女拾掇得漂漂亮亮送你床上去!” 里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巧掀了门帘出来,尖俏的下颌一张小脸儿白皙清秀,山野之间难得的秀美清纯,听了众人打趣的话语,眨巴眨巴眼睛才反应过来,一张小脸儿瞬间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惊叫一声,羞不可抑,掩面就跑回里屋去了,那细细的腰肢翘翘的臀儿,看得一群大老爷们儿一阵眼热心跳…… 胖老板娘就掐着腰破口大骂:“你们这帮破落户,是要跟着房二郎学坏了是吧?他敢强项民女,你们是不是都要做帮凶?” 有人说道:“老板娘你别嘴硬,就问你若是二郎的嫁妆抬到门口,你这个女儿嫁是不嫁?” 胖老板娘瞪着眼:“放屁!谁稀罕他的嫁妆?他要是敢说娶,老娘所有家当都倒搭给他也行!”说着,自己也呵呵笑了起来。 这几年,房二郎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棒槌是真的棒槌,可是心善,以他这样的家世人品什么样的小姑娘跑得掉?可人家别看嘻嘻哈哈没个正行,这等欺男霸女之事,却从来都未曾干过一桩。 众人也哈哈大笑,起哄房俊是不是惧怕高阳公主,眼馋黄花闺女也不敢往家里娶? …… 太阳渐渐升起,骊山农庄已经热闹非凡。 落户在此的数千流民早已安居乐业,连带着本地的居民也因为房俊大肆购买土地而家产颇丰,之后的水稻栽种、温棚种植,给骊山农庄百姓带来大量财富的同时,更是将关中附近的米商、菜商等等商贩吸引过来。 有了兴盛的商业,便会有大量的人流涌入,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造就了现如今的骊山农庄人满为患,房家庄园的大门前整条街都被各式各样的店铺挤满了,一大早便热闹起来。 前来购置菜蔬的商贩、起个大早等着缴纳租赋的庄客、想要高价从百姓手中收购上等骊山特产上等稻米的米商,见了面打招呼的、吆喝着贩卖商品的,各式各样的声音混合着数家早点铺子里冒出来的米粥香、包子香、馍馍香……充满了繁华富庶的安逸祥和。 乐彦玮牵着马走在这繁华的集镇上,左右张望,寻找着可以作为攻歼房俊的一切把柄。 陡然间,耳朵里传来一句嚣张的话语——“你家闺女长得好看,多看两眼不行啊?再敢聒噪,信不信本郎君立马派人将你家丫头抢了回去拜堂成亲……” …… 嗯? 强抢民女?! 乐彦玮瞬间两眼通亮! 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 羞辱 乐彦玮就是来找茬儿的。 别管用什么手段、什么方式,只要能够搜集到房家父子的“黑材料”,回去之后稍稍“润色”一番呈递上去,他就算是完成任务,其他步骤自然有别人去接手,那等层次的斗争已经不是他能够参与的…… 乐彦玮自然知道房家父子素来风评甚佳,可是哪一个世家门阀的名声不好呢?表面上仁善平和,暗地里男盗女娼,这是常态。就连当初被关中百姓一把火少个干净的元家,在活人殉葬这件丑闻未曾暴露之前,不也是慈眉善目、为善乡里? 房家父子再是好名声,也肯定有嫌隙之处可以做文章。 就比如这收缴租赋,全天地下的地主都是一个样,借粮的时候小斗出、缴付的时候大斗进,不搞那些霸占房产田地、以女儿抵债之类的龌蹉事就已经算是好人家了,认真纠察下去,谁家能没有一丝半点的猫腻? 退一步将,就算房家父子当真清廉守正仁义君子,可是家大业大,难免便会出现一两个害群之马…… 想到这里,乐彦玮就有些遗憾,为何那武家兄弟偏偏要跑去南洋呢?那两个废物若是留在长安该多好啊,只需略施手段,便能成为扯绊房俊后腿的弱点,现在听说在南洋被人家当地的匪寇给谋财害命了,长安家中只剩下一个继母一个同父异母的小妹,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却是想要找茬都找不到。 正在他绞尽脑汁想着从何处下手方能有借口弹劾房家父子的时候,一阵谈话声传入耳中…… 看上了人家闺女? 还要强抢民女? 而且听着话里话外,这嚣张的小子明显是房家人啊…… 乐彦玮瞬间精神起来,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这边冥思苦想未有破局之策,可老天爷就给他送到眼前来了! 此等天赐良机,如何能够错过? 乐彦玮一把丢开马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包子铺门口,伸出手去抓住倚在门口以为衣着简朴看上去甚是邋遢的青年衣领子,大喝一声:“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尔等狂徒居然公然叫嚣强抢民女,天理何在,国法何在?某乃是监察御史,诸位乡亲,协助某将此獠擒获押送刑部大牢,无论何人为其撑腰,某就算肝脑涂地,亦要伸张正义,为民除害!” 他喊得激情澎湃、正气浩然,可四周百姓非但未有一人响应称颂其正气凛然之气概,群情激昂下上前将恶徒擒获,反而一个个尽皆目瞪口呆,看傻子一样投来异样的目光。 大街上在这一瞬间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静的诡异,静的可怕…… 乐彦玮有些不解,这啥意思? 为何百姓们是这等反应? 难不成是被房家人欺压惯了,从未有人能够站出来抵抗房家父子的权威为他们伸张正义,所以此刻见到我这么一身正气不畏强权的站出来,一个个的都被震惊了? 嗯。一定是这样…… 乐彦玮自行脑补一番,愈发觉得或许房家父子当真就是如同自己想象那般,便面上看着慈眉善目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现在将这个房家子弟抓了个现行,真真是天助我也! 他愈发神情激动,觉得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哪怕此刻房家父子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敢狠狠一口唾沫啐过去,梗着脖子说一句“天理昭昭,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诸位乡亲,房家一门作恶多端,尔等苦其久矣!今日本御史奉旨监察民间善恶,定将此獠抓捕归案,以往有何等冤屈苦楚,稍后尽可以随本御史前往御史台,定将一一记录在案,为诸位讨还一个公道!” 但凡是御史出身,都懂得顺势而为经营名声,能力重要,宣传更重要…… 乐彦玮觉得自己当真是时来运转,本来是硬着头皮黑一波房家父子,哪怕得到朝中清流一派的认可也必定要得罪房氏一脉的官员,怎么算都有点得不偿失,可是眼下的情形,自己很有可能在完成任务的同时,硬生生赚取一波来自百姓的好感,使得自己的清正之名更上层楼,成为御史中的明星、言官中的偶像! 心里美滋滋…… 然后,他就看到被自己拎着衣领子的青年缓缓转过身来,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曾在朝堂上数次得见颇为熟悉的脸庞,只是这张脸此刻却是面无表情、黑上加黑…… “房房房……房俊?” 乐彦玮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有一瞬间的失神状态。 怎么可能是房俊? “啪!”房俊冷着脸,一巴掌将乐彦玮薅着自己衣领的手打掉,沉声道:“某乃是华亭侯、兵部侍郎、当朝驸马,尔不过御史台区区一个八品御史,居然直呼本官名讳,你还懂不懂规矩?” 官场之中,上下登基森严,绝不可混淆轻忽。 下官见到上官必须恭敬执礼,上官和蔼可亲不准其施礼是一回事,下官心高气傲失了礼数则是另一回事。这种事情乃是官场大忌,若是因此遭受上司打压,没人会同情你。 乐彦玮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尴尬不已,抱拳施礼道:“下官不知房侍郎在此,多有失礼,恕罪,恕罪……” “恕罪?” 房俊冷笑:“本官一大清早出来溜达,结果你个王八蛋像条疯狗一样扑上来就下嘴,咬完了你特么还让我恕罪?来来来,谁给本官抓条野狗过来,狠狠的咬这位御史两口,然后看看他饶不饶那条野狗。” 乐彦玮面红耳赤,气得后脑勺都快冒烟儿了,这人怎么这么损? 堂堂监察御史,居然被比作野狗…… 殿内的食客、左右的街坊、路上的商旅……闻听到房俊的话语,尽皆爆出一阵哄笑。 乐彦玮有些气急败坏,此刻也顾不得房俊的官职威严,怒声道:“纠察不法乃是下官职责,房侍郎何以这般辱我?” 房俊嘿的一声,不屑道:“你当我真不知你藏着何等龌蹉心思?监察御史乃是帝王耳目,职责在于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可某却实在不知,何时栽赃构陷亦成为监察御史的职责了?御史之中有你这等见利忘义之小人,尚有何面目敢自称一句清正无私、风闻奏事?” 连风闻奏事、纠察百官的御史都这般蝇营狗苟、唯利是图,可见眼下官场之风气。史书上说贞观时期能臣辈出、忠臣不绝,这的确不假,可要说绝无龌蹉之徒,却实乃妄言。 只不过是世家门阀之间利益牵绊、恩怨纠缠,再加上李二陛下之强势,所以大家都表现得循规蹈矩绝无出格之处,有谦有让和气生财,以免被霸道的李二陛下给灭了…… 等到李二陛下驾崩,这些牛鬼蛇神就全都蹦跶出来,为了利益打成一团,今日贞观勋贵接连屠戮,明日关陇集团一朝覆灭,后日山东士族趁势而起……大家都斗起来,谁忠谁奸、谁正谁邪,那才能一目了然。 乐彦玮被房俊一言点破心里的龌蹉,顿时一惊,心虚反驳道:“房侍郎何必这般污蔑下官?非是下官想要故意找您的茬儿,身为监察御史,既然听闻有人意图强抢民女,难道还能视若不见、充耳不闻不成?” 胖老板娘和店内的食客就待张口给房俊辩解,这只是一句笑话而已,事实上哪里用得着强抢?只要房俊言语一声,说我看上你家丫头,怕是胖老板娘自己就将闺女收拾得干干净净送去房家……房二郎在骊山农庄的声望,绝对不在房玄龄之下,能在大家走投无路之时买下骊山的田地安置大家,那就是活命之恩,岂能怜惜一个闺女儿不知报恩? 再者说,房俊的人品谁人不知? 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 人品低劣 至今为止,房二郎家中也唯有一妻一妾,几个收了房的侍女也尽是贴身的丫鬟以及公主的陪嫁侍女,除此之外,何尝听闻祸害了谁家婆娘,又强娶了谁家的闺女? 这等品性,在等级森严特权林立的唐朝,简直就是一朵高门大院里的奇葩,闺女嫁过去那就是一辈子享福,哪里还用得着出去抢? 可房俊赶紧一抬手,将大家的辩解之言尽皆堵住。 开玩笑,小爷还就等着这厮弹劾呢,若是他萎了,老爹房玄龄的戏还怎么唱? 房俊制止了百姓为他辩解,下巴微微抬起,一脸傲然的睨着乐彦玮,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道:“某官居三品,爵封国侯,功勋赫赫,富可敌国!这庄子里的人皆是当初因我而活命,现在小爷看上了一个丫头,娶回去当一房小妾有何不可?又能碍着你们御史言官什么事儿?” 乐彦玮心里一跳,这厮还当真看上了人家闺女? 他眼珠子转了转,说道:“若是你情我愿自然不关吾等御史之事,可若是房侍郎仗势欺人欺男霸女,吾等监察御史绝不会坐视不理,就算是身为侯爵、功勋赫赫,亦打不过国法!房侍郎当慎重,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番话语里头既没有卑躬屈膝丢了自己颜面,亦没有不依不饶以免惹祸上身,甚至还带了一点小小的“激将”之术,可谓圆滑阴险至极。 他心里想着今日且全身而退,然后盯着这家店铺的闺女,只要被房俊娶回去,那么不管是否你情我愿,自己都可以借着今日之事弹劾房俊强抢民女……反正我是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力,事实到底如何那就是刑部亦或大理寺甚至是宗正寺的事情,与我何干? 而且他深信,以房俊的肆无忌惮之行事作风,就算原本没打算抢,这会儿被自己所激将,怕是也忍不住,一定要抢个闺女回去展示一下他的强硬和无所畏惧…… 果不其然,他这边话音刚落,便见到房俊一张黑脸极其难看,怒气冲冲的等着乐彦玮叱道:“休要拿什么国法来压我!这庄子里都是我的人,我看上谁就娶谁,谁能管得着?” 乐彦玮心中窃喜,面上不显,淡然道:“房侍郎好自为之……那么,下官可否离去?” 房俊一脸不耐烦,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还留你吃饭不成?赶紧滚蛋,不过善意提醒你一句,咱们庄子里疯狗多,走路的时候带着眼睛,万一到处乱逛被野狗给咬了,别又怪罪在某的身上。” 乐彦玮脸色一黑,心里发虚,这是警告还是威胁? 想一想房俊一方恣意妄为的事迹,他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不劳房侍郎费心,下官会注意。” 说罢,对房俊施礼,赶紧快步离开。 不过自然是不能回京的,还有监察任务没有完成…… 房俊面色阴郁的盯着乐彦玮的背影,看了好一阵,直到乐彦玮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处,这才回过头。 胖老板娘搓搓手,期期艾艾道:“这个……二郎啊……您该不会当真看上咱家闺女了吧?” 刚刚房俊的表现,让她有点信以为真了。 房俊好笑道:“怎么着,看你的模样还真希望我看上你家金铃儿?” 胖老板娘连连摆手,为难道:“按说二郎您是咱们一家子的恩人,没有您的接纳安置,我家这几口子怕是早就饿死了,金铃儿长得俊,大抵也不过是卖给豪门大宅里头为奴为婢,遇到个丧良心的主子,兴许就给糟蹋了……若是放在平常,您看上咱家丫头,定然给您送进府里去,也知道您定然能善待丫头……可是昨儿府里的卢管事来提亲,虽然未曾下聘,可咱家男人可是应允了的,而且男方……男方……咳咳,二郎也不好去跟他争。” 旁边就有人插嘴道:“不是吧?是哪家的郎君,连二郎都不能去争?” 房俊也好奇了,他还以为刚刚胖老板娘说闺女许了人家是开玩笑呢:“那男方大抵我是认识?说说,是谁家的小子?敢跟小爷抢女人,回头派卫鹰带人去打断他的腿儿!” 胖老板娘一脸尴尬,道:“就是卫鹰那小子……” “啥?” 房俊吃了一惊,感情这是家贼难防啊…… “可卫鹰那小子娶亲,为啥我不知道?”房俊有些不满,他对卫鹰可是一向信赖有加刻意栽培,结果连娶媳妇这么大的事儿都瞒着? 胖老板娘见房俊不喜,心里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这也不关卫鹰的事,是他娘相中了我家金铃儿,就求着卢管事来提亲……再说这不才是昨天的事情吗,估计卫鹰那小子这会儿都不知道呢。” “原来如此……” 房俊宽慰了一些,不过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对店内几个食客叮嘱道:“金铃儿与卫鹰这桩亲事,各位不要出去到处传扬,某自有计较。” 谁也不知道他计较什么,可是房二郎说的话谁敢反驳?当即连连表态,绝不会出去乱说。 胖老板娘有些奇怪:“为啥不能说?我家闺女又不是见不得人。” 何止不是见不得人?提起包子铺的金铃儿,整个骊山农庄就没有不知道的,丫头长得好看,性子温顺,而且勤俭持家又孝顺,庄子里半大小子眼睛都像狼一样盯着,都希望能娶回家去当媳妇…… 房俊笑道:“你别管那么多,听我的,到时候送他们小两口一份厚礼,咋样?” “成!” 胖老板娘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房二郎是谁?那可是整个关中最有钱而且最舍得花钱的主儿,卫鹰是他的亲兵首领,成亲的时候一份大礼是必不可少的,这时候又强调一下是一份“厚礼”,那还得少得了? 房俊告辞离开,返回庄子里,脑子里琢磨主意,想着怎么才能狠狠的坑乐彦玮一回,那家伙人品不好,就算坑死了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 房俊之所以记得住乐彦玮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是来自于前世一个小故事。刘洎死后,其实朝臣都知道他死得冤,是被褚遂良给陷害的,李二陛下赐刘洎自尽,刘洎临死前欲要留下奏言,宪司却得到褚遂良授意不肯给予纸笔…… 此事不少人尽皆知情,然而当时李二陛下刚愎自用不听劝阻,也没人敢以死相谏。李二陛下驾崩之后,李治即位,是为高宗皇帝。刘洎的儿子刘弘业上书高宗皇帝,言及贞观末年其父乃是受到褚遂良构陷而枉死,请高宗皇帝为其父平反昭雪。 高宗询问近臣,当年刘洎是否枉死?就连被称为“奸相”的李义府也说确有此事,应当给予平反,唯独时任给事中的乐彦玮持有不同意见,他也不说刘洎到底是不是枉死,只是说:“刘洎大臣,举措须合轨度,人主暂有不豫,岂得即拟负国?先朝所责,未是不惬。且国君无过举,若雪洎之罪,岂可谓先帝用刑不当乎?” 这话什么意思?简而言之,就是说“如果洗雪刘洎的罪责,岂不是在说先帝滥用刑罚?” 高宗听了这话,就算当真想给刘洎平反也不得不考虑后果,人家刘弘业是刘洎的儿子,能够为了父亲的冤屈上书皇帝,而他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要否定先皇、指摘父亲的错误? 这是断然不可的。 于是,这件事就此作罢…… 或许在乐彦玮来说,这么一个提议只是为了确保先皇李二陛下的“永远正确”,这是营造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所必须的手段,李二陛下的形象是神圣的,永远英明,谁敢纠正李二陛下的错误就是“抹黑”,要无条件维护唐太宗的形象,这关乎李唐社稷的前途和命运,是忠臣所必为。 但是在房俊看来,唐朝吏治之乱,却正是由高宗一朝而起…… 第一千六百八十五章 坏水儿 不难想象,按乐彦玮的这个“高论”去做,会有怎样的后果——为了“先帝”的形象,朝廷可以一次次掩盖真相,一次次践踏公理,一次次制造冤案,明知是错而绝不更改,因为这样做代表着“政治正确”!?? 乐彦玮发表这番“高论”的全部目的无人得知,或许是因为与刘洎有宿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以报仇恨,也或许真的大公无私,是在尽一位“忠臣”的本分和责任。 然而他却忘记身为一名大臣,就算你不能去弘扬正气,??又岂能将这等阴私龌蹉的手段堂而皇之的立于朝堂之上? 用不平反冤案的方式来维护李二陛下的英明,所谓的帝皇英明就势必要靠无数人的血泪和冤屈来支撑,或许能收一时高压下的稳定,但从长远看,冤案必然发酵——每一次冤案,就是砍向李唐大厦的一斧;无数次冤案,就是无数次的砍伐。 最后的结局几乎已经注定:朝中直言敢谏的忠良之臣越来越少,正义力量一波波流失;一群城狐社鼠占据庙堂要津,洋洋得意,弹冠相庆;老百姓如堕水火,生不如死,最后逼良为贼,贼遍国中……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高宗武功赫赫,实际上却是在吃掉贞观盛世的老本儿,本身对于国家的贡献寥寥,消除世家门阀的过程他也不敢堂堂正正,而是借用武媚娘这把刀,自己躲在一旁营造出一副有心无力的虚伪模样,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他自以为进可攻退可守一切尽在掌握,却不料天不假年,上苍没有给他一个长久的寿命,结果便是在他死掉之后,武媚娘这柄刀并未收鞘,而是依仗着高宗赐给她的力量,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将所有挡在面前的障碍杀得干干净净,一举攫取了大唐帝国的至高权力,改唐为周,差一点断绝李氏的血脉…… 而乐彦玮这样的“忠臣”,其实就是帝国大厦的“刽子手”,看似微不足道,却在蚕食着帝国根基。大唐帝国的根基再是固若金汤,也经不起这般蚕食啃噬,若是任由其形成趋势,最后势必倒塌。 ***** 乐彦玮兴高采烈的回到御史台,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奏疏,而后拿着这篇奏疏前往宋国公府求见萧瑀,半晌之后一脸喜气的回到府中,打发了几名下人乔装打扮混入骊山农庄。 翌日,下人便送回房家用一顶小轿将包子铺家的闺女接进庄子小门儿的消息…… 乐彦玮抚掌大笑,房俊啊房俊,你小子嚣张得过了头,还真是个棒槌呀! 当下兴致勃勃奋笔疾书,将那份奏疏重新润色一番,走了御史台的弹劾程序,直接将奏疏呈递到了政事堂…… 骊山农庄。 一对儿新人被送入洞房,整个庄子里都喜气洋洋。 太子李承乾伸手挡住房俊举起来的酒壶,无奈道:“二郎莫非是要灌醉孤不成?行了行了,今日已然尽兴,来日再陪二郎可好?再喝真就要醉了。” 房俊道:“那行,太子不喝,微臣陪吴王殿下喝。” 吴王李恪俊美的脸上满是酒气上涌呈现的酡红,苦笑道:“你这酒量,本王服气了……不过你这罐子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直说行不行?再这样灌下去,回头父皇会打我们兄弟板子的。” 房俊笑眯眯道:“哪里卖什么药?就是请二位殿下喝喜酒而已。” “得了吧,一个亲兵成亲,犯得着将吾兄弟请来?”李恪大翻白眼,一脸不信。 房俊执意给李恪斟满酒杯,随意道:“殿下这话说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不是自己的喜事,可是这等气氛便能让人心情舒畅,哪怕是寻常的浊酒亦能品出滋味,更何况是这十年陈酿的花雕?” 李恪用手捂住杯子,不肯再喝:“说不说实话?若是不说,这杯酒本王无论如何是不肯再喝了。”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心思灵透的李恪焉能看不出房俊心里藏着把戏? 话不说明白,这酒他是真不敢再喝了,谁晓得这棒槌会不会将一位太子一位亲王给灌醉之后干下什么龌蹉事,捏在手里当把柄? 这房二缺德,没什么是不敢干、不能干的…… 房俊便讪笑道:“这话说的,难道微臣还会坑害二位殿下?” “说不好。” “不好说。” 太子与吴王两兄弟异口同声,说完互视一眼,居然还击了一下掌,很欣慰兄弟齐心“英雄所见略同”…… 房俊郁闷:“你俩真是……实话说吧,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日后若是有人弹劾微臣为非作歹之时,请二位殿下给做个见证,咱今日就陪着二位喝酒,别的坏事什么都没干。” 话音刚落,李恪便一拍大腿,悔之晚矣的模样:“哎呀呀!某就说今日一整天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眉毛还直跳,果然没好事。” 房俊气道:“怎么就没好事?不过是做个见证而已,有什么说什么实事求是,又没有让你吴王殿下颠倒黑白胡说八道,干嘛做出这等助纣为虐一般的表情?” 李恪叹气道:“你可拉倒吧,本王还不了解你?准定是要坑害谁,心里没把握所以要把太子和本王拉上给你垫背。你就缺德吧你,太子现在还好,本王却早就成了世家门阀的眼中钉,你就不怕把我害得成了众矢之的,最后被夺王削爵充军发配?” 李恪是真的发愁,房俊这人什么都好,有能力讲义气,古道热肠为人仗义,唯独爱搞事情这一点让人受不了。 他却不知这回倒是真的冤枉了房俊,不是他想搞别人,而是别人想搞他。房俊的性情便是无理尚要争三分,何况这回堪称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虽然房玄龄让他老老实实的,并且说了自有应对之法,可房俊还是觉得不爽。 这两年小爷算是修身养性了,是不是让你们都忘了咱是个惹毛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棒槌? 乖乖的等着挨收拾,不是房俊的性格,别人怼过来,他就肯定要怼回去,一直怼到没人敢怼他为止…… 房俊道:“有人想将我的名声搞臭,让我升迁无望。” 李承乾毕竟是太子,对于朝中风向不可能一无所知,闻言低声问道:“江南那些人?” 房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屑道:“这些人贪得无厌,只是看到‘东大唐商号’每月里海量的利润,认为这都是从他们手里抢过去的,简直鼠目寸光!若是没有‘东大唐商号’,没有皇家水师,他们的货物怎么可能漂洋过海占据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南洋这些国家的市场?这是想要敲打我,让华亭镇对他们的货物进出敞开一个口子,一群只见小利而忘大义的蠢货!” 有些人始终不明白“国强民富”的道理,他们只看到自己的利润被朝廷征税,只看到自己的货物进出被朝廷限制,却从未想过若是没有一个强盛的国家作为后盾,他们这些商贾出了国门与绵羊有何区别? 而强国从何而来? 没有赋税,拿什么供养那些纵横天下的军队? 李承乾面有忧色,担心道:“可是翻过年大抵就要开始东征,江南乃是财富辎重征收之重地,万一因此而引发动荡……会坏了大局的,届时即便父皇再是宠爱你,也必然重重责罚。” 东征,是李二陛下心头的一等大事,谁敢坏了东征大局,皇帝就会收拾谁,这个时候绝无人情可讲。 李承乾害怕房俊棒槌性子发作,不管不顾跟江南士族较上劲,从而有损朝廷大计…… 房俊哼的冷笑一声:“殿下勿忧,微臣岂是不知轻重之辈?可微臣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若是一味的退让,他们反倒不知好歹得寸进尺,这一回定然让他们知道,江南商业,到底谁说了算!” 李恪听着话题越扯越远,忍不住插话道:“说了半天,这与你今日请我兄弟俩前来喝你一个亲兵的喜酒,有何关系?” 房俊阴仄仄一笑,道:“借贤昆仲的身份一用,狠狠打一些人的脸!” 李恪苦笑摇头。 他太了解房俊,一见到房俊这神情,便知道这厮定然是冒坏水儿,不知道要恶心哪个倒霉蛋儿…… 不过话说回来,江南那些人当真是贪婪丑陋得紧,若是没有房俊设立市舶司,没有皇家水师威震七海,他们哪里能有现在这日进斗金的丰厚利润? 这回惹恼了房俊,不知道这记仇的棒槌怎么收拾他们呢,千万别哭鼻子才好…… 第一千六百八十六章 收集证据 就在房俊私下宴请太子与吴王之后,一纸奏书从御史台发出递交到门下省,由黄门侍郎褚遂良直接呈递至皇帝面前…… “陛下,微臣刚刚在门下省阅览奏疏,发现一份弹劾兵部侍郎房俊强抢民女的奏折。” 褚遂良轻手轻脚的进入神龙殿内,脸上满是发现有趣之事的笑容。 正在处置公文的李二陛下愕然放下手里的毛笔,接过来翻阅着这份奏折,奇道:“竟有此事?” 细细观之,奏折上历数房俊在民间嚣张跋扈,甚至依仗身份将已经婚配只是尚未过门之少女强掳入府,恣意妄为…… 褚遂良笑呵呵道:“御史之责,风闻奏事,或许传言是有的,但房侍郎不至于如此,定然是有人恶意中伤。” 李二陛下瞅了一眼褚遂良,点头道:“有道理,这些监察御史都是闲着没事儿干么?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便直接上书弹劾,真当朕整日里清闲?此事毋须理会,倒是这个监察御史,叫什么来着……”翻阅了一下奏疏,看了看落款,续道:“命门下官员申饬一番,责令其勤勉务实,不可这般捕风捉影。” “喏。” 褚遂良应了一声,眼珠儿转转,又道:“只是既然有御史敢于这般直言诤谏,想必在民间定是有一些传言四起,颇为令人信服……房侍郎身份不同,官职爵位尽皆显耀,这等谣言不仅对他本人名声有损,也令朝廷陷入被动,导致不知情的官员百姓误解……要不,另行派遣官员暗中彻查一番,看看是否属实?” 李二陛下将那份奏疏丢在桌案上,拿起一旁的茶水浅浅的呷了一口。 少年慕艾,血气方刚,戒之在色,喜好女色情有可原。他不认为房俊会恣意妄为到强抢民女,就算房俊有这个心思,难道就不怕他老子房玄龄打断他的腿?只要不是强抢,那就没什么问题。 作为老丈人固然对此事有些不舒服,但是推己及人,李二陛下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他自己便是此道中人,甚至比天下大多数男人做得更过分…… 当然,若是高阳公主哭啼啼回到宫里来告状,那自然另当别论。 现在高阳公主都未曾闹腾,别人哪里管得着? 所以李二陛下只是在脑子里将这件事过了一下,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甚至都没有走心,就算房俊当真行为不妥,抓回来抽一顿就好了,便随意道:“行吧,查清楚也好。” 此事便在他脑子里过去了,却浑然没有在意自己的思维似乎没无意之间引导了…… 褚遂良面上神情不显,道:“喏!微臣领会得。” 李二陛下不关注房俊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他现在经历尽数放在东征之上,全国范围内的调拨粮草兵械、征用民夫器具,这需要庞大的统筹和耗费大量的精力,各个衙门自管一摊,最终还是要皇帝来定夺。 褚遂良见到李二陛下重新埋首案头,便轻手轻脚的给皇帝案头的茶杯续上水,而后躬身退出大殿。 回到门下省,褚遂良喊过一个心腹书令史,低低耳语一番,那书令史连连点头,待到褚遂良叮嘱完毕,这才快步离开,出了门下省衙门,径自向御史台走去。 ***** 乐彦玮得了褚遂良传来的信息,当即喜不自禁,召集了几名心腹,先前往萬年縣衙见了李义府,道明来意,请他带着衙役跟随,前往骊山农庄搜寻房俊之“罪证”。 李义府沉吟不语,颇感为难。 此次乐彦玮乃是身负江南、关陇两家之指令行事,李义府投机晋王,晋王却惨遭圈禁,便理所当然的成为关陇集团的门下走狗,不可能驳斥乐彦玮的请求。可他亦没有忘记当初房俊的“赠衣之恩”,这个时候跟乐彦玮沆瀣一气图谋房俊的把柄,传出去他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乐彦玮颇为不爽,叱道:“尔身为萬年县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可因为私人之恩情罔顾律法于不顾?” 李义府主意很正,坚决不愿前去,只答应派遣人手跟随乐彦玮行事。 之所以这般坚决,一则是唯恐传扬出去被人骂作“忘恩负义”,二则是因为以他对房俊的了解,岂会轻易便坠入别人的彀中?可别图谋房俊不成,反倒惨遭报复…… 乐彦玮无奈,只得自己带人前去骊山农庄。 监察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纠察百官监察不法,可若是想要给官员定罪,那还是需要确凿之证据才行,乐彦玮此行,便是搜寻房俊“强抢民女”的罪证…… 他带着人换了便装,一路小心谨慎的来到农庄,径自到了那家包子铺。 “本官乃是御史台监察御史,现在奉皇命调查房俊强抢民女一案,所有问题,务必据实回答,若有虚言,严惩不贷!” 乐彦玮摆出官威,一脸正气。 “是是是,您请问便是,草民不敢妄言。” 胖老板娘和丈夫忽视一眼,赶紧低头缩脑,看上去吓得不轻。 “本官问你,你家闺女可是被强抢过门?”乐彦玮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对于这等贱民,根本勿用什么策略,有皇命压着,吓不死你! 胖老板娘迟疑一下,小心翼翼道:“这个……也算不上是强抢吧,毕竟也是给了彩礼的……” 乐彦玮道:“还有彩礼?拿来本官瞧瞧。” “喏。” 老板赶紧回到后屋,两个衙役跟着,不多时抬出一个藤箱放在屋子正中,乐彦玮上前打开,见到里头两匹丝绸、用红布包裹的十贯钱,以及零零碎碎七八样贺礼。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些彩礼算得上丰厚,可房俊是什么人?大唐首富纳妾只拿出这么一点彩礼,简直能让天下人笑掉大牙,给了就跟没给毫无分别。 乐彦玮谨慎,确认道:“这些彩礼当真是房俊所给?” 胖老板娘使劲儿点头:“是房二郎亲自带人送来的。” 乐彦玮心里踏实,问道:“你就不觉得少?那房俊可是家财亿万,这么点彩礼简直可笑。” 胖老板娘道:“哪里敢觉得少?那房二郎何等样的贵人,纡尊降贵的亲自送彩礼来,再觉得少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吗?草民全家得益于房二郎这才活到今日,就算是要咱们的命都得给,何况一个闺女?” 乐彦玮满意极了,暗忖房俊你个棒槌当真是嚣张跋扈,抢了人家闺女,你就吝啬于一点彩礼?多给一些还能显示你是娶亲,就给这么点儿,跟抢亲全无分别啊! 他盯着这两口子,沉声问道:“若是明日大理寺审问此案,你俩要据实相告,就将刚刚的话复述一遍即可。” 胖老板娘夫妇吓了一跳:“大理寺?额滴个天爷,咱们可不去。” 乐彦玮道:“不去也得去,房俊抢了你们的闺女,难道你们就不想请求陛下伸张正义,将你们的闺女从龙潭虎穴里解救回来?” 两夫妇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异口同声道:“不想,咱们什么也不想!那房二郎何等样人,你们不知道,咱们还能不知道?这事儿绝对做不得,刚刚的话您就全当咱们什么都没说,万万不敢去告房二郎。” 看上去,这夫妇两人完全慑服与房俊的淫威之下,大概是害怕房俊事后报复,坚决不去大理寺告状。 乐彦玮恐吓道:“这可由不得你们,房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尔等若是知情不报,便是与房俊同罪。房俊乃是侯爵,罪加一等也不过是充军发配,尔等身为平民,可就要满门抄斩了!” “抄抄抄……满门抄斩?!” 两口子吓傻了,腿都直打颤…… 乐彦玮见状不由得意万分,只要这件事情办得妥帖,他的官职势必要往上升一升,从六品的侍御史不敢想,从七品的主簿总该没问题吧?至不济也可外放地方为官,虽然不必的御史清贵,可是油水丰厚啊…… 当即,乐彦玮将胖老板娘夫妇隐蔽的带回御史台,然后以御史台的名义状告房俊强抢民女、横行乡里等不法事,就等着大理寺接受审理。 第一千六百八十七章 审问 甭管哪朝哪代,百姓在官员面前尽是弱势地位,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包子铺的老板夫妇慑于乐彦玮的官威,战战兢兢的点头答应,继而便被乐彦玮带回御史台。 想要将证据提交至大理寺弹劾房俊,这件事不可能避得过御史台的一把手刘洎,想到之前被刘洎阻挠前往骊山农庄“监察”,很有一种被识破动机的意味,虽然后来莫名其妙的又允许前往,可乐彦玮心里终究没底。这位顶头上司的站队非常诡异,一会儿跟关陇集团亲近,一会儿又似乎用房俊颇为密切,让人捉摸不透…… 乐彦玮拿着准备好的奏疏去请示刘洎,心里想着若是刘洎阻拦自己弹劾房俊,那就势必要去向萧瑀求助,这不是自己无能,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刘洎作为御史台的主官,一意阻挡的话他是没办法的。 甚至还能多多在萧瑀面前表表忠心,拉近关系…… 可是等他到了刘洎的值房,才知道刘洎自昨日回府之后便未曾前来衙门,说是身体不适在家中调养,并且留话,御史台的诸位官员若是有紧急事务,可以“便宜行事”。 乐彦玮不知是得是失,虽然没了阻拦事情顺遂,却也少了跟萧瑀亲近的机会…… 叫了亲信,带上包子铺老板夫妇,径自前往大理寺。 …… 大理寺卿的值房内,孙附加浅浅的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汤,只觉齿颊留香,茶水入喉,四肢百骸都仿佛活泛开来。 颔首赞了一句,孙伏伽道:“二郎是打算试图行贿于本官?” 房俊拈着茶杯,随意的坐在孙伏伽对面,笑道:“就算是吧,反正这茶水您已经喝了,该不会收了礼不办事吧?警告你哦,御史可就在外头呢,当心小侄去举报您。” 孙伏伽颇为无奈,手指头点了点房俊,道:“你这小子就不能轻省一点?整日里惹是生非,不消停。” 房俊道:“这回还真不是小侄不消停,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难不成您让我逆来顺受委曲求全?那可不是我的风格。能坐在这里请求您帮忙,已经算是修炼出城府来了,若是搁在以往,您信不信我能冲进御史台,将那个龌蹉小人腿给打折了?” “你呀……”孙伏伽叹了口气,起身道:“行吧,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千万不要露面。” 言罢,背着手走出值房,只是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将房俊带来的两斤碧螺春拿起来,交给门口的心腹书吏,叮嘱道:“给某收好了,这是上品好茶,谁来了也不给喝。” 然后瞪了笑嘻嘻的房俊一言,这才施施然走出去,前往正堂。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之权,向大理寺递交弹劾公文,大理寺必须采取最高规格对待。当然,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大理寺却是执法机构,讲究真凭实据,所有御史台递交的弹劾公文,务必要严格查实确认无误,方才能够定罪论处。 正堂里,乐彦玮正等得焦急,到了此处半个时辰了还不见孙附加接见,难不成是出了什么问题?正自纠结之间,便见到孙伏伽身穿官袍一张方脸阴沉着,自后堂走出。 “下官乐彦玮,见过孙寺卿。” 乐彦玮躬身施礼。 孙伏伽坐到书案之后,淡淡扫了乐彦玮一眼,面无表情,淡然道:“不必拘礼,本官公务繁忙,尔有何事,速速道来。” 言语之中颇有些不豫之意。 乐彦玮能够理解,毕竟自己这件事牵扯到了房家父子,孙伏伽一贯又与房玄龄交情颇深,此刻不得不公事公办审查房俊,心里必然是有些排斥的。 再清廉公正的官员,首先是个生活在红尘俗世中的人,有亲朋故旧,有远近亲疏,此乃人之常情,能够压着心中的私情不妄法度,即可称得上是正直清官。 乐彦玮恭敬道:“下官奉旨监察民间租赋交付,于骊山农庄发现兵部侍郎房俊强抢民女……故而上书弹劾,陛下降旨,予以严查。” 孙伏伽公事公办道:“御史风闻奏事,有监察百官之责,可大理寺乃是司法部门,讲究真凭实据,尔若只是以往风闻奏事的那一套,本官劝你还是趁早作罢,大可以去金殿之上公然弹劾,但大理寺绝不会受理。” 他神情并未有所波动,只是缓缓点头,就仿佛是刚刚知道此事,一副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照章办事的态度。 身在官场,每个人都是演员…… 乐彦玮早有准备,坦然道:“下官自然理会得……已然收集了众多口供,更有人证带来,当堂指证。” 孙伏伽微微颔首,没有理会乐彦玮,而是对一侧的书吏问道:“此事可曾记录在案,口供是否归档,人证身份是否核实?” 几名书吏忽视一眼,一人起身答道:“回禀长官,已然尽数记录在案,认证身份亦无问题,所有程序尽皆完整无误。” 孙伏伽满意点头,这件事最后一定会闹得很大,虽然不关大理寺的事儿,但务必要做到完全符合程序,不然以后被人抓住错处攻歼,那可就到了血霉了…… “既然书证已然完备,那乐御史不妨先将人证叫来,待本官仔细查问之后,再与寺内诸位少卿、主簿商议,将结论上呈陛下,恳请定夺。” 御史台发起的弹劾,与大理寺正常审案的程序不同,说白了,这种弹劾类似于一种“党内自查”的性质,就算坐实了房俊的罪名,也不能将之依照国法判刑,而是要呈给皇帝,另行论处。 大抵也就要看皇帝的心情了,若是被弹劾之人为皇帝所不喜,轻辄下旨申饬言辞警告,重辄削官罢职驱逐出京……房俊自然不可能削官罢职,孙伏伽知道乐彦玮这些人的目的何在。 乐彦玮道:“孙寺卿所言极是,下官理会得。” 孙伏伽颔首,道:“那就将人证叫来吧。” “喏!” 乐彦玮回身,对门口的大理寺书吏以及自己的心腹亲信做了个手势,有人便将包子铺老板夫妇带了进来。 有些瘦小的老板和胖乎乎的老板娘进了大理寺的正堂明显有些瑟缩胆怯,毕竟此处乃是与刑部、御史台齐名的“三法司”之一,能够在这间正堂接受审讯的届时高官显贵,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简直就是阎王殿一般的存在…… 孙伏伽看着这夫妇俩,温言道:“想必这位御史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原因,只是让你们到堂作证,而后便可回家,所以不必紧张,更不必害怕。但是,你们必须保证自己所说的乃是事实,若有虚言,那后果你们绝对承受不起。” 乐彦玮微微皱眉。 孙伏伽这番话看似开解,可实际上却有施压之嫌疑,两个普通的老百姓站在这里就已经快要吓死了,又严肃的申明说谎话的后果,胆子小一点的甚至可能吓得瘫软在地……帝国暴力衙门的威仪,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可这里是大理寺,是人家孙伏伽的地盘,这么一点似是而非的小失误,他也不敢跳出来指责…… 所幸的是,被孙伏伽这么一说,两夫妇反倒平静下来,毕竟是坐着买卖整日里迎来送往,待敌还是有一些见识的。不过老板的性子有些怯懦,还是胖老板娘开口道:“您尽管问,我们保证说实话。” “很好。” 孙伏伽微微颔首,而后问道:“你家闺女昨日嫁入房家,可有其事?” 胖老板娘点头道:“确有其事。” 孙伏伽示意让书吏记录,然后又问道:“可是有监察御史前来大理寺弹劾房俊不顾你们全家的反对,强抢你家闺女为妾,而你们夫妇因为不敢声张唯恐遭到房俊的报复,所以忍气吞声,事实是否如此?” 听了这话,胖老板娘一脸惊奇,反问道:“谁说我家闺女被房二郎强掳为妾?没有的事儿!” 大堂之上陡然一静,所有书吏的目光第一时间投注到乐彦玮身上。 搞什么? 乐彦玮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张大嘴巴,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第一千六百八十八章 反转 乐彦玮整个人差点傻掉,回过神儿来之后,气急败坏道:“混账!此乃大理寺正堂,以为是你家店铺呢?在这里口出妄言,尔等可知道后果是什么?” 两夫妇吓得一缩脖子,胖老板娘嘟囔一句:“咱家闺女是没有给房二郎当妾嘛……” 孙伏伽面沉似水,瞪着乐彦玮,问道:“怎么回事?” 乐彦玮快要疯了,这两口子耍我呢? 瞪着两口子怒道:“本官已然查实,昨日你家闺女确实被房家接入骊山的庄子,房家庄内更举办了喜宴,虽然规模不大,可却是唯有成亲方能举行的仪式,而且你俩之前口口声声承认闺女嫁入房家,此时怎能反口?” 这回是老板开口,嗫嚅着说道:“是嫁入了房家……可不是嫁给房二郎啊,是嫁给房二郎的亲兵卫鹰……那卫鹰深受房二郎信任看重,且母子尽皆住在房家,吾家闺女嫁给卫鹰,不接到房家,那要接到哪里去?” 卫鹰是房家的家将,又是房俊的亲兵,自然是房家的人,卫鹰娶媳妇接进房家是理所当然。 乐彦玮张了张嘴,只觉得有一道天雷轰在自己头上,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完了…… 自己居然如此大意,先入为主,一门心思的认定那闺女就是被房俊抢回去当妾,却非曾仔细调查,居然是嫁给了卫鹰的亲兵。 糊涂啊! 眼下自己居然将这件事先是递交了弹劾奏章进了宫里,皇帝必然是看过的,这才颁下旨意,现在更是闹到了大理寺,走了弹劾程序…… 这要如何收场? 咦…… 不对! 乐彦玮脑子里飞快转动,灵光一闪之间,猛地想到这该不会是房俊知晓自己弹劾他之后,紧急做出了布置以此来洗脱罪名吧? 嗯,一定是这样! 抹了一把脑袋上的冷汗,乐彦玮追问道:“那先前本官问你们之时,你们为何对闺女嫁入房家深感不满?” 胖老板娘口齿明显比丈夫伶俐得多,胆气也壮,闻言道:“当然不满啊!咱家闺女十里八村的谁不夸一句花儿一样漂亮?模样俊俏,还温婉孝顺,那卫鹰不过是个丧父的穷小子,谁家闺女嫁过去能满意?可是抵不住闺女自己愿意,咱们当父母的也没辙……再者说了,若是如你所言嫁给了房二郎,咱们怎么可能不满意?别说是做妾,哪怕是当一个侍女,没名没份的,那都是咱祖宗烧了高香,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整个关中谁不知道房二郎爱护妻子,对房里的侍妾都好的不得了?” 一边说着,一边还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儿瞄了乐彦玮好几眼,那意思咱这样的人家闺女嫁给房俊还能不满意?你是不是傻…… 乐彦玮气得脑门儿发黑。 不对劲…… 分明是自己发现了房俊强抢民女的行为,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可是这两夫妇的言语合情合理,完全没有可疑之处。在仔细想想自己先前询问这两夫妇的话语,一一印证,发现还真就没说是房俊抢了他们的闺女回去做妾…… 怎么会这样? 他又些懵…… 孙伏伽端坐在书案之后,冷眼看着双方争执,心里对房俊愈发佩服。 这棒槌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法,居然让乐彦玮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就稀里糊涂的跳出来不怕死的弹劾他? 不过这等闲事他不打算过问,这是乐彦玮以及他身后的主子与房俊之间的龌蹉,大理寺可没打算牵扯进去,眼下的情况很明了,只需要照章办事就行了,根本不必他去偏袒谁。 伸手抓起桌上的醒堂木轻轻敲了敲,孙伏伽一脸阴沉,盯着乐彦玮道:“乐御史,大理寺虽然不算帝国中枢,可也是维护帝国律法之重地,你这般胡闹,是将大理寺当做市井里坊闹着玩儿,亦或干脆就是来消遣本官?” 乐彦玮额头冒汗,急道:“孙寺卿勿恼……这件事千真万确,房俊的确是强抢民女……” 孙伏伽摆手,他实在不愿跟这个蠢货纠缠下去,冷冷道:“休说这些无用之言,本官只问你一句,你口口声声房俊强抢民女,可有证据?” 乐彦玮:“我……” 他想说自然是有证据的,可是看看一旁垂手而立看似紧迫不堪的包子铺两夫妇,这句话却说不出嘴。 可是他坚定的认为这件事确实存在,只是房俊这厮狡诈,提前做好了布置堵住了这夫妇俩的嘴,而使得他没有了证据而已。 所以,乐彦玮吸了口气,深深一躬,咬牙道:“纵然此时并无确凿之证据,但此事千真万确,下官愿意以顶上乌纱担保!” 他是不得不如此。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他这般大张旗鼓的闹了一气,沿着所有正规程序走了一遍,最终却是一场闹剧,这是要追责的! 此事闹出来之后,房玄龄定然不会饶了他,可是没有将房俊的罪名坐实,想必身后的萧瑀等人是绝对不会站出来冒着与房玄龄撕破脸的风险力保他的,他必然要被放弃。 最重要的是,这份弹劾奏章可是进了宫,在陛下眼里走了一遭…… 一旦没法证实房俊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官职? 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乐彦玮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心里却是肠子都悔青了。 自己真是官儿迷了心窍,怎地就答允要弹劾房俊呢? 事已至此,后悔药是没得吃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咬定了房俊强抢民女之事,只要朝廷正视此案,必定会前往房家调查,届时证实了那闺女的确进了房俊的屋,不管是不是抢的,起码可以证明自己有的放矢,非是污蔑官员。 “砰!” 孙伏伽狠狠的将醒堂木敲了一下,吓得乐彦玮浑身一颤,而后厉声怒斥道:“放肆!简直目无国法!污蔑官员都污蔑到大理寺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皇帝?” 乐彦玮心中惊惧一脸大汗,无言以对。 说什么? 哑巴吃了黄莲,有苦说不出来啊…… 孙伏伽道:“此事性质之严重,实乃本官生平仅见,若是不予以严惩,何以正法纪?稍后本官会将此事行文御史台,而后上奏陛下,定要杀一杀尔这等无法无天之狂徒,以儆效尤!还有,这两夫妇据实直言,事后若是遭到报复,本官不问缘由,唯你是问!” 乐彦玮都快哭出来了…… 你这不还口口声声讲证据呢吗?怎地这两夫妇出了意外,您就不讲证据唯我是问了? 不公平啊! 不过他也知道,这两夫妇是绝对没人敢去动的。 那些大人物只会注视结果,不论最终如何,肯定不会去报复两个平头百姓,只会埋怨他乐彦玮办事不力,而后将他舍弃…… 现在唯一的活路,便是能够证明那闺女确实是被房俊抢回去的! 可问题是万一房俊矢口否认,并且将那闺女送进亲兵卫鹰的房中……那可就当真是死无对证了。 乐彦玮只能向天祈祷,但愿房俊那家伙真是个棒槌,贪图美色没有想到这一步…… ***** 乐彦玮之所以又是进呈奏疏给皇帝,又是将此事捅到大理寺,无非就是想要将此事闹大,最后败坏房俊的名声,打击他的气焰,进而削弱其在江南的掌控力度。 一旦皇帝厌恶其所作所为,势必会收回皇家水师的指挥权。 萧瑀等人要得其实就是江南商贾出海的利益,若是能够顺带着搞臭房俊的名声使其背负污点,致使官路蹉跎延缓甚至阻断晋升之路,那就再好不过了…… 现在事情的发展的确如乐彦玮想象的那样,这件事情闹大了,大到朝廷震荡、关中哗然! 房俊当真强抢民女?虽然很多人不信,但是乐彦玮既然敢光明正大的跳出来弹劾,并且走了大理寺的程序正式立案,总归会有一点确凿之证据吧?真是看不出来,素来在民间声誉极好的房俊,居然也会干出这等缺德事…… 不能说房俊的声誉就此一落千丈,因为更多的人尚在观望,等着朝廷给予一整个最终的裁决。 就在这种情况之下,房玄龄的一封奏疏递到了皇帝的案头…… 第一千六百八十九章 咬死了不松口 两仪殿。 李二陛下面色阴郁的看着案头的这封奏疏,久坐未语。 在他面前,太子李承乾、中书令岑文本、吏部尚书李道宗、尚书右仆射宋国公萧瑀、兵部尚书英国公李绩、御史中丞刘洎、京兆尹马周、大理寺卿孙伏伽等朝廷重臣尽皆在座,纷纷面容严肃,默不出声。 稍早一些时候,房玄龄将“乞休”的奏疏呈递至门下。这并不是房玄龄第一次“乞休”,这两年房玄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卧病在床,尚书省的平常事务已经尚书左丞韦琮、裴熙载、张行成等人主持办理,事实上已经是半退休的状态。只是李二陛下深知就算房玄龄不能坐镇尚书省,可是其治理国家之能力经验皆非韦琮等人可以比拟,故而尽数驳回房玄龄的请辞奏疏。 然而这一次,大家都知道房玄龄要来真的了…… “老臣于渭北投奔明主,幸得不弃,委以重任,绸缪军务,典管書记,倏忽之间,已三十载矣……老臣夙夜优思,唯恐有负重托,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敢有一时懈怠……《礼记》有言:大夫七十而致仕。老臣未然未曾年迈古稀,然形容衰老精力不济,诸病缠身神思恍惚,再无力以供陛下驱策……陛下数次挽留,老臣感念于心,然而教子无方,致使家门蒙羞、有负皇恩,尚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统御百官、整肃朝纲……伏请致仕,以安天年……” 李二陛下命内侍将房玄龄的这本奏疏递给诸位大臣,一起传阅。 众臣看过之后,缄默无言。 房玄龄一向为人清雅,不争权、不夺利、不结党、不营私,平素宽和谦逊温润如玉,是真正的君子,更是老实人。 然而现在,老实人发脾气了…… 御史台弹劾房俊一案,并无确凿之证据,然而监察御史乐彦玮一口咬定房俊强抢民女乃是事实,死不松口,导致朝野上下舆论汹涌,固然有些人不以为然,但更多的人却将此事口口传扬。 百姓是无知的,当舆论潮起,极易受到影响,人云亦云……致使房俊之名声处于波涛漩涡之中,连带着房玄龄的名誉也跟着受损。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明摆着就是有人针对房俊。 房玄龄如何不怒? 老实人发起火来,也能已这等看似温和实则激烈之言辞向皇帝表达不满,而且这封奏疏的字里行间,可见房玄龄盛怒之下致使之心已然坚决。 这既是表达自己的愤怒,更是以此来给皇帝施压…… 我房玄龄给皇帝你卖命了一辈子,临了,还得让人迫害得家门清誉不保,儿孙遭受冤屈? 皇帝您自己个儿看着办吧…… 李二陛下心中怒火升腾。 他虎目环视,森然道:“这件事,大理寺可有决断?” 大理寺卿孙伏伽赶紧起身,恭声道:“启禀陛下,事实已然查明,监察御史乐彦玮弹劾房俊之证据皆不足信。然而乐彦玮坚持认为房俊确为强抢民女,只是听闻弹劾之消息过后反应快速,将商贾之女送给麾下亲兵,并且威逼女方之父母,以此脱身。” 众人一听,尽皆对这个乐彦玮很是赞叹,狠人呐…… 按照律例来说,没有证据,那就说明房俊无罪。乐彦玮一口咬定强抢民女是真,只是房俊弥补的快,致使证据无效,如此一来,乐彦玮必定要遭受重罚,没有证据而将弹劾案件运作至大理寺,这简直就是藐视王法,若是人人都这么干,岂不是乱了套? 然而乐彦玮狠就狠在哪怕证明不了房俊强抢民女,却死死咬着不松口。 看似愚蠢至极,实则不然。 舆论是不讲道理的,它有一个“先入为主”的特质,人们往往相信自己最先听到了…… 没有证据,并不能说明你没干过,只能说明你隐藏得好。 所以,现在乐彦玮拼上前途亦要将房俊咬住不放,越是对乐彦玮的处罚严重,舆论就越是同情,对于房俊的名誉就越是损害。 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居然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死咬着一个侯爵不松口,若是说他身后无人撑腰,谁信? 李二陛下瞥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萧瑀,心中盛怒,却又无可奈何。 一直以来,他都讲究一个“善始善终”,那些跟他一同打天下的臣子们,就算是犯了错他也尽量优容,希望大家都能有一个好结局、好归宿,亦能成就一番“君臣相得”之佳话,流芳百世。 桀骜如丘行恭、阴险如长孙无忌……这些人他都能忍得了,只要不是如侯君集那般造反,他都愿意给一个好下场。 何况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房玄龄? 李二陛下盛怒的瞪了刘洎一眼,这厮整日里就知道经营名声,领导能力实在匮乏,若非他的无能,岂能连御史台的下属都控制不住,使得乐彦玮这等小人有恃无恐、恣意妄为? 刘洎感受到皇帝刀子一般的目光,吓得缩缩脖子,不敢言语。 心里却将房玄龄埋怨了一通,你叫我帮你,可你也没说这件事居然搞得这么大啊…… 李二陛下将目光看向萧瑀,瞅了一会儿,方才问道:“宋国公对玄龄请辞一事,可有何看法?” 萧瑀心中一沉。 宋国公……玄龄……只听称呼,便可见陛下此刻对他必定极为不满。 他现在也有些骑虎难下,本意是打击一下房俊的名誉,阻挠其快速的晋升之路,最好是能够使得皇帝对房俊不满,进而收回华亭镇市舶司以及皇家水师的掌控权,另换他人上位,缓解房俊对于江南商业之控制。 可谁能料到乐彦玮这个白痴居然将事情搞到这步田地…… 皇帝问话,不能不答,萧瑀斟酌少顷,便道:“玄龄身体不适,朝野皆知,虽然年岁尚可,然其对大唐劳苦功高,此时诚心乞休,还望陛下成全。玄龄大半生优思国策殚精竭虑,此时致仕,当可纵享天伦悠游山林,未尝不是一桩美谈。” 他心里自然是倾向于房玄龄致仕的,房玄龄是尚书左仆射,他是尚书右仆射,只要房玄龄致仕,他必然要晋升一级,成为宰辅之首。 一旁一直未曾发声的马周淡淡看了一眼萧瑀,开口道:“房相乞休之心固然至诚,然则陛下若是在此际房俊一案未曾水落石出之时允其致仕,恐怕朝野上下更会有流言传出,不仅于房相声名有损,更会牵累陛下之英明。” 他是有些看不上萧瑀的。 诚然,这人资格老、根基厚、声望高,可是蝇营狗苟只为江南士族牟利,眼光短浅胸襟狭隘,非是首辅之气象。 此人难道看不出房玄龄这封奏疏之中的愤懑与激烈么?眼下首要之事非是房玄龄的致仕允准与否,而是如何尽快解决乐彦玮弹劾一案,这一点不解决,难道让房玄龄致仕的时候还忍受着儿子不清不白的名声? 这就让人心寒了。 萧瑀淡然摇头,反驳道:“某知晓宾王你与房俊相交莫逆、情谊深厚,可是乐彦玮弹劾一案,却着实不好处置。乐彦玮敢冒着前途尽毁之风险一口咬定房俊强抢民女属实,这其中难道就没有文章可查么?固然现在并无确凿之证据指证房俊,却并不代表房俊就当真未曾做过这等事。陛下若是强势治乐彦玮之罪,万一将来又出现证据指明房俊确实有罪,陛下之名誉如何挽回?” 马周不悦,反驳道:“宋国公此语简直匪夷所思,依你之意,只要有人以死指证任何一个人,毋须证据,即可定下此人之罪了?那还要王法律例何用?要帝国三法司何用?” 两人争论不休,太子李承乾却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面容恬淡,只是眼睛里微微闪烁着光芒…… 第一千六百九十章 太子作证 萧瑀悠然道:“宾王勿恼,某只是建议陛下不要轻易在房俊一案中表态,以免过后无法收场,并没有说房俊一定有罪,更未曾谏言要处罚房俊。帝王至尊,自当谨言,否则出口即为金科玉律,再难更改。” 马周气极而笑:“这与定罪有何区别?眼下外界舆论纷纷,若是朝廷毫无表态一拖再拖,岂不是让外界认定了房俊的罪名?” 萧瑀道:“房俊一向行事肆无忌惮,恐怕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恃宠而骄目无王法,当真坐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马周怒极,毫不客气道:“简直荒谬!” 一直静静安坐不置一词的长孙无忌此刻突然开口,淡然一笑,看着马周道:“马宾王乃是能臣干吏,但是毕竟还年轻,未知人心之险恶,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事谨慎,方得长久。” 众位大臣看着萧瑀,尽皆暗暗摇头,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可是那个乐彦玮一口咬定了不松口,倒的确是一件头痛的事情。现在又加入了一个长孙无忌,可见此事背后定然有着江南士族和关陇集团的影子…… 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只需将乐彦玮重重处罚,以雷霆之势拨乱反正即可。 任何事情都要讲究证据,这里是公正严肃的朝堂,非是胡言乱语的市井之间,有证据就治罪房俊,没证据就得处罚诬告之乐彦玮,若是往后再揪出房俊犯罪之铁证,那时候再行处置不迟,岂能一概而论? 可是难就难在此刻是一个敏感的时间节点…… 东征! 两年来,大唐境内、边界驻扎之部队大规模的统筹调拨,在保证西、北边疆安稳的同时,抽调大批兵力移驻辽东,幽营二州现已兵营连绵粮秣如山,东征大战一触即发。 若是在这个时候重重处置乐彦玮,必然使得其身后的江南士族感同身受,心有异动倒未必,但暗中做些手脚拖一拖朝廷的后腿,却是完全有可能。 此刻再加上在军中影响力极强的关陇集团……就算是皇帝也得忌惮。 皇帝说起来是天下至尊、手执日月,掌控亿万黎庶之生死,可皇帝也是人,也要受到朝中实力倾轧之影响,不可能当真金科玉律、一言九鼎! 历史上遭受权臣胁迫之皇帝不知凡几,就算是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也不可能无视朝中势力之相互攻歼,只能从中平衡各方利益,互为牵制,以为我用,能够做到各方势力的平衡,那就是明君。 利益的述求总是、各有取舍、不一而足,所以那等号令一出天下竟从、万众归心视死如归的皇帝只能存在于传说当中,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永远都不会有。 李二陛下面色黑如锅底,看了看萧瑀,再看看长孙无忌,忽而笑了起来…… 你们都认为朕为了东征之大局,便可以牺牲一切、忍耐一切,是吧? 那好,那就让朕看看你们这些世家门阀的领袖们到底有着怎样的底蕴,朕就来一次恣意妄为,看看你们是否当真能阻挠东征,看看你们是否当真能动摇朕的江山社稷! 众臣陡然见到皇帝脸上诡异的笑容,顿时吃了一惊。 尤其是萧瑀和长孙无忌,心底猛地沉了下去…… 君臣数十载,焉能不知对方之性情?只看到皇帝这副神情,二人便知道这次是将皇帝当真激怒了!这位皇帝面对绝境只是敢以三千玄甲铁骑于虎牢关下冲击十万敌阵,敢在玄武门下杀兄弑弟,敢在大兴宫内逼父退位,他身体留着暴虐的血液,有着泼天的胆量! 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没有谁可以妄图当真逼迫于他! 萧瑀与长孙无忌知道,若是没有房玄龄的这一封请辞的奏疏,皇帝是会为了东征而选择忍耐,暂时委屈房俊的。可是房玄龄这封奏疏呈上来,却使得皇帝心里暴虐的血彻底燃烧起来! 这是反抗的热血! 皇帝之位因为世家门阀的支持而得来,却也因为世家门阀的牵制而使得皇帝的尊严一而再的接受挑战,这对于极度自信的李二陛下来说,是绝对不可能长久忍耐下去的! 现在,这个临界点已经到了! 萧瑀与长孙无忌暗暗叫糟,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房玄龄这一次的反应会这般激烈,甚至不惜以完全退出朝堂为筹码,逼迫皇帝给他一个交待! 大殿内的气氛陡然森冷,就在大臣们提心吊胆等着皇帝雷霆震怒之时,却见太子李承乾从座位上站起,冲着李二陛下鞠躬施礼,大声道:“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众臣一愣。 所有的目光顿时纷纷看向太子,惊奇太子怎地在这个时候出言? 李二陛下怒气升腾,双眼鹰隼一般盯着李承乾,寒声道:“太子有何话说?” 他以为太子是想要替房俊说话,故而心中极为不满。该你站出来维护房俊的时候,你一言不发,任凭马周被萧瑀和长孙无忌挤兑的狼狈不堪;现在朕已经打算力挺房俊到底,那么你身为太子就应当置身事外,事后充当和事佬居中转圜,此刻却要在朕主意已定的时候站出来替房俊说话,还有没有点眼力见儿,还有没有一点政治智慧? 皇帝目光灼灼仿佛利剑,李承乾吓得心里一跳,差点就缩回去……可是此刻哪里容他退缩? 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说道:“启禀父皇,儿臣可以为房俊作证,那商贾之女虽然嫁入房家,却绝非是被房俊强纳为妾。”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奇道:“你说什么?” 李承乾恭声道:“当日儿臣与三弟受邀前往房家赴宴,正赶上房家办喜事,房俊陪同儿臣与三弟饮酒,直到夜半三更,宴会散去之后已然宵禁,故而儿臣与三弟尽皆留宿在房家。所以,儿臣可以证明,与商贾之女同入洞房者乃是房俊的亲兵,所谓房俊强抢民女之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恶意杜撰。” 这番话语说罢,大殿上一片静谧,萧瑀与长孙无忌同时面色难堪…… 所有人望向太子的目光,都带了些许诧异与玩味。 既然当天您就在房家,所有的事情您全程都亲眼目睹,可却为何不早早出言证明,非要等到萧瑀与长孙无忌一同站出来表态确认立场再无退路的时候,您才开口说话呢? 以往太子给大家的印象便是憨厚仁慈,卓越之能力不仅仅远远逊色于李二陛下,便是兄弟之中的魏王、吴王亦在其之上。大家之所以愿意拥戴李承乾为太子,一则李承乾为嫡长子,乃是皇统正朔,再则便是李承乾的性情,谁不想在这样一位温和宽厚友爱的皇帝手底下当官呢? 然而现在,大家不禁纷纷感叹一声:太子殿下,学坏了…… 李二陛下盯着李承乾,目光炯炯,他雄才伟略,焉能看不懂太子之用心? 明摆着呢,就是要让萧瑀、长孙无忌等人退无可退! 总算有了一点储君的霸气,成天面团儿一样算什么样子? 李二陛下心中欣慰,面上却不动声色,环视一周,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对太子之言有何看法?” 能有什么看法? 难不成谁还敢指责太子说谎作伪证不成?这是不可能的,储君之威仪使得太子绝不会那么做,说了他适逢其会亲眼目睹,那必然是确有此事,更何况还有一个吴王殿下亦在场,难道两位皇子对替房俊说谎? 大理寺卿孙伏伽道:“先前为难之处,便在于乐彦玮一口咬定房俊事后掩饰,现在有太子作证,自然真相大白。乐彦玮身为监察御史诬陷朝廷命官,其性质极其崩坏,影响极其恶劣,自当罪加一等,臣恳请陛下降旨,将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殿内一片哗然。 贞观一朝,除去谋反大罪之外,尚未有朝臣被处以极刑,现在建议对乐彦玮这般激烈的处罚,孙伏伽这是要站到房玄龄父子那一边,以表忠心么? 萧瑀、长孙无忌二人互视一眼,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乐彦玮,必须保下来…… 第一千六百九十一章 定论 众所周知,孙伏伽此人不群不党,只是忠诚于皇帝,一贯立场坚定。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房玄龄、岑文本等人更加忠诚,因为他的立场就是“忠君”,只要是皇帝的意志,必定无条件服从,而不是如房玄龄那般有着自己自己的理念,皇帝有错的时候会坚持己见。 一般来说,每每涉及到司法之事,孙伏伽就等同于皇帝的发言人…… 由孙伏伽的话语,大家都能清晰的感受到皇帝的意愿——乐彦玮,必须要严惩,勿论他身后站着何人。 萧瑀起身,鞠躬,神色有些惶然,恭声道:“陛下明鉴,乐彦玮固然有失察之罪,然其身为监察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责,若是因为其一时之过便处以极刑,往后谁还敢风闻奏事,谁还敢质疑权贵?长此以往,只怕言路阻塞人心惶惶,使得权贵愈发肆无忌惮,却无人敢去监察。” 乐彦玮是必须保下来的,虽说这人蠢得要死,可若是就这么被皇帝给宰了,自己这清流领袖既然威严扫地,往后还有谁会尽心依附、出钱出力? 况且他也确实认为这处罚太过,纵然影响恶劣,可是说到底并未造成恶劣之后果,那房俊不还是优哉游哉好好的么…… 他知道皇帝盛怒,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 至于长孙无忌……萧瑀太了解这位“阴人”了,纵然是联合起来压制房俊谋求海外利益,却也不可能指望这人给自己遮风挡雨。 李二陛下淡淡瞅了萧瑀一眼,缄默无言。 孙伏伽已经说道:“宋国公此言差矣,乐彦玮身为监察御史,纵然有风闻奏事之权,可他居心叵测陷害大臣,此乃不赦之罪。难道风闻奏事之权,便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恣意构陷污蔑栽赃,事后毋须承担半点责任?时下朝廷风气浮躁,恐怕皆是因此而起,御史言官有恃无恐肆无忌惮,此风断不可长。” 马周附和道:“非但如此,那乐彦玮甚至将弹劾案走了大理寺的程序,这已经不仅仅是风闻奏事了,而是诬告朝廷重臣。此人胆大包天,视律法如无物,很难说是不是有人在背后为其撑腰,甚至是指使他这么去做。此刻就当对乐彦玮予以严惩,让那些甘为权贵鹰犬冲锋陷阵的贪官污吏们为之震惊惶恐,一旦触犯了律例国法,谁也保不住他们!” 这番话,简直就相当于指着萧瑀的鼻子说就是你指使乐彦玮诬告房俊,现在还想保住乐彦玮,你还拿不拿国法当回事儿? 萧瑀面红耳赤,纵横朝堂数十载,就算是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权臣亦未曾这般无礼,简直顶在墙上下不来台…… 深吸口气,萧瑀看了马周一眼,并未与其争辩,而是对着皇帝一揖及地,声调有些沙哑惶恐:“老臣担保乐彦玮乃是无心之失,还请皇帝圣裁,给予其戴罪立功之机会。” 这是舍出去自己的老脸,也要保住乐彦玮…… 长孙无忌亦起身站到萧瑀身旁,同样一揖及地,恭声道:“还请陛下明鉴,乐彦玮此人平素公忠体国清廉持正,此次固然触犯国法,却也应当网开一面,予以改正之机会。” 他不愿站出来,却又不得不站出来。 眼下皇帝打压世家门阀之手段虽然随着东征在即而趋于缓和,但是其决心却未曾动摇半分。皇权之下,关陇集团再是强悍也难免势单力孤,联合江南士族是最实惠、最稳妥的办法。 只是心里难免埋怨,本是谋划妥当的事情,却因为一个愚蠢的乐彦玮,致使全盘被动…… 不爽到了极点。 “呵……”李二陛下冷笑一声。 联手来抵抗朕么? 他目光玩味的看着萧瑀与长孙无忌,这曾是他登上皇位的道路上功勋卓著的肱骨,可是现在,却因为各自的利益走上另一条路。 世家门阀,还真是该死的自私自利啊…… 摆手制止了张口欲言的孙伏伽,李二陛下淡淡道:“两位爱卿乃是朕之肱骨,此等谏言,朕自然不会驳斥。既然你二人尽皆为乐彦玮求情,朕岂能不给你们这个颜面?那么,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皇帝拍了板,自然无人反对,孙伏伽与马周尽皆低眉垂眼,再不出声。 萧瑀与长孙无忌深深鞠躬,齐声道:“多谢陛下厚爱……” 李二陛下看着两人,沉声道:“记住了,此事到此为止!” 语气严厉,充斥着满满的警告,无论是乐彦玮还是房俊,若是事后还要纠缠不休,必然引起皇帝的强势镇压! 那个时候,谁的脸面也不好使…… 萧瑀与长孙无忌心中一震,赶紧道:“喏!” 李二陛下缓缓点头。 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是别的事……却也由不得你们。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道:“言归正传,玄龄这封请辞之奏疏,诸位爱卿,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众臣无人接话。 房玄龄乃是大唐第一权臣,他的去留关乎最高权力之更迭动荡,谁敢轻易发言? 见到诸位不语,李二陛下看向出言给房俊作证之后便缄默不语的太子,眉梢挑了挑,温言道:“太子有何看法,不妨说来大家商议权衡。” 对于太子刚刚的表现,皇帝甚为满意。 能够一直忍着不发声,直到萧瑀与长孙无忌尽皆站出来表明态度,这才一锤定音震慑全场,将两位权臣压制得毫无退路,总算是有了一点君临天下的峥嵘霸气! 性格温和品性宽厚是好事,可是身为储君,若是一味的仁和慈善则难免显得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不将这些大臣驯服了,如何安稳的坐着这江山? 现在太子的表现越来越好,李二陛下自然心中欣慰…… 太子起身施礼,回道:“房相公忠体国勤勉睿智,实乃父皇之肱骨、大唐之栋梁,有他坐镇中枢谋划天下,父皇方可安稳惬意,百姓方可安居乐业。可正如房相奏疏之中所言,岁月无情病魔残暴,一身残躯饱受折磨,又如何能够安心治理国家,替父皇分忧解难?再者说,房相入父皇幕府之时青春年少文采飞扬,时光荏苒,现在已是年近古稀身残力弱……房相一生忠贞报国,临老,父皇应当恩荣有加。依儿臣之见,还是应当准许房相致仕,使其悠游林泉纵享天伦,方能显得父皇体谅老臣宽厚仁和,必然天下敬服,百世称颂。”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太子所言,其实正是道理。房玄龄大半辈子跟着自己鞍前马后忠心耿耿,现已位极人臣,何不趁着尚未缠绵病榻之时准其致仕,令其可以放下繁冗之公务,安心享受生活? 可是一想着这么多年有房玄龄和长孙无忌这两个左膀右臂帮着自己治理国家,现在长孙无忌已然渐渐趋于中枢之边缘,房玄龄再致仕归乡,自己身边尽是一些后起之辈,心中难免怅然若失,颇不习惯…… 最重要的是,房玄龄这封奏疏固然是请辞,可字里行间饱含委屈,想想一贯以来风轻云淡与世无争的房玄龄临老居然要遭受这等委屈,就算是准许其致仕,李二陛下又岂能不给房玄龄一个交待? 既然暂时不能重重惩罚乐彦玮,那么只能换个角度…… “诸位爱卿,尚有何言?” “太子之言在理,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大殿之上,尽皆附议太子。 谁都看出房玄龄这一次是铁了心的请辞,就算皇帝不允,恐怕房玄龄以后也再无上朝之日,还不如准了房玄龄的请辞,一方面全了君臣之义,一方面也能空出首辅之位……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准许房玄龄致仕,归乡养老,纵享天伦。房玄龄一生清廉,精诚奉国,为了帝国劳心劳力呕心沥血,纵然致仕归乡,亦不能忘却其赫赫功勋。朕现在敕封英国公李绩为尚书左仆射,过后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拟定。同时,敕封华亭侯房俊检校兵部尚书,即刻上任……” 群臣一片愕然。 第一千六百九十二章 致仕、升官 检校,有勾稽查核之意,隋朝之时成为官衔,加于官名之上。 唐朝中后期,“检校“官职均为散官或加官,不具有事职权,主要表达深受恩宠,更像是一种荣誉官衔。安史之乱后,“检校“官职更是盛行,使用范围扩大,连节度使的幕府参谋都采用“检校“官职,渐渐变得一文不值…… 然而在唐朝中前期,尤其是贞观一朝,加“检校“官职虽非正式拜授,但有权行使该是事职,相当于“代理“官职。 所以,此刻房俊的官职就应当是“代理兵部尚书”。 而且由于“检校”官职非是正式官职,极力推动政事堂扩张权力的李二陛下直接任命即可,程序上完全不需要政事堂与吏部的审核通过。 但是李绩晋升尚书左仆射,却是要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通过才能上任的,至少在贞观一朝的官员任免程序是如此。当然,皇帝亲口敕封,怎么可能受到封驳而不得通过? 李二陛下意欲提升政事堂的权利来遏制自己手里的皇权,不得不说其有着穿越千古的杰出眼光,可是至此封建王朝鼎盛之时,这等作为,却实在是徒有其表…… 众臣之所以惊愕,并非是因为房俊的上位。 房玄龄之权势谁也不能忽视,皇帝对其之看重更让人连嫉妒之心都无法升起,论起对于皇帝的忠诚和贡献,放眼朝堂,有几人可堪比拟?现在房玄龄致仕之时尚且满腹委屈,擢升房俊的官职以作补偿,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语来。 然而李绩直接晋升为尚书左仆射,却着实令人意外。 因为按照常理,左仆射卸任,必然是右仆射继任……而现在的尚书右仆射,正是宋国公萧瑀。 皇帝的意图已经很明白了,你们搞出来的事情,我不追究,还可以给你们面子,但是我现在给房玄龄一个交待,你们也别说闲话,更别拿出那等似是而非胡搅蛮缠的说辞来否定房俊。 因为,那件事已经到此为止! 谁再揪着不放,皇帝必定雷霆震怒,好生彻查一番,届时,谁对谁错谁有着何等龌蹉之心思都将大白于天下,皇帝就算再是担忧东征大计,也必定要整肃朝纲以正国法。 给你脸,你就得收着。 你若是不要脸,那就别怪老子翻脸…… 萧瑀面上平静,心里却已经满是苦涩。本来是想要打压房俊,趁机扩张江南士族在海贸上的利益,结果非但打压不成,反而促使房俊再一次擢升。检校兵部尚书,这已经是朝廷一等一的忠臣,位于帝国权力中枢的九卿之一! 好吧,若说这口气可以忍,那么近在咫尺的尚书左仆射之位从手边溜走,却让他心肝儿都在一阵一阵从抽痛…… 房玄龄这一封请辞奏疏,实在是太要命了! 不就是打压一下你儿子么?也没有将他当真如何,不过是背负一个任性纨绔的名声,又不能从严治罪,顶了天就是延缓一下晋升速度。可那小子未到弱冠便已经是兵部侍郎了,从古至今,这等年纪占据这等高位者凤毛麟角,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偏偏要装出一副委屈模样写出这一份奏疏,搞得皇帝又是心存愧疚又是怒火万丈,结果为了补偿房玄龄,擢升房俊为检校兵部尚书,为了发泄怒火,又将尚书左仆射的官职丢在李绩头上。 萧瑀自己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一无所得两手空空,还搭进去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官员…… 萧瑀郁闷得说不出话,心中腾起房玄龄那张温润祥和的面容,忍不住暗暗啐骂一声,都特娘的说长孙无忌是“阴人”,可是当真阴险起来,人家房玄龄根本不遑多让…… 长孙无忌也暗叹一声,即便心中再是不爽,却也不敢说出反驳的话语。 人家李绩乃是军中的一人,战功赫赫能力超卓,无论能力、资历,担任尚书左仆射都绰绰有余,论起势力之雄厚,有着一干军方大佬支持的李绩实不在萧瑀和自己之下。 只是房俊这小子居然就检校兵部尚书了……简直就犹如一块大石狠狠的堵在胸口。 “陛下圣裁,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长孙无忌尚在郁闷难受,马周、岑文本、刘洎等人已经纷纷表态支持,李绩的任命固然要从政事堂走一个程序,可是眼下这些实权人物附议皇帝,就算他长孙无忌想要从中作梗,亦是有心无力…… 或许……自己当真应当韬光养晦,远离朝堂?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沉声道:“老臣……附议。” 心情越发落寞,也越发坚定了意志…… 李二陛下缓缓点头,道:“至于乐彦玮……虽然触犯国法不可饶恕,却罪不至死,将其罢官去职,永不叙用吧。” 萧瑀微微一震,没敢吱声。 虽然知道皇帝说了“到此为止”就代表了不会处死乐彦玮,可是罢官去职永不叙用,却也着实太严厉了一些。好生生一个前途无量的年青官员,就这么断了官场仕途之路,也仅仅只是比砍头强了那么一线而已…… 可是又能怪谁呢? 此人愚不可及,若是搜查不到房俊的罪证也就罢了,却偏偏要栽赃构陷……真以为房玄龄是没牙的老虎了,还是以为房俊是吃素的绵羊?你自己蠢就蠢吧,偏偏要还得老子与左仆射的首辅之位擦肩而过,简直不可饶恕! ***** 中书省接连颁发诰令,房玄龄致仕、李绩擢升尚书左仆射、房俊敕封检校兵部尚书、监察御史乐彦玮革除官职永不叙用……一桩接着一桩,使得长安官场震动,民间议论纷纷。 一定程度上,房玄龄就是中枢的化身,他颁布的每一条政令都是轻徭薄赋鼓励生息,兼之性情温润处事公正,无论官场还是民间,朝野上下尽皆对其深表敬服,名声极好。 然而这样一位公忠体国的贤能之臣,却也挨不住岁月侵蚀,不得不退居山林,怎能不令人怀念唏嘘…… 对于李绩擢升尚书左仆射,履行首辅之职,有质疑,但更多的确实认可,尤其是朝中百官几乎极少异议。自从武德二年献地归附被先皇赐予李姓,李绩便一直是军方大将,虽然光芒不及李靖、李孝恭等人,但百战百胜,从未令朝廷失望,擒杀辅公祏、大破東突厥、追杀薛延陀,每每遇到险恶之大战,朝野上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李绩。 李靖隐退之后,李绩更是以军方第一人的地位节制诸将,无人不服。 至于房俊,议论也并不多,先前因为爆发出监察御史弹劾房俊“强抢民女”一案,随着案情大白,舆论渐渐趋于消失。房俊就任“检校兵部尚书”一职,朝中并无人质疑房俊之能力,毕竟房俊先后在平灭高昌国、牛渚矶大战中都显示出超凡的战略能力,更有林邑国开疆拓土之功勋,就算是有人心中不忿,也是在无可指摘。 唯一不能服众之处,便在于其年龄…… 从古至今,年少而登高位者不知凡几,按理来说房俊并不算太过惊世骇俗。可若是细究下去,便会发现那些少年得志者,大多王族出身,所居亦非是要害之衙门,如同房俊这般未及弱冠便执掌一国之兵政,不说从未有之,亦足以名垂青史了。 不过再想想其父房玄龄之权势,皇帝之宠爱,也就释然了。 有一个好父亲,还有一个好岳父,关键自身又有能力,人家不上位,谁上位?哪怕再是羡慕嫉妒,再是肚子冒酸水儿,也不得承认房俊执掌兵部纵然算不得众望所归,却也理所当然。 这就是一个“拼爹”的年代,出身几乎就意味着一切,家族就代表着人生的上限,有一个好爹、一个好家族,那就是天生的本钱,旁人有的只是艳羡,绝少后世那般对于“某二代”充满鄙夷蔑视。 你不服? 可以,但若是想要表达不屑之意,首先你得有一个好爹…… 而监察御史乐彦玮的结果,却引起了一番广泛的争议。 第一千六百九十三章 弥补 “风闻奏事”这种体制,到底还要不要? 朝中争议一片。 只是对于乐彦玮最后收到的惩罚,却大多认为其咎由自取,极少数人认为不妥…… 南北朝期间,封建监察制度有了一项重大的发展变化,即御史有权“风闻奏事”,又称“闻风弹事”,“故御史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 所谓风闻奏事,即“许风闻言事者,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若他人言不实,即得诬告及上书诈不实之罪。谏官、御史则虽失实,亦不加罪,此是许风闻言事。” 简而言之,“风闻奏事”即是有御史根据风闻访知的情况弹劾大臣…… 当然,御史风闻奏事,也并不是不加核对。 有的时候仅是风闻,未述核实情况,可在弹劾之后由皇帝或者宰辅询问被弹劾者,以甄别风闻奏事之真伪。亦有的是由御史台自行核实后方才奏劾的,这就不是风闻奏事了,其程序相当于御史台核实案情之后作为公诉人向大理寺提起诉讼…… 比如房俊此案,虽由风闻,但乐彦玮上书时已“传唤证人到台辨问”核实,并且在递交大理寺的公文当中说明,核实材料“与风闻雷同”,认准了房俊有罪。 乐彦玮之举措却已经超出了“风闻奏事”之范围,相当于“实名举报”并且影响甚大,这等行为若是不予以严惩,官场规则如何维护? 而关于“风闻奏事”是否存留的争议,却依然存在。 “风闻奏事”是御史的权利,随便听说了什么皆可奏明上司予以弹劾,无论对错,毋须承担责任,这是为了鼓励御史“宁枉勿纵”,广开言路,使得官场更加透明,百官难以欺上瞒下恣意妄为。 然而“风闻奏事”之立意虽好,但言事者当真便能奉公无私么?倘若奏事者乃是生事之小人,恃为可以风闻入告,只是遵循一己之好恶,必然导致擅作威福以行其私。 奏事之人既然并未对所奏之事亲眼所见证据确凿,又怎能让三法司立案审理,量刑定罪? ***** 秋风瑟缩,庭院里的杨树早已叶脉断绝纷纷坠落,唯有墙角几株巨大的槐树依旧挺着几分绿意,只是那叶片也已边缘枯黄,一阵微风拂过,沙沙声响之中,落叶宛如黄蝶飞舞…… 乐彦玮躬身站在宋国公府的花厅内,心情却早已超越窗外这瑟瑟秋意,一步踏入数九寒冬。 本是年轻有为的御史言官,有着似锦的前程,却一日之间前程尽毁仕途断绝,那种仿佛从天堂跌入地狱的失落感令他乌发半白形容憔悴,无神的双眼布满血丝,静静的站在那里,宛若行尸走肉。 直到身后脚步声响起,一身常服容颜矍铄的萧瑀缓步走进花厅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眼神之中方才焕发出一丝神采…… “国公……” 喉咙蠕动两下,乐彦玮挤出干涩的两个字,眼泪便蓄满了眼眶,有些哽咽起来。 萧瑀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热茶,看着面前形容憔悴毫无精神的乐彦玮,眉头皱了皱,有些厌恶,又有些可怜。 若非此人自作主张愚蠢至极的诬告房俊,何至于弄得眼前这副情形,自己非但彻底得罪了房家父子,更使得尚书左仆射之职位擦肩而过。可是想到乐彦玮一个前途无量的年青官员也因此断绝仕途再无起复之日,心中也难免心软几分。 一切皆是因为房玄龄的那一封看似言辞委屈实则阴险至极的请辞奏疏而起…… 叹了口气,萧瑀温言安抚道:“事已至此,是谁都不愿见到的。只是陛下决心已定,莫能更改,也只能委屈你了。” 乐彦玮干裂的嘴唇动了两下,未能说出话来,心里的希冀彻底断绝…… 他固然知道皇命不可违,可正如溺水之人总归是盼着有哪怕一根稻草让自己抓一下,萧瑀乃是南梁贵胄,势力庞大,在朝中影响力已然不逊色于关陇集团的旗帜长孙无忌,或许能够有什么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呢? 现在彻底绝望。 萧瑀道:“日后有何打算?” 好歹也是自己的人马,虽然做了蠢事受到严惩,今后可以说已经毫无利用之价值,可做人总归不能太过绝情,哪怕不贪图乐彦玮以死相报,亦要给别人做出个样子看看。 朝堂之上,胜负往往就在转瞬之间,没有谁能一直赢下去。输了就必须付出代价,大佬们高高在上巍然不动,倒霉的自然就是地下冲锋陷阵的马仔。输了让手下顶缸,这个无所谓,既然在朝堂之上混,在未能达到一定高度之前,谁都得有某一天被推出去当做牺牲品的准备。 关键是手下顶缸之后,大佬要怎么去做…… 翻脸无情不是不行,只是这等嘴脸落在旁人眼中,难免让人心寒,往后谁还会死心塌地的为你效命? 乐彦玮有些失魂落魄,喃喃道:“哪里有什么打算?没有打算,下官……草民这辈子,算是完了……” 说到此处,两行眼泪终于流淌下来。 萧瑀心中也颇不是滋味儿…… 说到底,他非是冷酷无情的枭雄,骨子里还是世家子弟优柔寡断的书生气多一些,此刻见到乐彦玮这般凄凉,心情也自沉重下来。 略一思索,便建议道:“尔这件事虽然做得蠢了一些,但是也算得上是个勤勉之人,吾兰陵萧氏在江南产业颇多,正需要勤恳忠心者操持,若是你家中无甚牵挂,不妨暂且去江南,协助料理老夫家中产业。陛下现在正自恼怒,待过些时候,窥得机会,老夫自会为你求情。” 乐彦玮双眸一亮,急切问道:“国公,还有机会?” 萧瑀心中暗忖,你当陛下是朝令夕改的人物?不过终究不忍,含糊其辞道:“机会总归有的……你还年青,又有满腹学识,不妨暂避江南沉下心来多做做学问,只要有才华,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乐彦玮上前两步,一揖及地,激动道:“多谢国公……晚辈经此一事,已然受了教训,此后必然谨言慎行用心办事,起复之时,唯国公马首是瞻!” 萧瑀摆摆手,我也就这么一说,你还真以为有起复之日呐?不过不忍明言,便道:“年青人受一点挫折不妨事,重要的是莫要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既然如此,你便在家中修养几日,再行商议南下之事。” 乐彦玮哪里待得住?眼下长安城中他已然成为笑柄,整日里以往的同僚面前笑容可掬,背后却是指指点点,这令自尊心极强的乐彦玮简直快要发疯,这等情况下,他是一天都无法在关中待下去。 “晚辈固然年青,却也不是受不得打磨挫折,既然决定南下,那边事不宜迟,待晚辈回家拜别父母,今夜即便启程。” 萧瑀没想到此人这般急迫,不过话都说出去了,也不在乎是早还是晚,便颔首道:“如此也好,年青人志在四方,出去走走看看更能增长见识坚定心志,正巧傍晚有船队南下健康,老夫派人随你同去,为你安排事宜。” “国公厚恩,晚辈铭记于心,此生此世,愿牵马坠镫致死相随!” 乐彦玮感动得热泪盈眶…… 自家知自家事,他现在简直就是过街的老鼠,不仅官职各处永不叙用,更要忍受世情冷暖人心凉热,一片凄风苦雨之中骤然得到萧瑀这般照顾,焉能不泛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待到乐彦玮千恩万谢的离去,萧瑀静坐品茗,琢磨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朝局,想到那擦肩而过的左仆射职位,便不禁再次叹气,心中悔恨难当。 脚步声响,长子萧锐自外面走进来。 “父亲,何事唤孩儿前来?”萧锐一身锦袍丰神如玉,坐到萧瑀对面问道。 萧瑀眉头紧蹙,一时并未回话,而是凝神思虑,半晌才说道:“为父有意与房家联姻,吾儿意下如何?” 萧锐微微一愣,旋即释然。 父亲这一回算是将房玄龄父子得罪得死死的,虽然兰陵萧氏乃是天下第一等的门阀,可是万一房家执意报复,硬碰硬之下谁都没好处。 既然未能达成压制房俊之结果,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主动弥补,想来房家父子亦是聪明人,萧家主动和解,自然不会不答应。 五姓女乃是皇族都觊觎而不可得,算是便宜了房家…… 第一千六百九十四章 晋位九卿 萧锐愣了一下,剑眉微蹙,略作沉吟,点头道:“父亲英明。” 朝堂争斗,非是生死仇敌,输赢起伏,此消彼长,不过是星月斗转,寻常事耳。赢时固然不能得意忘形趾高气扬,输了更要凝神静气潜心补救,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输输赢赢胜胜败败,哪里就有注定的事情? 现在恶了房家父子,非但损失惨重,更要面临人家的报复,眼下首要之事非是嗟叹懊悔未能可竞全功,而是斟酌如何补救方能在房家的报复当中尽可能的减少损失。 官场之上,利益为先,必要的时候送过去一个女儿,实在是不当事…… 萧锐又问道:“房家四兄弟,除去老四年幼之外,父亲属意与哪一位结亲?” 萧瑀道:“老三房遗则如何?” 想了想,萧瑀道:“去岁荆王曾有意将女儿许配于房遗则,甚至亲自登门求亲,结果却被告知房家已经早跟范阳卢氏订下婚约,荆王颇为不喜。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摆在前头,就算是父亲出面,想必房家也不会拼着得罪荆王而与吾家联姻……吾家之女嫁入房家为正妻的机会没有了,只能从吾家族女之中选一贤良聪慧者,自房价三兄弟当中择一,嫁之为妾。” 兰陵萧氏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士族门阀,随未曾列入五姓七望之中,却家门显耀血脉高贵,子弟盘踞江南声名显赫。就算《氏族志》将皇族陇西李氏列为天下第一门阀,萧、王、郑、崔、卢等等士族照样耻于其为伍,等闲不肯与其通婚,以免乱了血脉…… 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将嫡女嫁入房家为妾,只能从族人之中选择适婚之女。 即便是这样,照样可以令世间大多数门阀趋之若鹜…… 萧瑀颔首赞同,长子虽然贪图享乐未有擎天之志,但毕竟天资聪慧,开拓不足,守成有余,兰陵萧氏这份家业在自己死后,想必亦能安稳传承。 萧瑀放松的靠在椅背上,问道:“那你认为哪一个合适?” 萧锐道:“大郎房遗直迂腐直率,虽然身为嫡长子,却绝非顶门立户之人才,在家中存在感极低。既然是嫁过去当妾,那干脆就嫁给房俊吧,此人虽然恣意妄为,但于男女之事上风评极佳,对家中妻妾也是颇多爱护,咱家的闺女嫁过去,也不委屈。” 萧瑀点头,眯着眼,精神有些不济,温言道:“那就这样吧,此事交于你处置,你回去好生斟酌一番,务必选出一个娴淑典雅聪慧明丽之女子,那房俊眼光颇高,一般的庸脂俗粉即便是有着吾家之血脉,怕是也入不得他的眼。” “喏。” 萧锐领命。 兰陵萧氏乃是皇族之后,又数代居于江南钟灵毓秀之地,通婚联姻皆是当世名门,繁衍而出的后代自然容貌气质尽皆出类拔萃,选出一个相貌姣好聪慧明丽的女孩,自然不算难事…… ***** 未至正午,圣旨已然抵达房家。 房玄龄仍在骊山农庄,房俊亦在衙门里未归,主母卢氏带着家眷恭迎圣旨,闻听陛下允准了房玄龄致仕告老,难免一阵唏嘘,自今而后,“当朝首辅”这等词汇便远离房家,纵然非是贪恋权势之人家,亦难免一时失落;可是当听到房俊已然擢升为检校兵部尚书,实实在在的九卿之一,刚刚失落的心情难免又飘扬起来…… 家主虽然逐渐老去,往昔的风光已然不再,但二郎却犹如初升的太阳蒸蒸日上,这等年纪便已经身居高位,不久的将来遵循家主的步伐登阁拜相,指日可待。 卢氏又是失落又是欣慰,连忙请传旨的内侍入内饮茶,内侍却早已得了总管王德的叮嘱,哪里敢打扰?客气的连连推迟,只说赶着回宫复命,连一口水都没喝…… 现如今谁还不知房二郎的运势已然一飞冲天不可遏止,万一这个时候被他误会惹得不快,那可是冤哉枉也。 送走传旨的内侍,卢氏领着一大群内眷呼啦啦回到正堂,将那副圣旨高高的挂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得意非常。 她将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拉到身边,叮嘱道:“家和万事兴,你们男人这么有本事,年纪才这么大就已经是九卿了,往后定能更上一层楼,位极人臣亦是可期。所以你们要戒骄戒妒,切切不可依仗身份便胡乱生事,将家中闹得鸡飞狗跳,我可不饶你们!”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赶紧连连表态,必将尽心尽力伺候郎君。 她两人心里喜滋滋的,所谓“母凭子贵,妻以夫荣”,休说自幼饱受折磨的武媚娘此刻眉花眼笑喜不自禁,便是金枝玉叶的高阳公主,亦有一种扬眉吐气腰杆挺直的得意。 一众姐妹皆是嫁到门阀显宦之家,夫婿们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出身高贵,也都在朝中任职,有的高有的低,可是有谁能如自家郎君这般年纪轻轻已然身居九卿之高位? 更别说凭借郎君与太子的交情与看重,待到太子哥哥登基之后,登阁拜相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想想当初自己还颇为不愿意嫁给这个“黑面神”,嫌他木讷愚笨没情趣、没本事,若非父皇逼着,恐怕这份婚约老早就解除了。 回想起来,当真是好险就跟这份天赐姻缘擦肩而过…… 当然,就算此刻房俊变成一介布衣身无分文,高阳公主也绝对不会再升起一丝半毫的嫌弃之意。因为她知道,哪怕山穷水尽贫穷落魄,那个宽厚伟岸的身影也定然会永远站在自己面前遮风挡雨。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卢氏瞅着高阳公主眯着眼笑得甜腻,便趁机道:“殿下和媚娘也应当多多留些心思,这么年纪轻轻的,当多多诞下子嗣才对,否则将来这一大片家业谁来继承?反正我是不指望你们大伯了。”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有些羞红了脸,一旁的长媳杜氏则又是尴尬又是委屈,偷偷伸手在呆头鹅一般站立的房遗直腰眼处狠狠掐了一把…… “哎呦!” 房遗直痛叫一声,等着杜氏,诧异道:“为何掐我?” 本是夫妻之间的小动作,却因为房遗直的反应使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杜氏脸上,杜氏脸嫩,顿时窘迫不堪,气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一跺脚,嗔道:“因为你没用!” 捂着脸拽着裙裾,扭身跑出正堂,回了自己院子。 房遗直一头雾水,摇头嘟囔道:“简直莫名其妙!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说什么呢?” 卢氏凤眼圆瞪,恶狠狠瞅着自家儿子。 若是放在别家,媳妇儿这般斥责儿子“没用”,再是开明的主母也得发火,夫为妻纲,还要不要规矩了? 可是在卢氏这边,却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 她本身就强势,宰辅之首的房玄龄都被她一辈子吃得死死的,岂能在乎这些?再者说,媳妇儿这一句“没用”也算是骂到她的心坎儿里。长子成亲多年,却独独诞下一个女娃,再无所出。房遗直乃是长子嫡孙,天然的家业爵位继承者,若是没有一个儿子承嗣,难不成将来眼看着房玄龄这梁国公的爵位就要断绝,被朝廷收回不成? 爵位传承自有法理,房俊就算能耐比天大,只要有房遗直在,这个爵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初始之时,卢氏还以为是长媳杜氏身子的毛病,生不出儿子来,平素虽然未曾因此而苛待,可神色之间难免不满,惹得杜氏时常偷偷哭泣。后来杜氏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主动张罗着给房遗直纳了几房妾侍,结果别说儿子了,连闺女也没生出半个…… 卢氏这才知道冤枉了杜氏,不是人家媳妇有毛病,而是自己儿子有毛病。 第一千六百九十五章 联姻 在这个年代,女人若是没有一个儿子养老,那简直是再悲惨不过的一件事……卢氏怜惜杜氏,愈发对其亲近宠爱,彷如母女一般,就连高阳公主和武媚娘都时不时的吃味…… 房遗直最怕这个母亲,见到母亲发火,赶紧一缩脖子,嗫嚅着道:“没,没,没说啥。” 卢氏恨铁不成钢,手指头狠狠的点着房遗直的脑门儿,恼火道:“你说说你,成天到晚的看书写字、看书写字,结果呢,你都学到了啥?干什么都没个长性,你爹一辈子不求人,为了你舍了老脸求了一个工部书吏的差事,结果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指望你如二郎那边纵横朝堂一路青云,可总得有个差事谋身吧?” 当着两个弟媳的面被母亲训斥,纵然房遗直迂腐的性格也有些受不住,面红耳赤,破罐子破摔道:“母亲能不能别总是拿孩儿跟二浪比……孩儿有自知之明,与二郎之天资,那当真是天差地别!您总不能将陶罐跟瓷器比谁好看吧?再者说,咱家有二郎顶着就行了,一世人两兄弟,他有能耐他就多担待,还能嫌弃我这个兄长无能不成?实在不行,就把父亲的爵位给了二郎,孩儿半句怨言都没有!就算现在不给,孩儿生不出儿子,将来也总要将二郎的儿子过继一个过来继承爵位,总归不还是他的……” 这等推卸责任之言辞,也就只有房遗直这等人能说得出来,气得卢氏差点一个倒仰,却惹得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差点笑出声…… 这人迂腐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不求上进性情懒散,可也正是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格,使得家中少了许多争斗。若是放在别人家,面对如此能力卓越近乎于妖的兄弟,还不知得如何担心害怕将自己应得的东西给抢夺了夺去。 房遗直心态好,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如房俊,那还有什么好争的? 反正是两兄弟,你有饭吃,难不成还能看着我挨饿?你越是能耐大,我就越是清闲,最好是什么事儿你都摆平了,我自然乐得自在。 至于爵位? 你喜欢,拿去好了,反正我生不出儿子,将来这爵位也得给你儿子…… 这是迂腐,还是聪明? 没人说得清。 反正若是房俊铁了心的跟房遗直,房遗直是肯定抢不过的……而房遗直这种态度,完全不放在心上,你房俊就算是有心思,你也好意思? 你说是大智若愚也行,傻人有傻福也好,反正房遗直一直以来都是这种态度。 卢氏对这个儿子算是彻底服了,就让他在家里躺着享福吧,以她这等要强的性格,若不是幸好有一个二郎给她争脸扬眉,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憋屈死…… 至于相公房玄龄? 哼哼,更是一个傻乎乎只吃亏不肯占便宜的老货…… ***** 卫国公府后院的小花园里,有一处八角凉亭,朱栏玉砌,甚为雅致。 此际百草枯黄秋风瑟瑟,院子里的景致难免凋敝萧索,唯有凉亭前一泓浅潭秋水盈盈,潭边三五蜡子树叶片渐渐转呈红色,热烈如火,倒映潭中,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亭子四周围了一圈儿纱幔,挡住瑟缩的秋风,亭内拜访一张漆花案几,上面放置着一尊红泥小炉,此刻炉火正旺,淡蓝色的火苗伸伸缩缩舔舐着黄铜水壶的壶底,壶里的泉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苏定方跪坐于地,伸手轻轻将黄铜水壶提起,掀开壶盖稍稍晾了一会儿,再将开水注入路旁的茶壶之中…… 洗茶、沏茶、分茶……等到清绿色的茶汤从壶嘴泄出注入茶杯,亭子里升起一股淡淡的茶香。 李靖抚掌笑道:“呵呵,当真想不到,你这老粗拿惯了刀枪的手,居然也能玩出如此雅致之神韵。” 他双眼神光内蕴,骨架宽大背脊挺直,须发皆以花白,精神却是矍铄。 苏定方呵呵一笑,恭声道:“大帅谬赞了,末将就是个粗人,哪里懂得这等享受?只是在华亭镇整日里与裴行俭这个二世祖厮混,那厮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最是痴迷于饮茶之道,末将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略懂一二。” 李靖伸手将茶杯拈起,放到陛下轻轻以嗅,继而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汤入喉,柔顺香醇,齿颊留香。 赞道:“这手艺当真不赖……时下茶道大行,王公贵族无不饮者。茶之为物,擅江河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中澹闲洁,韵高致静,时常静坐品茗,有助于陶冶情操、去除杂念。看来,你跟随房俊南下,这一步走得甚好,若是留在关中,则势必要于某这等将死之人同朽,现在官运亨通人生顺遂,可见一个人单单有能力还不成,更需要运道,需要提携,说白了,需要跟对人……” 说到后来,语气感慨。 这令他想起了自己…… 他这一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谓用兵如神战功赫赫,然而落到今日这般落寞之田地,即是运道所至,更是因为跟错人。 回头想想自己这跌宕起伏的半生,有时候李靖自己都难掩惊诧,似乎自己有着一种不可解释的天赋,要么不站队,站队必站错…… 当初李渊父子刚生出起兵之心思,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李靖,说是拉拢可能有些过,但绝对是极为重视。结果呢?李靖琢磨一边是如日中天的大隋天子隋炀帝,一边是小小的关陇李家,无论实力对比还是微言大义,似乎都不用做太多考虑,所以他干了干脆利落的干了一件事——实名举报! 幸好李渊父子危机公关做得好,使得杨广相信姨表兄弟李渊不会造自己的反,这件事暂且搁下,李渊有惊无险。 但李靖这个篓子算是捅下来了…… 紧接着,杨广江都被弑,李渊起兵反隋,李靖投靠了过去,一路冲杀为李唐的诞生立下赫赫战功,举世瞩目,光芒耀眼。 结果这个时候,又有站队的选择摆在李靖面前…… 其实也说不上站队,因为那时李靖已经是秦王府大将,面对秦王意欲发动玄武门政变,那还用选择么?自然是跟着老大走啊。可偏偏李靖这时候正义爆棚,觉得这是人家两兄弟之间的争斗,自己一个外人不一插手,于是他选择了中立…… 当秦王府一众猛将密谋玄武门起事之时,他说要回家饮酒;当秦王府众将血染玄武门之时,他回到家中煮酒赏月;当程咬金冲上金殿面对李渊目眦欲裂的大喝三遍“请陛下退位”之时,他一瓮酒饮尽,又添了一瓮…… 天鹅是高雅漂亮的动物,然而混在一群乌鸦当中,不会有乌鸦赞美羡慕你,只会说你不合群。玄武门之后,李二陛下声名狼藉,背负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恶名,朝野唾弃,参与政变的将领也个个成了乱臣贼子,大家一起成了黑的不能再黑的乌鸦。 然而此刻的李靖却依旧高尚得像是一只大白鹅,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程咬金在朝堂上胡言乱语、背地里恣意妄为,李二陛下为之一笑,毫不在意,毕竟是当年一起干过坏事一起挨过骂的,自己该打打该骂骂,但是别人动一根毫毛也不行;可是对于他李靖,却从不责骂,只有赞美。 言下之意:你不是自己人,不跟你瞎胡闹…… 李靖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自己这一生所谓的刚直忠正,就当真是那般高尚了么? 李渊起兵之时,大隋刚刚经历东征的惨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江山板荡处处烽火,那时候大隋根基已毁,就算没有李唐,尚有杜伏威、窦建德、萧铣、王世充……群雄并起,逐鹿天下,哪里还有正与邪、对与错? 至于玄武门之变…… 说实在话,当时李二陛下那般做法除了有对于皇位的觊觎之外,亦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他是秦王,天下第一王!决战天下的过程中功勋赫赫战绩彪炳,李建成岂能容他? 更何况当时的秦王天策府中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这些人跟随秦王南征北战冲锋陷阵,可不是为了将来遭受太子李承乾的屠戮而豪不反抗,他们图的是爵位,是前程,是光宗耀祖,是封妻荫子! 所以,玄门之变乃是必然,不变也得变…… 天下大势,不可违逆,可自己都在其中做了些什么呢? 李靖苦笑一声,唏嘘不已。 第一千六百九十六章 李靖出山 萧瑟的秋风掠过纱幔,吹皱了一潭秋水,蜡子树红叶飘摇,浓烈似火。 亭子里茶香氤氲。 苏定方见到李靖拈着茶杯有些走神,便静静的沏茶分茶,缄默不言…… 良久,唏嘘往事的李靖方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苦笑道:“年岁大了,体力渐渐不济,精神也差了好多。” 苏定方道:“悠游山林,岂非亦是一种乐趣?身心轻松,纵情享乐,闲来著书立说,也自逍遥。房相连年上书请辞,这回终于得到陛下恩准,总算是放下军国大事,第一件事便是要随同末将的战船南下江南,领略一番江南风韵,或许卫公您也可与房相同行。” 说着话,手上且不慢,给李靖空了的茶杯斟满。 李靖摇头,嗟然一叹,道:“某又怎比的房玄龄?” 正是因为他能够毅然决然的放下手中兵权,甘愿蛰伏府中避世隐居,这才能够保得住眼下这等境遇。 “军神”这个称号即是无上之荣光,更是夺命之绞索…… 也就是李二陛下胸襟气魄异于常人,能够容得下他以全“善始善终”之佳话,否则若是换了任何一位帝王,以他李靖往昔之所作所为都不免猜忌憎恨,岂能容忍他这样在军中拥有无限影响力的名将活着?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纱幔,越过潭边如火的蜡子树,遥望着远山延绵,心中满是向往。 困居府中不曾迈出门口有几年了? 想当年纵横驰骋啸傲大漠的无敌名帅,却不得不折断翅膀,蜗居一隅,命运当真是何等之讽刺…… 苏定方微微前倾上身,低声道:“实则不然……末将此次进京,乃是接到二郎信笺,命末将参与筹备讲武堂之成立。只是二郎所设想之规模实在太大,骑科、步科、弓科、辎重科、火器科、水师科……林林总总,繁复浩大,不仅需要海量的金钱支撑,更需要大量的优秀将领担任教官……末将听闻,二郎已经向陛下举荐有您担任讲武堂的总教官……” “砰!” 李靖似乎听闻自己心脏猛然剧烈的跳动一下,不可置信道:“此时当真?” 苏定方压低声音:“虽未有确凿消息传出,但八九不离十……” 李靖捏着茶杯的手背青筋暴露,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没有经历过这等形同幽禁的岁月,就无法体会对于自由的向往! 哪怕不能再次顶盔掼甲披挂上阵领军杀敌,若是当真能够在讲武堂中教授兵将兵法谋略,使得大唐之雄师愈发雄壮威武,攻必克、战必胜,席卷蛮夷威慑百酋,不也是人生一桩快事? 如此,方可不负胸中所学,而不是缠绵病榻垂垂老朽,将一腔热血寄托于书稿之间…… 李靖压抑住急促的心跳,艰难道:“可是……陛下的态度……” 他为何甘愿隐居府中,避世不出? 就是感受到了皇帝忌惮的苗头,为了小命着想,才不得不主动卸去一身军务,现在若是房俊当真举荐他再次出山指教讲武堂,谁知道皇帝的忌惮之心是否仍在? 苏定方沉默,他也不能揣度皇帝的心思。 房二郎纵然有让李靖出山执教讲武堂的意愿,可是皇帝的反应,却是谁也不知…… 李靖微微阖上双目,脑子里飞速转动,琢磨着皇帝的各种可能的反应。 亭子里一片静谧,苏定方不敢出声打扰,只是慢慢的喝着茶水。 良久,李靖方才睁开虎目,双目精光湛然,显然已有决断。 “时间不早了,今日某便不留定方你晚膳,速速归去,准备妥当,过几天便返回江南吧?” 李靖居然端茶送客…… 苏定方愕然,虽然不知李靖打着什么心思,却不敢问,只得起身告辞道:“喏!末将遵命。” 就待要推出亭子。 李靖招招手,又将他叫住,略作斟酌,缓缓说道:“官场之上,波诡云翳,绝无常势。定方你有成为名将的潜质,但是碍于性情,却并不适合朝堂争锋,那等谋算之下,有的你的苦头吃。” 苏定方自然知道自己的短处,无奈苦笑道:“性情所至,愚钝非常,为之奈何?” 你让他带兵打仗运筹帷幄,绝对不惧世间任何一个强国、任何一支强军,可若是让他算计朝堂上那些大佬的心思手段,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没有丝毫天赋可言…… 李靖笑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优点,也有各自的缺点,没有谁是文武全才。懂得如何扬长避短,方才能够一帆风顺,成就一番事业。” 苏定方虚心讨教:“大帅何以教我?” 李靖道:“你不擅长朝堂之争没关系,只要懂得借势就可以了。” “借势?”苏定方不懂。 李靖站起身,背负双手走到亭子边,看着一泓秋水,淡然道:“现在的势,在于李绩。此人神韵内敛、能力卓然,不声不响之间便已经位居首辅,可谓大势已成。这人虽然心思玲珑,却又秉性忠直,深得陛下之信赖,只要跟紧他的步伐,十年之内,保你无忧。” 他此刻指点江山,似乎浑然忘了自己隐藏的天赋,居然教导苏定方去站队…… 苏定方为难道:“这个……是房二郎在末将微末之时加以简拔,方才有了今日之成就,若是此刻追逐大势投靠英国公,岂不是见利忘义之鼠辈?末将实在做不来这种事。” 李靖好笑道:“所以说你不擅长朝堂争斗,居然连形势都看不清……你难道就看不出,房玄龄致仕、李靖接任、房俊上位这一些列变动之间隐藏的联系?” 苏定方一头雾水,尴尬道:“这有何联系?” 李靖无语,这人真是没治了……也亏得在军伍之中,若是立身于朝堂,怕是三两天就得被人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只得耐心点拨道:“多余的话某不再多说,只是告诉你,现在的大势在李绩,未来的大势则在于房俊……何不转投李绩?依着李绩的为人,就算你现在投靠过去卑躬屈膝唯唯诺诺,那厮肯本就不会搭理你!记着某的话,只需紧跟房俊,便是与李绩保持同步,更是与太子同一阵营……至于长孙无忌之流,固然身份显贵势力强横,看上去礼贤下士实则嫉贤妒能自私自利,这等人眼中有家无国,焉能长久?” 苏定方这才恍然,心里却难免有些幽怨,您干脆就直说李绩与房俊是一伙儿的,都是“太子党”不就完了……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而是衷心鞠躬道:“多谢大帅提点。” 他这人不擅阴谋诡计,性情耿直不忘恩义,此刻得了李靖的指教,意会到自己根本毋须去想那些乱糟糟的谋算,只需要一条心的紧跟房俊,不仅能够报答知遇之恩,更能使得自己官路顺遂……简直不要太简单。 李靖此刻明显有些亢奋,脸上红润,精神矍铄,挥挥手道:“勿要多说那些废话,速速离去,日后自有相见之时,难不成是要与某诀别么?” 苏定方连道不敢,不明白李靖何以这般开朗,这可是多年未曾得见了…… 待到苏定方告辞离去,李靖在院中站立良久,这才返回书房,命侍女研墨,奋笔疾书写成一道奏疏,然而投笔而起,大呼道:“来人,更衣!” 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捧着铜盆、梳子等物,等到给李绩梳洗完毕,以为李靖是要会客,于是又拿来官服,想要侍候李靖穿上。 李靖摇头道:“不要官服,取一套常服来。” 侍女急忙换了一套常服服侍李靖穿好,李靖便将那封奏折叠好拿着,命人套了马车,登车之后,御者问道:“家主,去哪里?” 李靖道:“入宫!” 御者愣了半晌,这才扬鞭打马,缓缓而行。 他这边出了大门径自入宫,家中却已经翻了天…… 长子李德蹇闻听父亲写了奏折入宫,差点吓死,哭丧着脸跟同样惊慌失色的弟弟李德奖抱怨道:“父亲疯了不成?陛下对他忌惮甚深,因为深居府中方才能够苟活至今,这下大摇大摆的去了皇宫,怕是陛下定然震怒,父亲之命危矣!” 李德奖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惨白着一张脸,哭道:“这老汉当真作死……可咱俩身为人子,总不能因为怕死便任由父亲曝尸街头吧?哪怕是被陛下连座,总得去给老汉收尸……” 这哥俩怕得要死,却终究换了一套白色的袍子,安抚了一番哭闹悲戚的家眷,乘车跟着前往皇宫,跪在承天门外等着给必定惹恼皇帝性命不保的老爹收尸…… 长安城内各家各户耳目众多,消息极其灵通。卫国公府这番闹腾,使得李靖出府入宫之消息犹如长了翅膀一般在长安城内疯狂传播,不久之后,整个长安官场都尽皆震动! 谁不知李靖功高震主,更因为之前的站队问题使得皇帝对其甚为忌惮,这才迫使李靖为求自保不得不避居府中? 然而现在,蛰伏隐忍多年的李靖,居然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出山了…… 第一千六百九十七章 李靖觐见 太极宫,淑景殿。 北侧的窗户开着,微风浮动,窗前一汪湖水映着蓝天白云,周围围廊环绕,景致动人。 书房内,晋阳公主纤手握着一杆精致的紫毫笔,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微颤,眸子聚精会神的盯着笔下的宣纸,欺霜赛雪的皓腕轻动,一个个圆润华丽的字迹陡然跃于纸上。 在她身侧,长乐公主一袭道袍清逸婉约,纤手捏着一方墨块在砚台里轻轻研墨,一边瞅着晋阳公主秀美的侧脸,那一副认真的模样令她唇边溢出一丝淡淡而又温柔宠溺的笑意…… 李二陛下则穿了一身常服,黑发梳在脑后用一根黄色丝带束缚,并未束冠,俨然居家打扮。 此刻正上身微微前倾,看着晋阳公主在宣纸上挥毫泼墨,神情却略微有些不满…… 最后一个字写完,晋阳公主收笔,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的表情,顿时便有些沮丧:“父皇,女儿的字写得不好么?” 李二陛下知道小女儿这是误会了,自己之所以不满,并非是因为这一笔字,实际上这副字迹笔画圆秀间架方正,字势横展流美动人,即便是浸**法多年的学士,亦未必能有这分笔力。 只是…… “缘何兕子你弃之飞白而不用,却有开始专研这房体?”李二陛下蹙着眉,语气不忿。 两位公主相视一愣,继而,长乐公主掩唇而笑,晋阳公主则以手抚额,无奈的看着自己的父皇……您是皇帝诶,犯得着再这样的事情上吃醋?就因为没有练习你所擅长的飞白书,而是练了房体字便这般黑着脸好像谁欠你钱似的,真是太幼稚了呀…… 不过晋阳公主还是安慰自己的父皇,搁下笔上前揽住父皇的胳膊,笑嘻嘻说道:“这不是最近飞白书写的多了,一直未有进境,觉得换一种笔体写一写,或许能够有些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 话儿说的好听,实则心里却腹诽不已,您这心眼儿可真是比针鼻儿还窄…… 李二陛下如何听不出女儿这是在哄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小心眼儿了,可是一想到从小就对自己崇拜不已见到自己飞白书写得好就跟着练习的女儿现在却改写房体字……还是难免不爽到了极点,有一种珍藏的宝贝被人偷走了的郁闷。 “哼,这房体字不过是胜在新奇,自成一派,实则没什么好看……前几日朕让房俊那厮写一首诗词,直至今日却迟迟不见动静,若是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也就罢了,若是将朕的话忘到了脑后,哼哼,朕要他好看!” 想起朝中最近的风波,一桩一桩的乱事儿虽然不是房俊主动挑起,可没一样都与他脱不了干系,想到自己的被动,李二陛下愈发气闷。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了转,依偎着父皇,柔声说道:“姐夫最近被人给冤枉了,难免心思紊乱,哪里还有精力写诗填词呢?父皇乃是天子,应当体谅臣子,多给一些时间就好啦,依着姐夫的才华,必然有父皇满意的作品。”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黑着脸,喝叱道:“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 正待要继续喝叱两句教训一番女儿谁才是“自己人”,忽闻楼下一阵脚步疾响,内侍总管王德呼哧带喘的跑上来…… 李二陛下心里正不爽呢,见到王德失礼的举动,顿时训斥道:“你也一把年纪了,还这般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王德慌慌张张跑上来,被皇帝喝叱一顿,也不解释,而是急声道:“陛下,卫国公入宫觐见……” 李二陛下顿时一愣,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下意识问道:“谁?” 王德道:“卫国公,李靖。” 李二陛下:“……” 李靖? 那老匹夫不是为了保命潜居府内多年,连亲朋故旧都不见的么? 去岁李靖的妻子去世,李二陛下诏令其坟茔规格依照汉代卫青、霍去病的旧例,把坟墓修筑成突厥境内的铁山、吐谷浑境内的积石山的形状,以此表彰李靖特殊的战绩。 纵然对李靖有千百般看法和不满,但李二陛下亦不能否认李靖对于李唐所做出的赫赫功勋。 李靖前往墓地送葬,于坟前朝太极宫方向叩拜谢恩,那是这些年来李靖唯一一次出府…… 李二陛下对李靖既有怨气,更有忌惮,而李靖也心知肚明,隐居府中闭门不出,君臣之间达成了一个隐晦的默契——只要你不搞事、不露面,我就全了咱们之间的情谊,保你长命百岁。 可是眼下李靖却前来皇宫觐见,这是意图打破这种默契么? 李二陛下眯着眼睛,沉默半晌,这才说道:“宣其两仪殿见驾……”不过话一出口,又问道:“卫公可否穿着官袍?” 王德道:“不曾,只是寻常衣裳,亦未有依仗跟随,一个人乘着马车前来。”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道:“那就不必麻烦了,你去宣卫公,朕就在此处召见。” 王德楞了一下,这似乎于礼不合,这可是长乐公主的寝殿,而李靖乃是外臣……不过他不敢多问,事关皇帝与李靖之间的恩恩怨怨,身为内侍总管自然知道得比别人多一些,明白自己绝不能参与其中,当即领命退出。 晋阳公主想要将书案上的宣纸收拾起来,李二陛下却摆摆手,道:“不用,就放在这里吧。” 晋阳公主微愣,便乖巧的退往一边。 长乐公主瞅了瞅父皇的脸色,轻声道:“女儿去沏茶……”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面色阴沉。 未几,楼下脚步声响…… 一身常服身躯伟岸的李靖上得楼来,便见到李二陛下居中而坐,长乐、晋阳两位公主正在一张案几前烧水沏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冲沏进茶壶之中,一股淡淡的茶香氤氲。 李靖上前,一揖及地,恭声道:“老臣李靖,拜见陛下。” 李二陛下看着李靖花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颊,有着一瞬间的恍惚失神……紧接着,他出人意料的站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上前弯下腰去搀扶住李靖的双臂,温言道:“卫公何必行此大礼?此处非是朝堂,你我不叙君臣之礼,快快起身!” 李靖亦不坚持,被李二陛下扶着直起身,君臣四目相对,一时间百感交集,怔忡无语。 并肩作战的岁月,临阵退缩的背弃,情谊、嫌隙……似乎都在这一刻浮上两人心头。 李靖后退一步,躲开李二陛下的相扶,再一次一揖及地,涩声道:“老臣,向陛下请罪……” 对于李靖来说,这是迟来将近二十年的轻罪。 当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李靖因为那是不讲道义、以下乱上的作为,所以坚持不参与,袖手旁观。即便是不得不为了保命而隐居府中的岁月里,他亦不曾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错,所以一直未曾低头服软。 然而最近大概是年纪大了,对于朝堂的认知、对于人生的感悟渐渐使得他认识到,自己当年的确做错了。 不说玄武门之变的性质到底是不是杀兄弑弟篡夺皇位,只说当年李二陛下在那个当口、那个位置,无论李二陛下怎么想,玄武门之变都会必然发生。 哪怕李二陛下不想做,大势也会推着他去做…… 既然是不得不做,又哪里来的对错呢? 而自己仅仅是因为坚持所谓的正义和忠贞,便对素来对自己推心置腹的李二陛下抱以怨气,对那些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秦王府战友弃之不顾,说起来,又怎么能说是对的呢? 谁到底,自己太过自私了…… 李二陛下愣了半晌,看着弯腰鞠躬的李靖,忽然眼眶一热,郁积心中十数年的块垒似乎被一股热流瞬间冲垮、崩溃,仰头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大笑! 能让这么一个铮铮铁骨、食古不化的“军神”心甘情愿的认错,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加快意的呢? 第一千六百九十八章 付之一笑 笑了一阵,他再一次上前,用力的扶着李靖的双肩,将他硬生生的扶起,笑道:“前尘往事,时移世易,你我之间何必耿耿纠结那些个早应该记录在史书当中的故事?过去的,便都让他过去吧。” 李靖起身,感动道:“陛下宽宏,可老臣心中之歉疚,岂能说过去就过去?” 李二陛下牵着李靖的手,动情道:“这些年,某这心中亦时常思忖往昔,心中固然对卫公你存有怨念,可是亦曾察觉到自己亦非毫无错处。明知你李药师就是那等食古不化的顽石,居然还指望着让你做出有违秉性的决定……你虽然未曾与吾等兄弟并肩死战玄武门,可若非有你在军中的威信和影响,恐怕玄武门的结果完全不一样……” 李靖实在料不到李二陛下居然推心置腹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感动得无以复加,哽咽道:“陛下可知,这些年来老臣每每思及当年袖手旁观,眼看着兄弟们在玄武门死战的那一幕,心中宛如毒蛇噬心一般后悔……” 李二陛下拍拍他的手,微笑道:“放下,都放下吧。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何必沉湎于当年的故事里头不可自拔?还是应当向前看的,来来来,尝尝长乐的茶道技艺如何。” 说着,将李靖拉着到一旁的茶几旁坐下。 李靖自然不会失礼,对长乐、晋阳施礼道:“老臣见过二位殿下……” 长乐、晋阳齐齐不肯生受,敛裾还礼,口中道:“卫公有礼了……” 李靖这才坐下,任由晋阳公主乖巧的给他面前的茶杯斟满淡绿色的茶汤,老脸上洋溢着微笑,细细观察晋阳公主的气色,对李二陛下欣慰道:“当年文德皇后殡天……老臣见到晋阳殿下气色不佳,恐长大之后病疾缠身,现在观之却是气血顺旺经络畅通,实在是去了心中一件担忧之事。” 晋阳公主巧笑倩兮:“多谢卫公挂念,现在兕子的身子当真好多了呢!” 李二陛下伸手让李靖喝茶,笑道:“孙思邈已然常驻关中,老神仙年岁大了不在云游四方,倒是能够时常进攻给兕子调理身体,这可都是他的功劳。” 李靖刚刚端起茶杯,便听到晋阳公主娇声道:“孙道长固然医术通神,可姐夫也为女儿的病情尽了很多心力,他给女儿开得食谱,便是孙道长也说极其有利于女儿的病情……” 小公主见到李二陛下只是夸赞孙思邈,将治疗自己病情的功劳都算到孙思邈头上,心头难免不忿,表示抗议。 李二陛下无奈道:“行行行,那棒槌也是有几分功劳的……只是若没有成天惹事的话。” 晋阳公主柔声道:“那也是别人先招惹姐夫好不好……” 李靖听得晋阳公主一直维护这个“姐夫”,奇道:“是哪一位驸马么?” 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子女众多,女儿有十几个,按说晋阳公主称呼那些驸马的时候应当将公主的封号带上以示区别,可是这般只是称呼“姐夫”,可见实在是关系亲近。 李二陛下摆手道:“还不就是房俊那厮。” 李靖恍然道:“哦,原来是房二那个棒槌……不过按小子虽然恣意妄为了一些,才华却是独一无二,赞一句惊才绝艳,绝不为过,房玄龄好福气,陛下也好福气啊!” 李二陛下“嘿”的一声,道:“福气个甚!你只见到房二那厮出彩的时候,背地里搞出的事情、闯的祸数不胜数、烦不胜烦,某没被气死都算是庆幸!某就奇了怪了,房玄龄那等温润君子,怎地生出那么个惹事精?” 李靖大笑道:“陛下此言有失偏颇了,越是闯祸的孩子,长大了越是有出息,房二毕竟年岁小了一些,阅历有限,很多时候都是凭着性情乱来,等到稍稍过上几年,性子稳重下来,即可成为陛下之肱骨。以老臣来看,此子稳重之处当然不如房玄龄,可是其才华却远胜其父,且文武双全,只需陛下调教得当,吾大唐定然再添一位名臣良相。” 听了李靖的赞誉,晋阳公主喜滋滋的斟茶,甜甜说道:“卫公喝茶。” 却是只给李靖斟茶,将李二陛下晾在一旁,分明是对李二陛下的评价甚为不满,以此抗议…… 李二陛下无奈摊手:“瞧瞧,女生外向,就是如此。” 李靖感叹道:“陛下教子有方,殿下天真烂漫,老臣真是羡煞!” 两人扯了一顿闲篇,李靖将那封奏折拿了出来,双手递给李二陛下,道:“此乃老臣请辞之奏疏,还望陛下恩准。” 李二陛下没有去接,而是拈起茶杯缓缓的呷了一口,盯着李靖的眼睛,沉声道:“想好了?” 李靖淡然道:“想好了……眼下国力昌盛,大军所向披靡,哪里还有用得着老臣披挂上阵的地方?一代新人换旧人,此乃大唐昌盛之表现,老臣心中欣慰至极。” 李二陛下沉默一下,问道:“以后有何打算?还是隐居府中,避不见客?” 李靖吸了口气,放下茶杯,挺直背脊,肃然道:“老臣听闻,房玄龄欲往江南一行,老臣想要与其同行,领略一番江南风物,也顺道见识见识横行七海的无敌水师。” 这一举措,代表的含义很深。 最主要的一点,是能够看出李二陛下现在对他的态度。他看开了,却不知道李二陛下能不能看得开,是能够让他卸掉身上所有的包袱轻装简行,将余下的生命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还是继续待在府中当一个活死人…… 所以他此刻心脏仅仅的攥着,直直的盯着李二陛下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李二陛下沉默片刻,忽而一笑,起身道:“刚刚兕子写了一幅字,卫公你乃是文武双全之贤者,不妨给点指点。” 李靖一头雾水,行就行,不行我也就死心了,看什么字啊? 只是这会儿也只得起身,随着李二陛下站到书案旁边,微微俯身,去看书案上的字迹……是一首房俊的《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李靖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简直就是他前半生的写照,投靠李唐,百战百胜,于军中闯出赫赫“军神”之威名,南征北讨攻无不克,即便是当年入侵中原直抵长安的突厥,照样俯首称臣,灰飞烟灭。 当然,整首词对他来说,对李二陛下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最后一句_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回首前尘,恍然如梦。 当风流逝去,年华以老,雄心壮志随大江东去,唯有一尊浊酒,祭奠明月…… 李靖摇头失笑,转身看着李二陛下说道:“听闻房二郎曾举荐老臣担任讲武堂的大祭酒?”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确有此事。” 李靖抱拳施礼,肃容道:“老臣虽然年迈,上不得马、拉不得弓,但是胸中所学却不敢或忘,这些年闲居府中,亦曾将多年戎马之经验整理成书,意欲传诸后世。所以,老臣恳请陛下允准此事,能让老臣一生所学后继有人,更能为陛下之宏图大业尽最后一分心力,死而无憾矣。” 说罢,坦然看着李二陛下。 越是无私,越是坦荡。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虽然垂垂老矣,却依旧目光湛然笔挺如枪的李靖,沉默少顷,便微微颔首。 “如此,还需卫公尽心尽力,为吾大唐军队强盛于世,竭尽全力。” 说着,他接过李靖的那份奏章,看也未看,将之轻轻放在案头,道:“这道奏章,朕允准。至于前往江南一事……”他抬起头,轻轻拍着李靖的肩膀,笑道:“这江山乃是朕当初与众位爱卿用血肉刀枪拼回来的,卫公之贡献出类拔萃,故而,天下之大,有何处是你李药师去不得的?” 李靖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下拜,眼中湿润,恭声道:“老臣,谢过陛下恩典。” 多年嫌隙忌惮,有如泡沫,一朝幻灭…… 第一千六百九十九章 父亲,您的丧事已准备妥当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二十年前的李靖雄姿英发、战无不胜,其威名震慑中外、威服四夷,成就“军神”之赫赫威名。然而时间有若白驹过隙、一晃而逝,如今的李靖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过去。 房俊、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一个又一个的年青人迅速崛起,在一场一场对外战争之中茁壮成长,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就算现如今的李靖声名犹在,可若是当真有不臣之心,谁会跟着他? 现在李靖请辞,他身上濮州刺史、尚书右仆射(虚职,只是个头衔,正职乃是萧瑀)的官职将会一并卸任。 身无半职、远离中枢的李靖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难道还能翻了天? 更何况,李二陛下笃定现在的李靖早已磨平了一身戾气,胸中的怨忿也随着时光的消逝渐趋平和,现在的李靖只是一个垂暮的老者,不忍一身战阵争雄的绝世兵法与他一同埋入土里腐烂。 担任讲武堂的大祭酒,既全了李靖之夙愿,亦能有利于帝国军事,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李二陛下尽弃前嫌,大气说道:“天下之大,何处你李药师去不得?” 这一句话,勾起了李靖心中无限感慨。 再一次一揖及地,却是任凭李二陛下如何使劲搀扶,也不起身。 一旁还有两位公主殿下,李靖是军人,流血不流泪,他实在不愿让两个女娃子见到自己老泪纵横的形象…… 李二陛下也只好无奈的拍拍他的肩头,不知用何言宽慰。 脚步声响,王德又一次快步从楼下走上来,见到李靖有些失态,犹豫着不知应不应当上前……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你这老奴当真不晓事,今日怎地这般毛躁?不知所谓。” 王德觉得自己很冤枉,十数年未曾出府的李靖来到皇宫觐见,现在大抵整个长安都震动了,您还让我这个阉人保持镇定? 我倒是想,可惜没那份定力呀! “又有何事?赶紧说出来。”李二陛下喝叱道。 王德弯腰鞠躬,小心翼翼道:“那个……卫国公家的两位公子,此刻就在皇宫门外。” 李二陛下一愣:“他两人为何而来?” 李靖偷偷擦拭了一下眼角,直起身,看向王德。 王德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那两位……穿着一身白衣,身后还跟着一辆光板儿的马车,就在承天门外长跪不起,说是……说是……” 李二陛下愈发不耐烦,喝叱道:“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喏!” 王德吓了一跳,赶紧说道:“那两位说是……乞骸骨。” 乞……乞骸骨?! 殿内诸人尽皆一愣。 好半晌,李靖面红耳赤,掩面顿足,骂道:“这两个不成器的混账……老夫这张脸算是丢尽了!” 感情俩儿子这是认为自己进宫必是有去无回,给自己收尸来了…… 李二陛下面色古怪,似笑非笑,看着李靖,幽幽说道:“卫公这两位公子……倒还真是一片孝心啊。” 李靖满头大汗,疾声道:“陛下息怒,犬子愚钝懵懂,疏于管教,如此失礼实乃无心之失,还望陛下宽宥。” 这边刚刚算是得到皇帝的原谅,往昔恩怨嫌隙尽皆一笔勾销,两个儿子的所为却极有可能使得陛下恼火。毕竟李靖前脚进宫,后脚两个儿子就到宫门口等着收尸……这不是向天下人控诉皇帝乃是寡情弑杀之人么? 真真是奇蠢无比! 皇帝若要杀他,这些年来随随便便可以找到一百个理由,就算当真要杀,也不可能在皇宫里边杀了啊! 李靖恨不得此刻就奔出承天门,将两个儿子逮住了一顿爆锤! 看看人家房玄龄的儿子,再看看自己的儿子,若然关中盛行的那句话还真是有道理——生子当如房遗爱呀! 李二陛下能说什么呢? 心中不爽是肯定的,老子难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弑杀的皇帝么?可是现在刚刚与李靖冰释前嫌,总不能立马就翻脸吧? 咬了咬牙,李二陛下笑道:“卫公说哪里话,某岂是那般小气之人?” 李靖吁了口气,道:“多谢陛下,老臣回去之后,定然好生责罚这两个不知所谓的混球。” 李二陛下点点头,深以为然:“是应当好好责罚,重一点,别打坏了就好。” 李靖大汗…… ***** 本来一直郁积胸中的块垒一朝清除乃是快意之事,可是出了皇宫,看着一身白的两个儿子,李靖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这两个混账的行为,几乎等同于向外界宣告皇帝陛下就是个残忍嗜杀胸襟狭隘的刽子手……也就是李二陛下气量大,若是换了隋炀帝那个暴虐的家伙,说不得就能给他们父子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不是要给你爹收尸么? 行,收拾收拾,你们爷仨一起上路吧,省得麻烦…… 李靖老脸阴沉,两儿子却是喜出望外。 “哎呦,父亲,您没事儿啊?” “呜呜,父亲您可吓死儿子们了……您瞧瞧,板车我们都准备好了,哪怕皇帝降罪,身为儿子,我们冒死也得给您收尸……” 李靖眼皮直跳,脸上的肌肉一阵阵的抽搐,狠狠瞪了俩儿子一眼,一甩袍袖,咬牙道:“丢人现眼还不够么?赶紧给老子回家!” 身后众多内侍禁卫就站在承天门口呢,待会儿必定将这里的事情如实向皇帝禀报,可别让俩儿子耍宝了,李靖丢不起那个人。 他不理两个儿子,径自登上自己来时乘的那辆马车。 老大李德蹇一拍脑门儿,大叫一声:“哎呦,不好!老二你快快先行回府,临走的时候哥哥我已经让家人准备治丧,这会儿怕是已经准备停当了,万一大家见到父亲全须全尾的回去,指不定闹出笑话呢!” 正一条腿登上马车的李靖闻言,差点一头从马车上栽下去…… 老二李德奖一听,赶紧道:“那行,我先回去,你陪着父亲慢行!” 当即跳上光板儿马车,冲着车夫大吼道:“快快快,咱们先行回府!” “啪!” 车夫挽了个鞭花儿,赶着马车就走。 那边李德蹇见到父亲登车的时候一脚踩空,吓得赶紧上前两步搀扶住父亲的胳膊,担忧道:“父亲您慢点,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摔一跤可受不了,可别皇帝没杀您的头,您自己交待了……” 李靖仰天长叹,无语凝噎。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似乎李氏一族的灵气尽数落在自己身上,文武双全天资俊秀,结果两个儿子天资平庸愚钝懵懂,老天爷,您好歹也给均一均…… ***** “哦?卫公出府,前往皇宫觐见陛下?” 房俊在兵部衙门里与苏定方会面,教授其返回华亭镇之后的事宜,一见面,苏定方便爆出这么一个大新闻。 苏定方欣慰道:“卫公向陛下递交致仕的奏疏,陛下已然允准,并且同意卫公意欲同房相一起下江南的请示。” 他怎能不高兴呢? 皇帝此举,便代表了从此以后不再忌惮提防李靖,李靖虽然交卸了所有职务,但照样有一个卫国公的爵位在,又能担任讲武堂的大祭酒,为帝国教育新一代的武将尽心尽力,正所谓得其所哉! 身为李靖的旧部,苏定方自然为李靖能有今日而欣慰。 房俊抚掌道:“之前害怕陛下不允卫公出任讲武堂大祭酒一职呢,论起天下名帅,有谁敢自称兵法造诣在卫公之上?现在有卫公教导年青将领兵法谋略,吾大唐之兵锋百年而不坠,可喜可贺!” 两人都为了李靖得到陛下的宽宥而高兴,自此以后,这位大唐“军神”虽然不能再领兵打仗使得敌国闻风丧胆,却也能够在另一个岗位上发光发热,不负生平所学。 也算的尽善尽美了…… “讲武堂成立尚需一些时日,末将明日便返回江南,正好与房相、卫公同行,二郎可有要交待之事?” 苏定方问道。 “自然!” 房俊坐直身体,抿着嘴,冷声道:“那帮家伙差点坑了吾一回,吃了亏不还手,那可不是吾之作风!你且附耳过来,返回华亭镇在之后,应当如此这般……” 第一千七百章 骄兵 苏定方上身前倾,听了半晌,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道:“这这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房俊哼了一声,咬牙道:“那帮家伙居然给吾按了一个强抢民女的罪名…简直不可饶恕!哪怕是貪污受賄、玩忽职守也行啊,强抢民女?咱丢不起那个人!就咱这人品相貌,看上哪个女子还用抢么?嗯?早就哭着喊着要嫁给咱做妾了!这帮混球看不起人,那小爷就让他们知道做错事要付出代价!” 苏定方大汗…… 和着您这般处心积虑丧心病狂的报复,不是因为那帮人陷害你,而是因为不满陷害给你的罪名? 不过想想,强抢民女这个罪名对于房俊这等人物来说,的确有些掉价…… 不好听。 “安南那边情况如何?”聊了一阵,房俊问起安南的情形。 苏定方知道房俊在乎安南更甚于林邑,毕竟林邑那边土著众多,而安南自秦汉以来便是中原王朝的领土,汉人已经开发了几百年,根深蒂固,相比林邑富庶繁华得多。 “一切稳定,那些万春国的余孽于横山之下遭受铁骑狙击,几乎全军尽墨,唯有少数叛军遁入大山,已然不成气候。李万山早已投靠我们,整个谋划之中出力不少,裴长史已然决定擢升其为水师偏将,带领其部属为水师效力。” 房俊颔首道:“裴长史思虑细密,如此甚好。李万山在安南根基深厚,让他去水师效力正合适,以免刚刚剪除了万春国的余孽,反过来又养出一头老虎。” 此刻的安南早已恢复如初,万春国的余孽在唐军的清剿之下烟消云散,那些人打着复国的旗号纠集势力,却不料一切都在房俊、裴行俭、刘仁轨等人的谋算当中,策反李万山,鼓动那些余孽起兵反唐,所有的计划行动尽皆在唐军掌控之中,终至一败涂地,非但未能复国,反而将万春国遗留下来的唯一一点底蕴葬送殆尽。 房俊起身,转过去看着墙壁挂着的大幅安南地图,吩咐道:“横山关要加快建设,此关雄踞横山,乃南北要冲,只要常驻一直强军扼守此处,安南便翻不起浪花。另外,”他指着岘港北部的一处地方,道:“此处乃是长山余脉,定要在此山修建一处关隘,山顶云雾,眺望大海,就取名海云关吧……水师当择一旅常年驻守,居高临下拱卫岘港,整个林邑都丢了也不妨事,但是岘港……决不能丢!” 苏定方起身,沉声道:“喏!” 他坐镇华亭镇,掌控皇家水师,太清楚岘港的存在对于大唐海上商路的作用有多大。 单单是那海潮一般的商业利益,就绝对不容有失…… 交待完这些重要事情,房俊笑道:“明日启程,多多保重,真想跟着你们驰骋大海杨帆破浪啊!” 苏定方道:“二郎也不必羡慕吾等,东征在即,您定然是水路之统帅,届时大军水路分兵齐头并进,区区高句丽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只怕到时候坐船坐得您七晕八素。” 整个大唐的军队都翘首以待,等着大军东进,势如破竹的攻克平壤城覆灭高句丽,建立不世之功勋,封妻荫子,加官进爵。 而眼前这个黑脸的少年,更是让苏定方心生感慨…… 翻过年才二十岁的房俊,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在正职兵部尚书空缺的情况下,手握兵部大权,俨然中枢忠臣。 等到东征胜利过后,论功行赏,这位还不知道能晋升到怎样一个骇人听闻的地位…… 房俊却蹙起眉毛。 不由想起隋唐两朝屡次东征高句丽尽皆沉沙折戟铩羽而归,想来除去高句丽山高林密道路不畅导致无法发挥唐军大军团作战的优点,且补给不足之外,军队的心态更是一个大问题。 连苏定方这等老成持重的将领都未将高句丽放在眼中,太过乐观了。 骄兵必败啊…… ***** 傍晚,房俊刚刚回府,洗漱过后将要用膳,便有家仆来报,说是魏王李泰请他与高阳公主前往芙蓉园赴宴,接他的马车都已经到了门口。 房俊问高阳公主道:“身子好些没?” 这两天高阳公主神情萎靡,浑身酸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胃口不佳,食欲不振,闻言摆了摆纤手,恹恹道:“不去了,困死了,好想睡觉。” 房俊也不愿意去,跟那个李四胖子有什么好聊的?不过想到人家终归是魏王殿下,自己当初那首《卖炭翁》更是将这位殿下弄得声名狼藉,总觉得有些亏欠,只好让侍女侍候着换了一身青色直缀,脚上穿着他自己“发明”的千层底布鞋,舒适合脚,俨然寻常书生装扮。 来到唐朝之后,发现纳底布鞋早已有之,房俊灵机一动将千层底的样式拿出来,居然风靡一时…… 出了门,魏王府的御者早就站在豪华的马车旁等候,见到房俊出来,赶紧施礼,等到房俊登车之后,方才跨坐在车辕上,甩了下鞭子,慢慢的驱车前行。 自有房俊的一干家将部曲骑着马跟随在后…… 出了崇仁坊,马车沿着大街一路南行,过了青龙寺,便见到一大片奢华堂皇的殿宇楼阁掩映在树木园林之中,坐落于曲江池畔。 秋意深浓,杨柳已然枯黄,松柏依然长青,蜡子树红黄相间,昏暗的傍晚夜色之下,景致优美。 马车沿着池边的石路一路前行,转了几转,便到得一处高楼门前。 楼起三层,斗角飞檐,暮色下挂满了灯笼,金碧辉煌。 已有魏王府的管事候在门口,见到马车,急忙上前意欲搀扶房俊下车,被房俊挥手斥开,自己从车下跳下来。 管事不敢怠慢,躬着身子,恭声道:“恭迎房尚书,吾家殿下已然相候多时,请随小的这边走。” 说着,微微侧身错开几步远,引着房俊进入楼内,神情之间甚为恭谨。 不恭谨不行,即便魏王府上下尽皆对房俊没什么好印象,甚至因为屡次害得自家王爷灰头土脸而怀有敌意,可人家房俊现在可不仅仅是一个驸马的头衔,就算房玄龄致仕归乡,一个“检校兵部尚书”的头衔也足以使得亲王级别的人物以礼相待,何况是他们这些家奴? 一楼之内布置奢华,地上铺着锦绣的波斯地毯,名贵的金丝楠木家具,四面开窗,四角的青铜兽炉燃着檀香,香烟袅袅,清淡典雅。 一阵阵丝竹弹唱之声,由二楼传下来…… 魏王府的管事走在前头,右手虚引,引着房俊踏上楼梯来到二楼。 刚一上楼,便觉得一股夹杂着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楼内燃着一盏一盏儿臂粗细的蜡烛,将宽敞得占据了整个楼层的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一张长方型的雕漆木桌摆在正中,此刻已经有十几个男男女女围着桌子而坐。 五名清丽秀美的歌姬坐在一侧靠墙的地方,抱着琵琶、芦笙、箜篌、横笛等等乐器,正弹奏着一支清淡柔和的曲子。 只是在座的诸位锦衣华服的贵人却没人欣赏,正聚在一处纵声谈笑。 房俊刚刚上得楼来,边听有一人说道:“世子刚刚言及你家意图将一族女许配房俊为妾,此事当真?” 房俊眉头一蹙,抬头看去,正好见到正对着楼梯坐在主位魏王李泰身侧的萧锐…… 只听萧锐说道:“不错,家父正有此意。” 便有人嗟叹道:“兰陵萧氏之女子,那可是个个钟灵毓秀天下绝色,即便是王孙贵戚寻常亦是难求佳偶,怎地便宜那个棒槌?唉,可怜兰陵萧氏明媚秀丽之女子,便宜了房俊那厮,当真是暴殄天物!” 房俊眼角一跳,循声望去,便见到说话之人正长吁短叹,一副扼腕惋惜的模样,正是柴令武那个怂货…… 娘咧! 三天不打,你个兔崽子就上房揭瓦是吧?居然敢在背后说小爷的坏话,不可饶恕! 只不过这萧锐所言择一族女嫁给嫁给他为妾……他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紧接着脑中灵光一闪,哀嚎一声,暗道该不会是又被自己那个老爹给卖了吧? 第一千七百零一章 威势 引着房俊上楼的魏王府管事一脸尴尬,他本应出言唱诺,提醒大家房俊来到的,可惜晚了一步,正巧赶上柴令武说出那么一句不知死活的话语…… 没错,在这位管事心中,柴令武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不知死活。 若是以往,柴令武凭借其家世还可称得上是长安城内的顶级纨绔,无论对上谁,都有一争短长的资格。 可现在的房俊岂是他能够招惹? 管事偷眼去看房俊的脸色,见到这位面色未变,也琢磨不透房俊的深浅,只是想着您打死他都行,只是最好别在咱们魏王殿下的地盘动手…… 心里腹诽着,赶紧高声道:“房尚书到!” 随着这一声喊,二楼大堂内陡然一静,说话的人下意识的尽数闭嘴,唯有那几位歌姬仍旧操着乐器,轻柔婉约的弹奏着曲子…… 房俊拾阶而上,缓步向着长桌走过去,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缓缓道:“刚刚还有说有笑挺热闹呢,怎地某这刚刚到来,便都不说话了?难不成,实在背后编排某的坏话?呵呵……” 看着房俊缓步走进,在座之人除去少数几人之外,尽皆感受到一股无可名状的压抑之感! 这厮气势太强,已经是房尚书了啊…… 在座者全是皇子、公主、驸马,尽皆天之骄子,最顶级的世家子弟。 然而哪怕是身份尊贵如魏王李泰,手中之权势亦不能与房俊相比拟,遑论其他人?权力是男人的胆,当一个男人手握重权,就会天然的释放出一种无可名状的魅力和气质! 柴令武一张白脸阵青阵红,心头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怎地随便说句话贬低一下房俊提升一下自己的形象,偏偏这房俊就正好听到了? 魏王李泰身为主人,自然不能任由房俊这股凌厉的气势压迫全场,甚至有可能借机发飙,这厮不是个随便捏的软柿子,况且他原本就跟柴令武颇多嫌隙,指望这厮自觉给自己面子……李泰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脸。 他较之以前瘦了一圈儿而且黑了许多的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意,居然亲自起身,热情的招手:“二郎怎地这么晚才来?快快快,到本王身边坐,今日咱们好生喝几杯,不醉不归。” 在座一众皇子、公主、驸马并未对这番话觉得有何不妥。 论年纪,房俊可说是此间最年幼者,论辈分,高阳公主在李二陛下女儿之中排行落后……然而包括魏王李泰在内,没人觉得房俊坐在李泰的身边有什么不对,甚至理所当然。 毕竟在场诸人当中,谁也不敢自大到可以无视以为事实上的兵部尚书……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房俊微微扫视全场,便意外的见到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正坐在李泰左手边的位置,此刻长乐公主低垂眼帘,晋阳公主却纤手招了招,甜甜的唤了一声:“姐夫!” 又给房俊招来一阵羡慕嫉妒恨…… 房俊微笑着摆摆手,拒绝了魏王李泰的邀请,而后冲着晋阳公主眨眨眼打过招呼,缓步走到柴令武身旁,笑着对魏王李泰说道:“殿下不必客气,客随主便,微臣坐在这里就好。” 说着,他拍了拍柴令武身旁一个俊秀男子的肩膀一下,一脸微笑,道:“兰陵公主未至,窦驸马何妨去跟魏王殿下亲近亲近?就把这个作为让给小弟吧。” 这俊秀男子乃是兰陵公主的驸马窦怀悊。 此人出身名门,祖父乃是北周权臣、神武郡公、上柱国、荆州刺史、杞国公窦毅,就是那位让人在门屏上画了两只孔雀,凡是两箭各射中一只孔雀眼睛的就招为女婿,结果李渊上前“啪啪”两箭连续中的,被选为东床快婿…… 窦怀悊的姑姑,便是李二陛下的母亲太穆皇后窦氏。 至于李二陛下的表弟为何娶了他的女儿,这个不必深究…… 窦怀悊虽然出身名门,却并无纨绔之气,平素喜好读书著史,对于“才高九斗”的房俊无比钦佩,闻言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喜滋滋的站起身去到魏王李泰身边坐下,将自己的作为让给房俊。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下。 身旁的柴令武只觉得一股凶猛的气息扑面而来,犹如邻座卧着一头猛虎,随时随地都能猛地扑上来将他一口咬死……居然下意识的打个冷颤,身子微微向着远离房俊的一侧歪了歪,那一侧是他的妻子巴陵公主。 见到自家夫婿居然被房俊吓成这样,巴陵公主秀眸一瞪,凶巴巴对房俊道:“你这人怎地恁般豪横?” 房俊尚未回话,晋阳公主不干了! 小公主抿抿嘴,小脸儿绷得紧紧的,不悦道:“七姐你还讲不讲道理?父皇说过,闲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柴驸马嚼舌头说姐夫的坏话,非是君子所为,你怎的还能诬陷姐夫豪横呢?” 小丫头清脆的嗓音在大堂之上回荡,一众兄弟姊妹尽皆无语。 同样都是驸马,一个是直呼“柴驸马”,一个则亲切称呼“姐夫”,差距怎地如此之大呢? 巴陵公主素来骄横惯了的,可是晋阳公主字字在理,她一时无法反驳,也不敢对这个父皇的掌上明珠出言呵斥,一张秀美的脸庞涨得通红,尴尬的要死。 柴令武更是羞愧非常,无地自容。 小公主“非是君子”的评语令他恨不得刨个地缝钻进去不出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也自懊恼,自己怎地就没管住这张嘴,非得要说这种话语作甚?就算是房俊今日不来,依着晋阳公主跟房俊的交情也非得将这话儿传过去不可,原本与房俊便有龌蹉嫌隙,这下子更是得罪得死死的,想要转圜亦是不能,怎地就这么嘴欠呢…… 长乐公主用公筷夹了一块烟熏鹿肉放在晋阳公主面前的碟子里,淡淡道:“这个好吃,补虚赢,益气力,多吃一些。” 多吃,少说。 “哦……” 晋阳公主吐吐舌尖,明白这是姐姐怪自己话多,赶紧低下头乖巧的夹了鹿肉来吃,再不敢帮衬房俊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很是古怪尴尬…… 魏王李泰满心无奈,今日他召集一众兄弟姊妹饮宴,无论从一方面来说房俊都是必须请来的,可谁知道这厮劣习不改,一到场就差点掀桌子?不过话说回来,柴令武这混账也是嘴贱,明明惹不过房俊,还说那些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的话语干嘛? 自己找不自在么…… 他只得举起酒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姊妹,平素磕磕绊绊自是难免,可谁也不能记恨在心,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来来来,都端起酒杯,今日恩怨搁置,只叙情谊,饮圣!” “饮圣!” “饮圣!” 太子未至,便以魏王为尊,他开了口,谁能不给面子?诸位皇室子女一起举杯,开怀痛饮。 都是天潢贵胄,即便平素相互之间颇多龌蹉,但是在这个场合却也懂得收敛,就连房俊也只是朝着柴令武开了一炮,便不再揪着不放,只是一脸阳光般的笑容,一杯接着一杯的敬着柴令武酒…… 柴令武如坐针毡,不敢不喝,谁知道自己若是拒绝了,下一刻这个棒槌会不会直接将酒壶砸在自己脑袋上? 巴陵公主更是憋屈得不行,眼瞅着自家驸马在房俊面前战战兢兢宛如鹌鹑一般,心中愈发气儿不顺。 眼珠儿转转,便窥得房俊敬酒的空隙,笑着问道:“刚刚萧驸马言及萧家欲将族女许配房驸马为妾,这可真是一桩美事。素闻房驸马怜香惜玉,家中妾侍都能执掌家业管理财物,能给房驸马做妾,亦不知萧家的那一位族女是修了几世的福分,真真羡煞旁人。” 这话就是明显的挑拨离间了…… 房俊的正妻乃是高阳公主,结果家中众多产业却是交由武媚娘打理,高阳公主好不过问。开明的人会赞一声房俊一视同仁,高阳公主开朗大度,挑事的人则难免污蔑房俊有“宠妾灭妻”之嫌。 在座都是皇室子女,与高阳公主一奶同胞,此刻说出这话来,难免让人觉得房俊目中并无天家,轻则生出隔阂之心,重则会有人当即跳出来叱责房俊…… 不可谓不阴险。 天家威严不可冒犯,无论房俊的心思到底如何,但妾侍操持家中大权毕竟是事实,难免有轻视高阳公主的嫌疑,在座之人脸色便尽皆难看起来。 第一千七百零二章 不满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巴陵公主秀美脸蛋儿上的得意,没理她,转头对柴令武说道:“老话儿说得好,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男人就得拿出魄力气势,自家老婆该疼的时候疼,该管教的时候管教,出言无状趾高气扬,别人会笑话你的。” 在场一众皇子、驸马尽皆大汗,公主们则纷纷秀眸含煞,怒目而视! 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你还真敢说啊! 柴令武尴尬得要死,满脸赤红,手足无措。 这岂不是当众骂他怕老婆? 大唐风气开放,儒家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之思想较之以往轻了许多,不少名门贵妇皇室公主整日里欢饮聚会出游寻乐,比之男子亦不遑多让。然而说到底,“出嫁从夫”的世俗风气贯穿始终,一个男人被讥讽为“怕老婆”,搁在哪朝哪代都不是好听的话…… 窦怀悊给房俊让出了座位,原本坐在他身侧的其妻兰陵公主便贴近房俊而坐,此刻闻言,秀眸圆瞪,纤手一拍桌子,叱道:“房俊,你怎么说话呢?皇家公主在你眼中便是那些胡搅蛮缠的乡野村夫了是吧?别以为当一个破尚书就尾巴翘起来,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本宫挠你一脸花?” 李二陛下诸位公主之中,房俊与南平公主、临川公主、、东阳公主、巴陵公主的关系不太融洽,主要的关系便是因为与几位驸马尿不到一个壶里,连带着与公主们看他不爽。 至于其余几位公主,平素倒是相处不错,年节的时候也会互有馈赠,时常走动。 这兰陵公主性情娇憨,是一众公主当中唯一与高阳公主不相上下的“刁蛮女”,惹急了,说不准还就敢挠上房俊一把…… 房俊心说我这挤兑柴令武呢,您插什么嘴? 可毕竟不能如对待巴陵公主那般冷着脸,只得说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柴驸马好么?娶妻娶贤,这没错吧?可是这贤良并非与生俱来,很多时候也是要后天教诲的,丈夫若是软骨头惧怕妻子,明知其错却不能好生教诲,则妻子不贤,不知天高地厚,难免出门在外牙尖嘴利给自家男人招祸。” 这话说得就很有内涵了…… 浅白一点的理解,完全可以当做房俊的警告或者威胁。 你巴陵公主金枝玉叶,我拿你没法儿,可是你敢不给我面子,信不信回头我就收拾你家柴驸马? 明显耍无赖。 巴陵公主又是委屈又是不忿,羞恼道:“胡说八道,本宫怎地就牙尖嘴利了?” 她不敢叱责房俊耍横,而是试图解释自己刚刚的言辞,已经怂了……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若是当真记了仇想要收拾柴令武,还真就够柴令武喝一壶…… 房俊捏着酒杯,上身往后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刚刚是谁讽刺我宠爱小妾来着?且不说我的家事毋须旁人置喙,单就说这个纳妾一事……” 说到这里,他看向一直闷不吭声的萧锐,浓眉一挑,问道:“萧驸马言之凿凿,说是欲将一位族女许配我为妾,可我为何并未听闻此事?你兰陵萧氏乃是天下一等门阀,将一位族女许配与我,还真是看得起我。只是在下德兴浅薄,配不上兰陵萧氏百年豪门,您家的族女,还是留着去跟那些有利用价值的人做这些龌蹉的交易吧,不管你打着什么主意,抱歉说一声,在我这里行不通。” 他今天之所以逮谁咬谁,这股火气完全是因为萧锐的话语而来! 你们想搞我的时候就搞我,甚至龌蹉的意图给我按一个“强抢民女”的罪名,现在发现搞不动我,回头就扒拉一个族女出来赏赐我? 当我是狗啊? 扔块骨头就得颠儿颠儿的吐着舌头跑过去摇尾乞怜?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惹我可以,只是之后的后果是不是你们能够承受得起,那就不再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不把你们弄疼、弄哭,你们就不知道我房二棒槌这些年撒泼打滚的意义何在! 大堂内一片安静。 就连巴陵公主都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房俊,这厮……居然拒绝了兰陵萧氏主动提出的联姻? 傻了不成…… 兰陵萧氏虽然不在“五姓七宗”之内,但是论起门阀清贵,却有过之而不及。天下士子学士、官员将相,哪怕是李唐皇族都算在内,谁不想求娶一个“七宗五姓”这等正统高贵的汉儒门阀女子为妻? 兰陵萧氏纵然不是将女子许配房俊为妻,可是以一个族女配予房俊为妾,这乃是极大的荣耀,说出去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而房俊居然在此大庭广众之下严词拒绝,不留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 萧锐素来一副文雅气派,此刻一张俊脸也不由得涨得血红,被房俊这般直白的蔑视他引以为荣的家族,焉能不气? 可是气归气,此刻却不知说什么来反驳为好。 他之所以主动再次吐露意图将族女许配房俊为妾这件事,就是唯恐房俊拒绝,所以先散播出去风声,若是房俊这棒槌当真想要拒绝,怎地都要忌惮兰陵萧氏的脸面吧? 可谁知道这棒槌还真就不上道,而且拒绝得这般激烈…… 说房俊不识抬举? 那样倒是可以挽回一些脸面,可是他父亲萧瑀之言犹在耳,房俊是萧家需要极力拉拢的,此刻他将话说绝,以后还怎们挽回? 与此同时,他心中的担忧比之愤怒更甚! 兰陵萧氏的根基尽在江南,这两年因为海贸的暴利已经将大半家业、精力转移到这一处,每年获利颇丰,远超以往以田地产出、租赋为主的收入。族中一些老人已经在议论着在周边各国买地建房,将商铺开过去,彻底为萧家转型。 “耕读传家”是一个很好的传统,看起来清高雅致,然而与海贸的暴利相比,什么都不算…… 不仅仅是萧家,即便是远在关中的关陇集团,也已经派遣家中精明能干的子弟前往江南,大力发展海贸生意。 现在看来,起码在未来的数十年之内,海贸将会成为大唐国内贵族趋之若鹜的趋势…… 然而令萧家烦躁担忧的是,此前弹劾房俊的失败。 既然没能将房俊彻底打倒从而达到更换主导江南市舶司支持者的目的,那么久必然要承受来自房俊的反噬。 将族女嫁入房俊为妾,亦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哪怕兰陵萧氏再是清贵,付出一个族女以拉拢房俊这样一个靠山坚若磐石的年青官员,也是绝对划算的。 然而现在看房俊的态度,萧锐知道父亲恐怕要失算了,这厮非但不可能拉拢,甚至必将遭受狂风暴雨一般的报复! 想到此处,萧锐忧心忡忡,对于父亲的决策首次生出怀疑和不满…… 既然明知房俊前途无量靠山扎实,又何必去招惹他呢? 魏王李泰到底是圆滑世故的人物,被房俊这么一通搅合,宴会上的气氛已然完全变了样,可是除了无奈,他又能对这个棒槌如何? 只好敲敲桌子,笑道:“今日本王宴请诸位兄弟姊妹,乃是叙一叙骨肉亲情,诸位这般针锋相对,可莫怪本王恼火!来来来,共同举杯,咱们遥敬父皇万寿无疆,恭贺大唐千秋万世,来,欢饮此杯!” 这么大一个由头被他抬出来,谁敢多说废话? 当即尽皆举杯,一饮而尽。 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房俊也不针对柴令武和萧锐,与兰陵公主换了位置,坐到独孤谋身边,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独孤谋跟房俊碰了一杯,低声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到底都是兄弟姊妹,闹得这么僵,往后见了面都尴尬。” 这人勇武过人,却是个宽厚的性子。 房俊自斟自饮了一杯,淡然道:“兄弟姊妹不假,可是掺杂了权欲利益,那份骨肉亲情也就淡了,不信您抬头瞧瞧,这些人当中,有哪个不是脸上带着面具,卖力的演着一出戏?” 第一千七百零三章 月下 可是人活于世,又怎能逃得过功名利禄盘桓算计呢? 看似欢歌笑语济济一堂,然则貌合神离者有几人,居心叵测者有几人,眷恋亲情者又有几人? 很虚伪,但是这种虚伪却又是人生之中必不可缺。 因为在做这些人代表了一个群体,一个阶层,彼此之间需要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来维系关系,经营利益。即便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戏,亦乐此不疲的表演着。 人生在世,只要不是真正的六根清净、斩断尘缘,谁也无法彻底摆脱这种表演,即便高贵如宰辅、亲王、甚至是皇帝,亦不能免俗。 人世即舞台,冠笄皆优伶。 ***** 即便魏王李泰极力缓和气氛,但这场宴会依旧草草收场,待到皓月东升,诸位亲王公主驸马尽皆散去。 房俊被李泰留了下来,两人并肩来到楼前曲江池边的一处临水的楼阁,靠窗而坐。窗外皓月当空,清辉洒在水面,微微荡漾的波浪闪烁着淡淡的银光,空气清冷,美景如画。 两个秀丽的侍女跪在面前素手沏茶,待到茶香四溢,李泰挥挥手将其斥退,亲自提起茶壶给房俊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自己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吁了口气,漫不经心道:“不必拘礼,随意就好。” 房俊喜欢听这话,虽然面对一位亲王保持必要的礼节并不会磨损他的尊严,可是规矩多了难免令人束手束脚,分外不爽。 喝了口茶水,房俊随意问道:“‘邮政司’运转如何?” 为了刊行书籍、低价推广纸张,得到李二陛下允准之后在兵部下设“邮政司”,于天下各处驿站定点设立房舍商铺,专卖自家印刷厂印刷的各式书籍,以及售卖低价纸张。 但是这个“邮政司”却直接听命于魏王李泰…… 之所以今日房俊于席间那般不给面子的惹事,李泰依旧隐忍,很多原因届时因为房俊甘愿将这么一个捞取功绩、博取名声的好差事毫不犹豫的对给他而产生的感激。 李泰虽然骄纵,可办事越来越讲究,这“邮政司”从立意到筹备再到运转,所有的一切皆是房俊一手操持,结果到了收割果实的时候一股脑的塞给他,这份人情必须领。 他知道燕王蒋王几个小子为了这个差事一车一车的往房家拉黄金珠宝,却尽皆给房俊原封不动的退回去…… 房俊这厮有千般不好,但唯独一样,办事讲究,说话算话。 李泰这人也有优点,别人跟他讲究,他就更讲究。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结果便是两个讲究人走得越来越近,以往的龌蹉似乎也渐渐消弭…… 李泰放下茶杯,自茶几上的碟子里拈了一块精致的糕点放在嘴里,轻松说道:“出乎预料的好,那些世家门阀固然将科举考试视为禁脔,却也更在乎自己的名声。咱们低价销售书籍、纸张,他们想抵制,却也不敢抵制,不然就得背负上打压寒门学子读书进学、阻碍孔孟之道传播普世的恶名,没了好名声,那还算什么世家门阀?所以哪怕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天下各地的驿站书馆,他们也不敢,甚至还得在明面上出人出力。” 李泰讥笑一声,觉得能够让那些世家门阀们整日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自己心里那种“你看不惯我却干不掉我”的情绪实在是很爽…… 房俊也笑,不过还是提醒道:“还是要谨慎一些,那些家伙能够传承几百年,可不是一些省油的灯,英明睿智有之,心狠手辣亦有之,殿下得当心。” 魏王李泰哂笑一声,减去了许多肥肉却依旧壮硕的身子倚在椅子背上,看着房俊的目光有着无限哀怨:“若是放在以前,打死本王都不会与这些世家门阀作对,而是想法设法的取得赞同和支持,以之逐鹿储君之位。然而现在,储君之位已然成为奢望,注定于我无缘,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所谓无欲则刚,让他们尽管将手段拿出来吧,除非动用家中死士将本王刺杀,否则,这件事情本王会一辈子干下去。” 储君之路已然断绝,但睿智的魏王殿下觉得自己一辈子不能就当一个亲王养尊处优、混吃等死,总归是要干一点事情的。 “大唐文化振兴”这等事,实在是很合他的胃口,既能够远离政治漩涡不被牵扯其中,又能够名震天下流芳于后世,使得自己的名字镌刻于青史之上,受到后世学子的顶礼膜拜。 百代以后,或许有人会忘记了大唐第二任皇帝是谁、有什么事迹,但只要读书人在,就绝不会忘记曾经的魏王殿下为了弘扬儒学、传播学识而做过的努力和取得的功绩……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房俊赞道:“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有志者事竟成,殿下能够有这份执念,青史之上,必然有您一席之地。生在帝王家,谁不是一味的向天下索取呢?似殿下这般为了弘扬儒学、造福天下学子为己任,古之罕有,假以时日,天下之百姓尽皆感念殿下之功德,而李唐之后裔,亦定然会以殿下为荣。” 李泰浑身舒爽,心里慰贴。 能够得到房俊这棒槌的夸赞,可当真不是容易事…… 不过转瞬之间,这位殿下又一脸哀怨,瞪着房俊说道:“恐怕在此之前,后世之人思及本王的名讳,第一印象恐怕开始你的那首《卖炭翁》……” 那首诗实在是太刻薄、太霸道,即便是现在这首诗已经在关中各地广泛流传,他魏王李泰的名字几乎就是纨绔子弟邪恶王族的代表…… 房俊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淡然道:“谁叫殿下那个时候那般混账呢?再者说,知耻近乎勇,《卖炭翁》越是流传的广泛,就有越多的人知晓殿下知错改过的勇气,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这等形象可是比乖孩子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也更加鲜活可爱。” 李泰瞪着房俊瞅了半晌,摇头苦笑。 跟这厮辩论就是姿态苦吃,这人不仅一身才华,一张嘴更是伶牙俐齿,打嘴仗就没输过…… 只得转换这个让人郁闷的话题,问道:“萧家是怎么回事?” 按说前些时日乐彦玮搞出的那场风波,背后出于萧瑀之授意,已然是朝中人尽皆知之事,这也使得父皇甚为不满,将尚书左仆射的职位授予英国公李绩,而非是遵循惯例让萧瑀更进一步,表达了严重的警告。 照理说萧家于房俊应该结怨更深才是,怎地一转头的功夫,萧家居然要将族女许配房俊为妾? 这转变实在是太大…… 房俊哼了一声,一脸不爽:“利之所至,寡廉鲜耻……萧瑀以为将我弹劾下台,便会导致陛下剥夺我江南市舶司甚至皇家水师的掌控权,进而更换一个亲近他们的人上去,只是未曾想到那乐彦玮自作聪明,居然敢诬告于我。陛下未将左仆射的官职授予萧瑀,萧瑀焉能感受不到那深深的不满?更为重要的是,他害怕我耍起棒槌不管不顾,狠狠打击他家在江南的商业利益……想陷害我的时候就肆无忌惮的陷害,陷害不成,就反过来弄一个族女送到我房里当做礼物……当我房俊是傻子啊?等着吧,不弄得他们萧家疼得嗷嗷叫,他们就看不清马王爷到底几只眼!” “马王爷”就是马神,有“三眼灵曜“,这是民间很早就有的传说,但是这句话李泰还是第一次听见,觉得有趣,乐不可支。 更为萧家默哀,若是搬到了房俊自然万事大吉,现在自然要承受房俊的怒火,真真是石头没搬到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继而便是晋阳公主清脆如银铃的嗓音传入耳中。 “咦,青雀哥哥,姐夫,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一身淡粉色襦裙外罩一件织锦褙子的晋阳公主好似一只欢快的小鹿,从楼阁前经过时见到凭窗而坐的两人,便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声,然后脚步轻快的跑到楼阁里来,还一边回首向着身后喊:“姐姐快一些!” 房俊坐在窗口,微微低头,便见到一个秀场苗条的女子自路边缓缓行来,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她身上,发髻高挑,道袍仙雅,那一张秀美绝伦的俏脸放佛镀上一层淡淡的清辉…… 月下美人,仙资灵秀。 正巧长乐公主闻听晋阳公主的呼声,也自抬头望来,猝不及防见,于房俊通亮的目光相触…… 第一千七百零四章 花前 月凉如水,美人如玉。 房俊居高临下俯瞰佳人,眉目如画,冰肌玉骨,一时间有些失神…… 魏王李泰在窗口探头,笑着招手:“兕子,丽质,上来坐坐!” 虽然距离颇远,但长乐公主依旧感受得到房俊灼灼的目光有若实质一般盯在自己身上,芳心快速的跳了几下,有心不去,却见到晋阳公主已然加快脚步走进阁中,只得莲步轻移,走了过去。 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那厮就是一个登徒子,自己何必怕他?有魏王在,谅他也不敢疯言疯语的招惹自己…… 两位公主上得阁楼,早有侍女奉上茶盏。 晋阳公主径自坐到房俊身旁,冲着房俊展颜一笑,继而又秀眉微蹙,略带不满说道:“七姐当真过分,哪里有那般偏袒自家驸马的?” 小公主显然还在为刚刚宴席上巴陵公主讽刺房俊一事忿忿不平。 房俊含笑,温言道:“世人大多是帮亲不帮理的,这无可厚非,所以‘大义灭亲’才会成为美谈,载于史册。巴陵公主向着自家郎君说话乃是正理,若是反过来帮着我说话,那才让姐夫我汗流浃背,恨不得夺门而逃,狼突豕奔。” 唐朝宫室、皇族风气开放,此等戏言无伤大雅。 只是当着两位公主的面,总归是有些唐突…… 长乐公主剪水也似的双瞳横了房俊一言,脸颊微红,对于房俊的失礼看似甚为不满。 晋阳公主却没明白房俊这番话的含义,明澈的眸子眨啊眨,奇道:“七姐就算帮着姐夫说话,又有什么好怕的?” 房俊心说我怎么不怕?柴令武的母亲乃是一代巾帼平阳公主,关中这点基业当年就是人家平阳公主给李家打下来的,李二陛下对其又是钦佩又是宠溺,自己若是跟柴令武的媳妇儿有染,那就是折了平阳公主的颜面,还不得把自己打死? 不过似长乐公主这等已经合离的公主,估计李二陛下知道了也就顶多斥责一番,没大事儿…… 心里这么想着,便向长乐公主瞅了一眼。 这位殿下面无表情,眼帘低垂,轻轻的斥责晋阳公主一声:“小孩子,不要多问。” 晋阳公主大眼萌萌,一脸懵懂…… 李泰哭笑不得看着房俊,道:“你这人真是小肚鸡肠,追根究底还不是当初柴令武害得你坠马那件事耿耿于怀?这些年柴家兄弟也没少受你的气,你那右屯卫将柴哲威的左屯卫压制得不像样子,每一次父皇召见他都拿你的右屯卫说事儿,柴哲威很是被责骂了几回,可惜本领就那么大点儿,他又有什么办法?你呀,适可而止,都是自家兄弟姊妹,没必要搞得好似生死仇敌一般。” 房俊笑笑不语。 自己跟柴令武的孽缘,还真是理不清。 若非柴令武害得房遗爱坠马,自己就没机会来到这个繁花锦绣的盛世大唐,可是反过来说,是不是没有这一次的坠马事件,上辈子的自己就不会死? 鉴于自己能够魂穿至此,就证明时空之间的牵扯是肯定存在的,那么也就很难说清自己上辈子的死亡跟房遗爱的坠马之间是否有着必然的联系…… 他并没有将柴令武当做仇人。 之所以对柴令武一直不假辞色甚至是厌恶,大抵是因为心中有着前世的记忆,知道正是柴令武、杜荷、李元景之流害得他造反身死——以房遗爱的木讷愚笨,怎么可能对于政治有什么报复,好生生的驸马、二世祖不做,偏要去参合谋反之事?至于高阳公主更不可能,那娘们儿就是个毫无心机贪逸恶劳的性子,虽然“爱人”辩机被斩,可是这能跟谋反扯上什么必然的关系? 归根究底,这两口子都是被李元景、柴令武、杜荷那一伙人所诓骗,或者说,被安利了…… 这就造成房俊天然的想要远离这些人,甚至不惜拒人千里、反目成仇。 李泰将房俊一副浑不在意的神情,只能摇头叹息。 他深知房俊心志之坚定,绝非旁人可以动摇,一旦他认准的事情,必然是百折而不回,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这种人有些刚愎,可也正是这种人方能成就大事。 相反,自己固然聪明绝顶,却少了这么一份坚持的气魄…… 李泰喟然一叹,正欲说话,便见到窗下有内侍匆匆忙忙走来,旋踵进了阁楼内,躬身施礼道:“刚刚阎府来人传说,说是阎尚书病危,请殿下与王妃即可过府,王妃已然准备停当,命小的来通知王爷。” 阎尚书,便是李泰的岳丈、魏王妃的父亲阎立德。 不久之前,李二陛下令谕将作大匠阎立德“检校工部尚书”一职,不出意外,不久之后即将扶正。不过工部现在有吴王李恪这么一尊大神杵在那儿,谁去当这个工部尚书都不过是个摆设…… 李泰于魏王妃感情甚笃,闻言变色,急忙起身,冲房俊道:“二郎今夜便在这园子里休憩,明日一早再回府吧,本王得去阎府看看。” 房俊道:“殿下自便,毋须在意微臣。” 李泰又对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说道:“你俩稍后便自去住处安歇,也在园子里多住一些时日,待为兄回来之后再相陪。” 两位公主敛裾施礼,看着李泰匆匆走出阁楼。 三人落座。 没了李泰,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异样…… 长乐公主不愿与房俊独处,虽然还有晋阳公主在场,可这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小透明一般,怕是挡不得房俊的疯言疯语,下意识的就像告辞离开。 可是李泰一走,她就急忙离去,未免显得有些过于刻意,她又不愿让房俊认为自己是怕他躲着他,一是有些犹豫…… 那边晋阳公主已然问房俊道:“父皇让姐夫作一首纪念母后的诗词,姐夫作好了没?” 房俊谦虚道:“尚在斟酌之中,虽然已有雏形,但尚需斧正,不敢敷衍。” 事实上哪里需要斟酌,哪里需要斧正? 脑子里扒出来一首便是旷世经典,放眼天下,有谁敢给这些流传千古的诗词名篇斧正? 只是他这两年已经度过了刚刚穿越而来之时那等“熊孩子有糖藏不住”的心态,之前但凡有机会都想要将自己远超这个时代千年的学问、见识都拿出来显摆,然而再好玩儿的事情也会腻,现在这份心思淡了许多,甚至有些厌烦抄来抄去糊弄世人驳回来的“才子”之名。 没意思…… 不过李二陛下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只是略作矜持,显示自己非常重视而已。 晋阳公主闻言,便有些不满:“姐夫之前作诗填词都是信手拈来必成佳品,怎地父皇让你作诗填词,就需要斟酌来斧正去的?” 在她看来,以前作诗都是痛痛快快的,现在轮到自己父皇让他作诗却这般磨蹭,显然是在推搪敷衍…… 房俊无语,刚想解释,忽闻一旁的长乐公主淡然说道:“之前他的那些诗词多是与青楼楚馆之中,为那些歌姬名妓而作,现在没了红颜当面素手添香,怕是已经灵思堵塞、才气皆无。” 说一出口,长乐公主就懊恼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后悔不迭,自己怎地鬼使神差的说出这等话来? 可千万别被房俊这个棒槌以为自己在吃醋…… 谁知想什么来什么,只见面前的房俊一张黑脸瞬间神采飞扬,一双眼睛铮亮,露出白牙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长乐也。殿下的确不愧是微臣的知己,不过此刻红颜当面、花前月下,灵思才气泉涌而来,要不要作一首诗词送给殿下?” 长乐公主秀脸微红,微嗔道:“哪来的花前月下,谁要你作诗了?” 这人真是口花花…… 晋阳公主却不听她的,抚掌娇笑道:“那姐夫就快快作一首呗,对了,前几日听闻姐夫当初在平康坊醉仙楼作了很多首‘明月’诗词,此刻皓月当空,不若便再作一首如何?” 一听到“明月”二字,长乐公主便陡然记起那首传遍长安的“床前明月光”,忍不住轻啐一口。 登徒子…… 第一千七百零五章 离愁 一首“床前明月光”,几乎成为“艳詩”之首,长安士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非但无人觉得低俗龌蹉,反而各个赞颂房二郎才如泉涌、情趣高雅。 房俊当时不过是玩心太大,孰料却害得这么一首名垂千古的佳作误入歧途名节尽毁,只能长叹一声后悔不迭——李白吾兄,对不住了…… 房俊看着长乐公主清丽无匹的玉容,笑道:“殿下意下如何?” 意会到房俊眼中的戏虐之意,长乐公主几乎下意识便道:“不要!” 继而就想起身离去,却被晋阳公主拉住手掌,后者雀跃道:“为何不要?姐夫快快作出来,兕子想听呢!” 长乐公主嗔道:“这人能作出什么好诗词来?左右不过是消遣人的。” 房俊笑嘻嘻道:“殿下这可就冤枉人了,微臣消遣谁也不敢消遣您啊,对于殿下,微臣可一直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规矩得不得了。” “规矩个头啊!”长乐公主恨不得大叫一声,质问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当初在你家农庄的汤泉池子里,你动手动脚的是规矩?是止乎于礼? 只是这话实在没脸当着晋阳公主问出口来,一张俏脸通红,想要挣脱晋阳公主离开,却发现手掌被妹妹攥得紧紧的,只得哼了一声,嗔道:“要作便作,恁地话多?” 晋阳公主两只美眸盯着房俊,一瞬不瞬,兴致盎然。 房俊装模作样,抬头瞅了瞅清辉明月,感受着凉风徐徐,曼声吟道:“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小公主年纪不大,对于世情涉及不深,但是文学修养却不低,低声叙述了一遍,顿时眉花眼笑,抚掌赞道:“好诗好诗,相思缠绵温柔缱绻,只是不知姐夫是在思念谁?” 房俊看着这个钟灵毓秀聪慧绝伦的小公主,浅笑道:“银汉迢迢,心有灵犀,心念有时候是可以互通的,我在想谁,不用说出口,那人听了这诗,自然心有所感。” 一侧的长乐公主抿了抿嘴唇,目光透过窗子去看洒满银月清辉的水面,没有看房俊一眼,却柔声问道:“你……要出远门?” 离人似月,月亮每天夜里从云中映射到水中,又从水中爬到昆仑山上的九重层城,年年岁岁,长长久久,正如相思亦是天天如此,夜夜如此,明月皎洁无声,离人相思无语,其情却如同月光,云间、水上、层城,上天入地,无处不在…… 分明人就坐在面前,何以却相思缱绻? 定然是离别在即,心有所感…… 房俊脸上微笑,一双眼睛灼灼盯着长乐公主,柔声道:“所以说殿下乃是微臣知己……再过几日,微臣将南下,统御皇家水师与高句丽水师开战,肃清海路之上的障碍,为即将开始的东征开辟粮道,同时亦要警惕倭国趁势作乱,想来有一段时间不能返回长安。” 晋阳公主“啊”的一声,双眸看着房俊,担忧道:“要去打仗呀……父皇也是,朝中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何以非要派遣姐夫去战场呢?” 房俊见她恋恋不舍的模样,心下亦是不忍,故作傲然之状,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朝中猛将如云固然不假,可是论起水战,放眼大唐,有谁可以与微臣相比?陛下此乃知人善任,微臣当仁不让。” 小公主满是崇拜:“姐夫最厉害了!” 小女孩天生崇慕强者、崇拜英雄,在她心目中,房俊允文允武才华横溢,且对她爱护宠溺,乃是天下除去父皇之外一等一的大英雄,便是太子哥哥青雀哥哥亦要略逊一筹……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神情清淡,踟蹰半晌,方才清声道:“此去海疆万里,风波险恶,还需谨慎当心才是。军机固然不可轻忽,但亦要时常照顾自己,你是统帅,坐镇后方就好,千万莫要如在牛渚矶那般身先士卒,可别逞英雄,到头来把自己的命丢了……” 声调清淡,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 房俊心中慰贴,调笑道:“殿下这是怕微臣阵亡于疆场,没人给你写这些浪漫缠绵的诗词?” “呸呸呸!” 晋阳公主嗔道:“出征在即,怎么能说这些晦气话呢?” 长乐公主则淡淡的横了房俊一眼,红唇微启,嗔道:“乌鸦嘴……” 明月当空,池水粼粼。 秋风徐徐,别绪离愁。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青梅竹马同卧一榻的长孙冲已然在她心中渐渐消退,或许是两人之间血脉亲情多过男女之情,合离之后,思念的感觉愈发黯淡下来,甚至有时候仔细想想,长孙冲那一张帅气的脸孔已然有些模糊。 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张笑起来有若朝阳初升一般灿烂的脸庞…… ***** “相公要下江南?” 翌日清晨,房俊回到府中更换官袍,高阳公主蹙着柳眉问道。 房俊回头,见到两个孩子正在炕上玩耍,便伸手揽住高阳公主刀削也似的香肩,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点头道:“东征在即,恐怕海路将成为运输粮秣辎重的主要途径,必须先行击溃高句丽的水师才行,否则一旦发生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高阳公主虽然不问政事,但生于皇家,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军事也略有所知,不解道:“父皇定然是要御驾亲征的,现在大军已然集结在幽营二州,届时必然是陆路为主,数十万大军锐不可当,后路畅通,何须水路运输粮秣?” 水路固然便捷,可是大军前进不可能总是沿着海岸而行,一旦深入辽东,大军就将兵分数路攻城拔寨,到时候辎重粮秣的运输依旧要依靠陆路的补给,水路反而不便。 房俊沉吟一下,叹了口气,道:“咱俩说话,莫传出去……眼下朝中对于东征太过乐观,连陛下亦是如此,根本未将高句丽放在眼内。所谓骄兵必败,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恐生不测之祸。” 大唐很强,这是肯定的,高句丽偏居辽东一隅,山地众多、民生维艰,论国力根本不可与大唐同日而语。 然而大隋亦是在国势之上碾压高句丽,隋炀帝浩浩荡荡百万大军东征,最后的下场不也是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总是会出现很多意外,否则历史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出现。 天时、地利、人和,甚至是一点点运气,都有可能左右一场战争的结局…… 更何况在房俊的记忆里,这一次的东征是以失败告终的,不仅仅葬送了贞观以来大唐的大半国力,甚至有野史传出李二陛下甚至阵前被冷箭射中,箭疮一直未能痊愈,最终导致英年早逝。 虽然这次东征攻克了辽东大部分城池,但是未竟全功,临近严冬不得不班师回朝。而且也导致士气大泄,兵卒厌战情绪高涨,之后李二陛下亦曾两次发兵攻略高句丽,尽皆草草收场。 屡攻不克的辽东,成了阻挡李二陛下历史地位更进一步的伤心地…… 感受到妻子依依惜别万般不舍的情绪,房俊揽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笑道:“今次出征,冬日必还。大海之上虽然不会结冰,但寒冬腊月风浪滔天,纵然是最新式的战船亦不敢轻易横穿大海,你自在家待着,待到关中飞雪之时,为夫定然凯旋而归。” 高阳公主轻轻依偎在房俊怀里,轻叹口气,哀怨道:“真是的,都当上尚书了,为何还要天南海北的四处征战?” 男子出征,女子在家中最是难熬,时刻要关注朝廷的奏报,看看有没有报丧的书信回来……在这个时代,纵然是统御千军万马的主帅,亦难说每一次出征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一口脏水、一道刀伤、一场风寒……都可能要了人命。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第一千七百零六章 我保证 武媚娘不在府中,一大早便出城前往南城码头,这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不惯于亲亲我我缠绵悱恻,她会将情感堆积在内心,用强势的风格去掩饰,然而当情感爆发出来,往往热烈奔放。 高阳公主反手搂着丈夫健硕的腰身,心底涌起浓浓的依恋,将头靠在丈夫怀中轻轻蹭了几下,轻声道:“为何不同父亲、卫公一起乘船南下?” 房俊揽着她坐到炕沿,两个儿子流着哈喇子“嘿嘿呀呀”的过来往他身上爬,房俊便将老大房菽拎过来放到腿上,将老二房佑搂在臂弯,任由两个娃娃扑腾,闻着他们身上淡淡的奶香,只觉得心灵宁静,一片祥和。 “你当我想去啊?一则必须剿灭高句丽的水师,再则,江南那些人现在有点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现在在江南蹦跶得太过欢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为夫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房俊淡然说道。 夫妻同心,高阳公主哪里听不出房俊这个“惊喜”所指何物? 不由娇嗔道:“你这人真是,官儿越来越大,性子却也不改,你就不能不惹事?” 房俊沉默了一下,将老大伸进自己嘴巴的手指咬了一下,惹得这娃娃咯咯直笑,柔声道:“朝局诡异,世事如棋,咱家现在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谁知日后际遇如何?我这是要将棒槌的名声牢牢的夯实了,让那些想要动咱们家心思的人都掂量掂量后果,让他们不敢伸爪子。如此,弟弟妹妹还有孩子们方能一世太平,远离政治的漩涡。” 他不指望孩子们有多大出息,为人父母,只愿孩子们能够快快乐乐健康长大,足矣。甚至他自己本身对于政治也没有多少痴迷,只是身为穿越者,稀里糊涂的坐到这个位置走到这一步,有了影响这个帝国的能力,那就不能辜负上苍赐予的这一世为人,总归是要做出一点什么。 谈不上多大的报复,无愧于心而已…… 只是他不愿意自己惹出的因果将来报应在家人身上,利益至上必然有冲突,他想用雷霆的手段震慑屑小,使得那些小人对他心存畏惧,不敢招惹他的家人。 关陇集团现在已经收敛了许多,但是江南那些人明显还没有打疼,这么快就忘记了当年陆家的下场,看来得让他们的记忆恢复一下…… “听闻萧家要将一族女许配郎君为妾?” 房俊正沉浸在夫妻之间毫无隔阂的温柔缱绻当中,冷不丁高阳公主幽幽问出这么一句,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道:“没有的事儿!就算有,那也得我同意才行,你家郎君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么?就是一头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他萧家想暗算我就暗算我,暗算不成就想要给个甜枣,把咱当成啥了?” 高阳公主抬起头,扬起如花似玉的小脸儿,眸子与房俊对视,嫣红的舌尖舔了舔粉润的菱唇,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般无辜:“可是我听闻萧氏女子各个国色天香,有狐媚之相、妖娆之姿,乃是床底之间的尤物,多少帝王将相都趋之若鹜,那些世家门阀觊觎者更是不知凡几,这样的好事,郎君为何要拒绝呢?” 房俊顿时警觉。 依着高阳公主这般娇蛮爽利的性子,以及公主的身份,岂会在乎房俊房中是否多收了几个妾侍? 在这个妾侍可以充当礼物送人的年代里,就算是天仙下凡,亦不会对高阳公主的地位产生任何威胁。 可是现在煞有介事的问及此事,且言语之中颇多做作之色,不需问,必然是受到武媚娘的授意,甚至是蛊惑。 这个武娘子…… 房俊当即表态,义正辞严:“怎么可能?你家郎君岂是那等贪花好色下流龌蹉之辈!吾有一妻一妾,妻子高贵端庄貌美如花,小妾温柔妩媚蕙质兰心,有此妻妾相亲相爱不离不去,已然是天赐之福分、地造之姻缘,岂能贪心不足得陇望蜀?” 高阳公主嘴角挑了挑,眯着眼问道:“此言当真?发自肺腑?” 房俊干脆举起一只手,大声道:“殿下放心,小生今生今世爱你宠你,不离不弃相伴始终,拥护殿下的地位,遵守殿下的意志,履行丈夫的职责,执行殿下的决定,对殿下忠诚,努力拼搏,积极向上,为了殿下的幸福生活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了殿下牺牲一切……” “哎呀,肉麻死了,你小点声儿……” 纵然是夫妻之间的情话儿,谁能说得这般肉麻? 关键还如此大声,怕是此时此刻问外的下人奴婢尽皆听到,传扬出去,岂不是要丢死个人? 高阳公主俏脸嫣红,赶紧伸出小手儿捂住房俊的嘴,娇嗔着阻止他。 想起当年皇宫回廊之内初见,那一段“你要宠着我爱着我永远觉得我漂亮”的话语,便又是好奇又是好笑,这人脸皮太厚,若是不拦着,指不定说出什么更加肉麻不要脸的话语来…… 房俊笑道:“小生表露心迹,殿下这回可放心了?” 高阳公主啐了一口,道:“谁要你表露什么心迹?哼,男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说的倒是好听,谁知道心里怎么想?” 房俊揽住他的纤腰,柔声道:“你是公主,又是大妇,你若不同意,就算为夫想娶回来一个也不行啊。” 高阳公主眉毛竖起:“呦呵,感情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本宫若是同意你娶回来呢?” 房俊理所当然道:“俗话说得好,听老婆的话,跟……皇帝走,您若是让为夫娶回来,就算为夫一百个不情愿,那也得勉为其难不是。” 高阳公主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冷笑道:“呵呵,男人……” ***** 穿戴整齐,出了府门,没有前往兵部衙门,而是径直来到皇宫,觐见皇帝。 李二陛下在两仪殿的偏殿内召见他。 许是刚刚处理完奏折公文,李二陛下的神情有些疲倦,靠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茶盏浅浅的呷着。 房俊施礼,李二陛下摆摆手,道:“平身吧,坐。有何事见朕?” 房俊坐到皇帝对面,闻言道:“多日未见陛下,心中着实想念,惦记着陛下龙体,是以夜夜难寐茶饭不思,见到陛下龙精虎猛圣体安康,这心里方才如饮甘霖宽慰非常……” 李二陛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瞪眼叱道:“奸佞!这等谗言,你也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滚蛋!” 房俊嘻嘻一笑,也不害怕。 这亦算是翁婿之间的一点小情趣,胡说八道一番,气氛便融洽得多,否则李二陛下气势太盛威严太足,有些话就不好说出口…… “微臣于兵部之内召集一众官员商议,而后又征询了多位朝中名将,一致认为高句丽的水师会对即将到来的东征产生威胁。固然高句丽的水师实力有限,可是我们毕竟将要赶赴高句丽作战,那里的海域他们更熟悉一些,万一战事胶着之际被他们偷袭骚扰,恐怕会阻碍粮道,致使前方大军陷入困局,是以,微臣希望向陛下请命,赶赴江南,先跟高句丽的水师打一仗,歼灭他们的主力,有备而无患。” 李二陛下沉吟一下,道:“为何不等到东征开始,水陆并进,届时在收拾高句丽的水师?现在贸然出手,筹备不足,万一进展不顺,则对全军士气的打击无可估量。” 这种考虑是很有道理的,三军阵前,若是先发受挫,则必然士气萎靡。 士气这种东西乃是军伍之魂魄、士卒之脊梁,若是受到打击,纵然拥兵百万,亦难求一胜。 东征已然筹备多年,势在必行,李二陛下居然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那意味着会给整个东征蒙上一层阴影,增添太多变数…… 第一千七百零七章 马屁 房俊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未雨绸缪没什么不好。再者说,怎么可能不顺?皇家水师的战斗力傲视七海,您就算将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甚至南洋诸国的水师绑在一块儿,照样一战而定。只是未虑胜先虑败,在战略上蔑视一切敌人,在战术上却要小心重视,之所以提前歼灭高句丽水师主力,只是为防止万一而已。” 李二陛下却不是太接受这种说辞,蹙眉道:“你就这么不看好朕此次东征?” 神情之间颇为不悦。 东征高句丽乃是他绸缪许久的大事,当做毕生功绩来对待,信心满满壮志凌云,就等着一举荡平高句丽完成千古帝王未曾完成过的霸业,奠定自己千古一帝的根基。 现在房俊的说辞,明显是对于陆路大军的进展并不看好…… 房俊也是无奈。 这位陛下什么都好,但是这股子刚愎自负的劲头儿实在是让人受不了。隋炀帝好大喜功前车之鉴,您就一点都不能从中汲取教训? 房俊觉得自己不能一味的做一个“谗言媚上”的“奸佞”,有些时候也应当提升一下自己的逼格,往忠言直谏的忠臣上靠一靠,便直了直腰杆,一脸正义之色,朗声道:“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前隋炀帝殷鉴不远,陛下何以这般自信满满?孙子有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陛下乃一国之君,您的决策决定了数十万兵卒的胜败生死,应当谨慎用心,如履薄冰才是。” “呵!” 李二陛下气笑了。 这番话前头一句是他自己说的,后头一句是孙武说的,政治正确、不容辩驳,他李二陛下再是傲视群雄,也不能反驳自己和孙武说的话不对,这棒槌一本正经的模样,是要学习魏徵么? 点点头,李二陛下淡然道:“以往总有大臣污蔑你乃当朝奸佞,朕亦信以为真。现在看来,实在是冤枉了你啊,满腔正气浩然坦荡,能够拿朕自己说过的话来反驳朕,有种。只是你想要学那强项令,却不知是否有那一副铮铮铁骨,不惧鞭笞廷杖?” 说着,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房俊,似乎想要估摸一番房俊这副身板儿,能扛得住几鞭子,挨得住几廷杖…… “这个……” 房俊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椎骨升起,略一沉吟,果断说道:“光武皇帝兴于匹庶,却有禹汤之明,天锡义勇、兴亡继绝,如此海乃百川之胸襟方才能够成就董宣‘强项’之美名,若是换做桀纣之暴虐,那董宣怕是早已尸骨无存……微臣并无风骨,只因幸逢盛世、喜得明君,故此敢于直言犯谏,若是早生个几十年遭逢隋末,只怕成为天下第一佞臣无疑,幸甚,幸甚。” 因为陛下您英明神武勇于纳谏,我才敢胡说八道强项直谏。 若您是隋炀帝那等人,我肯定老老实实拍马屁,一个不字儿都不敢说…… 站在门口的王德躬着身子,听了这话眼皮子一阵乱跳,心下唏嘘:都特么说宦官天生就是奸佞,实在不冤,咱除了溜须拍马奉承上意之外,还会些啥?听听人家房二郎这话说的,引经据典文采斐然,马匹拍得踏雪无痕,这才是境界。 什么是文化人? 即便再是不要脸也能一本正经义正辞严,那才叫文化人……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朕若是允了你的奏请,那便是有光武之胸襟,反之,便是暴虐狭隘的桀纣之流,对吧?” 房俊断然摇头:“怎么会呢?在微臣心里,您就是天上的月亮、海岸的灯塔,在沉沉夜色之中、茫茫大海之上给微臣指明方向,微臣只需要向着您永远前进,便能直抵正义的彼岸……” “闭嘴!” 李二陛下实在听不下去了,即便他再是自负骄傲,也被这棒槌肉麻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喝了一声,骂道:“赶紧给老子滚蛋!” “是是是,微臣这就滚……只是微臣的奏请……” “此等大事,岂能由你一言而决?朕还需跟几位老帅商议一番。”李二陛下沉着脸说道。 实际上哪里还用商议? 这般神情语气,就已经认可同意了房俊的奏请,否则何必恼羞成怒? 房俊心明眼亮,当即鞠躬施礼:“微臣明白,先行告退。” 见到皇帝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再无吩咐,便后退三步转过身来,大步出了大殿。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德躬身施礼,瞅着房俊之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羡慕崇拜令后者莫名其妙……你一个老太监,看上咱长得帅还是怎地? ***** 卫国公李靖先是上书请辞,继而走出幽居十几年的府邸即将乘船南下江南的消息在长安城内迅速传播,继而搅动了整个关中,朝野震荡! 谁不知李靖之于李唐的功绩? 同样,谁不知皇帝对于李靖的不满与忌惮? 也就是当今陛下心怀宽广,不忍对于昔日功臣大加屠戮,否则李靖只怕是早就被寻个由头杀了好几回…… 然而现在放佛一切雨过天晴,李靖的再次出山,其中之意味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宋国公府。 萧瑀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神情不忿的长子萧锐,温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阅历城府总该有一些。为父亦不喜欢房俊之为人,但绝不会因为自己的观感便否认他的才能,嫉贤妒能,实在大忌。” 萧锐面色涨红,辩解道:“父亲明鉴,非是孩儿嫉贤妒能,实在是那房俊太过分!吾萧氏上承魏晋遗风,世代簪缨,名德相望,吾家之女儿非是人杰不嫁,那房俊不过是一个恣意妄为的棒槌,仗着有几分才学本事便不让吾家放在眼中,居然拒绝吾家的主动联姻,这将吾家置于何地?实在欺人太甚!” 当初萧瑀意欲与房俊联姻,反对的是他;现在房俊公然拒绝联姻,恼火的还是他…… 说到底,世家门阀面子大过天,他认为房俊的拒绝是伤了萧氏之颜面,不可饶恕。 萧瑀却不以为然:“婚姻大事,决之于父母之民、媒妁之言,他房俊纵然上天入地,难道还能自己说了算?下个月便是靖皇帝忌日,为父已经向陛下请假一月,回江南主持祭典。房玄龄既然要前往华亭镇,为父届时顺水而下前去相会,将这事提起,料想房玄龄必然不会反对,房俊同意与否,有什么关系?” 他口中的“靖皇帝”,乃是南朝西梁最后一个皇帝萧琮。 开皇九年,萧琮于江陵继位,年号广运。 萧琮颇有乃祖、父遗风,博学有文采,且弓马娴熟,百发百中,可谓文武双全。可惜他生不逢时,遇到了一世雄主隋文帝杨坚。杨坚篡周建隋,北方之地尽已纳入隋朝之版图,同江南的陈朝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弹丸之地的江陵西梁政权再想夹缝中求生存已不可能了。 萧琮继位两年之后,隋文帝征召萧琮入朝为莒国公,西梁消亡…… 他的侄子萧铣于大业年间在罗县起兵,自称“梁王”,武德九年于岳阳称帝,复辟西梁,拥精兵四十万雄踞南方,不可一世,追谥萧琮为“孝靖皇帝”,庙号惠宗。 只可惜好景不长,四年之后,萧铣兵败降唐,被押赴长安斩首…… 兰陵萧氏风风雨雨,然则中原王朝更迭,纵有起伏,却一直屹立于顶级门阀之列,“世家之盛,古未有之”。 萧锐自然不敢再父亲面前表露愤慨,闻言沉默一下,担忧道:“只是家中族老意欲摆脱华亭镇之束缚,图谋更多的利益,这已然触动了陛下的底线……是否有所不妥?而且房俊这厮是个混不吝的,一旦被其得知吾家船队私自出海与南阳诸国贸易,说不得棒槌脾气发作,当真派出水师前来稽查抄没……” 走私,现在是江南一个极其避讳的话题。 皇家水师对于走私船队处罚之严厉,令人谈之色变。纵然萧家有着萧瑀坐镇京师,可谁知道那房俊会不会发了疯不管不顾,悍然对萧家船队下手? 纵然萧家船队的水手尽皆是家中奴隶选拔出来加以训练,各个战斗力不低,丝毫不比水师官兵的战斗力逊色,但是一想到皇家水师赖以威震四海的火炮……萧锐就没了底气。 第一千七百零八章 危机 萧瑀淡然道:“利益是相对的,亦是相互的。陛下现在要的是江南稳固,我们将精力放在海外,正合皇帝之意。至于利益……吾一家之利益,纵然金山银山,又岂会放在富有四海的陛下眼内?” 这番话说的不以为然,实则他也无奈。 萧氏家大业大,固然有着良田万顷商铺成林,但是这样细水长流的产业显然无法支撑家族钟鸣鼎食的奢靡生活。 节流是不可能节流的,数百年养成的骄奢习气岂是可以轻易更改?开源便成为首要之务。萧氏一直从事海外贸易,只不过对于这等暴利伴着高风险的产业一直未有太大的投入,出海一次,险恶的风浪和肆虐的海盗往往使得舟覆人亡,血本无归,那种损失不是谁家随便就可以承受的…… 然而自从皇家水师成立以来,剿灭海盗开辟商路,海贸之利益陡然暴增,安全性更是大大提升。有皇家水师护航,近海的航线尽皆在水师覆盖之内,海盗远远见到水师洁白的风帆和隆隆的炮声便会避之不及,哪里敢送上门来找死?江南各家近水楼台,一窝蜂的开展海贸,规模与日俱增。 眼下,由于萧瑀在朝中的强势以及萧氏的底蕴,萧家已然占据大唐海贸的十之一二,成为首屈一指的海贸大户。 利益使人疯狂。 尝到海贸暴利的甜头,萧氏一些德高望重的族老渐渐不满足于在市舶司的控制下中规中矩的做生意,那些被市舶司抽走的税赋在他们看来简直犹如从身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使他们痛不欲生食不下咽。 于是,走私便开始渐渐猖獗…… 萧瑀身在中枢,目光自然非是那些寓居乡间的老朽可比,与其追逐走私的暴利,岂是不如稳稳当当的照章纳税来的稳妥。 家与国,是相辅相成之关系,国家固然收缴税赋,但是也建设水师保境安民,反哺商贾。反之,若国家财政无以为继,则政局动荡民心不安,商贾又能从何处赚钱? 隋末乱世人民如草芥,殷鉴不远…… 然而那些短视的族老已然被暴力蒙蔽了心智,训练了大量家奴充当水手,武装起来随着海船参与走私。 这若是在平素固然无妨,在国内没人敢在他萧瑀头上动土,清流言官尽在他的领导之下,谁会没眼色弹劾他?至于在海外,数量庞大的家奴武装起来,实力不容小觑,等闲海盗亦要退避三舍。 然则现在,萧瑀却有些隐隐的担心,也稍稍有些后悔。 未能将房俊这个棒槌扳倒,就极有可能遭受其反噬…… 但是底气还是有的,就算房俊想要报复,也必然限制在一定规模之内,况且只要自己跟房玄龄商议妥当,房俊即便再是不忿,也只能偃旗息鼓。 兰陵萧氏的女儿,岂能是白白送人的礼物? 萧锐依旧担心:“房俊那厮……脾气实在是太臭,油盐不进,此番房玄龄南下,还是应当叮嘱家中小心谨慎一些。房玄龄乃是君子,最见不得枉法徇私之事,一旦被其得知江南走私之风日渐猖獗,难保不会火冒三丈。” 房玄龄发火,房俊必然要给老爹平息怒火,那些参与走私的家族就得倒霉。房俊黑脸似铁,无论是谁家,根本毫无人情可讲。 “这是自然。” 萧瑀颔首,道:“为父此次南下,亦是要借着为靖皇帝主祭之机,警告一下家中族老,这般贪得无厌下去,没什么好下场。” 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家中那些愚蠢的族老贪欲无尽,迟早要搞出大事。陛下现在为了东征不得不稳住江南膏腴之地,可是这种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一旦触及到皇帝的底线,必将雷霆震怒。 再不收手,只怕就晚了…… ***** 暮色渐深,秋风乍起。 两骑快马自宋国公府驰出,穿过城门直抵城南房家湾码头,踏上一条萧家的货船,解开缆绳顺水而下,沿着水路驶向江南。 萧瑀还是担心家中族老不知收敛,因此惹下大祸,故而派遣心腹连夜南下…… 房俊回到府内,已然华灯初上。 屋里燃了地龙,烧了火炕,温暖如春。 脱去官袍,净了手脸,侍女早已备好晚膳,七八将精致的小菜,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一壶温热的黄酒。这年头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算两口子在床上做做运动,也顶多十点多睡觉,吃多了没好处。 米饭吃光,喝了半壶黄酒,一天的疲倦席卷而空。 侍女们烧好了热水,侍候着房俊脱去全身衣物,赤条条的泡浸在木质的浴桶里,房俊惬意的枕在桶沿儿,觉得还是农庄里的汤泉池子更适合泡澡,老爹老娘比自己懂得享受,赖在那边几乎不回府里。 不过明天老爹启程下江南,老娘想必不会待在农庄里了,毕竟若非最近要照顾老爹,老娘说什么也离不了她的两个大孙子。 目前的房家,两个娃娃的地位高于一切,别说房俊在娃娃面前毫无地位,即便是老爹和高阳公主,动不动亦会因为疏于对娃娃的照顾而遭受斥责。更别提每一次见面都被母亲拎着耳朵让他多多“运动”早日生子而恨不得飞天遁地的大哥房遗直了…… 微微眯着眼睛,感受着两双腻滑的小手在肩膀背脊上揉搓,片刻后觉得不对劲,睁眼回头一看,却原来是高阳公主是武媚娘两个。 房俊无奈道:“不要捣乱好不好?” 高阳公主耸耸小鼻子,道:“我们姊妹两个服侍你,你还不满足是怎么着?” 武媚娘也抿唇一笑:“是嫌弃我们毛手毛脚,比不得侍女们温柔小意吧?” “冤哉枉也!小生哪里敢?您二位一个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被陛下知道居然在家中给我搓澡,还不得气得将我抓起来狠狠鞭笞一顿?另一位更是巾帼不让须眉,执掌码头使得关中商贾尽皆俯首帖耳,不知多少官宦显贵想要娶回家去一亲芳泽……哎呀,干嘛掐我?” 武媚娘收回尖尖的指甲,高阳公主则冷哼道:“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很好听么?” 房俊瞪眼道:“呵呵,要翻天了是吧?” 高阳公主尖俏的下巴轻轻扬起,俊俏的脸上满是不屑:“怎么着,居然在本宫面前如此无礼,懂不懂上下尊卑?” 房俊嗤之以鼻,他才不怕什么公主不公主:“你这一介妇人在郎君面前颐指气使,就让本郎君教教你什么叫上下尊卑……” 说着,从浴桶里伸出湿漉漉的手臂,一把揽住高阳公主纤细的腰肢,将她轻盈的身子横着抱起,包进浴桶。 高阳公主花容失色,尖声惊叫中水花四溅,瞬间便被房俊抱着进了浴桶,嘴上大呼:“媚娘救我!唔……” 一只大手已经顺着衣襟,灵蛇一般钻进里头,攥住一团饱满。 要害被捉,高阳公主“嘤咛”一声,整个人便没骨头一般瘫软在房俊怀里,喘息着无力挣扎几下,俏脸血红,娇嗔道:“你你你……你放开我,不然本宫要你好看……嗯哼……” 房俊上下其手,看着这位殿下这个时候还要逞公主威风,不由心中大乐,捉弄的愈发起劲儿。高阳公主不堪就范,在他怀中挣扎扭动,蹭的房俊渐渐气血翻腾,浑身火热,忍不住便掀起她的裙摆,将手伸了进去…… 武媚娘不管高阳公主的求救,只是微微俯身站在浴桶外边,将袖子撸起来,露出两截儿欺霜赛雪的小臂,一下一下替房俊温柔的揉搓着坟起坚硬的肩膀手臂,忽见高阳公主雪白的脖子直直扬起,樱桃也似的小嘴儿发出一声轻柔的娇啼,浑身一下子僵硬起来。 武媚娘奇道:“殿下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唯有浴桶内地热水轻轻荡漾,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武媚娘俏脸涨红,恨恨的啐了一口,骂道:“姦夫淫婦,不知廉耻……” 即便羞不可抑,却没有走开,而是抿着嘴唇默默的替房俊揉搓着,脸颊红得发烫。 郎君即将远行,沙场之上命运无眼,她与高阳公主就想着趁着郎君临别之际好生服侍一番,让他惦记着家中娇妻美妾的滋味儿,不至于被江南狐媚子勾走了魂儿…… 耳畔高阳公主的喘息声愈来愈烈,武媚娘似乎觉得有一团火在心中燃烧,猛然间一只湿漉漉的大手揽住自己的脖子,火热的嘴唇便贴了上来。 只来得及稍稍迷糊了一下,武媚娘便沉迷其中。 只要他高兴,随他怎么折腾吧…… 第一千七百零九章 无题 为夫之道,自然要和谐共处、雨露均沾才对。 公主殿下被房俊折腾得骨酥筋软,房俊自然不会放过在一旁面如火烧春心萌动的武娘子,拖入浴桶又是一阵胡天胡地…… 待到折腾得尽了兴,侍女们进来为主人们更衣,发现浴桶里的水溅得满地都是,一个个红着脸庞,又是羞涩又是哀怨的眼神不断的往房俊身上瞟。别人家的公子哥儿恨不得将府里的侍女挨个的祸害一遍,可是咱家这位哪怕自己千肯万肯,等闲却绝对不会动一下侍女们的手指头。 曾有一次听公主殿下问及此事,二郎说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在这里为奴为婢也就罢了,若是再被自己祸害,将来出府之后如何能够找得到一个好人家?男人皆好色,但是亦要懂得节制与体谅,否则与禽兽何异? 侍女们感动得一塌糊涂,这话后来传扬出去,坊间市里尽皆称赞二郎乃是真正的君子…… 大唐风气开放,房家这等顶级人家出去的侍女各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礼,持家有道教子有方,即便非是完璧之身,嫁入寻常人家亦是如珍似宝一般看待,只有那等自视为上等人家的才会在乎什么贞洁。 似房俊这等充满男儿气慨又身居高位的年青郎君,不知多少贵妇垂涎三尺,这些侍女整日里侍奉左右朝夕相对,焉能不春心荡漾? 此刻难免耳鬓厮磨上下其手,搞得房俊刚刚倾尽的火气渐渐有抬头之势…… 最后还是秀儿和秀玉秀烟等侍妾前来,这才解了房俊的尴尬。 回到房中,房俊将一妻一妾搂着,来了个大被同眠。 高阳公主侧过身子,一条腿搭在房俊腿上轻轻磨蹭,很是享受那种肌肤相贴的温热之中带着细细的酥痒,秀眸闪闪发亮的看着房俊,提议道:“要不……我和媚娘也一起随你南下吧?都说江南风光秀丽不同于关中,想去看看……” 武媚娘也来了精神,从另一侧抬起头,以手托腮,附和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华亭镇距离这两地都不远吧?郎君,要不就让妾身与殿下跟着您同行吧,既能一路照顾你,也能让我们领略一番江南风韵。” 时代的局限,哪怕大唐再是风气开放,亦不可能让女人随随便便的周游各地,多少女人在一个村子里出生,嫁给同一个村子的丈夫,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镇子上的圩市…… 千古以降的习俗,男尊女卑的现实,将女子死死的束缚,不仅束缚了她们的身体,更束缚了她们的灵魂和思想。 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个时代里,能够勇于提出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的女人,已然可以标贴上“进步青年”、“反抗命运”的标签…… 房俊自然不会听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屁话,女人虽然顶不了半边天,但在后世照样可以创造出三分之一的国民生产总值,而在古代,这一部分的能力完全被压制了。 什么是强国? 强国最基本的一个标杆,就是人口。 如果能够解放出占比人口一半的女性参与到社会生产当中,大唐庞大的人口基数将会愈发傲视全球。 当然,也是绝对不可能在唐朝实现的…… 房俊想了想,说道:“我这一次南下事务众多,怕是也没机会陪着你们。不若等到来年开春,届时江南船厂建造的几艘大船都将竣工下水,我把它们派来长安,接上你们一路风风光光前往江南,岂不更好?亦可以顺带着将长乐公主和兕子带上,小丫头没出过远门儿,定然稀罕得不行。”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搁在房俊胸口的纤手一下子往下移去,抓住了把柄,威胁道:“老实交代,带上兕子是假,顺带着拐带长乐姐姐让你有机可趁才是真,对不对?” 要害被捉,房俊脸色都变了:“你这疯婆子速速松手,你要谋杀亲夫还是怎地?” 高阳公主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不屑道:“软塌塌好似鼻涕虫一般,谁稀罕?” 武媚娘在一旁吃吃地笑。 这就不能忍了…… 房俊恼羞成怒,一把将高阳公主翻过来,自己则翻身便将其骑在身下,一抬手,“啪”的一声在翘臀上狠狠拍了一记,怒道:“谁是鼻涕虫?” 高阳公主吃痛,尖叫一声,像是鱼儿一样扭动不休,不服软道:“你是你是你就是……” 谁知她这么扭来扭去,将房俊刚刚连番恶战之后剩余不多的火气给扭了出来…… 房俊伸手就把公主殿下的亵裤扯了下来…… 后臀一凉,清晰的感受到房俊的变化,高阳公主顿时懵了,两条小细腿不停的扑腾,可是她那么点力气,如何能将精壮如牛的房俊掀下去?扑腾了几下,自己累得喘不上气,房俊依旧在身后稳坐如山跃跃欲试,赶紧偏过头,惨兮兮的看着乐不可支的武媚娘,哀求道:“媚娘救我。” 武媚娘果断摇头:“才不要,刚才已经把我自己搭进去了,现在就劳烦殿下多多担待吧。” 高阳公主料不到武媚娘这般干脆的拒绝,顿时不满道:“他收拾完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咱俩得团结起来对抗邪恶!” 谁邪恶?! 房俊气得狠狠又拍了一巴掌,雪白的臀尖儿一片绯红。 武媚娘眨眨眼,忽而一笑:“你当他是铁打的呀?折腾完殿下你,怕是就没力气再折腾我了……” 高阳公主顿时怒道:“媚娘你好奸诈!你……嗯哼!” 窗外月色正浓,夜风吹皱池水…… ***** 翌日清晨,房俊顶着黑眼圈儿爬起身,侍女服侍着洗漱的时候哈欠连天,惹得侍女们纷纷掩口娇笑。 房俊叹了口气,暗暗叫苦。 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昨夜连续奋战几近子时,最后实在是灯枯油尽无以为继,放在武媚娘哀哀求饶声中鸣金收兵……似这等毫不节制的床第之欢,最是伤身,往后定当注意才行。 只是昨夜想到即将别离,再加上妻妾小意逢迎,这才情难自制…… 用过早膳,穿上官袍,李二陛下派来的内侍前来,说是皇帝命他即刻入宫。 房俊便知道,李二陛下这是下了决定,命他前往江南整顿皇家水师,出海与高句丽的水师寻求一战,将之歼灭…… 等他来到太极宫,被内侍引着进了神龙殿一侧的书斋,便见到李二陛下一身常服端坐在书案之后,李绩、李道宗、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张士贵等一众猛将名帅尽皆在座。 房俊上前先是对皇帝施礼,继而对在座诸位一一施礼,这才坐到最末的位置。 没办法,无论辈分还是资历,这等非正式的场合下,他这位检校兵部尚书也只能敬陪末座…… 刚刚坐下,便有内侍奉上香茗。 房俊拿起茶盏,先打了个哈欠,这才缓缓的呷了一口。 程咬金捋须微笑:“年青人,不能仗着身板儿好恢复快便毫无节制,这等事纵然快活,可若是年青是不知惜力,到了吾等这样的年岁,就怕是有心无力了……呜哈哈!” 说到最后,促狭的大笑起来,标志性的魔性笑声响彻书斋。 李绩微笑不语,张士贵则笑道:“大好男儿,若不能餐牛斛饮、夜御十女,有何快哉?” 他与房俊素来亲厚,出言替房俊说话。 程咬金嗤之以鼻:“忽峍小儿,你可拉倒吧,就你那杆银样蜡枪头,也敢吹嘘夜御十女?当心风大闪了舌头!” “忽峍”乃是张士贵本名…… 众人大笑,张士贵倒也不恼,只是摇头苦笑,这个混世魔王若是一天不损人,那就浑身不自在。 李道宗年纪轻一些,也跟房俊关系不错,规劝道:“还是应当注意一些的。” 并未深言,点到即止。 程咬金驳斥道:“虽然忽峍的话吹牛皮,可也在理儿。酒色财气,乃是男儿之本尊。若是这也克制那个克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陛下富有四海、御极天下,不也是夜夜笙歌后宫佳丽如云?男人,就得敞开了活!” 李二陛下原本是想要敲打房俊两句,莫要贪恋床底之事,可是被程咬金这么一说,再想想这方面自己实在是没什么资格教训房俊,只得悻悻的瞪了不知是随口胡言亦或是存心给自己添堵的程咬金一眼,咳了一声,正色道:“说正事儿……” 第一千七百一十章 敷衍的尉迟恭 皇帝陛下心虚,将话题转移开,别人都缄默不语,唯独程咬金咧开大嘴,哈哈大笑:“陛下心虚个甚?” 李二陛下气得牙痒,但是多年相处,知道这老混球的性子,越是跟他较劲就越是没完,最后混不吝的劲儿发作不管不顾大吵大闹,还能当真处罚与他?只能是皇帝自己生闷气…… 不理这个老夯货,李二陛下道:“房俊昨日向朕奏请,意欲趁着冬季到来之前发动水师出海,寻找高句丽水师之主力,一战而定,为开春的东征奠下坚实之基础,亦能鼓舞全军,提振士气。诸位爱卿皆是惯战沙场之名将,一起来参谋参谋,是否可行?” 房俊定下心,等着聆听各位名将的意见。 岂是严格说起来,在座这些人便是帝国之内军权最高、资历最老、经验最多的军方人物,大家济济一堂商议国事,很有一些后世“軍事委員會”的味道和雏形…… “微臣以为可行。” 首先出声的乃是李绩。 此君现在是尚书左仆射,宰辅之首,又身负李靖之后“军方第一人”的荣誉和声望,可谓庙堂之砥柱、朝臣之翘楚,却依旧风轻云淡少言寡语,一副世外高人闲云野鹤的模样。 话不多,但是立场清晰,极有分量。 江夏郡王、吏部尚书李道宗随即点头附和:“东征之时,陆路必定乃是主力,然则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若是能够在陆路之外确保海路的安全,则无论战局何等崩坏,都能够保持辎重运输之畅通,数十万东征大军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李孝恭渐渐隐退,已然退出帝国权力中枢,江夏郡王李道宗接过他“皇族第一名将”的地位,论起宠信程度较之李绩更甚。 这两人首先表态,且态度一致,几乎已经给今日的议案定了调子。 当然,会场便是利益的角斗场,每一场会议都是利益的一次角逐,没人愿意将自己利益双手奉上,哪怕是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亦要全力伸张,绝不可老老实实苟且同流…… 尉迟恭轻咳一声,比房俊黑得多的脸上满是郑重之色,迟疑着说道:“按说房驸马此提议确实乃老成谋国之举,未虑胜先虑败,兵法之上策也。只是有一个问题不知房驸马想过没有,大海之上无疆无界一片茫茫,高句丽之海岸亦是长达千里,可以驻扎水师的良港众多,现在距离入冬已经不足一月,距离北风大盛、海水结冰也不过两个月。如此仓促之时间内,若想要寻找到高句丽的水师主力,无异于大海捞针,一旦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非但不能提振士气,会不会甚至适得其反?” 按理来说,尉迟恭的说辞不无道理。 皇家水师浩浩荡荡出海寻找高句丽的水师谋求决战,这消息必然无法隐瞒,高句丽那边肯定能够收到风声。谁都知道大唐皇家水师纵横七海所向无敌,区区高句丽就算再是自负骄傲,亦不可能与皇家水师正面碰撞,决一雌雄。 他们唯一的胜算,便是躲避锋锐、伺机偷袭…… 当然,在座者尽皆是人中之杰,都看得出尉迟恭之所以反对房俊,绝不仅仅是战略上的原因。 尉迟恭性情敦实,不事谄媚,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则他却讨了一个琅琊王氏的女子作为续弦…… 至于“黑白两夫人”那只是民间传说…… 琅琊王氏侨居江南数百年,虽然在仕途之上已然渐渐偃旗息鼓不成气候,但是底蕴深厚枝繁叶茂。尉迟恭之后妻与王雪庵非是一支,乃是出自东晋宰相王导第三子王洽一脉,算得上是琅琊王氏的嫡支正朔。 王洽乃是“书圣”王羲之的堂弟,据说两人自**好情如手足,而且此人“众书通善,尤能隶行”,也是个书法家…… 谁都知道江南士族不愿卷入东征,现在江南的侨姓、吴姓联合在一起,大家只想安安静静的发财,不愿将钱财粮秣被朝廷征缴以作军资。作为昔日侨姓领袖的琅琊王氏,自然更是首当其冲。 只是未曾想到江南士族在遭受房俊打压之后,居然换了深得皇帝宠信的尉迟恭作为在朝中的代言人…… 这的确有些出乎预料。 然而更让人出乎预料的是,尉迟恭公然反对房俊之战略之后,未等在座各人仔细琢磨透彻其中的意味依旧连带的反应,这位已经端起茶盏慢悠悠“伏留伏留”的喝了两口,上身往后靠在椅子背上,阖上双目,养起神来…… 这份作态,谁还能不解其中之意呢? 我老婆是琅琊王氏的闺女,我自己也从琅琊王氏那里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在这里我代替琅琊王氏说出了他们的意愿。至于你们大家是否赞同、如何反对,那都由着你们,反正朝堂之上畅所欲言,咱又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只是表个态而已,对不对? 所以,接下来你们大家就尽情发挥吧,只要别骂娘,老子全当听不到,什么也不会说…… 众人哭笑不得。 琅琊王氏以为攀上了这位皇帝心腹作为高枝儿,结果闺女送过来让这个夯货祸害了好多年,遇到正事儿却如此含糊敷衍,若是知道了此刻之真相,怕是提刀来跟尉迟恭拼命的心思都有…… 李二陛下也无奈。 这老黑看似粗豪毫无机心,实则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眼下几乎军中所有势力都倾向于房俊的提案,若是尉迟恭极力反对,不仅站到这些人的对立面,而且于事无补。 做法是没错,可是你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好歹那也是你的岳家,好处占尽了却不办事,太狡猾了…… 如此,方略算是确定下来。 至于具体如何实施,则是兵部之内需要考虑的事情,这亦是房俊屡次为兵部争夺权力之后的结果。这是符合情理的,朝堂之上只需在大方向上确定战略,若是如同以往那般朝臣尽皆发言,谁都可以左右具体战术,则避免不了的拖沓繁杂。 兵部的职责是什么? 你只需告诉我打谁,至于怎么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当然,似举国东征这种程度的战争,水路由房俊而决尚有可能,你难道还能指望皇帝御驾亲征的陆路大军听从兵部的调遣? 兵部的权责再高,也必须置于皇帝之下,这是毋庸置疑的。 除非房俊不想好好混了…… 大事议定,李大亮便唏嘘道:“与房相同殿为臣十数载,此刻当真羡慕他能够泛舟南下,领略江南水乡之风韵。等得再过几年,某上不得马拉不得弓,也得效仿房相那般悠游山水,放逐田园才行。” 此君出身官宦世家,乃泾阳当地有名的大族,其父官居隋朝朔州总管、武阳郡公,自幼便文才武略。 然而即便是这等显宦之家出身,其人却淡泊名利,家中少有余财,甚是清贫。 李二陛下不满道:“爱卿耳顺之年未至花甲,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自当好生为朝廷多多效力几年才是,何故如此消极?” 在他预想之中,一旦自己御驾亲征,将会留下精于谋划的房玄龄与稳重骁勇的李大亮辅佐太子坐镇京师,如此方可安定军心,自己亦能无后顾之忧。然则现在房玄龄致仕,选择谁留守京师统御百官协助太子,已经让自己烦心不已,若是李大亮在无心国事,难不成让李绩这个军中第一人坐镇京师? 没有李绩的兵法韬略,面对高句丽的顽强抵抗,李二陛下自己也有些心虚…… 李大亮感激道:“老臣只是一时有感而发,当此帝国振奋之时,自当粉身碎骨襄助陛下成就千古伟业,万死不辞!” 李二陛下这才满意。 朝中老臣渐渐老去,新生代的文武官员出去寥寥几个诸如房俊这般出类拔萃之外,余者让他很难彻底放心。将帝国交付于那些年青官员之后,他们是否能挑起大梁,沿着这条繁花锦绣的道路一直护佑帝国前进? 第一千七百一十一章 门阀之贪欲 关中已然秋风瑟瑟百草凋敝,江南却依旧杨柳依依细雨绵绵,只是轻薄的雨丝随风飘荡,没了夏日的闷热,平添了几分清凉的惬意…… 细雨打在“金竹园”里那一片紫竹林细长的树叶上,沙沙作响,朦胧烟雨中竹林摇曳,篱笆外的河水潺潺流淌,竹林掩映之中那一幢幢古朴厚重的木楼,雅致之中透着几分出尘的意味。 “王谢袁萧”江左风流,时至今日却唯独兰陵萧氏一枝独秀,足以傲视江左士族,睥睨吴郡侨姓。 正堂之上光洁的地板上对坐着几位老者,一张矮几摆放在中央,几人席地跪坐,矮几一侧一个小火炉咕嘟咕嘟的煮开了山泉水,沏入茶壶之中,翠绿的茶叶被开水冲得上下翻滚,一股淡如兰花一般的香气便氤氲而出。 堂内茶香淡淡,屋外细雨蒙蒙,空气中透着湿润清凉,几位老者皓首白须、宽袍博带,一派名仕风范…… 一封书柬静静的搁在矮几上,正北位置坐着的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捋着胡须,淡然道:“老七的书柬,诸位怎们看?” 其余几位老者闻言并未出声,缄默不语,只是低着头品着茶汤…… 等了一会儿,见到诸人皆不说话,并未感到意外,似乎这些都是正常现象,便看向自己身侧一个坐在那里身躯佝偻老得不成样子的老翁,柔声问道:“八叔您的意思呢?” “八叔”嘴巴蠕动一下,掉光牙齿的嘴唇抿了抿,有气无力道:“我啊?我老啦,老糊涂了,你们拿主意就行了。” 老者无奈,您的确是老的不成样子,可是谁敢说您糊涂? 认为您老糊涂的人,那才是真糊涂…… 老而不死是为贼,大抵说的便是眼前这位曾经在隋朝担任过太尉一职的萧岑…… 可是人家岁数大、辈分大,就喜欢装疯卖傻,你能拿他怎么办? 别看这个时候说得好听,“你们拿主意就行了”,可若是最后拿出来的主意不合他的意,仗着辈分破口大骂都是轻的,拿拐杖敲人脑袋那也是常有的事,在座的都七老八十了,虽然差着辈分,可谁愿意被人被他敲脑袋? 窗外细细密密的雨打竹叶声传来,堂上一时间有些寂静…… 右手边那面泛红光的老者出声道:“四兄,您是老七的兄长,虽非嫡亲,却是咱们兰陵萧氏的族长,你拿个章程出来,料想老七也不得遵从。” 坐在真被主位这位老者,正是眼下萧氏的族长萧璟。 此人乃是梁武帝萧衍玄孙,西梁明帝萧岿之四子,宋国公萧瑀唯一在世的兄长。 而那位“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老人,则是后梁明帝萧岿的弟弟,后梁宣帝詧第八子,萧岑。 论辈分,算得上是萧氏族中的老祖宗了…… 兰陵萧氏侨居江南以来便是名门望族,进入南北朝之后更是风生水起。自齐高帝萧道成专政建国以齐代宋以来,将近两百年的时间,兰陵萧氏始终盘踞江南称王称霸。 只是到了梁武帝萧衍“代齐建梁”之后,江南证据更迭动荡不休。 自古以来,族长之位皆由长房嫡支所担任,盖莫例外。 梁武帝的太子萧统未等继位便早逝,被册封为“昭明太子”,梁武帝却未立萧统的儿子萧欢为“皇太孙”,而是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三子、“昭明太子”萧统的同母弟萧纲。其后“侯景之乱”爆发,梁武帝被活活饿死,萧纲继位,即为西梁简文帝。 只是好景不长,傀儡皇帝不好当,两年之后便被侯景所杀,又胁迫萧纲的弟弟萧绎当了皇帝…… 及至西魏攻陷江陵,杀梁元帝萧绎,立昭明太子萧统第三子萧詧为帝,梁朝政权终于回归正朔,再次回到昭明太子一脉。 “昭明太子”萧统之长子萧欢死而无后,其地萧誉亦无后,族谱传至萧统之三子萧詧一支,萧詧即为西梁中宗宣帝。其长子萧嶚早丧,次子夭折,皇位传于三子萧岿,此乃梁武帝萧衍一系之长房嫡脉,继承大统,主持祭祀。 开皇九年,萧岿之子萧琮被隋文帝招致长安后去世,其子萧铉时任襄城通守,无子嗣,病故。 这一支的嫡脉便传至萧琮之弟萧璟…… 萧瑀固然爵封宋国公,官拜尚书右仆射,但是在家族之中却绝非执牛耳者,即便他身份再是高贵,祭祀之时亦要排在萧璟之后。 只是萧璟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将族中大事诸如祭祀之类交由萧瑀主持,一则是确实精力不济,再则亦是希望借由萧瑀的官职爵位来提升萧氏在江南的影响力。 但是终究,族长的位置还是得传给他自己的儿子,没萧瑀什么事儿…… 似兰陵萧氏这等传承不绝的名门望族,其族长的权力绝不下于皇帝之于国民,说是生杀予夺亦不过分,在族内拥有绝对的权威,就算萧瑀再是位高爵显,在家族之中,亦要低上一头。 萧璟即是兄长,又是族长,他的话萧瑀绝对不敢不听,当然,阳奉阴违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事另外一人说道:“这书柬上说是要吾等收敛行事,最好断了海外走私的途径,实在是说得轻巧。他老七在长安吃香的喝辣的,他那一支都跟着他有了出息,儿子更是娶了公主,自然与吾等土里刨食的乡巴佬不同……他没了走私这一块的利润可以,可是吾等若是没了这些利益,家中上上下下千把口人吃什么,喝什么?” 萧璟沉着脸,道:“那海贸尚未兴起之前,你家里难道喝西北风了?” 开皇七年,萧璟与其兄西梁后主萧琮、弟弟萧瑀以及其他西梁宗室、官吏被带往长安。入隋后,萧璟历任朝请大夫、尚衣奉御等官职。他生性刚愎冲动,幸得其妹妹嫁给杨广为妃子的萧氏庇佑,未得刁难。后来跟随萧瑀入唐,武德年间为黄门侍郎,累转秘书监,封兰陵县公,后致仕归乡。 他这等即有着刚愎性格又见识过朝堂争斗的人,自然听不得这般歪理。 他的确是看不上萧瑀谨慎小意的性格,但他更知道萧瑀一言一行皆是为了家族着想,哪怕是错了,用心本是好的,岂能任由别人诋毁? 那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喝茶,掩饰尴尬…… 萧璟正欲说话,忽听身旁“老糊涂”了的萧岑幽幽叹了口气,用那张没牙的嘴巴说了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却难……老四啊,你维护老七是对的,这个家仰仗老七的地方甚多。可是你身为族长,也得为大家多想想,吃惯了锦衣玉食,谁能回头去吃糠咽菜呢?我老了,快要死了,可是若眼看着子孙们重归以往土里刨食每年收取几个地租的日子,怕是死了都难以瞑目……” 萧璟腮帮子上的肉抖了抖,一时无言。 您口口声声快要老死了,可您怎地就不真的去死呢? 弄这么一个祖宗在头顶上,打不得说不得,真特么难受啊…… 萧璟心里吐槽,但是却不得不赞同萧岑的话语。 这几年海贸的暴利已经让家族上下几近疯狂,纵然萧瑀书柬之中所言依旧可能遭受房俊的打击,可是谁能够当真放得下这等暴利,回归到以前收几石粮食都得大斗进小斗出的日子? 耕读传家听起来很高雅、很美好,但还是没钱啊…… 想要维持这么一大家子,仅仅依靠田地产出是不行的,而商铺的微薄利润更无法同海贸相比,就算他现在想收手,家中这些人也必然不允许他收手,身旁这个老不死的就会第一个站出来。 更何况他从没想过收手…… “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没错。咱们兰陵萧氏侨居江南以来早已成为江南士族之领袖,地位尊崇根基深厚,即便是皇帝不也得顺着我们,指望我们献粮秣献钱财帮他打赢高句丽?但七弟之警告,亦不能等闲视之,还是应当早作准备为好。” 萧璟沉声说道。 对于萧瑀心中所言,他有些不以为然,但是既然房玄龄即将南下,若是能够走通房玄龄的关系,自然再好不过。 第一千七百一十二章 铤而走险 萧岑抿了抿嘴,不屑道:“做什么准备?房俊那厮就是个棒槌,乳毛未干的小崽子,牛渚矶上杀了几个暴民便青云直上了,还不是靠着他老子的权势?依我说,根本不必理会,他若是敢来硬的,那就让他知道我们萧氏可不是顾氏、元氏那般任他揉捏!” 老而弥坚,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快活到一百岁,跟着年岁一起增长的是脾气,越老越是了不得,好像全天地下的人都得敬着他、让着他,谁若是跟他呲牙瞪眼,那就是不尊老,没礼貌,不讲规矩…… 萧璟无语。 您又不是没见过房俊那厮的手段,阴狠着呢,难道你以为你年纪大了,那小子就会让着你? 略作沉吟,他说道:“七弟信中言及要择一族女,许给房俊为妾,我认为这样很好,能够将房俊这样的年轻俊彦拉入我们萧氏的阵营,将来必有巨大的回报。” 这一回萧岑没有拒绝,而是点点头:“房玄龄乃是名相,更是君子,房俊也算是年轻有为,不算是辱没了咱们萧家的女儿,这件事你来操办吧。选一个相貌好的,更要聪慧伶俐,等到房玄龄到了江南,您亲自上门拜访,将这件事定下来。” 世家门阀想要保持实力,进而攫取更大的利益,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房家虽然算不得名门望族,底蕴与兰陵萧氏更是天差地别,但是眼瞅着房家就将一飞冲天,主动示好联姻算不得丢人的事,想必此刻的江南士族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打着联姻的主意呢…… 送出去一个族女,将来的回报简直千倍万倍。 萧璟也松了口气。 他是族长不假,能够力压萧瑀也不假,但这不代表他在萧岑面前亦能为所欲为,古往今来,“孝”之一字从来都是人们最推崇、最在乎的品德,作为萧氏硕果仅存的“玉字辈”老祖宗,萧岑天然的具有无与伦比的特权。 若是他反对联姻之事,萧璟还真不好办…… 萧璟再次看向满面红光那位老者,此人叫做萧瑁,乃是萧璟族弟,只比萧璟小了一岁,萧瑀当面亦要尊称一声族兄。 萧璟问道:“纵然走私的生意不能停止,可是值此风头浪急之时,还是要小心在意,最好不要被水师那边捉住把柄才好,否则总归麻烦。” 萧瑁心中不以为然,不过他可不敢当面反驳萧璟,说道:“吾理会得,眼下前往南洋诸国的海船刚刚返回,正在钱塘港内修整。七弟信上说房俊上奏皇帝要求率领水师出海歼灭高句丽水师,并且推测皇帝定然允准,如此一来,只待房俊带领水师出海北上,吾家之船队正好可以装载完货物,趁着冬季来临之前走上最后一趟,之后便修葺船舶,以待开春。” 他倒是信心满满,萧璟却不放心:“若无水师威慑,恐怕南海上的海盗卷土重来。” 萧瑁傲然道:“那又如何?所有的船上都是吾家久经训练的私兵担任水手,先后数次远航已然积累了大量的出海经验,对于海上作战亦不陌生。可以说除去没有那等火炮之外,战斗力完全不在水师之下。南海诸盗经由水师数次围剿,早已风声鹤唳溃不成军,几股规模较大的海盗尽被清除,余者不过是三五十人的小股海盗,不可能对吾家船队构成威胁。吾家那不成器的劣子萧错便在船上负责操练水手,族长且放宽心便是。” 提起萧错,萧璟也点点头。 萧氏一门耕读传家、文采斐然,但是这个萧错却是天生神力武力超群,族中所有私兵尽皆由他统御,甚是令人放心。 碰上小股的海盗,的确能够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那就吩咐钱塘港口的海船加快维修整顿的速度,各地抓紧调拨物资运往钱塘,只要水师出海北上,咱们的船队立刻出海南下,要小心谨慎,莫要被水师查知动静,惹来麻烦。” 萧璟一锤定音。 纵然萧瑀的警告言辞很是严厉,但在海贸的巨大利益诱惑之下,萧氏族人的贪欲已然不可遏止,铤而走险只为攫取暴利…… 萧瑁颔首答应下来,却欲言又止。 萧璟蹙蹙眉,不悦道:“自家兄弟,何话不可当面言及,这般吞吞吐吐所谓何来?” “族长勿怪,小弟的错……” 萧瑁讪笑一声,继而道:“家中有一孙女,年方二八,聪明秀丽,只是颇得吾那老妻之宠爱,对于夫家甚为挑剔,一直未曾许配人家。不若就将那丫头许给房俊为妾,族长意下如何?” 萧璟心中冷笑。 想要攀上房俊的高枝儿? 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哪怕是做妾,那也必然是显赫一时的一门亲事,等到将来太子继位,房俊更是水涨船高,这门亲事的利益实在太过巨大,任谁看了都会眼馋。 而亲族之中,这萧瑁一直与他亲厚,对他言听计从,恰好他家中又无适龄之女眷,以此拉拢萧瑁愈发尽心尽力的跟随自己,倒也不失为可行之策。 萧瑀便点点头,道:“那就叫你家中准备一下,将你那孙女的生辰八字备好,虽然我没什么意见,可总归要征询房玄龄的意思,若是八字不配,谁也无可奈何。” 萧瑁喜上眉梢:“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简直快要喜翻了心儿! 房俊是谁? 房玄龄的公子,当今朝中第一红人,未来的宰辅! 只要攀上这门亲事,他萧瑁这一支从今而起就算是一飞冲天了,只要孙女能够笼络住房俊,将来就算是萧璟也得看自己的脸色…… 两人就联姻之事又低声商议几句,诸事议定,一回头,便见到八叔萧岑正昏昏欲睡,口水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萧璟不禁暗骂一声:老不死的,赶紧死了清静…… ***** 这一场席卷江南的濛濛秋雨直到黄昏亦未停止。 江陵城内一处豪舍笼罩在烟雨之中,楼前花草青翠,沁凉的空气自敞开的窗户吹入,却吹不散凭窗而立的一位少女紧蹙的黛眉…… 这少女生得十分貌美,十六七岁年纪,丰颊腴润、下颔尖俏,丹朱一般的菱唇上有颗朱砂小痣,使得清丽无匹之中又平添几分秀媚。此刻盈盈俏丽在窗前,眺着绵绵雨幕,清凉的水汽氤氲下,显得清冷寂寥…… 她似乎刚刚沐浴,一头乌鸦鸦的秀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宛如绸缎一般光滑柔顺,上身一件湖水绿的薄衣,外头罩了一件粉色的褙子,纱制薄裤,褪去了罗袜绣鞋,宽大的裤脚曳地,在踝边松松的笼了几迭,从堆雪似的纱笼里露出两只白腻的小脚,趾如新剥的荔瓣,晶莹可爱。 幽幽一声轻叹,细弱箫管,撩人心弦…… “哎呦,我这将要被当做货物送走的人尚未顾影自怜,你这位贵女却在这边长吁短叹,是何道理?” 一声娇脆的话语,一个清润美艳的红衣少女出现在她身后,俏脸上带着三分戏虐,三分嫉妒,四分怨忿…… 这亦是一个出色的佳人,只是此刻站在粉衣少女面前,却难免被遮挡了颜色,沦为庸脂俗粉。 少女紧蹙的黛眉并未舒展,闻言转身,清亮的眸子瞅着面前少女,看着她一身鲜艳的红色盛装,不解问道:“妹妹此言何意?还有,这不是你给自己缝制的嫁衣么,怎地这等天气穿出来?” 红衣少女哼了一声,语气隐含愤怒,瞪着眼前国色天香的丽人,咬着嘴唇说道:“你不知道么?祖父将我送人了,哈哈,是不是很奇怪,兰陵萧氏的女儿也会有朝一日被当做货物送人?别惊讶,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送过去不是正妻,而是沦为妾侍……” 粉衣少女微微张开红润的小嘴儿,俏丽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红衣少女咬着牙,彻底爆发了,美丽的脸上表情狰狞,几乎是吼着说道:“装什么无辜?!最讨厌你这种无辜的眼神你知不知道?整个家都宠着你,把你捧在手心里,你都十六岁了,可八叔祖还是不愿意将你嫁人!凭什么?!就因为你是靖皇帝的血脉?呵呵,别人这样看你可以,可是难道你自己也这般看你自己么?你不是靖皇帝的孙女,更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大梁已经亡了,你也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亡国公主而已!凭什么要将我送去房俊的床上?应该你去才对!” 少女愤怒的声音在小楼内回响,穿透细雨,惊飞了栖息在树桠间的鸟雀…… 粉衣少女洁白的贝齿死死咬着粉润的嘴唇,吃惊的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女孩。 “噗通!” 红衣少女猛地跪在她面前,满脸泪珠,抬起头哀求道:“求求你,淑儿姐姐,你去跟八叔祖说,就说你愿意嫁入房家为妾,好不好?八叔祖最听你的话,只要你说了,他一定会答应的。求求你,你知道我跟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已经私定了终身的……” 粉衣少女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为了命运摇尾乞怜的女孩。 你让我一个兰陵萧氏的嫡女,嫁入房家……为妾?! 第一千七百一十三章 自荐 粉衣少女愣愣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孩,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劝说,只能死死的将粉润的唇瓣咬得发白,晶莹的泪水在明眸之中凝聚。 一如窗外的雨水一般清润…… “求求你了,你去跟八叔祖说,不要让我嫁给房俊好不好?” 泪水在红衣女孩脸上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滑落,眼神中的乞求之色显得愈发卑微…… 男尊女卑的世界里,女人永远都只是男人的附庸,有时甚至如货殖一般发卖赠送,沦为玩物。即便心中想要抗争这不公的社会、反抗这无情的家族,却也只能卑微的跪在人前,抛却所有的尊严,哀怜的乞求而已。 命运,从来都不曾掌握在女人自己手中…… 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自幼长大的闺蜜,曾经食则同桌睡则同寝两小无猜,却从未发现原来这个骄傲犹如天鹅一般的女孩居然也能跪下自己高贵的膝盖,低下自己矜持的头颅,粉衣少女的心中有什么东西犹如琴弦一般,狠狠的崩断。 终究心软,迟疑着,她柔声说道:“我回去求八叔祖,只是能不能成,我亦不知。” 涉及到家族大计,岂容她一个女子所左右? 红衣女孩顿时破涕为笑,使劲儿点头道:“会的,会的!八叔祖最是宠爱你,只要你跟他求情换我嫁过去,他一定同意的!谢谢你啊淑儿,你对我真好……” 是呀,对你真好。 可是谁又对我好呢? 茫茫人海,身世漂零,看似尊贵非凡往昔的天潢贵胄,实则低贱如同路边的野草,任由践踏,无人怜惜…… 淑儿明白,八叔祖或许当真宠她,但是牵涉到家族大计,一个女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今日是眼前的女孩被货物一般发卖,沦为朝廷权贵的妾侍玩物,或许明日就轮到她。一切的根源,仅只是两个人的价值不同而已,一旦家族能够获得足够的利益,那位宠她护她的八叔祖会毫不犹豫的将她送到一个陌生人的床上…… 这就是女人存在的价值。 悲哀。 更是无奈…… ***** “你说什么?” 老态龙钟的八叔祖萧岑躺在软塌上,任由两个娇美如花的侍女敞开衣襟将他两只脚抱在怀中,用柔软丰润去按摩两双老瘦干枯丑陋至极的脚。 听闻淑儿跪在自己面前说出由她代替嫁去房家的话语,惊得差点背过气去,继而便怒火升腾,猛地自软塌上坐起,一脚一个将两个侍女踹得滚落地上,指着淑儿的鼻子骂道:“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你乃是吾萧氏的嫡女,岂能嫁与别人做妾?你自己不要脸,萧家还要脸呢!若是此事当真发生,吾萧氏上上下下,将会沦为世人之笑柄!” 淑儿跪在地上,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清秀的面容古井不波,只是心中却苦笑一声,果然…… 八叔祖最先的反应是萧家的颜面,却不曾考虑过她沦为妾侍是否受到当家大妇的折磨刁难,在他的心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家族服务的。这不能说他寡情薄义,因为淑儿知道,若是有必要,这位几近百岁的老者会毫不犹豫的牺牲掉他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家族。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底线,家族给了你所有,你的一切也必须为了家族…… 看着淑儿绝美的面容毫无表情,倔强的犹如一尊石雕跪在那里,萧岑的怒火稍歇,愤然道:“一定是萧瑁那个混账蛊惑你这么说对不对?我就知道,那个白眼狼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保全他自己的闺女,居然将我萧氏的嫡女往火坑里推!简直不可饶恕!” 老头儿气得将软塌拍得“砰砰”响,破口大骂口沫横飞,却未曾注意淑儿越来越坚定的眼神…… “八叔祖,您是真的宠我么?” 淑儿抬起明眸,直直的望着萧岑问道。 萧岑一愣,随即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女娃说的什么浑话?你自由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是八叔祖将你养在身边,比对自己的闺女孙女还好,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这家中传出多少我宠惯着你的闲话,说我偏心太过,你又不是没听到过!” 这话并无虚假,对于眼前这个有着靖皇帝血脉的女孩,萧岑的确宠溺喜爱,处处袒护,使得她孤苦的幼年并未因为失去双亲而遭受诘难和排挤。 只不过再是喜爱宠溺,在萧岑的眼里,也比不得家族的利益重要…… 淑儿膝行两步到了软塌之前,伸手抱住萧岑的一条腿,抬起秀美的脸颊,眸子黑白分明,软语哀求道:“若是您当真宠爱孙女,那就将我嫁给房俊吧……” 萧岑断然道:“此事再也休说,绝对不行!” 继而解释道:“你是吾萧家的嫡女,靖皇帝的血脉,身份尊贵无比,岂能嫁人做妾?若是当今太子纳你为侧妃还成,旁人谁也没那资格!听叔祖的话,好好的呆在家里学一学琴棋书画,叔祖定然为你在世家之中寻一个一等一的青年才俊,保你一世美满姻缘!” 以萧岑的性格和辈分,在家中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的确是非常罕见。 换一个人在他面前这般不依不饶,老早就拿起放在软塌一侧的拐杖敲人脑袋了…… 淑儿心中却是清楚,这番话不过是糊弄人而已。 或许眼下八叔祖当真是这般想法,可是一旦涉及到家族利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够舍弃的…… 她今天一定要争一争。 不仅是为了那个与她自有长大已经心有所属私定终身的闺蜜,更是为了她自己。 与其以后被随随便便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翁,还不如就嫁给房俊做妾…… “叔祖,淑儿今日前来恳求,岂是是为了家族着想。” “嗯?” 萧岑一愣,奇道:“什么意思?” 淑儿依旧跪着,背脊挺得笔直,俏脸上一片端庄郑重,柔声说道:“叔祖你想,那房俊是何等人物?如此年纪便身居九卿之一,只凭自己便能以功封侯,说是一代人杰亦不为过,假以时日,跃居宰辅之首几乎是板上钉钉。这样的人,您认为随便嫁过去一个性子粗疏的女子,便能在将来为家族谋求更多利益么?” 房俊确实优秀,这亦是淑儿愿意嫁给房俊的原因之一。 年轻有为的男人总是有着不凡的魅力,哪怕未曾谋面,只是凭借平素家人们议论纷纭的说辞,亦能推测出此人惊才绝艳,更有男儿之担当。 萧岑沉默不语。 淑儿说的没错,房俊之手段何等凌厉,萧家是见识过的,已然湮灭的顾家和关中元家便是明证。能够深得皇帝宠幸,官场平步青云,除去其父房玄龄的权势之外,其本身的能力更是出类拔萃。 这样的一个人,萧家想要随随便便嫁过去一个女子便能收归其心,甚至在将来为家族谋求更大的利益,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见到萧岑意动,淑儿再接再厉:“若淑儿嫁过去,则不然。房俊之正妻乃是高阳公主,虽然身份高贵,但素闻其人骄纵蛮横,房俊性格强势,夫妻之间定然不睦。其妾侍武媚娘虽然出身亦是不凡,但自幼丧父,在家中备受兄长之欺凌,毫无地位可言……您想想,凭借淑儿的才学样貌、人品家世,怎么可能不受房俊之宠爱?” 萧岑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不说别的,单单只说淑儿的样貌,用一句“倾国倾城”来形容亦不过为,再加上兰心蕙质、聪明剔透,哪个男人能不视若珍宝? 不过仅仅是意动了那一么一瞬间,他便回过味儿来,那房俊何德何能,居然让靖皇帝的血脉、萧氏的嫡女嫁他为妾? 当即断然摆手道:“不行不行,此事再也休提,叔祖如何能忍心让你嫁与他人为妾?你且回去,待忙过这一阵子,叔祖便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包你满意。” 淑儿抿着嘴唇,眼眸之中满是失望之色。 命运从未能自己掌握,哪怕是嫁做妾室,都不得如愿…… 第一千七百一十四章 人要有敬畏,没有谁可以为所欲为 江南秋雨,淅淅沥沥。 宛若闺阁绣娘纤手中的丝线一样纤细,更如苏绣上的针脚一样稠密…… 细雨斜风,有姑娘撑起油纸伞走上木桥,桥下河水清澈流淌,一艘艘乌篷船靠在岸边,船夫们往往炖上两条河鱼,一壶黄酒,喝得醉眼迷离,仰起头,看着桥上走过的姑娘那飘扬的裙裾…… 远处青山如黛,被细雨遮挡的朦胧婉约,一如少女的眉峰。 如诗如画一样的烟雨江南。 苏州刺史穆元佐带着一众署官冒着细雨来到海虞镇码头处,等候迎接房玄龄的坐船。 纵使知道房玄龄此行之目的地乃是华亭镇,而海虞镇距离华亭镇也不过数十里水路,可穆元佐依旧率领麾下官员在此冒雨等候,哪怕房玄龄只是站在船头与他遥遥的说句话连船都不下,这个姿态也必须拿出来。 因为他是房俊的人…… 说是当初被房俊胁迫也好,说是自己有野心甘愿被利用也罢,总之现如今的穆元佐可谓根基深厚仕途通畅,在苏州只手遮天,即便是那些枝繁叶茂势力庞大的世家门阀亦不得不在他面前小意奉承,唯唯诺诺。 这一切都是拜房俊所赐。 只要房俊在朝中的影响力越大,他这个苏州刺史的位置便愈是稳固,甚至不乏将来一飞冲天直入中枢的可能性…… 眼下房玄龄致仕,房俊算是折损了一大靠山,可是地位却固若金汤,小小年纪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的官职,何等惊才绝艳,何等骇人听闻? 每每思及此处,穆元佐难免为自己的运势感到骄傲。 天赐贵人啊…… 身后的署官们确实心思各异。 谁都知道穆元佐这厮走了狗运攀上房俊的大腿,可是在江南士族们看来,房俊固然一时当红,可是随着房玄龄的致仕,必然仕途受损,以往那等火速蹿升的升官速度不仅将会放缓,甚至有可能遭受打压报复,继而一蹶不振。 哪怕有皇帝撑腰,可若是在官署之中处处受制,又何来前途可言? 皇帝总不能保你一辈子……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震荡关中,连江南这边都有所耳闻,最终却是惊天翻转,被弹劾的房俊毫发无伤甚至直接晋升为“检校兵部尚书”,成为兵部事实上的一把手,弹劾他的那位御史言官却被革除官职,永不叙用。 最惨的还是宋国公萧瑀,这位士林领袖是最有可能接任房玄龄宰辅之首位置的人,现在却因为房俊一案遭受牵连,李绩从天而降,将宰辅之首的位置硬生生夺走。 考虑到李绩的功绩和年龄,这个尚书左仆射的位置,怕是萧瑀终生无法染指了…… 这等打击,对于同气连枝的江南士族来说,不啻于当头一记闷棍,敲得大伙喘不过气来。 无形之中,攀上房俊大腿的穆元佐便愈发影响力增强。 码头上的风有些大,将雨丝的斜斜的吹起,即便头顶撑着伞,官袍下摆依旧被雨水打湿,一阵阵清凉湿寒透体而入…… 远远的,一支船队出现在上游。 自有署官前来告知那边是房玄龄等人乘坐的船只,穆元佐从马车上跳下来,吩咐道:“打起刺史仪仗,锣鼓敲起来,欢迎房相!” “喏!” 随从前来的官吏衙役们将一面面木牌旌旗竖起来,敲锣打鼓,声乐喧天,惹得不明就里的百姓以及河道里的船只纷纷侧目,待到看清是刺史仪仗,便知道这定然是有大人物要前来海虞镇,甚至有可能是传旨的天使,赶紧避让一旁,一面冲撞了贵人,惹来麻烦。 …… 船上,房玄龄正与李靖对坐手谈。 两人一个文韬绝顶运筹于帷幄之中,一个武略盖世决胜于千里之外,都是擅长谋划的人物,棋盘对弈,一时间棋逢敌手将遇良才,每厮杀一盘都耗尽心力,胜负往往在一线之间。 连日来船行水上,二人连番对弈,战得酣畅淋漓,大呼过瘾,旅途倒也不显得单调寂寞…… 这一局李靖暂且落在下风,一条大龙即将被堵死,这位军神手里拈着一枚棋子左思右想,苦苦思量破局之策,却忽然被一阵吵闹的锣鼓声打断思路。 本来对手思虑严谨,棋盘上的局势想要扭转便极为不易,刚刚捡到一点破绽,未等深入进去进行推演,这一下子被打断思路,脑子里混沌一片,再也理不清思路,李靖干脆将手里的棋子丢在棋盘上,懊恼道:“认输!” 继而不悦道:“是谁家娶亲么?敲锣打鼓的声势如此之大,真是恼人!” 房玄龄将棋子一枚一枚收入紫竹制成棋笥之中,气定神闲的笑道:“卫公远离军伍多年,这性子却还是霹雳火爆,颇有行伍之风,真可谓老而弥坚,可喜可贺啊。” 李靖愣了一愣,看着房玄龄闲雅惬意的一枚一枚收着棋子,有所领悟,苦笑道:“在贤弟面前,愚兄也不说那些虚言……说是潜居府中修身养性,可是仍旧有那么一份执念不可化解,横亘心中,如鲠在喉。这份执念一日未除,谈何寄情于山水,悠游于林下?” 往昔叱咤沙场追亡逐北的无敌名帅,为了保全性命而一朝遁入府中不问世事,其中之落差之巨大,非是一般人可以承受。 房玄龄了然点头,将棋笥放在一旁,自一侧的茶几上去过茶壶给李靖斟了一杯,淡然道:“人非圣贤,谁能没有一点情绪呢?只是也得看开一些,人生百年,沧海一粟,是非成败转眼成空,今日所谓的执着不舍种种业障,明朝一觉醒来,或许便成了过眼烟云付诸一笑。” 说着,他深深的看了李靖一眼,低声道:“人活于世,种种束缚,谁能够当真自由快乐,无拘无束呢?即便是尊卑如陛下,还不照样是深陷于世俗之中,束手束脚,如游鱼入网、猛兽入柙?烦恼总是无处不在,无奈更是人生常态,如何乐观面对,如何苦中作乐,那才是智者所为。人,要懂得敬畏,更要向前看。” 人生在世,有些东西你挣不开、甩不掉,这是人世的规则,更是生命的真谛,没有谁可以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即便是富有四海、手执日月的皇帝。 与其钻进牛角尖里疯狂执着,去同那些注定无法抗争的困难战斗,还不如放眼前路,去寻找一条更加光明的道路。 因为哪怕是战无不胜的盖世名将,照样有你征服不了的国度、击败不了的敌人…… 李靖愕然半晌,神情变幻,终于长长吁出口气,起身整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下拜道:“今日听得玄龄一番话语,解开心中十数载哀怨愤懑,吾李靖,这厢有礼了。” 先前在李二陛下面前固然冰释前嫌,但其中未尝没有权衡利弊之成分。 说白了,是他李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然则现在房玄龄的一席话,却让他彻底从十数载的怨忿当中走出来,正如房玄龄所言,他李靖觉得自己委屈,可李二陛下亦有他正当的理由,全天地下的任何人都必须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背负一些不愿意背负的债,走一些自己本不愿去走的路…… 然而人生于天地间,却总有一些事情要去做,总有一些债逃不掉,总有一些路要去走一走…… 烦恼总是无处不在,无奈更是人生常态。 这就是人生…… 他本已是古稀之年,这一生风光显耀名动天下,亦注定名垂青史百世传扬,为何还要愚蠢的去纠结以往的岁月,而不是向前看,去珍惜余下的人生,做出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哪怕只是游山玩水领略一番帝国风光,亦好过困局斗室,在愤懑哀怨之中困惑挣扎…… 房玄龄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将李靖扶起,抱怨道:“卫公这又何必?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番牢骚,你觉得中听便听,不中听就作罢,这般大礼,我如何受得起?” 李靖就势起身,未再执意施礼,畅快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房玄龄能都稳坐宰辅之首十数载光阴,将诺大一个帝国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时至今日,某才算是彻底拜服。” 房玄龄无奈道:“卫公,咱俩加起来一百四十岁,还要说这些客套虚伪的话语,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靖大笑道:“没错没错,不说了不说了。哎呀呀,这心中块垒尽去,畅快之感不可言喻,不行,今日非得跟你痛饮三百杯,尽抒胸臆才成!” 房玄龄苦笑:“下棋还成,说起喝酒,我哪里是卫公你的对手?” 李靖正欲再说,船舱外有人前来禀报:“家主,苏州刺史穆元佐率领本地官员在海虞镇码头恭候多时,您看,是否要靠岸见上一面?” 房玄龄无奈摇头,叹气道:“老夫已然致仕,不再是什么宰辅,这帮人还真是擅于专营……算了吧,不见。” 李靖却道:“也不一定当真就是为了你而来,说不得是家那二郎的徒子徒孙呢?如此冒雨求见,甚至有些重要的深意也说不定……” 房玄龄一愣,随即沉下脸,冲着外头说道:“靠岸吧,让老夫会一会这些江南官员!” 第一千七百一十五章 撑腰 码头上,穆元佐引领着一众苏州署官引颈远望,心中却着实有些忐忑。 他自是深知房玄龄之为人,淡泊名利温润如玉,即便是以前担任宰辅之首都未曾时不时的摆架子,现在已然致仕,怕是更不会热衷这等迎来送往假意应酬的场面。 若是心中厌恶,甚至极有可能自江面上淡然而过…… 可穆元佐也无奈,他是不得不率领属下官员来此,希望能够借助房玄龄的名头震一震这些手下的油滑官吏。 自从房俊回到长安之后,江南士族渐渐忘了当日顾氏满门的鲜血,凭借着深及社会各个阶层的根脉,颇有一种卷土重来重振威风的架势。而江南士族子弟遍及府衙内外城里乡间,不用他们则必然政务陷入瘫痪,娴熟的处理事务的能力和经验是寒门子弟所不具备的,而用他们,就必须要承受胁迫。 在这样下去,说不得哪天这些江南士族就能搞出一些事情,将他这个苏州刺史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远在长安的房俊支持力度有限,皇家水师的精力大多凝聚在海外,也没有权力参与到苏州刺史府的权力争斗之中,这使得穆元佐不得不兵行险招,希望借助房玄龄的威势来压制逐渐崛起的江南士族…… 穆元佐愁眉不展,站在伞下,愣愣的望着远处江面上那不断驶近的船只,任由雨丝在面前飘飘忽忽,倍显凄凉。 蓦然,他的双眼瞬间瞪大…… 正在江心顺着水流飞速前进的船队缓缓降下洁白的风帆,整支船队的速度陡然慢下来,然后慢慢向着码头这边靠过来。 穆元佐一颗心差点欢喜的蹦出来,双手紧紧的攥住,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故作淡然道:“大家都准备好,虽然本官与房驸马交情素来亲厚,房相亦将本官视为晚辈,可吾等代表的乃是苏州所有官吏百姓,万万不可缺了礼数乱了规矩,都打起精神来!谁若是乱说话惹得房相不满,休怪本官跟你不讲情面!” 以这一番话语气严肃神情凝重,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压。 总算将自己刺史的威风又抖起来了…… 身后一众苏州当地的官员齐齐也应了一声,却各个面色诡异。 房相视你为晚辈? 呵呵,你这家伙敢不敢再不要脸一点?你在武德年间便出仕为官,年岁更是只比房玄龄小了三五岁而已,居然就成了晚辈…… 摧眉折腰,气节全无,无耻之尤。 大家腹诽之中,大船缓缓靠上码头,穆元佐领着众人快步上前。 船上自由水手亲兵搭好了跳板,房玄龄一袭常服气质儒雅,自跳板上下船来到码头,双手扶起上前来大礼参拜的穆元佐,面带微笑,语气温和的埋怨道:“穆刺史这是何必?老夫已然致仕,再也非是以往的宰辅,尔等这般仪仗规格,实在是让老夫受宠若惊啊。” 穆元佐道:“房相说的哪里话?您为陛下、为大唐呕心沥血、兢兢业业,这些功绩,吾等官员、天下百姓尽皆放在心中。纵然致仕,可您永远都是大唐的宰辅,永远都是百姓心中的房相,永远都是吾等官员崇敬的楷模!今日您途径苏州,府衙上下官吏候在此处,只为领略房相之风采,以表达吾等崇慕之心。” 身后的一众署官听着这话儿,眼皮一阵乱跳。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卑职见过房相,家父闻听您老今日途经海虞镇,想要请您去家中赴宴……” “职下这边有礼,久慕房相之风采,今日得见,不愧平生矣!” “家祖昔日曾与房相同殿为臣,后告老还乡,时常在吾等晚辈面前昂扬房相之品德,言及您乃是当世第一君子,晚辈昨夜一宿未睡,激动亢奋,难以自抑……” …… 好吧,既然刺史都不要脸了,吾等还要它干嘛? 不就是歌功颂德标榜吹捧么? 咱们也会…… 一句比一句肉麻的话语在码头上响彻一片,弄得见惯大风大浪的房玄龄都无比尴尬。 当着房玄龄的面,谁不想留下个好印象? 就算是致仕告老,可房玄龄依旧是房玄龄,没人敢质疑他在皇帝面前的影响力。 纵然与房俊素有积怨,恨不得那棒槌最好被皇帝一撸到底充军发配,可是大家对于房俊的雷霆手段也真是吓怕了,哪怕以后注定要跟房俊当面锣对面鼓的斗上一斗,现在能在房玄龄面前留个眼缘,说不得某一日求上门去也能多一番说辞…… 说到底,纵使房玄龄致仕告老已然不再是当朝首辅,手中不在握有执掌乾坤的权力,但是其影响力却并未消退,依然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佬,依然是陛下面前的肱骨。 房玄龄做了一辈子官,当了十数载的首辅,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不知凡几,脸上带着温润儒雅的微笑,对着众人一一点头示意,目光所及之处,使人觉得似乎自己有别于旁人,受到了重点优待…… 每一个优秀的政治人物,天然就是一位卓越的演员。 一时间码头上气氛融融,即便是漫天飘飞的雨丝,似乎也只是为了应景儿而增添了几分诗情画意,半点没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萧瑟凄冷。 寒暄一阵,房玄龄给穆元佐这位自家儿子盟友站班力挺的目的已经达到,便笑着说道:“此次老夫与卫公同行,实在不宜叨扰诸位,诸位的错爱,老夫铭记于心。待到得华亭镇,老夫当设宴邀请,诸位若是有空不妨过去喝上一杯,叙一叙闲话,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告辞告辞。” 他将李靖抬出来,众位官员的心思顿时凉了一半。 能够跟房玄龄凑凑近乎那自然是好的,可若是跟李靖走得太近……那就不太美妙了。 其实说起来,江南士族对于李靖的观感一向很好。 隋朝末年,天大板荡,烽烟四起,萧铣趁乱割据在江陵一带,领土广大,南到交趾,北到汉水,西达三峡,东及九江,成为名副其实的“南天王”,后来更是自立为帝。武德三年,高祖皇帝李渊下诏夔州总管李孝恭征讨萧铣,擢任李靖为行军总管,兼任行军长史。 而后高祖李渊又忌惮李孝恭名望太盛、势力太大,便予以牵制,下令“三军之任,一以委靖”,将军中主导权予以李靖,李靖实际上已成为三军统帅。 翌年,李靖率领大军顺流而下攻打江陵,数日之后,攻破水城,缴获楼船数白艘,萧铣眼见一败涂地不可挽回,对其属下说:“上天不保佑梁朝啊!如待力尽而降,必害百姓遭殃。既然天命不在我,何必牵连无辜呢?”当即命令全军缴械,开城投降。 唐军进入江陵,严明军纪,不贪财宝,对于曾辅助萧铣的江南士族宽宏大量,一律既往不咎,江南之地迅速安定下来。这一做法颇得人心,由是江、汉纷纷望风归降。萧铣投降几天之后,有消息不通的江南士族组织的十几万援军相继赶到,听说萧铣已经投降,唐军政策宽大,也都放下兵器不战而降。 若是没有李靖的高瞻远瞩宽大政策,多与萧铣沆瀣一气利益纠缠的江南士族必将在兵败之后遭受屠戮洗劫,故此,江南士族对于李靖极为感恩。 然而感激归感激,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对李靖的忌惮恼怒之心?纵然现在允许其致仕,并且表态既往不咎,可是谁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嘴上说说让大家面子都好看,实则谁若是亲近李靖,都会被皇帝当做别有用心之徒给记在小本本上,等着秋后算账? 江南士族敢于争夺利益,并不代表他们愿意跟“谋反”、“叛逆”这等十恶不赦之罪名沾边儿…… 若是房玄龄留下,卫公李靖也会留下,那么情况就尴尬了。 即是如此,走了也好…… 第一千七百一十六章 威武雄壮 即是如此,走了也好…… 大家虚情假意的挽留一番,见到房玄龄执意离去,各自都悄悄松了口气,若是房玄龄当真留下来,反倒不好办了。 官场之上,有些时候当真是进退两难…… 眼见房玄龄即将反身登船,官员中有一人走出,上前两步,施礼道:“下官乃是兰陵萧氏出身,奉吾家族长之命,特向房相表达欢迎之情,等到房相在华亭镇安稳下来,吾家族长将会亲自登门拜访,有要事与房相商议。” 码头上瞬间沉寂下来。 一众官员纷纷惊诧的看向这人,难道萧氏这是打算与房家结盟? 真不知“金竹园”里那几位深居小楼之内等闲不见外人却执掌这萧氏大权的老东西打着什么鬼主意…… 穆元佐目光闪动,若是萧氏当真与房家联合,他倒是乐见其成。 这几年虽然有了房俊这个强势无比的人物站在他的身后力挺他,可是江南之地早已被这些士族门阀渗透,各个层面都是士族门阀的子弟,他等同于一人对阵整个江南士族,其中之艰苦心酸,唯有自知…… 若是有了执江南士族之牛耳的兰陵萧氏作为盟友,那简直不要太舒服啊! 房玄龄眼睛眯了一下,和蔼笑道:“即是如此,那老夫便在华亭镇恭候兰陵縣公的大驾。” 萧璟曾在武德年间为黄门侍郎,累转秘书监,封兰陵县公。 再次与众人话别,房玄龄登上坐船,自有水手解开缆绳,大船缓缓驶离码头,桅杆上的风帆升起,江风将风帆涨得满满,大船顺水而下,直奔华亭镇。 码头上,穆元佐神清气朗,挺直背脊,环视一周,含笑道:“过几日本官将会前往华亭镇拜会房相,诸位若是有意跟随前往,且回家中稍作准备。房相固然清廉忠直,可吾等前往拜会,总归不能空着手不是?礼物还是要备上一些的,不必贵重,但也要聊表心意才行。” 众官员微微称喏,不敢多言。 很明显,这位刺史必定是房家的心腹一脉,否则以房玄龄的身份地位,何以刻意停船靠岸给他站班撑腰? 房玄龄的威望地位,房俊的强势嚣张,给江南门阀带来极其厚重的压力。 看来往后面对这位苏州刺史的时候,还是应当缓和一些为好,否则一旦激怒房俊那个棒槌,再加上房玄龄若是向陛下进上两句不好听的言语……实在是得不偿失。 穆元佐的目的达到,清晰的感觉出这些世家子弟出身的官员对自己愈发毕恭毕敬,总算是找到了身为刺史的自尊,心舒神畅之下,领着一众官员浩浩荡荡的回了衙门…… ***** 船上。 大船速度渐渐提升,鼓荡的江风自敞开的窗口灌进来,夹杂着湿冷的雨丝,气温极低。 有亲随赶紧上前将窗户关好。 房玄龄接过家仆递来的温热的手帕,擦了擦脸,又饮下一杯参茶,吁了口气,对面前的李靖感叹道:“当真是老了,就只是这么一会儿,便觉得遍体生寒,若是再多耽搁,怕是就得大病一场。” 李靖亦是一时唏嘘。 想想那些金戈铁马万里奔腾如虎的岁月,仿佛就在昨日一般,然而时光宛如白驹过隙,只是一瞬间,韶华不再,青丝成雪,多少荣耀光辉都已成为过眼烟云,只剩下一副老去的残躯,却再无那等壮志豪情…… 舱室内一时陷入沉寂,两位都曾站在这个时代浪口峰尖挥斥方遒的大人物,俱都在默默的怀念起以往的峥嵘岁月,相顾无言。 船队顺风顺水其速如飞,未等多时,舱外便有家仆走进来,恭敬说道:“家祖、卫公,吴淞口到了,只需溯吴淞江而上,便是华亭镇的码头,再过去一段,即是皇家水师的军港。” 李靖闻言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湿凉的空气迎面吹来,忽然发出“嚯!”的一声惊呼。 房玄龄奇道:“怎么了?” 李靖手指窗外,赞叹道:“你来看看。” 房玄龄闻言,好奇的起身来到李靖身边,并肩而立,向窗外看去。 他们乘坐的大船此时正好能够遥遥望见吴淞江口,细雨濛濛之下,无数艘战船扬着风帆,正由吴淞口内驶出进入长江水道,一艘艘战船拐上长江水道之时整条船都因为惯性呈现出倾斜的状态,自他们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能够看到奔腾的江水已然堪堪漫过里侧的船舷…… 那一艘艘剪式帆船的船首破开江水劈波斩浪,在船尾处形成一道道泛着白沫的尾迹,一面面被江风鼓荡饱满的洁白船帆成群结队自吴淞江口涌出,在江面上划出一个半圆的轨迹,顺流直下,万马奔腾一般向着出海口驶去。 百舸争流,千帆竞发,铺天盖地,威武雄壮! 即便是见惯沙场百万雄兵争锋的李靖,此刻也难掩胸中之激荡,脱口赞道:“即便是当年号称占据半壁江山水军数十万的萧铣,也未曾拥有这等规模的水师,某常在长安听闻皇家水师纵横七海之霸道威武,亦曾以为言过其实,今日一见,方知传说非但未有半点夸大其词,更没有尽述这等威武之师睥睨天下的雄壮气魄!房二郎,壮哉!” 最后这一句,实乃发自肺腑。 曾率领大唐水师大破萧铣的李靖很是清楚原本大唐水师的战力、规模,哪里及得上眼前这支雄壮水师的百分之一? 而这一切,尽皆来自房俊的功劳。 这一支由房俊一手缔造而出的水师,哪怕在今后的岁月里再无寸进,亦足以威震七海长达百年之久! 房玄龄倒没有多少激荡豪迈,只是捋须微笑,那眼角溢出的自豪和骄傲,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江面上所有的商船尽皆江帆靠向岸边,将大江中间的水道给水师让出来,几乎所有的水手、商贾、客旅尽皆跑上甲板,目睹着这一支席卷大洋威震万邦的水师一艘一艘在眼前驶过,离近之时,就连船上水师兵卒那光洁的脑袋都瞧得清清楚楚…… “为何兵卒们尽是秃子?难不成是集体患了脱发的毛病?” “阁下当真孤陋寡闻,难道不知房二郎编纂的水兵操典之中,首要的第一条便是要求所有水兵剃掉头发?” “啊?竟有此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贱?此乃大大的不孝啊!” “真是没见识!留着头发的确是孝道,可水兵出海短则三五日,长则数月,头发里长出虱子跳蚤,极易产生病患,引发瘟疫,难不成船上少量的清水不用来饮用,而是拿来洗头不成?” “哦哦哦,原来如此,纵然剃头之举有违孝道,可是必经事出有因,倒也不是不能转圜权衡……” 各条船上的商贾客旅有一些见到水兵尽皆光头颇有不解,甚至口出恼怒之言,认为此举有违孝道,但是在时常出海的商贾们解释之后,纷纷表示能够接受,毕竟大家都知道出了海,就等同于半条命交待到老天爷的手里,所有可以避免危险挽救性命的举措,皆不为过。 房玄龄等人乘坐的大船自然也有初次南下的水手、奴仆对此啧啧称奇,听了旁人的解释,这才释然。 李靖站在窗口,听着甲板上的议论声,对房玄龄说道:“令郎心思缜密,实乃不世之帅才。” 房玄龄很是矜持:“卫公言过其实了,不过是仗着一些小聪明,取得了一些小成就罢了,‘不世出’这个词,他可万万当不起。” 李靖侧头看看房玄龄故作平淡的嘴脸,心头不爽,又有些嫉妒,哼了一声,道:“很得意?” 房玄龄沉吟一下,颔首道:“确实得意。” 李靖料不到他居然这般不顾矜持,愣了一下,继而目光相触,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有子如此,谁能不得意?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首尾相连遮天蔽日的水师船队方才尽数从吴淞江涌出,顺流而下直奔出海口,房玄龄等人乘坐的大船再次升起风帆,混在成群结队的商船一起,溯流而入吴淞口。 与稍显冷清的长江水道相比,这一段吴淞江的水路显然热闹得多。 众多商船自宽阔的长江水道涌入略显狭窄的吴淞江水道,自发的将船只靠向右岸缓缓前进,迎头而来的船只则在另一侧亦是沿着右岸驰过,那一艘一艘吃水甚深的商船满载货物,将从这里驶入长江,然后溯流而上,将这些货殖沿着水路运到全国各地,货币流通,财富累积,早就帝国日盛一日的繁华昌盛。 第一千七百一十七章 败家败出新境界 码头旁边樯橹成林、舟楫如云。 汉商、胡商混杂一处,无数的商船在一条条娇小灵活的挂着红旗的船只引领下缓缓的靠向各自的埠口,铁制、木制的吊杆将船上的货物卸到码头上,由一辆辆异常宽大的平板牛车将货物运输到制定的仓库,亦或者反过来,将货物从仓库运出,一一装载到船上…… 无数的商贾、水手、船员、脚夫、力士各自忙碌,将这座码头渲染得热闹非凡、沸反盈天。 即便是在文书上屡次见到华亭镇的奏折,即便见多了关中的繁华,但是此时此刻,哪怕是曾经身为宰辅执掌这个帝国的房玄龄和统御千军万马的李靖,亦不得不被眼前的繁华兴盛所震撼! 江南一隅,曾经的盐碱荒滩,居然成为如今这副繁华的模样…… 码头上,一身官服的王玄策正带着几名官吏等候在此,见到房玄龄的坐船,连忙命人上前指引靠岸,并且迅速搭好跳板,正欲上船参见房玄龄,却发现房玄龄已经同一位须发皆白却身姿挺拔的老者一前一后走上岸来。 王玄策上前两步,一揖及地,施礼道:“卑职见过房相,见过卫公。” 房玄龄上下打量王玄策一番,温和笑道:“你是王玄策?” 对于儿子手底下这个从守门卒一路窜起的奇人,房玄龄曾在长安见过几次,只是却不知何时居然到了华亭镇。 王玄策见房玄龄认得自己,顿时觉得无比荣光,恭敬道:“正是卑职。” 房玄龄欣慰点头,激励道:“英雄不问出身,况且你虽然是太原王氏远支,到底也比那些出身寒门的士子强的多。家世很重要,但是自身的才华和努力更加重要,眼下大唐日新月异,朝廷亟需更多有能力的年青官员做出贡献,陛下赏罚分明,只要做出成绩,必定前程无量。沉下心做事,那就不会吃亏。” “喏!” 王玄策恭恭敬敬的说道:“多谢房相教诲,卑职定然铭记终身。” 房玄龄对于这个年青人观感甚好,颔首道:“不过是老匹夫上了年岁,唠叨话多了一些,爱听就听,不爱听便罢,现在的年轻人啊,主意多着呢……裴家那小子为何没来?” 裴行俭的父兄尽皆曾在瓦岗李密麾下效力,房玄龄与其并不熟识,不过却不妨碍房玄龄对于裴行俭的欣赏。相比于自家那个胡作非为的二郎,他显然更喜欢世家公子哥儿气质才学出众品德优良的裴行俭。 按理说自己抵达华亭镇,身为华亭镇一把手的长史裴行俭定要前来相应才是,莫不是出了什么紧急事务…… 果然,王玄策恭声道:“回房相的话,因为蛇山岛灯塔发生坍塌事件,十数名民夫丧生,数十人受伤,故而裴长史不得不赶去处置,命卑职再次迎候房相、卫公,失礼之处,还望房相、卫公海涵。” “蛇山岛?灯塔?”、 房玄龄一脸疑惑,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身为宰辅执掌整个大唐帝国,亦不可能对于天下各地的名称铭记于心,起码“蛇山岛”这个名字他就从未听闻。 而且……灯塔,那是什么东西? 房玄龄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家那个混账儿子又异想天开,琢磨出来什么好玩的东西……灯塔,顾名思义,就是漂漂亮亮的高塔按了一盏灯,这玩意除了好看好玩,还能干啥呢? 公元前270年,一群希腊建筑师在法洛斯岛上建起了世界上有记载以来的第一座灯塔,为进入亚历山大港的船只指引航向,后来,这座灯塔成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自后的数百年间,古罗马人仿造亚历山大灯塔建造了很多灯塔,矗立在一处处港口。 然而在从来都不重视海洋的华夏大地上,直到大明洪武二十年,才在福建惠安县由民间集资建成了华夏第一座灯塔,崇武灯塔……永乐十年,官府在长江口浏河口东南沙滩上筑起一座“方百丈、高三十余丈的土墩,其上昼则举烟,夜则明火“,指引船舶进出长江口。 所以即便是博学如房玄龄,亦不知这“灯塔”为何物…… 王玄策解释道:“就是在蛇山岛上砌筑一个高达八十丈的高塔,上面每到夜晚便会燃起火焰……” 房玄龄瞠目结舌:“八十丈高?” 他固然不懂得土石建筑,但是他懂得算数,八十丈高的塔……娘咧,二郎个混球是想要将天捅出个窟窿不成? 王玄策傲然道:“没错,八十丈高!因为在决定修筑这座灯塔的时候,二郎曾言在遥远西洋的亚历山大港由天下第一座灯塔,高七十丈,咱们要修就得比他高,所以要八十丈!” 人家修了一个七十丈的灯塔,你特娘咧就得修一个八十丈的? 房玄龄觉得脑仁疼,这说法很无聊,但的确是他那混账儿子的做派…… 最关键的是这混账在长安居然对此事只字未提,这简直不可饶恕! 房玄龄忍了忍怒气,毕竟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要给自家儿子留一点颜面,吸了口气,身旁的李靖忽然问道:“这灯塔,造价几何?” 房玄龄楞了一下,心中一揪,紧张的看向王玄策。 他明白李靖因何有此一问,如此巨大之灯塔必然造价不菲,华亭镇虽然税赋天下第一,但那毕竟是朝廷的钱,用来修筑一个如此华而不实的玩物,若是被御史言官们逮住,弹劾一波几乎是必然的。 这个兔崽子…… 王玄策一时间没能领会二人的担忧,随口道:“这灯塔乃是由聿明氏与二郎一同设计,建设需要耗时两年,总造价达到六十万贯……” “……” 房玄龄只觉得有点上面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心脉,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六十万贯…… 败家子啊! 就算咱家钱都是你挣的,就算六十万贯咱家确实拿得出,可是修建这么一个东西就要花费一个中等州府一年的赋税……你特娘的是要作死吗? 即便是温润平和如房玄龄,这次也压制不住火气了,气得胡子乱颤,脱口骂道:“胡闹,简直胡闹!此子无法无天恣意妄为,是不是认为这天底下已经没人管得了他了?这不当人子的东西!” 李靖也摇头叹气,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二郎……还真是有气魄啊!” 六十万贯! 好家伙,李靖自认自己的气量已经够大,可是跟人家房二郎一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数额,怕是得被御史言官们弹劾一百遍,不死不休。 若是换了隋炀帝那般暴虐的皇帝,直接拉出去砍了也未必不能…… 恰好这时有一群商贾从旁经过,听到房玄龄和李靖的话语,其中一人站定脚步,瞪着房玄龄道:“这位老丈好生糊涂,房二郎修建灯塔乃是为了造福苍生,这个灯塔修建之后,不知有多少渔民商船得以庇佑!如此善举,怎地到了你口中便成了恣意妄为的胡闹?再者说,六十万贯也好,六百万贯也罢,那也是人家房二郎自己的钱,花与不花,与你何干?” 他身旁一人瞅了一眼一身官袍的王玄策,见他官职不高,便也不甚在意,附和说道:“房二郎宅心仁厚,不忍见到每年无数的渔船商船进入长江口之时因为迷失航道导致触礁倾覆,故而出资修筑这座灯塔,甚至为了杜绝可能引起的麻烦,拒绝了吾等捐资的建议。此等善行,足以使得无数渔民海商为其设生祠、供香火,如何就得了您这么一句‘不当人子’的评语?” 一旁的王玄策装傻充愣闭口不言,任由这两个商贾怒怼房玄龄,一点出面制止的意思都没有,显然也对房玄龄训斥房俊的话语不以为然。 房玄龄哭笑不得。 没想到因为怒骂了自家儿子两句,结果被“路见不平”的路人给教训了…… 可他是什么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倒也不至于为此生气,跟这几个商贾好生计较一番,看看我这个老子到底能不能骂自己儿子一句“不当人子”。 他更在意的是……这六十万贯居然是那混账自己掏腰包? 那几个商贾路见不平,将房玄龄和李靖教训一顿,大抵是因为有要事在身,急匆匆的走了,留下房玄龄和李靖相视苦笑,摇头不已。 不过两人心中一样的疑惑:这价值六十万贯的灯塔,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第一千七百一十八章 蛇山岛 王玄策见到商贾们走远,这才上前道:“房相,卫公,下榻之处早已准备好,您二位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不妨先去歇息一番,等到傍晚裴长史返回,当设宴为您二位接风洗尘。” 房玄龄摇头道:“这一路乘船顺流而下,倒是不累。”看了一眼李靖,道:“某现在心中惊奇,急欲见识一番这个价值六十万贯的灯塔,不知卫公是否同行?” 李靖笑道:“岂止是你惊奇?老夫这心中几乎百爪挠心,一想到六十万贯这个数字,简直对令郎惊为天人!走走走,不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灯塔,怕是今晚觉都睡不着!” 房玄龄对王玄策客气道:“如此,劳烦王小哥为吾等引路。” 王玄策忙道:“不敢当,您直呼卑职名字即可……二位乘坐的大船不适合出海,稍候片刻,待卑职调一艘战船过来。” 房玄龄与李靖从善如流,便站在码头上,一边好奇的看着四周忙碌的商贾,一边等候王玄策亲自去调拨战船前来。 李靖笑道:“你家那位二郎,收买人心的本事当真不小。刚刚这王玄策宁可让两个商贾训斥吾二人,亦不出言阻止,足见玄龄你那番话已经惹得此人不快。呵呵,不惜得罪你这个当爹的宰辅亦要维护你的儿子,真是忠心耿耿啊。此人颇有几分军旅之风,浑不似官场上的油滑世故,很好。” 军中自成体系,下级对上级绝对忠诚,与官场上左右逢源你好我好大家好截然不同。 所以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而武将造反,总会有一批亲信誓死相随…… 房玄龄点头道:“此子乃是太原王氏偏支远房,一向不受家族待见,被犬子简拔于微末之时,心中自然感激涕零,倒的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而且很有才能,是个人才。” 正聊着,便见到上游一艘剪首尖底的硕大战船缓缓驶来,王玄策站在船首,命战船靠岸,搀扶着房玄龄和李靖登上战船。 待到房玄龄、李靖二人登上战船,早有水兵将一面硕大的龙旗升到桅杆顶端,战船随着水流缓缓驶出吴淞江,到得长江之上便升满船帆,江风鼓荡,船帆涨得满满的,剪状船首劈开江水,迅猛疾驰,丝毫不亚于奔马! ***** 赭色的岩石,周围是黄蓝交融的海水,远远望去,简直就好似一副波澜壮阔的苍茫画卷。 这就是蛇山岛…… 如果把长江比作一条巨龙,那么佘山岛就是巨龙头顶的眼睛。 在吴淞江内显得硕大威武的战船,此刻却犹如沧海之一粟,颠簸在茫茫大海之上,四周尽是风起浪涌,从未出海的房玄龄与李靖目眩神迷,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岛礁,感受着波澜壮阔的大海,体味着人的渺小。 船首,海风吹得房玄龄李靖衣袂烈烈作响,王玄策稍稍落后一步,说道:“大海之上,风吹浪涌,时常浊浪滔天无法出航,是以修筑这座灯塔便困难重重。只是等到完工之日,在这座岛上矗立起来的这座灯塔,将会那些风雨或者夜晚之中航行的船只指引航道。” 说着,他指着蛇山岛东南方向,道:“那里是整个长江口最危险的地方,鸡骨礁,所有礁石紧紧高出海面几尺,风浪大的天气,根本看不到隐藏在浪花底下的礁石,周围又没有参照物,茫茫大海很难定位,每年不知有多少船只在此搁浅,那附近的海底满是沉船和枯骨。但是蛇山岛的灯塔建成之后,来往船只远远的便能见到,便可以给鸡骨礁定位,再也不会有船只在此触礁沉没。” 房玄龄沉默了一下。 一直以为儿子弄出这么一个灯塔纯粹是玩闹,却不成想居然还有这等作用? 只是能够帮助船只规避鸡骨礁这一项,这六十万贯就花的值! 战船在海上劈波斩浪,不一会儿便来到蛇山岛。 这叫什么岛? 根本就是一块凸出与海面的巨大岩石…… 在长年风、雨、雾的侵袭下,岛上的岩石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岩石裸|露殆尽,无植被生长。只是此刻,正有数十条船只停靠在这座岛屿旁,岛上一座四四方方的宽大基座已然矗立起来,洁白巍峨,格外醒目。 岛屿一侧,由于砂岩风化剥落,形成削壁千仞的壮丽景观,直上直下的峭壁上是一处平台,正有数根吊杆将停靠与悬崖之下的船上的巨大白色石块一块一块的吊上去,就在平台之上不远,便是灯塔的巨大方形基座。 房玄龄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这等工程规模,便忍不住心中感叹:李二陛下修筑昭陵开山取石,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战船缓缓停靠在货船不远的地方,王玄策引着房玄龄李靖下船,便见到立于山崖边一座由巨木搭建的木架,上头一个被绳索紧紧拴住的方形升降台缓缓降下来,几名一身是血的民夫被兵卒们抬着,快步奔向停靠的快船。 王玄策道:“这岛上全是陡峭的岩壁,根本无路可上,只能乘坐这个升降架。” 说着,引着房玄龄和李靖进了木架,站到由厚厚的木板制成的升降架上,有一面小红旗放插在一旁,王玄策拔起来冲着上头摇了摇,便感到绳索较劲,升降架缓缓上升,不一会儿便到了岛上。 李靖抬脚下了升降架,见到一侧数着一个巨大的绞盘,以此来绞动绳索控制升降架,不由暗暗点头,这颇似城门口升降吊桥的装置,很简单,却很管用。最精妙的还是那个升降架,方形的厚木板被前后左右八根粗大的巨木夹在中间,四面皆有滑道,升降之时稳固而通畅,堪称巧夺天工。 刚刚上到岛上,便见到那巨大的灯塔基座。 在海面上远远看去,还不觉得有何异处,此刻站在基座之下,仰首望着这高大二十几丈的基座,才能感受到那股震撼! 秦之长城,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而在基座前不远的地方,有一伙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人正在大声呵斥。 “跟尔等说过多少遍,什么最重要?安全,安全,还是安全!民夫的命就不是命了?为了追赶工期,尔等就能草菅人命,不管那些民夫的死活?他们家中尚有妻儿老小,这条命丢在这里,你们于心何忍?二郎屡次来信,叮嘱我无论如何都要保障民夫的安全,你们教教我,出了这等事,死了十几个人,你们让本官如何跟二郎交待?” 此人声色俱厉,看身形和官服,正是裴行俭无疑。 有人忍不住道:“裴长史,出了这等事,吾等自然责无旁贷,可是这毕竟是意外,谁也不想啊!再者说,死个把人有什么了不得?当初二郎在牛渚矶杀山越暴民、后来在南洋那边杀土著猴子,那可是成千上万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林邑国土著甚至起了个‘二阎王’的诨号……哎呦!” 他话未说完,便被暴怒的裴行俭一脚踹了个跟头,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裴行俭骂道:“娘咧!敢跟老子顶嘴是吧?现在死的是大唐的百姓,能是山越暴民、林邑国土著猴子那等畜生可比的?唐人的命,每一条都是至高无上的!来人,将此人重责三十军棍,交由军中司马按军法处置!” “喏!” 旁边自有人上前,将那人押住,扭送到一旁。 那人吓得脸色苍白,大声求饶:“长史,饶我一回,属下再也不敢了!” 裴行俭骂道:“军法如山,谁敢饶恕?今日你敢于我面前顶撞,明日就敢于阵前质疑军令,今日不处罚你,难道等着明日你因为抗命而葬送一伍军卒甚至导致一场大败?速速前去领罚,某既往不咎,若是再敢聒噪,从重处置!” 那人赶紧闭上嘴,一脸灰败,再不敢求饶。 水师军纪严明,谁敢造次? 裴行俭回首之间,猛地瞥见房玄龄和李靖,愣了一愣,赶紧快步走过来,一揖及地,施礼道:“房相、卫公,卑职有紧急事务处置,未能亲至华亭镇码头迎接,还望恕罪。” 李靖上前将裴行俭扶起,拍了拍他的肩头,颔首微笑,对于裴行俭刚刚的表现,甚为欣赏。 尤其是那一句“唐人的命,岂能同暴民与土著一样?”更是说到他的心坎里,说到底,他李靖也是一个纯粹的大汉主义者…… 第一千七百一十九章 名垂千古? 第一千七百一十九章 房玄龄则微微蹙起眉头,看着一旁尚在救治的不少受伤民夫,问道:“发生何事?” 裴行俭叹了口气,羞愧道:“由于监工急着追赶工期,未能及时对吊杆上的绳索检查加固,导致绳索松动吊杆垮塌,重达千斤的石块从半空坠落……都是卑职一时失察,方才酿成如此大祸,实在是羞愧无地,还请房相责罚。” 房玄龄看了看地上的血迹,还有一旁受伤、死去的民夫,面色凝重,缓缓摇头道:“当务之急非是追责,而是要谨记教训,务必不能让类似的事故再次发生,另外,无论死伤,都要优厚抚恤。” “喏!” 裴行俭应了一声。 王玄策对房玄龄和李靖二人告了一声罪,走到一旁去指挥对伤亡人员的救治,裴行俭则留下来陪着两人。 李靖背着手,仰起头,看着面前这一个宽达十丈已经建成大概七八丈高的正方形塔基,问道:“这灯塔预计多高?” 裴行俭道:“全高四十九丈。” 李靖奇道:“大衍之数?” 《易经》有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这句话是《易经》的精髓,更隐藏着《易经》背后的全部秘密。为什么虚一不用?这是几千年来历代易学大师冥思苦索,孜孜以求的千古谜团。不过虽然未曾有人能够精辟的予以解答,但普遍公认这句话便是《易经》构架的运转基础,是天地之道。 这座前所未有的恢弘建筑,取了这么一个数字作为尺寸,寓意很好。 裴行俭点头道:“这只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据那些大食国的商贾说,在遥远的西洋有一个港口叫做亚历山大港,那里有一座人世间最高的灯塔,高达四十丈,所以二郎觉得既然要建,那自然要超过它,成为天下第一才行。” 李靖无语…… 即便不通土木之术,但是他也知道这等建筑越高越难以建造,尤其到达一个顶点之后,每增高一寸面临的困难可能都是前所未有的,需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去解决。 他对房俊的看法之中不自禁的又加了一项:有钱,很任性…… 一旁的房玄龄也不知说什么好。 败家子没用华亭镇的公帑,全部自掏腰包,也就不存在被御史言官弹劾的隐患。然而就算是房玄龄的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面对“六十万贯”这个天文数字,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得是多大的工程?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这灯塔建成,需要耗时多久,是否坚固耐用?” 裴行俭负责这项工程,各种情况自然是熟稔于胸,开口道:“其实这灯塔看似高大巍峨,建造起来并不难。咱们有水泥作为粘合剂,又有各种吊杆、滑轮装卸石料,建筑速度很快。只是整座灯塔都采用石料堆砌,需要耗费大量的石料,华亭镇附近并无天然的采石场,这些石料都是从牛渚矶的南山矿场附近一座临江的山上运输过来的,开采之后直接装船,水路运输至此,并不耗费多少人力。至于坚固程度自然最最重要的,按照聿明前辈的估算,只要不遇上大的地震,不被人为拆毁,这座灯塔足可屹立千年以上。而二郎的要求,则是最少要屹立一千四百年……” 房玄龄和李靖尽皆愕然。 一般来说,这个数字应当只是估算的一个大概,大家说出来的时候都会取一个整数,诸如一百年、一千年、两千年这种。 可是这个“一千四百年”就有些蹊跷了,明显与平素的习惯不符,难道其中还有什么深意? 任他俩一个智谋绝世、一个统御千军,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房俊为何要弄出“一千四百年”这样一个数字…… 房玄龄无奈叹气道:“纵然没花朝廷的钱,建成之后也的确有用,可是这等工程太过巨大,人员伤亡在所难免,若是因此死的人多了,于心何安?” 裴行俭对此却颇不以为然,他肃容道:“现在可能有很多人对二郎的举措不甚了解,不明其意,认为不过是哗众取宠任性妄为。可您若是再深一层去想,如果这座灯塔当真能够屹立千年,将会有多少渔民、商贾会因此而受益?长安那些贵人们喜欢建造浮屠积累功德,可是在卑职看来,一万座浮屠,也比不得一座这样的灯塔!”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一座灯塔如果屹立千年,能够挽救多少人避免迷航、触礁的危险? 裴行俭看着那边伤亡的百姓,说道:“岛下运输石料的船只,这边参与建筑的民夫,其实有很多都是周边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工地上只提供饭食、住宿,没有一文钱的工钱拿。不是吾等不给,是他们不要。因为他们知道这样一座灯塔建成,对于他们的子孙后代有着怎样的庇佑,所以哪怕是伤了、死了,至今为止,也没有一个家属哭闹。” 房玄龄和李靖沉默不语。 皆认为房俊建造这座灯塔只是一时玩性大发,却不料其中竟有如此之深意。 房玄龄问道:“可有图纸?” 他对待这座灯塔的情绪从愤怒、不屑、无奈,直到现在的郑重其事,因为他还看出了这座灯塔除去指引导航之外的另一个用途。 裴行俭道:“自然是有的,请随卑职来。” 说着,引着两人走向另一侧的一排简易房舍。 房舍内布置很是简洁,并无多余装饰,只是中间有一张宽大的木桌,上面放置着一些厚厚的图纸。 裴行俭道:“二郎只是提出修建这座灯塔的建议,整个施工的设计和图纸,却尽皆来自于聿明氏十几个子弟的计算。” 房玄龄和李靖走上前去,一张一张翻阅。 整座灯塔由两层组成,第一层是基座,方形结构,里面有大大小小多个房间,用来作点燃灯火的燃料库以及工作人员的住处,第二层则是八角型的塔身,中间有上下的螺旋楼梯,直通塔顶的灯室。 房玄龄翻看着图纸,感受到这座尚未建成的灯塔的壮观巍峨,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看似一座简单的灯塔,可若是它当真能够屹立千年而不坍塌,那就已经不是一座灯塔那么简单,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图腾,屹立在长江与大海的交界,让天下各族人都能看到汉人的伟大! 李靖翻看着图纸,蹙眉道:“这座灯塔完全是石料建筑,连一些铜制、铁制的器物都没有?” 裴行俭点头道:“是的,二郎曾特意叮嘱,绝不能够有一分一毫的铜器,因为在极端的情况下,那有可能是导致这座灯塔被人为拆毁的原因、” 都是聪明人,裴行俭隐晦的说了这么一句,房玄龄和李靖立刻就明白过来。 何谓“极端之情况”? 无非是改朝换代,这座岛上再无水师驻守,全无戒备之时…… 人心贪欲,若是这灯塔上有一些铜铁之物,说不得便有人上来拆除,从而有可能导致灯塔的坍塌。而全部都是石料,就不虞有这样的担忧,这座岛四面环海尽是悬崖峭壁,若是想要将这些石料拆除运走就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 问题是,谁闲的要死会拆一堆石料拿回家去? 人祸基本不存在了,若是再无天灾,哪怕是神州板荡改朝换代,这座灯塔依旧会依旧矗立在这里,任凭风吹浪打,冷言看着神州大陆,我自巍然不动! 李靖满眼都是羡慕嫉妒,拍了拍房玄龄的肩膀,赞叹道:“只要这座灯塔不倒,他房俊之名,你房家之名,就会永远在天下流传,哪怕将来沧海桑田,照样有无数的后人念着这座灯塔的恩惠,万世流芳。” 娘咧! 这个棒槌看似每件事都不着调,很是恣意妄为的样子,可为何偏偏到了最后却总是能够收获最大的不可思议的效果呢? 再叹一声,李靖喟然道:“瞧瞧咱家的小子,再瞧瞧您家的这位,生子当如房遗爱啊……” 第一千七百二十章 天下第一镇 房玄龄很是感慨。 那个自幼懵懂愚笨的儿子,不仅长大之后聪慧出众能力卓越,更有着如今这等远大志向,着实令他老怀大慰。 更令他欣喜的,则是在长安一声不响,背后却弄出这么一件大事来,可见性格随着年岁的增长渐趋沉稳,再不似以往那般张扬跋扈锋芒毕露,这是成熟的表现,是官场上成功的要领之一。 锋芒内敛,举棋若定,之前房玄龄还担心房俊会因为乐彦玮的诬陷而对江南士族发动报复,现在观之,有了这份沉稳的心性应当不至于太过火,这就很好了…… 有细致谨慎才能不凡的裴行俭负责这项工程,房玄龄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听了李靖的话语,不由笑道:“那混小子不经夸,陛下天天揍他尚且时不时的不安分搞出些事情,若是夸得他翘尾巴,还不知弄出什么无法无天的大错出来。” 李靖不以为然,道:“你这是在某面前炫耀么?” 房玄龄很想客气的说一声不是,可旋即想起李靖那两位在他进宫之后便着手等着收尸安排后事,早已沦为长安笑柄的两个奇葩儿子,若是谦虚的说辞反而会令李靖尴尬,只得打个哈哈,转移话题道:“此处海风太盛,湿气深重,咱俩这副老骨头吃不消,还是赶紧回转华亭镇,好生洗漱一番歇息才好。” 即便房玄龄转圜得自然不着痕迹,可李靖何等样人? 很容易便听出言语之中的避讳,继而联想到自家那个给自己备好丧事的孽子,胸口犹如堵了一块大石,郁闷道:“到了这里,你便是地主,什么都随便你。” 房玄龄哈哈一笑,也不多说。 裴行俭命王玄策留在这里监管工地,自己则亲自陪着两位大佬从岛上下来,乘船返回华亭镇。 战船驶离蛇山岛,回头望去,茫茫大海之中的小岛宛如沧海一粟,只是等到日后这座旷古烁金的灯塔耸峙而起,将会光耀百世,千年不朽! 华亭镇码头停驻,船上的兵卒各个站在船舷一侧,对着房玄龄与李靖立正施行注目礼。一行人下了船,战船这才升帆溯流而上,返回军港。 李靖统御千军万马多年,颔首赞道:“只看这严谨的军纪整洁的军容,便知必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军。” 冷兵器时代,战术、战略、装备固然都是影响战争胜负的条件,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军纪和士气重要。 人,才是这个年代战争的主力。 等到一千四百年后,远隔重洋相距万里亦能一发炮弹毁灭一座城市,无论多少人在毁灭性的超级武器面前,都只有灰飞烟灭的结局…… 码头上自有镇公署的官吏等候在此,见到王玄策换成了裴行俭,俱都规规矩矩的再次上前对房玄龄与李靖施礼。 房玄龄笑容温和,一一安抚,说些轻松的话儿,丝毫不自持身份盛气凌人,不似一个曾执掌帝国中枢十余载的超级权臣,倒更像是乡间左邻的老翁,亲切温和,平易近人。 李靖不苟言笑,面容沉肃,落在房玄龄身后基本不怎么说话,可是谁不知道这位大唐“军神”? 官吏们纷纷敬畏…… 裴行俭道:“房相、卫公,下榻之处早已安排妥当,就在之前二郎居住之处,因二郎遣人告知不要大张旗鼓太过靡费,故而卑职仅只是更换了新的被褥,其余并未曾多做更换,还望二位宽宥。” 李靖便似笑非笑的看着房玄龄,你乃当朝宰辅,百官之首,在关中之时前呼后拥权势熏天,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你儿子这地头却经营得铁板一块,即便是你这个宰辅老子到了这里,也得听人家的…… 房玄龄根本不在意这些,笑呵呵道:“如此甚好,不过此时天色尚早,守约不妨陪着吾两个老家伙四处走走,在关中之时只是耳听各种传闻,看着各式奏报,对于这个掌握着江南商业命脉的华亭镇早已好奇不已。” 裴行俭道:“卑职自当遵命。” 他先是将一众镇公署的官吏打发走,都留在这里时间久了,怕是整个华亭镇都得陷入瘫痪,然后只留下几个衙役官差,这才引着房玄龄与李靖慢悠悠的在镇上逛了起来。 整个码头到处都是摩肩擦踵的行人,商贾、官吏、衙役、脚夫……人们行色匆匆脚步迅捷,等闲绝对不会再一处逗留太长的时间,似乎耽搁一刻都会损失大笔的财富,必须快马加鞭的走在所有人的前头。 这等节奏,跟悠闲缓慢的长安截然不同,其中之反差令人感触极其深刻,也极不习惯…… 房玄龄叹着气,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堆积如山的货物,摇头道:“此间纵然繁华,然则世俗之气太重,追逐名利而忘却生活的根本,不知清净而无味的真谛,太过市侩。” 他这人淡泊名利,对于码头上抢着赚钱的商贾自然没有好印象。 在他看来,生意要做,但生活之中不能只有生意,人生在世,赚钱只为活下去,但想要活得更好,显然不能只知赚钱。 裴行俭并未因为房玄龄的备份和地位便曲意逢迎,而是说道:“房相之言,卑职不敢苟同。所谓仓廪足而知礼仪,显然夫子也认为首要的目标便是要让人吃饱饭,吃饱饭才有心思读书,读书才能明理。华亭镇的生活节奏较之关中快了不止一倍,财富的累积速度更快了不止一倍。商贾要加快脚步,不然紧俏的货物便被别人买走,脚夫要加快脚步,因为下一个工作正在等着你,慢了,就是别人的,在镇公署后面的那一片新盖起来的村落之中,百姓夜以继日的将西域运来的羊毛纺织成线、编织成布,因为这中间赚取的利润,是种田的数倍……然而他们创造出来的价值,绝非仅仅只有自己家的钱袋鼓起来,还有海量的税赋。” 他手指着不远处一块凸显的屋顶,显然是一处高大的建筑,说道:“那里是华亭镇的学堂,所有本地户籍的百姓,六岁至十二岁的孩子必须在学堂上学,吃用全免。非是本地户籍的孩子,则需要缴纳一定的费用才能入学,但是,谁家的适龄孩童不在学堂里上学而是在外务工,无论缘由,即可驱逐出华亭镇!” 房玄龄和李靖都有些瞠目结舌。 房家农庄的学堂也是强制免费入学,可是对于外来人员却未有这等强制的手段。 李靖禁不住蹙眉:“此举有些过分了吧?既然是前来华亭镇务工,那必然是遭遇灾荒亦或是遭逢变故的穷苦人,生活本已不易,尔等却来要这等强制手段,立意固然是好的,可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裴行俭却摇摇头,道:“卫公之言谬矣,卑职斗胆问您一句,放眼天下,可有如同华亭镇这般重视教育的地方?” 李靖坦然道:“绝无仅有。” 孩子不上学就给人家驱逐出去,你这重视教育重视得过了头,天下何处可堪比拟? 裴行俭又问道:“那卫公可知,今年至上月为止,有多少人涌入华亭镇,并且主动将家中适龄孩童送去学堂?” 李靖蹙眉道:“这老夫从何得知?” “具体的人数,是十一万七千人!适龄孩童的数量已经达到一万有余,镇上原本的学堂早已不堪重负……”说着,裴行俭指着吴淞江对岸的山上:“那里原本是为了讲武堂而建成的房舍,现在讲武堂搬迁之关中,那里便即将成为镇里的学堂,并且予以扩建,总共花费的资金已经超过三十万贯,足以容纳三万名孩童同时入学。” 这一日来,房玄龄与李靖已经不知道惊讶了多少次,然而在听闻三十万贯和三万名这两个数字的时候,依旧难掩惊讶之色。 三十万贯,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纵然是一个中等的州府,一年的税赋也不见得就能收缴三十万贯,然而现在,华亭镇却将之拿出来建设学堂。 三万人又是个什么概念? 贞观以来社会安定、物阜民丰,人口繁衍极快,长安辖下的長安、萬年两县具有人口几十万,但天下仅此一例。一般来讲,如同江南这等繁华之地,一个上县的人口也不过是在十万上下,若是边远地区的下县,可能仅有几千人…… 而华亭镇的学堂便可以容纳孩童人数三万…… 总人口怕不是得有二三十万,毫无疑问的天下第一镇! 第一千七百二十一章 利欲熏心 裴行俭意气风发,隐有傲然之色,续道:“华亭镇土地贫瘠,多是盐碱滩涂,很难种植粮食,按说自当穷苦不已,即便有着沿海的盐场每年可以做工赚钱,但是物资匮乏,绝对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 房玄龄叹道:“是商贾养活了这些人,平素吾等尽皆贬低商贾,认为其不事生产,只是吸食百姓膏髓的祸害,甚是低贱。然则现在看来却非是如此,商贾固然不事生产,但是其流通货殖、互通有无,却能从中创造出利润财富,以之反哺国家,照样有价值。” 儒家遍地商贾,自古皆然。 然则就算再是不愿承认,眼看着面前这个因为商贾而兴盛起来的华亭镇,亦不得不改变往昔对于商贾的态度。 天下财富恒定的说法是错误的,商贾在货殖流通的过程中非但能够创造财富,而且看似比之耕田种地更多…… 在这个时代,这是很颠覆人的思想的。 即便是房玄龄见惯了自家房家湾码头的巨额财富,一时间面对华亭镇的富庶繁华,也有些茫然。 道理是道理,并不代表懂得道理了,就能欣然接纳…… ***** ??早在秦王政25年秦灭楚,便于钱塘江口置钱唐县,及至大唐立国,因避讳国号,故而将“唐”改为“塘”。 开皇九年隋文帝废郡为州,“杭州”之名第一次出现,下辖钱唐、余杭、富阳、盐官、于潜、武康六县。州治初在余杭,次年迁钱唐。开皇十一年,在凤凰山依山筑城,“周三十六里九十步”,这便是最早的杭州城…… 此地紧扼钱江咽喉,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繁华富庶,堪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钱塘城南,湘湖之畔。 一幢小楼在微风斜雨中屹立,周遭的树木依旧青翠欲滴,近处的湖水平静得宛如一位梳妆待嫁的少女,透露着一股温文而典雅的恬静,丝丝雨滴落入湖中,湖水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却又平添了几分俏皮灵动…… 下楼内,茶香袅袅,静谧雅致。 四人对坐。 一个中年文士悠闲的喝着茶水,听着窗外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轻响,分外觉得诗情画意,只是眼前这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实在是煞风景,若是有秀美俏丽的侍女素手烹茶、红袖添香,那才是人生美事。 心情不好,连带着下首处的俊朗少年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顺眼…… “唉……” 叹了口气,中年文士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看着面前这几位客人,无奈道:“秋雨缠绵,良辰美景,诸位非得要谈论这些煞风景的庸俗之事?” 此人相貌俊朗,气度不凡,只是两片薄薄的嘴唇使得整个人显得过于刻薄清冷,即便笑着的时候也是阴冷寡淡,让人很不舒服。 在他对面一个粗壮的汉子一脸虬髯,开口道:“公子是贵人,吾等奴仆自然不敢扰了公子的清闲,只是眼下各家的货值已然尽皆汇聚钱塘,就等着装船出海,吾等不得不前来请公子拿个章程。” 中年文士蹙眉道:“自去装船就好了,一切照着以往的规矩办,何须什么章程?” 那汉子道:“往常都是小打小闹,吾等自然晓得如何办事,可昨日房玄龄抵达华亭镇,吾等却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装船出海,万一……” “有什么万一?”坐在中年文士下首的俊朗少年不屑道:“房玄龄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致仕告老的老朽,又非是以往宰执天下的辅臣,没什么好怕的。” 这少年,正是琅琊王氏的子弟,王雪庵的从子王琦。 当初“金竹园”内被萧瑀驱逐出去,使得他颜面尽丧,只是今年开春王雪庵因病故去,王上方隐居不出,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渐渐沦为二流门阀,不得不依附于如日中天的萧氏。 世家门阀之间本就没有什么“老死不相往来”之事,各家之间盘根错节恩怨纠缠,眼中唯有利益。而且论起来,七拐八绕的盘一盘关系,这王琦的祖母与萧氏族老萧瑁的妻子乃是姊妹,按照辈分他还得叫萧瑁一声“姨爷爷”,与萧瑁的子女血缘也不算远,相互之间表亲相称…… 中年文士正是萧瑁的儿子萧错。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便宜外甥,萧错却着实喜欢不起来。 仗着其母与自己的夫人熟稔,时常出入自己的府邸,还觊觎自己的女儿,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吾萧错的闺女,将来那是要嫁入王侯府邸的,现在家中甚至已经在运作与房俊的婚事,怎能与你这等破落户为妻? 房俊是谁? 那是当朝一等一的红人,年纪轻轻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不出意外,东征之后即将正式就任,那便是九卿之一,异日必然是宰辅之一! 更何况皇家水师尽皆在房俊的掌控之中,若是与房俊联姻,自己就成了他的岳丈,往海外贩卖一些货殖,哪里还需要现在为了躲避商税偷偷摸摸?顶着房俊岳丈的名头,管他是苏定方还是裴行俭,借他们两个胆子敢为难自己? 再看看你琅琊王氏,现在除了一个破烂架子还剩下了什么? 只是对于联姻之人选并未对外扩散,王琦自然不知,还坐着春秋美梦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然则这小子哄得自家夫人甚是喜欢,萧错很是惧怕自己那位颇有几分巾帼豪气的夫人,加之王琦本身也有几分才能,琅琊王氏的名头在自己眼中固然一文不值,但是买账的士族门阀却也不在少数,这才让他负责暗中联络各家筹集货殖走私一事。 此刻闻听王琦之狂言,萧错心中不喜,淡然道:“小心行得万年船,年纪轻轻的,应当谨慎办事,不能大意。” “喏。” 王琦赶紧低眉垂眼的听着,未敢有一字半言的辩驳。 心中却想着“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典故,现在琅琊王氏势弱,在萧氏面前自然硬气不起来。不过只要自己能够将你闺女娶回家,再依靠你们萧氏的能量重振门楣,一切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萧错这才神色缓和,问道:“所有奴仆私兵,是否安排妥当?” 闻言,一直未曾开口的那人道:“回公子的话,皆以安置妥当,家中一共八百私兵,再加上由各个家族调派而来的奴仆,尽皆进行过水战操练,虽然比不得水师兵卒那般精锐,但是对付寻常的海盗绰绰有余,等闲三五百的海盗,定然要他来得去不得。” 海贸的利益太大,纵使兰陵萧氏这般累世豪族,亦是看得眼红。 只是华亭镇总揽海贸,赋税着实太重,那些利润白白的被征缴过去,实在是好比在这些士族门阀心头狠狠的剜下去一块血肉,痛得呼吸都困难,走私之举,便应运而生。 然则往昔为了躲避皇家水师的巡逻搜捕,大家都不得不化整为零,只敢派遣小股船队出海走私,规模有限,利润自然就少。 自从房俊即将率领皇家水师出海,这消息便从关中八百里加急传递到江南,以萧氏为首的各大家族纷纷摩拳擦掌,打算趁着水师出海北上攻略高句丽之时,趁机阻止一次超大规模的走私活动,狠狠的赚上一笔! 为此,各家将私兵奴仆尽皆简单操练之后派出去跟随船队,抵御有可能面临的海盗。 南海之上大股的海盗尽皆被皇家水师剿灭殆尽,余下的小股海盗,在各大家族全副武装的私兵和奴仆面前,很难占到便宜,这就是各大家族敢于抛开水师走私的原因…… 我自己组织船队就可以赚取暴利,为何要依仗于水师进行正规贸易,然后将利润缴纳赋税? 古往今来的特权享受惯了,祖祖辈辈都是免税免赋税的,现在让他们缴税纳赋,那简直比割肉还难受…… 第一千七百二十二章 秋雨 萧错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雨水,摇头叹气道:“说是那么说,可若是不亲眼看看,某如何能够安心呢?这件事太过重大,族中将这重担交付于某,成了固然从此人人侧目地位上升,可若是坏了事,怕是就得自裁于祖宗灵前,已死谢罪了。罢罢罢,你们几个讨命的煞星,非得赶着这等诗情画意的天气商讨大事,真真是烦死人!走吧,某与尔等前往江边,好生视察一番,看看有无疏漏。” 说着,不情不愿的起身,一脸不爽的吩咐侍女备好蓑衣,套上马车。 王琦几人却是下意识的瞅瞅窗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小雨,继而面面相觑,这等讨人厌的天气湿气甚重彻骨生寒,坐一会儿便浑身湿漉漉好似被雨水打湿一般,哪里有半点诗情画意? 不过腹诽归腹诽,几人都知道这位公子哥儿虽非萧氏嫡子,却心比天高,样样都比照族长萧璟的儿子,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拿腔作调惹人厌…… 时间长了,也就不以为然。 几人起身,各自拿过侍女备好的蓑衣披上,出了门顶着小雨登上门前车厢上蒙了一层油布的马车,沿着楼前林间青石铺就的小路,向着钱塘江口逶迤前行。 雨幕下的钱塘江静谧优美,滚滚河水静静流淌。 一处山坡环绕的河湾之中,数十艘宽大的商船整整齐齐的停驻其中,有水手正冒雨检查船帆,岸边停着无数马车,一车一车的货物都装箱用油布覆盖,正在有条不紊的卸下,被脚夫们通过临时铺设的跳板运到船舱里。 没有多少人说话,却忙碌得热火朝天。 油布马车晃晃悠悠自山坡上走下来的时候,早有全副武装的私兵自道路两侧的山林中窜出来上前拦截,见到挑开车帘那位满脸虬髯豹头环眼的大汉,立即恭恭敬敬的施礼,继而重新遁入林中,继续警戒。 沿着一条弯曲的山路来到河湾边上,萧错带着王琦两人重新披上蓑衣,从马车上跳下。 踩了踩泥泞的地面,萧错一脸阴郁:“这鬼天气……” 有负责装货的管事早就远远的迎了上来,施礼之后道:“公子,货物已经装了一半,预计再有两天就差不多了,只是这雨若是越下越大,怕是要耽搁个一天半日。” 萧错瞅了瞅忙碌的河湾,道:“还是要尽量加快,房俊虽然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南下,水师出征更需要时间,可我们这次规模太大,难保泄露消息,万一被房俊那厮知晓,恐生意外。” “喏!老奴会叮嘱放哨境界的家奴,方圆数里之内,绝对不允许有生人踏入半步。” 萧错颔首。 对于出海之后他并不担心,几十条船上各家派出了大概不低于两千人的私兵,虽然大多都是从未打过仗的家奴,但各个身强体壮,面对那些早已不成气候的海盗绝对不虚。 他更担心万一消息走漏,未等这些船出海,便遭受到来自水师的打击。 皇家水师直接效忠于皇帝,除去房俊之外,谁也不能左右这支部队的意志,哪怕是在其中埋下几个钉子充当耳目,过不了几天都会被挖出来处理掉,实在是铁板一块…… 只要不引起水师的主意,这些货船能够在水师北上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海,就必然能够给各大家族带来庞大的利润。 届时,他萧错就是各家族的功臣,声名鹊起,水涨船高,再加上背靠着兰陵萧氏这棵大树,或许步入仕途亦不是不可能…… ***** 即便是阴雨天气,亦未能阻挡房玄龄与李靖的好奇心。 早晨起来吃了一些特色清淡的江南粥点,沏上一壶热茶下了两盘棋,待到雨势稍稍小了一些,两人便不约而同的穿上蓑衣,溜溜达达从住处出来,沿着镇公署后面的一条街巷缓缓步行,四处张望。 他们对昨日裴行俭所言的羊毛织布很感兴趣…… 早在房俊随军远征西域覆灭高昌国之时,他便一手葡萄酒一手羊毛将高昌境内的贵族安抚得妥妥帖帖,不仅使得唐军顺利接管整个高昌国,更从中赚取了大量的利润。 直到现在,房家酒坊酿制的葡萄酒依然是各国贵族酒宴上的珍品。 只可惜郭孝恪狂妄自大,意图吞并房家的酒坊获得葡萄酿的配方,直接导致房家在西域所有的酒坊和羊毛作坊全部撤回关中,并且丧失了高昌国的稳定局面,直接引爆了西域各国之间的战乱,郭孝恪更是贪功冒进,因此丧命,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朝廷不得不派遣英国公李绩与魏王李泰统御大军西进,平定西域诸国,保持丝绸之路的畅通…… 现在房家依旧在进行羊毛生意,房玄龄是知道的。 房家湾码头那里便有羊毛作坊,从西域将羊毛收购回来,纺织成线,然后织布售卖,只不过房玄龄素来对那些商贾之事不甚在意,加之码头那边一直是武媚娘在负责打理,他自然不好多做关注,因此并不知其中详情。 现在看来,却是已经将这门生意发展到了华亭镇…… 雨水将平整的水泥路面冲刷得愈发洁净,空气湿润清冷,令人精神疏朗。 两人带着几个家仆亲兵,也没有通知裴行俭,就这么走在华亭镇去年方才落成的居住区街道上。这是在一块盐碱地上盖起来的房舍,显然是经过规划的,路旁挖着深深的排水沟渠,上面用石板遮盖,门前都栽种着树木都是高大笔直,显然是从山中移植而来,虽然根系尚未深深的扎进泥土,却已经隐约可见日后冠盖如荫的样子。 房舍尽是那种青砖黑瓦的房子,大抵都是五间左右,从并不高的墙头望进去,有的在院子两侧另行盖了几间厢房,有的种了一些瓜果菜蔬,有的养着鸡鸭猪犬,家禽牲畜都在圈里,院子里都是干干净净整洁明亮。 时不时的有乡民自街上走过,见到这一行人尽皆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即未显得惶恐,更没有上前围观,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便自顾自的离去,各忙各的。 有孩童在门前嬉戏,笑声清脆,见了房玄龄等人也不怕生,笑嘻嘻的露出两只小奶牙,将手里的一个红彤彤的果子举起,咯咯笑着:“七,七……” 李靖等人愕然,“七”? 唯有在家逗弄孙子的房玄龄对此深有经验,知道这是小娃子请他们“吃”果子,见到这个开朗白胖的孩子,不由想起家中的孙子,顿时情怀泛滥,上前两步蹲在孩童面前,露出温和的笑容,伸手想要将孩子抱起来…… “你是什么人?” 一声惊诧的呼声在身后响起,一个葛布衣衫的老妪自院中慌张的奔出来,一把将孩子拽过去搂在怀中,警惕的盯着房玄龄等人。 房玄龄还保持蹲着的姿势呢,心说这是被人当成人贩子了? 身后的仆从赶紧上前,喝道:“乡野村夫,亦敢对我家家主无礼?” 房玄龄摆摆手将他制止,笑着对惊疑不定的老妪说道:“大嫂权且放心,某非是拐卖孩童的恶徒,只是前来华亭镇收购羊毛制品,今日雨大,闲逛来到此处,绝无恶意。” 老妪紧紧的抱着孩子,退了两步站在院子门口,上上下下打量了房玄龄等人一番,似乎也觉得这些人不似盗匪之类,这才狐疑着问道:“收购羊毛制品?都收什么?” 房玄龄看了看她家的院子,两侧都盖上了厢房,便说道:“你家制作什么?” 老妪道:“吾家织毛毯,不过已经收了老主顾的定金,这几个月正赶着织呢,没有多余的毛毯卖。” 李靖抖了抖眉毛,有些诧异:“生意这么好?” 送上门的生意都不拉拢,可见确实销路甚好。 “那是自然!”老妪挺了挺胸,皱纹密布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芒:“看到船厂里那一艘最大的战船没有?裴长史说了,我们整个村子织毛毯、织棉布缴纳的赋税,每年都能买一艘那样的战船!” 李靖愕然。 虽然不知老妪所指的战船是哪一艘,可是从古至今,缴纳税赋不都是意见让人深恶痛绝的事情么? 你这般将辛苦赚来的钱去缴了税赋,却还是一脸自豪骄傲的神情却是为何? 房玄龄沉默一下,温言问道:“即便生意不成,却不知能否进你家院子看看,看看你家的毛毯成色如何?” 第一千七百二十三章 利润驱使社会变革 老妪闻言,欣然应允:“那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您几位一看就是贵人,能来吾家那是吾家的福气才是,快快请进,快快请进。瞧瞧这大雨的天儿,进屋坐坐喝杯热茶也好祛祛湿寒之气也好。” 抱着孩童,一脸欣然的邀请二人进入院子。 李靖负手站在门口,看了看濛濛小雨之中的一座座院子,赞叹道:“即便是帝都长安,又何来这等布局整洁、清爽适然之地方?这华亭镇不愧是天下第一镇,处处令人叹为观止。” 老妪莫名其妙,不知这看起来比她年岁还大的白胡子老者何以这般感慨,不过却也不敢问,固然不知眼前两人之身份,但房玄龄就居高位宰执天下的气度,李靖统御千军战无不胜的气势,都令她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心悸,这两人看上去绝非寻常商贾那般简单…… 不过倒是看不出二人有何恶意,老妪倒也心安。 引着两人到了正堂,进了屋,两人脱去斗笠,老妪一边招呼着一边喊道:“老头子,来客人了!” 房玄龄忙道:“大嫂不必客气,只需让吾等看看织成的毛毯便好,实在不敢多多劳烦。” 老妪甚是爽朗,丝毫不见寻常农家老妪的谨小慎微和窘迫小气,大大方方道:“贵人也莫其父我老糊涂,人虽然老,但眼还没瞎,你们是朝廷的官员吧?又是前来调查吾等织工的?” 房玄龄和李靖尽皆一愣,还以为自己装得不错呢,孰料却早已被人家给识破了身份…… 李靖笑道:“不过是两个致仕告老的老骨头罢了,不过大嫂刚刚所谓的调查织工,却是怎么回事?” 相比于房玄龄的和蔼,老妪显然更忌惮这个浑身气势雄浑有若渊渟岳峙一般的李靖,不过人活得岁数大了,总归会有几分阅历,这与出身和文化无关,纯粹是长久的生活经历积累出来的经验,这是这些经验,让她相信眼前两人虽然必定身份尊贵,却的确并无歹心…… 不过即便如此,老妪还是谨慎问道:“真不是御史言官?” 房玄龄苦笑道:“当真不是。” 老妪松了口气,接着便絮絮叨叨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前阵子总是有所谓的御史言官前来,你说你一个朝廷命官,有什么事情光明正大的来问不久好了?偏不,总是鬼鬼祟祟的生怕被人发现,然后逮着问一些毛线来源啊,织布的产量的啊,销售的渠道啊等等,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莫名其妙,后来镇公署里头听闻了这个消息,便派人下来提醒我们,说是朝里有人要对房二郎不利,要拿我们这些职工作文章,叮嘱我们不能乱说话……” 房玄龄心里一沉,还有这等事? 老妪很健谈,请两人坐了,将里屋一个燃着的小火炉上的水壶提下来,给两人沏了茶,说道:“您说这些御史言官是不是闲的没事儿干啊?我们这些天不收地不养的老百姓,若是没有房二郎折腾出来织布织毯这些营生,怕是老早就饿死了,还能住的上这样的房子,过上这样的生活?依我看啊,根本就是有人嫉妒房二郎的本事,想要陷害忠良!” 房玄龄和李靖都笑起来,这老妪还真是不简单,一个乡野村民,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见到两人的神情,老妪有些忸怩,笑道:“没见过世面,这些话也都是听那些前来收货的商人们说的,别见怪,别见怪。” 这时,一个老翁从后屋走出来,精瘦精瘦的一个老汉,随随便便一件葛麻衣裳,脚上穿着布鞋,倒是干净利落,很精神。 “你这老婆子又瞎说,嘴碎的毛病死了也改不了。” 老翁埋怨一句,冲着房玄龄李靖二人施礼,恭谨道:“小老儿见过二位贵人。” 老妪埋怨道:“怎么就嘴碎了?难道我说的不对?整个镇子都是房二郎建起来的,没有房二郎,你还在江北山里种着家里那两亩山地,饿得孩子整天嗷嗷叫唤,现在有人要陷害房二郎,咱们自然得站出来!” 老翁无奈道:“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啊?有些事去做就是了,没必要到处说。” 老妪哼哼两声,明显不服,不过大抵是因为有外人在,总得给老翁一点脸面,跟房李二人告了声罪,抱着孩童进了里屋。 老翁道:“二位想要看看织成的毛毯?这没问题,请随小老儿来。” 说罢,带着房李二人出了正堂,来到东侧的厢房了。 一进厢房,房李二人都吓了一跳,只见诺大的屋子里摆放了一架巨大的织布机,正有数个妇女忙碌着,织布机上纵横交错的毛线正快速的运动,“咔咔”的声音不绝于耳。 见房李二人愕然不解,老翁解释道:“最近毛线紧缺,毯子的纺织已经停了,这是在织棉布。不过现在棉花产量有限,都是关中那边纺成棉线之后运过来的,过几天若是再无棉线运输过来,怕是也要停工。” 说着,他来到墙角一堆货物那边,掀开外边罩着的一块油布,露出底下盖着的一大垛毛毯、布料。 房玄龄上前细看,发现这毯子质量不太好,花纹都是简单的对称纹理,远远没有波斯毛毯那般精致华美。 老翁道:“贵人是不是觉得这毛毯不好?呵呵,照比西域那边传过来的毛毯,的确是查了很多,不是我们织不出来,而是不去织而已。” 房玄龄奇道:“这是为何?” 老翁道:“西域的毛毯固然华美金贵,可是必须是手工纺织,机器织不出来,就算是最好的织工也得一年能织出一块。可家里哪里有那么多长年累月锻炼出好手艺的人手?而我们这种毛毯,看着简陋,但是胜在工艺简单,用这种织布机编好花纹,咔咔咔的一天能织出一块,卖给商人,除去材料成本,每块能赚三十文钱,一年能赚十贯钱。而那种精致华美的毛毯别说我们织不出来,就算织出来了,全家人一年累死累活也就两三块,每块卖个三两贯,也没这个赚得多。” 这里头的账目房玄龄自然汇算,他更惊讶的是年收入:“一年十贯钱?” 关中家中有二十亩上等良田的人家,一年的收入怕是也没有一贯,因为现在盛世太平粮价低贱,再加上林邑国稻米的不断涌入,导致粮价长时间处于三四文钱的低水平。 如此一来,好处是谁都能吃得饱饭,坏处是大家都没钱…… 谷贱伤农,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即便是朝廷筹备东征调集了大批粮食,甚至渐渐放开对于酿酒等行业的管控,可这两年关中水利设施迅猛发展,兼之风调雨顺,粮食年年丰收,价格硬是提不上去…… 然而即便如此,房玄龄也没想到在小小的华亭镇,一户农人只是雇佣了几个妇女织工,一年赚的钱就十倍于关中的富农。 这个冲击实在是太大…… 老翁很是有些傲然,道:“绝无虚言,小老儿家中人手太少,两个儿子都在盐田里头管事,所以没人张罗,镇子里头织布机最多的那一家有八台,整日里雇佣了几十个织工,一年能赚上百贯。” 一家农户织布就能赚取上百贯,华亭镇的商税天下最高,达到了五税一,也就是要缴纳二十贯的税赋,全镇这等农户何止一千?单单是织布是商税,华亭镇每年最少也要收缴一万贯。 怪不得有“每年都能给水师买一艘战船”这等话语。 需知道,与码头上那些大宗的生意交易相比,这连九牛一毛都比不上…… 这是一个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的地方,百姓们不种地,仅仅是依靠那些不入流的倒买倒卖商贾手段,却敛聚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巨额财富! 房玄龄自然知道自家儿子那一套“将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混账学说,然而令他深感担忧的是,万一农民弄离开土地做工、经商了,那么谁来种地? 难不成大唐将会前无古人的产生无数的荒地,最终崩溃灭亡? 第一千七百二十四章 针锋相对 江南秋雨霏霏,草木依旧葱郁,关中已然层林尽染,遍山枯黄。 瑟瑟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落叶缤纷凄婉哀凉,游子思母,离人思乡…… 太极宫,神龙殿。 虽然未曾燃起地龙,但门窗都已然紧闭,李二陛下一袭宽袍跪坐于地,头发并未束冠,只是用一根黄绳在脑后捆绑一下,这让房俊看着颇为怪异,恍恍惚惚之间似乎又穿越千年回到现代,见到了街头巷尾扎着马尾的姑娘,亦或是gay里gay气的“同志”们…… 面前是一张雕漆的茶几,褚遂良宽袍博带气质儒雅,正跪坐在一侧,先用白玉的茶匙将茶叶放入一个白瓷罐子里,然后把火炉上烧开的山泉水沏入,盖上盖子闷了大概三分钟,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茶香便氤氲而出。 现在茶道昌盛,饮茶已然成为各界人士标榜身份、彰显地位的高雅手段,似乎其本身回甘无穷的韵味、饮茶之时静心涤虑的意境已经微不足道,各式各样的饮茶方式层出不穷,令房俊这个“茶叶祖师”都叹为观止。 论起装逼之道,西方那些所谓的贵族简直望尘莫及…… 褚遂良用一个带着木柄的竹制勺子在瓷罐中舀出茶水,一一分给李二陛下和房俊以及自己面前的茶杯。 茶汤碧绿,茶杯莹白,香气氤氲,房俊呷了一口,颔首称赞。 虽然沏茶的方式古怪了一些,倒使得茶水的香气更加浓郁,格外有一种风味…… 喝茶本就不必太过注意茶叶的质量和口感,心情意境才是最高的境界。 李二陛下对于这种沏茶方式显然甚为推崇,喝了口茶回味一番,点头赞道:“浓香馥郁,回味悠长,比之以往之清淡多了几分甘冽,登山所创这等沏茶之法深得茶中真味,甚好,甚好。” 褚遂良谦虚道:“茶好,水也好,微臣不敢居功。” 李二陛下欣然一笑,不再多说。 他之所以愿意让褚遂良随侍身边,也是有原因的。固然褚遂良的人品称不上君子,可此人聪慧,不仅书画上的造诣堪称大师,一些嬉笑玩乐之事亦是尽皆精通,时常有出人意料之喜。 他是个自信的帝王,自信自己可以掌控所有的臣子,忠奸善恶,仅在他眼底,不虞褚遂良会耍出什么花样儿来。 魏徵倒是个千古罕有的忠直之臣,可是那等人整日里陪在身边,除了诤谏就是训斥,就算是身为皇帝又有何乐趣可言? 房俊低眉垂眼,饮茶不语。 李二陛下扫了房俊一眼,放下茶杯,说道:“虽然准你前往江南统御水师北上征讨高句丽之水师,不过眼下已然寒冬将至,海上风浪险恶,还是不要逞强为好。高句丽水师固然是个隐患,也不过是藓疥之疾,切勿贪功冒进。” 这不算是警告,倒更像是宽慰叮嘱。 房俊心中升起暖意,恭敬道:“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褚遂良用竹勺子给两人添茶,笑着插话道:“陛下想来是担忧房驸马,不过依微臣看来,却是大可不必。皇家水师乃是房驸马一手缔造,横扫七海全无敌手,敌酋海寇望风而遁,料想那高句丽水师区区几条破船,焉能给房驸马造成威胁?此去江南领军出征,房驸马定然马到功成,为东征先立一功提振士气,某在此以茶代酒,预祝房驸马得胜还朝。” 说着,举起茶杯,一脸笑容的看着房俊。 不知道的,还真就能被他脸上那和蔼祥和的神态糊弄过去…… 房俊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娘咧! 跟你很熟么? 居然跟小爷玩激将法这一套! 房俊抬起眼皮,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褚遂良,没有与其碰杯,而是诧异问道:“褚黄门说高句丽水师只有区区几条破船……既然您语气如此笃定,那么敢问,到底是几条破船呢?” 褚遂良面上一僵,强笑道:“某只是随口一言,高句丽水师孱弱,天下皆知,可是某又怎能清楚其战船数量?” “褚黄门分明说高句丽水师只有区区几条破船,现在却又矢口否认,您到底只是戏耍于我,还是君前戏言呢?” 房俊追问道。 他并未打算轻易揭过,既然敢给我耍把戏,那你就得严谨一些才是。 许是热茶入腹体温上升,褚遂良额头有些冒汗,强撑着道:“房驸马说笑了,某一时失言,恕罪恕罪……” 他也只能承认自己是戏耍房俊,否则就是君前戏言,这个罪名可不轻,说不上欺君罔上,可是一个“言语轻佻其言不密”也让他受不了。 需知他可是被发配过的人,尤其恐惧那等骤然失去靠山之后流放千里的落魄与苦楚…… 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怎地就忍耐不住,非得去撩拨这个棒槌呢? 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斗嘴,论才学褚遂良稍逊一筹,论嘴皮子,更是差了房俊十万八千里,见到褚遂良完败,皇帝陛下笑呵呵打圆场道:“登善你乃文臣,未曾策马厮杀,不知战场之凶险,这方面就应当谨慎处之才是,否则有那些气量狭隘之人揪住你的错处不妨,难免尴尬。” 褚遂良听着这话,更尴尬了。 他明白皇帝转圜之意,可是这话听在心比天高的他耳中,却是皇帝毫不掩饰的再说“你不如房俊”…… 这让他分外难以接受。 凭什么? 吾出身名门,少小显学,后经欧阳询、虞世南两位大家的调教,才华耀目世皆称颂,自陛下继位以来便随侍左右尽心王事,怎么就不如房俊这么一个横行无忌的棒槌了? 房俊则似乎未听出皇帝的调侃之言,一本正经道:“陛下所言极是,褚黄门应当悔过改之才好。俗话讲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言辞之间梳于严谨乃是大忌。刚刚汝之所言,只需一句‘兵部举全国之力尚不知高句丽水师兵船几何,褚黄门却对其知之甚详,其中可有隐情’便可将你构陷。” 这一回,褚遂良当真是满头大汗。 这话还真不是吓唬谁,若是放在前朝隋炀帝之时,若是他说了刚刚的话,被仇家对头逮住了不放死死咬住,那就是极大的通敌嫌疑,不死都得脱层皮。 房俊续道:“不过褚黄门毋须担心,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自然不会冤枉臣子,某更是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所以你应当庆幸才是。” 褚遂良一张脸都黑了…… 你宽宏大量? 呵呵,若是当真被你揪住小辫子,怕是不将我摁死都见鬼了…… 李二陛下见到一向机灵的褚遂良被房俊三言两语压制的死死的,毫无反抗之余地,无奈摇头,看向房俊道:“出征在即,你年岁不打却也算是久经沙场,朕也没有什么好叮嘱的,一切小心在意便是。” 说到这里,又问道:“前些时日在无漏寺,朕记得你答应过要写一篇纪念文德皇后的诗词文章,不知可有腹稿?” 房俊无语的看着李二陛下,您是皇帝,难道您就能信口雌黄? 分明是你让我写的好不好,怎地还成了我主动要求了? 行吧,既然您这般不要脸面,那我也就豁出去了,今日就拿出一个大杀器,败坏一下你的心情,好生让你销魂蚀骨悲从中来一番才行…… 他笑着看向褚遂良,道:“褚黄门乃是书法大家,当代大儒,才学显于天下,所以……麻烦您为某研墨,可好?” 娘咧! 褚遂良差点暴起骂娘,想要老子研墨你就直说,非得罗里吧嗦的恶心人一番,你这小子咋就那么烦人呢? 不过皇帝当面,褚遂良也只能压制火气,板着脸道:“可。” 起身,去到窗前的书案研墨。 房俊呵呵一笑,随即起身走过去,将一张洁白的宣纸铺在书案上,等到褚遂良研了半池墨,这才拿起毛笔饱蘸墨汁,下笔如飞。 李二陛下负着手站在书案前,略微俯身,盯着宣纸,见到房俊挥毫泼墨铁画银钩,一个个秀挺的字迹跃然纸上,一字一字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犹如一记闷锤,狠狠的敲在李二陛下胸口,使得他一瞬间脸色苍白如纸,百般思念、千种悔恨齐齐涌上心头…… 第一千七百二十五章 明月夜,短松冈 房俊以前曾看过一篇文章,说是如果要做一个古代帝后最佳cp排行榜,李世民夫妇必然要登顶,而且是一骑绝尘的那种。 这对天下至尊的帝王夫妇几乎具备了最佳cp的所有条件,青梅竹马、志同道合、情趣相投、共同进步……即便是最好的编剧都不见得能够编撰出这样一对历史人物,哪怕是时光穿越千年,已然充满了正能量。 他们不仅彼此深爱,而且深受古今舆论的肯定,这是最难得的。 长孙皇后在历史上可说是独一无二的,她符合封建道德,是少有的贤明皇后,史书上提到她尽皆一片赞扬,同时她又和李世民恩感情甚笃,她在世的时候,全天下都知道帝后感情好,她去世,李世民伤心得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再不立后,以示忠贞。 夫妻之间的情感,未必轰轰烈烈,却坚逾金石。 每逢想起长孙皇后的音容笑貌,李二陛下总是情难自禁的登上高楼,远眺着九嵕山的起伏山岭和当初修建昭陵之时栽下的松柏幼苗,那里长眠着他魂牵梦绕的挚爱妻子,常常涕泪满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字如龙蛇,白纸黑墨,一笔一划,宛若刀割。 上阙记实,下阙记梦,虚实结合,没有一个生僻华美的词汇,却流淌着绵绵不尽的哀伤和思念,情意缠绵,凄凉哀婉,堪称字字血泪。 李二陛下就这么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字字、一句句的看着,虎目之中泛起水气,一股悲伤苍凉之感泉涌而出。 房俊写好这首苏轼为原配妻子而写的悼亡词,便搁下笔,垂首立于一旁。 他太清楚这首词对于一个丧失爱侣的中南男人有着多么强大的杀伤力,感情愈是真挚浓烈,所能感受到的悲凉思念便愈是锥心刺骨。 这首千古第一悼亡词,简直完美匹配李二陛下的心境。 阴阳相隔,生离死别,即便是贵为人间帝王,亦要束手无策,徒唤奈何…… 褚遂良亦肃立一旁,满目呆滞。 虽然以一手字迹享誉天下,但该有的文学素养绝对不少,这首词没有华美的辞藻堆砌,通篇采用白描手法娓娓诉说自己的心情和梦境,抒发对亡妻的深情,情真意切,全不见雕琢痕迹。真情郁勃,句句沉痛,却又不粘不滞,冰清玉洁,可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 即便褚遂良再是心胸狭隘,再是憎恨房俊,却也不得不承认自上古以降,悼亡词中,此篇当为第一! 词写得好,他可以捏着鼻子认了,可最令他难以接受的,却是这个棒槌养尊处优将将弱冠,怎地就能如此洞彻人心熟稔世情,写出这样情真意切如泣如诉之绝世文章? 真乃妖孽也…… 褚遂良幽幽叹了口气,扫视房俊的眼神中满是羡慕嫉妒恨,这首词一出,必将房俊“当时第一才子”的名望更上一层楼,放眼天下,于诗词之道,已然再无可以抗衡之辈。 名满天下已经不足以形容房俊的成就,万世流芳才是真正的境界…… 房内寂然无声,李二陛下愣愣的站着,思绪回到过去的点点滴滴,似乎长孙皇后的音容笑貌跃于眼前,想抓却又抓不住,一切仿似梦境雾霭似真似幻,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流下泪来。 房俊与褚遂良屏气凝息,束手站立,一动不动。 窗外日影渐斜,光线逐渐黯淡,阴影渐渐将房内笼罩…… 金乌西坠,夜幕将临。 “呼……” 李二陛下长长的吁出口气,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皇帝嗓子似乎有些沙哑,情绪亦是低沉,缓缓说道:“朕失态了,让二位卿家见笑。” 褚遂良赶紧道:“陛下至情至性,文德皇后天上有知,亦当含笑,更是吾辈大唐男儿之楷模。” 房俊抿抿嘴,没吭声。 论起马匹功夫,他虽然时有超常发挥,但究其功底,还是远远不及褚遂良这个老不要脸的…… 房内未曾燃灯,阴影之中,皇帝陛下的面容看不真切,亦不知其此刻心境如何,只是听闻他淡淡说道:“时辰不早,二位速速出宫去吧。” “喏。” “喏。” 两人应了,躬身施礼,而后退后三步,这才转身走向门口。 此时李二陛下的声音又在身后幽幽响起:“这首词,名字为何?” 房俊站住脚步,转过身来沉吟一下,道:“《江城子·记梦》。” 他本已过了热衷于剽窃诗词文章来提升逼格换取声望的阶段,但是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闪烁发光的诗词名作让你忍不住手痒,不将他跨越时光的搬出来总觉得浑身难受…… 况且这首《江城子·记梦》送给李二陛下与长孙皇后,亦算得上是不缀声名。 至于苏轼……那家伙才华冠绝古今,想来即便没了几首最好的诗词,也能再写出一些别的流传千古……吧? 李二陛下默然半晌,抬起手挥了挥。 房俊这才走出去…… 太阳已经落山,瑟瑟秋风吹在身上有些阴冷,房俊缩缩脖子打个寒颤,正欲出宫回府,便见到一侧假山掩映的小路上走来几个身姿窈窕的宫女,正挑着宫灯朝他走来,到了近前,齐齐敛裾下拜,娇声道:“奴婢见过房驸马……” 房俊挑挑眉,自然认得这两个宫女乃是长乐公主身边的侍女,便问道:“可是你家殿下有何吩咐?” 左手边容颜秀丽的宫女低眉垂眼,将手里捧着的一个锦盒齐眉举起,脆声道:“吾家殿下今日出城前往南山道观,求了一道平安符,得知房驸马入宫觐见陛下,故此命奴婢在此等候,将平安符相赠,护佑房驸马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房俊微微躬身,双手将锦盒接过,笑容灿烂道:“替某多谢长乐殿下,就说殿下之深情厚谊,微臣铭记在心,这道平安符亦会随身携带,片刻不会离身。” “奴婢省得,恭送房驸马。” 两个小宫女被房俊的笑容晃得有些烟花,脸儿微红,赶紧敛裾施礼。 待到房俊大步流星的走后,两个小宫女方才起身,齐齐探头看了一眼房俊消失的方向,又齐齐的吁了口气。 掌灯的宫女道:“以前觉得吴王殿下长得好看,为何现在却觉得房驸马居然更胜一筹呢?他分明是个黑脸啊。” 另一个宫女粉脸在宫灯的照耀下有些晕红,摇了摇嘴唇,轻声道:“殿下以前还对长孙驸马情之所钟呢,现在不也看上了房驸马?这男人呀,相貌只要不是难看就行了,最重要的是要有气质,你刚才没见到房驸马那眼神,闪亮闪亮的,看得人家心肝儿都砰砰的跳……” 掌灯的宫女便娇笑道:“哎呀,你这是妮子是思春了吗?见了房驸马腿都软了呢,估计换个没人的地方,被他扑倒了你连挣扎一下都懒得挣扎,干脆就随他怎么折腾了……哎呦,别掐别掐,我说错了成不成?哈哈……” “死丫头赶紧闭嘴,这话儿若是被别人听了去,就活不成了!” 掌灯的宫女唬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巴,四下里鬼鬼祟祟的大量一番,没见到人影,这才松了口气。 身为宫女,在皇宫之内公然以这等轻薄之言谈及驸马,那可是要被鞭笞的…… 一人挑着宫灯,另一人紧紧跟在身旁,两人脚步轻快的往淑景殿返回。 回到淑景殿,长乐公主正在卧房外间的软塌上看书,烛光明亮,照得秀靥如玉,一侧的茶几上有一杯热气氤氲的香茶,公主殿下斜倚在枕头上,美妙的娇躯舒展,优美的线条美不胜收。 第一千七百二十六章 不思量,自难忘 掌灯的宫女将手里的宫灯熄灭放在一旁,两人一起上前复命。 长乐公主静静的听完,并未多说,只是淡淡的颔首道:“知道了。” 两个宫女便起身走到卧房之内铺设被褥,燃起熏香。 掌灯宫女忍不住,见得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音道:“你说,咱家殿下到底是不是看上房驸马了?” 另一个宫女沉默一下,幽幽道:“就算看上了又怎样?他是高阳殿下的驸马,咱家殿下总归不会去跟自己的姊妹抢男人,或者两女共侍一夫吧?若是寻常百姓家倒也无妨,可是在皇家……绝无可能。” “唉……咱家殿下当真是个苦命人呢。” “谁说不是?长孙驸马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谁知道却是狼心狗肺,当初居然能干出挟持殿下那等事?想必殿下的心定然都伤透了,一个女子委身这样的男子,真是可怜。” “可惜了殿下这等相貌品性尽皆一等一的人儿,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天妒红颜?” “谁知道呢,若是当初没有长孙驸马,陛下直接将殿下许配给房驸马,那该有多好。房驸马跟殿下真的很般配呢,两人一刚一柔,都是聪慧伶俐,性格互补不说,将来生下的孩子必然也是又好看又聪明……哎呀!” 这宫女正一边铺着褥子一边细声说着,冷不丁一回头,便见到自家殿下修长优美的身姿就静静的立在门口,吓得她尖叫一声,一骨碌从床榻上滚下来,跪在地上磕头,声音颤抖着哀求:“殿下,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您饶了我这回吧……” 另一个宫女也吓得瑟瑟发抖,鹌鹑似的跪着,头也不干抬。 这会儿她俩说的话已经不仅仅是轻薄驸马那么简单了,苛刻一些,几乎可以认定为毁坏自家公主清誉,打死都不冤…… 长乐公主悄然静立,清声道:“没人张嘴二十,自去女官处领罚,下不为例。” “多谢殿下宽宥,奴婢再也不敢了……” 两个小宫女如蒙大赦,赶紧谢恩,爬起身跑出去领罚。 长乐公主反身走回软榻上倚着,将先前看得那本书有捧起来,却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秀丽无匹的容颜如同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平添几分妩媚,神情古井不波,不见喜怒。 心里却早已黯然神伤。 宫女们碎嘴,随便说一些浑话她并未放在心上,就算这些人不说,外头也总有人会说,她并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只是刚刚宫女口中的“孩子”两个字,却深深的刺痛了她…… 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衣食无忧金枝玉叶的女人,亦是一个合离之后单身的女人。 每到夜深人静,孤独,总是最最令人难以下咽的滋味儿…… 长乐公主自软塌上坐起,将膝盖抱在怀里地主下颌,长长的睫毛垂下,眼眸盯着自己晶莹纤秀的足尖。 烛影摇红,夜凉如水。 ***** 房俊回到府中,一手夹着锦盒跃下马背,将马缰甩给上前来的家仆,问道:“殿下和武娘子都在家中?” “是,殿下一日未曾出门,武娘子下午的时候从码头那边回来,本来想等着您一起用晚膳的,不过听闻二郎您被陛下宣召入宫,便早早用了晚膳,此刻正在后院。” 房俊点点头,道:“不必知会两位夫人,某先去书房处理一些事情,你将晚膳送到书房里来。” “喏。” 家仆恭谨应下,先将马匹交给一旁的小厮牵去马厩,自己则亲自去往后厨准备晚膳。 房俊自来到书房,等到侍女来侍候他洗脸净手,然后将侍女斥退,这才坐到书案之前,将锦盒放在书案上,轻轻打开。 锦盒里铺着黄色的丝绸,一枚菱形的平安符静静放在中间,拴着红色的线绳。 看上去有些旧…… 房俊伸手拿出来,放到鼻尖嗅了嗅,一股如兰似麝的淡香萦绕在鼻端,不由笑了起来,心情彷如阳光破开乌云普照大地一般明澈敞亮。把玩了一会儿,将之珍而重之的放回锦盒,将锦盒放到书橱的最上层。 家仆送来晚膳,一盘羊肉炒菘菜,一盅人参枸杞鸡汤,一碟酱制牛肉,一碟醋芹,还有一条清蒸鲤鱼,房俊心情好,胃口大开,两大碗饭下腹,更是将这些菜吃得七七八八。 命人将残羹撤走,沏了一壶浓茶,摊开书案上装订起来的一个厚厚的本子,那是工部和将作监在设计扩建无漏寺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问题,谁叫以石质建筑为主是他房俊出的主意呢? 你捅出的篓子,自然要你来补锅…… 历史上扩建无漏寺是太子李治完成的,并且将无漏寺更名为大慈恩寺,以纪念亡母长孙皇后养育之恩。现在李治还被圈禁着呢,这件事却未曾湮灭,而是换了李承乾主持,李恪负责具体事物。 那天嘴贱,阻止了李二陛下试图以国库钱财扩建无漏寺的举动,自然就得想出一个省钱又高明的法子来替代,否则不仅这位不肯吃亏的皇帝饶不了他,就连负责建造的李恪也会跟他没完…… 房俊的想法,是将未来大慈恩寺的主体建筑全部换成石头建筑。 相比来说,石头比起珍贵的木料在价值上不过十之一二,难就难在采石运输这一块,不过大慈恩寺的工程浩大,乃是皇家重点工程,挖掘一条河渠将大慈恩寺与曲江连接起来便成为一条沟通长安内外的水道完全可行。如此一来,只需要在长安附近的山岭采石,就可以凭借四通八达的水道将之运至长安城内,方便快捷,省时省力。 再者,眼下乾陵的工程已然接近完工,汇聚天下各地的优秀石匠即将返回原籍,可以趁此时机命其修造大慈恩寺,否则若是以木质建筑为主,就得征调天下各地的木匠,耗时长久不说,尚需支付庞大的工钱。 这个年代,木匠是高等技工,石匠则完全不入流…… 与木制建筑相比,石质建筑少了瑰丽华美,却多了古朴厚重,更能耐得住天灾人祸。华夏文化之中从来都缺少石质建筑,更多是因为审美不同,再是高明的工匠也不可能将石头雕琢出木头那等繁复华美的花纹,西方那等粗犷高大的建筑风格,在华夏人民看来简直就是敷衍了事,惨不忍睹…… 不过物以稀为贵,鹤立鸡群称之为卓越,鸡立鹤群,也不失为一种风格。 想来等到千百年后,古往今来数之不尽的奢华殿宇之中参杂着这么一座以石质建筑为主题的寺院,或许也能成为一种另类的风景。 房俊不需要对整座寺院的建筑去进行设计,那是工部和将作监的职责,他只需要将工部和将作监在设计当中遇到的采石运输等等一些列困难问题拟出解决方式即可。 完全算是编外任务…… 忙活了一阵,喝了茶水提提神,搁下毛笔,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清冷的空气涌入屋内。 明月当空,星光寥寥。 过几日就将启程南下,参与到东征高句丽这等大事之中,心情说不上有多激动,一些难掩的意味却总是有的。 穿越至此,从一个注定要戴上绿帽子被人嘲笑千年且最终因谋反被赐死的废材,一步一步青云直上成为可以只手搅动朝堂风云炙手可热的人物,命运一直在牵扯着他,不停的向前。 然而对于他本心来说,做多大的官、赚太多的钱,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在这个繁花锦绣的年代,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豹死留皮,雁过留声,若是等到他在这个时代死去的哪一天,却发现自己浑浑噩噩只是贪图享乐,辜负了上天赐予他的第二次生命没有做出任何有意义家国之事,岂能安心? 对于生命只有一次的人来说,当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那才算是不枉此生。 而对于他来说,虽然未必就要把这天赐的第二次生命和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可总得做一些前世所未想、所不能的事情吧? 所以这一次,他的目的绝非仅仅只是歼灭高句丽那寒碜得令人不忍直视的水师,还得干一件让他原本生活那个年代的人都会振臂高呼拍手称快的大事才行…… 有些事,只要有机会,每一个炎黄子孙都会去做。 第一千七百二十七章 累死的牛 接近午夜,才将工部和将作监拿来的设计之中遇到的难题一一解答。他不懂土木建筑,上大学的时候没学这个,但是并不妨碍通过后世耳濡目染的一些方式将这些疑难问题予以解决。 论起渊博的学识,论起学问的应用,论起思维的敏捷,唐朝人之于现代人,简直就是个渣渣…… 这不是智商决定的,而是见识和知识决定的。 譬如说,大唐最最渊博的学者,究其毕生的时间,能够读得到几本书?学到几门知识? 后世一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中学生都能彻底碾压…… 将书案上的东西收拾好,房俊伸了个懒腰,走出书房,向后院走去。 郑秀儿站在后院的小门口,见到房俊,走上去敛裾施礼,道:“奴婢侍候二郎洗漱。” 房俊嗯了一声,拐向一侧的浴室,随口问道:“俏儿呢?” 郑秀儿走在前面,推开浴室的房门,一股氤氲的热气扑出来,显然热水早已经备好,跪在地板上替房俊脱掉鞋子,轻声道:“俏儿来了月事,肚子痛,喝了糖水之后奴婢让她先睡了。” “嗯。” 房俊嗯了一声,郑秀儿已经起身关好房门,见到房俊张开双手,便赶紧上前给他宽衣解带,将褪下的衣物都挂上屏风。 待到衣物尽去,房俊迈腿踏进宽大结实的木制大浴桶里,桶边还有一架狭长的架子床、几张精巧玲珑的小几凳,均是上等的酸枝红木所制。郑秀儿在后面将温热的巾帕覆在他的额上,房俊双臂跨在浴桶边缘,全身放松,热水满满浸过了胸口,半夜劳作的酸疲顿时一扫而空。 郑秀儿起身,就着蜡烛将一盘檀香点燃,放在一侧案几上的香炉中,这才轻轻褪去外衣,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纤秀柔美的身段儿尽显,将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两截儿欺霜赛雪的小臂,拿了丝帕,站在浴桶边轻柔的给房俊的胳膊肩膀擦洗。 房俊侧过头,便见到一绺秀发散乱在她莹白的额前,秀眸低垂,瑶鼻红唇,秀颈肌肤极是腴润,虽是稚龄少女的身形,却有股说不出的女人味,尤其是微微敞开的衣领随着动作不时的春意外泄,隐见一抹白腻…… 房俊觉得嗓子有些干,伸出胳膊取过放在架子床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并未得到多少缓解,便捉住了一只温软的柔夷,道:“你也进来。” 郑秀儿一张巴掌大的脸蛋儿瞬间红透,霞飞双颊,轻轻咬着红唇,站起身,将身上的月白色中衣脱去,玉体秀美纤毫毕现,抬起盈盈秀足,迈入浴桶之中,未等站稳,柳条儿一般的腰肢便被一双大手握住,晕晕乎乎的倒在一个宽阔强健的胸膛之中,温热的水瞬间将她包围…… (此处省略十万字)…… 好一通折腾,浴桶里方才波平浪静,独剩下微微的喘息声在屋子里起伏。 房俊依旧仰躺在浴桶里,郑秀儿娇弱的身姿仿佛一只雪白的狸猫一般蜷缩在他怀里,秀眸凄迷,红唇微张,美妙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那股痉挛和颤抖才缓缓平息,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泥…… “秀儿……”房俊吻着她晶莹如玉的耳垂,轻声唤道。 “嗯?”郑秀儿有气无力的睁开迷蒙的眸子,看向房俊。 房俊将她在怀中紧了紧,柔声问道:“跟了我,会不会觉得委屈?” 虽非出身荥阳郑氏嫡支,却也是诗书传家钟鸣鼎食,一朝坠入青楼,再屈身为婢,这位大家闺秀的命运可谓多舛。 郑秀儿仰起头,红唇在房俊嘴唇上啄了啄,抬起一只纤纤素手抚摸着房俊的下颌,秀眸之中满是溺爱和幸福,唇角微微上翘,一脸满足之色,细声道:“命运无常,谁能常享荣光?昔日王孙贵族,今日不也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秀儿能够在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遇到二郎,已然是天赐的福分。如今委身于你,自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要知道,这长安城中不知多少大家闺秀豪门俏妇,都对秀儿羡慕得紧呢!” 人最怕的不是磨难,而是落差。 昨日高高在上的大家闺秀,一朝坠入青楼,那等强烈的落差差点使得她了断性命,亦不愿受那等有若地狱一般的折磨。而当她断绝了所有希望认了命的时候,却又被房俊一手从地狱拽上了天堂,起落悲喜,仿佛历经了一个轮回,让她从一个锦衣玉食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蜕变为懂得珍惜的女人…… 有些东西比死亡还要可怕,当一只脚踏进那可将人粉身碎骨灵魂玷污的地狱,分外明白光明的重要,也就更容易满足。 况且以她的罪民之身份,哪儿还敢祈求更多呢? 在房家,房俊从未曾摆过纨绔子弟的脸子,就连对待一个丫鬟都是温柔平和,对她们几个侍妾更是小意温柔,不曾轻贱她们半分。高阳公主犹如一只高高在上的凤凰,不屑于对她们打压威慑,武媚娘巾帼不让须眉,心思更是从不曾在床帏之中…… 在这里,虽然名分是侍妾,却过得比许多大户人家的正室大妇还要惬意轻松。 只是…… 雪白柔软的娇躯轻轻转动,变成横跨在郎君腰腹之上,莹白的俏脸犹如染上了一层胭脂,咬着嘴唇,忍着羞涩凑到郎君耳畔,吐气如兰的轻声道:“如果……如果能有个一男半女,秀儿便觉得不枉此生了呢。” 世间最美好的情话,也不过如此了。 房俊哪里还不懂得怀中娇女的述求?身为男人,这亦是他的责任。 废话毋须多说,肩膀上能跑马的男人必须竭尽所能的满足自己女人的任何要求,更何况是这等不可推卸之责任? 房俊神威大振,抖擞精神,提枪上阵。 …… ***** 似乎孩子的执念在郑秀儿心中深深根植,这一晚抛却以往的矜持和娇羞,化身狐狸精需索无度,纵然筋骨酸软亦要咬紧牙关,颇似飞蛾扑火以身伺虎,屡败屡战,永不言弃。 房俊差点被榨干了…… 这一仗断断续续,待到鸣金收兵已然是丑时末,即便房俊身强力壮龙精虎猛,但是在豁出命亦要怀上孩子的郑秀儿痴缠之下,亦觉得腰骨酸疼无以为继,最终将软成一滩烂泥也似的女人搂在怀中,抱去书房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侍女们早已备好早膳,侍候着房俊洗漱之后用餐。 郑秀儿则将脑袋藏在被窝里,死活不出来。昨晚自己的行为其实已经有些过分了,未得大妇允许之下私自缠着郎君求欢,若是正室大妇好妒,完全有理由将其发卖送人,驱逐出府。 纵然高阳公主不会这么干,郑秀儿也觉得没脸见人,昨夜的她好似发了疯,欢愉之时歇斯底里的嘶喊怕是整个后院都听得清清楚楚…… 房俊不以为然,到了偏厅用膳,高阳公主和武媚娘倒是神色如常,唯独俏儿和秀玉秀烟几个侍妾给房俊盛饭递碗的时候,难免秀眸闪烁一脸幽怨。 话说虽然成亲已久,却不知为何房中唯有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殿下子嗣,其余几个侍妾如花似玉亦没少辛勤播种,却一直毫无动静,这使得房俊时不时的也有些紧张,莫非自己的种子出了问题? 这年头母以子贵,女人本身是没什么地位的,更遑论只是一个侍妾,若是没有一男半女傍身,几乎与婢女毫无区别。 几个侍妾年岁渐长,身子也都熟透了,肚子里却是半点声响也无,如何能不焦急? 昨夜郑秀儿的痴狂,似乎给几个侍妾的心里打开了一扇窗户…… 房俊在几个侍妾灼热的眼神下差点化成灰,匆匆用罢早膳,逃也似得出了家门。 昨晚一个郑秀儿就差点将他榨干,若是四个侍妾轮番操作……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前贤之教诲音犹在耳,哪怕是想要传宗接代,那也得悠着点儿来…… …… 骑着马刚刚出了府门,手扶着酸疼的后腰揉了揉,便见到门前大街的对面听着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房俊大量的时候,车夫已经从车辕上跳下,上前两步,躬身施礼道:“见过房驸马……吾家殿下在此等候多时,还请房驸马上车一晤。” 房俊奇道:“你家殿下是哪个?” 未等车夫回答,马车的车帘掀开,里头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秀美清丽的小脸儿,清声唤道:“姐夫……” 第一千七百二十八章 贴身之物 车帘掀开一道缝隙,晋阳公主那张宜嗔宜喜、清纯秀丽的小脸儿露出来,甜甜的唤了一声:“姐夫……” 房俊策马上前,到了马车旁,奇道:“殿下为何这么早等在此处?怎地不进府中?” 晋阳公主与房俊亲近,又与高阳公主交好,房府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行宫别苑,时不时的过来住上几天,惹得其余一众公主驸马又是羡慕又是埋怨,毕竟晋阳公主可是李二陛下心头肉、掌中宝,跟她亲近,也必然会使得李二陛下平素多亲近几分。 以往到了房府,晋阳公主都是大摇大摆的进去,府里有一处专门给她留着的小院儿,她甚至将宫里一些用品尽皆搬来,想来的时候就来住上几天,房玄龄夫妇对这位小公主甚是喜爱,自然也是欢迎之至。 只是大抵是年岁渐长,渐渐懂了男女之防,今年倒是一次都未曾来到府上暂住…… 晋阳公主不答,反而冲着房俊招招手,温婉笑道:“姐夫你上车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房俊温言,便飞身下马,跨上马车。 那个车夫标枪一般站立在车旁,双目冷峻的巡梭着四周,即便崇仁坊内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当朝一品,没人会对晋阳公主不利,却依旧恪尽职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 可他却未想过,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公主,堂而皇之的任由一个男人进了她香闺一般的马车,孤男寡女共处幽室,就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即便这个男人是小公主的姐夫……可那也是男人啊! 甚至严格来说,姐夫这种生物,远比其余陌生男人更加危险…… 只是似乎整个长安都对晋阳公主与房俊亲近一事未曾表露过一丝半点的风言风语,似乎是习以为常吧,毕竟两人年岁相差不小,前两年房俊还曾背女儿一般背着这位小公主满大街的乱窜看花灯呢…… 车上。 车帘放下,将整个车厢密封成一个獨立的空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软绵绵的踩上去甚是舒服,四周的车厢墙壁都衬着厚厚的毛毡,将寒气隔绝在外,车中尚有一个小小的雕漆描金的案几,上头有一个小小的炭炉,将整个车厢烤的暖烘烘的。 一个精巧的黄铜香炉挂在墙壁上,正飘出袅袅檀香。 车内布置色调温暖,各种精致的挂机随处可见,一角的格子里甚至还放着一床薄被,简直与少女的闺房一般无二…… 房俊随意坐下,打量着车厢内的华美装饰,随口问道:“姐夫送你的那辆四轮马车呢?” 晋阳公主跪坐在房俊对面,俏脸笑意盈盈,亮晶晶的美眸瞅着房俊的脸颊,清声道:“那辆车太招摇了,除非是正式的场合,否则一般我都不坐的。” 顿了一下,又道:“现在长安城里谁都认得我的那辆四轮马车,只要在街上一出现,就都知道是我了。” 现在换了这辆,那就随便啦,哪怕是干了坏事,也没人知道是本殿下…… 房俊却未在意小公主的言外之意,看着她笑道:“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事先声明,你姐夫我有的是钱,奇珍异宝见过不知多少,等闲不稀罕的玩意儿,可是很难入得了我的眼。” 晋阳公主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不高兴,道:“姐夫真是庸俗,岂不闻礼轻情意重这句话?礼物贵在心意,又岂是金银之物可以衡量?” “呵呵,说来说去,我算是明白了……”房俊说着,仰头打个哈欠,神情恹恹:“你这礼物是何东西我不知道,但肯定不值钱。” 好心好意给你送礼物,你该挑三拣四嫌弃不值钱?晋阳公主大发娇嗔道:“你讨厌死了!走吧走吧,待会儿就将那东西丢进阴沟里去,就算给乞儿捡了去,也绝不便宜你!” “哈哈……”看着晋阳公主恼火的小脸儿抽成一团,房俊开怀大笑。 这位小公主现在属于从幼年向青少年转变的阶段,身材渐渐窈窕相貌愈发清丽,性格却是时而宁静时而活泼,简单来说,就是尚未定性…… 不过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小丫头看上去贤良淑德典雅高贵,颇与那句“敏而静”的评语相符,实则不然。活泼好动才是她的本性,即便表现得再是温婉贤淑,也难以掩饰她古灵精怪的本性。 尤其是在至亲面前,无须掩饰,本性毕露…… 只是房俊发现自己似乎有一种邪恶的“養成”之念,无论是宁静还是活泼,自己都将这个钟灵毓秀的小丫头稀罕到骨子里。 并无关男女之情,只是单纯的稀罕而已…… 晋阳公主蹙着眉儿,咬着嘴唇,忿忿的瞪着房俊,哼了一声,道:“讨厌鬼,不要拉倒,赶紧走吧!” 房俊忍住笑,见到小公主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不敢再逗她,伸出双手到她面前摊开,道:“开个玩笑而已,哪怕是咱们兕子送一个嘴巴,姐夫也美美的受着,还得面带笑容。” “呿……”晋阳公主依旧不爽,翻个白眼儿,伸出小手儿在房俊的手掌上轻轻的拍了一下,道:“行啦,嘴巴给你了,赶紧走吧。” 房俊嬉皮笑脸道:“别别别,晋阳殿下的礼物,那可是所有大唐子民梦寐以求的珍宝,微臣自是翘首以盼、望眼欲穿,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快快赏赐微臣吧。” 小丫头不经哄,恼火来得快,此刻听见房俊说的有趣,又转怒为喜,自一旁的暗格之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到描金的小茶几上,莹白如玉的俏脸有些泛红,忍着羞涩道:“这是前几年长乐姐姐为我在城南松阳观求来的平安符,能保身体康健病魔不侵,平安顺遂万事如意,我一直带在身上的,今日……今日便送于姐夫,战场凶险,这道平安符定能护佑姐夫逢凶化吉、早已归来。” 说到后来,已然是两颊绯红,羞赧不堪。 虽然年岁尚小,却已经渐渐懂得男女之事,将随身携带的平安符送于男子,这可是极为出格的事情…… 房俊却愣愣的看着打开的锦盒里那道符。 分明就跟昨日长乐公主送于自己的那一道完全一模一样,难不成长乐公主平素也是将这道符随身携带? 房俊舔了舔嘴巴,觉得心脏越跳越快…… ***** 夹着锦盒到了兵部本署,房俊神思尚在悠悠忽忽,嘴角下意识的裂开…… “你这人怎地误了点卯的时辰?当心本王去父皇面前告你一状,看看你受不受一顿板子。” 将将走进值房,便被耳边陡然响起的话语吓了一跳,定睛去看,原来是一身紫色亲王朝服的李恪。 房俊一边抬脚走入值房,一边奇道:“殿下可以这么早就到兵部来?” 李恪不答,却盯着他手里的锦盒,蹙眉问道:“你这装的是什么东西?这盒子看起来很眼熟……” 房俊吓了一跳,这位殿下心思通透,可莫被他瞧出端倪才好,他固然心中坦荡,可晋阳公主送这等贴身之物于他,说起来必然会引起非议,尤其是在李恪面前,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般…… “咳咳,没啥,别人送的一点礼物,不值一哂,不值一哂。” 说着,将锦盒放进书柜上头一个格子里,这才回头坐到书案之后,掩饰自己的心虚,问道:“还未请教殿下此来为何?” 李恪被他转移视线,想起正事,埋怨道:“你说说你自己闲的没事干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给本王找那么大一个麻烦?从古至今,殿宇寺庙的营建都是有规制的,这次太子请旨敕建大慈恩寺,虽然规模浩大,但只有工部和将作监的一干官员负责,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按部就班即可。你非得要提出用石质建筑代替木质建筑,这其中的难度加倍不说,最关键是大家都无经验可循……石料开采、运输、雕琢,每一样都让人头大万分。” 也难怪李恪不满,分明依照旧例就能轻松完工,却从中杀出房俊这么一个多嘴多舌的家伙,生生将工程的难度成倍拔高,营建大慈恩寺是用国库的税钱还是皇帝的内帑,跟你有个毛的关系? 你自己惹得父皇不快,还牵连吾等焦头烂额,实在是让人恨不得踹上几脚方才解恨。 房俊温言,赶紧将自己的亲兵叫进来,将昨晚连夜整理的解决困难方案放在李恪面前,嘚瑟道:“尔等凡夫俗子自然是一筹莫展,但本才子惊才绝艳,区区小事,自然手到擒来……” 第一千七百二十九章 李二要上天 李恪迫不及待的接过房俊的解决方案,当场便细细翻阅起来,再不说话。 房俊命人沏了茶水,自顾自的坐了,开始批阅兵部本署的文书。两人一头一个,相对无言,值房里只剩下翻书的“沙沙”声,以及喝茶的“伏留”声…… 良久,李恪放下手里的书本,抬头看向房俊,目光之中意味难明。 “本王素来自矜,从未有过招摇显摆之举,然则内心之中却从未将年轻一辈的任何人放在心中,自信哪怕不讲出身爵位,只凭才学能力,亦绝对不输给任何一个。然而自从二郎你开窍,本王的这点自信早已一点一滴崩溃湮灭、消磨殆尽,与你一比,简直平凡普通得让人伤心……” 高贵稳重如吴王殿下,此刻对房俊亦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此人自幼愚笨,素来被同龄的纨绔鄙视嘲笑,可谁能预料一旦开了窍,便犹如神光加持勇猛如虎,方方面面都对那些以往嘲讽之人开战毫不留情的碾压,直有一飞冲天之势! 李恪就纳闷儿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是你房俊不会的? 诗词写得好,钱赚了一座金山,官路青云直上,特么连土木营造之学亦是这般出类拔萃匪夷所思,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房俊放下手里的文书笔墨,含笑道:“殿下谬赞,微臣……当之无愧。” “噗!” 刚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的李恪将茶水喷了出来,目定口呆的看着房俊:“君子如明玉,温良恭俭让,满招损,谦受益,得意不宜再往,凡事当留余步!此乃处事之准则、人生之修养,房二你这般大言不惭,还要不要脸?” 房俊捧着茶盏,幽幽说道:“殿下怎能青白不分,恩将仇报?刚刚殿下夸赞于我,我这般应下,虽然有些不要脸,却等于认可殿下之言。若是假模假式的谦虚下去,不仅是认为殿下言过其实,更可能会使得旁人将殿下归于随口谀辞、言不由衷之类,所以,殿下自当感激我才是,怎能反而骂我不要脸呢?” 李恪呆了半晌,仰头望了望房梁,将那书本收好拿在手中,起身道:“告辞。” 回身便走。 房俊笑呵呵起身道:“恭送殿下。” 李恪走到门口,站住身形,想了想,又回头看着房俊,叹气道:“才学之上,本王与你相距甚远,若想并驾齐驱,还应埋首苦读多多学习。但是于面皮之上,本王与你的距离岂止是凉州与琼州的距离?简直天差地别也,本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言罢,一脸郁闷的离去。 房俊哈哈一笑,继续埋首处理公务。 旋踵之间,又有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房俊头也未抬,一边在公文上批阅一边随口道:“殿下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老奴王德,见过房驸马。” 房俊停手抬头,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正笑吟吟的站在门口拱手施礼,连忙放下笔,起身道:“原来是王总管,本官失礼至极,来来来,快请入座。” 王德眯着眼,笑呵呵道:“饶了房驸马处置公务,本已是老奴的不对,岂敢再坐?您收拾收拾,陛下诏您入宫。” 房俊自书案后走出,上前拉着王德的手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命人奉上茶水,笑道:“最近江南那边送来一些礼品,回头本官让人挑拣一些给总管送去府上,不必推辞,只是些关中少见的稀罕玩意儿,不值钱。” 都这么说了,王德自然不好硬是拒绝,感激道:“房驸马何必这般破费?家中侄子那件事多亏房驸马安排,前些日子来信提及,言语之中满是感激,老奴这边还未给您道谢呢,反倒还要收您的礼物……” 王德的老家便在苏州虎丘附近,他少小入宫,并无后嗣,但家中尚有一位兄长,以及一众家眷。 只是侄子们仗着他亲近帝王的威风整日里横行乡里,没少让王德担忧上火,房俊筹建华亭镇之时,便将其中最顽劣的一个侄子征辟过去,虽然官职不显,却总算是一份正经营生,如今也愈发出息,这件事王德一直记在心中,却总觉得言语之间的感谢太过敷衍苍白,总要寻觅一个时机偿还了这份恩情才是。 房俊随意说道:“总管大可不必,人与人相处,还是少些算计的好,触手可及的帮助又何必去斤斤计较付出与回报?太过功利,人心反而疏远。你整日里在宫内侍奉陛下,在外人看来固然位置显赫深得君心,然则却也有诸多为难之处袖手无策。令侄那件事对于本官不过是随手为之,可若是你去操办,难免要求到旁人头上,即便问心无愧,总归让人有以权谋私之嫌。” 一番话入情入理,说得王德感慨万千。 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是在他看来,再也没有几个比房俊更会做事、更会做人的了…… 王德展颜道:“既然二郎如此说,那老奴也就舔着脸,结下您这个忘年交?” 房俊大笑道:“正合吾意!” 说实话,对于太监这种生物,房俊一直缺乏好感。 并非因为身体残疾的原因,而是古往今来的史书上,对于太监大抵都没有什么好话,纵有郑和那般威武霸气扬威异域的千古传奇,可终归凤毛麟角,大多还是蝇营狗苟阴私刻薄的玩意。 而王德此人却是少有的稳重磊落,说是君子可能差了点儿,但绝对不同于房俊以往对于太监的认知。 再加上这人的身份,自然要好生结交一番…… 寒暄一阵,房俊问道:“未知陛下唤我入宫,有何吩咐?” 虽然不知何事,但显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否则王德也不会与他在这边优哉游哉的喝茶…… 王德沉吟一下,环顾左右,见近前无人,这才俯身微微向前,压低声音道:“陛下近日时常召见一些方士,询问炼丹养生长生不老之术……” 房俊瞠目结舌:“长生不老?” 王德面现忧虑,点头道:“不错。” 房俊觉得脑仁儿疼…… 是不是所有的帝王在享受到人世间最极致的权力之后,都会向往着能够成仙成佛长生不老,将这份权力永远的掌控下去? 好像历史上李二陛下的确弄了不少道家方士在皇宫里炼制丹药探讨长生之术,不过那大概实在第一次东征高句丽铩羽而归之后,据说李二陛下还在阵前被高句丽人射中一箭,导致箭疮频繁发作,这才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仙道。 现在东征尚未开始,这位大帝估计尚未认识到人生苦短、寿元有限,怎地就开始作妖了? 难不成这位觉得想要成就千古一帝之美名不仅仅要在功绩上超越秦始皇,更要在秦始皇未曾成就的仙道之上有所建树? 真是不省心呐…… “难不成陛下召我进宫,是为了长生之事?我也不懂这个啊,炼丹更不会!” 房俊有些发愁。 似乎历史上每一个执着于追寻长生不老的皇帝,个个都没什么好下场,欲求长生的秦始皇如此,我欲成仙的司马丕如此,炼丹狂魔明世宗嘉靖如此,好像英明一世的唐太宗还是如此…… 对于皇帝来说,长生不老似乎就是一道买不过去的坎儿。 王德摇头道:“老奴亦是不知。” “行吧,本官这就随总管进宫。”房俊愁眉不展。 对于李二陛下追求仙道一事,他也无可奈何。 这位皇帝极度自信、主意极正,岂是那等轻易听人劝的?劝不好,反而惹得他恼火。可是自己明知道求仙长生就是一条不归路,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这条路上一路狂奔,直至掉进大坑永世不得翻身? 真是纠结啊…… 简单的将书案上的公文收拾一下,一脸愁容的房俊跟随王德来到皇宫。 第一千七百三十章 皇帝的执念 瑟瑟的秋雨过后,气候渐凉,皇宫里花树凋敝,满树枯叶随着微风飘飘荡荡四散飞落。 黄叶,红墙,黛瓦,往昔庄严巍峨的气息渐褪,更平添了几分凄美婉约的诗情画意…… 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穿着一件窄袖、圆领的赤黄色袍衫,头戴乌纱双翅璞头,腰系九环带,脚下等着一双六合靴,俨然一副临朝听政的气派…… 房俊入内,上前施礼,朗声道:“微臣房俊,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抬起眼眸,随意的摆摆手,淡然道:“毋须多礼,且稍坐,待宫人奉茶。” “喏。” 房俊应了,上前两步,径自到皇帝面前打横坐了,低眉垂眼,一语不发。 李二陛下今年四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体力、智力、阅历都已经臻达巅峰的年岁,只是平平常常的坐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一般的雄浑气度,方脸浓眉,双目如电,充满了帝王威仪。 君臣两人相对而坐,却视如不见,俱不说话。 殿上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直到宫女将冒着热气的茶水端上来放到桌案上,李二陛下才挥挥手,道:“都退下吧。” “喏——” 奉茶的宫女和店内的内饰齐齐应了一声,躬身后退三步,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李二陛下也不理会房俊,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浅浅的呷了一口,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味茶水的滋味儿,半晌,才缓缓说道:“那首词,很不错。” 房俊在兵部衙门已经喝了一肚子水,这会儿倒也不渴,闻言微微欠身,恭声道:“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呵……”李二陛下嗤笑一声,玩味的看着房俊,道:“还有你房二不敢当的事情?” 房俊不理会皇帝的调侃,一本正经道:“诗以言志,歌以永怀,若无触动人心之情感,何来传唱天下之诗词?微臣思及陛下与文德皇后的伉俪情深,虽不曾得见昔日二位之比翼美满,亦能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一份深沉纯粹之爱意。天妒红颜,文德皇后驾鹤西去,陛下永失挚爱,心底之悲伤怀念定然夜夜难眠、锥心蚀骨,微臣感同身受,这才灵思泉涌,作下一首《记梦》,以慰陛下相思之苦,以飨文德皇后在天之灵……” 说起来,李二陛下与长孙皇后乃是历史上少有的情深意重,这一首词送于他,倒也算得是相得益彰。 只是苦了四百年后才能出声的东坡老兄,自己可是“窃”了他不少名篇,俱是流传千古之佳作,也不知东坡先生会不会技止于此、泯然众人。 不过想想也没啥,苏东坡那才是当真的惊才绝艳之人物,纵然诗词作不得,炖肉想必也能炖出一个名垂青史来…… 李二陛下沉默。 即未对房俊的阿谀之词付之一笑,亦未斥责他在佞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只是拈着茶杯,略微失神。 房俊闭上嘴,心里有些狐疑,这位陛下今日太过反常,搞不懂他此刻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说多错多,最好闭嘴。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幽幽问道:“房俊,你说上古传说之神仙,到底是真是假?” 房俊叹气,果然如此…… 想了想道:“既然是传说,那必然是经过长久的流传,期间必然以讹传讹严重失实,越是久远的传说,便距离其真相差距越大,此乃常识。以微臣看来,神鬼只言不过是先人凭空臆想,再经由后人穿凿附会,为之一哂即可,万万不可当真。” 李二陛下看了房俊一眼,随口道:“《山海经》有言,海上有五山: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岱屿、员峤二山飘去不知踪迹,只剩下方壶、瀛洲、蓬莱三山……汉朝东方朔也曾说,蓬莱山对东海之东北岸,周回五千里,外别有圆海绕山,圆海水正黑,而谓之冥海也。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如此之多的典籍皆曾记录海外有仙山、仙山有仙人,难不成皆是凭空臆造、穿凿附会?”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烦恼得想要撞墙…… 就好比让一个大学生去给小学生讲解十以内的加减法一样,成就感一点没有,只有不耐烦。 你若是说当真有没有仙山,这一点还真就不好确认,万一那等仙山便是一道破开时空之门,门后即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呢? 可说起渤海之上有没有这么几座仙山,在这个时代,那还真没有比房俊更笃定的人了…… 有个毛啊! 想了想,觉得李二陛下这人性格强势极有主见,简单粗暴的告诉他没有,想必他也不会信,成天惦记着这么神神鬼鬼的,总归是要出事儿…… 便说道:“陛下明鉴,有或者没有,不是微臣说了算,亦不是陛下说了算,渤海就那么大,方圆不过四千多里,咱们水师有舰船数百艘,分成几拨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这么篦一遍,海上到底几座岛几座山,那还不是一清二楚?” 这绝对是个笨方法。 渤海再小,以现在的航海技术和船舶质量,想要将之篦子一般过上一遍,不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更需要数年的时间。 可办法虽笨,总比这个皇帝整天胡思乱想强的多吧? 万一哪天这位头脑一热做出些糊涂事来,那才真的是让人头疼…… 李二陛下闻言,双目顿时铮亮! 他差点拍案而起,搂着房俊亲上一口!这小子果然才思敏捷惊才绝艳,这天下无数求仙方士整日里皓首穷经希望从那些上古典籍之中寻找仙山存在的证据,却从未有人想过咱们直接将渤海过一遍…… 可是随即,他又泛起一个忧郁的想法:“可是当初秦始皇派遣方士徐福乘船出渤海,却是一去不归,杳无音讯。朕在想,是不是这仙山乃有缘人方才得见,若是没有仙根慧眼,纵然仙山就在眼前,却依然视而不见,擦肩而过?” 房俊瞠目结舌。 我特么谁都不服,就服你! 不愧是能够当上皇帝的男人,这思维之跳跃、脑洞之开阔,放眼天下谁人能及? 你说不知海上有没有仙山,咱们派人去找,结果你又说那些凡人没有仙根慧眼,会不会明明仙山就在那里却看不到…… 房俊沉默片刻,问道:“陛下这个想法……是认真的?” 李二陛下不解:“自然是真的,肉眼凡胎见不得神仙之乡,那也是应该的,你问这话何意?” 房俊反问道:“陛下言之有理,所以最好是派一个这样的人随着船队前往才行。那么陛下您认为,谁有仙根,谁又有慧眼?您看微臣成不成?” “你?” 李二陛下上下打量房俊一番,嗤之以鼻道:“你就算了吧!你以为能写得出几首诗词,研究一些奇技淫巧,便能称得上仙根慧眼了?依朕看来,这等人起码要受上天之宠幸,有大气运,世间诸多难事在他面前全不存在,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说的好!” 房俊抚掌道:“现在就有一人,正符合陛下之描述!” 李二陛下奇道:“谁?” 房俊一指李二陛下的鼻子,道:“这等大气运之人,自然非是陛下您莫属了!” 李二陛下都呆住了,指着自己道:“我?” 房俊一脸笃定道:“陛下崛起于隋末,其是天下烽烟四起群雄并立,论血统、论实力、论时势,这天下怎么也轮不到李唐,对吧?” 李二陛下下意识的点头,这一点否认不了,他纵然再是自负,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窦建德、刘黑闼、王世充,甚至是宇文成都、萧铣,当初都比李唐更有可能鼎定江山。 最终李唐廓清环宇一统宇内,谁若是说没有运势襄助,李二陛下第一个啐那人一脸…… 第一千七百三十一章 朕欲手刃奸贼 房俊又道:“陛下非是嫡子,却最终登基大宝,这难道不是大气运?” 李二陛下脸有些黑,不愿承认,可终究也不得不承认。 玄武门一役,纵然过去了多年,但是当时的血火危机依旧时不时在脑海之中萦绕回想。当时他只是凭借麾下天策府众将一股热血与命运抗争,整个长安都在太子建成的掌控之中,稍有不慎便是兵败身死之结局,其中之凶险,现在想起依旧心悸。 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大气运? 只见房俊一拍大腿,兴奋道:“看看,放眼天下,唯有陛下才是那个有着大气运之人,若说您没有仙根慧眼,谁有?所以这出海搜寻仙山之重任,也唯有陛下您能够担当!” 说到此处,他似乎没见到皇帝陛下那张愈来愈黑的连,径自道:“不过您是皇帝呀,一举一动关乎社社稷安危,岂能轻易离开京师出海呢?” 李二陛下这才稍稍缓了口气,居然敢让朕出海寻找仙山?找死呢你! 可是这口气刚刚吐出来一半,便听得房俊继续说道:“不过这并不是问题,陛下您大可以将皇位禅让于太子,届时当一个太上皇,就算出海有个一差二错,大唐亦有皇帝坐镇天下,出不得什么大乱子……” 李二陛下一把美髯无风自动,气得差点一个倒仰! 皇帝两眼圆瞪,眼珠子都凸出一截儿,后脖颈都快要冒烟儿了,气得目眦欲裂暴跳如雷,大吼一声:“逆贼!朕还没死呢,安敢如此为太子账目,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君王么?今日老子要将你大卸八块!” 嘴里大骂,而后一跃而起,却非是以往那般上前拳打脚踢,而是跑到一侧的墙壁上将挂着的一柄宝剑抽了出来,矫健的身形猛虎一般朝着房俊扑过去。 手中宝剑寒芒闪烁,杀气逼人! 房俊知道皇帝会生气,却没料到气成这样! 眼见李二陛下握着宝剑扑过来,杀气腾腾真有将他宰了的架势,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起身都来不及,身子向后一仰连人带凳翻倒,连滚带爬的就往门口跑,口中大叫:“陛下息怒,微臣知错……陛下……救命!” 李二陛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哪里听得进去他的求饶? 这混账居然撺掇自己禅让皇位于太子,然后出海跟着战船去寻找仙山……简直罪无可恕,死不足惜! 他挥舞着宝剑,脚步腾腾腾的追着过去,大喝道:“你还敢跑?老老实实吃吾一剑便罢,否则定将你碎尸万段!” 房俊哪里肯听? 吃你一剑也是死,既然都死了,碎尸千段万段的又有何区别? 匆匆忙忙从大殿里跑出来,结果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顿时化作滚地葫芦,自大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叽里咕噜的滚下去,一头一脸全是尘土,狼狈至极。 守在门口的宫人、内侍、禁卫一个个都看傻了…… 往昔这位房驸马也时不时的惹陛下发脾气,不过大抵一顿脚丫子或者一顿鞭子也就罢了,过不了几天,这位又是神气活现的出现在皇宫,依旧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官职冒着烟儿的往上窜。 可今日皇帝却拎着宝剑追杀出来,瞧瞧那架势……还真要宰了这位? 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着急上火,有人幸灾乐祸。 按照房俊一贯的行事作风,亲近他的人对他推心置腹相处愉快,恨他的人,则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立即去死…… 可无论是爱他的还是恨他的,眼瞅着皇帝陛下拎着宝剑杀气腾腾的从大殿里追出来,两只眼睛都红了,谁敢上前阻拦? 有人便想起这个时候找别人来肯定来不及了,后宫之中唯有内侍总管王德或许还能对陛下规劝一二,便连忙四处去找,却不见王德之踪影。 眼看房俊脚下打滑从台阶上滚落下来,皇帝狞笑着挥舞着宝剑杀了过去,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清脆娇弱的声音喊道:“父皇且慢,剑下留人!” 宫人、内侍、禁卫们已经吓得胆战心惊,闻声看去,顿时都叹服房俊这厮福大命大……居然是晋阳公主来了。 若说这天底下尚有一人能够使得李二陛下精钢化作绕指柔,那必然是晋阳公主无疑…… 只是这位殿下怎地来得这般巧? 等见到王德的身影跟在晋阳公主身后,众人顿时恍然,不愧是内侍总管、陛下最亲近的内侍,大抵是早就知道房俊进宫来定然引起陛下不满,是以早早的便去帮着房俊搬救兵了…… 李二陛下正欲挥剑将房俊这个忤逆贼子一剑剁成两端,陡闻晋阳公主的呼声,顿时愣了一愣,就这么一点功夫儿,房俊得了喘息之机,已经连滚带爬的跑到晋阳公主身后,就差保住公主殿下的大腿庇佑救命了。 李二陛下气极,挥剑指着房俊,喝道:“奸贼!给老子滚过来受死!” 房俊躲在晋阳公主身后,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心说你当我傻呀?这会儿您气急攻心怒火填膺,行事根本就不考虑后果,被你一剑刺死我得有多冤?虽然事后定然能够明白我这番劝谏的良苦用心,可就算悔得肠子都青了,那也晚了呀…… 逃跑肯定是不行的,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难道还能丢下家人逃到天涯海角去?此事不出皇宫,大抵还有的转圜余地,若是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李二陛下那怕只是为了维护颜面也不会放过自己。 只能指望晋阳公主这位小天使了……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躲在女人身后,一副贪生怕死没骨气的模样,愈发暴怒如狂,拎着宝剑就冲了上去。 晋阳公主急忙上前,一把抱住皇帝的胳膊,眼泪哗哗的就淌下来,花容失色,仰着小脸儿哀求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姐夫犯了何等错事,至于让父皇欲杀他?” 李二陛下不敢讲晋阳公主甩开,这丫头自幼多病,身子骨儿纤弱,更不敢挥动宝剑,万一伤了她的皮肉,自己能心疼死…… 可心中怒火无处发泄,大声道:“岂止是杀了他?老子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夷灭三族!” 晋阳公主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可她又岂能看着父亲杀了房俊?死死抱住李二陛下的胳膊,垂泪道:“兕子让姐夫给您认错好不好?若是您生气,大不了……大不了打他板子抽他鞭子好了,但是万万杀不得啊……” 李二陛下怒视鹌鹑一般躲在后面的房俊,喝道:“房俊!枉你平素自诩豪杰,现在连站在朕的面前都不敢,却祈求女人救你吗?” 房俊心想管他是男人是女人,能救自己不就得了? 至于英雄豪杰,谁愿意当谁当,我才不稀罕…… 口中却道:“陛下息怒,微臣知错……” 反正就是求饶。 李二陛下气得恨不得上去咬下这厮的一块肉来,可是现在有晋阳公主在,左右是无法惩治这个目无君父的混账,只得恨恨的将宝剑丢掷于地,一转身,龙行虎步一般返回大殿。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长乐公主匆匆赶到。 她正在寝宫里读书,忽闻侍女来报说是皇帝拎着宝剑欲将房俊杀死,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连衣衫都来不及换,趿拉着鞋子便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心里一边焦急如焚,一边暗暗埋怨房俊,怎地三五天的不招惹父皇生气,这人好像就没法过日子似的? 到了神龙殿前见到房俊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待见到晋阳公主也在,便上前拉住她的手,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晋阳公主也一头雾水,王德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寝宫,说是房俊大抵会惹得皇帝生气,唯有她出面或许可以免于重责,哪里还坐得住?急匆匆赶来,就见到刚刚那骇人的一幕。 这哪里是重责? 分明是要宰了姐夫啊…… 但是到底发生何事,她亦不知。 扭头看向房俊,晋阳公主眨巴眨巴大眼睛,刚刚的泪水已然消失不见,好奇问道:“姐夫你如何招惹父皇,居然气得父皇想要杀你?” 第一千七百三十二章 公主劝架 房俊挠挠头,心中无奈,想要当个诤臣还真是难啊,稍有不慎就会身首异处,怪不得都喜欢当奸臣,顺着皇帝来既没危险还有赏赐,多好啊…… 正欲将事情给两位公主说了,忽然想起这其中可是牵涉到了太子,便及时闭嘴,看了看四周的宫人、禁卫。这种话自己在皇帝面前说说就已经引起皇帝暴怒,可见君权至高无上,绝对不容置喙,万一自己的话语传出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王德一见房俊的神情,顿时会意,一挥手,喝道:“此间有二位殿下在,尔等速速退下,各安其职,勿听勿问,不得传扬生事,违者重惩!” “喏!” 宫人、内侍、禁卫一干人躬身领命,避之不急的迅速走开。 虽然其中不少人对于皇帝未能一剑斩杀房俊而遗憾叹息,但是也知道此事无论缘由为何,绝对不可轻易传播,泄露宫帷之事,轻则鞭笞至死,重责夷灭三族,这等律例绝对不可碰触。 当然,悄悄的跟某某报备一声却是无妨,只要别闹的人尽皆知,谁也不能证明就是谁说的…… 李二陛下翻身回了店内,禁卫也都悄悄退开,殿门前再无闲杂人等,房俊却不敢趁机逃跑。 无论是打是杀,都得等到李二陛下走出决断才行,这会儿若是跑了,暴怒的李二陛下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他给揪出来…… 左右无人,晋阳公主急切问道:“姐夫,到底因何激怒父皇,使得父皇意欲杀你?” 王德也好奇,他知道今日皇帝召见房俊必然是因为长生之事,以房俊的棒槌性格,定会直言诤谏,触怒皇帝几乎是肯定的,所以先行一步去搬来晋阳公主当救兵,但是房俊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长乐公主明亮的眼眸在房俊身上转了一圈,没说话,但是显然也很好奇。 看着三双求知欲很强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房俊叹了口气,将刚刚与李二陛下之间的言语复述一遍…… 说到劝谏皇帝“禅让皇位以便出海找寻仙山”,三人的表情精彩纷呈。 王德吓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心说你可真是个棒槌,这等话也能说?!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仰天长叹,这人难道当真不知龙之逆鳞为何物? 晋阳公主则长大嘴巴,一双明眸定定的看着房俊,那眼神里分明是无限的崇拜与敬仰,半天才赞叹道:“姐夫,你真……勇敢!” 房俊:“……” 他实在无言以对。 可他也没办法啊! 眼瞅着大唐蒸蒸日上日益繁华,无论是工匠亦或是商业都较之历史取得了极大的进步,海上航线开辟为大唐带来源源不断的南洋稻米,几乎奠定了这个帝国强盛下去的根基。 这是历史上从未如此强盛之大唐,这里头倾注了他多少心血? 李二陛下雄才大略威武霸气,可正是因为如此,一旦其走上求仙长生的不归路,必将执迷不悟,对于帝国所产生的破坏力简直有如天崩地裂的颠覆级别,具体可以参照秦始皇…… 劝谏是必须劝谏的,他不能容忍因为帝王追求那等虚无缥缈的仙道而伤害到这个帝国。可是李二陛下性格坚韧,等闲的劝谏方式必然无效,不采用这等激烈之言辞,如何能够让他回心转意,明白其行是在本末倒置? 只是没料到皇帝居然反应这么大…… 按他想来就算再是恼火也不过是抽一顿鞭子而后下狱,届时朝中群臣必然集体劝谏,贞观一朝的大臣纵然各有心机、貌合神离,但却是历史上的忠直之臣众多,相互倾轧亦是世上最少,定然无法容忍皇帝因为求仙长生之事戮害大臣。 却不曾想李二陛下根本不提什么鞭子板子,更没有下狱治罪,直接就要拿宝剑剁了他。 预估有误…… 长乐公主瞥了这个作死鬼一眼,清声道:“我们一起入内,我与兕子劝一劝父皇,若父皇大骂于你,你也务必忍耐,切不可再口出诛心之言,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房俊忙道:“多谢殿下仗义援手,微臣无以为报……” 话说半句,幸好及时住嘴,长乐公主面嫩,若是被自己的戏言调戏得恼羞成怒撒手不管,单凭晋阳公主一个,未必就能摆得平暴怒的李二陛下……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淡然点头,未听出房俊言语中未尽之意,便拉着晋阳公主的手,姐妹两个一起步入大殿。 房俊紧随其后。 王德则不敢进去,与这几位相比,自己就是个外人,有外人在场万一皇帝抹不开面子不肯松口,极有可能适得其反害了房俊。 便站在门口,低声叮嘱道:“陛下性烈如火,只要多多顺着他就好。” 房俊感激道:“此次多谢总管,某铭记于心。” 若是没有王德事先跑去请来晋阳公主,此刻怕是已经闹得无法收场,这个人情必须记着。 王德笑道:“老奴是怕陛下气大伤身,这才请晋阳公主出面劝慰,可不关你房驸马什么事儿。” 说到底,他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若是偏向房俊,则必有灾祸临头…… 两人相视一眼,各自领会,再不多言。 ***** 殿内。 李二陛下气呼呼坐在椅子上,一手捋着胡须,心中恼怒依旧未平。 这混账! 居然让朕将皇位禅让于太子,难道不知若无皇权在身,历史上所有的太上皇都未能得到善终么? 更可恶的是,这厮居然只要没有皇权在身,那么大可以随着船队搜寻渤海上的仙山,哪怕出点意外,帝国照样稳如磐石安若泰山,朕届时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在意…… 简直可恨至极! 难道没了皇帝的身份,天下人就对朕不屑一顾,死活无人在意了? 他自认为自己魅力无双威仪盖世,皇帝之位只是给予自己更多的加持,自己本身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伟男子,是男人中的男人,是人杰中的人杰,天下百姓臣工尽皆仰慕崇敬的是他李二这个人,而绝非仅仅是皇帝至尊! 越是自恋的人,自尊心就越是强烈,房俊的言语深深的刺激到了李二陛下的自尊心,其恼怒之处,比之让他禅位亦是不遑多让…… 怒火未歇,便见到长乐与晋阳联袂走入殿内,李二陛下阴沉着脸,目光越过两个女儿,直直的瞪着房俊,冷声喝道:“若是给这逆贼求情,那就休要开口,今日不将此獠斩杀,难消吾心头之恨!” 晋阳公主何曾见过皇帝这般冷酷之神情?吓得呆了一呆,看向身边的长乐公主,长乐公主则微微眨眼,轻轻松开了她的手,晋阳公主会意,吸了口气,敛裾上前,走到皇帝身边,娇憨说道:“父皇息怒,您是天下至尊,更是兕子的父皇,若是您气坏了身子,岂不是让兕子和兄弟姐妹们伤心?” 若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那么晋阳公主对于李二陛下就是最合身最暖和的那一件,眼见着晋阳公主明媚的眼眸之中满是惊惶与担忧,李二陛下总是怒火冲天也发作不出来,只能哼了一声,道:“你也休要为这厮求情,这厮目无君父无法无天,今日不惩治于他,说不得日后就能做出什么愈发疯狂的事情来。” 不再张嘴闭嘴的“杀死他”,晋阳公主悄悄松了口气,上千温柔小意的给皇帝揉捏肩膀,好奇问道:“姐夫到底说了什么亦或是做了什么,能让父皇这般恼怒?” 李二陛下忿然瞪着房俊:“你大可以问问这个逆贼,说出何等大逆不道之语!” 房俊吓得一缩脖子,一揖及地,脑袋差点碰到脚面,低声道:“微臣死罪。” 李二陛下道:“呵呵,你也知自己死罪?没错,今日你死定了!” 长乐公主走到皇帝身侧的位置坐下,素手提起茶壶,给皇帝斟了杯茶,瞥了房俊一眼,问道:“不知房驸马所犯何罪?” 房俊不敢抬头,道:“微臣不该劝谏陛下求仙问道之决心……” 李二陛下大怒,戟指道:“混账!尔刚刚分明是劝谏朕将皇位禅让于太子,眼中全无朕这个君父,此时居然敢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尔欲速死乎?” 皇帝差点气炸了! 偷换概念移花接木,此獠实在无耻! 起身就要寻找刚刚被自己丢掉的宝剑,上前将这恶贼一劈两段,却被晋阳公主死死拉住…… 第一千七百三十三章 世界那么大,你得去征服 长乐公主忙道:“父皇勿恼,以女儿对于房驸马的了解,似乎并非是如此忘恩负义不知轻重之人,父皇对他大加简拔信重有加,他岂能让父皇禅位呢?此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李二陛下瞪圆了眼睛:“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若是朕禅位于太子,以后将如何自处?皇帝乃天下至尊,难不成朕往后见了太子,还要一揖及地行那臣子之礼不成?此獠就是狼子野心,太子对其推心置腹,自认为一旦太子登基便可以给他加官进爵,简直可恶!” 李二陛下对房俊当真是一路简拔,哪怕朝中多有反对之声,却依旧将房俊扶植到检校兵部尚书的职位,假以时日去掉这“检校”二字,便是妥妥的九卿之一,朝堂大佬。 他自认自己对房俊皇恩浩荡,可此时这厮居然蛊惑自己为了求仙问道得到长生之法而将皇位禅让…… 他才不管房俊的真意到底为何,皇权乃是皇帝之逆鳞,无论是谁触及,必然遭受反噬!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说来说去,症结在这里…… 她站在皇帝身后,正替皇帝按摩呢,想要给房俊一个颜色,却因为房俊正弯腰低头施礼看不到,只得说道:“姐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父皇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么伤父皇的心呢?该打!” 长乐公主也道:“就是,你这人平素棒槌也就罢了,这等大事上头,岂能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你若是心中当真如此想法,本宫也不饶你!” 姐妹两个相继出言呵斥,实则却是再为房俊制造辩解的机会…… 房俊要都快要折了也不敢抬头,辩解道:“陛下明鉴,微臣言语失当,罪该万死。可是微臣之本意却是想要向陛下觐见,仙道长生实乃虚无缥缈之事,陛下身为人间帝王,自当锐意进取励精图治,使百姓安居乐业,使帝国繁荣昌盛,带领大唐之虎贲荡清环宇攻城掠地,让吾大唐之版图比之现在大上十倍、百倍!岂能将精力全部消耗在追逐长生那等虚妄之事上,进而本末倒置,将帝国陷入动荡不安之困境?” 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只是刚才自作聪明言辞激烈了一些,导致李二陛下反应太大根本就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若是刚刚被一剑刺死,他当真比窦娥还冤! 放眼朝堂,可能最不想当忠臣的那个人就是他了…… 忠臣有什么好的? 总是忠言逆耳惹得皇帝不喜欢,什么事儿都要较真儿依律行事惹得大家针对,与奸臣作对惹得无穷无尽的谋算陷害,家人享受不到奢华富贵还要跟着提心吊胆,除了有一个好听的名声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做一个佞臣多好? 说皇帝喜欢听的,做皇帝喜欢看的,有皇帝撑腰那些奸臣纵然再是看你不顺眼也干不掉你……若是某一天心血来潮干一件正经事,史书上定然会对你极尽夸赞。 为啥? 君不见许多忠义之臣一声铁骨铮铮直言诤谏,只是做了一件错事便声名狼藉骂声不绝,而那些谄媚奸狡之徒一辈子搞破坏干坏事,往往只是做了那么一件好事,后世便能津津有味的说什么浪子回头…… 一个误入歧途的人,与一个改邪归正的人,你说谁做的好事多,谁做的坏事多? 然而最终的评价却天差地别…… 世间之事,就是这么不公平。 李二陛下怒气未消,叱道:“放屁!吾大唐现在已是威服万邦、称霸宇内,版图较之前隋之时增大了十之二三,眼下又将征讨高句丽,除去西域以及极北之地,尽在大唐版图之内,还说什么大上十倍百倍……难不成要将那些一望无际的大海的都算上?” 房俊默然无语。 这皇帝看似英明神武,实际上地理完全不及格啊…… 眼见房俊无言,李二陛下以为将其压服,心中快意,哼了一声,道:“怎么不说话,是朕说错了,还是你无言以对?” 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这个对于地理如此无知之人亦敢这般猖狂? 房俊忍了忍,没忍住,低声道:“陛下明鉴,大海再是苍茫无涯,可终归还是有边际的,大海之边际,定然是陆地……” 晋阳公主急的连连向房俊摆手,可房俊低着头弯着腰,什么也看不见。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对于房俊的棒槌脾气极度无语。 都这会儿了,你就低个头认个错,就能折了你的脊梁不成?偏偏不但不肯认错,反而要呛着父皇…… 李二陛下果然大怒:“放屁!简直就是歪理邪说,大海无涯,哪里来的尽头?若是按照你的说辞,海外有陆地,那么陆地岂不是还要有尽头?陆地外再有海,海外再有陆地……你娘咧!怂娃又在消遣于朕,不能忍也!” 越说越气,这特娘的说来说去到底有没有尽头? 起身就待寻找宝剑……这次是晋阳公主和长乐公主一起拉住他的胳膊。 李二陛下无法挣脱,只能怒视房俊,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此刻房俊早已千疮百孔死无全尸…… 房俊连忙道:“陛下明鉴,微臣自皇家水师建立之日,便已经派遣一支船队向东横穿大洋,探索新的陆地,算算时日,今年冬天最迟明年开春,必有消息传回,大海到底有没有尽头,若是有,那么大海的尽头到底有什么,自然可以知晓。” 殿上三个人尽皆愣住。 谁也没想到,房俊居然派遣了一支船队横穿大洋,去搜寻新的陆地…… 长乐公主和晋阳公主尽皆好奇,想要知道答案,李二陛下则想着这船队若是去的足够远,是不是更有可能发现海外仙山? 弥漫的火气终于有些消散…… 房俊心头一松,续道:“海外是否尚有陆地,尚在未知之数,然则陛下是否知道,在西域之西,顺着丝绸之路横跨雪山穿越沙漠之后,尚有一大片地势平坦肥沃异常的土地?” 李二陛下蹙眉:“你是说西突厥?” 侯景之乱爆发的那一年(公元552年),阿史那土门率领部族击败铁勒,自号“伊利可汗”,建立突厥汗国。隋文帝统一中原之后,因突厥汗国屡次攻入大隋腹地劫掠烧杀,隋文帝遂对突厥汗国采取分化离间兼以军事进攻等政策。大隋开皇三年,隋分军八路反攻突厥。 突厥汗国本是一个靠军事力量在很短时间内建立起来的多民族国家,部落之间、民族之间经济文化强弱参差不齐,矛盾在铁腕政策下被压抑下来,随着对隋的军事行动的失利及隋的分化离间政策成功,突厥汗国最终分裂成为东西两部。 大唐贞观四年,東突厥在李靖手中覆灭亡国。 西突厥则向西攻略,称霸西域,并控制丝绸之路,极盛势力范围,东起敦煌,西尽里海。虽然其后在唐朝的打击之下元气大伤,却依旧盘踞在葱岭以西的肥沃之地,时刻威胁着丝绸之路的安全。 西突厥确实是大唐的仇敌,若想西域安稳、丝绸之路畅通,必须予以覆灭。 房俊却遥遥头:“大陆之辽阔,岂止西突厥盘踞之一隅?微臣掌控水师,时常与番邦商贾交流,得知里海之西,尚有拜占庭帝国,前朝之文献当中称其为拂菻国,其地域之辽阔不逊于大唐,带甲百万世代征伐,其国军民尽皆信奉东正教,认为人死之后可以上天堂,所以作战之时悍不畏死。那片土地之上河流交错土壤肥沃,波斯人、斯拉夫人、伦巴第人……无数种族世代交战,即为了争夺宗教之正统,亦为了争夺生存之土地,各个骁勇善战。除此之外,还有信奉真主的***所创立的阿拉伯帝国,即吾等口中的大食国……天下之大,岂止眼中所见之一粟?” 第一千七百三十四章 雄心再起 自汉儒兴起以来,整个社会讲究安居本分、修身养性,甚少去睁开眼看看世界。即便是历经西晋末年五胡亂華之时中原沦陷、神州陆沉的惨痛,汉人依旧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自诩“中原之国,物华天宝”,乃是天下正朔,未将胡人放在眼中。 这既是悠远的历史给予这个民族的自信,更是汉武之后遭遇阉割的“儒学”所形成的畸形的自负…… 自秦汉以降,到了隋唐两朝,中原王朝与外界的联系交流一直未曾断绝,陆上有丝绸之路,海上有数条航线,诸多胡人将异国奇珍带到中原的同时,自然免不了带来世界上诸国的信息,可汉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典籍史书之中寥寥几笔,从不曾正眼相待。 这种自负一直延续两千年,汉人一直认为自己居住世界之中心,乃天朝正统,所有蛮夷皆是野兽豚犬一般的存在。 直至人家的坚船利炮轰开国门,割地赔款丧国辱权,终于在神州大地一片隆隆炮声之中,绵延两千年之封建社会轰然崩塌,祖宗们积攒下来的灿烂文化湮灭殆尽,神州大地尸横枕籍、哀哭一片。 隋唐两朝,中原与周边诸国的交流达到历史的顶峰,长安城内长期居住的各国商贾数以万计,每年与诸国的商贸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可是即便如此,骄傲的唐人也从未去仔细的看看那些万里之外的强盛帝国,依旧沉浸在“老子天下第一”的愉悦之中。 没错,这个年代的中原王朝的确是天下第一,甚至将这个位置一直保持了千年。 然而,谁能说得清是否正是因为这个年代延续下来的这种自大,最终导致了这个民族遭受到了最最惨痛的教训? 不正视自己的敌人,终有一天要被敌人击倒…… 素来以勤政自诩的李二陛下听闻房俊的一番言语,简直有一些目瞪口呆,下意识问道:“你说拂菻国之地域不下于大唐,且带甲百万?” 他的第一印象,便是觉得吾大唐疆域辽阔已经占据天下之大半,哪里来的那么多土地给拂菻国? 房俊知道李二陛下不信,这位骄傲的帝王从未将目光停驻在胡人番邦的身上,一辈子眼中唯有一个高句丽,还只是为了完成历代帝王未曾完成的征服霸业,结果直到死也未能完成这个心愿…… “岂止是拂菻国?在其北部,尚有一个冉冉兴起的加洛林帝国,民风骁勇,士卒善战……” 用不上一百年,那位矮子丕平就将成为一个庞大帝国的继承者,以后会将父祖的基业发扬光大,得到教皇的认可之后横扫欧洲大陆…… “即便是天竺,其疆域之大亦不必大唐小多少,因其气候温暖水流充沛,更是万里沃土,繁华富庶!” 这就有点扯淡了,天竺地大物博不假,但是阿三们好吃懒做是从祖宗上传下来的毛病,自从贵霜帝国覆灭之后,诺大的疆土先后被拉其普特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征服并且奴役殖民,一代一代的阿三乖巧恭顺,俨然孙子一般…… 不过若非这般夸大其词,如何能勾引其李二陛下的兴趣呢? 世界这么大,各路英雄豪杰层出不穷,万里之遥尚且有如此之多的强国大帝,更不用说近在咫尺的西突厥和吐蕃等国了。您坐拥大唐之万里基业,自当一个一个的征服过去将华夏天威远播欧洲,成天正事不干躲在家里整日修仙炼丹算是怎么回事儿? 李二陛下愈发震惊,似乎忘了生气,眼珠子瞪圆问道:“天竺那么大?大唐时常有天竺僧侣出没,前几日荆王还曾引荐一位叫做那罗迩娑婆寐的天竺番僧进宫,朕观其虽然学识超群佛学精深,但破衣褴褛黑枯瘦小,似乎所有的天竺番僧皆是如此,其国似乎穷迫落后民不聊生……” 房俊并未注意到李二陛下言及这个“那罗迩娑婆寐”的名字,肯定道:“贞观十三年,有得道高僧玄奘前往天竺求取佛经,算一算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届时陛下自可将其召入宫内详细询问,必然与微臣所言不差。” 晋阳公主和长乐公主听得津津有味儿,她们甚少出门,即便是时常不在宫内的长乐公主也只是在终南山的道观之中暂住,如何得知这些番邦信息? 李二陛下却陷入震惊,怒火正在一点一点消退。 仙道虚无缥缈,他自然清楚求之不易,以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举全国之力尚且求而不得,便知其中之难度。 只是他一则这两年总是觉得身体精力减退,时不时的病痛缠身极为难熬,再则心心念念意图征服的高句丽似乎根本不堪一击,只需百万天兵奋勇向前,定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区区高句丽焉能抵挡? 待到征服高句丽这个历代帝王都未曾征服的土地之后,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是能够值得自己全力追求的东西…… 人活着,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吧? 内政有诸位大臣处置,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不需他多耗精力;外政有一干猛将名帅,国力强盛兵多将广,周边小国未有能匹敌者。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去试着去追求一下长生之道,虽然很难,但万一自己运气比秦始皇好呢? 可是现在一听房俊讲述的世界诸国,他胸膛里那颗霸气绝伦的心脏开始嚯嚯跳动,一股正在消散的雄心壮志似乎正在凝聚。 那个拂菻国的地域比大唐还大,若是能够将之征服纳入大唐之版图,那么大唐之疆域岂不是便能达到古往今来前所未有之巨大? 相比起来,秦始皇统一九州只能算是家事,是窝里横,自己征服蛮族跃马欧洲,那才是中原王朝前所未有之泼天功勋,说一句功盖三皇五帝亦不为过! 千古一帝? 舍我其谁! 李二陛下很是兴奋,他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更是个无比注重身后名的人,当年登基为帝的手段给自己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洗脱的污渍,那就只能用一个个超越历代帝王的功绩去将其遮盖,使得后世子孙只见到自己的光彩耀目,再也不去关注那一点点的瑕疵…… 还有什么是比将大唐之疆域扩展一倍更加伟大的功绩? 李二陛下虎目泛光,忽而心中一动,不对劲…… 自己不是要将房俊这个棒槌宰了么?怎地被他三言两语说得雄心万丈豪气干云,却反而忘记了生气…… 好一个奸诈的佞臣,差点上了他的当! 一拍大腿,李二陛下怒道:“混账!你以为朕是那等昏庸帝王,凭你三言两语便能蒙蔽过去?来人,将此獠退出承天门,就地斩首!” 房俊一声哀嚎,您咋还没忘了这茬儿? 不过有两位公主在,怎能让皇帝杀了他呢…… 晋阳公主揽住李二陛下的大腿,跪在地上泪眼婆娑:“父皇息怒,姐夫纵有不对之处,又哪里犯得着死罪呢?饶了他好不好?若是实在气不过,您就打他板子,打五十大板……不不,打三十板子好了……” 李二陛下怒道:“为父知道你亲近房俊,可是这厮着实可恶,居然让朕禅让皇位,若不将其斩杀,朕难填心头之恨!” 晋阳公主只是苦苦哀求。 长乐公主亦上前,盈盈下拜,柔声道:“女儿昨日去房府探望高阳妹妹,房府的郎中说高阳妹妹可能又有了身孕……父皇,女儿早早丧母,深感其痛,父皇难道要让高阳妹妹的孩子没有父亲么?那可是您的外孙啊,您如何忍心……”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乱颤,说不出话来。 他这人素来重视子女的教育,对诸位子女尽皆嘘寒问暖,舔犊之情远胜古之帝王,尤其是最最喜爱的长乐、最最联系的晋阳,当着这两个闺女的面,他甚至从来都不曾撂下过脸子……以往没没有大臣激怒他,他欲严惩,只需这两个闺女当中的一个出面说情,李二陛下往往都会网开一面。 然而此刻若是放过房俊,他觉得心头这口恶气能把自己给憋死! 第一千七百三十五章 闲谈议论人非 秋意越来越浓,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气温渐凉。 人老了难免筋骨腐朽机能退化,最是耐不得寒冷,若是冬日还好,大可以早早生起火炕地龙,将屋子烧得暖意融融,身上披着虎皮貂裘亦或者最近市面上出现的那等用雪白的棉花制作的棉衣,只需趴在屋里不出去,倒也不畏天寒。 可是这秋天渐去、隆冬未至的时节,反而最是难熬。 秋日物燥天干,老年人本就肝火郁结,若穿上棉衣燃上地龙,必然更加心火旺盛…… 赵国公府偏厅之内,门窗关得严实,屋子里传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一身常服圆脸白胖的长孙无忌正端坐方桌一侧,与三个老者搓麻将…… 四人身边尽皆备有一个矮几,上头放着茶壶点心,以及一小摞皇家钱庄发行的钱票。 自从房俊将麻将鼓捣出来,早已风靡关中,成为老少咸宜之消遣玩具…… 坐在长孙无忌下首的老者眉毛花白,一张脸又瘦又长甚是丑陋,将一张象牙制成的麻将牌打出去,道:“一筒!刚刚来时路上听闻房二那厮又被皇帝给揍了?” “碰!三条……”对面一个白白胖胖的老者伸手喝了一声,将一筒拿回来,打出去一张,续道:“据说不知为何这厮惹得陛下暴怒,甚至提着宝剑欲将其宰杀,不过幸好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凑巧赶到,才使得那厮免除一劫。这两位公主尽皆与房二夹杂不清,有他们两个护着,陛下又能将房二如何?听闻最后也只是象征性的打了几板子,便不了了之。” 牌桌上顿时一静…… 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绯闻早已闹得沸沸扬扬,虽然从未有证据证实两人有染,但是对于两人之间存在私情,却依然是公然的。只是眼下社会风气开放,长乐公主又非曾婚配,传出这等言语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不当回事儿。 可别人不当回事儿可以,这牌桌上还有长孙无忌呢…… 公然在长孙无忌面前谈论他的儿媳与别的男人有私情,这让长孙无忌情何以堪? 说话那白白胖胖的老者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话说出口方知不妥,瞅了一眼老脸拉得老长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长孙无忌,又是尴尬又是忐忑:“这个……老朽口无遮拦,赵国公勿怪,勿怪……” 长孙无忌忍着掀了牌桌的冲动,耷拉着眼皮,没好气道:“口无遮拦就少说话,打牌!” 这老者名唤窦诞,出身河南窦氏,其父窦抗乃是李二陛下生母太穆皇后的族兄,正儿八经的外戚。 可是这老货没有其父半点的英明睿智,虽然娶唐高祖李渊之女襄阳公主为妻,曾被册封为宗正卿,结果李二陛下屡次与其谈话皆昏聩失对,惹得李二陛下甚为恼火,下诏说:“窦诞近来衰老,不能做事,朕知道却任用他,这叫做不明。况且为官选择人的则国家得以治理,为人选择官的则天下混乱,就让窦诞以光禄大夫停职回家吧。” 说这话的时候,窦诞还没到六十呢,腿脚轻便身强力壮,哪里衰老了? 只是这人实在是昏聩无能,仗着有个好的家世谁都捧着敬着,长孙无忌岂能跟这等人计较? 不仅不能计较,还得惯着,谁叫这老货乃是窦氏硕果仅存的几位族老之一呢? 窦氏当年全力以赴支持高祖李渊立国,其后又秘密襄助李二陛下逆而篡位立下汗马功劳,纵然如今太穆皇后已然作古,但是李二陛下对于窦氏却颇多优容,这也使得窦氏的影响力并未完全消散…… 朝堂之上本是如此,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去对抗敌人,个人之喜好善恶,从来都是微不足道。 再是讨厌,也只能忍着。 窦诞大抵也是知道自己毛病的,见说错了话,心中忐忑,再不敢多言。虽然长孙无忌面上似乎并未介意,可这个“阴人”一惯笑里藏刀,谁知道是不是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在琢磨着如何坑害自己? 心神不宁,自然没法打牌,再加上此人却是脑筋不大灵光,胡打乱打一气,频繁放炮,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带来的几千贯钱票输个精光…… “不打了不打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思维不清,岂不等同给你们送钱?唉……” 窦诞长吁短叹,将麻将牌一推,干脆不玩了。 其余几人倒也无妨,不过是闲来消遣而已,又非上瘾,见到窦诞不玩了,也便各自起身捧着茶壶坐到窗前的书案前,伏留伏留的喝着茶,拿起朝中一些趣事闲聊。 尚有一位一直未曾说话的清癯老者,正是宇文士及…… 几人惬意的坐着,那胡须花白一张脸又瘦又长的老者捧着茶壶,说道:“听闻房俊这几日将要南下华亭镇,统御出海征讨高句丽之水师,诸位家中在江南的产业,亦当收敛一些,小心为上。”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道:“那小子分明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此大摇大摆的说是要出海剿灭高句丽水师,朝野上下又岂能没有高句丽的密探细作?只怕这会儿早已将消息传回去,高句丽的水师必然隐迹遁形,寻无可寻,房俊剿灭高句丽水师是假,真实目的,必然是南海日益嚣张的走私。” 窦诞吃了一惊,忙道:“那要赶紧通知宋国公才是,某听闻家人说,现在东海南海之上的走私船队愈发猖獗,房俊返京之后苏定方等人似乎管理也不甚严格,若是房俊这回突然杀过去,恐怕那些江南士族要损失惨重了。” 一直未曾发声的宇文士及淡淡道:“即便如此,又与吾等何干?” “呃……”窦诞眨眨眼,有些不解。 宇文士及却不再多说。 此间之人,若是论起与江南士族的恩怨纠葛之深浅,莫过于宇文士及。 他的大兄宇文化及于江都逼死隋炀帝,本有机会克继大统登基为帝,却被那些江南士族百般阻挠,最终因为粮草不济,先后败于元宝藏、李神通之手,最后更是被窦建德生擒活捉,落得个身首异处之下场。 窦建德更是为了讨好匈奴人,将宇文化及的首级送往突厥义成公主面前,被悬挂与王帐之前…… 可以说,若是没有江南士族的掣肘,说不定宇文化及当真有一统宇内的机会。 即便宇文士及此人并未有多少野心,可是家族血仇放在那里,焉能不对房俊前往江南收拾那些贪得无厌的士族喜闻乐见? 提醒是肯定不会提醒的,没有回家放鞭炮就已经算是厚道了…… 长孙无忌则摇摇头,叹口气道:“就算提醒,又有何用?宋国公此次南下返回江陵,说是祭祖,实则必然是前往约束族人,一面被房俊往死里收拾。可就算他返回江南,又有何用?那些江南士族早已经被走私的暴力冲昏了头脑,即便面对刀山火海亦会铤而走险,他萧瑀想要管束也不可能。其实现在看来,皇家水师这一年来对于走私之事大抵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说不得便是房俊之奸计,以此纵容江南士族放松警惕越陷越深,到时候收拾起来,那才能名正言顺……” 他越想越觉得这就是真相,否则以房俊对于皇家水师的掌控和对走私的厌恶反感,苏定方等人岂会如此纵容走私,连远在关中的世家门阀们都按捺不住派遣族人南下抢夺这口肥肉? 都说他长孙无忌是“阴人”,房俊这个棒槌的阴险之处,却是不遑多让啊…… 宇文士及道:“各自约束在江南的族人,切勿跟那些江南士族搅合在一起,否则怕是要受到波及。” 杨续淡然道:“仁人兄毋须多虑,房俊固然棒槌,却不是傻子,他想要收拾江南士族就必然安抚于吾等,否则若是在东征即将开始之际将所有的门阀世家一起招惹了,必然使得朝局动荡,得不偿失。” 第一千七百三十六章 薛延陀寇边 只要收拾江南士族的时候罪名坐实证据确凿,即便是关陇集团想要在朝堂上支援都做不到。没有关陇集团和山东豪强的襄助,江南士族在房俊手底下就如同玩物一般任其搓圆捏扁,以往江南士族在房俊那边吃的亏,早已证明房俊这个棒槌玩起手段来,也是一把好手…… 窦诞翻个白眼,瞪着杨续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房俊自然不会动你弘农杨氏,可是吾等与其却是积怨甚深,谁知道这棒槌会不会发了疯?吾等在江南的产业,可是谁家都不少!” 杨续无奈道:“难道你以为某在说风凉话?反正某言尽于此,你爱听不听。” 他有些恼火了。 他的父亲乃大隋宗室,“观王”杨雄,深受隋炀帝信赖器重,大业八年,隋炀帝东征高句丽,杨雄随军出征,病死军中。 弘农杨氏入唐之后渐渐凋零,侄子杨思玄现任吏部侍郎,另一个侄子杨思敬娶了高祖女儿安平公主,幼弟杨师道本是现在弘农杨氏最有出息的一个,娶了高祖李渊的女儿桂阳公主,贞观初年便官任太常卿、侍中之职,前途无量。只可惜,先是儿子杨豫之与姨娘房陵公主有染,被姨父窦奉节私刑杀之,而后其妻与前夫所生的儿子赵节参与骊山别苑的“扣阙案”,惹得李二陛下雷霆震怒,将其投闲置散,不再重用。 不过窦诞所言房俊动谁也不会动弘农杨氏,却是与杨氏之势力无关,而是因为杨续的叔父杨达有一女嫁给了虢国公武士彟,然后又生了一个闺女叫做武媚娘,成了房俊的宠妾…… 但凡关中之人,谁不知房俊对这位爱妾宠溺得过分,将家中所有产业悉数交由其打理掌控,名为侍妾,实为正妻? 可即便如此,杨氏的宗旨依旧是亲近关陇集团,并未因为关系更近便与房俊眉来眼去。此刻窦诞这个愚笨之辈出言讥讽,让杨续甚为不满,自然有些恼火。 老子为了你们着想,进而出言提醒,结果好心当了驴肝肺…… 长孙无忌无奈劝阻道:“杨兄何必着恼?吾等护卫倚助,自当齐心协力才是,切莫为了一言片语的不当之词心生嫌隙,使得亲者痛仇者快。” 他也觉得心累。 眼下之朝局波诡云翳,随着李二陛下对他不再信任,连带着整个关陇集团似乎都被边缘化,再不是往昔那般中流砥柱似的可以左右朝局。 这种情况下,就必须安抚京兆世家、河东豪族,万万不能使得关陇集团分崩离析,大家唯有抱团取暖,方才能够与渐渐崛起的山东豪门、寒门学子相抗衡,否则必然渐渐被投闲置散,抢夺走本来属于他们的一些特权。 然则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斗争,关陇集团内部各有心思各有谋算,想要将其紧紧团结起来,谈何容易? 杨续对于长孙无忌的劝慰却并未有什么明确的表示,只是缓缓点头,眼神飘忽…… “当当当”门口传来敲门声。 长孙无忌一蹙眉,开声道:“进来。” 一个老管事推门而入,先是冲着众人施礼告罪,而后说道:“家主,刚刚有北疆战报送抵兵部,兵部侍郎郭福善将之递进皇宫。” 几人神情一紧,问道:“可知所为何事?” 老管事摇头道:“尚未得知。” 长孙无忌默然。 曾几何时,关陇集团几乎把持了大唐军队上层的十之五六,帝国军事尽在掌握之中,然而现在居然连一封来自北疆的战报内容都无法得知,可见关陇集团在军中的影响力孱弱至何等地步。 再不采取一些手段,恐怕昔日呼风唤雨俨然大唐砥柱的关陇集团,就将泯然众人矣…… 正自感慨之间,便听得门外又有响动,一个家仆快步入内,施礼道:“陛下有旨,宣召家主入宫,商讨战事。” 屋内几人豁然动容,这是要有大战爆发了…… ***** 李二陛下移驾两仪殿,召集众臣议事。 李绩、岑文本、马周、李道宗、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长孙无忌等文武大臣先后进入大殿,待到各自安坐,便见到面前案几之上有一份誊抄的战报。 进入十月,薛延陀以同罗、仆骨、回纥、靺鞨、霫之众数十万精兵横度大漠,屯于白道川,随时可以扬鞭南下,进犯朔州! 军情紧急,势如水火。 只是殿上诸位细细看过战报之后,却不约而同的都将目光凝聚道那个精壮年青的身影之上…… 在座皆是朝廷重臣,哪个都在皇宫里有些消息门路,刚刚皇宫之内发生的故事,早已经传递至个人的耳中,对于房俊这个当朝第一红人,诸人皆是百般滋味夹杂心头,说不清是个什么观感。 但是总归有一样,佩服是肯定的。 别的不论,单单隔三差五就能将皇帝气得大发雷霆,事后还都没事人儿一样,就不得不让人打心眼儿里佩服。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激怒皇帝,已经不是官职丢不丢的问题了,恐怕早已被皇帝鞭笞至死……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最后看着低眉垂眼无比乖巧恭顺的房俊,咬了咬牙,问道:“北疆战报,房俊你身为兵部尚书,且来说说,如何应对?” 房俊刚刚虽然死罪赦免,却是活罪难逃,被李二陛下降旨鞭笞五十,幸好只是抽了十几鞭子,郭福善便急匆匆扣阙入宫呈递北疆战报。即便如此,十几鞭子下来也打得他后臀背脊火烧火燎…… 此刻闻言,稍稍活动一下身子,顿时疼得呲牙咧嘴,道:“启禀陛下,与战报一同送抵兵部的,尚有一份兵部派遣在薛延陀内部细作的密信,言及就在薛延陀出兵之前不久,高句丽摄政王大莫离支渊盖苏文派遣其长子渊男生前往薛延陀各部,更携带重金先后拜访同罗、仆骨、回纥、靺鞨、霫等部族,稍后便有了此次薛延陀出兵之事,可见必然是高句丽许以某些利益,双方互为勾结,企图延缓吾大唐东征之计划。” 众人尽皆一愣,怪不得这两年大唐东征高句丽的消息甚嚣尘上,粮秣调拨军队征集,就连民间的百姓都知道,高句丽那边却一直未有动弹,原来不声不响的憋出这么一个大招儿…… 其实这个招儿还挺管用。 大唐的精锐部队一部分刚刚自西域平叛返回,人困马乏士气低迷,一部分在益州、黔州等地警备僚人反叛,一部分已经悲伤集结在幽营二州,随时准备东进攻略高句丽。 薛延陀在这个时间点上兴兵犯境,朔州一带兵力薄弱,唯有将刚刚西征平叛的不对抽调过去,战斗力自然难免底下,是否挡得住薛延陀诸部的冲击,实在是未知之数…… 唯有集结全国之力去抵挡薛延陀的寇边入侵,否则朔方一带尽皆被薛延陀的马蹄践踏,这是大唐绝对不能承受的。 如此一来,高句丽自然可以缓解压力,松一口气,甚至于大唐雷霆万钧的东征都将会因此而遭受变故。 不得不说,高句丽玩的这一招“围魏救赵”,的确甚是高明。 看来棒子也不都是一根筋…… 无论如何,大唐绝不能坐视薛延陀寇边而置之不理。白道川紧挨着朔州,朔州乃是西北要冲、北地锁钥,一旦薛延陀的骑兵攻破朔州长驱直入,河套地区一望无际的平原便会遭殃。 历史上,匈奴、突厥无数次的从此处进入中原,烧杀劫掠,使得中原王朝动荡不安,百姓伤亡惨重…… 李二陛下面容沉静,并未有多少恼怒之色,环视一眼众位大臣,淡然道:“众位爱卿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兵部可以掌管兵械营造、分派,也可以掌管军官的升降、军队的调拨,但是就算权力再大,亦不可能在这等关于一场超级战役的军事上有太多的发言权和决定权。 國防部再大,也大不过軍委…… 第一千七百三十七章 朝堂争论 李二陛下问道:“众位爱卿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李绩起身施礼,面容沉静道:“陛下,微臣愿去朔州指挥作战。” 两仪殿内先是一静,众位大臣面面相觑。 你这边刚刚升任尚书左仆射,难道就要放下帝国政务跑去边疆带兵打仗? 李二陛下眉头微蹙,正欲驳回李绩的请求,长孙无忌已经站起身,道:“启禀陛下,老臣以为应当奏准英国公所请。诚然,眼下英国公已然就任尚书左仆射一职,协助陛下处理帝国政务,然则此次薛延陀寇边,数十万联军枕戈边境,万一处置不当任其长驱直入,则势必动摇国本,万万不可疏忽大意。放眼朝中,又有谁能在兵法谋略之上胜得过英国公呢?至于尚书省之政务,大可以让人暂且代理。” 李二陛下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虽然极其不待见长孙无忌,他也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这番话说得没错…… 眼下朝中武将老的老小的小,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之流尽皆是无敌之猛将,然则统御大军与薛延陀数十万军队开战,终究还是不太稳妥。至于其余年轻一辈诸如房俊等人,虽然年富力强敢打敢拼,毕竟没有大军团作战之经验,绝不可能担任此等重任。 李绩堪称“军中的一人”,性格稳重思虑周密,素来行军打仗稳扎稳打,届此危难之际,率军抵御薛延陀之重任,的确除他之外再无合适之人。 只是若将李绩派去朔州,边疆那边他倒是放心了,可是朝中怎么办? 李绩离开,必然要指派一个人选代理其职,而原本最好的人选自然是名望卓著才能出众的右仆射萧瑀,可是恰好这个节骨眼儿上萧瑀已经南下江陵祭祖,是快马将其召回,亦或是由尚书省的署官暂代? 如若由尚书省的署官代理,按照排名,必然是尚书左丞韦琮,而这个韦琮,却是京兆韦氏子弟,妥妥的关陇集团中坚分子…… 尚书省乃是帝国之中枢,这样一个重要的衙门若是让关陇集团的人来把持,李二陛下绝不情愿。大战开启,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让关陇集团把持尚书省这么长的时间,岂不是之前打压关陇集团的功夫全都白做了? 长孙无忌话音一落,当即便有不少大臣起身附和,朝堂之上一片对于李绩的歌功颂德之声,似乎当今帝国李绩便是“军神”,若不是他率领大军前往朔州,那么薛延陀必然攻破边城长驱直入,旬月之间就能直抵长安城下,重演当年“渭水之盟”的一幕……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他岂能看不出这些人举起双手双脚赞同李绩出征,实则就是为了谋求尚书省的主导职位? 他对李绩有些不满,李绩请战,朝臣纷纷赞同,除非他一意孤行乾纲独断,否则大局已定,这使得他陷入被动之中…… 反而李绩自开口请战之后,便肃然而立,再不说话。 李二陛下沉吟不语,自有人体会起意,站出来为皇帝分忧解难…… 岑文本手持象牙芴板出班启奏:“启禀陛下,薛延陀此次大举来犯,正所谓来者不善,若是不能妥善应对,恐怕后患无穷。放眼朝堂,唯有英国公能够堪当拒敌于国门之外之大任,只是英国公若率军北上抗敌,朝中百官无首,政务难免懈怠疏忽,故此,老臣谏言令尚书左丞张行成暂代尚书左仆射之职。”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喧嚣。 长孙无忌启奏道:“陛下明鉴,官职高低、品佚有序,按理,当由尚书左丞韦琮暂代仆射之职。” 韦琮与张行成同为尚书左丞,但俸禄多出了一百石…… 别小看这区区的一百石俸禄,同等官阶之下,就意味着排名靠前,担责任的时候重了一分,身份自然也高出一线。 自然有人附和长孙无忌的话语。 岑文本却摇头道:“尚书省乃是国之中枢,每日每时处理的皆是军国大事,韦琮年轻,经验不足,若是出了差错,恐惹出巨大纰漏,届时难以弥补。” 长孙无忌差点气笑了,一指旁边默不作声装乖孩子的房俊,大声道:“房驸马未及弱冠便以兵部左侍郎的身份节制兵部,韦琮再是年轻,也已经年过而立,难道比房驸马还年轻了?况且房驸马在兵部一系列举措得当,铸造局的建立、各式新型兵器的研发尽皆有目共睹,从未出现纰漏,韦琮亦是世家子弟,满腹经纶才华过人,自然也定能胜任尚书省之职责。” 房俊在一旁翻了个白眼,你们争你们的,为何把我拉下水? 不过就算心里不爽,也不会轻易插言,他岂能看不出李二陛下不愿将尚书省交到关陇集团的手里?就算长孙无忌蹦跶得再是欢实,这件事估计也没什么希望…… 果然,长孙无忌话音刚落,便听到京兆尹马周幽幽说道:“赵国公将房驸马与旁人混为一谈,有些不妥。房驸马固然年少,可是无论诗词歌赋之成就,亦或是经济谋略之造诣,堪称惊才绝艳,放眼朝堂,又有几人可比?正是韦琮身为世家子弟,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难当尚书省之大任。” 这位更狠,直接将人选的问题上升到世家子弟与寒门学子的阶级高度…… 偏偏你还不能反驳他说的不对。 前些年帝国刚立,一些曾跟随高祖皇帝兴兵起家的功勋尽皆身居高位,这些人当中大多数皆是世家子弟,或是酬功或许安抚或是拉拢,这些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充斥着朝堂上层。 但是这几年朝局稳定,昔日那些开国功勋渐渐老迈,新近提拔的官员大部分都要有曾经主政一方的资历,若不能将一城一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焉能位居中枢处理军国大事? 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未经地方不能入阁”定然会成为选拔宰辅的硬性条件…… 马周之言看似有些混个不讲理,可长孙无忌没法反驳。 因为房俊这混蛋的确就是一个妖孽…… 若是拿韦琮与之相比,别说代理尚书左仆射之职了,恐怕就连现在这个尚书左丞都不合格。 这等妖孽百年难遇,实在是让人伤脑筋…… 吏部侍郎杨篡出班,手持芴板辩驳道:“马府尹此言差矣,房驸马固然才华卓越,可也并不能证明韦左丞便不如他。况且房驸马之所作所为难免有投机取巧之嫌,诗词做得好并不代表官就能做得好,你看他又是铸造局又是枪炮局,将一个兵部闹得乌烟瘴气,简直不知所谓。吾等身为陛下臣子,职责乃是为君分忧,若是如房俊这般胡搞乱搞恣意妄为,除了惹麻烦之外,有何益处?” 他站出来,立即又有一群关陇集团出身的官员附和,职责房俊无事生非,大家做官应当墨守成规谨慎办事,岂能成天想着一些新花样,将大家弄得闻所未闻、疲于应对? 房俊又叹一口气…… 咱只想当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一个代理的职位你们谁爱争谁就去争,人家李绩春秋鼎盛身强力壮,难不成你们他去了北疆就一去不回了? 等人家得胜还朝,还不是得乖乖的将位置让出来。 他心里正琢磨着刚刚长乐公主的那番话呢,说什么高阳公主有孕……是为了替自己求情故而安抚皇帝,还是确有其事?仔细想想,高阳公主好像这些日子的确有些身体不适,或许是尚未确定是否怀孕,故而未曾与自己言说,想要等到确认之后给自己一个惊喜? 脑子有些乱,面对拿自己说事儿说个没完的这帮人自然没什么好脾气,阴沉着脸瞪着杨篡,道:“此时与我无关,尔等接二连三将我拿出来说事儿,是何道理?赵国公说说也就罢了,那辈分高,年纪大,打他一顿怕他讹上我,可你杨篡若是再这般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休怪我跟你不客气。” 第一千七百三十八章 虎毒不食子 长孙无忌气得脑门儿青筋乱跳,恨不得上去给这混账一个冲天炮! 什么叫怕我讹上你? 你娘咧! 这小王八蛋嘴巴太损,房玄龄一世君子,怎地生出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儿…… 可是气归气,对付房俊只能暗地里下手,若是这时候他站出来跟房俊置气,这棒槌性子发作不管不顾,丢人的还是自己。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我忍…… 大臣们尽皆无语,哭笑不得,这个棒槌难道不知道此地乃是两仪殿?大当着皇帝的面说出这等市井无赖之言,实在过分。 杨篡有些懵…… 虽然我的确是拿你举例,可是今儿既不是我第一个说的,也不是说得最多的,何以偏偏跟我较真儿? 当着满殿文武大臣的面儿,他有些拉不下来脸,顿时羞恼叫道:“此乃朝堂之上,你还能咬我是怎地?” 房俊淡然瞥了他一眼:“咬你?虎毒不食子。” …… 朝堂上一片寂静,各个都瞪大眼睛瞅着房俊。 娘咧! 这厮还真是人才啊,骂架的人才…… 长孙无忌站在殿中,忍住了没去擦额头渗出的虚汗,心里长长的吁了口气,庆幸的暗忖:幸好老子把持住了,没有被这厮激怒跟他斗嘴,否则若是此刻自己被怼了这么一句,还不得气死了? 虎毒不食子……娘咧真有才。 杨篡气得面红耳赤,手指颤抖的指着房俊,恼羞成怒道:“无礼,无礼之至!尔身为朝廷命官,居然口出恶言,还有没有教养?” 房俊不屑道:“跟你这种人,还谈什么教养?我倒真想替你爹教训教训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就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杨篡顿时一滞。 大臣们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杨篡乃是弘农杨氏子弟,房俊那小妾武娘子的母亲便是出身弘农杨氏,而且两家据说血脉相近,论起辈分来,杨篡还真就得管房俊叫一声姑父…… 只是世家门阀眼中素来唯有利益二字,除非是自家的滴血血亲,否则那些渐渐疏远的亲戚平常见了面说说笑笑还成,每当利益冲突,翻脸不认人的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可再怎么说,长辈就是长辈,你心里不认可以,但嘴上不能不能不认,否则传扬出去,岂不成了六亲不认之辈? 这对名声是个极大的污点…… 可这个时候认怂更不行! 杨篡暗暗后悔不该站出来,更不该拿房俊做筏子说事儿,原本想在长孙无忌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现在却有可能事与愿违,只能硬着头皮道:“此乃两仪殿,议论朝政之地,何等神圣庄严?即便是父子同殿,亦应当只论公事不叙私宜,房驸马居然拿出长辈之身份以势压人,简直可笑。” 房俊哼了一声,黑着脸道:“这会儿说我以势压人了?刚刚赵国公拿我说事儿的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指责他以势压人?” 杨篡忿然道:“怎么就以势压人了?不过是举个例子而已。” 房俊道:“可为何不拿旁人举例,偏偏拿我来举例?还不是看着我好欺负,认定我不敢在这大殿上揪他的胡子?出了这个殿门,你问问他敢不敢当这面儿将刚刚的话语再说一遍?既然只能在这大殿上出言不逊,那就是以势压人。” 旁边的长孙无忌腮帮子上的肉抖了几抖,连连给杨篡使眼色,你娘咧是不是吃错了药,这可是能说的令狐德棻撞柱子装晕才找到台阶的人,你跟他斗嘴,是不是傻? 可杨篡现在是骑虎难下,若是乖乖退往一边,今儿这面皮算是丢尽了,只得狡辩道:“吾等只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房驸马未免太过心虚,更说明你不过是徒有其表。” “嗬!” 房俊冷笑一声,点头道:“很好,你说我徒有其表是吧?行,你现在就将那个什么韦琮叫来,就在这大殿之上,陛下和诸位做个见证,我跟他比试比试,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医卜星象天文算数,甚至骑马射箭拳脚刀枪,你们随便选一项,他韦琮有一样比我强,我给你们鞠躬认错,如若不然,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闭嘴,磕头认错!” 杨篡气得浑身发颤,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放眼大唐,谁不知道房二郎惊才绝艳、学究天人?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不仅诗词歌赋当世第一,便是那等杂学照样冠绝古今,简直妖孽! 韦琮固然是京兆韦氏的子弟,自幼熟读经书天资聪颖,未必就不能在房俊言及的那些项目之中找出一个能够与之不相上下甚至略微胜出的,可这前提是一旦输了就得磕头认错,他杨篡如何敢去赌这百不足一的几率? 闭嘴认栽,颜面扫地。 可若是较真儿输了给房俊磕头,那他马上可以致仕告老了,往后再朝堂没法混,可他现在才三十出头…… 怎么选? 很简单。 垂头丧气老老实实站到一边…… 大家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毕竟杨篡已经服软,总归不能将人家往死里怼吧? 却不料房俊却又将矛头对准了长孙无忌…… “赵国公,要不这个赌,换您来?” 长孙无忌怒目而视:“你让老子给你下跪磕头?” 房俊笑道:“不敢不敢,您敢跪,我也不敢受啊,杨篡他家老子没教好,我可以替他老子教一教,您德高望重,怎么能跟他比?” 杨篡眼观鼻鼻观心,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娘咧! 老子服你了行不行?今日不管你说什么,就算现在跳过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老子也把嘴闭得严严实实,一句话都不说,免得又被你抓住话柄……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道:“不赌!” 他岂会上了房俊的当? 房俊有些失望,道:“不赌就不赌,不过想必您心里也认为我比那个韦琮强的多,我俩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所以待会儿您跟陛下启奏之时,就别拿我说事儿了,行不?” 长孙无忌一口气闷在胸口,很难受,不说话。 御座上的李二陛下面无表情的看着殿上这么一出闹剧,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舒坦。 这房俊平素恣意妄为,但是这嘴皮子上的战斗力果然了得,就连长孙无忌这等心思灵透之辈都不是对手。韦琮的官职的确是排在张行成的前头,长孙无忌等人拿这个说事儿,一时半会儿的还当真不好反驳。 可房俊一阵胡搅蛮缠,居然将韦琮给否了…… 李二陛下心中快意,不过面上不显,毕竟是九五至尊,得时常保持威仪喜怒不形于色,便干咳一声,拍板定论:“尚书左仆射一职,便由张行成暂代吧,反正也不过是一年半载的事情,待到英国公得胜还朝,便会各归其职,毋须再作争论。” “喏!” 长孙无忌等人纵使再是不甘,此刻也不能做多说什么,说得多了惹得陛下发作,说不定直接将韦琮给撸了…… 只是恰好萧瑀返乡祭祖,李绩出征北疆,多好的一个掌控尚书省的机会就这么平白错过了,实在是让人心头发堵,郁闷的要死。 大殿上继续商议。 这些年大唐战事一直未歇,现在遇到紧急军情,却也并不手忙脚乱,自有一套平素惯用的章程放在那里,商议起来甚是快速。 “命幽州都督张俭、营州都督周道务统所部兵马压制薛延陀东境,同时震慑高句丽;兵部尚书李勣为朔方行军总管,武陵县公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调拨大军三十万,分道以御之。” 很快,朝堂上便做出决断,稍后门下省便会颁发圣谕兵符,兵部负责调派军队、运输粮秣,战争的阴云已然笼罩了朔州之北的广大土地,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然而房俊现在关心的并不是这些。 他只想速速返回家中,看看高阳公主是否又有身孕…… 第一千七百三十九章 卢氏教子 刚一散朝,房俊便迫不及待的出宫,带着一众亲兵快马加鞭招摇过市,直奔崇仁坊的家中。 路上行人纷纷闪避,看清为首一人乃是房俊,不由惊奇万分,房俊平素的名声固然被传得甚是难听,什么恣意妄为肆无忌惮都是轻的,纨绔子弟、混不吝、恶霸等等名头尽皆挂在头上,但是在百姓眼中,这人却是勋贵之中难得从不为难穷苦人的世家子。 此刻见到房俊这般纵马如飞招摇过市,难免窃窃私语:难不成是谁又招惹了这个棒槌,赶着上门儿去报仇的? 房俊却是顾不得这些,一路疾驰回府,飞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身后的亲兵,便大步流星直奔后院。 门口站着两个丫鬟,见到房俊一身朝服龙行虎步的走来,赶紧敛裾施礼,羞答答道:“见到二郎。” 阖府上下,谁不知二郎良善开明,对待妾侍亦是有情有义? 别人家的侍女丫鬟见到家中的少郎君恨不得掩面遁走,唯恐被那些个负心薄幸的纨绔子弟看上,得了身子之后不仅连个名分都不给,甚至沦为礼品弃若敝履,赠送他人沦为玩物。但是在房家,丫鬟们但凡自认有点姿色,无不心心念念希望爬上房俊的床榻,得君垂怜…… 房俊微微颔首,问道:“殿下可在屋内?” “在的……” 话说一半,房俊已然推门而入。 外头阳光明媚,陡然进到屋内,一时间难免双目不适应昏暗的状况,未等房俊适应过来,便听到耳边风声呼啸,急忙一低头,一个鸡毛掸子飞舞着砸在身后的门框上,继而耳中传来一声怒叱:“你个混蛋玩意儿,老婆有了身孕尚且不知,还成天到晚胡天胡地,万一伤了胎气,老娘跟你没完!你说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管不住裤裆里那根玩意儿也别祸害自己人啊,憋不住了自去解决便是,家中爱妾娇媚美婢成群,还能憋坏了你不成?你瞅瞅你,在外头吆五喝六横行霸道的,怎地就不知道多多纳上几房妾侍?就这么一妻一妾几个小妾,老娘怎么指望你开枝散叶传宗接代?” 敢这么骂房俊的,上天入地六合八荒,唯有母亲卢氏…… 房俊一脸懵逼,稍稍缓了一下,便见到屋内母亲坐在炕沿上,高阳公主坐在炕头,武媚娘坐在母亲身边的椅子上。高阳公主背脊挺直,微微垂着头,武媚娘则俏脸似笑非笑,咬着嘴唇看着他,母亲卢氏却是气势汹汹,怒目圆瞪,仿佛房俊干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 房俊将掉在地上的鸡毛掸子捡起,陪着笑脸,上前道:“母亲何故生气?都不知明白您刚刚说些什么。” “啪!” 卢氏起身在房俊肩膀拍了一巴掌,怒道:“上一次怀上菽儿的时候,你就胡来差点害得公主动了胎气,现在又来,你是不是不把老娘吓死就不舒坦?” 哪里有这事儿? 房俊叫起撞天屈:“母亲大人明鉴,何曾有过这等事?儿子非是懵懂无知之时了,焉能只图自己而不顾公主身体?这几天确实未曾与公主同房啊!” 卢氏哪里肯信? 又是一巴掌,叱道:“还敢跟老娘说谎?刚刚公主还说昨晚你非缠着她,她说身子不舒服你还要硬来……” 房俊瞠目结舌,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一截儿…… 哪里有这等事? 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高阳公主,这位殿下正羞答答的低着头,尖俏的下颌越发好看,含糊其辞道:“母亲您别说了,怪难为情的……” 房俊差点蹦起来,公主殿下,您是在参加《我是演员》的排练么? “殿下莫要冤枉我,何曾有过这等事?” 高阳公主抬头,俏脸可怜巴巴:“对不起郎君,是母亲非要问我,我也没法……” 房俊快要气晕了,瞪眼道:“怎可如此信口雌黄!” 高阳公主嘴巴一扁:“我给你怀孕生子,你还凶我……”扭头看向卢氏,泫然欲泣:“母亲……” “啪!” “哎呦……” 卢氏狠狠一巴掌打在房俊肩膀,房俊怪叫一声,心想这公主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便看向一旁乖巧不语的武媚娘:“媚娘你给我作证,昨夜我何曾与殿下同房?” 武媚娘一脸纠结,犹犹豫豫,半晌才道:“郎君莫要逼我……” 那小模样,就好似被房俊逼着撒谎却又不愿与房俊同流合污一般…… 房俊仰天长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两个臭娘们儿是合起伙来把自己往死里坑,大抵是因为昨夜自己没有回卧房安睡,偷偷摸摸跟郑秀儿亲热一晚,这俩人嫉妒吃醋了…… 自从诞下孙子,这两个娘们儿在老娘的眼中地位蹭蹭蹭的往上窜,原本高阳公主高贵的身世、武媚娘的乖巧柔媚便深得老娘喜爱,现在更是不得了,反倒弄得自己这个儿子好似捡来的。 这在唐朝的社会风俗当中极其少见,幸亏房俊经受过后世的熏陶,否则还真不一定接受得了…… 当然,房俊现在在意的不是这个。 “当真怀上了?”房俊看着高阳公主问道。 高阳公主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轻轻点头,轻声道:“嗯,最近两天总是身子不舒服,只是未敢肯定,今早母亲回府,这才叫了郎中过来细细诊治,说是喜脉。” 房俊楞了一下,既然今早才确定,那刚刚在皇宫里长乐公主言及高阳公主已然怀孕,还真就是睁眼说瞎话。心里不由得美滋滋,那位殿下为了替自己求情也是真拼,居然敢哄骗于李二陛下…… 卢氏依旧余怒未消,揪着房俊的耳朵耳提面命:“是条汉子就得对老婆孩子好,你爹当朝宰辅,不知多少勋贵高官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奉迎巴结,可是你何尝见过他在家里吆五喝六耀武扬威?男人的能耐就得朝着外头使,就算你有通天的能耐,在家里打老婆骂孩子算什么本事?” 房俊雪雪呼痛,连连求饶:“娘唉,您饶了我吧,疼疼疼……我哪敢在家里耍威风?且不说别的,单单有您给她们撑腰就了不得,儿子若是敢瞪一瞪眼睛,还不是一转眼就被您给镇压?娘快放了我,这这这,儿子好歹也是朝廷重臣,若是被外人知晓,定然笑话,儿子如何做人?” “滚你的蛋!老娘教训儿子,怎么就笑话了?别说你区区一个检校兵部尚书,就算哪天当上司空司徒,你不还是老娘肚子里头爬出来的?老娘想什么时候收拾就什么时候收拾,你敢炸翅儿试试?” 卢氏横眉立目,霸气侧漏。 小样儿! 你老子都被老娘整治得服服帖帖,现在还收拾不了你个小兔崽子? 房俊愁眉苦脸,连连求饶。 高阳公主则与武媚娘捂着小嘴儿,吃吃的笑。 在外头横行无忌无人敢惹的房二棒槌,在家中则一身煞气尽皆收敛,仿佛从老虎变成了绵羊,这种强弱之间的极致转变……还真是可爱呀! 卢氏教训了儿子一通,又叮嘱高阳公主一些注意事项,便美滋滋的转身出去,前往厨房吩咐厨子准备一些养身子补气血的食物。现在房家蒸蒸日上,儿女们尽皆有出息,房玄龄更是放下繁重的公务修身养性,若是能够在多多添丁,那简直就是最美的事情了…… 卢氏一走,房俊顿时支棱起来,指着高阳公主气道:“好哇,怀孕这么大的事不是第一个通知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在母亲陷害于我,你这娘们儿想要造反不成?” 他凶神恶煞,奈何刚刚见识了他“温驯如绵羊”的高阳公主岂会害怕? 琼鼻皱了皱,公主殿下娇哼一声,道:“哼哼,哪里有陷害于你呢?本宫倒是巴不得你每晚都歇在我房里,奈何已然青春消逝臃肿不堪成了黄脸婆,再得不到郎君的宠爱呢……” 房俊以手抚额,臭丫头你还敢不敢再做作一点? 武媚娘无奈,瞅了高阳公主一眼,劝道:“殿下当适可而止,郎君乃是至情至性之奇男子,那几个侍妾皆是你我的侍女,最是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人,郎君若是不能给她们个一男半女,岂非太过薄情?”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口“哐当”一声响,房俊吓了一跳回头,便见到郑秀儿正手忙脚乱的将掉在地上的脸盆拾起,抬起头瞅了一眼屋子里三人,眼圈儿瞬间一红,两行清泪便即涌了出来。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垂泣道:“殿下宽恕,奴婢知罪……” 房俊仰天长叹,得,这位估计是这丫头不知道高阳公主今日演技爆发想要表演,将她刚刚的话语当真了…… 第一千七百四十章 有什么数 看着郑秀儿委屈惶恐的神情,房俊便知道这丫头将高阳公主的话当了真…… 可是你难道就没听到武媚娘的话? 高阳公主面色僵住,看着跪在地上求饶的郑秀儿,捂着额头无奈道:“秀儿你快快起来,本宫并无恶意,刚才也只是跟郎君说笑而已。” 郑秀儿哪里肯信?只是跪在那里小声垂泣,惶恐不已。 在这个年代,妾侍是没有地位的,仅仅比婢女高上那么一点点,生杀予夺皆在丈夫于大妇之手。若是自己当真恶了高阳公主,执意将自己发卖或者送人,怕是郎君也不可能抵挡得住…… 武媚娘赶紧自椅子上站起,拉着郑秀儿的手拽起来,蹙眉喝叱道:“哭什么哭?你也真是蠢得可以,连殿下跟郎君戏言都听不出么?平素殿下待你等何曾有过半点刻薄?往日郎君宿在殿下房内,殿下屡屡劝说郎君要多多宠幸你等,现在听风就是雨,岂不是让殿下伤心!” 高阳公主嘴角咧了咧,笑容尴尬,有些心虚。 她倒是的确时不时的就劝阻房俊去宠幸武媚娘和几个侍妾,只不过大多是被房俊折腾得快要散了架没了气儿抵挡不住,想要找几个垫背的而已…… 摸不准这个狡诈的武娘子是替自己说话还是故意消遣自己,恨恨的瞪了武媚娘一眼,这才柔声道:“秀儿毋须在意,本宫当真只是戏言而已。你我既然进了一家门,自然便是一家人,家和万事兴,吾等自然要亲近友爱一同服侍郎君,又岂能不希望你们都好呢?此事只是误会,切勿放在心上。” 好一顿劝说,郑秀儿这才知道自己确实误会,羞得面红耳赤,却也破涕为笑。 在这个家里,无论房俊如何宠着她们,高阳公主亦因为最贵的身份有着不可置疑的地位,若是她当真嫉妒几个侍妾,那么这几个侍妾的下场可想而知…… 房俊脱掉鞋子坐到炕上,一把将高阳公主拉进怀里,当着武媚娘和郑秀儿的面狠狠的照着翘臀来了几下,大声道:“居然敢陷害本郎君,以后还敢不敢?” 高阳公主挣扎一下,没挣动,也不敢太过用力怕伤了胎气,被房俊打横搂在怀里,咬着嘴唇仰着头怒视房俊:“你敢打我?” 房俊气乐了:“哎呦,跟我摆公主架子?该打!” “啪!” 抬手又是一记,紧绷软弹,手感极佳。 本以为高阳公主会愤怒反击,孰料这位殿下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忽然一扁嘴,大哭道:“呜呜呜,你敢凶我,还敢打我?呜呜呜,我给你生儿子,你居然还如此苛待于我,没法活了,呜呜呜……” 房俊瞠目结舌,我去! 还有这等操作? 说哭就哭是个好演员,可是你这光打雷不下雨是怎们回事? 没等他指点一下高阳公主演技,便听得门口一声霹雳雷霆也似的怒吼:“房二郎,你想死是不是?敢大老婆,老娘今天弄死你!” 卢氏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房俊居然全无察觉…… 娘咧! 又着了这臭丫头的道儿! 房俊低头看着在自己腿上仰起脸做鬼脸的高阳公主,恨恨道:“算你狠!” 而后起身跪在炕上,两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愁眉苦脸道:“母亲,可否听儿子解释……” 卢氏满面含煞,脚底生风,一声不吭的冲着房俊冲过去,顺手将不知所措的武媚娘手里刚刚从地上捡起的鸡毛掸子劈手夺去…… “啪啪啪!” “嗷——” 后院的惨叫想起,房府下人奴婢闻听,尽皆苦笑摇头,有心想要给二郎求求情,却也不敢上前。 老娘打儿子,就算皇帝来了也拦不住…… ***** 薛延陀陈兵北疆随时挥军南下的消息转瞬即传开,却并未引起多少惊慌。 昔日强盛如突厥亦被唐军歼灭倾覆,被突厥死死压制多年的薛延陀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以一群觊觎大唐繁华意图劫掠一番的乌合之众而已,只待大军北上,破敌指日可待。 反倒是李绩率军北上之后由张行成暂代尚书左仆射之职,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片舆论。 不是因为张行成的能力、资格,而是因为他的出身。 不是关陇贵族,不是江南士族,而是山东世家? 须知道,自大唐开国以来,山东世家出身的官员,朝堂上课没有几个…… 李绩已然继任尚书左仆射,总理朝政,此刻前往朔方任行军总管便必然让别人担负起政务重任,尚书右仆射萧瑀乃是最佳人选,可萧瑀恰恰于此时前往江南祭祖,皇帝心中对于萧瑀的不满尚未消散,自然不可能将其召回。 原本尚书左丞韦琮代理尚书左仆射之职名正言顺,却被房俊一通胡搅蛮缠之后,便宜了同是尚书左丞的张行成代理,连带着另一个关陇集团出身亦是排在张行成前面的李行廉都没有人去提名…… 关陇集团在这一次变动之中大败亏输,韦琮、李行廉尽皆没有争过山东士族出身的张行成。 离开一个与山东世家同气连枝的李绩,又冒出一个中山张氏出身的根红苗正的山东世家子弟张行成,这不能不让满朝关陇贵族出身的官员人心惶惶。自从隋末开始,关陇贵族便联合江南门阀对山东世家展开了不遗余力的打压,若是以后山东世家崛起,几乎可以想见关陇贵族必将面对随之而来的报复…… 朝局因此开始动荡不安,暗流潜动。 尚书左丞张行成府上。 张行成一身锦衣棉袍端坐在花厅之内,方正的脸膛难掩喜气,手捋着胡须对面前的崔敦礼笑道:“贤弟乃风雅之人,难不成亦要学那些市侩之徒,前来揶揄嘲笑为兄一番不成?” 坐在他面前的,正是兵部郎中崔敦礼。 崔敦礼比张行成年轻了差一点十岁,脸颊瘦削双目湛然,望之甚有书卷之气,此时拱手道:“小弟岂是那等无聊之人?只是先前在衙署之中闻听兄长暂代左仆射之消息,一时间感慨莫名,回府之后亦无法宁心静气,故此才前来叨扰,还望兄长勿怪。想吾山东士族这些年遭受的打压排挤,难掩心中怅然。” 言语唏嘘,神情感慨。 张行成敛去笑容,长长一叹…… 自东汉以儒学经文而著称天下以来,兴旺于魏晋,山东士族一直都是政权的拥护者,只是自衣冠南渡之后,山东士族便一蹶不振,琅琊王氏、兰陵萧氏、琅琊颜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这些煊赫一时的大族举家南迁,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等固然坚守本族,却已然成为昨日黄花,锦绣不再。 大唐立国之初,山东士族为政权稳固整个山东地区立下了汗马功劳,出钱出人出力,意图在大唐朝堂之上占据优势地位。 然而这些贡献并没有什么用,大唐立国之后奉行的乃是“关中本位政策”,大唐的建立是依靠关陇贵族的鼎力支持,这就使得朝局之上天然的排斥山东士族。 贞观六年,李二陛下命令高士廉、岑文本、令狐德棻等人“刊正姓氏”,修撰《氏族志》,待到修撰完成之后,将崔氏崔民干列为第一等,李二陛下得知之后甚为不满,曾对人说:“我与山东崔、卢家,岂有旧嫌也,为世代衰微,全无官宦人物,贩鬻婚姻,是无礼也;依托富贵,是无耻也。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我今定氏族者欲崇我朝人物冠冕,垂之不朽,何因崔干犹为第一等,只看卿等不贵我官爵耶!” 于是,下令重新刊订姓氏,并明确修纂宗旨:“不论数代以前,只取今日官品、人才等级”。 由此可见,皇帝对于山东士族的打压到了何等严厉之程度…… 张行成略微沉默片刻,沉声道:“时移世易,风水轮流转,吾山东士族诗礼传家、修习儒家经义,底蕴深厚人才济济,又岂是压制便能压得住的?” 崔敦礼微微摇头,叹气道:“话虽如此,可这次若非房二郎从中作梗坏了赵国公的好事,怕是兄长争不过那韦琮……” 张行成一愣,问道:“你是说……房二郎现在站在咱们这一边?” 崔敦礼道:“房氏一脉出自齐州,于我山东士族纠葛不清,天然便是山东士族的一份子。纵然房相以往从未表明立场,可是你看他执政十数年,何曾有过打压山东士子的先例?朝堂风向如此,陛下心意如此,即便是房相,亦要明哲保身,待到时机一至,自然有所倾向。难不成兄长还以为今日朝堂之上房二郎的胡搅蛮缠乃是无意之举?呵呵,那兄长可就大错特错,小弟整日里与房二郎同衙为官,对于他的心性能力再是清楚不过,这位表面看上去是个混不吝的棒槌,却从未做过吃亏之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家心里头有数着呢……” 有数? 张行成默然,他是真没看出有什么数,那厮好像就是要看杨篡不爽而已啊…… 第一千七百四十一章 天上掉美妾 崔敦礼道:“眼下房俊已然是朝中当红的人物,是陛下的得力臂助,而且他与太子交好,深得太子之信重,假以时日,登阁拜相乃是水到渠成,即便是成为宰辅之首亦非不能,吾等应当对其多做回应,加之其本身就是山东士族的一份子,定然回报颇丰。” 朝中现在没人质疑房俊将来的成就,一直认为只要房俊脑子不抽筋,十数年后登阁拜相已是必然。 投资要趁早,何况是本就与齐州房氏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山东士族? 未等张行成说话,崔敦礼续道:“听闻萧瑀意欲择一族女嫁予房俊为妾,以此将房俊拉拢过去,不过房俊已然公开拒绝。我们何不效仿此举,在五姓当中选出一个兰心惠质的女子嫁给房俊?房俊可以拒绝萧瑀,但是只要吾等家中长辈出面向房相提出,房相必然不会反对,只要房相不反对,房俊也只能同意。” 张行成不可思议道:“你是认真的?” 也难怪他对崔敦礼的提议如此惊讶。 隋唐以来,天下始终有一段话描述世家门阀,受到广泛认同:“山东之人质,故尚婚娅;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关中之人雄,故尚冠冕;代北之人武,故尚贵戚。” 山东士族历史悠久,素来以联姻之方式互为联合。 李二陛下寄望于通过修《氏族志》重新排定氏族等第,提高李唐皇族与当世勋贵名臣的政治声望,挫败山东士族的优越感,不过这种士族政策却收效甚微。 《氏族志》完成修撰后,山东士族依然坚持其一贯作风,拒绝承认新的门第标准。非但如此,即便是朝中大臣也不改其尊崇山东士族的传统,不惜“自贬家门,受辱于姻娅”,谋求与山东士族联姻。 “修国史”与“娶五姓女”,早已成为被朝廷新贵们视为孜孜不倦追求的人生崇高目标…… 而齐州房氏固然是山东士族的一份子,但是其郡望不显,只是房玄龄入朝之后方才声名鹊起,却依旧缺乏底蕴。房氏的根基在于皇帝,而非是世代传承之郡望血脉,这在山东士族眼中,其更接近于皇家。 排斥不至于,但肯定将房氏视为“异己”…… 如此情况之下,崔敦礼居然建议加一个“五姓女”过去,不由得张行成不惊讶。 房俊的能力以及对于皇帝的影响,张行成自然看在眼中,但是如杨篡所言房俊站在山东士族这边,他却不以为然。 那是陛下手里最锋利的刀,一向对准世家门阀砍伐根基毫不留情,之所以眼下未与山东士族发生正面冲突,只不是因为山东士族已经被打压得很惨,根本还达不到被房俊盯上针对的层面而已…… 他略作沉吟,不得不出言提醒崔敦礼:“贤弟与房俊同衙为官,对其性情多有了解,愚兄本不该质疑你的看法。但为兄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房俊之所以有今日之成就,不过是陛下一力扶持希望其成为冲锋陷阵的先锋而已,再锋锐、再势不可当的刀子,也不会有自己的意志和思想。” 握刀的人才能决定刀子去砍谁。 若是山东士族将之视为倚仗,万一有一天双方利益冲突,岂不是要遭其反噬? 崔敦礼看着张行成,不知说什么好。 您整天呆在尚书省作为房玄龄的副手,居然就是这么认知房俊的? 以房俊的身世背景、才华能力,只要不是一个太过昏庸的皇帝都会对其大加重用、委以重任吧?皇帝是倚重房俊对付世家门阀没错,可前提是房俊有这个能力。 话说回来,若是当真摊上一个昏君,以房俊在奇技淫巧方面的造诣,更会成为首屈一指的权臣…… 沉默一下,崔敦礼没有直接反驳张行成,而是建议道:“不若将此事传回山东,让家中长辈们详做商议,兄长以为如何?” 张行成想了想,道:“如此也好。” 他自然明白崔敦礼不认同他的看法,他心里难免不爽,不过崔敦礼此人虽然眼下官职不显,更多是因为朝中对于山东士族的打压所至,其人精明强干深谋远虑,乃是山东士族年青一代当中之佼佼者。 其实山东士族内部,看好崔敦礼的人更多于看好他的张行成的,现在被他平白捡了一个便宜走到崔敦礼前边,却不等于他就可以无视崔敦礼…… 张行成有些迂腐谨慎,但绝对不会妄自尊大得意忘形,将此事传回族中让那些族老们去权衡利弊,自己亦能轻省一些。 ***** 房俊自然不知道走了大运,“闭门家中坐,美妾天上来”,而且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两个,兰陵萧氏与山东士族抢着往他屋里送上美人儿。 兰陵萧氏的女子各个钟灵毓秀秀美绝伦,“五姓女”不仅各个知书达礼温婉秀媚,更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世间不知多少英雄豪杰为了拥有这样的一个女儿为妻而甘愿折腰,到了房俊这边,风云际会之下居然能让那些趾高气扬的豪族们送上门来为妾,若是传扬出去,不知有多少年轻才俊各种羡慕嫉妒恨…… 他以为自己已经明确拒绝了萧氏的联姻意图,这件事就告一段落。 南下在即,需要将兵部的公务要做一个清理,自己离开之后尚有郭福善、柳奭、杜志静、崔敦礼等人主持大局,他从不是擅权之人,愿意将权力下放,懂得和谐共赢的道理,“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官场的常态。 当然,你若是不想让我好,那我也绝对不会惯着你…… 城外,枪炮局。 作为整个铸造局的核心,枪炮局的四周砌上了高高的围墙,有两百名兵卒分成数班不分昼夜的警戒,更有几十只身躯修长矫健的细犬被兵卒牵着参与巡逻,这些凶猛的细犬听觉敏锐嗅觉发达,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警觉。 这是中华大地上最古老的猎犬。 对猎犬的描述,最早见于《诗经》。 《小雅·巧言》中有“跃跃毚兔,遇犬获之”,即用猎犬捕获狡兔来比喻君子能识破谄人的恭维巧言。在《秦风·驷職》中有“輶车鸾辘,载猃猲獢??”的描述,记载了秦国公子携犬狩猎的场面。其中“猃”和“猲獢”均为猎犬,“猃”的嘴、腿、腰都很细长,依靠速度捕猎,这就是“细犬”。直到二十一世纪的关中大地上,仍存有这样的犬种,当地的老猎人把它叫作“猃狗”。 当然,最凶猛的细犬要数蒙|古细犬,这种犬是后来猎人们慢慢驯化出来的,体型高大健壮,速度快、嗅觉灵敏,搏斗能力强大,一般一只蒙|古细狗就可以单独和狼对抗,两只以上可以轻松控制大型猎物,性强凶猛顽强。 据说成吉思汗远征欧洲时,就曾带着许多蒙|古细犬作为警戒与狩猎之用…… 唐朝的关中细犬虽然不如以后的蒙古细|犬,但是照样健壮凶猛,等闲一个军种悍卒若是被这种犬近身,就算能够用刀子将犬宰了,自己也得舍下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若是不幸被咬住了脖子,就算是吕布在世也得跪…… 房俊上辈子的农村老家就曾养过一条细犬,不过那个时候打猎的少,基本都是当做家狗养着看家护院的,品种也不纯。来到这个时代,房俊自然想着闲来无事的时候让手下人多培育出一些纯种的马匹和犬类,阿拉伯马和细狗便是这种临时起意之后随意为之,起码让后世那些不务正业的二世祖们不至于吹牛都找不到资本,平素都是什么德牧金毛哈士奇,本土的犬种似乎根本拿不出手……(咦,好像混进来什么奇怪的东西) 房俊带着一干亲兵来到枪炮局的门口,远远的便被细狗听到了动静,“汪汪汪”的狂吠起来,负责警戒的兵卒当即严阵以待,见到是房俊之后方才放松警戒,并且推开一扇厚重的大门,放房俊等人入内。 刚刚进到大门里,便“砰”的一声闷响在不远处想起,房俊顿时精神一振。 这声音,太熟悉了啊…… 第一千七百四十二章 给我一把98k “枪可以分为霰弹枪冲锋枪手枪狙击步枪 人再多在刚落地捡把喷子你就别慌 全自动记得压枪一不小心飘到天上 没高倍镜就算遇到98k,你也别抢……” 熟悉的音乐,熟悉的画面,似乎一瞬间穿越是来到眼前、充斥脑海。 看着眼前一个站在院子当中的靶场上试射的一个兵卒,房俊有着一刹那的恍惚,若非那兵卒一身板甲并且整颗头都罩在一个铁板铸造的头盔里,差一点以为自己回去了现代,那熬夜吃鸡的年代…… “侯爷,刚刚制成的一把新枪,正在测验,不过效果并不太好。” 柳奭已经从左侧一排值房一样的屋子里走出来,带着几个工匠上前参见,神情有些忐忑。 从铸造局建立的那天起,柳奭便被房俊告知这个枪炮局乃是铸造局的核心,铸造局所有的一切又要为这个枪炮局服务,铸造局的使命,便是开发建造枪炮局所需要的一切。 而枪炮局的核心很简单,唯两样而已,枪和炮…… 火炮的威力他早已见识,一炮打出,火光冲天地动山摇,巨大的铅丸被火药发射出去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可以使得诺大一面墙壁顷刻间崩溃坍塌,若是落在人群之中,挨着就死碰着就亡,血肉横飞收割生命,简直就是有史以来最残暴的战争利器! 对于被房俊与火炮一样重视的火枪,柳奭固然未曾见识过真正的威力,但是听得房俊之描述可在百步之外直接洞穿铁甲大盾,亦是激动不已,这半年来他几乎吃住都在枪炮局,敦促工匠按照房俊的设计图纸设计建造火枪,却一直未能展现出房俊所描述的那种强大威力…… 房俊上前,从那位试枪的兵卒手里接过这杆火枪,手指在木质的枪托上轻轻拂拭,幽幽叹了口气。 步枪的进化历史繁复庞杂,各个国家、各个时期都有着完全不同的理念和路线,导致枪支的形状千奇百怪。即便是最初的火绳枪,形状也各不相同。 外形始终处在进化之中,房俊干脆就将自己最熟悉的98k搬了出来,毕竟这可是一代神枪…… 历史上的98k采用旋转后拉枪机,枪机尾部是保险装置。子弹呈双排交错排列的内置式弹仓,使用5发弹夹装填子弹,子弹通过机匣上方压入弹仓,也可以单发装填。下弯式的拉机柄便于携行和安装瞄准镜,采用弧形表尺,“v“形缺口式照门,倒“v“形准星,准星带有圆形护罩。 现在火枪根本未曾在世界上出现,就连火药都只是全球独一份儿,后拉枪机肯本不可能做得出来,就算做出来了,子弹怎么办? 光是弹壳和底火,要了房俊的老命也不可能一步到位搞出来…… 火绳枪太落伍了,房俊直接采取了燧发枪的设计,使得火枪的发展一步跨越几百年的时光。 燧发枪基本没有什么设计制造方面的难度,摈弃火绳,采用击锤上的燧石撞击产生火花引燃火药就可以了,很简单的一部,但是却标志着纯机械式点火时代尚未出现便告结束。枪管的质量差一些,这既取决于钢材的质量,也取决于制造水平的落后——想要凭空制造出一根无缝钢管的难度实在太大。 只能采取炮管一样的铸造,模具中间放置一根钢轴,等到模具成型之后抽离,便形成了铁管,然后再采用简易的车床——将枪管固定,然后用高硬度精钢铸造的削刀用固定的带滑道的装置钻进枪管中,摇动木柄使得削刀旋转,推动削刀沿着直线运动,便能最大限度的似的削割之后的枪管内壁平直光滑。 这种装置甚至可以为以后的线膛枪枪管拉出盘旋的膛线…… 不过虽然枪管的质量差了一些,但是眼下完全够用,因为火药的威力不达标。 柳奭见到房俊举起火枪做出瞄准状,在一旁道:“火药的威力距离侯爷你的要求还是差的太多,铅丸被发射出去动能不足,十几二十丈便没了力量开始坠落,枪管太薄,又不能如同火炮那样加大火药的剂量,那样就会炸膛。” 有了火炮的珠玉在前,他相信这种火枪必然也会拥有强大的力量,只是建造途中所遇到的难题,实在是让他一筹莫展。 柳奭身后的几名工匠也是一脸愧疚。 他们都是大唐现在最好的能工巧匠,他们能凭借自己的一双手将一块金子敲打成薄如蝉翼的金箔,在完美的贴附在器具的表面历经百年而不脱落,却实在是拿这跟黑洞洞的管子无能为力…… 被铸造局征调而来,他们已经有了工匠的称号,再不是以往的贱籍,甚至拿着相当于七八品官员的俸禄以及丰厚的奖金,若是一直不能制造出令房俊满意的火枪,不仅仅有愧于心,更害怕眼下多得到的一些转眼被剥夺殆尽,竹篮打水一场空。 房俊装模作样的比划几下,温言安抚道:“毋须心急,更不能灰心,火炮也好,火枪也罢,从来都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是一项要千百年传承下去的任务,我们要不断的研发,不断的改进,在摸索之中不断的前行。你们要知道,仅仅是目前的成就,我们已经领先了整个世界。” 他是思维惯性使然,觉得一句“我们领先世界”足够让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拜,是最好的励志话语,可以满怀壮志砥砺前行。 然而在现场这些工匠看来,这句话完全就是废话…… 我们时候不是领先世界? 咱们会的手艺,你让那些蛮夷照着做一百年也做不出来。 领先世界是常规操作,若是什么时候落后了,那就应该集体自杀算球…… 房俊看着诸人的神情并未有什么激动,觉得自己大抵是干不好傳銷的,激励人心的本事差得太远。 尴尬的将火枪丢给兵卒,问柳奭道:“那种短枪研发得如何?” 听到房俊提起这个,柳奭终于打起精神,笑道:“这个简单一些,进展快得多。”说着,打发两个兵卒小跑着去了一侧的库房。 片刻之后,两个兵卒抬着一个箱子跑了出来…… 放到房俊面前的地上,将盖子打开。 房俊上前一看,顿时眉头皱起老高。 实在是太丑了…… 在他想象当中,就算做不成m1911那种,起码也得像个火铳吧? 眼前这东西跟一根棒槌似的是怎么回事…… 他身后的卫鹰等亲兵部曲也都好奇的探头探脑张望,见到这丑了吧唧的东西,卫鹰吃了一惊,道:“这是铁棒槌么?” 娘咧! 骂人呢? 房俊扭头,怒目而视。 卫鹰这才醒悟说错了话,讪笑着缩缩脖子,脚下悄没声儿的移动,躲到后头去了。二郎发火的时候很吓人,若是揍自己一顿也就罢了,可万一让自己上去试枪…… 听说这玩意总是炸膛,自己新婚燕尔,孩子还没影儿呢,这等危险必须远离。 房俊回头,拧着眉毛将箱子里的“枪”拿出来,怎么说呢?这就是一根火枪把枪管给锯短了,长枪管看着修长还挺好,这会儿锯短了,就像一个铁棒槌,丑的一比…… 大抵柳奭自己也觉得有负重托,尴尬道:“非是吾等不尽心尽力,只是侯爷你那图纸上的形状实在是太过繁复,无论铸造亦或是打磨,都太过艰难,也就只能做成这样……” 房俊无语。 想到这个时候的工业水平基本为零,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问道:“装弹了没有?” 柳奭道:“自然没有。” 房俊有些手痒:“装弹,让我试一试。” 柳奭赶紧只会兵卒装填火药铅丸,说道:“这种短枪制造了二十多支,因为枪管缩短,威力有限,火药也毋须装填太多,枪管的承受力大大增加,下官已经组织人手试验了上百次,无一次炸膛,安全性非常好。” 第一千七百四十三章 工匠精神,源于自信 转眼间,兵卒已经将火药填好,装上铅弹。 房俊伸手将火枪接过,入手颇重,木质的枪托很压手,枪管很短略带光泽,显然是经过简单的打磨,看上去就有一种超越时代的科技气息…… 见到房俊将火枪举起瞄准靶子,柳奭咽了口吐沫,上前阻拦道:“这个……要不让下官来先试一枪?” 房俊瞅着他,道:“什么意思?对你们制造的火枪安全性不放心?和着刚刚都是哄骗本官呢?” 柳奭对于房俊那是怕到了骨子里,听到房俊语气不悦,吓了一跳,连忙道:“怎么会?安全性肯定没问题,只是……只是这东西毕竟杀伤力太大,万一出个差错,下官担待不起……” 岂止是担待不起? 若是房俊因为试枪出了意外,不说皇帝会将他流放琼州,恐怕高阳公主就能将他给大卸八块…… 房俊蹙蹙眉头,说实话,他也有些心虚。 这年头的铸造能力和冶炼能力着实有限,合金什么的只能一点一点的试验,其中的各种金属含量不可能太过精细,冶炼出来的铸造枪管的金属自然有着相当大的隐患。 不过当他目光从身后一群工匠的面上扫过,心里便微微一沉…… 这些工匠一个个尽皆露出担忧惶恐的神色,柳奭害怕出意外,他们更怕!柳奭好歹还有一个河东柳氏的世家子弟身份,他们这些刚刚脱离的贱籍的工匠有什么?若房俊出了事柳奭被流放,他们这些人怕是得统统夷三族…… 房俊仰起头,瞅着湛蓝的天空。 后世的人们总会时不时的听到所谓的“工匠精神”,将德国、日本等等制造业强国的“工匠精神”渲染得神秘而崇高。 什么是“工匠精神”? 在房俊看来,无非严谨与自信而已。 诚然,德、日等国在新世纪的工匠技艺引领全球,将“工匠精神”这个词汇传遍天下,受到万千追捧,但是在此之前,中國的工匠技艺领先世界两千年,却从未有人提及过“工匠精神”这个意义,甚至这个词汇从未存在过…… 中國古代以四大发明著称于世,能工巧匠举世公认,庖丁解牛、运斤成风、百炼成钢……这些成语记载了古代工匠出神入化的技艺。然而,这些纯粹的工匠技艺却往往被冠以“崇尚以德为先,德艺兼修”“心传体知,师徒相承”等等修饰之意味,似乎纯粹的工匠技艺唯有在儒学的指引下才能体现极高的境界。 纯粹扯淡! 技艺就是技艺,唯熟能生巧、刻苦钻研耳,与道德有个毛的关系? 道德是工匠的修为,与技艺无关。 而正是因为儒学对于社会上的一切都横加干涉的野蛮欲望,甚至将工匠技艺冠以“奇技淫巧”这等低贱之蔑视,方才导致了领先了世界几千年的华夏工匠技艺始终不受正统阶层的重视,从而出现断代,被注重自然科学的西方一举超过。 儒家的学说是很伟大的,他可以给人指明修养的方向,但绝对不是万能的。 所以古往今来,在这片曾经傲视群伦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巅峰两千年的土地上,从来未曾出现过所谓的“工匠精神”,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我们曾经领先过,却从未重视过,知道被人家迎头赶超,方才恍然醒悟,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奋然追赶…… 面前这些工匠们缺少什么? 绝不是精湛的技艺,他们可以凭借自己一张似是而非的图纸便制造出火炮火枪,制造出这世上最庞大的战舰,烧制出晶莹剔透的玻璃,配比出威力强大的火药……他们缺的是认可,是由认可而来的自信。 唯自信,方能强大! 房俊目光湛然,环视左右匠人后问道:“尔等可是对自己亲手打造出的火枪没信心?”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工匠愣了一愣,答道:“回侯爷的话,非是没有信心,只是侯爷身份尊贵,万一有个差错,吾等卑贱之人如何担当得起?况且吾等尽皆感念侯爷之恩德,若非侯爷,吾等何来兵部之告身,何来丰厚之俸禄,何来优渥之生活?就让老朽来代替侯爷试枪吧。” 说到底,还是没自信…… 柳奭也在一旁道:“是呀,侯爷千金之体,焉能冒此风险?” 卫鹰等人更是在身后纷纷出言:“二郎,此举太过凶险,让我来吧。” “我来!” “让我来!” …… 房俊举起手,制止七嘴八舌的劝说,咬了咬牙,看着这些个神情忐忑的工匠,握紧了手里的火枪,大声道:“你们乃是吾大唐最优秀的工匠,若是你们连自己制造出来的火枪都不敢信赖,那这等战争之神器何时才能装备大唐之军队?你们自己不信自己,我信!” 言罢,他神情坚毅的举起火枪,瞄准一面被挪近到五丈左右的靶子,扣动扳机。 与此同时,心里祈祷:这年头火药的材料不纯净,配比好像也不太完美,纵然是黑火药也还没有完全发挥威力,应该不会炸裂精心打造的枪管,千万别炸膛,千万别炸膛…… 扳机连接最好的精钢制造的弹簧,带动击锤,击锤上夹着一块燧石,使得燧石击打在火门边的一个扣簧上,燧石受到撞击之后产生碎屑,而这个过程当中产生的撞击力和摩擦力使得燧石碎屑燃烧,生成火花,点燃火药。 “砰!” 一声闷响,火枪的枪口喷射出一股浓烟,同时铅弹被枪膛内火药膨胀爆炸的力量推射出去,铅弹在射出枪口的一瞬间扭曲变形,瞬间穿过五丈远的距离,狠狠的击打在靶子上。 一面木板制作的靶子被铅弹射穿一个大洞,木屑横飞。 射击的瞬间,房俊握枪的手臂感受到一股庞大的后坐力,幸亏他有所准备并且膂力惊人,这才堪堪压住枪,没有一不小心飘到天上…… 房俊也暗暗吁了一口气,心里将满天神佛感激了一遍。 为了给这些大唐最优秀的工匠们树立信心,他也是真的拼了…… 效果也出乎预料的好。 一众工匠各个面红耳赤,见到房俊成功试枪并未发生意外,一颗心放在肚子里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房俊对于他们的信任。 房俊是什么人? 宰相房玄龄的儿子,皇帝陛下的驸马,检校兵部尚书,年纪轻轻的九卿之一,未来登阁拜相的宰辅……如此尊贵之人,居然因为对他们的信任而甘冒大险亲自试枪,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一瞬间给他们心中注入了无与伦比的信心! 这样一个金贵的人物都能对他们的手艺充满信任,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信任自己? 经我的手打造出来的东西,那就是全天地下最好的! 铸造局出品,那就是时间第一等的器物! “老朽拜谢侯爷之信任……” 白发苍苍的老工匠老泪纵横,颤巍巍的跪在房俊面前。 工匠一直是贱籍,哪怕坐到将作监的大匠,依旧是低贱的匠人,比不得世家子弟,比不得寒门学子,比不得渔农耕樵,也就仅仅比商贾高上那么一线……这两年随着大唐商业的兴旺,各大家族纷纷扩展商业,就连商贾的地位都在渐渐攀升,唯有工匠始终是人下人…… 房俊今日之举动,无形之中给予了工匠极大的肯定。 这份肯定,比之赐予地位、奖赏都要重得多,代表着工匠的技艺得到了重视和信赖,一旦现在制作的这些个匪夷所思的武器在战争当中大放异彩立下功勋,工匠必然会受到更多的重视。 身为工匠,多数皆是祖传而来,乃是迫不得已,可是谁愿意自己的子孙后代徒子徒孙依旧是这个社会上最低贱的那一等人? 现在他们看到了曙光,只要自己的技艺足够精湛,制造出的器物足够优良,那么他们也能得到诸如房俊这等人的尊重信赖,未来便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 第一千七百四十四章 太子践行 自信是很重要的。 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诸葛亮也说“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有才能的人有了自信,方才能够更上一层楼,到达一种更加高深的境界。 连自我都在怀疑自我,又能有什么出息呢? 房俊愿意看到工匠们因为自己亲身试险而受到激励,从此更加自信。 自己哪怕带着这些工匠造出导弹,也远不如培养出他们的自信自强更加重要,只要有了这股心气儿,面对困难的时候就能迎难而上,面对褒贬的时候便能坚守本心,面对职责的时候便能勇往直前。 古代的工匠从来都不缺乏聪明才智精湛技艺,缺的就是这么一股自信的气势! 当然,这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崇尚黄老之治的“大儒”们几百上千年孜孜不倦的打压是分不开的,若想缔造出唐人的“工匠精神”,使得大唐的工业水平突飞猛进,根源还是在于全社会对于工匠的认可和尊重。 这个时代的工匠就好比是后世的工程师,一个不尊重工程师的社会,可想而知会面临着何等之悲哀…… 房俊命人取一个木匣子来将火枪装好带在身边,几个工匠闻言,当即让房俊稍等,其中一个工匠去仓库取来一块檀木板子,让几个制造枪托的木匠当场开工,精钢制作的锯片、刀具锋利无比,一阵木屑纷飞,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便制成一个精致的长方形檀木匣子,柳奭又取来一块软布,将火枪包裹好,放在匣子里。 又让人将分量等同的火药包取来数十枚以及同等数量的铅弹放在另一个匣子里,递给房俊身后的卫鹰,叮嘱道:“此物威力巨大,尽量不要轻易施为,以免误伤袍泽,等闲更不可让侯爷亲自操作,切记切记。” 卫鹰亲眼目睹这火枪“砰”的一声将靶子射穿一个大洞,自然晓得此物之威力,简直就是火炮的若干倍缩小版,以人体之血肉,焉能阻挡? 当即肃然点头应允,将装了火枪和火药铅弹的匣子死死抱在怀里,看样子就算房俊现在想要上前抢夺,这厮都不会撒手…… 研发火器是一项持久的工作,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甚至有很长的时期付出与回报是绝对不相等的,但是只要想想那美妙的前景,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房俊甚至觉得自己穿越过来一回,哪怕什么也不干,仅只是研发出火炮火枪这一项成就,便足以自傲、不负此生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热兵器时代的诞生将会对纵马驰骋的草原民族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当以后战场之上对战之时,一个自幼弓马娴熟骁勇善战的骑兵被一个端着火枪的妇孺一枪撂倒,那样的震撼绝对是世纪级别。 热兵器的诞生,就意味着游牧民族的末日已经提前到来,困惑了中原王朝几百上千年的来自边疆游牧民族的伤害,将会彻底成为尘埃。 从此之后,战争的方式将会急剧改变,由以往的机动力和单兵素质,渐渐开始向着后勤与装备的方向发展,在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世的情况下,人口的基数将成为唯一制约战争结果的因素。 当然,战争绝非一两个决定性的因素便能决定战果,但是从理论上来说,有人、有粮、有枪,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 叮嘱柳奭要多多鼓励工匠,对于做出突出贡献亦或研发出某些技术的工匠,不仅要优厚赏赐,更需要提升其地位,封官许愿,只要是在兵部的职权范围之内,完全不是问题。 没有官职俸禄的诱惑,谁会给你玩命儿? 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 因着南下的事情依然准备了好几天,所有琐碎的事情都已筹备停当,只等着他一声令下便会乘船南下,所以回到兵部待了一会儿,并无要事,便提前返回府中。 一想到高阳公主再次怀孕,他心中便是一阵雀跃,兴奋美妙…… 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够与看着自己的血脉诞生在这个世界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那种仿佛见到自己生命只延续的神奇感受,房俊觉得就算看上十回、二十回也不会厌倦,那是造物主的神奇,是生命的本源能量。 穿越到这个世界,可以参与大唐潜移默化的变革和日新月异的腾飞,可以有机会去做二十一的华夏子孙做梦都想做的“扬帆东瀛,马踏东京”,可以率领无敌的船队横扫七海,兴致来了可以远渡重洋与阿拉伯的哈里发干一仗,甚至统御装备了板甲和火器的军队跨越葱岭去会一会东罗马皇帝君士坦斯二世的重骑兵与弓骑兵…… 那是何等的快意人生? 若是当真能够击溃东罗马的军队从而顺势西进提前七百年完成蒙古铁骑肆虐欧洲的壮举,他自然更加乐意。 始终搞不明白盛唐只是唐朝的军队是怎么在恒罗斯白给阿拔斯王朝的…… 心情愉悦的回家,搂着高阳公主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趴在娇妻尚未有什么动静的肚皮上听了一会儿,惹得高阳公主咯咯直笑,郎情妾意一触即发,却有东宫的内侍前来邀请房俊前往东宫赴宴。 说是太子殿下给房俊践行之宴…… 这个面子必须给,堂堂太子为他饯行,这是多大的脸面?况且房俊因为又将有一个儿女,以及火器取得长足进步,心情正好,当即欣然赴约。 高阳公主现在愈发注意保养,有孕在身更不会去那等热闹的场合…… 房俊出门骑马到了东宫,一进正殿,便见到太子妃苏氏已经迎了上来,端庄秀美的脸上满是温婉的笑容,柔声道:“二郎怎地才来?快快入席,殿下差点再打发人去喊你,就等着你入席了。” 房俊连忙施礼:“微臣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苏氏抿嘴一笑,一双凤目波光潋滟,轻声道:“何必这般客气?在这东宫里,你可不是外人,吾夫妇承蒙二郎鼎力相助方有今日,难不成还要本宫给你施礼道谢不成?” “微臣不敢。” 房俊被太子妃明媚的笑容照得有些眼晕,不敢多看,赶紧说了几句寒暄话,快步入内。 殿内,宴席早已摆满。 太子李承乾见到房俊入内,当即招手道:“来来来,二郎坐到孤的身边,今日你是主角。” 房俊放眼望去,在座皆是熟人,且都不是外人。 魏王李泰、吴王李恪、越王李贞、蒋王李恽、遂安公主极其驸马王大礼、巴陵公主极其驸马柴令武、普安公主极其驸马史仁表、以及房陵公主、长乐公主…… 都是同辈皇族,大体上关系不错,除去巴陵公主两口子之外。 偏偏烦谁谁就往外蹦…… 柴令武原本被房俊三番五次的收拾怕了,可是今日太子亲自命人将他叫到东宫,言及趁着给房俊践行之机会为他与房俊当一个说客,说和一下往日的恩怨,柴令武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也不敢不来。 只是心中之嫉恨却着实难平。 同样都是驸马,我的家世比房俊好上百倍,凭什么就只有房俊蹭蹭蹭的升官,就连太子殿下都对其另眼相看、青睐有加? 房俊的确是有能耐,可是这区别对待也太悬殊了…… 他这人城府不深,心中不忿难免溢于言表,又见到刚刚太子妃亲自离席到门口迎接房俊,忍不住道:“今日乃是太子殿下做东,为二郎你践行,你这面子可是大过天,吾等不能比,定要不醉不归才行,否则岂不是寒了太子殿下这份热心?” 此言一出,殿上为之一静,所有人都看向柴令武,心道这人是不是傻? 且不说你一回两回被房俊折腾得颜面无存,单单今日乃是太子做东,你这般说话,是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了? 柴令武这话出口,自己也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这嘴怎地就这么贱,有啥话也忍不住啊…… 孰料,更加出乎预料的是房俊一反常态,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的颔首说道:“你也别阴阳怪气的,不就是看我不爽么?没关系,今日我好生陪你喝几杯,反正也没啥深仇大恨,今日你我一醉方休,明朝酒醒前嫌尽释,如何?” 柴令武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这棒槌今儿吃错药了不成? 非但不怼人了,反而要跟他尽释前嫌…… 柴令武第一个反应是大事不妙,他想回家。 第一千七百四十五章 给我面子,你就喝酒 事有反常即为妖,老虎跟你咧嘴笑,你能认为那就是爱上你了么? 若是房俊破口大骂,甚至劈手一个酒杯摔过来,柴令武都不会感到意外,谁叫自己嘴贱呢?可现在房俊一反常态笑呵呵浑然不当回事儿,反倒是让柴令武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何止是他? 他身边的巴陵公主一张小脸儿吓得煞白,瞪着房俊警告道:“房俊你别太过分,这里可是东宫,你敢太嚣张,本宫定然在父皇面前狠狠的奏你一本!” 嘴里说着,手在桌底下伸过去狠狠掐了一把柴令武的大腿,巴陵公主气苦,在家里嘱咐得好好的,让你别跟房俊较劲,你怎的一转眼就忘呢?今日是太子殿下为房俊践行设宴,足见太子殿下对于房俊的重视,你现在跟房俊斗气,岂不是将太子放在眼中? 皇帝终会老去,这个天下迟早是太子的,想要保持自家的荣华富贵那就必须仰仗太子,可是论起感情亲厚,她不仅比不得长乐、晋阳这些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便是连高阳都远远不足…… 若是现在恶了太子,那可就亏大了。 太子听了巴陵公主的话,难免心中苦笑,这两口子怎地嘴巴这么臭,不得罪人就不能说话呢? 他是个温和厚道的性子,唯恐房俊当场翻脸让巴陵公主夫妇难堪,意欲劝阻房俊,却不料未等他开口,房俊已然笑眯眯道:“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房俊虽然算不得正人君子,可也绝非市井无赖,怎能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与柴驸马昔日有些隔阂嫌隙,相互看不顺眼,有点冲突那也正常。不过今日我欲将那些恩怨尽皆放下,不知贤伉俪以为如何?” 这回不仅是巴陵公主夫妇瞪直了眼睛,太子、魏王、吴王等人瞠目结舌,就连一向恬淡自若的长乐公主都大感意外,不由得狠狠瞅了房俊几眼。 这人今天是当真心情太好,亦或是心里藏着恶毒的报复念头? 长乐公主自诩对于房俊的性情身为了解,这次却也摸不准房俊的用意…… 太子稍稍楞了一下,他不管房俊真心还是假意,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足见他非是暴戾嚣张之人,趁此机会若能转圜巴陵公主夫妇和房俊的关系,太子自然乐见其成。 都是自家兄弟姊妹,和和美美的相处多好? 当即便道:“正当如此!今日孤做主,你们两个共饮三杯,往日恩怨一笔勾销,以后还应多多亲近,自家人总归比外人强的多吧?” 房俊慨然道:“那就谨遵殿下口谕!来人,上酒!” 柴令武还在发愣,被巴陵公主狠狠掐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赶紧站起,陪笑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从?那就陪二郎喝上三杯,往昔我这个做兄长有什么错,也请二郎不计前嫌,山高水远,咱们来日方长!” 他又不傻,岂愿往死里得罪房俊? 只要不瞎,谁都能看得出房俊前程远大,几乎已经预定了一个宰辅的名额,何时太子登基,何时便是房俊登阁拜相之时,这样一个权势熏天手段强硬的人物,结交还来不及,怎能得罪。 只是他这人善妒,对于房俊青云直上甚为嫉妒,又管不住自己嘴贱的毛病,这才导致与房俊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 有时候他也暗暗后悔,怎地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变成如今这等敌对呢? 曾几何时,他可是跟房俊最最要好的死党啊! 不过想起自己暗算房俊那一下将他推下马背……往事不堪回首。 自有侍女将酒壶拿来,意欲给两人斟酒,却被房俊喝止,冲着侍女瞪眼道:“开什么玩笑,此乃吾与柴驸马的和头酒,这么小的酒壶,这么小的杯子,如何展现出彼此的心意?别拿这江南的黄酒来,这等酒若是花前月下浅酌慢饮还行,却饮不出男儿汉的壮怀激烈,去拿一坛子房府佳酿来,换大碗,吾与柴驸马畅饮一番!” 侍女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看向太子殿下,请求指示。 今日早些时候太子曾亲自吩咐,为了避免酒醉误事,特意将宴会的酒水换成了江南进贡的极品黄酒…… 太子无奈,只得吩咐侍女去拿酒,然后劝阻房俊:“意思到了就好,何必搞得这么紧张?” 他自然认为房俊是想要将柴令武灌醉,让柴令武丢人,以此达到报复之目的。 房俊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殿下安心,今日微臣只喝酒,不搞事。” 太子松了口气。 他深知房俊一言九鼎,说了不搞事,那就肯定不会搞事。 不一会儿,几个侍女艰难的捧来两个酒坛子,正是出自房家酒坊精心酿制的房府佳酿。纯正的蒸馏酒,房俊凭借自己以往“酒精锤炼”的经验,估计绝对不下于二十几度度。 对于后世来说二十几度那就是低度酒,但是对于平素饮用“醪糟”、“果酒”的唐人来说,简直烈到没边儿,喝一口嗓子都冒烟儿! 偏偏这种酒又是纯粮食酿制,想要勾兑也没得工业酒精、添加剂、香料这些东西,喝的时候烈如火,几碗就醉的不省人事,但是醒来之后通体舒畅绝不上头,早已在大唐流行开来,不仅风靡全国,就连高句丽、百济等国的国王都垂涎三尺。 房俊接过一个酒坛子放在面前排开泥封,示意让侍女将另外一坛酒放在柴令武面前,自己则取过一个玉碗,拎起酒坛斟满一杯,晶莹透彻的酒水自坛口倾泻而下,犹如飞珠溅玉,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 房俊举起酒碗,对柴令武说道:“今日殿下做东,你我当满饮此碗,以示尊敬。” 柴令武平素也是酒色财气俱沾的纨绔子弟,这房府佳酿自然没少喝,深知这种酒的厉害之处,他好酒但酒量略浅,一般也就饮上个半斤便熏熏欲醉,这么大的玉碗,一碗就得有三四两…… 可是房俊抬出太子,他怎么敢不喝? 只得无奈道:“微臣敬殿下。” 与房俊遥相举碗,一饮而尽。 “嘶……” 酒水入喉,仿佛一道火焰钻入,所到之处一片烧灼炽热。 柴令武一张小白脸顿时泛起红云,紧紧闭着嘴,忍受着烈焰焚烧内腑的感觉。 他酒量浅,平素喝这等烈酒都是用酒盅一口一口的抿着喝,何曾这般慷慨豪迈? 房俊放下酒碗,再斟一碗,举起说道:“吾等喜逢盛世,幸得明君,实乃最最享福之人也,这一碗,当遥敬陛下,祝愿陛下早日荡平辽东,成就千秋霸业!饮圣!” 在座之人尽皆站起,纷纷举起酒杯,遥祝皇帝。 柴令武苦着脸,压制着心底翻腾的酒气,不得不举起酒杯。 遥敬皇帝,他敢不喝? 别说是酒,就算是毒药,那也得捏着鼻子灌下去…… “饮圣!” 众人一饮而尽。 “呼……” 柴令武觉得腑脏之中似乎被点燃了一般,一股烧灼一般的感觉席卷全身,张开嘴似乎就能冒出火来,眼前一阵阵发花,胃部一阵阵痉挛,死死忍着,方才没有吐出来。 往后谁再在他面前夸赞这房府佳酿是好酒,他绝逼立马跟谁翻脸! 这特么哪里是酒,分明就是能要人命的断肠水…… 众人纷纷落座,柴令武依旧站着,既然是和解,那他就得说几句敞亮话,可是正欲张口,便见到房俊再次斟满玉碗,冲着他端了起来。 柴令武眼睛都直了…… 房俊端着酒碗,朗声道:“你我昔日交情深厚,幼时便是玩伴,现如今嫌隙渐深形同陌路,着实令人唏嘘不已。来,柴兄,这一碗敬咱们过往的友情,饮尽碗中酒,余生不将就!” 柴令武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就能不喝么? 肯定不行。 正如房俊所言,他们两人其实自**好,虽然自己很有一些糊弄二傻子的嫌疑,但毕竟整个少年时期几乎形影不离的度过,岂能没有一点交情?年幼时候毕竟单纯,尚未参杂太过功利,虽然这感情未必有多深,否则也不会使坏将房俊推下马背…… 但这个时候绝逼不能承认啊! 第一千七百四十六章 我给大伙儿唱一段 柴令武内心在嚎叫。 自己不喝,那就是不承认那段交情,房俊今日之表现已然与以往大相径庭,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万一对方翻脸,最后倒霉的肯定还是自己,不管理由如何,起码太子肯定站在房俊一边。 这杯酒,不喝也得喝…… 柴令武颤抖着手,在巴陵公主担忧的眼神中举起斟满酒水的玉碗,硬着舌头说道:“往日愚兄有些不晓事,多有不妥之处,今日便以这碗酒向二郎赔罪。饮圣!” “饮圣!” 两人一饮而尽。 柴令武发红的脸已经变得惨白,两个眼珠子却是透红……两眼勉力张开,望着房俊,张口欲言,但是随之却是满脸惊恐,因为房俊又一次举起酒碗…… 只听房俊慷慨言道:“你我皆是陛下女婿,承沐皇恩,方才有今时今日之官爵地位,自当尽心戮力效忠陛下,为大唐之繁荣昌盛奋斗终身,来来来,咱俩满饮此杯,恭祝大唐四海昇平,繁花锦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前世身在官场“酒精考验”,不但要懂得躲酒,更要懂得劝酒,中华文化说穿了就是酒文化,对于官面上的事情来说没有一顿酒搞不定的,如果实在不行,那就两顿…… 大唐立国未久,官场之上还是清廉习气居多,觥斛交错醉生梦死还只是世家门阀深宅大院里的风气,未能熏染官场。而世家子弟之间饮酒作乐,虽然也会起哄劝酒,但大家自诩高雅之人,往往皆是适可而止。 所以论起劝酒的能耐,柴令武较之房俊差了不止一筹;而躲酒的能耐,更是天差地别…… 房俊每一个饮酒的由头都是伟大光明正义,柴令武不愿喝也想不出合理的推脱之词,更何况人家房俊不藏奸不耍滑,每次都是实打实的奉陪,柴令武若是现在耍无赖,岂不是让满座人都瞧不起? 先敬太子,再敬皇帝,敬了皇帝敬大唐,不喝也得喝啊! 柴令武嘴皮子哆嗦两股打颤,惨白着脸举起酒碗,一脸慨然赴死之决绝,仿佛碗中佳酿已然变成鸩酒,喝下去就能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巴陵公主到底心疼夫君,见到柴令武被逼到这个样子,心中有气,皇族公主的娇纵之气发作,“腾”的一下站起身,从柴令武手里夺过酒碗,挑着眉毛看着房俊,咬牙道:“这碗酒本宫陪你喝,行不行?” 柴令武心中之感动差点化作热泪流淌……好媳妇儿啊,这碗喝下去他觉得自己真的会死掉! 太子则无奈叹气,他看得出房俊今日有心与柴令武化解恩怨,只要柴令武喝下这碗酒,往日嫌隙一笔勾销,这是好事。 可巴陵公主却在这时候站出来……太子欣慰于巴陵公主夫妻恩爱,却也难免心中埋怨,巴陵你难道不知房俊对你最是看不上眼? 他自然不能眼看着房俊对巴陵公主发飙,正欲开口稳住房俊,巴陵公主身侧的长乐公主也已端起一个酒碗,却是盛满了清澄透亮的葡萄酒,对着房俊遥遥相敬,道:“本宫陪巴陵妹妹一起敬房驸马一杯。” 一旁等着房俊发飙看热闹的李泰喟然一叹,无论任何事,只要长乐公主出马,房俊从未拒绝之时,这热闹怕是看不到了。 李恪则将正欲站起的身子重新坐回去,他比李泰更清楚长乐公主在房俊眼中的分量…… 巴陵公主更是心中感激。 果不其然,房俊稍稍错愕,继而并未恼怒,展颜笑道:“两位殿下不愧是龙子龙孙,豪气干云,巾帼不让须眉……微臣有幸,焉敢推迟?这样,二位殿下随意即可,微臣连饮两碗,以示敬意。” 言罢,从旁又拿过一个玉碗,斟满美酒,然后两碗酒一手一碗端起,先是左手凑到唇边,如同长鲸吸水一饮而尽,稍稍缓了一口气,接着便是右手那一碗,照样碗到酒干,气魄豪迈。 众人纷纷喝彩。 巴陵公主也不含糊,扬起雪白的颈项,一碗烈酒便倒入口中,有酒水自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长乐公主则优雅得多,一碗酒缓缓饮尽,脸色微微泛红,眼神依旧清亮,毕竟她喝的是比饮料略微高上那么几度的葡萄酒。 “好!” 诸人纷纷鼓掌,采声震天。 酒品既人品,这句话可不是后世才有的,从古至今都认为酒桌上才能见到一个人的真性情,不仅两位公主豪气冲天,房俊更是豪迈干脆,自然令人心折。尤其是这种房府佳酿乃是房俊一手酿制出来的天下一等一的烈酒,这厮却连干四碗眼都不眨,此等酒量更是让人心生惊惧…… 隐隐的暴戾因素消弭于无形,酒桌见的气氛愈发欢快。 没有东阳、临川这两个房俊的死对头,在场的亲王、公主、驸马要么是与房俊交好,要么便不吝于说上几句好听的话语,自然融洽和谐。 房俊今日心情好,酒到杯干,惊人的酒量令人连连咋舌。 能够遭逢“穿越”这等被陨石砸中一般概率的遭遇,没有被“穿越”到原始社会与野人为伍过上茹毛饮血的生活,更没有“穿越”到神州板万马齐喑的黑暗岁月,官高爵显父慈子孝,妻妾如云美婢成群,更能凭借自己一身所学以及前世阅历推动大唐的发展,还有什么是比这养的生命更幸运的? 他从来都是个乐天派,一切都要想着光明美好的事物去享受,那些蝇营狗苟阴私龌蹉,就让它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吧,何时蹦出来挡住去路,何时再去一脚踢开! 太子李承乾今日的情绪亦是甚为高涨。 皇权是天家子弟当中几乎不可碰触之禁脔,古往今来,为了皇权而手足相残泯灭人性的例子还少了?李二陛下的故事简直犹如昨天发生一般近在眼前……现在最有资格争夺皇位的李泰于李恪都已前后表明态度,绝对不会触及这个雷池半步,皇权可以顺利交接,兄弟之间的感情亦能周全。 简直不可能还有比这个再好的情形了! 李承乾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出去因为需要稳定大唐江山而导致皇权不能相让之外,其余的只要是自己有的,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吝啬,统统都会给予这些兄弟姊妹们补偿。 连干了几杯烈酒,李承乾面色红润,兴致高昂,便拉着房俊提议道:“今日吾等兄弟姊妹尽皆欢颜,二郎何不即兴赋诗一首,既能以佐雅兴,更能使得今日之盛况传诸于后世,岂不美哉?” 此言一出,众人当即轰然应和,尤其以李泰与李恪起哄最欢实。 就连一直淡然饮酒时不时与巴陵公主闲聊几句的长乐公主,都忍不住将一双美眸瞟过来,对于太子的提议很是意动…… 谁不知房二郎诗词双绝、惊才绝艳? 都充满期待。 房俊喝了不少酒,就算酒量再好,酒水的度数也有二十几度,十几碗下去脸色发红神情亢奋,闻言站起身,也不拒绝,只是大咧咧撸起袖子,大声道:“诗词有什么好?今日尽兴,某给大家唱一段儿!” 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喝酒喝嗨了作诗填词算是怎么回事儿? 要唱k才过瘾呐…… ***** 日已偏西。 虽然未曾入冬,但此时白天已然短了许多,午时一过,日头便急不可耐的想着西山坠落下去,转眼就是黄昏。 用过午膳,李二陛下批阅了一会儿公文,心情略微烦躁,命人沏了一壶热茶,拿起案头放着的那一本房俊编撰的《海权论》看了起来。对于他或者是所有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本书里的观点着实有些太过超前,难免理解不畅,李二陛下亦曾为此多次问询房俊,只是听了房俊的讲解并未有太多茅塞顿开之感,反而愈发迷茫。 大海当真对于一个国家有那么重要? 捧着书看了一会儿,李二陛下抬起头,对站在身边服侍的王德道:“去兵部衙门将房二那厮叫来,这本书朕尚有许多不解之处,让他前来为朕详细讲解。” 王德微微躬身,道:“启禀陛下,房二郎并未在兵部衙门,晌午的时候,太子遣人去房府将房二叫去东宫,说是设了筵席给房俊践行,尚且请了多位亲王与公主、驸马,此刻大抵酒宴尚未散去。若是陛下宣召,老奴这就前去东宫……” “东宫?” 李二陛下很是欣慰。 哪一个做父亲的不想自己的子女和睦亲善、相亲相爱呢? 只是对于天家皇室来说,因为至尊无上的皇权往往导致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血脉亲情最是单薄。 眼下太子能够主动联络诸位兄弟纸妹促进感情,李二陛下岂能不喜? 想了想,他摆手道:“不必,咱们也去东宫,看看这些孩子们玩得是否尽兴……” “喏!” 王德应了一声,赶紧招来宫人为李二陛下更衣。 待到李二陛下更换了一身锦缎常服,便带着王德出了宫门,去往东宫…… 第一千七百四十七章 将令一声震山川 李二陛下将驾辇斥退,只是带了几个内侍禁卫,便出了承天门,沿着天街折而向东,溜溜达达来到东宫。 东宫门口的禁卫一开始还以为眼花,待到看清是皇帝陛下,连忙单膝跪地施礼,一边便要入内通禀。 李二陛下摆摆手,将要入内通禀的禁卫制止,对一个门前管事温言问道:“不必通禀,酒宴尚未散去?” 那管事面上平静道:“回陛下的话,尚未散去。” 心底却是暗暗焦急。 他是东宫的老人,服侍太子多年,深知这些年来太子的储位一直不稳,皇帝不止一次动过易储之念头。这两年虽然皇帝对太子的观念渐渐转变,可是此刻太子宴请诸位亲王,酒酣耳热之际万一有什么不当之言辞,必然陡生波澜。 可皇帝不准他入内通禀,也只能求神拜佛保佑太子千万别酒后忘形才好…… 李二陛下颔首道:“朕入内去看一看。” “喏!” 一众东宫内侍哪敢阻拦?只得乖乖的跟在皇帝身后,想着正殿行去。 一路所遇的内侍宫女,尽皆被李二陛下带来的禁卫喝止通禀,老老实实站在道路两侧,一动不敢动。 到了正殿门口,正巧遇到太子妃苏氏在几个宫女的服侍之下自后殿走来,陡然见到皇帝陛下大驾光临,太子妃苏氏楞了一下,继而赶紧敛裾下拜,恭声道:“未知父皇驾临,还请恕罪。” 刚刚因为洒了酒渍而更换的衣衫已经被一层冷汗渗透。 心中忐忑不安,皇帝不声不响的直接来了东宫,却不知所为何事?不怪太子妃苏氏如何敏感,实在是这些年他陪在太子身边经历了太多波诡云翳的磨难,时不时的担忧储君之位被剥夺,一家子没个好下场,那等朝不保夕的折磨,太过深入骨髓…… 李二陛下面容严肃,正欲让太子妃起身一起入内,一低头瞥见太子妃光洁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微微错愕,随即便苦笑一声。 他自然知道太子妃何故冒汗…… 对于这个出身书香世家性情温婉的儿媳,李二陛下一贯甚为喜爱。 想了想,温言道:“朕在宫中批阅公文甚感劳累,听闻东宫正在举行酒宴,且都是朕的儿女亲眷,便过来瞧瞧。身为储君不仅要培养治理国家之能力,更要友爱兄弟姊妹,都说天家无情,可是朕的子女却能和睦友爱,这可是比开疆拓土更难的事情,太子做得很好,朕心甚慰。” 言下之意,老子就是过来凑凑热闹,没别的意思,你也别多想…… 太子妃苏氏紧绷着的身子略略放松,恭谨道:“太子身为兄长,自当友爱兄弟亲近姊妹,父皇万乘之尊日夜操劳,儿臣们一家和睦相亲相爱方是对父皇最好的孝顺。” 李二陛下展颜道:“家和万事兴,甚好,甚好!走,陪朕进去看看,朕也多日未曾与孩子们亲近了,陪他们喝上几杯。” “喏!” 太子妃苏氏这才起身,恭谨的跟在皇帝身后,走入正殿。 刚刚进了殿门,便听到房俊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诗词有什么好?今日尽兴,某给大家唱一段儿!” 李二陛下顿住脚步,惊诧道:“这棒槌还会唱曲儿?” 听闻皇帝唤房俊“棒槌”,而且极其随意自然,太子妃苏氏差点笑出声儿来,提起衣袖遮住半张脸,忍着没有笑出声,轻声道:“二郎惊才绝艳多才多艺,既然能做得出那么多的诗词名篇,想必唱个曲儿也难不住他。” 李二陛下来了兴致,吩咐左右道:“就站在这里,先别进去,朕听听这小子唱的如何。” 他虽然是父亲、是岳父,但更是皇帝,有他在场难免束手束脚不自在,说不定若是他现在进去,房俊就不唱了…… “喏!” 众人谁敢不遵? 只是他身边的侍从以及东宫的人,大多数都是亲近房俊的,此刻只能在心底捏了一把汗,祈祷房二郎稳住一点,千万别放飞自我唱出什么龌蹉下流亦的市井俚曲来,平白的挨一顿揍…… ***** 听闻房俊要唱一段儿,众人齐声叫好。 李泰最爱听曲儿,平素王府之中便养着诸多优伶,时常在酒宴之上歌舞助兴,此刻兴致盎然,大声问道:“二郎要唱什么呢?是《兰陵王入阵曲》还是参军戏?不过本王最近听闻南边传过来一种巫舞,叫做《踏谣娘》,踏地为节、连袂而舞、且步且歌,甚是新颖,不知二郎会否?还有西域那边传过来的《拨头》也不错。” 《兰陵王入阵曲》又称《代面》。 《旧唐书·音乐志》云:“代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高)长恭,才武而面美。尝著假面对敌……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人阵曲》。” 兰陵王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因相貌太过俊美,战阵之上缺少威猛之气概,故此每次临阵对敌皆戴上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百战百胜。北齐宫廷以此创作出《兰陵王入阵曲》,戏者衣紫,腰金,执鞭,场面甚为壮观。 《踏谣娘》则是男方巫歌、巫舞演化而来,节奏很强。 至于《拔头》,乃是西域传来的一种有情节的戏曲,比如有胡人被猛兽所噬,其子上山寻父等等情节…… 蒋王李恽酒酣耳热,站起身叫道:“唱甚么都行,只是别唱《秦王破阵乐》,父皇每次大宴都会唱,都快听腻啦!” 殿门口处,李二陛下一张方脸黑如锅底。 太子妃苏氏以袖掩面,默默为蒋王李恽祈祷…… 房俊摆摆手,道:“唱那些作甚子?要唱咱就唱个新鲜的!” 嚯! 席间诸位皇室子弟尽皆起哄,没想到这房二不仅会作诗会填词,还会写曲儿? 只消得能有诗词天赋之一半,今儿的曲子定然流传出,不出几天,关中尽皆传唱。 就连长乐公主都放下酒杯,俏目盯着房俊,充满期待…… 房俊酒气上头精神亢奋,撸起衣袖,起身就将自己身下的椅子给放到,一矮身,一只脚踩着椅子,一只手硬生生将一条椅子腿给掰了下来…… 众人大吃一惊,以为这个棒槌要耍酒疯打人,只是未等众人阻拦,便见到房俊拎着椅子腿,“砰”的一声敲在面前桌案上,大吼一声:“将令一声震山川!” 殿内诸人尽皆震撼! 这一声吼,也没什么调调儿,只是其慷慨激昂、雄壮强悍之处,充满了秦风古韵,仿佛八百里秦川浩荡的长风迎面扑来,令人血脉贲张,酣畅淋漓! 赫然是在秦地民间流传甚广的关中老腔! 只是这词儿却极是新鲜,从未听闻,显然定是房俊临时即兴所创…… 震撼仍在继续。 只见房俊唱的兴起,一只脚踩在倒在地上的椅子上,一只手里拎着椅子腿儿一下一下敲击桌案,极富韵律。 “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大小儿郎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 “头戴束发冠,身穿玉连环,胸前狮子扣,腰中挎龙泉,弯弓似月样,狼牙囊中穿,催开青鬃马,豪杰敢当先……” 前世看《白鹿原》,一部电影除去精美的画面和那个谷草堆之外,房俊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首老腔。本来在影院里昏昏欲睡,背着忽如起来的一嗓子给震得精神百倍,后来还专门跑网上搜索,学着唱了好久。 和其它戏种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老腔从来不演才子佳人,而是独特地表现古代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摇旗呐喊的战斗场面。独特的唱腔、独特的乐器、独特的伴奏渲染出过去古代战场上的那种激烈搏杀的战斗气氛。现在房俊之是拎着一条椅子腿儿,没有月琴、板胡、大锣、马锣、引锣、战鼓那些乐器演奏,却也能唱的出其中那股子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怀激烈! 蒋王李恽年纪小,性格又极易冲动,此刻面红耳赤神情亢奋,干脆撸着袖子站起来,大叫道:“好好好,这个腔子好,这才是咱们关中男儿应当唱的曲儿,那劳什子的《破阵乐》比这个差多了,以后就听这个!” 燕王李贞也起身附和,这哥儿俩兴奋不已,甚至拿起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神情极是豪迈。 却浑然未曾发现站在门口听闻到“那劳什子的《破阵乐》比这个差多了”之时,脸色已然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李二陛下…… 第一千七百四十八章 夜半 这曲子歌词简单豪迈,节奏爽朗壮烈,待到他唱第二遍,酒酣耳热的燕王李贞与蒋王李恽以及喝得五迷三道的柴令武已然随之附和。 “头戴束发冠,身穿玉连环,胸前狮子扣,腰中挎龙泉!” “弯弓似月样,狼牙囊中穿,催开青鬃马,豪杰敢当先!” 一遍又一遍,歌声雄浑壮烈,仿佛千军万马厮杀阵前,男儿豪气直冲霄汉! 房俊唱得兴起,酒气渐渐上涌,醉眼朦胧,好似一醉之间依然回到未来,身边是同事朋友,是同学故旧,置身ktv之中化身“麦霸”,一阵鬼哭狼嚎酣畅淋漓! 将这曲子连着唱了几遍,心有所感,扯着嗓子换了一首开始嚎。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自己看见了谁也看不见的华夏古韵、盛唐风流,走遍了谁也不曾走过的千年前的秦川、古老的运河,却也丢了自己、丢了家乡,再也回不去跟那些狐朋狗友炫耀吹牛。 “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醒来” 就好似夏浔那样纵使在另一个世界封王封侯,自己真正的亲人却无缘得见…… 富贵不还乡,有如锦衣夜行。 “让我们干了这杯酒,好男儿胸怀象大海,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这笑容温暖纯真” 房俊流着泪,唱着歌。 已如浮云飘散的前世种种,再见。 再也不见…… ***** 房俊醒来的时候,窗前的红烛火苗摇曳,有些刺眼。 使劲儿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虚弱的喊道:“水!” 纵然粮食酒不上头,可是喝多了照样难受,房俊此刻只觉得浑身好似一条脱了水的鱼干,亟需水分的补充。 一只水杯从旁递了过来,凑到房俊唇边,房俊迷迷瞪瞪张开嘴,咕嘟咕嘟一口喝干。 身体补充了水分,脑子也清醒了一些,这才注意到一股甜腻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芬芳馥郁,充满了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诱惑。 房俊勉力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雪白,两座高耸的雪峰,堆挤出一道深邃的沟壑,似乎拥有着磁性的魔力,让人见之便沉醉其中,拔不出眼睛…… 晃了晃脑袋,房俊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可是随即便有一只欺霜赛雪一般的玉臂从旁伸出,轻轻揽住自己的脖子,轻轻一扳,然后……房俊便发觉自己靠在了那两座雪峰之上。 一股愈发浓烈的甜香冲入鼻间,房俊眼睛都瞪直了…… 这什么情况? 房俊有些懵,急忙从那一堆粉腻甜香当中挣脱出来。 屋子里大抵是燃着地龙,温暖如春的温度让人熏熏欲睡,窗前桌案上烛影摇红,将这个屋子渲染出一层粉红的色彩。 这是哪里? 随即房俊便发现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因为更重要的是,他正躺在床榻之上,怀里还依偎着一个千娇百媚的俏婦…… “公公公公……公主殿下……” 房俊狠狠的咽了一口吐沫,中了箭的兔子一般在床榻上猛地窜向另一侧,惊恐的看着面前衣衫半露春光乍泄的房陵公主。 烛光将房陵公主莹白如玉的俏脸映得一片晕红,仿佛两抹红霞轻飞,唇红齿白巧笑嫣然,一双亮晶晶的双眸之中秋水盈盈。 一袭绛红色的宫装裹住玲珑的娇躯,岁月并未在她脸上刻画出更多的痕迹,反而平添了魅惑风情,她侧身坐在床榻边上,已经褪去鞋袜,宫装下一截儿莹白纤细的小腿斜斜的并拢在一起,两只秀足压在臀下。 烛影摇红,美人如玉。 房俊只觉得鼻腔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流出…… “噗呲……” 房陵公主一声轻笑,伸出玉手摘下头顶的发簪,乌鸦鸦的秀发便犹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披洒在肩头,挡住了一截儿雪白优美的颈项,眼波如水,洁白的贝齿轻咬红唇,娇声道:“怎么,见到漂浪女人,连话都不会说了?” 房俊使劲儿的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公主说笑了,在下只是有些紧张。” 同时目光暗暗四处打量,发现此间虽然布置奢华,却缺少了几分温馨随意,想来应当还是东宫的客房。 可为何自己刚刚醉酒之后蒙头大睡,这个房陵公主却出现在自己房里? 不愧是敢偷自己侄女婿的牛人,在这东宫里也敢这般肆无忌惮,剽悍得一塌糊涂。 话说这女人是不是对侄女婿这种生物有一种特殊的癖好? 杨豫之是她的侄女婿,自己也是…… 幸亏自己醒的及时,否则看着这位的架势,说不准就宽衣解带将自己给逆推了…… 刚刚酒醒,又陡然出现这等香艳之情形,房俊的脑子一时间有些运行迟缓,正自恍惚之间,忽然觉得那股香气再次浓郁起来,心中一惊,发现房陵公主已经蹭到床榻上来。 床榻兵部宽大,房俊坐在床头,面对房陵公主的紧逼退无可退,略带惶恐道:“公主,请自重,那个……嘶!” 说话之间,房陵公主已经依偎到他身旁,半边香喷喷软绵绵的身子靠在他肩膀上,低头便可见到那深深的沟壑隆起的雪峰,最要命是这女人愈发肆无忌惮,居然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襟抚摸着他强壮的肌肉,另一手干脆隔着裤子捉住了要害,俯身在他耳边吃吃笑道:“自重?呵呵,真是口是心非的小子啊……” 重重的捏了一把。 房俊避无可避,苦笑道:“这是自然反应好吧?绝非是在下有什么龌蹉的想法。” “呵呵,本宫倒是不怕你龌蹉……” 轻言软语之间,房陵公主一只玉腿抬起,轻轻压在房俊的腿上。 房俊觉得自己快坚守不住了,吸了口气,淡然道:“公主还请自重。” 说着,轻轻拉开房陵公主的手掌,站起身跳下床榻,只是身子微微弯起,毕竟若是直着腰下边未免太过明显,有些不雅…… 他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否则也不可能总是对长乐公主怀着觊觎之心。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绝对入不了他的眼,水性杨花至此,一个女人也就丢失了最吸引人的矜持。 况且这女人风评太差,一旦沾上,便是麻烦无穷,房俊固然好色,却绝非精虫上脑便控制不住自己的那种蠢货…… 房陵公主跌坐床榻之上,一张俏脸上血色渐褪,满眼的不可思议。 这小子分明已经蓄势待发,为何却又能在自己面前坚守得住? 是嫌弃我不够美艳妩媚? …… 一直以来,只要是她相中的男人,从来未曾有过不能得手之人。 一则是她相貌美艳姿容殊丽,一则是她金枝玉叶的身份,能够拥有征服她这样的女人,乃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和成就。 至于名声不好……她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大唐风气开放,唯有娶妻的时候才会在乎女子的贞洁,不过是露水姻缘男欢女爱,谁还管这个女人到底跟过几个男人? 房陵公主微微眯起眼,心中恼羞成怒,一股怒气升腾而起,冷冷道:“你看不起本宫?” 房俊整理一下衣衫,慾火已然渐渐平息,直起腰,面色淡然,再一次说道:“公主请自重。” 房陵公主羞愤欲死,捡起自己刚刚丢在床头的发簪,劈手就扔向房俊,骂道:“王八蛋,给老娘滚!” 房俊侧头避开,身后却传来“哎呀”一声惊呼,将房俊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却是吴王李恪刚好推门而入,便被那根发簪砸在额头上,疼倒不是很疼,只是太过意外…… 待到回过神,吴王李恪看着床榻上衣衫半露娇艳妩媚的房陵公主,再看看站在地上赤着脚的房俊,张了张嘴巴,瞠目结舌。 房陵公主连半点被人撞破糗事的羞愧之心都没有,反而趾高气扬的瞪着李恪:“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宫找男人啊?” 李恪嘴角一抽,忙道:“这个……那个……抱歉,你们继续,继续。” 说着,这位吴王殿下对于自己姑姑与自己的妹夫深夜之中独处一室居然视而不见,就这么一脸歉然的退了出去…… 房俊眼角一跳,对于李唐皇室的开放风气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不过这会儿不是感概的时候,他明明什么也没干,万一被李恪误会,那多冤啊! 连忙反身趿拉了鞋子,追了出去…… 留下房陵公主坐在床上,脸色阵红阵白,阴晴不定。 第一千七百四十九章 房俊是个大猪蹄子 “殿下留步。” 房俊急急忙忙追出门去,他可不想被李恪误会,这事儿万一传扬出去,那可当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如何辩解亦是无用。 跟这样一个千娇百媚又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同榻,你说你没干,谁信呐? 屋外夜凉如水,一阵冷风吹来,冻得房俊激灵灵打个冷颤,赶忙将刚刚被房陵公主拽开的衣襟掩住…… 屋外可不仅仅是李恪一人,尚有两个东宫的宫人,李恪站住脚步,挥手将两个宫人斥退,转身无奈对房俊说道:“房陵姑姑固然美艳动人,长安城内想要与之一晌贪欢共效于飞者不计其数,然则你毕竟是高阳的驸马,是晚辈……这这这……唉,终是不论之举,实在不妥,实在不妥。” 一脸的唏嘘感慨,仿佛眼瞅着房俊误入歧途而惋惜,更没有规劝这只歧路之亡羊而深感歉疚…… 房俊急道:“殿下误会,微臣没干!” 李恪叹气道:“事已至此,干了就干了,撒谎又有何意义?二郎放心,某断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房俊是真急眼了,辩解道:“我这刚刚醒来,什么情况还都没搞明白呢,干什么干?我虽然比不得柳下惠那般坐怀不乱,可也不是没见过女人,随便弄一个来就上,是真没干!” 大冷天儿,额头急的都冒汗了。 李恪喟然一叹,拍了拍房俊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房陵姑姑可不是那等随便弄来一个女人就比得上的,不仅美艳绝伦,而且风流妩媚,当年可不仅仅是杨豫之那小子色迷心窍,便是本王也……咳咳……房陵姑姑那等女人,实乃罕见之尤物,但凡是个正常男人,焉能对其视若无睹?何况本王看得出是房陵姑姑勾引于你……罢了罢了,本王都说了不会外传,二郎你莫非不信本王之为人?” 房俊张张嘴巴,欲辩无从。 李恪见到房俊无语,颔首道:“这才对嘛,干了就承认,在本王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 房俊欲哭无泪。 明明啥都没干,害得惹得一身骚,早知如此刚刚还不如干了,起码够本儿…… “哦,差点忘了,父皇喊你过去呢。”李恪猛地想起一事,说道。 房俊瞅着这位殿下,不知说什么好。 皇帝召见这等天大之事,你也能忘了? “这么晚了,皇宫不是早落钥关门了?” “午间晚宴之时,父皇便曾过来,便一直没走。” “哦,那吾等速去,莫让陛下久等,免得挨一顿责罚。”房俊赶紧蹲下去将鞋子提好,整理一下衣衫,随着李恪快步前往丽正殿而去。 ***** 待到房俊离开,房陵公主紧绷着的神情瞬间垮下来,光洁的秀足猛地冲着锦被一顿乱踢乱踩,美艳的脸庞气得一片通红! 这个混账,当真是个瓜怂,还以为那一身精壮的筋骨定是个精力充沛的,却不想原来是个胆小如鼠的银样蜡枪头,一点用都没有……呃,也不对,从刚刚的手感来说,非但不是银样蜡枪头,反而是个威武雄壮的好男儿,那一身本钱亦是极为少见。 只是一想到房俊那一副如避蛇蝎的神情,就领房陵公主气得咬牙恨之欲狂! 凭什么?! 老娘舍了脸皮自荐枕席,你还敢拒绝? 真是岂有此理…… 房陵公主冲着被褥发泄了一通,差点燃烧了浑身经脉的慾火稍稍缓歇,这才下了地穿好鞋子,将散乱的衣襟和裙摆整理一下,不经意碰触到胸前敏感之处,一股战栗从心底升起,心道这么一副千娇百媚的胴体,不知有多少男人垂涎三尺甘愿当一回风流鬼,今日却被一个棒槌弃之若敝履,不屑一顾…… 给老娘等着,若是不将你连皮带肉的吞下去,老娘都没脸见人…… 紧紧咬着银牙,房陵公主羞恼交加,出了客房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卧之处,反而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处竹林掩映的小楼。 楼内燃着地龙,点着灯烛,暖意融融。 长乐公主已然脱去道袍,换上了一套月白色的中衣,纤弱的身形跪坐在临窗的桌案之前,背脊笔直,肩若刀削,腰如绢束,清丽无匹的容颜清冷无波,正捧着一卷书籍看得入神。 只是若到了近前,方才能看出虽然手里捧着书籍,双眸之中却漫无焦距…… 房陵公主走到近前,挥挥素手将几个侍女斥退,轻轻敛裾坐在长乐公主对面,取过桌案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试了试只是温热,便狠狠的一口灌下去,长长的吁出一口恶气。 长乐公主微微抬起眼眸,见到房陵公主披头散发艳如桃李,裙裾下露出的一截莹白的小腿和一双玲珑的玉足,瞳孔瞬间缩起,继而移开目光,恢复平常。 只是心中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扎了一下。 她刚刚才从侍女那边知道房陵公主借着照顾房俊的借口趁夜进了房俊的房间,以房陵公主的作风,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去干什么。 有心想要前去阻止,却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充足的借口……皇族风气一向开放,房陵公主更是其中的翘楚,既然以前敢偷侄女婿杨豫之,现在偷另一个侄女婿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虽然未曾前去阻止,心底却总有一种奢望。 在她心里,房俊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单单其后宅之内并不似其他纨绔子弟那般妻妾如云侍妾如雨,便可看出非是贪花好色之徒。不过想起房俊以往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挑逗和觊觎之心,又认为即便如同其他男人一般好色,却起码是个懂得克制的。 心情纠结之间,见到房陵公主这么一副放荡随意的打扮穿着,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心里郁闷得很,暗暗咬牙唾骂房俊不知自爱。 自己的确是对房俊奢望太高了,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哼哼,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心中满是酸楚。 房陵公主饮了一杯茶水,吁出口气,干脆坐在地板上毫无形象的伸开了双腿,素手狠狠一拍地板,咬牙切齿的骂道:“这混账如此辱我,必与其势不两立!” 长乐公主咬着牙,一声不吭,心里却狠狠啐了一口:两个不要脸的狗男女,这定然是房俊使出了那等让人即便在床底之间亦羞于启齿之举动,这才将房陵姑姑气得如此…… 房陵公主心中忿恨,抬眼见到长乐公主清丽的玉容毫无波澜,依旧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儿,不由问道:“丽质,你跟姑姑说实话,你到底跟房俊好上了没有?” 长乐公主淡然道:“我跟他没关系。”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般将水性杨花,将男女之事当做吃饭喝茶一般随意? 房陵公主哼了一声,一脸不信,说道:“骗鬼呢?你俩平素便眉来眼去的,瞎子看不出有问题,再说若当真清白如水,那房俊得有多傻才会在终南山拼死救你?你敢说房俊就从来没碰过你?” “谁跟他眉来眼去了?姑姑怎地凭空污人清白!”长乐公主气极,反驳道:“你想要跟他相好,自去就是了,何苦这般羞辱于我?” 她避实就虚,避开了房俊碰没碰过她那句话…… 房陵公主见她着恼,连忙起身坐到她身旁,温言哄道:“这怎就污你清白了?姑姑自然知道你冰清玉洁,只是女人这一辈子总归是要有男人来滋润的,你现在未曾婚嫁,更无子嗣,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谁又能管得着?” 说着说着,便又想起刚刚被房俊弃若敝履的窘迫和恼怒,愤然道:“姑姑虽然年纪大了一些,可是也没比你差多少啊?房俊那个混蛋看着你的时候就犹如蝴蝶见了蜜,老娘自荐枕席送上门儿去,却是如避蛇蝎一般,简直欺人太甚!哼哼,老娘还就跟他耗上了,迟早将他骑在胯下,抽骨吸髓让他知道厉害!” 长乐公主受不了这等言语,莹白如玉的俏脸飞起两抹红霞,羞恼到:“姑姑说甚子话?太也难听!” 娇嗔一句,却猛然醒悟…… 听这话的意思,再看房陵公主一脸慾求不滿的恼火神情,难不成……那棒槌当真拒绝了房陵公主主动求欢? 一丝喜悦瞬间在心底涌起…… 不过她还是小心翼翼确认道:“姑姑的意思是……未曾遂意?” 房陵公主咬着银牙,一脸怒气,骂道:“那混蛋简直不可理喻,老娘就差脱光了,却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大猪蹄子!” 长乐公主心底陡然一松,一时没忍住,嘴角微微挑起…… 第一千七百五十章 皇帝召见 每一次与房俊相见,长乐公主都能感受到对方那炽热的眼神,似乎恨不得一口将自己连皮带肉的吞下去。 所以长乐公主一直认为房俊对自己的慾望大于感情,即便自己对其心有好感,也死死的压制着,她才不愿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玩物,等到玩够了便弃若敝履,毫不留情的离去。 即便这个男人是她所喜欢的也不行…… 现在听闻房俊居然能够在那等情形之下依旧坚守底线,未曾被房陵公主的魅力倾倒成为其裙下之臣,这令长乐公主心里喜滋滋的受用。 须知房陵公主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千娇百媚容颜殊丽,兼之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其柔美入骨之风韵较之青涩的處子更加愈发令男人神为之夺,不知多少勋贵显爵趋之若鹜。 房俊能够不被其美色所迷惑,这一点令长乐公主极为满意。 虽然未必愿意与房俊有任何进展,可是一个倾慕的自己的男子非是那等贪花好色之徒而是一个洁身自爱的俊彦,恐怕每一个女人都会为之自豪…… 房陵公主则依旧忿忿不平,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她根本不曾在长乐公主面前掩饰对于房俊的觊觎,反正又不是长乐公主的丈夫,就算两人互生情愫暗通款曲,也不过是一段见不得天日露水姻缘,岂会在意自己从中插一脚,分一杯羹? 说到底,这女人就是个性觀念极其单薄、倫理綱常从不放在心上的,哪怕是在后世,也绝对是一个惊世骇俗声名狼藉的存在…… 也难怪李二陛下在其与前夫窦奉节合离之后欲将其嫁给贺兰僧伽,后者如丧考妣,差一点以死相迫,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只可惜这人缺了点男儿气概,闹了一场,终归不敢太过分,只能忍气吞声准备嫁妆,待到明年开春,便将这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接回家去…… ***** 丽正殿内。 想当年李二陛下曾与长孙皇后在此居住,只是那时候先是帝国初立百废待兴,各种物资皆要艰苦节省,后来李二陛下逆而篡位登基大宝,更需要勤俭朴素以示天下,长孙皇后的裙子遮不住脚面的事迹早已哄传天下,使得人人尽皆称颂“一代贤后”…… 长孙皇后的确称得上是“贤后”,只是贤良还是不贤良,实际上跟裙子能否遮住脚面并无多大干系,皇室再穷,难道当真舍不得那么一点做裙子的布料? 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态度、一种姿态而已。 儒家就很是赞赏这种哪怕做戏也得做全套的态度,他们认为哪怕一个人是虚伪的,若是能够虚伪一生也就成了坦诚,自然对长孙皇后以及李二陛下之间的感情不遗余力的鼓吹宣扬。 李二陛下与长孙皇后的确是伉俪情深,只是原本或许只有八分,却硬生生被鼓吹成了十分,成为千古颂扬之典范…… 如今大唐国富民安,自然毋须当年那般勤俭艰苦。 当年每到深夜,丽正殿内萤火一般的几盏油灯,现如今早已换上粗大的红烛将整个大殿照耀得恍如白昼,地板光可鉴人,四周的青铜兽炉内燃着檀香。 房俊跟着李恪走进大殿,便见到燕王李贞和蒋王李恽这哥俩正跪在殿上一侧,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听见脚步声,两人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见到是房俊,不约而同的嘴角抽搐一下,又齐齐的垂下头去。 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房俊心中惊奇,跟在李恪身后悄声问道:“这二位殿下又犯了何错?” 这二位皇子年岁轻一些,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加之李二陛下政务繁忙无暇管教,长孙皇后逝去之后后宫无主,一干年轻的皇子皆是活泼好动少了一些规矩,平素里惹是生非,风评不怎么好,时不时的就被李二陛下拾掇一顿。 所以房俊用了一个“又”字,因为这二位皇子犯错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屡教屡犯…… 李恪眼角一跳,轻声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房俊一头雾水,不过是喝了一顿就而已,与我何干? 两人低声说话之间,已然到了殿上,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反而将此间主人太子李承乾和太子妃苏氏挤到了一侧打横相陪。 李二陛下身材高大,肩宽背厚,此刻绷着一张方脸坐在那里,一股帝王威仪弥漫开来,很是摄人心魄。 李恪上前施礼,道:“启禀父皇,儿臣已将房俊带来。” 房俊一颗心揪着,总觉得李二陛下一双虎目之中寒芒闪烁,不停的在自己身上巡梭,稳了稳心神,上前道:“微臣见过陛下,未知陛下夤夜想召,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端坐,面无表情,淡然道:“今日你那段曲子,唱得不错,强调很好,比朕的《秦王破阵乐》还好。” 说着,眼神如电,在燕王李贞与蒋王李恽面上扫过。 两位亲王殿下浑身一个激灵,将头埋得更低,俨然两只大号儿鹌鹑,瑟瑟发抖,后悔不迭。 真是嘴贱啊…… 房俊不明其意,心里却有些忐忑,这分明不是什么好话。 以李二陛下这么一个骄傲自负的人,居然这么承认别人随口哼唱的曲儿比他亲自编排的乐舞还好,有点反常…… “陛下谬赞,微臣只是酒兴所至,兴之所起,加之以前听闻老腔之唱法,故而随口哼唱几句,乡间俚曲,焉能与气势雄浑、感天动地之《秦王破阵乐》相提并论?微臣愧不敢当。” 《秦王破阵乐》他倒是有所听闻,并不知乃是李二陛下亲自编舞。 武德三年,秦王李世民破叛将刘武周,解唐之危,河东士庶歌舞於道﹐军人利用军中旧曲填唱新词,欢庆胜利,遂有“秦王破阵“之曲流传于世。贞观初年,李二陛下诏魏徵等增撰歌词七首,太常丞吕才等人协律度曲,订为《秦王破阵乐》。贞观七年﹐李世民亲制《破阵舞图》,对其进行编舞。 只是帝王至尊编排舞蹈难免有失身份,故而除去知情人之外,此事少有外传,便是燕王李贞、蒋王李恽这等年轻的亲王亦不曾听闻。 不过刚刚已经知道了…… 房俊只知道《霓裳羽衣舞》乃是唐玄宗所作之曲,却不知《秦王破阵乐》乃是李二陛下亲力参与编排,还以为只是太常寺那些家伙歌功颂德呢。 不过虽然不明白什么情况,但谦虚是美德,低调一点总是好的…… 李二陛下容色稍霁。 虽然房俊哼唱的那一首老腔不如《秦王破阵乐》恢弘华美,但对于关中人来说,那等苍茫豪迈之气却甚是对脾气。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说自己的《破阵乐》不如房俊随口哼唱的曲子,李二陛下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冷瞥了李贞与李恽一眼,淡然道:“既然你俩如此认同房俊所哼唱的那首曲子,那明日便赶去太常寺,当着吕才等人的面多唱几遍,让其将曲谱记下,亦能让更多的人听闻。” 李贞一脸为难:“父皇明鉴,儿臣也只是听了一遍,唱不全啊……” 李二陛下不见喜怒:“哦?你都唱不全,如何认定比《秦王破阵乐》还要好呢?” 李贞都快哭了:爹啊,《秦王破阵乐》跟您啥关系?你这么护着干嘛…… 还是李恽激灵一些,连忙道:“儿臣遵旨,明朝便去太常寺请乐工记录曲谱。” 李贞也反应过来,跟爹讲道理,是不是傻? 有道理没道理,最后吃亏挨打的不还是自己…… 连忙附和。 李二陛下挥挥手,让他们两个退下。 两位亲王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退走…… 殿上只余下太子与魏王、吴王。 李二陛下这才看着房俊问道:“何时启程南下?” 房俊道:“明日即走。” 李二陛下颔首,道:“大军东征,海路之统领非你莫属,如今筹谋得当兵强马壮,只需循序渐进,覆灭高句丽反掌之间耳,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功劳,切不可轻敌冒进,更不可贪功。” 倚强凌弱,自然不能兵行险着,稳扎稳打,一路平推过去就是了。 反而贪功冒进,极有可能阴沟翻船…… 房俊笑道:“微臣谨遵圣谕……不过还请陛下放心,微臣此次出海,名义上是为了剿灭高句丽之水师,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倭奴也!” 第一千七百五十一章 抵达江南【武器行01盟主加更】 君臣之间一番畅谈,直到雄鸡鸣啼、东方破晓。 房俊详细的向李二陛下讲述了自己对于高句丽、百济、新罗以及倭国的战略构想,听得李二陛下神情振奋,赞不绝口。 然后命人准备好早膳,君臣几人一起用过,特意叮嘱房俊不必前来皇宫辞行,速速南下统御水师为上。 送走了畅谈一夜也就精神百倍的皇帝,又跟太子、魏王、吴王告辞,房俊这才返回家中,洗漱一番,与母亲妻妾告别,又抱了一会儿儿子,这才更换了一套衣服,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策马出了长安城。 城南房家湾码头,早有水师的战船等候在此,房俊等人弃马登船,战船扬起风帆,顺水而下,进入渭水驶出潼关,顺着黄河奔流而下,至洛口向南折入通济渠,再入邗沟,直抵江都。 关中秋风萧瑟草木凋敝,江南尚在初秋时节,几场秋雨之后,天气凉爽,山林染上了淡黄,江水清澄如碧,山花锦绣灿烂。 ***** 房俊乘坐的战船进入长江,便有裴行俭率领十余艘战船前来接应。 登上裴行俭的大船,船上兵卒尽皆恭敬施礼参见,房俊满面笑容,一一勉励几句。 对于这一支有他一手缔造的水师,几乎每一个兵卒将领都对房俊崇敬有加,就连原本那些被关中世家门阀当做生财工具抛弃,之后成为水师骨干的奴仆家将们,都对房俊感激莫名。 裴行俭将房俊迎至舱室之内,禀告道:“来此之前,末将已然收到江南各大家族的请柬,说是已然在苏州城内备好了宴席,为侯爷接风洗尘。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官场之上迎来送往,酒宴应酬必不可少,古今皆然。 房俊不待见那些江南豪族,却也不至于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点头道:“那就在苏州城上岸,去会一会这些盘踞江南的豪族。宴无好宴,本官看看他们这些贪得无厌眼中有家无国之徒,到底还要耍些什么手段。” 裴行俭便笑道:“哪有什么手段可耍?这些人自以为江南是他们的地头,心思活泛各为钻营,总想着寻找朝廷的漏洞,损公而肥私,却不知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切行为,早已尽在水师之掌握,反而自鸣得意,实在可笑。” 房俊看了他一眼,提醒道:“这些人盘踞江南几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势力纠缠,吾等毕竟是过江龙,当心大意失荆州,稳扎稳打沉下心来,不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安南与林邑国那边,亦是如此。” 裴行俭心中一紧,忙道:“末将遵命。” 经由房俊这么一提醒,裴行俭简直悚然而惊! 针对安南和林邑国的战略顺利施行,诺大一片繁华富庶的土地尽在水师掌控之中,并且消除了隐患,往后百年间不虞肘腋之患,林邑国更是扶持傀儡加强控制,除去非曾将其纳入大唐版图之外,实际上已经与大唐的藩国无异,新的林邑国王诸葛地依靠大唐支持方才登上王位,将范氏王族屠戮一空,一心一意抱紧大唐的大腿。 江南豪族更是在房俊多番打压之下委曲求全,即便暗中稍有异动亦是尽在水师的掌握之内。 顺利,滋生轻敌之情绪。 而轻敌,往往就是最大的致死之道…… 房俊满意点头。 裴行俭出身世家,自幼便是纨绔子弟,少时放浪不羁,在乡间亦曾闹出不少荒唐事,但是入仕之后却能兢兢业业勤于公务,最要紧是能够时常反省自身之不足,实在是难能可贵。 半个时辰之后,一队战船在海虞镇缓缓靠岸,下锚降帆。 这一次苏州刺史穆元佐并未前来,房俊早就给穆元佐去信,命其安守本职即可,毋须表现得太过亲密,是以,此刻码头上来迎接的尽是江南豪族的当家人亦或是族中重要人物,虽然不少人亦有官职在身,却不是以官场的名义。 这就是一次私底下的聚会,是江南豪族表达善意的一种方式。 当然,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亦未可知…… 领头的自然是当今执江南豪族之牛耳的萧氏族人,只是房俊亦未曾料到居然是萧氏族长萧璟亲至…… 虽然不待见萧氏,但面对萧璟这等执掌兰陵萧氏的老者,房俊亦必须给予尊重。 “本官何德何能,敢劳驾萧老亲自前来,实在是惶恐之至。” 房俊上前,虽然口称本官,却实打实的执晚辈之礼。 萧璟一把长髯雪白整洁,笑容和蔼颇为亲近,上前一把拉住房俊的手,笑道:“侯爷年少有为,实乃吾大唐之栋梁,此次莅临江南,老朽正欲见识一番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风采,焉能倚老卖老躲在家中等着您大驾光临?都说侯爷脾气不好,老朽年岁大了,可当不得惊吓。” 这话说的随意,但其中之深意却令人玩味。 说到底,以往房俊强硬的行事作风实在是给这些个江南豪族留下太深的印象,也有太多的忌惮,哪怕萧璟这般在江南跺跺脚地皮都得颤一颤的人物,也得小心应对,等闲绝对不愿与房俊撕破脸…… 一旁簇拥着萧璟的众多江南豪族代表人物尽皆露出笑脸,纷纷附和。 房俊面带微笑,一一点头致意,虽然并未倨傲,但是前世今生锻炼出来的坚毅心性以及身居高位磨炼出来的气质,却俨然鹤立鸡群,光彩夺目。 他的目光一一从面前这些人脸上扫过,却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人当中,却无一人是以前曾与自己打过交道的…… 就算你们这些世家门阀子弟众多,出类拔萃之人也多,可是这般做法不嫌太过刻意么? 他想要将手从萧璟手中挣出,微微用力,却发现这老家伙握的很紧,没抽动……无奈,只得携手上了一辆马车,一大群人呼呼啦啦朝着镇上最好的酒楼前行。 车上,房俊问道:“听闻宋国公此次返乡祭祖,为何您老人家却优哉游哉的四处闲逛?” 萧璟苦笑。 这小子不仅办事雷厉风行,就连说话方式也不循章法,让人极难应对…… 听上去似乎很随意的一句话,若是深思下去,却颇有意味。 兰陵萧氏的祖宗乃是梁朝皇族,代代皆是帝王,固然未曾一统天下偏安一隅,但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帝王,身居大宝手指乾坤,是华夏历史上永不会磨灭的一道痕迹。 现在萧氏大张旗鼓的祭祖,若是换一个刻薄多疑的皇帝,难免怀疑其是否有复辟之心,若是在遇上两个奸佞之徒觐上两句谗言,毫无疑问必是一场风波…… 然而如果谦逊一些将这次祭祖说得毫不重要,那么宋国公萧瑀将军国政务搁在一旁亦要请假返乡主持祭祖大典,又有将家事置于国事之上的嫌疑。 萧璟毕竟老辣,笑道:“祭祖已于两日前完成,宋国公听闻房相正在华亭镇,昨日便亲自前往拜会。以往他们俩人虽然同朝为官,却一直未曾亲近,现在能在江南这等锦绣之地相逢,岂能不趁机亲近一番?只是宋国公年老体衰,此次南下舟车劳顿,兼之主持祭祖劳心劳力,到了华亭镇便卧床不起,尽早给老夫来信,说是不得不在华亭镇多多逗留几日。说到此处,老夫还得感激房相照料之情分,你我两家之友谊,还当时代保存下去才对。” 轻描淡写从房俊言语之间的大坑跳过去,还直接点明咱们两家现在关系可不一般,萧瑀都前去拜会你爹了…… 房俊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直打鼓。 老爹房玄龄固然政治智慧一流,但其性格温顺心慈面软,却是一个缺点。老爹的执政纲领之中即可看出,他从来都不主张激烈的执政方式,而是采取怀柔之手段,尽可能的平衡各方利益,将帝国打造成花团锦簇的和谐世界。 萧瑀赶往华亭镇面见老爹,难不成是想要与老爹达成某种协议,以此来获得自己的优待? 心念电转,口中说道:“兰陵萧氏世代簪缨,乃是累世豪族,吾父子不过是齐州乡下一个小小的士绅之族,岂敢担当兰陵萧氏之友谊?老人家说笑了。” 萧瑀似乎听不出房俊言语之中的不客气,笑得愈发和蔼,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需要经营的,父子手足可以反目成仇,路边旁人亦可联盟结亲……二郎这话说的有些早了。” 房俊心中“咯噔”一下,暗觉不妙……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 交锋 什么叫“路边旁人亦可联盟结亲”? 自己分明都当着萧锐的面拒绝萧氏提出的联姻一事,难不成这萧氏却并未死心,还在觊觎自己的美色……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两人随意闲聊两句,马车停下,已经到了镇里最大的一家酒楼,这家酒楼显然亦是哪一个世家豪族的产业,居然全天对外停业,楼上楼下打扫的干干净净,就为了给房俊接风洗尘。 单就排场以及用心来说,的确是没什么不能让房俊满意的。 只是房俊深知这些世家豪族的嘴脸,面上的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大家笑意盈盈完美和谐,然而私底下却是肮脏龌蹉,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舍弃,前一刻对你笑嘻嘻,后一刻就对你捅刀子。 世家门阀最讲究礼义廉耻,因为这是他们赖以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手段,实际上在暗地里,却最是不要脸…… 一大群世家的掌权人簇拥着萧璟与房俊两人走入楼内。 店内的厨子大抵在一大早就开始准备食材,房俊上岸的时候估计就已经开始整治食物,这会儿人刚到,各式各样的美食便流水介一般端上来。 众人簇拥着让房俊坐上主位,房俊执意不肯,硬是将萧璟让到了主位上,自己在一侧相陪。 房俊不拿架子,大家自然放松了一些,都害怕房俊气势凌人使得大家抹不开面子呢,这会儿自然欢声笑语,气氛和谐。都是家族之中响当当的人物,待人接物各有一套,这等场合正适合发挥,你一言我一语,场面甚为融洽。 因为说到底,大家说的都是废话,未曾涉及自身利益,自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只是这么一群江南地区的大人物汇聚于此,可不仅仅是因为房俊面子大,大家更关注的自然是切身的利益。 试探一番自然在所难免…… 下首处一个相貌俊朗的中年文士举杯笑道:“侯爷莅临江南,实在是吾等江南人士之福分,若不是侯爷一手创建了华亭镇,吾等族中之产业焉能涉足海外,给大家带来如此丰厚之利润呢?在下借花献佛,敬侯爷一杯,聊表敬意!” 房俊眯着眼看了看这人,记得刚刚介绍此人叫包喜,出身延陵包氏…… 便举起酒杯,笑着回应道:“包兄之言差矣,本官创建华亭镇市舶司,乃是遵从陛下旨意,岂敢居功?而且诸位切切不可对本官心存感激,本官乃是朝廷官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诸位只需依法经营、照章纳税,吾愿足矣!来来来,本官陪包兄饮一杯!” 说着话儿,仰头一杯一饮而尽。 包喜则笑得有些牵强,饮了杯中酒。 言语来去之间,双方虽然未必真正交锋,却已然触及对方底线…… 如若这个包喜当真是江南士族推举出来的先锋,那么他话中的意思便代表了所有江南士族的意思:该给你的好处少不了,但是对于律法规章,你就得睁一眼闭一眼,得饶人处且饶人。 而房俊的态度更是坚决:依法经营、照章纳税! 真以为市舶司的开启仅只是为了你们服务的?那是国家机关,必须依照法度运行,谁敢不遵法度,别怪我不客气! 当然这话房俊未曾说出口,但其中未尽之意,诸人却都听得明明白白。 这棒槌果然不好说话…… 萧璟一手捋须,面带笑意,似乎毫无失望之色。 坐在他下首的一位老者将手里的酒杯放下,迟疑了一下,道:“俗话说‘家国天下’,若是家境不安,何谈强国兴天下呢?现如今陛下东征欲成就千古霸业,已然在江南征集了大量钱粮物资,所有江南士家未有半句推搪埋怨,朝廷需要多少,吾等便上缴多少,谁又不愿意当一个精忠爱国之人呢?只是吾等固然家大业大,族中吃饭的嘴却也不少,负担越来越重,日子越来越是难捱,也需要朝廷多多体谅才是。眼下海外的生意也不好做,本钱太大,竞争太过激烈,实在并无多少利润,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依老朽看来,这商税是否能够下调一两成,让大家有利可图?” 他缓缓说完,便有人在旁附和,唉声叹气的诉苦,说什么生意难做,竞争激烈,风险太大…… 图穷匕见,这便是江南豪族的真正用意! 房俊依旧面含微笑,看着这位老者,言语之中却毫不客气道:“这位老丈,你的意思是若市舶司不能下调商税,江南士族就无余力支撑帝国的东征大业,本官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那老者吓了一跳,脸都吓白了,连连摆手:“侯爷莫要害我,老朽哪里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多多体谅吾等而已,哪怕生意再是难做,日子再是难捱,吾等身为大唐子民,必然全力支持东征,绝无二话!” 不仅是他,桌上一群人有一半都被房俊吓得冒汗…… 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你这般平白的说出来,你要害得吾等背负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么? 谁也担不起啊! 这些人以往未曾与房俊打过交道,这回总算知道家中为何不派那些以往跟房俊有过交往的人前来了,这厮太霸道,又不按常理出牌,说话都得压人三分点,恐怕那些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天然便在气势上弱了一筹,不利于争取利益…… 房俊依旧面带笑意,手里拈着酒杯,看着那老者问道:“刚刚有些疏忽,未曾记住老丈尊姓大名?” 那老者道:“老朽贺平川,乃会稽人士。” 会稽贺氏,亦是名门望族,江东吴姓的代表,现在没什么人望,但是不久之后出了一个自号“四明狂客”的人才,叫做贺知章…… 房俊缓缓点头,略略沉思,便说道:“既然贺老言及海贸利润微薄,竞争残酷,风险还大,那么自明年正月开始,本官会知会市舶司那边,取消会稽贺氏的海贸资格,反正海贸做与不做都没啥意思,商税太重,利润太薄,还要平白浪费精力,对不对?” 言罢,他面色淡然的环视一周,殷切问道:“诸位有何难处,便同本官说说,总不能让各位捐献钱粮照章纳税之余,还要经营那些不赚钱的生意,是吧?来来来,都有谁觉得海贸没利润,做不做都无所谓的,现在跟本官说,本官一并取消其海贸之资格。不过诸位放心,不是日子难捱吗?相应的,取消海贸的家族免除一半的赋税。都有谁?来,报个名儿。” 宴席之上瞬间鸦雀无声,诸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都是各家族的头面人物,处事油滑阅历极深,但是面对房俊这种一言不合就剥夺海贸资格的做法,却深感头痛,不知如何应对。 不是都哭穷诉苦么? 不是都说海贸没啥利润么? 那行,干脆就给你剥夺了海贸的资格,给你减一半的赋税,这总可以了吧? …… 可以个屁呀! 海贸那是何等之暴利?一件上等的瓷器,在大唐价值白文,运到高句丽、新罗、百济等国便是千文之售价,运到倭国,可以达到二十倍之利润,若是运到南洋诸国,获利三十倍都不成问题…… 而现在朝廷征收的税赋早已分作农业和商税两部分,海贸的商税经过这两年屡次改革之后稳定下来为十税一,不管利润多少,按照价值总额的十分之一纳税,而家中田地产出的农税,则是二十税一,较之以往大大降低。 朝廷东征所征缴的税赋是按照农税来收取的,如此一来大大提高了商税的比例。 但问题是海贸的利润高啊! 家中万亩良田一年的收入,还不及出一趟海的利润,一旦被剥夺了海贸的权利,固然纳税数额大大减少,可是收入简直就是断崖式的下降…… 这万万不行! 第一千七百五十三章 有个傻子只会说不知道 还是那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品尝到海贸的暴利之后,就算被割肉也不愿被剥夺海贸的资格! 那简直就是不让人活…… 贺平川气得胡子乱颤,怒道:“房驸马焉能这般霸道,说取消就取消,如此压榨欺凌吾等江南士族,难道就不怕惹出事端?” 会稽贺氏虽然算不得顶级门阀,但是自从三国两晋以来便一直作为名门望族,似他这等族中长辈,在当地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之人物,平素低眉顺眼的见的多了,冷不丁的遇到房俊这么棒槌,颇有一些不习惯。 强硬的姿态下意识的就摆出来了…… 他倒是没察觉什么,萧璟却脸色大变,暗叫不好! 这棒槌是顺毛驴,你这么呛他,是忘了顾家如何灭门的么…… 萧璟连忙斥责贺平川:“你喝醉了不成,说的什么浑话?” 贺平川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脸色忐忑,低头不语。 一贯的骄傲让他说不出认错的话…… 但房俊没打算放过他,盯着他这张老脸,一字字道:“贺老之言,本官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威胁我,威胁陛下,威胁朝廷?” 贺平川面皮抖了抖,这才想起面前这个棒槌一让都过一些何等心狠手辣之事…… 心中忐忑,疾声道:“侯爷误会,老朽只是言说现状而已,绝无一丝半点威胁之意。” 房俊不为所动,黑脸上满是严肃:“也就是说,江南的现状便是若市舶司不能减税,就会立即发生动荡,不仅危及陛下的东征大业,甚至会危及大唐江山的稳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一群世家豪门的当权人一个个满头大汗,却没人敢插嘴…… 危及陛下东征大业? 危及大唐江山稳固? 哪一样都得是灭门的死罪啊…… 贺平川吓得面色煞白,浑身有若筛糠,起身离座,一揖及地:“是老朽老糊涂了,说错了话,然而绝无侯爷所言之意。” 房俊冷声道:“那就是说本官在污蔑你咯?” 贺平川:“……” 这特娘的如何回答? 怎么说都是错啊…… 他心里差点意欲将房俊一口咬死,这黑小子太狠了,自己分明只是说若不能减税,将来朝廷在江南的税赋收缴将会困难重重,江南士族必定舆情汹汹,可特么谁说要妨碍陛下的东征大业,谁说要危及江山稳固了? 这罪名坐实了,那就得夷三族…… 萧璟差点气死,狠狠盯着手足无措的贺平川,心道这老不死的是不是活的岁数太大,想要尝尝鬼头刀的滋味儿? 想尝你自管去尝,可是这般说话不仅将你家族牵连进去,更使得大家伙儿整体陷入被动,真是愚不可及! 可即便是心里再恼怒,也不得不出面替他转圜,否则房俊这个棒槌当真发起飙来,鬼知道能干出何等让人心惊胆颤的事情来…… “侯爷勿恼,不过是一乡间老朽胡言乱语而已,何必当真?吾等江南士族世代居于富庶之地,最是感念如今大唐国泰民安之强盛,庆幸于陛下英明神武,庆幸于朝堂群贤毕集,无论朝廷有何等政策,定然全力以赴鼎力支持,万万不敢心生龌蹉,阳奉阴违。” “是啊是啊,吾等不过是江南一乡绅,安安稳稳过日子最重要。” “吾等尽皆忠君爱国,生是大唐的人,死是大唐的鬼,万万不敢心怀异志。” …… 众人七嘴八舌,赶紧澄清自己。 房俊面容冷肃环视一周,看得众人心惊胆跳之后,忽而展颜一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诸位何必当真?” 众人愣了一愣,差点破口大骂! 有这么开玩笑的? 都快被你吓尿了……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着,自斟自饮了一杯,而后意味深长道:“人要有自知之明,该做的事情不遗余力兢兢业业,不该做的事情远远避开讳莫如深。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吾曾在关中见过一个傻子,不知人,更不知己,别人所问为何,皆只会说‘不知’,最后连乞讨亦是不成,妻离子散饥寒交迫,未能善终……哦,这事儿在关中人尽皆知,你们久居江南是否也知道?” 这是在敲打吾等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否则就妻离子散饥寒交迫不得善终? 一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受到房俊凌厉的气势带来的强大压力。 贺平川急着在房俊面前改善自己的印象,当起捧哏:“吾等不知。” 话一出口,便觉得有哪里不对…… 都是聪明人,纵然一时失误掉进坑里,哪里还有反应不过来的? 众人纷纷对房俊怒目而视! 这特娘的哪里是教育大家要有自知之明,分明是在骂人,将大家当傻子…… 萧璟哭笑不得,这位帝婿还当真是个棒槌,真霸道。 笑着转圜道:“侯爷之才华冠绝当世,随口言之便是精辟之理,老朽着实佩服。” 房俊笑道:“这是老子说的。”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是老子的话,道家祖师的那个老子,骑青牛的那个老子,可是房俊这话听起来却似是而非,好像有那么一点“老子(你爹我)”的味道…… 萧璟笑容僵在老脸上,说不出话来。 他一时半会儿的摸不准房俊到底是不是占他的便宜…… 酒宴便在一片尴尬的气氛当中度过,江南士族摆出诺大的排场,给足了房俊的面子,却并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反而被房俊嬉笑怒骂冷嘲热讽,还占了一顿便宜。 站在码头上,望着这些江南士族毫不遮掩的愤懑不屑之色,房俊嘴角含笑,眼神幽深。 真以为小爷不知道你们暗地里干了些什么? 还是认准了小爷不能将你们如何? 这大唐的天下,岂能容得你们目无法纪自私自利,还以为你南北朝的时候可以依仗家世作威作福? 时代变了。 不能与时俱进,更无自知之明,那就注定要被时代所淘汰。 既然你们决定一条道走到黑,那么等到痛不欲生之时,也就莫怪小爷今日言之不预…… “启程!赶往华亭镇!” “喏!” 船上军卒高声应诺,起锚升帆,船队离开海虞镇码头,顺水而下,直奔华亭镇。 ***** 到了华亭镇码头,所有官吏尽皆放下手中公务,齐齐聚在码头上等候。 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市舶司更是房俊一手缔造,所有此地官员借可以说是仰仗房俊之鼻息,此时大佬到来,岂有不迎接之礼? 战船靠岸,众官吏纷纷上前见礼。 房俊含笑逐一颔首致意,而后朗声道:“本官此番南下,将会逗留一段时日,诸位之中有不少昔日袍泽,多日未见,也甚为想念。今晚本官设宴款待诸位,届时咱们不醉无归!现在还请速速回到衙门,公务为重,切莫因私废公。” 本就是前来表示心意,见到房俊如此说法,自然三三两两的散去。 房俊看着一身戎装愈发英武的刘仁愿,上前锤了锤他的肩头,笑问:“吾父可在?” 刘仁愿恭声道:“房相正在官邸之内与宋国公饮茶。” 房俊眉毛一挑:“那老货还没走?” 刘仁愿大汗,好歹人家也是当朝国公,你这般称呼人家“老货”……只得点点头。 房俊回身对裴行俭等人道:“诸位先忙着,本官先行去给父亲请安,晚上咱们好生喝上几杯,叙叙旧情。” 裴行俭等人自然应下。 房俊则在刘仁愿以及一众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前往自己的官邸。 官邸内的侍女奴仆早就收到消息,此刻见到房俊在众人簇拥之下走进来,纷纷上前施礼。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这官邸之内所有人皆是房俊的奴仆,是他的私产。 房俊微微颔首,一路径直进入正堂。 堂内,房玄龄正与萧瑀对弈。 房俊上前,施礼道:“下官见过宋国公。” 等到萧瑀含笑说了一声免礼,这才向房玄龄一揖及地,恭声道:“孩儿见过父亲。” 房玄龄和颜悦色的颔首,摆摆手道:“你且坐在一边,待吾与国公将这盘棋下完,再与你商议纳妾之事。” 房俊愣住,看着一脸温厚长者模样的萧瑀,心底无奈叹气。 小爷知道自己长得帅,更知道自己前程远大,可是你家好歹也是兰陵萧氏,这般上赶着将女儿送来给我当一个小妾,未免也太掉份儿了吧? 还是说有舍必有得,舍得下大本钱,只是为了更高的回报…… 第一千七百五十四章 据婚的理由 小爷我知道自己风华绝代魅力无双,可是你们萧氏好歹那也是世家豪族、帝皇贵胄,这般从长安追到江南百折不挠,一门心思想要将闺女嫁给我为妾,这真的好么? 压力很大…… 不过有老爹在,即便再是不满也只能忍着,这就是传统的父子之道,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乖乖坐到一旁看两人对弈,自有侍女奉上香茗,还端来一碟点心。 萧瑀捋着胡须,下几步棋,抬头看房俊一眼,下几步,再看一眼,眼前这少年虽然面庞黑了一些,没有房玄龄的儒雅俊秀,但英气勃勃浓眉大眼,坐在那里笔挺如松,自有一股挺拔之气。 房俊喝着茶水,被萧瑀看得心里发毛,咧开嘴尴尬的笑笑,不知说什么好。 他这一笑,萧瑀更是眼前一亮。 固然与时下那等俊俏风流的少年郎迥然有异,但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整个笑容有如阳光破开乌云,极为灿烂,令人心神舒畅无比亲切。 以前并未仔细观察房俊的容貌,现在细细观之,发觉房俊黑则黑矣,却相貌堂堂一身正气,彷如旭日当空暖风拂面,是一个极为俊朗的少年郎。 如此容貌,如此才华,倒也不算是辱没了兰陵萧氏的闺女…… 这一盘棋下了小半个时辰,房俊坐在一旁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等到下完棋,侍女将棋盘棋子收走,萧瑀拈着茶碗,笑问房玄龄:“刚刚某跟玄龄提及之结亲,由吾家兄长萧瑁的孙女嫁给二郎为妾之事,不如就这般定下?” 房俊瞬间双眼睁大,什么情况? 小爷就坐在这里呢,你俩就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定了? 也顾不得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了,连忙说道:“宋国公抬爱,下官感激不尽,只是这件事还请恕下官无法答应。” 萧瑀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房俊淡然道:“房二郎是看不起吾萧氏的女子?” 他心中不爽,怒气渐生。 这年头婚配嫁娶由来皆是男方提及,现在萧氏自甘下作不顾身份,已然是天大的脸面,先前房俊当着萧锐的面拒绝这门亲事也就罢了,眼下他萧瑀亲口提亲,居然还要拒绝,这已经是想要结仇的意思了。 房玄龄默然不语,只是花白的眉头紧蹙,心里琢磨着为何儿子对于同萧氏结亲这般抵触? 房俊一脸歉意,道:“非是下官看不起萧氏的女子……萧氏乃是累世豪族书香门第,家中女子自然各个钟灵毓秀知书达理,天下不知多少俊彦为了求娶萧氏之女而辗转反侧。只是下官年少,正应当将精力放在国事之上,为陛下分忧、为帝国效死,励精图治建立一番功业才是,若是沉溺于帷幄之中,必将碌碌无为,岂不是更加委屈了萧氏之女?还请宋国公多多海涵。” 说实话,不管他跟萧氏之间的恩怨有多少,拒绝亲事,就等同于跟萧氏撕破脸反目成仇。 而且,他是不占理的…… 别说什么婚姻自由的鬼话,人家萧氏贴着脸皮主动提亲,一旦房俊拒绝,不仅使得萧氏颜面无存,更会令所有萧氏之女尽皆面上无光,平白无故的招致非议,成为达官显贵以及市井百姓茶余饭后嘲讽的谈资。 这个年代,就是这等风俗。 哪怕是兰陵萧氏的女子,在舆论面前照样没地位,被人拒亲,也就只比退亲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房俊可以针对萧氏做出任何事情,却不愿因为自己而连累那些无辜的闺阁少女。 萧瑀却不再看他,而是淡然看向房玄龄,问道:“玄龄怎么说?” 房玄龄略一沉吟,道:“劣子乃是陛下赐婚,承蒙陛下厚爱,将高阳公主下嫁,吾家上下,感恩不尽。纵然皇族之中并未有限制驸马纳妾之规定,但陛下于吾家恩遇隆厚,岂敢擅自行事?当初武氏亦是陛下相赐,这才纳其为妾。此事还请宋国公多多担待,待到某回京之后请示陛下,再做定夺,宋国公以为如何?” 萧瑀一脸不满。 房玄龄这话里话外,亦是婉拒这门亲事的意思,不过是将皇帝抬出来当挡箭牌而已。 可终究是给萧氏留下了颜面,没有直接拒绝…… 那么此事就尚有转圜之余地,只要我回京向陛下言及此事,陛下自然不会反对房俊纳萧氏之女为妾。 房氏父子拒绝结亲,萧瑀非但没有恼羞成怒一拍两散,反而愈发坚定了结亲之念头! 因为他看来看去,这房俊不仅仅是前程似锦,更是一个良配…… ***** 萧瑀昨日赶来华亭镇,却不慎染了风寒,今日精力不济,早早便回到后院休息,给房氏父子留下相处的机会。 却也绝口不提离开…… 房家父子相对而坐,房玄龄问道:“为何这般抵触与萧氏的婚事?不过是一个小妾而已,喜欢就多多体贴一些,只要不刻意冷淡让人家难堪受罪,自然是随得你的。” 女人没地位,小妾更没地位,即便是兰陵萧氏的女子,那也强不了多少。 当然,这话绝对不能当着卢氏的面儿说,后果会很严重…… 房俊啧啧嘴,不知道如何解释。 难不成告诉老爹,萧家将要嫁给他的这个什么萧瑁的孙女极有可能是原本历史上的萧淑妃? 就算当真是萧淑妃,原本也没什么,就当弄回家一个花瓶,好看就看着呗。 可问题是咱家已经有了一个武媚娘,这若是再弄回去一个萧淑妃……岂不是家宅不靖、天下大乱? 这两人死对头啊! 历史上,武媚娘将王皇后与萧淑妃迫害致死,虽然这其中未尝没有高宗李治的授意与默许,做成人彘放入酒缸也不过是野史传闻,正史未见记载,穿凿附会无中生有的可能更大,但这两人的确是死对头没商量。 甚至萧淑妃临死的时候曾说出“阿武妖滑,乃至至此!愿我来世投胎成猫,而让阿武变成老鼠,要生生扼其喉”的死亡诅咒…… 这两人难不成是宿命中的敌人? 都已经偏离历史了,谁也没嫁给李治,却要跑自己家里来一出儿“不是冤家不聚头”……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 “父亲,大唐立过多年,江南士族却一直未曾归心,表面上尊奉大唐,实则内地里颇多龌蹉,有许多大不韪之事,只是一直以来未曾彰显,帝国又以稳定为重,不曾爆发出来而已。可是眼下东征在即,战局一帆风顺也就罢了,一旦陷入焦灼甚至是被动,谁也无法保证江南士族会否搞出一些幺蛾子,这等情形之下,与萧氏结亲,实为不智。” 房俊将早已想好的借口道出。 只是这等话语忽悠旁人也就罢了,焉能说服房玄龄? 房玄龄蹙眉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就算将来江南士族造反,难不成陛下还会因为你娶了一个萧氏的女子为妾便疏远于你,甚至迁怒于你?简直一派胡言!” 这老爹,那么精明干什么…… 无奈,房俊只得施展杀手锏:“其实吧……非是儿子不想娶,实在是为了父亲着想。” 房玄龄奇道:“你娶媳妇,跟我有啥关系?” 房俊振振有词:“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父亲惧内,身为宰辅权倾天下,却一辈子只守着母亲一人,连个妾侍都没有……唉唉唉,别发火,儿子不是嘲笑您,是称赞您忠贞坚毅,是男人中的男人,是儿子的好榜样……所以啊,媚娘那是陛下赐给儿子的,拒绝不了,但是萧氏的女儿却不能娶,若是再娶一个,那儿子距离父亲的高尚忠贞就越来越远,渐渐的就追不上父亲的脚步了……而且,若是儿子左一个右一个的纳妾,温柔乡中尽享风流,父亲岂不是每一次见到儿子都会羡慕嫉妒……唉唉唉,说好了别打……” “娘咧!老子怎地生出你这么个棒槌?” 房玄龄气得吹胡子瞪眼,抄起一旁的笔筒砸在房俊头上。 房俊头上被砸出一个大包,捂着脑袋狼狈逃窜。 总算是将这件事拖过去,至于回到长安之后……再说吧。 第一千七百五十五章 船坞里的超级战舰 到了傍晚,房俊在官邸宴请华亭镇官吏以及皇家水师将官。 华亭镇的官吏几乎是跟着房俊白手起家,在这一片盐碱地上开创出现在的“天下第一镇”,而皇家水师更是由房俊一手缔造,之后跟随他出海剿匪、远征林邑。 可以说,无论是华亭镇市舶司亦或是皇家水师,房俊都是一言九鼎的领袖…… 房玄龄已然致仕,自不会出席这等场合,况且面对儿子的一干忠心耿耿的手下,大家难免尴尬。萧瑀正生着闷气呢,堂堂兰陵萧氏居然被一个棒槌给鄙视了,送上门的闺女不要,岂能前来给房俊捧场?李靖早已去了金陵访友,幽居长安多年,一朝飞鸟上天游鱼如水,那叫一个笑傲快活,撒了欢儿的四处游览。 倒是张亮赶了过来…… 江南的这段岁月,可谓是张亮自从跟随李二陛下起兵以来遭受的最最艰难的日子。本以为来到江南可以窃取皇家水师的权柄,哪知道整个水师上下尽是房俊的亲信心腹,想要安插私人又得不到皇帝的支持,意欲跟江南士族联起手来抗衡房俊的势力,未等成事,便被房俊狠狠的一巴掌扇在脸上,不仅没人敢同他联合,甚至连以往偷偷资助钱粮的行为都被迫终止。 现在的张亮领着上百“假子”困局江南,意欲返回关中又实在是丢不起那人,只能转而蛰伏于房俊,这才苟延残喘活得充裕一些…… 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固然有一些功勋,但是本身能力有限,更无强硬的靠山,拿什么去跟房俊斗? 若是不想灰溜溜的回到长安遭人白眼惹人耻笑,那就只能乖乖的向房俊服软,否则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分分钟被房俊给玩死…… 席间,房俊倒是对张亮热情洋溢,频频劝酒。 其实说起来,两人之间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固然斩断了张亮儿子的一只手,可那也是张亮之子罪有应得,相信两人若是调转过来,张亮只会比房俊做得更过分。 现在张亮有求于房俊,房俊又觉得张亮好歹有着一个国公身份,往后不说借助其力,起码当一个挡箭牌也是好的,毕竟一个国公的抗击打能力还是蛮强的…… 苏定方等人本来并不待见张亮,这厮一到江南便咄咄逼人,展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气势意图染指市舶司与水师,受挫之后又夹着尾巴接受房俊的“招安”,人品实在不齿。 不过房俊既然便显出热情,大家自然有样学样,起码不会故意给张亮难堪。 搞得张亮差点热泪盈眶,来到江南一年有余,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国公的身份,以往也曾是受人尊重的大人物……可谁叫自己鬼迷了心窍听信了长孙无忌等人的话,以为可以平白窃据房俊的功劳,到头来却发现被人当刀子使了,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 自作孽,不可活也…… 嫌隙未必消失,但总归是能和平共处。 这一夜一直喝到半夜三更,各个酒酣耳热,方才尽兴而散。 ***** 翌日清晨,房俊精神抖擞的带上苏定方视察造船厂。 在房俊眼里,市舶司也好,盐场也罢,甚至包括水师在内,皆是一时之产物,有可能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毕竟自己不可能万寿无疆,一旦自己退下政坛亦或是干脆死掉,很难保证这些政策依旧运行下去。 造船厂亦会有倒塌的那一天,但船厂会倒、战船会沉,那些累积出来的造船经验却永不会消失,并且会在以后的岁月里与时俱进,精益求精! 冶炼技术、枪炮铸造技术、造船技术,所有的一切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这才是房俊重生一回,留给这个时代、这个帝国最最宝贵的财富…… 只要大唐开始重视大海,这些技术就永不会被扫入垃圾堆。 视察造船厂的重中之重,自然是那一艘“皇家公主号”…… 江南船厂很大,船坞众多。最大的一个船坞位于船厂的最深处,由一道河湾围建而成,三面皆被低矮的山包围住,只有一面安装了水闸,与拓宽清淤之后的吴淞江连接,山包上常年驻扎着卫兵,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极其严密,即便是一直兔子都别想跑到山包上俯瞰船坞内的情况。 张亮有幸得到房俊的邀请,心中着实有些兴奋。 这半年来江南船厂最深处的这个船坞几乎成了华亭镇周边最最神秘之地,无数巨大的木料被运输至此,守卫较之以往增加了一杯不止,就连水闸之上都竖起了高大的木制栅栏,将船坞内的情况遮挡得严严实实,从来没人知道这里头到底在干什么。 越是神秘,便越是好奇,此乃人之天性。 等到水师的战船将水闸的入口封锁得严严实实,张亮随着房俊乘船进入水闸,在第二道水闸之前弃船,沿着水闸上的通道进入到早已被抽干水的船坞内,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一条早已铺设完龙骨的巨大战舰矗立在船坞中央,四周尽是密密麻麻的搭建起来的脚手架,无数的工匠蚂蚁一般忙碌的劳作,各式材料一座座小山一般堆得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 张亮瞪圆了眼睛:“这这这……这是新式的战舰?” 一同前来的苏定方点头道:“没错,这是侯爷设计的最新式的战舰,有三层甲板,将会装备超过一百门火炮,龙骨长十三丈,建成之后全船总长接近二十丈,搭载兵卒一千人,整艘船的重量达到三万石……这将是天下最大的战船,以后将会陆续建造最少不低于十艘,这种战舰被侯爷命名为‘风帆战列舰’,而这一级别的风帆战列舰,被命名为‘君权级’,眼前这一艘,已被定名为‘皇家公主号’。” 张亮张着大嘴,小舌头都清晰可见…… 额滴个乖乖! 二十丈长、三万石的战舰?! 这船建成之后开到海上,只要不被风浪掀翻,那就绝对是海上的超级巨无霸,哪怕是撞也能将一支小型的船队给撞沉了,更别说上头还要搭载超过一百门火炮…… 这简直就是一座可以移动的海上关隘! 还是永不沉没的那一种! 这种超级战舰一旦出世,什么水师战术、水战之法统统没用,完全凭借自身实力就可以获得一场海战的胜利,还要个屁的战术…… 张亮愈发颓丧,可以想见,设计主持建造出这样一艘战舰,就等于将大海纳入大唐之版图,房俊之功勋比之当年玄武门跟在李二陛下身边浴血奋战的那几位也毫不逊色。 这样的一个人,他不仅永无超越之机会,甚至会被渐渐的将距离拉开,直至连人家的影子都看不见…… 最可恶是这小子不仅有才华能够建造这等超级战舰,还特娘的会拍马屁! “皇家公主号”…… 谁不知道李二陛下对于长乐、晋阳、高阳、衡山、新城等等几位公主的宠溺丝毫不在太子等亲王之下?房俊一驸马之身份,通过一艘战船的命名表达了对于皇室公主的尊重,这是李二陛下最愿意见到的…… 负责江南船厂的自然是原本水部司的老人,梁仁方与郑坤常。 梁仁方在前头陪着房俊到处查看,一边解释道:“这些都是从蜀中等地运来的木料,这艘船太大,需要的木料太多,要求也很高,不过也就是龙骨以及水线之下必须由最大的木料建造,其余船身多处皆可用侯爷发明的钢钉连接,外面再包裹铁板,即便是拼接而成亦完全不影响船身性能。” 房俊连连点头。 这年头造一艘铁甲船根本不可能,冶炼技术不达标,钢铁无法承受海水的腐蚀,就算造出来了,半年的功夫也必然烂得千疮百孔。 而且没有焊接技术,沉重的船身连接部位不结实,几个浪头打下来就得散架,一船人统统掉进海里喂鱼…… 科技是要循序渐进的,基础工业未曾夯实之前,就算掌握了太多的黑科技,也根本无用武之地。 第一千七百五十六章 舰队出征 这年头一些黑科技完全没用,就算给你一份原子弹的图纸,你也造不出来…… 这一艘仿制历史上“海上君主号”的战列舰,已然是当代科技的巅峰之作! 想要再进一步,那就必须要开发出电焊才行…… 在大唐弄点“电”并不难,一根玻璃棒一块毛皮摩擦就能生电,可是若想将之利用起来,难如登天。 起码房俊不会。 所以他时常感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话以前听起来不以为然,但是当你穿越之后,就会发现实在是金石之言,这几门学科学好了,足以书写历史,多少人类历史上的科技大牛都得靠边站…… “皇家公主号”的建造进度已经足够快,江南船厂里汇聚了眼下这个星球上最好的工匠,房俊画出的图纸经由工匠们详细谈论之后,对其中一些参数进行了调整修改,毕竟房俊只是凭借记忆瞎鼓捣,对于造船这样一件严谨的事情来说,一个错误的参数会导致整艘船在下水之后瞬间倾覆…… 充足的人力财力物力,丰富的造船经验,足以保证这艘船在明年春夏之际下水,届时或许可以赶得上东征。 郑坤常来到江南船厂之后容光焕发,或许是学以致用,或许是江南的气候适合养老,这人居然有些返老还童的意味,腿脚轻便精神抖擞,连一头白发都似乎有些变黑了。 笑着拍了拍身边一个孩童的头顶,郑坤常一脸宠溺的笑意:“快快给侯爷请安。” 他身边那少年也就是十三四岁,看上去俊俏伶俐,乖乖的一揖及地,道:“学生郑仁恺,见过侯爷。” 房俊笑问:“怎么不去学堂?” 郑仁恺乖巧答道:“平素是要去的,只是今日学堂里的先生染病,故而放假一天。” 郑坤常道:“这孩子从小就对造船感兴趣,那些个造船技艺学起来比四书五经都快,别人家的孩子放学了都会四处玩耍,他却总喜欢往船厂里头钻,这里边上上下下几百个工匠,就没有他不认识的。” “呵呵,那可是家学渊源呐,郑老您后继有人,应当开心才对。” “总不能一辈一辈的都当个工匠吧?”郑坤常说起来有些愁:“咱们郑家世代工匠,虽然比那些贱籍出身的工匠强的多,也都能混个一官半职的,可说到底那不还是工匠?没有大出息。” 房俊顿了一顿,叹了口气。 这就是不尊重工匠的后果了,没人愿意当一个被社会鄙视的人,尤其是这种鄙视会世世代代的延续下去。所以只要有了那么一丝机会,都会拼了命的钻营只为脱离工匠的身份。 没人将心思放在技艺的传承上,更没人愿意下工夫钻营技艺的改良与革新,因为这只是一个低贱的营生,能够混一口饭吃足矣。 如此恶性循环,偶尔出现的优良技艺往往得不到传承,便会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等到一直茹毛饮血的西洋蛮子陡然之间得到了工业革命的契机,一举超越华夏自然轻而易举。 儒家把持了上层社会的话语权,他们愿意吸纳社会上所有优秀的人才进入他们的阶层,以此来保证这个阶层的垄断地位,必然造成其它所有行业人才的匮乏,因为优秀的人才都去当官了…… 对于这一点,哪怕房俊是个穿越者,也完全无能为力。 这是社会价值观的体现,就算房俊再是提升工匠、医生、铁匠的地位,也不可能一举将千百年形成的社会价值观击溃,这需要一代一代人数百上千年的努力才行。 事实上直到二十一世纪,科技兴国的理念深入人心,这种情形方才稍稍扭转,然而“学而优则仕”依旧是普世价值观…… 当一个社会最优秀的人才都去当官,这绝对是一种悲哀。 ***** 翌日,皇家水师进行了最后的准备,整整三百余艘战舰在房俊统御之下驶出军港。一艘一艘战舰将整个吴淞江水道堵得水泄不通,所有的商船尽皆靠岸停驻,让开水道。 林立的船帆遮天蔽日,修长的舰身划开江水泛起一层层水花,数百条船奔腾向前气势雄壮,看得两侧江岸的百姓商贾热泪盈眶。 所有人都知道,这支战无不胜纵横七海的无敌舰队,将会顺江而下驶入茫茫大海,一路劈波斩浪剑指北方,前去将高句丽的水师碾碎,为皇帝陛下的东征大业吹响第一声号角,为大唐帝国的雄霸环宇轰响第一声火炮! 一股自豪的气息,自心头涌起! 这几年来,无数的百姓和商贾都品尝到了一个强盛国家带给人民的好处到底有多大,当大唐的战舰护卫着商船行遍大洋,将一船一船的货物高价倾销到周边各国,获得的暴利不仅仅使得商贾们个个腰包滚圆,也连带着惠及所有的行业。 大量财富的涌入,所有人都能分享到商业的红利…… 国家越强盛,商业越兴旺。 这已经是乡间老叟亦明白的道理,而如何证明一个国家的强盛? 唯有通过不断的征服! 哪怕绝大多数的唐人并不明白对外战争带给国计民生怎样的刺激和跨越式的发展,人们依然全力支持无敌的大唐军队在皇帝陛下的旗帜之下开疆拓土、英勇征战! 当然,发起战争的前提是这场战争必须取得胜利…… 皇家水师的主力舰队以一种雄浑豪迈的气势出征,当船队的白帆消失在吴淞江口,消息依然如同飓风一般席卷了整个江南。 有太多的人等待着这一刻的发生…… 当天夜里,钱塘江口。 无数的商船已然装载完货物,停靠在岸边例行着最后的检查,整备待发。大海之上风波险恶,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忽视,务必处理到位,这是大家早已通过无数次出海累积下来的经验。 等到船只航行在大海之上,就会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安全问题是多余的…… 江边一幢茅舍之中,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只是燃着一盏灯烛。 茅舍内光线昏暗,萧错穿着一身短衫劲装打扮,大马金刀坐在正堂之上,左右分别是两青年一中年。 其中一个年青人自是王琦,这人虽然年少,但有着琅琊王氏的名分,又有萧错的母亲从中转圜,这才力压一众士族,成为此次海贸的负责人之一。 琅琊王氏就算再是堕落颓废,依然是曾经统领江南士族几百年的显赫豪族,“王谢风流”,还是江南人心目中最绚烂的世家…… 另一个中年人,正是昨日还曾出现在欢迎房俊之酒宴之上的延陵包氏子弟,包喜。 延陵包氏并非显赫大族,作为江东吴姓之中的二流,本无资历坐在此处,与萧氏、王氏一同负责这一次的海贸。但延陵包氏这些年连续同陆氏、张氏、朱氏联姻,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江东吴姓的几大家族连成一片,影响力非同一般,地位蹿升极快。 至于另一个青年,则是谢氏子弟,谢文华。 这一次囊括了萧、王、谢、包、张、朱等等一半江南士族的超级走私行动,却只是派遣一些族中的年青人担纲重任,一方面固然是对自身的势力非常自信,认为即便没有水师舰队的护航依旧可以抵抗海盗,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尽量的低调,不引起各界的关注,无论市舶司还是海盗。 几个年青人挑大梁,谁会认为这一次走私的规模会太大? 然而事实上,这一次走私的货物几乎清空了各大家族的货舱,价格总值不下于一百万贯。这只是在大唐的价值,一旦成功出海销售至南洋各国,这个价值随时都能翻上五倍、十倍……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未几,有萧氏的私兵快步入内,大声道:“启禀公子,长江口传来消息,水师已经全体出海,沿着航线一路向北,大概三天之后,即可抵达高句丽海域。” 第一千七百五十七章 海盗出没,请注意 萧错面容沉静,问道:“确认无误?” 万一房俊玩一个回马枪,看似向北航行实际上只是兜了个弯,届时只需要在王盘山等着,此间的商船一旦驶出钱塘江口出海,就能被逮个正着…… 那私兵道:“确认无误,五路哨探返回的信息一致,并无异常。” 一旁的王琦年少气盛,傲然道:“表叔何必这般小心翼翼?今次吾等低调行事,严格管束下人,绝对不会有消息外传,那房俊如何能够知道今次的行动?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认为吾等只是小打小闹,不会放在心上。” 萧错很是看不惯这小子趾高气扬的模样,蹙眉教训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凡事皆坏在大意之上,你年纪轻轻,更应当稳重才对。”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也认同王琦的看法。 不过一向看这小子不爽,对于其觊觎自家女儿之事更是嗤之以鼻,你琅琊王氏早已式微,还当是以前“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候? 一直沉默的包喜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消息反馈房俊已然北上,那吾等就不应犹豫迟疑,当即刻出发才是。” 谢文华也道:“正当如此。” 萧错颔首点头,霍然起身,大声吩咐道:“那就立即开拔,拔锚启航!” “诺!” 那私兵得令,急忙快步离开,前去传递命令。 屋内几人纷纷站起,跟在萧错身后大步走出茅舍,径直往江边停驻的商船走去。 片刻之后,一声接着一声的号令传遍钱塘江两岸,无数商船纷纷拔锚扬帆,顺着汹涌的江流缓缓驶出江口…… ***** 隋炀帝东征高句丽,致使大批精锐水军在一次次战斗之中溃败、消散,整个大隋水军一蹶不振,无数官兵、民夫、盗匪成为海盗,肆虐大洋。及至隋朝覆灭,大唐立国,来自突厥、吐蕃、吐谷浑等国的陆上威胁一年更甚一年,最危急之时甚至被突厥攻到了关中腹地,迫使李二陛下签署了城下之盟。 从那以后,大唐励精图治,终于击败突厥、吐谷浑等一些列强敌,巩固了漫长边境线的安全。 但是对于水师的建设却从未予以重视,也无力予以重视。 大海,成为盗匪的天堂…… 万里海疆任由海盗来去自如,但凡过往商船,轻则按货值抽取过路费,往往逢十抽取三、四,重则劫掠货物,杀人灭口。 大唐的水师形同虚设,甚至不敢远离海岸线,一面被嚣张的海盗当做商队给干掉…… 长达几十年的风光岁月,无数海盗之间相互倾轧吞并,渐渐形成数股盘踞东海的海盗水寇,其中以“三大帮”为首,纵横海疆,劫掠高句丽、新罗、倭国的航道,即便是从西方远来的大食船队想要在东南沿海进行贸易,易得好生笼络这些海盗,否则翻脸就是杀人躲船。 哪怕是素来剽悍的大食船队往往数百条船一起行动,碰到这些地头蛇也是凶多吉少…… 这等混乱的岁月,直到皇家水师横空出世,方才为之一肃。 凶名昭著的盖大海固然不属于“三大帮”之一,手底下几百悍匪在盘踞茫茫海中洲的海盗之中却也算是数得着的势力,然而却在皇家水师成军之后的剿匪第一战之中灰飞烟灭,由此带来的震慑使得东海之上所有海盗都噤若寒蝉! 等到皇家水师扬威异域,几乎所有海盗都感受到那种末日将至的仓惶,面对皇家水师新式的战舰、威猛的火炮,退避三舍已经成为唯一的活路…… 由此,一些颇富远见的海盗纷纷避往海中洲的最深处,借助错综复杂的水道遍布水下的礁石来躲避皇家水师的威胁,而一些不愿放弃航线上丰厚暴利亦或是自信心太强的海盗,在其后的日子里逐一被皇家水师围杀剿灭。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一片茫茫大海之上,皇家水师就是那个超级无敌的存在,一切试图在它面前挣扎泛起浪花的对手,终将被彻底击溃…… 皇家水师不会坐视“三大帮”依旧生存在它的眼皮子底下,前前后后数次围剿,“三大帮”已然尽数覆灭,唯有一些小股海盗因为没有固定的岛屿盘踞,人少船少行动灵活,这才游荡在海中洲的深处,躲过了数次围剿。 ***** 香炉岛是海中洲数千岛屿之中靠近大海深处的一座小岛,严格来说只是一处冒出水面的巨大礁石,岛上植被稀少,没有淡水,远远望去仿佛一座香炉放在海中,因而得名。 这座岛屿固然不适合居住,岛上也并无渔民,却有一处天然的三面环抱的水港,成为海盗们的聚居之处。 茫茫大海之上风波险恶,面对时不时来到的飓风骤雨,若是没有一处海港藏身,起下场只能是舟覆人亡…… 此岛远离航线,周围暗礁密布,若非是熟知附近海域之人,绝无可能探知这隐藏在海面之下的无数暗礁,随时都可能触礁沉船。 这简直成为海盗们的庇佑之地…… 岛上靠海的地方建起了一排排的房舍,这是海盗们携带家眷的栖息之地,当然绝大多数海盗是没有家眷的,若非是走投无路落草为寇,谁愿意在这大海里日夜漂泊挣一口饭吃? 只有“三大帮”那些长年累月盘踞海上的巨寇,才是世代以海盗为业,携家带口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靠近山脚的一处宽敞的房舍里,汇聚了数十个海盗。 这些人俱都衣衫简陋,皮肤是被风吹日晒而成的古铜色,有老有少,却尽皆虎背熊腰剽悍雄壮。 但凡能够在皇家水师的围剿之下逃得性命的,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端坐在诸位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三十几岁年纪,脸上长满虬髯,一身破旧的锦袍遮不住雄壮的身躯,肩宽背厚,面相狰狞。 此刻这人正端着一碗酒饮尽,环视众人说道:“今日王某将诸位召集在此,乃是为了江南士族那一支船队。皇家水师已经在房俊的统御之下北上意图剿灭高句丽的水师,江南士族的船队也已经出了钱塘江口进入大海,不住诸位可对这支船队有意?” 数家老牌士族联合起来参与走私,货物在钱塘江边堆得好似一座座小山,这等消息岂能瞒得住这些本就是吴越之地出身的海盗?况且江南士族忌惮的也只是皇家水师,唯恐被水师察觉,倒是不怎么害怕海盗。 他们自信各家纠集在一起的私兵足以抵挡现在日渐衰弱的海盗…… 众人闻言,便有人出声道:“水师当真北上高句丽了?吾等自然是眼馋江南士族的船队,若是不劫掠一批钱货,这个冬天可没发过!可是无论房俊亦或是苏定方、裴行俭,那可都是阴险狡诈之徒,这两年可没少吃他们的亏,万一被他们耍了一个回马枪,我们这点人手,还不够人家塞牙缝……” 众人齐声附和,心有戚戚。 不是海盗不够凶悍,实在是这两年被水师给打怕了…… 昔日雄霸海上的“三大帮”,纵横无敌嚣张暴戾,甚至时不时的组织人手登陆去劫掠一些沿海的州县,何等气焰熏天? 结果在面对水师主力的时候,连拼死一战的能力都没有,一顿火炮便给轰得支离破碎,“三大帮”数万人,最后也只余下眼前这位王老大一个漏网之鱼带着一群虾兵蟹将…… 听闻房俊、苏定方之名,王老大眼角跳了跳,面目愈发狰狞,狠狠一拳捶在面前桌案上,不过随即他便控制自己的火气,咬牙道:“绝无可能,若水师没有走远,江南士族又焉敢出海?”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 “没错,吾等遇上水师,大不了四散逃窜,总归有人能逃的生天。可江南士族的船队大多皆是货船,吃水深,航速慢,根本逃无可逃。一旦被水师追上,不仅所有的船只货物要被征缴没收,各大家族还得狠狠的赔上一笔罚款,他们比我们还怕水师!” “是这个道理,江南士族若是没有确凿的消息证实水师已经北上,绝对不敢出海。” “可即便如此,我们这里这么点人手,怕是也不能将江南士族的船队如何。” “是啊是啊,那江南士族各家各户都派出了私兵,据说那些船上起码有几千青壮,吾等若是贸然劫掠,怕是打不过……” …… 众说纷纭,屋内吵吵嚷嚷,不过大体都认可王老大的判断。 王老大抬抬手,屋内的喧嚣顿时沉寂下去,他这才开口,沉声道:“诸位,吾等被水师所害,有若丧家之犬,天大地大海大,却已无立锥之地。眼看着寒冬将至,若是不能狠狠的捞上一票,这个冬天过后,怕是在座的诸位有不少就得饿死……吾等聚而为盗,本就是刀口上舔血,脑袋别在裤腰上,现在趁着水师北上之良机,若是不能收拾江南士族豢养的那些个旱鸭子,趁早一头淹死在这大海里!” 他环视众人,一字字道:“谁敢与某同去,拿命去争一争这一桩富贵?!” 第一千七百五十八章 海盗来袭(上) 江南士族屹立几百年,各个底蕴深厚势力庞大,其中不乏“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累世帝王的兰陵萧氏这等超级豪族,其余侨姓领袖的谢氏、袁氏,以及雄踞江东几百年的顾陆朱张,又有哪一个是易于之辈? 眼下帝国昇平,各大家族一派诗书传家温文尔雅,可若是神州板荡战火四起,这些家族立即便能拉起各自拉起一支军队,或团结一致共襄明主,或各自为战以保家业,甚至立国称帝逐鹿天下。 这些人家组成的船队,又岂能等闲视之?说不得这一头撞上去,就能撞个头破血流,劫掠未成,反倒自寻死路。 所以王老大才这么慷慨激昂的喊一嗓子“谁敢与某同去拿命争一争这一桩富贵”,因为江南士族势大,各家各户的私兵谁知道抽调了多少放在船上?为了手底下的兄弟活下去,这支船队不得不抢;可面对如此强悍的士族,下场着实难以预料。 取舍之间,或许就是生死。 当海盗也不容易…… 他身边一人缓缓站起,沉声道:“眼下各国的船队纷纷沿着水师开辟的航道来往航行,吾等纵然有心,谁敢贸然下手?面对江南士族的船队,风险很大,可若是在航道上被水师追上,那就是有死无生!某与王老大同去!” 他这一开腔,又有人随即站起,大声道:“吾等说是海盗,实则连个蟊贼都不如!成天有那么多的货船来往华亭镇,却只能远远的看着,不敢近前半步,唯恐被水师给生吞活剥了,在这么下去,这一个冬天大家伙都得饿死,难不成一人发一块网,大家伙全都下海捕鱼?这一趟只要有一丝希望,那就必须得去!” “没错,吾愿同去!” “吾亦同去!” “娘滴匹!江南士族如何?不去抢就都得饿死,去了还有几分胜算,左右大不了都是个死,怕个球?同去!” “同去!” 数十人在堂中叫嚷喧嚣,一片热血沸腾。 王老大见状,将拳头紧紧攥起,而后高举过头,朗声道:“吾等虽非一家,甚至有些颇有仇怨,但是当此生死存亡之关头,某还望诸位抛却成见,起码要在现在团结一致!合则力强,分则力弱,等到吾等众志成城抢回来钱粮货殖,再去论一论恩怨仇隙!眼下,谁若是窝里反、背后下死手,那边是跟大家伙的性命过不去,休怪某对他无情!” 一众小股海盗当中,他这一支从“三大帮”幸存的海盗算是实力最大的一派,拳头硬,说话自然就硬,兼之他这人平素稳重仗义,很是受人敬重,此刻说出这么一番让大伙摒弃前嫌的话语来,自然应者如云。 “王老大说的没错,抢不到江南士族的船,吾等怕是就得饿死,谁若是这个时候捣鬼拖了大家的后腿,老子就宰了他!” 利益面前,众多盗寇居然难得的获得了统一,“团结奋战,一直对外”…… 王老大满意的点头,又道:“所谓将令统一,令行禁止,吾等互不统属,若是这般一窝蜂的前去,恐怕进退失据、攻守不一,实在是兵家大忌,乃取死之道也。某提议,咱们推举一位首领出来,全权指挥这一次的行动,一旦人选确立,任何人不得违抗命令,否则,共诛之!” 众人一听,有道理啊! 蛇无头不行,没有一个首领发号施令,岂不是乱成一锅粥? 这还真是看不出,听这王老大咬文嚼字的,难不成还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好啊! 起码看过孙子兵法,懂得排兵布阵,就算比不得江南士族那些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世家子弟,可矬子里头拔大个儿,也算大差不差了吧? “王老大说得在理儿,您是三大帮里头出来的,见识多,不如就有您来当这个首领吧!” “这话说的没错,除了你王老大,别人某也不服啊!” “就是就是,这个首领的位置,非你王老大莫属!” …… 看着几个自己安排的小股海盗首领不遗余力的在那边蹦跶着推举自己,很快在堂上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王老大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腮帮子上的肉跳了跳,差点没掩饰住得意笑出声来…… 真特娘的时来运转啊! 当初三大帮前后脚的遭受水师的围剿,自己这条漏网之鱼命大活了下来,以为往后也就是苟延残喘夹着尾巴做人,却不想天意弄人,三大帮的小头领当不了,居然还有机会能够成为这么一大群海盗的首领! 固然眼前这些人没几个是当真信服自己的,可是那有什么关系? 只要将这个大义名分捞到手,将江南士族的钱粮货物抢掠回来之后,大可以在分配货殖之时拉拢几个平素跟自己走得近的海盗团伙,谁愿意跟着自己就多分钱,谁敢反对就统统干掉! 到那个时候,这些海盗还不是管管的蛰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这可是绝对不次于以往“三大帮”之中任何一帮的存在呀…… 从此以后,这片苍茫大海,那就是老子说了算! 众人一致推举王老大担任首领,率领大家前去劫掠江南士族的商船队,期间自然有人不服,可是面对众多被煽动得站到王老大那边的人,那个冒了傻气这个时候蹦出来喊一声“我不服”? 脑子不好使,那搁在脖子上也就没啥用,会有人抢着上来给割了去…… 王老大意气风发,大手一挥:“既然如此,那某就舔着脸,勉为其难的窃据此位……接下来,咱们立即清点船只兵械,做好准备,出发去追上江南士族的商船队,抢特娘的!” “哈哈哈!没错,抢特娘的!” “单是抢掠船队不过瘾啊,待到来日,王老大当率领吾等登陆,去将江南士族家中那些俊俏的小娘子都给抢来,也让咱们尝尝大家闺秀的滋味儿!” “你可拉倒吧!人家那小娘各个都是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就你这副鬼见了都愁的丑样子,还不得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吓个半死?” “嘿嘿!话也不能这么说,那些整日里遛鸟逗狗的世家子弟各个都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你怎知那些小娘尝过了某这杆大铁枪的滋味儿,就不会是要死要活的死心塌地跟着咱?” “你这脸可真够大的,怕是那小娘没被你吓死,也得被你给干死,你这老鬼就搂着尸体过日子吧……” 大堂之上一片喧嚣。 一众海盗做起了白日梦,各种畅想意淫…… 王老大并未阻止,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儿。他认为这才是军心可用,大家伙儿总归得有点奔头儿,不然谁拼死拼活? 只需将江南士族这一支船队劫掠下来,以后自己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往昔“三大帮”亦未曾做到的统治这片海域上的海盗,就要在自己手中实现了! 届时,那位李二陛下在陆地上当皇帝,自己则在大海里当皇帝,岂不美哉? ***** 萧错站在船头,看着身后浩浩荡荡连天接云的庞大船队,颇有一些意气飞扬。 这次能够成为各大家族推举出来的管事,负责这一次的走私,就代表自己已经在各大家族的上层取得一定的认可,只需将这一次的差事办的妥妥帖帖,不仅可以在即家族之中地位飙升得到更多的栽培,更能得到各大家族的人情,说不得从此一步迈入仕途亦未可知…… 正自踌躇满志之时,眼尾的余光见到面青唇白的王琦从舱室内走出,向着自己走过来,顿时一股无法遏制的厌恶涌上心头。 这小兔崽子不学无术,偏又盛气凌人,整天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倨傲,实在是不当人子。 最可恶的就是居然企图勾搭自己的闺女! 萧错恨不得寻个机会将这小兔崽子大卸八块丢进海里喂鱼…… 第一千七百五十九章 海盗来袭 (下) 王琦从舱室里走出,来到萧错身后,恭声道:“舅父。” 忍了忍心底的怒气,萧错面容平静,回首看着王琦问道:“何事?” 王琦似乎感觉到萧错的不善,心头一紧,赶紧说道:“刚刚船上的老水手说,今晚怕是海上将要起风,届时夜黑难行,风高浪急,若是冒险航行怕是遭遇不测,故而建议就近靠岸停驻,待明朝大风过后,再继续航行。” 萧错仰首望天,果然见到一片浓墨乌黑的乌云自天边升起,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这边扑来。 大海之上最怕的便是大风,一旦风浪过大,最是凶险,往往大风掀起的一个浪头便能将船只拍成碎片…… 心里默默计算了一番航速和时间,觉得就算这个时候水师闻讯折而南下,想要追上这支船队也得一夜时间,况且风高浪急,纵然是水师的兵舰也不得不寻一处背风港湾停锚驻扎,并不担心被追上。 当即便点头道:“命令船队在就近的海岛附近停驻,各船务必小心风浪,船上的货物不容有失,待到明朝天晴,再行出发。” “喏!” 王琦应了一声,连忙跑回舱室。 片刻之后,一个水手顺着桅杆蹭蹭爬到顶部固定的斗室里,将手里的两面红旗挥舞起来,打出旗语。 等到这艘旗舰改变航向驶向最近的海岛,后面的货船一艘一艘的跟了上来,在辽阔的海面上排成长长的一列纵队,劈波斩浪,蔚为壮观。 只是这等海船乃是江南船厂为了更多的装载货物而建造,吃水更深,船身更稳,但是阻力太大,即便采用了超过船身宽度一倍的软帆,航速也比不得普通的战船。 等到漫天的乌云将辽阔的海面笼罩,船队距离最近的海岛还有数十里之遥。 整个海面好似一锅煮沸的热汤,风卷浪涌泛着白沫,海船犹如沧海之一粟,在起伏的浪峰里随波逐流,载浮载沉。 经验丰富的船长和舵手当机立断,命令所有船只停止航行,将船头迎着来风就地下锚停驻,若是再继续航行下去,恐怕未等到得了海岛上的避风港,整支船队就都得倾覆沉默…… 瞬息之后,便是雨骤风狂! 好似有一条巨龙在海底翻滚猖獗搅动不休,整个海面都沸腾开来,天地之威,恐怖如斯! 王琦浑身颤抖的把着舱室的门框满眼惊恐的望着海上狂暴的景象,只觉得自己就好似滚滚江河里的一只蚂蚁,性命掌握在天神的手中,翻掌之间就能将这支庞大的船队碾成碎片…… 他两股战战,脸色煞白,心中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大海之上恐怖如斯,别说什么在萧氏面前好好表现了,就算是拿刀横在他脖子上,也决计不会出海啊! 人世间最庞大的力量,在天地之威面前,也好似一片枯叶一般不堪一击…… 萧错倒是悠闲,与包喜两人对面而坐,沏了一壶茶闲谈起来,窗外狂风骤雨,室内茶香氤氲,我自横卧笑谈,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采。 至于陈郡谢氏的嫡系子弟谢文华,早已跪在地上抱着一个痰盂吐得天昏地暗…… 雨越下越大,风倒是渐渐小了,只是乌云越发浓厚,遮挡了天光,仿佛从白昼一瞬间进入夜晚,能见度非常低。 豆大的雨点噼哩叭啦的打在窗上,王琦和谢文华这两个年青人终于缓过一口气,手软脚软的跌坐在地板上,双目无神精神萎靡。 刚刚他俩差点以为自己就将葬身海底喂了鱼虾,从小到大,何曾见识过这等天威? 萧错不屑的瞥了两人一眼,冷哼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当真是不成器,男儿汉大丈夫,自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区区风浪便能让尔等这般失魂落魄,日后又能有什么大出息?” 包喜含笑看着被羞辱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的两人,转圜道:“萧兄何必苛责?头一次出海,大家也都大差不差,面对天地之神威,岂能不心惊胆颤?往后多多经历一些,自然就胆气粗壮。” 萧错哼了一声,没有再出言讽刺,心里却是愈发不待见这两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 大唐年青一代当中,多有不服房俊者。 房俊年少得宠,位高爵显,纵然使得人人艳羡横生妒忌,可是这些年青人却为何从不去想想,人家在西域面对突厥狼骑的冲锋能够坦然处之伺机反杀,在大海之上能够率领船队横扫七海开疆拓土? 这么一想,对于自家老爹欲将闺女嫁给房俊为妾的那件事,他也渐渐觉得不是那般忿忿不平了。 妾侍的身份固然低微了一些,但是房俊的确是前程远大,乃是年轻一辈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也并未辱及自家萧氏的身份…… 正自出神之间,忽然听得舱外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喊,紧接着两声三声,愈发急促。 包喜蹙眉道:“发生何事?” 坐在地上的王琦勉力站起,上前打开舱门,一蓬雨水顷刻间被风夹着灌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声凄厉的呼喊:“敌袭!敌袭!敌袭……” 萧错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抢到窗前,向着远处眺望。 之间远方水天相接之处,黑压压一片乌云贴着海面席卷而来,待到定睛一看,却是无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海船蚂蟥一般疯狂涌来,多得几乎遮盖了半边大海! 萧错脸色煞白,狂叫道:“打出旗语,各船迎敌!” 早有水手飞快的爬到桅杆之上,疯狂的挥舞手中红旗,向着风雨之中停泊的船队打出迎敌的旗号。 如此苍茫的大海之上,能够有如此数量的战船来袭,除去水师之外,就是海盗。无论是哪一个,都意味着这支由数家江南士族组成的船队将会面临巨大的危机! 若是水师那还好一点,只需老老实实的缴械投降,大不了连人带船尽皆抓获没收,可若是海盗……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一旦战败,凶残的海盗绝对不会放过船上的人,除去留下有一小部分作为奴役之外,余者将会被尽皆无情斩杀! 跑是跑不掉的,船身庞大吃水甚深的货船,如何能够跑得过轻盈如燕的战船?想要活命,唯有决一死战! “砰!” 舱门被撞开,负责操船的老水手冲进来,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湿,脸上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见到萧错便惊慌叫道:“公子,是海盗!” 萧错一颗心猛地一沉,厉声喝问道:“能够确认?”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来者是水师亦或是海盗…… 若是水师,整支船队将毫无防抗之力,唯有乖乖束手就擒,水师绝不会滥杀无辜,但是所有的货值都将被水师没收,他萧错无法回去跟家族交待!若是海盗,则性命危矣,东海上的海盗素来以残暴著称,掠夺商船甚少留下活口,但好处是凭借各条船上来自于各个家族的私兵尚有一战之力,若是能够击溃海盗,不仅货殖能够保得住,他萧错将会随着胜利而声名大噪! 那老水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定然是海盗无疑,水师的战船皆是新式的剪首帆船,速度更快更加灵活,而来袭的敌人各式各样的船只都有,且绝大多数都是老旧的海船!” 萧错精神一振,大声下令道:“很好!给老子打出旗号,狠狠的击溃来犯之海盗,只要能够获胜,所有人赏钱一贯,美婢两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就好好的跟海盗一战! 那老水手却并未有多少振奋之色,一张皱纹纵横的脸满是惶然,凄然道:“公子,怕是打不过啊,以老朽的经验观之,来犯之敌船总数不下于两百艘,若是尽皆满员,人数当在四五千之间……” 顿了顿,他绝望的看着萧错渐渐惨白的脸,颤抖着嘴皮子道:“若无意外,应当是东海所有的海盗蜂拥而至……” 萧错如遭雷噬,一颗心瞬间沉入海底。 第一千七百六十章 一败涂地 东海之上到底有多少海盗? 这个数量无法统计,中外汉胡皆有,有隋末征讨高句丽的溃兵,有大唐立国之后击溃的各个地方势力,有倭国连年混战无以为生的倭奴……即便是当年笑傲东海令商贾闻风丧胆的“三大帮”相继被水师剿灭,但是漏网之鱼依旧不少,再加上林林总总一些小股盗寇,虽然一盘散沙,但是依旧数量庞大。 如此之多的海盗固然没有“三大帮”那般严密的组织、统一的指挥、高昂的士气,但是架不住人多啊…… 瞅着海面上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一般冲来的海盗战船,萧错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气瞬间顺着脊椎骨袭遍全身。 出海之前,因为要躲避水师,为此各大家族聚在一起商议之时,便已经做好了遭遇海盗劫掠的准备。只是“三大帮”已然被剿灭,余者皆是小股海盗,凭借各家抽调的私兵组成的武装力量自信可以对抗任意一股海盗,却从来未曾想过这些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的海盗们居然会在巨大的诱饵面前摒弃前嫌,联合在一起倾巢而出…… 雨骤风急,冰冷的雨水从窗口灌进来打湿了萧错的衣裳,遍体生寒。 一股绝望的恐惧如同阴沉的天幕一般将萧错笼罩…… “应战!应战!”一贯神情悠然仿佛成竹在胸的包喜面容狰狞,厉声道:“命令船队速速应战!吾等汇聚各大家族的私兵,尽皆是勇猛善战之士,即便是海盗的数量数倍于己,亦必然能战而胜之!” 老水手张张嘴,欲言又止,急忙吩咐身后跟着的徒弟,出去指挥桅杆上的水手发疯一般挥舞着红旗,向各条船传达死战不退的命令。 事实上根本退无可退,大海之上一片苍茫,全无可以借助之地势,唯有以硬碰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待到旗号打出去,包喜这才冲着老水手疾声道:“速速命令本船后退,脱离战场,务必不能引起别船的注意,趁着他们混战一团,咱们赶紧向着最近的陆地逃跑!” 双方实力差距巨大,这一仗怎么打也赢不了。 就算尚有一丝赢的可能,包喜这等世家子弟也绝对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赌在那等微弱的希望之上! 与海盗死战? 见鬼去吧! 万一输了,岂不是要被凶残的海盗大卸八块?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那老水手愣了一愣,急道:“吾等所乘坐乃是旗舰,若现在不战而逃,势必令军心动摇、士气全无,届时无人恋战,定然全军崩溃,到时候被海盗衔尾追杀,恐怕一条船也别想逃出生天……” “闭嘴!” 他话未说完,后边的王琦已经一个箭步跳了过来,扬起手狠狠的给老水手来了一个巴掌,瞪圆了眼睛骂道:“简直实在放屁!什么全军崩溃?我们是军队么?不是!我们只是商船,船上那些只是私兵,不是军队!若是零星的海盗也就罢了,可是你瞅瞅这外头海面上有多少海盗的船只?这仗怎么打?老子乃是琅琊王氏的嫡系子孙,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据对不能死在这里,连尸骨都得喂了鱼鳖虾蟹!” 谢文华也缓过劲儿来,附和道:“没错,快快逃命吧,万一被海盗缠上了,那可就想逃也逃不了!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若是放在平素,萧错烦死这两个纨绔子弟,但是这时候却觉得两人说的有道理。 “不必多说,速速撤退,咱们掉头返航!” 萧错红着眼睛下令。 “这……唉!老奴遵命……”老水手长叹一声,一跺脚,返身走出舱室,去下达后退的命令。 海盗虽然人多势众,可各条船上皆是各大家族的精锐私兵,只要凝聚士气拼死一战,未必就不能战胜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海盗。 然而这几位公子哥儿为展先怯,居然临阵脱逃…… 他不过是一届家奴,焉敢违背命令? 只是走南闯北多年的老水手心里明白,江南士族怕是要完蛋了。 当初牛渚矶一战,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便损失大半,现在又来了这么一回,各大家族暗地里百十年来积攒的武力将会消耗一空,没有这些私兵死士,光剩下一张嘴和一张看似华丽的外壳,谁怕你? 江南士族雄踞江南使得皇帝都得忍气吞声的年代,注定将会一去不复返了…… 船舱里,萧错与包喜面色惨然,闭嘴不语。 一个老水手都能看得懂的事情,他们这些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又如何不懂?这一仗不仅仅是数百万贯的货殖将会血本无归,很可能连带着千余精锐的私兵死士纠结葬身鱼腹。 以此引发的后果犹如山崩海啸,将会动摇江南士族的根基! 然而看得懂是一回事,如何取舍却是另一回事…… 难不成让他们几个冲在最前,率领这些私兵死士与海盗殊死搏杀?那样一来就算最后侥幸赢了这一仗,将海盗击溃击败,可他们却更大可能未等挨到胜利那一刻便先被斩杀。 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话语听起来激昂豪迈,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当此危机之时,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更容易让人接受…… 大雨依旧犹如倾盆之势,无数蚂蟥一般的海盗船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穿越海面,转眼即至。 “轰!” 一声沉闷的声响,是当先的海盗船来不及转舵,一头撞在货船的船头。 海盗船太小,撞击之下顿时倾覆,船上的海盗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恐惧,从海水里挣扎着攀附住商船的船舷,拼了命的往上爬。商船上的私兵早已收到死战不退的信号,纷纷提着兵刃冲到船舷处,对着半身在海水里半身已经爬上来的海盗便是一阵猛劈猛砍。 惨叫声、怒骂声、嘶吼声响彻一片,商船两侧的海水瞬间被鲜血染红,海盗们下饺子一般掉落海水里。 “轰!” 又是一声撞击的声响,却是另外一条海盗船狠狠的撞在这条因为刚刚的撞击已经打横的商船之船舷处,木屑横飞之下商船的船舷被海盗船的船头撞角狠狠的撞开一道口子,汹涌的海水瞬间涌入,商船立即倾斜。 船上的私兵和水手因为猝不及防,被这一次猛烈撞击撞得失去平衡,不少俯身在船舷处挥刀劈砍水中海盗的私兵顿时掉落海里。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无数海盗船蜂拥而至,既不转舵亦不减速,就这么利剑一般在海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泛着白沫的尾迹,一头扎进商船的队列之中。 大战陡然爆发! 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的确是精锐,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对面的海盗则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若是在陆地上,这些毫无组织一窝蜂往前冲的海盗哪怕再多一倍,恐怕也唯有全军尽墨的结局,然而在这风急浪涌的大海之上,形势却完全调过来。 甫一接阵,由于船只相撞带来的巨大冲击导致本多私兵死士站立不稳,而海盗在大海上随着风浪浮沉练就的本事绝非短短时间训练的私兵死士们可比,他们脚下站得更稳,剽悍的性格使得他们无所畏惧,操着乱七八糟的兵器不要命的往商船上爬…… 两军相逢,勇者胜。 不是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们不勇敢,更不是他们怕死,然而平素欺压乡民最多与山匪草寇作战更多时候是被豢养起来的私兵死士,在面对勇悍无畏凶残暴虐的的海盗之时,气势上被完完全全压制。 许多私兵死士甚至尚未在撞击之中缓过神来,便已经被海盗爬上船,拎着大刀砍到身上。 不断向后撤退已经缓缓撤离战场的萧错看得目眦欲裂! 似乎只是一个照面,双方刚刚接阵,自己这边的私兵死士们便惨嚎着浑身飙血,被砍倒在甲板上、掉进冰冷的海水里。 萧错浑身冰冷,这等情形是他做梦都未曾想到的。 这一刻,他只是在心底求神拜佛,希望水师已经知道了他们出海走私的消息,正在衔尾追来…… 第一千七百六十一章 血腥屠杀 之前千方百计避人耳目,唯恐被水师查知各大家族组成船队出海走私,现在却求神拜佛,希望水师收到风声正在衔尾追来,以解救眼前之绝境。 世事无常,往往就是这般矛盾…… 萧错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离的那片海域,目中赤红一片,心中如坠冰窖。 离岸出海只是预想的遭遇海盗之后的胜利并未如期到来,不仅如此,看着那些凶残的海盗举起兵刃将各大家族豢养的私兵死士一个一个的残杀之后丢进海里,萧错已经麻木。 凄厉的惨嚎穿透风雨灌入耳中,残肢断臂染红了整片海水,无数的船只在海面上盘旋纠缠,恍若人间地狱…… 是江南士族的地狱。 包喜站在萧错的身后,手足冰冷。 目睹一场屠杀正在进行,他心中唯有一丝庆幸,幸亏刚才当机立断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否则这时候正在阵中被海盗船纠缠住,怕是已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有如同那些私兵死士和水手一般被猪狗一般宰杀之后丢进大海,成为鱼鳖虾蟹的裹腹腐肉…… “他们追来了!” 身后一声尖厉的呼喊,吓得萧错与包喜浑身一震,连忙定神看去,正好见到几艘尖首尖底的快船升满了风帆,冒着倾盆大雨脱离混乱的战场,劈波斩浪向着他们衔尾追来! 萧错吓得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未等他回过神,身边的包喜已经疯狂大叫:“升帆加速,升帆加速,赶紧甩开他们!” 老水手从船尾跑来,抹了一脸雨水,大声道:“已经升满帆了,现在速度已经快要提升到了极限,再快的话不用敌人追上来,一个浪头就能将咱们的船掀翻了!” 大海之上,可不是你有多快就能跑多快。 想要发挥最大的速度,首先你得顺风跑,哪怕是逆风也行,但绝对不能侧风,因为海浪随着风吹的方向涌动,一旦船只册封,海浪由旁边涌来,若是速度太快遭遇一个大浪就能将整艘船拍翻倾覆。 现在他们的船就是侧风跑,没办法,因为只有这个方向才是向着最近的陆地,若是顺风,则会远离陆地越跑越远,迟早会被海盗们追上…… 可是几位公子哥儿哪里管这个? 眼前那一幕血腥的屠杀早已吓破了他们的胆子,现在连回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只希望这艘船长出两条腿来,速速远离那些魔鬼一般的海盗! 王琦平素年少气盛,这个时候最是压不住惊恐,飞起一脚便将老水手揣了一个筋斗跌倒在甲板上,破口大骂道:“老子不管船翻不翻,现在你立即给老子将船速提升之最快,否则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另一边的谢文华却早已吓得双腿酸软,简直船只在风浪之中穿行,那股颠簸使得本部晕船的他一阵阵头晕目眩,连话都说不出来。 萧错首次赞同王琦的话语,大声道:“别管什么翻不翻船了,难道要等着海盗追上来将吾等一刀一个宰了喂鱼?升帆,提速!” 老水手还能说什么? 只能爬起来跑向船尾,指挥水手将船帆升至最大,大风将船帆吹得鼓胀饱满,船速瞬间提升一截儿,在海面上好似一只丧家之犬,向着陆地的方向拼命航行,狼奔豕突。 片刻之后,就在后面紧紧追赶的海盗船注视之下,一个大浪从侧面涌来,高高的浪头足足高出船舷一丈有余,泰山压顶一般倾泻而来! “轰!” 狂暴的浪头肆虐而过,海面上除去一堆残破的木片碎屑,那里还有半点船只的影子? “快快快,跨过去,船上定然有大人物,捉了活的可以讨要一笔赎金,那些世家门阀有的是钱,肯定大赚一笔!” 追击的海盗船冒着风浪接近沉船之处,船上的海盗纷纷跳下海水里,搜寻着幸存者的踪迹。 而在不远处的战场,一场大战胜负已分,屠杀也已渐渐结束。 鲜血染红了海面,被涌起的风浪鼓动稀释,渐渐消散…… 一声声高亢的号子在海面上响起,穿透风雨,声震四方!那是海盗们们得胜之后兴奋的嚎叫,一条一条货船尽皆被他们劫掠,庞大的财富使得他们再也按捺不住狂喜! ***** 风雨过后,夜幕降临。 数十艘战船簇拥在一座海岛的天然水港之内,随波荡漾。 远处,两艘风帆染成黑色的战船快速驶来,在黑暗的海面上宛若幽灵…… 等到驶进了港湾,黑色船帆的战船这才缓缓减速,船帆降了一半,桅杆顶上升起两站灯笼,在黑夜之中分外醒目,很快,猬集在一起的舰队之中有一艘同样升起灯笼,按照暗号摇晃几下。 黑色船帆的战船便径直航行过去…… 旗舰之上,船舱里燃了灯烛,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当中,苏定方、刘仁愿、王玄策等人分坐左右,正对着桌案上一张硕大的海图低声商议。 “报!前方刺探军情的哨探回来了!” 兵卒在门口喊了一声。 房俊抬起头,道:“传进来!” “喏!” 紧接着,一个身躯健硕的校尉大步流星走进船舱,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苏定方已然问道:“情形如何?” 那校尉肃然道:“若然如同侯爷预想那般,啸聚在海中洲的海盗联合在一起,倾巢而出,于据此五十里之外的海域劫杀商船队,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已然全军尽墨,所有的商船尽皆被海盗劫掠俘获,已经押运回到他们的老巢。” 房俊瞪眼道:“这么快?” 虽然知道各大家族的私兵极有可能会被海盗击溃,可是这才过了多长时间? 太不堪一击了! 那校尉道:“双方刚一接阵,各大家族那边就已经乱了阵脚,那些私兵死士在岸上或许战斗力不弱,可是在这海上,只是经过短期的操练,如何是那些跟大海挣命的海盗对手?而且今日雨大风急,海上浪头太高,那些私兵死士连站都站不稳,一接舷便已经死了一半,毫无抵抗之力。那些海盗凶残,根本不要俘虏,砍死就丢进海里,数十上百条鲛鲨循着血腥味儿而来,啃噬尸体残肢,那一片海水都被血染红了……” 虽未亲见,可是联想到那等凄惨之景象,便是房俊、苏定方、刘仁愿这等见惯死人的将帅都蹙起眉头,从一个守城门的兵卒提拔起来的王玄策只觉得胃口里一阵痉挛,差点吐出来…… 太惨了。 苏定方面容沉重,叹了口气,瞅了房俊一眼,道:“这计策固然一劳永逸,然而……多少也是有违天和。” 他不在乎死人,更不是没见过死人,不说远的,刘仁轨在林邑国和安南那边杀得难道还少了? 只是那些人当中要么是异族蛮夷,要么是叛军流寇,死则死矣。 眼下这却都是实打实的大唐子民…… 毕竟同根同种,于心不忍。 刘仁愿却不以为然,道:“走私者自寻死路,杀人者乃是海盗,难不成还能怨吾等不去救援?” 苏定方摇头不语,道理他自然懂,只是有些不忍而已。 房俊默然无声。 事实上,这场惨剧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水师隐藏在江南士族之中的眼线不止一个,早在各大家族囤积货物抽调私兵之时,水师就已经收到消息,若是在商船队出海的那时候予以截获,不仅可以尽数缴没价值数百万贯的货殖,更能避免那些私兵水手被海盗屠杀殆尽。 然而房俊与苏定方、裴行俭商议之后,却定下“将计就计”的策略。 水师制造出海北上的假象,任由商船队出海,也给了海盗们聚集一处全力一搏的勇气与时机。 屠杀是预想之中的,甚至可以说是水师纵容的…… 没有了这些精锐的私兵死士,没有了这些货船和航海的老手,没有了这些货物,就等于斩断了江南士族的一条手臂,虽然不至于使得他们一蹶不振,但起码使得他们元气大伤,根基动摇。 没有了武力的世家门阀,不足为患,将再也无法威胁到江南的稳定……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第一千七百六十二章 借刀杀人 【为盟主武器行01加更】 事实上,房俊对于世家门阀的观感是非常矛盾的。 最早的世家大部分是官封贵族之后,靠着祖先获取的政治特权和经济特权,大量的向中央向地方输送族中优秀子弟,后世子孙也在这种庇荫之下,通过各种途径,担任朝廷的要职,形成家族、姓氏势力。 最终他们以血缘为依托攫取政治权力,以地缘为依托攫取经济利益,成为豪强门阀。 何谓“门阀”? 阀,这个字最早的意思就是一根柱子,古时正门左右各有两根柱子,左为“阀”,右为“阅”,左右两柱用以记录祖宗、家族功绩官勋,《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之中曾言:“明其等曰阀,积日为阅”。 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什么级别的功劳叫做阀,当官的经历叫做阅。 由此可知,没有祖宗的功勋,没有累世的官宦,是不能称之为“门阀”的…… 但是要注意,世家门阀之所以能够在朝代更迭之中依旧保持本身的强大竞争力和社会地位,最根本的依靠并非是祖宗的余荫,而是族中子弟一辈又一辈的刻苦攻读治国之方略、研习济世之学问,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成为优秀的人才,成为统治阶层。 而这些治国之方略、济世之学问又是何物? 可以是《春秋》,可以是《史记》,可以是《论语》,可以是《大学》……然而无论是什么书籍,这些都是华夏民族在悠久的历史之中创造的灿烂文化。因为世家门阀垄断了这一时间的教育,这些源自于华夏先祖的文明自然在世家门阀的掌控之中,普通人难以接触。 众所周知,在华夏历史上曾历经数次险些亡族灭种的灾难,比如五胡乱華,比如蒙|古灭宋,比如满清入关……而在这一次又一次神州陆沉中原板荡的危机之中,社会体系全部崩溃,华夏文明面临灭绝,正是继承了华夏文明精髓的世家门阀承担了华夏文明的传承。 从这一方面来说,世家门阀的功绩彪炳千秋! 当然,世家门阀固然传承了华夏文明,但这其实并非是他们的初衷,正式因为世家门阀的存在,西晋才会出现“八王之乱”导致“五胡乱華”,也正是世家大族掏空了大明的家底,导致了“满清入关”…… 功与过,是与非,谁又能说得清? ***** 不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社会变革,世家门阀的根基是不会被斩断的。 也没有必要那般决绝…… 只需斩断世家门阀的爪牙,使其不能如以前那般拥有左右朝局为所欲为的能力即可,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没有了承袭于隋末乱世的武装力量,纵然世家门阀的影响力再是庞大,亦不足为惧。 唐末之藩镇何以为祸一方,最终加剧了这个诺大帝国走向灭亡? 其本质并非是是藩镇的策略,而是当世家门阀与藩镇相互勾连攫取权力,双方狼狈为奸所迸发出的强大破坏力,动摇了整个社会的基础…… 鲜血总是会流淌的,现在流淌,以后就可能少流一些。 是故,当苏定方露出惋惜之色,房俊断然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今日不将江南士族的私兵死士断送在海盗的手里,以后必然是朝廷的军队与之正面相对!有这些私兵死士在,江南士族便有恃无恐,永不能真正归心与大唐,不但使得朝廷的政策难以真正施行,而且一旦朝局动荡,必然心生异志。” 苏定方默然。 他本非仁慈之人,身在军伍见惯了杀戮,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儿,哪里还会在乎别人的命?只是这些年大唐军队南征北战纵横域外,一向都是与蛮夷开战,刀枪所向皆是敌酋,死则死矣,司空见惯。然而现在如此之多的大唐子民虽不是自己所杀,却因自己漠视而死,总归是心里不舒服罢了…… 刘仁愿就没有这些心思,他只认房俊的话,房俊说该死那就是该死,用不着自己动手正当庆幸,伤的哪门子春,悲的哪门子秋? “侯爷,现在海盗遭逢大胜,必然防备松懈,何不立即拔锚启航,于其撤退之时半路击之?” 房俊却缓缓摇头,道:“防备肯定是会松懈的,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江南士族的私兵死士战之不胜反遭屠戮,却怎是我们水师军中精兵强将的对手?魑魅魍魉,将其剿灭不过是翻掌之间耳。只是海盗此刻大声而归,定然士气高昂,就算水师能够一战胜之,也必然损失重大,不妨再稍微等等,待到其尽皆回归巢穴之后,趁夜掩杀,定可轻松获胜。而且届时海盗所有的船只都会停驻在岸边,缴获起来相对容易。” 一旦海盗返回巢穴,必然上岸庆祝、清理劫掠而来的物资,届时人困马乏,陆地、海上一分为二,收拾起来更为轻松不说,更能缴获大量完好的船只。否则若是半路伏击,海盗必然反抗剧烈,纵然取胜,也势必损失大部分的战船、货船。 眼瞅着开春就要东征,海路运输粮秣军资需要大量的船舶,有这么一大批白送来的船只,如何不要?待到东征之后还能将其出售给沿海的商贾,又能换取一大笔钱。 那可都是钱呐…… 苏定方并未反驳,他颔首赞同房俊的策略,半途伏击并不可取,相对来说围剿海盗的老巢更容易一些。 他看向那报信的校尉,问道:“我们的暗线如何?” 那校尉道:“潜伏在海盗之中的暗线很安全,正是那边传来的讯息,末将方才能够完全掌握海盗的动向。商船队那边……”他顿了一下,续道:“很大可能已经殉职,至今未有消息传回。” 整个船队的人都快被杀光了,幸存的几率已经很小。 房俊面容肃穆,吩咐道:“立即核实,若是性命无虞,官升一级,赏金十镒,如若已经殉职……准其一子送入水师学堂学习,毕业之后荫萌其职,赏金百镒!” 镒,是重量单位,约合二十两,这个年代大约是不足一斤半。 “赏金十镒”并不是赏赐金子,而是铜钱,古代“赐金”大多数时候都是“赐铜”…… 这依然是极其厚重的赏赐。 更别说准其一子进入水师学堂学习,其后荫萌其父之职,那就意味着只要毕业之后进入水师的那天起,便是核心的骨干,重点栽培的对象! “末将待兄弟们谢过侯爷大恩!” 那校尉神情激动,单膝跪地施行军礼。 水师不必十六卫的府兵,全是募兵,领军饷的那种。 与府兵相比,募兵的日常待遇更好,但是政治上的待遇却不能相比,起码府兵的种种减免税赋的政策全都没有,晋升之路相对也慢一些,非是卓越的功勋,等闲不得晋升。 当然,府兵之中所谓的“勋转制度”虽然奖励颇重,但平民子弟哪里有机会染指?那些都是为了世家子弟准备的,平民子弟就算功劳再大,也往往会被打压,甚至冒领军功…… 与此相比,水师当中募兵的优厚待遇便吸引了大量的贫民子弟。 优渥的军饷令人人侧目,这可比在老家种地好多了,若是不幸阵亡,得到的抚恤更是一笔天文数字! 当然,一般来说荫萌这种事情是极少的,除非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取得了极大的功勋。 房俊叮嘱道:“尔等要给本官死死盯着海盗的动静,若有异常,即刻来报,不容有误!” “喏!” 那校尉轰然领命,之后起身离去,继续监视海盗的动向。 待到校尉离开,房俊对苏定方道:“命令全军立即拔锚,整备军械,做好开战的准备,然后派人一条船一条船的将商船队被海盗屠杀殆尽的消息传播出去,只要稍后海盗那边没有异动,便按照计划行事,将这些残忍嗜杀的海盗一网打尽!” “喏!” 苏定方领命,当即起身走出,向全军下达命令。 此处猬集的战舰皆是水师之中的精锐,在出海不久整支舰队便一分为二,其余大部分依旧北上高句丽。 黑夜之中,各条战船接收到了旗舰上的灯火讯号,所有的水师兵卒立刻开始打磨横刀、修理枪矛,修补船帆、整理绳索,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然后海盗惨无人道的屠杀在士兵之间传递开来…… 一股暴戾的气息在士兵之间弥漫,同为大唐人,凭什么被海盗猪狗一般屠杀? 愤怒使得士气在一瞬间便攀至巅峰! 黑夜的大海之上,熊熊的战意燃烧! 第一千七百六十三章 海盗末日 一场疾风骤雨之后,狂暴的大海渐渐平缓下来。 夜幕低垂,海上一片寂静,荡漾的海浪簇拥着船只微微摇荡,月隐星现,繁星闪烁。 香炉岛的港湾内也渐渐停止了喧嚣,数十艘大型商船猬集在港湾里,再加上各式各样夹七杂八的海盗船,将不大的港湾挤得满满登登。船上的货殖也不用卸下来,只需过上几日将商船驶往倭国、南洋等地,自有商贾前来购买,反正都是抢来的,整船整船的卖更省事,比货物的市价低一些更是理所应当。 即便按照以往的规矩只是以原价的三成售卖,这一次的所得亦是几十万贯,所有的海盗都欢喜得快要蹦起来! 而且与所得之丰厚相比,付出的代价几乎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 整座岛都在狂欢! 自傍晚之时返回开始,海盗们纷纷涌到岛上开始庆祝,篝火处处情绪热烈,一直闹腾到黑夜,这才酒酣耳热酩酊大醉,逐一睡去。 没有什么警戒,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大唐水师已经北上高句丽,此刻正在千里之外,江南士族组成的船队不堪一击,已经被彻底屠戮杀灭,这一片苍茫辽阔的海域之上,还有谁能危及到他们的安全呢? 就连名义上的大首领王老大也敞开了心怀玩乐狂欢…… 大屋内,王老大一身大汗的从两个娇美妇人的身子上爬起来,袒露着肩膀胸毛,抓起一旁的茶壶咚咚咚灌了大半壶,抹了一把汗水,长长的吁出口气来,只觉得龙精虎猛酣畅淋漓。 而床榻上前些时日抢来的两个妇人却早已被他折腾得精疲力尽,白皙的肌肤到处都是啃噬掐挠的痕迹,青一块紫一块,此刻行尸走肉一般躺在那里,闭着眼睛默默流泪,身上一片狼藉…… 王老大发泄完充沛的精力,披着一件袍子推开门走到外间,便见到一个属下匆匆忙忙走来,一脸兴奋的禀告道:“大首领,捉住几条大鱼!” “哦?怎么回事?” 王老大大马金刀的坐到堂中,好奇问道。 那属下嘿嘿一笑,满脸得意,道:“今日混战之时,小的见到有一艘大船正在不着痕迹的后退,看样子似乎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脱离战场,逃出生天!小的便领着几条船追上去,结果对方那操船的舵手大概是个傻子,那么大的风浪居然升满了帆,侧着风跑,结果未等小的追上去,娘的他自己就翻了!小的见那艘船很大,应当是商队中的大人物,搞不好兴许还是各大家族中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活捉了就是一大笔的赎金啊!当即便命人靠上去下海里去捞,您还别说,还真就给小的捞上来一个大的!” “滚你滴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卖关子信不信老子踹死你?” 王老大对于这种吊人胃口的行为非常不满,抬脚作势欲踹。 那属下连忙道:“大首领勿恼……一共捞上来七八个人,结果您猜怎么着?” 他这卖关子的毛病大抵是病入膏肓,时刻都想着卖上这么一下,结果见到王老大眉毛竖起来了,下了一跳,赶紧老老实实说道:“小的瞅着那厮的穿戴模样就不是一般人,结果那厮却说只是个账房!小的聪明着呐,哪里肯信?将那厮的脑袋摁在海水里淹个半死,立马招了!” 说到这里,他又习惯性的停顿一下,或许是想要博得几句夸奖,也或许是纯粹的卖个关子,只是见到王老大拎起茶壶就要朝他丢过来,立马醒悟过来,嘴皮子飞快说道:“这厮居然是萧氏子弟,而且是萧瑁的次子!” 王老大顿时一愣。 堂堂兰陵萧氏,岂能有人不知? 整个江南地界,萧氏纵然没有皇帝之势,却照样横行无忌势力庞大,各行各业都有他们的身影,甚至就连以前肆虐东海的“三大帮”,其中有两个帮派都或多或少的跟萧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萧瑁虽然非是萧氏嫡支,可是作为萧氏在商界的话事人,王老大自然听闻过其人。 这还真是一条大鱼啊! 萧氏之富足甲于江南,近几年渐渐有“南萧北房”的说法,意思就是说长安城的房俊、江南萧氏,财富冠绝天下。 房俊是个暴发户,齐州房氏只不过是山东一个莫等的士族,出了一个房玄龄立马家族显赫,又出了一个房俊,当即声势煊赫一时无两。实际上兰陵萧氏不仅是前朝皇族,更是累世显宦,几百年累积下来的财富,绝非房俊可以比拟。 捉住了萧氏的核心子弟,这赎金怎么会少得了? 王老大喜不自禁,不过眼珠儿转转,心念电转,低声问道:“此事尚有何人知晓?” 那属下不解,不过没敢询问,只是说道:“唯有属下带去追击的一干兄弟。” 王老大蹙眉道:“都是可信之人否?” 那属下顿时领会,忙道:“大首领放心,皆是小的心腹亲信,绝对听话!” 王老大满意道:“很好!即刻去将这萧氏子弟偷偷的关起来,一定不要让别人知晓,更不能让他受到什么伤害,这可是一笔大钱!” 依照萧氏之威望名声,族中子弟被海盗活捉,不存在考虑要不要赎回来的问题,那是必须要赎回的,否则兰陵萧氏几百年累积下来的声望还要不要?族人若是知道家族因为赎金太重不肯将族人赎回,岂不心寒? 与人心、声望来相比,钱帛算得了什么? 所以哪怕王老大狮子大开口,将赎金按照以往的规矩提个十倍八倍,萧氏也必然要捏着鼻子认下! 只要将这人好生看管起来,不被旁人得知,那赎金自然就是他自己的…… 此次劫掠而来的货殖虽然是个天价,可毕竟吃肉的太多,分来分去的,其实一家也没多少。运气来了挡不住,说不定到得最后,分到的钱还不如这个萧氏子弟的赎金多…… 那属下自是心领神会,当即退下,带着人前去将几个从海里捞出来的“肉票”秘密转移到远离海湾的一处山洞内。 大屋里,王老大心情愉悦,脑筋开始运转,盘算着如何能够取得各路海盗的支持,坐上真正的“大首领”之位,继承“三大帮”的遗志,联合各路海盗成为威慑大海的庞大实力,将海盗事业做大做强,继往开来……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隐隐传来。 王老大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紧接着“咚咚咚”的声音仿佛擂鼓一般连续不停响成一片,令他面色大变。 这仿佛雷神震怒的声音…… 未等他回过神,便听得耳边“轰”的一声,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门口左侧的墙壁好似被一只巨大的铁锤捶了一下,顷刻间四分五裂尘土飞扬,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从外面破壁而入,撞击在地面之后余势不减,将地上的青砖深深的犁出一条深沟,青砖飞溅,然后一头钻进后山墙,透墙而出。 整个屋子浪迹遍地尘土飞扬,王老大就那么愣愣的站着,愣愣的看着黑黝黝的弹丸在自己面前肆虐一些势不可当的摧毁一切。 这是……大唐水师的火炮! 上天下地,诸天神佛,唯有大唐之火炮能有这等毁天灭地之狂暴威力! 王老大如遭雷噬,拔腿就往外跑,到了门口却不慎被一根倒塌的门框绊了一下,狠狠的摔了一个狗啃泥,飞出门去。 重重的跌落在门前,王老大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痛楚,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本是深沉的夜色,此刻却俨然犹如白昼,海岛上到处都是冲天而起的火光,一枚枚火球自前方海湾里的海面上升起,划过漆黑的夜空,然后落在岸边海盗们居住的房舍之间。 “轰!” 就像是来自九天之外的火神降怒人间,火球落地之后顷刻间便迸发出炫目的火光,冲天的火舌吞噬一切…… 第一千七百六十四章 燃烧的海岛 火球伴随着隆隆的炮声,不停的在远处海面上升起,然后划过漆黑的夜空,留下一道道绚烂的轨迹,狠狠砸在岛上。 就像是诸天神明惩罚人间的怒火从天而降,带着暴怒的火焰,焚毁人间的一切…… “轰轰轰!” 此起彼伏的闷响在岛上响起,冲天而起的火焰席卷一些,睡梦中的海盗还不知发生何事,便被狂暴的雷神摧毁。要么被倒塌的房舍压死,要么在席卷一切的火焰中痛苦哀嚎…… 王老大目眦欲裂,从地上爬起,狂呼道:“躲到海里去!” 这从天而降的火焰似乎当真是来自地狱,火星迸溅所到之处尽皆是翻卷的火舌和浓烟,就连石头都能燃烧起来! 他一马当先向着岸边狂奔,带领着极少数距离海边更近的海盗惊慌失措冲出火焰意欲跳进海里,却发现岸边已有一队队黑灰黑甲手持横刀长矛的重装甲士列阵以待…… 王老大胸膛里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锤子狠狠的捶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皇家水师!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黑盔黑甲仿若魔神一般的兵卒,正是皇家水师的重装步兵!当初就是这一群凶残无敌的杀神,在强行登陆之后剿灭了剿灭了他的海盗帮,无数骁勇剽悍的海盗前赴后继的冲上前去,却犹如砍瓜切菜一般被屠杀! 刀枪剑戟砍在他们身上毫无用处,那浑身覆盖连头脸都遮掩以来的铁甲刀枪不入,强弓劲弩射在身上也仅只是留下浅浅的痕迹。 陆战之中,这就是无敌的存在! 然而……这怎么可能? 皇家水师不是北上高句丽了么? 为何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这里? 如果说皇家水师早已侦查到这边的动静,那白天海盗们攻击商船队的时候他们为何不出现?那个时候双方混战,若是皇家水师加入战斗,自己率领的海盗将会败得更容易、更彻底…… 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他自己跌倒,身边的海盗却依旧冲了过去,只是未等他们冲到近前,重装甲士阵列之后已然腾空而起一排弓弩,尖锐的箭矢携带着巨大的力量呼啸着一根一根扎进海盗们的身体。 海盗们割麦子一般倒下一片…… 痛苦惨嚎在王老大耳边响起,他满眼绝望,皇家水师实在是太强大了,哪怕身披重甲刀枪不入,却连一个近身战斗的机会都不给。 王老大彷徨不知所措,一支散乱的箭矢猛地钻进他的胸膛,尖锐的箭簇撕开皮肉撞碎胸骨扯碎了内脏,透体而入。王老大错愕低头,只能看见一截白羽在自己胸前颤动,继而才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啊”的一声惨嚎,便发现浑身的力气顷刻间一泄而空,身体重重的栽倒在地,眼睛里反映着漫天火焰,却在无力气惨叫,更无力站起…… ***** 岸边的战舰上,苏定方、王玄策、刘仁愿等人看着宛如火海一般的海岛,各个目瞪口呆,不时倒吸着一口口凉气…… 火神之威,恐怖如斯! 苏定方咽着口水,连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这这这……如此神威如狱,岂能是人间所有?” 之前看到那一枚枚由铸造局制造的黑黝黝的名曰“燃烧弹”的铁弹,他并未感到有太多的异常,只是听房俊所言这跟以往的实心铁弹不同,而是铸造出来的空心弹,火药将“燃烧弹”发射出去的同时已经点燃“燃烧弹”上的引线,“燃烧弹”飞临敌人上空或是落入敌人阵中之后,引线燃尽,引爆空心弹里的火药,火药爆炸,将由火油浸泡的物质点燃并且溅射出去…… 太可怕了! 苏定方眼睁睁的看着一枚燃烧弹越过了海岸边的房舍落在后面的岩石上,炸裂之后喷溅的火星笼罩了四周,就那么在岩石上熊熊燃烧浓烟升腾,到现在还未熄灭…… 再看看火海之中挣扎哀嚎满地打滚的海盗,粘在身上的火焰犹如跗骨之蛆,甩之不掉、扑之不灭,直至将浑身的油脂皮肉骨头统统燃尽,才会渐渐熄灭。 眼前的海岛早已变成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连大海上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烤肉的香气…… 晕人欲呕! 这是怎样的惨烈啊…… 炮击已经停止,岛上的火焰依旧熊熊燃烧。 直至东方天际已然大亮,火焰才渐渐熄灭,这座海盗浓烟滚滚,寂静无声。 重装步兵与弓弩兵严密把守海岸一线,奔逃至此的海盗尽皆被斩杀,这座海岛就是一块凸出海面的巨大礁石,除去海湾这一面地势稍缓之外,其余三面尽是悬崖峭壁以及被海水腐蚀的嶙峋礁石,又没有船只,根本无路可逃。 等到天光大亮,苏定方大手一挥,兵卒从战舰上登陆,开始搜索全岛。 总归是有一些漏网之鱼的,不过水师这一次根本就没有打算留下活口,以免测试的燃烧弹巨大的威力被传扬出去,这可是攻略高句丽的秘密武器,还不到面世的时候,所以哪怕是喘着气的,也一刀宰了。 水师兵卒这两年南征北讨,大战恶战很是打了几场,说是杀人盈野绝不为过,哪一个兵卒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可即便是这等大战磨炼出来的心性与剽悍,在面对残垣断壁之下那一具具烧烤得喷香喷香的尸体之时,也忍不住一阵阵干呕。 甚至有人当场吐出来…… 苏定方陪在房俊身边走上海盗,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苦笑着道:“今次大胜之后回去庆功犒赏兵卒,怕是省一大笔钱。” 刘仁愿拎着横刀警惕的注意着四周,以免有漏网之鱼暴起伤到房俊,一边奇道:“这是为何?此次大胜,东海之上成规模的海盗一网打尽,自今而后的东海航线虽然不能说风平浪静,可也仅仅余下零零散散的海盗,已然不成气候。此等大功,便是陛下亦要封赏,水师之内自然更要大加犒赏,可绝对不能贪图省钱,不然要寒了将士们的心。” 有错就罚,有功则赏,水师的军纪严明而繁琐,从上至下,无人敢逾越。 苏定方眼神搜索着四周,口中叹息道:“不是某吝啬,只是就算杀猪宰羊大肆犒赏,试问,还有谁吃得下肉?” 后边跟着的王玄策闻言,看看眼前那一具具烤成黑炭一般的尸体,那一股股肉香钻进鼻子,再想了想那一块块香喷喷的肉端上桌子…… “呕!” 这位远未修炼至“一人灭一国”境界的大神蹲到一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刘仁愿撇撇嘴,不屑道:“瞅你那点出息!不就是几个烤熟了死人么?当年某年幼之时,陇右大旱,粮食绝收,连树皮草根都不知啃了多少,那些将要饿死之人便将倒毙在路边或是乱葬岗里的死人偷偷运回家中,洗刷烹煮,不也吃得喷喷香?” 嘴里说着嘲讽的话,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痉挛,不得不死死的咬着牙,强忍着那股呕吐感…… 房俊踹了他一脚,黑脸上满是恼火,骂道:“娘咧!给老子闭嘴,想要恶心死某还是怎地?” 刘仁愿讪讪一笑,赶紧闭嘴,他自己也恶心的不行…… 这时,前边一个兵卒快步跑来,远远的便禀告道:“侯爷,都督,属下从后边的山洞里发现几个被海盗俘虏的世家子弟!想来是海盗留下的活口,准备以后讨要赎金的肉票。” 苏定方问道:“人在哪里?” 兵卒道:“已经带了来。” 说着话,后边又有几个兵卒押送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过来。 那几人身上华美的衣裳早已褴褛残破,蓬头垢面有若丧家之犬,却依旧在大声嚷嚷:“放开老子,你知不知老子是谁?” “便是那房二见到某也得称呼一声岳父,你敢对某无礼?” “速速给老子松绑,否则要你好看!” 苏定方和刘仁愿面面相觑,这怎地还捉了一个房俊的老丈人? 稀奇啊…… 第一千七百六十五章 你得找个替死鬼 房俊面如锅底,他已经猜到这人是谁。 只是未曾想到堂堂兰陵萧氏的子弟,居然也能这般不要脸面,真特么以为你家闺女镶了金边儿,谁都趋之若鹜视若珍宝? 老子偏不稀罕! 苏定方低声道:“侯爷,莫不是萧氏子弟?” 关于萧家欲与房俊联姻之事,江南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宋国公萧瑀亲自前往华亭镇拜会房玄龄,所为的便是此事,只是这件事只是人云亦云,到底如何,却是无人知晓。 眼下看来或许还真是如此…… 房俊点点头,上前两步站定,看着兵卒推推搡搡将几个俘虏押送过来,冷着脸道:“放肆!何方鼠辈,居然敢这般大言不惭?来人,给某丢进海里去!” “喏!” 如狼似虎的兵卒见到房俊发怒,一人一脚便将几个俘虏踹倒,然后两个架着一个,就拖拽着往海边走。 “住手!房俊,某乃是萧错,你敢对我如此?” “吾乃王琦,堂堂琅琊王氏子弟,焉敢如此辱我!” “侯爷,在下陈郡谢氏谢文华,昔日曾有一面之缘,还望高抬贵手……” 几人拼力挣扎,却被兵卒们狠狠摁着,反抗不得。 房俊本来不为所动,不过转念想了想,抬手道:“停!将这几人押过来!” “喏!” 兵卒们这才将三人扭送到房俊面前,却依旧狠狠的摁在地上。 房俊居高临下,蹙着眉仔细打量一番,还真见到一个熟人。 当初在长安青龙寺,房俊曾与陈郡谢氏的子弟发生过一次小冲突,其中那个趾高气扬的谢氏子弟倒是有些印象,当然,在房俊看来,所谓的趾高气扬也仅仅是个被父母族人惯坏了的孩子而已…… “呵呵,原来真是谢公子,长安一别,却不曾想在此地相逢,谢公子风采依旧啊,哈哈!” 谢文华哪里听不出房俊的嘲笑? 可是他现在宛如绝处逢生,哪里敢去计较这些,只是喜极而泣道:“多谢侯爷相救,若非侯爷击溃海盗,在下小命休矣!” 昨天这一日,对于他来说当真是恍如隔世! 本以为身陷绝境,却不想水师神兵天降,昨夜在山洞之中亲眼目睹那等九天神火将整座海盗焚烧殆尽,在他们世家组织的私兵死士面前悍勇无敌的海盗们连反抗都没有,便化作飞灰。 绝处逢生,哪里还敢在房俊面前有一丝半点的傲气? 别说房俊讥讽几句,就算狠狠的折辱自己也不敢吭上一声,万一惹恼了这位凶神,说不得就真的将自己丢进海里喂鱼…… 一旁的萧错忍耐不住,道:“侯爷,某乃是萧错,萧氏子弟,家父萧瑁……” 房俊脸上一惊,连忙上前两步,惊讶道:“还真是萧家人?哎呀呀,你瞧瞧,着大水冲龙王面,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某还以为是哪个王八蛋敢冒充呢,差点让兵卒剁碎了丢海里去喂鱼……” 萧错脸皮一阵抽搐,却也不敢发作,谁特么知道这个棒槌会不会真给自己剁了?这里前前后后尽是房俊的心腹嫡系,就算当真将他们三人给宰了之后丢进海里毁尸灭迹,似乎也没三面大不了…… 萧错讪笑一声,道:“是某唐突……” 房俊道:“还不快快给这三位松绑?” 兵卒赶紧上前松绑。 萧错搓了搓酸麻的四肢,站起身来,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真特娘的险啊,差点丢了小命……坐船被风浪掀翻之时,他都已经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被海盗从海水里捞出去,还曾有一点点奢望,但是紧接着便知道之所以救他们定然是打算跟萧家讨要赎金。赎金多少都没关系,家中也肯定会给,但是萧错知道海盗的行事风格,希望他们能够收到赎金之后放人,那简直跟希望母猪会上树差不多…… 撕票几乎是肯定的。 然是随之而来的水师却让他重获新生…… 心中虽然诧异水师为何没有北上反而来到此地,偏偏又晚了半天没有赶上海盗袭击商船队,但嘴里如何敢问? “此次多谢侯爷搭救,某感激不尽。”萧错一揖及地。 此时此刻,就算他的闺女当真已经进了房家的门,他也不敢托大了。 房俊热情的上前搀扶,口中说道:“哎呀呀,何必这般客气?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将萧错拉起来,房俊话锋一转,叹气道:“某虽然赶来及时,救得世叔的性命,只是世叔此番,却是麻烦缠身啊……” 萧错闻言,嗟然一叹,无奈道:“某又如何不知?这么多的货殖,某当真没法跟那些家族交待。” 别以为水师击溃了海盗,这些货殖就能重新回到他萧错的手中,别忘了,这可是走私的赃物。 所有的货殖尽数丢失,就算有命回去,却也无法交待。 孰料房俊却摇摇头,道:“某说的可不是这个,而是您得想好了,回去之后要如何解释会被海盗这般精确的探知航线,又如此精确的半途劫杀,尤为重要的是,为何在海盗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全军尽墨……” 萧错愣了愣,陡然间,脸色煞白! 这一次全军覆没,害得各大家族丢失了价值数百万贯的货物,想要跟房俊讨要回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就没打算开开这个口,走私的货物被水师缴没,谁说话也不行。 但更重要的却是这些聚集起来的私兵死士…… 江南士族凭什么能够盘踞江南,连当年的隋炀帝都要巴结,希望借助实力稳固皇权,甚至连李二陛下这样的雄主都不得不步步退让忍气吞声?不仅仅是几百年传承的门楣,也不仅仅是数以万倾计的良田,最重要的是手里那些一代一代的传承累积下来的私兵死士! 这可不是那些奴隶家仆可以比拟的,而是忠诚、善战、勇猛的私人军队! 这才是江南士族赖以盘踞江南的根基! 结果,这一仗就葬送了大半…… 那些江南士族岂能善罢甘休?若是一个活得都没有也就罢了,只要他萧错活着回去,那就必须要给各大家族一个交待! 这个交待如何给? 萧错想象不出。 但可以肯定的是,萧家毕将因此而陷入被动,损失极大的利益! 萧错倒是不在乎损失的利益,那是萧家的,又不是他自己的,纵然心疼一些也无大碍,但是由此必将使得他在萧家的地位一落千丈,甚至会成为萧家的罪人,这是萧错绝对无法接受的。 房俊看着萧错变幻的神色,再添了一把火:“某倒是想要帮衬世叔一把,只是眼下这等情形,某亦是爱莫能助啊!江南士族必然要找出一个人来对这一次的损失负责,除了世叔之外,没人能担得起。” 萧错脸色煞白,几乎一瞬间便预见到自己的结局,下半生必然因此被家族投闲置散,甚至遭受族人的白眼、忍受世人的奚落,最终在落魄郁闷之中死去…… 这绝对不行! 萧错眼珠子泛红,狠狠抓了两把头发。 这个责任他不能担,也担不起,可是房俊话却也给了他提醒,若他想不去承担,那就必须找一个替死鬼……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升起。 包喜其实是最好的替死鬼角色,可以无赖是包喜串通海盗,将商船队的出发时间和航行路线尽皆告之,并且胡乱下达作战指令,导致商船队全军覆没。反正包喜已经在翻船之时被淹死,死无对证,只要房俊能够帮他一把,胡乱抓来两个海盗证明此事,没人会不信。 不信也得信…… 可是当他的眼神掠过惊慌失措的王琦之时,他改了主意。 “侯爷,能否借一步说话?”萧错稳住心神,拱手对房俊说道,神态恭谨。 没办法,且不说这会儿自己小命儿捏在房俊手里,更要指望房俊帮他洗脱责任,哪里还敢在房俊面前硬气? 房俊欣然道:“请!” 两人走到一边,窃窃低语。 王琦被萧错看了一眼,只觉得好似被毒蛇盯上一般,心底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凉意。又见到萧错将房俊拉到一旁窃窃私语,不妙的预感升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一千七百六十六章 栽赃嫁祸 萧错将房俊拉到一旁,低声道:“侯爷,这次还请帮我!” 房俊一脸肃然,正色道:“宋国公一向与家父亲厚,某亦对萧家充满敬佩仰慕,世叔有何需要某帮助,但请直言无妨,只要某能够办到,绝不推迟。” 萧错悄悄松了口气,心里宽松不少,之前房俊一口回绝萧氏提出的联姻,他还以为这一次必然要趁机打击萧家,毕竟萧家乃是这次走私的始作俑者…… “这一次船队出海,聚集了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战力强横,本来不惧海盗。然而由于消息走漏,有人将出海的时间与航行线路尽皆透露给海盗,所以海盗以逸待劳,趁着雨骤风急之时设好埋伏,这才导致大败,全军尽墨……” 萧错眼珠子乱转,编着瞎话。 房俊挑了挑眉毛,问道:“那这个与海盗勾结之人……是谁?” 这就是替死鬼了。 萧错咬了咬牙,低声道:“王琦!” 房俊问道:“王琦是谁?” 萧错回身,指了指一旁心底打鼓的王琦。 王琦被指了这么一下,虽然不知缘由,依旧浑身一颤,愈发觉得大难临头,形势不妙…… 房俊沉吟不语,心中思量。 这一次虽然借助海盗之手铲除了江南士族很大一部分私兵死士,又利用江南士族的商船队为饵,使得海盗纠集一起一网打尽,彻底消除了东海的海岛之患,算得上是一箭双雕,但是后患亦不是没有。 单单为何只是相距不到半天的功夫未能救援江南士族的船队却反而趁夜将海盗一战剿灭,这事儿就不好解释。 有些事情不在于别人知不知道,而在于不能给别人口实。 纵然走私乃是违法,可若是房俊利用商船队为饵从此歼灭了海盗,却对商船队见死不救的话语传扬出去,必将使得江南士族与房俊势成水火,哪怕江南士族不愿与房俊作对,亦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吃了这么大的亏若还是忍气吞声,江南士族的脸面还要不要? 若是以后别人也有样学样可怎么办? 哪怕仅仅是为了脸面,也不得不跟房俊硬刚…… 房俊本来的想法是无所谓,只要取得自己预想的目的就行,江南士族怎么想怎么做他都不管。 可是现在发现可以找出一个替死鬼,房俊自然不愿与江南士族刚一次正面,毕竟这一回的确是他理亏,搞不好会使得他的名声在江南一片狼藉,毕竟那么多的私兵死士以及水手船员都算是间接死在他的手里…… 只要有了替死鬼,他就可以洗脱嫌疑,皆是所有江南士族的怒火都会冲着替死鬼发泄,谁敢一点证据都没有就敢诬赖他房俊? 完美的脱身事外。 至于这个替死鬼是谁,他倒是不甚在意。 反正是萧错找的,就算将来那替死鬼下了地狱,在阎王爷面前都不能把这笔账算到他的头上…… 房俊沉吟一番,然后问道:“空口白牙,说了别人也不会信吧?” 不知道这个王琦与萧错有着何等仇恨,这不仅仅是要了王琦的命,更会将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仅江南世家对其恨之入骨,恐怕即便是他自己的家族,都会因为有这么一个混蛋而蒙羞…… 萧错一脸狠厉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只需侯爷借我几个兵卒,某定然让他老老实实的承认罪名!” 房俊立马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拒绝道:“某岂能做下这等事?就算这个王琦当真是海盗的奸细,某这么一插手,恐怕也必然会被人指摘,有栽赃陷害之嫌,万万不可。” 开玩笑,你当我是傻的? 被房俊一言揭破了心思,萧错微微尴尬,苦着脸解释道:“某并无此意,侯爷多心了。” 心里却在暗骂,这小兔崽子当真奸猾,一点当也不肯上…… 房俊一口拒绝,不过话音一转,道:“某自然不会做这件事,但世叔可以自己去做……” 萧错无可奈何,只能点头。 等到二人回来,房俊说道:“兵卒们正在清理战场,今日就委屈几位暂且在战舰上歇一歇,明日咱们一同返航,再将诸位送回去,不过回家肯定是不行的,诸位走私货物证据确凿,某必须先行上报刑部与大理寺,说不得几位还得去长安一趟。” 萧错与王琦、谢文华连连点头:“无妨,无妨,侯爷秉公执法,正是应当。” 审判什么的,他们都是不怕的,出身江南士族,家中怎么也有几个勋爵在,就算是犯了国法,也不过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大不了“以金赎罪”而已,只要小命在,那又算得了什么? 房俊又道:“只是几位既然是犯人,那有一些规矩某也不能不遵,否则军中无数眼睛看着,一旦传扬出去,某也没法交待。” 王琦、谢文华两人不解,萧错说道:“正当如此,侯爷勿用为难。” 房俊点点头,道:“得罪了。” 然后一挥手,命人上前将三人给重新捆起来。 王琦心中不忿,上了你的战船,四周尽是你的兵卒,还怕我跑了不成? 不过这时候他锐气早就被磨平,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敢多说。 房俊命人将三人押赴商船,关在一间船舱里,反锁上了门。 ***** 船舱里。 王琦见到兵卒尽皆退走,外头也没有人声,这才骂骂咧咧道:“这房二当真过分,还真当吾等乃是阶下之囚?连顿饭都不给吃!” 萧错不语,径自走到唯一的床榻上侧身躺下,打了个哈欠,道:“这就算是不错了,若非房俊,吾等只怕最终的结局亦是被海盗勒索一比赎金之后撕票,只要有命在,受点罪算什么?” 谢文华也连连点头。 三人又是惊吓又是落水,老早就精疲力尽,只是身处险境才强打着精神,这会儿危机尽去,疲惫涌上来,没一会儿功夫便酣然入睡。 睡梦之中,谢文华觉得耳边有什么声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便见到萧错不知何时挣开了绑住手的绳子,骑在王琦身上,两手狠狠的掐在王琦的脖子上,王琦手被捆住,两条腿不停的往上踢,却没法挣扎…… 这什么情况?! 谢文华整个人傻掉了。 他跟王琦不熟,但也知道这人与萧家有亲戚,论起辈分害得称呼萧错一声舅舅,据说萧错的母亲甚至有意将萧错的女儿嫁给王琦,来一个亲上加亲。 可是眼前的情形……这是要将王琦给掐死? 两人显然已经打斗了有一会儿,谢文华睡得太死,浑然不知。 此刻见到王琦脸上涨红,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吓得胆战心惊,赶紧站起身,想要上前将萧错拉开,却发现自己的手也捆着呢,三人当中唯有萧错挣脱开了绳子,只能叫道:“世叔你疯了不成?快要将人掐死了!” 萧错不肯松手,瞪着谢文华怒道:“你若还想活命,就给老子滚一边去!” 谢文华胆小,被萧错狰狞的面目吓得退了两步,颤声问道:“世叔,这这这……这是何意?” 萧错死死的掐住王琦的脖子,没工夫理会谢文华。 不一会儿的功夫,王琦的挣扎渐渐松懈,终于再无声息…… 即便如此,萧错也未能松手,依旧狠狠的掐了一会儿,这才喘着粗气坐到一边。 谢文华看着伸长舌头死不瞑目的王琦,恐惧得无法呼吸,唯恐萧错接下来也将自己掐死,哭着道:“世叔,你这又是为何?” 萧错道:“这一趟不仅丢了几百万贯的货物,更害得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全军覆没,若是没有一个替死鬼将责任统统背去,你以为我们就算活着回去,各大家族就能放过咱们?就算咱们自己族中,恐怕也会放弃咱们!” 谢文华胆小、骄纵,却绝对不傻,愣了一会儿,便明白过来萧错话中之意。 只是却不明白就算要栽赃嫁祸,可为何萧错要掐死更亲近王琦,而不是毫无关系的自己? 这么一想,谢文华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自己这是在地狱门前走了一圈儿,差点就掉进去啊…… 第一千七百六十七章 狼狈为奸 萧错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他不爽王琦已经很久了,一个家族倾颓毫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而已,焉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即便是房俊那等才俊纳了自己的女儿为妾,也仅是勉勉强强而已,若是娶做正妻,那才算是门当户对。 想要找个替死鬼,王琦与谢文华二选其一,萧错毫不犹豫的就选了王琦…… 自己能够除去王琦这个觊觎自己女儿的眼中钉是一方面,谢文华胆小怕事浅薄骄纵偏又有些小聪明的性格亦是一方面。 见到谢文华的神色,萧错便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为何掐死王琦,便说道:“某已经跟房俊求情,此间之事他不会过问,但是返回江南之后,会给我作证是王琦勾结海盗,意欲贪墨巨额财货。” 谢文华一听萧错已经说通了房俊,愈发噤若寒蝉。 萧错的这条船自己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否则说不定下一刻萧错就干脆将自己也给弄死…… 连忙说道:“世叔所言,句句属实,在下亦可给世叔作证。” 萧错一脸狠厉,道:“不是给某作证,而是吾二人一同指证王琦。” 谢文华哪里敢反驳? “世叔如何说,在下便如何做。” 萧错满意的点点头,道:“很好。” 上前给谢文华解了手上的绳子,说道:“若想跟某共乘一船,那此刻就去将王琦的尸体丢进海里。” 谢文华一听,便苦了脸。 这是要自己纳上一份“投名状”啊,以后就算自己反悔,只需萧错言及他谢文华亦是杀害王琦的帮凶,那就算是身败名裂…… 可是事已至此,哪敢拒绝? 恐怕自己说出半个不字,下一刻自己就得跟王琦一样的下场…… 反抗是肯定不敢反抗的,就连拒绝都不行,那也就只能跟萧错狼狈为奸了,反正自己不死就行。 当即吃力的将王琦的尸体脱出船舱,低着头不敢看王琦狰狞的面目,心肝儿发颤的将其拖拽到船舷处,使劲儿推进海里。 “噗通”一声水响,谢文华奓着胆子趴在船舷看了看,王琦的尸体已经沉入海里,这才心惊胆颤的返回船舱。 萧错拍拍他的肩头,赞赏道:“做得好!男儿汉大丈夫,就得杀伐果断心狠手辣,这样才有前途!若非吾家闺女已然将要嫁给房俊为妾,某还真相嫁去你们谢家,与你成就姻缘。” 谢文华笑得比哭还难看:“多谢世叔美意,在下万万不敢当……” 萧错满意的笑起来。 陈郡谢氏亦曾是江南最顶级的世家门阀,虽然这些年落魄了很多,早已不复当初之风光,但还是比沉沦谷底的琅琊王氏强的多,加之谢氏大多与江南各族联姻,话语权也比王氏更强,将之拉到自己这边,愈发稳如泰山。 萧氏与谢氏皆证实王琦勾结海盗之罪,谁敢不信? 不过转瞬之间,萧错如释重负的神情便收敛起来,换上另一幅愁容。 对于江南士族倒是有了一个交待,可是这件事前前后后皆被房俊掌握在手中,却又是另外一个隐患…… 一想到房俊的狠辣手段,萧错便忍不住喟然叹气。 才出狼窝,又入虎口,真是倒霉催的…… ***** 水师这一战大获全胜,江南士族的船队几乎完全无损的全部缴获。 此乃走私的赃物,水师缴没之后自然不必返还,江南士族想要回去,那就只能花钱买。 房俊打算在华亭镇召开一次“拍卖会”,将这些货物尽皆拍卖。 苏定方不在乎钱财,他在乎的是这次攻打海盗所使用的“燃烧弹”…… “侯爷,此等燃烧弹,实在是攻城掠地之神器,如遇坚城,强攻不易,大可使用火炮将燃烧弹打进城内,届时只怕不费一兵一卒,整座城都会烧成白地,待到敌军尽没,大军出动,占领城池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身为统帅,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如何提升战力,尽量在取得胜果之同时减少兵卒的伤亡、物资的损耗。 房俊却并不表示乐观:“也不尽然,这燃烧弹固然威力无穷,但弊端也不少。怕水怕潮自不必说,便是运输也很难。铁制的弹壳包裹着火药与火油浸泡的杂物,性能很不稳定,极易因为碰撞而发生爆炸,咱们舰队在海上使用还好一些,若是陆上运输,在车辆的颠簸下很容易将自己炸上天……而且一旦火油浸湿了火药,致使火药不会发生爆炸,那也就是一个冒烟儿的铁弹子,威力大减。” 说来说去,还是火药的性能不达标。 可是提升火药的性能对于他这个化学二把刀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只能凭借工匠们以后刻苦攻关,慢慢改进。 但是在化学知识匮乏的唐朝,想要改进火药的性能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热武器从发明到使用,再到大放异彩将冷兵器完全淘汰,这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路途,绝非一蹴而就。 不过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终究会到达成功的目的地…… 房俊说着话,已经写好了给皇帝的奏折,放入信封之中用火蜡封口,然后趁着火辣未曾凝固,用自己的印章在上面戳了一下,这样火蜡固定之后就会形成自己的印戳,旁人若是想要偷看,势必要损坏印戳的完整,必会留下痕迹。 连带着已经封好的另一封书信,一起交给王玄策,叮嘱道:“一封交给裴行俭,命其按照信内所言处置这批缴获的走私货物,令一封则派遣心腹通过驿站火速送抵长安,送入宫中请陛下御览。” 王玄策起身接过书信,应道:“侯爷放心,卑职定然小心谨慎。” 海盗已然被剿灭,明日一早大军会启程北上,王玄策押赴缴获之商船返回华亭镇,房俊则率领水师继续北上,与先前滞留在高句丽海域的另一部分战舰汇合,然后…… “也不知虾夷人是否传来消息?” 房俊起身望着墙壁上悬挂的巨幅海图,眉头紧锁。 苏定方与刘仁愿纷纷起身,站到房俊两侧,苏定方看着海图上被房俊用红笔圈出的那一个小岛,不解道:“不过是弹丸一般的小岛,直接前去占领便是,何必还要通过虾夷人之手,如此大费周章?” 房俊摇摇头,笑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咱们终究是天朝上国,与那些不知礼仪之蛮夷不同,凡事都得讲究个明正言顺,如此方能不坠吾泱泱中华之威名,任何事情都可以肆无忌惮的去做,但最好还是能寻找一个完美的借口,免得落人口实。” 岂是全世界都知道“名正言顺”的道理,历史上各个国家发生的诸多大事,无论多么邪恶、多么无理、多么猖狂,其实都会在事先为自己的野蛮行径寻找一个完美的借口来掩饰。 比如“马神甫事件”,比如“卢沟桥事变”,比如罗马的教皇所谓的“解放圣地”,又比如“莫须有”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总之所有的邪恶战争在爆发之前,都会为自己找一个看上去充满争议的借口,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而虾夷人,是房俊早已埋下的一颗对付倭国的钉子,是房俊的一把刀。 苏定方懂得房俊所言之道理,只是他一贯不曾将倭国放在眼中,认为对付这等蕞尔小国,全凭实力碾压便是,何须费劲巴拉去寻找什么借口?以往只是中原王朝从不曾在乎过倭国那么一点贫瘠的山地,天高地远的为其大动干戈实在犯不上,否则就算天朝大军踏足倭国的岛屿,难道他个自封的狗屁“天皇”还敢呲牙不成? 不过他衷心信服房俊,房俊要找个借口,那就找一个好了,实在找不到,那就制造一个借口,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只是有些不解,为何那么一个孤悬与倭国本土之外的小岛,会让房俊这般上心? 问了好几次,房俊却总是哼哼呀呀以秘密为借口,总是不肯说个明白…… 苏定方暗自腹诽,难不成那弹丸一般的小岛上,还能有一座金山不成? 第一千七百六十八章 渊盖苏文 平壤城外牡丹峰上,有一处木楼建于蜿蜒巍峨的山城之上,名曰“思许亭”,乃是高句丽作为平壤内城点将台之用。 此楼建在高约三丈的青石台基上,楼正面三间、侧面两间,青石台基下方砌台阶样,其上方用经加工的方形石块砌得稍往里弯曲,看起来显得很高,给人以宏伟、坚固和安全感。 石台基上面,东、西、北三面修有雉堞,堞孔一大一小,小的用于射远敌,大的用于射近敌。 站在楼上凭窗远眺,可将蜿蜒起伏雄浑巍峨的大成山城大半收入眼底…… 这座山城依山而建,连接大成山六座主峰,整体由巨石砌筑呈椭圆形,城内地势北高南低.依次分隔为北城、内城、中城和外城。内城为王室所在,中城为衙署所在,外城为居民区。 城中亦有里坊,内以宽约丈余的十字形道路划为四个小区。 高句丽人建成此山城,前前后后用了四十余年…… 此时“思许亭”上,前后左右的窗户洞开,瑟瑟秋风穿堂而过,略带寒意。 长孙冲一袭锦袍,面如冠玉,正襟危坐。 在他对面,一个年约四旬长髯如墨的黑袍男子跪坐在主位,金冠束发,方脸浓眉,鼻端长而弯曲,形似鹰喙,一双眼狭长深邃,开阖之间精光湛然,予人阴冷薄情之感…… 此人身躯高大,坐在那里背脊挺直,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势。 正是高句丽权臣,大莫离支渊盖苏文。 长孙冲的左手边,则是一位光头和尚。 这和尚年岁不显,须眉洁白,脸上却红润光滑,眼睑低垂神态祥和,一身月白色的僧袍一尘不染。此时正一手将一个光洁莹白的白皙茶壶提起,一手敛着僧袍的袖子,微微倾斜茶壶,淡绿色的茶汤自壶嘴倾泻而出,注满面前的四个精致小巧的白瓷茶杯…… 与和尚相对而坐的,却是一个干枯瘦小一身戎装的中年将军。 这人三旬左右年纪,刀条脸八字眉,鼻梁塌陷下巴略长,看似瘦弱不堪,但一双眼睛眼仁多、瞳孔小,盯着人看的时候仿佛被择人而噬的毒蛇,令人心生惧意,不愿亲近。 和尚将茶水沏好,其中三杯分别推到其余三人面前,自己则端起余下的一杯,放到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而后阖上双目,白眉微动,将茶水在口中逗留片刻再缓缓眼下…… “入喉顺滑,齿颊留香,凝神静虑,通体舒泰……果然是最上等之好茶。” 和尚啧啧嘴,睁开眼,一张仿若返老还童一般的脸上满是赞叹。 渊盖苏文亦拈起茶杯饮了一口,品了品滋味儿,却喟然一叹,道:“茶叶古之已有,有人以之入药,亦有人以之畅饮,却从未有人对其烹炒之后再施以种种手段加工。那房俊果然是天纵奇才,只是如此简单的处理,便使得茶叶与之以往皆不相同,不似人间之物,倒更像是天上仙人所饮之琼浆玉露……如今茶叶早已成为天下各国贵族的必需之物,仅此一项,大唐所得之税赋利润,便足以让高句丽羞愧。” 长孙冲眼角跳了跳,没有出声。 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他的确仇恨房俊,但是对于渊盖苏文的话语却不认同,你以为这茶叶仅仅只是烹炒之后便能如此润喉提神?天下人皆知房俊制造茶叶采用的乃是炒茶之法,可无数能人异士竞相效仿,可曾听闻谁人仿制出这龙井茶? 至于茶叶所获之暴利……恐怕更是偏居辽东一隅的渊盖苏文所无法想象的。 那阴冷如毒蛇一般的将军却不去动面前那杯茶,冷然道:“正因如此,大唐才会国库丰盈,不甘于享乐,意欲入侵吾高句丽!阁下贵为吾高句丽的大莫离支,统御百官节制文武,焉能饮用此物,助长敌势?应当下令高句丽境内禁绝茶叶之泛滥,如此方能阻止财富流入唐人商贾之手!” 这人嗓音沙哑,犹如刀子划过瓷盘,不仅难听,更让人心里一阵阵麻痒难受…… 渊盖苏文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两眼微眯,两道森寒的目光乍现。 唇角浮起一抹冷笑,他放下茶杯,看着那武将道:“杨将军似乎对某有所不满?” 神情虽然和缓,但目中森寒之意,却犹如实质! 那武将全然不惧,只是淡淡说道:“末将不敢,大莫离支乃是百官之首,深受王上信重、百官拥戴,素来忠于王事、勤于政务,末将亦是衷心佩服。” 这番话看似恭维,实则锋芒毕露,针锋相对! 整个高句丽谁不知渊盖苏文将荣留王残忍杀害之后分尸,甚至连葬礼都不许操办?扶持荣留王的侄子高藏为王,他秉国摄政,大权独揽,更将王宫视为自家后院,恣意进出,**宫闱! 如此权臣,比之秦时之吕不韦更甚,这武将却说出“忠于王事”这等话语,讥讽之意尽显。 渊盖苏文盯着那武将半晌,就在长孙冲以为他会暴起之际,却忽然一笑,淡然道:“安市乃是辽东重镇,平壤城之门户,不容有失。高句丽能否抵挡得住唐军的猛攻,能否受得住高句丽之国祚,皆在安市能够坚守。杨将军忝为安市守将,重任在肩,切莫让某失望、让王上失望、让高句丽之臣民失望才是。” 一旦唐军攻伐高句丽,大军抵达安市城,你给我守住了一切好说,若是守不住…… 言语平淡,却杀机尽显! 那武将哈哈一笑,长身而起,作揖施礼,语气铿锵:“某杨万春在,安市城便在,莫杨万春死了,安市城依旧还在!某杨万春就算是粉身碎骨,亦要在安市城阻挡大唐的百万大军!末将军务在身,不能陪阁下饮茶赏景,还望勿怪,末将告退!” 言罢,也不理会渊盖苏文一脸阴沉,大步离去。 亭内的气氛陷入沉寂…… 渊盖苏文吸了口气,举起茶杯,脸上阴沉之色一扫而空,展颜笑道:“匹夫无礼,不过赤胆忠心、勇冠三军,某又岂能忍心责怪?罢了罢了,随他去吧,来来来,二位同饮。” 赤胆忠心倒是不假,只是杨万春忠于的乃是荣留王,是高藏王,却非他这个大莫离支…… 不过眼下大唐东征在即,渊盖苏文压力很大,他虽然暴虐残忍,但自绝根基这等蠢事却不会去做。杨万春乃是安市城守将,不仅勇猛无俦,而且用兵如神,乃是高句丽不可多得之名将,若是这个时候除掉此人,届时唐军攻来,谁能受得住安市城? 他最不缺的便是隐忍,今日这笔账记在心里就好,算账的时候多着呢。 唐军攻伐高句丽之时,若安市城守不住,杨万春自然玉石俱焚,万事皆休;若守得住,待到唐军退去,随便寻个罪名就将他收拾了…… 那和尚欣然道:“阁下宅心仁厚,实乃高句丽万民之福也。” 举起茶杯,呷了一口,又开始摇头晃脑阖上双眼品尝滋味。 长孙冲笑了笑,自古拈起茶杯喝茶。 宅心仁厚?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渊盖苏文风姿雄伟,实则心胸狭隘;这老和尚慈眉善目,却阿谀奉承谗言媚上…… 渊盖苏文放下茶杯,笑问长孙冲道:“长孙公子在平壤城待得可还习惯?” 长孙冲淡然一笑,道:“丧家之犬,能容大莫离支收留,已然是万幸,何谈习不习惯?” 渊盖苏文摇头道:“公子丰神如玉,吾高句丽百年亦难得出一个这样的人物,何必妄自菲薄?古之英雄,皆有起落,非到盖棺,何以定论?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之畔钓鱼,若是世人以此定论,谁能知其后扶保周朝八百年江山,被尊为‘百家宗师’?” 长孙冲道:“大莫离支果然非是常人,居然对汉家史迹了若指掌。” 渊盖苏文叹了口气,道:“孙武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吾高句丽世代遭受汉人侵略荼毒,若是不能知己知彼,如何守得住这江山国祚?” 长孙冲无语。 听上去好像高句丽人有多么委屈一样,自己隔三差五的挑衅行径全然忽略…… 第一千七百六十九章 世家根基 渊盖苏文道:“有史以来,中原王朝从未停止对于辽东这片土地的觊觎……” 长孙冲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腹诽:那是因为你们一贯不安分,总想趁着中原动荡无暇他顾之时不断的餐食土地,所以一旦中原安靖,哪一个有志气的帝王不想着将你们彻底覆灭? 渊盖苏文不会读心术,自然看不懂长孙冲心里的腹诽,自顾自说道:“且不说太过久远,单单自汉朝以来,高句丽便屡遭屠戮,建安中,公孙康率军南下,攻破国都,大胜而还,高句丽遍地苍夷;正始年间,曹魏大将毋丘俭东征,攻破丸都城,高句丽几乎亡国灭种,迫使其后长寿王迁都至这平壤城;大隋末年,隋炀帝发动百万大军几乎荡平高句丽,尸横遍野……” 长孙冲默然不语。 若是按照渊盖苏文这等说法,那么辽东乃是商朝遗臣箕子率五千商朝遗民东迁建立的“箕氏侯国”,追本溯源,你们所谓的高句丽世世代代都是这个“箕氏侯国”的叛臣…… 只是这等话却不好在渊盖苏文面前提起,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不能得罪,眼下自己亡命天涯寄人篱下,还是莫要因为一时之意气节外生枝。 渊盖苏文双目圆睁,忿然道:“曹魏欺我,大隋欺我,现在大唐亦要欺我!难道我高句丽世世代代就要承受这等欺辱不成?大唐固然强盛,却也绝非无敌于天下,当年高句丽能够击退隋军导致其灭亡,现如今照样能稳守国土,令唐军无功而还!” 他狠狠的一排桌子,气势俨然! 长孙冲依旧沉默不语。 说什么? 说渊盖苏文说得对,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他对房俊仇,对李二陛下有恨,对长乐公主有怨,纵然现在惶惶然犹如丧家之犬,他却并未忘记自己是个唐人,那样显得自己好像是个唐人的叛徒,有失身份。 说渊盖苏文纯粹在放屁,唐军必然势如破竹攻占高句丽? 那更不行。 就算渊盖苏文现在对他颇为倚重,希望凭借他掌握更多唐军之动向、朝堂之内幕,但是这等话说出来,很难保证这位曾因荣留王想要杀他而一怒之下将荣留王反杀并且大卸八块甚至不准下葬的猛人会不会头脑一热将他给砍了…… 渊盖苏文眼神不善的盯着长孙冲半晌,见到长孙冲神情淡然不卑不亢,大抵是觉得这位来自长安的世家子弟还有大用处,是以并未发火,收敛怒气,冲着老和尚微微颔首,问道:“信诚大师,眼下大唐皇家水师倾巢北上,意欲寻我水师击溃歼灭,不知大师可有退敌之良策?” 老和尚这会儿掀开茶壶盖,将开水注入其中,看着冲泡而起的茶叶在水里载浮载沉,恬然道:“世间万物,唯有两种状态,浮沉而已。名相皆虚妄,所谓的浮沉,亦不过是产于本心,非是实质,故而何必去在意那根本看不透的本质、悟不透的玄机呢?心随所想,顺其自然即可。” 长孙冲不仅叹为观止,这特娘的就是个“神棍”啊,看似句句精深充满出尘之韵味,实则细细思之,却是破话连篇,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是废话,别人却不然。 渊盖苏文微微眯起眼,细细咀嚼着信诚大师的话语,似乎越是深思便越是觉得境界高深,半晌之后喟然叹道:“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洞悉世情见解精深!唐军来犯又能如何?当年大隋之强盛比之如今毫不逊色,那隋炀帝亦是雄才大略之一代雄主,挥师百万,不还是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只需高句丽上下一心,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平壤城依旧巍然不动!” 长孙冲已然无力吐槽,借着低头喝茶来掩饰自己的不屑。 你们分明已经在受到大唐水师北上的消息之时便将高句丽的所有战船尽皆藏起来躲在浿水的河湾里,根本不敢一战,何谈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上去好似你们天不怕地不怕一样…… 这渊盖苏文勇猛无俦,个人魅力在高句丽无出其右,麾下私兵死士忠心耿耿,兼之性情刚硬,的确能够成就一番事业。只是此人太过刚愎自负,脑子似乎有些不大好使,遇事甚少变通,只知道“一力降十会”。 大唐征伐高句丽,遇上此人当国,实在是万幸,若是不能可尽全功的话,大抵也唯有指望着老天相助了…… 同时,长孙冲也暗暗头疼,这高句丽若是被一战而定,自己可怎么办? 难不成还要流落到倭国去? ***** 随着在水师兵船的押解之下,一艘一艘江南士族走私商船队的船只驶进军港,整个江南都震动起来! 那些高高在上自诩江南主宰的士族们尽皆惊慌失措,瞠目结舌! 江南士族累世豪富,但更多的财富却尽是良田、宅院、店铺这等不动产,一下子将百余万贯的货值丢掉,任谁也心疼万分!更别说之前就被房俊接二连三的坑的破财无数的萧家、王家等等家族,几乎抽调了家中所有资金的这一次走私,使得各大家族的财政状况遭受重创。 而那些阵亡在海上的私兵死士,才真真是让江南士族们感受到雪上加霜,痛不欲生…… 不是拽来一个青壮,就能够称得上是“私兵死士”的。 这不仅需要严谨残酷的操练,更需要海量的金钱去武装,最重要的是,需要年复一年的时间…… 得知商船队被海盗伏击全军覆没的消息,江南士族一时间全体失声,心痛的无法呼吸。 金竹园。 萧家大宅的正堂上,各大家族的掌舵人济济一堂。 萧错与谢文华两人垂首立在堂中,闷声不语。 声讨之言不绝于耳…… 须发皆白的贺平川坐在下首,脸色惨然,瞪着萧错与谢文华怒叱道:“简直荒唐!那么多的人,那么多条船,私兵死士足足数千,结果人死船丢,却只剩下你们两个回来?” 他不能不心疼。 为了以这一次的走私,各大家族都派遣族中精干的后辈参与其中一同出海,原本是打着增长见识阅历培养人才的念头,结果反倒是一手将这些才俊葬送,连人带船,血本无归。 若说损失钱财让人心疼,那么私兵死士的覆灭、族中俊彦的阵亡,则切切实实的动摇了各大家族的根基! 世家门阀靠什么高高在上? 不是财富,甚至不是官爵,而是人才! 唯有层出不穷的人才,方能够保持家族的竞争力,在波诡云翳的朝堂之上占据有利之地,反哺家族。 现在最优秀的人才没了,单单剩下良田万顷广厦万间又有何用? 萧错闭着嘴,并未反驳,既然已经跟房俊约定好了,证据都已经做足,也不必跟这些老朽置气,这个时候越是沉默,越是能够显示自己的愧疚、歉然之心态,等到待会儿这帮人闹得最凶之时拿出证据证明是王琦勾结海盗方才导致如今之结局,反转之后,更显得自己大气宽厚…… 谢文华却有些受不住,头顶冷汗涔涔。 他心理素质不行,虽然王琦是萧错掐死的,但尸体可是他亲手推到海里去的,万一这件事纰漏出来,他可就完蛋了,大罗金仙都保不住他…… 圆圆胖胖的谢氏嫡长子谢成杰看着惊慌失措的儿子,微微蹙眉,忍不住道:“诸位,犬子为了大家的事情赴汤蹈火,现在华亭镇的官员还在外头等着将他押解回去关入大牢,现在事实不清,何不先听听到底发生何事,再做定论?” 贺平川怒道:“还有什么好说?数千人百多条船,唯有这两人回来,必然勾结海盗陷害袍泽,想要将这些货殖尽数私吞,却不料房俊率领水师杀回去,偷鸡不成蚀把米!哼哼,要我说那房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必然早已知晓吾等走私之事却又故作不知,等到海盗劫掠杀戮之后再杀出来,来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当真是阴险毒辣!” 这话说出来,堂内为之一静。 此念头谁都曾在心头想过,但是如贺平川这般说出口,却是没有那等勇气…… 第一千七百七十章 王氏之愤怒 皇家水师出现的时机的确是太巧了一些…… 才刚全军北上,结果走私的商船队出海遭遇海盗全军覆没,还没到半天的功夫就杀回来,将海盗堵在老巢里一顿痛揍,还了一个全军覆没,若说事先水师全不知情,傻子都不信。 堂内一片寂静。 所有江南士族尽皆心有怨气,大家走私不假,若是被水师逮捕查抄,哪怕血本无归大家亦无话可说。可是房俊坐山观虎斗,眼瞅着商船队被海盗屠杀殆尽却一直袖手旁观,这就过分了。 大家都是大唐子民,如此残酷冷漠,令人无法接受。 贺平川这一句,说出了大家萦绕心头却不敢说的话…… 萧璟身为主人,端坐在上首,眉头紧紧蹙着,对萧错说道:“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错恭声道:“喏!” 然后直了直腰,环视一眼刚刚喝叱他的人,冷然道:“被海盗劫杀之时具体情况,刚刚某已经跟诸位交待过了,不再复述。当夜某与谢文华以及王琦被海盗捉去,开始的时候以为是要被海盗当成肉票,向家中勒索赎金,后来水师趁夜攻岛,海盗大败,死伤枕籍,吾等幸而得水师相救,逃脱升天。可是就在当天,某三人在船舱里歇息,王琦意欲逃遁,被某与谢文华发现,将其制止,后来经过审讯,王琦承认乃是他私自勾结海盗,试图从中谋取暴利,因见到海盗覆灭,心生惧意,故而打算畏罪潜逃。后来因为看押不严,王琦挣脱绳索跳海自溺,畏罪自杀……” “放屁!” 一个面相古拙的中年文士忿然起身,戟指喝骂:“死无对证,难道就可以信口雌黄,污蔑吾琅琊王氏清白么?” 谢成杰哂然一笑:“踵为公卿之琅琊王氏,当真是家风清正门楣显赫,全家上下都清白得很……” 琅琊王氏门楣显赫,“王与马共天下”传为一时佳话,家门荣耀两晋、显著南朝,但是先有王敦作乱、后有王猛降隋,受尽天下人的鄙夷,对于王氏名声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踵为公卿”之言出自南朝大儒袁朗,“虽琅邪王氏踵为公卿,特以累朝佐命有功,鄙不为伍。??”很是瞧不起琅琊王氏的显赫门第,不过这句话有些自傲,后人每每言及,皆是以此来嘲讽琅琊王氏贵则贵矣,却无忠贞赤诚…… 旁边的人听了这句,有人想笑,但是想想葬送在大海上的财富和私兵,又实在是是笑不出来,嘴角牵扯一下,那模样比哭还难看。 面相古拙的中年文士勃然大怒,脸红涨得通红,狠狠一拍面前的案几,怒道:“谢氏老狗,安敢欺我琅琊王氏无人哉?!”说着,顺手抄起一旁摆放的一个紫檀木的花架,就往谢成杰头上摔去。 身边自有相近之好友,急忙将他拉住。 这里可是萧家,就连当朝宰相来到此地亦要礼遇三分,岂能容他打闹撒泼? 中年文士忿然将紫檀木花架狠狠投掷于地,分开好友的拦阻,大步离去。 现在王琦已死,正所谓死无对证,萧错、谢文华两人异口同声乃是王琦勾结海盗劫掠商船,琅琊王氏与萧氏有姻亲,王琦更是与萧错这一房有血亲,别人或许诬赖王琦,总归不会连萧错也诬赖他吧?若是当真寻个替死鬼以便推卸责任,谢文华这个外人显然比王琦更合适。 更何况尚有房俊佐证,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琅琊王氏也必然坐实这个黑锅,无可争辩……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追究到底王琦有无勾结海盗,而是要商议出一个对策来面对各大家族接踵而来的质问与诘难。 说不得,甚至要做出一个天价的赔偿…… 出了金竹园的大门,中年文士等待马车的功夫,驻足门前,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喟然一声长叹。 当初琅琊王氏举族南渡,凭借族中杰出子弟力压一众侨姓、吴姓,成为江南第一大族,“王谢袁萧”,诗书风流,及至鼎盛之时,“王与马,共天下”,江南半壁之权柄尽操之于手,何等门庭显贵? 现如今却是一落千丈,不仅将祖宗之盛名玷污,更连百世累积之家业亦要散尽,真真是虎落平阳、掉毛凤凰…… 马车驶来,中年文士跳上马车,连连催促。 必须尽快赶回家中,与族中长辈商议,要如何渡过此等危厄…… ***** 一众江南士族在金竹园会晤,直至傍晚时分方才纷纷告辞。 萧家倒是热情的挽留,更已备好晚膳,可是这些家族掌舵人哪里还有心思留下来饮酒享乐?都心急火燎的赶着回去商议一番,看看要如何动作才能尽可能消除后患、挽回损失…… 谢成杰亦带着谢文华离去,出了大门,便有华亭镇的衙役跟上。 房俊有令,允许萧错与谢文华返家探视商议,但绝对不许私自逃脱。事实上无论是萧家亦或是谢家,得知是王琦勾结海盗之后,哪里还能让萧错或者谢文华逃脱? 但凡有一丝办法,没人愿意招惹房俊这个棒槌…… 众人刚刚散去,萧璟疲惫的揉揉眉心,对萧错招手道:“跟某来内室,将情形详细说于吾听。” 言罢,起身走向内室。 萧瑁跟随在后,萧错亦步亦趋。 将将来到内室,便听到外面脚步声响,不一会儿,一脸疲惫的萧瑀掀开帘子走进来,径自坐到萧璟下首,眼睛在萧错脸上盯住,冷然道:“到底怎么回事?” 萧错咽了咽口水,不敢有所隐瞒,将事情先后详细说了,就连与房俊之协议也一五一十没有一字遗漏。 最后,他才说道:“侄儿亦不知如此做法是否正确,只是当时想着侄儿乃是这支船队的负责人,吾萧家亦是此次走私的倡议者、发起者之一,那么多的货值血本无归,那么多的私兵死士全军覆没,恐怕各大家族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责任怕是很难逃脱,所以才甘愿接受房俊的建议,顺便拉上谢家……若是此举有何不妥之处,侄儿愿意承担一些后果,只要不拖累家族,粉身碎骨,无怨无尤。” 说这话的时候,萧错神情坚定、语气铿锵,将家族利益奉为至高无上之地位,甘愿为了家族牺牲所有,哪怕沦为罪人亦在所不惜,颇有一种“虽然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气魄! 这套说辞神态,返航之时在船上他已经模拟了无数次,此刻信手拈来,发挥完美…… 萧璟颇为欣慰,颔首赞道:“遇事果决,敢作敢当,不愧为萧氏之栋梁!此事你处置得很好,毋须担心,只要咬住了是那王琦勾结海盗意欲私吞货殖,别人便奈何我们不得。” 他对萧错选择王琦作为“替死鬼”非常满意,正因为王琦与萧家有姻亲,愈发没人会怀疑萧错从中做下手脚,再加上谢氏子弟一起参与,房俊从旁佐证,这件事已然板上钉钉,谁也不会不信。 不信也得信! 谁若是提出质疑,那就是质疑萧家、质疑谢家、质疑房俊! 放眼江南,哪一家吃了豹子胆,敢一同对于这三股势力作对?至于联合起来,更不可能,无论萧氏还是谢氏都自有自己的盟友,再有房俊从后力挺,除非是不想在江南这地界上混,否则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萧璟对萧错的处置甚为满意,萧瑁自然放下心,萧错乃是他的儿子,是他这一支最出类拔萃的子弟,能够得到一向严苛深沉的族长萧璟评断一句“吾家之栋梁”更是令他喜出望外。 唯独萧瑀眉头紧锁,套头叹息道:“这回吾家算是欠下了房俊的天大人情,非但如此,此子心思深沉奸狡多智,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房俊手里,谁知道他往后有何谋算?如此看来,只怕一个庶女怕是不够啊……” 第一千七百七十一章 少女心思 联姻的前提,需要对等。 不一定是门当户对的那种,但付出与收获必然要相等。之前萧瑀意欲将一族女嫁予房俊为妾,是因为固然看好房俊的前程,但萧家并未想到要与房俊结成同盟,一个族女足矣。 然而现在形势陡然变化,如此之大的一个把柄被房俊捏在手里,就必须要考虑一番一个族女是否能够表达萧家的心意,使得房俊愿意为萧家保守这个秘密呢? 显然不能…… 在萧瑀看来,先前房俊一口回绝联姻之事,未尝便没有看不上萧家族女的意思,此子身居高位心高气傲,旁人趋之若鹜的萧家族女,在他那里或许当真看不入眼。 若无这次走私之事,萧瑀自然不会想这么多,自己低声下气的去拜会房玄龄,已然算是仁至义尽,房俊接受自然更好,继续拒绝,萧瑀也就死了这条心。 但现在已经不是他死不死心的问题了,而是这件事必须达成。 不但要达成,还得让房俊满意…… 萧璟白眉紧锁,沉吟半晌,颔首赞同道:“一个族女……的确是分量轻了一些。” 萧瑁父子却有些傻眼。 萧错疾声道:“吾兰陵萧氏乃天下一等门阀,簪缨世家诗礼相传,血统之高贵、门风之严谨举世皆知,若是房俊尚无正妻,嫁过去一个嫡女自然可以,但现在只是嫁过去做妾,一个族女足矣了吧?” 他是真的心急。 他为何要选择王琦当替死鬼? 固然是讨厌王琦之为人,但更多的却是因为此子与自家闺女眉来眼去,若是不将他除掉,自家闺女怕是不能顺利嫁入房家,即便嫁过去,旧情不断也极易引起后患…… 然而现在自己恨着心将王琦给做掉了,自己的女儿反而更嫁不去房家了? 萧瑁也道:“吾家固然不如博陵崔氏那等千年世家,可如今声誉地位却不遑多让,不知多少王孙贵族对吾家之女儿趋之若鹜,求之而不得。若是将嫡女嫁予房俊为妾,之前来吾家求亲被拒的那些王孙贵族却要如何交待?处置不当,那可是会反目为仇啊!” 我去你家求亲被拒,固然遗憾,却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被拒的多了,不止我一个,可是现在你却将一个嫡女嫁给别人为妾,这必然引起求亲之人心理极度不平衡。 只有房家能入得了你萧家的眼,吾等皆是小猫小狗是吧? 看不起谁呀? …… 不得不说,这个后果是非常严重的,若是当真引起这股舆论,萧家得罪的人怕是不可计数。 萧错从声望说起,但萧瑁老谋深算,知道区区嫡女族女之分已然无法同萧家所面临的危机相比,故而直接从更深一层切入,言及这件事一旦发生,所产生的恶劣影响。 萧璟沉默下来,显然萧瑁的话引起他的警觉,深为顾忌。 萧家固然势大,但若是引起众怒……那可足够难受,关键是一旦与别的门阀交恶,那就必然面临利益上的损失,这等损失与房俊所掌握的把柄相比,孰轻孰重? 这需要好好的权衡…… ***** 后院。 精致的小楼掩映在竹林之中,楼下青砖小径婉转幽深,在这金竹园中仿佛一处不染烟火的世外之地。 楼上香闺,檀香袅袅。 淑儿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一本书卷,清凉的眸子却带着迷茫,并未聚焦于书卷上的文字…… 秋意渐浓,少女换了一件葱白斜绫小袄,浅粉色百褶裙,欺霜赛雪的幼细腕子带着一条精致的细金手链,颈间小袄外头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她抬眸离开书卷,眼神透过镶嵌着玻璃的窗户望向外头,秀美紧锁,娇靥含愁,贝齿轻咬着薄嫩红唇,玉指细抚垂在胸口的珠串,珠上柔光润致。 从二楼香闺凭窗眺望,满眼皆是修竹丛丛,虽然秋风渐凉,竹叶依旧青翠墨绿,隐隐可见到竹林见一汪水池,倒映着修竹的碧绿池水被秋风吹拂,泛起褶皱,层层涟漪。 手里的书卷微微垂下,这名干净清爽、清丽动人的少女满目愁思,神游物外…… “噔噔噔”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未几,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自楼梯走上来,人未至,声先到。 “淑儿姐姐,呜呜呜……” 这少女穿着一袭绯红绣金石榴色薄罗衫子,下边是同色的长裙,精致的眉眼此时却红肿如桃。 未到近前,已然“呜呜”哭泣起来。 淑儿吓了一跳,急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疾步上前,神情惶然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为何哭泣?” 那少女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个不停,扑进淑儿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说不出话来。 淑儿心头疑惑,却也不好多问,只是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搀扶到绣榻之上,两人并肩坐了,掏出一方丝帕为她擦拭眼泪,轻声细语的问道:“这么大的人了,怎地遇到事便这样哭个不停呢?万一被你父亲知晓,怕是免不了一顿数落。” 家中人尽皆知,萧错对于这个女儿固然宠爱,平素管教却是严厉无比,尤其是自从她与王琦日渐亲密之后…… 家中上下,都知道萧瑁父子意欲将她嫁给房俊为妾,以此达成与房家的联姻,她却抵死不从,一心一意的想要嫁给表哥王琦。 前些时日还求了淑儿,要淑儿去萧璟面前自荐嫁入房家…… “呜呜呜……表哥……表哥死了……” 淑儿一愣:“你说什么?谁死了?” “表哥死了,王琦……” “……” 淑儿搂着哭得泣不成声肝肠寸断的少女,愣在那里。 王琦……死了? 好好一个人,怎地说死就死了? 少女一边哭泣,一边断断续续的将事情说了。 现在家中已然传遍了,说是联合了几大家族一起出海走私,结果王琦勾结海盗劫掠了商船货殖,导致整个船队几千人葬身鱼腹,最终海盗被皇家水师剿灭,王琦见事情败露,无颜苟活,投海自尽…… 淑儿以手抚额,不知说什么好。 原本就不受萧错待见的王琦现在成了萧家的罪人,这个打击对于面前这个少女来说恐怕比王琦死了更难以接受。 淑儿轻轻揽住少女因为哭泣而抽搐的肩膀,柔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若你那表哥当真钟情于你,又岂愿你为他这般伤心欲绝?逝者已矣,纵然你哭瞎了眼睛,又有何用呢。” 少女依旧哭个不休,抽噎着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表哥英俊倜傥,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人,这金陵城中不知多少闺中少女想要与他结为连理……” 淑儿嘴角抽了抽,沉默不言。 她亦是见过那王琦几回的,除去肤浅刻薄之外,实在看不出哪里有一丝半分的“倜傥”……若非仗着一个“琅琊王氏”的家世,只怕那些世家门阀不会有一家愿意将女儿嫁给这等草包为妻。 只是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人家正伤心呢,若是这般诋毁,怕是立刻就能翻脸…… “我本是非表哥不嫁的,哪怕那房俊才高八斗官高爵显,不也让给你了么……” 淑儿秀美紧蹙,若非你哭哭啼啼前来哀求,我又岂能去向族长自荐嫁给房俊? 现在好似自己还占了便宜…… 这话听着实在是心口堵得慌。 不过见到少女伤心哭泣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罢了,姐妹一场,她这般伤心之时,自己又何必理论?且忍让一番吧…… 一边哭一边说,少女抹了一把眼泪,抬起红肿的眸子看着淑儿,神情凄楚,哽咽着道:“既然表哥已死,妹妹这颗心也跟着死了,又怎能让淑儿姐姐带我嫁给房俊,受此委屈呢?姐姐只管去跟族长说,还是让妹妹嫁去房家吧……” 淑儿愣住。 一股愤懑之气陡然而生…… 还能不能要点脸了?! 第一千七百七十二章 厚颜无耻 跟你的表哥你侬我侬的时候,让我牺牲掉一生的幸福去求族长,自愿嫁过去房家给房俊做妾;现在你的表哥死了,你回过头觉得房俊也挺好,又想让我在族长面前自食其言出尔反尔…… 当我好欺负呐?! 淑儿一张俏脸冷落下来,松开揽着少女肩头的手,起身走到窗前书桌旁,淡然说道:“你我姐妹一场,你与王琦互生情愫誓结连理,我愿意帮你一回,哪怕是舍了自己的一生姻缘,我自认仁至义尽。现在你若想嫁去房家,还得你自己去跟族长说,恕我爱莫能助。” 事实上她那日的确去求了族长,自愿嫁去房家,可惜萧璟并未同意。 萧璟的意思很清楚,淑儿乃是萧家嫡支,更是靖皇帝的血脉,身份尊贵,若是嫁给房俊为妻倒也罢了,可嫁给房俊做妾……就算她淑儿自甘堕落,萧家也绝对丢不起这个人。 但她心中有气,不愿明说…… 少女愣了愣,抽抽噎噎的,眼泪又下来了。 “姐姐是恼了妹妹么?只是先前妹妹虽然想要嫁给表哥,但那房俊实是天下少有的俊彦,官高爵显富可敌国,前程更是一片锦绣,乃是难得的良人,姐姐嫁过去纵然为妾,那也是体面得很……妹妹现在心如死灰,一颗心都随着表哥去了,既然姐姐觉得嫁给房俊为难,妹妹甘愿代替你嫁去房家,我这是为你好呀……” 淑儿站在桌前秀眸圆瞪,硬生生给气笑了。 从小到大,两人皆是无话不谈的闺蜜,然而十几年过来,她现在才发现想要认清一个人是真的难。 和着当初你让我去跟族长求情不让你嫁给房俊,那是因为你将好东西让给我;现在你要嫁给房俊了,是自入地狱救我于苦海…… 人怎可这般无耻? 淑儿气得粉拳紧握,俏脸一片冷然,淡淡道:“咱们女儿家的婚事,何时能轮到自己做主呢?前些时日我已去求过族长一回,现在实是无颜再去,妹妹若是意欲嫁入房家,还是自己去找族长说为好。” 娇小玲珑的身躯,清理无匹的脸蛋儿,发起火来却也自有一股森然气势! 少女依旧嘤嘤哭泣,尽着最后的努力:“可是姐姐也应知道,族长最是宠爱你,你说一句,比我们这些族女说上十句百句都管用,你既然不愿嫁给房俊,何不自己跟族长说明,让妹妹代替你嫁过去呢?” 淑儿气结,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修竹水池,冷冷道:“多说无益,我萧淑儿乃是萧家闺女,婚姻嫁娶自然要家中做主,哪怕是嫁猫嫁狗,也只能听之任之,至于你……你好自为之吧。” 她心里既是伤心,又是腻歪。 十多年好友闺蜜如今却是这般厚颜无耻的谋算于她,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将她推入火坑,待到发现斯人已逝幸福无觅,又发觉如果任由家中做主还不知以后嫁给什么样一个人,还不如嫁给房俊…… 少女脸色也变了变,没想到一贯温柔似水性情温婉的淑儿今日却是这般冷硬绝情,正欲表现得更加凄楚一些,却听到门口的丫鬟轻声道:“族长来了。” 少女连忙抹了眼泪站起,想了想,又垂下头,生生把眼泪又给挤了出来…… 萧璟穿着一身锦袍,背着手,笑吟吟的自楼梯走上来。 淑儿连忙上前敛裾施礼,道:“淑儿失礼,该下去迎接四爷爷的……” 萧璟一脸微笑,和蔼可亲,随意的摆摆手,含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某只是随意过来走走,这么大的风怎地不关窗子?女儿家身子娇弱,现在秋风渐凉,要多多添衣,莫要着凉染了风寒才好。” 说着话儿,径自到了窗前的书桌旁坐下。 自有丫鬟赶紧小跑两步,上前掩好窗户。 少女抽噎着上前,站到淑儿身边敛裾施礼,哀声道:“见过四爷爷……” 萧璟眉心微蹙,责备道:“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那王琦并非良配,才疏学浅不说,更是薄情寡义,这等纨绔公子江南多的是,死了也就死了,往后家中自会给你再寻一门亲事。” 少女顿时心中一沉,这是已经决定将淑儿嫁给房俊了么? 难免着急起来。 她之前与王琦你侬我侬,花前月下私定终身,自是不愿借给房俊。现在王琦已死,往后指不定家中会将她许配给何人,与其提心吊胆撞大运一般期待着将来嫁给一个年少有为的俊杰,那还不如嫁到房家呢,纵然是做妾,可放眼天下,还有那个青年才俊比得上房俊? 现在看来,却是要落空了…… 不仅她急,淑儿也急。 她急忙问道:“四爷爷不打算将妹妹嫁去房家了么?” 前几日她去跟萧璟求情,愿意自己代替嫁入房家,却被一口回绝。 刚才固然说了气话,可是心底里却依旧不愿嫁给房俊…… 萧璟叹了口气,拿起丫鬟奉上的茶水浅浅的呷了一口,将茶杯捧在手里,叹息一声,道:“眼下形势有变,一个族女,怕是不够分量了。” 淑儿急道:“可我是萧家的嫡女,若是与人为妾,岂不是伤了萧家的颜面?” 萧璟摇头无奈,道:“现在早已不是颜面不颜面的问题,那房俊捏住了咱们家一个巨大的把柄,不得不将其安抚住,否则萧家就得面临一场大难。某亦知道你心高气傲,绝不肯与人为妾,但这一次却也只能委屈你了。” 淑儿茫然无措,不知形势为何会有此转变。 那房俊何等何能,居然能够让萧家心甘情愿的将嫡女嫁过去为妾? 况且自己可不仅仅是嫡女,更是靖皇帝的血脉…… 淑儿不愿嫁,身边的少女却已然停止啜泣,欲哭无泪。 难道当真是天意弄人? 她想要借给表哥,结果表哥死了;退而求其次想要嫁给房俊,族长却说唯有嫡女才够资格,她不配…… 我的命怎地就这么苦? 想到这里,顿时满腹委屈,感觉似乎连上天都在跟她作对,眼泪哗哗的又流下来了…… 淑儿紧紧抿住唇瓣,沉默下来。 她知道萧璟一向宠爱自己,又有不愿将嫡女嫁予他人做妾的这一层,现在既然决定将自己嫁给房俊,那必然是如他所言别无他法了。 心中自是难免酸楚委屈。 她虽然是兰陵萧氏的嫡女,从小到大族人关怀备至备受荣宠,可自幼父母双亡更无兄弟姊妹,可谓命运多舛,孤苦伶仃。 现在又要在十五岁的年纪嫁予他人为妾…… 萧璟见到淑儿神色黯然,也自心疼,柔声宽慰道:“固然是做妾,可房俊毕竟与他人不同。此子非但惊才绝艳官高爵显深受陛下器重,更是重情重义的真男儿。他如今官至检校兵部尚书,爵封开国县侯,又是世家子弟,房中却唯有一妻一妾,素来恩爱有加,便是几个侍妾亦是宽厚相待,绝不苛责。他那位小妾更是执掌房俊的所有产业,名分上是妾,地位上却俨然平妻,可见其品行耿直宅心仁厚。房相乃是君子,温润如玉公正秉直,房夫人泼辣了一些,但深明事理,你嫁过去,定然不会受到半分委屈。” 这番话,有一小半却是昧着良心说的。 别的都好,可是关于房俊“品行耿直宅心仁厚”的评语却是睁眼说瞎话,只为了安抚宽慰淑儿。 试想萧家的私兵死士绝大部分都是死于房俊之手,先是牛渚矶一战,继而又是海盗这一回……别看房俊说的冠冕堂皇,事实上萧家、谢家焉能不知整件事必是房俊一手布置?只不过现在把柄捏在房俊手里,这两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已…… 淑儿还能说什么呢? 纵然她外柔内刚,可是婚姻之事永不会轮到她自己做主,嫁猫嫁狗,不过是家族对于利益的权衡而已,若是有一天家中觉得她应当借给一个鳏夫当续弦更能谋求利益,也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将她嫁出去…… 第一千七百七十三章 宿世冤家 望着萧璟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幽径之间,淑儿呆呆的站在门口,神情复杂,滋味难明。 兜兜转转,自己还是没能逃脱一个做妾的结果么? 她抬起头,扬起光洁尖俏的下颌,秀眸望着随风摆动的青竹,就好似看着自己飘摇萧瑟的命运…… 少女自她身边走过,到了门口之时顿住脚步,两只哭得红肿的眼睛恨恨的瞪着淑儿,咬着牙道:“这回你满意了?你从来都是这样,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得先紧着你,只有你不稀罕、不要了,才能轮得到我们,现在连婚姻嫁娶亦是如此。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要嫁给房俊,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得那样,要让我求着你去,这样你不仅遂了心愿,而且还是那个矜持的萧家嫡女?” 微风吹动淑儿额前的刘海,她依旧望着那一丛丛青竹,紧了紧身上的小袄,静静的站在那里,不说话。 随便别人怎么想,随它去吧…… 少女没有得到回应,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忿忿的跺了跺脚,径自走开。 只是转身之际,眼泪又流了下来。 以前她是为了表哥哭,现在却是为了自己哭…… 这次没有抓住嫁到房家的机会,谁知道下一次是嫁去哪一家呢?以她的身份,世家门阀的嫡子是轮不到她的,去了也只能是个妾,若是一般的小户人家,那还不如给房俊做妾…… 直到丫鬟前来轻声的呼唤,提醒秋风沁凉小心风寒,淑儿这才回神,走回绣楼之中。 饮了一口热茶,单薄的身子暖了一些,她又抬眸望向窗外,轻声呢喃道:“你们说,房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两个丫鬟在一旁将晚膳拿上来,一边摆在桌上,一边回话道:“谁知道呢?不过家中都说是个很凶很霸道的人,咱们家没少在他那边吃亏,但是官很大,很受皇帝宠信。” 另一个道:“但是听说很有才华,对妻妾也很好,而且特别能赚钱,咱们萧家攒了几百年的家底,怕是还没有他几年捣腾得多……” 两个小丫鬟叽叽喳喳,将听到的关于房俊的事情说了一些。 淑儿端起一碗白粥,细嚼慢咽的吃着,细心的听着。 既然是自己的命运,那便是不可抗拒的,与其自怨自艾,还不如主动去面对…… 她倒是并不太在乎房俊,自幼长在深宅大院里,所有见过的男人还不都是那样?凭借自己的姿色定然能够收拢他的心思,不敢说将自己视若珍宝,起码也能奉若明珠。 她只是担心房俊的妻妾…… 那高阳公主身份尊贵,据说平素也并不关心后宅之事,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倒是那个武娘子,能够执掌房俊所有产业便说明比是个精明强悍之人,怕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不知为何,自己只要一想到那个武娘子,总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让她一阵阵的发毛…… 难不成,那武娘子是自己前世的宿敌,更将会是自己这一辈子的冤家? ***** 萧家雷厉风行。 几位当家人商议已定,萧瑀立刻坐着马车出城来到码头,连夜乘船顺江而下奔赴华亭镇。 他对房俊的性情略有了解,此子心志坚定,一旦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动,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想要通过联姻稳住房俊的同时更与其展开更深的合作,怕是根本不可能说服。 那就只能曲线救国,去说服房玄龄…… 这件事万万不能等,务必在房俊返回之前敲定下来,否则定然遭其拒绝,家族颜面有损不说,万一将来房俊以萧错杀害王琦为要挟,甚至直接将这件事抖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次日,房玄龄看着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的萧瑀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难掩诧异之色,先是将萧瑀请入正堂,继而问道:“宋国公若有急事,大可以打发人前来说明,某必然竭力去办,何须亲自赶来一趟?吾等年岁不小,非是以往年轻之时,还是应当多多注意身子才是。” 萧瑀坐到椅子上,活动一下酸软的筋骨,苦笑道:“非是某心急,实在是这件事不能等。” 房玄龄命人奉上香茗,道:“且先喝口热水,无论何事,慢慢叙说不迟。” 萧瑀点点头,捧着茶盏喝了一口,吁出口气,摇头叹道:“这一回,某实在是要被你家二郎给坑苦了……” 这自然说的是走私船队被海盗劫掠一事,房玄龄当初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等情况,不过知子莫若父,他深信整件事必然是房俊幕后策划,一手坑了各大家族的船队,一手又将海盗一网打尽。 之后王玄策押解着商船归来,第一时间便赶到他面前将海上发生的事情详细告之…… 所以此刻固然面上淡然,实则房玄龄心中无比骄傲:任你们这些江南士族趾高气扬,不还是被我儿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吃了苦头都叫不出? 嘴里却谦虚道:“宋国公言重了,吾家那犬子恣意妄为不假,但心底还是良善的,若是有何得罪之处,您是长辈,还望多多担待,若能多加教诲,某却是感激不尽。” 有什么不满,你们就去找二郎算账好了,若是能给那小子一点教训,我不仅不生气,反而乐见其成。 可是你们拿我儿子没法,跑到我这个当爹的这里来告状算是怎么回事? 萧瑀放下茶杯,心头苦笑。 他如何听不出房玄龄言语之中的揶揄之意? 问题是他真的拿房俊完全没法,只能希望说服房玄龄来使得房俊就范…… 斟酌一番,这才说道:“陛下东征在即,需要一个稳定的江南,大唐国力日盛,更需要江南各界团结协作……吾家自入唐以来,深受陛下隆恩,自当甘为陛下之马前卒,协助陛下经略江南。相信无论是陛下亦或是房相,乃至于朝中大臣市井百姓,没人愿意见到一个混乱的江南。” 这番话云山雾罩似乎辞不达意避重就轻,房玄龄却听得明明白白。 萧瑀这是在告诉他,一旦萧家与谢家联合起来谋害王琦推卸责任的事情败露,其他各大世家岂能善罢甘休?江南必将暗流涌动,各大世家之间相互攻歼,惹得政局不稳。皆是萧家为求自保,难免亦要加入这等混乱之中,届时江南这个鱼米之仓,就得乱成一锅粥,陛下雷霆震怒,始作俑者房俊也讨不到好出。 同时萧瑀也表明,萧家愿意站到皇帝这一边,敢当鹰犬,为其稳定江南之大计鞠躬尽瘁,前提自然是房俊不能一转手就将萧家给卖了…… 这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只要房俊将萧错和谢文华谋害王琦的事情抖搂出去,萧瑀所言的局面必将发生。 那样一来,对萧家、对房俊、对陛下、对江南,都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房玄龄陷入沉思。 世间万物,唯有互相克制、互为牵制,才有可能达到平衡。 然而江南士族相互攻歼,所能够引发的各方反应以及变化,就会完全超出任何人的掌控,这不叫相互牵制,而是各自为战,江南势必乱成一锅粥。 眼下随着商业的快速发展,江南处于帝国之地位越来越重,隐隐间已经露出可以同关中相媲美的趋势,一旦江南混乱,这些年辛苦经营之大好局面很可能面临崩溃,一朝回到建国之初。 这是房玄龄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最理想的形势,便是一家独大的萧家紧密的靠向陛下、靠向朝廷,与其余江南士族周旋、对抗、牵制,这样才能使得朝廷最大限度的控制江南。 如何安抚萧家,就成为重中之重! 房玄龄沉思半晌,这才抬起头,笑看着萧瑀,道:“前几日宋国公言及族中有一女温婉贤惠,欲与吾家二郎结亲,这件事某可是连晚上谁叫都偷偷笑醒了好几回,不知现在这门亲事可还算数?” 萧瑀心头陡然一松,知道此事已成,房玄龄是个聪明人,权衡利弊之后已经站在萧家这边。 顿时精神起来,手捋着胡须,哈哈笑道:“怕是要叫房相失望了,某倒是觉得那族女配不上贵府二郎。” 房玄龄愕然。 你这说了半天,不就是想要与我家联姻,以此表达对于皇帝的忠诚,让吾家二郎不将你们的丑事抖搂出去,不至于使得萧家成为江南士族的众矢之的么? 怎地这会儿又不按常理出牌了…… 第一千七百七十四章 途径对马,俨然隔世 萧瑀见到房玄龄一脸疑惑,心里略微叹了口气,强笑道:“某与家中商议过了,靖皇帝尚有一孙女,只可惜命运多舛,自幼父母双亡,亦是靖皇帝那一支唯一的血脉,贵府二郎重情重义,乃是仁厚之人,当为良配,希望他能够体贴宠爱,吾萧家感激不尽。” “惠宗之后?” 房玄龄大吃一惊。 靖皇帝萧琮,庙号惠宗,乃是梁朝末代皇帝,血统无比尊贵! “这如何使得?既是惠宗之血脉,房家万万不敢高攀!” 房玄龄一口回绝。 兰陵萧氏世代簪缨,乃是江南士族之首,即便比不得“五姓七宗”那般血统纯粹地位崇高,亦是相差无几。惠宗更是曾经的梁朝皇帝,纵然如今梁朝消亡,可惠宗之后代依旧算是天潢贵胄,这样一个萧家的嫡支贵女嫁入房家为妾,那可就不是给房家门楣添彩了,这得招多少人的嫉妒? 萧瑀道:“某知道房相之顾虑,可即便是吾萧家将一族女嫁入房家,难不成那些该嫉恨之人就不会嫉恨了?吾萧家世代簪缨,盘踞江南,你房家后来居上,显耀新贵,吾两家之结合定然引人嫉妒顾忌。既然如此,更当展现彼此最大的诚意,紧密的团结在一起,无惧那些风言风语挑拨手段。” 他算是铁了心拉拢房家。 既有被房俊拿捏把柄之顾忌,又实在看好房家之前程,不如干脆下一个重注,表示萧家的决心和态度。 房玄龄沉默。 他真正忌惮的不是那些个世家门阀的嫉妒,而是皇帝的态度…… 众所周知,房俊乃是皇帝挥向世家门阀的一把刀,以之对抗世家、削减世家,不断的加强皇权的统治。 现在若是房俊与萧家之嫡女联姻,岂非等同于背离了皇帝之期许?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又是在帮助皇帝巩固皇权在江南的统治力,将萧家拉拢至皇帝一边,江南再也无虞…… 顷刻之间,房玄龄便下了决断。 “既然宋国公这般真情实意,某若是再行推辞,那可就不识抬举了。此事便这般议定吧,只是惠宗之后乃是萧氏嫡支,身份尊贵无比,纵然是嫁予吾家二郎为妾,却也绝不敢怠慢半分。某打算返京请求陛下赐婚,以示隆重,并筹备婚礼,待到二郎自东海返回之时,便立即成亲,宋国公意下如何?” 萧瑀颔首笑道:“正当如此,房相仁厚严谨,婚礼之事就请多多费心,吾萧家无有不从。” 跟陛下请示自是题中应有之意,房玄龄哪里就敢自己做主? 不过萧瑀并不在乎,他看得出皇帝削弱世家门阀之决心魄力,但也相信皇帝更想要一个稳定的江南。削弱打压世家门阀可以缓缓图之,但一个稳固的江南,却是横行天下创立千古伟业之根基,孰轻孰重,皇帝英明神武,定然分得清…… ***** 东海之上,一支浩荡的船队劈波斩浪,向北疾驰。 旗舰的船舱里,房俊换上一身棉袍,捧着温热的茶水,正站在海图之前细细观察。 一个商贾模样的青年站在他身旁,稍稍错后一步。此人留有两撇黑须,肌肤白皙,单眼皮,高颧骨,不大看得清确切年纪,身材圆滚滚的像颗皮球,说不出的滑稽,此时正皱着眉头,疑惑的打量着墙壁上这副巨大的海图,语音有些生硬,强调怪异。 “那个……侯爷,请恕在下多嘴,这副海图是何人所作?” 房俊一身织锦棉袍,腰间系着玉带,神情怡然有若游山玩水的世家子弟,全然没有远征高句丽誓要覆灭其水军的腾腾杀气,闻言笑着反问道:“怎么,可是有何处不妥?” 那中年人指着高句丽与倭国之间狭长的海峡,手指一路向上,越过一串稀稀落落的岛屿,最后到了一处探入大海的半岛之处,问道:“高句丽与倭国之地形,大致差不多,可是此处乃是少海之北,常年海面冰封,鲜有人至,这等如此精确之舆图是何人所制,又是如何所制?” 少海,即为北海,亦即是后世的日本海。 房俊并未给出答案,只是轻描淡写道:“此乃军国之秘,无可奉告。” 并非故弄玄虚,实在是没法回答。 这个年代限于船舶交通的落后,人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尚处于懵懂阶段,一些气候、地形、环境恶劣之处,根本没有太多的涉及。 北海道仅仅有虾夷人的踪迹,且绝大多数都居住于南部,越是往北就越是人迹罕至,别说更北边的库页岛、千岛群岛甚至于堪察加半岛了,这些地方中年寒冷冰雪覆盖,以此时的生存条件,很难有人类生活。 那青年愣了一愣,赶紧闭上嘴,不敢多问。 这人乃是新罗朝中伊飡(新罗中央十七等官职第二等)金春秋的儿子金法敏,其父于春天之时被真德女王派遣至长安,请求大唐发兵联合攻略百济与高句丽两国。 唐人从未涉足日本海,故而房俊这次特意派人至新罗联络,行以大唐国书,真德女王便拍了金法敏前来给房俊充当向导。 金法敏乃是地地道道的新罗王族,其母天明夫人乃是善德女王与真德女王的妹妹…… 他虽然是新罗人,但无论新罗亦或是高句丽、百济,贵族皆以学习汉语汉字为荣,是以很小的时候便能够说汉话、写汉字,平素更多于唐朝商贾亲近,早已听闻房俊之威名,心中敬畏。 “现在航行至何处?” 房俊并未太多理会这个金法敏,在他眼里,正在半岛演绎“袖珍版三国演义”的三个国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起初的时候新罗最弱,时常被百济和高句丽摁着摩擦,后来见到大唐磨刀霍霍准备东征高句丽,立即觉察到时机已至,马上派人联络,联合出兵,终于将高句丽和百济打败。 然而等到高句丽覆灭之后,大唐设立安东都督府与熊津都督府,管理原高句丽和百济的土地百姓,新罗觉得大唐压迫太甚,毫无自由可言,偷偷摸摸联合高句丽和百济的流亡贵族还是反唐…… 不过是一些出尔反尔的小人而已,自是不必客气。 金法敏被房俊的气势压制,微微躬身,抬头看了看外面的情形,心里默默计算一番,道:“应当是伊伎岛与对马国之间的海道。” 对马国? 房俊先是一愣,继而释然,对马岛嘛! 那此处便是对马海峡了…… 说起来,对马海峡这个战略要冲,当真算是倭人的福地。 忽必烈带领的舰队横越此海域准备入侵倭国,在劫掠了对马列岛之后却遇到两次台风而兵败,这些台风后来被倭人称作解救倭国的神风,运气是真特娘的好,老天是真特娘的不长眼…… 日俄战争中还爆发了一次载入世界海战史的著名战役,鬼子大获全胜,俄国第二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这是海战史上损失最为悬殊的一场海战。 似乎只要跟这个地方沾边儿,倭人总是运气极佳…… 房俊想了想,问道:“这对马国是倭国的属国?” 金法敏道:“算是,也不算是。对马国亦称津岛,因地处倭国与新罗之间海路之上,历来便是交通、军事之要地,商业贸易极为繁盛,实际上政权紊乱,本地贵族不愿担当国司,倭国天皇派遣来的大臣又没有能力管辖。近些年已然渐渐被海盗所盘踞,劫掠过往商船,新罗商贾深受其害。” 房俊点点头,随意道:“既然大唐现在已与新罗攻守同盟,新罗的事情,自然就是大唐的事情。回头你让你们那位女王写一封信函,请求大唐水师协助你们剿灭海盗,而后加盖新罗王的印玺,水师自会帮你们搞定这个对马国。” 金法敏尚未回过神来,后边的苏定方却摇头叹气。 这位房二郎满世界圈地插标的毛病,还真是改不了啊…… 第一千七百七十五章 兵临佐渡 金法敏尚在懵然状态,觉得这位大唐侯爵太过热情了吧?自己只是稍稍唠叨了一句对马岛上海盗泛滥,这就要出兵替新罗将之剿灭? 不愧是盟友啊,够大气! 新罗早已眼馋对马岛久矣,只是岛上盘踞着各股势力,又被倭国视为“大八岛”之一,是以一直未敢对其用兵。 结果房俊只是对着地图指指点点,轻飘飘的便做出攻打对马国的决定,那股子谈笑之间挥斥方遒的气势,令金法敏艳羡不已…… 好男儿当如是也! 同时,他也见识到了唐人的狂妄与大气! 作为睥睨天下的天朝上国,大唐就是有这等看谁不顺眼就对谁开战的气魄,不仅在路上攻城掠地横行不败,即便是在海上,照样可以远航几千里实施雷霆万钧的打击! 这才是泱泱大国啊…… 金法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暗暗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定然要好生规劝真德女王,务必与大唐保持紧密联系,绝不可反目成仇。 “侯爷放心,在下记住了,回到新罗之后便立即向陛下上书,请求大唐攻略对马国。” 金法敏赶紧答应下来。 唐军帮着占地盘这等好事哪里去找? 房俊放下茶杯,忽然摸了摸耳朵,狐疑道:“怎地突然耳根发热,而且眼皮跳个不停?” 苏定方见他面色红润,不似染了风寒,便笑道:“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侯爷跳的是哪支眼睛?” 房俊眨眨眼,道:“两只一起跳……” ***** 船队很快驶出海峡,沿着南边陆地的边缘一路北上航行。 这一带海域多有暗礁密布,若非金法敏这般自幼在家族船队当中往来新罗与倭国的人,很难安全航行。当然,水师当中亦有屡次前往虾夷岛运输兵械粮食的军官,不过这些人固然熟悉航道,却有一点远不如金法敏。 那就是对于倭国的内政形势。 这一趟,房俊可不仅仅是占一个岛那么简单…… 海上微风,波浪平缓,但船队航行速度并不快。 跟在旗舰左右的几条战船上人影幢幢,无数水手不时从甲板与舱室之间出出进进,手里有时拎着一截一截的竹篙接起来探测水深,也有人拿着图纸记录着水深、礁石分布等等水文情况。 繁忙而又严谨,令金法敏啧啧赞叹。 这就是天下最强大的帝国所拥有的纵横七海的无敌水师,他们每至一处,都不忘详细的探测记录水文情况,不断的探索新的航道,开辟从未踏足的每一个区域。 因为在唐军的眼里,大海无涯,但是每一片海域都要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哪怕隔得再远,也有信心会有一日再回来这里。 这是源自于强国的自信与贪婪,区区新罗尚在百济与高句丽的夹缝中苟延残喘,永远也无法拥有这等眼界和胸襟魄力…… 房俊则立在窗前,远眺北方陆地。 此时天气晴朗,望着陆地依稀可见的起伏轮廓,房俊久久矗立,一言不发。 出了对马海峡,南边的陆地便是下关,春帆楼所在之地。 但凡是个中國人,无人不知春帆楼。 正是在此地,李鸿章代表清廷签署了令没一个国人痛彻心脾的《马关条约》,割让了辽东半岛,割让了台弯,赔偿了两亿两白银。正是靠着这笔赔款,倭国一举奠定国内的工业基础,成为新兴的工业强国,开始全力踏上穷兵黩武侵略掳掠的****之路。 后世很多人崇尚倭国,认为他们更文明、更发达,殊不知着看似光鲜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中國人的血泪之上,没有在中國人身上敲骨吸髓,哪里来的所谓的工业强国? 这里是华夏的耻辱,更是李鸿章的一生之耻辱,后人将这口硕大的黑锅丢在李鸿章的头上,着实不公。 对于李鸿章的其人其事,历史自有公断(注意,不是历史书)。 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体制之内,恐怕已经不会再有人能够比李鸿章做得更好,他不应被后人唾骂,而是应当被牢记、被尊敬。 反正房俊是极其佩服的,受马关签约的强烈刺激,李鸿章发誓“终身不履日地”。此后,他出使欧美各国途经横滨,当时需要换乘轮船。由于摆渡小船是倭船,就怎么也不肯上,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在两艘轮船之间架了一块木板让其蹒跚而过…… 当年李鸿章奉父命入京应试时,兴奋至极,写下“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欲封侯”的诗句,志得意满,豪气干云。而当他临死之时,写下的却是“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一生荣辱,最终蹉跎。 房俊强抑着靠岸登陆的冲动,指着远处的陆地说道:“将此处标注于海图之上,日后若有闲暇,定然到此一游。” 自有文书佐官上前于海图上标注。 一旁的金法敏一头雾水,心忖这等荒凉之地,顶多有一二渔村,皆是穷苦之民,有何游玩之趣?这位大唐的侯爵阁下位高爵显,但行事却诡异蹊跷,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船队沿着靠近陆地的航道前行半日之后,航道上暗礁潜流越来越多,行船越来越险,不得不远离陆地航行。 直至翌日清晨,船队迎着朝阳缓缓行驶,前方出现一座庞大的岛屿…… 金法敏从舱室之内迷迷糊糊的走出来,打着哈欠便见到站在窗前身姿笔挺的房俊,不由暗暗敬佩此人精力之充沛,如此遥远距离的海上航行,居然看上去没有一丝半点精神萎靡之态。 他来到房俊身后,向往张望一番,又看了看墙壁上的海图,道:“此岛名为佐渡,乃越国之领土,岛上贫瘠,有数处银矿,产量不大,多有罪犯流放至此。” 房俊眯着眼,心忖:产量不大?呵呵…… 在距离佐渡岛很远的地方,船队缓缓降速,降低风帆。 苏定方自舱外走进来,看了一眼金法敏,道:“侯爷,刚刚有舢板漂浮于海上,末将派人将其收拢,救得几个自称是虾夷人的矿工,言及佐渡岛上的虾夷人奴隶于几日前暴亂,与镇守此岛的倭国兵卒大战,双方死伤惨重。” 房俊道:“佐渡非是大唐之国土,虾夷亦非大唐之臣民,谁死谁活,与我何干?吾等此行乃是奉了陛下之皇命前往流鬼国递交国书,勿要多生事端。” 金法敏一脸懵然,虽然你们总说此次航行之目的地乃是少海之北的流鬼国,可是看看海图之上密密麻麻的标注,显然佐渡岛亦是是重中之重啊,怎地刚到此地便发生虾夷人奴隶的暴亂? 这也太巧了一点…… 苏定方并未离去,道:“末将自然知晓,只是据那几个虾夷人所言,岛上有前往虾夷岛经商之唐人被倭人抓捕劫掠之后禁锢于矿洞之中,受尽凌虐,更有数人在此次暴亂之中被倭人兵卒所杀。” 房俊浓眉一挑:“有这等事?” 苏定方道:“末将对几个虾夷人分别拷问,所得之答案尽皆相同,想来不假。” 房俊一拍桌子,怒道:“倭人狂妄,居然敢奴役唐人?立即指挥船队靠岸登岛,速速予以查证,某不管他是倭人还是虾夷人,若当真敢奴役虐杀吾唐人,绝不善罢甘休!” “喏!” 苏定方大步离开,而后但听甲板上一阵呼喝呐喊,船帆再次高高升起,庞大的船队劈开波浪,径直向着佐渡岛航行过去。 房俊回身坐到桌案之侧,喝了一口茶水,忿然道:“倭人最是野蛮,前次尚有倭人使者在长安残害无辜之事件发生,现在又胆敢劫掠奴役唐人开山采矿,简直不可饶恕!” 金法敏连连点头,对于倭人野蛮暴虐这一点,他亦是感同身受,无论新罗还是百济,可都没少从倭人那里吃亏。 只是瞅着房俊这神情,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乖乖的…… 第一千七百七十六章 隋兵俘虏 一南一北两座险峻的山脉,夹持着中间一段平原,使得佐渡岛看上去犹如一个扭曲的“s”形状,东西各有一处港湾…… 船队由西边的港湾进入,远远的便见到岸上冲天而起的黑烟,似乎是焚烧之后的余烬。海边设有一个简陋的码头,几艘破旧的船只靠在那里,一座高高的望楼之上早有人发现了海面上铺天盖地而来的战船,吓得连滚带爬的从望楼下来,跑回去通知。 船队缓缓靠近码头,刘仁愿一身铠甲威风懔懔,当先率领部曲登陆,然后分成两队,一队在前,将一面面硕大坚固的盾牌立在岸上,一队在后,强弓劲弩尽皆上弦,虎视眈眈的面对匆匆跑来的越来越多衣衫褴褛兵器简陋的倭人,先行建立了登陆阵地。 继而,战船驶到近海的地方,船上一块一块跳板垂下,一队一队全副武装的唐军兵卒沿着跳板跳进没腰深的海水里,前赴后继的冲向岸边。 一大队倭人从岛上跑来,为首一人身躯矮壮,来到盾阵之前二十步站定,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见到面前这支军队一脸冷漠军容肃杀,抹了一把冷汗,瞥见海里战船之上迎风飞舞的龙旗,这才恍然反应过来面前时唐军水师…… 虽然不知唐军水师为何会到了此地,但不敢大意,连忙将身后一个瘦削的老人拽了出来,连比划带呼喝的说了一通。 那老人身体单薄,衣不遮体,一张脸瘦的颧骨高耸皱纹宛如沟壑,肌肤蜡黄双眼无神,满脸雪白胡须脏乱不堪,形容憔悴。 此刻呆呆的瞅着面前的唐军半晌,忽然向着盾阵这边跑来…… 刘仁愿站在盾阵之中,手执横刀,猛然大喝道:“站住!再进一步,杀无赦!” 左右兵卒齐齐大喝一声,纷纷凝神注目,只待那人再近前两步,便会弓弩袭杀! 那老人双腿一软,跌倒在地,放声大哭。 哭声凄厉悲惨,闻之令人心恻…… 那矮壮倭人急的在后面连连催促,手舞足蹈。 刘仁愿蹙起眉毛,不解的望着这个瘦弱之老人。 那老人趴在地上大哭一阵,方才直起身跪在沙滩上,声嘶力竭的大呼道:“可是唐军水师?” 正儿八经的汉话,甚至略带一些关中口音…… 刘仁愿大声道:“正是大唐皇家水师,尔是汉人否?” 大唐周边各国皆以说汉话、写汉字、读汉书为高雅之事,能说汉话的各国贵族数之不尽,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这个荒凉偏僻的海岛之上却能说出这样标准的汉话,令刘仁愿心生疑窦。 这像是个汉人啊…… 那老人跪在沙滩上,仰天嚎哭老泪纵横:“某乃是大隋左翊卫大将军、东莱太守来护儿帐下偏将张志德也!四十载阶下之囚,未肯自戮,苟活至今,终再见吾汉人之王师矣……” 刘仁愿大吃一惊! 这人居然是来护儿帐下偏将?那定然是隋炀帝征伐高句丽之时被倭人俘虏而去,算算时间,的确四十多年了…… 不过虽然被倭人俘虏,但这岛上不时有流放之官员罪犯,也能晓得外界之消息,知道大隋已亡大唐兴起。对于他这样的陷身敌营之人来说,大隋也好大唐也罢,那都是汉人的国度。 是他的家! 后边那个矮壮的倭人见到老人跪在地上大哭,说着他听不懂的汉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赶紧一挥手,身后十几个麾下兵卒就冲出去,意欲上前将这个老人抢回来…… 他们这边刚刚一动,立马引起唐军的警觉。 此刻大部队尚未完全登陆,半渡之时最是危险,刘仁愿想都不想,大喝一声,道:“放箭!” “砰砰砰” 一阵密集的弓弦震动之声响起,数十支狼牙箭离弦而出,瞬间便落在倭人头顶,尖锐的箭簇轻易穿透他们身上单薄的衣物,狠狠扎进入肉之内,更有几人被箭支透体而出,一瞬间尽皆扑倒在地,惨嚎一片! 岸上所有的倭人都吓了一跳,倭国贫瘠,最是缺少强弓劲弩,往往只有天皇的禁卫军才能装备这等利器,眼下唐军的弓弩几乎人手一把,实在是太吓人了…… 一阵箭雨将倭人震慑住,后边的部队陆续登陆。 刘仁愿冲着那老人喊道:“你走过来,某有话问你!” 那老人抹了眼泪,颤巍巍的爬起来,将将走到盾阵之前,便见到唐军后阵稍有混乱,一个浑身甲胄头盔之上顶着火红的盔羽,黑脸浓眉英姿勃勃,正手按腰间仪刀的刀柄,龙行虎步的走来。 正是房俊。 房俊见到阵前的老人,微微蹙眉,问道:“此乃何人?” 刘仁愿上前,答道:“说是隋军偏将,早年被倭人俘虏,只是尚未证实。” 房俊点点头,将老人叫道身前,问道:“会说倭语?” 老人张志德连忙点头。 房俊道:“很好,告诉他们,吾等在海上遇到虾夷人,言及此岛上有被掳掠而来的唐人,受尽凌辱,惨遭虐杀!故而,吾等要上岛搜索,以证其言!” 张志德疑惑道:“有汉人被抓到岛上?老朽如何不知……” 刘仁愿叱道:“让你说你就说,此乃军令,何敢违抗?” 张志德激灵灵打个寒颤,大声道:“喏!”反身向着矮壮倭人走去,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似乎又回到当年的军阵之中…… 矮壮倭人正搞不清唐军来此的目的,见到张志德回来,忙问道:“唐人这是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张志德道:“这两日虾夷人暴亂,你们杀了不少,却也有人偷偷逃掉遇上了大唐水师,说岛上有汉人被掳掠至此,并且惨遭凌辱虐杀,他们要上岛搜查,看看到底有没有这等事。” 矮壮倭人大声道:“谁敢劫掠唐人?再说此地距离大唐远隔万里,就算想要劫掠,又哪里劫掠得到?那些虾夷人分明就是胡说,意欲栽赃嫁祸。” 张志德腰板挺得笔直:“这些话你别跟我说,得唐人水师信了才行。” 矮壮倭人道:“我跟你去他们面前,你给我解释。此地乃是佐渡岛,受越过国守的管辖,乃是天皇陛下之领土,容不得唐军恣意妄为!” 张志德自无不可,带着他回到房俊面前,其余的麾下尽皆留在原地,没人敢上前一步,都眼巴巴的看着。 到了房俊身前,张志德将矮壮倭人的话说了。 房俊冷笑一声,看着矮壮倭人,大声道:“别跟某说什么天皇领土,大唐水师战船所抵之处,皆为大唐海疆,大唐军卒脚踏之地,即为大唐国土!怕这块土地被大唐占了去,那你们就老老实实的当孙子,否则只要是招惹了大唐,那就的做好被大唐打上门来的准备!老子说搜岛,就必须要搜岛,就算是你们那个狗屁天皇在这里,也拦不住老子救援被你们奴役凌辱的同胞兄弟!” 周围的水师兵卒一向跟着房俊、苏定方、刘仁轨等人跋扈惯了的,天南海北,就没有水师战舰不敢去的地方! 可是房俊的这一番话,却依旧让这些心高气傲的兵卒们尽皆热血沸腾! 大唐水师战船所抵之处,皆为大唐海疆! 大唐军卒脚踏之地,即为大唐国土! 这是何等之霸气? 别跟老子说什么这是你的领土,老子现在踩在这上面,那就是老子的地盘! 跟在房俊的身后金法敏盯着房俊背影的眼神炽烈而火热,崇拜之情简直无法遏制! 这就是天朝上国的底蕴么? 真狂啊! 真特娘的……过瘾啊! 张志德更是激动得浑身打摆子,不能自已! 想当年大隋水师在高句丽海域河道之内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若非陆上的军队拖了后腿,区区高句丽早就被剿灭倾覆了。 当年的隋军水师牛,现在的大唐水师更牛! 第一千七百七十七章 反抗要杀,不反抗也要杀 这位隋朝老兵昂着脖子,将房俊的话语翻译给矮壮倭人听。 那矮壮倭人又惊又怒,看着周围雪亮的矛尖横刀,又不敢硬气,只得垂头丧气道:“能否让我回去请示国守大人,再做定夺呢?” 张志德翻译了,房俊却理都不理这个倭人,大手一挥,道:“全军听令,立即搜查此岛,看看有无被奴役、被虐杀之汉人,一经发现,立即通报,若遭抵抗,就地格杀!” “喏!” 被他一番言论刺激得荣誉感爆棚的兵卒们如狼似虎的扑上岛中各处,手里挥舞着横刀长矛,见人就杀…… 矮壮倭人眼珠子都瞪圆了,急忙道:“为何杀人?我们明明没有抵抗啊!” 房俊一脸淡定:“你眼瞎了?分明就是抵抗了!唐军乃是仁义之师,若非尔等抵抗施放暗箭,某麾下之兵卒又岂会滥杀无辜?来人,将这个污蔑诋毁唐军之清誉的混账拖下去,就地斩首,以儆效尤!” “喏!” 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兵扑上来,将矮壮倭人死死摁住,另一人抽出横刀,手起刀落,一颗斗大的人头随着一股鲜血喷出,咕噜噜滚出老远…… 张志德老泪纵横:“杀得好,杀得好,这些畜生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这四十年的阶下囚被人奴役凌虐,显然心里早已积攒了太多的愤怒和仇恨。 后边的金法敏却看得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这……这也太过分了吧? 说杀就杀,这是要将这个佐渡岛上的倭人尽数杀光? 难不成大唐这是要跟倭国开战? 岛上一阵阵惨嚎吓得他心惊肉跳,生怕这房俊杀得性起,将他也给一刀剁了…… 水师兵卒乃是十里挑一的青壮,在苏定方等名将的操练之下个顶个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即便是放在卫戊西北对抗突厥的边军之中,亦是毫不逊色,面对等闲的府兵,说是以一当十亦不为过。 岛上的倭人兵卒只是一些大家族的私兵家奴,随意装备这一些简陋的兵刃,对付那些虾夷人的奴隶还行,可是面对大唐最精锐的水师部队,就好似一排排倭瓜躺在砧板上,任意宰割…… 一队队唐军冲到岛上各处,杀戮遍布全岛。 佐渡岛看似孤悬海外,实则并不算小,单单岛屿南北两座山脉夹持起来的中间长方形的平原地带,就有三十里宽、六十里长,河流密布土壤肥沃,放眼望去,尽是刚刚收割之后的稻田。 而矿洞更是藏在两侧山脉之上,密林掩映,一时片刻亦不能全部控制。 房俊面色如常,大步走到岸上,早有兵卒寻来马匹,房俊骑上马就待前往岛上,却见到海面上一艘海船靠岸,一群人跳下来,径自向他这边跑来。房俊勒住马缰,回头观望,却见到为首一人正是多日未见的“无间道”吉士驹…… 这位隐藏在倭国皇宫的虾夷人小跑到房俊面前,一揖及地,大声道:“虾夷人盼望大唐天兵如盼日月,今日大唐水师终于抵达鲸海,虾夷人弹冠相庆,跪伏相迎矣!” 不仅他神情激动,身后跟着的数个衣衫简陋相貌怪异的随从亦是各个喜不自禁,学着吉士驹的模样一揖及地,额头都快要贴上脚面…… 房俊无奈,只得跳下马背,上前扶起吉士驹,道:“大唐于虾夷人乃是同盟,某与阁下更是好友,何必这般客气?” 吉士驹道:“虾夷人世代遭受倭人之凌辱欺榨,若非侯爷您仗义援手,支援我们兵械甲胄,怕是迟早要被倭人亡族灭种,您就像昊天之烈日,照耀虾夷人生存的土地,比我们最崇高的神明亦要更受爱戴!” 鲸海,既是日本海的古称…… 虾夷人是当真被倭人欺负得狠了,不仅大部分被赶出了本州大岛,更有大量人口被掳掠成奴隶,成为倭人贵族的私产,如同牛羊牲畜一般劳作生产,种田开矿,这使得虾夷人数量锐减,已然迫近灭种之边缘。 正是这等黑暗无光之岁月里,却得到了大唐的援助,这对于虾夷人来说犹如黑夜之中重见光明,生存的希望使得他们对大唐感恩戴德,同时也意识到大唐之强盛,只需能够牢牢的抱住大唐这条粗腿,任劳任怨忠心耿耿,不仅能够生存下来,更能够夺回失去的土地! 所以在房俊这位直接负责虾夷人事物的大唐侯爵面前,就算让吉士驹现在舔房俊的脚趾,他也毫不犹豫…… 房俊有些腻歪,这些虾夷人不学无术,说起阿谀奉承之词照比大唐的官员差距太大,丝毫没有让人如沐春风志得意满之感,只是感到无比尴尬,连忙将吉士驹扶起,问道:“客套话不必多说,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吉士驹恭谨答道:“吾等收到侯爷的传信,立即便组织族中青壮,此刻已然全部聚集在虾夷岛南部的沙颈岬,只待一声令下,即可杀回本州岛,重新夺回祖先生存之土地!” 其身后的随从各个神情亢奋,大声呼喝,面红耳赤。 房俊听不懂虾夷人的话,不过料想大抵也是“必胜”之类的激励之语…… 房俊摆摆手道:“这个不急,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好生给我说说现在虾夷和倭国的形势。” “喏!” 吉士驹应了一声,这才起身,亦骑上马匹,跟随在房俊身后向岛上走去。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在一处河流交汇之处,发现几幢像模似样的房舍,张志德在马上遥指着那处房舍,道:“此处乃是越国国守阿倍比罗夫派遣的佐渡岛监守之居所。” 房俊瞅瞅四周景色不错,河流环绕稻田成片,便道:“先去那里歇息一番。” 一众人径自策马奔了过去。 到得近前,才发现也不过只是几间新修的房子,木质结构,屋内地面铺着地板,屋顶覆着茅草,几个佣人奴隶模样的刚一冒头,便被房俊的部曲亲兵上前摁住拖走…… 屋内倒也算干净,房俊席地而坐,伸了个懒腰。 长时间的海上航行最是累人,此刻踏足实地,那种舒适感和轻松感令人浑身骨头都松弛下来。 自有亲兵去河边取来活水,烧开之后沏了茶奉上,房俊招呼苏定方、金法敏、张志德、以及吉士驹几人坐了,各自饮着茶水,亲兵已经生活刷锅,将带来的米粮菜肴整治干净,准备午膳。 至于此处原本的食物却不敢食用,万一有毒,那可哭都来不及…… 房俊这才问道:“给某说说,现在这倭国是何形势?天皇是哪一位?先前张老哥以及吉士驹都提及什么越国、国守、阿什么罗夫的,都是怎么回事?” 他懂得不少历史,但是对于倭国古代历史却茫然无头绪。 不仅是他,就算是倭国的学者也所知不详,原因很简单,倭国古代没有文字……只有发音而无文字,所有的事迹都不可能详实的记载下来,只能通过口口传诵,而人的嘴巴最是不牢靠,很多事情说着说着就走了样,这便造成了倭国在汉子传入之前的历史一塌糊涂,根本没人能捋得清那笔糊涂账,只能秉承“伟光正”的原则,一概胡吹大气。 其实也说不上倭人不要脸,反正都是查无实据的事情,自然要挑好的说,难不成还要承认那些丑陋不堪之传说? 张志德被关押在这佐渡岛几十年,对此地之情形知之甚详,开口说道:“倭国诸岛名义上尊崇天皇,实则各自为政,天皇除去自己的领土之外,也管不了太多事情。不过这佐渡对岸之土地尽在越国掌控之下,越国国守阿倍比罗夫乃是天皇远亲,一向忠于天皇。” 吉士驹接口道:“正是如此,这阿倍比罗夫骠勇善战,性情暴戾,倭人屠杀我族人,此人当为第一,实乃我虾夷人不共戴天之仇人!” 第一千七百七十八章 纯洁的天皇血统 言及倭国历史,最先想到的就是著名的幕府时代。 在长达千年的岁月里,因为支离破碎的地缘结构,倭国诸侯割据林立,豪强窃取政权,天皇成为任人摆布操纵的傀儡木偶…… 不过鲜为人知的是,在幕府时代到来之前,倭国其实还有过一段中央集权的历史,在那时候,天皇真正执掌大权,全国上下皆由其掌控。 早期的倭国部族林立,既不存在统一文明,更没有统一的国家。不过到四世纪时,大和国取得了关西平原的统治权,消灭了这一地带所有的部族,一跃而成为最强盛的部族,开始了它的扩张征途,并且在五世纪的时候占领了除去北海道之外的大部分地区。 在此期间,“天皇”成为最高统治者的称谓,此前是没有的。 而大和国的大王,也就是天皇的前身,大和国亦是日|本国家和民族的渊薮…… 当然,这种所谓的占领,并不是中国秦汉以后的大一统中央集权,大抵也就是如同周朝时候八百诸侯那般,除了关西核心区外,其他部分的土地都被分封给皇室和贵族,他们虽然臣服于天皇,但在内部均保留几乎绝对的自主权。 一个县是一个国,一个镇也是一个国…… 各地的封国密密麻麻,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 越国,便是无数封国之中的一个,地理位置大概相等于后世的新泻…… 目前的倭国天皇,乃是皇极天皇,上一任舒明天皇的妻子…… 房俊瞪眼道:“女天皇?” 他还真不知道倭国历史上有女天皇这种事。 事实上不仅有,而且出了七八个…… 吉士驹道:“就在去年,舒明天皇过世,由于其子海人皇子、葛城皇子、以及舒明天皇的庶长兄圣德太子之子山背大兄皇子互相争夺皇位,为避免内乱,内大臣苏我入鹿遂决定全力支持宝皇后即位,既是皇极天皇。” 房俊道:“这位女天皇能够在这等险恶之环境中攫取天皇之位,必定是巾帼不让须眉之女中豪杰。” 丈夫死了,妻子登基,这倒是跟武则天差不多,没点能耐,无论是在大唐还是在倭国,不可能上位…… 金法敏却摇摇头,一脸不屑道:“在下去年也曾与家父前往板盖宫觐见过皇极天皇,庆贺其登基大典。所谓的智慧谋略,在下倒是未曾在这位天皇陛下身上见到多少,美艳过人、娇媚入骨倒是真的,否则那权倾朝野的苏我氏父子,焉能倾力相助?” 吉士驹却道:“皇极天皇美艳无双,这是事实,她与苏我氏父子尽皆有染亦是事实,但苏我氏父子支持她登基并非因为被其美色所迷惑,而是因为苏我虾夷之子,内大臣苏我入鹿当初欲立舒明天皇的另一个儿子古人大兄为天皇,将圣德太子的儿子山背大兄皇子暗杀,引起了天下各国之反对,不得不暂避锋芒,将皇极天皇推出来挡一挡风头。” 房俊没太听明白:“古人大兄也是舒明天皇的儿子?” 吉士驹解释道:“是,但是与海人皇子、葛城皇子的母亲是皇极天皇不同,古人大兄皇子的母亲乃是苏我马子的女儿,苏我虾夷的妹妹,苏我入鹿的姑姑……” 房俊恍然:“这不就是外戚么?” 众人尽皆点头。 苏我氏乃是倭国最顶级的贵族,掌握着大量的肥沃土地和部民私兵,扶持和自己血缘关系较深的皇子或皇女,立为天皇,这是一贯的行事作风,在倭国历史上首创外戚专权之政局…… 说一句权倾天下,绝不为过。 吉士驹道:“现在倭国朝中动荡不安,苏我入鹿父子支持古人大兄皇子,古人大兄的父亲是舒明天皇,其母乃是苏我虾夷的妹妹、苏我入鹿的姑姑。皇极天皇最初与高向王成婚,后与舒明天皇成婚,生下葛城皇子、海人皇子,在皇室之中的势力也不可小觑。葛城皇子觊觎天皇之位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此人果决狠辣,阴狡多智,一直与苏我氏对立。” 房俊奇道:“这皇极天皇不是个简单的傀儡啊?” 他还以为这位女天皇就只是夹在苏我氏跟葛城皇子之间的傀儡呢,却不曾想居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吉士驹笑道:“怎么可能?皇极天皇的祖父乃是敏达天皇的嫡长子押坂彦人大兄皇子,而押坂彦人大兄皇子正是舒明天皇的父亲,高向王的叔叔,高向王是用明天皇的儿子……故此,皇极天皇乃是天皇嫡脉,支持者不知凡几,否则如何能够得到苏我氏跟葛城皇子的一致赞同,成为天皇?” “……” 房俊脑子有点乱,忙道:“你等等……你是说皇极天皇先是嫁给了她的堂叔,然后又嫁给了她的亲叔叔?” 吉士驹道:“不是亲叔叔,是从叔。” 何谓“从叔”? 与其父同父异母而已…… 近亲通婚,古已有之。“姑舅亲,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自古以来表亲成婚乃是常态,可是“同姓不婚”可也是铁打的规矩,只有表哥表妹成婚的,谁见到堂兄堂妹结婚的? 那是要被打死浸猪笼的…… 金法敏在一旁道:“吾新罗世代接受汉人文化之熏陶,是以也如汉人一般坚持同姓不婚,但倭国偏居海外不服教化,甚至以前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就如茹毛饮血的野人一般,哪里知道礼义廉耻呢?所谓的天皇传承最是看重血脉,他们认为越是血缘相近的人成婚,生下的孩子血统就越纯粹,哥哥娶妹妹,父亲娶女儿,甚至孙女嫁给爷爷,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金法敏和吉士驹不以为然,房俊却叹为观止。 他跟身旁的苏定方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珠子都瞪圆了…… 这特么是保持血统纯洁? 这特娘的就是**啊! 难怪后世岛国什么不論、義父之类大行其道,原来这是有传统的…… ***** 几人商议一番,用过午膳,吉士驹自己留在房俊身边,打发他随从离去,并且携带走了一艘战船,上面满载着一船兵械甲胄,固然都是唐军淘汰下来的破旧装备,但是对于连冶铁都不会的虾夷人来说,简直就是上古神兵一般的存在。 前前后后数次支援兵械,虾夷人现在的装备早已鸟枪换炮,非但在面对倭人之时全然不落下风,甚至装备更加精良。 毕竟这个时期的倭国连中原战国之时都远远不如…… 歇息一阵,房俊与苏定方、王玄策、金法敏、吉士驹、张志德等人巡视佐渡岛。 房俊骑着马望着南北两侧的高山,心中豪情迸发。 这可是佐渡岛,这就是一座金银山,后世倭人开采了几百年上千年才开采完毕的聚宝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占岛为王算了,凭借此岛之财富,富甲天下完全不是问题。 咱也是家里有矿的人了……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一个强盛的大唐作为后盾,这么一个小岛也完全守不住,除非率军杀上本州岛,将倭国的地盘统统给占了,将倭人来一个亡族灭种,那才能无后顾之忧。 不过这个任务他不能干,唐军不能干,得虾夷人去干才行…… 还是那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 他可以制造出一个汉人商贾被劫掠之后奴役虐杀之借口,悍然攻占佐渡岛,却不能大摇大摆的杀上本州岛。这个年代的倭人与汉人还没有后世那么大的仇恨,倭人可以恣无忌惮的冲上大陆烧杀抢掠造成几亿人口的死亡,但唐人不能这么干。 大唐的目标更远大,理想更辽阔,不可能为了倭国区区弹丸之地,背负滥杀无辜凶残暴虐的名声。 不过想要控制倭国也不难,就如同在林邑国一样,大可以扶持一股势力当做傀儡,将倭国弄一个天翻地覆,如果能够顺手将号称“万世一系”的天皇宗族给灭了,那才完美…… 第一千七百七十九章 离间之计 到了傍晚,房俊将这处房舍暂定为住所,与众人一起下榻,听取部下的汇总。 “岛上一共发现矿洞一十三处,皆是银矿,大小不一,但并无规模太大的矿洞,一般而言只是挖开山皮沿着矿脉掘出山洞,用木料支撑四壁,但塌方之处甚多,开采之工艺落后,效率极其低下。” 王玄策拿着部属汇总而来的资料,向房俊汇报。 相比于大唐用火药开山采矿,倭国的采矿工艺着实落后,只能挖掘露天的矿层,稍微深一点就无能为力。 至于遍布岛上的多处银矿,却是无人在意。 因为这个年代白银虽然贵重,却不是货币,无法代替黄金和铜进行贸易,只能算是奢侈品而已。就连倭国贵族在岛上开设的这些矿洞开采白银,也多是为了制作华贵的装饰器物或是售卖或是自用…… 房俊盯着桌上一张刚刚绘制的简易的佐渡岛地形图,指着北边这条山脉的最东边:“明日将岛上所有的矿工集合起来,在这一带勘探矿脉。” 王玄策虽然不解,却点头应下。 苏定方地位高,在房俊面前更自如一些,疑惑问道:“这岛上银矿多处,侯爷若是想要开采,大可以统统占了,反正这岛进了咱的口袋,轻易是绝不会交出去的,您想开采到啥时候都行。何必又去开采矿脉?” 房俊捧着茶盏伏留伏留的喝茶,心念电转。 他前世看过关于佐渡金矿的纪录片,虽然不确定矿井具体的位置,但矿脉的大致方位还是记得的,这也是为何他一路北上直接攻占佐渡岛的原因,这个岛上的金矿曾经是支撑江户幕府的重要财政支柱,前前后后开采了几百年,总计开采出黄金将近八十吨…… 然而占领佐渡岛不难,采矿也不难,难的是如何跟这别人解释金矿的由来。 你凭什么就能在这么一个荒岛发现大金矿? 事实上如论怎么解释,都是错漏百出,总会有让人怀疑的地方。 所以,房俊的想法跟简单…… “昨晚在船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佐渡岛的山上金光闪闪,诸位也知道这两天某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或许就是老天有什么好事要降临到某的头上呢?让那些矿工去找找,说不定就这能找到什么宝贝。” 众人无语,却也不能反驳。 这个年代神神鬼鬼的东西很有市场,就连孔夫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一旦跟鬼神沾上边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做梦跟鬼神一样,都是神秘不可测之物,就算你不信,嘴上也不能说…… 梦境便是上天给予的征兆,这种观点大多数人都是相信的。 别说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很多人都有现实中的遭遇同以前做过的梦境中一模一样的情况发生,这个又如何解释? 所以房俊这么一说,大家都没有反驳。 哪怕只是释一释心疑,这么做也是有必要的…… “岛上的倭人如何处置?”苏定方关心的是人的问题,这个问题如何处理,就意味着房俊对于倭国的态度。 房俊淡然道:“兵卒尽皆斩杀,奴隶全部圈禁,而后将会有更多的倭人奴隶被遣送于此,尽皆送入矿洞开矿。” 说着,瞅了一眼吉士驹。 哪来更多的倭人奴隶开矿? 自然是需要吉士驹率领虾夷人一路攻占倭国的土地,大肆劫掠倭人至此…… 吉士驹郑重点头。 唐军不可能正面攻击倭国,那么久必须要虾夷人作为他们手里的刀子,狠狠的挥向倭人。不过吉士驹和所有的虾夷人一样,他们不在乎成为唐人的刀子,不在乎被唐人利用。 现在虾夷人武装了唐人的装备,又有唐军在背后支持,夺回祖先生活的土地再不是梦中的奢望,非但要将被倭人吞噬掉的土地夺回来,更要将倭人从这片土地上消灭…… 房俊颔首微笑道:“这个岛是必须要占着的,谁来要也不给。那么接下来,咱们得谈一件大事,大唐东征高句丽在即,倭国不甘寂寞,很大可能会出兵搅局,必须想个法子牵制住倭国才行。” 单单依靠虾夷人牵制倭国是不行的,纵然有了唐军的装备,但虾夷人人口太少,青壮更少,想要推平本州岛那得何年何月? 王玄策道:“咱们这会儿若是悍然出兵,难免落下口实,毕竟倭国一向老实,便是咱们朝上那些个官员大儒,都得啐咱们一脸唾沫……那就只有从倭国的内部想法子了。” 房俊笑看着他,问道:“你有何良策?” 王玄策谦虚道:“良策不敢当,但是刚刚听诸位言及倭国之皇位似乎争斗不休,或许可以从中做做文章……” 房俊笑而不语。 这人的确是挑拨离间、合纵连横的一把好手,这辈子大抵是没指望完成“一人灭一国”的壮举了,但若是能够在倭国历史上展示他的能力,留给后人的评价想必会更高。 苏定方蹙眉问道:“所谓的做做文章,无非是锄强扶弱而已,可是现在倭国内部各方势力之间并无太大差距,吾等要铲除谁,辅助谁呢?” 一个是权倾天下的苏我氏,一个是名正言顺的皇极天皇,一个是血统纯正的皇族子嗣……选谁都有道理,的确不好选。 房俊直了直腰,将茶盏放在桌上,道:“其实很简单,谁对于倭国的传承尤为重要,我们就要首先消灭谁。” 这个答案就容易了,除了皇极天皇,那就是皇族子嗣的葛城皇子,这二位身负天皇血脉,乃是天皇传承之正宗。相比较来说,苏我氏再是强盛,也天然的矮了一头,支持苏我氏正面对抗天皇一脉,双方将会势均力敌,这是最好的形势,可以最大限度的牵扯住倭国的内政。 然后让虾夷人一点一点的餐食倭国的土地…… “那吾等支持苏我氏?苏我氏乃是倭国权臣,势力庞大根基深厚,若是加上吾等相助,灭了天皇当真不难!”金法敏跃跃欲试。 无论新罗还是百济、高句丽,实则与倭人仇深似海,几百年打来打去的,都吃过倭人不少苦头。 房俊含笑不语。 支持苏我氏是对的,最大的原因,是苏我氏信佛…… 他不太了解倭国历史,却也知道倭国历史上有一次很出名的“信仰之争”,信奉佛教的苏我氏与坚守本土神明的物部氏展开大战,结果以苏我氏的胜利告终,倭国大行信佛之风。 若是佛教在倭国成为主流,或许历史就会全然不同。 佛教的教义这各个时代虽然不尽相同,但大体上大差不差,都是劝人为善谦虚忍让这一些,在凝聚力上,距离“神道教”相距甚远!试想,若是倭国几百上千年的信奉佛教,还会有人喊着“神风”做自杀式的攻击么?还会有人拿着刀子割破肚子的“武士道”么? 然而,苏我氏鼎盛一时,佛教大行其道,却最终在苏我氏败于宫廷倾轧之后,被神道教后来居上,彻底碾压…… 若是能够支持苏我氏长期执政下去,说不准神道教就会被当成“异端”而被镇压,想想就有成就感啊…… 吉士驹却道:“支持苏我氏很容易,但是如何说服苏我氏彻底与天皇决裂,却是难如登天。” 苏定方不解道:“有了大唐的支持,再加上苏我氏本身的实力,推翻天皇取而代之简直易如反掌,难不成他还能拒绝成为倭国之主的诱惑?” 既然是权臣,那就没有几个忠心的,嘴上说着精忠报国的话,一旦有了机会,会不想在那个万乘之尊的位置上坐坐,甚至将整个江山一辈一辈的传承下去,世世代代成为天下之主? 吉士驹苦笑道:“若是以往或许不能,但是自从圣德太子颁布天下《十七条宪法》之后,天皇已然被神化,在倭国有着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苏我氏意欲覆灭天皇一脉,必然会面对整个倭国所有贵族国主的讨伐……” 第一千七百八十章 阿倍比罗夫 倭国从何时告别野蛮,步入文明社会? 这个论点结论不一,各方争执不休看法各异,但大抵分为两派,一则认为从圣德太子颁布《十七条宪法》开始,二则认为是自孝德天皇而始,因为这位天皇在倭国历史上第一次使用年号,是为“大化”,取义于《尚书》中“施教化,大治天下“之意。 由此可见,圣德太子、孝德天皇这两个人在倭国历史上的地位何其之重要。 《十七条宪法》是倭国法制史上第一部成文法典,具有划时代之意义,但并非现代法律意义上之宪法,甚至与普通的法典皆不相同,它主要是包括对官僚和贵族的道德的规范和一些佛教的思想,并未有明确的量刑惩罚制度。 更像是一部《小学生守则》…… 但是倭人崇拜中原文化,对于儒学顶礼膜拜,圣德太子颁布的这部《十七条宪法》在倭国引起剧烈反响,得到绝大多数贵族、国主、以及民众的拥护,直接将天皇血统神化。 这等情形之下,谁敢推翻天皇自己上位,那就必须要面对所有倭人的怒火也攻击…… 房俊道:“那倒是无妨,路要一步一步走,首先确定支持苏我氏在这场宫廷斗争之中占得先机,起码不能被皇极天皇亦或是葛城皇子所击败,不能让倭国内政统一。” 众人点头,倭国内政紊乱相互牵制,这是最好的局面。 房俊的目光一一从吉士驹、金法敏、张志德等人脸上扫过,声音低沉,神情严肃:“今日吾等之商议,绝不可有一字外泄,若是被倭人得知吾等之决议,诸位,届时莫怪某不念今日之情!” 吉士驹、金法敏、张志德三人俱是神情一凛,心头乱跳。 房俊掌握着大唐最强大的水师,且不说吉士驹与张志德要仰仗房俊的鼻息,即便是金法敏若是将此事泄露出去,都不敢说房俊会不会一怒之下撕毁与新罗的盟约,直接派兵攻打。 高句丽人自信爆棚,自认为可以与唐军一较高下,新罗弹丸之地,却是一丁点这样的念头不敢有…… 房俊这才满意点头,对王玄策与金法敏说道:“明日某修书一封,你二人带上前往飞鸟京,顺带着带上一些礼物,亲手交于苏我氏父子,不过尽可能的隐秘一些,最好不要被天皇一派得知。” “喏!” 两人一起应是。 金法敏心中又是忐忑又是兴奋。 忐忑的是自己被卷入此事当中,万一事后倭人知道内情,必然迁怒于自己,甚至迁怒于家族、迁怒于新罗;兴奋的亦是因为能够参与到此事当中,若日后倭国政局当真按照设想的走向发展,自己岂非青史留名? 众人商议至很晚,不仅对于如何离间苏我氏与天皇一脉各出奇谋,亦商谈了佐渡岛的取舍。 直至丑时,方才各自睡去。 ***** 翌日清晨,房俊早早起床,洗漱之后用过早膳,便斟酌着写了一封给苏我虾夷的信笺,又命人备好二十套军中重装步兵的制式装备,板甲、横刀、头盔一应俱全,让王玄策带上,与金法敏一同乘船离开码头。 船队将会沿着原路返回,在对马岛南边的本州岛与筑紫岛之间的海峡穿越过去,再顺着本州岛与伊予岛之间狭长且遍布小岛的水道直抵难波津(大阪)登陆,然后前往飞鸟京…… 苏定方则组织兵卒调集岛上的奴隶,前往房俊昨日划出标记的地区勘探矿藏。 房俊正准备跟着去看看,便见到有兵卒前来通禀:“有倭人乘船前来,说是越国之国守,责问吾唐军何以攻占佐渡。” 房俊道:“回去告诉他,想跟某谈就过来,某等着他,不想谈那就赶紧滚蛋!” 还前来责问? 娘咧,倭人果然祖传的自大毛病,大唐天威如狱,你不过倭国一个小小的封国的国守,居然也敢用上“责问”这个词? “喏!” 那兵卒闻言一挺腰杆,大步离开。 等到他返回码头,远远的冲着码头上停靠的一艘倭国战船喊道:“吾家侯爷有令,你若是有话想谈,立即上岸前往住所拜会,若是不敢,那就立即滚蛋!” 这兵卒身强力壮中气十足,这番话清晰的在码头上回荡,四周战船上的唐军兵卒听得清清楚楚,顿时豪情迸发战役熊熊,不少在甲板上维修甲胄或是船帆绳索的兵卒顿时齐声应和:“滚!滚!滚!” 更有兵卒从舱室内跑出来,加入进去,一时间码头上宽阔的海面风云激荡,杀气腾腾! 船上的倭人尽皆变色。 为首乃是一名赤发褐面的昂藏巨汉,与一般倭人矮小的身材完全相反,身穿葛麻袍服,袍内着内衣,左衽,系上纽带,围上长腰带,下身着白袴。身上的袍服被贲起的虬结筋肉绷得紧紧的,两肩覆有硬皮铜钉的披膊,整个人剽悍得像是柄脱鞘而出的巨阙大剑,两道浓硬如戟的横眉之下,铜铃般的眼珠子怒气勃发! 他站在船头猛地一跺脚,大怒道:“唐军跋扈,焉敢辱我?” 码头上的兵卒一听,呦呵,这人汉话居然说的不错,倭国贵族们既然都会写汉字,那么说汉话自然不成问题,便道:“休要废话,要么上岸前去参见侯爷,要么立即掉头滚得远远的!” 那大汉愈发暴怒,大声道:“此地乃是越国之领土,某乃是天皇御封之越国国守,尔等兴兵犯境强占佐渡,何以如此无礼?” 兵卒胸膛一挺,大声回应道:“吾水师战舰所至之处,即为大唐之海疆;吾军队双足所踏之地,即为大唐之国土!老子管你什么倭国越国,管你什么国守天皇,再敢聒噪,信不信将你就地格杀?” 皇家水师估计是大唐最“骄傲”的一直部队,成军以来战无不胜所向无敌的战绩奠定了这些兵卒藐视天下群雄的自信,而房俊一以贯之的“国大民骄”的信念更是赋予了这支部队“老子天下第一”的气魄! 区区倭国,亦敢在水师面前嚣张狂吠? 绝不可忍! 四周战船上早已严防这艘倭船的兵卒们纷纷扬起手里的横刀长戟,大声呼喝:“杀!杀!杀!” 倭船上众人吓得面青唇白,瑟瑟发抖。 那身材魁伟的大汉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腮帮子上的肉棱子不停蠕动,恨不得扑到唐军的战船上,将这些欺人太甚之唐军尽皆斩杀! 不过他固然勇猛,却绝对不傻,且不说他一己之力就然战神下凡也必然被如此之多的唐军剁成肉酱,单单大唐天朝上国之威势,就让他不得不忍着这口怒气,不敢爆发出来。 看看猬集在海湾里头的这些超级战船,任意一艘都是倭国从未拥有过的强悍战力,大唐却足足有着百十来艘……这等国力,倭国与之相比简直就是螳臂当车、蜉蝣撼树,轻易就被碾压至渣。 超级大国的威压,绝非匹夫之勇可以抵挡,若是因此导致大唐对倭国开战,那么他就是倭国的千古罪人…… 不敢翻脸,却不代表他害怕! 倭人大汉咬了咬牙,指挥战船靠上码头,而后不等码头上的兵卒搭上跳板,便径自从船头猛地跳下,魁伟的身躯落在码头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而后挺直身躯,怒目环视:“带我前去见一见你们的统帅!” 唐军兵卒暗暗咋舌,此人在船上时还好,这会儿站在面前方能感受到强悍高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话说所见之倭人尽皆断腿矮小,怎地倭人之中亦能有如此挺拔之异种? 当即带着大汉到了房俊的住所。 十数名亲兵部曲全部武装站在院中,壮汉一眼望去,心底微微发寒,这些唐军虽然没有他天生魁伟的身材,但各个神情剽悍身躯矫健,尤其是身上的装备更让他两眼发红…… 纵然是天皇陛下的禁卫军,也比不过这等唐军兵卒。 他自认勇武,可是在这些剽悍的兵卒面前,恐怕也唯有饮恨身死这唯一的下场…… 收敛起心思,大汉站在院中,冲着屋内用汉话说道:“天皇陛下御封之越国国守阿倍比罗夫,拜见唐国将军!” 第一千七百八十一章 欺负人 倭国习俗大多传承自中原,椅子这种自房俊来到之后方才大行其道的家具尚未传至倭国,亦或只是在倭国贵族之间流传,民间前所未见。没有椅子,房俊便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前一方茶几,一套白瓷茶杯,杯中茶汤浅绿,香气氤氲。 阿倍比罗夫进到屋内,便见到这么一副景象。 他喉咙动了动,不是被茶香引诱,而是勉力将涌到胸口的一股恶气咽了回去,因为在倭国,唯有贵族面对自己奴隶的时候,才能这般无礼的坐着相见…… 可又不能发作,虽然会写汉字,也会说一些汉话,但是对于汉人之习俗却知之不详,万一这等坐着会客只是汉人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自己这会儿勃然翻脸,岂不是自讨没趣,惹人笑柄? 更重要的是,屋外以及屋内装备精良的兵卒让他心生忌惮,万一将面前这位看着年纪不大官威却不小的贵族惹恼了,一声令下将自己剁了怎么办…… 阿倍比罗夫暗暗后悔,不敢一时意气孤身上岸。 房俊看着面前这个壮汉,也忍不住心中惊奇,淡然颔首道:“请坐。” 阿倍比罗夫忍着怒气,跪坐到房俊面前,肃然道:“未知阁下如何称呼?” 房俊上上下下打量阿倍比罗夫,随口道:“某乃是大唐检校兵部尚书,华亭侯房俊。” 说着话,将茶几上的一个茶杯放到阿倍比罗夫面前,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道:“请用。” “多谢。”阿倍比罗夫虽然外表粗豪,却是实打实的贵族,祖祖辈辈皆是越国之国守,礼数不缺,对于大唐兴起的茶叶也颇有见识,嗅了嗅茶香,忍不住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小巧的白瓷茶杯晶莹如玉,浅绿色的茶汤清澈透亮香气馥郁,宛若幽兰。 入喉滑顺香甜,回甘隽永。 恐怕就连天皇板盖宫里那些商贾上贡的所谓极品茶叶,比照眼下这等茶叶亦是稍逊一筹…… 再看面前这位端然稳坐之少年郎,华美的锦袍上是唯有大唐才能织绘渲染出来的艳丽色泽,头戴三梁进德冠,剑眉星目,神情平和之中却自有一股沛然如岳之气概,尽显滔天之权柄、高贵之出身。 放眼倭国,阿倍比罗夫也唯有在葛城皇子、苏我入鹿等寥寥数人身上,见到过这等上位者的气质…… 这使得他身上的剽悍之气无形之中遭受到压制,萎靡三分。 那是一种乡野匹夫在世家子弟面前自惭形秽的卑贱,更充满了一种粗鄙武夫对于风流名士的向往……说到底,他这个所谓的“贵族”不过是混迹在倭国乡下的村夫,在真正的贵族面前,底蕴差了太多。 这让阿倍比罗夫有些颓然,亦有些不忿,放下茶杯,瞪大眼睛看着房俊,沉声道:“敢问侯爵阁下,倭国与大唐素来和睦,不犯刀兵,尔却为何悍然率军强占吾佐渡岛,杀我兵卒?” 昨日便有往来运输粮食矿物的货船报讯,说是一支来历不明的唐军舰队占领了佐渡岛,这令阿倍比罗夫一头雾水。 佐渡岛距离大唐万里之遥,何以有唐军舰队出现在这里? 佐渡岛虽然地方不小,可是除了几座开采白银的矿洞之外,有哪里能够让唐人看得上,不惜强攻占岛? 他觉得想必是有什么误会,然而尽早乘坐快船来此,方才发现果然岛屿已被唐军攻占,幸好他没有贸然率领军队乘船前来,否则看看那密密麻麻猬集在海湾里的唐军战舰,一旦认为自己这边怀有敌意,说不得一个冲锋就将自己的部队撞沉丢进海里喂鱼…… 可他还是搞不懂,唐军水师万里迢迢占领佐渡岛,到底有什么目的? 难道是想要以此作为基地,全力攻击倭国本土? 他心里难免疑神疑鬼,忐忑不安。 房俊面带笑意,避而不答,反问道:“将军身姿魁伟,与倭人之体型大相径庭,却不知这是为何?” 阿倍比罗夫答道:“在下祖上乃是渡海而来的靺鞨人。” 房俊恍然。 据说最早的时候有大批高句丽人、靺鞨人、肃慎人渡海来到本州岛,繁衍生息,所以后世也有学者认为倭人的祖先便是由此起源,祖宗在大陆,不过缺少证据而无法佐证。 还有一种说法便是徐福东渡抵达倭国,然后繁衍生息,后代统一倭国,成为天皇的祖宗…… 阿倍比罗夫追问道:“阁下为何强占佐渡岛,还请明示。” 他是越国国守,佐渡岛是他的领地,虽然忌惮唐军的战力,可是若不闻不问,如何跟自己的属下交待,如何跟天皇交待? 房俊替他斟茶,面色平淡道:“某此行乃是前往流鬼国,递交大唐皇帝陛下的国书,行至此地,忽闻岛上有汉人被劫掠至此充当奴隶开采矿石,且残酷苛待凶狠虐杀,故而上岛一看究竟。” 阿倍比罗夫断然道:“万万不会有此事发生,大唐乃是天朝上国,倭国自大汉之时便是藩属之国,岂敢奴役汉人?定然是有人造谣生事!” 房俊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淡然道:“大隋亡了几十年,尚有当初征伐高句丽之水军被尔等俘虏之后关押此岛,奴役了四十几年……” 阿倍比罗夫愣了一愣,不知道说什么好。 岛上不仅有流放的犯人,更有从各地抓来的奴隶,从来没人去管这些人的死活,更没人在乎他们的身份,至于几十年前的大隋士兵……虽然他不太相信,可是堂堂大唐之侯爵,总不会信口雌黄吧? 房俊也不生气,依旧平平淡淡闲唠家常一般,道:“某乃是大唐侯爵,听闻臣民被劫掠成为奴隶,并且残酷虐杀,总不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吧?” 阿倍比罗夫下意识的点点头…… 房俊续道:“所以自然是要上岛来看一看的,结果岛上的守军二话不说就开战,某能怎么办?大唐天威如狱,若是不战而退丢了大唐颜面,某回到长安,皇帝陛下就得砍我的脑袋,所以哪怕不愿开战,某也不得不开战,你说对不对?” 阿倍比罗夫又点点头…… 房俊一拍手,无奈道:“结果一开战,那些个守军便溃不成军一败涂地,某麾下的兵卒顺势一冲,就将这座岛都给占了……” 我也并没想要占领这个岛,可是你们倭人战斗力太弱,一触即溃,我有什么办法? 我也不想啊…… 阿倍比罗夫还是点头。 可是点头之后,他却猛然觉得似乎又哪里不对…… 面前这位大唐侯爵所言合情合理,任是谁也挑不出错来,可问题是我的佐渡岛没了啊! 你合情合理了,我特么跟谁说理去? 阿倍比罗夫也不喝茶,强硬说道:“那是侯爵阁下您的事情,在下只是问您,何时从佐渡岛撤兵?” 房俊摇头道:“撤不了。” 阿倍比罗夫色变,大声道:“阁下如此强占佐渡岛却不撤军,大唐莫非要与倭国开战不成?” “砰!” 房俊狠狠一拍桌子,瞪眼怒道:“在某面前,岂敢无理?别将开战这两个字挂在嘴上,当老子是被吓唬大的?有能耐你现在就出去,某保证不伤你分毫,等你回到领地之后整军来战,某奉陪到底!” 阿倍比罗夫气得一张大脸通红,怒道:“分明是你占了佐渡岛不走,怎地反而是我要开战?” 房俊哼了一声,道:“某只说不能撤军,何时说过开战?” 阿倍比罗夫只觉得太阳穴腾腾直跳,快被房俊给气死了,恼火道:“你们站着佐渡岛不走,其不等同于开战?” 他横,房俊比他还横! 毫不退让的喷回去:“大唐子民死在这岛上,是被虐杀至死,没人给我一个交待,那就休想大唐撤军!” 阿倍比罗夫发现自己嗓门不一定有房俊大,只得忍着怒气,道:“你想要什么交待?” 房俊道:“必须有人为此负责,然后赔偿损失,贵国天皇亲自书写国书,向大唐全体国民道歉,并且保证这等事永不会再次发生!” 巴嘎! 阿倍比罗夫差点没气疯了,知道大唐爱欺负人,可是欺负人到这等地步,简直不能忍! 第一千七百八十二章 霸权主义 阿倍比罗夫怒不可遏! 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弄一个唐人的尸体就说是倭人杀的,你还不能反驳,还能抓住几个倭人威逼利诱让他们承认确实就是他们所杀,甚至可以说是受了天皇的旨意杀的…… 反正现在阿倍比罗夫已经不去追究到底房俊所说的是不是事实了,只要唐军当真想要找个借口赖在佐渡岛不走,定然早已坐到人证物证确凿,倭国想不承认都不行。 这算什么? 欺负人也没有这么欺负的吧? 区区一个佐渡岛还不至于让他担忧,真正让让他又怒又怕是万一唐人都像面前这位侯爵这般不要脸,看上倭国那一块地方就去丢一具尸体说是倭人所杀,然后派兵攻占据为已有…… 那倭国岂不得亡国? 到了最后天皇陛下怕是也得搬到唐人的土地上生活了…… 可若是跟大唐开战,他还真不敢。 不但他不敢,就算是天皇也不敢。 倭国虽然孤悬东瀛,但是国内商贾并不在少数,这些商贾往来大唐、高句丽、新罗、百济、南洋等国,不断的将外界的消息传输回来,大唐水师如何在林邑国大开杀戒,如何扶持林邑国贵族将原本的王族杀个干净,早就传遍了倭国。 也就唯有高句丽这等曾经抵御大隋百万大军攻伐的国家有这个胆子跟大唐开战,倭国是万万不敢的,尤其是在大唐水师疯狂崛起的当下,就连原本想要跟在高句丽身后偷偷沾点便宜的心思都没了…… 大唐是一头猛虎,找惹不得。 然而现在自己没去招惹猛虎,猛虎却找上门来了…… 阿倍比罗夫只能咬着牙忍着气,问道:“不知侯爵阁下所言之赔偿几何?天皇陛下是万万不可道歉的,可酌情在赔偿数额上增加一些。” 天皇陛下是断然不可能道歉的,哪怕是被唐军占据了飞鸟京,也绝不会道歉,那样会损坏天皇的威严,天皇乃是神祗,岂能纡尊降贵给凡人道歉? 大不了多加一些赔偿便是,想必面前这位侯爵阁下最终之目的,也仅只是讹诈一笔钱财,既能挽回唐人被虐杀而损失之颜面,亦能趁机中饱私囊,狠狠的赚上一笔…… 死了一个唐人而已,就算是十个,又能值得多少钱? 就算这位侯爵想要大赚一笔也无妨,总归是这次被他抓到了把柄,破财便是了。 房俊微微蹙眉,问道:“你能做主?” 阿倍比罗夫道:“自然。” 他是皇极天皇的心腹,与葛城皇子的关系也很近,这等危机之事临机决断,必然会得到皇室的允许与肯定。 房俊颔首道:“很好,被虐杀的唐人一共八人,没人一万贯的赔偿,有没有问题?” 出海作战总是难免有意外和疾病,百十条船万余人总归会有很大的概率死人,这一次出海便死了八个兵卒,不过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引起瘟疫,早已经施行海葬,上岸之后在倭人和虾夷人当中调了八个尸体换上了唐军的军装而已。 若能讹诈一笔赔偿,也算是为这八个家庭稍作补偿…… 阿倍比罗夫有些心疼,八万贯呐……大唐的钱币在倭国通行无阻,而且由于成色好制造精美,深受贵族的喜爱。八万贯几乎等同于越国半年的土地租赋,若是以之武装军队,可以装备八千人…… 不过谁叫唐人拳头大呢? 只能忍气吞声:“没问题!明日我便让人将钱送来……” “你等等!” 房俊打断阿倍比罗夫,道:“这只是死去的唐人的赔偿,你以为就完了?” 阿倍比罗夫傻眼:“还没完?” 房俊没好气道:“废话!正因为你们倭人滥杀无辜,水师一百多条战舰逗留佐渡岛,人吃马嚼舰船磨损,甚至延误了前往流鬼国递交皇帝陛下的国书,以及稍后返回东海为我国的商船保驾护航……这一笔一笔的,不是钱呐?” 阿倍比罗夫只觉得两眼发晕…… 这些都能算到倭国头上? 也特么没人请你来啊! 不过他也学乖了,眼前这位年纪不大脾气不小的侯爵阁下不是个善茬,两句话不来就开战,万一这人真是个混不吝的,一怒之下悍然开战……自己岂非成为挑起唐国与倭国战争的罪人? 只怕到那个时候,无论倭国战胜还是失败,天皇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必须将他宰了,才能对所有的贵族国主们有一个交待…… 这个锅,阿倍比罗夫背不起。 只能咬着牙问道:“那侯爵阁下您觉得要多少赔偿才行?” 房俊扒拉着手指头,开始给阿倍比罗夫算账:“上万人的伙食,每天怎么也得千八百贯,你们晚一天赔付,我们就得多待一天,伙食费就得往上增加,这中间还会有人因为水土不服生病,这个得花钱买药吧?你们倭国的医疗水平不行,得从大唐送药过来,这万里迢迢的,每送一次算个三五千贯不多吧?这还不算因病而死的,若是死了,赔得更多……你们越国也有战船吧?这东西最是费钱,近海航行还好,如大唐水师这般远洋航行,舰船的保养维护半点都不能少,还有船帆的维修,这一趟怕是得个十万八万贯……” 他这边巴拉巴拉,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的往上加,阿倍比罗夫都快崩溃了。 算是看出来了,没有个三五十万贯,这位侯爵大人是肯定不会走的。 三五十万贯! 天呐,那得是多少钱? 就算他一个堂堂国守,也不可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 见都没见过! 你当倭国是你们大唐那般富庶吗? 你个毛儿都不知长没长齐的小子,你也么知道这是多少钱么? 也敢狮子大开口! 他正欲反驳争辩,孰料房俊还没说完…… “……你别以为这些就行了,实话跟你说,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大唐的声誉,是大唐的天威!你说说,若是不对你严加惩治,往后那些什么高句丽百济也有样学样,不拿唐人当人,想抓就抓想杀就杀,大唐之天威何在,大唐皇帝之威仪何存?帝国之威严无价!” 阿倍比罗夫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下意识问道:“侯爵阁下,您说了这么多……能不能给一个准数,到底需要赔偿多少,大唐水师才肯撤军?” 房俊坐在那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训斥道:“你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不是说了么,威严无价!当然,想必奴役虐杀唐人之事将军你是不知情的,贵国天皇陛下想必更不知情,都是地下的人胡作非为……” 阿倍比罗夫连连点头:“正式正式,在下确实是不知道哇……” “你不知道就完了?现在人死了,影响已经发生,周边诸国都在看着呢,万一某处置不当,别人都会有样学样,大唐威仪荡然无存!” 阿倍比罗夫快哭了:“侯爵阁下,你到底想怎样?” 他实在是服了,这位侯爵一张嘴噼哩叭啦,他完全跟不上…… 房俊道:“很简单,两条路。” 阿倍比罗夫赶紧道:“还请侯爵阁下明示。” “要么,赔偿一百万贯……你先别说话,你还别嫌多,且不说军费损失就已经绝对不低于这个价格,最重要是事关大唐之威严!大唐的威严值多少钱?无价!你们已经占便宜了。” 房俊理直气壮。 阿倍比罗夫垂头丧气:“实不相瞒,这笔钱……不仅在下拿不出,就算是天皇陛下,也拿不出。” 天皇固然是倭国之主,可事实上倭国封国无数,大多都是各自为政,只有发生什么大事比如对外开战的时候才会相应天皇的号召,战争胜利之后还得抢着分赃,平素大多时候天皇的命令根本不好使,何况是让大家出钱? 能够被天皇掌控的也就大和国那么大的地方,一年的税收也就三五十万贯,官员要俸禄,军队要军费,宫殿要维修,大臣要赏赐,最重要天皇也得吃饭啊……都赔给你,让天皇饿死? 所以这是万万不行的。 阿倍比罗夫试探着问道:“第二条路是什么?” 第一千七百八十三章 咄咄逼人 房俊无所谓,道:“要么,就干脆割让佐渡岛吧……你看啊,钱要的少了,损了大唐的威严,我回去也没法跟皇帝交待,对不对?要的多了,你们又着实拿不出,反倒显得大唐有些强人所难,靠着敲诈你们一笔发财似的……” 阿倍比罗夫眼皮跳了跳:难道不是? 房俊续道:“这一个破佐渡岛,地方也不大,良田也没多少,岛上除了几处破银矿啥也没有,白银又不值钱,大唐也不稀罕这破地方,距离中原那么远,管理起来甚是麻烦。可是事关大唐的威严、国体,有这么一个岛,也能显示倭国对大唐的尊重,别的国家万一犯下同样的错,也得掂量掂量,他们有没有一个佐渡岛可以赔给大唐,你说对不对?” 这是要割地?! 阿倍比罗夫硕大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佐渡乃是天照大御神统领之倭国八岛之一,焉能割让他国?” 房俊看着他,道:“你做不了主,那就让天皇做主。” 阿倍比罗夫还是摇头:“天皇也不能将佐渡岛割让,否则就让惹起所有国主民众的反抗,作为天照大御神的后人,天皇不可能这么做。” 房俊:“……” 他也犯了难。 本来以为仗着国力强盛也可以欺负欺负人,学者那些帝国主义耍无赖,或许能将佐渡岛给硬生生的讹过来。 身为弱者之时,对霸权主义深恶痛绝,身为强者之时,却又恨不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霸权……反正现在大唐是不怕对倭国开战的,打赢了你也得割让佐渡岛…… 却万万没料到这佐渡岛居然是什么“八岛”之一。 倭人是一个异常偏执的民族,自古已然。 他会在强者面前甘附骥尾,毫无骨气的摇尾乞怜,亦会在弱者面前暴戾凶残,毫无人性的凶狠虐杀,更会在濒临绝境之时为了信仰而疯狂的毁灭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你必须恨他,却也要给予足够的尊敬。 “倭国八岛”是传说中的神祗赐予倭人的土地,谁想要占据,那就必须将倭国覆灭,否则面临的唯有无休无止的战争。 大唐不怕开战,更不会害怕此时的倭国,但即将开始的东征不允许另外开辟一个战场,参与到与倭国请全国之力的战争中去…… 然而即便事实如此,房俊却绝对不允许自己软弱半分! “大唐的天威不可侵犯,倭国虐杀大唐子民,那就一定要受到惩罚!别跟我说什么八岛还是九岛,要么赔偿,要么割地,别无他途!” 房俊拍着桌子,无比强硬。 阿倍比罗夫涨红着脸,不肯退步:“赔偿可以,但是数目必须削减,倭国没那么多钱!割地万万不可,绝无商量!” 房俊怒目而视:“你以为我在跟你商量?简直可笑!我是在告诉你这就是大唐的最后通牒!” 阿倍比罗夫快要气疯了,梗着脖子道:“要战便战,倭人就算死绝,亦绝不割地!” 房俊大怒,起身喝道:“来人!” 阿倍比罗夫心中一惊,冷汗瞬间从后背冒了出来。 该死,这个嚣张跋扈的买边儿的家伙该不会恼羞成怒,宰了自己祭旗吧? 门外亲兵部曲哗啦啦闯进来,雪亮的横刀在阿倍比罗夫面前排成一片刀林,房俊喝道:“将此人给某送走,片刻不得在岛上耽搁!” “喏!” 阿倍比罗夫悄悄松了口气…… 他固然悍勇,可是面对这些武装到牙齿的大唐悍卒,自忖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平白死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转身走到门口,回头看着房俊,道:“倭国绝不割地,天照大御神不允许它的子孙那么做!” 房俊摆摆手:“那就开战!多说无益,两军开战不斩来使,今日放你回去,好好整顿兵马,某就在这里,等着你来攻打!” 阿倍比罗夫无奈,只得大踏步离去。 开战与否,他做不得主。 大唐国力鼎盛纵横天下,倭国即便与其开战,那也必然由天皇号召全部国主商议,因为一旦战败必然是举国板荡之结局,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 他能做的,也只是将消息传回飞鸟京,让皇极天皇和葛城皇子、内大臣苏我入鹿去伤脑筋吧…… ***** 开战是肯定不会开战的,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岂能如同儿戏一般任凭冲冠一怒便兵戎相见? 即便最后难免战争之结局,中间亦必然会有一段斡旋抉择,除非倭国从上到下都是一根筋,为了国土的完整以及所谓的神祗赐予之土地不沦落之外族之手,便不顾国家之存亡悍然开战。 阿倍比罗夫必然要请示天皇,然后天皇必然要召集群臣商议,一来一去,就得到开春了…… 房俊就待在佐渡岛,等着工匠兵卒们搜索金矿的消息,然而派出了一支船队由刘仁愿率领,按原路返航回去,攻占儋罗与对马。 儋罗既是后世之济州岛,这会儿跟高句丽完全没关系,与百济隔海相望,是一个獨立的国家,之所以能够不被百济亦或新罗、倭国攻占,是因为它太穷,人也少,岛上多是山石良田极少,实在是取之无用…… 对于大唐来说,只需在此处布置一支水师,北上可以控制百济、高句丽,向东可以威慑倭国之筑紫岛,战略作用极其明显。 这亦是为了明年开春的东征布局,毕竟无论登州亦或是华亭镇,距离高句丽都有些遥远,有此岛作为中转,大大方便辎重的补给以及兵力的调拨。 同时派遣十几艘战船返回华亭镇,大量招募采矿之工匠赶来佐渡岛…… 金矿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数百名岛上被俘虏的经验丰富的工匠漫山遍野的搜寻,几天下来也没个好消息,甚至开始有人慢慢泄气,觉得房俊做个梦就拍脑袋让大家漫山遍野的找宝贝,实在是不靠谱…… 不过房俊的威望摆在那里,纵然心有疑惑,却无人敢表示质疑。 哪怕找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那也必须一丝不苟的找下去…… 倭国多火山,或者倭国各个岛屿就是一座座火山,温泉自然闻名天下。 就在距离房俊的居所不愿的一处山谷中,便有一汪罕见的“盐泉”,滚热的温泉水带着咸味儿,微凉的空气中氤氲着一片薄雾,将这个不大的山谷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凄迷之中,仿若九天胜境。 这一日房俊泡在温泉里,将战船上携带的葡萄酒用一个银质的酒壶盛了,在用硝石制了一桶冰块将其放入其中镇上,温泉泡得浑身肌肤涨红血液加速,酣畅的出了一身透汗,在饮上一口沁凉甘甜的葡萄酒,身心通透。 若是再能有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儿在一旁小意温存温柔缱绻一番,那简直就是快活似神仙! 嗯,房二郎本就是龙精虎猛之年岁,连日来的航行使得浑身精力无处发泄,自然火力高涨邪念丛生…… “踏踏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呼喊:“二郎!侯爷!找到啦!” 是苏定方的声音。 一向沉稳干练的苏定方居然也有此等语无伦次之时…… 房俊微微一愣,继而猛地从温泉池子里站起来,望着苏定方疾声问道:“找到什么了?” 苏定方对房俊的事态视若无睹,一脸兴奋之色,叫道:“金矿!是大金矿!哈哈哈!就在侯爷您划定的那一片区域里,工匠们发现了大金矿!” “卧槽!” 房俊也不淡定了,虽然知道佐渡岛上必然有金矿,可是这么大一个岛,万一自己的记忆有所偏差,一寸一寸的去找没有个一年半载的也不可能找得到,毕竟矿脉这个东西,谁说得准究竟在哪里? 当即从池子里跳出来,拽过搭在一旁的衣服三两下穿好,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迈开脚步:“咱们去看看!” 第一千七百八十四章 一座金山 就在靠近西边海滩不远处的山峰半山腰,几十个水师兵卒以及工匠喜不自禁,大声欢呼! 一大片山岩被火药炸开,脱离山体滑落到山脚,甚至因此将两个躲避不及的工匠砸成肉泥,不过这会儿没人悲伤感叹,大家全都被山岩之下露出来的带着金灿灿纹理的山体震撼得狂喜不已! 这是金矿啊! 这里的工匠都是倭国各个贵族派遣到此地,对于探矿采矿颇有经验,只看这金矿的矿脉走向,搞不好整座山底下全都是,哪怕只有一半,开采出来的数字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这特娘的就是一座金山啊! 等到房俊匆匆赶到,在场所有兵卒和工匠们看向他的目光,全都是崇拜与痴迷…… 谁都知道放开了人马将一条山脉差一点翻过来搜索宝贝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位侯爵阁下做了一个梦,因为一个梦就大动干戈这般声势浩大的寻找宝贝,不得不说太任性了,这几乎是所有人最初的想法,包括对房俊忠心耿耿的苏定方以及水师兵卒在内。 然而现在,所有人看着房俊的眼神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随便做个梦都能找到一座金矿,这是什么运气? 简直就是上天宠溺之人,要逆天了! 房俊上前抚摸着绽放着金色纹理的山石,心中大定,只要发现了这座举世闻名的金矿,此行便绝对不虚。 与此相比,区区高句丽的水师算什么? 这座曾出现在无数穿越小说之中的矿山,是一条金银矿,前前后后出产黄金八十吨,白银两千三百吨…… 如此之多的黄金,足以使得大唐的国力更上一层楼,让房俊关于大唐基础设施建设的构想有着充足的资金支持! 甚至以这些黄金作为储备金,由此而衍生出一个超级钱庄,彻底改变大唐的金融模式都不无可能。 只是到时候需要在金本位与银本位之间好生取舍一番…… “所有参与搜寻的兵卒与工匠、矿工,没人赏赐铜钱五百文,发现这座金矿者,赏赐铜钱一贯!从此刻开始,水师巡逻全岛的舰船数量和巡逻次数增加一倍,务必保证任何人不能随意进出佐渡岛,将工匠和矿工按照五人一组编制,与水师兵卒的一伍为单位,施行连坐制度,一人失踪,五人皆斩!” 佐渡岛发现金矿的消息务必严密封锁,起码要在与倭国关于佐渡岛的争议取得解决方式之前,绝对不能让倭国方面知晓,否则倭国必然举全国之力来攻,谁能放着这么一座金山无动于衷? 水师不惧倭国之战力,只是此时大动干戈有违房俊的本意,倭国是必须要收拾的,天皇是必须要干掉的,只不过最好让虾夷人当做排头兵冲锋陷阵,大唐就跟在后头暗中资助摇旗呐喊就好了…… 这道命令所有人都予以理解,就连被俘虏的倭国工匠矿工都没有意义。 再蠢的人也知道这座金山意味着什么样的财富,为了隐瞒这个消息,五人连坐已经是最轻的惩罚,若是换了残暴的倭国贵族,直接能将在场所有人都杀掉…… “喏!” 苏定方当即领命。 他现在对房俊早已惊为天人,随便做个梦,也特么能梦到一座金矿,谁敢信?! 然而现在真真正正一座金山放在眼前,看着房俊虽然喜悦却依旧云淡风轻的神情,他都有一种顶礼膜拜的感觉。 这就是差距…… 所有水师兵卒都兴致高涨军心振奋,军人的荣誉感最高,水师更是大唐军队之中的翘楚,能够发现如此之大的一座金山,都知道这意味着大唐的国力更上一层楼,也意味着军备开支将会愈发巨大。 越来越多的新式兵械被兵卒们掌握,也让兵卒们越来越重视兵械的重要,“两军相逢勇者胜”固然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可是在全面压制的武器装备面前,有些时候勇敢也仅仅代表着死得更壮烈一些…… 就比如当天下各国的水师与大唐水师在海面上相逢,唐军水师的舰船更加坚固、速度更快、拍杆更多更长,还有开山裂石歼敌于十里之外的火炮,那一点点的勇敢又能管得什么用? 只要唐军自己不崩溃,任何人都唯有失败一途…… 更好的兵械装备,就意味着更多的胜利,意味着兵卒可以最大限度的活下去。 可是研发、制造新式兵械就需要更多的钱,帝国财力终究有限,横亘在西北的数万铁骑更是吞金的怪兽,那是保护帝国边境不受突厥胡族侵扰攻袭的武力,务必要保证军费的优先供应,轮到水师,有限的军费还能剩下多少? 须知现在朝中早已有不少大佬看着水师碍事,几次三番的向皇帝觐见要将水师的军费削减之最低…… 现在于佐渡岛发现这座金矿,固然最后定然是要皇帝的内帑与帝国的国库,可是作为负责开采、运输、保护这座金矿的水师,必然能够获得更多的优先之处。 每一分军费的增加,都会使得军备更强,兵卒们自然更容易获得战功,更容易在战争中活下去。 军卒们如何能不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水师要绕着佐渡岛进行不间断的巡逻,务必保证水路封锁不使消息外泄,然后有人火速赶回华亭镇,再一次催促大唐派来更多有经验的矿工和工匠。 ***** 阿倍比罗夫返回越国之后,立即书写了一封密信,派遣心腹手下火速送往飞鸟京,呈于天皇陛下面前御览,请天皇与皇子、大臣们定夺。 面对房俊,阿倍比罗夫怒火中烧,却又束手无策。 他不敢决定是否赔偿,更不敢决定是否割让佐渡岛…… 每一种选择,都有可能与大唐正面开展交战,这更是他绝对不愿意面对的,那位嚣张跋扈的大唐侯爵仗着大唐之国力欺人太甚,他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倒是希望天皇陛下能够强硬一回,直接宣战,自己也要好好领教一番唐军水师的战力,让那个大唐贵族出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 只要最后不至于使得倭国全面沦陷,他即便是身死,也顾不得了…… …… 秋雨淅沥。 苍翠耸峙的香具山、耳成山、亩傍山成三足之势,包围着其间一片清明水秀的平原土地。这里地势平缓、河水清澈,一座一座宫殿拔地而起,石垣围起来的山城、美轮美奂的苑池、精致的寺庙房舍,颇有一种地势形胜、帝王之气。 这便是倭国的都城飞鸟京…… 板盖宫中,清澈静谧。 淅淅沥沥的秋雨在屋顶陶瓦上落下,顺着瓦片流淌下来,滴落在屋檐前的青石板上,叮叮咚咚的声响没有半分喧闹错乱,反而平添了几分和谐的韵致。 宫殿之内,一个青年跪坐在案几之前,凝神看着手中的信笺。 此人一身素麻衣袍,身量不高,生得浓眉大眼,面庞微黑,气质沉稳,此刻跪坐于地,一手捧着信笺,一手扶着腰间的金鞘剑,剑首垂下流苏一抹,缀着一方光洁无瑕的白玉坠。 正是皇极天皇的儿子,葛城皇子…… 在他的对面,则跪坐着一位面貌清癯的中年。 这人三四十岁年纪,头戴漆纱之冠,身穿深绿色左右侧面缝合的的襴袍,左衽,系上红色的长腰带,下身着白袴。眉目疏朗,神情恬淡,坐在那里背脊笔直,颇有中原名士之风…… 两名面上敷着粉白的侍女垂首立于殿中。 一盏檀香燃在一旁一座铜炉之中,青烟袅袅,香气氤氲。 良久,葛城皇子方才放下手里的信笺,将其轻轻置于面前桌案之上,吁了口气,蹙眉道:“中臣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那相貌清癯的中年正是葛城皇子的首席智囊,倭国大儒南渊请安的得意门生,中臣镰足。 第一千七百八十五章 倭国内斗 在倭国历史上,中臣氏是一个很传奇的姓氏。 传说中臣氏源于天儿屋根命大神——中臣连,天儿屋根命既是中臣氏的祖神,声望非常高。 中臣镰足的出生地是大和国高市郡藤原,死后被天皇以其出生之地赐藤原姓,他的子孙一部分沿用了藤原姓,一部分沿用了中臣姓氏,一直到房俊穿越之前,中臣姓氏仍然作为伊势神官,代神祗官,掌管祭祀、神事等。 京都中臣町的山上有其祭奠神社,叫做中臣神社…… 当然这是后话。 不久之前,中臣氏家族请求中臣镰足继承家业担任祭祀的神官,中臣镰足素有匡扶大业之志,不愿成为神职人员,固辞,退避到摄津国三岛的别邸。 今日秋雨连绵,心情烦闷,故而前来京中寻找葛城皇子,恰逢越国国守阿倍比罗夫的信笺抵达…… 中臣镰足自桌案上拿起信笺,细细阅读,一双剑眉渐渐凝起。 待到看完,轻轻放于桌案,沉思片刻,方才开口说道:“此事着实诡异,按说大唐水师前往流鬼国递交国书,即便是途中发现有唐人陷于佐渡岛甚至遭受虐杀,亦不该罔顾皇帝的旨意延迟前往流鬼国,反而大张旗鼓的攻占佐渡岛。况且这又是勒索赔款又是叫嚣割地……实在是难明其中之意。” 葛城皇子道:“依先生之见,应当如何应对?” 中臣镰足苦笑摇头:“连人家的真正意图都掌握不了,何谈应对?孙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吾等两眼一抹黑,如何应对都有可能顾此失彼,恐怕正中唐人的绸缪。” 他与葛城皇子俱是师承倭国大儒南渊请安,而南渊请安与高向玄理、僧旻等留学生、留学僧人八人曾于隋炀帝大业四年留学中原,目睹了隋朝了灭亡与大唐的兴起,直至贞观十年方才返回倭国,将从中原学到的先进知识传播回倭国。 这使得一股汉学文化的热潮迅速在倭国兴起,就连皇极天皇都对强盛的大唐憧憬万分,甚至仿造太极宫的模样建造了板盖宫的正殿,并且将之取名为“大极殿”。 李二陛下雄姿英发,所居之处为“太”,皇极天皇女中豪杰,所居之处取名为“大”,一东一西,一阴一阳,一雌一雄,相得益彰…… 南渊请安带回无数的经史典籍。 所以无论是中臣镰足亦或是葛城皇子,都是读过《孙子兵法》的…… 葛城皇子身为愤怒,拍了拍桌案,怒道:“大唐欺人太甚!纵然其国力强横,难不成当真以为便可称霸天下,不将世上各国放在眼中了?不若汇集天下精兵,与大唐水师狠狠的打上一场,此乃吾倭国之本土,大唐水师劳师远征补给不便,以逸待劳之下难不成还能败了不成?” 中臣镰足苦笑两声,心中不以为然,却不予置评。 眼前这位皇子雄才大略,乃是皇室之中少有的人杰,只是未经挫折,性情难免清高自傲,目中无人。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好事,骄傲者必然自信,自信者方可以一往无前,若是事事瞻前顾后,又如何在倭国这混乱动荡的朝局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中兴倭国之大业,与隔海相望的大唐一较短长? 所以他并未劝诫葛城皇子,而是委婉道:“区区一个佐渡,足下何必忧虑?正如您所言,大唐劳师远征,若非逼不得已,必然不愿与倭国开战。那华亭侯如此咄咄逼人,想来亦是因为唐人被杀损了颜面,不肯让步罢了。届时只需对其施加压力,必能知难而退,放宽条件。” “可即便放宽条件,不割地了,不还是得赔款?”葛城皇子蹙眉。 唐人固然强盛,可是欺负人到家门口,若是忍气吞声,岂非有辱倭国之国威? 中臣镰足道:“那就赔呗。” 葛城皇子顿时竖起眉毛:“赔?那大唐侯爵贪得无厌,居然一张口就是几百万贯的巨款,如何赔得起?” 中臣镰足垂下眼睑,轻描淡写道:“足下何必忧心?又不用你赔。” 葛城皇子怒道:“这叫什么话?这钱总归是要从国库里出……呃……” 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他瞪大眼睛看着中臣镰足,迟疑半晌,默然不语。 两人相视而望,确认过眼神…… 中臣镰足瞄了一眼殿内站着的两个泥胎木塑一般的侍女,知道这是葛城皇子的心腹,便不再遮掩,只是稍稍压低了声音,道:“足下不过是一个皇子,是否与大唐开战,是否割地,是否赔款……与你何干?” 葛城皇子心领神会。 无论如何抉择,那都是天皇的责任,虽然最终做出的决定不一定是天皇的意志,因为朝中决策并非天皇可以一言而决,但是最后背负责任的,一定是天皇。 只有天皇才是最高领袖,别人背不起这个责任…… 无论割地还是赔款,都必将造成天皇威望的巨大损害。 别看是母子,在剧烈的政治斗争面前,一切都可以割舍、可以权衡、可以放弃,更何况若非自己的母亲皇极天皇当年联合了苏我氏压制了朝中各方势力,自己早已经坐上天皇的宝座,而不是以一个皇子的身份处处受到压制,一身才学不得伸展…… 葛城皇子当即道:“稍后便将这信笺送抵陛下面前,一切请陛下定夺。” 此举固然有损亲情,可是只要对自己有利,那就行了…… 中臣镰足颔首道;“正该如此。” 相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大唐气势汹汹,反倒给他们递过来一个打击天皇威望的好机会…… 笑了一阵,中臣镰足道:“唐人只是外忧,虽然来势汹汹,终究伤不到足下之筋骨,可苏我氏乃是内患,平素刀剑俨然严相逼迫,恐有危机足下性命之祸。足下性情豪爽,天纵之姿,自有一番大事业,眼下形势岌岌可危,欲求通天之路,攘外必先安内也。” 葛城皇子一脸阴郁,长叹道:“说说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也?苏我氏权倾朝野,朝中半数官员皆出自其门下,便是皇族之中亦有诸多奥援,苏我入鹿骁勇善战武力强横,甘樫丘上苏我氏的山城府邸豢养三千死士,飞鸟寺中更有僧兵两千,尽皆对苏我入鹿父子唯命是从,一声令下怕是须臾即可攻入板盖宫……幸得《宪法十七条》之限制,苏我氏即便野心勃勃亦未敢篡位自立,吾就算有心杀贼,又哪里敢轻举妄动?逼得苏我氏父子狗急跳墙,反而大祸临头。” 推古天皇驾崩,皇嗣未立,苏我入鹿之父苏我虾夷本欲独自决定继位人选,但顾虑群臣之中有人反对,于是在苏我氏府中宴请群臣,在宴席上苏我虾夷说:“方今国家无主,若不早定,唯恐有变。当立谁为嗣?”实则群臣或拥立田村皇子,或拥立山背大兄王(圣德太子之子),然而问之再三,群臣明知苏我虾夷已然早有人选,故而都不敢应答。 可见苏我虾夷之威慑。 山背大兄乃是圣德太子之后,按照身份,其登基之顺位当在推古天皇之子田村皇子之前,然而山背大兄察学苏我虾夷意在田村皇子,不敢再争夺皇位,主动退出,朝中再无反对之声音,群臣一致拥戴田村皇子,是为舒明天皇。 作为舒明天皇的舅舅,苏我虾夷仍旧担任内大臣之职位,视舒明天皇为傀儡…… 其后舒明天皇去世,苏我虾夷虽然未能如愿扶立自己妹妹所生的古人大兄皇子为天皇,却也生生压制超中群臣,将舒明天皇的所有儿子尽皆排除在外,以“皇位争执,朝局动荡”为由,力排众议扶持舒明天皇的皇后宝皇女为新一任的天皇,既是皇极天皇。 皇极天皇登基之后,苏我虾夷以病重为理由,未经朝廷的许可,私授儿子苏我入鹿大臣之位及紫冠,按照圣德太子制定的《冠位十二阶》,紫冠者乃一品,授予权在天皇…… 苏我氏僭越皇权,横霸于世。 葛城皇子纵然心有猛虎,却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唯恐激怒比之苏我虾夷更加蛮横嚣张之苏我入鹿,惹来杀身之祸…… 中臣镰足亦是愁眉苦脸,无奈叹息。 他纵然足智多谋,却也深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区区计谋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我氏经营百年,势力庞大,放眼朝堂,无人可与之抗衡。 沉吟良久,中臣镰足提议道:“眼下苏我氏势大,莫有与之为敌者,在下亦是束手无策,不若陪同足下前去拜会老师,询问可有破贼之策,如何?” 葛城皇子顿时大喜:“正当如此!你我毕竟见识浅薄,老师能够在汉人的朝廷历经风雨,必然有着过人之见识,说不定便能指点迷津,助吾等渡此危厄,成就大业!” 二人当即起身出宫,坐着一根木棍抬着的小轿,径自前往飞鸟京之南,飞鸟川上游的稻渕,南渊请安的讲学之地…… 第一千七百八十六章 南渊请安 飞鸟京南有飞鸟川,河流湍急水量充沛,每到夏季便会爆发山洪,将山谷间的良田与民舍冲毁,常常一日为深渊一日为浅滩,变异不定,犹如世之无常亦若是也…… 不过时值深秋,淅淅沥沥的秋雨不足以使得飞鸟川之水位暴涨,故而川中景色秀致,河道两侧的棚田沿着起伏的山丘层层盘旋,尽是刚刚收割之后捆扎整齐的稻秆,入目一片金黄。 这是一片受到神祗祝福的土地,美丽而富饶。 却是渡来人的聚居之处…… 所谓“渡来人”,既是从不同时代自中原以及朝鲜诸国渡海来到倭国的人。 这些“渡来人”通常是因国内战争频繁或随文化交流传播而移居倭国,拥有高度文明的渡来人传入诸如农耕技术、土木建筑技术,以及烧制陶器、锻铁、纺织等农业文明。来到倭国,这些人一般都会成为上层社会的人士,即便是传统的倭国贵族,在面对“渡来人”的时候也要和善相待。 倭国朝廷曾经编写了整个倭国统治阶层的姓氏,一千一百八十二个统治阶级姓氏宗族里二百零五个来自中國,一百五十四个来自朝鲜半岛,直至后世,倭人总人口当中据说有三分之一是渡来人的后代…… 事实上,渡来人的数量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倭人自古以来便强调血统的重要性,一直认为纯种人比杂交人更优秀,就像纯种狗比杂交狗更优秀一样。因此,想让倭人必然希望自己朝着纯种的方向靠拢,出于这种动机,他们很可能会故意把杂交的倭人少统计一点…… ***** 南渊请安便是“渡来人”。 他的全名叫做“南渊汉人请安”,“南渊”两个字是地名,代表居住地,“汉人”代表身份,最后两个字才是名字,比如志贺汉人惠隐、高向汉人玄理…… 天上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有若飞丝。 葛城皇子与中臣镰足坐着一根杠子抬着的小轿,晃晃悠悠出了飞鸟京的南门,在满是泥泞的路上缓缓行走。 道路虽然泥泞,却还算平整,飞鸟京附近虽然多山,却甚少岩石,除去京内的道路铺设了青石之外,京外只能用夯土平整。没办法,倭国的工匠技术实在太过低劣,从别处开山采石然后运来飞鸟京是不现实的,那需要庞大的人力和持久的时间,倭国既没有那么多人,更负担不起那庞大的费用。 就连环绕飞鸟京的城墙,都因为缺少石料而修建的只有两人高…… 两人一路南行,小雨绵绵,路边景色清秀,两侧的山坡上是一块一块开垦出来种植水稻的棚田,这是一种自梯田发展而来的耕作方式,由“渡来人”中的汉人发明,很好的解决了飞鸟京的粮食产量问题,使得大部分舒缓的山坡得到利用。 就跟精细的种植水稻一样,这都是汉人传过来的,倭人根本不会…… 所以现在的倭国贵族们很矛盾,很纠结。 一方面汉人、高句丽人、新罗人、百济人的到来大大加速了倭国的社会生产力,尤其是汉人文化的传入,使得倭国的文明程度快速提升,但是如此同时,勤劳聪慧、知识渊博的“渡来人”渐渐掌握社会话语权,地位上升,对倭国土著带来极大的冲击。 既离不了“渡来人”,又唯恐统治阶层的权利被“渡来人”所攫取,最终使得倭国变成“渡来人”的天下…… 这已经为社会冲突埋下了隐患。 两个小轿晃晃悠悠,到了南渊,径直来到一处精致的木楼之前,葛城皇子与中臣镰足纷纷下了轿子,就这么顶着小雨,恭恭敬敬的来到门前站好,葛城皇子恭声道:“老师可在?学生葛城前来拜访。” 中臣镰足亦道:“学生中臣镰足,前来拜访老师。” 一个皇室最负声望的皇子,一个足智多谋的俊彦,如此规规矩矩的顶着小雨立于门前,足见南渊请安之地位。 尊师重道,倭人早就从汉人那里学了来,并且一直很好的延续下去…… 楼内脚步声响,未几,木门“哎呀”一生从里边推开,一个眉清目秀的总角童子出现在门口,恭敬的对二人施礼,而后说道:“师傅正在烹茶,请皇子殿下与中臣师兄入内。” 葛城皇子点点头,踏上门槛,褪去鞋子,这才踩在地板上入内。 中臣镰足则上前笑吟吟的抚摸一下童子的头顶,笑问道:“近日可曾进学?” 童子答道:“正在习读汉字,不过老师说我愚笨,还需精进,故而未曾进学。” 中臣镰足颔首道:“基础最为重要,夯实基础,方能日进千里,稳下心来,不可轻佻贪进。” 与童子对答两句,也脱了鞋子,跟在葛城皇子身后走进楼内。 木楼的一层是三开的厅堂,地板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二十余蒲团,这是平素讲学授课之时学生的座位,今日有雨,想必是南渊请安给学生放了假…… 二人入内,便见到两个老者正跪坐在窗前的案几两侧,品茗对坐。 葛城皇子与中臣镰足上前,跪在地板上,施礼道:“见过老师,见过僧旻大师。” 南渊请安是一个六旬左右的老者,须发皆白,体格高大,一张紫膛国字脸不怒自威,微微颔首道:“不必多礼,起来喝茶。” 另一人乃是一个光头和尚,面容瘦削慈眉善目,一袭月白色的僧袍不染尘埃,坐在那里自有一股清宁浑然之气度,只是微微一笑,颔首致意,并未开口。 此人叫做僧旻,乃是川原寺的主持,当年亦是与南渊请安一同奉推古天皇之诏书前往大隋求学的学子之一。 葛城皇子与中臣镰足谢过,起身跪坐到案几之前,那总角童子早已添上两个白瓷的茶杯…… 中臣镰足提起案几上的茶壶,分别为几人斟满茶水。 窗户开着一条缝隙,清冷湿润的空气透入,令人神情清明,滚烫的茶水入喉,顺滑回甘,怡神惬意。 南渊请安也不问二人来意,只是略带感慨说道:“此等茶叶,实乃巧夺天工,只是稍作烹炒,便能完全激发树叶之中蕴藏之滋味,何其精妙也。眼下国内贵族竞相追捧,俨然成为潮流,唯此一项,每年流入大唐之钱财便不可计数……偏偏世上无数人私下炒制意欲复制,却始终不得其法,唐人之智慧,令人叹为观止,心生敬佩。” 这话有些令人不解,他祖宗亦是从中原漂洋过海而来的汉人,这般说辞,也不知是为了倭国的财政担心,亦或是以他汉人的血脉而自豪…… 僧旻大师微微摇头,指着面前的白瓷茶具,说道:“岂止是茶叶?大唐的烧瓷技艺越来越精进,瓷器越来越精美,只此一套茶具,价值便能抵得上一个中产之家的全部财产,更别说比这个更贵、更精美的玻璃器皿。这些东西渐渐受到追捧,各国之财富大量流入大唐,此消彼长,实在是令人忧虑。” 这人是个和尚,却并非待在寺庙里念经打坐的那一种,自舒明天皇之时便成为皇族的座上宾客,为天皇出谋划策。固然并无官职在身,但是地位比之朝中大多数官员都要高得多。 身在世外,心在红尘…… 大唐为何如此强盛?鼎盛的军力保证了国内政局的稳定,政局的稳定促使了经济的发展,繁荣的经济又提供了庞大的军费……如今之大唐,早已在国内形成了良性的循环,这些环节只要能够相辅相成,大唐的强盛便会一如既往的保持下去。 这是所有倭国有识之士最担忧的地方,他们认为财富是固定的,大唐从各国掠夺财富强化自身,那么各国大量损失财富,便会愈发孱弱,不堪一击…… 南渊请安挑了挑雪白的美貌,不怒自威的脸膛面向一声不吭的葛城皇子与中臣镰足,沉声道:“所以,倭国已然到了刻不容缓之境地,若是任由朝局动荡、吏治腐敗而不知改变,亡国之日不远矣。改革,势在必行……” 葛城皇子豁然抬头,心中巨震。 南渊请安的身份实在是太过显赫,留学中原三十载,历经隋唐两朝,知识渊博深谋远虑,乃是倭国所有儒者的领袖,号召力和影响力无与伦比。 既然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代表了国内最有知识的儒者阶层决定全力支持自己了么? 第一千七百八十七章 衣冠优孟 对比大唐来说,倭人无论在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等方面都全面落后,甚至落后的程度足有几百年,但这并不代表倭人愚蠢。 几百年倭人当真愚蠢,那些携带着最先进的文化漂洋过海而来的“渡来人”也足以给这个愚昧的民族带来智慧的光明…… 天朝上国一直是倭人崇拜仰慕的存在,俯首称臣早已成为血液里流淌的基因,汉人再是如何强大,倭人也能够接受,然而现在不仅是高句丽愈发强盛,就连百济与新罗这些以往在倭国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弟也渐渐强硬起来,这是自大的倭人绝对无法容忍的。 几乎所有倭人中的有识之士,都能够意识到改革的迫切…… 任何异常社会改革,都必须有一个主导者,可以是手执日月的帝王,也可是权倾天下的权臣。 当今倭国,皇极天皇高高在上,拥有着至高无上之地位,本应是知道改革的最佳人选,但是这位连续嫁给两位叔叔又抢了儿子皇位的美艳陛下,除了賣弄風騷以自己的身体服侍苏我氏父子以巩固皇权之外,在政治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苏我氏的权势天下莫及,可他们却是守旧势力的代言人,改革就意味着打乱旧有的利益分配方式,这与苏我氏的利益违背,所以苏我氏非但不会成为改革的主导者,反而会不遗余力的打击改革。 放眼倭国,能够有资格、有能力、有魄力担当改革之主导者的人,唯有葛城皇子…… 南渊请安已经点明他所代表的儒者阶层的态度,僧旻大师更是直接了当的看着葛城皇子,沉声道:“皇子殿下拥有天皇正统血脉,且年富力强,能力卓越,当挺身而出,带领吾等破除腐朽之制度,为大和国开创万世不易之基业!老朽固然无能,亦愿意以附骥尾,甘为犬马!”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雨水落在屋顶的瓦当上,一股一股的汇聚起来倾泻而下,滴落在窗沿下的青石板上,“叮叮咚咚”的声响犹如一枚一枚大锤,狠狠的敲在葛城皇子的心头。 葛城皇子呼吸急促,兴奋欲狂! 他着实没有料到,今日前来拜会老师,居然能够得到这等意外之喜…… 中臣镰足面色淡然,拈着茶杯缓缓的呷着茶水,却在案几之下轻轻踢了葛城皇子一脚。 葛城皇子浑身一震,从狂喜之中醒来,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正色道:“身为天皇子孙,自当以振兴大和为己任!纵然前途坎坷遍布、荆棘丛生,吾亦当奋勇向前,决不让老师与僧旻大师失望!” 僧旻大师呵呵一笑,神色欣慰。 南渊请安一张威严的脸膛却并未多少喜色,锐利的眼神看着葛城皇子,道:“世间之事,纵然心志坚定百折不挠,却也并不意味着便都可以取得成功。吾等意欲改革朝政,振奋国民之心志,必不可贪功冒进,要循序渐进才行。” 葛城皇子肃然道:“还请老师赐教。” 什么叫循序渐进? 自然是要首先取得可以主导改革之地位,这个地位,只能是天皇之位…… 可是意欲从皇极天皇和苏我氏手中夺取天皇之位,又谈何容易? 南渊请安道:“古往今来,但凡成就大功绩者,莫不是乾纲独断、心智坚韧之辈,皇子欲成就大事,当效仿大唐之皇帝。” 葛城皇子颓然道:“大唐皇帝英明神武,吾岂敢与之相提并论?” 僧旻大师摇头道:“不然!你可知大唐皇帝是如何登基上位?” 中臣镰足道:“听闻乃是谋逆篡位?” 关于李二陛下之事迹,固然早已天下流传,却并非谁人都能知之甚详,大多只是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早已丢失了真相。 僧旻大师道:“如今之大唐皇帝,当年尚是秦王殿下,因才能卓越功高震主,深受其兄太子建成之忌惮,屡次打压数次陷害,直至最终意欲将其除掉。秦王命在旦夕,不得不奋力一搏。他先是向其父皇高密,言及太子诸般罪状,其父皇将信将疑,下诏几位皇子前往皇宫,当面对质。秦王早已买通皇宫北门玄武门之守将,翌日入宫之时埋伏重兵于此,待到太子到达此处,便群起而杀之!而后更逼迫其父皇退位,成就帝王霸业!” 顿了一顿,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葛城皇子,道:“皇子眼下之处境虽然与秦王当年不尽相同,却同是遭受迫害,苏我氏意欲立古人大兄皇子为下任天皇早已朝野尽知,皇子若安坐不动,结局已定,唯有死路一条!秦王面对其兄太子建成,皇子面对权臣苏我入鹿,简直就是历史的复制。” 未等葛城皇子说话,南渊请安面容肃穆,饮着茶水,说道:“春秋时候,楚庄王宫廷有位艺人优孟,《史记·滑稽列传》形容他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优孟滑稽多智,常以调笑戏谑讽谏,他曾经劝谏楚庄王以大夫的礼仪厚葬爱马的不当之行。楚相孙叔敖深知优孟是位贤人,对其十分礼遇。孙叔敖死后,儿子很穷,优孟就穿戴了孙叔敖的衣冠去见楚庄王,神态和孙叔敖一模一样。庄王以为孙叔敖复生,让他做宰相。优孟以孙叔敖的儿子很穷为辞,并趁机对楚王进行规劝,庄王终于封了孙叔敖的儿子……后来,人们便用‘优孟衣冠’比喻擅于模仿他人。” 此言一出,就算是在愚蠢的人,也明白了南渊请安的意思。 既有珠玉在前,何不效仿之? 这回不仅葛城皇子目瞪口呆,连素来胆大的中臣镰足都吓到了…… 这岂止是兵变? 这简直就是要血溅板盖宫,来一场家族大屠杀…… 葛城皇子心中巨震! 老师是让他效仿大唐皇帝,血溅宫廷、逆而篡取?! 太刺激了,小心肝有点受不了…… 中臣镰足沉吟道:“天皇陛下乃是正统,若皇子逆而夺取,岂非背负不忠不孝之恶名?” 僧旻大师含笑摇头,道:“青史之功罪,民间之善恶,又岂是那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唐皇帝逆而篡位,杀兄弑弟迫父退位,可是现如今大唐朝野上下可有几人对此非议?隋炀帝修建运河,功在千秋,可是他三征高句丽弄得民不聊生哀怨沸腾,所以他是昏君,大唐皇帝杀兄弑弟,可他励精图治勤勉政务,赏罚分明整肃吏治,国势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他是明主……皇子,难道还不明白么?” 天下百姓也好,朝廷群臣也罢,大家并非十分在意帝王的个人品德,哪怕你是个十恶不赦之凶徒,干过数不尽的坏事,但只要能够对大臣们赏罚分明,能够让百姓们安居乐业,那么你就是一个好皇帝。 反之,纵然你是千古人杰道德典范,却疏于政务将国家治理得民不聊生,大家又岂会拥戴你呢? 葛城皇子乃是聪明灵透之人,听到此处,已是豁然开朗! 世间所有的一切,追根究底,都是攸关自己的利益。 赏罚分明,就能够保证大多数文武群臣的利益,所以他们会死心塌地的拥戴你;勤于政务、整肃吏治,就能够让天下百姓不被苛政所害,不被税赋所累,都能吃饱饭,自然都会歌颂你…… 中臣镰足却忧心忡忡,觉得南渊请安与僧旻大师有些冒进,出言提醒道:“可是苏我入鹿权倾天下,家中部民死士数千,不仅甘樫丘上苏我氏的山城易守难攻,更在飞鸟寺内囤积了数千僧兵,尽皆装备精良骁勇善战,万一失手,非但皇子难求活命,恐怕皇室亦将遭受其屠戮,吾等成为千古罪人矣!” 圣德太子的《十七条宪法》犹如绳子一般紧紧将苏我氏的野心绑缚,使之不敢升起谋朝篡位之心。可一旦效仿大唐皇帝那般刺杀苏我入鹿,谁敢保证不会使之彻底发狂,再也不顾后果悍然纵兵入京,将天皇一脉杀个干净? 苏我入鹿平素最是豪横残暴,诛灭天皇血脉这等事看似疯狂,但那个魔王却绝对做得出来…… 第一千七百八十八章 同床异梦 板盖宫,大极殿。 倭国民众愚昧,技艺落后,故而崇尚汉人,无论衣食住行尽皆效仿。推古天皇派遣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之使团,汇聚了倭国精英人士数十人,于大业三年前往大隋求学。贞观十年之时,这些使团尽皆返回倭国,带回了隋唐两代之文化技艺,仿造太极宫太极殿建造了这座大极殿。 即便是作为倭国京畿之飞鸟京,一应建筑布局,亦是仿造隋唐两代之长安,后来的国都平安京,更是完全复制了长安城……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园内花树之上,沙沙声响。 清冷的空气却驱不散屋内的温度…… 大极殿后的意见宫舍之内,檀香袅袅。 宽大的软塌上正上演着一场大战,身躯强健的男人后背肌肉虬结布满汗水,正不知疲倦的进行着原始的冲刺,在他身下,白皙娇小的女人星眸迷离秀发散乱,在一声高亢的娇呼声过后,修长纤美的四肢八抓鱼一般死死缠在男人身上。 发自灵魂的颤抖,仿佛与窗外的秋雨形成一股难掩的共振频率…… 大战方歇,云雨未散。 早有侍女捧着铜盆丝帕小心翼翼的上前,为两人清洁身子。 强健男人从榻上爬起来,任由侍女清理了下身,抓过一件袍子披在身上,敞着怀,露出胸前一撮黑绒绒的胸毛,大马金刀的坐在榻上,拎过放在一旁的一个茶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半壶水,这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这人四旬左右年纪,一张脸方方正正,关刀眉铜铃眼,鼻梁塌陷四方大口,虽然相貌丑陋,但身强体健肌肉虬结,浑身上下充满了雄性的阳刚魅力,蒲扇般的大手长满了粗茧,似乎拥有着可以掌握世间一切的力量…… 身后的女人在颤抖渐渐平息之后才回过神,放入从云端跌落一般绵软无力,在软塌上翻了个身,尽情展现美不胜收的线条,软嚅嗓音带着抱怨:“每一次都是这样,舒服完了便毫不留情的离开,从来不肯温存一会儿……” 她一只手支着下颌,侧身躺在榻上,秀发散乱的垂在肩头胸前,一张俏脸美艳魅惑,固然眼角有了浅浅的鱼尾纹,却未曾减弱半分美貌,反而多了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典雅。 紧致白皙的肌肤,柔顺丰美的线条,无一处不展露着惊人的魅力…… 男人眉头微蹙,继而舒展开来,测过身大手抚上修长的玉腿,将玲珑纤秀的玉足握在手里把玩,笑道:“怎地好像怨妇也似?臣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俱是为了陛下舒缓身心、攀登极乐,陛下应当好生奖励臣下才是,可不应这般埋怨怪罪,否则若是臣下惶恐,往后侍奉陛下之时心有障碍未能全力以赴,吃亏的可是陛下您自己……” “呵呵……” 女人轻笑一声,翻身坐起,任凭美好的身躯毫无遮掩的展现在男人眼前,美艳的俏脸扶起一抹幽怨,轻声道:“说的那么好听,真当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三两句话就被你弄得迷迷糊糊?” 男人露齿一笑,手上微微用力,调侃道:“陛下自然不会被臣下三两句话弄得迷迷糊糊,只会因为臣下奋力争先而失魂落魄……” “哼!” 任由男人的手攀援向上,女人咬着红唇,忍着酥痒,盯着男人道:“葛城与大海人俱是我的儿子,连我都任你予取予求,他们两个又焉能不对你马首是瞻,又何必定要扶持古人大皇子呢?古人大皇子固然有苏我家的血统,可睿智如你,难道不知这世间血统最是无用之物?” 男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收回那只已然摸索到桃园深处的大手,转过头去,默然穿衣。 女人坐在榻上,俏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作无奈的一叹,自榻上跪起身,伸出两条欺霜赛雪的手臂,从后边搂住男人粗壮的腰身,俏脸贴在男人背后,幽幽说道:“你总是这般无情,难道就只是将我当成你的玩物,想要发泄便予取予求,发泄完了便不管不顾?你与葛城之间争斗不断,可知我夹在中间,有多么为难……” 美人如玉,娇柔哀怨。 纵然是铁石心肠,怕是亦要化作绕指柔…… 男人却是毫无反应,径自穿好衣裳,轻轻拉开一双手臂,转身凝视女人的眼眸,淡然道:“陛下放下,纵然异日古人大皇兄继承天皇之位,苏我入鹿也答应陛下,绝不会伤害葛城与大海人两位皇子之性命。” 顿了顿,道:“陛下请暂且安歇,臣下告退。” 言罢,转过身去,龙行虎步的走出房门。 身姿熊健,绝绝无情…… “砰!” 女人一把将茶壶投掷于地,摔得粉碎。 侍女们吓了一跳,纷纷跪地俯首,心惊胆颤。 女人咬着银牙,丰满的胸脯一阵剧烈起伏,好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 狭长妖艳的凤目之中寒光闪现。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越国国守阿倍比罗夫有密奏呈递。” 女人回过神,从榻上迈步走下,张开双臂,侍女们赶紧站起,先是服侍她穿上雪白的中衣,继而将一件锦绣辉煌的衣袍披在她的身上,又将一头秀发绾起,戴上一座缀满珍珠的玉冠。 千娇百媚的美人,顿时凤仪天下、光芒四射! “宣!” 樱唇微张,语气清冽,霸气凛然。 一个宫人自屋外走进,躬着身子将一封信笺举过头顶,迈着碎步到了女人近前,恭声道:“陛下,越国国守阿倍比罗夫的密奏,快马加急送抵京中,请陛下御览。” “嗯。” 女人嗯了一声,深处纤长秀美的玉手,接过信笺,而后将其拆开,细细阅览。 一双修长婉约的秀眉渐渐蹙起…… 大唐居然派遣水师攻占了佐渡岛? 看到后来,却是怒气渐盛,猛地将信笺投掷于地,咬着银牙怒声娇叱:“唐人无理,简直狂妄!” 强占了佐渡岛,居然还跟倭国要赔偿、要割地? 纵然大唐强盛兴旺冠绝当世,可是这般将倭国当做可以任意欺辱之对象,亦让人忍无可忍! 女人秀眉扬起,冷声道:“立即宣召内大臣苏我入鹿,左大臣阿倍内麻吕,右大臣高向玄理入宫,唐人入侵国土,已然强占佐渡,商议如何退敌之策!” “是!” 宫人心中一紧,赶紧退出,匆忙前去通知诸位大臣。 ***** 皇极天皇收拾停当,前往前院的大极殿。 侍女打着雨伞,亦步亦趋的跟在身旁为其遮住细雨…… 院中景致优美,皇极天皇却无心欣赏,快步来到大极殿中,敛裾坐到御阶之上,俏脸一片阴沉。 刚刚与天皇陛下一席欢好的苏我入鹿尚未出宫,便被宫人通知天皇宣召,只得又折回来。迈步进入殿中,便见到皇极天皇已然端坐御阶之上,上前两步施礼道:“臣下,参见陛下。” “免礼,赐座。” “谢过陛下……” 苏我入鹿退了两步,跪坐在地席之上。 殿外秋雨淅沥,雨水滴落屋脊,顺着瓦当流下,溅落在屋檐下烧制成神兽模样的陶罐中,叮叮咚咚优美悦耳,极富韵律。 殿内却有些静谧…… 皇极天皇俏脸微凝,语气清冽,锦绣华服之下背脊挺得笔直,睫毛微微垂下,看也不看一侧的苏我入鹿,一副高贵圣洁不可侵犯的端庄摸样。 苏我入鹿却觉得有一股火热从心中升起。 越是高贵圣洁的女人,将之骑在胯下肆意鞑伐之时看着那慾仙慾死之美态,便越是能让一个男人得到至高无上的满足。想起刚刚在後宮之内,这位倭国至尊那完美的身体娇弱的求饶声,苏我入鹿蠢蠢欲动,差一点就挺身而起,将其摁在这代表了倭国至高无上权利的大极殿上…… 殿外脚步声响。 苏我入鹿只得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心内火热的慾念,将目光从皇极天皇娇媚魅惑的娇躯上移开…… 第一千七百八十九章 唐人凶猛,当避其锋芒 大极殿。 倭人崇尚汉人,从秦汉以降,无不奉汉人华服为美、崇汉人文章为典,衣食住行、礼仪文字,无不效仿汉人,每每商贾自汉人那边捣腾来几样稀罕东西,倭国便会蜂涌竞购,得之者洋洋得意,羡煞旁人…… 这飞鸟京更是如此,从宫殿庙宇,至城阙规制,莫不是仿造长安而来。 由“大极殿”之名便可看出,汉家文化在倭人眼中,不啻于上古神明所遗存之血肉发肤…… 门开五进的大极殿内,一应陈设都是从前往隋唐长安之僧人学者口中描述的太极殿所效仿,青铜的兽炉放在四角,燃着檀香,平整的地板光可鉴人,湿冷的空气自殿上穿流,令人神思清虑。 皇极天皇一身锦绣凤袍坐在御阶之上,俏脸冰冷,面无表情,苏我入鹿一身唐朝样式的直缀,宽袍大袖气势浑然,跪坐在下首沉着脸,双手放在腿上,双眼微微阖起,仿佛已经睡去。 两人相对沉默,刚刚後宮之内的缱绻柔情似乎都被这沥沥秋雨冲刷干净,转眼温情斩断,相顾无言。 很是诡异…… 秋雨沥沥,已然下了半天非但未有丝毫减弱之势,反而渐渐大了起来。 一片宫阙都蒙在秋雨之中,远山如黛,入眼青黄。 半个时辰之后,两位老者才前后脚抵达大极殿…… 前者年逾六旬,身材干枯瘦小,一张刀条脸上满是皱纹和密密麻麻的老年斑,脚步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能被一阵风吹倒。另一人年轻一些,却也老态龙钟,一双三角眼开阖之间精芒闪烁。 “老臣阿倍内麻吕,参见陛下。” “老臣高向玄理,参见陛下……” 两位老者先后施礼,皇极天皇冰冷的俏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纤手抬起,略微示意,温言道:“二位皆乃大和之功勋,何须如此多礼?今日急招二位入宫,实在是有天大之事与诸位商议,还请快快入座。” “是……” 两位老者先后入座,尽皆跪坐在苏我入鹿的对面。 苏我入鹿微微颔首示意,高向玄理微笑予以回应,阿倍内麻吕则耷拉着眼皮,对苏我入鹿的致意视而不见…… 苏我入鹿眼皮子跳了跳,狠狠的瞪了阿倍内麻吕一眼,再不理会。 高向玄理面向皇极天皇,恭声道:“未知陛下急招吾等入宫,是有何等要事商议?” 皇极天皇,轻叹一声,将阿倍比罗夫急送入京的那封密奏拿出来,自有侍立一旁的宫人上前接过,转递给高向玄理。 三人分别传阅。 之后纷纷皱眉,沉吟不语…… 唐军水师居然强占佐渡岛? 这可是大事,稍微处理不慎便将会便对极其恶劣之局势,谁也不敢轻易妄言,需要细细思虑之后,方可做出决断。 皇极天皇自然知道事情之严重,也不催促,吩咐宫人给三位大臣奉上香茶,便静静的坐在御阶之上,一双凤目不停的在三人面上扫过…… 清冷如霜。 三位大臣喝着茶水,各自沉吟,斟酌着信笺上带来的震撼。 信上说大唐水师之所以强占佐渡岛,是因为有唐人被岛上的兵卒所奴役,被迫下到矿井开采矿石,并且因此而被虐杀。唐军水师北上流鬼国递交大唐皇帝之国书,行至佐渡岛,正逢岛上虾夷人暴亂,有人外逃,巧遇唐军水师告知岛上情形,唐军这才悍然登岛,将之强占。 对于信中所描述之事实,三位大臣觉得应该是事实之真相。 佐渡荒凉,孤悬海外之岛屿并无多少人口,且一南一北两条山脉,唯有中间两山夹峙之处有些许良田,不至于使得唐军引起开疆拓土之贪念。至于岛上的银矿……说实话,别说强盛的大唐,就连倭国这些贵族都未曾看在眼中。 岛上采矿之人只是一些贵族派去几个闲散的管事召集一些工匠随意为之,白银不比黄金与铜,不是货币,亦算不得贵重之物,不过是用来打制一些器皿首饰亦或是其他精美器具,没人重视。 也正是因为如此,贵族们派去岛上开矿的奴隶于部民数量极其有限,越国在岛上的守兵也少得可怜,这才导致岛上官吏银矿的管事们时不时的劫掠过往客商,以及抓捕奴役虾夷人充当矿工…… 亦即是说,唐军攻占佐渡岛看似蛮不讲理,实际上确实是倭国这边有错。 道理不在自己一边,唐军又来势汹汹,偏偏佐渡岛乃是倭国八岛之一,是神赐之地,绝对不能割让……这就难办了。 高向玄理捋着胡须,蹙眉道:“唐军蛮横,几百万贯的赔偿简直匪夷所思,不过以我之见,想必亦是狮子大开口而已,不妨派人前去与其斡旋商议,稍稍赔付一些。唐人要的不过是颜面而已,若是有一个台阶下,料想并不会不依不饶。” 皇极天皇未等说话,苏我入鹿已然瞪眼喝叱道:“简直荒谬!唐人嚣张跋扈,若是一味退让,必然得寸进尺,届时我倭国威严何在?右大臣口口声声割地赔款,难不成是想要在唐人面前表功,试图返回祖庭,认祖归宗不成?” 高向玄理气得胡子乱翘,怒目相向:“内大臣休要血口喷人!我虽然有汉人血脉,可当初乃是居住于辽东,现在是高句丽之领地,难不成内大臣是让我前去高句丽不成?吾家自从祖上渡海来到倭国已然三百年,在此繁衍生息,何曾有过异心?若是按照内大臣之说法,倭国几十万‘渡来人’,岂非皆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话万万说不得!” 倭国的统治阶级当中,“渡来人”虽然不曾成为贵族,但是有文化、有技术、有能力,乃是中坚力量。一旦苏我入鹿这番话传扬出去,你让那些“渡来人”的后代怎么想? 转瞬之间便会政局跌宕…… 皇极天皇秀美微蹙,清声道:“内大臣还请慎言。” 苏我入鹿也自知言语有些过分,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皇极天皇凤目看向一直沉默的阿倍内麻吕,无奈道:“左大臣不知有何看法?” 面前三人,便是朝廷的中坚,却分属各自的势力,平素明争暗斗,互不相让。 内大臣苏我入鹿支持古人大兄皇子,右大臣高向玄理与南渊请安等人交厚,一贯是葛城皇子的坚定支持者,而看似垂垂老矣的左大臣阿倍内麻吕,则是自己最忠实的班底…… 小小一个倭国,庙堂之上却各怀机心,导致政局一盘散沙,若是有朝一日大唐当真渡海来攻,大家各自为政各有谋算,岂不是亡国灭种近在眼前? 阿倍内麻吕似乎老眼昏花,颤颤巍巍道:“陛下明鉴,唐人强悍,其水师更是凶猛,东海上海盗之鲜血染红了大海,在林邑国屠戮无数,依老臣愚见,还应避其锋锐才是上策。” 苏我入鹿怒道:“唐人已然欺负到了家门口,若是一味忍让,说不得明日唐人之水师便会兵临难波津,届时你还会不会说这等浑话?” 难波津便是大阪,乃是飞鸟京之门户,若由难波津登陆,当可长驱直入抵达飞鸟京。飞鸟京附近固然有多武峰和甘樫丘、飞鸟川等山丘拱卫,可是没有一座绝对的高山能够阻挡大唐之悍卒,一旦周围的山丘被突破,建在平原之上的飞鸟京便会如同一个妙龄少女被撕碎了衣服,予取予求…… 阿倍内麻吕微微阖着眼帘,轻飘飘说道:“现在被唐人抓了把柄,若是能破财消灾,又何必兵戎相见呢。” 苏我入鹿摇头道:“怕是唐人不肯让步,数百万贯,国库拿不起。” 阿倍内麻吕不以为然:“没有谈过,内大臣又怎知谈不拢?” 苏我入鹿闭嘴不语。 他这人勇武无双,但是智慧谋略却比父亲苏我虾夷差得太远,这等口舌之争,更非是老奸巨猾的阿倍内麻吕对手…… 高向玄理也不发言,看来不打算驳斥阿倍内麻吕的说法。 皇极天皇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派人前去先与唐人谈谈,却不知派何人前去为好?” 苏我入鹿道:“依微臣之见,葛城皇子身份尊贵,又足智多谋,实乃前往佐渡与唐人谈判之最佳人选。” 高向玄理大吃一惊,连忙道:“岂能如此?葛城皇子乃是天皇血脉,唐人蛮横,万一猝下杀手,那可如何是好!” 这苏我入鹿着实歹毒,若是葛城皇子前往佐渡,即便唐人不下杀手,估计也逃不过苏我氏死士的暗杀…… 第一千七百九十章 密谋夺权 皇极天皇俏脸清冷,看向阿倍内麻吕,问道:“左大臣以为如何?” 阿倍内麻吕老眼昏花,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嘟囔着道:“葛城皇子天资聪慧,魄力非凡,定能不辱使命。” 高向玄理脸色都变了,争辩道:“两军交战,何以将皇子派去斡旋?此举着实太过危险,还请陛下三思。” 苏我入鹿插言道:“唐人势大,葛城皇子前去正好可以宣示天皇之重视,必能事半功倍。” 高向玄理还欲再说,皇极天皇轻轻拂了拂衣袖,凤目微垂,淡然道:“既然内大臣与左大臣尽皆认为葛城皇子合适,那就宣召让葛城皇子前去吧……皇子乃是天皇血脉,守卫天皇之国土乃其职责,纵然有些凶险,又怎可知难而退呢?此事就此决定,诸位暂且退下吧。” “是!” 高向玄理无奈,只得站起身匆匆离去,前去寻找南渊请安等人,商议如何才能保全葛城皇子之法…… ***** 飞鸟川东麓,桧隈寺。 此处地势平缓,依山傍水,紧扼飞鸟京之南面门户,乃是“渡来人”除去南渊之外最大的聚居之地。 临近黄昏,雨仍未停。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了山坡上青黄相间的草木,然后束聚成流,汇入溪河,注满了一条条河流。 寺内遍植松柏,纵然已经入秋,雨水洗去尘埃,入目一片青翠。 一间白墙黛瓦的禅室之内,南渊请安、僧旻、葛城皇子等人俱皆在座…… 禅室内光线有些昏暗,窗户紧闭,燃了檀香。 地席上主人团团围坐,葛城皇子咬牙切齿道:“苏我奸贼欲致我于死地,誓与其不共戴天!” 南渊请安依旧一连威仪,紫膛脸上满是郑重之色,沉声道:“苏我氏之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此番皇子北上佐渡岛,必定艰险重重。虽然陛下已然下诏,不得不去,却也要做好预防,万万不可大意。” 葛城皇子道:“老师放心,学生此行叫带上府内死士侍卫,沿途多加警惕,量那苏我入鹿亦不敢大张旗鼓行事,还请不必担忧。” 南渊请安略微点头,却依旧忧心忡忡。 高向玄理道:“纵然今次无恙,可苏我入鹿之决心必然难改,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下一次他又弄出何等诡计,谋害皇子殿下?依我看,不若先下手为强,将苏我氏连根拔除,方是上策!” 此言一出,在座诸人皆是一惊。 僧旻雪白的美貌蹙起,谨慎道:“此事万不可大意,还应从长计议为好,若无万全之策,切不可轻举妄动。” 苏我氏掌握着倭国最多的军队、最多的部民,财雄势大实力强横,万一未能将其铲除,必然后患无穷…… 众人深以为然。 高向玄理急道:“世间哪里来的万全之策?形势紧急,若被那苏我入鹿占得先机,一旦皇子有损,吾等悔之晚矣!被此獠扶持古人大兄皇子登基,倭国军政大权将尽皆落入其手,吾等怕是难得善终!” 南渊请安略作沉吟,也道:“此言有理,有心算无心,未必便不能诛杀苏我入鹿。只要此獠身死,其父苏我虾夷已然垂垂老矣,纵然苏我氏兵强马壮,怕是亦会当即溃散。” 旁边另有一人献策道:“三日之后,便是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使节前来飞鸟京入宫朝贡之日,吾等何不事先在宫中埋伏重兵,等到苏我入鹿上殿之时一举杀之?” 这人三十岁许,尖嘴猴腮,模样甚是丑陋。 乃是宫廷禁卫首领海犬养胜麻吕。 倭人的名字很多后边都带有“麻吕”二字,这两个字主要出现在男性名字里,亦可表示这是一位官员,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 葛城皇子震惊道:“岂可如此?那苏我入鹿力大无穷勇冠三军,可生裂虎豹力能扛鼎,想要在大极殿上将其袭杀,谈何容易?” 放眼倭国,没人敢忽视苏我入鹿的武力,此人天生神力勇悍无比,且性情乖张暴戾,一旦袭杀失败,此人必然发飙,搞不好便是血溅大极殿的悲剧…… 海犬养胜麻吕道:“届时我把守宫门,可让其解下佩刀,就算此獠再是勇武,手无寸铁又怎是吾等的敌手?到时候我与几名刺客死士埋伏在两侧偏殿,一起发力冲出去将其斩杀,大事可成!” 众人琢磨一番,觉得固然凶险,但成事的几率不小。 正如高向玄理所言那般,世间何事没有风险呢?与巨大的收益获利相比,区区风险可以为之一搏…… 葛城皇子信心大振,忍不住磨拳擦掌,不过想起一事,问道:“就算苏我奸贼授首,可是其家中部民死士僧兵数千,这些人一点收到苏我奸贼死讯,想必定然会集结冲击皇宫,届时京中必然大乱,为之奈何?” 苏我氏经营十数代,底蕴深厚实力强横,其位于甘樫丘的宅邸便是一座山城,依山而建坚固非凡,易守难攻。尚有位于飞鸟寺的数千僧兵,届时怒而兴兵为苏我入鹿复仇,飞鸟京必将遭受大乱,说不定稍有不慎便会被攻入皇宫,那可就悲剧了…… 南渊请安沉声道:“此事勿用担心,大家只需将苏我入鹿斩杀与大极殿,那边是大功告成,至于苏我氏的部民僧兵,交由我来解决。” 众人虽然不知他用什么方法去解决苏我氏忠心耿耿的部民僧兵,但是南渊请安素来稳重多智,若无把握,断然不敢说出这般肯定之话语。故而尽皆点头,一片振奋! 高向玄理道:“陛下虽然颁诏,命皇子北上佐渡与唐人斡旋,但此时不宜离京,暂且躲一躲,待到三日之后大势已定,在另行商议如何应付唐人也不迟。” 诸人一起点头。 这等时候,葛城皇子是万万不能离开飞鸟京的…… 葛城皇子道:“那我就在这桧隈寺中躲避两日,待到三日之后,吾等一起入宫,布下天罗地网,诛除苏我奸贼,匡扶天皇血脉,振兴大和!” “振兴大和!” “振兴大和!” 一阵压抑的呼喝在禅室内响起,振聋发聩,却被屋外淅沥的雨水隔阻,不虞传扬出去被人听到…… 在座之人皆是倭国有识之士,汇聚了皇族、大臣、学者、武将,誓要推翻苏我氏的强横统治,将至高无上之皇权纳入天皇之掌控,并且推动改革,取缔以往腐朽之制度,一切向大唐学习。 这些人都相信,一旦将权利攫取在手,必将率领倭国走向一条富强的康庄大道,假以时日,定能够与强横之大唐争一日之短长! ***** 就在飞鸟京的秋雨淅淅沥沥,一众野心勃勃之辈充满野望试图攫取倭国之至高权力之时,远在本州岛最北端的陆奥国,也被连绵的阴雨所笼罩。 天上乌云密布,漫长的海岸线上风急浪涌,无数破旧的船只乘风破浪,抵达平缓的海滩…… 等到船只搁浅,船舷两侧立即涌出无数身着皮具革甲的兵卒,他们士气高昂的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挥舞着手里雪亮的兵刃,咬着牙发足力,向着岸上争先恐后的冲去。 他们知道岸上不远的八幡神宫里驻扎着精锐的倭兵,可他们无所畏惧! 因为他们更知道就在八幡神宫的后面,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肥沃的土壤充沛的河流,孕育着无数的粮食,曾经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虾夷人!然而贪婪而残暴的倭人却将他们从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上驱赶出去,不得不在冰天雪地的虾夷岛上苟延残喘…… 现在他们回来了! 他们有了最好的甲具,有了最锋利的兵刃,他们是天生的猎人,骨子里流淌着祖祖辈辈与猛虎豺狼搏命的勇气,哪怕部族中青壮的人数已然没有以往的十分之一,可他们依然相信自己的力量在强大的武器装备之后,足以将所有的倭人碾成碎片! “杀!” 冲在最前的一个青年武士手里的横刀高高举起,雪亮的刀尖所向,正是山丘之上的八幡神宫! “杀!” 无数虾夷人青壮红着眼睛,撒开腿向着山丘冲去! 这里是已然离开百年的故土,一代又一代的虾夷人隔海远眺热泪盈眶,无时无刻不在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故土! 这里是虾夷人的家园,长草掩盖了祖先的坟冢,曾经肥沃的土地已经荒芜,需要无数鲜血去灌溉河流,去洗刷屈辱! 不是倭人的血,就是虾夷人的血! 第一千七百九十一章 进击的虾夷人 八幡神宫建在一处低矮的山岗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平缓漫长的海岸,当哨兵从高高的望台上发现海岸上宛如退潮时涌上沙滩的蟹群一般密密麻麻的虾夷人,随即便吹响了示警的螺号。 神宫中的僧侣开始祷告,祈祷万能的八幡神能够镇守倭国的土地,祛除所有的灾厄,庇佑倭人的平安,并且降下天弓神箭处死所有的恶魔…… 而驻扎在神宫中的倭兵则在首领的统御之下,打开山门冲了出去。 他们从来未将愚昧的虾夷人当做对手,那是一群食不果腹的下等种族,根本不配拥有世上最肥沃的土地,将他们敢去冰天雪地的虾夷岛已经是天皇陛下的恩赐,现在居然斗胆侵略倭人的土地,定要将这些愚蠢的虾夷人杀得干干净净,让他们知道勇武的倭人不可战胜! 数百年来无往不胜的战绩使得所有倭人都对虾夷人充满了蔑视,所以他们根本未曾注意到现在的虾夷人早已今非昔比…… 所以倭兵根本没有采取固守神宫居高临下这等最稳妥的战略,而是倾巢而出,打算在虾夷人进攻之时顺势而下,一个冲锋便将其击溃。 面对这群愚蠢的渔夫,哪里用得着什么战术战略? 等到半山坡处两军相逢,倭人才感觉到不对劲…… 以往数百年间与虾夷人的战争之所以无往而不胜,最大的原因在于精良的兵械、严谨的操练,每逢战事,倭兵装备优良训练有素,一群连冶炼青铜都不会的虾夷人手无寸铁,只是凭着一腔血勇如何能够获胜? 然而现在却大大不同。 这群虾夷人不仅各个手持横刀长矛,甚至还有大多数人穿戴了皮具护甲,双发战在一处,虾夷人进退有据相互支援,居然与一个照面便有数十倭兵被砍翻在地,鲜血狂涌,一片哀嚎。 获得唐军制式装备的虾夷人更经受了唐军的操练,固然不可能突然之间便跃升为一等强军,但是面对倭兵已然全面占优,再加上倭兵疏忽大意,便注定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以前的倭兵军械精良、训练有素,面对愚昧的虾夷人优势巨大,可是这些让他们引以为傲的优势在唐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一场屠杀开始…… 世世代代饱受凌辱的虾夷人仿佛打了鸡血,以往在他们面前骁勇善战的倭兵不复存在,现在与他们对战的就只是一群各自为战的蠢货,当横刀的利刃割破面前倭兵的咽喉,当锋锐的长毛刺入倭兵的胸膛,虾夷人终于找到了几百年亦未曾有过的胜利感觉。 太爽了! 他们挥舞兵刃悍不畏死,不仅冲垮了面前这伙倭兵,更顺势攻上山丘,杀入八幡神宫。 嘴里念着咒语,身上穿着奇异衣服的僧侣正在大殿上祷告,希望万能的八幡神能够祛除恶魔庇佑倭人,便被一拥而入的虾夷人杀了个干干净净。万能的八幡神化身为泥胎陶塑,冷漠的坐在大殿之上,冷眼看着他的子民信众在虾夷人的屠刀之下哀嚎惨叫,猪狗一般屠杀…… 虾夷人已然完全疯狂。 数百年间所承受的屈辱犹如一座座压抑着的火山,一朝喷发,所爆发出的狂霸能量足以毁天灭地! 扫荡了八幡神宫,鲜血染红了青砖地面,整座寺庙被尸体填满之后,虾夷人热血未冷、战意未消,嗷嗷叫着又从寺庙后面的山坡冲入平缓宽阔的平原,见人就杀! 他们不仅要夺回被倭人占据的土地,回到祖先生活着的地方,更要一路杀到飞鸟京,将倭人斩尽杀绝,将这个邪恶暴戾的种族从这块土地上彻底抹去…… ***** 没有一个倭人认为早已被赶到极北之地虾夷岛的虾夷人还能够拥有反抗的力量,所以整个边境一片空虚,除去沿海有一些战略重地布防倭兵预防海盗之外,根本全不设防。 所以当装备了唐军兵械武器并经受唐军训练的虾夷人自陆奥国的沿海登陆之后,几乎未曾打几场像样的战斗,便摧枯拉朽一般撕碎倭人的各处城镇,狂飙突进! 这一支汇聚了虾夷人绝大多数青壮的部队势不可当,他们的首领是吉士驹的弟弟吉士骏,这位虾夷人当中少有的有勇有谋之年轻俊彦,接受了唐人的建议,并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率领麾下兵卒扫荡一个个倭人聚居之地,以消灭倭人为目的,所过之处死尸枕籍、血流成河。 陆奥国上下大惊失色,一面派人急速向飞鸟京告急求援,一面组织青壮奋起抵抗,最后连僧侣都派上战场试图阻挡虾夷人的进击。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长达两年的正规军事训练,大量唐军淘汰下来但是远比倭兵精良得多的兵械武器,使得虾夷人军队纵然只有千余人,却依旧神挡杀人佛挡杀佛,狂飙突进锐不可当。 虾夷人的战术意图非常明显,他们有时突入内陆闪电袭击倭人的城池,一击得手,立即远遁,退往沿海接受船队的辎重补给,再沿着海岸线一路向着飞鸟京挺进。 这使得倭人阵脚大乱,完全捉不住虾夷人的行军路线,对于虾夷人的攻击目标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能被动挨打。 月余之间,本州岛北部各处城池风声鹤唳…… 陆奥国尚未组织起哪怕一次有成果的反击,整个国境已经被虾夷人搅合得稀巴烂,无数倭人百姓哭爹喊娘携家带口的向着男方逃窜,不逃不行,虾夷人心中满是仇恨,手段比之当年倭人施加于他们身上的更加残酷暴虐,男人无论老幼尽皆诛杀,女人则全部俘虏,即当成劳作的奴隶,也当成繁殖的工具。 陆奥国国守在青叶城聚集了陆奥国最后的三千青壮,希望能够依托坚城固守,只要撑过一个月,来自飞鸟京的天皇援军便可抵达,届时区区千余虾夷人唯有授首灭亡之下场! 然而,陆奥国的都城青叶城连一天都没坚持住…… 坚固的青砖城墙高大厚重,倭兵站在城头,眼睁睁的看着两个虾夷人将一个黑黝黝的东西放在一块撬起的城砖空隙里,然后“轰”的一声地动山摇,一大片城墙瞬间倒塌,城上倭兵鬼哭狼嚎,死伤不计其数。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他们不明白是何等力量能够瞬间摧毁坚固的城墙,抬头仰望天空,每个人都心惊胆颤。 原本誓死保卫家园的倭兵在这等忽如起来的“神迹”面前瞬间崩溃,他们自认拼了命可以抵挡住虾夷人,可是就算他们有九条命,却如何抵挡得住神佛降怒? 连八幡大神都不能庇佑它的子民信众,怕是末日已然降临…… 其实何止是他们?城下的虾夷人也吓得伏在地上默默祈祷,希望神雷天降只是去惩罚那些暴虐的倭人,他们虾夷人可是最最虔诚的信徒。 直到吉士驹举着横刀当先从倒塌城墙的缺口冲进去,虾夷人才如梦初醒,纷纷战役高昂的紧随其后,杀入城内。 幸存的倭兵早已匍匐在地,举手投降…… 然而虾夷人的策略始终不变,他们明白现在争夺的不是一城一地,否则纵然抢夺回来,也终究会被人口占据绝对优势的倭人抢回去,所以他们只杀人,不要城池,甚至连库房里的财富都不要! 只要杀光了倭人,天大地大,还不是由着他们虾夷人放牧紫筑岛、饮马飞鸟川? 杀光了倭人,什么都是虾夷人的…… 当青叶城内所有青壮丁口被屠杀一空,吉士驹踩着漫过青石板的鲜血步入城内。 吉士驹一身戎装浑身浴血,站在宫阙之前,手里拎着陆奥国国守的首级,裂开白牙,冲着大兄笑。 上前狠狠的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吉士驹眼中充满赞赏和喜悦:“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兄弟,不愧是虾夷人的子孙!就这么一路向前吧,不要停下,一直打到飞鸟京,那个时候唐人会出面斡旋,为我们虾夷人争夺一片在太阳底下生存的土地!” 他很清醒,并没有被眼前势如破竹的顺境迷失神智,从而膨胀骄傲。 倭人人口众多,现在虾夷人能够如此狂飙突进连战连捷,不过是因为倭人猝不及防而已,一旦倭人缓过神来,区区千余虾夷精锐,如何敌得过倭人举国征调之兵力? 唯有在倭人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的占据更多的土地,等到虾夷人的突进露出颓势,那边是唐人出面的时候了。 唐人出面,那就意味着这场战争即将会终结,起码也是暂时的终结,因为吉士驹明白,唐人不在乎虾夷人和倭人的战争,但是唐人绝不容许这片土地上只剩下一个种族。 无论虾夷人还是倭人,谁也不能灭亡,谁也不能一家独大,唯有针锋相对、相持不下,世世代代的将仇恨延续下去,谁弱小就支持谁,谁强大就打击谁,这片土地上烽烟不灭杀戮不断永无宁日,那才是唐人的最终目的。 吉士驹不在乎。 第一千七百九十二章 以夷制夷 “我们虾夷人纵然再是剽悍,无奈人口太少,这么大的土地单凭我们自己是守不住的。你要永远记着,放弃尊严,依附于大唐,那才是我们虾夷人得以生存的依仗,一旦失去了与唐人的友谊,便是虾夷人灭亡之日,迟早被倭人连皮带骨的吞掉,渣滓都剩不下来……” 卓立在青叶城尚未坍塌的另一半城头,吉士驹这样告诫自己的兄弟。 他深谙汉学,懂得“远交近攻”的道理,唐人支持虾夷人不是为了什么友谊,不过是借以削弱、牵制倭人罢了,而虾夷人不能为了所谓的尊严就自作主张,远离唐人。 虾夷人的方向,就是努力成为对大唐有利用价值的那一个,否则离开唐人的支持,倭人反攻只是虾夷人根本无法抵挡,说来说去,还是虾夷人的人口实在太少…… 若是有朝一日亡族灭种了,还谈什么尊严? 吉士驹是典型的虾夷人,拥有着虾夷人所有的特征,肤色黑黄,体毛浓密,腿长腰阔,头大颧高。一身戎装站在城头,迎风而立,气势雄浑神情剽悍,宛如战神。 他自知脑子没有大兄好使,所以从小到大对大兄言听计从,从不违逆。 兴奋的搓了搓手,吉士骏问道:“那‘神雷’之威力惊天动地,若是大兄能够多多弄来几个,这一路攻城拔寨,岂非势不可当?” 吉士驹摇头苦笑:“你以为那等神兵利器,唐人能够随便给我多少?没有下一次了。不过你放心,陆奥国被咱们折腾得天翻地覆,不仅周边的封国风声鹤唳,飞鸟京那边也必然会有所反应,剿灭我们的大军有可能现在就已经在路上了。” 吉士骏神色狰狞,狠狠拍了拍胸膛,大声道:“大兄放心,就算倭人来多少,咱也让他来得去不得!” 有了唐军的装备,又经受了唐军的训练,吉士骏信心空前膨胀! “不不不,不要去跟倭兵硬碰硬,那样做没有一点意义,我们只需要避重就轻,专门杀伤倭人人口即可,等到倭国的大军倾巢而出前来剿灭我们……我们就会下海登船,直抵难波津!” 难波津是飞鸟京的门户,一旦虾夷人的大军出现在难波津,天皇居住的飞鸟京便近在咫尺,那个时候,唐人的舰队便会适时的出现…… 攻陷青叶城之后,虾夷人的军队弃城不顾,一路沿着海岸线向南疯狂挺进,所过之处,杀人盈野,血流成河。 当虾夷人横渡利根川出现在常陆国的土地上,整个倭国都震动了…… 吉士骏率领虾夷勇士攻城拔寨烧杀抢掠,吉士驹则紧随其后,对前来依附的各族勇士予以招安。倭人素来残虐,对于外族残酷镇压,不仅仅是虾夷人与其有着血海深仇,其余三韩的后代、甚至零星汉人的后裔都深受其害,此时见到虾夷人如此之强大,纷纷前来依附。 转眼之间,千余虾夷人的部队编入一些外族的精锐,人数便凭空翻了一倍,愈发的兵强马壮声势浩大!相模国调集了两千倭兵陈兵边境,试图阻挡虾夷人的突进,却在虾夷联军的冲击之下溃不成军,任由后者长驱直入。 所向披靡的虾夷人已经成为各个封国的噩梦,上总、下总、甲斐、伊豆等国一方面紧急调集军队合兵一处,准备抵抗虾夷人,另一方面向飞鸟京告急,希望天皇能够派遣精锐军队前来,剿灭虾夷人。 然而屡次三番的告急文书进入飞鸟京,却犹如石沉大海,包括天皇陛下在内的整个京畿毫无反应…… ***** 时间回到葛城皇子离开飞鸟京北上之日…… 新罗使节抵达难波津,弃船登陆之后,在倭国官员的陪同之下,径自前往飞鸟京。 京畿官员多有不满。 “三韩”虽然饱受中原王朝之威胁,但山高路远,中原王朝除非大规模的征伐,否则轻易不会对其擅动刀兵,而倭国与“三韩”仅仅隔了一道海峡,军队朝发夕至,对“三韩”的威胁远远大于中原王朝。 倭人好战而暴虐,“三韩”饱受其害,苦不堪言,唯有时常进贡以示臣服,换取倭人罢战…… 然而今年朝贡,新罗居然只是派遣金春秋的儿子金法敏前来,此乃大大之不敬! 但是当金法敏在难波津登陆之后来到飞鸟京,非但不曾第一时间入宫觐见天皇陛下,反而径自前往飞鸟寺拜会隐居其中早晚参禅的苏我虾夷之后,朝堂之上一时失声…… 新罗人这是要干什么? 真以为攀上唐人的大腿,便能将倭国视若空气了么? 可就算你不将倭国放在眼内,却也不能不觐见天皇陛下反而去求见苏我虾夷啊…… 这是要搞事情。 朝中官员纷纷闭嘴观望,想要看看新罗人到底耍什么把戏。 天皇陛下在板盖宫里摔了杯子,破口大骂新罗人蓄意挑衅不知死活,却也拿金法敏没什么办法。从情理上来说,其父金春秋身为新罗王室之中的掌权者,与苏我虾夷乃是忘年好友,金法敏前来飞鸟京,首先代替其父问候苏我虾夷,合情合理。其次,现如今新罗与大唐结成联盟,倭国就算想要治金法敏的罪,跟新罗翻脸,亦不得不顾忌唐人的反应。 别以为唐人山高水远鞭长莫及,现如今就有一支舰队霸占着佐渡岛不肯离开呢…… 大唐的威慑,哪怕远隔重洋,亦是迫在眉睫! ***** 金法敏与王玄策一先一后,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踏入飞鸟寺。 这座寺院乃是乃是当年苏我虾夷的父亲苏我马子发下宏愿之后,历经父子两代,聘请了高句丽多位建筑大师方才建成。寺庙中心处有三座金堂拱卫佛塔,前后左右屋宇连绵,气象恢弘。 金法敏与王玄策先在正殿参拜了高达一丈的全铜铸造的大佛,上了香,而后才在偏殿之内见到曾在倭国朝堂叱咤风云数十载,一手扶立三位天皇的超级权臣苏我虾夷…… 这位年逾六旬的老者并未如想象中一般风烛残年,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雪白的丝织罗袜,跪坐在蒲团上,瘦小的身躯背脊挺直,长眉的眉角微微下坠,剔着光头,俨然一位得道高僧。 见到金法敏与王玄策一先一后进入屋内,苏我虾夷睁开眼皮,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伸出枯瘦的手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在他面前,放置着一张精美的雕花案几,上面是一套陶制的茶具,正有茶香自造型古拙的茶壶中袅袅透出。 王玄策心中一哂,侯爷发明的炒茶之法果然惊世骇俗,这才几年的功夫?茶叶俨然已经成为全天地下所有上流社会的必需之物,争着抢着给大唐贡献更多的税赋。 当然,作为炒茶之法的创始人,流入房俊口袋的财富更是一个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 金法敏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小侄奉父亲之命,前来给伯父问安。” 苏我虾夷瘦削的脸上洋溢着和蔼慈祥的笑容,微微颔首,道:“令尊有心了,快快入座。” 金法敏并未依言入座…… 苏我虾夷雪白的眉毛轻轻一挑,这才看向跟在金法敏身边的王玄策,并未说话。 王玄策一揖及地,恭声道:“大唐华亭侯麾下小吏,奉吾家侯爷之命,前来拜会前辈。” 苏我虾夷看似混浊的老眼当中闪过一丝光亮,淡然道:“这可是贵客了,却不知你们那位侯爷既然赖在佐渡岛不肯离去,却又为何派你来见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若是以为从我这里可以得到割让佐渡之承诺,那可就让你们失望了,我都快老死了,说的话早就不算数了……” 不是“我不帮你们”,而是“我已经说话不算数”,这其中看似区别不大,实则却是蕴藏玄机…… 王玄策玲珑剔透,只是听了这么一句,心中便已经大定。 看来倭国朝廷权力之争已然白热化,自己这一趟的任务定然轻松完成…… 第一千七百九十三章 苏我虾夷 能将倭国朝政把持数十年,屡兴废立帝王之事,岂能是一般人? 这等人杰纵然垂垂老矣,亦是老而弥坚,绝不会说一句废话,更不会将自己的意愿表达错误…… 王玄策自如的坐在金法敏身侧,与苏我虾夷相对,笑道:“前辈欺我不知倭国之事么?所谓虎老雄风在,您即便是坐在这飞鸟寺中参禅悟佛,却不知有多少人的眼睛在看着您的一举一动,哪怕您只是打个喷嚏,怕是照样有人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这话还真不是恭维。 倭国历史上天皇掌权的年代极少,雄姿英发英明神武的天皇更少,大多是作为傀儡一般存在,偶尔出来那么一两个中兴雄主,便会被倭人神明一般供奉吹捧,仿似天神下凡…… 论起倭国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权臣,最古老的便是大伴氏与物部氏。 这两大氏族俱是倭国的豪族,共同掌有军权,天皇在他们面前唯有靠边站,连一句狠话都不敢说,动辄暴毙另立新君……后来大伴氏衰落,物部氏又在信奉本国神明之事与信奉佛教的苏我马子相争,最后阖族覆灭,被苏我马子踏着尸骨崛起,一手攫取倭国至高无上之权力。 再往后,则要数倭国历史上活跃了将近千年的藤原氏…… 而苏我氏便是介于古老与新派之间的王者,权倾天下,手执日月! 此人一生拥立了推古、舒明、皇极三位天皇,苏我氏之势力遍布朝野,文武双方皆有一大批拥趸衷心追随,他的一句话,往往比天皇之法旨还要有效,即便是天皇亦要看着他的脸色说话。 这样的一个人,哪怕是躺在病榻之上只剩下一口气,也足以让人噤若寒蝉,忌惮万分…… 苏我虾夷呵呵一笑,平凡的相貌却没有一丝半分的自得与傲然,平和的就像是听着邻家的子侄叙说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伸出枯瘦细长的手掌,亲自为王玄策与金法敏斟满茶,温言说道:“大唐房二郎之名,早已威震七海,传遍天下。且不说一手缔造之皇家水师横行大洋威慑万邦,单只是那一手点石成金的陶朱之道,便足以令天下景仰。只是老朽年迈,已然不能远行,否则定当随遣唐使前往大唐,见识一番天下至强王朝之繁华,也领略一番房二郎之风采,实在是抱憾平生。” 王玄策跪坐在蒲团上,上身微微前倾,双手接过苏我虾夷所斟满的茶杯,恭敬道:“前辈过誉了,吾家侯爷最是崇敬那些叱咤风云的豪杰,曾在晚辈面前不止一次的言及对于前辈的推崇,还曾作了两句诗,以表达缘悭一面之遗憾。” “哦?房二郎惊才绝艳,所作之诗词早已流入倭国,饱受儒者之推崇敬佩,快快念来听听!” 苏我虾夷颇为感兴趣。 不仅是他,连金法敏都好奇的看着王玄策,心道这人该不会是信口胡说吧?那房俊心高气傲,即便苏我虾夷在倭国呼风唤雨叱咤风云,想必也是入不了房二郎之法眼的,会为他作一首诗? 金法敏强烈表示怀疑…… 王玄策放下茶杯,神色自如,曼声吟道:“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色。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人在万里外,意在一杯中……此乃某一次晚辈陪着吾家侯爷饮酒,论及天下豪杰,表达对前辈的敬仰之情,遥敬一杯,以示敬意。” 这货纯粹胡说八道。 这首诗房俊的确是吟过,也的确也是一次酒酣耳热之后,不过房俊只是脑子里想起这么一首经典随口道出,跟苏我虾夷有个毛的关系? 还敬仰……敬仰个屁啊! 在房俊眼里,所有的倭人都该死…… 苏我虾夷阖上双目,嘴里默默念着这几句诗,越念越是有味道,越念越是中意,忍不住动容赞道:“不愧是才名遍于天下的房二郎,也唯有文风鼎盛底蕴深厚之中原王朝,方能孕育出此等惊才绝艳之人物!” 王玄策一脸谦逊:“中原王朝传承千年,朝代更迭英雄辈出,却也没有几个如同前辈这般睿智风流之人物,手握王爵,宰执天宪,以满朝豪杰为棋,以千里江山为枰,挥斥方遒!” 顿了一顿,见到苏我虾夷脸上满是笑意,便沉声续道:“吾家侯爷说了,勿论世事如何,大唐皇家水师将会全力支持前辈,永远站在您的身后,缔造大唐与苏我氏的千年友谊。” 语气虽然低沉,却掷地有声! 苏我虾夷猛地双目睁大,看似混浊的老眼之中精芒闪烁,豁然动容。 这话中之意味,虽然没有太过浅白,却足以令苏我虾夷那一颗早已历经波澜荣宠不经的心脏怦然跳动! 这是一种承诺吗? 亦或只是一种引诱呢? 到底是曾经宰执倭国大权数十年的人杰,只是稍稍激动了片刻,苏我虾夷便恢复淡然,微微颔首,道:“多谢华亭侯厚爱!老朽固然垂垂老矣,却愿与华亭侯神交一场,此等风华绝代之人物,遍数天下,能有几人?还请阁下将老朽这番话带给华亭侯,若是有朝一日前来倭国,老朽定将扫榻以待。” 王玄策欠身道:“晚辈定不辱命……此次前来,一则代替吾家侯爷拜会前辈,以表述敬仰之情,再则亦是替吾家侯爷送给前辈一份礼物。世人皆知,吾家侯爷对于冶炼锻造之术举世无双,所以,特意将房家铁厂生产的重装甲具赠送于前辈二十套,此乃精钢所制,头盔、护面、板甲、横刀,一应俱全。” 这回不仅是苏我虾夷瞪圆了眼睛,就连一旁的金法敏都羡慕嫉妒的要死…… 房家铁厂所生产之精钢更坚硬、更柔韧,乃是天下第一流的精钢,此等精钢锻造之刀剑无坚不摧,早已举世闻名!而唐军重装步兵之所以横行天下的主要原因,便是在于那一身从头到脚武装到牙齿的甲具! 居然一下子就送了二十套…… 毫无夸张的说,在封国林立各自为政的倭国,若是哪一个小国能够拥有这二十套重装甲具,足以横扫周边诸国,称王称霸! 不信? 且看看倭国之内的封国规模,天皇陛下的大和国总兵力在八千之数,已然是鹤立鸡群天下无敌,其余能够凑起来三四千兵力的封国便已经算是大国,总体也不过占据了全部封国的十之一二,更多的是那些千余兵力甚至是五六百兵卒的小国。 不要认为这是扯淡,到了以后的战国时代,倭国上下纷纷割据一方,一个乡、一个村甚至就是一个国,哪怕已经处在文明世界的窗口、人口大爆发的前夕,通常一场所谓的“合战”也就几千人。 足利幕府末期的战国时代是倭国历史上打得最欢的时候,全国乱成一团,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当时最大的几个大名之一的武田信赖(信玄的儿子,当时信玄已死)与织田信长、德川家康联军会战于长筱,史称“长篠合战”,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农民才凑够了不到两万人…… 中國历史上哪有这样的战役? 这么点人,这在中國历史上大抵只能算以少胜多战役中少的那一方。 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这若是放到倭国,基本就亡族灭种了…… 当然,倭国历史上打仗参与的人数少,死的也少,甚至打着打着就投降了,这跟武器装备也有很大关系。 中國古代在冷兵器方面极其发达,每逢大战基本就是是拿人命来填,兵卒阵亡非常容易, 自秦代就开始在军中大规模使用的弩,这相当于冷兵器时代的机关枪,三弓床弩、投石车等大杀器更是让中者死无全尸。 第一千七百九十四章 父子密谋 而倭国有什么呢? 在平安时代以前,倭国军队甚至连云梯可能都没有,当然这跟倭国所谓的“城”太残废也有一定的关系,根本用不着云梯,身手矫健的兵卒蹦跶几下就能蹦上城头,谁还去费事研制云梯呢…… 倭国古代最好的铠甲也就是竹制铠甲加上铁片,弓箭只是简单的竹弓,可能连汉代的三石弓的威力都不如。 就是在那场发生在十六世纪的“长篠合战”中,织田德川联合军还运用了近代的先进武器—铁炮,这被倭国后来的史学家们疯狂吹捧。然而事实是,倭国战国时期虽然有所谓的热兵器“铁炮”,实际上就是火绳枪,可能叫做“炮”显得威武一点,然而威力有限,除非很衰的被爆头,除此之外基本所有受伤的都是流血而亡,根本就不致命…… 由此可见,二十副重装甲具对于苏我虾夷的震撼究竟有多么大! 就连他这位倭国名人,使用的佩剑还时不时的蹦刃,质量不达标,钢口太脆…… 苏我虾夷稍稍平复下来,道:“阁下不辞万里而来,老朽却之不恭,那也就只能厚颜愧受了。今日有些晚了,阁下不妨就在这飞鸟寺中住下,多多逗留几日,跟老朽说说大唐风物,也讲讲那位华亭侯的英武事迹。” 王玄策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晚辈就叨扰了。” 双方又说了些客气话,苏我虾夷命人将金法敏与王玄策待下去,妥善安置,然后命人飞速赶往甘樫丘府邸,将儿子苏我入鹿唤来。 未几,苏我入鹿匆匆赶来,规规矩矩的跪坐在苏我虾夷面前,问道:“父亲唤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苏我虾夷微微阖眼,缓缓说道:“就在刚刚,占着佐渡岛不走的那位华亭侯遣人前来,与我会晤。” 苏我入鹿一愣,前来拜会父亲的不是新罗使者金法敏么?这件事早已经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惹得天皇陛下大为不快,据说还在後宮里摔了杯子,将几个宫人狠狠责罚了一通。 不过旋即想到新罗现在已经跟大唐结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征讨高句丽跟百济,新罗使节掩护唐人前来拜会父亲实属正常,也就释然…… “他们来拜会父亲,却是为何?” 他实在想不出,素来与唐人毫无接触的父亲为何能够让唐人拜会,难道是为了佐渡岛? 可即便如此,那么应当拜会的也是他苏我入鹿才对…… 苏我虾夷面无表情,缓缓的呷着茶水,沉吟良久,不打反问道:“最近京中形势如何?” 苏我入鹿不解其意,道:“一切安好,只待明日‘三韩’入板盖宫朝见陛下,再者便是佐渡岛之事。”说到此处,皱了皱眉,道:“只是葛城皇子虽然已经离京北上,前去与唐人斡旋商谈,但我派去的人沿路追赶,却始终未能探明其行踪……” 葛城皇子离京,对于苏我入鹿来说实乃天赐良机。 毕竟飞鸟京中多是终于皇室的军队,苏我入鹿想要对葛城皇子下手也心有顾忌,且艰难重重。出了飞鸟京,不管葛城皇子身边有多少人,他都可以调集军队化妆成盗匪山贼,将其除之而后快。 却始终未能得到葛城皇子的具体行踪,死士探子跟踪多天,连一片葛城皇子的衣角都没见着…… 显然葛城皇子早就防备着他呢。 苏我虾夷眼底精芒一闪,蹙眉问道:“一直不见葛城皇子的踪迹?” 苏我入鹿郁闷点头:“是,孩儿派出好几拨死士哨探,只要发现葛城皇子之踪迹便立即发起袭击,必要时甚至可以凭借的我的信物调集附近的军队予以剿灭,然而只见其护卫每日匆忙北上,葛城皇子却从未自那辆巨大的马车上走下来过,孩儿怀疑他是不是隐匿行踪,避开耳目,单独潜行?” “糊涂!” 苏我虾夷陡然一声大喝,白眉掀动,双眼圆睁,浑身气势凌厉雄浑,哪里还有半分垂垂老矣之态? “真是愚蠢至极!难道你还看不出,此乃设计好的圈套?” “这……孩儿愚笨,还请父亲解惑。” 苏我入鹿平白被骂,脸皮发红,只得尴尬问道。 苏我虾夷背脊挺直,瘦削的身形散发出凌厉决然的气势,断然道:“此毕为疑兵之计,葛城皇子根本未曾北上,而是就藏匿于京中!” “这……不会吧?难不成葛城皇子敢违抗陛下法旨?” 苏我入鹿铜铃般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一脸不可置信…… 苏我虾夷顿时气结,这儿子一身神力勇悍无比,可难道这肌肉都长到脑子里了? 人都是越活越精,自己这儿子怎地越活越笨? 揉了揉额头,苏我虾夷冷静下来,闭目沉吟半晌,这才睁开眼道:“明日入宫,当率领二十死士同行,寸步不可分离。入宫之后,万万不可解下佩剑,要睁大眼睛,一旦发现情形不妥,立即撤出皇宫!” 苏我入鹿瞪大眼睛,叫道:“不会吧?那些混账难道还敢于皇宫之内刺杀我?” 苏我入鹿哼了一声,懒得回答,脑子里飞快运转,琢磨着任何一种可能,以及任何一种可能发生之后应当采取如何方式应对。 苏我入鹿琢磨半晌,也觉得似乎形势有些不妙,恐怕当真是有人针对自己,只是他依旧不解:“可若是那般,我干脆不入宫,岂不是让他们的谋算全部落空?” 既然怀疑有人要谋害自己,避开就好了,何必还要一头扎进去? 若是事实当真如此,自己分明已然觉察对方的歹毒心肠却反而因为失误丢了性命,岂不是冤哉枉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苏我虾夷脸上露出狠厉之色,森然道:“就是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看一看,咱们苏我氏忠心耿耿扶保的皇族,到头来为了权力的争夺,又是如何谋害我们苏我氏的!所以固然有些凶险,可是与收益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我入鹿其实并不笨,只是智商照比他这位成精的老爹差了一些,这话若是还听不懂,那就是傻了…… “父亲,你的意思……莫不是要取而代之?” 苏我虾夷淡然道:“皇族不仁,那也就莫怪苏我氏不义……我又何尝想走到这一步呢?” 苏我入鹿兴奋得差点蹦起来! 老爹,咱就别绷着了行不行? 别人不知,难道我这个做儿子的还能不知道,您没日没夜心心念念的都是那板盖宫里的御座,都是倭国那至高无上之皇权?只因有圣德太子颁布之《十七条宪法》,以仁义道德名分大义将苏我氏死死的束缚住,不敢跨出去那最后的一步,唯恐惹得众叛亲离,过街老鼠那般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喊打…… 然而现在却是皇族亲手将苏我氏逼上了绝境! 反不反? 不反,那就老老实实的做个顺臣,等着亡族灭种夷平九族,史书之上必然是脏水污水一起泼来,奸佞、权宦、奸邪等等之名先后加身,最终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受到万事唾骂,遗臭万年。 反了,尚有一线生机,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只要能够篡位成功,那就是皇族嫉贤妒能、听信谗言、残害忠良…… 最坏的结果也是个死,那又为何不去拼一拼呢? 苏我入鹿一脸振奋,磨拳擦掌道:“父亲放心,孩儿知道如何做!” 苏我虾夷站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子,望着那座高大的佛塔,眼里满是数不清的情绪,负手而立,良久无语。 若非必要,他其实是不愿走这一步的。 他知道一旦举旗造反,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就算诸多封国入京“勤王”,他也有信心能够率领苏我氏的部民和死士击溃所有的反对者,坐稳天皇的宝座,开辟苏我氏崭新的篇章。 一切皆是因为唐人的那个承诺…… 但也正因如此,苏我虾夷心中便横亘了一根刺。 唐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够在这个时候派人来到飞鸟京向自己表达这等意愿,肯定也是看准了倭国朝堂的权力之争已然白热化,他们想要下注,赌一把。若是赢了,则必然会索取巨大的利益。 本来苏我虾夷是不会同意的,他热衷于权势,却也热爱倭国,怎能愿意将倭国的利益拱手让与大唐? 然而眼下却被皇族逼到了绝路,要么造反保住家族,要么闭眼等死…… 想到这里,苏我虾夷讥诮的笑笑。 他想做一个忠臣,却被自己所忠于的皇族一手推到万劫不复之深渊,世事无常,可当真是讽刺…… 第一千七百九十五章 家族的延续 权臣与帝王之间总会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是由双方各自的利益决定的,权臣的影响力越大,彼此之间的嫌隙便会越深,这是必然的。 当夜在飞鸟寺的各方之中安置下来的王玄策并不知道,他只是奉房俊之命前来与苏我氏搭上线,使得在之后关于佐渡岛的争夺之中能够有一个“奥援”,若是能够因此使得苏我氏与天皇离心离德那就更好,却浑然不知意外的正巧赶上苏我氏面临巨大危机,他的二十副重装甲具以及他的承诺,居然给苏我氏增添了一份濒临绝境破釜沉舟的勇气…… 苏我虾夷想的很简单,房俊为何向他示好? 无非是追求利益而已。 无论作为大唐皇家水师的统帅,亦或是掌握大唐江南商贾货殖的市舶司创立者,有一个苏我氏这样的盟友,必将使得利益能够最大化。 苏我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若是在这飞鸟京中被皇室与儒者集团联手剿杀也就罢了,自然万事皆休,可只要能够占据皇宫攫取到倭国最高只权利,房俊的皇家水师必然会帮他对抗接踵而至的天下封国之联合讨伐。 说到底,无非是出让利益而已,只要价码足够,一切绝无意外…… 苏我虾夷年岁不小,却绝非一个墨守成规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因为推崇佛教废黜倭人祖先信奉之神祗,而与物部氏展开旷日持久的“信仰之争”,并一举将世代显宦实力雄厚之物部氏彻底击溃。 外边的天色越来越暗,挺拔的松柏在夜色之中渐渐变得树影婆娑,苏我虾夷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一生历经无数的大风大浪,早已养成了每遇大事愈发冷静的习惯。 冲动是魔鬼,只有平心静气方能思虑周详,他坐回茶几之后,一边慢慢的饮着茶水,一边在脑子里详细推算每一步的成败得失…… 直至夜半更深,苏我虾夷才起身,精神抖擞的走出禅室。 包括苏我入鹿在内,无数苏我家的忠心部曲早已候在门外,这些人一言不发,静悄悄的肃立在门前树下,见到苏我虾夷走出,顿时神情振奋! 这些人俱是苏我虾夷父子的心腹,早已从苏我入鹿出得知目前之处境,对于苏我氏父子的抉择万分拥戴。 要么含辱受屈而死,身死族灭,要么拼洒热血而死,死得其所! 若侥幸不死,那便是扶保苏我氏替代天皇成就霸业之功勋,苏我氏执掌天宪登峰造极,他们这些部民家将,一个一个都是从龙之功,子子孙孙便是世袭罔替之贵族! 既然已是身临死地,拼死一搏,死则死矣! 苏我虾夷虽然垂垂老矣,但是气势却未曾渐褪半分,在这些部民家将心中之影响力亦未曾降低,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比之天皇法旨更为重要的存在。 他便站在禅房门口发号施令,一道道命令下达,便有人当即领命,而后迅速离去准备办理…… 最后,苏我虾夷看向苏我入鹿,沉声道:“吾家不能率先对天皇发难,所以明日纵然宫内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吾儿亦要走上一遭。若是……” “父亲放心!” 苏我入鹿身躯雄壮,双目炯炯,霸气侧漏:“葛城小儿,不过是豚犬耳!若是毫无防范,或许尚会被龌蹉鼠辈阴谋暗害,现在万事俱备,只要那些人稍有异动,孩儿必将手起刀落,一个不留!届时杀透宫阙手刃天皇,于板盖宫迎接父亲,成就吾苏我氏之千秋大业!” 苏我虾夷缓缓点头,心情却略微复杂。 想起板盖宫内那个未及及笄便委身于他,视他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甘愿自荐枕席奉献處子之身,并且其后数年一直保持鱼水之欢直至被他一手扶持成为皇极天皇的宝皇女,现在却要以其之鲜血成就苏我氏的千秋伟业,也不只是个什么滋味…… 见到父亲迟迟不语,苏我入鹿又问道:“近几年叔父与葛城皇子一系走得很近,双方关系亲厚,恐怕有不测之祸……” 苏我虾夷顿时瞪眼,喝叱道:“放屁!就算我死了,也绝不许动你叔父一根毫毛!” 苏我入鹿吓了一跳,连忙闭嘴,心中却难免不忿。 叔父苏我石川麻吕与葛城皇子的心腹中臣镰足交情莫逆,这几年更是彼此亲厚,很多时候出则同车、入则同寝,早有“苏我氏内部分裂”这等谣言传出,外界纷纷猜测苏我石川麻吕意欲在苏我虾夷死后取苏我入鹿而代之,然则每一次苏我入鹿提及此事,都被父亲狠狠训斥,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更不许动叔父的歪脑筋…… 只是苏我入鹿对父亲又敬又怕,不敢有丝毫忤逆,即便心中再是不忿,也只能垂眉低眼,转身离去。 看向儿子苏我入鹿的背影,苏我虾夷眼神愈发深邃难明,他自然知道继他之后儿子也成为宝皇女的入幕之宾,然而看着儿子这副兴奋难抑磨刀霍霍的模样,完全没心没肺,现在连自己的叔父亦是毫无骨肉之情,不禁暗暗唏嘘。 无情纵然可以少了牵挂,乃是成就霸业之先决条件,却也难免太过没有人情味儿。 也不知是该骂一顿,还是该夸两句…… ***** 自入秋以来,飞鸟京淫雨霏霏,久未放晴。 苏我石川麻吕早早起床之后用过早膳,然后再侍女服侍之下更换了雪白了中衣,穿上朝服,坐在堂中饮着清茶,等候上朝之时到来。 今日是“三韩”入贡之日,身为朝廷主官外交的大臣,苏我石川麻吕是必须要到场的。 屋外小雨淅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紧接着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母同胞的弟弟苏我赤兄疾步入内,神色仓惶,低声呼道:“大兄,大事不好!” 苏我石川麻吕微微蹙眉,放下茶杯,训斥道:“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苏我赤兄全当没听到,上前两步来到兄长面前,压低声音道:“我收到消息,昨夜族中部民死士尽皆收拢在甘樫丘山城,就连飞鸟寺中的僧人也严阵以待,定然是有大事发生!” 苏我石川麻吕暗暗蹙眉,并未言语。 苏我赤兄环顾左右,见到无人近前,这才低声问道:“大兄,你说伯父是不是知道了我们今日意欲行刺堂兄,所以要先下手为强,将吾等兄弟铲除掉……” “闭嘴!” 苏我石川麻吕沉喝一声,瞪着兄弟,断然道:“此事不可再提,心中有数就好,无论时局如何变动,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苏我赤兄大急,道:“若是伯父有了防备,吾等还要对堂兄动手,岂不是自寻死路……” “砰!” 苏我石川麻吕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投掷在苏我赤兄的额头上,顿时茶杯碎裂,鲜血流下,眨眼便染红了苏我赤兄半边脸。 “再敢言及此事,信不信吾一剑斩了你?” 看着兄长双目圆瞪,神色狠厉,苏我赤兄吓得心里一颤,纵然有些委屈,不觉得自己有何处不对,却也不敢反驳,只得捂着伤口道:“是弟弟的错,再不敢妄言……” 苏我石川麻吕叱道:“出去!好生处理一下伤口,按照原计划行事,绝不可自作主张,擅自行动!” “是!” 苏我赤兄一脸郁闷,捂着额头急忙溜走…… 苏我石川麻吕看着兄弟的背影,眼中怒火渐褪,代之而起的是一片迷惑。 古之世家门阀之所以能传承千年屹立不倒,最重要的便是从来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每遇到天下板荡朝局变幻的危机之时,往往子孙分别站到不同之阵营。 无论结果如何,总有一支会延续辉煌,传承家业…… 苏我氏风光百年,近几十年更是手执天宪连天皇都在掌控之中,已然是盛极必衰之局面。 苏我虾夷父子权倾朝野,同时亦是仇家遍地,一旦苏我氏倾倒,势必惹得群起而攻之,亡族灭种之日不远矣。 所以,苏我石川麻吕才会违背苏我虾夷之意志,与苏我入鹿对立,站到葛城皇子的阵营之中。 只是早已认命的伯父苏我虾夷,却又为何做出这番大动作呢? 难不成是想要奋力一搏,与天争一争? 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 金殿杀机 按照时局之发展,必然是苏我虾夷父子授首伏诛,旗下所有的势力烟消云散,而苏我氏之传承,则由苏我石川麻吕这一支来继承下去。 这不是苏我虾夷多么伟大,也不是苏我石川麻吕有多么热衷权势,而是眼下时局之中保存家族延续的最佳方法。苏我石川麻吕纵然会背负一个“背弃祖宗反叛家族”的骂名,然而却也能够得到葛城皇子之信重…… 与家族传承想必,区区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现在苏我虾夷的举动,却使得一切都有了变数。 苏我石川麻吕换了一个杯子,将茶壶中的茶水慢慢喝完,振了振衣袍,真起身,步履稳重的走出正堂,登上马车,前往板盖宫大极殿。 苏我虾夷父子授首,则苏我石川麻吕便是葛城皇子的功臣;反之,他苏我石川麻吕与葛城皇子玉石俱焚,苏我氏则攀上前所未有之巅峰,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取天皇而代之! 苏我石川麻吕心中没有半分恐惧,虽然不知发生何事让伯父苏我虾夷改变了主意,不再负手等死,却乐见其成。 无论如何,苏我氏都会延续下去,而且会变得更好,更强大…… ***** 时辰尚早,“三韩使节”尚未抵达,但板盖宫已然大开宫门。 负责宫廷禁卫的将军海犬养胜麻吕带着一众心腹亲信禁卫将大极殿周围戒严,美其名曰戒备门户,不至于使得无知宫人擅自闯入殿内惊扰了三国使节…… 也算是名正言顺,加之海犬养胜麻吕乃是天皇陛下信任的禁卫将军,无人提出异议,更无人认为其中有蹊跷。 苏我石川麻吕抵达板盖宫时,雨势已然增大,渐成瓢泼之势。 下了马车,在家将撑着的雨伞下,苏我石川麻吕快步走上大极殿前的台阶,眼尾扫到四周在雨中矗立的禁卫,瞳孔微微一缩,继而面不改色,径自步入大极殿内。 殿内,海犬养胜麻吕正将两把佩剑交给武将佐伯子麻吕、葛城稚犬养网田二人,这两人皆是葛城皇子的心腹,后者更是葛城皇子的家将出身,忠心耿耿,愿意率先冒死斩杀苏我入鹿。 见到苏我石川麻吕来到,穿了一身便装的葛城皇子笑道:“幸亏阁下忠于皇室深明大义,不肯与苏我虾夷父子同流合污,若是顺利斩杀苏我入鹿那奸贼,苏我氏的部民死士,还需阁下亲自前往劝降。此事若成,阁下之功勋盖世无双,我许你右大臣之职,苏我氏之家庙,由你承继,子孙世世代代贵为王侯,与国同休!” 临战之际,给盟友许许诺言打打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葛城皇子精于政治,自然要在此刻坚定苏我石川麻吕的心志,否则万一这人改了主意,待会儿苏我入鹿抵达之时出声示警,那可就大事不妙。 苏我入鹿这人一贯暴戾狂躁,一旦怒火攻心来一个鱼死网破,恐怕整个飞鸟京都得血流成河、夷为平地…… 苏我石川麻吕一揖及地,施礼道:“殿下此言,臣下如何敢当?苏我氏世代忠贞,乃是忠臣之典范,如今苏我虾夷父子倒行逆施乖张跋扈,实在苏我氏之耻辱,殿下英明神武洞察秋毫,未曾降罪于整个苏我氏,已然是宽宏大量恩若高山,苏我氏定依附于殿下骥尾,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葛城皇子一脸欣慰的笑意,拍了拍苏我石川麻吕的肩膀,以示亲厚。 能够将苏我石川麻吕拉拢到自己这一边,实在是成事的最大依仗,否则只要想想诛杀苏我虾夷父子之后苏我氏数千精锐部民战兵家将死士不管不顾冲击京城的场景,葛城皇子都一阵阵胆寒,未必就敢破釜沉舟,定下刺杀苏我入鹿之计划…… 中臣镰足在一旁笑道:“都是自家人,殿下又何必各套呢?还是速速准备吧,三韩使节马上就到,陛下也快来了。” 葛城皇子欣然颔首,提了佩剑,与几名死士部曲避往一侧偏殿。 按照原定计划,稍后“三韩”使节上殿,苏我石川麻吕宣读天皇法旨,武将佐伯子麻吕与葛城稚犬养网田两人率先动手,趁着苏我入鹿不备之时悍然出手,埋伏在一侧偏殿的葛城皇子与死士一同杀出,就在这大殿之上将苏我入鹿斩杀。 而后苏我石川麻吕将会前往甘樫丘与飞鸟寺,全力劝降苏我氏的部民战兵…… “噔噔噔”一位全身戎装的年青武将自殿门走进来,到了海犬养胜麻吕身前,低声道:“将军,时辰不早,三韩使节将至。” 海犬养胜麻吕点点头,道:“你即刻前往宫门,务必令苏我入鹿解下佩刀。” 倭国上下,皆知苏我入鹿勇悍无论,就算布下了天罗地网,可一旦那凶獠佩刀在手,后果实在不可揣度。 万一混战之中再将葛城皇子给杀了…… 海犬养胜麻吕激灵灵打个寒战,所有的安然若素指挥若定统统不翼而飞,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战栗! 那青年武将冒雨疾行至宫门处,恰好见到悬挂着苏我氏家徽的马车停在宫门口,御者撑着伞掀开车帘,苏我入鹿高大的身形自马车上跳下来,崭新的白底官靴踩在积水的青石地面上。 “内大臣暂且留步!”、 见到苏我入鹿大踏步就要进宫,青年将军急忙上前拦住,客客气气道:“陛下有旨,今日乃是三韩使节朝贡之日,吾朝上下定要展现大国之风范,予其宽厚温和之感,万勿使其惊惧,不知所措。是以,还请内大臣解下佩刀,方可入殿……” 苏我入鹿站住脚步,背负双手,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珠子死死的盯着这个青年将军,直到将这人盯得浑身冒汗心里打鼓,唯恐这位素以暴虐闻名的凶人一刀将自己砍了,这才幽幽说道:“三韩前来朝贡,非是感念倭人之宽厚,而是惧怕倭人之强悍,何以还要令我解下佩刀,示之以柔呢?” 青年将军背脊弯曲,施礼道:“此乃陛下旨意……” 苏我入鹿粗暴的将其打断,傲然道:“即便是进入陛下之寝宫,陛下亦未曾让我解下佩刀!你敢假传陛下法旨,该当何罪?” 青年将军吓得浑身发抖,连声道:“卑下不敢,备下不敢……” 就在他以为苏我入鹿必然大发雷霆之时,这位凶人却忽然展颜一笑,露出两排牙齿,颔首道:“不敢就好。” 而后再也不理这个青年将军,大踏步前往大极殿。 心中愈发坚定果然有人要对他下死手,只是不知这其中有没有天皇那个贱人的默许,甚至是授意? 苏我入鹿将警惕之心提升至极限。 那青年将军眼见任务失败,懊恼的跺跺脚,刚刚想要绕了远路前去通知海犬养胜麻吕,便被跟随苏我入鹿前来的两个家将堵住…… 殿内已然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大臣,正左右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有些吵杂。苏我入鹿雄伟的身躯自门口走进来,便如传说中“止儿啼”一般,诺大的殿上瞬间为之一静…… 除噪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海犬养胜麻吕见到苏我入鹿腰间的佩刀,眼神微微一缩,而后不着痕迹的与中臣镰足对视一眼,尽皆看出对方眼底的担忧。 苏我入鹿勇武剽悍,未能使其解下佩刀,待会儿行刺之时必然陡升变故…… 中臣镰足眼珠子转转,起身对身边的海犬养胜麻吕道:“在下腹部不适,且先退下,稍后回来……”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确保很多人尤其是首座的苏我入鹿亦能听得清,看似跟海犬养胜麻吕说话,实则是不想自己离开惹得苏我入鹿怀疑。 这个时候,再是小心亦不为过…… 中臣镰足离席,退往侧殿,见到正俯身在书案之下的葛城皇子,急道:“苏我奸贼未曾解下佩刀,臣下唯恐横生波折,且先行离去找来几个弩手,实在不行便将其当场射杀!只是臣下没有回来之前,万勿动手!” 皇宫的禁卫尽在海犬养胜麻吕之掌控,自然出入随意,哪怕带几个兵卒进来,也无人查问…… 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 皇宫御宴 当皇极天皇自后殿缓缓步入正殿,满殿群臣尽皆俯首施礼,口称“陛下”。这种称呼在以前是没有的,倭国天皇照比中原王朝的皇帝就是一个十足的吊丝,平素也是“你你我我”的,只不过自从圣德太子之后开始全方位的学习汉人,汉人的文化、技艺、习俗等方方面面随着一波一波的留学生、留学僧返回传入倭国,几任天皇都觉得还是人家汉人皇帝高大上啊,连自称的“朕”都那么威武霸气,干脆一股脑的都学了去…… 这个时期的倭国,心甘情愿给大唐当小弟,大唐的屎都是香的,文化、习俗、衣着、制度、建筑、医疗……但凡是大唐有的而且又是留学僧们可以接触得到的,全部照搬回来。 而且只要是从大唐传回来的东西,立即就能形成风潮,从皇室到贵族再到平民,竞相效仿,引以为豪。 但凡说汉话、写汉字、行汉礼,皆能高人一等,受人尊敬。 而倭国形成独特的民族文化渐渐有别于汉人,正是在皇极天皇让位于孝德天皇,倭国举国实施“大化革新”之后。故此,从历史意义上来说,“大化革新”奠定了倭国的民族底蕴,与千年之后的“明治维新”一举使得倭国成为世界列强不相上下。 而房俊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谋略倭国,就是意欲掐断倭国的历史进程。 就算有些事情因为历史的惯性依旧会发生,但若是能够搅乱倭国的皇位传承、社会结构,那么注定发生的事情也会晚上那么一两百年…… 千万别小看这一两百年,历史的河流一旦进入岔道,谁知道最终会奔腾向哪一个方向? 皇极天皇在御阶之上落座,一身盛装高贵威严,美艳的容貌清冷肃穆,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端庄,任谁也看不出这位倭国至高无上的天皇陛下在床榻之间是那般的風流冶荡…… “三韩”使者分别上前觐见天皇。 高句丽的使者是宝藏王的宠臣先道解,百济的使者是百济王扶余璋的王子扶余丰,相比来说,新罗使者金法敏固然是王室子弟,但地位却低了不止一个档次,殿上倭国文武官员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无论站在何种阵营,新罗这种明显轻忽天皇的做法都令人不爽。 金法敏却淡然自若,好似完全看不见倭国官员不满的神色,低眉垂眼,觐见之后便束手立于一侧,一言不发。 苏我石川麻吕起身,宣读天皇法旨…… 无非就是一些居高临下的话语,既表达了对于“三韩”臣服恭顺的赞许,又字里行间的隐隐一番威胁敲打,若有不臣之心,说不得倭国大军就会渡海而至,兵戈相向。 其实说起来“三韩”的地方不比倭国小多少,人口还要更多一些,然则从古至今,但凡交战,面对凶悍野蛮的倭人就从来没有占便宜的时候,打一次吃一次亏,打到后来见到倭人就叫爸爸,哪怕有宗主国给其撑腰,也不敢在倭人面前硬气一回…… 殿上歌舞升平。 等到苏我石川麻吕宣读完诏书,皇极天皇摆摆手,命令开宴。 这是保留曲目,以示对于“三韩”之重视,只是今日皇极天皇俏脸清冷,显然对于新罗只派来一个金法敏大为不爽,说不得此刻正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事后言辞申饬一番,对新罗予以警告。 巴结上大唐,就敢不将倭国放在眼内了么? 着实可恶…… 金法敏却没什么好怕的。 既然善德女王已经与大唐结盟,自然是要处处向大唐示好,纵然倭国因此而不满,他们又能如何?金法敏亲眼见证了大唐水师之强悍,可谓是睥睨七海纵横不败,就算倭国当真意欲对新罗出兵征伐,恐怕届时在大唐水师封锁之下,他们都未必敢出海…… 虽然有些狐假虎威的小可耻,不过金法敏却全不在意。 新罗弱小,周围强敌环伺,那就必然要依附于强者才能生存,难道还能舍了大唐,去巴结倭国? 高句丽固然与汉人积怨甚深不可调和,可百济却也非是一心想要联合高句丽对抗大唐,只是因为他们与倭国走得太近,实在是无法改弦易辙而已…… 御宴琼浆,但是在金法敏看来,却实在有些寒酸。 不由想起与房俊一同前来的那一段时间,于战船之上每日里各式各样的海鲜煎炒烹炸蒸煮,任意一样都远胜过眼前这一桌如同嚼蜡的所谓御宴…… 不过来者是客,总得给倭人几分颜面吧? 金法敏挑挑拣拣,随意夹了几样看似不错的菜肴,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一般,又端起肃立一旁的侍女斟满的美酒,饮了一口,口感还不错,却是大唐传来的葡萄酿…… 倭国早在汉朝之时便从华夏引入了筷子,与华夏一样称其为“箸”,至于三韩,已然不可考据,实在是与华夏文明源远流长纠葛甚深,怕是自从有这个民族诞生起,便已经有筷子的存在。 筷子可以称之为一种艺术品,不仅代表了源远流长的华夏文化,更衍生出许多讲究和规矩,死板的倭人更是偏执狂,据说使用筷子的禁忌多达二十几项…… 至于此时尚在茹毛饮血的欧洲人,还只是随身带着刀子,走到哪里生一堆火将肉烤熟便割了来吃……叉子更是十五世纪之后才出现的东西,原因是因为烤熟的肉类用刀子割完之后依旧很热,难免烫手。 没错,这些野人抓着烫手的肉吃了一千多年,然后终于发现可以用叉子解决这个难题,却反过来要嘲笑筷子不如刀叉…… 世界各国的菜肴各有优劣,单纯的评价谁更好,其实是一件并不严谨的事情。公认的法国菜高档,但是他高档在哪里呢?并不是味道独步天下,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它原材料的贵重。可若是说起用最普通的材料做出来的菜肴,谁特么能比中国菜更好吃? 中国人从来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有毒的没毒的生的熟的软的硬的,只要是能吃的,中国人都可以吃,乞丐可以吃,皇帝照样吃,咱们从来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只在乎怎么吃。 动辄鹅肝松露鱼子酱,菜单上都是这些玩意,可谁听说中国人吹嘘只有象拔熊掌龙虾鲍鱼才能做出最好的菜? “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菜,有几道菜是依靠食物的珍贵才能位列其中的? 用最普通的食材,通过不同的搭配用不同的烹制方法得到不同的口味,却依然尽得食物之真味,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题,更是一个哲学题。 老外并不懂…… 呃,扯远了。 酒宴上虽然因为皇极天皇的冷脸使得气氛有些稍稍凝肃,不过大臣们相互之间却依旧时不时的低于几句,还算是没有冷场。 中臣镰足出去一趟,不一会儿返回,他的位置距离苏我入鹿不远,频频举杯向苏我入鹿劝酒,苏我入鹿酒量颇深且性情豪爽,纵然明知中臣镰足乃是葛城皇子之心腹,极有可能对自己不利,却依旧酒到杯干。 金法敏胃口不太好,食物不是太合口味,便心不在焉的用膳,不停的打量宴席上的诸人。 然后不经意间,就见到一副有些奇怪的场景…… 海犬养胜麻吕手里捏着酒杯,不停的对坐在他对面的佐伯子麻吕与葛城稚犬养网田两人使眼色,只可惜对面这两人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的吃饭,大概是吃得太急噎着了,不停的喝水,额头甚至能够看见明显的汗渍。 海犬养胜麻吕不停的使眼色,神情甚是焦急,眼珠子都快撇出来了,那两人却依旧只是低着头,面色难看,一脸冷汗…… 这什么情况? 金法敏一头雾水。 第一千七百九十八章 大殿刺杀 海犬养胜麻吕肺子都快气炸了! 佐伯子麻吕与葛城稚犬养网田这两个蠢货,原定这个时候他们就应当掣出兵刃扑上前去将苏我入鹿斩杀,谁知道事到临头,居然害怕了…… 见他们迟迟不肯动手,不仅海犬养胜麻吕气得不轻,侧殿内的葛城皇子更是又气又怒! 万事俱备,只待将苏我入鹿斩杀于此,便可大功告成,哪里还容得他多想? 时不可失,失不再来,今日大肆调动宫内禁卫之痕迹事后必然瞒不住人,权倾朝野的苏我入鹿一旦查知,岂会不知是有人意欲谋害于他?届时这个凶人破罐子破摔,那便是他葛城皇子大祸临头…… 既然佐伯子麻吕与葛城稚犬养网田这两个鼠辈不敢动手,那自己就亲自上! 葛城皇子咬着牙,抽出宝剑,自侧殿闪身杀出,直奔苏我入鹿冲去!身后的几名死士早已将弩箭瞄准了苏我入鹿,这时纷纷扣动扳机,“嘣嘣嘣”几声闷响,几支弩箭朝着苏我入鹿飞射而去,紧接着这几人丢掉弩箭,纷纷抽出兵刃,随着葛城皇子身后杀奔苏我入鹿! 事发突然,苏我入鹿猝不及防,刚刚饮了中臣镰足敬过来的一杯酒,眼中便有残影一闪。他亦是身经百战之豪雄,反应极其迅捷,当即一矮身意欲藏入桌底,到底慢了一步,“噗噗”两声箭簇入肉之声音,左肩一阵剧痛,已有两只弩箭钉进肩头和上臂。 不过也因此躲过了射向头部的一箭…… 苏我入鹿心道你们还真想要弄死我啊,居然在大极殿上当着文武群臣和外国使节的面行此刺杀之事,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他忍着剧痛,猛地抽出随身佩刀,刀刃斜着一撩将箭杆削断,任由箭簇留在手臂之内,大喝一声,一脚踹翻身前桌案。坐在他对面的左大臣阿倍内麻吕倒了霉,被翻转的桌面扣个严严实实,汤汤水水劈头盖脸洒了一身。 苏我入鹿一脚踹翻桌案,殿内早已大乱,他见到葛城皇子手里挥舞着宝剑冲杀过来,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何事? 当即狞笑一声,明知坠入陷阱却丝毫不怕,非但不跑,反而拎着佩刀便大步冲向葛城皇子,近前散步,猛地一刀从上至下狠狠劈下去! 葛城皇子吓了一跳,他以为苏我入鹿必然逃跑,是以想要衔尾追杀,却不料对方不退反进,一下子乱了方寸,手里宝剑固然能够将苏我入鹿同个窟窿,可是头顶这一刀足以将自己劈成两片…… 他是天潢贵胄,今日刺杀苏我入鹿便是为了攫取天皇权力,哪里肯跟苏我入鹿同归于尽? 当即急忙侧身,手里宝剑收回上举,想要架住苏我入鹿这劈头盖脸的一刀。 然而苏我入鹿何许人也? 此人不但武艺超群,更是天生神力,手里的佩刀亦是倭国制刀大家锻造的精品,这气势雄浑的一刀由上至下威猛无俦,结结实实劈在葛城皇子举起来的宝剑上,只听得“咔”的一声脆响,葛城皇子的宝剑断成两截,佩刀余势未消,正斩在葛城皇子的右肩膀上。 “啊——” 葛城皇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整条胳膊都被砍了下来,心血瞬间标出,喷出老远,整个人轰然倒地。 纵然是支持葛城皇子的大臣,因为此事机密所以并未事先得到告之,冷不防发生刺杀之事,谁敢牵涉其中?至于苏我氏的盟友更是完全懵掉了,哪怕想要帮助苏我入鹿也不敢,谁知道葛城皇子是否已经调兵围住了整个皇宫,这时候站在苏我入鹿一方,万一苏我入鹿最后被杀,他们岂不是也要跟着陪葬? 所以整个大极殿上乱成一团,哭喊声叫嚷声喝骂声,宛如一个乱糟糟的菜市场,平素人模狗样的大臣贵族们都背着忽如起来的一幕吓傻了,继而不管不顾,一窝蜂的往门口跑…… 机灵通透的金法敏早已在变故最初之时便向门口跑去,第一个跑出大殿门口,大声喝道:“葛城皇子意欲刺杀天皇!葛城皇子意欲刺杀天皇!” 虽然天上下着大雨,整个大极殿都被笼罩在雨水当中,中气十足的声音却依旧远远传了出去。 他相信苏我入鹿必然早有布置,此刻骤然被袭,也应当有后手布置。 至于喊着一句,纯粹就是陷害葛城皇子,反正按照房俊的意思,总归是要扶持苏我氏与天皇争权的…… 喊完之后,金法敏也不敢呆在原地,反身又跑回大极殿内,就在门后便寻了一根粗大的廊柱藏身其后,以免被一会儿赶来的不知是哪一方的兵卒给当成叛逆一刀宰了,那才是冤哉枉也。 …… 追随葛城皇子身后的几个死士亲眼见到自家主子被一刀砍掉了手臂,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嗷嗷怪叫迈着短腿死命往前冲,意欲将苏我入鹿围起来大卸八块,给自家主子报仇,却被惊慌奔逃的大臣们冲击得跌跌撞撞,一时之间居然无法接近苏我入鹿。 苏我入鹿性情暴虐,这时候心里又惊又怒,更被葛城皇子的鲜血激起凶性,非但没有第一时间撤出大极殿寻找宫外的援军,反而一手拎着刀,用鲜血淋漓的左手扒拉开挡在眼前的大臣,径自向着葛城皇子冲过去,想要在此将葛城皇子斩杀,今日仇今日报,一了百了。 佐伯子麻吕与葛城稚犬养网田两人早就傻了眼,本该他们先出手的,却因为害怕而迟迟不敢动手,现在葛城皇子一条手臂被砍掉,正在地上痛苦翻滚哀嚎,鲜血喷了一地,眼见着苏我入鹿已经拎着刀子杀过去,心里的忠诚终于战胜恐惧,纷纷抽出兵刃,从后向苏我入鹿杀去。 苏我入鹿并未在意身后之人,他眼中唯有葛城皇子,这人不仅是苏我氏攫取倭国至高权力的烂路是,屡次搅合黄了古人大皇兄成为太子的策略,更想要在这大极殿置自己于死地,若是不将其斩杀,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却未防备佐伯子麻吕与葛城稚犬养网田从后偷偷掩杀上来,趁他不备,两柄长刀斩向他的后背! “噗噗” 钢刀入肉,苏我入鹿惨叫一声,手里的佩刀猛地向后一划拉,佐伯子麻吕急忙矮身避过刀锋,葛城稚犬养网田反应慢了一线,被一刀砍在脖颈处,刀刃深深嵌入其中,差一点将脑袋砍下来…… 佐伯子麻吕蹲在地上,又是一刀砍在苏我入鹿腿上。 苏我入鹿急忙后退,奈何脚上被狠狠砍了一刀,脚下又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台阶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狼狈至极的往后爬了两步,好巧不巧的居然来到御阶之上,一抬头,就见到一张俏脸早已惊骇莫名不知所措的皇极天皇…… 苏我入鹿愤怒的瞪视皇极天皇,怒喝道:“我有何罪?葛城皇子居然埋伏杀手收买大臣意欲致我于死地,请天皇圣裁!” 皇极天皇早就被这忽如起来的变故吓傻了,哪里说得出话来? 今日之事她毫不知情,完全被葛城皇子蒙在鼓里,此刻见到葛城皇子血人一样在殿上翻滚哀嚎,往昔威风懔懔鹰视狼顾的苏我入鹿也一身是血,拖着一条差点断掉的腿形容狼狈,她心底居然没来由的一阵爽快…… 让你们平素都挟制于我,一个视我为空气自有主张心思叵测,一个将我当做玩物肆意凌辱任意鞑伐……你们也有今天?! 然而未等她有所动作,葛城皇子的几个死士已经红着眼睛冲了上来,拎起兵刃就朝着苏我入鹿砍去。 皇极天皇却不知道,她刚刚的迟疑,却令苏我入鹿认为今日之事,她必然也有份参与! 想起往昔自己对她的天皇之位百般维护,想起床帏之上那一幕幕鱼水之欢,愈发怒火冲天恨意如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第一千七百九十九章 困兽犹斗 既然你对我不仁,那就莫怪我对你不义! 苏我入鹿不愧是倭国最英武剽悍的勇士,即便身受重伤以寡敌众陷入绝境,却依旧临危不乱,手里的佩刀飞舞,堪堪将几人砍来的兵刃挡住,在御阶之上一滚,便滚到了皇极天皇身后,然后佩刀横在皇极天皇雪白纤细的脖颈之上,大呼道:“都住手,否则我就杀了天皇!” 几个死士不管不顾,拎着刀子继续上,他们是葛城皇子豢养的死士,此刻葛城皇子被砍掉一条胳膊,他们就必须要给皇子报仇,至于天皇……死不死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身为死士,未能护佑主人周全,甚至致使主人在他们面前被人重创,已然是死罪。所以今日无论结果如何,他们几个的结局都是个死,既然怎么都是死,那不如将苏我入鹿斩杀于刀下,还能搏一个奋勇杀敌为主报仇的美名。 眼瞅着几个死士冲上前去就意欲将苏我入鹿与皇极天皇乱刀分尸,中臣镰足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喝道:“住手,不能伤了陛下!” 此次刺杀苏我入鹿,葛城皇子已然得到诸多势力的默许,已经是占据名分大义的一方,是为国除恶、诛除国贼。可若是皇极天皇也死了,那可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说也说不清楚了…… 最重要的是,他刚刚可是亲耳听见有人在大喊“葛城皇子刺杀天皇”! 这是哪个混账喊得这一嗓子?中臣镰足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人揪出来千刀万剐! 同时,他认为整个皇宫已然尽在掌握之中,就算是苏我家现在发现了皇宫里发生何事,想要仓促之间攻进来也不可能,只需要保住皇极天皇,伺机斩杀苏我入鹿,这一仗便是大获全胜,完美至极。 所以他不肯冒险。 本是正义的一方,事后自有站在葛城皇子身后的国主、贵族们推举其登上天皇之位,皇极天皇退位让贤即可,政权可以平稳过渡。可若是背负一个弑主、弑母之恶名,无论真假,都势必会给葛城皇子的威望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害。 苏我氏经营几百年,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一点被其盟友抓住葛城皇子的缺点,必然无限制的打击! 到那个时候,所有觊觎皇位的人都会跳出来,整个朝政乱成一锅粥,甚至会使得倭国大乱,这可不是心怀大志的中臣镰足愿意看到的…… 不仅他不愿意看到,葛城皇子也不愿! 在地上翻滚哀嚎的葛城皇子这会儿已经稳住了心神,断臂之处略有一些麻木,疼痛已然不似刚刚那般锥心刺骨,虚弱着道:“都住手,万万不可伤了陛下性命……” 几个死士可以不听中臣镰足的话,却不可能不听自己主子的话,只得恨恨的收回兵刃,后退几步,却依旧死死的盯着苏我入鹿,只待他稍有破绽,便会蜂拥而上,将其乱刀分尸! 皇极天皇早就吓得瘫软一团,冰冷的钢刀犹如毒蛇的信子一般贴在自己脖颈上,令她头皮发麻心胆俱裂,颤声道:“苏我入鹿,你疯了不成?居然敢挟持我,你是想要谋反么?” “呸!” 苏我入鹿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刚刚佐伯子麻吕两人一人一刀砍在他的后背,虽然自己看不见伤势,但必然已经伤及脏腑,心中愈发暴虐,骂道:“我全心全意扶你登上皇位,你现在却联合葛城这个杂种谋害于我,甚至还要倒打一耙,简直该死!” 情绪愤怒,加上伤势严重,手上微微有些失控,锋利的钢刀在皇极天皇雪白纤细的脖颈上狠狠的向下压了一下,顿时割破肌肤,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皇极天皇魂飞魄散,流着泪哀求道:“不要杀我,你难道连往日的恩情也不顾了么?今日之事我全不知情,也被葛城蒙在鼓里,否则怎能容忍他如此对你?苏我家精忠报国,你更是对我忠心耿耿,我要如何糊涂才能做出这等自断手足的傻事?” 纵然是一国之尊,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女人,面临这样的生死关头,所有的威仪矜持统统粉碎,强烈的求生欲让她不得不低声哀求…… 苏我入鹿却不屑的冷哼一声,忿然道:“你还懂得恩情?一个冷血无情的表子,休要多说,否则我斩下你的脑袋!” 至于皇极天皇说她自己全不知情,苏我入鹿自然不信。 瞧瞧眼前这些不断涌入大殿的禁卫,俱是皇族最忠心最精锐的兵卒,若是没有皇极天皇的首肯或者默许,谁能调动得了? 想到这里,苏我入鹿又死死的瞪着苏我石川麻吕,骂道:“你乃是苏我氏子弟,居然辅助外人谋害于我,是打算将苏我氏的家业断送掉吗?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苏我石川麻吕静静站在一旁,既不生气,更不发怒,淡然自若,好像完全没听到…… 大极殿上的文武大臣已经跑得七七八八,无论是心向皇族者,亦或是亲近苏我氏的,事先都未得到通知今日有这等事发生,故而谁也不愿冒险留下。看似皇族占了上风,可是苏我家的底蕴谁不知晓?不说别的,单单甘樫丘山城之内的部民死士以及飞鸟寺中的僧兵,加起来便有数千人,这些都是忠于苏我氏的部队,一旦强攻皇城,就算没了苏我入鹿依旧极有可能一鼓而下。 别忘了,苏我氏还有比苏我入鹿更厉害的苏我虾夷呢! 那位虽然已经隐居在飞鸟寺参禅礼佛,可是一旦家族遭遇巨变,必然重新复出,届时振臂一呼,怕是半个倭国都会群起响应…… 殿外隐隐有厮杀声传来。 中臣镰足皱皱眉,上前两步,看着御阶之上挟持了皇极天皇的苏我入鹿,朗声道:“臣下知道内大臣意欲拖延时间,希望苏我家的兵卒能够冲入皇宫营救与你,可是臣下不得不规劝两句,这皇宫已然设有重兵把守,就算苏我家的战兵倾巢而出,亦不可能冲得进来。如此延误时间,实在是毫无用处,听吾一言,放了陛下,束手就擒,吾可以代替葛城皇子饶恕你的性命,事后只需卸去内大臣之职务,解散家中部民死士,便可饶你不死,许你做一个富家翁,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他不得不稳住苏我入鹿,实在是这人挟持了皇极天皇,万一伤了皇极天皇性命,恐怕葛城皇子也逃不过一个“弑母篡位”的恶名。这又与大唐皇帝的遭遇不同,大唐皇帝谋逆之前是因为屡遭打压,天下人尽皆看在眼里,在玄武门下不是你死就是我王的时刻,选择奋起反击,情有可原。 可是皇极天皇对待葛城皇子却一直宠爱有加,虽然当年自己当了天皇,但更多的亦是碍于大局,为了稳固朝政设想。 现在若是“弑母篡位”,名声那就完全臭掉了,有心人再稍稍挑唆蛊惑几句,恐怕就算葛城皇子能够登上天皇之位,亦要面对天下人的责难攻歼,甚至是多家封国群起而攻之…… 分明是十拿九稳的一场政变,怎地就忽然变得这般被动了呢? 都怪那不知是谁喊得那一声“葛城皇子弑君谋反”…… 中臣镰足甚是懊恼。 苏我入鹿焉能被他鬼话说服? 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你这乱臣贼子,若非有你等蛊惑挑唆,葛城皇子焉能谋害于我,如今又身受重创?废话休说,我今日即便死于此处,也要拉上尔等陪葬,等着吾家战兵冲进皇宫,将尔等尽皆诛杀吧!” 中臣镰足微微摇头,断然道:“别做白日梦了,皇宫固若金汤,谁也别想冲进来。听吾一言,速速放了陛下,吾等保你不死,否则若是陛下有任何损伤,不仅你父子要被千刀万剐,九族亦要被你所累,你于心何忍……” 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轰”的一声震响,整座大殿都晃了几晃,继而便是冲天的喊杀声潮水一般传来,并且夹杂着呼喊惨叫之声,由远及近,越来越靠近大极殿,连雨水打在屋顶陶瓦上的声响都完全被掩盖住。 中臣镰足等人瞬间面色大变…… 第一千八百章 破门而入 大雨渐成倾盆之势。 苏我入鹿进宫之后,跟随而来的家将大部分留在宫外,他虽然官职是内大臣,可终究不能将皇宫当做自家后院,这么多人若是一起跟着他进宫,怕是整个飞鸟京都得震上一震,这是要谋反么? 这些人固然未能入宫,可是事先早已得到叮嘱,一定要严密关注宫内情形,一旦发现不妥之处,要第一时间冲进宫里。 雨越下越大,整座皇宫都笼罩在雨幕之中,远处的大极殿在唐人看来连一个门阀世家府邸之内的正堂或许都不如,但是在没见过世面的倭人看来,却是巍峨雄壮,即便是在大雨之中,依旧充满了雄浑威严。 就在苏我入鹿入宫不久,皇宫里的禁卫开始增多,一队队的从宿卫皇宫的两侧偏殿开出,有的在大极殿门前的台阶下列队,有的在皇宫正门之后集结,有的正在大雨之中奔跑,占据了宫内各个险要的位置…… 气氛萧杀! 跟随苏我入鹿而来的家将们顿时将心提起来,预感到形势不妙。 禁军越来越多,若是一旦宫内生变,他们这些人如何能够冲破如此之多的禁军防御,冲到宫内接应苏我入鹿? 当即便有人脱离队伍,撒开脚丫子奔赴苏我家位于京内的宅邸,通知驻留在此的苏我摩理势。 苏我摩理势乃是苏我虾夷最小的叔叔,亦是苏我氏现存辈分最高的族老,在苏我氏一言九鼎,即便年纪老迈比之苏我虾夷还要大上十岁,但威望甚高,而且身板硬朗,眼不花耳不聋,思维清晰智谋绝伦。 昨夜接到苏我虾夷的通知,言及今日宫内可能生变,苏我摩理势并未按照苏我虾夷的叮嘱留在甘樫丘的宅邸之内,而是主动赶赴京中。苏我入鹿要进宫,苏我虾夷则必须留在飞鸟寺主持大局,甘樫丘固若金汤不可能被攻破,所以苏我摩理势认为他在京内,能够起到更好的策应作用。 万一形势不利,亦能给京内的苏我氏势力起到一个主心骨的作用。 苏我虾夷只得同意,并且派出了家族内最精锐的战兵死士,携带着房俊赠送的二十副重装甲具,趁夜偷偷潜入京内…… 苏我摩理势得到通报,说是宫内禁军倾巢而出,立即便察觉到苏我入鹿怕是已经陷入险地。事先他们知道葛城皇子会有所动作,却并未料到葛城皇子能够调动宫内所有禁军! 他当机立断,命令府邸之内所有战兵倾巢而出,赶赴皇宫! 等到苏我氏的战兵抵达皇宫门外,虽然并未见到远处高大的大极殿正门不断有文武大臣惊慌失措的跑出来,然后被门前宿卫的禁军尽皆扣押抓捕,却能够在大雨之中清晰的听到那一声声的惊慌喊叫…… 这意味着什么,已然毋须去猜测。 苏我氏的家将战兵当即汇聚一处,对皇宫正门发动猛攻! 这些人都是苏我氏的精锐战兵,忠诚毋庸置疑,他们知道此刻对皇宫发动攻击意味着正是反叛谋逆,成功了各个封赏,失败了自然是跟随家族灰飞烟灭,故而各个争先、悍不畏死! 与之相比,禁军的表现就查了很多…… 他们事先并不知任务是什么,更不知大极殿内发生何事,被调派至皇宫正门,面对发了疯一般的苏我氏战兵,全部惊慌失措,乱作一团。 这可是倭国最有权势的家族! 现在居然冲击皇宫,岂不是要谋逆造反? 大家应该怎么办? 是忠于天皇拼死守门? 还是浑水摸鱼敷衍了事? 大神们争来都去,想必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也不至于为难他们这些兵卒…… 禁军意志不统一,士气难免低落,固然人数是苏我氏战兵的数倍以上,甫一接触,却是全然落在下风。幸好皇宫正门虽然不是高耸坚固的城墙,但高大的门楼和结实的宫墙却占据了地利,苏我氏战兵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去。 双方都缺少远程武器,简陋的弓弩射程不够杀伤力不足,都奈何不得对方,看似打得热闹,居然伤亡很低…… 苏我氏负责指挥的首领眼珠子都红了,每在此处耽搁片刻,都意味着苏我入鹿的危险便加重几分,万一苏我入鹿被杀,整个苏我氏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哪怕为了自己,这道宫门也必须攻破! 首领挥舞手里的兵刃,连续劈死几个进攻不利的兵卒,连声喝叱,但缺少远程武器,又没有工程器械,面对人数占优的禁军,依旧一筹莫展。 “首领,家中派人来了!” 一小队人急匆匆自远处冒雨赶来,一人找到首领,说道:“家主安排了奇兵,又破门之法!” 首领忙道:“如何破门?” 那人道:“交给他们就好……” 然后转身,向着身后穿着斗笠的人说了几句汉话。 这首领不懂汉话,只见那几人听后略略颔首,叫过来几名身着重装甲具的战兵,命两个战兵脱了身上的甲具,然后有两人换上,便抱着一个油布包裹的箱子低着头向着宫门冲去…… 首领看得莫名其妙,心说这重装甲具固然是战场杀器,可是强攻城门有什么用? 然后他便见到那两人径自跑到宫门前的墙壁底下,浑然不顾头顶射来的箭支钉在甲具之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打开箱子,吹燃一个火折子,点燃了箱子里的什么东西,然后盖好油布,大概是防备被雨水淋湿,然后便撒开脚丫子往回跑…… 就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之时,先是一股黑烟自那箱子里升腾而起,继而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高大的门楼瞬间倒坍,四分五裂! 所有人都傻了眼,这什么东西? 不过好在苏我氏的首领反应快速,立即大叫:“进攻,进攻!冲进去,冲进去!” 那十八个身穿重装甲具的战兵一马当先,向着宫门便跑过去! 虽然甲具沉重,但这些战兵步履稳定,就像一支黑色的长矛狠狠的扎进奶酪之中,势如破竹,无可阻挡! 禁军本就被这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吓得魂不附体,不明白为何高大的门楼顷刻间便倒塌崩溃,再见到这些一身黑甲武装到牙齿的战兵,不知是那个发一声喊,顿时阵型溃散,狼奔豕突。 禁军将领连忙约束部队,可一时间军心涣散,哪里来能约束得了? 只能指挥着自己的心腹,硬着头皮站在门楼倒塌的地方,试图阻挡苏我氏战兵攻入宫内。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根本挡不住…… 这些身穿黑色甲具的战兵完全不躲不闪,面对迎面而来的大刀长矛视若无睹,就只是一味的前冲!各种兵刃砍在身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根本无法伤害到战兵分毫,而战兵手里挥舞着雪亮的横刀,每一刀劈下来,都有禁军惨嚎倒地,就算是将领也会被砍透甲胄,削断兵刃,豚犬一般被斩杀! 这是地狱里冒出来的魔神么? 禁军将领各个心胆俱寒,这仗还怎么打? 不是他们不努力,实在是打不过…… 苏我氏战兵在重装甲具的带领之下冲破宫门前的防御,直冲大极殿,沿途纵有一队队禁军被组织起来围攻而上,但是面对那十八个重装甲具,再多的人也唯有被杀的份儿! 这个年代的倭人远未被“武士道”所洗脑,那种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动辄割破自己肚子的行为根本没有,且由于文化落后兵卒素质低下,战斗力非常差,军法律令更是形同虚设,欺负欺负“三韩”的那些乌合之众也就罢了,面对这等射不死、砍不倒、打不过的重装甲具,顿时士气崩溃,完全失控…… 区区十八人,便能肆意砍杀长驱直入! 自宫门至大极殿这一段路,残肢遍地鲜血成河,喷洒的鲜血转瞬被大雨所稀释,颜色变淡肆意横流! 大极殿前的广场,已然变成修罗场。 第一千八百零一章 苏我入鹿之死 听到外面传来的潮水一般的喊杀声、惨嚎声,无论中臣镰足亦或是佐伯子麻吕,甚至就连本已面色惨白的葛城皇子,都脸色一变再变! 皇宫正门居然这么快就被攻破了…… 中臣镰足气得不知说什么好,那么多的禁军,皆是倭国军中精锐,怎地居然连一群苏我氏的部民战兵都挡不住? 他又气又急,跺脚大喝道:“大家一起上,先斩杀苏我入鹿!” 危机关头,即便是皇极天皇的性命也顾不得了! 皇极天皇死在这里固然会使得葛城皇子处于不利之境地,可是若不能斩杀苏我入鹿然后击溃苏我氏的战兵扭转乾坤,他与葛城皇子便只有身死族灭之下场,还谈什么形势有利无利? 总得有命在,才能去谋略天皇之位吧…… 葛城皇子亦是个枭雄人物,此刻也一咬牙,管不了母亲皇极天皇的死活了,忍着剧痛大声道:“谁斩杀苏我奸贼,官升三级,赐金万两!” 他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殿上这些人都是精明得过分,谁都会权衡形势,纵然这等重赏能够让人心动,但是你首先得剿灭苏我氏攫取天皇的权力才行,现在苏我氏的战兵已经攻入宫内,谁胜谁败可说不好,若是现在杀了苏我入鹿,待会儿苏我氏反而大获全胜,那可就悲剧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心有谋算,忠心死士还是有几个的。 跟随葛城皇子入宫的几个,便是他豢养的死士,眼里根本没有什么功名利禄权衡利弊,只要是葛城皇子的命令,那就必须不惜性命的执行! 包括刚刚砍了苏我入鹿一刀的佐伯子麻吕…… 那几个死士与佐伯子麻吕闻言,当即一提兵刃,就扑上前去杀向苏我入鹿。 皇极天皇惊骇欲绝,尖声叫道:“都退下,都退下,你们想要谋害朕的性命不成?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啊啊啊……不要过来,他会杀掉我的……” 然而佐伯子麻吕等人哪里听他说话? 他们都只是认准了葛城皇子,现在唯有杀掉苏我入鹿然后击退苏我氏的战兵,才能保得住葛城皇子,他们这些人才能活命! 至于皇极天皇? 反正用不了多久这个表子也得退位让贤将皇位让给葛城皇子,早死一步,反倒是省事…… 佐伯子麻吕发了狠,浑然不顾皇极天皇的威胁哀求,冲上前去不仅没有先杀苏我入鹿,反而一刀狠狠的扎进皇极天皇饱满的胸膛,长刀透体而出,余势未歇,刀尖自皇极天皇后背透出,再次扎进猝不及防的苏我入鹿左胸。 苏我入鹿发出一声狂吼,一脚将皇极天皇踹得飞出去撞在佐伯子麻吕身上,将佐伯子麻吕撞得踉跄后退,差点跌倒在地,长刀也顺势从苏我入鹿左胸抽出,带出一蓬鲜血…… 这一刀正中苏我入鹿的心脏部位,纵然苏我入鹿豪勇剽悍神力惊人,浑身力气也随着喷涌的鲜血瞬间倾泻而出,缓缓歪倒在地,两只眼睛不甘的瞪着远处的佐伯子麻吕,慢慢的没了生气。 佐伯子麻吕这一刀,杀死了两个倭国权力最大之人…… 不远处的苏我石川麻吕眼睁睁的看着苏我入鹿毙命当场,眼皮子跳了跳,死死闭着嘴,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一言不发。 只不过先前是苏我虾夷这一支试图以自掘坟墓来保住苏我氏的延续,现在则便成很可能是他苏我石川麻吕这一支要陪着葛城皇子陪葬……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站在葛城皇子这边,因为谁也不知道最终的胜利者会是谁,苏我家必须保证有一个人是站在胜利者的一方! 对于家族传承来说,一丝风险都不能承担…… 在这一刻,苏我石川麻吕心里居然升起哪怕自己这一支全部身死都心甘情愿是的愿望,因为那就意味着苏我虾夷将会对大获全胜,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成为从古至今第一个不属于天皇血脉的倭国皇帝! 这么想想,即便是死,也死得其所。 心中顿时释然,那一丝丝的悲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充满了无限期待…… ***** 大雨越下越大,雨水将飞鸟寺内的松柏洗刷一新,看上去青翠碧绿,没有半分秋意萧瑟之感。 雨水顺着檐瓦流下,倾泻成线。 王玄策站在窗口,望着寺内往来奔波的僧兵,神情凝重。 自昨夜半夜起,寺内便人影幢幢声势吵杂,一队一队的僧兵开始集结,把守住寺庙的各处门户要地,更有外人时不时的往来穿梭,似是不断的传递着什么消息…… 发生了何事? 王玄策一无所知。 固然苏我虾夷并未派人限制他的行动,可是瞅着如此热火朝天的情形,王玄策自觉还是不要插手的好,毕竟他的身份有些敏感,水师此刻尚霸占着佐渡岛,他却跑来苏我虾夷栖身的寺庙内,若是被忠于皇室的人看到,难免横生波折。 他的任务是离间苏我氏与天皇的关系,最好能够将其策反,并不是在形势尚未成熟的时候便使其遭受到天皇的猜忌和打压…… 然而越来越凝重的气氛,却让王玄策暗暗焦急。 门口有脚步声响。 一人自门外快步入内,脱掉身上披着的蓑衣,来到王玄策面前,低声道:“阁下,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打听到了……” 这人语调生硬,发音不准,不是汉人。 而是金法敏留下来的一个精通汉语、倭语的外交官员,而且熟悉倭国形势,以便帮助王玄策处理紧急事务。 眼下却是正好得其所用…… 王玄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问道:“寺内发生了何事?” 那人道:“不仅仅是飞鸟寺内如临大敌,尚有一队队苏我氏的战兵部民从各处的田地庄园撤回甘樫丘,声势浩大。” 王玄策蹙眉:“甘樫丘又是何地?” 对于倭国情形,他的确是知之甚少…… 那人道:“甘樫丘乃是苏我氏的府邸,整个府邸都修筑成山城模样,易守难攻。” 王玄策心里“砰”的一跳! 今日是三韩向倭国之王朝贡之日,此刻满朝大臣尽在板盖宫,整个飞鸟京也必然会守备森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苏我氏开始老巢布置重兵扼守山城,飞鸟寺僧兵集结严阵以待…… 背后发生了何事? 王玄策无从猜测,但是他知道,苏我氏必然与某一方产生了冲突! 或者是朝中的老牌贵族,比如隐忍蛰伏的物部氏;或者是掌握着权力的受到汉人影响甚深的中层阶级,比如以葛城皇子为首的中臣镰足等人;甚至,有可能是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天皇…… 无论是哪一个,都意味着冲突的规模小不了,否则何以使得权倾朝野的苏我氏这般大张旗鼓、兴师动众? 王玄策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个天赐的良机…… 房俊交给他的任务是交好苏我氏,尽量让苏我氏感受到唐军的支持,使得他们在作出任何决定的时候都能够更有底气,更大胆,更疯狂!当然,按照房俊的设想,是当北方的虾夷人蝗虫过境一般攻城掠地之后直抵飞鸟京,对于倭国朝廷展开无与伦比的压迫力度之后,现在在苏我氏心里埋下的这颗钉子才会凸显作用。 可是现在,王玄策忽然觉得或许可以将这个时间提前一点…… 不管苏我氏与谁发生了冲突,必然是不相伯仲的对手,如果双方不仅仅只是拉开车马唇枪舌剑一番然后偃旗息鼓,而是摆开阵势真刀真枪的干一场,必然会对倭国朝政造成极大的动荡。 倭国的制度本就松懈散乱,做不到如同大唐那般从中枢到地方如臂使指,一旦政局动荡,整个倭国都势不可免的陷入动荡。 房俊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机会么? 现在虾夷人还未曾掀起风浪,倭人自己就把局势搞得乱起来,真真是天助我也…… 若是这个时候不做点什么,而是傻乎乎的呆在房间里看戏,王玄策觉得自己以后定然会因为错失了这么天赐良机而后悔,他当机立断,让人备好蓑衣,打开门走进大雨之中,径自前往苏我虾夷所在的禅房。 第一千八百零二章 煽风点火 苏我虾夷的禅房外戒备森严,两排光头僧兵整齐的排在屋檐之下标枪一般挺立。 自从苏我氏战胜物部氏,取得“信仰之争”以来,佛教在苏我氏的大力推动之下,在倭国快速发展,除去一些贵族依旧信仰本土神教之外,民间尽皆信奉佛教,甚至就连贵族之中亦是信仰混杂,既信奉佛教,又不愿丢掉祖宗传下来的神教,搞得不伦不类…… 佛寺更是遍布倭国各地。 单单飞鸟京,便有佛寺二十几座,其中大规模的佛寺更有六七座之多,飞鸟寺、橘寺、丰浦寺、檜隈寺……尽皆是大型的佛寺,金堂数座、佛塔林立、香火缭绕。 与之相应的,僧人的数量亦是骤然增多。 许多失去土地的流民生计维艰,又不愿依附于世家大族成为部民奴隶,便干脆投奔寺院出嫁为僧。而倭国的寺庙大多是各个豪族所建,如此之多的青壮投奔而来,自然要将其武装起来,充当打手。 故此,飞鸟京中书作寺院,僧兵总数不下于万余之数…… 这些僧兵尽是青壮,又加以操练,平素伙食也好,单兵素质绝对不亚于军队,甚至犹有过之,是各家豪族的一股不可忽视的武装力量。 其实在大唐也一样,隋末唐初的那段天下板荡的岁月里,大多数寺院都会收容青壮组织起来,充当保护寺院不被流民盗匪骚扰侵袭的武装…… 王玄策走到门前,便被两个身材矮小但肌肉结实的僧兵拦住,他略一回头,身后的翻译便跟了上来,向两个僧兵说明情况,说这是大唐的使者,想要求见苏我虾夷,有要事相商。 一听到是大唐使者,两个僧兵不敢怠慢,两忙入内通禀。 未几,便出来恭恭敬敬的请王玄策入内…… 王玄策走进门,在门口玄关出脱下蓑衣,自有僧兵结果去挂在衣架上,然后引着王玄策走进禅房。 苏我虾夷正跪坐在一方案几之后,凝神关注在竹纸上书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到是王玄策,便微微一笑,左右虚引,道:“还请贵客稍作,老夫马上就好。” 王玄策上前见礼,然后跪坐在一侧。 仆人奉上香茗,王玄策颔首致谢,双手接过,然后放到身边的矮几上,看着苏我虾夷书写信笺。 过了一会儿,苏我虾夷收笔,将信笺拿起来,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然后得起来,递给身边一个僧兵,叮嘱道:“即刻入京,送到叔父手中,途中万万不可耽搁。” 那僧兵双手接过信笺,然后转身离开屋子,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之中…… 苏我虾夷这才直了直腰,看着王玄策笑道:“山寺简陋,贵人可还住的习惯?” 他对王玄策也有了少许了解,知道这是华阴杨氏的子弟,华阴杨氏自汉朝而降,世家门阀,簪缨世族,煊赫几近千年,其显耀高贵之处,比之苏我氏强了不知多少倍…… 眼下形势必须与汉人交好,起码不能起了冲突,那么眼前这个世家子弟便是必须要好生笼络的对象。 王玄策恭谨道:“多谢前辈挂念,一切甚好。晚辈在长安之时,亦曾寄居寺院,甚是喜爱山寺之清静,仿若飘然出尘,只是却不曾听闻贵国之寺庙,却要死市井闹市一般。” 苏我虾夷眼神一闪,呵呵笑道:“贵客说笑了……佛门清净,与世无争,只是说到底修佛之人亦不过是寻常人,做不到六根清净涤荡红尘,难免要被俗世所扰。不过这岂不正是吾等一心修佛、参禅悟道之初衷?” 王玄策见到苏我虾夷避重就轻,浑然不提寺中僧兵聚集之事,眼珠转了转,试探道:“晚辈可没有您这般心性,佛门冷清,实在是太过拘束,倒是更喜欢红尘俗世热热闹闹,昨夜寺内僧兵喧嚣忙碌,晚辈便心生好奇,一夜未曾安寝,倒是叫前辈见笑了。” 苏我虾夷略作沉吟。 眼下这个小子当真烦人,都已经明示你别多管闲事了,却还是要刨根问底…… 有心不说,却又怕得罪了这人,眼下京中形势扑朔迷离,谁也不知道最终谁胜谁败、谁生谁死,若是生死存亡之际因此而得不到唐人的帮助,那才是作茧自缚,亏大了。 再者说此人乃是唐人,就算对他言及京中详情,想来也并无挂碍。 谋逆、叛乱、兵谏……哪个国家没经历过? 未必便是丢了倭国的人,如今那位大唐皇帝便是以兵变而直飞云霄…… 想到此处,苏我虾夷故作慨然,道:“此乃倭国之事,亦算是苏我氏之家事,本来不愿唐突贵客之耳目,既然贵客有兴趣,那老夫便不妨跟你说说……” 继而叹了口气道:“苏我氏世代忠于皇室,屡次有擎天保驾之功,甘为天皇鹰犬,子孙世代沿袭。只是如今天皇陛下被奸佞蛊惑,对苏我氏成见甚深,怕是意欲对吾儿不利,甚至想要夷灭吾苏我氏之血祀……吾家逼不得已,也只能兴兵入宫,祛除天皇左右之奸佞!” 王玄策心脏砰砰乱跳…… 娘咧! 还真就打起来了? 真是天助我也! 他当即便肃容道:“晚辈来此之前,吾家侯爷便不止一次的叮嘱,定要见到前辈,表达他对前辈的崇敬之意,并且向您做出承诺,只要前辈有需要,侯爷必将尽其所能,鼎力相助!贵国天皇昏庸,前辈忠贞国士,诛锄奸佞匡扶朝纲乃是当仁不让之举措,却不知可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还请前辈直言,万勿客气。” 苏我虾夷捋着胡子,一脸郁闷。 见过事到临头诸般推诿的,见过背信弃义趋利避害的,却还未见过这般上赶着想要帮别人忙的…… 现在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可以鼎定乾坤,却为何唐人就对他这般有信心? 就不怕现在帮了自己,将来却因为苏我氏的战败而血本无归? 难道那佐渡岛上有金山银山不成,值得让唐人这般不惜代价的巧取豪夺? …… 他却不知,王玄策根本不在乎苏我氏输还是赢,他苏我虾夷生还是死,只要能够在倭国京师搅风搅雨煽风点火,使得倭国朝政的动荡愈发结局,他的目的就算是完成。 他就怕苏我氏野心不够大,打得不够猛…… 苏我虾夷沉吟片刻,斟酌着说道:“眼下局势尚在掌控之中,况且贵国水师远在佐渡,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是苏我氏危在旦夕,恐怕阁下亦是束手无策……不过这份恩情老朽记在心中,异日有幸能够匡扶天皇诛除国贼,说不得还要亲自北上佐渡,会一会华亭侯这位大唐俊彦。” 王玄策却是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此次随他前来的水师兵卒大多留在难波津,人数固然不多只有五百人左右,但是各个精锐,俱是骁勇善战之士,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岂是乌合之众一般的倭人能够抵挡?多了不敢说,这五百人对上五千人,一场屠杀妥妥的…… 不过他也清楚苏我虾夷的顾虑,唯恐今次获得大唐之帮助,异日大唐便狮子大开口让他偿还今日相助之恩,大唐势大,倭国又不敢推诿,难保倭国就会吃一个大亏。 他知道不宜逼迫过甚,否则说不得就引起逆反心理,反而画蛇添足,便道:“既然前辈胸有成竹,晚辈便预祝您马到功成,成就一番旷世伟业!不过晚辈这次随身携带了一件攻城利器,若是前辈不弃,倒是可以赠送给您……” 苏我虾夷精神一振,问道:“可是传闻之中夷平林邑国都城僧伽补罗城的那等神雷?” 僧伽补罗城一夜之间夷为平地的事情早已传遍天下,世人不太在乎唐人那一场血腥的屠杀,但却震惊于传说那等可以使得厚重坚固的城墙瞬间崩塌的“神雷”…… 不出意外的话,皇宫门前必然由一场血战,若是有次等“神雷”助阵,不仅可以轻易使得宫门坍塌苏我氏的兵卒长驱直入攻入皇宫,更可以让那些愚蠢的百姓都见识到苏我氏“顺应天命”,否则何以会有“天降神雷”襄助? 王玄策笑道:“正是。” 苏我虾夷大喜:“既然阁下有如此神器相赠,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你不是说“赠送”么?既然是赠送,事后总归不好意思跟我要好处吧? 王玄策痛快道:“晚辈这就派人携带此物,交由前辈指挥。” 第一千八百零三章 各怀机心 坚固的皇宫正门被几颗捆在一起的“震天雷”炸上了天,皇宫禁军已然濒临崩溃!愚昧的倭人不知此乃何物,只是听着一声九天神雷也似的震响,接着地动山摇,整个正门便轰然倒塌,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天神之力,是天照大神降怒于人间…… 好像不对,苏我家信奉的是佛祖,天照大神不应该帮助他们……总之,这等近乎于“神迹”的现象远远超过了普通倭人的认知,对于愚昧尚未开启民智的倭人来说,这是最为恐怖的事情。 天神的力量是不可抵御的,无论是天照大神还是佛祖,神灵都在襄助苏我氏,恐怕这是要降罪于天皇。 人如何能够逆天而行呢? 本已降低至谷底的士气紧接着便遭遇到身披重装甲具的苏我家战兵的攻击,面对刀枪不入势不可当的重装步兵,皇宫禁卫彻底崩溃…… 苏我家的重装步兵无视阻挡在面前的禁军,径直向着大极殿杀去,凶猛剽悍宛如一架杀戮机器,所过之处鲜血成河尸积如山,等到他们推进至大极殿前的台阶下,皇宫禁军终于四散奔逃,彻底溃败。 紧随而至的苏我家部民战兵随即将大极殿团团包围…… ***** 御阶之上,苏我入鹿与皇极天皇的尸体交叠在一起,两人俱是仰天倒毙,皇极天皇仰躺在苏我入鹿怀中。这两人爱恨纠葛一生,却是至死亦未分开…… 葛城皇子想要大笑三声,但是断去的胳膊令他痛不欲生,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用另一只手死死摁住伤口,却依旧有血不停流出。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若是不能及时止血,怕是今日凶多吉少。 中臣镰足急忙来到葛城皇子近前查看伤势,见到伤势严重,葛城皇子已然精力衰弱,顿时大急,叫道:“来人,速速去将皇宫内的医者带来!” “是!” 自有葛城皇子的死士跑出大殿去寻找医者。 只是未等他走到大殿门口,外边便有浑身湿透的兵卒神色惊慌的跑进来,大叫道:“殿下,大事不好!禁军溃散奔逃,苏我家的战兵已然杀进宫们,直奔大极殿而来!” 殿上诸人尽皆色变。 此刻殿上混乱一片,留下的皆是葛城皇子一派,眼看着苏我入鹿伏诛,天皇陛下殡天,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是扶保葛城皇子登基,然后收拢军队面对接踵而来的天下封国之诘难,却不曾想眼瞅着胜利在望,却被苏我家的战兵杀入皇宫! 要知道,苏我入鹿这个凶人固然死了,可是那飞鸟寺中尚有老奸巨猾的苏我虾夷…… 论起这一对父子那个更难对付,显然是苏我虾夷远在苏我入鹿之上。 禁军将军海犬养胜麻吕脸色惨白,不可置信,急忙道:“我出去看看!” 皇宫之内的禁军乃是他一手操练组建,战力较之平常的军队强了何止一筹?如今固守皇宫占据地利,居然被苏我家的战兵攻破宫门长驱直入,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眼看着海犬养胜麻吕脚步匆匆的跑出大殿,苏我石川麻吕束手立于一侧,一声不吭。 他心中亦有些意外,苏我家的战兵固然强横,但是想要攻入优势兵力把守的皇宫大门是非常困难的,就算攻得进来,面对精锐的禁军推进到大极殿这边,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他并未有任何慌乱。 眼下之局面虽然与预想当中出入甚大,但大体上的形势并未改变,之前是苏我虾夷父子伏诛,苏我家的香火由自己这一支承继,现在顶了天就是自己身亡于此,但苏我虾夷大获全胜诛除葛城皇子,扶保古人大兄皇子登基,再续苏我家之辉煌。 可以说,无论接下来形势向何方发展,苏我家都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苏我石川麻吕不急,最急的是中臣镰足! 他全力扶保葛城皇子,与苏我家一直都是死对头,一旦苏我家攻占皇宫将皇族尽皆掌握在手里,自己面临的唯有身死族灭一途……身死倒也不算什么,可是牵连家族,却是他无法接受的。 可以想见,今日大殿刺杀苏我入鹿之事乃是他一手策划,事后苏我虾夷得知独子身死,将会爆发出怎样的雷霆怒火,等待中臣氏的将会是一场残酷至极点的灭顶之灾…… 更要命的是现在葛城皇子伤重,若不能及时救治,恐怕不用苏我家的战兵杀进大极殿来,就得一命呜呼了。 这可如何是好? 中臣镰足急的团团转。 其余佐伯子麻吕等人更是心惊胆颤,冷汗涔涔而下…… 本是十拿九稳之事,怎地就走到了如今这等地步? 金法敏躲在门口的廊柱之后,心里忐忑不安,缩了缩头,尽量不被人发觉。葛城皇子一派走投无路覆灭在即,苏我家面对苏我入鹿惨死,这两方都有可能彻底发狂不管不顾,万一发起狠来肆意滥杀,自己这个新罗使者的身份恐怕难以保命。 还是稳稳的躲在这里,等着双方冷静下来再说…… 大极殿外。 苏我摩理势带着铁盔,胸前穿着护甲,手按腰刀在部将的簇拥之下来到台阶前,仰首看着前方巍峨的大殿,大雨自铁盔下流下,与眉际凸起的帽檐处两连边滑落,眼前雨幕纷纷,胸中豪情万丈! 曾几何时,皇族势弱,正是苏我氏的祖辈忠心耿耿用鲜血和生命护卫着天皇传承,才不至使得尊贵的天皇血脉被那些下贱的蚁民和渡来人所折辱,玷污了圣洁尊贵的上古传承。 然而苏我家得到的又是什么? 是对于权臣的忌惮,是对于奸佞的厌恶,是对于罪恶的讨伐…… 何等不公! 就在近日,昏庸的天皇陛下、恶毒的葛城皇子居然想要用刺杀苏我家子弟的方式来敛取权力,却浑然不顾在长达百年的岁月里,苏我家的子弟是如何帮助他们驱除外辱、鼎定江山! 蜂拥而入的苏我家战兵将大极殿团团包围,不时有从店内跑出来的兵卒亦或是躲藏起来的官员被俘虏抓获,殿内的形势终于被苏我氏所掌握。听闻苏我入鹿已然惨死,苏我摩理势双眼赤红,摁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突,死死的压抑着想要指挥战兵血洗皇宫斩尽所有皇族的欲望,心中尚存着一丝希冀,沉声道:“冲进去,救援家主,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周围战兵轰然应诺! 大殿门口仅剩的数十名葛城皇子麾下死士拼死把守殿门,但是面对怪兽一般刀枪不入的重装甲具,呼吸之间便被屠杀一空,其余战兵跟在重装甲具身后潮水一般冲入大极殿! 苏我摩理势看得眼皮直跳。 兄长苏我马子活着的时候,光芒耀眼冠盖天下,人们尽皆看到苏我马子的绝世才华而忽视苏我摩理势,等到苏我虾夷崛起,更是迅速成为苏我氏的后起之秀,执掌朝纲翻云覆雨,还是没人关注苏我摩理势。 似乎在人们的印象当中,苏我摩理势就只是一个出身豪族的二世祖,渺小得一无是处,毫无亮点…… 然而这等家族存亡之际,苏我虾夷在飞鸟寺调度战兵部民掌握大局,却将坐镇飞鸟京接应苏我入鹿这等最重要的任务交付给风烛残年的苏我摩理势,由此可见,他有多么重视这位垂垂老矣的苏我氏族老。 苏我虾夷的智慧,又怎会看错人呢? 苏我摩理势固然声名不显,出去苏我氏子弟之外鲜有人知,但只怪兄长苏我马子与侄子苏我虾夷实在是太过耀眼,在这两尊大神的身后,他所有的才华都被光芒遮挡。 但是无论兵事、学问、心机,此人都绝对是第一流的存在! 现在眼看着重装甲具如无无人之境,肆意妄为的展开屠杀,立即便意识到拥有这等神兵利器的唐军是如何强大,与之相比,军队中连兵刃都凑不齐往往要兵卒拿着木杆菜刀上阵的倭国兵卒,根本不可能战胜。 如果能够让大唐站到他的身后……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呢? 现在苏我入鹿已死,苏我虾夷便绝了后,余下可以继承苏我氏家主之位的,便只有自己这一支,以及兄长苏我马子的小儿子、苏我虾夷的兄弟苏我仓麻吕那一支。但是苏我仓麻吕的儿子苏我石川麻吕站在葛城皇子一派,这固然是为了家族传承而做出的选择,但是外人不知道啊…… 苏我摩理势眼眸闪光。 第一千八百零四章 何去何从 慾望使人类进步,人类也终将亡于慾望。 苏我摩理势站在大雨中,仰望着巍峨的大极殿,内心被慾望所吞噬…… 他将身边的两个心腹死士拉过来,附耳低语几声,两个死士面容不改,一言不发的握紧佩刀,其中一个扭身便向着皇宫正门跑过去,一溜烟出了皇宫,另一个则带着一队死士便身姿敏捷的登上台阶,到了大极殿门前,举刀高呼道:“家主已然被奸佞所害,吾等当杀进仇寇,为家主复仇!” “杀寇!” “杀寇!” “复仇!” “复仇!” 所有苏我家的战兵尽皆群情激愤,士气高昂! “杀!” 那死士一马当先,冲入大极殿,身后无数战兵紧随其后,潮水一般涌入大极殿!进了殿内一看,苏我入鹿的尸体正与皇极天皇的尸体仰面躺在御阶之上,苏我家的战兵眼珠子都红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统统杀了,给家主陪葬”,被愤怒支配的苏我家战兵当即举起手里的刀尖长矛,杀气腾腾的冲着那些站在殿内的文臣武将们杀去,一时间刀光剑影,惨呼哭嚎怒骂求饶之声充斥了整座大殿。 阿倍内麻吕老迈,又站在大殿中央,被战兵冲上来一刀砍在肩膀倒在血泊中,愤怒大叫道:“你等疯了不成?此地乃是大极殿,殿上皆为倭国重臣,苏我家难道当真打算将吾等尽皆屠杀,意欲谋朝篡位?” 他却是忘了,这等话语若是跟苏我入鹿、苏我虾夷这样的人说说或许还管用,毕竟他们要权衡利弊得失,考虑得多,顾虑也多。可是跟这些大字不识的战兵死士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这人才不管你什么后果、道理,你杀了我的家主,那我就让你们偿命! 如此而已…… 阿倍内麻吕声音未落,一个战兵已然高高举起手里的长矛,猛地一下扎进他的胸膛。 堂堂倭国大臣、一代人杰,就这样豚犬一般死于一个死士战兵之手…… 兵卒们杀红了眼,手里的兵刃挥舞,将这些以往高高在上的贵族大臣视若砧板上的鱼肉,肆意砍杀! 苏我石川麻吕抽出佩刀挡住一个战兵砍来的兵刃,大声呵斥道:“你疯啦?连我都杀!” 那战兵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自家人自然认得,苏我石川麻吕在家族的地位虽然远远不如苏我虾夷父子,可毕竟是苏我虾夷的兄弟,如假包换的族老之一,他哪里敢动手? 连忙收回兵刃,冲向另一侧。 苏我石川麻吕吁了口气,看着大殿上残酷的杀戮,心里一阵阵发凉,赶紧不停后撤。眼下形势陡然逆转,苏我家完全占据先机,这时候他若是死了那可就是白白死了,而且死在自家战兵刀下……怎么想怎么憋屈。 大殿上血肉横飞,鬼哭狼嚎。 中臣镰足被逼到角落里,手里握着一柄宝剑奋力抵抗,眼睁睁的看着葛城皇子被几名战兵乱刀分尸,临死前的凄厉惨嚎令他心胆俱裂,可即是这样他也未能上前救援,左边肩胛已经被狠狠剁了两刀,若是再敢冲上前去冲入敌阵之中,必死无疑。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本以为十拿九稳的计策,却落到如今的地步,兵败如山倒,身陷狮虎笼! 苏我家的战兵为何战力如此惊人,不仅能够如此之快的贡献皇宫正门,更能够将皇宫内的精锐禁军杀得大败亏输、四散奔逃? 不应该啊…… 此刻却也不容他多想,纵然身陷狮虎之笼,求生之本能亦使得他挥舞宝剑左右抵挡,绝不肯乖乖受死。 苏我石川麻吕看着葛城皇子被乱刀分尸,中臣镰足被逼至角落团团围住,身死亦是转瞬间之事,心中五味杂陈,眼尾忽然瞥见一个战兵向自己冲来,顿时吓了一跳,大叫道:“吾乃苏我石川麻吕,尔等不能杀我!” 那战兵手里拎着一柄滴血的钢刀,到了近前道:“小的乃是老家主身边随侍,认得您,小的奉了老家主之命,请您出去商谈后续事宜。” 所谓的“随侍”,便是豢养的忠心死士…… 苏我石川麻吕松了口气,道:“帮我挡住这些人,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可别昏了头连我都杀。” “小的遵命!” 那战兵应道:“您走前面,我给您断后。” 苏我石川麻吕点头,握着佩刀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心惊胆跳,大殿上早就杀成一团,没人愿意束手待毙,哪怕穷途末路亦要做困兽之斗、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第一波便被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武官却个个身形剽悍战力强横,纵然身陷重围之中亦能左右抵挡,战况激烈。 苏我石川麻吕咽了口唾沫,心中暗道侥幸…… 事先他已经饱了一死之心,做好了在极端情形下为了家族献身的准备,然而现在看着这场残酷杀戮,他才知道死亡当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若是现在自己面临死亡,怕是早已没有那份先前慨然赴死之洒脱。 不过旋即他便又开心起来。 大兄苏我虾夷运筹帷幄反败为胜,纵然苏我入鹿惨死当场,苏我家亦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攫取倭国至高无上的权力,要么扶持古人大兄皇子登基,要么扶持葛城皇子的弟弟大海人皇子登基,都可以成为事实上的倭国摄政,总理朝纲,宰执日月。 甚至于,干脆更进一步…… 就在他对于前途充满憧憬,心内无限向往之时,后腰处一阵剧痛令他陡然惨呼,魂飞天外! 他猛地向前窜出一步,然后捂住腰肋之处涌出的汩汩鲜血,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刚刚将钢刀刺入他身体的战兵。 这是苏我摩理势的随侍死士,却悍然对自己暗下杀手…… 苏我石川麻吕目眦欲裂,瞪目大喝道:“尔是何人,敢伤我性命?” 那战兵一脸冷漠,箭步标前,手里的钢刀猛地捅进苏我石川麻吕的肚子,上身微微前倾,所有的力量都压在握刀的右手上,务必使得刀子能够刺得更甚,与此同时,他贴在苏我石川麻吕耳边,低声道:“二族老让我送您上路……” 言罢,左手捂住苏我石川麻吕的嘴巴,右手手掌反转,刺入体内的钢刀狠狠的将内脏绞碎。 苏我石川麻吕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被死死堵在嘴里,双目凸出,奋力挣扎几下,这才缓缓委顿在地,当场毙命。 至死,他也没想明白为何叔叔苏我摩理势要杀他…… ***** 大雨之中,战火由板盖宫引发,逐步蔓延至宫外,亲近葛城皇子的一派俱是中层官员和渡来人阶层,这些人有一定的地位和权力,但是却缺乏对于军队的掌控,禁军将军海犬养胜麻吕那样执掌一军的将领属于凤毛麟角。 所以当苏我家的战兵死士以及一部分僧兵冒着大雨挺进飞鸟京,群龙无首的天皇军队很快便溃散的溃散、投降的投降,将抵抗者一阵杀戮之后,整个飞鸟京渐渐平稳下来。 苏我家取得了绝对的控制权…… 然而接下来何去何从,才是苏我家最为头疼的开始。 老年丧子,苏我虾夷看上去表情淡然似乎早已参透生死,实则精神已然濒临崩溃,只是凭借着一股对于家族的执念苦苦支撑。 即便是这样,他也得将苏我入鹿放在一边,首先考虑如何对待皇族。 这场兵变爆发得太过突然,苏我家事先并未有万全之准备,固然凭借唐人的震天雷炸毁皇宫正门之后,凭借唐人的重装甲具杀溃禁军,但是要如此处置宫中的皇族,便摆上了苏我虾夷的案头。 毫无疑问,这一场兵变过后,苏我家与皇族的血仇算是彻彻底底的结下了,纵然皇族之中大多数贵胄都与苏我家有着血缘关系,但是绝不会因此降低一丝半点仇恨。 那么,是要将皇族统统杀光,苏我氏自己上位么? 第一千八百零五章 风波未平 窗外暴雨如瀑,一身僧袍的苏我虾夷伫立窗前,久久不语。 原来自己隐居佛寺数载,自以为勘透生死、斩断红尘,都是虚幻泡影,刚刚儿子的死讯传来,那一刻他觉得万念俱灰,什么宏图霸业,什么家族传承,什么名标青史……都是一场空。 等到苏我石川麻吕的死讯传来,他终于放下执念…… “传令家中族老,约束麾下战兵死士,控制飞鸟京各条街巷、各处宫阙,不得乱杀无辜。用最快的速度通知叔父,宫内的皇族严格监控其行为即可,万万不能纵兵肆虐,除去葛城皇子极其子嗣之外,不得斩杀皇族一人。” 苏我虾夷下达命令,顿了一顿,又道:“即刻遣人前往橘寺,请古人大兄皇子移驾板盖宫。” 儿子死了,兄弟死了,剩下的苏我家子弟哪一个能够有能力成为倭国之主? 一个都没有。 汉人有云:德不配位,必遭灾殃。 若是本身没有成为倭国之主的能力,就算合家族之力将其推上那个位置,怕是反倒不得善终,甚至连带着苏我家亦要遭受反噬。 既然如此,扶持古人大兄皇子继位天皇便是最佳选择,古人大兄皇子身上有着苏我家的血缘,此番又是苏我家付出惨重之代价扶助其上位,于情于理,以后都必然会对苏我家大加照拂。 只要能够安然度过接下来举国震荡的时期,便能等候另一个惊才绝艳的后辈带领苏我家重新崛起…… ***** 板盖宫,大极殿。 苏我摩理势在一众随侍死士的簇拥之下,穿透风雨,踏入大殿。 入目一片狼藉…… 往昔威严肃穆的大殿之上横七竖八遍地尸骸,鲜血染红了地面,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倭国朝堂之精英,十之七八丧命于此,活下来的极少数人都是平素与苏我家来往密切甚至是有联姻同盟者,这些人在见到苏我摩理势,连忙收起战战兢兢的惶恐,陪着笑脸上前相迎。 苏我摩理势却一个都不理,径直向前走到御阶之下,见到上面仰天倒毙的苏我入鹿与皇极天皇,眼角跳了一下,然后回头,又见到苏我石川麻吕的尸体倒毙在一侧的廊柱之下,浑身是血,死不瞑目…… 苏我摩理势怒道:“此乃吾苏我家之族老,老朽的侄子,被何人所杀?” 有人恭敬道:“刚刚殿内乱成一团,混战之中不知凶手是谁,吾等发现之时已然毙命。” 苏我摩理势叹了口气:“也罢,今日板盖宫兵变,不知多少国之精英殒命于此,国家受创甚重,又怎能再为了家人之仇恨,牵连更多的官员丧命呢?苏我家忠于天皇,值此国难之时,自当扶保社稷,以德报怨……速速来人,将苏我入鹿与苏我石川麻吕的尸体收敛,运回家中,主持丧礼,尽快安葬。” 自有苏我家的战兵上前收敛两人的尸体,至于皇极天皇的尸体,却被嫌弃的丢在一旁,不管不问…… 大殿上的一众官员听到苏我摩理势的话语,尽皆松了口气。 苏我家的现任家主苏我入鹿,以及族老苏我石川麻吕悉数丧命于此,谁敢保证暴怒的苏我家不会大开杀戒,将在场幸存下来的官员杀个一干二净? 甚至若是苏我家当真想要趁此机会更进一步废黜天皇血脉,将他们这些人都杀掉更是清楚了绊脚石。现在苏我摩理势非但不杀他们,更毫无追究之意,显然并无取天皇而代之的心意…… 苏我摩理势环顾众人一眼,老脸阴沉,沉声道:“今日葛城皇子受到中臣镰足等人蛊惑,公然当着满朝文武与三韩使节之面前杀害内大臣苏我入鹿,天皇陛下感念苏我入鹿之忠贞,不惜以尊贵之身躯阻挡葛城皇子之逆行,却被丧尽天良的葛城皇子以子弑母、残忍杀害!苏我家世代忠良,为免倭国落入奸佞之手祸乱朝政,这才怒而兴兵、杀入皇宫,扶大厦于将倾!” 无论如何,都必须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这样才能够获得举国上下的支持。 幸好这一战苏我家大获全胜,刀把子握在他们手里,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是是是,葛城皇子被奸佞所蛊惑,不辨是非!” “中臣镰足等人颠倒黑白、祸乱朝纲,各个该杀!” “岂止是该杀而已?应当夷灭三族,以儆效尤!” “苏我氏世代忠良,乃倭国忠臣之典范,葛城皇子如此做法,着实令人齿冷!” …… 刀刃架在脖子上,谁敢说半个不字? 大殿上仅余的文臣武将纷纷开口,义正辞严怒火填膺,谴责葛城皇子不辨是非,咒骂中臣镰足祸国奸佞,歌颂苏我氏忠义传家……反正骂葛城皇子一伙丧命难听骂什么,夸苏我家什么好听夸什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更何况眼下的形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最重要的是经此一事皇族势力必将遭受惨重打击,放眼倭国,庙堂内外,再无人可与苏我氏抗衡。苏我家虽然损失了一位家主,却趁机达到家族前所未有之巅峰,但凡还想在倭国这一亩三分地上混,谁敢开罪苏我家? 苏我摩理势见到诸人反应,甚为满意。 正欲开口说话,忽而身后传来一阵吵嚷…… 苏我摩理势讶然回头,便见到几个战兵揪住一个年青人的衣领拳打脚踢,那年青人装束与倭人不同,一边挨打一边叫嚷:“唉唉唉,吾乃新罗使者,尔等这般无礼,成何体统?” “新罗使者?新罗使者你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做什么?” 却是金法敏躲在廊柱后的纱幔下,先前殿上混战一片,居然一直未曾被人发现,现在战斗结束大局已定,战兵们打扫大殿运走尸骸救治伤病,便将金法敏给揪了出来…… “何谓鬼鬼祟祟?你们倭人打打杀杀,我一个新罗人不躲到一旁,难道等着被你们砍上几刀不成?” 金法敏犹有余悸,刚才大殿上这一幕的确把他给吓坏了。 这等兵变之事以往只是听闻,现在真真切切的在面前上演,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吓得他两股战战。 “住手,将他带过来!” 苏我摩理势制止跃跃欲试的战兵,命人将金法敏带到面前。 “你是新罗使者?” “是。” 苏我摩理势看着金法敏,心中犹疑不决。 按理说,这等事绝不该让外人撞见,谁知道回去之后会否加油添醋四处宣扬?正确的做法自然是随便找个借口将其砍了,亦或是暗中派几个死士将其暗杀掉,只有死人才不会到处乱说。 一个区区的新罗使者,倭国还不会放在眼里…… 然而现在形势却稍有不同。 新罗与大唐联盟对抗高句丽与百济,这便是最高层次的盟友,一旦新罗因为使者死在飞鸟京而迁怒于倭国,甚至大动干戈,大唐势必不会不闻不问,要知道,现在大唐就有一支水师驻留在佐渡岛,无论是北上横渡本州岛与虾夷岛之间的海峡,还是向南穿越本州岛与筑紫岛之间狭长而弯曲的水道,半个月便能抵达难波津,进而弃船登陆,直抵飞鸟京! 若是平时,或许无虞,可现在倭国必将迎来一场大乱,举国上下人心涣散,如何能与大唐无敌于天下的水师抗衡? 所以,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与新罗翻脸…… 苏我摩理势沟壑密布的老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事发突然,倒是让贵使受惊了……来人,速速护送贵使回住所休息,不要让无关之人打扰。” 金法敏道谢:“多谢,那在下就回去休息了。” 苏我摩理势颔首笑道:“理当如此。” 眼看着金法敏在战兵护送之下离去,苏我摩理势眼眸眯了眯,少顷,对左右说道:“老夫去飞鸟寺一趟,有要事与老家主相商,尔等严守皇宫,禁止进出,若有人胆敢冲撞门禁不听劝阻,格杀勿论!” “是!” 苏我摩理势当即带着人出了板盖宫,直奔飞鸟寺,往见苏我虾夷。 第一千八百零六章 再次游说 “葛城皇子受奸佞蛊惑,戮害内大臣,弑杀天皇,吾苏我家奋起反击涤荡奸佞!只要稍加宣传引导,整个倭国都认为吾苏我家乃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也只有吾苏我家才能保证倭国平稳!此乃天赐良机也!” 苏我摩理势见到苏我虾夷,便双眼发亮,极力劝导,希望苏我虾夷能够趁此机会更进一步,将家族推向倭国至尊之巅峰! 然而苏我虾夷却摇头道:“叔父想的简单了……纵然此事会让世人皆认为皇族不堪,吾家会得到更多的同情与尊重,然而一旦篡取天皇之位,这股同情与尊重便会瞬间逆转,成为天下封国与贵族的眼中钉、肉中刺,必然众叛亲离、人人喊打!万万做不得这等事!” 他早就想到了这条路,但是更清楚一旦如此激进之后将要面对的后果,却很可能是苏我家不可能承受的。 以一家之力对抗整个天下? 苏我虾夷纵然再是狂妄,也不敢有这等不切实际之自信。 但显然苏我摩理势不这么认为…… 他瞪着苏我虾夷,神情甚是激动,低声喝道:“我知道你的儿子与弟弟先后死于这场兵变之中,使得你心灰意冷,不思进取,只希望及早平稳局势,好让你能在这飞鸟寺中安享余生!但是你要想清楚,你不仅仅是苏我入鹿的父亲,不仅仅是苏我石川麻吕的哥哥,更是苏我家的老家主!你有责任更有义务在这等千载难逢之机会面前带领家族勇往直前更进一步,而不是消极应对,错失良机!” 苏我虾夷没料到这位老的不成样子的叔父居然对于天皇之位如此热衷…… 不过他也能理解那个位置对于每一个可以触及之人的诱惑,因此并未着恼,而是耐心劝解道:“叔父误会,吾又岂能对那个位置无动于衷呢?只是此时牵扯太过重大,一旦迈进去,所受到的反噬之力远远超出叔父之想象,届时面对天下围攻之局面,稍有不慎,便是身死族灭!还不如稳妥一些,扶持古人大兄皇子登基,吾苏我家依旧手执摄政之权力,进退自如,不是更好?” 苏我摩理势心中失望,面上却并未有何表现。 他知道这个侄子心志坚定,乾纲独断从不听人劝阻,自己就算说的天花乱坠也不可能令其改变主意,只好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一切尽皆按照你的意思去办吧。我这把老骨头也没什么精力去管这些琐事,你做主就好了,所有决定我都支持你。” 苏我虾夷道:“多谢叔父体谅。” 两人又对局势做了一些意见交换,而后苏我摩理势便告辞出了飞鸟寺,再次返回飞鸟京。 路上,苏我摩理势心潮起伏…… 苏我虾夷的话句句在理,但是苏我摩理势却不认为都是苏我虾夷的肺腑之言。 天皇之位固然至尊无上,但无论是谁想要逆而篡取,都必须担负相当大的风险。苏我虾夷儿子死了、兄弟死了,就算将天皇之位攥在手里,又能传给谁呢?传给家族里那些血缘已经渐渐远去的子侄后辈,却要为此承担一旦失败便是千古罪人的风险? 所以苏我虾夷漠视了这个对于天皇之位唾手可得的机会,选择了一条更稳妥、也相对更容易更不会犯错的路…… 这令他颇为沮丧。 整个苏我家的权势皆是由大兄苏我马子而来,传到苏我虾夷手中的时候更进一步,他苏我摩理势固然辈分高,实则却对于家中并无太大的影响力。现在苏我虾夷反对篡取皇位,他也毫无办法。 就算他一意孤行,可是除了能够指挥自己身边千余战兵死士,哪里指挥得动所有苏我家的兵卒? 意气消沉之下,苏我摩理势干脆不去皇宫,而是径自返回位于京中的宅邸,坐在堂中生闷气…… 多好的机会啊,就这么白白溜走了。 真是扼腕叹息啊! 就在他长吁短叹之际,仆人忽然来报:“新罗使者前来拜访。” “……新罗使者?” 苏我摩理势微微一愣,皱眉不解,新罗使者来拜访他却是为何?一则他不在宫中担任官职,再则亦不是家族中话事之人,年岁大了深居简出,即便是飞鸟京中都有许多官员不知他这个人,而且论起来,他跟百济王族的关系却是要更好一些…… 本来心情不好想要拒绝的,可是话到嘴边,却改了主意,道:“请他进来吧,命人备好香茗,切勿慢待。” “是。” 那仆人应了,转身离开。 未几,便带着两个年青人走进屋子…… 苏我摩理势微微蹙眉,这个新罗使者好不晓事,居然还带着随从? 金法敏上前一步,施礼道:“晚辈新罗金法敏,家父金春秋,见过先生。” 苏我摩理势蹙在一起的眉毛瞬间舒展,呵呵笑道:“原来是故人之后,多年未见令尊,身体可还康健?” 容颜转化如此之快,并非因为他听到金法敏乃是金春秋之后,而是因为金法敏的这一声“先生”。这年代“先生”这个词可不是后世烂大街见到个男人就可以称呼,而是表示了尊重和敬仰。 不仅仅是对长者的尊称,更是对学问高深之人的敬佩,除去自己的授业恩师之外,若是对谁称呼“先生”,便代表了一种极高的赞誉。 倭国地狭民寡民风愚昧,识字的都没有几个,苏我摩理势这一辈子也没被人称呼几回“先生”…… 金法敏恭敬道:“托先生的福,家父身体安康,只是时常与吾等晚辈谈及往昔出使倭国之时,屡次受到先生教诲,不敢或忘,叮嘱晚辈到了倭国定要拜访先生,代他尽叙敬仰之情。” 不得不说,金法敏这人不仅八面玲珑,而且气质绝佳,言谈之间令人如沐春风,的确是一个顶好的外交官。 苏我摩理势身为受用,眯着眼睛,笑问道:“你这年青人会说话,不过难道想要欺我老迈昏庸么?快说说吧,今日前来见我,所为何事?” 老则老矣,却并不糊涂。 他区区一个族老,便能让新罗女王之下第一人的金春秋这般惦记牵挂? 他自己都不信…… 金法敏也不狡辩,道:“晚辈尊奉父命前来拜访,顺便也给先生引荐一位朋友……” 苏我摩理势的眼神便看向金法敏身边那个眉清目秀器宇轩昂的年青人,这年青人微微俯身施礼,朗声道:“在下大唐王玄策,忝为华亭侯帐参军,见过前辈。” 苏我摩理势眼皮猛地一跳,诧异道:“既然是唐人参军,却不知为何要见老朽?” 大唐华亭侯之名,这两天他都听了好多回了。 蛮横无理占据佐渡岛拒不撤军,朝廷上下颇为恼火,只是碍于其麾下那支纵横无敌的水师舰队,却也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应对。有人主张以硬碰硬派大军前去将其驱逐,亦有人建议不能与大唐交恶,当派人前往商谈。 结果被派去与这位华亭侯商谈佐渡岛之事的葛城皇子根本就没去,虚晃一枪潜入皇宫策划了一场兵变,如愿刺杀苏我入鹿,却也兵败垂成,反倒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这位华亭侯的部下出现在飞鸟京已然足够令人惊讶,现在跑到自己面前,更是令苏我摩理势摸不着头脑…… 王玄策淡然一笑,道:“吾家侯爷命在下前来飞鸟京,便是意欲结识一些倭国的贵族,从中选择一个能够长期与之成为盟友的存在。在下久慕苏我家之风采,带了飞鸟京之后第一个就拜会了苏我虾夷前辈,结果却不甚理想……苏我虾夷前辈乃是一代人杰,运筹帷幄执掌乾坤,但是似乎对于与吾家侯爷结盟兴趣寥寥,只愿能够守成足矣,少了一些开拓进取之心……但纵观倭国朝野,苏我家实乃最佳的合作对象,在下不愿放弃,特意前来求见老先生,希望老先生能够从中斡旋,劝一劝苏我虾夷前辈。” 金法敏刚刚回到飞鸟寺,王玄策便向其打听飞鸟京中发生何事,金法敏自然毫无欺瞒,将他所知之事尽数告之。王玄策敏感的觉察到其中蕴藏的机会,既然苏我虾夷不愿意与大唐合作,那不妨从苏我家的内部下手,说服各个族老反向给予苏我虾夷压力。 金法敏便提议来拜访这个身份地位都不下于苏我虾夷的苏我摩理势…… 第一千八百零七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苏我摩理势稍作沉吟,问道:“既然老家主已然拒绝,老朽恐怕亦是无能为力,足下怕是要枉费心机了。” 王玄策并不气馁,道:“在下多说一句,现在倭国大便在即,苏我家身处漩涡之中心,无论愿不愿意,都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朋友帮助的时候,老先生何以拒绝得这般轻率呢?” 苏我摩理势手里拿起茶杯,却没有喝,而是斟酌半晌,道:“那足下不妨说说,那位华亭侯能够给予苏我家何等帮助?” 王玄策见到有戏,根本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吾家侯爷掌管大唐华亭镇市舶司,所有大唐海外贸易尽在手中,若是苏我家与侯爷合作,其中的利益,想必不用在下赘述吧?” 倭国贫穷,商业落后,但正是如此,所有的家族反而更加注重商业,因为相比于耕田种地收取租赋来说,商业货殖之利远胜其十倍百倍! 可以说,谁攀上了房俊这棵大树,谁就掌握了财富的钥匙…… 而财富,恰恰的权力与武力的基石。 说到这里,苏我摩理势的确已经心动了,不过他依然摇头拒绝道:“老朽行将就木,族中大权早已放置多年,这些话尔等应当去跟老家主说才是,与我说却是无用。” 王玄策轻笑一声,坐在苏我摩理势对面,目光炯炯与其对视,轻声道:“人活一世,所谓何来?有些人仗剑江湖一生浪荡,有些人刻苦读书研习大义,有些人笙歌燕舞纵情享乐……然而归根究底,不还是一辈留一辈,谋一个封妻荫子?为儿孙后代打下一片江山、留下一片家业,待到逢年过节,后辈们享受着祖先余泽,能够恭恭敬敬在坟前磕个头上柱香,记得今日之富庶安乐皆是拜这位祖宗所赐……”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上身微微前倾,看着苏我摩理势,道:“若是苏我家就这般延续下去,后代子孙记得荡清环宇振兴家业的苏我马子,记得手执朝纲力挽狂澜的苏我虾夷,甚至记得勇猛无俦慨然赴死的苏我入鹿……可是谁记得您呢?” 苏我摩理势慢慢的饮着茶水,面上毫无表情,就放佛王玄策的话语一个字也未听入耳中,更未放在心上。 然而其凝滞的动作,却显露了内心的震荡…… 王玄策趁热打铁:“足下淡泊清宁,可是您的儿孙亦是如此么?即便现在如此,一辈子亦要如此么?” 苏我摩理势将茶杯放到桌上。 这几句话,深深的扎进他心里…… 他从不认为自己无能,只不过时运不济,先是兄长苏我马子光芒四射,接着是侄子苏我虾夷砥柱中流,一前一后,将他的才华尽数遮掩,世间无人再去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然而他从来未曾妄自菲薄,若非有苏我马子与苏我虾夷竟相辉映,他自信亦可带领苏我家达到今时今日之地步! 命运如此,却也只能慨然长叹…… 但正如王玄策所言,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自己百年之后能够留下什么? 什么也没有。 世人只知苏我家有苏我马子专美于前,有苏我虾夷承继于后,何人知道尚有他苏我摩理势此人? 他想要青石留名,更想流芳百世,让后世子孙都记得曾有他这样一个祖宗…… 尤为重要的是,苏我入鹿、苏我石川麻吕命丧大极殿,苏我虾夷子嗣断绝,所以不愿更进一步冒险攫取至高无上之权力,可他苏我摩理势这一支却是子孙成群、人丁兴旺! 就算自己这辈子平淡的度过,可是如此天赐良机放在面前,为何不能给自己的子孙争一争呢? 想想一旦自己能够将天皇之位攥在手里,百年之后,儿孙后代尽皆称皇,将自己的灵位端放与宗庙之内,百年千年承受香火血祀…… 苏我摩理势心情震荡,有些压制不住。 “你们要什么?” 他看着王玄策,反问道。 无利不起早,唐人若是得不到好处,何苦来帮助自己? 他必须弄明白唐人的要求,看看是不是自己承受得起,不然哪怕眼下这个时机足以令他改朝换代,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放弃。 王玄策极力压制着心中狂喜,淡然竖起两根手指,道:“第一,我们要佐渡岛,第二,我们要倭国的海贸垄断!” 苏我摩理势缓缓颔首,这两个要求并不过分。 佐渡岛已然被唐军水师占据,无论自己答不答应,唐人都不会轻易撤走,而若是唐军自己不走,倭国是没有能力驱逐的。至于垄断倭国海贸更不是问题,现如今天下最大的海贸国家便是大唐,与之相比,新罗、百济、高句丽等国根本不堪一提,就算倭国的海贸被大唐垄断,也没什么关系。 至于唐人将货物的价格大幅度提升以便获取暴利……大不了倭国不买唐人的东西便是了,倭国九成九都是农民,即便完全断绝海贸亦可自给自足,不可能受在商业上到唐人的挟制。 不过此事委实重大,他固然心动,却一时难以决断。 苏我摩理势慎重道:“且让老朽想一想,足下不妨在府中暂住两日,再给你一个答复。” 王玄策道:“正当如此,在下倒是不急,只是前辈亦知道,此等机缘千载难遇,若是平白错过,怕是要抱憾终生……只需前辈做了决定,在下位于难波津的船队上尚有数百精兵,足以扶保前辈登上那个位置。那在下先行告辞,前辈仔细思量便是。” 言罢,他颔首示意,起身与金法敏走出房间。 欲速则不达,不能给予苏我摩理势太大的压迫,否则极易起到反效果。 不过他相信苏我摩理势会做出聪明的决定,没有人能够对那个位置无动于衷,苏我虾夷若非子嗣断绝,恐怕也不会拒绝自己的提议…… 挥手让仆人跟上去安排王玄策两人的住处,叮嘱切切不可慢待,然后苏我摩理势便跪坐在屋内,皱着眉毛,权衡利弊。 天色已然渐渐暗下去,大雨如注一刻未停,屋内湿气凝重。 片刻之后,其子苏我明太匆匆赶来,因雨势太大走得又急,衣衫下摆已然湿透,他却顾不得这些,径自来到苏我摩理势面前跪坐,上身前倾,疾声问道:“父亲,眼下实乃吾家更进一步之良机,何不谏言大兄逆而篡取,创下苏我家千古不易之基业?” 他口中之“大兄”,自然是苏我虾夷…… 苏我摩理势蹙眉不语。 苏我明太心急火燎,不停劝说,在他看来只要心狠一些,苏我家完全有可能坐上天皇之位,如此一来所有苏我家子弟就都成了天潢贵胄,诺大的倭国尽由自家支配,何其爽哉? 苏我摩理势沉默良久,方才抬头,道:“去看看门外有没有人,安排两个心腹,禁止闲杂人等靠近。” “是。” 苏我明太知道这是有重要的事情,赶紧起身到了门口,将自己带来的两个仆人安排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回到屋内,苏我摩理势这才将事情一一讲述…… 听到苏我虾夷断然拒绝父亲更进一步逆而篡取的谏言,苏我明太扼腕叹息,郁闷不已,等到听见唐人找上门来意欲结盟,襄助苏我家谋朝篡位执掌倭国之天宪,苏我明太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我只是想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天潢贵胄啊,老天居然给了我一个当天皇的机会…… “父亲,何须迟疑?以唐人之武力配合咱家之势力,放眼倭国,谁人可敌?如此天赐良机,可万万不能放走!” 苏我摩理势看着神情激动眼珠子都泛红的儿子,迟疑一下,道:“可就算如此,如何能够说服你那位大兄?那是老家主,威望在族内不作第二人想,为父与之相比差得太远,恐怕没人应和我……” 苏我明太一拍大腿,道:“父亲谬也!若是平常,父亲自然无法与大兄抗衡,然而如此逆而篡取奠定家族皇图霸业之良机,族中哪一个不是脸红耳热,谁不想苏我家取皇族而代之?说到底,谁能给大家带来更大的利益,大家就都听谁的!” 第一千八百零八章 各有私心 苏我虾夷为何威望高? 还不是因为在他的带领下苏我家能够始终屹立于倭国贵族之巅峰,可以为族人谋取更大的利益…… 现在苏我摩理势一举将家族推上皇族的境界,族人的利益完全可以达到最大化,较之以往胜出何止一倍?这等情况下,别说谁威望高,哪怕只是一个孙子、玄孙辈的,大家也愿意以其马首是瞻! 然而苏我摩理势依旧游移不定,为难道:“可是老家主已然明确表态拒绝,就算我再是如何劝说,怕是也难以令其改变主意。那人是何等自负刚愎、固执不化,你又不是不知。” 他与苏我虾夷差了一辈,但是年岁只是长了几岁,一辈子都活在苏我虾夷的光环之下,说是心无忌惮他自己都不信。 况且他极为了解苏我虾夷的固执,连一分将其劝说的信心都没有…… 苏我明太建议道:“何必去劝说大兄呢?父亲完全可以自行其事,现在有了唐人的支持,咱们完全可以将大兄丢在一旁,只要造成既定事实,届时阖族上下尽皆支持父亲,就算大兄反对,那又如何呢?” 苏我摩理势楞了一下:“造成既定事实?” 苏我明太狠狠点头,父子两个对视一眼,尽皆看到对方眼中阴狠的寒光……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只要做下不可挽回之事,就算苏我虾夷一力拒绝,那又如何? 终究他也无法反对所有族人追求更高利益的决心,甚至会因此受到族人的诘难。 而有了唐人撑腰的苏我摩理势父子,就会完全占据先机,成为主导家族前进的存在…… 苏我摩理势狠狠一拍桌子,咬着牙道:“既然吾儿向往那个位置,为父这一把快要进了棺材的老糊涂,又岂能知难而退呢?说不得,拼了这一条老命,给儿孙后代闯出一个宏图霸业!” “来人!” “吾儿你带领一百战兵,前往橘寺!” “给老朽披甲,余者准备随吾前往板盖宫!” “速速将唐人使者请来!” “今日,老朽便拼上这一把,给吾苏我家的子孙后代争一争,看看能否争来一个千秋万载、宏图霸业!” …… ***** 王玄策刚刚与金法敏给安置到一处精舍之中,洗漱完毕,未等享用晚膳,便有人前来通知他,说是苏我摩理势请他过去相见,有要事相商。 王玄策兴奋莫名,对金法敏说道:“大事可成矣!至今而后,新罗再无后顾之忧,改日有暇,金兄当请我喝酒!” 三韩饱受倭国欺凌,其中又尤以隔海相望的新罗荼毒最深,若是苏我家能够在大唐的支持下逆而篡位、攫取天皇之权力,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新罗。同时大唐的盟友,不但从此不再受到倭国的欺凌,反而能够得到倭国的支持对抗高句丽与百济…… 金法敏心悦诚服,一揖及地:“那就承你吉言,也祝你成就这番大功勋,往后青云直上,官路亨通!” 王玄策哈哈一笑,转身走出精舍,前去会见苏我摩理势。 苏我摩理势见到王玄策到来,站起身,开门见山道:“若是吾与大唐联盟,不知能够得到何等帮助?” 王玄策一颗心彻底放下,知道大事已成,便肃容道:“足下怕是有些误会,与您结盟的不是大唐,而是吾家侯爷。” “你敢戏弄吾父子?!”苏我明太大怒。 大唐与房俊,那能一样么? 一个是纵横天下威镇寰宇的超级帝国,一个是区区侯爵…… 王玄策面上浮现一抹讥笑,并不着恼:“尔不过是区区一个家族,尚且不能执掌家族之权柄,有何资格与大唐结盟?吾家侯爷执掌水师、把持海贸,论起实力,比起你家强盛何止十倍?如今命在下前来,已然算是看得起你们父子,识时务者为俊杰,等到你们父子成为天皇手执天宪,再来商谈与大唐之结盟亦不迟。” 倭人反复无常刚愎自用,任何时候都不能顺着他们,得时不时的展示强硬,如此反倒更能令其俯首帖耳,甘为驱策。 苏我摩理势父子脸上神情并不好看,不过既然做了决定,自然不会轻易更改,而且也承认王玄策的话语说的不错,看看大唐水师在安南、林邑国那边做下的事情,就知道必然也有足够的势力帮助他们鼎定倭国,篡取皇位。 “既然如此,那就请足下即刻遣人赶赴难波津,命兵卒前来飞鸟京,助我震慑群伦、鼎定霸业!”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啪啪啪!” 王玄策与苏我摩理势击掌三下,以为盟誓! 苏我摩理势肃容道:“足下尽快将兵卒调来,助我平息飞鸟京之局势,震慑天下封国,若有需要,还请出战。” 王玄策自然一口应承,然后商议一番,约定诸般合作细节,便告辞出去。 大雨依旧在下,毫无停歇之意,料想最迟明日飞鸟川便会山洪泛滥。 王玄策仰首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心中的振奋狂喜再也无法压制,嘴角溢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苏我家造反,势必会给倭国政局造成无可挽回的动荡,再加上北边已经磨刀秣马的虾夷人一路向南攻城掠地,届时唯有大唐才能成为倭人的救世主,才有力量使得动荡的倭国延续下去。 到那个时候,诺大的倭国还不是任着唐军予取予求? 至于佐渡岛、海贸垄断……呵呵。 当即,王玄策便派遣身边护卫火速前往难波津,将船上的兵卒调来飞鸟京。 苏我明太亲自带人前往橘寺,而苏我摩理势也穿戴铠甲,带着一众战兵死士连夜冒雨赶到板盖宫。 板盖宫乃是皇族聚居之地,天皇血脉大多居住于此,早已被苏我家的战兵封锁四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苏我摩理势赶到宫门前,早有族中后辈迎了上来。 “族老深夜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速速待我去见大海人皇子。” “是。” 苏我摩理势在苏我家地位尊崇、辈分太高,无人敢于违抗,更不敢质疑,当即便带着他径直入宫,前往皇极天皇此子、葛城皇子之弟大海人皇子的住处。 对于苏我摩理势身后跟着的一众战兵死士,虽然心有疑惑,却连问也不敢多问…… 大雨之中,白天刚刚经历一场血腥兵变的板盖宫变得清冷安静许多,三三两两的殿宇之内亮着油灯,门前皆有苏我家的战兵站岗把守,往来巡逻,无人敢轻易出门,唯恐惹来灾祸。 一众皇族尽皆吓破了胆,谁能料到葛城皇子居然发动兵变刺杀了苏我入鹿,谁又能料到居然连天皇陛下都殒命在这场兵变之中? 苏我家面对谋朝篡位的机会犹豫着是不是要更进一步,皇族之中焉能看不到这个可能? 没人知道苏我家到底会何去何从,皇族就这么被捆在皇宫之内,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大海人皇子呆呆的坐在宫殿内,桌上放置着晚膳,却是动都未动。 他不知道为何忽然之间就会发生这等变故,对于葛城皇子,他又是敬佩又是埋怨…… 没有任何一个皇族愿意见到苏我家权势熏天把持朝政,将天皇当做傀儡一般指使,大海人皇子与其兄葛城皇子一样,就连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铲除苏我家,将权柄收归皇族。 可是你做便做了,却功败垂成,害得整个皇族都要承受你带来的后果,这就让人心中埋怨了…… “砰!” 宫门被毫无预兆的踹开,大海人皇子吓得一个激灵,抬头看去,便见到一身甲胄的苏我摩理势带着一众死士战兵裹着风雨冲了进来。 大海皇子心里瞬间沉入谷底,咽了口唾沫,未等他开口询问,便见到苏我摩理势枯瘦的手掌一挥,冷声道:“杀!” 大海人皇子惊骇欲绝,翻身要跑,却已被几个兵卒冲上来摁在地上,捂住嘴巴,几口钢刀狠狠捅进他的身体。 殷红的鲜血淌出来,大海人皇子眼珠凸出,只是抽搐一阵,便再无声息。 鲜血汩汩流淌,殿外大雨滂沱…… 第一千八百零九章 万世一系,自此断绝 板盖宫南,佛头山下,菩提寺。 因漫山遍植橘树,每至初夏橘树花开,漫山遍野一片洁白,景致极美,故而又名橘寺…… 据传此寺乃是圣德太子所建,亦是太子出生之地,相传太子于此讲说胜鬘经时,天降莲花,山上出现千个佛头,因感此奇瑞,故造此寺,此山遂号之为佛头山,历来极受尊崇。 现如今,橘寺乃是轻王子的居所。 夜雨滂沱,山上的橘树枯黄的叶片被雨水冲刷纷纷坠落,一片寒意萧索。 禅房精舍之中,燃着大唐传来的蜡烛,甚为明亮。 轻王子年逾中旬,五短身材有些发福,肚腩凸出,跪坐在地席之上有些吃力,却难掩其兴奋喜悦之情。 坐在他面前的,赫然正是备受葛城皇子尊崇的南渊请安与僧旻…… 茶几上茶香氤氲水汽袅袅,轻王子精神振奋:“谁能想到事情居然出现如此变故呢?现在天皇陛下崩疽,苏我家与葛城皇子一系又结下血仇,除了我之外,苏我家再也无人可以扶持。” 轻王子的父亲茅渟王是敏达天皇皇子押坂彦人大兄的儿子,也是舒明天皇的异母兄。他亦与钦明天皇之子樱井皇子皇子之女成婚,育有宝皇女(皇极天皇)及轻王子二人。 按照天皇血统来说,皇极天皇死去,不仅她的儿子葛城皇子与大海人皇子有继位的权力,轻王子也有…… 僧旻却稍稍蹙眉,对于轻王子的乐观持谨慎态度:“眼下苏我氏已然控制整个皇宫,一手遮天,权势即将攀升至前所未有之高度,万一……苏我虾夷狼子野心,更进一步攫取天皇之位,该当如何是好?” 苏我家若是想要在一众天皇血脉之中选择一位来继承天皇之位,苏我虾夷的妹妹所诞下的古人大兄皇子已经不是最好的人选了,因为一旦推举古人大兄皇子上位,不但会遭致皇族的不满,更会令天下人认为此乃苏我家处心积虑铲除葛城皇子,只为了给古人大兄皇子腾位置…… 但是,苏我家却绝非选择一位皇子扶持为天皇这一条路。 他们完全可以自己上位,一举断绝天皇之传承! 轻王子却不以为然,亲自为二人斟满茶水,道:“若是在此之前,或许苏我家当真野心勃勃觊觎天皇之位也说不定,但是苏我入鹿与苏我石川麻吕尽皆惨死,苏我家的嫡支血脉几近断绝,苏我石川麻吕的子嗣皆无成材之辈,成不了大事。苏我虾夷乃是一代人杰,最是老谋深算,岂能冒天险之大不韪攫取天皇之位传给那些庸碌之辈?那不是扶保家族创立百世基业,也是为苏我家种下亡族灭种之祸……苏我虾夷睿智,必然不为也。” 僧旻一向敬佩轻王子之智谋,此刻听他所言,仔细想想,觉得甚有道理,便放下心中担忧,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雨夜寒重,一口热茶入腹,暖流湍湍,甚是舒适。 一侧的南渊请安却黯然叹了口气…… 他支持葛城皇子夺权,固然是存了替轻王子打前站的心思,希望借由葛城皇子的势力覆灭苏我家,造成一股逼迫皇极天皇退位让贤的风潮,然后暗中集结“渡来人”的势力,扶助轻王子登上天皇之位。 但是说到底,他对于葛城皇子与中臣镰足这两个学生还是身为看重的,只是未曾想到苏我家的战力居然如此强悍,在苏我入鹿伏诛的情况下,却依旧能够悍然攻入皇宫,扭转乾坤! 现在的局势早已大大超出他的预料,不仅葛城皇子与中臣镰足以及一大批“渡来人”官员遭受屠戮,就连轻王子也必须在苏我家的扶持之下才能登上天皇之位…… 可以想见,在未来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倭国朝政依旧由苏我家把持,任何人也插不进去手。 心心念念之改革,更是无从谈起…… 院落里雨声淅沥,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隐隐传来。 未几,房门被人从外“砰”的一声踹开,一队人夹着风雨冲进屋内,俱是浑身甲胄,气势汹汹。 南渊请安眉头一挑,叱道:“何人肝胆如此无礼,擅闯轻王子之寝殿?” 人群分开,一人自后排走出,睨了南渊请安一眼,不屑道:“在下苏我明太,奉老家主之命,前来拜见轻王子殿下……” 轻王子早已起身,一脸喜色,冲着南渊请安摆摆手,笑道:“先生不必苛责,雨夜寒重,苏我贤弟性子急躁一些亦在情理之中……”然后望向苏我明太,笑问道:“不知令尊有何赐教?” 若无意外,这是请自己出面,扶保自己登基了…… 苏我明太盯着轻王子,沉声道:“老家主命在下前来,向殿下辞行。” 轻王子笑容僵在脸上,不解道:“辞行?令尊意欲何往?” 苏我明太道:“非是家父远行,而是老家主命在下送殿下一程,望见天皇陛下与葛城皇子……” 说到此处,他大手一挥,厉声喝道:“杀!” 身后一众战兵死士闻言,纷纷抽出兵刃杀上前去,一时间刀光闪闪人影幢幢,疾声短促的惨叫之后,毫无准备的轻王子被乱刀砍死,仰倒在地上,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他死也没想明白,为何苏我虾夷会对他这个最适合继承天皇之位的人猝下杀手…… 你儿子兄弟都死绝了,还觊觎天皇之位干什么? 最冤枉的莫过于南渊请安与僧旻,这两人连夜赶来此处与轻王子商议,却不料自寻死路送上门来…… 眼见轻王子已然毙命,苏我明太并不罢手,神色狠厉目露凶光,吩咐道:“外面已经将橘寺重重围困,尔等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所有人等尽皆斩杀,一个不留!” “是!” “呼啦啦”一群死士拎着染血的钢刀冲出屋子,奔向各处房舍。 雨声掩盖了惨叫,却遮掩不住杀戮的罪恶…… *****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杀戮在同样上演。 苏我摩理势指挥手下死士冲入皇族居所,见人就杀逢人便砍,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他要用这种手段逼迫苏我虾夷不得不赞同他攫取天皇之位,同时也诛灭天皇血脉,再无后顾之忧! 等到苏我虾夷收到消息连衣冠都未曾整理便急匆匆赶到皇宫,见到的便是遍地尸骸,以及被雨水冲得颜色变淡的鲜血…… “糊涂!你今日之所为,乃是为苏我家掘下了坟墓,迟早有一日苏我家亦要重蹈今日皇族之覆辙,亡族灭种矣!” 苏我虾夷目眦欲裂,痛心疾首。 他实在是想不到,天皇之位的诱惑可以使得一向淡泊平和的苏我摩理势做出这等疯狂之事。 苏我摩理势站在大雨之中的大极殿前,望着气急败坏的苏我虾夷,淡然道:“自古以来,又有哪一个家族能够千秋万载,绵延万世呢?天皇血脉尊崇无比,号称万世一系,现如今不也尽皆伏诛与刀下,惨遭屠戮?苏我家也一样,没人能够看得见明天会发生何事,眼下既然有这个一举登天的机会,为何瞻前顾后白白错过呢?你问问族中子弟,是愿意为了至高无上之尊崇地位冒险一搏,还是依旧如以往那般扶持一个傀儡,甘为人下?” 火把在大极殿前的雨廊下燃起,噼噼啪啪的油脂轻响,所有苏我家的子弟伫立左右,一言不发。 不用说话,意愿却已经尽数表达…… 苏我虾夷面色惨白,苍老的面容憔悴懊悔,嗟叹一声,挺直的背脊缓缓弯下,慢慢转过身去,在随侍陪同之下,脚步踉跄的走出皇宫。 他没有料到人的贪欲是如此强大,强大到哪怕明知前方有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却依旧要为了那一口蜜糖甘冒奇险,攀上悬崖之上的那棵树…… 只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所有人都站在苏我摩理势那一边,或者说是权势欲望的那一边,抛弃了他。 自今而后,苏我家再无他说话的余地。 万世一系的天皇血脉自此断绝,倭国亦要改天换日,苏我家即将攀登之权力的巅峰,却也一只脚踩进灭绝的深渊…… 第一千八百一十章 谋朝篡位 一夜之间,皇族被屠戮一空,上至皓首耄年之老者,下至嗷嗷待哺之婴孩尽皆伏尸授首。待到天明,一夜未歇的大雨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整座板盖宫簇新清洁,看不见半点污渍、一丝肮脏…… 苏我摩理势召集京中文武大臣,于大极殿宣读诏书。 坐在大极殿御阶之上,两侧尽是手持兵戈的苏我家战兵,苏我摩理势背脊挺直,意气风发,早已沟壑密布的老脸之上放佛放着光,每一条褶子都洋溢着兴奋与得意! 诏书的内容很简陋,署着大海人皇子、轻王子、古人大皇兄的名字,因为葛城皇子发动兵变,弑杀天皇,导致天皇未曾留下遗诏制定继任之天皇,三人以年少懵懂威望不著为由,主动推举由苏我摩理势接任天皇之位…… 殿上文武大臣都惊呆了? 别开玩笑了行不行! 就算天皇死了,葛城皇子死了,天皇之位怎可禅让给苏我家? 大海人皇子、轻王子、古人大皇兄这是集体吃了迷魂药,想要将万世一系的江山一手断送! 就算这三位不要天皇之位,也尚有大把皇族王子王女承继大统…… 当即便有人提出质疑,说是诏书之上的签名画押存疑,请大海人皇子、轻王子、古人大皇兄出面予以说明,并且义正辞严的呵斥苏我摩理势,就算这三位迫于威胁不得不颁发这张诏书,也应视作无效! 天皇之位,万世一系,岂是谁说禅让就能禅让得了? 就算所有皇族都答应了,我们也不答应啊! 都是天皇陛下的臣子,凭什么这皇位就得给你苏我家?就因为你控制了皇宫,将所有皇族的性命操之于手? 凭什么! 苏我摩理势也不慌张,面对群臣反对,他早有预案。 反正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昨夜将皇族屠戮一空,早已走上不归路,要么鼎定江山百世传承,要么兵败身死万劫不复,这个时候还讲究什么仁义道德、以德服人? 大手一挥,一队衣甲鲜亮的战兵涌上大殿,将那个跳出来质疑的官员当场捕杀! 谁赞成,谁活命。 谁反对,谁就死! 大极殿上顿时腥风血雨,一片哀嚎! 平素与苏我家不睦者、反对苏我家晋位天皇者、自以为德高望重怒声喝叱者……尽皆当场捕杀!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都知道这一场兵变带来的后果太过严重,导致苏我家有可能觊觎天皇之位,可谁也不曾想到苏我家在面对这个机会的时候会是这等疯狂,完全不顾声誉、不讲道理,钢刀在手,大有将所有反对者彻底杀绝的势头! 疯了啊这是…… 好汉不吃眼前亏,面对苏我家凶残的钢刀,所有人都不得不委曲求全,低眉垂首认可了苏我摩理势继位天皇的事实。 当即,苏我摩理势便命众官员签字画押,公布继位之诏书,昭告天下! 飞鸟京中先是一片哗然,继而便是群情激愤! 受到宗教之影响,倭人都认可天皇乃是天照大神之后裔,是“君权神授”的象征,然而现在天照大神的后裔居然将天皇之位拱手禅让,这让人如何接受呢?于是飞鸟京以及京畿地区反对之声不绝,只是碍于苏我氏控制了飞鸟京以及皇宫,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然而纸包不住火,几日之后,陆陆续续传出皇族尽皆遭受苏我氏屠杀的传闻,人们这才悚然而惊! 大海人皇子、轻王子、古人大皇兄……以及所有的皇族子嗣,自那夜大雨之后就再也无人在人前露面,这岂不正是印证了传闻? 这还了得! 为了攫取天皇之位,苏我氏居然将天照大神的后裔尽数屠戮一空…… 所有倭人都怒了! 纵然自圣德太子而始,佛教在倭国迅速发展壮大,民间信众颇多,寺庙林立,贵族豪门更是以信仰佛教为荣,被视为地位之象征。然而古之已有的神道教却是根植与倭人心中,他们依旧信仰天照大神,八幡大神…… 而天皇是神之后裔,怎么可能被凡人杀死呢? 平民、奴隶、贵族、官员……尽皆强势反弹! 整个飞鸟京就好似一个装满了火药的木桶,随时随地都能引燃爆炸! 飞鸟京附近的伊势、伊贺、纪伊、山城等封国更集结兵力,陈兵边境,下一刻便能开进飞鸟京,奉天勤王! 面对汹涌而来的压力,苏我摩理势也有些发懵…… 他将飞鸟京内的贵族屠戮一空,却依旧不能震慑那些叫嚣着奉天勤王实际上觊觎天皇之位意欲取苏我氏而代之的封国,来自附近封国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雪片也似的飞到他的案头。 前往飞鸟寺求见苏我虾夷,希望能够得到这位苏我氏最杰出家主的指点,却被拒之门外…… 万不得已,苏我摩理势只能将王玄策召来,喝问道:“我按照约定篡取了天皇之位,现在周边各个封国的大军压境,你说的援兵为何却迟迟不至?” 王玄策一脸淡然,不以为意道:“难波津自此不远,可是兵卒被和泉、河内两国兵卒挡住,欲冲破封锁,总得要一些时间。” 和泉、河内两个封国都在飞鸟京东边,紧扼难波津之咽喉,若想由难波津抵达飞鸟京,势必要经过这两个封国的地盘。 一旁的苏我明太怒道:“休要找这些借口,依我看你根本就是欺骗我们!父亲,不若先将这奸贼的唐人枭首,在与那些封国决一死战!” 王玄策悠悠说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你现在杀了我,面对可就不仅仅是周边封国那些乌合之众了,而是要面对大唐最精锐的水师!与那些封国一战,你苏我家或许尚有一战之力,可是一旦大唐水师抵达……信不信顷刻之间你们所谓的八千死士就会灰飞烟灭?” 苏我明太年少气盛,当即便要拔出刀子,却被苏我摩理势拦住。 “吾儿稍安勿躁……” 然后转向王玄策,沉声道:“你我两家结盟,自当相互信任。老朽相信大唐的水师已经在赶来飞鸟京的路上,只是多问一句,到底几天能够抵达?” 王玄策伸出一只手掌,道:“五天!只要你们坚守飞鸟京五天,水师大军便会抵达,届时所有的封国军队,都将会被彻底击溃,飞鸟京固若金汤!” 苏我摩理势咬了咬牙,断然道:“那就再等五天!” 他算是看明白了唐人的嘴脸! 什么被和泉、河内两国的军队阻挡,纯粹是胡说八道! 和泉、河内两国加在一起的地盘都没有大唐一个县城的地方大,人口更是少得可怜,所谓的军队充其量也就千八百的,还都是手指棍棒衣衫褴褛,能抵挡得住大唐的精锐部队? 鬼都不信…… 分明就是存着看好戏的心态,恐怕苏我家势力雄厚不好掌控,等着与那些封国的军队狠狠的打上几仗消耗掉一部分兵力。 然而事已至此,他又有什么办法? 打落牙齿和血吞而已…… 没过几日,伊势、伊贺、纪伊、山城等国联军一万人,自北而南顺着平原地带长驱直入,直抵天香具山,与驻守此处飞鸟京北大门的苏我家战兵大战一场! 联军人多势众,苏我家战兵则要分守各处险要关隘,兵力对比明显,苏我家大败,败军一路后撤至鸟行山飞鸟寺,在数千僧兵的增援之下据险而守,联军紧追不舍衔尾而至,双方连场大战,互有死伤,相持不下。 却也暂缓了联军的攻势…… 正当苏我家上下尽皆吁了口气的时候,却冷不防被伊贺国千余战兵翻越鸟见山,突然出现在飞鸟寺之后,与联军南北夹击,苏我家大败,战死兵卒两千余,飞鸟寺失守,苏我虾夷于寺内自|焚。 就在苏我家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北方传来消息,虾夷人已然攻城掠地一路南下,兵锋直抵飞鸟京! 整个倭国一片哗然…… 第一千八百一十一章 挥师飞鸟京 王玄策的急报送抵房俊手中之时,来自江南地区的第一批矿工已然随船抵达。 实际上只要海面不结冰,冬季行船更快,加之朝鲜海峡有一道洋流顺着本州岛北部一路向东北方向流动,船速更快! 大唐的矿工比之倭国四处劫掠而来的奴隶自然高明百倍,他们先是在发现金矿的地方挖掘勘探,然后在四周发现大批野生的葱和冬青,继而漫山遍野的寻找这两样植物,每隔上一段距离便打下坑眼勘探一番,没用几天便将整个金矿的脉络摸索了一个七七八八。 这令房俊叹为观止,找到野生的葱和冬青就能发现金矿? 然而事实令他不能不信,大抵是因为金银矿脉会使得土壤里含有微量元素,这些微量元素有利于特定植物的生长,这种解释还是很科学的。 果不其然,那个胡须花白身板硬朗的老矿工告诉他,一般情况下,姜属植物下面很大概率有铜矿、锡矿,野生的葱下面有银矿,野生的冬青下面就有金矿……虽然不是百分百准确,有这些植物的地方不一定就肯定有矿,但是只要有矿的地方,上面肯定会生长这些植物。 房俊叹为观止,老祖宗的智慧简直令他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而那位老矿工更是兴奋得直打摆子,这等规模的金矿在大唐从来未曾发现,不仅储量大,而且品质好,开采更是容易,只要掀开一层山皮再往下挖个洞,就是富含金子的矿石,只需稍稍冶炼,便能得到品相极佳的黄金。 甚至还有一条银矿脉作为金矿的伴生矿存在,储量更是金矿的数倍…… 老矿工断定,这座金矿即便是将全大唐的矿工都招来,也足以开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 房俊微微一哂,若非这般大矿,自己也不见得能够记住,若是只有三瓜两枣,自己更犯不上费这个劲巧取豪夺…… 找到矿脉就好办,不至于守着一个矿洞往地里掏,只要沿着矿脉多多打下几个矿洞,便可以同时开采,速度加快数倍。 这是一笔泼天的财富,谁也不敢将其私吞,否则就算是他房俊亦要遭到灭顶之灾。是以他早已派人前往长安,将事情具体的情况写入奏疏之中,呈递给李二陛下御览。 大唐皇家水师的组建是为了“东大唐商号”服务,现在发现这座金矿自然也得归于“东大唐商号”名下,李二陛下占据绝大多数的股份,房俊是第二大股东,其余关中各大家族也多多少少都有份。可以想见,这个消息传到长安,不知多少人欢欣鼓舞,做梦都是晃眼的金子…… 至于将如此距离分润出去,房俊一点都不心疼。 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让那些世家门阀知道,跟着皇帝的脚步就有无数的利益,比之他们世代积攒下来的财富更多、更快,如此一来,就算皇帝的施政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只要是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不至于太过暴烈,他们就只能忍着。 否则皇帝一怒,不带你玩了,那得损失多大? 最关键是皇帝将你踢开,别家却依旧跟着皇帝攫取庞大利益,那差距很快就显现出来了。世家门阀之间相互攀结,却也相互竞争,你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别家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用不了多长时间,所谓的百世门阀,地位也难免下降,甚至沦为二流世家…… 李二陛下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厌恶世家门阀,却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手段,从不以激烈的方式去削弱世家门阀的势力,而是采取“科举入仕”这等比较缓和的方法。 眼下世家门阀依旧是教育的获益者,“科举入仕”看似提拔寒门子弟,实际上还是世家子弟的学问更好、素质更高,所以对于李二陛下大兴科举的手段并不感到排斥,起码排斥的并不强烈。 一张一弛,一进一退,再加上庞大的商业利益,使得世家门阀不得不乖乖的紧跟李二陛下的步伐,不敢也不愿撤出…… 采矿这种事情房俊玩不转,顶了天也就指导一下如何修建高炉能够更快的冶炼金矿,但是这种事自然有房家铁厂的工匠们去干,他这种身份也就是张张嘴,不用动手。 受到王玄策的奏报,房俊差点欢喜得蹦起来! 这小子果然是挑拨离间、蛊惑人心的好手,虽然现在大抵没了一人灭一国的高光表现,但是只凭一张嘴就使得苏我家分裂,导致倭国大乱,这份功绩可是比祸祸阿三大得多了! 不过虽然飞鸟京那边形势紧张,苏我家面对数路打着“奉天勤王”旗号的封国军队岌岌可危,但是凭借王玄策旗下的千余精锐水师兵卒,守住飞鸟京保住苏我家还是很有把握的。 别看当年圣德太子给隋炀帝的国书写着什么“日出处天子敬日落处天子”,看似嚣张得一塌糊涂,将自己跟隋炀帝摆在一个位置,将倭国与大隋亦放在同一层次,实际上唐军与倭兵的战力对比,大抵就是一个三十岁的壮汉面对一个未成年的废材…… 随便揍。 不紧不慢的安排矿工四处开矿,将水师一分为二,一部分由苏定方带领驻守佐渡岛,严防对岸的后越国那个阿倍比罗夫玩偷袭,自己则带领主力南下,绕过本州岛与筑紫岛之间的水道,直抵难波津。 等到自己抵达之时,想必北边的虾夷人一路攻城掠地,也应该攻打到飞鸟京附近,然后自己又可以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保住倭国社稷,成为倭人感激涕零的大英雄、最尊敬的国际友人,然后再狠狠的宰他们一刀…… 苏定方对这样的安排毫无质疑,倭国有什么好?人脑袋打出狗脑袋也没什么热闹可看,现在他眼睛里就只有佐渡岛,就只有金矿! 军队靠什么养? 军械靠什么造? 辎重靠什么运? 钱! 所有的一切都是用钱堆起来的,兵员素质固然很重要,但是充足的国力更重要!当年大唐兵卒南征北战横扫中原,战力弱么?绝对不弱!可是面对颉利可汗率领突厥狼骑长驱直入直抵渭水之畔,却为何阻挡不住,甚至最后不得不含屈受辱签署城下之盟? 国力不行啊! 连年大战早已耗空了库府,军队没钱装备,士气低落,拿什么去跟突厥狼骑硬碰硬? 等到过得几年大唐缓过来了,这才追着突厥人的屁股杀入草原,一举击溃突厥,活捉可汗…… 所以苏定方对房俊说:你去你的,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我是哪也不去,就在这佐渡岛守着,只要我不死,佐渡岛就绝对不会丢! 诸事议定,房俊率领船队浩浩荡荡沿着本州岛的西海岸一路南下,走的不紧不慢,沿途命令船队多多捕鲨,熬制鱼肝油给兵卒们食用。即便是大唐,因为生产力的低下,人们平素营养的摄取也远远不够,夜盲症更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而鱼肝油正是治疗夜盲症的良药。 以前房俊曾看过一部讲述倭人捕鲸的大型纪录片,其中详细介绍过鲸海的水文情况,西部海域有一条来自库页岛鞑靼海峡的寒流顺着北海岸南下,东部海域则有一条来自朝鲜海峡的暖流沿着本州岛、北海道的西海岸北上,由此形成明显的对流。 海水通常以反时针方向流动,鲸海北部海域受到寒流影响,冬季结冰,南部海域则暖和得多,这也造成倭国照比同纬度的中国大陆内地气候更加温暖湿润。每年年底至次年初春,来自西北方向西伯利亚的季风会将北部的寒流吹得向南飘动,使得倭国诸岛多山的西部海岸持续降雪…… 而这个时节,正是捕鲸捕鲨最好的时候。 第一千八百一十二章 热情的难波津人民 这年头鲨鱼泛滥成灾,船队在海面上航行,后头便跟着一群群的鲨鱼等待觅食,将大块的鱼肉切碎了丢进海水里,便能透过清澈的海水见到鲨鱼群蜂拥而至,竞相吞食。 箭簇做成夸张倒刺鱼叉,尾部拴着绳索,用船上的床弩发射出去,随随便便朝着海里鲨鱼群聚集的地方射下去,便能射中一条鲨鱼,然后用绞盘绞动绳索,任凭鲨鱼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射入内的鱼叉,最终精疲力竭被捕获到甲板上,等着被开膛破肚的命运。 而其余鲨鱼并不会受惊逃跑,他们追逐着同类的鲜血,试图饱餐一顿同类的血肉,却争先恐后的被一一射杀。 很快,海面上便荡漾起猩红的鲨鱼血液…… 甲板上横七竖八堆满了捕获的鲨鱼,鲜血流淌,腥气冲天。 兵卒们提着短刃,利落的割掉鱼翅,然后将鲨鱼开膛破肚,鱼肝留用,其余内脏尽皆丢掉,然后将鱼肉切成细条,这玩意船上的兵卒都吃够了,得先用盐腌起来,到了岸上之后晒成肉干,煮汤、炒菜、蒸食皆可。 鲨鱼肝是提炼鱼肝油的原材料,自从皇家水师成立那天起,鱼肝油就成为兵卒伙食的标配。这些兵卒长年累月在海上操练、远航、作战,营养的补充必须重视,否则减员严重。 好在水师这两年连战连捷,影响力遍及大洋的每一个角落,可以说是大唐诸兵种当中最“阔绰”的一个,鸡鸭鱼肉时鲜青菜可着劲儿的造,每一次靠岸补充食物,都能引得陆军那些大头兵一个个羡慕嫉妒恨…… 水师的地位在民间非常高,几乎所有大唐男儿都以能够成为一名水师兵卒而自豪,水师的吃穿用度武器装备所有的一切都是竞相羡慕向往的存在,因此水师每日必须食用的鱼肝油便引得平民百姓甚至世家门阀趋之若鹜。 鱼肝油的炼制非常简单,将鲨鱼肝切碎直接放在蒸笼上蒸,然后将蒸出来的浑浊的油水混合物静置一段时间,上层澄清的油便是鱼肝油。 这甚至为水师开辟了一个开源的项目,鱼肝油虽然好,却不能当饭吃,房俊命人在江南雇了几十个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大力鼓吹鱼肝油的种种好处,能治疗夜盲症、帮助老人补钙改善骨质疏松、加速儿童骨骼牙齿发育……反正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然后在江南各处主要城镇设置了店铺,高价售卖。 只是水师捕鲨的规模有限,做不到大量炼制,提高全民素质这等崇高的目标无法实现,只能将其当作奢侈品高价售卖,所得之钱财全部充作军饷,水师并不截留一分一毫。 待遇提升,营养充足,操练勤奋,军械优良,士气高昂…… 水师内部形成了最好的良性循环,战力一再提升。 骑兵、步兵等各个兵种固然羡慕嫉妒,但是水师本身条件特殊,不具有复制性,一众大唐名将看着水师日进斗金流口水,看着高昂的士气剽悍的战力红眼睛,却也无法可想。 对于海外番邦来说,皇家水师就是无敌的存在,在南洋的诸般赫赫战果早已震慑群伦,甚至被民间渲染成战无不胜的无敌之师,所以当水师沿着本州岛绕了大半圈抵达难波津的时候,居然有倭国平民奴隶在岸上远远的朝着水师舰船叩拜…… 倭人低劣残暴,却又崇尚强者,由此可见端倪。 难波津的码头尚有王玄策留下接应的兵卒,船队靠岸,房俊与兵卒下船,便被接到据此不远的天王寺。 据说此寺乃是圣德太子修建,当年崇信佛教的圣德太子率领自己的忠实爪牙苏我马子与保守派的物部守屋开战,曾向佛祖的天兵天将四大天王许下宏愿,只要此战得胜,便为四大天王营建寺院、修筑金身,后来在苏我家的鼎力相助之下,果然将物部氏覆灭,佛教得以在全国流行,圣德太子亦遵守承诺,修建此寺…… 天王寺修建在难波津不远的一座叫做荒陵的山丘上,地势不高,四周树木成林溪水潺潺,景致甚为幽美。天王寺的中门、佛塔、金堂、讲堂呈南北向直线排列,这种伽蓝布局是模仿了当时中国的建筑风格,令房俊感觉颇为亲切。 与全世界跳脱红尘不问俗世的寺院不同,天王寺有着更多的象征和政治意义。建立之初设置了四个院制,除了传法修行的道场“敬田院“,还设立了向病患施粥舍药的“施药院“、收容病患的“疗病院“和收容老弱的“悲田院“,几乎每一天,都有信众因为受益而对那位圣德太子歌功颂德。 看着即便被唐军进驻依旧香火鼎盛的寺院,房俊甚为不满,这人来人往的安全没保障不说,香火缭绕的空气也不好,当即下令驱逐寺内所有僧人,每人发了几个馒头令他们另谋高就,然后封闭了寺院,充当临时的官署。 至于之后聚集在山脚下码头上抗议的平民奴隶,房俊大手一挥,唐军棍棒交加,予以驱散,偶尔有那一二顽固不化者,隔天亦会被邻居亲朋发现莫名其妙的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起初唐军还为此有些忐忑,毕竟这里可是人家倭人的地盘,如此蛮横跋扈万一激起民怨岂不是麻烦? 可随机大家就释然了,预想之中的激烈抗争完全没有出现,面对武力剽悍作风蛮横的唐军,倭人低眉垂眼比兔子还乖,死了人连坑都不吭一声,然后将家中的米粮肉菜拿出来,卖给唐军赚取钱财。 就连房俊也唏嘘不已,看着热情洋溢的难波津倭人,不由想起前世那一支具有传奇色彩的部队…… 第四师团是日军中的资格最老的师团之一,乃是由大阪的菜贩商人组成。 第四师团按照编制那是响当当的甲种师团,主力序列的作战部队,下辖四个联队,配备了一流的武器装备,堪称日军“精锐“。然而它成立没多久,“窝囊废“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日军,尤其是第四师团的核心部队--第八联队,因为在日俄战争中屡战屡败,获得了“败不怕的八联队“绰号…… 后来第四师团划归关东军序列,正逢苏联与日本在中蒙边界的诺门坎交战,关东军调集军队参战,结果从海拉尔到诺门坎,第二师团走了4天,第四师团却整整走了8天,而且大量人员掉队。 凑巧的是,第四师团先遣队到达前线的当天,苏日宣布停战…… 消息传来,掉队的第四师团官兵仿佛吃了大力丸一样迅速跟了上来,连留守的官兵也有不少“带病“赶赴前线,一边还在万分懊丧地抱怨居然没有机会打上一仗。 所以返程的时候,齐装满员、精神饱满的第四师团成了日军中最威武的部队,而率先赶到战场的第二师团却丢盔卸甲、伤兵满营,士气萎靡…… 当时日军各部的临别致词都有自己的特色,比如第二师团,战况较好时就说“武运长久“;情况不妙时就说“九段坂见“,然而第四师团的官兵告别时,却常说“御身大切“,这话寺庙意思?翻译过来,即“保重贵体“、“身体最重要“,或者干脆就是“保命第一“…… 第四师团散漫的军纪成为日军高层的老大难,即便是绰号“马来之虎“的山下奉文就曾担任过师团长,也拿自由散漫的第四师团没办法。 日本投降时,第四师团正在泰国的曼谷附近休整,与其他不肯接受战败命运不时有士兵剖腹的日军部队不同,第四师团的投降与回国进行得异常快捷顺利。当全体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的第四师团官兵出现在日本港口时,本土那些营养不良、形容枯槁的日本人都十分吃惊。 统计下来,第四师团是日军南方军中战死最少、装备物资保留最完整的部队。 美军对这个师团的评价是“爱好和平“…… 而第四师团也马上展现出这一“特点“来,回国后第二天,就有官兵跑到美军兵营前,整齐地摆开摊位,兜售起战争纪念品。 再看看眼前这些兴致勃发不断推销土特产的倭人,房俊也算是叹为观止,由难波津进化到大阪,不变的却是大阪人民发家致富的永恒信念…… 如此热爱和平的人民,怎么能将刀刃强加于身呢? 必须好好培养,让他们成为走遍倭国每一寸土地,将大唐的繁华富庶强盛无敌带给每一个倭人才行…… 第一千八百一十三章 迫在眉睫 难波津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河流纵横水道密布,本是一片优良沃土,而且气候温和极易粮食生长,但由于临近飞鸟京,成为各国使节商贾进出飞鸟京的必经之路,因此商业非常发达,靠近码头的城镇之内店铺鳞次栉比,来自各国的货殖琳琅满目,早已成为倭国商业的批发集散中心……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难波津人为何那般热爱和平了,唯有太平盛世方能经商赚钱,打仗什么的最讨厌了。 至于境内的沃野良田……人口总归还是少了一些,大家都忙着经商做生意赚钱,谁有那个闲工夫去种地? 于是,平原上最肥沃的土壤,倒是十之五六被闲置荒废,终年杂草丛生灌木嶙峋…… 房俊觉得这地方很不错,最重要的是民风实在太棒了! 哪怕是大规模的在此殖民,你都毋须担忧民族对立的矛盾激化,最具有包容性的汉人和一心向钱看的难波津人肯定能够和平共处,成为大东亚各民族共同繁荣的典范。 此时已然到了腊月,关中等地怕是早已大雪纷飞滴水成冰,但是难波津也仅只是树木枯黄满目凋敝,海水依旧清澈,河流依旧不息,天王寺周围的松柏依旧青翠,倭国的气候条件着实令房俊大感赞叹。 若是没有地震海啸的话…… 买有刁民闹事,房俊也就犯不着大开杀戒,他始终认为征服一个民族不能仅仅依靠钢刀长矛坚船利炮,而是要从文化上予以侵略同化。 这世界上还有比儒学更能够同化别人的么? 显然没有,无论倭国也好,高句丽也罢,甚至是林邑国,都以儒学汉字为最崇高的知识,天然的亲近。只要稍加推动,适当的予以强硬的措施,将汉字儒学在这些地区普及开来,用不了百八十年,汉家文化将会根深蒂固。 当倭人没有倭字、没有倭语,那还是倭人么? 派出兵卒整肃一番市面上的治安秩序,将一些趁火打劫的地痞狠狠的杀了一波,整个难波津都安静下来。 然后房俊才着手关注飞鸟京的形势…… 一路以来不停有王玄策的奏报抵达,房俊虽然人在海上,却也大致了解飞鸟京的局势。 苏我摩理势弑杀天皇血脉,引起倭国公愤,多个封国联合起来“勤王”,实际上“勤王”之说根本不成立,天皇血脉被心狠手辣的苏我摩理势杀了个干干净净,哪里还有“王”让大家去“勤”? 不过是借着个幌子发兵飞鸟京,打算诛灭苏我氏以便能够抢夺更多的政治资源而已,甚至个别野心勃勃之辈还打着“彼可取而代之”的小算盘…… 苏我家纵然再是强横,也不过是一家一户,在飞鸟京或许可以称王称霸,但是对于诸多封国的两万余联军,被打得丢盔弃甲一路逃窜,连苏我家的祖业飞鸟寺都给丢了,直接导致苏我虾夷在飞鸟寺中引火自|焚。 苏我家士气暴跌…… 不过当联军攻至飞鸟京北边门户的甘樫丘和东山一线,自以为飞鸟京在望,杀入京中覆灭苏我家不费吹灰之力时,却遭到苏我家的顽强阻击。 尤其是苏我家的甘樫丘山城,地势居高临下,建筑固若金汤,联军仰首而攻本就吃力,再加上时不时出现的唐军精锐,顿时死伤惨重。最要的命的还是每一次撤退之时,二十多名身着重装甲具的苏我家死士便会在唐军掩护之下衔尾追杀。 这些重装步兵简直就是倭国兵卒的天地,缺少重兵器的联军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叛军”一筹莫展,刀枪砍在身上毫发无伤,箭矢射上去被蹦出去老远,除了被屠杀之外,毫无反抗之力…… 也幸好苏我家只有二十具重装甲具,若是再多一点,两万多联军根本就不够杀。 不过重装甲具也有弱点,那就是机动能力太差,只要联军打定主意撤退,累死那些身穿甲具的死士也追不上…… 双方就在甘樫丘、东山一线展开激战,互有胜负,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据此地仅有十余里的板盖宫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却一直矗立在那里,始终未被联军攻克…… 然而这等绞肉机也似的战争局势,使得苏我家苦不堪言。 诸多封国虽然损失惨重,但是人口比苏我家多出何止百倍?这边兵卒战死,立马就有后备补充上来,若不是这些封国之间各怀龌龊自有鬼胎,苏我家这点兵力老早就给消耗干净了。 即便如此,苏我摩理势看着日复一日减员的部民战兵,急的满嘴燎泡,不停的催促王玄策赶紧调来大批军队击溃叛军,否则在这么消耗下去,苏我家的这点家底就耗没了…… 王玄策哪里管他是不是把人都耗光? 大不了苏我家死绝了在扶持物部氏,物部氏完蛋了还有中臣氏,有了大唐在背后支持,那个家族不是打了鸡血一般拍着胸脯大叫:选我!选我! …… 苏我摩理势对于王玄策的敷衍拖延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对于王玄策这种明摆着就是要消耗苏我家实力的手段却束手无策,这是他早就看到的局面,为了家族能够逆而篡取天皇之位,这些风险是必须要去承担的。 他一方面指挥家族兵卒与联军血战,一面催促王玄策,也同时关注着难波津的动静,等到终于收到唐军水师登陆的消息,苏我摩理势立马派遣儿子苏我明太前去协商,务必使得唐军火速赶赴飞鸟京支援,若是唐军有什么条件,一律先答应了再说。 至于唐军攻占天王寺驱逐僧侣,苏我摩理势完全视而不见…… 都特么要破家灭门了,谁还管那些成天除了念经什么正事儿也不干的僧人? 苏我明太接到命令,也不管王玄策了,带了随侍骑着马火速赶往难波津,到了天王寺外,下马求见房俊。 守门的兵卒询问了苏我明太的身份和来意,当即便入内通禀,未几,便出来告诉他房俊让他入内会见。 丝毫没有刁难推搪,这倒是让苏我明太有些疑惑…… 按照王玄策一贯的做法来看,唐人就是要看着苏我家一点一点的消耗掉几百年累积下来的实力,哪怕有朝一日一不小心致使苏我家被击溃了,他们也并不在意。 可是房俊现在如此痛快的答应见他,却是与一贯的做法不符…… 可此刻心急火燎的苏我明太哪里顾得上这些? 就算是跪下哀求,也务必要求得唐军立即增援飞鸟京,否则他的天皇美梦还没做呢就得醒过来…… 急匆匆入内,在卫兵的引领之下直奔房俊居住的精舍禅房。 沿途自有大唐兵卒全副武装的站岗戒备,看着一副副反射着阳光的铠甲,一口口插在刀鞘里的横刀,尤其是一个个虎背熊腰高大健硕的兵卒……令苏我明太眼皮子一阵乱跳。 倭人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战胜唐人。 武器装备可以追赶,战略战术可以学习,但是这强壮威武的身躯……每个兵卒都比自认为悍勇强壮的苏我明太高出一个脑袋,一旦战场厮杀,就是不可逾越的力量优势,这怎么比? 焦急的心态渐渐平缓下来,代之而起的是一股无边的沉重…… 到了精舍门前,苏我明太躬身施礼,一揖及地,朗声道:“倭人苏我明太,求见华亭侯。” 这人看似五大三粗,汉话却是说得字正腔圆…… “请!” 屋内想起一个清越的嗓音,门口的兵卒用手虚引,苏我明太赶紧走了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盘腿坐在蒲团之上,那个一身青色直缀、浓眉大眼笑意盎然的年青人。 苏我明太吸了口气,上前两步,再次鞠躬:“见过华亭侯。” 房俊一身常服,随意的摆摆手,笑道:“不必多礼,且请安坐。” 等到苏我明太依言跪坐在房俊对面,心里尚在琢磨着如何开口,便见到这位年轻的过分的大唐高官一脸和善的开口询问道:“本官刚刚安顿下来,足下便急匆匆的抵达,可见飞鸟京的形势不容乐观。有何要求,只要是本官能够帮得上的,但请直言,决不推诿。” 苏我明太有些诧异,愣了一愣,没接上话儿…… 这般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可是与王玄策一贯的拖延敷衍之作风反差极大,让他一时之间有些错愕,准备好的哀求之语好像变成了多余…… 这位大唐高官重信重义,真够意思啊! 第一千八百一十四章 重信重义华亭侯 被王玄策各种理由推脱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苏我明太,见到房俊上来就表态立即出兵,当即感动得不行。 父亲与此人结盟,当真是高瞻远瞩啊! 没有敷衍客气,没有默然旁观,一见面就说出这等大气豪爽之话语,定然是一位重信重义之人…… 苏我明太热泪盈满眼眶,这些天飞鸟京形势紧张,苏我家被各封国联军围殴,心里压力实在是太大,每天都不敢闭眼睡觉,唯恐一觉醒来联军已经破城而入,苏我家族灭人亡。 “华亭侯仁义高风,卑下实感钦佩……原本侯爷远道而来舟船劳顿,应该稍作休整的,只是眼下飞鸟京岌岌可危,叛军随时都可能破城而入,还望侯爷提点部队,前往驰援,则苏我氏上下感激不尽。” 苏我明太情真意切,既然这位华亭侯重信重义,那他也别玩什么矜持了,赶紧求援吧。 房俊一副慨然之色,朗声道:“本官率领精锐部下万里驰援,本就是为了权力支持盟友,岂能贪图安逸,让盟友时刻遭受敌人攻击?自当全力以赴,鼎力相助!” 苏我明太感动得心窝子都是热的,然后便见到这位年青的大唐高官剑眉微蹙,一脸为难,嗟叹道:“只是足下想必知道,这皇家水师乃是大唐皇室之禁军,受到皇帝陛下亲自统帅,虽然授予本官统御之权,但每逢战阵,定要事先密奏上报,得到皇帝准许之后,才可开战……” 苏我明太瞪圆了眼睛,你特么又是占领佐渡岛又是派人前来结盟,现在就有千余唐军正在飞鸟京厮杀,而你现在告诉我每逢战阵都得跟你们的皇帝禀告? 不过这个时候他就算一肚子不服,也万万不敢开罪房俊这个大救星,只得忍气吞声,问道:“那不知侯爷可曾向大唐皇帝禀告此次救援之事?” 房俊一脸正气,道:“这是自然,否则擅自率领水师前来这难波津,便毅然违抗皇命,万一要是被御史弹劾,那可就是谋逆之罪!” 苏我明太心急火燎:“那不知可曾受到皇帝陛下的旨意?” 房俊在苏我明太失望之中摇头,叹气道:“长安距离倭国千山万水,关中又早已大雪漫山河道冰封,交通甚是不便,想来皇帝陛下的旨意还是需要一阵子的……” 苏我明太整个人都傻掉了。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出还能蹦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当然他也不傻,什么皇帝陛下的旨意他根本就不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事都得跟皇帝陛下请旨,那还打个屁的仗?贻误战机,再剽悍的军队也唯有败亡一途! 他看明白了,眼前这个黑脸的华亭侯,是在讨要好处呢…… 这令他义愤填膺! 说好的重信重义呢? 啊? 满口仁义道德实际锱铢必较,与那些海盗又有何分别? 居然拿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敷衍于我……根本没必要啊,你想要啥,只说就好了! 苏我明太断然道:“侯爷多虑了,倭国与大唐一衣带水,吾苏我家更是久慕天朝之雄伟壮阔几百年了,难道大唐皇帝陛下还能不愿见到苏我氏掌管倭国,成为大唐千秋万载的藩属之国么?还请侯爷即刻下令军队驰援,若是事后大唐皇帝陛下有何责怪之处,苏我家也必然会给予侯爷满意的补偿!”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现在形势紧迫,苏我明太干脆把话说白了,您赶紧的发兵,想要啥,就直说…… 房俊一听,这个人可以啊,有魄力! 当下也不绕圈子了,直言道:“两军对阵,总要有兵卒战殁、军械折损、钱粮耗费,但皇家水师乃是陛下私军,谁也不能轻易造成损失,当然,若是有足够的补偿,那本官拼着被陛下责骂降罪,也不能坐视盟友遭受屠戮。” 苏我明太忍着气,上身微微前倾,道:“不知何等补偿,才能令大唐皇帝陛下愿意问了盟友出战?” 房俊倒也干脆,直接伸出两根手指:“难波津成为倭国通商口岸,倭国与大唐共管,所施行之律法由两国共同协商,而且大唐商贾在倭国经商,享受与倭人等同之待遇,不得驱逐迫害,此乃对皇帝之交待。倭国京内的矿山,大唐商贾有开采权,当然照章纳税是情理之中,此乃对大唐朝堂那些世家门阀之交待……这两个条件,只要足下答允,大军即刻开拔,荡平那些乌合之众,反掌之间耳!” “没问题!” 苏我明太本不是个精明之人,他跟苏我入鹿差不多,勇武有余而谋略不足,根本不知道这两个条件一旦施行意味着什么,况且眼下火烧眉毛,就算他能弄明白,又哪里会在乎那么多? 去特娘的倭国主权,老子都身死族灭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房俊大喜,不过表示大军开拔可以,但是抵达飞鸟京之后,双方要正是签署文书契约,而且必须加盖倭国天皇的玺印,方才正式生效,唐军才会参战,帮助苏我家抵御各封国联军。 苏我明太并无异议,当即起身返回飞鸟京,找老爹起草契约,并且加盖天皇玺印。 ***** “什么?你这个蠢货!” 当苏我明太回到飞鸟京,将房俊的条件说与苏我摩理势听,后者顿时暴怒,差点想要一刀宰了这个混账儿子! “这等条件也是能答允的?你可知晓这两个条件一旦签署,唐军之兵锋可在难波津随时威慑飞鸟京,倭国之内可随意唐人走动,各方腐蚀四处经略,国将不国矣!你我父子,将成为倭国的千古罪人!” 不得不说,苏我摩理势还是有一点水平的,纵然私心贪欲令他做出逆而篡取之事,但是这等眼睁睁出卖倭国利益的行为,却天然生出抵触之心。 然而苏我明太根本不管这个…… 他与老爹对视,理直气壮:“罪人?咱们守不住飞鸟京,不能名正言顺的当上天皇,那才是罪人!只要能够击溃联军,在大唐的扶持之下登上皇位,往后整个倭国操之于手,历史还不是任由吾父子书写?我们说谁是黑的,谁就是黑得,我们说谁是白的,谁就是白的!” 苏我摩理势气得胡子翘翘,却也不得不承认儿子这话在理。 一旦兵败身死,不仅他们父子妥妥成为乱臣贼子,整个苏我家都得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想想当初苏我虾夷的坚决反对以及其后刚烈的引火自|焚,分明就是绝不看好他苏我摩理势所走的路,若是最后落得个遗臭万年的境地,就算是死了,如何有面目在地下与苏我虾夷相见? 事到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得寄托于唐军身上,不过对于唐军的战力没人给予怀疑,现在千余唐军便能够抵挡各国联军,只要唐军主力一到,所有的联军都是土鸡瓦狗一般…… 苏我摩理势没辙,只能捏着鼻子起草了契约,一式两份,并且命人将从天皇寝宫内搜出的玺印拿来,抹了红泥,加盖在契约之上。 苏我明太连夜带着这份契约赶赴难波津天王寺,交付给房俊。 房俊大喜过望,当即取来自己的官印和名章在一式两份的契约之上一一加盖,然后珍而重之的将其中一份收好,另一份则递给苏我明太,大唐与苏我家算是正式签订盟约。 加盖了天皇玉玺,事后在扶持苏我家成为天皇,那么这份契约便是合理合法,谁也不能否认其合法性,除非其中一方悍然撕毁契约,否则就必须遵守。白纸黑字固然无法约束人们的道德与行为,但是只要有这份契约在,大唐就永远站在道理的那一方! 只要名正言顺,两国开战都会士气百倍! 既然收了好处,那就得干活儿! 房俊立马召集军队,留下一部分严守难波津码头,自己则亲自率领三千精锐连夜出发,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越过数条河流一片平原,直抵飞鸟京! 第一千八百一十五章 牛肉真香 飞鸟京的局势已然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各个封国组成的联军在甘樫丘下碰得头破血流,但是攻入飞鸟京平息苏我氏叛乱之后可以攫取的巨大的政治利益,让这些封国咬着牙根再一次增兵。王玄策指挥着唐军固然依旧勇猛严守阵地,但苏我家的兵卒却渐渐坚持不住,伤亡越来越大,若非依靠着甘樫丘和东山的有利地势,只怕早就溃败,被联军长驱直入…… 就在这等紧要时刻,房俊率领三千精锐抵达甘樫丘的东坡,与如火如荼的战场仅隔着一条山岭。 然后按兵不动…… 望眼欲穿的苏我家全部傻眼。 这说明情况? 苏我明太都快疯了! 盼星星盼月亮的将唐军主力给盼来了,结果距离战场一步之遥便安营扎寨,止步不前,这什么意思? 丧权辱国的契约我都签署了,你还不知足么…… 苏我摩理势早已没了往昔的从容淡定,联军对飞鸟京强攻不止,随时随地都能突破防线攻入飞鸟京,届时倭国之大,苏我家却再无立锥之地,不仅家族传承断送,更要背负万世骂名。 催促了几次,房俊总是各种各样的借口,苏我摩理势没辙,只得抛开激烈的战事,带了几名随侍前往唐军大营,求见房俊…… 刚刚越过甘樫丘的山脊,便见到山脚下一处开阔地上营建起了一座诺大的兵营,营帐簇新,排列整齐,四周围着营地挖掘了壕沟,引了附近河流的活水灌溉其中,兵营四角更建起了高高的哨塔,苏我摩理势一行人尚在数里之外,营地内便响起了示警的号角声,一标骑兵奔出迎敌,迎面驰来。 苏我摩理势不仅暗暗咋舌,唐军到此不过三天,居然就已经营建起如此庞大正规的军营,可见唐军必然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令人叹为观止…… 而面前疾驰而来的这一标骑兵更是威武雄壮,唐人本就高大威猛,这些兵卒显然又是精挑细选,各个魁梧健硕,骑在高头大马膘肥体壮的健马背上,身上的铠甲反射着日光煜煜生辉,远远观之,仿若天兵天将! 等到了近前,自己身边这些骑着倭国矮小马匹的随侍顿时比人家矮了三个头…… 兵员素质差之千里,武器装备更是天壤之别,苏我摩理势不由暗暗庆幸,幸亏葛城皇子未能上位,这位皇子殿下之前曾在朝中商议要趁着大唐攻略高句丽的时候出兵狠狠的教训大唐一番,意欲挑战大唐天朝上国的威严,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若是当真出兵,面对两国如此明显的差距,恐怕一场打败绝难幸免…… 哪怕面对的只是唐军的斥候探马,苏我摩理势也不敢显摆他目前倭国执政者的身份,笑呵呵上前见礼,用流利的汉话问候,并且表明来意。 唐军斥候显然早已得到命令,当即也不多问,只是冷冷的打量苏我摩理势以及身后的随侍一番,便调转马头,引着几人进了军营。 整齐的营帐,干净的地面,偶尔有兵卒进出皆是身姿挺拔疾步快行,诺大的军营里出去不时响起的马嘶声,听不到一丝一毫混乱的杂音…… 唐军军纪之严明,可见一斑。 苏我摩理势是见过世面的,现在更掌握这一个超级家族,手底下战兵渝万,最是能够体会这等军纪严明的军队可怕之处,只需将军一声令下,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照样一往无前视死如归! 苏我摩理势心中惴惴,有些后怕,万一这些唐人被各个封国所收买,将矛头调转过来指向苏我家…… 幸好,幸好。 中军大帐之内,苏我摩理势见到了这位名声响彻七海的大堂华亭侯。 与自己孙子差不多的年纪,浓眉大眼肤色微黑,宽大的骨架使得他即便是坐在那里亦显得气势浑然犹如猛虎蹲踞,偏偏脸上神情祥和笑出一口白牙,又是那么的阳光灿烂…… 简朴的直缀,腰间坠着上品的玉佩,不似一个挥手可使得几万人慷慨赴死的王侯枭雄,倒更似一个返璞归真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 完全没有杀气…… 不过即便如此,苏我摩理势又哪里敢怠慢? 只是看着这位大唐侯爵坐地起价的本事,便知道定然是一个狠角色,赶紧上前两步,也不顾双方年龄差了一甲子还多,一揖及地,恭声道:“倭国执政苏我摩理势,拜见大唐侯爵阁下。” 他目前还没有丧心病狂的直接登基称帝,但若是战事继续这般不利下去完全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临到联军破城而入之时,大抵他说什么也得座上天皇的御座过一把瘾,哪怕只有那么一个时辰…… 当然,若是唐军能够助他驱逐联军,自然可以从容登基。 迟一些早一些,又有什么分别呢? 房俊坐在桌案后头,亦不起身,手里拎着筷子,欣然道:“中原有句俗话,叫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足下有口福了,来来来,快快入座,来人,给苏我先生添一副碗筷。” 在他面前桌上,正中一个铜火锅,炭火正旺,火锅里的热水咕嘟咕嘟已然煮沸,四周桌面上摆满了瓷盘,各式菜肴海鲜皆备,还有几盘刚刚切好的薄薄的鲜肉。 苏我摩理势心急火燎,哪里有心思吃饭? 不过见到房俊一脸和善笑意盎然,也不敢贸然拒绝,只得说道:“那老朽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房俊哈哈一笑,道:“某就是个粗人,不必那么多的讲究,快快入席,天气阴冷,吃上一顿火锅祛祛寒湿之气,不仅是最上乘的养生之法,亦可一饱口舌之欲,快活似神仙也!” 苏我摩理势心中无语,这个当口,你就是给我吃龙肉,我能吃得出味道么? 不过还是依言坐下,旁边自有勤务兵呈上精致的白瓷碗筷一个玻璃酒杯,更取过一个盛装葡萄酒的坛子,给酒杯中斟了满满一杯带着青翠色泽的葡萄酿,一股馥郁的酒香钻入鼻孔,即便是心有牵挂,苏我摩理势亦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闻味观色,便知是最上品的葡萄酿,这等产于唐国的葡萄酿运到倭国,每一坛价值都在十贯以上,即便是苏我摩理势作为苏我家的族老,等闲也不能奢侈到自己在家中饮上一回……相比于富庶的大堂,倭国是真的穷。 房俊一边将一个盘子中的海带放入火锅内,一边随意说道:“足下能够亲自前来,某深感欣慰,待会儿走的时候带上几坛子葡萄酿,亦算是某的见面礼。” 苏我摩理势忙道:“多谢侯爷赏赐。” 现在形势比人强,他纡尊降贵亲自来见房俊,早就做好了将所有的骄傲矜持统统踩在脚底下的打算,只要房俊能够即刻发兵救援飞鸟京,让他跪下叫爸爸都行…… 没过片刻,海带已然煮沸。 这回房俊夹了一筷子切好的鲜肉放在滚沸的汤水里涮了一涮,待到肉色变白,便立即捞出,放到面前的碟子里蘸了蘸酱油和醋调制的调料,放到嘴巴里,闭上眼睛慢慢咀嚼,不停的点头,一副极其享受之神色。 苏我摩理势从未见过这等吃法,心想既然见到了房俊,那也不必急于一时,这等大唐贵人享受的膳食他前所未见,不妨领略一番,便学着房俊的样子夹了肉涮了涮,蘸了调料,放入口中…… 嘶! 那肉片薄薄的几近透明,颜色鲜嫩肥瘦均匀,经过滚沸的汤水涮一下便熟了七八分,放入口中咀嚼几下,一股浓郁的肉香充斥口腔征服味蕾,口感香醇至无法描述! 贪婪的将肉咽下,苏我摩理势忍不住问道:“此乃何肉?居然香醇至此!” 房俊夹着肉不停的狼吞虎咽,一边随口道:“昨日大军扎营,有但马国的蟊贼前来骚扰,麾下兵卒将之驱逐,追出百里才将其俘获,顺道牵回来几头膘肥体壮的黑毛牛犊,便宰了来吃,孰料肉质居然如此鲜嫩!足下也觉得口感甚好?那回头某让兵卒们再去一次,多捉几头回来,给你分两头。” “噗……” 苏我摩理势又夹了一筷子肉放嘴里,刚刚嚼了两口,听到房俊这话,差点将嘴里的肉吐出来……幸好反应快,到了嘴边又给吞了回去。 黑毛牛犊? 那特娘的是但马牛啊! 倭国最优良的耕牛,你特么居然给宰了吃肉?你可知道即便是倭国之主的天皇也只是在这但马牛病死之后才吃上几口,平素哪里舍得杀掉一头? 第一千八百一十六章 天皇的宝藏 苏我摩理势脸都黑了。 倭国多山少田,百姓耕作不易,即便是贵族亦是生活贫苦,从上到下都将耕牛视作宝物,杀牛的罪责比之杀了一个贵族都要严重,那是要连座三族的重罪! 即便是天皇陛下偶尔馋了牛肉,也只能低声下气的跟大臣们商量,看看有无病死、摔死的耕牛,偷偷的打打牙祭——要知道,为了严格禁止宰杀耕牛,自圣德太子开始便有规定,即便是意外死掉的耕牛亦不能食用! 结果现在房俊居然宰了好多头,还打着主意再去捉几头…… 最重要的,这可是被称为大和神物的“黑毛和牛”! 苏我摩理势连忙将嘴里的牛肉咀嚼几下咽下去,麻蛋真香…… 然后正色道:“耕牛乃是人们最忠实的伙伴,焉能随意宰杀呢?据老朽所知,大唐亦是严格禁止宰杀耕牛的,还请侯爷悲悯农夫,不要再宰杀耕牛食用了吧。” 房俊充耳不闻,自顾自吃得喷香。 他倒也不是非得吃牛肉不可,在这个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年代,耕牛就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但是这里是倭国啊,有没有耕牛跟我有个毛的关系? 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这牛可是但马牛啊! 什么是但马牛? 举世皆知的神户牛肉,便是来自于这种但马牛。 当然,神户牛肉之所以成为与鱼子酱、白松露齐名的最顶级珍馐,不仅仅在于它的品种,更在于其饲养方式,不同的养殖环境、不同的饲养方式,即便是但马牛也不能称之为神户牛肉,而且后世的但马牛是经过改良之后的品种…… 可房俊上辈子没吃过据说一口就得几千块的神户牛肉,这辈子跑到倭国来,又恰巧距离神户不远,不吃上几口神户牛肉的祖宗,对得起自己么? 不过这种但马牛品种的确不错,个头小力气大,饲养方便性情温顺,房俊早已命人挑拣十几头年青精壮的但马牛装船运回国去,单独繁殖也好杂交配种也好,绝对不能放过。 苏我摩理势见到房俊不理他,心里忐忑,不敢再说,然后暗暗后悔。 自己都特么山穷水尽了,还管他牛不牛的? 得咧,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敞开了吃吧…… 结果,一旁的勤务兵惊诧的看着这位刚刚还义正词严要求自家侯爷不要杀牛吃肉的老混球,一双筷子舞得飞起,比侯爷吃的还快…… 最上等的但马牛,最极品的葡萄酿,一顿饭吃得酒足饭饱,心满意足。 撤去饭桌,勤务兵泡上来一壶浓茶,再悄悄退了出去。 两人对坐,房俊捧着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抬了抬眼皮,随意问道:“不知足下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你不知道? 苏我摩理势心中郁结,有火也不敢发,只得说道:“眼下飞鸟京形势险峻,岌岌可危,侯爷既然已经率领大军抵达,还请速速发兵前往飞鸟京,襄助倭国击溃叛军,则倭国上下感念唐军之高义,自此以后唐倭一家,倭国甘为藩属,永世不忘大唐恩德!” 他说的情真意切,房俊却是半个字都不信…… 论及世上最凶残、最龌蹉、最无人性之民族,有谁可以与倭人并论? 这就是一群嘴上礼仪仁义满肚子男盗女娼阴狠暴戾的狼崽子! 房俊放下茶杯,面上有些歉然,为难道:“非是某不愿发兵,实在是左右为难啊。” 苏我摩理势不解:“您身为水师最高统帅,那还不就是您一声令下的事情?” 房俊顿时不悦,道:“足下此言差矣,皇家水师乃是大唐皇帝陛下之私军,某不过身负区区管带之责,何敢说是最高统帅?这话若是传入长安那些御史言官耳中,少不得又是一顿疾风骤雨也似的弹劾,足下莫要害我!某此番前来飞鸟京,乃是感受于苏我家之名望,实际上已然算是违背了皇帝之旨意,回京之后必受重罚,其中之难处,不足道也!足下若是不能体会某处境之艰难,自以为给了点好处便一味的希望某能够发兵助你驱除叛军,那某就将那份契约作废,即刻返航,足下自生自灭即可!” “……” 苏我摩理势一脸无语。 我说啥了? 眼下都火烧眉毛了,我催催你难道不对? 不过他算是领教了这位大唐高官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脾性,刚刚笑容灿烂一脸阳光,转眼就是冷若冰霜一拍两散…… “那侯爷您的意思,到底为何?” 见到苏我摩理势服软,房俊嗟叹一声,为难道:“足下想必知道,这水师兵卒皆是招募而来,非是府兵轮番服役,所以这一旦有所伤亡,抚恤的金额着实太过巨大……可是某亦非是无信之人,既然契约已然签下,必定会出兵助你守住飞鸟京,要不这样,届时水师兵卒直接进入板盖宫,担当最后一道防线,即便最后足下不敌那些叛军,立即撤入板盖宫,某亦发誓将叛军击溃,必保板盖宫无忧,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苏我摩理势明白了。 这是拿了好处,还不愿有伤亡! 若是苏我家能够抵挡叛军,这房俊自然是坐享其成,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了天大的好处;即便苏我家最终抵挡不住叛军,那也必然经历一番惨烈至极的厮杀,叛军损伤惨重,唐军以逸待劳…… 真特娘的好算盘! 苏我摩理势气得咬牙,不过又能如何? 万一这小子当真一拍两散,可就真把自己给坑死了…… 但谁让自己被贪欲所累,心心念念都是天皇到那个位置呢? “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 事到如今,不答应不也行。 房俊一脸歉然,胸脯拍的嘭嘭响,指天划地立下誓言:“足下放心,届时某亲自坐镇板盖宫,若是当真不低叛军,某就是给你苏我家陪葬,亦不负当初之诺言!” ***** 当夜,唐军收拾军帐,连夜翻越甘樫丘,自两军对阵的火线之后插入战区,径直进入板盖宫,接管了板盖宫的防御,原来负责守御皇宫的苏我家战兵尽皆赶赴第一线战场。 唐军训练有素,一夜时间已经完成布防。 房俊一夜未睡,精神却甚是亢奋,站在大极殿前的台阶上,对左右言道:“倭人京师之布局乃是仿制长安,此殿乃是依照太极殿之规制仿造而来,然而只得其形,未得神髓。长安城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有里坊一百一十,居民超过百万。而这飞鸟京南北不过里许,东西只有里半,居民不足两万……瞅瞅这象征着国之中枢的大极殿,连太极殿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也不怪他这般蔑视飞鸟京,实在是太过寒酸。 处处皆仿造长安,可是哪里有长安的半分气吞天下之巍峨雄壮? 在房俊看来,甚至连新近建造的大慈恩寺都略有不如…… “侯爷,咱们何必守在这里?不如开赴前线,就那些土猴子一般的倭人,哪里能挡得住吾等几个冲锋?”一个校尉一脸疑惑,显然对于守御皇宫有所不满,如此展示大唐健儿勇武之战场,未能临阵杀敌却要稳守后方,着实有些憋屈。 房俊瞪了这人一眼,骂道:“脑子都是浆糊么?就知道打打杀杀,没出息的怂货!真以为待在这皇宫就没仗可打了?大错特错!瞧着吧,不出两天,苏我家的那群废物就得全线溃散,到时候这皇宫就是战场!” “不至于吧?瞧着那些僧兵各个精神不错,哪会如此不堪一击?” 左右校尉尽皆不信。 房俊哼了一声,道:“你真当那些倭人都是傻子?等着瞧吧,这帮鬼子阴险着呢,说不定就会干脆佯攻一阵,然后故意败下阵来,甚至直接将防线撤开一条口子,让联军直接杀到皇宫来,跟吾等决一死战。” “娘咧!这帮孙子太缺德了吧?” “那吾等猝不及防,可是上了大当!” 众人大惊,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被算计了? “蠢货!”房俊抬脚踹了这人一脚,叱道:“既然某都想到了,哪里还会被算计?一个两个的都是木头脑袋,就不会转转轴?傻呆呆的干啥,都给老子行动起来,宫门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然后抓住宫里的人严刑拷问也好,拿着铁锹掘地三尺也罢,总之,两天之内,必须把天皇的藏宝库给老子挖出来!” 第一千八百一十七章 唐军奸诈,我也不傻 众兵将呆了一呆,继而恍然大悟! 娘咧! 怪不得侯爷非得要守御皇宫,这哪里是怕了联军,分明是想要借机将天皇的库房给搬空了…… 不愧是侯爷,太特么奸诈了! 我喜欢…… 当即众兵将士气高昂一哄而散,有的前往四处宫门戒严,有的在宫内抓捕余下不多的宫人严刑逼供,有的干脆各处宫殿乱窜,将墙壁拆了,地砖撬起来…… 倭国的天皇有一个习惯,每一位天皇继任之后,都会营建自己的皇宫,很少会继续住在前任天皇的皇宫里。这虽然看似麻烦,不过只要想想倭国在平安时代之前的那些修建一回也花不了多少钱的简陋皇宫,也就不以为然了,不就是搬个家么,费得了什么劲? 倭国的皇宫之所以简陋,其实并不是因为倭国穷,再穷也是一个国家,举国之力难道修建不起一座像模似样的宫殿么?实际上是因为建造技艺不行。 几乎倭国所有的建筑技术都来自于“渡来人”,汉人、高句丽人、百济人、新罗人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与本土的文化所融合,倭国就是这么一代一代的进化。 在此之前,纯正的倭人几乎就是愚蠢的代名词,啥也不会…… 而倭国天皇受到所有封国的供奉,又没有大笔的花销,因为有钱也花不出去,那么这些钱放在哪里? 自然是卧榻之侧、皇宫之中。 后世曾有一个传闻,裕仁天皇在战争最紧要的时候勒紧了自己的裤腰带,拿出历代天皇的积蓄试图支援国库完成“八八舰队计划”,只可惜最终战争戛然而止,战败投降,“八八舰队计划”彻底搁浅,这笔钱也就没拿出来…… 且不论这传闻真假,天皇有私房钱这是肯定的,而房俊这一次之所以要求守御皇宫,就是瞧上了这笔钱。苏我摩理势弑杀皇族太过仓猝,事先既没有完善的计划,事后也没时间收尾,这笔钱未必便能落入他的口袋。 哪怕最终没找到也没什么,总归是倭人的皇宫,值钱的物件儿必然不少,不至于空手而回…… ***** 苏我明太一身浴血,刚刚击退联军的一次攻击,丢下打扫战场的兵卒便直奔其父位于距离板盖宫北门不远处房舍之内的“帅帐”,见到苏我摩理势劈头盖脸的便问道:“父亲,那些唐人到底搞什么?眼下那些封国疯了一般,咱们面对的敌人不下于两万人,这如何受得住?” 苏我摩理势倒是老神在在,压了压手势,温言道:“稍安勿躁。” “……”苏我明太气极,这都火烧眉毛了,您还稍安勿躁? “唐人无耻,我们给了那么多好处,结果就换来他们稳守后方,让我们在前边打生打死?” 苏我摩理势淡定道:“唐人奸诈,不愿多增伤亡,让苏我家的战兵死士冲在前头,然后双方筋疲力竭皆成强弩之末,他在以逸待劳一鼓作气收割胜利……想得美!” 苏我明太眼睛一亮:“父亲已有对策?” 他对唐人怨气甚深,这帮家伙提条件的时候狮子大开口贪得无厌,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就往后缩,无耻之极。可眼下联军屡次增兵,总兵力已然不下于两万,基本上附近十几个封国的精锐都调集过来,若是没有唐军,苏我家早已兵败如山倒。 看唐人不爽却又没奈何,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憋屈了…… 苏我摩理势哼了一声,忿然道:“唐人自以为聪明,难道咱们父子就是豚犬一般的蠢物?明日叛军攻势必然更猛,届时你佯作抵抗,战况危急之时,稍稍放开一道缺口,让叛军冲过去……” 之所以在有唐军参战的情况下各个封国依旧疯了一般发动攻击,所谋者自然是倭国无上尊贵之权力,与攻陷飞鸟京攫取倭国至高无上之权力相比,得罪大唐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眼下联军的目标既不是消灭苏我家的力量,亦非驱逐唐军,而是一鼓作气攻占飞鸟京。这是一个政治目的,一旦飞鸟京被联军攻陷,就意味着天皇的权力尽归其手,胜利已然在望,那些至今尚在观望的封国必然闻风而动,倒向联军这一边。 届时全部封国不下于五万军队云集飞鸟京,就算有唐军参战,亦无法扭转战局…… 苏我明太到底还不是太蠢,稍稍思量便明白了父亲的意图,顿时大喜,转身就向往走:“父亲放心,孩儿定然安排妥当!唐人躲在后边打算以逸待劳,那就让叛军直接冲击他们的防线!” 只要能够将唐军拖下水,就是目前最大的战略胜利。 至于唐军是否能够抵挡得住联军的冲锋,苏我氏父子倒是不太在意……若是连唐军都抵挡不住,那苏我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果然,经过一夜修整,翌日凌晨时分联军再次发动疯狂的进攻,投入的兵力足有万余,除去一部分预备队之外,几乎将所有的兵力全部压上,在田野和房屋倒塌的平原上蚂蚁一般冲向苏我家的防线。 说起来,联军也无奈。 苏我家屠戮皇族的消息一经传出,各个封国的国守们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又是窃喜,震惊于苏我家胆大妄为觊觎国祚,愤怒于万世一系的天皇血脉或许就此断绝,窃喜与这等大家伙想干却不敢干的事儿居然被苏我家这一群疯子给干了…… 没啥好说了,抄家伙上吧! 纵然苏我家实力雄厚权倾朝野,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土地辽阔的封国联合在一起,兵力足足是苏我家的一倍以上,而且“以有道伐无道”名正言顺士气高昂,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只要攻占飞鸟京,大家排位位分果果,就算不能坐上天皇的御座,可是把持朝政监管天下,所获得的政治利益较之以往一个封国之地,那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可谁也不曾料到,唐军居然派遣了一支千余人的军队参战了…… 若说对大唐没有忌惮之意,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与有可能获得的巨大政治利益相比,致使这些封国咬着牙达成一致,速战速决,待到鼎定局势之后,若是唐人追究,大不了许给一些好处便是。 唐军不远万里参战,难道不是苏我家给了好处? 然而让各个封国没有想到的是,唐军的战斗力实在是太过剽悍…… 仅只千余人,却犹如山岳一般巍然耸峙,任凭联军如何疯狂进攻,依旧安若磐石,雄壮的身躯、精良的装备、优越的战术,使得即便是数倍的联军,依旧丢盔弃甲死伤惨重,奈何不得唐军分毫。 因为唐军的存在,致使联军一直未能攻破防线突入飞鸟京,眼下唐军又增派了数千精兵,封国的国守们意识到形势依然不妙,夜长梦多这句话倭人也懂,若是不能趁着眼下唐军立足未稳之际一鼓作气杀入皇宫,往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所以几家封国相互间商议一番,决定发起总攻。 攻得进去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功不进去,那就当机立断立刻撤军,乖乖的回到自己的封国缩起来好了…… 潮水一样的联军涌向苏我家与王玄策所部构建成的防线,虽然后者占据地利,但联军人数众多,苏我家的兵卒连番苦战减员严重,且士气低迷,王玄策所部只稳守自己的阵地,绝不主动出击,致使联军一时之间占尽上风,形势极为有利。 联军也不傻,唐军剽悍,他们便将主力全部集中在苏我家这边,不要命的疯狂进攻! “少主,顶不住了!” 一个随侍挥刀砍翻了冲到近前的一个联军兵卒,喷了一脸血,神情慌乱的冲着苏我明太喊道。 苏我明太瞅瞅四周,联军已经潮水一般杀上来,苏我家的兵卒且战且退,已然无力抵挡,他一咬牙,大声命令左右:“传令下去,所有人都向我这边靠拢!” 左右愕然不解,有人疾声道:“若是如此,我们与唐军之间的防线就有了一道缝隙,一旦联军突破……” “那就让他们突过去!” 苏我明太断然大喝。 左右兵将无奈,只得全部向着苏我明太靠拢,致使防线上出现一个大大的缺口。潮水一般的联军瞬间便抓住了这个漏洞,蜂拥而入直接突破了数日以来无可奈何的防线,兴奋得嗷嗷大叫,向着板盖宫便冲去! 第一千八百一十八章 皇宫混战,唐军无敌 站在板盖宫的角楼上,可以俯瞰前方混乱的战场,清晰的看到苏我家的兵卒被冲开一条口子,联军犹如开闸的洪水一般自缺口之中冲出,径自向着板盖宫扑来。 “呜呜”的号角声响彻整个皇宫,角落上、宫墙上的唐军弓上弦刀出鞘,即便是倒塌的宫门处也早已摆置了木桩搭建的拒马,严阵以待。 房俊一身明光铠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独有的护胸镜像是两个铁胸罩,此刻卓立在大极殿的正门处,自高高的台阶之上透过倒塌的宫门望着涌来的联军,沉声下令:“拒敌于外,切不可让敌人冲入宫内,但所有兵卒不许追击半步,违令者斩!另外,宫内搜索的兵卒加快进度!” “喏!” 麾下兵卒得令,将军令迅速传达下去。 各自严守战低的唐军起初还有一些紧张,毕竟数千联军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地域之内发起冲击之时,那等气势还是蛮吓人的,可是等到联军出现在视距之中,看着那一个个草履赤足、衣衫褴褛,手里挥舞着棍棒刀枪各式武器的“农民军”,顿时宽下心来。 就这等乌合之众,亦敢硬冲咱们的阵地? 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啊…… 七十步。 弓手引弓搭箭,弓弦如满月,箭簇上扬三十度。 六十步。 “放!” “砰!” 整齐划一的弓弦震动声宛如一声闷雷,数百支狼牙箭离弦而出,先是飞向联军头顶的天空,继而由于重力的作用下坠,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猛地扎入联军的冲锋阵列之中。 射出箭矢,弓手看都不看前方的战果,弯腰自箭壶中取出箭矢,引弓搭箭,斜指天空。 “放!” “砰!” 又是一轮抛射。 得益于平素刻苦的操练,数百弓手在一种特有的韵律之中始终保持整齐划一,一轮一轮的齐射犹如行云流水。 联军自七十步冲至三十步,这段距离之间唐军已然射出足足五轮箭矢,然后重装步兵整齐的脚步缓缓上前,雪亮的横刀排成一线,严阵以待。 漫天的箭矢犹如飞蝗,狠狠的扎进联军的战阵之中,缺少护具更缺少这等对阵经验的联军顿时吃了大亏,暴雨一般的箭矢迎着头飞射而至,“噗噗噗”箭簇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继而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嚎…… 即便是少许身披皮甲的兵卒,亦不能抵挡唐军强弓射出的箭矢,锋锐的三棱箭簇撕碎一些阻挡,无情的钉进躯体,甚至有些倒霉的兵卒被箭矢结结实实的射个正着,箭矢携带的强大动能促使箭簇射穿身体,透体而出! 无论齐射,千余支箭矢,面对蜂拥而至的联军几乎没有落空,数百兵卒犹如秋后收割的麦子一般齐刷刷的倒地,痛苦哀嚎,翻滚挣扎,气势汹汹的冲锋顿时乱了阵脚,士气猛地受挫。 督战的各个封国将领眼珠子都红了,张口结舌如遭雷噬。 先前他们也曾对阵王玄策所部的唐军,但是由于缺少强弓,多是短兵相接,唐军固然强悍威猛很难战胜,却哪里有眼前尚未接战便已经被强弓射的死伤数百这一幕来的震撼? 这仗没法打啊! 然而箭在弦上不发不行,都冲到这里了难道还能撤退? 各部将领纷纷抽出佩刀,接连挥刀劈了十几个畏敌不前临阵退缩的兵卒,大吼大叫:“冲!冲上去!到了近前他们的强弓便再无用处,他们只有千余人,咱们数万大军岂能不胜?再有退缩不前者当场斩杀,都冲上去!” 联军只得硬着头皮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心里求神拜佛不让唐军的箭矢落到自己脑袋上…… 冲了十来步,果然见到唐军没有动用强弓,想来是距离太近强弓已经失去效用,顿时底气足了起来,挥舞着兵刃嗷嗷叫着冲向低矮的宫墙以及破损的宫门! 面对如潮的攻势,唐军巍然不动。 待到联军冲到宫墙低下,前边的人矮身蹲在墙角,后边的人踩着同伴的肩膀企图跃上宫墙,这才听到一阵密集的鼓声,身披重甲的唐军挥舞着手里雪亮的横刀,吐气开声,朝着冲到面前的倭人狠狠的劈砍下去! “杀!” 千余人矗立墙头齐声暴喝,那等气势吓得倭人心脏一跳,然而更让他们绝望的乃是唐军手中的横刀。 唐军制式横刀不仅重量更足,而且皆是新式炼钢发炼制的精钢,固然比不得千锤百炼的百炼钢,但是比之倭人手里的铁刀铁枪木棍,锋锐程度却是强出十个等级! 有的倭人猝不及防被横刀劈斩,惨叫着跌落墙头砸在后来的同伴身上,有的反应快一些,挥舞兵刃格挡唐军的横刀,却往往被直接削断兵器,然后被一刀斩成连段,鲜血喷洒,内脏四溅…… 即便是冷兵器时代,更加优良的武器也足以使得胜利唾手可得,更何况眼下兵员素质、武器装备、战术策略全面占据绝对优势? 片刻之间,宫墙下边堆积起厚厚的一层尸体,鲜血洒满宫墙,屹立墙头的唐军各个浑身浴血宛如来自地狱的魔神,杀气腾腾凶神恶煞! 联军犹如一股汹涌的浪潮铺天盖地而来,却犹如一头撞在礁石之上四分五裂血花飞溅,顿时士气全无肝胆俱裂,呆愣愣的后退两步,任凭后边督战的将领如何驱策,再也不敢上前…… 督战的将领杀了几个溃逃的兵卒,也不得不收手。 面对魔神一般的唐军,战斗力对比犹如云泥之别,就算全部冲上去不也是个死? 幸好唐军并未主动出击,否则此刻联军心胆俱裂士气溃散,大抵一个冲锋便能尽数歼灭…… 联军也不傻,眼见唐军强悍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敢强攻?这还只是人家投入了一半兵力,若是三千人同时上阵,自怕自己这般早就完蛋了!几个将领碰头商议一番,当即率军后撤,直扑苏我家阵地的后背! 反正唐军看着架势只想守住皇宫,对于追击什么的根本没兴趣,偷袭一下苏我家的兵卒,无论战果如何,然后就撤退吧。 苏我明太正在这边幸灾乐祸呢,可谁知眼看着联军气势汹汹的冲向皇宫,一眨眼的功夫便碰了一个头破血流,然后居然放弃强攻皇宫,嗷嗷叫唤着朝着自己的后阵杀来…… 有没有搞错? 唐人凶悍,就当我是软柿子随便捏是吧? 他这边正指挥着兵卒抵挡正面的联军,这一下猝不及防,赶紧分出兵来护卫后背,否则被杀入阵中,那可就回天乏术了!只是如此一来顿时阵脚大乱,本就处于弱势,更是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房俊站在高处观察着形势,见到苏我家陷入重围,不仅微微蹙眉。 他不希望看到苏我家覆灭,一个分裂的倭国才是最理想的状态,一家独大绝非他愿意看到的,否则如何左右逢源敲骨吸髓,挑唆倭国陷入连年大战渐渐的消耗掉本就不多的元气? 一个精疲力竭的倭国,一个流干了血的倭国,才能如同绵羊一般乖巧温顺,任凭房俊在经济、制度、文化等等方面予以改造,所谓的大和民族最终将被同化,古已有之的神道教一定要被佛教所取代,没事儿吃吃斋念念佛就好了,别动不动的就整什么武士道割肚子挖肠子,不环保…… 当一个民族被剔除了血性,文化上被强大的儒学所侵蚀,还有什么危害呢? 只是眼下数百兵卒还在皇宫里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的寻找可能存在的天皇宝藏,若是悍然出击拯救苏我家的兵卒,联军势必立即溃败,到时候大局已定,也就失去了偷偷侵吞天皇宝藏的机会。 房俊叹了口气,着不用纠结,孰轻孰重他分得清,就算天皇的宝藏再多,又怎能比得上一手扶持苏我家分裂倭国这个大局呢? 再说所谓的天皇宝藏只是自己猜想,或许根本不存在…… 第一千八百一十九章 所谓宝藏,令人失望 眼见苏我家的战地已然陷入一片混乱,联军前后夹击势如破竹,再不挽救,就救不会来了。 房俊当机立断,大手一挥:“全军追击,击杀联军!”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有人大叫道:“侯爷,找到了!找到了!” 房俊顿时精神一振! 娘咧! 还真有宝藏? 当即改了主意,下令道:“前军出击,救援苏我家军队,后军、弓兵集合,等待运输宝藏!” “喏!” 当即大军一分为二,墙头上的兵卒拎着横刀跃下去,踩着联军的尸体衔尾追击,与王玄策所部合兵一处,前去解救苏我家的部队,弓兵以及另一部军队则在皇宫之内集结。 房俊大步流星,随着兵卒前往板盖宫南边苑池假山之下发现的一个石洞。 这是兵卒们在拷问一个老宫人的时候问出来的,起先那老工人甚是硬气,一问三不知,急躁的兵卒剁掉他五根手指头之后,怂了…… 房俊对这等严刑逼供的手段甚为满意,倭人尽是贱骨头,你越是对他残忍冷酷,他就越是俯首帖耳,反之若是与其讲什么仁义道德,终要被其反噬一口。 据那老宫人所说,此处乃是当初营建板盖宫之时便留下的密库,一向都是作为天皇收藏珍品之所在。 不用说,这必然就是天皇的宝藏了! 水师兵卒兴奋莫名,皇极天皇身为倭国之主,她的密库之中自然收藏了不少珍宝财富,这回要大大的发一笔横财!自家侯爷素来阔绰,这些财富定然拿出来一部分给大伙赏赐…… 等到房俊到来,自有兵卒用铁棍撬开假山底部的一道石门,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口,有石阶直通其中,光线太暗,看不到尽头。 当下自有兵卒寻来火把,当先下到密库之中,搜寻一番没有发现暗器机关,房俊这才紧随其后,进入密库。 这密库健在假山下边,旁边不远处便是苑池,也就是皇宫的御花园,不过设计倒也巧妙,数处通风口布置得甚是隐秘,内里并无潮湿之感,墙壁皆是用大块青石堆砌而成,摸上去甚是干燥。 一条长长的甬道,地面铺着青砖极是平整,到了尽头便是一处诺大的空间,火把照耀之处,便见到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满了大半个空间,跟进来的兵卒们顿时一阵欢呼! 如此之多的箱子堆得小山一样,这可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啊! 房俊也很兴奋,赚钱再多,又哪里有抢钱来的痛快呢? 当下道:“打开来看看!” 便有兵卒磨拳擦掌的上去,将横刀的刀刃翻转,用刀背狠狠的砸在铜锁上,铜锁应声碎裂,然后掀开盖子一瞅,不说话,眼睛都直了…… 房俊上前踹了一脚,骂道:“没出息的怂货,没见过宝贝啊?丢人现眼!” 然后伸脖子一看,卧槽…… “赶紧的,都给老子撬开看看!” “喏!” 一众兵卒噼哩叭啦将铜锁砸碎,挨个箱子检查。 一刻钟之后,包括房俊在内尽皆傻眼,呆愣愣的站在密库之中,看着面前七倒八歪的箱子,一个两个说不出话来…… “入他滴娘咧!这倭国天皇也太穷了吧?” “谁说不是咧?这么大的密库,好歹你也藏点金子珍珠什么,这这这……” 兵卒们七嘴八舌,房俊气得上前一脚将一摞箱子踹翻,“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陶器、瓷器、甚至还有玻璃杯子碎了一地…… 娘咧! 房俊差点气笑了! 这么多的箱子里头要么就是陶器瓷器玻璃器皿,要么就是绫罗绸缎,也只有墙角那几个箱子里装着金灿灿的黄金,不过估摸着也就一两百斤…… 不是天皇太穷,实在是倭国与唐国风俗不一样。 隋朝之前的瓷器工艺不行,彩釉的色泽受到矿物质的影响经常出现偏差,品相难看,也就这几年邢窑等地出产的白瓷好了一些。但是这等在大唐不算多么金贵的东西,到了倭国却是价值连城。 至于绫罗绸缎……这年头的确是可以当货币使用,但问题是难道要将这些从大唐漂洋过海而来的东西在漂洋过海的弄回去? 且不说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堂堂大唐“财神爷”丢不起这个人…… 倭国采矿技术极其落后,大多数技术都是“渡来人”带来的,与大唐日新月异的技术革新相比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即便倭国遍地都是金矿,身为天皇也只能在密库之中藏了这么一点金子。 房俊叹了口气,挥挥手:“金子拿走,挑上好的丝绸带上,其余的一把火烧了吧!” 真特娘的晦气! 这特么还是一国之主的藏宝库? 若是哪天李二陛下心血来潮将他房俊给抄家了,也远超这密库之中的财富几十倍不止…… 真穷啊! 来时热血沸腾,回去垂头丧气。 不仅仅是房俊,兵卒也个个没精打采的晦气模样,本想着偷了天皇的藏宝库发一笔横财呢,谁特么知道居然是个穷逼…… 出了密库,回到大极殿前,房俊看着远处混乱的战场早已没了兴致,下令道:“速速将这些联军歼灭,咱们撤退回到难波津!” “喏!” 军令下达,早就憋得难受的水师兵卒纷纷精神大振。 战场之上别说什么“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种话,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兴奋酣畅,因为那必然意味着巨大的伤亡和两败俱伤。 刚刚的一番交战已经让水师兵卒体会到倭人的战力,似这等“虐菜”的局面,那才是大家喜闻乐见…… 唐军重新整队,盾牌手在前,重装步兵紧随其后,弓手、弩手压后,阵列严谨步履整齐,缓缓向着正与苏我家混战在一处的联军压过去,两千人黑压压一片宛如泰山压顶,气势雄浑。 到得弓箭的射程,数百弓手引弓搭箭两轮抛射,收割了一波人头,然后又是弩手平射,劲弩如蝗,死人纷纷倒地,最后才是重装步兵自盾牌手之后杀出,虎入羊群一般冲入敌阵…… 联军试图阻挡唐军杀入己方阵地,纷纷冲上前去厮杀,但唐军如墙的刀林缓缓向前推动,行动之间刀光如练杀气严霜,锋锐的刀锋轻易的破开敌人的革甲切入身体,皮开肉绽筋碎骨裂,残肢断臂血肉横飞! 整个阵列势如破竹一般向前推进,就好似一台行动的杀戮机器,但凡挡在面前的敌人,尽皆被凶悍的横刀绞碎! 一直在倭国这片土地上与各个封国之间“菜鸡互啄”一般打来打去的联军,何曾见过这般泰山压顶一般血型杀戮的军队? 先是发起了一阵冲锋试图阻挡唐军,但是百余人就好似碰上石头的鸡蛋一般血溅五步粉身碎骨,不可战胜的恐惧迅速在联军之中蔓延,等到唐军锐不可当的杀入混乱的战场,终于有联军抵受不住这股恐惧,发一声喊,丢掉手里简陋的兵器,或是穿着草鞋或是光着脚丫子的联军兵卒亡命奔逃。 顷刻之间,面对苏我家占尽优势的联军便全线崩溃…… 战场之上自然不是想跑就跑的,盾牌手提着横刀掩护弓弩手衔尾追杀,距离远一些弓弩攒射,近一些便挥刀劈砍,苏我家的战兵缓过劲儿来,亦在苏我明太的率领之下配合唐军追击。 这些苏我家的战兵死士被压着打了好多天,兄弟手足袍泽死伤无算,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这会儿敌军崩溃四散奔逃,自然士气大振打了鸡血一般疯狂追杀。 联军也知道这般亡命奔逃难免被衔尾歼灭的下场,也曾试图组织死士断后抵挡追兵一阵,然而刚刚停下脚步,没等组织好阵型便被紧随而至的唐军一阵弓弩远距离射得哭爹喊娘倒下一片。到了最后哪里还有心思反击?无论将领还是兵卒,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撒丫子跑吧! 自甘樫丘一线至天香久山不足十几里的距离,万余联军便被追杀殆尽…… 这一战不仅联军两万余人绝大多数丧命于此,苏我家更是元气大伤,这等情形正是房俊所喜闻乐见的,见到联军崩溃,当即指挥余下的千余兵卒搬了装着黄金的箱子,队列整齐的撤出板盖宫回到甘樫丘以东的营地,待到追击的部队尽数归队,便全军返回难波津。 倭国的布局远未结束,他要在那里等着虾夷人的到来…… 第一千八百二十章 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当围攻飞鸟京数日的联军被唐军如同兔子一般追得满山跑,然后砍瓜切菜一般杀个干净,所有苏我家的人都算是彻底服了。 谁都知道大唐强大,谁都知道大唐水师纵横无敌,但是战力强盛至这种程度,却依旧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别忘了,大抵是因为联军太过弱小的缘故,唐军那种最具有震撼力的“震天雷”还只是在炸毁宫门的时候小露一手,若是用在联军身上会将差距拉大到何种程度? 简直骇人听闻…… 苏我摩理势父子将对于唐人趁火打劫的那一点不满收起来深深的埋在心底,决定从此以后面对房俊的时候定要笑脸相迎、唾面自干,对方所掌握的武力实在太过庞大,既能帮助苏我家稳稳的坐上天皇之位,更能轻易的让苏我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看着唐军整齐的退出的板盖宫,苏我摩理势告诉自己的儿子,一定要好生笼络唐人,尤其是这个掌握了大唐水师的华亭侯,哪怕他看上你的老婆闺女,也要洗干净给送过去…… 苏我明太深以为然,表示定不让父亲失望,若有必要他完全可以在将老婆闺女送到房俊床上的同时与房俊展开一番深入浅出的经验交流,就尺寸、体位、时长等等重要指标交换意见,定让房俊有宾至如归之感。 苏我摩理势甚是欣慰,孺子可教也…… 一旁有苏我家的族人看着唐军撤退的鼎盛军容,感叹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啊,不仅战力强横且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若是其余封国来援,临走之时不知道能将飞鸟京祸害个什么鬼样子,糟蹋女人不说,锅碗瓢盆都得顺手掳走。” 苏我家父子深以为然,皆感受到大唐仁义之师的风范。 然后便有人来报,说是板盖宫之南苑池处,有一假山之下的密库正冒出滚滚浓烟…… 苏我家父子先是一愣,苑池乃是御花园,怎会有密库? 继而便是浑身一震,面色煞白。 “不好!” 苏我摩理势大叫一声,几十岁的腿脚飞快,蹭蹭蹭就跑到苑池假山处,看着那个黑洞洞冒着黑烟的洞口,顿时心脏如遭锤击,痛得无法呼吸…… 苏我明太随后赶至,心疼得直拍大腿! 关于天皇有密库之事,苏我家的子孙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苏我摩理势父子一直未曾在族中担任重任,对于密库的具体位置却不知晓。自大极殿苏我入鹿被刺杀,到苏我摩理势屠戮皇族造成既定事实,再到联军围城苏我虾夷自|焚,一桩接着一桩的紧迫形势令苏我摩理势根本无暇他顾,却是将天皇的密库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却不曾想居然被唐人被发现了…… 只看这情形便知道,密库中的财富必然已经被唐人洗劫一空。 你说你拿就拿吧,咱也拦不住,可是拿不走的留下来给咱们喝口汤还不行? 真特么坏啊,非得还放了一把火…… 这密库定然有不少通风口,内里火势不小,从洞口冒出的滚滚浓烟闻着有一股丝绸布匹的味道,更是让苏我摩理势扼腕长叹,心疼不已。 苏我明太怒道:“唐人无耻,此乃历代天皇之积蓄,更是倭国之财富,岂能全部搬空还放一把火?简直与强盗无异!” 一众族人默然不语,刚刚谁说唐军是仁义之师来着? 谁也不知道密库之内有多少财富,可既然是天皇的藏宝库,奇珍异宝又怎能少得了?看唐人走得轻装简从,并无多少辎重装备,显然只取了其中金银珠宝之类的珍贵物品,价值丝毫不比金银低贱的丝绸等物则弃之不顾,一把火烧个精光…… 苏我明太道:“父亲,不如追上去将珍宝讨回?” 苏我摩理势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气得胡子乱颤,可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法子呢?肉进了饿狼嘴里,你还想夺回来?可别在搭进去一只手…… “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眼下稳定大局要紧,早一日登上天皇之位,早一日昭告天下,方可断了许多人的念想,不然觊觎者众,指不定尚要弄出什么风波来。” 他倒也想去讨回来,可是怎么讨? 唐人之凶悍战力让他犹有余悸,万一将这群凶神惹恼了……得不偿失啊。 财宝固然重要,但是与天皇之位相比,则微不足道。 就当是额外付给唐军支援参战的报酬…… 这么一想,心气顿时顺当不少。 可苏我明太却并未作罢,拉了拉父亲的袖子,在父亲疑惑的眼神中将其拉到一旁,低声道:“珍宝无所谓,可万一‘三神器’亦在其中……” “嘶——” 苏我摩理势的三角眼顿时瞪圆了,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起,瞬间袭遍全身,如坠冰窖! 他瞪着儿子:“不会吧?” 苏我明太也冒汗了:“万一呢?” 苏我摩理势彻底癫狂了,面色涨红大吼道:“找!统统给老子去找‘三神器’,哪怕拆了这板盖宫平了这飞鸟京,也得给我找到‘三神器’!” “三神器!” 听到这个词汇,所有人都陡然色变! 难道是“三神器”不见了?! 周围族人一哄而散,疯狂涌入板盖宫各处宫殿房舍,发了狂一般翻箱倒柜掘地三尺。 倭国神话之中,天孙降临之时由天照大神授予琼琼杵尊“三神器”,与他约定世代统治倭国,这是天壤无穷神敕,是由天皇代代继承的宝物。 “三神器”的存在,间接证明了天皇是神而不是凡人,是神赐予天皇的信物,自古以来受到倭国人民的顶礼膜拜…… 若是“三神器”落入唐人之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因为谁手持“三神器”,谁就是神的传人,就是倭国之主,难道让所有的倭人去朝拜一个手持神器的唐人? 承载着倭人精神的神话彻底覆灭,这也意味着一个民族所有信仰的崩塌……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密库之中的浓烟也渐渐消散,整个板盖宫几乎翻了个个儿,却也未有找到“三神器”的消息传来。 苏我摩理势呆呆的跪坐在大极殿的御阶之上,黑暗笼罩大殿,也笼罩了他的内心。 如果说屠戮天皇血脉尚有可能通过篡改史书、颠倒黑白等等手段推卸责任混淆视听,用统一本州岛、发展民生造福万民来达到后世对苏我家的赞誉,那么丢失“三神器”,则成为他苏我摩理势永世也无法洗净的罪恶。 没有任何一个倭人会原谅丢失掉神赐之物的罪犯…… 若是“三神器”当真落入唐人之手,就算自己跪地乞怜,也绝对讨不回来。 哪怕自己坐上天皇之位,也必然招致所有国人的反抗。 苏我摩理势烦躁的抓着所余不多的头发,心里无尽懊恼,屠戮天皇血脉之时,自己怎地就能将这等天大之事给忘记了呢?就算当时忘了,事后怎么就没有想起来将“三神器”找到呢? 难道是天照大御神亦在天上看不得苏我家窃取天皇之位,以此等方式对苏我家降下惩罚? “父亲!”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苏我明太一路小跑进到大殿,因为殿内太过黑暗,脚下一滑差点跌了一跤。 苏我摩理势精神一振,疾声问道:“找到了?” 苏我明太气喘吁吁,摇头道:“没有。” “没有?那你来干什么?赶紧去找,立即去找,必须找回来!” 苏我摩理势气急败坏,将身边一个玉珏狠狠的投掷于地,摔得粉碎。 苏我明太吓了一跳,连忙道:“非是孩儿没有去找,而是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父亲。” 苏我摩理势已经陷入癫狂,声嘶力竭道:“放屁!还有什么是比寻找‘三神器’更大的事情?就算是我现在死了,你就把我放在这里不用管,也得给我去找‘三神器’!” 苏我明太苦着脸,道:“父亲明鉴,只是那虾夷人兴兵反叛,已然一路沿着陆奥、武藏、伊势等国顺着海边杀到伊贺国,伊贺国由于国内兵力尽皆参加联军前来围攻吾家,国内兵力空虚,已经任由虾夷人长驱直入,现在虾夷人的兵锋已然距离飞鸟京不足百里,周围封国尽皆被唐人杀得大败,逃回去的兵卒寥寥无几,根本无法抵挡虾夷人……” 苏我摩理势稳了稳心神,却依旧一脸不解:“虾夷人?” 虾夷人不是在虾夷岛么,几时来了飞鸟京? 第一千八百二十一章 神赐之物?三件破烂 “你说虾夷人攻破了陆奥、武藏等国,顺着海边一路东进,眼下已经到了飞鸟京?” 苏我摩理势瞪着儿子,觉得这小子是不是在说胡话。 本州岛本是虾夷人祖辈生活的地方,但是自从大和国崛起以来,对土著虾夷人残杀迫害经历了数百年之久,终于将其驱赶下大海逃亡冰天雪地的虾夷岛,这才得以延绵族群。 虾夷人骁勇好战,只是由于起游牧民族的特性,人口并不兴旺,其间虽然亦有数次大规模的反抗,却皆因人口稀少而被镇压。 百余年来,虾夷人早已认命,在虾夷岛的冰天雪地里讨生活,即便倭人贪图虾夷岛的矿藏渐渐攻略其岛,也不见虾夷人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偶尔的反击被击溃之后,也都老老实实的甘为倭人奴役…… 这怎地忽然就反抗了,还能一路攻城掠地击溃陆奥、武藏等国? 需知道,在倭国的诸多封国之中,陆奥国土地辽阔,武藏国繁华富庶,两国皆是势力强盛,怎么可能被豚犬一般的虾夷人逐一击破? 苏我明太一脸茫然,道:“孩儿亦不知究竟,只是现在伊贺被击溃已然是事实,数千虾夷人与盗匪组成的联军已经到了边境,用不了两天的时间便能翻过山岭直抵飞鸟原。” 苏我摩理势有一种疯狂骂脏话的欲望。 搞什么? 我们苏我家被皇族阴谋算计,这才奋起反抗怎么了? 要不要左一波封国联军右一波虾夷联军,轮着番的欺负人? 还让不让人活了? 固然击溃了封国联军,但眼下的形势依旧严峻。虾夷人既然能够正面击破陆奥、武藏等国,战力必然强盛,虽然不知道这战斗力是如何忽然之间提升起来的,但以苏我家目前损兵折将的现状,恐怕无力抵御。 苏我摩理势没办法,只得说道:“你去难波津求见唐人,让他们出兵帮我们抵御虾夷人。” 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只是…… 苏我明太苦着脸:“唐人贪婪,上次抵抗各封国联军已然开通通商口岸、允许唐人在倭国境内开矿,这次前去,不知又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那又能如何?有求于人,那就必然任人宰割,只需顶过这一段时间,待到顺利登基之后局势必然稳定,届时再缓缓图之,眼下随他们提什么要求,尽皆答允便是。另外,探听一下唐人的口风,看看‘三神器’是否当真落入他们之手。” 苏我摩理势闭了闭眼,觉得眼前黑暗似乎无边无境,稍稍有些眩晕之际,一股精疲力竭之感袭来。 到底是老了啊…… “三神器”丢失已然是不可恕的大罪,比丢失“三神器”更严重的罪名,就是使其落入唐人之手…… 苏我明太忙道:“是,儿子即刻动身前往难波津,还请父亲保重身体。眼下固然局势不利,但只要挨过去,必然重现光明,等到登上天皇之位昭告天下,父亲便是苏我家千世万世的英雄。” 苏我摩理势振奋一下精神,心忖儿子这话说的也有道理,汉人不是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么,或许这就是天照大御神给予的考验? “你速去速回,若是虾夷人当真来攻,为父自会阻止战兵应战,但估计也拖延不了多久,切记切记。” “是!” 苏我明太连夜带着随侍出了飞鸟京,直奔难波津。 ***** “这什么玩意儿?” 难波津天王寺的精舍内,房俊让兵卒们打开带回来的箱子,称重一下有多少黄金,却看到兵卒从一个箱子里拿出来几件破烂玩意儿。 一块半绿半百、色泽暗沉,状如“c”形的古玉,一个背面绘刻有松竹梅、龟鹤等吉祥图案表面有龟裂纹的破铜镜,还有一柄把手缠着金丝刃身打了油但一看就有些念头的大剑…… 兵卒们也一头雾水,有人道:“看着随破,但既然能够跟黄金放在一处,说不得是前朝古物?” 房俊上前瞅了瞅,随意摆摆手:“甚的古物,这年头古董不值钱……再说倭国穷的要死,连一本正儿八经的史书都没有,没有历史意义的古物有个毛用?速速拿去丢掉。” “喏!” 那兵卒脱下自己的衣衫将这三样破烂儿一卷,就待拿出去丢掉,不过旋即犹豫了一下,迟疑着问道:“要不……侯爷将此物赐予卑下如何?卑下总觉得或许不仅仅是破烂那么简单,搞不好也能值点钱的。” 左右便有人笑道:“那也行,不过待会儿侯爷论功行赏,你的那份就那这几样破烂顶了吧。” 那兵卒一听,顿时瞪圆了眼睛:“某不过是见此物有些稀罕而已,怎能比得过侯爷的赏赐?万万不换!不过这剑柄缠着金丝,侯爷便赏了卑下吧?” 房俊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那兵卒将几件破烂夹在肋下,迈步就向外走。 到得门口,正遇到金法敏疾步入内,差一点撞上,兵卒连忙退后,躬身施礼道歉,这人虽非唐人,但是受到自家侯爷礼遇,却是不能轻慢。 金法敏“哦”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并未在意,抬脚就往屋里走,只是走了一步,忽地回过头来,盯着刚刚转身的兵卒,问道:“你拿着什么东西?” 那几件破烂儿被衣衫裹着,但是大剑有些长,缠着金丝的剑柄露出来一截,被金法敏看到了。 “是在装黄金的箱子里发现了几件东西,侯爷命小的将其丢掉。” 兵卒站住脚步,答道。 “哦?拿来吾看看。” “喏。” 兵卒就手撩开裹着的衣衫,让金法敏看个仔细。 金法敏也只是好奇,瞅了两眼,也没看出是个值钱的东西,心忖倭人当真寒酸,弄这么三件有了念头的破烂跟黄金放在一起…… 呃……三件破烂儿? 金法敏猛地心中一动,一个镜子,一块勾状玉,一把大剑…… 天呐! 该不会是倭人天皇的神物“三神器”吧? 他连忙将那兵卒叫回来,接过他手上的三件破烂儿,拿到房俊眼前,说道:“侯爷,可曾听闻倭国天皇之‘三神器’?” 房俊一愣,三神器? 上辈子倒是有过耳闻,只是并未在意,好像其中之一是什么草薙剑,但是早已失落不知去向……但是“三神器”所代表的意义,他却是清楚的。 据说是天孙降临时,天照大御神授予琼琼杵尊三件神器,并由倭国天皇代代继承。 这三种神器,一直被当作倭国皇室的信物,为民众所膜拜…… 倭人是个刻板拘谨的民族,极难接受新鲜事物,对于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都会给予热忱的维护和传承,世界各国历史上变法事件层出不穷,唯独倭国之变法艰阻甚大,所以仅有的几次成功变法自然大书特书,极尽吹捧。 倭国历史一片混乱,早起因为没有文字而只能依靠口口相传,嘴里说的话能有准儿么?当然是怎么美化怎么来,传来传去,都特么传成神话了,于是世界历史上最独特的一幕出现了,居然有一个民族将上古传下来的神话一本正经的当做民族历史,而且坚信不疑…… 既然相信神话里的话都不是骗人的,那么对于神赐之物“三神器”,自然顶礼膜拜,视为神的信物,而天皇就是天照大御神的儿子,是它在人世间的代言人。 “金兄是说,这三样破烂儿便是倭人之‘三神器’?” 房俊瞪着眼珠子,有些不可置信。 “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在下亦未见过‘三神器’之真容,事实上除去天皇本人之外,很少人见到过,不过您看看这几件……破烂儿,是不是很符合?” 一柄剑,一块玉,一个镜子……如果仅仅是巧合,有些说不过去吧? 第一千八百二十二章 各方反应,瞠目结舌 房俊兴奋得差点蹦起来! 若是在后世有人得到了这几件被倭国人视为神赐之物的神器,应当会被国人视为民族英雄大加歌颂吧?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引发又一场中日战争…… “可是如何鉴别这三件破烂儿到底是不是所谓的‘三神器’?”一个校尉在一边站着插话,他不知道什么神器鬼器,但他知道凡是珍贵之物大多都是有真有假,甚至有时候还会故意制造几件赝品出来以假乱真,保护真正的宝贝。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见到“三神器”真容的人极少,号称“万世一系”的天皇一脉甚至都死绝了,别说真伪难辨,就连这仨破烂儿跟“三神器”到底一不一样都无法证实…… 正巧这时,王玄策风风火火的走进来,手里扬着一封信笺,大呼小叫道:“侯爷,虾夷人打到飞鸟京了!” 房俊精神一振:“虾夷人果然不负某之期望,干得漂亮!” 虾夷岛的冰天雪地虽然带给虾夷人艰苦的生活,却也磨炼了他们的体魄,较之身材矮小气短力虚的倭人,只要给予他们更好的后勤辎重,完全可以碾压倭人。只可惜这个民族的繁殖能力太差,人口太少,不过这也正是可以让房俊安心“培养”的优点…… 金法敏虽然不知房俊早已暗中支持虾夷人跟倭人对着干,私底下赠送给虾夷人不少唐军淘汰的武器装备,甚至东大唐商号一直用稻米跟虾夷人换取毛皮,但是唐人早已跟虾夷人联合起来,他却是早已看出端倪。 唐人也从未在这点上防备他…… 对于金法敏这个人,房俊其实非常看好,有能力、有眼界、没有野心,做事讲究原则,若是新罗能够由他执政,定然会与大唐保持长期的友好关系。只可惜眼下新罗做主的是那位善德女王,据房俊所知,善德女王死后继位的是真德女王,依旧没有金法敏以及其父金春秋什么事儿…… 不过只要大唐能够略加扶持,金法敏的父亲金春秋能否战胜那位真德女王继位新罗王之位,那还真说不准。 所以房俊一直将金法敏当做大唐的盟友来培养。 “咦?你们这是……”王玄策将手中虾夷人吉士驹送来的信笺交给房俊,看着一群人围着几件破烂儿围观,不由甚感好奇,上前询问。 金法敏便与他说了怀疑是“三神器”却苦于无法验证一事。 王玄策当即说道:“这有何难?现在虾夷人达到了飞鸟京,苏我家一干人已经损兵折将士气低迷,抵挡不了几天的。届时苏我氏肯定派出族中有身份之人前来求援,不是苏我摩理势就是他儿子苏我明太,到时候只需稍作试探,便可看出‘三神器’是否遗失。若是确实遗失,那么这三件……破烂儿,就必然是‘三神器’无疑。” 飞鸟京虽然再一次形势险峻,不过虾夷人也没能力一举攻占飞鸟京,其余封国固然意图剿灭苏我家给天皇报仇,但是更在乎倭国的根基万万不能落入虾夷人之手,是以定会出兵打击虾夷人,双方必然是个势均力敌的结果。但苏我氏哪里能够放心?无论最后获胜的是虾夷人亦或是各个封国,只怕都没他们苏我氏好果子吃,所以前来向咱们求援是铁板钉钉。 这本就在房俊的预想之中…… 倭国越乱越好,楚汉争霸有什么看头?三国鼎立才是最棒哒。 苏我家为了生存下去,必须抱紧唐人的大腿,出卖做多的国家利益也在所不惜;各个封国为了所谓的正统和巨大的政治利益,也定然会团结起来抱成团:再加上被唐人一手扶持起来的虾夷人…… 恐怕几百年之内,倭国这片岛屿上也再难有安宁之所,各国混战在所难免,如此局势才好让大唐左右逢源、从中渔利。 房俊抚掌赞道:“好主意!” 又问未曾跟去飞鸟京而留守在难波津的校尉:“那木楼建好没有?” 校尉连忙答道:“已然建了大半,难波津水道密布,交通甚是便利,自附近山上砍伐树木顺水便能运抵此处,省时省力。随船队出海的修船工匠足有几十人,常年出海的兵卒亦有诸多稍懂木工之人,几百人日夜劳作,再有三两天便可竣工。” 房俊满意道:“做得好,所有参与建造的工匠每人赏钱两贯,兵卒一贯,不得有误。” “喏!” 房俊又对王玄策说道:“若是苏我氏来人求见,便说某不在,等到木楼竣工之后,再行会见。” 王玄策应下,心头却难免狐疑:兴师动众的在此地兴建一座木楼,难道就只是为了接见倭人之用? 这位侯爷年岁渐长地位愈高,却依旧还是任性啊…… 命兵卒将黄金以及疑似“三神器”的三件破烂儿归置好,房俊便和衣卧在中军大帐的床铺之上,酣然入睡。 只不过他所不知的是,他这边事事顺遂,大海另一边的大唐却被他搅合得一片闹腾…… 最早得到房俊攻占佐渡岛消息的是正在华亭镇“渡假”的房玄龄与李靖,看着房俊遣人送回来的书信,两位大佬一脸懵逼。 不是说好的出海打击高句丽人的水师,使其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战力,不会对明年开春的东征造成困扰么? 这怎地拐了个弯跑去倭国强占人家的岛屿,还要大规模的招募开矿工匠? 不干正事儿啊…… 李靖看着信笺,啧啧嘴,赞道:“二郎这还真是英武勇猛啊,旁人攻城掠地便已足可名垂青史,二郎这开疆拓土却是犹如探囊取物……啧啧,厉害厉害。” 房玄龄以手捂脸,羞愧难当。 佐渡岛那是个什么地方?若非房俊的这封信笺,大唐宰辅连这个名字都未听过,而且信上房俊只是说佐渡岛有银矿……银矿有什么用?白银这东西固然珍贵,可不是流通货币,价值是比不上黄金与铜的,这等岛屿也没几个人,大唐周边类似的土地有的是,何必跨越重洋去抢占下来? 这孩子有点不着调儿了…… 不过房玄龄对于这个此子一向诸多支持,也知道这孩子有时候固然棒槌了一些,但是关键时刻从不妄为,心里极有分寸。所以一方面将消息传递给长安,一方面找到萧瑀,利用萧家的影响力在江南招募工匠。 萧瑀自然毫不推迟,虽然觉得房俊不干正事儿有些扯淡,但是碍于一心想将族中女儿嫁给房俊为妾紧密联合两家的关系,当即满口应承下来。 兰陵萧氏在江南的领袖地位毋庸置疑,再加上作为梁朝皇族,对于以前收到朝廷管制的工匠更是比别家更为熟悉,而这年头所有的工匠几乎都是世袭,铁匠的儿子是铁匠,木匠的儿子还是木匠,开矿的儿子也照样开矿……没几天的功夫便招募了几百工匠,送上大船。 然后又过了没几天,房俊又派人来向房玄龄要工匠。 房玄龄就纳闷儿了,那佐渡岛就算遍地银矿,也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吧?白银那玩意有则更好,没有也无所谓,你这般一副要将整个岛挖空的架势有些过分了啊。 便将负责运输工匠的水师校尉训斥了一顿,让他回去告诉房俊别瞎胡搞…… 那水师校尉一脸纠结,似欲反驳却没敢,犹犹豫豫的模样让房玄龄起了疑心,一通追问,那校尉不敢隐瞒,便将佐渡岛发现大金矿的事情说了,并告诉房玄龄,房俊已然直接派人将消息送去长安,呈递李二陛下知晓。 金矿…… 还是大金矿! 房玄龄自然晓得自家儿子眼界多高、捞钱的能耐有多大,家中库房里的铜钱都快堆不下了,各种产业每日里的进项连他这个宰辅都无法计数统计,能让富可敌国的儿子说上一句“大金矿”,毫无疑问,必然是惊世骇俗的大金矿! 房玄龄琢磨一番,觉得这件事或许还有操作的余地,便将这消息跟萧瑀和李靖说了。 然后,这两位便不淡定了…… 这棒槌瞎胡搞不干正事儿,不去打击高句丽水师反而跑去倭国强占人家的岛屿,反倒阴差阳错的发现了大金矿? 没天理了啊! 第一千八百二十三章 朝野震动 长安城内,发生几乎同样的剧情…… 李二陛下接到房俊的奏报,便阴沉着脸。 起先他对房俊胡搞一气颇有微词,只是觉得房俊办事一向靠谱,所以未曾表露出来,心里却是总归有些不满的。身为一军主将,便宜行事、随机应变固然重要,但是紧紧抓住战略目的坚决不动摇更重要! 若是每一个主将带兵打仗的时候都能这般随意而为,想干嘛就干嘛,岂不是天下大乱? 他能忍,别人却不能。 大运河的开通,使得关中对于江南的掌控愈发严谨,江南稍有风吹草动,关中这边马上就能察觉。萧瑀凭借兰陵萧氏的势力在江南大肆招募矿工,朝堂之上这些官员岂能不知? 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萧瑀发现了大矿,打算私底下开采,一些与他平素作对的官员便暗地里开始收集情报,打算到时候狠狠的参上萧瑀一本。山川河泽皆乃国有,山里的矿藏更是明文规定属于国家,谁敢私底下开采,捉到了那就是仅次于谋反的重罪! 跟国家争利,想死么? 然后大家便发现原来不是那么回事儿,居然是帮着房俊招募工匠…… 于是房俊强占倭国佐渡岛的事儿便被捅了出来,一群闲着没事儿的御史言官顿时兴奋了! 话说这两年朝中固然风波不断,但是自侯君集谋反之后,大事儿还真就没多少。世家门阀都参与了皇帝发起的“东大唐商号”,在海外疯狂敛财,一船一船的货殖运出去,一船一船的钱财拉回来,这等财富积累的速度远远超过世家门阀数代人几十年的积蓄,使得这些人已经渐渐的看不上田地出产的那一丁点儿财富…… 给佃户们减点租税算得了什么? 几百亩田地的租税还及不得一船瓷器的利润,为了租税那一丁点儿的蝇头小利把乡里乡亲的佃户们逼得家破人亡,把自己搞得恶名远扬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娘,有什么意思? 甚至有些农户遭遇疾病、意外等等措手不及之厄运,世家门阀反倒能够慷慨解囊,助其渡过难关。 于是乎,民风淳朴,乡邻和善。 朝廷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出身世家门阀,家中财源广进,那些喜欢捞钱的官员也渐渐收敛起来。若是因为貪污而被陛下责罚丢了官职,甚至于牵连家族被驱逐出“东大唐商号”,那岂不亏死? 有那精神还不如多干几件正事儿,刷刷政绩。 于是乎,官员廉洁,吏治清明。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海外大量的财富涌入大唐,居然使得庙堂上下一片和谐,精神文明建设更上一层楼…… 于是乎,御史言官们郁闷了,因为忽然发现没事儿可干。 官员们都不作奸犯科了,世家门阀也不压榨百姓了,你让他们弹劾谁去? 正是这等情形下,房俊“不务正业”强占倭国佐渡岛的消息传开,闲的蛋疼的御史言官们自然兴奋莫名,各个磨拳擦掌,打算好好的弹劾房俊一番! 可惜没等大家准备好材料呢,事情又有了陡然的变化。 人家发现了一座大金矿…… 做事情的过程很重要,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道路走的对,即便没有一个好的结果有时候也可以接受。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若是好的结果有了,你所有的手段所有的选择似乎都无所谓了,因为追根究底,所有的一切手段、选择,都只是为了追求这个完美的结果而已…… 眼下房俊便是如此。 你说他不务正业瞎胡搞,怎么都行,但问题是人家发现了大金矿,那么所有的质疑批评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有些世家门阀出身的御史言官已然顾不得弹劾房俊了,而是将此事赶紧报于家族之中,请求族长、族老们赶紧定夺,“东大唐商号”可是有着大家的股份,那么这个“大金矿”是否会被见钱眼开的皇帝陛下侵吞。 说起来似乎大逆不道,有些将李二陛下瞧扁了,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皇帝陛下现在心心念念振兴科举,试图将科举推行天下,成为大唐取仕的唯一途径,让所有的寒门子弟都能够凭借才学参与进来,而非再如以往“九品中正法”那样按照氏族门望择取入仕。 而教育资源是把持在世家门阀手中的,他们为了垄断政治,自然不肯轻易将手里的资源交出去,那么意欲让寒门子弟也拥有学习的机会,普及教育就是必须的。 大力推行普及教育,这就需要海量的金钱去支撑,教师、书籍、课本……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钱。 华亭镇成立市舶司以来大量抽取商税,这已经让皇帝看到了“发家致富”的希望,若非世家门阀共同抵制,恐怕商税早已在全国施行,而非只是眼下收取由华亭镇市舶司进出之货物的税赋…… 皇帝需要钱,自然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等到佐渡岛发现大金矿的消息传到各大家族,这些平素风花雪月饮酒寻欢的世家族老们顿时坐不住了。 当初成立水师的时候咱们可都是出了大力气的,还没吃到多少甜头呢,万一当真被皇帝独吞了可怎么办? 关陇贵族的头头脑脑赶紧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结果还未等拿出个章程来如何应对皇帝可能的“吃独食”行为呢,水师那边的消息又传回来了,倭国内乱,大臣发动政变,水师在房俊指挥之下悍然干涉,不仅取得了在倭国开设通商口岸之权力,更可以在倭国境内随意开采矿山……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买卖最赚钱? 不是丝绸,不是瓷器,不是茶叶,也不是玻璃,甚至不是走私食盐,除去铸造钱币之外,天底下最赚钱的买卖就是开矿! 哪怕一千几百年之后,如果确定一下对方是否真土豪,那么就要问一句:家里有矿没…… 然而历朝历代的矿山都是朝廷的,私人若是占据几乎与谋反无异,谁敢强占皇家的财富?时下依靠矿藏发财的也仅有长孙家与房家,但是这两家即便各有矿山,却也需要缴付大量的税金,所获得之利润乃是依靠铁厂冶炼。 现在居然有机会拥有矿山…… 哪里还有心情商议什么对策,谁特么还管皇帝是否独吞金矿? 就算皇帝肯将金矿的收益分润出来,那又能有多少? 与一座矿山相比……根本没得比啊! 也甭商量了,赶紧的各显其能,准备去倭国采矿吧。 然后就在大家兴奋不已四处筹备矿工的时候,皇宫里头传来了消息…… ***** 前两天关中刚刚下了一场大雪,不过这两年风调雨顺的,百姓收成尽皆不错,手里有了余钱,房屋也都好好的修葺了一番,倒是没有上演以前大雪压塌房舍百姓无家可归冻死倒毙的悲剧。 而且火炕早已从骊山农庄传遍四方,成为北方百姓赖以度过寒冷冬天的取暖神器,只需入冬之前备好足够的树枝柴禾,便不惧严冬。 百姓不惧寒冷,大雪似乎也充满了诗情画意,李二陛下连续几日跑到骊山的别苑赏雪泡温泉,随行带着这一段时间最受宠的来自于湖州长城徐氏的徐充容,当真是郎情妾意温柔缱绻,李二陛下感觉男人的第二春来了…… 等到水师的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尤其是发现大金矿以及获得倭国通商、采矿之权以后,李二陛下再也没心思跟着娇俏可人的徐充容花前月下研究快活姿势了,当即收拾行装摆驾回宫。 待到回了皇宫,将太子、马周招进皇宫,把房俊送回来的奏折给两人看了,然后与这两个最亲信的人商议一番,便下诏令长孙无忌、萧瑀、张行成三人入宫奏对。 皇帝召见大臣不算什么,这位虽然有时候脸厚心黑,但总体来说是一个好皇帝,起码“勤政爱民”这一点比起史上大多数皇帝都要做得更好,然而这三个人的身份却不得不让人心生揣测…… 长孙无忌身后是关陇贵族,萧瑀是江南士族的领袖,而张行成则是山东世家在朝中的代言人,这三人奉召入宫奏对,顿时吸引了朝堂上下所有人的目光。 皇帝这是要对世家门阀开战? 第一千八百二十四章 皇帝父子,一曲双簧 皇帝召见的地方在神龙殿,与平素接待外宾商议朝政的两仪殿相比,此处乃是皇帝寝宫,君臣相对大多是坐在书房内,一张书案几把椅子,再泡上一壶清茶,显得随和惬意一些。 尽管谁都知道这位皇帝在此等关节的时候召对这几位大臣,必然没安好心…… 萧瑀刚刚从江南返回长安,刚到潼关便赶上这场大雪,坐在马车里四周放满暖炉身上盖了两层被子,亦挡不住彻骨的寒冷。 到了家尚未暖和过来,只是换了衣衫澡都没得及洗,风尘仆仆便被皇帝召入宫中。 进了神龙殿,便见到李二陛下一袭常服,头戴幞头,两只幞头是硬脚,向上略微弯曲,天底下唯有皇帝的幞头是这般模样,大臣以及寻常人物的幞头两只脚向两侧平直伸展亦或是下垂。 皇帝精神甚好,剑眉朗目神情温润,只是幞头下露出的鬓角,隐见如雪发丝…… 恍惚之间,这位天之骄子亦已人到中年。 长年累月的勤于国事,前些年甚至夙夜难寐唯恐一觉醒来突厥狼骑已然侵略至长安城下,这些年稍微好一些,却又被“千古一帝”的野心所累,心心念念开创一番千古未有之大功业,殚精竭虑的绸缪发展,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耗费心血了。 萧瑀心底喟然。 他自己有何尝不是从风华正茂一眨眼便成了今日之垂垂老矣? 一生命运多舛,仕途亦是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看似世代簪缨前朝帝胄,谁又能品味其中艰辛困苦、战战兢兢? 这一瞬间,萧瑀忽然有所顿悟。 时代已然不同了,既不是梁朝之时夹缝中求存看着周遭强国的脸色做人,亦非是前隋之时关陇武勋横行天下盗匪蜂起,眼下这大唐日益强盛繁花锦绣,国库充足、兵备强盛,万民归心、国祚稳固,盛世之像早已呈现,百年之基也已奠定,皇权将会前所未有的集中到皇帝手里,谁敢阻挠,谁就得死…… 萧瑀进入御书房内,一揖及地,施礼道:“老臣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微笑道:“宋国公不必多礼,快快入座,就等着你了。” “多谢陛下。” 萧瑀谢过皇帝,又向书房内诸人略略一抱拳:“诸位有礼。” 等到诸人还礼,他这才入座。 自有内侍奉上香茗,萧瑀端着茶杯环视一周,太子、马周、岑文本、长孙无忌、张行成……朝中各方势力,尽皆到场。 皇帝这是要下一盘大棋啊! 萧瑀面色不动,心底却在琢磨,不知房家父子又给皇帝指了什么损招,以此来算计天下世家门阀…… 诸人坐定,李二陛下并未开门见山,而是问马周道:“这场大雪多年罕见,关中道路大多阻塞,所幸百姓牲畜冻死的极少,这多亏爱卿平素勤政爱民,大力推动火炕,朕记你一功。只不过勿要沾沾自喜,还应指挥京兆府官吏尽早疏通道路,否则耽搁日久,不仅影响百姓生计,还会延误货殖运输。关中缺乏物资,亟需商贾将米粮等等必需品从关外各地调派而来,所以万不可大意迟缓。” 马周赶紧起身,躬身领命:“微臣知晓,稍后回去官衙,立即调拨精干官吏赶赴各处主要道路,监督各地县衙及时清理疏浚积雪。” “嗯,要严加敦促,不可懈怠!” 李二陛下叮嘱了一句,然后微微一顿,与其加重,沉声道:“同时还需注意,若是有谁趁着百姓受灾受难之际放印子钱,喝人血,甚至逼良为娼卖儿鬻女,就给朕从严惩处!或许别的地方山高皇帝远,朕看不见,但是在京兆府,在关中,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谁敢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朕就让他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浑厚的嗓音在御书房内嗡嗡回响,震得在座诸人心肝一颤…… 不太对劲啊,难不成皇帝这是要杀鸡儆猴,先给咱们来个下马威? 马周恭声道:“微臣遵旨!”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示意马周坐下,眼睛扫视了一圈诸人,然后看着面白恭谨的太子,温言问道:“入冬以来朕身体诸多不适,朝政大多由太子处理,应当知晓身为国君之难处,事事小心战战兢兢,唯恐处置不当出现疏漏,给帝国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造成难以挽回之影响。眼下帝国之繁华,是多少仁人志士忠臣烈骨拿命换回来的?无论是谁胆敢侵蚀破坏这等河清海晏繁华安定之局面,都是帝国的敌人,哪怕身为国君亦是一样!” 这话说得…… 一众大佬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实在是什么也不敢说,更什么也不敢做,就瞅着这爷俩唱双簧吧…… 果然,李二陛下话音刚落,太子急忙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儿臣无时无刻不谨记父皇之教诲,‘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字幅便悬挂在儿臣床头,每日朝起暮睡,都要默诵一遍,劳记心头,一时不敢或忘。” 李二陛下展颜道:“甚好!吾儿宅心仁厚温润祥和,定能将帝国之富强绵延下去,朕心甚慰!怎么样,处置国事是否遇到难题?不妨在此说说,在座皆是老成谋国之栋梁,一起给你参详参详。” 大佬们心头一震,来了来了…… 只见太子殿下稍稍蹙着没有,略作思考,而后说道:“此前朝政一向由父皇乾纲决断,房相、舅父、宋国公、申国公等贤良从旁辅佐,可谓井井有条处置得当,儿臣现今不过是按图索骥、照本宣科而已,所幸尚算严谨,未能出了差错。不过父皇既然问到有何难题,儿臣前思后想,觉得帝国之内各处州县的基础设施实在太过简陋,不仅未能与帝国蒸蒸日上之局势与时俱进相得益彰,反倒成为拖累……” 李二陛下道:“哦?不妨仔细说来听听。” 太子道:“比如诸县之学舍……前朝之时创立科举,成为天下士子晋身之阶,取有才学者为国所用,到了本朝,父皇更是大力推行科举制度,每年开科取士,皆成为天下学子振奋之时。然则儿臣观之长安、万年、蓝田诸地之学舍,多已破败残旧,屋顶茅草纷飞墙壁开裂透光,学子于这等学舍之中,焉能用心读书,何以报效君王?关中之地尚且如此,偏远一些的地方,甚至连学舍都已经废黜,房屋成为库房仓储,实在是斯文扫地……父皇常教导儿臣,欲强国必强军,欲富国必重律,而欲缔造万世不易之基业,必振兴教育……可是如此之多的学子居于陋舍艰苦读书,甚至三餐不继穷困潦倒,而那些纨绔子弟富贾豪商却笙歌燕舞骄奢淫逸,何其不公也?长此以往,恐怕帝国之根基坍塌,百世之霸业凋零……” 这一番长篇大论,太子说起来七情上面神情凝重,听得众人连连颔首,太子固然年轻,性情也有些优柔,不过就此刻的表现来说,已经具备一个合格的政客睁眼说瞎话的基本要求…… 什么叫学舍荒废? 大隋末年天下混战,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你方唱罢我登场,将一个神州大地弄得烽烟四起盗匪横生,连命都可能保不住,谁还有心思念书?大唐初建,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大力提倡科举,也曾下令各地县学重新招募学子开筵授课,可是一片废墟之上硬生生将县学扶持起来,谈何容易? 当然,这中间自然也有世家门阀故意打压的缘故…… 但此时太子提起学舍之事,又言及什么基础设施,显然不会是表面上这么简单。而且“基础设施”这个词汇甚是新鲜,以往从未听过,细细琢磨一番,颇有一些房俊那个棒槌一贯标新立异的风格…… 一股浓郁的阴谋气味,在御书房内弥漫,诸位大佬纷纷打起精神,等着皇帝父子出牌。 第一千八百二十五章 御书房内,君臣奏对 随着太子这番话说完,御书房内气氛有些凝肃。 大佬们都缄默不语,因为尚未弄清皇帝父子到底打着什么算盘,贸然开口,一旦说错话便极其被动。 马周、岑文本显然是被皇帝拉来站队的,更不会多说话…… 待到太子说完,李二陛下一脸沉吟,右手手指曲起,在书案上一下一下的轻轻叩击,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夺夺”轻响分外鲜明。 少顷,李二陛下才抬头,看着诸位大佬,问道:“科举入仕,方可网罗天下英才为国所用,不至使得胸有锦绣之辈有志不得伸展、有才不可尽用,所以朝廷大力挺行。然而几年来收效甚微,并未有多少寒门子脱颖而出、为国所用……诸位爱卿,以为科举入仕之国策,是否符合时务?” 一众大佬各自沉吟。 科举入仕是必然不能反驳的,这是国策,非是皇帝一人脑袋一热拍板定论,而是经由政事堂诸位宰辅以及众多朝臣详细商议之后,方才拟定的政策。 拥护科举是必须的,这是政治正确,谁敢反对就是否定皇帝、否定整个朝廷,诛家灭门未必,但是受到打压是一定的……所以别听皇帝问得随意,谁若是敢予以否定,等着挨收拾吧。 张行成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就好似皇帝叫他来开会他就来了,却忘记把嘴带来…… 萧瑀年岁大,又是长途跋涉刚刚回京,还没缓过来呢,坐在那里“伏留伏留”喝着茶水,神情有些萎靡不振。 然而这两位可以装聋作哑,长孙无忌却不行。 因为刚刚太子的言语之中,可是点名了关中各地州县之学舍坍塌、社学荒废,而关中各地的官员十之七八出自关陇贵族,身为关陇贵族“扛把子”的长孙无忌怎么可能绕得过去? 略一沉吟,长孙无忌谨慎道:“太子殿下之忧虑实属必要,各地的地方官未能将社学放在首要之位,确实失职。科举制度乃是基本国策,是帝国延续强盛的必要手段,只是科举制度虽然由前朝而兴起,但中途天下大乱荒废多年,现在重现拾起,固然有陛下大力扶持全力号召,但是其中之规制方法尚需慢慢摸索,唯有不断从中寻找疏漏之处,不断加以完善,方能成为国之基石,任重而道远啊!” 诸位大佬心底默默给长孙无忌点了个赞,不愧是“阴人”,这一手避重就轻玩得确实溜…… 科举是皇帝的政治主张,这一点不容置疑,任何推诿狡辩之词都拿不出手。 所以长孙无忌没有说什么科举不易、靡费太过、师资缺乏等等言语,张口便肯定了自己的倾向,是坚决拥护皇帝决策的。只是客观原因毕竟存在,您不能要求我们一步登天,事情总得一点一点的办吧? 给我们点时间,我们一定会干好的。 只是这个时间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甚至直到皇帝殡天新皇登基……那谁也说不好。 只是长孙无忌心里清楚,这等话语固然看上去事实就是,但是说到底还是推诿。果然,他话音一落,偷偷去看皇帝的表情,便见到一片乌云盖顶,那一张原本四方俊朗的脸容此刻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 长孙无忌自然感受到皇帝的不满,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他也很无奈啊,若是这个时候他不说话,事后关陇贵族的那些人怎么看他们呢? 他是必须维护关陇贵族利益的,否则一旦被人知道他出卖大家的利益去抱紧皇帝的大腿,人心必散。 人心一散,“带头大哥”可就不好当了…… 一直老神在在的岑文本直到长孙无忌开口之后,这才仿佛回过神来,咳了一声,坐直腰身,缓缓说道:“社学乃是科举之根基,自然应当予以重视,然则赵国公所言句句在理,天下社学荒废非是一天半日,而是长久以来各种各样的原因造成。兴旺社学,的确是难了一些,师资、房舍、补贴……样样都是困难。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钱字,只要有钱,那就都好办。” 李绩有恙,卧床不起,未能前来御书房。昔年远征突厥之时冰天雪地的冻坏了腿,每年这个时节都要卧床一段时间,极其幸苦。他是尚书左仆射,他没来,朝中宰辅便以右仆射张行成为尊…… 李二陛下当即看向张行成:“这两年物阜民丰,连年丰收,民部账上可还宽裕,能否拨出钱来扶持一番社学?” 张行成连忙道:“启禀陛下,民部账上虽然进项不少,但是开销更大。各州府县连年投入巨资兴修水利、固土屯田,今年又在全国各地调拨军粮运往幽营二州,人吃马嚼,开销巨大,所以……扶持社学,着实为难。” 这话不是推脱,民部收入高了,但是开销也大,单单房俊在工部期间所提倡的水车、水渠、翻车等等水利设施的兴建,便耗去民部很大一部分税赋。这还是朝中很多大型项目都是李二陛下的内帑参与,比如大慈恩寺的修建,若是都要民部出钱,估计都得破产了。 而且最大的开销还是东征筹集粮秣,为了确保东征的顺利,一分一毫都不能削减…… 长孙无忌与萧瑀隐隐觉得不妙,这话头说来说去,怎地说成了朝廷没钱? 这两人虽然不管民部,但是对于朝廷钱库是否丰盈,总归是有自己的渠道去了解,据他俩所知,固然因为兴修水利以及东征只是靡费了大量税赋,但是因为华亭镇市舶司的存在,赋税较之以往差一点翻了一番,哪里就花的了那么多? 恐怕皇帝要在此做文章。 固然,一旁的太子似乎就在等着张行成这句话,立即便说道:“欲想丰盈国库,拿出钱来扶持社学推行科举,无非开源节流而已。现在朝廷用度大增,无论是兴修水利亦或是筹备东征,都万万不可削减,所以节流是万万不行的,那就唯有开源一途。父皇,儿臣拙见,可不效仿市舶司之举措?” 长孙无忌等人顿时大惊。 什么叫效仿市舶司? 市舶司之所以能够有海量的进项,靠的就是征收高额的商税,但凡货物由市舶司进出,一律雁过拔毛抽取重税,惹得江南商贾苦不堪言,直至不愿缴纳商税而行险走私,却遭遇了灭顶之灾,不仅海船货殖尽数丢弃,还被房俊紧紧的攥住小辫子,欲哭无泪。 太子所言效仿市舶司之法……那就必然是全天下征收商税咯! 长孙无忌断然道:“殿下,万万不可!朝廷正朔,天下竟从,岂能与民争利?” 他只是强烈的表达自己反对的意见,却并未多说。事实上也勿用多说,征收商税这件事情政事堂已经不止一次进行过讨论,甚至好几次连百官都参与其中,最后的结果皆是不可。 当然不可,天下货殖十之七八皆在世家门阀手中,朝中百官则十之七八出身世家门阀,让这些人商议可否将他们自己嘴里的肉吐出来,能通过才有鬼了…… 岑文本淡然道:“赵国公此言差矣,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然商贾居于最末,不事生产却攫取巨利,不知礼仪却靡费豪奢,令其将所得之一部分拿出来以作税赋,贴补民生,有何不可?” 长孙无忌摇头道:“商贾虽然卑贱,但其走街串巷行遍南北,若是征收商税必然使其心生怨愤,届时谣言蛊惑诋毁朝廷,怕是得不偿失。商税不是不能收,只是眼下立国未久,关中心想隋杨者有之,江南前朝余孽有之,山东诸路豪雄之后裔有之……若是经由商贾从中串联,怕是要横生灾祸,社稷不稳。若是征收商税,大可等天下民风安定、局势平缓之后,方可缓缓图之。” 反正征收商税肯定不行,所有世家门阀皆会群起抵制。 让我们将到了嘴里的肉吐出来? 想都别想,逼急眼了搞不好就有那么几个偏远的士族琢磨着举起反旗震一震太极宫里的皇帝…… 否则你以为历朝历代的皇帝愿意放着商税这么大一块肥肉视若无睹? 第一千八百二十六章 威逼利诱,图穷匕见 听到长孙无忌说“江南余孽”,萧瑀胡子眉毛一起抖了抖,却闷不做声。 这话不好听,但是他跟长孙无忌的立场是一样的,商税什么的,绝对不能收,一个华亭镇就已经让江南世家叫苦连天,每年白白流逝大量利润,若是所有商业尽皆缴税……那就没法活了。 岑文本与长孙无忌争执不下。 事实上这等争执谁也奈何不得谁,谁都能讲出个道理。 最根本的道理,天下商贾货殖尽在世家门阀之手,而世家门阀是帝国稳定的根基,所以就算皇帝再是如何强势,也不能置社稷稳定而不顾,强势从世家门阀手里夺取利益。 即便是嚣张跋扈自认天下第一的隋炀帝也不敢这么干,即便他没干也亡了国…… 淡然看着两人争论,李二陛下默不作声,慢慢的呷着茶水,待到两人争论的口干舌燥谁也奈何不得谁,李二陛下才敲了敲桌子,慢悠悠说道:“房俊于倭国获得经商口岸开设之权,这事儿大家都听闻了吧?” 见到皇帝将话题岔开,长孙无忌和岑文本也不争辩了,喘了口气,坐着不言语了。 太子展颜道:“房俊办事,确实得力,这一手声东击西耍得漂亮,高句丽那边风声鹤唳,将自家的水师都藏了起来,房俊却拐了个弯跑去倭国占了个岛,发现了金矿,然后又出兵平定倭国内乱,得了开设通商口岸之权。自今而后,大唐货殖行销倭国,只需按照倭国规定只税赋缴纳即刻,享受与倭商同等之待遇,再想如以往那般给大唐货殖加收重税,却是绝无可能。” 马周也道:“华亭侯此功利在千秋,陛下当予以嘉奖。”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 长孙无忌、萧瑀、张行成也一起附和,毕竟开辟倭国商路,他们这些人都是受益者,当然,收益最大的还是朝廷,因为所有进入倭国的货殖势必要经过市舶司,被敲骨吸髓一番,在所难免…… 可即便是这样,倭国庞大的市场也足矣让大家赚得盆满钵满。 然后,马周缓缓说道:“陛下,虽然开通倭国商路乃是利国利民之好事,但商贾短视,只知逐利,若一窝蜂也似的都奔向倭国,势必会使得自己人跟自己人竞争,白白让倭人得利。以微臣之见,何不令市舶司厘定配额,甄别商贾,予以分发执照,唯有握有执照者方可前往倭国经商?如此一来,则使得一众商贾尽市舶司的控制之下,货物的定价、销售皆可统一调度,胡乱定价欺行霸市者,予以吊销执照之严惩!”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等三人差点跳起来破口大骂! 倭国虽然比不得大唐疆土万里、生民亿兆,可是照比那些个蕞尔小国也算是庞然大物,一旦获得其过通商之权,就算拉一船石头过去也照样赚钱。如此旷阔的一个市场,意味着海量的财富,自然是谁有能耐谁就去赚。 可是若当真甄别商贾分发执照,那就等于死死的掐住了商贾的脖子! 届时,市舶司让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让你追狗,你就不敢抓鸡……不服?不服就吊销的你的执照,回家玩蛋去吧! 这还没完,太子在一旁又添了一句:“马府尹之谏言的确高屋建瓴,可以使得大唐商贾之间少了竞争,多了合作,大家相互抱团而非明争暗斗,自然可以将利益最大化。父皇,儿臣以为,南洋诸国亦可颁行此法。” 萧瑀脸都绿了。 天下商贾尽在世家门阀之手,但是对于南洋来说,显然江南士族占了地利的便宜,自古以来江南豪商便行船海上,将货殖贩卖于南洋,根深蒂固,所以获利更大,而对于关陇贵族来说却是可有可无。 他想要便说点什么,但是又显得吃香太难看,就在他游移不定的当口,只听李二陛下缓缓说道:“诸位爱卿,收缴商税,诚乃刻不容缓之事,商贾亦是大唐子民,百姓种地需要纳税,商贾行商却不纳税,何其不公?取商税以补国用之不足,理所当然也。” 这就算是乾纲独断了,不管你们答应不答应,朕一意孤行! 这哪儿能行? 长孙无忌、萧瑀、张行成尽皆有些傻眼。 皇帝虽然有些自负刚愎,但是平素还是能够听得进去谏言的,难不成魏徵死了,这位没了天敌,再无顾忌? 三人心里默默组织着言辞,便听得皇帝幽幽说道:“闽粤之地货殖运往华亭镇出海,需经由吴越群山,其中雁荡险峻,虽已命有司开凿山路,却依旧难行,来往客旅时有灾祸发生,朕心不忍。若装船出海,则需沿着海岸北上,抵达华亭镇还要卸船清茶数目,检索有无违禁之物,费时费力。是以,朕拟在闽粤之地沿海择取一地,增设市舶司,一应规制皆仿照华亭镇市舶司,诸卿以为如何?” 萧瑀立即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大唐油水最肥的官是哪个? 不是民部尚书,不是将作监大匠,更不是工部主事,甚至连负责制造钱币的官员都算不上,而是市舶司主事! 华亭镇市舶司每一天进出货殖有多少? 没有内部的账簿,外人很难知道其中详细,但是据有心人估算,最起码每一天在市舶司账面上呈现的货殖,绝对不会低于三十万贯! 这仅仅是一天! 一年算算得有多少? 一个亿…… 虽然仅只是账面上货殖的估值,连流水都算不上,但须知道,商税可是按照成本来收取的!人家市舶司不管你卖多少钱、赚多少钱,逢十税一的税率是实打实的。 一个华亭镇市舶司,一年收取的商税就高达一千万贯,必去年全国税赋的总和还多,是武德初年全国税赋的三倍…… 也难怪皇帝心心念念全国收取商税,这钱收起来实在是太过瘾了! 这也就是房俊身家亿万富可敌国,犯不着用贪墨的手段去敛去钱财,否则整个华亭镇市舶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想贪多少钱贪不到? 当然,也正是因此,皇帝才会将这个肥得流油的差事交给房俊一手掌控…… 现在问题来了,闽粤增设市舶司,主事是谁? 房俊自然不可能身兼南北两个市舶司的主事,那么新增的这一个,就势必要从朝中择取。 谁若是能够将这个职位攥在手里,想不发达都难! 甚至不需要去贪墨公帑,只需要手稍微松一松,一年流出来的财富就足以抵得上一个顶级门阀的收入…… 萧瑀压制着自己的心跳,脑筋飞速转动。 他当然知道皇帝绝不会轻易的将这个市舶司的主事随意的交给任何一个门阀的人,但是他更清楚,今日皇帝与太子一唱一和,旁边还有马周、岑文本这两人搭腔,绝非只是要求各地兴建社学和新增市舶司这个简单。 长孙无忌与张行成同样心底狐疑,都在斟酌着皇帝的真是意图。 李二陛下也不是个城府甚深的人,弯子绕了一圈,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心忖房俊这个棒槌何时学来的这般虚伪狡诈?想着奏报上那条条框框的谏言,心底便有些不爽。 与这些先铺垫再抛饵最后一手大棒一手甜枣的迂回算计相比,他居然觉得那厮还是直来直去不服就干的行事风格让人更爽快一些…… 当然他也知道,商税是大事,务必谨慎,再多的谋算迂回都不算过分。一旦成行,朝廷就会万古千秋收益,将钱从世家门阀的口袋里掏出来贴补国用,此消彼长,门阀势力自然衰弱。 甚至可以说,商税的重要程度只是比科举低了那么一点点…… 李二陛下觉得诱饵和甜枣都给的差不多了,威逼利诱都用上了,是时候将大棒子拿出来,好好敲打敲打这些世家门阀。 于是,他轻咳一声,沉声道:“天下社学,千千万万,乃是为国举才之根本,所以朕决定,从内帑拿出钱来,修建学舍、补贴学子、延请教师!于此同时,天下商贾按照十税一的税率缴纳商税,予以永制!所得之税款,将用于城池的修葺、道路的维修、各州府县医馆的补贴!” 然后,他挺直腰杆,虎目环顾,一字字问道:“谁……众卿可有异议?” 看似威严肃穆,实则心里却在嘀咕:还好没将房二那个棒槌教的话说出来,不然太丢人了。 什么“陛下彼时虎踞上座,瞋目四顾,厉声曰:谁赞成,谁反对?则堂下臣工必然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俯首帖耳矣”…… 娘咧! 那是皇帝能够做出来的样子么? 简直就是市井游侠啸聚分赃,有失帝王之身份。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章 商税施行 众卿可有异议? 这话问得霸气! 我知道天下豪商的背后都是你们世家门阀,征收商税就等同在你们身上剜肉,你们肯定抵死不从。 但这又如何? 现在摆明了告诉你们,同意征收商税,那么倭国庞大的市场人人有份,大家发财,闽越之地新增市舶司也会向你们倾斜,甚至主事的人选亦可商量。若是不同意,不仅倭国没你们的份儿,南洋也都别想! 况且身为皇帝都拿出内帑修建学社、贴补学子,满天低下各县一级的学社有多少?大唐一千五百五十一县,除去一些偏远山区以及边疆之外,大半县城都设立过学社,这笔钱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然而皇帝眉头都不皱一下,这笔钱就拿出来。 以皇室供养天下学子,这是何等气魄? 让你们交个商税便唧唧歪歪,你好意思? 这是以道德胁迫。 而在权力威逼方面,那就更容易了。一旦皇帝打定主意,令华亭镇市舶司重新厘定商税、甄别商贾,颁发执照才有资格出海行商,那就等于死死的掐住了世家门阀的脖子。 那个时候,留给世家门阀的唯有两条路,要么缩起来当乌龟,眼睁睁的看着海水一样的财富流入别人家,要么咬紧牙关造反…… 谁敢造反? 若是大唐初立那会儿,狠狠心或许当真有人铤而走险,然而现在大唐国力强盛吏治清明,历经隋末以及唐初的乱世,民心思定,这时候谁若是扯大旗造反,恐怕用不着十六卫大军前去平叛,当地的老百姓就把你给剁碎了喂狗…… 当乌龟也不是不行,世家门阀最拿手的便是逆风之时当孙子、顺风之时当祖宗,不知多少帝王都得管世家门阀叫一声爸爸,浮浮沉沉潮涨潮落,世家门阀从未放在眼里。 但眼睁睁看着钱进了别家口袋,这却是世家门阀绝对不能容忍的…… 所以,说来说去,其实路只有一条。 张行成坐直腰杆,沉声道:“陛下英明神武,乃千古难觅之圣君明主,胸襟广阔气魄盖世,臣等能够追随于后,实乃无上荣耀!微臣出身于山东小族,却也幼读典籍聆听圣人教诲,不敢说通晓大义,倒也懂得道理。陛下以内帑兴学,毕将万民传颂,天下商贾亦是大唐子民,岂能不深受感召?微臣敢言,若是陛下下诏征收商税,所得之税款用以兴修道路、水利、医馆等等国计民生,天下商贾定会望风景从!” 没有言明,但是这等话语已经表明了山东世家的态度。 只是这番吹捧阿谀之词有些太过,连李二陛下自己听了都一身鸡皮疙瘩,没看出来这个张行成平素老实巴交闷葫芦一般,却也有与房俊一般的佞臣潜质……不过既然态度很好,那么李二陛下也就不打算追究了。 嗯,没事儿的时候若是听一听这等言辞,心情还是极度愉悦的,幸好魏徵那个老家伙死了,不然不仅张行成落不下好,皇帝也得挨喷…… 李二陛下又将目光看向长孙无忌与萧瑀,等着两人的回复。 长孙无忌心底哀叹一声,见识到了皇帝征收商税的决心,最厉害还是这一手刀子一手甜枣的手段,顺着皇帝吃枣,不从就挨刀,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世家门阀从商贾货殖攫取暴利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况且张行成这个不要脸的实在过分,你们山东世家不是一贯孑然于世、标榜清高么? 脸呢? 深深吸了口气,长孙无忌无奈道:“陛下圣明,微臣并无异议。” 李二陛下心里陡然一松,他的皇位来自于关陇贵族的支持,所以天下世家当中唯独不能对其太过,否则难免予人“卸磨杀驴”之嫌,况且说到底现在关陇贵族在朝中的势力依旧庞大,远非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可以比拟,若是太过苛待,难保不会横生波澜,动摇帝国根基。 只要长孙无忌点头,征收商税的最大阻力就算是祛除了最大一块…… 他看向萧瑀,这是个聪明人,也没有太大野心,受到市舶司限制最大的便是货殖之道精通的江南士族。 果然,萧瑀面无表情,淡然道:“陛下圣裁,微臣鼎力支持。”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商税征税不可阻挡,更看到皇帝一言一行背后都有着房俊深深的影子。 能够将皇帝、太子影响到这种程度,甚至可谓是“言听计从”,这个什么样的影响力? 李二陛下性格刚硬尚且如此,等到未来太子,以这位殿下温润绵软的性子,几乎可以肯定房俊必将呼风唤雨,一手遮天…… 脸上云淡风轻,实则萧瑀心底却琢磨着是不是别等房俊从倭国回来了,干脆今晚就将淑儿洗吧洗吧送去房府,造成既定事实算了…… “哈哈哈!” 李二陛下仰首一阵大笑,状极欢畅。 不由得他不欢畅,自古以来,商税虽然早已有之,但从来都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大多是指关税,却从未有过在全国范围内按照售价厘定税金之举措,不是统治者不想收,实在是阻碍重重,有心无力。 商税的施行不仅意味着国库将会日益丰盈,更重要的还代表着朝廷对于天下的掌控。 若无高度的中央集权,何谈收取商税? 当皇帝的,哪一个不想着一言九鼎,自己放个屁全天下没人敢说臭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古之皇帝不知凡几,可是又有谁真正做到这一点? 所以,与其说李二陛下的欢畅来自于未来国库的充足,还不如说是因为四海竟从而带来的肯定。 “诸位爱卿深明大义,朕心甚慰。不日中枢即将发布圣旨,颁行天下,诸位还需多多提醒各地州县,要严防谣言,向商贾做好解释开导之义务,使其明白商税取之于商、用之于民,乃是每一个商贾的责任。若有商贾因为征收商税之事不满而闹事,严惩不贷!” 最后四个字说的杀气腾腾,诸人心中顿时一凛。 皇帝这是在警告几人呢,千万别阳奉阴违,在朕面前说的好好的,回头就鼓捣自家的商贾搞事情…… “微臣遵旨!” 几人连忙起身,躬身领旨。 心里却是暗暗叫苦,琢磨着回去之后跟家中族老要如何解释劝说,让他们能够看清时势,而非是还抱着以往的执念,往外掏一个铜板都跟割了肉死的要死要活…… 不过可以确定的,一旦商税施行,这等千古罕见之变故,毕将令天下震荡。 走出神龙殿的时候,长孙无忌、萧瑀、张行成三人甚有默契的一齐在台阶之下驻足,扭头看了一眼远处太极殿巍峨雄阔的屋脊。 眼下之时局,变幻莫测。 以前即便是朝代更迭,换了一家皇帝之后大家臣子照做、日子照过,一切墨守成规,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有任何变动。每当朝廷出台一项新政,无论好坏,定然使得天下慌乱,人人翘首。 然而现在之大唐,政令施行简直犹如家常便饭,一切一切,都变化得太快…… 比如货殖之道,以往大家都做生意,几百年来的大宗贸易都是贩卖陶瓷、丝绸,国内还好说,若是销往国外,一年一次远航,赚回钱来喜笑颜开,然后等着明年再次出海。 现在呢? 海边停着无数商船,来自全国各地的货殖通过水路、陆路汇聚,日夜不息的不停装船,这一艘刚刚装满驶离码头,另一艘便已经停靠过来。以往受到季风限制,每年出海一次,每一次都冒着巨大的风险,十次总有个两三次人货两空,现在只要你有货有船,天天出海都行,而且新式的帆船又稳又快,令商贾闻之色变的海盗早已被赶到阇婆国…… 每年获利,乃是以往数十倍。 第一千八百二十八章 房俊棒槌,吾之知己 再比如军备。 周武王大规模使用战车,战无不胜,使得“用车几乘”成为诸侯国地位的象征,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举奠定“骑兵为王”的地位,大秦强弓劲弩组成无敌军队,横扫天下……每一次军事改革都会引领一个时代,每一个时代的变革可以长达千年,至少也要几百年。 然而现在呢? 马蹄铁的出现,使得骑兵可以在恶劣的道路条件下长途奔袭直捣敌军心脏,再一次将骑兵的地位拔高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然后没过多久,新式板甲在牛渚矶的一场战争之中问世,人马俱披重甲的“具装铁骑”成为战争之王,滚滚铁流无畏冲锋,敢于阻挡在前面的人世间所有军队都将被碾为齑粉,成为待宰的豚犬。 这还没完,遥远的南洋林邑国城下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震天雷”横空出世,在实战当中证明其“天下无敌”的地位,即便是耄耋老者、总角孩童,亦能将其投掷除去,杀人盈野! 再然后,可以在超远距离一举轰塌城墙的火炮出现了…… 这才几年的功夫? 以往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完成的军事改革,层出不穷目不暇接,即便是李靖、尉迟恭、程咬金这等战无不胜的名将亦时常便是如今的战争早已不同以往,亟需学习领会新式武器的特点与用法,否则再是如何曾经功高盖世战无不胜的将领,亦将被时代所淘汰…… 帝国景象,日新月异。 予人一众置身于漩涡激流之感,谁不能跟得上这变革的时代,谁就将注定被时代所淘汰。 三人齐齐的吐出口气,自有史而始,此乃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 然后,三人都发现了自己的举止神情与身旁两人神同步,不仅微微尴尬,相互颔首示意,一起加快脚步出了皇宫,分道扬镳。 ***** 等到马周、岑文本也相继离去,内侍收走茶盏,重新沏了一壶茶端上来,太子兴奋得直搓手掌,道:“父皇,二郎这‘一手胡罗卜一手大棒子’的方式当真奏效,即便是将家族利益视为至上的世家门阀,不也得俯首帖耳,甘为驱策?儿臣觉得这个法子不但对世家门阀有用,便是面对周遭那些个藩国亦可效法。” 李二陛下心情亦是激荡,不过城府显然较之太子深沉得多,面上并未有多少显现,慢悠悠的喝着茶水,微哂道:“什么‘一手胡罗卜一手大棒子’?那厮就是不肯好好读书,白瞎了那等惊才绝艳的天赋,不过是威逼利诱而已,没什么稀罕的。” 太子啧啧嘴,不说话了。 没什么稀罕? 没什么稀罕您咋就没想到将海外贸易的资格发放执照,一次来要挟世家门阀以达到通行商税的目的呢? 不过身为人子,这等话语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不仅不能说,他也不敢说…… 倒是李二陛下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你英明神武烛照千里,最后还不得靠着人家房俊瞎胡搞在倭国那边打开了一扇门,撬动了世家门阀的根基? 不过让他承认自己不靠房俊摆不平商税,那是绝无可能的,身为皇帝,一国之尊,离开一个棒槌还活不了了? 气氛略微尴尬。 太子岔开话题:“父皇,二郎奏报之中言及,建议由内帑出钱在天下广建学舍,大力发展社学,使得天底下寒门出身的读书人皆为‘天子门生’,实乃巩固皇权的一件大事,一旦事成,千秋万载,天下学子尽皆奉皇家为恩主,何愁帝国根基不稳?故此,儿臣斗胆,敢情父皇允准,由儿臣承办此事。” 李二陛下笑容渐渐敛去,沉吟不语。 太子一颗心顿时揪起,忐忑不已。 教化寒门学子,这是何等重要之事?若这件事当真由太子来操办,其实后患很大。学子们并不会太过在乎是皇帝由内帑拿出钱来供养他们读书,只会在意是太子劳心劳力,一腔忠心都将尽付太子。 按理来说,这等事由太子操办,有些僭越之嫌…… 沉吟少顷,李二陛下抬头看着太子,忽然笑问道:“这是房二那厮教你说的吧?” 太子楞了一下,有些心虚,垂首道:“是……” 身为太子,言行却受到大臣如此影响,说起来似乎有些丢人。 不过李二陛下显然并未就此事埋怨太子,反而笑了笑,语重心长道:“你可知为父最喜欢房俊哪一点?” 太子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道:“儿臣不知。” 李二陛下不以为意,喝了一口茶水,道:“按理说,这厮行事,为父是不大看得上的,戾气太重,动辄挥拳相向,办事的时候甚少讲究策略,干脆以实力碾压,让人口服心不服。但是唯有一点,让为父甚为欢喜,所以哪怕他屡次犯错,为父都能一忍再忍,不与他计较。” 顿了一顿,他慨然说道:“这厮嘴上时而阿谀之词令人恶心,时而悖逆之语令人恼火,但是其心中钦佩为父、崇拜为父,他是真正认为为父必古往今来的绝多数皇帝多更强。就比如他给你的这个建议,如若是东宫的那些个署官,只会建议你离社学越远越好,因为这个是犯忌讳的,做得不好让天下人失望,做得好了又唯恐皇帝猜忌……偏偏房俊就不这么想,他敢建议你跟为父提着个要求,就是因为他看准了为父不会因为你做得好而猜忌你,只会鞭策你要去做得更好。此人虽然可恶,却是真正知我,唉,时也运也,不想朕的知己,居然是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儿……” 他李二就是这么一个人。 极度自信,自认老子天下第一,以此子逆而篡取江山,看似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实则这其中多少艰险为难,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凡由一丝一毫之差错,都绝不会是今日之结局。 连这等邀天之幸的事情都能成功,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世上之人,谁能奈我何?! 因为自信而心胸荡阔,瞧瞧他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吧……反贼如程咬金、李绩之辈,奸臣如裴矩,草原蛮王如阿史那思摩,甚至被他干掉的隐太子李建成的心腹魏徵、薛万彻之流……这么多身份背景迥异者,皆能为其所用,从不去猜忌疑心,这是何等胸襟,何等气度? 所以他只怕太子做得不够好,从不怕被太子抢了风头。 你太子再厉害,厉害得过你老子我?! 太子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细细一想,房俊还真就是算准了父皇了必然不会担心自己危及皇位,所以才采取了这等跟别的臣子反其道而行之的建议…… 父皇的心胸,的确非常人可比。 若是换了别的皇帝,必然担心太子风头太盛,收拢太多人心,危及皇帝的地位,且不说会否野心作祟干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单只是让人说老子不如儿子,你让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威望和在,如何服众? 但是李二陛下并非等闲之君王,他不会担心这个。 他只会担心太子做得不够好,没能力继承他背负一身骂名争来的这锦绣江山、万里疆土…… 只不过……房俊居然是父皇的知己? 遥想一番伯牙与钟子期的高山流水,那是何等心意相通,何等风流雅致,再想一想父皇与房俊……太子心中一阵恶寒。 那房俊是个不怕死的,屡次三番的怼父皇,屡次三番的挨打,还屡教不改……若是世间之知己都如这般,那也着实太过玷污“知己”这个美好词汇。 “父皇放心,儿臣必然用心,将此事做到最好,使得天下学子尽皆感受父皇之恩德慈爱,尽为父皇所用,假以时日,太极殿里殿试之学子,皆为天子门生!” 反正现在皇家钱有的是,一旦倭国那边金矿开采,一船一船的拉回来,都不知道怎么花。以之兴办社学补贴学子,达到收尽天下人心的目的,也算是钱没白花。 “用心去做,闲暇的时候多给房俊写信,那厮鬼主意多,或许能够让你另有裨益也说不定。” 李二陛下叮嘱道。 太子忙答应下来:“儿臣谨记。” 旋即又问道:“二郎信中曾言,倭国金银矿藏众多,等到开采以后必然每年获取大量金银,所以谏言父皇改革币制,铸造金银铜三种新式货币,并且采取十进制的算法予以兑换,未知父皇考虑得如何?” 第一千八百二十九章 货币改革,金本位制 说起这个改革币制,李二陛下就有些发愁。 事实上随着大唐本国商业的日益发达、对外贸易的迅速扩大,大宗交易屡见不鲜,钱款交割就成了难题。 目前流通的货币为金、铜,实际上大多数地方还是以物易物为主,流通的钱币太少。就比如朝廷收缴税款,直接言明粟米多少多少斗,丝绢多少多少匹,甚至有些地方干脆能交换的货殖都可以充作税款。 若是以往国家财政困难、国内经济低迷之时,或许并无大碍,但是随着经济越来越发达,全国多处都掀起商贸热,尤其是江南一带,不知有多少丝绸、瓷器、茶叶作坊兴起,时常雇工几十人,每年的贸易额都能达到十几万甚至数十万贯,这个时候若是继续以物易物,显然不合适。 而且以物易物最大的弊端便是换算方式的不确定,有些时候一匹丝绸可以换一头牛,但是有些时候只能换一头驴,差距太过巨大,这就给了官吏从中渔利贪墨的机会,造成百姓极大的负担。 最紧要是眼下施行商税,总不能让商贾将自己贸易的货品直接拿来低税吧? 改革币制是迫切需要的,否则将会导致刚刚兴起的商业受到极大阻碍,所造成的损失是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见到的。 但是如何改革呢? 房俊干脆在奏报当中提到,直接确立以黄金为主要货币的制度,将白银也确定为流通货币,与铜钱一起作为辅币,同黄金主币可以互兑互换,这就是所谓的“金本位制”。 而且房俊还提到一个概念,叫做“无限法偿”,甚至长篇累牍详细予以说明,然而李二陛下看得昏头涨脑……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二陛下郁闷无比,字都认识,但是联系在一起,简直不知所云。 想了想,对太子说道:“兹事体大,不若将几位宰辅以及精通实务的马周、主官民部的唐俭都召入宫中,详细商议。” 顿了一顿,又道:“去英国公府上吧,他是首辅,应当问问他的意见。” 太子哪里知道皇帝是因为不懂,不敢乱下决定,还以为是皇帝谨慎博采众议,乐于听取各方谏言,顿时甚是欢喜。 当即父子两个摆驾出宫直抵英国公府,同时派人前去各位宰辅的宅邸宣召。 长孙无忌等人刚刚忧心忡忡的回到府中,正琢磨着商税的施行会使得家族损失多少钱,便见到宫里的内侍上门,说是皇帝陛下相召前去英国公府,有要事商议。 有什么事刚才不能说? 心头狐疑,不过却也不敢耽搁,赶紧洗了把脸,连饭都顾不得吃上一口,便急忙赶往英国公府。 李绩正抱恙卧床,闻听皇帝太子驾到,赶紧洗了脸更衣,出来相见。 李二陛下温言道:“今次实在是有大事不能决,故此才召集几位大臣来此商议,你是首辅,你的意见跟重要。不过你也别太过操心,好生养病便是,克明走得早,玄龄也已老迈,往后这朝中大事尚需你来辅助朕定夺,可不能落下病根。” 李绩心中温暖,甚是感激,道:“身为臣子,未能替陛下排忧解难,已是失职,陛下却又这般安抚,微臣感激涕零。” 李二陛下拉着李绩的手坐了,太子坐在一侧相陪,问了几句李绩的病情,诸位大臣便陆陆续续来到。 移驾到了英国公府的正堂,将闲杂人等尽皆赶走,李二陛下便拿出房俊的奏疏,让大家相互传阅,并且着重指出“无限法偿”这一说法,让大家深切领悟。 结果这几人先后仔仔细细一看,马周、唐俭都懂了,顿时拍案叫绝。 这两人懂了也就算了,就连李绩都大呼“房俊之才,盖世无双也”…… 娘咧! 你李绩是个骑马打仗当土匪起家的好不好,为何对于经济之道居然这般精通? 这下李二陛下不仅郁闷,还有些忧伤,觉得智商被碾压了…… 神特么“无限法偿”!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敲了敲桌子,道:“既然诸位已然深明房俊奏疏中之意,那么不妨说说看,这个币制改革是否妥当?” 唐俭当仁不让,他是民部尚书,掌管天下税赋,整日里便是与钱打交道,深知眼下财政制度的不完善带来的种种弊端,当即开口道:“自古以来,以物易物便是最主要的交易模式,但是随着商贸的逐渐兴起,若无一套完整的货币制度,这种以物易物的习俗怕是还会延续下去。很多地方的人们并不是没钱,而是他们不相信钱,只相信自己手里和别人手里的货物……华亭侯的这套货币制度,已然尽善尽美,其才足以称得上惊才绝艳之赞誉,微臣以为,朝廷当增设机构,全权负责货币改革一事。” 岑本文插了一句:“增设机构不是不可,可单只是负责货币改革,难免人浮于事,不若将商税之施行一齐交付给这个机构。” 唐俭没资格参加刚才皇宫内的“萝卜大棒会议”,这时候听到岑文本之言,顿时吃了一惊。 已经确定要征收商税了? 真是奇哉怪也,这些世家门阀傻了不成,到手的钱乖乖交给朝廷? 李二陛下这时候看着大臣们议论纷纷,却有些出神。 只是一个币制改革,你们就惊为天人,称其为“惊才绝艳”? 若是让你们看到单独给朕的拿到密奏,其中论及金币本位制、金块本位制、直至最终的不兑现信用货币制的进化与演变,以及各个时期在各种货币制度之间转换演化多带来的利弊得失,甚至可以将其作为一个摧毁敌国的重要武器,你们或许会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不过令他不可思议的是,那房俊不务正业,也没读过几本书,怎地就能有这等见识呢? 难不成当真是“神智天授”、“生而知之”? 房俊只是将前世所知的半吊子金融知识拿出来显摆了一下,就将整个大唐帝国的头头脑脑震得七晕八素,瞠目结舌。 大唐的金融系统就是一张白纸,随便你怎么设计涂画,都不存在水土不服的问题。 其实金融非是他的本业,所知甚少,也就是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候各国封锁黄金出口的事例讲了讲,然后套用在大唐身上,想当然的推论出了一个可能。 眼下大唐乃是天下第一强国,无论文化、军事、经济方面,尽皆超出周边国家不止十个档次,所以引领世界经济的影响力比之后世的那些个超级大国更强、更大。只要大唐施行金本位制度,必能引领周边诸国也随之响应这种制度,只要大家都是用黄金交易,一大唐庞大到可怕的贸易顺拆,将会快速聚集世界诸国之黄金。 若是以后某一天有强国崛起成为心腹大患,则可立即禁止黄金兑换,不得使黄金出入国境,敌国的经济必会瞬间崩溃。 当然,这种以货币为战争武器的方式对上游牧民族为主体的国家,那是全然没用处的,游牧民族不管你什么经济还是体系,他们只知道饿了就抢,没钱也抢,女人也抢,抢不来统统杀掉…… 所以当成吉思汗的弯刀肆虐欧洲,当建州女真的铁蹄踏碎中原,任何文明在野蛮的武力面前都好似一张白纸,被肆意涂画、恣意凌辱。 …… 对于币制改革,即便是世家门阀也并无异议。 拥有了统一完善的货币制度,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利大于弊,能够更精确的收取租赋,更方便的交割商贸。而对于那些以货物充当租赋的过程当中,“大斗进小斗出”等等伎俩所攫取的财富,真正的世家是不屑一顾的。 世家贪婪,但他们懂得“竭泽而渔”的道理,他们吃鱼的同时也养鱼,并不会将水塘里的水抽干。 当然,当初他们还不是世家的时候,却正是通过这些他们现在不屑一顾的手段而累积而起的…… 见到事情确定,李二陛下也不多说,只是指了指马周,说道:“关于币制改革与商税施行,便增设机构,就由马周来担当主官吧,众卿可有异议?” 众人顿时心中一震。 马宾王当真是简在帝心,这是要一步登天啊…… 第一千八百三十章 野馆浓花,春帆细雨 就在天王寺一侧的山顶,一座三层木楼拔地而起。 此楼完全是唐式建筑,攒尖顶,四檐三层,四望如一,全楼翼角嶙峋,气势雄壮。底层为一高大宽敞的大厅,其正中藻井高达三丈,正面壁上为一幅巨大的字幅,乃是房俊亲笔手书“野馆浓花发,春帆细雨来”两句诗文,字体饱满,墨迹淋漓。 顶层设有四面围廊,可以凭楼远眺不远处大海浩淼船帆点点,使人眼界大开胸怀激荡。 苏我明太此时正站在楼前空地上,翘首凝望这座拔地而起的木楼,满眼不可思议…… 这才几天的功夫? 原本一块荒草萋萋的空地上便崛起一座这等结构之精巧、气势之雄浑尽皆远胜倭国任何建筑的高楼,向西可以远眺大海,波涛浩荡船帆点点,向东可以遥望飞鸟京,青衫隐隐绿水迢迢…… 唐人之强盛,远胜倭人百倍矣。 苏我明太心中那一份以大和族血统为傲的矜持,在这座楼前被打击得支离破碎。当真是井中之蛙也,囚居于本州岛上,便以为乃是天神子孙人间之主,极为可笑。倭人皆知中原强盛,故而数次派遣使节、学者远渡大洋前去求学,时至今日,倭人之冠冕礼仪、文化制度尽皆效仿汉人,自认汲取隋唐两朝之精华,已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然则此时此刻,他方才知道倭人与唐人的距离,就像是天与地那般遥远…… 将苏我明太晾了好多天,直至这座木楼建成,房俊方才接见。 他略微得意的看着苏我明太震惊的模样,笑问道:“此楼不足一月建成,略显仓促了一些,故而诸多工艺未能一一施展,阁下以为比之倭国名楼如何?” 他说的轻巧,实际上建成此楼的力气却不小。 随军的木匠有百余人,尽皆是壮年老手,很多人事实上都是从寻常的木匠转化成为造船的工匠,比之建造能够抵抗风浪远渡重洋的海船,造楼则简单得多。然而即便如此,在如此段的时间内建成这样一座三层木楼,差一点将那些工匠累瘫…… 苏我明太就算再是自傲,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远胜倭国多矣!” 何止是“远胜多矣”? 放眼倭国就没有这样雄伟秀奇的建筑,没看到就连天皇陛下的板盖宫都只有两层么…… 进到楼内,到了顶楼,此处乃是宽敞的大堂,方方正正四面开窗,不过此时气候湿冷,窗户关闭,若是到了春暖花开,站在楼上四处远眺,当真就应了一楼大厅正壁的那两句诗词,近可观山野春花蓬勃愈发,远可观春帆点点细雨如丝,其景致诗情画意。 两人坐定,自有勤务兵奉上香茗,房俊呷了一口,问道:“叛军虽然被杀退,但苏我家自己也必定受创严重,阁下不在飞鸟京襄助令尊整顿族务、料理国事,何以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难不成是想看看大海的风景?” 鬼才愿意看风景…… 苏我明太腹诽一句,试探着问道:“侯爷撤离之时,携带走了历代天皇之积蓄,您别误会,唐人能够襄助苏我家击溃叛军,已然是深情高义,些许财富,理当充作礼物,以便侯爷赏赐作战勇猛之麾下兵卒。不过侯爷也当知道,倭国地狭民寡,物资匮乏,那些黄金积攒不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允许倭国以同等货殖换回那些黄金?” 放在任何一个年代,黄金都是硬头货,是一个国家稳定的根基之所在,这是同等值的丝绸、瓷器等等永远也无法取代的地位。 所以说苏我明太的这个要求很合理。 但是早有准备的房俊却心中一跳…… 娘咧! 难不成那几件破烂儿当真是什么“三神器”? 若是当真,那可是赚大了…… 心中早有说辞,是以房俊一脸无奈,摊手道:“足下何不早说?你知我素来慷慨,对于追随我出生入死的麾下兄弟从不吝啬,这次帮助你们苏我家出兵,兵将死伤惨重,不仅要赏赐勇猛杀敌之人,还要抚恤死伤兵卒,这可都是一大笔钱,所以就将那些金子给大家分了分,没了。” 苏我明太差点跳起来破口大骂! 是我不早说么? 老子来了好多天了,你一直各种借口推脱不见,现在跟我说一切都怨我? 而且你当我没看到还是怎地,你们唐军一个个要么隔着老远强弓劲弩的攒射,要么一个个身披重甲刀枪不入,哪里有死人了? 最重要的是,那么多的金子你告诉我都赏赐给兵卒了? 骗鬼呢! 不过翻脸是不可能的,苏我明太只得忍着气,哀求道:“倭国贫瘠,以后甘愿成为大唐藩属,还望侯爷多多垂怜倭人之艰辛,便将那些黄金让在下换回来吧。” 房俊终于确定,那三件破烂儿还真就是倭国所谓的“三神器”! 那破玩意不值钱,但是象征意义实在太大。 房俊压制住心跳,看着苏我明太问道:“足下说句实话,是否你们丢失了什么东西,是与那些黄金放在一处的,所以急着寻回?” 苏我明太顿时色变。 完了! “三神器”当真落入了唐人之手…… 隐瞒是不可能隐瞒的,他若是继续隐瞒,眼前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唐朝贵族高官更会装傻。 苏我明太也非是智谋出众之人,好在他也有自知之明,玩心眼儿不是他的强项,若是弄巧成拙反而不妙,还不如在直来直去,反正条件任你开,我只要将“三神器”带回去就行。 当即起身,跪伏于地,悲声道:“还望侯爷将‘三神器’赐还倭国,那三件神物乃是倭人之寄托,意义非凡。若是丢失‘三神器’,则苏我家必定遭受灭顶之灾,国人群起反抗,灭族不远矣!” 房俊一脸错愕,赶紧起身将苏我明太拉起来,埋怨道:“足下何必这等大礼?大唐乃是礼仪之邦,本官更是义薄云天,岂会贪图贵国的神物?来来来,起来说话。” “侯爷愿意赐还神物?” 苏我明太被拉起来,听房俊之言,顿时又惊又喜。 唐人讲究啊! 这等攸关倭国存亡之神物,居然能够这般容易便归还……这位侯爷虽然长得黑了点,但是正如他自所言,当真是位讲义气的好汉子啊! 义薄云天,急公好义,没得说! 房俊让苏我明太做好,一脸慨然之色:“‘三神器’本就是倭国神物,本官一贯将足下当做朋友,若是趁机令倭国以财物赎回,那岂不成了趁人之危、敲诈勒索?本官绝不为也!” 苏我明太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紧紧握住房俊的手,感慨到:“侯爷这个朋友在下交定了!不仅仅是在下,所有的倭人都算在内,往后任凭侯爷驱策,绝无二话!” 呵呵,这话听听也就算了。 别人不知倭人何等秉性,房俊岂能不知? 无论在任何时代,贪得无厌、阴险狡诈、残暴没人性都是他们的民族本性,这特么就是一群畜生! 鬼子的话? 你就权当他是放屁吧。 不过房俊演技在线,还不至于使得心底的烟雾表露出来,逗着鬼子玩玩儿也挺有趣:“本官最喜欢你这等直爽人!没说的,待会儿走的时候,将‘三神器’带走便是……” 苏我明太狂喜的神色刚刚浮现在脸上,房俊忽然话锋一转,忧虑道:“但是这等神物还给你之后,以你们苏我家的能力,能否保管妥当?” 苏我明太赶紧将胸脯拍得咣咣响:“侯爷放心,即便是苏我家死绝,亦绝不让‘三神器’再次遗落!” 房俊却满是怀疑:“这话说得有点满了吧?前不久若是没有唐军襄助,怕是这会儿飞鸟京已然被叛军攻陷,苏我家阖族灭门是肯定的,‘三神器’也已落入叛军之手。而且,据我所知,眼下虾夷人已经长驱直入迫近飞鸟京,那些个封国望风而遁,就凭苏我家现在的实力,怕是抵挡不住虾夷人吧?” 苏我明太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要坏…… 果然,房俊一副“我为你着想”的神情,大气道:“既然如此,就让大唐为倭国保管这三件神器吧!足下放心,大唐永远支持苏我家成为倭国正朔,这三件神器乃是苏我家所有,这一点永远不能质疑!谁叫我们是兄弟呢?这等麻烦事,某做主替你们干了!” 苏我明太急的差点哭出来…… 谁特么跟你是兄弟? 你分明就是个强盗啊! 第一千八百三十一章 然而对于房俊的质疑之言,苏我明太却又反驳不了。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若非唐人在关键时刻参战,此刻苏我家早已灰飞烟灭,飞鸟京被各封国联军攻陷,“三神器”也落入联军之手。 至于虾夷人……苏我家也挡不住,否则他又何必来到此地搬援兵呢? 于是从道理上来说,“三神器”交由大唐保管,实在是在正确不过的事情。 可苏我明太怎么可能同意呢? “三神器”落入联军之手也好,落入虾夷人手中也罢,最终还是留在倭国这片土地上,可若是被唐军保管,怕是倭人千秋万代再也见不到这三件神赐之物一眼了…… 苏我明太只得哀求道:“侯爷于战火之中帮助倭人救回‘三神器’,倭人世世代代尽皆感念您的恩德,若是能够将‘三神器’赐还,倭国在苏我家的统治之下,必然世代与大唐友好,侯爷更是倭人的恩主,但有所求,绝无推辞!所以,您看……” 房俊瞪着眼睛,很是不爽:“你这人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屎么?怎地本官的话你就听不明白?‘三神器’由大唐保管,并非是大唐贪图什么,几块破玉烂铁,谁稀罕呐?这完全是为了你好,否则若是什么时候将其遗落,你们苏我家岂非成了倭人的千古罪人?” 这一连串的问句,将苏我明太问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 感情“三神器”落入你们唐人之手,就不算遗落了? 感情你想要霸占“三神器”以之钳制倭人,反倒还是为了倭人好? 感情这人看着憨厚正直,却原来这般无耻…… 房俊又道:“怎地,难不成足下是不相信我们唐人,认为我们就将你们的所谓神物占为己有?” 苏我明太很想说“是滴”,但是却不敢。 若是彼此之间毫无信任,又如何求得唐人出兵击退虾夷人? 苏我明太算是彻底无奈了,“三神器”落入唐人手中,逼近飞鸟京的虾夷人尚需唐人帮助击退,有求于人的地方太多了,怎么可能硬气的来,直得起腰板呢? “这等事非但在下做不得主,便是家父亦要听从族老的吩咐,甚至还要征求朝中大臣的意见,还请侯爷容在下回禀之后,再做定夺吧。” “没事,你们慢慢商量,本官不急。” 房俊很是大度。 心里却知道没什么商量的,苏我家自苏我虾夷父子死后,便只剩下苏我摩理势硕果仅存足以服众,又篡取了天皇宝座,怎么可能还有族人敢不听苏我摩理势的?至于朝中大臣……都特么快被苏我家杀绝了,剩下几个歪瓜裂枣,谁敢唱反调? 不过他倒也不怕对方拖延,东西在他手里呢,虾夷人更是兵临城下,着急的是苏我家才对。 苏我明太眼皮子直跳,他自然看懂了房俊的心思。 你是不急,可是我急啊…… 唐人明显想要耍赖,不过苏我明太眼下也没工夫跟房俊纠缠,还有打到家门口的虾夷人等着驱逐呢,若无唐军之支援,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的苏我家恐怕面对剽悍的虾夷人并无多少胜算。 “侯爷不知对虾夷人阵中凭空多出来的诸多唐军制式装备有何看法?” 苏我明太问道。 虾夷人陡然之间战斗力大增,早已震惊了所有倭人,大家就想不明白,素来连炼铁都不会的虾夷人何时能够装备得上那等精良的兵械?其实这也不难拆,虾夷人手中的大唐军制式横刀便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唐军的横刀看似样式简洁,几乎没有多少弧度,但是狭长的刀身对于铁质的要求极高,铁质软了没有威力,硬了又太脆容易折断,只有大唐的冶铁技术才能够制造出横刀,以及威力更猛、杀伤力更强悍。足以与骑兵对阵的陌刀! 毫无疑问,这些军械都是从大唐得来的…… 这令倭人愤怒不已。 谁不知道虾夷人与倭人乃是世仇,祖辈生活的地盘尽皆被倭人所占,虾夷人的后代即便是驱赶到虾夷岛,亦难逃倭人的欺凌奴役,现在唐人将军械卖给虾夷人是什么意思? 不过面对大唐无坚不摧的兵锋,敢怒不敢言。 苏我明太想着你们唐人既然将军械卖给倭人的世仇,那么总归会有一些理亏,躲闪吱唔在所难免,我与你商谈援兵救助飞鸟京的时候,怎么也能占据一些先机吧?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房俊非但没有半分羞愧窘迫不好意思,反而理直气壮道:“这要什么看法?虾夷人给钱买军械,大唐就将淘汰下来的军械卖给他们,钱货两讫,大唐做买卖最是公道!” 苏我明太差点气个倒仰! 你将武器卖给我的世仇,然后居然在我面前吹嘘你买卖公道? 这人已经不是无耻了,而是完全没脸皮…… 忍着气,苏我明太沉声道:“可是侯爷是否想过,这样一来有可能影响到倭人与唐人的友谊?” 房俊心里大骂,去你娘咧的友谊! 嘴上却说道:“你有没有搞错?这就影响友谊了?须知道虾夷人的军械都是真金白银买回去的,而本官前不久可是刚刚送给你们苏我家二十副重装甲具!论价值,这二十副重装甲具比所有虾夷人买的军械都值钱,本官没有不皱白送给你们,结果你跟我说影响友谊了?和着本官白送给你们可以,卖给别人却不行?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苏我明太又说不出话了,看着房俊一脸愤愤然的表情,心说你还有脸跟我谈论脸皮这个问题,真是不要脸…… 他又问道:“是在下唐突了,不过还请侯爷直言,倭国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使得大唐从此不将军械卖给虾夷人?” 虾夷人是倭人的死敌,若是任由其死灰复燃,倭人的生存将会面临极大的危险,不管用尽任何办法,都必须将虾夷人死死的压制住,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 说什么也得阻止虾夷人继续从唐军那里购买军械。 虾夷人本就身材高大性情剽悍,只是人少,若有唐军的兵械相助,简直就是如虎添翼,不知得有多少倭人以后惨死在虾夷人的刀下。最重要是任由虾夷人崛起,将会严重威胁到苏我家统治倭国…… 房俊淡然道:“很简单,唐军淘汰的军械无处消融,你们倭人只要愿意全部买下,自今以后就没有虾夷人的份儿。怎么样,本官够意思吧?倭人的友谊才是最重要的,相比来说,虾夷人什么都不是。” 苏我明太都愣住了,吃吃问道:“你是说……倭人也可以购买唐军的制式军械?” 唐军为何强大? 除去更高的战术素养、兵员素质之外,精良的军械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以往倭人与隋军、唐军亦曾有过数次战斗,结果每逢交战,倭人的兵刃时常被斩断,倭人的刀只能将唐军的革甲切开一道口子,伤不到唐军的身体,但是唐军的横刀、陌刀却可以轻易的将身穿披甲的倭人一刀两段…… 却不曾想,原来军队的制式军械也可以卖? 房俊理所当然道:“自然可以卖,只要你出得起钱。” 苏我明太心想倭国虽然没有大唐富庶,人口也少,但是人少就意味着兵少,装备倭国这么点儿兵力,能用得得着多少军械?不过反应过来房俊所言乃是将唐军淘汰下来的军械必须全部买光,可即便如此能有多少?就算唐人将军械再多,咬咬牙勒勒裤腰带,还是能买得起的。 只要苏我家的战兵都能够装备上唐军的制式军械,在本州这块土地上,那还不是呼风唤雨所向披靡? 届时别说是虾夷人了,就算是那些个不听话的封国,也得一个一个的碾压过去,或许真正意义上让大和国统一本州的伟大功绩,将来就会在他的手上完成,而他苏我明太将会成为倭人历史上最最伟大的天皇…… 苏我明太激动得冒汗,连声问道:“不知贵国军械一年淘汰多少,价值几何?” 房俊想了想,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账…… 第一千八百三十二章 大敲竹杠 “你看啊,不算边军,边军的装备淘汰得慢一些,好东西都得紧着主力部队对吧?只算大唐中央直属十六卫,兵力总共四十万有余……” 听着房俊叨叨咕咕的算账,苏我明太觉得自己肝儿都在颤。 我滴妈呀,唐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军队? 中央十六卫就四十万人,若是再加上各地边军,总数不会低于百万…… 百万军队是什么概念? 将所有喘气儿的倭人有一个算一个,大概也不能必百万多多少…… 他第一反应是房俊扯淡,吓唬自己呢,但是一想大唐连凶悍的突厥都给干得满草原乱跑一直逃遁到西边的沙漠和北边冰天雪地里,就知道这个数字恐怕不是编纂出来唬自己的。 再想想以往皇极天皇、葛城皇子等人居然还时不时的畅想着与大唐一战,若能得胜便可攻上大陆……他就浑身冷汗直冒。 这等国力对比,说是泰山压顶都不为过吧? 房俊算账还在继续。 “……这四十万军队里头,每年会有五分之一的兵械需要维护修理,这其中会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兵械因为无法修复或者没有修复的价值而淘汰……其中各种战刀大概是两万柄左右,长矛得有八千,铁甲、革甲少一些,加起来也得有五百副……当初卖给虾夷人的价格是战刀一百贯,长矛一百三十贯,革甲三百贯,铁甲一千两百贯……所以若是倭国打算每年都将唐军淘汰下来的军械买走,那么大抵需要每年三百五十万贯左右……” 房俊算得起劲儿,抬头一看苏我明太,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忙道:“足下在听么?” 苏我明太脸颊抽搐一下,我在听啊,只是被吓傻了而已…… 三百五十万贯?! 他听到这个数字脸都绿了! 皇极天皇在位的时候,倭国一年的财政收入是多少呢?五十万贯! 苏我家乃是倭国最顶级的豪门,豪奢了数百年,苏我家的财富有多少呢?地产、房舍等等值钱的东西都算上,估价也不过是一百万贯! 历代天皇积攒下来的那笔被房俊偷走的财富也不过是百万贯左右,其中价值一般的丝绸被烧成灰、玻璃以及瓷器被捣得稀烂…… 现在你告诉我大唐一年淘汰下来的军械就要三百五十万贯? “嗯……啊?哦……”苏我明太又是震惊又是尴尬,忙道:“这个再说吧,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请侯爷速速发兵,助我击退虾夷人。” 房俊沉吟道:“发兵倒也不是不行,可是你看看先前令尊与你答允的条件,可还一个都没兑现的。本官身为主帅,虽有号令之权,却也不能让麾下儿郎亡命疆场,却最后什么也捞不着吧?那样士气低落,军心不稳,非上位者所能为也。” 苏我明太算是彻底服了,这人一张面皮几乎无敌,刚才是谁说的从皇宫里掠夺来的黄金都赏给麾下兵卒的? 没好处是不可能使得动面前这位大唐贵族的,好在这人虽然无耻了一些,但是还算讲信用…… 苏我明太无奈道:“侯爷有何要求,还请示下,苏我家力所能及,定然全然应允。” 想要马儿跑,又怎能不给马儿吃草呢? 更何况是唐军这匹纵横驰骋的宝马良驹…… 房俊坐在那里,黑脸微微泛红,看上去有些赧然,搓搓手,道:“这怎么好意思?好像本官趁火打劫似的,难免对足下看低了人品……” 苏我明太无语,难道你不是? 好在房俊也没打算等他回话,接着说道:“既然苏我兄极力要求,那本官却之不恭,否则被苏我兄误会看不起你,那可就冤哉枉也。” 苏我明太很想说:来啊,看不起我啊,我不生气…… 房俊自顾自说道:“那你看这样,难波津既然已经既定作为两国的通商口岸,必将有大量的唐人前来经商,那么大唐势必要派遣军队驻扎此地,保护唐人商贾之人身安全。可是你也知道,这一次派兵协助苏我家,其实是有悖于大唐国策的,更别说本官私自出兵,未得政事堂之允可……所以,若是能够得到倭国之支持,将会使得本官在皇帝面前能够减轻一些罪罚。” 这厮铺垫了半天也为说到正题,苏我明太忍不住,说道:“侯爷能够率军襄助,苏我家上下尽皆感念恩德。您便明言吧,需要何等支持,才能让您在大唐皇帝陛下面前有个交代?” 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还不如干脆点。 房俊便感慨道:“足下果然是倭国之豪杰,气度不凡、仗义任侠!既然足下这般慷慨,本官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这样,以后驻扎难波津之唐军军费,便由倭国负责供给,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唐军……军费? 苏我明太万万料不到房俊居然提出这么过分的一个条件,和着你跑来倭国占了倭国的地方,强迫倭国通商,每年不知道多少税赋白白没了,反过来还得倭国承担你们驻军的军费? 太不要脸了! 他都快被惊呆了,不过总算是对房俊接二连三的无耻作风有所抵抗力,强抑着心中愤怒,忐忑问道:“不知大唐打算驻军几何,军费又是几何?” 房俊随意道:“驻军也毋须太多,一万足矣,军费嘛,就依照大唐军队最低的补给规格来,每年十万贯就行了。” 苏我明太咽了口唾沫。 我屮…… 一万驻军? 若是任由这一万驻军待在难波津,只要两国之间有任何不睦,半日之间便能直抵飞鸟京,将倭国皇宫夷为平地…… 苏我明太苦着脸,道:“这万万使不得!汉人有句话,是一位大英雄说的,叫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难波津距离飞鸟京近在咫尺,怎能随意驻扎这么多的军队?以大唐军队之骁勇,三百足矣!” 房俊眼皮子一跳,娘咧,见过砍价的,没见过砍得这么狠的,直接从一万砍到三百? 这小子无耻的嘴脸,很有我的作风啊…… “三百怎么行?届时前来倭国行商的商贾必将数以百计,此地将会囤积价值几百万贯的货殖,若是出了任何差错,难不成你们倭国负责赔偿?” 苏我明太大汗,卖了倭国朝廷也值不得数百万贯…… “五百!” “五千吧,也就是看着你苏我兄的面子上,否则本官寸步不让!” “一千!最多一千!” “三千!你够了啊,本官拿你当朋友,你拿本官当市井小贩呢?再啰嗦,信不信本官翻脸?” “两千!这是最后的底线,多一个都不行!” “那行,就这么定了!” 于是,难波津的驻军确定为两千之数…… 事实上若是当真想要覆灭倭国,两千装备了重装甲具和震天雷的唐军精锐已经足矣,用不着打野战,长驱直入逼近飞鸟京,分分钟给它炸飞了…… 当然,覆灭倭国除去满足一下穿越者心底那份执念之外,毫无用处。 倭国就在这里,倭人也在这里,你灭了这个天皇,还有无数个天皇站出来,而对于目前国内许多富饶土地尚未开发的大唐来说,满世界的圈地殖民简直就是傻子行为,自己家都没弄利索呢,占着别人的地儿干嘛? 只需要占领一些战略要地,能够对各国形成威慑,然后采取通商的手段攫取大量财富,充实到国内的各处,完成基础建设的修建、金融体系的完备,促进商业发展,提升百姓生活水平,大力发展全民教育。 若是能够尽早使得资本主义渐趋完善,那才是邀天之幸…… 当然,在儒家文化浸淫了千年的这块土地上,资本主义其实是很难发展壮大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思想根深蒂固,早已成为普世价值观,绝非金钱便可以令其改弦更张。 第一千八百三十三章 何用出兵?大家发财 房俊从来不认为灭亡一个民族就非得才有屠杀的手段,天地那么大,人那么多,怎么可能杀得完呢?希特勒统治横扫欧洲的无敌军队,誓要灭绝犹太人,杀得人头滚滚,到头来不也没能将其灭种? 残忍的屠杀,反倒是促进了民族的同仇敌忾。 等到时移世易,死灰复燃,犹太人不还是该发财发财,该建国建国,曾经傲视群伦的德意志却早已成为昨日黄花,过眼烟云…… 从文化上入侵,将一个民族的历史阉割掉,这才是最高明的手段。 虽然过程有些缓慢,时间有些长,但是一旦将其同化,其效果绝非简单的杀戮能够达到。 君不见倭人仅仅殖民某岛才几年,便会有那么一群数典忘祖的人渣鼓吹着倭国这好那好,甚至公然叫嚣自己是倭人的后代…… 就怕你家祖宗从棺材里跳出来掐死你? 两人初步达成协议,苏我明太自己是做不得主的,这等国家层面的协约虚的苏我摩理势登基之后,用倭国之主的名义来签署,房俊也需要将协约送回长安,得到皇帝同意之后加盖玉玺,方才有效。 不过房俊自然不怕苏我氏翻脸不认账…… “侯爷,可否立刻出兵?” 苏我明太焦急万分,虾夷人已经到了家门口,万一一个不慎被其攻入飞鸟京,时候就算能够将其驱逐,苏我家也将颜面扫地威信全无。这对于即将登基攫取倭国正朔的苏我家来说,绝对不能面对。 房俊却是不急,命人换了一壶新茶,频频给苏我明太斟茶,口中说道:“足下何必焦急?本官既然已经答允帮助调停,那必然言出必践,若是飞鸟京有任何闪失,足下唯我是问。来来来,这可是江南出产的秋茶,最是滋味醇香回甘无穷,这等正宗的龙井,倭国怕是很难喝道,足下不妨尝尝,走的时候也带上几斤,算是给令尊的礼物。” 苏我明太即便心急如焚,可是听到房俊的话语,顿时吃了一惊,连忙双手捧起茶杯,小心翼翼的浅浅呷了一口。 不怪他没见识,这等上品的龙井倭国还真就喝不到,每一两茶叶几乎与黄金等价,倒也不是就喝不起,实在是就算有钱也买不到,这等茶叶刚刚生产出来便早已大唐国内的贵族瓜分干净,哪里可能流通到倭国来…… 苏我明太品尝了上品的唐茶,见到房俊居然又张罗着准备酒宴,顿时坐不住了。 这等热情放在平时足以令他受宠若惊,可是这个时候虾夷人兵临城下,他哪里有心思跟房俊饮酒作乐? “侯爷明鉴,实在是军情如火,还请侯爷速速发兵,驱逐虾夷人,救援飞鸟京。” 房俊无奈,不满道:“你这人真是,都说了勿用担心,难不成本官还能误了大事?你且安坐,本官这就派人去将虾夷人的首领叫来此地,与他商议停战事宜。” 苏我明太一愣:“这个……不是说好的发兵击溃虾夷人么?” 房俊一脸不明所以:“本官只是答允调停,何曾要发兵?你且安心,本官派人去喊虾夷人的首领,给他传达大唐参与其中调停的意思,命他暂时停战,大家坐下来谈。他若是不来,自然会派兵前去将他们赶走,他若是来,大家坐下来有什么说什么,何必非得打打杀杀呢?这天底下就没什么是不能谈的,互相理解、各自谦让,如此才能和气生财,多好!” “……” 苏我明太终于弄明白了。 什么叫淘汰的军械卖给虾夷人? 那虾夷人的背后分明就是唐人的煽风点火支援军械,就是让他们来跟倭人对着干啊! 亏得自己还跑来这里求着房俊出兵…… 人家根本特么就是一伙的! 苏我明太也是个暴脾气的,当即就恼了,站起来厉声道:“阁下简直欺人太甚!居然支持虾夷人攻略倭国的城池、残杀倭人的百姓,然后居中做好人……如此愚弄倭人,真当倭人就是泥捏的,随你摆布不成?” 房俊倒也不生气,安安稳稳的坐着,看着苏我明太涨红的一张丑脸,淡然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可知否只是你这一句话,本官便可以维护大唐声威的名义对倭国开战?不过本官不会与你计较,谁叫咱们是朋友呢?你也可以就此离去,与虾夷人决一死战,若是战死疆场,本官还敬佩你是条汉子!当然,若是苏我家覆灭,飞鸟京被虾夷人攻陷,足下无路可走,大可以来到此处,本官依旧将你当做朋友相待,必定保得你安然无恙,一世富贵。” 是你自己跑这里求我来着,难不成是我求着你来的? 愿意求大唐调停,那就付出代价;不愿意,那就请回,你们自己去跟虾夷人开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苏我明太站在那里,一腔怒火瞬间熄灭。 事已至此,就算看清了唐人的嘴脸又能如何? 虾夷人就像是唐人手里的一把刀,已经搁在苏我家的脖子上,手一紧,就会狠狠的割下去…… 别说苏我家现在损兵折将不见得能够打得过虾夷人,就算虾夷人的势力不如苏我家,谁知道唐人会否在重要关头悍然出兵,协助虾夷人覆灭苏我家?须知道,苏我家到底也算是谋朝篡位者,对于任何一个国家的帝皇正统来说,都是需要严厉打击彻底灭绝的对象。 苏我家现在除了哀求大唐,拿出足够令大唐动容的好处使其站在自己这一方之外,实在是别无选择…… 苏我明太脾气不好,也算不得什么精英人士,但到底不傻,看得清形势。 人家房俊为何这般有恃无恐? 因为已经仅仅的捏住了苏我家的脖子。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是这么有底气…… 苏我明太颓然坐下,默不作声。 从他们父子踏出这一步开始,就已经不能回头,命运便紧紧的攥在唐人的手里。 倒是没什么好后悔的,想要享受天皇金冠荣耀,自然要承受其重,只是苏我明太这时候难免心底有所狐疑,难不成当初房俊赠送那二十副重装甲具之时,就已经打算推动苏我家走到这一步? 房俊当即打发人手持他的令牌信物,前去邀请虾夷人的首领,然后拉着苏我明太入席。 “来来来,足下尝尝着美酒,这可是我房家酒坊酿制的佳酿,现在大唐贵族之间最受追捧。” 苏我明太饮了一杯蒸馏酒,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倒是有些酒量,在倭人之中也算是善饮者,可是初次饮这等烈酒,哪里扛得住? 几杯酒下去,就面红耳赤双眼发花。 “唐人之豪奢,在下敬佩不已,与之相比,倭国贫瘠,实在惭愧。” 看着满桌子琳琅满目精美佳肴,苏我明太一时间没忍住,吐露真言。 实在是太奢侈了…… 他自诩世家子弟,在倭国亦是一等一的豪门出身,可是平时吃穿用度,哪里比得上人家房俊十之一二?而且人家这还是出征在外,远离大唐万里海疆,可以想见平素在长安之时,奢靡之处必然更甚。 都是世家子弟,都是贵族,但差距太大了。 而且据他所知,这桌上的美酒,刚刚饮用的茶叶,以及现今在倭国贵比黄金的晶莹玻璃,都是房俊的产业。这一桩一桩的买卖,日常进度简直令苏我明太难以想象,或许整个倭国朝廷每年的收缴的税赋都不及人家大唐一个豪商……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房俊亲自给苏我明太斟酒,听到这话,顿时笑道:“我们大唐有句话,叫做‘捧着金饭碗要饭’,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苏我明太一听,嗯? 这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我苏我明太也有能够发财的路子,自己却一直不知道? 他顿时两眼放光,抓着房俊的手,殷切道:“侯爷可有生财之术?快快教我!” 第一千八百三十四章 卖儿鬻女,发家致富 苏我明太兴奋、憧憬的眼神,痴痴的望着房俊…… 眼前这人是谁? 据往来倭国的唐人商贾所言,房俊在大唐素有“财神爷”之称,点石成金实在是家常便饭,即便是最最普通的黏土,亦能被他烧制出世间最美妙的瓷器,家中酒坊、铁厂遍及大唐各地,每年攫取的财富数以百万计。 更别说尚有江南沿海的盐场,每年给大唐皇帝以及江南士族带去海量的金钱…… 这样一尊金铸的大神就在面前,自己何不请教一番? 若能得到一二指点,自己可不就发财了么…… 房俊夹了一口菜,笑吟吟的看着苏我明太,问道:“想发财?” 苏我明太点头,宛如小鸡吃米状。 房俊想了想,吩咐侍立一旁的勤务兵:“去将金公子请来。” “喏!” 勤务兵快步离去,片刻之后,金法敏从一墙之隔的天王寺赶来,见到房俊正款待苏我明太,施礼道:“不知侯爷召见,所为何事?” 房俊虽然诸多事情上并不避讳他,但金法敏此人却颇有眼色,似这等与倭人谈判之事,他绝不会主动上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房俊招招手,随意道:“何须客气?坐下,一起饮酒。” “喏。” 金法敏在房俊面前还是有些拘谨,这位大唐驸马不但手段强硬,而且胆子奇大,在没有大唐皇帝授意的情况下就敢擅自调动倭国内乱,甚至悍然出兵参战,可见其在长安是何等受到皇帝器重宠爱。 待他坐下,三人饮了几杯,房俊见到苏我明太心急火燎的眼神,这才放下竹箸,问道:“苏我兄乃是苏我家世子,不出几日,便是太子,权柄甚重,想必麾下战兵亦是不少吧?” 苏我明太不明所以:“还行还行,战兵死士总共也就三五百人,多了也养不起。” 像是苏我氏这样的倭国豪族,家中奴隶众多,嫡出的子弟皆有封地,每年可有额外的钱粮收入,以此供养战兵死士,戎卫家族封地。一旦有战事发生,这些战兵死士将会统一归家族调派,战事结束,又回归嫡出子弟。 苏我明太算是苏我家的嫡系子弟,但他是苏我摩理势的儿子,并非苏我虾夷那一支的子嗣,所以所得土地少了些,能够供养的战兵死士自然也少。 房俊道:“少是少了些,不过也够用了。” 金法敏不明白房俊的意思,不过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忍着没问,苏我明太已经问道:“在下请侯爷指点一个发财的路子,您问我有多少战兵做什么?那可是吃钱的东西,多了养不起!” 房俊拈着酒杯,浅浅的喝了一小口,指着苏我明太说道:“要不怎么说你捧着金饭碗要饭呢,知道时下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么?” 苏我明太道:“知道,玻璃、茶叶、酿酒,这就是最赚钱的生意,倭国的钱都被唐人用这几样给换走了。” 他瞅着房俊,两眼全是小星星。 这几样赚钱的买卖,可都是跟房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前者经他之手而兴起,晶莹剔透的玻璃风靡诸国,价比黄金。至于后两者,房俊直接就是最大的生产商…… 你说这人得多有钱? 反正苏我明太对房俊那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房俊摇摇头,道:“不不不,这世上最赚钱的生意从来都不是有成本的那些,无本求利才是最高境界。” 苏我明太表示不懂:“还请侯爷赐教。” 房俊道:“好说好说,这么说吧,你们知道现在林邑国那位国王诸葛地最近都在做什么么?” “这吾哪里得知?” “那厮整天什么也不干,就指挥着军队平叛。” “……这是应该的吧?素闻林邑国内乱,范氏王族尽皆被屠杀,范氏的女婿诸葛地成为新王,根基难免不稳,国内叛军横行,若是不能一一平定,他这国王的位置也坐不稳啊。” 苏我明太依旧不明就里。 相对来说,他们苏我氏跟诸葛地走得路基本相同,都是以下犯上,都是谋朝篡位,而等到苏我氏坐上倭国之主的位置以后,要干的事情也是平叛,若是不将那些支持天皇的封国一一清除,苏我氏焉能安心稳坐天下? 房俊却是笑了笑,低声道:“苏我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道那诸葛地如此热衷于平叛,仅只是为了稳坐王位么?大错特错!他满天下的抓捕叛军,抓到之后非是就地正法,而是将其统统装船卖到了大唐。” 一旁的金法敏瞠目结舌:“卖人?” 堂堂一国国王,居然将抓捕的叛军卖钱…… 至尊威严还要不要? 苏我明太与金法敏关注点显然不同,他好奇问道:“大唐需要很多奴隶么?一个人可以卖多少钱?” 金法敏便知道,这位是个根本没底线的。 房俊道:“怎么不需要?实在是太需要了!这里不妨给二位透个底,眼下大唐朝廷虽然尚未公布,但是已经基本确定,将会大力发展基础设施建设,国内个座城池的修葺维护,由长安而始通往天下各州的官道,以及为了掌控巴蜀、岭南等地,即将开始修建开通的数条官道,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单单依靠大唐的人口显然是不够的,总不能将百姓都征去修路,放任田地荒芜吧?尤其是巴蜀、岭南一带地势险峻、道路难行,修路之时死伤简直无可计数,自然不能让大唐百姓白白死掉,那会导致社稷不稳。所以,这就需要庞大数量的奴隶……” 苏我明太眼珠子铮亮:“需要多少?” 房俊道:“当然是有多少要多少,不过朝廷不会直接出面购买奴隶,而是会将道路的修筑权下放给有实力的世家门阀和商贾,只要有奴隶,不论多少都可以让他们购买。” “价钱几何?” “那就得看奴隶的成色了,身强力壮的壮丁,价值在十贯左右,体力差一点的,三五七贯不等,”说到这里,房俊瞥了金法敏一眼,又道:“若是年轻貌美的小娘,被富贵人家买做侍婢,一二十贯也有可能,若是体态娇柔温婉柔顺,一两百贯也有可能。大唐最受欢迎的便是新罗婢,年轻貌美的处子,若是遇上豪掷千金的世家子弟,三五百贯的价格都有。” 昆仑奴、新罗婢,这是最受大唐贵族上流社会追捧的物件儿,几乎成为与后世奢侈品一般显示身份的存在,权贵人家出门没有昆仑奴牵马坠镫,回家没有新罗婢暖床侍寝,简直会被人耻笑! 昆仑,在唐时的意思是“黑”,所指当然不是苦难的非洲兄弟,而是东南亚的“拳发黑肤”的土著。 至于新罗婢……大家都懂得。 要么怎么说后世无数人仰望大唐、追忆大唐、恨不能“生为唐人”呢?后世被那些脑残粉疯狂追捧的棒子妹,在大唐那就是玩物一般的存在,只要你攒上几个钱,随时随地都能去东西两市找人牙子买一个回去把玩,蹂躏一番也完全没问题。 奴隶没人权啊,你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提及“新罗婢”,金法敏微微有些尴尬,却也并无多少异色。 “三韩”之中,高句丽最是强盛,百济一向狐假虎威,国力也不弱,若有新罗国力衰弱饱受欺凌,国中人口屡次遭受劫掠,与那些被高句丽和百济掳走与牲口无异的新罗男人,卖到大唐的“新罗婢”反倒是享福去了…… “咕咚” 苏我明太喉咙里明显发出吞咽吐沫的声音,这厮兴奋得满脸涨红,大叫道:“只要击溃虾夷人,在下当率军前往新罗,抢女人!” “砰!” 金法敏气得面红耳赤,怒道:“足下还请慎言!真当新罗是任人欺凌的?” 苏我明太一愣,顿时有些窘,兴奋过头了,脑子里就只剩下钱,居然忘了还有一个新罗在座…… 房俊也有些不爽,这人是个二杆子啊! “新罗与大唐乃是盟友,金公子与本官更是好友,这等话足下以后不能说,攻打新罗更绝不可行,否则大唐绝不会坐视!” 苏我明太忙道:“口误,一时口误而已,金公子勿怪……咱不去新罗抢女人,只要领着麾下战兵剿灭那些个不听话的封国就行了,届时人口有的是,哪里犯得着漂洋过海去新罗抢呢,对不对?” 倭国大大小小的封国无数,大一些的且不去说,小一些的土地几十里、人口三五千,自己率领精锐战兵横推过去,一天就给覆灭一个!反正这些人都是支持天皇的“叛逆”,将其卖去大唐不仅能换钱,还能使得倭国的土地上少了许多反对者。 简直就是一箭双雕啊! 甚至这一次飞鸟京的動亂之后,就连苏我家的内部都得清理一番,与其白白杀掉,不如拿去卖钱…… 仿佛有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出现在苏我明太面前,触手可及的,全是黄金。 房俊看着苏我明太兴奋的面容,微微一哂。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只有自己人对自己人动起手来的时候,那才是真的狠! 这个苏我明太既贪财又恋权,假以时日,完全可以将其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倭奸”…… 第一千八百三十五章 文化入侵 无论在任何一个时代,人口数量都是一个衡量国力的重要标准。 庞大的人口基数,才能造就一切可能…… 对于苏我氏来说,目前所有支持天皇的倭人都是亟待消灭的,否则倭国之主的位置就坐不稳,此起彼伏的战争会消耗掉倭国的每一分力气,搞不好到时候新罗、百济这样的蕞尔小国都能欺负到头上来。 反正都得杀掉,那还不如拿来卖钱。 与之相比,任何可持续的发展都是镜花水月,是否有足够的人口成为强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首先坐稳那个倭国至尊的位置…… 虾夷人还要几天才能到来,苏我明太需要先行返回飞鸟京,向其父禀明情况商议房俊提出的条件,这些事情非是他便能够定夺的。 临行之时,房俊命王玄策从船舱搬出一些随行带着的礼物,赠送了几坛子房府佳酿、西域葡萄酿,几斤上品茶叶,以及数件精美绝伦的玻璃器皿…… 看着苏我明太欢天喜地的背影,王玄策叹服道:“用兵之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此人贪婪肤浅,只顾眼前而无深谋远虑,侯爷这些礼物必然令其愈发向往财富,而倭国贫瘠,哪里来那么多的财富供他挥霍呢?依卑职所见,此人往后余生,都将坠入侯爷彀中矣。” 倭国贫穷,想要攫取庞大的财富支持奢靡的生活,只能紧紧的抱着房俊这条大腿。若是遇到好人也就罢了,指点你几条生财之路,轻松享受生活,可若是遇人不淑,那就只能被人家卖个还得帮着数钱。 王玄策瞅了瞅肤色微黑的房俊,心忖这位怎么看也跟“淑人”不沾边…… 房俊却不以为然,转身走回春帆楼内,边走边道:“想要有所得,就必然要有所失,这世间一切都是平衡的,只不过有些时候得到与失去之间的差距有些大,这却非是本意。所以你要记住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唯有当你心胸开阔眼光长远,无欲无求才能真正强大,让所有的对手都无隙可寻。” 王玄策跟在房俊身后,嘴里咀嚼着这句话。 片刻之后,叹气道:“侯爷之言,至理名言也!然则生而为人,浮沉于世,有些人贪钱,有些人恋权,有些人好色……总归会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求,又有谁能做得到‘无欲则刚’呢?” “所以,所有的对手都不是不可击败的,只要摸准他的缺点,针对他的弊端,就可以击败任何人。” “卑职受教了!” 看着王玄策恭恭敬敬一脸受教的样子,房俊哂然一笑。 自己居然还给这位上课? 人家可是一张嘴说动西域诸国共同出兵打得阿三稀里哗啦的牛人…… ***** 苏我明太返回飞鸟京,将同房俊的初步协商告之其父苏我摩理势,不过关于房俊指点的“生财之道”,却隐瞒不报。 在他看来,大唐就算再是缺少奴隶,可终究是有个限度,万一自己将此事告之父亲,使得兄弟们都得知这个发财的方法,从而四处掳掠奴隶卖给唐人,那自己不久赚得少了么? 而且物以稀为贵,他自己卖给房俊奴隶还可以商谈一下价格,若是大唐需求甚急,或可提上那么几分,可万一兄弟们都去抓奴隶,到了最后供大于求,价格还不是随便唐人往下压? 他还是很聪明的…… 至于唐人的条件,苏我氏其实没什么商讨的余地。 现在虾夷人兵临城下,搞不好就是家族覆灭的结局,唐军就是唯一的希望,哪里容得了他们挑三拣四、诸般考量? 待到听了苏我明太言及虾夷人或许就是唐人背后支持,苏我摩理势气得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却也无可奈何。 要么任由唐人开出条件大把的捞好处,要么等着虾夷人攻进飞鸟京之后将倭国的好处让给唐人……终究这些好处都得落入唐人的口袋。 这还哪里有的选? 不过迫在眉睫的危机暂时解除,可以让苏我家上上下下都松一口气。 从逆而篡位的那一刻起,整个苏我家便处在一种极其紧张的状态之中,族中上下都知道其中的凶险,有一些愿意为了前程紧随苏我摩理势父子拼死力战,有一些则害怕最后早来覆灭之厄,一直在拖后腿,甚至跟一些终于天皇的势力眉来眼去,这是苏我摩理势绝不能容忍的。 若是连自家都不能上下一心,谈何坐拥江山、成为倭国之主? 眼下可以让所有人都松下紧绷的那根弦,好好的审视一番自身的处境,尤其是那些跟他作对的人当中,想清楚到底是跟着家族一往无前去攫取最高的权力,还是甘愿成为别人指使的棋子,去摇尾乞怜…… 命令苏我明太镇守飞鸟京,他自己则带着战兵死士数十,启程前往难波津。 等到他到了难波津,远远的便望见天王寺一侧的那座恢弘瑰丽的春帆楼,心中震惊叹服之情,较之其子当初毫不逊色。 仅只是一座楼,便可见倭国与大唐之间天壤一般的差距…… 起初因为唐人居中煽风点火的行径极为不满的情绪瞬间消散许多,这样的大唐,如何与敌?不仅不能为敌,还得对其千依百顺,处处学习大唐的好东西,终有一日倭国亦会向如今的大唐一般成为强国,兵锋所向,无坚不摧! 死死的攀附住大唐的大腿,这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事情啊…… 见到房俊,他更是心生感慨。 这才分别多长时间,就又见面了? 此人稳坐难波津,闲暇之余还有兴致修建了这座美轮美奂的楼宇,却一手操纵倭国局势,即便是自己这等倭国最顶尖的人物亦要纡尊降贵的前来,任其摆布,听其差遣。 大抵也唯有大唐那样的国度,才能出现这等呼风唤雨的人杰…… “老朽见过侯爷。” 形势比人强,也没必要摆一摆长者的架势,老老实实客客气气,或许还能博得对方的好感,对自己动刀子的时候大抵也能有一丝恻隐之心。 “哎呀呀,原来是前辈!不敢当不敢当,来来来,咱们楼内叙话!” 房俊满面春风,将苏我摩理势搀扶着进入楼内。 一进大厅,苏我摩理势便见到挂在正堂的那幅字,混浊的老眼露出欣赏艳羡的光芒,叹服道:“好诗,好句!老朽平生最是仰慕汉家文化,古往今来历代文豪之作品多有拜读,能够及得上侯爷的,屈指可数。” 到了偏厅坐定,房俊命人上茶,笑道:“前辈这可折煞本官了,区区萤火之光,焉能同史上那些文豪相比?前辈这话切莫出去说,否则本官可就要贻笑大方了。不过说起汉家文化,据本官所知,有不少汉人因躲避战乱等等原因远渡重洋,来到倭国,这些人之中可是有很多大儒存在,汉学造诣可是不低。” “渡来人”直接给倭国带来文化和技术,促进了倭国社会的发展,可以说,若是没有“渡来人”,现在的倭国估计跟西边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子一个样…… 然而苏我摩理势显然对“渡来人”毫无好感:“那些数典忘祖的废物,除了挑拨君臣关系、引发社会动荡,还能干些什么?这些人连祖宗的祠堂都不顾,从中原、高句丽、百济等国漂洋过海来到倭国,却又不事生产,整天之乎者也却不见一部诗词著作问世,不过是一群好吃懒做贪婪虚伪的蠹虫而已,如何能与文名遍及天下的侯爷相提并论?” 可怜的“渡来人”,汉人将他们当做无家可归的野狗,倭人将他们当做背祖弃宗的废物,里外不是人。 房俊道:“汉家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多少大儒穷极一生亦不敢说略通一二,何况是吾等俗人?不过若是前辈崇尚汉家文化,待到登基之后,本官倒是可以介绍一些大唐的学者前来倭国,开设私塾,教授文化,使得大唐与倭国之交流愈加频繁,亦能相互理解,共创繁荣之未来。” “侯爷,此言当真?” 根本毫无“文化入侵”概念的苏我摩理势顿时两眼放光! 第一千八百三十六章 奉命调停,不服者杀! 汉人的国度统治着周边国家千年之久,汉家文化早已得到无与伦比的推崇,诸如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以及林邑国等等南洋诸国,国内贵族无不以精通汉家文化而自傲,甚至有些国家规定非是贵族不得书写汉字,因为没那个资格…… 在苏我摩理势看来,汉家文化就是最好的,若是能够使得汉家文化成为两国正式的交流项目,所有的倭人都能学习其中精髓,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靠近、追赶大唐的机会? 房俊颔首道:“这是自然,汉人从不吝啬自己的文化,素来以教授世人学习孔孟之道为荣。大唐与倭国一衣带水,若是倭人皆能说汉话、写汉字、学汉家典籍,往后世世代代自然愈发亲密,犹如一家,此乃吾辈毕生夙愿也!若是前辈担心本官言而无信,空口白话的糊弄你,这一条甚至可以写进两国的协约之中!” 教肯定是教给你的,但是真正的汉家文化你是别想了,将来大唐的学子来到倭国,所教授的也必定是经过“阉割”的汉家文化…… ***** 飞鸟京与伊势国之间,有山名西岭。 就如倭国多数的山脉一般并不险峻,只是绵延曲折数百里,由北方而来直入大海。 吉士驹站在山岭之上,俯瞰东麓山下严阵以待的苏我家战兵,嘴角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转过身来面对数以千计的族中青壮,高高的举起手臂:“唐人允诺让我们虾夷人自己在本州争夺一块可以繁衍生存的温暖土地,再也不用回去冰天雪地的虾夷岛,这已经是佛祖一样的慈悲!但是我们要知道,唐人不可能帮助我们覆灭倭国,将倭人从这片我们祖先生活繁衍的土地上驱逐,因为对于天下诸国来说,我们是叛贼,是逆匪,是正统正朔所不容的。所以,眼前就将是我们最后一场大战!” 他将手臂放下,向后指着山下密密麻麻的倭兵,以及远处的飞鸟京,大声道:“此战之后,唐人会出面调停,本州战火将熄,我们也将得到生存在这片土地上资格。但是你们告诉我,这就足够了吗?” “不够!” “不够!” 数以千计的悍卒从虾夷岛登陆,攻城掠地一路从陆奥国杀至此地,不知攻破了多少倭国城池,不知斩杀了多少倭国兵卒,一个个虽然神情疲惫,却胸膛挺起、战意昂扬!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吉士驹,这位从小就以倭人的身份潜伏在倭人的朝廷,为了虾夷人重返本州岛的大业含屈忍辱的俊杰,便是这一代虾夷人毫无争议的领袖! 即便是他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弟弟,此刻亦站在虾夷人中间,满眼崇拜的看着他,恨不得匍匐在地,心悦诚服。 正是他无数次的将倭人的动向秘密告之族人,使得族人躲过倭人无数次的围杀,也正是他远渡重洋,不仅冒着生命危险得到了大唐的友谊和支持,更带回来无数的精良兵械! 他从未战斗在与倭人的战场上,却是虾夷人当之无愧的英雄! 吉士驹并不高大的身材此刻宛如山岳,他手臂所指,便是虾夷人纵然死去亦要义无反顾冲锋的方向! “没错,根本不够!但是我们不能撕毁和唐人的协议,虾夷人从不会背弃兄弟之间的誓言,哪怕是死也不行!所以,就在现在,诸位随我一起去战斗吧,用我们手里握着的唐人朋友赠送的钢刀,去狠狠的斩入倭人的身体,让倭人在恐惧之中哀嚎颤抖,用倭人的血去洗刷千百年来加诸于虾夷人的仇恨!” “然后,我们将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坐上谈判桌,去面对我们的唐人兄弟!” “现在,请随我而战!” 数以千计的虾夷战兵振臂高呼:“战!” “战!” “战!” 一呼百应! 吉士驹一紧手里的横刀,大吼一声:“战!” 当先向着山下密密麻麻的倭人阵列冲去,身形矫健的在山坡乱石之间纵跃,如履平地! 他的弟弟吉士骏唯恐有失,赶紧跟随其后。 再后便是千余虾夷战兵以及为数不少的各个部落前来依附的青壮,两千左右的悍卒自山顶奔腾而下,颇有一种山崩地裂的气势! 吉士驹一马当先,矫健的身形几个起落便奔至山脚下,到得倭兵站前猛地跃起,手里锋锐的横刀当头朝着一个盾兵斩下,一下便将马倭兵手里的木盾斩成两片,横刀余势未歇,狠狠的斩入倭兵面门。 随着倭兵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正式拉开序幕…… 苏我家的战兵一步也不敢退,因为身后便是飞鸟京,是他们苏我家的根基之所在,千辛万苦攫取了倭国至高之权力,焉能放任虾夷人杀入京中大肆屠戮,斩断苏我家的黄粱美梦? 虾夷人则含恨而来! 数百年来的血泪屈辱,使得每一个虾夷人都与倭人不共戴天,他们知道无论这一仗胜败,他们都已经得到唐人的允诺,虾夷人的子孙后代将会生活在温暖的本州岛,再也不用回到冰天雪地的虾夷岛,那么这便是他们这些人的最后一战,只要能够多多斩杀几个倭人,能将胸中仇恨尽情宣泄,纵死又有何憾? 只是一瞬间,双方兵卒便狠狠的撞在一起,虾夷人身材高大力气强壮,又占有兵械优势更是自上而下,顿时撞进倭兵的战阵之中,生生撕裂一个缺口,无数的鲜血残肢就从这个缺口开始蔓延…… 一个死战不退,一个矢志复仇,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虾夷人胜在身高体壮装备精良,倭人强在以逸待劳,一时之间血肉横飞哀嚎震天,杀得尸横枕枕血流成河。 吉士驹与吉士骏这两兄弟皆是身手非凡,吉士驹身形灵活有若猿猴,吉士骏比吉士驹更高大、更强壮,手里一口横刀纵横睥睨大开大阖,两兄弟互为倚助,齐头并进,但凡挡在面前的倭人无一合之将,硬生生杀入倭人战阵中央,身后虾夷人士气大振,紧随二人身后,悍不畏死的奋力拼杀。 一旁观战的苏我明太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又是手痒,心疼于家族战兵似乎难挡虾夷人锋锐,死伤惨重,气恼与虾夷人简直就是耍无赖,分明已经答允唐人之调停,却依旧悍然开战,差点打了苏我家一个措手不及,手痒则是见到吉士驹兄弟砍瓜切菜一般如入无人之境,他也想亲自上阵会会这个潜伏在倭国多年的奸细…… 可这也只是想想,便即作罢。 唐人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自己眼瞅着就将是倭国太子了,天潢贵胄一般的人物,焉能再如以往那般亲身犯险? 若是一个不慎受到重创,那可划不来…… 可是如此下去也不行,苏我家经由各个封国联军的一场大战损兵折将,已经再抽调不出兵力来杀退虾夷人,最可恶便是唐人,分明已经答允了调停,却就在一边看着热闹,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苏我明太忿忿的看着不远处山坡上那黑盔黑甲红璎珞骑着高头大马的数十骑唐军,咬着牙吩咐左右:“速速前去催促唐军,此时不赶紧阻止战斗,难不成等到双方都死绝了才出面?” 左右顿时分出两个谋士,在几名死士护卫之下跑去一旁的山坡,到得唐军面前,大声道:“吾家少主请求诸位速速出面,若是继续这般杀下去,恐怕双方结怨更深,不利调停。” 数十骑唐军看了半天热闹,起先还津津有味品头论足,但是渐渐也有些不耐烦,这等菜鸡互啄一般战斗实在是提不起太大兴致,没战术、没指挥、全凭着一腔血勇拼死争先,这在阵型严密进退有据互为倚助的敌人面前简直就是羊羔一般等着被屠宰…… 几名校尉互望一眼,其中一人回首喝道:“竖旗!” “喏!” 身后一匹马上的骑兵大声应诺,然后将一干大旗在马上高高举起。 旗帜随风烈烈飘扬,红底黑边,上书一个大大的“唐”字,为首的校尉抽出雪亮的横刀,一手挽着缰绳,一手高举横刀,大喝道:“唐军奉命调停,所有人放下武器各自退去,若有违令,杀无赦!” 一骑当先,冲着双方交战之处冲了过去。 身后数十名骑兵护卫者掌旗官,紧随其后,铁蹄隆隆,犹如一股狂飙直直冲入两军战阵之中。未几躲闪避让的双方兵卒被唐军连劈带砍杀得嚎哭哀叫,更有被马蹄踹得倒飞出去,撞得身后同伴滚地葫芦一般倒了一片。 苏我明太目眦欲裂,气得发狂。 这是调停,还是杀人? 第一千八百三十七章 巧取豪夺 大旗漫卷,铁蹄铮铮。 这数十骑唐军犹如一柄尖刀,狠狠的插进两军交战的中线战场,铁蹄踏处,横刀飞舞,刀光犹如匹练一般,狠狠的劈斩向交战之中的两军。 苏我家的战兵与虾夷人激战正酣,冷不丁被唐军冲杀进来,猝不及防下顿时死伤一片,眼睁睁的看着唐军铁骑纵横肆虐,都有些手足无措。 都知道唐军是前来负责调停的,这是这般猛冲猛杀却是为何? 唐军校尉冲杀在前,手里的横刀左右劈斩,大喝道:“唐军所至,立即停战!若敢违令,杀无赦!” 吉士驹气喘吁吁的收刀而立,看着耀武扬威杀气腾腾的唐军,知道这是在给他眼色看,也是在警告他,虾夷人这一次调停之前的冲锋令唐军甚为不满,使得唐军感到自己的威严有损,所以要用这等强势的方式来彰显存在。 不过这也怨不得唐军,以那位房俊侯爷的强势性格来说,威信绝对不容许挑战…… 吉士驹举起手中横刀,大呼道:“收兵!退后!” 虾夷人在他号令之下立即撤出战场,缓缓后撤。 来时气势汹汹仇恨满胸,此时浑身浴血战意昂扬! 千余虾夷人造成倭人起码两倍的战损,这等战力足以自傲,也足以让倭人此后再不敢轻易寻衅开战。 倭人那边现在是畏唐人如虎,亲眼见证了唐军如何将各封国联军杀得一败涂地全军尽墨,心中哪里还敢有半分不满? 见到唐军横刀立马出面调停,赶紧纷纷后撤。 苏我明太催动战马上前,忍着怒气喝问道:“尔等即便是调停,何以残杀倭人?” 领头的唐军校尉人马俱甲,头上戴着铁盔,鲜红的璎珞随风飘扬,整张脸都隐藏在面甲之下,看不清是何表情,但是语气却冷硬至极:“侯爷有令,既然大唐已经出面调停,那么尔等双方就应当立即停战,谁敢擅自挑起战火,谁就该死!违抗侯爷军令者,杀无赦!” 苏我明太怒道:“那虾夷人公然违抗你们唐军的命令,擅自向飞鸟京进攻,难不成我还要坐以待毙,不能还手?” 唐军校尉冷硬如故:“虾夷人擅自进攻,那是虾夷人的事情,事后侯爷自会责罚。倭人既然开战,便也是违抗侯爷的军令,一样要受到惩罚!” 苏我明太简直怒不可遏:“若是不开战,此刻虾夷人怕是已经攻入飞鸟京,我都得被虾夷人乱刀分尸,那个时候还惩罚虾夷人有用?” 唐军校尉对他的怒火不屑一顾:“你死与不死,虾夷人会否攻入飞鸟京,这些与吾无干,吾是军人,只知遵守军令,侯爷的军令是双方不得开战,无论任何情况下就都不得开战!你当庆幸非是吾唐军一卒,否则违抗军令,此时已然引颈伏诛!” “……” 苏我明太气得差点从马背上掀下去。 他觉得他平素就算是不讲理的,哪里料到唐人比他还不讲理! 哦,刀子架到脖子上反抗了就是违抗军令,乖乖的引颈就戮就是好人? 他气得不轻,却也知道跟这个校尉理论是最愚蠢的行为,唐军的兵将皆是脑子一根筋,军令下达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简直蠢得要死,他当即一脸涨红一言不发,调转马头打马就走。 我跟你说不着,我找你家侯爷说理去! 那校尉却冷笑一声,杀了你的人,你有火气还得憋着,不服? 不服就等着被侯爷狠狠的敲你一通竹杠,你特么就老实了…… ***** 难波津,春帆楼。 房俊与苏我摩理势的谈判正在进行。 作为请求唐人出面调停的一方,倭国是出于弱势的,这一点苏我摩理势很清楚,况且为了保住大唐这条大腿,多多的付出一些利益他也早有心理准备。 但是谈判刚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割让佐渡岛?割让难波津?不不不,绝对不行!” 苏我摩理势气得胡子都翘起来,怒道:“佐渡乃是倭国八岛之一,是天照大神赐予倭人的土地,焉能割让予人?就算老朽答应,几百万倭人也必然不肯答应,此事毫无商议之余地,万万不可。” 房俊也不着急,慢条斯理道:“可是佐渡岛之所以现如今落入唐军之手,起因乃是贵国在彼处虐待残杀唐人,您总不能一句佐渡是倭国八岛之一,就让唐军灰溜溜从佐渡撤军吧?就算我愿意,麾下儿郎能愿意吗?长安城里的皇帝陛下能愿意吗?” 这简直就是耍无赖啊! 仗着佐渡岛现在已经沦陷被你们控制,就狮子大开口? 苏我摩理势怒气冲冲:“无论如何,佐渡不能割让,难波津更不能割让!” 佐渡是主权问题,难波津可就是安全问题了,一旦难波津成为唐人的地盘,随时随地都可以长驱直入直抵飞鸟京,难不成要倭国迁都?之前原本已经说好难波津作为通商口岸,唐人只驻军两千,况且这两千的唐军的军费开销还得倭国负责,这已经是过分了,现在却反口说要割让…… 简直岂有此理。 “那您说说,佐渡岛上虐待残杀唐人的事情如何处理?” “大不了赔偿一笔钱财于死者家属。” “您误会了,这可不仅仅是赔偿家属的问题,而是攸关大唐声誉。您想,若是此例一开,往后任何一国杀害唐人之后都可以拿钱来解决问题,大唐威严何在?唐人之尊严何在?” “……” 苏我摩理势觉得这位侯爵阁下简直不可理喻,杀了几个人,就得割让一个岛? 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反正无论如何,割让绝对不行,哪怕此次调停终端,倭人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能出卖祖宗天神赐予的土地!” 苏我摩理势咬紧牙关,寸步不让。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啊……” 房俊哀叹着挠挠眉毛,道:“要不这样,租借如何?” “租借?” 苏我摩理势尚是首次听闻这个词汇可以用在土地上,便问道:“愿闻其详。” 房俊解释道:“您看啊,这件事贵国是有错在先的,对不对?” 苏我摩理势眼珠子转转,只能点头,不承认不行,被人抓住现行了,无从抵赖…… 房俊道:“所以,贵国给大唐一个交待,而且这个交待要足够分量,要能够符合大唐的地位和影响力,这个没问题吧?” 苏我摩理势琢磨一下,点头。 唐人不好欺负,现在被人家打上门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怂…… 房俊抚掌,展颜笑道:“这就达成共识了,既然底子已经定下,一切好说、割让佐渡岛,前辈认为不行,那是日照大神赐予你们的土地……” “天照大神!”苏我摩理势瞪着眼更正,事关神祗,不容亵渎。 “是是是,这个日什么的大神,本官分不太清楚……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佐渡岛你们不愿意割让,可别的赔偿大唐又认为不符合身份地位,显示不出贵国的诚意,那何妨将佐渡岛租借给大唐,大唐象征性的缴付一些租金,如此一来,佐渡岛的归属还在贵国,但事实上却是大唐在那里驻军,岂非两全其美,一举两得?” 苏我摩理势想了想,觉得这主意还不错…… 反正现在唐军已经占了佐渡岛,想要他们撤军简直比从狗嘴里抢出肉包子更难,既然佐渡的归属依旧是倭国,那么让唐军租上几年也无妨,反正佐渡岛产粮有限,几座银矿亦是开采苦难,关键白银不值钱。 “那大唐要租借几年,租金几何?” “前辈认为……一千年如何?” “砰!” 苏我摩理势失手将茶杯吊在桌上,摔得粉碎,愕然抬头看着房俊:“你你你……你说多少年?” 房俊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讪笑道:“一千年太久,咱们只争朝夕……这样,五百年如何?” 第一千八百三十八章 软硬兼施 苏我摩理势手抚胸口,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五百年? 五百年后我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特么死绝了,这跟强占有何分别? 唐人贪婪,不可理喻! “断无可能!顶多二十年!” 苏我摩理势很是强势,大有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的架势。 房俊却不以为然。 你特么敢掀桌子,信不信明天老子就扫平飞鸟京? “年纪大了,火气要小一些,懂得养生方能活得长久……”房俊皮笑肉不笑,神情渐渐冷落下来:“不租也行,佐渡岛上被虐待残杀的唐人,攻岛之战中阵亡的将士,损毁的战船,还有大唐因此而折损的颜面……给你一个友情价格,两百万贯。只要付了钱,唐军立即撤军。” 苏我摩理势气道:“简直荒谬,如何能有这么多钱?” 房俊冷笑道:“您这是跟我谈,我告诉您两百万贯,信不信我将此间此事呈递给长安城内的皇帝陛下请他来定夺,所下达的命令必然是荡平倭国,将您老人绑缚长安,负荆请罪?” 苏我摩理势激灵灵打个寒颤,不敢多说。 他这才想起来,大唐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对于土地的执念甚深,否则亦不会自登基之日起便心心念念的图谋高句丽的国土,时时刻刻以覆灭高句丽为目标,此事无论中外,天下尽知。 若是房俊当真将倭国此间之事加油添醋的上报给皇帝,说不得那位皇帝还真有可能大手一挥,届时数万唐军渡海而来,倭国必将片瓦不存,社稷倾颓…… 大唐霸道哇! 想到这里,苏我摩理势也不敢跟房俊硬怼,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佐渡岛租借五百年之事,至于租金……料想也不会给几个钱,那就是个象征意义,他连提都不愿提,一提就上火…… “佐渡岛也就罢了,但是难波津万万不能租借。” “您是前辈,按理说见多识广,可您这就说错了……” 谈妥了佐渡岛,房俊心情大好,黑脸多云转晴,笑吟吟道:“所谓无商不富,大唐现如今为何这般强盛?就是因为朝廷大力支持商贾,南北货殖互通有无,商品流动起来,财富亦随之流动,将会给朝廷带来庞大的税收,支持军队的建设与改革。难波津一旦成为通商口岸,必将有大量的唐人以及高句丽、百济、新罗、甚至南洋诸国的商贾蜂拥而至!可是您谁说,依靠如今倭国之现状,能够将这些商贾带来的财富都留下么?” 苏我摩理势沉吟不语。 对于经济之道,他并不精擅,非只是他,整个倭国也没几个精通此道…… 但道理他还是懂的,这么多商人带着钱过来,总归是要有货物卖给他们,但倭国岛屿狭长,山岭河流众多,交通极其不便,又有各个封国镇守天下各处,商品之流通是个大问题。 很可能各国商人带着钱来了,却买不到合适的货物…… 没等他说话,房俊已经续道:“所以呢,若想扩大倭国的市场,将南来北往的商贾都留住,扩建难波津,将难波津建成倭国最大的商贸中心就势在必行。大唐需要投入庞大的人力物力来实施这项工程,只要建成,收益最大的非是大唐,而是倭国。前辈,您是希望大唐在难波津小打小闹几天然后撤走,还是希望大唐将难波津建成倭国最大的海港,每年为倭国创造源源不断的利润支撑前辈的所有抱负,然后等到走得时候留下一座七海之上最最璀璨的明珠呢?” 苏我摩理势眨眨眼,纠结了…… 租借难波津,想必也同佐渡岛一样是要死的五百年,所以房俊说的什么留下一座璀璨明珠之类的,他只觉得屈辱和恶心。 但是房俊提到的庞大利润,让苏我摩理势心动了…… 他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可以说什么都缺,缺兵员,缺粮食,但最缺的还是钱。 连场大战,政局动荡,整个飞鸟京几成一片焦土,大量平民或是死于战乱或是逃亡他乡,想要恢复飞鸟京往昔的繁荣,那就势必要投入大量的金钱。 稳固苏我氏的地位权势,更需要金钱。 唐人商贾之繁盛,现已遍及四海,每天不只有多少财富从西域、从海上运往大唐。若是唐人在难波津开埠,然后大力建设,对于倭国来说的确是拓开财源的大好事。 苏我摩理势一时之间委实难决,沉吟不语。 房俊倒也不逼迫太甚,亲手给其斟茶,然后笑呵呵的说着话儿。 一旁一直默然不语却全程将房俊又是耍赖又是利诱的手段看在眼里的王玄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豪情来。 他就觉得坐在此处言语机锋唇枪舌剑,虽然比不得战阵厮杀以命相搏那般慷慨壮烈快意生死,但口若悬河挥斥方遒之间,却能够将前方将士用性命拼搏回来的优势转化至最大的利益。 言谈之间,或是谈笑风生,或是横眉喝叱,或是如沐春风,或是紧逼不舍,丝毫也不必千军万马来的逊色! 自抵达佐渡岛至今,一共才打了几仗,死了几个人? 但是在这饭桌之上,一个拥有庞大金矿银矿的岛屿租来五百年,一个紧扼倭国咽喉的优良水港到手,甚至就连庞大的倭国市场都即将对整个大唐的商贾所开放…… 一位优秀的外交官,纵横睥睨之间,绝不逊色于一支雄师! 而且看着苏我摩理势这位现如今的倭国之主在房俊循循善诱软硬相逼之下一步一步的后退,愁眉不展怒火填膺,却又无可奈何束手无策,那种成就感……简直太爽快了! 王玄策有自知之明,他自己虽非手无缚鸡之力,也能拎得动刀扛得起矛,但说到战场杀敌,却绝无那份天赋,若想从军闯出一番前程封妻荫子,简直难如登天。 现在却陡然发现,原来我也并非一无是处,或许正如房俊眼下这般运筹帷幄、唇刀舌剑,也能创出一番天地呢…… 于是稳住心神,关注着房俊一举一动,每一句话的用意,没一个动作的含义,甚至插混打科顾左右而言他的时机,去揣摩推敲其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一层的目的。 房俊哪里知道他已经成为王玄策眼中的“榜样?” 说是租借,但是租借五百年这种事千古未有,跟割地也没差多少了,大抵也只有说法不同而已……不过好在软硬兼施,终于说动苏我摩理势这条老狗点头答允,剩下的谈判进行的自然顺利。 当房俊提到“治外法权”,苏我摩理势几乎没做任何犹豫便应允下来,甚至心中颇为不屑,加上这一条岂不是褪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自古以来,汉人便高人一等,试问除去突厥等蛮族之外,天下诸国哪个敢怼汉人不敬?即便又汉人在别国作奸犯科,也没有哪个国家就敢依法严惩,总归会留有一些余地。 汉人这个词汇,本身就代表着文明、富裕、高贵、强大! 只不过以往这等约定俗成之规矩从未曾见诸于笔端,苏我摩理势更从未听闻“治外法权”这等生僻词语…… 不过当房俊解释了其中含义,苏我摩理势当即同意。 唐人犯法,可能跟倭国那些平明同罪么? 自然是不能的,但凡能够远渡重洋来到倭国的唐人,要么是饱学鸿儒,要么是富商巨贾,要么是官僚豪族……无论哪一个,倭国都得以礼相待,起码表面上必须如此。 当然也不乏又一些愚蠢顽劣之辈,残杀几个百姓,结果便会惹得唐人大怒,后果不堪设想…… 比如当年遣唐使者犬上日。 这厮在长安得罪了魏王李泰与房俊,还曾为此牵连鸿胪寺卿李孝友被李泰一顿暴打。却在长安城内祸害了陆家夫妇之后远遁,一路颠沛躲躲藏藏终于搭乘商船回到倭国,跟天皇谎报了军情,说自己是路上遭了劫匪才落得如此境地,还说大唐皇帝对其甚是礼遇。 天皇很欢喜,赏赐了不少东西,又给升了官。 结果今天房俊就跟苏我摩理势提出,咱们谈判之余,你得把这个犬上日给我交出来,我把他带回长安问罪。 苏我摩理势根本都不知这个犬上日何许人也,自然一口答允。 事实上就算犬上日是他的亲爹他也不敢不同意,他若是拒绝,搞不好人家房俊自己就带兵杀入飞鸟京,挨家挨户的自己去找…… 第一千八百三十九章 大功告成 在房俊面前,吉士驹就显得随意得多。 翌日吉士驹抵达春帆楼的时候,房俊照样设宴款待,吉士驹简单洗了一把脸上的灰尘泥垢,便放开了吃喝。 房俊颇为惊奇,以往的吉士驹在他看来固然丑陋了一些,但是举止知礼不卑不亢,可眼前却好似卸去了一身甲壳,再无半分隐忍顾忌。 “侯爷何以这等目光看我?”吉士驹嚼着来自大唐的美味菜肴,一杯一杯的喝着房府佳酿,见到房俊神情古怪的看着自己,不由甚是奇怪。 房俊道:“是不是有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畅快,余生再不用在肮脏阴暗的沟渠里与那些虫鼠为伍,感觉太阳特别温暖,天空特么湛蓝,就连刮过去的风的都带着香味儿?” 吉士驹琢磨片刻,赞叹道:“不愧是冠绝大唐之才子,这番话简直说到了鄙人的心坎里……鄙人身为虾夷人,与倭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却又不得不与之虚于委蛇,侯爷可知鄙人心中是何等恶心苦闷?现在得侯爷之襄助,虾夷人终于能够夺取一块温暖的土地生存繁衍,虽然祖先的土地依旧在倭人手中,但虾夷人已经很知足了。” 说到此处,他放下碗筷,站起身,走到房俊面前跪伏下去,五体投地。 “您是虾夷人的恩人,虾夷人将会为您刻碑立庙,生生世世子子孙孙牢记您的恩德,自今而后,只要还有一个虾夷人存活于世,面对您和您的子孙,都将奉为恩主,无论任何要求,即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这番誓言,郑重到了极点。 只要虾夷人还记着今日之事,哪怕粉身碎骨之类的说辞用不了几十年便会渐渐淡忘,但即便是百世之后,房俊的子孙在虾夷人的地盘上都必然会被奉为上宾,尊敬有加。 房俊伸手将其扶起,笑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某固然从未贪图虾夷人的报答,但是见到困苦的虾夷人能够有一个安稳温暖的家园,亦是深感快慰。快快起来说话。” 虽然没听过“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这句话,但是并不妨碍吉士驹明白其中的意思,他顺势站起,衷心敬服道:“来此之前,所有虾夷人都拜托鄙人将他们最衷心的谢意表达给您,并且大家都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此次调停,将完全交给侯爷您主导,侯爷您说是什么条件,那就是什么条件,哪怕要我们虾夷人刀山火海闯一遭,亦是绝无怨言,以此来表达对您的感激和信任。” 瞧瞧人家这话说的,这事儿办的,什么叫贴心? 这就叫贴心! 房俊这人就是个顺毛驴,你跟他拧着干,他比你还拧巴!可如同吉士驹这般完全将自己和虾夷人摆在一个“受恩者”的地位,表示您随便弄,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就算让我将族中所有女子都给您送来暖传,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如此大气,反倒让房俊有些不好意思。 说到底,他也并非一个合格的外交官,做不到所有的事情都以利益为先,总归还是碍于脸面的…… ***** 翌日,冬阳明媚,海风徐徐。 春帆楼顶层关着窗户,阳光从玻璃窗子照射进来,一片亮堂。 厅堂正中摆放了一张长条木桌,虽然是从附近山里砍伐的大树就地取材,但平素维修战船没地方显摆手艺的工匠们手痒难耐,将这张桌子弄得花纹繁复华贵异常,就连一圈儿摆放的椅子都雕刻了镂空的图案,显得精致华美。 四个角落燃了炭炉,窗外寒风萧萧,楼内温暖如春。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身旁靠后的地方另外放置了一张书桌,王玄策以及几名水师军中的官吏坐在那里负责记录会议过程。 谈判的双方分左右落座。 倭人方面自然是苏我摩理势为主,以及几位文职官员,虾夷人则简单得多,只有吉士驹带着一个面容冷峻的高大青年,正是他的弟弟吉士骏。 除此之外,尚有新罗、百济、林邑等国之代表出席,以为见证。 当然,对于倭国即将开设通商口岸一事,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持欢迎态度,这意味着倭国庞大的市场将会向诸国商贾开放,从此之后,在倭国行商只需遵守商业秩序即可,毋须担忧会被官吏从中渔利盘剥。 在大唐的引领之下,一个稳定的、和谐的、繁荣的商业圈,将会在囊括诸多东亚、南洋等国之后,逐渐成型。 而在此之中,即将与大唐展开一场大战的高句丽却被排除在外…… 这等于是在外交层面上将其孤立,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给予支持。即便是素来与高句丽穿一条裤子的百济,都在其中摇摆不定,一方面是高句丽迫在眉睫的高压,一方面是巨大的经济利益,委实难以取舍。 不过只要他们不搞好跟新罗的关系,是很难登上大唐这条大船的…… 吉士骏上前给房俊施礼,眼眸之中满是崇拜敬服的光芒:“大兄素来仰慕侯爷,无数次在鄙人面前言及侯爷文采绝顶、武略盖世,使得鄙人一直心生向往。今日见面,方知是一位如此英姿勃发之少年英雄!侯爷能够出面调停虾夷人与倭人之战争,实乃虾夷人之恩主,自今而后,吉士骏愿意牵马坠镫,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这一套说辞说出来语调怪异音调不准,显然平素并不怎么说汉话,此番想必是有人打稿,又背了很长时间…… 不过即便如此,也说得房俊有些脸红。 自己人吹捧的时候不可怕,歪果仁吹捧你的时候,那才是真的可怕…… 不过好在房俊脸黑,稍微红一些,也并不显。 房俊客气几句,邀请吉士骏无事之时可以去大唐做客,亦可以跟随水师船队去南洋走一走开开眼界,然后请吉士骏两兄弟入座。 不过谈判会议并不友好。 一上来,吉士驹便直言道:“倭人占我家园、杀我族人,血海深仇,罄竹难书。每一个虾夷人都将这份仇恨刻在心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敌复仇、重返家园,不死不休!大唐极是天朝上国,又是礼仪之邦,华亭侯更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之英雄,现在华亭侯为了本州岛之安宁,出面调停,希望双方停止战争,虾夷人愿意遵从大唐的意志,从此罢休刀兵,安守本分。至于本次谈判,虾夷人完全遵从大唐的意愿,无论任何要求皆可无条件接受,只求能够速速达成协议,鄙人实在不愿与残虐之倭人同桌而坐。” 苏我摩理势气得老脸涨红。 你吹捧房俊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捎带上倭人? 倭人是杀了不少虾夷人,可虾夷人杀得倭人难道就少了? 呃,确实少了一些…… 可你们杀的少是因为你们孱弱不堪,若是易而处之,想必你们的屠刀砍到倭人头上之时亦不会有半丝怜悯。 他嘲讽道:“阁下身为虾夷人,却能够委身倭国中枢多年,平素低三下四摇尾乞怜,豚犬一般的人物,一朝得势却又这般趾高气扬,真是可笑。” 吉士驹并不着恼,只是淡然道:“吾不与谋朝篡位弑杀旧主之老狗说话。” 苏我摩理势大怒:“竖子,大胆!” “砰!” 房俊将茶杯重重搁在桌面上,沉声道:“本官出现在此地,乃是为了调停你们双方的战争,免得平民百姓遭受屠戮,生灵涂炭。谁若是不服,可以立刻出去,整兵待战,看看谁的刀子更快,谁的嘴巴更利!” 苏我摩理势气得白胡子乱颤。 刚刚吉士驹言语无礼之时你视若无睹,现在我说两句你就撂狠话,太偏了吧? 可即便心中愤怒,却也不敢多言。 他明白唐人玩的就是一手“平衡”,并非是亲近虾夷人厌恶倭人,只不过是大势所趋,扶弱锄强而已。反过来若是弱的一方是倭国,唐人也必定会大力支持倭人对抗虾夷人。 说到底,这与情感无关,实乃帝国战略的取舍博弈而已。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打击迫害倭国乃是房俊一手策划,说是跟帝国政策相符实在是有些牵强,完全是出自于个人情感。 敌一千八百四十章 历史会记住我 没有支持虾夷人干脆将倭国灭掉、倭人杀绝,那才是处于帝国真略的考量,否则若是传出唐军对倭人肆意屠杀导致灭族,恐怕全天底下的番邦诸国都将视大唐如洪水猛兽,所到之处尽皆抵制,将会严重阻碍大唐的全球化战略…… 其实说到底,房俊是明白就算屠杀也不可能将倭人真正杀绝,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海岛,随便躲起来就找不到,就算有几十万人在本州岛上肆意杀戮,也不可能当真将其灭种。 若非有这份理智在,房俊早就发动大军将千年后的大屠杀奉还给倭人。 这等残虐之民族,乃是人类史上最大的耻辱,将之灭族,普天同庆…… 吉士驹见到苏我摩理势被房俊训斥,心底暗爽,却也不说话,低眉垂眼一副乖宝宝形象。 反正虾夷人就死死的抱住唐人大腿,说什么也不撒手就对了。 谈判的气氛并不和谐,但是过程倒满是顺利。 因为基本事宜事先都已经沟通过, …… 倭国租借佐渡岛于大唐,时限为五百年,租金每年一万贯。 倭国租借难波津于大唐,时限为五百年,租金每年两万贯。 难波津开辟为倭国通商口岸,由大唐驻军两千维持治安,使得诸国商贾免遭盗匪之害,而一应军事开支,则由倭国负担。 允许大唐商贾在倭国境内开采矿山,税赋等同于倭人商贾,不得擅自加赋、随意摊派。 倭国之所有港口,任由大唐水师临时停驻,不得驱逐。但有要求,当地衙门务必予以妥善协助,不得推脱。 倭国以汉字为官方文字,大唐与倭国联合推广儒学,由倭国置备学舍,大唐派遣教员,其中大唐派遣倭国教授儒学之教员,地位等同于大唐使节。 所有进入倭国境内之唐人,享有“治外法权”,若存在作奸犯科之事,需由大唐主官海外事务的衙门审理,倭国无权审讯…… …… 这便是大唐与倭国之间的协约,房俊为其命名为《唐倭癸卯条约》。 当苏我摩理势在条约之上签字,然后就着红红的印泥加盖了倭国天皇之玺印,房俊心中颇为感慨…… 后世之国人但凡听见“条约”这两字,无不立即涌起屈辱愤怒之情绪,自近代以来林林总总之条约,就没有一个好的。 追溯最早期的正式条约,起初就要算唐德宗与吐蕃签署的《唐、蕃清水盟约》。李二陛下在突厥兵临城下之时也曾签署了《渭水盟约》,但当时仅仅是“倾尽库府”而已,连番大战之后的长安附近库府之中,又有多少余钱呢?等到了《唐、蕃清水盟约》,才算是真正意义上丧权辱国,令大唐百姓饱受屈辱。 国势有强弱,月势有圆缺,强盛之时开疆拓土马踏天山,衰弱之时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尽皆无可厚非,平常事尔。 然而有清一朝所签署的数不清的条约,且彻彻底底将这个国家的家底抖落个干净…… 从某位严谨火器闭关锁国让手下漫山遍野的撵兔子让他射个痛快,反而被后世学者吹嘘得英明神武的“某大帝”签署《尼布楚条约》,将大明朝打下来的广阔的西伯利亚以“无用”之由弃若敝履开始,直至“宁予友邦,不予家奴”的《辛丑条约》而止,他的子子孙孙们便一直效仿伟大的能够一天射杀三百八十一支兔子的祖先,在败家的行径一路狂奔,永无止境。 然而说起最最令国人痛心疾首的条约,则莫过于《马关条约》。 割地、赔款、增设商埠……这不仅仅使得大清的财政陷入绝望崩溃之境地,经济损失,主权沦丧,使得洋务运动以来培养的民心士气遭受巨大打击,更使得倭国攫取到巨大的利益,稳固其****的发展,加速国内的现代化工业改革进程,使之一跃而成为世界上的一流强国,这更加刺激其侵略之野心。 一千年后的倭人在马关的那座春帆楼内榨干了中国的血,以之滋养倭人的****,最终使得他们残暴的将屠刀彻底的挥向了中国,给国人带来永远也不能磨灭之痛创! 而现在,一千年前,房俊在难波津的春帆楼内亲手给倭人套上了绞索,使其整个民族都将遭受羁绊,驯化其民族血脉之中的野蛮暴戾,并且陷入被大唐奴役之深渊。 最重要的还是关于文化的那几条,大唐在倭国设立学堂,倭国以汉字为官方文字,这就是赤果果的文化入侵,是足以断送其民族根基的野蛮行径,欧洲移民者在美洲玩得就是这一套,效果非常好。即便是结束殖民统治之后将近百年,美洲土著对于殖民者在文化上的同源同流使得彼此非常亲近,哪怕民族獨立了很多年,依舊心甘情願的成為殖民者的附庸,甘之如饴…… 由此可见文化侵略之厉害。 灭绝倭人并不现实,使其子孙后代皆以华人后裔而自居,那才是真正的大成就。 试想一下,若是千年文化殖民之后还有所谓的明星舔着脸叫嚣“我是日人”,反而会被真正的倭人骂他傻逼,会不会很有趣? …… 与虾夷人之间的协约就简单得多,因为虾夷人很穷,人也少,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抢来一块土地,还得求着大唐帮忙援建。 但是这也正中房俊下怀。 社会制度需要大唐帮忙确立,国家体制完全照搬大唐,整个文化产业尽皆由大唐所掌控,不出五十年,虾夷人恐怕会忘掉自己信奉的神祗,忘掉所有的风俗习惯,这样的一个民族,你还能说他是虾夷人么? 文化殖民,就是这么可怕。 被加诸于身,那是彻头彻尾的悲哀,而反过来若是加诸于人,那就完全不一样。 所以,无论任何时代,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别人强! 人类的世界跟野兽的世界没有任何区别。 落后,就得挨打! 连交配权都没有…… 大唐与倭国、大唐与虾夷人之间的协约签署完毕,最后签署的便是三方的停战协定。 这没什么好商议的,倭人不能打,要急着安抚国内封国、安置朝中百官,苏我摩理势还得准备登基,虾夷人看似勇猛,实则潜力有限,能够打到如今这个份儿上已经算是超水平发挥,再打下去也扛不住。 人都打没了,抢来土地有什么用? 虾夷人没有印玺,吉士驹直接掏出刀子在手腕上狠狠的割了一道口子,右手手指蘸着涌出的鲜血摁下一个血手印。 房俊看得眼皮子直跳,果然是野人…… 他当然是没有签署协约之权力的,事实上在封建年代,任何一位帝王都不可能将这等权力下放给臣子,无论这个臣子是如何宠盖朝野、权倾天下。比如大清的时候李鸿章出去与倭国谈和,逐条诸款的内容由他主导与倭人商谈,待到谈妥之后要电报呈递给紫禁城的“老佛爷”定夺,所以彼时民间一致谴责李鸿章卖国,实在是没有道理的。 然而哪个年代信息不通畅,老百姓哪里知道朝中这些弯弯绕绕?既然谈判是李鸿章去谈的,最后也是他签字,那就是他的锅。 这也是为何那位“老佛爷”非得将李鸿章派去和谈的原因之一,李中堂德高望重权柄赫赫,这个锅背的正合适…… 几份合约尽皆一式两份,放在木箱之中封存,将由战船送回长安,请李二陛下御览之后用玺,然后将其中一份保管,另外一份则原路送回,有倭国和虾夷人自行保管。 一件大事,终于大功告成。 房俊心情疏朗,兴致极佳,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在倭国的一切作为都将与那两份合约一起传诸于后世,历史赋予自己的必将是无上的荣光,而后世若是历史重演,那么中华民族所遭受的屈辱越甚,越会将自己映衬得高大,荣光就会耀眼。 不过相对来说,他倒是宁愿后世子孙们争气一些,将无数的合约摔在他的这份合约之上,然后趾高气扬的说一句:“房俊的这份合约算个屁呦!” 如果梦想成真,怕是房俊与酒泉之下亦会放声大笑,快慰酣畅矣! 房俊心情好,自然要招待双方人士以及与会各国人等饮宴,只是他刚刚在房间里洗过澡换了一身衣服,便见到金法敏一脸古怪的前来递上一封书柬,道:“敝国女王陛下,邀请侯爷过几日前往庆州会晤,说是有要事相商。” 房俊微微一愣,新罗女王? 敌一千八百四十一章 冬日 入冬以来连降大雪,整个关中道路阻塞大雪漫山,就连渭水河道都冰封了好些个日子,进出关中难如登天,八百里秦川仿佛成了世外桃源一般,与世隔绝。 所幸百姓连年结余,日子过得渐渐好起来,平素亦能请来泥瓦工匠修葺一下房屋,故而雪虽然下得大,却甚少有房屋倾颓坍塌,无家可归者少之又少。再者京兆府的底子打得好,房俊卸任之时留下大笔钱财,马周又是个精于实务铁面无私的干吏,第一场雪下得打起来的时候,整个京兆府的官吏衙役便全体出动,帮助维修加固房舍,给受灾百姓安置住处饮食。 关中百姓扶额称庆,走了一个“房青天”,又来一个“马青天”,一样的勤政廉洁,一样的爱民如子,逢此盛世,得此官员,幸何如之? 往年每遇大雪必然饿殍遍地、横尸处处的情况没有出现,百姓安居乐业,反倒是那些文人骚客乘着大雪纷纷组团出城,或往终南山上著座寺庙打尖,或往骊山之上农庄客舍暂住,吟咏冬雪,赞颂盛世,一时间倒是有不少佳作问世,使得关中文坛极是活跃。 只是每当此时,总会有人抬出房俊当年之诗词佳句,品评嗟叹之余,往往令那些刚刚做出佳作之文士满腔郁闷。 没得比啊…… 长安,房府。 书斋之内,房玄龄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椅子上细细阅读房俊的书信。 足足二十几张信纸,房玄龄反反复复看了足有两个时辰,而后才将书信叠好塞回信封之内,搁在书案上,拿起一旁已然温热的茶水,浅浅的呷了一口,缓缓闭上眼睛养神。 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信笺之上,房俊详细说了倭国之布局,其中“文化侵略”之观点固然拿不到书面上,朝中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儒必然会以“不仁”来弹劾攻歼,但是其背后所蕴含之巨大能量,以及成功之后给中原王朝带来的巨大收益,尽皆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 灭一国难不难? 说难也难,天下诸国林立,彼此之间尽皆有天堑所隔阻,若非国力强盛彼国,征伐不易。说不难也当真不难,大唐立国以来国力渐趋鼎盛,尤其是武力强横无出其右,即便是突厥那般控弦几十万,地域辽阔几千里,不还是被大唐长驱直入杀得落花流水尸横遍野,仓惶西遁? 然而覆灭突厥容易,欲将之征服,却难如登天。 首先,便是生活习惯、文化习俗之迥异,使得两个民族难以融合。突厥降者被朝廷规制在河套之南,生活繁衍已由多年,却始终与唐人格格不入,抵触之情绪极深,时不时的便会搞出一些事情来,若非镇守其地的乃是前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在突厥部众之内素有威望,恐怕早就暴亂四起,永无宁日。 而房俊提出“文化侵略”之策略,相比覆灭其国、强掳其百姓归附大唐而引起的强势反弹,则显得温和得多,效果却一点都不会差。 假若以后倭人说汉话、写汉字、读汉家典籍、着汉家衣冠,所信仰之神明与汉人无异,必然天生亲近汉人,本就是与大唐一衣带水之国度,民众之间甚至有血脉相连,如今又有文化同源,其国是否覆灭纳入大唐之版图,又有何关系? 若大唐周边之番邦尽皆如此,必然少却诸多战乱,人口可以繁衍生息,一代多过一代,而文化的同源也必然导致交流的加剧、民族的融合,假以时日,天下人身体内尽皆流着汉人的血脉…… 那是何等之壮阔?! 奇思妙想,宰辅之才啊! 即便是房玄龄这般城府深沉之人,此刻也难掩得意。 还有什么是比孩子有出息更让人感到快慰的呢? 美滋滋的喝着茶水,待到一壶茶水饮尽,房玄龄才将茶杯放在桌上,起身喊来府中管事:“备车,去皇宫。” “喏!” 管事赶紧出去备车,房玄龄拢了拢袖子,迈步走出正堂。 一出大门,一股凛冽的北风夹着雪沫子迎面而来,吹得房玄龄胡须飞扬面如刀割,但身上厚厚的棉衣却未被寒风侵透。这棉衣虽然不如裘皮华丽,但轻便贴身,穿起来更加暖和,最终要是价钱便宜,两普通老百姓人家紧吧一些,亦能添置个三两件。 今冬大雪,关中未如以往那般冻死无数,这棉衣可以说立下一功。 有谁能够想到,这等产自西域毫无用处之“白叠子”经过脱壳去籽之后,居然会是这等保暖之物? 更别说用棉花纺织出来的棉布,更是柔软轻便价格低廉。 只此一项,不知有多少百姓对发现棉花、种植棉花、纺织棉布的房俊顶礼膜拜。 身为人父,与有荣焉。 与以往十几年因为这个棒槌丢了颜面相比,房玄龄现在当真是老怀大慰,志得意满。 登上马车,向着皇宫行去。 路上的积雪早已被京兆府的官差清扫的干干净净,天气虽然寒冷,但街上的行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连日大雪封门,现在好不容易得个晴天,百姓们总归是要出门置办一些柴米油盐。 到了皇宫门口,房玄龄下了马车,早有守门的兵卒通知门内的内侍迎了出来,先是见礼,而后接过房玄龄递来的腰牌文书,恭敬的请其在承天门内的门房内稍后,便小跑着前去请示皇帝。 不过是应有的程序而已,房玄龄求见,皇帝就算再忙,又怎么可能不见呢…… 未几,那内侍呼哧带喘的跑回来,嘴里呵着白气,陪着笑道:“房相久候了,陛下请您去神龙殿淑景殿见驾。” 淑景殿? 房玄龄微微一愣,那里是长乐公主的寝宫啊,身为外臣直抵公主凤闺,难免有些失礼…… 不过也仅仅是稍微犹豫一下,便微笑着跟随内侍走入皇宫。 皇帝既然在淑景殿召见自己,想必亦是有寓意的…… 淑景殿。 阁楼上的窗子都早已更换了玻璃,亮亮堂堂,北侧的窗子正对着皇宫内的一方小湖,湖内有泉眼,温泉水咕嘟咕嘟的翻滚冒出,与冰冷的空气交汇,一片雾气氤氲,远远望之云雾缥缈,湖畔白雪皑皑、红廊回转,胜似蓬莱仙境,一派温馨婉约。 房玄龄抵达之时,李二陛下正一身常服盘腿坐在案几之后,案几上一壶香茶热气腾腾,几片书柬搁置于上,房玄龄眼尖,瞥了一眼便正好见到落款,正是自家儿子自倭国呈递给皇帝的奏疏…… 长乐公主今日少见的没有穿着道袍,而是一袭绛色宫装,发髻整齐的盘在脑后,容颜清丽神情恬淡,盈盈下拜道:“丽质见过房相。” 房玄龄连忙还礼,道:“老朽已然致仕,哪里还当得起殿下一句‘房相’之称呼?殿下折煞老臣了。” 长乐公主温婉道:“纵然致仕,房相亦永远都是帝国宰相,若无您的呕心沥血辛苦运筹,又何来大唐盛世煌煌煊赫?大唐百姓,永不会忘房相所作之一切,亦会永远爱戴于您。” 世人皆知长乐公主性格清冷,这几句夸赞之语放在平时极其罕见,是以即便是早已荣宠不惊的房玄龄,闻言亦难免有些欣喜。 李二陛下招招手,让房玄龄自行坐在自己面前,笑道:“丽质最是崇拜玄龄,若非是女儿身,当初某都想让她投入你的门下,以她的聪明才智细腻心思,只要能够学得到玄龄的一半本事,就足以胜任一个宰辅之位了。” “陛下谬赞,老臣如何敢当?” 房玄龄心生警惕,这两父女一见面便送高帽子,该不是有何企图吧? 看来今日入宫没选好时辰啊,感觉一脚踩进坑里…… 李二陛下笑吟吟的看着房玄龄,这位肱骨之臣陪伴他多年,彼此之间的了解较之夫妻更甚,自然明白以房玄龄的阅历智慧定然看出端倪,是以亦不矫情,开门见山道:“房俊于奏疏之内言及已然租借倭国两处土地,租期为五百年……呵呵,这小子当真胡闹,哪里有租地租五百年的?偏偏倭国还就答允了,亦不知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当真落入了大唐之手,一个盛产金银之岛屿,一个直通倭京之口岸,不仅意义重大,而且其中蕴含之利益,简直无法估量!这可是一件盖世奇功,只凭此功绩,给一个国公都不为过。只不过这小子年纪尚幼,行事作风有些毛躁,若是晋升太过,反而不好,所以这个国公的位置,就让他几年吧,总归少不了他就是……只是眼下,某倒是有一事让玄龄您拿出个章程,帮着参详一二……” 第一千八百四十二章 封建天下 房玄龄连忙说道:“老臣不敢当,陛下有何训斥,还请明示。” 李二陛下有些无语,摆摆手,道:“玄龄何必自谦,某之左右,若说战阵厮杀,你连前二十也算不上,但论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却不做第二人想。” 这话可不仅仅是抬举了,房玄龄谦逊低调之人,如何肯受? 惶然道:“陛下折煞老臣矣……陛下麾下文臣如云猛将如雨,乔不过是任事勤勉、忠心谨慎,方才受到陛下青睐委以宰辅之职,然多年以来殚心竭虑,唯恐有负陛下重托,时时深感无力,夙夜难寐。” 长乐公主跪坐在一侧,也不发言,只是素手抬起,为房玄龄斟了一杯茶。 房玄龄忙谢过。 李二陛下却对他之言不以为然:“辅机圆滑多智,却过于阴柔,克明果断干练,却失于刚烈,放眼满朝,论起允文允武、稳妥扎实,却是谁也比不得玄龄你啊。” 这还当真不是说好话,否则你当“房谋杜断”的典故是如何来的? 李二陛下之肱骨众多,起家之初自然是拥有关陇贵族背景的长孙无忌对他的帮助更大,但是紧随其后,论功勋,却要数杜如晦、房玄龄为首。 当然,朝中势力倾轧,彼此既勾心斗角又相互制衡,即便是身为皇帝,也并非谁的功劳大就给谁的赏赐多,论起爵位、赏赐,房杜二人不但比不过长孙无忌,甚至连萧瑀、高士廉等人亦远远不如…… 房玄龄心中感动,连声不敢。 还有什么是比已然致仕之后,依旧被当初效力的君王如此重视更加令人有成就感? 李二陛下终于转回正题,看着房玄龄沉声问道:“玄龄对世袭刺史一事,有何看法?” 房玄龄微微一愣,心中斟酌,沉吟未语。 秦王嬴政诛灭六国一统天下,创建前所未有之大一统帝国,功盖千秋彪炳万世,然则诺大之帝国仅仅维系了十五年,便因为嬴政的死去而分崩离析。汉高祖汲取了大秦升级而亡的教训,立国之后,大肆分封子孙裂土称王,屏藩皇室、镇守天下。 然后便有了大汉四百年江山…… 而汉亡之后,历代帝国之中固然有前隋这般再次统一天下之存在,却无不是国祚短暂、朝局动荡,甚至被外族入寇,中原倾颓。 若想绵延国祚,就要效法汉朝,分封天下。那么这个主意是谁出的呢? 是萧瑀。 当时李二陛下甚为信任倚重萧瑀,曾问他:“朕欲常保社稷,奈何?” 然后萧瑀回道:“三代有天下所以能长久者,类封建诸侯以为藩屏。秦置守令,二世而绝。汉分王子弟,享国四百年。魏、晋废之,亡不旋跬。此封建之有明效也……” 于是,贞观十一年之时李二陛下曾下了一道御旨,分封皇子、功臣为世袭刺史,镇守天下四方,拱卫京畿,屏藩京师。 不过,跟汉晋两代分封亲王、功臣为王侯不同,李二陛下则是将其任命为世袭刺史,虽然名号不同,但实质上却别无二致。此次受封的世袭刺史多达三十五人,包括以荆王李元景为首的二十一名皇室亲王,以及以宰相房玄龄、长孙无忌为首的十四名功臣。 孰料,御旨一经颁布,立即遭到朝臣一致反对…… 反对最激烈的,便是房玄龄与长孙无忌。 按说李二陛下的这项政策的最大受益者,房玄龄便是其中之一。李二陛下敕封房玄龄本官为宋州刺史,爵封梁国公。 宋州是什么地方? 既是后世的河南商丘。 自古以来,此地皆是富庶繁华水路通衢之地,亦名睢阳,境内河流众多桑树遍地,百姓尽皆养蚕,所产丝绸品质优良,乃是大唐“十望州”之一。 然而房玄龄不仅坚持不受,反而连续上书阻止李二陛下的这项政策…… 廷议中,宰相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人对萧瑀的意见大加驳斥,称其食古不化,大开历史的“倒车”,若此说得以实施,不仅不会给帝国带来长治久安,反而会让国家重蹈汉晋两朝的覆辙,使得天下大乱、海内分崩。 随即,大臣魏徵、李百药、颜师古等人也加入其中,异口同声地支持房、杜两人,使得“反分封派”在朝堂占据绝对优势。 李二陛下迫于公议只好暂停分封制的实施,却不想居然一直未曾放弃…… 房玄龄有些头疼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位皇帝陛下性格之中的执拗之处,往往你越是不让他干的事情,他偏偏就要干给你瞧瞧,最关键的是,他往往还真就能给你干好。 但是分封世袭这种事事关国体,你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手执乾坤,天下竟从威压四海,可是你儿子呢?你孙子呢? 一旦皇帝未能有足够之威望镇压四方,旋踵之间便是分裂混战之局势,诺大帝国顷刻间分崩离析绝非危言耸听…… 但也正是因为了解李二陛下,所以房玄龄明白他执意要分封天下之原因。 皇帝诸子,各个皆是人杰,太子宅心仁厚,魏王文采非凡,吴王英果睿智,晋王聪灵俊秀……皇帝的位置只有一个,给了这个儿子,其余的儿子就得不到,李二陛下心中不忍。 都是我的儿子,我却不能给他们各个都有的美好生活,心中难免不甘。 而一众功臣,不过是捎带而已,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 房玄龄斟酌良久,方才沉吟着说道:“陛下意欲何为?” 这等语气,其实依然逾越了君臣之界限,有不敬之嫌疑。 不过在李二陛下面前,房玄龄是有这等地位和资格的,他连魏徵的口水都能忍受,又岂能责怪房玄龄这个追随他一路崛起、真正赤胆忠心之肱骨的小小不敬? 李二陛下便有些尴尬,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只能将天下交由太子一人,其余诸子就算再是优秀,往后亦只能当一个闲散亲王,心中难免有愧疚之意,略有不公。而诸位臣工皆是追随某披荆斩棘风里火里一路闯过来的,现如今某富有四海,正当与诸君有福同享,以全当初之誓言,所以……分封当真不行?” 一旁的长乐公主为二人斟满茶水,而后盈盈起身,柔声告罪,退往内堂。 房玄龄呷了一口茶水,心中感叹。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性格分裂啊。 危急关头,他能够对自己的兄弟斩尽杀绝,对自己的侄子挥起屠刀,到头来却又对自己的儿子们这般慈爱,甚至是宠溺,其性格之矛盾,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会儿若是换了魏徵、杜如晦等性格刚烈正直之人,必然列举种种不可分封之理由,封建制度起初肯定是好的,各地藩王因为都是皇帝的儿子或兄弟,亦或是功臣之后,由于关系亲密,自然会起到屏藩皇室、消弭动乱的作用。 然而随着开国之君的谢世,对于皇位的争夺必然会诱使个别有野心的藩王举兵造反,或图谋叛乱,无论哪一个,都会对帝国局势的稳定形成严重隐患,甚至将西汉的“七国之乱”、西晋的“八王之乱”都拿出来讲一讲,给皇帝上上课。 但房玄龄不是这样的性格…… 说他优柔寡断是不对的,但性子绵软逆来顺受绝对不过分,所以此刻李二陛下重提分封之策,他心里想的并非是干脆利落的将皇帝怼回去,而是琢磨着要如何才能既顺着皇帝的心意,又不至于使得国家当真分封留下祸患。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劳心劳力的命…… 只是沉吟良久,却也未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世上又哪里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之事呢? 看着房玄龄默不作声,李二陛下心中有些焦急,心忖这老实人该不会也学坏了,分明放着一个妥善的法子视若不见,却给自己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嘴脸来添堵? “咳咳……” 李二陛下有些按耐不住,咳了一声,拍了拍桌上的奏疏,幽幽说道:“令郎文武兼备,为帝国开疆拓土,租借倭国佐渡岛与难波津一事,玄龄已然知晓了吧?这佐渡与难波津往后五百年内便是大唐之领地,总是喊着倭人起的名字也不合适,某欲将佐渡岛以长乐命名,爱卿以为如何?” 房玄龄顿时一愣。 长乐? 长乐公主? 用长乐公主的名字去命名佐渡岛? 长乐岛? 这位皇帝该不会打着那般主意吧…… 第一千八百四十三章 房玄龄是个好同志 房玄龄迟疑一下,望着李二陛下问道:“陛下意欲征服番邦,以之封建诸王?” 李二陛下目光炯炯,道:“玄龄以为可否?” 房玄龄啧啧嘴,有些无语。 想来皇帝是看明白了,国内不可封国,那我将儿子们以及一众功臣尽皆封在国外总行了吧? 他不由为这位皇帝陛下的雄心壮志担忧起来,现如今大唐周边诸国虽然尽皆臣服,但也只是依附而已,若想于其地册封建国,必然要掌握其地之主权,否则王位犹如废纸一张,有何意义? 那就必然要这些国家尽皆覆灭,纳入大唐之版图才成…… 此念一起,不知又有多少战火将燃,不知又有多少健儿出征,不知又有多少家破人亡…… 房玄龄喟然一叹,道:“陛下若是心意已决,纵然老臣诤谏又有何用?只是还请陛下三思,若是出兵征讨诸夷,平灭其国,恐与时下朝廷之政策不符,届时天下诸国惊惧担忧,群起而抵制大唐,未免得不偿失。” 大唐对于土地其实并无多少贪欲,土壤肥沃的两湖尚未开发,雨水充沛的岭南人迹罕至,就连河北之地亦因为连年战乱而导致人烟稀少,大片大片的土地还在荒芜着。 国内的土地尚有富余,何苦拼死拼活去抢夺别人的地盘? 房俊在林邑国之举措,已然得到政事堂诸位宰辅的一致认同,大唐只需以武力使得各个番邦臣服,奉大唐为宗主,而后在番邦各地设置周转之租界,用以运转货殖,为大唐带回海量的财富即可。 说白了,大唐只要钱,不要土地…… 事实上,这等政策受到周边番邦的极大拥戴。 大唐豪富,世人尽知,能够在家门口将当地特产卖于唐商,或是自唐商手中直接买入大唐各种珍奇商品,各地货殖互通有无,唐商固然赚钱,当地商贾亦是不亏,乃是一举两得之事。 因此,大唐之声威愈发煊赫,天下诸国莫不竟从。 可一旦大唐开始对周边番邦诉诸武力,强势覆灭其国侵占领土,必然遭到群起抵制。 那么眼下之大好局面必将功亏一篑…… 李二陛下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也正是因此,他才犹豫不决。 如今繁荣鼎盛之时局得来何之不易,他又怎敢冒险将之葬送? 更何况就算他一意孤行,怕是也不能通过政事堂的廷议,他一手缔造的制约君权之制度,恰恰成为限制他为所欲为的帝王权力。 然而他心中非但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厌恶悔恨,反而充满了庆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身为帝王,若是天下事皆可一言而决,看似威风八面手指乾坤,实则若是稍有失误,便将会给帝国带来不可挽回之影响。政事堂的廷议制度固然限制了君权的为所欲为,但是在各位宰辅以及其背后势力的角逐之下产生的决议,却往往是最稳妥不过的。 时至今日,最有利于帝国发展的便是一个“稳”字,有着雄厚的财政支撑,大唐军队无敌于天下,威慑群伦。 若是动辄改弦更张动摇国策,带来的危害实在太大…… 然而道理李二陛下都懂,他就是不甘心! 所以他才把已经致仕而且从不会忤逆他的房玄龄叫来,问问他可否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佐渡岛试探群臣之反应? 李二陛下冷着脸,说道:“世家门阀之根基,糊弄百姓尚可,如何瞒得住你我?不过是一群口中圣贤道德背地阴私龌蹉之败类尔,人非圣贤,皆有私欲,与强盗所不同之处,不过是一个明火执仗一个暗度陈仓而已。世家门阀以土地控制百姓,却以商贾振兴家业,眼下一个个尽皆因为海贸而赚得盆满钵满,一旦某下诏强占诸国,必然会使得商贾货殖之事大受影响,这些家伙便会蹦出来反对。你以为是当真为了帝国着想?哼哼,不过是因为阻挠了他们的财路而已。” 他自己亦是世家门阀出身,对于世家门阀外表光风霁月内里龌蹉猥琐,实在是知之甚详、感悟颇深! 这并非便是否定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人,而是无论谁处于那等环境之下,只怕都难以独善其身。 家族培养你、成就你,你自然就要为家族做出贡献……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价值观。 在讲究“忠义孝悌”的年代里,若是你出身门阀受惠于门阀,到头来却不肯为了门阀谋求利益,那你就是不孝不悌,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房玄龄沉吟不语。 说什么呢? 齐州房氏算不得门阀,但勉强亦能算作世家,明里暗里与其他顶级的门阀实则并无区别。 沉默良久,房玄龄问道:“既然陛下意欲试探朝臣之反应,又何必那长乐殿下出来做筏子呢?” 李二陛下喟然叹道:“某亏待于长乐,想要以此稍作补偿而已。” 至始至终,他都觉得愧对长乐公主,使其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乃是生平憾事。 以长乐之封号命名佐渡岛,既可以试探朝臣对于国外封地之反应,亦可以对长乐公主做出补偿。佐渡岛自然不可能作为长乐之封地,若是朝臣并无表示,自然皆大欢喜,李二陛下便会继续运作强占诸国封地建国之事,若是朝臣反应剧烈极力反对,李二陛下便会退而求其次,撤去这道圣谕,然后给长乐公主在国内增加封地。 正常情况下,这是定然无法通过的。 但朝臣既然已经拒绝了以长乐之封号命名佐渡岛,而且皇帝也收回成命,若是再继续反对长乐公主的加封,那就未免显得不厚道。 长乐公主之清誉在皇室公主当中是极其良好的,说一句“贤良淑德”绝不为过,且有着与长孙冲一段失败的婚姻,天下人对其怜惜者甚众,顺水推舟,大抵也就捏着鼻子认了长乐公主加封一事。 须知道,亲王也好,公主也罢,封地配享都是有其定制的,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随意增加封地,优隆太甚…… 所以看似将长乐公主推上风口浪尖,实则收益最大。 房玄龄对长乐公主之观感甚佳,亦常常为其遭遇而嗟叹不已,对于外界传言长乐公主与房俊之“绯闻”,房玄龄亦曾对房俊耳提面命,令其绝不可招惹长乐公主,使其声名受损、清誉玷瑕。 此刻缓缓点头,道:“此事不易操之过急,还应缓缓图之。” 这就算是认同了皇帝的用意。 李二陛下顿时大喜! 要么怎么说房玄龄最贴心呢?这人不会瞪着眼珠子喷着吐沫星子跟你硬怼,将你弄得下不来台,更不会一味的阿谀奉承出些馊主意,而是每一次李二陛下有要求、有想法,都会尽心竭力的却做到最好,同时消弭掉一切不良之影响。 既有一颗忠君唯上之心,又有勤于王事立身守正之责,此等良臣,古今罕有! 李二陛下道:“就依玄龄所言!” 虽然这事儿成不成的尚未可知,但是房玄龄这般贴心的表现令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张罗着准备膳食,留下房玄龄用膳。 席间,李二陛下打趣道:“某留下玄龄用膳,可曾遣人告知府中?” 房玄龄道:“已然吩咐过了。” 李二陛下连连点头:“甚好,否则若是你家那位夫人误以为某将你留在宫中赏赐了婢女什么的,搞不好就得拎着菜刀杀进宫来,某这个皇帝颜面无存呐!” 房玄龄老脸“腾”的一下红了,窘迫不已。 “君子不言人之疾,陛下有失厚道……” 李二陛下故作惊奇:“咦?怕老婆这算是‘疾’么?记得以往你可是硬气的说此乃夫妻恩爱,脸皮厚着呢!” 房玄龄郁闷不已,耷拉着眼皮闷闷的吃酒,不搭理皇帝了。 李二陛下心情甚好,调笑了房玄龄一通,便想起房俊来,笑问道:“据闻宋国公追着你到了江南亦要将族中嫡女嫁给房俊为妾,甚是羡煞了长安一帮纨绔子,不知可有其事?” 第一千八百四十四章 皇帝阴险 大唐并不禁止驸马纳妾,但是当着亲家公的面谈论儿子纳妾之事,终归是有些失礼的,房玄龄这人也面嫩,就甚是尴尬。 “陛下明鉴,非是二郎性好渔猎,此事乃是老臣做主……高阳殿下自下嫁房家以来,贤良淑德温婉孝顺,老臣夫妇每每睡觉都能笑醒,此等佳妇,那真是做梦都求不来的!这件事萧家早有提及,但老臣与二郎分别数次婉拒。然则宋国公与老臣数十年交情,此番专门为了此事前往华亭镇,老臣实在是抹不开颜面……还望陛下宽宥。” 房玄龄一脸羞惭。 李二陛下连然颔首,微笑道:“某也就是问一问,玄龄切勿多心。” 早些年,房玄龄与萧瑀的确关系甚好,这两人年岁虽然差了一些,但一样的性子温和,一样的心有锦绣,就连做事的方式、平素的喜好都大致相同,故而彼此之间极为相得。 只是后来朝中势力倾轧,两人背后各自站着一个不同的利益团体,有着各自不同的述求,数次冲突过后,关系才渐渐淡了下来。 但这并不意味两人就此而疏远,只是身不由己罢了,若是有朝一日这两人都致仕归乡,怕是依旧能隔三差五的小聚一下,品茶饮酒,褒贬时政。 况且他也清楚,房玄龄是真正的君子,君子成人之美,萧瑀能够撇下身份脸面一路追到江南,房玄龄怎么忍心拒绝? 所以这件事李二陛下对萧瑀有所不满,但是绝未殃及房玄龄。 然而他心里是这么想,房玄龄哪敢这么简单的认为? “也就是问一问”……这话若是旁人来说,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可是身为帝王,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谁若是当真以为皇帝就只是“问一问”,那么恭喜,致仕归乡是你最好的下场,倒霉一些的,未必就能得个善终…… 看着房玄龄诚惶诚恐的模样,李二陛下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本意只是调侃两句,却未料到将房玄龄这个老实人吓得够呛…… “玄龄不必在意,大丈夫三妻四妾,何足为奇?房俊是个有能力的,未来的前途必在政事堂之内,这等少年俊彦,某喜欢维护还来不及,焉能因为纳妾之事责怪?食色性也,自然之道。只是那萧家身为江南望族,号称士林领袖,却为了贪图房俊手里的权力如此低声下气自降身份,倒是令某颇为不齿。” 这话还真不是安慰人。 他自己就是个性好渔色的,不仅是长的好看的往後宮里使劲儿哗啦,便是那些有着特殊关系、特殊身份能够在某些时候产生一些悖伦之快感的美人儿也统统不放过…… 他的後宮之内虽然算不得数量众多,距离“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更是相差甚远,但是当年有从突厥迎回的年过花甲却依旧光彩照人的萧皇后,现在更有十三岁便进宫至今尚未满十五岁的湖州长城徐充容,可谓各有姿色。 所以对于手底下的大臣们喜好渔色这一点,他从不认为有什么不好。 人生天地间,所谓何来? 唯酒、色、财、气、权而已…… 推己及人,所以哪怕是自己的女婿,他也不认为纳个妾有什么不妥,只要能够一如既往的对公主呵护有加彼此恩爱,纳多少妾都不是问题。 但是萧氏的做派,的确令他心生不满。 房俊算是自己制定的宰辅继承人,贞观一朝或许再难有所擢升,但是只要太子登基,房俊必然是政事堂中一员,甚至就连宰辅之首的那个位置都已经预定了,只要别出大的差错,绝对没跑儿。 李二陛下对房俊每一方面都甚为满意,但唯独一样不爽,那就是跟长乐纠缠不清…… 喜欢女人你就出去找啊,总盯着老子的闺女干什么?! 不过此刻想到这一点,顿时心中一动,对房玄龄说道:“回去之后,你去探探宋国公的话儿,别的不提,就提以长乐之封号命名佐渡岛这件事。” 房玄龄颇为不解,不过也没再问。 帝王心思,纵然他房玄龄当真谋略盖世亦未必便能妄自揣测,地位不一样,看待事物的角度不一样,想法自然也就不一样。 ***** 用过膳食,自皇宫出来,房玄龄本有些困倦,不过想到刚刚李二陛下的叮嘱,只得吩咐车夫,前去宋国公府。 到了宋国公府门前,车夫上前报上名号,门子赶紧入内通禀。 萧瑀从江南归来之后小病了一场,精神恹恹,正在卧房躺着,两个娇俏的侍女一左一右,四只软绵绵的素手在他两侧肩头、胳膊上缓缓推拿,听闻房玄龄上门,赶紧翻身起来,简单的换了一套常服,便亲自出门迎接。 两人多年的老关系,也没有打开中门的麻烦事儿,房玄龄下了马车,就跟着萧瑀自一侧的角门进入府内。 当然,若是联姻之后,房玄龄作为亲家登门,那么即便以往的关系再好,必要的礼节也绝对不能缺少…… 到得正堂,萧瑀命婢女上茶,之后将人都赶走,问道:“玄龄上午入宫,这会儿便亲自登门,莫非是陛下有什么交待?” 房玄龄奇道:“宋国公还派人盯着房某的行踪?” 萧瑀道:“咱俩眼瞅着成为亲家了,某盯着你干嘛?只是刚刚大郎入宫准备今年大典之事,恰好见到你入宫,回来说与我听而已。” 他大儿子萧锐不久前刚刚调任太常寺任职,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每到年节便忙得不可开交,而且明年初春皇帝便要御驾东征,一应祭天、祭祖、占卜等等事宜众多,较之往年更加忙碌。 房玄龄便颔首道:“大郎性子清朗,淡泊名利,太常寺倒是一个适合他的地方。” 谁是性子晴朗、淡泊名利,实则就是有些不合群,清高自傲,若是放在六部衙门那等人精汇聚之处,指不定吃多大的亏呢,倒是太常寺这等相对纯粹一些的衙门里合适一些。 萧瑀焉能不知自己儿子什么德行? 苦笑道:“本以为大郎是个清直守正的,往后能够出息继承家业,孰料却不通实务只知侃侃而谈,怕是难有大作为啊。倒是玄龄你当真是让人艳羡,大郎知书达理宽厚仁爱,二郎英姿勃发锋芒毕露……生子当如房遗爱啊!玄龄之福气,某甚感敬服。” 房玄龄笑了笑,没接话。 你这是跨我儿子呢,还是夸你女婿? 喝了口茶,房玄龄便沉声道:“刚刚在宫内,陛下提及意欲将佐渡岛更名,毕竟是倭人的名字,平素叫起来的确不便。” 萧瑀随意道:“那就改呗?一个名字而已,还有谁会跟陛下作对不成?” 房玄龄顿了一下,道:“陛下欲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 萧瑀楞了一下:“长乐公主?长乐岛?挺不错,顺口,彩头也好……呃……” 话说一半,萧瑀猛地醒悟。 不对劲啊! 若是单单只是命名一个岛屿,放眼大唐谁还会反对皇帝不成?犯得着特意将房玄龄叫去宫里说这个事儿?房玄龄又哪里用得着前脚出了皇宫,后脚就跑到自己府上特意告知此事? 到底是大唐最顶尖的政客,心里画魂儿,稍稍一琢磨,立即便品出皇帝的用意来…… 萧瑀当即便断然道:“万万不可!陛下此举乃是试探吾等臣工之意愿也,若是今日同意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佐渡岛,那么明日说不得便要重提封建天下之事!玄龄你糊涂!为何当时不直言诤谏呢?” 房玄龄没回答,而是提醒道:“陛下刚刚跟某说,出宫之后,便将此事告之宋国公你,而且特意点明,让某看看你在得知是以长乐公主的封号命名佐渡岛之后,适合反应……” 萧瑀愣了一愣,一头雾水道:“长乐公主也好,晋阳公主也罢,难道不就是一个由头么?不外是以此来试探群臣的意志,若是大家同意,便可得知大家对于海外之地的看法是等同于国内的,既然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倭国的岛屿大家不反对,那么很可能等到重提封建天下之事,就算大家反对,陛下想必亦会提议将诸位皇子的封地放在周边诸国打下来的土地……土地不够没关系,多发动几场战争多打下来一点就行了。届时算是皇帝让步了,大家总不好咄咄相逼吧?毕竟分属君臣,也不能做得太过……哎呀,不好!皇帝奸诈!” 他这边推理呢,揣测着皇帝的真正意图,到得后来却猛然惊醒,大叫一声,面色大变! 第一千八百四十五章 长乐的怨气 唐朝封户有虚实之别,其封国并无疆土,封户亦徒有虚名,唯加实封者,始食其所得封户之租税。 实封是指实际敕封,是相对獨立的领地,周朝八百诸侯、汉朝分封天下皆是如此,名义上皇帝是天下之主,实则封地内是一个小国,皇帝的手也轻易插不进去。 领地内的土地产出租税等等尽皆归受封者所有,等同于国中之国,不仅官吏任免完全自主,就连军队都有别于皇帝掌控的中央军,是属于地方的武装力量,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跟皇帝对着干…… 虚封便是徒有封地之名,只享有一部分税赋,并无实际管理之权。 隋唐以来,亲王、公主的封爵大多是虚封。 若佐渡岛最终得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便等同于皇帝将此地虚封给长乐公主,成为其食邑之一,岛上所有产出、税赋,尽皆有长乐公主一份。 你可以将此认为是皇帝对于封建天下的探路石,试探朝中群臣对于封建天下的认可程度,甚或是分封大唐诸州与分封占领地的可行性,但是不可否认,这亦是皇帝对于长乐公主的偏爱与补偿。 关中谁人不知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那点“绯闻”? 虽然从不曾有人能够证实,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两人有私情,若被房俊得知是萧家反对此事导致长乐公主到手的好处付诸东流,平白少了皇帝赏赐的一项供奉,那房俊岂能不迁怒萧家? 若是当真心忖怨忿,萧家就算搭上一个女儿意图拉拢房俊,那也是白搭…… 萧瑀嗟叹道:“陛下这可真是……阴险呐。”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你萧家不是抑郁拉拢房俊么?不是不惜将嫡女嫁给房俊为妾么? 那好,长乐公主这件事你们反对不反对? 反对,必然引起房俊之不快,嫌隙由此而生,须知之前萧家便房俊手中没少吃亏,双发本就算不得什么“两情相悦惺惺相惜”。此刻又加上这么一个隔阂,纵然萧家将族中待嫁之女全部送去房俊床上,怕是亦无法挽回双方的关系。 不反对,那就是同意咯,这也不仅仅是同意将佐渡岛作为长乐公主之食邑,而是同意皇帝封建天下的政策主张,那便使得萧家站在了朝中反对这个政策的大臣之对立面。 而上一次皇帝提出封建天下这个政策之时,反对者都有谁呢? 长孙无忌、魏徵、房玄龄、萧瑀、高士廉、李绩……几乎朝中数得着的大佬,各个投了反对票。 与朝中绝大多数大臣对立,这对于一贯圆滑世故左右逢源的萧瑀来说,实在是无法接受。 陡然之间,萧瑀进退维谷。 皇帝这招数令人防不胜防,实在是太阴险了…… 房玄龄其实并未领会刚刚皇帝让他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萧瑀的真正用意,这会儿见到萧瑀满脸愁容长吁短叹,深深琢磨一会儿,终于算是明白过来。 嘶……这路数,有点失于威严啊。 不过效果却是出奇的好。 萧家会如何抉择? 反对,还是不反对? 其实不难猜,看似有两个选择,其实只有一个,萧家必然会站在皇帝这一边,赢取皇帝的好感,并且进一步拉拢房俊。 萧家算是没有什么太大政治述求的门阀,强大的底蕴也毋须他们去述求什么,放在每一个朝代、每一位帝王,都必然会善待萧家,只要不是走上谋反这条路,打压或许可以有,但针对是绝对不存在的。 真当兰陵萧氏南渡以来的衣冠风流是说着玩儿的? 既有强大的底蕴保证家族的延续,又有清淡的家风去追逐安稳,所以萧家是世家门阀当中相对来说最平和的,哪怕皇帝大兴科举意图扶持寒门,萧家的表现更多的是代表一众江南士族发声,自身却并未有多少在意。 你就算再是扶持寒门,科举考试终究要依靠实力来说话,对于读书这件事儿,萧家怕过谁? 所以,萧家无论如何表现,最终也必然会靠紧皇帝这条船…… 只不过与绝大多数世家门阀站在对立面,是萧家这样的家族绝不愿面对罢了。 而一旦萧家表态支持皇帝的封建天下,所引起的一些列世家门阀之间的情绪动荡、彼此攻歼、合纵连横、联盟重组……都将深深的影响到朝局的稳定,以及局势的走向。 房玄龄简直有些叹为观止,皇帝这一手实在是令人出乎预料,简直有四两拨千斤、文心雕袖龙的惊艳! 可以预见,萧家的倒戈必然导致江南士族的崩溃与重组,自今而后必然无法再在朝政之上对皇帝形成掣肘,山东世家遭遇建国之初的一连串打压早已声势衰微,而随着“讲武堂”的兴办,无数拥戴皇室的年轻俊彦涌入军中成为少壮派,必将撬动关陇贵族对于军队的掌控…… 皇权,将会攀升至大唐前所未有之巅峰! 这会儿,房玄龄自己也狐疑起来,陛下刚刚到底是将自己叫进宫里咨询意见,还是一些都已预谋,将自己当枪使了? 想到此处,不由苦笑起来。 这位陛下看似粗枝大叶性情率真,但是这鬼心眼儿却真是不少…… ***** 房玄龄离开淑景殿,长乐公主才从后堂走出。 轻薄的棉衣是两层棉布夹着一层薄薄的棉花所制,保暖透气样式新颖,非但不显得臃肿,反而使得长乐公主略显单薄的娇躯衬得珠圆玉润,秀丽无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润,倍添秀媚。 只是跪坐在李二陛下面前之时俏脸微冷,低眉垂眼的给李二陛下斟了茶水,神情有些不豫。 李二陛下便有些心虚,呷了一口茶水,道:“丽质,可是在生父皇的气?” 长乐公主抿了抿嘴,一言不发。 这等小孩子脾性发生在她的身上实属难得…… 从小到大,她几乎就是一切女性美德的代名词,容颜秀美,性情贤淑,行事温润,心底仁和,长孙皇后活着的时候她就乖巧懂事,身为皇帝的嫡长女却从来不会骄纵半分,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会是一副温和娴雅的笑容,仿若一泓春水,令人心神愉悦。 李二陛下便知道自己这回利用长乐与房俊之“绯闻”来算计萧家的计策,算是将这位爱女给得罪得狠了…… 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紧张,尴尬的咳了一声,说道:“其实吧,这件事父皇是为了你好,你想啊,房俊那厮鬼精鬼精的,这回撒泼耍赖非得霸着那佐渡岛不放手,显然佐渡岛上的金矿银矿储量甚多,否则何以能让他这个从不将钱当回事儿的人瞧上眼?只要大臣们同意以你的封号给佐渡岛重新命名,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反对父皇将佐渡岛敕封为你的封地,金山银山摆在那里呢,那得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啊,就连父皇瞧着都流口水!” 然而他的这等说辞如何能够瞒得过钟灵毓秀的长乐公主呢? 补偿自己的心思肯定有,但是更多的,却是父皇依旧认为封建天下才是稳固朝政,使得江山社稷千年万年传承下去的根本。 幽幽叹了口气,身为女儿,这等事却是劝也不能劝的…… 毫无疑问,自己的父皇是一代人杰。 身为次子逆取皇位,更能率领群臣将这经由隋末动乱的残破江山治理得繁花锦绣,古往今来之帝王,少有能及。 然而正因为是人杰,所以固执。 在封建天下这件事上,父皇与大臣们斗气已经不仅仅是关于江山社稷传承,而是一种骄傲,一种态度——你们都是错的,朕才是对的! 再是能够虚心纳谏的一个帝王,他也到底是一个帝王,帝王必然就要有帝王的骄傲和坚持…… 轻叹一声,长乐公主幽怨道:“父皇此举是将女儿放在何等地位?原本外界就对女儿与房俊传得沸沸扬扬,现在您又利用这件事……叫女儿如何面对高阳妹妹呢?” 第一千八百四十六章 玩出病来,那就切掉! 见到长乐公主并未当真生气,李二陛下顿时松了口气,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高阳哪里有这般心机?那丫头一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家里的产业都被哪个棒槌交给小妾了,还成天傻呵呵的乐!”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不说话,心说纵然高阳单纯了一些,可不正是还有一个猴儿精的武媚娘么? 这事儿一旦传出去,您的这点心思怕是瞒不住您亲自赐给房俊的那个小妾…… 李二陛下又补充道:“你也不必忧心,这件事萧瑀是万万不敢出去乱说的,只要他不说,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父皇也只是借着这个由头而已,若是拿房俊因此对你有何非分之想,哼哼,老子抽不死他!” 他对于房俊勾搭长乐一事虽说不上深恶痛绝,却也绝不容许。 纵然再是默许房俊找女人,也绝不愿自己的两个女儿共侍一夫这种事情发生…… 长乐公主俏脸微霞,嗔怒着道:“父皇说什么疯话呢?女儿清清白白,与房俊只是彼此欣赏,兼且他对女儿有救命之恩,顶了天算是知己,绝无半分外界传言之龌蹉,房俊亦算是……君子。” 脸儿有些热,这算不算睁眼说瞎话? 想着房俊对自己屡次轻薄,虽说每一次似乎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但被他占了便宜却是实打实的……心底甚是懊恼。 李二陛下慈父威严大发,瞪眼瞋目道:“你乃父皇之闺女,给他房俊两个胆子,敢对你无礼?” 长乐公主咬着嘴唇,垂着头,长长的睫毛翕动。 心说那家伙可没您说的胆子那么小,没什么不敢的…… ***** 崇仁坊,房府。 后院里,高阳公主穿着一身锦缎的棉袍,乌鸦鸦的头发盘的整整齐齐,眉目如画容颜精致,正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腰板儿挺得笔直,洁白纤美的素手狠狠拍了拍桌子,连桌子上的茶碗都震了一下,咬着银牙喝道:“无耻!简直无耻之尤!” 她这一下甚是突然,一侧伏案算账的武媚娘被唬了一跳,手一抖,鼻尖刚刚蘸满的墨水滴了一滴,落在雪白的账簿上…… “我滴殿下呦,您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武媚娘哭笑不得,抬头见了高阳公主忿然不平的小脸儿,只得将毛笔搁在一旁,出声询问。 高阳公主秀眸瞪着她:“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你家郎君都要纳妾了,你就一点不着急?” 武媚娘以手抚额,无语道:“纳个妾而已,这有什么值当的?无论纳了多少个,您还是稳稳的当家大妇,纵然来个天仙儿,还能爬到您头上去不成?再者说了,这门亲事又非是二郎自己出去找的,人家送上门儿来,家翁又不得拒绝,二郎又能有什么法子?” 她一脸不以为然,莫说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及房家的家世就算纳上十个八个的妾侍也属正常,就连乡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地主、东西两市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不也是三妻四妾的?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道:“本宫不是说二郎无耻,而是骂萧家!平素不是吹嘘自己是什么江南豪门、帝皇贵胄么?现在上赶子送闺女去别人床上给人做妾,这就是豪门的做派?呸!简直不要脸!” 武媚娘心想萧家这做法当真有些令人不齿,便没有说话。 高阳公主瞅着她,问道:“你就一点不担心?” 武媚娘奇道:“为何担心?” 高阳公主恨铁不成钢,道:“据说那萧淑儿国色天香,又是梁朝的皇族,兼且钟灵毓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万一进了咱们家门争宠可怎么办?” 说了半天,这是不自信了…… 武媚娘暗暗好笑,不过想来也是,那萧淑儿闺名早已传遍权贵府邸,不知有多少权宦之后前往提亲,却尽皆被萧家所拒绝,而且传闻在江南更是夸张,几乎所有江南士族子弟尽是其钦慕者…… 武媚娘反问道:“二郎可是轻浮好色、喜新厌旧之人?” “当然不是。” 这一点高阳公主不得不承认,房俊在外有被称为纨绔、棒槌,在女色之上却极为克制。在府内,主母卢氏对这个儿子宠溺得过分,就连房玄龄也对其多有倚重,浑不似别家父亲对儿子的眼里管教,主要是房俊想干的事儿,在房家之内绝无拦阻。 若是喜好渔色,就算娶上十个二十个回来,房玄龄夫妇都不会管…… 偏偏房俊甚是正直,至今为止,除了名义上的一妻一妾之外,也就是几个近身随侍的丫头被收了房,连一个用轿子抬进家门的都没有。 可高阳公主随即又道:“可是……那个萧淑儿很好看啊,不是外头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二郎说不得就被迷了心窍……” 武媚娘失笑道:“怎么可能?自家郎君的性格,咱们自己能不清楚?二郎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更是睿智无双,若是那位姑娘进门之后企图凭借美色影响二郎,怕是要吃苦头哦……” 顿了顿,又说道:“殿下金枝玉叶,谁又能爬到您的头上颐指气使呢?纵然别人不说什么,家翁第一个发火。奴家掌管着家中产业,自信无人能比我做得更好,谁也那我没辙。秀玉秀烟俏儿秀儿她们有咱们俩给撑着腰,谁又能奈何?所以呀,您就放心好了,那姑娘若是个明事理有眼色的,您就给点笑脸,就如对奴家一样,若是个真心挑事儿的……您公主威严摆起来,还能怕了她一个前朝公主?” 高阳公主想一想,顿时释然。 她一贯心腹武媚娘,这小娘子看似娇娇弱弱,实则心肠冷硬,而且鬼精鬼精的,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鬼主意,最厉害还是御下的手段,以妾侍之身份掌管家中诸多产业,一干管事、账房等等家中老人却个个俯首帖耳。 这是真本事,高阳公主固然有时显得骄纵,却非是笨蛋,这等人只要紧紧的拉拢在自己身边,自己立马就可高枕无忧,多省心呐? 当下便拍了拍小手,笑道:“说的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往后那个萧姑娘进了门,就交给你对付她,务必令其老老实实才行!” 武媚娘瞪着秀眸,一脸无语。 和着我看起来像是打手? …… 又聊了几句闲话,高阳公主端起茶碗,幽幽叹了口气,又放下,道:“这冰天雪地的,二郎漂洋过海的远在倭国,也不知是否被冻着,饮食是否习惯,真是令人担忧……” 武媚娘宽慰道:“二郎一贯是个会享受的,纵然出兵在外,也断然不会委屈了自己,随军不是有江南招募的厨子么?再者前几日二郎的书信上不是说倭国那边虽然比不得南洋四季炎热,却也不似关中这般寒冷,海水冬天都不结冰呢。” 高阳公主便翻了个娇俏的白眼,道:“你知道本宫说的是什么……” “呃……” 武媚娘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殿下,不至于吧?” 高阳公主恼火道:“如何不至于?那厮在家中虽然是个正人君子,可是这一出海就是半年,难不成就那么闲着?尝尝异族女人的滋味儿,想来也不是不可能。本宫非是善妒,也并非计较他出去找女人,可是倭国那边据说甚是野蛮,这万一若是不小心染了花柳病,那可就麻烦了……” 武媚娘断然道:“这个殿下放心,万万不会。” 高阳公主狐疑道:“这么肯定?” 武媚娘道:“奴曾听闻,倭人个子矮小容颜丑陋,尤其是倭国女人,又黑又瘦又矮又蠢,而且个个罗圈腿……以二郎的眼光,岂能看上那等女人?” “当真如此?那倭国女人甚是难堪?” “呃……奴并未得见,只是听闻,但大家都这么说,想来大差不差吧?” “唔,那就好,本宫算是放心了,哼哼,万一玩出病来,回家就禀告父皇,直接给他切了了事!” “……” ***** 在房俊看来,倭国女人除了性情懦弱逆来顺受勉强算是优点之外,身材相貌内涵气质那真是连自家婢女都比不上,他宁愿憋着,也绝不愿找这等“劣次品”将就。 不过武媚娘并不知晓的是,纵然房俊看不上倭国女人,但是肤白腿长性格温婉的新罗女人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新罗王城在庆州,沿海,水师船队抵达之时,码头上人山人海旌旗连绵,远远的便望见一座巨大的御辇被簇拥在当中,竟然是新罗女王亲至码头迎接。 等到房俊在金法敏以及几名新罗官员的引领之下来到御辇之前,见到这位端庄华美的新罗女王,心中顿时泛起惊艳之感。 对于一个披着一身青年的皮囊实则有着一颗老男人心的房俊来说,这等绝代之尤物所具有的杀伤力,是令他非常难以抗拒的。 修长的凤目眼波轻盈,一身锦绣皇袍衬得面如满月雍容华贵,那股子端庄娴雅之中却又透着成熟美艳的风情,令房俊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心中一股想要将其摁在御辇之上狠狠鞑伐使其婉转求饶的欲念瞬间升起…… 第一千八百四十七章 初抵新罗 其实“三韩”之称始于汉朝,《后汉书·东夷列传》里说:“韩有三种:一曰马韩、二曰辰韩、三曰弁韩。马韩在西,有五十四国,其北与乐浪,南与倭接,与倭为近亲属也。辰韩在东,十有二国,其北与同族之濊貊接。弁辰在辰韩之南,亦十有二国,其南亦与倭接,与倭亦为近亲之属也。” 记载很是清楚,马韩弁韩与倭人有亲缘关系,而辰韩和濊貊是同族。 濊貊呢,又与高句丽和扶余是同源…… 只不过自隋炀帝之前,中原甚少有人将目光看向那个贫瘠的半岛,故而对于岛上的势力演化也漠不关心,三韩虽然早已成为昨日黄花,高句丽、百济、新罗上演新的“三国演义”,但中原人士依旧喜欢将其统称为“三韩”。 而在三韩之中,由“辰韩”演化而来的新罗一直是最受气的那一个。 高句丽势力强悍,乃是辽东强国,面对新罗恃强凌弱数次攻伐暂且不说,百济最是首鼠两端,数次侵入新罗领地烧杀强掳,每当新罗奉上贡品摇尾乞怜便会照单全收,两国言归于好,等到高句丽喊一声要揍新罗,百济立马忘记曾经收受贡品的旧事,屁颠儿屁颠儿的跟着高句丽身后祸害新罗。 就连隔海相望的倭国也时不时的渡海而来劫掠一番…… 当善德女王登基时,她面对的就是一个乱纷纷万马逐鹿的半岛。 先祖扩张的领土不断遭到高句丽和百济的鲸吞蚕食,海外倭人也时不时来骚扰一下,简直就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抱大腿的想法很早就有,可是大唐虽然已经统一,但隋朝三次远征高句丽失败的阴影还没有散去,无向辽东浪死歌的歌声依旧尚在辽东回荡,谁知道大唐到底靠不靠谱,会不会搭理纷乱的半岛? 直至听闻大唐要远征高句丽,新罗上下顿时大喜。 君臣凑在一起一合计,咱们同高句丽仇深似海,若是高句丽一朝覆灭大家自然喜闻乐见,况且大唐军力强盛横扫突厥,高句丽恐怕难以重演隋朝击溃天军那一幕,八成是要完,如若这时候抱紧大唐的大腿,咱们当一个急先锋,既能报了以往欺凌之仇,又能得到好处。 于是议定,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欲与大唐结盟。 大唐官员面对送上门的新罗自然来者不拒,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大唐并未有完善的对外政策,所有的外交政策都只是遵循一个基础——惹我的干你,不服的干你,有仇的干你! 简单粗暴…… 新罗历来与大唐没仇没怨,也不曾招惹大唐,只是一代英主李二陛下正率领他的军队忙着对付吐谷浑和东西突厥,对半岛上态度相当冷淡。如今新罗既然万里迢迢前来请求结盟,肯定不在“敌对”的名单之上,对于唐朝那些饱受儒学熏陶自诩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官老爷来说,自然是不能拒绝的。 非但不予拒绝,等到结盟之后,甚至觉得新罗地少民寡化外之地,怎么好意思收受人家的贡品呢? 因此在请示了对外政策一项骄傲自大自以为是的李二陛下之后,不仅没有收取新罗的贡品,反而代表大唐皇帝陛下给新罗皇帝赠送了一笔远超其贡品价值十倍的礼物…… 新罗官员哪里见过这等和气慷慨之强国? 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回国之后更是在善德女王面前将大唐好一通吹捧,说是同为强国,大唐与高句丽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高句丽就是个渣渣,迟早被大唐给灭了,这条大腿咱们没抱错。 善德女王以及新罗群臣顿时大喜。 往后逢年过节的都会遣使者前去长安朝贺,带去一车礼物,带回来十车赠品,新罗君臣百姓好感蹭蹭的往上蹿。 由此成为大唐忠诚的盟友…… 现在大唐水师远至倭国,将倭国搅合得乱成一锅粥,新罗自然喜不自禁,总算是祛除了一个祸害!又听闻水师统帅乃是大唐皇帝最宠爱的女婿,且事先征辟了王族子弟金法敏前往,新罗女王赶紧下令,遣人邀请房俊前来金城。 既表达了对于大唐的重视,也可趁机与这位大唐财神爷合作一回,拉升新罗经济…… 于是,便有了这次善德女王率领群臣亲至码头迎接。 ***** 新罗的王城依海而建,新罗人成为金城,汉人却多称为庆州。 新罗的王宫便建于城内,建筑风格明显受到中原文化之影响,与中原历代之宫阙几无二致,只不过看上去更像是缩小版……不对,应该是简易版。与中原历代皇宫金璧辉煌堂皇大气不同,新罗的王城金城很小,王宫更小,就连倭国那寥寥几座殿宇的飞鸟京都有所不如…… 皇宫之内,准备了丰盛的宴会。 善德女王坐在主位,换下了一身锦绣辉煌的冠冕,代之一套略显素雅的丝绸衣裙,衣裙上绣着青竹荷叶,明显是江南风格。 所谓的丰盛宴会,也仅仅是“丰”而已,林林总总的摆满了一大桌子,大多是大唐菜式,但是制作简陋,距离“盛”还很遥远…… 房俊却并不以为意。 刚刚来时路上他已见到城中居民大多面有菜色衣衫褴褛,道路两侧的房屋也低矮阴仄,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人畜排泄物的气味儿,那一条刚刚铺了黄土的道路亦是崎岖不平……这是个穷得底儿掉的国家,你还指望它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自己? 善德女王轻启红唇,面带惭愧的说:“新罗穷困,土地贫瘠,难免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侯爷海涵一二。” 房俊大气的摆摆手:“在下此来,已是唐突,何敢诸多要求?况且陛下亲至码头迎接,在下心中不胜惶恐,唐人重德而不重礼,陛下之心意已然令在下心生仰慕,感受到新罗对于大唐之友好,哪怕只是一碗粗饭、一壶清水,在下亦是甘之如饴。” 此言一出,宴席上便是一阵叫好声。 瞧瞧人家大唐的官员,什么叫境界?这就叫境界! 背靠那么大那么强盛的大唐帝国,却毫无半分以势压人之意,比之高句丽、百济使者的嘴脸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善德女王感慨道:“三韩之中,新罗虽非最强,却最是崇慕中原文化,现在见到侯爷这般明理和善,深得儒家之精髓也。侯爷之英武,即便是人才济济的大唐亦是出类拔萃,大有吾新罗开国之王朴赫居世之神韵。” 这话从新罗女王的口中说出,那可是极高的赞誉了! 房俊连忙道:“不敢不敢,朴赫居世英明神武,创立新罗雄踞辽东,‘德业日新、网罗四方’之雄心可昭日月,在下连万中之一亦是不如,惭愧,惭愧。” 自倭国来此的路上,很是从金法敏那里恶补了一番新罗的历史风俗。 善德女王说新罗崇慕中原文化,确非虚言。新罗的祖先是辰韩人,辰韩人说话措辞和秦相似,比如管弓叫弧,管贼叫寇,管喝酒叫行觞……所以又称“秦韩”。 而朴赫居世是新罗的开国之君,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 对于他的来历,新罗民间尽皆传言,说是有一天一匹白马从天而降,落在海边的土地上,然后下了个蛋,蛋里蹦出一个娃娃,就是朴赫居世…… 最神奇的,像高句丽的开国始祖朱蒙和另一个半岛上的小国伽倻国的建国君主金首露,都是从蛋里出生的…… 这个娃娃出生得很是突兀,于是周围的人们感到很惊奇,附近六个村子的村长赶了过来,一齐给这个从蛋里蹦出来的孩子洗澡,然后发现这孩子身上放光,树林里的飞禽走兽都在为他跳舞,因此人们为孩子取名为“赫居世”,希望他长大之后可以像阳光一样照耀这个世界,因为他出生的蛋形状像一个“瓢”,则把他的姓定为“朴”。 等到这个孩子十三岁的时候,六个村长便一起拥戴他为王,并定国号为“徐罗伐”,就是后来的新罗…… 这个从蛋里蹦出来的朴赫居世,被新罗人视若神明,所以善德女王将房俊比作朴赫居世,实在是无与伦比的赞誉。 虽然略微显得有些浅显,吹捧的痕迹过重…… 第一千八百四十八章 王城夜宴 坐在善德女王下首的一个中年将领端起酒杯,起身道:“鄙人金庾信,忝为新罗大将,素闻侯爷文武兼备旷世奇才,恨不能见您横扫突厥狼骑、覆灭东海盗寇、席卷安南叛匪之英姿,因为生平憾事。今日一见,还请侯爷满饮此杯,以为敬意。” 这人年岁在四旬左右,但是生的面白如玉剑眉星目,三绺长髯修剪整齐,一身甲胄英姿勃勃,站在那里便犹如一柄出了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气势迫人! 金庾信? 这名字有点耳熟…… 房俊确定这辈子没听过此人,既然依旧有印象,那么定然是前世听闻,而能够让他听过名字的历史人物,那必然是有着卓越之处。 不过这汉话说的着实地道…… 当即便起身,举杯笑道:“将军英姿魁武,必是军中骁将。某不过是世人吹捧,真正的战阵厮杀却是没经过几回,将军谬赞了,来来来,能够结识将军这等人物,亦是某平生之幸事,满饮此杯!” “满饮!” 金瘐信似乎极为受用,与房俊遥遥碰杯,一饮而尽。 待到房俊落座,善德女王便温柔笑道:“将军乃是新罗之柱石,侯爷亦是大唐之俊彦,你们二位一样的人中之杰,反倒是吾等凡夫俗子之荣幸。” 这位女王陛下固然身份高贵地位尊崇,但是浑身上下除去端庄娴雅之外,便只剩下温柔恬淡,丝毫没有身为王者的凌人盛气。 兼之肤白貌美气度雍容,虽然年岁稍稍大了一些,却正是女人轻熟的季节,一颦一笑之间温婉如水,再加上特殊身份带来的加成,使其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莫名的魅力…… 比如金庾信得了这句夸赞,一双朗目望向善德女王之时,便不似刚刚看着房俊那般气势凌厉,反而充满说不清的缱绻温柔。 有故事啊…… 坐在女王另一侧的是一个面容枯瘦、脸颊狭长的男子,年岁与金庾信差不多,但是面向却犹如天壤之别,尤其是尖利的鹰钩鼻使得整个人气质冷冽,一双白眼多黑眼少的眸子更让人觉得乃是薄情寡恩之辈。 这人面上略显不悦,开口道:“侯爷何必过谦?新罗比之大唐,犹如烛火之于艳阳,金将军比之侯爷,亦如萤虫之于皓月……侯爷麾下千军万马战船千条,纵横大漠横扫七海,何等之气魄,何等之功绩?” 此番话一出,席间气氛顿时一滞。 按说他这话没毛病,金庾信不过是依仗新罗一地,固然有些权势,却在高句丽与百济的压迫下疲于应对,而房俊呢?人家率领大军横行七海,看谁不顺眼就一顿揍,揍完了还没人敢呲牙。 然而说到底此地乃是新罗王宫,在座的尽是新罗大臣,甚至还有新罗女王,你这般无限抬高房俊极尽遍地金庾信,让一众新罗人的脸面往哪儿搁? 房俊瞅了此人一眼,刚刚已经有人给介绍过了,叫做毗昙,乃是新罗的重臣,近乎于大唐的宰辅,是新罗拥有召开“和白会议”的“上大等”之一,亦是金氏王族子弟,不过血脉似乎跟善德女王有些远。 关键是,这人是新罗朝中“亲唐派”的代表…… 去岁,百济忽然发兵攻陷新罗城池大耶城,新罗不敌,女王派遣金春秋前往高句丽请求援军,高句丽趁机讨要新罗的麻岘、竹岭等城池,被金春秋断然拒绝,结果非但没能求到援军,反而遭遇囚禁,关了一个月才放了…… 女王无奈,只能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求援,结果鸿胪寺的寺丞李孝友不知发了哪门子疯,一改以往“亲善睦邻”的作风,提出大唐出兵援助可以,但是新罗需废黜女王,另立大唐宗室为新王。 新罗使者哪里敢答应这样的条件?只得回了新罗,如实回禀善德女王。 善德女王自己倒是没有多少恼怒,新罗就像是一块肉,周围群狼环伺,谁不想着扑上来啃一口?若是能够连皮带肉的吞下肚去,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不足为奇。 反倒是朝中大臣因此发生了剧烈争执…… 一部分人认为大唐强盛,自古以来便是天朝上国,若是迎立大唐宗室成为新罗之王,那么新罗便成为大唐的藩国,什么高句丽、百济、倭国之流,何敢造次?国力在大唐帮助下一定快速提升,也算是造福新罗百姓了,且大唐宽厚仁爱乃是礼仪之邦,女王陛下也定然能够得到善待。 上大等、内大臣毗昙便是这一派的领军人物。 另一部分则以金庾信、金春秋为首,对此嗤之以鼻,大骂“亲唐派”卖主求荣,誓死捍卫女王,永保新罗江山。 百济不久之后退兵,但新罗朝中却分裂成两派,彼此攻歼,吵闹不休。 然而让房俊郁闷的是,这亲唐的毗昙无论怎么看,都好像小说和电视剧里头的反派人物…… 难道自己在新罗人眼里,也是那个最大的反派? 房俊撩着眼皮瞅了毗昙一眼,淡然道:“阁下之言,某受之有愧。在中原,尽管王朝更迭,但是每一个统一神州的帝国,都崇尚以儒治国,讲究宽恕仁爱,和平共处,不仅对内如此,对外亦是如此。若非侵扰中原领土、残害汉家百姓,汉人从不会悍然出兵,行侵略掠夺之恶行!天下百姓,无论汉胡,谁不崇慕汉家仁慈宽爱之风?是以,某固然率兵取得了几场胜利,却大多是敌人见到大唐天军既出,顿时望风而遁,岂敢将功勋窃为己有?” 殿内一众新罗官员听着这话,顿时心中舒服多了。 毗昙却皱皱眉,心里嘀咕:这位侯爷怎么回事,我这帮着你说话呢,给女王以及她的追随者们施压啊,咱俩是一伙儿的…… 不过他也看清楚了,房俊不愿意在此提及废黜女王、迎立大唐宗室一事,便赶紧闭嘴。 但心里对房俊甚为不满…… 金庾信有些尴尬,举起酒杯道:“侯爷过谦了,在下山野之民,如何能够与侯爷相提并论?在下自罚三杯!” 连饮三杯。 房俊笑着陪着一杯。 善德女王俏脸微沉,神情有些难看,虽然房俊言行举止甚为温和,浑然不似遣唐使者所言那般嚣张跋扈,但是毗昙的言语,却犹如一根刺狠狠的扎在她的心里。 身为一国之主,谁愿意躬身谦让主动退位? 即便再是怜爱百姓,也不是说做便能够做到的!这不仅仅是要将手里的至尊权力交出,更意味着从此以后就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受到保障,时时刻刻要防备着被继任者彻底铲除,永除后患…… 曾几何时,毗昙与金庾信、金春秋等人一样,对她忠心耿耿,是一力扶持她成为新罗历史上第一个女王的得力助手! …… 被毗昙这么一闹,酒宴的气氛难免尴尬,只好草草收场。 善德女王起身,客气的邀请房俊前往偏殿饮茶。 邀请房俊前来,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吃一顿酒宴那么简单…… 房俊欣然前往。 …… 一间诺大的殿堂,雕花窗棱、祥云横梁,屋角处放置的燃着香料的青铜兽炉,甚至是四周勾起窗帘的铜勾,无一处不彰显着汉风唐韵。 新罗亲近大唐之文化,可见一斑…… 殿内,一众大臣没几个有资格在此入座,唯有金春秋、金庾信、毗昙,以及一位剑眉星目身形健美的少年武士。 这少年武士一身黑色劲装,头顶带着一个翘起两根花枝的古怪帽子,身形修长矫健,背脊挺拔,整个人站在那里就犹如一柄出了鞘的精钢长剑,锋芒毕露,寒光烁烁! 比之英气勃勃的金庾信,更多了几分冷冽狠厉…… 毗昙笑着给房俊介绍:“侯爷,这位乃是新罗国内之少年英雄,更是女王陛下的禁卫军统领,与金庾信将军一样,还是‘花郎’之将领,武艺高强,尤擅剑术,乃是新罗第一高手!” 房俊愣了愣,还武艺高强,还第一高手……你写小说呢? 再者说,“花郎”是个什么鬼? 莫不是与“牛郎”一样,只是更儒雅一些、更高级一些? 第一千八百四十九章 窈窕淑女,吾欲求之 还别说,这人相貌俊雅神情桀骜,体型修长矫健,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野性的魅力,这等男人最是受到那些深闺贵妇的喜爱…… 见到房俊湛然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的扫量,那青年顿觉浑身不自在,明明自己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姿态希望给这位大唐侯爵带来威压,却不知为何反倒是自己在对方的目光巡梭之下,宛如不着寸缕一般尴尬心虚。 紧绷着脸,这人抬手抱拳,冷声道:“鄙人阏川,素闻侯爷文武双全,若有闲暇,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房俊眼皮跳了一下,我又不会跟你抢生意,为何对我这般大的敌意? “拳脚有损,刀枪无眼,以武会友什么的最是麻烦,不过若是能够相互探讨一番深浅快慢之要诀、上下左右之要领,取长补短交流经验,某倒是愿意随时备下薄酒,促膝长谈。” 那阏川俊朗的脸上满是懵逼…… 什么深浅快慢? 什么上下左右? 他有些尴尬:“鄙人汉话说得不好,领会不得侯爷的意思,还请侯爷明示。” 大唐周边诸国之王侯贵族,莫不以写汉字、说汉话、读汉书为荣,早已不是一项技能,而是成为身份的标签。 阏川出身贫寒,虽然很小年级便成为“花郎”的领袖,在善德女王尚是公主的时候便负责护卫左右,现在更是女王最信任的武将,早已是新罗最顶级那个阶层的人物,却依旧因为写不好汉字而时常遭人讥讽嘲笑。 结果现在发现自己非但写不好汉字,就连汉话似乎也领会得并不深刻,起码面前这位侯爷的话他就搞不明白…… 我只是想跟你切磋一下挫挫你的锐气而已,哪里用得着深浅快慢?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金春秋圆脸矮胖,面白无须,此刻上前拉着房俊的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侯爷且这边坐。” 房俊不着痕迹的甩开他的手,随着他坐到一张雕花的桌案旁,坐下之后还悄悄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这老东西手心全是汗,该不是肾虚吧…… 金庾信也坐在房俊对面,冲阏川笑道:“只要侯爷尚在新罗,何时不能上门讨教?非得急于一时,你这急躁性子也不知几时能改。” 言语之间,显得甚是熟络,关系亲近。 而毗昙则阴沉着脸,径自坐到房俊下首,耷拉着眼皮一言不发。 明显被排挤在外…… 房俊眼睛眯了一下,真是庙小阴风大、水浅王八多,区区新罗弹丸之地,土地贫瘠人口稀少,但是玩起政治斗争来,却也与大唐别无二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斗争。 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未几,后堂环佩叮当,新换了一套衣衫的善德女王步履优雅的缓步而来,轻敛裙裾跪坐在主位,秀美的脸上带着微笑,冲房俊微微颔首,柔声道:“劳侯爷久候了,有失怠慢,还请宽宥。” 房俊便道:“客随主便,入乡随俗,陛下若是依旧这般客气,某倒是害怕是不是陛下有什么不情之请,吓得赶紧躲回船上,再也不敢见您了。” 众人先是一愣,便齐齐笑起来。 善德女王秀眸之中光彩衣衫,抿唇笑道:“素闻侯爷在大唐朝堂之上唇枪舌剑辩才无敌,今日总算领教。” 房俊大笑道:“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某还以为陛下听得最多的乃是某说打就拽的棒槌脾气,却不料居然是口舌之利……”说着,他看向阏川笑道:“所以阁下若是当真想要跟某讨教切磋,还不如就斗一斗这伶牙俐齿,耍枪弄棒的,怕是有辱斯文。” 金春秋与房俊熟络一些,摇头苦笑道:“阏川,还不速速给侯爷赔罪?你刚刚确实有些失礼了,若是侯爷记着这事儿不依不饶,往后说不得就有你的苦头吃。” 房俊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世人皆传善德女王秀外慧中、英明果敢,但是房俊看来这女人固然聪慧,但是性子却相对文静,倒是这个金春秋显然在新罗朝中地位不一般,在善德女王面前亦是颇具影响力,无论信任程度还是重视程度,显然皆在金庾信与阏川之上。 至于毗昙…… 这位老兄一脸谁都欠我钱的表情,显然处处遭受排挤。 房俊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亲唐”而遭受排挤,还是因为排挤而“亲唐”,希望通过迎立大唐宗室成为新罗之主来彻底改善自己在新罗的地位和处境。 有几名娇俏的侍女奉上香茗,诸人的笑声才淡了下来。 一名侍女款款来到房俊身边,先是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敛着裙裾,跪坐在房俊身侧,然后才双手将托盘放在房俊面前的桌案上,双手握着托盘放在小腹处,纤细的腰肢深深的弯下去施礼,最后才跪着后退两步,起身碎步离开。 这期间,橘红的烛火照在她因盘起秀发而露出的优美脖颈上,一片洁白细腻,甚至就连脸颊上的绒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长长的睫毛轻轻的扇翕,秀挺的鼻梁宛若琼玉,一张樱桃也似的小口不点而朱。 再配上春葱也似的身段儿,以及一股萦绕弊端的淡淡馨香…… 即便是见惯美色的房俊,此刻亦不由自主的泛起一股惊艳之感。 新罗女子最是温柔娇俏,再加上这般容颜秀美身段窈窕,更有一种如珠似玉的温润气质,简直就是人间尤物。 房俊下意识的目光随着她转动,待到她站起身来之时,赫然发现此女身量颇高,足有一米七。 这年代的人普遍身高有限,大唐人的身高照比后世平均也得矮上三五公分,后世一米八的个头很是常见,但在这个年代简直就是鹤立鸡群,房俊认识的人当中最高的要数薛仁贵,这位仁兄大概能有一米九,放在后是也是个高个儿,但是绝对算不上惊世骇俗,但是在大唐,却是难有人能够与其比肩,便显得格外魁梧健硕。 至于倭人……不提也罢。 新罗的人高比倭人强上那么一点,却也极其有限,毕竟据说双方多多少少还有点血缘关系。 那金庾信与阏川便算是身材高大了,但是也仅仅比这个侍女高出半个头…… 颜值一流,气质绝佳,偏偏还有一双大长腿,这放在后世,妥妥的女神级别啊! 都说新罗出美女,果然令人艳羡,这等姿色居然只是在王城里当一个侍女,不过也幸好如今是女王当家,否则若是换了一个男主,大抵是无论无何也不会放过这等女子的。 他这么一副色眯眯的神情,自然被诸人看在眼内。 善德女王微微有些不悦,金春秋、金庾信、阏川则略有些尴尬,毗昙眼珠子转转,长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房俊回过神来,见到诸人经意不经意的都看着自己,却也没有什么尴尬,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女天姿国色,窈窕之身材便是大唐亦是罕见,某见之心生仰慕,失态了,失态了。” 嘴上说着失态,神情之中却一点尴尬难堪都没有。 长得好看就是给人看的,这又算点什么事儿? 况且这一番言辞尽显坦荡,反倒是比那些遮遮掩掩却心底龌蹉之辈强的多了…… 善德女王微微一笑,赞道:“侯爷心胸坦荡,当是真英雄也。” 房俊眼睛转了转,见到那长腿侍女敬茶之后并未立在一旁侍候,而是正缓缓的退向后堂门口,心里一动,便说道:“咱们汉人有一首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某不敢自称君子,却也有爱慕之心……” 说着,他望向善德女王,嘴角微微翘起,语气真挚、目光澄澈:“某厚颜,请求陛下将此女赐予,还望陛下念及大唐与新罗之友谊,成全某这一份爱慕之心。”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就连那位偷偷退走的侍女,也在遁入后堂之前听到这番话,顿时娇躯一震,再也不敢停留半步…… 第一千八百五十章 求之不得,当场发飙 殿上气氛为止一滞。 金春秋与金庾信吃惊的看着房俊,讷讷说不出话来。 阏川则双目暴睁,面现怒容。 毗昙瞅了瞅那一道先是在后堂门口的窈窕身影,又瞅了瞅房俊脸上的真诚之色,心念电转,目中满是幸灾乐祸之色…… 善德女王精致的容颜微微错愕,红润唇瓣轻轻开启,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沉吟道:“侍女粗鄙,何敢以之轻贱贵人?侯爷乃是大唐贵客,稍后吾便命人寻找几位王室之女,赐予侯爷以为侍妾。” 王室贵女,才能更符合您大唐侯爵的身份,区区一个侍女不够格。 金春秋眼皮子跳了一下,心忖陛下您还真是舍得,张嘴就将王室之女送人了,而且一松就是好几个……不过“新罗婢”在大唐最是受到欢迎,王室之女身份贵重一些,相比更能得到这位侯爷的喜爱。 将一个新罗王室的女子压在身下夜夜鞑伐,那感觉岂是一个侍女能够相比? 孰料房俊摇头,拒绝道:“某非是喜好渔色之徒,家中侍妾区区可数,只是见这侍女身姿窈窕,便心生仰慕。既然是深入王宫成为侍女,想必家中亦是穷苦不堪,某可以将其全家带去大唐安置,送一桩富贵便是。可若是王族之女,跟着某便要背井离乡、离别家人,这一去千山万水,余生不知可有机会再返桑梓,其人襦慕双亲之心、父母怜子之意,某于心何忍?陛下美意,某不敢拜领,便是刚刚那一个侍女吧,某很是钟意。” 善德女王拢在衣袖里的素手狠狠的握了握,凤目微凝,给金春秋使了个眼色…… 金春秋一张圆脸堆起笑容,敬了房俊一杯茶,说道:“侯爷莫要为难吾等,您乃是大唐贵胄,身份告绝,若是吾新罗只是区区赠送一个侍女,传出去岂非要让世人耻笑?” 房俊依旧摇头:“这有何可耻笑的?难不成某来一次金城,反倒强掳走几位王族贵女才不被人耻笑?某这人与旁人不同,旁人或许在乎女子家世身份,某只凭喜好,某就看中这个侍女,别的不要!” 这就有点任性了…… 金春秋啧啧嘴,面色难堪,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实在摸不准房俊到底是当真看中了这个侍女,还是别有所图,甚至摸不准房俊这一番是真情流露,还是故意找事儿…… 唉! 说来也是恼人,那个侍女为何偏偏就要跑到房俊面前露上这么一面呢? 愁人…… 眼见金春秋也不能说服房俊改主意,金庾信有些焦急,开口道:“侯爷,那侍女颜色一般,不若在下给您寻几位绝色佳丽……” “砰!” 房俊面色沉下来,黑脸不怒而威,瞪着金庾信不悦道:“阁下何意?” 金庾信吓了一跳,没料到房俊忽然翻脸,讷讷道:“在下……并无他意。” “并无他意?” 房俊反问一句,转头看着善德女王,沉声道:“某见这个侍女心生爱慕,欲向陛下求之,这并无何不妥之处吧?” 善德女王沉吟一下,道:“正如侯爷所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无不妥。” 房俊道:“即是如此,那敢问陛下,若是您不愿将此女赐予某,名言即可,某非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之人,若是强掳此女,那么又与素来欺凌新罗之高句丽、百济何异?然而这般再三推搪,是将某当傻子耍弄,还是当真以为某好欺负,不敢在你这王城之中翻脸?!” 说到后来,已是语气渐厉,一脸愤然之色! 就好像当真受了多大侮辱一般…… 身为大唐侯爵,掌控一支纵横七海无敌之水师,更对大唐皇帝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他这么一发飙,当真有一股泰山压顶一般的威势,雄浑的气势弥漫全场,威风懔懔! 善德女王俏脸凝霜,却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阏川眯着眼睛,看着房俊,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金庾信面色难堪,却也知道这番并不怨房俊发作,一个侍女而已,喜欢就张嘴讨要,算得什么?如同货殖一般而已。 只是……这个侍女却是万万不能赐给房俊的。 金春秋与房俊以往有些交情,固然不深,但是此番房俊前往倭国,其子金法敏一路相随,据父子之间来往书信透露,房俊对其甚为欣赏。 故此,金春秋觉得自己在房俊面前时说得上话的,颜面也应当有几分,见到女王陛下神情尴尬有些下不来台,便咳了一声,腆着脸,劝道:“侯爷何必恼火?新罗固然贫瘠,但是山清水秀,美女如云,待到明日,在下必然寻一些绝色之美女送于侯爷住处,要多少有多少。” 说来说去,就是这个侍女绝对不给赐给你,想都别想…… 房俊面沉似水。 他本来只是心血来潮,觉得这位侍女有些不一般,故而出言试探,却不料新罗君臣一个两个的不断劝说,固然为难,却绝无半分恐惧。 由此,新罗对于大唐的态度可见一斑…… 求援固然是真,希望抱上大唐这条粗腿亦是真,但是真心实意的甘附骥尾却绝无可能。既然心存异志,不肯彻底依附,那么一旦有机会,必然撇开大唐将好处自己吞下去。 这是打算拿着大唐当刀子使? 金春秋说完,房俊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直到盯得金春秋心里发毛口干舌燥,这才陡然起身,冲着善德女王俯身施礼,面无表情,道:“今日某有些乏了,暂回船上休息,若是陛下有何吩咐,明日但请遣人去战舰之上告知,某告退。” 言罢,转身便大步流星离去。 诸位新罗君臣齐齐给晾在那里,瞠目结舌…… 酒喝了,茶也喝了,正事儿还没谈呢,结果这位甩手就走了? 你这是将大唐与新罗两国联盟的大事置于何地? 这也太任性了吧! 就这样的一位,到底是怎么当上大唐侯爵的? 据说并非是荫萌的爵位,而是大唐皇帝金口敕封啊…… 阏川“呼”的起身,怒目圆瞪,喝道:“欺人太甚!此子猖狂,欲将陛下置于何地?” 堂堂新罗女王在座,结果这位说走就走一点脸面都不给留,的确过分。 金庾信沉着脸,一言不发,显然也气得不轻。 金春秋则扼腕叹道:“这倒也怪不得房俊,此人在长安便素来以脾气暴躁闻名遐迩,不管是皇族子弟亦或是朝中大臣,一言不合即老拳相向,那是常有的事情,甩人脸子更是不知凡几。在他看来不过是区区一个侍女而已,既然开口讨要,怎么也应该有这个脸面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就算他当真求娶一个王族之女,陛下难道还能不顾联盟大局而拒绝?可是……谁知道……唉!” 他这边嗟叹不已,事情的确是出乎预料。 说起来都怪那个侍女,你说你没事儿往房俊跟前凑什么? 结果被人家给盯上了吧? 唉,真是麻烦…… 阏川则斜眼看着默不作声的毗昙,讥笑道:“怎地,上大等为何不去追随你的主子?” 毗昙大怒,叱道:“我倾向投靠大唐,乃是出于为新罗之考量,又岂是贪图自己的荣华富贵?新罗弱小,周遭高句丽、百济、倭国群狼环伺,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若无大唐鼎力扶持,你认为新罗能够坚持多少年?一年?还是两年?届时国破家亡,吾等自然誓死卫国,可是那些黎民百姓何辜,要遭受家破人亡之惨祸!尔这般阴阳怪气,真当我不敢宰了你不成?” 阏川一脸讥讽:“老子只用一只手收拾你,如屠杀豚犬耳!” 毗昙暴怒,正欲反唇相讥,忽闻善德女王喝道:“都闭嘴!” 女王陛下凤目含威,环顾左右,冷言道:“进入就此作罢,明日请诸位早早入宫,商议对策,都退下吧。” 言罢,不理会诸位大臣,自行起身走回后殿。 刚刚回到后殿,门后便闪出一条窈窕的身影,清脆的嗓音急促如雨打芭蕉。珠落玉盘:“姐姐,万万不能答允那个唐人!妹妹就算是死,也绝不愿嫁去大唐,不愿离开你!” 第一千八百五十一章 自作聪明,麻烦缠身 后堂内,壁上、桌上尽皆燃了蜡烛,微黄的烛光将整个屋子照得甚是明亮,地上铺着光洁的地板,房屋四角尽皆燃着青铜炭盆,盆内炭火正旺,热浪滚滚,温暖如春。 刚刚那名侍女已然褪去侍女服饰,换上一身绯红绣金石榴色的薄罗群,腰间系着一根玉色的锦带,勒得腰如束缟,愈发显得身姿窈窕、纤长秀美,明艳里带着三分英气,分外撩人。 一张雪白秀美的瓜子脸此刻正满是惶然,长长的睫毛扇翕几下,纤手已然抓住了善德女王的胳膊,疾声道:“姐姐,万万不能答允那个唐人!妹妹就算是死,也绝不愿嫁去大唐,不愿离开你!” 善德女王明媚的俏脸上现出懊恼的神色,轻轻拍了她的手一下,嗔道:“谁叫你胡闹的?这下子麻烦大了吧,姐姐我也不知如何收场了!” 说着,缓步走向靠墙的梳妆台,坐下之后,任由侍女上前给她卸去妆扮。 那女孩亦步亦趋,站在善德女王身后,从镜子里看着她,苦着脸道:“谁知道他是这种人呐?本以为是一位名声远扬的少年豪杰,惊才绝艳冠绝天下的人物,这才想要见识见识嘛,可哪里想到居然与那些臭男人并无不同,贪花好色浅薄无耻,简直可恶!” 她嘟着嘴,一脸颓丧。 既有偶像破灭的失落,更有陡然被麻烦缠身的懊恼…… 善德女王也有些发愁,待到头顶的金冠被侍女卸下,一头乌鸦鸦的秀发瀑布一般披洒下来垂在肩头,这才抬起眼眸,轻叹一声,蹙起黛眉道:“此人的确难以掌控,不过在我看来,却非是那等浅薄之徒,大抵是看出了什么端倪,这才故意刁难。” 女孩惊讶的张开小嘴儿,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他一个唐人,如何能够认出我来?” 善德女王微微仰起脸,侍女用从大唐商贾那边得来的细棉布蘸了水,将她面上的妆容轻轻拭去,露出内里白皙的肌肤。 “倒不一定就是认出了你,识破了你的身份,或许试探的意味更多的一些……但他若是揪住此事不放,的确很麻烦。长安虽然有两国结盟之倾向,但不知为何其国内诸多大臣一口咬住要让我退位,迎立大唐皇室成为新罗之主,这与大唐以往自诩礼仪之邦的做派大为不同,不知是否其国内发生了什么动荡,这才导致政策转变……但终究那边还是松了口的,大抵是为了保障大唐皇帝御驾东征之顺利,不愿节外生枝。此刻正是两国结盟的节点,这个房俊虽非宰辅,但是对于大唐皇帝的影响力极大,若是因此使得他恼火我们不肯将一个侍女赐予他而心生恼怒,故而从中作梗,结盟之事怕是要横生变故。” 善德女王轻声述说着局势,成熟明媚的俏脸上满是疲惫和无奈,身为小国欲在夹缝之中挣扎求存,实在是太难太难,她以一介女流之身挑起新罗存亡这副重担,实在是压力太大。 况且新罗国内亦非是铁板一块,各种勾心斗角各种阴私龌蹉,令她必须时刻绷紧心神,否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 女孩俏脸煞白,洁白的贝齿咬着樱唇,颓然垂下头去。 因为她一时之间的任性行为,导致姐姐陷入困境难以解决,心里自然后悔。但是转瞬之间,便将这股悔意转化为恨意,若非那个房俊贪图自己的美色意欲将自己收入床帏之间亵玩,又怎会让姐姐如此烦恼呢? 这个好色之徒,干脆掉进海里淹死了才好…… 咬了咬牙,她心里忿忿的想着。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未几,一个女官神色惊慌的快步入内,疾声道:“陛下,刚刚金庾信将军来报,说是那位大唐侯爷出了王城之后,在城内遭遇刺杀……” “砰!” 善德女王失手打翻手边的一个胭脂罐子,失声道:“你说什么?” 女孩亦是精神一振,急问道:“死了没有?” 善德女王秀眸圆瞪,看着她喝叱道:“胡闹!” 女孩吐出一截粉润的香舌,做了个鬼脸。 她自然知道若是那房俊若是死在金城,新罗必然脱不开干系,万一大唐问起罪责,实在是无法交代,整个新罗都将迎来巨大的危机。 可明白归明白,心里却就是希望那个可恶的家伙死掉…… 幸好那女官说道:“大唐侯爷并无大碍。” 善德女王喘了口气,依旧未敢放松,又问:“刺客捉到了么?” 女官道:“数名刺客皆被就地擒杀……”顿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善德女王焦虑的神色,轻声道:“……无一活口。” “呼……” 善德女王一颗心这才算是彻底放下,狠狠的吐出口气。 这万一刺客被捉,谁也不知道能说出些什么不可思议的鬼话来…… “更衣,命阏川调集禁军,随我出宫!” “是!” 那女官出去传令,侍女上前手忙脚乱的又给善德女王重新更衣。 女孩在一旁眼珠儿转转,问道:“姐姐,让我也跟去吧?” “不行!” 善德女王冷着脸,断然拒绝:“你还嫌闯的祸不够?万一被那房俊再看见你,铁了心的非得把你要过去,届时不得不远赴大唐终生再不得见父母、就连死了都不能归于桑梓,你哭都来不及!” 女孩缩缩脖子,不敢再说。 心里却想,去大唐也不错啊,长安风华天下闻名,据说那里的百姓各个穿着丝绸衣裳,三岁的孩童亦能出口成诗,街上没有乞丐,人人安居乐业,端的是人间最最繁华富庶之地。 留在新罗又有什么好? 除去这位身为女王的堂姐对自己颇多宠爱之外,家中父母兄弟……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她不抗拒去一去长安,但绝非是被那个房俊以姬妾的身份带过去…… ***** 房俊从王城之内出来,几个内侍低眉垂眼哈腰跟在身后,看着前头这位大唐侯爵大步流星的脚后跟,大气儿都不敢出。 善德女王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是颇有手段,新罗上下莫不折服。 即便是金庾信、金春秋、毗昙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亦在善德女王面前保持恭敬,平素一句过火的话语都不敢说。 然而这位侯爵不仅说了,还敢拍桌子…… 内侍们心里并无多少“主辱臣死”的愤慨之情,大唐的威慑力太大,海里头那百余条威武雄壮的战舰威慑力更大,连带着大家在这位侯爵面前都不自禁的屏气凝息。 愤怒是绝对不敢愤怒的,只要这位侯爵别发疯破坏新罗与大唐的联盟就好…… 即便是最底层的新罗人,亦知道眼下唯有与大唐结盟才能对抗高句丽与百济的联手,否则新罗迟早灭国。 高句丽和百济固然强大,但是他们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猪狗不如。 各种苛捐杂税、各种兵役摊派,早已经将老百姓的血榨得干干净净,贵族们倒是奢侈靡费,过着神仙也似的日子。相反,新罗虽然弱小,但是上一任国王真平王便是一个体恤民生之人,到了善德女王即位,更是勤政正直、爱民如子! 没人愿意新罗灭亡…… 那位大唐侯爵似乎怒气匆匆,脚步极快的便来到王城正门。 …… 早有守门的禁军将城门打开,房俊快步而出,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亲兵部曲迅速上前。王城总管已经备好了马车,这时候客客气气的请房俊登上马车,送他返回码头。 房俊并未推迟,也并未发火,甚至登车之前还命人打赏了几个金豆子…… 马车在二十几名唐军拱卫之下,迅速向着城东码头驶去。 金城不比中原大城,城内甚是简陋,唯有南北纵横的两条街巷略显繁华,两侧店铺栉比,路上铺设了青砖。 马车由王城出来,沿着大街向东行驶,将将行至大街的中段,便见到夜幕之中数十个黑影自两侧商铺的屋脊之上陡然出现,这些人俱都身着黑衣,手里的弓箭张开,一波箭雨倾泻向路中间的车队,然后纷纷丢弃弓箭,抽出长刀,嘴里呼喝着纵身跃下。 静谧的大街,瞬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第一千八百五十二章 月夜杀机,一枪爆头 月色晦暗,寒风萧瑟。 静谧的长街空无一人,唯有马蹄嘚嘚,一众亲兵部曲护卫着马车径直向着城外的码头驶去。 当街道两侧的屋脊上陡然出现数十名黑衣人,一个个引弓搭箭,便已然被房俊的亲兵发现? “有刺客!” “保护侯爷!” 当第一波箭雨自屋脊之上倾泻而下,亲兵们依然勒住马头,将房俊的马车团团围在中间,那新罗王宫的御者吓得魂不附体,一个轱辘便滚到了马车低下…… 箭矢从上而下,射入亲兵阵中。 幸好这些亲兵皆是房俊所倚重的心腹亲信,平素不仅训练有素,装备更是一等一,各个穿着精致的革甲带着护心镜,头顶飘扬着鲜血璎珞的头盔看似轻便实则皆是精钢打制,就连裙子一样打到膝盖以下的衣摆都缀满了铁片,即便箭雨如蝗,来得甚是突兀,却也只能射伤不相干的部位,绝无致命。 只是胯下战马就倒了霉,一阵凄厉的马嘶响遍长街,十数匹战马中箭倒地。 房俊在马车中尚不知发生何事,便听得外头亲兵大呼“有刺客”,紧接着一阵“夺夺夺”的闷响犹如雨打芭蕉,无数支箭矢射在车厢上,甚至有几支射在车顶的薄弱处,直接穿透进来,有一支擦着房俊的脑袋射入身旁的坐垫上,将他的衣摆死死的钉在车底木板上。 吓得房俊一身冷汗…… 战马倒毙无数,亲兵纷纷跃下马背,抽出雪亮的横刀,四面结阵,将马车团团围住,卫鹰乃是亲兵首领,见到一大半的箭雨尽皆落在车厢上,甚至有几支将车厢射出窟窿穿透进去,不由得大急,一边注视着从屋脊之上跃下的黑衣人,一边头也不回的大声问道:“侯爷,情形如何?” 房俊闷声答道:“无碍,最好留下几个活口!” 亲兵门顿时心中大定,卫鹰大声应道:“喏!” 黑衣人身形矫健的自屋脊跃下,一声不吭的便挥舞着兵刃想着马车杀来,数十人四面八方蜂涌而至,昏暗的月色下人影幢幢,杀气腾腾! 然而房俊身边的亲兵跟随他南征北战远渡重洋,何等战阵未曾见过,岂能被这么一点小小的局面吓住? 卫鹰舔了舔嘴唇,低声下令道:“保护侯爷安危为首要,所有人不得追击,以防中了刺客调虎离山之计,稍后近身接战,亦不准留手,全力格杀!命大的留下活口,否则格杀勿论!” 不是他敢违抗房俊的命令,而是他身为亲兵首领,首要的职责便是护卫房俊的安危,只要房俊平安无事,才能去考虑其他。否则若是一时失手导致房俊出现不测,他万死莫恕其罪! 车内的房俊并未提出异议。 转瞬之间,黑衣人便杀到近前,犹如一群自地狱窜出的猛鬼一般,挥舞着兵刃凶猛的扑了上来! 亲兵毫不慌乱,沉着应战,自动结成阵列,手里的横刀泛着寒光,待到刺客杀到眼前,齐齐大喝一声,或是劈砍,或是格挡,或是挑刺,个人分工不同,进攻与防守在一瞬间做出应对。 无比默契! 二十余口横刀组成一片翻腾的刀墙,只是一个照面,气势汹汹杀来的黑衣人便犹如涌起的海浪狠狠的撞上礁石,浪花漫天飞溅之时,礁石却巍然不动! 没奈何,亲兵配合默契,彼此同袍多年,简直装备精良,不少兵刃交接之时,黑衣人的兵刃被齐齐的削断,愕然之际,便被另一口横刀或是劈砍或是捅刺,斩杀当地。 即便偶尔突破阵列劈砍在唐军身上,但是那精制的革甲硬如铁石,刀刃劈砍在上面划出一刀长长的印痕,目瞪口呆之余,早已被砍翻在地。 呼吸之间,黑衣人便已有十余人当场毙命,连唐军组成的阵列都未曾突破…… 战斗力明显不是一个层次。 房俊坐在车厢内,不敢打开车门或是挑起帘子去查看情况,唯恐有神箭手躲在远处给自己偷偷的射上一箭,那可当真是冤哉枉也。 不过听着外头一声一声语调怪异的惨叫,大抵也能够猜测出战况对己方极其有利。 到底是谁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新罗不可能悍然调动大军围杀自己,若当真那般,就等着承受水师的怒火吧,说是片瓦不留也能夸张一点,但是愤怒的水师兵卒在明天天亮之前,绝对会将这做新罗的王城屠杀得不留一个活口! 想想也是,那善德女王固然在新罗威望甚高,却绝非一个野心勃勃之辈,能够攀上大唐这可大树为其遮风挡雨已然是求之不得,焉能为了区区几人提出的迎立大唐宗室之事,便贸然狙杀自己这个大唐侯爵、水师统帅? 大致猜测,应该是有人不愿见到大唐与新罗结盟,破坏结盟最快捷、最省力的方法,自然是将自己狙杀在新罗国都之内,新罗想要撇清关系都不能,只能承受大唐的怒火…… 甚至就连善德女王亦有可能。 大唐要求新罗废黜女王,迎立大唐皇室子弟成为新王,这件事或许只是某一个鸿胪寺的官员随口为之,但新罗国内有人信了,于是斗争必然白热化起来。 新罗虽小,却也是独霸一方,王就是王,在这一方天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等权力一旦攥在手中,谁愿意平白交出? 若是善德女王派人刺杀自己,然后嫁祸给朝中那些与她政见不合的对头们,完全可以解释得通。 而且还有刚才那一个插曲,他在王宫之内见到那个容颜殊丽、身子纤美的侍女,并非是见色起意,而是想起后世的一个传说。 新罗两任女王,留下了不少故事流传在民间,后世亦有很多影视作品以此取材,广为传颂。其中便有对于那位善德女王的继任者、她的堂妹真德女王的传说,事实上大唐与新罗虽然一直有结盟之意,但是直到真德女王之时,大唐远征高句丽,两国才正式缔结盟约。 而关于这位真德女王,很多人说她“容貌美丽,身高七尺”…… 善德女王没有儿子,却并未将她的王位传给任何一位侄子,可见对于这个堂妹的喜爱和器重。 若那个侍女果真是日后的真德女王,自己这般张口讨要令其无法解释,害怕自己当真蛮不讲理将其掠走亵玩,干脆先下手为强除去自己,亦非是没有可能…… 房俊有些愤怒,也有些后怕。 原以为新罗弱小,势必唯大唐马首是瞻,无人敢对自己不利。 却不成想庙小阴风大,区区新罗弹丸之地,朝中却势力繁杂、勾心斗角,随时随地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稀疏下去,看来大局已定。 房俊吐出口气,伸手欲将车门推开,警兆忽现! 脚底下的木制地板犹如破纸一般绽裂,木屑纷飞之间,一柄雪亮的短刀犹如来自地狱的索命幽魂陡然出现,直取房俊的脖颈之间! 这一下突如其来,房俊完全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向后仰身,接着身躯倒向地板之际,右脚足尖猛地踢出,正中握着短刀的那只手。 “砰!” 房俊仰天跌倒在车底地板上,险之又险的避过这索命的一刀! “夺!” 那之手被房俊踢中,短刀撒手飞出,钉在一侧车厢壁上,直没至柄。 未等房俊松一口气,一条人影自车底地板的破洞幽灵一般窜进来,右手大抵是被房俊这一脚踢断了手腕,左手往腰间一抹,又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刀来,身形矫健迅捷,冲着仰躺在地板上的房俊猱身而上,左手倒握着短刀,狠狠冲着房俊的咽喉扎下来! 这两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车厢外的亲兵只听得车内“砰砰”两声,甚至未来得及出声发问。 直至此刻,房俊才看清自车底钻进来的这个刺客,赫然便是刚刚负责驾车的御者! 这御者面目狰狞,面对躺在地上似乎已经完全无法抵抗的房俊,双眼闪现暴虐的神色,亟待看着自己的短刀刺入房俊的咽喉之后,迸射出来的鲜血是何等艳红! 然后,他的瞳孔迅速紧缩,因为他的面前陡然出现一根黑黝黝的铁管子。 然后…… 砰! 第一千八百五十三章 局势大乱 一声轰然炸响震得刺客双耳欲聋,铁管子里陡然冒出一股黑烟夹杂着火星飞溅,使得他瞬间眼前一黑,与此同时脑袋好似被一柄巨大的铁锤狠狠敲中,不受控制的向后仰起,神智刹那间消失。 自始至终,他连神经反射都没有,脑子里根本没有来得及升起“此乃何物”的疑惑…… 轰然倒地。 房俊手握火枪,手臂上举,就这么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 好险! 这次刺杀端的狡诈,外头那些黑衣人居然全是幌子,而真正的刺客早已在出了王城之时便潜伏在自己身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外头惨烈的厮杀吸引,这才雷霆一击。 若非有火枪防身,猝不及防之下恐怕真就给他得手了…… “砰!” 车厢门被人从外头猛地拽开,卫鹰将脑袋伸进来,疾声问道:“侯爷,没事吧?” 火枪射击的炸响早已吓得卫鹰等人魂飞魄散,若非车厢里出现危险,房俊怎么可能冒然射击?这会儿见到房俊安全无恙,长长的松了口气,然后便瞅见四仰八叉倒在地板上的御者,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 大意了! 居然只顾着外头那些来势汹汹的黑衣人,浑然忘了这名御者…… 房俊惊魂甫定,默默收起火枪,从地板上爬起来跳下马车,见到周围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尸体,沉声问道:“弟兄们伤亡如何?” 遭遇刺杀,首要之事非是追查刺客来历,而是关心身边人的安危…… 一众亲兵尽皆心底一热,一个个腰杆顿时挺得更直! 卫鹰上前,道:“无人阵亡,只是有九个兄弟负伤,所幸并无大碍,刺客的兵刃太差,无法刺透吾等身上革甲。” 高句丽自古以来便跟汉人交战,虽然负多胜少,最终一步一步被撵到半岛上来,但是汉人的技术的确学了不少,冶铁水平低劣了一些,到底还是可以自行铸造兵刃的。但是百济、新罗两国在这方面却极度落后,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法冶铁,冶炼出来的铁料质量可想而知,要么太软,刃口不够锋利,要么太硬,刃身极易折断。 房俊亲兵装备的革甲绝非简单的皮革所制,而是符合皮甲,等闲唐军制式横刀若非正面受力充分的情况之下劈砍,极难砍透。 更别说新罗人软的跟面条一样的铁制兵刃,亦或是笨重的青铜刀剑…… “留有活口么?” 房俊踱步走上前两步,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眉头微蹙。 卫鹰摇头,神色凝重:“无一活口。” 说着,他伸脚将面前一具尸体踢得翻了个个儿,仰面朝上,指着那尸体漆黑的脸说道:“要么被杀死,要么服毒自尽,毒药大抵都是藏在嘴里或者衣领上,服食之后,当场毙命。这绝非普通的刺客,全都是精心培养出来的死士,如此之多的死士,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新罗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能够有这等实力的人绝对不多!” 房俊低头瞅了两眼,然后抬起头,远处王城方向脚步声杂乱,显然王城禁卫已然发现了这边的情形,正匆忙赶来。 房俊抬起手,下令道:“不许任何人靠近,胆敢破坏现场者,杀无赦!” “喏!” 卫鹰抽出横刀,带着亲兵排成这列,雪亮的横刀斜斜举起,杀气腾腾。 房俊又叫住一个亲兵,道:“速速回到船上,命王玄策带领一千兵卒赶来此地,余者不许上岸、不许睡觉,眼睛都给老子睁大了,谨防有人趁夜突袭舰队!” “喏!” 这个可能不大,但是身为统帅,要严防任何一丝可能面临的危险…… 那亲兵得令,撒丫子就朝着码头方向狂奔。 房俊负手而立,黑暗之中人影幢幢,越来越近的新罗王城禁卫连声呼喝,一片吵杂。 到底是谁吃了豹子胆,想致我于死地? 接到通报之后,王城禁卫出动了数百人,急急忙忙赶到刺杀现场,谁都知道房俊的身份有多重要,一旦他身死新罗国都之内,没人能够知道要承受大唐怎样滔天的怒火! 阏川全副甲胄,手按腰刀,头盔左侧插了一直花翎,身后离得最近的兵卒亦是同样打扮,显然与一般的禁卫不同。 这就是新罗独有的“花郎”,一支不属于朝廷、却忠于王室的力量! 金庾信、阏川,都是“花郎”的领袖,阏川更是十五岁便成为“花郎”的首领,武技强横,上下折服。 “花郎”的起源已不可考,但是历代“花郎”的效忠对象都是王室公主,直至上一任的王室公主成为了现在的善德女王,阏川成为禁军统领,军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花郎”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而现下,“花郎”效忠的对象是善德女王的堂妹,上一任新罗王真平王一母同胞的弟弟葛文王的女儿,金胜曼。而金胜曼的母亲则是新罗开国之王朴赫居世的后人,亦是与金氏不相上下的朴氏之嫡女…… 善德女王并无夫婿,自然没有子嗣,金氏王族的嫡支血脉几近断绝,若无意外,善德女王最终会将王位传给自己的这个堂妹,而有着金氏、朴氏两家血脉集于一身的金胜曼,定然会受到新罗上下的支持。 受到两任女王的信赖垂青,“花郎”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然而等到阏川率领“花郎”与禁卫匆忙出了皇宫来到刺杀现场,却发现前面对唐军挡住去路…… 阏川目光透过唐军,看着街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瞳孔微不可察的缩了一下,上前厉声喝道:“本将奉女王之命,前来护卫侯爷安全,尔等速速让开道路!” 卫鹰手握横刀,冷声道:“侯爷有令,任何人等不得靠近现场半步,否则有破坏现场之嫌疑。” 阏川大怒,戟指喝道:“放肆!此乃新罗国都,侦查案情、缉拿刺客皆乃吾等之职责,尔等皆乃外族,岂敢越俎代庖,胡乱参与?警告你,速速退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鹰岂能怕他? 他们这些亲兵跟着房俊素来豪横惯了,什么林邑王室、倭国王室在房俊面前哪一个不是点头哈腰人,任凭喝叱? 你新罗王室又算个屁! 他面容冷峻,目光与阏川对视,一字字道:“侯爷有令,胆敢擅闯者,杀无赦!” “杀无赦!” 身旁袍泽齐声大喝,手中横刀竖起,幽冷的刀光闪烁,杀气弥漫! 阏川差点气死! 知道唐军素来嚣张,但是要不要这么嚣张?! 这里是金城! 是新罗国都! 他双目喷火,“呛啷”一声抽出腰刀,厉声道:“此乃新罗国都,尔等欲使大唐与新罗开战么?” 一众房俊亲兵不为所动,一个个目光狠厉,握刀的手紧了紧。 那意思很明白,你敢上前一步,就地格杀! 管你是不是新罗高官! 管你是不是新罗国都! 军令如山,不管面前的人是谁,哪怕是新罗女王站在这里,胆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阏川肺子都快气炸了,新罗这一亩三分地儿上,谁敢跟他这般无礼? 可他真就不敢上前。 对面这些悍卒一个个鹰视狼顾,从骨子都透出着剽悍的劲头儿,他确信,只要自己再上前一步,那些雪亮的横刀必然会照着自己脑袋劈砍下来! 可若是就这么被吓住了,颜面何存? 手底下的“花郎”都看着呢,以后如何服众? 正自踌躇之间,忽闻身后脚步声响,金庾信已然全副铠甲大步流星赶来,在他身后,则是顶着黄罗伞的女王驾辇…… 阏川赶紧借机推在一旁,看着女王驾辇从身侧走过,然后照样被唐军阻挡! 这下阏川是真的怒了! 主辱臣死,何况是他这等依仗女王宠爱而在朝中立足的武将? 阏川双目赤红,提刀上前,大吼一声:“尔等欺人太甚!儿郎们,给我杀!” 第一千八百五十四章 夜凉如水的路口,那嚣张的少年 “住口!” 驾辇上的善德女王娇叱一声,玉容含霜,凤目含威,等着阏川道:“退下!” 阏川梗着脖子:“可是唐人这般无礼,臣下……” “退下!” “……是。” 阏川咬着牙关,后退两步,握刀的手背青筋暴突,显然心中极是不甘。 刚刚是他自己受辱,忍气吞声可以暂避唐军锋芒,贸然与唐军开战非是他能够承担的后果,但此刻女王受辱,让他如何忍? 不能忍,也得忍! 驾辇缓缓向前,直抵唐军这列之前方才停下,善德女王一身盛装,头戴纯金步摇冠,美艳的容颜端庄凝肃,美眸扫过面前如墙一般的唐军阵列,缓缓开口道:“华亭侯何在?请上前说话。” 一国之主,自有威仪。 一众房俊亲兵屏气凝息,就连卫鹰也未有继续叫嚣。 房俊早就见到了善德女王的驾辇,等到卫鹰杀了杀她的锐气,这才大步上前,来到驾辇之前稍微整理一下衣冠,遥遥施礼:“虎口余生之人,向女王陛下见礼。” 驾辇上的善德女王眼皮子跳了一下,凤目含威,凝视着面前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大唐侯爵。 这一句“虎口余生”,既显示了房俊淡漠生死之洒脱,亦表达了真切的愤怒! 两国联盟在即,就在这新罗国的都城之内,居然有刺客当街悍然行刺大唐侯爵,你们新罗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善德女王沉吟一下,开口道:“王都之内,居然发生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新罗必然会给侯爷一个交待。金将军何在?” “臣在!” 后面的金庾信急忙上前几步,躬身施礼。 “金城之内,多有不法之徒肆意作乱,如今连当街行刺大唐侯爵的事体都做得出来,是否明日刺客就会出现在王宫之中,朕的寝塌之侧?” 善德女王厉声呵斥。 金庾信弯着腰,诚惶诚恐:“陛下恕罪,是微臣失职……不过还请陛下和侯爷放心,微臣这就封锁全城,大肆搜捕,无论这伙刺客是由何人指使,是否尚有同党余孽,定然将其连根拔起!” 善德女王缓缓颔首,转而看向房俊,玉容缓和,温言道:“让侯爷受惊,实在是罪过。金将军既然已经保证,不妨给他一点时间,待到抓住幕后主使者,任由侯爷处置,如何?” 这件事责任在新罗一方,不容辩驳。 不过善德女王这一番表态算是给足了房俊面子,只要能够快速抓住幕后主使,就是一个很好的交代。 只要大唐尚有与新罗结盟之意,断然不会继续纠缠下去,毕竟比房俊不是还没被刺杀死掉么…… 这话不好听,但却是事实。 国与国之间,甚少能够通过道理、法律等等来沟通,说到底,还是要看事情所导致的后果。 善德女王如此表态,若是房俊继续不依不饶,那就有些胡搅蛮缠了。 房俊自然不会予人口实,这件事他是受委屈受同情的一方,不能反而使得自己陷入被动,很是干脆的颔首道:“陛下如何说,那就如何做,某自然遵命。不过……” 顿了一顿,他直起腰,目光与善德女王直视,语气铿锵:“这件事已然不是某一人之事,在新罗都城之内,某的身份是大唐侯爵,代表的是大唐皇帝陛下,以及一万大唐子民!就在这长街之上,有人悍然挑衅大唐,浑然不将大唐皇帝君临四海之威仪放在眼中,某能够答应,但是大唐百姓不能答应,军中数万儿郎不能答应!” 善德女王面色一僵,未等说话,一旁早已气炸了肺的阏川厉声喝道:“大胆狂徒!居然跟对陛下不敬,你是仗着大唐强盛,便要以势压人、恃强凌弱么?” 房俊颇为意外的看着这人,没想到还有点脑子,懂得强占道德制高点…… 阏川还欲再说,忽然面色一沉,扭过头,狐疑的望向城西方向。 接下来,所有人都听到一阵沉闷的声响,像是鼓槌迅疾的敲打在鼓面上,一声一声急促的闷响声声响在心头,震得人心里一颤一颤。 这沉闷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化作一队整齐的唐军,整齐划一的小跑着由长街的另一头涌进来…… 整齐的军装,划一的步伐,一步一步踩在地上形成的闷响使得大地似乎都在缓缓震动,由于步履一致,身上的甲叶兵械都按照同样的速度和角度发生碰撞,产生的声响仿佛蕴含着一种整齐的韵律。 就在新罗人目瞪口呆的档口,一千水师兵卒全副武装,小跑到了长街之中,随着一声“立定”的口号,陡然停止脚步! 然后“哗啦”一下犹如鱼入大海,千余兵卒散开整齐的队列,分成无数个小队,有的上前拱卫在房俊身后,有的悍然冲入两侧的商铺民居,将所有睡梦之中的居民商贾尽皆驱赶出来,在街面上集合。 阏川目眦欲裂,瞪着房俊戟指道:“竖子,尔欲覆灭新罗乎?” 房俊看着他,冷冷道:“休要自作聪明!你自认为可以占据口舌上风,便能够将某钉在错误的一方?这等伎俩偶尔玩一次,某还敬佩你是个聪明人,可是屡次三番自以为是,简直愚蠢得可笑!” 阏川又羞又气,大骂道:“放屁!你不过就是仗着唐军精锐,明目张胆的欺负人罢了,有种你站出来,就在这大街之上于我大战三百回合,谁不敢谁是孬种!” 房俊懒得看他,还大战三百回合? 讲评书呐! 他举起一只手,喝道:“弓箭手何在?” 上百名弓弩手齐声呼应:“在!” 声若奔雷,震荡全城! 房俊手臂放下,指着阏川,大声道:“此獠口出污秽之言,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尔等听令,只要此人再开口说一个字,当场射杀,决不容情!” “喏!” 弓弩手轰然应命,百余张强弓劲弩立即上弦,一支支闪烁着寒光的白羽狼牙箭斜斜的指着阏川,只待他一张口,便是万箭齐发,顷刻之间就让他变成一只刺猬! 阏川面色涨得有若猪肝,如此羞辱,简直平生未见,当着女王陛下、当着新罗群臣、当着新罗军卒百姓,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气昏了头,张嘴就想骂娘,房俊轻描淡写的竖起一根手指,提醒道:“一个字,只需要一个字,你就能立马尝到万箭穿心的滋味儿!友情提示,千万别挑战某的决心,更不要试图挑战大唐军卒对于军令的执行力,否则后悔的定然是你自己。” “……” 阏川一口气堵在胸口,面色有红转黑,又从黑变白,最终却到底没敢说出一个字。 他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房俊眼睛里闪烁着的嗜血的光芒…… “阏川,你还当我是新罗之主么?速速退下!再敢多言,定然治你欺君罔上之罪!” 善德女王适时的出生喝叱,总算是给了阏川一个台阶,这人垂头丧气推往一旁,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脸上火辣辣的疼,颜面扫地对于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点儿…… 善德女王扫视了一眼威武雄壮的唐军兵卒,心里一阵乱跳,说不害怕是假的,如此之多的强弓劲弩正对着自己这边,万一房俊一声令下,非但自己活不成,整个新罗朝廷的核心都将血溅于此。 心里暗暗后悔,不该亲身至此,以身犯险的…… 然而事已至此,若是此刻退缩,丢得不仅是她的威望,更是新罗的脸面,哪怕再怕,也得挺住! 深深吸了口气,鼓胀的胸脯高高坟起,她凝视房俊,问道:“侯爷意欲何为?” 这一千兵卒军容鼎盛、威武雄壮,较之新罗士兵的素质差距何止千里?更别说海边的战舰之上,尚有万余这等强兵,或许只要房俊愿意,就在今夜,整个金城就将沦陷,新罗自此不复存矣…… 房俊微微一笑,双手负后,挺直腰杆,淡然道:“陛下不是说要给某一个交待么?那好,某就率领儿郎们在这里等着陛下的交代!陛下的交代什么时候到,某什么时候率领儿郎们撤回船上。若是陛下的交代久候不至,那么,说不得某就得带着儿郎们自己去要一个交代!” 第一千八百五十五章 不留情面 负手挺胸,傲然而立。 身后是千余盔明甲亮威武雄壮的唐军兵卒,刀出鞘箭上弦,威风懔懔杀气腾腾! 所有新罗人,自善德女王而始,再到金庾信、阏川、金春秋,以及刚刚匆匆赶来的毗昙等人,乃至于最普通的兵卒,闻言尽皆色变。 强势,嚣张,跋扈! 在此人眼中,新罗王城算得了什么? 就是要带兵堵在你的门口,你不给我一个交待,那么我就带着麾下悍卒,自己去找回一个交待! 金春秋与房俊算是有那么一点交情,这时候蹙着眉头,上前一步,苦劝道:“侯爷,何至于此?发生这等事,着实是一个意外,你且放心,新罗上下必定竭尽全力稽查真凶,将其绑缚于侯爷面前,任凭发落!只是这带兵守着王城门口,委实有些过分了,再者城内百姓众多,唐军列阵于此,怕是要引起骚乱……” 房俊摇头道:“别拿这等话语哄骗于我,既然有人胆敢在王城之外当街刺杀大唐侯爵,我不信没有新罗的权贵在背后撑腰,甚至于真正的幕后主谋,便在眼前诸位之中……敢坐下这等胆大包天之事,自然会有周详的布置,难不成你还指着主谋将自己供出来?回头追查的时候,你们必将面对重重阻碍,说实话,我信不过你们能够揪出主谋……至于骚乱不骚乱的,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要凶手。” 等着新罗人自己将主谋找出来? 简直痴心妄想。 能够有胆子刺杀他房俊,并且还能够布下如此周密的计划必定不是一般人。似这等在新罗权势熏天之辈,岂是说两句话便能够轻松揪出来的?就算新罗君臣明知此人是谁,怕是既不能交、更不愿交。 一千兵卒列阵如此,堵住王城的大门,就是一柄悬在新罗君臣头顶的利剑! 到底如何做,你们自己掂量! 新罗君臣面色忿然。 这是何等的羞辱? 就因为遭遇刺杀,居然不顾国体悍然率兵围堵别国之王城,此举将新罗女王置于何地?更将新罗置于何地? 主权沦丧啊…… 善德女王美艳的面容已然铁青,银牙紧咬,秀眸似乎要喷出火来,定定的望着肆无忌惮的房俊,说不出话来。 纵然她颇有手段,可以将新罗国内各方势力捏合在一起,更无人敢觊觎她这个女王的位置,然而面对房俊,面对大唐,她却是心有千般计较,奈何处处受制,不得伸展……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所谓的运筹帷幄、智比天高,都是浮云。 任你如何计较,房俊就是这么一副嚣张跋扈不依不饶的模样,你能奈他何? 纵然道理是站在房俊一边的,但是使得他如此有底气的缘故,却是身后那千余精锐的兵卒,是远方大唐的强盛富庶! 金庾信原本立在一旁,并未多言。 他绝对这件事本来就是房俊占着理,人家在此遭遇刺杀,意欲追查凶手正是理所应当。况且他也看得明白,女王陛下所谓的交待不过是托辞而已,搁上几天,这件事最终会不了了之。 并非女王陛下不愿缉拿凶手,行刺房俊本就是在挑衅她的权威,意欲将新罗与大唐之间的关系推至不可调和的绝境,这等人一旦揪出来,女王陛下第一个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然而一个能够在王城门外、大街之上悍然行刺房俊的背后主谋,又岂是那么简单便被缉拿的? 任凭房俊耍一耍威风,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也就这么着了…… 但此刻从旁见到驾辇之上、黄罗伞下,女王陛下的玉容如冰霜凝结,晶莹白皙的肌肤下似乎每一根血管都在愤怒的跳动,苦苦的忍耐着来自于房俊的羞辱和诘难,金庾信忽然感到很心疼。 他与善德女王虽然是堂兄妹,但自小相携长大,可谓青梅竹马,感情自然深厚,甚至曾有一度互生爱慕之情,只是待到年岁渐长,方知这种感情是如何的不合时宜,便只能将其藏在心头,任凭时光缓缓将其淡化…… 但彼此的好感,却一刻也未曾消除。 此时,金庾信只想着怜香惜玉,有什么波折艰险都揽在自己身上,不使得女王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深吸口气,金庾信上前,冲房俊说道:“侯爷何必大动干戈?如此肆无忌惮,怕是要影响两国邦交,更何况眼下正是两国结盟的关键时刻,万一因此而导致结盟一事有所波折,侯爷怕是难以想贵国皇帝交待吧?” 他以为结盟乃是大事,想要以此来劝阻房俊认清形势,然而却有些自以为是…… 房俊冷笑道:“你们现在要做的,是给我一个交待,至于我如何跟皇帝交待,那是我的事。至于结盟与否……你认为一个纵容刺杀大唐侯爵的国家,大唐还愿意与它结盟么?” 金庾信哑口无言。 结盟是新罗赖以维系生存的根基,势在必行,然而对于大唐来说,弹丸之地孱弱不堪的新罗却可有可无,无论结盟与否,都不会影响到大唐的东征战略以及战争的胜负。 无非是省点力气而已…… 善德女王到底是非常人,极力的压制住自己的愤怒,清亮的眸子扫了房俊一眼,淡然道:“诸位不必多言,无论新罗是否与大唐结盟,侯爷在此遭遇刺杀,都是新罗君臣之失职,若不能缉拿幕后主使,自今而后,还有谁愿意与新罗为友?那就麻烦侯爷驻扎此地,敦促新罗上下尽快抓住主使,给侯爷一个交待!” 房俊跳了跳眉毛:“如此最好。” 善德女王颔首致意,而后对左右说道:“回宫吧!” “是!” 驾辇缓缓移动,新罗君臣垂头丧气的返回王城,商议对策。 房俊遥望着渐渐消失在王城正门的驾辇,轻轻哼了一声。 这位女王陛下果真城府甚深,看似受尽屈辱、怒火填膺,实则心里头还不知怎么乐呵呢!表面看这件事新罗陷入被动,被他逼到了墙角,但是只看她有些失态的表现,房俊便知道这女人定然心中另有计较,甚至有可能借机对新罗朝堂上的反对势力来一次清洗…… 难怪能够将新罗上下一众男人震慑得服服帖帖,这也是一个武则天似的女中豪杰啊! 王玄策自后边走了,低声询问道:“侯爷认为谁是幕后主使?” 房俊想了想,无奈道:“谁知道呢?金庾信也好,阏川也罢,甚至就连金春秋在内,都有可能。这几人都算是善德女王的铁杆心腹,所以谁有晓得是否是善德女王授意?” 新罗愿意与大唐结盟,但是却又不愿被大唐主导,尤其是自从大唐国内传出欲以皇室子弟继任新罗之主,新罗朝中群臣便不知怎么办好了,寻常大臣还可以首鼠两端,但是金庾信、阏川、金春秋这些忠心耿耿之辈,焉能看着善德女王被废黜,而后迎立新君? 若是那般,还不如不结盟。 所以暗中刺杀房俊,两国结盟之事自然作罢,大唐又不好直接悍然出兵攻打新罗,终不能你家侯爵遭人暗杀,你就大兴刀兵吧? 你总得先抓到凶手再说,不能一口锅完全丢在新罗头上,那就失了道义…… 所以,从善德女王往下,这些人尽皆难脱嫌疑。 王玄策瞅了瞅夜幕之下巍峨的王城,一队一队的禁军正从城内开出,守卫在城门左右,显然是防备唐军发动忽然袭击,直接将王城攻陷。 这种可能虽然有点扯淡,却也不得不防…… 他说道:“其实,在卑职看来,最大的嫌疑人反而不应是这几位,而是毗昙……” “毗昙?” 房俊一脸疑惑:“不是说此人乃是新罗朝中最大的‘亲唐派’么?甚至号召新罗百姓逼宫善德女王,让她主动禅位,而后迎立大唐皇室子弟成为新君,使得新罗成为大唐实打实的藩属之国?他应该投靠我才是,何以居然要杀我?” 第一千八百五十六章 心思各异 王玄策解释道:“毗昙虽然是‘亲唐派’,但是他亲的并非大唐,而是他自己的权势。据卑职所知,此人不仅在新罗朝中遭受排挤,且与高句丽王族亦是颇有龌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仇怨,一旦新罗覆灭,别人或许能够继续高官得坐,他却是万万不行的。之前长安透出风声,说是要求善德女王禅位,但新罗极力抵制,也就就此作罢,但是侯爷您想,若是此刻您在新罗出了意外,陛下必然震怒,说不得就要出兵威胁善德女王退位……而善德女王退位,大唐皇室子弟继位,收益最大的便是毗昙。” 谁受益最大,谁就是主谋。 房俊细想一想,还真是如此。一旦自己被刺身亡,善德女王固然希望随意弄一个替死鬼去承受大唐的怒火,顺便解决大唐提出的让她退位之事,但这种可能实在太小,更大的可能则是大唐以雷霆万钧之势车底平息新罗国内的各方势力,以女王退位的代价,来挽回房俊身亡的损失。 相反,毗昙才是收益最大的那一个。 最重要的,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啊…… 但无论如何,他都得逼着新罗将这个人交出来! 想要我死? 那就先拿你的脑袋祭旗! ***** 新罗王城。 善德女王回到宫内,俏脸如霜,跪坐在御阶之上一言不发。 任谁都能感受到女王陛下心底滔天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金春秋、金庾信、阏川、毗昙等人尽皆跟随入宫,毕竟这等大事需要商议一个对策。 这可不仅仅是缉捕幕后主使那么简单…… 纵然盛怒之中,善德女王仍未事态,纤手微微一让,道:“诸位请坐。” 众臣谢过,纷纷跪坐在堂上,金春秋苦着脸,道:“陛下,今日之事,怕是唐人不能善罢甘休。” 若房俊的目标仅仅是幕后主使,那反倒简单了。 最怕唐人借机生事,一大串无礼至极的要求提出来,甚至重提让女王禅让之旧事…… 善德女王又岂能不知? 秀美微蹙,叹气道:“那又能如何?唐人强势,房俊此人又素来嚣张跋扈,遭遇刺杀之事尚没有总兵为乱封锁全城,已然算是克制。若是换了别的大唐高官,怕是此刻金城之内已然风声鹤唳,唐军为祸了……无论如何,这个幕后主使,势必要找出来,将其交付房俊处置,至于其亲眷……夷三族!” “夷三族”这三个字,她是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可见对于这个悍然刺杀房俊,使得新罗全然陷入被动的恶徒愤恨到何等摸样! 金庾信道:“揪出这个幕后主使,其实倒也不难……那么多尸体摆在那里,不可能都是从来未见天日的死士,总归会有一两个曾经抛头露面,只要大规模的排查,很快就会找出真相。” 毗昙冷笑道:“金将军当真可笑,金城纵然比不得长安那等当世第一雄城,可也是新罗之京畿、举国之心脏,城内百姓商贾兵卒怎么也有十万上下,这要怎么查?难不成将那些尸体摆在大街上,让全城的人一个一个的过去辨认?” 金春秋撩起眼皮瞅了毗昙一眼,再耷拉下去,淡淡说道:“何须如此费力?在新罗,能够有刺杀房俊的胆子、更能够做出这等布置,甚至可以指使王城之内的御者……总归也就是那么几个人而已。” 且不说别的,单单能够豢养如此之多的死士刺客,就非是一般人能够做到。 如此一来,怀疑的范围自然大大缩小。 甚至于……无论金庾信还是阏川,都将目光直直的盯着毗昙。 毗昙先是有些狐疑,继而明白过来,顿时大怒:“尔等难不成以为此事是我所为?” 阏川哼了一声:“谁做的,谁自己心里清楚。” 毗昙反唇相讥:“你成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走路都仰着脑袋,好似新罗国内就数你最厉害,刚刚在房俊面前却怎地那般怂包,不敢跟人家硬气一句?” 阏川面红耳赤,“腾”地一下站起,戟指怒道:“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依我看这件事就是你做出来的,意欲嫁祸给陛下!来来来,你且站出来,看看我敢不敢一刀宰了你!” 刚刚他算是丢人现眼到了极点,一时间被房俊的威势彻底压制,居然当真没敢说出一句话来,已然引为平生之耻!现在毗昙这个平素他最瞧不起的家伙拿这个来嘲笑他,如何忍得住? 得亏这是在王城之内、陛下眼前,否则阏川说不得就直接给他一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让你嘴贱! 可毗昙岂会怕他? 当即受不住激,也站起身来,怒目圆瞪,就待开干! 善德女王以手抚额,气道:“都坐下!当我死了么?!” “末将不敢!” “微臣不敢!” 两人只得忍着气,偃旗息鼓。 只是彼此之间的仇怨,却是越积越深…… 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不给房俊一个交待,看架势还真就打算自己动手,届时新罗上下颜面何存? 至于房俊是否借机生事……那也得等到缉拿住幕后主使之后再说。 正如金春秋所言,整个新罗,有能力、有动机去刺杀房俊的,总归也就这么几个人而已,那些尸体不可能尽是不见天日的死士,总归会有人平素露过脸,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有嫌隙的这几个人相互指证。 只要有人见过尸体之中的一个或者多个,必然就知道是谁家的人,想要抵赖都没可能…… 这件事必须立即处理,否则唐军在王城门前多待一日,都是对于新罗君臣的一种煎熬。 待到几位重臣纷纷离去,开始缉查案情,身姿窈窕容颜秀丽的金胜曼才从后堂走出…… “那房俊当真可恶!” 她撅着小嘴儿,忿然说道。 事情就发生在王城之外,唐军大张旗鼓肆无忌惮的在王城之外列阵,这事儿瞒不住人,王城内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在她看来,房俊这厮又是意欲抢掠她为奴为妾,又是完全不将新罗放在眼内,更气的女王姐姐这般忧伤,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坏的坏蛋,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那种! 善德女王以手抚额,幽幽的叹口气。 在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妹妹面前,她尽显疲惫无奈的神情,轻叹道:“纵然是换了别人,怕是也不会比房俊更仁慈……非但是差一点惨遭刺杀的愤怒,更多的则是为了两国结盟争取更大的话语权,攫取更多的利益……” 金胜曼感受到姐姐的无助和疲惫,心疼得不行,上前跪坐在善德女王身侧,轻轻依偎着她的肩膀,心疼道:“姐姐是女中豪杰,千万要振作!” 善德女王疲惫一笑,拉过她的手,抚摸着她漆黑柔顺的发丝,柔声道:“姐姐算得了什么豪杰?新罗这么大的一点地方,却几乎耗尽了心力,你可知道,姐姐数次疲倦之时,都恨不得立即遵从大唐的意愿,干脆主动禅位,将王位交由一个大唐皇室,而后便去那长安见识一下当世第一雄城的巍峨、领略天下第一强国的风范,据说长安城里诗酒风流,即便是一个寻常的酒肆茶楼,都是文人骚客的汇聚之所,那该是何等的气韵悠远、文采风流呢……” 她这般轻声述说着心事,一双秀眸闪闪发亮,充满了崇慕与向往…… 金胜曼却是大骇,疾声道:“这如何使得?妹妹倒不是怂恿姐姐贪恋王位,只是即便姐姐心甘情愿禅让王位,但是以你的身份,新王又如何能够容忍你的存在?说不得,便如同史书上说的那样,新王登基,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你……” 善德女王出身新罗王室,祖上是新罗开国君主朴赫居世的妻族,当年在建国之中亦曾立下赫赫战功,在国内威望卓著、实力雄厚。 所以就算善德女王肯禅位,哪一个新王又能心安理得的任其继续活下去,时刻危及自己的王位? 善德女王感受到妹妹的关切,微笑道:“姐姐也只是说说而已,这副千斤重担,又岂是说放就能放得下的?不过你这句话倒是说错了,大唐威服四海,靠得可不仅仅是所向无敌的武力,其博大的包容之处,的确令人心生敬服,比如那身为突厥贵族、曾经手执大权左右突厥可汗志向的阿史那思摩,投降大唐之后,不还是敕封王爵,荣华富贵?更有甚者,前两年听闻大唐皇帝准许他带领十多万百姓、精兵四万、马匹九万渡过黄河,建牙廷于定襄城,牧守一方,永为大唐藩篱……连阿史那思摩那等突厥贵族都能如此信任、器重,煌煌大唐,又岂会没有一介女流的容身之处?” 第一千八百五十八章 以血还血,以儆效尤 金法敏很尴尬。 不过这等事的确是他没有节制,海上飘了那么久,一回家便纵情放肆,因此有些心虚,对此避而不谈,却望着那热气腾腾的馒头,诧异道:“这是大唐食物?看似美味,但实在是粗鄙,早知道在下就命人备好早膳给您送来。” 房俊三两口吃下馒头,呼噜噜一碗汤喝掉,将汤碗放在桌上,叫来勤务兵收走然后沏上一壶茶,亲手给金法敏斟了一杯,淡然道:“行军打仗,爬冰卧雪亦是常态,有这等热乎吃食已是大幸,何敢要求更多?至于早膳,金兄就不必送来了,某领情,却不会享用。” 说着,他指了指外头:“看到没有?一千精兵,就这么直挺挺的在大街上站了一宿,街道中间搭建了帐篷,大家换班休息,没有吵到任何一个新罗百姓。所用饮食,皆是从船上带来,没有取过新罗百姓一针一线、一饭一粥。这就是大唐军队,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某身为主帅,焉敢肆意取用金兄之馈赠?若是在平时,某亦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说是奢靡亦不为过,但是在军伍之中,没有平民与侯爵,唯有将军与士兵,大家相互依靠并肩作战,是生死与共的袍泽,有的吃,大家分着吃,有的穿,大家分着穿,面对敌人的刀枪剑戟血火战阵,大家并肩子一起往上冲!所以,某怎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安然享用更好的待遇,却让一众生死袍泽在一旁看着?” 金法敏默然。 在海上以及倭国的时候,房俊表现得并非如此,这也使得他一直未曾发现房俊居然亦是严于律己之人。 亦或者那时候房俊根本未曾将其当作战场…… 而现在,率领一千兵卒亲身犯险,驻留新罗国都之内、王城之前,时刻要防备新罗骤起杀心,所以切换到战斗模式。 这一点,新罗无人能够做到。 即便是大将军金庾信,即便是禁卫将军阏川,在新罗,贵族就是贵族,永远都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跟兵卒吃同样的伙食,睡同样的帐篷? 绝无可能。 即便当真想要如此,也不会去做,因为一旦你这样做了,如何彰显你的贵族身份呢? 心底感慨一声,金法敏道:“其实今日前来,乃是奉家父之命,意欲问一问侯爷,若是捉拿到幕后主使之后,侯爷意欲何为?” 房俊闻言,沉吟了一下。 捉到幕后主使,自己就要撤兵么? 说实话,他有些不甘心。 自从昨晚发生刺杀之事以后,房俊心里其实就在琢磨,要不要趁机给那位女王陛下以及新罗朝廷施施压,重提一下让大唐皇室子弟继任新罗之主的话题呢? 他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提案。 新罗、百济、高句丽,再加上安南、林邑国,甚至是以后的倭国、吐谷浑、河西走廊诸国……若是往后当真能够将皇室子弟敕封于此,永为大唐藩篱,其实也不错。 就算往后十代数十代之后彼此之间起了龌蹉,藩属国反攻宗主,也都是炎黄子孙、华夏血脉,肉就算烂了,也还在锅里,总比被外族入寇杀得生灵涂炭子孙尽遭奴役好得多。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一直觉得太子李承乾的性子过于迂腐宽厚,而他的那些个兄弟各个都不是善茬,魏王、吴王、晋王,甚至是齐王、燕王……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就整出点幺蛾子…… 届时朝廷动荡,天下喧嚣,繁花锦绣之大好局面极有可能就此夭折,而房俊清楚,眼下的大唐经不起哪怕一丁点的动荡,这等百废俱兴、基础设施飞速发展的大好局势只要延续下去,哪怕只有五十年,将会奠定无与伦比的强盛国力。 到了那个时候,纵然大唐消亡,在这片土地上崛起的新朝,依旧可以继承大唐的遗产,在世界上称王称霸,而不是历史上当大唐灭亡之后,一度陷入国力虚空被外族肆意凌辱甚至丢失掉燕云十六州这等大片国土之事…… 只要文化在,只要底蕴在,无论如何改朝换代,崛起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汉人是个勇于学习、勇于开拓的民族,只要能够保持进取心,凭借大唐积攒下来的知识财富以及诸如道路、关隘、城池等等基础设施,就会一直站在世界的巅峰,傲视群伦。 前提是不能外族入侵,割断了文化传承…… 让皇室诸王藩镇四方,其实是一个挺好的主意。 当然对于新罗来说,仅仅只是一件刺杀事件,所带来的压迫远远达不到令其放弃金氏王族的传承,去容纳一个大唐皇族的程度。 这种施压的过程,应该是循序渐进的,应该是持续不断的,直到新罗最后的那一根弦在生死存亡之际,“嘣”的一声断掉…… 嗯,这样很完美。 当然,先是是持续施压的时候,而不是收获的时候。 更何况长安那边的情形尚未可知,李二陛下对于封建天下倒是一直热衷的很,只是朝堂之上许多人反对,所以到底会是个什么结局,房俊也不知道。 反正自己先做着就好…… 而后,房俊坐直腰杆,凝视金法敏,一脸肃容道:“金兄以为,某当如何?” 金法敏楞了一下,似乎不大习惯房俊忽然之间的气势转变,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道:“这个……欲大街刺死侯爷,此乃不赦之罪!陛下也已下诏,一旦抓获真正的幕后主使,将其交由侯爷处断,夷其三族!只是……唐军威武,千余兵卒戍守王城之外,恐引起民众恐慌,届时万一有不明真相之民众冲击唐军,必然有伤两国之邦交,怕是不好收场,所以……捉拿真凶之后,侯爷会否撤军?” 房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金兄可知,为何吾汉人世代遭受外族欺压,却总能奋起反击,直至取得最终之胜利,使得四海臣服、天下竟从?” 金法敏道:“这个……汉人雄壮,自古多是慷慨赴死之士,以家国为己任,视死如归,吾辈无比崇敬。” 他不明白为何房俊有此一问,但拍马屁的话,自然张嘴就来…… 房俊缓缓颔首,道:“金兄说的没错,吾汉家儿郎,从不会甘心承受凌虐!哪怕今日受到欺凌,只要仍有一息尚存,只要身内血仍未冷,就一定会复仇雪耻!襄公不忘始终,复九世之仇,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这便是汉人风骨!” “你敢惹我,那我就要付出不可承受之代价,打得你以后见了我就得绕道走!” “匈奴人曾在长城边塞耀武扬威,铁蹄踏处烧杀掳掠,然后呢?大将军卫青、冠军侯霍去病,率领骑兵长驱直入,杀得匈奴人狼狈逃窜,尸横枕籍!单于龟缩于漠北苦寒之地,唯有寄希望于大漠天堑能够阻挡汉军,苟延残喘!” “漠南无王庭!” “自此而后,夷狄遥见汉军,甚至不敢弯弓相向!” “突厥人纵马入寇,肆意掳掠,将吾大唐皇帝逼得在渭水之畔斩白马而盟约,奇耻大辱!然后呢?” “卫公李靖千里突袭,英国公李绩兵锋直入,唐军纵横千里杀人盈野,直将突厥人干得舍了王庭大帐、离了祖辈生活的水草丰美之地,一路向西迁移至茫茫戈壁大漠,连头都不敢回!” “这便是汉人的血性!” “现在,吾若是不讨还一个公道,不让天下知道刺杀大唐侯爵的后果,往后是否还会有人心存侥幸而铤而走险呢?” “金兄不妨回去将吾这番话告知令尊与贵国女王陛下,捉到凶手之手,吾要在此地当街公审,让新罗百姓做个见证,而后其三族之内皆斩,由唐军兵卒行刑!” “吾要以血还血,以儆效尤!” 第一千八百五十七章 生逢乱世,女儿难为 生逢乱世,政局叵测,一个女人想要在群狼环伺的局势下支撑起一个国家得有多难? 外人唯能见到高高在上的至尊光芒,却又怎能尽知迷惘彷徨之时,那等凄楚与无助…… 唯有暗室独处,亦或在最亲近之人的面前,才能尽情展露这种疲惫与憔悴。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属于女人,一个女人意欲在男人的世界中一枝独秀做出自己的功绩,所付出的努力自然是男人的百倍千倍。 善德女王甚至时常在想,若自己生而为男,局面便将大大不同,朝中不会有如此之多的掣肘,更不会那么多对于王位的觊觎之人,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新罗纵然不可能如大唐那般雄霸天下,但是偏安一隅却应当轻松做到。 然而她终究不是男儿,所面对的困难常人难以想象,这极大的牵扯了她的精力,才不得不依靠与大唐结盟来稳固新罗王权。 就在刚刚的一瞬间,复杂局势带来的压力使得她心底作为女人那最柔软的一部分彻底被触动,萌发出“不若就此放手,余生逍遥林泉”的念头来…… 自然,这等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便如雁过寒潭,浮影过后,杳无踪迹。 金胜曼愣愣的看着面前温柔憔悴的姐姐。 自她记事以来,这个姐姐便一直端庄强势,及至登基成为新罗之主,行事作风更是杀伐果断,似金庾信、阏川那等新罗豪杰亦是心甘情愿的蛰伏在姐姐的威信之下,新罗万民,莫不称颂。 一直是她学习的榜样…… 眼下折服虚弱无奈的模样,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沉默了一下,金胜曼嘟囔道:“我不愿去大唐,那里一点都不好。” 善德女王收拾一下心情,温柔笑道:“这是为何?天下之人,莫不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往长安一行,见识一下汉家千载文物,领略一番大唐盛世风华,你怎的反而不愿去?长安,可是比咱们金城繁华得太多了。” 金胜曼咬了咬嘴唇,脸儿有些微红,忿忿道:“在这金城,那房俊都敢张嘴跟姐姐讨要我,若是去了长安,那里是他的地盘,说不得愈发为所欲为,干脆就将我抢了去,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辈子委身那等嚣张无赖之徒,还不如死了算了!” 善德女王握着她的手,呵呵的笑了起来。 金胜曼微恼,瞋目瞪着姐姐,不悦道:“姐姐何以笑我?” 她与善德女王份属姊妹,但相差十余岁,善德女王更无子嗣,整个王室近支人丁单薄,平素对这个唯一的堂妹自然是宠溺爱护,与其说是姊妹,倒更像是母女,故而金胜曼在善德女王面前时常露出这等撒娇的神态,而善德女王也愈发宠爱这个明秀剔透的妹妹。 善德女王便揶揄道:“那房俊在长安被誉为‘才高九斗’,是比曹子建更优秀的年轻俊彦,更有‘财神爷’之戏称,据说家中金银货殖车载斗量,牛羊马匹盈满山谷,说是富可敌国亦不夸张。最重要的,是这人看似粗鄙蛮横,实则对妻妾极好,温柔小意,极尽呵护……怕是若真被那强人抢了去,待上个三年五载,妹妹连我这个姐姐都不认了,只知一味痴缠,情根深种……” “哎呀!不要说不要说,难听死了……谁会跟那个活土匪一味痴缠?哼哼,只看他今日这般欺负姐姐,若真给我抢了去,就在洞房花烛夜给他一刀!” “嚯!不愧是我新罗王室的女儿,只是如此一来,岂非成了谋杀亲夫?” …… 姐妹两相互依偎,就在这深宫之内,夜半低语,说几句调笑的话儿,分外温馨。 善德女王看着妹妹明媚的俏脸,心中难免嗟叹。 如果这是个弟弟,纵然怕是不能如眼下这般贴心,但却足以成为新罗的未来,自己坐在这个位置是如何的战战兢兢耗尽心血,她实在不愿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孩儿走上自己的旧路,她还是那样的年轻,如同刚刚绽放的花蕾一般,清新而娇嫩,怎么舍得让她就这么去经受狂风暴雨的洗礼,过早的品尝生命的无奈和苦涩呢? 然而人生,没有选择。 既然如此,那自己就将这副担子多担负几年,让她能够无忧无虑的长大,然后纳婿生子,克继大统…… ***** 翌日清早。 昨夜长街之上喊打厮杀,吓得百姓商贾关门闭户,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唯恐是朝中有人纵兵作乱,殃及池鱼,对外头到底发生何事一无所知。 及至天明,这才有胆大的商户卸掉门板,推开房门,顿时便被街上的情形惊呆了…… 一队队威武雄壮的唐军在大街上列阵以待,一个个盔明甲亮全副武装,双脚微微岔开,一手摁着腰间横刀的刀把,神威凛凛杀气腾腾,将整条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商户们刚刚冒头,便被附近的唐军瞪视着,喝叱道:“回去!” 商户们虽然身份低贱,但是见多识广,纵然不会说汉话,但是如此简单的词汇大抵还是听得懂的,闻言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面色惨白的关上门,上好门板,急匆匆奔往后院,疾声大叫:“变天啦!变天啦!国都已经被唐军攻陷……” 一时间,“国都被唐军攻陷”的谣言在暗地里迅速传播,局势未定,谁也不敢贸然上街打探,但若非唐军覆灭了新罗,何以如此之多的唐军对出现在王城之外呢? 新罗立国已久,传承十几世,然则百姓对于这个国家的认同感却并不强烈,没有多少民族尊严。 想想也是,一个贫瘠的国度,土地并无余产,有时候甚至依靠卖女儿才能活下去,国王也好大臣也罢就是在那几家之间轮流坐庄,贫贱高低永世不变,哪个老百姓能够有归属感? 遇到一个爱惜百姓的明君,百姓欢呼庆幸;遇到一个穷奢极欲之昏君,百姓们也不吵闹,携家带口的逃离新罗,反正高句丽也好,百济也罢,甚至是渡海去到倭国,天下之大尽可去得…… 所以令人可悲的是,对于“唐军攻陷国都”这等谣言,百姓商贾们居然持着乐观态度! 大唐多好啊! 天下第一强国,威风懔懔天下无敌,瞧瞧金城街头偶尔走过的唐人,即便是商贾,都昂头挺胸趾高气扬,即便是在权贵们面前也丝毫不需! 这就是强国的底气。 若是有朝一日咱也成为唐人,想一想,貌似也挺不错…… 于是乎,面对满城全副武装的唐军,整座城池居然显得格外的安静。 一个闹事的都没有…… 房俊刚刚从临时搭建在王城之外大街上的帐篷中爬起来,便有亲兵入内通禀,说是金法敏求见。 房俊打了个哈欠,让他在外头等着,然后让亲兵打了水来,洗了一把脸。 金法敏的到来在他预料之中,金春秋作为善德女王最忠诚的支持者,焉能不关切自己对于昨夜遇刺一事的态度? 抓捕幕后主使其实并不难,只看新罗肯不肯下力气下决心而已,但是捉到之后,房俊是否会依照承诺撤军,不会格外提出一些无理取闹的苛刻条件,这是新罗君臣都提心吊胆的事情。 毕竟有唐人提出让大唐皇室继承新罗之主这个话题在,谁也不清楚房俊的立场到底如何…… 折腾了一宿,只是天明时分睡了一个时辰,房俊却显得精神充足,没有半丝疲惫倦怠之态,反倒是自倭国回来就返回家中歇息的金法敏,眼圈发黑双脚虚浮,怎么看都是一副被掏空的情形。 房俊坐在沿街搭建的大帐内,坐着一个小马扎,拿起面前桌上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啃了一口,喝了一口姜片肉丝汤,便笑道:“金兄当怜惜自身,所谓少年不知精血贵,老来嗟叹空流泪……切莫早早的便耗尽精元,往后见到女人却又有心无力,使得如花美眷独守空闺,搞不好就来一出红杏出墙,呵呵,哈哈……” 看着啃着馒头放声嘲讽的房俊,金法敏一脸郁闷。 新罗这边已经紧张兮兮神经绷紧,你这边却这么不着调呢…… 第一千八百五十九章 敲打拉拢 金法敏听得目瞪口呆。 汉人……真牛啊! 由不得他不心生仰慕之情,自古以来,汉人周边便有游牧民族崛起,此起彼落,却是一个比一个愈发强盛!汉人所处之环境,实则与新罗强敌环伺的格局并无不同,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汉人却永不气馁! 即便暂时妥协,却也是为了日后能够更强悍的出击! 那些纵横草原大漠动辄控弦数十万的夷狄霸主换了一茬又一茬,然而汉人依旧守卫着祖辈生活的土地,巍然不动! 乃至于每当休养生息数十年之后,便会主动出击,将那些夷狄打得落花流水。 反过来新罗人是如何做的? 只会摇尾乞怜,要么向强敌乞怜,要么向更强大的国家乞怜,从未想过自力更生,敌人怎么打来的就如何打回去…… 感慨一番,金法敏也听明白了。 房俊这是根本没打算善罢甘休,就是要展示一个强硬的姿态,让新罗知道汉人不好惹,往后走路都得避着点儿汉人。 至于其余更深层次的含义……很难说没有,但只能自行领悟。 金法敏若有所思的看着房俊,点头道:“在下明白了,这就回去复命。” 房俊颔首道:“那吾便不留金兄了,军阵之中,有所怠慢,还望金兄勿怪。” 金法敏忙道:“岂敢岂敢,侯爷来到新罗,本事在下应当一尽地主之谊,款待侯爷的,岂料世事无常……是在下抱歉才对。” 房俊眯了一下眼睛,笑呵呵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吾辈交人交心,哪里来的地主不地主?吾爵位比你高,还比你有钱,别说是你,无论面对任何人、去到何地,都未曾有过做客之感觉,素来以主人自居,纵然是在这新罗,也应是由吾破费才是。” 这话说的…… 金法敏心里有气,却也不敢撒,只得无奈道:“侯爷怎么说,那就怎么是咯。” 房俊笑眯眯看着金法敏,直到将后者瞅的心里发毛,这才悠然道:“怎么,金兄不服?” “……”金法敏无语。 不服么? 不服也得服! 谁叫大唐冠绝天下,威服四海?! 他金法敏若是个唐人,他也敢满世界的装逼! 可惜他不是…… 金法敏仰天瞅了瞅帐篷顶,半晌无语,而后才起身说道:“侯爷但请安歇,在下告退。” 他心里郁闷,跟这人没法好好聊天,每句话似乎都要噎得人喘不过气。 待到金法敏走到大帐门口,房俊方才悠悠说道:“吾曾与长安崇贤馆任职,与馆内祭酒、博士颇有渊源,若是举荐金兄前去就学,不知金兄是否愿往?” 走到门口的金法敏脚步一顿,然后身子一颤,豁然回身,双目铮亮的瞪着房俊:“侯爷……此言当真?” 房俊浓眉一蹙,不悦道:“当吾耍你不成?愿去就去,不愿去就作罢,恁地废话?” 金法敏面色涨红,眼珠子都红了,大声道:“吾愿意!” 崇贤馆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大唐权贵子弟汇聚之所,是东宫太子的地盘,每一个崇贤馆的学子,未来都可能成为太子的班底! 若非权贵之家、门阀之族、大儒之后,哪里有资格进入崇贤馆学习? 那可不是国子监能比拟的! 作为大唐帝国的最高学府之一,金法敏焉能不知崇文馆? 不见知道,而且非常清楚!其父金春秋曾出使大唐,听闻弘文馆、崇文馆、以及国子监之盛况,尤其是前两者在大唐教育界的地位,极其崇高!??唐制规定:“崇文馆生二十人,以皇族中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为之“! 只要在崇文馆混一圈出来,就算本身不能为官,可未来朝中砥柱尽是往日同窗,这是何等交情,何等人脉? 想不出人头地都难! 另外,崇文馆亦是皇宫内秘籍图书校理之处,藏书十数万卷,乃是大唐的皇家图书馆! 可以说,只要进了崇文馆就读,就一步踏入了大唐的中枢。 融入了唐人最核心的圈子! 这对于一个仰慕大唐风华、身处家国动荡边缘的新罗王族子弟来说,其吸引力简直比天大! 房俊颔首,道:“愿意就好,回去告诉令尊,没跟我耍花样,将幕后主使老老实实的给吾绑缚而来,吾保他未来一个长史的职位,保你金氏一族与大唐同休!” 金法敏呆了一呆,点头施礼,告辞离去。 脚步快的像是一阵风,一溜烟儿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房俊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对于金法敏,他很看好,也很欣赏。 这人有见识,更有野心,是一个从不安于现状、永远眼光向前的人,非常富有战略思维。 像是这样的青年俊彦,就应该去长安,在崇文馆里根那帮子纨绔子学一学飞鹰走狗、吃喝嫖赌……把满腔壮志消磨一下,人生匆匆,及时享乐才对,总之不要学本事就行了。 崇文馆? 呵呵,国子监才是真正学知识、学本事的地方。 房俊对于历史上的金法敏没什么印象,事实上除去那两位女王之外,其余的新罗历史人物他都不甚知晓,但是他看得出,这个金法敏一旦得到可以尽情施展才能的舞台,必然是个非凡人物。 有些人,他的官职再高也没事,因为他们没有成事的本事。 而有些人,即便是偏安一隅,一旦得到机会,也有能力凤凰涅槃、鲤鱼化龙,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这样的人,要么杀掉永除后患,要么将其才华束缚起来,令其有志不得伸展…… 房俊自然倾向于后者。 之所以不杀金法敏,一则这些时日以来两人关系不错,金法敏对他崇敬有加,二则其身为新罗王室子弟,虽非“圣骨”嫡脉,却地位不低,贸然杀之,恐引起新罗王族的强势反弹。 殊为不智…… ***** 金法敏一阵风也似返回家中。 其父金春秋一夜未眠,正自坐在书斋的地上愁眉不展,冷不丁见到儿子面色微红步履匆忙的疾步入内,顿时深感不满,蹙眉训斥道:“老大不小的,依旧这般不知沉稳,规矩都学哪儿去了?” 很奇怪,金法敏这个乖宝宝对于成天阴着老脸的金春秋却并不惧怕,对于这等程度的喝叱充耳不闻,走到他面前跪坐在对面,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这才抹了一把嘴,兴奋地道:“父亲,刚刚孩儿见过房俊了!” 金春秋对于这个最宠爱的儿子也没办法,无奈道:“见就见了,难不成他还会不见你?说说吧,那位都说了些什么。” 金法敏一脸兴奋,道:“那房俊当真不简单,父亲与陛下都意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随意弄出一个替死鬼来搪塞房俊,平息其怒火。但是其实,你们心底打着什么主意,人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哈哈!” 金春秋吃了一惊,随即大怒:“吾与陛下的谋算被房俊看透,你反倒这般高兴?逆子!吃里扒外,以为吾皮鞭抽人不痛否!” “父亲息怒!” 金法敏吓了一跳,连忙讨饶,解释道:“非是孩儿幸灾乐祸,实在是房俊说了,若父亲将那幕后主使绑缚于他面前,他不仅要给孩儿讨一个大崇文馆学子的名额,即刻入学,而且允诺父亲未来一个长史的官职,并且保我们金氏一门,与大唐同休!” 金春秋愣在当场。 长史这个官职,新罗是没有的,唯有大唐才有。 对于汉人文化异常精通的金春秋知道,长史这个官职最早设于秦代,当时丞相和将军幕府皆设有长史官,其执掌事务不一,但多为幕僚性质的官员。除此之外,边地的郡亦设长史,为太守的佐官。 南北朝初始,带将军号开府的刺史,属官也有长史,且多兼任郡太守。王府也有长史,诸王幼年出就藩国,州府之事即由长史代行。 及至唐朝,亲王府、都护府、都督府、将帅、州府设长史,品级高下视所属机构而异,从三品至七品不等。 金春秋乃是新罗王族,善德女王最亲近的血脉,最信赖的大臣,房俊自然不可能举荐其担任那些都护府、都督府等衙门的长史,与他身份地位对等的,唯有亲王府长史。 可是他堂堂新罗王族,岂会千里迢迢赶赴大唐亲王的封地,去担任一介长史佐官? 他金春秋愿意,金氏王族也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答案唯有一个,大唐的确意欲让其皇室子弟继任成为新罗之主,而只要他金春秋愿意,就是新一任的新罗之主收服新罗人的一个开始,许以他的好处,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看似与金春秋眼下的待遇并无不同,实则区别甚大…… 第一千八百六十章 艰难抉择 朴氏与金氏,作为新罗国内最高等级的贵族,世代联姻,倚为盟友,共同执掌新罗王权。这两个超级贵族同气连枝,余者只能俯首下拜任凭驱策,一丁点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但是两个贵族在甜蜜的度过百年时光之后,终于因为各种分歧导致分道扬镳。 明面上依旧是亲密的盟友,暗地里却开始各自谋划,意欲通过各种手段打击对方,攫取对方所拥有的利益。 作为新罗的开国之主,朴氏眼瞅着王权从自家被金氏掠夺而去,焉能心甘情愿、善罢甘休? 暗地里的阴谋诡计凶残手段,一刻亦未曾停止…… 周遭虎狼环伺,家中尚有毒蛇反噬,纵然眼下凶险的局势能够安然度过,金氏一族又能执掌新罗王权多少年? 十年? 二十年? 还是一百年? 他不认为高句丽与百济能够抵挡大唐天兵水陆两路铺天盖地的进攻,一旦高句丽与百济覆灭,大唐岂能容忍诺大版图之上唯有新罗偏居一隅、苟延残喘? 这简直就像娶个新娘子回家发现还附带着一个娃那样恶心…… 金春秋已经看透彻了整个局势,要么大唐东征失败,高句丽与百金缓过神来,必然将一腔怒火倾泻在新罗头上,要么高句丽、百济覆灭,新罗成为大唐的眼中钉、肉中刺。 哪怕两国乃是盟友! 新罗是能够对抗高句丽与百济的联军么,还是能抵挡大唐无敌之兵锋? 都不能。 所以无论哪一种情况,新罗的结局已经成为必然——国破家亡。 届时作为新罗王族,金氏一族的下场亦是清晰可见,定会在外敌与朴氏的打压之下一蹶不振,甚至身死族灭亦有可能…… 如何挽救这等绝境? 似乎迎立大唐皇室子弟成为新罗之主,乃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大唐的某一位皇子成为新罗之主,新罗就算是彻底成为大唐的藩属之国,真正的一家人,金春秋从不认为高句丽与百济能够在大唐全力一击之下保得周全,届时作为大唐藩属,新罗便会免于战火,而金氏一族亦可以凭借献国之功勋保得周全。 大唐取新罗,乃是为了长治久安,作为新的盟友、在新罗根深蒂固的金氏一族,必然会得到倚重。 况且还有房俊的保证…… 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断送新罗七百年国祚? 金氏一族自从三百年前从朴氏手中将新罗王位夺来之后,传承不绝,将新罗从一个村庄部落发展至今日的诺大国家,谁能忍心、谁能甘心传承自此断绝? 恐怕提出迎立大唐皇室之人,将会成为新罗的罪人…… 可若是不彻底依附于大唐,新罗的前途更是堪忧,金氏一族的结局已经近在眼前。 其中取舍,令人委实难决…… 金春秋愁得叹气,询问金法敏道:“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问完之后,就有些懊恼。 这有什么好问的? 只见刚刚被一个崇文馆学子名额刺激得兴奋不己几近事态的神情,便知道这孩子的倾向了…… 果然,金法敏说道:“眼下大唐强盛之势,已然席卷天下,无论是新罗亦或是百济,乃至于高句丽,妄图阻挡大唐扩张之势,亦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谁挡在大唐面前,都会被撕成碎片。” 顿了一顿,望着父亲,他沉声说道:“父亲,唐军之强盛,远超您的预想之外,不仅仅是兵卒的悍勇,更在于他们日新月异的军械装备。那等瓜瓜一样大的铁疙瘩,点燃印信之后投掷出去,足以开山裂石,岂是人体能够抵挡?还有那舰船之上的火炮……父亲大抵以为咱们金城城高墙厚吧?那等火炮只要一发,再厚的城墙亦要崩裂坍塌!舰船行于海上,一日千里,多少辎重兵械不能运输?所以,高句丽与百济必败!” “一旦高句丽与百济战败,唐军长驱直入,很容易恢复当初汉四郡的统治,届时新罗偏安一隅,便成为唐人眼中的癣疥之疾,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迟早会对新罗动手!” “届时,金氏一族如何自处?” 父子两个观点几近相同,金法敏说完,两人一时间俱都陷入沉默。 厅堂内落针可闻。 半晌,金春秋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可是即便如此,为父却又如何向陛下提及此事?陛下随时一介女流,然而聪慧果敢,对为父更是信赖有加,现在让为父前去劝导陛下禅位于唐人,自断国祚……为父张不开口啊。” 作为与“圣骨”血缘最接近的同宗,善德女王对于金春秋一向崇信,倍加重用。 既然说到“圣骨”,就不得不提新罗贵族为了巩固其特权地位,而推出的奇葩的“骨品制”。 新罗国的统治集团是由三姓王族和六部贵族组成,朴、金、昔三姓是新罗统治集团中最大的贵族,不但可世袭王位,还独占整个官僚体系,拥有无上权力。朴、昔、金三家王族地位最高,称为“圣骨”,大小贵族依次分为“真骨”、六头品、五头品、四头品等四个等级。 唯有“圣骨”贵族能继承王位。 贵族按血统确定等级身份及相应官阶,不同骨品不通婚姻。骨品世袭不变。 按理说,金春秋乃是金氏王族的近支子弟,却为何当初新罗王位传给了善德女王,而非是他呢? 这是因为金春秋是金龙树和天明公主的儿子,金龙树是真智王的儿子,而真智王是被废的王,新罗法律规定,圣骨被废后就降为真骨,骨品是世袭不变的,因此金春秋原本应该是圣骨,却成为了真骨,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同理,他的儿子金法敏也不行…… 亦正是因此,金春秋一心一意的辅佐善德女王,从未生出对王位的觊觎之心。 金法敏沉吟少顷,低声道:“以孩儿之见,此事不必向陛下言及,陛下聪慧,焉能看不清这形势?只需父亲将真正的幕后主使交给房俊,必然引起朝中动荡,陛下迫于压力,哪怕再是不愿,亦不得不允许唐人介入,亦会知道应当如何取舍。” 金春秋默然不语。 真正的幕后主使,他早已知道是谁。 那是新罗的立国之主、圣骨三大家族之一的朴氏! 纵然新罗王位由金氏一族把持了三百年之久,但是朴氏却一直孜孜不倦的经营着,每一天都梦想着能够从金氏手中夺回失去几百年的王位! 另外,由于金氏一族高高在上,导致这些年朴氏、昔氏愈走愈近,这两大圣骨家族固然沉寂多年,但是实力依旧遍及朝堂。一旦金春秋将幕后主使交出去,必然引起这两大家族的强势反弹,稍有不慎,整个新罗都将陷入动荡之中,甚至战火燃起! 相比于整个国家陷入动乱,金春秋更感到为难的,是此举等同于将善德女王架在火上烧烤…… 对于一个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的女王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眼见着整个国家陷入动荡绝望,尚且要禅让王位去争取大唐的支持来平息内乱更加伤心的事情了。 想起这些年女王陛下对自己的信赖器重,金春秋思忖良久,方才缓缓道:“让为父再想一想……” ***** 这边金春秋父子为了金氏王族以及自己的利益在纠结考量,那边房俊已经将书信以火漆密封,交给两名斥候。 “尔等执此密信,拿着本官将符,乘坐战船返回华亭镇,而后沿着驿站一路北上长安,途中不得停留,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呈递太极宫,若有任何闪失,军法处置!” 两个斥候心中一凛,连忙立正身体,大声应诺:“卑下明白,绝不敢耽误军国大事!” “很好!” 房俊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温言鼓励道:“此去长安,千山万水,其中之艰辛,本官亦是深知。只是军务紧急,尔等身为军人,自当排出万难,勇往直前!密信送抵长安之后,便毋须急着回转新罗,返回华亭镇之后便留在水师驻地,明年开春东征之际,再随军出海,届时,本官许你二人一个校尉之职!” 这个年代,长途跋涉的风险太大,客死异乡之事动辄发生,纵然是军中通信,这般远隔千山万水的一路疾行,各种意外很容易要了一个人的命。 适当的奖赏是必须的。 两个斥候顿时大喜,兴奋的施行军礼道:“侯爷放心,卑下纵然是死,亦要爬到长安,死在长安!” 第一千八百六十一章 逼上梁山 唐军列阵于王城之外、长街之上,新罗百姓除去开始之时的疑惑惶然之外,便渐渐安静下来,并未引起太多恐慌。 新罗人对于唐人素来亲近。 立国以来,无论是大汉四郡时期,亦或是后来新罗异军突起连连攻克高句丽与百济的城池,打得这两个国家丢盔弃甲,乃至于现在被困于一隅备受欺凌,新罗都始终保持与汉人的友好关系。 每过几年,都有新罗派去中原王朝的使节,而每一年,都有无数的大唐商贾来到新罗,双方的交流非常频繁。 汉人仁义知礼,只要你不去惹他,他就会照规矩跟你做生意,甚少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之辈。而新罗人也相对温和,没有高句丽人和倭人那么大的戾气,大家公平交易,各取所需,相处甚是愉快。 而现在,新罗百姓尽皆知晓唐军此来,乃是为了与新罗结盟,共同对抗高句丽与百济,至于唐军忽然在长街之上列阵以待,对王城虎视眈眈,大家也都听闻了昨夜之事,并不觉有何不妥——人家堂堂的大唐侯爵,皇帝之婿、宰辅之子,本身更是兵部尚书、水师统帅,差一点就在街上被人刺杀掉,换成谁不会勃然大怒? 然则即便如此,唐军也只是以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对朝廷施压,却没有半分扰民之行为…… 这才是仁义之师啊! 所以度过了起初的惶然,新罗百姓纷纷走上街头,胆子大的,便远远的望着唐军鼎盛的军容指指点点,私下议论纷纷,而唐军也视若不见,只要不踏入警戒线之内,任凭新罗百姓围观,秋毫无犯。 黄昏降至,街上的百姓渐渐稀少,整座城池都慢慢陷入沉寂之中。 房俊等了一天,也未等来金春秋父子的反馈,却并不着急。 没有反馈,就意味着对方尚在权衡利弊、考量得失,否则早已推出一个替死鬼来糊弄自己,并已经做好应对自己暴怒的准备。 只要没有拒绝,那就代表还有希望…… 诺大的王宫之内,已然燃起烛火,一片通明。 善德女王刚刚沐浴过后,脱下严谨的宫装,换上了一套寻常的唐式直缀,乌鸦鸦的头发尚有些许水气,用一跟嫩黄色的丝绦绾住,束于脑后,整个人清洁利落,不似以为女王,仿佛浊世翩翩佳公子。 这一份扮相若是出现与新罗贵族的宴会之上,怕是能够引得那些豪门贵妇两眼放光,蝶儿见了蜂蜜一般扑上来…… 跪坐在书斋之内,手执朱笔处理了几分公务,善德女王便有些心不在焉,阁下朱笔,命侍女沏来一壶清茶,然后斥退左右,一个人自斟慢饮,琢磨着眼下的局势。 未几,一个侍女悄声走到门口,躬身施礼,轻声道:“大将军入宫,求见陛下。” 善德女王微微蹙眉,抬头看了一眼外有已然渐渐漆黑的夜色,心里思忖这么晚了,金庾信进宫有何要事? 口中却道:“快快宣召,带他前来此处。” “喏。” 侍女躬身退下。 纵然深夜相会于深宫,难免有一些流言蜚语传扬出去,但她却不能不见金庾信。两人自幼相识,曾一度情深意笃,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虽则后来渐渐疏远,情分也不似以往那般浓烈,但彼此构建与这份情谊之上的信任,却是无比真挚坚挺。 善德女王确信,纵然整个新罗都被判她,当她身后唯剩下一人之时,这人必是金庾信…… 少顷,书斋之外脚步声响,金庾信在侍女引领之下,大步入内。 “臣觐见陛下!” 金庾信跪坐在善德女王身前,俯首施礼。 善德女王连忙伸出雪白的素手虚虚一扶,柔声道:“你我之间,私下见面,又何必诸多虚礼?快快起来!” 金庾信道:“多谢陛下。” 他抬起头,便见到面前这张未曾被岁月侵蚀的如花玉容,正绽放着温柔如水的笑意,红唇轻启,一双剪水也似的眸子凝视着他,柔声问道:“这么晚入宫见我,所为何事?” 善德女王说着话儿,伸出纤手,亲自给金庾信斟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 金庾信只觉得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些发悸,连忙错开目光,不敢去看这张令他曾一度神思不属朝思暮想的俏脸,干咳一声,拿起茶杯将茶水饮尽,这才道:“今日晨间,金法敏曾前往唐军阵营,求见房俊。” 善德女王秀眉微蹙,不明所以:“金春秋原本与房俊有旧,金法敏更是陪同房俊在倭国搅风搅雨,交情料想亦是不浅,他前去见房俊,何足为奇?” 金庾信上身微微前倾,俊朗的面容满是郑重之色,沉声道:“他去见房俊自然不足为奇,但是回来之后,父子两人便在书房之中密探了整整一个上午,然后就在刚才,金春秋豢养在城外封地的死士战兵纷纷进入城内,汇聚于他的家宅之中!” 身为大将军,总领新罗军事,国都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自然难以瞒过金庾信的双眼。 更何况,金春秋父子或许根本就没有遮掩的意思…… 闻言,善德女王有些愕然:“他想要干嘛?” 若说金庾信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情分,使得她无比信任对方的忠诚,而金春秋,则是因为血缘关系得到她的信赖与重用。 若非金春秋的父亲被夺爵降等,由圣骨降为真骨,恐怕当年这个王位未必就能落到她的头上…… 但也正因如此,金春秋的王位之路依然彻底断绝,绝无登基为王的可能,否则整个新罗面对他这个悍然推翻“骨品制”的“叛逆”,必定群起而攻之! “骨品制”乃是新罗贵族延续统治的根基所在,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予以破坏! 谁敢破坏,谁就是公敌! 所以,金春秋是绝对不可能谋反的,甚至因为他乃是金氏王族的嫡支血脉,亦绝不会勾结朴氏、昔氏等等贵族做出那等叛逆之事——纵然成功,难不成他的地位还能高过现在? 金庾信一脸凝重,疑惑道:“吾亦不知,只是觉得事非寻常,颇有些没道理。” 既然已然确定金春秋不可能谋反,那么他召集死士战兵如城,所谓何来? 总不会是意欲对手底下的这些走狗们褒奖赏赐吧? 这还没过年呢…… 一时之间,君臣两人面面相觑。 却绝无半分旖旎暧昧之意味,唯有对金春秋这等不寻常的动作所带来的疑惑…… 半晌之后,善德女王猛地双眸一亮,素手轻轻在桌案之上拍了一记,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而后,女王陛下咬牙切齿,秀面微红,怒道:“金春秋该死!竟是要将吾逼至绝地!” 金庾信很少见到善德女王这番动怒的神情,微微错愕之际,茫然问道:“陛下,此言何意?” 他亦清楚金春秋的地位与身份,所以绝不相信金春秋会谋反。 善德女王没有解释,而是疾声道:“将军速速带兵前去上大等朴聿淹府邸,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出事!” 金庾信闻言,顿时面色大变! 他厉声道:“金春秋疯了不成?他若是对朴聿淹动手,恐将国家拖进战火之中,朴氏与昔氏对金氏之不满由来已久,他这是……唉!末将告辞,这便前去朴聿淹府邸!” 言罢,起身匆匆离去。 身为大将军,到了这会儿,如何还不明白金春秋的意图? 这一次房俊在长街之上遭受刺杀,幕后主使虽然尚且不知具体何人,但金氏族人皆知,必然是朴氏与昔氏之人所为。 至于是不是朴聿淹……这根本不重要! 只要金春秋认定他是幕后主使,他就是!若金春秋带兵前去将其捉拿,绑缚给房俊,那么金庾信可以肯定的是,朴氏与昔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立即起兵作乱都有可能! 之所以刺杀房俊,就是朴氏与昔氏意欲破坏新罗与大唐之联盟,因为一旦那样,金氏的地位必将得到进一步的巩固,有大唐这样一座强大的靠山,可以预见,只要大唐没有崩颓,金氏的王位便稳如山岳! 谋反之心,必然在这两族之心中早已蠢蠢欲动! 只需将朴聿淹这个朴氏的世子献给唐人,就算是彻底引发了朴氏与昔氏的反抗火焰! 整个新罗,一瞬间便会陷入四分五裂之境地! 这个金春秋,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第一千八百六十二章 彻底爆发 上大等朴聿淹的府邸。 烛火虽然明亮,却照不亮朴聿淹一脸阴霾。 他正瞪视着面前一个中年人,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怒,低哑着声音喝问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么?嗯?结果那么多人连人家一根毛都没伤到不说,现在反而将吾陷入这等境地!那房俊带着大唐虎贲驻扎在王城之外,一日不交出主使,他便一日不肯撤军!这等情况下,说不准明日陛下被迫无奈,就将吾交出去平息唐人的怒火了!” 他现在又怒又悔。 怒的是唐人狂妄霸道,怎么就敢悍然堵住王城正门,勒令新罗将刺杀之主使交出来? 悔的是万不该听信面前此人之言,迷了心窍,意欲刺杀掉大唐高官破坏新罗与大唐的联盟,最好是能够使得两国反目成仇! 结果,自己几乎陷入绝地。 在他面前之人,大概四旬左右年纪,相貌清癯,身材瘦弱,颔下三绺长髯打理整齐,望之文质彬彬,颇有书卷之气。 此人乃是新罗豪商,廉宗。 廉宗固然是一介商贾,然则平素出入公卿府邸,往来勋贵高官,在新罗的名气甚大,暗中与不少权贵互通款曲,有着生意往来。 甚有影响力。 面对朴聿淹的怒斥,廉宗也不恼怒,只是一副智珠在握状,淡然道:“足下尽可放心,这新罗乃是朴氏先祖所创立,金氏也好,昔氏也罢,即便是鄙人,亦承受恩泽,无时或忘。且不说这件事根本死无对证,就算查知你足下所为,陛下又怎么可能将一个朴氏嫡子交出去讨好唐人呢?如此,非但使得国内百姓尽皆声讨金氏忘恩,更会使得朴氏家族激烈反抗,其余各大宗族,难免兔死狐悲……届时必然是群起而孤立之局面,陛下睿智,必不为也。” 面上固然淡然,实则心里也有些惶恐。 他撺掇朴氏出手刺杀房俊,却着实没料到那房俊的护卫居然如此强悍,那么多朴氏豢养的战兵死士,居然连房俊一根毛都没碰到便全军尽墨……幸好无一活口,否则他那里还敢坐在此地?早悄悄的跑路了…… 至于还得朴聿淹被女王陛下恼怒,这倒是无关紧要。 事实上,这亦是他的目的之一…… 朴聿淹眼珠子转了转,想了想,觉得廉宗说的有道理。 怒气稍歇。 哼了一声,道:“金氏窃据王位凡三百年,欠吾朴氏之债,倾尽大海亦无法赎清!纵然那位陛下再是想要巴结唐人,却也不得不带上伪善之面具,善待吾朴氏,焉敢动我一根毫毛?” 朴氏与金氏之仇怨,自从三百年前金氏先祖味邹尼师今将新罗王位从朴氏手中夺走开始,便已然深深埋下。虽则三百年来金氏一直向朴氏、昔氏展示宽仁慈爱之手段,奖赏敕封从未断绝,却依旧不能让朴氏后人释怀。 那本应是吾家之王位! 现在被你无耻窃据,小恩小惠的打赏那么一点儿简直就是羞辱,难道还要吾朴氏感恩戴德不成? 故此,新罗两大豪族虽然互有联姻、看似和睦,实则暗地里龌蹉不断,打压与反抗、怀柔与排斥,几百年来从未断绝。 可以想见,一旦金氏意欲将他这个朴氏嫡子交出去平息事态、巴结唐人,无论是朴氏还是地位崇高的昔氏,甚至是六大部族的掌权者,都不会善罢甘休,必将群起而反抗金氏王族,使其在新罗国内被彻底孤立。 廉宗叹了口气,道:“只是可惜,那房俊护卫居然那般严密,如此之多的战兵死士,竟然不能伤他分毫……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动他,怕是再无机会了。” 他千算万算,却未算到房俊身边的防卫力量如此之强! 真是失策呀…… 朴聿淹阴沉着脸,道:“我们在暗处,彼在明处,有心算无心,总归是有机会的,总之,决计不能让新罗与大唐结成联盟!” 金氏现在便已经在新罗愈发势大,愈发得到百姓的尊重,一旦与大唐联盟,得到强力臂助之后,便再是动不得了。 若是那般,朴氏夺回王位之可能,将遥遥无期…… 两人正坐在堂内相顾沉思,忽闻外头一阵喧哗吵闹。 朴聿淹本就心情郁闷烦躁,顿时火气,冲着一个推门进来的仆役怒叱道:“有没有规矩?速速命令府上卫士,将喧哗吵闹者尽皆拿问,无论适合因由,一律杖毙!” 那仆役战战兢兢,直到朴聿淹发完火,这才禀告道:“家主,大事不好!非是家中仆役喧闹,而是大上等金春秋亲自带着私兵,已经将咱们府邸团团围了起来,口口声声让您出去理论!” 朴聿淹先是一愣,金春秋包围了府邸,要与他理论? 自己何时招惹了这个陛下面前的红人,使得他这怒气这般炽盛,连身份都不顾了,宛如市井泼皮一般的上门闹事? 没有的事儿啊…… 继而便是大怒! 干什么呢? 几百年被你们金氏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你们还没完了是吧? 居然欺负到门上来了! 朴聿淹也是个暴脾气,“腾”地站起身,一张手,自一侧墙壁上摘下挂着的一口宝剑,拎着便大步流星的向着外头走去,大声道:“贤弟且在此处安坐,待为兄前去会一会那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再回转与你畅谈!” 廉宗抬手欲劝阻几句,朴聿淹却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这人真是……” 廉宗摇摇头,唇角泛起一丝讥笑。 就这般没有没脑之人,也想光复朴氏祖业,从金氏手中夺回王位? 那金春秋明显来者不善,身为陛下身份最信重之大臣,夜色之重带兵围了你的府邸,居然认为是仗势欺人来寻晦气的…… 呵呵,别说光复朴氏祖业断无可能,一旦此人接掌朴氏家业,说不得还得将整个朴氏都给搭进去。 那金氏一族看似温和仁厚,实则手段毒辣,错非朴氏历代家主亦是人中之杰,只怕早已被金氏连皮带肉的吞下去了。 不过也幸好此人冲动无脑,否则自己又如何能够那般轻易的撺掇其去做下刺杀房俊这等天大的事? 房俊若死,自然最好不过。 纵然房俊未死,这股怒火也足以令他的谋划得到实现…… ***** 金春秋一身常服,手里拎着一柄宝剑,阴仄仄的盯着朴氏府邸的门楣。 新罗立国六百余年,金氏与朴氏历代通婚,仇隙却从未断绝,一切皆由权力而起。 十年前,真平王崩疽,因无子,公主金德曼继位,是为善德女王,乃新罗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王。 新主继位,婚配大事自然是重中之重,国中俊彦,谁不倾慕女王颜色?朴聿淹亦是其中之一,彼时朴聿淹亦未婚配,身为朴氏家主的嫡子,自然有资格成为女王的正夫。 一旦成婚,二人所诞下之子,必然是新罗的储君。 然而金氏一族焉能看着新罗王位复从手中被朴氏以这等方式夺回去? 故而宗老商议,以金龙春配予女王,女王也已颔首应允。 金龙春何许人也? 此人乃是真平王之女天明公主的丈夫,亦即是善德女王的姐夫,但天明公主彼时已然去世多年。 而金春秋,便是金龙春与天明夫人的儿子,善德女王的外甥! 虽然年岁上金春秋比善德女王还大…… 若是这桩婚姻已成,那么他金春秋便会从真骨的身份一跃而回到圣骨,具有继承新罗王位的资格! 然而朴聿淹闻听此事之后,嫉恨如狂,居然致使家中豢养的死士,趁着金龙春郊游踏春之际,刺杀于大路之中…… 杀父之仇,储位错失之恨,十年来金春秋每日每夜都恨不得将朴聿淹挫骨扬灰! 所以今日他告诉儿子金法敏,说是要慎重考量,其实并未考量多久,便以下定决心。 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第一千八百六十三章 新罗動乱(上) 眼下机会送上门来,那么就不仅仅是要取朴聿淹的性命,金春秋还要拉着整个朴氏宗族给朴聿淹一起陪葬! “砰!” 大门从内被人狠狠推开,一身锦袍手持长剑的朴聿淹自门口大步而出,双目圆瞪,气势汹汹:“金春秋何在?竖子敢围我府邸,真当吾手中之剑不利乎?” 金春秋立在台阶之下,看着嚣张跋扈的朴聿淹,嘴角露出一抹狞笑…… 他大手一挥,厉声喝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来人,给吾将此獠拿下!” “是!” 他身后早已磨拳擦掌的金氏族人已经府中死士,纷纷亮出兵刃,一窝蜂的向前冲去! 朴聿淹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什么情况?! 你跑我家来耀武扬威,居然还敢一见面就骂我“乱臣贼子”? 而且门前街口火把无数人影幢幢,朴聿淹就算反应再是迟钝,亦知道自己这是遭了人家算计,怕是金春秋已然心存歹意! 他自己知自家事,刚刚还心虚着呢,眼下见了金春秋的架势,明白过来之后自然亡魂大冒! 气势汹汹的冲出来想要跟金春秋硬刚,但是见势不妙,他震惊一下之后,立即翻身就往大门里跑,一边大呼:“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朴氏的仆役赶紧上前,试图拦阻这些手执兵刃的狂徒。 孰料为首一个金氏死士抬手就是一刀将一个仆役砍翻在地,大叫道:“冲进去,活捉朴聿淹!” 其余人哇哇大叫,兴奋的跟在后面冲散门口的朴氏仆役,潮水一般涌入大门,追着仓惶奔逃的朴聿淹不依不饶! 朴氏仆役哪里知道这些人居然悍然动武,甚至当街杀人? 因为准备不当,所以一瞬间就落入下风,被金氏死士砍杀在地者不计其数,一时间整座朴氏府邸哭嚎震天,惨嘶不绝,金春秋则亲自立于门前,指挥着手底下的兵士冲入府内,捉拿朴聿淹。 新罗的律法本就并不健全,当街斗殴杀人乃是常有之事,更何况金氏与朴氏便面上和睦相处,但私下里龌蹉不断,这些各自家中的打手鹰犬们不知道暗地打了多少场,彼此可谓仇深似海。也就是平素要顾全形象舆论,族中大人物死死压制,这才没有酿成大祸,眼下金春秋悍然发动,哪里还有顾忌? 金氏的战兵死士如狼似虎的冲入朴氏府邸,见人就杀,凶残霸道! 朴氏准备不足,仓促应战,顿落下风,一败涂地…… 待到金春秋踏足朴氏府邸之内,见到死士们将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的朴聿淹从后院扭着手脚拖出来,脸色并未有多少仇怨尽雪的快意。 因为他知道,动了朴聿淹,来自于朴氏的反击会接踵而来,那将是疯狂的反扑!足以动摇整个新罗局势的动荡!一着不慎,整个新罗都会被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是他别无选择。 让他在新罗与家族之间二选其一,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只要金氏还在,纵然新罗今日亡国,也必然有复国的那一天,但若是金氏亡了,日后新罗纵然雄踞天下,亦跟他金春秋没有半分关系…… “呸!逆贼!居然敢于国都之内擅动刀兵,抓捕一名上大等,尔可将国法放在眼中?你们金氏一门果然是鸡鸣狗盗龌蹉阴私!吾乃朴氏嫡子,尔今日加害与吾,就等着朴氏的报复吧!” 虽然已经被捆了起来,但狼狈至极的朴聿淹却毫不示弱,还敢啐了金春秋一口唾沫,破口大骂。 朴氏的骄傲,让他纵使成为阶下之囚,也决计说不出讨饶的话语来。 这个国度是朴氏先祖所创! 金氏这群贱人跟着享受就已经是邀天之幸,现如今非但窃据王位,还想将他绑缚于唐人面前邀功请赏? 一群狼心狗肺之徒! “砰!” 一旁的金氏死士上前狠狠一拳捣在朴聿淹的嘴巴上,顿时打得他牙齿崩落口喷鲜血,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狠狠的瞪着金春秋,目光怨毒。 金春秋挥挥手,将那死士斥退,纵然心中恨极了这个朴聿淹,但对方毕竟是朴氏子弟,是与金氏一般高高在上的贵族,那边不能过多的承受折辱,这是身为贵族的原则。 他上前两步,看着朴聿淹鲜血糊涂的脸,沉声道:“尔自己奇蠢如猪,却不自知,反而将过错都怪到吾的头上么?若非你悍然刺杀房俊,将金氏逼上了这么一条不归之路,吾又岂愿走到今日这一步?” 本心来说,他也不想这么干。 然而当下之局势,却容不得他尚有别的选择…… 朴聿淹嘴巴肿起老高,牙齿脱落得一颗不剩,只能发出“呜呜咽咽”之声,却说不出话来。 金春秋也不再理他,抬起头,吩咐左右死士:“府邸之中所有人尽皆捉拿,稍后投入大狱,将此人带上,给唐人送去。” “是!” 朴聿淹被五花大绑的带走。 金春秋正欲离开,忽闻身后有人呼唤,转身一看,便见到一个相貌清癯的男子被推推搡搡的从后宅驱赶出来,此刻正大叫:“君上!君上救我!”驱赶他的几人见到这人当真认识自家家主,便将其带到金春秋面前。 金春秋定睛一看,略感诧异,问道:“足下何以深夜在此?” 他自然认识廉宗,事实上此人虽然是一介商贾,但是金城之中的权贵,不认识此人的还真的不多。 别看那些权贵受到汉儒的影响,口口声声商贾低贱,但是在财富面前,人人卑躬屈膝。新罗亦有商贾不得为官的宗法,然则无论官场亦或民间,只要财富达到了一定等级,也必然引人艳羡,得到尊敬。 廉宗惊魂甫定,扭头看了看四周乱糟糟的情形,咽了口口水,苦笑道:“鄙人受邀前来,商议一宗买卖,却不成想话尚未说上两句,这就……这就……话说,到底发生何事?” 他一脸懵懂,仿若浑然不知,演技绝对在线。 金春秋看了廉宗一眼,心中虽然对于这个节骨眼上此人出现在朴氏府邸便是怀疑,但此时乃是关键时刻,不欲节外生枝,况且在他看来,一介商贾纵然再是富有,又岂能插手刺杀唐军统帅之事? 整个新罗的商贾恨不得将唐人供起来,因为正是唐人的到来,才会使得新罗的商业愈发繁荣,大家才能有更多的钱赚…… “此乃国事,足下还是不要多多打探为好。这件事原本与足下无关,但是值此非常时刻,还是要委屈足下,在此稍稍待上几天,等到此事过后,足下方可离去。” 金春秋冷着脸说道。 即便不认为这人跟刺杀房俊的事情有何瓜葛,但是保险起见,以免这人出去到处乱说,还是将其扣押几天为好…… 廉宗不敢争辩,陪着笑脸,谦卑道:“君上如何说,鄙人便如何做,万万不跟给君上添麻烦……” 他心里急得要死,欲将朴聿淹被金春秋擒拿的消息传出去,以他的智商,自然看得出搞不好金氏与朴氏就将正面起冲突!这可是两个权倾新罗的超级豪族,两族之间的火并,足以使得新罗改天换地! 但也正是因此,他知道事关重大,金春秋不杀自己便已然是天大的人情,想要这个时候释放自己,绝无可能。 金春秋颔首道:“如此最好。” 言罢,不再多说,转身便大步走出朴氏府邸。 必须赶紧将朴聿淹给唐人送过去,让唐人自己去审讯,这朴聿淹不过是一个没头脑的纨绔子弟,料想在唐人的酷刑之下,决计熬不过多少时候,便会全盘招认。 他现在必须入宫,一则向女王请罪,一则要调动城内兵卒严加守备,朴聿淹被自己抓捕的消息必然瞒不住多久,一旦朴氏得知,必定会掀起雷霆暴雨一般的报复。 将将走出大门,他便顿住脚步。 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军自街头出现,脚步的匆忙的向着自己这边跑来。 人群之中,那一辆覆着黄罗伞的驾辇即便是在夜色之中,亦是分外醒目…… 金春秋深深吸了口气,朝着女王驾辇迎了上去。 他必须要给女王一个交待…… 第一千八百六十四章 新罗動乱(中) 不知何时,朴氏府邸之中某处失火,火焰冲天,愈发衬托整座府邸混乱不堪,哭喊喧嚣有若地狱。 善德女王坐在驾辇之上,一手扶着一侧的把手,纤白的素手由于用力使得手背青筋凸起,美艳绝伦的玉容亦是一片铁青,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秀眸狠狠的瞪视着金春秋,居高临下,一字字道:“夤夜兴兵,祸乱朴府,尔欲何为?” 在她驾辇两侧,金庾信与阏川却瞅瞅火光冲天的朴府,再瞅瞅面色淡然的金春秋,神情纠结,踟蹰不定。 金春秋一脸淡然,立在女王驾辇之前,俯身施礼参拜:“臣下擅自妄为,有负陛下信重,罪该万死。但请陛下念在臣下此举非是为谋私利的份上,准许臣下将朴氏暴贼绑缚于唐人面前,以消唐人怒火,以全新罗法纪,再自裁谢罪……” 走出这一步,他便已抱定死志。 唐人的要求必须满足,否则金氏一族的前途晦暗叵测,极有可能自此消亡,而女王的仁义必须保全,否则金氏一族将失信与全体国人,“出卖盟友,取悦唐人”的罪名一旦坐实,比之举族消亡也强不了多少…… 这件事只能他来做,这个锅必须他来背。 为了金氏一族的未来,他不惧生死,更不惧身后之名! 来此之前,他便已经做出最坏的打算,让爱子金法敏于祖宗牌位之前叩头道别,前去唐军阵营寻求庇护。 他愿用一死,为金氏一族搏出一个在这片土地之上生存繁衍下去的希望,而不是与家族一起征战,最终被高句丽百济联军亦或是大唐雄师歼灭在这里,举族皆亡…… 熊熊火把,照亮了这一片长街。 每个人脸上都阴晴不定,因为谁都明白金春秋的良苦用心! 不自禁的,每个人心头都升起一股敬佩襦慕! 新罗人素来猥琐懦弱,却又自私贪婪,从来只见到卖主求荣之乱贼、背信弃义之奸佞,古往今来,何曾见到过几个这般慷慨就义、舍身为族之大义凛然? 怕是书籍所载那些“杀身成仁”的古之汉儒亦不过如此了! 善德女王瞪视着金春秋,渐渐的俏脸上的怒色缓缓消退,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尔固然舍生取义,家族世世代代尽皆奉若神明,可是却将吾置于何地?” 眼下,固然是金春秋为求家族之绵延昌盛,甘愿一死,然则十年之后、百年之后,怕是会有人将金春秋今日之牺牲,归于善德女王之昏聩懦弱,否则这等举族存亡之时,何以推出一个族人去承担这一切? 金春秋面色一变,顿时拜服于地,大声道:“陛下乃是金氏之砥柱,金氏可以无臣下,怎可无陛下?臣下一死容易,陛下尚要维护全族,那才是千难万难!今日臣下以一死而求百世之殊荣,置陛下于困顿之中,实在罪该万死!” 善德女王脸上神色变幻,半晌,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环顾左右,问道:“尔等以为如何?” 阏川最是冲动,此刻早已被金春秋壮烈之举动感染,心生敬佩,只觉得大丈夫当如是也,站出来大声道:“上大等忠肝义胆,感天动地,望陛下宽宥其罪!末将愿意绑缚朴氏前去唐人面前,求其宽恕,缔结联盟!” 善德女王微微颔首,又看向金庾信。 金庾信俊朗的面容阴沉肃穆,缓缓开口道:“金氏之危局,自高句丽崛起的那一天便已然注定,再加上百济贪得无厌、为虎作伥,若是吾等不能奋起,迟早有一日被其覆灭,举国上下,难逃屠戮。纵然大唐东征大获全胜,一句荡平高句丽与百济,然则,又岂能容许新罗偏安一隅?汉人有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话说半句,然而意思已然甚为清晰。 善德女王再一次陷入沉默。 新罗处于高句丽与百济包围的地势,天然不利,想在两国压迫之间奋起反抗,实属艰难,灭国的概率非常大。即便与大唐结盟,待到荡平高句丽与百济之后,素来霸道的唐人又岂能不打新罗的主意? 与其如此,那还不如现在就彻彻底底的选择一家投靠过去,总比走投无路之时再投诚要获得更多的优待。 而最艰难之处,在于投靠谁。 高句丽与百济尽皆狼子野心,这些年来彼此征战,早已血债累累,就算金氏王族现在意欲投靠这两者,怕是国中百姓群起激昂,反对者众。 大唐倒是一个好的选择,唐人素来讲究宽以待人,自诩礼仪之邦,倒是不会为难金氏王族,只是先前已有唐人提出要新罗迎立大唐皇室子弟,现在看房俊的态度,显然亦是倾向于此…… 这个决定委实难下。 火把的光亮映在善德女王明亮的眸子里,她思忖良久,深吸口气,断然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既然是为了金氏王族之未来,又岂能让金春秋一人担负所有?尔且起来,速速将朴聿淹绑缚于房俊面前,看看房俊到底如何处置。” 而后对金庾信道:“立即封锁四门,尽量不让这个消息外泄,然后调集大军拱卫国都,以防朴氏铤而走险,暴起篡逆!” “是!” 金庾信领命,迅速大步离开。 他对于善德女王的忠诚,不在世间任何一人之下! 只要善德女王做出了决定,劈开眼前的迷雾,他金庾信纵然粉身碎骨,亦绝无半点迟疑! 金春秋眼泪纵横,从地上拜伏着,哽咽道:“陛下,这等骂名,让臣下一身担之即可,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善德女王凤目含威、俏脸含煞,喝叱道:“既然已经下了决定,何故这般婆婆妈妈?速速前往房俊之处,务必取得两国联盟之承诺,告诉他们,只要消灭朴氏一族,吾便立即禅位,迎立大唐皇子成为新罗之主!” “是!” 金春秋顾不得感慨,赶紧从地上爬起。 朴聿淹被自己捉拿,府里杀了个干净,这事不可能瞒得住,朴氏最迟明早亦会得到消息,届时必然雷霆震怒,知道金氏王族已然与其彻底反目,朴氏引兵谋逆几乎是必然之事。 若仅只是朴氏倒也罢了,只怕届时昔氏、六大部族尽皆参与其中,则金氏必然无法抵挡! 必须取得唐人之承诺,让房俊出兵平叛,这才能保得住金氏一族的性命。 而这等危局,亦正是他的初衷——既能逼着善德女王做出决定,亦能给大唐一个投名状。 我这里都将世代联姻的盟友给你抓来了,瞧瞧心多诚? ***** 城内火光冲天,早已引起唐军的注意。 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睡着的兵卒被喊起来,穿上甲胄跑出帐篷,刀出鞘弓上弦,严阵以待。 房俊也爬了起来,穿戴好盔甲,站在营帐门口遥望火光照亮半边的夜空,蹙眉沉思。 未几,一个身着貂裘的贵公子在几个仆役的护卫之下,急匆匆来到唐军阵列之前,被守卫的兵卒喝止,然后盘查一番,带到房俊面前。 房俊一看,居然是金法敏…… 这位金氏王族的杰出子弟,此刻涕泪满面,哽咽道:“吾父舍生成仁,以全两国盟约之事,还望侯爷信守承诺,保全吾金氏一族!” 房俊吃了一惊,仔细盘问,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 心底不由嗟叹一声,金春秋,果然是个人物! 只不过…… 他冲着金法敏一抱拳,一脸歉然道:“还请金兄勿怪,眼下金氏一族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所以吾还需要熬一熬才行……” 金法敏正自哀痛父亲一心求死,却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听闻了房俊之言,顿时愣住。 熬一熬……什么意思? 熬什么? 房俊沉声道:“不过金兄放心,吾答允之事,绝不食言!来人,待金公子下去歇息。” 金法敏忙道:“吾不累……” 却被几个兵卒上前,不由分说的拽走了。 房俊挺直腰杆,看着远处的火光,目光炯炯。 金氏一族乃是新罗之王,在这片土地上经营了几百年,根深蒂固,即便投诚大唐,其根植之势力依旧不容小觑,往后大唐治理新罗之地,必然艰难重重,甚至说不准哪一天,金氏便能够卷土重来! 唯有让其与朴氏相互厮杀、自剪羽翼,流干净了血,磨干净了心气,势力折损得差不多,才能够放心大胆的收归己用…… 第一千八百六十五章 新罗動乱(下) 军阵之中亮起了无数火把。 房俊一身甲胄,站在大帐门前,听着城内渐渐想起的喧嚣之声,舔了舔嘴唇,心中有些兴奋。 没有谁能够抵抗开疆拓土之功绩的诱惑! 哪怕他之前曾在林邑、安南、倭国一路留下处处“租界”,却也没有此刻即将把新罗置于大唐版图之下来的痛快! 或许,未来若是能让倭国诸岛亦如今日这般臣服于大唐,甘愿内附,才能比今天更让他兴奋…… 与残忍暴虐、血海深仇的鬼子相比,棒子国这个二鬼子照样令他厌恶! 这个“盗窃成性”的国度动辄吹嘘自己几千几万年历史,连屈原是谁都搞不清楚就要抢“端午节”,孔夫子是他们的人,甚至连针灸都要争抢一番说是他们的“国粹”…… 甚至在房俊穿越之前,网上有言论称棒子的下一个研究对象是宇宙大爆炸也是棒子引爆的…… 倭人残暴如同牲畜,其民族毫无人性,但是说到无耻,即便是倭人面对棒子之时亦要退让三分。 房俊就想知道,一旦新罗成为大唐的藩属,由大唐皇子成为新罗之主管辖其国,后世的网友们怼一句“你们的国王都是我们汉人”的时候,那些棒子是何等难看之嘴脸? 一队人马自长街的另一头出现,疾步走进。 房俊微微眯起眼睛,看得清楚走在前头之人正是金春秋…… “侯爷,金春秋求见。” 兵卒将金春秋一行拦阻与军阵之外,前来通禀请示。 房俊淡然道:“准其入内。” “喏!” 兵卒施礼领命,须臾,便将金春秋一行人领到房俊面前,几个亲兵则各个手按刀柄,站在房俊两侧虎视眈眈,谨防意外。 金春秋大步走到房俊面前,躬身施礼,嗓音有些沙哑:“见过侯爷。” 房俊站在大帐之前,一手负后,一手摆了摆,笑道:“何须多礼?足下夤夜求见,不知所为何事?” 金春秋眼皮子跳了跳,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思么? 他才不信刚刚自家儿子没将前后缘由说清楚,既然他金春秋这个时候来了,自然是已经擒拿刺杀房俊之真凶…… 不过房俊装糊涂,他也没法,只得道:“侯爷乃是大唐勋爵,万金之体,在吾新罗遭遇刺杀,新罗上下惶然不知所措,只能尽心竭力缉捕凶徒……不过所幸勤勉,已将凶徒绳之以法,现绑缚侯爷面前,任凭发落。” 房俊微微一笑,目光越过金春秋,投注到他身后五花大绑蓬头垢面那人身上,笑问道:“这么快……该不会是随意抓一个替死鬼,糊弄于吾吧?” 他早就推测能够豢养那么多的死士,又有那等胆量当街刺杀他之人,定然是新罗国内煊赫之权贵。及至后来,新罗朝廷的态度,让房俊感觉到他们毫无半点诚意,定然会推出一个替死鬼来糊弄自己。 直至有人来向他通风报信,吐露了真正的凶手乃是朴氏嫡子…… 现在金氏一族已然被他逼上绝路,想来不会再弄一个替死鬼来了。 金春秋道:“侯爷乃是新罗贵客,在下岂敢欺瞒?此人乃是朴氏嫡子,侯爷所遭遇之刺杀,便是此人一手策划,参与者亦尽皆是朴氏豢养之死士,是非真伪,侯爷不妨严加审讯,即可甄别。” 房俊缓缓点头,道:“审讯自然是要审讯的……来人,将此獠带去审讯!” “喏!” 当即便有兵卒走上前去,自金氏族人手中接收了朴聿淹。 只是交接之时,却失手将其口中塞着了破布碰掉了…… 朴聿淹顿时大口喘了几口气,然后冲着金春秋破口大骂:“而乃新罗王族,却跪舔外族,出卖国人,实在是乱臣贼子……”又骂房俊:“尔不过是仗着兵戈锐利,便如此嚣张跋扈,总有一日,新罗百姓会将你撕成碎片,人神俱灭……” 房俊非但不恼,反而咧开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骂得好,但愿三木之下,你仍有力气这般乱吠。” 自有人上前重新堵上朴聿淹的嘴,任他挣扎着脱去后边的一处营帐。 房俊冲金春秋拱手道:“长夜漫漫,夜凉如水,足下不若进去营帐稍作,陪吾喝上一杯热茶,祛祛寒气可好?” 金春秋只能点头。 纵然心急如焚,要预防朴氏暴起篡逆攻打国都,但也知道房俊必然是要审讯一番,以便严明真伪的…… 房俊客气的将金春秋让入营帐,命人烧水沏茶,谈笑风生。 金春秋和着滚热的茶水,纵然心急火燎无心应酬,但是言谈之间,却也不得不衷心敬服,这位大唐侯爵年纪不大,然则见过识广胸有沟壑,诸多新奇之事从其口中娓娓道出,令人不由自主被其吸引之余,更因其时不时的点评论述大加赞叹。 两人谈了一会让,便听到后边营帐之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金春秋心中一紧,知道刑讯已然开始,却又有些忐忑,万一这朴聿淹为了家族荣辱存亡,死咬着牙不肯招供可怎么办? 那可就麻烦大了…… 不由暗暗后悔,自己到底心急了一些,应当自己审讯之后,连带着供词一起送来才算稳妥。 房俊见到金春秋面上神情,便笑道:“足下放心,只要此人真是幕后主使,必然会招供认罪的……大唐虽无暴虐之律法,但是自大汉廷尉之中沿袭下来的种种刑罚,绝非凡人可以抵御。” 文明的昌盛,是全方位的。 不仅诗书礼仪冠绝寰宇,即便是这刑讯之法,汉人照样远超世间诸国。只需听一听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心生惧意…… 金春秋心不在焉的点头赞同。 正自想着眼下之局势,忽闻外头一阵脚步急促之声响,未几,一个兵卒快步入内,向着房俊躬身施礼,疾声道:“侯爷,有数千兵卒自西门攻打城池!” 金春秋心中顿时一紧,朴氏怎地反应如此之快? 房俊问道:“可知是何方势力?” 兵卒道:“暂且不知。” “再探再报!” “喏!” 待到兵卒离去,房俊看着一脸严肃的金春秋,道:“这朴氏一族,反应还真快。” 金春秋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他有些不解,为何自己这边刚刚将朴聿淹抓捕,紧接着陛下便下令封锁城门,朴氏却能这么快发动暴乱,展开攻击?就算消息外泄,但是仓促之间,朴氏是如何纠集起数千兵力的? 不过这等疑惑转瞬即逝,现在他担心的,是城门能否守得住。 固然金氏成为新罗之主已然几百年,但是作为立国者,朴氏的实力从来都不弱,更何况另外一大家族昔氏素来以朴氏马首是瞻,两家连在一起,现在反而是金氏一族准备不足…… 没过片刻,便又有兵卒来报:“启禀侯爷,攻城者乃是朴氏部曲,尚有昔氏部曲从旁协助,已然攻破西门,杀入城中。” 金春秋豁然色变,失声道:“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快杀入城中?” 那兵卒瞅了金春秋一眼,犹豫一下,闭嘴不言。 房俊道:“无妨,有何消息,尽数说出来。” “喏!据卑职查知,守卫西门的乃是新罗六部之杨山部李氏,朴氏部曲兵临城下,杨山部李氏将领便即开城迎其入内,现已合兵一处,杀向王城!” 金春秋面色再变! 新罗的统治基础,便是三姓氏之朴氏、金氏、昔氏,加上六部族,即杨山部、高墟部、大树部、于珍部、加利部、明活部,共同组建了国家根基,其中朴氏、金氏、昔氏具有成为国王的资格,而六部则只能世代成为大臣,扶保国王。 虽然自身不能成为国王,但是国王的册立,却离不开六部的支持,可以说,在金氏与朴氏自身实力不相上下的情形之下,谁能够争取到更多的六部的支持,谁就能稳坐国王之位! 三百年前金氏能够击败朴氏登顶王座,便是得到了六部之中五部的支持! 这五部与金氏多年来相互通婚,利益捆绑,最是忠心耿耿,所以金氏的王位传承不绝,即便是上代国王未有子嗣的情况之下,依旧可以让善德女王以女流之身秉持天宪。 而五部之中,又数实力最强的杨山部与金氏关系最为密切! 他的儿子金法敏,所娶的妻子便是杨山部的嫡女…… 若是连杨山部都投向朴氏,那么素来以杨山部马首是瞻的明活部,也必然紧随其后…… 金春秋只是太过于惊诧,却未有多少恐惧。 毕竟,大唐雄师现在就站在金氏这边! 他更多的却是深深的不解,明知道金氏即将与唐人联盟,杨山部为何要抛弃金氏,反而去协助朴氏? 难道他们就自信可以击溃无敌的唐军? 这完全没道理啊…… 第一千八百六十六章 食言而肥 金春秋如坐针毡,起身拱手,神色焦急:“侯爷,请发兵击溃叛军!” 房俊眯着眼睛,左手伸出,向下虚按:“足下不必心急,但坐无妨,等到那朴氏子弟的供词出来之后,再做商议不迟。” 金春秋无奈,只得再次坐下,听着远处渐渐激烈起来的厮杀声,心如火燎。 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 朴氏反击,乃是情理之中,昔氏跟从,亦可理解,甚至是六部族之内有倾向于朴氏者反抗金氏,金春秋也早有预料。 但是他万万不曾想到,一向跟金氏同气连枝的杨山部会倒向朴氏,甚至悍然出兵,与其一起攻打城池…… 背叛金氏,本已令人万分不解,无视即将跟金氏结盟的唐军,简直就让人瞠目结舌! 难不成是毗昙从中起了什么作用? 那奸贼乃是高墟部的世子,他的正妻便是杨山部宗主的爱女…… 然而,区区一个毗昙,能够影响到杨山部放弃几百年跟随的金氏,转而投向一直作为死对头的朴氏么? 不应该呀…… 他心里犹如猫抓一般难耐,但是见到房俊一脸老神在在,也只能强自忍耐。 这位大唐侯爵的脾气一贯不好,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惹得他不高兴,再忍一忍吧…… 时间在金春秋度日如年之中缓缓走过。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兵卒自后边营帐快步走出,手里拿着几张纸,来到房俊身前道:“侯爷,那贼子已然供认不讳!” 金春秋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还真怕朴聿淹这个纨绔关键时刻硬气一回,若是抵死不认,那可就将他金春秋,将金氏一族给坑死了…… 房俊接过供词,细细阅读。 待到仔仔细细看过,便冷笑一声:“大唐天威,岂是这等豚犬一般的人物能够轻侮?既然敢做下这等无法无天之事,那就等着承受毁天灭地的怒火吧!” 言罢,将这份供词交由军中司马,叮嘱其妥善保管,而后站起身,大声吩咐道:“全军听令,立即拔营,撤出金城!” “喏!” 左右军卒得令,立即散开,层层向军中发布号令,整座沉寂如山的军营立即鲜活起来,无数兵卒展开行动。 金春秋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 他连忙站起,不可置信的拽住房俊的衣袖,瞠目问道:“侯爷……欲拔营出城?” “没错。” 房俊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吾率军驻扎与王城之外,乃是因为新罗暴贼当街行刺,触犯了大唐天威,故而以此敦促新罗缉拿暴贼,给大唐一个交待。当时吾便与女王陛下预定,一旦暴贼绳之以法,即刻率领大军撤出金城。现在足下亲手将暴贼绑缚于此,新罗之诚意吾已经收到,深感满意,故而履行承诺,撤军出城,绝不至阖城百姓陷于恐慌,从而对大唐生出惧怕之心。” 金春秋目眦欲裂! 什么什么? 你逗我呢吧! 我这边为了金氏的前途,已经决定全力投向大唐,都跟朴氏等几大家族开战了,打算将新罗王位拱手相让,结果你跟我说你要撤军出城?! 金春秋眼珠子都红了,死死拽住房俊的衣袖,鼻子都在喷火:“侯爷焉能如此?金氏一族向往大唐之繁盛礼仪,犹如飞蛾追逐烈焰也!眼下不惜撕毁与朴氏数百年之盟约,一心将新罗拱手相让,只为能够得到大唐天子之垂怜爱惜,侯爷岂能舍我而去?” 他现在恨不得一刀子将这个黑脸的王八蛋捅死算球! 若非你又是逼迫又是暗示,我又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现在朴氏已经联合昔氏、杨山部等等反对派攻入城中了,形势岌岌可危,你却一甩袖子不管了? 你个食言而肥坑人至死的狗崽子! 房俊面对情绪激动一副择人而噬的金春秋,倒也不恼,当然更没有什么难为情的神色,两手一摊,义正辞严道:“大唐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扶危济困自是理所应当,然则却决计不会介入别国之内政,予人横行霸道之口实。总不该听着足下一番话,吾便率领麾下兵卒参战吧?那样不容于国法,更无法向天子交待!” 金春秋气得差点吐血! 大唐不干涉别国内政? 你可得了吧! 睁眼说瞎话,说的就是你! 瞧瞧林邑国,再瞧瞧倭国,原本好生生的两个国家,都被你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你还有脸说不介入别国内政? 世间无耻之辈,莫过于眼前之人! 金春秋一口牙都快咬碎了,不过却也只能忍着,唐军已然是金氏最后的依仗,万一这个黑脸的侯爵当真腹黑到底,将金氏一族撇在一旁不闻不问,就只是一味的看好戏,那金氏一族的末日就在眼前。 他自己清楚,金氏的实力与朴氏本就不相上下,现在却要面对昔氏与杨山部的全力进攻,甚至尚有其余六部族的蠢蠢欲动……绝无胜算。 金春秋咬破了嘴唇,控制着自己被戏耍之后的暴怒,颤声问道:“侯爷难不成是要陛下亲至,低首相求不成?” 作为新罗王族,金氏自有尊严! 若房俊当真意欲让善德女王在他面前哀声央求,方可出兵拯救,那么那现在就可以代表善德女王做出决定。 断无可能! 身为新罗王族,固然面对生死存亡,也不可能完全丢弃尊严与人格! 大不了就是阖族战死,如此而已! 若是当真令女王陛下匍匐与唐人脚下,纵然金氏一族千秋万载,又怎躲得过史书之批判,子孙之唾骂? 那是比死亡还可怕的事情! 房俊一脸诧异,道:“足下这是说得哪里话?大唐不会擅自介入任何一国之内政,此乃国策,断无更改!否则以大唐兵锋之盛,天下诸国人人自危,何以彰显吾大唐宽爱世人、仁义之邦之伟大?不过,若是新罗能够主动上书,以国家之名义,请求大唐出兵入境,协助铲除奸佞、扶保宗庙,那自然就完全不同了……” 听着这话,金春秋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说的岂不正是眼前之人? 虽然这会儿恨不得将房俊掐死,他却也完全没法,只得说道:“那侯爷请暂留此地,在下即刻入宫,向陛下求得御旨,前来请求侯爷出兵襄助。” 房俊奇道:“你这人当真奇怪,这仗还没打呢,就认准一定会输?以吾之见,足下不若赶紧组织军队奋起抵抗,尔等占据名分大义,又据城而守,敌人不过是一群乱臣贼子乌合之众,以有道伐无道,天理也,定然战而胜之!” 金春秋哪里听得进去他胡说八道? 一转身,迈开腿就向着王城狂奔而去,吓得他一种亲随连忙追了上去…… 王玄策来到房俊身侧,问道:“是否要退出城外?” 房俊道:“自然要退出去!否则,这城内如何能够让这几方尽情施展,杀个天昏地暗?全军速速推出城去,控制码头,衣不卸甲,等着最后关头再杀入城中,挽狂澜于既倒!” 王玄策脸颊抽搐一下,躬身道:“喏!” 心里既是腹诽,又是佩服,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东西。 只是也有些心惊胆颤,好像自己就没学好什么君子之术,反倒是在阴险奸诈的道路上越跑越远了…… 这时候城内的厮杀声已然越来越响亮,附近不少百姓都纷纷走出家门,到街上观望打听,到底发生何事。原本新罗人最是胆小,若是放在以往,怕是吓得早已关闭门窗躲到屋子里,唯恐城内发生大事殃及池鱼,可是现在唐军就驻扎在街上,却成了他们的依仗。 有唐军在此,难道还有谁敢到这里来捣乱? 等到发现唐军已然撤了营帐,一队一队整齐有序的向着城外开拔,百姓们顿时慌乱起来,而喊杀声越来越近,终于感到害怕,赶紧一哄而散。 有的跑回家中关门闭户躲在箱柜之中,有的……干脆拖家带口,紧跟着唐军的步伐,撤出城去! 对于普通的新罗百姓而言,唐人高贵,不可轻侮,而唐军则是真正的仁义之师,从不践踏平民、更从不轻易伤人性命!而且唐军强悍,纵然城内发生战乱,只要跟在唐军周围,那么自然安全无虞! 新罗的贵族们从不将底层的民众奴隶当人,肆意打杀,毫无顾忌。一旦城内战火连绵,最倒霉的便是老百姓! 可是那一家豪强敢跑到唐军面前肆意杀人? 绝对没有! 第一千八百六十七章 拼死一战 于是乎,新罗国都金城之内,出现了如此诡异的一幕—— 新罗王族金氏与最大的盟友亦是最大的反对派朴氏火并,双方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处街口展开激烈的争夺,双方各自的拥趸亦纷纷投入战斗,数千人在城内厮杀不绝,惨烈至极! 而新罗百姓胆战心惊之余,却纷纷收拾细软行囊,跟在撤退的唐军身后,成群结队的向着城东的码头集结…… 唐军走到哪儿,新罗百姓就跟到哪儿! 至于自己的王族金氏与当初立国的朴氏混战? 抱歉,什么时候打完了通知一声,我们回去帮着收拾战场,现在大家必须跟着唐人的后头,以免殃及池鱼…… 朝鲜的土著,对于汉人其实很亲切,认同感非常高。 自商朝遗臣箕子东渡大海来到朝鲜,创立箕氏侯国,到燕人卫满率领千余部属攻陷箕氏侯国的国都王险城,再到汉武帝派遣大军覆亡卫满朝鲜建立乐浪、临屯、玄菟、真番“汉四郡”,及至北方的扶余人崛起,趁着汉末动荡只是南下占据朝鲜大部,这期间朝鲜的主流始终是汉人。 由箕子而始,汉人给朝鲜带来了先进的文化与技术,促进了稳定与繁荣,深受朝鲜土著之爱戴,即便是作为蛮荒之地的南部“马韩”地区,也深受福泽,敬服王化。 之后固然扶余人强势霸占朝鲜,但是其野蛮暴戾的作风,却始终不得朝鲜土著之爱戴,只能凭借强横武力镇压。 故此,当新罗国都遭遇战乱,百姓首先想到的,便是跟着唐人,必然能够得到保全…… 看着携家带口的新罗百姓仅仅跟在军队身后,王玄策颇有些忧心忡忡,对房俊谏言道:“侯爷,要不要卑下遣人驱逐?” 这些新罗百姓足有上万人,谁知道其中会否有居心叵测之辈? 万一有人煽动民心,促使百姓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难不成唐军还得大开杀戒? 房俊看着军队后方衣衫褴褛、逶迤相随的人群,略作沉吟,摇头道:“不可,不过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而已,不足为虑。况且,这岂非正是一个展示大唐仁厚威仪的好机会?到了码头,命人组织这些新罗百姓休憩,并且提供少许的食物和清水,再命军中司马四下安抚,宣扬大唐天威,令他们放心在此暂避战乱。” 新罗人能够跟在唐军之后,足见新罗人对于唐人之信赖,这等宣扬王化的好机会,岂能平白错过? 只需让这些新罗百姓明白,大唐乃是天朝上国仁厚宽爱,唐军乃是仁义之师扶危济厄,待到战乱平息,这些百姓返回家园,便会成为最好的宣传工具,使得唐军之恩德播于四方,狠狠的收割一波民心! 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如同蒙人铁骑那般以杀戮与鲜血去征服世界,实在是太过野蛮,也太过不上台面。 屠杀可以带来震慑,两代之后,征服之地尽皆奴隶,人民战战兢兢,莫敢不从。 然而汉人征服一地,从来不靠屠杀,只需将文化播撒于这片土地,用不着两代人,便可以令其融入华夏之中。 大唐国内那些儒生固然经世济用一无是处,但是说起“洗脑”的能耐,却绝对无所不能!届时组织一批儒生前来新罗宣扬王化、推广儒学,用不了几年,新罗人便会以身入华夏而骄傲自豪,忘掉自己的马韩老祖宗…… “喏!” 王玄策现在对房俊早已五体投地,对他的命令毫无疑问,当即应命,策马前驱,组织兵卒做好各种准备。 ***** 金城之内,已然乱作一团。 金氏王族原本指挥着忠于王室的军队在各处险要之地布防,却不妨朴氏居然在昔氏与杨山部的协助之下攻破城门,杀入城来,顿时阵脚大乱,猝不及防下丢掉了几条防线,无奈一路后撤。 形势岌岌可危! 王宫之内。 金庾信刚刚自战场上撤回,一身战袍浸染鲜血,俊朗的面容凝肃萧杀,吓得宫内的侍者侍女战战兢兢,不敢仰头直视。 大步走入殿内,金庾信冲着御座之上的善德女王抱拳道:“陛下,朴氏逆贼已然伙同昔氏、杨山部附逆攻入城中,迫近王宫,臣下正率领兵卒拼死抵抗,然,形势不容乐观……” 大殿之上,早已聚集不少大臣。 听闻金庾信之言,诸人尽皆面色焦虑,各种心思盘算开来…… 一脸颓然沮丧的金春秋正垂首跪伏在善德女王面前,他被唐人耍了一遭,差点就想自裁谢罪,闻言便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是新罗之主,不能身居险地,故此,臣下斗胆,恳请陛下移驾出城,前往唐军处暂避,待到臣下驱逐叛逆之后,再恭迎陛下回宫。” 朴氏作为新罗开国之主,素来实力强横,反倒是金氏一族近些年实力有所下降,两者不分伯仲。 然而六部族之中最强大的杨山部陡然加入其阵营,使得实力对比瞬间悬殊,更何况还有三大贵族之一的昔氏襄助…… 战败,几乎是不可避免。 为今之计,唯有寻求大唐的庇护,方能够歼灭朴氏、昔氏、以及杨山部。 然而唐人刚刚拒绝出兵…… 金春秋不信此乃唐人本意,房俊眼睁睁的看着金氏覆亡又有什么好处? 所以他认定房俊只是在待价而沽,等到金氏最危机的时候,自然对于他提出的任何条件都不能拒绝。 而最好的做法,便是让善德女王干脆前往唐军为质,请求唐军出战…… 但是身为臣子,这等话如何能够说得出口? 是他一手造成了如今之局面,然后事到临头,却是要君主去唐人面前祈求? 纵然是死,这等话也说不出口。 此刻金春秋心中充满愧疚,不过他也知道善德女王聪慧,定能够理解他话语之中未尽之意,做出最佳的选择…… 大殿之上一片沉寂。 诸位大臣都看着善德女王,等待她的决定。 事实上,这些大臣当中的大多数,对于女王陛下禅位于大唐皇子一事,并无多少抵触。盖因眼下新罗之局势非常危急,谁都知道无论是高句丽亦或是大唐在即将爆发的这场大战中获胜,最终新罗只能成为最悲催的那一个,彻底沦为附庸。 既然前途已定,何不待价而沽? 起码这个时候跟大唐谈判,总归是能够多捞取一些好处的。 至于彻底依附于高句丽,几乎没有人去想过…… 当然,这个决定谁也不敢替女王陛下去做主,说的好听是为君分忧、为民解厄,说的不好听,那就是蛊惑君上、卖主求荣…… 善德女王跪坐在御座之上,俏脸凝肃,深思良久。 半晌,她才樱唇轻启,缓缓说道:“身为国君,致使国都被破,阖城百姓陷入敌手,时刻皆有灭亡之祸,此乃吾之罪责也,不可饶恕!若是现在更弃百姓于不顾,自私躲入唐军阵中寻求庇护,尚有何面目以对新罗百姓,有何面目以对新罗上古诸王?吾就在此地,与诸君不离不弃,携手而战!若是逆贼能够违背天意,攻入王城,毁我宗庙,那吾便在此自裁以谢天下!吾意已决,勿要再劝!” 语调沉稳,却字字铿锵,坚如铁石! 殿上众臣心中一凛,赶紧拜服道:“陛下英武,吾等誓死相随,护卫宗庙!” 满朝大臣,一大半都是金氏王族的嫡系子弟,说是“家天下”亦不为过,平素纵然贪赃枉法奢靡败坏,但是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凝聚力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金庾信眼眶温热,看着女王挺直的背脊、决绝的玉容,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被彻底触动,当即单膝跪地,大声道:“臣下必护佑陛下周全,哪怕刀斧加身、剑戟穿心,唯死而已!” “唯死而已!” 大臣们纷纷跪地,声势浩然! 第一千八百六十八章 穷途末路 大殿之上,士气爆棚! 前所未有的厄运,触目可及的危机,却使得全体金氏族人迸发出强大的凝聚力! 然而,束手站在一侧的金春秋却心生痛楚…… 他知道,战争的胜负,士气很重要,却绝对不可能单凭士气便以弱胜强、扭转乾坤! 士气越是高涨,就死得越快! 在优势兵力的朴氏与杨山部面前,金氏族人战意凛然视死如归,也只能像那扑火的飞蛾,燃烧起一刹那的灿烂,便选入永恒的黑暗…… 直至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房俊的意图。 不是房俊食言而肥,戏耍于他。 房俊一定会出手,绝对不会坐视金氏王族彻底崩溃全军覆灭,但是,他只会在金氏王族流干净最后一滴鲜血之前,才会悍然出手,力挽狂澜! 因为他需要金氏在将来辅佐大唐皇子治理新罗,却绝对不容许是一个实力强横分毫无损的金氏,在未来的新罗随时有着兴风作浪的力量…… 一个流干了血,打断了脊梁,只能苟延残喘的金氏,才是房俊想要的。 金春秋看透了房俊的预谋,只觉得一口血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憋得他愤怒欲狂! 房俊,太狠了…… 然而除去在心里诅咒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金氏尚有余力之前,即便是将善德女王送去房俊面前为质,也不可能促使唐军出兵。 唐军只会在金氏崩溃之前的那一刻,悍然出击,以横扫千军之势,一战定乾坤! 自此以后,新罗只能在大唐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乖乖的献上王位,永远沦为大唐的藩属…… 大殿上群情激昂,金春秋却悄悄退走。 返回宅邸,遣散仆人,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书斋之内,楞楞出神。 他想明白了,无论他怎么做,唐人都会促进这场战争,利用这场战争消弭掉新罗的有生力量,便于今后能够顺利的统治新罗。 至于会否导致高句丽与百济的趁虚而入? 显然骄傲的唐人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因为在唐人看来,即便是高句丽与百济趁机来攻,能够抵御进攻的依然是唐军,新罗的军队……在唐军眼中,那是宛如豚犬一般的存在。 有,或者没有,无关紧要…… 所以,眼下的局面,其实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哪怕他不去缉拿朴聿淹由此造成朴氏的暴起,房俊也必然尚有布置,达成这种新罗人自相残杀的局面,令他可以从容攫取新罗的权利。 这个人,实在是太狠了! 哪里有一丝半分汉人宽厚仁爱的本色? 倭人都没他这般毒辣…… 然而,即便明白一切的错误并不在他,可金春秋依旧无法从自责之中解脱。 说到底,将陛下陷于这等绝境,将金氏一族的国祚尽毁,每一桩都有他的参与在内,不管有心亦或是无心,结局已然造成,他过不去心里的这个坎。 他这般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然后再心安理得的在这场战争过后,去担任唐人的官吏,对唐人献上忠诚,帮助唐人治理新罗? 长长的吁了口气,他拿起纸笔,亲自研墨,在窗口借着月色,写下了一封遗书。 而后起身,自墙壁上摘下一柄镶满珠玉的宝剑,拔剑出鞘,凝视着反射月光而清湛如水的剑身,一咬牙,反手握剑,锋利的剑锋自咽喉抹过。 一串血珠滴落。 ***** 金春秋的尸体被发现,已然是翌日清晨的事情了。 经过一夜激战,朴氏军队在此推进了数里,已然紧逼王城,冲锋的兵卒可以清晰的见到王城城头飘扬的新罗王旗,一个个愈发精神振奋,拼了命的向前冲杀,力求成为先登之勇士,功勋富贵一步登天! 与之相反,金氏军队的士气却随着不断的后退而节节跌落…… 没办法,金氏与朴氏的实力本就不相上下,现在杨山部与昔氏加入朴氏阵营,实力对比非常悬殊,而其余五部族却一直按兵不动,占据已然呈现一边倒的趋势,金氏死战的心念渐渐崩溃。 纵然是死战,可是谁又真的原意去死呢? 更何况,新罗的士兵原本就缺乏操练与逆境决胜之信心,让他们打打顺风仗撵兔子还行,一旦陷入困局,那便是兵败如山倒…… 于是乎,朴氏军队越战越勇,锐不可当,金氏军队则步步后退,军心涣散。 整座金城已然被战火摧毁大半,双方在城内混战厮杀,使得倒毙的尸体布满街巷,受伤的士兵蜷缩在街边墙角翻滚哀嚎,无数鲜血喷溅在路面上,转瞬便被寒冷所冻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粉红。 新罗国都,恍若人间鬼蜮…… 金氏军队,已然是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也。 而金春秋自刎之消息,更是将金氏上下最后一口气给驱散掉…… 王城之内。 善德女王愣愣的看着手里这封金春秋的绝笔遗书,恍然失神。 遗书之中,金春秋述说了自己自刎之动机,并非是因为遭遇唐人算计缉拿朴氏引发暴乱而后悔,而是要代替金氏一族,给新罗人一个交待。 局势已然不可挽回,彻底禅让王位、寻求大唐庇护乃是金氏王族唯一的出路,否则便是举族尽没之结局,这并非是由缉拿朴氏迫其发起暴乱而始,而是金氏王族的有志之士从决定与大唐结盟的那一刻便拥有的预测。 无论大唐东征高句丽最后的胜利者是谁,新罗都必将被吞并…… 这是举族的共识。 然而,若是在这个时候主动禅让王位、请求大唐皇子前来继任,新罗百姓将会如何看待金氏一族? 史书之上,会如何描述金氏一族的举措? 不会有人去写金氏的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只会将王位丢失、国祚旁落之罪责尽归于金氏之上,说金氏迫害盟友,谄媚于唐人,最终将国祚拱手相让。 如此一来,金氏必然被钉在新罗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若是金春秋将所有罪过揽于一身,则形势陡然逆转! 历史会如何说呢? 金春秋刚正不阿,公正执法,将刺杀大唐侯爵、破坏新罗与大唐联盟之暴贼绳之以法,却引起朴氏之强烈不满,悍然起兵攻入王城,破坏当年立国之时,朴、金、昔三氏与六部族的盟誓,自掘坟墓,断送了新罗之国祚! 金氏迫不得已,唯有托庇于大唐,并且献上王位,才能在危难之中保全新罗百姓,不使得百姓遭受虎视眈眈的高句丽、百济之侵袭…… 禅让王位,托庇大唐,便成了不得已而为之,更成了金氏怜悯新罗百姓、甘愿断绝王嗣的赞歌! 金春秋用自己的一死,铺平了金氏托庇于大唐的道路,更洗清了金氏有可能面对的污蔑。 于金氏王族来说,重逾泰山! 而且这等暴烈忠义之行径,是新罗人素来所缺少的,顿时引起金氏上下无尽的缅怀与敬仰! “陛下!朴氏无义,唐人无情,臣愿率军与之血战,不让吾兄专美于前,更不忍吾兄独自离去,还请陛下恩准,死则死矣!” 金庾信一撩战袍,单膝跪地,语声悲怆! 阏川亦跪在一旁,悲声道:“唐人无耻,吾等怎可投靠?臣下愿与大将军并肩而战,死则死矣!” “吾等愿与逆贼决一死战,死则死矣!” 大殿之上,群臣尽皆因为金春秋之壮举而同仇敌忾,消落的士气再一次激昂起来! 然而…… 善德女王紧紧捏着那封金春秋的遗书,眼睛盯着最后的那一段话。 “臣斗胆谏言,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更是一族之长,不可因喜恶而影响决策!此次,唐人固然阴险,将金氏逼于绝境,然则国家之间,何尝有情义恩怨、正邪善恶?唯利益至上耳!唐人之目的,不过是消耗新罗之血肉而已,绝不愿见到新罗境内独剩一家,承载完全黎庶之殷望!分裂、隔阂,才是唐人最终之手段,故此,臣恳请陛下平息怒火,诚恳央求唐人出兵,护我宗族,佑我百姓,唐人必然应允!则吾宗族可以保全,百姓可以无恙……” 殷殷之望,字字血泪! 善德女王素手用力,指节已然泛白。 心中之怒火却渐渐消散,喟然一叹…… 第一千八百六十九章 卑躬屈膝 正如金春秋绝笔所言,国与国之间,哪里来的道德正义,哪里来的恩怨情仇? 唯有赤裸裸的利益而已。 为己国某利益,不正是应当不择手段么? 金氏所恨者,不应是唐人,甚至不应是朴氏,更不应是高句丽、百济,而是自己未能励精图治,独霸一方! 善德女王抬起头,头顶金冠上的琉珠微微晃动。 清澈的眼神渐渐坚毅。 金氏子弟的尸骸已然铺满了王城之外的街巷,新罗王族的鲜血早已浸润了这片城池,眼前这些人乃是金氏最后的血脉。 固然士气蓬勃,亦不过是因为金春秋之死所带来的最后之血勇而已,她明白,只要自己下令死战到底,那么这一点点被激起的血勇,转瞬之间就将在城外逆贼的强大攻势之下化为乌有,随着金氏王族最后的血脉一起埋葬。 汉人有言:死有轻于鸿毛,有重逾泰山。 她很想脱去王服,穿上甲胄,与这些兄弟手足并肩作战,用自己的鲜血来铸就金氏王族的悲壮,哪怕是死,亦要直面逆贼,永不退缩! 死则死矣! 然而她不能…… 她可以将国祚拱手相送,却不能带着金氏王族最后的血脉,死在冲锋的路上。 国祚丢了,或许总有一日能够抢回来,人死……却不能复生。 这个辉煌灿烂曾出现无数新罗人的大英雄的家族,怎么能让祂在自己的手上彻底断绝? 善德女王深深吸了口气,自御座之上站起,清脆的嗓音低沉而充满威仪:“吾将前去唐人营帐,恳求唐人出兵,挽救金城黎庶,不至落入逆贼之手,遭受屠戮虐杀!诸位当谨守王城,以待援兵!” 低下自有性格刚烈者神情焦急,张口欲劝谏。 善德女王一摆手,断然道:“吾意已决,诸位不用再劝!诸位皆乃金氏子孙,族中最出类拔萃者,岂可因为一时血勇,导致家族绝嗣?当牢记今日之耻辱,奋发图强,卧薪尝胆,日后十倍报之!” “是!” “吾等遵命!” 众人无奈,只得躬身领命,甚至有人低声抽泣起来。 作为新罗历史上的第一任女王,善德女王的拥趸非常多,深得人心,他们明白善德女王前往唐军营帐求援,不仅仅是要亲手将国祚奉于唐人,甚至不知要遭受唐人何等之凌辱…… 善德女王容颜淡定,望着金庾信,道:“将军率领兵卒严守王城,务必将逆贼拒之门外,绝不能使其攻入城中,凌虐历代先祖之神位!” 王城之内供奉着金氏一族历代国王之灵位,一旦朴氏破城而入,第一件事,必然是捣毁焚烧这些金氏一族的宗祀,给予金氏一族毁灭性的打击! “臣下谨遵王命!纵然肝脑涂地,亦不令逆贼有一兵一卒踏入王城!” 金庾信俯首立誓。 善德女王缓缓颔首,深深的看了这位与她青梅竹马的新罗大将一眼,因为她知道,这很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逆贼攻势猛烈,王城恐怕难以抵挡,不知能否坚持到唐军来援的那一刻。 而一旦逆贼破城而入,必然是金庾信战死之时。 以他的骄傲,逆贼欲想踏入王城,只能先踏过他的尸体…… 忍住眼眶中的温热,她扭头对站在身侧的阏川说道:“将军护我前往唐军营帐。” 阏川躬身领命:“是。” 善德女王颔首,而后环视一眼殿上群臣,毅然转身,走入后殿。 到了后殿,她唤来几个侍女,吩咐道:“将真德公主唤来,命其随吾一同前往唐军营帐。” 金氏王族嫡支血脉凋零,到了如今,唯有她与真德公主金胜曼这堂姊妹两个。而她无子嗣,传承金氏王族血脉的重任,自然便落在真德公主肩上。 她不能将真德公主留在王城之内,那样风险太大…… “是!” 几个侍女赶紧离开,去唤真德公主。 善德女王站在殿中,举目四望。 她从小在这座王城之内长大,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很可能离开这里,再也回不来…… ***** 城东码头。 此处已然被唐军全部占领,所有商贾尽皆驱离,高大的拒马耸峙,以防备新罗人军中的骑兵发起冲锋,盔明甲亮的唐军则在拒马之后列阵以待,全神戒备。 一溜营帐在码头上搭建,作为临时休憩所用,整座军营却无半点喧哗之声,军纪严明。不远处的海中,百余条战舰猬集,船首黑洞洞的火炮已然扯去炮衣,一旦敌人来袭,便可进行远距离的炮击。 房俊立在军阵之中,亲兵部曲护卫左右,微微眯起眼睛,远远看着一辆有着黄罗伞的驾辇在士兵护卫之下快速接近。 阏川一马当先,驶到唐军阵前,隔着高大的拒马,冲唐军兵卒喝道:“新罗女王陛下,拜会大唐华亭侯,尔等速速通传,不得延误!” 唐军却不理这茬儿,厉声道:“速速退出拒马一丈之外,否则格杀勿论!” 阏川大怒:“女王陛下驾临,尔等焉敢如此无礼?” 唐军根本不理他,十几个兵卒端起劲弩强弓,隔着拒马瞄准他,警告道:“速速退去,至一丈之外等候!” 看着身材高大装备精良神情剽悍的唐军,阏川气得咬牙,只能调转马头,向后退了数步。 不退不行,唐军在王城之内的跋扈嚣张他是见过了的,他敢再聒噪几句,这帮混蛋当真敢射死他…… 见到他退后,唐军这才将箭尖微微下垂,然后有人入营内禀告。 房俊并未出迎,只是命兵卒放开戒备移开拒马,放善德女王一行进入营内,自己则转身到了大帐等候。 随行保护女王安全的新罗兵卒各个气愤填膺,对于唐人的无礼咬牙切齿。 堂堂新罗女王驾临,居然连迎都不迎一下? 无礼至极! 反倒是善德女王免无异色,自驾辇上走下来,向着大帐走去,身后真德公主亦步亦趋,阏川想要跟上,却被唐军拦下。 阏川欲要争辩,善德女王安抚道:“卿留在此处即可,唐军营内,吾安全无虞。” 阏川瞪着眼睛,心说正是在唐军营内,才更加担心你的安全啊! 堂堂新罗女王,万金之体,不知世间多少心思龌蹉品性卑劣之人垂涎三尺,欲一亲芳泽而不得,如今身在唐军营帐,周围尽是唐军兵卒,一旦那房俊兽性大发,那可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还得搭上一个真德公主……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 只得看着善德女王风姿绰约的身影消失在大帐门口,自己则把耳朵竖起来,一旦帐内有陛下的呼救声传出,他便抽出兵刃杀入帐内,哪怕血溅五步,亦要阻止陛下受辱! 其实何止是他有这方面的担忧? 善德女王自己亦是忐忑不安…… 走进大帐的刹那,她纤手微微低垂,仅仅握住手心里的一柄小巧的银簪,娇躯有些微微发抖。 银簪的尖上涂抹了一种新罗王室秘制的毒药,见血封喉。 她绝不容许自己被玷污,哪怕是死,亦要严守自己的清白、金氏一族的名誉…… 大帐内布置甚是简陋,一张低矮的桌子,几把凳子,阳光从撩开的窗户照射进来,有些暗,也使得大帐内的温度很低。 善德女王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才能适应大帐内的低暗光线,然后抬脚走了进去。 真德公主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一双精良的眸子睁大,好奇的打量着帐内的一切。 房俊正站在一侧墙壁前,凝神望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张舆图。 待到善德女王姊妹两个走进来,他才转过头,微微拱手,脸上绽出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吾久候陛下多时矣!” 善德女王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礼,而是看着墙壁上那副舆图,心神巨震! 那是一幅金城舆图,大至周边五十里之内的山川地形道路桥梁,小至城池之内每一栋房屋甚至是王城之内的每一条回廊、每一处房舍、每一座殿宇……细致精微,一览无余! 即便是王城之内所测绘的舆图,亦没有眼前这副舆图这般精微! 善德女王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寒意,唐人这是策划了多久、谋算了多久,做下了多少准备,方才能够测绘出这等详尽的舆图? 而新罗上下,却懵然不知…… 房俊顺着善德女王的目光,瞅了瞅墙壁上的舆图,微微一笑。 早在两年前,兵部的细作便已经混在商贾之中,走遍了高句丽、百济、新罗的山山水水、每一座城池,精心绘制出了三国的舆图。 房俊可以保证,即便是三国自己的舆图,亦没有大唐兵部绘制的舆图更加精确……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房俊记得后世倭人那种大战之前精密的筹划,师夷长技以制夷,照葫芦画瓢总是会的。 第一千八百七十章 敬献国玺 善德女王神色变幻,只是这一副舆图,便可见唐人对新罗的土地早就觊觎已久。 然而事已至此,又有什么用呢? 除去献上新罗国祚,臣服于大唐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眸子里的光彩黯淡下去,咬着嘴唇,善德女王低声道:“新罗之主,久念盛唐天华,今日愿以国祚献上,甘愿附于骥尾,恳请大唐庇佑,爱吾子民,使新罗上下皆可沐浴天朝仁爱,感受大唐气象……唯请阁下速速发兵,剿灭叛逆,拯救新罗子民与水火之中……” “真德,将国玺予吾。” 她微微侧身,将手心里攥着的银簪松开,簪子上拴着的丝线连在玉带之上,松开手,簪子便轻轻坠下,紧贴在衣裙上,而后,才向身后的真德公主伸出手。 真德公主咬着嘴唇,心不甘情不愿的将一方锦盒放在善德女王手中,秀眸狠狠的剜了房俊一眼。 恨意十足! 在她看来,反叛的朴氏、昔氏与杨山部固然人人得而诛之,但是眼前这个将姐姐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放弃尊严卑躬屈膝的恶棍,更是可恨至极! 男子汉大丈夫,仗着兵甲锐利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善德女王接过锦盒,自然看到了妹妹不忿的眼神,顿时嗔怒的瞪了一眼,示意她不可胡闹,这才转身,将锦盒轻轻放到桌上,打了开来。 一枚青玉宝玺,静静的放在盒中。 这方玉玺便是当年朴赫居世开国之时,以传说当中的“神鸟之蛋”中孵化出的神玉雕琢而成,被历代新罗之主保管,乃是新罗王权之象征。 今日善德女王将其敬献于大唐,表达衷心依附之意。 房俊看了一眼,并未多少在意。 在他眼中,唯有始皇帝平灭赵国得和氏璧,命丞相李斯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一方印玺,才称得上是传国玺! 区区新罗,弹丸之地,连自己的史书都是充斥着神话传说等等荒诞不羁之言,何敢称国? 所谓之传国玺,不过是蛮夷沐猴而冠、穿凿附会而已…… 他甚至连这一方新罗传国玺上的字迹是汉字亦或是朝鲜文字都懒得去看,反正料想善德女王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弄一方假的国玺来欺骗自己,便高声道:“军中长史何在?” 王玄策自帐外走进来,道:“侯爷有何吩咐?” 房俊指着那一方玉玺:“此乃新罗国玺,女王陛下诚心依附大唐,故此献此宝玺,以证其心。汝即刻将之妥善保管,并派遣得力人手速速送往长安,呈现于陛下御前,不得有误!” “喏!” “立即集结军队,入城协助新罗盟友,歼灭反贼,扶保黎庶!” “喏!” 王玄策领命,躬身退出。 房俊冲着善德女王失礼,恭声道:“陛下勿忧,区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既然决心率领新罗黎庶依附于大唐,大唐自然会尽到宗主国之责任!待吾集结军队,杀入城中,平定叛乱!” 顿了一顿,他看着善德女王明艳的脸庞,一字字道:“至于陛下……兵凶战危,刀枪无眼,便请留在这军帐之中,等候吾凯旋之消息。待到平定叛乱,还请陛下亲赴长安,向大唐皇帝敬献国书,上表臣服。” 善德女王娇躯一颤,沉默无言。 这是要将她软禁于此,唯恐她在战乱平息之后,又改了主意。 未必是怕她率领新罗军队反口食言,不承认依附臣服之事,毕竟以唐人之骄傲,定然自信可以平定一切,或许,人家只是怕麻烦而已……然而正是因此,善德女王更感到一种无奈的愤懑。 没人轻视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 她沉默无言,身后的金胜曼却不干了! 这位真德公主性格刚烈,娇憨直爽,当即秀眉挑起,怒目而视,忿然道:“阁下是想要将陛下囚禁于此么?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天下宗主,阁下这般为难一介女流,难道就不怕玷污了大唐的威名,使得天下耻笑?” 房俊微微错愕。 还以为这就是一个傲娇任性、胸大无脑的傲娇妞儿,却没想到还就一点脑子,懂得占据道德制高点…… 不过这么一点手段,在他眼前屁都不算。 没有反驳,没有解释,他淡然颔首,看着金胜曼那张比善德女王更加青春秀美的俏脸,道:“公主阁下此言何意?大唐军营之大门,随时为陛下敞开,想来则来,想去则去,悉听尊便。” 然后,他转向善德女王,问道:“陛下自行决定,是去,是留?” 金胜曼气得俏脸发红,这不是耍无赖么? 是去? 是留? 明目张胆的要挟,这人瞅着挺憨厚的,怎地这般无耻?! “真德,退下!” 善德女王蹙着眉,轻轻喝叱一声,而后对房俊万福道:“舍妹无状,还望侯爷莫要计较。便请速速发兵镇压叛逆吧,吾在此地,等候侯爷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房俊便冲金胜曼条条眉毛,满是挑衅。 金胜曼气得不行,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却终究不敢多说。 她纵然年轻,未曾经历政务,却也知道眼下乃是金氏一族生死存亡的时刻,即便这前所未有的危机乃是眼前这个可恶之人一手谋划……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硬刚下去,吃亏的只能是金氏。 只是心里却不服气,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回报今日之仇…… 帐外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发布号令声响成一片,半晌,有人在帐外大声道:“末将奉命集结军队,现已完成,请侯爷下令!” 房俊不再看气鼓鼓的金胜曼,回身自墙壁上取下一柄连鞘横刀,挂在腰间,也不说话,大步流星走出营帐,站在门口,环视已然整齐列阵的大唐虎贲,大声喝道:“新罗乃是大唐之藩国,护卫藩国之平安、庇佑藩国之黎庶、稳定藩国之政局,乃是身为宗主国义不容辞之责任!吾等身为大唐兵卒,忠君爱国,扶保社稷,自当勇往直前,剿灭叛逆!” 兵卒们一个两个眼睛铮亮,满是兴奋激动之神色! 新罗已然成为大唐之藩国? 这可是与盟友完全不同啊! 这岂不是说,就在不经意间,水师已然在侯爷的率领之下,将新罗这片土地纳入了大唐之版图,世世代代,皆为大唐国土? 开疆拓土! 没人能够抵御这等盖世功勋带来的荣耀! 这是大唐军中,仅次于擎天保驾、定国安邦的功勋! 更何况在军功至上的大唐,开疆拓土所带来的功勋,完全可以让水师当中每一个人都得到极大的褒奖!即便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兵卒,都可以完成军功三转,从最低级的兵卒,变成三转之后的从六品飞骑尉! 只要有了勋位,家中一切税赋徭役减免! 最重要的是,勋位是可以世袭的!虽然没传袭一次便要降低一等,可是即便如此,亦能够轻松的保住三代富裕! 兵卒们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齐齐振臂大呼:“大唐威武!威武!威武!” 千人齐声高呼,声震四野,气势冲天! 附近跟随唐军而来寻求庇佑的新罗百姓不知发生何事,尽皆被吓了一跳,纷纷围在唐军营帐周围,彼此打探。 “为何唐军士气这般高昂?” “吾刚听闻,好像那位大唐侯爵,说什么新罗已然成为大唐之藩国……” “不是盟友么?几时成为了藩国?” “刚刚见到陛下的驾辇,进入了大唐军营,大抵是陛下与唐军达成了协议?” “若新罗成为大唐藩国,陛下怎么办?” “那还用问?前些时日不是有传言么,陛下当禅让王位于大唐皇子,从今而后,新罗之主,便是那位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帝的儿子了!” “……唉,陛下为了吾等黎庶,受委屈了啊!” 第一千八百七十一章 心怀鬼胎 “谁说不是呢?陛下真明君也……不过话说回来,吾等往后是不是就不是新罗人,而是唐人了?” “……这个……大概,好像,应该算是吧?” “你们说,唐军能够剿灭朴氏叛贼么?” “这还用问?唐军强横,天下无敌!区区朴氏算得了什么?” “当年隋军也是纵横天下,不还是在高句丽面前摔了跟头?” “今时不同往日,尔不懂也……” “就是,大唐灭了大隋,自然还是大唐更厉害,高句丽能够打败大隋,却绝对打不过大唐!” “……” 新罗百姓议论纷纷,对于新罗成为大唐的藩国,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或者反对。 谁不知大唐强盛,唐人富庶? 每一个唐人,都可以在新罗、倭国横着走,犯法了当地官府都不敢管,即便是高句丽与百济这样与大唐为敌的国家,其国内对于唐人亦是非常尊敬,唐人的地位甚高。 其实高句丽王室叫嚣着与大唐开战,让大唐重蹈当年大隋的覆辙,国内的百姓并不支持。 放着稳稳当当的日子不过,谁愿意打打杀杀? 何况还是大唐这样的庞然大物! 许多人高句丽人认为当年能够战胜大隋,乃是邀天之幸,是老天爷眷顾,错非提前一月降下大雪,错非大隋国内反贼横行烽烟四起,大隋早已鼎定胜局。若是那场战争打一百次,高句丽必定会输掉九十九次…… 现在再同大唐打一场国战,几乎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高句丽也好,百济也罢,都是通过强硬的手段镇压下各自国内民间的反对声音,架杆子硬上! 对于新罗百姓来说,能够在强横的大唐庇佑下过上安稳的好日子,能够在豪富的大唐商贾手里赚取一些钱财,那就已经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最重要的,一旦成为大唐的藩国,新罗人也就摇身一变成为他们曾经无比羡慕崇拜的唐人,这等身份所带来的荣耀,震撼力太大! …… 善德女王站在大帐门口,遥遥望着军营四周聚集的百姓,在得知新罗即将成为大唐藩国之后的淡定、甚至是欣喜,一股挫败瞬间弥漫全身。 自继位以来,她夙兴夜寐、勤于政务,未尝有一时片刻的疏忽懈怠,矢志不渝的希望将新罗管理得愈加繁荣,使得新罗百姓再也不受战祸离乱之苦,即便是最底层的百姓,亦能少有所养、老有所依…… 然而现在她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固然使得她在民间的声望高涨,却依旧抵不过新罗人骨子里的自卑,对天朝上国的向往。 箕子朝鲜九百年统治,使得这片土地承载了殷商的文化,期后的卫满朝鲜虽然不过百年时间,但是大量的汉人为了躲避战祸迁入半岛,带来了灿烂的文化和先进的技术,及至之后的大汉四郡,大汉的荣光照耀这一片冰天雪地,每一个人都为大汉的强盛而欢呼! 在这一千余年的汉人统治时期,是这片土地最繁荣、最富庶、最安逸的时期。 等到扶余人南下,霸占了这片土地开始,战乱与贫穷、灾祸与饥饿便成为永恒的主题…… 所以,所有曾经在汉家荣光照耀之下生活过的人们,都无比怀念曾经的箕子的仁德、大汉的强盛,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重回汉家怀抱,在世间最耀眼的文化之下幸福的生活。 对于汉人的崇拜,早已镌刻在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话说,她不亦是如此么? 若非心中仰慕大唐,又岂能甘愿禅让王位,将金氏国祚拱手相送呢? 当她的身影出现在大帐门口,军营外的百姓便都看到了这位他们爱戴的女王陛下,想到为了剿灭叛乱、为了抵御高句丽人与百济人的屠戮,这位女王陛下甘愿禅让王位,百姓们便感激不已,纷纷跪倒在军营之外,大呼道:“陛下仁德!” “陛下万寿!” 真德公主自善德女王身后悄悄探出脑袋,兴奋的看着跪拜高呼的百姓,小声道:“姐姐你看,百姓们多么拥戴你呀!” 善德女王却一脸颓然,想要说什么,但嘴唇蠕动两下,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拥戴么? 可这分明是因为即将成为唐人的欢呼啊…… ***** 朴氏、昔氏、杨山部所组成的军队潮水一样涌入金城,向着王城杀去。金氏军队固然奋起抵抗,但因为人数的劣势而节节败退,朴氏老家主朴周灿摁着腰间的佩刀,仰着头,看着远处巍峨的王城。 几百年了? 从新罗第八代君主朴逸圣之后,新罗君主的位置便由金氏、昔氏两家轮流把持,朴氏子孙一代又一代的奋斗,却再无入主这座王城的机会。 创立这个国家的朴赫居世老祖,必然在天上看着这些无能的子孙,而感到愤怒哀伤吧? 然而现在,这个机会却陡然出现在眼前! 他将成为数百年来第一个进入王城,夺取王位的朴氏子孙,成为朴氏的中兴之主! 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朴周灿睁开一双三角眼,瞪着身边的毗昙,问道:“尔可是亲耳听闻,唐人并不会参与新罗内乱之中?” 直至此刻,眼看着便将杀入王城生擒善德女王,将新罗的国祚从金氏手中夺回,朴周灿却一直心里不踏实,城东码头上的唐军,就犹如悬在头顶的一柄宝剑,随时随地都能掉下来,扎他一个透心凉! 即便毗昙赌咒发誓,说唐人绝不会干预新罗内乱,金氏当王亦或是朴氏当王对于唐人来说都一样,唐人要的仅仅是新罗人的忠诚;即便王城之前的唐军果真撤出金城,驻扎在码头按兵不动,可那到底是纵横天下的唐军,谁敢轻忽大意? 故此,朴周灿一直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朴氏的历史悠久,在新罗地位崇高,但是朴周灿垂垂老矣,论官爵照比主管新罗内政的上大等毗昙差了老远,故此虽然依仗年纪资历以及数千战兵在毗昙面前倚老卖老,毗昙却完全不感冒。 他瞅着远处冲天的火光,混战的军队,信心十足道:“唐人并不在乎新罗的土地,其目的不过是与新罗结盟,一则可以断绝高句丽与百济的后路,一则可以将大唐的货殖运来此地销售,获得暴利,故此,新罗的君王是姓金还是姓朴,与唐人全无干系,金氏可以与大唐结盟,朴氏照样可以!况且,先前传说大唐意欲以皇室子弟继任新罗王位,迫使女王禅位,不过是其鸿胪寺几位官员的片面之词,后来已经遭到众多大臣的反对,那房俊固然行事嚣张,难不成还敢违抗大唐朝廷的决议,悍然接受新罗之王位?” 朴周灿想了想,颔首认同。 新罗这穷乡僻壤的,唐人大抵是看不上的,况且又有朝廷决议放在那里,房俊区区一个大臣,岂敢违抗? 只要新罗的国王愿意于大唐结盟,愿意大唐的商贾货殖毫无阻碍的进入新罗,大唐必然不会介意到底谁是新罗之王! 难不成看上了善德女王那个表子,以其在大唐国内的政治前途为赌注,亦要尝一尝一代女王的滋味儿? 朴周灿不觉得会有人这么蠢,玩女人玩得搭上一辈子的前程。 况且就算想玩玩女王,也完全可以等到新罗内乱停止大局鼎定之后,明目张胆的向他朴氏讨要,难不成朴氏还敢拒绝?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唐军出兵干预的理由。 这令他愈发放心,颜色缓和不少,对毗昙许诺道:“尔能够劝说杨山部加入朴氏之阵营,实乃大功一件。待到踏平王城,新罗王位落入朴氏之手,论功行赏之时,足下便是新罗的功勋,吾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毗昙面色有些难看,只是瞅瞅附近的朴氏兵卒,终究忍下腹诽,施礼道:“多谢族长赏识。” 心中却暗忖:汉人有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到你这只螳螂攫取到果实,吾这只黄雀会让你知道,果实到了嘴边却被人抢走,那是何等的悲伤……、 你以为当你与金氏斗得两败俱伤之后,尚有余力保得住这座王城么? 第一千八百七十二章 唐军参战 整座金城已然被战火燃遍。 朴氏军队在昔氏与杨山部的协助之下,势如破竹一般攻入城内,在临近王城不足一里之处,遭遇到了金氏军队的顽强抵抗。双方围绕着王城之东几条街巷,展开了反腐的争夺,战况惨烈至极。 朴氏与昔氏、杨山部联合,固然兵力上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但是作为新罗的正规军,金氏军队无论兵员素质亦或是兵械装备,都远远强于平素需要韬光养晦的朴氏,一来一回,旗鼓相当。 朴周灿拎着佩刀,亲自来到前线督战,连续砍翻两个后退的兵卒之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连声喝叱:“进攻!进攻!王城就在前面,只待攻入王城,朴氏便能重夺王位,届时尔等各个升官晋爵,赏赐丰厚!谁敢后退一步,斩杀当场,家中男丁枭首,女眷为奴!” “杀杀杀!” “不许后退!” 跟在他身边护卫的家将,亦纷纷抽出刀剑,冲着溃逃的兵卒便是一阵猛砍。 有些胆小的兵卒被惨烈的战况吓得两股战战,欲想趁乱逃脱战场,但是此刻见到老家主亲自率领督战队督战,也只好绝了逃命的心思,硬着头皮往前冲。 冲上去死的是自己一个,若是溃逃,死的却是全家…… 毗昙一直跟随在朴周灿身边,看着前方惨烈的战场,双方的兵卒扭打厮杀在一处,每一件房舍、每一条街巷都要反复争夺,寸步不让,鲜血染红街道,尸体纵横枕籍,微微蹙眉,大声说道:“老家主,朴氏怕是后力不足,难以攻入王城啊!不若将先锋的位置让出来,让吾杨山部的悍卒攻一阵,你们喘口气,稍作休整?” 朴周灿顿时瞋目瞪眼,喝道:“放屁!吾朴氏每一个男儿皆是视死如归之勇士,为了家族之荣耀,纵然一死又有何妨?这等话语不必再说,尔命令昔氏与杨山部保护侧翼不给金氏偷袭即可,主攻之重任,由朴氏一力当之!” 开玩笑! 都打到这个时候了,王城的城砖都几乎看得清清楚楚,金氏的所有兵力都已经投入进来,没见到大将军金庾信都已经亲自上阵,浑身受创数处,血流如注么? 说不定只要再坚持一下下,金氏这一口气就会散掉,防线就会全面崩溃! 若是此刻朴氏轮转整修,万一就在这个时候金氏溃散了,那功劳算谁的? 朴氏今晚死了这么多人,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毁于一旦,若是最后的胜利被昔氏亦或是杨山部攫取…… 他朴周灿恐怕就算是自刎当场,也难消心中之悔恨! 毗昙嘴角翘了一下,一副无可奈何之神情:“行吧,便依照老家主之吩咐……” 脸上不爽,心里快要笑破肚子。 快快去送死吧,没人拦着你…… 战斗已然进入白热化。 朴氏军队拼死冲锋,前赴后继,金氏军队则奋力抵抗,不惜死战,却终因人数的劣势而节节败退,昔氏与杨山部的兵卒虽然不曾参与主力冲锋,但是在两侧牵制了大量金氏军队,使其不敢全力防御,可以说,败局已定。 就看能够坚持到几时…… 倏地,一阵沉闷的声响传来。 “哐哐哐”仿佛又一柄巨大的铁锤有节奏的锤击着大地,好似脚底下的土地都在随着这一声声闷响而颤抖! 地龙翻身了? 交战中的兵卒浑然未曾感觉到异样,但是站在战场之外督战的一众贵族们,却个个瞠目结舌。 若是这个发生地龙翻身这种灾祸,极有可能给金氏军队带来喘息之机,毕竟如此天地异变的灾难面前,任何人都只能听天由命,朴氏军队再也不能组织起严密的阵列,冲着敌人发起一浪一浪的冲锋! 朴周灿与毗昙等人尽皆沉默的看着脚下的土地……难道,金氏之国祚,尚有苍天庇佑? 然而过了少顷,他们便吐出了一口气,那一声声闷响越来越近,听上去固然令人有心神震颤之感,却绝非自地底发出,脚下的土地亦未曾有地龙翻身之时的异样变化。 可是他们这口气刚刚吐出一半,便纷纷倒吸了回去…… 火光照耀之下,一队一队唐军拍着整齐的阵列,仿佛自地狱之中陡然降临人间的魔神,自城东方向,劈天盖地的压迫而来! 所有人都神色大变! “唐军?” “真的是唐军!” “不是说唐军不会出兵干预新罗内乱么?” …… 一时间,胜券在握的朴氏联军惊骇欲绝,惊叫之声此起彼伏! 在胜利即将到手之时,最不应该出现的唐军,以一种泰山压顶之势,悍然进入战场,参与进这场新罗王位的争夺战! 战场瞬间乱套,形势陡然逆转! 朴氏联军惊慌失措,本来胜利在望提升至顶点的时期刹那间下挫一大截儿,军心涣散,兵卒们惊骇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唐军,不知如何是好。 继续进攻? 傻子也不会认为唐军是来帮助他们的! 起码到现在为止,新罗的正朔乃是金氏,与大唐联络结盟的亦是金氏! 继续进攻,马上就要和唐军短兵相接……唐军是区区朴氏的乌合之众能够挑战的么? 撤退? 也不行,老家主亲自率领督战队在后阵督战,谁敢逃跑撤退,必是身首异处之下场,甚至还要牵连家人…… 进退维谷之间,军心彻底动摇! 反观金氏军队,在唐军出现在视野的一刹那,便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士气振作! 尤其是军队中出身于金氏家族的子弟们,尽皆知道女王陛下已经前往唐军阵营献上国玺,上表臣服,这个时候唐军出现在这里,定然是已经与女王陛下达成了共识,这是援军! 从今往后,新罗的主人即将成为唐人,而他们这些金氏子弟想要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过好日子,那就必须在唐人面前拿出自己的悍勇,证明自己的能力! “陛下已然与大唐结盟,唐军是来帮助我们的!” “诸兄,且不能让唐人小瞧了吾等!” “弟兄们,随吾杀敌,让唐人盟友看看吾等新罗勇士之悍勇!” “杀贼!” “杀贼!” 在金氏子弟的鼓动之下,金氏军队的士气瞬间提升,此消彼长,居然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一鼓作气将朴氏军队打得懵头转向,一口气夺回了两条街巷的地盘! 站在朴氏军队后阵,朴周灿目眦欲裂! “稳住!稳住!擅自溃退,定斩不饶!唐人是来帮助我们的,都给我顶住了!” 哪怕明知道唐人不可能帮助朴氏,朴周灿也不得不梦想如此! 因为他根本承受不住唐军与金氏盟约之后果! 朴氏觊觎了多少年,筹备了多少年,卧薪尝胆了多少年,方才有今日杀入王城定鼎大局之机会!若是因为唐人的参战而导致失败,那么此间数千朴氏子弟,便将大部分丧命于此,朴氏多年以来的积累,付诸东流。 等同于一下子敲断了朴氏的脊梁…… 远处。 唐军阵列整齐的向前推进,到得距离战场一箭之地,终于停下脚步。前列刀盾兵上前,单膝跪地,将手里的大盾竖起,一面连着一面,构成一道盾牌组成的墙壁,密不透风。 盾墙之后,弓弩手纷纷引弓上弦,箭尖弩尖微微上台,斜指着远处的天空,及至军官大喝一声:“放!” “嘣!” 千余跟弓弦一起震动,发出一声宛如九天闷雷一般的闷响,千余支箭簇利弩如同大地之上陡然升腾的一片乌云,离地而起,向前飞去,待到去势将尽,沉重的箭簇与弩尖向下坠落,呈现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狠狠的扎进朴氏军队的后阵之中。 “噗噗噗” 无数箭簇弩尖穿透革甲衣物钻进血肉身体的闷响练成一片,不知多少朴氏军队正猬集在一起等待发起冲锋,便被这一阵远程箭雨射的秋天的麦子一般齐刷刷的倒地。 嘶声惨叫,满地打滚。 朴周灿目眦欲裂。 毗昙头晕目眩。 怎么可能? 该死的,不是说只要新罗这块土地上只剩下一股势力,那么唐人就会与其缔结盟约,歃血为盟么? 第一千八百七十三章 困兽犹斗 “噗噗噗” 箭簇弩尖钉入身体血肉的声音是一种沉闷却令人牙酸的震撼,朴氏军队集结起来的准备冲锋的阵列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从天而降的箭矢凶残的收割一切,一声声凄厉的惨嘶,一声声绝望的哀嚎,血火之中,宛如地狱。 即便是侧翼的昔氏、杨山部军队,亦难免遭受波及。 与这一阵箭雨带来的杀伤性相比,唐军参战而对朴氏军队造成的心理打击,却比外伤更甚! 朴周灿眼珠子都快要瞪出血来,第一反应就是抽出佩刀,一拧身便一手薅住毗昙的衣领子,将刀子搁在他脖子上,怒吼道:“竖子!俺敢骗我?!” 若非毗昙赌咒发誓已经与唐军沟通好了,确保唐军绝不会插手新罗的内乱,纵然朴氏再是如何觊觎新罗王位,亦绝无可能在有唐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悍然攻入国都,意欲踏破王城! 只需看看唐军的兵员素质、军械装备,便可知唐军的战斗力是何等之强悍,朴氏甚至早已经做好了一旦新罗与大唐缔结盟约,便紧紧依附于唐军身后,哪怕将来唐军驱策他们进攻高句丽与百济,亦要毫无怨尤的做好一个马前卒冲锋陷阵的准备! 现在却是唐军悍然参战,那么对于朴氏来说……岂非是鸡蛋碰石头? 再愚蠢的人,也不会认为在面对唐军的时候可以战而胜之! 刀子架到脖子上,毗昙亦从震惊中缓过神,魂儿都吓飞了,大声哀求道:“老家主饶命!” 朴周灿咬牙切齿,怒火填膺:“饶命!吾倒是想饶你,可你欺骗于吾,吾家这数千子弟可会饶你?!” 附近朴氏子弟尽皆对毗昙怒目相向,有人大喊道:“家主,与这等奸诈之人尚有何话好说?干脆一刀砍了了事!吾朴氏列祖列宗刚烈勇武,大不了便是与唐军拼个鱼死网破,死则死矣!” “没错!此人奸诈,欺骗家主,非死不能恕其罪!” “将吾朴氏满门陷入此等境地,该当千刀万剐才行!” “要五马分尸!” “大卸八块!” …… 听着周围朴氏子弟愤怒的喧嚣,朴周灿喷火的双眼怒视自己,毗昙两股战战,惊骇欲绝,哪里还顾得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朴周灿脚下,两手抓着朴周灿的衣摆,大哭哀求:“吾也是被骗了啊!那廉宗因有汉人血脉,古人与大唐商贾素来亲密,这一次亦是他说打通了唐军上层关系,房俊当面向他许诺,绝不管新罗国内乱至何等程度,只需最后的胜利者与大唐签署盟约即可……那王八蛋收了吾十斤黄金,吾是被骗了啊!” 然而朴周灿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辩解? 朴氏数代人的积攒都毕集于此,眼看着就要攻入王城夺回失落几百年的新罗王位,却不成想关键时刻遭遇唐军参战……别说王位夺不回来,这么些年朴氏积攒下来的家底,怕是要一朝覆灭! 原因是什么,有什么重要? 朴周灿只知道自己必将成为朴氏的罪人,哪怕是千百年后,亦要被子子孙孙咒骂唾弃,甚至死后连宗庙都进不去,无法享受后代子孙的血食供奉,那是人世间最残酷的惩罚! 跟吾解释? 落入今日之局面,悔恨已然如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脏,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去死吧! 他举起刀,狠狠的朝着毗昙的脖子砍了下去! “噗”的一声,锋锐的刀刃狠狠的切进毗昙的脖子,将他脆弱的颈骨斩断,一颗头颅“咕噜噜”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一蓬鲜血喷泉一般喷溅出来,溅了他一头一脸,状若屠夫! 朴周灿一刀砍死毗昙,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望向远处列阵的唐军,脸上的肌肉绝望的狰狞! 毗昙临死的话语,他是相信的,否则没法解释毗昙自己也将杨山部牵扯进来的事实,作为新罗有权有势的大臣,杨山部便是毗昙最大的依仗,若是没有得到唐人的承诺,如何肯这么做? 所以,一切都是唐人谋划好的! 唐人就是要新罗国内各方势力来一次彻彻底底的火并,然后自相残杀,消弭掉绝大多数的实力,便于以后唐人掌控整个新罗。 太狠毒了…… 心里诅咒唐人不得好死之余,朴周灿也明白,唐人既然设下这等毒计,又在这个关键时刻参战,必然是已经与金氏达成了盟约,甚至金氏已然将国玺献于唐人,俯首称臣,甘愿依附。 那么,朴氏是一定会被唐人铲除掉的,以此来震慑那些按兵不动的六部族! 不用怀疑,也不用心存侥幸,唐人绝不会放过朴氏…… 朴周灿亦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狠人,年轻之时与高句丽、百济战斗,尸山血海的爬过来,什么没见过? 既然明知唐人不会放过朴氏,自然不会再去做那些缴械投降摇尾乞怜的丑事,徒惹得世人耻笑,还不如力战到底,哪怕最终劝阻覆灭,亦能在青史之上搏一个刚烈不屈的好名声! “儿郎们!新罗乃是吾祖所建,朴氏先烈曾为了这个国家奋不顾身,死不旋踵!然金氏奸佞,窃据王位,排斥异己,倒行逆施!吾朴氏子孙世代反抗,只为拯救国祚,解救黎庶于倒悬之厄!现如今,金氏奸佞已然将国祚献于唐人,摇尾乞怜无耻谄媚,出卖了所有新罗人!现在更勾结唐人意欲置吾朴氏于死地!儿郎们,告诉吾,你们甘愿束手待毙,哪怕活下来亦要为奴为婢、世世代代遭受欺凌吗?” 朴周灿一手持刀,一手高举,须发戟张,振臂而呼。 “不愿!” “不愿!” “吾朴氏子弟,刚烈英勇,自当为了新罗之国祚而战,死不旋踵!” …… 应者如云! 朴周灿一见士气高涨,顿时觉得大有可为,兴奋的举刀狂呼:“为了家族,亦为了吾等身后之名,尔等随吾一唐人决死一战!” “死战!” “死战!” 周围的朴氏子弟尽皆大声狂呼,士气奇迹一般的高涨! 新罗人其实并没有多少“辰韩”土著,大多都是曾经饱受高句丽野蛮统治,活不下去,不得不背井离乡,从半岛各地迁徙至此。这些人的祖先曾经接受箕子、卫满以及大汉的统治,虽然没有几个识字的,但是早已被接受儒家思想的潜移默化,最是重视身后名! 活着的时候吃一点苦、遭一点罪,其实无所谓,只要能够在死后得到认可,名字被子孙刻在牌位上,承受后人世世代代的血食供奉,那么这一辈子就是值得的。 金氏一族将国祚献于唐人,已然是新罗的叛徒,遭受世世代代的诅咒唾骂已然是事实,朴氏若是此刻亦有样学样,岂不是要承受与金氏相同的下场,被所有的新罗人世代愤恨? 相反,若是这等时刻奋起反抗,面对强悍的唐军亦战斗到底,那边是整个新罗的英雄! 纵然明日新罗覆灭,百姓们依旧会世世代代的赞美朴氏子弟的英勇事迹! 而若是能够凭借主场之利,一不小心战胜了唐人…… 那足以彪炳千秋! 当年大隋百万大军折戟高句丽,现在朴氏的力量固然远远比不得高句丽举国之战,可是唐军的人数也少啊! 唐人的水师固然纵横七海,然而这里是金城,是陆地! 就算他们全部上岸,能有多少人? 真有可能战胜啊! 于是,朴氏军队的士气陡然攀升! 朴周灿大喜,大呼道:“大臣毗昙已然被唐军弓弩射死,为国捐躯!吾等朴氏子孙,岂能瞠乎其后?为毗昙报仇,驱逐唐人,死不旋踵!” 朴氏军队各个打了鸡血一般,一边大呼“为毗昙复仇”“驱逐唐人”“死不旋踵”的口号,一边随着朴周灿气势汹汹的反攻向唐军的整齐阵列。 第一千八百七十四章 王城鏖战 朴氏军队居然向着唐军的阵列发起冲锋! 两翼的昔氏军队以及杨山部,尤其是后者,原本已经在唐军出现的刹那军心动摇,都想着赶紧撤出战场躲避唐军之锋芒了,但是此刻见到朴氏军队义无反顾的向着唐军发起冲锋,顿时犹豫了。 唐军的战斗力之强悍,只看看其兵员素质以及军械装备就知道了,无论朴氏亦或是昔氏,都是在野党派,家中固然豢养了大批私兵,再加上族中子弟、奴隶仆役,人数看似不少,但装备极其落后,许多人也就是拎着木棍农具,仓促上阵。 杨山部作为六部族之一,常年担任宿卫国都的任务,有一支数千人的直属军队,装备了新罗目前最好的装备,兵卒亦是常年与百济、高句丽交战,素质高出朴氏不止一筹。 但是在唐军面前,也就仅此而已了…… 看着朴氏凶猛的冲锋,昔氏与杨山部面面相觑,不知应当配合,亦或是趁机撤退,让朴氏挡住唐军的兵锋,死道友不死贫道。 及至听到毗昙已经被唐军射死的喊声,杨山部群情汹汹,决定不能躲避,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反正金氏与唐人达成盟约,杨山部反叛金氏必然被对方恨之入骨,往后决没有好下场,早晚都是个死,那还不如拼一拼! 于是,杨山部首先集结军队,紧随其后! 昔氏作为朴氏最忠诚的盟友,见到杨山部非但没有撤退,反而冲了上去,亦在稍稍犹豫之后,向着唐军杀过去!、 反倒是丢盔弃甲已成强弩之末的金氏军队,就那么喘着气站在战场上,瞠目结舌的看着敌人气势汹汹的冲向远处的唐军,犹如汹涌的海潮,一往无前! 唐军就好似mt,一出场,便吸引了朴氏、昔氏、杨山部的全部仇恨,金氏军队顿时轻松了。 没人搭理他们了…… 金庾信用刀尖拄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心里庆幸唐军来的及时,若是迟上那么一时片刻,说不定防线已经被冲散,敌人这会儿都杀进王城了。 “重伤者撤下,余者随吾守住王城,且不能让叛军攻入城内!” 他当即发号施令。 现在的金氏军队完全就剩下最后一口气,没力气也不愿意上去帮助唐军御敌,暂且先收拢军队稍作休整,然后看看形势再说…… ***** 房俊浑身甲胄,站在阵中。 眺望着远处潮水一般冲杀而来的朴氏军队,嘴角微微翘起。 来得好,还真怕你们吓破了胆子,回头就跑呢,日后收拾起来难免麻烦…… 第一波箭雨射完,弓弩手并未停歇,按照平素训练的节奏迅而不急的重新换上箭矢,听从校尉发号施令,将弓弦、弩弦拉至满月,而后一起松开弓弦,又一波箭雨腾空而起,漫天飞蝗一般射向敌人。 犹如一朵乌云从天而降,将敌人大部笼罩在内。 远处的敌人在冲锋途中就好似遭遇了一柄无形镰刀的切割,齐刷刷的倒下一片。 敌人严密的冲锋阵型已然散乱,但是士气未崩,稍稍迟疑之后,依旧一窝蜂的重来。 房俊叹了口气,这等毫无技术含量的远距离抛射覆盖,真是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战争的美感啊…… 唐军的箭弩在这个时代的所有军队面前,实在是太有优势了。 秦汉以降,先进的弓弩技术便是中原王朝在面对蛮夷之时最大的依仗,秦朝流水线作业的箭弩生产作坊,源源不断的将优质箭弩输送给前线部队,这种当世最先进的箭弩,构成了秦朝大军横扫六合廓清环宇的强盛军礼最强大的组成部分。 到了汉朝,优秀的单兵素质加上卫青、霍去病天才的战术指挥,辅以超越当世的军械,造就了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使得大汉之威名远扬异域,西域诸国尽皆臣服!控弦几十万的匈奴远遁千里,躲在大漠深处舔舐伤口瑟瑟发抖,漠南无王庭! 自古以来,汉人的军备便压制整个世界。 直到某一位在后世备受鼓吹的“大帝”将火药技术束之高阁,军械的更新换代称之为“奇淫技巧”,认为曾经勇猛的八旗骑兵依旧可以统治整个世界…… 房俊站在战场之中,心思却早已飞跃万里,回到长安城外昆明池边那一处在当今世人眼中毫不起眼的枪炮局之中。 燧发枪的科技树并不难点亮,钢铁的质量已经足够满足枪管的要求,只要简易的镗床、铣床可以制造出来,燧发枪便可以大批量的生产。 届时,整个世界的战争模式将会发生彻头彻尾的转变。 排队枪毙的时代,将会提前一千年到来! 当大唐有着碾压整个世界的火枪、火炮制造技术,辅以日益强盛的国力,便再也没有能够抵挡大唐迈开扩张脚步的力量! 突厥? 昔日驰骋草原的王者,只要不想被大唐灭族,就只能西迁! 不停的西迁! 去塞纳河畔牧马、去多瑙河畔放羊,去阿尔卑斯山开拓牧场吧,用手里的弯刀与马鞭去那块肥沃的土地掠夺一块田地,在大唐的铁蹄未曾进入那里之前,突厥人可以肆意的生活着。 但是终有一日,大唐会追着这突厥人的脚步,踏足那一片土地! 那将是一场来自于异时空的复仇! 上一世我的祖先饱受的屈辱煎熬,这一世,吾将十倍还之! 耳边的呐喊,将房俊从思绪之中返回现实。 没办法,敌人太弱,居然让他身临战场亦有走神的空隙…… 战场上,唐军安然如山,一波一波的箭雨犹如漫天飞蝗,肆意收割敌人的生命!敌人依旧前赴后继的扑上来,但是脚步依然迟疑许多,火把照耀之下,房俊锐利的目光甚至能够看到那一张张不满恐惧的脸,以及一双双迷惘的眼眸…… 没有任何一支,能够在这样差距巨大的打击之下保持士气不泄。 当然,后世那一支被红色思想武装起来的军队不算…… 敌人越来越近,唐军非但没有一丝半分的慌乱,反而各个精神振奋,舔着嘴唇,斗志盎然! 在唐军看来,远程打击算什么本事? 战阵之上沙场之中,那就得一刀一枪将敌人砍翻在地刺个透心凉,而后枭首割耳以为功勋计数,那才是真正的好儿郎! 一阵箭雨都给射死了,然后上去从死尸身上枭首割耳,那跟白捡的功勋有何区别? 大丈夫所不为也! 但再是不忿,亦是无奈,水师的操典之中清清楚楚的写着多种战阵方式,这等先是远程箭弩覆盖,杀伤敌人有生力量打击敌人军心士气的手段,乃是最基本的战术,谁也没胆子违背! 无视操典之上的战术,不先对敌人予以远程打击,反而一窝蜂的冲上去? 没人敢这么干。 水师军纪,任何一个士兵的性命都是无与伦比的,战争的胜利绝对不能依靠牺牲士兵的生命去争取,将领不说无视士兵的生命,哪怕是因为错误的战术导致士兵无谓的牺牲,战后都将被军法处严格审查! 若是情节严重,直接斩首都有可能…… 敌人距离渐渐拉近,弓弩的威力已然大打折扣,弓弩手默默将弓弩放在身上,然后拔出横刀。他们是远程兵种,不会冲锋陷阵在最前方,但并不缺乏自保的能力,一旦短兵相接,亦能护卫军阵的侧翼,与主帅直属的殿后部队构筑其坚固的后防。 之前在侧翼的主力战兵则手持横刀长戟,与弓弩手交换阵地,站在刀盾兵的后面。 前排的刀盾兵则原地不动,只是一手持盾,身体微微侧过来,以肩膀低抵着盾牌,另一只手默默拔出横刀。 敌人转瞬即至。 冲天的厮杀声混合这杂乱的脚步,夹带着一股新鲜血液的味道,扑面而来。 “轰!” 朴氏军队狠狠的撞在刀盾兵的阵列上。 第一千八百七十五章 势如破竹 刀盾兵因为是侧着身子,以肩膀抵着盾牌,重心非常稳固,因此轻松抗住敌人的冲击,然后趁着敌人立足未稳,另一手的横刀顺着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缝隙,狠狠的刺了出去! 因为盾牌的遮挡,所以唐军刀盾兵并未看到自己面前的情形,这一刺只是按照操典之上的要求,尽可能的杀伤近身相接的敌人,以便于能够在起身之后,不被身边的敌人有机可乘。 但是效果非常好! 朴氏军队狠狠撞在刀盾兵的盾牌阵列上,犹如汹涌的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声势很壮烈,但盾牌阵列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然后,后边的朴氏军队继续向前涌来,前面的便被挤得贴在唐军的盾牌上,等到一柄柄横刀从盾牌的缝隙之间刺出来,顿时有无数的朴氏军卒被刺了个透心凉,哀嚎惨叫之声响彻全城! 紧接着,刀盾兵们奋力用盾牌将敌人狠狠的撞开,起身,侧步,手里的横刀狠狠的劈砍下去! “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朴氏军卒就像是豚犬一般被唐军肆意劈砍,偶尔一些兵卒及时举起兵刃抵挡,但是唐军雪亮的横刀就像是无数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轻而易举的便将朴氏兵卒手里的兵刃劈成两段,横刀余势未歇,狠狠的劈斩进朴氏兵卒的身体! 房家铁厂生产的优质钢刀,全面碾压新罗兵卒手中的那比生铁强不了多少的铁制兵器! 更何况唐军水师兵卒乃是经由募兵制层层选拔而来,各个身高都在六尺以上,膀大腰圆虎背熊腰,平素极佳的伙食所摄取的营养在不断的高强度操练之下转化成为肌肉,在个头矮小小鼻小眼的新罗士兵面前,完全能够以一当十! 单兵素质、军械装备、战术战略各个方面尽皆超出新罗士兵不知多少筹,这仗如何打? 等到后列的重装步兵踩着沉重整齐的步调缓缓压上,朴氏军队彻底崩溃。 完全就是虎入羊群、狼入猪圈! 朴氏军队以为凭借自身的悍勇可以逆袭唐军……然而他们所谓的悍勇,在唐军发起反击的一瞬间,便如同被铁锤重击的冰雕一般碎了一地。 甫一接阵,便溃不成军! 所有鼓起的信心与荣耀,在暴起的唐军面前,支离破碎! 看着冲在前头的袍泽被豚犬一般屠杀,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刀剑劈砍在全身黑甲的唐军身上只能迸出几点火星,一丝半分的杀伤力都欠奉,耳边听着袍泽撕心裂肺的惨叫,后边的兵卒只觉得两股战战浑身冰凉,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掉头就跑。 这就犹如推到了多米诺骨牌,崩溃之势立时犹如雪山崩塌一般,席卷所有朴氏军队! 这些士兵丢掉手里的兵刃,转身就向后跑,唯恐跑慢一步,便被唐军衔尾追上,肆意杀戮。 朴氏军队溃散不要紧,连带着昔氏、杨山部两支部队遭了殃…… 这两支部队正紧随在朴氏军队后面,向着唐军前进,以为可以等到朴氏军队与唐军两虎相斗之时,出其不意的穿插进唐军的阵列,取得最后的胜利。然而没想到朴氏军队的溃败来的如此之快,混乱的兵卒反身冲进这两支部队的阵列之中,顿时将整齐的队形冲得稀烂! 军队这种存在,当兵卒整齐列阵,踩着统一的步伐前进之时,会使得士气得到最大的提升,并且使得战斗力得到一加一大于二的加成,一往无前,纵然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亦敢冲上一冲! 然而当阵型涣散,士气低迷之时……大溃败随时随地都能发生! 面对唐军的悍勇,面对友军的逃窜,面对混乱的阵型,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亦难免军心不稳。 更何况这两支军队之中厌战之人不少,士气本就低落,经由朴氏军队溃败下来的军队这么一冲……顿时无数人或是被裹挟或是趁机顺应潮流,一起向着城外溃散而去。 金庾信刚刚喘了口气,组织兵卒完成最后防御王城的防线,一回头,就发现刚刚还气势汹汹发起强攻的三方联军,只是转瞬之间,便陷入混乱,四散逃亡。 兵败如山倒! 被屁股后头的唐军追着砍杀,犹如兔子一样亡命逃窜…… 所有金氏子弟都目瞪口呆。 刚刚这些朴氏军队进攻王城的时候猛的一批,各个如狼似虎凶狠剽悍,这怎地一转眼,对上唐军就好像变成了兔子? 欺负人啊…… 金庾信心里也憋着气呢,自好歹也是新罗少婦、名媛趋之若鹜的人物,素来英俊倜傥潇洒不凡,刚才可是被几个平素自己正眼都懒得看的朴氏子弟追着砍,那狼狈至极的形象令他深感懊恼,此刻见到朴氏兵败如山倒,哪里能放过这等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当即振臂高呼:“朴氏逆贼倒行逆施,背弃祖宗,意欲占领王城灭绝金氏,吾等与之势不两立!诸位,随吾冲上去杀敌,为死去的袍泽复仇!” “复仇!” “复仇!” 朴氏与金氏作为新罗的“两极”而存在,素来面和心不和,表面上盟誓联合,暗地里的龌蹉几百年来从未断绝,若非顾忌彻底翻脸惹得朝局动荡被高句丽与百济那些扶余人有机可乘,老早就大打出手了,有你没我! 再加上今日之仇,不知多少金氏子弟倒在朴氏的刀下,哪里还能按捺得住? 在金庾信率领之下,只留下少部分兵卒把守王城大门,余者紧着随着金庾信朝着朴氏军队的屁股杀去! 于是乎,城内出现这样诡异的一幕—— 昔氏与杨山部被溃散的朴氏军队裹挟,一路向着城外逃窜,金氏军队奋起余勇,衔尾追杀,逮着一个跑得慢的便是扑上去一阵乱刀,吓得朴氏军队哭着喊着拼命逃窜,而昔氏与杨山部之中纵然有一些兵卒不想跑,却也被大部队裹挟着,身不由己。 而唐军则慢慢悠悠,保持着严整的队形,放羊一般在后头吊着,朴氏军队中的军官隔三差五的组织起兵卒意欲堵截衔尾追杀的金氏,便会劈头盖脸的遭遇后面的唐军一阵箭雨。 几次三番,朴氏军心彻底崩溃,就连军官也不管不顾,撒开脚丫子向着城外一路狂奔。 只要逃出城去,天大地大,谁也抓不住…… ***** 房俊一身甲胄,随着军队缓缓前行,头顶的红缨微微飘荡。 亲兵部曲护卫左右前后,一双双鹰隼一般的眼眸盯着四周,唯恐有敌人躲在暗处伺机刺杀,战场之上,再是如何小心翼翼都不为过。 毕竟房俊乃是水师的核心、灵魂,他若有事,就算水师占据了倭国、新罗的全部领土,亦是难恕其罪,不仅无法面对李二陛下的滔天怒火,更过不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儿…… 不仅仅是他一手缔造了这一支纵横七海所向无敌的水师,更因为在他的带领之下,水师肆虐大洋,在林邑、安南、倭国、新罗,尽皆兴风作浪翻云覆雨,在搅合得这些地区天翻地覆之时,更攫取了庞大的利益! 看似朝廷得到的利益最大,甚至国内那些门阀亦好处大大,但是论起来,首当其冲的水师却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眼下,这支以往并不在朝堂大佬眼中的水师,却凭借着出色的战绩扬威异域,并且使得海上商贸之商税在朝廷税收当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渐渐强大至谁也不能忽视! 毕竟,海路贸易,较之陆路贸易无论在便捷性、运输量等等方面更占优势。 皇家水师,已由隋末唐初那一段无人问津的岁月里走出,重新绽放出耀目的光彩,注定会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当之无愧的巨无霸! 而这,会使得每一个水师兵卒都受益良多! 一名部曲在后面小步跑上来,到了房俊跟前,悄声耳语几句。 房俊浓眉一扬,道:“让他过来吧。” “喏!” 那兵卒应命,小跑离开,不久便带着一个身穿长衫,头上套着一个巨大的帽子遮住半边脸的人来到近前。 房俊露出笑容,轻声道:“这一次,尔功勋卓著,稍后呈送陛下的战报之中,吾会为你请功!” 第一千八百七十六章 顺水推舟 那人闻言,浑身一震,摘下头上的帽子,单膝跪地,难掩激动之色,恭声道:“卑职多谢侯爷栽培!此乃卑职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房俊低头看着这个名叫廉宗的“韩奸”,淡然道:“此番,若非你在本官遇刺之后及时谏言,献上这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之策,焉能取得现在这般功绩?在本官麾下,无论汉人亦或是新罗人,尽皆一视同仁,有功则奖,有过则罚,奖罚分明,才能人尽其用,尔不必谦虚。” 此人原本是新罗的商贾,因为一船自大唐购买的货殖在航行至对马海域之时遭遇飓风沉没,而欠下大笔债务,差点就活不下去。彼时正巧房俊在兵部组织人手秘密测绘高句丽、百济、新罗之舆图,大批兵部细作以商贾之身份进入新罗,阴差阳错之下,将其发展成为下线。 新罗人并未有多少“辰韩”土著,但凡在社会上有地位、有资产者,绝大部分都是来自半岛各处的移民。这些人先祖曾生活在箕子朝鲜、卫满朝鲜、大汉四郡的时代,接受汉人统治,至今未曾忘却,自诩“殷商遗民”,对于汉人天然亲近。 事实上就算是几百年后,新罗人后裔李成桂创建李氏朝鲜王朝,依旧无比崇慕汉家文化,以儒治国,制度尽皆照搬明朝,殿宇模仿紫禁城,彼时李氏朝鲜被世人称作“小中华”,李氏历代朝鲜之主尽皆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这便是文化的认同感。 自从与大唐兵部搭上线之后,廉宗获得了很多资源,一举成为新罗国内有数的豪商之一,成为诸多权贵的座上宾。因为其家族原本便与毗昙有着一丝半点的血缘关系,故此成为毗昙在商业上的白手套,可随意出入其府邸,倚为心腹。 房俊遇刺之后,正是此人前往求见,进谏了一个“将计就计顺水推舟”的计策,迷惑朴聿淹,鼓动毗昙,串联杨山部,一手缔造了新罗国内几大势力联手反抗金氏的局势。 正如在倭国做的事情一样,金氏固然亲近大唐,但是若不能切割它的实力,难免尾大不掉,即便是迫不得已献上国玺、禅让王位,私底下亦是不能甘心,必然要搞风搞雨。 这一场混战,金氏、朴氏、昔氏、杨山部,这几大新罗国内的势力尽皆遭受重创,自今而后,谁想存活下去,就不得不依仗大唐的支持。却又不能让某一方因为衰弱违背吞噬掉,这几大势力共存,才能相互牵制,一家独大是不行的,和谐发展才是硬道理,得讲民猪不是? 如此,大唐方能在新罗掌握主动。 眼下看来,效果极佳。 此刻城内大局已定,朴氏军队彻底溃败,一路向着城外逃窜,却被金氏军队与唐军衔尾追杀,死伤不计其数。这一仗,朴氏、昔氏、杨山部受创惨重,实力折损大半,而余下几个按兵不动的高墟部、大树部、于珍部、加利部、明活部等等,却是势力孱弱,无法对新罗局势造成影响,皆不足论。 “汝暂且先担任东大唐商号的一个管事吧,协助管理商号在新罗国内的货殖交易,等到长安那边陛下的赏赐下来,再另行安排。” 对于似廉宗这样的“带路党”,即便心里再是厌恶,也必须妥善安置。 因为这些人都是地头蛇,有时候发挥出来的能量,远远超过一支军旅,而且这等人没有多少节操,给一点甜头,便会美滋滋的给皇军……不对,给唐军卖命。 “多谢侯爷!侯爷爱护之心,犹如日月,卑职感激莫名,愿为门下走狗,赴汤蹈火!” 廉宗激动得浑身打颤。 “东大唐商号”啊! 现如今,七海之内谁不知这个由房俊牵头,有大唐皇帝以及诸多大唐境内的门阀世家参与的超级商号? 每一天,大海之上有无数的商船自华亭镇出发,前往林邑、安南、南洋、倭国等等国,将一船一船的丝绸、瓷器、茶叶、白纸等等奢侈品运至各国贩卖,回程之时则将各地特产运回华亭镇,输送到大唐境内,所获之利,不知造就了多少个富可敌国的豪商! 而这些商船,超过半数都悬挂着“东大唐商号”的旗帜…… 那是怎样一个巨无霸级别的存在! 自己不过是一介新罗商贾,因为货船倾覆差一点走投无路,却因此走上了另一条光明的道路,可见之处,完全可以让自己达到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人生巅峰! 房俊缓缓颔首,道:“大唐包容四海,君临天下,绝不会因为汝身为新罗人便存在歧视。只需忠心王事,大唐自然不吝赏赐!” “喏!侯爷之教诲,卑职谨记于心,战战兢兢,不敢一时或忘!” “很好,去忙你的事情吧,跟本官在一起时间长了,难免被人发觉,对你的安全怕是有隐患。” “多谢侯爷体恤,卑职告退。” 廉宗再次失礼,起身之后,大步离开,走向另一个方向,消失在深沉的夜幕之中。 房俊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房俊在部曲护卫之下负手而行,向着王城走去房俊。 所过之处,留守在此的金氏军队各个神色复杂,肃立于道路两侧,眼神随着这位掌控着大唐皇家水师这一支强悍军队的侯爷而移动…… 对于房俊,他们不知是愤怒还是感激。 若非有唐军悍然参战,恐怕今日金氏败局已定,普通的兵卒或许缴械投降向朴氏效忠就行了,但是军中的金氏子弟,却是难逃一死,而且是阖家灭门的惨祸,王位更迭、王权争夺,从来都不会脉脉温情。 然而,至金氏之所以有今日之厄,却又全是因为自房俊遇刺而起,若是没有此人,新罗亦不可能遭遇这等惨烈之巨变…… 更何况,这些金氏子弟都知道,是女王陛下献上国玺、甘愿禅位,这才换来唐军的出兵干预。 自今而后,怕是世间再无新罗,唯有大唐的一个藩国…… …… 站在王城正门之前,抬首看着这一座后世早已湮灭在历史之中的名城,房俊有些感慨。 记忆之中的历史,早已因为他的参与,完全变了模样。 这让他有些迷惘…… 历史存在着无数的巧合与必然,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都可能引起一场质变,正如一双蝴蝶的翅膀有可能引起一场风暴的道理一样,因为自己的存在,一千余年之后,新世纪的那个时代,必然是记忆之中有所不同。 那么,还会有自己么? 若是没有,那么自己现在置身何处? 重生? 穿越? 亦或是平行世界? 不是哲学专业出身的房俊,实在是搞不懂这早已超越他知识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甚至涌起一种情绪,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个被他折腾得面目全非的世界。 夜色深沉,眼前的新罗王城静谧漆黑,黑暗之中,仿佛蛰伏着一只噬人的猛兽。 身后,王玄策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侯爷,是否要进城?” 房俊没有言语,定定的看了这座在他眼中比起大唐宫室简陋得太多的新罗王城,良久之后,才长长的吁出口气,道:“何必进城?经此一役,新罗元气大伤,国内再无阻挠大唐将之册封为屏藩之势力,明日一早,待善德女王安抚过新罗群臣之后,便将其连带着这座王城之内的宫女内侍,一起送往长安吧,让她在陛下面前敬献国玺,上表臣服。” 如无意外,善德女王的下半生,将会如同那些被俘的突厥可汗一般,在长安那座世间最繁华的城池里躲过,即便是死后,甚至都会在关中诸陵原择取一地,入土为安。 不过在房俊看来,这对于善德女王来说或许是好事。 历史上这位女王在大臣叛乱之后不久,便英年早逝香消玉殒,如今,或许可以在长安多多活上几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纵然失去了一国之主的身份,但是在长安优哉游哉的生活,或许才是那位看上去杀伐并不够果断的女王陛下最好的归宿。 第一千八百七十七章 我要进步 “另外,行文大都督,令他安置好佐渡岛事宜,前来新罗坐镇。” “喏!” 王玄策躬身领命。 他清楚,房俊是必然要随同善德女王一起回长安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房俊在新罗的所作所为,已然触犯国法,作为大唐的潜在盟友,却被房俊肆意插手折腾得兵荒马乱,追究起来,罪责不轻。新罗与倭国不同,倭国虽然屡次上表中原王朝以示臣服,但中原王朝从来都未将其当回事儿,是死是活,并无人关心。 当然,王玄策了解房俊之所以如此悍然插手新罗内政的动机,心里亦是无比赞同。 自周室以降,多少年了,都未曾有皇帝将自己的子嗣册封在新附之土、新得之国? 而周室之所以界定诸夏之版图,正是因为册封八百诸侯,安置在天下各处,使其拱卫京畿! 然而朝中对于册封皇子于新罗为王,却有很多持有反对意见。 这种事房俊不回去亲自参与,没人搞得定,论起对于李二陛下的影响力,放眼朝堂,无人能出房俊之右。 简在帝心呐…… 房俊站在王城门口,转过身来,叮嘱道:“无论是新罗国内,亦或是高句丽、百济方面,都要严密监视其动向,万万不可大意。眼下高句丽早已将重兵调集至辽东,冷不丁的新罗依附于大唐,必然使其惊慌戒备,说不得便会出兵,打我们一个立足未稳。” 王玄策自然知道轻重,答道:“卑职省得,定然安排斥候细作,时刻关注高句丽与百济的动态,新罗国内的风吹草动,亦会严密监视。” 房俊看了看远处已然渐渐沉寂下来的战场,道:“走吧,回码头区,准备一下,明早吾便返回大唐。” “喏!” 王玄策亦步亦趋,跟着房俊返回城东码头。 ***** 倭国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苏我家逆而篡位,引起倭国上下之强烈不满,尤其是各个封国,群情汹涌,怒而叱之!只不过因为先前武藏、出云等封国合并攻打飞鸟京未遂,反而被唐军横插一手打得落花流水,故此各个惊惧,未敢再一次组成联军讨伐苏我氏。 但是不敢讨伐,却不代表就此甘心! 自古以来,天皇传承不绝,从未有人质疑天皇乃是天照大神后裔的身份,故而千百年来,大家争夺的权利顶了天也不过是架空天皇号令群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现在,苏我氏悍然篡位,居然一举推翻了千百年来大和民族的信仰,使得天皇之传承轰然倒塌,堪称乱臣贼子、道德沦丧…… 各个封国如何能服? 早知如此,我也行啊! 不知多少封国国主扼腕长叹,悔之不及,以往忌惮于大和民族之信仰,大家再是野心勃勃,也只能尊奉天皇为倭国之主,丝毫不敢起取而代之的心思,唯恐破坏了天皇传承,引得天照大神震怒,祸从天降。 但是现在看看,苏我氏也没怎么地啊…… 这就不由得大家不懊悔了,倭国历史混乱,往前推个几百年,不知有多少家族部落曾经一时得势睥睨倭岛,若是大家胆子都大一些,哪里轮得到今日苏我氏攫取天皇宝座? 悔之晚矣! 只是苏我家攀上了大唐这条大粗腿,使得各个封国甚为忌惮。 据传说,飞鸟京一役,唐军各个犹如猛虎下山肋生双翅,张手便能召唤神雷,轰得武藏、伊贺等国联军里焦外嫩魂不附体,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便溃不成军……这让封国们不敢造次。 及至大唐与苏我氏签署了协约,各个封国便蠢蠢欲动起来……原来大唐帮助苏我氏,只是为了寻求利益啊! 这就没问题了,苏我氏能给的,我们也能给啊! 甚至完全可以给的更多! 只要天皇的宝座到手,不管给多少,那也还是赚的多啊! 没见到本已被赶到虾夷岛冰天雪地里头的虾夷人,现在在大唐的扶持之下不仅恢复了祖宗的土地,而且割据一方,与倭国平起平坐了么? 于是乎,便有不少封国国主,暗地里偷偷遣人前往佐渡岛以及难波津,联络唐军高层,希望能够有机会得到唐军在政治、经济、军事等等方面的“指导”,加深战略合作。 若是能够支持吾等起兵锄奸、廓清寰宇,那么苏我氏那样的协约,咱们完全可以重新签署一份,再过分一些也没关系…… 彼时房俊已然启程北上,前往新罗,做主的自然是苏定方。 苏定方这个人军事素质绝对顶级,但是政治素质就难免有些不够格,他感觉自己以前纵然功勋卓著,却屡屡遭受打压未能得到公正待遇,只是因为其为人木讷、不懂逢迎上司溜须拍马,那等空气一般被人无视的苦日子他一天都不想过了,所以一门心思钻研逢迎之道。 房俊是不需他费力讨好的,这位宰辅之子、皇帝快婿乃是他的恩主,看中的唯有他的军事才华,只要他能够兢兢业业办好房俊交待的事情,那边是最好的逢迎。 除此之外,他现在身为皇家水师都督,自然而然的便成为皇帝的家臣,有了这一层关系,若是不能借机舔溜一番皇帝,将皇帝给伺候得舒服了,岂不是失败至极? 可惜的是,他终究非是溜须拍马之人,这方面的才能无限接近于零,冥思苦想好久,才想出一个大多数人想必都会乐于接受的法子——送钱! 自己的家底,苏定方是没有多少的,一个连溜须拍马都不会的人,你能指望他多有钱? 但是好在佐渡岛有金矿! 虽然这金矿实际上都是皇帝陛下的,可黄金需要从矿坑里开采出来,然后还得经过冶炼矿石,懒散一些,一天出产十斤,勤快一些,一天出产百斤,这里头的差距可就大了! 只需自己兢兢业业,扩大佐渡岛的采金速度,到时候一船一船的黄金运抵长安,卸入陛下的内库之中,皇帝岂能不龙颜大悦? 于是,苏定方根本不管难波津那边房俊如何折腾,他认准了佐渡岛,吃住都在岛上,拎着鞭子驱赶着那些从倭国、流鬼国等地沦落至此的努力,日夜不休的开山采矿! 至于会不会因此导致矿工过度疲劳而丧生……苏定方是完全不在意的。 又不是唐人,谁管那么多? 既然是异族奴隶,是死是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活着就给我干活,死了就想办法再买一批,反正现在虾夷人那边时不时的跟倭人发生冲突,但有俘虏,尽皆卖到佐渡岛来,奴隶多得是…… 这不是苏定方草菅人命,而是自古以来,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汉人就未将蛮夷当人看。 何谓蛮夷? 东方曰夷,被发文身,南方曰蛮,雕题交趾,西方曰戎,被发衣皮,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 如倭国、流鬼这些化外蛮夷,非是诸夏子孙,不过是两条腿的禽兽而已,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 一心求进步的苏大都督,已然化身“监工”…… 接到房俊的命令,苏定方有些不爽,新罗那鬼地方有什么好折腾的?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又被高句丽与百济夹在一角,完全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只待百万大唐虎贲在陛下御驾亲征覆灭高句丽与百济之后,顺手将其灭掉就可以了。 现在却要调拨水师前往稳定局势,戒备高句丽与百济趁乱来攻,实在是浪费精力,最重要是耽搁自己求进步啊…… 然而他一向视房俊为恩主,对其非常崇敬,自然不敢抗命不遵,当即召集兵将,留下十余条战舰以及五百余兵卒的一个校尉部,由校尉率领,固守佐渡岛,督促采矿。 自己则率领超过万人的主力舰队拔锚启程,前往新罗。 然而未等船队驶出港口,便发现一直无数舢板、尖头船组成的倭国船队浩浩荡荡的前来,将唐军吓了一跳,船头火炮的炮衣都扯了下来,就等着形势不对,立即开火! 苏我明太站在为首一艘战船的船首,冲着苏定方这边大喊大叫,只是距离太远,也听不清楚喊些什么。 苏定方松了口气,命船队放松戒备,然后派人驱使战船向前,将苏我明太给接到旗舰之上。 苏我明太跳上旗舰,见到苏定方,便上前拉住他的手,热情洋溢的说道:“鄙人给您送货来了!” 苏定方一头雾水,送货?什么货? 苏我明太裂开大嘴,笑道:“伊贺国助纣为虐,前两日被鄙人率领麾下兵将袭击,共俘虏男女青壮千余人,都给您送来了……” 苏定方先是目定口呆,继而一脸无奈。 因为他想起了房俊曾经与苏我明太约定的人口买卖,现在,他苏定方,堂堂大唐将军、水师都督,居然成了人贩子…… 第一千八百七十八章 对自己人狠,才是真的狠 倭人的船只大大小小杂七杂八,乱哄哄拥堵在港口外的海面上,错非苏我明太亲自来到苏定方的旗舰之上,等于扣为人质,否则苏定方都以为倭人是不是发了疯,想要突袭水师舰队…… 等到苏我明太一脸兴奋的在船头指挥着各条倭船上的兵卒将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男女青壮驱赶到甲板上,苏定方看着那一船一船的“猪仔”,简直目瞪口呆。 奴隶,伴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一路挥洒血汗,从未离开过人们的视线。 自古以来,奴隶便是诸夏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夏商以降,秦汉以来,固然诸多王朝都曾限制奴隶买卖,但从未断绝。 大唐强盛,战无不胜的大唐府兵在李靖、李绩、侯君集等等不可一世的名将率领之下,追亡逐北横扫西域,击溃敌对力量的同时,亦缴获了大量牛羊牲畜以及人口。 而这些俘虏,绝大多数都会成为奴隶被发卖。 在大唐,胡人绝无人权。 大唐的儒家绝不同于后世那些被阉割了卵子的腐儒,他们也会宣扬和亲,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夷狄非是中和之气所生,王教不能化也”,狄戎蛮夷不过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非人也。 这等情况下,身为文明人类,怎么能够去跟禽兽打生打死呢?这年头男尊女卑,即便是大唐,女人的地位也仅仅是比货殖稍稍高了那么一丁点儿,用几个女人便能安抚那些禽兽,何乐而不为呢? 只要禽兽别捣乱,我们关起门来发展自己就行了…… 但是! 禽兽们如果给脸不要脸,得了女人还不消停,儒家学子亦不会忌惮于拎起宝剑跨上战马,引兵出塞给禽兽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绝不可能给予禽兽们一个再次上演“五胡乱华”的机会! 在大唐,无论文官亦或武将,胡人等同于奴隶,这是共识…… 大唐也绝不禁止奴隶买卖。 立国以来,有大量的官员、将领因为军功而受赐奴婢,曾有明文记载,武德年间,李大亮因为镇压辅公袥有功,“赐予奴婢百人”,旋即又“复赐奴婢二十人”,另外,世家门阀通过买卖、掠夺等等手段获得大量奴隶。 而等到中唐时期,天下最大的豢养奴隶的地方,乃是寺院…… 唐武宗年间禁断佛教,官府勒令天下各处寺院之中转为良籍的奴隶数量,达到十五万之巨! 很难想象,就连口中“慈悲为怀”的出家人都不将奴隶当人,天下各处地主门阀功勋贵戚,得豢养多少奴隶? 自西域流入中原的胡姬,自南洋贩卖至大唐的昆仑奴,不计其数。 然而苏我明太运送过来的这些“猪仔”,却令苏定方鄙视不已…… 一个个面黄肌瘦,身材矮小,无论男女,一阵海风都能给吹到海里去,就这样的,你也当不了奴隶啊! 怕是没干上两天活计,都得累死了,谁家会买这样的奴隶? 简直就是赔钱货啊…… 可苏定方记得,房俊临行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跟倭人达成奴隶交易,这不仅仅能够赚钱,更重要的乃是逐步消灭倭人的人口,等到倭人人口凋敝,唐人移民大量涌入,过得个百八十年,这座本州岛岂不是兵不血刃的就成了唐人的天下? 说到逆境之中适应坏境的能力,普天之下,莫过于汉人者! 苏定方深以为然! 所以哪怕现在对苏我明太带来的这些奴隶十分厌弃,却也不得不开口问道:“足下哪里弄来如此之多的奴隶?这回,您可是要发一笔横财!” 苏我明太美的后槽牙都漏出来了,随口说道:“先前,伊贺与武藏等国,趁着吾家立足未稳,趁火打劫祸乱朝纲,固然被侯爷带着水师诸位勇士将之击溃,却焉能就此作罢?前些时日,鄙人率领麾下战兵,直入伊贺国内三百里,掠其百姓两千余,其中半数老弱妇孺尽皆杀掉,将千余青壮掳来,贩卖于阁下……” 说着,他腆着脸,搓搓手,试探着问道:“那个……只是不知,侯爷先前答允鄙人之事,大都督可否做得主?” 放在以往,这些俘虏抓获之后,自然是安置在自己的封地之内劳作。可是苏我氏将将取得天皇之位,各种事物一时之间尚未厘清,亦要安抚飞鸟京的众多大臣,族中子弟重新敕封之事,只能暂且缓行。 毕竟大和国乃是苏我氏之根基所在,若是因为大肆敕封土地而惹得其余大臣不快,导致刚刚平稳的证据再起波澜,实在是得不偿失。 故此,苏我明太的封地根本安置不下这么多人,若是卖给其他封国……倭国这些土包子,所出的价钱与房俊简直天壤之别。 苏定方看着瞳孔已经变成四方形的苏我明太,不由暗自嗟叹,怪不得侯爷常说“自己人对付自己人,那才叫真的狠”! 若是以往,苏我氏只是倭国一个豪强,这般四处劫掠奴隶的行为尚可以理解,可现在苏我氏逆而篡取天皇之位,乃是倭国名义上的共主,还要对自己的国人施以这等残酷之手段,不惜将子民掳掠而来卖做奴隶…… 实在是有些丧心病狂。 苏定方忍着不悦,淡然道:“侯爷之言,某自然遵照施行,不敢有误。况且侯爷临行之前,便曾叮嘱于某,定要好生照顾足下,只是不知,足下这次共有多少奴隶,意欲售价几何?” 苏我明太一听,心道这房俊够意思啊! “共有奴隶九百八十人,因为皆是青壮,所以这个价格……您看,是否能够高一点?” 苏我明太陪着笑,小心翼翼说道。 没办法,苏我氏眼下虽然篡取了天皇之位,大和国内各方势力亦因为苏我氏与大唐缔结了盟约,而甚为忌惮,不敢造次,只得捏着鼻子默认了苏我氏乱臣贼子的行径,然是依旧舆情汹汹,更兼有外部诸多封国蠢蠢欲动,亟需大量的钱财赏赐部署、购买粮秣,稳定局势。 可历代天皇的藏宝库已经被房俊给搬空,黄金珠宝统统拿走,就连丝绸、瓷器都付之一炬,国库更是空荡荡的可以跑老鼠,缺钱啊! 苏定方一手按着腰刀的刀柄,蹙眉瞅了苏我明太一眼,问道:“足下且说个数字,某自有思量。” “那……”苏我明太眼珠子转了转,想到苏我氏现在缺钱缺得厉害,便将心一横,冒着得罪眼前这位大都督的风险,狮子大开口,道:“男奴千文,女奴五百文,如何?” 苏定方皱眉。 按理说,这等价格远超大唐国内的奴隶价格,不过想到房俊的叮嘱,与倭人开展奴隶贸易的初衷乃是遏制甚至消灭其人口,便觉得适当提高一点价格也无妨,总得给人家尝到甜头,这买卖才能长久做下去不是? 再者说,他现在每天从矿场那边收入几百斤黄金,眼前金光闪闪,曾一度被生活所迫的苏大都督早已开拓了眼界,由俭入奢易,几千上万贯钱,已经没有什么心思波动了…… “可!” 当即便应允下来,命人取来一千贯钱,交给苏我明太,道:“某对足下以诚相待,多出来的钱,便当做某送给足下的礼物,这等生意,往后还当长远的做下去,大家一起发财!” 苏我明太大喜。 他是个直肠子,没多少弯弯绕绕,时常头疼跟那些个满肚子鬼主意的唐人打交道,此刻见到苏定方这般爽快大气,顿生知己之感,拍着胸膛赌咒发愿:“大都督放心,倭国之内,所有不臣服于苏我氏的封国,都将一一遭受惩罚,届时所有俘虏,都将发卖给大都督,价钱好商量!” 苏定方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所有俘虏尽皆发卖为奴隶? 这位苏我氏的继任者大抵是被铜钱迷失了心智,若真是那般,你这倭国最后怕是剩不下几个人了,可别忘了,北边的虾夷人,正孜孜不倦的做着同样的事情…… 第一千八百七十九章 百年之后,再无新罗 奴隶交割之后,苏定方命人空出几条战船,将奴隶们尽皆驱赶上船,每艘船都拍了足够的军卒看守,而后看着苏我明太欢天喜地的带着他的杂牌船队驶出港湾,鄙夷的笑笑。 在这个时代,国力的衡量,人口是最重要的基础。 没有人,土地如何耕作? 没有人,军队如何募兵? 没有人……称孤道寡者,去统治谁? 倭人固然性情乖戾,难以调教,但是如此短时,毫无长久谋划之智,也不知道侯爷却为何对倭人如此之忌惮,不惜如此大费周章费心谋算,甚至要扶持一个虾夷人,来控制倭人的发展…… 不过他对房俊的能力、眼界都非常佩服,想来这倭人应当是有何他未曾发现的优点,反正这等谋算之事非他所长,一切按照房俊指挥行事即可。 当即,苏定方命令舰队起航,前往新罗。 ***** 金城外码头,唐军营帐。 真德公主金胜曼趴在窗口,伸出青葱玉指将遮挡窗户的帘子挑开一道缝隙,一阵整齐的呼喊声便透了进来。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队唐军兵卒正在营帐之间的校场训练,寒冬腊月,海风拂面有若刀割,但是这些兵卒尽皆袒露上身,只穿着肥大结实的军裤,一个个在严寒之中吐气成霜,却不畏寒冷,战意昂扬! 这些兵卒各个身高六尺开外,结实的肌肉强健的躯体,以及那股战天斗地的澎湃战意,即便是不知兵之人看上去,亦知道必然是天下有数的强军! 金胜曼看着唐军这般剽悍,心里沉沉的,扭头看着一旁正捧着一卷书册看得津津有味的善德女王,轻声问道:“姐姐,为何唐军可以如此强悍?依妹妹看,咱们金氏子弟的军队,若是硬碰硬的正面对抗,根本不堪一击……” 这令她甚是郁闷,无比失落。 起先,姐姐被迫身入唐军营帐,献上国玺、禅让王位,金胜曼虽然愤怒,却也能够保持镇定,认为眼下的局面危急,交好唐人乃是必要,只要能够让唐人出兵,镇压叛乱稳定社稷,虚与委蛇亦没什么不妥。 汉人的书她读过许多,“卧薪尝胆”的故事知之甚详,亦是无比推崇,在她看来,金氏一族只需向那勾践学习,忍辱负重休养生息,用不了几年便能够驱逐唐人,重现一统新罗。 不仅是她,恐怕大多数金氏子弟之所以同意善德女王的选择,亦是存了此念。 然而现在看着严寒之中操练的唐军,那种强悍到隔着数百步远依旧感受得到那股子剽悍之气迎面而来战战兢兢的气质,却让她的信心瞬间崩溃…… 人高马大的唐军在单兵素质上远远胜过个子矮小、身材单薄的新罗人,再有如此剽悍的战斗意志加成,新罗人哪怕是数倍于唐军,亦不可能取得胜利。 更何况,唐军还拥有传说之中来自“雷神”赐予的力量…… 善德女王闻言,有些依依不舍的放下手中的书卷。 没办法,承载知识的书籍历来是世间最奢侈之物,得之者往往将其束之高阁,只准许家中子弟最优秀者,方可研读传承,轻易绝不肯示于人前,更遑论暂借抄袭了。 即便是那些名人权贵,欲求谁家之书籍抄录,非但要搭上一个天大的人情,还得付出价值不菲的真金白银,即便如此,照样会遭遇拒绝。 大唐如此,新罗更是如此。 然而就在这房俊的营帐之中,却随军携带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其中书籍数十本,儒家、墨家、法家、兵家、阴阳家的著作皆有涉猎,怎不令善德女王惊喜万分? 她是个豁达之人,既然新罗已然走到今日这步田地,彻底依附于大唐乃是最好只选择,总比被野蛮暴力的扶余人吞并要好得多。 所以,心态渐渐稳定下来,便开始精心阅读这些举世珍惜的书籍…… 站起身来,已然脱去凤袍换上一系轻便简约百褶长裙的善德女王,款款走到金胜曼身边,顺着窗帘的缝隙向外边看了看,轻叹一声,道:“痴儿,难不成心里还存着复国之念么?” 金胜曼咬着嘴唇,倔强道:“吾虽然身为女流之辈,且不敢忘记祖宗庙祀,即便今日不得不将国祚献于唐人以保全宗庙百姓,但复国之志,岂能断绝?” 身入唐军营帐,等同亲身为质,平素有些娇憨的真德公主性格沉稳下来,不再任性天真,无理取闹。 善德女王伸出纤手,轻轻婆娑着她乌黑顺滑的发丝,有些疼惜。若是以往,这个唯一的妹妹能够成长懂事,她定然欣喜万分,却绝不希望实在这等近乎于灭国绝嗣的打击之下,才懂得这些个道理…… 她面有忧色,秀眸闪着光泽,轻叹道:“若是金氏子弟尽皆如你这般所想,恐怕新罗子民,世世代代无所安逸矣……” 汉人强盛,此乃不争之事实。 且看古往今来,纵然中原朝代更迭,王朝此起彼伏,其中即便有沉寂之时,四方胡族蛮夷趁机作祟,但是用不了几年,总会有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强势崛起,先前对其挑衅、阳奉阴违甚至起兵作乱之部族,尽皆遭遇严酷打击。 就比如大隋之强盛统御四海万国臣服,一朝江山板荡国祚断绝,谁能想到不过二十年间,又有更盛于斯的大唐强势崛起,兵锋之盛远及大漠草原、南洋诸国? 大唐之皇帝,被草原、塞外、大漠那些个速来狂妄自大不服王化之游牧胡族尊称为“天可汗”,战战兢兢亦步亦趋,连说一句狠话的都没有! 纵然是昔日控弦数十万的突厥,不亦是被生擒了可汗、摧毁了牙帐,可汗的大纛被剽悍的唐军踩踏于铁蹄之下,无数部族哭喊着遁往大漠深处,依靠大漠天险苟延残喘,甚至于一路向西慌不择路,试图翻越绵延无尽的葱岭,去寻找一块能够栖身的草场…… 所以,即便是未来大唐衰弱,甚至灭亡,也必然会有一个更加强盛的王朝在大唐的废墟之上崛起,傲视天下,称霸整个已知世界! 新罗人若是甘心情愿的臣服于大唐羽翼之下,则必然会渐渐融入大唐,成为大唐的一部分,子民过上安稳祥和、幸福富庶的生活。 然而若是有野心家不断的鼓动新罗子民起来反抗,则新罗必然被大唐视为不可教化之蛮夷,世世代代,遭遇打压制裁。 就如高句丽那般…… 自扶余人南下,建立高句丽王朝而起之时,就从来未曾断绝过中原王朝的制裁,几乎每一位引领中原王朝走上强盛的皇帝,都会讲目光投往辽东这块被蛮夷霸占的箕子故土、大汉四郡,以征服高句丽为毕生之志。 善德女王女王可以肯定,即便高句丽当年击退了大隋的百万大军,即便高句丽还能击退大唐皇帝的御驾亲征,但是总有一日,会彻彻底底的覆灭在中原王朝的兵锋之下! 而苦难的高句丽人民,则将在无穷无尽的战争之中,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过着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悲惨生活,连一个太平世界的牲畜都不如…… 金胜曼感受到姐姐的担忧惊惧,略有不解,抬眸问道:“姐姐在担心什么?难道金氏子弟矢志不渝的为复国而奋斗,拯救万千黎庶于水火之中,不是应当予以鼓励、并且万载传颂么?” “傻孩子……” 善德女王婆娑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怎知那些打着复国口号的人,有几个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是真正为了新罗子民着想?更何况,怕是用不了三二十年,将没有一个新罗子民会认为在大唐的统治之下,犹如水深火热之中,而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第一千八百八十章 金法敏的请求 金胜曼依旧不解:“可大唐是异族啊!纵然大唐再好,新罗子民又岂能让异族世世代代的统治下去?若是如此,千百年后,只怕世间再无新罗,血脉断绝矣!” “唉……” 善德女王揽住妹妹单薄瘦削的香肩,这一对儿姐妹花一样的身姿窈窕,一样的花容月貌,并肩立于一处,恰似两朵并蒂莲花,引人入胜。 善德女王宠溺的看着妹妹,无奈说道:“然而新罗子民能有妹妹此念者,怕是万中无一。汉人几百年前就开始接受教化,开启民智,即便是田野粗鄙之人,一字不识,却也能张口而出‘誓不做亡国奴’,‘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这样的话语,深明大义,纵然晋朝之时‘永嘉之祸’,以及其后的‘五胡乱华’,中原地区十室九空,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却依然有武悼天王那等不世之英雄横空出世,一纸杀胡令,无数汉家儿郎甘附骥尾,挥洒热血,前赴后继……而吾新罗子民,岂能有这样的魂魄脊梁?妄言复国,不过尽是一些自私自利之人煽动民意,妄图达成一己私心,却将万千黎庶陷入绝望之境地,为其陪葬罢了……” 金胜曼静静的听着,心中满是悲哀。 新罗人百余年前还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一般,为了生存与天地相争,弱肉强食乃是本性,何曾有诗书经义来告诉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更要为了以后的长远利益,忍耐于眼前的不堪? 她本是个聪慧的女子,此刻褪去了天真与任性,立即便能够认识到姐姐的话绝无半点错误。 在大唐统治之下,在汉人文化的浸淫之下,用不了几百年,甚至只是一两代人之后,所有新罗子嗣后代,恐怕只知自己是唐人,而不知新罗为何物矣…… 这是最彻底的征服,亦是最残酷的侵略! 然而很遗憾,唐人似乎完全可以兵不血刃的便做到这一点,彻彻底底的将“新罗”这个称谓变成历史,再也不复存在…… 金胜曼咬着樱唇,秀眸眯起。 这一切,都是那个黑脸的大唐侯爵所设计的,此人奸诈狡猾,阴狠毒辣,若是新罗这个族群消失在人世之间,便是此人一手为之! 简直是魔鬼一般的人物…… 不过,金胜曼此刻心中非但全无半点恐惧,反而充满了无穷战意! 你想让新罗彻底的湮灭在历史之中,成为史书上的一个符号、一段文字而已? 那就走着瞧! 这一刻,金胜曼秀眸闪亮,战意熊熊,粉拳紧握,胸膛挺起! 好在她不是穿越者,否则想必会说出“男人通过征服世界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这样的话语来…… ***** 营帐门外响起阏川的声音:“陛下,金法敏求见。” 善德女王轻轻拍了金胜曼肩膀一下,回身坐到书案之后,清声道:“宣他进来吧。”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 眼下虽然并未正式禅让王位,但国玺都已经献了出去,自己自然再不是新罗之王,用“宣召”这样的词汇,难免不合适,只是多年习惯,一时间还未改掉。 “是!” 阏川应了一声,继而,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一身素白孝服的金法敏迈步走进来。 金胜曼已然来到善德女王身后,定睛看着这个以往新罗王室之中容光焕发、意气飞扬的年轻俊彦,不知多少春闺少女的梦中人,已然是胡子拉碴、形容颓废,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很多岁,再无以往之荣光,一脸悲戚之色。 心中难免恻隐,不由得暗暗腹诽了两句…… 都怪那个房俊! 若非是他,金春秋如何不得不自裁以谢天下,将所有的罪责归于一身,连死去都要背负“祸乱朝纲”之罪名,留下千古骂名于青史之上? 在她看来,金春秋愈是忠烈,房俊便愈是可恶! 金法敏却连看都未看他,来到善德女王面前,跪伏在地,嘶哑着嗓子道:“臣金法敏,见过陛下。” 善德女王幽幽一叹,伸出纤手,虚虚一扶,感慨道:“吾已非是新罗之主,这‘陛下’之称呼,以后还是不要再用为好。令尊的丧事,可曾准备妥当?” 昨夜,金春秋的死讯传至唐军营帐,房俊便准许金法敏返回府邸,为其父处理丧事。 金法敏一夜未睡,心情又极度抑郁悲愤,强打着精神说道:“多谢陛下挂怀,一切还算顺利。微臣此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善德女王正色道:“有何请求,直言便是,吾无有不允。” 且不说金春秋之忠烈配的上自己善待他的后人,单单说金法敏,本身便是金氏一族最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现在虽然金氏一族丢失了新罗国祚,但是阂族上下,尚需这等优秀人才去维护安置。 金法敏顿首道:“微臣想要将父亲藏于金氏祖茔,并且将父亲之神位,供奉于宗庙之内,承受金氏祖孙世代香火血食。” 丧葬制度,新罗与汉人几乎并无区别。 最是注重后代子孙的供奉,人死不可怕,但死后若是不能藏于祖茔、不能将神位供奉于宗庙,那简直死不瞑目。 对于旁人来说,这是在正常不过的请求,哪怕是身犯重罪的金氏子孙,亦常常会在临死之前,请求陛下宽宥,准许其死后归于祖茔,魂魄得以进入宗庙。 一般来讲,若非是十恶不赦之大罪,金氏家主往往会网开一面,准其所请。 有多少罪责,是一死仍旧不能洗清的呢? 然而,面对金法敏的请求,善德女王为难了…… 金春秋自裁于家宅之内,不仅引起金氏一族的轩然大波,亦在阖城百姓之间造成动荡,一时间流言四起。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认为金氏与朴氏的这一次决裂,归罪与金春秋擅自缉拿朴聿演献于唐人面前,卑躬屈膝,气节全无,乃是大大的奸臣,害得女王陛下不得不在朴氏复仇的军队攻入王城之前,含泪将国玺献于唐人,寻求唐人之庇护,保全社稷宗庙…… 以往朝野称颂的贤臣,一朝被打落凡尘,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名誉尽丧。 此刻若是准允金法敏所请,那等同于给金春秋昭雪;给金春秋昭雪,就等同于承认这件事情的罪责不在他的身上,所有的指责,将会由金氏这个宗族来承担…… 正因为不忍家族蒙羞承受骂名,金春秋才会断然自裁,将所有罪责揽于己身,如此一来,岂非是金春秋白死了? 然而面对金法敏的请求,善德女王却不知应当如何拒绝。 明知金春秋死得冤,在其子的恳求之下,却不肯为其正名,不让神灵归于宗庙么? 明知金春秋求仁得仁,却要枉顾颜面,让其白死? 如何抉择,都是两难…… 营帐内陷入沉寂。 金法敏跪伏在地,心中的怒火渐渐升腾,却勉励遏制着,因为他知道父亲一心求死,怨不得旁人。 然而,随着善德女王的沉寂越来越久,金法敏渐渐遏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他抬起头,直视着善德女王的眼睛,嘶哑着嗓子问道:“陛下不愿么?难道,陛下不知家父乃是因何而死?” 善德女王叹了口气,温言道:“吾如何不知?令尊之忠烈,称得上旷古烁今,金氏一族,尽皆要承其之情,即便是百世之后,金氏子孙,亦要慕其名而心生敬仰……” “百世之后?” 金法敏打断善德女王的话语,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但是他不管不顾:“敢问陛下,百世之后,还会有谁记得今日父亲为了家族而做出的牺牲?世人只知眼前,没有谁能够有洞悉百世的眼光,去揣测后世之事。现在,除去寥寥几人之外,世人皆知此次新罗之动乱乃是家父一手造成,甚至新罗国祚之丢失,亦会一并归罪与家父……百世之后,怕是父亲之名,将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善德女王并未因为金法敏的失礼而恼火,只是幽幽一叹,为难道:“可是,此乃令尊一心求死,甘愿为家族背负骂名,现在若是准许其神位进入宗庙,尔父所为,再无意义,岂非白白牺牲?” 金法敏眼珠子有些发红,梗着脖子,锵然反问:“所以,金氏一族,就能心安理得的躺在家父的尸骨之上,继续享受着荣华富贵,心安理得的将所有罪责归于家父一身,自己欺骗自己?” 在他看来,为家族而死,这并无不妥。 家族危难之时,总要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也总要有人站出来,做出牺牲。这个人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他金法敏,更可以是他的父亲金春秋。 然而,大丈夫死则死矣,死后却不能葬于祖茔,魂魄不得归于宗庙,甚至百世之后依旧要承受骂名,这不行! 善德女王愕然。 她终于意识到,金春秋固然求仁得仁,金氏一族固然可以维系自己的名声,继续得到新罗子民的爱戴,但是金氏内部,却很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出现严重的分裂…… 第一千八百八十一章 离心离德 金氏上层之中,对于金春秋之死,到底是如何看法? 是心安理得,还是兔死狐悲?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极有可能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就如同眼前的金法敏,其心中或许已然对家族产生了怨怼之意,充满了愤怒! 然而善德女王却不知应当如何处理,才能将这个隐忧解决掉…… 看着善德女王沉吟不语,金法敏眼中掠过失望之色,顿首道:“是微臣莽撞,令陛下为难了……微臣告退。” 说罢,站起身。 善德女王依旧沉默不言,金胜曼欲言又止,却已经看到金法敏脚步坚定的走出营帐。 出了营帐,金法敏站住脚步,仰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远处金城的城墙,心中既是悲凉,又是愤怒。 父亲固然求仁得仁,甘愿为家族奉献生命,但是家族中那些人就能够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一切么?自己甚至并未有过多的要求,亦非让家族为父亲昭雪,只不过是葬入祖茔,神位可以供奉在宗庙而已。 如此固然可能会引起外界的猜疑,然而这等程度的猜疑又算得了什么? 你都将国祚拱手献于大唐了,金氏一族再非新罗之主,非得抱着一个清白的名声有什么用? 难不成还希望能够卷土重来? 金法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想了想,抬脚向着房俊的营帐走去。 倒得门前,对卫兵拱手道:“劳烦通禀一声,鄙人求见侯爷。” 门前的卫兵皆乃房俊部曲,自是认得金法敏,知道这位金氏子弟与自家侯爷关系甚好,不敢怠慢,道:“公子稍候,某这就入内禀告。” 金法敏客气道:“多谢。” 那部曲转身入内,不久回转,替他掀起门帘,道:“侯爷有请。” 金法敏拱拱手,抬脚进入营帐。 营帐内,房俊正与苏定方站在墙壁上的一幅舆图之前,低声商议着什么,时不时在舆图上比比划划。 金法敏走上前去,在房俊身后站定,拱手施礼道:“在下见过侯爷。” 房俊停止了与苏定方的交谈,回身看着金法敏,温言道:“令尊的丧事操办得如何?若是有何为难之处,但请直言无妨。吾与令尊素有交情,本该前去府上吊唁,只是身在军营,皇命在身,未敢徇私,还望金兄海涵。” 金法敏忙道:“侯爷说得哪里话?您能有这份心意,家父即便于九泉之下,亦足感快慰。” 房俊扯着他的手,到一旁的书案便坐下,命人奉上热茶,问道:“金兄热孝在身,却前来求见于吾,定是有十万火急之事,不妨直言,若是吾能帮得上忙,绝不推辞。” 金法敏捧着茶杯,整个人都暖了一下,不过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苏定方,犹豫一下。 苏定方一愣,连忙起身:“某先出去,你们慢慢谈……” 房俊摆摆手,道:“大都督不必。” 而后笑看着金法敏,道:“大都督乃是正人君子,更与吾无话不谈,无论何时,金兄但讲无妨。” 苏定方心中一暖,看向金法敏,若是金法敏坚持,他自是不会继续留下,他可没有窥视别人隐私的爱好…… 金法敏起身,冲着苏定方作揖,苦笑道:“非是有何机密之事,害怕大都督外泄,实在是在下觉得有失颜面,难以启齿,还望大都督见谅。” 苏定方亦是还礼,连道无妨。 待到重新坐下,金法敏苦笑一声,道:“其实今日在下前来,乃是为了求见陛下……” 便将刚刚求见善德女王之事说了,对于要求善德女王准许其父葬入祖茔、神灵供奉于宗庙之事,亦是毫不隐瞒。 房俊与苏定方听着,尽皆默然。 这等事,实在非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置喙,人家都是金氏一族的子弟,如何取舍,自有章程。 不过在房俊看来,这件事并无对错。 金春秋求仁得仁,以一死替家族抗下所有罪责骂名,算得上壮烈,善德女王若是答允金法敏之请求,搞不好金春秋就得白死;而金法敏身为人子,为其父之身后名着想,希望能够葬入祖茔,亦是合情合理…… 清官难断家务事,就在于此。 将事情先后讲完,金法敏道:“在下非是前来寻求侯爷的支持,此乃家事,不敢让侯爷费心。在下只是想要问一问……” 说着,他看着房俊,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下才道:“家族对家父不公,在下已然决定,待到家父丧事料理妥当,便告罪于宗庙,自此于家族断绝关系……自此以后,非是金氏子弟,不知侯爷当初的承诺,是否已然有效?” 问出这句话,心中着实有些忐忑。 以前他是金氏王族的子弟,且血缘乃是皇族嫡支血脉,只因其祖父获罪被消除王爵,由“圣骨”降为“真骨”,不复继承王位之资格,但是族内的地位,绝对不低。 房俊举荐他进入大唐崇文馆学习,或许只是为了拉拢金氏一族,一旦他失去了金氏子弟的身份,恐怕房俊便不会费尽心思的给予他进入崇文馆的机会…… 但是对于一个新罗有志青年来说,能够进入大唐崇文馆,那几乎就是一步登天的机会,他岂会愿意白白错过? 所以从善德女王那里出来之后,他并未第一时间赶回府中料理父亲的丧事,而是前来房俊这边,得到一个准信儿,方才安心。 房俊闻言,就呵呵的笑起来。 “想必,金兄是以为之前吾举荐你进入崇文馆,乃是为了拉拢金氏王族?” “额……难道不是?” 金法敏一愣,干脆直言反问。 房俊笑着摇摇头,霸气说道:“说句金兄可能不爱听的话,金氏王族,在吾眼中,不过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土鸡瓦狗而已,大军压境,这些所谓的贵族,与豚犬无异!若说是拉拢,吾也只是在拉拢金兄,怜惜金兄之才华,今日结下善缘,异日或许能够让金兄助我一臂之力,如此而已。” 金氏王族之中,唯有寥寥几人能够值得他去关注。 善德女王是一个,因为她身份特殊,必须好生利用,才可以达到封建新罗的目的,金法敏是一个,此人之才华令他刮目相看,若是加以笼络,日后不难成为一个臂膀肱骨。 至于金虞信、阏川之流,不过是莽夫而已,顶了天算是一个将才,而这等所谓的将才,大唐年轻一辈之中比比皆是,又何须为此去耗费心机笼络两个新罗人? 另外,若是能够将金法敏拉拢过来,等于断去金氏王族的一条臂膀,此消彼长,何乐而不为? 金法敏却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 遭逢家变,他此刻心情极度低落,亦极度脆弱,先是被善德女王拒绝准许其父葬入祖茔,心灰意冷之际,却又得到房俊的肯定,前后之反差愈发强烈,令他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于是起身,大礼拜之,略微哽咽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侯爷光风霁月,心胸磊落,还请受我一拜!自今而后,吾金法敏,唯侯爷马首是瞻,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一揖及地。 房俊忙起身将其搀扶起来,温言道:“你我交心,何谈其他?速速回去府内,料理好令尊的丧事,安排好家宅,三日之后,吾将返回大唐,汝可随行。” “喏!” 金法敏应了,转身告辞离去。 苏定方呷了一口茶水,不解道:“以末将看,金氏王族之中,数那金虞信最有才能,侯爷若是拉拢,为何不拉拢此人,反而要拉拢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房俊坐到椅子上,瞥了苏定方一眼,道:“金法敏今年二十有二,比吾大了三岁……” 苏定方一愣,忙道:“侯爷乃是人中俊杰,百年罕有之俊彦,那金法敏焉能与您相比?那个啥……您知道末将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什么是比在上司面前说错话更尴尬的事情了…… 第一千八百八十二章 满载而归 看着苏定方面红耳赤的窘迫模样,房俊哈哈大笑:“大都督何须在意?正如你所言,某钟灵毓秀、文武双全,乃是汉家几百年不世出的奇才,早已超越了年龄的界限,可与圣贤为伍!” 苏定方扶额无语。 差点忘了,这个棒槌素来是个不要脸的…… 说笑几句,房俊道:“这个金法敏,以吾观之,其才华虽然尚未彰显,但胸中自有锦绣,比之金虞信、阏川之流,强出不知多少!即便是那位善德女王,亦是多有不如,假以时日,定然会成为金氏一族的中流砥柱,若是时运相济,一手中兴金氏一族,亦非没有可能……现在善德女王拒绝其所请,另其心生怨怼,已然离心离德,吾再报以肯定与鼓励,定可将其拉拢过来,起码与金氏反目成仇!说起来,倒是要感谢那位女王陛下,将族中之千里驹,一手推到我们这边,自断臂膀啊!” 开玩笑! 未来率领新罗统一三韩、纵横半岛,将大唐势力尽皆驱除的“文武王”陛下,难道不值得自己拉拢? 倒是那位善德女王有眼无珠,心里藏着重返新罗振兴金氏的念头,为了所谓的家族名誉,不愿答允金法敏将其父葬入祖茔之请求,一手将这个金氏一族最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推开,也几乎将金氏一族复兴之可能彻底葬送。 当然,这也怪不得善德女王,纵然是天资绝顶之人,又如何能够拥有房俊这等穿透历史的眼光呢? 毕竟,就算这世间所有的智者聚集在一起,也不可能有谁敢断言连继承新罗之王的“圣骨”资格都没有的金法敏,会成为新罗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 苏定方闻言,郑重点头,表示认同。 对于房俊识人之眼光,他是无比尊崇的,只看薛仁贵、席君买、刘仁轨等等被房俊简拔于微末之中的人才,便知其识人之能有多么厉害。 故而,房俊说金法敏是金氏一族最出类拔萃的人才,苏定方半点都不质疑,早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往后要对金法敏多多关照,结下一份香火情。 他这上半辈子就是吃了耿直刚烈不擅钻营的亏,现在借着房俊的东风平步青云,自然应当未雨绸缪才行…… “过几日侯爷返回大唐,可有何要紧之处叮嘱末将?” 为房俊面前的茶杯续上茶水,苏定方问道。 房俊端着茶水呷了一口,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叮嘱的,金氏一族看似受创严重,但是其经营新罗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非是一时之挫折便能够沉沦下去。善德女王即将随吾前往大唐,在陛下面前敬献国书玉玺,上表臣服诚心依附,此乃金氏阂族之决议,料想亦不会有人敢于破坏,朴氏遭受金氏打压几百年,这一次势力又折损大半,怕是要一蹶不振,或许会派人前来与汝接洽,以求苟延残喘之机会,不要拒绝,亦不要公开答允,暗地里给予一些资助,不要留下口实,给金氏树立一个对手。至于杨山部等等六部族……若是乖乖听话,就当他不存在,若是敢跳出来搞事情,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以雷霆一击,杀鸡儆猴!” 苏定方侧着身子,洗耳恭听。 他这人固然耿直刚烈,却绝非愚蠢顽固,自然知道自己的长处在于行军布阵两军对垒,似这等攸关一国之内政,稍有失误便是沸反盈天之事物,绝非他所擅长,故而精心聆听房俊的意见,一字一句都记在心底,不敢或忘。 “末将省的,侯爷只管放心。” 房俊满意的颔首微笑,又叮嘱道:“要多派斥候探马,关注新罗边界,虽然以吾之见,高句丽与百济在这个当口必然向着北方辽东地界调兵遣将,不敢分心新罗,但是以防万一,要时刻掌握其动向!” “喏!” 苏定方赶紧应命。 房俊将新罗搅和的底朝天,更一举将新罗王位捞走,一旦新罗当真彻底内附于大唐,成为大唐的一个藩国,等于在高句丽与百济身后钉下了一颗钉子,使其腹背受敌,不能集中全部力量布放辽东,抵御来年开春大唐皇帝率领百万大军御驾亲征! 若是其意欲在今年冬天便彻底摆平新罗,因而大举出兵,则正中大唐之下怀——新罗与辽东相距数百里之遥,且半岛上道路险阻通行不便,大军调遣费时费力,来来回回之间,便能折腾得军队苦不堪言。 相反,新罗之存亡,大唐何须放在眼里? 只要能够牵制高句丽与百济,战略目的便已然达到…… 说到底,新罗亦不过是大唐的一颗棋子而已,对于下棋之人来说,若有必要,兑子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平常…… 仔细想想,苏定方顿时悚然而惊,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自房俊率领水师前往流鬼国,却在半路忽然杀上佐渡岛,进而在倭国搅风搅雨扶持苏我氏造了天皇的反,又杀上半岛将新罗闹了个天翻地覆,无形之间,使得大唐之势力完成了对高句丽与新罗的包围。 只待开展,大唐便可以水陆并举、兵分几路,以雷霆之势对高句丽展开全方位的打击,另其腹背受敌,难以应付…… 苏定方叹服不已。 不仅仅是叹服于房俊的战略眼光,更叹服于他的手段。 这等战略设计,朝中那些大佬想必也有人能够想得出来,但想出来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一回事! 在此之前,谁敢相信只是凭借一支水师耀武扬威,便能对倭国、新罗之内政横加干涉,仗没打几场,人没死几个,就能轻松的达到这等战略目的? 乖戾残暴之倭国,山高地远之新罗,就像是两个智力不足的孩童一般,被房俊准确的抓住软肋,随意揉捏…… 怪不得连皇帝都要赞其一句“宰辅之才”! 既有卓越之能力,又有帝王之圣眷,还有深厚之背景,更与太子交情莫逆,偏偏还如此之年青……这等人物,是迟早要入主政事堂,成为宰辅之首的存在! 未来的大唐,便是房俊的棋盘,任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苏定方暗暗打定主意,自今而后,唯房俊马首是瞻,自己定然要好好的抱紧了这条大腿,且不说封候拜将指日可待,单单以他的性情,得省却多少迎来送往谄媚赔笑的心力憔悴? 只需抱紧这条大腿,便能一劳永逸! 房俊笑了笑,道:“命令兵卒张贴布告,明日一早,将刺杀大唐侯爵未遂的奸贼朴聿演明正典刑,欢迎新罗百姓前来观斩!” “喏!” 苏定方急忙领命。 将朴聿演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乃是应有之义,不如此,如何彰显大唐之不可侵犯,不如此,如何震慑新罗屑小? 想要吓唬猴子,必然是要宰一只鸡的…… ***** 房俊的奏疏由水陆送达华亭镇,再由华亭镇经由驿站一路送抵长安,李二陛下在太极宫审阅之后,便将几位宰辅以及朝中大臣召至两仪殿,商议对策。 两仪殿内燃着地龙,大殿四角又摆放了炭盆,炭火正旺,又有燃着檀香的青铜兽炉,轻烟袅袅,檀香幽幽。 李二陛下穿着一身常服,坐在御座之上,吩咐内侍将早已抄录的多份房俊奏疏分发给诸位大臣,仔细阅览。 鸿胪卿李孝友看过奏疏,愤然道:“简直胡闹!那倭国固然非是大唐藩属,但是其天皇屡次上表朝廷,以示臣服,更多次派遣国内僧侣、学者远赴长安而来,实乃温厚之乡、礼仪之邦,然房俊强占倭国岛屿,又肆意凌辱其国尊严,更搞出什么租借……简直荒谬!世间哪里有租借几百年的土地?分明就是房俊蛮横霸道,以刀剑凌辱之!大唐国威,神威赫赫,焉能被这等暴戾之人利用,以之欺压良善,使得吾大唐上国之威仪受损,礼仪之美名蒙垢?!更别说其纵兵于新罗国都滥杀无辜,悍然插手新罗之内政,若是不予以严惩,大唐何以对天下诸国交待?长此以往,恐怕四周睦邻,尽皆人心惶惶,畏吾大唐如豺狼虎豹矣!” 第一千八百八十三章 简在帝心 李孝友神情激愤,一番长篇大论,将房俊之所作所为批得狗血淋头,总之一句话,此獠实乃穷凶极恶之辈,恶意破坏大唐与睦邻友邦之融洽关系,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不严惩不足以肃法纪,不严惩,就无法对周边邻国交待…… 话音一落,殿上群臣脸色都不好看。 程咬金心直口快,首先按奈不住,冷笑道:“吾追随陛下一生征战,身背数创,却从来不知,吾大唐行事,何须向那些蛮夷豚犬交待?!” 大唐以武立国,天下承平未久,朝堂之上尽是戎马倥偬征战沙场的武将,即便是那些文臣,亦是各个身手不凡,上马皆能冲锋陷阵,挥刀杀敌! 他们追随李二陛下,以武力荡平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以武力追亡逐北一雪渭水之耻辱,以武力横扫西域使得唐军之步伐重新踏上昔日汉家足迹…… 这些人,马革裹尸,血染征袍,何时需要对任何人交待? 非我族类,尽皆豚犬而已,若有不服,必将刀刃相向,哪里用得着什么交待? 然而现在,居然有人在大殿之上堂而皇之的叫嚣什么“如何交待”,且还是李唐皇族子弟…… 尉迟恭一张黑脸更是黑如墨炭,瞅也不瞅鸿胪卿李孝友,冲着李二陛下便施礼道:“末将谏言,陛下应当驱除李孝友鸿胪卿之官职,既然是皇族子弟,还是让其好生在家里待着,多多为皇族繁衍子嗣吧。” 李二陛下一张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瞪着李孝友的目光仿佛择人而噬的猛虎…… 这脸被人家给打的,“啪啪”响! 言下之意,你们皇族是不是过上好日子,就忘了以往朝不保夕夙夜难寐的苦难了? 既然如此,那也请别出来害人,乖乖的躲在家里生孩子吧…… 吏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不干了,瞪着尉迟恭,怒道:“老黑炭,有话好好说,这般阴阳怪气,骂人呐?” 尉迟恭“嘿”的一声,翻了个白眼,针锋相对道:“骂人怎么了?该骂就得骂!就算是你江夏郡王若是说出这等混账话来,某也照样骂!你待怎地?” 李道宗气的不轻,狠狠的瞪了李孝友一眼,扭过头去,不搭理尉迟恭。 李孝友后背冷汗直冒…… 几乎殿上所有文武大臣都瞅着他面色不善,连皇帝的眼神都阴仄仄的,可他就弄不明白了,难道自己说错了? 大唐乃礼仪之邦,素来以教化万民为己任,周遭邻国尽皆感受大唐之王化,方才能够从野蛮落后之后走出来,大家携手奋进,共创幸福美好明天…… 可现在房俊所作所为,哪里有一丝半点教化之意? 强盗都没有他这么狠! 长此以往,四周邻国对于大唐“畏威而不怀德”,那如何体现大唐的天朝上国威仪?与突厥、吐蕃、吐谷浑等等蛮夷又有何区别? 诚然,他与房俊素有积怨,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但是他对天发誓,他真没有趁机打击报复啊! 李孝友战战兢兢,躬身施礼道:“陛下明鉴,微臣赤胆忠心,所思所虑,皆为大唐着想,固然与房俊素有恩怨,却绝无公报私仇之心意……” 话说一半,岑文本已然向皇帝说道:“陛下,微臣认为,这等话题并不需要争辩、讨论,徒费口舌而已……还是议一议,房俊奏疏是所言,新罗善德女王亲自赶赴长安,即将献上国术玉玺,请求大唐敕封一位皇子继任新罗之主这件事吧……” 李孝友差点被憋得吐血,顿时面红耳赤! 老贼! 当吾死人乎?! 这般视若无睹,是可忍孰不可忍! 身为皇族子弟,李孝友纨绔习气并不少,只是自从年前接任鸿胪卿之后,大加收敛,此刻被岑文本的无视气的血涌上头,怒斥道:“老匹夫,欺人太甚!” 此言一出,殿上一直微臣插眼的大臣们,便纷纷摇头叹息。 陛下之意,是要多多扶持几个皇族子弟,在九卿之中担任要职,提升皇族的影响力,大家自然无可无不可。封建天下,皇帝乃是天下之主,整个天下都是李家的,谁能有意见? 只是这个李孝友明显不是付不起的阿斗,身为鸿胪卿,却能够说出那番近似于软弱的话语来,也不知屯兵天下各处的府兵将领们听闻,会是何等反应。 鸿胪寺掌管一切对外事宜,素来与军方穿一条裤子,双方利益相同,仗打得越多、打得越大,自然利益就越多,否则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还要军队和鸿胪寺干什么? 可惜呀,这位皇族子弟,连自己的指责都没有弄清,连屁股应当坐在哪里都不知道,便急吼吼的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况且,你这番近乎于软弱的调调儿,陛下能听得进去? 咱们这位皇帝,今年虽然修身养性,可是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三千破十万”、意欲御驾亲征的铁血君王! 在皇帝心里,唯有不停的征战、不断的征服,才能够让他距离“千古一帝”的梦想更进一步,你现在劝他要对邻国怀柔以地…… 呵呵,你咋不劝狼吃草呢? 或许那个更容易一些…… 果不其然,皇帝显然对这个宗室子弟忍无可忍,厌弃的挥了挥手,淡然道:“汝先退下,回家好生反省。” 李孝友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却不敢忤逆皇帝之言,只得耷拉着脑袋,灰溜溜退出大殿。 “唉!是某有些想当然了,人才难得,纵然是揠苗助长,亦是不成器呀!” 李二陛下有些郁闷。 为何同是长安城中的纨绔子弟,房俊可以一朝醒悟便浪子回头,扬蹄奋进,似李孝友这等宗室子弟,却往往难堪大任,无一是处? 叹息一声,李二陛下道:“回头,政事堂重新拟定一个鸿胪卿的人选吧,鸿胪寺干系重大,定要一个老成谋国之人,方可契合国家之政策,协助诸位宰辅料理军国大事。” “喏!” 岑文本与一直闷声不吭的李绩齐齐起身应命。 李二陛下摆摆手,让两人坐下,这才说道:“诸位说说吧,对于新罗女王请求内附于大唐,并且请大唐敕封以为皇族子弟继任新罗王位之事,有何看法?” 这件事,其实先前已然有所争议,赞同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也就暂时搁置,并未有所决议。 谁成想房俊这厮率领船队出去耀武扬威的转悠一圈儿,把这个难题又给重新提上了议程…… 然而毕竟有所不同,以往是大唐要求,难免有趁火打劫强人所难之嫌,现在则是新罗请求,人家心甘情愿,若是不准,反而有可能伤害了盟友的感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眼神湛然的看着诸位大臣,心里略感爽快,满朝文武,还是房俊这个棒槌贴心呐! 当年他下诏封建天下,其中固然包含诸位有功之臣,有筹功之意,但是更主要的却是私信作祟,意欲将自己的儿子们都能敕封建国,自己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儿子们尽皆有份,不至于除了太子之外余者一无所有,最终闹得因妒生恨,兄弟阋墙。 结果却被大臣们齐齐否决了……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块垒,总惦记着是个事儿。 这一次他又以长乐公主之封爵明明佐渡岛,以此试探群臣,没想到群臣尚未有所反应,反倒是离得最远的房俊闻到味道,主动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皇帝自然心中快慰,睥睨着殿上群臣,心中忍不住在想:论起逢迎拍马、阿谀奉承之道,不是我瞧不起谁,你们都是渣渣…… 瞧瞧人家房俊是怎么办事儿的? 大军压境,挑拨离间,将新罗祸祸得主动上表臣服,愿意内附,并且主动提请敕封大唐皇子前往新罗继任! 你们不是说朕觊觎邻国之领土,以暴力慑服,非是明君之道么? 现在人家新罗女王找上门来要求朕去觊觎她的领土,你们还有和话说? 大臣们自然也能看到其中之区别,所有无论赞成与否,都在心里头快速转着各种念头,组织着措辞,盘算着利益,一时之间居然无人答话…… 第一千八百八十四章 儒家道统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述求,官场之上,尤其如此。 清官如此,奸佞亦是如此。 大臣们面对任何一项决议,所表达出来的态度,绝非单纯的以对错、善恶来评判,那样的官员不能说没有,但绝对凤毛麟角,悠悠历史长河之中,偶尔出现那么一两个,注定要载入史册,成为传奇。 最起码,贞观一朝,便没有那样的“纯臣”…… 纵观贞观大臣,“能臣”遍地,但是“清官”却没有几个。长孙无忌、萧瑀、高士廉、岑文本之流,能力卓越,为帝国的富强稳定做出了不朽之贡献,但事实上,这些人尽皆为了各自家族、势力的扩大发展,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 即便是房玄龄这样的君子,亦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固然是真,但是官场之术玩得贼溜,谁也捉不住一丝半点的把柄,故而才能人脉通达,屹立不倒。 或许,唯有马周算的上一个“纯臣”之赞誉…… 大殿上沉默良久,岑文本才出声道:“新罗内附,乃是其女王所提请,现在更亲自赶赴长安而来,意欲向陛下当面敬献国玺、递交国书,请求大唐敕封一位皇子,前往新罗继任王位,陛下若是拒绝,岂非是寒了善德女王一心崇敬大唐之心,寒了新罗百姓期盼天朝怜悯体恤之情?故而,微臣以为,陛下应当赞同。” 他是朝中少有的一如既往的抱紧皇帝大腿的大臣,盖因其家族势单力薄,在关陇贵族、江南士族冠盖如云的朝廷之中,必须左右逢源方能确保自身地位,与其如此,还不如紧跟皇帝的步伐,亦步亦趋来得好。 皇帝的心意,满朝皆知。 他现在摆明车马支持皇帝,算得上是立场正确…… 李二陛下心里舒坦,面上却平静如水,淡淡的扫视了一眼群臣,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略微沉吟,而后道:“侍中之言,老成持重,老臣并无异议。” 作为关陇贵族的扛把子,长孙无忌此言,算是代表朝中关陇贵族出身的官员公然表态。 事实上,作为与李唐皇室关系最亲密的势力,关陇贵族们是乐于见到皇室子弟分封天下的,君不见李二陛下的皇子之中,哪一个跟关陇贵族不是有着亲密的关系? 一旦李二陛下诸子分封天下,大家的利益便能够立即扩展到各个封国…… 只不过历史上诸多封建天下的王朝,到了最后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才会在当初反对李二陛下的“封建天下”之政策。 没人愿意见到一个蒸蒸日上的帝国,却因为一个错误的政策开了历史的倒车,最终陷入分裂与内战之中。 这亦是攸关自身利益的大事…… 但是现在形势却有所不同,人家新罗女王哭着喊着要求内附,要求敕封大唐皇子为新罗王,凭什么不能成行? 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尚书右仆射张行成便反对道:“赵国公之言谬矣!大唐威重四海,固然靠的是无敌之军旅,但是马上打天下可以,却怎能马上治天下呢?微臣之见,对于新罗女王前来长安请求内附之事,应当予以驳回,并且多加恩重,以化其心,责令大唐皇家水师于新罗扶持金氏一族,肃清叛乱,助其稳定朝政,则必然使得新罗百姓感受到大唐之煜煜天威,诚心敬服。反之,若是强加皇子于新罗为王,则必然使得新罗百姓忧惧加深,心生抵触,此后数年,必然反抗不断,使得帝国焦头烂额,靡费大量军费在那苦寒贫瘠之地,实在是得不偿失……” 巴拉巴拉一大篇,到了最后才是重点——新罗苦寒贫瘠之地,取之何用? 实则,张行成亦是无奈。 山东世家的共识,是要一路紧跟房俊的脚步,扶保房俊成为宰辅之首,将其培养成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代言人。张行成固然已经身为尚书右仆射,但是他这个宰辅,说的话有谁听? 不过是沾了关陇贵族与江南士族明争暗斗两败俱伤的便宜而已,没人将他当回事儿…… 但是封建诸王与周边藩国,却是与山东世家的利益严重违背的! 关陇贵族的依仗是军功,是一路扶保李唐皇室擎天保驾的开国之功,追求的是永不停歇的对外战争,以此来维护各自的根基、 江南士族靠的是在江南根深蒂固的统治基础,尤其是以梁朝后裔萧氏为首的簪缨世族,在江南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普通百姓中只知当地陈谢袁萧、顾陆周张等等士族,却不知大唐皇帝何人者,比比皆是。 而山东世家依靠什么存活于世、发扬光大? 隋末以来遭受朝廷打压,诗书传家、经义无双的山东世家在朝中一片荒芜,官职最高的便是白捡了一个尚书右仆射的张行成,还没有任何影响力……没有朝中大臣去争取利益,山东世家便难以在政治上有所述求,恶性循环之下,形势已然岌岌可危。 所依仗者,无非经义之底蕴而已。 然则,自从隋末以来,无数山东世家的有识之士,已然清晰的意识到纵然掌握着全天下史书典籍的最终解释权,在学术上占据着独一无二的地位,但是没有响应的权力,在人家的棍棒刀枪面前,最终也只是嚷嚷几声罢了,人家不搭理你,你扯破了嗓子也白搭…… 但是就算明白了这个道理有什么用? 权力都被分割得差不多了,盘子就这么大,狗崽子又这么多,人家都占了好位置,谁会让你吃一口? 山东世家也很绝望! 谁叫自己当初站错了队,没有搭上李二陛下这艘大船呢? 没办法,唯有死死抱住儒家经义这条大腿,顽固到底,希冀与时来运转,当儒学能够重新崛起,山东世家必然卷土重来,而孔颖达编撰《五经正义》,曾一度让山东世家看到了儒学振兴的希望,但是接下来连续的对外战争,却将这股风潮扼杀在摇篮里…… 新罗内附,张行成并无意见,他也左右不了。 但是敕封皇子前往新罗继任王位,这就是他不能接受的了。作为儒家学子在朝中官职最高之人,维护儒学正统是他的天然职责,这比钻营官场重要一百倍! 儒学的正统是什么?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做君主就应该像的样子,做臣子就应该像臣子的样子,做父亲就应该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就应该像儿子的样子,这样才能纲常有序、乾坤在位! 简单来说,那就是天下万民各司其职,别动不动的就“下克上”,就“逆而篡取”,安分守己、各谋其政,天下才能安定,国家才能繁荣。 所以,当年山东世家支持占据了名分大义的李建成,而不是更锐意进取、更野心勃勃的李二陛下! 在张行成看来,这是正义,是道统,是必须用生命来捍卫的真理! 似房俊这般动不动就将别的国家搅和得乌烟瘴气,大臣造反弑杀天皇,女王不得不禅位让贤献国内附,分明就是违背了儒家正义,这如何能行? 若是天下尽是这般行事,儒家赖以生存的道统就彻底崩溃了…… 反对是必须的! 哪怕是房俊提出此议,也必须反对! 然而,满朝文武,却尽皆对此不以为然…… 首当其冲的便是李二陛下。 试想,他这个皇位便是“下克上”“逆而篡取”得来的,儒家鼓吹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岂不是否认他皇位的合法性,甚至公开指责他是个“乱臣贼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二陛下黑着脸,眼中凶光闪烁,瞪着张行成:“依你之见,新罗前来内附,这等开疆拓土、将大唐威仪扬威天下之事,反而要将其拒之门外了?” 他心中怒意升腾! 儒家也好,法家也罢,你们有什么主张,朕不管! 关起门来在家院子里头叨叨几句,即便是骂朕,也无所谓! 但是将你们那一套拿到朝堂上来,意欲影响国策,更给朕套上一个框框,告诉朕这么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否则就是祸国殃民,就是倒行逆施…… 做梦去吧! 真当朕年岁大了,提不动刀了?! 第一千八百八十五章 观念之争 张行成一脑袋汗! 他如何不知自己乃是违逆皇帝的意志而行,如何不知皇帝已然暴怒于心,他即将面对的便是狂风骤雨? 然而,身为儒门学子,必须坚守自己的道统! 身为山东世家的子弟,必须坚守自己的立场! “陛下明鉴,子曰:不学礼,无以立。何谓‘礼’?礼者,敬人也,敬人者,人恒敬之。如今新罗内乱,其女王束手无策,求助于大唐,意欲献上国祚以诚其心,此举固然诚挚,但若是吾大唐欣然纳之,与趁人之危何异?与礼不合。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大唐天威赫赫,四海咸服,自当以礼仪道德威压四方,而非是凭借兵戈甲利震慑群伦,志所谓多行无礼必自及也,其是之谓乎!” 言罢,起身离席,一揖及地。 李二陛下鼻子都快气歪了! 多行无礼,必自及也? 无礼的事做多了,必然会殃及到自己头上? 简直混账! 一介匹夫,只知道抱着老祖宗的观点抱残守缺,张嘴闭嘴“子曰”“诗云”,不懂与时俱进,不愿鼎革改新,腐儒尔! 李二陛下黑着脸,呵斥道:“汝是在诅咒李唐乎?” 张行成吓了一跳,赶紧拜服于地,大声辩解道:“微臣岂敢?只是一时失言,触怒陛下,还望陛下降罪!微臣忠心耿耿可鉴日月,愿为陛下千秋大业披荆斩棘,更愿为帝国万世强盛死不旋踵!” 伏在地上,张行成悔的差点想要给自己一个嘴巴! 怎么就口不择言,说出“多行无礼,必自及也”这等浑话呢? 看来,自己当真不是混官场的料啊,满肚子的诗书经义,但是朝堂之上论及阴谋诡辩,却是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同时,他心中亦有疑问,得不到解答——为何自从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在历代帝王心目中无往而不利的儒家思想,在隋炀帝、当今陛下这等君王面前,便被弃若敝履、不屑一顾呢? 儒家思想主要是提倡礼,所谓的礼就是要有长辈之分,尊卑之分以及贵贱之分,如果这些等级秩序能够分得非常清楚,而且每一个人都能够做到自己等级之内的事情,这样就能够促进一个国家的发展,就不会造成混乱的局面。所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成为了儒家心目当中最理想的一个社会状态,如果违背了这一个社会现象,那么就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样才是最好的管理方式。 如此学说,对于那些要维护正统的人来说,简直就像命根子!至于平民百姓,只是“儒先亿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育之,小子朦聋而听之”,“万口一词”,“千年一律”,方才“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自然河清海晏天下大同,帝王垂拱而治,自可比肩三皇治世,彪炳千秋…… 可为何这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就是不听呢? 一旁,长孙无忌岂能错过此等良机? 当即起身离席,参拜启奏道:“陛下,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此之谓粗鄙不通文明也。右仆射意欲对蛮夷施以王化,不啻于对牛弹琴,智者所不为也。大唐制霸天下,靠的便是兵革之利,故而四夷臣服,趋之若鹜。两晋名仕清谈成风,诗书文章风流百世,然而最终,却是蛮族南下肆虐中原,神州赤县尽染腥膻!故而,吾大唐若想称霸四海,昌盛百世,就必然轻文而重武,常备兵戈,厉兵秣马,不得有一时之疏忽!劝谏陛下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仅仅以仁德便能安天下者,实是包藏祸心,有妄图颠覆大唐社稷之嫌,望陛下明察秋毫,予以严惩!” 殿上群臣,大多数颔首附和。 大唐以武立国,威压四夷,自然要保持尚武之风,若是转向文治,以仁义道德来约束蛮夷……且不说蛮夷根本不听,大殿之上绝多数以武起家的大臣、武将,如何保证各自的利益? 若是房俊在此,怕是会立即给长孙无忌点个赞! 儒家那一套,早已不是汉初之时董仲舒领导的推崇“大复仇”之时的思想,以董仲舒为首的“公羊学派”激进之学说尽皆没落,代之而起的,便是“君权无限制,贵贱各有别”,玩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套的“谷梁学派”…… 历史证明,没有了“大复仇”之激进思想,讲究“宗族情谊”、“亲亲相隐”的儒学,除了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豪强宗族鱼肉乡里之外,便是对外的无限妥协! 蛮夷是个什么东西? 两只脚的禽兽而已,总不能禽兽咬了你一口,你还非得要回去吧? 若是如此,人与禽兽有何分别? 咱们有章服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故称夏,关起门来“亲亲相隐”,社会和谐,圣天子垂拱而治,重现三王治世指日可待,何必搭理茹毛饮血的蛮夷呢? 那些蛮夷不知礼仪、不懂廉耻,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打过来,送个女人和亲就好了,再不行就给一点金银财宝,总比那人命去跟蛮夷拼好吧? 完全没必要啊…… 这就是汉朝之后,儒家的正统思想。 一代又一代的,渐渐腐蚀了汉家的尚武之风,阉割了炎黄子孙的壮志豪情! 故而,纵然中原王朝数次鼎盛冠绝全球,却再也不见“直捣龙城、收复河朔、奇袭高阙、扫荡漠北”的卫青,更不见“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追亡逐北,封狼居胥”的霍去病! 长孙无忌代表的固然是关陇贵族的利益,但是在民族发展的大方向上,却是一条无比光明的道路。 当然,世家门阀的骨子里自私自利的本性,使得他们只顾及眼前和己身,才不会去管什么家国天下、民族传承,一旦局势危机,操刀子就引起内战,祸乱天下…… 张行成战战兢兢,摘去头顶梁冠,拜服于地,哑声道:“微臣死罪,不敢自辩,唯陛下乾纲独断,绝无怨言!” 长孙无忌是谁? 那是皇帝的大舅子,曾经与皇帝并肩作战、亲密无间、言听计从的男人! 纵然现在对其有所疏远,但是其身后关陇贵族的影响力,足以使得皇帝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 更何况,长孙无忌的指控太严重了! 包藏祸心、颠覆社稷?! 整个封建社会,这就是一条谁也不能碰触的底线,谁碰谁死! 若是别的罪名,皇帝或许会命有司严加调查,但是碰触到江山社稷,别管有证据没证据,只要皇帝认为你有,杀无赦! 事关江山皇位、宗庙社稷,哪怕再是仁慈的皇帝,也绝对不能姑息! 至此,原本的利益之争,已然转变为礼仪形态之争。 这是生死之争! 张行成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刚烈和坚定,绝不退让! 要么,皇帝选择长孙无忌,亦或是他背后的关陇贵族。 要么,支持他张行成,以及他身后的山东世家。 然而,这似乎并不难以抉择……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仅仅犹豫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沉声道:“右仆射张行成,沉疴难返,精力萎靡,难以胜任繁冗之政务,准许其致仕归乡,荣养身体……政事堂诸位宰辅,稍候提议右仆射之人选,再于朝堂商议吧。” 张行成心头一片悲凉。 果然…… 山东世家,如何比得过关陇贵族的影响力呢? 纵然陛下打压门阀之决心再是强烈,也绝不可能在这等情形之下,一意孤行的驳斥长孙无忌。 只是可惜呀,自己这个被整个山东世家抬举起来的尚书右仆射,连一年都没坐稳,便被“致仕归乡”,颐养天年了…… 当然,他也明白,若是皇帝当真意欲将山东世家打落尘埃,那么此刻就不是“致仕归乡”了,而是责令三法司,对自己展开一场彻底的审查。 纵然一时跌落尘埃,但山东世家依旧还有机会…… 或许眼前这位皇帝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但是太子文雅,上位之后,说不定便会注重内政、松懈武功,届时,或许便是山东世家崛起之时! 第一千八百八十六章 水师返航 朝堂之上一片沉寂。 大臣们看着张行成挂冠离去,步履蹒跚,难免心头涌起兔死狐悲之感…… 张行成是个君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隋末之时,张行成是从于河北大儒刘炫,被乡间官吏因其体局方正、宽厚仁德举为孝廉,在谒者台担任散从员外郎,隋亡后又效力于王世充所建立的郑国,授为度支尚书。武德九年,李二陛下继位,被召入朝中,授为殿中侍御史,深得李二陛下赏识,升任给事中,参与朝中大政方针的议论…… 然而,今日一去,半生拼搏付诸流水,一生抱负化作烟云。 这就是朝堂,这就是政治,无论利益之争亦或是理念之争,都是这般冰冷冷残酷无情,一着不慎,便是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长孙无忌并未因为张行成被罢黜而感到窃喜,他心里明白,今日皇帝罢黜张行成,其一是执政理念不合,其二则是为了安抚关陇贵族。 现在关陇贵族能够契合皇帝的执政理念,那么将来呢? 毫无疑问,随着时间的推进、时局的发展,关陇贵族的利益与皇权必将产生激烈的碰撞,或许就在本朝,或许在太子登基之后,双方定然会发生一次剧烈的冲突。 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 无可避免…… 长孙无忌幽幽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他又何尝愿意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呢? 只是人在朝中,身不由己…… 张行成被罢黜,新罗内附之事,已然板上钉钉。 剩下来,便是商议到底由哪一位皇子前往新罗,继任新罗之主的王位,但这必定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诸多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将会明里暗里展开无数的试探、对话、摩擦、甚至争斗…… ***** 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一旦太阳被乌云遮蔽,便似乎有一种浸淫到骨子里的寒意侵袭而来。 吴淞江上,江水滔滔。 阴暗的天气并没有将码头上的脚夫、杂工、商贾隔阻在房舍之内,沿着江堤十数里,人群密密麻麻,各个踮着脚尖,眺望着远处浊浪滔滔的吴淞口处…… “怎么还没到?” “着什么急,今天这么大的风,江水已然如此汹涌,海里得是如何险恶?即便是水师的大船,也得降速缓行。” “话说,水师现在是不是已经天下无敌了?” “那还用问?放眼天下,那个国家的水师能够咱们大唐这般规模?自陛下登基以来,兵革之利,冠于天下!” “拉倒吧!水师之所以有今日,恐怕跟陛下没什么关系吧?陛下都没怎么管,若非有房二郎,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组建起一支这等规模的水师,并且将之操练得天下无敌?” “没说的,壮哉房二郎!” 谈论起房俊,人群隐隐有一阵骚动,尽皆赞誉无数。 当然,难免有唱反调的…… “呿!不过是一个纨绔子而已,若非仗着有一个好老子……” 当即便有人怒目相向:“放的什么屁呢?市舶司、盐田,那一项不是利在千秋之善政?即便是古之名臣,怕是亦难有房二郎之功绩,你看哪一个纨绔子有这等能力?” 唱反调的自然不服:“若非有一个好老子,凭什么能尚公主,凭什么未及弱冠便高居庙堂,身为六部尚书?放眼天下,才华横溢之神通比比皆是,难道这些人就比房俊差了?还不是出身不行,未能为陛下简拔于微末之间,踏足于青云之上!故而东方朔曾有言: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如此而已!” 这人扬着下巴,言辞犀利,对房俊鄙夷轻视之色,尽显无疑。 然而下一刻,他便立马傻眼…… 这番话好似捅了马蜂窝一般,原本事不关己的百姓、商贾,纷纷转过头来,对其怒目而视! 甚至有几个人神色不善,撸着袖子挤开人群,向他这边靠过来…… “喂喂喂,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华亭镇还有没有王法?” 这人脸都白了,急忙出言恐吓。 然而并不好使…… 身边有文士打扮的人便幸灾乐祸:“小子,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懂?那房二郎岂是你这等无知小儿可以随意臧否的?更何况,此处乃是华亭镇,这些人要么就是房二郎封地的庄户,要么就是码头上的脚夫,要么就是承其恩惠的商贾……人家在倭国租借岛屿、港口,更签署协约,使得大唐商贾可以随意进出倭国,所获之利乃是以往之数倍,甚至十数倍!你在他们面前指摘于房二郎,岂不是找死?” 那人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个嘴巴,这张嘴怎么就这么欠呢? 见到神色不善的几个人继续向他这边靠过来,那人急忙摆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恰好这时,人群中有人欢喜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远处江水交接之处,陡然出现一朵洁白的船帆,继而,无数的船帆仿佛平地涌起的白云,陡然跃上江面,一朵连着一朵,转眼便连成一片,汹涌澎湃,遮天蔽日! “回来了!” 江堤之上,爆出一阵惊天的欢呼! 皇家水师实行的是募兵制,军中兵卒大多数都是江南本地贫苦人家子弟,此番水师出征,在倭国、新罗闹出好大的动静,家人难免担心,是否历经了数次大战?自家子弟,可否能够安然归乡? 尤其是成亲未久的妇人,抱着婴孩,翘首以盼,又是期盼,又是忐忑。 万一待会儿交到自己手里的,是军中官吏代写的遗书,或者是一些贵重的遗物,那该如何是好…… 少倾,水师船队已经犹如奔腾的骏马一般,在江面上劈波斩浪迅疾而至,一面一面洁白的船帆,宽大结实的船身,船首蒙着炮衣的火炮,以及……列队站在船舷两侧,傲然肃立,挺胸抬头,对着岸上百姓施以军礼的水师官兵! 当战舰之上的号角声“呜呜”响起,直冲云霄,江堤上的百姓、商贾叫着、跳着,激动兴奋之情难以自已! 唐人尚武,军功第一,最是崇拜开疆拓土、扬威域外的英雄! 而眼前这支水师,有着当世最大、性能最好的战舰,可以遨游大洋,劈波斩浪!有着威猛无俦的火炮,可以远隔千步之外,开山裂石、城倒墙颓! 更有着天下最精锐的水师官兵,可以远渡重洋开疆拓土,可以冲锋陷阵灭国无数! 正因为有着这支水师,华亭镇才能如此兴盛,百姓们才能靠着勤劳赚取钱财,过上富裕的日子;也正是有这支水师,唐人才能继大汉之后,再一次在外族面前耀武扬威,所有前来大唐的异族,尽皆弯下脊梁、卑躬屈膝! 刚刚出言不逊那年轻人看着江面上疾驰而过的水师舰队,船舷两侧那威武雄壮的水师兵卒,感受着身边百姓如同沸水一般滚烫的热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娘咧!房二这个棒槌牛气得很呐,怪不得在长安一副皇帝老大他老二的嚣张样子,这特娘的要上天呐……哎呀!谁打我!” 冷不丁,后脑勺被人打了一下,他一捂头,转过身,怒气冲冲的想要看看谁敢打他,哪知道刚转过身,眼前一花,一只硕大的拳头在眼前急速扩大,稳稳的锤在他的鼻梁上! “砰!” 一声闷响,年轻人顿时蹲下,头晕眼花,鼻血长流。 紧接着,一阵拳脚雨点一般落在他背上、身上,耳中听得有人愤怒的大叫:“这个肉滋滋的混球,居然敢辱骂房二郎,作死哉……” 旁边还有交好的。 乒乒乓乓。 一顿拳打脚踢,不顾头脸,年轻人又是悲愤又是惊惧,捂着脑袋蜷缩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一时之间也不知有多少人参与痛殴…… 年轻人只能在心里喊:娘咧!都给老子等着,迟早让你们好看! 第一千八百八十七章 汇报情况 舰队驶进军港,百姓、脚夫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渐渐散去,但是商贾却没走。 这些走南闯北的商贾最是眼明心亮,分明见到了舰队最后跟着的一艘艘货船……水师出征,为何会带着货船?只有一个答案,此行获得了大批缴获的物资! 这可是大肥肉啊! 自古以来,军队缴获的物资不知道滋养了多少豪奢天下的富商,一般情况下,这等缴获物资皆会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发卖,毕竟军队不是商贩,不可能也没工夫去跟商贾斤斤计较讨价还价,若是在军中有人脉,那么恭喜你,无数的钱财等着你! 当初李靖率领大军北击突厥大获全胜,缴获的牛羊俘虏数以十万计,关中多少商贾一夜暴富,积累下十世家财? 所以,军队的缴获,历来便是商贾们眼中最肥的肥肉,没有之一! 只是当船只尽皆进入军港之后,却迟迟不见有华亭镇的官员出面,兜售缴获物资…… 房俊自然看到了成群结队的商贾,这些人像是苍蝇盯上血肉似的,一个个贪婪的嘴脸明晃晃的挂着“我要发财”的字样。 不过,这回还真就没有什么缴获…… 自倭国运回来的黄金早已运到长安,新罗王城却是不曾踏足,毕竟人家不仅是要内附,更要禅让王位,总得给人家留一些家底吧?再者说,往后若是当真敕封皇子前往新罗为王,到了地头发现新罗库府空空荡荡,被他劫掠一空,这可就算是结仇了…… 所以,此行之缴获基本为零,至于舰队后面的那些货船,装载的皆是苏我明太贩卖而来的倭人奴隶。 不过这些奴隶他并不打算发卖,眼下大唐各地都开始轰轰烈烈的基础设施建设,修筑水利沟渠、营造道路城池,总不能都让大唐百姓去干吧?一些危险的地段,完全可以让奴隶拿命去填…… 因此,这些奴隶他会带去长安,交给工部与少府,由他们具体安排。 ***** 回到久违的衙署,泡在滚烫的热水里,海上航行带来的疲惫尽数驱散。 房俊觉得原主的身体素质简直好的出奇,不仅身强体健力能举鼎,恢复能力更是一流,无论多大的疲累,只要稍稍歇息一阵,便能立即恢复体力,生龙活虎。 于是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是你弄得猛、弄得深就行的,一味猛打猛冲,反而会适得其反。 有的时候,一些花架子,更能让人甘之如饴…… 跑了个热水澡,换上一套整洁干爽的常服,简单的用过一顿膳食,便沏了一壶茶,慢慢的呷着,等着水师整顿一番,派遣几艘战船押送那些努力,同时护卫他返回长安。 门外传来脚步声,至门口处戛然而止,然后想起裴行俭的语声:“卑职有事启禀。” “哦,进来吧。” 房俊放下茶杯,看着裴行俭自门外走入。 此时的裴行俭,早已褪去了当初的青涩,那个豪横河东、纵马长街的纨绔子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面容俊朗、沉稳干练,步履之间沉缓有度,眉目之间精明凌厉。 颇有几番未来明相的风采…… 房俊深感欣慰,没有什么是比历史上的名臣在自己的调教之下,一步一步绽放出本属于他的光彩,更让人感到愉悦的事情了。 “守约,快坐,喝茶。” 房俊亲自给裴行俭斟茶,满脸微笑。 裴行俭受宠若惊,连忙上前,侧着身子坐在房俊对面,双手接过茶杯:“多谢侯爷……” 然后浅浅的呷了一口。 房俊惬意的坐在哪里,微笑问道:“最近市舶司发展的如何?” 裴行俭恭声道:“一切顺利,原本江南士族出身的商贾们各个埋怨商税繁重,说什么市舶司与民争利,乃是乱国之政,朝廷若是不加遏制,改弦更张,恐怕民心涣散,天下板荡……结果陛下一纸诏书,全天下尽皆征收商税,那帮平素跳来跳去的家伙,反倒是不吭声了,乖得不得了。盖因侯爷攻略倭国、新罗,为大唐货殖打开了广大的通道,只需将大唐寻常之货物贩卖至倭国、新罗,以至于南洋诸国,所获之利,便是以往之数倍乃至于十数倍。这等情形之下,谁若是再敢不安分,一旦被市舶司吊销其海贸之执照,损失则必然以万万计,谁敢不听话?” 海贸的执照,就是悬在天下商贾头顶的一把刀,谁被吊销了执照,便再无海贸之权利,那等损失,谁也无法承受。 而江南士族支持的商贾,乃是天下最财雄势大的一群,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余者皆不足虑…… 房俊冷哼一声,道:“这帮人吃惯了嘴,到了嘴里的肉就不想往外吐,帝国上下,人人平等,种地需要纳税,养船需要纳税,畜牧需要纳税,为何偏偏经商就不能纳税?还不是那些个世家门阀高官显贵们在背后支撑,天下商贾经商之所得,十之七八最后都流入那些人腰包。就不信他们为了区区商税,还敢扯起造反不成?” 商税,自古以来就是朝廷征收的难点。 别看自管仲收鱼盐之利、徼山海之业开始,商税便成为统治者垂涎的肥肉,事实上及至汉朝盐铁官营,也并未真正使得天下商贾缴纳所应承担的赋税,盖因商贾固然低贱,但是其背后却尽皆是高官显爵、世家门阀予以支持,朝廷想要收缴商税,那便是与这些人口中夺食,于是便鼓捣出什么“与民争利”之类的说辞鼓动天下,好像只要朝廷征收商税,那便是与天下人作对…… 三百六十行,照章纳税,那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凭什么你商贾就能例外? 眼下商贾以及其背后的支持者,固然因为贪图海贸而不得不忍痛割肉,但是房俊相信,只要机会出现,这帮贪得无厌之辈,必然会在此跳起来,联合抵制商税。 这是社会问题,也是法制问题,更是体制问题,一时半会儿的,房俊也解决不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最起码眼下汹涌而来的商业大潮,能够短暂的吸引世家门阀的目光从土地上移开,暂缓土地兼并带来的压力,给广大百姓一个喘息的时机。 待到手工业真正兴盛起来,天下大部分财富再不是尽皆产于土地,那时候才能真正解放劳苦大众…… 裴行俭继续说道:“今岁华亭镇的百姓收入喜人,虽然周围多是滩涂盐碱地,水稻的种植面积不过三千余亩,但亩产尽皆达到三石以上,算得上是丰收。而庄户们在家中纺织羊毛布,收入却是田地产出的五倍以上!现如今,华亭镇的羊毛布不仅远销周边诸国,甚至销往运河两岸,尤其是北地商贾,今冬干脆只贩卖羊毛布便赚的流油!” 闻听,房俊甚为欢喜。 发展手工业,是使得农民摆脱土地束缚的必要手段。 只要手工业发展起来,农民即便失去土地,已能够有一个谋生的方式,甚至比种地的前途更好!长此以往,失去土地的农民干脆转而进入城市,从事手工业,农村的人口大量减少,以往贪婪苛刻的地主老财们就得懵逼——空有良田万顷,却无人替他耕种…… 土地是肯定不能闲置的,怎么办呢? 只能减少佃租,来吸引农民为他耕种土地。 这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终究有一天,当地主老财们发现耕种土地的利润远远不及从事手工业、畜牧业等等生意,他们便会将祖祖辈辈都死死钉在土地上的目光移开。 当他们不再为了土地,而去迫害、压榨农民,新的时代便到来了…… 当然,想要达到这个目标,需要朝廷持之以恒的政策,以及大唐一如既往的对周边诸国保持威压,使之成为大唐商品的倾销地,获得庞大的利润。这个过程有可能是二十年,有可能是五十年,甚至是一百年两百年…… 但只要今日种下种子,终有一日,会收获果实。 裴行俭忽而顿住,想起前来的目的,道:“侯爷,先前水师返航之际,与江堤之上发生一起斗殴事件,当事人尽皆被官署羁押,经过审讯,乃是因为受害者出言不逊,诬蔑于侯爷您,左右百姓气不过,将其摁倒在地,揍了一顿,只是流了一点鼻血,伤势并无大碍,只是那人却不肯离去,非得让几个百姓赔偿汤药费……卑职见那几个百姓皆是庄户,都是熟人,家中也并不富裕,且又是听闻有人出言诬蔑于侯爷,这才仗义出手,这等情形应当予以鼓励,故而便由镇公署出钱,赔偿了事。” 房俊点点头。 虽然从裴行俭的话语之中便听出他有所偏袒,但一方面是自己人,一方面是外人,又非是严重之后果,如此处理,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法理不外乎人情,谁又能真正做到秉公执法、毫无偏袒? 只是看着裴行俭神色有些古怪,房俊不禁好奇,问道:“还有后续?” 裴行俭苦笑道:“侯爷英明……那被打之人得了赔偿,依旧不肯离去,且自报家门,乃是姜谷氏后人,此次前来华亭镇,乃是欲寻到侯爷,以报横刀夺爱之仇!” 房俊两只眼珠子瞬间瞪大! 姜谷氏? 这可是上古族裔啊! 然而……横刀夺爱一说,却是从何而来? 第一千八百八十八章 姜谷子弟 姜谷,这是房俊自聿明氏听来的姓氏。 其渊源或许没有聿明氏那般长久,却也差不了许多。上古之时,聿明氏作为君王供奉的与上天沟通的神职人员,不事生产、不予劳作,君王便赐予其几个部族作为仆从,精心伺奉。 后来,聿明氏便为这几个部族赐予姓氏,其中便有姜谷、东里、子桑…… 及至周氏分封天下,神职渐渐衰落,追求天人合一,战胜自然、融合自然的聿明氏逐步流荡与草莽群山之间,离世而索居,愈来愈像是哲学家与数学家、物理学家的合体,继承了聿明氏诸多传承的姜谷氏则渐渐兴起,钻研占卜、玄学、五行之学说,受到世人尊敬,于诸侯之中左右逢源,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拜求门下,希望得到姜谷氏的一支灵签。 只是其行踪飘忽,族人低调,含有载于史册典籍之上…… 房俊有些挠头。 不过他与聿明氏关系亲密,而聿明氏又与姜谷氏关系亲密,换而言之,就等于他与姜谷氏关系也亲密…… “把他叫来,某见上一见。” 房俊吩咐道。 一则算是朋友,再则,自己怎么就对这个素未蒙面之人横刀夺爱了? 横刀夺爱呀! 这么有成就感的事情,两世为人,还真就干过…… “喏!” 裴行俭起身,出去喊人。 似他这等年纪,并未听闻过姜谷氏之威名,只是觉得这个姓氏蛮稀罕的,不多见……然而这个时代讲究传承,除非绝嗣,绝不会更改姓氏,似以后动辄君王赐姓这等事甚少发生,以避讳之由改名换姓者,更是绝无仅有。故而,多么稀奇的姓氏都存在,不足为奇。 少倾,裴行俭便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级,比房俊略大,但是唇红齿白相貌俊秀,乃是时下最流行的小鲜肉类型,予人一种比皮肤微黑的房俊显得年轻的感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混杂一处,倒是颇为耐看。 只可惜鼻梁高肿,脸颊处尚有几处淤青,神情不忿,模样有些狼狈…… 这年轻人一进屋,亦在打量房俊。 心中不禁腹诽…… 听闻这房俊未及弱冠,然而其肤色发黑,虽然两眼神光内敛整个人精神奕奕,但是颇为老成,算不得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对于自身相貌极度自信的年轻人难免不忿,就这模样的,天底下一划拉一大把,凭什么就能让表妹芳心暗许、私定终身,甚至至死不渝? 哦! 定然是这小子嘴甜舌滑,满口甜言蜜语,既然能够成为朝廷高官,见识、阅历肯定是不少的,忽悠其吾那年幼单纯的表妹,定然是手拿把攥,无往而不利…… 简直可恶!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难道似自己这般纯洁善良之君子,就比不过一个官场之上沆瀣一气、浑身腌臜的官油子? 定然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才行,不仅仅让他学会为人要本分,不能耍嘴皮子,更要让表妹看看,你相中的这个小白脸……好吧,这家伙脸一点都不白……就是个绣花枕头……好吧,好像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花儿来……总之,是个不中用的! 于是,他昂首挺胸,斜睨着房俊:“汝便是房俊?” 房俊倒也并未因为他的态度生气,起身,和气的一抱拳,微笑道:“正是在下,未请教尊驾名讳?” 年轻人一脸倨傲,敷衍的抱拳还礼,道:“吾乃姜谷虎……咦?!” 说着话,便于房俊正面对视,待到看清了房俊的武官面容,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惊呼出声! 旋即,两眼睁大,死死的盯着房俊的脸! 房俊被他看得心里发虚…… 这什么情况?! 难不成这个看上去粉粉嫩嫩的小鲜肉,有什么断袖分桃之癖好? 只好尴尬一笑:“原来是姜谷兄,失敬,失敬,远来是客,还请上座。” “客气客气……” 姜谷虎随口敷衍着,坐到椅子上,眼睛却不离房俊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容,问道:“平素,诸多陌生人第一次打招呼之时,大多会称呼吾为‘姜’姓,眼下能够知晓天下尚有‘姜谷’之姓氏,若不是阅览过上古典籍学究天人,便是与吾姜谷氏有着什么渊源……不知足下是哪一种?” 房俊便道:“在下与聿明氏颇有交往,乃是从聿明雷吾兄之处,听闻过姜谷氏之传奇,一直欲求一见,心向往之,不想今日心愿达成,实在是幸会。” 姜谷虎冷笑:“这就称呼上‘吾兄’了?呵呵,脸皮可真厚……” 房俊不明所以:“某与聿明兄肝胆相照,交情甚笃,称呼一声兄长,没有什么不妥吧?” 这人什么毛病? 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刺儿,戾气太盛、怨念太重! 好像哥哥强了你的老婆似的…… 哦!对了,这人怨自己“横道夺爱”来着! 关键是,自己到底夺了谁呀? 便直言问道:“刚刚听裴长史言及,兄台对某可能有什么误会……横刀夺爱之说,到底何意?” 一提这个,姜谷虎顿时犹如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腾”地一下站起,怒目圆瞪,怒道:“岂有此理!士可杀不可辱,汝夺吾所爱,现在还要以此来羞辱于吾,实在过分!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当心惹毛了吾,捏断你的脖子!” 房俊无语。 这人怎么一惊一乍的? 幼稚啊! 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人的小身板儿,相貌固然帅的掉渣,但是体型跟后世那些小鲜肉没啥区别,大头钉似的,没几两肉……就你这样的,还敢大言不惭捏断我的脖子? 一旁的裴行俭已然愠怒道:“放肆!汝可知自己在跟谁说话?” 房俊忙道:“无妨,无妨,吾俩虽然初次相见,但是渊源颇深,汝稍安勿躁。” 这姜谷虎既然能够找上门来,想必是于聿明氏脱不开干系,以自己同聿明氏的交情,这人必不会为难自己,再者说……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又手无寸铁,真敢放肆,自己能收拾一沓! 似乎被房俊轻视的目光激怒了,姜谷虎满脸涨红,怒道:“汝不知天高地厚!” 左右看了看,便上前一步将桌案上的茶杯拿在手里,握在掌心,微微用力,“啪”的一声轻响之后,慢慢松开手掌。 房俊与裴行俭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都瞪直了! 只见这位姜谷虎白皙修长的手掌缓缓空开,那只茶杯已然变成一堆齑粉,轻飘飘的缓缓飘落…… 那可是茶杯啊! 打碎它容易,可是要捏碎它,那得多大的力气? 想要捏碎成齑粉,而且手掌毫发无伤…… 娘咧! 这小子该不会是练过铁砂掌吧?! 眼看着那茶杯化作的粉末悄然滑落,房俊咽了口唾沫,如梦方醒。 聿明氏那是什么样的家族? 与神只差一步的存在! 小说里头的武林高手,在聿明氏传人面前,也只有跪着的份儿! 而能够继承聿明氏的衣钵,姜谷氏又怎们可能不学会其独步天下的修身之术? 这小子没吹牛,真能捏断自己的脖子…… 见到房俊与裴行俭被自己这一手给镇住了,姜谷虎洋洋得意,下巴翘起,道:“怎么样,就问你怕不怕?” 房俊觉得脖子一阵阵发凉。 怕肯定是怕的,但是绝不能承认…… 嘴硬道:“纵然兄台神力无双,那又如何?若是当真伤了某一分一毫,这华亭镇数万兵卒,定然将你斩成肉泥!你就算是能上天入地,还能躲得过数千强弓劲弩?” 冷兵器时代,劲弩就是最大杀伤性的武器,没有之一! 在大黄弩这等大杀器面前,任你武功盖世桐皮铁骨,也能给你射个透心凉! 熟料姜谷虎毫不争辩,一股理所当然的模样,说道:“所以啊,吾只是捏碎了茶杯,而不是汝的脖子。” 房俊:“……” 特娘的好有道理…… 第一千八百八十九章 铁口神断 房俊瞅了姜谷虎一眼,问道:“当真不捏?” 姜谷虎哼了一声,道:“吾又不傻,捏死你容易,逃出着数万大军的围剿,却是难如登天,吾又不是地行仙,可以飞天遁地,刀枪不入!” 房俊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一个棒槌…… 摆摆手,道:“那行,咱就喝喝茶,好生聊一聊你所谓的横刀夺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着,坐到了椅子上。 姜谷虎脸色又不好看了,一屁股坐在房俊对面,瞪着他,想要说什么,但是半晌过后,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不对劲!你这五官命格,分明是个短命之相!可为何这运交华盖,紫气蒸腾,主一甲子之官星逢合、飞天禄马?!这不可能啊!” 裴行俭勃然大怒,戟指喝道:“江湖术士,信口雌黄!” 固然被姜谷虎刚刚那一手捏碎茶杯的绝技吓得不轻,但是自诩房俊之门下鹰犬,焉能被其当面侮辱房俊而无动于衷? 士为知己者死! 而一旁的房俊,却早已冷汗淋漓,吓个半死…… 唐朝人都这么牛咩? 以前的李淳风一见自己,就神神叨叨,吓得房俊害怕被人绑起来点天灯,闻听李淳风出现的地方就退避三舍,干脆绕道走,现在又冒出一个姜谷虎…… 你们别吓唬人了行不行? 这年代,神鬼之说深入人心,谶纬之学大行其道,一旦若是被李淳风、姜谷虎这等牛人看出或是推算出自己“来历不正”,甚至“回魂夺舍”之类,那必然是异端无异,浸猪笼都是轻的,那是真可能绑起来活活烧死的! 人家哥白尼被烧死了,好歹百年之后科学证明其正确,历史之上有其美誉,可谓虽死犹荣,而自己若是被烧死,那算个啥? 贞观名臣房玄龄之子、高阳公主之驸马房某某,乃是夺舍重生、借尸还魂? 别扯了! 这等事,大抵连正史都不会记载…… 尤为甚者,一旦传扬出去,自己的父母妻儿,必将被悉数归纳于鬼怪之类,即便不死,余生亦是不得安宁。 房俊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佯装镇定,道:“兄台开什么玩笑呢?谶纬之学,不过是趋炎附势、阿谀逢迎之术,某素来不信。” 心里却盘算着,若是自己猝然暴起,自怀中掏出火枪对准这个姜谷虎之要害,能否在反应过来之前,将其击毙? 答案是……不可能。 这人身负绝学,已然与小说志怪之中的绝顶高手相差无几,神经反射、肢体反应必然亦是迅捷无伦,只怕自己刚刚有所异动,对方便能瞬间将自己反制。 想想那一张将茶杯捏得碎为齑粉的手掌,房俊心里就一阵阵发凉…… 姜谷虎丝毫不知房俊已然燃起杀心,也不理会裴行俭的喝骂,自顾说道:“吾姜谷氏面相之术,乃是承袭于聿明氏之先祖,自文王八卦演化而来,虽然不敢说洞悉天机,但是预测吉凶推断福祸,却也有着七八分的准头。而足下之面相实乃吾生平仅见……” 嘴里说着,左手手指头一阵乱动,推算一番,续道:“……按理来说,足下之命格有损,故而阳寿不长,大抵……也就是再有个六七年,阳寿已尽,鬼府门开,无常拘魂厉鬼摄魄,阳世间便留你不得,然而你这气运却是逆天,运交华盖飞天禄马,最起码有一甲子的官星逢合,这就自相矛盾了啊!” 姜谷虎一边挠着头,一边掐掐算算,神情纠结挣扎,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对于发生在房俊身上的种种矛盾之处,无法理解…… 裴行俭瞧瞧瞅了房俊一眼,心有触动。 这年头卜卦之术盛行,很多人没遇大事,必先卜一卦以测吉凶,裴行俭自然也不例外。刚刚出言呵斥姜谷虎,固然是认为其出言不逊诬蔑房俊,自己身为下属应当维护长官,亦有并不相信姜谷虎是卜卦高手的成分在内。 卜卦之术,不仅讲究天分,更讲究人生阅历,否则如何能够洞彻天机? 而这人才多大年纪? 就算是从娘胎里就开始学习卜卦相面之术,那也不可能有太高的造诣。 然而房俊一脸凝重之色,却让他心生怀疑。 难不成,这个看上去娘娘腔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子,居然是个高手? 嗯,绝对有可能! 裴行俭眼珠子转了转,他自动忽略了什么阳寿不长之类的话语,只记住了“运交华盖飞天禄马,最起码有一甲子的官员”这一句! 一甲子的官运啊! 还是运交华盖、飞天禄马那一种只是看字面就牛逼到不行的官运! 这岂不是说,只要跟紧了房俊的步伐,抱紧房俊的大腿,最起码一个甲子之内不用担心其倒台?自己算得上是房俊的门下鹰犬,满朝文武无人不知,若这个小子说的的是真的,自己这辈子的官途都勿需担忧了…… 然而房俊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实在是太心虚了,干咳一声,打断神神叨叨的姜谷虎,岔开话题道:“话说……兄台所言之‘横刀夺爱’,到底怎么回事儿?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何时与兄台有所牵扯,还望明示。” 说起这个,姜谷虎眼睛一瞪,立马将什么阳寿不长、一甲子气运给忘到了脑后,气呼呼道:“汝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羞辱于吾?” 房俊无语,无奈道:“怎么就羞辱了?怎俩完全不认识啊,何谈‘横刀夺爱’之说?” 姜谷虎怒道:“还在狡辩!聿明雪,汝敢说不认识?” 房俊一愣:“聿明雪?自然是认识的,可是这跟那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关系?” “黄毛丫头……”姜谷虎气的一蹦三尺高,嚷嚷道:“怎么就黄毛丫头了?啊?小雪聪明伶俐,钟灵毓秀,便是曹子建魂牵梦绕之洛水之神,亦不过如此!汝居然说她是个黄毛丫头?简直有眼无珠!” 房俊一翻白眼。 得咧! 这位看来是聿明雪的钦慕者,还是脑残的那种…… 诚然,那丫头长得是不赖,脑子也还算聪明,只是那豆芽菜似的小身板,跟女神沾边儿么? 人家洛神那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啥意思? 就是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甚是合度。 而聿明雪呢? 该瘦的地方倒是瘦了,但是该肥的地方,比搓衣板没强多少,连小笼包都比不上…… 但是老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啊,你管天管地,也管不住人家姜谷虎就是瞅着聿明雪漂亮啊! “行吧,就算那丫头不是黄毛……”见到姜谷虎又认为房俊诬蔑他的女神而瞪眼睛,房俊只好改口:“就算那丫头钟灵毓秀,乃是洛神一般不世出之女子,可是某问你‘横道夺爱’之事,跟那丫头……跟小雪有什么关系?” 姜谷虎气咻咻道:“怎么没有关系?关系大了!姜谷氏虽然祖上曾是聿明氏的奴仆,但是几百上千年来,早已没了主仆之分,故而世代联姻,永结连理,聿明雷的妻子,便是吾之长姊!而吾自幼便与小雪定下婚事,只待她十六岁一满,即可赢取过门。然而这一次吾在天山祭奠天神圣王之时见到小雪,言及婚约之事,小雪却说,她已然有了属意之人,且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让吾另觅佳妇……” 房俊啧啧嘴,绝对这话听起来……怎地越来越不对味儿? 果不其然,姜谷虎怒目圆瞪,大声道:“吾心有不甘,故而数次追问小雪,是何方俊杰能够得其芳心暗许、海誓山盟!” 房俊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 姜谷虎俊朗涨红,不甘的道:“……她说,就是你房俊,与其花前月下,情愫滋生,今生非你不嫁,生则同床,死则同衾,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房俊一拍脑门儿! 这死丫头,你不愿嫁就不嫁,找个什么理由不行,却作非得要作死的拿哥哥来顶缸? 而且还是激怒姜谷虎这等郭靖、令狐冲、东方不败一般的绝顶高手! 你是有多希望我死? 太缺德了啊! 第一千八百九十章 武功再高,一枪撂倒 裴行俭一双眼睛看向房俊,满是崇拜敬佩之色。 这位长官不但能在陛下面前圣眷优隆,在官场之上青云直上,更能够令长乐公主那样秀外慧中、端庄典雅之女子倾心,现在更是被聿明氏的闺女死心塌地的非君不嫁,被姜谷氏的子弟因嫉生恨追上门来…… 裴行俭心中难免升起一股向往之意。 想自己堂堂河东裴氏子弟,门阀世家,倜傥风流,却也未有房俊如此令长安的小娘贵妇趋之若鹜…… 大丈夫当如是也! 然而房俊此刻,却是半点窃喜得意之情也欠奉…… 神特么“花前月下,情愫滋生”,神特么“生则同床,死则同衾”! 聿明雪你个死丫头,不愿嫁姜谷虎是你的事,为何要把哥弄出来当挡箭牌? 会死人的知道不?! 稳了稳心神,房俊一副“知心大哥哥”的神情,温言道:“兄台勿忧……但情安坐,让某权且为你细细分析其中隐情。” 姜谷虎气咻咻道:“哪里有隐情?分明就是你没担当,不敢承认罢了,亏得小雪如此钟情于你,却是有眼无珠,所托非人!” 话是这么说,却也想听听房俊如何说辞,便顺势坐了下来。 说到底,他也只是心生不忿而已,并非要跟房俊弄个你死我活…… 裴行俭默默冲房俊挑了挑大拇指,以示崇敬之情,转身退了出去,这等情形显然不是他适合参与的。 房俊看到裴行俭的手势,眼角跳了跳,心里骂了一句“mmp”…… 待到裴行俭出去之后顺手带上了房门,房俊给姜谷虎斟了茶,好奇问道:“兄台神力惊人,恐怕就算是孟贲、项羽再世,亦是不遑多让,却为何被几个脚夫百姓,殴打至伤痕累累?” 姜谷虎哼了一声,郁闷道:“无知村夫而已,纵然殴打于吾,吾又怎能拳脚相向?吾不过是皮外之伤,然而吾自幼修身练气,两臂有千斤之力,若是一时失手置人于死,吾心何忍?” 房俊愣了愣,叹服道:“韩非子曾言:侠以武犯禁!因为拥有寻常人不具备的能力,故而古之游侠每遇困境,便会以武力解决,挑衅法度,伤及无辜,以为天下人厌弃之。兄台身负绝技,却能含屈忍辱,只因不忍伤害寻常百姓,品德之宽厚高洁,深感敬佩。” 宁愿被无知百姓揍一顿,亦不愿还手,唯恐一时失手铸下大错,良心不安,这等品行纯善之人,古今含有,令房俊肃然起敬。 姜谷虎却并未因为房俊的态度而给他好脸色,阴着脸,道:“休要以为说上几句好听的,便能抵消了横刀夺爱之恨!” “……”房俊无语,这人怎么这么轴呢? “实不相瞒,某与聿明雪虽然较之寻常朋友更亲近一些,但唯有兄妹之情,却绝无男女之意。想来,兄台是被那丫头给骗了的……” 房俊不得不解释。 虽然看来这个姜谷虎只是来找他理论,并未打算动武,可谁被这样一个绝顶高手整天惦记着也睡不着觉啊,谁知道这人会不会什么时候搭错筋,非得要给你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然而,姜谷虎明显不信…… 斜眼睨着房俊,姜谷虎一脸不屑,冷笑道:“呵呵,亏得吾以为能让小雪倾心之人物,当然是举世难寻之俊彦、盖世无双之英雄!却不成想,居然是一个欺软怕硬,面对危险便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的软骨头!房二郎,还真是令吾失望啊!” 房俊顿时就恼了。 我特么都这般低声下气好言解释了,你还没完没了,惯得你啊?! 当即瞪眼怒道:“你这人怎地不识好歹?某不过是看你是个人物,意欲结交一番,故而予以解释,若是换了旁人,岂能容你在某面前吆五喝六趾高气扬?不识抬举!” 姜谷虎也怒了,拍了拍桌子,横眉立目道:“呦呵,还有几分脾气啊?不错不错,的确是敢跟突厥人冲阵的好汉,有胆色!不过这世间可不是有胆色就行了,在绝对的势力面前,胆色算个甚?若是没胆色的软骨头,或许还能卑躬屈膝苟延残喘,没那个能耐却还要强出头,不过是自取死路的蠢货而已!” 说着,他斜眼看着房俊,嘴角撇了撇:“非是吾看不起汝,若说两军冲阵、沙场对决,汝可为猛将,三军阵前,罕有敌手!可若是论起江湖决斗、白刃相向,呵呵,汝不过是以三岁顽童而已,吾一只手便能……” 说到此处,他便见到房俊二话不说,伸手探入怀中。 姜谷虎尚不知其用意为何,却也没放在心上,似弩箭虽然短小,但也绝非怀中便可以放置,且弩箭之类亦需拉弦上箭,这其中的时间,足以他保证他这样的高手闪电出手,将其制服。 故此,姜谷虎一边说着,一边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意,嘲笑着房俊不自量力,居然敢在他面前徒自抵抗。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啊…… 讥讽的笑容在他唇角绽放,轻蔑的眼神在眸子里闪现,然后瞬间定格。 因为他见到,房俊自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管子。 嗯,一个带有把手的铁管子…… 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种极度危险的嗅觉在心中升起,就好像年幼之时无数次被长辈丢进深山老林磨炼意志与武技之时,被虎狼窥视、被蛇虫侵袭一般,纯粹是神奇的第六感,让他预知到危险! 所以,姜谷虎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念头,在那股危险的感觉升起的一刹那,他便果断的身子后仰,脚尖蹬在面前桌腿上,整个人借力向后翻滚,人在半空之中,余光便见到房俊手里那根铁管子迸射出一蓬火星,混合着一股烟雾,耳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 “砰!” 仿佛是来自九天之外的雷神震怒,那一声略显沉闷的炸响,使得姜谷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迅捷的向后翻滚出一丈有余,已经抵近门口之处,这才腰杆一挺,矫健的翻身跃起,惊魂甫定的盯着房俊手里那根兀自冒着黑烟的铁管子。 就在距离他刚刚坐着的时候脚尖之前尺许的地方,地板上出现一个焦黑的洞口。 姜谷虎俊脸煞白,无边的恐惧自他心中升起,顺着脊椎蔓延全身,眼神变得锐利而又忌惮,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 他知道,房俊并没有想杀他。 否则刚刚只需将铁管子稍稍抬起两寸,纵然自己退得再快,地板上那个窟窿也必然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某一处。 自从出师以来,他亦曾浪迹天涯丈量红尘,曾见过数之不尽的所谓的高手,但是从没有体会过这一刻的恐惧! 因为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武技,在房俊手里这根看似不起眼的铁管子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就像一只绵羊一般引颈就戮…… 姜谷虎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吃吃道:“那个……此乃何物?” 房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安坐不动,只是将枪口稍稍抬起,瞄着姜谷虎的脑袋,笑道:“装啊!你倒是接着装啊!装逼很爽是不是?娘咧!老子给你面子,你却当老子是只病猫是吧?” 还就不信了! 就算你真的会降龙十八掌,照样一枪撂倒你! 姜谷虎身上的肌肉都僵硬了,脸上的表情更是难看,腮帮子抽搐几下,强自说道:“那个啥……这玩意有点危险,是不是……挪开一点?” 没办法,这个铁管子不知是何物,但是发射太快,威力太大! 除非自己练成了传说中的“金钟罩,铁布衫”能够刀枪不入,否则分分钟被轰一个窟窿在身上!但既然说了是“传说”,那就是天底下还从未有人见过…… 那就意味着,就算自己再强大十倍,在这根铁管子面前,亦将被轰杀成渣! 姜谷虎额头冷汗涔涔而落,唯恐房俊当真心一横,再来这么一下,自己就彻底玩儿完。 房俊看着他小心翼翼一脸惊惧的模样,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知道这火枪只能单发,还以为自己勾一勾手指,就能再来一发呢,吓得魂儿都飞了…… 第一千八百九十一章 时代交迭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姜谷虎,将火枪对准他,得意道:“兄台固然身负绝技,可某也不是吃素的,刚刚若是某将手往上抬那么三两寸,兄台估计,眼下会是何等结局?” 姜谷虎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浸满全身。 虽然恨不得一拳狠狠捣烂眼前这张露出可恶笑容的黑脸,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闻所未闻的武器,的确有着置他于死地的威力。 至于刚刚抬高三两寸的结局? 那还用说嘛,自己这会儿恐怕已经凉了…… 即便他能够确认房俊并无伤害自己之恶意,但是对于这根铁管子的恐惧已然臻达巅峰,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缓缓起身,强扯出一抹笑容:“足下着实令人意外……那个啥,这玩意能不能别对着人?看起来有点危险……” “哈哈!” 房俊愈发得意,武林高手又怎样? 火枪面前,你照样得跪! 随手将火枪放到一旁的桌上,挑了挑眉毛,说道:“放心,这玩意虽然威力惊人,但是目前尚有个缺陷,一次只能一发,再想射击,那就得重新装填火药弹丸。” 姜谷虎这才松了口气。 旋即一股郁闷升腾而起,你特么这不是耍着我玩呢么? 明明只有一发,却故意指着我的脑袋吓唬我…… 可恶! 站起身,慢腾腾的走到桌案前,脚尖一挑地上的椅子,将其重新放好,这才坐下,眼睛却惊惧不定的看着桌上的火枪,显然甚为忌惮,犹豫了一下,这才问道:“此乃何物?” “火枪!” “火枪?” 姜谷虎脑海中浮现刚刚此物发射之时那火星迸射烟雾喷涌的一幕,缓缓点头,顾名思义,这因该是一种喷火的叫做“枪”的武器。 他并未觉得只能单发有什么不妥,强弓、劲弩,不也是每次都只能单发? 但即便是他这样的高手,在弓弩之阵面前,亦只能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是近距离对战,弓弩发射之后的速度与强大的杀伤力,能够轻易将他射成一只刺猬…… 而这种火枪,在近距离之内无论射速、威力都丝毫不次于弓弩,且更便于携带,而且因为能够事先装填,发射的准备更少,出手更快,也更隐蔽,能够让所有人都防不胜防。 大杀器啊! 姜谷虎想了想,抬头问房俊道:“吾……可否细细观之?” 房俊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未对他有任何防备。 姜谷虎心中敬佩,此人固然有可能是自己的情敌,但是心怀坦荡、豪爽大气,却是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伸手将火枪拿过来。 入手沉重,显然是精铁打造,只是在把手处安装了木质的把手,繁复的花纹看上去异常精美,枪管微烫,尚有着发射之后混杂了硫磺的硝烟味儿…… 把玩一阵,姜谷虎将其放在桌上,心情沉重。 这给他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所以他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此物,世间仅有一件,还是可以量产?” 若是唯有一件,那也就罢了,大不了往后绕着房俊走。 可若是能够量产…… 若是此等杀器扩散开来,吾辈习武锻体之人,面对妇孺之辈手持这火枪,岂非亦如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有若待宰羔羊? 那还从小打熬筋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吃那些苦头干什么? 弄一把火枪在身上,看谁不服,掏出来就是干…… 人生观有些崩塌。 他抬头看着房俊的脸,心中满是崩溃与狐疑:“为何分明是短寿之相,至多活不过三十岁,却能够有着六十年的官运?这眉眼,这五官,这天庭地阁人中走势,不会错啊……这到底是为何?难道……天下当真有人能够超脱红尘、不入五行?那岂不是神仙?现在又有这等千古未见之杀器出自其手,可谓一举更改了千古以降的武器性质,说一句开天辟地亦不为过,为何这些都出现在一人身上?没道理啊……” 听着姜谷虎嘴里嘀嘀咕咕,看着自己的眼神更是迷惘之中透着兴奋,好似发现了早应该灭绝的史前怪兽…… 房俊心里砰砰跳,开口道:“兄台若是无事,可以随某一同前往长安。” 姜谷虎回过神,颔首道:“正有此意,小雪此刻正在长安,不妨一见。” 这是要当面对质啊…… 不过房俊没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 对质就对质,老子冰清玉洁,那死丫头居然污我清白,定然饶不了她…… “这柄火枪,便送于兄台,当个见面礼吧。” 送礼是必须的,若有必要,送钱、送房、送车,甚至送妹子,房俊眼都不眨一下,只求这位大仙儿往后别盯着自己的脸,总琢磨着给自己算命,那就谢天谢地了…… ***** 长安。 荆王府。 今冬长安连降大雪,近日终于放晴,但是天依旧阴沉沉的刮着北风,比下雪天还要冷。 王府花厅内燃了地龙,墙壁内也砌了暖道,又在四角摆放了炭盆,窗户上镶嵌着玻璃,密封甚好,滚滚热浪将寒冷阻挡在屋外,温暖如春。 荆王李元景坐在椅子上,使劲儿扯了扯衣领子,屋内的热气令他甚为烦躁,完全静不下心来,面色难看,极为压抑…… 近日长安城内传闻,新罗女王即将带着玉玺、国书亲自前来觐见皇帝,献上国祚、诚心内附,并且请求大唐敕封一位皇室子弟前往新罗,继任王位。城中各种谣言流传,但是李元景知道,皇帝对封建天下之事预谋已久,现在新罗女王亲自送上门来,此事几乎已成定局。 诸多皇族子弟一片欢腾! 没办法,身为天潢贵胄,固然贵不可言,平素亦是锦衣玉食豪奢无比,但是朝廷对于皇族子弟的约束亦是极多,条条框框各种规矩,稍有不慎便被宗正寺叫过去教训,轻则一顿板子,重则罢黜爵位…… 李二陛下不会忘记自己的皇位是如何逆而篡取的,绝对不会给其他的皇族半点追寻他的脚步、向他学习的机会。 所以,皇族子弟看似钟鸣鼎食尊贵荣耀,实则整日里战战兢兢,苦不堪言,唯恐稍有行差踏错,便被皇帝疑心…… 于是乎,听闻即将敕封新罗之王,几乎所有的皇族子弟都振奋莫名,只要能够得到皇帝青睐,前往新罗成为新罗之王,那可就是一飞冲天,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长安有什么好的? 还是新罗好啊,虽然土地贫瘠一点,子民少了一点,但是胜在距离够远啊! 天高皇帝远的,就算干点出格的事儿,也不可能传到皇帝耳朵里,宗正寺更是鞭长莫及,那就是妥妥的土皇帝啊,简直再好不过了…… 然而,这些希冀着被皇帝看重敕封为新罗王的人中,绝对不包括荆王李元景! 甚至于,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皇帝弄去新罗,心中便郁闷、恐惧、不甘……寝食难安!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些年皇帝看自己越来越不顺眼,而自己暗地里谋划的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事情,皇帝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之所以没有动自己,大抵是因为当年弑兄杀弟带来的负面影响至今仍旧未有消散,若是在逼死自己,恐怕一个“乖戾狠毒,不容血脉”的暴君乘号再难脱掉,这是哪位雄心万丈的皇兄绝对不愿意面对的局面…… 但是,杀掉自己或许后果很严重,可弄去新罗那穷乡僻壤的化外之地,却是毫无难度! 自己总不能因为被敕封新罗王便自裁吧? 那样天下非议的就不是皇帝“刻薄寡恩乖戾狠毒”了,而是自己贪得无厌、图谋不轨…… 不行! 必须让皇帝打消将自己敕封为新罗王的可能,否则自己这么多年的谋划,岂非竹篮打水、付诸东流? 荆王殿下心情很烦躁。 第一千八百九十二章 荆王惶恐 偏偏在他面前的薛万彻却丝毫没有察觉,反而没心没肺的道:“听闻王爷最近纳了一房妾室?嘿嘿,刚刚末将入府,正巧远远的见到那位小娘子,虽然面上蒙着纱巾,不见阵容,但是那匀称窈窕的身材……啧啧,王爷好艳福!” 这位双眼放光,两手下意识的搓了搓,嘴角哈喇子都快留下来了,紧紧盯着李元景,就差说出“王爷赶紧将那小妾赐给我吧”的话语来…… 大唐风起开放,贵族之间赠送、交换姬妾这等事屡见不鲜,非但不会被人耻笑,反而会被认为是“名仕”做派、魏晋遗风,受到吹捧。 然而,李元景却是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此乃本王之心肝,万彻切勿惦记。” 薛万彻老练一红,又是尴尬又是羞恼。 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小气吧啦的样子…… 不过他这人脸皮厚,腆着脸意欲再求,忽闻外头有奴仆禀告:“尚书右丞宇文节求见。” 李元景精神一震,忙道:“快快传见。” 薛万彻只得忍住话头,将乞求的话语咽回肚子里,不过脑子里满满的全是刚才入府只是惊鸿一瞥的那一抹倩影,挥之不去,抓心挠肝…… 未及,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大步入内,先是向李元景施礼道:“臣下见过王爷。”又向薛万彻拱手道:“讲过将军。” 薛万彻“嗯啊”的一声,不以为意,神态倨傲。 李元景却起身,拉住此人的手,亲热道:“贤弟可以此时方至?本王久候不至,已然心焦矣!” 宇文节讶然:“尚书省事务繁冗,英国公平素也不管这等琐事,命吾等只是有大事之时才去请示,寻常时候,自作主张即可,故此一个个忙得头晕眼花,此时方才暂且告一段落。却不知发生何事,令王爷这般焦急?” 李元景拉着他的手坐回椅子上,叹气道:“还不是新罗女王请求内附一事?本王害怕陛下听信小人谗言,将吾打发到新罗去,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哪里比得上长安繁华?” 心中的打算自然不敢跟任何人透露一丝半毫,唯有以不愿去新罗苦寒之地为由。 想想也够可怜的,他为了心中大业夙兴夜寐,平素做出一副礼贤下士、正义豪爽的模样几十年,可是到头来,身边的武将倒是有不少,但是出谋划策的谋士,却是寥寥无几。 似尚书右丞宇文节这等人物已然是凤毛麟角,还不能对其彻底验证忠诚,更别提倾述衷肠,将心中所愿和盘道出…… 一旁的薛万彻撇撇嘴,一脸不爽。 他最是看不起这等小白脸,勉勉强强骑得了马拉得开弓,却连个百里奔袭都办不到,除去哄骗长安城里的贵妇少女心甘情愿的自荐枕席之外,有个毛用?!而似自己这等威武雄壮的男儿,却被那些贵女不屑一顾,真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宇文节没有瞧见薛万彻的神情,就算瞧见了,也不会在意。 满长安,谁不知道这人是个夯货?跟夯货置气……那得是多没出息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正在琢磨李元景的话。 皇帝看不惯李元景已然不是一天两天了,若非李元景名声太好,怕是早就寻个由头把王爵给罢黜了,这会儿借着新罗女王内附的机会,将其赶到新罗那穷乡僻壤眼不见心不烦,还当真有可能…… 不过,宇文节并不认为这是坏事儿。 他劝道:“王爷何不仔细思量一番?那新罗固然人口稀少土地贫瘠,但距离长安天高地远,何尝不是王爷避开长安这个漩涡,远离陛下视线的最佳选择?臣下说句不好听的话,整日里待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无限放大,稍稍有一点不妥之处,便有人煽风点火,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而若是前往新罗,这些烦恼尽皆消散,只需在彼处好生经营,料想用不了十几二十年,定能将其经略至河清海晏的人间圣土,皆是王爷一脉在新罗繁衍生息,代代相传,岂不美哉?” 这是他的心里话。 在他看来,与其待在长安做一个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的光杆王爷,何如去新罗做一个土皇帝?天高皇帝远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自由自在逍遥快活,胜过眼下之处境百倍不止! 然而,他却并不知李元景心中的野望…… 李元景亦是无奈,难道跟宇文节明说,吾要留在长安,寻求机会重演一番当年玄武门之事? 他不敢。 虽然宇文节对其甚是敬重,但此人心性正直,万一闻听自己有不臣之心,之后公然拒绝分道扬镳,而后向皇帝告发…… 那自己死的不知得有多惨! 心思转动,故作颓然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你想想,现在陛下看吾处处不对,万一等到将吾敕封于新罗,却又有人在陛下耳边进了谗言,说是吾厉兵秣马准备造反,陛下信是不信?” “呃……” 宇文节一愣,还真有这个可能。 陛下对荆王已然先入为主、成见颇深,若是届时当真有人搬弄是非,陛下想必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旁的薛万彻怒道:“都怪房二那个棒槌!好生生的为何要去新罗搅和一番,逼得那新罗女王不得不献上国祚?否则,何以有王爷眼下之烦恼?那厮就是个白眼狼,亏得吾以前看他弓马娴熟是条汉子,带着他吃喝玩乐,连府中小妾都随他玩乐,今日却翻脸不认人,简直混账!” 此言一出,厅中顿时寂静。 李元景幽幽一叹,沉默无言。 曾几何时,他极力拉拢房俊,予以各种好处,不过是为了将房玄龄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来,实则对房俊极为鄙夷不屑,空有一身蛮力,头脑低能如孩童,能有什么出息? 然而,他却是看走了眼。 不知为何,那小子忽然之间就开了窍,做生意能赚取亿万家财,当官能平步青云,小小年纪便已经是检校兵部尚书,并且硬生生拼了一个华亭侯的爵位,成为朝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并且与太子交情莫逆,甚为倚重。 最要紧的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与他这一党走的极近的房俊,陡然之间就断了往来,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李元景时常在想,会不会就是因为当年自己并未真正对房俊做到“礼贤下士”,另其感受到了轻慢之心,所以开窍之后,便渐行渐远? 至于薛万彻,他是真的愤怒! 想当年,房俊就是一个傻乎乎的二愣子,人憎狗厌的主儿,除了两膀子神力之外,一无是处。可自己是怎么对他的?将其如同手足一般相待,有一段时间出则同车,入则同榻,自己府里头的小妾随便他玩,看上哪个就玩哪个! 自己是真心喜欢那个憨傻耿直的棒槌! 结果呢? 那小王八蛋不仅仅敢跟自己叫板,居然还下棋骗自己的钱…… 娘咧! 养不熟的白眼狼! 而宇文节,则是另一番心思…… 其实私底下,房俊找过他好几次,当年玩在一起的这一档子纨绔子弟,数自己跟房俊的关系最好,想来房俊也记得那些交情,故此劝自己远离荆王,认为荆王心存不轨,有大逆不道之欲! 然而宇文节的性格就是如此,谁对我好,我就对谁掏心掏肺! 若是荆王当真有不臣之心,意欲逆而篡位,那自己身为陛下之臣,定然站出来予以揭发、制止,此乃应有之义,纵然粉身碎骨,亦绝不妥协!然则荆王平素对自己情深义重,百般信赖,一丝一毫的谋反迹象都未曾出现,自己怎能凭借房俊之言,便背弃自己的处世之道? 但是现在,经由薛万彻这么一说,宇文节脑子里回忆起过往种种,再联合今日荆王李元景说什么也不肯前往新罗的态度,他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难道,荆王当真有大逆不道之心,谋朝篡位之意? 宇文节凝神沉思,越想越觉得可疑。 否则,何以视前往新罗为王如避蛇蝎? 这举措看似正常,亦有足够的理由,但是若将荆王有谋反之意作为前提,则十分可疑! 第一千八百九十三章 王府藏娇 皇族子弟为此不知有少人蠢蠢欲动,多少人暗中收买鸿胪寺的官员,就指望着能够被敕封新罗王,去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土皇帝,而到了荆王这里,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是害怕一旦被敕封新罗王,就不得不放弃在长安经营多年的势力,使得一腔心血付诸东流?而当真被敕封新罗王,看似执政一方有国祚传承,但若是想要入主长安,那得经过多少努力,多少时间,才能一举击破数万边军、数十万十六卫大军,登基大宝? 疑心一起,宇文节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不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自然知道就算自己猜测的都是事实,却也不可能将荆王如何。在谋反迹象未曾露出之前,任何人的话语都不可能对他的地位和王爵造成影响。 皇帝总不能凭借一句“莫须有”就将自己的亲兄弟立案严查吧? 那非得天下大乱了不可…… 权且心中有数,再做计较。 不说想起房俊,再次叹了口气。 当年的玩伴之中,他与房俊私交最好,却不想忽然之间便行同路人,房俊也与这个圈子彻底划清界限,不仅再无往来,甚至视为虎豹,如避蛇蝎,这令宇文节既是困惑,又是不满。 吾已赤诚之心待汝,汝却将吾弃若敝履么? 若房俊眼下还是以往那个浑浑噩噩的二世祖,宇文节反倒没有太多心结,可房俊如今乃是陛下面前红人,圣眷优隆满朝不做第二人想,让他生出顾忌。他的性格,他的尊严,促使他不能向房俊低头,主动寻求和解。 若是那般,被外人见了,说不得就以为他上赶子捧房俊的臭脚…… 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深吸口气,宇文节道:“若是王爷当真想要断了陛下敕封您前往新罗的念想,倒也不是没办法……” 李元景双眼一亮,连忙道:“计将安出?” 宇文节瞅了李元景一眼,缓缓道:“陛下无论将哪一位皇室子弟敕封为新罗王,都必然是一件褒奖之事,以奖励的名义进行敕封。故而,王爷只需自污名声即可,惹出一点祸事,闹出一些争议,则陛下再无将您敕封新罗之理由。” 人家新罗女王请求内附,并且献上国祚,大唐作为天朝上国,总不能敕封哪一位皇室子弟是因为此人犯了错,故而对其进行惩罚,这才将其敕封为继任新罗王的理由吧? 这让新罗女王情何以堪? 让大唐颜面何存? 李元景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 按理说,宇文节的计策既简单又有效,一举便能断绝皇帝意欲将他打发到新罗的心思,而且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然而,李元景不想这么做…… 自从武德九年的那一夜,自己眼看着这位身为次子而被百般打压,处境凶险举步维艰的二哥率领一众心腹在玄武门杀了个血流成河、天地变色,一举杀出了一个逆而篡取,杀出了一个锦绣江山! 从那时起,李元景心里的野望便在疯狂滋长! 他陡然发现,原来,逆而篡取并非是想象那般艰难,没有继承皇位的身份也不是彻底绝望,只需要一场兵变,一场杀戮,任何一位皇子都有可能荣登大宝、手执乾坤! 包括他李元景!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暗中绸缪,秘密策划,拉拢朝中权臣武将,慢慢的打造出一个围绕着他的小团体。只需要时机成熟,只需要一个机会,他就将重演当年玄武门的那一幕,逆而夺取,君临天下! 因此,他平素爱惜羽毛,尽皆全力的扮演一个“正义仁厚”的贤王形象,岂能愿意在这个时候自污名声,自毁前程? 万万不可。 “此事……略有不妥,还需从长计议为好。” 李元景只能敷衍道。 宇文节却心中一沉…… 对于一个没有什么野心的太平王爷来说,其实自污是最好的保身之道,没见到李孝恭那等功勋盖世的宗室亲王,都要营造出一个贪财奢侈的形象给陛下看么? 似李元景这等亲王,名声是最没有用的,反而会成为取死之道。 陛下之所以忌惮李元景,正是因为他的名声太好,身边都是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陡然之间出现这么一朵白莲花,谁看着不扎眼? 若说李元景心底没有什么野望,打死宇文节也不信。 他再也不提此事,只是将话题绕开,说了一些不相干的东西,过了一阵,起身告辞道:“衙署之中尚有诸多事务,着实不敢耽搁,还需赶回去及时处置才是,臣下暂且告退。” 李元景颔首,亲自将宇文节送到门口。 看着宇文节离开,反身回到花厅之内,薛万彻亦起身道:“末将予人越好去平康坊饮酒,便不打扰王爷了,先行告辞。” 李元景心中烦闷郁结,也不挽留,亦送了他出门。 之后并没有在花厅内久坐,径自回到了后宅,进了左边跨院的一处精致的院落。 他来到门外,屋内听闻到脚步声,有两个侍女挑开门帘,见是自家王爷,急忙施礼,一人回首道:“姑娘,王爷来了。” 屋内便传出一个娇嫩软糯的嗓音:“外边天儿冷,还请王爷快快进来。” 这嗓音悦耳动听,又轻又柔,听在人耳中,却仿佛被一根柔软的羽毛在心尖尖上轻飘飘的撩拨了一下,顿时心痒难耐…… 李元景心中一热,脸上浮起笑容,抬脚入内。 屋内温暖如春,墙角的青铜兽炉内不知燃了何种香料,似有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飘飘袅袅,充斥着一种令人心神浮动的甜香,似乎就连血脉的流速都微微加快。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繁复瑰丽的花纹演绎着奢侈与华美,靠窗的地方有一张案几,一枚白玉瓶放在上面,斜斜的插着几支刚刚剪下的红梅,瘦枝嶙峋,花瓣粉白,煞是好看。 一个穿着粉白色衣衫,外头罩着一件藕荷色的杯子,百褶长裙曳地的绝美女子,正盈盈站起,秀美无论的俏脸上恰到好处的闪现一抹喜色,红润的樱唇微启,柔声道:“王爷可曾用膳?奴家让人给您备了酒菜,正在厨房那边温着呢,这就让他们取过来。” 李元景心跳加速。 看着那张宜嗔宜喜、眉目如画的俏脸,脑子里便浮现出那褪去衣衫之后纤秾合度莹白如玉的娇躯,盈盈一握的腰肢,袖长笔直的秀腿,以及那销魂蚀骨令人魂牵梦绕的娇喘细细,羞涩呢喃…… 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迅速往某一处涌去,未用任何挑逗,便已经昂然耸立! 李元景顿感年轻的岁月似乎重新降临在自己身上,那股子许久未见的冲动令他再也忍耐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揽住那纤细柔软的腰肢,大嘴便想着雪白袖长的粉颈啃去…… “哎呀,王爷您轻一些……讨厌,还有人在呢,不要……” 浅嗔薄怒,欲拒还迎。 李元景大手一挥,屋内几个侍女连忙低着头,脚下迈着小碎步,忙不迭的退出屋子,关好房门。 屋内,李元景的大手已然掀起百褶裙的裙摆,探了进去,寻幽探胜,无所不至…… “王爷,干嘛这么急,哎呀,簪子都掉了……” “这可不怪本王,谁叫你这个妖精这般迷人,让人恨不得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嘻嘻,王爷难道是将奴家当做猪蹄子么……哎呦,轻点……您先别急,那件事进行得如何?” 李元景急吼吼的身子倏地一顿,继而叹了口气,将手从美人裙摆下抽了出来,泄了气一般转身坐到榻上,抓起案几上的茶杯一口饮尽,郁闷道:“事情出了点意外。” 美人儿娇喘吁吁,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裙,也不顾钗横鬓乱,就那么依偎在李元景身侧,纤纤玉手为他斟了一杯茶,问道:“是何意外?” 李元景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恐怕陛下会将本王敕封为新罗王,前往新罗继任。” 美人儿颇为意外,秀眸闪现诧异,奇道:“好端端的,怎么敕封您为新罗王?奴家听闻,那新罗不是有女王在位么?难道大唐对新罗用兵,将其占领了?” 她平素不敢外出,只能躲在王府之内,亦不与生人接触,所以外界闹得沸沸扬扬的新罗内附之事,却是毫不知情。 李元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还不都怪你那个老相好?” 美人儿愕然,老相好? 谁呀? 第一千八百九十四章 豆腐西施 见到美人儿一副娥眉微蹙、玉容疑惑的模样,李元景哼了一声,道:“是房俊那个棒槌!难不成明月你忘记了这位故人?哼!当初这长安城里,关于你们二人的风流传闻可是不少!” 美人儿只是有着一瞬间的恍惚失神,继而便上前揽住李元景的胳膊,半边柔软丰盈贴了上去,玉容如同染了一层胭脂,就连晶莹的耳珠都有些泛红,娇羞无限,美眸之中水光盈盈,泫然若泣道:“王爷平白冤枉人!奴家固然曾身入青楼,却守身如玉,这副身子侍奉王爷之时,已然是完璧之躯,莫非王爷不知?” 美人如玉,清泪如珠。 那一抹哀怨娇羞,纵然是铁石心肠,亦要化作绕指柔…… 更何况是素来温柔多情,怜香惜玉的荆王殿下? 李元景赶紧反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脸色却依旧难看:“汝冰清玉洁,本王岂能不知?只是当初坊间谣言鼎沸,想必非是空穴来风,纵然汝能在房俊垂涎之下保持清白之躯,但口舌之福、手足之欲,想来必是任其为所欲为的……” 此言一出,他自己心中一震。 不过是一介歌姬,不过是逢场作戏,自己怎地居然连这点小事都要吃飞醋? 难不成……自己确实对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动了真情? 这可万万不行! 自己是堂堂大唐亲王,胸有壮志豪情,欲求霸业宏图,岂能与一个棋子一般的歌姬动了真情? 眼下虽然不得不与此女背后的势力合作,那也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若是当真有一天自己风云际会直冲九霄,这些人统统都得死…… 美人儿却早已泣不成声,香软的身子依偎进李元景的怀里,悲戚道:“奴家少逢家变,凄苦无依,不幸身入红尘,又岂是自愿?纵然存了保留清白之身,交付心仪男儿之心意,却又怎敢得罪那等权贵纨绔?奴家只愿余生侍奉王爷,做牛做马,绝无二心,望君怜惜……” 怀里搂着这幅香软的身子,李元景顿时再起反应,翻身将其摁在榻上,一把撩起裙摆钻了进去,嘴里含含糊糊说道:“是是是,是本王的错,可本王亦是因为爱煞了明月,才会这般刻薄,来来,让本王好生安慰美人儿,今日便侍奉美人儿一回……” 美人儿俏脸飞霞,顺势倒在榻上,口中娇喘细细。 只是那一双直直望着房梁的美眸,却充满了怨毒…… 我本佳人,奈何身世伶仃,身不由己? ***** 冬日关中,天刚微亮。 红日尚未升起,远方山峦之间隐有薄雾漂浮,山梁、城墙、屋脊、道路,尽皆被未曾融化的白雪覆盖,清冷肃寂。 通往骊山农庄的街道上,早已有行人匆匆。 如今的骊山农庄,早已成为一处小型的集镇,自长安、潼关、新丰、咸阳等关中各地赶来的商贩前来此处,收购附近温棚出产的各种蔬果,贩运至各地售卖,又从各地带来特产货殖,以供附近的农夫、脚夫、店铺购买。 当年千余难民无家可归,幸得房俊上书皇帝,将其收拢于此,加上原本房家农庄的庄客、佃户,几年来已然聚拢了大量附近的贫苦农民、小商小贩聚集而来,渐渐形成骊山附近最大的聚居地…… 两匹骏马自山下缓骑而来,鲜衣怒马,路上的百姓商贾却并未在意。 在这骊山农庄,平素不知有多少长安城内各个王府、公主府、甚至是皇宫大内的管事前来采购蔬果,这些人各个气势不凡,趾高气昂,然而有哪个敢随意纵马扰民、欺压良善? 须知,这丽山农庄,乃是房二郎的地盘! 到了这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窝着,是狗你也得闭上嘴巴,免得惹祸上身! 当真了惹了事儿,真当那极度护短的房二棒槌是吃干饭的? 甭管皇亲国戚亦或是世家公子,锤不死你…… 两匹骏马慢慢悠悠,来到农庄范围之内,在一家早餐店的门口停住,马上两个锦衣华服的骑士翻身下马,径自将缰绳拴在店铺一侧的一排大槐树上,然而一前一后,走进早餐店。 临街的店门口敞开着,因为时间太早,尚未有几桌客人。 不过后厨白气蒸腾,一股香味儿飘扬出来,引人食欲…… 一个食客坐在门口的一张桌案旁,等着自己买的食物送出来,闲极无聊,便开口笑道:“店家真是好眼光,这处店铺可是整个丽山农庄一等一的福地,不知多少人想要将其盘下,却落到了你家,想必花了不少钱财吧?” 后厨布帘子挑开,一个布衣荆钗的花信少妇款款走了出来,腰间为了一条围裙,素面朝天简约朴素,但一张极美的容颜却是风韵犹存,系着围裙的腰肢亦是纤细,并未如寻常妇人那般臃肿起来。 那食客的眼睛便亮起来,一双眼猥琐的在妇人高耸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上流连,贪婪之色尽显无疑…… 那妇人视若不见,只是爽利的笑道:“花多少钱也只得呀,若是吾家闺女被房二郎身边的部曲看上,那可是修了八辈子的德,吾家也想先前的店主那般,跟着闺女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用得着这般起早贪黑,辛苦做活?” 说着,将手中一个瓷碗放在食客面前。 碗是粗瓷,但碗里的豆腐脑却晶莹剔透,宛如白玉…… 那食客便伸手去接碗,却顺手在妇人的手上摸了一把。 “啪!” 那妇人反手便将食客的咸猪手打掉,柳眉倒竖,叉着腰嗔怒道:“好啊你个段老二,吃豆腐是假,来占老娘便宜是真吧?真真是瞎了你的狗眼,问问农庄这一亩三分地儿,哪个赶在老娘身上占便宜?当心吾家那汉子恼火,操刀子剁碎了做包子馅儿!” 刁蛮凶悍,利索泼辣。 那食客却也不恼,反而腆着脸,贪婪的看着妇人这张即便是嗔怒亦是好看的脸,嘿嘿笑了一声,道:“这说的哪里话儿?吾段二乃是安国公府上的内管事,多多少少,在长安也算是个人物吧?这天天风雨不辍的来你这个小店用膳,其中之意,人尽皆知。吾怜惜你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有一副好模样,似你这般女子,生来便是要享福的,何苦跟一个瘸子吃苦受累,操持这些下贱的营生?只需你点头,吾便将你纳为小妾,汝女吾养之,至于你那个瘸子郎君,吾给他一笔钱财,足够他另外娶一个花黄闺女,大家皆大欢喜,你看如何?” 旁边还有一桌客人,坐了三四个衣冠楚楚的食客,温言,就有一个食客就道:“段二你当真缺德,有那钱财,何不去寻一个黄花闺女?偏生要拆散人家好生生的一对夫妻!” 段二洋洋得意,道:“你懂个屁!那等没长开的黄花闺女,哪里及得上妇人知冷知热,温柔体贴?” 又有人提醒道:“这里是骊山农庄,是房二的地方,你紧当心着点。安国公府的招牌在长安城里好使,谁都给安国公和九江公主几分颜面,但是在这里,怕是不管用。” “嘿!还就不信了!他房二就算是长安城里的霸王,还能管得着吾这等闲事?吾又非是强抢,咱可是给钱的!” 段二不以为然。 那几人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本是好意,可人家自持安国公府的招牌不领情,再说下去,岂非是自讨没趣? 几个人对视一眼,甚有默契的低头吃饭,早吃完早走,免得被这个蠢货给牵连,万一日后房二郎找人算账,一打听他们几个也在场,捎带着一起给收拾了,那岂不是冤死? 心中都有数,若是惹毛了房二郎,自家家主可不会给他们求情…… 那妇人气的不轻,俏脸涨红,怒瞪着段二:“汝若是心痒难耐,不妨去平康坊里耍耍,跑到一个妇人面前出言侮辱,算什么本事?” 第一千八百九十五章 甜党必须消灭! 那段二嘿嘿一笑,贪婪的看着妇人的俏脸:“吾就是看上你了,怎么滴?那等烟花之地的残花败柳,吾段二看不上!说吧,多少钱你肯从了吾?只要你开价,吾绝对不二话!” 正在这时,两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骑士在门口栓好了马,缓步走进店内,将段二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先是瞅了瞅妇人,又往段二这边望了一眼,见这个段儿长得倒是人模狗样,身上的衣袍也身为华贵,却原来是一个王府的管事,但两人并未搭言,自顾自的走到另一头临街的桌子旁坐下。 其中一个面色微黑的锦衣少年四平八稳的坐着,敲了敲桌子:“店家,两碗豆腐脑,两个羊肝饆饠。” 他就只是这么大马金刀的坐着,却自有一股子浑厚的气势,店内皆是眼明心亮之辈,且家中都是官场中人,自然知道这是上位者独有的威势…… 那妇人迎来送往,自然非是不通眼色的村妇,只好咽下到了嘴边的喝骂之语,僵着脸,道:“二位贵客稍待,马上就来。” 另一个虎头虎脑的锦衣少年这时开口道:“有蔗浆没有?” 那妇人一愣:“自然是有的,只是……” 那少年道:“自去取来,价钱好说。” “喏。” 妇人心中狐疑,要蔗浆做什么?不过也不敢多问,反正看来是不差钱的主儿,随他去了。 少倾,妇人自后厨出来,端了两碗雪白晶莹的豆腐脑,又端上两个香喷喷黄橙橙的饆饠,将一罐子蔗浆放在虎头虎脑的少年面前,最后端出一个陶罐,用勺子从里边舀出调制好的卤汤,先浇在房俊面前的豆腐脑碗里,正欲给虎头虎脑的少年也浇上一勺,却被他制止。 只见他拿起装着蔗浆的罐子,用里边的勺子舀了满满一勺子蔗浆倒在豆腐脑上,微笑着对妇人道:“多谢。” 然后端起豆腐脑,吃了一大口,满足的眯起眼睛。 豆腐脑,还是甜的好吃呀! 却浑然未发现,一旁的房俊脸都绿了…… “放下!” 房俊陡然喝道。 姜谷虎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差点把碗打翻在地,抬头疑惑道:“放下什么?” 房俊面容严肃:“放下碗!” 姜谷虎瞅了瞅房俊,低头瞅了瞅碗,狐疑道:“这豆腐脑……有毒?” 难不成有人意欲害我性命? 不对呀,这世上的仇人总共也只有那么几个,都在深山大泽之内餐风饮露修习天道呢,怎么可能跑到骊山之上的这个小小的集镇给自己投毒? 却见房俊直接站起身,伸手将他面前的瓷碗拿起,走到门口出去左拐,将一碗豆腐脑树根地下,两匹骏马打了个响鼻,欢快的吃了起来。 姜谷虎面容严肃。 真有毒? 只是等到房俊端着碗走回来,两匹马已经把那碗豆腐脑舔了个干净,转而甩着尾巴去啃一旁的青草,神气活现的,一点毛病也没有…… 姜谷虎愕然问道:“没毒?” 房俊哼了一声:“比有毒还严重。” 坐下,对妇人道:“再盛一碗。” “唉……” 妇人不明所以,好好的一碗豆腐脑,为何喂了马? 却也不敢问,这个黑脸的少年公子气势太强,定然非富则贵,赶紧回身重新盛了一碗,放到桌上。 房俊指着那个陶罐:“加卤汤。” “唉。” 舀了一勺子卤汤,加到碗里。 房俊这才松了口气,浑身都透着敞亮,对姜谷虎点点头:“吃吧。” 姜谷虎莫名其妙,看看豆腐脑,再看看房俊,问道:“为何?” “呼噜” 喝了一口豆腐脑,房俊惬意的舔舔嘴角,道:“豆腐脑这种东西,怎么能吃甜的呢?就得是咸的才行!” 前世,只要一见到有人吃甜豆腐脑,他就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浑身上下像是有无数的毛毛虫在爬一样,没想到来了唐朝,居然还有人吃甜的豆腐脑! 众所周知,糖这种东西,在古代虽然算不上绝对的奢侈品,但是由于提炼困难,故而价格及其昂贵,等闲人家平素根本吃不起,也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储备一些。街面上贩卖的糖,都是从番禺等地运来的甘蔗,经过简单加工之后得到的蔗浆…… 所以,在房俊想来,甜豆腐脑是不应该出现在唐朝的,太奢侈,而且……简直理解不能,豆腐脑这种东西,甜的能吃吗? 咸的才是王道啊! 所有的甜党,都是异端! 姜谷虎目瞪口呆,一脸懵逼,讷讷道:“汝将那碗倒掉……就是因为见不得有人吃甜的豆腐脑?” 房俊颔首,一脸郑重:“然!” 我“然”你个脑袋!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我吃咸的还是甜的,跟你有个屁的关系? 姜谷虎气的不轻。 得,咸的就咸的吧,跟着人置气,犯不上…… 看着姜谷虎气呼呼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模样,房俊心怀大畅,对于甜党,一定要穷追猛打,锲而不舍! 吃了两口,又问道:“你这豆腐脑家蔗浆的吃法,哪儿学的?” 这年头制糖工艺非常落后,故而民间吃糖的极少,吃豆腐脑加糖,更是闻所未闻,房俊觉得自己应当追本溯源,将这股歪风邪气彻底歼灭,以免蛊惑世人,遗毒万年! 姜谷虎没好气道:“当年在岭南历练之时,偶遇一位道家前辈,从他那里得知这等食用之法,觉得滋味不错,便时常如此食用。” 房俊闻听,顿时痛心疾首:“简直是异端邪说,不可理喻!豆腐脑这种东西,怎么能吃甜的呢?使鸡司夜,令狸执鼠,各司其职,乃是天道,豆腐脑就得是咸的!” 姜谷虎一脸黑线,吃个豆腐脑而已,你至于么? …… 一旁的段二被两个锦衣少年打断,也并未敢太过招摇,毕竟关中权贵多如狗,你都不知道走路撞倒一个老汉,或许就是个什么什么子、什么什么男的爵位。 而且这两人气度不凡,尤其是那个黑脸的少年,坐在那里也没什么也别的动作,却犹如渊渟岳峙,气势非凡,令他甚为忌惮。 然而看着黑脸少年古怪的动作,听着两人诡异的交谈,段二顿时觉得不可思议……这人怕不是个棒槌吧? 这豆腐脑是甜的还是咸的,有什么关系? 神经病啊…… 便轻视起来。 然后见到妇人那窈窕的身段儿,风韵犹存的俏脸,心里顿时又火烧火燎起来,这等正经人家的良家妇,最是招人稀罕,那等窑子里迎来送往的歌姬,如何能比? 就喜欢看这等良家妇被自己用各种手段弄到床上去,然后以种种秘技将之凌辱时含屈受辱的模样…… 段二一颗心滚烫,盯着妇人胸前高耸,腆着脸问道:“咋样,考虑清楚没有?跟着你家那瘸子过日子,有啥盼头儿?怕是晚上到了炕上,都侍候不爽利吧?哈哈哈……” 妇人俏脸涨红,怒目而视道:“吾家郎君乃是追随卫公剿灭突厥,于塞外与敌交战,这才落下残疾。纵然唯有功勋晋升,可是为了陛下抛头颅洒热血,岂容你在这里口出污秽,任意羞辱?” 其余几个食客一听,哎呦,原来是个府兵之家,还是战阵之上受了伤因而残疾的,心里便有了几分不忍。 这等关中儿郎万里出塞,跟着卫公横扫突厥,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汉子? 没死在战场上,却要回到乡间忍受自己人的折辱…… 便有人出言道:“段二,良心都是肉长的,若是这妇人愿意跟你,吾等自然无话,可是你这般辱骂受了残疾的兵卒,却是有些过了。” 那段二却浑不在意,反而扬起下巴,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泥腿子罢了,此等下贱之人,自然是要去战场上保卫吾等勋贵世家,否则要尔等何用?现在受了残疾,却依旧霸着这等娇妻,简直是暴殄天物!吾意欲救这妇人脱离苦海,有何不妥?”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沉,恶狠狠道:“再者说了,吾安国公府的事情,何时轮到你们几个棒槌多管闲事?” 那几人忿忿不平,却也不敢多说,显然其身后的主家,在势力上远远不如安国公府,纵然心中有气,却也不敢为了一个乡间农妇给主家招惹麻烦…… 妇人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怒声道:“吾家男人血染沙场,乃是为国为民,到了你这里,反倒是咎由自取,活该如此了?非但如此,还得牵连家中妻儿受辱?” 段二洋洋得意,道:“你还真就说对了!今日跟你说吧,你若是从了我,一切好说,必然不会亏待你家那个瘸子,可若是执意不肯,哼哼,信不信回头就去京兆府与兵部,给你加瘸子按上一个逃兵的罪名?” 第一千八百九十六章 何为律法?惩前毖后 历朝历代的军纪之中,对于逃兵的惩罚都是极为苛刻的。 秦律最是严苛,秦朝军队的最小单位是“伍”,为五个士兵组成,平素训练之时,一“伍”的士兵在一起,上了战场亦是如此,若是其中有一人当了逃兵,则全“伍”连坐。如果发现士兵失踪,军队上报阵亡人数时,他的家人会收到国家抚恤,但在最后发现他不是阵亡而是逃兵,他的家人就悲惨了,轻则轮作奴隶、重则阖家斩首, 唐朝军纪虽然没有秦朝那般严苛,但亦是非常严谨,甚至逃兵的罪名详尽分开,一种是在平时训练时当逃兵、一种是在打仗时当逃兵,如果是训练时的逃兵,杖八十、逃跑三日则加一等,最高可加到流配三千里,如果是打仗时的逃兵,那么没说的,无理由斩首! 并且,这是不可以以金赎罪的。 一旦这个妇人的丈夫被确定为逃兵,就算能够免除一死,也必然要流放三千里,晋升再无回归关中之日。 一个好端端的家,立即破败…… 妇人顿时又惊又怒,脸庞涨得血红,嘴唇都咬破了,浑身颤抖着死死瞪着段二:“你怎能这般无耻?你们安国公府纵然势大,可难道还能大过王法么?” “王法?哈哈!” 段二讥笑一声:“吾家世代乃是公主家臣,王法算得了什么?” 安国公执失思力,尚高祖皇帝之女九江公主,其本身乃是突厥执失部的酋长,归顺大唐之后深受李二陛下器重信赖,立下功勋无数,乃是当朝一等一的勋贵。 眼下更是率领大军在夏州驻防,抵御薛延陀,兵权在手,位高权重! 这等人家的豪奴,当真想要跟一个百姓为难,完全可以是碾压的结果…… 任何时代,任何法制,都会有特权阶级的存在。 众生平等不过是一个遥远的理想,即便是佛祖尚且门徒无数,等级森严…… 那一桌的几个食客温言,纷纷沉默。 段二的嚣张和霸道,令他们十分不满! 唐人尚武,对于军卒并无宋明之蔑视,军人的社会地位很高,似段二这般肆无忌惮的陷害军人,且是战斗之中致残的军人,是一种极其恶劣的行为,令人甚为不齿! 但是,也仅仅是不齿罢了,他们不可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商贩,却招惹位高权重的安国公府,那不是他们这个等量级的可以招惹的,况且,就算自家势大,凭什么出这个头? 几人快速吃完早餐,其中一人取出钱袋抓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与几个同伴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大抵是看不过眼,亦或是于心不忍,站住脚步,回头对惊慌失措一脸绝望的妇人说道:“汝家固然非是房家的仆役庄客,但此地毕竟是房家的庄子,或许可以去求一求房家。” 言罢,也不去看段二恶毒的眼神,被同伴拉扯着衣角匆匆离去。 妇人闻言,顿时精神一振,可是旋即又萎靡下去…… 此地固然是房家的庄子,但他们一家却非是房家的仆从,不过是在此处讨个生活而已,房家会为了她这么一个村妇,便得罪位高权重深受皇帝器重的安国公么? 更何况,房二郎远在倭国,房玄龄致仕之后便前往江南,回到关中之后便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她怕是连人都找不到…… 无边的绝望,瞬间将她笼罩。 不过却暗暗咬牙,大不了便一死了之,绝不牵连家人…… 段二洋洋得意,起身甩了几个铜钱在桌上,猥琐笑道:“夫人若是识相,就洗的香喷喷的,自己到吾府上去,若是非得一拍两散,那就事先给你全家备好棺材,寻好墓地才行,呵呵。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 他站着等妇人的答复,胸有成竹。 这等商贩之家的妇人,他不知道得手了多少,只需抬出身份略微施压,就没有哪个敢于顽抗到底的,无往而不利。 说到底,谁又真的有那个烈性,敢拼个家破人亡? 妇人一脸绝望,泪珠滚滚落下,失魂落魄的跌倒在地…… 姜谷虎瞅了一眼已经走到门口的段二,咽下一口豆腐脑,说道:“你就不管管?” 他虽是姜谷氏子弟,称得上是“化外之民”,但是入世颇深,自幼便在天下四处历练,这等欺男霸女之事,早已见惯。 但是见惯,却不等于能够漠视。 只是因为有房俊在此,他才懒得动弹,否则依着他的行事脾性,这个段儿是绝对不可能见到明早的太阳的…… 房俊嚼着饆饠,含糊不清道:“这等小事,何用吾出手?随后叫个人去安国公府递个名帖,安国公府自会处理。” 他虽然年岁不大,但是两世为人,现在更是身居高位,眼光不同,境界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同。 似以前那等装逼打脸之事,实在是已经有些厌烦。 再者说,段二这等人在他眼中连水沟里的泥鳅都不如,就算是踩死了,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无聊至极。 当然,这件事情必须管。 开玩笑,这丽山农庄是他房俊的地盘,这个段二仗着安国公府的威势就跑来耀武扬威,若是任其得逞,自己脸面往哪儿搁?以后若是别人有样学样,他房俊还混不混了? 这两年奉皇命到处跑,好像关中这些鱼鳖虾蟹,都忘了房二棒槌的暴脾气…… 姜谷虎却道:“依足下之见,律法之意义何在?” 房俊一愣:“定分止争,兴功惧暴?” 此乃法家之核心思想。 “定分止争”,也就是明确物的所有权。“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意思是说,一个兔子跑,很多的人去追,但对于集市上的那么多的兔子,却看也不看。这不是不想要兔子,而是所有权已经确定,不能再争夺了,否则就是违背法律,要受到制裁。 “兴功惧暴”,即鼓励人们立战功,而使那些不法之徒感到恐惧。兴功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富国强兵。 姜谷虎却摇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复杂?五个字,惩前而毖后,如此而已。”然后他敲了一下面前的瓷碗,对正陷于绝望之中失魂落魄的妇人露出一个俊朗至极的笑脸:“麻烦,再添一碗。” 妇人都快愁死了,这琢磨着是否寻一处僻静所在干脆一死了之,亦好不牵连丈夫家人,哪里还有心情做买卖? 跪坐在地上,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奴家破家在即,哪里还有心思侍候二位客人?二位也都看到了,还请自去便是,这餐饭钱也不要了……” 姜谷虎笑得愈发灿烂,温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何须如此沮丧呢?”他指着房俊,笑道:“你且宽心,指点汝一条明路吧,只需侍候好了眼前这位,那所谓的安国公府,浮云而已。” 妇人愣住。 她虽然未曾读书,但是常年经营小买卖迎来送往,脑筋绝对不慢,一听这话,便知道这是碰上贵人了呀!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腿,必须死死抱住,绝不撒手! 这妇人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上前两步,直接跪在房俊旁边,死死抱住房俊的一条腿,嚎啕大哭。 “这位贵人,求求你帮帮奴家……奴家奉公守法,家中郎君更是为国征战,才导致身残,如今却要遭受恶人欺凌,您行行好,救救奴家,奴家一家人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姜谷虎笑眯眯的,暗自冲着妇人挑了挑大拇指。 有眼色,有口才,不错! 一旁的段二看着姜谷虎,又看看房俊,心中惊疑不定。 他今年才从九江公主的封地上调入长安国公府中,对于长安的权贵认识的不多,一时间之间也搞不清楚,这两人是哪家权贵的子弟? 第一千八百九十七章 借题发挥 走到了门口的段二,听着两个食客的对话,不自觉的顿住了脚步。 说实话,这一刻他有点心虚。 他来到长安不久,对于长安的权贵认识的也不多,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欺男霸女,一则是安国公府给他带来的底气,一则是他认为这一家小小的店铺,小小的商贩,不可能认识什么权贵阶层来给他们撑腰。 尤为重要的是,他早已经打听清楚了,此地虽然是房家的庄子,但这小店的夫妇却并非房家的庄客,更非仆役,跟房家毫无关系,无论自己怎么样,房家也没道理为了这么一家低贱的商贩出头,去得罪安国公! 只要房家不出面,这个妇人还不是随意他揉捏? 当然,他也知道关中权贵遍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几个并不怵安国公的大人物,但是面前两个少年不太像…… 虽然那个黑脸的少年很有气势,但是真正的大人物,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铺子里,吃着这等低贱的食物? 这么一想,段二底气又足了起来,看着两个装模作样的小子,“呲”的讥笑一声,就想要出门而去。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醇厚的嗓音:“站住!” 并未如何凌厉,但只是一个平淡的语调,却有着令人无可抗拒的威严! 段二没来由的身子一颤,站住脚步,转过身去,看着那个抬眼望过来的黑脸少年对他问道:“安国公府的?” 段二不敢嚣张,回道:“是,敢问公子名讳……” 话未说完,黑脸少年已然不耐烦的摆摆手,道:“不过是一个家奴,哪有资格与吾说话?吾亦不与你计较,速速回去,让执失思力前来此处……哦,差点忘了,那个老货此刻正在夏州防备着薛延陀的,调令还是吾亲自下的……就让执失绍德来吧,吾在此刻等他一会儿,半个时辰之后不至,后果自负。” 段二咽了口唾沫,此刻他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有的只是无尽的惶恐。 要坏菜…… 这黑脸少年的气势太足,举手投足之间那等挥斥方遒的威势浑然天成,这是上位者的气度,装是装不来的。 他在那里脸色变幻,想要问问房俊的身份,却又不敢,但是就这么离去,后患有可能很严重,况且就算回去请大郎前来,总不能跟大郎说连此人是谁都不知道吧? 姜谷虎是个厚道人,见到这个段二踟蹰纠结,便笑道:“就跟府上大郎说,是房家二郎有请即可。汝也不必害怕,房二郎虽然名声不大好,却也非是食人的虎豹,吃不了你。” 段二两腿一软,差点吓尿…… 不必害怕? 我也么都要吓死了好不好! 此人虽非虎豹,但是我宁可面对虎豹,也不愿招惹到这人啊…… 倒了血霉了! 他哪敢回去叫府上大郎来?自己固然受到九江公主信重,在府中地位也不低,但是这等事情毕竟无法宣之于口,就算九江公主再是信赖重用他,一顿板子怕是也跑不了。 “噗通!” 段二双膝一软,当场就跪了下来,哀求道:“二郎赎罪,是小的迷了心智,见色心喜,以为这妇人与房家毫无瓜葛,故而起了歹念……小的知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看在吾家国公和公主颜面上,饶了小的这一回。” 说着,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没几下便鲜血淋漓。 这副姿态,做的很足。 然而房俊不为所动…… “让你家大郎来这里,或者吾亲自去安国公府上,你选一个。” 房俊淡然说道。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段二纵然不认识房俊,焉能没听过房俊那一直流传在坊市之间的种种事迹?大郎来这里见他,固然有可能遭受羞辱,却也仅此而已,毕竟安国公与九江公主的面子他肯定得给;但若是大郎不来,那就等于安国公府不讲他放在眼里,所谓的面子自然也就不存在,那等情况下,这厮直接找上门去,天晓得会将这件事闹到何种地步! 段二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怎地就迷了心窍,看上了这个妇人? 若非如此,绝对不会招惹这个棒槌…… 他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必须将大郎劝过来,否则这件事情闹大,被那些御史言官知晓了,一纸弹劾奏疏,自己就死得不能再死…… 姜谷虎看着段二夺门而出的背影,笑道:“这厮倒是个有眼色的,懂得权衡轻重。” 房俊哼了一声,没言语。 那妇人此刻早已心花怒放,本以为已入绝境,都打算自尽以免家人受累了,孰料居然有贵人相助,而且是从天而降的贵人…… “多谢两位公子……” 从大悲到大喜,岂是她一介妇人能够承受的?这会儿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哭。 房俊温言道:“不必如此,某亦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眼下大唐河清海晏,似这等凶徒无赖毕竟是少数。汝丈夫为国征战,乃是英雄,身受残疾,自当享受优待,稍后自可前往庄子里,找管事的申请一份差事,以后便为房家做事吧。再遇上段二这等人,直接报上某的名字,谁不给面子,某就上门去,拆了他的房子,扒了他的皮!” 军人,为国征战,血染沙场,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最应当受到尊敬的一个身份。然而从古至今,却从未有一个朝代真正做到优待军人,就连尚武的大唐亦是如此,可见在崇文抑武的宋朝、视军籍为贱籍的明朝,又是何等的悲苦…… 这是法制的问题,更是社会的问题。 房俊尚管不了太多,只能利用自己的能力,去多多照顾,不让那些奋战沙场的汉子,流血又流泪。 当然,这件事情事关安国公府,也给他提了个醒,想起已经忘记很久的一件事…… 在穿越之前,他与李元景一党交情甚笃。 然而穿越之后,便迅速利用一切手段,与之划清界限,甚至不惜起了冲突,只因他清楚的知道,李元景一党最终走上谋反之路,且这件答案会由房遗爱与高阳公主所引发,掀起一场大唐朝堂之上的大地震! 随后落马、身死之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不计其数! 他岂愿将自己卷入这等风潮之中? 安国公执失思力,亦是李元景一党之中坚,在谋反案爆发之后,虽然免除一死,却也被发配巂州,并且死于流放之地…… 算算时间,距离历史上的“房遗爱谋反案”也没有几年了,虽然这件惊天大案乃是李二陛下去世之后、李治登基,长孙无忌为了排除异己而掀起的一场牵扯广泛的政治事件,现在李治被圈禁,李承乾储君之位稳如泰山,但是官场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 万一“房遗爱谋反案”没了,却鼓捣出一个“李元景谋反案”,之前与这伙人走得颇近的房俊,说不得就被牵连…… 哪怕只是稍有牵扯,亦将是他政治生涯的污点,永远无法洗清。 胸中自有雄途伟略的房俊,如何能够接受? 眼下,自然是一个与李元景一党彻底分割关系的好机会,唯有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敌对、反目,才能够予人一种毫不相关的印象,直到就算有一天这些人谋划造反,亦不会有人将他房俊牵连在内…… 那妇人已然是感激涕零,伏在地上,不住的给房俊磕头。 房俊意欲将其搀扶起来,但未免有些失礼,只得尴尬道:“汝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却不知你家丈夫,现在情形如何?” 妇人抽抽噎噎答道:“郎君瘸了一条腿,脏腑亦受了重创,常年气虚力短,还时不时的咳血,什么活计也做不了,上头还有两个老人,亦是年迈,家中田地这几年无人耕种,未免荒废,只得卖掉,所得钱财陆陆续续的也都给郎君抓药治病,所剩无几。现在家中唯有民妇一人靠着经营这间铺子支撑,倒也可以勉强糊口……” 房俊温言,与姜谷虎对视一眼,都是心生恻隐。 同时,也心生敬意。 一个妇人,操持营生养活一家子,在任何一个年代都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第一千八百九十八章 大帽子送给你 别的地方我房俊管不了,但是这件事发生在眼皮子底下,难道还能任由着妇人遭受欺凌? 必须好好拾掇一下那个段二,正如姜谷虎所言,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又询问了一下妇人家中情况,妇人情绪渐渐稳定,房俊让她又给上了几个饆饠,添了一碗豆腐脑,门外便响起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响。 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快步走进店铺,见到房俊,便松了口气,亲热道:“果然是二郎,还以为是家中仆役被人蒙骗,有人假冒二郎之名头耀武扬威呢……呵呵,不知二郎何时返京?应当通知为兄一声,为兄亦好备下酒宴,为二郎接风洗尘!话说,咱哥俩儿可是好几年没好生亲近亲近了……” 房俊抬起头,面无表情,冷冷的看着此人。 那锦衣华服的中年人见到房俊的神情,顿时一愣,连忙道:“二郎何以这幅神情?不过是家奴胡闹而已,为兄已然将其狠狠责罚,不信你看看……” 说着,回头对身后呵斥道:“段二,你个不长眼的废物,还不滚进来,给二郎磕头赔罪!” 门外,段二连滚带爬的进来,“噗通”跪倒在锦衣华服的中年人身边,冲着房俊涕泗横流,哭求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郎,还望二郎赎罪……小的知道错了,吾家大郎已然狠狠的责罚于我,您就饶了我吧……” 他脸上有几道浅浅的鞭痕,这会儿被泪水一冲,愈发显得红肿。 皮都没破…… 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大大咧咧道:“这狗奴才瞎了狗眼,得罪了二郎,本该杖毙之后丢进城外的乱葬岗的,只是侍候家慈多年,鞍前马后的,也算是有点眼力劲儿,甚得家慈信重,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念旧,若是处置了这厮,怕是惹出一场病来,身为子女,难免不孝。故而狠狠责罚了这厮,想必亦是个知道好歹的,定然不敢再犯。” 房俊冷笑。 还将九江公主给抬出来压我? 他将目光从段二脸上移开,看了看面前的中年人,淡淡说道:“执失绍德,汝是不是觉得某房俊最近安分了,就好欺负了,任谁都能爬到某的头上耀武扬威,拉屎撒尿?” 执失绍德一愣,旋即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悦道:“二郎,何至于此?不过是一个妇人而已,这般咄咄逼人,往昔的交情都不讲了么?” 以往,房俊与荆王李元景走的近,同为荆王一党的安国公执失思力自然与其亲近,连带着执失绍德与房俊亦是颇为熟稔,却不成想现在这个棒槌翻脸不认人,自己都亲自赶来赔罪了,还不依不饶的,一点交情也不讲。 真当安国公府是软柿子,随意揉捏? 他哪里知道,房俊最怕的就是跟他们这一档子人攀上交情…… 原本是房俊犯事,从他这里牵扯出荆王李元景这些人,现在搞不好将来就得是他们这些人犯事,最后把他给牵扯进去。 “交情?” 房俊冷笑:“汝纵容家奴,在某这一亩三分地上胡作非为欺男霸女,你自己可曾想过与某之间的交情?现在为了区区一个家奴,在这里打某的脸,还口口声声谈什么交情?执失绍德,汝还要不要脸?” 执失绍德一张脸阵红阵白,又是尴尬又是羞愤。 说起来,这件事情的确是他处置得有些不妥,家奴肆意妄为惹到了房俊头上,赔礼认错是必须的。人家房俊背后站着皇帝与房玄龄,自己本身更是检校兵部尚书,朝中算得上是有数的大臣,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就算房俊要求他将段二打死,也并不过分。 然而段二刚刚回府,第一时间去了母亲那边一通哭诉,而后母亲才将自己叫过去,告知此事,又当着自己的面抽了段二几鞭子,便让自己前来将此事解决…… 自己能怎么办? 难不成还敢违抗母亲的命令不成? 安国公府虽然挂着国公府的牌子,但是放眼关中,谁不知道府中说了算的乃是母亲九江公主?父亲乃是突厥贵族,虽然得到陛下重用信赖,但是平素战战兢兢,唯恐因为身份血统而惹祸上身,低调得不行,从来都是母亲的一言堂…… 但房俊的态度,依旧让执失思力不爽。 咱家好歹也是一个统兵在外的国公、一个高祖皇帝的公主,你这般不依不饶咄咄逼人,我若是顺了你的意,往后传扬出去,岂不是惹人耻笑? 执失思力脸色难看,盯着房俊,道:“依二郎之间,此事该当如何?” 言语已经有些不善。 房俊却耷拉着眼皮,看都不看他,淡淡道:“两条路,要么,现在就在面前,将这个目无法纪之狂徒打死,要么,咱们太极宫里走一遭,请陛下评评理。” 一旁的段二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拽住执失思力的裤腿,哭嚎道:“大郎,不可!小的侍奉主母几十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这件事是小的糊涂,认打认罚,可也不至于就要了小的的命啊……” 他是真的吓坏了! 本以为在主母九江公主面前哭诉一番,又有大郎前来处置,这个房俊无论如何都要给安国公和九江公主一些颜面,却不成想,非但没用,反而要将自己活活打死…… 太狠毒了! 执失思力亦摇头道:“打死他,绝无可能。” 开玩笑,堂堂安国公府,若是因为房俊一句话便将自家奴仆活活打死,这脸面往哪儿搁? 房俊却也不恼,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咱就太极宫里走一遭,让陛下定夺此事吧。” 执失思力一抱拳,硬气道:“二郎请便,若是陛下断定段二该死,安国公府二话不说,立即将其杖毙。” 这话说了半句,留了半句——真当皇帝是你老丈人,就什么都听你的啦?! 说起来,咱爹的老丈人也曾经是皇帝! 你牛什么牛! 房俊抬头看了看执失思力,摇了摇头,叹气道:“那行,你将这个畜生领走吧。唉,可惜呀可惜,安国公一世英雄,却生了个其蠢如猪的儿子,只怕日后阖家遭难爵位被夺之时,还弄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执失绍德的脚步已经迈了出去,温言,又硬生生的收住…… 一张脸涨得血红,怒视房俊:“房遗爱,真当整个长安的人都让着你,你就能上天了?居然敢血口喷人,简直狂妄!” 其蠢如猪?! 娘咧! 我执失绍德长这么大,被人骂过纨绔,被人骂过败家,唯独从未被人骂过蠢! 房俊斜眼睨着他,讥笑道:“怎地,不服?” 执失绍德深吸口气,压抑住心里的暴怒,咬牙问道:“在下何处蠢如猪,还望阁下指教。” 这也就是房俊,若是换了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这般说话,老早就大嘴巴子上去了! 他执失绍德自幼弓马娴熟身强力壮,打架还真就没怕过谁! 房俊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半晌,直到看得执失绍德心头火起差点压制不住,这才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既然你刚刚说起以往的交情,那某就指点你一条活路,免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管执失绍德吃人的眼神,悠然道:“这位妇人之郎君,乃是大唐府兵,于卫公帐下之时扫荡漠北、驱逐突厥,虽然未曾立下战功,却血染疆场,以生命捍卫大唐之尊严,最终身有残疾,困顿乡里,不得不依靠妻子抛头露面经营小店,赚取钱财,养家糊口求医问药……而汝家这位家奴,贪图美色,居然意欲栽赃嫁祸,将逃兵之罪名强加于人,置人于死地……” 说到此处,他赞叹一声,啧啧有声,讥讽道:“当年千里大漠数万狼骑,都未能取走这位壮士之性命,现在却轻轻松松被这位家奴陷害致死,说起来,也算是为了替突厥人报仇雪恨出了一份大力,也难怪安国公世子能够为了保全此人之性命,不顾国朝法度,不念人间道义,诚乃汝家之忠仆也!” 执失思力只觉得浑身一颤,“唰”的一下冷汗浸湿全身。 一脸苍白…… 第一千八百九十九章 做错事要认,挨打要立正! 居然敢以逃兵的罪名栽赃嫁祸,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 再者说了,不就是弄一顶大帽子意欲将人压死么? 我也会! 而且随手拽来一顶帽子,就比你的大! 你家不是突厥贵族么,怎么地,如此陷害一个在覆灭突厥的战斗中身负残疾的老兵,你是想要为那些死去的突厥人报仇雪恨呢,还是想要以此来唤醒突厥人心底对于大唐的仇恨? 若是再深究一些,这到底是一个家奴的意思,还是你们安国公府暗中指使,意欲重新找回你们执失部落昔日纵横草原、甘为突厥可汗帐下走狗之时的荣光? …… 执失思力浑身冷汗涔涔,一股来自骨髓深处的恐惧瞬间袭遍全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脸色苍白如纸。 他不是傻子,固然骄傲一些、纨绔一些,却也懂得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需此事传扬开去,朝中那些整日里瞪着眼珠子挑刺儿的御史言官们,必然会蜂拥而上,群起弹劾其父安国公执失思力! 而且,那些个呈递给皇帝的弹劾奏疏之上,写的什么他都能够猜得到…… 至于皇帝会不会相信,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朝中那些个文臣武将,必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继续看着一个突厥贵族出身的大将统领重兵坐镇一方,只要将执失思力搬倒,必然会有人前往夏州接替他的职务,成为防御吐谷浑的重将! 而根据目前大唐的态势,覆灭吐谷浑只是迟早的事情,届时,一桩天大的功勋便平白的掉在脑袋上…… 关陇贵族、江南士族、山东世家……这些对军权如饥似渴的政治势力,必然群起而攻之,将执失思力打倒之后,瓜分利益。 到那个时候,安国公府就是一块大肥肉,谁都想扑上来狠狠的咬一口。 那个时候,谁管执失思力到底怎么想? 谁管公道何在、是非黑白? 一朝家门破败,绝非不可能…… 执失绍德脸色苍白,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强笑道:“二郎说笑了,吾家忠心耿耿,天日可鉴,纵然有一二小人搬弄是非,又岂能蒙蔽圣天子?” “出去!”房俊冷冷道。 “嗯……嗯?!”执失绍德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到确认听到的没错,顿时错愕当场。 这这这……岂能这般说话? 房俊面无表情,冷然道:“既然汝认为某是在危言耸听胡说八道,那汝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给某滚出去!” 执失绍德差点气疯了! 他堂堂安国公世子、九江公主的儿子,何曾遭遇过这等羞辱? 即便是当朝亲王,亦不曾这般将他当做豚犬一般呵斥! 脸面火辣辣的疼! 真想举起桌上的陶罐狠狠的砸在房俊的脑袋上,而后扬长而去! 然而,他不敢…… 房俊刚才的话,已然犹如一根毒刺一般狠狠的扎进他的心里,一旦房俊当真将这件事捅出去,并且将其闹大,定然会有无数的御史言官蜂拥而至,落井下石。 与家中官爵、父母平安相比,再大的委屈、再大的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深深的吸了口气,平复一下暴怒的情绪,控制住不停抽搐的脸颊,执失思力咬着牙根,挤出一抹微笑,正欲说话,他身边跪在地上的段二却猛然暴起! “混账!焉敢对吾家大郎这般无礼?你眼中还有安国公、还有九江殿下么?主辱臣死,今日吾与你不死不休!” 这人倒也有几分狠辣,知道今日之事自己怕是难以活命,与其束手待毙,还不如拼死一搏,拼了性命维护自家主子的声誉颜面,或许念在自己的功劳,能够照顾自己的儿女家人…… 于是,这人恶向胆边生,居然从衣摆之下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咬着牙面目狰狞的就冲着房俊扑去,手里的匕首扬起,寒光闪闪,狠狠的刺向房俊的前胸! 执失绍德惊骇欲绝,大叫道:“不可!” 上前想要拉住段二,却只拉了个空,眼睁睁的看着段二握着匕首扑了上去,吓得他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那房俊是何等人? 房玄龄的儿子,皇帝的女婿,当朝县侯,检校兵部尚书…… 既是皇亲国戚,更是朝廷大臣! 若是死于段二之手,整个安国公府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这段二简直疯了…… 然而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段二的身子便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房俊身前腾云驾雾倒飞着回来,“砰”的一声撞在另一侧的墙壁上,夯土的墙壁承受不住巨大的撞击力,“轰”的一声破了一个大洞,段二便从这个洞里飞出去,跌落在丈余远的地方…… 房俊面前,姜谷虎姿势写意的将搞搞抬起的腿收回去,掸了掸裤脚,哼了一声:“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不仅仅是执失绍德瞠目结舌,就连房俊也被惊了个呆! 这一脚的力量,何等狂暴?! 那么大一个活人,百来斤的重量,在他脚下就好似一个破麻袋一般…… 此时天色早已大亮,日头老高,附近百姓商贾小贩脚夫云集,都背着忽如其来的一声大响吓了一跳,待到见从屋子里飞出去的段二,顿时好奇心起,呼呼啦啦的围拢过来看热闹。 “这人是被丢出来的吧?” “谁干的呀?这也太狠了!” “嘶……这整个胸骨都塌陷下去,想来已经全都碎了,这得是多大的力气?” “有气儿没气儿?” “有什么气儿啊,都这样了,还能活么?” “咦?还没死透啊,瞧瞧,手足还能动弹呢!” “这人……瞅着面熟啊,唉,谁来认认,是不是安国公府的段二啊?” “没错,就是他!这个混蛋平素横行霸道,相中了人家卖豆腐脑的娘子,死缠烂打的,今日这是遭了报应吧?活该!” “活该倒是活该,可弄死了安国公府的家奴,想来这位好汉也不好过啊!听说这段二在安国公府很是有些地位,那位九江公主殿下甚为器重,现在被人打成这样,岂能善罢甘休?” “是从那店铺里摔出来的,那墙上还有一个洞呢,走走走,去看看到底是哪路英雄……” “同去,同去!” …… 呼啦啦,一大群人就跑到店铺门口,也没敢进去,就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先是见到了手足无措的执失绍德,接着,便看到执失绍德面前安坐如山的房俊…… “娘咧!原来是二郎回来了!” “就说么,这段二乃是安国公府上的家奴,等闲谁敢将他往死里打?既然 是二郎回来了,这兔崽子也就蹦跶到头儿了!” “谁说不是呢?这厮仗着安国公府的权势,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别人或许会忌惮他背后的主子几分,可二郎却不会惯着他!” “也是这妇人命好,段二这孙子几经逼迫,若非恰好赶上二郎回来,只怕用不了几天就得从了他,否则就是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门外,围观者叽叽喳喳的议论,各个一脸兴奋。 好久没就见到房二郎耍棒槌了,此时居然都有些期待,尤其是这棒槌砸的乃是威名赫赫的安国公府,让众人看得那叫一个过瘾! 这才是房二郎的作风啊! 像是那些个纨绔子弟欺压良善,算的什么东西? 就得是房二郎这样,要怼,就挑顶硬的怼! …… 店铺内。 房俊站起身,从桌子后边踱着步子走到执失绍德面前,淡然道:“安国公府真是了不得,不仅敢陷害百战余生的老兵,还敢当中刺杀于某,怎么,想造反呐?” 执失绍德都快吓死了! 这帽子一个比一个大,我脑袋小,顶不住啊! 非但是他顶不住,就算是他爹、他娘一起上,那也顶不住! 连忙辩解道:“二郎误会,非是这般……” “啪!” 房俊扬起手便是狠狠一个嘴巴善在他的脸上,怒喝道:“怎么着,汝这意思,是某愿望汝?” 执失绍德被打得有些懵,捂着火辣辣的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房俊,吃知道:“你你你……凭什么打我?” 房俊一抬手,吓得他“哎呀”一声,就要往旁边躲。 “给老子站直了!敢躲,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拽着你进宫,弹劾你家意欲谋反?!” 执失绍德吓得赶紧站定,张口道:“二郎勿恼,此乃这奴才自作主张,与吾无关……” “啪!” 房俊出手甚快,又是一个大嘴巴狠狠的扇过去,打得执失绍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而后冷声训斥道:“有错就得认,挨打要立正!纵容家奴陷害忠良,不知悔改仗势欺人,汝再敢狡辩,信不信某今天就替安国公清理门户?” 可怜执失绍德三十多岁的人了,被房俊孙子一般教训,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敢说,更别说躲了…… 房俊的手劲儿多大? 执失绍德脸上很快红彤彤的肿胀起来,连眼皮都肿起来,心里憋屈得想哭…… 第一千九百章 俯首认错 执失绍德身份尊贵,家世显赫,从小锦衣玉食,又是安国公世子,所有人都吹着捧着,何尝遭受过这等屈辱? 偏偏现在把柄被房俊捏在手里,他心中惊惧,丝毫不敢反抗,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忍! 只要忍过去这个危机,再大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不得不说,执失绍德这个人智商虽然不高,但是性格之阴柔,却颇为难得。 然而不幸的是,他遇到了房俊,他认为忍一忍就过去了,孰料房俊根本就没打算善罢甘休…… 执失绍德双眼喷火,怨毒的瞪着房俊,却终究只得忍气吞声,垂首道:“是吾有错,不该纵容家奴,还请二郎宽宥……” “啪!” 房俊抬手又是一个耳光。 执失绍德眼睛就盯着房俊的手呢,防备他忽然打人,也就算如此,依旧没防住…… 这个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耳鼓里头嗡嗡作响,一腔怒气再也控制不住,怒目圆瞪,嘶声吼道:“房俊!休要欺人太甚!某已然认错低头,你还要怎地?” 房俊摇了摇头,讥笑道:“叛徒就是叛徒,曾经纵横草原的突厥贵族执失部落的后人,为了荣华富贵,连骨子里的那点血性都给磨没了,某这般打你,连还手都不敢,啧啧,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 执失绍德气德要死,却终究没有失了心智,嘴唇都咬破了,不肯上当:“汝说的话,吾听不懂。吾乃大唐公主之血脉,早已与突厥人毫无半点瓜葛,一腔忠诚,只献给皇帝陛下。” 这个房俊着实恶毒! 居然在言语之中给自己挖坑,说什么突厥血脉执失部落……这特娘的谁敢认?作为投降大唐的突厥贵族,平素在这方面极为敏感,唯恐犯下错误使得皇帝生疑,遭来杀身之祸…… 今日这件事是自己大意了,以为父亲执失思力好歹亦是统兵一方的大将,军权在握,加之母亲的九江公主身份,会使得房俊忌惮,故而自己才敢展示得强硬一些,不愿低眉顺眼惹人耻笑。 哪里知道这个棒槌一上来就揪着自家突厥贵族的身份不停的做文章…… 除了忍,执失绍德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总之,得让房俊将这股火器压下去,不将这件事闹上朝堂,否则一发不可收拾,安国公府将会迎来一次巨大的危机,想要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 只是房俊那一句“做错事要认,挨打要立正”实在是令他怒火填膺,羞愤无地! 咬着牙,憋着气,执失绍德道:“还请二郎息怒,这件事是吾错了,稍候,吾会给予这位妇人适当的补偿。” 既然要息事宁人、甘拜下风,那就彻底把脸面丢掉吧…… 房俊瞅着执失绍德半晌,直到把执失绍德瞅的心里发毛,这才缓缓颔首,道:“既然如此,某也非是不讲情面之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的意图是要与荆王李元景那一党彻底的割裂关系,并非要将安国公执失思力置于死地,现在门外那么多人站着,今日之事不出半天便能传遍长安城,他的目的已然达到,自然没必要穷追不舍。 然而执失绍德听了他这话,气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你特娘的居然有脸吹捧自己是个讲情面的人? 无耻至极! 可是即便愤怒,亦不敢流露,这厮言语之中已然透出放手的意思,若是再惹恼了这个棒槌,说不得就不管不顾,当真将这件事闹到朝堂之上,惹起一场轩然大波,将整个执失家族被埋葬了…… 这个风险,执失绍德半点都不敢冒! “赔偿就算了,但是赔礼道歉却必不可少,亦能显示安国公家教有方、执失大郎仁义知礼不是?” “喏……” 执失绍德脸颊抽搐,转过身,冲着早已目瞪口呆的妇人一揖及地,沉声道:“在下管教不严,致使家中恶奴为非作歹,今日,在下诚挚道歉,敬请原谅……” 那妇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可是真正的贵人! 居然给他鞠躬道歉…… 只好求助的看向房俊。 房俊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假惺惺的,以为谁看不出来?警告你哦,这家人往后便是某房家的仆役,谁敢动他们,谁就是跟某作对!另则,别以为暗地里报复,某就不知道,自今日而起,这家人但凡有个三长两短,走路摔了跟头,被人敲了闷棍之类,某唯你是问!” 执失绍德已然无力吐槽,只能木然点头。 还能说什么呢? 只要你不去兴风作浪将执失家族推上风口浪尖,让我管你叫爹都行…… …… 门口围观的百姓商贩,早已在执失绍德鞠躬道歉之时,一片哗然。 以往都知道房俊这人是个棒槌,甭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王孙贵戚,只要招惹了他,拎起拳头就敢往你脑袋上锤! 今日安国公府招惹了房俊,大家都跑过来等着看戏,别人或许忌惮安国公的权势,可房俊岂能会怕这个?比安国公权势更大、地位更高的,房俊也不是没惹过,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 大家站在门外不敢太过靠近,毕竟执失绍德带来的不少家丁都站在门口呢,看着房俊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的教训执失绍德,后者却只是开始躲了一下,后来连躲都不敢躲,就在那里直挺挺的站着,任凭房俊扇耳光…… 真特娘的牛气啊! 在众人眼里,房二郎就是长安所有纨绔子弟的克星! 任何一个在房俊面前,“做错事要认,挨打要立正”! 霸气侧漏! 然后,执失绍德向着那位妇人鞠躬道歉,则引起一片惊呼…… 世家门阀也好,权贵勋戚也罢,最是讲究颜面,在房俊面前伏低做小忍气吞声可以,但是冲着一个寻常商妇鞠躬认错……这可是绝对有失体统的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毫无疑问,在房二郎面前,这位安国公府的世子,彻彻底底跪在脚下臣服了…… 而这等恶少被镇压的戏码,最是令百姓们喜闻乐见,见此情形,围拢在门外的百姓们纷纷鼓掌叫好,居然有人喊了一嗓子:“二郎威武!” 一片鼓噪,热闹非凡! 执失绍德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太特么丢脸了! 老子居然成了大反派?! 真真岂有此理…… 可是非但当着房俊的面不敢发作,就算是事后,他也不敢再到庄子里头来生事,房俊刚才那番话的威慑力着实太大,只要想想,就足以令他胆战心惊,不敢造次。 他冲着房俊施礼,道:“若是二郎再无他事,在下暂且告退……” 房俊回身坐到凳子上,嫌弃的摆摆手:“赶紧滚蛋!” 执失绍德面色血红,转身走出店铺。 门口围观的百姓见到这位安国公府的世子面色难看至极,顿时“呼啦”一下闪开,将门前的道路给空出来。 自有带来的家丁将马牵过来,执失绍德阴着脸,抓住缰绳翻身上马,正欲打马回府,有家丁上前低声道:“大郎,段二受伤颇重,是不是先送往城内的医官,请名医诊治,否则,怕是有性命之虞……” “诊治个屁!” 执失绍德面容扭曲,今日所有之屈辱,固然拜房俊所赐,但却是因段二而起,想想自己刚才被房俊训斥孙子一般的屈辱,脸上的巴掌印更是火辣辣的疼,怒声道:“这等目无法纪败坏主家名誉之恶奴,留之何用?将其杖毙于此,尸首丢去城外的乱葬岗!” 那家丁心里一颤,忙道:“喏!” 一句劝谏的话都不敢说。 这个段儿在安国公府的地位颇高,虽然是一介家奴,但是由于侍奉主母九江公主多年,甚得欢心,等闲谁都得给几分颜面,即便是几位少郎君,亦要客客气气,以免被主母责罚。 第一千九百零一章 入宫述职 此刻执失绍德却命其将之杖毙,这里头恐怕不仅仅是要给房俊一个交代,更是心中对段二恨极…… 当即不敢怠慢,带着几个人去到倒卧在地的段二身边,木杖是没有的,就只好解下刀鞘,照着段二的脑袋就是狠狠的几下。段二此刻尚在昏迷之中,骤然遭受暴击,只是浑身抽搐几下,便一瞪腿儿,咽了气儿。 那家丁手里拎着刀鞘,见到百姓们兴致勃勃的过来围观,交口接耳议论不绝,只好大声说道:“这恶奴目无法纪,败坏安国公府的名声,奉吾家大郎之命,将其杖毙于此,给各位老少爷们一个交待!” 他也算是脑子快,以为如此便能使得百姓不去议论此事,甚至于给主家博得一个“公正无私”的好名声,熟料百姓们也不傻,你们将这个段二杖毙,那是你们自己认识到错误么? 非也! 还不是被人家房二郎大耳光扇得不得不服软? 被逼无奈而已,偏要说的这么堂皇,唬谁呢? 嘘声四起! 那家丁一脸尴尬,不敢做多说,命人收敛了段二的尸首,赶紧灰溜溜的跟着执失绍德的马屁股后头一路小跑,迅速离开骊山农庄…… ***** 房俊两人拜别千恩万谢的妇人,一齐出了门,在百姓欢呼声中取了马,并骑向着山下驰去。 姜谷虎端坐马上,问道:“不先回府看看?” 房俊斜睨了他一眼,撇撇嘴:“本来想着回庄子里的,谁晓得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现在消息必然传的沸沸扬扬,回京没有第一时间去陛下面前述职,已是不该,若是这会儿再回家,保不准陛下就发火了。” 这一段时间,房玄龄夫妇与自己的娇妻美妾带着孩子都在庄子里,房俊本来打算早一点回来先见见两个儿子的,可现在闹成这样,哪里还敢耽搁? 姜谷虎点点头:“那吾先去城南的书院等你。” 房俊无语。 这小子非得跟着他一路返回,就是要逼着他在聿明雪面前当面对质。 只要想想聿明雪那个小丫头祸水东引,就一阵牙疼,你爱与不爱、嫁与不嫁,那都是你自己的事,非得把自己给牵扯进来,万一当真将姜谷虎这样的“武林高手”给惹毛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自己这个“情敌”给做掉了,自己得有多冤? 哭都没地儿哭…… 两人在灞桥分道扬镳,房俊汇合了等在此处的部曲家将,由通化门入城,前往皇宫,姜谷虎则单人独骑,顺着灞水南下,前往城南正在建设之中的书院。 到了承天门前,房俊飞身下马,将缰绳甩给部曲,大步上前,冲着门前的禁卫道:“检校兵部尚书房俊,回京述职,烦请通禀。” “哎呦!是二郎啊!稍等稍等!那个谁,速速入宫通禀陛下!” 自有人赶紧入宫禀告。 看守禁宫大门的都是武勋世家的子弟,忠心耿耿,自然都是认识房俊的,所有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嘻嘻哈哈的上前,笑问道:“二郎当真厉害,这甫一回京,便将安国公世子弄得灰头土脸颜面尽丧,长安城第一纨绔之名,实在是当之无愧,吾等唯有甘拜下风啊,哈哈!” 长安城就是一个大江湖,各大家族、各股势力盘根错节,稍有风吹草动,便满城皆知。 前脚这件事刚刚发生,后脚就连把守宫门的禁卫都知道了,这传播速度,令房俊吃了一惊…… 不过房俊自然不会去深究消息的来源,瞪着眼睛佯怒道:“怎么说话呢?某乃是为民做主,惩治恶奴,你当是好勇斗狠呐?速速认错,否则这般污我清白,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那禁卫笑嘻嘻作个揖:“是在下的错,二郎原谅则个。” 两人说笑几句,有内侍出来,告知房俊皇帝诏见,房俊不敢耽搁,赶紧随同其进入太极宫。 心里却难免有些忐忑,自己刚刚骊山上的所作所为必然已经传进宫来,甚至说不准当时就有“百骑司”眼线在现场,也不知道皇帝知道之后,会不会责怪自己拿安国公府做筏子? 毕竟九江公主是李二陛下的姐姐,安国公执失思力又统兵在夏州防范薛延陀,自己这个时候搞事情,难免使得局势愈发复杂,万一当真有人拿执失思力开刀,朝局一下子就乱了…… 不过为了与李元景那一党的所有人都割裂开来,就算受到惩罚,也算是值得的。 在宫墙黛瓦之中转了几个弯,便来到神龙殿前。 迎面有一群宫女从神龙殿内走出,簇拥着中间一个衣饰华美、明眸皓齿的少女…… 正是晋阳公主。 房俊赶紧避往一侧,将中间的道路让出来,俯身施礼,道:“微臣见过晋阳殿下。” 此处乃是深宫之内,纵然与晋阳关系甚好,却也不敢唐突礼数。 晋阳公主莲步轻移,款款走到房俊身前站定,乌溜溜的眸子在房俊脸上、身上滴溜溜的打了个转儿,这才唇角一挑,脆声道:“姐夫何须多礼?快快平身。” 房俊道:“多谢殿下。” 这才直起腰。 四目相对…… 时隔多日未曾见到这位殿下,今日一见,却是令房俊有些唏嘘。 往日那个娇憨伶俐的小公主,已然渐渐长大,虽只是十一二岁的年级,但是穿着这身整洁的宫装,浑身描金锦绣,愈发衬得眉目如画,温婉可人,居然有了几分如水一般轻盈的韵致。 眉眼之间秀丽无匹,颇有几分长乐公主的神韵。 小丫头,终于渐渐长大…… 晋阳公主眸子盯着房俊的脸,目光温柔,语气略带调侃:“姐夫当真是忙人呢,这常年不在京中,一回来不是回府看望高阳姐姐,亦不敢入宫来给我送送礼物,反而跑去骊山庄子里逞强好胜,难道是怕有人抢了你长安第一纨绔的名声,故而一回来便迫不及待的宣示力量?” 房俊有些无语。 丫头长大了也有一点不好,看上去固然更漂亮了,但是嘴皮也愈发利索…… 只好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殿下也!再不弄出点动静,怕是长安城中的后起之秀,都快要忘了我这个大哥……哎呀,原本给殿下带了不少礼物的,有东洋的珍珠,有新罗的金饰,可是被这帮意欲趁我不在就翻了天的混账气得忘记放在哪里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噗呲!” 晋阳公主看着房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忍不住掩唇笑出声,继而板起小脸儿,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佯怒道:“那可不成,胆敢少了一样,本宫绕不得你!” 房俊立即诚惶诚恐:“是是是,微臣就算掘地三尺,亦要将礼物找出来,亲自送到殿下宫中。” 晋阳公主傲娇的一扬尖翘的下颌:“哼!这还差不多!行啦,父皇正等着姐夫呢,姐夫快进去吧。” “微臣恭送殿下。” 两人交错,房俊只听晋阳公主轻声说道:“父皇不太高兴,姐夫小心一些……” 晋阳公主说着话,冲着房俊眨眨眼,提示他多加小心。 房俊低声道:“多谢殿下提醒。” 晋阳公主这才展颜一笑,在一众宫女簇拥之下,缓步离去。 房俊看着晋阳公主的背影,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这丫头现在有如春天的嫩笋开始拔节儿一般,这身段儿都渐渐显露出来了,再非是以往的黄毛丫头,以后怕是不能同卧一榻,甚至因为天冷,而将那一双玲珑纤秀的小脚丫放在怀里焐着了…… 轻叹口气,房俊收拾情怀,举步进入神龙殿。 走到殿门处站定,那内侍径自入内通禀,须臾回转,低声道:“房驸马,陛下诏见。” 房俊一拱手,抬脚入内。 殿内燃了檀香,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舒驰,见到李二陛下正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袍服端坐在书案之后,房俊赶紧上前两步,一揖及地,大礼参拜道:“微臣房俊,奉旨出征,现向陛下复命述职!” “呵呵!” 书案之后的李二陛下虎目眯起,盯着房俊,冷笑道:“复命述职?依朕看,你这个棒槌是一刻也闲不住啊,怎么着,是不是见到朕最近闲下来了,所以特意给朕找点事情做,比如……弄出一件突厥降臣心怀旧主、身在大唐却心存怨怼,意欲起兵做反颠覆大唐的大事?” 房俊吓了一跳,忙道:“微臣不敢!” 心里却狐疑,这位皇帝难道看不出我根本不会将这件事情闹大? 不应该呀…… 第一千九百零二章 二十军棍 “不敢?” 李二陛下冷笑:“这天底下,朕还真不知有什么是你房二郎不敢做的!你不是上书,请率军出海,假借出使流鬼国之名义,而伺机剿灭高句丽水师么?结果呢?流鬼国没去,高句丽水师毫发无损,反倒是将弄得乌烟瘴气,谁让你自作主张了?嗯?!尤为可恶者,居然在倭国折腾个底朝天,连天皇一脉都因此而断绝!简直罪无可恕!” 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殿内的内侍宫女尽皆战战兢兢,赶紧低下头,鹌鹑一般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出。 心里则纷纷哀怨,这位房二郎当真是个闯祸的主儿,隔三差五的若是没有惹得皇帝生气好像就会全身不舒服,不折腾点事儿出来就吃不香睡不着,可您是贵人,皇帝顶了天也就打一顿板子,但总得为咱们这些小鱼小虾的想一想吧? 万一被皇帝迁怒,立马就是大祸临头…… 求您低调一点行不行啊二爷爷! 房俊一听李二陛下的语气,顿时就明白了。 这位皇帝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他瞎折腾,毕竟佐渡岛的黄金金灿灿的耀眼生花,新罗女王的内附正中下怀,只是因为天皇血脉的断绝,另其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一般来说,两个国家之间,支持正统、反对造反是绝对的政治正确,自古以来,无数的国君在被叛乱者推翻下台之后,都能够得到邻国的照顾和支持,甚至会借兵借粮,鼎力支持其拨乱反正,剿灭叛逆。 道理很简单,今天我帮你,或许明天就是你帮我,彼此之间即便常年开战,但是打来打去的咱不能将王位都给打没了! 无论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咱们是一个档次的,必须千秋万载的传承下去,所有的叛逆,都是必须被干掉的对象。 房俊便解释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支持苏我氏谋反叛逆,实在是苏我氏与天皇的矛盾早已不可调和,双方之间必有一战,你死我活而已。微臣只是适逢其会,在苏我氏穷途末路之时,给予一定的援助,令其窃据天皇之位……而且,倭国之形势,与周边诸国大不相同。天皇虽然是倭国名义上的皇帝,但势力极度有限,政令不出飞鸟京周围百里,根本无法影响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封国,即便是飞鸟京中,亦是派系林立、混乱无章,纵然今日微臣没有支持苏我氏,待到明日,天皇亦要被人推翻。更何况,唯有在苏我氏山穷水尽之时,微臣适当的予以援手,方才能够不费一兵一卒,便合理合法的占据佐渡岛,得到岛上无数的金矿银矿,并且在难波津设立商埠,为大唐商业争取到巨大的利益……” 李二陛下沉默了一下。 他虽然恼火房俊支持苏我氏,“以下克上”篡取了天皇的正统地位,但此刻听闻房俊的解释,明白了倭国天皇其实只是叫的敞亮,实则并无多少权势,这份怒火也就熄灭了不少。 既然是群雄逐鹿,那么谁能上位,也就无关紧要,只要能够被大唐紧紧的抓在手里,便是占据了先机。 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况且,那金山银山可是实打实的,皇家水师乃是皇帝自家的军队,“东大唐商号”亦是皇家占据最大的份额,这些金银最终会落入皇帝的内帑,腰包里有钱,诸多设想的宏图伟业都能够去实现,皇帝每天睡觉都是笑着醒过来的…… 甚至于这些天皇帝时常感叹,若是房俊早出生个十几二十年,朕的皇后也不必勤俭辛劳,宫里多年未曾添置衣物家具,连裙子都盖不住脚面…… 想到此处,所有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面容稍霁。 殿内的内侍宫女们最善于察言观色,偷偷瞥见了皇帝的神情,顿时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不过,皇帝却没打算如此轻松的放过房俊…… 李二陛下板着脸,瞪着房俊,厉声道:“安国公乃是国家之栋梁,虽然出身突厥贵族,然则自降唐以来,忠心耿耿夙兴夜寐,朕对其甚为信重,未曾有一丝一毫的猜忌,汝却以威胁之言诬蔑于安国公,若是因此引起朝堂风波,致使安国公未能安心统兵抵御薛延陀,这个罪过,你担当得起么?” 殿内的内侍宫女们顿时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这个房二郎,一天到晚的得闯出多少祸啊…… 房俊倒也不怕,面无惧色,反问道:“陛下明鉴,这件事情,不是微臣故意挑起的吧?” 李二陛下刚刚得了“百骑司”的密报,自然清楚前因后果,闻言道:“的确非是因你而起,但是区区一个恶奴,惩治了便是,何故却要将整个安国公府牵连在内?若非你用心歹毒,便是没过脑子,肆意妄为!” 房俊淡定解释道:“非是微臣用心歹毒,意欲陷害安国公,没仇没怨的,也不至于。更非微臣没过脑子,肆意妄为,这件事情,前前后后的影响和反应,微臣都推敲过了,故而方才如此行事。” 李二陛下瞪着眼睛,恼火道:“来来来,都说房二郎舌辩无双,那就让朕听听,你到底有何狡辩之词?” 房俊清了清嗓子,道:“微臣非是狡辩,陛下您看啊,微臣若是当中惩治了那恶奴段二,坊市之间,必然引起舆论,百姓们会怎么说呢?‘区区一个安国公府的家奴,就敢枉顾国法,欺男霸女’,这是败坏了安国公与九江殿下的清誉,这还是好的。若是用心叵测之辈,甚至会说‘一个降唐的突厥人,居然以这等恶劣之行为报复当年覆灭突厥之百战老兵,安国公想要干什么?’……这话,微臣只是拿来吓唬吓唬执失绍德那个蠢货,并且提醒他这件事有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不会当真上书弹劾,可是别人亦会如微臣这般胸襟坦荡么?恐怕必会有安国公不睦者,趁机掀起舆论打击报复!” “呵呵……” 李二陛下都给气笑了:“照你这么说,安国公还得亲自上门给你道谢,感谢你为他惩治了家中恶奴,感谢你为其避免了一场大祸?” 房俊一脸正气,摇头道:“那倒用不着,微臣此举,非是为了安国公,而是为了朝局之稳定,不至让陛下为此劳心劳力……” “……” 李二陛下服了。 这小王八蛋一张嘴当真厉害,死的都能给说活了,把人家执失绍德羞辱得颜面无存,连带着安国公府都名誉扫地,回过头来,人家还得感激你是吧?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无耻到这种地步的! 李二陛下怒气又升腾起来,瞪着眼睛喝问道:“既然如此,你让那执失绍德将恶奴自行带回去惩治便是了,料想也不敢为此得罪于你,又何必当着骊山百姓的面,那般羞辱于他?” 闻言,房俊也瞪起眼睛,断然道:“那怎么行?骊山乃是微臣的地盘,区区一个安国公府的家奴便能够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微臣若是不予以严惩,以儆效尤,非但脸面没处搁,往后若是别人也有样学样,这长安城里,微臣还混不混了?” “砰!” 李二陛下气得一拍桌子! 娘咧! 说一千道一万,毛病出在这儿呢! 什么狗屁的道理都是扯淡,追根究底,还不就是因为那安国公府的家奴在你房老虎的屁股上拔了毛,害得你丢了面子,惹毛了你? 居然跟朕胡诌八扯这么半天,朕还差点就信了…… 真是岂有此理!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厉声道:“奸恶淫邪,自有国朝法度去惩戒,尔竟敢滥用私刑,败坏法纪,简直罪无可恕!来人,将这个混账推出去,重责二十军棍!” 房俊大惊,连忙求饶:“陛下息怒!微臣当真不是为了一己私仇,处处都是为了朝廷着想啊……” 李二陛下拍着桌子,怒道:“甭跟朕废话,做错事要认,挨打要立正!” 房俊:“……” 这句话,您这么快就学会了? 真是见鬼了! 当着执失绍德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威武霸气,爽的不行,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就被用到自己身上来了…… 第一千九百零三章 君前奏对 几个膀大腰圆的禁军应声入殿,见到房俊,都是眼皮子乱跳。 这位当真是作死小能手,几乎每一次进宫没要撩拨得皇帝大怒,平均每两次进宫,就得挨一顿军棍…… 不过同时亦是心生敬佩,若是换了旁人,这般三天两头的招惹皇帝生气,纵然不死,也必须被皇帝寻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远远的打发了去,让他寄情山水之间,与穷山恶水为伍,以虎豹蛇虫为伴。而这位房二郎,却是巍然不动,军棍该打就打,打完了,这官职蹭蹭蹭的往上升,一点不耽误…… 几个禁军来到房俊身边,扯着他就往外走。 房俊也不敢挣扎,虽然挨了二十军棍,但是让皇帝认为他是报复安国公府,并且因此对安国公府生怨,目的已经完美达成。 挨上几棍子也值了…… 出了大殿,几个禁军便低声道:“二郎,得罪了!” 都是勋贵世家的子弟,彼此纵然不熟,也都是认得的,固然此乃皇命,但是交待一声,亦是题中应有之意。 房俊到了台阶下,趴在地上,抬头瞅了瞅几个禁军,对刚刚说话那人道:“安康郡公家的老三吧?某认得你,赶紧的行刑吧,不过若是打疼了某,等着稍候跟你算账!” 安康郡公李袭誉,时下乃是凉州都督,出身陇西李氏,北周信州总管李迁哲之孙,隋朝台州刺史李敬猷之子,亦算是军中一大派系。 那禁军脸一黑,差点破口大骂! 娘咧! 皇命在此,跟我有个毛的关系? 还打疼了你就跟我算账? 若是打完二十军棍你特娘的连疼都没疼,那就该是皇帝跟我算账了! 这棒槌,咋那么招人恨! 咬着牙,道:“皇命难违,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说着,便举起手里的木杖,狠狠的打了下去…… 纵然气得不轻,却也不敢当真打实了,不仅仅是害怕房俊因此记恨秋后算账,单单是皇帝那边也不好交代。这位三天两头的就挨棍子,其实也是皇帝气不过了教训一顿罢了,真要是给打坏了,怕是皇帝头一个不干…… 二十军棍打完,房俊哼哼了几声,皮都没破,不过青紫一片是肯定的,吸了口凉气,在几个禁军的搀扶下站起身,候在一旁的内侍连忙上前,道:“房驸马,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房俊点点头,冲几个禁军道:“多谢哥几个关照,改日诸位下了值,咱们一起喝一杯。” 几人道:“那感情好,就怕房二郎您贵人事忙,把我们兄弟给忘了。” 房俊瞪眼道:“说的什么屁话,咱房二是那种人?就这么定了,平康坊最好的青楼,谁不来谁就是不给面子!” 几人连忙应是。 都是勋贵家的子弟,固然房俊现在位高权重,不过平素也没什么架子,在低一级的世家子弟当中,风评甚好。 房俊这才回到殿内,一进门,便放缓脚步,一步步的挪,龇牙咧嘴不停吸着凉气…… 李二陛下怒气未消,看着房俊装模作样,哼了一声,也不点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坐吧。” 房俊脸一抽,坐? 刚刚挨完军棍,屁股肿的老高,您让我坐? “微臣有错,不敢入座,陛下面前,微臣站着就行了……” 李二陛下沉着脸:“汝是在抗旨么?” 房俊:“……” 多大点屁事儿啊,您还没完了是吧? 不过天老大皇帝老二,不坐就是抗旨不尊,还能有什么法子? 只能慢腾腾的到了椅子前,缓缓坐了下去,屁股刚刚贴上椅子便停住,那姿势就像是在扎马步,根本不敢坐实。 李二陛下瞅着他,对于龇牙咧嘴半真半假的模样心知肚明,不过亦不点破。 当皇帝就是如此,别以为臣子们吹捧几句“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就真的以为自己英明神武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该精明的时候精明,该糊涂的时候糊涂,那才是真的英明神武。 看破别说破…… 揍了这小子一顿,心头火气稍减,李二陛下这才命人端来茶水,并且给房俊上了一份糕点。 呷了一口茶水,李二陛下问道:“说说吧,新罗女王内附之事,你是何等想法?” 房俊喝了口水,赶紧说道:“自然是准其所请,随便赐给那位女王一个爵位,令其在长安居住,算是一个人质,然后敕封一位皇室子弟继任新罗王位,并且带去一支禁军,牢牢掌控新罗朝政,使其成为大唐的藩国。之后,商业、军事、文化三管齐下,用不了多久,新罗便会成为大唐的一个州,等到以后大唐百姓、商贾前往新罗谋生,这块土地将会永远成为大唐版图上不可或缺之一部分,谁也不能将其分割!” 朝鲜诸国,与中华同源同种,兼且地域相接,民俗文化并无区别,只需将中华文化在其地根植下去,将之同化,用不了多长时间。历史上高宗皇帝虽然覆灭了高句丽与百济,却最终被新罗反戈一击,丢失了这片土地,否则只需一百年,往后绝对没有棒子什么事儿…… 李二陛下却沉吟道:“只是朝中诸多大臣尽皆反对,认为新罗乃是化外之地,其民亦是不服王化之蛮夷,非王气可以教化,其地更是贫瘠,取之无用,后患无穷……” 房俊一听,顿时怒了:“一群满口之乎者也,却无半点济世兴邦的务实之道,腐儒也!” 站起身,气愤道:“新罗土地固然不及关中肥沃,却也非是贫瘠荒凉,亦可种植蹈麦等作物,而新罗之沿海,却是当世最大的渔场之所在,一条向北的暖流以及一条向南的寒流在此交汇,孕育了大量的鱼群以及各式各样的海洋生物,单单只是捕捞海产,便足够养活整个辽东之百姓!这帮子腐儒只知坐在家中读死书,死读书,抱着老祖宗的观点不思寸进,从不肯睁眼去看看天下,简直该死!” 开玩笑! 地球上最大的北海道渔场就在新罗附近的海域,依照如今大唐的船舶制造技术,以及海洋捕捞技术,只需要在此设立一支捕捞作业的庞大船队,足可获得几十上百万石的鱼获,无论将之供给山东亦或是关中,都可大大减轻关中的漕粮供应。 居然还有无知之辈说新罗乃是贫瘠之地,取之无用? 简直荒谬! 李二陛下眉毛掀动一下,问道:“当真?” 房俊道:“微臣绝无半句假话!这次出海,经由对马岛附近之海域,微臣便曾让水师兵卒捕捞蛟鲨、鲸鱼,所获无数!”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琢磨了一下,道:“坐下,年纪轻轻的,怎地半点沉稳之气都没有?” 房俊愤然道:“微臣坐不下,坐下了就堵得喘不过气,当真是一群于国无用之腐儒,出了之乎者也诗词文章,哪里懂得半点务实之道?若有这些人占据朝堂高位,长此以往,必将愈发民生凋敝,国将不国矣!” “朕让你坐下!” 李二陛下眼珠子一瞪,呵斥道。 房俊一缩脖子,神色发窘,没识破了…… 只好无奈坐下,屁股刚刚贴上椅子,便疼得他吸了口凉气,只好依旧才去扎马步的姿势。 这个遭罪啊,站一会儿都不行…… 李二陛下手指头在书案上轻轻叩击,琢磨半天,才叹气道:“可是历朝历代,并无将皇室子弟敕封在新附之地的先例,诸位大臣以此为由,朕亦是无法劝说。” 房俊道:“简直胡说八道!周公封于鲁、姜尚封于齐、召公封于燕,又立诸姬姓王族于江汉之间,将功臣分封于齐楚等地为异姓诸侯,由此,华夏南到交趾,北至塞外,东邻朝鲜,西抵滇僰,九州鼎定,华夏一统!赤县神州,由此传承万世!何来‘并无将皇室子弟敕封在新附之地’一说?” 第一千九百零四章 帝國主义(上) 今日神州之疆域,皆是因武王分封天下而始。 其所敕封之诸国,共同组成日后之神州,凡此之外,皆为蛮夷之地,不入华夏苗裔。 只是自汉朝以后,中原王朝之皇帝对宗室之提防皆被越来越重,兼且大一统之中央集权逐渐形成,及至宋明,唯恐诸侯兵强马壮反噬中央,便干脆将宗室亲王当猪来养,越是胡闹、越是无能,越被皇帝待见。 你只要当一个废物、蠹虫就好了,才华能力什么的,完全不需要…… 于是乎,每年都要耗费大量的金钱物资去豢养、安抚那些贪得无厌一无是处的渣滓,使得帝国财政不堪重负。即便如此,那些个宗室亲王们照样时常闹得天怒人怨。 某种意义上来说,帝国之崩颓,这些耗费了大量国力的宗室是出了一份力的…… “陛下,帝国越是承平,宗室便越是繁茂,终究会有一日形成庞大之规模,令帝国财政无力负担,所引起的后果,臣不敢言也!可同为皇家血脉,若是稍有薄待,又难免予人刻薄寡恩之口实,实在是左右为难。何必效仿武王,将宗室子弟敕封于新附之地,令其休养生息以为帝国屏藩,励精图治而为开疆拓土?那样无论将来如何时局变幻,肉都烂在锅里……” 房俊苦口婆心的劝谏。 自唐以后,中原王朝再不复秦汉之时一统寰宇的霸气,其因为何? 很简单,没有了进取心! 宋朝以文抑武,明朝被党政牵累,纵然可以一时苟安雄霸当世,却终究欠缺了那份舍我其谁、横扫群伦的冲天豪气!最终王朝末路,国祚断绝,倾巢之下再无完卵,被外族入寇,神州赤县沦为异族之草场,华夏子民沦为异族之奴隶…… 若是王朝四周尽是同姓宗室所把持的藩国,纵然中央沦陷,想必亦会有那么一两个有出息的,心心念念想着恢复宗庙基业,励精图治,驱除鞑虏,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说白了,鸡蛋别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房俊崇尚大唐,亦尊敬李二陛下陛下,但是在他骨子里,这个天下的皇帝到底姓李姓赵还是姓朱,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只要别姓孛儿只斤或者爱新觉罗就好了,那两家入主中原,因为身份的问题,意欲巩固统治,就只能展开种族之间的屠杀以及文化上的镇压。 那将会是坠入地狱一般的黑暗…… 李二陛下沉吟不语,实则颇为意动。 他是个果断的皇帝,即便是当年发动玄武门之变,亦未曾如同在这件事上这般纠结犹豫。 因为其中牵扯,实在是太过深远。 看似一个是否敕封皇家子弟于新附之地的决定,实则却代表着自今以后大唐的整体国策、战略是否要发生巨大的扭转,而这种扭转所带来的效果是好是坏,没人知道…… 李二陛下沉声道:“这件事,让朕好好考虑一下。” 房俊默默颔首。 事关重大,纵然是乾纲独断的李二陛下,亦要有一个周全的考量和权衡。 但是房俊知道,依这位皇帝刚烈英果之性格,只要下了决定,那必然会贯彻到底,中途无论遭遇何等风波,亦不会轻易改变。 而这,正是一个优秀的帝王能够做出一番震古烁今之成绩的必要条件。 那些个既想要改变现状建功立业,又害怕群情汹汹进而犹豫不定朝令夕改的皇帝,在李二陛下面前尽皆汗颜…… 实则不仅是皇帝,古今中外之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气! 连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都没有,又能成什么事呢? 这个话题过于厚重,李二陛下将其暂且抛在一边,呷了口茶水,问道:“新罗女王到了何处?” 房俊道:“明日就将进京,鸿胪寺那边已然做了周密的接待计划,不会有任何差错,陛下宽心便是。” 李二陛下点了点头。 鸿胪寺卿李孝友自那日朝会之后,便被勒令辞职,回到府中闭门思过。这两天,皇帝正琢磨着要不要对李孝友这个皇族子弟下一次狠手,狠狠的查一查这个家伙那一番当着满朝文武顶撞他的说辞,是否有人在背后指使…… 只是事关皇族内部安稳,李二陛下打算徐徐图之,不能急于一时。 没有了李孝友的反对,鸿胪寺上下自然全力以赴的做好新罗女王的接待事宜,毕竟大唐越是扩张,鸿胪寺的事务越是繁忙,掌握的权力便越是巨大,没有人会拒绝这个。 “近日,陇西的不少士族联合起来组织了一个商号,跟‘东大唐商号’大体相同,诸多商品被其统一价格,市面上但凡有低于此价格的商贩,尽皆遭到打压。朕已然命令‘百骑司’调查此事,若是查有实据,定然予以严惩。” 李二陛下又转了一个话题,令房俊有些跟不上节奏。 不过细细思量一番,便谏言道:“其实陛下大可放心,只要朝廷征收商税、鼓励经商,垄断就必然会出现,这是利益所驱使的,无关政治立场。” 为了给自己的脸上贴金,李氏皇族攀上了陇西李氏这个高枝儿,将自己老祖宗归于陇西李氏的族谱之内,以此显示出身高贵,非是汉胡杂交、中外混血的杂种…… 事实上陇西李氏并不感冒。 这个念头的世家门阀是的骄傲到骨子里,在他们眼里,家族的传承比起什么皇家血脉都要贵重得多,只不过是被李二陛下玄武门事变之后六亲不认的杀伐果断给吓着了,只得捏了鼻子认下这门亲戚。 然而本质上,却一直与李氏皇族并不亲厚,甚至屡有抵触。 现在陇西李氏垄断了渭水上游丝绸之路必经之地,那是一片无论经济、军事都极为重要的庞大地区,难怪李二陛下会忧心忡忡,唯恐陇西李氏搞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情出来…… 李二陛下蹙着眉,听房俊如此说,却未有半分宽怀之意,反而问道:“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谏言朕征收商税,并且创立‘东大唐商号’,鼓励国人经商呢?” 商贾乃是贱业,哪怕赚取再多的钱财,也并不能提升多少社会地位。 对于皇帝来说,内帑充足固然是好事,可若是与国内政局稳定想必,连个屁都不算…… 皇帝的宝座没了,金山银山有什么用? 房俊欠着半边屁股,思索一番,道:“陛下赎罪,是微臣当初未曾于陛下深刻剖析商业开放之后的影响。陛下,微臣斗胆,敢问您可知自古以来诸如秦汉那般强盛一时之帝国,最终崩颓的原因为何?” 李二陛下不是酒囊饭袋,不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更非“何不食肉糜”那般的无知蠢货,他协助父兄征战天下,冲锋陷阵打下了这座锦绣的江山,见惯了民间疾苦,对整个社会有着清醒且深刻的认知。 温言,李二陛下道:“天下板荡,一则土地,二则异族,如此而已。” 能让一个帝国覆灭的原因,要么是土地兼并达到极致,大量农民失去土地之后丧失生活来源,吃不饱饭只能饿死,那就只能造反,再是强盛的帝国,面对天下百姓的怒火,亦唯有覆灭崩颓一途。要么,就是异族大规模的入寇,天下板荡神州陆沉,然而自古以来,强盛一时的异族数之不清,无论犬戎攻破镐京劫掠周幽王,亦或是匈奴肆虐雁门、纵横西域,甚至是“永嘉之祸”北方胡族占据中原,都未能真正使得中原帝国灭亡。 李二陛下相信,异族统治神州那种事情以前没发生过,以后也不可能发生…… 所以,帝国灭亡之原因唯有一个,土地兼并。 房俊缓缓颔首。 这位皇帝纵然在历史上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有一样,是绝大多数的皇帝不及的,那就是政治眼光。 他说道:“土地的兼并,是帝国的毒瘤,却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每一次王朝的兴起,都代表着新的一次土地兼并的开始,而每一次王朝的灭亡,都意味着新一次土地重新分配的到来。” 李二陛下愕然…… 小子,你是不是说反了? 第一千九百零五章 帝國主义(下) 李二陛下觉得脑子有些乱,他得捋一捋。 他是个英明的帝王,对于王朝兴替之本源,有着清醒的认知。王朝因土地兼并而走向灭亡,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说什么千秋万载百世千世,纯属枉然。 即便是大唐,也不可能逃脱崩溃的命运…… 新的王朝在废墟之上建立,代表着土地新一轮分配的开始,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能能够耕者有其田,社会主要矛盾被消弭,只要当政者整肃吏治、勤于政事,太平盛世可期。 就如同眼下一般,明君在位,贤良盈朝,必将开创贞观年间之盛世。 可是李二陛下听着房俊之言,却说新王朝之建立,就已经预示着覆亡之根源已经埋下,而旧王朝灭亡之时,反倒是代表着新一轮土地分配即将到来,孕育了美好的未来…… 这令雄心壮志自豪于即将开创一代盛世的李二陛下有些接受不能。 照你这么说,老子现在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是无用功,再是如何勤于政务,再是如何夙兴夜寐,也改变不了一切终将在历史大潮之中分崩离析、湮灭在尘埃之下的结局? 简直岂有此理! 小王八蛋,你不是佞臣么? 做佞臣就得合格,总要说一些顺耳的谄媚之语才行,大好形势之下说这些难听的话,非得给人添堵,你是想要学魏徵那个老货么? 李二陛下面容阴沉,眼神不善,盯着房俊,道:“依你之见,这大唐纵然再是繁花锦绣,亦逃脱不了终将覆亡之命运?” 房俊沉声道:“忠言逆耳,但微臣不敢蒙蔽圣听。” 李二陛下气笑了,冷笑着杀气显现:“如此说来,纵然你诋毁国朝,危言耸听,朕害得好好奖励你咯?” 房俊沉默了一下,起身,一揖及地,道:“陛下英明神武,自然早有圣裁,若是认为微臣危言耸听,大可治微臣之罪,微臣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有些事可以顺着皇帝,必将你好我好大家好,将皇帝侍候得开开心心,自己升官发财,何乐而不为? 但有些事,必须要坚持。 尤其是此等关于帝国未来方向之重要国策,他不会妥协。 李二陛下看着神情坚毅的房俊,咬了咬牙,呵斥之言终究没有出口,只是淡然道:“朕岂是不能纳谏之人?朕不敢与古之圣王攀比德行,但论起胸襟之广阔,却自认不输于任何人!忠言也好,逆言也罢,断然不会因言而获罪,你这份诤臣之做派,做给谁看呢?是不是觉得若是能够因此惹来朕的一顿杖责,反而能够混一个诤臣的美名,天下流传?” 房俊大汗:“微臣不敢!” 心说哥们儿这一本正经呢,您怎地还跑偏了……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不敢?朕还真不知道,这天底下有什么是你房二郎不敢干的事儿!行啦,耷拉着脑袋,让人看着就烦,回去做好。” 房俊道:“微臣有罪,不敢坐。” 李二陛下眼珠子一瞪:“老子让你坐你就坐,假惺惺,跟谁学的?” 房俊无语,只得愁眉苦脸的坐下。 咱是真的不想坐,屁股疼啊,还不如站着听您训斥一顿呢…… 外头太阳西坠,阳光从西侧的窗子直直的照射进来,空间里飞舞的尘埃都纤毫毕现。 李二陛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土地兼并……可有办法解决?” 房俊摇头,道:“无法。自古以来,成家置业,便是汉人传承不辍之习俗,但凡有了钱,第一样事情便是买房、买地。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一旦时局溃烂,这些黄白之物却填不饱肚子,唯有土地,才是恒产。穷人希望多买几亩地,以便灾荒的年月能够有一口粮食,富人希望多买几亩地,作为祖产传承给儿孙……故而,土地之兼并乃是汉人各个阶层之述求,土地之多寡,乃是人生价值之体现,这等情形之下,谁能够遏制土地兼并?秦皇汉武不行,陛下,亦不行。” 李二陛下沉吟不语。 他并未因为房俊说自己不行而气恼,因为这是事实,就算他当真手持天下万民之生死,也不可能阻止土地之买卖囤积,不能阻止有数的土地,越来越聚集在一部分人的手中。 当土地越来越集中,失去土地从而失去生活来源的百姓越来越多,矛盾迟早会爆发,那就意味着新一轮的土地分配,即将到来,再是如何强盛之帝国,在这股对于土地的述求之中,亦会如冰山到了夏日一般消融崩解…… 如此恶果,循环往复。 故而,永远不可能有大一统之帝国,可以做到千秋万载…… 李二陛下明白这个道理,却心如垒石,堵的难受。 朕自命上天之子,却也不过是诸多皇帝之中的一个,本质之上,并无太大区别。纵然可以横扫八荒威震寰宇,纵然可以一统天下千古一帝,解决不了土地兼并之问题,终究,亦不过是转眼间功勋消散,帝国倾颓,繁盛中落幕,锦绣中凋谢,重归尘土…… 忽然之间,李二陛下觉得有些泄气。 就算自己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天道循环,周而复始,这个帝国终究会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也注定会有另一个帝国在大唐的废墟之上崛起。 所有的一切,在天道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 就在李二陛下暗自神伤、迷惘在不可逆转之天道的时候,忽然听到房俊说道:“解决是不可能解决的,这是华夏文化之底蕴所决定,纵然是古之圣王,亦是束手无策,但遏制、缓解,却并非不能做到……” “嗯?!” 李二陛下眼珠子陡然睁大,胡子翘了翘,劈手就将桌上的茶碗盖儿丢了过去,骂道:“混账!这大喘气的毛病跟谁学得,想要消遣于朕不成?” 房俊手忙脚乱的接住茶碗盖儿,没让它掉地上摔碎,连忙道:“微臣这不是组织言辞呢么,哪里敢消遣陛下……”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废话休说,赶紧跟朕说说,如何遏制、缓解土地兼并?” “喏!” 房俊趁机起身,将茶碗盖儿放到皇帝面前的书案上,退了两步,站着回话道:“很简单,让人们的目光,从土地上移开,别总是盯着那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 李二陛下又想打人。 你这不是放屁么? 土地乃是汉人祖祖辈辈最是珍惜的东西,有了钱买地,升了官买地,土地就是汉人的命根子,谁能让他们将目光从土地之上移开? 见到皇帝又将茶碗盖儿拿起来,房俊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陛下明鉴,实则不难,只需大力发展商业、鼓励商业,令商业之收入远远的超过土地之产出,人们自然不会只盯着脚下的土地。” 逐利,是人的天性。 当商业发展一定程度,的确能够大大缓解对于土地的需求,当然,若想要汉人对土地不屑一顾,习惯于商贾在风险之中谋求利润的生活方式,那是绝无可能的。 但如果只是缓解、遏制,却绝非不可能。 不待李二陛下发问,房俊已然续道:“朝廷大力发展商业,尤其是手工业,必将造就一大批富豪,使得财富集中,而财富的集中,则会造就各个行业的垄断,对于遏制土地兼并来说,这并非坏事。大量的垄断阶级,会使得商业蓬勃发展,与之相对应的,便是人工的需求愈发扩大,越来越多的失去土地的百姓,会被吸引到商业之中,沦为雇工,获得生活下去的机会。当垄断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会使得寻常百姓在租种土地之时的收入远远不及雇工的收入,会有大量的百姓涌入商业领域,但是百姓的数量是固定的,雇工多了,种地的就少了,可是世家门阀手里的土地总不能撂荒,难道让他们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世家子弟们亲自去种地?所以,佃户、庄客们的受益将会大大增加,地主在土地之上的受益渐渐减少,对于土地的热情,自然而然的就会转到商业上来,土地兼并之情况,理所应当的得到遏制与缓解……” 事实上,房俊这番话只说了一半。 另外一半,则是当垄断经济发展到一定规模之后,国内趋于饱和,必然会开始向外扩张,而到这个时候,帝國主义便出现了…… 第一千九百零六章 荆王担忧 什么是帝国主义? 列宁说过,“生产和资本的集中高度发展,垄断组织在经济生活中起决定作用……”,“它是垄断的、寄生的、腐朽的、垂死的”…… 这玩意大学的时候房俊就学过。 这不应该是社会的最完美形态,因为它是建立在垄断和剥削之上的。 然而,在大唐,你难道要搞什么民猪么? 在一个等级森严,连奴隶尚未能消除,底层民众都认为“剥削有理”的皇权社会,你敢说什么民猪、说什么共产主义,不仅皇帝分分钟砍了你的脑袋灭了你的九族,就连老百姓,都会认为你脑子有病…… 有钱人越来越有钱,特权阶层越来越有特权,这个李二陛下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世家门阀会因此而愈发膨胀…… “若是任由你所言的这种垄断肆无忌惮的发展下去,岂不是意味着世家门阀越发的壮大,最终尾大不掉,危及皇权?” 李二陛下不是个糊涂蛋,纵然房俊嘴里蹦出来的词汇一个比一个的新鲜,但是稍加琢磨,还是能够明了其中含义,所以,李二陛下能够一个问题便直指核心! 老子绞尽脑汁用尽手段的打压门阀,这么一搞,门阀岂非愈发兴旺? 以前所有的一切都白做了…… 房俊笃定道:“非也!财富绝非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甚至影响朝局、左右国策之根本原因,教育才是!纵然让他们一家家的都有一座金山银山,又能如何?造纸术的改进,活字印刷的面世,书籍的普及,科举的兴起……这一桩桩一件件,必定发掘出天下寒门的读书热情,只要坚定不移的坚持下去,用不了多久,世家门阀垄断教育资源的日子将会一去不复返,每一届的科举,都会有无数的寒门学子脱颖而出,为陛下效犬马之力,为陛下的千秋伟业添砖加瓦,长此以往,世家门阀遍布朝堂之格局,势必再不复焉,到那个时候,纵然世家门阀家财亿万,又何足惧哉?” 欧美那种财团影响国策的情形,在中国永不可能发生。 文化不同,价值观不同,自古以来国人讲究的是“学而优则仕”,注定了社会上最顶尖的人才肯定在官场之上,不入流的人才回去经商敛取财富,试问,那些高居庙堂的政治精英们,又岂会被财富所绑架?、 再多的财富,在这些玩弄政治的精英们眼中,亦不过是毛比较茂盛的绵羊而已,哪个年节心情好,或者哪个年节心情不好,说不得,就会牵出来两头宰掉,调剂一下心情…… 古往今来,家财亿万富可敌国者数之不尽,可是在那些当政者眼中,何曾对他们正眼相待? 想杀,那就杀了便是…… 故而,只要科举制度能够真正公平、公正的延续下去,世家门阀对于政治之垄断,迟早会消弭削弱。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心中权衡利弊得失,久久不语。 良久,他才缓缓颔首,道:“你暂且退下,招待好新罗女王一行,勿要失了礼数,惹人耻笑。其余之事,朕再想一想,也与诸位宰辅好好商议,事关重大,不能鲁莽行事。” 房俊之言,对于他的冲击非常巨大。 从未有人说过商业的过度繁荣不仅能够充盈国库,而且能够使得国家充满了对外扩张的力量,甚至能够遏制土地兼并……这有些不可思议,可是深深思虑一番,却又觉得的确有道理。 李二陛下政治天赋无敌,但是对于经济之道却知之甚少,不只是他,在这个视商贾为贱业的年代,懂得经济之道的人才根本就没有几个,似房俊这般将经济与国策分析得如此清晰透彻之人,凤毛麟角,绝无仅有。 不过他不能仅凭房俊之言,便武断的制定国策,尚需博采众议、广纳谏言才行…… ***** 荆王府邸。 李元景将将用过早膳,换了一身锦袍,准备前往城南的终南山,赴一位高僧之约,欣赏雪后盛景,品尝山泉香茗。 便有家中仆役前来,禀告骊山农庄发生之事。 荆王殿下愕然半晌,而后将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 “竖子!吾与汝有仇乎?” 李元景怒不可遏,愤怒欲狂。 在他多年的绸缪当中,薛万彻、执失思力这两位统军大将便是他的左膀右臂,欲成大事,单靠着朝中的文臣鼓吹是万万不行的,没有军权在手,所有的谋划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终究只能徒劳一场,反而误了自家性命。 然而,那房俊也不只是吃错了什么药,先是弄得薛万彻灰头土脸,在皇帝面前地位骤降,现在又将黑手伸向了执失思力…… 纵容家奴迫害曾经讨伐突厥的老兵,这件事放在别人家或许不当什么大事,可是放在安国公府,那可就不得了。 因为执失思力是突厥人! 只需有心人稍稍一撺掇,就能形成一股无可抵御之风潮,若是连坊市之间的舆论亦能够煽动,则执失思力必死无疑! 房俊这个棒槌,是要斩断自己的手臂啊…… 李元景如何不怒? “王爷,柴驸马求见。” “让他进来!” “喏!” 不久,家仆便将一身锦衣、面如白玉的柴令武带了进来。 不得不说,这位世家子弟面如冠玉、容颜俊美,卖相极佳,比之房俊那等黑面神,强出何止十里八里? 柴令武见到李元景,便抱怨道:“皇叔何以这般磨蹭?在下已然在府门外等了半天,却不见皇叔出来,您这……哎呦,脸色这么难看,发生了何事?” 抱怨两句,这才见到满地的茶盏碎片,心中一惊,抬头见到李元景一脸怒气,诧异问道。 李元景怒气冲冲,没好气道:“不去了!” 柴令武:“……” 他知道这位皇叔性格绝非便面上看去那般温和知礼、礼贤下士,实则最是阴沉多变,亦不敢多问,心中琢磨着是坐下来劝劝,还是干脆告辞离去,犹豫之间,忽然听到李元景问道:“你说,房二那小子,为何与以前判若两人?” 不由得他不疑惑。 以往,房俊、杜荷、柴令武、宇文节等等纨绔子弟尽皆与他亲近,他也没什么亲王的架子,带着这些个小辈儿四处玩耍,亲若兄弟。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房俊忽然与他生疏起来,往日情分尽皆不在,甚至对自己颇为敌视,处处作对,连带着杜荷都渐渐疏远了……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元景承认自己结交这几位家世显赫的纨绔子弟用心不良、动机不纯,可是扪心自问,利用这几人的时机尚未到来,自己只是一味的付出、拉拢,却怎地使得房俊的态度有如此之大的逆转? 想不通…… 柴令武站在厅中,温言,有些尴尬。 从何时与以前判若两人? 自然是从那一次自己暗算房俊,将其坠落马背差点一命呜呼之时开始…… 别人或许未曾在意,他又怎能没发现其中之诡异? 本来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然算是房俊那厮命大,却不曾想自那以后,那厮整个人仿佛开了窍一般,再非以往的木讷愚笨,非但精明干练、办事老成,最离谱的是居然出口成章,不知多少足以令关中大儒俯首认输甘拜下风的诗词文章相继问世,传唱南北,成为一颗耀眼的文坛巨星。 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当然,换人是不可能换人的,“夺舍重生”那种事不过是民间谣传,就连道家自己都不信那等匪夷所思之传说,只能说是因缘巧合之下,那一下子坠马摔坏了房俊的脑子,使得原本搭错的“筋络”重新搭好了。 自那以后,大抵是知道了自己害得其坠马,差点一命呜呼,所以非但与自己疏远,与李元景等人,亦是形同陌路,再不来往。 柴令武甚至时不时的从睡梦中惊醒,就怕房俊这个棒槌心里记着仇,那一天不管不顾的把自己往死里整…… 而李元景问完话之后,自己也陷入了沉思。 房俊陡然之间的转变令他心慌,他不怕别的,就怕万一房俊疏远自己甚至于自己作对的原因乃是发现了自己不轨之图谋,那可就麻烦大了…… 第一千九百零七章 你房玄龄就是个溜须拍马的 李元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怀疑有可能是真的,越想越是惊恐…… 万一房俊当真知晓了自己的图谋,怎么办? 仔细想想,房俊是不可能有什么证据的,但是没证据并不代表就可以高枕无忧,眼下房俊乃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红得发紫的那种,皇帝对其可谓信重有加,一旦在皇帝面前嘀咕些什么东西…… 皇帝是信自己这个兄弟,还是信女婿? 若是旁的女婿,李元景或许还有自信比一比圣眷,可是房俊…… 李元景一颗心越来越乱。 怎么办? 柴令武看着李元景苍白的脸色和慌乱的神情,心里纳闷儿,便问道:“皇叔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若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但说无妨,在下愿意为皇叔效力。” 柴绍活着的时候,自幼与李元景亲厚,及至后来平阳公主病逝,高祖皇帝迁怒于柴绍,对其投闲置散不予理睬,使得柴绍心中苦闷,整日里吃喝玩乐不问正事,愈发与李元景玩到一处。 有这一层关系在,柴绍去世之后,李元景对柴令武兄弟颇为关照,关系亲密,柴令武对于李元景亦是言听计从。 李元景自然是信任柴令武的,想到其与房俊之间的仇怨眼睛眯了眯,心中一个想法浮现出来。 ***** 房府。 原本家中上至房玄龄夫妇、下至高阳公主、武媚娘已然在骊山农庄住了两个月,不过今早听闻了房俊已然返回长安之消息,便齐齐动身,从农庄搬回了府中。 随行的奴仆足有数十人,摇车大辆的鱼贯入城,将整个崇仁坊的街道闹得车马粼粼,甚是热闹。 待到房玄龄夫妇回了卧房,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也带着两个儿子在后院安顿好,房俊正巧从宫中回来…… 房俊刚进家门,家仆婢女们便纷纷出迎,站在两侧施礼。 现如今,房家的顶梁柱已然从房玄龄平稳的交接到房俊身上,房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并未因为房玄龄的致仕而有丝毫的减弱,反倒是因为父子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导致房家愈发显赫。 房玄龄是温润君子,行事低调,不擅专营,“裙子欺之以方”,很多时候,其实是吃了不少暗亏的,只是性格使然,从不去计较这些得失。 但是房俊完全不同。 这位犹如彗星一般在长安官场崛起的少郎君,行事嚣张性格跋扈,谁惹了我,必定十倍报之,睚眦必报的性格使得整个关中人人忌惮,谁敢让他吃亏?兼且经济之道独步天下,短短几年功夫,所赚取的财富足可敌国,随着年岁渐渐增长,权柄日重,威望剧增。 以往,房俊亦能受到家中奴仆婢女的崇敬,那是因为他“诗词圣手”之文名所带来的,家中出了这么一位冠绝大唐的才子,哪一个不是与有荣焉? 然而,在实打实的权势面前,再高的文名,亦是不值一提! 文名所带来的是荣耀,而权势带来的,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现如今,府中的老人或许在房玄龄面前可以随意一些,说些玩笑,房玄龄亦往往一笑置之,和蔼亲切。 但是谁敢在房俊面前疏忽失礼? 房俊倒没去想那么多,微笑着对家仆婢女们颔首示意,便径直到了正堂,房玄龄夫妇早已端然上座,房俊到了近前,伏地叩首,口中道:“孩儿奉皇命远行,如今安然归来,给父亲、母亲请安,唯愿二老身康体健,诸事顺遂。” 房玄龄随和道:“起来吧。” “喏!” 房俊应了一声,刚刚站起,便被母亲卢氏一把拽了过去,上上下下的查看,口中埋怨道:“你这孩子,当真是作死,陛下派你去那个什么流鬼国,你就好好的办好差事就行了,偏偏跑去倭国折腾个什么劲儿?这还不算,还把新罗弄了个底朝天,把人家女王都给拐带回来了……你这个混小子,不将你老娘吓死不肯罢休是不是?” 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埋怨叱责,房俊心中非但没有半点不耐,反而一片温暖。 儿行千里母担忧,然而在儿子的心里,能够有这么一个母亲时时的挂念着,何尝不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 房俊便低眉顺眼,一改在外界眼中嚣张跋扈之形象,兔子一般乖巧,唯唯诺诺:“是是是,母亲教训得是,儿子再也不敢这般肆意妄为了,母亲说什么,儿子就做什么……” 儿子乖巧,卢氏自然满意得不行,拍了拍房俊的手臂,叮嘱道:“你现在的功勋已然不少了,可是年纪放在这里,即便陛下再是如何重用,难不成还能让你入阁拜相,宰执天下不成?所以啊,你就老老实实稳稳当当的混一混日子就好了,等年岁上去了,这资历自然也就上去了,等朝中这些老不死的都完蛋了,到时候论资排辈,谁还敢排在你前头不成?太子殿下也不答应啊!” 不得不说,卢氏纵然只是一介妇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出身范阳卢氏,家学渊源,再加上在房玄龄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对于朝中那点规矩,自然心知肚明。 正如他所言,以房俊现在的年龄,这个官职、爵位已然到头了,哪怕再有天大的功勋,也不可能继续升官进爵,反而会给皇帝一种“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困扰,大大不妥。 只需混混日子,熬熬资历,待到太子登基,一切水到渠成…… 房俊赶紧点头应允。 房玄龄却在一旁蹙了蹙眉头,不悦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道理?这等朝中之事,往后切记不可妄议!” 却是卢氏的这话,有些唐突了。 天子在位,春秋鼎盛,你却说什么等到将来太子如何如何……若是换了一个小肚鸡肠性情刻薄的皇帝,或者再过个几百年,单单这么一句,就能治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全家遭殃。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闲事在家,就不要妄议朝政,以免祸从口出,哪怕当今天子舒朗大度,不会因为私底下的几句议论便大发雷霆,可终究是要避讳一些不是? 亦算是对于皇帝的尊重。 但卢氏几时跟房玄龄讲过道理? 全天下都视男人纳妾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偏偏卢氏就不准房玄龄纳妾! 在这方面,卢氏完美契合“帝国主义”信封的准则,谁强势,谁就是道理! “怎么着,难道我说的不对?咱家有你的余荫,二郎自己又有才华功勋,好生生的混日子就行了,为何非得漂洋过海的征战厮杀?再大的功勋,也没有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强!” 卢氏气势汹汹,义正辞严。 偏偏作为母亲,说出这话来完全没毛病,将房玄龄噎了个够呛…… 房玄龄气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汝如蠹虫一般混吃等死?吾辈大好男儿所不齿也!” 论起吵架,卢氏还真没怕过谁,当即反唇相讥:“说得好听,你这一辈子还不就是在皇帝面前溜须拍马,将皇帝侍候的舒舒服服,便一路加官进爵?你志在四方,怎地不统兵域外,去跟卫公并肩作战,横扫突厥?你大好男儿,怎地不率军南下,与河间郡王一通平定萧铣、收服山僚?” 房玄龄怒道:“吾乃一国之宰辅,自然要坐镇中枢,从容调度,难不成你以为卫公与河间郡王之功绩,便没有吾之一份么?不然,汝以为吾这个梁国公的爵位从何而来?” 卢氏冷笑:“呵呵,自然是溜须拍马得来的,否则,为何卫公不得不困居府中自剪羽翼,河间郡王不得不吃喝玩乐自污名声,反倒是你,陛下连心爱的姬妾都舍得赐给你?” 在外人面前,卢氏自然会维护房玄龄的面子,但是在自家儿子面前,又是在教训自家儿子要懂得养精蓄锐混日子的当口,房玄龄的面子……那是个啥? 房玄龄:“……” 第一千九百零八章 娇妻美妾 这磕没法唠了。 每一次一吵架,卢氏一准儿将当初皇帝赐给房玄龄侍妾的事情拿出来说事儿,因为那件事,差一点导致卢氏自尽,房玄龄心中既是惶恐又是归咎,顿时便矮了一头。 每阵必败…… 每当这个时候,房玄龄便仰天长叹,忍不住埋怨皇帝:陛下您英明神武,却偏偏走出让卢氏“赐毒酒”这么一步臭棋,当真是害人不浅呐…… 而且,卢氏说他房玄龄是个溜须拍马的,乍听上去是胡说八道,可要是仔细琢磨琢磨,也未尝没有道理。卫公李靖与河间郡王李孝恭,统兵几十万功勋赫赫,亦是因为如此,稍有风吹草动,难免对皇帝猜忌,而自己正是手无兵权,整年累月的待在皇帝身边,所以宠信日重,从不曾收到过猜忌…… 若是他房玄龄亦如卫公李靖与河间郡王一般,能否有今时今日皇帝之倚重信赖? 还真就不好说…… 夫妻对战,卢氏又赢了一阵,顿时心情大好,拍拍房俊的手臂,笑呵呵道:“去后院看看老婆孩子吧,这么长时间没见着你,都担心着呢……” 房俊应了一声,对正自摇头叹气的房玄龄道:“稍晚一些,孩儿还有事情请教父亲。” 房玄龄没精打采的摆摆手:“去吧去吧,晚上再说。” “喏。” 房俊应了一声,赶紧快步离开。 这二位看似告一段落,但吵了一辈子,焉能这般轻易的偃旗息鼓? 说不得待会儿再争执起来,自己难免成了炮灰,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 后院。 高阳公主一身绛色的宫装,青丝成堆,满头珠翠,正拈着一只精致的白瓷茶杯,缓缓的喝着秋日里采摘的雏菊与红枣浸泡的茶水。 虽然刚只是十八九岁的年级,却依然完成了少女至女人的转变,腻白秀美的玉容既有青春洋溢的纯洁,玲珑纤秀的身段儿又充满了成熟的韵致,精致的妆容映衬得小脸儿似乎只有巴掌大,衣领之上露出的一截儿线条柔润的脖颈愈发显得修长优美…… 放下茶杯,高阳公主秀美微蹙,有些不满的哼了一声:“咱们这位郎君啊,当真是放荡不羁呢,这千山万水的率军出征,还朝之后不去跟父皇述职,亦不回家看看爹娘老婆孩子,却跑去跟人家惹是生非……哼哼,依本宫看,那黑面神与骊山那个豆腐西施,怕是不清不楚……” 在她下首,武媚娘正指使着郑秀儿在一张礼单上记录着礼品,而旁边,已然放着写好的好几张礼单。 年节将至,总要有一些迎来送往,下边往府里送的礼品已然开始陆陆续续收到,而府里给各家亲戚、朝中交情亲厚的大臣的礼品也得及早准备,这是个细致活儿,若是稍有疏忽,难免平白得罪人,送礼上门还会惹得人家不快。 这个活计,这几年早已经由卢氏手里完全交给了武媚娘,高阳公主懒得弄这些麻烦的物事,武媚娘却是甘之如饴。 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知道“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的道理,纵然郎君非是浅薄之辈,可若是凭借姿色换得爱宠,却难免令她不踏实,而掌握了家中的大权,每一件事都用自己的能力去办得妥妥帖帖,这才能令她心安…… 此刻闻听高阳公主之言,武媚娘颇觉好笑:“殿下未免有些多心了,咱们自家的郎君是个何等性情,难道还不了解么?那等寻花问柳之事,是万万不会沾染半分的。否则以郎君的身份地位还有年纪,这长安城中不知多少贵妇少女,都会甘愿自荐枕席,然而殿下可曾听闻半点这方面的传言?”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玉容满是不屑,道:“怎么没有?他跟长乐姐姐的传言,不就是沸沸扬扬闹得满城风雨?眼下长乐姐姐年岁愈来愈大,却迟迟未有合适的亲事,还不正是因为二郎的缘故?再者说,别说本宫没提醒你,你家里那位寡居的姐姐,怕是二郎也盯着好些时日了要提点她多加防备,否则,说不准哪天就得被那个黑面神给祸祸了……” 武媚娘不由莞尔。 对于高阳公主的说辞,她并不在意。 男儿汉三妻四妾尚属寻常,有那么几个红颜知己,又算的什么? 再者说,长乐公主和离,自家姐姐丧夫,就算勾勾搭搭不清不楚了,谁又管得着呢? “……夏天的时候,刘仁轨不是送来一批玳瑁么?韩王妃最是喜欢这等精致奢华之物,送过去一些,再加上几根辽东的山参,那东西最是滋补,韩王妃今年染了一场大病,得好好调理调理……” 高阳公主看着武媚娘自顾自的指点郑秀儿填写送往韩王府的礼单,丝毫不将自己的警告放在心上,顿时气结。 她倒不是个善妒的性子,只是对于房俊这等未曾回家便闹得满城风雨的做法甚为不满,想要拉拢武媚娘达成统一战线,等到待会儿房俊回来的时候给他点脸子看,杀一杀他的威风,孰料这个武娘子粘上毛比猴儿都精,居然完全不上道…… 高阳公主不满的哼了一声,却也没法。 她素来拿这个武媚娘没什么法子,你说的重一点,她便低眉顺眼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说的轻了,又不当回事儿。最重要的是,高阳公主自知自己不是个精于算计、料理琐事的性子,有武媚娘在,那些杂事大包大揽,让她省心太多,渐渐愈发倚重。 不过好在武媚娘这人大气,不仅将府里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毫无嫉妒之心,比她这个公主更像一个当家大妇…… 高阳公主自然懒得管。 门外忽然一阵杂乱,须臾,秀玉和俏儿一起跑了进来,尽皆一脸喜色,娇呼道:“二郎回府了!” 高阳公主心里一跳,连忙问道:“去父亲母亲那边请安了么?” “是,不过这会儿已经向后院儿来了。” “那还等什么?俏儿你去准备热水,二郎刚刚回府,要好生梳洗一番,秀玉你去厨房让人备好几样二郎爱吃的小菜,待会儿送来,其余人跟本宫出门,迎接二郎……” 高阳公主连声吩咐,屋子里顿时一阵忙乱,各负其职。 她自己则领着武媚娘、郑秀儿、秀烟等侍女一起出门,在门口迎接房俊归来…… 按理说,高阳公主身为大唐公主,身份尊贵,是无需这般出迎的,因为房俊的第一身份乃是她的臣子,然后才是她的丈夫,房俊是“尚”公主,地位一目了然,高低有序。 不过李二陛下对于自己的闺女要求甚高,因为下嫁的都是功勋赫赫的心腹老臣之子,他便不准公主在家中摆谱,平素亦要以寻常人家的礼仪称呼公婆,别弄得这些个臣子娶回去一位公主本是荣耀之事,却反而家宅不宁,诸事不顺,连带着对他这个皇帝生出怨气来。 况且,以房玄龄的资历地位,纵然高阳公主再是刁蛮任性,又岂敢给他脸色看? 更别说与房俊情投意合,即便是放下公主的身份架子,亦是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房俊刚进后院,便见到娇妻美妾尽皆侯在门口,见到他便敛裾施礼,盈盈万福:“郎君远征辛苦,妾身恭迎郎君得胜归来!” 房俊心头一热,连忙上前,一手拉着高阳公主,一手拉着武媚娘,将两人扶起,看着自己的娇妻美妾,温言道:“二位妇人持家有道,替某孝敬爹娘,房俊这厢有礼。” 说着,深深一躬。 这是唐时军人出征归来之后的正式流程,当然这是因为房俊得胜归来,若是在前线战败,则是另外一番场景,首先得跪在大门之外,冲着门楣磕头,然后声泪俱下的诚恳认错,说什么有辱门楣、致使祖宗蒙羞之类,然后父母会手持荆条,出来打几下,最后去宗祠请罪,三日之内粒米不进,只能喝一些清水…… 当然,唐人尚武,以沙场立功为职高荣誉,你这个不肖子孙居然打了败仗,简直就是大大的不孝,若赶上老爹是个脾气暴躁的,打个半死那是常事。 第一千九百零九章 纵享天伦 高阳公主柔情似水,眼眸滴溜溜的在房俊脸上打转,刚刚在屋子里的抱怨早就不翼而飞,看着房俊瘦削的脸颊,心疼得眼泪唰唰的往下淌,哽咽着道:“妾身已然吩咐了俏儿准备热水,郎君快去好生冲洗一番,换上一套干净衣衫,祛除晦气。” 古人认为战场之上是污秽之所,下了战场,定要洗净身子,才能祛除污秽。 于是,战场归来,洗浴一番乃是头等大事,只是各地风俗不同,洗浴之时或用艾草,或用桃枝,或用桔叶,不一而足…… 浴室内。 房俊任由俏儿和几个侍女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褪去,抬脚进入木桶,木桶里的水温热,温度刚刚好,房俊惬意的嗯了一声,长长的吐出口气,将脖子以下尽皆泡在热水中,一身湿寒缓缓被热水蒸腾出来,似乎每一个骨头缝都放松下来。 这一路漂洋过海,虽然身为主帅并未吃过多少苦头,平素的生活品质也保障得不错,然而出兵在外,时时刻刻紧绷的心弦使得再好的待遇也不能彻底放松身心去享受,这会儿泡在自己的木桶里,却感觉比佐渡岛上的温泉更要舒适惬意。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对于汉人来说,此乃至理名言…… 一双白皙柔软的玉手抚上他的肩头,微微用力,缓慢的揉捏着肌肉骨骼,让房俊舒服的闭上眼。 一个轻柔娇媚的语声在耳边响起:“郎君瘦了许多呢……” 房俊愕然睁眼,一回头,却见到武媚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服侍自己。 整洁的衣裙已然褪去,雪缎般修长的颈项下,白皙的肌肤使得两根锁骨纤细突出,一袭桃粉色的裹胸,峰峦叠胜,挤出一道幽深的沟壑,边缘有些许软肉露出,光泽致致,分外诱人。 房俊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睛在起伏的峰峦之上流连,干巴巴说道:“媚娘怎么来了?这等事,让侍女们去做就好。” “奴家愿意侍候郎君。” 武媚娘微微前倾,与房俊耳鬓厮磨,一双纤手缓缓从他的肩头游下,抚上健硕宽阔的胸膛。 “别人家的妾室哪一个不是这般服侍郎君呢?唯有郎君,心疼奴家因为家世而自卑,不仅将家中大权交付于奴家,更时时刻刻维护宠爱……” 轻声软语,香气袭人。 房俊侧着头,武媚娘的侧脸就在他面前,清楚的看见他粉嫩的耳珠,耳廓上一层极淡的绒毛清晰可见,莹润饱满的耳垂上,坠着一颗红翡翠的水滴状耳坠,与黑发雪肤相映成趣。 几个月的世间身在军中,正应了那句“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之俗语,此刻的房俊身体内的阳气强烈到似乎能够沾火就着,硬的能将这木头怼个窟窿,喉结蠕动几下,头向前伸,张嘴就将武媚娘的耳垂叼在嘴里…… “哎呀!” 武媚娘娇躯轻颤,一缩头,脱离“虎口”,含嗔带怨的瞪着房俊,俏脸有若朝霞,嗔恼道:“不要胡闹!若是……若是……被殿下知晓了,奴家哪还有脸见人?” 郎君前脚回家,便迫不及待的扑上去恳求怜爱? 纵然武媚娘娇媚爽朗,这等事却也做不出,那岂是一个本分的妇道人家能够做出来的? 若传扬出去,恐怕一个“不知检点”、“持身不正”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房俊懊恼的叫道:“这不是折磨人么?就犹如山珍海味放在一个饥饿交迫的人面前,却只能看不能吃,这简直就是犯罪啊!” “噗呲!” 武媚娘掩口而笑,娇颜有若鲜花盛放,眼波如水流转,红着脸儿,咬着樱唇,轻轻往房俊耳朵里吹了口气,轻声细语道:“暂且忍忍就是了,待到晚上,让奴家好生服侍郎君……” 刀削一般的香肩,瘦不露骨的脊背,露出来的肌肤细腻滑嫩,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 房俊一声哀嚎,整个人缩进水中,让热水漫过自己的头部,希望能够湮灭身体里那一蓬越燃越旺的火。 武媚娘咬着嘴唇,看着房俊难受的模样,心中不忍。 想了想,缓缓将纤纤玉手伸入水中…… ***** 半晌之后,房俊换了一身居家的常服,头发挽起用一根簪子固定,神清气爽回到内宅。 这会儿高阳公主已然脱去鞋子,坐在炕上逗弄着两个儿子,斜睨着房俊,俏脸上尽是不满,哼了一声,道:“那个狐狸精一转眼就不讲了踪影,却原来是偷食去了,郎君可是爽快了?” 房俊脸皮多厚? 温言面不改色,道:“确实爽快,这一路万里奔波,骨头都快要散架了,泡一泡热水澡,一身疲惫尽去。” 答非所问。 说着,便来到炕沿边,踢掉鞋子,上炕将两个儿子搂在怀里,左一口右一口,在两个粉嫩香软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心里开怀慰贴,一片安宁。 老婆孩子热炕头,永远都是人生最极致的幸福…… 两个儿子许久未见房俊,却丝毫没有半分陌生隔阂,老大房菽张牙舞爪的爬上房俊的肚皮,乐得咧开嘴咯咯笑,一边笑一边留着口水,老二则坐在房俊脑袋旁边,摸着老爹下巴的胡茬,扎了一下吓得赶紧缩手,停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摸…… 几个奶妈子瞅着这幅父子和美的景象,却纷纷面露怪异之色。 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此言孙可为王父尸,子不可以为父尸。 这里的“尸”,是指:活着的晚辈扮作先祖的样子代其祭寿的人。 中华传统,千古以降,皆是如此。 当然,除去“礼”的规定之外,“君子抱孙不抱子”之所以成为传统,亦是人们认为对于儿子要时常保持严厉,如此才能严加教导,而对于孙子,则可以展示慈爱的一面。 高阳公主也哭笑不得,挥挥小手,将几个奶妈子斥退,这才蹙着眉规劝道:“郎君怎能如此?这两个小子本就淘气得厉害,若是往后再这般宠溺,待到将来长大,却是不好管教。” 房俊正享受着两个儿子在自己身边玩闹纠缠,心里那无可名状的可就敢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父子相继,血脉相承,古老的华夏文化传承万载,不就是一辈留一辈的不算传承么? 这个世上有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自己所有的努力与付出才会有价值,否则,就算是拥有整个天下,你死之后,不还是一场空? 作为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世纪的房俊来说,有一些传统文化已经距离他太远,远到无法去感受其中的意义和价值,自家的儿子,该管教的绝不姑息,可是该宠爱的时候,为何不能宠爱? 作为父亲的威严,房俊并不认为只是依靠成天板着脸呵斥打骂就能够建立起来的…… 故而,他摆了摆手,随意道:“‘惯子如杀父’这等事,也只是说说而已,孩子的教育并不在严厉苛责,而在于从小就要灌输给他们正确的价值观,身为父母,更要以身作则,给他们树立一个榜样,打打骂骂板着脸,就能教育好孩子了?纯粹扯淡!” 高阳公主不忿,道:“瞧瞧那些大儒,孔家、颜家,哪一个不是对儿子严厉管束,轻易不肯加以颜色?全天下的父亲都是这么教育儿子的,怎地到了你这里就得标新立异?” 房俊将乐淘淘在他肚子上蹦跶,差点踩到他胯下要害的房菽一把捞起来,放在胸口,这才不屑的撇撇嘴,道:“大儒?腐儒而已!” 高阳公主气结,踹了房俊一脚,气鼓鼓道:“你这样,非得教出两个纨绔来不可!” “纨绔又怎样?整个关中都骂我房俊是纨绔,可是他们吹捧的那些个年轻俊彦,又有哪一个有我这样的功勋才华,有我这样的爵位官职?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孩子小的时候越闹,越能闯祸,长大了就越是有出息!那等从小就循规蹈矩被培养成君子的孩子,不通世情、不知变故,没出息!” 高阳公主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这哪儿来的歪理邪说? 第一千九百一十章 这是亲爹 高阳公主伸腿又踹了房俊一脚。 公主殿下板着小脸儿,哼哼一声,道:“别人是否如此,本宫倒是不知,但是你房二郎,的确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现在连兰陵萧氏都主动将闺女送上门,给您做妾暖穿,服侍枕席,这整个长安的男人呐,还真就没人比得上您……” 房俊愕然。 将老二房佑伸到自己鼻孔里的手指扒拉开,奇怪问道:“这话怎么说?” 高阳公主坐在炕上,背脊挺得笔直,精致的脸容满是吃味的神情:“感情侯爷您还不知道呐?人家萧家算是看准了您年轻有为,对女人更体贴入微,这部上赶着就将族中嫡女送上门来了么?前几日,宋国公还带着那位梁朝的贵胄遗女,去骊山的庄子里拜会了爹娘,爹也亲口应承下了这门亲事,现如今整个长安的世家子弟都知晓了此事,对侯爷您羡慕得不得了呢……啧啧,那位萧氏女当真是花容月貌,丽质天成,侯爷有福了。” 房俊没理会她言语之中的揶揄奚落,不解问道:“陛下就没有什么表示?难不成就没有什么反对的言辞或者动作?” 不应该啊! 萧氏为何要将族女嫁给自己,甚至宁愿做妾? 还不就是看上了自己手里的权力,无论是华亭镇市舶司,亦或是皇家水师所掌控的海外商路,都能够给萧氏带来庞大的利润,甚至于,可以使得萧氏一跃成为江南士族当中财力最雄厚的一家。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教育第一,但财力却也不能忽视。 然而李二陛下心心念念打压门阀,甚至一手将自己树立来,成为“挖门阀墙角”的领军人物,面对萧氏拉拢自己的做法,怎地却无动于衷? 这岂不是与他的初衷相违背? 没道理啊…… 高阳公主看着房俊傻愣愣的发呆,顿时不满,冷笑道:“怎么,现在就神游物外,幻想着成亲之夜,如何一逞兽欲,将那温婉如水的萧氏女连皮带肉的吞下去?呵呵,男人呐……” 她本非善妒之人,一般来说,绝不至于房俊纳个妾便胡搅蛮缠。 身在皇家,对于这等事早已麻木。 她只是不忿萧氏的做派,堂堂兰陵萧氏,却将自家闺女这般不要面皮一般送到别人床榻之上,其中之意义,她又岂能不懂? 只要想想以后那个萧氏女为了家族的利益整日里痴缠着房俊,她心里就堵得慌…… 房俊大手一伸,将高阳公主踹过来的莲足一把攥住,握在掌心里轻轻把玩,无奈说道:“当初吾可是当着萧锐的面拒绝了这桩亲事的,你又不是不知,现在连陛下和父亲都默许了,怎能又来埋怨我呢?我房俊岂是那等贪恋美色的俗人?纵然那萧氏女乃是九天玄女下凡尘,吾房俊照样不屑一顾!” 高阳公主秀足被房俊把玩,只觉得热乎乎的有些发痒,想要抽回来,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只好由着他,俏脸却满是不屑:“这等话,旁人来说或许可信,可是你房俊……哼哼,成亲之前对本宫百般嫌弃,最终还不是贪恋本宫的美貌,拜倒在本宫的石榴裙下?” 房俊愕然,不可思议道:“哪里有这等事?只是为夫唯恐被陛下砍了脑袋,这才不得不慑服于公主的淫威之下,做牛做马……哎呦,别踹……是微臣的错,是是是,是殿下的美貌征服了为夫……” “混蛋!棒槌!黑面神!” 高阳公主气得咬牙切齿,小脚从房俊手中挣脱出来,就是一顿乱踹。 “啊啊……” 结果,两个小家伙不干了,老大房菽直接从房俊肚皮上叽里咕噜的滚下来,跟老二一起,上前抱住了高阳公主的腿…… 高阳公主气得柳眉倒竖,骂道:“两个小没良心的!老娘没黑没白的侍候你两个小祖宗,结果爹爹回来了,立马就不认亲娘了是吧?两个小王八蛋,跟你们的爹一样小白眼狼!” 她气得不行,房俊却乐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果然是我儿子! 这么点儿,就知道向着老爸!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子,好样的!”房俊大声赞了一句,一拍手,两个小家伙便立马松开高阳公主的腿,咯咯笑着,争先恐后的扑进房俊的怀里,任由房俊一手一个举高高,两人害不害怕,倒腾着小短腿儿,清脆的笑声洒满整个屋子。 一旁的高阳公主先前还是气鼓鼓的模样,但是见到父子相得,充斥着暖暖的天伦之乐,也不禁嘴唇挑起,眼波流动,感受着眼下甜蜜的幸福。 ***** 翌日清晨。 房俊洗漱过后,用过早膳,叫来部曲问了船队的情况,得知刚刚度过通济渠,尚需一日的功夫才能进入潼关,便命人备好马车,准备去城南的学院看一看。 出门登车的时候,扶了一下自己的腰…… 昨夜奋战,将积攒许久的火气尽数释放,娇妻美妾雨露均沾,过瘾自然是过瘾,只是这等运动生疏已久,难免致使腰肌劳损,酸楚难当。 但是这等事,却是不能惜力。 爱是做出来的,勤做,才能深爱。 你若许久不做,那份爱也难免变淡,就别怪人家来一个红杏出墙,打打野食儿解饿…… 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房俊向外张望。 虽然天气寒冷,但是年节将至,街道上人行稠密,车马粼粼,路过道路两侧的坊门尽皆挑起大红色的灯笼,悬挂张贴了了各式各样的桃符,时不时的有顽童将一节一节的竹子丢进燃烧着的火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分外喜庆。 虽然烟花早已问世,但是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价格太过昂贵,鞭炮还能买上那么几挂,绚烂的烟花却是消费不起,那是高门大户才能燃放的奢侈品,几乎等同于财富的象征。 房俊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之前有些财迷了,烟花爆竹乃是华夏文化之象征,逢年过节,不燃放烟花爆竹,那还有什么气氛? 依靠这个来赚钱,有些不妥。 回去之后就要叮嘱家里的作坊,将烟花爆竹的价格大幅度的降下来,哪怕是不赚钱,也要让寻常百姓也能买上一些,在庭前屋后燃放,除夕之时满城烟花,夜空绚烂,红色的鞭炮屑遍地,那才有过年的气氛…… 路过晋昌坊之时,房俊特意张望了一番,大慈恩寺走边围着围墙,半个晋昌坊都成了一个庞大的工地。天寒地冻不宜施工,倒是没有见到多少农夫,但是几座矗立起来的大殿高塔,却已然有了几分巍峨雄壮的气势。 此时的大慈恩寺已然与历史上那一座截然不同,房俊很是期待看到一座以石质建筑为主题的寺院出现在历史之中,想来到了后世,那些建筑专家们定然会因为这么一座完全不同于华夏建筑风格的建筑而各种臆想、嘴炮连天…… 想想就觉得好笑。 马车出了明德门,沿着道路折而向西,不久,便来到距离昆明池不远的学院。 途中经过临时建设取代东西两市的市场,主体建筑已经大致完成,道路横平竖直,占地极广。 待到开春,这里将暂时接替东西两市的作用,成为天下商贾的集散地,等城内的东西两市彻底改建完成之后,商贾撤走,便会囊括了“讲武堂”、“枪炮局”、“研究所”等等机构,一举成为大唐鼎革改制的中心。 而在房俊的设想当中,这里,将会树立起华夏历史上永不褪色的一座丰碑,成为自然科学的奠基之处…… 马车缓缓驶过临时市场,便来到一处坡度平缓的山脚下。 依山背水,有一处数十座房屋围拢的建筑群。 虽然天寒地冻不宜施工,但是依然完成的主体建筑之中,不时有工匠出出进进,进行着室内的装修。 马车到了建筑群近前,房俊将将下车,便见到一道纤巧的身影自一处屋子里飞奔出来,远远的见到房俊,便有如乳燕投林一般冲过来,待到房俊回过神,鼻子里充斥着淡淡的馨香,一张秀丽清纯的俏脸出现眼前,用甜的发腻的声音嗲嗲的道:“二郎,奴家想死你了呢……” 第一千九百一十一章 挡箭牌 房俊一阵恶寒,浑身一片鸡皮疙瘩,再一抬头,便见到姜谷虎紧随其后而来,一张英俊的脸庞,此刻乌云密布,瞪圆了的眼睛仿佛杀父仇人一般盯着房俊。 房俊一把甩开抱着自己胳膊的女孩,却不料用力过猛,胳膊肘碰到了一处软绵鼓掌的所在…… 一群草泥马在房俊心头呼啸而过。 死丫头,会死人的知不道?! 房俊看着姜谷虎,挤出一个笑容,道:“姜谷兄切勿误会……” 被推开的聿明雪或许是因为刚刚被碰触到私密之处的缘故,一张清纯可人的小脸儿红彤彤的,倍添娇艳,娇蛮凌厉的凶丫头化身温婉可人的美少女,上前一步,垂首站在房俊面前,两只小手握在一起,是跟纤纤玉指纠缠着,声若春水。 “二郎,干嘛对我那么凶?你都不知道,在你出征的这些日子里,我有多想你……” 房俊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丫头跟聿明老头、聿明雷一起消失了大半年,这陡然出现,怎地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瞪着眼睛,凶狠道:“臭丫头,莫要陷害我!你不愿嫁给姜谷虎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们这些神仙之间狗屁倒灶的事情,拉上我一个凡夫俗子,被你们打个喷嚏都能丢去半条命,你于心何忍?” 这丫头说的这些话,他是半个字都不会信的。 分明就是不愿意嫁给姜谷虎,拿自己当做挡箭牌嘛! 房俊倒是不介意她的这种方式,问题在于,你找挡箭牌也得找一个身板硬朗、抗击打能力强一些的吧? 只要想想姜谷虎一脚将段二踹飞出去几十米远的那份功力,房俊便不寒而栗…… 结果,聿明雪这个丫头不哭不闹,更没有发飙,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盯着房俊,盯着盯着,忽然之间就盈满了水汽,泫然若泣,连尖俏的琼鼻都有些发红,神情无限哀怨:“二郎,怎地这般狠心?你当初不是说,只要我离开聿明家,你便娶我,于我双宿双栖,生则同床,死则同衾,一生一世,至死不渝么……” “停停停!” 房俊受不了,赶紧将这个疯丫头在追求小金人的道路上越奔越远的行为喝止,扭头看着姜谷虎,道:“姜谷兄,这丫头胡说八道,根本就是没有的事儿,与我无关……” 姜谷虎深吸口气,看了看小鸟依人一般站在房俊身边的聿明雪,面容黯然,缓缓颔首道:“在下告辞。” 言罢,转身便走。 那背影孤单落寞,充满了无尽之萧索。 房俊轻叹一声:“断肠人,在天涯……哎呦!你这个丫头疯了是吧,干嘛掐我?” 聿明雪收回玉手,哼了一声,不悦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好歹本姑娘也救过你的命,就算高风亮节不挟恩图报,你也不能忘恩负义呀,陪本姑娘演演戏而已,就那么不情愿?” 先前的柔情似水无影无踪,眉眼之间凌厉透彻,那个大大咧咧的疯丫头又回来了…… 房俊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姜谷兄性情爽朗,宅心仁厚,与聿明姑娘你正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就算你不愿嫁他,明言便是,又何必弄这么一出,把我拖下水?” “你这人过分了啊!”聿明雪瞪圆了秀眸,小脸儿上满是不忿:“论交情,咱俩认识在先,你怎能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呢?” 房俊摊手,无奈道:“这跟交情无关好吧?这本是你跟姜谷虎之间的私事,你却将我牵连在内,那姜谷虎的身手你不可能不知道,一个白瓷的茶杯,他这么伸手一握,啪,稀碎……万一他因妒生恨,恼羞成怒,也给我的脑袋来这么一下,怎么办?” 聿明雪冷笑:“呵呵,说了半天,原来你是怕死……” 房俊梗着脖子,理所当然:“怕死不对么?谁又不怕死呢?” 聿明雪眯着眼睛,恐吓道:“你只知道姜谷虎厉害,是不是忘了本姑娘若是想杀你,亦是不费吹灰之力?警告你哦,要么老老实实的配合本姑娘,要么就当心我一剑隔断你的脖子!” 一个清清秀秀的小丫头,脸上满是纯真秀丽,嘴里吐出来的却是这等凶狠之言,那画风之反差,实在是太令人无语。 房俊一甩手,转身就走。 “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岂能被一个妇道人家如此要挟?传扬出去,某房二的威名蒙垢矣!不过念在你我一场交情,某又是个古道热肠的侠义之辈,这个忙我帮了……” 聿明雪冲着房俊的背影啐了一口:“呸!不要脸……唉,你等等我,跟我说说海外的事情啊,海里当真有几里长的大鱼么?蛟鲨当真能够杀死鲸鱼么?还有还有,新罗女王长得好不好看……” 这丫头追着房俊的身后,叽叽喳喳问个不休。 房俊无语,你是好奇宝宝么? 一个头两个大…… *****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石阶,走入山坡上的建筑群。 这一处山明水秀,纵然是冬季,附近的林木山石亦是各有奇趣,可以想象到了夏天之时枝叶繁茂流水潺潺,会是何等的风景秀丽,引人入胜。 毫无疑问,待到将来整座书院落成,这里必然是核心区域。 聿明雪跟在房俊身后,走路蹦蹦跳跳,嘴里各种奇怪的问题,房俊有一搭没一搭的时不时回答一下,大多数任由她问,也不搭理她。 远远的,便见到在建筑群的外围,石阶尽处,一块巨大的青石左右,站了不少高冠博带的儒者,正争论着什么…… 房俊缓步上前,便见到这一群儒者当中,有不少熟人。 其中便有孔颖达…… 见到房俊与一个俏丽秀美的少女联袂而至,众人的争论稍歇。 孔颖达向着房俊招招手,道:“二郎来得正好,老朽为你引荐几位贤达。” 孔颖达虽然已经致仕,但是自从主持编撰《五经正义》之后,“儒学大佬”的地位便无人可以撼动,在文学界的影响力,当世不做第二人想。 房俊赶紧上前,鞠躬施礼:“晚辈见过先生。” 孔颖达呵呵一笑,随意道:“你也不必拘谨,虽然您在经学之上的修养远远不足,但是诗词歌赋之造诣却是举世皆知,堪称无出其右!故而,不必妄自菲薄。” 有人忽然冷哼一声,道:“诗词歌赋,小道耳!不懂经学,不知圣人教诲,焉能知晓做人之道理、做事之方法?吾辈一心治学,矢志不渝,历经多少磨难、多少坎坷,方能在经学之上有所寸进,至今亦不过是国子监中一博士,何曾闻达于天下?汝不过乳臭未干,偶得几句佳词良句,便能够才名播于天下,还不是依仗自身之权势?区区幸进之臣,不过如此。” 房俊顿时一懵。 什么情况? 咱老老实实一句话没说,您这就唇枪舌剑的怼过来了? 咱是偷您的媳妇儿了,还是抱着您的孩子下井了? 顺着声音一看,好吧,偷媳妇儿这事儿肯定是不成的,这位尖嘴猴腮的老者比孔颖达年岁还大,没有一百,恐怕也就八十,颤颤巍巍的站在那儿,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正捋着胸口顺气儿呢…… 房俊抿了抿嘴,没言语。 他不敢说话,恐怕自己怼回去,再把人家给气死了…… 孔颖达老脸顿时就沉下来,瞪着说话那人,不悦道:“德昭兄,你我之间的龌龊,何必将小辈牵连在内?” 那老者喘匀了气儿,冲着孔颖达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这怎么能是牵连?某些人治学一辈子,却从不肯俯下身来钻研于经学之中,反而钻营于庙堂之上,结交权贵,排斥异己,吾不齿也!休要反驳,这小儿年不过弱冠,读的了几天书,治得了几篇学?汝却对其这般推崇,可见如利欲熏心无可救药,实在是吾辈儒者之耻辱!” 房俊无奈的翻个白眼,得,咱这是借了孔颖达的光,躺着中枪了…… 第一千九百一十二章 你们不行,让我来! 孔颖达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不肯俯下身来钻研于经学之中,反而钻营于庙堂之上? 老头平生也挨过骂,总能够漠然视之,却从未有如此狠毒之言语,能够这般使得他怒火万丈! 这是要毁了他一生之清誉啊! “王德昭,尔不过是山中一老朽,若非老夫举荐,先帝岂会简拔尔于微末之间,授予国子博士之荣誉?老夫怜惜尔之才能,不拘于门户之见,尔却忘恩负义,血口喷人,实在是寡廉鲜耻至极!” 孔颖达也不是白给的,实际上每一个大儒都是嘴炮专家,若非不能舌战群儒睥睨一方,如何能在众多儒生之中脱颖而出,名传天下? 嘴炮,是儒家除去经学之外,必备之技能。 那王德昭当年在隋炀帝殿前为官,隋朝灭亡之后不得已返回乡间隐居,幸而得到孔颖达将其举荐给先帝李渊,继而被当今天子征辟,授予编撰《五经正义》之职责,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儒。 只是孔颖达身为国子祭酒,文坛领袖,自然而然的被李二陛下推为编撰《五经正义》之主编,文名之盛,响彻天下,一举奠定儒学大家之地位,可以想见,自今而后的儒门学子,只要是学习《五经正义》,必尊孔颖达为先师。 儒家追求的是什么? 表面上,微言大义、春秋礼仪,尊师重道、忠君爱国……实际上,大儒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自己的普遍述求。 普遍述求是什么? 唯名、利而已。 主编《五经正义》,那是何等之荣耀? 然而却被孔颖达轻而易举的攫取,他与一众当世大儒,只捞到一个“胁从”的名誉,自然心中不忿…… 房俊一听到两人争执的内容,便知道所争为何。 没说的,文人相轻的老毛病了…… 房俊站在一旁插不进去嘴,有些尴尬。 倒是一个面容清瘦的老者捋着胡须,笑眯眯的对他点头示意。 这人房俊认识,国子祭酒马嘉运,亦是当世赫赫有名的大儒。 房俊含笑颔首,还之以礼。 王德昭被孔颖达直接戳到了肺管子,顿时气急败坏,浑身哆嗦着道:“斯文扫地,简直斯文扫地!为国举贤,乃是吾辈之任,既不能因为个人之喜恶致使人才埋没,更不能将之视为自己的成就,挟恩图报!尔身为万千儒学门生敬仰之大贤,焉能这般市侩、龌龊?” 孔颖达反唇相讥:“子曰:子路受而劝德,子贡让而止善!若昔日吾之行为不图回报,自今而后,还有谁愿意无私的举荐贤达呢?” 子路救了一位溺水者,救者送给子路一头牛以示感谢。子路收了。孔子说:鲁国人从此将喜欢救人于危难之中。 子贡为替一位奴隶赎身,按照鲁国法律应得到政府奖励,他却拒绝了,认为做好事求回报不道德。孔子说:鲁国将不再有人愿做这种替人赎身的好事了。 这便是“子路受人以劝德,子贡谦让而止善”之名理。 若是过分抬高道德标准,使一般人达不到,反而毁掉社会正义。 房俊差点笑出声,孔颖达这个老小子当真狡猾,拿出孔子的话来,谁能反驳? 我挟恩图报那是为了以后也能有人像我这样去为朝廷举荐贤达,若是我现在不图回报,那便是将道德标准无限拔高,往后谁还会去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若是人人都不去做,似你王德昭这等隐居在家的老家伙,就等着与草木同朽吧……所以,就算我不图回报,你特么也不能忘恩负义啊,你得感激我啊! “德公,德公,您醒醒……哎呀不好,德公晕过去了!” 那王德昭一口气没过来,向着身边一个大儒身上一倒,两眼一闭,晕得很是干脆。 周围一阵手忙脚乱。 房俊虽然明知他装晕以求台阶的可能更大,却也吓了一跳,这帮子老家伙都七老八十的,蹦一蹦都能掉下来几个零件儿,万一当真出点什么事儿,自己可是不好洗脱瓜葛。 毕竟两人吵嘴是因为自己而起,而这个年头每一位大儒的身后,都有徒子徒孙无数,到时候群起而攻之,实在是麻烦…… 赶紧上前查看一番,没看出真晕还是假晕,便冲着跟在后边的一群国子监学生大声道:“都愣着作甚?速速将老先生松下山去,做本官的马车去皇宫,请宫内御医诊治。” “喏!” 一群国子监学子这才如梦初醒,呼啦一下跑上来,七手八脚的将王德昭抬着,顺着台阶向山下跑去。 有一个老者瞅了瞅房俊,哼了一声,道:“房驸马好大的官威,国子监的学子尽皆乃是饱读经书之辈,却任由尔呼来喝去,斯文扫地!” 房俊差点气死。 又特么斯文扫地? 当老子好欺负咩? 当即便怼了回去:“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国子监的学子固然学富五车,乃是人人敬佩之对象,但若非心中存着入朝为官之想法,又何必在意某的言语?说来说去,你们自己做不到清心寡欲一心治学,那就别把自己标榜成纯洁的小绵羊,处处叫屈、时时喊冤,恁地让人恶心!” 嘴上特么仁义道德说得谁也没你们溜,可是一个两个的一接到皇帝的征辟令,不还是屁颠屁颠的立马出仕? 有能耐你们就窝在乡野之间治学,难不成谁还能上门去跟你们耍耍官威? 就像那些学子一般,既然将来注定要出仕,那就得有所敬畏,就得按照官场的规矩来! 既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惯得你…… 马嘉运啧啧嘴,赞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诚乃至理也!” 有所求,自然有所惧。 若是当真无欲无求,世间万物,又有何惧哉? 亦有人附和,对这两句话颇为赞赏。 出言怼了房俊的老者一脸鸡皮一般的肌肤皱到一起,显然对于房俊不知“尊老爱幼”甚为不满,老子这么大的年纪了,说你两句就巴巴个没完,你懂不懂规矩? 怒道:“老夫今年已过古稀之年,生平教育学子无数,却从未见房驸马这等顽劣之徒!今日吾等汇聚于此,商议一篇文章题刻与这块青石之上,以为后来之学子训诫,汝不过会写几句低劣之诗词,传承万世之文章却一窍不通,何以敢站在此处大放厥词?若是尚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若速速退去,否则,徒惹天下人耻笑!” 房俊愕然。 这帮老家伙是来这里商议着,在这块青石之上题刻文章,以之流传后世,博取名声? 可问题是,这书院是由老子提议皇帝筹建,又是老子一手规划,更绞尽脑汁的筹集资金投入建设,怎地到了这个时候,题刻青石、青史留名的事情是你们的,还要赶老子离开? 天底下也没有这个道理啊! 他不由看向孔颖达——老哥,你啥意思? 咱俩关系好,你若是看上了这个荣誉,咱让给你便是了,可是你弄来这么一群寡廉鲜耻之腐儒来恶心我,几个意思? 孔颖达与房俊目光对视,一脸尴尬…… “二郎勿恼,此乃陛下旨意,老朽只是奉旨行事而已……陛下有言,这座书院承载着教化万民、开启民智之重任,必将光耀后世,青史彪炳,故而应当勒石以记之,亦为千古佳话。” 他不得不解释。 一方面这件事房俊显然深感不满,他可不愿房俊迁怒于自己,再者,他甚至房俊的棒槌脾气,万一发作起来,不管不顾的将这些大儒尽皆赶走,必将得罪天下一大半的读书人……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这年头读书人掌握着舆论,就连皇帝也甚为忌惮,若是房俊一股脑的将这些人都给得罪了,后果堪虞。 这也是为了房俊着想…… 房俊点点头,表示收到孔颖达的好意,不过他不打算善罢甘休。 想了想,道:“不知诸位,可曾有什么惊世之文章,可以镌刻于青石之上?” 马嘉运笑道:“未曾,刚只是商议了几句,这不就吵起来了嘛,呵呵。” 房俊颔首,这老头心态倒好,别人在吵,他在一旁看热闹,都特娘的老狐狸啊…… 便撸了撸袖子,对剩下的几个国子监学子道:“去将笔墨纸砚取来,本官有一篇文章,写出来予诸位一观,若是大家都觉得不错,也都别争执了,就将本官的文章镌刻在青石之上吧。” 满场寂静。 诸位当世大儒,尽皆一脸呆滞…… 第一千九百一十三章 所谓儒者 做坏事,是会上瘾的。 刚开始做第一次的时候,难免战战兢兢、心惊胆跳,唯恐被人抓包,既丢了颜面,又要遭受惩罚。可是做着做着就会习以为常,偶尔做上那么一两件坏事,就觉得也没什么了不起。 比如剽窃…… 房俊的剽窃之路,说起来也是有波折的。 由最初心虚惶恐的道德束缚,到后来自我催眠的心安理得,这期间意识的转变,几乎就代表着一个纯洁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向堕落的轨迹…… 当然,这么说其实有一些严重了。 反正那些个名垂千古的大文豪们要么没出生、要么没断奶,那些名作尚未问世,自己取之一用,未尝不可。既然能够名垂千古,那必然是学究天人、才华横溢,就算没有了某一篇,想必亦是能够创作出其它的名篇来流芳百世…… 再者说,穿越这种事情虽然发生的几率很小,但既然自己能够穿越而来,那就代表亦会有别人如同自己一般,那些名作放在那里,自己不用,如何担保别人也不用? 既然总是有人要用的,那何不自己用呢…… 天下文章一大抄,今日我抄你,明日你抄我,抄来抄去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 听闻房俊要作一篇文章镌刻于青石之上,孔颖达摇头叹气,原本在皇帝面前争取来的这个给天下儒者扬名的机会,怕是要白白错过了,房俊这个小子惊才绝艳,谁知道能不能再鼓捣出来一篇《爱莲说》那般惊世之作? 马嘉运则略感惊奇,如此之多的当世大儒在场,你小子这般不知矜持,是当真有胸有锦绣才学盖世,还是嚣张惯了,不知天高地厚? 其余一群老儒,则尽皆吃了一惊,继而勃然大怒。 开什么玩笑?!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毫不客气的怒叱道:“天下名儒汇聚此地,商议着写出一篇盖世文章传诸后世,吾等之间学术不同、见解不同,有所争议自然难免,但是哪里轮得到你一个乳臭未干班门弄斧?简直不知所谓!” 有人附和道:“正是,吾等治学一生,所研习之经义不知凡几,哪一个不是著书立说的宿儒?房驸马未及弱冠,怕是长这么大也没看过几本经义,还是老老实实的做您的官,好生将陛下侍候开心才是要事,这等文坛盛事,还是不要参与为好,汝还不够格!” …… 房俊斜眼睨着这人,问道:“够不够格,非是汝说了算,待会儿本官文章作出来,大家伙品鉴一番,自有分晓。” 须发皆白的老者不依不饶:“简直荒谬!在场人物,哪一个不能做你的老师?身为后辈,就要懂得尊师重道,这点规矩都不懂,当真不知房玄龄是如何教儿子的!” 房俊心里有些着恼,偏头询问孔颖达:“这老儿是谁?” 老儿?! 须发皆白的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桃李满天下,深受世人之尊崇,从未有人敢当面称呼其一生“老儿”,简直奇耻大辱! 气道:“竖子狂妄!” 孔颖达也有些头疼,他是了解房俊脾气的,“棒槌”的绰号也不是乱叫的,当真发起疯来,今日之事怕是不好收场。 只得温言道:“此乃国子博士齐威,当年尔父亦曾向其请教学问。” 言下之意,人家辈分放在这里呢,就算你爹在此也得给几分面子,你小子可别乱来…… 房俊颔首,表示了解。 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以这个老家伙的辈分资历,似乎当真有诘问教训房玄龄的资格…… 不过有资格,并不代表房俊愿意接受。 自古以来,儒者的性情大致相同,并未有太多的变化,都是评论别人之时要仁义道德,要温良恭俭让,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是损失一丁点的利益就吱哇乱叫,动不动与民争利,动不动国将不国,一个德性。 他对儒家并无偏见,但是他一致认为,秦汉之后,儒家已然完全偏离了其核心,成为统治者玩弄的工具。 秦汉之时,儒家尚且为了追求自己的理念,不惜以身殉道。 到了隋唐,以及其后的宋元明清,儒家则彻底沦为统治者的裹脚布,为其专制统治鼓吹呐喊,往往越是名气大的宿儒,越是毫无节操,将儒学精义阉割得面目全非,也不怕死后下了黄泉,会不会被他们的祖师爷爷孔老夫子一个个的都给剁了! 比如那位鼓吹“存天理,灭人欲”的大儒朱熹。 这位深受后世儒家敬仰大儒,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如纳尼姑为妾,和媳妇有纠葛,想吞并兄弟家的财产……污点满满。这其中可能会有一些不尽不实,却也绝非空穴来风。 朱熹在浙江为官,鼓吹他的理学,反对者甚众,其中最坚定的反对者便是唐仲友。朱熹面对这位反对派是如何做的呢?不是在经学之上将其击败,因为他做不到,人家唐仲友乃是主张义利双行、王霸并用的永康学派的砥柱,学问冠盖天下,于是,朱熹便利用手中的权力,陷害诬蔑、打击报复。 抓捕台州营妓严蕊,目的是要严蕊“招供”,说出和唐仲友的伤风化之罪,如此就能构陷唐仲友,结果“两月之间,一再杖,几死,”严蕊却宁死不从,闹得沸沸扬扬,朝野皆知,就连皇帝都看不下去了,让岳飞后人岳霖任提点刑狱。经过审讯,发现无稽之谈,然后释放严蕊。 岳霖问其归宿,严蕊本是犯官之后,阖家被诛,此刻已然无路可去,于是,这位颇有才华的女子写了一首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是何等的凄凉,何等的无奈? 朱熹不仅是人品不行,其宣扬的理学,在宋朝也不受欢迎,在明朝影响有限,令其迸发出最灿烂光辉的是在清朝。满清那位麻子大帝看到了朱熹的理念,顿时如获至宝,大加推广。 当然,朱熹的理学虽然在宋明之时不受主流学术界的欢迎,却也绝非是其后人们所熟知的那般模样,清朝数位皇帝孜孜不倦的推广理学,取其糟粕,弃之精华,只是为了统治罢了…… 房俊嘴里没说话,神情却是鄙视不屑。 未几,几名国子监学生快步拿来笔墨纸砚,房俊命其就将宣纸铺在石阶尽处的平坦处,磨好墨,拿起毛笔饱蘸墨汁,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一篇文章跃然纸上。 而后,将毛笔搁在砚台之中,冲着孔颖达以及马嘉运一抱拳,道:“小子所学有限,作文一篇,还请诸位师长斧正。只不过,若是这篇文章不足以镌刻于这块青石之上,那么,诸位也请歇歇吧,别费力气了,不镌刻也罢……” 言罢,颔首致意,转身顺着石阶走下山坡。 浑然不顾身后一片训斥喝骂,就好像是超级英雄那般,绝不回头看爆炸…… 聿明雪乖巧的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小姑娘不是没见识的,在长安这么长的时间,与其祖聿明老头时常拜会诸位大儒,深知这些人的学识、身份、地位,然而房俊面对这些倚老卖老的大儒之时所展现出来的强势和风采,足以令她心生仰慕。 女孩子,总是会不知不觉的崇拜强者,哪怕只是表面强者…… 而在他们身后的石阶之上、青石之旁,一种宿儒被房俊嚣张的言辞和举止气得鼻子都快冒烟儿了! “竖子!简直不知所谓!” “天下持才傲物者不知凡几,却从未有如此狂妄之人!” “老朽一生治学,桃李无数,焉能受此羞辱?” “房玄龄怎地教出这么一个混账儿子?” “有辱斯文!” …… 一群宿儒气得不行,纷纷顿足喝骂,然而房俊头都不回,只留给他们一个宽阔潇洒的背影,令他们无可奈何。 除去喝骂几声,还能怎地? 当真去房府上门教训人家一顿? 开玩笑! 纵然没见房俊,但是在长安这一亩三分地生活,也必然听过房俊的名号。他们这些大儒倒是依仗着年纪、资历、地位,不怕房俊会将他们如何,但是谁家里没有几个官场上厮混的后辈? 按着传闻中这厮睚眦必报的棒槌性子,或许受了气之后拿自己这些老家伙没办法,却极有可能将气撒到自家后辈身上…… 唯有孔颖达与马嘉运,二人俯身看着地上那一篇墨迹淋漓的文章,一脸震撼! 第一千九百一十四章 何以为师?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 仅只是看了开篇这一段,孔颖达与马嘉运便一脸震撼之色! 何者为师? 文章寥寥几句,便已道尽。 纵然房俊素有长安第一才子之名,又有诸多诗词佳作传唱天下,但是这等深度之文章,却依旧让孔颖达与马嘉运觉得不可思议。 其文字之精炼,其道理之正确、解析之深邃,这是一个年轻官员作出来的? 即便是当世之鸿儒,亦不过如此! 马嘉运弯着腰,背着手,仔仔细细逐字逐行的慢慢品读,一双本是浑浊的老眼,却渐渐绽放出一丝光彩,犹如种地的老农发现五穗的嘉禾、油腻的商贾发现稀世之珍宝,目光顺着文字的笔画脉络游走,心神却早已被带入到文章所缔结的境界之中。 看完一遍,再看一遍! 每看一遍,似乎都能有新的感悟涌上心头…… 孔颖达摇头晃脑,看得如痴如醉! 一群大儒训斥喝骂半天,眼瞅着人家房俊身影都消失在山脚下,顿觉无趣,纷纷闭嘴,然后便见到孔颖达与马嘉运站在那篇文章之前,弯着腰,一言不发,难免觉得奇怪。 “哼,那小儿嚣张狂妄,不知修身养性,能有几分学识?” “此言正是,诗词小道,靠的是天赋异禀、佳句天成,可是论起文章经义,若非几十年之浸淫沉淀,焉能有所增益?” “无知小儿乱写一气,不看也罢!” …… 孔颖达被这一阵吵嚷惊得回过神,顿觉老腰欲折,赶紧直起腰,手扶着腰间,见到几个国子监学子都聚精会神的观看品读这篇文章,便大是欣慰,温言道:“这篇文章,尔等当好生品读,时时背诵,谨记其中之教诲,则终生受用无尽矣!” 几个学子连忙拱手施礼:“学生自当谨记!” 国子监的学子虽然皆乃贵族之子,但亦是贵族之中的精英,诗词文章自然深有造诣,只是粗略的诵读一番这篇文章,便能够品评其优劣之处,毫无意外,几人尽皆被这篇文章那满溢的才华所折服! 几个大儒有些好奇,却又拉不下脸过来观看房俊的文章,便站在远处问道:“乳臭未干之小儿,又能做出怎样的文章?怕是要贻笑大方矣!” 孔颖达呵呵一笑,道:“贻笑大方未必,传扬天下却是必然!诸位也过来品读一番吧,此乃千古雄文矣!” 一群大儒尽皆愣住。 千古雄文?! 什么样的文章,能够当得起孔颖达这等学富五车之大儒如此推崇? 大家伙相互看了一眼,难免心痒难挠。 文人相轻是自然,但文人若是遇到优秀的文章,若是不能一读,那更是受不了。 “咳咳……那小儿固然狂妄,但才华还是有一些的,其所著之诗词,倒也颇有可取之处,待老夫看看,此子能够作出何等文章,让仲远吾兄这般推崇……” 一个老者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快步走了过来。 细细品读,顿时便沉浸其中。 这一下,大儒们更是抓心挠肺,想过去,可是刚刚那般贬低人家,这会儿实在是放不下颜面…… 孔颖达观之,不禁幽幽叹了口气,道:“诸位,何必自矜至此?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焉!如今,隋唐以来第一文章便在眼前,若是不能一观,从中体悟一番,岂非要抱憾终生?” 隋唐以来,第一文章? 大儒们忍不住了,心想倒也不是吾等非要前去观看,但是被孔颖达吹捧成这个样子,实在是过分,吾等自然要观摩一番,从中寻找其错漏之处,以证明孔颖达之言不尽不实! 嗯,就是如此! 于是,一大群老儒纷纷走过来,弯腰观摩品读…… 最后,只剩下齐威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远处,被两个学生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只是那两个学生虽然碍于照顾老师不得离开,却依旧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着这边张望。 齐威恼火的哼了一声,吓得两个学生赶紧收回目光,低眉顺眼。 齐威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为师固然看不惯那个行事跋扈的纨绔子弟,可孔颖达是什么人?他说那文章乃是千古雄文、隋唐以来第一文章,那必然便是!这等文章放于眼前,若是不能一观,老夫即便是死了也不能闭眼!你两个混账难不成以为为师刚刚骂了那房俊,便见不得其写出好文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不快快扶我过去!” “啊……是是是,是学生的错……” 两个学生赶紧扶着齐威,颤巍巍的走到近前。 几个大儒给齐威让开一点位置,令其近前,细细观看。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明白以孔颖达之见识学识,为何会给这篇文章冠以“千古雄文”、“隋唐以来第一文章”之称呼…… 实在是精彩绝伦! 读到“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这些大儒一个两个尽皆老脸涨红,羞惭无地。 巫医乐师和各种工匠这些贱籍之人,尚且不以互相学习为耻,而他们那些自称士大夫者,称“老师”称“弟子”的,却成群聚在一起讥笑别人,嘲讽别人年幼而未曾进学,却是将先师孔子的“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放在何处,将先师之教诲置于何地?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齐威捋着胡须,赞叹道:“好一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日拜读此文,谨受教矣!” 众人见到那句“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不仅各自脸红,羞恼之余,亦不禁暗自忖度:自己这些年经受着世人吹捧、门下学子阿谀,是否已然忘却了当初的治学之心、求学初衷? 难免汗颜不已。 魏晋以来的门阀制度沿袭,贵族子弟都入弘文馆、崇文馆和国子学。 这些人无论学业如何,都可以为官。因此,在时下士大夫阶层中,普遍存在着尊“家法”而鄙师的心理,这些大儒,哪一个不是出身世家门阀?深知其中之利弊,而这篇文章,正是针对这种时弊,畅所欲言,为师道正名! 六朝以来,骈文盛行,写文章不重视思想内容,讲求对偶声韵和词句华丽,尽管也产生了一些艺术成就很高的作品,却导致了文学创作中浮靡之风的泛滥。 这篇文章,却以朴素之词汇,尽诉深刻之哲理,令人观之酣畅淋漓,发人深省,与时下之文风大有不同。 诸人一边看,一边心里纠结。 文章写的是真好,但是这根本就是打他们这些人的脸! 刚刚还嘲讽房俊年幼无知呢,人家这就交给大家伙如何做一个老师,如何活到老学到老的道理了…… 齐威一边看,一边捋着胡须,不停颔首。 只是看到最后,却是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最狠的,乃是最后一句。 “时唯冬日,群贤毕至,有老朽抱残守缺,不知为师之道、不懂进学之阶,余不忍其行差踏错、误入歧途,作《师说》以贻之……” 齐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谁是老朽? 当然是他! 刚刚自己那般教训人家,结果人家的文章之中便将自己给骂了,“不知为师之道、不懂进学之阶”,这等指控,对于一个一生治学、教谕学子的大儒来说,不啻于杀人诛心! 第一千九百一十五章 不服不行 “余不忍其行差踏错、误入歧途”,更是令齐威肝火狂升! 娘咧! 我承认你写的不错,水平很高,即便是我也不见得能写出这般文章,可你是我的老师吗? 居然这么一副从上至下的俯视教育之口吻…… 简直岂有此理! 最要命的是,这篇文章如此优秀,必然传遍天下,流传后世,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一篇千古不朽之名作中的反派典型,齐威想要一口咬死房俊的心思都有! 文人好名,现在自己不禁一辈子的名声有可能毁于一旦,更甚至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千百年后儿孙后代们引以为戒的大反派……不就是教训了你几句么? 至于这么狠?! 房二,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两个学生感觉老师的身体摇摇晃晃,吓了一跳,赶紧扶住。 齐威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声道:“去房府,去见房玄龄……” 他算是看明白了,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那房俊既然是关中人尽皆知的“棒槌”,果然是吃不得一点亏,前脚被自己教训几句,后脚就把自己往死里整,一辈子的名声都得给他搞臭,自己死不瞑目啊!现今之际,唯有去找房玄龄,腆着老脸以昔日之恩情,请求房玄龄让房俊将这篇文章作废…… 不能作废,这等雄文,千古罕有,若是从此作废,乃是巨大之损失! 那就让他改一改吧,最起码把最后这一段删除…… 其余大儒尽皆面面相觑。 都说房二是个棒槌,睚眦必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简直就是啪啪的打脸呐! 还是往死里打那种! 大家伙都替齐威觉得疼…… 一旦这文章流传出去,可以想见,齐威打压后辈、目中无人的名声算是彻彻底底的响亮了。 以文诛心,那才是真的狠! 现如今的关中,谁不知那一首《卖炭翁》? 等闲百姓依旧时不时的提起那位魏王殿下,纵然魏王李泰如今行事低调,大力提倡文教事业,协助太子殿下在全国各地开设州学、县学、乡学,开启民智,鼓励教育,然而百姓只要一听到魏王李泰的名字,第一印象,便是那个欺压卖炭老翁的纨绔子弟…… 一位皇子,名声怀一些也就罢了,有时候反倒是好事。 可对于一位大儒来说,名声几乎同学问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根基,一旦名声败坏,纵然学问再高,那也是毫无用处! 似齐威这等大儒,一旦名声败坏,不仅他自己生不如死,还得连累他门下的学生受尽世人白眼,沾染不可抹除之污点。尤其是已经身入官场的那些学生们,在这个无比重视名声的年代里,几乎代表着再无晋身之希望…… 这绝对不可承受。 众人看着齐威在学生的搀扶之下远去,再看看铺在地上的那篇文章,一时间心头百般滋味。 孔颖达叹了口气,瞅瞅身旁这块自山顶滚落的巨石,天然汝屏风一般的造型,矗立在这座注定会大放异彩的学院山门之前,若是任由几位大儒共同创作一篇文章、一首诗词、亦或是一篇短赋,镌刻其上,必将随着书院文运之长隆,流传后世。 此乃儒家之盛典! 结果呢? 被房二生生给搅和了…… “来人,将这篇文章收好,不可损坏,待到明日,老夫亲自进宫呈给陛下御览,若无意外,之后便镌刻在这山门之前,以为校训。” 这篇文章横空出世,谁敢说一句不好? 在场纵然皆是当世大儒,但是扪心自问,想要作出这等文章,亦是殊为不易。这篇文章若是不能镌刻在青石之上,谁还有脸说自己的文章可以? 当然,孔颖达也给齐威留有余地。 半天的时间,足以给他去和房玄龄沟通,是否能够说服房俊删除这最后一段,不然这篇文章传世,齐威声名尽丧…… 一众大儒默然不语。 打击后辈这种事,不少人都干过。 但是这篇文章众目睽睽之下书写于宣纸之上,墨迹淋漓,谁还能睁着眼睛看不见,非要说绝无此事,亦或是质疑房俊找人捉刀? 况且,若是对别的无根无底的年轻才俊打压也就罢了,那房俊是谁? 皇帝最宠爱的驸马、房玄龄的公子、当朝重臣……谁敢打压他,活的不耐烦了? “此子纵然狂妄,但是确有才学!” “是啊,虽然未曾治学,经义怕是也没读过几本,但天资纵横,吾不及也!” “此篇雄文,当为天下为师者引以为戒,发人深省啊!” “吾虽对房俊之人品不甚喜爱,但是这一篇《师说》,却是爱不释手!” …… 既然打压是肯定不成的,那为何不吹捧一番,展现自己的大度呢? 刚刚讥讽房俊,那也只是对人不对事,年纪轻轻的没规矩,老前辈教训你两句怎么了?现在你的文章学得好,咱们这不就夸赞于你了嘛,绝不会因为质疑你的人品,便故意贬低你的才学,可见,咱们都是高风亮节、胸襟广阔之辈…… 马嘉运摇头冷笑,冲着孔颖达微微拱手,便缓步向着不远处一片房舍走去。 这大冷的天儿,喝上一杯热茶,可远比跟这帮寡廉鲜耻之辈为伍更令人愉快…… ***** “吾这是去衙门,你跟着干什么?” 马车里,房俊瞪着聿明雪,问道。 “跟着你去看看呗,你都不知道,大哥最近为了婚事都不理我,一个人好无聊的。” 聿明雪不以为然,坐在房俊对面,自顾自喝着茶水,还嫌弃一番:“这茶不好喝,不如秋天时候采摘的桂花拿出来浸泡。”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一个女孩子,衙门那等地方还是不要去了,诸多不便。” 聿明雪反唇相讥:“为何不便?大唐的衙门乃是为了百姓办事,难道有那一条律令规定,女人去不得?” “兵部衙门可不是为了百姓办事,乃是军事重地,戒备森严!” “再森严,还能比皇宫森严?我跟爷爷去皇宫里,也是随意得很。” “……” 房俊果断闭嘴。 自己也是傻了,怎地跟一个女人斗嘴? 女人说不过你便胡搅蛮缠,歪理邪说一大堆,不讲道理就是女人的天性,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倒不是兵部衙门当真有什么军国机密害怕给聿明雪查知,只是这个死丫头跟着自己,难免愈发让姜谷虎误会。 自己分明羊肉没吃到,凭什么招惹一身腥? 想想就来气。 “行吧行吧,随你就是。” 房俊无奈。 “嘻嘻,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聿明雪很是得意。 房俊黑着脸,提醒道:“话不能乱说,吾这是被你逼的没办法!” “知道啦,男人总是这样口是心非,分明是心里想得很,偏偏要找出诸多借口,真是幼稚!” “……” 房俊果断闭嘴。 再跟你说话,我是你儿子…… 马车入城,直抵兵部衙门。 到了衙门前,两人下车入内,兵部诸位官员早已站在门前迎候。 “吾等恭迎房侍郎,恭贺房侍郎旗开得胜!” 郭福善、崔敦礼、杜志静等人尽皆在列。 房俊虽然被敕封为“检校兵部尚书”,却并非正式的兵部尚书,故而,诸位官员还是要称呼一声房侍郎,当然,就算称呼其房尚书也没毛病,只是难免被人觉得有谄媚之嫌…… 房俊脸上浮现笑容,温和的上前,一一还礼,道:“吾此番出海,时日不少,衙门里幸亏诸位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吾在此多谢诸位!” “房侍郎客气……” “此乃吾等之职责,不敢当房侍郎之谢。” 一套俗礼,诸人簇拥着房俊进入衙门,一干小吏文员纷纷上前拜见,房俊尽皆微笑相对,时不时的勉励几句。 正要进入值房,询问一下这几个月的事务,便听到身后有小吏道:“房侍郎,吴王殿下求见。” 房俊一愣。 前脚刚刚到了衙门,后脚吴王李恪便追上门? 如此迫不及待,现在就盯着自己的行踪呢,这是有大事啊…… 房俊赶紧对身边人道:“尔等将这位姑娘带去客厅暂坐,吾去迎接吴王殿下。” 第一千九百一十六章 卖妹交易 “喏!” 一众官员早就觉得房俊身后跟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有些诧异,此刻也不敢多问,赶紧应承下来。 聿明雪却蹙蹙眉,道:“算啦,你这一天到晚瞎忙活,想必也没时间陪我玩,我先走啦!” 言罢,莲步迈动,翩然而去。 房俊无奈摇头,只得追着她身后到了门口,迎接吴王李恪。 李恪一身常服,与聿明雪擦肩而过,拱手施礼,未等说话,人家已然翩然走远…… 李恪摇摇头,便见到房俊迎了出来,连忙上前见礼。 房俊将他让到值房之中,命人奉上茶水糕点,然后将人都赶出去,这才问道:“殿下如此匆忙前来寻吾,不知有何要事?” 李恪开口便道:“二郎,这次帮帮为兄,大恩大德,永志不忘!” 把房俊给吓了一跳,失声道:“殿下想夺嫡?!” 这话反倒把李恪给说得一愣,继而没好气道:“胡说八道,吾早就死了那份心,夺那个干嘛!” “还好还好……” 房俊顺了口气,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道:“就说殿下不是那种看不清时势之人,焉能依旧觊觎那个位置呢……不过话说回来,殿下有何事要微臣帮忙?只要不是那件事,其余之事,但讲无妨,微臣愿效犬马之劳!” 李恪沉吟一下,低声问道:“那件事……当真没有希望?” 房俊面容凝肃,断然道:“绝无可能!” “……唉!” 李恪怅然一叹。 纵然早已死心,可是面对那等天下至尊之位、宰执乾坤之权,谁又能彻彻底底的无动于衷呢? 但凡尚有一丝希望,总归是难免心有觊觎的…… 神色之间有些失落,不过旋即便振奋起来,李恪看着房俊,说道:“二郎对于新罗之王,有何看法?” 房俊愕然:“殿下是想……” 这位居然意欲前往新罗? 李恪道:“本王眼下任职工部,心中之壮志固然掩盖,却从来未曾消退!储君之位无望,本王亦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在这工部之内与工匠贱籍整日厮混,心有不甘。若是能够前往新罗,执掌一地之大权,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方才不愧平生!” 房俊捂着脑门儿,一脸无奈。 李二陛下诸位皇子之中,若是单论性情才能,唯有这位吴王殿下与其最像,李二陛下自己点评吴王李恪之时,亦曾有“英果类己”之感叹。当然,这本是最高的赞誉,却也成为吴王李恪身死之因由。 长孙无忌扶持晋王李治上台之后,第一个要铲除的,便是这位素有“贤王”之称的吴王李恪。最终也的确被他借着所谓的房遗爱“谋反案”大搞株连,将吴王李恪于长安宫禁之内缢杀…… 所以,吴王李恪不甘蛰伏,有长远之志,房俊可以理解。 这本就是流淌着前隋杨氏与大唐皇族共同血脉的天之骄子,胸有大志意气凌云,不足为奇。 然而,房俊却深深知道,或许李恪是皇族之中,最不可能被敕封为新罗王的人…… 为李恪斟了一杯茶,房俊自己也斟了一杯,缓缓的呷着,脑子里组织着词语。 李恪手里拈着茶杯,两眼直直的盯着房俊,心中忐忑…… 他自问才华不输于一众皇子当中的任何一个,无缘储君之位,他也认了,谁叫自己非是嫡长子,更身负前隋血脉?但是一生混迹于工部之内,于工匠杂役为伍,直至垂垂老朽,一腔才学不得施展,那才是令他无法忍受之事! 吾李恪纵然不能身为帝王,可是在史书之上留下一份绚烂的事迹,以后有人为自己立专之时,起码不至于在功绩之上绞尽脑汁的为自己粉饰,那总该是能够做到吧? 然而,现实令他不得不低下头颅,委身淤泥之内…… 前隋血脉,看似高贵,实则已然成为他的魔咒! 满朝文武,前隋遗臣不知凡几,即便是年轻一辈官员,又有几个家族之中没有承受过前隋之恩仇? 没有一个人愿意见到一位身负前隋血脉的皇子,绽放出夺目的才华。 只要稍有不妥之处,立即便有无数御史言官弹劾怒斥,什么图谋不轨,什么心存奢望……一盆一盆的脏水往他身上泼,不将他弄得天怒人怨、身败名裂,誓不罢休! 李恪现在是够够的了…… 正好此时传来新罗内附的消息,新罗女王更是请求大唐敕封以为皇室子弟继承新罗王,李恪就像,既然我惹不起朝中这些混账,我还躲不起么? 干脆就去新罗得了,固然是没有长安之繁华,但天高皇帝远的,谁也恶心不到自己不是? 而且新罗贫瘠,建设起来相对容易,自己更能够施展一身才学,说不定就能将其经略成富庶之地,永为大唐屏藩,那自己亦能青史彪炳,流芳于后世了…… 只是这等事他不敢跟旁人商议,唯有等着房俊回京,他便找上门来。 信任房俊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房俊在新罗王的敕封一事上,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房俊沉吟良久,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终究叹息一声,道:“殿下可知,你是诸多皇室子弟之中,最无可能担任新罗王的那一个?” 李恪默然,良久,道:“本王自然知晓。” 前隋遗臣要打压他,以示忠心,表示与前隋再无瓜葛,一心一意的做一个大唐的好臣子,李恪处境艰难。然而,那些人便能眼看着李恪去到新罗称王称霸一手遮天么? 原因,还是因为李恪身体里的前隋之血脉…… 试想,这样一位与前隋有着血脉传承的皇子,一旦去了新罗为王,主政一方,得有多少心念前隋之人、亦或是政治投机之人,愿意随其前往新罗?这些人聚集在新罗,励精图治,搞不好,将来的新罗会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 将皇室子弟敕封为新罗之王,是为了给大唐建立一个屏藩,却不是为大唐树立一个野心勃勃的敌人,等到将来羽翼已丰,反噬中央…… 李恪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但是他不甘心,所以追上门来,向房俊问策,也希望能够得到房俊的支持。 房俊苦笑道:“殿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为何还要来为难微臣呢?” 李恪两手一摊,无奈道:“本王实在是别无良策,只好厚颜前来求助于二郎,还望二郎念在昔日情分,助我一臂之力。” 得! 这位还耍上无赖了…… 房俊无语。 思索一番,才问道:“太子殿下,可否知晓此事?” 李恪道:“本王心中犹豫,未曾前去言说。” 他当然知道太子对于此事的看法乃是重中之重,若是太子认为他前往新罗是个威胁,那么即便皇帝心里同意,也绝对不会颁布诏令,让他成为新罗之王。 房俊点点头,道:“依微臣之见,还是应当问问太子殿下的想法,若是太子殿下并无顾虑,或许可以试着说服陛下,若是太子殿下不肯……殿下心中也不应心存怨怼,那毕竟是人之常情。” 李恪颔首道:“本王自然知晓!这件事,太子不肯才是正常,若是肯……那才是天大的人情,无论能否成行,本王亦应当牢记,终生不负太子之宽厚博爱。” 房俊挠了挠眉毛,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位吴王殿下岂是心里明镜一般,知道此事难如登天,却总是不甘这一辈子便蛰伏下来,当一个富贵闲王,百年之后,郁郁而终。 成与不成,都要努力去争取一番。 就算最终泡了汤,也算是对自己有一个交待…… “那行吧,太子那边,谁去说这么事情?” 李恪理所当然道:“自然你去,你与太子交情甚好,又屡次相助,放眼朝堂,还有谁的面子比你大?” 房俊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了,恼火道:“殿下这不是难为人么?你让微臣去跟一位太子说,请他让他的兄弟跑去边境之外,与他一样将来掌控一国?开什么玩笑!” 李恪自然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搓搓手,便道:“要不,将来你求娶长乐的时候,本王投一张赞成票?” “噗” 房俊将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一边呛得咳嗽,一边不可思议的看着李恪。 你这人,还有没有底线? 卖妹妹的事情居然也干得出来! 简直了…… 喘匀了气儿,房俊一拍桌子,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第一千九百一十七章 房陵公主的计谋 李恪看着唯恐他反悔的房俊,一脸鄙视。 就知道你这个棒槌对长乐没按好心思,果然…… 无耻之徒啊! 不过他这会儿只担心自己的前途,房俊是否无耻,一时半会儿的无法顾及,想来若是长乐不同意,你还敢用强还是怎地? 如此一来,自己的保证跟就用不上…… 稳赚一波,不亏。 ***** “那家伙回来了。” 淑景殿中,一处偏殿屋内地板整洁,并排两个雕漆浴桶,桶内盛满热水,氤氲的水汽升腾,整个屋子朦朦胧胧,之能隐隐约约的见到两个女子坐在浴桶之内沐浴,四条洁白修长的胳膊搭在桶沿儿上,两张如花玉容若隐若现…… “哪个家伙?” 一声清脆的声音,显然是反问刚才的话。 另一个嗓音有些绵软,却别有一份缠绵缱绻的味道:“你知道是哪个家伙。” 清脆的声音沉寂一下,才道:“谁知道你嘴里的那个家伙到底是哪个家伙。” 于是,那个缠绵缱绻的声音便“吃吃”笑了起来,满是揶揄的腔调…… 清脆声音沉默下去。 未及,一声轻“哼”响起,继而哗啦水响,一个窈窕修长的胴体自浴桶中站起,一条莹白纤美的玉腿迈出浴桶。 “姑姑慢慢洗吧,我洗好了……” 旁边自有侍女上前,将一件棉质的浴袍披在她的肩上,然后在腰间系上一根丝绦,愈发衬得腰如束缟、盈盈一握。 那缠绵的声音便一阵轻笑:“哎呦,脸皮这么嫩呢?这可不行,万一被那个家伙吃干抹净不认账,可就吃了大亏!” 洁白棉质浴袍下的玉足轻轻一顿,没有说话,迈开脚步。 而后,脚步轻盈的推门离去。 到了正殿,跪坐在地毯上,饮了一口温热的糖水,忽然没来由的鼻子一痒,毫无征兆的打了个喷嚏。 “阿嚏……” 旁边的侍女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关切问道:“殿下是着凉了么?” 长乐公主摸了摸晶莹如玉的耳珠,那里好像有些发热,又揉了揉鼻子,柔声道:“无妨,大抵是谁在念叨本宫的是非了……随他去吧。” 侍女又道:“是否要传召御医,诊治一番?” 长乐公主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去给本宫熬一碗姜汤,喝下去发一发汗即可,并无大碍。” “喏!” 侍女敛裾施礼,轻手轻脚的离去,赶往御厨房熬制姜汤。 房陵公主披着浴袍,自后殿款款走来。 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尚有水气,容颜娇媚,衣领处白皙的脖颈修长,虽然已是徐娘半老,却依旧风韵犹存,长安城中不知多少贵戚王孙,愿意拜倒在其裙下,一亲芳泽…… 走至长乐公主对面,缓缓跪坐,衣袍之下,露出一截腻白的小腿,分外诱人。 殿内燃了地龙,又有炭盆放在四角,温暖宜人。 房陵公主看着神情微囧的长乐公主,唇角挑起,揶揄道:“怎地,一说起那个家伙,你的心便乱了,连姑姑的话也听不得?” 长乐公主抿了一下嘴唇,没接话儿。 对于这位作风放荡的姑姑,她知之甚深,越是辩解,她便越是来劲,典型的人来疯,反倒是你不理她,过一会儿,她自己便觉得无趣,偃旗息鼓了。 之所以与房陵公主走得近,一则是怜悯其不幸之遭遇,一则便是当初母后殡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意志消沉、悲痛欲绝,正是这位公主姑姑一直在长孙府中陪伴自己。 她是个念旧情的人,别人对她哪怕只有半点好,她便要十倍百倍的还回去。 故而,即便房陵公主风评不好,她也不以为意,兼且她们两个尽皆与丈夫“和离”,算得上同病相怜,姑侄两个便时常小聚,谈谈心,游玩一番,因为彼此信任,倒也无话不谈。 于是,这位房陵公主便时不时的拿房俊出来打趣,每每惹得长乐公主面红耳赤,羞愤不已…… 房陵公主自顾自的斟了茶,姿态优雅的呷了一口茶水,这才瞅着长乐公主,悠悠说道:“不怪姑姑没有提醒你,那等男人,才是男人之中的极品,不仅有情有义,更是身强力壮……” “姑姑啊……” 长乐公主窘得玉脸绯红,连声娇嗔。 瞧瞧这都说得什么话儿? 太没廉耻了…… 房陵公主却不以为然,翻了个白眼,道:“你说说你,也曾为人妇,男女之间那点事儿,有什么羞于启齿的?跟你说,趁着年轻,遇到好男人就得抓住,哪怕不能双宿双栖,也得不负青春才行,否则等到年老色衰,追忆当年,岂不是要抱憾一生?” 长乐公主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抿嘴不语。 李唐皇室从来都不是什么门风严谨,李二陛下自己就乌烟瘴气,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就别指望出那么两个贞洁烈妇、秉正君子。 这些年皇族的丑闻她亦曾听闻不少,但是房陵公主这等近乎于放荡不羁的行事作风,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来的。 房陵公主自顾自说着,越说越是气氛,纤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恨声道:“那家伙简直不识抬举,这长安城里,哪一个男儿不是对本宫趋之若鹜,只要本宫假以辞色,勾勾手指,便恶狗一般扑上来?偏偏这个混账,居然连正眼都不肯瞅一下,将本宫视为毒虫猛兽一般,真是该死!” 长乐公主一听,羞涩稍减,心情莫名其妙的便好转不少。 抬起眼眸,俏脸不自觉的挂上一抹淡淡的笑意,揶揄道:“哦?原来姑姑亦有沉沙折戟之时,当真是令人意外呢。” 房陵公主愤然道:“谁说不是?简直奇耻大辱!还就不信了,一个未及弱冠的黄毛小子,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连嫩而已,若下次本宫再直接一点,必定逃不出手掌心!” 她是当真将被房俊拒绝之事,视为耻辱。 想她房陵公主在长安城内面首无数,哪一个不是眼巴巴的等着她宠幸,费尽心机的想要讨好,只为求取她的青睐,以便一亲芳泽? 结果自己前所未有的主动示意,那小子居然纹丝不动,弃若敝履…… 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 凭借身份、姿色,素来无往而不利的房陵公主,焉能咽的下这口气? 长乐公主一颗心提了起来。 微微斜眼,顺着房陵公主微微敞开的衣襟,偷窥了一下内里雪腻的丰盈,有些担忧。 房陵姑姑虽然年岁不小,但驻颜有术、养生有道,充满了成熟的魅惑,最是受到那些血气方刚的少年爱慕,房俊固然非是淫靡之人,但面对房陵公主主动出击,甚至是坦诚相见…… 想想房俊屡次面对自己之时露出的意欲将自己连皮带肉吞下去的贪婪之色,恐怕到了房陵姑姑面前,要抵挡不住。 心情便有些乱糟糟的…… 不行,自己必须要对房俊警告一番,令其对房陵姑姑提高警惕。 这个在自己心目中不惧生死、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若是蛰伏于房陵姑姑的石榴裙下,自己以后将要如何面对? 哪怕只是谨守住心底的那一份不切实际的美好,也绝对不容许此事发生。 想到此处,长乐公主伸了个懒腰,尽显腰腹之间美不胜收的线条,打个哈欠道:“我有些困了,想要睡一觉,就不打扰姑姑歇息了。” 房陵公主随意的摆摆手:“丽质自去便是,吾在此处吃一杯茶,稍微歇歇。” 长乐公主颔首起身,起身,娉婷而去。 待到长乐公主身影出了门口,跪坐在地上的房陵公主忽然一跃而起,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偷偷观察。 只见长乐公主转入另外一间偏殿,身影没入门口之前,低声吩咐道:“给本宫更衣,备好马车,本宫要出宫一趟。” “喏!” 几个侍女赶紧应诺,簇拥着长乐公主进了那间偏殿,自有人折而向外,却准备车马。 房陵公主悄悄掩好门,转身回到远处,捂着嘴偷偷笑出声来。 臭丫头,还当你当真对那房俊不屑一顾,不还是动了春心,落入吾之彀中? 哼哼,本宫还就不信了,放着大好青春却不去及时行乐,有了钟意之男人亦要遮遮掩掩,非要等着时过境迁人心思变之时,才会悔不当初、扼腕叹息么? 真是个傻丫头! 姑姑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让你遵循自己的本心,看看你到底能坚守到何时…… 第一千九百一十八章 关中反响 一篇《师说》,关中震荡! 此篇文章,房俊以流利畅达的笔触反复论辩,申明了为师的性质与作用,论述了从师的重要意义与正确原则,抨击那些自恃门第高贵、学问精深,便趾高气扬目无余子的所谓大儒。 是否为“隋唐第一雄文”优待商榷,但若是其是“隋唐第一打脸之文”,却实至名归! 此文一出,当日在学院山门之前的那一番唇枪舌剑,不免被人绘声绘色的传播开来,大儒们指责讥讽房俊的话语犹在,“啪啪”的打脸声令市井之间喜闻乐见,拊掌叫好! 平素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儒们依仗门第、学问,俨然俯瞰众生,便是朝中官员等闲亦不曾放在眼中,更别说寻常的贩夫走卒在他们眼中更是有若泥垢一般的存在,这帮人被打脸,除去他们的直系亲属或者子弟,谁不是拍手称快? 幸好齐威赶去房府,拉下老脸向房玄龄讨了个人情,房玄龄这才逼着房俊同意删除了最后那一段,否则这位辈分甚高、学问精深不在孔颖达之下的大儒,怕是要贻笑大方,沦为天下笑柄,青史之上,亦要有一抹无法抹去之污点…… 面对舆情汹汹,一众大儒无人站出来辩驳,尽皆沉默相对。 没办法,这篇文章立意新颖、文字精辟,概念明晰,论证严密,说理透彻,气势磅礴,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其逻辑性更是缜密周祥,绝无一丝疏漏之处,纵然想要从中寻出错处加以反击,却犹如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这等文章若是敢于出言质疑,难道真以为天下都没有眼睛,都没有读过书么? 故而,这些大儒纵然再是如何憋屈,亦只能将这股怒气郁结在心中,哪怕憋出内伤,亦是无法发泄…… 一时之间,《师说》传颂关中,并且以光速向着四周州府辐射。 长安市井之间、门阀聚会、学社交流、甚至朝堂之上,“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等等文中佳句不绝于耳,风头之盛,即便是乡野匹夫、三岁稚童亦有所闻。 士林之中,对于房俊的赞誉亦是此起彼伏。 没办法,贞观一朝,大唐尚武成风,文官的地位极其尴尬,看似掌管着朝中诸多重要职位,但是在李二陛下的纵容之下,武官们嚣张跋扈,并不将朝廷制度放在眼中,自行其是视律例为无物,即便官司打到太极殿,李二陛下往往呵斥两句逾矩的武将,罚一些俸禄,然后不了了之…… 这让文官们情何以堪? 当官的意义何在? 还不就是一个“权”字! 当手中的权力没有受到保护,再大的官,也索然无味…… 所幸,朝中出了房俊这么一个奇葩。 允文允武,才华横溢,又深受皇帝之宠信,介于文官与武官之间,只是平素之行事作风却颇多偏向于武将,出口必言“尚武”,这令文官们很是烦恼,希望能够将其彻底拉到文官一方,成为旗帜,对抗武将。 如何拉拢呢? 人家背景深厚,官路亨通,想要在官场上加以关照是不可能的,财力更是冠绝关中,素有“财神爷”之称,许之以利,亦行不通。 唯有投其所好,歌功颂德,大力鼓吹,以此获得房俊之好感…… 于是乎,士林统一口径,将这一篇《师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非是饱学鸿儒、天资纵横之辈,如何写得出来? 再加上《师说》本身的水准无需赘述,这股风潮愈演愈烈。 直接将房俊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大唐年轻一辈文采第一,假以时日,大唐第一鸿儒之头衔舍他其谁…… ***** “阿嚏!” 渭河渡口,房俊骑在马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一旁的太子李承乾关切道:“可是身子不适?稍候去东宫稍坐,让御医为二郎诊治一番,切莫耽搁了病情才是。” “无妨,无妨。” 房俊揉了揉鼻子,道:“微臣并无大碍,大抵是哪一个无聊之辈,背后议论诋毁微臣而已。” 李承乾便笑道:“怎会有人诋毁?眼下,二郎之名声街知巷闻,无人不赞一句天纵奇才,皆说二郎乃是文曲星下凡,声誉之隆,当世士林之中,不做第二人想!” 他信赖房俊、重视房俊,素来将房俊倚为肱骨,视之为自己的伊尹、管仲,现如今房俊有这等声势地位,无论是对稳固他的储君之位,亦或是将来治理大唐,都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情,自然喜闻乐见。 房俊却摇头苦笑道:“殿下难道看不出,这是有人在推波助澜,捧杀于微臣?其心可诛啊!” 李承乾一愣,错愕道:“不至于吧?那篇《师说》孤曾拜读数遍,实乃千古罕见之雄文,对于为师之道的阐述更是前所未有的精辟,足以影响深远,凭借一篇文章,便足以名垂青史!坊市之间的赞誉虽然有些过了,但亦是二郎应得之荣誉,是不是想多了……” “但愿吧……” 房俊敷衍了一句。 那帮子拼命鼓吹他房俊的士林官员,哪里有一个好东西? 这位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或许是本性使然,亦或许是后天所受之教育使然,从来都将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去往好的地方想象,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极其伟大的品德,但是换一个角度,却显得严重缺乏政治智慧。 历史上这位憨厚仁慈的太子殿下被逼得起兵造反,可见李二陛下对于他这种可以当一个伟人、却做不好一个皇帝的性格是何等失望,李承乾下场悲惨凄凉,却也愈发映衬得李二陛下的枭雄心性…… 李承乾觉得房俊心思敏感,将所有事情都往最坏处考虑,简直有些杞人忧天,正欲劝解几句,忽闻渡口码头上锣鼓喧天,赶紧闭口,抬头看去,一队整齐的船队自河道上远远驶来,洁白的船帆犹如一片白云…… 皇家水师的船队抵达关中,李承乾此来,便是迎接跟随船队而来的新罗女王一行。 须臾,船队抵达码头,放下跳板,船上的水师兵卒先行下船,在码头上列阵以待,与太子带来的禁卫一起封锁码头,确保安全,不至于被不明真相的百姓冲撞骚扰。 远处,太子六率的禁卫盔明甲亮,排着整齐的阵列,旌旗招展,军容鼎盛! 而后,新罗女王一袭盛装,自旗舰之上,踏着跳板,步履款款,踏足码头。 李承乾早已翻身下马,与房俊一前一后,趋步上前,拱手施礼道:“孤乃是大唐太子,在此迎候新罗女王陛下,女王驾临大唐,神州欢庆、百姓开颜,唯愿大唐于新罗之友谊世代相传,永不相悖!” 善德女王一身新罗王服瑰丽锦绣,乌云高耸、金冠辉煌,端庄的俏脸沉静似水,盈盈向前,敛裾还礼,口中道:“殿下亲自相迎,新罗鄙主,幸何如之?素问太子殿下宽厚仁德,乃是苍生之福祉,今日之间,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客套一番,房俊插话道:“陛下已然在太极宫准备了盛大的宴会,率领文武群臣静候女王到来,还请女王暂且在鸿胪寺稍作休息,沐浴焚香,而后赶赴太极宫,参加宴会。” 善德女王俏目望向房俊,烟波流转,颔首道:“多谢侯爷。” 房俊道:“请!” 善德女王提起裙裾,当先而行。 不远处的东宫六率则先行出发,整齐的列阵在前引导,附近前来参观的百姓纷纷避往两侧,看着人群中奇装异服的新罗使节,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房俊跟随在李承乾与善德女王身后,看着善德女王登上前来迎接的四轮马车,等到李承乾亦跃上马背之后,这才牵过自己的马,正欲上马,忽然一回头,便见到随行的新罗使节团中,一道锐利的目光狠狠盯着自己。 房俊看去,一个高挑的倩影立在使团正中,长裙曳地,头上一顶纱帽遮挡了容颜,但是面纱之下那两道清澈炽烈的目光,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房俊嘴角一挑,冲她眨了眨眼,然后翻身上马,留给她一个潇洒矫健的背影…… 第一千九百一十九章 房俊的威望 迎接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进了长安城,百姓们冬日闲暇,本就无聊,这等外国君主亲临长安之事前所未有,兼且又是世上极为少见的“女皇帝”,自然兴趣大增,成群结队的前来观看。 自灞桥开始,百姓便络绎不绝的前来,在道路两侧聚集,及至到了长安城内,已然是人山人海,京兆尹马周立即派遣京兆府与长安、万年两县衙门,赶紧出动巡捕、衙役维持治安,保障交通顺畅,杜绝打架斗殴等等恶劣事件,并且严厉警告,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煌煌华夏,堂堂帝都,若是这个时候发生混乱,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面? 车队缓缓经过通化门,进入城内。 宽阔深邃的城门洞内,马车缓缓前行,青石垒筑的城门洞遮挡了天光,予人一种沉重的心里压迫。待到走出城门洞,陡然重现的天光令马车内的善德女王与金胜曼尽皆心中一松。 道路左侧,巍峨的兴庆宫殿宇掩映在一处里坊之后,城内道路笔直宽敞,里坊布局整洁,高大的坊墙纵横交错,将一个个里坊围成一个个单独的天地,坊墙之上筑有箭楼,可以想见,若是敌军攻打之长安,哪怕是破城而入,亦要面对大唐军民的顽强抵抗。 一座城,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 更何况,善德女王回首自车帘晃动之间望着身后那巍峨雄壮的城墙,心道这世间哪里有军队可以攻破这样的城墙防御? 与之相比,新罗的国都金城,简直就是乡间的土楼…… “大唐真是繁华啊!” 金胜曼天性活泼,此刻挑起车帘,看着雄浑繁华的长安,不由得发出感叹。 顺着水路一路前来,期间途径华亭镇、苏州、江都等等大城,每一座的规模,都是金胜曼前所未见,那一座座数十万人口的大城,是金胜曼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而现在当长安这座人口超过百万的超级城市出现在眼前,那种震撼,笔墨难以形容其万一。 而善德女王的眼中,看见的却是道路两侧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百姓们脸上浮现的自信、骄傲、与朝气! 似乎在这些最寻常不过的百姓眼中,堂堂新罗女王,亦只是一个供大家观赏好奇的新奇物事,或许不仅仅是新罗,天下万邦,在唐人眼中,尽皆是一群乡下土狗,只要唐军铁蹄所至,尽皆俯首称臣,顺着沦为藩属,逆者灰飞烟灭…… 他们衣衫华美,各个神完气足,指点议论之间,睥睨天下的底蕴扑面而来! 每一个唐人,似乎都骄傲到了骨子里! 善德女王抿起嘴唇,心中既是庆幸,又是敌视,然后,又充满了期待…… 车队缓缓向前,即将抵达延禧门。 房俊骑着马走在队伍中间,稍稍落后李承乾一个马头的距离,并骑前行。 路边围观的百姓便有人起哄,叫道:“房二郎,听闻新罗女王美艳绝伦,汝何不将其纳入府中,收为侍妾,将来生下一个儿子,成为新罗之王?如此,则新罗世世代代流着吾大唐之血脉,与大唐结成一家?” 又有人道:“房二郎你个没出息的,别的将军破城献国,那都是成群成群的王妃公主收入后宅,你连一个都没捞着,简直是大唐将军之耻辱!莫非是被高阳殿下与武娘子挟制得成了兔子胆?” “哈哈哈……” 周围一阵哄笑。 房俊坐在马上,摇头无语,一脸无奈。 自己就不是个枭雄的命,看似高官显爵声威赫赫,却连一个最普通的百姓都不惧怕自己,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这样的玩笑,偏偏自己非但丝毫不恼,还甚为受用…… 贱皮子呀! 他坐在马上,指着说话那人,大声喝道:“左右兵卒,给本官看紧了,此人再敢开口说话,立刻将其拿下,扒光了给本官挂到城门楼上!” 百姓们又是大笑,说话那人许是刚刚吃了酒,满脸红光,脑子有些不灵光,奓着胆子取笑房俊,这会儿吓得赶紧往后退,却被身边的百姓推搡着往前,到了人群的最前头,两个膀大腰圆的兵卒立即上前,虎视眈眈,只要这人敢开口,必然将其扒光了吊到城楼上吹吹冷风,让他清醒清醒。 那人吓得自己捂住自己的嘴…… 李承乾摇头失笑。 这等失礼之行为,他却不以为然。 在他心目之中,君臣相得、官民同乐,那才是最和谐的社会。皇帝官员高高在上,贩夫走卒有若云泥,底层之百姓见到官吏瑟瑟发抖,那样就能体现皇帝的威严了吗? 恐怕不是。 似房俊这般,看似纨绔棒槌,说打就拽,谁敢招惹睚眦必报,“恶名”传遍关中,江南士族谈之色变,然而却能这般受到百姓之爱戴,丝毫不惧其官威,房俊亦从未以官威欺压百姓,彼此有若家人朋友一般,百姓有了委屈、受了诬陷,第一个会想到去找房二郎伸张正义…… 而这,正是李承乾所向往的。 他含笑看着有些尴尬的房俊,心中愈发觉得此子就是上苍赐予他的肱骨之臣,将来,定会如房杜辅佐父皇一般,辅助自己成就一番丰功伟业,使得大唐更上一层楼! 后面的马车之中,善德女王与金胜曼听着百姓的调侃,以及房俊的反应,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在新罗人眼中简直犹如魔鬼一般的奸诈小人,居然能够如此和蔼的对待大唐百姓,似眼下这等近乎于影响其威望的调侃之言、起哄之事,居然丝毫都不恼怒? 而且,从百姓们敢于说出这样的玩笑话,便可以看出房俊在大唐民间是如何一副温柔宽厚之形象…… 期间之反差,实在太过巨大。 金胜曼咬着嘴唇,恨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让姐姐给他生孩子?还王妃公主尽收入后宅?呸!当真敢有此野心,本姑娘手起刀落,咔嚓一下……” “胜曼,慎言!” 善德女王精致的妆容未有多少情绪,淡然呵斥道:“此乃大唐国都,你我寄人篱下,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当心祸从口出。” 金胜曼梗着脖子,不服:“说说而已,就不信那房俊当真敢把我怎么样?若是姐姐与我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大唐收服新罗以为屏藩之野心必定失败,新罗臣民为你我复仇,定然前赴后继,死不旋踵!” 善德女王无语的看着一脸骄傲的堂妹,不知说什么好。 谁给你的这般自信? 还前赴后继,死不旋踵……信不信只要这位房二郎在此统兵出征,大军所至,那些“六部族”的首领们会立即卑躬屈膝,甘为鹰犬? 对于新罗来说,没人能够抵挡被大唐收为屏藩之诱惑,尤其是大唐军临城下! 作为新罗女王,她深知,作为被华夏文化影响最深的新罗人,骨子里便对华夏有着天然的好感,眼下大唐兵锋鼎盛横行天下,更是令新罗人发自内心的崇拜、孺慕,兼且新罗长久处于高句丽与百济的压迫之下,对于强者的保护有着强烈的述求。 这等情形之下,新罗人焉能拒绝成为大唐的屏藩?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总之,往后你那刁蛮的性子要好生收敛,否则闯出什么祸事,纵然是姐姐亦不能护你周全。” 善德女王警告了一句。 这个妹妹天真烂漫,从小就被宠坏了,万一行差踏错,在这长安城内,自己岂能如以前那般百般维护? 金胜曼却吓了一跳,瞪着秀眸,道:“姐姐,万一那房俊当真对我有了不轨之心,您该不会不管我吧?” 善德女王翻了个白眼,叱道:“胡说什么呢?那房俊乃是当世英雄,更是大唐以后之权臣,若他有意纳你为妾,姐姐还巴不得呢,哪里用得着对你行那些不轨之事?” “……” 第一千九百二十章 金胜曼的怨念 “……” 金胜曼秀眸圆瞪,樱唇微张,一脸不敢置信。 “不会吧?姐姐,你这是要把妹妹卖掉么?” 从小到大,这个堂姐对自己宠爱有加、呵护备至,从不曾让自己遭受过半点的委屈,却不曾想,现如今身在大唐、背井离乡,姐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语…… 是因为金氏一族已然今非昔比,新罗王位即将双手献出,姐姐身在大唐唯恐朝不保夕,故而将她卖一个好价钱,意欲以此来交好房俊,确保自己安全无虞? 这难道不是背叛么? 她无法接受…… 善德女王见到这个相依为命的妹妹泫然若泣,一脸凄惶之色,心中仿佛被尖锐的刀子扎了一下,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妹妹的肩头,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湿润,柔声道:“你我身入大唐,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回返故土,否则,金氏一族前途堪忧……你我虽为女儿身,但巾帼不让须眉,既然金氏一族的嫡支唯有你我二人,既然是粉身碎骨,亦要维护宗族周全……稍晚一些,大唐皇帝必然提出联姻之请求,要么是一位皇子,要么是权臣之后……姐姐身为新罗之王,纵然将王位拱手让出,亦是新罗百姓之寄托,断然不能委身唐人,嫁做人妇。倒是妹妹天资秀美,又年方二八,纵然你不愿意嫁给唐人,却又怎能任性行事,将金氏一族至于危险之中呢?” 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为后盾,纵然是王族子弟,亦是身世飘零,朝不保夕。 命运,从来不曾以个人的意志而改变…… 金胜曼紧紧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扇翕之间,珍珠一般的泪水一串串滴落。 昨日还曾辉煌灿烂的金氏王族,为何一夜之间,便成了生死操于人手的可怜玩偶? 落差太大了…… ***** 车队抵达鸿胪寺,新罗女王将在此稍作逗留,沐浴更衣之后,方才入宫,觐见皇帝。 下榻之处乃是鸿胪寺中为各国使节常年预备的客舍,固然整洁宽敞,但是装饰并不华丽,大唐对于各国使节尽皆以礼相待,绝不盛气凌人,但也没有靡费巨资建造华丽的宫舍给他们使用的习惯。 有那些闲钱,还不如多多修筑几条道路,建起几座学舍…… 当然,必要的规制,还是不可或缺的,礼仪彰显着天朝上国的气度和胸襟,朝中那些大儒们,绝不肯在这一方面遭人诟病。 鸿胪寺的房舍众多,金胜曼因为特殊的身份,亦获得了与善德女王相似的待遇,分到一间单独的房舍,沐浴更衣。 房间内早已备好了浴桶,加注了热水,有淡淡的雾气漂浮。 金胜曼将大唐皇室派来的侍女统统赶走,只用自己从新罗带来的贴身侍女。 几个侍女伺候她脱了衣裳,知道里衣也解了,露出窈窕纤美、光洁如初雪一般的身子,便轻声笑道:“公主这样的人品才貌,怕不是让那些大唐勋贵子弟趋之若鹜,说不得,过上几日,便会有人提着彩礼上门提亲了。” 金胜曼娇哼一声,道:“在那之前,或许要先将你们几个卖了……唐人风流,尤其是那些个读书人,讲究红袖添香夜读书,对于新罗女婢趋之若鹜,似你们这些好颜色的,许是能卖个好价钱。” 几个侍女脸色一僵,赶紧乖乖闭嘴。 无论大唐亦或新罗,婢女地位低下,几与牲畜无异,皆是家主的财产。若是金胜曼当真意欲将她们发卖,那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唐人喜好新罗女婢,举世皆知,沦落到性情宽厚的人家也就罢了,万一遇上一个暴力變態的,那真是受尽屈辱,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金胜曼抬起修长的玉腿,迈入浴桶之中。 热水瞬间淹没她的身体,浸润着每一寸肌肤,整个身体里里外外尽皆被烫的慰贴舒适,漂洋过海万里跋涉的苦楚瞬间消减。 待到梳洗干净,几个侍女将早已备好的衣衫捧来,服侍金胜曼更衣。 这衣裳都是新罗王宫之中最好的,内里是淡粉色的肚兜,绣着粉白梅花,两簇含苞待放的花蕊正当其位,待到穿好,酥胸微挺,便将那花蕊恰到好处的凸显出来…… 而后便是一袭雪白的中衣,料子是大唐江南出产的丝绸,轻薄通透有若蝉翼,两条雪白纤细的玉腿若隐若现。 然后又船上一条淡青色的薄纱裙子,外头又是一件绛红色的新罗宫群…… 待到侍女将一头秀发盘成发髻,一头珠翠,妆容精致,时间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 在侍女簇拥之下来到前厅,善德女王已然洗漱完毕,一袭盛装容颜端庄,正陪着大唐太子与那个恶贼房俊饮茶。 随着自己走进厅中,敏锐的少女心瞬间感受到了来自于两个男人的目光,其中惊艳、赞叹的成分,令她微微扬起尖俏的下颌,充满骄傲。 哼哼,纵然狡诈似鬼,还不是要臣服于本姑娘的魅力之下? 呵呵,男人…… 望着一脸傲娇的金胜曼,房俊摇头失笑,悠悠说道:“真德公主容颜淑丽,性格活泼,殿下当谏言陛下,不妨在皇室子弟当中,为其挑选以为年轻俊彦,以为佳婿,成就一番大唐新罗永世结好之佳话,想必定能传颂千古,令天下百姓喜闻乐见。” 只是一句,便将金胜曼的骄傲摔得粉碎…… 嫁给唐人?! 金胜曼将之不敢想象! 她自然自己容颜秀美,窈窕身姿更是令男子垂涎欲滴,这从刚刚大唐太子与房俊的目光之中便可得知,但若是以眼下之身份嫁给一个唐人,哪里会得到应有之尊重? 沦为玩物,几乎不可避免。 而眼前这位大唐太子,一旦当真向大唐皇帝谏言,无论如何,大唐皇帝都没有驳斥的理由,此事几成定局…… 金胜曼心里又恨又怕,恨不得一口将这个房俊咬死,只能眨眨眼,用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情看着李承乾,目光之中充满乞求:“在下年幼,尚未到成亲之时,且还需陪伴在姐姐身边,还望殿下宽容。” 善德女王也心中一紧,她摸不准房俊这句话是逗弄妹妹,还是因为恼怒于妹妹对其恶劣之态度,故而存心报复。若是前者,自然无妨,可若是后者,那么这人会故意给妹妹找一个纨绔子弟夫婿,届时,大唐皇帝金口玉言,自己如何推迟反对? 她也紧张起来,道:“舍妹年幼识浅,性情顽劣,哪里配得上大唐皇室子弟?若是成亲之后顽劣依旧,怕是要影响大唐于新罗之友谊,得不偿失。” 李承乾无奈的瞥了房俊一眼,他与房俊熟稔,深知其性情,故而对善德女王温言解释道:“大唐乃礼仪之邦,足下又是新罗之主,无论何时,大唐都会尊重足下之意愿,若是有中意之大唐俊彦,意欲结成夫妇,无论是父皇,亦或是孤,自然欣然赞成,愿意玉成好事。至于强迫足下做一些违心之决定,孤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发生。二郎性情开朗,刚刚不过是戏言而已,万万不可当真。” 房俊笑而不语。 金胜曼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吓唬自己呢…… 便恨恨瞪了房俊一眼,这人当真可恶! 善德女王也放了心,赞道:“殿下宅心仁厚、宽和温润,实乃天下百姓之福。” 李承乾客套两句,眼看时辰不早,便道:“若是女王陛下方便,咱们即刻启程入宫,可好?” 善德女王颔首道:“正当如此,不敢让皇帝陛下久候。” 李承乾起身,笑道:“即使如此,咱们这便入宫,想必父皇与满朝文武,亦早已等不及欣赏女王陛下之绝世风采!” 善德女王起身,盈盈浅笑:“愧不敢当,殿下,请。” “请!” 李承乾当先走出大厅。 房俊紧随其后。 善德女王稍稍落后一步,对走到自己身边的金胜曼低语道:“待会儿见了大唐皇帝,切记谨言慎行,勿要任性,万一有何行差踏错,则金氏一族万劫不复矣!” 金胜曼却也非是不知轻重,赶紧颔首,乖巧道:“妹妹晓得,姐姐放心便是。” 只是心中却想,大唐皇帝面前自然是不能胡来的,但是近日房俊吓唬他这件事,却是不能就这么算了。这笔账暂且记着,终于一日要连本带利的讨还回来! 这人着实可恶,一而再的调戏自己,真当自己是水性杨花的女子,稍有撩拨,便迫不及待的投怀送抱了么? 哼哼,想得美…… 善德女王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 温言便放下心,款款走出大厅,登上马车,在众多大唐禁军护卫之下,浩浩荡荡沿着宽敞宏大的天街,抵达承天门,进入太极宫。 第一千九百二十一章 降阶恭迎 李二陛下率领文武群臣,在太极殿前的玉阶上,迎候善德女王的到来。 大唐纵然从不曾将番邦异域的国王放在眼中,即便是曾经笑傲草原纵横大漠的突厥可汗就不知俘虏了多少,但如同新罗女王这般既非战败、又非俘虏的异国君主亲至长安,又是献上国书玉玺,愿意内附,却是前所未有之事,故而鸿胪寺与太常寺、礼部共同商议之后,决定予以最高规格之待遇——皇帝亲至太极殿外,御驾亲迎。 秦汉以降,从未有任何一个异国君主,能够享受这等待遇…… 李二陛下站在玉阶之上,头顶黄罗伞垂着流苏璎珞,文武群臣分列左右,再远处,太常寺的乐队奏响宾礼之乐,锣鼓喧天,礼仪隆重至极。 太子李承乾引导着一众新罗王族、官员,沿着玉阶拾阶而上,抵达李二陛下面前。 善德女王万福施礼,李二陛下笑容满面:“卿远道而来,朕率大唐文武群臣,降阶恭迎,惟愿大唐与新罗永结盟好,亲如一家!” 善德女王俏颜肃穆,恭谨道:“偏邦小国,久慕天朝威仪,今日有幸踏足长安,觐见大唐皇帝天颜,得见大唐盛世繁华,实乃新罗万民之幸运,下臣惟愿皇帝陛下千秋万载,万寿无疆,万岁,万万岁!”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开怀大笑。 “万岁”一词,后世多有误解。 实则上古以来,“万岁”之词不绝于史册,屡有出现。《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蔺相如奉和氏之壁人秦,“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可见此时的“万岁”,只是一种欢呼语。这一时期,“万岁”还有另一种意思,即作为“死”的讳称。如《战国策·楚策》载,楚王游云梦,仰天而笑日:“寡人万岁千秋后,谁与乐此矣?”《史记·高祖本纪》:“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及至汉武帝这位霸气绝伦的皇帝登基为帝,其登华山,“朕用事华山,至于中岳,……翌日亲登嵩高,御史乘属,在庙旁吏卒咸闻呼万岁者三,登礼罔不答。”十五年后,汉武帝又称自己“幸琅邪,礼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山称万岁”。自此,“万岁”成为皇帝的专用称呼。 即便是千古一帝秦始皇,亦没有“万岁”之称呼。 秦始皇“皇帝”之起源,汉武帝“万岁”之肇始,这两位代表了汉家丰功伟绩之伟大帝王对于华夏民族影响之深远,由这两个贯穿史书之称呼,便可见一斑…… 新罗番邦,本是大唐藩属,但在此之前,只是名义上的从属之国,新罗之王登基需要中原皇帝之册封,实则只是政治意义,并未有多少约束力,难道中原皇帝不同意,人家就不能登基了? 顶多是在将来出兵讨伐之时,多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然则善德女王这一句“下臣”,一句“万岁”,彻底决定了新罗藩属之地位,自今而后,新罗内附大唐成为定局,要为大唐屏藩一方,而大唐身为宗主,亦要帮扶新罗,抵御外侮。 满朝文武此刻尽皆俯身恭贺:“吾皇英明神武,大唐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纵然有不少大臣反对皇族子弟敕封为新罗之王,但是对于新罗内附,满朝上下,却无人质疑。 此乃开疆拓土之丰功伟绩,青史之上必然笔墨浓重,恰逢盛事,这些大臣免不得在史书之上留下只言片语,对于名声重逾生命的这些人来说,怎么可能拒绝? 周围的官员、禁卫,尽皆躬身恭贺。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声震四方! ***** 宴会进行的愉快而欢畅,宾主尽欢。 李二陛下的威严之下,没人敢在这等场合搞什么幺蛾子,那些对于敕封皇族子弟为新罗王同意亦或是不同意,甚至于各怀鬼胎的大臣宗室们,都偃旗息鼓,场面其乐融融。 当然,那等严谨之事,亦非这等宴会场合上应该谈论的,稍候会择取良辰吉日,进行善德女王敬献国书玉玺、请求内附的正式仪式,再之后,才会由大朝会商议新罗之请求。 当然,宴会之后,小范围之内的商议,还是必须要有的…… 接近黄昏,宴会告终,李二陛下将芙蓉园之旁的一处奢华庄园赐给了善德女王,并且赏赐了大批宫女内侍,随其前往该处名为“锦绣园”的庄园,侍奉起居。 实际上,这便是皇帝隐晦的表达了意思——自今而后,善德女王便居住在长安,不得返回新罗。 这亦是应有之意…… 而在太极宫内,则进行了一场讨论。 李绩、长孙无忌、萧瑀、岑文本、马周、刘洎、程咬金、尉迟恭、房俊等等大臣,河间郡王李孝恭、江夏郡王李道宗、荆王李元景、韩王李元嘉等等宗室,甚至于致仕的房玄龄,尽皆在座。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一张方脸因为刚刚饮了酒而略显红润,眼神却清澈明亮,环视一周,开门见山:“今日留下诸位,乃是商议新罗内附之事,众位爱卿但有建议,畅所欲言。” 众位大臣尽皆沉默。 说是商议新罗内附之事,谁都知道内附已成定局,没有人会反对,也没有人敢反对。 重中之重,唯有是否敕封皇族子弟为新罗之王…… 程咬金大嗓门道:“开疆拓土,乃是不世之功勋,新罗内附,若是不能由大唐敕封皇族子弟为新罗之王,这份功绩难免打个折扣。况且人家新罗女王亲自上门,甘愿为质,咱们焉能寒了人家这份心?依某看来,就在陛下诸子之中,择取一位睿智宽厚者,敕封为新罗之王,为大唐社稷屏藩一方。” 尉迟恭立即附和:“卢国公所言甚是。” 这两人平素势若水火,谁也不服谁,但是同为武勋集团,利益诉求在很多时候一致,不得不捏着鼻子彼此附和。 况且,在武人的眼中,“扩张”是永恒不变的追求,唯有不断的扩张,不断的征战,武人的利益才能够保证,否则若是如那些大儒们唠唠叨叨什么以理服人,武人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将新罗纳入版图,以皇族子弟敕封为新罗之王,那就势必要派遣大批唐军前往新罗驻防,这正是武人的利益所在,纵然两人不睦,也没理由相互攻讦,为了拆台而拆台。 那是蠢货才会干的事情…… 大臣们尽皆缄默,无人答话。 李孝恭、李道宗老神在在,无欲无求。 事实上,他们两个心里清楚,无论是否敕封皇族子弟前往新罗为王,他们都绝无可能成为人选。 昔年征战天下,两人军功赫赫,在军队之中的威望,皇族之内无人能及。这等军方重臣,一旦成为新罗之王,谁敢放心会否野心滋生,用不了几年便率军反噬? 所以他们两个已然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当一个安静的旁观者就好,任何决议,既不反对,更不赞成,皇帝咋说就咋办,认准一条路跟着皇帝走,既不去平白得罪人,更不会背负什么责任…… 总之,用房俊的话来说,打酱油就好了。 事实上,一贯“沉默是金”的李绩,事不关己的岑文本,早已致仕的房玄龄,都是打着同样的心思。 殿上,最紧张的莫过于荆王李元景…… 见到诸人尽皆不语,李元景有些沉不住气,一旦决议已定,皇族之中,最有可能被敕封为新罗之王的,便是他。 到了那时,自己多年经营将要尽付流水,重演当年玄武门之变的野望,将会成为一场空,这如何使得? 干咳一声,李元景道:“某认为不妥。新罗内附,乃是仰慕天朝威仪,新罗女王心怀赤诚而来,大唐何不展现气度,准许其返回新罗,依旧为王,并且赏赐其钱财珠宝,极力笼络,则四夷观之,莫不心服。以德服人,方才是长久之计,动辄以武力震慑,甚至窃取国祚,恐怕自今而后,四夷番邦视大唐为洪水猛兽,大唐军队征伐天下,所到之处,势必拼死抵抗,以防国祚陷入大唐之手……区区新罗,取之无益,反倒给自家套上一个镣索,殊为不智。” 李二陛下不语,却淡淡的瞥了李元景一眼。 李元景瞬间冷汗袭身,一颗心简直要跌落谷底…… 第一千九百二十二章 老子与你有仇? 皇帝为何要用这等眼神瞅我? 难道,是已经看出了我说出此番话的目的? 还是说,自己这么些年极力掩饰在暗中的经营布置,皇帝早已心知肚明…… 李元景也很无奈啊! 他自然知道皇帝封建天下的意图,可他确实害怕自己被敕封为新罗之王,哪里敢去赌一赌这件事会有人站出来反对? 逼不得已,只能赤膊上阵了…… 不少大臣颇为惊异的瞅了一眼李元景,素来低调乖巧的荆王殿下,怎地居然有勇气敢反驳皇帝的意志? 吃错药了? 唯有房俊撩起眼皮看了看面容凝肃的李元景,联想到这位以后谋反未遂的行为,猜出了他的意图。 心里琢磨一番,觉得这其实是个好事儿,或许,稍加利用的话,能够给李恪来一个助攻…… 心念电转,便开口说道:“新罗内附,天下瞩目,若非敕封皇族子弟前往继任王位,如何彰显大唐对于藩属国之重视?此举之象征意义,更大过实际意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如今以皇族子弟封地藩国,其子子孙孙,世代为王,世世代代为大唐屏藩一方,如此,内则提振全国之士气,外则震慑魍魉之屑小,长此以往,形成永例,则东西南北、塞外南疆莫不臣服与帝国羽翼之下,吾大唐之昌盛繁华泽被天下,陛下之英明神武威震四海,千秋万载,天下一统!”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但任谁都能看出其内心之喜悦自眼角眉梢流露而出。 这位皇帝睿智刚烈,较比古之明君不遑多让,但唯有这好大喜功之脾性,实在是让人腹诽不已…… 诸位大臣看着房俊紧随皇帝的脚步,永远“政治正确”,不仅心生感慨。 可是自家的利益与皇权相冲突,若是皇权一家独大,世家门阀们赖以传承的利益就会收到损害。 谁不想跟皇帝搞好关系? 谁不想当忠臣?、 然而,臣妾做不到哇…… 想到此处,众人不由又将目光看向老神在在一声不吭的房玄龄。 房玄龄出身于山东世家,却又能自山东世家的集团之中脱颖而出、自立门户,将自家的利益与李二陛下紧紧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以说,只要李二陛下在位,房家便是大唐最大的门阀! 在此之前,其实大臣们对房玄龄的选择颇不以为然。 因为他们深知,皇权固然是天下至高无上之权力,却并非可以长久,一位皇帝哪怕活得时间再长,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曾经冠绝天下的圣眷,亦将随着皇帝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相反,世家门阀却依靠自己在朝廷里培植的羽翼,一代两代、十代八代的延续下去,不断的与皇权相抗争,确保家族之利益。 一个是几十年之富贵荣耀,一个是数代延绵之门庭显赫,聪明人自然都会选择后者。 但是现在,大家却陡然发现,不仅房玄龄受到李二陛下的宠信,其子房俊,将来在太子眼中之地位,似乎丝毫不逊色乃父之于皇帝的意义,更犹有过之。 而天底下的世家门阀,在皇帝立志打压之下,有没有可能挺过两代皇帝数十年的时间? 更何况,以眼下的形势看来,打压门阀、削减世家,乃是大唐皇室坚定不移之志向,即便是将来太子的继任者,亦是有极大可能继续其祖辈的遗志,只要世家门阀不倒,打压便无处不在…… 到了那个时候,房家或许已经没有房玄龄、房俊父子的显赫权柄,但祖辈余荫犹在,只要子孙不是太过不肖,荣华富贵可与国同休。期间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出类拔萃的子孙,家族中兴,指日可待。 而世家门阀呢? 恐怕早已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成为史书之上的一个个符号、一段段文字,往昔的显赫荣华,兴异国灭一国的霸气,只能任凭后人瞻仰凭吊,口口传说…… 如此观之,房家之气运,已然与世家门阀之兴衰形成相对,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两者之间,已成对立。 而直到目前为止,以及可以展望的未来一段时间之内,是房家稳稳占据上风的。 房玄龄,当真是老谋深算呐…… 一个两个的,难免心思活动起来。 科举改制,诸多门阀世家已然做了让步,征收商税,又让了一步,在李二陛下凌厉霸道的气势之下,世家门阀已然一退再退,那么,封建新罗这件事情,是否要继续退让? 还是坚决抵制,严守底线? 有疑惑,便会有犹豫,有犹豫,便会有分歧。 萧瑀挺了挺腰,赞同道:“武王立国,分封宗室功臣,各为天下诸侯,封建天下,拱卫京畿,成就周室八百年江山。如今陛下效仿先贤,以宗室子弟屏藩四方,拱卫神州赤县,大唐必然亦如周室一般,国祚绵长,江山永固。” 房俊顿时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你萧瑀好歹也是三朝元老、士林领袖,要不要这么摆明车马毫无原则的支持我? 我不是你家姑爷啊喂…… 大臣们亦是纷纷侧目,继而面露不屑。 这还不是你家姑爷呢,就撸袖子力挺了? 当初反对李二陛下封建天下之诏书,那可是以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萧瑀几人为首的,现在倒好,除去一个早就死掉的杜如晦,其余几位,现在反倒是尽皆赞同封建天下…… 虽然说时移世易,可是这般完全转变政治倾向,却也是极为少有的。 搞得李元景心里一股火气憋着,差点爆发! 都特么跟我作对?! 简直岂有此理! 然而一个是皇帝眼中最当红的后起之秀,一个是朝中士林官员之领袖,他这个荆王殿下若是想要怼上一怼,还真有点不够分量,最重要是他现在还摸不清李二陛下的心思…… 李元景有点怂。 看情形,封建天下之大势已然不可违逆,他只能祈祷自己不是皇帝眼中新罗王之人选。 这便是他眼下最大的缺点,没有一个有分量的大臣为其张目。 薛万彻、执失思力等人纵然尽皆兵权在握、统兵一方,亦受到李二陛下之信重,但是于朝堂之上,却没有多少发声的分量。 这种命运被别人攥在手里的感觉,很是不美妙…… 房俊瞅了一眼脸色惶然的李元景,咳了一声,道:“陛下明鉴,新罗虽然偏远,土地亦是贫瘠,然其作为第一个请求内附、并且敬献国书玉玺之藩国,大唐应当予以重视,无论军事、商业等等各个方面,都要侧重关照,既能安新罗国民之心,又能让四夷艳羡,为以后之效仿立下先例。故而,前往新罗继任新罗王之人选,应当既有显赫之身份,亦有卓越之能力,如此,方才能够使得新罗民众感受到大唐之重视,亦能为治理新罗奠定良好之基础。所以,微臣举荐荆王殿下,前往新罗……” 话音刚落,李元景差点拍案而起,破口大骂! 娘咧! 你个小王八犊子,老子与你何愁何怨,要这般几次三番的针对? 未等他出言反对,那边萧瑀已然颔首附和,道:“房驸马之谏言,老臣以为可行。荆王殿下性情稳重,睿智宽和,既是先帝之血脉,又深受陛下信赖,继任新罗之王位,代天子牧守一方、屏藩辽东,实在是再稳妥不过的人选。” 李元景面色铁青,心里恨不得将萧瑀撕碎了一口一口吞下肚子! 你好歹亦是年纪辈分摆在这里,要不要这么肆无忌惮的力挺房俊,人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 要不要点碧莲?! 咬着牙,李元景挣扎道:“微臣惶恐,不敢当房驸马与宋国公之赞誉……新罗一地,干系重大,微臣才浅德薄,焉敢担当如此重任?实在是惶恐之至。陛下诸子,各个英明睿智,无论是魏王亦或是吴王,皆可胜任,望陛下明鉴……” 第一千九百二十三章 赞成与反对 “陛下诸子,各个英明睿智,无论是魏王亦或是吴王,皆可胜任,望陛下明鉴……” 李元景实在是没法,他不愿去新罗,又自觉反驳不过房俊与萧瑀的联手举荐,只能行祸水东引之下策,至于会否得罪皇帝最宠爱不过的魏王李泰,以及素有“贤王”之称的吴王李恪,他已然顾不得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别让老子去新罗,爱咋咋地…… 一直沉默的岑文本闻言,略带不悦的瞅了一眼李元景。 他以为李元景耽于享乐,不愿离开长安之繁华富庶,故而极力推却。 这个他可以理解,可是你将魏王推出来,那就是愚蠢至极的谏言了…… “陛下,新罗固然重要,但其土地贫瘠、人烟稀少,边陲小国,民生困苦。魏王乃是陛下嫡子,焉能前往那等苦寒之地?有损大唐颜面。” 这话说得隐晦,但是内里的意思,大家都懂。 之前,便是魏王与太子争夺储君之位,朝中支持者甚众,现在若是让魏王前往新罗,日后毕生肘腋之患,届时能否“外御其侮”无人可知,但“兄弟阋于墙”却几乎是必然…… 荆王出的这是什么损主意? 长孙无忌亦道:“吴王殿下英明果决,才干卓越,在工部这些时日,成绩有目共睹,工部上下被其调理得有条不紊,另则,眼下大慈恩寺之扩建工程已然到了最关键之阶段,若是吴王前往新罗,接任者怕是一时之间难以理顺其中之程序,导致工程延误,未能在文德皇后寿诞之时如期完工,难免不敬,多有不妥。” 魏王自然是去不得新罗,难道吴王就去得了? 身负前隋骨血,这满朝文武大臣,固然宣誓效忠皇帝,可暗地里到底还有多少人心向大隋,谁又能说得清? 兼且先帝与隋炀帝乃是表哥表弟,都是亲戚,其人脉关系交织纠缠,今日大唐朝堂之大臣,有多少与前隋有着千丝万缕吧的关系?毕竟,大唐得国不正,难免有人心底里藏着怨气…… 若是吴王殿下前往新罗,会有多少人明里暗里追随,谁说得清? 反正,长孙无忌就是忌惮吴王李恪,无时不刻不在打压,绝对不予李恪一丝一毫崛起的机会。 若非大慈恩寺的敕建乃是李二陛下金口玉言,他连这个机会都不会给李恪…… 长孙无忌话音刚落,房俊便道:“陛下,微臣正有一事启奏。大慈恩寺之敕建,乃是陛下感念文德皇后而兴起,文德皇后母仪天下,端庄淑惠,实乃天下妇女之楷模,自当深受万众敬仰,千古追思……故而微臣以为,由吴王主持兴建大慈寺恩,未免有些不够资格,不若由太子殿下接手,方显隆重,更能彰显文德皇后之荣耀。” 母以子贵,纵然文德皇后生前身后如何的赞誉铺天盖地,若没有嫡子成为储君之加成,亦难免差了一层。 而太子身为文德皇后之嫡长子,由他来主持兴建大慈恩寺,正是理所应当。 这理由无可指摘,但是有意无意之间,却是将长孙无忌刚刚话中李恪要主持兴建大慈恩寺,所以不能前往新罗的道理给驳了回去,而且任谁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语来…… 长孙无忌心底顿生狐疑,这房俊怎么回事,难不成要力推李恪前往新罗? 没道理啊…… 他不认为李恪前往新罗,成为新罗之王,便能当真反噬中枢,以藩国之基础,行篡逆之事,可是他对李恪的忌惮从未有一时消减,打压无所不在,故而第一反应,便是要将房俊压住。 然而未等他开口,另一边的李元景已然精神一振,开口道:“房驸马之言有理!大慈恩寺乃是为了怀念文德皇后而敕建,自应由太子殿下主持,别人皆不够资格。至于吴王殿下,才干有目共睹,人品端正秉直,若是能够前往新罗为王,定然可以为陛下屏藩一方,既能够造福新罗百姓,亦能够使得天下诸国看到大唐之宽厚胸襟,日后定然能有四夷诸国感受到今日之盛况,从而愿意效仿新罗,请求内附,敬献国玺,则大唐威服四海,千秋万载,指日可待矣!” 文武大臣们尽皆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怎地这两人忽然之间又联合起来,一起怼长孙无忌了? 房俊素来与长孙无忌不睦,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可荆王李元景一贯谦和恭顺,绝不肯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今日居然与房俊一道,联合反驳长孙无忌…… 瞧瞧给人家赵国公气得,脸都红了…… 这会儿,李二陛下也犯了难。 皇族之中,有能力经营新罗的,要么大权在握如李道宗,要么声威显赫如李孝恭,可惜,这两人不可能放去新罗。余者,要么年幼无知,要么年老昏聩,要么不甘寂寞如李元景……除去魏王与吴王之外,还真就没人合适。 魏王? 自然是不成的。 且不说自己舍不得这个腰腹肥阔的儿子去新罗那等苦寒之地受罪,单单只是自己前几年支持魏王而为其积攒下来的威望,就断然不能让其执掌一国,滋生其野心。 届时兄弟阋墙,手足反目,致使帝国陷于动荡,那是万万不可接受的。 至于吴王…… 也不妥。 诸子之中,其实李二陛下最欣赏、绝对最有才华的,就是这个三子李恪,否则当初亦不会说出李恪“英果类己”这等足以使得满朝文武揣测不已的话语来。 正因如此,若是李恪前往新罗,凭借其自身才华加上前隋旧臣之襄助,会否在将来形成干弱枝强之局面呢? 想一想,好像还不至于…… 但若是有更好的人选,他亦不会愿意让李恪前往新罗。 比如…… 李二陛下的目光,又看向李元景。 本是亲生兄弟,谁又不清楚谁的脾性呢?兼且“百骑司”遍布京师,对于李元景一些小动作,纵然并无确凿之证据,却也绝非一无所知。不过是顾忌往年玄武门之变带来的深远影响,使得他名声受损,如今不愿意再背负一个“莫须有”而置手足于死地的骂名而已…… 若是能将这厮赶去新罗,凭他的能力绝不足以给中枢造成太大的威胁,自己亦能眼不见为净,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有些担忧这个“志大才疏”的兄弟,会将新罗弄得一团糟,导致自己封建天下的大业刚刚起步便遭遇挫折…… 所以,他在犹豫。 这事儿尚需好生斟酌一番才是,不能仓促决定。 只是看到萧瑀不遗余力的支持房俊,他就觉得有些好笑,既是满足于兰陵萧氏能够紧跟他这个皇帝的步伐,愿意放弃诸多门阀之特权,亦是好笑于自己这般促成萧家与房家的联姻,使得萧氏能够争取过来,算不算是“美男计”呢? 可是当他看到房俊那张固然浓眉大眼、英武不凡,却肤色微黑的脸庞,实在是与眼下颇受欢迎的白面小生差距很大,不由得暗暗发笑…… 殿上的讨论并不热烈,唇枪舌剑的场面较之以往的朝堂争论未免有些不够看,一则是此事事不关己,大臣们都缄默以对,再则,便是在权衡得失,一旦表态,便要争取最大的利益。 实在是今日李元景、房俊以及长孙无忌、萧瑀的各自态度,令大家捉摸不定,除去长孙无忌实在明目张胆的例行打压吴王李恪之外,其余三人的述求,实在是看不懂。 官场之上,未明情况之下便贸然站队,是最愚蠢的行为。 万一羊肉没吃到,还要弄得一身臊,谁干?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环顾左右,缓缓道:“此事,朕自有计较,诸位宴席之间没少吃酒,还是暂且回府,好生休息吧。” “喏!” 诸位大臣尽皆应诺,正欲起身,便见到御史中丞刘洎站了起来,朗声道:“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众人一听,又都坐了下来,让有兴致的看着刘洎。 话说,好久没见到有御史弹劾房二棒槌了呀,当初那一场场弹劾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想想,还蛮有趣的…… 当然,对于刘洎要弹劾房俊的罪名,大家都心知肚明。 果然,当李二陛下蹙眉问道“何事启奏”之时,刘洎说道:“微臣弹劾华亭侯房俊,目无师长、不敬先贤!恳请陛下降职旨责罚,以儆效尤,为后来者戒!” 第一千九百二十四章 你这样搞,你老师知道么? “微臣弹劾华亭侯房俊,目无师长、不敬先贤!” 随着刘洎的话音刚落,殿上群臣尽皆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对此早有预料。 国子博士齐威,乃是当世大儒,出生于江陵,名声响彻荆楚,早年时候曾蒙受南梁都官尚书刘之遴之恩惠,刘之遴对其颇为看重,多次提携,两家渐成通家之好。齐威更是刘洎启蒙之恩师,刘洎原本在萧铣朝中担任黄门侍郎,萧铣兵败之后,不得已降唐,却并未受到重用,投闲置散,一度官运蹉跎。 正是齐威因为与先帝交好,这才举荐刘洎,加以提携,刘洎这才一路从南康州都督府长史、给事中、治书侍御史,升任之御史中丞的职位。 可以说,齐威对于刘洎,既有授业之恩,又有提携之惠,现如今房俊一篇《师说》响彻关中,其中将当今宿儒尽皆打脸,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儒齐威,致使其声誉受损,身为门生,斗不斗得过房俊是一回事,可若是不能替恩师出头,他刘洎今后也别在官场上厮混了。 大殿上寂然无声。 李二陛下玩味的看着刘洎,良久,才缓缓问道:“御史中丞弹劾房俊,自然是你的分内职责,然大唐律法公正无私,举凡弹劾、举报之事,务必人证物证确凿才行。汝身为御史中丞,朕且问你,你弹劾房俊之罪名,人证、物证何在?” 刘洎道:“当日房俊做出那篇《师说》之时,在场之大儒,皆可作为人证,而物证,自然便是那篇《师说》了。” 其实,这个时候他心里暗暗叫苦。 弹劾大臣,乃是他的拿手好戏,更是进身之阶,朝中上至国公亲王,下至侍郎武将,什么样的人自己没有弹劾过?身为孤臣,就是要做好皇帝的一把刀,要有与天下为敌的觉悟。 可是自己亦非是刀枪不入,总会有一些自己绝对不能去招惹的人。 比如李二陛下宠爱的几位公主,再比如房俊…… 他深知李二陛下对于房俊的信重,更明白房俊这个棒槌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性,自己在他手里吃亏也不是一回两回,一拳把自己鼻子砸塌了,甚至将自己的府邸都给点着了,自己不也没能将人家怎么样? 可自己还能怎么办? 他也很绝望啊! 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必须跟房俊怼一回…… 长孙无忌此刻插言道:“陛下,老臣亦以为,房驸马这件事确实做得过火。当日书院山门之外,在场者皆为名满天下之大儒,乃是大唐文华之所在,却被其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训斥,与掴脸何异?这不仅仅是掴那些大儒的脸,更是掴天下无数儒门学子的脸!若是不予以严惩,不给天下儒生一个交代,老臣唯恐此事形成风潮,对陛下之圣明无益。” 众人一听,嚯!好家伙,这位与房俊那当真仇恨四海呀,绝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房俊的机会。 事不关己者,赶紧都打起精神来,等着看热闹,而与房俊关系不错的,却个个蹙眉。 原因是大家其实都认为房俊那篇文章有些不妥…… 大唐以武立国,却不能以武治国,武将们马背上打天下,但是治国却需要依仗那些儒生。 否则为何历朝历代都对世家门阀如此宽容? 是看不清世家门阀的危害么? 当然不是! 是因为天下儒生,其中之佼佼者,绝大多数都出身于世家门阀,若是一杆子将世家门阀尽数打到,且不说会不会逼着这帮子眼中唯有家族利益,混不知忠君爱国为何物的门阀们狗急跳墙,单单是离了世家门阀的儒生子弟,这天下就必然大乱了不可…… 读书才能明理,明理才能治国,世家出身的儒生都撂了挑子,这天下谁来治理? 冲锋陷阵的杀才们? 还是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 都不行。 所以,世家门阀有恃无恐,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是现在,李二陛下有科举这件大杀器,可以提携无数的寒门学子,又有造纸术的改良、活字印刷的推广使得书籍成本大大下降,通过“文化振兴会”将无数的书籍低价贩卖到全国,使得无数的学子受益,面对世家门阀之时,也只能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徐徐图之,不敢太过激烈,以免招致世家门阀的强烈抵触。 归根究底,世家门阀不可怕,但是世家门阀教育出来的无数儒生,却是整个帝国的根基,这才是最可怕的…… 而当日书院山门前的那些个大儒们,哪一个不是桃李满天下? 被房俊用一篇《师说》各个打脸,他们的徒子徒孙们,岂会善罢甘休? 所以,若是处置不够妥善,这件事后患无穷。 今日跳出来的是刘洎,明日、后日,还会有无数个官员、大儒跳出来,没完没了…… 一直沉默着的房玄龄此刻直了直腰,立即吸引了大臣们的目光。 虽然被称为君子,素来不争不抢低调做事,但没人敢小瞧房玄龄的政治智慧和凌厉手腕。 当真是一个人人有捏的老好人,岂能成为帝国之宰辅、皇帝之肱骨,协助皇帝治理出一个贞观盛世? 老实人平常不叫唤,但是真正下嘴的时候,往往把人往死里咬…… 平素,房玄龄对于房俊采取“放养”的态度,怼人也好,被人怼也罢,大多不闻不问、置身事外。 现在这件事影响之重大,若是经由刘洎、长孙无忌这么一闹,将其定性,后患实在太过恶劣,就连房玄龄也坐不住了。 众人注视之下,房玄龄眼尾都不看长孙无忌,只是瞅着刘洎,沉声问道:“老夫敢问御史中丞,汝这份弹劾,可是出自于令师之授意?” 刘洎摇头道:“不曾,老师胸襟广博,纵然受到羞辱,往往亦是一笑置之,不以为意。然,下官并非是以老师之学生身份在此告状,不满房驸马之所为,而是尽一个御史中丞之职责,惩善扬恶、匡扶律法,与老师并无干系。” 义正辞严,说的好像他就是个千古第一清官似的…… 房玄龄缓缓颔首,道:“怪不得,那日令师自山门下来,曾来老夫府中拜访,期间对于犬子那一篇文章颇多赞誉,老夫汗颜无地。今日御史中丞弹劾犬子,与令师当时的话语南辕北辙,老夫还以为,令师不过是一个自食其言、虚伪做作的腐儒,现在看来,却是老夫误会了,改日当前往令师府上,负荆请罪。” 言罢,悠然自得的闭上眼,养神去了。 刘洎却是大汗淋漓…… 当日山门前之情形,他并不清楚,齐威固然是他的老师,可是齐威名重天下经学造诣深厚,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总不可能挨个告之当时之详细。 事后,刘洎倒是知道齐威去了房府,可他自以为乃是去找房玄龄算账,让他好好教儿子,哪里知道居然是去夸赞了房俊一番? 他更不知道,若非齐威当机立断,立马跑去房玄龄府上讨了个人情,将最后那一段删掉,那一篇《师说》的影响力,只怕足足比现在要超出一倍…… 现在听房玄龄这般说话,他立即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老师都已经表示房俊这篇文章作的好了,自己却跑过来弹劾房俊,让外人看着,岂不是老师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表面显示大度胸襟,对于房俊的文章不吝褒奖,私下里却让自己弹劾房俊,睚眦必报? 自己很有可能里外不是人…… 本是想在外界眼中展示自己尊师重道,为了维护老师之声誉不惜“对抗强权”,怎地却被房玄龄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变成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伪君子,弄得自己好像挖了个坑,亲手将老师给埋了…… 刘洎额头冒汗,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第一千九百二十五章 耍花腔咩? 失算了呀! 本来想要借助弹劾房俊之机会,彰显一番自己“不畏强权”、“尊师重道”之风骨,结果事与愿违,反倒极有可能亲手挖个坑,把自己的老师推进去。 顺便再铲两锹土…… 刘洎现在追悔莫及,进退两难。 李二陛下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此事牵扯深远,爱卿当详加调查,认真取证,不可疏忽,不必急于一时,且先退下吧。” 这个刘洎纵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本人才能殊异,实在是御史台最合适的掌舵者,李二陛下亦不忍其进退失据,威望暴跌,故而给了刘洎一个台阶。 刘洎如蒙大赦,赶紧恭声道:“微臣遵旨。” 三两步退回座位,低头入座。 大殿上的气氛并未因为刘洎入座而稍有缓解,反倒是愈发静谧起来。 因为…… 李二陛下的话语,在给了刘洎台阶的同时,等同于将长孙无忌给吊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涨红,尴尬得要死。 皇帝当真是一点都不给他留情面啊…… 心底又是伤感又是冰凉,最终,长孙无忌喟然一叹,默然无语。 ***** 散了朝会,房俊并未第一时间出宫,而是让两个内侍领着,径自前往淑景殿。 到了淑景殿门口,房俊对门前台阶上的内侍拱手道:“微臣房俊,求见长乐公主殿下。” 两个内侍笑容满面,赶紧鞠躬还礼,丝毫不敢托大。 大唐的内侍虽然常伴皇室左右,但是地位极其低下,毫无政治影响力可言,直至晚唐时候,方才出现几位“权阉”,但是照比明清梁朝的“九千岁”、“李总管”之辈呼风唤雨左右朝堂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因而在房俊这等正当红的权臣面前,那个敢疏忽大意? 其中一人陪着笑脸,道:“殿下正在后殿用膳,房驸马且先入内,吃一杯茶,在下这就前去通禀殿下。” 说着,将房俊让到屋内,打发另一人入内通禀。 淑景殿并不是一座单独的宫殿,而是一个由数座殿宇组成的宫殿群,固然没有武德殿、神龙殿、立政殿那般殿宇鳞次恢弘壮阔,却也精致典雅,景色秀丽。 房俊便在前殿稍坐,吃了一杯茶,用了几块可口的糕点,与那内侍天南海北的胡侃了一番。 须臾,那入内通禀的内侍回转,脸上带着惶然,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道:“好教房驸马得知,殿下言道,禁宫大内,不好私会外臣,房驸马若是有事,但请明言,由小的转告即可……” 嘴里说着话,心里却是忐忑不已。 谁不知道房二郎是个棒槌,睚眦必报的性子,放眼关中无人敢惹? 自己这番话固然是一个字都没敢删减,但到底是折了房二郎的面子,或许不敢对长乐殿下如何,但是万一房二郎误解是他传话有误,导致长乐公主拒绝接见,进而迁怒于他,他一个小小的内侍,如何抵挡这滔天的怒火? 心里难免埋怨自家殿下:见个面而已,这房二郎还能吃了您不成?这般小心翼翼,实不必要,反正现在关于您二位的绯闻,早已轰传天下,街知巷闻…… 房俊倒是并未发怒。 无论是今时今日之地位,亦或是秉性,都不可能跟一个没卵的内侍置气,只是淡笑着,安坐不动,一手拈着茶杯,道:“劳烦再去禀告殿下,就说微臣有一物事,特意前来奉还。若殿下执意不肯诏见,那微臣便请内侍将此物转交给殿下。” 内侍心中叫苦,你俩位这是耍什么花枪呢? 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小太监…… 面上却依旧带着笑,万万不敢拒绝,脚下飞快的转身再次进入后殿。 后殿内。 长乐公主背脊秀挺,端庄严谨的跪坐在地席之上,俏脸泛着红晕,秀眸瞪着房陵公主,颇有些气恼。 房陵公主却一副坊市之间八卦妇人的神情,上身微微前倾,伏在面前案几之上,一对高峰被挤得似乎要从低胸的宫裙衣领之间裂出来,美艳熟媚的脸上满是好奇…… “为何不肯见他?” “深宫大内,吾乃公主之尊,私下会见一个外臣,成何体统?” 长乐公主一脸肃穆,义正辞严。 “哦?当真如此?” 房陵公主一脸狐疑,上上下下的打量长乐公主,与其颇为怀疑:“我怎么看着没那么简单,倒是好像有人心虚?” 长乐公主无辜的瞪着秀眸,兀自嘴硬:“吾为何心虚?姑姑想多了。” 房陵公主不信,但长乐公主嘴硬,她也没辙。 刚刚拿起面前的茶杯,就见到刚刚打发出去的内侍又转了回来,到了长乐公主身前,恭声道:“启禀殿下,房驸马有言,此次前来觐见殿下,乃是为了亲手归还之前殿下寄放在他那里的物件,若殿下执意不肯诏见,那房驸马便让小的将那物件转交给殿下……” 长乐公主眨眨秀眸,一时间未反应过来。 物件? 自己何曾有物件寄放在房俊那里? 倒是那厮临行之时,自己将贴身的东西相赠…… 一念及此,长乐公主心中一跳,恨不得立刻跑出去,将那个无赖狠狠咬死! 居然敢威胁本宫?! 那东西若是被内侍们见到,定然会传扬出去,届时天下人尽皆知晓自己讲贴身之物相赠房俊…… 那自己还活不活了? 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惊慌,面上却强自镇定,淡然道:“既然如此,便请他入内觐见吧。” “喏。” 内侍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长乐公主一回头,面对上两只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眼珠子…… 心里一紧,袖子下的纤手下意识的紧握,俏脸上不动声色,道:“劳烦姑姑,且先回避一下。” 房陵公主不干:“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回避的?你们自说你们的话儿,我不插言,不出声,而且看过就忘,绝不外传。” 她早就怀疑自己这个冰清玉洁端庄贤惠的侄女跟房俊有一腿,如何肯放过这等机会? 可长乐公主哪里敢让她留在这里? 她深知房俊那厮的秉性,不管不顾起来,什么事儿都敢干、什么话儿都敢说,万一棒槌脾气发作,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语,自己怕是没脸活了…… “姑姑啊,求你了……” 万般无奈,只得拉着房陵公主的袖子,软语相求。 结果她不求还好,这么一求,房陵公主愈发坚信了心中的猜测,认为这两人之间果然有见不得人的私情。 心中顿时有些恼火,更有些吃味…… 好你个房俊,老娘送上门给你吃你不肯吃,却偷偷把长乐给吃了,难不成老娘当真就比不得长乐?的确,论容貌,自己没有长乐秀丽,论年纪……也并非就是弱点啊,自己岁数大了一些,却也依旧美艳,肌肤莹润面若桃花,更何况自己的见识经历,岂是长乐这等贤惠严谨之女子能够相比的? 自己会的招式,只怕这丫头连听都没听过! 女人可不仅仅光靠着一张脸,就能俘虏男人的心…… 真是个愣头青的小子,有眼不识金镶玉,没见过女人的棒槌! 可是一见到长乐公主一脸惶然的模样,心中怒气顿时消散,一颗心瞬间便软了下来……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侄女曾经看似光鲜的婚姻之下,隐藏了多少凄楚与委屈,那显赫高贵的身份掩映着怎样的无奈与孤独……若是当真与房俊两情相悦,倒也不失为一种弥补。 房俊那个棒槌固然不懂得那种女人更好,但总归比那些熏香傅粉的世家子弟们看着顺眼,而且能够拒绝自己,更不是朝三暮四将长乐当做玩物的纨绔。 轻轻捏了一下长乐公主粉嫩光洁的脸颊,房陵公主哼了一声,骂道:“你个小蹄子,这等事瞒天瞒地,又何必瞒着我?罢了罢了,看你这一副小意可怜的模样,算是被人家给吃定了,到时候吃了亏,可别哭哭啼啼的来找我诉苦!行了,我给你们让地方行不行?” 长乐公主羞得面如染脂,却又不敢回嘴,唯恐房陵公主一怒之下,又不走了…… 心里却将房俊埋怨个到底。 都是这个害人精! 第一千九百二十六章 房俊步入殿内,入鼻便是淡淡的温香,有别于时下最流行的檀香,闻上去温馨淡泊,却似乎更能够予人一种心神酥软的舒适。 香楠木地板纹理优美,光可鉴人。 殿内不算阔大,但空间亦不算小,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方毛毯,一张案几,一个婉约秀美的人儿,正自跪坐在案几之后。 一头乌黑的秀发绾成一个少见的百合髻,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整张清丽无匹的俏脸。插在发间的金海棠珠花步摇下垂着的红色坠子,以及腻白莹润的耳垂上红翡翠滴珠耳环,相映成趣。 将介于成熟和少女之间的气质完美呈现。 没有了平素惯常穿着的素雅道袍,绛红色的宫装长裙愈发显得华美优雅,清丽的容颜不着脂粉,却更让人感受那种惊心动魄的丽质天成,仿佛九天玄女下了凡尘,魅惑苍生无数…… 房俊咽了口唾沫。 纵然前世今生见惯人间绝色,但是如长乐公主这般钟灵毓秀、天生丽质之女子,却绝无仅有,予他视觉之上的超级享受,更令他心头泛起浓烈的惊艳之感。 最要命的是,此女无论相貌、气质、性格,与他的审美都能够完美契合,每一次见面,都能让他魂不守舍、神为之夺…… “微臣,见过殿下。” 缓步上前,房俊收摄心神,鞠躬施礼。 长乐公主秀丽的容颜古井不波,微微颔首,柔声道:“华亭侯毋须多礼,出征在外,凶险万分,还好华亭侯吉人天相,如今得胜还朝,为帝国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实在是不世之功勋,本宫虽为女子,却依旧敬服华亭侯之功绩,还望华亭侯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一本正经的模样儿,典型的政府辞令,就好似一个上司正襟危坐,褒扬而不失敦促的面对自己的下属。 殊不知这等故作镇定的神情,在房俊看来却比那些庸脂俗粉花枝招展更加诱人。 房俊唇角微微一挑…… 上前一步,道:“微臣此来,乃是意欲将临别之时殿下相赠之物事归还……” 长乐公主心头“砰”的一跳,赶紧说道:“华亭侯身为帝国栋梁,为国征战,本宫理当多加关心,华亭侯不必在意。至于那物事……无关紧要,华亭侯留着也好,丢弃也罢,却是不必在意。” 拿东西都说了是送给你了,再提起干嘛? 更何况,房陵公主就在后边偷窥呢,可万万别拿出来! 你自己想死可以,别害我没脸见人…… 房俊近距离欣赏着长乐公主的眉眼,愈看愈爱,忍不住道:“殿下之关爱,微臣无一时或忘,即便身处域外,亦时刻难耐相思之苦……” “华亭侯!” 长乐公主赶紧出言制止,因为情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更是从所谓有之尖利。心脏都快要吓得跳出来,这人疯了不成,何等话都敢说?现在后边屋内便有一个耳报神,若是被她听去了,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埋怨房俊没眼色,唯恐这些话儿被房陵公主听了去,却并非是房俊这些疯话有悖伦常,不合时宜…… “华亭侯忠君爱国,实乃满朝文武之楷模,异域番邦,千山万水,这一趟必然殚精竭虑、日夜操劳,还是回去府中好生休息调理,以免伤了身体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晶莹纤长的手掌竖起来放在胸前,在后殿看不到的角度中,轻轻摆了摆,直了直那扇虚掩着的门,然后一双秀眸瞪着房俊,连使眼色,示意房俊还有他人在此,莫要多说,赶紧离开。 房俊眼珠转了转,瞅了一眼后殿垂着珠帘的门,若有所思。 然后,上前一步,自顾自的在长乐公主面前跪坐下来。 长乐公主一双秀眸倏地便瞪圆了…… 你什么意思? 是不是傻? 都这般暗示于你了,还不快快离开,反而坐了下来? 长乐公主又气又急,干脆出言撵人:“本宫刚刚沐浴,已然有些乏了,华亭侯公务繁忙,还是速速出宫去吧。”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案几。 房俊欣赏着长乐公主飞起红晕的笑脸,鼻端嗅着似有若无的淡淡体香,慢条斯理道:“微臣身在军中,每遇艰险,便拿起殿下相赠之物,睹物思人,一时间心有所触,感慨万千,归心似箭,以便能够在殿下面前一诉衷肠,一表相思之情……” 长乐公主又是害怕,又是生气,恨不得一口将这个害人精给咬死! 平素的机灵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都这般暗示你,却依旧反应不过来,真是蠢得可以…… 只能板着脸儿,不悦道:“华亭侯还请自重……” 话说半句,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见到房俊手指蘸着杯中茶水,在光洁的案几上写起字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长乐公主仿佛一颗心被人紧紧攥住,有些喘不上气来。 须臾,一颗心又好似擂鼓一般嚯嚯跳动,令她脸儿发烫,浑身发软…… 一双秀眸痴痴的看着案几上的字迹,说不话儿来。 那个少女不怀春呢? 纵然她年岁已长,早已非是当年懵懂青涩的岁月,但无论身心,都与少女无异,与长孙冲的那一段婚姻,更多的像是完成了一个政治任务,亦或是走完了一段人生必经之旅程。 风景路过,坎坷历经,辛酸尝尽,却未能在她心中驻留半分。 这一刻,面对这个一直以来对她毫不掩饰染指之野心的男子,面对着这一首缠绵悱恻之情诗,不自禁的便想起曾经的《爱莲说》,以及终南山上拼死相救的情义。 似乎一刹那间,自己便又回到当年曾憧憬一切的少女时代…… “你……” 樱唇刚刚吐出一个字,却见到房俊已然起身,一揖及地,道:“微臣打扰殿下休息,罪该万死,先行告辞了。” 言罢,在长乐公主愕然的目光中,转身走掉。 长乐公主一脸懵然…… 这人居然在写完这么一首情诗,在自己春心萌动甚至有一刹那想要不管不顾投入他怀抱之后,就这么走掉了? 你几个意思?!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呢,长乐公主纵然大多时候表现得温婉理智,却不代表她能够被人如此戏弄之后依旧端庄典雅,这位大唐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伸手抓起案几上的一个茶杯,朝着房俊投掷过去,怒斥道:“王八蛋!” “啪!” 茶杯在房俊身后地板上摔得粉碎,撩妹成功的房俊回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其中之得意神色彰显无遗。 然后,脚步不停的走掉。 …… 长乐公主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恨不得掏出一把刀子宰了这个混蛋! 这算什么? 调戏? 戏耍? 简直岂有此理! 亏得自己刚才还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动…… 身后脚步声响。 房陵公主实在忍不住好奇,从后殿推门走出来,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混小子说了什么,居然惹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怪房陵公主好奇,她太了解这个侄女的性情了。 身为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嫡长女,从小经受了最正统的教育,“行莫回头,语莫掀唇”乃是最为寻常,人前控制不住怒火拿着个茶杯扔人这种事情,简直不可想象。 可见房俊将这位殿下招惹到了何等程度…… 长乐公主脸一红,辩解道:“没什么……” “咦?这写的什么?”房陵公主到了近前,一眼便见到案几上以茶水写就的字迹,不过不太好辨认,她便走上前去,俯下身子,仔细辨认。 “……啊!” 长乐公主先是一愣,随即如梦初醒,面色大变,急忙伸出两手在案几上一划拉……字迹被她成功的划拉成一片水渍,无法辨别。 房陵公主眯起眼睛,目光灼灼的盯着长乐公主…… 第一千九百二十七章 故意为之 “……啊!” 长乐公主先是一愣,随即如梦初醒,面色大变,急忙伸出两手在案几上一划拉……字迹被她成功的划拉成一片水渍,无法辨别。 “呵呵……” 房陵公主冷笑一声,秀眉轻挑:“这算什么?怜悯姑姑么?因为姑姑曾送上门都被那混小子拒绝,而现在却对你死缠烂打,所以不愿意让姑姑尴尬难堪?” 长乐公主俏脸通红,罕见的娇艳可人,急忙道:“不是不是,姑姑莫要多想。” 房陵公主哪肯放过这等八卦的机会? 指着案几上一塌糊涂的水渍,追问道:“那这里写着什么?” 长乐公主咬着嘴唇,又羞又急,讷讷说不出话来…… “瞧瞧,还不承认呐?” 房陵公主揶揄一句,而后坐到长乐公主身边,伸手揽住她刀削一般的香肩,柔声道:“姑姑说了很多次,女人不易,若是能够遇到一个倾心的男子,那就不要犹豫,哪怕他是高阳的驸马……咱们李唐皇族,从来都不曾迂腐的遵从那些所谓的伦理纲常,只要追随本心。况且,你认为那些整日里满口之乎者也吹嘘什么伦理纲常的儒者们,暗地里也是那般光明么?呵呵,世家门阀也好,儒门传承也罢,背地里龌蹉的事情多着呢,就连孔夫子,不也说‘食色性也’么……”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咬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 承认? 那肯定不行,万一传扬出去,自己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面对高阳,面对父皇,以及一众兄弟姊妹。 不承认? 可那浑人这般堂而皇之登堂入室,还写下这么一首让人羞臊不已的破诗,现在又被房陵公主见到,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房陵公主见她垂着头不吭声,气得伸出指头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说说你这个执拗的性子,随谁了?好话坏话,你总得说两句吧,受了多大委屈也不吭气,就一个人那么默默的扛着,若是早些年你在长孙家能将受过的那些委屈都说出来,何至于后来那般……” “行啦!” 长乐公主抬起头,看着房陵公主,微微一笑,道:“姑姑不必多说,我自理会得。” 房陵公主气得翻个白眼:“榆木脑袋!” 在她看来,自己看上的东西凭什么不能争取? 又不是要与高阳争宠,将房俊占为己有,不过是两情相悦率性而为而已,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这个公主当着有什么意思? 况且,高阳都已经数次表态并不在乎自己的姐姐分一杯羹,这个长乐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可是她也深知长乐的脾性,这丫头外柔内刚,看似温柔如水,实则主意极正,等闲无人能够影响她的决定。 “不管啦!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房陵公主堵着气,将头扭往一边。 秀丽娇弱的一个丫头,倔得像头牛…… ***** 房俊从淑景殿出来,心情很美妙,忍不住哼着歌,被两个内侍在前面引着,绕过几处宫殿,前往承天门。 今日无风,冬日艳阳,天空显得格外的湛蓝,就连左近的红墙黛瓦,都似乎比平素更清晰、更鲜艳…… 转过一处拐角,两个内侍站住,齐齐躬身,道:“见过总管。” 房俊这才见到内侍总管王德迎面走来,不理两个内侍,一脸笑容的鞠躬施礼:“老奴见过房驸马。” 房俊暗暗觉得不妙,上前亲热的将王德搀扶起来,笑容满面:“总管年岁渐高,在下焉敢受此大礼?快快请起,只是不知总管特意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太极宫固然比不得后世的紫禁城,但宫殿鳞次屋宇连绵,走个碰头这种事是极其罕见的,作为内侍总管,皇帝身边凡事都要王德亲自打理,如今跑到这淑景殿来,显然是前来寻他的。 果然,王德笑眯眯道:“陛下正在神龙殿用膳,闻听房驸马前往淑景殿拜访长乐公主殿下,故而命老奴前来,传您过去。” 这两句话,内容丰富。 重点在于“陛下闻听房驸马前往淑景殿”…… 很显然,李二陛下对于房俊前往淑景殿拜见长乐公主,颇为不爽。 外界盛传这二人之间的绯闻,甚至使得满朝勋贵忌惮房俊之报复,故而不敢向长乐公主求亲,导致长乐公主合离已久,却依旧独自居住在太极宫中,未能再觅夫婿,结成连理。 如今更是堂而皇之的前往长乐公主的寝殿,若是传扬出去,外头那些一个个见风使舵的勋贵们会怎么想? 搞不好会认为他李二陛下纵容两人之间的私情…… 房俊鞠躬施礼,道:“有劳总管亲自前来,在下领情了。” 若是换了旁人,王德定然只会说“陛下召见”这么一句,连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王德依旧笑眯眯的颔首,领受了房俊的感激,笑道:“那么,房驸马请吧。” “请。” 王德走在房俊前头,微微侧身,领先房俊半个身位,淑景殿的两名内侍回转复命,王德带来的两个内侍,则落后了十余步,垂着头走路,若是前面说话声音小一点,两人根本听不到。 显然,这两人是王德的亲信…… “房驸马入宫,为何不去觐见晋阳殿下呢?前几日,殿下还曾在老奴面前念叨房驸马来着,说是房驸马为了避嫌,现在已经越来越疏远她了……” 王德迈着步子,随意的说着话儿,声音很低。 但是意思很明显…… 不管外头如何传,你与长乐公主之间到底有无私情,你都得“避嫌”啊,连从小跟你亲近的晋阳公主都随着年岁渐长明白了需要“避嫌”,你现在堂而皇之的跑去长乐公主的寝殿,让外头如何传,让皇帝怎么想? “这皇宫大内,消息传得真是快。” 房俊一脸淡定,并未有一丝惶恐,只是这么不咸不淡的感慨了一句。 王德瞅瞅房俊镇定的神色,看来这位早有准备,只是不明白既然知晓陛下必然不满,为何还有这般去做…… 不过,这显然是不需要他关心的。 自己将皇帝的意思透露出来,让房俊早有准备,这份人情便领的足足的,其余之事,他管不了,也不敢管。 故而,面对房俊的话,只是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事情,只要想知道,总归是有很多办法的。” 房俊瞅了王德一眼,没言语。 话里话外的,长乐公主现在于宫中的处境,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安然若素啊…… 只是不知,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嫡长女,谁敢针对她? 转眼之间,到了神龙殿门前。 王德入内通禀,房俊候在门口,须臾,王德自殿内出来,向他颔首示意:“陛下传召,房驸马请入内觐见。” 房俊拱手:“有劳总管。” 然后,抬脚迈步,进入殿内。 一进殿内,便见到李二陛下一脸凝肃,端坐在书案之后,瞪着眼看他。 房俊上前,一揖及地,道:“微臣觐见陛下,未知陛下宣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面容不见喜怒,缓缓问道:“刚刚去了淑景殿?” 房俊道:“是。” 李二陛下盯着他,道:“所为何事?” 房俊道:“微臣此次出征之前,承蒙长乐殿下赠予护身符,天佑洪福,微臣才得以在千军万马之中,毫发无伤。故而心中感激,还朝之后,前往觐见殿下,表达感激之情。” 李二陛下忍着怒气,声色不悦,道:“汝乃外臣,这般前往长乐之寝殿,难道就不曾为长乐之清誉考虑,会否导致外界以讹传讹,致使那些谣言甚嚣尘上,有辱皇室声威?” 房俊赶紧俯首:“微臣有罪……” 心底却不以为然。 你李唐皇室,在这方面,哪里有什么声威可言? 况且,咱就是要让前往淑景殿觐见长乐公主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才好…… 第一千九百二十八章 左右为难 “有罪?” 李二陛下气得不轻。 长乐公主的名声都快被这厮给败坏光了,虽然李二陛下相信这两人之间并无越轨之实质行为,可是外界传得那般不堪,已然使得长乐公主的择婿出现大问题,那些勋贵之家,要么忌惮于房俊的报复,要么不愿娶回去一个与别的男子纠缠不清的公主…… 现在又堂而皇之的前往淑景殿,居然轻飘飘一句“有罪”就完了? 想滴美! 李二陛下忍着怒气,心里思量着隔三差五的就给这货一顿板子,未免不好看,也没有多大的威慑作用,这货皮糙肉厚,根本不惧,若是惩罚,总得再严厉一些才好。 心中想着,嘴里问道:“吴王昨日去兵部衙门寻你,商讨何事?” 房俊不敢说谎,眼下“百骑司”实力大增,对于长安城的掌控已然今非昔比,万一自己与李恪的谈话被皇帝知晓,自己这会儿却胡说八道,岂不是自找苦吃? 便坦然道:“吴王殿下寻微臣,乃是言及新罗王之事,殿下有意前往新罗,故而前期问问微臣的意见。” “哦?” 李二陛下颇为奇怪,还以为房俊能隐瞒一番呢,顺便治一个欺君之罪…… 却不曾想这厮居然如此机警,毫无抵抗的就把吴王给卖了。 “说说吧,你是如何跟吴王建议的?” “微臣告之吴王殿下,陛下诸子之中,他是最没有希望前往新罗的。这无关陛下的宠爱,实在是吴王负有前隋之血脉,纵然陛下对他信赖倚重,朝廷上下亦不知有多少人会反对他前往新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怕就算陛下有意如此,亦不得不权衡考量,最终作罢。” “吴王怎么说?”李二陛下对于吴王前去寻找一事,猜得到缘由为何,却并不知其中二人之详细谈话。 房俊恭声道:“殿下很是郁闷,不过他说能够明白陛下的难处。陛下纵然执掌乾坤,却也不能一家之言,即便身为皇帝,亦有诸多掣肘之处,不能为所欲为,身为人子,又岂能让父亲为难呢?所以,已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脸色却很是不好看…… 任何一位皇帝,你跟他说“有些事情即便你是皇帝你也说了不算”的时候,都不可能不生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一位皇帝却在自己儿子的前程问题上说了不算,这种事,难免让皇帝没面子,心中窝火。虽然事实上不可能有任何一位帝王真正做到“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另外一层,则是觉得对于吴王的亏欠甚多。 在有心废黜太子的一段时间里,他曾一度将李恪作为储君来观察、衡量,虽然最终因为长孙无忌的谏言,考虑到李恪的前朝血脉,从而将之剔除储君之可能,但是对于李恪的宠爱、欣赏,却并未削减半分。 可以说,诸子之中,最适合当一个好皇帝的,非是太子,非是魏王,而是李恪…… 亦是因为身体里前隋之血脉,李恪一身才华不能施展,整日里与工部那些匠人贱籍为伍,这令李二陛下深为自责。 一个富有四海的皇帝,却不得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沦落到这等地步,有志不得伸展,有才不得济世,实在是失败至极! 现在,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当初真的是失了心智,怎地就能相信大臣们那些个担心吴王在前隋遗臣怂恿裹挟之下打压报复投降李唐的前隋大臣之说?更别说“复辟前隋”那些个浑话了。 已经成为大唐皇帝,傻子才会去复辟前隋! 更何况,李恪身体里固然有前隋之血脉,可更多的难道不是他李二的血脉? 放着老爹一手打下来的江山不去好生继承建设,反而千辛万苦的复辟外祖父的大隋朝? 李二陛下才不信那个“英果类己”的儿子会做出这等蠢事…… 现在听了房俊的话,愈发觉得自己有愧于李恪。 这是个好儿子,却因为生在皇家,身为他李二陛下的儿子,不得不埋没了一腔才华,一生碌碌无为,百年之后,史书之上亦只是寥寥几句“吴王李恪,前隋血脉”,如此而已。 这不公平…… 心中斟酌一番,李二陛下道:“荆王,汝认为如何?” 话说得不太明白,但房俊理解皇帝的意思。 道:“荆王平素谦逊和蔼,对待朝中大臣亦是宽厚大度,颇有贤王之风,满朝文武,谁不赞一句古之孟尝?” 同样没有明言,但意思表达得很是清楚。 一个宗室亲王,毫无继承大统之可能,却整日里呼朋引伴效仿孟尝之所为,结交权臣、示好武将,难免让人揣测他的真实意图…… 房俊甚至李元景在历史上是造反了的,虽然尚未起事,便被镇压。 但是这样一个人若去了新罗,难免搅风搅雨,再联合新罗那边不敢内附于大唐的势力,有朝一日必然要扯起反旗。新罗天高皇帝远,一旦起事,若是想要予以剿灭,将要付出极大的后勤代价。 还不如将其牢牢固定在长安,将他看得死死的…… 李二陛下明白房俊的意思,却愈发不解:“那你为何在朝会之上,举荐荆王前往新罗?” 房俊道:“因为看上去,荆王殿下并不想去……” 因为知道他不想去,所以我才举荐他去。 这话看似矛盾,但是李二陛下秒懂…… 他阴沉着脸,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警告道:“皇室之中,牵扯深远,话不可乱说!汝可有证据?” 房俊两手一摊,道:“这等事岂会有证据?不过依微臣看来,一个稍稍有些追求的皇室子弟,都会欣然前往新罗,毕竟新罗再是贫瘠偏远,好歹亦是一国之君,不仅能够实现政治抱负,更能荫萌子孙后代。荆王殿下像是那等毫无追求、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么?绝对不像,可他偏偏拒绝前往新罗,其中之缘由,便足矣令人去揣测了。”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陷入沉思。 日光自案几一侧的窗户照射进来,分外耀眼,殿内一片沉寂…… 良久,李二陛下才盯着房俊,问道:“汝之前与荆王等人颇为亲厚,是否发现了其不轨之处,这才分道扬镳,甚至不惜屡次作对,与其决裂,只是为了向朕展示你不与其为伍之决心,唯恐日后其有何举措,将你波及在内?” 房俊拜服,道:“陛下明察秋毫,烛照万里,微臣这小小的心思,自然瞒不过陛下。” 这没什么好否认的,之前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身为臣子却去质疑一个亲王,还是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不但没人信,反而会被认为是他别有图谋。 现在看来,李二陛下明显早已对荆王李元景起了疑心,之所以一直按捺不动,大抵是因为昔年“玄武门之变”产生的影响着实太过恶劣,致使直到现在,民间对李二陛下的质疑声依旧不绝于耳,这等情形之下,若是贸然处置荆王,恐怕又会引起一场巨大的波澜。 当年“玄武门之变”是不得已而为之,纵然明知有什么后果,会导致自己“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的名声响彻天下、传诸后世,也只能生受。 不然,难道要他等死? 就算他自己同意,天策府那些个骄兵悍将们也不干啊…… 然而现在,不管荆王有什么图谋,在李二陛下看来,都不过是跳梁小丑一般,他还能当真翻天了不成? 不足为惧。 故而,愈发珍惜羽毛、爱惜名声的李二陛下,自然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等着荆王李元景自己露出破绽马脚,再一举定之,让天下人无话可说! 倒是房俊这个棒槌,心思当真细腻。 发现了李元景的不轨之处,当即与其决裂,甚至用非常激烈之手段展示自己的无辜与清白…… 那么,究竟要不要将李恪敕封为新罗之王呢? 面对这个优劣之处各自分明的问题,李二陛下再一次陷入纠结…… 第一千九百二十九章 权衡轻重 李二陛下虽然强硬,却绝不刚愎。 面对危局,他能够勇往直前“杀兄弑弟”,而后登基大宝,亦能够广纳谏言,励精图治。 这是个少有的明白人。 然而再明白的人,也会有自己的脾气和逆鳞,刚刚房俊那一番话,虽然明着是表达了吴王理解他这个父皇为难的意思,但是暗地里,未尝就没有“有些事情即便你是皇帝你也说了不算”的意味夹杂其中。 这让李二陛下甚为不爽…… 老子天下至尊,富有四海,这锦绣江山百年之后自然是要传承给自己的儿子,至于哪个儿子多一点、哪个儿子少一点,全在于他圣心唯运、乾纲独断,岂能被别人绑架意志,不得不违心做出决定? 此刻,他已然倾向于敕封吴王为新罗之主。 况且,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量。 太子仁厚,人所共知,将来登基大宝,定然对友善兄弟、亲近姊妹,李氏皇族有这样一位仁爱之帝王,自然可以使得社稷稳固。然而,太子仁厚,谁知太子之继任者如何? 隋文帝一统山河励精图治,到了隋炀帝,倒行逆施恣意妄为,如画江山被他折腾得千疮百孔乌烟瘴气,天下烽烟处处民不聊生,最终断送了大隋国祚,步入大秦二世而亡之后尘。 纵然再是英明神武之帝王,亦不能避免子孙不肖这等无法掌控之事物…… 假使将来,中枢强悍,纵然新罗一地富裕昌盛,又岂能染指国祚?而若中枢倾颓、政局飘摇,吴王据新罗一隅而反噬中枢,可见中枢已然糜烂至何等地步,即使没有新罗藩国反戈一击,亦必然天下有鹿英雄共逐之,最终李唐国祚断绝,子孙飘零。 无论太子亦或是吴王,皆乃他的骨血,肉烂了还是在锅里,总比别人叼走强的多…… 如此,亦能鞭策太子,不得怠政,要励精图治、砥砺前行,否则便有弱干强枝之祸,令其时刻警醒。 唯一的顾虑,便是太子的反应…… 想了想,李二陛下道:“汝出征还朝,还未来得及前往东宫觐见吧?” 房俊忙道:“的确如此,微臣准备了一些礼物,意欲送给太子殿下,作为殿下新添麟儿之贺仪。” 春日里,李承乾添了一位第三子,取名李厥。房俊当时是送过贺仪的,只是此次前往倭国、新罗,这一圈下来倒也收获了不少奇珍异宝,就想着给李承乾送去一些。 再好的关系,也得注意日常维护,时不时的送点礼,总归是好的…… 不过明目张胆的给太子送礼,被御史言官们得知,难免给他扣一个“谄媚”的大帽子,房俊固然不怕,到底恶心,便随便寻了一个“贺仪”的借口,就算谁都心知肚明,却也不话可说。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道:“行啦,朕心中自有计较,汝且退下,去往东宫吧。汝跟太子交厚,时常要谏言其勤政爱民,身为储君,当胸襟广博,不可玩忽懈怠,更不可斤斤计较。” 房俊何等人? 说是“掀须尾巴动”亦不为过,脑子转了一圈儿,便明白道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的意味…… 当即心领神会,施礼道:“微臣晓得,陛下放心,微臣定然多多谏言太子殿下,当效仿孝惠,内修亲亲。” “孝惠”,即为汉惠帝。 作为刘邦与吕后之子,惠帝刘盈却没有丝毫暴戾之气,性情绵软宽仁。 “内修亲亲”,乃是东汉大儒班固对刘盈的评价。 刘盈生性仁慈软弱,汉高祖认为他不像自己,常想废掉刘盈,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因为刘如意像他。戚夫人受到宠爱,常随汉高祖到关东,日夜啼哭,想立刘如意代刘盈为太子。吕雉年纪大,常在家留守,很少见到汉高祖,和汉高祖日益疏远。刘如意受封赵王后,有几次差点取代刘盈的地位,幸好大臣们力争,再加上张良“商山四皓”之计策,刘盈才得以保住太子之位。 汉高祖去世。同年五月十七日,太子刘盈即位,是为汉惠帝。汉惠帝即位后,尊奉其母皇后吕雉为皇太后,并由吕雉临朝摄政,朝臣皆称吕后。 吕后怨恨戚夫人、刘如意母子二人,便下令把戚夫人关在宫中永巷里,剃去头发,带上刑具,穿上土红色的囚服,做舂米的苦活,还派使者召刘如意进京。刘盈得知此事之时,刘如意已经启程,还未到京城。刘盈仁慈,知道吕后要对刘如意动怒,便亲自到霸上迎接刘如意,与刘如意一起入宫,自己带着他一同吃饭睡觉。吕后想杀掉刘如意,但却找不到机会下手。 只要又一次刘盈凌晨便外出射猎,刘如意因为年纪小,不能早起同去。 吕后得知刘如意独自在寝宫,于是派人拿着毒酒让刘如意喝。黎明时分,刘盈回宫,却发现刘如意已死…… 房俊口中所谓的“效仿孝惠,内修亲亲”,便是指谏言太子李承乾,如同汉惠帝那般友爱兄弟,心怀仁慈。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心中赞赏房俊闻弦歌而知雅意,果然是个剔透的人才,不枉他一贯的维护…… 脸上笑容盛了几分,挥挥手,道:“那便速速出宫去吧,难道还要朕管你午膳不成?” 房俊忙道:“微臣不敢,微臣告退。” “嗯。” 房俊听得皇帝应了一声,有些心虚的偷偷瞅瞅皇帝的脸色,见到的确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这就过关了? 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他又不是天生受虐狂,此时见到皇帝不追究自己前往淑景殿之事,哪里还敢提起? 赶紧躬身后退三步,之后才转身走出殿门。 一出殿门,便见到王德守在门外,随时候命。 房俊一拱手:“来日有闲暇,再与王总管把酒言欢,今日暂且告辞。” 言罢,便脚步飞快,朝着承天门快步跑去…… 王德一头雾水,瞅瞅房俊飞快消失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皇帝刚才还怒气冲冲来着,依着他对皇帝的了解,此番对于这小子前往淑景殿的事情显然甚为恼怒,定然会责罚一番,却不成想召见了约莫一个时辰,最后就这般轻飘飘的放走了,屁事儿没有。 不应该啊…… 正自狐疑之时,忽闻殿内皇帝一声喝叱,王德赶紧快步入殿,见到皇帝正在书案之后负手而立,厉声道:“那棒槌呢?给朕叫进来,朕一时忘了正事,差点被他糊弄过去,必须好好惩罚一番,方消得心头这口恶气!” 王德一愣,讷讷道:“房驸马……已经走了,到底是年轻人,腿脚轻快,跑得飞也似的,这会儿怕是都到了承天门了……要不,老奴派人,给他追回来?” 李二陛下也愣了一下,旋即怒道:“这混账!罢了罢了,那厮知道做错事,此刻怕是早就跑远了,追上了不免闹得沸沸扬扬,愈发不好收场……不过跑的了和尚,还跑的了庙?哼哼,混账东西,老子饶不了你!” 王德缩缩脖子,不敢吭声。 心中却对房俊佩服不已,历数朝中文武,哪一个能够在惹恼了皇帝之后,依旧全须全尾的出宫去? 这位整日里招惹皇帝,三天两头的挨罚,与此同时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圣眷优隆、简在帝心,实在是一个异数。 这哪里是一个女婿的待遇? 若非王德服侍皇帝多年,甚至都会怀疑这是不是皇帝遗失在外的亲生骨肉…… 李二陛下生了一会儿气,喝了一盏茶,这才说道:“派人去房府门前盯着,等待房俊自东宫返回,无论任何时辰,立即将其带来宫中,朕有话要问。” “喏!” 王德赶紧应下。 心里自是默默提房俊捏了把汗,他认为皇帝这是气恼了,不将其狠狠责罚一番,不肯善罢甘休。 不过也怪不得皇帝生气,你说你一个外臣,非得跑去长乐公主的寝宫登堂入室做什么呢? 哪怕你有什么心思,也得偷偷摸摸啊,搞得人尽皆知,不是自讨苦吃? 诶? 想到此处,王德忽然心中一动。 那房俊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傻子,却又为何做出这等蠢事呢? 难不成,他就是想要将前往淑景殿的事情闹开,让谁都知道他进入长乐公主的寝宫如履平地,二者之间的关系匪浅? 嘶…… 王德眼珠子一瞪,心里一跳。 若果当真如此……那这小子不仅胆子大,还阴险得很呐! 第一千九百三十章 天竺和尚 房俊一口气跑到承天门,回头瞅瞅没人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整理一下衣衫,迈着方步到了高大的承天门下,自然有守门的禁军远远迎了上来,神态谦恭:“儿郎这是要出宫么?” 皇宫里的禁军甚少会称呼房俊的官职,都是勋贵子弟亦或皇族宗室,二十啷当的年岁,以前大多玩在一起,称呼官职有些见外,反倒是称呼一声“儿郎”,显得亲近得多,眼下房俊正当红,谁不是上赶着表示亲近? 房俊颔首,道:“正是,速速开门,某奉了旨意,尚有要事处理,不敢耽搁。改日有闲暇,定然找诸位喝上一杯。” “那感情好!” 禁军们赶紧开了宫门,奉旨办事,谁敢耽误? 不过几个头头儿也凑了过来,低眉顺眼的道:“那啥,二郎啊,都是自家兄弟不?您现在可是威风了,战船千乘纵横七海,灭国绝祀威风懔懔,再瞅瞅哥儿几个,整日里当个守门犬,前途无亮啊……弟兄们私底下商量了,以后一起要求转去水师服役,不知二郎可肯接收?” 眼下,大唐十六卫固然是宿卫京畿的第一等强军,可是早就被皇家水师的风头压过去了。 这两年,皇家水师在海外大战一场连着一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连当初区区一个小兵都不知得了多少功勋,校尉以上的军官更是功勋数转,连升三级者比比皆是。 谁瞅了不眼红? 更别说皇家水师优渥的待遇,以及每一次征战获胜之后的海量赏赐…… 故而,皇家水师目前便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一等一的香饽饽,各个勋贵、门阀的子弟,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钻。 房俊闻言,吓了一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也似:“你们想害死我啊?若只有一个两个的,最低亦要保你们一个校尉,都是自家兄弟,并肩作战疆场厮杀,自然比旁人信得过。可你们这些人一起要求转去水师,禁宫宿卫怎么办?被陛下知道我撬他老人家的墙角,还不得把我锤死!” 几个禁军校尉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便道:“那吾等商议好,每次一个两个,绝不引起怀疑,可好?” 这等要求,房俊拒绝不了。 同为勋贵子弟,只要没翻脸,彼此之间总归是有一些香火情分的,谁也不可能做到真正铁面无私。 “那可说好了,慢慢来,都别急,一旦被人发现,可别想某替你们背黑锅!” “那是那是,有你这句话,大家都宽心了!” “这守门犬的差事当真让人腻歪,哪里及得上纵横沙场?纵然有朝一日马革裹尸,那亦是死得其所,搏一个痛快!” 唐人尚武,又都是勋贵家族的子弟,家中马背上博来的功名爵位,谁愿意待在皇宫里,将大好年华与城门同朽? 说着话,房俊走出宫门,迎面正好与几个奇装异服之人走了个碰头。 身上裹着白布床单,远远的就闻到一股小茴香子、胡荽子、芥末子、黄姜粉等等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光头上烫着香疤,四肢瘦长,高鼻深目,居然是个天竺和尚…… 为首的天竺和尚面庞微黑,眼窝深陷,一对雪白的长眉随风飘展,再配上高大的身材空荡荡的白袍,倒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这老和尚与房俊对视一眼,便扭过头在两名内侍的带领下大步流星的进入宫内。 房俊站住脚步,问身边的禁军:“这天竺和尚干嘛的?” 有人撇撇嘴,道:“是赵国公举荐的,据说是赵国公家的长孙涣早年结识的一个天竺高僧,有两百岁了,专门研究长生不老之术,精擅炼制丹药,深受陛下崇信,在西明寺赐给了一处禅院,坐卧起居尽皆有宫中内侍侍女服侍,每餐皆是山珍海味,怕是长安的一个国公都比不得这和尚的豪奢……” 房俊愣住了。 大概历史上的确有这么一个记载,说李二陛下晚年便是迷恋丹药之术,王玄策出使天竺带回来一个和尚,精通炼丹之道,吹捧自己的丹药一旦大成,服食之后即可百日飞升,列入仙班。 然后没多久,李二陛下这位一代雄主便挂了…… 该不会就是这个天竺和尚? 可王玄策直到现在也没有出使天竺,连给他安排的前往吐蕃管理青稞酒的酿制经营都因为琐事众多而一直未能成行,这个天竺和尚就自己跑到长安来了? 然而眼下大唐四方来贺,天下各国之人汇聚,尤其是长安这座超级都市,各行各业的人应有尽有,天竺和尚想必也绝对不止十个八个,到底是不是导致李二陛下挂掉的那个天竺和尚,谁也摸不准…… 不过也不需要摸准,天竺和尚能有几个好东西? 派几个部曲死士,趁夜将这几个天竺和尚安排了,永绝后患绝对不会错…… 房俊眼睛眯着瞅了一眼几位天竺和尚的背影,转身出了皇宫,拐了个弯,前往东宫而去。 ***** “二郎来得正好,今日青雀设宴,稍后陪孤去芙蓉园。” 李承乾换了一身锦袍,头上的金冠也换上了寻常的幞头,额前缀了一块羊脂白玉,整个人神清气爽,俨然市井之间的豪富公子,即将前往好友之处赴宴。 房俊推迟道:“魏王设宴,未曾邀请微臣,微臣若是贸然前去,不太好吧…” 那死胖子设宴不给哥们请柬,难道还要撵上门去捧他的臭脚? 稀罕! 李承乾已然起身,握住房俊的手,笑道:“二郎非是浅薄狭隘之人,何以这般没有气量?放心吧,这次青雀设宴,邀请的唯有孤与三弟,不过与你亦有一些牵连,可别告诉孤,刚刚入宫觐见父皇,没有提及新罗之事……” 他这个太子纵然政治才能有些不足,却也非是聋子哑巴,普通的政治敏感度还是具备的。 朝会散去,唯有这位父皇没遇难题总会有奇思妙测敬献的臣子被留下,他就知道必然涉及新罗王之事。 当然,房俊之初衷乃是前往淑景殿见一见长乐公主,向外界宣示一下“主权”,这却是李承乾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房俊颇为惊异,奇道:“殿下知晓吴王意欲争取新罗王之事?” 李承乾笑道:“难不成,二郎以为吾家兄弟就只有勾心斗角,各自谋算?放心,此事一开始,三弟便与孤和青雀明言,希望得到孤与青雀的支持,今日前去,便是商议一番,看看能否为三弟助一臂之力。” 房俊愈发惊奇了,这三位乃是当今最有资格角逐储君之位的人选,此刻却能够在李恪意欲前往新罗一事上达成一致,难不成那两位当真是抛却成见,默认了李承乾的太子地位,彻底死了心? 这可是天下至尊的位置啊,迫于形势不得不偃旗息鼓是一回事,真心实意甘愿放弃,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既然此次聚会的目的乃是商议吴王前往新罗之事,房俊倒是愿意前去凑凑热闹。 李二陛下诸位皇子之中,房俊与李恪交情最好,其次是太子李承乾。对于他这样一个穿越者来说,既有改变历史的兴奋与欣喜,又有着对于历史惯性的敬畏和无奈,谁知道眼下固然使得李承乾坐稳了储君之位,日后李恪前世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李恪的身份,终究是一个隐藏的祸患,都不需要他自己有什么想法、动作,对景的时候,会有无数人将他推出去,达成各自的野心。 李承乾牵着房俊的手,甚是亲热的登上马车。 房俊则不着痕迹的在登车之时,将太子的手甩开,穿越时久,他却已然难以接受大唐这种男人之间表达情感的方式,太gay了…… 马车在禁卫簇拥之下驶出东宫,天边乌云漫卷,顷刻间便遮挡了阳光,看来有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第一千九百三十一章 雪日偶遇 芙蓉园。 大雪来的突兀,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没一会儿便天昏地暗,雪花飞舞。 魏王李泰是个文艺青年,最是喜爱这等飞雪迎春的景致,干脆将酒宴从楼宇之中搬出,设在曲江池畔的一处雅致的凉亭,用厚厚的幔帐围了三面,只余下南方背风的一面敞开,视线开阔,可以见到漫天大雪飘飘洒洒落入曲江池中消没不见,唯有淡淡雾霭升腾的美景。 曲江池畔的亭台楼阁,在大雪之中若隐若现,有若蓬莱仙境。 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吴王李恪、房俊一行自高大五层的楼宇之中走出,俱都身披貂裘,徒步顺着侍卫清扫出来的曲径,前往池畔的凉亭,赏雪饮酒。 李承乾显然心情不错,漫天飞雪亦未能晦涩其兴致,高兴说道:“往昔每每关中大雪,父皇与母后皆在宫中愁眉不展,因为不知将有多少百姓冻死冻毙,但是近年以来,户部和京兆府财政宽裕,每年入冬皆会组织人手挨个县、挨个村的帮助那些贫困人家修葺房舍,再大的雪,亦只能是文人骚客赏雪吟诗之盛会,却不会成为百姓们的末日。” 魏王李泰脚步顿了顿,叹了口气,语气低沉道:“只可惜,母后节俭多年,不忍奢华半分,却是未能见到如今大唐之锦绣繁华。如果母后尚在,就算是拼着父皇责罚,亦要将天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搬到丽正殿……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两兄弟心情沉重,李恪虽然非是文德皇后亲生,但是忆起幼年之时曾受过文德皇后养育之恩,襦慕之情却是不差分毫。 唯有房俊因为穿越之故,对于原主以往之记忆越来越是消散模糊,对于文德皇后的少许记忆,亦是不怎么受那位贤后的待见,并不美妙……只能从朝野之间对于文德皇后的赞誉怀念,以及后世那些史册之中的记载,缅怀一下这位千古少有的一代贤后。 几人默然不语,及至凉亭南边面朝曲江池的一侧,忽见池面上一艘画舫自远处缓缓驶来,到得近前,一人站在船首,高声道:“微臣许敬宗,见过太子殿下、魏王殿下、吴王殿下。” 又有一人自舱中走出,身形瘦高,扬声道:“老臣钱九陇,见过三位殿下。” 房俊抬头看了看天色。 此时已然接近黄昏,兼且乌云低垂、大雪漫天,四野昏暗,这等天气之下,许敬宗这个老狐狸居然有心情游湖? 魏王李泰白胖的脸上一抽,低声道:“这两个不要脸的凑一块儿,真是烦人呐!” 自从明白了自己无望储位,这位以往“礼贤下士”的魏王殿下也不玩那些虚的了,干脆放任自流,想说就说想做就做,再也不必顾忌形象问题,倒也爱憎分明直来直去,令人颇生好感。 吴王李恪苦笑道:“再烦人,那也是帝国功臣,且还是两个,总不能不顾礼数吧?” 说着,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也叹了口气,嘀咕道:“所以说,太子这个差事,也没什么好的……” 两个弟弟可以肆无忌惮的表露喜恶,他身为太子,一言一行尽皆要循规蹈矩,稍有差池便会被无限放大,哪怕今日兄弟之间小聚,也不能有丝毫不妥之处传扬出去。 就像是套了一个镣锁…… 然而抱怨可以,但是礼数绝对不能缺,只得站在岸边,朗声道:“原来是巢国公、许舍人,孤与兄弟在此饮宴,二位不妨上岸,小酌几杯如何?” 画舫到了近前,船上自有仆役搭好了跳板,几个人鱼贯而下,上前给三位皇子施礼。 许敬宗道:“焉敢叨扰三位殿下之雅兴?微臣于巢国公游玩曲江池,遭遇大雪,正欲归去,偶逢殿下,故而见礼。殿下还请尽兴,吾等不敢叨扰。” 那钱九陇亦道:“老臣年迈,怕是不得三位殿下欢心,留在此处难免成为恶客,惹人嫌就不好了,还是识相一些,及早归去,呵呵。” 留意到李承乾眉眼之间的不悦,房俊心生好奇,便向这个钱九陇看去。 此人年近七旬,须发皆白,身子骨倒也硬朗,瘦高的身形站在那里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丝毫不减老迈衰弱之态。 此人乃是湖州长城人,家中世代武将,前隋之时因为获罪而抄没为奴,被隋炀帝赐给表哥唐国公李渊。也活该此人发迹,擅长骑马射箭,常跟随在李渊左右。晋阳起兵后,因功授予金紫光禄大夫。随军进攻薛仁杲、刘武周,升迁多次后任右武卫将军。跟随李二陛下平定洛阳,辅佐皇太子李建成到魏州征讨刘黑闼,力战破敌,贞观十二年改封巢国公。 虽然身为先帝李渊宠臣,后来又辅佐李建成,但是在玄武门之变后飞快倒向李二陛下,不仅爵位得以保全,李二陛下对其也算是优隆,赏赐不断,更晋爵国公。 房俊对此人早有耳闻,只是这钱九陇喜好渔色、性情豪奢,整日里躲在府中左拥右抱等闲不肯出府,故而一直不曾得见…… 今日一见,别的感觉没有,只是觉得这倚老卖老之神态,令人恶心。 李承乾是个好脾气的,对于钱九陇这份不算恭谨之言辞,倒也不以为意,只想一心打发了了事,便道:“巢国公说得哪里话?父皇亦曾多次在孤面前念叨您当年的功勋,孤自然是心生敬佩,岂敢生嫌?不过巢国公既然与许舍人一同游玩,孤也不强人所难,日后有暇,定然请二位赴宴。” 能让性情绵软的李承乾说出这番话,足见许敬宗与钱九陇是如何的讨人嫌了…… 钱九陇面露不豫,他只是端一端架子,身为臣子,谁能不愿与储君多多接触,饮酒享乐呢?只是他自持乃是先帝李渊的臣子,当初晋阳起兵之后功勋卓著,若是没有他殊死奋战,哪里有大唐如今之锦绣昌盛? 似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李绩、程咬金这等人,若非依仗乃是李二陛下秦王府之中的班底,给他牵马坠镫都不配! 更别说房俊这等幸进之小人了。 可怜他钱九陇为了先帝之帝王大业披肝沥胆赴汤蹈火,到了最后只是敕封一个爵位,连一个公主都没捞着…… 现在听太子这话里话外的,似乎不待见自己? 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 许敬宗则是一脸尴尬,自家知自家事,因为文德皇后葬礼之上自己嘲笑欧阳询长得丑,进而被李二陛下贬官发配之后,连带着文德皇后的诸位子嗣亦是对他不假颜色,认为他有轻慢文德皇后英灵之嫌疑。 天可怜见,他哪里敢轻慢文德皇后? 身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眼看着李二陛下一步一步从绝境之中浴血拼杀逆而上位,焉能不知文德皇后在李二陛下心目之中的地位? 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轻慢文德皇后! 惹恼了陛下并不算大事,陛下固然刚烈,但是胸襟广阔,有容人之量,可若是轻慢文德皇后,那就对死路一条…… 此刻面对三位殿下一脸不豫,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深深后悔当年之举措,纵然那欧阳询长得再丑,忍一忍也就是了,若非笑出那么一声,他许敬宗何至于此? 房俊此时目光越过许敬宗与钱九陇,落于二人身后两个身姿纤细、身披斗笠的身影,见到其中一个正用一只纤美的玉手轻轻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用一双微微泛着泪花的秀眸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房俊眉头微蹙,略作迟疑,开声问道:“可是蓉娘与薇娘?” 许敬宗一下子脸色变得很难看,瞪了房俊一眼,钱九陇则微微一愣…… 那两个人掀去头上的斗笠帽子,露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如花玉容,先是冲着三位殿下一一万福施礼,柔声道:“小女子许蓉娘(许薇娘),见过太子殿下,魏王殿下,吴王殿下……” 而后,才双双看了房俊一眼,道:“见过二郎,许久不见,二郎风采更胜往昔,小妹甚是欣慰。” 房俊脑海之中泛起所余不多的关于这两个算得上青梅竹马的幼时玩伴之记忆,看着许敬宗与钱九陇游湖还要带着的两个女儿,自然而然的便想起许敬宗在史书上为人诟病在罪责之一,脸色阴沉得吓人。 这老东西,是打算卖女儿了? 第一千九百三十二章 不知廉耻 许敬宗其人,史上褒贬不一,但绝大多数人将其归于“佞臣”一档,非是忠贞之士,但也算不上奸臣,因为并未由他一手造成太过恶劣之后果,足以令后人扼腕,令情史蒙羞。 作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许敬宗的学问毫无疑问乃是当时天下顶尖的一拨儿,昔年李二陛下与许敬宗“君臣对”,曾留下“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恨其光辉。……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的绝世警句,纵然一千余年过去,其警醒世人之力量依旧不曾衰弱。 其最大之诟病,便是人品极其低劣。 贞观末年,李二陛下委其参与《武德实录》、《贞观实录》之撰写,自此以后,其文采深受皇帝所喜,几乎所有国家编撰之史书,许敬宗尽皆参与其中,甚至多次总揽大纲,声势一时无两。 然而许敬宗是如何回报皇帝的这份信任呢? 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于江都兵变,弑杀隋炀帝,当时,许敬宗的父亲许善心与虞世基一起被杀,封德彝为隋炀帝的内史舍人,前程目睹当时情形,后来曾与人言:“虞世基被诛杀,世南伏地而行请求替兄受死,善心被处死,敬宗手舞足蹈用来求生。“ 此言一出,许敬宗的人品立即无限降低,引为笑柄,高洁之士所不齿也。 许敬宗怀恨在心,到了他编撰史书,为德彝立传的时候,大肆强加封德彝的罪恶,诸多不尽不实甚至不知所谓的罪名,尽皆编撰书中。 许敬宗有两女,一女嫁给冯盎长子,敛取大量彩礼,其时冯盎乃是僚人之首,素来被朝中士林称为化外蛮夷,故而人人不屑其“卖女求荣”之所为,另一女则巢国公钱九陇,此人本来是皇家的奴隶,因功晋升爵位,朝中官员瞧不起他的出身,耻于其为伍,许敬宗却贪图财物与他联姻,甚至为了抬高钱九陇之门第,曲意陈述他的门阀,给他妄加功绩,并把他提升到与刘文静、长孙顺德同卷。 许敬宗为儿子娶尉迟宝琳的孙女为妻,得到很多贿赂的财物,等到为了尉迟宝琳的父亲尉迟敬德立传时,毫无廉耻的为其隐去各种过失罪责,李二陛下做《威风赋》用来赐给长孙无忌,许敬宗做传时却改写是赐给尉迟敬德…… 煌煌国史,以一已所爱憎曲事窜改,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后人甚至将其与费无极、太宰嚭等奸邪同列…… …… 房俊看着两个粉雕玉琢、花容月貌的女子,心底那一抹来自于原主久矣沉寂的记忆渐渐苏醒,想起幼时房许两家尚在交好,两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跟在他后头在府里花园嬉戏玩耍…… 深吸口气,挤出一抹笑容,房俊抱拳笑道:“是啊,久未见两位妹妹,却不成想,居然出落得这般秀丽无匹,天仙般的人儿,若非在此相逢,而是异日长街相会,怕是为兄都不敢认。” 两女有些羞赧,脸蛋儿微红,微微垂下头,齐声道:“不敢当二郎之夸赞,二郎如今功勋赫赫,乃是当世之英杰,吾姐妹亦是时常感叹,惟愿二郎疆场之上趋吉避凶,长命百岁。” 房俊笑呵呵道:“活多大岁数,乃是上苍安排,凡人岂能做主?不过只要缺德事少做几件,混一个寿终正寝想来不难,至少也得看看到底是长安城中哪家的青年俊彦能够由此福气,分别将两位秀外慧中温柔体贴的妹妹娶回去,为兄还得送上一份大礼么,说不得若如意郎君乃是旧识好友,定要闹一闹洞房,届时,妹妹们可别嫌弃为兄,哈哈!” 许家两个闺女脸儿羞红,齐齐啐了一口,一旁的许敬宗与钱九陇却纷纷脸黑汝锅底。 许敬宗气得牙根痒痒,这棒槌怎地专门跟自己作对? 以往不给自己面子屡次打脸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冷嘲热讽,骂自己缺德事做多了不得善终……你特娘的又不是我儿子,老子善终不善终,跟你有个屁的关系? 也不管三位殿下在场,冷着脸道:“房驸马还请慎言,彼时年幼懵懂无知,亲近一些也就罢了,如今俱已长大成人,还是应当保持一些距离为好,以免损了女儿家的清誉。” 许家两个女子听了父亲的话,面上闪现失落、委屈,尽皆垂首,默然不语。 原本无礼抗拒父亲的安排,此时偶然遇到房俊,想起幼年的交情,见其能够陪在三位权威最盛的皇子身边,便幻想着能否让房俊帮她们一把,现在却是知道不现实。 正如父亲所言,一旦房俊插手此事,且不说坏了她们的清誉,便是房俊自己亦难免诽谤缠身,对于一个早已位列朝堂的年青官员来说,实在是巨大的隐患。 区区儿时玩伴,连青梅竹马都算不上,怎肯做出如此之大的牺牲呢? 钱九陇插话道:“素闻房二郎名声可不怎么好,若是当真记挂着儿时玩伴,更应当谨言慎行才是。” 他是真的恼火了。 这刚刚与许敬宗商量好的婚事,备好一大笔彩礼迎娶一女作为自己的续弦,便碰上这么一件恶心事。幼时玩伴,最是两小无猜,彼此懵懂,甚至过家家的时候玩起拜堂成亲的把戏亦不少见,且这份幼时毫无利益瓜葛的感情因为其纯粹,很多人一生都难以忘怀。 这对于一个占有欲极强的人来说,碰上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与幼时玩伴依旧亲近,岂是一个恶心能够形容? 李恪不爱听了。 他一贯将房俊引为知己,将其视为兄弟手足之外最亲近之人,岂容得这两个小人如何羞辱? 当即便冷冷道:“巢国公此言,本王不敢苟同。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巢国公妄言房驸马人品有瑕,可是含沙射影,污蔑吾兄弟三人亦是德行缺失、不知廉耻之辈?” 钱九陇脸色涨红,连忙道:“吴王殿下误会,老臣绝无此意……” 房俊打断他,瞥了一眼许敬宗,问道:“二位雅兴高洁,游湖赏雪,却不知画舫之上所谈论之话题,是将蓉娘嫁去岭南能够收受多少奇珍异宝,还是将薇娘许配给这位巢国公做一个续弦继室,可以得到多少金银彩礼呢?” 许敬宗一张脸瞬间涨得血红,愤然道:“此乃吾之家事,何劳汝来操心?” 房俊怒道:“放屁!你个老东西死不死的,谁愿意多看一眼?可是将自己的亲生闺女一个嫁去岭南烟瘴之地生死不问,另一个嫁给这个行将就木的棺材瓤子,所求不过是彩礼钱财,你还要不要脸?” 许敬宗气得手都哆嗦,梗着脖子,道:“汝不过是个棒槌,依仗陛下宠信,自认便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一旁的钱九陇差点气个倒仰。 行将就木的……棺材瓤子? 娘咧! 这小王八蛋嘴巴太毒了,简直该杀! 瞪着房俊怒叱道:“竖子无礼!岂敢如此羞辱老夫?” 房俊对他不屑一顾:“怎么,老子骂错了不成?黄土埋到脖子了,还要祸害人家大闺女,你特么就不是个东西!不服?来来来,咱俩较量较量,在老子手底下走上三招,老子就承认你不是棺材瓤子,给你磕头认错。” 钱九陇瞪着眼珠子喘粗气,你特么当我傻? 瞅瞅你这龙精虎猛的气势,两个回合下来咱这把老骨头还不得给你拆散架了? “三位殿下,还请为老臣做主!”钱九陇久闻房俊之名,知道这就是个棒槌,惹毛了说不定真敢打自己一顿,以皇帝对其之喜爱,说不定打了也白打,可眼前确实下不来台,只得求助于三位皇子。 李承乾沉吟不语,未等李恪开口,反倒是李泰怂恿道:“巢国公不是整日里吹嘘当年追随皇爷爷起兵之时,如何勇冠三军,如何战无不胜么?本王年幼,未能见识巢国公当年风采,今日有此良机,不若巢国公给吾等晚辈见识见识您的勇武?您若是怕失手伤了房俊之性命,不好跟房相交待,吾等兄弟给您做个见证,是房俊这厮挑衅在先,生死不论,这官司打到父皇面前,吾兄弟也挺你!” 钱九陇:“……” 你当我老糊涂了? 老子勇冠三军那是吹出来的,何况就算如此,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房俊这个棒槌能打却是出了名的,我跟他打? 还生死不论? 都说这魏王笑里藏刀的不是个东西,果然如此…… 第一千九百三十三章 毁了一桩婚 钱九陇抽抽着脸皮,道:“老臣奉公守法,岂敢因私愤而败坏法纪?使得陛下不忍处罚老臣因为左右为难,则是老臣之罪过矣。” 魏王李泰呆了一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跟房俊打起来,父皇居然会因为不忍处罚你而为难? 到底是心里没点比数,还是实在不要比脸? 再瞅瞅许敬宗,果然是一丘之貉啊…… 许敬宗见到三位殿下眼神不断在自己身上游弋,心中有些发虚,毕竟他固然能将索取彩礼这件事说得理直气壮,到底也是知道拿不上台面,便鞠躬施礼,道:“微臣不敢叨扰三位殿下饮宴,先行告辞。” 李承乾还礼:“许舍人慢走,恕孤不能远送。” 许敬宗忙道:“不敢,不敢,殿下留步。” 转身拽了拽钱九陇的衣袖,钱九陇也告辞,两人就待离去。 许氏姊妹无奈,先是望了一眼房俊,目光之中满是乞怜,不过亦知道房俊无法插手许氏家事,就算有心襄助她们姊妹,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得浅浅的向三位殿下万福施礼,戴上斗笠,跟在许敬宗身后,神情凄楚无助,满是对未来的怆然迷惘…… 房俊叹了口气,心中那份执念愈来愈烈。 难不成,原主这位大唐绿帽王,居然一直暗恋这一对儿儿时的玩伴?否则何以自己穿越这么久,那份执念亦是未曾衰减,一经见到正主儿,一颗心立即扑腾扑腾跳个不休。 罢了罢了,且不说原主那份执念自己有义务打一把援手,且只说这两个秀美温柔的少女,怎忍心眼看着一生就这样毁掉? 嫁给冯盎之子尚且好说,固然时下皆将冯盎视为蛮夷,但在房俊看来神州大地皆是一家,五十六个民族都能够和平共处不分彼此,区区百越岭南那几个少数部族,迟早是一家人。 但是嫁给这个七老八十的钱九陇,那就过分了…… 故而,就在许敬宗等人转身之际,房俊对李承乾一揖及地,大声道:“殿下明鉴,许舍人早年便曾身入秦王府,为陛下掌管文书典册,功勋卓著。固然后来犯错,贬黜地方,却不应祸及子孙……其女许蓉娘、许薇娘端庄贤淑、温婉明秀,还望殿下能够感念许舍人昔日之功勋,觐见陛下,予以赐婚,既能使得功臣感怀陛下之恩德,亦能使得天下人多处一段佳话,实乃两全其美也……” 许蓉娘、许薇娘娇躯一颤,豁然回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房俊,而后,又齐齐看向太子李承乾。 只要太子点头允可,此事必然会促成,皇帝岂能在这等小事之上驳斥太子的谏言呢? 皇帝赐婚,自然会寻一些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 两姐妹相互握着手,紧张得手心冒汗。 李承乾微微扬眉,此时许敬宗的两个女儿尚未出嫁,他哪里知道这人有卖女儿的毛病? 不过房俊的请求,就算千难万难,他亦不会拒绝。 更何况只是区区赐婚这等小事? 再说,许敬宗纵然犯错不少,以其功勋、资历来说,皇帝赐婚,也算够格……他的确厌烦许敬宗,但是观之许氏姊妹秀丽温婉,却是难得的好女子,又有房俊开口,这等成人之美的事情,怎会拒绝? 便欣然道:“二郎此言正是,许舍人劳苦功高,乃是父皇昔年潜邸之功臣,现在有女当嫁,皇家自然要示以优隆,许舍人不必推辞,孤明日便进宫觐见父皇,为令嫒择取门当户对之世家子弟予以赐婚,且先回府,静候佳音便是。” 许敬宗一听,脸都绿了! 他堂堂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纵然名声不好听,可到底身份资历放在这里,若是求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怎么可能求不到? 可既然是门当户对,那就是肩膀一边齐,一切都只能按照规矩来办,他要如何索取天价的彩礼? 就是要与冯盎那样的蛮子、钱九陇这样的糟老头子结亲,才能狮子大开口哇! 自己的儿子都能够赶出长安任其自生自灭,何况迟早成为外姓人的女儿? 皇帝金口御言,自己指望着女儿赚取彩礼的路算是彻底断绝…… 可是拒绝太子,他也不敢。 只能恨恨的瞪着出馊主意的房俊,怒哼一声,转身便走。 钱九陇则脸色黑如锅底,怒视房俊,叱道:“此乃许家家事,汝非要插手其中,欺人太甚!” 许氏姊妹各个水嫩貌美,又是出身书香门第,气质绝佳,他不惜重金作为彩礼,岂能愿意让房俊给坏了这婚事? 房俊奇道:“某刚刚说的,乃是念及许舍人之功绩,太子仁厚应当觐见陛下为其子女赐婚,以彰显荣耀,此乃国事,与家事何干?巢国公莫非连国事家事都分不清?听某一句劝,年纪大了就呆在家里,种种花,看看书,吃点好吃的,等死就好了,到处蹦跶祸害小姑娘,当心遭报应……” 钱九陇胡子翘的老高,差点气死。 年纪大了,就得混吃等死? 年纪大了,就不能喜欢小姑娘? 娘咧! 那房玄龄温润君子,循规蹈矩,怎地生出这么一个棒槌玩意儿? 他指了指房俊,气得连一句狠话都撂不出,嘴皮子哆嗦半天,转身拂袖而去,连跟三位殿下告辞的礼仪都给忘了…… 许氏姊妹已经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两女齐齐拜倒,声音带着颤抖:“臣女恭谢殿下,殿下千秋!” 李承乾展颜一笑,温言道:“应当谢谢二郎才是,若非他提醒,孤亦不曾想到这一点,难免慢待了忠臣啊。” 两女便看向房俊,温柔施礼,道:“多谢二郎……” 房俊忙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毋须在意,速速随令尊回府去吧,吾等少小为伴,这份情谊却是到了任何时候都无法抹煞,日后若有为难之处,直言即可,只要某力所能及,断然不会推脱。” 两女欣喜万分。 谁不知眼下房俊风生水起,乃是皇帝身边一等一的红人? 更别说这位与太子关系甚好,日后太子登基,几乎预定了一个宰辅的位置,必然是朝中有数的大佬之一,若是房俊能够念着幼时的交情,时不时的予以关照,对于两个不受家族待见的女子来说,不啻于一道护身符。 看着房俊英姿勃发的样子,不仅春心萌动,若非父亲不堪,以当年许家与房家的交情,或许今日,两姊妹之中已然有一个,成为了房俊的夫人…… ***** 看着两女千恩万谢离去的身影,李承乾摇了摇头,叹道:“许延族品行低劣,却生出两个这般明媚秀丽的女儿……” 李恪接口道:“歹竹出好笋。” 这位殿下在江南数年,倒是学会了这么一句俏皮话。 李承乾哑然失笑:“走吧,咱们去饮酒。” 三人便进了凉亭。 早有侍女自保温的食盒之中取出佳肴放置在石桌上,点燃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红泥火炉,将一瓮黄酒拍开,将一个银壶倒了半壶,放在淡蓝色的火焰之上,然后将姜丝、梅子等切丝投入壶中,没一会儿,便酒香四溢。 李泰亲自执壶斟酒,一边给太子先行斟满,一边瞥了房俊一眼,揶揄道:“二郎若是相中了许氏姊妹,大不了舍去一些钱财,想必许敬宗必然不会拒绝,即便是两女一同收入房中,也未尝不可能。” 李承乾也看向房俊,笑道:“不若明日孤入宫,向父皇谏言,请他将许氏姊妹尽皆赐予你为妾?你家财无数,多多施舍许敬宗一些,那老儿必然眉开眼笑,那一对姊妹对你显然深有好感,结成连理,岂不是皆大欢喜?” 房俊苦笑道:“就算我真的想,你那妹妹岂肯善罢甘休?非得闹得家宅不宁不可,家父家母对她宠溺得不得了,说不得狠狠的揍我一顿……” 第一千九百三十四章 太子的仁慈 高阳公主能够容忍武媚娘,亦可以容忍几个侍妾,甚至可以容忍长乐公主“分一杯羹”,但绝对不可能容忍他将许氏姊妹娶回家去。有房玄龄夫妇给其撑腰,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李泰煞有介事的点头,附和道:“的确如此,丽质那丫头看似温柔娴雅,实则性情刚烈,你敢做出有负她之事,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房俊:“……” 我说高阳公主呢,你提什么长乐公主? 这跟长乐公主有什么关系? 李恪含笑不语。 李唐皇族对于这等事从来不曾在意,先帝李渊的那些个公主,出去巾帼不让须眉的平阳公主之外,有几个不养面首不偷人的? 李二陛下的女儿虽然老实得多,但是有那些个姑姑放在那里,纵然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也着实不算的什么…… 再者说,长乐眼下已然合离,就算与房俊之间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又有什么大不了? 只要别光明正大的住进一处,闹得天下皆知就好了…… 李承乾微微蹙眉,道:“少说两句,喝酒吧。” 三个哥哥坐在一处,跟一个妹夫谈论另一个妹妹……这事儿太不靠谱。 四人便举起酒杯,碰了一个,一饮而尽。 温热的黄酒入喉,带着姜丝的辛辣,又有着梅子的酸甜,一股融融暖意自小腹升腾,瞬息之间流遍全身,寒气顿消。 房俊放下酒杯,看着李承乾,问道:“陛下让微臣前来,询问殿下,对于敕封谁为新罗王之事,有何看法?” 李恪持杯的手一顿,神情瞬间绷紧。 李泰摸了摸肚子,瞥了一眼神情凝肃的李恪,将手里的酒杯递过去,与李恪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李承乾则哂燃而笑,看了看李恪,又看着房俊,玩味道:“说实话,孤当真羡慕你对三弟的友情。举凡事关皇族,甚至事关储位,谁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你却能够为了三弟各方奔走,不惜深陷其中,哪怕明知将来后患无穷,依旧尽心竭力……人生得一知己,三弟足矣!只是不知如若他日孤亦有难,二郎可否这般毫无保留,赤膊上阵?” “殿下说得哪里话?” 房俊一脸肃穆,正色道:“殿下宽厚仁爱,乃赤诚君子,日后为君,必定泽被天下,实乃天下苍生之福,微臣定然全力襄助殿下,开拓伟业,成为一代圣王!再则,殿下对微臣百般维护,数次不计得失的力挺微臣,微臣焉能不感激莫名?故而,于公于私,微臣亦会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无论昏君亦或明君,永远无法拒绝臣子在其面前大表忠心,每当此时,哪怕明知不过是场面话,也总是龙颜大悦…… 李承乾欣然道:“孤不过玩笑尔,二郎何必在意……孤乃长兄,克继大统乃是礼法使然,其实诸位兄弟皆知孤之性情,唯恐做不好这个储君……民间子承父业,纵然嫡长子承继宗祠,其余诸子亦会分得家产,何况天家?父皇富有四海,这本是吾等兄弟共同继承,现在江山尽由孤来继承,心中对诸位兄弟之愧疚,着实一言难尽。” 说到此处,他看向身边两个兄弟,坦然道:“江山社稷,孤不敢擅作主张,但是孤愿意见到兄弟亦能执掌一国、世代为王,则吾大唐枝繁叶茂,千秋鼎盛,实在是喜不自禁!故而,无论是三弟敕封新罗之王,亦或是青雀成为一国之主,孤这个兄长,唯有希望你们励精图治,绝无半分忌惮、阻挠之意!若有半字违心,天诛地灭!” 魏王、吴王赶紧起身施礼,连声道:“太子何须如此?兄长仁厚,世所共知,吾等兄弟连心,定要使得父皇之基业传承万世,永不断绝!” 然后,自然是兄弟相扶、手足情深,其乐融融。 房俊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 且不说以后结局如何,毕竟世事变迁,谁也不知明日发生何事,但就目前来说,李承乾的确称得上千古少有之仁爱君子,或许不得不秦皇汉武以至于乃父之千秋霸业,但是只要这份初心不改,比肩宋仁宗,指日可待。 没有经历历史上那些兄弟们的暗算逼迫,父亲的失望放弃,他的内心未曾在恐惧与绝望之中煎熬,心性没有在压迫之中扭曲畸形,依旧还是那个“性聪敏“,“特敏惠“,“丰姿峻嶷、仁孝纯深“的皇太子…… 李恪感动得热泪盈眶,握着太子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古往今来,唯有帝王亦或储君忌惮自己的手足太过强盛,反过来谋朝篡位,哪里有李承乾这般反而极力赞同兄弟们谋一个出路,不至于在京师投闲置散当一个废物亲王,一辈子浑浑噩噩只是一个生育机器? 以往,他因为自己身上的前隋血脉导致无法染指储君之位,不知生出过多少埋怨愤怒,对于憨厚的太子亦是心存不满,认为他处处比不上自己,根本不配称为大唐的君王。 然而现在他才知道,或许自己的才能比太子更优秀,但是在心胸上,自己实在是望尘莫及…… 李泰则在一旁饮着就,斜眼睨着眼泪汪汪的李恪,对他的报复嗤之以鼻:“真是愚不可及……新罗穷乡僻壤,人烟稀少,就算是成为其王,又能指使得了几个人?你们这些人啊,总是野心勃勃,好似不掌握万千黎庶之生死,就无法实现这一辈子的价值……简直无聊。古往今来,多少王朝兴衰,多少帝王罔替,回首看去,不过是一片焦土、一冢孤坟,风吹雨打之中,残败不堪。唯有经史子集、百家学术,方可绵延千秋、万世流芳!吾之一生,绝不沾染政治,惟愿一心昌盛吾华夏之文明,使得天下百姓无论贵贱贫富,皆能知晓圣人之微言,格物而致知!则吾之名讳,彪炳青史,吾之子孙,世代蒙荫……” 这位殿下估计喝得有点多,絮絮叨叨的对于太子与吴王的选择尽情鄙视,浑然忘记这一番话固然立志高远,却连带着将他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也给鄙视了一番,完全不知一旦此话传扬出去,几乎与作死无异…… 不过堂堂魏王殿下,李二陛下心中最喜爱的皇子,能够将心思尽皆放在教化万民、昌盛学术之上,不再觊觎储君之位,一心远离肮脏之政治,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 没有魏王的逼迫,吴王的觊觎,那个看似一只小白羊实则满肚子鬼心思的晋王已被狠狠的敲打,估计再也不敢心存奢望……大唐的未来想必能够政局稳定,没有太多的内乱,沿着现在发展的方向高速前进,就连房俊自己也无法预估以后的大唐会是何等模样。 当大唐这艘超级巨轮偏离了预定的航线,房俊记忆之中关于历史的部分,实则已然全无作用。 对未知前途的迷惘、恐惧、兴奋,交替着占据房俊的内心,一壶一壶的美酒入喉,化作火热的能量袭遍全身,三位皇子、一位驸马,就在这大雪漫天的曲江池畔,时而对酒当歌,时而哀嚎怒骂,时而壮志重霄,时而涕泗横流。 都喝高了…… 不知何时,房俊自昏睡之中醒来。 晃了晃脑袋,一阵头昏脑涨,还好喝的黄酒没有参杂工业酒精,不至于宿醉之后头痛欲裂让人恨不得将墙撞个窟窿。 “有人吗?好渴,弄点水来!” 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房俊揉着脑袋,一翻身,自床榻之上下来,趿拉着鞋子,走了两步,发现头晕得厉害,只好又坐回床沿。 房门打开,两个内侍提着一盏宫灯入内,一人将手里的水杯双手奉上,恭声道:“房驸马醒了?奴婢备好了宵夜,可要吃一些?” 水温正合适,房俊一口将温水饮下,口渴缓解,精神也清醒许多。 瞅了瞅外头,黑蒙蒙一片,一点光亮也无。 第一千九百三十五章 绿病相怜 “什么时辰了?” “回房驸马的话儿,已经丑时初刻了。” “唔……给吾备一辆马车,送吾回府。” 返京以来,诸事缠身,尚未有闲暇好生亲近老婆孩子,对于房俊这个后世来的穿越者来说,这是严重的失职。哪怕此刻时间睡觉嫌晚、起床还早,他也觉得不若回府,搂着老婆孩子睡一个回笼觉,那才是最温暖的地方。 “喏!” 内侍赶紧应下,一人留下帮着房俊穿好衣物,一人出去备车。 等到房俊穿戴整齐,自房舍之中走出来,一股清冷的空气迎面袭来,顿时精神一振,所有的困顿萎靡尽皆不翼而飞。 四野昏暗,唯有宫灯照耀下,鹅毛一般的雪花簌簌落下,将目光所及之处铺成一片银白。 这大雪居然下了整整一夜…… 房俊回头望了一眼,雪粉纷飞,精致的楼阁蛰伏在黑暗之中,隐隐约约依旧可见白日里壮阔奢华之景象。 此处依旧是魏王李泰的芙蓉园,李二陛下赐给善德女王的宅邸就据此不远,亦是紧邻曲江池…… 登上马车房俊取下一块腰牌扔给御者,自己钻进车厢扯过一张毛毯盖在腿上。 长安有宵禁之制度,不过这对于一位执掌兵部大权的检校兵部尚书来说,自然形同虚设。哪个巡街的武侯兵卒不开眼,敢将他捉拿起来?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压街面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途中遭遇了几波尽职尽责的巡街武侯,不过在见到御者手中的腰牌之后,尽皆放行,束手立于道路两侧,注视着马车缓缓驶过,待到马车走远,这才继续巡街。 路过平康坊的坊门,房俊掀开车帘瞅了一眼,诺大的平康坊并未因大雪而沉寂,纵然是丑时,夜半三更的,平康坊坊门之后依旧有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穿透风雪隐隐传出,演绎着盛世奢靡。 房俊没有当代那些儒者愤世嫉俗的心态,更不会抨击繁华背后的人心不古、奢靡腐敗,这是经济发展之下最直观的体现,一座平康坊,几乎等同于整个大唐的缩影,无数的钱帛在这里交换流通,大唐愈繁华,平康坊就会愈兴盛,财富流通加快,帝国赋税增加,才能创造更多的财富…… 大唐的儒者们,并不懂这其中的经济学道理。 未等他放下车帘,忽然见到不远处的坊门响起一阵喧哗,继而那厚重的坊门被人从里边“砰”的一声推开,一道人影踉踉跄跄夺门而出,手里还挥舞着一柄横刀,大吵大嚷:“都特娘的给老子滚!谁敢跟着老子,一刀剁死你个瓜怂!” 一大群人自坊门之后追出来,却不敢近前。 那人挥舞横刀,厉声道:“都给老子回去,关上坊门!” 此人显然颇有威望,众人无奈,却也不敢违背,只得返回坊中,关闭坊门。 漫天大雪之下,那人一手拎着刀子,踉踉跄跄走在雪地里,许是喝了酒,两腿发软,不过走出半条街,便跌了好几个跟头,最后干脆一翻身躺在雪地里,大叫道:“贼老天!吾薛万彻顶天立地,为何要这般对吾,让吾有何颜面存于世间,有何颜面立足于人前?啊啊啊……” 房俊无语。 这特娘的是薛万彻? 感情喝多了酒,撒酒疯呢…… 御者驱车自横躺在雪地里的薛万彻身边走过,这时候回首低声道:“房驸马,乃是大将军薛万彻,许是喝多了酒……要不要小的稍后通知京兆府,命巡街武侯将其送归府内?” 堂堂右武卫大将军、驸马都尉,若是酗酒冻毙与长安街道,那可当真是天下奇闻…… 房俊叹了口气,揉揉额头,无奈道:“怕是等你回转,这厮都快冻死了……停车吧,搭把手,将他弄到车上来,稍后你给他送回府去。” “喏!” 御者应了一声,赶紧将马车停在路边,自车辕上跳下,到薛万彻身边查看。 街上的积雪已然有半尺厚,薛万彻四仰八叉的躺在雪坑里,脸色红润,嘴巴不时吧唧两下,胡子眉毛已然结了一层白霜,若是无人搭理,怕是用不上一个时辰就得冻僵…… 积雪很厚,脚下很滑,兼且薛万彻身材高大壮硕,那御者又不敢拖死狗一般冒犯,弄了半天,累得头顶的汗水化作白气蒸腾,也没将薛万彻弄上马车。房俊无奈,只得跳下马车,拎着薛万彻的腰带,将其丢进车厢。 马车在风雪中重新上路,直奔崇仁坊房府。 房俊不愿与薛万彻有任何瓜葛,见死不救不是他的作风,但送薛万彻回府这种事情,是万万不愿做的,故而先行回府,薛万彻就由魏王府的御者送其回去,并且叮嘱那御者,绝不可泄露自己参与。 那御者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违命,自是一口答应。 街道上的雪很厚,车轮在积雪当中吃力的前行,马车晃晃悠悠,速度很慢。 车厢里,薛万彻翻了个身,吧唧着最,呢喃了一声:“渴……” 房俊没听清,也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薛万彻又闭着眼睛叫唤一声:“好渴……” 房俊充耳不闻。 许是渴得厉害,薛万彻翻了个身,一条腿搭到房俊脚边,被房俊一脚踹开,没过一会儿,这厮又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语,毛毛虫一般翻来覆去,想必是难受得厉害。 房俊无奈,总不能一脚给踹出去吧? 翻身用火石将车厢壁上的一盏宫灯点燃,接着光亮,四处摸索一番,果然发现车厢上的一个夹层抽屉,拽开来,发现里头放置了一些蜜饯果脯之类,还有一个银质想小酒壶,以及两个酒坛子。 拍开其中一坛,一股浓郁的酒香溢出。 房俊就着坛子大口喝了一口,是上好的房府佳酿,酒香醇厚,回味无穷,这才往小酒壶里灌了半壶,将酒坛子封好,用小酒壶的壶嘴对准薛万彻的嘴巴,慢慢倒了一点酒水。 就好像是嗷嗷待哺的婴孩品尝到奶水,薛万彻模模糊糊的张开大嘴,贪婪的喝着酒水,似乎觉得不过瘾,一翻身,居然坐了起来,眯瞪着眼睛便将房俊的手抓住,握着酒壶往嘴里灌。 房俊无语,这还真特么酒鬼…… 半壶酒灌下去,薛万彻长长的打了个酒嗝,仰头又躺倒在车厢里。 嘴里却没闲着。 “爹啊,娘啊,孩儿不孝啊……大兄啊,您在天有灵,别嫌弃兄弟给您丢脸……二兄啊,三兄啊,五弟啊,吾这个兄弟没出息,致使家族蒙羞,祖宗颜面不存,没脸见人呐……丹阳你个贱人,居然敢瞒着老子偷人,老子恨不得一刀宰了你,还有那个奸夫,不过就是个小厮,哪比得了吾薛万彻顶天立地的好汉……” 房俊眨眨眼,卧槽! 这厮居然是老婆偷人,因而郁闷无处可消,这才跑来平康坊借酒浇愁? “……娘咧!皇帝的闺女又如何,了不起啊?以为老子稀罕呐?当初若非大兄你逼着吾娶丹阳,老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还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老子堂堂男儿汉,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何等豪勇盖世?娘咧,洞房花烛夜啊,就特么发现你非是完璧……可老子有什么办法?皇帝的女儿比天大啊,老子就算当起缩头乌龟,也得忍着……呜呜……” 这粗豪骁勇的一代名将,居然说这酒话,哭了起来。 房俊想了想,又灌了半壶酒,给薛万彻放到手里。薛万彻似睡非睡迷迷瞪瞪,闻到酒香就把酒壶往嘴里塞,酒水顺着胡须淌了一地。 不知为何,房俊忽然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皇帝的女儿不好娶,皇家的驸马,不好当! 尤其是大唐的公主,没几个好东西! 若非他穿越而来,原主房遗爱亦要背负一个大大的绿帽子,名字载于史册,遭受万年耻笑…… 第一千九百三十六章 昔年恩情 高祖李渊生了将近二十个公主,其中称得上端庄贤淑、恪守妇道的,寥寥可数,大多数作风放荡恣意妄为,豢养面首、红杏出墙,实乃家常便饭,大抵是由于李唐皇族有胡人血统之缘故,生活作风之糜烂,自古以来定鼎天下的皇族从未有之…… 李唐皇族自己不将生活作风当回事,久而久之,天下人渐渐也不将其当回事,每当听闻皇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习以为常。 房俊之前倒是未曾听闻丹阳公主有这方面的问题,不过想到成亲之初,丹阳公主嫌弃薛万彻愚笨,虽然不敢擅自合离,后来看薛万彻不顺眼是肯定的,如此找一个模样俊俏善解人意的相好,似乎也顺理成章。 看着薛万彻魁梧的身躯、粗豪的相貌,与时下涂脂敷粉的奶油小生截然不同的另类气质,房俊不仅有些物伤其类。 他们两个都是以阳刚气质取胜的类型,论起容貌之精致,实在是拍马难及,事实上大唐公主大部分也都不喜欢这种粗犷阳刚的猛男,倒是那些阴柔俊美弱不禁风的花美男,更受青睐。 比如那个容貌俊美到足以令房俊羡慕嫉妒恨的辩机…… 还好自己来自于后世,耳濡目染那些房中秘术无数,床上交欢只是总是有新鲜的姿势,经验、理论皆非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中绝大多数男人可比,薛万彻就悲催了,长得不符合丹阳公主的审美,又不懂讨人喜欢,就连成亲之时如何入洞房都需要李二陛下这个大舅哥教导一番……仔细想想,似乎悲剧早已注定。 壶里的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薛万彻抖几下酒壶,没有酒水流出,便顺手丢在一边,翻个身,继续说胡话。 “……吾薛万彻,乃是马背上搏杀来的功名,万军阵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那小厮能干什么?老子一只手就拧断他的脖子……他哪里比老子强?这口气老子忍不了,姦夫淫婦,必手刃之……只可怜吾那孩儿,虽然才刚十一岁,旦雄姿矫健,有朝一日定然能够为翱翔天空的雄鹰,却要被吾所牵累,一生一世抬不起头……呜呜呜……吾真是个废物啊,除去上阵杀敌,什么也不会,连一个女人都不能降服……愧为人也……” 这厮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的嘟囔,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房俊。 房俊吓了一跳…… “还有酒没?” “呃……有。” 房俊将半坛子酒递给薛万彻,这厮抓住酒坛子,咚咚咚一口气喝了一半,喘了口气,叫道:“好酒!” 然后眼珠子发直的盯着房俊,道:“二郎何故在此?”又抬头看看身边环境,问道:“吾在何处?” 房俊道:“大将军刚刚手刃丹阳公主,阖府上下杀了大半,趁着大雪逃至此处,某见你神情悲愤、痛不欲生,不忍一世英豪落得最后车裂之下场,故而以毒酒相赠,送你最后一程。” “啊?!” 薛万彻大吃一惊,色变道:“吾杀了丹阳?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吾也只是心中想想,没想当真杀了她呀……纵然吾杀了丹阳,那也是她咎由自取,你这混账喂吾毒酒,吾此刻死去,岂非是畏罪自杀?娘咧!房二,吾一世英名,丧于你手矣!” 这厮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房俊嘴角一抽,不屑道:“呵呵,满嘴狠话,事到临头却不过是银样蜡枪头,就你这样的,还敢吹嘘什么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老婆偷人,这世上多了去,要么提刀拔剑手刃姦夫淫婦,纵然国法难容,到底是条刚烈的汉子,要么缩起头来,视如不见充耳不闻,纵然被世人耻笑,却也保全自身,荣华一世……似你这般想要下手却不敢,反而要一逞口舌之欲,堂堂薛大将军,一腔豪勇已被荣华侵蚀,就只剩下这么一张嘴了?” “放屁!” 薛万彻面红耳赤,梗着脖子道:“吾战阵厮杀,手上亡魂无数,区区一个公主,一个小厮,有何不敢?那丹阳不是已经被吾杀了么?那贱妇死不足惜,吾杀之天经地义,只是不愿背负一个畏罪自杀的名声……咦?” 说到这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虽然一身邋遢,可浑身上下半丝血迹都没有,这哪里是手刃了丹阳,又杀了府里半数下人的模样? 娘咧! 被耍了…… 薛万彻怒不可遏,终于清醒过来,起身欲同房俊拼命,不料刚刚起身,却一阵天旋地转,酒劲上涌,四肢酸软,一头栽倒在地。 “王八蛋,老子与你不死不休!” 薛万彻羞愤欲绝。 不独是被房俊耍了之后恼羞成怒,更重要的是丹阳偷人一事,谁也不知,结果自己醉酒之下居然脱口说了出来,更被房俊这厮听去,结局不问可知,这厮必然传得沸沸扬扬,自己即便是想要缩起头来认命,也不行了…… 至于毒酒什么的,显然是扯淡! 房俊冷笑道:“平素依附刚烈豪勇之模样,看来都是装的,事到临头,这等屈辱,大将军不也是忍辱负重?” 薛万彻怒道:“放屁!老子想要杀了那姦夫淫婦,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逞一时之快容易,吾亦不惜此身,愿与那贱人玉石俱焚,只是可怜吾那孩儿,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却要随被吾牵累,纵然不似,亦将流放琼州,一辈子不得回还长安,吾心不忍……” 房俊道:“大将军若是有此心志,不必担心令郎,事后某自会向陛下求情,免其罪责,并且会招收其进入讲武堂,汝子,某一手将其抚养成人!” “……” 薛万彻眨眨眼,怒声道:“丹阳乃是金枝玉叶,帝皇贵胄,吾若将其手刃,陛下岂肯罢休?皆是薛氏满门怕是尽皆被诛,吾一己之恨,却连累家族蒙难,死后亦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大将军自可放心,此事错在丹阳公主,大将军固然行事暴烈,却不失男儿雄风!到时候,某定然在陛下面前求情,赦免薛氏阖族之罪,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以房俊在李二陛下心目之中的地位,出头给薛氏满门求情,李二陛下是肯定会给这个面子的。 薛万彻:“……” 良久,这厮长叹一声,魁梧的身姿萎顿下来,抹了一把胡子,低声道:“其实吧,非是吾不敢杀了丹阳那贱人,只是想着如此一来,未免有些犯不上,凭什么那贱人偷人,吾却要赔上一条命?” 他算是看出来,房俊就不是个好东西,故意激他呢。 若是能杀,他老早就杀了,又何必跑到平康坊买醉,借酒浇愁? 现在被房俊怼得颜面无存,一点借口都没有,也只能长吁短叹,低下头来…… 房俊再没说话,而是将车厢夹层当中另一坛酒取出,往空坛子里倒了一半,递给薛万彻,一人一个坛子,狠狠的喝了一口。 之所以愿意跟薛万彻说这么多,只是因为他想起历史上的自己,同病相怜、物伤其类。 况且薛万彻这人浑是浑了一点,但是并无多少心机,也算是一个慷慨磊落的汉子,只不过对于自己,这人似乎成见颇深…… 薛万彻默默的灌了一口酒,忽而抬头,两眼有些迷茫的瞪着房俊道:“说心里话,吾对二郎甚为不满!吾不知是何缘故,你忽然与荆王分道扬镳泾渭分明,甚至反目成仇,可吾自信并未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何连吾亦是这般疏远呢?当年你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吾成天带着你喝酒耍乐,真以为那是贪图你爹什么?不是!吾是当真瞅你顺眼,觉得你那性子跟吾一模一样,比自家儿子还亲!可你小子忽然之间就变了人似的,写出的诗词天下人都说好,赚取的钱财能堆成一座金山,若是这些也就罢了,昔年跟着自己的小兄弟有了出息,咱也高兴,可你特娘的凭啥翻脸不认人?娘咧!老子好几次都想狠狠揍你一顿,有出息了就不认识老兄弟了?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第一千九百三十七章 吾跟着你混! 房俊默然。 难道告诉你,哥真的换了个人? 难道告诉你,哥知道你们的下场,所以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穿越者是寂寞而孤独的,哥洞悉天机,可预知世事变幻道尽沧海桑田,可站在云端俯视苍生,却不足与外人道也…… 房俊一手拎着酒坛,微微仰首,看着车厢顶部,道:“幼时懵懂,蹉跎岁月,直至幡然醒悟,回首前尘,方知所作所为,实在荒唐糊涂。故而立下凌云之志,当披荆斩棘,建功立业,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薛万彻都惊呆了…… 这还是那个木讷不言的房遗爱? 这还是那个率诞无学的房二郎? 跟人家一比,自己就好似淤泥里只知道混吃等死的泥鳅一般…… 良久,薛万彻才一拍大腿,骂道:“滚你滴蛋!旁人不知,或许被你这番胡说八道镇住,以为遇见了什么志向远大之当世豪杰,吾还能不知你?瞧瞧你这几年干的事儿,成绩功勋固然有那么几分,可是这棒槌性子,非但非曾削减,反而变本加厉,整日里怼天怼地,屁的披荆斩棘建功立业,屁的以梦为马不负韶华,就只是一个有几分能耐的纨绔子弟,仗着背后靠山硬扎恣肆妄为而已!娘咧!老子没念过书,跟老子好好说话!” 薛万彻瞪着眼,对于房俊言语之中的志气高洁,表示深深的不爽。 凭什么啊? 当年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混球,你一跃成为朝中当红之后起之秀也就罢了,居然敢在老子面前大放厥词,显示你的高尚和进取心? 房俊就有些尴尬…… 辩解道:“你不懂,那只是办事处世的方式而已,并不代表真的就是个棒槌!” 薛万彻瞪着房俊,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抹着胡须上沾染的酒渍,他颓然叹气道:“其实汝以为吾就甘愿这醉生梦死的活着?吾与汝不同,汝出身名门,房家乃是山东书香世家,汝父更是名满天下的房玄龄,还娶了皇帝的闺女,只需沉下心干出一番成绩,自然会有无数人吹捧,干得好一点,就连皇帝亦会称赞汝为宰辅之才……可是吾不同。吾虽然亦是河东豪族出身,但家中尽是大隋的臣子,降唐之后,亦未曾受到彻底的信任,甚至还成为隐太子建成的左膀右臂,与当今陛下作对,当年玄武门一战,吾甚至提议杀进秦王府,将秦王的妻儿尽皆抓住以为要挟……后来秦王成为皇帝,吾兄弟打算为隐太子尽忠,遁入终南山中,伺机刺杀皇帝,幸得皇帝心胸宽阔,不以吾兄弟之立场而降罪,反而竭力劝说,吾兄弟这才投入皇帝麾下……” 狠狠灌了一口酒,薛万彻继续说道:“可是身为一名降将,日子难过啊!最初的那段日子,满朝文武无论是皇帝的班底,亦或是支持隐太子的人,都对吾兄弟深深不齿,吾兄弟只能拼死征战,用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来展示自己的忠诚,然而却未曾想到,这功劳大了,反倒会引起猜忌……你当皇帝将丹阳下嫁与吾,是奖赏吾之功劳么?那是在告诉吾,功劳立下一些就行了,乖乖的在长安当一个米虫,混吃等死就好,那些赚取功劳的差事,得让出来让他的那些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满腹委屈,长吁短叹。 房俊一时无言,只能与他碰了碰酒坛,饮了一口。 美酒入喉,薛万彻红着眼珠子,死死盯着房俊,道:“吾昔日与二郎亦算是情投意合,今日只愿二郎顾念往日情谊,跟吾说一句实话……二郎疏远荆王,可是从陛下出得知,其有不轨之企图?” 房俊一愣,顿时对薛万彻刮目相看。 这货脑子一根筋,却绝对不傻,居然能够从自己对荆王以及他们这一档子截然不同的反响,看出些许端倪来。 而且,薛万彻的精明远不仅于此…… 只是从房俊这稍微一沉吟,薛万彻便瞪着眼珠子,吃惊道:“还真是如此?哎呀呀,房二啊房二,你特娘的也太坏了吧?往日里吾带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你个童子鸡还是吾花钱给你找的平康坊里头牌破的身,结果你知道了荆王有不轨之意,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却不顾老子的死活,你特娘的还是人么?昂?!” 房俊有些尴尬。 跟你好的那是房遗爱,跟哥有个毛的关系? 不过想一想,薛万彻又不知房遗爱早就玩完,这幅身躯换了他房俊,此刻这般痛心疾首恨不得将他掐死,亦是理所当然…… 只好说道:“非是从陛下处得知,只是偶尔发现一些端倪,却又无法肯定,跟你说了你也不信,传扬出去还不得将荆王得罪死?只是某疑神疑鬼而已,当不得真。” 薛万彻瞪眼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岂能不当真?万一确有其事,吾就得被荆王牵累死!” 房俊两手一摊,搪塞道:“某可是什么都没说,你若是想要将此事赖在某身上,打死某也不承认。” 他倒是不怕荆王知晓。 就算此刻由薛万彻口中将荆王意欲不轨之言传扬出去,那荆王李元景谋划多年,轻易也不肯放手,若是当真因此而放手,使得大唐少了一次内患,倒是一件好事。 荆王谋反一案,所牵扯的朝中大臣不计其数,其中当真与荆王勾结者能有几人?绝大多数都是政治斗争之中,被无辜牵连进去的冤魂。 薛万彻一脸酒气,却仿佛已经醒酒,脑筋甚为清醒,一拍大腿,道:“吾主意已定,必然与荆王划清界限,往后吾就跟着你混了!” 房俊大吃一惊:“跟某混?不行不行,汝是长辈,焉能这般?实在是不妥!” 他可不敢收一个大将军当小弟,关键这个大将军还是个被带了绿帽子的,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绿帽王”的宿命,再收一个这样的小弟,成天混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再把窦奉节拉进来,组一个绿帽联盟? 怕不是得遗臭万年…… 薛万彻怒道:“怎么?当年跟着老子混吃混喝混窑子,现如今翅膀硬了,不仅下棋坑老子,还嫌弃老子上了岁数,不能打了?” 房俊服了,无奈道:“这个当年吧……咱不提可好?” 这叫什么事儿? 他倒是记不清是否如薛万彻说的那样,房遗爱那个棒槌是跟着他在平康坊里找头牌的姑娘成了真正的男人,记忆里没有印象,或许只是酒醉之后的一次失误……但薛万彻将这个话拿出来说,一旦传扬出去,总归不好听,影响他房二光辉高大的形象。 最重要是有点丢人…… 薛万彻不依不饶:“不提就不提,但是说好了,往后吾就跟着你混!” 他这人憨厚,甚至有些愚笨,却绝对不傻。 房二现在什么境界? 未及弱冠,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在兵部尚书空置的当下,兵部之内一手遮天,俨然朝廷重臣,而且凭借自己的功勋,拼了一个华亭侯出来,不仅是皇帝的宠臣,更与太子关系亲厚,深得器重,这等人一看就是往后叱咤风云几十年的超级大佬! 在这等人面前,谈什么辈分,论什么资历? 只要能鞍前马后的成为心腹,最起码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愁被扣上一个叛逆的帽子,清算一番当初玄武门之变时自己倡议反攻秦王府的罪过…… 最大的好处是,这棒槌会赚钱啊! 瞧瞧自己都穷成什么样了? 祖上好歹也算是河东豪族,结果到了他们兄弟手里,祖辈们传下来的田地典卖了大半,若非依仗着丹阳公主的封地产出,偌大的驸马府,都快要吃糠咽菜了…… 只要房二手指缝里露下来一点,便足够自己吃喝玩乐了。 这样的大佬不上赶着巴结,还等什么? 马车晃晃悠悠,房府到了。 房俊一个箭步从车厢上窜下去,对薛万彻摆了摆手,道:“此事容后再说,再说。” 开玩笑,这薛万彻可是有与李二陛下作对的前科,李二陛下固然先是大度胸襟尽释前嫌,并且委以重任,可谁知道那是不是表面上做给别人看,暗地里却依旧恨得咬牙? 这等人还是远离为妙,绝对不可亲近。 马车上,薛万彻却大呼小叫:“容后个屁,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吾便前来府上,听候二郎差遣!” 第一千九百三十八章 跟定了你 房俊脚底下一绊,差点摔倒在自家门前台阶上。 娘咧! 这个蠢货该不会铁了心吧? 翌日一早,房俊刚刚醒来,未等梳洗呢,便有家中仆人来报,说是驸马都尉、武安郡公、右卫大将军薛万彻,前来拜访。 房俊:“……” 火急火燎的来到前厅,便见到薛万彻一身官袍,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正跟房玄龄谈笑风生。 “……当年窦建德攻幽州,吾在燕王罗艺麾下,其时窦建德数十万大军压境,吾军寡不敌众,若贸然出击,定然百战百败,当以计取之。吾当时令羸兵弱马阻水背城为阵以诱之,观贼之势,必渡水交兵。故而与吾兄向燕王请精骑百人伏于城侧,待其半渡击之,破贼数万,杀得伏尸塞堵河道,河水都染成红色……” 薛万彻正吹嘘自己往日于燕王罗艺麾下,打破窦建德的丰功伟绩,房玄龄面含微笑,抚须不语,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只是瞥见房俊匆匆忙忙而来,顿时眉梢一挑,那意思:这个夯货大清早来寻你,怎么回事? 房俊以手抚额,轻轻摆手:我哪儿知道? 上前两步,施礼道:“原来是大将军莅临寒舍,遗爱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薛万彻回头看了他一眼,浑不在意的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恕罪的?二郎你且忙,吾与房相相谈甚欢,稍后再去寻你。” 房玄龄笑呵呵道:“武安郡公想必是寻二郎有事?那你们且聊着,老夫整日里闲暇无事,有机会再与武安郡公闲坐饮酒,促膝畅谈。” 即便他城府深沉,但是被薛万彻这个浑人缠着吹嘘那些个陈年旧事,亦觉得脸皮发僵,浑身不自在,此时见到儿子前来,岂能不赶紧脱身? 薛万彻连忙起身,道:“今日却是寻二郎有事,改日转成来拜访房相。” 房玄龄微笑颔首,施施然离去。 他一走,薛万彻好似瘫了骨头一般,跌坐回椅子上,松了口气的模样,道:“令尊是吾极少数佩服的几个人之一,若非他这些年狠狠的压制着长孙无忌那个阴人,还不知道那厮得翻腾出多少浪花儿……这不,就算令尊致仕了,可只要有一口气儿,朝廷下上就没人敢轻忽视之,那长孙无忌纵然有通天的能耐,也得憋着!错非令尊死在他前头,否则,他阴这个阴那个阴了一辈子,也只能活在你爹的阴影底下!” 房俊瞪着他,一脸不爽。 这是恭维的话儿,而且确实有几分见地,事实上房玄龄活着的时候,朝政稳定群臣蛰伏,看似一个老好人,实则哪个不忌惮这位皇帝的肱骨三分?待到房玄龄死后,牛鬼蛇神全都跑了出来,今儿易储,明儿谋逆,直到把李二陛下折腾死,贞观一朝的名臣已然折损大半。 否则何来武周篡位? 没有武周篡位,便不会有李唐宗室、贞观名臣被屠戮殆尽,不会有大唐对外政策由攻转守的改变,不会有边镇节度使的崛起,不会有“安史之乱”,不会有大唐之由盛转衰,最终帝国崩颓、神州板荡…… 某种程度上,正是由于长孙无忌的擅权,打破了贞观时期世家门阀、寒门士子之间达成的平衡,导致武媚集团的强势崛起,最终攫取了大唐国祚。武则天固然是一个强势的人物,政治举措亦多有闪光之处,甚至缔造了“开元盛世”的根基,却也给军权旁落、干弱枝强的政治形势埋下了祸根。 若是房玄龄能够多熬几年,长孙无忌先死,或许大唐的历史就将改写。 然而,薛万彻这“你爹但凡由一口气儿就如何如何”的口吻,听上去怎地就那么不舒服呢? “行了行了,我爹不在,说那些阿谀之词给谁听?” 房俊不耐烦的将其打断,他很烦这人,可总也不能开口撵人吧? “用过早膳没有?” 薛万彻抹了一把脸,笑道:“这不爬起来就前来府上了嘛,昨夜有些过量,胡话说了不少,但那一句跟二郎你混,却是实打实的。” 房俊叹气道:“行了,先用早膳吧。” 言罢,请薛万彻来到偏厅,吩咐侍女端来早膳。 房俊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早餐大多是以清淡为主,今日事先亦不知薛万彻前来拜访,故而并未提前做准备,俱是以往寻常的餐点,厨子换着花样的做出来,可口易消化。 娇俏的侍女将餐点端上来,一碟青翠的醋芹,来自西域经由农庄培植成功的莴苣,两盘煎蛋,另有其余几样小菜,主食则是一篓雪白的馒头(这年代叫做蒸饼),顺滑的豆腐脑。 薛万彻也不客气,伸手拿起一个馒头塞嘴里,夹了一筷子脆生生的醋芹,赞道:“味道不错。” 吃香甚是粗豪,哪里有半分世家子弟、皇亲国戚的模样? 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 一碗豆腐脑稀里呼噜进了肚子,薛万彻摸一把嘴巴,将瓷碗放在桌面上,冲侍女道:“再添一碗!” 那侍女连忙再去盛,却又被薛万彻制止,问道:“可有糖霜?” 侍女一愣,道:“自然是有的。” 薛万彻道:“拿一些来,素闻豆腐脑加糖,乃是闽粤之地新近兴起的吃法,味道不错,今日试一试。” “喏!” 侍女赶紧起身,欲回厨房去拿糖霜。 房俊大吃一惊,喝道:“且慢!” 喝止了侍女,蹙着眉瞪着薛万彻,道:“好好的豆腐脑,加一点卤酱便是无上之美味,为何要加糖?” 甜党都是异端啊! 只是这异端发展也太快了吧,前两天还制止了姜谷虎那小子吃甜豆腐脑,本以为只是一两个人偶然为之,却不成想居然已经流行开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万彻愕然:“甜的咸的,有什么关系?” 房俊断然道:“某看不见也就罢了,只要见到吃甜豆腐脑,乱棍打出去!” 薛万彻完全不可理解,气道:“你这个棒槌!管天管地,还管人豆腐脑吃甜的还是咸的?” “吾家就只有咸的,吃不吃?爱吃吃,不爱吃亲走不送!” “吾……娘咧!” 薛万彻气不过,却也无奈,只得添了一碗豆腐脑,浇上咸的卤酱。 房俊顿时神清气爽…… ***** 用完早膳,房俊换上一身甲胄,出了府门。 薛万彻紧随其后…… 走到大门口,房俊无奈,道:“某要前去右屯卫视察,大将军军务在身,难道就没事可做?” 薛万彻大大咧咧道:“说什么浑话呢?吾虽然读书脑子不灵光,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是懂的,说了跟你混,就是跟你混,你去哪儿吾就去哪儿!” 房俊:“……” 撵还撵不走了?! 得咧,不走就不走吧,拿着个浑人没办法。 房俊只得飞身跃上马背,带着一群亲兵部曲浩浩荡荡出了府门,在长街上纵马疾驰。薛万彻亦混杂其中,不断催升马速,因为担心被皇帝反攻倒算,最近这些年薛万彻夹着尾巴做人,这等长街纵马的快感已然许久未曾领会,此刻快意非常,觉得跟房俊混当真是个顶不错的主意。 这房二位高权重,一个实权的兵部左侍郎也比他这个空头将军管用得多,兼且其靠山硬扎、名声在外,京兆府上下又尽皆是他的旧部,即便是街上迎头碰上,那些衙役巡捕亦是纷纷扭头,对这等明显违背律法的嚣张行径视而不见…… 沿着天街向东,在崇仁坊西侧长街一路向北,由皇城东北角的兴安门出城,便是西内苑,纵马疾驰没一会儿,便到了宫城北门玄武门之外的右屯卫驻地。 刚刚到得营门之外,便见到营门处吵吵嚷嚷,诸多军卒围拢一处,争执不休,甚至有人推推搡搡,极为混乱。 房俊顿时脸色便沉下来。 第一千九百三十九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军营之中,最重军纪,寻常只是即便些许争执亦不能容,何况是眼下出操之时,围在此处吵嚷推搡? 当即一夹马腹,战马飙前,抵达营门之外方才站定。薛万彻紧随其后,在房俊身侧勒马,啧啧赞道:“右屯卫果然不同凡响,这大唐军令,形如虚设么?房二郎当真调教得一支强军啊……” 房俊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居然被这个浑人给鄙视了? 大喝道:“营门之外,啸聚殴斗,都不要命了吗?” 混乱的人群瞬间一滞,兵卒看清是房俊亲临,顿时吓了一跳,赶紧散开。 人群之中,一身甲胄的薛仁贵与习君买、程务挺、高侃纷纷走上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齐声道:“末将见过大帅!” 房俊黑着脸,手里捏着马鞭,厉声道:“给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薛仁贵正欲开口,后边人群里忽然有一人口齿不清的说道:“娘咧!你算哪根葱,在爷爷面前装蒜?” 周围空气瞬间一滞…… 薛仁贵、习君买、程务挺、高侃几人纷纷起身,转过身怒目相向,就待冲上前去,将这个出言不逊之人拿下! 右屯卫中,胆敢对房俊这等无礼,若是不予以严惩,他们这些自诩房俊鹰犬之辈,何以有面目见人? 只是未等他们迈开脚步,便听到一声马嘶,接着薛万彻已然纵马向前,在马背上大喝道:“小兔崽子,活腻歪了是吧?今日,你薛爷爷就拿你的人头做一个投名状!” 战马如龙,他在马背上抽出腰刀,一手握缰,上身伏在马背上,狠狠的一刀斩下去! “啊!” 一声尖锐的惊叫刺破云霄,一条身影在薛万彻马前滚了几个滚,堪堪避过雪亮的腰刀,这才大呼道:“大将军饶命……” 薛万彻勒住马缰,端坐马背,居高临下的瞪着那人,哼了一声,道:“吾道是何人敢再军营重地撒泼打诨,却原来是裴公子,怎地,仗着你家先祖的名声,就认为这关中搁不下了?” 那人从地上打个滚爬起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腆着脸陪笑道:“侄儿纵然谁都不服,焉敢在薛叔叔面前拿大?” 薛万彻不理他,回首对着房俊道:“此乃河东裴宣机之子,其祖父乃是闻喜县公、民部尚书裴公。” 房俊一愣。 闻喜县公、民部尚书,那不就是裴矩么…… 这位牛人的孙子,几时进了右屯卫? 怪不得以薛仁贵之勇武刚烈,亦不敢轻易将此人拿下,以正军纪,而是与其在此地推搡不休。 实在是裴矩的名声太过响亮,遗泽太过深厚…… 裴矩出身河东裴氏。 裴氏其先,自周汉命氏,自古为三晋望族,爰及晋、魏,衣冠炜盛,八裴之称,为冠族欤。历六朝而盛,至于隋、唐,蕴而不竭,与韦、柳、薛,关中之四姓焉。裴行俭亦是出身河东裴氏,虽然其出身中眷房,与出身西眷房的裴矩非是一支,却是同宗同族。 裴矩其人,堪称传奇,历经六朝八帝却仍能左右逢源,古往今来,无人能出其右。 其在隋,谗言媚上深受隋炀帝之信任,举世称其为“奸佞”。 其在唐,却又清廉职守、敢于诤谏。 曾一生最重要的功绩,乃是经略西域,致力于中西商贸和文化交流,使西域四十国臣服朝贡于隋朝,拓疆数千里,史称“交通中西,功比张骞“。??后来更是使用离间计分裂突厥,借内耗削弱其实力,从而减轻对中原的威胁,为日后大唐战胜突厥打下坚实之基础。 然而,司马光称其攻略西域,乃是“西域诸胡往来相继,所经郡县,疲于送迎,糜费以万万计,卒令中国疲弊以至于亡,皆矩之唱导也”,认定此举乃是亡国之道,这种观点在当世堪称主流,但是后世之学者却多认为此是司马光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之佐证,争议纷纭…… 最重要的是,裴矩与高祖李渊相交莫逆。 高祖李渊生时,曾有“惟愿卿之一门,与国同休”之语,故而裴矩之亲族素来受到李二陛下之优待,纵然偶有错漏之处,亦不忍责罚,屡屡宽恕。 裴宣机更是能够直入大内的几个外臣之一…… 房俊眼睛在这个裴氏后人脸上停留一会儿,看向薛仁贵,问道:“发生何事?” 薛仁贵拱手道:“兵曹参军裴子肇,昨夜外出饮酒,彻夜不归,已然触犯军纪,今晨宿醉而归,守门兵卒不准其入内,并且通知军中司马,依律对其惩戒,然此人冥顽不灵,非但不予认罪,反而大吵大嚷,视军纪如无物……末将无能,未能肃正军级,甘愿受罚。” 一旁的习君买亦道:“末将亦愿受罚。” 房俊蹙起眉头,有些为难。 裴矩乃是先帝宠臣,其子嗣一直受到李二陛下优待,依照李二陛下护短的性子,自己若是以军纪处置这个裴子肇,怕是要惹得皇帝不高兴。这倒罢了,维护军纪乃是首要之事,不能因为害怕惹得皇帝不爽而有所宽宥。 关键是此子乃是出身河东裴氏,与裴行俭同宗。 裴行俭之父裴仁基与其长兄裴行俨被王世充所杀,河东裴氏中眷房遭受重创,正是因为裴矩之维护,方才渐渐重新振作,故而,裴行俭兄弟一直对裴矩非常尊重。 若裴子肇犯了寻常军法也就罢了,整肃军纪,即便是裴行俭也说不出什么。但裴子肇擅自出营,彻夜酗酒,而后又依仗家世,藐视军纪,按照军法,不但要重责三十军棍,而且要流配岭南…… 眼下裴行俭坐镇华亭镇,掌握着房俊的家底命脉,若是因此而使得裴行俭心生不满,得不偿失。 这年代士人心中,宗族第一。 纵然是裴行俭,亦会对族人百般维护,更何况是其恩人裴矩之后人?而且在世家门阀的子弟看来,若房俊未能对裴子肇放一马,而是斤斤计较不徇私情,那就是不给裴行俭面子,哪怕裴行俭实际上心里恨不得一刀将其亲手砍死…… 该死的亲亲相隐! 孔子所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在房俊看来,简直就是对法治的无情践踏! 有法而不依,立法又有何用? 不过当房俊看到薛万彻,心中顿时一动。 看上去薛万彻与这个裴子肇乃是旧识,想想也对,一个出身河东薛氏,一个出身河东裴氏,世家门阀之间联姻、结盟,乃是最常见之事,说不得两人之间就有什么瓜葛牵扯。 而且这个裴子肇对着薛仁贵等人时桀骜不驯,毫不在意军纪之严惩,但是面对薛万彻,却乖巧得很…… 心念及此,他看向薛万彻,问道:“大将军戎马半生,开疆拓土冲锋陷阵,乃是吾等之榜样,军伍之事,吾等多有不足。依大将军之见,此子之行径,该当何罪?” 当着如此之多的兵将面前,薛万彻被房俊这番话夸赞得洋洋得意,他自知智谋不及旁人许多,生平最得意之事,便是战阵之上勇猛无双。 此刻被挠到痒处,薛万彻意气风发,扬着下巴道:“军伍之中,最重军纪,若不能令出法随,即便是面对衰弱之敌,崩溃亦是顷刻之间耳!此事若是在吾军中,任他是天王老子,杖责三十,流配岭南,绝无二话!” 那裴子肇吓得脸都白了。他依仗既有皇帝的维护,又有族兄裴行俭的面子,他不信房俊这个假棒槌敢把自己怎么样。 然而薛万彻与裴家世代相交,他深知此人乃是真棒槌,万一…… 未等他出言求情,房俊已经微微颔首,冲裴行俭道:“既然如此,还请大将军客串一番右屯卫的军中司马,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薛万彻想当然的就想拒绝。 老子凭什么帮你得罪人?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了回去,因为他想起来了,自己可是红后白牙的说是要跟着房俊混,结果话说了没多久,这就不听指挥了? 而且,他隐隐感觉得出,或许这正是一个向外界宣示自己往房俊全面靠拢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他目光不善的看向裴子肇,对于这个故人之后,他其实已经不满很久了…… 第一千九百四十章 送你一条财路 薛氏与裴氏有交情不假,可更多的却是嫌隙。 当初裴矩深受隋炀帝宠幸,祸乱朝纲谗言媚上,薛万彻之父薛世雄性情暴烈,自幼凶狠好斗,但廉正节概,颇有古人之风,最是见不得裴矩这等人物,故而屡屡弹劾裴矩,两人仇怨颇深,裴矩也给薛世雄下了不少绊子。 薛世雄兵败河间忧愤而死,其背后便有裴矩的影子…… 只是两大家族同据河东,祖辈联姻结盟盘根错节,利益纠缠,再说亦无人有裴矩遣人向窦建德通风报讯导致薛世雄兵败身死之证据,只能一直保持着表面友好,但暗地里却是互为仇寇。 裴子肇这等后辈或许不知长辈之间的龌蹉,薛万彻焉能不知? 若是能够趁机向房俊示好,同时与荆王那边斩断关系,还能小小的报复一下裴氏……简直一箭三雕。 薛万彻狞笑一下,瞪着裴子肇,大声道:“吾乃朝廷敕封之大将军,右屯卫固然不归属吾之管辖,然汝亵渎军规、冒犯法纪,吾岂能因门户之见,便对汝姑息放纵?来人,将此獠于吾拿下,褪去战衣,拿军棍来!” “喏!” 右屯卫的兵卒并不因这位大将军越俎代庖而有所不满,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出自家几位将官的为难之处,也都知道裴子肇的身世背景着实强硬,不惩处不足以整肃军纪,由这位代劳,那是再好不过了。 很快,裴子肇的裤子被褪掉,整个人摁在地上,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卒死死压着他,丝毫动弹不得,只是嘴里不停的“呜呜呜”,想要乞求,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薛万彻也不含糊,既然打定主意与荆王切断,继而交好房俊,也不在意被房俊当刀子使唤,当即跃下马背,将军棍提在手里,“啪啪啪”的便打下去。 当然,他固然是个浑人,亦知道此番不过是房俊借他的手来惩治裴子肇,肃清军纪,并非当真想要了裴子肇的命,否则何须三十军棍?以他的膂力,三棍子下去,保准打得裴子肇骨断筋折,命丧当场。 即便如此,三十军棍下去,也非是寻常人能够抵抗…… 裴子肇后身已被鲜血浸透,整个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 随军郎中上前查看伤势,给出了性命无虞、不会致残的结论,然后由几个人抬着下去简单治疗一下伤势,稍后还要将其交付卫尉卿,附上房俊、薛万彻的惩罚判决,由卫尉卿审理。 说是审理,其实只是一个过程,走走程序罢了,房俊与薛万彻两人联合判定的惩罚,哪个敢予以驳回? 更何况军棍都打完了,这时候再否决判罚,那就是打房俊和薛万彻的脸,放眼朝堂,没人敢这么干…… 高侃与习君买惊奇的看着在房俊面前邀功的薛万彻,只觉得有些三观颠覆。 薛万彻那是什么人? 大唐军中少有的猛将,出身名门,更是先帝的女婿,征伐突厥、薛延陀等蛮夷之时功勋卓著,甚至被皇帝亲口盛赞,称其“当今名将,唯李绩、江夏王道宗、万彻而已”,此等赞誉,满朝文武,几人能有? 然而现在,这位猛将老兄居然在房俊面前笑容灿烂、极尽逢迎…… 这什么情况? …… “二郎忒也小气,吾既然说了跟着你混,自然唯你马首是瞻,何须用这等手段来试探于吾?况且吾家与裴氏素有嫌隙,有这样一个机会出出气,万万不会拒绝,也试探不出啥来。” 进了中军大帐,薛万彻大马金刀的往椅子上一座,大声咧咧起来。 房俊有些头疼。 这薛万彻是个浑人不假,但却不是傻子,偶尔冒出来的那么一点小智慧,令房俊哭笑不得,就好似一个单纯的孩子,猜透了谜底,便会兴高采烈的炫耀一番,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很聪明…… 真心接纳自然是不可能的,薛万彻跟着荆王混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利益纠葛究竟有多深? 那怕他是真心想要与荆王决裂,与自己交好,亦不能毫无保留的信任。 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被这个浑人给插一刀…… 但是刚刚利用了人家,好歹也得给个甜枣,安抚一番。 房俊一边阅览着公文,一边琢磨着,良久,这才说道:“有一桩发财的买卖,不知大将军可有意?” “什么买卖?哎呀呀,二郎有所不知,哥哥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养在别处那几房小妾……咳咳,总之很穷就是了!只要二郎愿意带着哥哥发财,哥哥这条命就算是卖给你了!” 薛万彻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谁不知眼前这位最大的能耐不是从政、不是练兵,而是敛财之术? “财神爷”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纵然是富有四海的皇帝,照样对房俊的敛财之术甚为倚重,若非房俊倡议兴起的那个“东大唐商号”,若非房俊将玻璃工坊尽皆献给了皇帝,皇帝岂能如眼下这般滋润? 房俊搁下笔,道:“稍后,某给你介绍一位新罗王族子弟,再给汝一个倭国王太子的联系渠道,不久之后,将会有大量倭国奴隶以及新罗婢被运来关中,尔等商议好分成,这笔买卖定然只赚不亏。” “砰!” 薛万彻狠狠一拍桌案,把房俊吓了一跳,而后挑起大拇指赞道:“二郎果然仗义!这买卖岂止只赚不亏?那简直就是一座金山银山啊!关中各个州府眼下大力推进基础设施建设,哪里来的那么多民夫徭役?蛮族奴隶的价格已然翻了两翻,但凡是奴隶,那可就是黄澄澄的金子啊!更何况还是时下最受世家门阀欢迎的新罗婢?啥也不说了,这等买卖,二郎能够让给哥哥,哥哥一辈子记得你的好!” 自古以来,奴隶买卖都是最赚钱的,更何况现在国库、内帑钱粮充裕,李二陛下听取了房俊的建议,大力建设基础设施,先由长安附近而起,继而涵盖整个关中,直至辐射天下! 而随着天下各州水利设施的逐步完备,新开垦出来的农田每年数以百万亩,大量劳力被限制在民间,朝廷的徭役、兴起的手工作坊尽皆面临劳力匮乏之情况,奴隶的价值便逐渐凸显出来, 市面上的奴隶价格,已然比贞观初年高出了整整数倍! 但是突厥已然覆灭,其族人一部分内附,一部分远遁西域,西域诸国现在更是俯首称臣,总不能为了奴隶便悍然开战吧? 故而,奴隶的来源越来越少,货源短缺,供不应求…… 所以房俊送给他的哪里是买卖? 这根本就是真金白银! 薛万彻美得不行,自己真是英明啊!跟着荆王混了大半辈子,除去平日请酒吃喝之外,何曾有过多余的赏赐?那位王爷自己其实亦是财力匮乏,照比房俊差远了! 而房俊不仅有钱,还舍得将发财的路子分享出来,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他以往只是知道房俊在倭国与新罗折腾得天翻地覆,甚至连倭国天皇一脉都给折腾没了,还租了几块地,开设了通商口岸,使得大唐的商贾可以自由进出倭国经商,却不知道居然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开辟了这么一条奴隶贸易的渠道…… 此人之能力,的确不容小觑。 而他薛万彻自己呢? 撞破了老婆跟小厮的奸情,又诸多忌惮只能饮气吞声,本以为人生一片灰暗,将要沦为天下笑柄,却不成想无意之间攀上了房俊,立马时来运转…… 人生之际遇,当真是迷茫难测啊! 一想到新罗婢,他心里火热。以前虽然算不得穷,好歹也是堂堂大将军,还有一个郡公的爵位,但是那些极品的新罗婢动辄十数万甚至数十万钱的价格,还是令他难以接受,总不能拿丹阳公主的私房钱去给自己买婢女玩乐吧? 人家丹阳公主肯定也不愿意…… 这回好了,只要买卖达成,娇俏温顺的新罗婢还不是随着自己挑? 薛万彻忽然觉得老婆偷人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自己的春天马上亦将到来了…… 第一千九百四十一章 冬日小聚 虽然身在大唐,难免随波逐流,但是人口买卖,房俊却不打算亲自参与。 哪怕整个渠道都是由他一手搭建,初衷乃是为了大唐更快的发展,获得更多的劳力,却绝不愿亲手沾染这份利益。 后世的教育对他根深蒂固,丧良心的钱财绝对不沾。 纵然这看上去有些掩耳盗铃,与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并无二致,可有一座牌坊,终归能给自己找那么一点心理安慰…… 薛万彻很兴奋,刚刚决定远离荆王、亲近房俊,就得到这么大一个礼包,“钱途”光明心情大好,所以当卢国公府的家仆送来请柬,说是程处弼与李思文、屈突诠、刘仁实、秦英道等人在醉仙楼小聚,薛万彻立刻表示这顿他请,谁敢跟他争,他就跟谁急! 房俊无语,吾等小伙伴小聚一下,您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跟着掺乎啥? 不过薛万彻这人浑,此刻热情高涨,明里暗里连番劝说也不行,房俊也只能听之任之,将他带上…… ***** 醉仙楼从老鸨到龟公,再到姑娘、伙计,见到房俊的时候尽皆两腿打颤,实在是这厮对于醉仙楼来说基本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几乎每一次前来,都得招惹出一番风波。 偏偏这人现在位高权重,又是自家东主河间郡王的忘年之交,非但不敢将其拒之门外,连面上一丁点儿的不豫之色都不敢有,一个个陪着笑脸,屁颠儿屁颠儿的伺候着,唯恐这厮有所不满,又大闹一场…… 待到房俊与薛万彻联袂上楼,直奔雅室,醉仙楼的老鸨立刻吩咐下去,从现在起,但凡是京中世家子弟前来,尽皆挡驾,不予接待,理由就是醉仙楼已经被房俊给包下来了。 她实在是害怕又有不长眼的招惹了房俊,现在那雅室里尽是勋贵二代,一个个血气方刚趾高气扬,现在又加了一个更不着调的薛万彻……一旦发生冲突,还不得将醉仙楼整个拆咯? …… 薛万彻一向觉得自己很会玩,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是见识绝对不少,玩的时候也放得开,斗鸡走狗声色犬马,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就连眉清目秀的小厮他都玩过。 可是这屋子里摆着一个硕大的铜火锅,肉菜酱料琳琅满目,甚至还有几样东海送来的海鲜切成薄片,出现在严冬的长安城中价比黄金,然后男男女女席地而坐,拎着酒坛子喝得畅快,抄着筷子时不时自火锅中捞出香喷喷的薄片羊肉、蔬菜、海鲜,然后嘻嘻哈哈吵闹一团…… 这可都是勋贵世家的子弟啊! 纵然祖上有些出身草莽,但是这么些年养尊处优下来,谁家不是钟鸣鼎食,养成了一身的规矩? 况且在场的这些可都是醉仙楼首屈一指的当红歌姬、清倌人,平素那都是精心调教出来的,许多人都是犯官之后,当年亦是大家闺秀,讲究的是笑不漏齿、语莫掀唇,结果眼下,却是各个放浪形骸,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盘腿坐在地席之上,笑起来前仰后合钗横鬓乱,毫无淑女之仪态。 这也太会玩了…… 张大安坐在正对着房门的位置,这位邹国公张公谨的三子毫无国子监学霸之仪态,敞着怀搂着一个清倌人,正任由美人用纤长白皙的玉指将一颗翠绿的葡萄塞进嘴里,甚至还吸吮了一下那纤细的指尖…… 见到房俊开门入内,张大安赶紧眼下葡萄,拍手道:“二郎怎地才来?吾等久候多时矣!” 房俊眼睛扫了一圈,似笑非笑道:“所以,等不及了,便先开席了是吧?” 张大安笑道:“二郎误会,非是吾等不愿久候,实在是美人在座,总不好让美人饿着肚皮咕咕响吧?” 这话说完,顿时引来一阵娇嗔,他怀里的美人更是没骨蛇一般扭动不依,嗲声嗲气娇羞道:“三郎真过分,女儿家被你这般形容,哪里还有人要?” 张大安正欲调笑两句,猛地见到房俊身后伸出来的一颗硕大的脑袋,正瞪着眼睛兴致勃勃的打量着房间里的情形,顿时吃了一惊,急忙住嘴,将怀里的美人推开,匆忙掩了一下衣襟,起身施礼道:“小侄见过武安郡公……” 张家与薛家并无交情,甚至张公谨活着的时候与薛万彻龌蹉不断,玄武门之夜正是张公谨独守玄武门,将薛万彻、冯立、谢书芳等人挡在门外,李二陛下这才从容杀兄弑弟,鼎定乾坤,所以薛万彻对其深恨之。 但薛万彻眼下地位崇高,张大安不过是国子监一介学子,连一个爵位职衔都没有,自然不敢托大,不将其放在眼中。 他这么起身施礼,其余诸人也发现了薛万彻,赶紧都起来一一施礼,态度还算恭谨,只是尽皆心中纳闷——不是说房二与这位薛老三并不和睦么?今日怎地走到一处,看样子关系还颇为亲近…… 薛万彻从房俊身后走出来,摆摆手,随意道:“免礼免礼,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见外?” 张大安、李思文、程处弼等人面面相觑。 自家兄弟? 拜托,您可是跟咱们的爹齐名的名将啊,你这跟咱们称兄道弟,爹爹那边怎么论辈分? 薛万彻这人没心机,是个自来熟,平素最是喜欢跟小辈们一起玩耍,像是杜荷、柴令武、以前的房遗爱等等,甚至包括李恪等皇族子弟,在一起也不摆架子,怎么玩得开心就怎么玩,甚是受到小辈们的喜爱。 这会儿也没将自己当外人,径自寻了地方坐了,也不讲究什么宾主之位,反正大家都席地而坐,随意一些更自在。 坐下之后便连连挥手:“愣着干啥?该吃吃,该喝喝,就将吾等成你们大哥,千万莫要约束,以免玩得不开心!” 众人都看向房俊。 以前,房俊的存在感并不高,这个小圈子里头领头的是李思文、长孙涣,等到房俊异军突起,以不可阻挡之势一路青云直上,不仅自己搏了一个侯爵的身份,更是位高爵显,深受皇帝器重,便隐隐有了“带头大哥”的气势,大家都尊重他,封他为尊,愿意听从他的建议。 房俊看着已然将一个歌姬揽在怀里,任由歌姬给自己喂了一个“皮杯”的薛大将军,挠挠眉毛,无奈一摊手,道:“诸位不必客气,敞开了玩儿就好。” 众人顿时尽皆松了口气。 李思文最活跃,离薛万彻坐得也近,当即坐下,敬了薛万彻一杯,笑道:“叔父乃是当世名将,吾等在家时常听闻长辈言及叔父之功勋,要吾等以叔父为榜样,一直以为叔父亦是那等严肃恭谨的性子,却不知晓原来这般开朗,来来来,小侄敬叔父一杯。” 薛万彻拈着酒杯,并未饮下,而是瞪着眼睛问李思文:“你爹在家中谈及吾,还让汝以吾为榜样?” 李思文点头道:“确有其事!” 薛万彻顿时大喜,哈哈笑道:“娘咧!李靖这个老匹夫,以前成天到晚跟老子板着张脸,好像老子欠他钱似的!还以为这人瞧不起吾这个大老粗,却原来私底下亦是佩服得紧,哈哈,好好好,饮圣!” 当即一仰头,一杯烈酒一饮而尽,丝毫没有昨夜宿醉的影响,可见酒量之豪雄。 李思文却黑了脸。 你这张口老匹夫,闭口老子的,当我不存在啊? 不过见到薛万彻胡子眉毛一起掀动的兴奋模样,也就懒得跟他计较。酒桌上的话语本就不当真,再者说,谁不知这位就是个浑人,哪怕当着皇帝的面,怕是也敢不守规矩? 待到房俊入席,气氛愈加热烈。 都是儿时的玩伴,固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地位的差距,渐渐有些一切别样的寻思,未有当年那般纯粹,但是这份情谊却掺不得假,哪怕心底里隐隐有一些巴结的心思,亦未有太过明显。 第一千九百四十二章 各有志向 只是喝了几杯,李思文忽然叹了口气,道:“想当年长安城中送吾等‘文武俊杰,长安四少’的名头,现如今侯世杰流放琼州,生死不知,柴令武形容陌路、分道扬镳,便是长孙涣,亦是渐行渐远咯……” 气氛稍稍一滞,众人心里都有几分唏嘘。 地位不同,身份不同,阵营不同,往昔纯粹的友情渐渐参杂了更多的东西,在所难免。只是侯世杰因为其父侯君集谋反,虽然未曾被皇帝诛杀,却发配琼州,遇赦不赦,怕是终生无望回转长安,长孙涣更是由于长孙冲销声匿迹不见踪影,被扶植成为长孙家的继任者,因为阵营的关系,与众人之间多了一道不可弥补的隔阂…… “嘻嘻……” 一个俏美的清倌人坐在房俊身边,此刻雪白的纤手掩着小嘴儿,吃吃笑道:“什么长安四少?为何奴家听闻的,乃是‘文武俊杰,长安四害’呢?” “喔哈哈!想当年四害一出,神鬼辟易,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尽皆惊慌奔走,左右相告,唯恐避之不及!” 长孙嘉庆开怀大笑,显然对那些年跟在“四害”后头招摇过市的日子极为怀念。 李思文便敲了敲碗碟,恼火道:“瞎嚷嚷什么呢?什么叫大姑娘小媳妇尽皆奔走?别人暂且不说,你看二郎到如今亦只是一妻一妾,还有一个妾侍未曾过门,就守着一个高阳公主一个武娘子过日子,天底下哪有这等纯洁良善俨然道德君子的纨绔子弟?” 秦英道笑得最贱:“道德君子亦比不得二郎,那些个老儒嘴里仁义道德,哪个不是七老八十了照样水灵灵的小姑娘往房里塞?咱们房二,那才是真正的崖岸自高,视红粉如骷髅,观美色如浮云!” 这么一起哄,全场尽皆大笑。 一个个千娇百媚的歌姬、清倌人尽皆眉花眼笑,掩着小嘴儿媚眼儿都飞向房俊,这等纨绔之名传遍关中,却又能在“色”之一字上秉正刚直的好男儿,放眼天下可是不多。 谁家少女不怀春? 身在红尘青楼,见惯左拥右抱、负心薄幸,似房俊这等近乎于忠贞之男儿,最是能够令这些阅遍人性冷漠的姐儿们心潮浮荡,更何况房俊英气勃勃魅力十足,又是位高权重注定要成为大唐栋梁的人物,哪怕未能入其家门为奴为婢,单单只是一晌贪欢,亦足以回味平生、身价倍增了…… 房俊瞪着亲应道,没好气道:“翼国公一世英豪,勇冠三军,怎地生了你这么个龌龊玩意儿?” 秦怀道一脸惫懒:“怎么生的吾亦不知,要不二郎去吾家,问问我爹?” 屈突诠拍桌大笑:“他哪里敢?放眼长安,能够降服房二者,怕是唯有翼国公!他若敢去问,吾敢保证,翼国公定然打折了他的三条腿!” 程处弼闷声闷气问道:“哪里来的三条腿?” 众人大笑。 便有清倌人掩唇而笑,眼波流转,嘤嘤说道:“房二郎英姿勃勃,乃是男儿中之极品,怕是这第三条腿,亦是健硕壮实,每每昂扬睥睨,亦是龙腾虎跃,气概非凡……” 这下就连薛万彻亦跟着抚掌大笑,眼泪都差点笑出来。 房俊瞪着那清倌人,清倌人并未害怕,眉眼弯弯,脸儿微红,轻轻缩着身子躲在身旁姐妹身后,娇羞不胜的模样,惹得房俊亦无可奈何的笑起来。 好话歹话,人家总归算是褒扬之词,总不至于翻脸吧? 太也小气…… 薛万彻很喜欢这种氛围,他性子粗豪不拘小节,放得下架子,很快跟这帮子侄辈的小子们打成一片,就连李思文开他的玩笑,也不以为意,还自己吹嘘以往的丰功伟绩。 “……那年征讨薛延陀,大战于诺真水,起先英国公并未料到薛延陀敢于先行动手,疏于戒备,结果被薛延陀大军万箭齐发,使得骑兵伤亡惨重。当时战况激烈,吾率领一支偏师迂回敌后,一路战无不胜,将薛延陀大军后阵杀得昏天黑地尸横遍野,终于前后夹击,大败薛延陀,英国公亲自下马,为吾执缰,直言此一战之能够以竟全功,吾居功至伟……哎哎哎,都什么眼神?不信?娘咧!不信你们现在就去问问英国公,当时大战诺真水,若是没有老子迂回杀入敌后,他怕不是就得遭遇人生最惨痛一场败仗!” “吾等玩笑矣!大将军英姿飒飒,战阵之上所向无敌,吾大唐军中少有匹敌者,吾等岂敢不服?只是眼下天下承平,之偶尔有三两跳梁小丑祸乱边疆,未等战报呈递于京师,边镇早已将之荡平。吾等生于勋贵之家,战功乃是根本,却连战场都未曾去过,实乃平生憾事!” “是呀!当初二郎那首诗写得好:丈夫只手把吴钩,志气高于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身为勋贵子弟,却不能马上取功名,家中爵位自有兄长承继,吾等难道一辈子就只能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米虫?” 在座之人,皆是家中庶子、次子,无资格继承家中爵位、产业,从来不曾受到家族重视,虽然因为家族荫萌,都能够混个一官半职,却尽是前途无亮,投闲置散。 若是放在平时也就罢了,不就是混吃等死么? 这帮子二世祖别的能耐没有,好好的当一个纨绔子弟斗鸡遛狗吃喝嫖赌,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反正背靠家族一世无忧,何必去打打杀杀拼个前程呢? 然而孔老夫子那句话说得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也…… 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 同样都是家中次子、少子,同样都是年少轻狂、率诞无学,可瞅瞅人家房俊,忽然间一夜觉醒,文武双全位高爵显,俨然年青一代官员的领袖,只待过上几年熬一熬资历,纵然是政事堂的那些个宰辅们,亦不得不正眼视之,直呼“同僚”! 旁的不说,单说长孙无忌,这个阴人在年轻一辈纨绔心中最是可恶,可是谁看了都怕,这人阴人无时无刻、不着痕迹,可谓阴狠毒辣,大家俱是又恨又怕,平素见到了,哪一个不是乖乖的夹起尾巴,唯恐惹得长孙无忌不满,找上自家麻烦? 可瞧瞧人家房俊是怎么干的? 你敢惹我,就算是你长孙阴人,也照样给你怼过去! 不但怼了,还不止一次;不但非止一次,还屁事儿没有! …… 差距越来越大,但凡有点心气儿的,都难免眼红。 往日里都是一起横行长安的纨绔子,凭啥你就能这么优秀? 薛万彻灌了一口酒,将手伸到怀中美女的衣襟里,攥着一团软肉,深以为然道:“这首诗写得好!那些个名传当世的文人骚客,在吾看来,不及二郎多矣!那些个酸诗腐词哼哼呀呀,全都是生僻字新鲜词,听都听不懂,哪里及得上二郎所作诗词文辞浅白、寓意深刻?便是吾这大老粗,一听之下,亦知道其中之道理!尔等年轻,有这个心气儿是好的,就是要趁着年轻的时候多多打拼,方才不负这大好年华!想当初河东薛氏那是何等显耀之门庭?可是自吾父故去之后,家道旁落,门庭冷清,谁人肯拿吾兄弟当回事儿?现如今吾家兄弟尽皆官高爵显,可不是凭借什么祖宗的余荫,而是真刀真枪流血流汗在疆场之上厮杀换回来的,这才是真的硬气!” 这厮显然是将自己摆在长辈的位置上,极为少见的充当一个人生导师,将自己认为正确的道理灌输给这些个年轻人。 一直以来,他都是以莽汉、耿直而示于人前,简直就是粗鄙的代名词,何曾这般宛如名师一般孜孜不倦、敦敦教诲? 这令薛万彻感觉很爽,仿佛找到了人生的价值,简直欲罢不能…… 第一千九百四十三章 曲线救国 又灌了一口酒,薛万彻指着房俊,道:“就算家族之中不能给尔等更多助力,可是你们不是还有这么个好兄弟在么?他麾下又是水师,又是右屯卫,安插你们几个还不容易?眼瞅着开春之后,东征即将开始,这很可能就是大唐最后也是最大一次战争,若想拿命去搏一个前程,而不是躺在家中等着长辈施舍,那就拿起刀枪,跨上战马,去辽东之地厮杀一番,死了便马革裹尸一了百了,不死,那就是灭国之功,换一个爵位、封一个官职,等闲事耳!” 秦英道给他斟了杯酒,叹气道:“叔父有所不知,正是二郎自幼与吾等交好,反而不宜给吾等行这个方便。否者若是右屯卫亦或皇家水师之中,尽是二郎之死党,怕是要惹起非议……” 这岂止是非议? 简直能要人命! 军队是皇帝的军队,你在军队之中大肆安插亲信死党,军队上下倒是团结一心了,可若是想要造反,岂不亦是一呼百喏、应者如云? 此乃武官之大忌! 薛万彻两杯酒下肚,面色潮红,闻言颔首道:“是吾疏忽了,英道顾虑甚是。” 一旁的李思文叹息道:“吾等虽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门,眼下吾等四散于十六卫之中,处弼更要宿卫皇城,空有满腔壮志却要当一个城门官儿,可即便东征乃是举国之战,十六卫亦不可能尽皆前往辽东,征伐高句丽……家中又不肯为吾等发动人脉调动职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旷世之功勋落入旁人之手,唉!” “这说的哪里话?大唐威震四夷,靠的便是尔等这般热血壮志!哪里有报国无门这回事?尔等放心,皇家水师与右屯卫自然是要避嫌无法前去,但不是还有吾这右武卫么?让二郎在兵部拟定一纸调令,尽皆将尔等调往右武卫,老子接收便是了!” “叔父此言当真?” “笑话!老子薛万彻这辈子最重信诺,一口吐沫一个钉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曾有过食言之事?尔等这般轻视于吾,简直不可饶恕,来来来,俱都于吾自罚三杯,否则老子绝不罢休!” 秦英道当即将歌姬推在一边,自己拎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道:“是吾等之错,叔父您心胸辽阔,小侄敬您一杯!”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两杯连干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薛万彻大喜:“好男儿!男儿汉做事做人,就得这般干脆利落,叔父陪你三杯!” 一旁的房俊亲自为其斟酒,三杯酒转眼下肚。 李思文也举起酒杯,道:“小子知错了,明日小侄就前往右武卫报道,往后就跟着叔父您厮混了!” “还有我!今日叔父,明日便是主帅,小侄先干为敬!” “我也敬叔父一杯……” 薛万彻喜不自禁,他最是喜爱这等好爽的后辈,既有年轻活力,又充满闯劲儿,他左三杯右三杯,接连喝了十几杯,喝的双眼发花天旋地转,脑子却出乎预料的清明起来。 “娘咧!你们这帮小子给老子下套?” 薛万彻瞪着牛眼,肝火上升! 房俊那小子要避嫌,难道他薛万彻就不需要? 论起亲疏远近以及出身,他比房俊更需要避嫌!当年他可是跟李二陛下刀对刀枪对枪的硬干,差点把秦王府给平了,后来不得已遁入终南山,那也是硬气得很! 他本身就有谋反的动机,现在却将这么一帮小子尽皆调往自己的右武卫,你让皇帝如何想? 拉拢派系,意图不轨么? 房俊忙道:“大将军怎能这般说话呢?吾等兄弟敬佩大将军之勇武,甘愿在您麾下任凭驱策,为的乃是跟着您建功立业,哪敢有半分别的心思?您多虑了!” “放屁!” 薛万彻也不是好糊弄的,大声道:“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来右武卫,真当那些御史言官都是瞎子不成?这帮子读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万一群起而弹劾,陛下恼火起来,老子吃不了兜着走!” 房俊断然道:“万万不会!陛下圣明千古,烛照万里,岂能不知大将军此举乃是为了顾全吾兄弟报国之心?再者说了,若是大将军当真意图不轨,遮掩还来不及呢,岂能这般大张旗鼓?” “诶?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薛万彻挠挠头。 秦英道最是奸诈,没有半分乃父英勇豪迈之风:“正是如此,您想啊,就算您有不轨之心,可吾等都是何等人家?就算那些御史言官说破了大天,陛下也不会相信吾等会有不臣之举吧?平素吾等自然奉从您的将令,可一旦事关社稷,吾等万万不会苟同……所以,叔父您尽管放心便是。” 薛万彻颔首道:“确实如此。” 这帮小子若是一起聚集在房俊麾下,凭借多年的交情,倒是当真有可能升起不轨之心,可到了自己麾下,自己焉能指使他们谋逆?瞧瞧这几位身后站着的人吧,翼国公秦琼,英国公李绩,将国公屈突通、卢国公程咬金……那都是对陛下忠心耿耿死不旋踵的铁杆! 薛万彻觉得有道理,再者说了,大侄子们信任自己,看得起自己,认为跟着自己能够战无不胜、建功立业,自己岂能因为些许顾虑,便冷了大侄子们的心? 那咱薛老四义薄云天、慷慨义气的名声可就坏了! “既然如此,那吾就等着兵部的调令,届时定然好好安置诸位子侄,咱们一同征战疆场,建功立业!” 众人大喜,连连举杯致谢,嘴里不要钱的奉承花儿潮水一般往外倒。 薛万彻被恭维得飘飘然,愈发觉得自己义气为先,否则这些平素跋扈嚣张的纨绔子焉能这般服服帖帖?兼之左拥右抱、倚红偎绿,一杯一杯的美酒入腹,自觉好似一下子到达人生巅峰,混不知人间何世也…… 将醉酒的薛万彻遣人送回府去,又将歌姬、清倌人尽皆赶出去,房俊这才瞪着李思文与秦英道,叱道:“就你们脑瓜子转的快,显得你们聪明是吧?” 两人嘿嘿奸笑,秦英道得意洋洋:“家中不给吾安排调令,二郎为了避嫌,亦不敢接收吾等,现如今吾等自己给自己谋了个出路,二郎该不会连一份调令都不敢签发吧?” 对于皇族勋贵、世家门阀来说,这一次的东征,就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功勋盛宴。前隋在辽东折戟沉沙,没人认为是隋军战力不行,而是受到国内动乱之牵累,这才功亏一篑。而眼下大唐繁华鼎盛,挟威服四海之光芒,国内安稳、朝政顺畅、兵精粮足,区区高句丽偏安辽东一隅,焉能是大唐之对手? 只需要唐军大兵压境,必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将辽东纳入大唐之版图,不费吹灰之力! 胜利,就意味着战功! 无论皇族勋贵,亦或是世家门阀,没有一个傻子,有远见的能人比比皆是,大家都知道一旦高句丽被荡平,百十年之内,将再无此等规模之国战,届时,武勋就将变得异常珍贵! 天下承平愈久,武勋就越是珍贵,那些个依靠科举考上来的官职,哪里比得了为了帝国开疆拓土疆场喋血而换来的爵位显赫? 东征高句丽,乃是帝国最后一场武勋的盛宴! 谁不想在其中分一杯羹? 然而,高句丽地少民寡,大唐雄师铁蹄踏处,必将碎为齑粉,若是战况太过顺利,功勋自然少得可怜。这等情形之下,各家各户,其实早已有了一种暗地里的默契——首先要确保自家合法继承人在这场盛宴之中攫取到足够的功勋! 如此一来,那些个庶子、次子,就不得不靠边站,无法参与到这场盛宴中来。 对于那些个尚有些志向的庶子、次子们来讲,自然心中不平! 就因为生的早了那么一点,你们这些嫡长子就确定了家族的继承权,家中的爵位、财富尽皆由你们继承,现在连让我们自己去拼一把的机会都不给么? 然而形势便是如此,家中连一丁点的扶持都不给,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所幸,李思文等人今日遇到了薛万彻这个一根筋的,自然动了曲线救国的歪心思,哪怕是将薛万彻置于危险之境地,那也顾不得了……、 只是可怜薛万彻,听信了这帮混小子的鬼话,被挖了个坑埋了,尚且浑然不知。 第一千九百四十四章 谁弹劾我,谁就该死 有句话叫做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翌日一大早,房俊早早用过早膳,天将蒙蒙亮,宵禁刚刚解除,便快马貂裘出了崇仁坊,直奔兵部衙门。待到卯时刚至,诸位官员上值,立即签发了五份调令,将李思文、秦英道、程处弼、屈突诠、张大安调往右武卫,而后便有兵部官吏骑着快马,将这些调令公文送往这几人目前所在之军队。 兵部衙门里,素来并无深厚背景的郭福善一直是房俊的坚定支持者,这也是即便房俊出征在外,亦能够稳稳掌控兵部的原因,左右侍郎团结一心,就算是尚书也无可奈何,何况兵部眼下并无尚书? 否则,柳奭、崔敦礼这些个野心勃勃之辈,早就不知给房俊搞出多少麻烦来…… 郭福善端着一个茶杯,溜溜达达来到房俊值房,径自坐在房俊对面的椅子上,面上颇有忧色:“二郎,此举怕是有些不妥,一下子签署如此之多的调令,且尽是二郎的至交好友,一旦被御史言官那边查知,怕是少不了一场风波。以往哪怕你胡闹一些,陛下都能护着你,但是这一次,性质却不相同……” 没有明言,话说一半,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 军权素来为皇帝所忌惮,再是忠心宠信之大臣,轻易亦不敢越雷池一步,否则皇帝一旦猜忌起来,可没什么情面好讲,再多的功勋、再多的圣眷亦是白搭,分分钟掉脑袋…… 以往无论有多少御史言官弹劾房俊,皇帝之所以能够八风不动,一直力挺,皆因他深信房俊赤胆忠心,又是个能力卓越的,只要这两点确凿无疑,其余的都是末枝小节,无所谓。 但是这般肆意安插至交好友,难保皇帝心中会如何想。 房俊扔掉手里的毛笔,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叹气道:“某何尝不知如此做的风险?然而这几位皆是某自幼长大的死党,能力各个卓越,却因为家族之中不肯重用,不得不投闲置散,混吃等死。眼下东征乃是朝野皆知的攫取战功最好的机会,又有右武卫薛大将军愿意接收,某这个兵部左侍郎,难道能为了自身的安危,予以拒绝不成?要知道,这很可能是他们这辈子所能够获得的最大机会,是一飞冲天闯出一番名堂,还是继续混吃等死当一个纨绔子弟,在此一举。哪怕是被陛下狠狠责罚,丢了这官职、削了这爵位,此事亦是势在必行,否则某自己都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郭福善愣了愣,慨然道:“是下官肤浅了,大抵是官场混迹得久了,眼前只剩下明哲保身之道,却忘记了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二郎宁愿自己被陛下责罚惩治,亦要给兄弟们谋一个出路,义气为先,好比古之孟尝,下官敬佩莫名!” 这年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官场之上反倒是阴谋倾轧愈演愈烈,各家自扫门前雪乃是常态,无论同窗、好友、甚至手足,随时随地挖个坑埋掉,只为自己的利益。 似房俊这般为了兄弟们的前途不惜拿前程去拼,简直凤毛麟角,如何不让人心生敬佩? 房俊面上一副谦虚神态,心里却疯狂吐槽…… 娘咧! 老子是被那几个祸害给逼上梁山了哇,事先一点气都不通,一见到薛万彻就智商爆发,将自己给逼到了墙角,自己还能怎么办? 他不是不能为兄弟做些牺牲,而是认为眼下这么做不值得。 世人皆认为东征高句丽乃是一波收割战功的饕餮盛宴,他却不以为然,因为历史上李二陛下的这次东征铩羽而归,是以失败作为结局的,纵然今生发生了诸多变故,唐军比历史上战力更强、后勤辎重更充裕,何时谁知道历史的滚滚车轮蕴含了多么强大的能量,是否是他一个小小的穿越者可以令其改弦易辙,从失败走向胜利? 而在此之前,自己恐怕逃不掉被李二陛下的一通责罚,若仅只是打一顿板子也就罢了,怕就怕这位皇帝还是心存打压自己的念头,那可就糟了个糕…… *****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刚过晌午,房俊将积压的公文批阅了不少,随便用过午膳,便被宫里的内侍找上门来。 “陛下有诏,房驸马即刻入宫……呵呵,王总管说了,即便是居于深宫之内,亦听闻房二郎义薄云天提携好友之义举,还唏嘘感叹,怕是古之孟尝亦不过如此……” 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以前没见过,大抵是新近被调到皇帝面前听用的,但是甫一见面,便让房俊吃了一颗定心丸,也明白到皇帝宣召所为何事。 王德在宫里如何能够得知房俊签发调令一事? 显然是有人入宫通风报信,御史弹劾十之八九,不过显然皇帝并未因此恼怒…… 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造型精致的银锞子,塞进小内侍的手里。 那小内侍楞了一下,赶紧收下,低眉垂眼道:“怪不得王总管总说房驸马慷慨大方,从不为难吾等阉宦,不似旁人那般便将吾等当人……小的谢房驸马的赏赐!” 自两汉以来,“阉宦”就是个低贱的名词,这群人为了生计自残身躯,入宫侍奉君王,在那些个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眼中,便是不孝之人,简直与猪狗牲畜无异。 可特娘的但凡有一丝活路,谁愿意断了子孙根,既享受不到男女之欢,又断子绝孙死后亦不得埋入祖茔? 似房俊这般对阉宦并无多少歧视之人,堪称凤毛麟角,这也是王德一直对他生存好感、颇多照应的原因。 当即,房俊也不多说,随着小内侍匆匆赶往太极宫。 宫门前的禁卫显然都知道房俊奉诏入宫,赶紧放行,房俊跟随小内侍一路来到神龙殿,小内侍让房俊在门口稍候,自己入内通禀,片刻回转,道:“陛下宣召房驸马入内。” 房俊微微颔首,整理一下仪容,步入殿内。 这两日虽然雪停了,但天光未霁,阴云低垂,不知何时就将再降下一场暴雪,故而神龙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又没有燃起灯烛,房俊稍稍适应了一下光线,方才看清楚坐在书案之后阴沉着脸的李二陛下。 王德肃立一旁,低眉垂眼,看也未看房俊。 房俊心中有数,故而并未因为李二陛下的脸色而感到惶恐,但面上却要做诚惶诚恐之色,上前施礼,道:“微臣房俊奉诏,不知陛下传召,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缓缓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房俊道:“微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呵呵,死不承认是吧?”李二陛下冷笑一声,有些恼火,指着桌案上一大摞奏章,扭头对王德说道:“将这些拿给他看!” “喏!” 王德干净应了一声,上前抱着一大摞奏章,放在房俊面前的地上,道:“房驸马还请观之。” 然后,退在一旁。 房俊蹲下身,拿起最上头一份奏章,翻开一看,果然是弹劾他签发调令,将李思文等人调往右武卫,奏章之中甚至用了“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词汇,好像房俊深藏谋逆之心已然彻底暴露,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哪里是弹劾? 简直是要人命啊…… 一看落款,中书舍人许敬宗……这个老东西! 底下那些基本不用看了,定然是大同小异,都拿着他的调令说事儿,轻一点的徇私枉法结党营私,重一点的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李二陛下问道:“看过了?” “看过了。”房俊老老实实回答。 李二陛下拿起茶杯,阴仄仄道:“对于百官之弹劾,有何感想?” 房俊想了想,道:“中书舍人许敬宗公报私仇,人品低劣,该当重罚。此人弹劾微臣,便是意欲阻挠帝国通往强盛之大业,实乃乱臣贼子,臣请诛之!” “噗!” 刚刚将茶水喝到嘴里的李二陛下,猛地一口喷了出来,一边呛得咳嗽,一边不可思议的瞪着房俊。 这人还要不要脸? 人家弹劾你,就是意欲 第一千九百四十五章 混淆视听 “混账!即便是朕,亦要广开言路、勇于纳谏,岂能因为对自己不利之言辞便予以诽谤?汝与许敬宗素有龌龊,朕自然知晓,可是岂能因此便胡乱扣上一个罪名?长此以往,则言路闭塞,汝想让朕变成瞎子聋子,浑然不知天下事乎?”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 简直荒谬! 就算你不服许敬宗之弹劾,措辞狡辩就是了,居然反咬一口,说人家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当朕老糊涂了? 一旁的王德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喟然叹气,心想这房二素来精明,自己分明已经派人告知了此间之情形,只需解释一番,皇帝自然会轻轻放下,并未对此事有什么恼怒之意。可是经由眼下这么胡搅蛮缠,怕是皇帝要改变初衷,一顿惩处是免不了的…… 这真是何苦来哉。 房俊仿佛没觉察到皇帝的愤怒,自顾自言道:“敢问陛下,满朝勋贵世家之余子,可是尽皆浮夸纨绔、不求上进之辈?” 李二陛下蹙眉,不知他因为有此一问,想了想,道:“那倒是也不尽然,固然有些余子生性顽劣,依仗祖辈之余荫胡作非为,但是其中还是有一些有志之士。” “陛下圣明……李思文、程处弼、秦英道等人,自幼与微臣相识,情同手足,是以微臣深知其为人,各个胸怀大志,意欲建功立业,却因为身份之缘故不得不远离家族之中心,投闲置散,不仅不予以支持,反而会刻意的打压……” 听着这话,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事实便是如此,世家门阀也好,武勋将门也罢,将来的家业、爵位总归是要嫡长子来继承的,庶子、次子等等余子除去能够得到一些财产之外,没有丝毫政治遗产可以继承。事故,不仅得不到家中的支持,反而会因为忌惮余子强盛、干弱枝强等等后患,会对那些个出类拔萃的余子予以打压。 世家大族,只能有一个核心、一个顶门柱,绝对不容许出现家族内部分裂之现象出现。 除去个别出类拔萃、才华横溢之辈,绝大多数的余子只需要吃喝玩乐混吃等死就好了……反倒是那些堂兄弟、偏支子弟,因为并无夺嗣之担忧,往往能够得到更多的扶持。 房俊施礼道:“陛下明鉴,那些个有志而不得伸展的余子,自幼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又是在世家大族之内耳濡目染,其本身之才学比之大多数寒门子弟都要卓越,却因为那些个不成文的规则,不得不一辈子低调隐忍。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与草木同朽,和光而同尘?” 李二陛下沉吟着,道:“继续说。” “喏!敢问陛下,尚记得推恩令否?” 汉武帝依仗一部推恩令,彻底断绝封国做大之隐患,使得中央集权达到前所未有之境地,这才统合全国资源,开创出龙城大捷、封狼居胥之旷世功绩! 李二陛下焉能不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不知道房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李二陛下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踩进了房俊挖的坑里,情绪有些烦躁,说话难免不好听,浑然不顾帝王威严。 君臣奏对,皇帝居然说脏话。 房俊汗了一个…… “微臣知错……世家门阀之所以尾大不掉,便是因为其祖辈积攒之资源代代相传,薪火相继。可若是陛下能够颁发一纸诏令,允许那些个世家门阀不得打压家中余子,甚至要为国举才,准许家中有才能之余子进入国子监、弘文馆等处学习,岂不是一举使得使得朝廷得到了许多卓越的世家子弟?而这些世家子弟有了出头之日,定然会感念陛下之恩德,对陛下忠心耿耿,誓死维护大唐!” 取消“嫡长子继承制”这种话,那是打死了也不敢说的。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是宗法制度最基本的原则,是千百年来宗祧继承奉行不悖之准则,更是皇族统治之根基,在这个年代若是取消了这个制度,立马天下大乱! 但是这个制度的确制约了社会的发展、人才的选拔,物竞天择,有竞争才有战斗力,生下来便占据了大义名分,什么也不用干便能继承家业爵位,谁还会拼尽全力去学习、去奋斗呢? 丧失了竞争的社会,是一个畸形的社会,注定要自食其果,被时代之潮流所淘汰! 若是能让那些余子们有奋斗之目标,让那些嫡长子们意识到危险,整个社会都充满了竞争的气氛,犹如狼群一般勇者为王、适者生存,那样的社会才是充满动力的社会。 当然,房俊只是说说而已,拿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话题混淆视听,使得皇帝淡化他签署调令之事,目的便已经达到。 当真让他说出“所有子嗣共同拥有继承权”这种“浑话”,那是打死也不肯的…… 谁活腻歪了,敢跟全社会为敌,挑战普世价值观?! 李二陛下叹了口气,推恩令的确是个好东西,可以适用于宗室,却绝对不能适用于世家门阀,当年汉武帝接受主父偃之建议施行推恩令,乃是在得到儒家全力用户的情形下方才得意顺利推行,眼下若是对世家门阀施行推恩令,那等同于挖掘儒家的根基,怕是他前脚颁布诏令,后脚就会举国造反,大臣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进皇宫,先宰了房俊这个奸佞,再废黜他这个昏君…… 但只是表达一个态度,使得世家门阀对于家中余子不再进行打压,而是略有扶持,定然会使得朝廷凭空得到大量人才。这么做固然与打压门阀的政策有些南辕北辙,但对于国家,却是大有裨益。 世家门阀的打压与削弱,才是一个长期而缓慢的过程,过犹不及,否则极其遭受到强力反弹,得不偿失。 “薛万彻已然同意将这些人调去右屯卫?” 李二陛下有些不解,虽然听闻百骑司奏报,这些年房俊与薛万彻走得颇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薛万彻为何甘愿冒着被他这个皇帝猜忌的风险,亦要接收这些世家子弟…… 难不成,是哪个夯货因为丹阳的缘故,犯了倔脾气,非要以这等方式表示反抗? 哼哼!真是愚不可及! “正是!薛将军自身便是家中四子,既不能继承家业爵位,亦没有受到家族太多的扶持,爵位军功全凭自己在战阵之上浴血搏杀拼回来,所以感同身受,愿意给这些旁人眼中的纨绔子弟一个机会。” “满口胡言!定然是尔等串通一气,使奸计蒙骗了薛万彻,否则以他的胆子,哪里敢做下这等大不韪之事?” 李二陛下目光锐利,一言道出真相。 房俊有些冒汗,支支吾吾道:“这个……那个……陛下英明……” “哼!薛万彻敢这么做,朕定然是要予以惩戒的,否则你们如何记得住这个人情?休要欺负老实人!另外,开春之后固然要东征,但是学院的筹备亦不能落下,别总是将孔颖达那几个老家伙撵着乱转,你自己反倒悠哉悠哉四处乱逛,亏得孔颖达视你若子侄,不当人子的东西!” “喏!” 房俊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 “行啦,做出这等战战兢兢的模样给谁看?看着你就烦,赶紧滚蛋!” “喏!” 房俊不敢怠慢,施礼鞠躬,然后退了三部,转身出了神龙殿,快步离开。 殿内,李二陛下森然道:“薛万彻这个蠢货,被人卖了估计还得帮着数钱,气煞我也!来人,速速将这个蠢货给朕抓来,重重责罚,让他记得做老好人的代价,更要记得去跟房俊这个混账收取报酬!” …… 傍晚,薛万彻被皇帝叫进宫里去,重重责打了三十军棍,气得薛万彻破口大骂房俊不是东西,居然利用他,害得他挨打。不过这股怒气在房俊亲自带着金法敏上门请罪并且谈妥了奴隶交易之后,瞬间烟消云散…… 固然不明不白的挨了一顿打,可是也平白得了一个发大财的买卖,得失之间,谁又算得清? 反正薛万彻就觉得,这顿打挨得值当,房二郎是个够意思的! 日后若是还有此等好事,他愿意再挨一回打…… 甚至就连在后宅之中闻听事情详细之后,丹阳公主也亲自来到薛万彻房中,让贴身侍女给他敷好了伤药,深切慰问了几句。 她以前看不上薛万彻,更是反对薛万彻跟李元景走得太近,现在忽然之间攀上了房俊,而且得了这么一个发现的买卖,便觉得这傻子似乎开了窍,自然不吝于赏赐他一个笑脸,以奖励他终于识时务,选对了路跟对了人…… 第一千九百四十六章 搞错了? 薛万彻躺在床上,身体上的痛苦完全被心里的喜悦驱散。 他不是房俊,自然没有房俊那样纵然百十军棍下去也只是伤及皮肉的待遇,三十军棍固然还谈不上伤筋动骨,但皮开肉绽总归难免。 原本还有一腔怨气的,但是房俊亲自带着金法敏来到府上,告诉他不久之后抵达的第一批奴隶交易便交给他负责,顿时让薛万彻掉进了钱眼儿里,哪里还敢埋怨房俊半句? 丹阳公主自后院过来,便见到这位大将军袒露着后臀,趴在床榻之上吸溜着茶水,哼着不着调的小调儿…… 坐在床榻边上,一双柳眉微微蹙起,忍不住叱道:“能不能有点出息?被人家像个傻子一样耍了一回,回头给点好处就忘了疼,瞅瞅你这个德行!” “哼!” 薛万彻将头扭往一边,闷声闷气道:“吾就是贱骨头,又与殿下何干?” “哎呀!”丹阳公主柳眉倒竖,纤纤如玉的手指头戳上薛万彻的后脑勺,娇叱道:“长能耐了你?是不是以为攀上了房俊,你腰板就硬了几分?哼哼,就算他房二再是能耐,不还是吾李家的臣子,见了本宫不还是得弯腰施礼,难不成还上了天?” 薛万彻大怒,扭过头来瞪着妻子:“什么叫吾攀上了他?论爵位,论辈分,他不过是一个侄小子,当年跟着老子屁股后头的鼻涕虫,老子攀扯他?简直天下奇闻!”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也就比房俊年长几岁,仗着赶上了好时候打了几场胜仗,不尽娶了一个大唐公主,还敕封了一个郡公,若房二与你年岁相仿,成就会在你之下?哪怕就算是现在,你爵位高于房二,那又如何?瞧瞧人家,跟着皇兄身后阿谀奉承,又是皇家水师又是右屯卫,那‘东大唐商号’你可知一年的进项是多少?人家现在才是皇兄面前的红人,将来太子登基,更是水涨船高,妥妥的一个宰辅!你这个夯货还有脸说什么前辈后辈,你是前辈,他为何挖坑陷害你挨打?” “妇人之见!你懂个屁!” 薛万彻梗着脖子,大声道:“满朝文武,他房俊为何不去陷害旁人,却偏偏要来陷害于吾?这就是男人之间的情谊,你们女人不懂!再者说了,你去朝堂上喊一声问问,让房俊陷害一回挨陛下一顿揍,然后补偿一个无本万利的买卖,你看看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求陷害?” 丹阳公主语塞。 事实上当真是这么回事儿,被皇帝责罚一顿算得了什么?当今陛下胸襟开阔,犯了错就要罚,但是只要你立了功,从来不吝于赏赐,更不会因为曾经的过错便记恨于谁。 丹阳公主悻悻道:“那你说,这奴隶买卖,一年能有多少进项?” “哼!”薛万彻翻个白眼:“与你无关!” “薛老四,你要翻天是吧?” 丹阳公主杏眼圆瞪,怒不可遏:“吾乃你的妻子,怎么能于吾无关?” 薛万彻道:“妻子?这个时候殿下想起来是吾妻子了?你跑去偷人的时候怎地不知是吾的妻子?你毫无廉耻、淫荡下贱的时候,怎地不知是吾的妻子?吾薛万彻铁血男儿,胳膊上能跑马,肚子里能乘船,顶天立地铁骨铮铮,却要遭受你这般羞辱,还要顾忌孩儿、家族,不得不忍气吞声,那个时候,你怎地忘记了是吾之妻子?” 红着眼睛,一腔怒火尽数发泄! “你说什么?” 丹阳公主俏脸煞白,娇躯一颤,不可思议的望着薛万彻。 “说什么你难道不明白?真以为老子是个傻子,你背着我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你知道个屁!” 丹阳公主又羞又怒,纤手扬起,甩了了薛万彻一个响亮的巴掌,起身疾步离去,隐隐传来啜泣之声…… 薛万彻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差点气疯了,大叫道:“娘咧!你这娘们儿偷人还有理了是吧?老子忍气吞声不愿声张,你该敢打我?我我我……” 我了天半,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两口子曾经如胶似漆了好几年,后来不知为何渐渐疏远,这几年房事也渐渐断了,隔阂更深。但是丹阳公主一直强势,夫妻之间占据主导地位,时至今日薛万彻亦是心存惧怕,也就是酒后失言冒出那么几句狠话,现在却是半句狠话也撂不出…… 越想越气,薛万彻瞪着丹阳公主的侍女,怒道:“还站着干什么?不快快追上你家公主,偷男人的时候你好给望风,要不就上阵替你家公主抵挡几回……” “噗通!” 那侍女直接跪在床榻之前,不停叩首,口中道:“奴婢该死!驸马息怒,您口中所言殿下偷人之事,其实……其实……是公主难耐寂寞,与奴婢……那个啥……” “啥!” 薛万彻一双牛眼瞪得好似铜铃,气得破口大骂:“娘咧!老子就是说说而已,你们特娘的还当真一起上阵?那个王八犊子占了这般天大的便宜?速速告诉于我,老子不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刨了他家的祖坟,老子特么不是老薛家的种!” 侍女吓得小脸儿煞白,一双小手摇得风车也似,脸色又由白转红,宛如涂了一层胭脂,讷讷道:“这个……那个……是奴婢伺候殿下……”羞涩不堪的垂下头去,连露在外头的白皙脖颈以及耳尖都红透了。 薛万彻张大嘴巴,就像被生生喂下去一只蛤蟆…… 抬手揉了揉脑袋,努力回想着那日酒醉之后兴致勃发,前往大半年未曾踏足的公主寝室,透过门缝所看到的那一幕。一个身材纤瘦穿着男装的人正伏在妻子身上,手口并用,而自己的妻子则娇喘细细…… 现在想想,好像还真有可能是个女人? 许是自己久未与公主亲热,公主又正是虎狼年纪,耐不住寂寞,故而与自己的侍女假凤虚凰快活一番,聊以**…… 薛万彻恨不得拿刀子自裁了断,悔的想要撞墙。 这特么都是什么事儿? 丹阳公主可不是个好脾气的,自己这般误会,已然是不可容忍之羞辱,不然不肯善罢甘休,甚至一怒之下跑去皇帝那里告上一状,请求皇帝判一个合离都有可能。 最要命的是,自己以为丹阳公主偷人,喝醉了酒胡说八道,全然被房俊那厮给听了去,还曾宽慰自己一番……自己岂不是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乌龟王八蛋,还唯恐天下人不知? 薛万彻闭上眼睛,脑袋一歪,冲着旁边的墙壁就撞了上去。 “砰砰砰” 似乎唯有这般,方可缓解心头的郁闷后悔…… 那侍女吓得花容失色,尖叫道:“驸马,不可……”与闻声前来的几个仆役跳上床榻,将薛万彻摁住,制止他疯狂的“自虐”行为。 薛万彻撞得头晕眼花,忽然又想到,就算被皇帝责罚,就算被房俊笑话,然而千般不是,岂能比得上公主并未偷人这个事实?心头一松,喜悦顿生,叫道:“快快扶我,去殿下房内请罪。”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儿脸面了,只要能够哄得丹阳公主转怒为喜,就是下跪又有何妨? 更何况,他从来就未曾在丹阳公主面前有过尊严脸面这个东西…… 仆役道:“殿下刚刚盛怒之下,已然命人备车,出府前往皇宫去了。” 薛万彻:“……” 娘咧! 这刚刚挨了三十军棍,丹阳公主跑去宫里再告一状,皇帝盛怒,岂不是还得再挨一顿? 薛万彻捂着后臀,心中一抽。 可是左想右想,这一遭怕是也逃不掉,但想到自己老婆并未作出伤风败俗之事,与侍女假凤虚凰一番算得了什么?再者,又因此攀上房俊,得到了一笔大发横财的买卖,怎么算都是自己赚了…… “来人,备车,吾亲自去宫里请罪!” 第一千九百四十七章 父子和睦 神龙殿。 薛万彻刚被抬走,李二陛下尚在琢磨着房俊的话语,便有内侍来报,太子觐见。李二陛下自然召见,只是心底难免狐疑,难不成这件事,太子亦有参与其中?那性质可大大不同…… 他可以容忍房俊假公济私,亦可以容忍薛万彻愚笨无脑,但若是其中有太子之授意,却是万万不能容忍。 你身为东宫,国之储君,本身自有东宫六率统御,却将手插进十六卫,你想干啥? 坐在书案之后,李二陛下面色有些阴郁,看着太子从门外走入。 这两年太子受到孙思邈的诊治调理,脚疾已然不似当初那般严重,恢复如初自然不可能,但起码行走之时已无太多疼痛,雨雪天气亦不是往常那般痛入骨髓,连带着面色都好看了许多。 李承乾本就长相俊美,只因以往心底太过压抑,戾气太重,气质难免趋向于阴郁,令人看上去很是不舒服。然而现在,白玉也似的脸颊上虽然并未多少神情,却是眉疏目朗,光彩熠熠,哪怕是跛着脚,看上去依旧雍容俊美,俨然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丰神如玉。 李二陛下心底的阴郁之气,一刹那便消散不少…… 还有什么是比见到自己的继承人越来越有出息更能令一个皇帝心怀舒畅的呢? 李二陛下唇边溢出笑容,待到太子来到近前,鞠躬施礼,他罕见的从书案之后走出,扯起太子的手,来到一旁靠窗的案几边坐下,先是吩咐内侍奉上香茶点心,而后笑着对太子说道:“最近天冷,连降大雪,吾儿脚疾可有复发?” 太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多谢父皇挂念,儿臣惶恐……得亏孙道长医术通神,这一年来屡屡为儿臣施针调理脉络,又辅以药石梳理元气,故而伤患之处恢复很快,除去偶尔有一点疼痛,平素走路已无大碍。只是这残疾之躯,即便孙道长学究天人,却亦是无能为力,害得父皇担忧,乃是儿臣不孝。” 脚疾,不仅是他自己心中之痛,更是李二陛下对他最失望的地方。 堂堂一国之储君,将来要克继大统手执日月,却有着一副残疾之躯,实在是有损煌煌大唐之国威。曾经不止一次,皇帝表示出对于他脚疾的失望与痛心,屡次升起的易储之念,与脚疾的关系甚大…… 然而今日,李二陛下非但未曾流露出半分失望之态,反而温言抚慰道:“人之际遇,受命于天,种种遭遇,莫不是天降磨难,以强心志。唯有能够承受诸般磨难之男儿,方可承担大任,建功立业。吾儿莫要因脚疾而颓废丧志,正因如此,反而愈发要励精图治,所谓身残而志坚,比之那些体魄健壮之辈,更能令世人钦佩,青史之上,亦能万载而流芳。” “父皇此言,儿臣今生不敢或忘!定然谨遵父皇旨意,兢兢业业,奋发图强,不因身残而颓废,不因身世而骄纵,更不因血脉高贵而残忍暴虐……” 李承乾激动得热泪盈眶,赶紧起身离席,跪伏在李二陛下脚边,语气铿锵,以明其志。 长久以来笼罩在心头的“易储”危机,从父皇说出这么一番话之后,便意味着再不会另起波澜,他的储君之位已然无比牢固,只要他自己不昏了头作死,将无人可以撼动这个位置。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伸手将嫡长子拉起来,让他坐好,这才问道:“房俊可是去找过你,说起新罗王的敕封之事?” 李承乾忙道:“的确去曾经提及……父皇,儿臣以为,三弟前往新罗继承王位,乃是最佳选择,无论对于大唐的边疆稳固,亦或是对于三弟自身,都是利大于弊。吾等兄弟,皆乃父皇骨血,这天下乃是父皇一手打下来,自然应当人人有份,儿臣亦不敢据为己有……然则生于天家,家事亦是国事,儿臣纵然有谦让之意,却不得不将帝国安危、社稷前途放在首位,可青雀也好,三弟也罢,乃至于稚奴,皆乃儿臣之手足,父皇之基业由儿臣一身承担,诸位兄弟却不得不投闲置散,一腔才华不得伸展,消磨壮志做一个富贵闲王……儿臣心中有愧也!若是三弟能够成为新罗之主,亦是父皇之骨血开枝散叶,千百年后,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国祚兴亡无人可知,但父皇之骨血遍于天下,大唐便永存!” “好,好,好!” 李二陛下连赞三声,心中无比宽慰。 无论是太子,亦或是青雀、李恪、稚奴,甚至是李贞、李愔等诸位亲王,皆乃他的骨血,身为父亲,焉能不爱?玄武门下那一场血战,他固然得了这锦绣江山,却也将手足之情一刀斩断,忍受世人唾骂,每每午夜梦回,便会见到血淋淋的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哭着喊着找他拼命,而两位兄弟阖家老小,更是呜呜哭泣,令他毛骨悚然…… 当年,他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 但是现在,他绝对不愿那一幕在自己的儿子们身上重演! 太子性格软弱,或许不能如自己这般开疆拓土打下一个大大的帝国,但是有朝中房俊、马周等等臣子辅佐,守成不成问题。而正是这份软弱的性格,使得太子形势颇多优柔寡断,对于国事,或许是个很大的弊端,但是对于自己的兄弟,却成了最好的优点,因为他狠不下心! “既然如此,那等到朝会之时,吾儿便亲上一本奏疏,举荐恪儿担任新罗之王吧。” “喏!” “吾儿还有何事?” “启禀父皇,儿臣尚有一件私事……” “哦?” 李二陛下眉头一挑,颇感意外:“不妨说来听听,只要别太过分,为父答允了便是。” 天下每一个父亲与长子之间,似乎关系都不太融洽,并非彼此感情不好,而是总有这样那样的隔阂存在,使得交流沟通总是差强人意,这一点,这对天下父子亦是相同。 李二陛下记忆之中,似乎太子从未就私事在自己面前言及…… 这令他很感兴趣。 难不成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让他这个父亲出面求亲?倒也不是不可能,一般来说这等事情自然是皇后管辖,但长孙皇后去世之后,他一直未曾册立皇后,导致后宫无主,太子求到他面前也算意外…… 对于这等事,李二陛下从不曾去管教约束儿子,因为他自己便是性好渔色,没资格去教人。前两年听闻长城徐氏的女子秀外慧中,便一时按耐不住,将之宣召进宫,纳为才人,后被封为婕妤,不久前又升为充容,倍加恩宠。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抵如是…… 李承乾便道:“中书舍人许敬宗,有双生女二人,前日儿臣在曲江池畔与青雀、房俊饮酒赏雪,偶然得见,确是一对儿兰心惠质之丽人……” “不行!” 未等他说完,李二陛下已经断然拒绝。 对于许敬宗,李二陛下深爱其才华,但是对于其人品,却鄙视不已,时常警惕,焉能容许许敬宗的女儿进入东宫?有许敬宗在,日后难保太子之宫闱不靖,祸起宫闱,旦夕之间耳! 况且到时候凭借许敬宗之资历,满朝文武,尚有几人能治? 万万不行! “非是为父干预吾儿宫闱之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要能够常保克制,不至于荒淫无道,为父便不会多管,但许敬宗之女,断然不可!吾儿若有其他人选,不妨纳入东宫,为父绝不过问。” 李承乾愣住,眨巴眨巴眼睛,哭笑不得道:“父皇误会了,非是儿臣见色起意,而是房俊托付儿臣,向父皇求一道旨意……” “混账!” 李二陛下愈发恼火,厉声喝道:“他好大的胆子!自己看上了别人家的闺女,自己去娶回家便是,居然敢怂恿储君为其出面,让朕为其赐婚?他以为他自己是谁,他将你我父子当成他家的奴仆不成?简直岂有此理!来人,将这个混账给朕捉拿入宫,朕今日不打得他娘都不认识他,决不罢休!” “喏!” 宿卫殿外的禁军闻言,赶紧应了一声,几个人转身就待出宫,前去捉拿房俊,心里难免对房俊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人简直太有能耐了,一天不招惹得陛下发几通火,日子就没法过了是吧? 李承乾目瞪口呆。 爹啊,我啥时候说出房俊想要娶许敬宗的闺女了? 你咋还会抢话了…… 第一千九百四十八章 都是房二惹的祸 不知为何,好像父皇每每遇到关于房俊的问题,总会情绪激昂,冲动不已…… 李承乾连忙拦住皇帝,疾声道:“父皇息怒,您误会了……” “误会?” 李二陛下瞪眼道:“又是误会?” 李承乾解释道:“非是房俊看上了许敬宗家的闺女,而是许敬宗意贪图嫁妆钱财,欲将女儿嫁给巢国公,房俊与许氏双姝乃是青梅竹马幼时玩伴,不忍见其一生尽毁,故而请儿臣求一求父皇,在勋贵子弟当中择取合适人选,给许氏双姝钦赐婚配,一则全了幼时轻易,再则,亦使得朝廷少一桩丑闻。” 李二陛下便有些尴尬,还真是误会了…… 但随即浓眉一挑,不可思议问道:“巢国公?钱九陇?” 李承乾苦笑道:“正是。巢国公今年已然古稀,正妻去世几十年,续弦娶了好几个,都是没几年就给休了,府中从天下各处搜罗而来的佳丽不下百十人,坊间素有传闻,这位巢国公于床第之间素有怪癖,以施虐为乐,不知多少黄花闺女惨遭蹂躏,稀里糊涂的便无端暴毙,只是即无人状告,官府自然不可能去彻查一位国公……这一次,想必亦是巢国公贪恋许氏闺女之美色,允诺一大笔嫁妆,这才使得许敬宗钱迷心窍,不顾女儿死活……” “砰!” 李二陛下狠狠一拍桌案,怒道:“真真岂有此理!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人怎地这般可恶?昔日秦王府十八学士,朕素来优容有加,对于许敬宗亦是未曾因为其品性而苛责,反而怜惜其才,屡次擢升,清贵以极。然此人弃长子于荒徼,如今纳采问名,惟闻于黩货,甚至早有传言,意欲将一女嫁于岭南!世间岂有此等无耻之辈?” 他对自己的儿女极尽宠爱,故而愈发见不得许敬宗这等将儿女当做货物典卖一般的做法,顿时怒火填膺! “这样,吾儿去宫里寻杨妃,便说是朕有言,令其收容许氏双姝为义女,赐予郡主封号,而后在勋贵子弟当中择取安分守己者,下嫁之!” 李承乾一听,顿时乐了,施礼道:“父皇英明,批郤而导窾,拔本而塞源,定然令世间正直之辈大快人心也!” 敕封许氏姐妹为郡主,一旦成亲,便是下嫁! 何谓下嫁? 那便是夫家没有准备彩礼的义务,所有成亲的靡费、婚后的生活来源,尽皆来自于皇家的赏赐! 当然,能够尚公主、郡主,谁家好意思揣着手一点彩礼也不置办呢? 但是显然,一旦许家姐妹成婚,皇帝必然对夫家有旨意——乖乖的在家等着就好了,一分钱也不用你们出……夫家没有彩礼,许敬宗自然收无可收,“卖女儿致富”的算计自然泡了汤。 简直太狠了……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想要降罪许敬宗,不过想到昔年秦王府十八学士近些年已然渐渐凋零,存世者所余不多,那一段艰苦奋斗的岁月是无法抹去的香火情,况且此事说到底也只是许敬宗的家事,即便是皇帝参与其中,亦有逾越之嫌,只得作罢。 但是不忍心处罚许敬宗,却不代表不能触发钱九陇。 许敬宗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是他李二起家的班底,钱九陇不过是先帝身边的奴婢,立下些许功劳便窃据国公之位,在他李二眼里算个屁呀!他的那点功勋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差不多扯平了,现如今为老不尊,实在是令人厌恶恶心! “传旨,巢国公钱九陇耽于享乐、私德有亏,着即削除巢国公爵位,降为扶阳县公,令其闭门思过,一年之内不得出府!” 殿上的内侍、禁卫纷纷垂首噤声,大气不敢出。 心底鄙视那位胡作非为的巢国公,一把年纪好生在府中享受也就罢了,等着死掉之后将爵位传给子孙,一个获罪被贬为奴籍的贱役,能够有今日之造化,已然不知是走了何等狗屎运,却依旧贪心不足惹是生非,这回傻眼了吧? 好生生一个国公之爵位,平白飞走了…… 真是作死啊。 李承乾则躬身应命:“儿臣谨遵圣谕!” 李二陛下有些烦躁,挥挥手,道:“吾儿速速去办吧!都是房二这个棒槌,闲着没事儿干招惹这些乱事儿作甚?这帮混账东西,没一个省心的……” ***** 李承乾直接来到後宮,前往杨妃住处,将皇帝的旨意传达。 杨妃不知其中缘故,难免有些诧异,命人给太子奉上香茶点心,这才问道:“陛下何以过问小辈的婚事?” 倒不是皇帝不该过问,而是许敬宗虽然是皇帝的班底之一,但是关系素来疏远,并不亲厚,何况还不是许敬宗儿子的婚事,而是两个闺女? 李承乾便笑着将前因后果道出。 杨妃听明白,无奈道:“房二这个棒槌,怎地到处多管闲事?无论如何,此乃许氏家事,他一个外人管那么多,怕是闲话又要满天飞……罢了,这小子又何曾怕过闲言蜚语呢?殿下既然肯从中奔走,陛下既然肯降下旨意,妾身又何敢推脱?稍后便遣人去许家,收了那两姊妹为义女便是。” 李承乾笑道:“多谢娘娘。” 杨妃微嗔道:“一家人,怎地说两家话?太子年岁渐长,也不来这宫里玩了,倒是疏远了不少。” 李承乾忙道:“哪里有疏远?吾与三弟情同手足,一直将娘娘视作生母,心中孺慕之情,从不曾削减半分,只是年纪大了,肩上的胆子更重,总要提父皇分忧才是,故而才减少了入宫的次数,还望娘娘勿怪。” 他与李恪同岁,出生仅只相差数月,幼时便一起养在丽正殿长孙皇后名下,自然也时常前来杨妃处拜见、嬉戏,故而对于杨妃这个与其母长孙皇后截然不同的温柔女子好感甚多,甚是亲近。 此时自然毫无拘谨之意。 说到这里,杨妃便看着太子,说道:“此次殿下支持恪儿前往新罗,不啻于再造之大恩,妾身这厢,给太子施礼拜谢了……” 杨妃轻敛裙裾,对着太子微微万福,秀眸之中水光莹润,轻声道:“殿下仁厚,实乃恪儿之福分,只是如此一来,固然全了恪儿之报复,却难免使得殿下遭受非议,殿下受委屈了。” 她出身前隋皇室,乃是前隋帝胄,对于这些事情自然心知肚明。 越是看得明白,便越是清楚太子这般所为之不易,这份宽厚之难得,心里自然感动万分…… 李承乾吓了一跳,急忙站起,却不敢上前搀扶,身为太子,若是与父皇之妻妾有肌肤之亲,乃是大忌之中的大忌! 只好连连虚手相扶,疾声道:“娘娘何至于此?幼时吾顽劣不堪,被母后屡屡责罚,每次都是娘娘出言相劝,使得吾少受了诸多皮肉之苦,娘娘对吾视若己出,三弟与吾血脉相连,都是一家人,自然盼着大家都好!三弟之才华,于诸兄弟之中独占鳌头,却被吾以名分大义占据了储君之位,一身才学不得伸展,郁郁而不得志,吾心中自然亦是愧疚难当……如今娘娘不怪吾让三弟远去新罗苦寒之地,吾心中依然感激,何敢当娘娘这般大礼?娘娘快快请起,折煞孩儿了!” 堂堂一国之储君,能够出口自称“孩儿”,可见情真意切,绝非虚妄…… 杨妃表述了感激之情,便顺势起身,轻拭眼角泪痕,正欲说话,便见到平素贴身的侍女匆匆忙忙从外头跑进来,顿时脸色一沉,叱道:“太子当面,何以这般没规矩?放肆!” 那侍女吓了一跳,连忙万福施礼,赔罪道:“奴婢一时情急,失了礼数,还望殿下恕罪。” 李承乾性格仁厚,岂会这般责罚于人? 温和笑道:“不妨……只是不知有何要事,这般急促?” 那侍女双眸一亮,急声道:“殿下,娘娘,刚刚丹阳公主哭着入宫,跑去神龙殿寻陛下,说是要陛下判其同薛大将军合离,然后脚前脚后的,薛大将军也入宫来,袒着上身,背了好几十根荆条,荆条上的尖刺扎得后背鲜血淋漓,扬言若是陛下判罚合离,他便一头撞死在太极殿前,还请陛下覆其发、遮其面,因为无颜再见河东父老……” 李承乾与杨妃面面相觑。 这什么情况? 那薛万彻一贯粗豪勇武,最是硬气,今日怎地却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一般耍起无赖,还玩起“覆发遮面”这一套? 你以为你是文昭皇后啊…… 第一千九百四十九章 入山进香 长安坊市之间,最近又有热闹以佐谈资。 一直以来,薛万彻便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先是与其兄辅佐隐太子建成,玄武门之变甚至意欲杀入秦王府,来一个“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兵败之后更是遁入终南山,而后投降于当今陛下,屡次率军出征,勇冠三军功勋卓著…… 按理说这又是一个不世出的名将,必将受到万人敬仰,然而当今陛下将丹阳公主下嫁,却闹出不知洞房为何物的笑话来,名声固然受损,但朝野之间揶揄者众,却并未有多少人厌烦,仅只是当作一个笑料。 这回丹阳公主哭着跑回皇宫,请求皇帝判其合离,紧跟着这位大将军毫无男儿尊严的负荆请罪,大咧咧的叫嚣,若是皇帝判了合离便一头撞死在太极殿前,否则无颜以见河东父老…… 难道闹成这副模样,你就有脸见河东父老了? 坊市之间一片揶揄之声。 所幸房俊是个讲究人,未将薛万彻自找“绿帽”的行为宣扬出去,否则这位薛大将军必成天下笑柄,史书之上留这么一笔都说不定…… 然而皇帝还是护短的。 自家姊妹平白蒙受“偷人”之冤屈,便是寻常百姓之家亦不能容忍,何况这位乾纲独断之皇帝?惩罚是必须的。 罪名自然不能是“污蔑”丹阳公主,便申饬其袒露上身入宫乃是亵渎宫廷,叫嚣撞死于太极殿前则是藐视皇权,发俸三年,杖责三十,以儆效尤。可怜薛大将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一顿军棍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不过这位的确是当初敢跟李二陛下叫板杀光秦王府的大棒槌,硬气的很,愣是一声没吭,使得行刑的禁卫尽皆赞叹,不约而同的赞扬薛大将军比之隔三岔五打个几棍子便哭爹喊娘的某人有骨气得多…… ***** “二郎,坊间传闻,杨妃收纳许敬宗的那两个双生女为义女,并且传下懿旨为其赐婚,乃是出自你的手笔,是你看上了许氏姊妹,这才央求杨妃出面,所谓的赐婚更是子虚乌有,必然要许配于你,可有此事?” 卢氏挑起车帘,看着骑着骏马晃晃荡荡跟在马车一旁前行的儿子,蹙眉问道。 今日是腊月初八,但艳阳高照,四野无风,城内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远处的终南山虽然山顶白雪皑皑,气温却绝对不低,乃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房家的车队从明德门出城,沿着官道径直前往终南山,入寺祈福。 官道上时不时亦有趁着好天气入寺拜佛祈福的官员、百姓,行人悠悠,车马辚辚,甚是热闹。 房俊一身锦帽貂裘,骑着一匹高大健壮的阿拉伯马,威风懔懔,左右更是家将部曲护卫,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闻听母亲询问,房俊便道:“您可别听坊市之间的谣言,那帮子家伙闲极无聊,铁树都能给说开花,纯粹扯淡。不过是前些日子偶遇那两姐妹,得知许敬宗那个老东西意欲将她们一个嫁给岭南冯家,一个嫁给巢国公钱九陇,所以气不过,这才央求太子从中奔走,请陛下为其赐婚,总不能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被他们那个混账老子当货物一般卖掉吧?” “许延族再是不堪,那也是你的长辈,不仅直呼其名,还妄自臧否,出言不逊,还有没有点规矩?” 车厢里坐着的房玄龄一直闭目养神,此刻闻言,睁开眼睛喝叱一番。 延族,乃是许敬宗的字…… 房俊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却也不以为然。 “你这人是不是老糊涂了?”卢氏顿时不满,扭头瞪着房玄龄,数落道:“好生生的,为什么教训儿子?难道儿子说错了?当年那许延族初入秦王府,资历背景尽皆最浅,整日里围着你屁股后头鞍前马后,后来见你守着秦王府并无功勋,以为必然不受陛下重用,不是赶紧着与你分道扬镳?那就是个纯粹的小人!许家那两个丫头,小时候我倒是时常见到,亦来过家中数次,最是温婉贤惠的性子,长得也好,我还曾想要给二郎上门提亲的,只不过露出一个话头,那许延族便嫌弃得不行的样子……二郎与那两个丫头乃是幼时的交情,算得上青梅竹马,纵然并无姻缘,可如今又岂能眼看着对方坠入火海不闻不问?许延族不是玩意儿,两个闺女却是好的,二郎这事儿办得好!” 房玄龄捋着胡须,无奈道:“吾亦没说二郎办得不对,只是叮嘱他慎言而已,他如今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而是朝廷重臣,若是说话连个把门儿的都没有,当心祸从口出。” 这事儿的确是这个道理,但卢氏一贯不讲道理,她帮亲不帮理:“按你这么说,当个官儿连大实话都不能说了?那还不如在家当个纨绔子弟,起码过得舒坦!” 房玄龄气道:“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 卢氏毫不示弱:“我们家不需要孩子们去拼前程,若是官儿当得不痛快,在家当一个纨绔子弟就好了,何必自找不自在?” 房玄龄气得胡子直翘,拿老婆没办法,便瞪着偷笑的房俊:“你来说,为父的话有没有道理?” 老娘敢跟房玄龄瞪眼睛,房俊可不敢,连忙道:“有道理!” 这下子卢氏不爽了,老娘帮着你说话呢,结果你墙头草随风倒,出卖老娘? “难道我说的就不对?” 房俊缩缩脖子,不敢招惹老爹,更不敢招惹老娘:“娘说得也对!” “哼!没骨气的混账玩意儿……” “哼!没骨气的混账玩意儿……” 老夫妻两个异口同声的骂了一句,然后一起愣住,大眼瞪小眼,觉得有趣,一起笑了起来。 房俊很有狗腿子潜质:“父亲母亲当真是心有灵犀,伉俪情深……” “滚蛋!” 卢氏脸儿有些红,性情固然剽悍了一些,但依旧可见当年的秀媚颜色…… 房玄龄亦道:“胡说八道,卖嘴皮子去陛下哪里,老子这般不受用!” 房俊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然扬鞭策马,跑到了车队的最前头…… …… 终南山天下形胜、钟灵毓秀,自古以来便是道家修炼之所、隐士避居之处,“名山修道,终南为冠”。佛教自南北朝兴盛以来,更是将终南山视为清静之所,营建寺庙无数。 诸多寺庙、道观之中,规模甚小的清源寺并不起眼,但传承了两百余年,对于关中本地人来说名气甚大,房家车队进入终南山地界,拐上这条通往清源寺的岔路,沿途信众繁多,可见此座寺庙香火之旺盛,路上既有锦袍貂裘、高冠博带的男士策马扬鞭,亦有云髻高耸、长裙曳地的女眷坐在马车之内,时不时的挑起车帘四处张望,亦或偶尔传出一阵阵银铃一般的清脆笑声。 说是进香,其实更像是一场郊游…… 似房家这样的豪门,乃是各个寺庙、道观趋之若鹜竞相巴结的对象,出家人避世而居,却也离不得柴米油盐,庙前山后的空地栽种一些瓜果菜蔬,哪里供得起阖寺上下那么多人嚼用?香客们供奉的香油钱,才是最主要的生活来源。 若是哪一个寺庙能够笼络几个世家门阀,常年前来焚香祈福,那日子简直不要过的太舒坦,富庶的香油钱不仅使得阖寺上下吃穿不愁,甚至比许多地主商贾都过得富裕,还能拿钱出去放印子,钱生钱,宛如六道轮回,生生不息,正和佛祖之教谕也…… 到了山门前,便早有得了消息的小沙弥候在那里,见到挂着房家家徽的马车便赶紧迎上来,满脸堆笑,好似酒楼楚馆里头迎客的小厮,哪里有半点出家人斩断红尘之风骨? 不过进香祈福,更多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难道真指望佛祖庇佑? 佛祖那么忙,想庇佑也忙不过来…… 房俊策马上前,那小沙弥连忙笑着迎上来,双手在胸前合十,道:“房施主有礼,三德大师已然恭候多时。” 房俊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发僵,顿时想起了那位他刚刚穿越之际,那位神神叨叨差点一口点破他“借尸还魂”真相的老和尚,心里难免有些发虚…… 第一千九百五十章 蜀王李愔 原本,上辈子的房俊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信仰“人定胜天”,要破除封建迷信……但是现在,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穿越现象发生在他的身上,使他介于唯物与唯心之间摇摆不定。 有神明鬼怪吗? 普世之间,无人可见,用最基本的辩证法来讲,可以说没有。 那么操控穿越的那股神秘力量又如何去解释呢? 更别说,这世上无法用科学去解释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李淳风、袁天罡,还有清源寺里的这个三德大师,似乎都能够掌握那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带给房俊莫大的危机感。 这几年杂务繁多,他居然差点忘了这个老和尚…… 然而此刻到了山门前,难道还能扭头就走? 房俊眉头紧锁,这件事总归是萦绕心头的一个忌讳,还是应当勇敢面对,是祸躲不过,难道还能躲一辈子?若这些人不过是装神弄鬼,自己定然让他们好看,若当真有那神鬼莫测之本事,凭借皇帝的宠信、以及他今时今日之地位,难道还能当真被人捉了去当成妖魔鬼怪活活烧死不成? 这是一个心魔,唯有破除,才得自在。 心底打定主意,面上含笑道:“多谢小师傅了。” 那小沙弥连忙道:“施主多礼了……请随我来。” 言罢,转身进入山门,示意房俊跟上。 房家车队浩浩荡荡驶入山门,引得前来清源寺进香的香客们纷纷侧目。 “这谁家啊?这么大的排场。” “老兄,外地人吧?” “何以见得?” “喏,最前头那个骑马的少年,便是鼎鼎大名的房二郎,能让他策马在前引路,自然是他们房家的车队了,而且保准房相夫妇就在马车里。” “咦!吾在乡间听闻,这房二郎身高丈二面如涂炭,相貌比之夜叉尚要丑陋,两膀有千斤之力……这少年不过二十郎当岁吧?能有击败突厥狼骑、纵横七海灭国绝嗣之能耐?” “没错,这位正是房二郎……不过你这都是从哪儿听说的?来来来,快快说于吾听,蛮有意思的……” …… 旁边香客们议论纷纷,房俊听在耳中,脸色愈发黑了一些。 别的尚且罢了,比夜叉还丑是什么鬼? 哥虽然称不上颜值逆天,但好歹也是五官端正阳光帅气好吧?神特么身高丈二面如涂炭…… 房俊黑着脸,策马随着小沙弥进入一处偏院,这里清幽别致,显然是为了前来进香的那些个富贵人家准备的临时歇息之处,待到房家人自马车上下来,进入精致的房舍之内稍作歇息,已然有小沙弥端来热茶点心。 照顾周到、宾至如归,破有几分后世风景区的意味…… 房俊摇了摇头,喝了一盏热茶,便走出房舍。 此处院落位于大雄宝殿的西侧,并非单独的建筑,而是一溜七八个院落练成一片,显然便是寺中的待客区,用以招待前来进香的王孙贵戚、高官显贵,一流的服务,自然为的是这些人家丰厚的香油钱打赏。 房俊心里的忐忑略微放松,这明显就是后世圈钱的套路,在这个年代,神明拥有着至高无上的特权,即便是天下至尊的皇帝,在神明面前亦要矮上一头,轻易不敢说出什么亵渎的话语,所以,这是最好的来钱方式…… 以此观之,那三德大师亦非什么得道高僧,不过是一个精于经营的商业奇才而已,这样的人,能有几分真本事呢? 想来,是看不穿自己“借尸还魂”的穿越者本质的…… 心情舒畅,便溜溜达达走到院落门口,看着穿梭不停的香客来来往往,仿佛置身于骊山的市集。 门口靠左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此刻树叶落尽,却依旧可见其冠盖的枝桠,树底下有一堆尚未融化的积雪,一辆房家的马车便停在此处,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便站在车旁,一脸谄媚的笑意,意兴飞扬,正含笑跟着车厢里的人说着话儿,时不时的,还能听见从车厢里传出来的清脆的笑声…… 房俊眉头蹙起。 这小子……不是蜀王李愔么? 心头一股邪火顿时腾腾的窜上来! 为何? 因为那辆马车,乃是小妹房秀珠的车架…… 小王八蛋,敢招惹小妹?! 房俊怒从心头起,大步流星就走了过去。 那边厢,李愔正站在车旁,隔着挑开一条缝隙的车帘,与车厢内的房秀珠说着话儿,少女秀美端庄的容颜隐在车厢里的暗影之中,非但未曾减弱半分明丽,反而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秀美…… 少年的心,砰砰的跳动着。 他绞尽脑汁说着一些趣事,都得车中少女时不时笑出声来,便感到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成就感,此时此刻,怕是给他一个太子之位都不换! 然而眼角黑影一闪,下意识的看过去,顿时吓得李愔魂飞魄散! “房房房……房二哥,你想干啥?” 看着阴沉着脸大步走过来的房俊,李愔吓得向后一跳,大声叫喊。他的护卫都被赶到了一旁,这时候听见他的叫声,纷纷聚拢过来,以为自家王爷受了什么惊吓,待见到面沉似水的房俊,尽皆一愣。 房俊来到车旁,伸手撩起车帘,便见到小妹坐在车内,脸儿有些羞红,不好意思的吐吐香舌。 房俊冷着脸,喝叱道:“父亲母亲都在院内,你不去陪着,跑到这里跟一些乱七八糟的混蛋说什么话?速速进去!” “哦……” 房秀珠缩缩脖子,不敢反驳,只得应了一声,明媚的眼眸却瞥了一眼李愔,明显甚是担忧,唯恐他这个棒槌二哥跟李愔过不去……可她平素可以跟二哥撒娇耍赖,但是每当二哥一本正经的时候,她却心里发怵。 自然不敢多说,低着头,任由马车驶进院子…… 房俊转身面对李愔。 李愔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挤出一张笑脸:“那啥……久未见房二哥,别来无恙……” 他是真心打怵房俊。 这个棒槌最是嚣张跋扈,皇族子弟在旁人眼中乃是天潢贵胄,但是在此人眼中,却是连个屁都不算,说打就拽,打完了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今日若是挨了房俊一顿揍,别说父皇不会管他,就连母亲、兄长,亦只会向着房俊,数落他李愔的不是。 所以,哪怕房俊说他是“乱七八糟的混蛋”,亦不敢出言反驳。混蛋就混蛋吧,反正这话也不仅仅是骂自己,可是连父皇、兄长也给骂了的,他们都不管,我也不管……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张黑脸阴沉沉的,咱也没招惹你啊? 房俊瞪着他。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的诸位子嗣,且不论才学人品,这颜值都是一等一。 太子李承乾面白如玉,却性情温和宽厚,望之便感觉君子翩翩,魏王李泰固然肥硕了一些,但亦是五官端正,可见以往消瘦的时候亦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至于李恪,那张脸更是令房俊羡慕嫉妒恨,帅得没边儿了都…… 眼前的李愔,完美继承了其母的颜值,剑眉入鬓,目若朗星,鼻直口方英姿挺拔,完爆后世那些没了化妆品便不能见人的小鲜肉。 然而房俊知道,这厮白白生了一副好皮囊,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未彰显其恶劣之性情,待到过得几年,这位胡作非为的蜀王殿下恶迹斑斑,被李二陛下一再削除食邑,甚至曾说出“禽兽调伏,可以驯扰于人;铁石镌炼,可为方圆之器。至如愔者,曾不如禽兽铁石乎!”之评语,可谓失望至极! 就这么一个一无是处到处惹是生非的二世祖,居然敢打自己妹妹的主意? 娘咧! 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腿…… 他冷着脸,瞪着李愔,一字字道:“休要招惹吾家小妹,否则,休怪微臣不客气!” 原本蔫头耷脑甚为忌惮的李愔,闻言猛地抬头,扯着嗓子叫道:“凭啥?你凭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相中了秀珠妹妹,男未婚女未嫁,你凭啥棒打鸳鸯?” 房俊气乐了:“还棒打鸳鸯?再敢胡说八道,坏了吾家小妹清誉,信不信一棒子打折你的腿?” 第一千九百五十一章 李愔的坚持 李愔的一众护卫一脸懵逼,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按理说,他们这些护卫在皇子身边的禁军,平素最是目中无人,况且蜀王李愔生性跋扈行事素无忌惮,连带着他们这些人亦是气焰嚣张,除去朝中有数的几位大臣,以及皇族之中那些长辈之外,何曾在旁人面前低声下气? 然而现在,面对房俊如此霸道至极的话语,却一个个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就尴尬了! 好歹这也是皇帝的亲儿子,一品亲王,你这几句已经冒犯了天家知道吗? 但说这话的人是房俊,他们却连跳出来指责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都是勋贵世家的子弟出身,谁不知现如今眼前这位房二郎的地位?不仅仅自己手握兵部大权说一不二,更是深受皇帝宠信,最要命的是,自家这位蜀王的兄长李恪与他关系莫逆,杨妃娘娘更是尤为喜爱,他打了蜀王估计没什么事儿,但他们这些人若是伤了房俊的一根毫毛,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万般无奈,护卫们值得看着蜀王李愔,恨不得这位殿下现在立马扭头就走。 这样固然有些丢人,但若是僵持下去,搞不好遭受更大的屈辱,还特么没地方告状…… 李愔心里自然是怕的要命,却不肯就这般灰溜溜退走,梗着脖子,望着房俊色厉内荏道:“男未娶女未嫁,本王就是相中了房小妹,犯了谁家的王法不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儿得房相决定,你说了不算!” 房俊大怒:“某说了不算?嘿!来来来,殿下问问微臣的拳头,到底说了算不算!” 说着,便往前跨了一步。 李愔早盯着他的动作呢,条件反射一般,退后两步…… “喂!房二你也太霸道了吧?”李愔有些恼羞成怒,却也不敢跟房俊硬怼,气道:“吾好歹也是堂堂亲王,难道还就配不上房小妹了?” 房俊哼了一声:“亲王又怎样?若是吾家小妹看不上,纵然是天王老子,也不嫁!不信殿下可以试试,你敢蛊惑陛下赐婚,微臣就敢把你没完!舍得一身剐,也决不让小妹被你这等混账糟蹋!” 不远处,房秀珠偷偷藏身在马车背后,粉拳紧握,唯恐二哥当真犟脾气发作,将蜀王给打成猪头……心中多多少少亦是埋怨房俊多管闲事,家长作风太过严重,难道有男子喜欢自己也有错么? 可是听到房俊这番话,她心里的埋怨瞬间不翼而飞,只剩下满满的温情和感动。有这样一个不管天高地厚义无反顾的护着自己的哥哥,是何等样的幸福? 眼眶发热,轻轻揉了一下,泪水便滑落出来…… 蜀王李愔却出乎预料的没有愤怒发作。而是一脸惊喜,向前迈了一步,瞪着眼睛问道:“此言当真?” “嗯?” 房俊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什么当真?” 李愔希翼道:“房二哥是不是说,只要房小妹不愿意,谁也不嫁?” 房俊霸气道:“那当然!所以,微臣奉劝殿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李愔道:“那如果房小妹钟情于本王,是不是房二哥便不管了?” “……” 房俊很想说你放的好屁,吾家小妹能看上你这个吃喝玩乐不着调的纨绔子弟? 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危机感…… 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是因为这个男人有多大的本事,有么多大的成就,有多么的正人君子么? 绝对不是。 俗话说得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这可不是调侃之语,坏男人会玩儿、懂得情趣,总是能够将女人哄得心花怒放,宁愿相信爱情也对面包不屑一顾,更何况蜀王李愔身为皇子,一声荣华富贵至然不缺,这般既有爱情又有面包,能够天天哄着她玩的男人,有什么理由看不上? 而且刚刚他远远见到自家小妹便是被这个混蛋哄得咯咯直笑,甚是开心…… 再看看这小子油头粉面人模狗样,的确是当下最受女子欢迎的娘炮类型,说不定自家小妹还真就被这小混蛋给花言巧语的迷惑了,那可如何是好? 郑坤常现在忝为江南船厂的大匠,他那个孙子甚是被房俊看好,聪明伶俐性格温和,长相也算是周正,觉得配上自家小妹,定然是一段完美的姻缘,他也曾跟郑坤常提了一次,郑家自然欢喜,只是房俊还未曾知会父亲母亲…… 现在看来,怕是这段姻缘要横生波折。 “旁人某或许不管,但是殿下,绝对不行!” 房俊干脆将路堵死,否则万一这李愔不死心,当真跑去杨妃面前哭诉一番,求了皇帝的赐婚就坏了。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如何拒绝? 跟皇帝说,您儿子是个混账玩意儿,咱家看不上? 别扯了! 那是自家儿子,李二陛下自己该打打该骂骂,甚至恼火之下曾说出“至如愔者,曾不如禽兽铁石乎”这等话语来,别人说一句试试? 保不齐得被李二陛下给锤死…… 而李二陛下对于安守本分的杨妃素来宽厚,若是杨妃张口,定然不会驳了她的颜面,而且能够使得皇室跟房家关系愈发紧密一些,定然不会拒绝。 要坏事啊…… 李愔一蹦三尺高,气恼道:“房二,你还讲不讲道理?吾乃堂堂亲王,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无比,你凭什么看不上我?今日本王就把话撂在这儿,这辈子,本王就是要让房小妹当吾之王妃!” 房俊怒道:“再敢聒噪,现在就要你好看!以为是皇子就不敢打你?” 李愔吓得转身就跑…… 跑出去十几步,这才回身,冲着房俊大喊道:“本王这辈子非房小妹不娶!山可崩地可裂,吾志不可移也!” 他这般大喊大叫,引得周围的香客纷纷看过来,这些人大多是朝中官员、勋贵之家眷,不少人认得蜀王李愔,更认得房俊,听闻李愔这番话,顿时双目闪闪,发现了新奇的八卦…… 李愔眼见着房俊恼怒不已,向着自己这般走来,吓得他转身没命似的往山下跑,边跑边冲着自家的护卫招手:“都特么想死啊?还不快跑!” 一众护卫唯恐他出个闪失,急忙跟上。 一大群人呼呼啦啦撒开脚丫子向着山下奔跑,路上难免撞到香客行人,到底也有不认得这位殿下的,顿时喝骂声四起,一片闹腾。 房俊郁闷得不轻,沉着脸回到院子,进了屋,便见到小妹正在母亲身边窃窃私语,瞥见房俊进来,吓得一缩脖子,鹌鹑一般躲在了母亲身后…… 房俊冷着脸,做到母亲对面,瞪着房秀珠道:“你过来,为兄有话问你。” 房秀珠哪里敢过来? 平素这个二哥虽然最宠她,但是随着这两年二哥官儿越来越大,手底下的部属越来越多,权力越来越重,威严愈发厚重起来,每当这个哥哥板起脸,房秀珠都吓得不行。 更何况现在乃是说到蜀王李愔与她之事,只得躲在母亲身后,两只小手紧紧的抓着母亲的胳膊,哀哀说道:“娘亲,二哥好吓人……” 卢氏便冲房俊瞪起眼睛,喝叱道:“怎么跟妹妹说话呢?多学学你爹,男儿汉大丈夫,有能耐去外头耍威风,跟自己家里横行霸道的,显得你能耐?” 儿子固然宠爱,可女儿也丝毫不差! 长女早早的便家去了韩王府,成了韩王正妃,平素管教府里上上下下千把口人,不得不学着端庄威仪,哪里有闲暇时间时常回娘家陪她说说话儿?身边就剩下这么一个闺女了,又是个乖巧聪慧的,这小棉袄简直贴心得不能再贴心,这方面,几个儿子都得靠边儿站! 房俊无语…… 他发现这事儿跟母亲完全没法谈,肯定是顺着小妹,于是便起身向旁边书房走去,道:“孩儿去跟父亲说。” 必须想个法子断了李愔的念想才行,只可惜小妹的年纪还是小了一些,不然就赶紧将她嫁出去,否则谁知道李愔那个混球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万一这件婚事坐实了,他这个哥哥岂不等于眼睁睁看着妹妹一脚踩进火坑? 那房俊就得一头撞死算球…… 第一千九百五十二章 论佛法的扩展性 房秀珠哪里敢让他跑去父亲面前说道这件事? 羞也羞死人了…… 她不敢阻止二哥,只好摇晃着母亲的胳膊,哀求道:“娘,你快叫住他,根本没影儿的事儿,到处瞎说什么呀?还得父亲定然责罚我。” 卢氏最是吃不得小女儿的撒娇,而且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冲着房俊叫道:“二郎,你回来!” 房俊不得不顿住脚步,苦笑道:“母亲怎能这般宠溺小妹?这件事着实重要,那蜀王平素性情顽劣、恣意妄为,已然惹得陛下恼火了不止一次两次,就是个没出息的,小妹跟着这种人,岂不是要一辈子受气?” “你懂个甚?那蜀王虽然是是皇子,但离着太子的位置八条街呢,攀扯都攀扯不着,没出息才是最能有个好结果,当真如吴王那般才华卓越,你认为是好事儿?皇家子弟,越是没出息,便越是能长久,只消好好的享受荣华富贵就行了,非得志存高远英明果敢,不是自找罪受么?依我看呐,那蜀王殿下挺好。” 听着母亲振振有词,房俊瞠目结舌,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很有道理啊…… 倒也怪不得母亲有些“势利眼”,郑坤常的孙子自己是提过的,以前母亲并未有什么反对的意见,是因为相信他的眼光,然而现在于蜀王放在一处比较,母亲明显倾向于后者。 也是,一个是凭手艺进入仕途的官吏人家,一个是堂堂皇子,这哪里有可比性? 任谁也得选蜀王…… 然而作为穿越者,他自信可以改变李承乾、李恪的生命轨迹,却没把握将一个顽劣至极的李愔领上正路,安安分分的当一个皇子,做一辈子的富贵闲王,到头来寿终正寝。 那小子太能作死…… 可母亲不让他去父亲面前提及此事,他便不敢前去,只是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得让蜀王打消了这个主意不可。 怏怏不乐的坐回母亲对面,见到小妹正眨巴着一双明媚的眼眸偷偷瞥着自己,便一瞪眼,将她吓得一抖,缩脖子便躲在母亲身后…… 卢氏瞪眼嗔道:“吓唬自家妹妹,你可真有能耐!” 房俊不答,看着自家妹妹,问道:“跟二哥说说,当真相中蜀王那个败类了?” 房秀珠躲在母亲身后,伸出头来,蹙眉不悦道:“哪里有这样问人的?才没有什么相中不相中的,只是幼时便在一处玩耍,彼此熟悉,今日遇上了说了几句话儿而已,偏得你小题大做,真是烦人!还有啊,别张口浑球闭口败类的,人家蜀王虽然算不得规规矩矩的皇子,可也没有什么劣迹啊?你这是污蔑人!” 房俊哼了一声,懒得理她。 没什么劣迹? 呵呵,等着瞧吧,那混小子有一颗作死的心,以后能给你作出个花儿来…… …… 前几日大雪,长安城中依然尽皆融化,但是这终南山沟壑纵横山岭交织,却依旧存有大量积雪。太阳升到头顶,照耀着山岭间的积雪耀目生花,山脊上林木森森,似乎也少了几分冬日寒冷,多了几分暖意。 寺门前的几株苍松挺拔虬结,气势万千。 大雄宝殿内檀香缭绕,待到房玄龄带着家人入内,寺中僧侣已然将闲杂的人等请出殿外。香客本是怨言纷纷,口中质疑着“佛祖面前,还能分个高低贵贱否”这等话,但是在僧侣客客气气的告知乃是致仕的尚书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带着家眷前来进香,香客们便纷纷闭上嘴,老老实实的将大殿让出来。 这位曾经的大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固然致仕,但余威犹在,寻常人家谁敢去这位面前叫嚣什么“众生平等”?另则,房玄龄一生清廉,处事秉直,官声甚好,深得百姓之爱戴,闻听是他领着家眷前来进香祈福,都愿意行个方便…… 房家一家人便在房玄龄夫妇的带领下进了大雄宝殿,跪在蒲团之上,焚香祷告。 房遗直夫妇、房俊、高阳公主、武媚娘,以及房遗则、房遗义、房秀珠兄弟姊妹皆在,唯独为了大姐韩王妃。 却是前不久御医诊断出韩王妃已然怀有数月身孕…… 房俊回到关中得知此事,强烈表示不应当留下这个孩子。当初大姐韩王妃难产之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这回再生一个,怕是凶险甚大。 然而在这个子嗣第一的年代,他的建议被群体压制,即便是身为母亲的卢氏,亦不赞同房俊打掉孩子的建议…… 除去深深担忧之外,房俊也就只能求神拜佛保佑大姐吉人天相了。 故而,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房俊进香之时分外虔诚,且不管佛祖他老人家忙不忙、听不听得到自己的祈祷,亦要做到心诚。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进完香,祈祷一番,房俊便抬起头,打量着大雄宝殿内的情景。 正前方是一方丈八高的栴檀佛像巍然屹立,佛像左手下垂,正中间结“施愿印”,表示能满众生愿,右手屈臂上伸,结“施无畏印”,表示能除众生苦。在其两侧,则是几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低眉顺目,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房俊看到了为首的那个三德大师,更看到了旁边一张长条形的香案之上,那一盏莲花瓣形状的长明灯。 那是他的本命灯…… “小施主山根耸峙,印堂明亮,往昔那小小的厄劫已然尽祛,往后福泽深厚,贵不可言呐。只望安守本心,持身守正,方可得大自在。切勿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否则一步踏错,便舍身成魔,万劫不复,善哉,善哉。” 一声苍老的语音在耳畔响起,惊醒了神思恍惚的房俊。 侧头看去,正是那三德大师正合十冲着自己微笑,刚刚这两句话,正是对自己而言。 卢氏一脸喜色,推了一把房俊,道:“还不赶紧谢谢大师指点?这关中多少王侯贵戚欲求大师指点迷津而不可得,你这小子倒是好运道,偏偏傻愣愣的走神,真是个瓜怂!” 房俊忙跪在蒲团上还礼,道:“多谢大师指点……” 待到直起腰,却又问道:“晚辈有一个疑问请教大师,您说安守本心,方可得大自在,更不会舍身成魔万劫不复,却不知这个‘心’,所指何以,更往何处去寻?” “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所谓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不要执着心在哪里,心也是因缘生,无自性。无自性是刹那生灭,并没有一个生,一个灭,心在上一个刹那,亦在下一个刹那,或许是五百年前,亦或许,是五百年后……” 老和尚白眉掀动,慈祥的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缓缓道:“你自己的心,唯有你自己知道在哪儿,旁人又如何得知你上一刹那的心,下一刹那的心?更如何得知,你在五百年前的心,亦或五百年后的心?” 对于别人来说,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不明觉厉”,但偏偏对于从未真正涉及过佛学的房俊来说,却明明白白。 何谓“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人心善变,随着时间、空间的转换,前一刻的心在下一刻便会截然不同,上一个刹那的想法在下一个刹那,很可能便是南辕北辙,更何况若是五百年前的想法、领悟,怎么可能与五百年后一样呢? 这个“心”,唯有你自己懂,也唯有你自己找得到。 而在房俊听来,这话似乎还有另外一层解读:你这一颗来自于五百年后的心,让我这个五百年前的老和尚,如何能够找得到呢? 甚至于还可以这样理解:我这个五百年前的老和尚,如何能够体悟你这一颗五百年后的心?你的心已然超出我的认知,只要你能够找得到你自己的心,并且认为他正确,那么一直坚持下去就好了,切不可迷了本心,因为急功近利而误入歧途。 有冷汗顺着后脊梁渗出…… 直到离开清源寺,老和尚那放佛能够洞悉世间一切的眼睛,以及那一番话,依旧令房俊如坠云雾。 因为他想来想去,这番话好似都是两头堵,甭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似乎都能够找得到自己的定位,尤为可恶的是,你将这番话扩展开来,甭管你怎么理解,似乎都能说得通…… 娘咧! 这到底是一个拥有无边智慧的智者,还是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第一千九百五十三章 探险船队归来 两世为人,房俊亦曾自诩乃是心智坚韧之辈,可是眼下遭遇这等玄之又玄的问题,亦难免神思恍惚,疑神疑鬼。 连带着接下来的几日,处理公务都有些心不在焉…… 这一日正坐在衙门值房里,挨着窗户享受着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手里捧着一个小茶壶时不时的吸溜一下,浑身上下暖暖的、恹恹的,似乎甚是舒坦,又似乎有些提不起劲儿。 目光毫无焦距的看着窗外早已干枯的树木,心里头琢磨着寻一个什么借口入宫一趟,去见一见长乐公主,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面……旋即,自己便被这个龌蹉的念头惊了一下,自嘲的笑起来。 果然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即便在三木之下咬得住牙、在生死之间挺得住心,却往往在温柔乡中沉沦难返,壮志消磨。尤为重要的是,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至哉斯言。 甭管多么道貌岸然的男人,心底深处总归会有那么阴暗龌蹉的地方,不可与人言,此乃人性…… 吸溜了一口茶水,将茶壶放到书案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欲让小吏去松鹤楼置办几样精致的菜肴,晌午同衙门里几个副手好好的吃上一顿小酒,下午打上几圈儿麻将,便见到一个身着水师装束的兵卒从正门一路飞奔进来,门口的守卫在后边追,大叫:“拦住他!此乃兵部衙门,军机重地,你特娘居然擅闯,不想活啦?” 那水师兵卒边跑边叫:“吾家侯爷可在?有紧急军务呈报,片刻不得拖延!” 便有官吏自正堂迎出去,试图拦阻,喝叱道:“房侍郎就在衙门之中,汝这等狂妄,不怕军法处置!” 那兵卒浑然不顾,大叫道:“侯爷!侯爷!小的有重要军情禀报!” 房俊已然快步从值房内走出,站在正堂门前的台阶上,沉声问道:“何事禀告?” 那兵卒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上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断断续续道:“船……船队……船队回来了……” “船队回来了?” 房俊莫名其妙,安抚道:“气儿喘匀了,慢慢说。” “喏……” 那兵卒急剧喘息几口,稳了稳气息,这才道:“田运来,是田运来的船队回来了!” “田运来?” 房俊嘀咕一声,继而面色大变,浑身巨震! “田运来回来了?”他猛地一步上前,揪住了他兵卒的衣领,将他的身子拽的离了地,迫不及待的喝问。 “嗬……嗬……” 那兵卒猛然被拽紧了衣领,勒得脖子喘不上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两手拼命挥舞挣扎,却又不敢碰到房俊…… “房侍郎,手松一些,这人要被勒死了……”一旁的官吏看不过眼,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房俊这才醒悟,急忙松手。 他实在是太激动了! 按照计划,田运来早就该返航回来,然而迟迟不见踪影,房俊以为定然凶多吉少,这个年代,没人比他更清楚横渡太平洋所面临着什么样的凶险和困难,那不仅需要先进的舰船,优良的航海术,更需要逆天的运气、上苍的眷顾! 进了茫茫太平洋,就等同于进了鬼门关,他们的命时时刻刻就在阎王老子的眼皮子底下! 他早就对田运来的这支船队死了心,正准备着等到东征之后,再一次派出船队横渡太平洋,去探索美洲大陆,寻找玉米、土豆等等粮食。海洋探险,本就是一次次豪赌,十次之中若是能够成功那么一次,便是撞上了大运。 却不曾想,田运来居然回来了…… “他们带回来了什么?” 房俊红着眼珠子,瞪着这个兵卒,没有第一时间询问船只的损毁情况、人员的伤亡情况,因为那有可能的收获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也唯有他知道,玉米、土豆,究竟意味着什么! 兵卒忙道:“船队刚刚返回靠岸,裴长史便命驻扎在港口的水师全体出动,将船队包围的严严实实,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不得随意打探,违令者斩!唯有命小的日夜兼程前来禀报侯爷,其余之事,小的一概不知!” 房俊右手握拳,狠狠在左掌击打一下,心中之兴奋再也难耐! 船队定然是有所收获,所以裴行俭才会这般郑重其事! “来人,速速入宫觐见陛下,便说本官之前派遣远洋探险的一支船队回来了,本官前去查看有何收获!来人,备马,本官即刻前往华亭镇!” 匆匆做了一番安排,将那兵卒留在长安修养,毕竟一路从华亭镇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早已疲累至极,若是让他随着自己反回,怕是得累死在半路上。又派人给家中送了信,便迫不及待的带着寻常护卫自己的家将部曲,快马加鞭出了长安城,直奔潼关。 水路固然顺畅,也省力得多,但是速度太慢,房俊此刻心中一片火热,哪里容忍得了船只慢悠悠的速度? 当即带着家将部曲,沿着官路直扑华亭镇,一路上一人双马晓行夜宿,每至一处驿站便更换马匹,六天之后抵达华亭镇之时,所有人风尘仆仆,已然累得不成人形…… 由于此前并未安排人送信,因为他们速度太快,比送信的探马还快,因此赶到华亭镇之时,所有署官尽皆一无所知。 直至房俊顶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摘取帽子之后擀毡的头发,以及耳朵上明显的冻疮出现在镇公署的大门口,一众官员小吏方才如梦初醒,急忙将房俊请入大堂,并且前去通知裴行俭。 待到裴行俭闻讯之后匆匆赶来,见到房俊的狼狈模样,顿时吓了一大跳,连声道:“侯爷何至于如此焦急?左右那船队已然返回,此刻就在海边盐场那边修整,还能飞上天不成?瞧瞧都折腾成什么模样……快快坐下歇息一番,下官命人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再备好膳食……” 他知道房俊对于那支远洋探险的船队寄予极大的希望,却依旧低估了这股希望到底有多大,因此便难以理解房俊为何闻讯之后便即刻从长安启程,一路兼程,甚至为了尽早抵达华亭镇,连船都不坐…… 然而房俊哪里坐得下? 那支船队,承载着超越时代的希望! 若是田运来等人当真抵达了美洲,并且发现了那些他绘于纸上的植物…… “速速待某前去,不得逗留!” 房俊吩咐一句,便转身走出大堂。 只是因为连日骑马赶路,两条腿的内侧皮肉早已磨得血肉模糊,连肌肉都劳损僵化,只是迈出了几步,便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一个倒栽葱! 裴行俭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将房俊搀扶起来,叫道:“来人!” 随房俊而来的亲兵部曲比房俊更不堪,一个个的东倒西歪,下了马站都站不起来,挣扎几步,见到华亭镇的官吏上前搀扶房俊,便只好就地坐下,屁股沾地,浑身骨头似乎都散了架,再也不想站起来…… 裴行俭神色凝重,见到房俊因为赶路折腾至这般模样,如何还看不出房俊对于那支船队的重视程度远超自己的预计?自然不敢怠慢,命人找来一顶软轿,将房俊搀扶上去,一路抬着急匆匆直奔码头,上了水师的一艘快船,扬帆起锚,径直出了码头,沿着吴淞江转入长江水道,一路顺水而下,出海之后沿着海岸一路向南,又行处一段距离,便见到海面之上船帆连连,众多水师战舰将海岸附近的海面封锁得严严实实,就连岸上亦是几十步一座营帐,一队一队的兵卒往来巡逻,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一步。 而就在水陆两方面严密护卫之下,三四艘破败不堪的战舰停靠在海边。 房俊眼中顿时一热! 出海之时,这是一支几十条船的庞大船队,然而眼下却是折损了十之八九,可以想见,他们在茫茫大洋之上到底经历了何等困难和凶险。 距离越来越近,房俊却觉得自己愈发口干舌燥。 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万一船队并未抵达美洲,更为带回自己希翼的东西…… 第一千九百五十四章 番僧献丹 太极宫中,寒风凛冽。 难得的几日暖阳过后,气温骤降,天上阴云积聚,似乎兆示着又将有一场风雪袭来。 今年关中连连降雪,搁在贞观十年之前,怕不得房舍倾塌百姓冻毙,八百里秦川哀哭一片。然而随着国家财政的富裕,以及火炕的普及、石炭的使用,往昔的惨状早不复见,普降的大雪反而成了土地亟需的水分,雪下得越大,来年春旱的几率便越小。 往年令人愁苦不堪的大雪,反而成了从天而降的祥瑞…… 神龙殿一处偏殿,院子里有一颗硕大粗壮的梅花,枯瘦的枝干嶙峋伸展,一簇簇粉白的梅花被寒风吹得绽开了花瓣,迎着寒风怒放。 英国公李绩进入院子的时候,便隐隐嗅到一阵扑鼻的暗香。 随着内侍进入屋内,一股热浪袭来,将严寒驱散。 整洁宽敞的屋子里铺着光滑的地板,脱去鞋子踩在上面,能够感受到地龙燃烧散发的温暖热量,令人很是受用。内里陈设并不奢华,李二陛下正穿着一身常服,站在书案之前,从一个内侍举着的托盘中拈起一颗此红色的药丸,放入口中,而后又取过另一个内侍递上的温水,吞服入腹。 李绩微微蹙眉…… 一个身形高瘦、面容古拙奇怪的异域番僧立于书案一侧,见状双手合十,操着一口冷硬别扭的口音,温声道:“此丹乃是贫僧以天竺秘法,佐以大唐数种珍稀药材炼制十八日而成,具有调理脉络、祛除肠毒之效用,久而服之,可使身体康健脉络通畅,天地元气吞咽入腹,日月精华广纳丹田,不需半年,则丹胎初成。” 李二陛下一脸欣慰,颔首道:“有劳圣僧了,只是味道有些苦……来人,赏赐圣僧黄金十镒、珍珠百颗、蜀锦百匹!” “喏!” 自有内侍领旨,下去内府准备。 李二陛下看了李绩一言,对那番僧含笑道:“朕尚有国事亟需处置,圣僧不妨先行返回西明寺,待朕有暇,再去领教圣僧佛法。” 那番僧闻言,赶紧合十施礼,告退而去、 李绩看着那番僧的身影,蹙着眉,来到李二陛下身前道:“陛下,异域番僧,未知根底,贸然服用其所炼制之丹药,实在是风险极大。况且依臣之见,这番僧所谓之丹药,与道家术士并无不同,理当谨慎。宫中御医固然鉴定其丹药无毒,但天下奇毒何止千百,必然有世人所不知之种类……若陛下执意服食,不若宣召孙思邈进宫,加以鉴定。孙道长游历大江南北,见识非凡,或许可以甄别其害……” “呵呵,懋功似乎认定此丹药有毒?放心吧,朕又不是傻子,不久前已然秘密宣召孙道长入宫,得出无毒之结论,方才安心服食。此乃天竺佛家之秘术,乃是历代佛子羽化之根基,纵然朕不能如那些佛子一般最终成仙成佛长生不老,可到底也无害处,懋功不必忧心。” 李绩无语…… 说得倒是好听,看似成与不成皆在天意,可是您这一脸希翼憧憬的模样,不是明摆着就是等着吃了这丹药就能长生不老么? 不过他非是魏徵那般聒噪的诤臣,既然孙思邈已然鉴定无毒,那便不妨事,皇帝欲求长生,且由着他去,非是臣子可以置喙。为人臣子辅佐帝王,或是恪尽职守,或是拾遗补漏,哪里有管束着皇帝不许干这个、不许干那个的道理? 只是难免心中感叹,这位陛下英明神武,古之罕有,却依旧过不了历来帝王追寻长生这道坎,不知将来会否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拾…… 见到李绩依旧神色担忧,李二陛下呵呵一笑,扯着他来到窗前,指着窗前的两把椅子,道:“瞧瞧这个,琼州特有的黄花梨木打造的,这椅子的形状乃是房俊那小子鼓捣出来的,叫什么‘官帽椅’,名字俗气得很,但是这造型看上去的确很有气势,很能凸显官宦人家的地位。” 淡黄色的木料在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照射下,甚是明亮,黑线花纹缠绕紧密,望之犹如一张张鬼脸,李绩上前俯身,伸手摸了一下,光滑的表面打了一层蜡,却依旧难以阻断木料本身散发的幽淡香气…… 此等木料,比之名满天下的紫檀亦是不遑多让,尤其是这‘官帽椅’的造型,端庄大气而又风格质朴,不见奢华之态,却有煌煌大气,往屋子里这么一摆,便显得格调甚高。 李绩赞道:“房驸马之才华,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而且水师打通了南洋、西洋之航线,仅只是紫檀、黄花梨这般稀罕珍贵之木料,每年便能够给陛下的内帑带来丰厚的收益,赞其一句谋国之臣,亦不过为。” 李二陛下笑道:“这小子心思总不在务实的政务之上,偏偏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趋之若鹜,你说他瞎胡闹不干正事儿吧,却每每能够给人惊喜,让你不仅叱责不得,反而不赏他都不好意思……这棒槌真真令朕头痛。” “呵呵,陛下分明心中得意,何故当着臣的面这般似贬实褒?臣又非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儒门学子,素来只看结果,不重过程。房驸马恣意胡闹也好,深谋远虑也罢,总之所作之事能够为陛下分忧,能够有益于帝国,那便是好的,至于如何去做,不必深究。” 李二陛下抚掌大笑:“那棒槌若是听闻了懋功这番言语,怕不是尾巴翘到天上去?你李懋功可不是轻易夸奖人呐!” 说着,携着李绩的手,走回另一侧的地席上席地而坐,命人沏了壶香茶,又上了几样点心,随意道:“这太极宫好似龙潭虎穴,懋功你等闲不来,今日前来莫不是想要看看朕是否在此歌舞升平、荒淫无度,好给御史台上一本奏章,言辞申饬一番,找找存在感?” 这话自然是玩笑。 李绩何等人? 那张嘴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也似,平素一个字儿都不往外冒,朝中每遇大事,他总是三缄其口,不被逼到墙角,绝不轻易表态。 存在感这种事,恨不得一点都没有…… 李绩也笑,道:“若是微臣真有此意,也犯不着招惹陛下,只需寻一个由头弹劾房驸马一番,便立即朝野震动,人人侧目,何苦舍易取难?” 如今令那些御史言官恨得牙痒痒的,莫过于房俊。这厮整日里恣意妄为,却好似穿了一件金钟罩,无数次的弹劾,尽皆无功而返,连一根毫发都未曾伤到,这令御史台那些御史们深感挫败,也甚为忌惮,等闲不敢出手。 所以现在若是有人弹劾房俊,必然朝野皆知,无论结果如何,亦是万众瞩目…… 君臣笑了一阵,喝着茶水,李绩方道明来意。 “开春之后,东征在即,军队调拨、粮秣运输,乃是一个浩大之工程,无论哪一个环节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导致严重之后果,故而微臣夙夜难寐,不敢有丝毫疏忽。今日运筹军粮数目,发现关中固然存粮甚多,却依旧不能令人完全放心,东征之后,粮食的消耗乃是一个庞大到极致的数字,十年之内恐怕亦难以恢复到站前之储备数量,万一天灾不测,则甚有可能导致粮食短缺,朝局不稳……故而,还请陛下降旨,令皇家水师不遗余力自南洋购粮,输入关中。另外……”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看着李二陛下的脸色,缓缓说道:“陛下意欲御驾亲征,那么就应尽早确定辅助太子监国之人选,早早接手朝政,介入战前一应事宜,待到开春陛下率军出征之时,方才能够平稳过渡,不至于仓促接受,导致配合、调配等等方面出现疏漏之处。” 李二陛下慢慢放下茶杯,面容凝肃。 君王出征,必然要留守太子监国,方才可以稳定后方,无后顾之忧,这自然是题中应有之意。 然则,选择谁来辅佐太子监国,却是一件麻烦事。 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时辅佐太子监国之人选,既是未来太子登基之后的辅臣,这等荣耀,谁能无视? 选谁不选谁,其中牵扯之广博,影响深远…… 第一千九百五十五章 都不老实 李二陛下胸襟广阔,愿意同一帮子当年跟自己出生入死的老伙计们共富贵,侯君集被杀乃是咎由自取,再宽厚的皇帝也不可能容忍谋反叛逆,可即便如此,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夷灭三族的大罪,李二陛下也还是给侯君集留下一条血脉,其子充军流配儋州。 但这绝不代表他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能干的出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斩断兄弟满门这种事? 他知道眼下朝中尚有暗流,或是不服他当年逆而夺取的手段,或许觊觎储君之位,有那么一帮子城狐社鼠便隐藏在黑暗之处,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待稍有漏洞,便会破土而出,亮出獠牙。 御驾亲征,便是他给予这些人最好的一个机会…… 于是乎,如何选择随驾出征、留守监国之人员,牵扯甚广,哪怕李二陛下再是自信自负,亦必须谨慎小心,以免局势的发展超脱他的掌控。 面对李绩的询问,他淡然道:“此事不急,离着出征还有好几个月,这段时间足以让朕仔细思量,不至于出现疏漏。至于关中粮草囤积……此乃皇家水师分内之事,眼下关中天寒地冻风雪满天,南洋那边却是艳阳高照百草繁茂,雨水丰沛良田无数,粮食一年熟好几茬,只要能够保持海路之畅通,多少粮食不可得?懋功你乃是首辅,只需政事堂行文皇家水师即可,房俊那厮固然恣意妄为,但办事能力还是极其稳妥的。” 李绩颔首称是,沉吟片刻,又道:“房俊办事能力固然卓越,莫说是年轻官员之中无人能出其右,便是放眼满朝文武,亦是一等一的人才。然则到底少年心性,意气用事在所难免,陛下亲征之时,十六卫大军必然大部分随行前往辽东,而其中军队抽调、人员调拨尽皆由兵部负责,陛下……尚需斟酌才是,毕竟房俊与关陇一系恩怨纠葛甚深,未尝便能做得到事事公正、处处以大局为先。” “呵呵,爱卿这岂不是背后告房俊的黑状?当心那厮闻听之后棒槌性子发作,跟你没完。” 李绩慨然道:“不瞒陛下,微臣虽然敢在那厮面前自称一声长辈,平素对微臣亦算是恭敬,可若是知道微臣背后说出这番话语,说不得还真就能一蹦两尺高,跟微臣不依不饶。然则,此次东征乃是帝国无比重要之大事,绝不能够有任何疏漏,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否则后果不堪承受。为了帝国基业,为了陛下的宏图伟略,微臣负有拾遗补缺之重任,岂敢因为私人感情,却放任可能存在的危机而不顾?此非人臣之本分也。” 将茶杯放到桌案之上,李二陛下欣然颔首,道:“朕不过玩笑耳,焉能不知懋功你公忠体国之心?放心吧,这方面朕会敲打房俊的,务必要将帝国利益置于首要,一切私人恩怨尽皆放在一旁。” 李绩起身施礼,一揖及地:“陛下乃是千秋圣主,文成武德古今罕有,实旷古之明君也!微臣何等荣幸,能够辅佐陛下开拓千古未有之丰功伟绩?定将披肝沥胆、鞠躬尽瘁,不服陛下之信重!” “呵呵,你我君臣相得几十年,何苦说出这般肉麻的话语?朝野上下尽皆说那房俊乃是奸佞之臣,谗言媚上、阿谀无耻,有他一个就够了,懋功这番话可千万别被御史言官们得知,否则有得你受的!” 君臣相视大笑。 待到李绩离去,李二陛下慢悠悠的喝着茶水,拈起一块点心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着,虎目渐渐眯起。 御驾亲征当真是个明智的决策啊,瞧瞧,就连平素明哲保身、宛如泥胎一般的李绩都跳了出来。不过依照他对李绩的了解,以及“百骑司”的数封奏报来推测,此次觐见或许并非是李绩的本意,而是那些个与之纠葛不清的山东世家在背后作祟。 作为十六卫核心的关陇贵族,不甘蛰伏意欲借此东征良机卷土重来的山东世家,以及钱粮征集重心的江南士族…… 都忍不住要跳出来了么? 李二陛下唇角溢出一抹冷酷的微笑,虎目却愈发明亮起来。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房俊几日前遣人前来宫中禀告,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务必即刻前往华亭镇,待到事情办好之后,再行解释。 是什么事情,连进宫通禀一声都来不及,便要迫不及待的前往华亭镇? 说是什么前往美洲的兵卒已然返回,他要前去迎接,还说若是事情顺利,将会送给自己一份震古烁今之大礼……那混账真是不当人子,朕身为帝王,富有天下,即便再是贵重之礼物,在他眼中又如何称得上“震古烁今”四字? 若当真有此一物,大抵也唯有始皇帝用和氏璧所制的那一方“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了…… 李二陛下哑然失笑。 那传国玉玺自汉末便已经销声匿迹,世间所流传者,最终皆被证实乃是伪造,真品早已随着无数次的战乱被掩埋在历史厚厚的尘埃之下,若非大机缘,实不可得。 可遇而不可求也。 况且……美洲是哪个州? 李二陛下蹙起眉,他确定大唐疆域之内并无此地名,或许是南洋番邦之名? ***** 房俊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狠狠咽了口唾沫,命令战船缓缓驶向岸边那支残破不堪的船队。 海面上负责警戒的战船立即分出两艘靠了上来,待到兵卒们发现了并肩站在船头的房俊与裴行俭,赶紧吹响号角,“呜呜”的号角声响彻海面,附近的战船立即张起帆,让出一条通道,任由房俊乘坐的战船径直驶入警戒圈内。 距离那些残破的舰船越近,房俊越是紧张,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这支船队究竟是否抵达美洲? 是否取得了那些自己叮嘱的植物? 没有人比房俊更清楚,一旦得到了玉米、土豆、地瓜这些食物,那对于大唐、对于整个华夏民族,究竟意味着什么! 若是当真得到了,房俊可以乐观的预测,一百年的时间里,大唐人口足以突破一亿! 一亿人口,在七世纪的地球意味着什么? 将会是无可争议、不可抵御的全球霸主!大唐可以将兵锋指向世间任何一个强盛的帝国,可以让动辄百万的军队肆虐所有的陆地,可以让汉人殖民整个天空笼罩之下的土地! 身旁的裴行俭看着浑身发抖的房俊,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是一支探险的船队而已,即便是奉命前往某处探知某一种稀世珍宝,并且已经得手,也不至于如此吧? 带着狐疑的心情,已然靠近了那几艘战船。 房俊早已有军令下达,一旦这支船队归来,立即当做水师紧急军务处置,最高等级的保密措施,除去必要的医疗、食物供应之外,船队的任何一人不得离船,岸上任何人不得无故靠近,违者,杀无赦! 所以,裴行俭亦是首次靠近…… 待到所乘之战船靠近了这支船队,“呜呜”的号角声显然吸引了船上的注意,几人自船舱之中走出,慢慢的靠向船舷,向着这边瞭望。 裴行俭的瞳孔一瞬间收缩! 这是怎么样的人啊?! 身上的衣衫已成褴褛,一缕一缕破布条遮住羞处,其余大部分都袒露在阴冷的海风之中,肌肤黝黑之中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一层薄薄的皮包裹住骨架,完全看不出几丝肌肉。 其中一人脸颊深陷,一只眼窝之中眼珠已然不见,就连腐烂的肉似乎都已经剜去,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洞,幸亏剃光了的头顶长出寸许杂草一般的短发,否则远远望去,宛如半夜坟地之中破土而出的骷髅…… 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啊,能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第一千九百五十六章 希望的种子 裴行俭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有见识的,非是那些整日里要么混迹在脂粉堆里倚红偎绿、要么领着恶奴斗鸡走狗的世家子弟可比。他见过遭受天灾衣不遮体的难民,见过战场上下来一身浴血身躯残破的兵卒,但是眼前这几个形销骨立已然快要不成人形的“人”,却令他瞳孔收缩,感到恐惧。 那简直就要比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吊在一处通风的风口,渐渐被侵蚀掉了一身血肉,只留下一句包裹这骨架的皮囊…… 他无法想象,这些驾驶这战舰遨游大洋的兵卒们,究竟曾经遭遇过怎样的折磨苦难。 而他身边的房俊,却已经浑身发颤…… 等到两艘船的船舷刚刚靠近,未等兵卒们搭好跳板,房俊已然退后两步,然后起跑助跳,踩在船舷上猛地一跃而起,生生越过大概六七尺的距离,直接跳到了对面的船上。 不仅裴行俭以及兵卒们吃了一惊,就连对面船上几个形销骨立的老卒,亦是吓得身子颤了颤,然后颤巍巍的单膝跪地,施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沙哑着嗓子道:“末将田运来,参见侯爷!” 房俊赶紧上前,亲手将几人扶起,而后,将田运来紧紧的拥抱住,激动道:“此次出海,辛苦了……” 他自然知道横渡大洋所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无论是否抵达美洲,是否拿回亟需的植物,单单只是能够生生带着这支残破的船队返回大唐,就足以于其最高等级的荣誉! 田运来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只是那一口残破不堪的牙齿,以及几乎完全溃烂的牙龈,却显得无比狰狞恐怖…… 他轻轻推开房俊,而后,再一次单膝跪地,啜泣道:“末将奉侯爷之名出海探险,探索大洋尽头的陆地。出海之时,舰船二十二艘,兵卒、水手、郎中、厨子等等船员八百四十八人……而今,末将率领船队归来,仅余下残破之舰船六艘,生还的船员一百零三人,且尽皆伤残严重……” 房俊亦是动容,安慰道:“汝何必自责?尔等此举,乃是有史以来,开天辟地之头一遭,注定要铭记于青史之上,以供后人世世代代瞻仰敬服!大海辽阔风波险恶,不是唯有一颗坚定的心,便可以去征服的,那不仅需要更好的舰船、更好的技术,更需要上苍庇佑的运气!是某异想天开了……” 他唏嘘不已。 当初这个田运来不过是一个区区的海盗,只因其有远洋之志向,又有精湛的航海技术,自己便心血来潮,于其一支船队,命其横渡大洋,探索美洲,去寻找那高产的粮食作物。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的想法简直匪夷所思…… 别人不知,他又岂能不知茫茫太平洋,到底有多么广袤辽阔? 大海之上风起浪涌,台风、海啸、疫病……几乎每一个意外,都能够轻易使得这一支原始的船队舟覆人亡,连朵浪花都溅不起来。后世欧洲人之所以能够完成全球航行、探索新大陆的伟业,不仅仅是有了更先进的技术,更多的则是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用生命所换取的航海经验。 而他让田运来探索美洲的命令,简直与杀人无异…… 然而,就在他出言宽慰,并且良心愧疚的表达出歉意之后,田运来却猛地抬起头,他的形容憔悴几无人形,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然后,只听他一字字说道:“……然而,纵然损失惨重,末将却不能向侯爷请罪,因为……末将,幸不辱命!” 轰!! 房俊只觉得青天一道炸雷在自己的耳畔响起,震得他脑子晕晕乎乎,下意识道:“你你你……你说什么?” 田运来再一次咧开他牙龈溃烂没有几颗完好牙齿的嘴巴,黝黑枯瘦的脸上洋溢着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 “侯爷命小的横渡大洋,并且亲手赠予一副前所未见之海图,末将便是凭借这幅海图,摸索着季风的风向、洋流的涌动,找到了那一片广袤的大陆,而且,末将率领兵卒在那片陆地上与当地的土著多次作战,损失惨重之后,终于将侯爷嘱咐末将寻找的植物悉数找到……末将!幸不辱命!” 他身边几位兵卒,亦是尽皆直起腰杆,用尽浑身力气,大呼道:“吾等,幸不辱命!” …… 房俊捂着额头,脑子里嗡嗡作响。 幸不辱命? 他们真的抵达了美洲? 他所叮嘱寻找的植物……找到了? “那些……那些植物,在哪里?” 房俊不仅嗓子打颤,他浑身都在打颤! 他不敢想象他们当真完成了任务,将自己需要的植物给带了回来!万一……他们认错了,带错了,可怎么办? 到了美洲,却因为认错了植物,没有带回玉米、地瓜,反而带回了一把向日葵的种子……房俊觉得自己可能会哭死。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会有多大,这一刻他就好像是等着开启人生豪赌之结果的一个赌徒,心中患得患失,紧张得差点动脉梗塞! “侯爷,请随小的来!” 田运来颤巍巍的起身,向着船舱走去,由于长期飘在海上,缺乏必要的营养补充,整个身子已然接近油尽灯枯,虚弱得似乎能够随风而倒,房俊赶紧上前搀扶。 裴行俭见到房俊进入船舱,随即命令两船相靠,自己亦登上对面的船,命兵卒严守在甲板上,自己追着房俊进了舱室。 一股腐臭气味瞬间冲入鼻腔…… 诺大的船舱被分隔成一间一间的舱室,几十名兵卒虚弱得在舱室之内东倒西歪,挣扎着站起,意欲给房俊施礼,却被房俊喝了一声给予制止,扬言此刻非是见礼之时,都是帝国的勇士,必须好生修养,往后定然有泼天的富贵等着大伙儿享用,若是因为虚礼弄得没了命,岂不亏死? 这些兵卒历经无数波劫,早已油尽灯枯,回家的欲望支撑着他们的意志,使得他们能够咬着牙挺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大唐,此刻听闻房俊之言,一个个尽皆宽下心来…… 而在这条船最底层的船舱内,房俊发现了一堆堆摆放整齐的麻袋,他亟不可待的上前,打开一条麻袋,伸手进去,抓出一把黄澄澄的种子…… 只是一瞬间,房俊眼泪便下来了。 玉米! 这特娘的就是他曾经觉得难以下咽、却养活了无数人的玉米啊! 将手里的玉米塞回去,小心翼翼的封好口子,又打开一旁的另一个麻袋,伸手一抓,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入手中,拿出来一看,是土豆…… 在田运来的指挥之下,房俊一个一个麻袋的打开,然后,一股狂喜在心中不断升腾! 地瓜,南瓜,辣椒,番茄,花生……这特娘的一条船,承载了超越时光的成就!他将美洲大陆上那些个高产的粮食作物做种子尽皆待到了这个时代人口密度最大的大唐,这意味着,将会有亿万的人民因此而能够填饱肚子,即便是饥荒执之年亦能够活下去,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最终,傲视整个地球! 房俊已经疯了,他觉得每一条血管都在贲张,每一根筋络都在跳动,什么传唱千载之诗词,什么光华璀璨的玻璃,统统及不上这一船承载了整个中华民族永远兴旺的种子! 因为他的出现,因为他的领导,使得这些粮食提前一千年出现在华夏大地,往后,更会因为他脑袋里的农业知识,使得这些高产的粮食作物能够比历史上流入中国之后采用更科学的方式予以栽种、推广、普及…… 或许,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秘的力量将他放在这个年代,以此来弥补原本的历史对于这么一个宽厚仁爱、辛勤谦逊之民族所遭受的无边苦痛? 老天,可真有意思…… 第一千九百五十七章 艰难的探险 眼看着房俊好似撞客了一般打着摆子,一张黑脸激动得黑里透着红,裴行俭上前两步,仔细瞅了瞅这些种子,好奇问道:“这便是侯爷所言,高产的粮食种子?” 房俊深深吸了几口气,珍而重之的将种子放回麻袋,然后仔仔细细将麻袋口子用绳子绑好,回头看了裴行俭一眼,沉声道:“有了这些种子,只要全力在全国推广,五年之后,天下每年因为饥饿而死的百姓,将会减少九成!” “九成?!” 裴行俭嗔目结舌。 前隋大业年间,由于大量清理豪族门阀隐瞒的丁户,使得户口大量增长,大业五年之时,全国人口达到接近九百万户,五千万人口。隋炀帝末年天下板荡,国内处处烽烟,军阀混战流寇为祸,导致人口大量减少,再加上世家门阀开始疯狂鲸吞丁户,使得大量迅速消失在朝廷户簿之上,短短二十余年间,人口减少了一大半,武德初年的人口统计,全国只剩下两百余万户,不超过一千五百万人口…… 及至李二陛下登基,轻徭薄赋国内稳定,人口快速增长,至今亦不过三百万户,两千万人口。 当然,这只是朝廷户薄之上在册之人口,天下世家门阀隐匿的丁户数量,绝对不会比这个少。 而所有的这些接近四千万的人口,能够不挨饿的,连一半都算不上,称得上“衣食无忧”的,大抵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就眼前的种子,居然就敢说一声减少全国饥民之九成? 即便裴行俭素来敬服房俊,却依旧不敢置信…… “呵呵,等着瞧吧,自今而后,不仅大唐种植的粮食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即便是延续了千年的耕作方式,亦要彻头彻尾的改变!传令下去,将这些粮食种子尽皆装船,运往关中,某要在禀明陛下之后,即刻开始培育,然后在开春之后便将这些种子种下去!” 种子培育是一件大事,而大唐之疆域辽阔,想要获得足够耕种的种子,那就一时片刻亦不得耽误! 分秒必争! 而将这些种子运往关中,一则是为了引起李二陛下的重视,为田运来等人讨一个封赏,千金买马骨,使得那些有实力、有志向去开拓大海的人见识到航海探险的好处,必然趋之若鹜。 再则,便是必须赶紧着手种子的培育,开春便能够耕作,节省一年的时间。 江南固然气候温暖雨水丰沛更适宜作物的生长,但是房俊不敢让这些种子因为不测之天灾遭受到哪怕一分一毫的损失!唯有关中的温棚,由自己一手操持之下,方才能够最大程度的保证成活率! “喏!”裴行俭固然将信将疑,但军令如山,赶紧应下,反身退出船舱,安排舰船接手这些粮食,即刻运往关中。 “尔等稍作调养,便随某前往长安觐见陛下,某定然为尔等不惧风浪舍命探索新陆地的勇士们讨一个封赏!” “多谢侯爷!” 满舱伤痕累累的兵卒们,此刻热泪盈眶。 再大的牺牲都值得了,能够得到皇帝的褒奖,死而无憾!更别说他们亲眼在美洲见识到了这些植物栽种之时的盛况,以及那些被剿灭的土著部落里满仓的粮食,明白房俊所言非虚,这些种子是真的能够养活太多人! 说不定,青史之上,亦会记载这一次的远洋探险,固然此举乃是房俊一力促成,其高瞻远瞩之目光必然占据首功,但是大家出生入死在咆哮沸腾的大洋里生生趟出一条路来,将这些粮食种子带回来,总归是要捎带着写上一笔吧? 娘咧! 咱只是个大头兵啊,居然能够名垂青史…… 所有的伤痛似乎都不翼而飞,再种的伤情也似乎都趋于好转,一个个精神抖擞双目放光,刚刚返回大唐之时的颓废,一扫而空! ***** “大海之上,风高浪急,最是潮湿不堪,为何这些粮食能够保存得如此干燥,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水气?” “回侯爷的话,末将固然误入歧途成了一个海盗,但家中亦曾是农户,对于耕作算得上精通,自然知道种子一旦受潮便会极大的影响成活率,更别说是海水了,万一淹没,那可就全完了……故而,在大海上航行之时,每每遇到雨天亦或大风之时,末将命人以油布将船舱的门户死死封闭,保证一滴海水亦不能流入船舱,若是触礁那就没办法了,连船都沉了,种子自然保不住……而且每一个晴天,末将都会指使兵卒将粮食从舱室之中搬出来,在甲板之上摊开来晾晒。” “做得很好!” 数艘簇新的战船在江水之上劈波斩浪逆流而上,房俊坐在船舱里,赞许的看着田运来。 经由郎中诊治,田运来的精神恢复得极好,他只是长时间的航行导致营养匮乏、身心遭受极大的损伤,并未有太过伤及根本的伤病。而其余人则没有那么幸运,大多身带残疾,在海上缺医少药,又有海水腐蚀,一旦受伤便极易感染,动辄丢掉性命,即便幸存下来,残疾的几率也非常高。 房俊赞许道:“你们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这么多的种子,一点一点、一样一样的去收集,需要极大的毅力和精力。某虽然未曾亲至,却也知道一片陌生的大陆意味着何等凶险,不可知的野兽、不可知的疫病……实在是太难太难,你们是当之无愧的勇士,是大唐的功臣!” “侯爷,实不相瞒,并未如您想象的那般恶劣……” 田运来咧开嘴,笑呵呵的看着房俊,道:“其实正好相反,在吾等看来,最凶险的就是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天威如狱,每一次起风,正片大海就像是一个沸腾的水锅,再大的舰船在此刻都变得犹如渺小的蚂蚁,几十尺高的海浪迎头打下来,整支船队就好似被一口吞没,浪头过后,有的船冒出头来,有的船则被拍打成碎片,永远的沉入海底,煌煌天威,非是人力能够抵挡,几乎每一次飓风来袭,吾等所能做的,便是在船舱里默默的祈祷着太一神庇佑,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似乎又想起那些被海浪飓风所吞噬的袍泽,他神情有些低落,继而展眉一笑,续道:“但是等发现了陆地,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吾等刚刚寻了一处港湾上岸,便遭遇了当地的土著……说来侯爷或许不信,那些土著虽然肤色稍稍黑了一些,说着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话语,但是外貌、身材上,却是与吾等汉人并无太大差异。他们拿着骨刺、竹枝制作的弓箭,根本射不穿吾等的甲胄,兵刃更多是黄金铸造的刀具,质地柔软,根本没多大用处,他们没有青铜,更没有铁……但是他们擅于用毒,兵刃之上涂抹着剧毒,稍稍划破一点皮,便能致人于死,有不少兵卒便是轻敌之下丢了性命。末将率领部下杀进了他们的部落,将青壮屠杀一空,老弱妇孺驱散,本想作为据点,以便开始寻找侯爷叮嘱的那些植物,却发现漫山遍野都是种植着侯爷言及的这些植物,虽然长势不好,显然都是随意的种植下去,多少收成就看老天爷的天意……但是产量依旧很高!然后,末将便在土著部落堆放粮食的山洞之中发现了大批的种子……” 房俊唏嘘不已。 他派遣田运来横渡大洋的目的,乃是寻找粮食的种子,眼下看来,却给美洲土著印第安人带来一场灾难。装备精良的大唐虎贲,如何是那些个茹毛饮血的印第安野人能够抵抗? 固然不能向欧洲强盗那般拿着火器纵横肆虐,但是面对任何印第安人的抵抗,都能够轻易摧毁。 第一千九百五十八章 霍王挑衅 一旦这些种子抵达关中,再加上对于美洲遍地黄金的描述,房俊几乎可以断定,接踵而来的前往美洲探险的船队必将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固然其中大部分人有可能失败,随后葬身茫茫大洋,但必定会有人抵达美洲。 掠夺,是人类的本性。 即便是被儒家文化教导了几百年的汉人,面对肆无忌惮的掠夺,也会红了眼睛。 “侯爷可曾知晓,那新大陆遍地金银,寻常一条河道便铺满金沙,随意一座矿山便可挖掘金银?吾等自那个部落里便搜出不少金银,其中更有一个重大二十几斤的狗头金!那里土地肥沃河流密布,丰饶之处,较之大唐亦是不遑多让!其民风虽然剽悍,但不识文华,不通礼仪,实乃茹毛饮血之蛮夷!” 一路上,田运来将房俊详细描述美洲之所见所闻。 房俊坐在船舱里,饮着茶水,道:“某已然将那狗头金带上,献给陛下,其余的金银数量亦不少,但那毕竟是大家伙拼了命得来,回头尔等商议一下,自己分了吧,相比于那些种子,实在是不值一提!” 田运来赶紧拜谢。 房俊又道:“此次陛下必然封赏,不过或许无人能够意识到这些种子将会带来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是一桩多么巨大的功勋,所以封赏可能不会太重,尔等要有心理准备。” 田运来忙道:“侯爷说得哪里话?吾等出海探险,首要便非是为了封赏,否则即便是封王拜侯,那也得有命去享受啊!吾等所为,一则是心中之理想,愿意去征服茫茫大洋,再则,便是被侯爷所描述之情景打动,愿意以一己之身,去躺一躺这条路!旁人或许不信这些种子将来种出来何等样的庄稼,吾等亲眼所见,焉能不知?正如侯爷之言,能够让大唐再无饿殍,这是何等之功德?纵然眼下封赏有限,可吾等之名讳必将载入史册,千秋万载,被后世铭记!” 这个人没文化,去比大多数人都聪明。 眼下无人能够见识那等仓廪丰足之景象,但迟早有一日,这些种子发芽生长,会将他们的功绩满天下的流传! 皇帝能够封赏给他们什么? 即便是一个国公之位,凭借他们无根无靠的海盗出身,就能安安稳稳的享福了? 别傻了…… 唯有当举世皆知今日之功勋,那个时候封赏自然会弥补,这份功勋才能稳如泰山。 ***** 船队抵达渭水码头,房俊即刻命人备好马车,将种子卸船,而后由一队精锐兵卒护送,直抵骊山农庄。 将种子安置好,严令农庄中房家仆人严加看管,不容一丝一毫的损失,这才带着田运来等伤残不堪的水手兵卒,让他们坐着马车,自己则策骑率领水师兵卒互为左右,浩浩荡荡进了长安城。 “嘿呦,这不是房驸马麾下的光头兵么?等闲可见不着一半个,今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稀奇啊!” “还别说,当真有几分天下一等一强军的模样!” “这不废话么?房驸马倚之纵横七海,打得那些个海外番邦哭爹喊娘,新罗那地方连女王都要主动禅位了,能不强么?” “哎哎哎,瞧瞧马车上坐着的那些个兵卒……老天,这是从哪处战场上下来的?这都快没人形了呀!” …… 皇家水师的威名在整个大唐疆域之内,称得上声威赫赫,这支成立没多久的水师,因为冠以“皇家”字样,注定了犹如镶了一层金边一般吸引关注,而且自从成军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强悍战绩,更是令朝野上下津津乐道。 尤其是新近施行的“剃头令”,更是令天下瞩目。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乃是古训,但是在礼教理学尚未兴起的年代里,实则对于这方面的要求并不如往后那般严苛,只是天下人无论男女尽皆蓄发,水师兵卒却因为常年出海难以保持卫生状况而剃了光头,便显得无比耀眼,很是标新立异…… 然而由于水师的驻地在江南华亭镇,距离关中太远,所以一年到头的甚少有关中百姓、官员能够见到几个水师兵卒,所以此刻见到如此之多的水师兵卒严阵以待穿街过巷进入长安城,百姓们自然好奇不已。 难不成又打了胜仗,进宫封赏? 房俊先将田运来等一众兵卒安置在兵部衙门,自己则匆匆骑马,赶往皇宫。 衙门里头,一众官员小吏看着这些被安置在两侧值房歇息的水师兵卒们,见到他们身上因为与风浪搏斗而留下的创伤,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兵部虽然大多是文官,但是管着大唐军队的后勤辎重、兵员调拨、将官铨选、战后抚恤等等事务,平素伤残的军人见过不老少,但是如同这般遍体鳞伤的兵卒,却少见得很。 尤其是看得出来,这些兵卒身上的伤患多不致命,但是那一副几乎被熬干了的身子骨,的确令人蹊跷…… 郭福善乃是兵部右侍郎,眼下兵部并无主官,尚书之位空置,他便是除去房俊之外的第二人,比不过此人性情和善,丝毫没有一人之下诸人之上的觉悟,平素绝不肯摆谱摆资历,见了谁都笑呵呵的,人缘极好。 这会儿衙门里闲了下来,却又未到下值的时候,并且房俊千里远赴江南,将这些兵卒带回来安置在此处,必然是有重要之事,整个衙门里,谁敢先走? 郭福善便端着一个大茶杯,踱着方步来到田运来面前,笑容和善道:“本官乃是兵部右侍郎,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田运来一听,兵部的大头头啊,赶紧缓缓站起身,恭谨答道:“末将乃是皇家水师校尉,田运来。” “呵呵,不必拘谨,快坐快坐,本官也只是随意聊聊……田校尉看来岁数不大,事府兵出身?”郭福善随意的坐到田运来面前,笑问。 天下军队,唯有左屯卫与皇家水师不同,乃是奉行募兵制,非是大唐的府兵制度。所以左屯卫与皇家水师之兵卒,要么是自府兵之中招募的精锐,要么干脆就是各大家族的私兵部曲,饷银靡费,却也因此战力更强。 只是眼下这等募兵制度还不能完全适用于全部军队…… 田运来闻言,规规矩矩的坐下,沉默了一下,道:“非也,末将原是农户,后来乡间遭受天灾,变作流民,家人都饿死了,不得不流落东海,成了海盗……后来被侯爷招降,更被委以重任,奉命率领船队横渡大洋,探索新大陆……” 在这个帝国最高等级的军事衙门里,曾为海盗的经历,使得他深感自卑。 田运来倒是未曾在意,不过是一个底层的校尉而已,出身农户也好,出身世家也罢,即便是土匪海盗,又有什么关系?他也就只是闲着无聊,问问看房俊到底为何将这些人安置于此,自己却跑去宫里。 然而未等他说一些展示大度的言语,身后便有人说道:“不过是一个罪孽深重的海匪,居然亦能够堂而皇之的窃据兵部衙门的高座之上?房侍郎还有没有点规矩,将这兵部衙门当做了藏污纳垢的市井里坊不成?”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尽皆变色! 郭福善冷着脸,站起身,转过头去看着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的年轻人…… 而田运来的部下则纷纷起身,怒目而视。 这年轻人锦袍玉带,一身华贵,尤其气度不凡,只是相貌稍稍差了些,身材瘦削无力,面色惨白,眼长唇薄,一脸刻薄。 有水师兵卒喝道:“放你娘的屁!吾等奉命远航,数百个日日夜夜飘荡于大海之上,遭遇了无数的风波险恶滔天巨浪,皆是校尉率领吾等死里逃生,方才创立赫赫功勋,岂容你这般羞辱?” 那年轻人一脸讥讽之色,掸了掸自己的牛皮靴子,不屑道:“一群海匪盗寇,卑贱如猪狗一般的东西!你们是随着房俊灭国绝嗣了,还是拓地千里了,不过是出海转了转,也敢遑论什么功勋?跑来爷爷面前胡吹大气,真特么不要脸!” 水师兵卒纷纷怒目相向。 军中最终袍泽,生死之间并肩作战的情谊,岂容得自家的主官被人这般羞辱? 郭福善望着这个年轻人,目光幽幽,叹气道:“霍王殿下,还是莫要给自己招祸的好……” 第一千九百五十九章 跋扈 年轻贵人眉梢一挑,冷冷看着郭福善,道:“怎么,这兵部衙门难不成是龙潭虎穴,顺你者昌,逆你者亡,能咬掉本王一块肉?” 田运来等水师兵卒都吓了一跳,居然是霍王李元轨? 他虽然是海盗,却亦是大唐子民,对于这位殿下早有耳闻…… 这位先帝的第十四子,名头甚是响亮,自幼便聪慧多才,文武双全,高祖甚喜之。贞观初年,李二陛下曾询问魏徵:“皇族子弟,谁可称贤?”魏徵答曰:“臣愚暗,不尽知其能。唯吴王数与臣言,未尝不自失。”其时,高祖尚在,尊为太上皇,李元轨刚刚由蜀王徙封吴王。 李二陛下便将魏徵之女,许配李元轨为妻。 贞观十年,李元轨受封为徐州刺史,赴任之后,闭阁读书,州衙事务尽皆责成于长史、司马,谨慎自守,与物无忤,为人不妄。 曾有传闻,徐州隐士刘玄平与霍王相交甚密,有人问其霍王之长处,玄平答曰:“无长。“大家便感到奇怪,人怎么能没有一点长处呢?刘玄平说:“夫人有短,所以见其长。至于霍王,无所不备,吾何以称之哉?“由此,霍王之贤名在徐州一地广为流传。 皇族之中,亦算是出类拔萃之人才…… 郭福善苦笑一声,自然是不敢招惹这位出言不逊的皇族子弟,便微微颔首道:“殿下身份尊贵,下官不敢失礼,只是殿下所经办之事,并不在下官职权范围之内,还请殿下稍待,等到房侍郎自宫内回转之后,再行定夺。” 他的确不愿意招惹霍王李元轨,但身为兵部右侍郎,算得上是朝中有数的大员了,也没必要自贬身价,阿谀奉承。这番话看似平和,实则火气不小,您是亲王咱惹不起,可您跟我这儿耍威风也没必要,您这矛头指着房俊呢,有能耐您去跟那厮怼一怼啊? 李元轨惨白的脸色愈发不好看,哼了一声,不悦道:“那房俊刚刚入衙而对本王视若不见,你们兵部衙门就是这般办事的?简直有负皇恩,尸位素餐!少不得,本王稍后要去陛下面前参上一本!” 郭福善却根本不怕这个,一脸温煦的笑意,颔首道:“殿下教训的是,下官惶恐……房侍郎要务在身,未曾在衙门中逗留,实在是不该,不过房侍郎此刻正赶往宫中,觐见陛下,殿下何不即刻前往,正好于宫中报备您意欲调动徐州驻军救灾事宜,即便是参上兵部一本,亦是顺带着的事儿……” 李元轨“嘿”的一声,拍案而起,他都给气笑了:“你们兵部衙门当真无法无天了,何以嚣张至此?老子还就不信了,弄几个兵卒出海转一圈,得了不知为何物的宝贝,就能放着衙门正事儿不干?今岁徐州大雪,无数房屋倾颓,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本王千里迢迢不畏严寒赶至长安,让你们兵部行文徐州驻军参与救灾,这等大事反倒不如他这般儿戏?” 水师兵卒不干了。 娘咧! 就算你是天潢贵胄,咱们惹不起,骂咱们下贱也就罢了,居然瞧不起咱们远渡重洋探索新大陆,带回来高产粮食种子的功劳? 咱们死了那么多人,历经无数艰险,与死神擦肩而过不知道多少次,你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全给否定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呼啦”一下,这间值房中的兵卒尽皆起身,对着李元轨怒目而视。 李元轨惊了一下,随即怒道:“怎么,想要造反不成?” 田运来伸手拦住身后愤怒的兵卒,淡然道:“末将不敢。” 茫茫大海之上生与死的无数次考验,使得这位大字不识的老海盗早已锤炼出坚忍的心性,双方地位差距太大,这会儿若是毫不退缩,志气固然有了,却难免要遭受折辱,实无必要。 “吾等不过是依仗侯爷指挥,取得一点微末功绩,焉敢在殿下面前炫耀?” 田运来躬身施礼,语气低微。 身后的兵卒怒火填膺,但是这一趟穿越大洋,历经无数生死,早已对田运来衷心爱戴敬服,此刻固然不解,却也不敢多言。 李元轨呵呵一笑,轻蔑的瞥了一眼田运来,淡然道:“算你识相!” 而后瞪着郭福善,道:“你以为本王不敢去御前告状?那房俊固然圣眷优隆,可本王大义在手,就不信陛下会偏袒于他!” 言罢,一振袍袖,大步出了值房,到了兵部门口,自有数名亲卫上前,簇拥着跨上战马,径自往太极宫而去。 身为高祖之子,皇族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李元轨素来自傲,虽然这些年身在徐州回返长安的次数少之又少,但是对于风生水起的房俊,却早有耳闻,心里那股子嫉妒、不忿,早就根深蒂固。兼且此次回京,先是去了兄长荆王李元景府上拜访,听闻李元景心有戚戚然的说起这些年的境遇,以及不久之前差一点被敕封去新罗当一个野人王……李元轨愈发对房俊不满。 你若是平素嚣张那也就罢了,毕竟是皇帝的驸马,也算是天家之人,可是面对皇族子弟亦是这般跋扈,真以为皇族无人否? 当然,房俊身为太子的坚定支持者,这亦是李元轨对其印象不佳的原因之一…… 值房内,郭福善笑眯眯的瞅了瞅田运来,摇了摇头,叹道:“真是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你这个家伙瞅着老实巴交,却实在不是个厚道人……” 田运来呵呵一笑。眯着眼,露出参差不齐的一口烂牙:“郭侍郎说什么,末将不懂……” 郭福善笑了笑,指了指他,道:“狡猾!” 负着手,踱着方步离去。 ***** 神龙殿。 李二陛下刚刚用过午膳,正坐在软塌之上喝着茶水,听着面前房俊的禀告。 “陛下,这些种子皆乃高产粮食,并且可栽种的地域非常广泛,岭南、两湖、江南、河北、关中,甚至辽东、陇西……陛下,只要朝廷大力推广这些粮食,不出五年,大唐粮食产量便会翻上一番,十年之后,种植技术愈发娴熟,大唐将再无缺粮之虞,人口必将迎来爆发式的增长,眼下之盛世,必然更上一层楼!” …… 然而任凭房俊如何渲染高产粮食的重要,将会创造如何美好的前景,李二陛下却依旧稳当当的喝着茶水,面容温和,心中却是将信将疑。 他不是不信房俊,以这小子现在的权势地位,完全没有冒领功勋之动机,短时间内再大的功勋也是无用,难不成还能封你一个国公之爵位,直接入阁拜相? 然而房俊所描述的前景实在是太过美好了,美好到令李二陛下觉得有些虚幻,有些不可置信…… 五年之内,粮食产量翻一番? 那就意味着大唐境内将基本告别饥饿,哪怕遭遇天灾,亦能从容自别处调拨粮食,赈济救灾。有了充足的粮食,大唐的军队便可以想打谁就打谁,可以追着突厥在大漠草原撵着打,可以由低至高逆势而为攻入吐蕃…… 尤为重要的是,以大唐目前的人口基数,一旦消除饥饿,有了足够的粮食,将会使得人口在短时间内变呈现爆炸式的增涨速度,二十年时间翻上一倍轻而易举。 眼下大唐的人口在册三千万,加上世家门阀隐匿的奴籍、佃户,足有五千万,翻上一倍…… 那就是一万万。 一万万人口,哪怕是一百人之中征兵一个,那也有一百万。 一百万军队,尚且不虞缺粮,加上大唐目前优良的军械锻造,还有日益成熟的火器技术…… 打到天边也没什么问题吧? 那画面实在是太美好,李二陛下不敢信。 所以对于房俊口沫横飞的“吹嘘”,只信了一半…… 第一千九百六十章 李二的变化 他更感兴趣的是大海的尽头还有一块陆地,这令他有些难以理解。 大海的尽头,那不应该就是神仙的居所了吗? 放下茶杯,挥挥手,打断房俊的“演讲”,他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问道:“既然横渡大海,可曾发现传说中蓬莱、方丈、瀛洲那三座仙山?” 房俊:“……” 感情咱这边说了半天,您只惦记着这个呢? 这皇帝看着挺精明啊,难道人世间的权利达到了及至,无论是谁都会憧憬希翼那虚无缥缈的成仙成圣之路? 郁闷道:“不曾!” 李二陛下却是不信:“无数典籍之上尽皆记载了那三座仙山,断然不会是子虚乌有。你派遣的船队既然横渡大洋,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哼哼,要么汝隐瞒了发现仙山之真相,唯恐朕沉溺于修仙之道,要么,便是你信口雌黄,那船队根本未曾横渡大洋,所谓的新大陆,更是随口胡扯……” 他知道房俊一贯反对他修道修仙,而且反对之激烈实乃满朝文武之冠,断言那些都只是以讹传讹的欺诈之术,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仙,所以若是房俊当真发现了三座仙山,是完全有可能隐瞒不报的。 心里这么想着,一双虎目渐渐眯起来,眼神不善的盯着房俊。 身为帝王,人世间的至尊权力在手,除去建功立业成为“千古一帝”之外,几乎再无追求。既然已经成为人世间的至尊,就代表着乃是奉天承运的天子骄子,是人世间最接近仙佛的人,只要找到那条路,卖出去一步,便能够超凡脱俗成仙成圣,与天地共不朽! 若是这小子敢骗自己……李二陛下觉得这是比谋逆造反还要不可饶恕的事情。 说什么那新大陆土壤肥沃疆域辽阔,有着高产的粮食漫山遍野,有着无尽的金银布满河道山梁,没有神仙骑鹤徜徉、没有霞光仙露、没有灵芝仙草,唯有地瓜、土豆、花生、辣椒……听听这都是什么名字,土了吧唧了,哪里有一丝半点的仙韵灵气儿? 最不可忍受的,非但没有神仙,偏偏还有原始的土著穿着树皮脑袋上插着鸟毛拿着木棍石块充当武器…… 娘咧! 你这是要将朕心中最美好的向往一棒子敲得稀碎? 被皇帝用这种杀气盈盈的目光盯着,房俊心里一颤,果然神仙之道乃是所有的帝王不可碰触的逆鳞…… 房俊叹了口气,无奈摊手道:“陛下,且不说微臣没有欺君的胆子,旁的有可能是微臣顺口胡诌,那些绝对不属于大唐任何一处的粮食种子此刻已经被微臣堆放在骊山农庄的温棚之内,那总归不会是假的吧?” 李二陛下狐疑的盯着房俊,想要从他表情上发现一些端倪。 但注定要失望了……或者,房俊当真没骗他,也没有隐瞒海上并无仙山的事实。 难不成,海里头当真没有三座仙山? 那么神仙们居住何处? 李二陛下心情有些失落,作为天之骄子、人间帝王,自己求仙问道之心如此虔诚,为何却不能得到仙家眷顾,赐予成仙之术呢? 若是不能成仙成圣,自己纵然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终究亦要与草木同朽,如何能够彰显出自己的不凡呢? 难不成,所谓的皇帝,根本就不是什么上天之子,所谓的东皇太一、所谓的释迦摩尼,都是子虚乌有? 他有些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连耳中听到新大陆遍地金银都不在乎了,金银满仓不过身外之物,广厦万间不过夜宿三尺,哪里比得上成仙成圣与日月同辉、与天地不朽? 叹了口气,李二陛下颓丧的挥挥手:“既然未曾发现海外仙山,那你巴巴的跑到宫里来做什么?给朕添堵吗?赶紧滚蛋,看着你就烦!” 房俊瞪了瞪眼,神特么的海外仙山,咱这不是给您禀告得到了高产粮食吗?得咧,看看这位皇帝那郁闷失落的神情,要么根本不信,要么以为他在扯淡,反正根本没当回事儿…… 心里郁闷的不行。 可他还不能走,粮食只要自己培育出来,不管此刻李二陛下如何不信,也终究会让他意识到大唐会得到如何的发展契机,大唐百姓会如何歌功颂德,青史之上会如何记载这一项伟大的功勋,而他这位皇帝,是如何受到上苍之眷顾! 但是自己必须现在给那些远洋探险的兵卒争取到封赏! “陛下明鉴,那些兵卒操船渡海横越大洋,历经无数生死艰险,终于给大唐开拓出一条通往新大陆的航线,不仅得到了足以养活大唐百姓的高产粮食,更能够在以后源源不断的派遣战船前往,获得无数的金银矿藏,此等功勋,说是震古铄今亦不为过!还请陛下广施恩德,予以封赏,彰显其攻,既能奖励功勋之士,亦能令后来者趋之若鹜,遵循勇士之脚步,不断踏上探索世界之征程!” 那些水师兵卒是必须要封赏的,不封赏如何彰显其功?而且必须要重赏,千金买马骨,让举世之人尽皆眼红,方能效仿其不畏海洋之举,不断去探索新的世界。 李二陛下却对此并不如何上心…… 他一心一意沉浸在修道修仙的心境之中,认为房俊夸大其词,那得到的种子或许当真产量不低,但是养活整个大唐的百姓? 呵呵…… 千古奇闻,没有比这个更荒谬的。 你以为你是神农氏啊?! 他目光不善的瞪着房俊,道:“非是朕不信你,可是你自己扪心自问,你所言之事,你自己信不信?大唐数千万百姓,每年需要消耗多少粮食?眼下大唐境内,大多数良田已然尽皆开发垦植,只剩下岭南、闽粤那等烟瘴之地,亦是山多田少,你还敢在朕面前大言不惭,说什么足以养活所有大唐百姓……你咋不说你能上天呢?” 房俊:“……” 好吧,没图没真相,此事听上去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没办法,只能无奈说道:“事实胜于雄辩,微臣接下来便会在骊山暖棚之内培育高产植物,只需明年,便能将这些粮食作物培育出来,届时其产量如何,陛下自可亲自一观!只是眼下,那些兵卒为大唐探索高产粮食而飘洋过海,浑身伤痕累累,多人葬身大海尸骨无存,多人终身残疾不能自食其力,还望陛下予以嘉奖,以安勇士之心!” 李二陛下认为这是在给他自己的手下争功,便随意的挥挥手,没精打采道:“功劳是有一些的,不过若是要朕降旨嘉奖,那就有些过了。兵部权责之内,职权擢升、勋爵晋级,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房俊:“……喏。” 他既是郁闷无比,又是不可思议。 纵然高产粮食之事有些匪夷所思不可置信,可是探索出一个新的大陆,对于一位志比天高的帝王来说,难道不是一件足以兴奋莫名的事情么? 那就意味着更多的领土,更多的子民,更多的功勋! 然而看看眼前的李二陛下,仿佛对这些毫不在意……难道那些为了帝国出生入死,并且取得了震古铄今之功勋的兵卒们,还不值得您一道圣旨么? 心中着实有些憋屈,房俊脸色淡淡,施礼道:“既然如此……微臣暂且告退。” “嗯,去吧。” 李二陛下随意的挥挥手,并未发现房俊神情的异样。 房俊后退三步,转过身,正欲迈步,便见到一个内侍自门口进来,躬身道:“启禀陛下,霍王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浓眉一样:“嗯?霍王不在徐州,跑回长安来做什么?宣!” “喏!” 那内侍躬身退出,房俊亦未曾停留,迈步随着他走出去。 刚刚到了门口,便与一个身材高瘦面色惨白的锦袍青年走了个对面,房俊看了看,略微躬身让在一旁,低声道:“微臣见过霍王殿下。” 他只是看着有些眼熟,毕竟这位前往封地好些年了,他只是在尚未穿越之前见过,模模糊糊记忆里有些印象,只是若非此时此地相遇,没有先前内侍的通禀,断然是认不出的。 毕竟是皇家贵胄,打了招呼是必须的。 孰料那位霍王来到他的面前,并未径直进入神龙殿,而是停下脚步,语气颇为不善:“听闻眼下之长安,房侍郎横行无忌,更身居高位圣眷优隆,是不是觉得这个关中都有些放不下了?” “嗯?” 房俊一脸懵逼,这什么情况? 第一千九百六十一章 莫名的冲突 “微臣不知殿下之言何意?” 房俊蹙起眉头,直起身,注视着这位皇族之中声誉颇隆的霍王李元轨。 李元轨也站住脚步,他身量颇高,比房俊尚要高出半个头,下颌扬起,微微眯着眼看着房俊,颇为英俊的脸容上满是不屑的笑意:“本王外出经年镇守徐州,却不曾想似汝这般竖子亦能称霸长安,可见长安纨绔之中,尽皆酒囊饭袋之流,实在令人遗憾。” 房俊着实有些懵…… 其实这位霍王殿下是有资格说这等化的,此人比他年长七八岁,当年人家纵马长安恣意妄为的时候,自己那位前身房遗爱还穿着开裆裤呢。这就像是江湖之中的传承,一代新人换旧人,但是每一位上位的新人,总归是要守着一些规矩,对老前辈们保持一定尊敬,哪怕背地里三刀六洞给他捅死。 可问题是,这位已然前往封地多年,据说一向名声甚好,整日里结交大儒研究经义立志做一个文艺青年,何以返回关中便找上自己,横鼻子竖眼睛的这么大的火气? 你以为你是皇族子弟,是纨绔届的前辈,我就得惯着你了是吧? 老子心里还有气呢! 刚刚在李二陛下那里被莫名其妙的冷落,满以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契机出现,却被李二陛下视若不见,导致房俊满心郁闷,心情自然不好。 这回又莫名其妙的被怼了一番,心里的火气蹭蹭的往上窜…… 房俊上前一步,到了李元轨对面,微微仰起下颌,淡然问道:“竖子说谁?” 李元轨眉梢一扬,轻佻道:“竖子自然说你!” 房俊缓缓颔首,微笑道:“说得对!陛下等着殿下呢,微臣告退,后会有期。”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先下一城占点口头便宜就行了,难不成还能在皇宫里大打出手?他可不想白白送给李二陛下一个打板子的机会…… 李元轨愣愣的看着房俊消失的背影,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说这厮就是个棒槌么? 刚才反问自己的那股子气势颇为凌厉,还以为敢跟自己硬怼一番呢,却不想居然转身就走,反差有点大…… 摇摇头,李元轨转身待要走进殿内,冷不丁的,便见到门口两个内侍拼命低着头,肩膀一颤一颤的,似乎在憋着笑…… “尔等这是何意,在嘲笑本王么?” 李元轨冷声喝问。 两个内侍吓了一跳,连忙躬身施礼,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不敢?究竟是何原因,速速道来,否则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奴婢知错!” 两个内侍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一叠声的求饶。 这位虽然前往徐州封地多年,但是当初在长安城的名声也不怎么好,最是寡恩无情心狠手辣,王府里的内侍不知道被杖毙了多少。 “说!到底笑什么?” 李元轨怒声喝问! 他不知道这两个内侍为何发笑,却敏感的认为不是什么好事。 “喏!那个……刚刚房驸马问王爷您,竖子说谁……” 李元轨一头雾水:“竖子当然是说的他啊……哎呀!” 他这才恍然大悟,被人家给耍了! “娘咧!竖子敢尔!” 李元轨差点气炸了,一时疏忽,居然遭受此等羞辱,脸被人家打得啪啪响,丢人丢到家了! “两个混账,刚刚为何不提醒本王!” 房俊已然走远,自然是追之不及,李元轨恼羞成怒,只能将一腔怒火倾泻在两个内侍身上,冲上去就是两脚将两人踹翻在地,接着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骂,不少禁卫内侍宫女闻声赶紧出来查看,很快惹得神龙殿前一片混乱。 然而看着李元轨殴打两个内侍,众人不明所以,却不敢出言制止。 前几年未曾离开长安之时,这位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啊……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内侍被李元轨踹得嗷嗷叫,内侍总管王德才从神龙殿内姗姗来迟,到了李元轨身前,施礼说道:“王爷,陛下召见。” “呸!两个混账东西!” 李元轨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这才放过两个鼻口窜血的内侍,掸了掸衣袍,正了正梁冠,大步进了神龙殿。 王德喝道:“围在这里做什么?速速散开!” 驱散了围观的内侍宫女,他这才上前两步,说道:“自行回去诊治一下伤势吧,最近调换一下当值时间,好生休息几日,好好将养身体。” 连个内侍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从地上爬起来,狼狈不堪的哭诉道:“老祖宗,霍王太霸道了!又非是吾等犯错,他在房驸马那里吃了亏却将气撒在吾等身上,呜呜,吾等冤枉……” 王德脸色一变,喝叱道:“吾等乃是天家奴婢,生死皆操在主子手里,何来冤枉之说?速速退下,莫要多言!” “喏!” 两个内侍垂头丧气的相互掺扶着走开。 王德看了看两人的背影,又看了看不远处刚刚步入大殿的李元轨,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李元轨进了神龙殿,恭敬施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 李二陛下淡然应了一声,坐在书案之后,抬起眼眸,盯着李元轨道:“刚刚大殿之外,发生何事?” 李元轨恨恨道:“房俊太过嚣张!居然以言语羞辱于我,那些宫中内侍亦助纣为虐,与其一个鼻孔出气,陛下,内侍乃是天家之奴婢,如今却与一个外臣沆瀣一气,长此以往,恐有不忍言之事!还请陛下降旨予以惩戒,以儆效尤!” 他心里这口气差点给憋坏了,拿房俊无法,只能将气撒在内侍身上。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汝不在徐州好生揪住百姓,为何擅自离任,返回长安?亲王就藩之后,未曾奉召,不得离任、不得返京,此乃国法祖制,汝意欲何为?!” 说到后来,语气转厉。 李元轨忙道:“非是微臣不知国法、有违祖制,实在是今岁徐州大雪,灾情太过严重,微臣不得不亲自返回长安,前往民部讨要一些救灾钱粮,更要让兵部下发行文兵符,准予微臣调动徐州驻军,参与救灾。” 李二陛下气笑了,“砰”的一拍桌案,怒道:“堂堂亲王,尚是三岁孩童不成?若是尽皆如你这般,遇到灾情便可以擅离封地,岂不是天下大乱?兵部乃是朝廷衙署,汝不过是一个亲王,却张口闭口要并不下发行文兵符,汝将兵部视若私产乎?汝将朕置于何地?” 他是真的气坏了! 身为亲王,就算你自己不晓得避嫌,难道还能将国法祖制置于不顾? 若是天下亲王尽皆如你这般想回京就回京,那你还让我这个皇帝睡不睡觉了? 简直无法无天! “救灾事宜,朝廷自有调度,汝速速返回徐州,不可迟疑!” 李二陛下冷着脸,不容置疑。 “陛下……” “滚!”李二陛下怒声喝叱。 “……喏!” 李元轨不敢再说,只得躬身退出大殿。 心里却无比憋屈,自己所谓纵然有些不妥,可又非是私下行动,目的更是为了救援灾情,何至于这般苛责? 难道那房俊之圣眷,已然优隆到这等地步? 另边厢,房俊刚刚走到皇宫门口,迎面便见到李君羡一身戎装入宫而来,两人见面,相互客气的打个招呼,房俊问道:“将军知否霍王已然返京?” 李君羡道:“自然知道,亲王返京,是要前往宗人府报备的。” 房俊叹口气,摇摇头,颇为郁闷道:“霍王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怎地一副恨不得将某咬死的架势?见了面便怼了某一番,简直莫名其妙。” “呵呵……” 李君羡看了看四周,最近的禁卫亦在五步之外,想了想,便低声道:“霍王自幼与荆王亲厚,返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亲登荆王府邸,拜会荆王……” 房俊恍然。 感情这是为荆王抱不平呐? “多谢兄长告之,否则,小弟还稀里糊涂呢……” “此事又非机密,怎会隐瞒?为兄尚有要事面呈陛下,改日有暇,你我再小聚一番。” “告辞。” “告辞。” 两人拜别,房俊出得承天门,仰头望了望天色,没有回府,亦没有前往兵部,而是直接策马出了城北的芳林门,径直到了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大营,将薛仁贵、习君买、高侃等人叫到跟前,低声叮嘱一番…… 薛仁贵默默点头,习君买与高侃却是义愤填膺:“侯爷放心,定然万无一失!” 第一千九百六十二章 培育玉米 薛仁贵沉吟一下,低声道:“侯爷,如此做法……不妥吧?” 房俊眼睛一横,不悦道:“有何不妥?某莫名其妙受了一顿气,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亲王,便生生的咽下去不成?薛仁贵,你到底那边儿的?” 薛仁贵大汗,忙道:“侯爷误会,末将只是以为这般不疼不痒的,也没啥意义,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一点,总得让人家知道疼,这才能出气对吧?” 房俊:“……” 娘咧! 薛仁贵你个浓眉大眼的,比老子还狠! “行了,你们商量着办,只要别给旁人捉到把柄,自行处置。” “喏!” 房俊这才翻身上马,又奔回城内,到了兵部衙门,将郭福善、崔敦礼、柳奭等人叫道值房之中,吩咐道:“本官刚刚入宫觐见陛下,向陛下谏言封赏此次横渡大洋带回粮食种子的有功兵将,陛下命兵部斟酌行事即可。本官以为,本次出海的兵卒尽皆功勋三转,依律晋升,阵亡之将士尚要厚加抚恤,另外,与华亭镇入海之处勒石立碑,以记其攻,诸位以为如何?” 水师挂着皇家名头,但兵将依旧在兵部造册,大唐境内绝不容许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军队存在,这是底线,不容违背,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更改。不过到底是地位特殊,兵部并不会擅自插手其铨选奖惩,皇帝无异议,房俊亲自建议,谁会傻乎乎的反对? 但是勒石记功却又不同。 “房侍郎,勒石记功之事,尚需甚重。下官相信那些种子必然很珍贵、很重要,然则现在毕竟效果未显,吾等信任房侍郎,外界未必如此。勒石记功乃是大事,那是要传颂千古的,功绩未显之前贸然如此,必然惹得舆情纷纷,况且这般开了个头,若是往后旁人有样学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一出勒石记功,岂不成为千古笑柄?既然房侍郎笃信那些种子是高产之粮食,不妨等上一等,待到功勋显著,自然水到渠成。” 郭福善到底性子沉稳一些,认为房俊不应当这般冒进,惹起非议来,也是一桩麻烦。 房俊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 在他看来,这件事情是足以勒石记功、标注青史的,在是如何宣扬亦不为过。但刚刚宫里李二陛下的态度明显不以为然,自己这边便急吼吼的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万一被皇帝认为自己是心存怨怼,那就不美了。 既然如此,自己就权且忍一忍,待到将玉米、土豆培育出来,自然举世震惊,到那时再大力宣扬此事,足以引起一波渡海探险之风潮。 心里想着,便颔首道:“郭侍郎乃老成之言,是本官有些唐突了。既然如此,便只在兵部内部奖赏功勋吧,尤其是阵亡将士之抚恤,要从重从快,这一点攸关水师之士气,万万不可大意。” 他是兵部左侍郎,事实上的一把手,皇家水师又在他麾下,左右都是兵部职权之内的事情,这么点小事谁会反对? 众人自然赶紧应承下来。 房俊起身道:“接下来这些日子,本官会在骊山那边常驻,召集司农寺官员以及关中附近有经验的老农,培育高产粮食。衙署之中一应事务,便由郭侍郎掌总,诸位齐心协力,做好粮秣军械的调度运输,勿要耽搁了明春的东征。若是有不决之大事,可遣人前往骊山寻我,再做商议。” 一众署官尽皆吃了一惊。 大唐上下,朝野内外,谁不知明春之东征乃是举国之战? 兵部虽无调兵遣将之权,但后勤事务依旧繁重,等闲不可轻忽,否则但凡有一点疏漏之处,导致的后果都不堪设想,届时皇帝怪罪下来,任谁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瞧房俊这架势,这是打算放权给一众属下了? 但凡是个官员,就没有不憧憬权力的,若是放在平素,房俊这般放权,大家自然皆大欢喜,可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儿,如此做法便显得有些诡异了…… 可任他们想破头,如何能够猜得出其实就是房俊再跟皇帝赌气? 安排好了衙门事宜,房俊便起身冲田运来等兵卒道:“走吧,随某前去骊山休整,那边房舍有的是,待到将身子骨都养好了,再返回华亭镇重回水师赴任,届时各个官升三级,光宗耀祖!” “喏!” 一众历经磨难见惯生死从波涛如山的大海里爬出来的水师兵卒们,各个抬头挺胸,士气高涨! 出了兵部衙门,房俊率领亲兵部曲跨上战马,身上有伤的兵卒则乘坐马车,一路从春明门出城,过灞桥,沿着前往新丰的官道一路前行,到了骊山脚下,则拐入水泥铺就的山路,来到骊山农庄。 将兵卒们安置好,便召集庄子里的老庄稼把式,下令道:“凡是吾家的温棚,从现在起即刻将所有栽种的作物尽皆刨掉,将土地松土平整,稍后某会指点几种起垄的方式,等候种植高产作物。” 庄子里的老管事卢成心疼道:“二郎,眼下暖棚里的瓜果都已经开花,用不了两个月便能够采摘上市,若是此刻尽皆刨除,损失太大,何不稍稍等上一等,起码少损失一些?” 时值寒冬,房家农庄暖棚之中种植的瓜果蔬菜最是受到长安贵人的欢迎,价格之高令人瞠目结舌,农庄里大大小小上百个暖棚,起码收入数万贯,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难怪老管事卢成心疼。 房家再有钱,也经不住这么糟蹋啊! 房俊宽慰道:“不必去计较那些微末小利,这些种子皆是高产之作物,早培育出来一天,便能够早一天在大唐全国推广,让更多食不果腹的百姓少挨一天饿,其中会挽救多少即将饿死之人?此乃无上之功德,无论眼下损失多少钱,都绝对不能耽搁。” 卢成一听,连忙答应下来。 他知道自家二郎看似胡闹,在外头更有一个“棒槌”的名声,但是认真下来的时候,却从无差错。 当即便领着庄子里的庄客、佃户以及家奴,一个一个温棚的将那些辛苦栽种的果树菜蔬尽皆刨除,惊得前来庄子里的商贾小贩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纷纷上前看热闹。 温棚种植技术,古已有之。 但正是经由房俊改良之后,才使得这种原本被皇家垄断的技术在民间传播开来,冬季里头的反季蔬菜瓜果,令王孙贵族们趋之若鹜,诞生了一项利润极大的产业。 而无论温棚种植技术如何扩散,房家依旧是公认的正宗,上百个温棚每年产出的蔬菜瓜果供不应求。眼瞅着这些好不容易栽植下去的果树蔬菜尽皆被连根刨除,不由得纷纷惊叹房二郎的魄力。 需知道,这可不是一年几万贯的事儿,这些果树栽下去便可以十几年获利,这一下子损失了多少钱? 然而这还没完,紧接着房俊便从右屯卫掉了一营精锐兵卒过来,将所有的商贩尽皆驱赶出骊山农庄之范围,并且派人在上山之路径上张贴告示,自今日起,未得允可,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农庄之范围,更不许距离任何一座温棚一丈之内,违者军法论处! 眼瞅着盔明甲亮挎着横刀的兵卒气势汹汹的封锁山路,被驱赶的商贩顿时沸沸扬扬的鼓噪起来。 “听说了没有?水师自海外发现了高产的粮食,房二郎这是打算培育呢!” “那为何要封锁半座山?” “你这话说的,现在是冬天,这天寒地冻的,万一有人将温棚的玻璃给砸碎了,一棚子的作物岂不是都得冻死?” “可就算如此,那不是司农寺应该干的事情么?” “嘿!你指望着司农寺那帮子整日里捧着四书五经的官老爷们干这个?” “人家房二郎能够将这个温棚种植之法研究出来,比那些司农寺的官儿强了不知道几百倍,诸位看着吧,能让房二郎如此上心的东西,准定不是一般的作物,若是当真能够提升粮食产量,天下不知多少人将因此而受惠!” 就在百姓商贩相互牢骚之时,刚刚继任不久的司农卿殷岳来到骊山农庄,听着路旁百姓的议论,顿时便黑着脸。 第一千九百六十三章 出了车祸 殷岳本不愿接任这个司农卿的位置的。 殷家乃是武勋将门,其兄殷峤乃是大唐开国功臣,当年跟随秦王殿下征讨薛举父子,先因则损兵卒过众而被除名为民,后又因战功官复原职,只可惜在征伐刘黑闼之时病死。 不过秦王对其甚为器重,待到秦王登基之后,将殷峤敕封为郧国公,谥曰“节”,配飨高祖庙庭,荫萌子孙。 殷氏一门,荣宠备至。 殷峤五子,故而过节殷岳之子殷元为嗣,承袭其爵位。 而殷岳之志向,亦是马背上博得功名,光宗耀祖,不坠其兄之气节。只可惜其祖父殷不害曾官任南陈之大司农,导致殷家有文官传承,故而在司农卿窦静致仕之后,百官推举,将他捧上了这个位置。 不想干? 不想干也得干! 同僚捧着你,陛下信任你,这个时候还要打退堂鼓,岂不是不识抬举? 殷家固然是开国功勋,却也没到这种不看旁人脸色的地步…… 干就干吧,反正打定了主意混吃等死,少干少错,就当个泥胎菩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结果咧,这还没干上几天呢,就接到房俊派人前来司农寺传话…… 殷岳郁闷的要死。 你一个兵部侍郎,跑来培育什么粮食作物也就罢了,还要指使我这个堂堂的司农卿? 简直岂有此理! 他很想将那传话的人打将出去,可终究不敢……房俊的战斗力在朝堂之上有口皆碑,长孙无忌、令狐德棻那等资历、权柄称得上独步朝堂的大佬都对其甚为忌惮,不止一次吃了大亏,他若是跟房俊摆明了车马干上一架,注定了负多胜少,殊为不智。 谁叫人家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呢? 殷岳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结果到了地头,听闻百姓私下里议论纷纭,这股火气愈发闹腾得难受。 你特么闲着没事儿抢着司农寺的活儿干,咱也不说啥了,结果你这等越界的行为成了一心为民崇高正义,老子就成了尸位素餐的窝囊废? 殷岳带领着几个司农寺的官员,黑着脸上了骊山,被房俊的亲兵引着来到一处向阳山坡上的温棚。 近日关中的气温还好,连着下了几场大雪之后天气放晴,阳光很足。 已进入温棚之内,便感觉到一股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明亮的阳光透过温棚顶部的玻璃照射进来,暖融融令人冒了一层虚汗。 温棚内的植物早已被刨除干净,泥土被翻整一遍,前头一人用镢头刨出比之的一道浅沟,后头有人捏着一些黄澄澄的种子,每隔一步远便放下去两三颗种子,随即两脚趟着浮土,将浅沟里的种子覆盖。 殷岳看清了那捏着种子播种的人,愣了愣,正是房俊。 此刻这位名震关中的“棒槌”,穿着一套寻常的衣服,衣摆撩起掖在腰间的腰带上,露出粗壮的小腿,赤足踩在地里,身上难免沾了不少土,望之有若乡间寻常的农夫,哪里有一丝半点堂堂国侯、世家子弟的风采? 殷岳难堪的脸色稍稍和缓,施礼道:“下官司农卿殷岳,拜见房驸马。” 他立志熬战沙场马背上博取功名,鄙视那些好吃懒做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但是对于肯正经做事的世家子弟,还是很看的入眼的。 房俊抬起头,微微一笑,并未有国侯的盛气,颔首道:“殷寺卿不必多礼。” 然后看着跟随殷岳前来的几个司农寺的官员,叮嘱道:“看着某如何播种,以及如何起垄。” “喏!” 几个司农寺的官员赶紧答应下来。 他们与殷岳这个刚刚上任的新官不同,是经历了原司农卿窦静与房俊联合起来编纂《农书》的,知道这位平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人,实是大唐少有的精通农事之人。 即便是他们这些半辈子跟作物打交道的专家,在房俊面前亦只能执弟子礼,每每遇到难处,便虚心请教…… 殷岳也打起精神,看看这房俊口中高产之粮食,耕作方式有何不同。 这一等,就是将近小半个时辰,外头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 朱雀门。 霍王李元轨阴沉着脸,从皇宫之中出来,飞身跃上战马,带着一众亲卫招摇过市,直奔荆王府。 门子也不入内通禀,直接打开府门,将霍王请了进去。 到了正堂,霍王坐到椅子上,早有管事奉上香茗,然后入内禀告荆王李元景。 未及,李元景匆匆自后堂走来,边走边整理着衣裳,发髻散乱,面色隐隐潮红。 “十四弟这是刚从宫里出来?”李元景坐到主位,拿起一旁案几上的茶水一口饮尽,略略吁出口气,温声问道。 李元轨面色有些阴郁,直言道:“六哥乃是亲王之尊,天潢贵胄,应当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此时斜阳未落、玉兔未升,便缱绻床榻缠绵帷幄,实在是过于荒淫,非是长久之道。” 他少年时嚣张跋扈,仗着才华横行无忌,但是就藩徐州之后,接触多了江湖见的奇人异士,却渐渐懂得养生之道,最是看不惯李元景这等荒淫无道之行为,红粉有若骷髅,唯有身子骨才是最根本的! 没有一副好身子,这等天家的荣华富贵,哪里还有命去享受? 李元景顿时一脸尴尬,连忙笑着支吾过去,问道:“如何,陛下同意了你的奏请?” 一说起这个,李元轨一肚子气! “非但未同意,反而劈头盖脸的教训了吾一顿……六哥你说,弟弟自小就跟陛下亲近,当年玄武门……那件事之后亦是最先表示支持陛下,这是何等忠心?现在居然叱责吾无视国法擅自离开封地,难免有不轨之心……真真是冤哉枉也。” 李元景打了个哈哈,敷衍道:“陛下骂两句就骂两句呗,咱们唯有听着。” 心里话,这也就是你,若是换了我擅离封地,还要跑到长安来请求调拨封地的驻军,说不得唯有回家等着三尺白绫一杯鸩酒……你是亲王啊,是有资格承继国祚的,就算皇帝不防着你,你自己难道一点好歹都不知道? 李元轨抱怨了几句,又道:“房俊这厮果然跋扈,怪不得六哥你这等心胸宽厚之人,亦对其深有不满,实在是嚣张得过头!吾这个亲王,在他眼里估计与市井之间的贩夫走卒并无不同,一丝半点的敬畏之意也无,也不知陛下为何能够这般纵容?” 他觉得自己当初就够嚣张的了,横行关中纵马长街,一众世家纨绔勋贵子弟,哪一个见了他不得规规矩矩?却不成想自己离了长安这才几年,便有房俊之辈迅速崛起,比他有过之而不及。 提起房俊,李元景便心里发堵,瞅着李元轨这个神情,便知道自己先前撺掇的没起作用,有些失望。 可是换了他自己,是万万不敢在这个当口去跟房俊叫阵的,谁知道那货会不会恼羞成怒之下直接跑皇帝那边谏言让他去当那个劳什子的新罗王? 非但不能跟房俊作对,眼下还得好生的配合房俊,总归先将李恪送去新罗,再从容计较…… 两兄弟聊了一阵,心情都不好,李元轨便告辞,说道:“弟弟不敢逗留,陛下已经严厉申饬,万一再被那些个正事儿不干的御史言官们抓住把柄,怕是不好收场。这便起身返回徐州,至于雪灾之后的百姓,咱也不管了,总归这个天下是陛下的,又不是我的,管那么多还没人领情,何苦来哉?” 李元景便道:“那为兄给你准备一些礼物。” 李元轨摇头道:“弟弟就藩徐州,什么样的宝贝没有?六哥有心了。” 便告辞离去。 李元景又喝了口茶,眯着眼睛坐在那里琢磨了半天,这才起身走入后堂。刚刚战至一半,尚未解渴,这会儿正好重整旗鼓杀他个三进三出,定然要美人儿哀哀求饶,才能放过…… 李元轨出了荆王府,汇合自己的亲卫,趁着尚未宵禁,径直出了长安城,沿着官道一路驶向潼关。 此时已然天黑,一行人策马疾驰,行至通关不远,忽然路边一辆牛车拐上官道,一名亲卫躲闪不及,连人带马直接撞了上去,“轰隆”一声,人、马、牛车,尽皆翻滚在路上。 亲卫被摔得七晕八素,一脑袋懵圈的自地上站起。李元轨等人刚刚松了口气,便见到一个身形自牛车之上甩飞出老远,落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第一千九百六十四章 撞死人了 “吁——” 李元轨赶紧勒住马头,吩咐左右:“上前看看。” 身后的亲卫也一同勒马站住,当即有两人跳下马背,跑上前去查看,先将跌落马背的同僚扶起,见其只是有些擦伤,摔得有点晕,并无大碍,便放了心,再去将他一动不动的人翻过来,查看之下,见其一脸的血,试探一下呼吸,顿时吃了一惊。 “启禀王爷,这人摔死了。” 李元轨愣了愣,骂道:“真特娘的晦气!” 他抬起头看看四周,此刻天色已然全黑,这里过了灞桥已经很远,距离潼关尚且很远,路上并无行人,这里发生的“车祸”自然无人发现。 “本王先行一步,留下几人将人车一起推入灞河,潼关再行汇合。” 他此时留了谨慎,自己先行一步,留下亲卫处理现场,万一被人撞破,那也不过是亲卫意外撞死了行人,只要他不在场,自有转圜之余地,大不了便是以金赎罪,区区一个路人、农夫,值得几个钱?但若是处理尸体牛车的当口被人撞破他在现场,那可就说不清了。 毕竟霍王家奴纵马撞死行人,与霍王纵马撞死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纵然装死人的的确是亲卫,但此时张扬出去,朝廷里头那些个御史言官必然将他拖下水…… “喏!” 亲卫应下,六七人个跃下马背,分出两个去抬起撞死的行人,另外几人到了倾倒的牛车旁,想要将牛车给扶正,推到灞河里去,毁尸灭迹。 李元轨调转马头正欲离开,忽然闻听夜色之中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 李元轨吓了一跳,心道不会这么倒霉吧?他闷声不语,扬起马鞭就待抽在马臀上,先离开再说。 却听得“吱吱呀呀”一阵弓弦拉满的声响,在静谧的夜色之中分外清晰,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响动,有人喝叱道:“立即下马,否则格杀勿论!” 李元轨一脸懵逼…… 这什么情况? 趁黑赶路而已,居然就能遇上携带弓弩的军卒? 一言不合就“格杀勿论”……你当这里是皇宫大内呢? 可他终究不敢动。 大唐立国未久,又连年征战,军中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万一这些军卒的长官当真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那么就算明知他是霍王,照样施放箭弩连眼都不眨一下! 军务之中,军令大过圣旨! 区区一个亲王,算个甚?! 左右亲卫也顾不得毁尸灭迹了,一窝蜂的抽出兵刃,将李元轨紧紧护在中间,紧张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未及,一支二十余人的军伍自夜幕之中显现,穿着盔甲举着横刀,更有五六个兵卒举着强弓劲弩,杀气腾腾的到了近前。 李元轨郁闷得不清,真是倒霉催的,这些兵卒深更半夜的在这里干嘛? “吾乃霍王李元轨,尔等深夜至此,兵戈齐备,意欲何为?” 那军伍之中走出一人,校尉装束,恭声道:“吾等乃是右屯卫军卒,奉吾家大将军之命,封锁骊山农庄附近的道路,严防闲杂人等如山,毁坏温棚……” 说到这里,发现了倒毙路上的行人以及倾覆的牛车,顿时狐疑问道:“敢问王爷,此处发生何事?” 李元轨哼了一声,隐隐觉得不妙。 右屯卫? 那是房俊的兵啊…… 若是换了别的部队,他以霍王的威势定然能够压得住,先一步脱身,而后再处理这一起“交通事故”,但既然是房俊的兵,恐怕不好收场。 他沉着脸,道:“亲卫急着赶路,这人忽然赶车从路旁窜上来,撞在一处,伤了性命,本王自会让亲卫前往京兆府投案自首,任凭国法处置……”说到此处,他口风一转,打算抢占先机,喝叱道:“尔等既然是右屯卫兵卒,当知军法严苛,何以敢深夜携带兵械四处活动,以军国之重器,护卫房俊私人之产业?此等假公济私之行为,便是将尔等尽皆枭首,亦不为过!只是本王有要事在身,暂且放尔等一马,不予追究,速速让开!” 堂堂亲王之尊,坐在马上连声喝叱,这等威势非是一般人可以抵挡。 然而他面前的不是一般人…… 为首那个校尉丝毫不惧,肃容道:“好教王爷知晓,吾等乃是奉命在此警戒巡逻,农庄温棚之中有来自海外的高产粮食,正在培育,为防有居心叵测之人予以破坏,故而不得不加倍小心。王爷若是认为吾等违反军法,自然可以去卫尉卿投诉,不过……” 他目光扫过地上躺着的尸体,冷声道:“末将怀疑此人乃是被殿下纵马撞死,还请殿下随吾一道,前去京兆府解释清楚为好。” 李元轨怒喝道:“大胆!吾乃堂堂亲王,尔是何人,谁给你的胆子,敢这般诬陷本王?不要命了么?” 那校尉淡淡道:“末将右屯卫都尉高侃,王爷若是要末将的性命,一刀斩来便是,末将绝不避退。不过既然眼下出了人命,末将奉劝王爷一句,还是一同前往京兆府,解释清楚为好。否则难免有不明真相之人,认为王爷性情暴虐、残害百姓,甚至意欲将尸体推入灞河,毁尸灭迹,怕是对王爷的清誉有损……” “放肆!” “区区一个校尉,亦敢在王爷面前嚣张?” “速速退去,否则要你项上人头!” …… 左右霍王府亲卫纷纷出言呵斥,怒火沸腾。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些人尽皆是李元轨的贴身亲卫,如何能任由这些兵卒对自家王爷这般说话? 纷纷摩拳擦掌,只待王爷一声令下,便冲上去大开杀戒! 拿着几张强弓劲弩,就以为天下无敌了? 幼稚! 李元轨坐在马上,面深似水,闭口不言。 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无法善了,去京兆府他不怕,撞死人的的确是他的亲卫,京兆尹马周素来刚正无私秉公直断,断然不会冤枉了他。但此事一旦张扬开,怕是那些御史言官们必然蜂拥而上,弹劾他的奏疏一封一封飞进大内…… 可眼下他知道,他走不了。 眼前这个校尉如此强势,必然有所依仗,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局…… 是房俊要搞他? 李元轨心里惊疑不定,抬手制止亲卫们叫嚣,盯着高侃,缓缓道:“清者自清,本王便随同尔等前往京兆府。” “王爷!” “王爷!不能啊!” “您乃是天潢贵胄,即便有错,那也应当由宗人府处置,他京兆府算个屁,焉敢审讯王爷?” 亲兵们纷纷惊呼,愤怒的劝阻李元轨。 平素他们这些人在徐州耀武扬威横行无忌,何曾受到这等羞辱? 李元轨抬手,亲卫们顿时一静,他环顾左右,说道:“稍安勿躁,此地非是徐州,天子脚下焉能任凭尔等聒噪?左右不过是前往京兆府,说明情况即可,毋须担忧。” 高侃亦道:“王爷说得是,不过一个农夫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又非是王爷肆意杀戮,意外这种事总是难以避免,顶了天也不过是罚些金银,只是要耽搁一天行程。王爷,咱们这就去京兆府吧?” 他顺着霍王的话,说得很轻松。 不顺着不行,万一霍王李元轨当真发作起来,纵马离去,难不成他还真敢将其射杀? 一旦李元轨离了现场,那这个局可就白费了,似这等要钱不要命的地痞混混可不好找……当然,原本只是设想能够重伤,给李元轨添添堵,现在居然意外摔死了,看来能够狠狠的咬下来李元轨的一块肉,比房俊交待的更加完美。 只是人既然意外死了,回头多多赔偿一些银钱才是…… 李元轨知道今日是不可能走脱的,如果这是一个局,房俊必然是想让自己背负一个“纵马撞死农夫”的罪名,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不过就算如此,除了恶心自己之外,又能如何呢? 堂堂大唐亲王,撞死一个农夫值当什么?大不了就是多赔点钱而已。 当下便颔首道:“那就速速前去京兆府,请京兆尹裁决吧,本王封地之中事务繁忙,早早解决此事,早早返回封地。” 他显然将事情想简单了…… 第一千九百六十五章 麻烦大了 李元轨在右屯卫兵卒看管之下,按原路返回,过了灞桥,抵达春明门下,才发现吊桥已然高高吊起,城头挂起灯笼在夜风里摇曳。 宵禁了。 高侃瞅了瞅人影幢幢的城门楼,怂恿道:“王爷,才刚刚宵禁不久,兵卒尚未开始巡逻,您乃是亲王,此番又是攸关人命大案,不妨上前叫开城门,没人敢拦着您不许进城。” 李元轨斜睨了高侃一眼,冷哼一声。 你特么当我傻? 身为亲王,擅离封地、私自回京已然犯了僭越之罪,亏得陛下不予追究,否则便要押送宗人府,予以严惩。若是再夤夜叫开城门入城,那已经不是僭越与否的问题了,而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严格追究下来,削除封爵、圈禁一生都有可能…… “非是本王不予配合,实在是长安宵禁开始,无法入城,且徐州雪灾严重,本王要即刻赶回去组织救灾。此事本王会留下两名亲卫,明早配合你前往京兆府,无论如何判罚,本王都认了。现在,尔等速速给吾让开!” 他没耐心跟着一帮子右屯卫的兵卒在这里瞎扯淡,既然宵禁已经开始,那就肯定不能入城了,难不成还为了这么点事儿叫开城门? 更不可能在此逗留一夜。 高侃却毫不让步:“王爷,还是莫要末将为难的好。据此不远,便有新丰驿站,王爷可暂且休憩一晚,明早开城,末将陪同王爷一起前往京兆府。” 李元轨勃然大怒,在马上扬起马鞭,狠狠的向着高侃抽过去,大骂道:“混账!吾乃大唐亲王,天潢贵胄,尔等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于吾,当真是不要命了吗?本王念着国法不容亵渎,故而抛却亲王之尊,自愿到公堂之上做个交待,难不成尔等以为本王是怕了你们?猪狗一样的东西,真是该死!” 一边说着,手里马鞭不停的抽下去。 一方是亲王之尊,一方不过是区区一个校尉,即便是挨了打,也不敢躲! 高侃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任由马鞭劈头盖脸的抽下来,肩胛上的革甲被抽得啪啪响,脸颊上也挨了一下,红红的血棱子瞬间肿起…… 右屯卫的兵卒尽皆怒火填膺,却敢怒不敢言。 地位差距太大。 难道还真敢用手里的强弓劲弩给这位霍王殿下射成刺猬? 李元轨的亲卫却尽皆扬眉吐气,不过是一群大头兵,居然也敢跟王爷叫板,活腻歪了吧? 恨不得王爷将这个可恶的校尉狠狠抽死…… 李元轨又没疯,自然不会将高侃抽死。这件事说起来自己是理亏的,人家占着道理,若是就这么给抽死了,他都不敢想象明天早起之后,御史言官会如何疯狂的弹劾他。 狠狠抽了几鞭子,李元轨怒目喝道:“速速给本王退开!” 高侃也是个混不吝的,梗着脖子,仰起脸,城头灯笼昏暗的光线照射之下,那几道肉棱子都渗出血来,却依旧一脸倔强:“王爷纵马撞死农夫,人命关天,乃是大罪!末将奉命巡逻骊山地界,恰逢其时,岂敢违逆军令,置身事外?王爷今天若想走,那就请踏着末将的尸体走过去!” 右屯卫的兵卒也齐声喝道:“王爷想走,请踏着吾等尸体走过去!” 这些人嘴里大喝,脚下齐齐上前一步,隐隐将李元轨极其亲卫堵在护城河边,此刻李元轨若想一走了之,还真就得纵马从这些兵卒身上踏过去! 李元轨面色铁青,肝火旺盛。正欲破口大骂,忽闻耳畔一声短促的破风之声,吓得一低头,一支白羽狼牙箭自城门口射下来,直直的钉在众人不远处,箭簇没入封冻的土地,箭尾的白羽嗡嗡颤动。 吓得众人齐齐噤声,向后退了一步。 城门重地,值此宵禁之时,若是被城上的守卒认为有冲击城门之嫌疑,一顿乱箭射下来,那可真是冤哉枉也…… “城下何人?啸聚于城门重地,想要造反不成?” 李元轨连忙高声道:“吾乃霍王,身有要事意欲回城,却发现城门落钥,一时犹豫不知进退,尔等稍安勿躁!” 他不敢不解释,而且也不敢乱动,宵禁之后的长安城便是一个禁地,尤其是城门、宫门这等敏感要害之地,别说是他,就算是太子站在这里,一旦被守卒认为有冲击门禁之意,进而被当场射杀,那杀了也就杀了,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任何时候,帝都之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站在那里,不许擅动!” 城上守卒喝了一声,继而率领兵卒自城上下去,跨上战马,将吊桥放下,城门开了一条缝隙,数十骑顶盔掼甲鱼贯而出,城墙上一排一排的弓弩手严阵以待,一旦发现情形不对,便会立即将霍王等人射杀。 夤夜来至城门之下,若无正当理由,不仅不让你进城,想走你也走不了,必须控制起来查明真是情况之后,方才可以离去。 数十骑来到李元轨等人近前,当先一人自马背上翻身跃下,上前施礼道:“末将春明门守门校尉赵孝祖,参见霍王殿下。末将职责所在,不敢疏忽,刚刚言语之间有冒犯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李元轨在马背上悄悄松了口气,和颜悦色道:“军人自当尽忠职守,何错之有?不仅无错,稍后本王还要向陛下谏言褒奖赵校尉。” 赵孝祖起身,肃然道:“多谢王爷……只是好教王爷得知,长安门禁,自有规矩法度,深夜扣门者,若无十万火急之事,当予以收押,待到调查清楚确无不轨之意,方可离去。眼下怕是要委屈殿下,还请与吾至新丰驿站暂住一夜,待到明日末将禀明宫里,恭请圣裁。” 李元轨满心不爽,可他哪敢执意离去? 亲王在外,言行举止最是要加倍小心,否则一旦有狂悖之处被人盯上,不死也得脱层皮,故而他前往徐州之后,一改原先在长安恣意妄为的脾性,整日里待在府中,要么结交文士聚会清谈,要么拜访道家修身养性,乖巧得好似一只小白兔一般…… “赵校尉言重了,本王晓得。” “那么,诸位,请吧!” 赵孝祖连这帮子人因何到了城门下都不问,便将人直接带到骊山脚下的新丰驿站,亲自带人把守门口,待到天明之后禀报上官,再行处置。 届时,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 一夜无话。 翌日天将蒙蒙亮,鼓声响了几遍,长安城内各个坊门尽皆开启,人流渐渐涌动,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自冬眠之中醒来,充满了无穷的活力。 御史中丞刘洎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在侍女的服侍之下用了早膳,便换上官袍,意欲前往御史台。 门外有家奴匆匆跑进来,将手里的一个信封递给刘洎,道::“家主,刚刚在门口发现的一封书信,想来是有人投进来的。” 刘洎甚为御史中丞,代表着朝中所有的言官,负有检举官员之责,所以平素这等匿名书信不知道接了多少。当下不以为意,信手接过,看了看信封之上并无字迹,便拆开来,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 眼眉顿时一跳…… 昨夜霍王在城外纵马,撞死行路之农夫? 他想了想,好像昨日霍王的确自徐州返回,传言乃是为了救济徐州雪灾,请求陛下与兵部行文徐州驻军,准其听从霍王调度,参与救灾。而后不知为何,在宫里被皇帝申饬一番,赶在宵禁之前便出宫南下,返回徐州。 若是真有撞死农夫之事,想来便是在离开长安之后…… 至于这事儿是真是假,几乎无需怀疑,谁会闲着没事儿开这样的玩笑?就算他刘洎再傻,也不至于一点调查都不做,便傻乎乎的拿着这么一封检举信跑去弹劾一位亲王。 还有没有点脑子了? 再往下看,刘洎眼睛便眯了起来…… 看完之后,他将信纸塞回信奉,反身坐回椅子上,闭目凝思,考量得失。 半晌之后,他才睁开眼,命人叫来一个府内的清客,吩咐道:“持吾名刺,前往京兆府,探听霍王撞死农夫一案,若确有此事,无论京兆府那边如何处置,立即赶往御史台,通知于吾。” 待到那清客离去,刘洎兴冲冲的坐着马车,赶往御史台,将一众闲的蛋疼的御史言官们集合一处……开始收割一波声望吧! 第一千九百六十六章 众矢之的 何为“御史”? 自秦而始,设置此官,以之监察朝廷风气、检举诸侯官吏。 他们唯有监察、检举之权,却无执法之权。 然则自古以来,御史却是一个极其清贵的职位,无数官员趋之若鹜,要么视之为体现抱负肃清朝堂之岗位,要么视之为夯实根基结交人脉的晋身之阶。 既然并无实权,却为何这般重要? 盖因自古以来,无论清正君子,亦或是奸佞小人,莫不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哪怕生前饱受摧残,亦要搏一个身后名。 名声,是所有官员视若生命的东西。 再是大奸大恶之辈,亦要维护自己的名声。 而一旦被御史纠察弹劾并且证实其罪,则意味着此人品行有亏,有若白玉染瑕,往往名声毁于一旦,不仅政治前途终结,甚至声名狼藉,不容于桑梓、入不得祖茔。 名声,是比才学更为重要的东西…… 而御史又是如何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呢? 很简单,弹劾! 越是弹劾当朝大员,便越是能够显示不畏强权的刚正风骨,而最好的弹劾对象,则是那些身份尊贵天潢贵胄的皇族子弟,比如霍王。 因为弹劾大权在握的当朝大员是有风险的,搞不好将人家得罪得很了,便会遭到反噬,而那些个皇族子弟看似身份高贵金光闪闪,实则并无实权,即便是就藩一方,尚有王府长史、地方官佐予以钳制,做不到随心所欲,弹劾起来效果好、后患小,简直是最完美的目标。 弹劾霍王这般的皇族子弟,刘洎的经验不要太丰富…… 将手低下的御史们集合在一起没多久,京兆府那边便传回来信息,果然是霍王昨夜出城之后趁黑赶路,撞死了一个赶牛车的农夫,但是目前京兆府的裁决尚未确认,现场未曾勘察,责任未曾鉴定。 御史们不管这个。 南北朝期间,御史监察制度有了一项重大的发展变化,即御史有权“风闻奏事”,又称“闻风弹事”。“故御史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御史台不受诉讼,有通辞状者,立于台门候御史,御史竟往门外收采之,可弹者略其姓名,皆云风闻访知。” 何意? 便是只要你听到了,便可以上奏天子,发起弹劾,至于事实真相到底如何,那是刑部、大理寺的事情。 不过碍于当初御史们被房俊折腾得狠了,导致皇帝颁下旨意,“风闻奏事”亦要有个限度,风闻访知之后,亦要对事情做一个了解,确认确有此事,方可上奏皇帝、发起弹劾。 似以往那种“管杀不管埋”的做法,遭到杜绝。 不过眼下这件事基本确认无误,无论最后的勘察、鉴定结果如何,肯定是死了人的,霍王难脱干系,那就毋须另行确认了。 “可有以往举报、检举霍王的资料?” 刘洎抬起眼眸,询问副手。 “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多皆是霍王就藩之前,在长安横行不法的资料,前往徐州就藩之后,霍王大多潜居府邸,结交方式、儒者,素日清谈,注重养生,几步插手民政,亦不奢侈荒靡,无论徐州官场亦或是民间,声誉颇佳。” 副手回道。 御史台乃是朝廷的监察部门,平素各种渠道送来的检举、揭发、甚至告状的资料,车载斗量,不可计数。为免如此之多的材料混杂不堪难以检索,御史台有专门官吏对其进行归总分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官员能够做到清廉如水、两袖清风的同时,还精明强干、毫不犯错? 可以说,只要御史台想要搞谁,都会立即拿出丰富的黑材料…… 霍王李元轨自然亦不例外。 事实上,在就藩徐州之前,这位霍王乃是长安纨绔届的一号人物,横行不法之事做得不要太多,若非先帝宠溺有加,陛下顾念手足之情,怕是爵位早就不知道被削掉多少回了。 刘洎冷笑道:“只要有材料就行,谁管它时间远近?再者,结交方士、笼络大儒,有时候也不见得就是好事……立即将霍王的材料整理出来,稍后朝会之上,诸位群起弹劾,比不让此等草菅人命之恶徒,玷污皇家名誉之后,尚能够逍遥法外!” “喏!” 一众御史纷纷打了鸡血一般,分头行事。 大家分属同僚,长时间配合一处搞这些个事情,默契度很高,刘洎这么一说,大家便都明白了采取何等策略。 勘察现场? 责任鉴定? 对于御史台来说,完全用不着。 先把对方的名声搞臭,再来论事情的对错…… ***** 京兆府衙门。 马周刚刚到了值房,便被告知有一桩案件需要他来裁定,嫌疑人乃是霍王,已然被右屯卫的兵卒与春明门的守城兵卒押解至衙门…… 马周一脑门雾水。 他不是不明白霍王何以犯错,事实上皇族子弟不肖者众,整日里耀武扬威横行不法,闯出来的祸事不知凡几,长安作为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京兆府平日里诉讼案件牵连最多的便是皇族子弟。 他只是弄不明白,纵然霍王犯法,却又与右屯卫有何关系? 还牵扯出春明门的守城兵卒……难不成昨夜霍王意欲冲击春明门? 摇了摇头,马周亲自来到一侧的签押房,见到了霍王李元轨、右屯卫校尉高侃,以及春明门守城校尉赵孝祖。 案件的过程并不复杂,但是当马周听到高侃言及霍王与其亲卫意欲毁尸灭迹,便蹙起眉头。 虽然人命关天,但是在大唐来说,堂堂霍王撞死了去去一个农夫,的确不算事儿,又非是恶意虐杀,只是意外而已,多赔点钱,再缴纳一笔赎罪金,此事也就完结了。 但致人于死之后还要毁尸灭迹,这就攸关人品了,令他甚为不齿…… 他看向李元轨,淡然道:“人命关天,王爷纵然贵为亲王,却也要遵守律法。待本官勘察现场之后鉴定责任,再行判决,王爷以为如何?” 李元轨明显感觉到马周的不满,解释道:“是那农夫忽然冲上道路中间,本王亲卫躲避不及,这才将其撞死。不过也用不着勘察现场这么麻烦,纵然凶手乃是本王亲卫,但本王绝不偏袒,死者的赔偿由京兆府判决,无论多少银钱,本王愿意加倍,以求死者家属之谅解,至于赎罪金,府尹尽管开口,本王绝无二话。” 他不愿此事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一个农夫而已,死就死了,该赔的钱咱也赔,你就赶紧速速结案吧。 他总觉得这件事太巧,没那么简单…… 孰料,一旁的高侃却道:“纵马撞人者,乃是霍王,指使亲兵毁尸灭迹者,亦是霍王。” 言下之意,京兆府如何处置不归我管,但是事实的真相不能掩盖,这个罪名必须要霍王担起来。 李元轨勃然大怒,戟指喝道:“混账!你那只眼睛见到是本王撞死那农夫?那只耳朵听闻是本王指使亲兵毁尸灭迹?本王乃是大唐亲王,尔这般诬陷天潢贵胄,实乃诛灭三族之大罪!” “末将两只眼睛都见到,两只耳朵都听到!” 高侃夷然不惧,他才不信霍王能将他如何,霍王再是强横,也就藩徐州,哪里及得上自家大将军房俊在朝中的影响力?况且当时在场之人分属双方,谁的供词都不足采信,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李元轨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抬起一脚就将高侃踹了个趔趄,暴怒道:“本王不过抽了你几鞭子,猪狗一样的东西,亦敢信口雌黄诬陷本王?本王今日就宰了你!” 他是真的以为高侃是在报复他鞭挞之恨,伸手就要将佩剑抽出来,宰了这个兵痞子! “砰!” 马周狠狠一拍桌案,怒道:“此乃京兆府衙门,王爷眼中尚有国法,尚有吾这个京兆尹乎?” 心狠手辣、泯灭人性之辈,亦敢仗着皇室身份,咆哮京兆府? 将吾当做泥胎陶塑不成! 李元轨正欲辩解,忽然有京兆府的官吏自门口快步而入,向马周施礼道:“府尹,宫里来了内侍,传召陛下旨意,命霍王殿下立即进宫……” 第一千九百六十七章 朝会之上 时间已经进入腊月,今日既非初一,亦非十五,本不是朝会召开之日,更没有正旦大朝会那般百官齐聚四夷来贺,但是要总结一年的政务,展望来年的规划,更有开春之后即将东征这等大事需要绸缪,参与朝会的官员人数很多,整个两仪殿都闹哄哄的。 三省六部九寺的主官汇聚一堂,比朔日朝会到得还齐整…… “陛下,微臣提请由民部拨款,专用于骊山农庄的高产粮食培育。” 官员们刚刚以官职爵位分列左右前后,跪坐在预先放置的地毡上,司农卿殷岳便迫不及待的站出班列,鞠躬启奏。 民部尚书唐俭一脸懵然:“高产粮食?那是什么玩意儿?” 殷岳道:“乃是华亭侯房俊派遣水师船队,横渡大洋之后在新陆地发现的高产作物,将种子带回之后,正在骊山农庄里培育。眼下乃是严冬,气候寒冷地温极低,想要在温棚里培育作物,便需要大量的柴火以及人力供暖,单凭温泉水提升低温是不够的,司农寺没有这笔钱,更不能让房驸马出这笔钱,故而,请民部拨款。” 众人左右观望,这才发现,身为兵部左侍郎的房俊并未前来参加朝会,属于兵部的那个位置,唯有兵部右侍郎郭福善前来参会。 受到众人关注的目光,郭福善尴尬苦笑。 谁让他们兵部摊上这么一个放着本衙事务不管,反而抢了司农寺的事务的左侍郎呢? 太不靠谱了…… 群臣愕然,实在是房俊对于此事虽未封锁消息,却并未大肆张扬,毕竟这等攸关国计民生、甚至极有可能改变眼下大唐整个农业体系的重大发现,若是处置不当,极易引起整个社会的动荡。 在未能培育成功那些高产作物之前,不宜宣扬。 这就导致这件事居然满朝文武没几人知道…… 长孙无忌蹙眉,不满道:“堂堂兵部左侍郎,放着本衙的事务不管,却跑去培植什么作物,连朝会都不来参加,简直玩忽职守!还请陛下降旨责罚,以儆效尤!”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刚刚从后殿出来,气儿还没喘匀呢,沉着脸,缄默不语。 心里琢磨着,难不成是昨天被自己喝叱一顿,所以想心存怨怼,干脆自己跑去培育什么高产作物,以示抗议? 不过现在想想,昨日自己的心思全都在海外仙山之上,闻听横渡大洋之后亦未能发现仙山,满心失落沮丧,居然没有关注房俊所说的高产作物……最近不知怎么了,自己总是心情低落神思不属,难以专注精神,居然犯下这等不该犯的错误,这在以往是绝不应该的。 无论高产粮食能否如房俊所言那般活人无数,最起码那小子是真的在为大唐绸缪,那些水师兵卒亦是历经艰险出生入死的横渡大洋,自己总该有所表示的,岂能那般寒了臣子的心? 李二陛下觉得奖罚分明才是为君之道,有功而不赏,非是明君所为。 所以这会儿又怎会去责怪房俊“不务正业”? 萧瑀偷偷瞥了皇帝一眼,见到皇帝面上并无表情,便开口说道:“赵国公莫非忘了,那本眼下遍及大唐、惠民无数的《农书》,便是房俊起头,召集了司农寺官员与天下各地有经验的老农编撰而成,论起农业耕作之术,普天之下,还真就没有几人比得上房俊。赵国公难不成是希望房俊只守着兵部,却将这等新作物置若罔闻?” 长孙无忌闭上嘴巴,不与其争论。 这个萧瑀当真是全无气节,看来是要抱着房俊的大腿不松了,不仅将自家闺女送去房俊床榻之上,更是对其阿谀奉承极尽吹捧之能事,怕是市井之间贩夫走卒,亦作不得这等下贱之举。 你好歹也是历经三朝的元老啊! 要点脸行不行? 他实在是料不到萧瑀一旦彻底顺应皇帝,会顺应得这般彻底,连皇帝一个小马仔的大腿都抱的如此之紧。 然而,关陇贵族又与江南士族有所不同,后者地处江南,更多是在经济上渐渐承担起更重的分量,相比于在军政两方面都占据帝国庞大资源的前者,“船小好调头”,策略、立场的扭转,显然更灵活。 而关陇贵族这般庞然大物,眼下固然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但想要转换立场、让出利益,谈何容易? 娘咧,心里堵得慌…… 长孙无忌不言语,自然更无旁人跳出来与萧瑀争辩。 事实上,无论任何立场,对于房俊“旁门左道,奇技淫巧”方面的造诣,大多是甚为佩服的,虽然尚未得知那高产粮食的具体情况,但是“培育作物”这种听上去便技术含量非常高的业务,或许房俊的确比司农寺那些混日子的家伙更合适。 唐俭老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叹息道:“非是老朽不愿支持这等高产作物之培育,实在是民部眼下绝大多数的预算都倾斜在开春的东征之上,不仅挪不出余钱来,尚有很大的一部分缺口,爱莫能助啊。” 殷岳甚为不满:“难不成这等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事情,要人家房驸马自掏腰包不成?” 唐俭懒得跟他废话,老脸一拉,道:“民部没钱。” 殷岳:“……” 便对唐俭这等年纪、这等资历的老前辈耍无赖,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恨只恨司农寺这个清水衙门穷的要死,整个库房的钱粮,连骊山农庄那些温棚几天的取暖钱都拿不出……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道:“这笔钱,就有内帑支出吧,民部已然不堪重负,殷寺卿莫要为难莒国公。” 殷岳精神一振,施礼道:“多谢陛下。” 然后反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跪坐,钱要到手,他便立即恢复打酱油角色,天大的事情也再与司农寺无关,爱如何争执便如何争执,就算是分赃不均大打出手,他也只看热闹,不置一词。 李二陛下沉声道:“诸位爱卿,尚有何事启奏?” 吏部尚书李道宗将将站起身,意欲启禀吏部之事,便见到御史中丞刘洎消瘦的身板儿轻飘飘的起身,出班启奏:“启禀陛下,微臣弹劾霍王李元轨,纵马行凶撞死行路农夫,事后非但不予赔偿,不思己过,反而指使家奴毁尸灭迹,其行狂悖暴虐,其德寡廉鲜耻,当由三法司协同审理,从重从严处置,方能肃清朝纲,维护皇家之威严!” 诸位大臣尽皆大吃一惊,这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纵马撞死人,还要毁尸灭迹……啧啧,这位霍王殿下近些年在徐州安分守己,还以为是修身养性呢,却不曾想以往在长安之时的暴戾纨绔习性,却并未消失,反而愈发过分。 李二陛下也吃了一惊,霍王昨日入宫被自己训斥一番,而后递上辞呈,“百骑司”亦奏报已于傍晚时分出城返回徐州,却不想居然还闹出这么一桩子事故来…… “确有此事?” “微臣岂敢信口雌黄?眼下霍王已然被押解至京兆府衙门,正在由京兆尹审讯,此案确凿无疑。” “既然尚在审讯,汝何言确凿无疑?”李二陛下有些不满。 案子尚未审理完毕呢,你这急吼吼的蹦出来干啥?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见到刘洎身后又有一位官员站出来,肃容道:“微臣监察御史张中岭,弹劾霍王于贞观三年在鄠县与人殴斗,致死三人,草菅人民,事后以重金贿赂当地主官,将死者家属尽皆流放至黔州,此等恶行,令人发指!还请陛下诏令有司,重审此案,为含冤而死者沉冤昭雪!” 满朝文武大吃一惊,还有这等事? 大唐等级分明、贵贱有序,即便是皇帝嘴里说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等圣明至极的话语,但高低贵贱之分却不容逾越,权贵高人一等,何曾将底层之民众当人看?即便是国之律法,亦有权贵杀人以金赎罪之律例,弄死几个蚁民,完全不算事儿。 手上沾染几条贱民的想性命,这是阶级问题,然而置人于死地之后尚要毁尸灭迹,甚至将家属流放几千里,这就是品德问题了…… 第一千九百六十八章 积毁销骨 大殿之上,除去御史铿锵的语音之外,一片肃静,无论哪一方的阵营,无论这件事的真伪,没人想掺和进去。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面沉似水。 他如何能不了解这些御史收割声望的用意呢?这是御史们管用的伎俩,曾几何时,便是魏徵带着这些人,不厌其烦的对他这个皇帝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弹劾,不许他干这个,不许他干那个,要修身养性,时刻做好一个圣明之帝王。 这是御史的本分,亦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取消御史制度? 且不说会遭受到多大的阻力,李二陛下从未想过。 御史代表着言路,古往今来,可称圣王者,莫不是广开言路勇于纳谏,即便这些御史代表着世家门阀的利益,真正来自底层民众的意愿,从未有、也不可能有机会经由他们抵达圣听。 但是闭塞言路,乾纲独断,那就是自取灭亡之道。 对于一位皇帝来说,底层民众的意志从来都不重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中的“水”,所指更非是百姓,而是广大的士族阶级。他的统治根基在于士族,在于门阀,所以哪怕他将世家门阀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其连根拔起挫骨扬灰,亦不得不缓缓图之。 因为他深知,若是满天下的世家门阀、士族勋贵都反对他,那么这个皇帝就当到头了,就比如隋炀帝…… 维护御史的权力,这是必须的。 虽然有些时候御史的存在使得他这位帝王感觉到层层束缚,但更多时候,御史却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帮助他剔除寄生在帝国之上的腐肉毒瘤的快刀,无往而不利。 朝中贪腐之臣需要御史这把刀去剔除,同样的,皇族之中为非作歹之辈,亦需要这把刀…… “宣京兆尹马周与霍王觐见,那桩官司,便在这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儿审理吧。” 李二陛下下令。 如此一来,若霍王乃是遭人构陷,自己予以昭雪,不会惹人诟病,更不会被认为是袒护宗室子弟。若霍王当真罪无可恕,他会严厉惩罚,在百官面前拿出自己公正无私的一面,以儆效尤。 两全其美的策略…… “喏!” 自有殿内的内侍应了,快步走出大殿,喊了殿门外几位宿卫的禁卫,一起赶往京兆府衙门。 “诸位爱卿,尚有何事,速速启奏吧。”李二陛下对于这桩案子并不太上心,淡然对着朝堂文武说道。 立即便有几位尚书站出班列,启奏各自衙署之事宜,请皇帝定夺。 朝堂上的讨论声也渐渐活跃起来,唯有以刘洎为首的御史言官们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语,一言不发。 一股潜流似乎在凝聚、涌动…… 未及,内侍在殿门外朗声道:“霍王、京兆尹,觐见陛下!” 吵吵闹闹的大殿陡然一静,正出班启奏的一位官员拱拱手,干净利索的退回班列。 “宣!” “喏!” 脚步声响,霍王李元轨与京兆尹马周一前一后,步入大殿。 “微臣觐见陛下!”两人来到殿中,躬身施礼,异口同声。 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口中淡然道:“免礼吧!马周,说说看,霍王纵马撞人一案,审理得如何?” 马周赶紧道:“启禀陛下,案件尚在审理当中,经查,死者乃是蓝田人士,生前身有残疾,并未成亲,与其弟一家共同生活,亦无子嗣。至于案件之经过,霍王声称乃是家奴躲避不及所撞,且愿意双倍承担一切赔偿,不过,当夜巡逻之右屯卫校尉,却声称目睹撞人者乃是霍王,并且让家奴定罪,且意欲毁尸灭迹,微臣刚刚派人前往现场勘查,却发现现场已然被行路之人破坏,无法查证。” 现场已被破坏? 诸位大臣的目光下意识的看向霍王李元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此必是霍王所为,既然能够干得出毁尸灭迹这种事,以前更是劣迹斑斑,伤人致死还要迫害全家都如喘气喝水一般,那么破坏现场逃脱罪责,自然更不在话下…… 李元轨乃是灵透之人,立即感受到满殿大臣或是讥笑、或是不屑的不善之目光,顿时恼火道:“非是本王派人破坏现场,当时刚刚撞死那农夫,右屯卫的兵卒便从天而降,本王哪里有时间破坏现场?” 马周沉默不语,不予表态。 霍王这边查无实证,右屯卫兵卒那边有言辞灼灼,那么就交由皇帝圣裁好了…… 李元轨已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他并不知之前有御史将他八百年前的恶行都给掀了出来,只是感觉到大殿上的气氛有些诡异,心里发虚,赶紧拜伏于地,言辞恳切道:“陛下明鉴,微臣之前年少,坐下许多荒唐事,不敢辩解。然则自就藩徐州以来,未曾有插手当地军政事务之举,整日里潜居府邸,与方士为伴探讨养生之术,与大儒为伍钻研经义之学,修身养性,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处!陛下,微臣……” 他已然觉察出风向不对,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但身为皇族子弟天然的危机意识,令他果断做出抉择,两权相害取其轻! 你们什么也别说了,咱认了还不行? 只是陛下您看在兄弟这些年乖巧听话的份儿上,从轻处罚就好…… 然而未等他这番求情的话语说完,便见到刘洎身后一个年轻御史站出班列,大声道:“陛下!微臣弹劾霍王纠集方士、修道长生,有僭越之嫌,联络大儒、妄自施恩,有不轨之谋!” 李元轨眼珠子都瞪圆了! 自己整天呆在徐州府邸啥都不干,就跟着一群方士大儒清谈饮酒,这也有错? “陛下!此獠居心险恶,意欲离间天家,实在是十恶不赦!” 李元轨赶紧反咬一口,唯恐被坐实了这个罪名。 修道长生,这本没有错,但企图长生不老,那边有僭越之嫌;结交大儒,这也没有错,有学问的人凑在一处清谈经义,乃是向学之道,这亦没有错,但扣上一个“联络大儒,妄自施恩”的大帽子,那可就要了命了! 恩出于上,你一个藩王,纠集一群大儒想要干什么? 李元轨吓坏了…… 不过就是撞死一个农夫而已,何至于此? “陛下!” 刘洎再次站出来,朗声道:“霍王纵马行凶,撞伤行人之后非但不予以及时救治,至伤者死去,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指使家奴毁尸灭迹,其性情之暴虐、道德之败坏,已然无以复加,致使皇家威仪受损,陛下声望大减,其罪不容赦也!兼且,其在封地勾连地方、觊觎天道,此乃人臣所为乎?惟望陛下明鉴,夺其爵禄、削其封地,予以制裁,惩前毖后!” 此言一出,满朝大臣算是明白了,御史台这是又使出以往的招式,先把霍王的名声搞臭,再来论事情的对错。 这招数很无赖,令许多深受其害的大臣切齿痛恨,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名声等同于一切的这个年代,这招的确管用。 你都这般十恶不赦了,那些坏事怎么能不是你干的呢? 李元轨脸都吓白了。 这特么是要夺爵啊?! 他瞪着刘洎,恨不得一口将这个疯狗咬死,老子偷你媳妇了还是抱着你孩子跳井了,至于这般下手狠毒? 完全不给留活路啊…… 然而他知道,此刻做出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这些个弹劾基本属实,就连纵马撞死人这件事他也解释不清,这就使得自己“坏蛋”的属性根深蒂固,连带着,结交方士、沟通大儒这个信口雌黄的罪名也成了“莫须有”。 “莫须有”就要了命了! 皇帝需要证据么? 根本不需要! 他只要认为你有可能觊觎皇座、危及皇权,根本无需任何证据就能狠下杀手! 李元轨唯一能做的,便是哀哀求情,希望皇帝念着以往的情分网开一面,不让自己成为御史台这帮疯狗狠刷声望的靶子…… 然而他未曾料到的是,这股风潮由御史台而起,却并非御史台可以完全掌控,刮着刮着,它就跑偏了…… 第一千九百六十九章 项庄舞剑,意在陛下!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面沉似水。 单单撞死人这么一件事,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所谓,天家贵胄,撞死一半个农夫当得了什么事?大不了便是赔偿一笔银钱,而后以金赎罪而已。但撞死人之后毁尸灭迹,这就是德行有亏了,使得李二陛下觉得天家颜面有损,最糟糕的是被人家捉到把柄,堂而皇之的拿到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大张旗鼓的弹劾,这就不能忍了…… 难不成让他在御史言官们翻出一大堆陈年旧事之余,还要袒护霍王么? 他再袒护,那就不是维系皇家颜面了,而是自己亲手让皇家颜面蒙羞,给史官以把柄,令其在史书之上又添一份自己的罪状。 他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图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以前无古人之功绩,压制住自己当年在玄武门做下的丑事,洗白自己的声誉,得以超越三皇五帝秦皇汉祖,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朕身为皇帝尚且心有敬畏,循规蹈矩不敢行差踏错,唯恐在史书之上未能留下一个好名声,当年玩个鸟都被魏徵老儿吓得放在怀中憋死,那是何等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你们这些皇族子弟倒好,只顾自己活得痛快,随心所欲肆意享受,甚至恣意妄为横行不法,你们将朕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置于何处? 简直混账! 他冷冷瞪着李元轨,沉声问道:“霍王,尚有何言以自辩?” 李元轨一听,彻底懵逼。 完蛋!这帮子不当人子的御史言官们,到底撺掇着皇帝发了火,要拾掇自己了…… 娘咧! 老子容易么? 前年就是你们撺掇着皇帝取消了封建天下的诏令,使得诸位皇子尽皆从封地返回长安,有如圈禁,也就是先帝敕封的几位亲王依旧屏藩封国,那也没几个了呀! 只要今日自己的封地被削除,恐怕今生再也无望前往封地做一个快乐的土皇帝,而不得不在长安战战兢兢度过余生…… “陛下!微臣往日固然荒唐,但早已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就藩徐州,亦是战战兢兢,不敢恣意妄为,唯恐拖累了皇家名声,使得陛下天威有损……至于勾连地方、觊觎天道,简直就是欲加之罪!微臣不过是同几个方士钻研炼丹之术,与几位大儒探讨经义之学,如何便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了?微臣冤枉啊,陛下!” 李元轨已然意识到危险,当即跪在殿上,偷哭流涕。 李二陛下被他哭声弄得甚为烦躁,心头火气,喝叱道:“堂堂天家贵胄,这等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皇族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你一个亲王,懂得奖罚分明,能够治理封地事宜就好,没事儿与那些愤世嫉俗的隐士大儒瞎胡混什么?至于民间方士,多是妖言惑众之辈,焉有上通天道之高人?事已至此,尤不知悔改,简直愚蠢至极!” 皇帝这种生物,几乎是人世间最自私的存在。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种境界是每一个合格的皇帝最真实的写照,分别只在于曹孟德是奸雄之中的枭雄,胸怀四海睥睨天下,敢做也敢说!而李二陛下则被各种名节功利所束缚,又有玄武门之阴影时刻笼罩,腰杆子没有那么硬挺,所以他只做,不说。 今日若是霍王自己作死,他会显示大度网开一面,可既然牵扯到他的名声受损,有可能影响到他“千古一帝”的伟业,那就谁都别想好! 李元轨岂会甘心就这般稀里糊涂的接受惩罚?更何况即将面临的惩罚是他如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自然要极力辩解,可未等他再次开口,便见到御史中丞刘洎又一次站出来…… 李元轨恨不得扑上去将这条疯狗一口咬死,你特娘的有完没完? 翁翁究竟是如何得罪了你,非要如此在置于死地不可? 不过他显然误会了,这一回,刘洎的矛头已然变了…… 这位令朝中文武百官甚为忌惮的御史中丞,掸了掸袖子,躬身道:“启奏陛下,正如您刚才所言,世间方士作为的炼丹之术、长生之道,尽皆妖言惑众、胡说八道!秦始皇一统寰宇横扫六国,其权势威压天下莫敢不从,一生耗尽心力追求修仙长生之术,最终不也是长眠皇陵、魂归地府?可见所谓之长生,不过是子虚乌有,虚无缥缈而已。陛下乃是千古圣君,烛照万里、英明神武,当颁下旨意,诏谕四海,世人再有欲求长生者,斩立决!世人再有妄言长生者,斩立决!如此,则震慑群伦、群邪退避,魑魅魍魉之辈必将烟消云散,廓清寰宇,神鬼之物,再不复焉!” 李元轨刚想跳起来大骂,神鬼之说、谶纬之言,乃是皇家大忌,刘洎你不是要让陛下夺我的爵位、削我的封地,而是要我的命啊! 眼尾一瞥,便见到尚书左仆射李绩站起身,出班启奏:“微臣附议!” 民部尚书唐俭起身,道:“微臣,附议!” 吏部尚书李道宗起身,道:“微臣,附议!” 萧瑀起身,道:“微臣,附议!” 程咬金、尉迟恭等等素来打酱油的武将,亦是纷纷起身,朗声道:“微臣,附议!” 长孙无忌眼睛眨啊眨,明白过来,赶紧起身,亦道:“微臣附议!” 满朝文武,先后起身立于殿中,齐齐鞠躬施礼,口中大呼:“微臣,附议!” 李元轨一脸懵逼,嘴巴张大能吞下一个鸭蛋…… 诸位,你们不至于吧? 本王又不是犯了天条,何必都来跟我作对? 你们搞这个大的架势,本王受不住啊…… 不仅他懵,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更懵! 一双虎目陡然睁大,不可思议的看着群情激奋、兴致昂扬的大臣们,脑子差点宕机。 什么情况这是? 炼丹之术,长生之道,这些自上古流传下来的修仙法门,自秦始皇之后便被正统视为祸国之源,两汉魏晋以来,无论儒、法、兵、医、阴阳等等学派,尽皆视其为异端,平素私底下研究琢磨自然无碍,却不登大雅之堂。 而身为帝王,沉迷于此等修仙之术,更是亡国之兆。 难道大秦之殷鉴,尚不能警醒君王么? 还是说,君王宁愿舍弃这如画江山,亦要效仿秦始皇,却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仙佛之路? 若是如此,那您就好好的去追寻仙道吧,皇帝咱们换一位…… 李二陛下便知道,是自己时常召见天竺番僧入宫炼制丹药,被这些个臣子给盯上了。 娘咧! 还以为这帮子家伙今日吃错了药为何紧咬着霍王不松口?原来霍王只是个筏子,真正的目标乃是他这个皇帝! 这股邪风刮啊刮,居然刮到他的头上来了…… 难道好不容易将魏徵给熬死了,你们这帮家伙还要给我添堵? 这叫什么? 死了一个魏徵,还有千千万万个魏徵站出来? 就看不得咱好是吧? 李二陛下气得面色泛红,“砰”的一拍桌子,瞪眼喝叱道:“干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翻天了是吧?” 换了别的皇帝,这会儿怕是已经心虚了,如此之多的大臣串联起来,任谁都得胆怯三分,一个闹不好,那便是朝纲震荡社稷不稳,后患无穷! 可李二陛下哪里会怕这个? 他从一个唐王府的次子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取得与太子建成不相伯仲的功勋声望,又在玄武门逆天而战,用兄弟手足的鲜血铺就登基大宝君临天下之不拔帝业,最是刚烈不过! 大臣们劝谏可以,但若是哪个当真起了不臣之心,他绝不介意再杀个人头滚滚! 况且他也有自信,只要他还活着,还有一口气,这些个文武大臣,不敢! 只不过……是谁在背后串联如此之多的大臣,意欲阻挠朕修仙炼丹之道? 第一千九百七十章 削国降爵 李二陛下干脆站起来,戟指怒叱:“朕就是要修仙问道,就是要长生不老!朕自即位以来,夙兴夜寐勤政爱民,自问勤勉之处,不下于史上任何一位君王,更未因一念之私而增加百姓负担,吏治清明,国泰民安!朕自在深宫之内炼丹寻仙,碍着你们什么事儿了?如今居然私下串联,胁迫帝王,乃人臣之道乎?” 这位皇帝怒火冲天,站在御座之后怒目圆睁,王霸之气四溢! 群臣被他这番怒叱吓得战战兢兢,纷纷拜服于地,口中大呼:“微臣知罪,还请陛下宽宥……” 李二陛下昂首挺胸,睥睨四顾! 指着刘洎道:“刘洎,汝给朕站出来,说说,到底是谁在背后串联汝等胁迫于朕?” 刘洎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陛下明鉴,绝无背后串联之事!” 他说的是实话,刚刚朝堂上的这股风潮,实乃顺势而为,大家都对皇帝服食丹药寻求长生之事深表忧虑,故而都不介意推一把,希望能够让皇帝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却不想皇帝的意志居然如此之坚定…… 况且就算当真有人暗中串联,这又如何敢承认? 大臣劝谏,再是忠言逆耳,那也是为了皇帝、为了帝国着想,可若是串通一气,即便出发点是好的,那也是君王之大忌! 今日你们能串联起来胁迫皇帝不要再修仙,明日是否就能串联起来胁迫皇帝退位? 此乃大不敬…… 搞不好,那就是朝堂之上爆发一场整肃风潮,无数人头落地! 他刘洎岂敢当这个责任?!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横了一旁一言不吭的立即一眼,冷然道:“很好,诸位爱卿辅佐朝政,彼此之间颇为默契,同进同退,贞观一朝,怕是要名垂千古,以为后世敬仰了!” 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毫不遮掩。 然而满朝文武,尽皆默不作声,这件事可轻可重,皆在陛下一念之间,还不要硬怼为好…… 李元轨依旧跪在地上,听了半天,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 感情咱这是被当做筏子,被这些个大臣拎出来当做典型,以此劝谏皇帝? 这倒霉催的…… 心底逆火愈发旺盛,你们劝谏就劝谏,何必把我拎出来? 这特娘的谁受得了! 天坑啊这帮混蛋…… 心里有火,就得发作出来,霍王殿下虽然这些年在徐州修身养性,但骨子里依旧是那个睚眦必报的皇家纨绔,这会儿便大声嚷嚷道:“刘洎,陛下富有四海、君临天下,乃是万国之主、万乘之君,口含天宪、手执日月!自然是言出法随、金科玉律,谁敢干预陛下之心思?汝乃陛下之臣,却存不敬之心,妄图串联朝臣胁迫君王,简直死罪!” 嚷嚷完,又转向皇帝,大呼道:“陛下明鉴,刘洎此獠狼子野心,实乃千古罕有之奸佞,望陛下将其绳之以法,惩前毖后!” 刘洎依旧保持躬身作揖的姿势,闻言,嘴角一抽。 这位霍王,怕是在徐州待傻了……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一腔怒火正无处宣泄,瞪眼怒喝道:“放屁!汝自己胡作非为,丢尽了皇家颜面,还有脸在这里说别人?纵马撞人致死,意欲毁尸灭迹,汝真是有出息!来人,拟诏!” 侍立在朝堂一侧的中书舍人褚遂良赶紧上前,道:“聆听陛下口谕!” 李二陛下沉着脸,道:“霍王李元轨,品行不端,凉薄无德,降爵一等,削除封国,着令宗正寺严加教导,行迹禁于四门,无旨不得出城!” “喏!” 褚遂良赶紧应下,稍后将会以中书省的名义拟诏。按照法度,这等皇家内部之事务,毋须门下省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更毋须政事堂过问,皇帝可以一言而决之。 李元轨面色苍白,浑身剧颤,悲呼道:“陛下……” 李二陛下怒喝道:“拉出去!” 娘咧! 你个混账牵扯到朕的名誉受损不说,还被人家当做筏子来胁迫于朕,简直罪无可恕! 当即便有殿门外的禁卫大步入殿,如狼似虎的将霍王架起,无视他挣扎哀求,拖了出去…… 大殿之上,群臣噤若寒蝉。 这位一路鲜血拼杀逆而篡取帝位的皇帝,在殿上文武大臣们心目之中,威望太盛,衷心敬服。 李二陛下立于御座之后,环视眼前群臣,冷声道:“不要以为今日之事就这么算了,幕后串联之人,朕绝不宽恕!诸位好自为之!” 一甩袍袖,转身走下御座,在内侍拱卫之下,自后殿而去。 大殿之上,刘洎胆战心惊之余,却陡然升起一个无法遏制的念头——难不成,今日一早送来书信之人,其真实之目的并非扳倒霍王,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算准了只要自己弹劾霍王欲求长生,便定然会引起群臣响应,进而矛头直指陛下服食丹药一事?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有可能。 只是可惜呀,陛下威望太盛,任性起来王霸之气谁也无法抵挡,如此之多的大臣联合觐见,最终亦是不了了之…… ***** 神龙殿。 自两仪殿退朝之后,李二陛下返回此处,喝了两口茶水,便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窗外阳光明媚,乃是腊月里难得的好天气,他心里却一片阴郁。 该死! 不过是弄来一个天竺番僧炼丹而已,这帮子混账至于反应那么大,居然敢联合起来胁迫?此事定然有人背后串联,稍后便严令李君羡发动“百骑司”将其揪出来,亲手捏死…… 正自生气,殿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继而环佩叮当,一声悦耳清脆的嗓音响起:“父皇!” 李二陛下心中一松,抬头看去,却是晋阳公主迈着欢快的步子前来。 “咦?父皇的脸色好难看,是谁惹您生气了?” 晋阳公主来到皇帝近前,觉得皇帝的脸色不好看,便伏低身子,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盯着皇帝的脸,语气担忧。 李二陛下放心心事,展颜一笑,伸手轻抚晋阳公主的螓首,温言道:“几个混账臣子吃饱了撑的管闲事,无妨。” “哦。” 晋阳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子,素手斟了一杯茶,递到皇帝手上,柔声道:“父皇,女儿想跟长乐姐姐去骊山别苑住上几日,泡泡温泉,散散心。” 李二陛下正欲答允,想起一事,便又蹙眉道:“去九成宫吧,要不洛阳宫、翠微宫皆可,骊山别苑就不要去了。” 晋阳公主一愣,问道:“为何?九成宫太高,洛阳宫太远,翠微宫眼下又未曾完工,到处都是石料工匠,有些闹腾……” 李二陛下接过茶水,轻轻呷了一口,便道:“房俊那厮最近在骊山庄子里鼓捣培育什么高产粮食,乃是海外的作物种子,唯恐有人破坏了温棚,导致培育失败,故而调去了右屯卫几营兵马,将整个骊山都给封锁起来,严禁闲杂人等入山游玩,且时不时的操练兵马,比翠微宫还要闹腾。” 呷着茶水,心中却想,许是那混账存着怨怼,故意大张旗鼓使劲儿折腾。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似乎的确轻视了那些海外来的种子,房俊这棒槌平素固然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但是攸关帝国大业,却从不胡来,且每一次皆是有的放矢,从未令他这个皇帝失望。 或许……那些粮食当真如房俊所言,一旦推广,便能够养活大唐九成以上的人口? 晋阳公主闻听房俊正在骊山农庄,清亮的眸子转了转,便扯着皇帝的衣袖,哀求道:“有大军在那里,虽然闹了一点,可到底安全无虞,随意的在山上走走亦不会被闲杂人等冲撞……要不,父皇也去别苑里住上几天,修养一番?” 李二陛下闻言,顿时心动。 修仙问长生,固然是心中之所愿,但到底乃是虚无缥缈之事,如何比得上粮谷满仓、五世同堂的盛世美景? 这么一想,心中便有些亟不可待。 要不,去看看? 都在一座山头上,兕子自幼与房俊亲厚,不可能不去拜访,届时自己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去那些温棚里头看看那些海外的种子是何等模样,不虞被那个棒槌以为自己这个皇帝后悔当日之冷落…… 便颔首道:“如此也好,整日里被政务缠身,也应当好好歇上几日,就让太子暂且处理朝政吧,为父陪着兕子游玩几日。” 晋阳公主顿时甜甜的笑起来,一颗心噗噗跳…… 第一千九百七十一章 到处是坑 腊月里,一连多日阳光明媚,甚为难得。 整座骊山早已百草凋蔽、树木干枯,寒风呼啸吹过,沟壑背阴之处的积雪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温棚之中,却是温暖如春。 禄东赞穿着一身锦袍,罩在瘦削干枯的身材上显得有些晃荡,脸上的皱纹较之一年前似乎越发深刻了一些,即便是笑眯眯的神情,亦让人觉得有些阴沉朴拙,只是浑身上下的汉人装束,却总归顺眼了一些。 此刻这位吐蕃第一智者负着手,跟在房俊的身后,看着房俊率领庄子里耕作经验丰富的老人,将温棚角落一个火炕上一个一个盆子里头那齐刷刷的冒出绿芽的作物小心翼翼的挖出来,然后栽入早已起好的垄沟里,株距大概六七寸的样子。 等到整个温棚都载满,再将温棚一角的一处阀门提起,冷却了一会儿的温泉水温度适宜,顺着叠好的水道流入垄沟之中。 “此乃何物?” 禄东赞看着房俊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模样,总觉得莫非这种下去的是什么灵芝仙草? 房俊瞅了他一眼,在水道里洗去手上的泥土,随意道:“乃是水师在海外发现的一种植物,能够结出绿色的果实,待到成熟之后会变成红色,很辣!” “很辣?” 禄东赞眼睛一亮,颇感兴趣。 吐蕃地处高原,山高云淡,气候极其寒冷,故而饮食讲究大油大荤,口味很重,而辣味能够很好的取出身体里的寒气,很受欢迎。只可惜辣味植物太过稀少,且绝大部分都不适宜吐蕃的气候土壤。 房俊直起身,早有家仆地上毛巾擦手,见到禄东赞很兴趣的神色,想了想,便道:“大相是前来参加正旦大朝会的,总要过完年再走吧?既然如此,那就多留几日,这辣椒大概两个月后果实成熟,届时给大相带上一些种子,带回吐蕃去栽种,也算是给吐蕃百姓一个小小的福利。” 禄东赞却保持谨慎:“该不会如青稞酒一般,如同鸩酒一般让人明知有毒,却不得不喝下去吧?” 眼下,整个吐蕃都被青稞酒给祸祸得一塌糊涂。 这种酒酿造简单,酒水清澈口味甚好,不仅吐蕃人爱喝,便是唐人也爱喝,甚至那些用精美的坛子装起来的青稞酒,能够登上长安权贵的宴席,更为文人骚客所追捧。 一个青稞酒,给吐蕃带来大量的银钱收入,所有酿酒的作坊尽皆赚得盆满钵满。 然而后果就是,吐蕃的粮食大量减少…… 吐蕃气候寒冷,土地贫瘠,粮食主要以青稞为主,所有人都知道青稞酒赚钱,岂有不蜂拥而上竞相酿造的道理?哪怕赞普三番五次下达谕令,严格控制青稞酒的酿造规模,亦不管用。 那些贵族早就被一串串的铜钱迷了眼,明面上遵从赞普谕令,暗地里却不断的收拢青稞,加大酿造规模。 现在的吐蕃,青稞价格已然是去年的五倍,市面上只能购买大唐运去的粮食…… 吐蕃百姓的日子一天好似一天,因为家中生产的青稞能够卖上一个高价,再以相对低得多的价钱购买大唐的稻米、粟米,贵族们个个都从青稞酒上赚翻了,家资翻倍者比比皆是,赞普的钱库也渐渐丰盈起来,因为税收越来越多。 禄东赞最早的理想似乎已然实现,吐蕃百姓因为饥饿而死者达到历来最低,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 最重要的命脉——粮食,因此被唐人所控制,一旦大唐皇帝觊觎吐蕃的土地,发动一场大战,首要便是断绝粮食的输送,骁勇的吐蕃勇士难道要饿着肚子去抵御唐军的进攻?亦或者,宰了胯下的战马当做军粮? 房俊瞪眼道:“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当初可是大相苦苦相求,某才拿出那青稞酒的秘方,否则若是由某自己组织人手酿造,利润起码是现在的十几倍!反正某尽了地主之谊,将你当做朋友,这辣椒爱要不要!” 然后,甩着手走出温棚。 辣椒这玩意,不能当粮食吃,可以驱寒气却不能直接提升吐蕃士兵的战斗力,最重要的是,这东西比较耗费地力。吐蕃苦寒,土地贫瘠,这年月有没有化肥之类蓄养地力,一块地一年种上一茬辣椒,基本也就废了。 偏偏辣椒这东西对于寒冷、潮湿之地的百姓来说,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宝贝,一旦食用,便很难摆脱…… 若是吐蕃本就不富裕的土地再栽种一些辣椒,国力便会再降一成。 看似无关紧要,但这降一点,那降一点,降来降去的,就不信往后吐蕃还能如历史上那般从高原顺势而下,给大唐招惹那么多的麻烦…… 禄东赞却不被房俊的作态蛊惑,谨慎道:“总要等成熟了之后先尝尝再说……” 身为吐蕃大相,这位却是个奇才,该强硬的时候可以将头去怼石头,该服软的时候,跪下叫爸爸也没问题。 房俊回首叹道:“不愧是吐蕃第一智者,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 禄东赞便黑了脸,不悦道:“吾不远万里而来拜会二郎,却遭遇这等刻薄之言,岂是待客之道?中午吃火锅吧,宰一头最肥的羊,配上贵府佳酿,或许吾会原谅二郎出言不逊之失礼!” 房俊脸一黑,无奈道:“和着您是来打秋风的?” 禄东赞毫不矜持:“鸿胪寺的饭菜着实难吃。” 房俊无语…… ***** 远来是客,固然房俊不是太欢迎这位吐蕃大相,但待客之道总归是要的,中午便在一座座温棚拱卫之中的一处房舍内,招待这位吐蕃大相。 进了屋子,房家的几个婢女将地板收拾干净,将一壶山泉水放在红泥小炉上烧着,便张罗着去准备午膳。 房俊请禄东赞入座,也没有座,就只是随意的盘腿坐在光洁的地板上,地下显然燃了火龙,地板坐上去温热,很是舒服惬意。房俊取过茶几下的一个罐子,用木勺舀出一些鲜绿的茶叶放入茶壶,待到壶里的山泉水烧开,掀开盖子稍稍晾了晾,再将水注入茶壶。 随着氤氲的水汽升腾而起,一股清香隽永的茶香荡漾开来。 房俊一手拎着茶壶,将茶水注入面前的两个黑陶斗笠杯中,向禄东赞示意一下,道:“请。” 禄东赞拈起黑陶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汤再口腔里翻了几滚,然后缓缓咽下,一股清淡却隽永的回甘袭遍口腔,舌底生津。 分作三口将一杯茶水喝下,他叹气道:“二郎可知,如今的吐蕃贵族们,嗜茶如命,一斤这等品级的茶叶,足以换取十头牦牛。最初的时候,茶叶流入吐蕃,只是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在贵族之间流传。但是慢慢的,大家发现这种茶叶能够去除油腻,减少便秘,便愈发成为了生活的必需品。然则吐蕃与大唐之间山岭纵横森林密布,更有几条大河横亘分隔,路途不畅,交通不便,这等茶叶流入吐蕃的少之又少,便造成眼下贵比黄金的价格,令许多人望尘莫及。二郎当真是好手段,只此茶叶一项,每年便可以在吐蕃获利颇丰,若是再加上突厥以及西域,用不了三两年,仅仅是茶叶,便足以使得二郎富甲天下。” 现在的茶叶早已风行西域,几乎所有以肉食类为主的国家、民族、部落,都将其视为上天恩赐的礼物。 常年使用肉类,固然使得身体强健,却也因为消化不畅使得各种疾病频繁发生,尤其是便秘,更是困扰了蛮夷部族几千年的顽疾,却在这几片树叶之下,烟消瓦解。 这使得禄东赞愈发对房俊敬畏有加、惊为天人,这人看似纨绔,实则种种手段皆有鬼神莫测之机,普通寻常的操作之下,每每能够获得意想不到之效果,堪称奇人…… 房俊对禄东赞的眼光也颇为敬佩。 历史上茶叶的贸易自两宋而始,逐渐与丝绸、瓷器并列,成为帝国财政的重要支柱,风靡东西两洋千余年,甚至一度使得笑傲世界的日不落帝国因为庞大的贸易逆差,不惜发动战争…… 眼下茶叶刚刚问世,尚未取得太大的利润,禄东赞便一眼看破茶叶的光辉未来,这份眼力,当世没有几个。 房俊玩味道:“若是大相有意,自今而后,吐蕃的茶叶贸易,便交由大相一人之手,如何?” 禄东赞非但没有喜悦,反而苦笑道:“二郎,莫要害我……” 第一千九百七十二章 皇帝找茬,晋阳贴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世上之人熙熙攘攘,尽皆为名利奔忙,为了名利,有人可以杀妻弃子,有人可以卖友求荣。 禄东赞身为吐蕃大相,被誉为吐蕃第一智者,焉能参不破这一道谜题? 一张青稞酒的秘方,使得大量钱财涌入吐蕃,不仅吐蕃贵族赚得盆满钵满,便是最底层的民众亦因之受益,这是禄东赞的初衷,故而哪怕被赞普埋怨其自绝吐蕃之粮食储存,被贵族怨恨为何将秘方扩散未能成为一家之财,他亦是甘之如饴。 但若是妄图垄断茶叶之利润,那么便是自绝根基,站在所有吐蕃的对立面,那疯狂的红利足以使人铤而走险,那些吐蕃贵族绝对会将他的头颅割下来挂在红山之上佈達拉宮的宫殿门前…… 禄东赞苦笑道:“二郎莫要害我,若是二郎当真有意,不妨与赞普合作一回。我在逻些之时,赞普曾多次表达对于二郎的敬佩与喜爱,只恨天高路远,未能对坐谈心,相交一场。赞普为了赢取大唐公主,集结了吐蕃几乎所有的工匠,在红山之上修建了庞大的宫殿,美轮美奂庄严神圣,结果和亲之事被大唐断然拒绝,赞普却也因此花光了吐蕃国库的钱粮,现在赞普的日子,过得极是艰难。” 他望着房俊的目光幽幽,其中难免有幽怨之意。 吐蕃将一切都赌在和亲之上,将国都由山南地区的匹播城迁移到逻些,整合吐蕃各部的同时,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又修建庞大的佈達拉宮、大昭寺等等建筑,以之彰显赞普的无上威严,却几乎花光了国库之中最后一粒粮食、一匹绢帛…… 只要和亲能够成功,两国缔结同盟,自然会从大唐得到丰厚的馈赠,大唐公主的嫁妆,足以使得吐蕃的国库再一次丰足起来,而请求大唐陪嫁的各式工匠、先进的农耕技术、分门别类的书籍,将会使得吐蕃的国力得到一次质的飞跃! 然而所有的谋划,却终究都成了一场空。 大唐拒绝和亲…… 房俊笑了笑,对禄东赞的话语不置可否。 将茶叶的贸易权交给松赞干布? 帮助他统一吐蕃、镇压各部,获得无上之权威,然后对大唐呲牙动刀子? 想滴美…… 非但不能给松赞干布壮大的机会,房俊甚至意欲谏言李二陛下,将茶叶、丝绸、瓷器的贸易权,分散授予吐蕃境内各部落的首领,这些首领有钱了,才能够招兵买马,威胁到松赞干布的统治。 大唐境内,没有人比房俊这个穿越者更清楚那位松赞干布是何等雄才伟略的君主,正是他夯实了吐蕃的根基,奠定了吐蕃的国策,使得祖祖辈辈生活在贫瘠苦寒之地的吐蕃人,骑着马拎着刀,生生的冲入汉人的土地…… …… 两人慢悠悠的说着闲话,看似所以,却又彼此试探,聪明凑在一起就是如此,永远不会开诚布公坦诚相见,总想依靠自己的智慧探明对方的根底,或者干脆给对方挖个坑。 结果菜未等上来,却有家仆来报,皇帝来了…… 房俊赶紧起身,到门口处迎接,禄东赞自然亦不敢怠慢,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紧随其后。 将将到了门口,房俊便听到耳畔传来一个清脆娇美的嗓音,甜甜的叫了一声:“姐夫!” 房俊心里一荡,浑身起了一层颤栗…… 便见到晋阳公主脚步轻快的踏入堂中,一袭锦绣宫装映衬的原本稚气尚存的小脸儿花容月貌青春靓丽,因为尚未及笄的缘故,乌鸦鸦的秀发梳成双丫髻,又显得活泼俏皮。 手儿背在身后,小小的身子一蹦一蹦的便走了进来…… 见到房俊,晋阳公主眼眸一亮,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涌起,化作一抹不可抑制的甜美笑容,然后便见到房俊身后尖嘴猴腮的禄东赞,笑容一僵,旋即敛去,聘聘婷婷的站在那里,眉眼微垂,一副端庄贤惠样儿。 房俊心中好笑,上前两步,道:“微臣见过晋阳殿下。” 禄东赞本不认识晋阳公主,不过听到房俊的称呼,顿时知道这个明秀钟毓的人儿既是大唐皇帝最宠爱的嫡女,不敢怠慢,连忙大礼参拜,口中的汉化字正腔圆:“外臣,吐蕃大相禄东赞,觐见大唐公主殿下。” 对于房俊的施礼,晋阳公主只是从挺翘白皙的琼鼻里淡淡的“嗯”了一声,但是对于禄东赞的大礼参拜,却连忙敛裾万福,还礼道:“本宫亦见过大相,大相有礼了。” 身姿纤秀,容颜明媚,虽然岁数小了一点,但礼数中规中矩,似模似样,尽显优良的皇家礼仪。 禄东赞笑得很慈祥,一脸褶子都似乎被熨斗熨平了:“殿下多礼了,外臣愧不敢当,惭愧,惭愧。” 这时,一道浑厚的嗓音自门口响起:“呦,大相也在?” 紧接着,李二陛下身穿一套宝蓝色的锦袍,龙行虎步进入堂中,站在晋阳公主身侧。 “微臣见过陛下……” “禄东赞参见皇帝陛下……” 房俊与禄东赞急忙施礼。 “平身吧。呵呵,不愧是吐蕃大相,胸怀广阔,这个棒槌在长安人憎狗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反倒是大相舍却长安繁华,来到这山岭之间与其会晤,实在是让人敬佩。” 房俊无语,偷偷翻个白眼。 很明显这皇帝是来找茬的,但是好歹有外人在呢,给留点面子行不行? 禄东赞依旧微微躬着身子,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鄙人乃是外臣,化外之蛮夷也,比之长安权贵们知书达礼自然多有不如,不敢当陛下胸怀广阔之谬赞,只是长安权贵们太过热情,鄙人招架不来,故而不得不出城避难,借二郎之宝地躲个清闲,陛下见笑了。”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抬脚走入大堂,顺手拍了拍禄东赞的肩膀,道:“还是大相会说话,只是还需多多当心才行,这小子鬼灵精怪的,坐在家中便能害人无数,若是一时不慎被他给坑了,大相岂不是埋怨吾大唐不懂待客之道?” 说这话儿,便径自来到茶几旁盘膝坐下,毫无帝王之威仪,连礼数都懒得理会,向晋阳公主招招手:“大相,过来坐,陪朕聊聊。兕子,来为父皇与大相斟茶。” “喏!” 晋阳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抬起眼眸瞅了一脸郁闷的房俊一眼,粉润的唇角微微挑起一抹笑意,提着裙裾来到李二陛下身边,跪坐下去,细细的腰杆挺得笔直,纤手灵活优雅的冲泡起茶水来。 “多谢陛下!” 禄东赞道谢,而后上前,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 房俊摸摸鼻子,望望房梁,满心郁闷。皇帝没让他坐,他不敢坐,甚至不能走,否则就是失仪之罪,放在平素或许无妨,但此刻毕竟有禄东赞在场,怎么也不能让一个蛮夷笑话了去…… 晋阳公主纤手如碟,仪态优雅的沏好茶水,然后提起茶壶将茶水注入黑陶茶杯之中,一杯送到李二笔下面前,一杯送到禄东赞面前,而后又斟满一杯,轻轻推到茶几的一边,抬起眼眸,笑意盈盈的看着房俊,脆声道:“姐夫,请用茶。” 原本还在郁闷的房俊,瞬间眉花眼笑,喜滋滋的应了一声:“唉!” 然后屁颠屁颠的到了茶几旁跪坐下去,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殿下沏茶之技艺,可谓独步天下矣!陛下有福,有殿下侍奉左右、承欢膝下,实在是羡煞世人!” 李二陛下不满的哼了一声,叱道:“满口谀词、气节全无,实乃奸佞之相!” 房俊微微欠了欠身子,怡然道:“微臣知罪。” 嘴里说着知罪,面上却一丝知罪的意思也无,手里拈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呷着,闭目做出一番陶醉的神色,对于皇帝的呵斥毫不在意。 就冲着这么一句“姐夫喝茶”,让李二陛下晾着他的心思告吹,化解了他的郁闷,这些年来对这个小姨子就没白疼! 吹捧两句算什么? 若非担忧晋阳公主脸皮薄,房俊自信能吹出个花儿来…… 第一千九百七十三章 重启和亲?贼心不死 房俊冲晋阳公主眨眨眼,感谢这位钟灵毓秀的小公主为他解围,否则三人在座,唯有他自己沙雕一样站着,还得听着皇帝的冷嘲热讽,多尴尬呀? 这些年没白疼,果然还是跟姐夫贴心啊…… 收到房俊的眼神,晋阳公主微微抿唇,羞赧一笑,心里很是开心。 一直以来,都是这位姐夫宠着自己,几乎要天上的星星都能去给摘下来,现在能够稍稍回报一下,又是得意又是欣喜。 禄东赞没注意这两人的互动,李二陛下却是将他们之间眉来眼去看得清清楚楚,顿时便一阵心塞…… 都说女儿外向,诚不我欺哉! 冷哼一声,冲房俊道:“去看看你家厨子何以这般磨蹭,某都来了许久,为何依旧不见酒菜?” 房俊无语,我成跑腿儿的了? 不过皇帝的话语自然不敢辩驳,正欲起身,却见到自家的侍女已然端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以及各式配菜,自门口鱼贯而入。 房俊自然又坐了回去,不去看皇帝不爽的脸…… 一张檀木方桌摆在堂中,黄铜火锅放在桌子正中,一个侍女用火钳将早已生好的炭火夹起,放入火锅底部,另一个侍女则提着铜壶,将壶里的高汤倒入火锅中。 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盘子,稍微冻了一下之后切得一卷一卷整齐码在盘子里的羊羔肉,薄如蝉翼的鱼脍,青翠欲滴的各式菜蔬,洗的干净的山菇、山药、猴头…… 俏丽的侍女跪坐一旁,待到汤水沸腾,便用筷子将各式菜肴下入锅中,稍稍滚了几滚,便捞出来放入各人面前的碟子里。 夹着菜肴蘸了蘸酱料,放入口中咀嚼,羊肉的嫩香,顺滑的山菇,美味的猴头,以及精美的鱼脍,令几人胃口大开,不仅李二陛下毫无帝王威仪放怀吃喝,就连晋阳公主也用筷子挑了几块鱼脍,吃得很开心。 不过纵然头一次这般食用鱼脍,觉得味道还算不错,晋阳公主也提议道:“混入了羊肉的味道,这鱼脍未免不如生吃来的鲜美。” 鱼脍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美食家们极为推崇之物,进入汉魏以后,食脍之风日益盛行。东汉辛延年在《羽林郎》里说,“就我求珍肴,金鱼鲙鲤鱼。”等到了隋唐两朝,这股风潮达到顶点,以其鲜美之味道,妇孺皆知,风靡天下。 只是为了保证鱼脍的鲜美,素来都是生吃,似房俊这般将其用滚热沸腾的汤水烫熟了之后再食用,却是绝无仅有…… 李二陛下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一尊酒,喝了一口,讽刺道:“兕子莫要追究,此人只是看似精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实则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素来最擅长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事,能指望他品味生鱼脍之美味?呵呵。” 这位皇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顺,处处敲打…… 房俊也不去计较,而是正色叮嘱晋阳公主道:“不管旁人如何,殿下切记,万万不可食用生鱼脍。未熟的食物之中,多有寄生之虫,以生鱼脍最甚,虽则肉眼难见,但是食入腹中却可导致肝脾受损,严重者甚至腹部积水、发热昏迷,最终丧生。殿下身体本就孱弱,根基不固,免疫力低下,以后任何肉类都要烹煮熟了之后方能食用,平素饮水亦要烧开之后再喝。” 这年头岭南闽粤之地血吸虫病肆虐,每年因此而死者不计其数,大多都是食用未煮熟的食物导致。 晋阳公主吓得小脸儿发白,怯怯道:“兕子记下了。” 在她心目之中,房俊几近于无所不能、不所不知,既然他说了食物要煮熟之后再吃,那以后就一定要煮熟了再吃,姐夫是绝对不会骗她的。 李二陛下对此不太相信,不过看到房俊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由得将信将疑,哼了一声,不去管他。 反正这厮固然混账,对兕子却是真的好,若无道理,万万不会这般叮嘱。 禄东赞在一旁笑眯眯的吃着美味,瞥了瞥房俊,心底很是震撼。 他看得出来,皇帝固然对房俊冷言冷语甚至颇为苛责,但实际上却是将其当作真正的心腹肱骨,否则堂堂帝王至尊,何以会前来这么一间小屋子,且毫无防备的一起用膳? 尤其是房俊与晋阳公主的默契,更令他感到房俊在皇室的地位,绝非看上去仅仅是一个驸马那么简单…… 他坚信,房俊是能够影响到皇帝决策的人。 这就了不得了,这位才多大年纪?不仅仅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且听闻与太子的关系更是莫逆,太子对其言听计从,以为臂助。只要想想在往后无比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房俊都将是大唐朝廷的中坚力量,禄东赞便觉得此行不虚…… 私下里,李二陛下是非常随和的,绝不将自己当做高高在上的天子骄子,最是喜欢跟亲近的臣子饮酒作乐,兴之所至,来一段乱七八糟的舞蹈唱一段跑掉的曲子亦是常有之事。 而他显然非常看重禄东赞,当即连连劝酒,令禄东赞受宠若惊。 大唐皇帝劝酒,谁敢不能? 结果,酒量甚为不错的禄东赞一盏接着一盏的吃酒,没多久便有点头晕…… 李二陛下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入嘴里咀嚼,状似无意问道:“距离正旦大朝会尚有不少时日,大相何以来得这般早?再者说,只需吐蕃的国书递交上来,两国之友谊便可维系长存,随便拍一个官吏前来即可,何必要大相万里迢迢顶风冒雪的亲自前来?贵国之赞普,有些不知爱惜臣子呀。” 禄东赞有些高原红的脸颊此刻愈发红润,平素锐利的眼眸也有些涣散,闻言叹了口气,无奈道:“此行远隔万里,又正值隆冬,这一路上陛下都不知鄙人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因为青稞酒的缘故,眼下吐蕃境内极度缺乏粮食,即便有一些存粮,亦被那些贵族们不择手段的隐匿下来,市面上所能够购买的粮食,尽皆是大唐贩运过去的……” 说到这里,打了个酒嗝,续道:“赞普的日子也不好过啊,那些个贵族有了钱,便不安稳起来,都是各个部族的族长,掌着万千人的生死,那个甘愿长久蛰伏于赞普之下?实不相瞒,此次鄙人前来大唐,乃是受到赞普之托付,看看吐蕃与大唐之间到底有无和亲之可能,若是尚有一丝可能,赞普必将不惜任何代价,哪怕是出兵协助大唐征伐高句丽……” 未等李二陛下表态,房俊当即便怒了,喝叱道:“痴心妄想!” 禄东赞也不着恼,只是微微眯着眼,瞅着房俊,嘿嘿一笑,道:“二郎到底年轻,不知两国大战一起,究竟意味着什么……大唐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在高句丽,可知一旦赞普不能约束那些个骄纵蛮横的部族首领,任其自松州等地顺势而下,以大唐眼下国境内薄弱的防守兵力,能否抵挡?就算能够抵挡,且最终将这些部族尽皆驱逐出大唐国境,可是有多少百姓要遭遇屠杀,有多少城池要倾颓残破,有多少两天要遭受践踏……二郎此刻豪气冲天,可一旦战争降临,怕是连大唐的根基都会动摇,但愿那个时候,二郎依旧如今日这般铁骨铮铮!” “嘿!” 房俊怒极而笑,眼睛一横:“老东西,这算是趁人之危,威胁大唐乎?” 禄东赞也不恼,两手一摊,道:“随便二郎如何想,但事实就是如此,老夫与赞普一样,都是愿意亲近大唐,将眼下的友谊万古千秋的保存下去,大唐与吐蕃世代为邻,和睦友好,然而若赞普不能得到大唐的支持,无法压制吐蕃境内的部族,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你现在瞪着老夫又有什么用呢?” 第一千九百七十四章 平生读书,数十万字 房俊怒极。 就知道你们吐蕃没按好心,都被青稞酒折腾得快没粮食了,每天不知道多少子民饿死,这会儿还有心思趁火打劫? 岂有此理! 他极其失礼的用手里的筷子指着禄东赞的鼻子,骂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个老东西最是贪得无厌,狡猾奸诈!吾来问你,可知陛下寝宫的墙壁之上,挂着一幅字?” 禄东赞也恼了,这张口老东西闭口老东西,老子好歹也是吐蕃大相,不要面子啊?搁在吐蕃若是有人这般说话,舌头都给他割了去! 瞪眼怒道:“老夫如何得知?” 房俊手里的筷子一点一点,语气铿锵,道:“那吾来告诉你,不称臣,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随着他铿锵的语气,堂内静谧无声,唯有火锅里的汤水咕嘟咕嘟的翻滚冒泡…… 李二陛下端然不动,方脸上却隐见潮红。 这段话……实在是太能够燃起人的热血了! 而晋阳公主,则下意识的用白玉也似的牙齿咬着筷子,微微偏着头,眼眸亮晶晶的看着房俊……好霸气啊! 少女最是崇拜英雄,哪怕这个英雄眼下只是在打嘴炮,但是言语神情之间流露出来的那一份坚定不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足以令一个闺阁少女痴心迷醉。 禄东赞脸色有些发白…… 这段话,他自然是听过的,大唐坊市之间,就有不少当初房俊以这段话劝谏皇帝拒绝和亲的段子。 作为吐蕃第一智者,半生风云激荡看透世事沧桑,禄东赞比谁都更清楚这样的一段话对于一个皇帝会有着怎样的影响。 谁愿意摇尾乞怜? 谁愿意屈居人下? 而这一段话,足以点燃一个帝王心中的血性! 就算是个没血性的,也会被这段话逼上墙角下不来——你若是做不到,就等着史官将你的无能记录在青史之上,凭供后世唾骂,然后天下人耻笑你,造你的反吧! 这简直就是对皇帝的道德绑架…… 而面前这位大唐皇帝有没有血性呢? 答案自然显而易见。 这位皇帝从一个次子的身份逆而篡取皇位,即位之初被颉利可汗趁着关中空虚的机会突入至距离长安仅仅几十里的渭水之畔,被迫签署城下之盟,几年之后唐军便席卷草原,突厥帝国灭亡,颉利可汗被献俘于长安,然后鼎定西域,将西突厥杀得遁入大漠深处。 继而,浅水原之战、百壁之战、洛阳之战、虎牢关之战、洺水之战、下博之战……这位皇帝便是一路踩着鲜血,将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不世枭雄一一斩落马下,打下了一片如画江山! 这样的一位皇帝,谁敢质疑他的血性? 禄东赞有些醒酒,使劲儿的咽了口唾沫,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犹记得临行只是赞普拉着他的手,面上满是殷切之意,托付他定要促成吐蕃与大唐的联盟,娶一位大唐的公主回去,真正的公主自然是不敢想的,可哪怕只是一个敕封的宗室女也行…… 眼下的吐蕃看似强大,不过皆是依靠赞普的威望强行压制,内部早已蠢蠢欲动,那些个库房里装满钱粮的部族渐渐不甘于臣服于赞普的威压之下,出事是迟早的。 若是无法与大唐达成联盟,得到大唐名义、利益上的两相支持,怕是从此之后,吐蕃境内再无宁日…… 只是可惜,看来自己此行最大的任务,要无疾而终了。 大唐的态度太坚定! 现在,他隐隐有些后悔,若是没有青稞酒的庞大利益助长了吐蕃境内那些不足的勃勃野心,或许吐蕃的时局尚不至于糜烂至眼下这等境地,稍有不慎,便是舟车倾覆、国祚动摇! 禄东赞满嘴苦涩,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够让所有吐蕃人都自食其力,再不被贫瘠的土地、苦寒的气候所凌虐,然而现在吐蕃境内愈发富裕,大多数人都能够买得起大唐的粮食,眼看着所有吐蕃人都将要告别饥饿,却也因此酿成了国内各方势力迅速膨胀的恶果。 若是有一天烽火燃遍吐蕃的每一寸土地,他禄东赞是否会成为吐蕃的罪人? 若是重来一次,他会否依旧坚定的支持青稞酒在吐蕃境内的大规模酿制? 想了想,禄东赞陡然发现,若是当真有机会再做一次选择,他大抵还是会选择这条路……因为,那是他毕生的理想! 为了这个理想的达成,他不惜以花甲之年往来万里穿行于吐蕃与大唐之间,餐风露宿满身疲惫,却依旧毫不气馁。 只是嘴上却不万万肯服软:“二郎固然天纵奇才,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未能领略到世间之残酷。老夫平生喜好读书,吐蕃的书,大唐的书,天竺的书,佛家、儒家、道家、甚至法家……一生读书,不下五十万字,说一句博览群书亦不为过,总结出一个道理,无论多么高尚的志向,在其实行的过程当中,都必须在某一个阶段怀柔,甚至妥协。一味的坚定不移非但不能够使得志向达成,反而刚则易折,非聪明人所能为。” 老夫的岁数是你的三倍,这一辈子看过的书籍无数,人生阅历也比你多得多,这一些人世间的至理非是你有一个聪明的脑袋便能够领悟,这不仅需要丰富的人生阅历,更需要从无数前人的智慧当中去汲取。 你小子勉强当得起一个“不学有术”的评语,但是经历了几天生活,读了几本书? 却没想到,此刻房俊心里早已鄙视的竖起了一根中指…… 你跟我比别的也就罢了,跟我比谁读书多? 呵呵,后世随便拽来一个痴迷网络小说的家伙,都能分分钟吊打你! 五十万字,大抵也就是这些人几天的阅读量…… 当然,注水太多的网络小说自然不能同人家刻苦攻读的那些个名著相比,但论起知识面的丰富,谁给你的勇气敢在一个穿越者面前这般嚣张? 房俊便直接怼回去:“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於成功。不怕天有不测,只怕人无恒志,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若是尽如大相这般蝇营狗苟,遭遇困难便避其锋芒、明哲保身,何谈成就千古未有之雄图霸业?纵然一时得势,亦不过冢中枯骨而已!” ??不是跟我比谁读书多么? 来来来,弄一段苏眉州的文章吊打你…… 禄东赞嗔目结舌,欲辩无从。 这特么说得太有道理了啊,亏得自己还瞧不起这个“不学有术”的家伙,然而就是这么一番话,那是谁都能说得出来的么?一言而成大家有些夸张,但足以录入典籍传诸后世! 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被打脸了…… 一旁的晋阳公主小腰杆挺得笔直,小脸儿兴奋得微红,一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已然冒出小星星,对房俊的崇拜几乎无以复加! 这个禄东赞被誉为吐蕃第一智者,纵然是大唐朝堂上的那些个人杰,在其面前亦是保持尊敬,对其倍加推崇,其名在关中一带几乎妇孺皆知,称得上是知名度最高的蛮夷之一!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智者,却被姐夫怼得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反驳不上来…… 姐夫好厉害呀! 李二陛下却对房俊时不时冒出几句“金句”的情景见惯不怪,只是仔细的品味着这番话,琢磨着其中的道理,一时觉得获益良多。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这句话说得真好啊! 欲求“千古一帝”之殊荣,将一统寰宇功勋赫赫的秦始皇压在身下,甚至德超三皇、功盖五帝,不仅仅是要有英明神武的超世之才,更要有矢志不渝的坚定意志! 世间岂有易事? 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已! 就比如自己欲求长生,固然前途迷惘荆棘密布,可只要能够坚定心志不被外界诽议所左右,终有一日,定然能成就连秦始皇亦未曾达到的境界! 届时自己统御大唐千秋万载,将所有的土地尽皆纳入大唐的版图之内,将所有生活在土地之上的人都变成大唐子民…… 李二陛下心情激荡,似乎那完美的一天,已然注定在坎坷路途的终点向他招手…… 第一千九百七十五章 和尚肯定是和尚,正不正经我不知道 李二陛下心有所感,对于房俊的怨气稍稍缓解,抚掌赞叹道:“至哉斯言,天下万事,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吾辈当谨守心中志向,百折不挠,披肝沥胆,方有所成。” 房俊绝想不到,他劝谏李二陛下对千古霸业要持之以恒,勿要因为一时之苦难险阻而求取捷径的话语,却被李二陛下引申开去,嫁接到修仙长生一事上。 万一皇帝的《起居注》因此而记录“房俊谏言皇帝要在修仙长生的道路上披荆斩棘矢志不渝”,进而被后世子孙骂坐奸佞之臣蛊惑圣听,房俊能冤死…… 禄东赞神情有些挫败,甚是失落,他也承认房俊这段话说得太好了,世人当奉其为圭皋,遵行不悖,则不知有多少人因而受益,凭空创下一番基业。 然而当大唐皇帝铁了心的不与吐蕃结盟,赞普即将面临的,便是国内逐渐膨胀的各个部族的逼迫。 若想解决这个危机,至少也要缓解下来,那么久唯有战争! 以吐蕃举国之力,赌上国运,展开一场透支未来的大战,则无论胜败,方可缓解吐蕃国内赞普与各个部族之间的矛盾…… 然而眼下的大唐纵然将所有的力量都集结在东方,虎视眈眈的势要吞并高句丽,与吐蕃接壤之边塞便可任由吐蕃大军长驱直入了么?就算现在趁虚而入,待到大唐吞并高句丽,回过头来,百万大军兵锋直指吐蕃,吐蕃能否抵抗? 禄东赞对此持悲观态度。 大唐太过强盛,粮秣丰足,军力充沛,精锐的兵卒又经过这些年连场大战淬炼出丰富的战斗经验,吐蕃一旦战败,恐怕就不是退守高原的事儿了,搞不好就得被大唐衔尾而至,杀入高原腹地。 社稷危矣…… 房俊一听皇帝如此赞同,且颇有感触的样子,顿时极是欣慰。 “陛下圣明!” “哈哈,你小子就会溜须拍马,圣明与否,乃是天下人评断,何用你来多说?来来来,大相远来是客,某敬你一杯,饮圣!” “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心情不错,连连劝酒,禄东赞心中忧虑,酒到杯干,没一会儿便两眼朦胧醉态可掬。 这等情形对于这位吐蕃大相来说,是极为少见的,素来以多智以及城府而著称,何曾如此失态? 房俊唤来侍女家仆,将醉醺醺的禄东赞搀扶下去,在旁边的客房暂且休息。 堂中气氛便略微冷静下来…… 李二陛下持着晋阳公主斟满的酒樽,看着房俊,淡然问道:“可是心中不服,故而躲在这骊山之上,向朕表达不满?” 这话有些诛心了,哪怕的确如此,可谁敢承认呢…… “微臣岂敢有怨怼之心?只是陛下尚未意识到这海外种子将会给大唐带来何等样的巨变,微臣又恰好对此有些心得,不敢将之托付旁人之手,一旦有所损失,其罪谁也担待不起!故而,便不得不躬耕于骊山,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 “说人话!” 李二陛下怒目圆瞪,娘咧! 跟你好好说话呢,你给我背《出师表》? 一旁的晋阳公主早就笑弯了腰…… “呃……陛下过于严肃,微臣心中胆怯,故而活跃一下气氛……” “在不好好说话,信不信朕命人将你拖出去,狠狠的打板子?” 李二陛下怒斥。 吾乃天下至尊,帝王威仪涤荡四海,你这混账却说朕过于严肃? 难不成要像市井坊间老邻居那般勾肩搭背谈笑无忌? 荒唐! “微臣不敢,好好说话……” 房俊嘴里服软,神情却未有多少惧怕,对于这位皇帝的性子他已然非常了解,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说笑,而什么时候却完全不能去碰触他的逆鳞,否则定然死的很难看…… 想了想,干脆放下筷子,正色说道:“种子之事,微臣极为精通,自认绝不比司农寺那些官吏差,所以这方面陛下无需担忧,只需给予微臣足够的支持,用不了多久,微臣便可以给陛下一个大大的惊喜。微臣今日,倒是想要进谏陛下,仙佛之说虚无缥缈,世间方士多数解释欺世盗名之辈,不足为信。陛下乃是万乘之尊,岂可轻易服食那些乱七八糟的所谓丹药?一旦龙体有恙,这锦绣帝国、如花河山,眨眼间便会四分五裂,再度回复隋末之乱世,甚至重演一幕五胡乱华亦未可知……陛下圣明,岂能被那些番僧蒙蔽,行此昏聩之事?” 李二陛下宠幸番僧那罗迩娑婆寐,服食其所炼制之丹药,早已是朝野皆知之事。 只是文武群臣多番劝谏,却始终未能打消他欲求长生之志愿,更不愿将那罗迩娑婆寐驱离,甚至产生了逆反心理,任谁也不许在他面前弹劾那罗迩娑婆寐蛊惑君王之罪! 即便是因着霍王李元轨一案,朝臣们最终统一战线联合进谏,却依旧未曾令他放弃…… 此番房俊毫不遮掩的提及此事,李二陛下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目光不善的盯着房俊,阴森森道:“汝亦同那些腐儒一般,意欲断绝朕寻求长生之路乎?” 他现在几乎有些魔障了,认为大臣们之所以苦苦劝谏,乃是害怕他有朝一日当真能够长生不死了,会长长久久的统治大唐帝国直至天地的尽头,这些一直希望仁慈宽厚的太子及早登基的混账们,便可以放肆享受,再不虞整天头顶上趴着一个刚烈英武的帝王,时时刻刻的敦促他们,令他们不得一刻清闲…… 亏得自己对他们恩遇隆重,却个个怀着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将老子逼急了,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杀人? 这位皇帝此刻红着眼,杀气外泄!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知道此刻的父皇是万万不可规劝的,越劝便越发作得越狠,这个犟脾气连她也劝解不了,便连连给房俊使眼色,唯恐房俊忠言直谏,将父皇得罪得狠了,生受一顿责罚…… 然而她显然是多虑了…… 房俊又岂是那等为了正义不惜粉身碎骨的铮铮傲骨之人? 该劝的时候肯定会劝,毕竟作为穿越者拥有者看透历史大势的能力,岂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华夏历史上稍有的雄主行差踏错、将帝国陷入深渊,最终万劫不复? 但是一切的前提,都得是自己处于安全境地…… 用生命去诤谏之人,房俊素来佩服,但他觉得自己学不来,更做不来。 不仅仅是他,纵观历史,可以无视生死亦要诤谏帝王的又有几人?正因为稀少,所以才能每一个都名垂青史受到万世敬仰,而房俊则与大部分普通人一样,安全第一。 “陛下误会了,若是陛下当真能够求得长生之法,与日月同朽、与山河同寿,以您对微臣的厚爱,微臣定然一生荣华富贵,高官得坐骏马得骑,欢喜还来不及呢,岂会反对?” 眼见李二陛下神色稍霁,便又续道:“……只是微臣觉得那个和尚不正经。” 李二陛下面色一沉:“你说他身份有问题?” 房俊忙道:“陛下英明神武,若是瞒天过海滥竽充数之辈,焉能瞒得过陛下慧眼?和尚肯定是和尚的,但是正不正经,微臣表示怀疑……” “噗呲!” 一旁的晋阳公主没忍住笑出声来,见到两人都向自己看过来,涨红着小脸儿,苦苦忍着笑,连忙小手儿乱摇:“不是笑你们……实在是姐夫这话说得歧义太重,什么叫和尚正不正经您不知道啊?咯咯,和尚就和尚呗,哪里还有不正经的……” 房俊心忖:那你是孤陋寡闻了,以为和尚身为出家人,便六根清净斩断红尘一心向佛了?你姐夫我若非是夺舍重生,此刻怕是就已经被和尚给带了一顶大大的绿帽,那时候你就知道和尚一旦不正经起来,能让你一刀剁了他…… 第一千九百七十六章 执迷不悟 房俊不是史学家,对于唐史也没有钻研过,对于民间传说中李二陛下因为服侍天竺番僧炼制的丹药而暴卒之事,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根本无从得知。 倒是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之时或是负伤、或是染病,导致身体状况极度恶劣,回到长安之后不久便去世。 若是放在眼下来看,假使李二陛下东征之时依旧如原本历史那般负伤或者染病,回来之后继续服食重金属含量超标的丹药,伤及根基一命呜呼,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其实对于李二陛下现在服食丹药,房俊颇为不解。 这位皇帝以前对长生不老成仙成圣是不信的,还曾经嘲笑秦始皇与汉武帝,前者想求长生不老被方式徐福给耍了,命其率领几千童男童女携带着大量物资乘坐庞大的船队入海求取仙药,结果仙药没找到,人也没回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者更愚不可及,求神仙求得连闺女都嫁给了方士,结果发现被骗,一怒之下将其砍了,一位功勋赫赫的绝世雄主,因此事名声受到玷污,丢人丢大发了…… 为何现在便能够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命那个番僧那罗迩娑婆寐 在金飙门炼制丹药? 这心态转变之巨大,实在是无迹可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李二陛下甚为不爽,呵斥道:“那罗迩娑婆寐乃是得道高僧,岂容你这个狂妄无知的棒槌这般诬蔑?汝有所不知,那罗迩娑婆寐佛法精湛,每一次诏见,与其纵论佛法,都能让朕感悟颇深,每每有醍醐灌顶之效!汝不得轻贱之!” 他宠信房俊,却也尊重那位天竺番僧,眼下房俊对那罗迩娑婆寐的态度令他担忧,唯恐这个棒槌哪天心气儿不顺,又或者被谁撺掇者,去寻那罗迩娑婆寐的麻烦,不得不提前警告。 房俊响起那日在宫门处与天竺番僧初遇之时,那厮对自己不善的眼神,便道:“陛下还是叮嘱那位神僧吧,平素无事,微臣自然懒得搭理他,可若是惹到微臣头上来,微臣可不管他是不是和尚,正经不正经!” “放肆!”李二陛下呵斥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能不能收一收你这棒槌脾性?可知诸多朝臣曾跟朕多次抱怨,说是平素都不敢跟兵部打交道,唯恐惹得你不快,回头就找上门将人家衙门给砸了……你说说你,是朝廷官员啊,还是地痞游侠儿?简直胡闹!” 一旁的晋阳公主拿起酒壶,给房俊面前的酒樽斟满,水盈盈的眸子瞟了房俊一眼,满满的笑意荡漾。 这个姐夫还真是朝堂上的奇葩,人家都是嚷嚷着讲道理,到了他这儿,一旦道理讲不过,便干脆动拳头…… 房俊便瞪了她一眼,大人说话呢,小孩子别掺和。 晋阳公主俏皮的翻个白眼,撇撇嘴,刚刚我给你解围的时候,你可是感激得很啊。 房俊拿她没法,只好问李二陛下:“微臣有一事不明,道家讲究天人合一阴阳相济,所以用天下奇物炼制丹药以服食,希冀于内结金丹,与天地呼应,进而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白日飞仙,长生不老。可佛家讲的是轮回和因果,是舍弃,是出世,是四大皆空,佛门的修行便是克制私欲,以清修苦行来遏制人的本性,却又如何跟炼丹牵扯在了一起呢?” 这番话说出来,李二陛下顿时吃了一惊,上上下下的打量房俊一遍,颇为惊异的问道:“汝钻研过道法与佛法?” 实在是房俊寥寥数语,便一针见血的诉尽佛道之本质。 他自己自认悟性不差,以前虽然不信仙佛之说,但对于道家养生之术却颇为推崇,故而接触道家多年,道家的典籍更是不知读了多少,眼下又笃信那罗迩娑婆寐,自然便深入了解佛教。 然而就是他这么一个悟性不差,有先后深入接触佛道两家的信徒,却也是在房俊说出这番话之后,才恍然惊醒,觉得这就是两家之本质核心。 可为何这么一个不信佛不信道,平素连书本都懒得翻上一翻的棒槌,却能够有这般悟性? 没天理啊…… 房俊摇头道:“不曾,微臣不信鬼神,不信妖魔,人有生老病死,月有阴晴圆缺,此乃天数,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定胜天!” 道家也好佛门也罢,不过是人类精神的一种寄托,依赖它修身养性是极好的,但若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使之成为己身行事处世之准则,则愚蠢透顶。 李二陛下精神一振,拍案道:“这句‘人定胜天’说得好!生老病死乃是天数,吾等生而为人,岂能一味遵循天数而不知反抗?落此窠臼之中浑浑噩噩,只知依天而行,又与蝼蚁孑孓何异?朕口含天宪、手执日月,乃上天之子,定然要超脱生死、跳出轮回,位列仙班!” 房俊:“……” 这什么情况? 咱这是在劝谏您别痴迷长生之术,告诉你别相信佛道学说之中那些个骗人的糟粕,怎么反倒像是愈发肯定了你炼丹服药的正确性? “人定胜天”是你这么解释的? 正欲再劝,便见到李二陛下摆摆手,伸筷子夹了羊肉放进沸腾的汤水中涮了涮,然后蘸了酱料放入口中咀嚼,咽下之后拿起酒樽饮了一杯,道:“这等话语朕这些时日听了无数,比你言辞锋利者有之,比你态度坚决者有之,甚至不惜以死相谏者亦有之……你就别在这里废话了,难不成朕在宫里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茧子,到了你这里躲躲清净也不行?” 房俊叹了口气,举杯道:“既然如此……行吧,微臣以为陛下睿智英明,纵然一时沉迷于长生这等荒谬之事,但假以时日,定然能够自己想的明白……微臣敬陛下一杯,预祝陛下亲征高句丽一战而定,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只待高句丽纳入大唐之版图,加上安西都护、安南都护、北庭都护,大唐之疆域将超越汉朝,成为古往今来疆域最广阔之王朝,距离陛下超越秦始皇成就‘千古一帝’之霸业又近了一步!” 李二陛下一手抚须,一手持樽,龙颜大悦:“汝这等混账之辈,就应当做一个佞臣,说说这等讨人欢喜的话儿,岂不是比整天叨叨那些个逆耳之忠言更好?那些话儿自然有人去说,也不差你一个。” 房俊脸一黑…… 合着咱就天生适合溜须拍马是吧? 万一史书之上当真将自己写成一个佞臣…… “陛下此言差矣!且不说微臣于诗词一道所取得的成就,只说朝政之上,微臣献玻璃作坊以充实陛下内帑,筹划‘东大唐商号’使得大唐之商品行销天下,富国富民之功勋,不敢妄自菲薄!再者,林邑、倭国、新罗,微臣所到之处,不仅使吾大唐扬威于域外,番国属民尽皆沐浴大唐皇帝之威仪,更开辟了庞大的市场,大唐每年增收之商税,何止千万贯?陛下明鉴,微臣乃是能臣呐!允文允武,军政全能,您翻翻史书,古之能臣,有几个比得上微臣的?” 房俊赶紧反驳,绝不能让自己佞臣的名声坐实了,咱是凭借才华立足的好不好? 晋阳公主笑得眉眼弯弯,捂着小嘴儿咯咯的笑出声儿。 世上岂有这般厚颜之人? 吹嘘自己亦能吹嘘得这般没脸没皮…… 李二陛下也忍不住好笑,笑骂道:“还允文允武,军政全能?呵呵,是否能臣,朕不知道,但古往今来如你这般厚颜无耻者,当真无出其右!话说回来,你这成天握在骊山之中,像个老农似的与种子作物为伴,可是有不少大臣误以为是朕派遣你如此,因而不止一次的向朕抱怨,说是耽搁了正事。” 第一千九百七十七章 少女情怀 第一千九百七十七章 房俊奇道:“是谁如此昏聩?难道培育高产作物就不是大事?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事儿了!”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是宋国公,他愁眉苦脸的进谏数次,说是他们家的闺女嫁妆都备好了,却迟迟不见迎亲的上门,萧家的脸面都丢尽啦,没脸见人……” 房俊:“……” 提起这个,他就心塞。 弄一个武媚娘在家里,咱就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您可知道?若是再将萧氏女娶回去,这两人可是前世的冤家啊,一个将对方迫害致死,一个诅咒对方投生为鼠被猫吃掉…… 谁知道武媚娘那娘们儿会不会哪一天心血来潮,直接将萧氏女给干掉? 他苦着脸,哀求道:“要不,陛下您下一道旨意,不准微臣娶那萧氏女?” 李二陛下奇道:“朕素问那萧氏女国色天姿,兼且琴棋书画尽皆精通,乃是不可多得之才女,更性情温顺端庄贤惠,何以汝竟然这般嫌弃?” 房俊一脸肃穆,正气凛然:“微臣岂是那等贪图美色之辈?萧氏女纵然是九天玄女下凡尘,洛水之神降人间,微臣也绝无半分觊觎之心!高阳殿下大气爽朗,秀外慧中,武媚娘贤惠端庄,心智卓越,这一妻一妾乃是微臣的贤内助,更为微臣诞下两个聪慧伶俐的儿子,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微臣已然知足了。” “呵呵……” 李二陛下玩味的看着一脸正气的房俊,不屑的冷笑一声,忽然道:“近日,曾有人建议,让朕将长乐公主下嫁于你……” “砰!” “啪啦!” 酒樽掉在地上,连忙去接,却伸手打翻了桌上的碗碟,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沾得衣袍上到处都是,一塌糊涂…… 房俊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这个……那个……哈哈,陛下莫要玩笑了。” “混账!” 李二陛下一拍桌子,怒道:“满口大义凛然,实则满肚子隐私龌龊!竖子若再敢招惹长乐,信不信老子就成全你,干脆一刀剁了你,让你入宫一生一世侍候在长乐身旁?” 房俊满头大汗…… “微臣不敢!” “哼!” 李二陛下怒哼一声,喝酒吃肉的心情荡然无存,当即站起身便向外走去,到了房俊身边,心中恼怒难以遏制,一脚将这个觊觎自己闺女的混账踹翻在地,一甩袍袖,怒气冲冲的大步离去。 堂内,晋阳公主瞪大一双清亮的眸子,不可思议的瞪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房俊,讶然问道:“姐夫……居然喜欢长乐姐姐?” 房俊从地上爬起,心里郁闷,这皇帝是不是隔两天不踹咱两脚,就没法过日子? 闻听晋阳公主的质问,他老脸一红,否认道:“哪里有?别听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这定然是有人与微臣有仇,故而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指鹿为马……” 晋阳公主追问:“那姐夫就是一丁点儿喜欢长乐姐姐的意思也没有咯?” 房俊:“……” 这话如何回答? 说有,你刚才自己急于辩解的话语岂不是口不对心,纯属放屁? 若说没有,这丫头一回头跟长乐说了,岂不是往后再也别指望能有一分一毫的进展……咳咳。 房俊一本正经道:“殿下这是说得哪里话?长乐殿下钟灵毓秀,有若芝兰玉树,气质脱俗,世上之男人哪一个能够不被其风姿所慑服呢?正如在微臣心中,殿下亦是聪慧可人,独享万千宠爱一般。” 晋阳公主固然远比一般同龄孩童聪慧,可到底单纯一些,哪里比得上房俊老奸巨猾?这一番看似诚恳实则避重就轻的言语,将小丫头忽悠得晕晕乎乎,只是听得姐夫说自己漂亮可人,心里边吃了蜜一般,美滋滋道:“哪有姐夫说得这么好?” 跪坐在哪里,脸蛋儿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为房俊斟酒布菜,浑然不在意皇帝已经离去,一丁点儿跟着走的意思都没有…… 房俊也喜欢跟这个小姨子亲近,想想自己穿越之后头一次见到这丫头时的场景,再看看眼前犹如春天的柳枝一般开始抽条的身段儿,脸上的婴儿肥也渐渐消去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越来越尖俏的下颌,越来越明秀的眼眸…… 颇有一些養成的美好感觉。 只是眼下小丫头年近渐渐长大,对于男女之防也渐渐注重,平素身边跟着好几位嬷嬷教导礼仪,即便是房俊想要亲近,却也没有多少机会,再不能如以往那般坐在一个炕头,甚至将一双白玉也似冰冰凉凉的小脚丫放在怀里焐热…… 现在若是房俊敢这么做,李二陛下定然二话不说,直接将他“去势”之后送入晋阳公主的寝宫之内,你小子不是觊觎我闺女么?来来来,朕给你机会,一辈子都陪着吧…… 两人对坐,言谈甚欢。 晋阳公主耐不住房俊教唆,饮了一点点酒,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儿便飞起两朵红云,霞生双颊,倍添秀美。 小丫头薄薄的嘴唇愈发红润,微微开启着,呼着热气,露出内里扁贝也似的牙齿,还时不时能够见到粉润的舌尖,明秀的眼眸也有些迷茫,像是蒙了一层水雾,替房俊斟了一樽酒,而后秀眸抬起,注视着房俊,轻声道:“前几天,兕子与父皇前往鹤林寺游玩,河东郡夫人觐见,说及兕子已然年长,应当在朝中择取年青之俊彦,定下婚事,待到过得两年,便即完婚……” 说着,一双秀眸盈盈秋水,目不转睛的盯着房俊。 河东郡夫人,便是高祖皇帝李渊的妃子薛婕妤,出身河东薛氏,其父乃是隋末大儒薛道衡,被誉为“一代文章宗师”,历仕北齐、北周和隋三朝,不仅善于作文,而且善于谋事,只可惜性格“迂诞“,不知变通。隋炀帝时,出为番州刺史,改任司隶大夫。大业五年,逼令自尽,时年七十,天下冤之。 薛婕妤出身名门,自然妙通经史,兼善文才,晋王李治幼时便曾于其门下受教。 高祖李渊驾崩之后,便出家为尼,潜居于禁中鹤林寺,平素少与人来往,算是後宮之中的一个另类…… “完婚?” 房俊诧异的呢喃一句,心潮起伏。 当年初见之时,这个钟灵毓秀却又上天妒之的小公主就像是一根瘦瘦弱弱的豆芽菜,纵然有着远超一般人的智慧与善良,却像是一簇随时都能湮灭的烛火,待到天寿已尽,便是一缕青烟,香踪杳杳。 然而现在,小丫头的身子越来越是硬朗,这半年来几乎再未发病,气血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渐渐旺盛,发质越来越乌黑亮泽,肌肤越来越莹白粉润,眼眸越来越晶亮剔透…… 昔日那随时都会夭折的小人儿,已然蜕变成了一只美丽健康的天鹅。 房俊只觉得心中甚是欣慰,似乎看着晋阳公主在自己的护理之下重拾健康,并未如历史上那般香消玉殒,比之远征四海似乎更加有成就感。 晋阳公主憧憬的看着房俊,见到他似乎并未有什么失落的神情,便渐渐的有些失望,眼眸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 想了想,微微垂着头,起身道:“父皇饮了酒,怕是那些侍女服侍不好,兕子暂且告退,去服侍父皇安寝。” 房俊今日饮酒有些过量,脑子晕晕忽忽的,尚且沉浸在改变历史的奇妙境界中不可自拔,闻言便颔首道:“应当如此,殿下去吧。” “哦……” 晋阳公主咬了咬下唇,柔声道:“喝酒伤身,姐夫还是少喝一点,早早歇息吧。” 房俊随意的点点头,并未在意。 晋阳公主幽幽叹了口气,而后脚步轻盈的走了出去。 在房俊看来,小公主固然渐渐长大,却依旧是那个那曾经背在身上出宫去看花灯、抱在怀里焐热取暖的小丫头,却未曾察觉这个年代的女孩儿十三四岁出嫁的比比皆是,晋阳公主虽然还要过上两年才能婚嫁,但自古以来,女孩儿总是懂事早一些…… 他更未曾领悟到,在晋阳公主心里,他这个对其呵护备至的姐夫,是与别的男子完全不同的…… 第一千九百七十八章 人类之飨宴 禄东赞从宿醉中醒来,睁开水肿的眼睛,便见到卧室之中阳光明媚,早已日上三竿。 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挣扎着从火炕上坐起,想要下地,却觉得手软脚软,浑身提不起力气。不由得哀叹一声,岁月不饶人啊,当年他初登大相,立下为赞普治理吐蕃之宏图,两年之间足迹遍及吐蕃的每一座山岭,每一条河流,时常连续十余日露宿野外,遇到草场、山谷之间的部落,皆会以浊酒款待,他酒量颇豪,且哪一次酩酊大醉之后,翌日不照样精神抖擞踏上征程? 哪里如眼下这般,一场宿醉,好似丢了一层魂魄…… 房家的侍女上前服侍他洗漱,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衣衫更换,之后便将早膳端到屋子里。 喝着香甜的米粥,啃着雪白的馒头,就着几碟子青翠欲滴香脆可口的咸菜,禄东赞感觉甚为可口,一连气喝了三碗粥,这才放下碗筷,摸摸鼓胀胀的肚皮,问道:“二郎何在?” 侍女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道:“二郎未至卯时便已起床,此刻正在对面的温棚里。” 禄东赞颇为惊异,如房俊这等身份能够早起自律已属难得,但是身为兵部尚书却沉迷于农耕之事,简直奇葩。 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便负着手,溜溜达达的出了屋子。 早晨阳光明媚,山间冷风拂面,令禄东赞精神一振,晕乎乎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站在房前的空地上,将山阳一面鳞次栉比的温棚尽收眼底,明亮的玻璃迎着太阳反射着光芒,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唐人无论在农耕、冶铁各个方面的技术,对于吐蕃来说皆是可望而不可及。便如眼前这等温棚种植技术,人家房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提防隐瞒之意,随便他禄东赞到处去看、去问。 然而他这个吐蕃第一智者,却根本不可能将之复制到吐蕃去。 玻璃贵重,且轻脆易碎,若是从大唐运回吐蕃,几乎十不存一,那得是何等造价?即便是贵为吐蕃赞普,也无法承担这样的价格。只此一项,便基本断绝了吐蕃建造温棚的可能。 更别说那些完全迥异于陆地作物养殖的技术,这岂是随便问问便能够学得会的? 若是两国和亲能够达成,自然可以要求大唐在公主的嫁妆之中添加上玻璃等贵重之物,甚至于陪嫁一些精于此道的农夫,将来教授吐蕃百姓种植温棚作物,可昨天酒宴之上,他已然明显感觉到大唐君臣对于和亲的反感,若无意外,自今而后,再也没有外族能够与大唐联姻……这么说也不对,想让大唐嫁一个公主出去很难,但是外族的公主嫁入大唐,想来还是可行的。 可那样的联姻有个屁用? 几乎所有意欲与大唐和亲的外族,除去希望得到政治上了好处之外,不外乎贪图大唐的嫁妆,或是如山的财富,或是海量的工匠,或是农耕冶铁等书籍…… 若是将公主嫁入大唐,难不成给大唐陪嫁成千上万的战马? 这种事,没有任何一个外族会干。 溜溜达达的,顺着温棚之间规划整齐的小路,便来到一处有着许多农夫聚拢的温棚之处,仔细一看,其中尚且夹杂了不少身着绿色、绯色官袍的官员。禄东赞到了近前,奇怪于这些人为何都聚在门口,伸长脖子一看,吓了一跳,温棚里头早已站满了人…… 农夫和官员们见到禄东赞到来,其中有不少使得这位吐蕃大相,连忙让出一条路来,客客气气的道:“大相,您请。” 禄东赞含笑颔首,走进了这处温棚。 只见温棚内靠着四周墙壁战满了人,大多是身着官袍的官员,亦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农,中间的土地早已被翻整一边,露出湿润的土壤,一个袒着上身赤着脚魁梧精壮的汉子正挥舞着镢头,将土地备出一条笔直的垄沟,却并不深,在他身后,房俊穿着一身常服,衣衫的下摆掖在腰带里,同样赤着脚,正弯腰将一株翠绿的禾苗载种下去,两手轻轻将两侧的浮土盖住禾苗的根部,然后压实…… “……眼下,吾等栽种玉米苗,乃是为了育种,所以要尽可能多的利用每一颗种子、每一株培育出来的玉米苗,最大限度的保证收获更多的种子。但是等到将来在田地里栽种之时,首要考虑的便是成活率,如这般一颗一颗的栽种是不行的,必须同时种下去两到三颗种子,待到玉米苗长出五六寸高的时候,再间苗,去除瘦弱矮小的,保留长势粗壮的,如此,方可保证亩产……” 房俊一边解说,一边栽种,动作娴熟而轻盈,宛如田间地头劳作了一辈子的老农…… 有人便开口询问:“敢问二郎,此等作物,需水几何?” 禄东赞循声看去,认识,乃是大唐司农卿殷岳,一个半路出家的勋贵子弟,父兄皆是在马背上博取功名,到了他这里,却成了掌管一国农桑的最高长官。按理说,这等“业余人士管理技术衙门”的事情,根本就是乱弹琴,一个从未种过田的人管理一国农桑,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然而,瞧着眼下一本正经的殷岳能够问出这等最关键的话语来,便知道其农耕技术不低。 禄东赞想了想,便释然了。 一定是司农寺之中历代存留下来的关于农桑耕作的书籍,使得这位原本只是个勋贵子弟的司农卿,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了农耕的技术。 不由得再是叹了口气,与吐蕃相比,大唐的传承实在是太过久远,文化太过繁盛,一代又一代汉人立志于著书立说,即便他们死去,他们的思想、学问、经验却没有一起埋入土里,而是通过书籍流传下来,一辈一辈的汉人遵循着祖宗的足迹,继承先辈的遗产,并且不断的将其发扬光大。 这就是无论哪一朝哪一代,只要中原安定,汉人便可以凌驾于外族之上的最主要原因。 他们的文化,实在是太过源远流长…… 他心中感慨,却听得房俊道:“……这等植物乃是产自于大洋之东的新大陆,吾将其名为玉米。何也?其果实橙黄莹润、光泽如玉,且产量极高。最重要的是,这玉米相比于粟、糜、稻等等作物,更加耐寒,只需在其禾苗、抽穗等关键时刻保证水分,便可以长势旺盛。最最重要的是,这等植物根系发达,即便是山间砂砾、河滩、哪怕是岩石缝隙,都可以茁壮成长!” 温棚内响起一片惊呼! 若是如此,岂不是代表一旦这种作物普及开来,大唐凭空将多出许多耕地?原先那些河滩、山坡、沟渠、砂砾等等不适合栽种粮食的土地,全部能够利用起来! 且不论产量如何,单单是可以利用起来的这些土地,便可以将大唐的粮食产出提升一成! 禄东赞的眼睛都红了…… 迫不及待的问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说吐蕃那些贫瘠的土地,也可以栽种这个……玉米?” 房俊这才看到禄东赞,想了想,点点头。 后世藏区便大规模栽种玉米,只要是海拔低一些的地方,皆可适宜玉米的生长。 而玉米作为高产作物,是一定要普及开来的,届时全天下都要栽种,就算是藏着掖着也不可能,吐蕃也好,突厥也罢,甚至高句丽、倭国,迟早都会知道,也迟早都会得到玉米的种子进行栽种。 这是一场全人类的飨宴,无关于民族、更无关于国家。 既然捂不住,何妨示好送个人情? 禄东赞激动得老脸通红,整理一下衣衫,一揖及地,大礼参拜:“二郎深情厚谊,吐蕃人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第一千九百七十九章 此子奸诈 “民以食为天,每一颗种子,皆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这无关于民族,更无关于恩仇,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权利将其垄断,它应当是所有人的福音,包括汉人,包括吐蕃人。大唐胸怀广阔,以仁义立国,愿意将这等必将造福天下人的粮食作物普及开来,使得天下人尽皆能够从中得到实惠。若是大相能够在长安多多逗留一些时日,待到这批玉米长成,某赠送给大相一些种子。” 房俊正气凛然,语气铿锵。 事实上,若非这东西根本不可能保密,打死他也不会拿出来全人类共享! 五胡乱华的时候,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蒙元铁骑肆虐中原的时候,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满清八旗杀得中原人头滚滚,“留发不留头”的时候,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西方国家用坚船利炮轰开国门的时候,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小鬼子悍然发动侵华战争的时候,三千五百万军民尽遭屠戮,谁跟汉人讲过人道主义? 所谓的人道主义,就是一张蒙在野蛮灵魂之外的躯壳! 若是有可能,房俊宁愿提百万兵,杀尽胡族廓清寰宇,扔个几十颗核弹将那个穷凶极恶的岛国给炸沉了! 去你娘咧人道主义! …… 房俊心里骂娘,却把禄东赞感动得涕泗横流。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吐蕃人过得什么样的日子! 看似牛羊成群地域辽阔,但是因为土地贫瘠气候苦寒,粮食非常难以栽种,而牛肉、羊肉,那是寻常百姓能够每天吃得到的?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以少得可怜的青稞作为粮食,眼下青稞酒大行其道,各个部族都从中尝到了甜头,恨不得每一颗青稞都拿来酿酒,吐蕃的百姓只能花高价从唐人商贾手里购买粮食。 暂时看上去还好,可是长远下去,隐患重重。 一个国家的粮食被另一个国家控制,一旦爆发战争,大唐切断粮食供应,无论胜负,将会有多少吐蕃人饿死? 禄东赞简直不敢去向那饿殍遍地的场面…… 在他看来,房俊算得上是“奇人”,只要他想要钻研的东西,就没有弄不成功的,而现在如此重视这个“玉米”,想来定是比以往的作物都要有更多的优势。 而且他也注意到房俊口中“大洋尽头的新大陆”,只是吐蕃地处高原,四周被群山环绕,距离大海十万八千里,即便是他这位吐蕃第一智者,都尚未见过大海,只是从书籍之中畅想大海的波澜壮阔,却很难从自古以来都未曾关注过大海的那些圣贤遗留的书籍之中,去一窥大海的真正面目。 以前他以为大海没有尽头,现在既然大唐船队已然抵达海的尽头,那么在他看来,不过就是大得多的圣湖纳木错而已…… 这时候,那拎着镢头备垄的汉子直起腰,一身腱子肉在透过玻璃的阳光照射之下闪闪发亮,瞪着房俊不满道:“此物乃是大唐二郎死伤无数,历经生死劫难,这才从遥远的新大陆带回来,这是属于大唐子民的瑰宝,何以这般轻而易举的便给了吐蕃人?非但某不答应,在场的这些官员不会答应,外头那些百姓更不会答应!” 他冒出头来这么一说,温棚里的官员们神情也有了变化,都看向房俊。 先前摄于房俊的威势,纵然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多说。这玉米乃是人家房俊派人从新大陆带回来的,如何分配自然是人家说的算,谁敢在这个棒槌面前横加指责? 然而现在薛万彻站了出来,这些人有了主心骨,顿时将不满都表达出来。 “将军说得没错,此乃吾唐人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种子,自然是上苍庇佑吾唐人才有的恩赐,为何要给吐蕃人?” “难道要等吐蕃人都吃饱了,在从高原上骑着马杀过来么?” “房驸马,万万不能给吐蕃人啊,这可是资敌的行为,是要受到国法制裁的!” …… 一瞬间,整个温棚之内群起反对。 身为唯一的吐蕃人,大家都目光不善的盯着他,好像这就是一只钻进了家中的黄鼠狼,想要将家中下蛋的母鸡给叼走…… 禄东赞很是尴尬。 想了想,说道:“诸位,吐蕃与大唐一衣带水,历来皆是和睦邻居,岂能因为最近这些年的冲突,便达到不死不休之境地?吐蕃也非是好战之国,百姓们若非缺衣少食活不下去,又岂愿挑动战争呢?再者说,所有的冲突里头,唐人也并非全无过错……” 这的确是实话。 吐蕃为了争夺更温暖的土地、掠夺更多的人口,时不时的发动战争,给大唐百姓还去无法弥合的伤口,痛不欲生;然而唐人何曾将吐蕃人当成同一等级的人相待?历史上由汉人挑起的战争也不在少数,无处不在的歧视,无处不在的压迫,也使得吐蕃人很受伤。 然而在这间温棚之内,谁会听他渲染吐蕃人的伤痛? “呸!吐蕃就是咎由自取,既然上苍给了你们辽阔的疆域,就祖祖辈辈的守好了,在高原上繁衍生息,何以觊觎汉人的土地?” “真是荒谬!你们自己好吃懒做要饿死了,所以来抢我们的,这是哪门子道理?” “不服王化的蛮夷,死有余辜!” …… 禄东赞面沉似水,不再辩解。 两国的仇恨已然越结越深,尤其是在民间,双方都恨不得朝廷即刻派遣大军将敌人斩尽杀绝才好,哪里会有什么好话? 他只是阴着脸,瞪着那个拎着镢头的壮汉。 堂堂十六卫大将军,皇帝的驸马,武安郡公,不仅如一个老农那般下地耕作,还自甘堕落的为房俊备垄…… 这房俊的威望,居然这么高? 看来,即便自己早已将房俊在大唐的影响力提升了数个层次,却依旧小觑了此人。 皇帝对其视若肱骨,大臣对其言听计从……这简直就是一方大佬啊! 房俊也没想到这些人反应这般激烈,他不是想要“资敌”而是觉得迟早都捂不住的东西,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此刻他也无奈,冲禄东赞摊摊手,道:“大相也看见了,吐蕃屡次三番的挑起战争,在大唐国内之反感程度日益加深,某亦是无法。大相若是当真意欲得到玉米种子,还是请贵国赞普亲自呈给陛下国书,正式商讨一下为好。否则,某可不敢擅自将玉米种子给了吐蕃,万一这帮人晚上往某的院子里扔臭鸡蛋,骂某是个卖国贼,吾家父亲能将某的腿敲折……恕某爱莫能助了。” 禄东赞气得牙根痒痒。 在他看来,房俊分明就是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言及赠送玉米种子一事,他就算到了这些人会群起反对,然后顺坡下驴,将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上升到两国会晤商讨的层次。 如此一来,舆论对吐蕃甚为不利,朝中那些个收受了他大笔贿赂的大臣们也不好公然替吐蕃说话,而且一旦上升到国家层面,想要得到玉米种子,岂是空口白牙就行的? 那必然是要拿出等价的东西来交换…… 这小子看似人畜无害,正义爽朗,实则狡猾奸诈,不当人子! 房俊哪里想了那么多? 所以看着禄东赞愤愤然的目光,甚是不解…… ***** “二郎当真奸诈!” 午膳之时,禄东赞心中忿忿,直言不讳。 捧着一大碗面条正吃得稀里呼噜的房俊一脸懵逼,不知何以得了个“奸诈”的评语,低头瞅了瞅碗中的面条,还有漂浮的翠绿的青菜,狐疑道:“大相该不会是以为某苛待于你,给你吃面条,然后偷偷摸摸的自己去吃山珍海味吧?嗨!你这人真没劲!似咱们这等人,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早就吃腻了了好吧?这么端着一碗面条坐在门槛上,呼吸着关中的风,看着骊山的美景,这才是生活呀!” 禄东赞黝黑的老脸愈发黑了。 老子是跟你谈论面条么? 神特么面条儿! 第一千九百八十章 年年当新郎 一旁的薛万彻洗了手脚,一件袍子随意的穿在身上,袒着怀,一个大海碗捧着,几大口就将一碗面条吃光,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的身手去抢禄东赞手里的碗,嚷嚷道:“你这人,吃白食还恁地话多!来来来,你是大相,身份高贵,吃不得这等粗鄙之食,速速给某,某不嫌弃!” 老子出身河东薛氏,妥妥的簪缨世家,还比不得你个穷搜搜的吐蕃蛮子?老子都吃得,偏偏你吃不得? 禄东赞赶紧将碗往后一收,怒道:“谁说面条了?就你们吃过山珍海味啊?瞧不起谁呢!这面条筋道爽口,实乃不可多得之美味,最是适合吾这等老人家食用,休要来抢!” 言罢,手里筷子舞得飞起,吃得稀里呼噜…… 用罢午膳,侍女沏好了茶水端上来,三个人就坐在门前的回廊下边,暖洋洋的晒着太阳,喝着茶水。 禄东赞眯缝着眼睛,看着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芒的温棚,手里的茶盏放到嘴边呷了一口,慢悠悠的品着滋味儿,犹豫了一下后,问道:“还望二郎告知,这等作物当真有那么高的产量,可以解百姓之饥饿?” 房俊躺在一张躺椅上,脚尖点地,躺椅便慢悠悠的晃起来,他在上面很是自在,闻言道:“开什么玩笑?百姓是否吃得饱饭,从来都不是粮食的问题,甚至与天时的关系亦不大,更多的还得看人,看官吏是否清廉。风调雨顺的年景,汝认为就饿不死人了?” 禄东赞默然。 天底下最大的灾难是什么? 不是六月飞雪,不是河川决堤,甚至不是旱蝗并灾,乃是人祸…… 人祸甚于天灾,苛政猛于虎!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在坟墓前哭泣,孔子命子路上前询问:“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妇人哭着说:“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孔子感到很惊奇:“何为不去也?”既然有猛虎为患,何不离开呢?妇人怆然垂泪:“无苛政。” 犹可见,苛政猛于虎也! 真正让百姓粮食绝收、地无产出的年份,其实绝无仅有,即便一地有灾,大可调拨临县之钱粮以之赈济,以全国而赈地方,岂能出现易子而食、骨肉相烹之惨祸? 关键还是在于人,在于吏治。 各种苛捐杂税使得百姓苦受盘剥,十室九空,世家豪族更是不断兼并土地,使得百姓流离失所,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如何能够活得下去?别说什么盛世不盛世,在任何年代,总归会有那么一些鱼肉乡里的酷吏存在,总归会有那么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与其沆瀣一气。 无论大唐,亦或是吐蕃,土地之上产出的粮食当真不够百姓们裹腹么? 自然不可能。 然而正是官吏无穷无尽的盘剥,豪族无休无止的兼并,再辅以天灾,导致一幕一幕人间惨剧。 禄东赞身为吐蕃大相,智慧过人,焉能不知其中道理? 纵然你将全天下的土地都种上粮食,吏治不清、苛政不除、豪族不仁,这天底下的百姓,该吃不饱饭的依旧吃不饱…… 话题有些沉重,房俊于禄东赞尽皆无言,呷着茶水,晒着太阳出神。 薛万彻干脆将茶盏丢到一旁,四仰八叉的躺在躺椅上,几个呼吸之间,呼噜震天响…… 房家的仆役匆匆而来,打断了这午后的宁静。 “二郎,家主有命,让您即刻返回府中,宾客已然陆续抵达,您却不在家中,有些失礼了……” 家仆叙述着房玄龄的话儿,抬头瞄了一眼自家这位二郎,心中着实无语。 哪里有晚上就成亲的人,白天却还跑到田里种植作物,老神在在的晒太阳喝茶水? 真想不明白,那萧氏女人皆说端庄美貌,有什么不乐意的? 若是自己有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儿子……咳咳。 房家叹了口气,只得起身日内更衣,踹了薛万彻一脚,看这厮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这才对他和禄东赞说道:“都沐浴一下更衣吧,去府上吃某的喜酒。” 成亲当日跑出府去,钻进田里耕作,这只是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而已,是在向老爹房玄龄以及萧瑀发出抗议,凭什么你们之间的龌蹉交易,就得把我牵连进去?然而事情已成定局,总不能这个时候悔婚,让天下人耻笑房玄龄吧? 原以为自己也算是年轻俊彦、朝堂大员,结果特么就是个联姻的筹码…… 恶心归恶心,但是生在这大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禄东赞不知此事,闻言瞪着眼睛:“晚上便成亲,现在你与吾这个老头子在这里喝茶晒太阳?呵呵,二郎真乃奇人也!” 房俊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冷哼道:“休要说风凉话,把贺仪备好吧,若是某不满意,哼哼,说不得待到大相返回吐蕃之时,派人假扮山匪,在半路上将你的家底儿都给劫了去。” 禄东赞:“……” 讨要贺仪也能这般理直气壮? 不过想想房俊的棒槌德行,说不得还真有可能在自己回吐蕃的时候找一个山清水秀月黑风高的时候将自己给打劫一番。 自己前来大唐朝贺,送上了不少奇珍异宝,待到回国之时,大唐皇帝必然也会赐予两倍于此的回礼,万一这小子胡闹一番,真一半假一半的将自己给劫了,自己连翻脸都为难…… “二郎放心,咱俩乃是忘年之交,情深莫逆,必然备上一份厚重的贺仪,恭贺二郎娶得如花美眷。” 薛万彻在一旁呵呵笑道:“某的贺仪早已呈送府上,为兄祝愿二郎乘鹤有青云,年年做新郎!” 房俊啧啧嘴,这祝愿,真好。 只是往后这等联姻之事,还是少点为妙,否则娶回去一个个别有用心的女子,后宅之中整日里斗心斗角,日子还过不过了? 最大的担忧还是武媚娘,这就是一个宅斗的大杀器啊! 谁晓得会否有哪个不开眼的将这位隐藏着大帝属性的娘们儿惹急了,干脆给你削成人棍? 细思极恐…… ***** 婚礼,原为“昏礼“,??“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纵然是纳妾,但由于萧氏女身份特殊,乃是兰陵萧氏的嫡支,故而三书六礼一项也不能少。只是房俊心中有些抵触,懒得去管这些事情,都是母亲卢氏一手操办。 当然六礼的最后一项“亲迎”却是省略不得,你房俊牛高马大身强力壮,若是将自己的弟弟或者是谁弄去代替,信不信萧瑀当场就能拿着宝剑出来砍人? 回到房府,命人将禄东赞安顿好,送去前厅与那些个官员们聊天打屁,薛万彻却不走:“不行,今日二郎的傧相,吾当仁不让!” 不让就不让吧,弄一个郡公、十六卫大将军当傧相,档次也蛮高的。 房俊颔首同意,自有侍女上前,为他更换吉服。 因是纳妾,不如成亲那般重要,所以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一干好友尽皆按时去右武卫当值,临近下午才纷纷告假出来,齐聚于房府。 房俊欢好吉服,在卢氏耳提面命要乖巧听话不许耍脾气搞事情之后,对着神色有些意味深长的高阳公主、武媚娘作揖施礼,这才转身出去,骑上高头大马,在一众好友簇拥之下,敲锣打鼓的前往宋国公府。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咦?那不是房二郎么,怎地穿着吉服骑着骏马,这是要成亲?” “你傻呀?人家早都成亲了,正室大妇乃是陛下之女高阳公主,这回是纳妾!” “某自然知道房二郎的正室大妇乃是高阳公主,可是你瞅瞅这番气派,太招摇了吧?纳个妾不就是弄一顶轿子抬进侧门就行了?” “嘿嘿,孤陋寡闻了吧?若是纳的寻常人家女子,自然是一顶轿子抬进侧门就行了的,可是兰陵萧氏的嫡女……你敢这么敷衍?” “哈!原来如此!” “话说那萧氏女美名搏于江南,不知多少江南世家的公子对其爱慕贪恋,如今却入了房府,这房二郎有福气啊!” 第一千九百八十一章 纨绔子弟 “福气?嘿嘿,何止呀,人家房二郎原本就没看上,是萧瑀腆着脸找上房相硬塞过去的,房相是个君子啊,抹不开面子,只得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宋国公府大门口,一众萧氏子弟尽皆候在此处,瞪着迎着新郎官。 两侧百姓窃窃私语议论纷纭,这话语难免便传进了这些个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耳中…… 城府深沉者无动于衷,此事本就是萧家上赶着欲与房家联姻,闲话难免传扬出去一些,可只要联姻达成,保障了家族利益,那些转瞬便会消散的谣言,自是由得他去。 可有一些心高气傲之辈,却难免有了想法…… 在世家子弟当中,房俊妥妥的算是一个另类。 世家子弟,尽皆出自簪缨世族,其中自然有纨绔不肖者,但大多数却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礼。他们白衣胜雪雍容华贵,有着优渥的家世,有着文化的底蕴,锦衣玉带钟鸣鼎食,他们生来便是人上之人,学得经义,便可入仕为官。 何谓“世家”? 简而言之,便是一个“礼”字。 在古代,“礼”是社会的基础,秩序之维系也。“礼”需要通过典籍来学习,故而不通“礼”者,为黔首,为贱民;“礼仪”传家者,为士族,为世家。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上下之所以有序,贵贱之所以区分。 “礼”是社会正面的象征,温润如玉、中正平和、尊老爱幼……所有赞美的行为,都在“礼”的范畴之内,“礼”就是世间最美好的品德。 然而,房俊是个什么东西? 这人是个棒槌啊! 温润如玉、中正平和、尊老爱幼……这些个美好的品德,哪一项跟他沾边儿? 可偏偏就是这么世家子弟之中的另类,似乎完全将“礼”的准则给抛弃的棒槌,却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功勋贵族也好、世家门阀也罢,第二代之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皇帝更是对其宠溺偏袒,信重有加。 至于房俊的那些功绩?没人放在眼中。 在他们看来,弄出来那些个作坊、商号敬献给皇帝,简直就是佞臣中的佞臣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成天与铜臭为伍,那就是个小人啊! 率领水师纵横七海、扫荡四夷……那算是功勋么? 当真灭国夺城,那算是开疆拓土了,可仅仅是依仗船大人多,背靠着大唐之威仪狐假虎威,灭了哪个国了,将哪一座城纳入大唐版图了?哦,别说什么岘港、难波津之类的,化外蛮夷不说,还特么都是租借…… 这都算是什么功勋? 换了我上,我也行啊! 就是这么一个棒槌,现在家主、族老们还要将家中唯一的南梁血脉洗白白送去那厮的床榻之上,任其凌辱…… 这特么不能忍啊! …… 萧锐站在门口处,一身锦袍,虽然年届中旬,却依旧眉目俊朗、丰姿如玉。 他是萧瑀长子,又是李二陛下长女襄城公主的驸马,且官拜太仆卿,乃是从三品的高官,萧氏一门,也就他的官职对上房俊不至于太过寒酸……总不能让父亲站在门前亲迎吧? 没那个道理…… 萧锐性情还算沉稳,之前对房俊颇有微词,但是自从父亲萧瑀决定联姻之后,他便一改以往的观感,极力赞成此事。 萧氏历史浓重、家学渊源,在江南更是声名鼎赫的士族,即便是朝中,其父萧瑀亦为清流之灵秀,声誉颇隆。然而尴尬的是,自萧瑀之后,萧家固然人才辈出,却甚少有直接掌握实权者,大多是六部郎中、主事这等职务,既无实权,又无影响力。 若是能够将前程远大的房俊拉到萧氏这边,好处实在是不要太多。 况且萧锐深知如今朝廷之政策,虽然从未有人喊出打压世家门阀,但是每一项政策的推出,却都实实在在的削弱世家门阀的根基。 而房俊,便是皇帝削弱世家门阀政策的先锋…… 这就是皇帝手里的刀,看谁不顺眼就看谁,背后站着皇帝,谁敢不巴结? 世家有世家的骄傲,但世家不能将自己的骄傲放在皇帝意志的对面,这是萧氏的取舍。 事实上,萧氏舍弃以往的阵营,转而通过联姻房俊的方式站到皇帝的身后,所获得的利益,已然远远超出之前几十年的经营。 单单是每一次庞大的船队载着无数货殖出海受到水师的全程护卫,到达岘港、难波津等地之后当地驻军武官的全力运筹,萧家便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更别说数位萧氏族老即将进入长安书院成为教谕…… 不过身旁几位萧家子弟的情绪,令萧锐第一时间便察觉到。 他蹙了蹙眉毛,冷冷的扫视几人一眼,盯着一个身材健美的男子,沉声道:“今日乃是萧家大喜之日,自今而后,房俊便是吾萧家的女婿,无论以往尔等与其有任何龌蹉,都要统统放下。” 他唯恐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那房俊岂是好惹的?好在萧家的这些个子弟尽皆在长安多年,知晓那房俊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棒槌,纵然心中不满,也必然收敛几分,不敢太过火。 但是这个健美的男子,却令他有些担忧…… 一干萧氏子弟赶紧道:“大兄放心,吾等省得。” 萧锐年长,兼且位居高位养成了一股子官威,又是家主的继承人,这些兄弟们对其甚为尊敬。 唯有那健美男子不以为然的挑挑眉毛,嬉皮笑脸道:“叔叔这说得哪里话?弟弟常年呆在西域,等闲亦不得机会返回长安,至今尚不知那房俊是否三头六臂,何来龌蹉之有?” 萧锐听这话就觉得口气不对,言辞告诫道:“莫要胡来!那房俊性情暴戾,吃不得半点亏,又有陛下袒护,与其冲突,定让汝吃不了兜着走,便是父亲怕是亦护不得你!” 健美男子愈发桀骜,冷笑道:“叔叔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吾萧嗣业自幼随姑奶奶入西域,贞观九年率领突厥部众内附,因功被陛下敕封为单于都护府长史,那个时候,他房俊还在吃奶呢吧?哼哼,不过是依仗家世与圣眷的一届纨绔,有何惧哉?” 萧锐大为头痛…… 这萧嗣业乃是六伯萧珣之孙,是他的侄子,却比他还大上两岁,秉承了萧氏一族俊美的外貌。孩提之时便跟随姑奶奶萧皇后居住在洛阳,因其聪慧俊美,很是受到隋炀帝的宠爱,之后大隋灭亡,更是跟随萧皇后进入突厥。 贞观四年,李靖灭突厥,迎回萧皇后。 因父亲萧瑀举荐,萧嗣业得以留在西域,统领投降的突厥人,贞观九年,带领突厥人内附,被皇帝敕封单于都护府长史,管理内附的突厥人。 大抵是草原大漠的辽阔,养成了萧嗣业桀骜不驯的个性,与萧氏一门诗礼传家、温润如玉的家风迥然有异。此次返京,父亲打算令其回到长安任职,顶替李孝友被剥夺的鸿胪卿官职。 因为其在西域管理突厥人功勋卓著,有着丰富的与外族沟通经验,故而皇帝已然同意,不日便将下旨…… 正欲再言辞警告一番,忽闻一阵锣鼓震天,扭头看去,却是房家的迎亲队伍已然到了坊门前。 萧锐瞪了萧嗣业一眼,告诫道:“莫要生事,不然家法不饶!” 言罢,整理了一下衣冠,站在门前台阶之上,迎候迎亲队伍。 萧嗣业不敢当面喂你萧锐的话,却偷着撇撇嘴,眼睛扫了身边兄弟叔伯们一眼,冷笑一声。 眨眼之间,迎亲队伍已然来到宋国公府门前。 房俊骑着一匹枣红马,一身吉服,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冲着台阶上的萧锐等人施礼道:“有礼!” 萧锐一脸笑容,亦道:“有礼!等候二郎已久了,来来来,速速入内。” 萧家固然乃是大唐最顶级的门阀,但到底是纳妾,诸多繁琐议程一应精简,房俊脸上带着笑,便抬脚迈上台阶……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人自后排站出,笑吟吟道:“吾萧家之女,岂是这般容易便娶过门?还得先过了吾这一关才行。” 房俊闻言止步,抬头看去,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 萧家这是什么意思? 萧锐在萧嗣业站出来的那一刻,心里便“砰”的一跳,恨不得将这个混账掐死!等他再看到房俊的神情,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冷汗都出来了。 第一千九百八十二章 不情愿的姑爷 萧锐在萧嗣业站出来的那一刻,心里便“砰”的一跳,恨不得将这个混账掐死!等他再看到房俊的神情,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冷汗都出来了。 他岂能不知房俊的性子? 这门亲事房俊本就是不愿意的,是萧瑀硬架着房玄龄答允下来,房俊这才被迫同意。此刻萧嗣业的行为无疑实在羞辱房俊,大喜之日,有女眷们叫嚣起哄要新郎官做催妆诗的,有姊妹们讨要红包的,却哪里有男丁站出来说是要考研考研新郎官儿的? 这一刻,萧锐当真害怕房俊这个棒槌扭头就走,若是那般,萧家的颜面就算是丢尽了,且从此与房家解下死仇…… 不是谁怕谁的问题,而是萧家此举极为失礼! 世家门阀讲究的就是个面子,这传扬出去,舆论准定一边倒,萧家丢人丢大发了…… 房俊收住脚步,瞄了一眼那身形健美的男子,便看向萧锐,淡然问道:“萧兄,此乃何意?” 萧锐心里恨不得将萧嗣业打死,尴尬道:“玩笑,玩笑耳!二郎,快请入内……” 房俊还未等说话,他身边便有一人扯着破锣嗓子叫道:“慢着慢着!某家生平最爱开玩笑!这小子不是要能不能娶的萧家女,要过他这一关么?来来来,划下道儿来,某家生平第一次当傧相,就替二郎闯一闯你这道险隘雄关!” 萧锐心里头的火气腾的一下就起来了! 就算此举乃是萧家不对,可我这也算给了你房俊足够的面子,你还想怎地? 弄一群人五人六的东西跑这儿叫嚣,真当萧家是面瓜,随便揉捏呀? 他眉毛一竖,瞪着房俊身边大言不惭之人便要训斥,只是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回肚子里…… 你好歹也是十六卫大将军,堂堂武安郡公,比房俊高着一辈儿呢……还要不要脸面了? 他本以为这傧相乃是房俊的狐朋狗友,诸如李思文、程处弼之流,以他的地位辈分,狠狠的喝叱几句出出气,并不当事。 可谁能想到居然是薛万彻。 这厮咋滴跑去给房俊当傧相?! 萧锐心里恨不得给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狠狠的戳上几刀,面上却不得不挤出一副尴尬至极的表情,连连拱手:“居然是大将军当面,在下眼拙,还望恕罪……今日乃是二郎与吾家侄女大喜之日,大将军既然能够为二郎充当傧相,又岂能坏了气氛?此乃吾侄,刚刚从西域回转,性情跳脱了一些,惯了玩笑话,大将军岂能如他一般见识?” 说到此处,他扭头看向身后的萧嗣业,敛去笑容,沉声道:“此乃薛大将军当面,还不速速请罪?” 他是真的亏要愁死了。 此人乃是军中有数的猛将,单人匹马取敌将之首级有若探囊取物,萧嗣业如何是他的对手?况且这薛万彻比房俊还浑,比房俊还棒槌!万一两句话不来非要跟萧嗣业切磋切磋,那还得了? 搞不好就得揍得骨断筋折,萧家颜面扫地…… 好在萧嗣业还算有颜色,摄于薛万彻的威名,没敢犯浑,憋着气道:“晚辈疏狂,还望大将军宽宥……” 说着,一揖及地。 底下头的时候,却是狠狠咬着牙……今日之屈辱,来日必定奉还! 却没想过,整件事情根本就是他自己在无理取闹…… 岂料薛万彻是个浑人,却不是傻子,自然看得懂萧嗣业被萧锐强摁着低头的神情,你小子还不服? “无妨,今日乃是大喜之日,动不得刀兵,更见不得鲜血,某不与你计较!不过刚刚听闻汝乃是从西域回转?嗯嗯,好样的,好汉子就得在塞外与胡族征战,岂能仗着家族势力横行霸道?过上几日,去右武卫大营,去跟某麾下的将校们切磋切磋,让这些个整日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瞧瞧,吾大唐之军人该是何等模样!说好了啊,某最烦别人欺骗,若是到时不至,当心某来你萧家找你!” 萧嗣业一张俊脸臊的通红,这夹枪带棍的一番言语,他岂能听不懂其中之讽刺? 只得作揖道:“晚辈记下了……” 心中暗暗发狠,还就不信了,小爷在西域统御十数万突厥,弓马娴熟身强力壮,还打不过你手底下那些个公子兵? …… 好不容易将这场意外压制下去,萧锐连忙道:“府内已然准备妥当,二郎请随吾来。” 当先虚手一引。 房俊也谦让了一下,两人一起进了大门。 薛万彻紧随其后,走到萧嗣业身边的时候还瞪了一眼,嘟囔道:“不知天高的小子,若非今日大喜,定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地位差距太大,硬怼没好处,怎么着都是自己吃亏,萧嗣业只能咬着牙,充耳不闻,不予回应。 结果薛万彻过去了,随在他身后的几个精壮年青人从自己面前鱼贯而过,一个个都眼神不善的扫视着自己…… 萧嗣业岂能势弱? 也鼓起眼睛瞪了回去。 薛万彻勇冠三军威名赫赫,小爷还有几分忌惮,你们这一群蠹虫一样的酒囊饭袋,也配跟小爷瞪眼睛? 虞部郎中萧锴在一旁拉了他一下,警告的眼神很是凌厉。 萧嗣业抿抿嘴,垂下头。 长安真是麻烦啊!在西域的时候,纵马驰骋豪气干云,想干啥就干啥,结果回了长安头顶上一大堆的叔伯长辈,这个不行那个不许,好似云雀被束缚了双翅,这日子没滋没味的…… 还能怎么办呢? 忍着吧,等过两天去了右武卫大营,让这帮子混账好好见识见识,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哼哼,一群笼子里头等着喂水喂食儿的金丝雀儿,还真以为自己天上的雄鹰了? …… 内堂。 萧瑀和正妻独孤氏端坐正中,一干女眷则散在两侧,满堂珠翠,姹紫嫣红,一派富贵气象。 女眷们窃窃私语,叽叽喳喳的小声谈论着这位新姑爷,有人讲述着房俊的事迹,都是些深宅妇人,虽然与后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礼教死死束缚的年代不同,但“男主外女主内”却是传统习俗,这些妇人们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到底如何,知之甚少,这会儿兴趣盎然的听到房俊的种种“传奇”,便有人轻声惊叹,眉飞色舞。 待到房俊在萧锐引领之下进入正堂,原本的议论声为之一静,都瞪起眼睛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即被称为“棒槌”却又得到皇帝嘉许“宰辅之才”而“毁誉参半”的年轻俊彦。 被几十双眼睛盯着品头论足,房俊却也丝毫没感到窘迫,一身吉服站在堂中,身躯矫健结实,微黑的面容五官端正,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质,一揖及地,大礼参拜:“晚辈见过宋国公,见过夫人。” 萧瑀温厚一笑,道:“贤婿毋须多礼,快快请起。” 他身旁的国共夫人独孤氏微嗔道:“这孩子,还自称的晚辈呢?该改口了才是!” 房俊尴尬的笑了笑,轻声道:“小婿……有礼。” 这位宋国公夫人,可不是一般人。 只是看她的姓氏便知其根源,整个隋唐南北朝,绕来绕去你也绕不出独孤家这个圈子,这就是最顶级的门阀! 宋国公妇人独孤氏,乃是隋文帝独孤皇后的娘家侄女。 提起独孤皇后,就不得不提那位被誉为“中国第一岳父”的北周大司马独孤信…… 独孤信而且生得俊美非凡,出身于鲜卑贵族之家,更擅于修饰,因此自少年时便被称为“独孤郎”,后来做官更被上下级同事公认为“璧”人,帅掉渣那种。独孤家族基因好,辈辈皆出俊男美女,独孤信在血统上自然也有传承,而且繁衍能力也很好,生育了六子七女。儿女们自然能也继承了父亲高贵的血统和俊美的长相,个个出落得像模像样,特别是七个女儿简直是一群凤雏天仙,女婿当然不能是凡夫俗子。 岂止不是凡夫俗子呢? 简直各个都是人中之龙…… 第一千九百八十三章 独孤氏的青睐 长女嫁于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就是后来的周明帝,册封为“周明敬皇后”,生周宣帝宇文赟;四女嫁给大野虎的儿子大野昞,后来四女婿攀上陇西李氏的高枝儿,改姓李,叫李昞,这位生了个儿子叫李渊……李渊称帝后,封母亲为“元贞皇后”;七女嫁给普六如坚,这女婿后来也改姓了,姓杨,叫杨坚……这位更牛,建立隋朝统一南北,使得南北朝以来崩裂的华夏再一次回归大一统状态,他的妻子便是开国皇后“文献后”,生了俩儿子,一个叫杨勇,一个叫杨广…… 唐朝编纂《周书》,其中《独孤信传》有言:“信长女,周明敬后;第四女,元贞皇后;第七女,隋文献后。周、隋及皇家,三代皆为外戚,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严格地说,独孤信应当是“四朝国丈”。 独孤信的第五个女儿嫁给了北周的上柱国宇文述,入隋,拜左卫大将军,改封许国公。宇文述的长子,官拜隋朝护卫大将军的宇文化及,在扬州缢杀隋炀帝,立杨浩。不久之后,又说:“人生固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于是毒杀杨浩,即帝位于魏县,国号许,改元天寿,署置百官,封弟弟智及为齐王,封弟弟士及为蜀王。 既然置百官,封弟为王,必定先尊封父母,独孤信的第五个女儿被封为“皇后”是定而无疑的,只是因为“许国”数月之后就灭亡了,史书没有记载下来,且被定性为“贼寇”,所以就不能名正言顺立传了。 …… 试想,三个皇朝的龙子龙孙都流淌着独孤氏的血脉,这是何等之荣耀? 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 高祖李渊是独孤皇后的亲外甥,与隋炀帝杨广是表兄弟,故而与萧瑀之妻乃是姑舅表兄妹,这一层亲戚在古代是实打实的近亲,门阀欲求联姻,表亲是首选。 事实上,高祖李渊与萧瑀因着这一层亲戚关系,当年同在隋朝做官时交情便非常好。时为秦王的李二带兵进攻薛举,萧瑀和妻子独孤氏设家宴款待。席间,李二恭敬地说:“表姑、姑父,小侄离京时父王特备家书一封,请姑父母赴京共商朝政。”说着将信取出,交给萧瑀。萧瑀拆信一看,只见李渊说道:“……瑀弟胸怀万机,才智过人……请速来京师,共辅社稷……”萧瑀放下书信,对李二说道:“社稷危之,明主有出。表哥相召,怎敢违命……”。 等到家宴一结束,萧瑀当即写信派人快马送往长安,说自己随后就到。接着收拾行囊,立即启程。河池所有兵马、房宅、财产,一概不留,尽皆交给李二处置。 而高祖李渊见萧瑀夫妇来到,十分高兴,盛宴款待,当即授萧瑀为光禄大夫,封宋国公,拜为民部尚书,倚为肱骨…… 而李二陛下对独孤氏非常尊重,历史上萧瑀屡次犯错,六遭罢相,又六次官复原职。到了李二陛下病重之时,尚惦记着跟随萧瑀被罢免出京的独孤氏,于是恢复了萧瑀的宋国公封爵,还加授金紫光禄大夫,又加“特进“,命其夫妇返回同官玉华宫休养。 房俊敢跟萧瑀瞪眼睛,就算官司打到太极殿上,李二陛下也会维护他,因为他是李二陛下手里的刀。 却不敢跟萧瑀的夫人独孤氏有任何不敬…… 规规矩矩的施礼问安。 独孤氏面容慈和,含笑颔首,显然对房俊甚为满意,房家虽然算是二流的山东世家,在独孤阀的眼中着实算不得什么,但是房玄龄、房俊父子却是朝中有数的能臣,依靠自身的能力,迟早亦会跻身一流门阀之列。 与其同那些早已根深蒂固早已臻达巅峰,再欲上升一步难如登天的门阀联姻,还不如与这等朝气蓬勃的新近世家更深层次的合作,不仅处处占据主导地位,还能借助其积极向上的朝气,祛除家中一些腐朽陈旧的尘埃…… 况且在勋贵二代之中,房俊的确是出类拔萃。 身为孤独家的女儿,见惯了世事沧桑风云变幻,对于事物的关注更在乎其内里的特质,而非是流于表面的东西。打架怕什么?闯祸怕什么?杀人算什么?甚至于造反怕什么? 做什么都行,关键在于你否能够做成,以及其后随之而来的后果,是否采取了规避的措施,以至于能否承受…… 想了想,独孤氏微微举起两手,让身边的侍女替她挽起衣袖,将手腕上一对儿翠绿晶莹的镯子取了下来。 “此物,乃是家慈之遗物,老身这么大岁数,怕是时日无多,总不能让这东西随我长埋黄土之下,再不见天日。今日便将它赠予二郎与淑儿,惟愿你们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所有萧家人都愣住了。 这这这……居然将这东西送给淑儿与房俊?! 就连萧瑀都吓了一跳,连忙道:“夫人,这个……不合适吧?此乃长辈遗物,必然是要留在身边当做念想的,赠予小辈,于礼不合。” 岂止是于礼不合?实在是这镯子的象征意义太过巨大! 萧锐也劝道:“母亲,这礼物着实太过贵重,还是三思为好。” 就连一旁的襄城公主,也直着眼睛盯着那一对儿翠绿欲滴的镯子,更别说一众萧家女眷了,各个脸上既是不可思议,又满是羡慕嫉妒…… 独孤氏却笑了笑,柔声对萧瑀道:“人活着,这是个念想,可人终归有一死,待你我死后,这东西又有什么用?” 萧锐叹了口唾沫,很想大喊一声:娘啊!您和爹死了,可还有我们这些个儿子啊,这玩意给我们就好了……可他终归还是正直了一些,脸皮不够厚,说不出这样的话。 房俊在一旁冷眼旁观,心说不就是一对镯子么,那个有多值钱? 就算是秦始皇传下来的,咱也未必就多稀罕…… 不过看着萧家人个个紧张的神情,还有萧瑀欲言又止一脸便秘的样子,便知道这东西定然很重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当即便上前一步,一揖及地,恭恭敬敬道:“长辈的礼物太过厚重,房俊何德何能,敢坦然收受呢?” 就在一众萧家人齐齐松了口气的时候,便听得房俊续道:“但长者赐,不敢辞,纵然不合礼数,房俊亦只能愧领了。” 萧家人差一点破口大骂! 娘咧!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就是命啊!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人脸皮怎地这么厚?完全不像个君子啊,跟他爹房玄龄差距太大…… 咱家淑儿那可是端庄贤惠,这厮怎么看都配不上啊! 独孤氏不理会儿孙们的怨念,笑得慈眉善目,乐呵呵道:“好,好,好孩子!一对儿镯子而已,当得什么贵重不贵重?只要往后好生对待淑儿,让她幸福美满无忧无虑,待到老身作古之时,把当年的嫁妆亦要分给她一半儿!” 萧家众人已然无力吐槽了,这什么情况啊? 母亲(祖母)怎地见到这个房俊,比见到亲儿子(孙子)还亲近? 这棒槌长得黑,跟俊美更是不沾边儿,没觉得有什么招人稀罕的地方啊! …… 萧瑀见到已成定局,无奈吩咐道:“来人,将这副镯子装进锦盒,填在姑娘的嫁妆里头吧。” “喏!” 便有两个侍女上前,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自独孤氏手里接过镯子,弓着腰退了下去。 接下来婚礼程序继续。 房俊来到后宅门口,便见到一身凤冠霞帔的萧淑儿在侍女簇拥之下小步从台阶上下来,身段窈窕,翩然如柳,只是脸上罩了一层红色的面纱,却是看不清容貌。 然而只是这“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的秀美身姿,便知道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绝色…… 第一千九百八十四章 纳妾、故人 萧家乃是累世大族,人口众多,不仅儿子多,闺女也多。 一群莺莺燕燕围拢在后宅门口,俱是紫色不俗,身上绫罗绸缎衣饰华美,看得房俊眼花缭乱,伸着手儿跟房俊讨要赏钱,叽叽喳喳犹如百鸟朝凤,吵得房俊耳中轰鸣,脑袋都大了一圈儿…… 幸好早有准备,屈突诠端着一个大大的箩筐,里面是用红纸糊成的红包,印着精美的花纹,里边装着簇新的铜钱。 有女眷过来讨要,屈突诠便笑嘻嘻的递过去,趁机在素白的小手儿上摸一把,惹得女眷们纷纷惊叫,红着脸儿退开一旁,瞪着屈突诠这个登徒子的,那目光又是幽怨又是惊讶,却唯独没有多少恼怒…… 大唐风气开放,尤其是今日这等喜庆日子,这等调戏程度,尽在大家接受之内。 纳妾毕竟不是正婚,所有程序一应缩减。 闹了一阵,便有陪嫁的丫头掺扶着萧淑儿,坐进房家抬来的轿子里,轿帘盖好,由房俊亲兵充当的轿夫便起轿,抬着小轿子晃晃悠悠的出了宋国公府一侧的角门。 妾侍,在这个年代的地位是极低的。 不仅进入夫家的时候要从侧门抬进去,便是出嫁之时,亦要从娘家的侧门抬出去…… 哪怕是萧家的女儿,哪怕房家变成一个土财主,亦是一样。 宋国公府门前,响起震天的锣鼓声。 坊里的百姓早已蜂涌而来,议论纷纭熙熙攘攘。萧家嫁女儿不稀奇,但能够娶萧家的女儿做妾,除了皇室之外,谁有这样的地位?简直不可置信。不过房俊在民间声誉极好,当他一身吉服出了大门,翻身跨上枣红马,英姿勃勃的打马前行,路旁的百姓纷纷叫好。 “房二郎,好样的!” 百姓们是真心觉得房俊牛,而且也都喜闻乐见。 却将萧家送亲的人喊得黑脸,尴尬得不行…… 什么叫“房二郎好样的”?感情吾家闺女活该就只能给房俊做妾是吧?还是说吾家闺女终于出来做妾的,你们就看着高兴? …… 崇仁坊这边更热闹,这里的邻居对房俊更熟悉,知道这位虽然外界传扬乃是“棒槌”,平素却最是平易近人,崇仁坊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王侯公卿,但是这些各家的奴仆婢女们,却都觉得房二郎是个温和的性子。 性子好,不可待下人,官职高,还有才华,这样的人谁不希望他过得好呢? 于是从一进崇仁坊的坊门开始,人群便闹哄哄的,时不时有人叫出“房二郎公侯万代”“百年好合”这样的话语,气氛愈发热烈。 房俊便端坐马上,缓缓而行,露出一副礼节的微笑,频频作揖,予以还礼。 数十挂鞭炮在府门前早已铺好,红色的鞭炮铺满了门前半条街,点燃捻子,噼哩叭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漫笼罩了整条街,好像有仙圣驾临亦或是神兽出没…… 大红色的炮皮子炸裂开来,随着火光炸亮漫天飞舞,格外喜庆。 房俊在府门前下了马,自大门而入,抬着姨娘的小轿子则绕过正门,于一侧的侧门进入府内,直接抬去后宅。 …… 房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外间自有长兄房遗直料理,固然这位仁兄整日里窝在书房隐隐有“成仙”的架势,但是自己兄弟纳妾,却也不得不出面张罗,总不能让老爹出头吧?好在他性子固然迂腐了一些,对于礼数却是一丝不苟,稳稳当当,任谁也挑不出一个错处来。 况且还有李思文、屈突诠等等一干好友照应着,这帮家伙平素胡闹起来天都敢同个窟窿,一个比一个跳脱,但到底都是勋贵世家出来的子弟,这等场面照应下来完全不在话下。 后宅自有长姊韩王妃料理,这个场合武媚娘是不能出面的,再是能耐,也总归是个妾…… 前院礼宾客如云。 纵然只是纳妾,可谁叫如今房俊在官场之上风生水起?钻营巴结,古今如一,这就是官场的常态。一批一批中层官员前来祝贺,送上贺仪,见到房家也没有大摆筵席,显然不打算大肆铺张,便凑到房俊跟前说上几句恭喜的话儿,纷纷告辞。 但李绩、李靖、岑文本、李孝恭等一干大佬却坐得稳稳当当,毕竟有房玄龄这么多年的香火情份在,是肯定要留下吃一顿喜酒的。 长孙无忌今日没来,这在情理之中,眼下房家与长孙家不仅仅是形同陌路,简直是针锋相对,长孙无忌这等性格,看似平和实则骄傲得没边儿,焉能登门给房家庆贺? 但官场的脸面在,故而派了长孙涣前来…… 正门口,房俊于长孙涣相互见礼。 这两个幼时玩伴,如今却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长孙涣身姿挺拔,容貌俊美,如今长孙冲逃亡天涯,他早已成为长孙无忌属意的家族继承人,愈发增添了几分沉稳干练,本就是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看上去更加气质不凡。 “恭贺二郎,素闻萧家这位嫡女,乃是天姿国色钟灵毓秀,当初这门亲事定下,不知多少江南子弟扼腕叹息失魂落魄,恨不得取彼而代之,便是长安子弟,亦是艳羡不已,如今却花落房家,二郎邀天之幸,这运道简直逆天,当真好福气。” “呵呵,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命中八尺,难求一丈,这就是命数,羡慕不来的。难不成二郎也羡慕嫉妒恨?羡慕一下就好,若是太过执着,辗转反侧夙夜难眠就不好了。” “二郎此言差矣,总归不能指望着天上掉馅饼吧?人,还是要去争一争的,说不定明日吾便寻到一个不逊于这位萧美人的角色呢?” “哈哈,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随缘就好,切勿钻了牛角尖。” …… 两人都是家中行二,都被成为二郎。 谈笑晏晏,光风霁月,只不过嘴里说着美人,实则心底都清楚,对方说的绝不是什么美人……一个嫉妒对方运气好,一个讽刺对方功利心太重。 长孙涣面上的神情微微有些僵硬,半晌,幽幽叹息一声,道:“前路荆棘,若是不争,如何披荆斩棘,得窥大道?你我身份不同,站的位置也不同,吾之心境,汝未必便能体会。” 房俊默然。 他承认长孙涣说得有道理,没人是圣贤,不能指摘别人选的路。 但是道理归道理,有些东西一旦出现了裂痕,便再难恢复原样,镜子如此,友情亦是如此。 便拱拱手,淡然道:“多谢二郎亲来恭贺,去里边坐坐吧,小弟尚要招待贵客,恕难相陪。” 长孙涣目光深邃,吸了口气,展颜道:“客气客气,二郎自去忙,不过顾及愚兄。” 言罢,深深的看了房俊一眼,转身走入正堂。 房俊抬头看了看日已西坠残霞染满的天空,心情却蒙了一层晦暗。两世为人,他从不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官场之上一路亨通,他从未曾当真去谋算什么,一切皆可说是顺乎自然。 升官了,未必有太多的惊喜;被责罚降爵削职,也未曾因此而嗟叹惋惜。 人生有太多选择,比家族、官场大得多的空间有的是,何必在此竭尽心力蝇营狗苟? 回过头去,目光透过敞开的正门,便见到长孙涣已然步履稳重的走入堂内,坐在一干大佬们中间,以长孙家下一代家主的身份,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参与到不知是何等话题之中。 看上去如鱼得水、得偿所愿…… “啧啧,瞧瞧那人模狗样的,还真将自己当做长孙家的家主了?那一脸虚伪的笑容,呸!” 不知何时,李思文与程处弼、屈突诠尽皆来到他的身后,看着大堂里谈笑风生的长孙涣,纷纷表示鄙视。 长孙涣的一些做法固然未曾被摆上台面,但是其中的不少小动作,这些人皆是心中嘹亮。 再是纨绔的世家子弟,在心机方面都没几个是真的蠢…… 房俊呵呵一笑,挑了挑眉毛,道:“管别人做什么?人各有志,既然有些人的目光被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牵绊住,抬不起头来去看看苍穹大海日月星辰,作为朋友,祝福就好,又岂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呢?别在这磨磨蹭蹭,赶紧去招呼宾客,某还等着洞房花烛呢!” “呿!嘴上说着不要,心里不还是如此龌蹉?无耻之徒!” 原本一脸不愿意纳妾的表情那是给谁看呢? 几人不约而同送上中指。 章第一千九百八十五 酒宴·妇人 如今的房俊,早已不是当初庇护在房玄龄羽翼之下的纨绔子弟,不仅仅是帝婿,还掌握着一部实权,手底下更有右屯营、皇家水师这两支部队,虽然是文官,却赫然是一介军方大佬。 故而今日纳妾,便不能由房玄龄出头,他躲在后边。 到底亦是同朝为官,分属同僚,就算辈分有一些差异,官场之上却也算不得什么,所以房玄龄早早的以身体不适为由,跑去后院喝着茶水看书,房俊则当仁不让的出面招待一众大佬。 然而到底是资历差了一层,平素或许可以随意一些,但是今日这等正式场合,又是忝为主人,便被动了许多,只能点头哈腰陪着笑,不然还能如以往那般心中不爽便摆出“棒槌”模式逮谁怼谁不成? 大佬们更是人精,这等让房俊主动伏低做小低眉顺眼的机会也是难得,自然不肯放过,便一个一个慈眉善目的模样,乐呵呵的拽着房俊,这个喝一杯,说什么佳偶天成举案齐眉,那个也喝一杯,说什么少年意气夫复何求,总之一句话:老夫给你小子面子,你小子就得给我面子,把酒喝了,这是在你家,咱是来给你贺喜的,你总不能犯浑耍棒槌吧? 房俊苦笑连连,焉能推脱? 看着岑文本笑得一脸褶子,李绩不说话只是频频举杯,刘洎一张瘦脸像是一朵菊花,程咬金笑容慈祥眼中放光…… 房俊知道今天要完。 屈突诠、张大安、秦英道这些人都站在一旁,这等场面他们还不够格替房俊挡酒;至于李思文、程处弼,老爹就坐在上头呢,哪里轮得到他们上前? 唯独能够给房俊挡酒的,就只有薛万彻。 可这会儿那浑人早已被李大亮、牛进达等人拽去平康坊喝花酒…… 几位大佬轮番请酒,房俊只能酒到杯干。 这几位估计也是资历太老、官职太大、爵位太高,平素甚少有这等敞开了捉弄人的场合,故而兴致颇高。尤其是刘洎,此君与房俊那当真是爱恨交织、纠葛颇深,一次又一次的在房俊哪里吃瘪,虽说也得了不少便宜,但到底还是怨念颇深,今日抓到这么一个正大光明“报仇”的机会,焉能放过? 笑眯眯的左一杯右一杯,读书人文采好,喝酒的由头一个接着一个,不仅不重样,还振振有词令人婉拒不得…… 房俊苦着脸,干脆将心一横,反正这百十来斤,今日随着你们折腾便是,当即酒到杯干,概不推脱。 于是,大佬们愈发开怀了…… ***** 后宅。 满堂珠翠,香韵袭人。 房家老家在齐州,族中亲眷多在原籍,唯有房玄龄这一支因为早年追随李二陛下,迁往关中,房遗则、房遗义又未曾成亲,故而女眷不多。 只是今日房俊纳妾,不仅长姊韩王妃房氏回了娘家承担起后宅主事,太子妃苏氏、魏王妃阎氏、吴王妃杨氏尽皆前来,尚有河间王妃、江夏王妃等等宗室贵妇亦来恭贺,这一屋子雍容贵妇,将整间厅堂渲染得姹紫嫣红,贵气逼人。 太子妃苏氏为尊,自然坐在主位,韩王妃在下首相陪,此刻太子妃唤来自己的侍女,好几个侍女各自捧着一个金丝楠的匣子,太子妃苏氏取过其中一个,放到卢氏面前的茶几上,笑着说道:“吾家殿下与二郎情同手足,曾多次言及二郎乃是良师益友,本想多多赠送一些贺仪,却又担忧被人弹劾奢靡无度,反而累及二郎,便只能稍稍送上一些贺仪,却是太过寒酸,难表心意。故而特意叮嘱本宫,将这份礼物带来,赠予新妇,还望夫人莫要嫌弃才好。” 她又伸出纤白的手指,指了指其余几个金丝楠匣子,道:“这几份则是送给高阳妹妹、武娘子,还有房小妹的,只是几件头面首饰,本宫见得精致一些,还望笑纳。” 堂堂太子妃,这番话说得小意委婉,足见房俊在其心目之中的分量,比之那些个眼下叱咤朝堂的大佬们,还要敬重三分。 不过道理大家也都懂,那些个大佬都是皇帝的臣子,每一次皇帝闹着要易储,这帮子老臣尽皆站在皇帝一边,顶多替太子说上两句公道话,可有谁当真铁了心的维护太子? 房俊则不同,太子之地位能有今日之牢固,房俊可以说是劳苦功高,无论是从感恩的方面,亦或是日后倚重,待到太子登基之后,房俊才是那个最“简在帝心”的大臣,几乎无出其右! 这样的臣子,如何能够不大加笼络?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连忙起身道谢。 卢氏亦起身拜谢:“这如何使得?” 太子妃苏氏伸出手,拉住卢氏的手,端庄的容颜满是温和的笑意:“夫人这般大礼,本宫如何受得了?快快请起,一些小物件儿,不当什么礼物,就只是姊妹们闲暇上脘的东西罢了,切莫如此。” “哎呦,娘娘何以厚此薄彼?这各个都有份,偏偏没有我的,我可不依。” 韩王妃上前搀扶起母亲卢氏,笑意盈盈的调侃了一句。 太子妃苏氏依旧温婉恬静,笑道:“今日是恭贺二郎新禧,礼物亦是送给姊妹们,您可是长辈,不该您送给我们礼物么?这么半天也不见您拿出什么东西来,侄媳妇只好抛砖引玉,贻笑大方了。” 下首的魏王妃淡然笑着,美眸瞥了一眼太子妃。 这位太子妃平素尽皆是一幅端庄贤惠的样儿,看上去柔柔弱弱与世无争,实则这心机也不遑多让,瞧瞧这话儿说得,滴水不漏,有来有往,即对韩王妃表是了恭敬,亦不失太子妃的体面…… 没一个简单的。 韩王妃便笑嗔道:“太子妃素来端庄温婉,乃是大唐女子之典范,何时也学会这般伶牙俐齿?当真是叫人招架不住。” 太子妃苏氏的性子温柔,今日这等场面,以往是甚少以她为主的,硬挺到现在,已是难为她了,如何是泼辣凌厉颇有其母之风的韩王妃对手? 当即脸儿便有些红,笑道:“好婶婶,莫要捉弄我了,怕了你还不成?” 堂中女眷便尽皆笑起来,气氛甚为活跃。 魏王妃阎氏美眸流转,看向身旁一直微笑不语的吴王妃杨氏,轻轻推了她一下,笑问:“三哥素来与二郎交好,今日乃是二郎大喜之日,却不知三哥备下何等大礼?该不会就只是礼单上那些个物事吧?” 这等人家操办喜事,前来恭贺的宾客除去送上一份贺仪之外,若是关系交厚,尚要卑下另外几件厚礼,私下相赠,以示区别。 吴王李恪不仅与房俊素来交情好,且近日来影影绰绰的传出皇帝有意让吴王前往新罗继承新罗王位,让一干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皇族子弟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红了,而这背后,据说便有房俊向皇帝力荐的因素…… 这简直就是再造之恩! 如此情形之下,房俊纳妾,吴王岂能不备下一份大礼? 薄一点都不行…… 堂内便陡然一静。 因为谁都看到吴王妃自打进来之后,便规规矩矩的坐着,恬静温柔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却一言不发,更是两手空空,连侍女都打发去了院子里…… 这是当真没有另外备下礼物么? 似乎有些不妥。 然而即便如此,那也是吴王与房俊之间的事情,现在却被魏王妃这般当众点破,有些挑拨的嫌疑了…… 大家便看向魏王妃,这位书香世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好像也不仅仅只是精通书画,这心思也阴沉细腻得很,往后还是应当多加注意为好,可不能将其看成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 自从前些年太子坠马摔坏了脚,魏王便与吴王开始为了储君之位明争暗斗,互不相让。 大家便都看向吴王妃…… 第一千九百八十六章 洞房 大家都等着吴王妃的辩解,吴王妃却连头都不抬,只是淡笑着说道:“吾家殿下素来简朴,王府之中并无奢华之物,些许寒酸物件,如何拿得出手呢?府中之财物,已然尽数封存运往新罗,毕竟初到其地,局面如何尚未可知,总是要钱财开路的,故而府中已无钱货。便是今日之贺仪,还是跟太子借了一些。不过吾家殿下说了,朋友相交,贵在情谊,不在财帛,二郎之恩情,吴王一脉,永记于心,生生世世,愿为连理。” 堂中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魏王妃阎氏张了张嘴,却终究幽幽轻叹一声,神情之间有些落寞。 吴王妃这一番话,透露出吴王前往新罗已成定局,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新罗固然苦寒贫瘠,但山高皇帝远的,成为新罗之王,屏藩东北,便是另立新国,子子孙孙传承不绝。 以往魏王与吴王争斗频繁,互不相让,可眼下魏王依旧窝在长安,太子之位已然无望,而吴王却已经跳出了这个圈子,以他的能力,自然到了新罗大展拳脚,一生抱负得以施展。 还有什么可斗的? 格局依然完全不一样,再这般唇枪舌剑,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尤其是吴王妃最后一句话,何谓“生生世世,愿为连理”? 从此新罗吴王一脉,将世代与房家联姻,房家子女,要么便是新罗王妃,要么便是新罗驸马,再加上房俊在太子登基之后注定的登阁拜相,房氏一门,即将荣耀至极…… 这一份承诺,比之世间最珍贵的珍宝亦要贵重千万倍! 魏王妃心神有些恍惚。 眼下吴王成了新罗王,那么自家殿下又将何去何从? 是窝在长安当一个富贵闲王,还是如吴王那般,跳出这个圈子,去奋斗拼搏一回? 要知道,纵然新罗王成为吴王囊中之物,和说不准还有林邑王、安南王、甚至高句丽王、倭王、西域王…… 堂中女眷艳羡的看着吴王妃,纷纷出言道贺。 事实上,除去荆王李元景那等心思叵测、别有居心之辈,任何一个皇族子弟,谁不想屏藩一方、封国天下?留在长安,再是尊贵,亦不过是一个闲散亲王,可封建天下,哪怕只是一个穷山沟沟,那也是王…… 吴王妃清淡的笑着,一一回以谢意。 又说笑了一阵,时辰不早,众位宾客便纷纷起身告辞。 卢氏岂敢怠慢?亲自领着韩王妃、高阳公主、武媚娘,站在门口送客。 ***** 等送走一群贵妇,回到后宅,正好碰见房俊在李思文、张大安搀扶之下,摇摇晃晃回到后宅。 “前面儿的酒宴歇了?”韩王妃挑了挑眉,问道。 张大安恭谨答道:“是。” 看了看房俊醉态可掬的模样,韩王妃便心里有气,喝叱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平素胡作为非沆瀣一气,如今就任由二郎被人家给灌酒灌成这样?” 李思文一脸无奈,辩解道:“王妃您可别冤枉人!不是吾等不替二郎挡酒,实在是连酒桌都上不去啊!” 跟在后边的屈突诠也道:“谁说不是呢?尚书左仆射、中书令、侍中、御史中丞、河间郡王、江夏郡王……吾等也就只配站在墙角默默为二郎股劲儿,哪里敢上去为他挡酒?” 韩王妃释然,不过嘴巴依旧不饶:“哼哼。说就一套一套,做就一事无成,一群窝囊废!” 几个小子一脸郁闷,却又无言以对。 谁叫他们没能耐呢?若是皆如房俊一般,官职亨通身居高位,今日好歹也能再酒桌旁站着…… 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大家反正大哥别说二哥,都是纨绔废物,可人家房二现在俨然大佬,还有那长孙涣,也人模狗样的端然稳坐,这就刺激人了。 还是得好生上进一番,不然连喝酒的资格都没有,有些丢人。 武媚娘嘱咐道:“速速去给二郎熬一碗醒酒汤来,醉成这副样子,岂不是要将人家新人给晾在一旁?” 当即便有丫鬟领命而去。 高阳公主撇撇嘴,娇哼道:“醒酒汤又如何?酒不醉人人自醉,总归待会儿还是要醉的……哎呀!” 韩王妃轻轻打了她手臂下,嗔道:“这会儿了,吃什么飞醋呢?你可是公主,金枝玉叶的当家大妇,这般嫉妒之心可万万要不得,传出去让人家笑话,不是妇人之道。” 汉代《大戴礼记·本命》有言:“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这就是封建王朝对于妇女的约束与制裁,这与后世的理学无关,乃是自古以来便已有之的行事准则、纲常伦理。 “妒”,便是七出之罪。 固然大唐风气开放,身为公主也不可能因为“妒”便便被休了,但总归是触犯了普世价值观,别说会惹得天下男人耻笑,便是同为妇人,也不见得就会同情这样的女人…… 高阳公主吓了一跳,揽住韩王妃的胳膊,吐了吐香舌,赔笑道:“不过是闲话儿罢了,婶婶千万别当真。” 韩王李元嘉如今乃是宗正卿,管得便是皇族礼仪规矩,若是韩王妃回去将这番话对韩王说了,保不齐韩王就能捅到父皇面前,让父皇责罚自己…… 那可就惨了。 韩王妃宠溺的在她额头点了点,嗔道:“你呀!也老大不小的,怎地还总是这般任性?这方面啊,得跟媚娘好生学学!” 一旁的武媚娘便浅然微笑。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不满道:“学不来呀,这丫头生着七窍心思,你脑子里想什么她都能知道,算计起来能坑死人不赔命,学不来,学不来!” 武媚娘哭笑不得。 若都是你这般大咧咧的只凭着一个公主的名号压人,家里这么大的产业,家奴上千,还不得迟早给人家吃干抹净了? 得咧,您就是公主的命,咱就吃苦受累费心思吧…… 和侍女将房俊搀扶进新房,韩王妃与高阳公主随后跟进去,至于李思文等人,则尽皆退下。不是不想闹洞房,只是这位萧家女的身份着实太过敏感,不仅仅是兰陵萧氏的嫡女,更是南梁王朝的血脉,加之韩王妃站在门口凤眼一横,俏脸含煞,一棒子损友只得悻悻离去。 好像当年房俊于高阳公主成亲之时,大家就没敢去闹洞房,都听闻这位殿下骄横,万一给惹急了翻脸,岂不是大煞风景? 如今又弄来一个萧家女…… 诸人亦不知是该艳羡,还是该幸灾乐祸。 …… 新房内,红烛正燃,锦被流苏,温暖如春。 萧淑儿端坐在炕沿边,头上戴着凤冠,蒙着盖头,一袭纹龙绣凤的大红色吉服紧裹住她纤细的身子,只觉得身下的火炕炙热,屋子里似乎也燃了地龙,热浪滚滚,使得她微微渗出一身香汗,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一旁的陪嫁侍女见到小姐不停的动着身子,轻声问道:“小姐,是否口渴?我给你拿水来喝。” 萧淑儿轻轻摇头,红色的盖头微微荡漾,柔声道:“不必,忍一忍就好。” 她自幼失怙,父母皆亡,但妇道礼仪却不曾有一丝疏忽懈怠,性情恬淡恭谨,最是守礼,即便这洞房之内唯有两个陪嫁侍女,无论有何动作旁人亦不可知,却也不肯有一丝一毫失礼之处。 守礼乃是谨遵本心,不是给旁人看…… “哦……”侍女应了一声,反正无事可做,便坐到萧淑儿身边,揽住她的手臂,轻声问道:“他们都说姑爷是个棒槌,脾气暴躁得很,而且时常领兵在外,杀人不眨眼,会不会是个身高一丈豹头环眼的莽汉呢?” 小侍女颇为担忧。 固然家中大郎萧锐曾说起过房俊的样貌,但“肤色微黑”“健硕强壮”那是什么好话么?想必亦是怕小姐心有隔阂不愿委身下嫁,故而往好了说……可这话话语若还是往好了说,那么这位姑爷的样貌……大抵是不说也罢。 心中难免不忿,咱家小姐那可是江南第一美人儿,便是九天玄女下了凡尘,想必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却要委身于这么一个粗鲁莽汉,真真是老天无眼…… 第一千九百八十七章 宝宝心里苦,却又说不出 只要想想从外头听到的“脾气暴躁”“杀人如麻”这等字眼,小侍女便冷不丁的打个寒颤,替小姐憋屈之余,也深感恐惧。 这等人视人命如草芥,傻大黑粗的样子,折磨起人来根本不管旁人死活,且说不得便会以虐待人为乐,而自己身为陪嫁侍女,那是注定了要做通房丫头的,那下场…… 两个小侍女互视一眼,皆看到对方战战兢兢的模样,差一点就流下眼泪来。 萧淑儿蒙着盖头,哪里看得到两人的神情? 只是听得她们话语之中的惧意,便轻笑一声,安慰道:“何至于此?好歹亦是名门子弟,即便不是知书达理,亦不会暴虐成狂。房相温润君子,世皆称颂,乃是当世之楷模,焉能教导出那般不堪的子弟?不要听风便是雨,信了那些传言。就算……就算这位姑爷不似那等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想必亦是敦诚憨厚,能力卓越。即便相貌……难看了一些,也不当事,咱们女人这一辈子,是好是坏都得看运气,何敢祈求更多呢?” 话是安慰人,但是说到后来,却自己带上了哀怨的情绪。 哪一个少女对于自己心目中的伴侣不是希翼着乃是人中之龙凤呢? 她出身名门,自幼琴棋书画精通,长大之后容颜绝世,聪慧伶俐,最是心高气傲,曾一心憧憬着能有一个潘安、卫玠、曹子建那般既有绝世美颜又有倾世才华的翩翩公子相伴一生,却不成想,沦落至今日这般。 那房俊之诗词,她多有拜读,认为足可传唱百世,然则却是个王粲、左思一般的人物…… 而且自己还是个妾…… 难免美中不足,与她的理想差距甚大。 然而事已至此,家族的意志不可违背,也只能将那一份少女的心思深深埋在心里。 房门外脚步声响。 萧淑儿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身边的连个小侍女也赶紧起身,恭谨的素手立于两侧,看着房门打开,一大群侍女、嬷嬷,簇拥着多位女眷一起涌了进来。 两个小侍女低眉垂眼,万福施礼,眼尾的余光却“嗖嗖”的搜寻着,然后便见到由侍女搀扶着的喝醉了的新郎官…… 咦? 看着好似没有身高八尺,亦没有黑面獠牙,醉眼惺忪憨态可掬的样子,倒是显得憨厚了一些…… 两个小侍女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 还不算太糟啊好像…… 韩王妃与高阳公主、武媚娘进得屋子,环视了一下屋内摆设,见到红烛摇曳、一派富贵荣华之气,便满意的颔首,说道:“行啦,洞房花烛夜,我们也别再这儿耽误事儿,几位嬷嬷,你们便留下来,服侍二郎与新妇履行礼节,不得怠慢。” “喏。” 几位王府嬷嬷平素便在王府之中教导世子、郡主,最是精通礼仪,留下来指导洞房之流程,最是合适不过。 韩王妃颔首,而后转身,轻声道:“我们走吧。” 说着,眼眸瞪了一眼高阳公主,隐含警告。 高阳公主撇撇嘴,又瞪了歪在椅子上的房俊一眼,这才扭头随着韩王妃走出门去。 武媚娘微微一笑,瞥了一眼炕上蒙着盖头的新媳妇,旋即转身追着出去了。 房门关上,屋内静谧,灯芯的哔剥声清晰可闻。 气氛有些凝重……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轻咳一声,迈步走到醉眼惺忪的房俊面前,开口道:“二郎……” “出去吧。” “……” 嬷嬷愣住。 房俊揉揉头,喘了口气,道:“让人再上来一碗解救汤,然后就都出去吧。” “喏。” 嬷嬷应了一声,先吩咐人出去取解救汤,而后嗫嚅了一下,道:“二郎,王妃叮嘱吾等留下,所以……” 房俊眯着眼,觉得浑身无力,随意摆摆手,道:“又不是头一回成亲,用得着你们在这儿碍事儿?赶紧滚蛋!” “……” 两个嬷嬷无奈,不敢斑驳,赶紧施礼退下。 她们皆是韩王府的老人,自然晓得韩王妃如何受到韩王的宠爱,更知道这位韩王的小舅子,可素来不将韩王放在眼内,惹毛了他,马踏韩王府吓得韩王不敢回家的事儿都有过,何况是他们两个嬷嬷? 怕是就算将她们宰了,韩王都不敢大声说一句…… 须臾,有侍女端来了解救汤。 房俊一口气喝了,将碗放在面前桌上,“砰”的一声轻响,吓得两个陪嫁的侍女浑身一哆嗦。 没办法,这位姑爷气场太强,尤其是听闻了许多“暴虐狂悖”“蛮横无理”的传说,先入为主的认为这就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二世祖,连韩王府的嬷嬷都叱责得好似自家奴才一般,万一她们两个小侍女招惹得这位小爷生气…… 会不会被剁碎了喂狗狗? 太吓人了…… 房俊实在是喝得太多,脑子里晕沉沉的,喝了醒酒汤,略微情形一些,抬头去看坐在炕沿的新媳妇,结果现看到了两个瑟瑟发抖的小侍女…… “屋子里很冷么?”房俊嘀咕一声,摆了摆手,道:“多加两个火盆,然后就都出去吧。” “喏。” 房家的侍女很快拿来火盆,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房俊瞅着瑟瑟发抖的两个小侍女,蹙眉道:“听不懂话?” 两个小侍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起万福,而后奓着胆子道:“小的是姑娘的陪嫁丫头,按理,是要留在洞房里伺候的……” “出去!” 房俊淡然又说了一句,语气并未见得有多么狠厉,但其中不容亵渎之威严,却是在屋里瞬间弥漫开来。 这回不仅是两个小侍女,连蒙着盖头穿着吉服的新娘子都娇躯轻轻一颤…… “喏!” 两个小侍女眼泪汪汪,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自家小姐,哪里敢说出半个不字?乖乖的起身,垂着头,踩着小碎步出了屋子,还回手关好了房门。只是一转身,站在门前的两个小侍女眼泪唰的就下来了,相对无言,却尽是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担忧和悲哀。 这哪里是一个憨厚温和之人? 分明就是一个大魔王啊! 自家小姐命好苦,给人做妾轻贱了自己不说,还遇上这么一个暴躁残虐的家伙…… …… 房俊的确有些暴躁。 他自认算不得君子,也会爱慕美色,否则也不至于对长乐公主念念不忘,心怀觊觎。甚至于哪怕与谁家的妇人看对了眼儿,天为幕地为席的来一场事后了无纠葛的野炮,亦会喜闻乐见来者不拒。 这是前生附带的思维,上辈子他是个公仆,却也算不得什么清如风廉如水的好人…… 甚至对于政治联姻,身处大唐,也只能接受。 这就是这个社会的法则,是地位达到一定层次之后的规则,你不想玩可以,那就得从这个社会跳出去。 怎么跳? 要么避居隐世去一处荒岛,与红尘隔绝,自然由得他逍遥快活无拘无束,要么便是被这个俗世所消灭…… 人活在世,总是要妥协与这样那样的规则,一千年前也好,一千年后也罢,哪怕是再过五千年,也不可能真正有无拘无束的人存在。 人是群居动物,只要是生活与群体之中,就必然有规矩。 若是没了规矩,人类也将不复存在…… 他之所以暴躁郁闷,只因为萧淑儿这个人。眼下看来,这位十有八九便是前世的那位萧淑妃,与武媚娘妥妥的死对头!别说什么历史改编的鬼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环境,性格自小生成,不是那么容易便更改的。 房家固然不是皇宫,但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为了自己的述求去争取、去奋斗,道理都是一样的。武媚娘可以接受高阳公主成为正室大妇,是因为她明白高阳公主的地位不足以撼动,而且双方的冲突并不强烈,在相互妥协的情况下可以做到互补。 但是她能安然接受萧淑儿么? 房俊觉得很难。 因为从历史来看,这位出身兰陵萧氏的大家闺秀,完全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在武媚娘得到关陇贵族的支持,即将一统後宮的时候依旧寸步不让的跟武媚娘对着干,在被武媚娘软禁生死操之于手的时候,依旧连一句求饶的软话都不说,临死亦要说出“愿我来世投胎成猫,而让阿武变成老鼠,要生生扼其喉”这等狠毒的诅咒,可见其心性是如何刚烈! 这样的萧淑儿,与同样心比天高的妩媚年,如何能够和平共存呢? 房俊摁了摁太阳穴,一个头两个大. 第一千九百八十八章 嘴上很正义,身体很诚实 还有人羡慕自己艳福齐天呢? 呵呵,房俊心里有一句mmp,不当讲也要讲! 真当就这么坐享齐人之福了? 拉倒吧! 宝宝心里苦,却又说不出…… 房俊头痛欲裂。 看着坐在炕上的那个纤瘦的身形,揉了揉脑袋,叹息一声。 时至今日,木已成舟。萧淑儿嫁入房家,做妾也好,为奴也罢,今生今世,便再也离不得房家。皇族的公主可以恣意妄为,各种偷欢各种作死甚至与丈夫合离,但作为兰陵萧氏的女儿,却是万万不能的。 时代有时代的规则,世家有世家的约束。 以礼相待给予尊重,一根手指头也不碰人家,然后默认联姻,过上几年放还自由?那不是为了这个女孩儿好,而是害了她。当她背负家族之殷望成为交易的筹码,就必须展现她的价值,若是从房家离开,令家族蒙受不可承受之损失,那么她便是家族的罪人。 一个从夫家离去,又背负家族耻辱的少女,在这样的一个年代如何活下去? 所以,若房俊是一个正直的人,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君子,他就必须让她留下,让她为房家传宗接代,这才是她的人生价值。 有些荒谬,有些无情,但这就是规则…… 房俊当然是一个正直的人,也自认在某些方面算是个君子。 所以他只是稍微想了想,便起身上前,伸手将盖头掀了起来…… “啊……” 似乎没料到自己的盖头陡然被掀开,刚刚还因为房俊的霸道而心怀忐忑的萧淑儿下意识的惊呼一声,樱唇微张,抬头向房俊看过去。 “……” 房俊将盖头掀开,便愣在那里。 秾纤得宜,修短合度。肩若刀削,腰如束绢。云髻峨峨,秀眉婉约。明眸皓齿,眉眼如画。 大红色的吉服紧紧裹住纤秀的身姿,衣领下稍稍露出雪白的中衣,愈发衬得秀颈修长宛如天鹅,娇艳无匹美若天仙。 单单以颜值而论,房俊两世为人,哪怕见惯了整容、合成,亦当以萧淑儿为第一。 当真是无一处不美,光润玉颜,气若幽兰。 萧淑儿被一双灼灼目光死死盯着,白腻的脸蛋“腾”的一下便红透,眼眸低垂,粉润的菱唇发抖,轻声道:“郎……郎君……” 低垂的眼眸偷偷瞟了瞟屋子里,一个人都不见,这令她愈发紧张惊惧。 刚刚房俊几句话里展现出来的霸道粗暴,令她心有余悸,唯恐狂性大发,不知会如何凌辱自己…… 她是世家之女,对于门阀世家后宅之内的龌蹉肮脏早已见惯,区区一个妾侍,与玩物无异,许多人会买一个弱质纤纤的妾侍回去,纳入卧房之中,尝试那些个不能用在正室身上、甚至见不得人的暴虐手段,在妾侍哭嚎哀求之中寻求施虐的快感……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容貌是何等艳绝天下,气质是何等清隽秀丽,这种美艳之中糅合了清纯的气质,最是能够轻易的勾起男人心底暴虐的阴暗。 就在她瑟瑟发抖,心中纠结着万一房俊对她施暴,是要拼死反抗还是咬牙承受之时,房俊拍了拍她刀削也似的香肩,柔声道:“来,喝合卺酒吧。” “喏……” 萧淑儿战战兢兢的起身,对房俊的话语不敢有一丝违逆,亦步亦趋的随着他来到桌旁。 桌上有一对剖开的水瓢,房俊拿起酒壶,各自注了一些酒水,拿起一个捧在手里,另一个塞进萧淑儿手里。 “某知你心有不甘,名门嫡女,却被犹如货殖一般赠予他人为妾,这是对于你高贵血统的亵渎,亦是对你的侮辱。可是你无法反抗,因为你要依靠家族而活,就必须遵从家族的意志,哪怕家族将你无情的交易出去……不要委屈,谁不是如此呢?相比那些国破之后沦为奴隶的皇族贵胄,你算是幸运得多了。也不要觉得自己如何命途多舛,某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差,房家,更非你想象那般便是禁锢你的牢笼。” 房俊神情温和,嗓音醇厚。 有一种令人莫名心安的舒缓…… 萧淑儿心里稍稍镇定下来,睁大一双明亮的美眸,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映着烛火,亮晶晶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不是憧憬之中的丰神如玉,不是希冀之中的容颜俊美,更不是什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可以说与她想象之中的郎君天差地别……然而奇怪的是,自己好像并没有多少失落? 是因为虽然远远称不上丰神俊朗,但健硕匀称的身材英姿挺拔的气度较之最坏的情形已然好了许多? 亦或是阳光般温煦的笑容和憨厚温和的气质,令她涌起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房俊仰头喝干了水瓢里的合卺酒,便下意识的也举起了手里的水瓢凑到唇边,一口气喝下去。 “咳咳咳……” 一股辛辣直冲鼻腔肺腑,呛得萧淑儿一阵猛咳,小脸儿犹如染了胭脂一般红润透亮,把房俊给吓了一跳。 合卺酒啊,准备点桃子酒葡萄酿就好了,是谁居然罐了一壶房府佳酿…… 赶紧上前轻拍萧淑儿消瘦单薄的背脊,好一阵等到萧淑儿顺过气儿来,抬起头,委委屈屈的看向自己,那晶莹的美眸泪光盈盈,就连长而翘的睫毛都沾染了泪花儿,模样儿柔弱委屈,看着让人我见犹怜,怦然心跳。 房俊眼睛有些发直,使劲儿咽了一口吐沫,扶在萧淑儿背脊上的那只手下意识的婆娑着,舔了舔嘴唇,道:“要不……那啥……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安寝吧?” 感受到后背那只打手缓缓的抚摸着自己,男子炽热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脸和脖颈,萧淑儿紧张得说不出话,一股燥热瞬间袭满全身。 良久,才死死的垂着头,浑身僵硬,嗫嚅道:“那个……让侍女进来服侍吧……” 世家大族,女儿嫁出去之前,都会对房中事做一些教导,而且会对陪嫁的侍女培训,关键时刻要服侍引导自家小姐,莫要弄伤了身子才好。 那种事多羞人啊?萧淑儿此刻脑子里晕晕乎乎,完全被羞涩恐惧所填满,一丁点儿事前的教导都记不起来……那种事要如何进行?没有侍女在这里的话,她完全不知如何去做…… 房俊犹如一只大灰狼,大手一紧,握着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便将轻盈的身子揽入怀中,低笑着怂恿:“叫她们干什么?这是你我二人的洞房花烛,一生一世,仅此一次,何必让旁人参与进来?来,为夫为娘子宽衣……” 既然木已成舟,无可更改,房俊便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避免有可能发生的摩擦与斗争,而不是将这个身世可怜的少女晾在一旁,任其自生自灭,成为武媚娘磨刀的石头。 更何况,如此秀色可餐艳丽动人,他也忍不住…… 别看嘴上如何仁义道德正人君子,身体其实很诚实。 “啊……”萧淑儿惊叫一声,纤腰已然被搂住,整个身子都被带进房俊的怀里,一股温热浓郁的男儿气息扑面而来,羞得她面色酡红鲜艳欲滴,紧紧的闭上眼睛,纤弱的身子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般僵硬。 房俊随即将其懒腰抱起,回头吹熄了蜡烛,借着月光走到炕前,将轻盈的身子轻轻放下,自己踢掉鞋子,翻身覆盖上去。 大手顺着衣领婆娑着细腻紧致的肌肤,惹来一阵急促的喘息,羊脂一般温润,陡然紧绷。 黑暗之中热浪滚滚,急促的喘息愈来愈烈,终化作一声软嚅的惊叫…… 门口。 两个陪嫁侍女连带着房家的婢女垂着头站在门口两侧,腊月的寒风不停的吹在身上,却似乎并未感觉到有多么寒冷,屋子里头一声一声如泣如诉的轻吟,挑拨着她们心里的弦,就连血热都流动得加速起来。 第一千九百八十九章 新妇 天色苍茫,东方未晓。 一轮残月挂在天际,寒冬腊月里的清晨静谧而安逸。 新房内的灯烛燃起,侍女们进进出出,将水房里半夜便烧好的热水一桶一桶的提进房中,倾注进屋子里一个硕大的浴桶之中,然后撒上一些花瓣,水汽氤氲之下,一股子淡淡的花香便弥漫开来。 两个陪嫁的小侍女也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卧房,上前撩起流苏锦帐,便见到新姑爷正从炕上下来,袒着健硕雄阔的胸膛,猿臂蜂腰,下身只是穿了一条形状怪异的亵裤,露着两条精壮的长腿,一股子浓厚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 两个小侍女脸蛋儿“腾”的一下红透,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房俊不以为意,闻声道:“服侍你们小姐,替她沐浴更衣吧。” “喏。” 两个小侍女头垂得低低的,应了一声,待到房俊抓起一旁的袍子披上,这才向着炕上看去,一看之下,顿时吓了一跳。 “小姐……” 齐齐低呼一声,抢到跟前。 平素清隽潋滟的一个人儿,此刻钗横鬓乱,白玉也似的脸蛋儿犹如涂染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红云之下隐隐有光泽透出来,一双美眸俨然春水荡漾,露在被外的雪白锁骨上,满是一朵朵云霞以及细密的汗珠儿…… 最是端庄清隽的人儿,怎地给折腾这番模样? …… 直到两个陪嫁侍女将萧淑儿沐浴完后,将她从浴桶中搀扶起来换了一身洁白的中衣,幽怨的眼神儿还时不时的往坐在桌旁一口一口慢悠悠的饮茶水的房俊身上瞟。 不知道吾家小姐乃是黄花闺女,不堪鞑伐么? 这大魔王丝毫不动怜香惜玉,真是没人性…… 房俊喝着茶水,体内的躁动早已平息,饶有兴致的盯着美艳无双的萧淑儿,却对两个小侍女的眼神不屑一顾:“某刚才也仅仅是热身而已,这会儿尚未过瘾,你俩若是不忿某对你家小姐鞑伐过甚,不如以身伺虎,舍己救人?” 两个小侍女吓得齐齐一颤,花容失色,赶紧低下头去。 虽然作为陪嫁丫头,迟早也要有被姑爷收入房中的那一天,可知想起刚刚见到的那雄壮的体魄,似乎蕴藏着无尽力量的身躯,两人便心头发麻,胆战心惊,对于自家小姐,这个魔王似乎还能控制着欲望,若是换了她们两个,怕是怎么过瘾怎么来,几个回合就得被折腾散架…… 萧淑儿娇弱无力的笑笑,柔声道:“郎君何必吓唬他们?妾身知道,郎君看似粗犷,实则最是温柔……” 说到这里,方才消散的一幕一幕重回眼前,顿时娇羞无限。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房俊终于明白,白居易或许是个正经人,但是这首诗绝对不正经,也终于明白后人尽皆唾骂唐明皇晚年骄奢淫逸导致朝政懈怠之根源,有那样一位绝色尤物侍奉寝塌,朝夕缠绵,这世间又有几个男人能硬的起心肠视若敝履呢? 嗯,唐明皇也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只不过有人因此仅只是多了几个没名分的儿女,而身为帝皇,则差一点丢了江山…… *****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城里各座寺庙的钟声悠悠响起,这意味着坊门打开的时辰到了,这座天下第一雄城从蛰伏之中苏醒过来,再一次车水马龙,熙攘繁华。 房俊与萧淑儿洗漱完毕,尽皆更衣,便有侍女送来早膳。 坐到桌前,看着桌上的早膳,萧淑儿有些发愣…… 精致的白瓷碟子装着几样小菜,有的翠绿晶莹,有的嫣红欲滴,有的用清油清炒,有的用精盐腌渍,还有雪白的馒头、油烙的馅饼,以及用砂锅盛着的白米粥……看上去便令人舌底生津、食欲大涨,可是这也太寒酸了吧? 与钟鸣鼎食之家的奢华全然不符。 不是说房家富甲一方么? 休说是兰陵萧氏这等门阀世家,便是寻常的商贾之家,怕是也诸多不如…… 房俊见她发愣,便随意说道:“这都是我平素吃惯了的,先尝尝,若是不合口味,就吩咐下人去做,房家的厨子不比宫里的御厨差,南北风味天下美食,都做得来。” 有他这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老餮坚持不懈的调教,房家厨子每一天都在钻研新的菜式,仅只炒菜一项,种类之繁多、口味之独特,说一句独步天下亦不为过。 萧淑儿有些懵懂的点点头,大眼睛眨啊眨,松了口气。 还以为是故意如此来冷落她呢…… 却也有些不可思议。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句话尚未出现,但并妨碍唐朝人已然懂得这个道理。唐初的征战渐渐落下帷幕,勤俭朴素的风气也渐渐消散,随着四夷渐渐平定,战争已经由被动防御转向主动出击,一场接着一场的大胜,一个敌人接着一个敌人的倒下,国内稳定的形势使得帝国越来越繁华富庶。 相对应的,便是时下的世家门阀奢靡成风,相互攀比,奢侈之处,较之史上最奢靡的西晋之时亦是毫不逊色,固然尚未有石崇、王恺之流以糖水刷锅、用丝绸装扮四十里紫丝屏障那般离谱,却也不遑多让。 等闲世家每餐数十道菜乃是寻常,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数之不尽…… 但是如房家这般,拥有富甲天下的财富却依旧保持着这份简朴的生活气息,殊为难得。 似乎看出了萧淑儿的疑惑,房俊亲手为她盛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温声道:“所谓‘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间,夜眠八尺’,世人尽皆爱财,如何去赚取,那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和追求。赚取钱财是为了改善生活,为了活得更快活,但不能将凌驾于生活之上,更不能被钱帛所左右,否则便是本末倒置。吃什么,用什么,与库房中有多少钱帛无关,只要吾之心安,甘之如饴,便是粗茶淡饭,又有何妨?” 萧淑儿眨巴着明媚的眼眸,似有领悟。 这人活得当真洒脱,浑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与评判,恣意妄为追寻本心,若无大智慧,何以如此超凡脱俗? …… 早膳很是愉快。 她的嘴很小,脸上淡淡的涂了一层脂粉,并未涂染唇红,娇嫩的唇瓣依旧不染而朱,微微张口的时候,露出洁白扁贝也似的牙齿。仪态更是端庄,意外的是吃东西的速度并不慢,也不似寻常大家闺秀那般随意吃上几口便娥眉微蹙西子捧心,好像多吃一口就有损弱不禁风的美态,而是优雅的夹了各式小菜品尝,似乎很中意用虾仁清炒的菘菜,差不多自己吃了半碟子,一个馒头一个馅饼,然后又喝了一小碗白粥……胃口很是不错。 大抵是昨晚折腾得狠了,亟需补充体力…… 房俊不无恶意的想着,自己则端过一碗豆腐脑喝得很欢快。 豆腐脑自然是咸的,在房家,甜豆腐脑等同于异端,绝对不允许存在…… 用完早膳,侍女服侍一对儿新人换上吉服,去到前厅给家中长辈敬茶。 房玄龄端坐首座,接过茶水,打量了一下儿子纳的这个小妾的眉眼,似乎甚为钟意,颔首温言道:“既然入了房家的门,那就好好的过日子,外头的流言毋须多做理会,房家固然比不得兰陵萧氏那般门庭高贵显赫荣耀,却也是诗礼传承的书香门第,断然不会委屈了你。” 此君不愧是温润君子,唯恐新妇在房家心有挂碍郁郁寡欢,执着于被萧家当做货殖一般送于人做妾的羞辱,便以家主的身份温言开导,言及只要你定下心来,好好的过日子,房家定然不会委屈了你这位兰陵萧氏的女子…… 第一千九百九十章 敬茶 萧淑儿聪慧,自然听得懂房玄龄言语之中的意味,拜伏在地,清声道:“儿媳有幸,得以嫁入房家,往后定然孝顺公婆、服侍郎君,和睦妯娌、友爱兄弟,此生此世,甘之如饴。” 以往种种,且让它随风飘散,自今而后,定然一心做房家妇,矢志不渝…… 房玄龄捋须微笑,甚为满意。 待到给卢氏敬茶之后,只是稍稍下拜,便被卢氏拉了起来,满眼都是宠溺的神情,叮嘱道:“咱们家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进了门便是一家人,往后只要服侍好郎君,多多生产,那边是房家的功臣!” 在一个母亲眼里,多多抱几个孙子,便是生活最大的乐趣。 萧淑儿面嫩,当即便弄了个大红脸…… 敬过公婆,接下来便是兄嫂,以及高阳公主。 房遗直迂腐刚直,大马金刀的做派,喝了茶,劝勉几句,很有长辈风范,若是不认识的还以为是父辈长者…… 大嫂杜氏性格伶俐,为人温顺,笑眯眯的接过茶水,还准备了一份礼物。 大姐韩王妃则眉眼欢喜,显然很是钟意这等世家门阀调教出来的闺女,既是端庄贤惠,又是知书达礼,且看上去虽然纤瘦一些,却光彩致致清隽可人,并未有弱柳扶风之态,显然是个好生养的,拉着萧淑儿的手,很是说了些暖心的话儿,安抚新妇忐忑彷徨的心思。 临到高阳公主之时,几乎所有人都有些紧张…… 这位殿下骄傲、任性,几乎是人所共知,前些年在宫里之时那些刁蛮事迹关中皆闻,虽然嫁入房家以来未曾有过分之举动,平素孝顺公婆友爱兄弟,只得夸赞,但这亦是在无人撩拨之时的表现。 谁知道面对一个硬塞进房俊房中的妾侍之时,会不会任性妄为? 尤其是这个侍妾还有着天姿国色,怕是任何一个大妇,都难耐心中危机之感与嫉妒之意…… 萧淑儿跪在高阳公主面前,手里的茶杯高高举起,手心里满是汗渍,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跳出胸膛。 自从定下婚事,家中姊妹婶娘们便时不时的提起这位颇受皇帝宠爱的公主殿下,说她如何如何的跋扈,如何如何的嚣张,如何如何的目中无人,又叮嘱她成亲之后定然要谨小慎微,万万不可得罪了这位金枝玉叶,否则那些传说中的正室大妇虐待妖艳妾侍的种种残酷手段,说不得便让她一一品尝…… 当时,萧淑儿不以为然。 她被货殖一般送入房家,只是完成了两家的一桩交易,已然失去了尊严,从此以后便是行尸走肉一般,谁喜谁恶,又能如何?再者说,她只需窝在房中对任何人不理不睬,生死有命,不争不抢,又有谁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亟需除之而后快? 然而现在,她陡然发现房俊似乎并未如传说之中那般不堪,昨夜洞房花烛一夕之欢,不仅打开了她的身体,更打开了她的心防。 哪个少女不怀春? 若是能够与心爱的人朝夕相对比翼痴缠,又有谁愿意遗世孤立,孤独终老? 如此一来,固然她未必有争宠之心,但矛盾已然产生…… 自然格外的担忧高阳公主会如何对待她。 卢氏瞅了瞅抿着嘴儿,紧绷着小脸儿的萧淑儿,又看了看仪态端庄,眉眼之间却似乎有煞气盈溢的高阳公主,心里颇为担忧,正欲开口缓和一下气氛,便见到高阳公主秀美的脸上陡然绽放出一抹笑容,接过萧淑儿递来的茶水饮了一口,将茶盏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伸手握住了萧淑儿的手,将她轻轻拉起来,柔声道:“自家姊妹,何须这般?往后还要妹妹帮衬着我,好好的服侍二郎才好,咱们姐妹同心,孝顺公婆和睦妯娌,方能使得房家兴旺鼎盛,福祚绵长。速速起来,姐姐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呢,瞧瞧喜不喜欢……” 堂中诸人尽皆松了口气。 到底是金枝玉叶,万一一时闹脾气发作起来,当真不好收场…… 韩王妃嘴角微微翘起,瞥了一脸温和笑容的高阳公主一眼,暗暗颔首,这是个聪明的女子,性子固然有些任性,却知道好歹、懂得进退,知晓二郎是个什么样的脾性,平素纵然宠着爱着无拘无束,但是一旦涉及到家中安稳,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 在外头任你去闹,可若是弄得家中鸡犬不宁,才不会管你是不是金枝玉叶,照样家法伺候…… ***** 年关将近,又下了一场大雪。 许是为了给房俊留下一个新婚燕尔卿卿我我的机会,房玄龄夫妇返回长安府中,武媚娘亦随行,临近年关,亲朋故旧陆陆续续的年礼送达,亦要备好回礼,这些事情卢氏早已放权,而房遗直是素来不管的,房俊也懒得过问,大嫂杜氏有心无力,只能落在武媚娘身上。 好在这位娘子精力充沛极是干练,一应里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府中威望甚高。房玄龄对这个儿媳甚为满意,时常就一些处置得欠妥的事情加以点拨,武媚娘一点就通,获益匪浅,房玄龄便时不时的跟家人感叹,若媚娘为男儿身,当开创一番功业,可惜了。 有了房玄龄的背书,武媚娘在房家愈发一言九鼎,言出法随,无人敢于质疑。 高阳公主则会和长乐公主、晋阳公主等几位姊妹,一起去了终南山的道观,年底方才回府。 …… 鹅毛一般的大雪扑簌簌的落下,山脊之上一片银白。 风雪之中,骊山有若一匹奔马在关中原野上驰骋,山脊挺秀、沟壑纵横,森林被白雪覆盖,远远望去,雪雾迷茫。 骊山农庄的庄客、佃户、家奴、家将几乎全体出动,连带着右屯营巡山的兵卒,一刻不敢停歇的扫去落在温棚顶上的积雪,居然温棚有承重建筑,但是由于温棚里气温高,雪花落在棚顶的玻璃上便缓缓融化,使得积雪越落越厚,风吹不去,长久下去,一旦玻璃塌裂,寒风灌入温棚,温度骤降,那些数百人用大毅力和大运气得来的珍贵种子,就将胎死腹中,一棵也不能存活。 在房俊眼中,这是天大的事! 一队一队的右屯卫兵卒轻装简从,从玄武门北的驻地开来骊山,每一火十人,负责一个温棚,千余兵卒分散开来,由长官居中调度,务必保证不使得任何一座温棚坍塌。 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调动,直接惊动了政事堂,正在长安政事堂里议事的几位宰辅顿时坐不住了,这混小子要干啥?先前调取一队兵卒巡逻骊山封锁山路,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现在调动的兵力更甚十倍,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意欲何为? 自然,消息传来的同时,也已经知道房俊调动的兵卒的理由是保卫那些温棚不被大雪压得坍塌,可是这也很过分啊! 一些个温棚而已,若是人人都这么干,皇帝晚上还能睡得着觉么? 不过好歹也是一个理由,水师从海外弄回来一些种子之事,大家都知道,只是绝大多数人尽皆认为房俊夸大其词。但总归是个理由,便将消息传进了太极宫,请皇帝定夺。 政事堂送来消息的同时,李君羡也正在向李二陛下汇报此事。 来龙去脉他已然知晓,看了看政事堂的条陈,便丢在一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哼了一声。 “这小子是心存怨念啊!目中岂有君父乎?无法无天!” 对于皇帝的咒骂,李君羡素手而立,充耳不闻。 果不其然,骂了几句,李二陛下便转过头,看着一旁跪坐在书案之后处理文牍奏疏的太子,沉吟了一下,问道:“依太子的看法,房俊所言之高产作物,是否夸大其词,耸人听闻?” 第一千九百九十一章 太子驾到 “依太子的看法,房俊所言之高产作物,是否夸大其词,耸人听闻?” 太子李承乾闻言,放下手里的毛笔,轻轻转了转发僵的手腕,略一沉思,正色道:“房俊平素看似顽劣,性情暴烈,实则心有锦绣,言之有物,正事之上,从无妄言。这些种子到底能否达到他所言之产量,儿臣亦不可知,但是这些种子将将运到关中,他便将骊山之上所属房家的温棚内所有作物尽皆铲除,腾出空地用以培育种子,但此一项,其损失便不下于几十万贯。父皇,房家温棚里的那些个菜蔬瓜果,在这寒冬腊月里简直价比黄金呐!结果呢?房俊眼睛都不眨一下……故而,儿臣认为那些种子培育成功之后,产量或许达不到他所言那般骇人听闻,却绝对远胜于眼下大唐的任何一种作物!” 论起对于房俊的信任,李二陛下自然拍马难及太子李承乾。 一位马上打天下的皇帝,心胸囊括环宇,眼界饱含四海,自信到了极致、骄傲到了极致,对于那些个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人或事,天然的便持着否定的态度。 朕都不相信的事情,有可能存在么? 李二陛下面色凝肃,捋着胡须,有些明白了。 怪不得这棒槌将兵部的差事撂了挑子,跑去骊山一头扎进山沟沟,这定然是那日进宫向自己回报那种子之事的时候,自己有些心不在焉,未予重视,只是一味的追问海外仙山、长生之术,心里闹情绪了…… 李二陛下不仅又气又笑。 气的是一个混小子耍楞脾气,都耍到他这个皇帝头上来了?笑的是尽管平素看这小子干事沉稳,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弱冠少年,心性未定,自己重视的东西被别人视若敝履,便不服气起来,誓要做出个样子印证他的正确。 真是幼稚…… 挠挠眉毛,叹了口气,道:“昨日房俊纳妾,宫里好像并未有赏赐?” 太子李承乾道:“杨妃娘娘、韦妃娘娘、还有燕妃、阴妃、徐妃等几位贵人,尽皆有赏赐送去,便是长乐与兕子,也有礼物相赠,倒是父皇未有赏赐颁下……” 他以为皇帝是认识到冷落了房俊敬献种子一事,想要重重赏赐补偿一下,却不料听得皇帝说道:“哦,那朕就不赏他了。” 李承乾:“……” 李二陛下又道:“身为兵部左侍郎,不尽责兵部事务,反而跑去骊山培育种子,那是他该干的事儿么?不务正业!赏赐没了,不过念在他肯不畏严寒亲自培育种子,亦算是勤勉国事,太子便代替朕前去一趟,赏赐一下萧氏女。毕竟是兰陵萧氏的嫡女,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归还要给宋国公一些颜面的。” 李承乾:“……喏。” 心里不禁吐槽:父亲您这是闹哪样?想通过赏赐承认自己的错误又没什么大不了,顶天赏罚分明便是,何必让我这转一下手? 这大雪封山北风呼号的,也不心疼心疼我这腿脚儿,可怜见儿的…… ***** 还是那间坐落在温棚之中的房舍。 光洁的地板下燃着地龙,屋子里温暖如春。 萧淑儿卸下了锦服洗去了铅华,布衣荆钗素面朝天的模样清纯似水,一袭葛麻的白色衣衫纤秾合度,罗袜雪白,正带着几个侍女用一个红泥小炉煮开了山泉水,冲泡了一壶清茶,又张罗了一些精致的糕点,放在桌上。 李承乾跪坐在桌前,看了看窗外雪粉纷飞,再看看屋内美人如玉,不由得对着房俊叹道:“瑞雪飘飞,红袖添香,二郎当真是好福气,比之孤这等繁冗政务之余尚要顶风冒雪四处奔波,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世人皆言太子乃是皇帝之外最尊贵者,孤倒是真相跟二郎换一换,也享受着平凡生活之真趣。” 房俊亦是一袭布衣,刚刚在温棚之中指导司农寺的官吏们劳作,听闻太子登门,也没来得及去换一身衣衫,事实上以两人的亲厚,也不必去摆那些个虚礼,闻言便笑道:“富翁亦会羡慕乞丐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有时候亦会想要换上一换,品味一番洒脱自在的生活,但是您认为能挨得过一天么?人与人不同,每一个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与其羡慕旁人,还不如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 李承乾接过萧淑儿递来的茶盏,颔首微笑致谢,而后呷了一口茶水,滚烫的茶汤入喉,一股温暖馨香的热流窜入腹中,一路寒冷尽皆消散。 放下茶盏,李承乾啧啧嘴,看着房俊,道:“纵然父皇对种子略有轻视,可二郎如此任性,终究不妥。” 他素来信赖、倚重房俊,所以此刻哪怕是指责房俊的错误,也尽可能的委婉,不愿直指其非,令房俊尴尬。 皇帝乃是天子,金口御言、口含天宪,作为臣子自然是要无限度的拥护皇帝的决策,焉能用这等近乎于撂挑子的行径,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呢? 非是为臣之道。 房俊喝了口茶,叹了口气,调侃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难道殿下亦是如那些看热闹的大臣一般,认为微臣躲在这骊山,乃是因为对陛下有所不满,未能就得到种子一事予以奖励?” 李承乾一愣:“难道不是?” 房俊无奈摇头。 也难怪李承乾亦如李二陛下那般,认为房俊夸大其词,将这些种子说得骇人听闻,只是为了得到奖励。 玉米、地瓜、土豆……呵呵,都等着瞧吧,待到明年秋天,你们会因为无知而感到震撼,然后因为震撼而感到狂喜! 夸大其词? 真实的产量会告诉你们,这已经不是夸大其词的问题了,而是整个天下都将迎来一场彻底的改变! 李承乾见到房俊的神情,不免有些疑惑,难道这些种子当真如他所言那般? 不过他显然不愿在这件事上与房俊争执,种子好坏,总得等到收获的时候才能确认,现在不急。 他转头冲着萧淑儿笑道:“汝与二郎新婚,孤政务缠身,未能亲来祝贺,甚感抱歉。故而今日备下一些礼物,稍后让内侍送去庄内,还望莫要嫌弃。” 萧淑儿连忙下拜,受宠若惊道:“不敢当殿下赏赐。” 在家中之时,都说房俊于太子关系好,却也未曾想到能够好到这等地步,她不过是一个侍妾而已,却能让太子亲自登门赏赐…… 房俊看看激动得小脸儿微红的小妾,撇撇嘴,随意道:“你这人怎地这般实诚?别听殿下说得好听,你也不必谢他,这些赏赐就记着陛下的好就行了,陛下心里有气不待见我,太子殿下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萧淑儿愕然…… 李承乾活动一下身子,他腿脚不便,不愿继续跪坐遭罪,干脆坐了下来,瞪着房俊不满道:“你这人好生不懂事,即便是父皇的旨意,可是孤一路顶风冒雪不辞辛苦而来,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怎就当不得弟妹一个谢字?” 房俊不答,反而问道:“开春之后陛下御驾亲征,必然留守太子镇守京畿,诸般事务必然繁冗杂乱,殿下可有信心?” 说到这个,李承乾便叹了口气,大倒苦水:“政务倒是没什么,这些年来孤一直帮助父皇处理政务,总归还是有一些经验的,倒也不止出了什么差错。只是大军在外,这兵员粮秣的调拨便是重中之重,兵员绕不过关陇,粮秣绕不过江南,这已经不是孤之能力如何的问题,舅父与孤现在形容陌路,岂能默契配合?江南那边也多有谋算,就算宋国公现在站在你这一边,却也不代表便能够整合江南,这帮家伙少不得给孤使绊子,一想到这个,孤就一个头两个大……” 第一千九百九十二章 指点江山 纵然如今李二陛下已经不再存着易储的心思,却并不代表李承乾便得到了一致的拥戴。 每个人的利益不同,述求不同,阵营自然便有所不同。 关陇集团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军方一派,对于太子身后站着的山东世家素来不对付,想要维护或者扩大自己的利益,他们要么清除掉太子身上的山东世家印记,要么干脆换一个太子。 然而太子本身是没有什么阵营的,他身上的所谓印记,尽皆是皇帝所赋予,以山东世家打压关陇集团,这就是皇帝的目的。 政治需要平衡,而平衡需要妥协,这些道理关陇集团都懂,但是懂不代表能够接受,所以他们奋起反击,使得皇帝在开国之初打压山东世家之后意欲再一手扶持起来的企图彻底落空,登基十余年,整个朝堂之上也仅有张行成一人登上高位,却也是昙花一现。 甚至于他们差一点就连太子都给废掉了,一手扶持他们的代言人晋王李治上位…… 只可惜功亏一篑,晋王李治被皇帝圈禁,关陇集团在朝中的影响力受到打压,利益受到空前的损失。 嫌隙越来越深,关陇集团不相信太子将来登基之后会善待他们,所以这个时候岂能任由太子监国稳如泰山,地位越来越坚实? 而江南士族则有所不同,兰陵萧氏乃是江南士族之首,却没有整合为一的能力,说是自各为政亦不为过。而且江南士族距离关中太远,没可能直接插手储位之争夺,政治上的述求并不强烈,最关注的还是各自的利益。 要么居心叵测心怀异志,要么蝇营狗苟各有盘算,人心两散、利益相悖,这等情形之下监国,岂会是一个好差事? 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捉住错处,危及储君之位…… 说到此处,李承乾看着房俊,沉声道:“满朝文武,唯有二郎才可令孤信赖倚重,然而孤却等不得二郎太久……” 依照李二陛下的意思,房俊此刻的官职爵位便算是到头了,往后再想有所擢升,那也得等到太子登基之后,施恩为重,这是新皇登基的手段,否则眼下就给升官升到头了,何以对新皇感恩戴德? 然而李承乾却有些等不及了,放眼满朝文武,有谁能让他真正毫无保留的信任? 等到自己登基的时候在擢升房俊进入中枢,黄花菜搞不好都凉了…… 故而,他盯着房俊,满怀期望道:“眼下孤尚能坚持,可是东征一役,二郎能要率领水师打出威风来,夺得首功,韬光养晦是不可取的,远水解不了近渴,时不我待呀!” 萧淑儿在一旁跪坐,为两人斟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震撼不已。 都知道太子与房俊亲厚,可是谁能相信,居然倚重信赖到这等地步?这其中固然有太子性情懦弱的原因,但是房俊在其心目之中的地位,却绝对属于不可替代! 否则,堂堂储君,何以说出这等近乎于求助一般的话语来? 只要郎君答允下来,在东征之时率领水师奋力拼杀,无论结果如何,是否能够得到首功,都算是为了太子而战,太子亦必须领这份人情……她不敢插言,只能一脸希冀的看向房俊。 孰料,房俊非但唯有一丝半点受宠若惊的意思,反而苦笑一声,摇头道:“怕是殿下要失望了,非是微臣不肯戮力拼杀,而是东征一役……微臣怕是没有什么功勋能够捞到,顶了天就是一个中规中矩……” 李承乾不解:“水师兵强马壮舟楫如云,又有火炮这等神威如狱之利器,二郎为何这般不思进取?” 水师之战力,早已无需赘言,而右屯卫之兵卒各个精壮,在薛仁贵等人操练之下,早已不逊色于其他十六卫,兼且是大唐第一支全部募兵制的军队,军械装备、后勤补给尽皆一流,手里握着这么两支实力强悍的军队,怎能说出“中规中矩”这样的言语? 这简直就是不思进取,打算混日子? 没道理啊! 谁会放着功勋不拿? 房俊叹息一声,这位太子殿下对于朝局还是缺乏必要的认知啊…… “殿下,眼下大唐可谓四海昇平,毋须自保,剩下的便只有主动出击,如此一来,您且看看,周边尚有何人能够当得起大唐以举国之力征伐?无非是高句丽、薛延陀、吐蕃而已。薛延陀地处西北,控弦之士十数万,一击不中便即远遁千里,不适合大规模兵团作战,吐蕃地处高原,气候严寒土地贫瘠,欲以征伐,需要从长计议,否则一个不慎,便是损兵折将之局面。唯有高句丽,看似地域辽阔,实则偏安一隅,大军可以从三面围攻,尽显大兵团作战之优势。在可以见到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如此大规模之国战,几乎没有,所以这一次陛下御驾亲征,便是最后一次捞取功勋的机会……关陇也好,江南也罢,甚至是山东,那些个军中骁将岂能放过这样的一个机会?一战功成,那边是几辈子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儿!这等情形之下,水师岂能主攻?岂能将攫取首功?若是当真如此,微臣便得罪了大唐军方所有的势力,升官晋爵是不可能的,就是陛下也决不允许。” 在大唐所有人的认知当中,倾国之力征伐高句丽,断然没有失败的可能,胜利是必然的,否则李二陛下何以御驾亲征? 功勋就放在那里,简直就跟白捡一样,谁这个时候敢跳出来将功勋独吞,那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那是死仇! 房俊扭头对侍女说道:“去将某书房之中那副高句丽舆图拿来。” “喏。” 片刻之后,侍女将一副舆图拿来,铺在地上。 房俊与李承乾尽皆起身,俯览舆图。 指着高句丽东、北两方国境线上密密麻麻的代表着行军路线的箭头,解说道:“这便是政事堂诸位宰辅制定的作战方略,大军自营州出发,一路北上攻略新城、金山,一路南下,攻克辽东城、建安城、盖牟城、安市城,水师则从华亭镇出发,分兵三路,一路北上直取卑沙城,一路渡海攻陷大行城,消灭辽东境内之高句丽军队,之后会师鸭绿栅,渡过鸭绿水,击破辰夷城之后兵锋直抵平壤城,另一路则在百济登陆,直扑熊津城,覆灭百济,而后北上平壤城,数路大军汇聚,鼎定高句丽。” 李承乾缓缓颔首,赞叹道:“数路大军齐至,定然所向无敌,攻城拔寨,高句丽不可挡矣。” 房俊却嗤之以鼻。 历史上的高句丽之战便是如此进行,结果稳妥是稳妥了,大军步步推进,势不可当,却因为耽搁了太长时间,导致入秋之后辽东恶劣的天气和道路使得大军举步维艰,后勤补给更是严重滞后,不得不在攻克玄菟、横山、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银山、后黄十余座城池之后,班师回朝。 虽然此战所获颇丰,战果、收获远大于损失、消耗,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大胜,但到底未能够覆灭高句丽,未竟全功,历史上的李二陛下深以为憾。 房俊道:“大唐眼下之军力,数倍于高句丽,所能够阻挡大唐军队取得胜利者,非是高句丽之顽强抵抗,而是天时!一旦拖到入冬,高句丽普降大雪,气候严寒道路泥泞,对于大军的行进以及后勤的补给都将造成数倍的困难,稍有不慎,便被高句丽有机可乘。” 他指着高句丽漫长弯曲的海岸线中部一处地方,道:“何必采取那么稳妥的方案呢?此乃高句丽之国都平壤城,位于浿水之畔,殿下请看,水师只需要击溃高句丽水师,便可以由此溯江而上,直抵平壤城下,火炮轰击城墙,步卒入城剿杀,用不了三五日,此城可破。国都沦陷,高句丽群龙无首,必然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届时只需要有十六卫之中的任意两卫,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自营州出发,步步为营稳稳推进,将散落各地的高句丽残余军队一一剿灭,入秋之前,高句丽全境可以纳入大唐之版图。” 看着房俊指点江山,将尚未开始的大战剖析得如此透彻,似乎江山宏图尽在胸怀,萧淑儿抿抿嘴唇,眼眸之中异彩涟涟。 李承乾却有些发懵:“是呀,如此简单之战略便可轻而易举的覆灭高句丽,可是朝堂之上的宰辅们,为何要制定那么复杂、多路进军的方案出来?” 第一千九百九十三章 展望未来 分明很简单的一个战略,可是朝堂之上的宰辅们,为何要制定那么复杂、多路进军的方案出来? 是朝堂上那些大佬、名将们没有房俊更懂得军事? 这不能够啊…… 大唐立国,朝堂上的那些个名将都是一场一场大战打出来的,爵位是以一场一场胜利堆积出来的,固然各有谋算、各有阵营,但是却无一个尸位素餐浪得虚名之辈! 如此多的大佬,比不得一个房俊? 若说天下敛财之术无人能出房俊之右,李承乾信;可若是说行军布阵之道,满朝文武比不得一个房俊,打死李承乾也不信。 答案显而易见,正如房俊刚刚所言那般,这是一场国战,更是一场攫取功勋的饕餮盛宴,每一个势力、每一个阵营、每一个武将,都要在其中分润一份功勋,谁敢阻挠他们,谁就是举世为敌!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断人家的功勋,那更是比死不休! 这等情形之下,就算李二陛下明知道这样的战略会严重的拖延进度,却也不得不妥协,来顾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分配。 而自己居然想着让房俊攫取首功,以此达到加官进爵的目的,简直太过天真…… 李承乾有些懊恼,颓丧道:“孤是否当真不是做太子的料?” 这是房俊自己看的清楚,否则若是按照他所说的前去抢攻,必成众矢之的,父皇不会维护,大臣们不分阵营派系群起而攻,即便是房俊,最后怕是也只能黯然陨落。 这令他深受打击,不由设想,若是魏王、吴王在他这个位置,是否依旧会做出这等近乎于愚蠢的举措? 答案很不幸,是否定的…… 房俊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更不至于因此便认为李承乾毫无政治天赋:“殿下何出此言?没人是天生的什么都会,微臣所站的地位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殿下未能识破其中关系,乃是正常。再者,天底下没人是什么都能够凭借一己之力便事事都做得好的,身为上位者,不必自己事必躬亲,只需能够引导臣子、能够虚心纳谏,便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上位者治人,殿下只需分辨臣子的才能,将臣子放在尽可能适合的岗位上,便可垂拱而治,高枕无忧矣。” 没有人是全能的,一个帝王执掌如此庞大的帝国,方方面面都要兼顾,政治,军事,经济,怎么可能尽皆了如指掌,全都做出正确的指示? 诸葛亮事必躬亲,到最后累死五丈远,蜀国不还是消散灭亡?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那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李承乾跪坐起来,肃容道:“谨受教!” 此乃帝王之术,东宫诸位老师固然学识渊博,亦曾讲授这般为君之道,却绝不是房俊这般直白浅显,反而要骈四俪六引经据典,而后给出的答案亦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至于是否能够从中学到真本事,则要看你自己的悟性,甚至于领悟出来的东西对错与否,都不会干脆肯定的给予解答…… 非是老师们将学问藏着掖着,事实上,自古以来所有的帝师都是如此,绝不肯手把手的教导皇帝亦或是太子“你应当如何如何”,这是生存的智慧。 不然,稍有过失便会成为帝师的责任。 谁敢承担这样的责任? 也唯有房俊这等既有着超越时代的见识,有对于古代官场之忌讳了解不深的“棒槌”,方才可以肆无忌惮的说出这种话来,否则一旦被认为是在蛊惑太子“消极怠政”,“奸佞”之名当即坐实,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偏偏李承乾对此甚为受用,他本就是有些懦弱的性子,不够果敢,让他从别人的话语之中揣摩出一个不知对错的答案坚定不移的去实施,实在是难为他。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飘洒洒,整座骊山都被雪粉笼罩,一片空蒙,仿佛世外仙境一般。 这处房舍位于一处土包之上,地势略高,站在窗前便可以俯瞰山坡下一排一排的温棚错落有致的延伸开去,占据向阳一面的山坡。此刻大雪纷飞,无数兵卒喊着号子,迈着整齐的步伐穿梭在温棚之间的小径上,支援着分守各个温棚的两个火,不时有人拎着扫帚爬上爬下,清扫积雪。 只是学势颇大,往往前头尚未扫完,后边便已经又落满积雪,便只能来回不停,唯恐积雪太多压塌了温棚。 更有庄子里的妇孺拎着装满了热水的水壶,穿梭在一座座温棚之间,为兵卒们送去滚热的开水,帮助他们驱除寒冷。 …… 李承乾站在窗前,看着如此一副热火朝天的情景,忍不住问道:“这些种子,当真能够如二郎所言那般,一举解决大唐百姓的饥饿,从此再无饱腹之忧?” 房俊站到他身旁,摇头道:“怎么可能?天下人吃不饱饭,可不仅仅是耕地少、粮食产量低的缘故,生产工具的改进,合理耕作的普及,肥料的应用,尤其是吏治是否清明,都关系到天下人的肚皮。只不过,一旦玉米、地瓜、土豆等几样高产作物培育成功,三五年的时间内普及到大唐的每一个角落,那么在原有基础上提升一到两倍的产量,是完全有可能的。” 见到房俊一本正经的模样,李承乾动容道:“当真如此?”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颔首肯定。 他很是无奈,自己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结果对于高产作物到底能够高产到何等程度,这些人依旧保持怀疑,对于他说出的数字不敢置信。 呵呵,贫穷限制了你们的想象…… “陛下以为微臣是耍脾气闹性子,将兵部的差事撂挑子,跑到骊山里头躲清静,以此来表达抗议。实际不是,微臣实在是不放心这些千辛万苦得到的种子被司农寺那些个官僚给祸害了,去新大陆以此不容易,即便现在有了海图,但是横渡大洋的危险实在是太大,再派出一支船队也未必便能够抵达。所以,微臣才亲自待在骊山,亲手培育这些种子。殿下,吾等皆是幸运的一代,等到将来登基之后,高产作物早已遍及大唐,只需整肃吏治,天下便再无饥荒之忧,即便是灾祸横行之年,百姓亦能丰衣足食,上古传说之治世,必然在您的治下重现!青史之上,陛下固然坐实了千古一帝之称号,可是殿下您,有何尝不是继往开来的一代英主,让后世子孙铭记歌颂呢?” 千古一帝? 李承乾从未想过,不是他没有进取心,实在是对于自己的父皇太过于崇拜,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超过父皇的功绩,更何况他的父皇现在不也有一座高山一般横亘在面前的秦始皇? 他自家知自家事,只要能稳稳当当的做好一个守成之君,于愿已足。 然而现在,房俊居然说他可以成为“继往开来的一代英主”……搞得李承乾面色潮红心潮澎湃,却着实没有多少自信,颤声问道:“当真如此?” 房俊呵呵一笑,傲然道:“这有何难?大唐的粮食就将要满仓满谷食之不尽,未来的二十年,大唐的经略重心将逐渐南移,毕竟关中的开发已然达到了极致,而在南方,尚有许多肥沃的土地亟待开发。单单说八百里洞庭湖畔水草肥美之地,只需略作开发,便可以得到数百万亩的土地,那地方水源丰沛气候适宜,粮食产量必将超越关中成为大唐最大的粮仓!那些个如今尾巴翘上天去的江南世家,所依仗的不就是江南鱼米之乡的天然地域优势么?届时,江南的财赋有一半出自洞庭湖南、洞庭湖北的两湖地区,源源不断的粮食生产出来,您看看江南士族还敢不敢似如今这般视朝廷律令如无物!” 第一千九百九十四章 妾意郎情 此时的洞庭湖,尚是烟波浩渺千里浪涛,大多数湖畔尽是野兽出没的无人区。先秦时代起,便有巴人东迁、糜人安居,都以湖区为目的地。楚人南迁,经营湖湘,这里成为粮仓。以后历朝历代,只要北方战乱,即伴生大量流民南移。永嘉之乱后,“流入荆州者十万余家“,湖区成为侨立州郡最多的地区之一,在洞庭湖北部、西北部专门设立南义阳郡、南河东郡, 然而,对于庞大的两湖地区来说,开发的地区十不足一。 直至安史之乱以后,北方民众逃亡,流向湖南又形成高潮,“襄邓百姓,两京衣冠,尽投江湘。故荆南井邑,十倍其初。“大诗人杜甫即在这一时期流寓到湖区,最后病死在湘江的小船上。 到了明代才正式重视两湖地区的耕垦,移民大增,以经济性移民为主,难民开始减少,时有江西填湖广一说,自此,两湖地区才成为天下瞩目的大粮仓! 只需要持续不断的将两湖的耕地开发出来,加上玉米、地瓜、土豆这些高产粮食,以及林邑国的稻米,“湖广熟,天下足”的场景将会提前几百年出现在大唐! 以目前大唐的人口基数,获得了足够的粮食之后,辅以广阔的地域,人口必然迎来疯狂的爆发! “枪炮局”的火器研发已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简易车床可以将一根钢棒钻成枪管,火枪的制造瞬间跃上一个新的台阶。水力锻造弹壳并不复杂,只需要有合适的模具就行了,现在唯一欠缺的便是底火,只要发明出底火,并且给枪管拉出膛线,燧发枪就将彻底告别时代,热兵器时代彻底来临。 热兵器时代的战争,人口数量、国家实力将占据最主要的地位,以个人勇武为主的骑兵将会退出战争主导的舞台。拥有庞大的人口、强大的国力、辽阔的战略纵深,大唐几乎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换句话说,自有大唐打别人的份儿,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覆灭大唐的能力! 只要火器成规模的装备部队,骑兵的战略地位就将无限度的下降,帝国主义就将降临大唐! 而全新的战争方式,必将带动商业经济的大跨度发展,进而使得政治体制不得不与之相应改变,达到契合之目的。 至高无上的皇权,将成为历史。 房俊并没有对李二陛下、李承乾父子怀有什么愧意,他现在做的事情固然正在掘断皇权至上的根基,却也使得李氏皇族千秋万代“家天下”的模式有可能保存下去,毕竟当生产资料达到一种饱和的程度,没有人会在意头顶上还顶着一个摆设一般的皇帝。 否则,在封建制度之下,大唐纵然再是强横一时,也难免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氏皇族应该感激他。 多么美妙的前景啊…… 然而如此令人振奋的展望,房俊也只能憋在心里,即便他说出去,这个世界上的人也会如怀疑高产粮食那样怀疑他,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整个天下的社会结构会发生那般天翻地覆的改变。 ***** 在这个年代,妻与妾的地位是全然不同的,说是天然之别亦不为过。 妻是家主,而妾却只是家中的财产,与货殖无异…… 新婚之妻,有三日回门的规矩,丈夫要一同前行,且要备下礼物。妾也有回门之说,但丈夫不必同行,这就能够体会地位上的差异。房俊不在乎兰陵萧氏乃是当世豪门,但来自后世的他非是那等不将妾侍当人看的古人,所以萧淑儿回门儿之日,房俊特意沐浴更衣,并且备好了几大车的礼物,随她一起前往宋国公府。 在这个年代,这个举动是不可思议的…… 于是,当早上房俊开始沐浴之时,萧淑儿就开始哭,眼泪刷刷的往下流,连带着两个陪嫁的侍女也陪着掉眼泪。 待到房俊沐浴更衣之后回到卧房,便见到主仆三个相顾垂泪,嘤嘤不止…… 房俊莫名其妙,一脑袋雾水,奇道:“嘿嘿,怎么了这是?是礼物备得少了?多大点事儿,再添补一些不就行了?咱家库房里头天南海北的宝贝多得是,放在那里都快发霉了,为夫这就吩咐家仆多多挑拣一些,给你回娘家涨涨脸面。” 自古以来,出嫁从夫,但是谁家的闺女不想在回娘家的时候,展示一下生活的富足呢? 尤其是世家门阀的闺女,平素里相互攀比勾心斗角,出阁之后谁嫁的好,谁的夫君有出息,谁在夫家受到宠爱,更是时不时的拎出来比较一番,得意者洋洋自得趾高气扬,失意者难免心中凄苦黯然神伤。 似萧淑儿这般身份高贵却自幼失怙,在兰陵萧氏这样的门庭之中,所受到的排挤嫉妒是难以想象的,这会儿意欲多送一些礼物,展示一番自己在夫家所受到的宠爱和重视,亦算是人之常情。 这算得了什么事儿呢? 房俊想当然的这般认为。 却不料萧淑儿只是微微摇动螓首,眼泪依旧一个劲儿的流个不停,哭得房俊莫名其妙,也有些心烦,没完了是吧? 然后,便见到萧淑儿盈盈起身,走到面前,微微扬起头,精致的妆容已然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天生丽质的容颜却未损颜色,愈发显得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房俊心中一软,不忍苛责,柔声道:“别哭了,要不你自己去库房里挑,看上哪样就拿哪样……” 话音未落,一具香软纤柔的娇躯已然扑入怀中,手臂紧紧的搂住他的虎腰,螓首贴着他的胸膛,顶着他的下颌。 “多谢郎君宠爱……妾身只是一个妾而已啊,从未敢奢望郎君以真心相待,别人家的妾侍不过是一个漂亮的货物而已,淑儿何德何能,唯有此生此世,服侍郎君,以报深恩……” 这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纵然天姿国色,但是此刻欣喜感激之下嘤嘤哭泣,依旧令人酸楚疼惜。 房俊哭笑不得,抚摸着她纤瘦的背脊,安慰道:“何必如此?吾家如别家不同,为夫亦非是那些道貌岸然之辈讲究古礼、不懂变通,既然嫁入吾家,那便是一家人,妻妾不过是个名份,家人定要相亲相爱才是。媚娘亦是妾侍,可是如今掌管了吾家诸多产业,家里家外,谁敢将她当做妾侍而轻贱?淑儿亦当自强自爱,不必妄自菲薄。” 萧淑儿仰着头,晶莹的眼泪依旧止不住的涌出,泪眼朦胧的看着郎君阳光般开朗清澈的笑容,痴痴的说道:“淑儿笨得狠呢,没有媚娘姐姐那么聪明,性子也软得多,也从来不曾有那些想法,只想这一辈子服侍郎君,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你将木瓜投赠我,我拿琼琚作回报。不是仅为答谢你,珍重情意永相好! 从古至今,尚有何等诗句,能够比《诗经》之中纯美无邪的字句更能描述爱情呢? 美人倾心,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欣喜若狂的事情。 房俊低下头,吻上那两瓣粉润的菱唇,轻轻的吮啜着,品尝着其中的甜美和唇边泪水的咸涩,一只大手却灵巧的滑进衣襟,握住一枚秀挺柔软,轻笑道:“好不知羞的姑娘,分明只是两只李子,应当是‘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才对,哪里有木瓜呢?居然如此大言不惭。” “嘤……” 萧淑儿要害被捉,本已浑身酸软,再听闻这等无耻之言,顿时羞臊难当,一头扎进郎君怀里,一张俏脸云蒸霞蔚,鲜红欲滴。 美人在怀,秀色可餐,房俊又非是道德君子,哪里还管他白日不可宣吟? 此刻已然无关爱情,纯粹是荷尔蒙的迸发,当即懒腰将爱妾抱起,反身走入卧房,在两个侍女面红耳赤的注视之中,相拥着倒上炕去…… 直至日上三竿,窗外已然停了一夜的大雪再一次纷纷扬扬落下,一场大战方才停歇。 第一千九百九十五章 新妇回门 重新沐浴更衣之后,房俊看着萧淑儿清隽秀美的俏脸依旧不满红霞,眉眼之间春意荡漾,便嘿嘿直笑。 萧淑儿忍着浑身酸软,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启程吧。” 房俊这才扶着她,两人出得门来,登上家仆早已备好马车,沿着布满积雪的山路缓缓下山,进入长安城,在崇仁坊门口汇合了府中派出的运送礼物的车队,这才转而前往宋国公府。 宋国公府门口,萧锐领着一众萧家子弟,站在雪中眺望姗姗来迟的房家车队,萧嗣业冷哼道:“真是好大的架子!区区一个兵部侍郎,幸进的佞臣,焉敢这般托大,回门之日居然来得如此之迟,可将吾萧家放在眼内?迟早要让他好看!” 萧锐回身瞪着萧嗣业,怒叱道:“嗣业,慎言!尔自幼跟随在姑奶奶的身边,难道尚不懂得谨言慎行、祸从口出的道理?” 萧嗣业撇嘴,一脸不屑,他即看不起房俊,更不怕萧锐。 不过是一群依仗家族底蕴、父辈权势窃居高位的纨绔而已,生下来便已经铺好了前程,无数人力财力将他们捧上耀眼的地位,娶公主,入庙堂,青云直上前途似锦,一辈子锦衣玉食安逸享乐,然而终究亦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而已,那房俊看似军功颇多,可哪一次是他自己冲锋陷阵斩落敌首换来的?还不是仗着兵甲坚利横冲莽撞,无数兵卒的鲜血性命堆出来的! 而自己呢? 同样是出身名门,却时运蹉跎,本来自幼陪在姑奶奶的身边,生长在大隋皇宫,受到大隋皇帝的喜爱,只需长大成人便能够得到旁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资源,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可谁曾想,大隋居然亡了? 自己不得不跟随姑奶奶萧皇后被乱军带到了聊城,之后窦建德破城,一干大隋皇亲贵戚皆被安置于武强县。时突厥处罗可汗的妻子义成公主是萧皇后的小姑兼隋炀帝堂妹,因此关系,听闻萧皇后落于窦建德之手,遂央求处罗可汗遣使恭迎萧皇后。窦建德不敢不从,于是他便又跟随萧皇后便随使前往突厥,奉炀帝孙杨政道为主,流亡定襄。 那一年,自己才八岁! 本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锦衣玉食的大隋皇亲,却终年与一身腥膻之胡人为伍,读不得书,写不得字,唯有策马扬鞭在辽阔贫瘠的草原上驰骋放荡,握刀引弓在阴山的山麓里行猎为乐,壮志难酬,虚度年华。 整整十年之后,李靖才率领大唐铁骑攻破阴山,俘虏颉利可汗,连带着迎接萧皇后以及一众大隋皇亲,返回长安…… 那一年,自己十八岁。 正是青春激扬、壮志冲霄的年月,见到了英武果敢气吞天下的李二陛下,因自己在胡族闯下来的威望,官拜单于都护府长史,统领内附的突厥部众数万人! 自己的功业,非是仰仗家族,而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凭什么这些个纨绔子弟,却能够窃居高位,声名彰显,还在自己之上? 他素来桀骜,真心不服! 萧锐看得出他一腔愤懑,心头自然火气陡升,却也拿这个年岁与自己相当的侄子没什么办法,只得厉声警告:“房俊眼下乃是萧家的女婿,是家族的姻亲,更是朝堂上的同僚,吾两家之关系,攸关家族利益,尔若敢胡来,当心父亲饶不得你!” 萧嗣业默然不语。 他所有的愤懑和屈辱都来自于家族,但是他清楚,他的未来离不得家族…… 萧锐这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换上一副笑脸,亲自下了石阶,远远的便向房俊拱起手,笑道:“今日天将瑞雪,实乃普世之吉兆,吾等得知二郎拨冗前来,早已在此恭候多时,快快请进!” 台阶之上,萧氏子弟各个脸颊抽搐,几欲以手覆面,无颜见人。 兰陵萧氏何等清贵之门第? 此刻居然面对一个女婿做出这等毫无气节之神态,就算明知房俊前程似锦,登阁拜相几成定局,但好歹也保留一点矜持行不行?这若是传扬出去,萧家几乎成为关中笑柄…… 房俊回了一礼,搀扶着萧淑儿下车,然后笑吟吟的看着台阶之上神情各异的萧氏子弟们,开口问道:“诸位兄长子侄,面色如此难堪,可是不欢迎某前来做客?” 萧瑀三子萧釴心中暗骂,焉能一点情面都不留吗? 却又唯恐萧嗣业说出什么顶撞的话语来,连忙赔笑道:“二郎误会,你我已是至亲,萧家便是你家,再者今日淑儿回门儿,乃是喜事,府中已然张罗了宴席,还请速速入内,这天寒地冻的,大家站这里都遭罪,为兄这脸皮都快冻僵了。” 房二啊房二,咱好歹也是亲戚了吧?你就别到处显摆你那棒槌脾气了,你今日能够前来,定然是宠爱淑儿的,总不至于让淑儿夹在中间难做吧?再者说,咱这也不是面色难看,这不是冻僵了吗…… “呵呵……” 房俊笑了笑,不理会这些萧氏子弟,扶着萧淑儿的手,柔声道:“走慢一点,当心脚下滑。” “嗯。” 萧淑儿笑吟吟的看着脸上的宠溺神色,乖巧的应了一声,在他搀扶之下步上石阶,进了大门。 出嫁的时候是从侧门抬出,回门儿的时候,却是正门而入…… 房俊心中哂笑。 兰陵萧氏自亡国之后,数十年间分崩离析族人离散,也就是萧瑀这一支,凭借跟高祖李渊的亲密关系早早归顺大唐,并且在李家逐鹿天下的过程当中出力甚多,这才得以维系往昔之荣光,成为萧氏的顶梁柱。 然而自萧瑀之后,萧家虽然也曾出了几位显贵的人物,但总体的势力却是逐步衰落,况且有唐一代数位出身萧氏的宰相大多是分支远房,萧氏嫡支再无出类拔萃之人才。这其中固然有李二陛下坚持不懈削弱世家门阀的国策所影响,但是追根究底,还是萧氏后继无人。 子弟只知道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老本,作为天下最自私的皇族,能够容忍你多久呢? 一代两代可以,三代以降,谁还记得你是谁呀…… 所以,他不在乎这些萧氏子弟难看的脸色和心中的愤懑,最看不上的便是这些锦衣玉食混吃等死的蠹虫。 嗯,有些势利眼…… ***** 宋国公府正堂。 一对新人拜会了萧瑀夫妇,独孤氏瞅瞅萧淑儿粉润透红的脸蛋儿,觉得比出嫁之时脂粉涂抹得更加好看,犹如抹了一层亮光似的,鲜嫩娇艳,都是过来人,焉能看不出这是女人受到滋润之后的娇态? 气色如此之好,眉眼之间又荡漾着水润妩媚,这显然就是备受恩宠,身为长辈,焉能不欣喜安慰呢? 独孤氏伸手将萧淑儿拉到身边,附耳低声问了一句。 萧淑儿便垂下头去,尖俏的下颌差点买进精致的胸膛里,脸上云蒸霞蔚一片艳红,羞不可抑的微微颔首。 独孤氏就笑嗔道:“这丫头,都已经为人妇,还这么腼腆呢?” 说着,便笑眯眯的看着房俊,道:“你们爷们儿在这里说话,老身带着淑儿去后院坐坐,成亲那日有不少亲戚没来得及赶到,晚到几日便住在府上没走,去拜会拜会亲戚,往后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有个照应。” 房俊忙道:“晚辈还得多谢老夫人那日赏下来的宝贝呢,您自去便是。” 说的自然是那对镯子。 独孤氏和蔼的笑着,牵着萧淑儿的手,去了后院。 正堂里,萧瑀咳了一声,对一众家中子弟道:“去花厅那边布置好酒宴吧,吾与二郎有事详谈。” “喏。” 萧氏子弟赶紧应了一声,本就不愿意同房俊坐在一处,窸窸窣窣的,纷纷离去。 众人退去,萧瑀这才捧着茶盏,冲房俊示意喝茶:“此茶产自蜀中雅州,自然是比不得二郎的龙井,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不妨尝尝看。” 房俊颔首谢过,捧起茶盏饮了一杯,味道尚可,就是清淡了一些。将茶盏轻轻放到茶几之上,便抬头看着萧瑀,等着看看他有何要事,连自家子弟都要支开…… 第一千九百九十六章 萧府议事 萧氏子弟尽皆退去,堂内只剩下萧瑀与房俊。 房俊心中狐疑,是何等要事,需要萧瑀连自家子弟都要避开? 只见萧瑀坐在椅子上,上身微微向房俊这一侧倾一倾,看着房俊的眼睛,问道:“二郎有开发洞庭之筹划?” 房俊微微一愣…… 这话自己并未与旁人谈及,只是昨日与李承乾说起,当时在场之人唯有萧淑儿,但萧淑儿今日回府并未言及此事,那么萧瑀从何知晓? 那定然是从李承乾那里泄露出去的。 此事原非什么机密,开发两湖地区乃是一向浩大的百年工程,历时数代亦未见得便能够以竟全功,只要计划提出来,必然天下皆知。只是李承乾身边这般筛子一样疏漏百出,昨日的话语今日便传到萧瑀的耳朵里,可见东宫之中各方各派的眼线不计其数。 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身为储君,若是做不到谨言慎行,岂不是自找麻烦? 也难怪历史上李承乾一副好牌打得稀烂,最后储位不保不说,想要造反没等行动呢,便被李二陛下给镇压了…… 房俊有些发愁。 那位太子就是个性格仁慈的君子,几无提防之心,对谁都是掏心掏肺,说好听是单纯,难听就是幼稚了。 这种性格有时候是优点,可是使得臣子尽心辅佐而不必担忧其卸磨杀驴,可有的时候却也将成为致命的弱点,他自己陷入危机不说,还会连累身边亲近的人…… 以后应当好生相劝才行。 这件事仅只是他的一个想法,若想达成,需要各方各面协力合作,朝廷更要大力推进,以举国之力尚有成功之可能,故而也没必要隐瞒,便颔首道:“只是某一个筹划罢了,尚未完善具体细则,故而亦未向陛下谏言,却不知宋国公从何知晓?” 萧瑀打个哈哈,没有言及消息的来源,眼神热烈道:“萧氏乃是江南望族,盘亘江南数百年,根深叶茂,名望甚重。非是老夫自傲,江南之地与洞庭毗邻,当地僚人、汉人、百姓、官吏,甚至于水寇山匪,萧家尽皆说得上话,也有一些影响力,若此事最终通过陛下的允准、政事堂的裁定,确定成行,萧家将会全力支持二郎。” 房俊奇道:“且不说此事眼下只是水中楼阁,完全没影子的事儿,即便确定下来,怕是也轮不到某去负责吧?朝中能臣干吏无数,某年少德薄,资历浅薄,怕是要让宋国公失望了。” 开什么玩笑,即便此事现在就确定下来,皇帝又岂能任由世家门阀插一脚进去?眼下削弱世家门阀乃是既定之国策,虽然比较温和,却也绝对不会允许朝廷新开辟的處女地也成为世家门阀跑马圈地攫取利益的乐园。 举国之力开发出来的成果,然后被世家门阀窃取? 做梦去吧…… 萧瑀捋着胡须,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怕是二郎此刻心中以为,即便洞庭得以开发,世家门阀也别想沾边儿吧?” 房俊沉默一下,颔首道:“正是如此。” 国策就摆在那里,谁能动摇李二陛下之决心? 时下温水煮青蛙的政策算得上是温和了,以李二陛下之刚烈霸气,世家门阀若是当真敢联合起来发起抵制,真以为不敢杀个血流漂杵、横尸枕籍?历史上李二陛下杀戮不甚,好像远远挤不上明太祖之酷烈,实际上只是李二陛下对于掌控手底下一帮子跟他打江山的骄兵悍将有着十足之信心,用不着大开杀戒给自己弄一个暴虐的名声,一旦让他感觉到朝局不在其控制之中,世家门阀甚至联合起来有倾覆皇权之危险,你看看他会不会做得比明太祖更决绝、更血腥! 敢杀了自己的兄弟手足,逼迫父亲退位,这天底下哪里还有他不敢干的事情? 况且以李二陛下对于十六卫的掌控程度,军权绝对在他的手里,一旦发起疯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房俊不认为这些绵延百年甚至数百年的世家门阀们,看不清李二陛下之为人。这些门阀世家之自私程度与皇帝有的一比,只要他们觉察到危险,让他们跪着叫爸爸都行,忍辱负重算个屁呀! 他们从来都不会明着去对抗皇权,只会在暗地里搞阴谋诡计,要么废黜皇帝另立新帝,要么扶持反叛改朝换代,要么干脆勾结外族血洗中原,一股脑的将所有的一切都砸烂…… 攸关利益,就被奢望世家门阀有那么一丁点的底线。 对于房俊的回答,萧瑀颇有些不以为然,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轻声道:“开发洞庭是何等程度的工程?没有世家门阀的参与……是不可能成功的,削弱世家的政策与之相比,孰轻孰重,陛下是分得清的,咱们拭目以待吧。” 房俊默然,不置可否。 诚然,这个年代世家门阀掌握着绝大多数的社会资源,就连皇帝都要对其卑躬屈膝,不敢采取酷烈的手段予以清除,却不代表着这世上当真离了他们就不转了。 “走吧,酒宴已备好,咱们入席,今日二郎定要不醉不归才行!” 萧瑀不再多说,起身笑着邀请房俊。 “恭敬不如从命。” 房俊亦笑着回应。 两人起身,走出正堂,走入一侧的花厅。 酒宴果然已经备好,开了三桌宴席,不仅萧家的嫡支子弟皆在座,尚有不少萧家的姻亲故旧,显然萧家对于房俊这个新姑爷极为重视,居然全家上阵,热情款待。 房俊酒量不错,却也不能在这等场合当真敞开了吃喝,喝到微醺,便覆杯不喝,任谁劝酒亦只是微笑面对,却一滴酒水都不再沾。 酒宴散去,房俊便携着萧淑儿告辞离去,连带着还有萧家给予的回礼,装了满满几大车,礼数周到。 待到房俊离去之后,萧瑀坐在偏厅内,喝着热茶解酒。 虽然他身为家主,又有辈分爵位摆在那里,无人敢劝他的酒,但到底上了年纪,只是浅浅的饮了几杯,便有些微醺。 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将萧锐叫来,询问先前府门前萧嗣业的情况。 萧锐担忧说道:“嗣业久在边疆,到底是欠缺了一些规矩,心气儿也傲了一些,若是留在长安,假以时日,说不得还会与房俊起了冲突。眼下吾家之重心便是通过房俊向陛下示好,为此已经颇受江南士族的非议,不满者甚众。若是在得罪了房俊,起了嫌隙,那可当真是里外不是人。” 萧瑀蹙着眉头,沉吟半晌,问道:“依你之见,如何处理?” 萧锐早有打算,立即道:“不若依旧让嗣业前往定襄,他的性情过于桀骜,缺少圆滑,在朝中很难立足,非但不能予家族助力,反而得罪人。吾家素来缺乏军权,子弟之中没有一人在军中有号召力,嗣业之官职虽然亦是文官,但到底手底下管着数万内附的突厥人,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且与家族一内一外,文武想和,彼此呼应,好处很多。” 他是真的烦了萧嗣业这个人。 整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怼天怼地怼空气,你以为你是谁? 这种桀骜难驯的家伙就应该丢在边疆去好生打磨一番性子,而不是留在长安给家里惹麻烦。 萧瑀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叹气道:“如可知夷男的两个儿子拔灼和颉利苾最近颇不安分,按理说冬天是草原上安稳的时候,可是拔灼和颉利苾却频频集结兵力,定襄连日来皆有急报入京,请求朝廷派遣援军,以备不测。陛下已然派遣阿史那思摩前往定襄,统御内附的東突厥部众,抵御有可能到来的战争。这个时候让嗣业前往定襄,说不得就卷入战争之中,为父与阿史那思摩素有嫌隙,搞不好就被那个蛮夷抓了机会,害了嗣业……” 第一千九百九十七章 为了家族 战争一旦开启,整个定襄,便都在阿史那思摩的管制之内。 这位投降大唐的東突厥可汗,深受皇帝信赖倚重,届时北疆所有的军队都将受到阿史那思摩的节制,说是一手遮天亦不为过。而萧嗣业作为萧家的子弟,若是被阿史那思摩借机傻之以泄愤,简直顺理成章。 战场之上杀个人,罪名随随便便就能够罗列一大堆,皆是即便是萧瑀也没法伸冤诉苦…… 萧锐却道:“父亲勿需担忧,那阿史那思摩如今温顺得跟绵羊一般,唯恐行差踏错,被御史弹劾,进而受到陛下严惩,焉敢与两军阵前谋害嗣业?非但不敢,反而要护着嗣业性命,否则一旦嗣业有个三长两短,他一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再者,嗣业留在长安,实在是隐患太大,万一跟房俊起了冲突结下仇怨,吾萧家当如何自处?” 这一句才是关键。 若是当真发生这种事,萧家怎么处理? 偏袒房俊,则外界难免说萧家人情冷漠,偏袒萧嗣业,则必然与房俊结仇,那棒槌素来骄狂,从此与萧家生隙,损失可就大了…… 萧瑀终于点头:“如此也好,世家子弟锦衣玉食,经不得风吹雨打难有出息,便让他去北疆好生打磨一番,往后亦能成为家主臂助。这件事便由汝去跟嗣业说罢,为夫头有些晕,稍稍歇一歇。” 萧锐悄悄松了口气,转身走出去…… ***** 大雪纷飞。 洁白的雪花扑簌簌的落下,将宋国公的花园覆盖,往昔秀美的精致亦多了几分苍凉萧索。 十几株梅花迎风怒放,淡粉色的花蕾在雪花之中摇曳生姿,暗香氤氲。 梅树一旁的一座凉亭,仆人们已经用丝绸围住,遮挡住风雪,亭中燃了一个红泥小炉,木炭燃烧正旺,淡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一把铜壶的壶底,壶内泉水咕嘟咕嘟的沸腾滚开。 亭中有一张石桌,此刻以铺了厚厚的垫子,萧锐与萧嗣业对坐。 萧锐亲自执壶,冲茶、洗茶,一整套流畅悦目的动作下来,一壶香气馥郁的茶汤沏好,给萧嗣业面前的茶杯之中斟满,自己亦斟了一杯,将茶壶放在茶盘上,举起茶杯笑道:“来来来,尝尝叔父的手艺如何。” 萧嗣业笑了笑,拈起茶杯饮了一口,却未言语。 萧锐自己也饮了一口,品味着回甘,轻叹一声,道:“此茶产自蜀中,自从炒茶兴起之后,天下纷纷效仿,各地炒茶犹如雨后春笋一般。此茶乃是吾家花费巨资买下了一座山,精心炒制,味道亦算得上不错,但是较之那龙井,却依旧差了不止一筹,销量不可比,价格更是天差地别。这等茶叶所得之利润,还不如吾家商铺代销龙井之利润……” 萧嗣业拈着茶杯,若有所悟:“听闻那龙井茶,乃是房家之产业?” 萧锐叹道:“正是,房俊此人奇思妙想无穷,偏偏每一个看似离谱之想法,却总能够使之成为现实,并且攫取大量财富。单单龙井茶叶,便使得房家岁入数百万贯,已然成为茶中之极品,王侯公卿,莫不以饮龙井为炫耀。” 萧嗣业道:“叔父之意,小侄明了,往后不与那房俊置气便是,惹不起还躲得起,必然不至于使得家中利益受损。” 他有些憋屈。 他嫉妒房俊,看不起一个纨绔子弟平步青云,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只要有机会定然凌驾于房俊之上,却不想家中与其牵扯如此之深,不仅仅是朝堂之上需要其助力,就连经济银钱之上,也颇有仰仗。 这些年虽然多在定襄,却也知道世家门阀赖以维系的一个重要因素,便是大量的财富金钱,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萧家断了龙井茶之代销资格,那自己就是家族的罪人,没人会待见自己。 他以为萧锐摆出这么一副架势,就是要劝诫自己忍气吞声,莫要再与房俊斗气争执…… 萧锐抬头看了一眼亭外飘飞的雪粉,盯着枝头一簇簇梅花,道:“梅花娇美,历寒弥香,良才淬火,百炼成钢。吾等身为世家子,生下来便即锦衣玉食身份显贵,却往往缺了历练磨砺,终生碌碌一事无成,成为一无是处的蠹虫。嗣业英武骁勇,乃是吾萧家难得之良驹,父亲对你颇为看重,认为你乃是萧家未来之梁柱,何不披肝沥胆多加磨砺,将来支撑家业,闯下一番功业?” 这话初始听着满满的尽是肯定与鼓励,萧嗣业还暗暗欣喜,似他这般自幼未生长于家中的子弟,最是需要得到家族的肯定,然而听到后来,却变了味儿…… 这是要给自己安排一个艰苦的任务啊。 他狐疑道:“叔父到底是何用意?若有差遣,还请明言便是。嗣业固然幼时未在家中,但终究是萧家血脉,只要对于家族有益,即便千难万苦赴汤蹈火,等闲事耳!” 萧锐抚掌道:“好一个赴汤蹈火,等闲事耳!这才是吾萧家之千里驹,不愧吾萧氏之血脉!既然嗣业有这份雄心壮志,为叔便直言了,眼下吾萧家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外强中干,朝堂之上还好说,有父亲、有为叔撑着,但是于军中,却根基浅薄,毫无影响力可言。嗣业如今乃是单于都护府长史,统管着数万内附突厥降人,乃是一股不可小觑之力量,何妨回到定襄,将这股力量紧紧的握在手中,岂不是比窝在长安贪图安逸,要好得多?” 萧嗣业张张嘴,一脸懵逼。 我这次回来,因为多年安抚突厥降人有功,皇帝赏赐了一个鸿胪寺少卿的官职,顶顶清贵的官职,怎地就成了贪图安逸了? 再者说,眼下定襄那地方能去么? “小侄听闻,陛下已然派遣阿史那思摩前往定襄,统御边军?” “确有此事。” “那个……”萧嗣业一张脸都黑了,不可思议道:“叔父,吾家与阿史那思摩素有仇怨,平时或许那蛮夷不敢将吾家如何,可是定襄眼下大战在即,薛延陀大军集结步步紧逼,搞不好哪天就开战了,到时候兵荒马乱的,阿史那思摩必然害吾性命!” 萧锐断然道:“贼子焉敢!还没有王法了?正因为吾家与阿史那思摩素有仇怨,他才不敢将你如何,非但如此,还会想方设法的保护你的周全,否则人言可畏,他岂非因小失大?” 萧嗣业简直无语了…… 阿史那思摩是什么人? 那是東突厥的贵族,是有资格继承東突厥可汗的人! 只要他活着,大唐就不怕東突厥那些定居于定襄一代的蛮夷反叛,别说杀他萧嗣业一个小小的长史,就算是统兵大将,他也敢杀! 那人根本就是个肆无忌惮的家伙,却也聪明得很,知道只要效忠于大唐皇帝,时时刻刻的表达自己的忠心臣服,就算将天捅个窟窿,皇帝也只会笑呵呵的予以安抚! 结果萧锐居然让自己前往定襄,去统领现在由阿史那思摩统领的突厥降人…… 这不是将自己往死路上推么? 这萧锐如此糊涂! 他急忙分辨道:“叔父有所不知,那阿史那思摩于突厥降人之中威望甚高,小侄即便前去,也不可能……” “嗣业!汝乃何意?” 萧锐面色一沉,叱责道:“身为萧家子弟,自然要为了家族披荆斩棘,此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岂能因为塞外苦寒,便贪恋长安繁华,置家族前程于不顾?吾对汝甚为失望!此事无需多言,乃是父亲与吾之决定,家族前程系于汝身,何去何从,汝好自为之!” 言罢,气咻咻的拂袖而去。 亭内泥炉正燃,水汽袅袅,茶香氤氲,亭外红梅绽放,飞雪迎春。 萧嗣业呆愣愣的坐在原处,一颗心坠入冰窖。 什么吾家之千里驹? 什么家族之前程? 这是要让我去送死啊…… 第一千九百九十八章 嫌隙尽除 很小的时候,萧嗣业便跟随萧皇后四处辗转,朝不保夕,最终落足于塞外,与蛮夷为伍、与牛羊为伴,睡毡房喝马奶,履尽风霜。 他缅怀昔日的荣光,憧憬汉家的荣华,做梦都想着能够重回长安。 然后,他回来了,却陡然发觉长时间的隔离与疏远,固然身体里依旧流淌着家族的血脉,却依然与家族格格不入,始终难以融入…… 此刻,他既是愤怒又感悲凉,儿时记忆之中家族的温馨,瞬间支离破碎。 就因为唯恐自己得罪了房俊,损害家族的利益,便要将吾再次遣送边疆,去饱尝塞北的苦寒艰辛,面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战争? 更何况阿史那思摩与萧家素有仇恨,此刻让吾前往定襄,节制于阿史那思摩麾下,与送羊入虎口何异? 大雪纷飞,北风寒冷。 心更冷…… 萧嗣业呆呆的坐在亭子里,贪婪的观赏着园子里的景致,白雪,红梅,凉亭,泥炉,假山,青松,白墙黛瓦之外,一层层屋脊鳞次栉比,翘起的檐角下挂着铜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良久,他才深吸口气,将手里的茶杯扣过来放在桌上,紧了紧衣襟,转身走入漫天大雪之中。 这里是他的家族,是他的根。 他却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来…… ***** 回到骊山,房俊意外发现薛万彻也在。 不仅他在,九江公主也在…… 正堂地下燃着地龙,屋子里温暖如春,靠窗的桌案上摆着一支白瓷花瓶,里头斜斜的插着几支刚刚剪下来的梅花,粉白的花蕾绽放,煞是好看。 房俊上前见礼,奇道:“贤伉俪联袂来访,恕未远迎,失礼失礼。” 薛万彻大笑道:“何必如此见外?倒是吾夫妇未打招呼便跑上门来,有些唐突了。” 九江公主俏脸紧绷,耷拉着眼皮,神情有些不虞。 房俊入座,瞅了一眼九江公主,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没招惹这位吧? “大雪漫天,道路难行,将军可是有要事前来?” “乃是前来向二郎辞行。”薛万彻言道。 房俊恍然。 这一场大雪乃是一股自北而来的气流,不仅覆盖整个关中,就连定襄那边也连降大雪,每年这个时候,草原上的胡族日子难过,便琢磨着南下,到汉人的地盘上劫掠一番,粮食、牲畜、人口,多多益善,俗称“打草谷”…… 近日兵部接连接到定襄那边的奏报,突厥降人隐隐不安,薛延陀更是在夷男可汗的两个儿子率领之下集结大军,陈兵边境,蠢蠢欲动。只是房俊一心扑在种子的培育上,此等军务又有政事堂裁定,故而并未放在心上。 反正薛延陀也蹦跶不了几年了,无论高句丽是否平定,只要大唐腾出手来,接下来的打击目标就是薛延陀…… 只是朝廷不可能不为所动,任凭薛延陀耀武扬威,派遣大将前往定襄坐镇,乃是应有之意。 现在看来,派去的大将就是薛万彻…… “北疆不靖,薛延陀大军集结,随时有南下之意,突厥降人也不安分,陛下已然降旨,命吾率领右武卫前往定襄,防备薛延陀,并且让阿史那思摩坐镇定襄单于都护府,节制突厥降人。军务紧急,故而前来与二郎道别。” 这一阵子薛万彻跟着房俊走得颇近,这人没什么心眼儿,跟房俊玩得开心,还凭空得了一个奴隶贸易的生意,日进斗金,觉得房俊够意思、讲义气,这些年如此对待他的人屈指可数,因此早已将房俊看成铁杆儿好友,临行之前自然要道个别。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为何神情有些凄楚哀怨…… 房俊不解,出个征而已,身为大将军又不用你亲自提刀上阵,何必这幅神情? 颔首道:“如此,预祝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说着,瞥了一眼一旁冷着脸的九江公主。 既然是辞行,您来是什么意思呢…… 感受到房俊狐疑不解的目光,九江公主抬起眼眸,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俏脸依旧毫无表情,只是淡然道:“大将军出征在外,外御敌寇,怕是得一阵子方才能够得胜还朝。你们那个奴隶的生意,自今而后便由本宫负责吧,你们爷们儿马上拼杀为国尽忠,此等琐事,还是少操心为好。” 房俊就瞥见薛万彻脸上的肌肉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房俊顿时明了。 无论男人亦或女人,经济收入、政治成就,便代表了家庭地位,古往今来概莫如是。古代的女人为何沦为附庸?就是因为理教的规矩束缚了女人,使得她们无法为家庭赚取经济利益,更不能抛头露面成为官吏,长此以往,恶性循环,使得女人的地位彻底沦陷。 如今薛万彻通过奴隶贸易开始赚大钱了,腰杆子自然就硬了起来,一贯强势的九江公主如何忍受?偏偏薛万彻又是个犟驴,一味的压制非但不能使其屈服,反而会适得其反,加速夫妻之间的裂痕,所以九江公主这是打算釜底抽薪,干脆将造成薛万彻腰杆子硬挺的根源给截断。 也未必就没有借机斩除薛万彻往房里划拉年轻漂亮的新罗婢的意思…… 而给予薛万彻这些好处的房俊,非但得不到九江公主的感激,反而将他视为撺掇薛万彻大振夫纲的罪魁祸首,没骂娘就算有涵养了,还指望着能有好脸色给他? 房俊讪讪一笑,有些尴尬。 他起初的确有撺掇薛万彻的意思,因为听了薛万彻的诉苦,觉得这厮很可怜,与历史上的房遗爱简直同病相怜,难免有些物伤其类,凭什么你们大唐公主就可不守妇道为所欲为? 身为大唐驸马,何其难也! 不仅要背负“王八”之耻辱,甚至要随时被野心勃勃的公主们牵连,夺爵下狱只是等闲,身死族灭屡见不鲜。 让薛万彻腰杆子硬一硬,给九江公主添添堵,何乐而不为…… 然而此刻被人家打上门来,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事,而且后来又证明了九江公主并未让薛万彻当王八,只是与侍女“假凤虚凰”的尝试一番新花样,房俊难免心虚。 想了想,问薛万彻道:“大将军以为如何?” 你们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我一个外人掺和个什么劲儿?先前的举措已然不地道了,这会子究竟如此处置,还是你们两口子商量着来吧,无论如何,不是我的锅。 当然,当着九江公主的面儿如此询问,借给薛万彻十个胆子,他敢说个“不”字?这位大将军所有的勇气,都在怀疑九江公主不守妇道的时候用尽了,本就是一个夯货,如今更是被九江公主拿捏得死死的…… 果不其然,薛万彻垂头丧气道:“依照公主的意思便是……” 房俊便道:“那便按照殿下之意,稍候微臣知会金法敏那边一声即可。” 九江公主却似乎看出了房俊的用意,淡淡道:“二郎与吾家四郎交好,本宫自然欢喜,只是旁人之家事,即便亲兄弟亦要置身事外,贸然插手,很容易里外不是人。” 房俊颔首,这算是警告了,忙道:“殿下误会,微臣于薛将军虽然差着辈分岁数,但幼时便跟在薛将军身后四处玩耍胡闹,这份感情,便是家人亦不过如此。以前是薛将军带着微臣玩耍,现在微臣手里有发财的路子,不分润给薛将军,难不成还给外人?肥水不流外人田,除此之外,绝无他意,还望殿下明鉴。” 薛万彻感激得热泪盈眶,好小子,不亏吾当年带着十一二岁的你喝花酒打群架斗狗耍钱…… “哼。” 九江公主轻哼一声,算是接受了房俊的解释。 虽然明知这棒槌根本就没安好心,可这么一个嚣张跋扈的人肯低头服软了,再若是不依不饶,那就是愚蠢了。 瞅了房俊一眼,道:“既然二郎也说了咱们不是外人,那有一句话,本宫觉得还是得提点一下二郎,以免你行差踏错。” 房俊谦虚道:“殿下请讲。” “二郎年少有为,甚得父皇器重,还当自爱才好,往后莫要与本宫那位房陵姐姐有所瓜葛……” 房俊瞪大了眼睛。 咱何时与那荡妇有瓜葛了? 冤哉枉也! 第一千九百九十九章 父教子 “殿下误会了,微臣与房陵公主清清白白……”房俊急于辩解。 九江公主却不屑一笑,撇嘴道:“本宫那位姐姐,何尝与男人有过清清白白的关系?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儿,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样一位身份高贵妖艳多姿的美人儿送到嘴边,不吃你还是男人?你问问这位大将军,若是有机会,看他是狼吞虎咽还是相敬如宾?” 薛万彻便挠挠头,尴尬得打个哈哈:“哈哈,这个……那啥……哈哈。” 房俊:“……” 黄泥巴掉进裤裆了是吧? 行吧,你们爱咋想咋想,似哥这般清纯如莲花一般的男子是你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九江公主看着房俊不以为然的神色,幽幽叹了口气,道:“非是本宫爱管闲事,只是既然你与四郎真心相待,本宫又岂能看着你自寻绝路却又视若无睹呢?房陵姐姐之前与杨豫之的丑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帝大为震怒,那杨豫之也是幸运,被窦奉节给砍死了,否则皇帝非得将他五马分尸不可!皇家在民间的声誉的确不怎么好,但是你要记着,有些事情影影绰绰谣言暧昧,皇帝大度,不当回事儿,可若是坐实了丢尽了皇家颜面,无论是谁,皇帝也饶他不得!” 房俊恍然。 这哪里是说房陵公主? 分明是警告自己,千万别与长乐公主有染,有一些传言也就罢了,皇帝懒得搭理,可一旦成为事实且被捅出来,皇帝举起屠刀定然六亲不认! 房俊只好说道:“多谢殿下挂念,微臣定然时刻自省,绝不行差踏错。” 无论如何,这是人家表示出来的善意,如此委婉的规劝,自当领情。 九江公主粲然一笑,道:“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行啦,大将军出征在即,尚有许多事务需要准备,就不打扰二郎当一个孕育百草造福万民的神农氏啦!” 房俊哂然一笑:“殿下慢走,微臣送殿下。” 这位九江公主固然有一些自以为是、骄纵任性,却也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子,与薛万彻这等夯货倒也般配。 …… 刚刚送走薛万彻夫妇,便有家仆来报,说是房玄龄命他回长安府中,有要事相商。 问那家仆究竟何事,家仆却摇头不知。 房俊不敢怠慢,赶紧披上狐裘,戴上貂帽,带着几个亲兵部曲,骑着快马便一路疾驰下山。 天空阴沉似铅坠,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充斥于天地之间,视野之中一片苍茫。好在北风漫卷雪花,气候严寒,否则大雪落地之后融化成冰,上面再落上一层积雪,愈发滑溜,道路便将无法成行。 骑在马上,寒风漫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割面如刀。 风雪之中的骊山有若一匹迎风伫立的骏马,未见奔腾气势,却傲然耸峙,倍添雄浑。 袅袅炊烟在山坳之中的民居之上升起,旋即便被北风吹散。 一路进入长安,街道上正有京兆府的衙役指使着奴役清扫街巷,虽然雪势太大,刚刚扫干净的街巷一回头的功夫便又铺满了一层积雪,但还不足以没过马蹄,行路不难。 街上行人罕见。 策马到了家门前,早有家仆跑出来牵过马缰,房俊翻身跃下马背,大步走入院内。 …… 书房里燃着火盆,地下亦燃着地龙,房俊刚一进屋,便觉得一股热浪扑脸。 房俊蹙蹙眉头,老年人固然怕冷,等闲一场感冒都能要了大半条命,但久居这等燥热之坏境,使得自身免疫力降低,导致身体机能退化,亦非是好事,正琢磨着待会儿劝劝,便听到两个软糯糯的声音…… “爹爹……” “爸爸……”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争先恐后的向他跑来。 娃子还小,走路都不稳当呢,跑了两下就跌倒了,房俊眉花眼笑,倒也没有上前去扶,看着泫然欲泣委屈得不行的两张小脸儿,鼓励道:“快站起来,到爸爸这边来。” 老大房菽咬着嘴唇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跑过来,老二房佑则抿抿嘴,干脆手脚着地,流着口水咯咯笑着爬过来…… 房俊一手一个,将两个儿子抱起来,冲椅子上的房玄龄道:“孩儿见过父亲。” 房玄龄正伸手捋着自己乱糟糟的胡须,见到两个孙子一边一个搂着儿子的脖子,笑得咯咯响,便有些不悦道:“男娃自小便应严加管教,不可骄纵溺爱,否则惯子如杀父,长大之后如何知道规矩,如何吃得了苦?” 房俊道:“父亲教训的是。” 却偷偷撇撇嘴,您说的倒是一套一套的,看似严厉,可您这一大把爱惜非常的胡子乱成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儿? 您自己个儿把孩子宠的没边儿,回头却又来教训我…… 行吧,你是爹,你最大,咋说咋有理。 坐到椅子上,两个儿子一边一个站在他的腿上蹦跶,房俊怕孩子摔了,便用手环着他们的腰,两个小子蹦跶得欢实,咯咯直笑,口水流出来老长,便将老二挪到怀里靠着自己的胸膛,空出一只手来用手帕给老大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然后两个儿子换了一下,如法施为。 手里忙着,一边问道:“父亲唤我回来,为了何事?” 房玄龄啧啧嘴,看着两个孙子欢实的模样有些眼热,便道:“你给我一个,两个都抱着,摔坏了可了不得。” 房俊便将老大给递了过去,房菽一到爷爷怀里,便一把薅住爷爷的胡须,使劲儿的拽几下,往嘴里送…… 尽管胡子被薅得生疼,房玄龄却没有一丝恼火,反而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哎哎,乖孙,胡子不能吃呐……” 房俊看得眼角直跳。 怪不得都说孩子不能给老人带,老人宠孩子是没有底线的,瞅瞅老爹这模样,刚才还教训他呢,这会儿那是就算孩子上房揭瓦,他也笑眯眯的舍不得骂一句打一下,哪里有半分睿智老者、一国宰辅的模样? 毫不怀疑,这俩孩子跟在房玄龄身边,书能读多少不知道,成为两个纨绔是肯定的…… 外头的乳母见到父子两个明显有事要谈,便走进来将两个孩子抱走,书房里这才消停下来。 等到侍女上了茶,爷俩饮了一杯,房玄龄才问道:“你在骊山那边怎么回事?兵部的事情漠不关心,有玩忽职守之嫌,殊为不智。陛下乃一国之君,你有不同看法可以,应当正言直谏,切切不可心存怨怼。” 房俊便解释了种子的重要性。 没办法,这话他当着无数人说了无数次,却尽皆认为他是在夸大其词,没有一个人当真相信玉米和地瓜、土豆将会有着怎样的产量,会给大唐带来如何天翻地覆的变化。 很显然,房玄龄也不信…… “既然那些种子如此重要,司农寺的官吏们又比不得你的农学之术,你多多承担一切,亦是应有之意。但怎可因此便懈怠兵部的政务?兵者,乃是军国大事,一丝一毫亦不能松懈,你如今身为兵部左侍郎,乃是兵部实际上的最高长官,一旦兵部出现任何疏漏,无论是否由你处置决断,你都是第一责任人,届时陛下问罪,你如何辩解开脱?再者,眼下北疆不靖,突厥降人以及薛延陀尽皆蠢蠢欲动,万一情形恶化,薛延陀突破定襄防线长驱直入,再上演一次‘渭水之盟’,陛下颜面何在?帝国威严何存?得有多少百姓遭受异族屠刀杀戮、得有多少良田遭受蛮夷铁蹄践踏?粮食,乃是国之根本,却绝对不是国家强盛的唯一基础,民心、士气,才是最重要的!一个被异族敲断了脊梁的国家,心底里滋生着恐惧,见到弯刀铁骑便瑟瑟发抖,纵然带甲百万、纵然粮谷满仓,又有何用?” 房俊如梦初醒,大汗淋漓。 第两千章 北疆兵患 房俊是一个来自于后世的官员,非是军事战略专业出身,在他的潜意识里,天然的堆满了猥琐发育、科技升级、堆积绝对的优势一路平推,统一地球的思维…… 这番话实乃金玉良言,君不见后世那一群高举红色旗帜的英烈所建立的红色共和国,国民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工业基础几乎为零,国际环境孤立险恶,小米加步枪照样让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组成的联军丢盔弃甲铩羽而归,心悦诚服的在哪一张唯一没有取得胜利的停战书上签字? 人的精神是宇宙中最玄之又玄的存在,它能令匹夫一怒白虹贯日,它能令三百勇士扼守关隘阵斩十倍之敌死战不退,它能令子弟兵坚守不足四平方公里的阵地,承受敌人六万余人一百九十万发炮弹的轰炸,在阵地被足足炸去两米多的情况下,以血肉之躯傲然矗立,前赴后继,死不旋踵! 敌人不光有飞机大炮的掩护,而且个个头戴钢盔、身穿防弹背心,而志愿军将士没有任何防弹背心,只能用血肉之躯对抗美军的钢与火。这种差别,远不只是皮鞋和胶鞋的差距,这背后,反映的是两个国家综合军力的巨大差距。 然而战争的结局,却令世界震惊。 这就是精神的力量! 如果没有无产阶级思想武装,没有席卷全国绝荡天下的信心,如何能面对十六个国家的精锐军队、最先进的海陆空联合打击、三十多个后勤支援国、加在一起四十多个国家的军事力量,打出如此雄风赫赫威震天下的一战? 一群绵羊就算披上甲胄、钢刀在手、弩箭在腰,就能战胜一群赤手空拳的野狼么? 不能。 羊,永远是羊。 房俊衷心敬服,正色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想得岔了。” 房玄龄欣慰颔首,道:“冠军侯封狼居胥,固然天资绝顶功盖千秋,却亦是建立在长平烈侯龙城大捷、奇袭高阙等一系列胜利的背景之下,若无大汉朝尚武之风、武勋之盛,举国上下不忘汉高祖白登之恨立誓雪耻,焉能创下冠绝千古之丰功伟业?一饮一啄,因果早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国大事,最忌急功近利,即便是利国利民之政,亦要缓缓图之,若无长远之规划,温和之举措,必伤国本,最终导致民怨沸腾、朝局动荡,于国无益,切记,切记。” 房俊赶紧起身,一揖及地,郑重道:“孩儿谨受教,定不忘父亲今日之教诲,不因一时之功利,伤及天下之根本。” 他明白,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历史之上,多少优秀的变法尽皆是利国利民之策,却因为施行者急功近利,终至功亏一篑。不仅自己或是仕途尽毁或是身死政熄,更导致国内政局动荡,最终受苦受罪的,依旧是百姓。 房玄龄一生无显赫之功绩,却上得皇帝倚重,下得百官、百姓拥戴崇敬,正是以润物无声之理念,潜移默化之中将隋末崩溃的局势缓缓稳定下来,进而夯实了“贞观之治”的基础。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宰辅,而那些提出一项改革之法案闹得轰轰烈烈青史留名之人杰,又有几个真正造福于天下百姓?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 从房府出来,房俊便径自来到兵部衙门。 兵部一干官吏见到房俊锦帽貂裘英气勃勃的走进大堂,尽皆愣了一愣,心说小爷怎地顶风冒雪来到衙门了?不过并无人敢于露出质疑之神色,纷纷上前施礼文安,而后悄悄的走开,各自忙着各自的公务。 哪怕房俊不来兵部衙门,他的权威亦无人敢于撼动,无论右侍郎郭福善,亦或是有着山东世家背景的崔敦礼,乃至于京兆杜氏出身杜志静,都乖乖的做好分内事,不敢蹦跶一下。 谁都以为他跑去骊山是因为更皇帝置气,而这么一个敢跟皇帝置气之后撂挑子玩忽职守,皇帝还听之任之不加惩罚的牛人,谁敢惹? 进了值房,脱去皮裘貂帽,活动了一下四肢,坐到书案之后,饮了一口书吏奉上的茶水,随手翻阅了一下书案之上堆积如山的文案,郭福善便笑眯眯的走了进来。 “大雪漫天,骊山的道路不好行走吧?” 坐到房俊对面,郭福善笑着开口。 房俊将手里的文案放下,为其斟了杯茶,道:“想要问问本官因为这般天气还要前来衙门,直言便是,这般委婉作甚?外头很多人也都好奇吧?跟他们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衙门中的事务有赖郭侍郎与诸位同僚多多帮衬,本官却也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一直不闻不问,再者薛延陀大军压境,突厥降人蠢蠢欲动,定襄军队调拨、辎重运输,皆是重中之重,不可有一丝疏忽大意,若是有所疏漏,有负君恩。” 郭福善一颗心放下,他还以为房俊是又要弄什么幺蛾子,胆战心惊了好一会儿…… “房侍郎放心便是,一应事务,吾等尽皆处置妥当,所有下发之公函、调令,皆在此备案,房侍郎细细观阅即可。” 你房俊牛得不行,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可是咱们这些小杂鱼哪里有你的胆子?一旦军务之上出了差错,你是高枕无忧,咱们可就悲催了,皇帝的怒火怕是都得倾泻在咱们身上…… 房俊颔首点头,诚挚道:“这些时日在骊山培育种子,衙门里的事务有诸位多多担待,本官深表感谢。来,本官慢慢阅览文案,北疆之情形,郭侍郎也详细跟本官说一说。” “喏!” 谈起公事,郭福善正襟危坐,将北疆情形一一道来。 事情的起因,在于郕国公契苾何力为薛延陀所俘虏。 契苾何力出身于铁勒可汗世家,是哥论易勿施莫贺可汗之孙,莫贺咄特勒契苾葛之子。铁勒是当时北方的游牧民族,因经常与吐谷浑发生冲突,便迁到热海一带居住。契苾何力九岁时父亲去世,他于是继任可汗之位,降号为大俟利发。 贞观六年,契苾何力与母亲率领本部落六千多家前往沙州投降唐朝,李二陛下下诏将他们安置在甘、凉二州之间,任命契苾何力为左领军将军,并封其母为姑臧夫人,其弟契苾沙门为贺兰州都督。 一个月前,李二陛下派契苾何力回凉州省亲,并且得便安抚其部落。部落族老意欲归附薛延陀,契苾何力大怒说:“大唐天子待我们如此厚恩,为什么还要叛离呢?“部落的族老说:“老夫人和都督此前都已到薛延陀那里,你何不前往?“契苾何力说:“沙门孝敬老人家,我管不了,就让他们在薛延陀待着吧,而我要对皇上忠心,坚决不跟你们去。“却被族老们灌醉之后,将其捆绑起来送到薛延陀,扔在真珠可汗夷男牙帐前,举族投靠薛延陀…… “眼下真珠可汗夷男率领两个儿子,统御大军十数万陈兵朔州之北,扬言欲与大唐和亲。眼下,陛下已然派遣薛万彻统帅右武卫大军前往朔州驰援,并且命阿史那思摩前往定襄,稳定其内附的突厥族人。形势岌岌可危,不容乐观,虽说草原胡族每一次南下尽皆选择在秋天,毕竟彼时草原水草肥美,战马膘肥体壮,而中原粮谷满仓,正是纵兵劫掠、捞一票就走的好时候,但这一次真珠可汗几乎倾国之力南下,若无收获,必然不肯罢手,否则如何向其族人交待?” 郭福善面色沉重,缓缓说道。 房俊一脸惊诧:“和亲?难道夷男不知陛下已然拒绝吐蕃之和亲请求,并且将‘不和亲’之字幅悬挂在寝宫的墙壁之上?” 郭福善苦笑道:“这是真的,现在估计夷男派遣的和亲使者已然在路上,这些年薛延陀兵强马壮,夷男野心暴涨,自然认为大唐可以拒绝吐蕃,却绝对不敢拒绝薛延陀。” 房俊冷笑一声:“野心个屁的!还不就是认为大唐东征在即,根本腾不出手来制裁他薛延陀,故而率兵堵在大唐家门口,意欲趁人之危劫掠一番,捞些好处?简直痴心妄想!” 第两千零一章 首尾难顾 郭福善叹气道:“就算明知如此,又能如何呢?东征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举国之力尽皆东倾,务求对高句丽一战而定,北疆之驻军已不如以往之一半,粮秣更调拨十之六七,自保尚且不足,更何谈退敌?” 夷男乃是一介枭雄,目光精准,就是要趁火打劫,一则捞取一大批财富渡过一个富足的冬天,再则,便是震慑薛延陀内部的反对势力,巩固可汗之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大义名分这个东西,远远没有刀把子管用…… 一个能够胁迫大唐让步的真珠可汗,谁敢心怀异志? 更别说一旦与大唐和亲,真珠可汗夷男便成为大唐的女婿,薛延陀亦将成为名义上的“羁縻国”,他的地位愈发稳若泰山。 正在此时,值房们被人推开,兵部郎中崔敦礼从外头进来,面色不大好看:“房侍郎,夷男的使节已然抵达长安,现在鸿胪寺中,递交了夷男的国书,请求和亲!” 郭福善怒道:“简直欺人太甚!” 崔敦礼亦道:“谁说不是?这帮蛮夷贪得无厌目光短浅,以为大唐眼下攻略重心尽在高句丽,一时半会儿的拿他没办法,却不想想,一旦大唐腾出手来,焉能不讨回今日之耻辱?” 然后又对房俊说道:“陛下有旨,房侍郎即刻前往政事堂议事。” 如此大事,房俊自然不敢耽搁,当即起身,郭福善亲自为其披上皮裘,看得一旁的崔敦礼眼角直抽抽,你是右侍郎啊,如此溜舔一个左侍郎,还要不要脸面…… 郭福善却没注意到崔敦礼的神色,而是叮嘱房俊道:“咱们是兵部,不可软弱,还望房侍郎能够强硬的表达态度!” 战争意味着死人,意味着庞大的军需消耗,但那是政事堂里头那几位宰辅需要考虑的事情,对于兵部来说,战争的规模越大,掌握的权力便越大,好处也便越大。 战争,是所有军方的述求。 在其位谋其政,房俊既然身为兵部左侍郎,兵部实际上的一把手,那就必须将兵部的利益放在首位,战争所带来的各种影响,不是他应该关心的。 房俊微微颔首,带上貂帽,出门唤来自己的部曲,翻身上马,一路疾驰来到太极宫。 ***** 政事堂。 宽敞的屋内燃着地龙,墙角的地方放置着一个青铜兽炉,袅袅檀香,温暖如春。 几位宰辅,以及几位大将军、兵部主管,尽皆在座。 上首的李二陛下阴沉着脸,将手里一份国书摔在桌案上,冷哼道:“简直岂有此理!夷男莫不是疯了?以为大唐即将东征,朕就拿他没办法了,可以任意勒索,任凭宰割?简直荒谬!” 他不可能不生气。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如今大唐不和亲、不割地、不纳贡? 吐蕃何等强势,挟数万精兵直指松州,意欲逼迫大唐和亲,不还是被李二陛下严词拒绝,并且一战打得吐蕃损兵折将,不得不灰溜溜的退守高原? 薛延陀算个什么东西! 尤为可恶的是,夷男不仅要求和亲,甚至指定了和亲的对象,便是李二陛下的第十五女新兴公主……显然是防备着李二陛下弄一个宗室女敕封公主封号之后嫁过去,敷衍了事。 就是要逮着一个李二陛下的闺女祸祸一回,做一个真正的大唐驸马…… 岑文本蹙蹙眉头,叹息道:“只是若断然拒绝,恐怕夷男恼羞成怒之下,会直接害了契苾何力的性命。” 今年以来,岑文本老态愈显,原本黑白的鬓发已然雪白,脸上的褶皱愈发深刻,精气神较之以往大大不如。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若非如此,哪里还需要召集诸位宰辅重臣商议? 商议个屁呀,吐蕃请求和亲都拒绝了,薛延陀难道比吐蕃更强? 契苾何力乃是铁勒贵族,诸多铁勒旧部对其马首是瞻,若是任由其死在夷男帐前,铁勒军心必散,玉门关外将再无宁日,丝绸之路断绝,西域诸国脱离掌控,这等损失是大唐无论如何亦难以承受的。 所以,契苾何力不能死…… 长孙无忌沉声道:“契苾何力出身铁勒,亦是蛮夷,与夷男臭气相投亦未可知,眼下被夷男所俘虏,钢刀加颈,生死之间,或许早已叛变也说不定。陛下万万不可答允夷男的和亲之请求,吾大唐天威赫赫,薛延陀自大狂妄以卵击石,当予以惩罚!” 关陇集团的根基就在军中,军人唯有在战争之中才能利益最大化。 他可不认为大唐两线作战有什么困难…… 至于契苾何力? 一个蛮夷出身的将令而已,死则死矣,有什么可惜。 若是屯驻在甘、凉之间的铁勒诸部因契苾何力之死而反叛,大不了就再征伐一次…… 程咬金罕见的支持长孙无忌:“高句丽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大军定然一战而定,届时挟大胜之威由辽东直插漠北,配合夏州、朔州之大军两路合围,夷男纵然三头六臂,覆灭亦是弹指间耳!” 军方的述求显然是一致的,不怕事儿大…… 李二陛下沉默不语。 他不愿意契苾何力死掉,契苾何力与阿史那思摩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两个胡族重将,千金买马骨的典范,不知多少胡族青壮在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奋死争战,只因为有这两个典范放在那里,使得他们知晓只需立下军功,大唐绝无爵位之吝啬,封候拜将、裂土封王,等闲事耳! 若是此刻弃契苾何力于不顾,任由夷男将其杀死,那些唐军中的胡族青壮会怎么想? 离心离德是肯定的,贞观以来“以夷制夷”的政策将会彻底失败…… 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 可万一夷男吃错了药,被拒绝之后恼羞成怒,不管不顾的擅自开战可怎么办?以目前定襄、朔方的兵力,怕是难以抵御薛延陀狂怒之下的攻势,难道要从辽东调拨一支军队西进,牵制薛延陀? 可是如此一来,辽东的兵力能否顺利攻占高句丽? 朝廷上下对于征伐高句丽信心满满,李二陛下却丝毫不敢大意,毕竟隋炀帝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万一自己重蹈覆辙,未能平定高句丽,损兵折将声威大坠,百姓如何骂自己?史书如何写自己? 脑子里忽然一阵阵发晕,眼前有些发花,胸口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强自镇定,不能让自己虚弱的一面示于臣子之前,用手使劲儿摁了摁太阳穴。他此刻有些心力交瘁,真想干脆答允夷男的和亲之请求,消弭北疆边患,待到攻灭高句丽之后,再腾出手来一雪今日之耻。 可是想想自己寝宫墙壁上挂着的那副字,“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说得真的好,气势真的高,但是想要实现,何其难也? 他就不由得恨恨的瞪了缄默不言的房俊一眼。 总觉得好像被这小子被绑架了…… 坐在末位的房俊低着头“伏溜伏溜”的喝着茶,对于眼前的争执不置一词,这里头就属他的官职低微、爵位不显,各个都是一放大佬,且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正是争权夺利刺刀见红的时候,何必参合进去? 反正薛延陀的危机是最高等级的,远远高出高句丽,无论朝堂之上如何取舍、如何博弈,只要这帮子老家伙不想再一次品尝“渭水之盟”的那种耻辱,最后的结果必然先御敌于国门之外,然后才能考量高句丽的事情,毕竟高句丽就放在那里,早一天晚一天的,它也跑不掉…… 正惬意的喝着茶水,忽然觉得周边的空气似乎陡然下降了好几度,一股阴风袭来,颇有一种被猛兽盯上之后芒刺在背的感觉。 惊愕之下一抬头,便正好对上李二陛下难看的脸色,以及咬牙切齿的愤恨目光…… 第两千零二章 迂阔之谈 嗯? 咱啥也没说、啥也没干啊,何时招惹了这条霸王龙? 得讲道理啊…… 此时刘洎的声音响起:“眼下攻略高句丽乃是首要之务,数十万大军枕戈待旦,上千万石粮秣云集幽营,国内百姓翘首以盼,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夷男阴狡,趁火打劫,何不施行缓兵之计,暂且答允他的和亲之条件,签署互不相犯之协约,命其开春之后筹备牛羊以为彩礼,待到吾大唐横扫高句丽全境,一举而定之后,再寻一个由头,撕毁合约,狠狠的教训薛延陀?” 房俊一听,哎呦,历史上好像李二陛下就是这么干的,一边答应将新兴公主下嫁,稳住了夷男,另一边则大举进攻高句丽,在未能攻克高句丽全境之后果断撤军,撕毁了与夷男的合约,耍起了无赖…… 事实上其中也有波折。 李二陛下意欲撕毁合约,又有些觉得丢脸,说话不算数那能是天可汗么?便让夷男亲自赶到灵州迎亲。他算准了夷男身为薛延陀可汗,必然不肯亲涉险地,万一大唐派兵将他干掉怎么办? 结果呢,夷男居然来了…… 可见夷男求娶大唐公主之心是如何之坚定。 这时候李二陛下一个头两个大,再是如何不要脸,也说不出反悔的话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然而夷男这个倒霉催的,他虽然亲自赶到了灵州,但是于大唐约定好的十万头牲畜的彩礼却因为天气炎热、缺少水源草料,从而死了大半。消息传到长安,李二陛下差点乐坏了,彩礼不够,你还想娶我的女儿?做梦去吧? 于是理直气壮的撕毁了合约,夷男自己也理亏,只能垂头丧气的返回于都斤山的可汗牙帐…… 听闻刘洎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大臣们正进退两难的思量对策,当即便有不少人表示支持。 李二陛下觉得这主意不咋地,可一时之间也没有好计策,只得说道:“朕受命于天,乃是天下之主,出尔反尔自食其言,恐怕不妥。” 这位陛下最是爱惜自己的名声,食言而肥这种事,实在是不愿意干…… 熟料刘洎早有预案:“臣不是让陛下出尔反尔,届时只要命夷男亲自到大唐迎亲,就算不来长安,起码也要到灵州。夷男必定不敢来,可天底下哪里有新郎官不亲自上门提亲的道理?到时陛下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门亲事推掉。夷男生性刚愎暴戾,大唐一旦不与其和亲,其号召力自然减弱,部众必怀二心。而且臣斗胆估计,夷男已经年老,也没有几年好活了,只要他一死,两个儿子争位,其国必乱,到时候陛下便可坐而制之!” 房俊顿时对刘洎刮目相看,原来历史上这个主意是刘洎给李二陛下出的啊! 只是不知,当日后夷男不畏危险亲自赶到灵州之后,作为出主意的刘洎,会否给陛下恨恨的骂上两句愚不可及? 嘿嘿,看着历史在面前重演,有意思…… 李二陛下眉毛一挑,有些心动了。 群臣纷纷出言附和,毕竟这算得上是个好办法了,虽然有些龌龊,又失大唐赫赫威仪,可到底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理不亏啊! 却见到褚遂良冷不丁的站起,冲着李二陛下一揖及地,一脸义正辞严,慷慨激昂:“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自当口含天宪,神威赫赫!天子既然已经许婚,就不应一朝生进退之意,有改悔之意,此举实在是所顾甚少,所失殊多,陛下天威有损,彼国蓄见欺之怒,此民怀负约之惭,而嫌隙既生,必构边患!” 黄门侍郎有议政之责,只是褚遂良平素对于政事并不热衷,甚少发表意见,给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一个文字绝佳的书法大家,可是此刻,却刚烈秉直、正气浩然,让人恍惚之中有魏徵之遗风…… 未等群臣从他形象转变当中缓过神儿来,已然续道:“陛下君临天下十余载载,以仁恩结庶类,以信义抚戎夷,天下莫不欣然,可惜的是为何不能有始有终呢?更何况漠北的夷狄部落数不胜数,大唐岂能尽而诛之?臣以为,应当怀之以德,使为恶者在夷不在华,失信者在彼不在此!” 满堂大臣,以及首座的皇帝,正沉浸在褚遂良这一番慷慨激昂之陈词之中,感受着煌煌大义天地正气,结果到了最后那几句,差点给大家伙齐齐闪了腰……这特么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赞成和亲,别搞那些歪门邪道吗? 政事堂中,一片哗然。 自古以来,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用自家的女人去与蛮夷和亲,受尽腥膻之气,遭受无尽屈辱?大唐朝堂之上的文武大臣,都是从尸山血海里头杀出来的,无论立场如何,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从不将那些个蛮夷当人看! 就连《贞观律》都有一条“汉人不得与蛮夷通婚”…… 放在以往,颉利可汗兵临城下抵达渭水,吐蕃大兵压境意欲犯境,大唐一时之间无法可想,或许捏着鼻子就认了和亲这事儿,奇耻大辱记在心头,来日百倍报之! 可是现如今,大唐兵强马壮带甲百万,谁会愿意和亲? 青史之上,那就是无法洗脱的耻辱! 大臣们纷纷对褚遂良报以鄙视之眼神,这人学问不错,字也写得顶好,却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脑子里缺根筋,迂腐透顶…… 褚遂良眼见自己酝酿已久的一番慷慨陈词并未获得预料之中的赞许,反而收获了无数不屑蔑视,心里发堵,有些失落,却也不以为然。 你们这些个杀胚就知道打打杀杀博取功勋,可是你们想没想过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啊! 他上前一步,大声道:“夫兵不可玩,玩则无威;兵不可废,废则召寇。昔吴王夫差好战而亡,徐偃王无武亦灭。故明王之制国也,上不玩兵,下不废武。《易》曰: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陛下,大唐只需修利戈矛,以仁爱招抚蛮族,大义名分在我,自可立于不败之地也,万万不能擅启战端,授人话柄!” 国家必须有军备,不然便有亡国之虞,可是战争频仍,不仅仅伤及国本导致库府空虚,更会使得武将趁势做大,届时外强中干、干弱枝强,亦是亡国之道也! 分明送去一个女子即可消弭这一场首尾难顾之大战,为何非得迎难而上,自蹈险途呢? 殊为不智也…… 李二陛下面色阴郁,心中气的不轻。 对于褚遂良一番慷慨陈词之中的道理,他嗤之以鼻。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你居然让朕“以仁爱招抚”?你以为拎着一块肉进了山里,老虎野狼就不咬你了?简直天真至幼稚!想要慑服胡人,仁义道德完全无用,唯有杀戮、镇压,方能使其驯服! 褚遂良之言论,简直就是书生之间,迂阔之谈。 更令他恼火的是褚遂良居然劝自己同意和亲? 娘咧! 你以为这等情形之下,老子不知道舍弃一个公主换取时间吗? 任何事情,都绝对不容许阻碍自己征伐高句丽,向着“千古一帝”之宏图伟业前进之步伐! 这是国策! 然而,老子寝宫的墙壁上便挂着“不和亲”那幅字,朝夕相对、日夜诵读,这会子若是同意和亲,往后心中郁愤,岂能安寝?更别说自己因为这幅字受到天下臣民之拥戴敬服,此刻背道而驰,天下人又会是如何失望,如何耻笑于吾? 老子特么被那幅字给绑架了呀!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满腔怒火的看向房俊,手指头指着他,淡然道:“房侍郎对于此事,有何高见?” 都是被你这个王八蛋害得,否则何以这般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第两千零三章 不吝赐教 房俊隐隐觉得今日这位皇帝似乎特别不待见自己,又不知到底是哪儿犯了错,故而一直躲避着与李二陛下目光对视,唯恐惹祸上身。谁知躲来躲去还是躲不了,被直接点了名…… 见到李二陛下目光灼灼,房俊便有些心虚,道:“堂上诸位宰辅尽皆老成谋国,微臣年少德浅,未经磨砺,不敢妄言也……”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淡然吐出一个字:“讲!” 房俊使劲儿咽了口唾沫…… 不敢再推脱了,只得清了一下嗓子,微微挺直腰杆,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乃千古以降之圣君。微臣敬仰崇拜之心,有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国事维艰,吾辈无能,不能为君分忧,但请陛下降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褚遂良:“……” 岑文本:“……” 程咬金:“……” 长孙无忌:“……” 众大臣:“……” 就连一直默然不语老神在在的李绩,都诧异的瞥了一眼。 大家心理都只有一个声音: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耻?! 好歹也是朝中有数的重臣了,这等兵事又是兵部分内之事,如此一字片语的谏言都没有,只是一味毫无底线的拍皇帝的马屁,你还要不要点脸?清廉持正、老成谋国的房玄龄,怎地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佞臣呐! 褚遂良唾弃之余,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只顾着刷名声、找存在感,看似正气浩然实则却是丝毫没给皇帝面子。现在大臣们是否肯定自己还不好说,但皇帝定然是对自己有怒气的,而自己存在的根基便是皇帝的赏识和宠信,这个时候却未能坚定不移的站在皇帝这边,后患无穷啊…… …… 就连李二陛下亦是一脸呆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恨不得从椅子上蹦下去一脚将这个纯属胡闹的混账踹翻在地。 戟指大怒道:“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尔视朕为夏桀商纣乎?朕询问尔对于此事之看法,直言便是,再敢如此信口雌黄,严惩不贷!” 众大臣:“……” 好么! 瞧瞧您一脸怒气的模样,实则还是很吃这一套啊…… 不过都是一代名臣,谁也舍不下面皮如此阿谀奉承,也唯有房俊这等虽然是朝中大臣却又是皇帝女婿之辈,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拍马屁,毕竟严格追究起来,拍老丈人的马屁也算不得什么…… 房俊还等着皇帝将自己驱逐出去呢,见到没糊弄过去,无计可施了,只好将炮口对准褚遂良,怒喷之! 谁叫咱俩有仇呢? …… “褚黄门方才之言差矣!汝只知古代之史书,却不知今日之形势,生搬硬套,不知时移世易融汇变通,愚蠢至极!” 大臣们一看,这棒槌又要怼人,纷纷打起精神。 褚遂良气得咬牙切齿:“某自幼苦读,至今阅书固然没有万卷,却也相差无多,却是第一次听闻原来读史亦有错处,前贤之良策、圣人之告诫,居然成了生搬硬套?好好好,汝倒是说说某愚蠢在何处,请赐教!” 嘴上说得硬气,实则心里却在打鼓。 这棒槌乃是典型的“不学有术”,也没见他读过几本书,可诗词之精美当代无双,对于经济之道亦是无出其右,尤其擅于争辩,不知多少朝臣宿儒被他喷的名誉尽毁、声望扫地。虽然自己刚才的发言且不论是否会被皇帝采纳,但起码“名分大义、圣人教诲”上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但是鬼才知道这个棒槌会否别出机枢,抓住漏洞…… 房俊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原来褚黄门读书还没到万卷呢?难怪如此孤陋寡闻、看不清国家大势,本官阅字何止万万,亦不敢如你这般趾高气扬,无视天下豪杰……不过学无止境,有教无类,既然褚黄门自知不足,虚心好学,那本官自然不吝赐教……” 大臣们一阵无语,暗暗好笑,房玄龄温润君子,从不与人为恶,怎地生了个儿子却是一张刀子嘴,半点不饶人? 褚遂良差点气个倒仰。 还阅字万万? 跟我扯呢! 整个大唐有没有这么多的书给你看? 再者,我只是说了一句“请赐教”而已,何时承认错误了? 这个小王八蛋,为何上天不降下一道霹雳将其收了去,非得留在人间与吾作对…… “周襄王欲伐郑,故娶狄女为王后,与戎狄兵共伐郑,此为华夏和亲之始也。然则为了绥靖蛮族,以汉家之女嫁入胡地,却始于两汉。彼时匈奴控弦之士数十万,铁蹄踏遍草原,所向无敌,而中国孱弱,不可力敌,不得已采用和亲之政策,乃是万不得已,亦是必须之策略。否则匈奴不得安抚,年年长驱直入进犯中国,怕是汉朝即便不亡,亦是苟延残喘,没有机会休养生息、修利戈矛,哪里有长平烈侯奇袭龙城大破匈奴,哪里有霍嫖姚枭虏侯、擒虏目、封狼居胥?” 诸位大臣齐齐颔首。 汉朝之和亲,在后世屡遭诟病,认为非是大国之气象,有损上国之威严。然则在文景之治、汉武崛起之前,大汉对上匈奴却是屡屡大败,就连高祖刘邦都被匈奴困于白登,正是和亲之策,使得大汉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终于卧薪尝胆反戈一击,开拓前所未有之辽阔疆域。 在后世,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即便不是历史类的学者,也能够说出个头头道道,这是无数的书籍、档案、甚至于影视作品的功劳。在那样一个信息爆炸的年代,获取知识的途径千千万万。 房俊说自己“阅字万万”,何止于此? 胸中有着无数代精英对于每一段历史的总结,然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透过历史的云雾之上指点江山,自然清晰深刻,鞭辟入里。 哪里是这个年代的学子读了几本史书自己瞎琢磨能够相比的? 做起来或许不行,毕竟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哪一个不是人中之杰?但若是论起放嘴炮,还真是鲜有敌手…… 褚遂良面色隐隐难看。 不得不承认房俊对于汉史深有研究,但是观房俊说话之方式,先肯定汉朝和亲之正确,接下来必然便是反驳大唐和亲之不正确…… 果然,只听房俊续道:“然则如今之大唐,岂是文景、汉武之前的大汉可比?大唐兵强马壮冠绝天下,戎狄蛮夷弱小,昔日卫公打破東突厥,以我兵卒一千,可击破胡骑数万,战力呈现碾压之势。薛延陀多年来对大唐匍匐叩首,对陛下尊敬有加,不敢有丝毫骄慢之气,足见其兵力并不足以与大唐对抗。如今夷男之子陈兵白道川,不过是趁火打劫,希冀于趁着大唐攻略高句丽无暇他顾之机会,求娶大唐公主,以借助大唐之势威慑周边部落罢了。倘若同罗、仆骨、回纥等十几个部落联手进攻,薛延陀必定破灭。而这些部落之所以不敢发动,是因为夷男的真珠可汗是大唐册封的!一旦夷男成为大唐之婿,其他部落谁敢不服?” 岑文本蹙眉问道:“然则如今夷男之子大度设陈兵白道川,兵锋直指受降城,若不答允其和亲之请,如何退之?” 诚然,房俊的一番分析将薛延陀的形势剖析得清清楚楚,但是眼下之大事,却是无大军调去抵抗薛延陀,难道就等着薛延陀自己退兵不成? 房俊胸有成竹:“戎狄人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纵使今日和亲,一旦其微不得意,必然反咬一口,成为大唐的祸害。如今陛下拒绝和亲,其他部落知道他被大唐抛弃,定然心生异志,用不了多少时日,薛延陀必会内乱不止,危机重重,再也无暇南顾!” 众臣微微颔首,表示认同房俊的分析。 就连褚遂良也不得不赞成房俊的观点…… 李二陛下略作沉思,便沉声道:“既然说得头头是道,就由你前往朔州主持大局吧……” 第两千零四章 皇帝的补偿 “固然分析得颇有道理,然则薛延陀数万大军可不是泥塑纸糊的,一旦被其突破长城越过朔州攻入河东腹地,大唐将会遭受惨痛之损失,届时就算将薛延陀举族歼灭,亦不能挽回。既然你说得头头是道,就由你前往朔州主持大局吧,记住了,只要薛延陀踏入长城之内半步,你也不用回来了,自刎与长城之下,以死谢罪吧!” 李二陛下肃容下旨,不容辩驳。 房俊嘴巴长得老大,一脸错愕…… 拜托,咱既不是鸿胪寺的官员身负谈判交涉之责,又不是朔州方面的驻军统帅,您让咱去干什么? 连忙说道:“陛下明鉴,微臣性格冲动,素无远见,唯恐坏了陛下之大计,届时纵死亦难赎其罪,还请陛下另择贤明干吏,前往交涉。” 还玩笑,这顶风冒雪的,谁去朔州那鬼地方?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不屑道:“素无远见?刚刚听闻汝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颇有上古贤臣之风采,纵使姜尚、伊尹之辈,怕是亦要相形见绌。这会子,又说什么素无远见?” 冷嘲热讽一顿,不理房俊,而是询问诸位大臣:“派遣房俊前往朔州,御赐宝剑节牦,交涉薛延陀,安抚東突厥余部,众位爱卿以为可否?” 堂上诸位大臣微微一顿,继而,齐声道:“陛下圣明!” “房侍郎聪慧机变,正是出使之不二人选。” “房侍郎深谋远虑,薛延陀形势了然于胸,再无比之更合适的人选。” …… 一片赞同。 房俊都有些惊呆了,尤其是见到褚遂良这个家伙居然也阴沉着脸点头附和,顿时觉得是不是整个世界都疯了? 薛延陀不可能开战,这是大家的共识,这等情形之下谁前去交涉,都将是一个白捡的功勋,因为薛延陀退兵是必然的。退一步讲,就算薛延陀当真吃错了药擅自开战,那也是朝堂上这群大佬估计错误,不可能让房俊来背这个锅。 可以说,谁去朔州,都注定有功无过。 咱何时成了香饽饽,天底下的人都对我这么好? 有些不习惯啊…… 这还没完,只见长孙无忌启奏道:“薛延陀乃铁勒一部,实乃化外之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房侍郎身兼右屯卫大将军,自当统率右屯卫数万精兵赶赴朔州,赫赫兵威之下,定能震慑蛮夷,不敢轻举妄动。” 房俊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长孙阴人居然要让自己率军前往朔州? 这可是一路总管才有的权力啊! 李二陛下已然颔首道:“准!” ***** 出了政事堂,房俊还有些晕晕乎乎,搞不明白怎地就所有人都支持自己前往朔州了? 直到领着部曲冒着寒风回到兵部衙门,刺骨的北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房俊方才清醒过来。 坐在值房里,喝着热茶,一身寒气尽祛。 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全世界都爱我? 分明就是将自己打发去朔州,大家眼不见为净,更没人去跟他们争夺东征高句丽的功勋啊…… 此去朔州,大雪封路,最少也要走上半个月,过年都别想回家。薛延陀数万大军一反常态冒着大雪进逼白道川,冬天是游牧民族最难捱的时候,他们没有粮食,唯有以牲畜作为军粮,这的平白消耗掉多少牲畜? 不得到理想的收获,岂能甘心退兵? 只是相互之间的交涉,没有三两个月别想完成,最乐观的估计,待到薛延陀撤兵,也得是开春的时候。 东征已然开始了…… 这特么,不带我玩? 房俊郁闷得不行。 不一会儿的功夫,有门下省的官员送来了御赐的宝剑节牦,以及将军出征的虎符。 兵部官员们纷纷侧目,这才想起自家侍郎不仅仅是帝婿,且还挂这个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呢,领军出征塞北,这是每一个大唐官员梦里头都想着的事情,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更是每一个汉人至高无上的功勋! 顿时一个个羡慕的不行。 收获了一大波恭贺,房俊收拾停当,再一次将兵部的事务交付给郭福善代理,温言鼓励一番。 郭福善拍着胸膛道:“房侍郎尽管放心,兵部上下,定然不会给房侍郎招惹半点麻烦!” 这人性格圆滑面面俱到,房俊对他甚为放心。 带着部曲回到房府,直接去书房见过房玄龄,将刚刚政事堂中情形详细告知…… 房玄龄捋着胡须,淡然道:“此乃陛下对你的维护和偏爱,自当感慕圣恩、精忠报国才是,何以面色忿忿,似有怨怼?” 房俊叹气道:“孩儿自然这是陛下偏爱,可是东征高句丽这等大事,不能亲身参与,难免遗憾。” 何止是遗憾? 他还担心李二陛下重蹈覆辙,不能克尽全功! 薛延陀不可能大举开战,此乃满朝文武之共识,这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派遣房俊前去朔州与之交涉,稳定局势,摆明了就是给他白捡一个功劳。 为何这么做呢? 是因为李二陛下在补偿…… 正如房俊先前跟太子李承乾所言那般,大唐上下,尽皆将东征高句丽视为最后一次大规模捞取战功的机会,自此以后,再无这等规模之国战,谁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呢? 派系倾轧、势力交错,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不得不为之妥协,陆路为主战场,乃是注定之事,谁也不可能将其改变,哪怕水师兵强马壮舟楫如云,可直捣高句丽之国都…… 政治需要妥协,利益更需要妥协。 如此一来,水师除去运输粮秣辎重之外,是不可能成为主战力的,单单只是运输粮秣辎重,那才多大一点的功勋?让水师全程辅助,李二陛下也觉得有些对不住房俊,毕竟人家可是一手创立了这么一直纵横七海的水师,自己却不得不弃之不用。 这么一点点的功勋,几近于无,李二陛下过意不去。 可若是让房俊参与陆上攻势,届时功劳分配,难道要给他一个开国公、上柱国? 功勋低了不行,高了也不行,而率军前往朔州稳定局势,逼退薛延陀,这个功勋则不大不小,刚刚好…… “非是孩儿贪婪功勋,孩儿眼下官职爵位已然臻达顶峰,再多功勋又有何用?只是眼下朝野内外,对于东征高句丽实在太过乐观,孩儿甚为担忧,骄兵必败啊!那高句丽固然地人烟稀少,但土地却绝不少,有着广阔的纵深,大可以坚壁清野打一场消耗战。其民有扶余遗风,尚算剽悍,面对家国存亡,背水一战,当年大隋百万大军不也是狼奔豕突,铩羽而归,折损大半?一旦历史重演,大唐遭此重挫,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此时高句丽境内尚有无数大隋将士之京观,遗骸处处,难道还要再添无数大唐儿郎不成?” 房俊忧心忡忡,长吁短叹。 他绝非杞人忧天,因为历史上,李二陛下的这一次御驾亲征,前期势如破竹,等到后期被高句丽人实施坚壁清野,他们的城池又大多借助山势而修砌,易守难攻,唐军只能一座坚城一座坚城的去硬凿,损失惨重不说,更严重延缓了行军进度。 结果打到安市城,被高句丽军拖住,死战不克,彼时天气寒冷,粮草运输不挤,只得灰头土脸的班师回朝…… 房俊不在乎李二陛下是否能够一鼓作气覆灭高句丽,反正大唐国势强横,后来也必定能够将高句丽之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可是每一次远征高句丽,都意味着巨大的兵员伤亡、财政消耗,千辛万苦攒下来的家底儿,都丢到高句丽去岂不是可惜? 一个国家的对外战争,要么是战略上的取舍,即便伤亡再多,亦要在所不惜;要么,便是资源之掠夺,这就要好好的算一算成本账了,只要攻占之地能够获得供应国家发展的资源,死再多的人,也值得。 至于举世皆敌……又能如何? 房玄龄却并未有多少焦虑,淡定的吓着茶水,缓缓问道:“纵然你心忧如焚,又能如何?” 房俊眨眨眼,无言以对。 是呀,就算我看透历史操碎了心,可是谁会听他的? 大唐上下,早就被覆灭高句丽的旷世伟业迷了心窍…… 第两千零五章 举世皆醉我独醒 站在历史的云端眺望凡尘俗世,看着众生痴迷在自以为是当中浑然不知前路坎坷,这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却也有一种“怒其不争无能为力”的无奈…… 整个大唐都未将高句丽放在眼内,大隋铩羽而归的前车之鉴早已忘到九霄云外,陈兵数十万,粮秣充足,士气高涨,大唐皇帝旌旗之所向,高句丽必然望风披靡土崩瓦解。 似乎这不是一场国战,只是一场功勋的饕餮盛宴,人人争先不是为了斩将夺旗开疆拓土,仅只是为了在其中分润一份功勋,借以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然而房俊却知道,高句丽早已做好了破釜沉舟之准备,一开战便坚壁清野,且战且退,一方面固然是大唐之兵锋势不可当,另一方面,却也在其预料之中,促使大唐渐渐深入其国境,拉长了补给线。 只要能够拖延大唐的脚步,待到冬天到来,辽东恶劣的气候环境会使得唐军的补给愈发艰难,又没法从占领的城池获得补给,出了撤军之外,别无他途。 事实上高句丽的战略的确取得了胜利,李二陛下亲率大军长驱直入,一路攻城拔寨攻无不克,直至安市城下,撞了个头破血流。 整整一个夏天,大唐团团围困安市城日夜攻打,这座不起眼的城池却依旧巍然矗立,屹立不倒。 到了秋天,“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久留,且粮食将尽,辎重难以为继”,李二陛下不得不遗憾的下令班师回朝。 高句丽之战虎头蛇尾,未竟全功…… 归国途中,李二陛下疽疮发作,不久之后便英年早逝,征服高句丽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便成了他未能完成之梦想,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的霸业宏图自然烟消云散…… 一位帝王的美梦破碎,半个帝国的家底耗尽,成就了那个狭隘之国吹嘘一千年的资本。 偏偏自己无能为力…… 房玄龄问他:你能做什么? 房俊颓然丧气,无言以对。 因为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次的战争,早在筹备的阶段,便已经将利益划分好了,各方势力、各路派系,尽皆在李二陛下的帝王权谋之下处于一个平衡的状态,谁敢从中作梗,必然会被愤怒的既得利益者们撕成碎片。 最无奈的是,即便是被撕成碎片,也不可能有人破坏这种局面…… 箭在弦上,就连李二陛下也无能为力。 房玄龄温言道:“吾儿擅长百工农耕,当知孟子有言:‘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此言何意?天时不可违也!事之难易,不在大小,务在知时,逆势而为,总有补天之术,为之奈何!“ 他这个儿子是个奇才,“不学而有术”,不仅仅对于百工农耕有天赋,政治一途亦是一点即通。唯有性格略有缺陷,有忧国忧民之情怀是好事,但分秒必争急功近利,却多有不妥。 “知者善谋,不如当时,人力有时而穷,不可执念太甚,逆天而行。” 就算你不看好东征之前景,也应当隐忍蛰伏,待到局势崩坏之时,再待时而动。 更何况,人的阅历、见识尽皆有限,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能真正确认东征必然失败? 他却是不知,房俊是真的能过见到这场失败…… 纵然如今大唐之军备较之历史上更加精良,辎重粮秣更加充足,可是房俊依旧不看好这一次东征。 人人皆有私心,看似数十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却犹如一盘散沙,如何胜得过高句丽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房俊叹息一声,无奈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今大势已成,孩儿只是心中忧虑而已,万万不会逆势而行,自蹈死地,父亲放心便是。” 房玄龄欣然道:“汝有这等认识,为父自然放心。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即便是贵为帝王,亦不能事事遂意、件件顺心。眼下圣旨已然颁发,宝剑节旄已然赏赐,汝之任务,便是赶赴北疆,御敌于国门之外,不使薛延陀铁骑踏入长城半步!长城之内,便是河东腹地,一马平川,一旦薛延陀骑兵长驱直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多少城池毁于一旦?别去想着薛延陀不敢跟大唐开战这种鬼话,战争从来都不是理智之下的产物,有太多的因素会成为一场大战的由头,慎之,慎之!” 房俊肃容道:“孩儿遵命!” 心中凛然。 幸好此刻得到房玄龄的警告,否则他心中藏着对于高句丽局势之无奈,郁愤难平,说不得就会在处置薛延陀之时产生懈怠,一厢情愿的认为其不敢开战,可万一呢? 万一薛延陀那帮蛮子发了疯,不管不顾的悍然开战,自己全无应对之下被其突破长城防线,长驱直入进入河东腹地,如何面对李二陛下之信任?如何面对河东父老? 如何面对自己的本心? ***** 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一片银白。 右屯卫大营在风雪之中静谧非常,营门前的卫兵挺胸抬头,挺立如枪!背后远处的玄武门已然被皑皑白雪在城头铺满了厚厚一层,愈发显得古朴厚重,仓劲雄伟! 房俊带着部曲一路打马疾行,到得营门之外飞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身后的部曲,大步走向营门。 卫兵的视线被风雪阻挡,远远的未曾看清来者何人,见到这伙人到了近前便要进营,连忙上前拦阻:“军营重地,闲人止步!” 房俊站住脚步,摘下头上的貂帽,朗声道:“某乃房俊!” 那卫兵一愣,连忙单膝跪地,施行军礼,道:“卑职不知大帅归营,还望恕罪。” 房俊呵呵一笑,上前亲切的拍拍卫兵的肩膀,温言道:“忠于职守,何罪之有?” 卫兵松了口气:“谢大帅!” 这才起身站直。 房俊问道:“诸位将军可在营地之内?” 卫兵恭谨答道:“都在,近日传闻北边薛延陀寇边,诸位将军唯恐朝廷征发大军前往讨伐,故而时刻守在营中,不敢擅离一步。” 房俊颔首道:“很好!擂鼓,聚将!” 那卫兵微微一愣,旋即狂喜,大声道:“喏!” 转身叫来一个卫兵代替他站岗,自己则撒开脚丫子,一溜烟的便跑进军营。房俊刚刚来到中军帐之外,一阵厚重的鼓声便一下一下的敲响,在漫天风雪之中回荡。 房俊抬头看了看飘洒的大雪,心思沉重的叹了口气。 大唐最终军功,兵卒渴望战争,那是最好的晋身之阶,然而这等天气,气温严寒道路难行,恐怕未等抵达朔州,便要冻伤无数,听闻朔州那边亦是连降大雪,恐怕即便不打仗,兵卒亦将严重减员…… 吸了口气,大步走进中军营房。 鼓响三遍,营房之内已然众将齐至。 习君买一袭戎装,坐在椅子上,探着身子瞅着房俊,问道:“大帅,可是要出征?” 整个右屯卫,自然是曾经身为房俊家将的习君买与其最为相熟,这种话性格沉稳的薛仁贵不会问,关系生疏的高侃不敢问。 不过其实也毋须多问,这等风雪之天,房俊来到军营擂鼓聚将,除了出征还能有什么事…… 果然,大马金刀坐在主位的房俊待到勤务兵端上来热茶一一放在众人面前,伸手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吁出口气,道:“正是如此。某刚刚奉皇帝之命,率军前往朔州,防范薛延陀大军,三日之内,即刻成行。现将诸位召集一起,商议一下行军之事宜。” 习君买与高侃兴奋的一拍巴掌,叫道:“太好了!” 薛仁贵却面有忧色:“这等天气,要长途行军直奔塞北,怕是兵卒减员严重啊……” 第两千零六章 火器的难题 习君买与高侃振奋莫名,薛仁贵却面有忧色:“这等天气,要长途行军直奔塞北,怕是兵卒减员严重啊……这薛延陀也不知是否吃错了药,这天寒地冻的,挑衅个什么劲儿?” 古往今来,最忌冬日行军,辎重之耗费成倍增长不说,单薄的戎装难以起到保暖之作用,冻死冻伤的兵卒,比之一场大战的消耗也少不了多少,最是打击士气。 显然,薛仁贵也不认为能打得起来,此次奔赴塞北,更多的则是拉练一番军队在残酷天气条件下的适应能力…… 强军是打出来的,可若是平素疏于操练,上了战场又怎们可能打得出来?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就是这个道理。 房俊颔首道:“北疆军情紧急,朔州的边军不足两万,平素有突厥降人挡在前头,倒也不虞有失。可是此番薛延陀大举来犯,其部族之中有很多皆是以往颉利可汗之麾下,与突厥降人素有联络,万一其中有人反水,则朔州危在旦夕,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压在阿史那思摩身上。阿史那思摩固然是突厥降人的首领,然而长安的安逸生活,已然使得这只草原上的雄鹰褪去了桀骜剽悍,早变成了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几分决死冲阵的血勇。所以,就算条件再是艰苦,亦绝不可延缓出兵。” 薛仁贵凛然,奋起精神应道:“喏!” 身为军人,岂能因为行军条件艰苦便抱怨萎缩?身为将领若是心存抵触,低下的兵卒必然士气全无。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笑道:“不过诸位放心,某非是严苛之人,稍后便调集吾家农庄里的所有棉衣送到军中,五千精骑先行出发,其余兵卒稍后开拔,行军郎中多多备齐治疗冻伤的药物,若军中储存不足,那便买空整个长安城的药铺,务必保证兵卒冻伤之后有药可治。” 顿了一下,他看着几位将官,说道:“稍后,某会前往铸造局,多多带上火器,此行如论是否开战,都是一次绝佳的野外拉练之机会,北疆辽阔,小股的马匪盗寇总会有的,正好操练一番对于火器的应用,熟练战法,亦能在实战之中寻找火器的瑕疵,予以改进。以后,火器将会是战争的主要手段,右屯卫能否成为大唐最精锐的火器部队,就在于诸君能否率领兵卒完善火器之战法!吾等已然走在整个天下的前头,绝不可让这个天下第一军的荣誉拱手让人!” “喏!” 三人离座起身,轰然应诺,眼中尽皆迸射着亢奋的神采! 整个大唐,无人不知火器之威力。 固然眼下的火器尚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是每一个有识之士,都能够意识到火器必将成为战争的主角。操作简便,威力巨大,即便是一个孩童、村妇、耋老,亦能在简单的操练之后,以之杀敌。 试想,若是有朝一日大唐全民皆兵,世间尚有何人可以匹敌? 而天下间最精通火器的人,必然是眼前这位发明了火器的大帅! 右屯卫天然的便走在了大唐所有军队的最前面,天时地利人和,必将成为最善于使用火器的军队!一旦右屯卫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王牌,在座诸人自然水涨船高,泼天的功勋唾手可得! 掌握着大唐第一强军,那是何等之荣耀?! ***** 漫天大雪之中,平素繁忙的铸造局,也平静下来。 房俊在一处车间之内,视察简易车床。 既然是简易车床,那自然是最原始的那一种。一个铁架子固定在地上,几个齿轮咬合在一起,通过一根铁棍跟另一头的水里叶轮连接在一起,水利叶轮被流水驱动,便会带动齿轮旋转,最前头的齿轮上则固定着一把又硬又脆的高硬度刮刀,旋转的时候,就会将车床上的一根实心铁棒钻成空心的铁管。 一根枪管就完成了…… 虽然简易,但房俊琢磨着这估计也是世家上第一台车床,不仅使得枪管的生产速度更快,枪膛也更加光滑匀称,同时它的意义绝对非凡。 只是此刻天寒地冻,自然没有流水来驱动齿轮…… 柳奭跟在房俊身后,拿过一杆成品火枪,介绍道:“现在火枪的质量越来越好,甚少有炸膛的情形出现,都得益于枪管越来越好。枪管的质量好,就可以多装药,火枪的威力就更大。” 房俊接过火枪,在手里掂了掂,仔细观察一番。 这是他借鉴后世的步枪画出的图纸,铁制枪管闪闪发亮,木制枪托打磨得甚是光滑,握在手里很舒服,看上去让人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 “这是按照侯爷您的建议,统一剂量之后制作的药包,毋须称量,作战之时只要撕碎药包将火药倒入枪管之内,再放置铅弹,用通条夯实,便可击发,简单安全,侯爷实乃神人也!” 柳奭在一旁溜须拍马…… 不是他没节操,实在是自从委委屈屈的担任这个铸造局主官之后,他陡然发现这里头所蕴含的能量实在是太大了!以往极为罕见的百炼精钢,在这里一炉一炉的炼出来,锻造、铸造,各式各样的法门应有尽有,无穷无尽的各种器具生产出来,再加上火枪、火炮的制造……掌握着这样的资源,他柳奭不仅仅是大唐所有军队眼中的红人,讨要装备就必须低声下气的跟他说话,甚至利益交换,就连那些个富商巨贾,也红着眼珠子往自己身边靠。 没办法,铁锹、镢头、锯子、铁犁……整个大唐规模最庞大、质量最优良的各式工具,每一样都能够畅销全国,那是何等的利润? 然而毕竟铸造局产量有限,生产出来的工具给谁不给谁,还不是柳奭说了算? 以前柳奭亦是依靠家世,在朝中稍稍有些脸面,但是河东柳氏这些年逐渐落魄,谁还认得他?非但如此,晋王被圈禁,他这个晋王妃的舅舅更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还不至于,但趋吉避凶乃是人之天性,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唯恐哪一天被牵连…… 但现在不同了。 手里掌握着如此资源,无论将门亦或商贾,谁在他柳奭面前不得陪个笑脸? 权利的滋味,如此美妙…… 而对于赋予他这一切的房俊,纵然是再如何的阿谀奉承,亦不为过。 他可是知道房俊当初对他的印象不怎么样,万一自己辛辛苦苦的将铸造局搭建起来,房俊却换了自己的心腹前来管理怎么办?损失了心血倒不算什么,可这份权力若没有了,比杀了他还难受! 以前没品尝过权力的美妙滋味也就罢了,现在他已经食髓知味,再也舍弃不得…… “有多少库存?” 房俊没理会柳奭的奉承,前世今生,这等经历多了去了,绝不会因为两句好听的话语便变了立场。柳奭干得好,自己自然不吝提拔,毕竟有这么一个人挡在前头,自己的麻烦会少很多,否则都来找他要资源,岂不烦死?若干得不好,绝对没有也不皱一下的将他踢走。 柳奭对铸造局显然了如指掌:“总计大概五千余杆,不过其中测试过的只有两千左右。” “很好,立即将测试过的两千杆装车,配备十个基数的弹药,送往右屯卫大营,还有,同时带上五千枚震天雷。” 现在的火枪性能还是有所欠缺,燧发枪虽然不惧雪天,但装填太慢,还不可能成为军队的主战武器,只能担当辅助之用。此行带上火器,也只是为了在实战当中演练战法、寻找瑕疵。 至于火枪成为军队的主战武器,那必须得研制出来底火才行…… 有了底火,才可以生产子弹、炮弹,热武器才会正式踏上战争的舞台,横扫一切。 子弹、炮弹的弹壳很容易,用模具经过水力锻锤锻造就可以了,可是没有底火,就不能发射弹头…… 房俊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记得最初的底火是用硝酸汞制造的。 但硝酸汞又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一头雾水,咱只是个学农业的啊,化学就是个渣渣…… 第两千零七章 悔教夫婿觅封侯 硝酸汞是怎么得到的? 房俊不知道,不过虽然大多数的化学知识都已经还给了化学老师,却不代表他不懂得化学名称的意义,既然是“硝酸汞”,顾名思义,其中必然有硝酸和汞的成分。 汞这种是很普及的,普通人不知为何物,但是那些个道士千百年来炼丹炼药,这玩意乃是居家必备之物……至于硝酸,他也只能记得大概世界上最早的硝酸是通过干馏硝石得到的,硝石很常见,现在有玻璃容器,用一个皮质的抽子抽干净空气也能够做到,干馏的条件就达到了,至于剩下的,就得依靠大唐这些工匠们去慢慢实验了。 如果说科技是一棵树,那么只要抓住主干,就能够一直达到顶峰。 然而这棵树是隐形的,在抓住它之前,谁也看不见,人类历史上无数次的有人抓住这棵树,只是有的人攀附住了枝桠,走了岔路,进了死胡同,有的人则抓住了主干,一路向上,成为圣贤,取得非凡的成就,被称为伟人。 在房俊这个穿越者面前,这棵树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他不是科学家,却知道如何去攀爬这棵参天大树,不攀枝桠,不走岔路。 找了一个房间,命柳奭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写下了一份大概如何制取硝酸、又用硝酸与汞发生反应,会得到一种白色的结晶,并且特别提醒警告,这玩意乃是剧毒,并且极易燃烧…… 将这份“配方”交给柳奭,命其严格保密,征集工匠制取的时候,要分批分次,绝对不容许外泄。 柳奭擦了擦手心儿的汗水,战战兢兢的将这几张纸接过来,心里沉甸甸的。 这是一份分量极重的信任,但是他却并无多少欣喜,因为看着房俊郑重的神色他就知道,一旦自己将这份“秘方”泄露出去,以房俊的脾性,就算是皇帝也保不住自己,除非改名换姓流浪天涯…… 身为河东柳氏的下一任家主,他愿意为了一份秘方舍弃家业么?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所以他就算死,也绝对不能将这份秘方泄露出去。 只是看了几眼上面的文字,尤其是那些硝石、汞等等字眼,又有些懵圈,期期艾艾问道:“侯爷,这个……炼的是什么丹?” “炼什么丹?”房俊也一头雾水:“谁说炼丹了?仔细瞧瞧,最后要得到一种白色的结晶粉末,跟炼丹有什么关系?” 柳奭道:“陛下命天竺番僧在金飙门外炼丹,终南山里也有不少道观中的道士炼制丹药,下官都曾看过,所采用的原料五花八门,但是其中好像都有汞这种东西,硝石也很常见……您这真不是炼丹?” 炼丹之术,古今风行。 而炼丹之原料虽然千变万化,却也有一定的规律,像草木之药“煮之则烂,埋之则腐”,比如“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这就是说,用中草药炼丹是不行的,因为他们容易腐烂。而朱砂加热后可变成水银和硫,反过来水银与硫可合成朱砂。因此,服用朱砂炼制的丹药,人的生命就象朱砂与水银能互变那样,可往返循环,生生不息,青春永驻。 这就是炼长生不老药离不开朱砂的原因,甚至在汉朝流传开来的几分丹药配方当中,就包含了朱砂、硝石、硫磺等等原料。 没错,已经无限接近于火药了…… 房俊没好气道:“炼个屁的丹!” 虽说砒霜亦可入药,中医之中有很多以毒攻毒的方子,但常年服食朱砂、汞、硝石这些个东西,还想长生不老? 嫌死的慢吧! 不说别的,食物包装袋里的防腐剂没事儿吃几袋,你看看自己是什么反应? 那玩意的最初的主要成分就是硝石,后来发明了化学制剂,更毒…… 不过转念一想,这年代的道士那就是最好的化学家啊,是不是可以弄几个道士研究硝酸汞? 旋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现在的道士了不得,李唐皇族尊崇老子为祖先,崇慕道教,道士自带光环,轻易没人敢惹。尤其是那些懂得一点炼丹皮毛的道士,更是被视为人才中的人才,简直跟后世两弹一星元勋的待遇没什么差别,这样的牛鼻子,惹不起…… 科学技术的进步不可一蹴而就,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或许在研发硝酸汞的过程当中还会有预料之外的收获。 ***** 晚上,房俊赶回骊山农庄,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将玉米、土豆、地瓜、辣椒等等作物的栽种方式都记录下来。种子的培育,禾苗的管理,甚至何时栽种,如何备垄,施肥几许,需水几何……事无巨细,凭借记忆一条一条的记录下来。 这一趟前往朔州,恐怕短时间之内难以回归,薛延陀人敢一反常态的冒着大雪紧逼边境,野心绝对不小,所图恐怕不仅是逼迫大唐和亲那么简单,其中是否有高句丽的影子,亦未可知。 时节不等人,这一批种子意义重大,务必使其茁壮成长,才能够繁育出足够的种子大面积的耕种,三五年之后确保大唐大多数的土地都能够栽种上高产的玉米、地瓜、土豆。 临行之前,这些必须要安排好的。 事实上若非李二陛下的圣旨,房俊宁可放弃所有的功勋,也要死死的守着这些种子,守住这些将养活无数汉人的希望…… 好在司农寺那些官僚虽然水平低劣,倒也不算是不干正事,司农卿殷岳丝毫不懂得农耕技术,但摆的正位置,对于衙门里的技术型官员甚是优待,也很是重视骊山温棚里培育的这些种子。 大唐的农业官员虽然限于时代见识有限,但都是勤勤恳恳的好把式,只要房俊安排得妥当,各个环节没有遗漏,出现状况提前预防如何应对,大抵也并不会出现问题。 身旁脚步轻响,一缕幽香扑鼻。 房俊抬头,便见到萧淑儿轻手轻脚的进来,手里捧着一个茶盏,见到惊醒了思考的房俊,便展露一个甜美的笑脸,上前将茶盏放到桌上,柔声道:“夜深了,还应早些安寝才是。” 房俊扭头看向窗外,这才发觉天色已然全黑,只是悬挂在窗外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昏黄的灯光照着夜空,雪花片片,居然依旧未曾停歇。 揽住柔软纤细的腰肢,将美妾抱起打横放在腿上,俯首在晶莹雪白的脖颈间嗅了一嗅,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钻入鼻腔。 “新婚燕尔,便要率军出征,倒是叫娘子冷落闺房,委屈你了。” 房俊轻声说道。 “郎君说得哪里话?” 萧淑儿将螓首依偎在房俊怀里,脸蛋儿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倾听着有力的心跳,手臂环住粗壮的腰身,声音软糯糯的:“哪一个少女没有一个英雄梦呢?曾几何时,淑儿亦曾幻想过,将来嫁给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夫君闻鸡起舞,淑儿便素手调羹,如君率军出征,淑儿便亲手缝甲……如今淑儿当真嫁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却发现以往的幻想都是错的,淑儿宁愿自己的夫君只是个斗鸡遛狗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那样子,起码不用顶风冒雪的奔赴边疆,却跟凶残的胡人拼死搏杀……” 热泪滚滚而下,沾湿了房俊胸前的衣襟。 房俊将温软的娇躯揽在怀中,轻笑道:“闺中少婦不知愁,冬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只是为夫身负圣眷,恩遇优隆,又是大唐之男儿,如今胡夷寇边,焉能置身事外,于家中安享欢乐,拥美画眉?金戈铁马,抵御外侮,乃是吾辈男儿之本色,义之所在也。况且为夫身为主帅,自当立于中军,左右尽是袍泽猛士,安全自然无虞,娘子大可放心。” “闺中少婦不知愁,冬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萧淑儿口中喃喃的念着这首诗,仿佛眼前展现了一幅画卷,一个青春正好的闺阁少婦,总梦想着嫁给一个大英雄,待到丈夫冬日里出征在外,一个人寂寞的踏上绣楼,忽然发现院子里小路的尽头已然隐隐有杨柳青青,出征的丈夫却依旧未曾回还…… 孤寂凄楚,懊悔思念。 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既有男儿壮烈阳刚之气,又有细腻哀婉之词句,上辈子修了多少福缘,今生能够得以陪伴君旁? 萧淑儿抬起头,眼眸之中爱火狂然,双臂揽住爱郎的脖颈,香唇便凑了上去,呢喃道:“二郎,要我吧……” 第一章 无间道? 风势不大,雪花飘洒。 阿史那思摩顶盔掼甲,站在城头,丝毫不惧鹅毛一般的大雪落在甲胄之上,带来彻骨的严寒。 他极目远眺,南方的山梁被大雪覆盖,如同一条一条蛰伏在大地之上的怪兽,透过风雪,隐隐约约之间,那起伏逶迤的长城在山岭之上蜿蜒纵横,气象万千。 往北看去,草木凋敝的原野一马平川。 这片平坦而肥沃的土地,到了夏天,就会长出肥美的草原,河水充沛,牛羊成群,这里是東突厥最后的繁衍之地,勤劳勇敢的突厥人称之为——白道川。 而阿史那思摩脚下的这座城池——定襄城,就是東突厥人最后的领地。 这是他率领着十余万突厥人投降大唐,向大唐皇帝宣誓效忠,并且保证替大唐肃清北疆边患、用族人的血肉铸成另一条长城的代价换来的。曾几何时,阿史那思摩曾天真的以为用鲜血和牺牲换取大唐的支持,就能够使得族人永远繁衍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再不受胡人之间彼此残杀之恶,再不受逐水草而迁徙之苦,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的安逸下来,或许不久之将来,说汉话、写汉字的子孙们,也能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汉人,可以迁移至山川壮美的关中、温润富庶的江南,做一个真正的唐人。 然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将要落空了。 就在北方目光所及的尽处,一座庞大的军寨矗立在那里,连绵的毡帐即便是漫天的大雪亦能够看得清楚。 在那里,有二十万薛延陀的铁骑枕戈待旦,或许就在那一刻,便会冲着定襄城发起冲锋! 当然,二十万只是薛延陀的自称,阿史那思摩相信,那只是他们吹嘘出来的数字。夷男可汗“胜兵二十万,立其二子为南北部,分别统御”,最强盛的时候薛延陀也不过是二十万铁骑,又怎么可能全部南下,国内一个兵卒都不留呢? 更何况,此次率军南下的乃是夷男的次子大度设,其长子拔灼才是汗位的继承者,此刻正守在郁督军山的可汗牙帐,其帐下的军队才是薛延陀真正的精锐。 故而,阿史那思摩敢断言,此次大度设南下,所统帅的兵卒绝对不会超过五万之数。 然而仅仅是五万,这在当初東突厥最鼎盛之时连眼皮子都不会夹一下的数字,现在却极有可能带给他的族人灭顶之灾。 自从颉利可汗死后,東突厥遭受大唐的追剿围杀,内部又反叛分裂,昔日雄踞草原的伟大汗国,早已分崩离析。跟随他投降大唐的族人,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万人,其中尚有许多老弱妇孺,绝大多数的青壮都死在这些年争夺白道川的一场场战斗之中,能战之士不过两万,还远远没有恢复到当年强盛之时的规模。 也正是如此,大唐才会放心将这一片肥沃的土地交给他们繁衍生息…… 这里曾是突厥故地,如今却仰仗大唐鼻息,方才定居于此。 迎着漫天风雪,阿史那思摩叹了口气,吁出的热气化作白雾,在眼前消散。 他早已厌倦了在草原上风吹日晒艰难困苦的生活,长安的笙歌燕舞钟鸣鼎食,消磨掉了曾经作为阿史那家族子孙最强健的体魄,也侵蚀了曾经立志成为先辈们那样伟大可汗的志向。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率领族人,安居在这片肥美的土地上…… “大汗,有一位老者冒雪来到城下,说是当年颉利可汗帐前的故人,请求一见。” 一个副将脚步飞快的前来,高声说道。 “阿史那”是草原上最高贵的姓氏,世世代代皆为突厥可汗,意为“高贵的狼”,象征着突厥最高的统治权力。阿史那思摩的父亲咄六,便是颉利可汗的弟弟,颉利可汗在位的时候,甚为喜爱阿史那思摩,曾赐封他为为“夹毕特勤”,拥有者顺位继承突厥可汗的权利。却因为他相貌长得像胡人,而不似突厥人,伯父处罗可汗怀疑他并不是阿史那家族的血统,所以地位很高,却一直未能掌管大权,设立牙帐。 投降大唐之后,李二陛下对其非常信赖重用,敕封其为右武侯大将军、化州都督,后来又敕封其为乙弥泥孰俟利可汗,统御突厥降人,命其度过黄河,定居在白道川,并且于定襄建城,世代为大唐之屏藩,长久替大唐守卫边疆。 故而,突厥族人尽皆称呼其为“可汗”。 “颉利可汗帐前的故人?”阿史那思摩浓眉一挑,被长安安逸生活豢养出肥肉的腮帮子一颤,愕然问道。 颉利可汗死了将近十年,昔日帐下虎狼早已分崩离散,散落在草原各处,早已互无联络,今日居然冒出来一个故人? 阿史那思摩有些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见。 身为降臣,时时刻刻主意言行举止,乃是重中之重,谁晓得不经意间的一个举措,便会惹得大唐皇帝猜忌?虽然大唐皇帝胸襟宽广用人不疑,但是架不住满朝的御史言官,被他们盯上了,也不好受…… 但是值此薛延陀大举南犯兵临城下之时,有人自称“故人”前来求见,谁知道会否有什么机密之事? 不见也不妥…… 兵卒回道:“那人不肯说出性命,只说其姓赵。” “姓赵?” 阿史那思摩一脸狐疑,脑子转了转,旋即心里一跳,急忙道:“随吾速去接见!” 当先大步流星沿着城墙,向着西门而去。 ***** 漫天风雪扑簌簌的落下,在城门前形成一个漩涡,雪花打着旋儿的一片片落下,地上的积雪已然没过膝盖。 从十里河引来河水灌溉的护城河早已冰冻,河面落满大雪,分不清河道堤坝。 一匹老马,就伫立在城门之前十余丈处,不时打着响鼻,鼻孔喷出一股股白气,四蹄刨着没了半条马腿的积雪。 一个浑身被皮裘紧紧包裹住的人影,安然若素的坐在马背上…… 阿史那思摩来到城门楼,居高临下,趴在碟口上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马上人影闻到声音,抬起头来,并未回答,只是轻轻一踢马腹,老马甩甩尾巴,向前缓缓而行,径自到了城下三丈之地方才停下,马上人掀开头上的斗篷,仰起头来,露出一张皱纹密布、满是老年斑的脸容,对阿史那思摩笑呵呵道:“小子,别来无恙否?” 阿史那思摩即便不去看这张脸,只是这熟悉的声音也让他知道来者是谁,浑身一震,失声道:“您还没死?” 马上老者大笑道:“可汗大仇未饱,何敢自蹈于黄泉?” 阿史那思摩连连挥手,吩咐身边的兵卒:“快快,速速打开城门!” 言罢,自己也从城头下来。 有兵卒放下吊桥,打开城门,阿史那思摩疾步出城,来到老者面前,恭敬道:“数年未有先生之音讯,还以为您早就死了呢,你老该当早就前来寻吾才是,也好让吾一尽孝心!” 言罢,亲手扯着缰绳,走入城中。 城门口的突厥兵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老头谁呀?居然让咱们这位狂的没边儿性情暴躁的可汗亲自牵马坠蹬…… 阿史那思摩就这么毕恭毕敬的牵着马缰,穿过落满积雪的长街,直抵位于城中的将军府。 府门打开,自有府中的老人出来迎接阿史那思摩,见到自家主人居然给别人牵着缰绳,顿时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待到看清了马上老者的面容,这个老奴浑身一震,拜倒在地,口中大声呼道:“老奴见过先生!” 阿史那思摩哈哈一笑,亲自搀扶着老者从马背上下来,笑道:“您瞧瞧,即便十年不闻您的音讯,哪怕是一条突厥的老狗都还记得您的样子。当年若是您没有失踪,颉利可汗想必亦不会兵败阴山,汗国灰飞烟灭……” 第二章 赵德言! 将军府的正堂内设置了地席,一只烤的黄澄澄泛着油香气四溢的羊羔,就放在两人中间,娇俏的侍女用一柄银质的刀子一片一片的叫娇嫩的肉片下来,放置在两人面前的碟子里。 碟子里是盐、花椒、孜然等等香料混合配置而成的蘸料,刀子扎着一片肉放进去打个滚,送入口中咀嚼,羊油便流满一嘴,香料的辛辣浓郁在口腔里翻滚,再喝上一口口感醇厚的葡萄酿,阿史那思摩满足的叹口气。 “此番受皇帝之命返回定襄,事起仓促,未及准备,否则定然会带回一个铜火锅,就能够让先生也尝尝那等美味。嫩嫩的羊肉切成薄如蝉翼的一片一片,放入滚沸的汤水中涮上几下便放入口中,那滋味……啧啧。” 一边招待着老者,阿史那思摩一边回忆着长安的美食,这自小吃到大的羊羔肉,似乎也唯有火锅才能尽显其娇嫩美味。 似这等简单的烧烤,他已经多年未曾食用,却并无多少怀念,相对来说,还是大唐精美的食物,更和他的胃口。 老者在他的对面,慢慢的咀嚼着鲜美的羊肉,脸上很是享受的样子,闻言,便将羊肉咽下,饮了一口葡萄酿,笑呵呵道:“大汗在汉家的生活,显然甚是愉快啊,却不知是否有乐不思蜀之感?” 阿史那思摩眉毛一跳,嘴里咀嚼着食物,沉默无言。 “乐不思蜀”说的乃是蜀汉后主刘禅,以之评论别人无妨,但是用来形容他阿史那思摩,却显然别有深意。 是说蜀汉灭亡已定,不妨就在敌人家里好吃好喝的好好享受,起了再多的幺蛾子亦是于事无补? 还是说他一味贪图享乐,早已忘记了阿史那家族的荣耀与仇恨? 阿史那思摩不敢擅自开口,心中感叹,不愧是当年两代可汗都以师礼相待的国师,智慧绝伦,非是自己可是揣摩…… 老者好像也不在意阿史那思摩的回答,神情泰然的放怀吃喝,鸡皮鹤发看上去似乎已过了杖朝之年,但身子骨甚为硬朗,牙口也好的出奇,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比之壮年男子的食量亦不逊色。 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放怀吃喝,堂内一时之间有些诡异的缄默…… 待到酒宴撤去,侍女沏了一壶浓茶端上来,奴仆在堂内四角放置了燃得正旺的炭盆,香茶袅袅,温暖驱散了北疆的严寒。 两人盘膝对坐,阿史那思摩亲手为老者奉茶,问道:“这么多年,先生置身何处,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者不答,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赞叹道:“香气清而不妖,色泽鲜绿,单单只是这颜色,在苦寒的塞北,便能够令人如沐春风。唐人多才,亦不知是何等人物创出这等制茶之法,必将福泽后世矣。” 似乎早已对老者满口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不感到半分突兀,阿史那思摩笑道:“创下此等制茶之法者,乃是大唐名相房玄龄的次子。房相一生清廉,不擅经济,此法一出,当即风靡南北、行销海外,房家亦是由此一跃而成为大唐有数的富户,说一句富甲天下,亦不为过。” 老者缓缓颔首,呷了一口茶水,慢慢品味着回甘,良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些年,老朽足迹遍及大漠荒原,亦曾在大唐之边境短暂驻留,对于大唐国内之情形,已算是稍有了解。清香馥郁的茶叶,晶莹剔透的玻璃,雪白纤薄的竹纸……诸般变化,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应接不暇。” 为老者的茶杯之中续上水,阿史那思摩诚挚道:“先生年纪大了,再不似往年纵马驰骋豪气干云的年月,为何不去大唐寻找晚辈?当年先生对家父有救命之恩,对晚辈亦有启蒙之惠,晚辈一向视先生为亲长,自当奉养先生天年。” “呵呵呵……” 老者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继而盯着阿史那思摩的眼睛,一字字道:“天底下的突厥人,都说是老朽当年害了颉利可汗,更害了整个汗国,若非是老朽倒行逆施一味改革,突厥人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如何能被唐人于阴山之下一举击溃……怎么,你这个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心里就没有几分怨气,怨恨老朽亡了你的汗国,宰了老朽祭奠祖宗的英灵?” 窗外的寒风呼啸阵阵,大堂里的烛火飘摇不定。 阿史那思摩手里拈着茶盏,略微沉默了一下,忽而一笑,道:“当年,处罗可汗说吾赤发碧眼、面相殊异,不似阿史那家族的种,倒更像是胡人,所以哪怕是最亲近的血缘,却只是赐给吾一个‘夹毕特勤’的虚衔,不准吾掌握军队,更不准建立牙帐!多少族人因此而笑话吾?实乃平生之耻也!然而到了现在,您看到了,所有当年被他信赖、重视的人尽皆死的死逃的逃,贯穿南北横绝东西的庞大汗国分崩离析,而尊贵的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他们的族人,却要依靠吾这个不似阿史那家族的孽种才得以获得一块苟延残喘的土地!有些时候,吾常常在想,若是等到有朝一日吾在长生天见到了那两位可汗,定然会上去问一问,昔日你们给吾羞辱之时,可曾想过你们高贵的子孙却要靠着吾卑躬屈膝的投降唐人,才能够活得下去呢?呵呵,哈哈,想必那两位可汗的脸色定然非常精彩,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会有羞愧之心……” 这等话,身为降将身处大唐,自然不能说,即便是在这定襄,周围尽皆是突厥族人,如此藐视可汗的话语,说出来只能造成人心涣散。 但是在这个老者面前,他却畅所欲言,狠狠的发泄了一番! 心头积郁多年之块垒,一朝发泄出去,那种畅快着实难言之快美,阿史那思摩擦拭一下眼角的泪水,笑着对老者说道:“您,赵德言,乃是上天赐给突厥人的智者!在吾看来,那个号称吐蕃第一智者却被大唐一介纨绔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禄东赞,给您提鞋都不配!有道是时势造英雄,您不过是生不逢时而已,若非大唐崛起太快,只要稍稍给您一些时间,现在的突厥,怕是早已马踏长城、牧马江南了!” “呵呵……可是有些人呐,总说老朽当年苛政如虎,是祸乱汗国之根源。阴山一战,汗国大败亏输,可汗亦被唐人掳走,不知多少贵族勋戚吵着喊着要杀了老朽……若不是怕被剁成肉泥,老朽焉能这么多年连个面都不敢露?” 老者自持一笑,缓缓说道。 阿史那思摩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您理那些腌臜作甚?以往,晚辈弱小,不能护佑先生周全,自今而后,谁若是敢再说您是突厥的奸臣,晚辈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别人不知,吾在大唐多年,深知当年先生您在突厥施行的那一套严苛律法,实乃汗国兴盛之根基也!汗国之所以灭亡,不在先生,不在可汗,在乎天意也!天意难违,吾等凡夫俗子,为之奈何?” 在他看来,一个国家如何强盛?这似乎是一个很难的话题,但却又很简单,只要制定的严苛的律法,举国上下奉行不悖,就已经有了强国之基础,剩下便是持之以恒,只需风调雨顺个十几年,强国之雏形就算是夯实了! 大秦、大汉、大唐,莫不如此! 若无律法之约束,以突厥人散漫之性格,纵然骄横一时,却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汉人那般的强国。 所以,赵德言当年的举措,完全正确! 然而,他慷慨激昂的说完,却听到赵德言幽幽一叹,轻声道:“大汗你还真是天真啊,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在大唐或许是强国之根基,但是放在突厥……大汗又怎知就不是祸国之根源呢?怎么就敢肯定,那些要杀我的人就是错的呢?” 阿史那思摩瞠目结舌,这话他有些听不明白了…… 狼神在上! 这位该不会承认自己当年就是在祸害突厥汗国吧?! 第三章 复仇狂魔 阿史那思摩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老者赵德言。 这老头什么意思? 赵德言却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阿史那思摩,手里婆娑着茶杯,似乎缅怀在过去的岁月里不可自拔,语气显得沉重而舒缓:“汝可知老朽亦是定襄名门?祖上自汉代授官,诗礼传家,善待乡民,护卫桑梓……开皇元年,杨坚篡周自立,国号大隋,阿史那摄图在其妻北周千金公主的怂恿之下,打着为周室复仇之旗号,大举进犯中原。受降城、云中城、定襄……尽皆被突厥铁蹄踏破,杀人盈野。老朽之父母妻儿,尽皆在那一次战争之中惨死于突厥人弯刀之下……当吾抱着刚出世不久的孩儿,被一个突厥人在吾怀中斩去了他的头颅,吾就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定要突厥亡族灭种,为吾之亲人复仇……” 他说着自己悲惨的身世,娓娓道来,却仿佛在述说着旁人的故事,语调平静并未有多少波折。 但是这种平静之中蕴含着的深入骨髓的仇恨,却令阿史那思摩头皮发麻! 赵德言居然与突厥人有着如此深仇大恨? 那么他成为两人突厥可汗身边的谋士,其动机自然不言而喻…… 阿史那思摩使劲儿咽了口吐沫,瞪着赵德言,问道:“如此说来,先生……你当年怂恿始毕可汗与颉利可汗,效仿汉人之制度,的确是存着祸乱突厥之阴谋?”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即便是最猜忌的阴谋家,恐怕也不敢想象强横一时的突厥汗国,居然是覆亡在如此阴谋之下,断绝于一个汉人的复仇之手! 耸人听闻! 赵德言面容很是平静,不知是其大仇得报之后万物不萦于怀,亦或是人生抵达杖朝之年以后看透生死堪破红尘,情绪并未有太多波动,似乎在述说着旁人的故事…… “汉人沿袭着律法严苛之制度,已然千年矣,早已成为骨子里镌刻着的东西,无论律法再是严酷、制度再是苛刻,只要还能有一碗饭吃,还能活下去,社会就依旧还是平稳的,没人会去造反。但突厥不同,一群茹毛饮血之野兽,连伦理纲常都不顾,妄想用律法制度去约束他们,只能适得其反,汉人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头脑去创造财富,而你们除了杀戮掠夺破坏,你们还会干什么呢?” 阿史那思摩嘴角抽搐一下,想要反驳,却终究没出声。 虽然身为突厥人,面对如此蔑视很是恼火,但细细一想,人家说的没错…… 突厥人自称是狼神的子孙、草原的主人,最是骁勇善战,然而正如赵德言所说,他们不会种地,不会织布,不会炼铁,不会筑城……最基本的生活手段放牧,也就是赶着羊群追逐着水草,旱季里牲畜喝死,他们无计可施,冬天里白灾肆虐,他们束手无策…… 除了杀戮于掠夺,突厥人还会干什么呢? 这令近些年饱受大唐文明侵蚀的阿史那思摩深感羞愧…… “文明制度这些东西,于汉人是强盛之根源,于突厥却是覆亡之祸乱,可笑始毕与颉利两个蠢货,却将其当作珍宝,极力维护,呵呵,蛮夷毕竟是蛮夷,妄想如汉人那般千年传承不绝,岂不可笑?这草原之上,野人争雄,昔日之匈奴何等强悍,不也是一朝覆灭、烟消云散?以往的匈奴,昨日的突厥,今日之薛延陀……此起彼伏,不成大器。” 大堂里炭火正燃,阿史那思摩却并未感受到丝毫暖意,一股子森然寒气自心底升起,依旧无法相信昔日横行草原的突厥汗国,居然只是覆亡在面前这个一心复仇的汉人之手…… 难道草原上的雄鹰一代又一代,从匈奴到突厥,无论如何强盛也只能笑傲一时,终究还是要败在汉人手下? 想一想汉人那严谨之制度、各司其职的生活方式,阿史那思摩心里沉甸甸的。 纵然投降了大唐,从未想过反叛,更对皇宫里那位“天可汗”充满了畏惧与尊敬,但是身为一个突厥贵族,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对于面前坦然承认用阴谋覆亡了突厥的赵德言,他更不知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 灭国之仇? 说实话,有些牵强。 正如赵德言刚刚所言,突厥是一个松散的民族,所谓的突厥汗国,也不过是以突厥人为主,纠集了一些其他部族的联盟而已,与汉人的国度完全是两回事。再者,突厥人对于所谓的国家并没有太多的认同感,他们在乎的唯有自己的族群,自己的血统,自己的牛羊…… 如以往那般以师礼相待? 似乎也难以做到。 毕竟,这可是害得突厥人分崩离析差点亡族灭种的罪魁祸首…… “先生次来,不知有何赐教?” 无奈之下,阿史那思摩只得将话题转移开,免得自己尴尬。 赵德言盘膝而坐,喝着茶水,笑呵呵道:“老朽此来,一是向大汗告别,当年老朽与汝父相交莫逆,与汝亦有师徒情分,自此一别,将后会无期。二是想要指点大汗一条明路,为那些依附于你的族人们,争取一块可以自由放牧的草原……” 阿史那思摩心中一紧,疾声道:“先生打算回到大唐么?” 一个被仇恨所支配的孤独老者,在大仇得报之后,为了躲避追杀不得不在草原上浪荡十余年,如今垂垂老朽命不久矣,如何能不想着回归故里? 只是如此一别,当真就是后会无期…… 赵德言显然对于阿史那思摩的反应甚为满意,先问自己的去向打算,显然是将两人间的感情放在首位,心中略微感动,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突厥人,却有着汉人一般细腻的情感,着实难得。 “老朽现在,只想回到大唐去看一看,然后寻一处山清水秀之所在,以作埋骨之所。老朽乃是汉人,身子里流淌着炎黄之血脉,焉能死后任凭骨骸流离于蛮夷腥膻之地?死,也得死在汉家的土地上!” 阿史那思摩道:“此去内地,山高路远,又正值严冬,路途险阻难行,不若暂且就在这定襄住下,待到晚辈返回长安之时,再与您同行,亦好让晚辈尽一尽孝心。” 赵德言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和蔼问道:“就不想听一听,如何化解眼下之危机?” “愿闻其详!”阿史那思摩赶紧说道。 他深知赵德言之能力,这位一手倾覆了突厥汗国的智者,即便是躲在旱獭洞里,照样对于草原上的形势了如指掌…… 茶水有些凉,阿史那思摩没有唤来侍女,而是亲自将水壶放在小火炉上烧开,注入茶壶之中,给赵德言面前的茶盏里斟满茶水。 自己也斟了一杯,便恭谨的坐在赵德言对面,听候指点。 以往,他的父亲,甚至是先后两位可汗,亦曾如此聆听赵德言的话语,却不曾想到,自赵德言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将突厥汗国一步一步推向灭亡的深渊…… 阿史那思摩对赵德言绝对信任,不仅仅是因为两代人的交情,更因为眼下的他,实在是没有值得赵德言图谋的。况且他也在赵德言的面上看到了释然和温煦的神采,这与记忆之中赵德言身上那股难言的锋锐冷酷,截然不同。 赵德言看着阿史那思摩恭谨的神情,笑呵呵问道:“不怕老朽再一手将你麾下这些突厥人尽皆送上死路?” 阿史那思摩苦笑道:“若是先生当真意欲斩尽杀绝,又何苦亲自寻上门来?以您的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便使出一点手段,突厥人便凶多吉少,又何必伤了晚辈父子与您之间的恩情……再者说,眼下薛延陀大军兵临城下,突厥人不可力敌,南边便是长城,汉人亦绝对不容许突厥人退入长城躲避薛延陀之兵锋,此时天寒地冻,突厥人一旦离了定襄,只怕要尽皆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前有猛虎,欲退无路,已然是身陷死地,还有什么是比这等状况更绝望的么?” 第四章 居心不良 阿史那思摩真的很绝望。 冬天才是行军之大忌,尤其是对于草原民族来说,意味着无数的牛羊将成为军粮,都被消耗掉。而长城一线的唐军防御就算不是固若金汤,亦绝非是天寒地冻之下可以被薛延陀人攻陷的。 打仗是为了什么? 汉人与胡人的目的截然不同。 汉人总是能够吃得饱饭,他们打仗更多时候是为了那些所谓的壮志、理想、雄心。汉人的对于大一统有着深切的执念,但凡一位欲有作为的枭雄,都会将大一统作为自己最崇高的目标,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只为青史彪炳、名留史册。 胡人则不然。 可以说,胡人绝大部分的战争,其目的都是为了活下去。 或是自己活下去,或是部族活下去。 草原的环境着实太过恶劣,一场暴风雪,就有可能使得一个部族尽皆被毁灭,壮大自己的部族、获得足够的粮食,就成为每一个部族首领必须去做的事情。 胡人不在乎土地,不在乎城池,甚至不在乎财富,只在乎人口与粮食。 所以,掠夺便成为胡人骨子里的习性…… 薛延陀冒着冬日行军的大忌,舍弃了无数的牛羊,穿越漠南辽阔的沙原抵达白道川,陈兵定襄城下,绝对不肯轻易的撤兵空手而还。 阿史那思摩明白,他们不仅仅是意欲与大唐和亲,更是看中了白道川这一块肥沃的土地,比起荒凉的漠北,这里的水草实在太过丰美,每到春日到来,正片大地就好似一块巨大的绿毯,草甸子一直绵延到天边,暴涨的河水滋润着每一寸土地,牛羊可以肆无忌惮的追逐着水草,各个肥美健硕…… 然而这里是突厥人最后的领地。 想要占领这里,就必须驱逐突厥人,而突厥人却退无可退,退后一步便是长城,长城之后便是汉人的家园,哪怕长城守军全部死光,汉人也绝对不会容许突厥人踏入他们的家园半步。 突厥人没有选择,想要保住自己的土地,唯有死战。 可眼下虚弱的突厥人那里是兵强马壮的薛延陀对手? 所以,这是真的死战,至死方休的战斗…… 在阿史那思摩看来,这是死局。 既然赵德言说能够指给突厥人一条活路,阿史那思摩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左右也不过是个死而已…… “还请先生赐教!” “呵呵,老朽一生皆为复仇而活,立志定要突厥亡国灭族,却不曾想临死之前,却要为了残余的突厥人能够活下来,不惜千里迢迢的从郁督军山赶来定襄,当真是命数无常……”赵德言颇为感慨,摇着头叹息着,喃喃说道。 阿史那思摩眼角跳了跳,不得不说道:“晚辈确定现在对突厥并无恶意,起码已然放下了仇恨,再不似与突厥人不死不休之心意。但晚辈也知道,您绝对不会好心好意的为突厥人筹划,纵然放下了仇恨,但突厥人若是死光了,您依旧乐见其成……晚辈不去深究您究竟在谋算着什么,哪怕是利用突厥人,晚辈亦是心甘情愿,只求您看在晚辈父子两辈的交情上,给指出一条活路。” “哎!” 赵德言瞪起眼睛,颇为不悦的看着阿史那思摩,叱责道:“你这小子年轻的时候很是机灵,怎地越大越是笨得可以?聪明人,看透不说透,一切尽在默契之中,那才是最高的境界。” 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失望。 阿史那思摩抓抓胡子,苦笑道:“小子几斤几两,敢在您面前揣度您的心思?您就别卖关子了,晚辈现在六神无主,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赵德言摇摇头,斟酌一番,问道:“老朽直言,突厥人眼下已是死局,妄想死中求活,哪有那般容易?老朽非是神仙,主意倒是有一个,却不敢保证突厥人能够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损失总归是会有的,却不知汝能否承受?” 阿史那思摩眼皮子越跳越厉害,权衡一番,反问道:“大多数可以活下来?” 赵德言傲然道:“那是自然,否则汝以为老朽顶风冒雪千里而来,只是为了给突厥人收尸?” 心中权衡一番,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权衡的,要么死绝,要么死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能够活下来,还需要权衡什么? 阿史那思摩断然道:“请先生指教!” 而后坐直了身子,匍匐在赵德言面前,五体投地,大声道:“若是突厥人得以保存血脉,往后突厥世世代代之子孙,皆视先生为恩人,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甘之如饴!” 赵德言却将他的誓言置若罔闻,乐呵呵道:“谁稀罕你们突厥人的感恩?若仅只是为了突厥人,老朽才不会赶来此地……感恩就不必了,你们还是记着老朽覆亡突厥汗国的大仇吧,成为突厥人的仇人,那才是一件比较令人愉快的事情……” ***** 一队骑兵在关道上冒雪前行。 雪势颇大,关道上铺满积雪,骑兵尽皆下马步行,百步九折,左右峭壁如削,形势险峻,直至关隘之前,方才止步。 为首的骑士掀起脸上的面罩,凝起一双浓眉,仰首看着满天大雪之中矗立于面前的关隘。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这就是雁门关! 雄关依山傍险,高踞山岭之间。东西两翼的山峦起伏绵延,山脊上的长城蜿蜒雄壮,即便覆盖了皑皑白雪,亦可见凌云之势。关上有东、西二门,皆以巨砖叠砌,过雁穿云,气度轩昂。 门上建有城楼,巍然凌空,俯瞰天下。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城楼上早有人见到了这队不下于千人的骑兵,只因是由南而来,胡人绝不可能绕过长城天堑转到雁门关的身后,故而并未燃起烽火,但关楼上依旧有兵卒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一个头顶红缨盔的校尉俯身在堞口上,居高临下,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为首骑士并未言语,身边已然有一位身材壮硕的将领大声回道:“乃是华亭侯、右屯卫大将军兵部左侍郎房俊!” 关上校尉微微一滞。 北边薛延陀大军直逼定襄,朔州告急,朝廷派遣房俊率右屯卫前来朔州的战报自然早已抵达。 “请侯爷出示令牌!” 即便明知道关下必然是房俊无疑,但军法严苛,手续一丝一毫都不可懈怠。 关下,房俊自怀中掏出半边虎符,递给高侃。 高侃接过,握在手里,而后奋力振臂将护符掷向关上,他力气极大,铜质虎符精准的朝着堞口飞去,正冲着那校尉的脸。 那校尉倒是不慌不忙,劈手将飞向自己脸面的虎符接住,拿到眼前细细一看,便大声吩咐左右:“速速打开关门迎接!” “诺!” 兵卒连忙应诺,接着飞步沿着一侧的石阶下到关下,奋力推开厚重的关门。 “吱吱呀呀”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关门大开。 那校尉快步走出门洞,单膝跪地,施礼道:“未将见过侯爷!” 房俊将马缰丢给身后的亲兵,微微颔首,嗯了一声,问道:“朔州守将宇文法何在?” 那校尉恭谨答道:“回侯爷,宇文将军正坐镇朔州,严防薛延陀人南下。” “阿史那思摩可否抵达定襄?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现在何处?” “二位大将军皆与五日前出关,薛大将军率领右武卫驻守朔州,阿史那将军则在两日前抵达定襄。” 房俊颔首,道:“起来吧,准备热水食物草料,稍作休整之后,本帅即刻前往朔州。” 那校尉微微一愣,未敢起身,而是奓着胆子说道:“回侯爷,宇文将军有令,侯爷抵达雁门关之后,可就地驻扎。朔州城小,已然有了右武卫大军进驻,怕是住不下右屯卫数万兵马……” “放肆!侯爷乃奉旨出关,身负御赐宝剑虎符,驻守北疆,防备蛮夷,而是吃了豹子胆不成,胆敢阻挠侯爷出关?” 高侃怒目圆瞪,厉声呵斥! 校尉忙道:“非是末将僭越,实在是宇文将军军令如此,末将不敢违也!” 房俊面无表情,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风声呼啸,鹅毛一般的雪花在关门前的空地上盘旋飞舞,使人目眩神迷,愈发显得两侧的勾注山巍峨雄壮、群峰挺拔! 寒冷刺骨的天气里,那校尉低着头不敢抬,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身上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第五章 圈套 说起关陇贵族,就不得不提北魏六镇。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定都平城,称帝。当时,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有强大的游牧民族──柔然。北魏大军南下作战时,柔然的骑兵经常侵入北魏境内,平城的安全受到威胁。“道武帝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北魏边镇大约在道武帝时代已初具规模,当时统称为“北镇”,有的镇还没有固定的治所。 道武帝的孙子魏太武帝拓跋焘在位之时,调发凉、司、幽、定、冀五州十万人在东起上谷,西到今山西河曲一带大规模修筑边防工程。 “六镇”之地位,由此确立。 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防御来自北方的侵扰,拱卫国度平城。“六镇”皆置镇都大将及僚属,镇下置戍,镇兵巡行防戍。六镇将领全由鲜卑贵族、凉州武人担任,戍防军人主要是鲜卑人,也有来自中原的“强宗子弟”。 而“六镇”军事集团,便是关陇贵族的雏形。 后来北魏分裂为东魏与西魏,“北魏六镇”非但没有因此沉寂落寞,反倒趁势而起,发动起义,窃取了最高权力,使得皇帝成为傀儡,继而出现了赫赫有名的“八柱国十二将”,一举奠定关陇贵族的数百年荣耀显赫,一手创建了西魏、北周、隋、唐四朝! 朔州、云中、定襄、胜州,这本就是关陇贵族的发迹之地,是他们的自留地…… ***** 唐初,以军功为最。 房俊不是没想过他“空降”朔州会引起本地驻军的反感甚至对抗,毕竟大唐军队自信爆棚,没人将薛延陀的部队放在眼中视为威胁,反倒认为是平白掉下来的一桩大功勋。 现在来一个家伙担任主帅,岂不是将军功分去大头? 更何况朔州乃是关陇贵族的自留地,军中上上下下尽是关陇贵族的子弟、姻亲,对房俊天然便存在着抵触。 只是房俊没料到自己刚刚抵达雁门关,就被迎头来了一个下马威…… 居然连朔州城都不让自己进? 还真是嚣张啊…… 房俊对高侃说道:“将本帅的节旄拿来!” “诺!” 高侃快步走向中军,自一名校尉手中接过节旄,返身回来,递给房俊。 房俊将节旄举起,说道:“此乃陛下御赐,代天巡狩,如朕亲临!” “呼啦!” 雁门关下,收关兵卒尽皆单膝跪地,口中大呼:“参见陛下!” 房俊问道:“如何,还敢不敢不让某前去朔州?” 那校尉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硬着头皮道:“大帅乃是奉旨办事,末将岂敢阻拦?只是吾家将军有军令在此,朔州城小,万万驻扎不得超过两卫之大军,现在薛大将军已然率领右武卫驻扎,只能让右屯卫暂且在雁门关下驻扎休整。” “娘咧!” 房俊恼了,上前一脚便将这校尉踹翻在地,怒骂道:“吃了豹子胆了不成?薛延陀二十万大军陈兵定襄城下,大战一触即发,朔州城内连带着边军与右武卫不过五六万兵马,届时拿什么抵挡?失了朔州城,不仅是你,就连你们那位宇文将军,照样人头落地,家眷充军!” 那校尉从地上爬起,眼看着房俊的手已经摁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吓得冷汗涔涔而下,却依旧不然违抗军令,只得翻身依旧单膝跪地,颤声道:“将军有令,即便是死,末将焉敢违抗?不仅末将不敢,这雁门关上下的守军,亦无一人敢抗命!” 随着他话音一落,关上关下的守军各个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列阵以待! 右屯卫兵卒岂能示弱?千余人自马上飞快翻下,以战马为掩体,纷纷抽出兵刃,弩箭上弦,而房俊的亲兵则飞身上前将房俊团团围在中间,站在房俊身后的薛仁贵箭步突前,两步迈到那校尉身前,手里的横刀已然出鞘,横在那校尉的咽喉。 关上关下,两军对峙,战斗一触即发! 房俊在亲兵护卫之中,目光森寒的看着校尉,一字字问道:“当真不放本帅出关?” 薛仁贵的横刀就搁在咽喉上,校尉咽了口唾沫,喉咙活动了一下,便觉得似乎锋锐的刀锋已然割破了皮肤,面色惨白,却依旧坚持着:“军令不敢违也!” 薛仁贵怒道:“大帅,待吾一刀宰了此人,难不成这些雁门关的守军还真敢朝着右屯卫厮杀不成?” 校尉浑身一颤,嘴皮子翕动两下,却终究没敢说出求饶的话。 眼前的房俊固然如狼似虎,可这雁门关以北的边军简直就是关陇集团的私军,得罪了房俊或许固然免不了一死,但若是违抗宇文法的军令……整个家族都得遭殃…… 房俊伸出手,制止了薛仁贵。 仰头看了看大雪之中列阵以待的雁门关守军,房俊嗤笑一声,道:“不,他们接受的命令,定然是一旦右屯卫意欲闯关,便予以就地格杀!” 薛仁贵色变道:“想造反不成?” 右屯卫北上朔州,乃是陛下旨意,普天之下,谁敢违抗皇命? 房俊叹了口气,讥诮的瞥了一眼薛仁贵刀下的校尉,不屑道:“造什么反?他们反了北魏,反了北周,反了大隋,现在难道还想反了大唐?呸!一群自以为是祸国殃民的蠹虫!借给他们两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造反!一帮愚蠢之辈,以为牺牲一个宇文法连带着一个不入流的校尉,就能够和本帅玩一出兑子,从而胜出?” 很显然,关陇贵族们认为击溃薛延陀不过是反掌之间耳,这天上掉下来的功勋,焉能让房俊摘走最大的一颗果子?然而房俊皇命在身,只要没想造反,那么普天之下,没人可能拦得住他。 于是乎,眼前这个校尉就成了替死鬼…… 此刻右屯卫若想前往出关前往朔州,就必须冲破守军的阻拦,一场战斗势不可免。无论胜负,自家人对着自家人动刀动枪,都必然是一场重大的政治事件,更何况还是在薛延陀陈兵边境之时? 这个校尉自然罪责难逃,可房俊又岂能讨得了好? 身为一军主帅,身负御赐虎符节旄,居然拿一个区区的守关校尉毫无办法,最后不得不兵戎相见…… 这等无能之辈,凭什么前往朔州主持大局? 一个校尉自然不能平息事态,朔州主将宇文法肯定是要受到牵连的,但是如此同时,房俊威望全无,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朝廷罢免其职,回长安接受处置,并且重新委派将领取而代之…… 牺牲一个校尉,一个宇文法,却依旧将击溃薛延陀的功勋紧紧攥在手里,关陇贵族们的确打得一手好算盘。 既然看破了关陇贵族的圈套,房俊又岂能头铁的一头钻进去? 摆了摆手,下令道:“都退下!干什么?对着自己的袍泽兵刃相向,是要让关外那些胡人笑掉大牙不成?别人厚颜无耻无君无父,那是他们缺教养,是他们不知忠义,吾等身为天子禁卫,岂能与这些只会同室操戈的鼠辈一般见识?放下兵器!” “诺!” 右屯卫的兵卒齐齐应诺,纷纷收回兵刃,后退一步。 薛仁贵也将横刀收回,目光森冷的盯着那个校尉,一脸不屑。 他是武将,见识却远超常人,房俊这一番话说出来,他立即就明白了其中缘由。这特么都是些什么玩意?大敌当前,不思如何杀敌保境安民,居然为了抢攻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呸!” 薛仁贵狠狠的将一口吐沫吐在校尉身前的雪地上。 校尉面红耳赤,羞愤不堪。 他抬起手,大声道:“统统放下兵器,未得军令,不得造次!” 关上关下的守军尽皆放下兵器,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化解。 心里也松了口气,若有选择,他又岂愿与房俊发生冲突?一旦两军打起来,无论结果如何,那后果都足以将他这个小小的校尉碾成齑粉……房俊能够看得清楚圈套自然是最好不过,聪明人总会知道取舍,而不是一味的横冲直撞,最终房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还连带着他这等小人物跟着遭殃…… 第六章 鞭挞 校尉站起身,上前一步,对房俊抱拳说道:“末将军令在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帅海涵。大帅不妨在雁门关驻扎,末将早已名人清扫了兵营,备好了伙食草料,还请您……” 话说一半,却被房俊打断。 “驻扎是肯定驻扎的,汝家宇文将军如此盛情,本帅若是执意不肯,岂不是不识抬举?只不过,宇文将军的军令,应该只是右屯卫不得前往朔州吧?” 校尉一愣,下意识的点头:“确实如此……” 房俊笑道:“很好,那你便速速打开关门吧,大军驻扎在此,本帅身负虎符节旄,孤身一人,前往朔州!” 校尉一愣:“……” 还能这样? 一旁的薛仁贵与高侃急忙劝阻道:“大帅,万万不可!” 且不说此刻薛延陀大军陈兵边界,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场大战,到时候兵荒马乱的,房俊的安全全无保障,单单从眼下雁门关守军的态度就可看出,这些关陇贵族们对待房俊可没安什么好心思,万一房俊单枪匹马的前往朔州,那驻军主将宇文法恶从心头起…… 边境之内,制造一起突发的状况还不是易事? 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安抚道:“无妨,仁贵你留在雁门关,接应稍后赶来的大军,高侃随某前往朔州,足可无虞。” 说着,冲薛仁贵眨眨眼…… 薛仁贵愣了一下,旋即秒懂。 只要到了朔州城,房俊可就不是孤家寡人了,薛万彻已然带着大军抵达朔州城内驻扎,以房俊与薛万彻的关系,再加上薛万彻麾下的右武卫当中有太多房俊的故旧好友,除了不能直接下达命令之外,右武卫与右屯卫又有何分别? 以薛仁贵对房俊的了解,这口气肯定不能就这么生生的咽下去,到了朔州城,不使劲儿的折腾折腾那位宇文法将军,给他背后的关陇贵族上上眼药,那还是房二棒槌么…… 心下安定,薛仁贵抱拳道:“末将遵命!” 他们这一行乃是现行部队,后续大部队两万余人用不了两日便能够悉数抵达,届时雁门关这区区的守军算得了什么?只要房俊在关外有任何闪失,薛仁贵便能够迅速率军攻陷雁门关,支援房俊。 这等雄关对于胡人来说便是永世不可逾越之天堑,除非插上翅膀飞过去,否则只能望之兴叹,束手无策。但是对于右屯卫的火器来说……顷刻之间,便能让它分崩离析化作一顿乱石,天堑变通途! 眼看着房俊安排好一切,已然带着亲兵翻身上马,那校尉连忙上前拽住房俊的马缰,疾声道:“大帅,万万不可……” “放肆!” 马上的房俊怒喝一声,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的便抽过去,大骂道:“娘咧!谁给你的豹子胆,胆敢阻拦陛下御赐节旄前往朔州?再敢聒噪,信不信某现在就一刀剁了你?!” 他力气大,此刻又是含愤出手,马鞭在空中呜呜作响,狠狠的抽在校尉脸上,只一下便抽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无视校尉的哀嚎,依旧劈头盖脸一鞭子一鞭子抽过去。 关上关下的守军都有些发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若右屯卫意欲冲关,他们有军令在身,自然敢于真刀真枪的对峙,可现在房俊乃是依仗皇帝钦差、右屯卫大将军的身份责罚校尉,谁敢站出去阻拦?最关键的是没有军令啊,宇文将军的命令也只是组织右屯卫出关,何曾说过不许房俊私自出关? 只是犹豫这么一会儿,那校尉已然被房俊一顿马鞭抽的在地上翻滚哀嚎,满头满脸都是血迹。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 校尉一边哀嚎一边求饶,心里恨不得将房俊千刀万剐…… “开不开关门?”房俊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恶狠狠的瞪着校尉,大有再敢拒绝便当场给他抽死了事的架势。 “开开开……” 校尉心中叫苦,一叠声的说道。 他是真的感觉到这位有将自己抽死的心思,关键是宇文将军的确没有阻拦房俊一个人出关的命令,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命令。不许右屯卫出关,好歹还有一个朔州城小无法安置的借口,可阻拦房俊出关,却哪里找得到借口? 人家身负御赐宝剑虎符节旄,如朕亲临! 再敢阻挠,与造反何异? “速速打开关门,送大帅出关!” 校尉捂着头脸,大声下令。 守关兵卒赶紧让开入关的道路,另有关上兵卒的撒丫子跑去远端,打开了另一侧出关的城门。 房俊这才收手,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不打不老实的贱骨头!给老子记好了,老子的部下就在这雁门关驻扎,尔等若是敢稍有怠慢,回头拧下你的脑袋!你还别不信,就算长孙无忌站在这儿,老子也敢捅他两刀!” 嚣张的骂了一通,一摆手,大声道:“走!”、 当先策马进入关内,身后高侃率领十几个亲兵紧随其后,马蹄溅起冰屑,披风漫卷风雪,趾高气扬的冲出雁门关,顺着关道直奔朔州城而去。 雁门关上,守军看着奋蹄奔驰的十余骑驶入风雪之中,直奔北方,渐渐连背影亦被风雪遮掩至模糊不见,再看看关下千余右屯卫兵卒正整齐的列队入关,各个虎背熊腰气度剽悍,不由得面面相觑,士气低迷。 那校尉用一块裘皮包裹着脸,蹙眉望着关外关下,心中恨极。 固然原本就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将房俊拖在这雁门关,然而被房俊以这等羞辱之方式当着所有部属的面前任意鞭挞辱骂,却令羞愤不堪,恨不得在那一刻奋起反击,一刀捅死这个棒槌! 不过一转念,想到房俊刚才那句“就算长孙无忌站在这儿,老子也敢捅两刀”的豪言,又是一阵气馁。 长孙无忌那是什么人? 当朝国舅,赵国公,司徒,李二陛下定鼎天下的首功之臣! 更是关陇集团的旗帜与砥柱! 结果房俊就敢当着如此之多的边军的面前,放出此等豪言……校尉亦是出身关陇集团,平素对于长安的消息也不是耳目闭塞,有关房俊之种种事迹,尽皆耳熟能详。从房俊以往之行事作风来看,换了今日当真是长孙无忌站在此处,捅刀子或许不敢,但是饱以老拳,大抵是做得出的。 这么一想,校尉心中愤懑之气平息了不少。 被一个连长孙无忌都敢当面硬怼的棒槌抽了一顿,好像也不算是太丢脸的事情…… 他也没敢继续站在关上,此刻风雪正盛,天寒地冻,脸上身上的伤口若是被冻伤,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赶紧从关上走下去,一边吩咐道:“派人好生安顿右屯卫那帮杀才,营房要安置妥当,好酒好菜的供应着,取暖的薪柴亦不要吝啬,总之都记住了,别给老子惹麻烦!” 刚刚薛仁贵那横在自己咽喉的刀子,令他犹有余悸。 这特么右屯卫都是一群一言不合就敢拔刀子的棒槌! 而后低声对身边属下道:“派出斥候,务必赶在房俊抵达朔州之前,将此间之消息告知宇文将军……” “诺!” 心腹手下应命,转身快步离去。 虽然房俊此刻已然出关,但关道蜿蜒曲折,一时半会儿的抵达不到朔州。而雁门关的斥候熟知地形,不必沿着关道前行,只需翻越两处大队人马无法行走的山岭,便可赶在房俊的前头,后发先至朔州。 校尉扭头又看了一眼房俊消失的关道,风雪漫卷,北风呼啸,心中叹息一声,转身下了城楼,回到营房内。 将房俊强留在雁门关,已然是违抗了皇命,虽然有借口,可一旦皇帝追究起来,亦是了不得的大事。现在房俊虽然出了关,可他心里的担忧非但未曾减弱半分,反而愈发提心吊胆。 没人比他更清楚,关陇集团经营之下的边军有多么大胆! 杀良冒功这种事倒还不至于,军人亦有军人的骄傲,不屑于用自家人的鲜血去渲染自己的军功,但是养寇自重,却是习以为常…… 万一宇文将军一不做二不休,将单枪匹马的房俊在朔州给干掉了可怎么办? 第七章 这人不讲道理 赵武灵王二十年,攘地西北,置云中、雁门、代郡,朔州地属赵国的雁门郡。 秦始皇三十二年,秦始皇派蒙恬率军北击匈奴,筑土城养马,故名马邑。 武德四年改马邑郡为朔州,辖鄯阳、常宁两县…… …… 风雪之中,残破的马邑城巍巍屹立,破旧的城砖、残缺的城墙,无一不在述说着这么一座自战国时期便成为中原王朝所操控的最北方的城池,在历代对外战争之中所发生的一幕一幕可歌可泣的故事。 李牧于此屯兵,北抗匈奴,灭了襜褴,败了东胡,匈奴单于逃跑千里,此后十多年,没有匈奴不敢接近赵国边境城镇。蒙恬率领三十万大秦虎贲北击匈奴,在此筑城养马,收复河南之地,修筑万里长城。卫青从马邑出定襄,北越大漠,直抵燕然;霍去病从马邑出代郡,狂飙突进两千余里,单于遁逃,封狼居胥! 华夏民族的历史上,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城池,却承载着太多的血泪与辉煌! …… 再过两天便是除夕,即便是时值寒冬,北边有薛延陀寇边,却也不能阻挡马邑百姓欢度佳节的气氛。一大早,因为军情紧张局势不明,东、北、西三面城门尽皆封锁,南城门却车马辚辚,人流熙攘。 马邑地处边陲,却绝不贫瘠。 早在战国、秦汉时期,南起雁门关、北至杀虎口,人们就走出了一条“马邑古道”,古道南延北伸,形成了中原和大漠以至中亚、欧洲互通的交通大动脉,并保持着类似于丝绸之路一般的畅通。 此刻薛延陀屯兵定襄之北,气势汹汹,绝大多数商贾不敢涉险穿越被薛延陀控制的地域,便选择驻留在马邑城内,反正马上就过年了,赚钱也不差这么几天,歇歇脚也是好的。 于是乎,看上去破败的马邑城,却愈发显得繁华兴盛起来…… 城中府衙之内,气氛却有些紧张。 薛万彻瞪着一双铜铃也似的牛眼,大声呵斥道:“汝不过一个小小的边镇守将,焉敢在吾面前颐指气使?此刻薛延陀二十万大军陈兵定襄城下,随时都能爆发一场大战,难道你指望定襄城里那些个老弱病残的突厥人能够抵挡薛延陀的进攻?一旦定襄失守,薛延陀的兵锋直抵马邑,危及整个朔州,就连吾等身后之长城都随时可能被薛延陀人翻越,到那个时候,丢城失地之责任,你来背么?” 说起来,薛万彻这人也着实奇葩,平素好似智商欠费一般,就是个粗劣鲁莽的性子,凡事不过脑子,可偏偏到了战场之上却清楚明白,什么事儿该干什么事儿不该干,心里门儿清。 天生就是一个将才……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约而立的将军,一身戎装整齐利索,面白无须,脸色微白,此时神情淡淡,似乎对薛万彻的暴跳如雷视若不见,只是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那就末将来背!” 薛万彻生生被他给气笑了…… 手指差点指上这个将官的鼻子,嗤笑道:“你来背?你背你个娘咧!一个边镇守将,豚犬一般的东西,也敢大言不惭?你特么背得起么!宇文法,休要说某没有警告你,速速将城门的兵卒撤走,否则阻拦某前去定襄与阿史那思摩汇合,信不信老子立马斩了你的狗头!” 他到底是个杀才,一向豪横惯了的,此刻被一个边镇将军拿捏着,哪里还管得了颜面?连对方的长辈祖宗都给问候上了,张嘴闭嘴一句比一句难听。 宇文法瞳孔一缩,面上怒气一闪即逝,沉着脸,道:“大将军休要动怒,末将何曾不准大将军前往定襄?您是大将军,吾自然受您节制,您的命令,末将岂敢不听?末将麾下的兵卒封锁城门,只是防备薛延陀的细作混入城中,南门不是就没封锁么?末将即刻下令,让兵卒打开四门,任由大将军您去往何处,如何?” 他这番不卑不亢的神情,却是愈发让薛万彻气炸了肺! 这位浑人在长安都不是个低头服软的主儿,何况是到了边镇,面对一个小小的边将?劈手拿起桌上的茶盏,照着宇文法的脑袋就丢了过去,嘴里大骂道:“滚你个娘咧!瓜怂蛋子跟老子玩这一套?粮食草料呢?给某粮食草料,老子这就出城去,否则咱们没完!” 宇文法着实没料到这人一句话不来就敢动粗,猝不及防下被砸个正着,茶盏砸在额头当即碎裂,额头也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当即涌了出来,宇文法伸手去捂,却如何也捂不住,半边脸立刻就染红了。 门口的兵卒听到里头的动静,赶紧进来查看,见到宇文法一脸是血形容狼狈凄惨,尽皆吃了一惊。紧接着,宇文法麾下的边军一拥而上,就将薛万彻给围了起来,而薛万彻的亲兵部曲见状,哪里肯示弱?“呼啦”一下来了个反包围,大堂内顿时剑拔弩张。 宇文法又惊又怒,捂着额头站起身,怒声道:“大将军何至于此?末将乃是朝廷委任之边将,非是您府上家奴,亦非阿猫阿狗,大将军如此羞辱末将,军纪何在?国法何在?” “呸!” 薛万彻嚣张惯了的,当即骂道:“你个兔崽子眼里还有军纪?还有国法?别特么以为老子是个蠢货,不知道你们心里头盘算着的那点道儿道儿!有能耐尔等去杀良冒功,这马邑城来往商贾无数,每年宰个百八十的嫁祸给山匪路霸,岂不容易?但抢攻抢到老子头上,没门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娘咧!一群混账王八蛋!怎么着,仗着人多?来来来,你特么如果是你爹的种,你照这儿砍,老子躲一下皱皱眉毛,特么随你姓!” 说着,这浑人就将脑袋往宇文法面前伸,宇文法让了一下,他继续拿脑袋去撞宇文法的前胸,护心镜撞得砰砰响,宇文法一脸蒙蔽,只能连连后退…… 他是真没想到薛万彻居然这般棘手! 前两日家中传来消息,几位关陇集团的大佬商议一番,认为薛延陀前来必然不会有大的战事,无非是小打小闹的一些战斗,只要能够杀一杀薛延陀的锐气,最后必然撤军。 而趁此机会,既能磨炼一番各个家族在军中的子弟,亦能赚取一些功勋。 固然功勋不大,但是将几个子弟推上偏将之列,他宇文法亦能顺便升一格,倒也足够了,毕竟薛延陀二十万大军倾巢而来,朝野上下尽皆震惊,只要能够退敌,朝廷自然不吝奖赏。 想要将功劳揽在手里,自然就要将朝廷派来的薛万彻与房俊挡在外围…… 宇文法当仁不让,接过了这个任务,做出了周密的安排。 雁门关那边他严令不准右屯卫出关,只要房俊敢硬闯,无论成与不成,最后丢脸的都是房俊。身负虎符节旄,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守关校尉都镇不住、摆不平,最后不得不大打出手,这是什么水平? 不堪大任! 皇帝下诏将其召回都是轻的,说不定就得削爵降职,严词申饬…… 至于薛万彻更好办,久闻这位是个浑人,脑子不大好使,届时只要推搪朔州粮秣不足,无法支持右武卫开拔前往定襄,就算薛万彻再是火大,能奈他何?还不是乖乖的待在朔州,一步可无法离开。 朝廷派了两支大军前来,这已经是目前所能够调拨的极限,然而即便如此,亦要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关陇集团将这一次薛延陀寇边所带来的功勋攫取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然而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薛万彻这个浑人耍起浑来,一点道理都不讲! 你跟他说什么粮秣不足,人家根本不听,只是一味的说是皇命不可违,宇文法相信,只要自己敢继续说这种粮秣不足的话,那么薛万彻就能率领大军饿着肚子开拔,前往定襄与薛延陀作战! 到了那个时候,哪怕右武卫饿死冻死几个兵卒,朝廷也势必要追查原因,自己那可就是谎报军情,按罪当诛…… 这人怎地就这般浑?完全不讲道理啊! 宇文法一个头两个大。 第八章 心狠手辣 秀才遇到兵,这是很无奈的一种事。 当你自以为凭借智商上的优势,可以轻易的给对方剖析厉害,然后诳入彀中,却发觉人家对你精心编织的话语根本听不懂,这真的很打击人…… 薛万彻便是如此,任凭你宇文法好话说了三千六,我只认准必须赶赴定襄,一是片刻不得迟滞,令宇文法茫然无措。 最终,宇文法不得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不是不讲理么? 那行,咱也不讲理。 “砰”宇文法狠狠的踹翻一张桌子,大怒道:“仓促之间末将无法筹集足够的粮食草料,就算砍了末将的脑袋亦是无用!大将军若执意出城,自去便是,但请在战报之上莫要攀扯末将!” 言罢,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气冲冲离去。 他这么不管不顾的一走,薛万彻反倒傻了眼。 没有粮食草料,这冰天雪地里头,数万大军吃啥喝啥?定襄城里什么情况猜也能猜得到,一群突厥人还未学会耕田种地,囤积的过冬物资大抵也就是一些牛羊,几万大军抵达定襄,且不说阿史那思摩舍不舍得那些牛羊,就算舍得,只怕没几天的功夫也得给啃个精光,到了明年春天,突厥人都得饿死…… 没有粮食草料,出城是肯定不能出城的,即便薛万彻急的火烧火燎,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待在马邑城中,等着宇文法筹集到粮食之后,再行出城前往定襄,协助阿史那思摩。 ***** 宇文法回到自己的住处,唤来医官为自己清洗一番伤口,然后仔细包扎。 一位属下担忧道:“将军,这薛傻子油盐不进,性格又是这般暴躁,咱们怕是拖也拖不了几天,万一过两天这厮依旧吵闹不休,那可如何是好?” 这人亦是关陇集团出身,作为宇文法的心腹,自然知道他的任务便是将房俊、薛万彻等人拖住。事实上家族下达的命令,是要将阿史那思摩也留在马邑的,只是人家阿史那思摩大抵是惦记着定襄的族人,根本就没有进驻马邑,单枪匹马绕城而过,直接去了定襄。 盐水侵蚀伤口,疼得宇文法脑门儿腾腾直跳,闻言恨恨一锤桌子,骂道:“这个浑人!焉敢如此辱我?定然不予其干休!” 嘴里骂的欢实,心里其实愁的不行。 这人完全不讲道理,任你说破嘴,他只一句“要出城”,为之奈何? 不仅暗暗埋怨家族,那帮老家伙只知道坐在家里喝着美酒拥着美妾,琢磨着阴谋诡计,却浑然不顾地下的人面对这样的任务有多大的难度,完成了当然好,完不成就得面临责罚…… 真特么一群老不死的! 家族家族,成天到晚的叨叨着要为了家族,可是老子在马邑吃沙子吃了十年了,为家族立下了多少功勋?可有人想过将老子调去关中、江南,好生享受一番么? 房门被撞开,一个部曲急匆匆快步入内,挟带着一股风雪冷气。 宇文法刚刚清洗伤口,已经脱去甲胄解开上衣,这会儿被冷风一吹,冻得激灵灵打个寒颤,骂道:“慌慌张张的,等着投胎么?” 骂完,心里却忍不住有些伤心。 咱本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子弟呀,想当年那也是玉树临风丰神俊朗,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暗暗倾心,现如今却不得不在这边陲之地一呆就是十年,成日里根一群厮杀汉泥腿子为伍,性子也磨砺得好似这马邑城头的城砖一般粗粝不堪,张口闭口都是粗话,真是悲哀啊…… 那部曲吓了一跳,他刚刚从城门处回来,尚不知自家将军挨打之事,狐疑的瞅瞅半个脑袋都包扎得跟个粽子似的宇文法,战战兢兢道:“启禀将军,刚刚雁门关那边派来斥候,翻阅山岭赶来报信,说是虽然留下了右屯卫,但房俊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关,已然向着马邑赶来了,算算时间,用不了几个时辰便能抵达,请将军知晓,早作绸缪。” 宇文法一愣:“单枪匹马就来了?” 旋即狠狠一拍桌子,骂道:“这棒槌!” 特么都不按套路来啊! 薛大傻子一根筋,任你说的天花乱坠,他也只是认准要出兵定襄;这个房二棒槌更是夯货,部队都给留在雁门关了,居然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奔着马邑跑过来了…… 是自己久未回长安,已然不知道如今长安之风气了么? 怎地这帮子浑人棒槌,一个比一个的身居高位、加官晋爵? 宇文法头痛的捂着脑袋。 与薛万彻的情况大致相同,这又是一个不讲理的主儿,甚至更难搞定。当着薛万彻,他还能诸般借口,只要将来收拾了薛延陀人,就算有什么不妥之处,亦可将功折罪。 可房俊是有御赐虎符节旄的! 虎符是什么? 那是至高无上的调兵权,虎符一出,他宇文法就算是面对刀山火海也得往前冲,否则就是违抗军令,那是要掉脑袋的! 节旄是什么? 那是大唐皇帝的象征,节旄所至,如朕亲临! 一旦房俊抵达马邑,如薛万彻一般执意要求出兵,自己还如何推搪? 心腹下属瞅了瞅烦闷不已的宇文法,摆摆手将部曲赶出去,弯腰凑到宇文法耳边,低声道:“将军,这朔州可不比关中,地广人稀兵荒马乱的,山匪路霸数不胜数,那位房驸马单枪匹马的穿越关道山岭,这万一遇上劫道的凶徒,可保不齐出点什么意外……” 宇文法烦躁的摆摆手:“那房俊又不傻,必然走的关道,关道之上往来商贾不绝,哪里有什么山匪路霸的敢在关道之上劫道……嗯?” 说到这里,他脑子里猛地闪现一个念头,愕然看向心腹下属。 心腹下属狠狠一点头:“嗯!” “嘶……这这这,这万一房俊出了点什么意外,可是不好收场啊!”宇文法婆娑着脑袋上的纱布,犹豫不决。 房俊那是什么人?皇帝的女婿,房玄龄的儿子,华亭侯、兵部左侍郎……不仅仅是第一流的勋戚,更是朝中重臣,若是在马邑出了什么意外,他宇文法如何逃脱牵连? 心腹下属神情狠厉:“那又如何?将军已然通知那房俊,马邑城小,右武卫已然进驻,军营不足,只能让右屯卫稍稍等待,可房俊自己等不及,单枪匹马出了雁门关,亦未事先通知将军派人接应,这中间出了差错……怨得谁来?” 宇文法婆娑着脑袋,沉吟道:“这个……万一事情泄露出去,那可就是弥天大罪,不可为也,不可为也。” 心腹下属单掌成刀,狠狠向下一切:“没人会知道!” 宇文法犹豫良久,终于一狠心,点点头。 ***** 定襄城北。 薛延陀营帐连绵数里,一顶一顶的帐篷在寒风之中矗立,外围的马圈之中战马吃过草料,都老老实实的歇息,一队队巡夜的兵卒冻得瑟瑟发抖,顶风冒雪在营地四周往来巡梭。 夜幕缓缓降临,风雪依旧未歇,远处的定襄城已然模糊一片,看不清轮廓,视线之中唯有营帐之内火烛映照出的鹅毛一般大雪。 一条人影自营帐之中走出,身上披着黑色的皮裘,到了营帐外围遇上一队巡逻的兵卒,说了几句话,待到兵卒离开之后,方才快步走出营地,没一会儿的功夫,来到一处土岗之后背风之处。 早有人等在这里…… 一袭黑衣,站在土岗的凹洼之处,放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穿皮裘之人快步走到近前,声音有着难以压抑的激动:“这么多年,你同先生去哪儿了?害得我好找啊!” 黑衣人头上戴着斗笠遮挡风雪,脸孔隐藏在阴影之下,闻言笑道:“先生年纪大了,受不得跋涉之苦,为了躲避那些突厥贵族的追杀,不得不隐居起来。闲话休说,当年先生的恩情,汝可还记得?” 第九章 蛊惑 “这是什么话?当年若非先生求情,咱早就被可汗剁成了碎块儿扔到野地里喂狼,骨头都剩不下一根!先生大恩,咱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这么多年若非找不到先生,咱那里会跑去薛延陀跟着那帮子腌臜货厮混?” 穿皮裘的人显然很是愤怒,压低着嗓子辩解。 黑衣人轻笑一声,道:“很好,不枉先生当年不惜得罪可汗,亦要救你一命……眼下,先生有一事拜托,不知你能否办好?” 穿皮裘的人大喜过望,忙道:“咱就等着报答先生的大恩呢,只要先生一句话,这条命就是他的!” “很好!附耳过来,某与你细说……” “……” 风声呼啸,大雪飘飘,将一切阴谋诡计都遮掩起来,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看似纯洁无垠。 ***** “什么人?” “吾乃胡禄俟利发吐迷度,求见二王子。” “胡禄俟利发”乃是柔然、铁勒、突厥、回纥等族的官名,各部首领大多以此自称,父兄死,子弟继职。 吐迷度是回纥首领,而回纥乃是薛延陀治下最强悍的部族之一,深受夷男可汗之重视,在薛延陀境内地位尊崇。 “二王子已然歇息,若阁下并无要事,不妨明早再说。” 卫兵婉拒。 “还请入内通禀,实在是十万火急之事,方才深夜前来。” 吐迷度坚持。 大帐之内,大度设刚刚睡熟,便被吵醒,起床气甚为暴烈,一骨碌爬起来,怒喝道:“何人在外喧哗,来人,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账外瞬间一静…… 少顷,吐迷度的声音响起:“二王子,吾乃吐迷度,有十万火急之事前来告之。” 大度设一肚子火气,却不能冲吐迷度发泄,回纥铁骑战力剽悍,族人众多,薛延陀一向对于优待有加,绝不能生出嫌隙。 忍着气,道:“赶紧进来。” 紧接着,大帐门帘挑开,一个亲兵武士拿着灯笼进来,将桌案上的灯烛点燃,这才退出去。 吐迷度走进大帐,弯腰施礼:“见过二王子。” 大度设光着膀子坐在榻上,一身肌肉虬结,脸上的胡子杂乱如草,一双眼眸鹰隼一般盯着吐迷度,态度还算和蔼:“原来是俟利发,这深更半夜又冷又晚,到底有何事?” 吐迷度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姿态,低声道:“启禀二王子,就在刚刚,赵先生派人前来寻我……” 大度设一脸迷糊:“赵先生?哪个赵先生?他自去寻你,与我何干?” 吐迷度道:“是赵德言赵先生。” “赵德言……赵德言?!” 大度设先是懵然,继而醒悟,大吃一惊,当即就从榻上站起,喝问道:“他不是死了吗?” 对于薛延陀来说,突厥人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宿敌。 在突厥人强盛的岁月里,薛延陀就像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不仅要派出族中最强壮的战士帮助突厥人打仗,还得将族中最漂亮的姑娘送去突厥人的营帐,生出孩子之后才能归还…… 可即便是如此,亦未曾降低突厥人对薛延陀的忌惮,每一次打仗薛延陀都会冲锋在前,但是战后分好处的时候,却往往都是最少的。 作为除去突厥人之外大漠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薛延陀却只能龟缩在郁督军山以北荒凉的大碛深处,过着悲惨的生活。 为何突厥人如此忌惮薛延陀呢? 都是拜这位赵德言所赐! 作为突厥可汗的谋士,赵德言先后数次向处罗可汗、颉利可汗谏言,认为回纥人口众多性情剽悍,迟早必成为突厥的心腹大患,当予以剪除。处罗可汗与颉利可汗对赵德言言听计从,对薛延陀展开毫不留情的打压与削弱,并且将薛延陀驱赶到极北之处的大碛,不许其在阴山下的牧场放牧。 薛延陀人恨突厥人,更恨赵德言! 然而,也正是赵德言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妄图将突厥打造成为一个与汉人王朝一般强盛的汗国,导致突厥内患频仍政局动荡,最终被大唐那位“军神”李静率军千里突袭,一朝覆灭。 薛延陀人因此才得到喘息之机,并且一举成为草原打磨的霸主! 故而,薛延陀人对于赵德言,当真是又爱又恨,爱恨纠缠…… 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有无数的传说至今在草原之上流传,印证着那位智者冠绝天下的智慧,以及绝情冰冷的胸怀…… 吐迷度苦笑道:“在下亦曾认为他死了,可就在刚刚,他派遣自己的侍者传信于我,叫我出营见他。” 大度设没有问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告知此事,在草原上,赵德言是一个传奇,受过他的恩惠、受过他的胁迫这数不胜数,谁也不知道哪个人就会与赵德言攀上关系。 “他说了什么?” 大度设有些紧张,能够让吐迷度深更半夜进入自己营帐,显然不是小事。 更何况,能够劳动赵德言出面的事情,又岂会是小事? 吐迷度沉声道:“当年,父汗遭受族人驱逐,流亡在外,曾蒙受赵德言救命之恩,后来能够顺利回到族中继承俟利发之位,赵德言亦有相助。故而,吾父曾言,要世世代代记得恩惠,试图报之。赵德言命侍者传信于我,实则是想通过我告之二王子,大唐派遣右武卫、右屯卫两支精锐部队前来定襄,右屯卫未至,右武卫被马邑城中试图贪功的将领所牵制,定襄城中,唯有阿史那思摩率领突厥族人镇守,若是二王子能够集结大军给予雷霆一击,定然能够在马邑城的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举攻陷定襄城,将定襄以北整片肥沃的草场尽收入汗国账下!届时进可攻退可守,二王子的威名,将闪耀郁督军山的王庭,成为薛延陀战功赫赫的大英雄!” 大度设呼吸粗重起来。 吐迷度口中的“父汗”,乃是上任回纥首领药罗葛·菩萨,勇武有谋,好打猎,战争中必身先士卒,战无不胜,所以下属都敬畏依附,但却遭到他的父亲回纥首领时健的驱逐。时健死后,部落中人认为菩萨贤能,将其迎回,立为君长,回纥从此逐渐强盛。 当年,正是药罗葛·菩萨率领回纥铁骑与薛延陀合攻東突厥北疆,颉利可汗派欲谷设率领十万骑兵征讨,菩萨自带五千骑兵在马鬣山将其击溃,直追至天山,俘获大批人马,威震北方。 从此回纥成为薛延陀最忠实的盟友,在独乐水上树起牙旗…… 吐迷度说出这番往事,显然实在告诉大度设,赵德言不会欺骗于他。 攻陷定襄城,活捉阿史那思摩? 只要想想这等功绩,大度设都全身发颤…… 在薛延陀王庭,他的兄长拔灼深受爱戴,几乎毫无疑问的将会成为下一任的薛延陀可汗。在薛延陀的传统当中,王子继承大汗之后,他的兄弟要么被杀死,要么被驱逐,大度设不愿意那样。 拔灼凶残霸道刚愎自用,一旦他继承大汗之位,自己绝无活下去的机会。 他从来不曾心服于拔灼,那个野蛮剽悍的家伙只是占着长子的优势,这才得到族中诸多支持,脑子里头除了肌肉什么也没有,蠢得要死,凭什么继承大汗之位? 或许,自己能够贡献定襄城,活捉阿史那思摩,彻底覆灭突厥人的功绩足以使得族中的长者对自己刮目相看,若是再能够将定襄以北广袤的草场尽数纳入汗国之账下,为汗国夺取一个进攻大唐的桥头堡,那么,自己未尝就没有问鼎可汗之位的机会…… 薛延陀可没有什么该死的嫡长子继承制,可汗的位置,只能由薛延陀最强壮的雄鹰来继承! 大度设心急火燎,当即道:“吩咐下去,斥候齐出,刺探马邑城之实情!所有首领大将,尽皆前来大帐,商议出兵定襄是否可行!” 第十章 雪地刺杀 “二王子英明!” 吐迷度送上一记免费的马屁,退出了大帐。 大帐外风雪依旧,吐迷度看着黑暗的天空,感受着羽毛一般的雪花落在脸上的冰凉快意,心头如火一般在燃烧。 或许,这一仗过后,不仅仅突厥将会彻底消亡成为历史之中的一个名词,强横一时的薛延陀亦将遭受重挫,而这,就将是回纥崛起的最好时机!愚蠢的薛延陀人呐,为何非要跟大唐硬碰硬呢? 大唐地域太广,人口太多,又岂是草原民族可以征服的? 不要想着占领多少大唐的城池,只需要时不时的去大唐劫掠一番就好了,稳固住草原后方,才是头等大事…… 天色已然暗了下去,自雁门关前往马邑城的关道上空寂无人,唯有北风漫卷着大雪飘飘洒洒,天地萧索,四野苍茫。 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在风雪之中疾行,向着马邑城前进。 房俊位于中央,前后皆有护卫,他将斗篷蒙住头,脸上带了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睛。 在他的身前,则是一位亲兵顶盔掼甲,头顶的红缨迎风飘荡,身后的红披风烈烈作响。 这是一个替身…… 雁门关发生的事情,令他心中警觉之心大盛。 强攻这种事情,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从未断绝,本不当大事。朔州乃是关陇贵族们的自留地、后花园,是他们起家的地方,势力强盛不容他人染指,这也说得过去。当初李靖从此率军突袭千里覆灭東突厥,开创了自卫青、霍去病之后几乎对外战争的最大功勋,作为地主的关陇贵族出去奉献了大量的兵卒、粮秣、马匹之外,只捞取到边边角角一些可有可无的功劳,却造就了李靖威震天下的“军神”之威名,关陇贵族们为此曾难受了好多年。 当年那一战,可是有许多关陇贵族出身的将领亲身参与,结果尽皆功勋碌碌,连一片衬托红花的绿叶都做不到…… 试想,若是当年李靖的功勋是被关陇贵族获得,此刻有一位“军神”镇场子,皇帝哪里还敢肆无忌惮的削弱关陇贵族,关陇贵族哪里还需要如今这般摇尾乞怜? 所以当如今薛延陀大军陈兵边境,意欲攻略定襄,并且大言不惭的要求和亲之后,关陇贵族早已将其视为又一次的“東突厥之战”,绝不容许任何人前来攫取本该属于他们的功劳。 战场之上为了抢攻,相互下绊子、挖陷阱,甚至故意释放假消息,这些房俊都能够想得到。 但是直接将右屯卫阻拦在雁门关,不许其出关一步,这就过分了。 说到底,抢攻应当是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之下,各凭机心明争暗斗,然而眼下大敌当前虎狼环伺,怎么就开始内斗了? 是算准了薛延陀不可能大举进攻、悍然开战? 亦或是根本就不管战果如何,眼里根本就没有朔州的百姓,对于朔州之存亡毫不在意? 关陇贵族们,大抵是一家一姓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浑不知家国天下之区分。当年坑了大隋,还得江山破碎遍地烽烟,山河飘摇民不聊生,一个诺大的帝国轰然坍塌,如今,还是用老一套来对待大唐。 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在乎大隋亦或是大唐,甚至根本不在乎身边的是胡人亦或是汉人,只要能够保住家族的荣华富贵,哪怕是认贼作父卑躬屈膝,亦毫不迟疑。 他们的胆子太大了! 房俊不介意用最卑劣的恶意去揣测这些关陇贵族们的风骨,既然能够做得出将右屯卫挡在雁门关,不许出关守卫整个朔州的决定,说不得也敢在这冰天雪地里头,悍然刺杀…… 北风很大,卷起雪花在天地之间飘荡,积雪刚刚落地便被大风卷起,堆积在山坳岩石的背风之处,故而路上的积雪并不厚,大抵只有半尺左右,虽然不可全力奔驰,但行进速度绝对不慢。 高侃与卫鹰紧紧守护在房俊左右,两双鹰隼一般的眼眸眯缝着,时刻注意周边的情况。 自雁门关出来,他们便得到了房俊的警告,说是极有可能会遭遇到“山匪路霸”之类的行刺,当即便将心都提了起来。 都明白房俊的意思。 哪里来的那么多山匪路霸? 定然就是被关陇贵族掌控的边军势力,意欲阻挠房俊前往马邑城…… 大风在远处的山坳之间吹过,发出“呜呜”的呼啸,宛若鬼哭。 “砰” 一声沉闷的声响隐藏在风雪之中,若非仔细留心去听,怕会跟风声混淆在一起,难以区分。 但是对于始终打起精神的房俊以及亲兵部曲们来说,却清晰可闻。 那是弩弦震动的声音! 身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亲兵在弩弦震响的一刹那,便矮身藏在马腹之下,一支弩箭如同地狱的勾魂使者,陡然出现在他的头顶,生生穿进头盔顶部绑着红璎珞的尖锥,余势未竭,将头盔射落在地。 “那边!” 高侃暴喝一声,提着马缰一夹马腹,战马四蹄腾空,向着弩尖射来的方向便疾驰而去! 整支骑兵在大路上拐了个弯,铁蹄踏碎路面冰冻的积雪,一时间冰屑飞扬,向着那个方向狂冲过去。 房俊与高侃冲在最前头,上身紧紧的贴着马背,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前方一个小小的土岗。 如此大风之下,想要一箭夺命,那就必须拉近距离,否则再是何等强弓在这等风力之下都会失去准头。弩箭射来的就是这个方向,而这个土岗几乎是附近唯一的掩体,刺客必然就藏身在土岗之后! 高侃冲在最前,眨眼间已经来到土岗之上,胯下战马腾空一跃,跃上土岗,半空之中高侃已然抽刀出鞘,暴喝一声:“贼子,哪里跑!” 房俊亦将横刀抽在手中,一手提缰绳,带领着十余骑旋风一般飙上土岗,便见到高侃已然一马当先,向着土岗的背面杀了过去。 在那里,雪白的雪地上,正有二十余个黑影向着另一个方向狂奔逃命…… 不远处的地方,十几匹马在雪地里清晰可见,想必是害怕马匹发出嘶鸣破坏了刺杀行动。 双方差距不过是二十丈左右,战马全力提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衔尾追上。高侃一马当先,身子伏在马背上,手里的横刀狠狠劈下,一名刺客惨嚎一声,被从后劈砍在脖颈上,一颗头颅瞬间飞起,滚烫的热血飙出,无头尸体又奔出了好几步才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于此同时,那股鲜血也溅落在雪地上…… “嗬!嗬!嗬!”房俊与亲兵部曲们一起催动战马,扇面阵型掩杀而上,对方在雪地上狂奔逃命,可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几乎是甫一接触,对方便瞬间崩溃,要么被当场斩杀,要么抱着头趴在雪地里投降。 原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却反过来成了突袭…… 高侃跃下马背,一脚踹翻一个俘虏,将他的衣领子猛地撕开,露出了里头唐军制式革甲,回头对房俊大声道:“是边军兵卒!” 房俊点点头,刚刚被这些刺客遗弃在土岗之上用以刺杀他的蹶张弩,就已经暴露了这些人的身份。蹶张弩乃是军器监所造的最高等级的单兵弩箭,射程可以达到三百步,接近五百米,三百米内杀伤力极强,一百米内甚至可以洞穿轻薄的铁甲…… 再加上身上的戎装,这些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房俊叹了口气,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若非自己早有准备,一路上打起精神防备着这种情况,说不得就能被对方得了手。此处位于雁门关与马邑城的中间空虚地带,有盗匪出没无人会感到奇怪,事后就算有人生疑,宇文法亦可一推二五六,死不认账。 为了抢攻,还是未曾到手的功劳,就敢悍然刺杀中枢派来的大将? 还真是找死啊…… 第十一章 野心勃勃 房俊面色铁青,下令道:“留下两个人证,余者尽皆格杀!” “喏!” 高侃领命,命人将这些兵卒捆住,当场格杀。 此行房俊的部曲亲兵只有十余人,带上这么多的俘虏那是自找麻烦,也看顾不过来,一旦被逃脱,极有可能去给宇文法提前送信示警,有碍于房俊接下来的行动。 “饶命啊!” “别杀我,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要杀就杀,皱一皱眉毛不是好汉!” “求求你们,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三岁的孩儿……” “来砍耶耶,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有人慷慨赴死,有人哀嚎求饶。 他们是军人,在战场上可以悍不畏死的冲锋陷阵,但他们不是死士,面对雪亮的横刀,不可能每一个都能做到淡漠生死引颈就戮。 房俊此刻没什么同情心,大手一挥,当即惨呼连连,一颗颗人头滚落,雪地被滚烫的鲜血染红,少顷,又被大风卷来的积雪覆盖,重回洁白,将一切掩盖。 “上马,天亮之后抵达马邑城!”房俊大声下令,翻身上马。 亲兵部曲齐齐应诺,高侃和卫鹰将两个人证捆住手脚,嘴里塞了破布,横着放在马背上,一行人勒住缰绳回头越过土岗,沿着关道直奔马邑城。 ***** 定襄城北,薛延陀大营。 十余根牛油火把滋啦啦的燃烧着,将整座大帐照得通亮,火把燃烧冒出淡淡的青烟,使得大帐里乌烟瘴气。 不过草原胡族买不起汉人的蜡烛,一辈子这么烟熏火燎的早就已经习惯…… 大度设穿戴整齐,披着大氅,眯着眼瞄着座下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苾、跌结、浑、斛薛等铁勒十余部的首领,心中豪情顿生。 铁勒一直是大漠草原上最强大的民族,却由于内部分裂,不得不依附于突厥,为了突厥之强盛出汗流水,贡献牛羊子女,却依旧遭其猜忌,挑拨打压,一盘散沙。 直至薛延陀崛起,一统铁勒诸部,才实现了铁勒的大一统! 团结的铁勒人是绝对不可战胜的,他们就是草原大漠上的狼群雄鹰,刀锋所至,所向无敌! “诸位,刚刚得到一个消息,便召集诸位前来商议,还望诸位莫要怪罪扰了好梦。吐迷度,你跟大家说说情况。” “喏!” 吐迷度清了清喉咙,便将赵德言派人前来寻他一事说了。 这人口齿伶俐,语气抑扬顿挫,分说的非常清晰…… 他话音刚落,帐内变形喧闹一片! “赵德言那个老贼居然还没死?” “那老狗估计得有一百岁了吧,真能活呀!” “那奸贼害得我们铁勒诸部好苦,他的话怎可取信?” “是极是极,必然有陷阱等着我们,我们铁勒人不死光,那老狗绝不肯去死!” …… 赵德言在草原上的威名太甚,哪怕十余年不见踪影杳无音讯,但是此刻名字出现在大帐之内,这些铁勒诸部的首领们顿时想起以前赵德言对突厥几任可汗的谏言,由此而带给铁勒诸部的打压和迫害。 那可真真是痛入骨髓,铭心刻骨! 斥责喝骂,怨声载道。 大度设被吵得脑仁疼,赶紧挥挥手,喧嚣声这才渐渐低落,他开口问道:“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僕固多,你来说说。” 僕固多是仆骨部的首领,长得五大三粗豹头环眼,很是威猛,闻言便说道:“二王子,当年那赵德言在处罗可汗与颉利可汗帐下效力,被两位可汗多为倚重,以谋士相待,期间不知多少次蛊惑两位可汗迫害打压吾铁勒诸部,其中尤其是你薛延陀部为最,都给赶到郁督军山以北的大碛里头,白天烈日暴晒,夜晚寒冷刺骨……那赵德言就是吾铁勒诸部的生死仇敌!焉能听信他的话?”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不少人支持。 实在是赵德言在这些铁勒部众心目之中宛如魔鬼一般狠厉的形象,太过铭心刻骨…… 大度设又指着一个枯瘦老者,问道:“屈利失,你来说说。” 屈利失乃是拔野古部族的首领,闻言眼珠转了转,连忙道:“二王子,吾不赞成僕固多之言。说起仇怨,这草原之上恩怨情仇数之不尽,不说咱们铁勒人与突厥人几百年的仇恨,即便是咱们在座这些人尽皆铁勒后裔,可是彼此之间有仇的还少了?草原上素来就是谁强大听谁的,不仅占据着最肥美的水草、最肥硕的牛羊,亦占有着最美的女子!大家你争我抢的,怎么可能没仇?依吾看来,那赵德言固然与铁勒有仇,但是与突厥的仇怨更甚!现在草原之上都流传着他其实乃是汉人,因为家族被突厥屠尽,这才矢志报仇,隐姓埋名成为突厥可汗的谋士,蛊惑愚蠢的颉利可汗学习汉人搞什么变革,结果弄得天下大乱,被唐军趁机覆灭。说起来,突厥人对赵德言的亡国之恨,比我们多得多!双方血仇似海,怎肯善罢甘休?所以,此次赵德言定然是要借助我们铁勒之手,彻底的覆灭突厥!” 拔野古部在铁勒诸部之中势力弱小,素来以薛延陀马首是瞻,屈利失这人也极其擅于钻营,见到大度设有倾向出兵定襄之意,而不是原定的威压定襄以达到与大唐和亲之计划,便顺着大度设的意思说下去…… 果然,大度设闻言之后,脸上神色好看不少。 “放屁!你这老东西除了溜须拍马,简直一无是处!且不说马邑城内的唐军驻军,右武卫已经到了城中,尚有右屯卫正在赶来的路上,这两卫皆乃大唐军队之中的精锐,两卫加起来足足七八万兵马,万一在吾等攻打定襄之时忽然出现,届时吾等进退失据,悔之晚矣!” 僕固多怒目而视,破口大骂。 屈利失老脸涨红,怒叱道:“放肆!你个小崽子出言不逊,你爹在这儿亦不敢与吾这般说话!汉人也说‘以正合以奇胜’,当年李靖千里奇袭方才覆灭突厥,若是尽皆如你这般畏畏缩缩怕这怕那,至今突厥还强盛依旧,吾等还要在大碛之上遭罪!哪一场仗是十拿九稳的?正因为有风险,收获才会巨大!” …… 两人争吵不休,旁边亦有看热闹的时不时加入进去,一时间沸反盈天。 大度设脸色阴沉的坐在主位,一双野狼似的眼睛狠狠的盯着僕固多等人。 敢在大帐之内如此肆无忌惮的吵嚷喧嚣,显然根本就没将他这个薛延陀的二王子放在眼内,他大度设的威望还不足以令这些部族首领噤若寒蝉,忠心追随。 也正是如此,反倒愈发坚定了大度设的心思…… 唯有拿下定襄,占据白道的广袤草场,他大度设的威望才会冉冉升起,一举超越自己的哥哥拔灼,成为薛延陀下一任可汗的强力争夺者! 忍住心中怒气,他侧目看上身旁一位满脸胡须身形敦实的大汉,询问道:“大兄,你意下如何?” 这大汉乃是夷男可汗的侄子、大度设的堂兄咄摩支,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深受夷男可汗的重用,在薛延陀诸部落的威望也很高。 咄摩支捋着下颌虬髯,慢悠悠道:“依吾之见,何必争论不休?只需一面准备拔营,一面派出斥候前往马邑城探听虚实即可。若果然如赵德言所说那般,右武卫无力出击,右屯卫尚未到来,那么当可以立即攻击定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攻陷,再回过头来与大唐商议何谈。若赵德言所说虚假,则可以进一步威逼定襄城,胁迫大唐与薛延陀和亲,想必这个时候,大唐是肯定不愿意与薛延陀开战的。” 薛延陀敢于趁着严冬之际出兵白道川威逼定襄城,就是算准了因为东征高句丽使得举国资源尽皆严重东倾,无暇他顾,扑上去狠狠的咬一口肉吃…… 第十二章 阿史那思摩进退维谷 大度设心中大悦,展颜道:“还是大兄看得清楚!” 回头肃容下令:“五更之时,起营造反,准备拔营!吾以派遣斥候前往马邑城,只待斥候回来之后带回马邑城的消息,便立即动身!诸位约束部众,切记不可延误,否则莫怪吾不留情面!” “喏!” 命令既然下达,原先的争吵自然告一段落,都是依附于薛延陀的小部落,除去回纥之外,没人敢说个不字。吐迷度全程一言不发,但态度却坚定支持大度设,其立场不言而喻…… 会议结束,各个部落的首领当即返回各自营地,下达命令,准备天亮之后拔营。 大度设却又遣人将咄摩支、屈利失、吐迷度叫到了大帐。 “吾欲出兵,攻陷定襄!” 大度设一开口,便来了这么一句。 几人愕然……但旋即便明白了大度设的意思,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道:“唯二王子马首是瞻!” 很显然,大度设选择了相信赵德言的话语,不等斥候回转,便要先下手为强,直接攻陷定襄城,以此功勋来奠定自己在薛延陀汗国之内的威望,为争夺薛延陀可汗增加筹码。 而在座几人,便是被其视作心腹。 这是表态战队的时候,甭管心里怎么想,谁还敢在大度设面前说一个“不”字?这位二王子固然不似大王子拔灼那般暴虐凶悍,但阴毒狡诡之处,却是不遑多让。 “很好!” 大度设满意的颔首微笑,豪气重霄道:“诸位今日与吾并肩作战,生死袍泽之情,吾终生不忘!待到来日问鼎可汗之大位,诸般荣耀,与诸君共享!” 几人赶紧起身,俯身拜倒,齐声道:“愿为二王子效死,一心一意,绝不背叛!” “哈哈哈!很好!诸位,就让定襄城作为吾展翅起飞的翅膀,终有一日,吾将翱翔于云天之上,俯瞰众生!” 大度设志得意满,振臂大笑。 在座几位却是各有心思,自有谋划…… ***** 定襄城。 府衙之内,阿史那思摩长吁短叹,郁闷焦躁。 他深知,自己屁股底下就坐着一个火山口,不定什么时候爆发,就把他连带着所有突厥族人一起烧成灰烬…… 然而自己脑袋上这个狗日的乙弥泥孰俟利泌可汗之位,那是自己愿意当的么? 分明是李二陛下硬生生扣在他头上的…… 我特么不愿意干啊! …… 贞观四年,李靖突袭定襄、夜袭阴山,一举击溃東突厥颉利可汗的牙帐,随后颉利可汗被唐军生擒活捉,東突厥灭亡。自此之后,唐朝的攻略重心渐渐转向西域,一则追缴突厥残部,一则谋划攻陷高昌国。 帝国北疆之军备渐渐松弛。 代之而兴的薛延陀汗国趁北方空虚之机强势崛起,雄霸漠北,麾下足足有胜兵二十万,成了帝国北面的一大军事强国,无疑也成为帝国北疆潜在的一大边患。 对此,李二陛下自然不会视若无睹。他知道,如果不采取措施对其进行遏制,日后薛延陀必将成为帝国的一大劲敌。 贞观十二年,薛延陀的真珠可汗命他的两个儿子分别统辖其国的南部和北部,李二陛下立刻意识到这是分化其势力的一个良机,随即遣使册封他的两个儿子为小可汗,并各赐鼓纛,外示优崇,实分其势。 然而,这毕竟只是一种间接的防范手段,要想确保帝国北部边塞的安宁,就必须在漠南地区,亦即唐帝国与薛延陀之间的东突厥故地,设置一道捍卫的屏藩。 事实上,这种分化的策略也宣告失败,夷男可汗的两个儿子摄于父亲之威势,哪里敢表露出一丝半点的窥视汗位的心思?乖巧得如同绵羊,使得李二陛下的分化挑拨之计全然落空。 贞观十三年春,李二陛下颁下一道诏书,册封右武侯大将军阿史那思摩为東突厥的新可汗,赐之鼓纛,同时命突厥及胡在诸州安置者,并令渡河,还其旧部,俾世作籓屏,长保边塞。 東突厥突然复国,使得薛延陀感受到了极大的危机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李二陛下知道薛延陀的真珠可汗必定会有抵触情绪,唯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战,彼时的大堂正在绸缪攻略高昌国,没有余力对付薛延陀,于是便给夷男可汗发了一道诏书,言道:“中国贵尚礼仪,不灭人国,前破突厥,止为颉利一人为百姓害,实不贪其土地、利其人畜,恒欲更立可汗,既许立之,不可失信。秋中将遣突厥渡河,复其故国。” 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听上去也是仁义厚道诚意满满,可扶持東突厥以抵御薛延陀之心,却是昭然若揭。 夷男可汗自然不干。 咱好不容易从東突厥的压迫之下翻身了,现在你又一手将東突厥扶持起来,这是咱薛延陀的世仇啊,焉能坐视? 可就在他蠢蠢欲动意欲趁着阿史那思摩立足未稳之时发兵将其一举歼灭,大唐又派遣使者前来,送出了警告:“尔在碛北,突厥在碛南,各守土疆,镇抚部落。其逾分故相抄掠,必则发兵,各问其罪。” 这时候大唐兵锋正盛,纵横南北扫荡东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夷男可汗畏惧大唐雄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然而岂止是夷男可汗对于大唐扶持東突厥复国不能接受? 就连被册封为東突厥可汗的阿史那思摩亦是一百个不乐意…… …… 追忆过往,阿史那思摩心烦意乱。 这顶从天而降的可汗冠冕,乃是阿史那思摩少年之时觊觎甚久的至高理想,然而现在陡然落在头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和荣耀,有的只是无尽的恐惧和忧虑。 时移世易,今非昔比,如今的薛延陀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吆喝的铁勒小部落,集结了铁勒诸部的薛延陀盛兵几十万,地域东至靺鞨,西至西突厥,南接沙碛,北至俱伦水,强大到没边儿! 而東突厥就算重建,也不是那个高视阴山、控弦百万的大汗国了。 稍有不慎,就是身死国亡的结局,甚至会牵连着云集在定襄一代的東突厥仅余的族人,惨遭灭族…… 贞观十三年被李二陛下册封为東突厥乙弥泥孰俟利泌可汗,北上返回漠南重建突厥汗国这一步,阿史那思摩始终没有勇气迈出去。他待在长安城里犹犹豫豫、拖拖拉拉,一直拖到了两年后的贞观十五年,才带着一脸凄惶动身北上。临行前,他凄凄惨惨地给皇帝上了一道临别奏疏,说:臣非分蒙恩,为部落之长,愿子子孙孙为国家一犬,守吠北门。若薛延陀侵逼,请从家属入长城…… 阿史那思摩打定了主意,反正自己就是一条看门狗,一旦薛延陀来攻,自己立即撒腿往南跑,管他三七二十一。 阿史那思摩北渡黄河后,建牙帐于定襄故城,麾下有户数三万、士兵四万、马匹九万。看着这个迷你型的東突厥汗国,夷男可汗又好气又好笑,奶奶的,就这点家当还复什么国啊,捏死你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么? 自然不放在眼中。 即便如此,阿史那思摩在定襄只待了不足一年,完成了“复国大业”,便以旧创复发为由,返回长安治疗修养。 这一疗养,就疗养到这一次被李二陛下遣返定襄…… 一个人在府衙里郁闷彷徨,便遣人将阿史那奥射设、康苏密两人喊了过来。 阿史那奥射设是处罗可汗与隋朝义成公主的儿子,只是处罗可汗死后,义成公主认为阿史那奥射设长相丑陋身子孱弱,不似雄主,不立其为可汗,反而立处罗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咄苾为大汗,号颉利可汗……因此阿史那奥射设不仅对于抢了自己汗位的颉利可汗非常仇恨,对于放弃他反而立了颉利可汗的母亲义成公主,亦是恨不得千刀万剐。 康苏密本是颉利可汗的谋士,是栗特人的后裔,结果当李靖率领大军千里突袭,击溃颉利可汗于阴山之时,这位颉利可汗的心腹便裹挟了萧皇后与隋炀帝之孙杨政道,跑到李靖帐前投降…… 第十三章 薛万彻坐困愁城 这两人皆是草原上的豪杰,见多识广,且心思灵动,阿史那思摩很是信任,便问道:“如今陷入困局,薛延陀大兵压境,即便没有号称的二十万,但七八万总是有的,非是吾突厥可以抵抗,一旦开战,定襄片瓦不存矣!然陛下之命又不敢违背,进退维谷,该当如何?” 阿史那奥射设道:“明知不可敌而敌者,何其蠢也。皇帝的旨意是将突厥当作与薛延陀之间的缓冲,说白了,就是替死鬼,为大唐看守门户的猎犬。然而仅凭突厥之实力,其实薛延陀之对手?纵然突厥人都死光,亦不可能挡住薛延陀的铁蹄南下。现在马邑城的唐军明知薛延陀兵临定襄城下,却迟迟不肯发兵救援,定是其内部出了龌蹉之事,大汗尽可以率领部众撤出定襄,向南迁徙至马邑城下,寻求唐军庇护,将责任尽皆推卸给唐军将领,皇帝还指望着突厥屏藩漠南,必然不会责怪大汗。” 阿史那思摩颇为心动,这几乎与赵德言的建议完美契合。 只是阿史那奥射设是为了保全实力推卸责任,而赵德言却是要诱使薛延陀继续深入,直接与唐军对阵…… 阿史那思摩又看向康苏密,问道:“阁下可有高见?” 对于这位“卖主求荣”的栗特人,阿史那思摩是非常反感的。当年颉利可汗对其非常器重,委以重任,结果颉利可汗在阴山一战大败之后又被唐军俘获,这位便巴巴的将萧皇后与隋炀帝的孙子双手奉给唐军,换取了功勋官职。 只是作为李二陛下监视東突厥的“眼线”,阿史那思摩非但不敢得罪他,甚至任何事都不敢予以隐瞒,现在他一心想要率领部众放弃定襄,后撤到马邑城周围,甚至直接撤回长城之内更好不过,但没有康苏密的支持是万万不行的,说不定这位就会在李二陛下面前上眼药,说自己未战先怯…… 康苏密一张马脸又窄又长,好似一个猪腰子,此刻捋着颌下为数不多的几根黄色卷曲的胡须,眯缝着眼睛道:“大唐对吾等恩深情重,报效君王实乃应有之义,纵然粉身碎骨,又何惧此身?” 就在阿史那思摩满心失望拉下脸之时,这位话锋一转:“不过奥射设之言亦有道理,吾等即便愿意一死以报效天可汗,但薛延陀大军犹如洪水白灾,势无可挡,在无唐军策应支援的情况下,坚守定襄非是明智之举,除去战死之外,于事无补。还不如以退为进,主动回撤马邑城,与唐军汇合一处,合二为一,哪怕薛延陀当真悍然开战,亦可以将其一举击溃,而后从容收复定襄,实乃万全之策。” 他也不是傻子,当初裹挟着萧皇后与隋炀帝的孙子投降大唐,为的就是高官厚禄长命百岁,现在又岂会愿意将性命丢在定襄? 阿史那思摩心中鄙视——去特么以退为进,这人当真厚颜无耻…… 不过面上却一副欣然之色,抚掌道:“不愧是当年颉利大汗亦要倚重之人,果然思虑周详、毫无疏漏!某就依从二位之言,即刻下令定襄城中的突厥族人立即收拾行囊,驱赶着牛羊牲畜,回撤马邑城,与唐军汇合!” 康苏密一脸尴尬,心里怒骂阿史那思摩没担当,自己怕得要死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长安享福,却还要将撤兵的这人推到他的身上…… ***** 阿史那思摩在定襄进退维谷,马邑城内的薛万彻也愁的不行。 大军抵达好几日,每日里却仅有维持口腹的一点点粮食草料,一日之间连续催促宇文法数次,命其筹集粮秣供应大军出城前往定襄,却被宇文法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 现在北边军情紧急,薛延陀安于现状只是施压还好,一旦薛延陀发了疯悍然开战进攻定襄,他薛万彻就是严重的失职! 可任凭他嘴边起了一圈燎泡,心里火烧火燎,没有足够的粮秣如何出城与薛延陀对阵? 坐困愁城啊…… 揪着头发,薛万彻茶水都喝不下去,使人将李思文与张大象唤来。 李思文是李绩的儿子,名门之后见识非凡,张大象的父亲更是足智多谋的张公谨,薛万彻自知自己上阵打仗勇冠三军,耍弄计谋就脑瓜子不够用,将两人唤来问计。 小吏奉上茶水,便被薛万彻赶走,待到屋内只有他们三人,这才火急火燎的问道:“陛下命吾前来朔州,乃是固守定襄威慑薛延陀,可如今坐困愁城,寸步难行,恐有负陛下之旨意,如何是好?” 李思文大咧咧道:“宇文法嚣张跋扈,敢同大将军极力作对,想必早有准备,马邑城中即便是有粮秣,亦必然早被其藏匿。以我之见,也只能暂且驻扎于此,反正定襄城乃是突厥人的地盘,即便被薛延陀攻陷也没什么大不了,吾等只需严守马邑城,便再无错处。” 薛万彻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错又不在我,我上阵杀敌一个顶俩,可是玩起阴谋诡计哪里是那宇文法的对手?皇帝知道我的本事,想来就算按兵不动,也不会怪我。 张大象却不赞同:“吾等千里跋涉来到边塞,自应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焉能困坐于此,不思进取?马邑城乃是北疆重镇,怎会缺乏粮秣?依我看,不若兵分几路,在城内大肆搜索,定然能够寻到粮秣,而后大军出城,赶往定襄与阿史那将军汇合,与薛延陀对峙,打消那群蛮夷意欲和亲之妄念!” 薛万彻琢磨一番,懵然点头,觉得这特么也有道理…… 薛万彻乃是猛将,两军阵前冲锋陷阵,自然勇不可当,可是这等两难之局势让他做出抉择,却实在是有些难为人。 两个人的建议都有道理,可哪一个都不能让他满意,取舍两难。 抓了抓头发,捋了捋胡须,薛万彻一脸愁苦:“不若先放一放,等待二郎来了再说。” 依李思文之言,难免有违抗圣旨之嫌疑,身为军人,命令下达,难道没有粮食就不打仗了? 可若是依照张大象之意,就势必会同宇文法正面对阵,极易导致马邑城的混乱,万一被敌人有隙可乘,他的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两种结果,看似都挺合理,但后果都难以预测,搞不好就要担起责任来。 薛万彻哪一个都不想背…… 张大象与李思文相视一眼,尽皆暗暗摇头。 这位薛大将军只能当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绝无半点帅才,这等关头固然有可能做错,但只要勇往直前勇于承担责任,事后必然不会遭受皇帝的斥责,毕竟人非圣贤,谁能不犯错? 患得患失,什么也不做,才是最大的错误…… 薛万彻也知道如此抉择有些不妥,可他实在无法选择,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心头烦躁,脾气也暴躁起来,闷声怒道:“这宇文法当真狗胆包天,陛下旨意亦敢阳奉阴违,真以为他宇文家还是前朝之时权倾朝野?依我看,纯粹就是一窝子反贼叛逆,宇文化及敢弑君造反,这宇文法迟早有一天也走上如此绝路!” 李思文和张大仙缄默不言。 这等话薛万彻可以说,这人就是个浑人,天下皆知,偶尔说几句出格的话语,谁也不当真。 换个人谁敢说? 再者说了,想造反不仅要有胆子,更得有实力,宇文化及当年乃是十六位大将军,深得隋炀帝倚重,宇文氏一门权倾朝野,现在的宇文氏都落魄到什么样子了?宇文法就算敢弑君,也得有机会接近皇帝七尺之内才行……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一阵脚步急促,有亲兵疾步入内,禀告道:“大帅,房驸马来了!” 薛万彻一愣,旋即大喜过望,狠狠一拍桌子,道:“快快有请!哎呀,这下子好了,二郎足智多谋,定可解目前之困局也!等等,某还是亲自出门迎接,怎能慢待了二郎呢?” 言罢,脚步匆匆的出门而去。 李思文与张大象面面相觑,尽皆心中狐疑。 房俊身为右屯卫大将军,身负虎符节旄,如朕亲临,怎地如此悄无声息的就抵达马邑城了? 有些不对劲啊…… 第十四章 宇文法大难临头 隋唐之时,朔州不仅是北疆重镇,更是北方贸易交通之枢纽。 从云中起,历云中,溯金河而上,至启民可汗牙帐,又向东到达涿郡。这条贯通东西的御道长达三千里,宽为百步,乃是隋唐时期北方最重要的交通要道。 从云州,经旋鸿池南,过参合陉,到定襄城,经单于都护府西南到东受降古城,达胜州。 从马邑城向西北经单于都护府,向西南至东受降城,再向西北经中受降城、天德军城、西受降城,至??鹈泉。这条道路是唐朝阴山南麓东西横向的主要道路,该路又从??鹈泉向北至回鹘牙帐城,在唐朝,这段路被称作“参天可汗道”。 …… 自東突厥覆亡之后,唐朝与北方民族的贸易便不曾中断,且年复一年的规模壮大,马邑城虽然不大,却是联络南北之枢纽,人口繁盛,贸易发达。 明日便是除夕,加上薛延陀大军压境,封锁了白道川,威胁朔州、云州、胜州诸条道路,诸多汉胡商贾滞留马邑城,城内客栈旅舍甚至民居都住满了人,使得不大的马邑城热闹繁华,不下于关中大镇。 南来北往的商贾运输着价值不菲的货物,口袋都是有钱的,正值过年却不得不客居异乡,谁也不愿委屈了自己,且大部分商贾都估计薛延陀没胆子跟大唐开战,目前这等紧迫的局势待到皇帝的使臣持着节旄来到之后便会缓解下去,因此该吃吃该喝喝,热闹非凡。 汉胡杂居,和平相处,即便是薛延陀的商贾亦不用担心携带的货值被唐军抄没,大唐对于商业行为的保护很是到位。 …… 宇文法揉了揉额头包裹的纱布,伤口依旧隐隐作痛,喝了口茶,烦躁的将茶杯丢在茶几上。 今日早晨,军中来报,昨日夜间曾有数股薛延陀的斥候试图接近马邑城,幸而被巡夜的兵卒发现,予以追杀驱逐。 可是明日便是除夕,马邑城的南门白天的时候敞开着,谁知道有多少薛延陀的斥候混进城来? 薛延陀忽然这般大张旗鼓的行动,是有些不符合常理的。 这大度设该不会是吃错了药,已经不满足与兵临定襄城下以此压迫大唐答应其和亲,而是真的要对定襄城动手吧? 宇文法隐隐有些不安。 按照家族的指示,薛延陀是万万不敢进攻定襄城的,更不敢跟大唐开战,所以只需要将右武卫、右屯卫紧紧的禁锢住,使其不得不困局城中,而后由边军摆出强硬之姿态应对薛延陀,待到薛延陀师出无功不得不返回漠北,这一桩“退敌”的功勋便算是顺利捞到手中。 然而现在,他却难免在想——万一薛延陀当真疯狂起来攻陷了定襄城,陛下一手扶持的東突厥再一次覆灭,而朝廷派遣而来的两卫大军却被自己死死的拖在马邑城、雁门关…… 只要想想那后果,宇文法便头皮一阵阵发麻,心惊胆跳。 那不是不可能的! 蛮夷之所以是蛮夷,便是因为那帮牲畜一样的家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时候脑子一热随心所欲,根本不考虑后果! 勉强压制下心惊胆跳的感觉,宇文法再一次招来副将,派出了数队斥候前往定襄,严密监视定襄城以及薛延陀大营的动向,稍有异变,便即刻回报。又派人前往雁门关,查看右屯卫的兵卒是否安稳。 听着府衙外街面上喧闹的声音,宇文法皱着眉毛,心中烦躁愈甚。 派出去刺杀房俊的一整队斥候,整整一夜还未回来…… 这更令他如坐针毡。 难不成出现了什么意外? 宇文法简直不敢想下去。 “将军,薛大帅派人前来,请您过去一晤,说是有要事相商。” 亲兵进到屋子,恭声说道。 “这浑人又出什么幺蛾子?” 宇文法心底狐疑,说道:“汝去转告那浑人,就说本将军务繁冗,无法脱身,若是有何指教,自行前来府衙即可。” 这是很不恰当的行为。 薛万彻毕竟是他的长官,爵位更比他高出几十个级别,长官召见而借故推脱,按照大唐军法,是要鞭笞三十的。 可宇文法自己心里有鬼,难免心虚,唯恐薛万彻发了狠干脆将自己给软禁起来,而后接掌马邑城的防务,那自己可怎么办? 他不敢去。 亲兵似乎也愣了一下,不过不敢多问,转身走出去。 宇文法琢磨着薛万彻有何事召见自己,没过一会儿,便听到屋外头人生吵杂,参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向,快速向这边接近。 宇文法怒喝道:“放肆!府衙重地,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砰”的一声响,房门被人硬生生踹开,一股子寒风瞬间灌进屋内,冻得宇文法激灵灵打个冷颤。 敞开的房门处,薛万彻在部曲护卫之下,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满是胡须的脸膛上怒气尽显,瞪着宇文法喝骂道:“娘咧!你个混账东西,胆敢面对上官的召见拒而不见,眼里还有没有军法?” 宇文法脸上挤出笑容,起身道:“哎呀呀,大帅说得哪里话?您是主帅,又是郡公,还是驸马,借给末将两个胆子也不敢拒绝您的召见……那个,您到底召见末将,有啥事儿?” 他只怕薛万彻强行软禁他,现在这里是他的地头,外头尽是他的亲兵部曲,如何还会惧怕薛万彻? 薛万彻见他神情不屑油嘴滑舌,心中怒气无法遏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一个耳光就扇在宇文法脸上。 “啪!” 宇文法猝不及防,一歪头,在倒在地,两眼迷糊,有些发懵…… 他的亲兵焉能看着他如此受辱? 当即纷纷鼓噪上前,却不妨薛万彻的部属之中有人跳出来,照着宇文法的腰眼就是狠狠的一角,当即将宇文法踹翻在地。朔州守军一件主将被打,顿时怒了,纷纷掣出兵刃,就待上前,却见到薛万彻身后又一人一个箭步跳出来,手里一柄出了鞘的横刀就架到了宇文法的脖子上…… 大堂里陡然一静。 宇文法倒在地上,脖子上横着一柄横刀,额头鲜血迸流,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一干属下却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围在外头叫嚣喝骂。 “呸!”宇文法将流到嘴里的血水吐出去,看了一眼刚才踹他的那人,又抬头看看握着横刀挟持自己这人,无奈道:“程处弼,屈突诠,咱们往日虽然算不得有多深的交情,可也算是故旧吧?纵然不念昔日之情,可这般出手伤人,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程处弼木讷,闻言神色不变,握刀的手始终稳定,谁也不敢保证下一刻会不会一刀抹了宇文法的脖子。 屈突诠笑嘻嘻道:“所以说啊,你们这些个世家门阀里头出来的家伙,一个个的都该死,心里头从来就没有报效君王、精忠报国的念头,你们根本不在乎大唐是否万国来朝、四方来贺,更不在乎陛下是否功盖千秋、德超五帝,你们眼里、心里,唯有家族!满脑子都是如何为家族牟利,只要家族能够攫取到足够的利益,哪怕是让你们向着蛮夷摇尾乞怜,哪怕让你们将这定襄朔州的百姓送入虎口狼窝,你们照样眼都不眨!呸!无君无父、狼心狗肺的东西,也配跟老子称兄道弟?” 宇文法面色一变,咬牙道:“废话少说,你还真敢杀了老子不成?” 屈突诠身后一人闪身出来,似笑非笑的望着兀自嘴硬的宇文法,不屑道:“似尔这等乱臣贼子,何用吾等甘冒奇险出手惩戒?尔之所作所为,历历在目,无法洗脱,等着回去向卫尉府、向陛下谢罪,等着国法制裁吧!” 宇文法怒道:“尔是何人,敢如此大言不惭?” 那人哈哈一笑,咬着牙道:“吾乃房俊!” 宇文法张张嘴,面色惨白…… 第十五章 平庸之才 突厥兵卒封锁了定襄城四门,城内突厥族人的集结在快速的进行着,好在虽然在定襄定居了好多年,但突厥人最是野性难驯,祖宗的游牧传统并未丢掉,大多时候他们只是将定襄当作一个可以遮风挡雨躲避强敌掠夺杀戮的城堡,却绝对不将这里当做家。 对于突厥人来说,牛羊在哪里,毡帐就在哪里。 他们逐水草而居,在他们的基因里,没有家的传承与向往…… 天色刚刚透亮,突厥人便在军队的看管、组织之下迅速集结,驱赶着自己的牛羊,冒着渐渐小了许多的风雪,开始向着朔州迁徙。 所有人的行动都很迅速,他们对于定襄城并未有太多的留恋,更清楚一旦薛延陀攻城,定襄城沦陷便是迟早的事情,这些年在大唐的庇护之下过惯了逍遥惬意无人敢惹的生活,谁愿意成为薛延陀的奴隶? 突厥人的斥候更是沿着北、西两个方向撒出去几十里,消灭可能遇到的所有薛延陀斥候,务必给族人的迁徙争取更多的时间。 万一被薛延陀察觉,骑兵倾巢而来,突厥人就将面对一场惨痛的灾难…… 向奥射设、康苏密等人尽皆派出去组织族人撤退,阿史那思摩自己则跑到赵德言居住的小院子。 …… “万一唐军守将不准我们突厥人入城怎么办?” 阿史那思摩如坐针毡,直至此刻,他才察觉到这个致命的隐患。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马邑城发生的事情,房俊的右屯卫被阻挡在雁门关不准北上,薛万彻的右武卫则被马邑城守将以粮秣不足为由拖在马邑城,无法出城赶往定襄与他汇合。 那马邑城的守将既然如此胆大包天,显然是确认了薛延陀不敢大举进攻,只带对峙一段时间之后薛延陀自己撤军,“保卫边疆”“震慑敌胆”这样的功勋自然而然的就会落到那个马邑城守将的头上。 这等情形之下,突厥人进入马邑城是很有风险的,谁知道薛延陀人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立即进攻马邑城,与大唐悍然开战? 一旦开战,等待那位马邑城守将的可就不是泼天的功勋了,“延误军情”“抗旨不尊”“祸患边疆”……哪一项罪名都足以将他的脑袋砍个十回八回。 那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任由突厥人被薛延陀袭杀劫掠,将所有的罪名都抛给擅启战端的薛延陀人…… 那个时候,突厥人就得在马邑城下的平原之上面对薛延陀人铁骑的冲锋…… 哪里还有一丝活路? 赵德言换了一身寻常的汉人长衫,屋内燃着火盆,很是温暖,此刻正坐在软塌上品着阿史那思摩从长安带来的上品茶叶,有滋有味儿的呷着茶水,时不时眯着眼睛品味着舌底口腔的回甘,布满了老年斑的脸上一副享受至极的悠闲神情。 “怪不得大汗不愿回到定襄,大唐风物,关中安逸,的确是纵情享受之人世乐土,就连老朽这颗行将就木之心,亦对如今繁花锦绣之大唐充满憧憬向往,原先只想着寻一处青山绿水之处作为埋骨之所,亦算是叶落归根魂归乡梓。如今,却又忍不住想要多活几天,领略一番关中豪迈,感受一番江南水韵……” 看着赵德言摇头晃脑一脸享受,阿史那思摩哭笑不得,心急火燎道:“您可就别大发感慨了,您老这身子骨强健着呢,再活个十年八年没问题,待到此间事了,吾也不做这个劳什子的受气可汗,跟皇帝求一道圣旨,卸了这差事,回到长安当一个富家翁,届时陪着您关中、中原、江南、岭南跑,就算是跟着船队下南洋,也奉陪到底……只是眼下这一关,您得给吾出谋划策,总要平安过去才行啊!” 赵德言叹了口气,怒其不争道:“你呀你呀,小时候看着聪明伶俐,却不想只是些小聪明,大事临头就束手无策,这心性如何成大事?” 阿史那思摩也叹气:“吾就这性子,自家知自家事,哪里是成就大事的材料?吾也没那个野心,就想着这辈子快活的过,也就知足了。可总归不能眼看着族人就被薛延陀和唐军挤在中间,碾为齑粉吧?若当真那般,心头难安,其罪难赎哇!” 若非圣意难违,这个劳什子的東突厥可汗,他才懒得要! 现在的突厥算是个什么东西? 人口不过七八万,兵卒不过三两万,除了马匹不缺,兵刃、甲具样样缺乏,又夹在大唐与薛延陀之间,但凡两方有一个风吹草动,定襄城都是首当其冲,稍有不慎,便是碾为齑粉之结局。 哪里比得上在长安肆意逍遥来的快活? 赵德言摇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又有谁能够算无遗策?事情越大,牵扯的人越多,自然变数也就越大。薛延陀大举来犯,自然是盯上了漠南白道川之外的这一块水草丰美之地,无论大唐如何取舍,和亲与否,薛延陀不达目的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否则无功而返,如何向那些依附于薛延陀的铁勒诸部交待?要知道,寒冬时节悍然出兵,各个部族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所以,突厥部众留在定襄,唯有死路一条,更何况,老朽已然向大度设身边的人发出了消息,以大度设的贪婪愚蠢,此刻必然已经做好准备倾巢而出,要么直接攻打定襄,无惧大唐的援军,要么借道恶阳岭,从定襄与马邑城之间插入,抄了定襄城的后路。若是前者,大汗还可以一面组织兵卒抵抗,一面从容将族人撤走,若是后者,每耽搁一刻,便多陷入绝境一分,一旦大度设率领铁骑抄了定襄城的后路,唐军就算想要来援也来不了,大汗可就插翅难飞了。” 阿史那思摩犹豫道:“这个……先生的分析,晚辈自然是赞同的,只是那马邑城的守将敢于将朝廷派来的两只部队尽皆拦阻,显然算准了薛延陀不敢悍然开战,故此才准备抢攻。即便现在薛延陀铁了心的要吞掉突厥,那马邑城守将怕是也不相信啊!晚辈守靠定襄,依仗城高墙厚或许尚有一战之力,若是在原野之上被薛延陀追上,那就是十死无生……” 赵德言看着一脸纠结的阿史那思摩,心底暗叹一声。 昔日突厥强盛之时,族中豪杰层出不穷,无论是启民可汗亦或是处罗可汗、颉利可汗,那可都是雄心万丈果决狠辣的角色,可是现在看看眼前的阿史那思摩,左右权衡犹豫不决,哪里有一点果敢刚烈的模样? 当真是黄鼠狼下崽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只是自己想着临死之前,再为大唐剪除一个强敌,使得自己的复仇之路愈发圆满一些,也不得不忍受阿史那思摩的愚钝犹豫。 “老朽一生颠沛流离,三十岁之后便不曾踏入长城之内的故土,但是对于大唐现如今之状况,却也颇有了解。一个帝国在最强盛之时,必然是上行下效、令出法随,什么事都得有个规矩。那马邑城的守将固然胆大包天意欲阻挠朝廷的援军支援定襄,但是能够被皇帝派遣来到北疆安稳局势的将领,又岂是无能之辈,任其拿捏?老朽之谋划,固然是为了将薛延陀领入歧途,趁其王庭未稳之时爆发与大唐之战争,使得大唐可以剪除一大强敌,但却是突厥唯一的生机。至于事情最后成败,就看唐军的主帅是否有足够的胆量以及掌控局势的眼光。” 听他这么一说,阿史那思摩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唐军眼下的主将是谁? 论爵位,薛万彻最高,但这人就是个浑人,有勇无谋的典范,冲锋陷阵是把好手,运筹帷幄却是白给。 而身负虎符节旄的统帅,是房俊…… 第十六章 大度设意气风发 阿史那思摩与房俊并无太多交情,但是并不妨碍他对房俊的了解。 毕竟,这位有着“棒槌”之名的长安官场后起之秀,实在是有着太多的传说…… 胆量? 房俊肯定是有的。 且不说其它,敢于同长孙无忌面对面的硬刚,放眼朝堂能有几人? 他阿史那思摩远远的看到长孙阴人那张面白无须永远挂着笑容的脸,就要退避三舍,每一次躲避不及与长孙无忌说话,都令他心惊胆跳,你永远不知道这个阴人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 掌控局势的眼光? 似乎也不差。 只看他在南洋的布局,在倭国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及将新罗搅合一个底朝天,便知道在心机谋划方面,绝对有一套。 这样的人,会被一个小小的马邑城守将拿捏住,束手无策? 阿史那思摩陡然生出无穷信心! 当然,就算他信心全无,现在亦是无路可退,纯属庸人自扰…… ***** 天色将明,风雪稍歇。 薛延陀营地之上人声鼎沸、战马嘶鸣,各个部族的骑兵在各自首领的号召之下向着薛延陀主力集结,马蹄踏碎冰雪,人马口鼻喷出的热气化作白气,在空气之中蒸腾。 大度设穿着一身皮甲,背后披着白色的披风,坐在战马之上,傲视着不断集结的大队骑兵,志得意满,壮志凌云! 每一个男人的骨子里都有着强烈的权力欲望,那种马首所向千军万马趋之若鹜奋勇争先的快感,比之倾城之美女更加令人沉恋迷醉! 这才是男儿志气! “二王子,部队已然集结完毕!” 吐迷度亦是一身革甲,策马来到大度设面前禀告。 大度设在马背上勒着缰绳,颔首道:“出发吧,尔为先锋,由恶阳岭斜插定襄城之背后,切断定襄城与马邑城之间的联系,不管马邑城内的唐军如何应对,一定要保证一鼓作气攻陷定襄城,为汗国从東突厥手中夺取这一块平坦肥沃的土地!” “诺!” 吐迷度大声应诺,调转马头来到回纥骑兵阵列的前头,一甩身后的披风,大声道:“回纥的健儿,随吾上阵!” “呼哈!” “嗷嗷!” 凶悍的回纥骑兵给予首领振奋的嘶喊呼啸,数千骑兵紧随在吐迷度身后,脱离大队,渐渐加速,很快便犹如旋风一般风驰进依旧飘扬的风雪之中,马蹄声轰鸣作响,转瞬便只剩下一团灰蒙蒙的影子。 作为大碛之北最为强悍的部族,回纥的剽悍早已震慑人心,除去薛延陀之外,铁勒诸部哪一个不对其视若猛虎、避之不及? 此刻数千骑兵所展示出来的气势,连同这从天而降的风雪一起死死的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包括大度设! 对于回纥,薛延陀的策略是恩威并施、奖惩并用,一方面要依靠回纥的剽悍帮助薛延陀镇压四方、冲锋陷阵,一方面亦要防备回纥偷偷做大,走一条当初薛延陀韬光养晦休养生息的老路。 薛延陀能够装孙子装了百余年,终于抓到突厥败亡之机会崛起,一举成为漠北之霸主,焉知几十年之后,回纥不能从薛延陀的尸骨之上取而代之?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既然回纥愿意当薛延陀的狗,那就让他一直当下去,脖套永远拴在回纥的脖子上,绳子则紧紧的攥在薛延陀的手里…… “诸位!” 大度设收摄心神,抽出腰刀,弯曲的弯刀斜斜的指着灰蒙蒙的苍穹,大吼道:“汉人凶残,将吾薛延陀死死的驱赶在漠北大碛之中,以后严寒,草木凋零,连一块肥美的牧场都找不到!而这里——” 他用刀尖指着定襄城外的土地:“漠南最广袤、最肥美的地方,却被汉人赐予他们昔日的仇敌突厥人!薛延陀帮着汉人覆灭了突厥汗国,却没有得到应得的奖赏,反而要被他们重新扶持起来的突厥人压制在阴山的北面!薛延陀的勇士们,你们告诉我,你们甘心吗?” “不甘心!” “不甘心!” 薛延陀的骑兵振臂狂呼,就连其余铁勒诸部的骑兵,亦是高声附和! “很好!不愧是火神照耀下的薛延陀子孙!现在,我大度设,就带领着你们去从突厥人的手里,将这一块富饶的土地抢过来!让我们的子孙都能够生活在漠南温暖湿润的地方,春天可以嗅到花香,夏天可以淋着雨水,秋天有鲜美的果实,冬天不再那样严寒酷冷!” “勇士们,跟随我,去将突厥人杀个干净,抢夺草场牛羊,建功立业!” 他就这么擎着弯刀,一手勒缰,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向着远方奔腾而去。 大度设鼓舞人心的本事不小,几句话便将薛延陀人骨子里的悍勇调动起来,听到可以永远的占领漠南的草场,顿时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热血澎湃,连带着铁勒诸部的战士,尽皆热血沸腾,呼喝着策马扬鞭,紧紧追随在大度设身后。 一时间万马奔腾,天生变色! …… 咄摩支站在营地之中,微微摇头,一脸担忧。 他所属部众尽皆围在左右,按照大度设的计划,将会在截断定襄城之退路之后,与大度设南北夹击,确保最短时间内攻陷定襄城。 自然也有在营地之内保留兵力,以此迷惑定襄城内突厥人的用意…… “渠帅,刚刚斥候回报,定襄城内有大批突厥斥候派出,该城方圆几十里地之内无所疏漏,定然是城内有何重大行动!” 一名亲信属下匆匆忙忙赶来回报。 咄摩支望了一眼渐渐远去不见踪影的大部队,深色冷淡,下令道:“封锁消息,若敢在军中传扬,定斩不饶!” “诺!” 那亲信吓了一跳,虽然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 咄摩支又道:“通知下去,所有人衣不卸甲、马不离鞍,睡觉也得搂着兵刃!时刻探查定襄城的态势,若二王子所部成功迂回斜插至定襄城后方,发起进攻,便全军压上,全力攻城!若是……战局稍有不测,便都做好准备,随吾撤回白道川,扼守山口,阻挡唐军翻越白道川!” 亲信愕然…… 这什么情况? 大部队刚刚出征,这边自家渠帅却做好了撤退之准备? 难不成……二王子那边要败?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咄摩支厉声喝道:“若有消息走漏,吾第一个斩了你的脑袋,将你一家屠尽!” 亲信打了个冷颤,吓得脸色煞白,赶紧快步跑开,前去下达军令。 咄摩支再一次抬头,望着定襄城的方向,面色阴郁,不见喜怒。 大汗的命令,乃是大军压迫突厥人的边境,使得突厥人求援于长安,以此达成与大唐和亲之机会。大唐皇帝得国不正,心心念念皆是征伐高句丽,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达成历代君王皆为能达成之壮举,功勋盖世,掩盖自己名誉上的瑕疵。 这等情形之下,大唐是不可能与薛延陀开战的,除去和亲之外,大唐想不到平息薛延陀大军的方法。 但是大度设野心勃勃,吐迷度那个混账更是居心叵测,两个人联合起来居然想要直接贡献定襄,甚至意欲阻挠马邑城的唐军救援定襄…… 那可是大唐! 天威赫赫、战无不胜的大唐! 自从東突厥汗国被大唐覆灭,茫茫草原、滚滚大漠,还有哪一个部族敢于捋大唐之虎须? 至于大度设,劝是劝不住的。 作为堂兄,咄摩支与大度设的感情不错,也更清楚这个平素在郁督军山牙帐循规蹈矩的小子有着怎样的野望,现在率军出征,面对攻陷定襄、掠夺漠南的功勋,返还牙帐之大汗的夸赞、族人的敬仰、威望的提升,谁能劝得住? 但是咄摩支清楚,一旦唐军参战,大度设必败无疑。 若是那种情况出现,他必须先一步返回白道川,紧紧扼守山口,才能给溃败之后的大度设守住一个安然返回漠北的机会,否则一旦唐军衔尾追杀,大度设的那数万铁骑,恐怕就将尽数死于这早已陌生的漠南土地上…… 第十七章 消除内患 宇文法披头散发,形容狼狈至极。 身上的衣衫被撕扯的破碎,额头的伤口不知何时碰撞重新渗出血迹,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那里还有半点守城边将的威仪、世家子弟的潇洒? 一双眼眸早已血红,就那么直愣愣的瞪着房俊,怒声道:“吾乃马邑城守将,尔安敢如此折辱于吾,想要造反不成?” 房俊阴着一张脸,上前两步,就在一众右武卫、守军的面前,狠狠一脚踹在宇文法的脸上。 宇文法被绑住了手脚,躲避不及,房俊的力气又大得出奇,这一脚结结实实踹在宇文法的脸上,“砰”的一声闷响,宇文法连惨叫都没叫出来,脑袋向后一仰,后脑勺磕在地上,当场晕了过去。 只是气息尚在,无意识的张开嘴,一嘴牙齿和着鲜血流了出来,早已塌陷的鼻梁更是惨不忍睹,鼻血横流。 薛万彻在一旁下意识的呲呲牙,揉了揉鼻子。 娘咧! 这房二实在是太狠了! 自己被这个宇文法刁难了好几天,气的七窍生烟也拿他没法,这房二倒是干脆,直接绑起来一脚踹晕…… 果然是棒槌呀! 薛万彻又是无奈又是羡慕…… “呸!” 房俊狠狠的啐了一口浓痰,恨声骂道:“胆大包天的狗贼,还敢在耶耶面前叫嚣?若非等着将你押赴长安,让卫尉府与大理寺判你一个夷三族,耶耶现在就活剐了你!” 他是真的快气疯了! 自古以来,抢攻的比比皆是,实在算不得大事。 人非圣贤,谁能不自私呢? 见到功劳就想上去分润一口,实乃人之常情,房俊纵然不满,也不至于如此愤怒。 但宇文法的做派,却实实在在超越了抢攻的底线! 这哪里是抢攻? 简直就是祸国殃民! 马邑城的守军见到自家将军被房俊一脚差点踹死,各个气愤填膺,都是大唐的汉子,满腔血勇,房俊如此折辱宇文法,这一脚就相当于踹在大家的脸上,若是忍气吞声,外人如何看他们马邑城守军? 士可杀不可辱! “呼啦!” 马邑城守军齐齐上前,怒目而视。 “大帅可以如此羞辱将军?” “你们右屯卫是帝王亲军,吾等边军难道就不是大唐军人了?” “士可杀不可辱!” “请大帅自重!” …… 马邑城守军群情汹汹,满腔怒火! 薛万彻有些慌神,连忙呵斥道:“都疯了不成,此乃陛下钦命经略北疆的统帅,尔等想要谋反吗?” 守军们依旧寸步不让,怒气冲天! 钦命大帅又怎样? 你下命令,吾等水里火里冲锋陷阵就是了,但也不能如此折辱咱们的将军! 薛万彻咽了口唾沫,看着神情愤怒的守军们,知道如果此间事情不能安抚下去,一旦消息传至全军,所有的守军必然心怀怨愤,士气大跌不说,值此局势危急的时候,搞不好会另生事端…… “呛啷!” 房俊将腰间御赐宝剑抽出来,剑刃雪亮寒光闪闪,配上一身甲胄更是威风凛凛,剑尖指着马邑城守军,厉声道:“宇文法罔顾圣旨,欺君犯上,阻挠大军,意图谋反,派遣死士,刺杀主帅!论罪,当夷三族!尔等皆乃宇文法之部属,各个都有通敌叛国之嫌疑!若是不想背负叛逆之罪名,就给某老老实实的待着,等候陛下派遣卫尉府以及大理寺的官员前来调查审问,谁若是敢无事生非聚众生事,与宇文法同罪,格杀勿论!” 他双目囧囧,黑脸上杀气弥漫! 真不是吓唬这些人,宇文法胆子大得没边儿,居然敢派人刺杀他,谁知道这件事会否有马邑城守军的将领参与其中? 现在薛延陀的大军就在定襄城外,一旦开战,顷刻之间就能攻陷定襄城,直抵马邑城! 谁知道薛延陀会不会吃了豹子胆,悍然与大唐开战? 事前的分析都是纸上谈兵,能够影响军队战略的因素实在是太多,局势变化莫测,一个细微的事件,甚至一个不经意间的念头,都足以导致局势彻底偏向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方向! 局势如此危急,马邑城的守军若是胆敢妄动,他真的敢全城戒严,大开杀戒! 否则一旦开战,这些守军就是一个定时炸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坏了大事,破坏整个大局! 这等情形之下,再是如何谨慎,亦不为过。 守军的气势顿时一泄…… 大家面面相觑。 罔顾圣旨,欺君犯上,阻挠大军,意图谋反,派遣死士,刺杀主帅……这特么件件都是死罪啊! 总不会有人拿这些罪名开玩笑吧? 再看看房俊手里头那一柄寒光闪闪有若秋水一般的御赐宝剑,守军都退缩了…… 有血性是一回事,不甘受辱是一回事,然而若宇文法当真触犯国法,则又是另一回事。 大唐声威赫赫,每一个唐人都有着极其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他们为自己身为唐人而骄傲,为自己的帝国强盛无疆而自豪,所有破坏帝国强盛的叛逆,都罪该万死,人人得而诛之! 房俊神情微微缓和下来,盯着众人,缓缓说道:“宇文法叛逆之最,确凿无疑,诸位身为他的下属,嫌疑自然难免。不过某亦非是苛刻之人,绝不愿牵连广泛,只要各司其职,稳定马邑城,便既往不咎!” 守军们互视一眼,沉默少顷,便齐齐拱手施礼道:“听从大帅吩咐!” 李思文、张大象、屈突诠等右武卫将校看着气势凌云将一众守军压制得服服帖帖的房俊,心中尽皆感慨万千。 谁能想得到这人几年前还是个怯懦木讷的棒槌? 只看这一身气势,再看看这弹压守军的手段,以及悍然将宇文法就地拿下的气魄,已然有了一代名将之风范! 相比起来,有勇无谋的薛万彻实在是差得远了…… 面对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目光,薛万彻恍若未觉。 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被房俊比下去的挫败感,反而充满了轻松惬意。 就是这样才好啊,咱不耐烦这些个错综复杂的手段,现在有了房俊主持大局,咱只要听令就行了,冲锋陷阵亦或斩将夺旗,只要卯足了劲儿往前冲杀就可以了,不要太轻松…… 大局已定。 房俊也知道薛万彻的性格,干脆不跟他商议,直接越过他对李思文下令:“即刻将宇文法绑缚长安,将其罪状一一告知卫尉府,请求严惩!然后带着马邑城守将的印绶赶往雁门关,让雁门关的守将即刻放行右屯卫!” 李思文大声领命:“诺!” 而后便匆匆离去。 房俊又看向一干守军将领,温言问道:“马邑城副将何在?” 一个青年将领出列,拱手道:“末将马邑城副将独孤守忠。” 房俊微微一顿,问道:“独孤谋的族弟?” 青年将领道:“正是。” 房俊叹了口气,特么整个关中以北的北魏故地,都是关陇贵族的地盘啊…… 这独孤守忠的祖父独孤盛与独孤谋的祖父独孤楷乃是亲兄弟,独孤盛这一支没什么人才,远没有独孤楷那一支兴旺发达,但是独孤守忠与独孤谋关系很是亲密,房俊在独孤谋处多次听他说起这个族弟。 都特么是皇亲贵戚…… 不过世家子弟有一个优点,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固然同气连声,但只要牵扯到自身利益,又会立马翻脸不认人…… “军情紧急,一切从权,宇文法通敌叛国、违抗皇命,将会押赴长安受审,军中不可一日无将,由你暂代马邑城守将之职,稍后本帅会行文兵部,举荐你晋升马邑城守将,还望你务必尽心竭力,精忠报国!” “诺!” 一个大馅饼砸到独孤守忠脑袋上,差点没把他给乐疯了! 独孤守忠裂开嘴吧忍不住直乐,收获了身边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第十八章 一触即发 马邑城守军的确是关陇贵族的自留地,军中上下尽皆是关陇贵族出身的将校,彼此之间难免存在着竞争。现在宇文法惹毛了房俊,倒了大霉,自己欢喜还来不及,岂会为宇文法出头? 边关守将之任命,乃是兵部之权责,房俊身为兵部左侍郎,在兵部一言九鼎,所谓的行文不过就是一个过程,只要接下来自己能够全力配合,这个守将的位置便算是坐实了…… 其余将校各个羡慕的看着独孤守忠,真特娘的好运气。 不过也都有自知之明,且不说人家独孤守忠本就是副将,主将犯事,副将替上,此乃军中规矩,便是给他们这个机会,事后面对丢了这个位置恼羞成怒的宇文家,也不是他们能够抵抗的。 房俊不理会那些守军将校,对独孤守忠下令道:“即刻封闭四门,许进不许出,派出斥候探马,立即刺探定襄城、薛延陀方面的消息,事无巨细,没半个时辰上报一次,不得延误!” “诺!” 独孤守忠大声领命,转身向外走。 没过片刻慌慌张张的跑回来,在一屋子人差异的目光之中,大声道:“大帅!定襄急报,阿史那思摩已然舍了定襄城,率领突厥族人驱赶着牛羊马匹向着马邑城撤退过来,薛延陀大军已然越过了恶阳岭,紧追不舍!” 屋内众人尽皆一震! 薛延陀当真吃了豹子胆,居然要歼灭東突厥?! 薛万彻勃然大怒:“简直狗胆包天!東突厥乃是大唐扶持复国,薛延陀敢打東突厥的主意,那就是打大唐的脸面!二郎,下令吧,吾当亲率右武卫出城,予以痛击!” 李思文、屈突诠等等将校亦是各个神情振奋,大声请命:“请大帅下令,吾等必然殊死奋战,胆敢冒犯大唐之天威者,绝不饶恕!” “请大帅下令!” “请大帅下令!” …… 一屋子战争贩子兴奋得满脸通红,都以为此行不过是走个过场,大抵跟薛延陀好生谈一谈,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谁料想薛延陀果真狗胆包天,悍然攻击東突厥? 東突厥乃是大唐一手扶持,倚为北疆屏障,更是作为大唐与薛延陀中间的缓冲,若是任由薛延陀覆灭了東突厥,不仅仅是威望受到严重损害,更会使得薛延陀扫清南下的通道,出大碛过白道,便可直抵马邑,威胁朔州! 这一幕绝对不能出现! 战争就在眼前,功勋唾手可得,谁能不兴奋? 房俊却面色凝重,摆了摆手,道:“稍安勿躁,吾等刚刚抵达马邑,尚不知前面局势如何,知己而不知彼,如何能战?各自整顿兵马,待到前面斥候探马传回来消息再说!” 薛万彻急道:“那薛延陀就追在突厥人的屁股后头,若是咱们出兵迟了,岂不是要被尽数杀了?” 房俊没好气道:“你以为那阿史那思摩是白痴么?既然敢于放弃定襄城,必然早已预想到了薛延陀会衔尾追杀,又岂会不事先做好布置?再者说了,突厥人而已,死几个不打紧……” 薛万彻:“……” 娘咧! 突厥人而已,死几个不打紧? 你说的好有道理,老子居然无言以对…… 李思文按捺不住兴奋,撺掇道:“二郎,如此良机岂能错过?只要咱们一战挫败薛延陀,想来他们也不好意思再提和亲之事,只能灰溜溜的返回漠北,这可是滔天之功啊!” “你这脑子长了有什么用?” 房俊叱责道:“贪功冒进,乃是军中大忌!令尊乃是大唐不败之名将,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莽撞的家伙?沉下心,不要急,先搞清楚前面的状况,再推测薛延陀的真正用意,知己知彼,才能战无不胜!况且,那薛延陀既然敢悍然对突厥人动手,必然所图甚大,搞不好就是打着吞并整个敕勒川!” 他眸光闪闪:“若是如此,薛延陀必然全军疾进,意图杀戮突厥人之后占领定襄城,以此作为薛延陀最南方的据点,与大唐对峙,然后从容屯兵定襄以北的敕勒川……哼哼,若薛延陀当真如此贪婪,某定然叫他们来得去不得!眼下这点功勋算个屁呀!想一想吧,全歼薛延陀数万铁骑……那是何等功勋?” “娘咧!” 一屋子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薛万彻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足以名垂史册了!” 李思文亦是目眩神迷:“让吾算算……封个国公估计也差不多了吧?” 房俊拍拍手,道:“都去做好准备,莫要等薛延陀兵临城下,却束手无策!” “诺!” 众将轰然领命。 房俊看了看外头依旧阴沉沉的天空,飘零的雪花,心底却难掩遗憾。 若非帝国的重心皆在东征高句丽一战之上,说不得自己眼下集合两卫之兵力,一举击溃大度设之后,便能趁着薛延陀内部空虚的机会,亦能穿过白道川直插漠北,大军纵横驰骋,重演一出当年李靖直捣郁督军山的盖世功勋! 甚至于,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亦未曾不能!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房俊畅想着昔日汉家儿郎追亡逐北纵横驰骋的雄武英姿,不觉一阵目眩神迷…… 那可是每一个汉家儿郎所追求的至高无上的功勋啊! ***** 定襄城通往马邑城的关道上,牛羊成群人流熙攘,孩童的啼哭大人的喝骂牛羊的嚎叫,在漫天飘雪之中显得慌乱而凄惶。 阿史那思摩面沉似水,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凌乱的雪花,喝问身边的渠帅:“薛延陀人还有多远?” 渠帅道:“斥候在山梁之上远眺,薛延陀大队已然不足三十里。” 三十里,这是雪天目视的极限,事实上可能更近一些,对于骑兵来说,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事情,策马加鞭一会让就追上来了。 “康苏密呢?” “正率领本部兵卒在前头引路。” 阿史那思摩怒道:“这条大路直通马邑,老子用的着他引路?将他给吾叫来!” “诺!” 渠帅赶紧策马向前,不到片刻,康苏密策骑而来,大声问道:“大汗何时唤我?” 阿史那思摩阴着脸,下令道:“薛延陀追兵距此不过二十里,来势汹汹,部众驱赶牛羊走得太慢,你率领本部勇士殿后抵挡一阵,为大部队争取时间!” 康苏密:“……” 一张长脸瞬间一红,怒气隐现。 殿后抵挡一阵? 说的轻巧! 那可是数万薛延陀铁骑,我部下这区区三千栗特人去抵挡? 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你特么就算再是恨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借刀杀人吧? 阿史那思摩自然知道康苏密的心思,温言道:“吾亦知此事难为你了,可是眼下形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栗特人若是死光了,吾派遣突厥狼骑殿后,狼骑死光了,吾亲自上阵!即便所有的战士尽皆战死,亦要护着这些部众抵达马邑!你要知道,这里头可不仅仅是突厥人,你的部族亦在其中!突厥人死光了,难不成你认为栗特人还能苟活?” 当初康苏密投靠颉利可汗,便是率领整个部落来投,后来投降大唐,也是将整个部落都带过去,及至后来李二陛下将他安插在定襄城,一则辅佐,一则监控,他的部落自然随着他一起落脚定居在定襄城…… 康苏密这人阴险奸诈,但是对于族人来说,却是一个合格的族长。 听着阿史那思摩威胁满满的话语,康苏密怒气尽去,心中唯有无限悲凉…… 从当初为了活命投降大唐的那一刻起,他与自己的部族,就算是走上了一条两面三刀的不归之路。大唐只将他当做一条狗,用以牵制监视突厥人,因为突厥人永远不会原谅他当初的背叛。 他以为自己对于大唐还有一点用处,结果人家根本没将他当回事儿。 现在,突厥人的报复来了…… 第十九章 栗特人的绝路 背叛者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康苏密很是悲哀。 突厥人将他们当成反噬主人的豺狼,唐人将他们当成有肉吃就摇尾巴的猎狗,就是不把他们栗特人当人看……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这就是命运。 难道当初跟着突厥人战至最后一人,用鲜血向突厥可汗展示自己的忠诚,跟着突厥人在唐人的铁骑硬弩之下玉石俱焚,就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了么? 即便如此,可是阖族灭亡,再多的尊重有个屁用? 这就是夹杂在强国之间的小部族之悲哀。 康苏密勒着缰绳,抽出腰刀,策马脱离大部队,他身边的族人早已高高地举起了栗特人的旗帜,越来越多的栗特勇士汇聚到旗下,一个一个面色凝重,神情之中不免悲凉。 他们都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康苏密放下腰刀,环视着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这里有他的子侄,有他的兄弟,还有他的长辈,他将要带领这些栗特人最后的勇士,用血肉和骨头,去抵挡薛延陀人山崩地裂一般的铁骑冲锋! “栗特的勇士们,作为你们的领袖,我,康苏密,是个罪人……” 他的语气无比沙哑、苍凉,面容就如同这飘着雪花的天空一般阴沉:“……我们世世代代穿梭在丝绸之路上,祖祖辈辈贩运着东西方的货物,我们富庶、勇敢,却并不自由,因为我们的力量还是太过于弱小,要被诸多的国家所压迫、剥削。东罗马,高昌国,突厥,大隋,大唐……我们依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的财富,却不得不被这些强国以税收的方式所掠夺……曾经,我以为投靠了突厥人,会在他们的狼骑护佑之下,同行西域,畅通无阻。曾经,我也以为投降了唐人,用财富去换取我们的自由……” 此刻,他的心犹如冰雪一般悲凉:“然而我错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谁也靠不住,唯有自身的强大,才是部族繁衍延续的基础!” “现在,薛延陀人就在后边追杀而来,我们奉命前去阻拦!” “薛延陀人数万铁骑,我知道,我们必死无疑!”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一刻,我们不是为了突厥人而战,而是为了那些在突厥人队伍之中的族人而战!用我们的生命与鲜血,去挡住薛延陀人,为了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孩子,却抢回活下去的机会!” “若是有人活下去,就请记住我今天的话,自今而后,栗特人再也不依附任何强者!男丁成年后就须脱离家庭,自去经商谋生,孩子一降生就进行货殖贩卖的教育,男童五岁而始,则令其学书识字、钻研术数,学有所成,则遣其跟随长辈学习商贾之道,以得利多为善!” “财富固然会引来豺狼的觊觎,但战争,却会令部族灭绝!” “现在,请诸位与我一同,去奔赴栗特人最后的战场,用我们的血去警告子孙后辈,栗特人,再也不要战争!” “诸位,随我杀敌!” 康苏密面孔潮红,振臂狂呼! 对于栗特人这样的小部族来说,无论依附与谁,都难免被当成牛羊一般的炮灰,每一次战斗都被推上最前线。 唯有形成自己的价值,才能够避免这种周而复始直至灭族的悲剧。 而栗特人的价值,就在于天赋的经商才能…… “杀敌!” “杀敌!” 千余栗特人武士高声附和,战意盎然! 对于草原上如同栗特人这般的小部族来说,死亡是时时刻刻伴随在他们身边的梦魇。 一场白灾,一场瘟疫,一场战斗……他们的生命渺小而脆弱,出生之后就面对着死亡,因此,没人将随时可能丢掉的生命当一回事儿。 而现在,他们就将进行救赎整个部族的最后一战,用他们的死亡去警示祖孙后代,哪怕成为被驱赶的牛羊、被掠夺的奴隶,也绝对不参与进大国之间的战争,不去奢望谁来保护栗特人! 康苏密面容坚毅,策马立在道路中间,部众立于其身后,看着拖家带口驱赶着牛羊的突厥人从身边慌张的跑过去,眼神投注在道路的尽头。 一股浓重的烟雾自远方蔓延席卷而来,那是无数薛延陀铁骑策马奔腾之时铁蹄踏碎冰雪溅起的冰屑雪沫! 康苏密握紧弯刀,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 当年他在突厥汗国覆灭之时,没有选择与突厥人共同进退,保住了族人和自己的性命。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要为了突厥人殊死一战…… 上苍不公! 何曾给栗特人一个自由立于苍穹之下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就以栗特人的血,来控诉所遭遇的一切不公! “杀!” 康苏密跃马舞刀,一马当先! “杀!” 栗特人紧随其后,愤声怒吼! 千余栗特人勇士,挟带着弱小族群的不甘,充满了上苍不公之愤怒,为了给子孙后代争取一个得到大唐和突厥庇佑之后自由生活下去的机会,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悲壮惨烈,狠狠的冲进迎面而来的薛延陀骑兵阵中! “轰!” 战马的对撞,兵刃切割身体,就像是两股奔腾相向的洪水,在这狭窄的道路之上狠狠的扬起鲜血的浪花、死亡的怒吼! 骑兵对战,以聪明智慧著称的栗特人不是纵横漠北所向无敌的薛延陀铁骑之对手,只是甫一接阵,便有百余人被战马撞飞、被弯刀斩杀,洒下一地的鲜血,身体被双方的阵势碾成碎片。 然而,栗特人退无可退! 要么直面死亡以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狠狠的撕咬下薛延陀人的一块血肉,要么狼狈逃窜直至突厥人被屠戮之后步其后尘,反正都是个死,素来懦弱从不以逃跑为耻的栗特人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他们一反常态的瞪着血红的眼睛,紧紧握着手里的弯刀,催动战马狠狠的插进薛延陀的阵列! 如墙一般推进的薛延陀阵列顿时混乱…… 指挥着部众充当先锋的吐迷度看着回纥铁骑被栗特人冲得阵型溃散,那些平素狡猾无耻以利为先的栗特人居然悍不畏死的拦在路中间,狭窄的道路被混乱的骑兵堆得满满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突厥人的大队在栗特人的掩护之下迅速的撤离。 原本,只是一炷香的便能衔尾追上突厥人,骁勇的回纥铁骑就将对突厥人展开一场凶残的屠杀,使得回纥人的威名响彻漠北,从此之后再也无人敢于小觑回纥人的存在…… 吐迷度气得吐血,大吼道:“杀光他们!杀光他们!不要放走突厥人!” 自己一夹马腹,手里的长矛横着伸出,一头扎进栗特人的阵中。 矮身藏在马腹一侧,躲过迎面意欲削断他脖子的一柄弯刀,右手挺起长矛狠狠的贯入那个骑兵的胸膛,战马强大的动能使得长矛透体而过,待到他坐稳在马鞍上,双手持着矛杆用力一振,便将那栗特骑兵尸体高高挑起,猛地甩飞出去。 他身旁的回纥铁骑见到首领如此悍勇,顿时士气大振,纷纷嚎叫着奋勇争先,向着栗特人疯狂冲上去,以人数优势分割围杀。 康苏密在人群中左劈右砍,看到吐迷度一杆长矛上下飞舞犹如毒龙一般收割着栗特人战士的生命,顿时目眦欲裂,大喝一声,一刀将一个回合骑兵从马背上劈落再低,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向着吐迷度冲杀过去。 吐迷度正杀的过瘾,也暗暗奇怪今日栗特人为何这般舍了命的给突厥人殿后,便听到不远处一声大喝,一人策马向自己冲杀过来,手里的弯刀左右劈砍,不时有回纥骑兵惨叫这跌落马背,再被无数混乱的马蹄踩成肉泥…… 吐迷度挥舞长矛,大吼一声:“康苏密,焉敢杀吾儿郎,纳命来!” 纵马杀将过去! 第二十章 今日之栗特,便是明日之回纥 吐迷度一夹马腹,策骑向着康苏密冲去,手里的长矛上下翻飞,挑死了几个意欲接近的栗特人战士,战马喷着口鼻喷着白气,直直的杀向康苏密! 万军丛中,大将决死! 左近的双方战士纷纷避让,给两人身前各自空出一条空隙,让他们直面厮杀! 这是胡人的传统,无论双方的形势如何悬殊,最剽悍的勇士,就是要以这种给予对方最后一丝尊严的方式,一决生死! 康苏密弯刀在手,怡然不惧,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一只手将弯刀高高扬起,另一只手也松了缰绳,在短兵相接的一刹那,弯刀堪堪抵住刺向胸膛来的长矛,任由矛尖刺入自己的肩膀,左手一撩,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匣…… “嘣”一声轻响,一支小巧的弩箭从木匣中激射而出,直取吐迷度面门! 吐迷度长矛刺出,虽然被挡了一下,却依旧刺伤了康苏密,心中得意,正欲再接再厉,忽然双马错镫的瞬间,见到康苏密掏出一个小木匣子……想要将长矛收回,却发现矛尖被康苏密狠狠的攥住,居然没有收回来。 电光石火之间,他铸下大错! 未等他惊骇的神情浮上脸面,见到那一支弩箭照着自己的咽喉射来,吓得他怪叫一声,猛地向后一仰,手松开长矛,意欲躲避弩箭。 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线,康苏密处心积虑在最接近的一刻才发射弩箭,甚至不惜被一矛刺伤亦要换取吐迷度短暂的疏漏,岂容许失手? 弩箭扎进吐迷度的面门,不过因为他最后那后仰的一下,没有射中要害…… “砰” 吐迷度从马背上跌落在地。 两人交战,转瞬之间吐迷度便被射落马背,身边的回纥勇士一时间居然未能反应过来……等到看见栗特人开始欢呼,康苏密骑着战马兜了一圈,回去举着弯刀想要将倒在地上的吐迷度杀死,这才纷纷醒悟,来不及上前救援,边将手里的铁矛长枪齐齐投掷出去。 康苏密正想砍掉吐迷度的脑袋,忽然听到身边族人发出惊呼,连忙矮身藏在马腹一侧,十余杆铁矛长枪便瞬间飞来,“噗噗噗”尽数刺在战马身上,犹如刺猬一般。 战马受痛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叫,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向一侧,好巧不巧的将康苏密死死的压在身下…… “首领!” 栗特人悲呼一声,意欲上前救助,却被潮水一般涌来的回纥骑兵瞬间淹没。 回纥人也疯了,自己这边兵力数倍于敌人,却让自家首领被敌人暗箭所伤,这简直就是无法洗脱的耻辱!所有回纥战士都爆发出强烈的愤怒,嚎叫着展开殊死搏杀! 战场之上的耻辱,唯有鲜血才能洗净! 要么是敌人的,要么,是自己的! “他是我的!” 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的吐迷度,见到有回纥战士正欲一刀斩杀战马尸体之下的康苏密,当即厉声呵斥! 那战士愣了一下,便放弃斩杀敌酋的功劳,策马向前与急于拯救康苏密的栗特人战在一处。 弩箭设在吐迷度的左边脸颊,好在那木匣子虽然轻巧隐蔽,却也因此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弩箭力量不足,这一箭射进他的骨肉,箭簇扎进脸颊,箭杆摇摇晃晃,看似模样惨烈,实则并未致命。 吐迷度亦是个狠人,从腰间抽出弯刀,左手抓住箭杆,反手一刀便将箭杆削断丢在一边,任由箭簇留在脸上骨肉之内…… 此刻的吐迷度披头散发,脸上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形状可怖,几个大步走到犹如刺猬一般倒毙的战马前,俯身怒视被战马压碎了内脏口吐鲜血的康苏密,厉声喝道:“无耻之辈,焉敢暗箭伤我?以为这样便能够抵挡薛延陀的攻击,挽救你的族人吗?做梦!你们栗特人都是贪生怕死的杂种,终有一日要在草原上彻底消失!” “呸!” 康苏密吐出一口血沫子,被战马死死压住使得他呼吸困难,下半身已然完全失去知觉,碎裂的脏器更让他每说出一个字都艰难异常,可他依旧忍不住嘲讽吐迷度。 “你们回纥人难道强得了多少?栗特人是突厥人的狗,你们回纥人不也是薛延陀人的狗?突厥人让栗特人当替死鬼,回纥人也是薛延陀的替死鬼……咳咳……等着吧,你们回纥人的下场,不会比栗特人好到那里去……” 吐迷度状若厉鬼,闻言冷笑:“回纥人是腾格里的忠诚信徒,无所不能的天神会保佑勇敢的回纥战士,每战必胜,人丁昌盛!今日被薛延陀人占据的神山,将来必定会成为回纥人的牙帐!只是可惜,注定要灭绝的栗特人,却终看不见伟大的回纥人统治大漠草原的那一天……” 狠狠的一刀斩下,将康苏密的人头斩落在地,一只手拎着头颅,振臂狂呼:“康苏密已死,尔等还不投降?” “嗷嗷嗷——” 回纥人士气大振,兴奋的嗷嗷直叫,发动愈发猛烈的攻势。 然而出乎吐迷度的预料,活着的栗特人并未因为康苏密的死而士气低落甚至瞬间崩溃,反而各个双目血红,任凭刀枪加身,兀自死战不退,几百人就横亘在狭窄的道路上,前赴后继,死战不退。 鲜血融化了冰雪,尸体塞满了道路,双方就在这狭窄的地域之内殊死搏杀,康苏密被斩头,非但没有击落栗特人的士气,反而使得活下来的战士们抱定死志,在不存生还之侥幸。 他们不但没有崩溃,反而迎着数倍于己的回纥铁骑,发起了反冲锋! 鲜血融化冰雪,尸体铺满地面,双方的战马就在其上纠缠死战,马蹄踩碎了袍泽的尸体,长矛刺穿了敌人的身体,这一段长达数十丈的道路,已然成了人间地狱! 吐迷度看着自己的族人不断被敌人斩落下马,然后被马蹄踩成肉酱,心疼得嗷嗷怪叫。 这一刻,刚刚康苏密的话语再一次浮响在耳边。 今日死的是栗特人,但这就是明日回纥人的下场。 栗特人是突厥人的狗,回纥人又何尝不是薛延陀人的狗? 这一仗原本就是薛延陀的贪婪而触发,但是死的最多的,却是回纥人…… 不过旋即,吐迷度的心志便坚定起来。 回纥人与栗特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栗特人血脉稀薄、人口稀少,这是凭借多少财富和智慧都无法弥补的致命缺点,而回纥人则不同,拥有着大碛以北广袤的草场,回纥的人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繁衍。 而且,现在自己怂恿薛延陀人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此战之后,薛延陀必定被严重的削弱,不得不更加依赖回纥人帮助他们统治漠北! 今日栗特人战死疆场,明日的回纥人,却会成为隐藏在薛延陀身边的狼,就像汉人“卧薪尝胆”的那样,慢慢的积蓄实力,窥准薛延陀的死穴,必定有一日会取而代之,成为漠北真正的主人! 吐迷度心神振奋,只是立马就感受到伤处传来的剧痛,赶紧返回乙方阵列寻求医官包扎。这等天气之下,本来不致命的伤处一旦冻坏了,却能够轻易的丢掉性命…… 待到战斗结束,吐迷度赶紧嘶声狂呼,驱逐麾下战士继续追杀突厥人。 这些该死的栗特人今天发了疯,将这里当做了最终的埋骨之所,待到最后一个栗特人倒在回纥战士的兵刃之下,时间依然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 万一唐军受到消息,出城救援,自己岂不是耽搁了大度设的命令? 想想大度设的残暴,吐迷度打了个冷颤。 满地的尸骸,尚有无数两方的战士一时并未死去,在被鲜血融化的泥泞地上翻滚哀嚎。 吐迷度此刻恨不得生吃了栗特人的血肉,若是因此导致突厥人被唐军救援,他将会面临薛延陀人无比酷烈的惩罚! 第二十一章 碰上唐军也别怂 一个麾下渠帅过来询问,受伤的敌人要如何处置。 草原上,人口和牛羊一样都是最大的财富,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哪怕是死仇之间的两个部落发生战争,死去的战士会得到尊敬,不会有人去糟蹋他们的尸体,敌人的老幼妇孺会被俘虏,那些受伤的敌人亦会得到救治,活下来之后成为部族的奴隶…… 然而现在,心底深处面对不可知惩罚的恐惧,以及对康苏密重创自己的愤怒,使得吐迷度摒弃了草原上一贯约定俗成的规矩,大手一挥,恨声道:“一个不留,全部枭首,筑成京观,让那些个胆敢抵抗回纥铁骑的部族们都看看,这就是下场!” 狠话撂下,吐迷度指使主力继续追逐突厥人,自己则率领一队亲兵留下处置战场。 狭窄的道路上布满了双方的尸体,回纥人拎着刀子,见到倒地的栗特人便狠狠一刀斩下头颅,不管死的活的,一律不留。然后将自己族人的尸体搬到一旁,救治重伤者,对于栗特人的无头尸身则胡乱的堆在一起,然后将头颅放置其上。 天气寒冷,尸体流出的鲜血迅即冰冻,尸体也渐渐坚硬,一座小山也似的栗特人尸体筑成的京观在飘飘白雪之下残酷而诡异…… 等到道路清理出来,后方已然隐隐传来轰鸣的马蹄声,无数战马的铁蹄踏在冰雪路面上,使得大地都在微微颤动。 战马在身边呼啸而过,卷起的风雪使得吐迷度迷了眼,只能微微低头,躲避冰屑雪沫飞进眼睛里。 “为什么没有留住突厥人?” 一声冷酷的质问,在吐迷度耳畔响起。 吐迷度心底一颤,抬起头,便见到大度设端坐在马背之上,手里拎着马鞭,这一脸愤怒的盯着他。 “二王子,栗特人被突厥人所胁迫,悍不畏死的阻拦。您知道的,在这狭窄的道路之上,骑兵很难摆开阵势,回纥铁骑无法发挥人数上的优势,只能硬碰硬的厮杀。栗特人都疯了,他们不怕死,只求能够阻拦在下的追赶……二王子,回纥战士损失惨重,不过虽然耽搁了一些时辰,依旧可以追上突厥人的尾巴……” 吐迷度极力辩解,他知道大度设从来都不是个讲理的人,然而话未说完,便听得鞭梢破空的呼啸声,大度设手里的马鞭已然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啪!” “啊!” 吐迷度惨叫一声,捂着脸踉跄后退。 脸上的纱布犹如败絮一般被锋利的鞭梢抽开,在寒风之中飞扬,原本被弩箭所伤的创口再一次翻卷,脸上一条皮肉被抽的皮开肉绽,鲜血“哗”的一下涌出来,疼的他失声惨叫。 “呼啦” 在他身后的回纥战士怒不可遏,纷纷围拢上来,似乎只要吐迷度下令,就敢冲上去生生将大度设撕碎! 大度设在马上也吓了一跳,随即勃然大怒:“怎么,想造反不成?” 他左右的薛延陀骑兵见到回纥人这么大的反应,也赶紧上前护卫在大度设身前左右,对着回纥人怒目而视,手已经搭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退下!都退下!” 吐迷度忍着剧痛,连连呵斥族人。 虽然他现在恨不得一口将大度设咬死,喝其血啖其肉,但身处薛延陀阵中,兵力的对比不下于十数倍,稍有异动便是身死之结局,焉敢造次? “二王子喜怒,不过是一群愚蠢的豚犬,冒犯了二王子的虎威,还望恕罪。” 吐迷度低声下气的求饶。 他心里恨不得咬死大度设,大度设心里又岂不想一刀将吐迷度捅死? 回纥人最是奸猾阴险,部族人数又多,实在是薛延陀最大的隐患,所以几乎薛延陀的每一次战争,都会驱赶着回纥人抵在最前头冲锋陷阵,意图削弱回纥人的实力。 可眼下若是一刀捅死吐迷度,势必要引起所有回纥人的反弹,固然弹压下去,也会造成军中军心涣散。 “无妨,回纥人最是团结,首领被责罚,族人心有不甘亦是在所难免……”大度设忍着怒气,话里话外捎带着敲打:“能够以死维护首领的威严,这才是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部族……” 吐迷度心里发颤,唯恐这个残暴的王子一怒之下不管不顾,悍然下达屠杀回纥人的命令,届时就算返回郁督军山之后他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甚至由此而触动依附于薛延陀的各个部族心生不满引发动荡威胁薛延陀的统治,可那个时候自己与这数千最精锐的回纥勇士,却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二王子放心,在下这就带领儿郎们追杀突厥人!” 说着,他忍着剧痛,让麾下帮着自己简单的包扎一下,将身后的披风接下来包住连抵挡寒风,又取来一个狼皮的帽子扣在脑袋上,尽可能的减少创口被严寒冻坏的几率,翻身跨上战马。 却被大度设拦住…… 一队一队的骑兵在身边呼啸着冲向南方,追逐着逃走的突厥人,大度设蹙着眉毛,一脸虬髯杂乱肮脏,雪花落在上面结满了冰霜,使得他的年纪看上去是实际年龄的一倍有余。 “突厥人有若丧家之犬,离了定襄,丢了敕勒川,还能有什么出息?我们不应该对突厥人穷追不舍,而应该反身去攻陷定襄城,只要占了定襄城,白道以南的敕勒川便尽在薛延陀的掌控之下,何必去追一群破了胆的穷寇?” 吐迷度心里又是一颤…… 自己先前磨破了嘴皮子劝说他要追杀突厥人,不追杀下去,如何有可能引发与唐军的冲突,展开大唐与薛延陀之间全面的战争,回纥人又如何有机会从中渔利? 这个大度设不仅为人残暴头脑简单是个笨蛋,还特么摇摆不定意志不坚,果然不是个成就大事的!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主意又要改…… “二王子,定襄城就放在那里,城内现在想必已然空无一人,早一刻晚一刻去攻陷,又有何分别?总归不能生出翅膀飞走!您只需派人警告咄摩支,绝不能让他进入定襄城,那么这个功勋迟早都是您的!但是,对于您来说,将突厥人阖族屠尽,却远远超过攻陷一个定襄城!在下从小就向往汉人的文章,曾经在一个商贾那里听闻很多汉人以前的传奇故事,在汉人中间就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叫做‘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即便秦始皇一统六国,大秦铁骑横扫六合,但能够覆亡大秦的,依旧只能是楚人!这就跟薛延陀的形势是一样的,薛延陀踩在突厥人的尸体之上统治漠北,但是能够覆亡薛延陀的,一定还是突厥人!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追上去,将突厥人彻底屠杀干净,二王子您的功绩比之攻陷定襄城、占据敕勒川,强上何止千倍百倍?薛延陀万世不易之基业,将由您今天的功绩所奠定,您就是薛延陀子孙后代最伟大的英雄,即便是拔灼,也无法撼动您在薛延陀部众心中最崇高之地位!” 吐迷度能言善道,但是现在脸上的伤处疼的他心脏都跟着直抽抽,嘴皮子快要磨破了,不厌其烦的蛊惑着大度设。 您得有点追求啊,光占据定襄城算得了什么? 眼下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将突厥余孽杀个干干净净,您就是薛延陀最伟大的英雄,别犹豫了,赶紧追下去,最好追到马邑,追到朔州,追到长城,追到雁门关! 唐军敢出兵救助突厥人,您也别怂,干就完了…… 大度设心里的欲望蠢蠢欲动。 他没听过什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类的话语,甚至搞不懂里头到底有着何等寓意,但他如同许多胡族一样,天生崇拜汉人的文化文章,认为聪明的汉人在文化上远远超出胡人。 别管说的是什么,既然是汉人流传的话语,大抵都是很有道理的…… 第二十二章 衔尾追杀 更何况,哪怕不去看以后,眼下若是能够当真屠尽突厥余孽,彻底覆亡東突厥汗国,那可是灭国的功绩啊! 这样的功绩在身,立马就会成为薛延陀的英雄,威望炸裂! 若是那般,父汗的眼里就该不会只有一个拔灼了吧? 我,大度设,是薛延陀人的英雄,也是有资格竞逐可汗大位的王子! 想到这里,大度设舔了舔嘴唇,下令道:“来人,立刻传吾军令,让咄摩支严守大营,不得擅动,若是敢派遣一兵一卒进入定襄城,吾定然军法处置,绝不容情!” 待到传令兵远去,这才大手一挥:“随吾前去追杀突厥人,定要在其抵达马邑城之前截住,统统杀光!” “诺!” “杀光突厥人!” “二王子威武!” 一众麾下兵将嗷嗷直叫,杀光突厥人,亦是他们足以荣耀一生的功绩! 大度设向吐迷度伸出手,粗犷的脸上满是和蔼亲和的笑容,方才的暴戾之气早已不见半分:“汝乃回纥之酋长,统领回纥骁勇之猛士,吾愿与汝结成异姓兄弟,自此同进同退,同患难而共富贵,不知可否?” 在他看来,自己身为薛延陀的二王子,此刻统兵数万纵横漠南,突厥人惶惶然有若丧家之犬,即便是大唐亦要暂避锋芒,只要展现招揽之意,身为回纥酋长的吐迷度必然甘心臣服,从此成为供他驱策的猎犬,帮助他登上薛延陀之汗位。 吐迷度躬身道:“二王子天纵之资,乃草原上的王者,能与您结成异姓兄弟,在下何其荣幸?不敢却也!” 说着,抽出弯刀,在左手手掌狠狠一划,锋锐的刀刃割破手掌,鲜血瞬间涌出。 今天他的血流的有点多…… 大度设愣住。 胡人比汉人更加重视血缘,血缘是部族维系的根基,拥有着同一血缘的人聚集在一起,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歃血为盟”便是最高层次的仪式,胡人豪勇坦诚少心机,经常行结拜之事,每当此时,要么可破手腕将鲜血滴入一碗酒中分而食之,要么割破手掌两两相握,寓意着血脉交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自此成为兄弟,永不相负! 这是受到至高无上的腾格里神赐福的崇高仪式,一旦仪式完成,谁若三心两意背叛结盟,将会遭遇到狼神最残酷的惩罚! 对于信封神祗的胡人来说,一旦结盟,绝不可被判…… 所以大度设犹豫了。 他想利用回纥人,却也明白回纥人一定会是薛延陀的心腹之患,一旦薛延陀稳定了边疆,就会将重心放在汗国内部,剪除隐患,双方之间必将又一场惨烈之际的厮杀,所有的回纥人统统都要死。 若是现在与吐迷度歃血为盟,将来沙场对战之时,自己如何自处? 若是有朝一日吐迷度依仗今日之盟誓,乞求自己饶恕他的性命,自己是否答应? 面皮抽了一抽,大度设搪塞道:“歃血为盟乃是最崇高之仪式,焉能如何轻率?今日说定,待到屠尽突厥人、攻陷定襄城、占据敕勒川,再举行庄严仪式,警告神灵!” 这个狡猾的吐迷度,咱只是顺口一说,表示出对于回纥人的重视和拉拢,你特么居然还真的以为老子要跟你结成异姓兄弟? 不要脸! 吐迷度心里冷笑,面上不显:“是在下考虑不周,就依二王子之言,待到大胜之后,再举行仪式,请数万勇士共同见证!” 你个蠢货,以为扔出来一根肉骨头,老子就得像狗一样扑上去摇头摆尾? 只是稍微试探,便让所有人都看出你的虚伪奸猾,此事传扬出去,让所有人都看清你的嘴脸! 不要脸! …… 两人相视一笑,状甚欢愉,颇有一些“将相和”的意味。 心里却同时大骂对方无耻…… 吐迷度翻身上马,恭敬道:“在下身负重伤,恐不能为二王子冲锋陷阵,便稍稍滞后一些,让回纥勇士们代替在下,为二王子先驱,任凭驱策!” 大度设哈哈大笑,豪爽道:“吾又岂是刻薄之人?酋长但请缓行,千万勿要伤了身体,且看吾追上突厥人,杀他个干干净净!” 言罢,呼啸一声,带着自己的亲兵族人策骑狂奔,向着前方追去。 他实在是一时片刻都不愿意在看到吐迷度这张血肉迷糊难看的嘴脸。多看一眼,他都怀疑自己能否忍得住不扑上去狠狠的捅几刀…… 吐迷度见到大度设远去,稍稍松了口气,骑着马慢悠悠的带着族人辍在大部队的最后头。他脸上的伤势太重,虽然敷了上药,却最怕受冻,却也因此能够躲在后方,避开即将到来的与唐军的正面碰撞。 只要自己不在场,无论如何,事后都不会有人将与唐军冲突的罪责扣在自己身上。 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只希望唐军的统帅能够硬气一些,最好一鼓作气将大度设所部杀个干净,这数万骑兵一旦被歼灭,就等同斩断夷男可汗的一条手臂,只剩下另一个儿子拔灼统帅的十余万骑兵耀武扬威。 此消彼长,回纥崛起的机会将会来临…… ***** 马邑城。 今日正是除夕,贞观十六年的最后一天,辞旧迎新,欢歌笑语。 然而马邑城早已四门紧闭,商贾、百姓尽皆许进不许出,一大早,脚步匆匆往来穿梭的斥候、将校,便将府衙搅合得气氛紧张。 来自定襄的消息不断从前方送来,阿史那思摩放弃定襄城,阖族南迁,正向着马邑城赶来,薛延陀大营一无既往的没什么动静,但是依照阿史那思摩所部的信息,大度设正率领着一部分精锐骑兵衔尾追击,随时随地都能将突厥人追上,那必然是一场惨烈之际的屠杀,突厥人绝无幸存之可能……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砰!” 薛万彻狠狠的锤了一下桌案,骂道:“阿史那思摩这个孬种,简直丢尽他那些突厥祖宗的脸,跟颉利那个软骨头一个样,一点胆色都没有!他只需牢牢的守在定襄城,就算薛延陀吃了豹子胆敢于进攻,亦完全可以据城坚守,等待吾等前往救援!现在弃城而出,荒原之上如何跑得过薛延陀铁骑的追杀?现在恐怕已经被大度设追上,脑袋都给剁下来了!” 一旁,张大象也挠挠头,一脸疑惑:“这阿史那思摩是发了什么疯,为何不向马邑请示,如此干脆的便自作主张放弃了定襄城?” 正如薛万彻所言,依照突厥人现在的实力,唯有坚守定襄城,方有可能守到唐军救援,而且薛延陀未必就敢悍然撕破与大唐之间的和平,主动挑起战争。现在弃城而出,阖族南迁,纵然原本的薛延陀只是借着大唐无力北顾之时机,试图借此给大唐施压,以便达成和亲之目的,可是面对逃难在荒原之上的突厥部众,与其有着深仇大恨的薛延陀人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这简直就是主动引诱薛延陀发动攻击! 阿史那思摩会这人的确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骨气,可他有这么傻? 不合逻辑啊! 想不通…… 房俊敲了敲桌子,吸引了诸人的注意力,沉声道:“眼下之局势,不是思忖阿史那思摩到底藏着什么心思的时候,薛延陀必定不肯放过这个覆灭突厥人的千载难逢之机会,衔尾追杀是肯定的,诸位,吾等是否要出兵救援突厥人?” 众人尽皆一愣。 東突厥汗国乃是陛下一手扶持,以为制衡薛延陀之手段,亦为大唐与薛延陀中间只缓冲。 现在薛延陀意欲屠尽突厥人,身为盟友,自当奋力救援才是。 为何房俊却要说出是否要出兵救援突厥人这等话语? 难不成还可以坐山观虎斗,放任薛延陀将突厥人屠杀殆尽而无动于衷? 第二十三章 密谋 马邑城府衙之内的暂短会议并没有得到什么结论,个人纷纷散去,筹备军队,做好迎战的准备,等待前方再次传回确切的消息之后,再行决定是否出兵,出多少兵…… 少顷,房俊又派人将李思文、张大象、屈突诠叫了过来。 薛万彻这个人就是个浑人,指挥他上阵杀敌是把好手,但是心智简单思虑不详,很容易被人套出话,一些隐秘之事不可与之言说。 相比之下,他更信任自己的这帮小伙伴…… 张大象坐下,问道:“刚刚二郎话说一半,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诸人之中,唯有此人心思细腻,思虑周详。 只是性格有些佛性,不争不抢不贪不占,反正有着老爹张公谨的功勋摆在那里,足以恩泽数代,平素只是尽情享乐,绝不会过多的与人争斗,功名利禄也大多不放在眼里…… 这位在历史上袭爵邹国公,官至户部侍郎,官声清廉,与人为善,家族世代昌盛,杰出子孙层出不穷,虽然未曾显贵,却福泽绵长。 这是一个极聪明的人…… 房俊斟酌着,组织了一番言语,看着几人缓缓说道:“放在吾等面前的,将会一个名垂青史的绝佳机会,当取之,亦或弃之?” 李思文性格冲动,屈突诠豪勇无双,两人都不太明白房俊言中之意。 就算跟薛延陀开战大获全胜,那么点功勋,如何称得上名垂青史? 更何况,若无陛下之旨意擅自开战,从而影响了辽东局势,误了陛下征讨高句丽的大计,还功勋呢,不被暴怒的皇帝砍了脑袋都算是命大…… 张大象细细思虑一番,变色道:“二郎,你该不会是……打算堵住白道川吧?” 房俊沉声道:“要么不打,若是打,仅是堵住白道川不过是吃下大度设这一部人马,不痛不痒的用什么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穿越白道川,插入漠北,直捣郁督军山!” “嘶……” “娘咧!” 几个人小伙伴都惊呆了…… 这也太疯狂了吧? 眼下朔州之唐军除去马邑城边军之外,只有右武卫与右屯卫,两卫兵马合在一处亦不过七万余人,全歼大度设所部是不可能的,眼前白道川过不去,薛延陀人只能后退,然后在广袤的敕勒川流窜,若是当真按照房俊所言那般直捣郁督军山,尚要分出一部镇守马邑城与定襄城,以防突厥人被堵住白道川之后后退无路,疯狂破坏。 那么能够调动进入漠北的人马,满打满算也只能有区区两万余。 以两万之兵力在严冬之时突袭郁督军山……你以为你是霍去病还是李靖? 张大象一个大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也似,连连说道:“不可不可,此举风险太大,动辄全军覆没,绝不可取!薛延陀固然因为大度设率军进入漠南势必导致漠北空虚,但郁督军山乃是夷男可汗牙帐所在,其长子拔灼必然率领大军拱卫,以防其国内野心勃勃的部族趁虚而入。几万人马,如何能够在郁督军山击溃拔灼的十余万铁骑?若不能攻占夷男可汗之牙帐,则就算吾等纵横整个漠北大碛,亦是于事无补,隔靴挠痒一般。而若是硬撼十余万薛延陀铁骑镇守的郁督军山……与以卵击石何异?” 果断驳斥了房俊的妄想。 没错,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什么名垂青史的机会,而是不能再糟糕的主意…… 屈突诠也道:“且不说是否能够直捣郁督军山,距离开春没有几天了,东征早已开始运转,辽东边境陈兵数十万,粮秣如山铁骑如云,这会儿若是吾等悍然侵入漠北,必然导致薛延陀与大唐彻底撕破面皮,表面的和谐荡然无存,薛延陀东方边境与辽东接壤,万一夷男可汗恼羞成怒之下悍然出兵协助高句丽,必然导致东征大计受到阻挠,陛下会把吾等卵都捏爆……” 话糙,但是理不糙。 眼下李二陛下心心念念就是踏平高句丽,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成就千古未曾有之功绩,奠定自己宏图霸业最坚实的基础。 谁敢破坏,那就是李二陛下的生死仇敌! 把卵捏爆都是轻的,换了别的将领,干脆能给你夷三族…… 房俊有些懊恼,轻叹道:“陛下是被‘千古一帝’的执念所迷惑,心心念念都是征服高句丽,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稀罕的?草原大漠,那才是帝国应该持之以恒永远放在首要地位的威胁啊!” 事实上,除去李二陛下这等对于攻占高句丽别有用心的帝王之外,历史上诸多王朝尽皆对这一块土地不屑一顾。 首先,距离王朝中枢太过遥远,不好掌控。 中原王朝大多定都于关中亦或是江南,尽皆中华腹地,与高句丽之间要么隔着茫茫大海,要么隔着辽东群山,地理上的隔离使得难以对高句丽全境进行掌控管理,打下来又守不住,何必去打? 再者,高句丽很穷…… 高句丽地广人稀气候苦寒,若将之占领,就要派遣大军驻守,切必须在漫长的边境以及海岸线上驻扎巡逻,军费开支足以拖垮任何一个帝国。 至于收税? 抱歉,高句丽穷的丁当乱响,根本无税可收。 高句丽的贵族可以肆无忌惮的盘剥治下子民,刮地三尺敲骨吸髓,可外来的帝国若想这么干,后果只能是遍地烽烟一片狼藉,得不偿失。 西域虽然距离中原遥远,但起码有一条富得流油的丝绸之路,以及中原最缺少的战马资源,这亦是历史上诸多王朝宁愿耗费兵力资源去征服西域,却对高句丽不屑一顾的原因所在。 高句丽的地理环境很差,三面环海地域狭长,根本没有战略纵深,一旦它有了觊觎中原领土之野心,中原王朝海陆并举,分分钟可以将其歼灭覆亡,又何必费神费力的去将其纳入版图、加强统治? 只要名义上臣服于中原王朝,不给添乱,也就由得他偏安一隅,称王称霸…… 况且,来自于后世的房俊深知,这块半岛上的居民愚昧且狭隘、狂妄且自卑,一边被汉家文化侵蚀征服,一边却又叫嚣着“地球第一等”,性格肤浅而猥琐,虚伪缺乏野心,永远都不可能中原王朝的心腹之患。 这样的民族,不是不值得征服,而是不必将其放在眼中,闲暇的时候腾出手来,分分钟将其一点一点的蚕食掉,而不是大张旗鼓万马奔腾,逼得他们不得不背水一战,誓死反抗。 对比高句丽,草原上此起彼落的游牧民族,才是中原王朝的心腹之患。 犬戎、匈奴、突厥、回纥、蒙古、满洲……这些一茬又一茬冒出来的野蛮民族,才是能够危及华夏根基命脉的存在! 历史上薛延陀并未对大唐造成太多的威胁与伤害,但是庇佑于薛延陀羽翼之下的回纥,却最终在薛延陀的躯干之上吸食血肉逐渐强盛,统一铁勒诸部,雄霸大漠草原,疆域囊括万里,甚至一度侵入中原,烧杀劫掠,带给大唐无尽之创伤! 唐朝三次帝女也就是真公主出嫁外族和亲,全发生在回纥崛起之后,都嫁给了回纥可汗…… 突厥覆亡,现在生长在草原之上的回纥、契丹、室韦、黑水靺鞨,才是华夏的天敌! 区区一个高句丽,搭理他干嘛? 就像隋炀帝那般为了高句丽损兵折将动摇国本,简直得不偿失…… 几人都有些沉默。 这话如何反驳? 都是臣子,背后议论皇帝之是非,那是最愚蠢的人才会去做的,房俊感慨的说了一句,已然过分,大家自然不会接着说下去。 张大象摇头劝阻道:“二郎,不要贪功冒进,就算陛下不会责罚吾等,难道以区区两三万兵力,就足以直捣郁督军山么?太过凶险,绝不足取。” 房俊无言以对。 他能说什么? 说他深信自己被火器装备起来的部队对上骑兵有着天然优势? 火枪固然还差了点,但拥有震天雷的右屯卫骑兵足矣撕碎所有挡在面前的骑兵部队? 哪怕只是全歼了大度设这一部,那也是轰轰烈烈的一场盖世功勋啊! 第二十四章 阿史那思摩的昏招? 屋内气氛有些沉默,房俊心有不甘,却也知道是自己犯了执念。 李二陛下对于高句丽志在必得,谁也不能破坏这个局面,否则后果非常严重…… 李思文左看看右看看,瞪着眼睛道:“有个屁的纠结?现在是薛延陀悍然进攻突厥人,吾等难不成坐视不理?突厥人是必须救援的,那就势必要同薛延陀正面开战!这是薛延陀挑起来的战争,错不在我!既然这一战肯定要打,那就是谁都不可能留手,何不先堵住白道川,与大度设大战一场,若能轻松将其击溃,则可顺势北上穿越白道川直插漠北,大可胜局已定的情况下让大度设突破成功,届时吾等衔尾追杀,谁能说是吾等的错?难不成看着侵犯国境的强敌从容离去?若是大度设战力强横,大不了就任由他自白道川返回漠北,也算是吾等顾全大局,还是没错!” 嘿! 其余三人纷纷向他投去惊诧的目光,各自暗忖,这个有勇无谋之辈,居然能够想出如此油滑奸诈、进退自如的主意? 李思文被盯得一阵不自在,他自家知自家事,一众小伙帮里头就要数自己脑子不好使,平素也都是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干,甚少发表意见。这会儿有些心虚,以为哪个地方有严重的错误,故而老脸泛红,恼羞成怒道:“吾就只是说说而已,何必眼神如此不屑?” 房俊精神振奋,一拍桌子,喜道:“这个主意好!薛延陀现在大举进攻突厥人,就算东征再是如何重要,也不能不管突厥人了吧?不能眼看着薛延陀烧杀掳掠坐视不管吧?” 有这个借口在,任谁也不能指责他对薛延陀开战! 总不能任由大唐一手扶持的東突厥被覆灭、皇帝亲自册封的突厥可汗被干掉吧? 东征固然重要,但北疆之安靖同样的重要! 大唐的脸面更重要! …… “大帅,右屯卫已然抵达马邑城南三十里!薛将军此刻就在城南,请求面见大帅!” 正商议如何应对薛延陀大军,便有斥候来报,右屯卫大军终于姗姗来迟。 房俊大喜,道:“速速去请右武卫薛大帅、马邑城守将独孤守忠前来府衙议事!” “诺!” 斥候匆匆离去。 片刻之后,薛万彻与独孤守忠前后脚抵达。 众人在屋内落座,未等说话,又有斥候来报…… “突厥部众已然在阿史那思摩率领之下,径自奔往雁门关?!” 一屋子人纷纷诧异,面面相觑之余,齐齐看向墙壁上挂着的一张舆图。 房俊起身,用一杆朱笔在舆图上标注目前局势。 右屯卫、右武卫尽皆云集马邑城,加上马邑城的守军,兵力在十万左右,其中三分之一是骑兵,而骑兵之中,又有两千具装铁骑…… 雁门关、马邑城、定襄城并非一条直线,而是呈现一个三角形,若将雁门关与定襄城练成一线,则马邑城突出向东,官道连接雁门关、马邑城,出了马邑城之后折而拐向西北,直抵定襄城。 而在雁门关与定襄城之间,尚有一条通道相连,不过要翻过一处叫做恶阳岭的地方,道路崎岖路况难行,尤其是眼下天降大雪,更是不利于骑兵奔袭。 现在的形势是,阿史那思摩率领部众放弃了距离最近且有重兵把守的马邑城,反而奔赴路途较远、且道路难行的雁门关。 是因为恶阳岭的道路难行以便甩来薛延陀的追兵? 没人知道。 而薛延陀的大军已然抵达恶阳岭下,丝毫不顾山路难行,对突厥人紧追不舍,大有一口气将其彻底歼灭的意图。 房俊看着舆图,心中快速考虑衡量着各种战略,以及其中的得失。 不管阿史那思摩放弃马邑城反而赶往雁门关的意图是什么,却实实在在给房俊创造出了一个绝佳的条件,只要他房俊有胆子敢这么干…… “薛大帅,请率领右武卫兵马做好准备,待到薛延陀大军翻越恶阳岭之后,再行出发,占据恶阳岭,依托地势切断薛延陀的退路。薛仁贵,即刻率领右屯卫赶赴定襄城,薛延陀大营之内必然空虚,给某端了它!” “诺!” “诺!” 薛万彻与薛仁贵一同站起,大声应诺。 薛万彻爵位比房俊高,但是房俊身负御赐虎符节旄,乃是北疆战场当之无愧的统帅,任何人都要受其节制。 张大象却是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凉气:“二郎,那突厥人怎么办?” 突厥人拖家带口还驱赶着牲畜,即便恶阳岭不利于薛延陀骑兵的追击,却同样不利于突厥人逃窜。即便能够安然通过恶阳岭,也很大可能在未抵达雁门关之时便被薛延陀人追上。 退一步想,就算突厥人能够现行抵达雁门关,可他们也不可能入关依托长城躲避薛延陀人的追杀。 雁门关乃是长城之锁钥、河东之门户,一旦雁门关失守,一马平川的河东腹地将尽皆呈现在胡人铁蹄之下! 雁门关的守将是绝无可能放任突厥人进入关内躲避敌人的…… 因为那是突厥人! 就算依附以大唐,可他还是突厥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能将汉家之门户向突厥人开放? 当初阿史那思摩向皇帝恳请,让突厥人到河套一带放牧居住休养生息,满朝上下已然是尽皆反对,更何况是眼下退入关内? 如此一来,突厥人是迟早都要被薛延陀骑兵追上的,或许就在雁门关下,就将遭遇一场亡族灭种的屠杀…… 房俊目中寒光闪烁,淡然道:“吾等现在屯兵马邑,与突厥人已经分开岔路,此刻就算去追,也势必落在他们追上突厥人之后,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与其在恶阳岭下平坦的地域与薛延陀骑兵遭遇,何不扼守恶阳岭,待到薛延陀人撤退之时,据险痛击?况且,阿史那思摩既然舍弃马邑城选择雁门关,必然尤其打算,总该不会将自己的族人带上一条绝路吧?故而,吾等不必替突厥人担心。” 确实没人猜得到阿史那思摩的打算是什么,但是这并不重要。 突厥人若无大规模之死伤,大唐又何来借口与薛延陀开战? 没有借口开战,如何去堵住白道川,断绝大度设撤回漠北的退路? 只要薛延陀悍然杀戮突厥人,一切就都水到渠成,纵然北疆打的天翻地覆,责任也不可能落到房俊的头上。 当官的,干事儿是次要的,首先必须有能力将自己从不利之局面当中摘出去,否则连官职都保不住,还能指望去干什么利国利民之大事? 总得官职在手才行。 至于突厥人死不死,死多少,并不在房俊预算之内。 反正杀人的是薛延陀,与我何干,与大唐何干? 若是当真将突厥人屠杀殆尽,等到唐军堵住了白道川,那些个依附于大唐的胡人部族只会感慨大唐之强盛,分分钟便为可怜的突厥人报仇雪恨,心中只有敬畏,绝无怨尤,更不会有什么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心思…… 当然,话是不能明说的。 可谁叫阿史那思摩趁着房俊打瞌睡的时候就乖乖的递上枕头,不来马邑反而敢去雁门关呢? 即便是心智单纯如薛万彻,此刻也明白了房俊的心思。 不过没人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突厥人就算内附与大唐,可他依旧还是突厥人! 隋唐以来,汉家儿郎有多少折于突厥之手,又有多少城邑遭受突厥之烧杀掳掠?渭水之耻辱犹在昨日,即便李靖率领大军夜袭阴山覆灭颉利可汗之牙帐,可只要世间还有一个突厥人,血仇便不可消弭! 相比于得到与薛延陀开战之借口,死几个突厥人当得什么大事? “遵令施行吧,某身为统帅,朝廷有任何怪罪,自当一力承担!”房俊目光炯炯,铁了心要搞出一番大事。 第二十五章 以身做饵 本已渐渐稀疏的雪花,忽然之间便有若漫天飞絮纷纷扬扬,越下越大。 突厥人拖家带口,驱赶着牲畜,艰难的亡命奔逃在崎岖的山路上,队伍连绵数里,络绎不绝,时不时有人或者牲畜脚下打滑,失足跌落在道路两侧的沟壑之中,摔得粉身碎骨…… 牲畜嘶嚎、族人悲泣,不绝于耳。 阿史那思摩骑在马上,仰头看着灰蒙蒙有若铅坠一般的天空,任凭雪花落在脸上,北风刮过,有若刀割。 曾经雄霸草原大漠的狼头旗在寒风苦雪之中烈烈飞舞,早已不复往昔雄壮之气韵,剩下的唯有悲凉单薄…… 抹了一把快要冻僵的脸,阿史那思摩回头望望依旧逶迤行走在山路沟岭之间的族人,翻身下马,钻入一辆马车之中。 车中很暖,大大的一张兽皮铺地,一张矮几放在正中,上头有一个燃着正旺的黄铜炭炉,旁边还有一个木匣子,里头放置着骨炭。 赵德言白发拾掇得整齐利落,一席兽皮衣袄裹得严严实实,正靠在车厢上打盹儿…… 阿史那思摩沉默不言,伸手从一侧车厢的暗格处摸出一摊子酒,拍开泥封,狠狠的灌下去一大口。 酒水顺着虬髯流下,滴落在胸前衣襟处。 很是苦闷颓废的样子…… 赵德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了阿史那思摩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不忍心?” 阿史那思摩顿了一下,又是一大口酒灌下去,喝得太急,呛得连连咳嗽,一张黑红的脸膛颜色愈发深了。 赵德言坐直身子,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世上之事,岂得双全之法?欲求收获,必将舍予,此乃天道。若是不牺牲掉这些突厥战士,大唐又如何会放心的接受突厥存活下来的老弱妇孺?不能入籍大唐编户齐民,那么突厥永远只能是大唐的附庸,要么生活在敕勒川,要么放牧在河套,子子孙孙都只是大唐的屏藩,终有一日,要么灭亡于大唐,要么绝种于异族……现在的牺牲,是为了子孙后代更好的活下去!只要能够入籍大唐,突厥人的后裔就可以生活在富饶的关中,平坦的中原,甚至如诗如画一般的江南……你,阿史那思摩,或许是突厥历史上即将遭受唾弃的最后一个可汗,却也会成为所有突厥人心目中的神祗!因为你甘愿背负一身骂名,只为换来突厥人能够幸福的在大唐的土地上繁衍生息,这比一死更难!” 阿史那思摩依旧沉默,捏着酒坛子的大手却已经青筋暴突。 两行浊泪倏然便流了下来,顺着虬结的胡须,滴落在面前的矮几上…… 他是突厥最无能的可汗,没有复国之野望,更没有横扫八荒之雄心,只愿意生活在长安富庶繁华之地,笙歌艳舞,钟鸣鼎食。 现在,还要带领那些忠诚于他的战士走上一条绝路,以这些战士的死,去换取大唐的怜悯,允许剩下的突厥妇孺能够编户齐民,成为唐人…… 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万能的腾格里只顾着下大雪,无敌的狼神连一声嚎叫都没有…… 阿史那思摩茫然无措。 车厢外响起惶急的叫声:“大汗!薛延陀人追上来了,距离后阵不足十里!” 阿史那思摩又是一阵恍惚。 薛延陀如此之快的追踪上来,就意味着康苏密和他的栗特人都已经阵亡…… 他愤恨康苏密当年的背叛行为,结果他自己也投降了大唐,此刻所有的仇恨都已经随着栗特人的阵亡化作虚无,心中唯有兔死狐悲的凄凉。 “去吧,我的大汗,用你的勇武,率领突厥最后的勇士,去阻挡你的族人通往幸福的道路!” 赵德言一脸慈祥,语调温和。 阿史那思摩抹了一把泪水,抬起头,直视赵德言:“若是那房俊只知道坚守马邑,雁门关的守将更不许突厥妇孺入关……如之奈何?” 赵德言看着眼前这位外形雄壮威武的突厥大汗,满是无语……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纵然事情都是向着你恐惧的地方发展,你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能逆转时光,回到开始的时候,重来一次? 突厥人当真是穷途末路矣…… 就如同汉人的王朝那般,每到江山倾覆改朝换代,都会出那么一两个无能之君主,将倾颓的帝国推向无法挽回之深渊。 如今的突厥人,一部逃亡西域,辗转万里,一部投降大唐,即将灭绝。 昔日草原之霸主,短短几十年便沦落至此,赵德言本该有着大仇得报的畅然快意,却不知却多了几分不该有的唏嘘…… “大汗放心便是,老朽虽然未曾见过那房俊,但既然是房玄龄的儿子,料想必然不是个蠢货。薛延陀长驱直入朔州地界,袭杀突厥,若他按兵不动作壁上观,皇帝会饶的了他?所以他出兵是必然的。若前来救援大汗,那么此刻唐军就该出现在薛延陀的后阵,薛延陀焉敢无视大唐铁骑,依旧肆无忌惮的追杀于大汗?如此,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唐军必然已经扼守了恶阳岭,占据有利地势,只等薛延陀撤军之际,予以迎头痛击,瓮中捉鳖!” 赵德言抽丝剥茧,分析的极其清晰。 阿史那思摩一脸悲苦:“那小子就坐视突厥人被薛延陀斩尽杀绝,而后坐收渔翁之利?将吾突厥人当成什么了,他的诱饵吗?” 虽然最初的计划就是如此,舍弃突厥人所有的战士来诱使薛延陀大军深入唐,突厥人战士将会在雁门关下与薛延陀殊死一战,以双方的兵力对比,突厥的失败是必然的,用战士全部阵亡的代价,换取入籍大唐编户齐民的奖赏。 同时给唐军制造开战的借口,借由唐军之手彻底剪除这一支薛延陀骑兵,这亦是他阿史那思摩的一项功绩,虽然代价有点太过惨痛…… 事情完全按照赵德言的预想在发展进行,而房俊的表现几乎达到了赵德言的最高要求。 这小子真特么是个狠人啊,居然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突厥人死个干净…… 赵德言叹气道:“事已至此,大汗何必依旧心中纠结、耿耿于怀?你要知道,纵然这番不是以身做饵,突厥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唐绝不会同薛延陀开战,而薛延陀大军穿越白道川来到漠南,看上的就是敕勒川,不将突厥人斩尽杀绝,如何能够占领这一片漠南的丰饶之地?所以,必然是薛延陀悍然攻击定襄城,而后唐军仓促应战。以突厥的兵卒、战力,您认为能够抵挡薛延陀大军几时?恐怕等到唐军救援定襄,您依然成为薛延陀的阶下之囚……去作战吧,为突厥的后裔拼出一片天空,拼出一个生活在汉人富饶土地上的机会,莫再犹豫!” “诺!” 阿史那思摩苦笑一声,翻身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寒冷的北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打来,使得他精神一振,抓住战马的缰绳跃上马背,抽出腰刀,振臂大呼:“突厥的勇士们,薛延陀背弃当年的盟约,弑杀盟友,必将遭到天神惩戒,人神共愤!现在,吾等已然退无可退,唯有以身躯血肉去阻挡薛延陀的杀伐,给我们的妻子儿女争取赶到雁门关的机会。唐军已然在恶阳岭赶来救援,只要挡住薛延陀的追击,吾等就能够活下去!” “大汗!吾等不怕死!” “薛延陀背弃盟约,迟早必遭天谴!” “突厥儿郎乃是狼神之后,从无退缩,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前后左右的突厥战士汇聚在阿史那思摩身边,各个神情振奋热血沸腾,为了妻儿能够安全抵达雁门关,他们决定用鲜血来阻挡薛延陀人的脚步! 阿史那思摩眼含热泪,大呼道:“突厥的勇士们,列阵!” 第二十六章 東突厥之绝响! 烈烈寒风、漫天飘雪之中,无数突厥青壮汇聚在一起,在狭窄的山路上列成阵势,长矛兵在前,弓手在中,甲骑在后! 前方的山路上,腾起一股灰蒙蒙的雪雾,那是马蹄践踏冰雪溅起的冰屑雪沫。 紧接着,便是闷雷一般的马蹄声在风雪之中滚滚而来,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胯下战马兴奋的用蹄子跑着地上的冰雪,阿史那思摩抹了一把脸,濒临绝境,面对数倍于已的强敌,身体那股久违的剽悍渐渐涌起,早已被酒色所腐蚀的身体也变得血脉贲张,很奇怪的没有多少恐惧,反而多了几分兴奋! 或许,这就是突厥人骨子里的战斗血脉? 来不及细细品味这种阔别多年的冲动,远处的薛延陀骑兵已经在风雪之中冒出头来,最前边的骑兵已然隐约可见其面容…… 阿史那思摩高高举起手:“弓箭手准备!” 身前排在中间的弓手纷纷拉弓搭箭。 “放!” “砰!” 弓弦震动,一支支突厥人独有的三叶镞腾空而起,在风雪之中射向敌人,箭镞下风附有钻孔的骨质球体,遇风发响,呼啸而起,瞬间穿越风雪,斜斜的落入薛延陀阵中。 这就是鸣镝! 突厥狼骑的标志! 鸣镝所在,群胡辟易! 阿史那思摩耳鼓之中充斥着鸣镝所独有的尖锐声响,心神有些失守,这或许就是突厥鸣镝最后一次在战阵之上响起,今日之后,那些活下来的突厥子孙们,想必再也不知祖先们的鸣镝在草原之上有着怎样无坚不摧的威势。 已成绝响…… 三叶镞落入地阵之中,冲在最前的薛延陀骑兵齐刷刷倒下去一大片,战士跌落地上,战马哀鸣跌倒,整个保持冲锋状态的锋矢阵型顿时混乱,后面的骑兵收势不及,也没有收势,就那么踏着战友的躯体继续冲锋! 阿史那思摩满是虬髯的脸容镇定无波,高高举起的手并未放下,在此发号施令:“放!” “砰!” 又一轮箭矢腾空而起,再次造成杀伤。 两轮之后,弓手再一次拉弓搭箭,未等阿史那思摩下令,飞快的射完最后一轮,便迅速的后撤,让身后的甲骑上前守卫在长矛手的身后,自己则退到最后,将长弓背负在身上,翻身跃上战马,抽出弯刀。 突厥人不仅拥有着现金的冶铁技术,可以制造锋锐的刀尖铁器,战术之上更是在无数次的战斗之中从汉人手中学习到了行军布阵之法,再不是以往草原上的胡骑只知道一窝蜂冲锋的愚蠢打法。 隋朝末年,刘武周、梁师都、李子和等军阀先后依附于突厥,不仅仅给突厥带去了攻城的器械,更教会了突厥人战阵之术,甚至学会了汉人以步兵列阵对付骑兵的战术! 漢奸,古往今来层出不穷。 薛延陀骑兵被三轮鸣镝射杀不少,锋矢阵型也有些混乱,但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使得他们根本不会停下来稍作休整,到了相距一箭之地的时候,薛延陀骑兵从马背上以双腿之力保持稳定,用背后的弓箭抛射一轮箭雨,然后也不管效果如何,抽出弯刀,就这么直直的装入突厥阵中。 突厥阵中被箭雨抛射射得倒地一片,有些士兵连射进身体的箭矢都来不及拔出,薛延陀骑兵便呼啸而至。 “轰!” 薛延陀骑兵狠狠的撞在突厥人的矛阵上。 长矛兵是骑兵的天敌,无数林立的长矛组成的矛阵,更是骑兵的噩梦。想要破开矛阵,要么骑射袭杀,要么便是以战马与战士的血肉去将其填平、碾碎! 此处地形狭窄山路崎岖,没有空间去给薛延陀骑射的机会,面对射术更加精准、箭矢更加优良的突厥人,对射就是找死,唯有以优势的兵力不计伤亡的去碾碎突厥人的矛阵,才能破开突厥人的硬壳,与他们的骑兵硬碰硬的决一胜负! 战马和士兵的躯体被长矛狠狠的刺穿,鲜血喷涌,人马俱亡。 但是战马携带着的强大的动能犹如一座山一般狠狠的撞进突厥人的矛阵之中,矛杆碎裂,长矛兵被撞得离地飞起,口喷鲜血。 然后身后的长矛兵便上前一步,长矛竖起,矛柄抵在地上,迎接下一轮的冲击…… 狭窄的地域之内,薛延陀骑兵前赴后继不顾伤亡,猛烈的冲击突厥人的矛阵,两军阵前血肉横飞宛如地狱! 论战力,突厥人绝对不逊色于薛延陀,甚至犹有过之。 突厥甲骑乃是草原上最强横的存在,纵然是薛延陀的轻骑面对,亦是胜少负多,而比较起步卒的战力,师从汉人的突厥人更是高出不止一筹,只是一个矛阵,便将数倍于己的薛延陀死死的阻拦在此,不得寸进! 只是可惜,兵力上劣势,使得突厥人渐渐陷入被动。 长矛固然锋锐,但薛延陀人前赴后继不计死伤,生生以血肉之躯将突厥人的长毛阵凿出一个缺口。 突厥长矛兵伤亡殆尽,无法及时弥补缺口,被薛延陀人冲杀进来将阵型撕裂,没有了完整的阵势,长矛兵也只能任由骑兵斩杀。 阿史那思摩站在后阵,见到矛阵被破,并无多少慌乱,手里的弯刀指着敌人,嘶声道:“突厥之生死,在此一战!唯有将敌人挡在这里,我们的妻子儿女才能抵达雁门关下,得到唐军的庇佑!突厥的儿郎们,无敌的狼神与我们同在,现在,随吾杀敌!” “杀敌!” “杀敌!” 战局不利,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突厥人并没有感到恐惧慌乱,身体里剽悍的血液涌动,在他们的可汗引领之下,奋不顾身的冲向薛延陀人! “轰!” 甲骑对轻骑,突厥最后的力量全部投入,居然硬生生将薛延陀的攻势遏制。 漫天大雪之下,战场之上血肉横飞。 ***** 定襄城北,薛延陀大营。 “渠帅,二王子已然击溃栗特人的阻拦,正继续追击突厥人,现在刚刚过了恶阳岭。” 听取了斥候的汇报,咄摩支一张臭脸皱起。 心底叹了口气。 这个二王子当真是蠢得可以,袭杀突厥人固然是一件大功,可是怎能忘记了窥视一旁的唐军呢?你搞一些小动作,唐军顾忌即将到来的东征,或许会死死的忍着,毕竟薛延陀东边与辽东接壤,大唐这个时候不会愿意承担与薛延陀为敌的风险,为即将到来的东征平添变数。 然后趁其不备突袭定襄,占领城池,再派出使者与大唐何谈,非但定襄有可能被唐人同意让薛延陀占领,甚至在意识到薛延陀的决心之后,也会答允和亲之事。 与大唐和亲,两国结成翁婿之国、秦晋之好,草原大漠之上,还有谁跟反抗薛延陀的统治? 偏偏这个大度设着了魔,非得将突厥斩草除根…… 你偷袭定襄也就罢了,大唐捏着鼻子会认了,可是在大唐眼皮子底下屠杀突厥人,这让一手扶持突厥复国的大唐颜面何存? 这是逼着唐军出手啊! 简直愚不可及! 咄摩支心里头叹着气,对大度设的遭遇报以极大的担忧,站起身来到营帐门前,望着远处漫天飞雪之中巍然矗立的定襄城,沉吟良久,下令道:“全军准备拔营,返回白道川扼守山口,等着接应二王子!” 账内众将一时错愕不解。 原定计划不是二王子迂回至定襄城后,前后夹击攻陷定襄城么? 纵然现在二王子改变计划前去追杀突厥人,可正因如此,定襄城内必然空虚,留守大营的兵力足以攻下定襄城,届时据守坚城接应二王子,岂不更加稳妥? 还能捞一个攻陷定襄的功劳…… “渠帅,突厥人被阿史那思摩带着逃亡马邑,此刻定襄城内必然空虚,何不趁此机会将其一举攻陷,据城而守?” 总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第二十七章 断其退路 咄摩支冷眼瞅了瞅这个手下,摇头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不管二王子那边如何,攻陷定襄都是一件大功,可是功劳岂能这般从天而降?临近出征之时,可汗曾对我耳提面命,此行最大的目的,乃是给予唐人压迫,迫使唐人在无暇北顾之时答允和亲之提议,万万不可与大唐开战。” 顿了一顿,看着一众麾下将领,沉声道:“大唐富庶强盛,那位皇帝稳坐长安,国内盛兵百万,一旦将其激怒,岂是薛延陀可以抗衡?不要忘记,就在十几年前,就在这里,曾经雄霸草原大漠的東突厥汗国被大唐一举击溃,一代雄主颉利可汗亦身为阶下之囚,最终病死长安!诸位,难道现在的薛延陀,比之十几年前的東突厥还要强大么?” 众将默然。 这哪里有可比性? 当年的東突厥横跨东西纵横南北,疆域辽阔百族驯服,控弦之士数十万,颉利可汗率军南下直抵渭水的时候,率领的兵力便足足达到二十万,皆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与此同时,守卫阴山牙帐的兵力远超于此。 不可一世。 然而现在的薛延陀纵然吹嘘着强盛,总兵力却也仅有二十余万,只是人家颉利可汗一次出征所率领的军队数量…… 即便是那样雄踞大漠的東突厥,却也被大唐击溃,连可汗都成为囚徒,被禁锢在大唐的都城,临死亦不得返回草原。 可以想象,一旦薛延陀当真激怒了大唐,迫使大唐不管不顾的对薛延陀开战,看似强盛的薛延陀将会面临怎样的绝境…… 郁督军山看似很远,可先有霍去病封狼居胥,后有窦宪勒石燕然,汉人王朝强盛之时,从来都能够千里突袭。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眼下之大唐,怕是比当年的大汉更加强盛! 薛延陀也好,突厥人也罢,平素搞一些小动作在汉地掳掠一番,尚且不当大事,可若是全面跟大唐开战,唯有死路一条。 现在大度设鬼迷心窍,居然想着追击突厥人然后在雁门关下将其屠杀,这势必会激起大唐的愤怒,骄兵悍将的唐军岂会坐视?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他大度设违背可汗的命令,那么就让他自己回去接受可汗的惩罚,咄摩支若是这个攻陷定襄城,必然会被说成与大度设沆瀣一气,岂不是等于替大度设分担了罪责? “勿要多说,听从命令,拔营吧!” 咄摩支解释一番,冷着脸下令。 “诺!” 众将不敢再问,赶紧走出大帐,各自收拢兵卒,准备拔营。 咄摩支忧心忡忡。 他与拔灼的关系一向不好,与大度设则亲近得多,但是眼下的情况他却是有心无力,谁知道大度设发了什么疯,居然对突厥人紧追不舍,誓要将其屠杀殆尽,一举灭族? 他能做的,就是立即返回白道川,紧紧扼守住山口。 若大度设命大,或许能够活着逃回来,自己做好接应,若大度设命丧雁门关下,那么他也得防备唐军趁胜追击,直接越过白道川进入阴山之北,直插薛延陀的腹地…… ***** 定襄城内,薛仁贵趴在箭垛后面看着薛延陀人拔营之后阵型整齐的缓缓北撤,心头有些遗憾。 率领一万骑兵多开薛延陀斥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已然空无一人的定襄城,准备趁着薛延陀人意图贪功进攻定襄城的时候猝然反击,打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曾想这薛延陀留守大营的将领居然如此冷静,非但不进攻空虚的定襄城,反而拔营北撤。 “将军,怎么办?要不干脆衔尾追杀上去,反正他们携带着辎重粮秣也跑不快!” 高侃在一旁舔了舔嘴唇,提出建议。 现在已经不是谁先开战的问题了,大度设率领大部队追杀突厥人,现在深入大唐边境几十里,翻越恶阳岭直逼雁门关,早就触犯了大唐的底线,若是不能予以迎头痛击,大唐还有何颜面在那些依附的胡人面前挺起腰杆? 若是能够袭杀这一部薛延陀人,也算是大功一件…… “反正也跑不快?”薛仁贵喃喃复述一遍,眼睛一亮,抬头看了看天色,下令道:“虽然不惧与薛延陀野战,但必定有所伤亡,何不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传令下去,全军弃城自东门而出,绕道赶在薛延陀人之前抵达白道川山口,不得延误!” 高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拇指一挑:“将军好计策!” 忽而想起一事,问道:“据闻朝廷派遣的单于都护府长史就快要抵达马邑,或许不久之后就要来到定襄,届时会否借机生事?” 定襄城即为单于都护府所在之地,而单于大都督,便是阿史那思摩。 薛延陀虽然寇边,却始终未曾动武,朝廷之内顾忌与薛延陀开战会影响东征大计,故而一直对边军严加约束,不准与薛延陀起冲突。即便是房俊前来马邑之前,亦曾被李二陛下耳提面命,不得挑起争端。 万一那位单于都护府的长史来到定襄发现只是空城一座,整个漠南几乎乱成一锅粥,各方势力相互倾轧完全背离了朝堂之上制定的策略,一怒之下添油加醋的上报皇帝,怕是自房俊以下,所有人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薛仁贵不屑的冷笑一声:“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哼哼,别管他会乱说什么,首先,他得有机会来到这定襄城才行……” 高侃不知单于都护府的长史是何人,他薛仁贵岂能不知? 虽然那萧嗣业乃是萧氏子弟,与房俊有着姻亲关系,但薛仁贵知道那厮可是在萧家没少给房俊添堵,依着房俊的脾性,看在亲戚份儿上不将那厮弄死就算是稀奇了,还想着来到定襄城作威作福、发号施令? 想滴美…… “别管那么多,以令而行吧!” “诺!” 高侃再不多问,既然尽到了提醒之职责,究竟如何抉择便是上官的事情,不用他去考虑。 当即便匆匆转身下了城墙,召集兵卒,准备出发。 薛延陀人携带着大量辎重,行军自然不可能快得起来,赶在他们之前抵达白道川山口做好埋伏,堵住薛延陀人返回漠北的道路,占据有利地形等着薛延陀人来攻,岂不是比旷野之上野战的效果更好? 反正白道川是一定要牢牢掌控在唐军手中的! 当即薛仁贵也下了城墙,跨上战马,率领一万骑兵自东门出城,绕了一个大弯,却依旧赶在行军缓慢的薛延陀之前抵达白道川山口。 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 黎明之前,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下,天上乌云也已散尽,晨曦微露,站在山口眺望着白道川,白茫茫一片。 “白道”,在敕勒川之北,距离废弃的北魏都城盛乐不远,巍峨险峻的大青山矗立于此,与整个银山山脉横亘一体,隔绝南北。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天险之中,有一道山川名曰“白道川”。 世代居住在此的居民依靠自己的双手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通道,开山之土呈白灰色,以之铺路,每当春夏,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之青山,唯道路独白,故而得名。白道蜿蜒曲折,绵延数十里,盘绕于大青山上,象一条长长的蜈蚣一直从山腰爬行到高高的山顶。 山岭之上有城垣遗迹,乃赵武灵王所修之长城。 北齐、北周时期,突厥兴起于漠北草原,并向南游牧,将敕勒诸部逐出漠南,在白道以南的敕勒川也就随之通称为白道川。 白道地处藏龙卧虎的大青山上,大青山巍峨挺拔,地势险要,横贯阴山,乃是南北交通之要冲咽喉,因而,白道历来是军事关隘,是兵家必争之地。 贞观三至四年,李靖、徐世绩等分率十余万雄兵会师白道川,在白道口大破东突厥颉利可汗,一举覆亡東突厥。 薛仁贵站在山下,望着白雪皑皑的白道口,挥了挥手。 身后将旗摇动,一队队兵卒策马趁着昏暗的天色,马匹带着嚼子,悄无声息的顺着山路向着并不宽敞的山口掩杀而去。 第二十八章 世间再无狼骑 薛延陀自漠北穿越白道而来,直抵敕勒川,自然要派兵屯驻于此,保护大军撤退的咽喉要道。不过大度设并未对此地予以太多的重视,薛延陀十万大军由此南下,一路平推,所至之处无论突厥人亦或是汉人尽皆仓皇难逃,百里之外不可能有任何敌军出现,故而只是象征性的驻扎了千余兵卒扼守白道口。 只是大度设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此行居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折…… 晨曦之中,万物俱寂。 唯有北风穿越白道口,发出呜呜的呼啸,卷起山口的积雪…… 唐军骑兵小心翼翼的向着山口挺近,直到距离山口不足一里的地方,才被薛延陀的斥候发现。 既然行迹无法掩藏,唐军干脆加速,向着山口一侧的薛延陀营帐杀去。 铁蹄踏碎冰雪,一万骑兵发起的攻势惊天动地,隆隆的提升震荡大地,就连两侧山坡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滚落。 无数唐军铁骑向着山口奔袭,士兵头盔之上鲜红的缨羽犹如一片血红的海水一般翻滚荡漾,声势骇人! 薛仁贵一马当先,铮亮的甲胄,鲜红的披风,手里凤翅鎏金镗斜斜的推出去,便轻而易举的将一个骑上马仓惶迎战的薛延陀士兵头颅割去,鲜血飙起三尺。 再将凤翅鎏金镗收回,举起,狠狠的砸在另一个薛延陀士兵的头上。 那士兵倒是反应及时,用手里的长矛堪堪挡住薛仁贵这一击,却不料薛仁贵力气太大,一下子连兵器带着人都给砸落马下,那士兵摔得晕头转向,未等从地上爬起,便被接踵而来的唐军铁蹄踩成肉泥…… 一方措手不及兵力孱弱,一方全力一击优势巨大,战斗仅仅进行了一盏茶功夫,驻守山口的薛延陀士兵便被剿杀干净。 薛延陀士兵的尸体被拖走,地上的鲜血被铲来的积雪掩盖,一切都看不出历经一场大战的样子。 唐军战士尽皆下马,挽着缰绳进入白道之内,沿着山坡休憩进食,给战马喂食草料豆子。 一枚一枚震天雷从木头箱子里取出来,整整齐齐的码在营地内。 如果大度设有命,能够返回白道,将会有一场大大的惊喜留给他…… ***** 恶阳岭下,战斗已然进入白热化。 突厥人为了守护妻子儿女,各个奋勇争先悍不畏死,兼且装备战术尽皆优良与薛延陀人,居然死死的守住山道,使得薛延陀人不得寸进。 不过薛延陀到底占了兵力的巨大优势,在大度设赶上来连续砍了几个畏缩不前的渠帅之后,攻势愈发猛烈,突厥人渐渐不敌。 …… 阿史那思摩一刀砍翻面前的薛延陀战士,冷不防被一旁刺来的一杆长矛刺中肩胛,疼得他大叫一声,跌落马下。身后的亲兵死士连忙冲上来将薛延陀士兵杀退,将他救了回去。 “大汗!顶不住了,要不您先撤吧!” “您是突厥的大汉,吾等可以战死,可您不能死啊!” “是啊大汗,咱们死了不打紧,可是咱们的妻子儿女,还得仰仗着大汗存活呢!” 身边亲兵疾声劝阻。 若是阿史那思摩死在此处,那些个突厥妇孺怎么办?没有阿史那思摩这杆大旗,大唐哪里会收容那些个孤儿寡妇! 就算收容入关,往后也不过是奴隶的命运…… 阿史那思摩红着眼珠子,看着四周遍地尸骸,鲜血已然将雪地彻底染红,一夜的厮杀,突厥勇士死伤殆尽,就凭着最后一口气死死的咬牙顶住,生生的还来数倍的战损。 他有些绝望。 一夜的拼杀,已然将心里头那股热血耗尽,遍体鳞伤体力耗尽,仓惶和恐惧如同野草一般不可遏止的疯长。 说到底,阿史那思摩的确缺少突厥人的狠厉坚韧,他是一个被惯坏了的突厥贵族,享受了太多的荣华富贵,将突厥人的传统早已丢弃的没剩下多少…… 嘴皮子抖了抖,阿史那思摩茫然看着身边的亲兵死士,又回头看看已经排列阵型准备再一次发动进攻的薛延陀骑兵,最终无尽的壮烈只化作一句话…… “撤退吧……” 什么金狼大纛,什么突厥可汗,哪一样能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正如同亲兵们劝说的那样,他的命不能丢在这里,还有数以万计的老弱病残孤儿寡妇指望着他活下去…… 畏惧一旦滋生,便不可遏止。 亲兵们也来不及替他包扎伤口,就这么扶着他跨上一匹战马,一群人护卫左右前后,向着雁门关的方向快马加鞭,亡命奔逃。 本就是强弩之末的突厥狼骑见到自家可汗居然临阵脱逃,士气低落,最后强撑着的那一口气瞬间崩泄。 兵败如山倒…… 位于后阵的大度设犹豫了一下,对左右道:“既然已经屠杀突厥狼骑,那就不必在追,前面不远便是雁门关,万一被唐人误会吾等乃是意欲破关而入大唐腹地,那可就麻烦大了。” “诺!” 身边的斥候领命,就待前去传令。 “慢着!” 头脸包裹得好似一个大粽子也似的吐迷度策马来到大度设身边,建议道:“二王子岂可放任阿史那思摩离去?突厥狼骑固然被屠杀殆尽,可是这草原之上的残余突厥人却不少!只要阿史那思摩活着,他就是東突厥的可汗,就是金狼大纛的主人,随时随地都能够拉起另一支突厥狼骑!今日薛延陀已经与突厥结下血仇,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事已至此,二王子当穷追不舍,斩尽杀绝,万万不可给予阿史那思摩喘息之机,否则后患无穷!” 大度设顿了一下,思量一番,纠结道:“可万一被唐军误会,引发两国争端,父汗必定责罚于我。” 吐迷度无语…… 特娘的你都快要杀到雁门关下了,更是将大唐一手扶持的突厥人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还特么指望大唐跟你好言好语? 搞不好现在唐军就已经追在身后掩杀过来了! 强忍着对大度设的鄙视和不屑,吐迷度劝阻道:“可是任由阿史那思摩离去,未能将其族人尽数斩杀,埋下无穷后患,大汗照样会责罚于你!反正都是要受到责罚,何不干脆捞取一个斩杀突厥可汗的盖世功勋?就算受到大汗责罚,可您依旧是薛延陀的英雄!草原大漠之上的各个部族,最是崇拜强者,往后哪一个不以您二王子马首是瞻?” 大度设舔了舔嘴唇,心动了…… 是呀! 曾几何时,突厥乃是草原之上的霸主,光耀日月、威盖四方,多少部族尽皆匍匐在其大纛之下、牙帐之前,唯命是从,奉其为主! 突厥可汗便是天神庇佑、狼神之子,世间最尊贵的存在! 若是自己能够斩杀一位突厥可汗,那么对于自己威望之提升简直无法估量,只要能够得到各个部族的崇拜与敬服,自己久多了几分与拔灼争夺汗位的胜算…… 这一会他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全军出击,擒杀阿史那思摩,官升万夫长,赏金白镒!” “二王子威武!” 薛延陀骑兵兴奋的嗷嗷直叫,鼓起力气将参与的突厥狼骑屠杀殆尽,继而便策马扬鞭,向着远处的阿史那思摩追杀过去。 万马奔腾,声威雄壮,铺天盖地的追杀过去。 …… 阿史那思摩骑在马上亡命奔逃,时不时的回头看看追兵,发现追兵已然越来越近,耳畔薛延陀人射出的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嗖嗖的自身边射过去,只得将整个身体都伏在马背上,以防被流矢射杀。 “可汗速走,吾等拦住追兵!” 二十余个亲兵狼骑大喊一声,便勒住马缰,义无反顾的反身冲入敌阵,试图阻拦追兵。 只是薛延陀骑兵士气正旺,数万骑兵排山倒海一般狂追而至,哪里是区区二十几个人就能拦得住的? 阿史那思摩看着亲兵狼骑冲入地阵,只是如同几滴水珠滴进大海,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便被立即淹没,顿时目眦欲裂…… 前方,雁门关巍峨是轮廓已经映入眼中。 阿史那思摩忽然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万一唐人不肯打开关门,那可怎么办? 第二十九章 绝路? “驾!” 阿史那思摩在亲兵护卫之下,拼了命的鞭打战马,亡命一般向着雁门关奔逃。 本来的意图的确是以身做饵,可他从没想过自己真正成了鱼饵! 将薛延陀大军引到雁门关,目的已然达成,他其实应该更早一些抽身而退,而不是与麾下狼骑血战到底,直至最后一刻才在亲兵的护卫之下退走,万一撤退不及,被薛延陀骑兵团团缠住,岂不是要杀身成仁? 荣华富贵还没享受够呢…… 刚刚两军阵中奋不顾身的厮杀,一身血脉贲张,耳中听着麾下狼骑濒死的才叫,眼中尽是敌人狰狞的嘴脸,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使他陷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早已退化的突厥人血性陡然复活,无视生死! 然而现在退下来逃跑,无尽的恐惧再一次填满心头。 一定要逃到雁门关下! 只要入了关,就算是彻底安全了!薛延陀人一定不敢悍然攻打雁门关,与大唐正面开战。 胯下战马累得汗出如浆,呼哧呼哧喷着白气,用尽了力气四蹄狂奔。 恐惧之下,阿史那思摩依旧在马上频频回首,见到有十几骑薛延陀人仗着骑术精湛、战马优良,居然脱离大部队,慢慢的追了上来,吓得阿史那思摩赶紧趴在马背上,唯恐敌人放箭将自己射杀。 这一路又是厮杀又是狂奔,战马的体力已然即将耗尽,任凭突厥人再是如何鞭策,亦无法再次提速。 眼看着那十几骑薛延陀士兵越追越近,几个亲兵互视一眼,在马上大声道:“大汗珍重!吾等阻挡追兵!” 言罢,纷纷勒住战马,调转马头,向着敌人发起反冲锋,试图将这越追越近的十几骑拦下来。 这是自杀的方式,就算能够阻挡那十几骑,但薛延陀的数万骑兵已然在后面追杀而来,腾起的冰屑雪沫被马蹄扬上半空几乎成了一片雾霭,惊天动地的袭杀而至,只要一个呼吸之间,这些突厥亲兵就将被马蹄碾碎。 阿史那思摩伏在马背上,嘴唇咬出了血,两眼之中热泪滚滚,却没有拒绝的勇气…… 他只是一味的用力夹着马腹,不断的催促战马加速,只需快快抵达雁门关下,自己和身边的亲兵便都能够得救。 然而,一个陡然而起的念头又令他感到一阵惶然—— 万一,唐军不准许突厥人撤入雁门关怎么办? 赵德言说他有办法,可万一他无法说服雁门关守将呢? …… 就在这种被恐惧和惶然煎熬的心情之中,雁门关巍峨的门楼终于出现在眼前。高大古朴的门楼,两侧长城蜿蜒与崇山峻岭之间,天下雄关之气魄一览无余。 而就在此刻,关门之下,无数突厥老弱妇孺驱赶着牲畜汇聚在那里。 厚重的关门,却依旧紧紧关闭。 最令阿史那思摩恐惧的情况,出现了…… 唐军拒绝突厥人撤入雁门关! 阿史那思摩只觉得胸口像是都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狠狠的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喉咙发腥,一口鲜血喷吐出来,身子在马背上一阵摇晃,然而猛地从战马之上坠落。 狠狠的跌落在雪地上。 “大汗!” “大汗!” 身边的亲兵大惊失色,急忙勒住马,两个亲兵甩开马镫跃下马背,扑倒地上将阿史那思摩搀扶起来。 阿史那思摩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一双眼紧紧的闭着,已然昏迷过去。 两个亲兵茫然无措…… 怎么办? 其余亲兵坐在马上急的满头大汗,早已换了一身寻常兵卒装束的奥射设此刻也没了主意,看了看后面掩杀上来的薛延陀骑兵,再看看地上昏迷不醒的阿史那思摩,一咬牙,怒声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将可汗扶上马背,带他去雁门关,其余人等,随吾挡住薛延陀人!” 言罢,狠狠咬着牙一磕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扬开四蹄,朝着后方掩杀过来的薛延陀人冲了上去。 这位被其母义成公主所嫌弃,父亲死后未将可汗之位传于他,反而传给了自己叔叔的突厥王子,一直欠奉对于突厥又岂是阿史那家族的拥护,就像是一个边缘人一般游离在整个突厥中枢之外。 然而值此生死存亡之时刻,却终究显示出身为突厥贵族的骄傲与勇气。 他知道若是阿史那思摩身死,那些活下来的突厥人绝对得不到大唐的包容与接纳,与阿史那思摩相比,他这个处罗可汗的儿子、颉利可汗的侄子,并不比一个寻常的突厥人有着太多的分量。 所以他冲锋的背影萧索而壮烈,气势却坚定而不屈! 今日之死,是为突厥保存住未来! 终有一天,阿史那氏的子孙会再一次君临这块祖辈繁衍生息的土地,成为草原大漠的王! 看到奥射设决绝而悲壮的身影,其余突厥士兵互视一眼,而后一言不发,纷纷调转马头,义无反顾的向着薛延陀冲去。 纵然是死,亦要为阿史那思摩争取一线生机。 那是突厥人的延续! ***** 雁门关城楼上,萧嗣业望着关下皑皑白雪,远处茫茫山川,以及几万人汇聚关下,人喊马嘶犬吠牛叫,心里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是皇帝敕封的单于都护府长史。 贞观四年三月,卫国公李靖率军直捣阴山,俘获突厥颉利可汗,灭亡東突厥。李二陛下在突利可汗故地设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颉利可汗故地置定襄都督府、云中都督府。 单于都护府所在地便是定襄城。 而等他在家族之中遭受轻视与抛弃,满怀愤懑回返北疆,一腔热血决定要好好的做出功勋让家族中那些鼠目寸光的老家伙们好好看一看,却发现只不过是离开北疆半年时间,却已然是时移世易,一片狼藉…… 长安城中,那些庙堂之上的宰辅们以及太极宫里的皇帝陛下,还在琢磨着如何婉拒薛延陀的和亲之请求,以便稳住大局安定北疆,使得帝国可以全力发起东征,征伐高句丽。 却浑然不知在长城之北的茫茫群山之间,早已乱成一锅粥…… 薛延陀翻越恶阳岭,偷袭突厥人? 马邑城守将宇文法居然阻挡右屯卫出关,并且不给右武卫粮秣补给,使其无法出城救援突厥人? 最离谱的是,突厥人弃城南下情有可原,但是不去马邑反而直奔雁门关,如此舍近求远之举措,所为又是哪般? 看不懂啊看不懂…… 按理来说,单于都护府乃是萧嗣业的地盘,有这个都护府在,才有他这个长史,才能实现他心中的志向与抱负。 那么此刻关下的这些突厥人便是他的“子民”,要尽量保全,如此才可以使得他有所作为。 不然突厥人都死光了,单于都护府哪里还有存在的必要? 他这个长史更是光杆将军…… 然而萧嗣业却并非那么想。 此番回到阔别多年的长安,见识了关中富庶长安繁华,那种钟鸣鼎食纵情豪奢的生活,早已使得他深深入迷。再回定襄,实在是逼不得已,就算自己肯舍了面皮,可终归也得找个借口吧? 怕苦怕累,所以不愿回定襄? 他说不出口,也做不出。 若是不想留在定襄,而且有充足的借口…… 萧嗣业眼眸之中寒光闪烁。 雁门关守将就站在萧嗣业身后,眼看着远处薛延陀骑兵已然乌云压顶一般奔袭而来,而关下的突厥人依旧混乱哭嚎,当即下令道:“打开关门,五百骑兵出城维持秩序,然后放突厥人入关,若有争先破坏秩序者,格杀勿论!” 東突厥汗国乃是大唐一手扶持,突厥人眼下是大唐忠诚的盟友,不可坐视其被薛延陀屠杀而漠然不理。 “诺!” 副将应了一声,就待转身去传达命令。 “不行!” 萧嗣业蓦然出口,制止了那副将,而后看向守将,道:“不能打开关门!” 第三十章 冤枉 萧嗣业蓦然出口,制止了那副将,而后看向守将,道:“不能打开关门!” 那守将一愣,奇道:“这是为何?您乃是陛下敕封之单于都护府长史,突厥人便是您治下之民,眼下薛延陀就在咫尺之外,再过一会儿便抵达一箭之地,若是此刻不放这些突厥人入关,难不成坐视其被薛延陀屠杀?到那个时候,末将纵然要背负坐视盟友惨遭屠戮之责,阁下怕是也难逃失责之罪!” 萧嗣业吸了口气,心念电转,沉声道:“吾又岂能不知?可实在是没办法!这么多的突厥人,乱哄哄的人喊马嘶,你可知其中是否有薛延陀的细作?即便没有薛延陀的细作,可突厥人毕竟是突厥人,吾乃单于都护府之长史,与突厥交往多年,深知其不可驯服之野性!突厥祖祖辈辈都在不断的攻击长城,亦曾数次绕过雁门关深入河东腹地烧杀抢掠,甚至一度之地渭水之畔,距离长安咫尺之遥!谁敢保证,这些突厥人入关之后,不会趁机作乱,夺关据守?” “荒谬!” 那守将都快要气笑了,怎地朝廷出来的这些个年轻官员,就没有一个靠谱的? 先前有一个房俊,还是个驸马呢,结果单人匹马就敢前往马邑,更搅合得北疆乱成一团,现在又出来一个萧嗣业,满口歪理信口雌黄,简直不可理喻! “東突厥汗国乃是大唐之盟友,为大唐屏藩北疆,抵御蛮族。若是此刻坐视盟友将要遭受屠戮而不管,你让那些依附于大唐的其他胡族怎么看?大唐之威严何存?陛下之威严何存?” 那守将瞪着萧嗣业,一脸不屑。 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还特么世家子弟呢? 草包一个…… 萧嗣业目光炯炯,厉声道:“胡涂之至!将军,此刻雁门关上下唯有兵马五千,你可知关下这些突厥人有多少?起码六七万!且不说雁门关是否容纳得下这么多人,还有数目更多的牲畜,只说这些突厥人一旦入关暴起夺关,你要如何应对?这个可能是存在的,而且不容忽视!突厥民风剽悍,男女皆可策马杀敌,你想想,六七万战士即便是手无寸铁,在这关内狭窄之处,你这五千兵卒,如何抵挡?一边是雁门关失守,被突厥人突入河东腹地,再现当年颉利可汗之地渭水之耻辱,一边是一个依附于大唐的胡族被屠杀……哪一个罪名更大?孰轻孰重,难道还需要衡量吗?” 守将:“……” 娘咧! 这厮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啊! 突厥人被杀,自己坐视不管肯定是大罪,但若是雁门关失守,被突厥人亦或是薛延陀人趁势越过长城攻入河东腹地,那自己就不仅仅是有罪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民族的罪人…… 必须夷三族那种! 这可如何是好? 守将茫然无措,没了主意,心里却将阿史那思摩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遍。 你特么放着距离更近,且有大军驻守的马邑城不去,反而千辛万苦的跑到雁门关来,难道就是为了给咱添堵不成? 他这边看看关下悲呼求救的突厥人,再看看远处奔腾袭杀而来的薛延陀人,心中纠结犹豫,一个校尉快步跑来,低声道:“将军,末将有事禀报。” 显然是有秘密之事禀告。 守将瞥了一眼萧嗣业,向着门楼那边走了几步,问道:“什么事?” 那校尉瞅瞅左右,从怀里掏出一个圆筒,递给守将:“刚刚关下有人将此物抛上城头,上面附着一张纸条,说是要将军亲启……” “嗯,什么东西?” 守将心中疑惑,接过圆筒,入手轻便,乃是竹子所制,上面有描漆的图画,却因为年代久远而斑驳脱落,只是并未有多少破旧之感,反而圆润细腻,颇有一些沉淀的韵味。 一头有一个盖子,守将轻轻旋开,将里边一个玉佩倒在手心儿里…… 脸色霍然一变! 那是一方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佩,图案是一只仰天长啸的狼头,工艺精致,栩栩如生…… 将玉佩紧紧捏在手心里,守将脸色变幻,终于一咬牙,将玉佩收入怀中,下令道:“即刻打开关门,放突厥人入关!骑兵再分出五百,前往突厥后阵,阻挡薛延陀人追杀!” “诺!” 那校尉领命,匆匆下了城墙。 片刻之后,雁门关厚重的关门缓缓打开,几队全副武装的骑兵阵型严谨的列阵而出,五百人分成左右两队肃立在关门左右维持秩序,以防突厥人入关的时候混乱拥堵,五百人纵马向前,直接朝着突厥人的后阵奔去,试图阻挡薛延陀人继续追杀。 雁门关上,萧嗣业勃然大怒,冲着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守将怒喝道:“愚蠢!愚蠢至极!你可知道,一旦这些突厥人在关内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守将沉声道:“吾乃雁门关守将,即便有何闪失,也自然由末将一力承担,与萧长史无关!” 他面无表情,将“长史”两个字加重了语气,意在提醒萧嗣业,您就算比我官大,可你是单于都护府的长史,还管不到我这个雁门关的守将,此间之事,您就别操心了。 一脸不屑之神情,把萧嗣业鼻子都快气歪了。 娘咧! 老子叨叨半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结果一转身的功夫,这混账的主意为何变得如此坚定? 心中狐疑,猛地发现守将胸口甲胄的边缘有一根红绳…… 想想刚才那个校尉将守将叫去一旁,好像是鬼鬼祟祟的给了他什么东西,萧嗣业心念电转,陡然上前一步,拽住红绳就把那块玉佩给拽了出来…… 守将蓦然变色,大喝道:“你干什么?” 萧嗣业将玉佩拽出来,拿在手中一看,也变了颜色:“此乃阿史那家族的族徽,如何会落到你的手里?” 守将脸色又是一变,失声道:“你说什么?阿史那家族的族徽?不可能!” 说着,就待上前劈手来抢夺。 萧嗣业握着玉佩后退一步,大声道:“吾乃单于都护府长史,与突厥人打交道多少年了?焉能不知此物?哦,吾明白了!怪不得你无视我的提醒,一意孤行要放突厥人入关,原来你根本就是突厥人的细作!” 守将大怒:“放你娘的屁!老子是汉人,此乃家父的故人之信物,如何就成了突厥人的细作?再敢胡言乱语,当心老子治你一个祸乱军心之罪!” 嘴上骂着,心里却打了个突儿…… 他没撒谎,这的确是他的父亲一位故友之信物,他父亲当年蒙受此人救命之恩,曾带着他前往定襄城拜访那位故人,所以他见过这块玉佩。却不曾想,原来是阿史那家族的家徽…… 他此刻后悔不迭,本来是想要趁机偿还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放那个故人与突厥人一同入关,若早知那故人乃是阿史那家族之人,自己如何敢这么做? 岂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自己就是袒护突厥人,所以才放其入关? 现在被萧嗣业识破,自己恐怕就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了,一个突厥人细作的罪名怕是要被坐实…… 想到这里,他望向萧嗣业的目光幽深闪烁,恶向胆边生。 “来人!给吾将这个薛延陀的细作捆起来,严加审讯!” 左近的兵卒自然届时守将之心腹,闻言先是一愣,心说这位单于都护府的长史怎地就成了薛延陀的细作?不过长官有令,自然不敢不从,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卒一窝蜂的冲上来,萧嗣业尚未来得及拔刀反抗,便被死死的压在青砖地上…… “你们特么疯了?老子乃是唐人,这人才是突厥人的细作,吾手里还有……呜呜……” 萧嗣业破口大骂。 一个兵卒干脆撕碎了衣衫下摆,塞入萧嗣业嘴里。 第三十一章 入关 细麻绳将手脚困得结结实实,亲信兵卒问道:“将军,此人如何处置?” 守将脸色变了变,很想干脆一刀宰了这萧嗣业,不过想到此人的背景家世,又是朝廷敕封的命官,到底不敢狠下杀手,却也万万不能放,犹豫了一下,说道:“暂且关押,待吾考虑考虑。” “诺!” 几个兵卒上前将萧嗣业抬起来,用一根长矛从捆绑其手脚的麻绳之间穿过,抬着走下城楼,丢入一间空置的房舍之中。 “砰!” 几个兵卒都是糙汉子,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萧嗣业更非香非玉,狠狠的丢在地上,溅起一蓬灰尘。 正巧是脑袋先落地,额头碰在一块木头上,疼得萧嗣业闷哼一声,眼前进行乱跳,差点晕过去…… ***** 雁门关下。 大度设催动战马,奔跑在军队的最前端,身后的大纛烈烈风响,数万薛延陀以及特勒各部的骑兵追随其后,气势惊天动地,狂风骤雨一般向着雁门关下的突厥人杀过去。 突厥人早就炸了窝…… 眼看着唐军闭门不出,更不许他们进入关内躲避敌人,身后的薛延陀人更是穷追不舍,闷雷一般的马蹄声响彻耳鼓,脚下的大地都被冲锋的薛延陀人震得微微颤抖,一时间哭爹喊娘,几近崩溃。 赵德言坐在马车里,左右皆有阿史那思摩派遣的兵卒护卫,不断驱散靠过来的突厥百姓,蹙着眉紧紧的盯着城头。 怎地还不开门? 难不成那位古人之后,已然忘记了当初的誓言? 那可就麻烦了…… 纵然是将突厥可汗玩弄于股掌之上,并且凭借一己之力祸乱突厥汗国根基,最终导致突厥汗国倾覆的牛人,却也到底不是神仙,运筹帷幄可以称得上,但算无遗策却远远做不到。 若是那位古人之后不愿意偿报当年之恩情,自己今日恐怕就要死在这里,沦为薛延陀人的刀下亡魂…… 马车里,赵德言不由得苦笑一声,倒也释然。 人算岂能记得上天算呢? 自己躲过了突厥人十几年的追杀,却不想今日居然要死在薛延陀人的手中…… “城门开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欢呼,左右的突厥百姓顿时潮水一般向着关门涌了过去。 赵德言赶紧掀开车帘眺望,见到远处的关门果然缓缓开启,顿时如释重负,常常的吁出口气。 转瞬之间,又恢复那一副智珠在握莫测高深的智者神情。 老神在在…… “退后!退后!胆敢擅闯关门者,杀无赦!” 唐军骑兵从关内奔出,在关门之前维持秩序,驱散试图闯关的突厥人,有不听劝阻者,当场格杀。 一颗颗人头飞起,鲜血洒满雪地,终于将疯狂恐惧之中的突厥人镇住,渐渐安静下来。 “排成队列,一队一队的入关,若敢争抢,就地格杀!” 凶悍的唐军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的明光铠烁烁反光,手里的横刀雪亮锋利,不断骑着马四周奔跑,将突厥人归拢在一处,排着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的入关。 见到突厥人的秩序稳定下来,便分出一队大约五百人左右的精骑,手持横刀长矛,身穿明晃晃的铠甲,背负长弓劲弩,策骑奔向突厥人的后阵,列好阵势,渊渟岳峙一般等待前来的薛延陀人。 眼看着薛延陀人已然奔到一箭之地,为首的唐军将领高高举起手中横刀,身后骑兵齐齐解下身后弓弩,引弓搭箭,随着将领手里的横刀挥下,“砰”的一声弓弦震动,数百只箭矢凌空飞起,乌云一般射向薛延陀骑兵。 “希律律——” 跑在前头的大度设吃了一惊,急忙勒住缰绳,胯下战马陡然减速,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长嘶,停下脚步。 “噗噗噗” 一支支狼牙箭自空中飞射而来,齐齐的扎进马前冰雪地上,箭尾的白羽兀自“嗡嗡”颤动。 有十余骑躲避不及,被箭矢射中,惨叫声中自马背跌落,重重的摔在地上,哀号不止。 大度设一脸阴沉,狠狠的将马鞭在空气中挥舞一下! 眼看着就能够追上阿史那思摩将其生擒活捉,甚至还可以将突厥人袭杀一番,唐军居然完全放开雁门关,任由突厥人入关躲避。 盯着远方大门洞开的雁门关,大度设一颗心跃跃欲试,真想率领着麾下铁骑,不管不顾一股脑的杀将过去,彻底占了雁门关,进入大唐腹地狠狠的劫掠一番,不让颉利可汗兵临渭水的英雄事迹专美于前! 然而他知道,此番追杀突厥人直至雁门关下,已然违反了父汗的命令,使得薛延陀与大唐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极有可能使得薛延陀意欲得到大唐和亲的企图告吹,即将面临着父汗的责骂。 若是生擒亦或袭杀阿史那思摩,将突厥人斩尽杀绝,那么结果自然另说,即便父汗不得不维护可汗威严惩戒自己,但自己的功劳足以闪耀草原大漠,成为无数薛延陀人心目之中的英雄,奠定可以与拔灼争夺可汗大位的基础,极有可能成为郁督军山牙帐下一任的雄主。 但是现在,却是一无所得。 只要撤退,便是功亏一篑。 若是向前,便是与大唐正式开战。 是进是退,如何抉择? 就在大度设恍惚犹豫之中,唐军阵列之中一骑脱离部队,缓缓前来,到的距离大度设十丈之处,这才大声喝道:“此乃雁门关重地,大唐之领土!薛延陀悍然入侵大唐地界,追杀大唐盟友,意欲与大唐开战否?!” 大度设沉默不语,心中摇摆不定,进退维谷,难以取舍。 “二王子!干脆杀过去吧?” “雁门关就在面前,那么多的突厥人正在入关,咱们冲过去,或许唐军来不及关门……” “二王子!万万不可!若是擅自与唐军开战,岂不是违反了大汗命令?” “没错,拔灼定然落井下石,二王子三思!” “二王子……” “二王子……” 左右部众,尽皆大声劝谏,有的认为事已至此,不若行险一搏,若是当真占了雁门关,那可是泼天的功劳!有的则劝他应当撤兵,否则等到大汗怪罪下来,恐怕大祸临头。 没有一个人想到,事情到了目前这等地步,战或者不战,主动权早已经不在薛延陀人的掌握之中。 就在他们的身后,撤退的道路上,唐军已然布下了层层堵截,试图将他们这一支薛延陀的精锐尽皆留在朔州的土地上…… ***** 雁门关内乱成一团。 作为长城之上最险要的关隘,雁门关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军营,虽然近些年因为北边有马邑城、定襄城抵挡北方胡族的侵犯,雁门关已然多年未曾遭受到胡族攻击,故而驻兵不多,却也无法容纳超过八万余突厥老弱妇孺。 更何况还有超过五万头牲畜…… 五千唐军既要严防有突厥人趁机作乱,又要维持秩序,人手捉襟见肘,连马夫和火头军都派上了用场。 于是乎,看押萧嗣业的兵卒亦被调走…… “呸!” 昏暗的屋子里,萧嗣业艰难的用舌头将口中的破布顶出来,急促的呼吸几下。 眯着眼瞅了瞅屋内情形,又侧耳倾听外头乱糟糟人喊马嘶的动静,瞧瞧松了口气。 旋即,心里的恐惧不可遏止的升腾起来。 那个混账守将,居然是突厥人的细作?居然还敢反咬一口,诬陷吾是薛延陀的细作,最可恶的是这雁门关已然被其经营的铁通一般,上上下下的兵卒尽皆对其唯命是从,自己这个朝廷敕封的单于都护府长史说拿下就拿下,简直目无王法,岂有此理! 同时,他又无比懊悔。 就不该揭露那个守将手里的阿史那氏家徽…… 当时那一刻,自己怎地就没能多考虑一些呢? 真是愚蠢呐…… 第三十一章 前途茫茫 当真是愚蠢,当中揭露守将的举动非但于事无补,反而等同于逼着那守将杀掉自己灭口,否则一旦泄露出去,那可就是夷三族的大罪! 萧嗣业心里后悔,琢磨着法子脱身。 现在那守将估计被入关的突厥人弄得头昏脑涨一时间忘了自己,等他想起自己来,想必就会派人来将自己处死,杀之灭口。 他亦曾在定襄城大权在握,明白边疆这等军管之地,将领的命令便是圣旨一般的存在,长官有命,部下皆会毫不犹豫的执行。兵荒马乱的地界杀掉个把人简直不要太简单,事后往胡族或是马匪身上一推,死无对证,毫无破绽。 自己堂堂萧氏子弟,岂能背负冤屈死在这里? 强烈的求生欲使得萧嗣业振奋精神,忍着浑身痛楚,长虫一般一拱一拱的挪到窗边,那里有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头…… 直到将两个手腕都磨得鲜血淋漓,才将捆住手腕的麻绳磨断。 两只手颤抖着解开脚上的绳索,疼得满头大汗。 喘了口气,他站起来活动一下酸麻的手脚,这才凑到破败的窗户旁边,顺着破烂的窗户纸观察外头的情况。 一个兵卒手摁着腰刀刀柄,正在门口看守,远处乱糟糟一片,有唐军兵卒,有突厥妇孺,还有成群的牛羊牲畜…… 想了想,萧嗣业在屋内一根柱子上提了一脚,“砰”的一声,然后闪身躲在门口。 屋外的兵卒甚是警觉,听到响声,当即抽出腰刀,推门走了进来。 门后的萧嗣业猛地扑上去从后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狠狠的锤在兵卒的太阳穴,同时一只脚一勾,将门关好。 他这一拳力气甚大,又是击中太阳穴这等要害部位,兵卒闷哼一声,顿时昏厥过去,萧嗣业一松手,便软倒在地。 趴在窗户后头瞅了瞅外面,没人发现这边的动静,萧嗣业大大的松了口气,然后蹲下身,将兵卒里里外外扒了个干净,然后脱掉自己的衣物,换上兵卒的衣衫革甲,最后将横刀也解下来,挂在自己腰间。 收拾停当,将兵卒以及自己的衣物一股脑的塞进后山墙下一堆杂物当中,拍拍手,打开屋门施施然走了出去。 来来往往的唐军谁也没发现换上兵卒装束的萧嗣业…… 萧嗣业心中大定,但是知道必须迅速离开雁门关,否则等到那守将想起自己派人前去查看,那就大事不妙。 身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在定襄城驻留多年,对于同为边关重镇的雁门关自然也不陌生。萧嗣业穿梭在乱糟糟的人群之中,一路向南七拐八拐,想要寻找一处兵力薄弱的地方偷偷混出关去,然后返回长安弹劾房俊擅起边衅,更要将那雁门关守将的嘴脸揭露,令其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等他饶了大半天,侧着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绕到一处山坳,只需翻越眼前这一道山梁便可脱离雁门关地界,进入代郡,然后一路向南,便可抵达长安。 萧嗣业却又犹豫了…… 就这样回到长安么? 弹劾了房俊又能如何? 身为皇帝的女婿,朝廷的重臣,房玄龄的儿子,即便是被下旨申饬甚至是降职削爵,房俊依旧还是房俊,而自己与他的仇怨算是彻彻底底的结下了,家族之中又对其颇为忌惮巴结,自己往后的日子能好过的了? 前往定襄城? 那里已然被阿史那思摩放弃,估计此刻薛延陀军队跟唐军大抵达成一片,自己这个光杆长史去了有什么用? 还有那个守将,就算朝廷将其以叛国罪枭首,甚至夷灭三族,又能如何? 自己还是惶惶然有若丧家之犬…… 萧嗣业抬头看了看暗沉阴郁的天空,北风刺骨吹,乌云如铅坠,天地茫茫,居然无自己可安身立命实现抱负之地…… 怎么办? 是返回关中,从此之后夹着尾巴做人,战战兢兢躲避着房俊的报复? 亦或是…… 萧嗣业心中天人交战,愤怒、悲凉、不甘、恐惧……百般滋味萦绕在心头。 良久,他又看向北方。 …… ***** “先生,晚辈被你害苦了!” 见到赵德言,守将一脸凄苦,张口就是埋怨。 有恩必报,这是他的处世之道,可若是因为报恩却差点将自己弄成突厥细作,连家族都给搭进去,他却是万万不干的。 若非箭在弦上无可更改,他宁愿下令让这些突厥人在关下自生自灭,被薛延陀人一个一个的杀个干净,时候被皇帝责罚、朝廷降罪,他也认了! 赵德言一脸错愕,揉了揉差点被颠簸散架的老腰,奇道:“贤侄此言何意?” 守将叹着气,将受到他玉佩之后被萧嗣业识破之事说了。 赵德言蹙眉道:“糊涂!如此大事,岂能犹豫不决?那萧嗣业一旦返回长安,你便是再无生路,还得搭上家中亲眷族中兄弟!管他是萧氏子弟还是长孙氏子弟,当断则断!” 守将有些冒汗,依旧犹豫…… 那萧嗣业乃是兰陵萧氏的子弟,以萧家在江南的声望、萧瑀在朝中的影响力,岂会任由自己害了萧嗣业的性命? 这一步迈出去,那可就彻彻底底没了回头路! 赵德言摇头道:“大可将其斩杀之后,嫁祸给几个突厥人,而后当场将突厥人射杀,事后死无对证,萧家又能将你如何?” 守将一听,眼眸一亮,稍稍纠结了一下,便扭头对身边的亲信道:“按照先生安排的去做!” 那亲信不认识赵德言,不明白自家将军为何如此尊敬信任一个夹杂在突厥人当中的汉人老者,不过亦不敢多问,当即领命,带着几个心腹兵卒匆匆离去。 两人站在城头,眺望着远处对峙的唐军与薛延陀骑兵。 黑压压的薛延陀骑兵塞满了远处山梁之间的平地,远远望去仿佛蚂蚁一般遮盖大地。 明显单薄的唐军五百人阵列犹如蚁群面前的一块米粒,又如狂怒波涛之前的一块砥石,看似摇摇欲坠…… “这大度设疯了不成?那边夷男可汗正跟陛下商议和亲之事,这边他却悍然侵入大唐境内,岂不是跟夷男可汗对着干?” 守将一脸愤然。 大度设毫不理智的进攻突厥人,突厥人更是不按常理的来到雁门关,导致他白白遭受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冤枉,真特娘的见鬼了…… 赵德言捋着胡须,笑而不语。 自己油尽灯枯,在塞外流浪了大半辈子,死前能够魂归故里埋骨桑梓,还能最后替大唐狠下决心重创薛延陀,使得北疆边境得到十数年的安稳,固然这份功绩无人能知,他也没打算四处宣扬,心底却难免有些得意。 汉人的毛病便是耽于安乐,只要边境安靖,便不思进取,任由胡族在塞外休养生息,渐渐壮大,直到强盛至一定程度,再一次入侵中原烧杀劫掠,汉人才迫不得已奋起反抗,如此周而复始。 当然,这也跟农耕民族缺少马匹不擅马战有关…… 现在的汉人倒是有了进取心,君王气吞山河志存高远,帝国锦绣繁华军旅昌盛,只是为何死死盯着高句丽那破地方? 在赵德言看来,高句丽一隅之地,既无战略之纵深,亦无充足之兵源,土地贫瘠气候苦寒,完全就是无用之地,更不用担心成为汉人心腹之患,即便其再是强盛,在汉人王朝的卧榻之侧,亦绝对不可能取得太高的发展。 前朝的隋炀帝便是如此,大军百万浩浩荡荡,直奔这无用之地,结果损兵折将士气大跌,直接导致国内空虚政局动荡,诺大一个王朝,转瞬之间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眼下之大唐皇帝,又要步上隋炀帝之后尘,令人扼腕…… 所以赵德言才布局这一切,薛延陀长驱直入侵略大唐领地,更意欲屠尽大唐盟友,只要北疆之主将稍稍有那么一点魄力与眼光,主动与薛延陀做一些接触,这一仗就算皇帝不愿意打,也非打不可。 只是不知,此刻就在北边不远处屯驻了大量兵力的马邑城,那位房玄龄的公子、大唐皇帝的女婿,是否会有所动作,敢于违抗皇帝的意志,给予大度设率领的这一支薛延陀精锐部队以痛击? 第三十二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房俊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好青年。 他爱国,是个愤青,却独独缺少了“忠君”这个大唐社会最为普及的道德情操。 他尊敬李二陛下,甚至于崇拜,但是想让他生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念头来,那是万万不能。 这个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他不会盲从于某些人去为了某些虚无缥缈的理想便错失铲除强敌的机会,他愿意看到高丽棒子吞咽灭国之苦,却始终认为薛延陀、回纥才是真正能够危及到大唐政权稳固、国家发展的心腹之患。 站在历史的云端,他可以俯瞰众生,预测未来…… 此刻,房俊便蹙眉站在舆图之前,眼睛观察着山川走向地势高低,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一仗究竟应该打到何等程度,或者说,皇帝、朝廷可以容忍他将这一仗打到何等程度。 东征绸缪到今天,已然不止是皇帝为了成就自己宏图伟业的私欲,数十万大军从各地军府抽调,无以计数的粮秣辎重自天下各处征缴,尽皆汇集在幽营二州,倾举国之力意欲将高句丽一战击溃,将其国土纳入大唐版图之下。 这是国战。 大度设所率领的薛延陀数万骑兵翻越恶阳岭,已然抵达雁门关下,无论他是否对雁门关升起觊觎之心,雁门关都是他难以逾越的天堑雄关,退兵是迟早之事。 至于是否在雁门关下屠尽突厥人,房俊根本不放在心上…… 薛万彻已经率领右武卫抄着大度设的后路堵截在恶阳岭上,只待大度设撤军,便会一头扎进右武卫的阵地。 右武卫能否可竞全功,将大度设全军尽皆覆灭,这也不重要,薛万彻已然率领右屯卫占领了白道口,紧扼白道川的入口,纵然大度设能够从右武卫的包围之中挣扎出一条血路,白道口也必然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房俊对于右武卫的战力并不清楚,但是对于自己麾下的右屯卫,却有着十足的信心。 依照目前的局势,大度设必死无疑,他麾下的数万薛延陀骑兵也必将为其陪葬。 但是剿灭了大度设之后,是否顺势北上穿越白道川,趁着薛延陀内部空虚之际直捣郁督军山呢? 房俊犹豫不定…… 若是出白道川北上,攻略武川镇,扫平薛延陀钉在阴山北麓的这个据点,则可长驱直入,万里草原大漠任凭驰骋。只要能够直捣郁督军山,薛延陀纵然不会覆亡,亦势必遭受重创,国力衰弱,依附于可汗大纛之下的铁勒诸部定然反叛,薛延陀汗国四分五裂,诸部之间一盘散沙,几十年之内亦不能对大唐构成威胁。 哪怕夷男可汗不死,一个分裂的薛延陀汗国也不可能威胁到大唐的东征。 若是战事顺利,能够直抵夷男可汗的牙帐,覆灭薛延陀汗国,那更是理想。 然而未虑胜先虑败,若是无法直捣郁督军山怎么办? 暴怒的夷男可汗固然不敢直接出兵攻略大唐城池,但偷偷摸摸的派兵支援高句丽,报复一下大唐,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样一来,大唐东征之战局势必蒙上一层阴影。 薛延陀的铁骑,可不是高丽棒子的战斗力可以比拟的…… 最要命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无论东征之结局如何,他房俊都必然会成为扰乱国策的罪人。 锅太大,房俊不想背…… 沉吟良久,房俊咬了咬牙,将门外的亲兵唤来:“请独孤将军过来。” “喏!”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之后,独孤守忠急匆匆赶来:“大帅何事吩咐?” 房俊道:“某立即北上白道口,若是大度设溃逃至那里,当率军将其歼灭!这马邑城便交托给将军,定要严加戒备,不可疏忽大意,谨防大度设狗急跳墙昏了头,前来攻城。” 独孤守忠奇道:“大度设疯了不成?马邑城屯驻重兵,北地皆知,他就算能够逃脱额杨林上右武卫的堵截,焉敢来到此处?末将以为,倒是应当加强定襄城的防御才是,毕竟现在薛仁贵将军领军驻守白道口,定襄城等同于恐成一座,万一大度设去攻定襄城,必然失守。” 那大度设又不傻,焉能放着兵力空虚的定襄城不去,反而跑来马邑? 房俊摇头道:“恶阳岭一战,无论战局如何,大度设都必然成为惊弓之鸟,那个时候,人的思维是与平素不同的。定襄城越是空虚,他就越是不敢去,唯恐掉进咱们的陷阱,所以大度设唯有连个选择,要么亡命奔逃直奔白道口,试图返回漠北,要么破罐子破摔,企图攻略马邑,给咱们狠狠的插上一刀。” 独孤守忠亦是久经战阵的战将,与薛延陀时不时的小仗打上几次,对于薛延陀亦算是了解,想了想,觉得房俊分析得有道理,便郑重点头:“大帅放心,末将誓死守卫马邑,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其实,他心里尚有一丝疑虑…… 薛仁贵只是带走了右屯卫三成兵力,现在马邑城中尚有不下于两万铁骑,各式步卒、辅兵亦有万余,这些兵力足以保卫马邑城,就算大度设昏了头敢来,也定然能够将其留在马邑城下。 何以居然全部带去白道口? 心念电转,旋即便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低声问道:“大帅,可否是意欲直出白道,插入漠北……” 房俊有些意外,这位马邑守将的警觉性倒是不低。 也不隐瞒,道:“你知我知,莫要宣扬。” 独孤守忠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大帅,简直无语。 兹事重大! 眼下虽然薛延陀入侵大唐境内,但是说到底并非冲着唐军而来,恶阳岭一场狙击战,甚至是白道口的恶战,都可以说是唐军歼灭入侵之敌寇而作战。 打是真的打起来了,但是都在双方的容忍之下,时候谁输了谁道歉,那就是鸿胪寺的事情了。 但直出白道兵临漠北,绝非仅仅是报复而已,这是冲着人家郁督军山的可汗牙帐啊! 独孤守忠脑袋冒汗,赶紧拉住房俊,劝阻道:“二郎,三思啊!眼下万万不可与薛延陀全面开战,否则那夷男可汗一怒之下,极有可能在东边趁着吾大唐东征之时搞出事情,甚至直接出兵援助高句丽都有可能!一旦战局如此,责任尽在二郎一身,纵然陛下如何宠信重用于你,亦不可能容忍有人破坏东征大计!” 何止是李二陛下? 眼下整个大唐上上下下都将东征视为一场功勋的饕餮盛宴,这是最好、也几乎是最后大规模捞取功勋的机会,谁敢破坏东征,谁就是与整个军方为敌! 各股势力暴怒起来,即便是房俊也得给撕成碎片…… 如此莽撞,殊为不智。 房俊心中倒是有些感动…… 这独孤守忠乃是世家子弟,世家子弟趋利避害几乎就是本能,能够这般当着自己的面前说出这番恳切之言,极为难得。 “世人皆知东征高句丽乃是攫取功勋最好之时机,却无人看得到薛延陀带给大唐的威胁以及隐患。薛延陀统一铁勒诸部,将其纳入汗国之中,已然形成一股强悍之极的力量。眼下大唐昌盛威武,可老虎亦有打盹的时候,一旦大唐国力衰减,军队战斗力降低,薛延陀人纠集起来的这股力量便会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哪怕薛延陀衰弱,也定然会有回纥等部族崛起,到了那个时候,大唐之北疆,将成为胡族牧马之地,大唐之子民,将成为胡族欺凌之奴隶,锦绣山河任凭胡人铁骑来去自如,如之奈何?” 看着房俊一脸正气,语气铿锵,独孤守忠呆了一呆,有些茫然…… 身为世家子弟,他们从来都是家族第一,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为了家族之昌盛,血脉之繁衍。 “忠君爱国”这等词汇,大抵也只是在古书之上见过…… 第三十三章 薛延陀撤军 独孤守忠自幼所受到的教育里头,从来都不曾有过“忠君爱国”这四个字,“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句子纵然读过,却未去深究其意,在他的认知之中,唯有家族才是让子弟抛头颅洒热血为其牺牲性命之存在。 可眼前的房俊,明知与薛延陀全面开战之后将会面临举国皆敌之局面,却依旧堂堂正气,不惜此身! 放在以往,独孤守忠面对这等人、这等事,会嗤之以鼻,一脸不屑,认定不过是装模作样、沽名钓誉。然而此刻站在房俊对面,感受房俊言语之间透露出来的那种“为国为民、死亦无妨”的坚定与高尚,内心的触动极大。 相比之下,难免自惭形秽…… 好在唐朝无论世家子弟亦或是文人官宦,沐浴在盛世华彩之下,皆未有后世那般寡廉鲜耻、毫无底线,他们追逐着自己的价值观,却并不将别人不同的理想与抱负视为愚蠢并且抱以嘲讽不屑,这个年代的人,对于一切伟大、高尚的事物都能够保持足够的尊重,并且因为自己无法做到而给予赞美与支持。 “届时奏疏之上,署上末将之名,亦让末将也叼个光,哈哈……” 独孤守忠大笑。 房俊也笑起来:“既然如此,这等泼天之功,小弟又岂能独吞呢?” 若是直捣郁督军山,覆灭夷男可汗的牙帐,自然当得起泼天之功这个赞誉,但只要达不到这一步,没有覆亡薛延陀汗国,使其内部四分五裂难以插手高句丽之战事,那就是大罪一件。 独孤守忠如此表态,算是表明了立场,他不会参与其中,但绝对不会扯房俊的后腿,在奏疏之中说三道四加以诋毁。 况且若是房俊一人去承担那后果,与北疆将校一起承担,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这些人身处北疆,直面战事,按照大唐的律令,便拥有着非常大的处置权,在朝廷未有明令的情况下,有权做出任何抉择! 即便此举违背了目前之国策,但法不责众,有房俊顶在前头,一众将校分担火力,总不至于便让房俊削爵罢官,打落尘埃…… 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房俊必须领情。 “独孤兄厚爱,某又焉能牵累兄弟,让兄弟受罪?此番北行,必将轰轰烈烈的肆虐草原大漠,不打到郁督军山,不在夷男可汗的牙帐里喝杯茶,不让夷男可汗跳一支胡旋舞,誓不回返!独孤兄且坐镇马邑,开春之后,定有捷报传来!” 言罢,大笑着推门而去。 独孤守忠站在门口,看着房俊宽厚的背影大步流星的走出衙署,路上右屯卫的将校尽皆汇聚在他的身后,纷纷骑上战马,奔赴城西的右屯卫兵营。 不久之后,便有消息传来,右屯卫整军出城,直奔定襄。 独孤守忠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身为世家子弟,起步便比那些个泥腿子的寒门高上几个等级,若是自身再有一些才华,立即官路亨通青云直上。然而强悍的家族势力为子弟们提供扶持之余,却也等于给他们套上了一个枷锁。 顾虑太多,忌讳太多,限制太多。 纵然才情绝世,又有几人能够挣脱这个枷锁,恣意翱翔为所欲为呢? ***** 雁门关下。 大度设瞪着眼前斜斜插入地上的狼牙箭,再抬头眺望远处横亘在山峦之间的北地第一雄关,心头一股怒火升腾,目眦欲裂! 眼瞅着屠尽突厥人这等盖世之功勋即将到手,却生生被唐军所阻断,何人能不愤怒欲狂? 但他好歹尚未失去理智,知道谋求雁门关这等事不仅仅眼中违背父汗的命令,更何况唐军据险坚守,此行并未带上工程军械的薛延陀骑兵即便是用人命去填,却也未必能够填出胜利。 若是非但未能夺下雁门关,反而损兵折将,回去之后无法向父汗交待,更会有损自己的威望。 草原上的胡人最是现实,只以成败论英雄,他大度设第一次率军出征便铩羽而归,不仅不能得到那些旁观部族的青睐襄助,反而会导致自己的班底也人心浮动,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面色狠厉,半晌之后,才看了一眼身边的吐迷度:“吾欲抢攻雁门关,渠帅意欲如何?” 吐迷度心里骂了一句,肃容道:“吾乃粗人,不识军略,只知以二王子马首是瞻!您说撤就撤,吾悉听遵命,您说打就打,回纥铁骑听候您的调遣,甘为先锋!” 他早看透了大度设的脾性。 志大才疏、好高骛远,且自私自利、残暴成性,最要命的是遇事犹豫难以决断,这等人岂有胆子彻底违抗可汗的命令,率领数万大军硬撼雁门关,挑起薛延陀与大唐的全面战争? 之所以问自己,不过又是耍小聪明,意欲试探自己的忠诚度而已…… 听了吐迷度坚定的话语,大度设果然面容稍霁,温言道:“回纥亦乃铁勒一部,吾等祖上尽皆血脉相通,吾又岂能人心看着回纥铁骑以血肉之躯去强攻唐人之坚城?论起骑兵野战,唐人或许不是薛延陀的对手,但是论起固守坚城,薛延陀差距唐人远矣……” 安抚了吐迷度几句,继而高声道:“唐人已然早有准备,若是强攻雁门关,定然损失惨重,无奈诸位之主帅,不仅仅要带领你们建功立业掠夺财富,更要将你们活着带回去!否则尔等之妻儿父母在草原之上日夜啼哭悲伤不已,吾又岂能心安?” 环视一周,见到这番言语果然打动了不少人,心中略微得意,大声道:“听吾号令,即刻撤军!吾等返回定襄城,将其攻占,从此之后将整个白道川都纳入汗国版图之内,吾等子子孙孙,皆能在此温暖之地放羊牧马!” “二王子威武!” “吾等听二王子的!” …… 没人愿意打仗,即便是习惯劫掠为生的薛延陀人,亦是如此。 活着才能享受佳肴美酒、汉人女眷,而打仗就意味着死人,况且大唐覆灭東突厥之战就在十几年前,其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之威势非但未曾减弱,反而愈发强横,谁愿意同这样的敌人作战? 故而大度设的选择顿时得到拥戴,临阵后退乃是胡人为之耻辱之事,这时候反而为大度设获得了一个“爱兵如子”的好名声,很是收割了一波忠诚度…… 大度设冷冷看了一眼一箭之地意外列阵的唐军,那铮亮的盔甲雪亮的陌刀,令他无比艳羡。 東突厥也不会冶铁,但是他们能够统治草原上最善于冶铁的部族,从而得到很多锋利的兵器甲具。然而薛延陀几乎完全继承了東突厥的疆域和部族,却那些擅于冶铁的部族却宁可西迁,也不愿意接受薛延陀的统治。 反倒是回纥与其关系良好…… 这就导致薛延陀骑兵固然数量雄霸草原,但是论起兵器甲具,还不上自己的马仔回纥人…… 而大唐的冶铁水准,则又是另一个境界。 收起脑袋里这些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大度设再也不理唐军,调转马头,快马加鞭,沿着原路返回。 在他身后,浩浩荡荡的数万薛延陀骑兵尽皆策马相随,犹如风卷残云,在大地上刮起一股凶猛的飓风,将地上的冰屑雪沫卷上半空,气势骇人。 数万人的队伍并未因为撤退而混乱,薛延陀骑兵后阵变前阵,井井有条的缓缓后撤。 大度设心情很是抑郁,此番未能可竞全功,只是消灭了突厥人的狗腿子栗特人,与想象相差甚远。若是不能攻占定襄城,此番回到牙帐之后,必然受到父汗极其严厉的惩罚。 可那定襄城有唐军最精锐的十六卫当中两个卫把守,如何夺得下来? 心情烦躁,干脆不再去多想,且等到返回大营,看看定襄城的形势再说。 正自打马前行,倏地,一支冷箭从路旁陡峭的山岭之下直直射下来,猛地射中大度设的右肩。 大度设狂吼一声:“敌袭!” 然后一把拽去头顶的头盔,忍着剧痛抽出腰刀将箭杆斩断,又解去身后的披风,伏在马背上策骑冲进已然开始混乱的骑兵阵列之中。 他可不想成为埋伏在暗处的敌人的活靶子。 …… 第三十四章 重重围堵 猝然而来的杀机,使得薛延陀骑兵顿时慌乱。 恶阳岭并无深谷险隘,但沟岭纵横地势崎岖,此处大军所过之处,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弯曲的沟壑,虽然不深,但是漫山遍野的冰雪使得沟壑的坡地极为滑溜,对于骑兵来说不啻于天堑。 自山壁上端,狼牙白羽如同飞蝗一般铺天盖地的射下来。 居高临下,唐军的弓弩威力又是独步天下,正在行进之中的薛延陀骑兵避无可避,顿时纷纷中箭,哀嚎怒骂着挥舞手中的兵刃格挡射来的箭矢,可是这有什么用? 纷纷中箭落马。 后边行进的部队依旧前行,前头中箭的兵卒以及战马倒毙在地,顿时相互践踏乱成一团。 人群之中的大度设目眦欲裂,急忙挥舞着腰刀劈死两个格挡箭矢的兵卒,怒喝道:“前进!前进!不准停留,违者立斩!”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唐军何以这般胆大,敢于半路伏击正是开战,难道就不怕薛延陀汗国强行干预他们东征么? 离开牙帐之时,汗国的酋长、渠帅们曾经就大唐目前之局势进行了极为详尽的剖析,固然父汗严词警告他不准擅自同大唐开战,不能得罪南边那位雄才伟略的帝王,但没有人认为大唐敢于率先同薛延陀开战,以免引来薛延陀的报复。 然而现在,唐军堂而皇之的埋伏在恶阳岭,抄了自己的后路…… 难道大唐当真不怕薛延陀的报复? 这不可能啊! 大度设有些发疯,虽然是初次率军出征,但他非是对兵事一窍不通之人,只看这附近的地势,便知道乃是唐军精心挑选,一侧山壁一侧深沟,薛延陀的骑兵只能从中间数十丈的平坦之地穿越去,将要面临唐军暴雨一般的箭矢。 要么,便舍弃战马,跑到另一侧的沟里向北撤退,唐军的箭弩再是优良,也不可能有这么远的射程…… 可若是弃马而行,就算躲过了唐军的埋伏,这数万兵卒要如何回到漠北? 用双脚丈量这几千里被冰雪覆盖的草原大漠? 大度设几乎陷入绝望。 心中对于唐军的恨意无以复加,这帮子阴险狡诈的南蛮,始终按兵不动迷惑了自己的警惕,以为他们碍于即将开始的东征,不得不对薛延陀稍稍过活的行为忍气吞声。 却不曾想,人家根本就是在欲擒故纵,早就做好了截断自己后路的打算…… 周围兵卒听到大度设的呼喝声,也醒过神来。 此地狭窄,越是行进缓慢,便越是要承受唐军更多的箭矢,反倒是快速通过,受到箭矢射中的几率便越小。 几位渠帅赶紧连连喝叱,又是鞭挞又是挥舞刀鞘狠砸,终于将混乱的部队渐渐稳定下来,顶着头顶如蝗一般的箭矢,向着北边策马狂奔。 即便如此,依旧不断有人中箭坠马,连累着后边的战友躲避不及撞上去,时不时的追尾事故酿成一团混乱…… “二王子!” 大度设正自猫在马背上策骑狂奔,冷不防有人在身后大声唤自己,匆忙中回头去看,发现时殿后的吐迷度追了上来。 一见到这人满头包扎得密密麻麻的纱布,外头还罩了一个狗皮帽子,大度设便怒火填膺。 若非此人怂恿,自己焉能直奔雁门关? 不来雁门关,自然不可能翻越恶阳岭,结果中了唐军的埋伏,否则若是在定襄城下平坦开阔之地,唐军纵然悍勇,又如何能够奈何薛延陀骑兵? 真想一刀剁了这个混账啊! 只是眼下形势危急,剁了吐迷度固然畅快,却难免自乱阵脚,若是拿数千回纥铁骑叛乱,自己怕是就得死在此地…… 压抑着怒火,冷冷喝问:“何事?” 吐迷度没察觉到大度设的杀气,语气不好他可以理解,钻入唐军的埋伏,损兵折将是必然的,搞不好全军尽墨,谁的心情能够好的了呢? 赶紧抽了战马几鞭子,往前赶了赶,凑近了一些,这才大声说道:“唐军有埋伏,定然不会只是安排了弓箭手,前往定然尚有伏兵!将至下岭之处,还请二王子放缓速度,收拢兵卒,而后居高临下猛冲山路,否则一旦唐军在哪里伏下重兵,吾等再因为混乱导致速度提不起来,无法冲锋,必将死于此地!” 大度设心中一惊,暗道好险。 自己只顾着逃命,看似策马狂奔,实则因为骑兵太多、阵型早已混乱,是以速度并不快,却并未想到万一唐军在恶阳岭下伏下重兵,趁着薛延陀骑兵无法发挥速度优势进行冲锋的当口,很可能生生将薛延陀大军给拖在那里…… 抹了把脸,强忍着肩胛处的剧痛,大度设大声道:“吾在前头聚拢兵卒,发起冲锋,后阵便交给你了,万万不能让唐军缀上,否则吾等尽皆危矣!” 吐迷度连忙应道:“二王子放心,回纥人但凡还剩下一人,便与唐军死战到底!” 言罢,转过马头,向着殿后的回纥铁骑跑过去,迎面尽是仓惶奔跑的薛延陀骑兵,好几次差一点将他撞下马背,气得吐迷度手里马鞭左右飞舞,硬生生在乱军之中冲出一条路来。 这会儿他也后悔不迭,怎地就听信了赵德言的鬼话呢? 此行固然薛延陀损失惨重,可是他率领着族中最精锐的铁骑随行,纵然能够逃出生天,可这损失也不小啊! 看唐军这架势,单单山壁之上放箭的弓弩手便不下三千人,总兵力应当不下于四五万之众,怕是右武卫亦或右屯卫集合一卫之兵力倾巢而来,必然要生生吃下去薛延陀一大半兵力不可! 回到回纥铁骑阵中,吐迷度暗暗打定主意,待会儿若是恶阳岭下唐军重兵伏击,薛延陀抵挡不住,自己便率领回纥铁骑突围,管他大度设去死! 自己这数千铁骑组成的军队,战争之上自然是人家唐军口中的菜,可若是撒开蹄子亡命奔逃,他还不信这世上能够有将他们留得下来的军队! 事已至此,总归是要将这数千人带回去才行,只要保住回纥人的实力,事后夷男可汗再是愤怒,也顾及不得了…… 大度设跑在前头,不断指使身边渠帅稳定军心、收拢兵卒,这时候地势渐渐开阔,山壁上射来的箭矢已然寥寥无几,再不能威胁薛延陀兵卒的性命,形势渐渐稳定。 到了下岭之处的一段明显有着坡度的开阔地,远远的便看到了山岭之下唐军早已严阵以待,密密麻麻的拒马,闪闪发光的陌刀阵,就像是一直张大了嘴的狮子,等着小羊羔自己送上门儿去…… 站在山岭之上,薛延陀人看着山下的唐军阵地,尽皆感到头皮发麻。 纵然大唐立国以来数次攻略草原,李靖甚至一路突袭之地阴山颉利可汗牙帐,但是长久以来汉人给予胡人的印象,便是善守。结兵布阵,乃是汉人的拿手好戏,草原上的健儿弓马骑射所向披靡,汉人坚守营寨,那也是举世无双。 大度设偷偷咽了口唾沫,如此之多的唐军,如此严密的阵势,怎么冲? 可再难、再险,那也得冲! 忍着肩胛的剧痛,那一枚箭簇早已深深的钻进筋骨之间,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可他却浑然不顾,用另一只手高高的举起腰刀,怒目圆瞪,大呼道:“唐人奸诈,背信弃义!吾等只是追杀突厥人,唐人却不顾两国和平之协议,悍然撕毁协议,意图于此全歼吾薛延陀的勇士!然而吾等皆乃草原上的勇士,敬畏天神,却绝不束手待毙!唐人要吾等去死,吾等便要狠狠的咬下他一块血肉!家中尚有父母妻儿等着吾等凯旋,大汗尚在郁督军山的牙帐等着吾等的捷报,难道吾等就要在此处覆灭,成就唐人的功勋,让父母悲伤,让妻儿哭泣,让大汗失望吗?” 第三十五章 善守的唐军 “不要!” “不要!” “不要!” 周围兵卒振臂恍惚,士气陡增! 生活在草原上的民族,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便与最艰难的生存环境作斗争,性格倔强意志顽强,最是血勇剽悍。 越是濒临绝境,便越是能够激发血脉里的骁勇与残暴! 他们天生便是最勇敢的战士! 大度设亦被麾下兵将高昂的士气所感染,心中那一丝后悔恐惧尽皆丢到九霄云外,弯刀指着岭下唐军阵列,狂吼道:“薛延陀的勇士,随吾杀敌,冲破敌阵,吾带你们回家!” 言罢,一夹马腹,挥舞着手里的弯刀一马当先,向着岭下冲去。 “呜呜!” “嗷嗷——” 薛延陀兵卒打了鸡血一般昂奋,嘴里嚎叫着野兽一般的嘶吼,紧随在大度设身后,向着岭下的唐军阵列发起冲锋!一时间,万马奔腾惊天动地,山岭上冰屑雪沫尽皆被马蹄踏碎、扬起,声势骇人之处宛如雪崩! 山岭下。 唐军阵中,第一次真正意义踏上战场的李思文、张大象、屈突诠等人皆被薛延陀骑兵居高临下势不可挡的冲锋阵势吓得两股战战,那铺天盖地山洪奔流一般的骑兵漫山遍野,闷雷一般的蹄声好似不停的敲击着心脏,让人面色发白,喘不过气来。 两军阵前,万马千军,绝非个人勇猛便可以抵御。 薛万彻雄壮的身躯骑在马上,看着左右这些个世家子尽皆面色发白两股战战,大嘴咧开,倒也没有嘲笑:“今日可知战争之上是何等残酷吧?再是勇冠三军的绝世猛将,在这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亦不过是滔天汪洋之中的一朵浪花……吾大唐立国以来,历经血战无数,国内匪寇涤荡一清,周边蛮夷尽皆慑服,可不是靠嘴巴说出来的,是大唐府兵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朝堂之上,诸位宰辅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出将入相,乃是大唐之传统,尔等世家子,亦要多多磨砺,莫要用嘴说便天下无敌,上了战场却尿裤子!” 李思文舔舔嘴唇,苦笑道:“大帅,末将素来自以胆略而骄傲,可曾在军中服役,然则今日首次面对这千军万马决死冲锋,才知道以往当真是井底之蛙,羞愧无地矣!” 平素这人最是跳脱嚣张,认为自己不过是缺乏一个机会,所以不如那些个封侯拜将的父辈。若是有朝一日能让他也提一军疆场决胜,照样能建功立业,不让父辈专美于前。 但是现在直面薛延陀狂暴冲锋,方知以往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 李二陛下虎牢关下三千对十万,李靖引领一军千里突袭阴山突厥牙帐,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当世英豪! 薛万彻哈哈大笑,面前犹如雪崩山裂一般的薛延陀骑兵仿佛根本不放在眼里,大声道:“战阵之上,最是邪乎,千军万马之中,不是你怕死便能够不死的,尔若是一往无前将生死置之度外,气运加身神鬼辟易,刀枪剑戟躲着你走,若是战战兢兢贪生怕死,那敌人的刀箭偏偏就要了你的命!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身为汉家男儿,保家卫国屠戮蛮夷,何不挺直了胸膛直面死亡?纵然是死,亦要狠狠的要下蛮夷一口血肉,功勋九转,战报送到家中,荫萌妻子父母,让你的相邻为你而添光,让你的儿郎为你而骄傲!” 浓眉虬髯的将军豪气干云,一股睥睨天下之气概四散弥漫,周围兵将尽皆被其渲染!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却是薛延陀的前阵已然狠狠的撞在唐军阵列最前的拒马之上。 与此同时,唐军后阵的弓弩手引弓搭箭,箭矢水泼一般射向猬集在一起发动冲锋的薛延陀兵卒。 对于唐军的拒马枪阵,无论是当年的突厥,亦或是现如今的薛延陀,都没有太好的破解办法。胡族皆是骑兵,机动力强悍,但是唐军的拒马或是枪阵之后都会部属大量的弓弩手,一旦意欲上前搬开拒马或是游弋到侧翼对枪阵展开攻击,便会遭到弓弩手的疯狂射击。 唐军弓弩优良,射程远,箭矢的三棱箭簇更是锋锐无比,胡族的革甲不能阻挡。 所以想要破解唐军的拒马和枪阵,唯有以硬碰硬,生生以骑兵不计伤亡的硬撼,只要将其冲散,大量步卒便只能沦为骑兵的猎物,胜利唾手可得。 然而想要冲散唐军的拒马和枪阵,这谈何容易? 从天而降的箭矢犹如暴雨骤雪一般,“噗噗噗”箭簇钻入身体的声音连成一片,哪怕是在嘶喊惨叫的军阵之中,亦是务必清楚,令人毛骨悚然。 薛延陀退路被截断,使其激起最强悍的求生欲,哪怕被拒马刺穿身体,哪怕被箭矢钻进血肉,依旧悍不畏死的发起决死冲锋,前阵倒在拒马枪阵之前,后阵便踩踏着前阵的尸体,依旧不停歇的冲锋! 这等惨烈至极的情形,使得几位战场初丁浑身发麻,两股战战,浑身冷汗直流。 都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何曾见过这等恍若人间地狱、血肉磨坊一般的景象? …… 拒马的高度是恒定的,前边削减了木桩亦或是捆绑在木桩上的长矛矛尖,对准的便是敌军战马脖颈附近的位置。低了,敌人可以策骑越过直接杀入本军阵中,高了,又无法对敌人产生太大伤害。 等到拒马前薛延陀战士战马的尸体越堆越高,密密麻麻的尸体填满了几行拒马之间的空隙,后阵的薛延陀骑兵终于可以踩踏着战友袍泽的尸骸,翻越过拒马,直冲入唐军阵列。 这一次发威阻挡敌人的,是长枪组成的枪阵。 一排排雪亮的刺枪组成的枪阵坚若磐石,身旁各有盾手持盾抵挡飞来的箭矢,整个阵列固若金汤! 比之东突厥人从汉人这里学去的皮毛,相差何止千里? 薛延陀人对付枪阵依旧没什么办法,还是老一套,用人马去填…… 于是,薛延陀人就这么用战士战马的尸体,一步一步的往前填,希望填出一条回家的路。 然而,更多的战士却倒在这条路上,再无回家之希望…… 薛延陀人也发了狠,若是被唐军堵在恶阳岭上,等待他们的结局唯有被逐步蚕食,要么投降,要么死掉,全军尽墨。 从晌午直到天黑,薛延陀人就这么悍不畏死的拼死冲锋,人马的尸体铺满了通往岭下的道路,终于杀入唐军阵列之中! 薛万彻坐在马上,顶盔掼甲,观望战情。 张大象在身旁急道:“大帅,要不要吾等率军冲杀上去?再任由薛延陀人这般冲锋,怕是阵列要被他冲开了!” 薛万彻八风不动,不屑道:“若是草原之上野战,想要留下这个薛延陀人不太可能,但是薛延陀人想要在此冲溃右武卫的阵列,这么点儿代价可不行!” 李思文也有些焦急,正欲劝说,便见到前方的枪阵猛地散开,与盾手向着阵列的两侧快速移动,将后阵直接晾在了薛延陀人的冲锋路上。 奋死冲锋的薛延陀骑兵感觉前头陡然一松,顿时大喜过望,嗷嗷叫着便想着唐军后阵冲去。 在他们看来,没有了枪阵,骑兵便没有了天敌,再是精锐的步卒在千军万马的冲锋之下也如蝼蚁一般被碾为齑粉!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唐军对阵胡人的铁骑,最拿手的东西可不仅仅是枪阵…… 在薛延陀骑兵冲到唐军后阵的一瞬间,便见到唐军阵列之中一排排刀光飞起,雪亮的长刀如林一般竖起,刀光如墙。 “哈!”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无数长刀迎着冲锋的薛延陀战马斜斜挥出,千百人动作整齐划一,那雪亮的道光宛若平地飞起一轮太阳,耀目生花,杀气凌冽。 数十个薛延陀骑兵瞬间被斩落马背。 然后,这支唐军不退反进,高大的身躯覆着厚重的铁甲,步履坚定,手里的长刀你每一次挥出,便有薛延陀的骑兵惨嚎撕裂,倒毙当场。 唐军对于面前的薛延陀骑兵视若无物,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陌刀阵! 第三十六章 天生猛将薛万彻! 自古以来,主宰战争胜负的便不仅仅是武勇。 单兵素质固然重要,但是临阵指挥、运筹帷幄,同样能够以弱胜强、以寡敌众。 但最重要的,还是装备。 唐军之陌刀阵名动天下,横行无忌,不知多少胡族外寇在陌刀阵前人马俱碎、开膛破肚,无数的尸体与鲜血,铸就了大唐陌刀阵的赫赫声威,在他面前,神鬼辟易、群雄蛰伏! 陌刀乃是由汉朝时斩马剑进化而来,长一丈,重十五公斤,铸倒之铁料乃是产自西域之镔铁,这种铁锋锐坚韧,刀身透着螺旋状的美丽花纹,吹毛断发,无坚不摧。 只是陌刀的锻造成本太高,即便以大唐之富庶,亦不过仅仅装备了三万余人,分布在十六卫之中。 再加上一身重甲,每一个陌刀手的装备可以抵得上十个县令的年俸…… 大唐百万大军,只是装备了三十分之一的陌刀手,自然优中选优、精挑细选,每一个陌刀手都是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两膀有数百斤之力,且品行优良性格坚韧。 故而,陌刀手便是大唐军队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 其军中地位,甚至可以与李二陛下亲自统率的“百骑”前身玄甲铁骑相提并论。 高大威猛的身形,移山撼岳的力量,坚不可摧的重甲,锋锐无匹的陌刀! 如此单兵素质、军械装备尽皆臻达这个时代巅峰的陌刀手,对敌之时根本不需要什么战术。 横斩、竖劈、斜砍,就只是重复着这样简单的动作。 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这一支陌刀阵屹立在阵地之上,随着脚步缓缓向前,无数的薛延陀骑兵前赴后继冲锋而来,却犹如奔腾的河水一头撞在中流砥柱之上,残肢横飞、鲜血喷涌, 陌刀阵巍然不动! 最先冲锋在前,继而稍稍后撤,现在已然处于中军位置的大度设看着前方薛延陀的战士前赴后继的冲向唐军的陌刀阵,然后便如同血肉磨坊里的肉渣一般七零八落变成一堆碎肉,心痛得跟刀绞一般。 然而他能怎么办? 面对唐军的拒马枪阵,他唯有以族人的尸骸填出道路一途。 面对唐军的陌刀阵,他还是只能不断的催促族人,以决死之心发动决死之冲锋…… 谁说汉人只是善守? 看看那在薛延陀数万骑兵冲锋路上的陌刀阵吧,他们不仅将冲锋到眼前的敌人一刀一刀的斩碎,更迈着坚实的步调,一步一步的向前,渐渐将薛延陀骑兵的阵型往后压制,使得薛延陀骑兵难以利用速度优势给他们带来冲撞的伤害。 攻守兼备啊! 直到此刻,大度设才知道,東突厥的覆亡遭受到几乎所有薛延陀人的嘲笑不屑,这对于東突厥来说是何等不公。 不是東突厥战斗力太差,实在是唐军太猛! 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于事无补,大度设还就不信了,唐军再是重甲利刃,骑兵连人带马撞上去还撞不死你? 一个两个撞不死,我数万大军一起发起决死冲锋,还冲不破你这陌刀阵? 你想杀,随你杀便是,只要能带领更多的战士回去漠北…… “各路渠帅,收拢兵卒,随吾拼死冲锋,定要冲破唐军的陌刀阵!” “诺!” 左右渠帅赶紧收拢兵将,渐渐汇集了万余人,列好阵势,缓缓提速,以血肉之驱硬撼陌刀阵! …… 薛万彻在唐军阵中眯着眼睛观望这敌军形势,看着杂乱无章的敌军中军位置渐渐整齐起来,兵将汇聚得越来越多,忽然说道:“薛延陀人准备发起最后冲锋了,如此之多的战马,亡命冲锋之下难免给陌刀阵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儿郎们,随吾冲阵!” 陌刀阵的每一个士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名副其实的宝贝,但是单纯的想依靠陌刀手杀尽敌人是不现实的,只能是战略的威慑! 任何一个将军都不愿让他们在敌人亡命冲锋之下受损。 “诺!” 早已士气高昂血脉贲张的唐军轰然应诺! 薛延陀瞅了瞅身旁跃跃欲试的几个世家子,沉声道:“战阵之上,刀箭无眼,谁也看顾不得谁,是生是死,只能凭天有命!若是留在此处,本帅不会嘲笑他没胆,因为唯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取得最终之胜利。但若是跟随吾前去冲阵杀敌,那就将所有的胆怯恐惧都抛在一旁,脑子里只能想着如何将兵刃刺入敌人的身体,如何躲避敌人的砍杀!纵然是死,也得给老子面朝着敌人的方向发起冲锋,谁敢当逃兵,老子可不管平素交情,第一个砍了你的脑袋,以正军法!” 李思文、张大象等人心中一凛,可这个时候哪个肯认怂? 齐齐以拳头擂着胸甲,大声道:“大帅放心,吾等追随左右,拼死杀敌,宁死不退!” “好!” 薛万彻赞了一声,将手里的马槊举起,环视四周,大吼一声:“冲阵!” “冲阵!” “冲阵!” 薛万彻身为主帅,却一马当先,两条粗壮的大腿狠狠夹着马腹,胯下战马一声长嘶,猛地窜出去! 万余骑兵紧随其后,后阵的战鼓隆隆声响,陌刀阵听到鼓声,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薛万彻便率领着麾下骑兵自缝隙之中穿过,一头扎进薛延陀阵中,锋矢一般向着正缓缓集结兵力的薛延陀中军冲过去! 薛延陀骑兵长途奔袭,本来就是强弩之末,此刻被陌刀阵狠狠狙杀,更是士气低落至极点,再被以逸待劳养精蓄锐的唐军骑兵一冲,顿时溃不成军,浪奔逃窜。 薛万彻手持马槊,冲锋在最前,身后的破风烈烈飞舞,马槊上下翻飞,但凡挡在面前的敌人尽皆被挑刺而死,他力气奇大,敌人纵然能够抵挡,往往也是兵刃被挑飞,甚至直接兜头盖脸的给人家砸下马背去…… 战场之上,他就是锋矢的箭头,所至之处,敌人惨嚎坠马,几无一合之将。 跟在他身后的李思文等人也被惨烈的战场刺激得忘记了恐惧紧张,手中兵刃挥舞,紧紧跟随着薛万彻的身影一直不停的往前冲! 心中对勇冠三军的薛万彻涌起深深的敬佩! 以往在长安的时候,薛万彻的名声并不好,身为大将军却被妻子丹阳公主所虐待压迫,丢进了男人的颜面。而且此人不擅言辞,有些愚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依仗着河东薛氏的家世才有了今时今日之官爵成就。 然而到了战场之上,才陡然发现此人之勇猛,乃是天然为了战场而生! 在长安,他是备受轻视的二世祖。 战场上,他却摇身一变,成为无敌的猛将! 勇冠三军,光彩夺目! …… 刚刚聚集了万余兵卒,列好阵势,尚未等冲锋,反而被唐军后阵杀出来的一支骑兵给来了个反冲锋…… 眼瞅着身前刚刚列好的阵势被唐军一顿猛冲顿时溃散,兵卒四散奔逃,大度设骑在马上一阵眩晕,肩胛处的箭创一直未能处理,流血使得他有些乏力,兼且心底的焦虑和绝望以及悔恨,使得他濒临发疯。 那陌刀阵犹如绞肉机一般不停收割薛延陀骑兵的生命,现在敌人又开始了反冲锋,若是任由这支冲锋的骑兵凿穿己方的真谛,这么下去,这数万薛延陀骑兵就完全了! 此行任何目的未曾达成,父汗心心念念都是能够娶回一个大唐貌美如花的公主,能够与大唐和亲,借助大唐的盛威镇压草原大漠那些不服管教桀骜不驯的零散部族,很有可能因为自己冒冒失失的孤军深入,导致父汗的美梦永难成真。 他现在都不敢去想回去郁督军山的牙帐之后会遭受何等处罚,他只想能够把这些跟随他出征的薛延陀勇士活着带回去! 能带几个是几个! 冲破唐军阵地是不敢想了,大度设将目光看向一侧的沟壑…… 第三十七章 丧家之犬 下岭之路已经被唐军堵死,陌刀阵的威力让大度设彻底胆寒,继续冲锋下去除了将所有族人尽皆葬送在此,为大唐山岭的树木供养养分之外,绝无一丝活路。 大度设红着眼睛,带领着自己的亲兵,策马奔入路旁的沟壑之中,大叫道:“正路不可走,随吾来!” 身后的亲兵纷纷策马跃入沟壑。 沟壑并不太深,事实上恶阳岭的地势并不险恶,没有万丈高峰,更没有绝壁深壑。只是从路上到沟底总是有一些坡度的,沟里背阴,积雪早已冻成了坚冰,顺着沟沿下去的时候战马很难保持平衡,顿时不少亲兵人仰马翻,就连大度设自己胯下的战马都前蹄滑倒将大度设整个人狠狠的甩了出去。 身后跟上来的亲兵急忙跳下马背,将他搀扶起来,然而将坐骑让出来给大度设骑乘,自己则跟在后头猛跑。 薛延陀人再是勇悍,也被陌刀阵给杀破了胆,这时候见到大度设率先冲下沟壑,急忙纷纷效仿,残余的兵卒紧随其后跃入沟壑,自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骑着马的追随着大度设的背影跟上,没了马的则撒开脚丫子狂奔。 只是没了战马,想要从恶阳岭返回漠北,怕不是得走上十天半个月,届时唐军的骑兵完全可以从容追杀,要么战死要么投降,一个都跑不了…… 大度设骑在马上,奋力的鞭挞着战马,眼中热泪滚滚心中满含屈辱,连头都不敢回。 败了啊! 大败亏输,几乎全军尽墨! 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尽皆化作虚无,所有的奢望与憧憬,也尽数消散在这凛冽的北风之中。 数万薛延陀最精锐的战士,在他的率领之下穿越白道直抵漠南,非但未能达成父汗事先试图给大唐施压以促成和亲之目标,更未能开疆拓土为薛延陀的子孙占据敕勒川这块水草肥美之地,反而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如何跟父汗交待? 如何面对那些战士的家眷? 大度设连想都不敢想,整个人已经完全被悔恨所吞噬,流着泪,咬着牙,行尸走肉一般沿着沟壑底部向北突进。 至于这条沟壑是不是直接通往北方……他根本就没去管。 然而等到四周的沟沿陡然消失,天地苍茫夜幕低垂,呜呜的北风肆无忌惮的在原野上吹荡,回过神来的大度设赫然发现,居然已经冲出了唐军的重围。天上的乌云尽皆被北风吹散,零零散散的星辰指明了方向,大度设稍加辨别,便知道自己已然身处恶阳岭之北,与定襄城之间的位置。 再往东南一点,便是马邑城。 身后原本窸窸窣窣的蹄声渐渐繁杂沉闷起来,回头看去,不少一路跟随他突围的薛延陀骑兵渐渐汇聚在身后,只是每个人都是一脸灰败神情呆滞,木然的骑在马上,沉默不语。 唯有北风咆哮,四野空旷。 大度设看着这稀稀落落的兵卒,拢共加在一起,怕是也不足万余…… 出白道之时,浩浩荡荡数万大军支撑起了大度设蓬勃的野心,然而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得到这才是几天的功夫,便损兵折将十去七八,威武雄壮的大军残破成这幅摸样? 即便是幸存下来的这些兵卒,也尽皆被唐军的陌刀阵杀破了胆,成了惊弓之鸟,士气全无。 怕是这个时候遇上一支凶悍的马匪,都能轻易的将这一支薛延陀最精锐的军队冲垮…… 大度设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似有金星乱跳,脑袋里头发晕,双手死死的抓住缰绳,否则差点再一次坠落马背。 “二王子,您没事吧?” 身边仅余的几个渠帅连忙上前询问。 他们都见到大度设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定然受创不清,是真的害怕他设出了什么意外,有他在,回到郁督军山牙帐,此次出征失利自然由他来承担,大家伙不过是连带的责任。万一大度设完蛋了,损兵折将再加上致使可汗的次子战死,他们这些人那里还能活? 所以,纷纷上前问候,倒也发自肺腑,情深意切…… 大度设深吸口气,摆摆手,道:“没事。” 渠帅们又问:“吾等如今何去何从?” 言下之意,咱就别再折腾了,赶紧回去漠北吧。 大度设稳住心神,睁开眼,看了看夜幕之下的狂野莽原,咱看看身边七零八落憔悴凄惨的兵卒,又是一阵心痛如绞…… “二王子!” 吐迷度自远处策马跑过来,这位先前被大度设一顿鞭挞致使面部受创严重,又经历了一番惨烈厮杀,虽然带着殿后的回纥铁骑冲了出来,但浑身浴血,此刻身上的鲜血都被冻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形容可怖,恍若魔神。 来到大度设身前,吐迷度道:“二王子,不能就这么回去漠北!此番损兵折将,数万大军十去六七,如此回到牙帐,二王子如何同可汗交待?如何同那些派遣兵卒跟随您出征的部族交待?更别说牙帐之内尚有不少人等着看您的笑话,定然借机打击,即便是可汗想要回护您,也护不住啊!” 每战死一个薛延陀战士,对于回纥的优势便大了一分,这就是吐迷度的龌蹉心思。 本来是想要让大度设一头扎进唐军腹地,进而损兵折将实力大减,现在反倒使得自己的回纥铁骑死伤无数,又岂能任由大度设率领余下的薛延陀战士回到漠北呢? 您得留在这里,等着唐军追上来才行。 不过下一次,老子可不给你殿后了,只要搭上唐军的影子,老子撒开腿就跑…… “二王子,定襄城近在咫尺,此刻唐军尽在南面,何不将其攻占,作为据点?吾等这里尚有两万人马,坚守定襄,怎么也能受得住一个月,期间派人回去牙帐报信,请求援兵,无论最终能否受得住定襄城,都可抵消此次战败的罪责啊!” 不得不说,这人的确心思阴沉,心肠歹毒。 只要大度设攻占定襄,唐军必定来攻,届时不管大度设守不守得住,面对唐军疯狂进攻,定然再一次损兵折将。 而且他准确的抓住了大度设心里亟待脱罪的想法,给出了这么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大度设焉能视若无睹? 大度设怦然心动,正欲说话,冷不丁身边的渠帅们纷纷对吐迷度怒目而视,出言呵斥。 “放屁!若非听信你的怂恿,二王子又岂会率领吾等一直深入到唐军腹地,进而受到唐军埋伏,招致如此大败?” “没错,现在你还要蛊惑二王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当初若非你蛊惑二王子,二王子焉能追杀突厥人直至雁门关下?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遭受如此大败!现在吾等士气低迷,各个负伤,正当撤回漠北休整,尔却怂恿二王子去攻占定襄,等着唐军追上来将吾等进阶斩杀,简直居心叵测!” …… 也不是除了吐迷度就没有明白人,他这点心思很多人都看得清楚。 尤为重要的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被唐军的陌刀阵杀破了胆,哪里还敢继续逗留在大唐国境之内?万一被唐军追上来,那可就真的全军覆没了! 大家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赶紧逃回漠北,反正可汗问罪的时候有二王子顶着呢,谁特么愿意冒着天大的风险攻占定襄城? 吐迷度被人道破心思,却也并不慌乱,只是瞋目怒视那人,叱道:“鼠目寸光!定襄城高墙厚,吾等两万人马守卫起来固若金汤,何来全军覆灭之忧?更何况只要攻占定襄,可汗必定派遣大军前来支援,整个漠北,谁能坐视敕勒川得而复失?吾等祖祖辈辈可都是对敕勒川望眼欲穿呐!”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歌谣传唱漠北,哪一个胡人不知敕勒川之肥美? 第三十八章 后退无路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歌谣传唱漠北,哪一个胡人不知敕勒川之肥美? 如此水草肥美之地,先是被鲜卑人占据,继而被突厥人霸占,其余胡族只能远远的望着敕勒川上绿草如茵、牛羊如云,做梦都想着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放牧! 此次薛延陀出兵漠南,最主要的目的便是与大唐和亲,以及从東突厥手中蚕食敕勒川! 若是敕勒川到手,怕是整个薛延陀汗国都能够为之疯狂,还会有谁因为战败而责怪大度设? 不但不能责怪,还是一件天大的功劳。 大度设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有些活泛,看了看四周,却又吾乃的叹了口气。 他倒是想去占领定襄城,可是眼前这些兵卒却个个没精打采,厌战之心早已泛滥,只是一门心思的想着赶紧回到漠北,哪里有心气儿士气跟他去定襄城? 若是强行下令,怕是走到半路,队伍就散了…… 薛延陀骑兵看是强大,但是基本没什么军纪可言,每逢战事便从各个部族征调男丁组成大军,其中薛延陀本族的战士不足一半,若是胜利之时还好,大家一窝蜂的冲上去烧杀抢掠,可逆境之时,凝聚力太差。 大度设敢断言,他此刻若是坚持去定襄城,当场便会有人掉头就走。 罢了罢了…… 大度设长叹一声,一脸挫败:“军心如此,为之奈何?罢了,吾等绕过定襄城,直奔白道口,穿过白道,返回漠北吧。” 他知道,所有的雄图野望都在这一战中烟消云散,回到漠北牙帐之后,面对他的将会是父汗严厉的惩罚,自今而后,他大度设便会是薛延陀的耻辱,再无染指汗位的机会。 有渠帅微微一愣,问道:“咱们的大营怎么办?” 薛延陀的大营尚在定襄城之北,咄摩支驻扎在那里等着大家回去呢,若是此番直接绕过定襄城直抵白道口,大营怎么办? 随后追来的唐军可是轻轻松松边将大营里的咄摩支被包围了…… 大度设无奈道:“咄摩支乃是吾之族兄,吾又岂能愿意看到他深陷唐军重围?可是看看大家的状态体力,若是绕道定襄城北大营去,哪里还有力气再摆脱唐军的追杀,撤回白道口?与其大家一起全军覆灭,还不如各行其是,派人给咄摩支送个信儿,其他的,便凭天有命吧。” 话说的轻松,可言下之意,是舍弃了咄摩支,让其成为吸引唐军的诱饵,帮助大军摆脱唐军之追杀…… 这事儿干的不地道,可是攸关自家性命,在场的渠帅哪里说得出反驳之语? 得咧,是死是活,咄摩支您自求多福吧…… 吐迷度也不敢多言。 眼下不仅仅是大度设怂了,毫无争胜扭转败局之心,这些个渠帅更是被杀破了胆,大家只想着赶紧回去漠北,然后将战败之责往大度设身上一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只恨自己听了赵德言的话,怂恿着大度设深入唐境,虽然导致大度设损兵折将,但是他回纥铁骑也没讨到好处,战损近半,痛得他无法呼吸…… 大度设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肩胛处的箭创已经导致半边身子发麻,若是再不能寻一处温暖干净的地方包扎整理伤口,自己这条命也就算是交代了。战败固然可耻,可终归还得有命在不是? 身为夷男可汗的儿子,纵使不能再带军,不能染指可汗之位,可草原上各部族的美女那还得自己去好好享用…… “走吧,速速赶到白道口,以防有变!” “诺!” 两万余被唐军陌刀阵杀破了胆的薛延陀骑兵,在大度设率领之下,收拢部队趁着夜色在莽莽雪原上一路向北逃窜,意欲抵达白道口,然后穿越白道回到漠北,休养生息。 天上寥寥寒星闪烁,雪已然停了,但毫无阻挡的原野上呼啸的北风刮过,将低处的积雪席卷着飞舞起来,肆无忌惮的肆虐着。 ***** 咄摩支率领着驻守大营的薛延陀骑兵有条不紊的向北撤退,只要回到白道口,形势便尽在咄摩支的掌控之中,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他这人性格沉稳,平素很是低调,在汗国之内存在感并不强。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的心智比别人差…… 相反,扮猪吃虎、猥琐发育,才是咄摩支的宗旨。 毫无疑问,夷男可汗是薛延陀的雄主,正是在夷男可汗强势的手腕统合之下,薛延陀才能团结铁勒诸部,登上盟主之位,并且在不可一世的東突厥被大唐覆亡之际,取而代之,成为草原的霸主。 所有薛延陀人都因此获益,夷男可汗的汗位固若金汤,无可撼动。 然而就像汉人那些个历史上的雄主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雄图伟略,到了晚年却耽于享乐昏聩糊涂一般,这几年的夷男可汗也渐渐刚愎自用,性情暴戾,这引起铁勒诸部的不满。 但雄主便是雄主,再是昏聩,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洞察世情之眼光。 正是感受到了铁勒诸部的不满,甚至某一些诸如回纥等部的不臣之心蠢蠢欲动,夷男可汗不愿意在自己立储之时,遭受到这些部族的干扰,故而派遣大度设率领数万大军出白道,南下定襄,意欲威胁大唐答允和亲,借助大唐的力量来慑服内部不臣。 但是咄摩支明白,夷男可汗的用意是“威胁大唐答允和亲”,陈兵边境就可以了,若是形势有利,趁机蚕食敕勒川自然最为理想,但绝对不能同大唐正面开战! 还指望着借助大唐的力量要压制内部不臣呢,怎能开罪大唐? 两国一旦开战,无论胜负,薛延陀内部各方势力必然不肯放过这等千载难逢的时机,纷纷跳出来,反抗夷男可汗的统治。 外有大唐,内有不臣,薛延陀汗国或许巍然不动,夷男可汗也不是那般容易便能够被赶下台,但是关于储位之争,却必定陡生变数。 低调的人未必便没有野心,咄摩支务必保证自己的力量完整无损,然后回到牙帐,静待储位争斗之变化,伺机而动。 “渠帅,马上就到白道口了!” 一名斥候策马而来,向咄摩支禀告军情:“是要就地驻扎,等候二王子,亦或是连夜穿越白道,返回漠北?” 大度设乃是奉可汗之命出征,乃是主帅,抛弃主帅自行返回漠北,与临阵脱逃何异? 即便咄摩支现在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郁督军山牙帐…… 摇摇头,道:“不必着急,总归是要等着二王子一同北返的,命令下去,抵达白道口之后就地驻扎,生火造饭。” “诺!” 斥候策马离去,赶着到前军传达命令。 咄摩支骑在马上,慢悠悠的随着大军前进,回头望着南方,心底充满了渴望。 他真的期望大度设能够硬气一些、跋扈一些,追上突厥人之后杀个干干净净,然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攻打雁门关! 当然,咄摩支可不看好这位堂弟有如此之果敢,若是换了另一个堂弟拔灼在此,或许会干出这等事。 倒也不是说拔灼之果敢远超大度设,而是拔灼此人暴戾残酷,一根筋…… 至于大度设屠杀突厥人的功绩? 咄摩支不以为然。 天大的功绩也比不得深入大唐境内,破坏薛延陀与大唐关系的罪名! 更何况唐军一贯嚣张,视草原上的胡人若无物,焉能眼看着大度设深入国境追杀盟友而置之不理? 若是惹得唐军开战,那就最完美不过了…… 咄摩支已经在畅想着一旦两国开战,郁督军山的牙帐会是何等震惊惶恐,形势会变得如何波诡云翳,储位之争又是怎样的错综复杂,充满了变数。 再回头,前方大青山雄健的身姿匍匐在夜幕之下。 巍峨如天地脊背的山梁中间有一道显眼的豁口,那里便是上苍赐予漠北胡人可以穿越阴山山脉的通道…… 一阵惨烈的呼号,在呼啸的北风之中隐隐传来,使得马背上的咄摩支面色大变。 “怎么回事?” 瞪着前来回报的斥候,咄摩支大声喝问。 斥候在马上战战兢兢,惶然道:“回禀渠帅,唐军不知从何而来,已然攻占白道口,我们事先留守在此的驻军全部阵亡,现在唐军在白道口结镇,我们过不去了……” 咄摩支一脸煞白。 第三十九章 绝境 夜色之中的山脉仿若蛰伏的巨兽,沉默而雄壮。 倒得山脚之下,巍峨的山脉遮挡住北方吹来的寒风,使得地上的积雪更厚一些,气温也不似旷野之上那么刺骨。 正是巍峨雄壮的银山山脉将寒冷挡在北方,孕育了敕勒川肥美的土地、充沛的河流,使其成为草原民族梦寐以求的牧场,每一个时代,每一个雄主,都将统治敕勒川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广袤的敕勒川已然甩在身后,白道口就在眼前,只要穿越过去,便是薛延陀人祖祖辈辈繁衍的漠北。 然而咫尺之遥,却让咄摩支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太安静了! 山口下,咄摩支骑在马上,耳中唯有周围战马蹄子踏在雪地上的声音,甚至连战马的喘息都听得清清楚楚,而前方山口之上的营地里,却是声息全无,一片静谧。 这太不同寻常了。 “没有斥候前来接应?” 咄摩支压制着心中惶恐,扭头问身边的另一个渠帅。 “没有,非但没有我们的斥候前来接应,就连咱们派出去的斥候,都一去不回,杳无音讯。” 那渠帅皱着眉头,也意识到了不妙。 咄摩支嘴角抽搐一下,看向山口的眼神很是阴郁。 坏事了…… 难道是唐军迂回在自己前头看来白道口歼灭了薛延陀的驻军,意欲堵住自己的退路? 若是这般,那麻烦大了。 回家之路被唐军堵住,让他们这些薛延陀骑兵插上翅膀飞跃雄壮的阴山吗? 深深吸了口气,咄摩支下令:“派出一队骑兵,冲上去!” 这是目前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也别做什么试探了,若是山口处薛延陀的驻军因为睡着了而没有派人前来接应,咄摩支会立即砍下他的脑袋,作为自己惊吓的补偿。 若是山口已然被唐军占领…… 没什么说的,只能强攻。 攻下来自然皆大欢喜,大家策马奔腾一路回家;攻不下来,那就完蛋了。 敕勒川虽然水草肥美,但那是指在夏天的时候,如今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整个敕勒川一个牧人都看不见,几乎全都缩在定襄城里,没有牧人自然就无法去抢夺食物,让他这一支军队如何活下去? 白道无法通行,想要返回漠北就只能绕过这一段叫做大青山的阴山山脉,而想要绕过横亘天地之间的阴山,最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飘荡在荒无人烟的敕勒川上、阴山脚下,这些薛延陀战士都得被冻成人棍,无一生还…… 若是那样,还不如干脆死战白道口,起码干脆一点,不用遭罪。 “诺!” 身边的渠帅得令,当即策马而出,率领麾下兵马沿着一条山路,向着山口冲了上去。 都是跟随夷男可汗东征西讨的将领,这些渠帅自然不是傻子,也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战马渐渐提速,马蹄踏着冰雪的声音在夜色之下格外清晰。 同时,弓弦震响,箭矢穿过空气的声音也格外清晰…… 距离山口一箭之地,薛延陀骑兵便遭遇到了箭雨射击。 暴雨一般的箭矢从山口腾空而起,倾泻而下,狠狠的扎进这一对薛延陀骑兵的阵中。虽然都小心翼翼防备着敌人的袭击,但是唐军的箭矢着实太过锋锐,缺少铁甲护具的薛延陀骑兵纷纷中箭,哀嚎坠马。 其余人等赶紧调转马头,返回山口之下。 事情已经清楚了,山口早已落入唐人手中…… 夜色之下,所有薛延陀战士都沉默着,紧紧握着手里的马鞭、兵刃,无比幽怨的看着咫尺之遥的白道口。 回家的路,被唐人堵住了…… 咄摩支一口牙都快咬碎了,他实在是料不到,唐军居然舍弃了定襄城,悍然绕过行军缓慢的自己,事先突袭了白道口。 若是早知如此,那还不如干脆攻占了定襄城,起码据城而守,等到大度设回来的时候合兵一处,早去琢磨是强行攻略白道口,还是死守定襄城,再派出使者跟唐军谈判。 可是现在再回头…… 谁知道马邑城的唐军是不是已经赶往定襄,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自己在白道口铩羽而归,一头扎进他们的口袋里? 临阵对敌,最忌犹豫不决,要当机立断。 “诸位,跟我冲上去!” 咄摩支很果敢,紧了紧披风,将长矛拎在手里,大声道。 身旁的渠帅却有些犹豫:“唐军善守,此刻占据了白道口,有地势之利,若是强攻,怕是损兵折将。” 咄摩支怒道:“唐军绕过我们赶在前头,必然轻装上阵,没有重装备支撑,何必怕他?眼下乃是生死之间,要么突破唐军攻占白道口,要么吾等便只能游荡在敕勒川上,绕过阴山才能回到漠北,如何取舍,何须争执?” 大度设深入唐境追杀突厥人,无论唐军是否敢于同大度设开战,都必须调派重兵严加防范,谁知道大度设杀得狠了,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的直接攻打马邑甚至是雁门关? 马邑作为大唐边镇,是必定要留守驻军的。 再加上为了防止他咄摩支回头,定襄城此刻想必也有唐军入驻……这么算下来,唐军两个卫加上边军总计不过十万出头的兵力,分别驻扎,已然捉襟见肘,那么眼前这一支突袭白道口的军队,顶了天也不过万八千人。 若是被这万八千人吓得破了胆,不敢强攻最终导致全军覆灭,他咄摩支死都不甘心! 无论如何,强攻是必须的。 那渠帅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命令下达,全军都将携带的营帐辎重抛弃,轻装简从,迅速集合。 “冲上去!杀光唐军,吾带领尔等回家!” 咄摩支大吼一声,跃马横矛,当先向着山口冲去。 身后的薛延陀骑兵亦是悍不畏死,追随着咄摩支的身影,潮水一般向着山口涌过去! ***** 唐军这边,所有兵将早已严阵以待。 薛仁贵顶盔掼甲,端坐马上,鸟翅环得胜钩上挂着凤翅鎏金镗,一张方脸面色肃穆,双目炯炯,盯着扑面而来的薛延陀骑兵。 马蹄轰鸣,敌人甫一抵达,便展开冲锋。 薛仁贵暗暗颔首,这咄摩支倒是薛延陀少有的名将,且不论排兵布阵的水准如何,单单是这份顷刻之间便做出取舍的果决,便少有人及。 只不过,想要以优势兵力打我一个立足未稳? 想滴美…… 薛仁贵俊朗的面容露出一抹冷笑。 今天得给你们见识见识新鲜玩意儿…… 在马上高高举起手:“弓弩手,放!” “蓬!” 弓弦震动,自唐军阵中腾起一蓬箭雨,兜头盖脸的冲着薛延陀骑兵射去。 “噗噗噗” 尖锐的三棱箭簇轻易的撕碎薛延陀骑兵身上的革甲,狠狠的扎进肉里,中箭着悲呼惨嚎,纷纷坠马。 连续三轮箭雨,薛延陀骑兵的阵势已然散乱,不复惊天动地之威势。 古往今来,胡族骑兵固然占据着机动力的优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总是能够掌握战争的主动权。但是缺少铁甲无法抵御弓弩的攒射,祖祖辈辈吃够了汉人弓弩的苦头,使得他们一见到汉人的弓弩便头皮发麻,再是勇敢的战士也不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锋锐的箭簇,避之唯恐不及。 此刻面对唐军杀伤力强大的弓弩,硬着头皮冒着漫天的箭矢发起冲锋,士气全无。 不过弓弩的杀伤力固然强大,但缺点也很是明显,一欸两军接阵,那便全无用处。 除非展开无差别的射击,无分敌我,一律射杀…… 面对漫天箭矢,薛延陀骑兵自发的散开队形,待到接近唐军阵地,再缓缓靠拢,排山倒海一般冲锋起来! “随吾迎战!” 薛仁贵大喝一声,手里拎着一杆火枪,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向着冲锋而来的敌军冲过去。 第四十章 不堪一击 薛仁贵身后,整装待发的大唐铁骑如同猛虎出柙,发起反冲锋! 双方人数相差不多,但是唐军战马尽皆钉了马掌,铁马掌踩在冰雪地面上“咔咔”作响,坚硬的冰雪被马蹄刨起抛飞,声势更胜! 薛延陀人也有马掌,但是极其低劣的冶铁技术使其缺乏足够的铁料,连铸造兵器所用的铁料都捉襟见肘,哪里舍得给战马钉马掌? 反正他们战马有的是…… 呼吸之间,双方距离便只剩下几十丈,彼此呼和咒骂的声音清晰可闻。 薛仁贵一马当先,双脚踩着马镫,身子离开奔驰中颠簸的马背,尽量保持稳定,双手持着火枪瞄准前方的敌人,扣动扳机。 燧石摩擦出火星点燃火绳,迅速引燃火药,火药在枪膛内爆炸,产生巨大的能量,将铅弹推射出去。 “砰” 一声闷响,火枪的枪口腾起一股浓烟,对面一个骑兵应声坠落马背。 薛仁贵这才从容不迫的一手摘下凤翅鎏金镗,一手将火枪挂在鸟翅环得胜钩上,坐稳马背,冲进敌军阵列。 在他身后,“砰砰砰”一阵爆豆一般密集的枪响,冲锋在最前的薛延陀骑兵纷纷中枪,下饺子一般从马背上坠落。 而后,两军接阵。 薛仁贵手里凤翅鎏金镗横着往前一拖,支棱出来的两根“凤翅”便将一个敌兵削成两段,紧接着顺势往前一刺,配合着战马的冲击力,将另一个敌兵捅了个窟窿,只是有“凤翅”阻挡,未能刺个对穿,硬生生给怼下马背,一命呜呼。 一杆凤翅鎏金镗上下飞舞有若蛟龙出水,被薛仁贵舞得虎虎生风,迎面之敌无一合之将,尽皆一个照面便被其击杀,身后唐军兵卒护卫其左右,犹如一柄巨大的锋矢一般狠狠锲进薛延陀阵中! 高侃与习君买护其两翼,两杆马槊有若毒龙出洞,每一下刺出,必有血花喷溅,三人组成箭头,如同尖刀刺入败革、热刀插入黄油,狂飙突进,锐不可当! ***** 薛延陀在遭受火枪射击的那一刹那,士气便跌落至谷底。 没见过这玩意儿啊…… 砰砰砰的响完了冒烟儿,然后咱们的兵卒就坠马丧命,这是巫术吗? 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无敌,而是无知。 面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情形,不仅仅是兵卒们慌了,就连咄摩支也有些懵。 “砰!” 耳畔响起一声闷响,黑乎乎的前方唯有唐军人影幢幢,根本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器”便击中咄摩支的前胸,一股巨大的力量犹如大锤一般狠狠的锤在他的胸口,咄摩支浑身一震,继而尖锐的刺痛从胸口传来,伸手一摸,胸前的革甲已经被不知何物的暗器洞穿一个窟窿,鲜血汩汩流出,浑身力气都随着流出的鲜血飞速的消逝。 咄摩支闷哼一声,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举起手想要招呼兵卒们撤下去,今日的唐军有些神神道道,唯恐大事不妙。然而未等他喊出声,身子已然没有了力气,晃了几晃,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重重的摔在地上。 地面上的冰雪已然被马蹄踏得松软,身体跌落上去,溅起一蓬冰屑雪沫。 左右的亲兵骇然欲绝,急忙勒住战马,跳下去将其搀扶起来,却发现咄摩支面如金纸,胸前鲜血淋漓,两眼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眼见就不活了…… “渠帅!” “渠帅!” 亲兵们疾声呼喊,咄摩支勉力睁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撤退,撤退,唐军有古怪,不可力敌,白道口已然无法攻占,绕过阴山,返回漠北……” 他是真的憋屈啊! 身为薛延陀的战士,战阵冲锋、马革裹尸本是常事,人人都怕死,但人人最终都得死,早死晚死其实也没什么。 但是连敌人的面都未碰上,谁杀死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死法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 然而迅速消逝的生命使得他眼皮沉重意志模糊,再是如何不忿,也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 “渠帅!” “您醒醒!” …… 所有薛延陀大大小小的渠帅都懵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只听得砰砰声响,然后咱们的战士便纷纷坠马死去? 难道是有天神助威唐军不成? “怎么办?” 几个为首的渠帅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不远处,唐军铁骑已然冲入以防阵列,犹如一柄烧红了长枪刺入黄油之中,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再不做出决断,怕是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撤吧!” “是呀,非是吾等怕死,可是情况太过诡异,焉知唐军不是使了什么鬼神之术?吾等不怕刀箭,但是神鬼之力,如何能敌!” “赶紧跑吧,眼下士气低迷,唐军又有不可知的手段,再晚一点,跑都跑不掉!” “现在跑,或许还能挣得一个活命的机会,绕过阴山固然太远,可总归有一丝希望,总比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好得多……” 面对低迷的士气,几个渠帅只是稍稍商议一番,便做出决断。 “撤退!” “撤退!” 几个渠帅起身跃上战马,连连呼喝,召集麾下。 至于咄摩支的尸体,则无人理会。 薛延陀性情剽悍信奉萨满,认为人死之后魂归自然,所以从来没有收拢尸体的传统…… 一溜烟儿的便调转马头,向着来路撤退。 撤了一段距离,又觉得不对。 如此直来直去,万一定襄城的唐军出动两面夹击,岂非一头装上去? 又赶紧扭头向着西方顺着阴山脚下一路狂奔…… 薛仁贵率军一路冲杀,一盏茶的功夫,便杀透敌阵,看着落荒而逃的数千骑兵,他也懒得去追。 “打扫战场,将俘虏收押看管,不许虐待,这可都是钱!” 薛大将军也被房俊给带坏了,以往在唐军眼中完全就是累赘的俘虏,恨不得一刀一个剁个干干净净,现在却如珍似宝的看管起来。这些年轻力壮的薛延陀战士只要能够活下来,那就是顶顶的壮劳力,开山修路挖矿冶铁,各个都是一把好手,比招募雇佣的大唐百姓好用多了…… “诺!” 高侃兴奋的领命,回头指挥兵卒清理战场。 不仅仅有大量受伤未死的俘虏,尚有薛延陀人丢弃的大批营帐辎重,光是战马就俘获了几千匹! 薛仁贵骑在马上,望了一眼薛延陀人逃跑的方向,又低下头,将火枪拎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得不行。 这火枪固然还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临敌对阵轻快方便,杀伤力不小,尤其是发射之时的响声和烟雾能够惊扰敌人马匹,使得敌人士气受挫,实在是战场之上的利器。 听闻枪炮局正在研发一种全新的火枪,只要在枪膛里压入“子弹”,即便是骑在马上亦可以连续发射,那可真是大杀器! 往后打仗哪里还用得着横刀长矛决死冲锋? 远远的站成一排,举着火枪射击就能将敌人统统杀光…… 只要想想勇猛的薛延陀骑兵排成阵列整齐的冲锋,然后唐军抄着火枪不停的射击场面…… 真是期待呀! 只可惜这一次出征仓促,所携带的弹药有限,否则还真的可以试验一下平素操练的“三段击”对敌之时到底有着怎样的威力。 只有等着房俊率领大军赶上来,才有可能目睹那等盛况了。 之前房俊意欲直出白道进入漠北,横扫武川直捣郁督军山,薛仁贵还认为房俊异想天开急功近利。但是现在火枪经由实战检验,薛仁贵才发现拥有了这等武器的唐军面对薛延陀骑兵的时候几乎是无敌的…… 更别说,还有震天雷这等冲锋陷阵之时威力无匹的大杀器! 策马回到山口,薛仁贵大声下令:“清扫战场之后,赶紧生火造饭,派出斥候一路向南,接应大帅,同时查探大度设之行踪,若有消息,即刻回报!” “诺!” 整个山口忙碌起来,唐军士气高昂,战意暴涨! 第四十一章 未来战争 房俊抵达白道口的时候,整个山口阵地已然清理干净,薛仁贵甚至派遣兵卒将死掉的牲口拖走,从不远的地方运来积雪在地上厚厚的铺了一层,即便是到了近前,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薛仁贵将房俊迎入营帐之内,兴奋道:“这火枪在平素训练之时便感觉出甚是方便,杀伤力较之弓弩也不弱,到了实战之中,方知其威力更是不同凡响。若是大度设能够从恶阳岭逃出命来,末将定让他尝尝三段击的滋味!” 房俊哂然一笑。 火枪的威力……这才哪到哪? 等到研制出底火,使用后膛装填的子弹,不惧任何天气,火枪的威力将会倍增,而随着火药配方的不断改进,用不着等到自动武器出现,最简单的步枪亦足以将所有的弓弩彻底扫入垃圾堆,轰轰烈烈的掀起热武器肆虐世界的风暴! 当然,身为穿越者的房俊知道这其中的道路有多远、有多难,但只要能够在他的引领之下使得大唐从上到下尽皆认识到火器的威力,始终坚定不渝的推动火器的发展,那么终有一日,大唐的火器将会引领整个世界,使得大唐帝国永远屹立于世界之巅! 当粮食能够供应人口的爆发,庞大的人口基数会使得大唐冠绝全球,再辅以独步世界的火器之威,尚有何人能敌? 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忧心外族入侵给中华文明带来沉痛灾难了,而是要担忧万一哪一个疯狂的皇帝热血上头意欲独霸全球,从而给世界上的各个文明带去毁灭性的灾难。 不过房俊对此倒也喜闻乐见。 至于国机通用语言? 嗯,汉语最美! …… 薛仁贵看着房俊有些恍惚失神,不由奇道:“大帅,可是有不妥之处?” 房俊从yy中惊醒,说道:“火器之威,你已亲见,随着不断的研发改进,威力必定更上层楼,有一天能够完全取代刀枪剑戟这些兵器,亦是不足为奇。吾将以往的那些个兵器称之为冷兵器,而使用火药的武器称之为热兵器,吾敢断言,这个天下,迟早是热兵器全面称雄的时代!谁掌握着热兵器的先进技术,谁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见谁灭谁!” 他拍了拍薛仁贵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但是世事难料,在热兵器尚未展示出其全面优越于冷兵器之前,必将受到各种各样的诋毁和非议,因为任何一项改革,都必定会触动一些既得利益者的抵制。吾等身为军人,就要有着长远的目光,不能因为一时的荣辱放弃了心中的坚持,从而阻碍了技术的进步。在任何时刻,都要牢记国家利益至高无上,任何人,都得为此而奋斗终生!吾等时时刻刻都要为了国家利益而坚持,甚至战斗!” 在这个年代,“忠君”是准则,是最高尚的品德,“爱国”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口号,在封建统治之下,“朕即国家”,是普世的价值观,“爱国”与“忠君”是合二为一的。 “忠君”即是“爱国”。 然则事实上,谁都知道之所以成为国家,百姓、国土、政权,才是国家的意义之所在。 至于皇帝…… 谁干都一样,有一个就行了。 纵然皇帝叫嚷着“朕即国家”,但是有识之士却清楚“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在未曾遭遇到明清两朝利用理学展开疯狂的封建统治之前,读书人的脊梁还在,腰骨未弯,即便是一个寒门学子亦敢对皇帝说“这是天下人之天下”,皇帝也并不会认为有何不妥。 皇帝,是国家的象征,是需要天下人效忠的对象,但并不能代表国家。 然而却绝无人提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等近乎于“乱臣贼子”一般的言论…… 若是皇帝不能占据“朕即国家”的正统,天下岂不大乱? 所以薛仁贵眼神有些飘忽,神情有些诡异…… 您可真敢说啊! 房俊右手握拳,敲了敲薛仁贵的胸甲,温言道:“放在心里就行了,唯有如此,大唐才能长治久安,千秋万载!” 在他的意识里,所有人都要为了国家的昌盛富强而努力,百姓、商贾、官吏、士兵,自然也包括皇帝。 没有谁是谁的主人,没有谁可以凌驾于人民至上。 纵然有那么一两个,也必然埋下祸乱的根源,哪怕是依靠暴政残酷的镇压统治,但时间或长或短,终会引爆人民的不满,被彻彻底底的掀翻。 有史为鉴。 无需疑问,薛仁贵、苏定方等人必将在大唐老一辈的名将渐渐凋零之后,成为为大唐帝国军方的中流砥柱,在他们的心里埋下一颗“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种子,会让他们在皇帝利益与国家利益相冲突的时候,哪怕不做出决绝的判断,起码也要在心里想一想,而不是一味的“愚忠”盲从。 而让薛仁贵这些军方中坚人物认识到火器的威力,并且坚定的发展火器,才不至于使得如同明朝末年以及整个清朝那般,导致火器被某些英明神武的“大帝”束之高阁。 若是明末的火器当真发展到一定威力,那些个“大帝”纵然吓得要死,唯恐自己的统治被掀翻,又哪里敢当真将这等利器封锁起来? 薛仁贵正容道:“末将谨记!” 他已经见识了火器的威力,但是却未曾想房俊对于火器的期望居然如此之高! 能够完全取代刀枪剑戟,成为战场的主宰? 这令薛仁贵有些无法想象…… 难道以后的战争,便是士兵扛着火枪上阵,远远的对着敌人一通乱射,然后扔几枚震天雷? 那还打得哪门子仗? 老弱妇孺亦可上阵杀敌了…… 不过对于房俊的话语,他无比重视,并且坚决执行。 房俊对于他不仅仅是有着知遇之恩,将其简拔于微末之间,更以一众令人瞠目结舌的才能与远见,使其衷心敬服,房俊的每一句话,他都视为圭臬,谨记心头。 两人又就着火器应用于实战的种种优势、劣势予以详谈,房俊固然有着前世的记忆,对于火器的适用性有着先见之明,优缺点更是如数家珍,薛仁贵亦是沉下心钻研火器战法,时不时提出的意见,令房俊亦颇感精深。 薛仁贵甚至对“三段击”予以了更深层次的剖析…… “……火枪便于携带,威力较之弓弩更强,制约其成为军队常备武器的缺点,便是火药和铅弹的装填不如弓弩来得便利,所以大帅您研发了‘三段击’的战法,三人为一个小组,先由最前面的火枪手射击,然后退至队伍后方专心装填弹药,由第二名士兵上前开火。三人交替装弹、开火,使原本射击一次的时间缩短三倍,效率自然便提升三倍!” 说着,薛仁贵干脆将桌案上杂物挪走,将茶盘里的茶杯一只一只拿出来摆在桌面上…… “诸如此类,吾等不必拘泥于形式,三段击只是一个阵列,完全可以因地制宜的演化成六段击,甚至是九段击……而且末将以为,若是对阵骑兵之时,手持火枪的步卒亦可以线状列队,有三到四排兵卒,采取回旋阵列的三段击,发挥最大的火力优势,则敌人纵然千军万马,亦要在火枪阵列之前灰飞烟灭,不能接近我军阵地一步!” 房俊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娘咧! 你是穿越者还是我是穿越者?! 特娘的举一反三的能耐不小,连线列步兵的战术都鼓捣出来了…… 在拿破仑时代,线列步兵战术被应用于军队。 当时的士兵主要装备滑膛燧发火枪与套筒式刺刀,排成两到四排行进与射击,因为当时火器的不准确性以及装填困难使得集群使用以及在更近距离上开枪显得尤为重要,在欧洲殖民世界的年代里,这种战术被广泛应用,并且给全世界的土著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因为这种战术对敌之时排列整齐,所以后世的人们给它取了一个非常形象贴切的名字—— 排队枪毙…… 第四十二章 阻击 黎明时分,斥候回报,薛延陀骑兵从南而来…… 整个白道口的唐军都繁忙起来,熄灭篝火,备齐箭弩,将昨夜已然喂足了草料的战马牵出马厩,检查兵刃军械。 房俊顶盔掼甲,一身装束停当,走出营帐。 薛仁贵、习君买、高侃等等将校尽皆簇拥在其身后,齐齐望着依旧黑沉沉的南方。 “薛延陀骑兵越有两万余人,阵型松散,行进速度也并不快,已经从定襄城的西边绕过,径自奔着白道口而来。” 斥候恭敬的述说着前方探得的消息。 此刻右武卫尚未有战报送来,恶阳岭之战的战况不明,但是根据斥候的消息,薛万彻定然是大获全胜,否则接近十万的薛延陀骑兵即便分出咄摩支这万余人留守大营,依旧不下于七八万,断然不会只有两人余人的规模。 “武安郡公这回算是立下泼天大功了!” 薛仁贵啧啧嘴,语气之中满是艳羡。 阵斩五万入寇国境之薛延陀骑兵,这可是自从卫公李靖突袭阴山之后再不曾有的赫赫功勋,与之相比,侯君集贡献高昌国都略逊一筹。 论功行赏,妥妥一个国公的爵位跑不掉…… 当兵打仗,哪一个将军不是憧憬着自己能够纵横域外斩将夺旗,立下不世之功勋? 习君买也有些吃味:“还不是多亏了咱们大帅?若是依着那位武安郡公的脾性,这会儿怕是还在马邑城中被宇文法吃得死死的,半步动弹不得。” 仗是薛万彻打得,但若没有房俊当机立断拿下宇文法,更主动承担起先行向薛延陀开战的责任,薛万彻纵然勇冠三军,又有何用? 现在擅自开战的罪名由房俊来背,天大的功劳却被薛万彻捡去,这些个房俊的忠心部属,难免气不平。 房俊瞅了他一眼,淡淡道:“外御强侮,保家卫国,乃是每一个军人最神圣之职责!只要国泰民安、边疆安靖,背负一些罪责又有何妨?尔等不齿宇文法为了攫取功勋所行之卑劣手段,可是此刻心有怨怼,有所不甘,与那宇文法之流又有何异?国战当前,任何阴谋手段都要收起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直对外,才是吾辈应做之事!” 话音不重,言中之意却重逾千斤! 一众将校尽皆俯首,齐声道:“末将谨记!” 这便是房俊与旁人不同之处。 唐军之中高层将领,几乎尽皆出身世家门阀,本身的素质使得他们能够合格的担负起本身的职位,良好的教育让他们投身军伍的那一刻起,便完美的成为大唐军队的中坚。 但有利便有弊。 世家出身固然意味着良好的教育,但亦使得他们的目光永远都放在自己的家族之上。 一旦国家利益与家族利益相违背,他们毫不犹豫的便会做出有利于家族的选择,至于国家是否因此受损,甚至因而有倾覆之厄,他们全然不在意。 皇帝轮流做,或许这个皇帝倒台了,下一个就轮到咱们家了呢? ……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世家与党争一样,都被王朝的覆灭甚至外族的入侵,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想想安史之乱时世家门阀所掌控的军队是如何反应,房俊便对他们充满了失望,绝无半点信心。 而围拢在房俊身边的这些个属下,却尽皆属于寒门出身。 薛仁贵固然有河东薛氏之血统,但偏得太远,也只剩下一个名分而已,人家河东薛氏都不屑于承认族谱之上有这么一个人。高侃也只是渤海高氏的一个远房偏支,否则何以跑去右屯卫参军入伍? 其余习君买、程务挺、刘仁愿、刘仁轨等人,即便与世家搭上一点儿边,也完全不紧密。 算得上世家子弟,也就唯有一个裴行俭,还不插手军务…… 一直以来,房俊都在力行打造一个完全由寒门将官组成的小团体,借由这几年的战事,将这个小团体渐渐的提升上来,形成影响力。将来有自己在中枢坐镇,这个小团体将会飞速壮大,直至成为大唐军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以之对抗世家门阀对于军中的渗透。 打压世家门阀的国策也必然要在军中运作,这是房俊配合李二陛下的一招暗棋。 “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这一点必须在军中贯彻下去。 唯有一支完全忠诚于国家、忠诚于人民的无敌之师,才能够确保大唐政权不受颠覆,神州大地少受分裂之苦。 …… 前方,探马斥候一批一批的返回,不断的带回来薛延陀骑兵的消息。 白道口的右屯卫早已做好应战之准备。 “这一仗,仁贵你来指挥。” 房俊下令。 “喏!” 薛仁贵精神振奋,明白房俊这是借着对战薛延陀骑兵的机会,检验“三段击”的成效。 任何战术,都必须在实战之中经过检验,方才能够实行全军。 训练之时再是好看,上了战场一无是处,那又有什么用? 敌人太弱,无法暴露战术的弱点和缺陷,敌人太强,又容易导致战术无法发挥精髓,薛延陀骑兵千里奔袭人困马乏,又历经与右武卫的一场大战士气低迷,人数却依旧保持在两万人左右,无论规模还是兵种,刚刚好。 薛仁贵策骑赶赴阵地,指挥兵卒布阵,心底兴奋难以抑制,这等火枪集火攻击的战法前所未有,若是经过实战得以证明可以对付骑兵部队,那么青史之上自己必定因此留名。 他兴奋,兵卒们却紧张得不行…… 大唐府兵的精髓,便是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右屯卫的兵卒虽然尽皆是募兵,但招募来的兵卒也都曾是府兵,都是跟随大军上过战场的,自然见识过草原大漠上啸聚如风纵横驰骋的胡人铁骑,以往大唐的骑兵也不赖,完全能够跟胡人的骑兵对抗不落下风,甚至能够借着完美的战略战术取得一场又一场的大胜。 但是步卒对上胡骑,除了变态的陌刀阵之外,如何能够抵挡那等山崩海啸一般的冲锋? 即便是弓弩手也只能远远的放箭,待到胡骑杀到近前,就必须依靠枪阵矛阵予以抵挡,否则任由胡骑杀入阵地,那就是砍瓜切菜一般的惨剧。 现在却让他们拿着火枪直接对阵胡骑…… 这不是扯呢么? 虽然在长安之时操练,那种“三段击”的战术看似威力无穷,铺天盖地的枪弹可以击毙任何来犯之敌,可是这会儿薛延陀骑兵必定拼了命的发起冲锋,那能跟操练的时候一样么? 看着面前手持刺枪盾牌蹲在地上座位阻挡胡骑冲锋的袍泽,火枪兵们个个两股战战,神情紧张,纷纷看向薛仁贵。 不能这么玩儿啊将军…… 薛仁贵虽然投身军伍的时间不长,但作为名垂千古的盖世名将自然尤其异于常人之天赋,只是扫了一眼,便察觉到军伍之中那股惶恐胆怯的气氛,顿时眉头一皱。 策马上前,立于火枪兵的阵列之后,“呛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厉声道:“怕什么?尔等手中之火枪,百步之内可以击毙身穿革甲之敌人,平素操练之时,难道不曾见过?薛延陀骑兵身上的各家比之大唐所产之革甲多有不如,只要射中要害,断无幸存之理!” “吾就站在尔等身后,谁若是不按照操典操作,斩!胆怯退缩,斩!临敌惶乱,动摇军心,斩!” 一连三个“斩”,吓得一众兵卒面有土色。 大唐军律可不是开玩笑的,战场之上违反军律,定斩不饶,就算兵荒马乱的逃过一劫,事后只要有人检举,那也必定会处以极刑。 恐吓一番,薛仁贵又给兵卒们提气:“本将就在此监督尔等,若是今日战败,吾亦站在这里,与尔等并肩作战,死不旋踵!” 第四十三章 摧枯拉朽 兵是将之威,将是兵之胆。 薛仁贵相信这些自己一手操练的兵卒,也相信威力无穷的火枪,敢于立下军令状宁死不退。 兵卒们见到自家将军如此坚定,自然也是信心倍添,士气陡增。 “死不旋踵!” “宁死不退!” “大唐必胜!” …… 薛仁贵大手举起,喧嚣鼓噪声立即停止。 远处响起雷鸣一般的啼声,由远及近,渐渐化作滚雷,连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颤抖起来…… 薛延陀骑兵来了! 薛仁贵立于马上,厉声大喊:“所有人,准备迎敌!” ***** 敕勒川上,两万余薛延陀骑兵杂乱无章的向着白道口发起冲锋。 大度设端坐马上,脸色煞白,双目无神。 打死他也想不到,原本以为不敢擅自同薛延陀开战的唐军不仅开战了,更早早的留了后手,一举攻陷了白道口…… 若是早知如此,自己哪怕攻克定襄城也好啊! 据城坚守虽然困难,可怎么也比眼下向着唐军固守的白道口发起决死冲锋强吧? 毕竟大军刚刚就在恶阳岭下向着唐军的陌刀阵决死冲锋了一会,被杀得尸横枕籍血流成河,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呢…… 身边的吐迷度也有些慌乱了,建议道:“二王子,如此硬冲唐军的阵地,非是明智之举。唐军兵力分散,此刻定襄城想必空虚,不若咱们回头将之占领,据城而守?” 看着身前士气低迷的兵卒向着白道口冲锋,一贯自诩足智多谋的吐迷度也慌了神。 白道口被夺,返回漠北之路被截断,数万薛延陀骑兵以及自己麾下的回纥铁骑,难道要绕过巍峨的阴山,远行几千里返回郁督军山? 那还不如干脆死在此地得了,省得千里迢迢的遭罪…… 大度设忍着肩胛处箭疮的痛楚,咬着牙,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的瞪着吐迷度:“放屁!若是之前趁着薛万彻在恶阳岭之际攻占定襄城也就罢了,现在回头,唐军定然趁势掩杀,届时阵型散乱军心涣散,你是想吾等尽皆被豚犬一般追杀殆尽?” 他此刻恨不得一刀将吐迷度砍死! 自从来到漠南,这个平素被称为机智百出的家伙便没给自己出过一个好主意,若非听了他的建议,自己又岂会深入大唐国境追杀突厥人?现在突厥人躲进了雁门关,自己的大军被杀得七零八落,就连回家的白道被给人堵住了…… 若非吐迷度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如今一同身陷绝境,他都以为这混蛋是不是被汉人给收买了,跑来自己身边当奸细…… 吐迷度面颊抽了抽,脸上被大度设鞭挞的伤痕愈发疼痛难忍。 心里自然清楚这会儿大度设对自己充满怨言,可他满腹悔恨跟谁去说? 当初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听信了赵德言的一派胡言…… 回头瞅瞅七零八落的回纥铁骑,心疼得难以呼吸。 原本是打着消耗薛延陀人的心思,这才不断怂恿大度设深入大唐国境追杀突厥人,谁能料到唐军居然根本不管东征之大局,悍然开战,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薛延陀恼羞成怒之下直接派兵干预其征伐高句丽的战局。 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度设训斥了吐迷度一顿,心里少有的果决起来。 他将残余的渠帅叫到面前,看了看一张张往昔嚣张跋扈如今却茫然失措的脸,咬了咬牙,嘶声道:“唐军阻截了我们回家的道路,若是不能冲开白道口,我们就都得葬身在这敕勒川上,别说什么绕开整座阴山那种傻话,且不说横亘千里的阴山根本绕不开,唐军难道就会任由我们肆无忌惮的回家吗?不会!他们会追着我们的屁股,像是狼群撕咬牛羊一般,一个一个的将我们咬碎,连骨头都不剩!所以,我们的活路唯有一条,冲开唐军的阵列,杀进白道,返回漠北!” 他抽出了腰间已经卷刃的腰刀,用受伤的那只手扯着缰绳,神情坚定,语气决绝:“面对唐军,不要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唯有死命冲锋,乃是活路的机会!这一次,我与诸位一起,不退缩,不躲避,要么冲出白道回归漠北,要么血洒疆场毙命当场!” 勒住缰绳,大吼一声:“诸位,冲锋!” 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一声长嘶,向着唐军阵列冲去。 “冲锋!” “冲锋!” 濒临绝境的薛延陀骑兵再一次迸发出高昂的士气,呼喝着挥舞着兵刃,策马追随大度设的身后,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要么活,要么死! 别无他途。 吐迷度无奈的看了看身后的族人,沉声道:“把那些个龌蹉的心思都收起来吧,生死存亡,在此一役,用我的尸骸,铺出尔等回家之路!” “冲锋!” 数千回纥铁骑汇聚在一起,紧追在薛延陀人身后。 两万余骑兵奋起余威,在山口下平坦的地势上于奔跑中完成了集结,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大度设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蹄声隆隆雪沫飞扬,声势凛凛的向着山口处的唐军冲去。 大度设冲在最前,肩胛处的箭疮再一次裂开渗出鲜血,夹在骨骼筋络之间的箭簇未能取出,每活动一下,都钻心的疼。 不过此刻他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哪怕冲过了白道,丢失了数万大军的他回到郁督军山的可汗牙帐之后,所面临的结局也唯有一死。 他不死,父汗如何向那些派兵南征的部族交待? 现在,大度设的心里依然萌生死志。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身为薛延陀的王子,又岂能毫无尊严的死在可汗牙帐,死在那些蛰伏于薛延陀通知下的部族酋长们面前? 他才不要被那些豚犬一般的废物看笑话! 就让这白道口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处吧! 大度设咬着牙,将生死置之度外,双眼血红狠狠的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唐军阵列,想着第一个冲进去大开杀戒,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够赚! 握紧手里的刀,感受着刺骨的寒风从脸颊上刮过,他目光坚毅,浑然无惧,然后…… 嗯? 在看清楚唐军阵列的那一刹那,那在马上愣住。 这是什么阵型? 没有阻挡骑兵的枪阵,手持刺枪长矛的唐军尽皆蹲在阵地之上,在他们身后,所有的兵卒都站着,排成整齐的队列笔直的站着。 再近一些,终于看到这些站着的兵卒手里似乎端着什么长矛一般的东西…… 这什么情况? 不仅仅对大度设,所有的薛延陀战士尽皆有些懵。 不过这出乎预料的阵列并没有让他们慢下脚步,怀着决死之心冲在最前头,就没打算能够活着回家! 他们纷纷握紧了兵刃,在马背上发出各种各样的嚎叫嘶吼,即将达到距离唐军阵地的一箭之地以内,以唐军一贯的战术会释放三轮箭弩,他们做好了躲避格挡箭矢的准备,就等着穿越箭雨之后冲阵的那一刻舍命的搏杀! “砰砰砰” 毫无征兆的,唐军阵地之中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紧接着便是一股一股腾起的灰色烟雾自唐军手中升起,瞬间汇聚成一团巨大的烟幕,继而被白道吹出来的北风吹散。 没等薛延陀人弄明白是怎们回事,便听到耳边一声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重物坠地和战马长嘶的声音,整个冲锋的阵列瞬间乱成一团。 “砰砰砰” 唐军阵中轰鸣声不断响起,一轮又一轮,薛延陀骑兵便如同秋天的麦子被镰刀收割一般,一片一片的倒下。 大度设冲在最前,身旁战士袍泽一个又一个的坠落地上,令他茫然无解又目眦欲裂! 这是什么武器?! 这个念头刚刚在心头升起,胸前便犹如被一支迎面飞来的铁锤狠狠砸中! 一股剧痛在胸膛上传来,庞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从马背之上撞得重重跌落在地上。 第四十四章 屠杀 一股剧痛在胸膛上传来,庞大的力量将大度设的身体从马背之上撞得重重跌落在地上。 骑兵冲锋的阵列之中坠马,这意味着什么? 大度设魂飞魄散,正想着翻身翻起来,从后而来的战马已然奔腾着从他身上践踏而过。碗口大的马蹄子狠狠的踩在他的胸膛,他甚至清晰的听到自己内脏碎裂骨骼折断的声音。 一口气憋在胸口,未等腹腔内的鲜血从口中喷出,又一只马蹄重重的踩在他的脑袋上。 砰…… 一声沉闷的声响,大度设的脑袋就好似一个烂瓜一样破碎迸裂,红的白的迸射开来,一命呜呼。 他身边的亲兵都傻眼了…… 二王子这怎么就死了? 他们倒是想要下去救援,可是万马群中哪里容得他们停下,身后无数战马展开冲锋,裹挟着他们不由自主的向前,好不容易稳定下胯下战马,等到再回头,大度设的身形早已被无数马蹄践踏而过,成了一堆肉酱。 …… 唐军杀得性起,士气大振。 “三段击”战术可以最大限度的弥补燧发枪发射效率低的缺点,一排发射,一排准备,一排装弹,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始终保持着密集的火力,正面冲锋的薛延陀骑兵尽皆在弹幕笼罩之内,硝烟一股一股腾起,渐渐汇聚成一团浓郁的烟雾,就连白道口吹出来的北风一时间都不能吹散,无数铅弹在火药推动之下携带着庞大的动能摧枯拉朽的撕碎薛延陀骑兵的革甲,洞穿他们的身体。 三十丈,放在平素这也只是骑兵冲锋之时几个纵跃的距离,然而现在却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无数骑兵前赴后继,怀着决死之心发起冲锋,却尽皆倒毙在唐军的弹幕之下。 热兵器无坚不摧的威力、超远的射程,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对于冷兵器的碾压。 房俊站在后阵,端坐马上,遥望着阵阵硝烟弥漫的战场,薛延陀骑兵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却犹如凶猛的潮水撞击礁石一般,除了泛起几个浪花,根本无法撼动唐军军阵。 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面对侵略者挥舞着大刀长矛发起冲锋的八旗骑兵…… 热兵器面前,再是悍勇无敌的骑兵,也必然被撕成碎片。 冷兵器的时代,终究要落幕。 战斗进行得很是惨烈,但是对于唐军来说,兴奋之余却又显得有些无聊。 装弹,射击,回退。 再装弹,射击,再后退…… 就这么麻木的执行着平素操练之时所学习的动作,甚至连端起火枪之后瞄准的动作都不需要去做,反正面前密密麻麻的薛延陀骑兵如同潮水一般,每一枪射击之后都不虞放了空枪,再者“三段击”战术的精髓就在于火力压制,铅弹形成的弹幕实现全范围覆盖,哪一枪击中敌人,哪一枪放了空枪,根本无所谓。 只要开枪,面前的敌人便无所躲避。 固然有些无聊,但是面对如此强敌可以尽情屠杀,却连一个伤员都没有的战斗,谁曾经历过? 唐军从上到下几乎兴奋的喊叫出来! 原先的茫然恐惧此刻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直到现在,兵卒们才发觉手里的火枪看似跟一根铁棒子差不多,但是强悍的威力却足以毁天灭地! 指挥作战的薛仁贵更是激动得满脸血红! “三段击”曾经操练了无数次,但是谁能够想到,这个战术应用于实战之中的时候,会发挥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威力? 面前的可是纵横漠北的薛延陀骑兵! 当这些胡族骑在马上,手持弯刀,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剽悍的战士,当他们汇聚在一起发起冲锋,足以撕碎这个世上任何一支军队。 然而现在,在火枪面前,他们却像是一群豚犬一般任凭宰杀,毫无反抗之力…… 薛仁贵咬着嘴唇,看着远处冲锋的薛延陀骑兵就好似撞上一堵无形的墙那般纷纷坠马惨死。 此刻作战的是大唐军队,可是对于火枪这种兵器来说,使用它的是大唐军卒亦或是坊间百姓,又有什么区别? 火枪在手,稍稍操练一番,懂得装弹瞄准,便可杀人。 若是人手一枪,全民皆兵,以大唐之万万百姓,还有何等胡族可惧? 但是转念又一想,人人手中有枪,人人皆可杀人,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且不说民间私斗必将甚嚣尘上治安混乱,若是有那觊觎帝王之位的野心者煽动起民众造反,到时候哪怕裹挟着一群百姓亦可攻城掠地,与正规军对战而不落下风…… 薛仁贵想到那等天下大乱的惨状,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颤。 怪不得房俊刚才要说出那样一番话,恐怕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对火器深恶痛绝吧? 固然可以从此不惧胡族入侵,可是九五至尊的宝座也随时随地都会被人夺走! 哪一个皇帝不害怕? 所以限制甚至是杜绝火器,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若是单单限制也就罢了,若是因此彻底杜绝…… 薛仁贵面有忧色。 汉人百姓祖祖辈辈吃了胡族多少苦? 每当草原上天灾肆虐,胡人便会纵马南下,掠夺汉人的粮食财富,甚至于将汉人当做“两脚羊”…… 古往今来,多少汉家儿郎死在抵御胡族入侵的疆场? 百姓为了国家地域胡族,又要背负多少苛捐杂税? 眼看着有了火器这等骑兵的天敌,却要因为皇帝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千秋万载的传承下去而遭到禁绝…… 那才是世间最悲哀之事。 正如房俊刚才那句“国家利益高于一切”那般,任何人也不能将自己的私欲建立在国家的危机之上。 若是任由皇帝为了巩固皇位而禁绝火器,那么他们这些军人,亦是汉人的千古罪人! 战场上枪声隆隆,硝烟阵阵,薛仁贵紧紧的抿着嘴,神情渐渐坚毅。 …… 吐迷度的一颗心坠入绝望的谷底。 他知道唐军善守,自从隋唐两朝以来,还未有胡人铁骑能够冲破汉人正规军队的整列。 恶阳岭下那一战,唐军陌刀阵带给他的恐惧尚未完全散去,紧接着却又遭受到比陌刀阵更为恐惧的打击! 冒着烟炸响,然后勇敢的薛延陀骑兵便纷纷毙命坠马…… 这什么情况? 吐迷度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想要确认是不是有哪一位神祗站在云端之上保佑着唐军,向薛延陀人降下惩罚。 即便是看到了被亲兵抬回来的一具几乎成为蜂窝一般满是空洞汩汩流血的尸体,他也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勇敢剽悍的薛延陀骑兵,连唐军的阵地都摸不着? 无知带来的恐惧,使得吐迷度如坠冰窖,疑神疑鬼。 不是他胆小,更不是他无能,数万两万余薛延陀骑兵都吓破了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就连大度设亲自上阵都倒在冲锋的路上,他吐迷度仅仅能够指挥自己麾下的千余回纥铁骑,他又怎能力挽狂澜,反败为胜? 败局已定,再继续冲锋下去,与送死无异。 一贯心思阴险的吐迷度当机立断,率领麾下的回纥铁骑迅速脱离战场,沿着阴山脚下,一路向西狂奔。 他这一走,憋着最后一口气的薛延陀骑兵群龙无首,士气顿时崩溃,哭爹喊娘的四散逃亡。 薛仁贵骑在马上,对习君买、高侃下令:“不要理会这些溃散的薛延陀人,他们成不了气候,能不能活着回到漠北都是问题!立即率军前去追击回纥人,不要试图堵截,回纥铁骑的战斗力极强,又是困兽之斗,只要远远的缀着他们,用火枪、箭弩射杀,超出三百里之后,无论回纥人还剩下多少,都不要再追,立即回来!” “喏!” 习君买与高侃得令,当即点起兵马,追着回纥人的屁股杀了过去。 房俊策马来到薛仁贵身边,看看天色,道:“快下雪了,赶紧收拾战场吧。” 薛仁贵颔首,迟疑一下,问道:“接下来,是直出漠北,还是回师马邑?” 房俊沉吟不语。 正在此时,一个斥候策马前来,大声道:“禀报大帅,捉住一个试图翻越大青山前往漠北的奸细,不过此人自称乃是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叫做萧嗣业……” 房俊微微一愣:“萧嗣业?” 这厮在自己之后出发离开长安,身负稳定東突厥的重任,可是这会儿要么在雁门关安抚阿史那思摩,要么在定襄城收拢突厥人,跑到大青山来干什么? 前往漠北? 第四十五章 栽赃嫁祸 房俊是个愤青,但愤青并不一定就代表冲动。 没有任何一个华夏子孙不想着追亡逐北、封狼居胥,那是无上之荣光,盖世之功勋,足以光耀千古,名垂青史。 但房俊明白一个道理,唯有自身不犯错,能够占据高位,才能够掌握更多的权力,却做一些上辈子只能憧憬奢望却完全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一边是兵出漠北,直捣薛延陀人牙帐,一边是违背国策,罔顾圣恩…… 孰轻孰重,房俊拎得清。 即便今日回师马邑,日后出漠北的机会也多得是,可若是一意孤行非得北上,惹恼了那位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的李二陛下,恐怕在其有生之年,房俊都别想再触摸到兵权…… 这么好的机会不得不放弃,房俊心中自是难以心甘。 可是萧嗣业的出现,却让房俊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主意…… 出兵漠北是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忍的,东征之际来自薛延陀的任何动作都会令大唐举步维艰,若是绸缪多年的东征大计因此而失败,谁能背得起这口大锅? 所以,谁敢这个时候与薛延陀全面开战,导致东征有任何闪失,这个责任就是谁的。 若是房俊执意北上,兵出白道,倒也不是不行。 找个人来背这口锅,担起这个责任就行了…… ***** “哎呦,这不是萧郎君么?” 营长之内,斥候将捉住的萧嗣业待到房俊面前,房俊先是一脸吃惊,继而大怒:“尔等都疯了不成?此乃朝廷敕封的单于都护府长史,妥妥的朝廷命官,居然如此五花大绑,简直过分!” 萧嗣业脸上伤痕密布,被捆得跟个粽子似的,对于房俊表现出来的热情不屑一顾。 那斥候被呵斥一顿,涨红着脸,小声嘀咕道:“突厥人都快要死光了,还有个甚的单于都护府……” 房俊一瞪眼,一脚将这斥候踹个跟头,骂道:“放肆!光杆将军,那也是将军,岂是尔等可以随意折辱?” 斥候吃了一脚,战战兢兢不敢多嘴。 房俊大声道:“还不赶紧给萧长史松绑?等着老子自己动手啊!没点眼力见儿!” “诺!” 斥候赶紧上前给萧嗣业解开绳子。 房俊挥挥手将其斥退,然后展露笑脸,亲热的招呼萧嗣业:“你说说你,咱俩好歹也是亲戚,你这个晚辈见了某这个姑丈也不知道行了礼问个安,这可有点没规矩了!” 萧嗣业脸颊抽抽一下,心里厌恶透顶,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房俊的确是他的姑丈,只得闷声道:“见过姑丈……” “哎,好孩子……来来来,喝杯温酒,暖暖身子。”房俊一张黑脸笑得跟一朵花儿也似。 萧嗣业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可这会儿的确是又冷又饿,便做到房俊对面,端起桌上的酒壶,连续饮了三杯。酒是极烈的房府佳酿,入喉似火,胃腹之中顿时暖洋洋的,一身寒气驱散了七七八八。 房俊招呼着亲兵又准备了一些饭食,招呼着萧嗣业享用。 那一脸亲切和睦,当真就如同长辈见了自己的后背那般慈祥和蔼,哪里看得出半点在长安之时的隔阂? 萧嗣业吃着饭喝着酒,心底画魂儿…… 难不成这人当真胸襟似海、气量如山,根本不曾在意在长安之时对他表现出来的敌意? 否则根本不需要这么表演啊! 这里是白道口,上下左右皆是房俊的部属,别说难为自己了,就算是命人将自己弄死然后挖个坑埋了,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难道真是以德报怨…… 待到萧嗣业酒足饭饱,房俊才笑眯眯说道:“贤侄既然已将送达,那边暂且在军中安置下来吧,待到大军返程之时,贤侄也好与某一起回京面圣。届时论功行赏,想必贤侄一个中郎将的管制是跑不掉的。” 萧嗣业下意识的函授,继而一愣,疑惑的抬头看着房俊,奇道:“什么圣旨?吾何曾有圣旨送达?” 房俊面上笑容不减,身子微微挺直,盯着萧嗣业的眼睛问道:“那么,贤侄身为单于都护府长史,不在雁门关安抚阿史那思摩,也不在定襄城收拢散乱的突厥百姓,却跑到白道口来做什么?” 萧嗣业心里一跳,脸有些白。 这话如何回答? 难道跟房俊说自己被雁门关守将给诬陷了,不想回到长安待罪,往后余生投闲置散庸庸碌碌,想要前往薛延陀奔一个前程? 只怕这话说出口,房俊能立即提刀剁了自己的脑袋…… 可是正如房俊所言,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来到白道口的,怎么解释也无法圆满。 眼珠子转转,萧嗣业不答反问:“刚刚大帅所言圣旨……是何意思?” 房俊笑笑,没有理会他的慌乱,而是径自自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帛卷,丢在桌上,淡然道:“贤侄奉陛下之命,前来军中宣旨,你自己反倒问某?若非是宣读圣旨,那么贤侄又为何来到白道口呢?难不成……是意欲前往薛延陀,通敌叛国?” 萧嗣业一张脸煞白。 同时也一脑袋问号儿…… 什么圣旨? 哪里来的圣旨? 难不成,这房俊是看出了吾意欲逃亡薛延陀,在此地被捉住,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想出了一个宣旨的借口,来为自己脱罪? 这人会这么好心? 不能够啊…… 萧嗣业心中狐疑,信手将桌上的“圣旨”拿起来,扫了一眼,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房俊尔当真胆大包天!连圣旨都敢伪造?” 这哪里是劳什子的圣旨? 就是一卷黄布写着字,上头加盖的玉玺印记模糊,搞不好就是拿个萝卜雕出来的玉玺印了朱砂盖在上面。 根本就是伪造的! 房俊优哉游哉的喝了口茶,淡笑道:“这话说的,尔乃陛下敕封之传旨官员,这圣旨亦是出自你手,尔却跟某说这是假的?呵呵,即便是假的,那也是你的问题,与某何干?” 萧嗣业大怒:“房二!焉敢欺我耶?伪造圣旨,罪诛三族,休想将这等弥天大罪栽赃于我!” 房俊冷笑:“那你以为,身怀大唐军事机密孤身前往薛延陀,这等通敌叛国之行为,又该诛几族?” “放屁!” 萧嗣业满脸涨红,又惊又怒:“哪来什么大唐军事机密?” “啪!” 未等他说完,又是一卷布帛丢在桌上。 房俊努努嘴:“自己看看吧。” 萧嗣业赶忙拿起来,展开一看,一张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黑…… 他只是扫到了上头“震天雷制作工艺”几个字,甚至都来不及去自习看接下来的详细内容,便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进行乱跳。 但凡是个大唐人,谁不知道“震天雷”乃是军中利器,其制作工艺与火药配方一样,都被列为最高等的军事机密?等闲有人暗中打探,都会被“百骑司”以细作之罪抓捕,审讯之后直向皇帝陛下汇报。 更别说将其制作工艺流传去敌国…… 诛三族是不可能的。 必须九族才够…… 萧嗣业眼神涣散,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的确想要前往薛延陀,既然被雁门关的守将诬陷,这个罪名他无法洗脱,以他的官职地位和家世,去到薛延陀必然受到重用,比之回到长安锒铛入狱一蹶不振,强了何止百倍? 他出身兰陵萧氏,即便通敌叛国,皇帝也不会因此便诛了他的三族。 然而现在这么一份“震天雷”的制作工艺摆在这里,这是何等大罪? 兰陵萧氏也得被他牵累得家破人亡! 他不想死,更不想家族被诛灭,断了千年之传承…… 血红的眼珠子瞪得凸出,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房二!你意欲何为?!” 娘咧! 这混蛋比那个雁门关的守将更狠! 简直就是个魔鬼…… 房俊呵呵一笑,老神在在道:“很简单,只要你承认这道伪造的圣旨是你带来的,那么所有的罪名某都会替你抹除,甚至等到大军直捣郁督军山以雷霆扫穴之势覆灭薛延陀之后,功劳亦会有你一份.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等功勋足以抹平假传圣旨的罪过……” 第四十六章 假传圣旨 萧嗣业快要疯了。 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一个两个的都栽赃嫁祸,不把自己诬陷至死不肯罢休! 他怒火填膺,一脚踹翻了桌子,戟指大怒:“杀人不过头点地,吾与汝固然有些嫌隙,却也算不得仇恨,如今却要将吾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何以至此啊?” 房俊倒也不曾发怒,只是淡然看着萧嗣业,缓缓问道:“某来问你,你到这白道口来,究竟意欲何为?” 萧嗣业哑口无言。 他解释不了……谁他娘的知道这个混蛋居然赶在自己面前奇袭了白道口,将薛延陀驻扎在此的部队尽数消灭了?本来自己还以为只要到了此地,凭借自己的家世背景官职身份,只要表达出投诚之意,并且指点薛延陀人朔州形势,让其知难而退保存实力,自己就算大功一件,立下了投名状,往后必然受到夷男可汗的重用…… 这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然而他纵然不说,房俊又如何猜不到? 他一双眼眸有若鹰隼一般锐利,直刺萧嗣业心底的龌蹉之处:“身为汉人,兰陵萧氏的子弟,居然通敌叛国沦为漢奸,你特么还有脸跟某在这里叫嚣?若非看在你乃兰陵萧氏子弟,老子见面的那一刻便命人将你剁碎了喂狗你信不信?” 萧嗣业面色惨白,瞪着房俊,一脸绝望。 他明白,别说自己的确是存了投奔薛延陀的心思,即便没有,只要房俊将自己拿下然后将“通敌叛国”的罪名往自己的头上一扣,然后押解回京,自己也唯有死路一条。 房俊的话,自己的话,皇帝会信谁的? …… 萧嗣业知道自己已经被房俊狠狠攥在手心儿里,捏圆了搓扁了,随着他的心意,自己毫无反抗之余地。 颓然坐回凳子上,心灰意冷道:“汝究竟想要怎样?” 房俊知道他的心理已经彻底崩溃,干脆合盘托出:“某意欲率军直出白道,进入漠北,突袭郁督军山牙帐!只是此举与陛下心意有违,更有可能不利于东征大计,故而不打算背负这个责任。” 萧嗣业气道:“汝不想背,就让吾来背?也不是吾背不背的问题,关键这等重大之罪责,就算吾背起来,那里还有活路?横竖也是一死,老子吃饱了撑的成全汝?” 嘴上耍横,心里却是暗暗咋舌。 这房俊胆子大的没边儿了…… 谁不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东征,这个当口西域与北疆必须保证绝对的安稳,任何边衅都绝对不允许存在,哪怕胡人的刀子搁到脖子上,也得死死的忍着,待到东征之后再报复回来。 现在房俊却想着突入漠北,与薛延陀正面开战…… 这根本就是跟陛下对着干呐。 房俊哂笑一声,说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固然同样是死,但假传圣旨与通敌叛国能一样?更何况若是没有完全之谋划,某又岂会冒着大不韪悍然违背陛下的意志?此次出兵漠北,定然大获全胜!只要覆灭薛延陀牙帐,整个漠北乱成一团,谁还敢去破坏大唐的东征?陛下亦会龙颜大悦!届时你全程跟随军中,这功劳自然会分润给你一份,这等泼天之功,足够换回你一条狗命!” 萧嗣业沉默不语。 不得不说,房俊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假传圣旨又怎样? 若是当真能够覆灭薛延陀,那等功绩比之当年李靖突袭阴山颉利可汗的牙帐亦是不逊半分,甚至犹有过之! 那可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啊! 只要不是造反,再是滔天的大罪在这等功勋面前,也足以抹平了,甚有可能功过相抵,既往不咎。 如此一来,倒也划算…… 只要能保得住性命,谁愿意去漠北吃风沙、饮冰雪? 正琢磨着如何做作一番,看看能否从房俊那里再敲点好处出来,便听到房俊冷笑道:“通天大路,唯有一条,走还是不走,悉听尊便。明日一早,某便会聚将议事,汝若是想通了,便拿着这份‘圣旨’当众宣读,若是想不通,某便立即将你枭首示众,首级押解回京,以叛国之罪,昭示天下!” 萧嗣业垂头丧气,彻底蛰伏。 事已至此,难道还以为这房二当真不敢砍死自己? ***** 翌日清晨,卯时初刻。 阴沉沉的天空又零零星星的飘起雪花,风倒是不大,显得倒是没有那么冷。 营长之内,房俊擂鼓聚将,商议兵事。 房俊身穿一件大氅,营帐内燃着火盆,倒也不冷。 眼眸从在座诸人面上一一扫过,心中颇为欣慰,这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班底啊…… 不过即便是自己的心腹,该演的还得演,总归得给大家一个交待,不能仗着主帅的身份、大家的忠心爱戴,便将大家往岔路上带。 “假传圣旨”一事无人得知,即便时候受到追究,也完全是自己这个挺帅的责任,不会牵扯到这些麾下将校。 咳嗽一声,清了清嗓,房俊说道:“昨日斥候捉捕一名细作,实是误会,那位乃是朝廷敕封的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奉陛下之命,特意前来军中传旨。来人,请萧长史宣读圣旨。” “喏!” 自有兵卒将萧嗣业请进来,房俊率领一众将校尽皆离座,肃然听候圣旨。 明清两朝的皇帝将那种“上天之子,代天牧民”的姿态玩得炉火纯青,宣读一道圣旨都得摆上香炉沐浴更衣,然后三叩九拜跪地听宣,唐宋两朝则完全没有那些个规矩,只要肃穆静听,那便行了。 萧嗣业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手里将“圣旨”举起,心中将房俊骂了个半死,然后才大声宣读。 主要的意思就是说皇帝偶染风寒,精力不济,所以无法御驾亲征高句丽,东征之事暂且搁置。薛延陀悍然撕毁两国盟约,入侵大唐国境数百里,并且肆意屠杀大唐盟友東突厥汗国,罔顾道义,其罪不赦! 现在授予房俊朔州道大总管之职务,统御右屯卫兵卒,直出白道,横扫漠北,于郁督军山问罪于薛延陀可汗! …… 念完,萧嗣业便道:“房驸马,请上前接旨。” 房俊上前两步,萧嗣业将“圣旨”塞给房俊,房俊接过来,故意抖了抖,让“圣旨”上加盖的那方萝卜雕刻的玺印示于人前,直到好几个将校都瞧见了,这才收入怀中。 除去他俩,别人也只是看到了一卷圣旨,一方玺印,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仅只这般,营长之内的气氛也瞬间炽热起来! 昨日与薛延陀骑兵一战,以极其微小的代价重挫了纵横漠北的强敌,这使得右屯卫从上到下都充斥着一股强烈的自信,对于火枪那种“三段击”的战术达到近乎迷信的程度,尽皆认为只要能够趁着漠北空虚,大军长驱直入直抵郁督军山,一举覆灭夷男可汗的牙帐绝非难事! 只是碍于眼下大唐的国策,这等足以光耀千古的盖世功勋放在眼前唾手可得,却也不得不眼睁睁的放弃。 谁能料到,皇帝陛下居然因病无法东征? 病得好哇! 这一病,东征必将无限期的搁置,那么与薛延陀开战的时机便成熟了! “大帅!吾等追随大帅,横扫漠北,覆灭薛延陀,勒石燕然!” “吾等誓死追随!” “大帅!发兵吧!” …… 连续追杀回纥铁骑的薛仁贵等将校一扫满身疲惫,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眼珠子通红,神情亢奋至极点! 昨日一战,火枪兵面对薛延陀骑兵有若摧枯拉朽,这等绝对优势使得大家都知道,以往只能凭借史书上的文字去幻想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那等旷世功勋,再不是高高在云端之上,只能瞻仰,不能触碰! 只要想想那等名垂青史之功勋,谁还能按捺得住? 萧嗣业冷言旁观,心中冷笑。 房二啊房二,你以为你是李卫公,还是霍去病? 简直幼稚! 第四十七章 纯属巧合 萧嗣业没有见识到昨日唐军与薛延陀骑兵交战的那一幕,所以此刻难免有些讥讽嘲笑房俊托大。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所以被称为旷世功勋,被一代又一代的汉家儿郎视为无上之军功,正是因为其难如登天! 只要稍稍偏离方向,荒凉戈壁,万里大漠,轻易就能吞噬掉一支大军,此时又是隆冬时节,草原上没有牧民放牧,找不到向导,东西南北都辨认不清楚,更没有后勤供给,如何抵达郁督军山? 当年李靖仅只是率领几千骑兵,尽皆减少装备携带干粮,这才千里突袭颉利可汗的牙帐,现在右屯卫不下于三四万兵马,即便只是其中骑兵便有两万之数,这么多的兵马,人吃马嚼的需要多少粮秣? 真是幼稚啊…… 嘲讽之余,萧嗣业自然难免为自己的命运而黯然神伤。 房俊一败涂地他固然解恨,可那也就意味着再也无人替他洗脱罪名,没有覆亡薛延陀的功绩,他又如何功过相抵呢? 娘咧! 真是纠结! 北疆风雪严霜,战火正燃,太极宫却在大年初一过后,便陷入压抑低沉的氛围之中。 大年初一,每年一度的大朝会在太极殿举行。 这两年大唐战功赫赫威震天下,不仅周边胡族惊慌臣服,即便是一些遥远的国度,亦首次遣派使者前来长安朝贺。整个长安城汇聚了天下大大小小无数邦国的使者官员,一举成为耀眼的世界中心,盛况空前。 然而就在接见了新罗金氏王族、倭国天皇苏我氏等亲近于大唐的属国贵族之后,李二陛下强忍不适,斥退使者,返回寝宫之后终于坚持不住,当场晕厥在床榻之上…… 整个太极宫都慌了手脚。 嫔妃们都慌了神,自文德皇后殡天之后,後宮无主,此刻连一个稳住阵脚的人都没有,乱成一团。 就连前朝的文物群臣都有些懵…… 谁能想到正值壮年、春秋鼎盛的李二陛下会忽然病得这般严重? 消息被严密封锁,仅限于一些重臣以及皇族内部德高望重的人士知晓,若是这消息传扬出去,眼下天下各国在京中的使者不计其数,谁知道哪一个闻听皇帝病重的消息,便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眼下东征在即,万万不可再起边患……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关一过,便是初春,皇帝病成这样,还能御驾亲征么? ***** 天空有些阴沉,有雪花零星飘落。 李绩抬头瞅了瞅阴沉沉的天空,心底叹息一声,站在承天门前,揉了揉眉心,压制住心底的烦躁。 不久,宫门打开,内侍总管王德亲自前来迎接。 “英国公,陛下有旨,宣您觐见。” “嗯。” 李绩不善言辞,生性严肃,只是颔首致意,便快步走入宫内。 王德稍稍落了半个身位,两人一前一后,向着神龙殿走去。 宫内肃穆,内侍宫女们尽皆被约束起来,诺大的皇宫并不见多少人来往,红墙黛瓦青砖铺地,雪花静静的飘落,倍显清寂。 “陛下今日情形如何?” 李绩压低了声音,开口询问。 王德声音也很低,面上浮现忧色:“清早用了半碗清粥,喝了一盅参汤,膳食倒也尚可。只是身子虚的厉害,坐上少半会儿,便疲累困顿,不得不躺下歇着,精神有些倦怠。” 两人脚步不停,周围无人。 按理说,李绩身为首辅,询问陛下身体状况自是应当,王德作为内侍总管,向首辅报备皇帝身体状况也没什么不妥,但两人低声浅语唯恐旁人听到,且王德的话语未免有些太过详细…… 李绩脚步移动,面上凝肃:“赵国公可曾入宫?” 王德微微一顿,道:“不曾。” 李绩浓眉蹙起,却并未再问,脚下微微加快,转过一处殿宇,便到了神龙殿,肃立在门外。 王德则径自进入店内,不久之后回转,躬身立在门旁,请李绩入内。 李绩这才迈步走入神龙殿。 …… 殿内烧了地龙,又燃着火盆,很是暖和。 寝宫之内,李二陛下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一个身形纤细窈窕、眉目清秀如画的女子正在榻前捧着一个白玉碗,轻声唤道:“父皇,起来吃药了。” 榻上的李二陛下“嗯”了一声,挣扎欲起,榻前一个长身男子赶紧上前,上半身挨着龙榻,伸出手将李二陛下搀扶着坐起。 另有一个容貌明媚红唇皓齿的女孩儿在一侧将一个玻璃罐子里的冰糖倒在一个碟子里,叮叮当当甚是悦耳,脆声道:“这是姐夫弄出来的冰糖,可甜咧!父皇吃药之后可以吃一颗。” 正是李二陛下的三个嫡出子女,太子殿下与长乐公主、晋阳公主。 李绩脚步微微一顿,束手立于门口处。 龙榻上的李二陛下蹙着一双剑眉,就着长乐公主的手将一碗汤药喝了,啧啧嘴,不悦道:“太医院这些个太医越来越没出息了,配个药也不能添加几味甘甜的药材中和一下口感,太苦。” 晋阳公主柔声道:“父皇可真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嘛!来来来,吃一颗冰糖就不苦了。” 好似哄小孩一样…… 李二陛下偏偏就吃这一套,任由晋阳公主用两根春葱一般的纤纤玉指拈着一颗冰糖送入口中,顿时眉花眼笑,欣慰道:“还是兕子对父皇好,你姐姐喂父皇喝苦药,兕子却给父皇吃冰糖,不枉父皇对你的疼爱啊,哈哈!” 长乐公主没好气的翻个白眼。 这能一样么? 晋阳公主捂着嘴笑,两只明媚的眸子弯成了月牙:“那明日换太子哥哥服侍父皇吃药。” 刚刚将半边身子离开龙榻的李承乾闻言哆嗦了一下,苦着脸看着晋阳公主。 哥哥喂苦药,妹妹喂冰糖…… 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长乐公主秀美的脸上温婉一笑,回身将白玉碗搁在茶几上,便见到不知何时英国公李绩已经站在门口,连忙起身施礼,道:“长乐见过英国公。” 太子和晋阳公主也连忙过来见礼:“见过英国公。” 李绩躬身还礼:“微臣不敢当。” 龙榻之上的李二陛下招了招手,温言道:“懋功几时过来的?某居然都未察觉,都怪这几个孩子闹腾。” 李绩上前两步,一贯冷酷木讷毫无表情的脸上展露一丝羡慕,轻声道:“长乐殿下服侍陛下用药之时,微臣才进来。只是不忍打扰陛下纵享天伦,这才未曾出声,还请陛下宽宥。” 李二陛下瞅着李绩的表情,没好气道:“呵!某这缠绵病榻,懋功你怎地好像还挺开心?” 换做旁人,皇帝说出这么一句话,怕不是得吓个半死…… 李绩却恍若未闻,甚至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来,回道:“天伦和美,子女孝顺,若有可能,微臣倒真是愿意跟陛下换上一换。” 皇帝问的话有些离谱,做臣子的回话更是大逆不道…… 臣子想要跟皇帝换一换? 搁在明清两朝,这么一句话就够诛灭九族的了…… 好在大唐不是明清,李二陛下更非那些心胸狭隘的庸人,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幸灾乐祸的大笑道:“你说换就换?某还不干呢!你呀,就回家去愁你那两个不省心的儿子还有那个不成器的女婿吧,别惦记某这几个孩子!” 闻言,李绩脸上的笑容变成苦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又能想得到,威风八面身为宰辅之首的英国公李绩,居然家事不顺、子孙福薄? 长子李震性情沉稳,在年轻一辈当中甚有威望,谁成想年前出任桂州司马,再一次剿灭撩人叛乱的战斗中意外坠马,导致脏腑受创,吐血三升,虽然救回了一条命,却伤了元气根本,如今已然返回京中修养,太医为其诊治,说是元气大损,非是长寿之兆。 第四十八章 居然诅咒朕? 次子李思文倒是身强体健,只是稚子无德,一味惹是生非,叛逆之心太重,更是未经自己同意便擅自调入右武卫,眼下更是跟随薛万彻前往朔州对阵薛延陀。 至于女婿,更是伤脑筋…… 原本瞅着那孩子相貌英俊能言会道,又是京兆杜氏的子弟,家教甚好,便允了这门亲事。他李绩功勋卓著,深受皇帝信赖倚重,如今已然贵为宰辅之首,倒也不指望靠着女儿与谁家接亲,借助其政治资源,纯粹就是自己看好那杜怀恭,哪怕女儿并不同意,也被自己逼着嫁了。 可谁能想到杜怀恭居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平素吃喝嫖赌也就罢了,仕途之上更是毫无进取之心,自己厚着面皮为其在东征大军之中谋了一个差事,安插在护卫皇帝安全的禁军之中,明摆着躺着赚取战功的好事,那孩子却抵死不从。 理由居然是战场之上刀箭无眼,怕死…… 为此很是害得李绩被一众老将耻笑,颜面尽失,沦为笑柄。 女儿羞愤之下,更是直接搬回府中,并且扬言欲与杜怀恭和离,否则便出家为尼……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他李绩这半生纵横疆场驰骋战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庙堂之中亦能青云直上权倾天下,却唯独在儿女之事上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苦笑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份战报来,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沉声道:“陛下,此乃房俊遣人送回的北疆战报,穿过白道抵达敕勒川的薛延陀数万骑兵,已经悍然入侵大唐边境,追杀突厥人直至雁门关下,意欲霸占漠南,占据白道川!阿史那思摩身负重伤,还早薛万彻引领右武卫及时截断恶阳岭,击败大度设,阵斩胡虏首级三万余,溃敌依仗恶阳岭地势突围而出,想要自白道口穿越白道返回漠北,却被早已占据白道口的房俊大败,大度设当场阵亡,溃兵数千,沿着阴山逃窜,不足为虑。房俊战报中有言,陛下身染重疾,不妨安心调养,东征之事大可暂且搁置,薛延陀悍然侵入大唐国境,并意欲屠杀大唐盟友,绝对不可姑息,否则有损大唐威严,故而,他已经率领右屯卫大军直出白道,进入漠北,打算横扫漠北,提振大唐威仪,惩戒胡虏蛮夷!”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继而大怒:“夷男安敢欺我!房俊、薛万彻杀得好!娘咧!真当吾大唐无人乎?” 眼下薛延陀的使节便在长安,整日里在鸿胪寺软磨硬泡,要求觐见,商议和亲之事。 张口闭口两国睦邻,世代友好,愿为秦晋之邦,永为兄弟之国! 结果咧? 特么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这边商议着和亲,那边却突入大唐国境,屠杀大唐盟友! 在李二陛下眼里,是个夷男也比不过一个阿史那思摩忠诚可靠! 更何况正是他在覆灭東突厥之后,又一手扶持其复国,将其当作大唐在北疆的屏障,防备的便是薛延陀,若東突厥当真让薛延陀给灭了,他这位“天可汗”颜面何存? 连自己的小弟都保护不了,那些依附于大唐的西域诸国会怎么看? 往后谁还会奉大唐为宗主,为大唐抵挡强敌? 他正在病中,身乏力虚,怒气升腾翻涌,便觉得一阵阵头晕气短,脑中却忽然闪现一个念头,连忙摆摆手,平息怒气,盯着李绩诧异问道:“你刚刚说,房俊已然知晓某病重,无法御驾亲征?” 李绩苦笑一声,将战报呈上:“陛下一看便知。” 李二陛下眨眨眼,接过战报细细读着,心里有些懵…… 今日初七,老子大年初一患病,当时北疆已经打得乱成一锅粥。 自己虽然有严令不准与薛延陀开战,但薛延陀悍然侵入边境,意欲屠杀突厥,房俊身为北疆统帅当机立断予以应战,这一点做得很对。 无论如何,胆敢侵入大唐国境,就必须狠狠的打回去! 可是…… 匆匆翻到最后,看看战报上日期,乃是初三那天送出。 老子初一患病,身在白道口的房俊初三就能知晓? 你特娘的房俊是无所不知的土地仙,还是千里眼顺风耳,能够在数百里之外便知晓老子患病?! “混账!”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怒骂道:“简直无法无天!为了出兵漠北,居然不惜编造谣言,污蔑朕染病,其心可诛!”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厮根本就是不顾东征大局,为了自己的功业,不惜编造谎言欺君犯上! 李承乾与长乐公主、晋阳公主面面相觑,这房俊的胆子也大的离谱了吧? 李承乾急的火烧火燎,暗暗埋怨房俊胆大包天,这等谣言也敢编造,不要命啦?想要给房俊求情,但是见到父皇怒气正盛,也不敢胡乱插言。 晋阳公主心里着急,心忖姐夫怎地这般胆大? 胳膊忽然一疼,偏头看去,长了姐姐正悄悄给她递了个眼色…… 小公主秒懂。 想了想,忽然脆生生说道:“父皇为何冤枉姐夫编造谣言呢?您确实病了呀!” 长乐公主一听,顿时秀眉紧蹙,狠狠剜了晋阳公主一眼。 这丫头,会不会说话? 这下麻烦了…… 果然,李二陛下闻言一滞,却是愈发恼怒。 这王八蛋! 胡乱编造谣言,寻个借口出兵漠北,亦能被他给撞个正着! 转念一想,好的不灵坏的灵,老子这场病来得莫名其妙,该不会就是被那个棒槌的臭嘴给诅咒的吧? 火气更盛,排着龙榻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如此无君无父,视帝国大业如无物,罪不可恕!英国公,即刻拟旨,将此獠召回长安,命三法司联合审理其欺君罔上、无视国法之罪!” 这要是将房俊给捉回来,那还能有个好? 即便皇帝再是念着房玄龄的好,也绝对不会饶恕房俊! 砍脑袋大抵不会,但是削爵罢官一撸到底,然后充军流放三千里,几乎是肯定的…… 李承乾满头大汗,连忙求情道:“父皇息怒!房俊平素固然莽撞一些,却绝非无君无父之奸佞!其中怕是尚有隐情,还请父皇明察!” 李二陛下大骂道:“放屁!战报就在这里,所有的话都是他自己写的,难不成还能有人拿着刀子逼着他?” 李绩这个无奈呀,您就不能好好看完这份战报再发火? 只好开口说道:“陛下明鉴……” “住口!” 李二陛下怒目而视:“连你也要给那棒槌求情吗?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杀一百次都不为过,你李绩自诩公正严谨,亦要朕徇私枉法不成?” 李绩面皮抽了抽,无奈道:“那个啥……陛下何不将这份战报看完?陛下染病之事,并非出自房俊之口……” 李二陛下又是一滞,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 将战报又拿起来,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抬起脸,抖了抖这份战报,满是惊愕的看着李绩,问道:“朕何时派遣萧嗣业传达圣旨?” 李绩瞅了瞅皇帝,心说您是病糊涂了么…… “陛下,您根本没有派遣任何人向房俊传达任何圣旨,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陛下染病,无法御驾亲征高句丽之事,乃是萧嗣业所言,并且其出示了一份圣旨,故而房俊才信以为真。房俊刚刚在白道口大败薛延陀,将其数万铁骑彻底歼灭,必然导致薛延陀势力大损。白道口被房俊封锁,夷男消息不通,所以短期之内漠北各地的防御定然空虚,既然陛下无法御驾亲征,那么东征大计便只能无限期的搁置,而漠北空虚这等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房俊才果断兵出白道,意欲直捣郁督军山,重演一次勒石燕然的丰功伟业,一举覆灭薛延陀!” 说了一大堆,李绩长长的喘了口气。 心中暗忖:娘咧,房俊你个小王八蛋,老子帮你也就只能帮这么多了…… 事实上,朝中除去那些利欲熏心,意欲在东征之中攫取战功升官晋爵的贪婪之辈,真正的有识之士谁将高句丽放在眼里过? 大唐真正的敌人,是薛延陀,是吐蕃,甚至连逃窜西域的西突厥都算不上! 房俊兵出白道直捣漠北,这才是真正的谋国之举! 无需真正勒石燕然,覆灭薛延陀汗国,只需狠狠在其心脏上捅一刀,重创其势力便足以。 道义在此,再加上彼此之间的私谊,李绩怎能不帮房俊圆谎呢? 第四十九章 帮倒忙 李承乾连忙上前,说道:“父皇明鉴,房俊一向公忠体国、忠心耿耿,岂能做出假传圣旨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萧嗣业因与房俊素有积怨,故而狗胆包天,故意假传圣旨陷害房俊!” 即便不论他与房俊之间的交情,单说他一向将房俊视作肱骨,未来等级之后能否掌控朝局,可都指望着房俊呢,岂能坐视房俊背负一个假传圣旨、欺君罔上的罪名,最终削爵罢官,流放三千里? 况且他当真不认为房俊能干出这等愚蠢之事。 在他心目中,房俊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与睿智,且最是懂得进退,看似平素胡闹多谢,实则极有分寸,总能够徘徊着父皇的底线而绝不逾越半步,这等人应该擅于明哲保身,岂能做出这等作死之道? 李二陛下便又将战报拿起来,看了一遍,果然发现了其中有宇文法阻挠大军出关,萧嗣业抵达雁门关却被守关将军污蔑为细作的解释…… 这就说得通了。 那萧嗣业被诬陷为薛延陀细作,甚至差一点被雁门关守将枭首,心中愤怒惶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投奔薛延陀,这是极有可能的。 自秦汉以降,胡族对于前去投奔的汉人极尽笼络,各个赐予高官显爵,金钱美女权力地位,要什么给什么。 萧嗣业作为兰陵萧氏的子弟,身份高贵名声显赫,更是大唐的单于都护府长史,若是能够投奔薛延陀,夷男必定不吝厚赐,予以重用。 干脆将房俊骗出白道,然后暗中对薛延陀通风报信,使得房俊大军陷入重围兵败漠北,则是萧嗣业对薛延陀送上的投名状…… 这么一想,李二陛下又惊又怒。 “这房俊平素瞅着一肚子奸猾,到了北疆怎地这般愚蠢?这等谎言亦能听信,简直不当大用!” 他是真生气。 只要想想整个右屯卫都因为萧嗣业的叛国、房俊的愚蠢而全军覆灭,他就气得不行。 即便当年颉利可汗饮马渭水、兵临城下,大唐亦未曾有过整整一个卫的大军覆没的惨败! 李绩道:“萧嗣业伪造圣旨,自然是死罪难逃,但房俊听信谎言、不辨真假,亦是难辞其咎。眼下右屯卫大军已然直出白道,追是追不回了,只愿他能够及时醒悟,识破萧嗣业的毒计。若果真还得右屯卫损失惨重,甚至于全军覆没,还请陛下治其失察之罪。” 这话说的就水平多了。 右屯卫损失惨重、或者全军覆灭,必定要治其之罪,但若是没什么损失呢? 自然就不算犯错。 虽然心里也有些恼火房俊如此莽撞,但以他对于房俊的了解,这小子又似乎不是愚蠢之人,若没有几分把握,焉敢直出白道,长驱直入突袭漠北? 自己这算是给那小子背书了,只要不是结果太惨,总归还能有一些挽回的余地…… 晋阳公主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这会儿眼珠儿转转,出声道:“姐夫最是忠心,岂能做出那等欺君之事呢?必然是那萧嗣业欺骗陷害姐夫!” 旁边的李承乾与长乐公主闻言,差点抬手捂脸…… 这丫头确实聪明,但是毕竟年轻识浅,不懂人心。 李绩也有些纳闷儿,瞄了绷着一张小脸儿的晋阳公主一眼,心忖这位殿下不是平素与房俊极为亲厚么? 今日怎地句句话都像是给房俊后脊梁插刀子,还不唯恐房俊不死,插个没完的那种…… “嗯?” 李二陛下被晋阳公主的话语说得心中一跳。 他陡然意识到,好像按照房俊战报之中的说辞,若大军惨败,那么最大的罪名就是萧嗣业的,若侥幸得胜,那勒石燕然的盖世功勋就完全是房俊的。 不论结局如何,这棒槌好像都可进可退,立于不败之地…… 事情当真如此简单? 李二陛下疑心重重。 不过此时不是追求真相的时候,说一千道一万,最终的结局还是要看右屯卫的战绩如何。 “将薛延陀的使节驱逐出京,命其即刻遣返漠北,去告知夷男,明犯大唐者,虽远必诛!要他好自为之。” 恼怒之下的李二陛下,直接将陈汤的话语改了改,拿了出来。 当年大汉威服四海封狼居胥,打得匈奴千里遁逃漠南无王庭,难不成今日之大唐就比大汗逊色? 薛延陀就比匈奴更强? 欺人太甚! ***** 东征是肯定要无限搁置的,李二陛下病情不好转,就无法御驾亲征,无法御驾亲征,难道将覆灭高句丽的盖世功勋白白交给哪一员大将? 倒不是李二陛下舍不得放权,实在是对于得国不正的他来说,亟需覆灭高句丽的功绩来提升自己的历史地位,所以哪怕数十万大军在幽营二州枕戈待旦,每日耗费钱帛粮秣无数,依然只能原地驻扎…… 李绩又坐了一会儿,就朝中如今的局势与李二陛下商讨一番,领会了皇帝的意志,这才告辞离去。 朝中文武群臣,李二陛下对李绩最是放心。 此人文韬武略,实乃不世之才,却心智沉稳生性低调,淡泊安然素无野心,将朝政尽数托付,不虞有变。 若是换了长孙无忌成为首辅,李二陛下这会儿睡觉怕是都能惊醒…… 待到李绩离去,李二陛下觉得有些精神恹恹,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李承乾领着两个妹妹轻手轻脚的退出去,换了内侍入内看守服侍。 出了神龙殿,李承乾瞅了瞅神情有些羞愧懊恼的晋阳公主,到底不忍苛责,只得轻叹一声,道:“妹妹们也回去歇息吧,这几天日夜劳累看顾父皇,也都困顿不堪,要注意身体。东宫尚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置,吾且先回去,稍后晚间再过来服侍父皇。” 然后微微颔首,举步回去东宫。 两位公主敛裾施礼,目送太子离去。 直起身,长乐公主瞅了一眼晋阳公主,轻声道:“去我那里坐坐。” 晋阳公主眼神有些飘忽,吱唔道:“那个……好困哦,要不先回去睡觉吧……” “哼!” 长乐公主横了她一眼,莲步轻移,当先而行。 晋阳公主苦着一张小脸儿,无奈的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紧随其后。 对于这个性情清冷的姐姐,她有着如对母亲一般的孺慕,平素从不敢违逆她的意愿,更何况眼下明知姐姐是因为自己说错话要训斥自己? 跑掉是肯定不敢的…… 姊妹两个一先一后回了淑景殿。 宫女端来温水被两位公主净面洗手,而后又奉上香茶糕点,长乐公主素手轻摆,将一众宫女斥退。 殿内只剩下姊妹两个。 晋阳公主有些局促不安,偷偷咽了一口唾沫…… 长乐公主玉容清冷,伸出玉手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然后抬起螓首,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晋阳公主,直至将小公主盯得慌神不已,这才轻启樱唇,清声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晋阳公主心底忐忑,本来以为姐姐是恼怒她乱说话帮了倒忙,这会儿听到这么一问,有些愣神,下意识问道:“什么什么意思?” 长乐公主道:“就是刚刚在父皇面前的那些话,什么意思?” 晋阳公主愈发一头雾水:“就只是帮姐夫求情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的脾气,这回姐夫听信别人假传圣旨,闯下大祸,怕是父皇不肯轻易饶他。我知道说错话了,可也只是想帮姐夫嘛,姐姐你别骂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 长乐公主淡然打断,瞅着晋阳公主问道:“我问的,是你为何要那么帮着房俊说话?” 晋阳公主秀眉微蹙,表情迷惑:“难道不应该么?姐夫对我很好啊,这些年一直很宠着我,但凡是我要的,姐夫总会想方设法的弄来给我,又会带着我玩儿,哼哼,比长孙表哥强多了!现在姐夫惹恼了父皇,我自然要帮姐夫求情,难不成姐姐你以为姐夫当真想要造反,欺君犯上?” 提起长孙冲,长乐公主气势一滞,伸出纤纤玉指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 这丫头看似聪明机灵,但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啊…… 第五十章 不明所以 然则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少一些机心算计倒也是好事,可是生在帝王家,一举一动都难免被过分夸大,甚至引起天下人的各种解读,绞尽脑汁的去剖析是否有更深层的寓意。 这种情况之下,兕子一味的维护房俊,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需知道,兕子虽然尚未及笄,可是皇室公主皆有早稼的规矩,通常来说这会儿就该指婚了,没见到比兕子还小的小幺都定下了婚事? 只不过因为母后早丧,兕子又自由体弱多病,父皇对其怜悯爱惜,故而一直未曾提出婚配之事。 但既然年纪到了,朝野上下,必然有许多人都盯着呢。 一旦因为私自屡屡维护房俊、彼此过于亲厚,从而导致天下舆论纷纷、谣言四起,不仅仅是皇室要多添一桩莫须有的丑闻,更会牵累兕子日后的婚配。 那些个诗书传家的千年门阀,如何能够忍受一位与自己的姐夫流传出谣言的正妻? 尤为重要的是,父皇必然因此震怒,自然不会将兕子如何,顶了天呵斥一顿严加看管,但是房俊绝对要遭殃……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又有些心虚。 随便兕子胡言乱语好了,即便害了房俊,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赶紧拈起茶杯,又饮了一口。 玉容微烫。 轻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总归是要避讳一些的,否则传扬出去,父皇面上也不好看。” “诶?” 晋阳公主一脸萌萌哒。 避讳什么? 我为姐夫求情,还需要避讳? 看着晋阳公主一脸呆滞不明所以,长乐公主也有些头痛,只好说道:“没发现你说话非但没有用处,反而惹得父皇愈发恼怒么?总之啊,关于房俊之事,少说话好了,父皇明察秋毫,定然不会冤枉了他。” “哦。” 晋阳公主应了一声,有些闷闷不乐。 自己以往也没少在父皇盛怒之时替那些触怒父皇的大臣们讲情,那个时候自己伶牙俐齿思路清晰,可是为何轮到姐夫身上,自己便不说不错、越说越错呢? 真是烦恼啊…… ***** 房府。 年关刚过,皇帝陛下身染重疾,房家人并未前往骊山农庄闲住,而是尽皆逗留府中,平素深居简出。 身在官场,又与皇室纠葛颇深,不得不时刻注意一言一行…… 正堂内。 一家老小尽皆在座。 主母卢氏横眉立目,瞪着房玄龄,道:“陛下派遣二郎前往朔州,只是说率军弹压薛延陀人,并且与薛延陀交涉商谈和亲之事,为何现在那薛延陀使者直接来了长安,而吾家二郎却要领受圣旨出兵漠北?” 长安就这么大,官场之上到了一定层次的,也就是这么几个人。 有什么消息兜兜转转的,只要不是太过机密,相互之间一通气,便也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假传圣旨的消息并未传出来,毕竟事情的真想有待商榷,必须等到房俊与萧嗣业一同回京之后才能分辨是非,眼下房俊已然率军直出白道,李二陛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并且希望房俊打好这一仗,既能清除北疆隐患,又能震慑天下,为了日后东征大计提振士气。 右屯卫直出白道的消息是房遗直当值的时候听说的,已然在京内传的沸沸扬扬,他听闻之后又惊又急,赶紧回来禀告母亲。 此刻卢氏显然急眼了,房遗直便附和道:“此时天寒地冻的,漠北大碛更是荒无人烟、滴水成冰,古往今来,哪里有这个季节出兵的?陛下还真将二郎当作卫青霍去病使唤了,指望着二郎给他上演一出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这简直就是要二郎的命呐!” 言语之间,颇多抱怨。 固然平素看他那个弟弟诸般不爽,更是难以接受其招摇高调的行事风格,但到底也是手足兄弟,此刻二郎孤军深入漠北,命在旦夕之间,又怎能不心中牵挂着急上火? 房玄龄端坐在椅子上,瞪了房遗直一眼,叱道:“慎言!陛下将如此重要之事交付于二郎,实乃千古未有之信重,乃是吾家之荣耀也!岂能非但不为君恩所感动,反而口出怨言?” 这等话那是能乱说的么? 一旦传到陛下耳朵里,那边是“心存怨怼、素有积怨”,真以为房家有免死金牌呀! 事实上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虽然致仕高老,回家荣养,但是身为把持朝政十余年的宰辅之首,朝中上下眼线多得是,只要他想知道,政事堂里一举一动都瞒不住他的眼睛。 然而在事先一丝半点的风声都未有的情形之下,陡然便传出了皇帝陛下传旨给自家二郎,命其引军直出白道,攻略漠北的消息…… 即便是皇帝当真要这么做,为何不找他商量一番,便陡然下令呢? 颇有蹊跷…… 他这般老神在在,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几个却早已面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 老天爷! 自家男人居然跑去漠北,打算横穿大碛攻略薛延陀? 高阳公主一双秀眸圆瞪,颤声问道:“这是何时之事?为何吾丝毫不知……不行,吾要回宫,去问问父皇为何要派遣二郎出兵漠北,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送么?” 她心急火燎,站起身,就待要出去。 武媚娘赶紧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红着眼圈儿道:“殿下莫急,先听听爹爹如何说。” 高阳公主气道:“怎能不急?我们的夫婿此刻就在漠北的冰天雪地之中孤军深入,时时刻刻都能被薛延陀人被杀了,咱们就要变成寡妇了!倒是要问问父皇,为何这般忍心,将他的女婿送上战场,难道非得要看着他的女儿守寡不成?” 一旁的萧淑儿手儿攥得紧紧的,一颗心似乎都碎了…… 她刚刚嫁来房家未久,不敢如高阳公主那般直白的表露态度,但是又何尝不埋怨皇帝,朝中名将如云,为何偏偏要派遣自己的夫君前往漠北? 卢氏眼泪哗哗的流,早就坐不住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自己的儿子率军出征几千里,要深入荒无人烟的大碛去跟薛延陀人作战? 她“腾”的一下站起,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道:“娘陪你去!咱们房家几代人公忠体国忠心耿耿,他就是这般回报的?他不是一贯宠信二郎么,为何放着那么多的名将不用,偏就要派二郎去跟薛延陀人作战?难道非得吾房家一门死绝,才能遂了他的愿?” 房玄龄痛苦的捂住额头。 得! 不怕事儿大,就怕没压事儿的! 自家这“贤内助”倒好,不仅仅不压事儿,反而还帮着挑事儿,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糊涂!军国大事,焉能有尔等妇人置喙之余地?陛下深谋远虑,自有其章程,房氏一门蒙受皇恩,自当精忠报国,死而后己!北疆边患,侵扰腹地,总归会有兵卒开赴沙场,别家的儿郎上阵杀敌马革裹尸,凭什么你家的儿郎就得待在长安享福?妇人之见!” 卢氏气道:“吾就是个妇人!谁管他别家如何?再者说,吾家乃是文官!朝廷养着那么多的将军,凭什么让吾儿子一个文官上阵?” 房玄龄无语。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中枢渐渐为关陇贵族所把持,无论隋唐,占据高位的关陇贵族渐渐养成一个不分文武的习惯,上马治军、下马安民,出可拜将入可为相,真正打人才都是允文允武、文武双全。 老夫自然是文官,可难道当年提不得刀、杀不得敌? 还是不能指挥大军击溃强敌? 真以为给老夫十万虎贲直出塞外,就灭不得東突厥、打不过高昌国? 只是天策府猛将如云,用不到自己亲自上阵厮杀罢了。 不然若是老夫提兵上阵追亡逐北,指不定就没有李靖李绩侯君集什么事儿了…… 第五十一章 关陇危机 富贵险中求。 固然自家根基地位已然用不着去拿命博富贵,但男儿汉生于天地之间,俯仰呼吸顶天立地,岂可依靠老辈的功勋混吃等死,无所作为? 自家二郎才华横溢,在房玄龄看来,生死事小,能否做出一番震古铄今流芳百世的功业,那才是一生之成就。 出兵漠北,危险固然不小,但是形势却极为有利,入寇边疆的薛延陀大军损失殆尽,必定导致漠北空虚,如若二郎能够找到一条坦途直扑郁督军山,或许便能创下一番震古烁今比肩卫霍的盖世功勋也说不定…… 房玄龄沉着脸,肃容道:“莫要再作这等愚蠢之言!若是别家子嗣上阵之后都有家眷去陛下面前哭闹,成何体统?军国大事还要不要?吾房家丢不起那个脸面!” 卢氏抹着眼泪,点头道:“那行,吾是妇人,不去陛下面前闹。可你房玄龄不是妇人吧?你现在就给吾去皇宫,咱也不求皇帝给二郎调回来,只求皇帝多多派兵增援行不行?薛万彻就在定襄城,宋君明在胜州,这两人都是猛将,就让他们即刻出兵增援。” 房玄龄倒是不含糊,颔首道:“那行,老夫这就入宫……” …… 不入宫怎么办? 夫妻拌嘴半辈子,焉能不知老妻何等脾性?今日若是自己将“大丈夫志向高远”这一套拿出来说,准定闹个没完。 房玄龄这等睿智之人,岂能犯下如此低级之错误? 见到老妻安抚下来,房玄龄丝毫没有“夫纲不振”之羞愧,又转头对几位儿媳妇说道:“二郎心有城府,看似莽撞,实则行事缜密,右屯卫经由他一手操练,尽皆采取全新之操典,便是卫公日前亦曾称赞乃是大唐第一等的强军,军中薛仁贵、习君买、高侃、程务挺等等皆是智勇双全的将军,绝对不怵薛延陀人。更有薛万彻、宋君明等名将紧随其后护其后阵,万无一失,老夫这就入宫,请求陛下调集朔、胜、灵诸州兵力,前往增援,实不必过多担忧。” 一众女眷这才略微安心。 ***** 北疆消息传回长安,朝野一片震荡。 谁能想到不仅陛下在东征即将开始之前忽然染病,导致筹备多年的东征大计不得不暂且搁置,北疆更是已经战火连天? 薛延陀兵临定襄城下,意欲侵占漠南敕勒川,東突厥汗国一触即溃,已然退守雁门关,薛万彻于恶阳岭下大发神威击溃夷男可汗二王子大度设统御的数万薛延陀铁骑,立下覆灭高昌国之后最大的战功,房俊更是率领右屯卫兵出白道,直捣郁督军山薛延陀牙帐…… 一连串的消息接踵而来,令朝堂上下惊诧莫名。 这就开战了? 前两天不还在商谈和亲之事么…… 赵国公府。 正堂内,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相对而坐。 年关刚过,天气寒冷,堂内燃着地龙,茶几上放置着茶具,长孙无忌早已将侍女尽皆赶走,亲手给宇文士及斟茶。 水汽袅袅,茶香氤氲。 宇文士及却半点品味香茗的心思都欠奉…… 长孙无忌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见到宇文士及愁眉不展,本来衰老的容颜愈发显得萎靡不振,老态尽显,再不复当年温润文士的风采,心中亦是唏嘘,便出言安慰道:“事已至此,仁人吾兄纵然忧心忡忡,又有何用?宇文法这件事做得确实欠妥,被那房俊捉住了把柄剥夺了军权,这等情形之下,陛下为了安稳北疆局势,绝无可能轻易放过,还是及早做好准备吧。” 嘴里劝着宇文士及看开些,可他自己心里都堵得慌。 马邑城那是什么地方? 地处北疆,临近阴山,那是鲜卑人起家的地方,是当年鲜卑六镇的根据地,是他们关陇贵族的大本营! 结果,就在自家的大本营之内,身为宇文家的子弟、关陇贵族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马邑守将宇文法便在军营之中被房俊给当众拿下,剥夺军权,押解回京。 此事对于关陇贵族声望之打击,远远超过宇文法丢掉马邑守将的损失! 连老巢都守不住了,还指望谁能对关陇贵族怀有敬畏之心? 长孙无忌本来是准备发火的,可是见到宇文士及老态龙钟的样子,那一股子憋在胸膛的火气忽而消散无踪。 这位当年能在其弟弟宇文化及弑君篡位自立为帝之时依旧心性冷静,睿智的做出投靠李二陛下之决定的人杰,亦是垂垂老矣荣光不在,就好似他们彼此尽皆消逝的峥嵘岁月。 或许麻将桌已经更适合他们。 到底还是老了啊…… 宇文士及苦笑摇头,叹气道:“宇文法那逆子形同谋逆,处事莽撞贪图私利,居然将国之干器倚为私用,实乃取死之道,故而即便是处以极刑,老朽亦不感到难过。只是唯恐陛下龙颜震怒,借此迁怒于宇文家,若宇文家在老朽手上一蹶不振,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列祖列宗?惭愧呀!” 长孙无忌眼角微微跳了跳,忽而醒悟过来。 这老头的确垂垂老矣,但若是见其老太而误以为这只是一个心疼于家中子侄姓名前途的老朽长者,那可就大错特错。 能够从隋末那等乱世之中认准了李二陛下这个王者,从而坚定不移的站在李二陛下身边予以鼎力支持,最终为宇文家谋求了眼下这等政治资源,岂能以乡间老朽视之? 虎老雄风在! 再是老掉牙的老虎,你也不能有片刻的失神,否则他就会咬你一口…… 宇文士及的这番话看似唏嘘懊恼,实则就是在告诉长孙无忌:损失一个宇文法,不当大事,宇文家受得起。 但若是陛下迁怒于宇文家,致使整个家族受到波及,那就不可接受了。 什么叫做“将国之干器倚为私用”? 还不是因为这是整个关陇贵族集团的意志! 所有关陇贵族都意欲将驱逐薛延陀视为攫取战功的糕点,不能接受旁人跑来分一块,所以才有了宇文法阻挠右武卫、右屯卫出关北上的做法。现在宇文法被房俊拿下,其罪难逃,若是他一人受罪也就罢了,谁叫大家都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呢? 宇文家认了! 但若是皇帝趁机削弱打击宇文家,你们可不能坐视不理…… 长孙无忌啧啧嘴,无奈的瞥了宇文士及一眼。 这老东西,耍无赖呀…… 可眼下关陇贵族风雨飘摇,内部斗争激烈,俨然有分崩离析之态势,面对皇帝的打压削弱,自当拧成一股绳精诚团结,否则被皇帝捉住漏洞分化打击,则大事不妙。 所以面对宇文士及的无赖招数,长孙无忌还真就没什么法子反驳。 即便是有法子推搪,他也不会这么干。 说到底,宇文法的确是为了替关陇贵族保住北疆的掌控才被房俊拿下,若是不管不顾,则势必引起宇文家的强烈不满以及强势反弹,其余那些家族亦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人心散了,队伍怎么带? 想了想,长孙无忌道:“房俊送抵御前的战报,言及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前往白道宣旨,故而他才直出白道,发兵漠北。然则此事却颇为蹊跷,事先无论是门下、中书,皆未有一丝半点的消息传出来,陡然之间那圣旨便到了北疆……那萧嗣业乃是萧家子弟,与房俊是姻亲,但两人素有积怨,这其中未尝不可能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龌蹉,房俊素来胆大,焉知不是其虚晃一刀,借机出兵?亦能顺手除去萧嗣业,实乃一举两得之计策!吾等不妨在此事上多做文章,只要能够抓住房俊的把柄,虽然不至于将其彻底打落尘埃,但亦不失为围魏救赵之计,陛下定然不会揪着宇文法之事不放。” 宇文士及连连颔首。 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心底感叹,能够从全面被动的局面之中寻出一丝漏洞,不仅可以搬回劣势,反而有可能狠狠的打击房俊一番,心智之细腻,不愧为“阴人”之绰号…… 长孙无忌顿了一下,又道:“让各家都做好准备,房俊心太野,真当薛延陀是泥捏的不成?恶阳岭下,薛延陀天时地利人和尽失,这才导致大败于薛万彻之手。但是到了漠北,那是薛延陀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古往今来,除去聊聊几位天纵之才,尚有何人能够千里突袭,直捣龙城?房俊必败无疑!等到他一旦战败,吾等齐齐发力,收拾残局!” 第五十二章 各方反应 长孙无忌绝对不看好房俊此番兵出白道能够有任何作为,等待他的只能是一场惨败! 一个初出茅庐便顺风顺水的纨绔子弟,纵然有几分才情,亦有一些小聪明,但是以一卫之兵力试图挑战整个薛延陀,还是在人家的地盘,这与蛇吞象又有何异? 这小子膨胀得没边儿了…… 而只要房俊战败,关陇贵族齐齐发力,在北疆边军中占据主导地位收拾残局,便能够攫取最大的功勋。 一举扭转颓势不说,更能够让陛下认识到,如今的北疆,还得依靠关陇贵族来把守,换了谁也不行! 宇文化及精神一振。 这些年他已经渐渐在家族之中淡化自己,尽量将事务交予族人处置,但这并不妨碍在感觉到家族有可能重新振作之后的喜悦。 宇文士及与房玄龄私交甚笃,与房俊关系也还不错,时常能凑到一处搓麻将。 更是在李二陛下身为秦王之时便忠心耿耿的追随其后,献计献策献力,绝无二心。 但是这一些都不能取代家族在他心目之中的地位。 世家子弟总是能够这样看似矛盾的处理私人与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好友之间推心置腹畅饮玩乐,各自家族斗起来又能眼都不眨的下狠手,而后风平浪静,依旧可以坐在一处谈天说地吃喝玩乐,谁也不记恨谁…… 宇文士及问道:“辅机之意,是房俊假传圣旨?” 他深知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一同执掌中枢十数年,此前更被李二陛下视为肱骨推心置腹,其对于中枢三省的渗透与掌控绝对不会因为渐渐淡出中枢便有所降低,三省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必然能够引起他的惊觉。 他说中书与门下未有关于这道圣旨的消息,那就代表这道圣旨并非由中书省下发,更未经由门下省审核。 说轻了叫做“假传圣旨”,说严重点,这就是“矫诏”啊…… 长孙无忌摇摇头,谨慎道:“也不能这么说,房俊纵然天大的胆子,焉敢做出这等取死之事?除非将罪责尽皆推到萧嗣业身上,但那萧嗣业好歹亦是萧氏子弟,又岂能心甘情愿的替房俊背负这等大逆不道的罪责?只要萧嗣业回到长安,经由三法司审理,不可能不说实话。难不成那房俊还敢在军中直接将萧嗣业处死,来个死无对证?若是那般,更说明他做贼心虚,欲盖弥彰,皇帝又岂能饶他?” 苦恼的思索一阵,叹气道:“此子胆大心细,行事往往别出心裁,更是锦绣在胸、才华横溢,实乃吾等之劲敌。最关键处,还是他的年纪,吾等如今尽皆垂垂老矣,那厮却是正及弱冠,等到吾等致仕之后,族中子弟哪一个是他的对手?更别说将来太子登基,更会将房俊视为手足肱骨,只要他不会蠢得去造反,天下怕是再无人可以制衡。” 他心中着实懊恼。 错非因为长孙冲之事,使得两家再无可能携手合作,否则长孙无忌宁愿配合房俊削弱关陇集团,亦要向房俊妥协。 面对这等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未来的帝国柱石,什么面子都可以抛在一边…… 宇文士及闷声不语,心念转动。 抡起交情,自己无论与房玄龄亦或是房俊,都远胜关陇贵族的任何一人。 是否要留出一条后路,以备将来? 真是可惜呀,本来自己就想着将家中的闺女送去一个给房俊做妾,却不想被萧瑀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不要脸道极点的老东西抢了先,这会儿若是再送一个闺女过去,会否被人认为东施效颦,遭受耻笑呢? 长孙无忌喝着茶,瞥了一眼宇文士及,心中哂然。 既想着背靠关陇贵族树大好乘凉,又想着结交房俊这等后起之秀保证利益,看似圆滑玲珑,实则两面三刀,最终只能两头不讨好。 这些老家伙,已然渐渐跟不上时代了呀…… ***** 宋国公府。 北疆消息传来,萧家已然乱成一团…… 萧瑀与萧锐、萧锴父子三人坐在堂中,愁眉紧锁。 “父亲,岑景仁如何说?” 萧锴急匆匆问道。 “景仁”是岑文本的字,朝中同僚多以此称呼,但萧锴无论辈分亦或官职,如此称呼都大为不妥。 故而萧瑀瞪了他一眼,但心事重重,却并未叱责,叹气道:“门下省从未审核过那道圣旨。” 萧锐与萧锴面面相觑,脸色甚是难看。 自从北疆的消息传来,萧瑀便认为其中大有蹊跷,萧嗣业固然身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可他哪里有又资格传达圣旨? 更何况,旁人或许不知,萧家人又如何不知萧嗣业虽然曾去终南山凤凰谷玉华宫拜会萧皇后,却始终未曾面见陛下,又哪来授予圣旨的机会? 心底忐忑,萧瑀便秘密询问侍中岑文本。 侍中乃是门下省的长官,掌管圣旨的审核、颁布,若是皇帝有圣旨,必然要经过门下省的审核,否则在法理之上是无效的。 结果岑文本明确的告知萧瑀,绝无此事…… 门下省明确绝无这道圣旨,那么房俊的战报之中明言接到了萧嗣业所谓的“传达圣旨”,圣旨从何而来? 这就要命了! 伪造圣旨,那可不仅仅是死罪,是要诛三族的! 若萧嗣业的那道圣旨当真是假的,势必要牵连萧家。 以萧家与皇室的亲密关系,以及萧瑀这些年的鞍马功劳,被萧嗣业牵连族诛自然不可能,即便是三法司也不可能下达这等判罚,但萧家子弟今后的仕途之路,必将无比艰难。 这年头最讲究的便是一个“政治正确”,毕竟人治大于法治,什么“一人犯法一人当”简直就是开玩笑,只要坐实了“假传圣旨”,这等只是比造反谋逆轻了一点点的罪名,足以使得萧家累世堆积起来的底蕴瞬间消散。 三代之内,别想有人进入中枢。 有唐一朝,别想有人称为封疆大吏,扺掌六部之一…… 萧锴沉不住气,大怒道:“此子悖逆,与狼崽子何异?当初他流落漠北,乃是父亲向陛下极力保证,这才使其认祖归宗,又一力保举其成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此后更是运用家族资源为其铺平仕途,如今却遭其反噬,害得吾家背负这等大罪,简直狼心狗肺!” 萧家子弟之中,萧锐身为驸马,即便是受到牵扯,也不会太过严重。 老三萧釴现为吏部给事中,深受礼部尚书李道宗的赏识与重用,陛下亦十分认可其才能,前途固然可能有所波折,但终究还是会升上来。 唯有自己平日里混着一个虞部郎中的闲置,投闲置散优哉游哉,就等着将来靠一靠岁数,混一个六部侍郎的职位致仕。 所以看来看去,最有可能受到牵连的就是自己…… 这让他如何不怒? 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找谁惹谁了我? 萧锐想得更深一层,皱眉道:“房俊与吾萧家乃是姻亲,此番却要被那逆子害死了,圣旨颁发,他不敢不从,可是区区右屯卫一卫之兵卒,顶了天也不过三四万人,去除辅兵马夫,能战者至多两万,这么点兵力洒进浩瀚无涯的大碛,连颗沙子都飞不起来,如何面对夷男可汗账下的铁勒铁骑?若是房俊因此身死漠北,不仅仅房相要与吾家解下深仇,吾家之数代声誉,亦将毁于一旦。” 你萧家子弟连自家的姑爷都坑,旁人谁还敢信任你? 钱财土地没了,慢慢积攒,总归有的。 官职爵位没了,数代奋斗,总会回来。 但声誉一旦败坏,哪怕历经数代上百年的时光,亦未必就能挽回…… 对于一个世家门阀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 萧锴又埋怨道:“这房二也是,平素看他精明得紧,此次为何却如此愚不可及?那萧嗣业什么身份官职,焉能有传旨之资格?即是假传圣旨,那圣旨必然是假的,他居然连圣旨的真假都辨别不清楚,简直奇蠢无比,气煞我也!” 萧瑀默默颔首。 他也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房俊当真愚笨到连圣旨的真假都察觉不到? 况且,在他看来房俊固然对陛下忠心耿耿,但绝非那种圣旨一下,纵然刀山火海亦勇往直前的愚忠之人…… 第五十三章 武川镇(上) 大军自白道向北而出,穿越整个阴山山脉,眼前豁然开朗,天地一片辽阔。 鹅毛一样的大雪东天空纷纷扬扬的落下,北风不大,入目一片雪原。 右屯卫大军出京之时便俱是一人两骑,白道口一战,薛延陀全军覆没,收缴马匹辎重无数,战马的数量得到极大的补充,房俊率领一万精锐作为先锋,一人三马,狂飙突进。 高侃则率领后军辎重紧随其后。 天地苍莽,顷刻片云生,雪花大如席。 身周战马踏雪狂飙,蹄声淹没在积雪之中,唯有隆隆闷响。 房俊策马狂奔,雪花迎面打来,非但未觉寒冷,反而胸中自有热血奔涌,浑身燥热,志气冲霄! 生于后世太平年月,何曾有过这等壮志在胸、意气风发? 只需抵挡胡虏、雷霆扫穴,总是马革裹尸、埋骨北疆,又能如何?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挥军北上,直捣龙城。 男儿当如是! 雪花越来越大,寒风也渐渐凛冽。 透过风雪,前方隐隐之间一座坚城矗立在原野之中,身影巍峨,擎天立地,那边是武川镇! 阻挡在阴山北麓的北疆第一坚城,只需将其攻陷,莽莽北疆浩荡大碛,便再无可以阻挡大唐铁骑的城池,一路向北,纵马驰骋,直捣郁督军山。 这座当年由鲜卑人所建立的坚城,曾一度作为北魏六镇之一,帮助北魏抵挡北方突厥人的侵略,但是在北魏衰亡之后,鲜卑人全部撤入阴山之南,依托敕勒川,凭借阴山天堑,这才勉强抵挡突厥人南侵。 武川等六镇悉数落入突厥人掌控之中。 当年的六镇势力渐渐演化成关陇贵族集团,而武川镇作为扼守阴山山口的要隘,则先后被突厥人和薛延陀人视为阻挡唐军北上的要冲。 在他们眼里,武川镇便是漠北的第一坚城,坚若磐石,固若金汤! 即便在大度设率军穿越白道南下敕勒川之时,这座城池里依旧保留着两万经由汉人调教擅于守城的薛延陀战士,无论任何情况,都坚守城池,紧扼山口,不使大唐有任何机会兵出白道!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被铁勒人视为“永远不可能陷落”的城池,在房俊眼中却与猪棚鸡舍无异。 “一直向前,马不停蹄,抵达武川镇之后不做休息,即刻攻城。一个时辰之内,破城而入!” 战马之上,房俊下达命令。 风雪渐渐呼啸起来,将沉闷的马蹄声遮掩得愈发难辨,命令被一层一层的向下传达。 所有兵卒都振奋起来,打起精神,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自从卫公李靖突袭阴山之后便从未有大唐军队踏足北疆的第一战! 只要此战获胜,攻陷武川镇,那就是了不得的军功! 而在房俊看来,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不可攻陷的城池。 一个时辰? 那还得是右屯卫成军以来首次攻城,必须拥有容错的情况…… ***** 风水学中,有一个词叫“王气所聚”,“龙脉所在”,意思就是说此地藏风聚气风水极“旺”,地灵人杰,所出人才都是国之栋梁,甚至是帝王将相。 武川镇,便是这样一个“王气所聚”之地。 北魏时期,为了保卫国都平城,在长城沿线建立了一系列军镇,其中最为重要的有六个,分别是:武川镇、沃野镇、怀朔镇、抚冥镇、柔荒镇,统称北方六镇,后世称之为“北魏六镇”,亦或是“鲜卑六镇”。 这六个镇是北魏抵御北方民族入侵的重要军镇,镇守的将军大多是拓跋家族的贵戚和北魏贤臣。 太和十七年,北魏孝文帝将都城从平城迁到了洛阳。 政治中心的南移,使得北方六镇的地位迅速下降。同时,也使得北魏朝廷对六镇的控制力迅速减弱。朝廷中央对北方六镇的控制力减弱之后,六镇的武将们开始蠢蠢欲动,他们相互之间拉帮结派,互相结义,又相互争权夺利,自成军阀。 这种情况下,战乱一触即发。 北魏光正五年,沃野镇首先爆发了起义,战乱迅速席卷开来,北方六镇很快陷入到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之中。 战乱给百姓带来灾难,但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优胜劣汰!这场战乱中,武川镇的宇文泰和怀柔镇的高欢逐渐崛起,成为两股最具实力的割据势力,迅速主宰了北魏政局。 一山不容二虎,高欢和宇文泰皆是当世枭雄,相互攻伐,却谁也奈何不得谁。 北魏永熙三年,孝武帝秘密逃亡到关中依附宇文泰。高欢另立元善见为帝,是为东魏。 翌年,宇文泰毒杀孝武帝,另立元宝炬为帝,是为西魏。 强横一时的北魏,就这样被高欢和宇文泰分割为东魏和西魏两个割据政权…… 宇文泰手下有一个叫杨忠的武将,身材魁梧、作战勇猛,而且富有远见,极有战略眼光,在与东魏的战争中立下巨大功勋,深得宇文泰赏识,逐渐成为宇文泰手下最重要的将军,后来被封为“隋国公”——“隋”,听着是不是很耳熟? 不错,这个人就是杨坚的父亲。 宇文泰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和军事家。 可以说,隋朝能够统一全国,根基全在于他。 宇文泰在西魏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兵制,府兵制…… 没错,大唐赖以威震天下攻无不克的府兵制,其创始人便是宇文泰。 在府兵制的顶端,是八位柱国大将军,号称“八柱国”,当时这八位柱国分别是: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独孤信、赵贵、于瑾、侯莫陈崇。 李虎是李渊的爷爷,独孤信的一个女儿嫁给了杨坚……宇文泰死后,宇文家族取代了西魏拓跋家族,建立了北周。东魏在高欢死后,他儿子高洋篡位称帝,建立了北齐,后来被北周所覆灭,最终杨坚取代了宇文衍,篡周立隋,一统天下。 世间风云变幻,能人异士层出不穷,而这些从武川镇走出来的雄主,一个比一个强,宇文泰开创府兵制夯实了争霸天下的基础,杨坚篡周立隋统一全国,然后李渊和李世民这一对父子建立大唐,开创了大唐盛世。 武川镇便是关陇贵族的兴起之地,隋唐两朝的根脉,说一句“王气所聚”之地,绝不为过。 ***** 武川镇。 高高的城墙上,守将契苾可勒手按腰刀,极目远方。 雪花如席,北风呼啸,远处巍峨的阴山也只剩下一个稀疏的轮廓, 风雪浩荡的原野,却充斥着一种诡异的静谧感,这种极致的喧嚣之中蕴藏着的静谧,令契苾可勒心中充满了不安。 大度设率领数万大军穿越白道直抵漠南,除去开始一个月不间断的传递消息之外,已然有数日杳无音讯。 数万大军就如同平白消失了一般…… 前往漠南的斥候已经出发三天,若无意外,今天傍晚就能回返,届时才能知晓漠南的大军到底发生何事,为何断绝联络。 契苾可勒忧心忡忡。 他太了解大度设其人,性情暴躁、志大才疏都算是好听的,若是刻薄一点,完全可以用酒囊饭袋来形容。 即便有咄摩支、吐迷度辅佐,仍旧不能让契苾可勒放心。 大唐犹如一头猛虎,当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东方高句丽的时候,薛延陀可以在他身后呲牙,趁机讨要一点好处。可若是当真以为大唐这头老虎完全被高句丽所牵制,薛延陀便可以为所欲为,那么必然遭受到老虎的反噬。 大度设会否明白这个道理呢? 契苾可勒认为未必…… 再次抬头瞅了一眼风雪之中的南方山脉,契苾可勒打算下城回到住所,饮上两斤南方大唐商贾带来的烈酒佳酿,顺便等候斥候的消息。 然而就在他转身即将走下城墙之际,忽然觉得脚下一颤。 毫无预兆的,整座城墙都微微颤动起来…… 第五十四章 武川镇(下) 地龙翻身? 契苾可勒心头疑惑,顿住脚站在城墙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颤动非但未曾减弱,反而越来越剧烈。 蓦然,契苾可勒猛地回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箭垛旁,手扶着箭垛向南方张望,一颗心瞬间提起! 只见南方漫天风雪之中,幢幢身影好似地底冒出的索命幽魂,影影绰绰连成一片,待到再稍微近了近,便见到那一杆杆风雪之中昂扬飞舞的赤红大旗,以及无数身着赤黑两色战袍的唐军,自大地的尽头铺天盖地的袭来! “敌袭!” “敌袭!” “唐军杀来啦!” …… 城墙之上顿时金鼓齐鸣,号角声穿云破风,响彻全城。 训练有素的驻军当即示警,城下驻守的兵卒一拨一拨的开到城墙上来,极短的时间便完成了部署,等待作战。 城头上的契苾可勒望着越来越近的唐军,骑兵头盔之上的红缨犹如风雪之中跳动的火焰,令他整颗心都似乎沉到谷底。 如此规模的唐军骑兵能够铺天盖地的出现在武川镇,大度设的命运已然不言自明。 这不仅仅是败了,连一个送信的斥候都未能逃回武川,必然是被唐军死死的堵住了白道口,断绝了后退之路,漠南那是唐军和突厥人的地盘,后退无路,平坦辽阔的敕勒川便是大度设的埋骨之处,等待他的唯有全军覆灭之结局。 数万精锐铁骑啊! 就这么葬送在了漠南? 契苾可勒简直无法置信。 可是出现在面前正汹涌冲锋的唐军,却残酷的向他证实了这个事实。 深吸口气,契苾可勒举起手,向着左右聚拢过来的兵将大喝道:“准备作战!二王子已然战败,武川乃是漠北之门户,若是失守,唐军突入漠北,万里平原将会任由唐军肆虐!想想诸位的族人家眷,等到唐军肆虐,可否还有活口?为了汗国,为了大汗,为了族人家眷,吾等死守武川!” “死守武川!” “死守武川!” 城墙薛延陀兵卒战意高昂,齐声大喝,声震四野! 契苾可勒满意的颔首。 对于武川的守备,他有着充足的信心。 城内两万守军尽皆用汉人降将操练,所习乃是汉人最高明的守城战术,虽然弓弩缺乏了一些,但薛延陀的战士更骁勇、更悍不畏死,整个武川镇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在他看来,若想攻陷武川,除非唐军兵力数倍于己,且携带大量云梯撞车等等工程利器,否则必是徒劳。 更何况看着冲锋的唐军尽是骑兵,平原之上唐骑不逊色于薛延陀骑兵,但是以之攻城? 汉人的兵书契苾可勒亦看过不少,但从未看过有骑兵可以破城的战例…… 真当我们还是以往只知骑射不知守城的蛮夷? 契苾可勒蓄满胡须的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连连下令,指挥兵卒部属在各个紧要的位置,抵御唐军攻城。 薛延陀不擅冶铁,弓弩的制造更是落后大唐太多,骑兵之中装备的短弓固然轻巧,但杀伤力有限,非是守城利器。故而武川城头并未有多少弓弩手,而是准备了很多滚木擂石,城下一口一口大锅支起来,架上柴火,将雪水煮沸,然后倒入金汁搅拌,顿时恶臭冲天,熏人欲呕。 所谓的“金汁”,便是人畜的粪便…… 此物被滚水煮沸之后淋到攻城的敌军身上产生烫伤,会立即使毒液攻入肺腑,无药可救。 契苾可勒冷冷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唐军。 骑兵攻城? 呵呵,真是异想天开呀…… 不过唐军冲锋只是发起的威势,依旧让契苾可勒心中感到紧张。 铺天盖地的唐军骑兵顶风冒雪,跨过武川城下冰封的塔布河河道,铁塔溅碎冰雪,声势浩大的向着武川冲锋而来,骑兵头盔之上的红缨如同一片跳跃的火焰,夺人眼目! 这就是打得昔日草原霸主突厥汗国分崩离析的大唐铁骑! 纵然没有卫公李靖、英国公李绩、河间郡王李孝恭这等盖世名将,亦未有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侯君集这等勇冠三军的猛将,却依旧保持着汉家儿郎骨子里的凛凛血性! 草原上的主人换了一代又一代,犬戎、羌人、突厥、薛延陀……一个部族的兴起,便意味着一个部族的消亡。 然而在南方那边锦绣山河之间,纵然汉人的王朝亦是兴衰更迭,但是汉人依旧坚守在那里,一个又一个的王朝衰落,然后一个又一个的王朝兴起,始终保持着对草原民族的压制。 那些惊才绝艳的盖世名将,更是一辈又一辈的永不断绝。 李牧、蒙恬、李广、卫青、霍去病、赵充国、班超、甘英、窦宪、曹彰、冉闵、祖逖、桓温、、谢玄、刘裕、檀道济、李靖、李绩…… 这些功勋赫赫,被汉家百姓世代称颂的盖代名将,踩着草原胡人的尸骸,成就千秋美名,彪炳汉家青史! 这就是汉人的可怖之处。 胡人就算再是强大,也只能占据一时之优势,每当汉人生死存亡之际,总会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 这样的民族,如何能够征服? 所以薛延陀对于大唐一贯采取缓和的策略,从来不曾有野心饮马黄河、鞭指长江,只要能够时不时的劫掠一番占尽便宜,仅此而已…… 轰鸣的马蹄声击碎了契苾可勒的思绪,他回过神,看着唐军已然冲锋到距离城墙一箭地之外,齐齐勒住战马,止住冲锋的脚步。 契苾可勒不解。 他虽是胡人,但汉人的兵书也看过不少,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攻城之时最讲究气势,这般临阵勒马,除了将己方经由冲锋所蓄积的气势泄掉之外,又能有什么战术? 他不信唐军统帅会这般愚蠢,所以他一边派遣斥候即刻返回郁督军山牙帐禀明此间情况,一边紧张的等着看唐军尚有何攻城之策略。 果不其然,只见唐军在城下休整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之后,大约有一半的骑兵尽皆下马,缓缓结成阵势,在后军有三辆奇怪的战车被推了出来,几个兵卒钻进厚厚的木头盖子下面,慢慢的向着城墙推来。 契苾可勒估算了一下双方距离,确保唐军的冷箭无法射伤自己,这才伸长脖子,趴在箭垛上向城下观望。 那战车奇形怪状,想一个硕大的乌龟,上头覆盖着厚厚的木板,不惧城头上的滚石檑木,金汁亦无法伤到盖子下面的唐军,防卫甚是严密。 可就算防卫再是天衣无缝,你总得冒出头来攻城吧? 难不成还能将这个王八盖子直接推到城头上来? 不仅契苾可勒一头雾水,城上的薛延陀守军也茫然不解…… 契苾可勒心头隐隐觉得不妥,怎能让唐军这般轻易的便突入到城下?总得有点态度,让唐军知道武川镇固若金汤,不可强攻才行。 当即便挥了挥手。 城上的守兵便将滚木擂石一股脑的推下去,又将沸腾的金汁朝着“王八盖子”倾倒下去,甚至还射了几箭,闹腾得挺欢实。 然而“王八盖子”皮糙肉厚,挨了一轮打击,居然毫发无损…… 契苾可勒心里长了草一般慌张失措,越是弄不明白唐军的意图,就越是心里没底。 大军兵临城下,不就应该一个强攻一个固守,打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才行么? 你特么弄两个“王八盖子”想干啥? 就在他心里慌张失措,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甚的时候,陡然见到那几个“王八盖子”缓缓后撤。 契苾可勒揉了揉眼睛,确认了一下。 没错,的确是后撤。 见鬼了! 这唐军不仅不进攻,还撤退了…… 这什么情况? “渠帅,不对劲啊……”身边一个亲信嘀咕。 契苾可勒怒道:“放屁!老子当然知道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不是……”那亲信吓了一跳,忙道:“小的是说那冒烟儿的东西不对劲……” “冒什么烟儿……嗯?” 契苾可勒这才看到果然如亲信所说,就在刚刚“王八盖子”蹲着的城墙那一块,有淡淡的轻烟冒出来,城下背风,所以看得还算清楚。 这什么玩意儿? 第五十五章 战争新时代 城下。 唐军已然下马列阵,右屯卫仅有的一千陌刀手分成五队,每队两百人,尽皆身覆重甲,手提陌刀,每一队身后跟着五百火枪兵,既能护卫陌刀手的后阵,亦能对远处的敌人展开远程打击。 这四千人,便是攻城的主力。 城上的契苾可勒做好准备等着唐军攻城,但城下的唐军却一丝一毫强攻的意思都没有,就只是整齐的列阵。 “轰!轰!轰!” 就在城下唐军的等待中,城上薛延陀的迷惘中,用精钢钻头钻碎城砖之后埋在墙体之内的火药轰然炸响。 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高大坚固被薛延陀人视为坚若磐石一般的武川镇城墙,从炸点开始犹如吹爆的气球一般轰然崩塌。 砖石碎块被火药炸得飞上天,坚固的墙体瞬间出现几处巨大的坍塌,城上来不及躲避的薛延陀兵卒随着崩塌的转世跌落下来,掉进塌方处,又被不断坍塌的砖石死死的压住。 房俊端坐马上,挥了挥手。 号角声穿空裂云,旌旗招展,五个早已拍好阵列的突击部队缓缓向着城墙坍塌的缺口逼迫上去。 房俊目光幽幽,穿透风雪落在武川镇城墙的残垣断壁上,哪里尚有火药爆炸之后的黑烟盘旋升起,混入漫天大雪之中。 强攻? 不存在的。 当火药的配方越来越精进,威力越来越大,这等砖石建造的城墙在火药足以开山裂石的唯利面前,简直就好像豆腐渣一样。 战争的方式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每一次变革,总有人要去为其付出代价,成为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所淹没的牺牲者,去见证变革的发生。而在茫然无措之中首次迎接到这种战争方式变化的薛延陀人,已经注定了悲剧的降临。 …… 整个武川镇已经乱成一团。 谁也不知道唐军到底是如何使得坚固的城墙在轰然一声之后便崩裂坍塌,那绝非人世间所能够掌控的力量,除去无所不能的天神之外,恐怕其他的神祗亦无法拥有这样的威力。 而无知能够带来最大的恐惧。 契苾可勒灰头土脸的被亲兵族人扶着走下城墙,他很幸运的没有站在火药爆破的缺口上,在察觉脚下城墙好似被地底下什么邪恶的怪兽拱了一下之后,便顺着台阶往下跑,跑到一半的时候,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耳畔响起,脚下的砖石似乎每一块都在跳动,那种无边的恐惧使得他飞身从墙头跃下…… 好在跳下来的时候跌落在城下一队杂物上,否则说不定就得摔个骨断筋折。 “渠帅,怎们办?” 身边骁勇善战的亲兵们各个脸色发白,两股战战,面对这种未知的恐惧力量,所有薛延陀人尽皆士气暴跌,毫无战斗之心。 契苾可勒定了定心神,瞅瞅四周一脸惶然的兵卒,再瞅瞅身后已经从城墙坍塌的缺口缓缓杀进城来的唐军,咬了咬牙,顿然下令道:“留下两千人阻敌,不可与唐军正面硬撼,利用城内的房舍与其周旋争取时间即可,主力随吾向北撤退,吾等至诺真水列阵!” 现在麾下兵卒已经被吓破了胆,纵然全军上阵,低迷的士气也使得战斗力大减,除去成为唐军刀下亡魂之外尚有何用? 还不如趁着后撤之机稳定军心,另行构筑阵地,予以阻击。 若是留在城中死战,只怕这两万余守军要尽皆葬身于此。 武川镇,守不住了…… 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混乱恐惧的守军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御,唐军已经自坍塌的城墙缺口处攻入城内。零星的守军上前阻挡,远远的便被火枪手射杀得七七八八,少数冲到阵前的薛延陀人面对重甲覆身的陌刀手,照样只能任由屠杀。 陌刀手可不仅仅是骑兵的克星,强大的防御力使得他们几乎可以无视敌人的攻击,手里双手握持长达一丈的陌刀锋锐厚重,挥舞起来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劈斩向敌人,锋利的刀刃轻易的破开革甲,切入身体,骨断揉碎,一劈两片。 唐军缓慢但坚定的徐徐推进,其徐如林,侵略如火! 薛延陀人则步步后退,他们拿这种唐军之中最负盛名的陌刀手毫无办法,更对紧随其后拿着根铁管子“砰砰砰”不断炸响冒起一股一股烟雾,然后便有人中弹倒地的火枪手充满了恐惧。 万能的天神啊! 这难道是从地狱之中跑出来的索命恶鬼么? 砍不动唐军的陌刀手,一旦接近便是骨肉碎裂一刀两断,离远了也不行,那种铁管子冒着烟“砰砰”乱响,发射出来的园弹能够在很远的距离洞穿他们的身体…… 这仗怎么打? 终于有人鸵鸟一般钻入城内的房舍之中,先不管如何阻挡击退唐军了,躲进房舍之中那种铁管子打不着,先保住命再说…… 然而依然没什么用。 一颗一颗震天雷被点燃之后丢进薛延陀人藏身的房舍,砖石木板构筑的房舍像是纸盒子一般在轰然炸响之中被掀上了天,墙倒屋塌之下纵然不被炸死,也被活埋…… 就这么一路狂轰乱炸的平推过去,城内的薛延陀守军甚至组织不起哪怕一次有效的防御,丢盔弃甲鬼哭狼嗥的不停撤退,等到唐军陡然见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已然穿透了整座城池。 从抵达武川城下开始,炸毁城墙、发起进攻、入城,直至从南城门杀透城池到了北城门,用时堪堪一个时辰。 被薛延陀人倚为南天柱石、抵御唐人进入漠北的坚固不可攻陷之堡垒的武川镇,在漫天大雪之中硝烟冲入云霄,城墙坍塌房舍倾倒,一片残垣断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唐军攻陷。 待到房俊策马入城穿过城内燃着大火浓烟阵阵的房舍登上北城门的城楼,见到远方丢盔弃甲的薛延陀守军撒开脚丫子亡命向着北方奔逃,不由得啧啧嘴,一脸惋惜:“跑得真快呀!” 他是真没想到武川镇的守将居然这般果决,见势不妙立即逃跑,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若是早知如此,应当派出一军绕过武川镇,堵截其后路的。 不过即便如此,房俊对于战果亦很满意。 薛仁贵来到房俊身边,问道:“大帅,习君买已然率军追击,这武川镇要留下多少兵卒驻守?” 作为漠北屏障,武川镇是薛延陀抵御大唐的最重要城池,现在唐军将其攻陷,就必须防备被薛延陀偷袭,将唐军截断白道口致使大度设全军覆灭的一战活学活用,用唐军身上。 房俊却摇摇头:“不必多此一举,武川便留下来给薛万彻处置好了,兵贵神速,在这茫茫漠北、浩瀚大碛,万一薛延陀牙帐那边收到消息,那可就麻烦了。倒不怕他们集结大军正面硬撼,就怕他们成了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北方胡族逐水草而居,牛羊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所谓的牙帐亦不过更多作为一个象征,随时随地皆可迁徙。一旦夷男可汗化整为零,我们这么一点兵力如之奈何?就算是是几十万头牛羊,我们也抓不过来。所以,不要打扫战场,不要俘虏,伤残的敌人任其自生自灭即可,等着后边的薛万彻上来手持残局,我们只缴获战马,既能换骑而乘提升机动力,亦能充作军粮。要一直追下去,在消息抵达薛延陀牙帐的同时,我们也兵临城下,不给他们反映的机会!” 无论汉朝的卫青、霍去病、窦宪,亦或是当年的李绩、李靖,能够取得震古烁今之盖世功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快! 兵贵神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胡族牙帐,击溃其军,倾覆其国。 否则一旦给予胡族反应的机会,使得他们有时间从容布置化整为零,任是那些盖世名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莽莽草原浩瀚大碛之内将所有胡族一一追逐,剿杀殆尽。 等到汉人撤军,胡族随便换了地方,依旧还是他们的牙帐。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唯有狂飙突进雷霆扫穴,直捣龙城,才能直接击溃胡人的中枢,彻底将其覆灭。 第五十六章 追杀 攻陷武川镇的唐军迅速集结,留下五百兵卒将俘虏尽皆驱赶在城中心看押,事实上契苾可勒撤退得极其果断,这导致双方在城内的战斗只是稍稍展开便宣告结束,薛延陀人弃城而退,唐军并未抓获多少俘虏。 缴获的辎重则看都不看,只选了健硕的战马带上,两万人一人三马,风驰电掣的自武川镇北门而出,追着薛延陀人的屁股便杀了过去。 萧嗣业被裹挟在追击的队伍中间,左右皆有兵卒时刻不离的看官他。 北风刮在脸上有若刀割,迎面而来的鹅毛一般的雪花使得他眼目迷离,心中却充满震撼。 房俊逼着自己承认“假传圣旨”之时,萧嗣业认为房俊不仅仅是要将他往死里逼,自己也在往死路上走。 一卫之兵力,居然妄想横扫漠北,直捣龙庭? 开完玩笑! 将自己当成卫青、霍去病那等绝世统帅,还是将数十万薛延陀人当成两只脚的牛羊,任你驱策肆虐? 你自己找死没人管,可是特么别拖着我啊! 萧嗣业心里充满怨念和讥讽。 然而刚刚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却将他心底所有的幽怨和嘲讽击得粉碎…… 他自幼生长在草原,后来又身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平素尽是与胡族打交道,焉能不知薛延陀人是如何看重“阴山锁钥”的武川镇? 这座由北魏建造的要塞早已破败多年,在薛延陀崛起之后,屡次对其维修加固,城墙足足厚了一半,加高了三尺,城中常年屯驻的两万兵马乃是精锐之中的精锐,由铁勒诸部中另一个与薛延陀不相上下的契苾部名将契苾可勒统御,全军尽皆采用投降薛延陀的汉人军官依照汉人战法操练,战力极强,整座要塞固若金汤。 成为薛延陀最重要的军镇。 攻,可以作为桥头堡,大军出城便直扑白道,攻略漠南。 守,可以作为阴山之北的锁钥,死死锁住唐军穿越白道之后向北进入漠北大碛的咽喉。 攻守兼备,战略意义极强。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被薛延陀上下认为“永远不可能陷落”的军镇,在房俊率领的右屯卫面前,连一个时辰都未能坚守,便墙倒屋塌,彻底沦陷…… 那种可以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产生开山裂石之威力的武器,到底为何物? “震天雷”他倒是早有耳闻,据说便是房俊弄出来的火器,可是看那埋在城下便将一整片城墙瞬间有若豆腐渣一般炸得粉碎的东西,威力比之“震天雷”强大何止十倍百倍! 有了此物,天下间尚有何等坚城敢在唐军面前喊一声“固若金汤”? 还有那冒着烟可以毙敌于百步之外的火枪…… 有着这等神兵利器,房俊真有可能直捣龙庭,覆灭薛延陀牙帐! 萧嗣业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受了一点委屈便想着干脆通敌叛国投奔薛延陀呢? 即便是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白道,去了夷男可汗的牙帐,恐怕最后也得被房俊给生擒活捉…… 一步错,步步错。 一失足成千古恨! 自己要何去何从? 当真老老实实的待在房俊军中,等着这厮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后,替自己说几句好话,让皇帝赦免自己的罪过? ***** 风雪漫天,前路茫茫。 契苾可勒骑在马上一路向北狂奔,心头满是悲凉。 固若金汤的武川镇,居然丢了! 直到现在,他耳畔依然回响着那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大震响,踩着马镫的脚依旧感觉到城墙坍塌那种虚浮。 多么坚固的城墙啊,居然在一刹那之间便分崩离析,倾颓成残砖碎瓦…… 到底是什么东西? 难道真是天神助威唐军? 契苾可勒仰首望天,灰蒙蒙的天际满是铅坠一般的乌云,满目大雪。 “渠帅,唐军追上来了!” 后阵一个斥候拼命打马上前,追上契苾可勒。 契苾可勒心中一紧,这么快?! 看了看左右,心底叹了一口气。 撤退虽然及时,但仓促之间没有严密的组织,各部自行其事,阵容涣散,相互牵扯羁绊,速度自然提不起来。 暗暗吃惊唐军的速度,难道连缴获的俘虏辎重都不去处置,便紧追而来么? 脑子里转了转,契苾可勒面色顿时苍白。 唐军如此之快的追上来,说明其身后尚有军队跟随,可以收拾残局,而且看那支唐军这般亟不可待的行军速度,明显是不想给自己收敛阵容的机会,更不给自己派人前往郁督军山牙帐报信的时间。 唐军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武川镇,也不仅仅是在漠北采取报复,而是想要直捣郁督军山…… 怎么办? 契苾可勒对于自己的军队有着充足信心,刚刚在武川镇之所以大败,是因为事先不知唐军拥有那等开山裂石的神器,不仅破坏了城墙,扰乱了薛延陀大军的整体防御体系,更使得所有人震骇莫名,士气低迷。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但他不信连跑都跑不掉。 即便唐军已然渐渐迫近,也不过是追上落在最后的一些散兵,不可能追上一心逃跑的大部队。 草原大碛之上,抡起纵马驰骋,唐人如何是自幼生长于马背的薛延陀人对手? 只是……若自己一路逃回郁督军山,岂不是将唐军也直接引了过去? 没有预先示警,对一切都懵然无知的可汗牙帐,能否抵挡得住唐军侵略如火一般的攻势? 契苾可勒幽幽叹了口气,望了望前方,问道:“前方何处?” “渠帅,前方不远便是诺真水!” “诺真水?” 契苾可勒皱皱眉头,他自然知道这条河流。 固然冬日里河面早已结冰,但这条河藏在深深的河道之中,两岸河床比河道高出数尺,不利于骑兵快速通过,若是能够在那里依托河道地形列阵阻击,想来能够阻延唐军的行军速度。 可以为斥候返回牙帐报信争取时间。 但是同时,也意味着他率领的这两万守城军队要在野地里与唐军硬碰硬的战一场! 毫无花哨,以硬碰硬! 想想唐军那足以开山裂石的神秘武器,契苾可勒便一阵心悸…… 可他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当年铁勒诸部奋起反抗西突厥暴政,共推契苾部首领契苾歌楞为易勿真莫何可汗,又推薛延陀部首领乙失钵为野咥可汗,成为铁勒诸部之中的两位王者。现在乙失钵的孙子夷男成为薛延陀可汗,统御铁勒诸部,契苾部则早已势弱,要么如他这般依附夷男可汗,要么如契苾何力那般干脆投降唐人…… 眼下,他契苾可勒便是薛延陀汗国之中契苾部的首领,若是他引着唐军直捣郁督军山牙帐,则无论战局最终如何,契苾部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唐军大胜,则居住于郁督军山附近的族人必将遭受唐军屠戮。 唐军若败,愤怒的夷男可汗又岂能饶恕将唐军一路引回郁督军山的他? 深吸口气,契苾可勒在马上扯着嗓子喊道:“前方抵达诺真水,大军列阵,与唐军决一死战!” 嘶喊声在风雪之中远远传去,被各部的渠帅纷纷下达到兵卒。 北风呼啸,马蹄杂乱。 应者寥寥…… 所有的兵卒都被不久之前武川镇那一幕吓破了胆,他们不怕强大的敌人,不怕决死的冲锋,也不怕死,但是对于那种蕴含着天地之威的不可知情况,却有着胡族人天生的敬畏。 再是强大的战士,又岂能战胜天神之威呢? 而且,那是对于天神的不敬啊! 但是军令如山,薛延陀不似大唐那般军纪严明,然则对于自己的统帅却有着盲目的信任与崇拜。 他们崇敬强者,对于强者的命令奉行不悖。 哪怕明知是死…… 前方一道平直的河道出现在眼前,大雪将整个河床都掩盖起来,但高出河道的堤岸却显得甚是清晰,成为阻拦骑兵的天然屏障。 第五十七章 绝望的屠杀 契苾可勒勒住马头,厉声喝道:“下马!列阵!” 随后赶来的薛延陀兵卒纷纷下马,在冰封的河床上缓缓结阵。 契苾可勒骑在马上,看着渐渐趋于整齐的阵列,心底生出一丝希望。 唐人的枪阵对于胡族骑兵的杀伤力太大,固然因为机动能力的缺失使其在面对胡族骑兵的时候只能被动挨打,但是同样的,胡族骑兵对于这等缩成刺猬一般的战法亦是无从下嘴。 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唐军最擅长的步兵结阵的战术来对付唐军的骑兵…… 他不怕唐军炸毁城墙的那种神秘武器,薛延陀人不是傻子乖乖的站在那里等着你来炸,只唯恐唐军手里点燃之后四处乱仍狂轰乱炸的那种胡瓜一样的玩意……那种震响和烟雾,对于薛延陀人的战马来说不啻于猛虎野兽,足以将战马吓得乱跑失去控制,导致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 不指望战胜唐军,只要能够延缓其突袭的速度,使得郁督军山牙帐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去布置便足矣。 契苾可勒环视一眼,心头升起悲凉。 他知道,此战之后,此间之兵卒怕是要折损一半,余者亦要逃避唐军的追杀,在这冰天雪地的大碛之上,哪里还有活路? 尤为重要的是,还不能将唐军引向拔野古、仆骨等部…… 甚至不用等到唐军将这些兵卒杀光,只需等到将战马吃完,饿也得恶死在大碛之上。 从他勒住战马、就地结阵阻击之时,这一支镇守武川镇的精兵,便注定了悲惨的命运。 远方蹄声隆隆。 黑红两色甲胄的唐军在风雪之中猛然跃入眼帘,绛红色的大旗在风中烈烈飞扬,万马千军奔腾而来,气势汹汹! 就连脚下诺真水河床的严冰都在微微颤抖。 契苾可勒站在北岸河堤上,抽出腰间的佩刀,振臂大呼道:“不能让唐军长驱直入,直捣郁督军山的牙帐,哪里有我们的妻儿家眷,有族人牛羊!我们就在此地列阵,用我们薛延陀勇士的鲜血与勇气,阻挡住唐军前进的脚步,将他们赶回漠南!” “赶回漠南!” “赶回漠南!” 四下里战士们振臂高呼,萎靡的士气终于提升一些,尚可一战。 契苾可勒略微松了口气,若是士气依旧如刚才溃逃之时那般低迷,只怕挡不住唐军一个冲锋…… ***** 薛仁贵一马当先,策骑跑在军队的最前头。 凌冽的北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打在脸上犹如刀子在割。 但他没有感受到丝毫寒冷,胸腔之内沸腾的热血使得战意熊熊,浑身燥热! 以往亦曾在水师之中剿灭海盗,更曾在南海与贼寇作战,但是身为最传统的军人,此刻策马扬鞭追亡逐北,那才是骨子里侵透着的憧憬! 马革裹尸,得其所哉! 对于所有的汉家儿郎来说,昔日的卫青、霍去病,今日的李靖、李绩,便是他们最为崇拜的偶像,踏破阴山直捣龙城,是年少之时夙夜梦回之际憧憬着的人生。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则是一代又一代汉家军人至高无上的功勋! 平生能够策马北疆,鞭指龙城,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更何况此战顺利,甫出白道,便摧枯拉朽的将扼守漠北门户的武川镇攻陷,兵不血刃,马不旋踵,追逐着薛延陀人的脚步一路向着郁督军山狂飙突进! 盖世功勋就在眼前,谁能不热血沸腾,战意如火? 前方薛延陀人居然不逃了…… 薛仁贵性情谨慎,张开手示意全军减速,缓缓的向着诺真水河道逼近。待到了近处,便见到薛延陀人排成整齐的阵列,刀盾手、长矛手如林而立,整个军镇杀气腾腾,不仅有些发懵。 这是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唐军的步兵阵列,来对抗唐军的铁骑? 薛仁贵不仅哂然一笑。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或许骑兵一时之间还真拿这种严密不惧怕冲击的步兵阵列束手无策,毕竟大帅下令,兵贵神速,不能予以薛延陀人任何的反应时间,要赶在他们的斥候返回郁督军山报信之后并未作出应对之时,予以痛击,雷霆扫穴! 这就意味着薛仁贵率领的先锋部队要一路平推过去,无论有多少人挡在前路,都要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彻底粉碎,一举击溃! 说实话,这很难。 毕竟这里是薛延陀的地盘,他们占据了地利、人和,必然千方百计的予以阻挠,延缓唐军的行进速度。 可是现在…… 薛仁贵嘴角露出残酷的笑容,大声道:“火枪手下马,刀盾手在前,迎战!” “诺!” 唐军兵卒纷纷跃下马背,迅速完成列阵,一个一个战意熊熊士气暴涨! 若是以骑兵破薛延陀军的步兵阵列,的确要费一番脑筋,不仅仅伤亡惨重,更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面对刺猬一般的步兵阵列,唯有逐层逐层的啃下来,不能一举击溃。 但是现在有了火枪兵…… 火枪手在刀盾手的掩护之下,与两军阵前列阵完毕,然后听着后方的号角声,踩着整齐划一的步子缓缓向前推进。 到了河堤之上,地势有些居高临下,敌人完全在射程之内,便有令旗官挥动手中的小红旗,大吼一声:“放!” “砰砰砰” 一声声炸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响起,伴随着一股一股的烟雾升腾,旋即被肆虐的北风吹散。 枪声传到薛延陀阵中,因为其尽皆列阵与河床之上,两侧河堤略高,便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使得枪声在这个区间之内震荡传递,形成回响。 那带着未知与恐惧的枪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薛延陀兵卒各个吓得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噗噗噗” 铅弹携带着火药燃爆所爆发出的巨大动能,轻易的破开薛延陀兵卒山上的革甲,钻入他们的筋骨血肉,一朵朵血花在他们身上不停的溅起,仿佛地狱之中凄美恐怖的彼岸花。 妖艳而又绝望。 成排成排的薛延陀骑兵在火枪射击之下有如秋天的麦子一般倾倒下去。 契苾可勒站在河堤北岸,看着河床之上的薛延陀人如同豚犬一般被唐军猎杀,居然毫无还手之力,顿时目眦欲裂! 他知道唐军这等新式的兵器威力无比,先前在武川镇便配合着陌刀手杀得薛延陀大军狼狈逃窜,威力极大,射程极远。 却从未想过这等兵器统一起来列阵使用,居然能够使其威力翻了一倍不止! 那铁管子里射出来的铅弹有若风驰电掣势若雷霆,铺天盖地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弹幕,战场之上正面之敌,无所遗漏。 这到底是何兵器? 还有那可以开山裂石将正面城墙顷刻间崩塌的神秘武器…… 难道天神已经抛弃了铁勒人,庇佑着汉人展开对铁勒人的屠杀吗? 汉人拥有了这等神兵利器,草原茫茫大碛辽阔,可哪里还能是铁勒人的容身之所? 难道要像西突厥人那样,放弃祖祖辈辈生活的操场,不远万里的遁逃至西域大漠之中? 枪声依旧继续。 无数的铅弹穿破风雪射入薛延陀兵卒的身体,一片一片的薛延陀人倒下。 鲜血融化了河床上的积雪,然后又被凛冽的北风冻结,呈现一种诡异妖艳的绛红色。 起先薛延陀人还能盯着弹雨试图冲锋,但是只推进了不足十丈的距离便遗留下一地的尸山血海之后,瞬间崩溃。 再是强悍的军队,亦无法在这种单方面势力绝对碾压之下的屠杀面前,保持作战的士气。 溃散理所当然。 无数薛延陀兵卒如同被猛虎惊吓的羊群一般,一哄而散,四散奔逃。 宽阔的河床上到处都是溃逃的薛延陀兵卒,唐军却如墙而进,手里的火枪不停的装弹、发射,装弹、发射……与此同时,薛仁贵已然率领骑兵自不远处一处低矮的河堤突入河床,对着溃散的薛延陀展开追杀。 北岸的契苾可勒雄壮的身躯在马上晃了一晃,脸色煞白。 他料想到对败,却从未想过会败得这般彻底。 尤其令他绝望的是,拥有此等神兵利器的唐军一旦突袭到郁督军山的牙帐,薛延陀人那什么来抵挡? 难道强横一时纵横漠北的薛延陀,在取代東突厥成为草原霸主仅仅十几二十年,便要重蹈突厥人的覆辙,要么投降依附,成为唐人的傀儡,要么向西溃逃,亡命西域? 第五十八章 胡人末日? “全军出击!追杀溃敌,半个时辰之后,无论战果如何,即刻返回集结,继续向北!” “诺!” 薛仁贵下达了追缴的命令。 能够顶着枪林弹雨伤亡过半之后方才崩塌溃逃,很明显这是一支薛延陀的精锐,这样的精锐就必须将它彻底消灭,纵然不能完全抹去,亦要将其军心士气彻底击溃。 一支没有必胜之信念的军队,便是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反之,若是任由其返回漠北,重整起鼓卷土重来,则必为心腹之患。 所以即便为此耽搁一些时辰,薛仁贵依旧毫不犹豫的下达了追剿的命令,就是要将这支薛延陀人的精锐部队彻底打残! 护卫火枪队两翼的骑兵得到命令,顿时三五一伙的散开来,策马开始对着溃散奔逃的薛延陀兵卒展开追杀围剿。几乎所有的薛延陀兵卒都下马列阵,试图用汉人的作战方式对付汉人的骑兵,哪里想得到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战略瞬间崩溃,将近两万精锐兵卒溃不成军,甚至连上马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唐军驱赶牛羊一般分割包围,残酷屠杀。 河道上,原野中,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薛延陀人奔跑哭嚎,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唐军骑兵一一追上无情杀戮。 洁白的雪地里,流淌着鲜红的血液,布满了残破的尸骸。 恍若人间地狱! 诺真水北岸,马背上的契苾可勒只觉得眼前一黑,晃了晃身子,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他知道,随着这两万薛延陀最精锐的兵卒全军覆灭,他的命运也已注定。 草原之上尊崇强者,唯有胜利才能体现能力和价值,失败者天然就要遭受抛弃,不配祭祀天神,不配生活在苍穹之下。 哪怕回到郁督军山,等待他的也自戕一途。 他契苾可勒的骄傲整个草原都知道,如何能够忍受失败带来的羞辱与嘲笑呢? 尤为重要的是,这两万精锐兵卒之中超过一般都是契苾部落的青壮战士,当年他同契苾何力分道扬镳,分裂了整个契苾部,契苾何力带着一部分族人投奔大唐,现在生活在甘州、凉州一代,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同化成为汉人。 现在他又葬送了其余一部分契苾部中的精英…… 将冷漠无仁的天神视为无所不能的神祗,将凶猛残暴的青狼视为神物的铁勒人,从来都不曾有过和谐友爱这等思维,他们眼中唯有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没有了这些青壮,余下的老弱妇孺将会成为其余诸如拔野古、回纥、仆骨等等部落的美餐,草原之上将会因为契苾部的没落展开一场饕餮盛宴,所有契苾部的财富牛羊会被瓜分,女人会被奴役,孩子会被杀死…… 或许用不了多久,草原之上,将再无契苾部。 而他契苾可勒,将会成为所有契苾部的罪人…… “渠帅!您没事吧?” “渠帅,赶紧撤吧,唐军杀过来了!” 身边的亲兵见到契苾可勒吐血,尽皆吓了一跳,将上前查看,并且疾声相劝。 契苾可勒晃晃脑袋,深吸口气,憋闷的胸口畅快了一些,这才回过神。 不远处,唐军的骑兵已然追杀过来,碗大的马蹄踏碎河道上积雪冰屑,视若奔雷杀气腾腾! 曾几何时,骑兵是草原胡族对付汉人最有利的武器,缺少马匹的汉人面对机动性超强的胡人唯有等待宰杀的份儿。 然而自从马蹄铁的出现,形势便陡然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往,战马需要时常修剪指甲,否则一旦过长的指甲断裂,便会导致伤口感染红肿甚至化脓,一匹马就算是废了。但是钉上马掌之后,完全遏制了战马脚趾甲的生长,完美的保护了马蹄,即便是千里奔波,即便是砂砾戈壁,亦能来去如风。 薛延陀早已从唐军那里学会了如何钉马掌,毕竟这东西难在创意,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然而悲剧的是,薛延陀人不会冶铁…… 被柔然人称呼为“锻奴”的突厥人才是草原上最会冶铁的民族,然而随着突厥分裂,一部分随着阿史那思摩投降唐朝,一部分早在当年便随着阿波可汗投奔了西突厥的达头可汗,薛延陀统御的大片漠北之地,居然找不到几个突厥人…… 没有突厥人,自然没人会冶铁。 事实上,就算是突厥人也不行。 薛延陀的拥有的战马何止二十万? 如此需求量巨大的铁料,即便是突厥人也冶炼不出来。需知道,即便是号称草原之上最会冶铁的部族,突厥人当年锻造的兵刃也不敷使用,大批战士上阵之时依旧使用棍棒…… 可以保护马蹄的马掌,喷着火星烟雾发射铅弹的武器…… 每一样,都是草原骑兵的克星。 或许从今而后,草原民族非但不能如同以往千百年来那般对汉人予取予夺,反而要时刻提防汉人抽冷子的杀到草原上来? 读过很多汉人兵书的契苾可勒深深的知道,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等盖世功勋,对于汉人的将军兵卒有着怎样致命的吸引力,只要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们便会红着眼睛跑到草原上来,试图重现当年长平烈侯、两任冠军侯的不世之功! 草原之上,永无宁日矣…… 看着杀气腾腾狂奔而来的唐军,契苾可勒一挽缰绳,调转马头,下令道:“撤吧!” 左右亲兵尽皆齐齐松了口气。 身为亲兵,自然知晓自家渠帅骨子里头有多么刚愎、多么骄傲,唯恐他因为惨败一时想不开,干脆来个自戕谢罪。 草原上的风俗,家主战死,实则是奴隶的亲兵是要以死相陪的…… 没人愿意死。 契苾可勒也不愿意。 他当然不是怕死,而是想到今日之大败必然导致契苾部的地位急转直下,定然遭到草原上其余部族的欺凌与奴役,使得族中青壮女子沦为奴隶,孩童被残忍杀害斩草除根,他又怎能这般安心的去死? 死并不难,难的是在逆境之中率领族人重新振作! 契苾可勒一贯骄傲,所以他选择最难的那一条路去直面艰难的人生,而非是横刀自刎图个痛快。 “撤!” 契苾可勒一声呼啸,策马直奔北方。 在他身后左右,千余骑紧随其后,狼奔豕突,亡命奔逃…… 唐军追杀了一阵,将薛延陀的精锐兵卒杀得七七八八,这才回返阵地,重新集结,然后在薛仁贵率领之下,越过诺真水,径直向北! ***** 薛万彻于恶阳岭下重创大度设,尤其是陌刀阵杀得薛延陀兵卒哭爹喊娘血流成河,战后清理战场之时那遍地尸骸残肢断臂,人马碎肉脏器残骸,使得唐军兵卒都忍不住呕吐。 这些尸骸必须就地掩埋,否则过些时日春暖花开气温上升,腐烂的尸骸会引发一场灾难性的瘟疫,肆虐朔州。 取得如此之大声,薛万彻得意洋洋,当即准备晚上按照计划前往定襄城,饮酒助兴犒赏三军! 然而等到他收拾了战场,晃晃悠悠抵达定襄城的时候,传来的消息令他瞠目结舌。 房俊这厮居然兵出白道,直扑漠北?! 娘咧! 谁给他的胆子? 薛万彻脸都吓白了,当即破口大骂:“竖子!当一回大帅,就真以为自己天老大他老二啦?简直无法无天!” 眼下之大唐,谁人不知东征乃是不可动摇之国策? 大度设率军突入大唐国境,追杀大唐盟友,纵然被大败,但是毕竟大唐占着理,而且薛万彻也认为此战只不过是大度设脑子抽了筋,绝非是夷男可汗的命令,事后通过外交途径,自然可以取得缓解,绝对不至于使得两国因此正是开战。 可房俊突入漠北,那局势可就完全失控了! 薛延陀再是能忍,也决不可忍受唐军肆无忌惮的进入他们的地盘! 第五十九章 老子要抢功! 薛延陀再是能忍,也决不可忍受唐军肆无忌惮的进入他们的地盘! 李靖突袭阴山未久,夷男可汗难道就不怕房俊也效仿李靖来一个千里奔袭,直接杀到郁督军山? 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万彻恼火房俊违背圣意、擅自出兵,却也不得不按照房俊临行之际派来的斥候所要求的那般,全军开赴白道川,由白道而出漠北,为房俊的大军殿后,以免被薛延陀超了后路。 而就在此时,又有斥候来报,右屯卫兵出白道,猛攻一个时辰,已然攻陷武川镇,全军在房俊率领之下直扑诺真水,追击溃逃的薛延陀渠帅契苾可勒,令薛万彻率军加快行程,接收武川镇…… 薛万彻整个人都呆了。 一个时辰,被薛延陀人称为“永远不可能被攻陷”的武川镇便失守了? 李思文、张大象等人更是面面相觑。 这么猛的? “砰!” 薛万彻一拍桌子,起身大叫道:“通知全军,即刻启程,直出白道,接收武川!” 这位大将军兴奋得一张四方脸酡红一片,连胡子都翘起来了。 如何能不兴奋? 他开始的时候懊恼房俊违背圣意,擅自出兵,最大的原因便是武川镇磐石一般挡住白道北边出口,意欲进入漠北大碛,必须通过武川镇,此地乃是北地之咽喉、大碛之锁钥,薛延陀很早以前便派重兵驻守,守将更是薛延陀名将契苾可勒,整座要塞固若金汤。 若想将其攻陷,非五万以上大军日夜猛攻不可,即便最终将其攻陷,亦要损兵折将,不填进去个两三万人,休想拿下来。 再者一旦久攻不下,被薛延陀自北边来援,攻城大军搞不好便要尽数折在武川镇的城墙之下。 眼下大唐的攻势尽在辽东,自然不能重兵攻略武川镇,况且与薛延陀的关系一直上算和睦,小龌龊虽然有,却并不影响大局,自然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攻克这么一座坚城。 然而现在,这座“永远不会被攻陷的要塞”居然连房俊一个时辰都抵挡不住? 那就意味着,要么是右屯卫太猛,要么是薛延陀太次。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说明房俊此次出兵白道直入漠北,大有可为…… 薛万彻平素糊涂,但是战阵之事却极为精明,自然知晓草原大碛不仅不适合驻军,连部落都没有几个,更无坚城可守,一旦突破武川镇的防线,便可长驱直入直抵漠北,除去冬日里荒原的寒冷无法补给之外,可称得上一路坦途。 若是运气稍微好那么一点,突入到郁督军山的夷男可汗牙帐,甚至是狼居胥山下的单于庭……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那是何等的功勋,何等的荣耀? “喏!” 账下兵将轰然应诺。 薛万彻明白的事情,在座又有哪一个是傻子呢? 这等滔天的功勋放在眼前,所有的一切不利因素尽皆可以忽略。 至于会否导致皇帝因为此举有可能破坏东征大计……只要这等功勋在手,谁还害怕皇帝责罚? 谁在乎? 这可是青史留名、彪炳史册的盖世功勋! 再者,这不是有房俊已经顶在前头了么? 反正房俊已经出兵漠北,无论大家如何抉择,事实不容更改。好兄弟两肋插刀,您脑袋大在前边扛,咱们兄弟跟着在后头喝点汤,到时候皇帝追究下来,大不了“汝妻吾养之”…… 右武卫上下兴奋莫名,连夜整顿,次日五更生火造饭,大军用饭之后便拔营启程,向着白道口急行军。 等到抵达白道口,看着山麓下随意丢弃尚未来得及掩埋的薛延陀兵卒的尸体,薛万彻上前查看尸体上的伤痕,见到密密麻麻的铅弹洞孔,心中震动。 他自然知道右屯卫在长安之时便素日操练火器,却并不知道作为大唐第一支成建制装备火器的右屯卫居然是这般强大! 恶阳岭下,右武卫历经一场恶战屠杀了数万薛延陀人,虽然本身损失不多,却是占尽了地利的便宜,致使薛延陀的骑兵无法发起集群冲锋的杀手锏,不得不在狭窄的坡地上硬冲右武卫的陌刀阵。 可是这白道口除去地势稍稍高一些之外,却并不妨碍战马冲锋,大度设率领数万精骑面对归家之路被堵死之后必然爆发出必死之决心,薛延陀人绝望之下发起的狂猛冲锋,只要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薛万彻查遍了这堆成山一般的尸体,却没有发现几句唐军的尸体…… 这就意味着,右屯卫在全歼了大度设所率领的部队之后,自身并未有多少战损。 太可怕了…… 有房俊留下的兵卒上前来参见,汇报了具体情况,并且将大度设的尸体拖过来,请求薛万彻查验。 薛万彻瞅着这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嘴角抽了抽,无语道:“这是大度设?” 那兵卒也有些尴尬,被战马踩成这个样子,的确不好认…… 但是再不好认,那也是大度设啊! 夷男可汗的儿子,薛延陀兴兵犯境的罪魁祸首,哪怕只是一坨腐肉,那也是一桩巨大的功勋! “根据俘虏指认,确实是大度设。” 薛万彻挠了挠头,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是大度设吧……稍后吾会让录事参军详细写具战报,与房俊的战报合并一同送回长安。” 大唐军律,战场之上,主帅的权限极大。 似这等根本无法之人的尸体,只要主帅予以确认,旁人便不可质疑。 除非这个被指认的死人又活过来…… 只要大度设真的死了,这具尸体是否大度设,根本无关紧要。 “喏!” 兵卒应命,自去寻找右武卫的录事参军,写具战报,好交由斥候快马送抵长安。 薛万彻叮嘱留下一队兵马就地掩埋薛延陀人的尸体,自己则率领大军马不停蹄的直接钻进白道,横穿阴山,抵达武川镇。 等他到了武川镇,心地处尽管对于右屯卫的强横战力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依旧被墙倒屋塌废墟一般的武川镇震得心中一颤…… 望着那大雪之中的残垣断壁,雪粉之中尚未燃尽的木料散发着袅袅黑烟,薛万彻简直无法想象,这座薛延陀人眼中无比重要,也无比雄壮坚固的要塞,到底经历了什么? 夷为平地了已经…… 尸体倒是没有多少,但是惨烈的武川镇依旧可以让人联想到曾历经了一场何等惨烈的战斗。由城南倒塌的城墙豁口处进入城内,一片一片的房舍尽皆崩塌倾倒,时不时有几个薛延陀人的尸体在残垣断壁之中显露出来,无比凄惨。 李思文看着残破的武川镇,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吃吃道:“这城都已经塌了,还怎么守?” 薛万彻叹气道:“还守个屁呀?右屯卫这等强横战力之下,所有闻讯的薛延陀军队都得马不停蹄的赶回郁督军山牙帐阻止他,否则哪一个草原上的战士能忍受牙帐被右屯卫一举击破、化为齑粉的耻辱?留下一队兵卒收敛尸体,暂且屯驻在此,即刻将此间战况写具战报,送回长安,请陛下和政事堂里的诸位宰辅定夺吧,吾等即刻出发,或许还能够追得上房俊!” 他可不愿一路上给房俊擦屁股,总得追上去并肩作战、齐头并进吧? 否则人家狂飙突进直捣龙城,立下赫赫功勋,自己咋整? 难道就任由史书之上将来写着“贞观十七年,大唐兵部左侍郎房俊率右屯卫长驱直入突袭三千里,直捣薛延陀牙帐,打破单于庭,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一路匡扶殿后,收拢伤兵,清理战场……”? 恐怕自己的子孙后辈都能把他这个祖宗给锤死! 娘咧! 你个老糊涂蛋,这等盖世之功勋就在眼前,你却慢悠悠的在后头打酱油? 第六十章 夷男可汗 祖宗诶! 您好歹追上去也厮杀几场,给咱们挣回来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呀…… “全军听令,用饭之后,即刻出发!” “喏!” 右武卫稍作休整,简单的用了一顿饭,便沿着右屯卫前进的道路一路向北追逐。 等到抵达诺真水的北岸,看着布满河床的薛延陀人、战马的尸体,看着天空之中盘旋的秃鹫,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将人畜尸体慢慢掩盖,所有右武卫的兵将尽皆站在堤岸之上,一片沉默。 人间地狱啊……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以纵横草原大碛的薛延陀铁骑,会遭遇此等残酷的屠杀? 在长安一直不显山不漏水,采用与大唐其余部队府兵制尽皆不同之募兵制的右屯卫,究竟强大到何等程度? 风声呼啸,大雪飘飞。 所有右武卫的兵将尽皆内心巨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接到右屯卫兵出白道的消息,他们便一路马不停蹄的追赶,他们赶到武川镇的时候,武川镇已然被右屯卫攻陷,城内的硝烟尚未散尽,右屯卫便在诺真水之上演绎了这样一场震人心魄的屠杀,一举将武川镇溃逃的军队悉数歼灭。 太强了…… 薛万彻深深吸了口气,大手一挥:“即刻出发!” 必须追上房俊的脚步,不然按照目前这个态势,恐怕等到人家直捣龙城犁庭扫穴之后,自己才追得上。 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吃屁呀? 薛万彻可没那个爱好! 此等千载难遇的攻势,自己怎么也得赶上去,就算吃不到肉,也得喝一碗汤啊! 不然自己岂不是能悔死? 右武卫数万大军一个个的也都红了眼睛,听到命令之后,根本无需动员激励,哪怕天气再冷,风雪再大,胸膛之中沸腾的热血也使得他们眼中唯有这横扫漠北的盖世功勋! 数万人站在诺真水的河堤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怀揣着一颗燃烧着的追求功勋的万丈雄心,顶风冒雪追逐着右屯卫袍泽的脚步,向着北方极速前进。 ***** 巍峨的郁督军山就像是上天赐予人间的屋梁,自西北斜插东南,与数百里之外另一座由东北斜插西南的狼居胥山遥遥相对,呈一个“八”字之势,紧锁住余吾水向北至瀚海之间的广袤草场。 这里是漠北的核心,受到天神赐福,有山岭环绕,有河流湖泊,有肥美草场,有健硕牛羊。 这一片土地被所有漠北的部族视为“圣地”,匈奴、突厥、薛延陀……几乎每一个草原之上霸主,都不约而同的将牙帐设立与这一片区域之内。 从匈奴人祭天祈神、大会诸部的龙城,到突厥号令群雄、称霸漠北的单于庭,乃至于薛延陀夷男可汗设立于郁督军山北麓安侯水之畔的牙帐,这一片丰饶的土地,始终是漠北胡族的神圣所在。 这些时日漠北连降大雪,郁督军山下的帐篷连绵数里,被积雪几乎掩盖了一半,风雪之中时有袅袅炊烟,孩童嬉闹,远方山峦白雪皑皑,颇有一副世外桃源之安逸美好。 山脚下,夷男可汗的牙帐。 牙帐之内布置奢华,随处可见的金银器具、珍珠玛瑙,将这一处宽大的牙帐衬托得珠光宝气华美异常,便是大唐的一些王侯府邸,怕是亦多有不如。 来自大唐的香炭在铜炉之中燃得正旺,外头寒风凛冽,账内温暖如春。 夷男可汗穿着一套丝绸长袍,腰间缠着宽宽的腰带,缀满了美玉,头发不似寻常薛延陀人那般肮脏油腻的梳着小辫,而是打理得整整齐齐,带了一顶汉人的进贤冠。 望之有若一个汉人富家翁,浑然没有一丝一毫漠北雄主的迫人气概…… 此刻,夷男可汗正端着一个金樽,笑呵呵对着坐在他左手边一侧的契苾何力,说道:“来来来,我的契苾兄弟,美景良辰,自当寻欢作乐,何必如此一副怨天尤人之怨愤?快快满饮此杯!” 契苾何力一脸胡须抖了抖,心中暗忖你特娘的难道不知老子为何这般神情? 你将老子软禁在这牙帐,难道还指望老子对于摇头摆尾,笑靥如花? 呸! 做你特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不过他虽然相貌粗豪,性格也有些刚烈,却绝对不傻,眼下自己成为阶下之囚,固然要坚定立场不肯背叛大唐投降夷男可汗,但也不能一个劲儿的猛怼,否则当真惹恼了夷男可汗,受罪的还是自己。 别看夷男可汗一副温厚长辈的模样,好似性情温润和蔼可亲,但是有谁触犯了他的可汗权威,下手绝对会干脆残酷!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契苾何力端起面前的金樽,强笑道:“在下敬大汗!” 一饮而尽。 美酒入喉,却倍添苦涩。 夷男可汗哈哈大笑,也饮了樽中酒,抹了一下嘴巴,问道:“我的契苾兄弟,你们两家乃是铁勒同宗,当年为了反抗突厥暴政,一东一西各自为政,号称可汗,为了我铁勒部人的福祉用鲜血与突厥人搏杀,这才终于能够推翻突厥人的保证,使得我铁勒部人重新成为草原大碛的主人,能够像天上的雄鹰那般自由的翱翔,主宰漠北众生!如今,我贵为薛延陀的可汗,而你是我的兄弟,又何必为了唐人卖命,却与自己的兄弟为敌呢?只要你今日做出承诺,率领你的部众回归汗国,我便传下谕令,许你成为薛延陀可汗的顺位继承人,我死之后,可汗之位,由你继承,强盛我铁勒诸部!” 此时账内尚有几人,闻听此言,尽皆一脸呆滞。 居然将可汗之位相让?! 这这这…… 于是,账内几人尽皆将目光看向夷男可汗右手边一个豹头环眼的青年。 尽皆饶有深意。 那青年一张方脸黑里透红,神情有些愤怒,却隐忍不敢发。 契苾何力听了夷男可汗的话,气得差点跳起来一刀捅死这个老混蛋! 娘咧! 这是拉拢我吗? 你这是要将我往死路上逼啊! 契苾何力瞄了一眼那神情隐隐愤怒的青年,赶紧起身,断然拒绝道:“大汗说笑了,此地乃是大汗之牙帐,漠北之圣地,却非是在下安身之所。在下蒙受大唐皇帝厚恩,自当以死相报,焉敢背弃诺言,投奔大汗?此事大汗还请莫要再说,左右在下身为阶下之囚,感念大汗以礼相待之恩,然则若是要将在下送与天神驾前侍奉神灵,在下亦绝无怨言!” 别特么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有能耐不怕所有契苾部造反的话,您干脆就一刀子痛死我! 那青年闻言,看了看契苾何力坚定的神色,脸上的表情这才微微缓和,却依旧不爽。 夷男可汗道:“我的兄弟,你这说得什么话?咱们皆乃铁勒部人,有着一样的尊贵血统,即便你误入歧途投靠大唐,我又怎能忍心对你痛下杀手?若是真有此想,又焉能与你在这牙帐之内把酒言欢,快意畅谈?” 他起身,一脸热切,拉着契苾何力的手,将他拽着坐到自己身边,脸上换了一副慈祥的笑容:“你且放心,便在这牙帐之内住下,契苾部的族人自有我派人去安抚,即便天降大雪白灾肆虐,亦绝对不会亏待了契苾部的任何一个族人!至于你,我的兄弟,你还是应当想一想,何必为了唐人而背叛自己的宗族呢?你乃是我铁勒部人,就算为了唐人鞠躬尽瘁,唐人也将你视为异族,不值当啊!” 然后,他又手指着身边的那青年,道:“拔灼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侄子,更是我特勒部人,今日我就把话跟他说清楚,只要你契苾何力放弃大唐,回归汗国,这薛延陀可汗的位置,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此言一出,那青年的一张脸又阴沉难看下来…… 第六十一章 拔灼被逐 作为夷男可汗的嫡子,拔灼的身份便是排在两位同母兄长突利失和大度设之后天然的薛延陀可汗继承人。 虽然非是嫡长子,前头更有一位庶长兄曳莽,但是身为夷男可汗的儿子,草原上人尽称颂的豪杰,又岂能对可汗之位毫无觊觎之心呢?他的两位兄长突利失与大度设已经被大唐皇帝册封为小可汗,虽然意在分裂夷男可汗父子亲情,使得薛延陀内部争斗愈发激烈,但终究是大唐的一份肯定与支持,这已然使得拔灼落在了后面。 现在他的父汗更是当着他面,承诺将可汗之位传给契苾何力,这让拔灼脸上的表情几乎凝滞僵硬。 心里更是悲凉又愤怒…… 他知道父汗一直看不惯他。 暴戾、凶悍、鲁莽、凉薄……这些都是他的缺点,他自己也承认,并且从来不认为有何不妥,若非是这样的性情,他又如何在猛士如云的铁勒诸部当中被称为第一勇士? 现如今薛延陀能够统领铁勒诸部一统漠北,这其中亦有他拔灼的一份力! 若非尽皆忌惮他的暴戾残酷,以父汗那种崇尚汉家礼仪的性格,如何能够降服草原上桀骜不驯的战士? 结果这反倒成为他不受待见的罪状…… 拔灼很是不忿。 薛延陀是草原上的豪雄,信奉的是强者为尊、胜者为王,不是汉人那种嫡长子继承制的一套! 论才能、论武功、论声望,他拔灼样样拔尖,甩出几位兄长不知凡几,为何就得不到父汗的肯定与鼓励呢? 现在更意欲将可汗之位传给契苾部的人…… 若是那样,薛延陀还是薛延陀呢? 恐怕等到父汗一死,薛延陀就得改名叫做契苾汗国了! 而他们这些薛延陀的王子,下场定然一个比一个凄惨…… 难道父汗当真老糊涂了,居然做出这样昏聩的决定? 忍了又忍,拔灼终究还是没忍住…… “父汗,所谓人各有志,既然契苾叔叔铁了心的追随大唐皇帝,不愿依附于薛延陀,您有何必强求呢?依孩儿之见,不是朋友,便是敌人!何须在此徒费口舌,不若干脆将契苾叔叔的头颅斩下,呈送给大唐皇帝,既成全了契苾叔叔忠于大唐皇帝之决心,亦能够让大唐皇帝见识到吾薛延陀之强大!现在大唐所有兵力尽皆调往辽东,东征一触即发,不若趁其朔州空虚,命孩儿率领大军直出白道,与二哥汇合,直接攻陷雁门关突破长城,直入其河东腹地,直捣关中,再演当年颉利可汗兵临长安、饮马渭水的一幕!” 拔灼气势熊熊,据理力争。 契苾何力在一旁听得眼皮子直跳,这小狼崽子,真狠呐! 张口闭口契苾叔叔,杀气却毫不遮掩,一心想要致我于死地!早知如此,当年你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老子怎地不将你摔死…… 夷男可汗闻言,顿时呵斥道:“放肆!你契苾叔叔与我乃是少年好友,多少年的交情,纵然最终不同阵营,亦不可刀兵相见!再者说,大唐之强盛,焉是汝这等黄口孺子可以体悟?大唐富有四海,兵强马壮,决不可正面为敌,否则必然重蹈突厥之覆辙,有亡国灭种之虞!” 他是真的生气。 这儿子有勇无谋,简直没脑子啊! 大唐是何等强盛之国度,岂是薛延陀可以相抗?惹急了大唐,倾国之力来攻,老子就是下一个颉利可汗! 拔灼下首一个梳着乱七八糟小辫儿的老者淡淡的瞅了拔灼一眼,毫不掩饰讥讽之色,开口道:“三王子勇冠三军,乃是薛延陀的英雄。但是战略之事,您却是知之甚少,可汗派遣二王子出兵漠南,只是为了胁迫大唐答允和亲之事,岂能当真大打出手?这一点,您还是得跟您的大兄多学学。光长力气不长脑子,那是蠢人才有的情形。” 他口中的大兄,并非是夷男可汗的嫡长子突利失,而是庶长子曳莽…… 拔灼这暴脾气,如何受得了他这番冷嘲热讽? 当即大怒道:“梯真达官,你个老不死的眼里可否还有上下尊卑?老子乃是父汗的儿子,非是低贱的奴隶,焉敢如何辱我?” 这个老东西是父汗的心腹,跟了父汗几十年,父汗对其言听计从。 可这老货却是曳莽那个野种的坚定支持者,时时刻刻不忘在父汗面前贬低他们兄弟,抬高曳莽。 他眼中杀气腾腾,若是任由这个老货从中作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离间蛊惑,说不得这可汗的位置就得从他们三个嫡子手里飞走了,落入曳莽那个野种的手中。 话说回来,这老不死的对曳莽如此忠心耿耿,难不成当年的传闻属实,这人真跟曳莽那个风骚的母亲有一腿? 梯真达官倒也不恼,只是冷笑道:“您还知道自己是可汗的儿子?可汗雄风赫赫威震漠北,薛延陀在他手上威服草原,群雄蛰伏,南接大碛,北至俱伦水,皆为薛延陀汗国之版图!雄才伟略不逊于草原上自古以来的任何一位雄主!可是您看看您……啧啧啧……除去虐待奴隶,苛责部属之外,尚有何等功勋可以让我甘心敬服?” 拔灼一张脸黑里透红,眼珠子快要冒出火来,拍案而起,戟指大怒道:“老匹夫,以为吾不敢杀你乎?” 梯真达官一脸冷笑:“敢,还有什么是您三王子不敢干的事情?吐迷度前脚领着族中精锐随着二王子南下定襄,您后脚便将他的女儿劫掠至营帐之内糟蹋了,非但如此,还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真当神不知鬼不觉?他日若是回纥反叛,您便是罪魁祸首!” 拔灼面色大变,大声狡辩道:“放屁!休要在此血口喷人!吐迷度之女自己走私,岂能赖到吾头上?” 梯真达官哼了一声:“回纥牙帐在单于庭,您当真以为您率领亲兵昼伏夜出潜入余吾水东岸,就无人见到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既然口口声声称自己乃是薛延陀的真豪杰,却连自己做的事都不敢承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匹夫,你分明就是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有能耐拿出证据,否则老子今日就剁了你的脑袋!” …… 契苾何力眨眨眼,看着吵闹不休的两人,心想这怎地一转眼的功夫,事情便从我身上扯到这里了? 这拔灼还真是个草包啊,连梯真达官这么浅显的打岔都弄不明白,还急赤白咧的争辩…… 你争辩个啥? 纵然你一身都是理,难道还能争得过薛延陀第一智者梯真达官? “闭嘴!” 一身丝袍、温润慈祥的夷男可汗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案,瞪着拔灼怒叱道:“岂有此理!吐迷度在漠南为我薛延陀率军作战,回纥战士为我薛延陀出生入死,结果你却在背后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竖子,欲求死乎?” 拔灼吓得赶紧离席,跪倒在地,求饶道:“父汗息怒……” 夷男可汗岂容的他多说,上前一脚将其踹翻,怒道:“孽子!老子一世英名被你败坏不说,还埋下汗国祸乱之根源,简直罪无可恕!念在你这些年亦算是功勋不少,饶你不死,带着你的部族奴隶,给老子滚去北海为汗国牧马,即刻出发!若敢耽搁,老子杀了你!” 面对暴怒的夷男可汗,拔灼一肚子委屈无处述说。 不就是糟蹋了一个回纥女子么? 谁叫吐迷度那个混账不肯将女儿嫁给我,谁叫那女子貌若天仙? 我堂堂薛延陀汗国的三王子,难道不应该所有被我看上的女子都应该欢天喜地的自己走进我的帐篷,任我宠幸? 还特么回纥祸乱汗国……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关我屁事? 谁不知道回纥人最是桀骜不驯,最是兵强马壮? 夷男可汗瞪着一脸不忿的拔灼,怒道:“赶紧给老子滚!” “是……” 拔灼心里又是凄凉又是愤怒,却不敢分说,只得连滚带爬的走出帐篷。 转身之际,却是狠狠的瞪了梯真达官一眼,杀气腾腾…… 老东西,给老子等着,此仇不报枉为人! 第六十二章 薛延陀的内忧 梯真达官一脸不屑。 他岂会怕这个有勇无谋、乖张暴戾的莽夫? 相比起来,大王子曳莽的名字里虽然有个“莽”字,为人却是豪爽直率,有若阳光一般照耀四方,又有若春风一般熏人欲醉,无论品行才能亦或是人格魅力,都能够甩出拔灼十几座山! 曳莽,才是草原上的下一任雄主呀…… 将拔灼驱逐出去,夷男可汗愤愤的骂了一句:“这竖子!” 回到座位坐好,稍稍息怒,这才对契苾何力道:“我的兄弟,原谅你这个粗鲁愚蠢的侄子吧,这孩子被我给惯坏了!对于我刚才的建议,你不妨多多考虑,等到大唐皇帝答允和亲之事,我便是大唐的女婿,薛延陀与大唐两个天底下最强大的国家联合起来,必将千秋万载繁荣昌盛。而你,将会成为薛延陀汗国的主人,继承我的衣钵,使得我铁勒诸部合而为一,永远成为草原的霸主!” 他为何这般执着的拉拢契苾何力,甚至不惜抛出可汗之位作为条件? 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在于契苾部的势力。 隋大业元年,因西突厥处罗可汗举兵击铁勒诸部,厚税其物,又杀其酋长数百人,铁勒诸部被迫反抗西突厥暴政,共推契苾部首领契苾歌楞为易勿真莫何可汗,而薛延陀族人拥护夷男可汗的爷爷乙失钵为小汗,称野咥可汗,建庭于燕末山北。 按照法统来讲,人家契苾部首领契苾歌楞才是正统的受到铁勒诸部共同拥戴的可汗,只是后来薛延陀部势力渐渐强横,成为铁勒诸部当中最强的一个,并且将其余部族尽皆降服,这才成就薛延陀汗国之伟业,成为铁勒诸部的霸主。 然而即便如此,契苾部亦是铁勒诸部之中除去薛延陀之外最强的那一个,并且契苾部民风剽悍、忠诚敦厚,深受夷男可汗的赏识,所以他宁愿将武川镇这等漠北之咽喉锁钥交付给契苾可勒,也不愿交托给与他同为一利咥氏子孙的兄弟子侄。 至于他所言的将可汗之位传给契苾何力? 那自然是扯淡…… 汗位乃是家族传承之根基,身为一利咥氏子孙,岂能将汗位拱手相让? 不过契苾部身为易勿真莫何可汗契苾歌楞的后人,法统之上是有继承铁勒可汗之资格的,他不指望契苾何力相信自己禅让汗位的话语,只要契苾何力有恢复先祖荣光的野心就好了。 有野心,契苾何力就会带着他麾下投降大唐的契苾部回归薛延陀汗国,与契苾可勒合二为一,谋求汗位。 自己便可以伺机将契苾部鲸吞蚕食,转化为薛延陀最忠实的力量。 毕竟,占据了单于庭的回纥部在吐迷度的率领之下越发强大,已然渐渐危及薛延陀的地位,相比于回纥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是忠诚敦厚的契苾部更加易于掌控。 夷男可汗心中所想,契苾何力又岂能不知? 知道归知道,只要他心中有着觊觎汗位之野心,也极有可能会吞下夷男可汗的这个诱饵。 然而,他根本没这样的野心…… 与阿史那思摩相似,这些年享受了大唐的高官厚禄、奢侈繁华,早已将当年的一腔血勇磨得干干净净,只想着赶紧回到长安住进自己的府邸,享受着醇酒美人、百官奉承,哪里愿意留在冰天雪地荒凉困苦的漠北,去争夺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誉? 故而,契苾何力连连摇头,又警告夷男可汗道:“大汗派遣二王子率领大军南下,意欲攻略定襄,大唐又岂能坐视不理?虽然大汗曾警告二王子不可擅动刀兵,但两军对阵,随时都可能因为误会而引发混战。一旦二王子激怒了唐军,与唐军开战,非但大汗与大唐和亲之想法彻底断绝,恐怕更会引来大唐的报复,于大汗统治漠北极为不利。” 他这算是老成之言,即是为了夷男可汗好,更是不愿再见兵祸。 但夷男可汗对自己的威信极为自信,更认为对于当下的局势尽在掌握,不以为然道:“我的契苾兄弟,你多虑了。大度设固然桀骜,却不敢不听我的命令,绝对不会主动向唐军发起进攻。而大唐此刻的中心尽在辽东,纵然我们对東突厥下手,抢夺敕勒川和定襄城,也定会忍气吞声,不敢与我开战。你就等着捷报传来吧,敕勒川必将重回我铁勒部人的手中!” 梯真达官亦道:“敕勒川自古以来便是吾胡族牧马放羊的草场,在突厥人手中丢失,现在若是能够抢回来,则薛延陀的声威必将震荡草原,所有不肯臣服者都将蛰伏与大汗麾下!” 契苾何力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真是天真啊…… 大唐固然举国之力谋求东征高句丽,但是那些个镇守北疆的骄兵悍将,当真就能眼睁睁的看着薛延陀从他们手中抢走敕勒川、定襄城,将所有突厥人驱赶至长城之南而无动于衷? 别扯了! 身在大唐,他太清楚大唐的兵将都是什么样的德性,哪一个不是看到胡人就眼珠子发红,心头盘算着斩几个脑袋将自己的爵位涨一涨,官职升一升?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唐皇帝的心思都在东征上,可是北疆的驻军却不会这么想,薛延陀敢嚣张跋扈的威逼大唐边境,唐军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或许明目张胆的同薛延陀开战他们不敢,但是搞一搞阴谋诡计,让你们薛延陀先动手,造成他们被动防御不得不打的假象,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一旦大度设那个蠢货中计,两国开战,你还指望着跟大唐和亲,谋求敕勒川? 呵呵,哭去吧…… ***** 空旷的大碛,风雪肆虐。 若是在夏日里,漫漫黄沙无际无涯,荒凉的戈壁干涸的河道渺无人烟,每遇大风便会沙尘飞扬遮天蔽日,大军想要穿行,极其困难。 但是在这冬日里,固然气温极低毫无补给,冰雪却成为充足的水分,使得大军极易穿行。 一处干涸的河道上,两万骑兵在此下马扎营,随身携带的帐篷在低于河堤的河道中支起。 这些河道在大碛之中极为少有,夏日里雨水降下、冰雪融化,汇聚成河流在河道之中流淌,冬日里河水干涸,使得河道低矮,河堤阻挡寒风,成为天然的避风之所。 唐军追逐契苾何力的参军一路至此,早已人困马乏,便在此扎营,给战马喂食草料,燃火起锅造饭,融化雪水煮沸饮用,今夜便安顿于此。 纵然兵贵神速,要直捣郁督军山,却也不能连觉都不睡…… 最大的一处帐篷内。 房俊坐在火旁,端着一杯热水喝了几口,身上的寒气渐渐褪去,门帘撩开,薛仁贵大步流星走进来。 亲自起身给薛仁贵在杯子里放了一些茶叶,倒入热水,递过去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薛仁贵赶紧道谢,结果茶水,回道:“情况尚好。因为人人尽皆穿了棉衣,抵御严寒很有效,只是手脚有些冻伤,不过事先备好的冻疮药派上了用场,并无大碍。兵卒们士气正旺,毕竟如这般深入大碛,直扑郁督军山,乃是百年难遇的良机,一旦功成,便是名垂千古的旷世功勋,全军从上到下,每一个人的功勋都少不了,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哪个不拼命?” 房俊微微颔首。 大唐重军功,身为军人,追亡逐北、扫荡胡族乃是所有人的理想,而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又是汉人二郎自古以来至高无上的功勋荣耀。 眼下北出白道千余里,再过上十天半月便可抵达燕然山南麓的赵信城,成功近在咫尺,谁能不要紧呀坚持到底? 一辈子有这么一场胜仗,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了。 自然是个个争先,谁也不甘人后。 “萧嗣业情况如何?” 喝了一口热水,烤着火,身子暖融融的,房俊微微眯着眼睛问道。 薛仁贵道:“还算听话,大抵是认命了吧,毕竟事已至此,唯有吾等长驱直入直捣郁督军山,才能立下不世之战功,洗脱他假传圣旨的之死罪,否则天下之大,何处是其安身之所?唯有一条道走到黑而已。” 房俊将杯子放到面前的桌案上,起身走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负手查看着舆图。 良久,方才轻声说道:“身为大唐军人,通敌叛国,罪无可恕。吾等爬冰卧雪、视死如归挣来的功勋,岂能分给这等无耻之徒?” 第六十三章 赵信城(上) 薛仁贵略微沉默一下,抬头与房俊对视一眼,确认了房俊的眼神之后,重重点头。 房俊亦是轻轻颔首。 非是他性情歹毒、心狠手辣,而是似萧嗣业这等通敌叛国之行为,若是不能予以严惩,便无法以一种悲惨的下场来警醒世人。 通敌叛国,背弃祖宗,枉为人也! 突厥也好,薛延陀也罢,甚至于往后的回纥、契丹,为何能够越来越强大,渐渐危及到汉人王朝的统治根基,给汉人越来越多的带去悲惨和苦难?正是因为有着无数萧嗣业这种人,为了一己私利,投降胡人,将汉人优秀的政治制度、军事知识传授给胡人,遗祸千年! 不过似萧嗣业这等小人物,确定了他的命运之后,房俊自然不会再放在心上。 重新将目光对准了舆图。 这是一份根据史册典籍之记载,还原出来的漠北舆图。实则多半的信息尽皆来自于汉朝遗留下来的史籍,毕竟自从汉朝后,汉人甚少涉足漠北这片广袤的土地,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更是屈指可数,信息极度匮乏。 其中有朱笔描绘的一些地名、山脉、河道等等,这是房俊根据他记忆里的地图加上缴获的俘虏所供述,一一添加上去了。 郁督军山与狼居胥山犹如两条伸开的手臂,将北至北海的广袤土地环抱,这一片区域水草丰美、河流密布,成为塞外民族活动的主要区域,养育了无数的胡人与牛羊马匹。 草原之上胡族兴衰更迭,每一个强大的民族崛起,都会将这一片土地视为天神赐予的福地,以将其征服作为统御整个漠北的标志。 匈奴、柔然、突厥、薛延陀、回纥,乃至于后来的蒙古…… 都将这一片土地作为理所当然的政治中心。 而征服这里,已成为汉家军人至高无上的功勋与荣耀。 霍去病,窦宪……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 意欲进入龙城区域,有两条路。 一则由白道而出,过诺真水、赵信城,直抵郁督军山,一则由代郡翻越阴山横穿大碛,横渡弓卢水抵达狼居胥山。只要翻越郁督军山与狼居胥山,便算是进入漠北腹地,无论薛延陀的牙帐,亦或是回纥盘踞的单于庭,都在这一片地域之内。 房俊将手指重重的在赵信城的位置点了点。 ***** 休整了一夜,翌日清晨,北风渐渐衰弱,连日来的大雪也终于停歇,漫天阴云散去,久违的见到了阳光。 右屯卫兵卒五更起便造饭喂马,天色刚亮,太阳露出一半,整支部队便收拢好了帐篷辎重,拔营继续向北急行。 渡过诺真水之后,便算是进入大碛。 这里虽然尽是荒凉的戈壁沙漠,却也有不少绿洲存在,无数游牧民族的部落便生活在这些绿洲之上,随着季节的变幻追逐着丰沛的河水,放牧牛羊,繁衍生息。 房俊没时间去理会这些散居的部落,大军一路向北朝着赵信城挺进,只是途中经过一些绿洲之时,为了补给马匹,会派遣一支骑兵劫掠袭杀一番。即便如此,这一条道路上的胡族部落也算是遭了殃…… 唐军对于这些胡人没有丝毫好感,部落中的每一个青壮都是战士,以前是突厥的士兵,现在则依附于薛延陀,每当南下汉地,都会充当突厥亦或薛延陀的急先锋,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汉人的鲜血,恶行斑斑,罄竹难书。 指望着唐军会同情胡人的老幼妇孺,还不如祈祷虎狼不食肉…… …… 赵信城。 狼狈逃亡至此的契苾可勒早已没有了契苾部贵族的风范,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身后一支数百人的唐军铁骑一人三马日夜追赶,吓得契苾可勒连小解的时候都睁着眼睛看着南面,唯恐唐军陡然出现…… 即便如此,他也被唐军数度追杀。 唐人的战马尽皆钉了马掌,在这等冰雪覆盖的道路上毫无阻碍,而契苾可勒的战马时不时的便因为马蹄受伤而报废,一路上换了数匹马,却怎么也没有唐军跑得快。 每一次被唐军追上,他都不得不舍弃一部分族人兵卒断后抵挡唐军,结果他倒是屡次摆脱唐军,身边的战士却越来越少…… 到了赵信城下,回首看看身边聚拢着的数百名丢盔弃甲伤痕累累的,不禁仰天长叹,涕泪满襟。 几日之前他还坐镇武川镇,麾下精锐兵卒数万,乃是薛延陀数一数二的权贵,结果短短几日过后,便犹如丧家之犬一般逃亡千里,将无数的族人舍弃在唐军的刀箭之下…… 纵然逃得一命,又怎有颜面回去见契苾部的父老? 城上的守军早已发现了契苾可勒,起先并未认出他,派出了一队兵卒上前盘问,一问之下,方才知晓面前这位便是镇守武川镇的契苾可勒,等到得知武川镇已然失守,唐军正衔尾杀来,顿时一个个慌了手脚,连忙将契苾可勒迎入城内,一面向赵信城的守将泥熟汇报。 城中一处宽敞的房舍之内,泥熟等不及契苾可勒休整进食,便派人将其叫到面前。 “唐军已然全面开战?” 泥熟皱着眉毛,颇为意外。 他是夷男可汗的叔叔,今年已近六旬,不过身材健硕筋骨硬朗,望之不过是四旬左右的年纪,头发编成一缕一缕的小辫,脸上胡须茂盛,气概威武有若雄师一般。 契苾可勒一脸憔悴,闻言颔首道:“正是如此,唐军陡然自白道而出,兵临武川镇城下,吾毫无防备,故而被唐军一举攻克,一路上多次摆脱唐军追杀,方才逃到此地。” 泥熟奇道:“大度设呢?统御将近十万大军进入漠南,纵然有何闪失,亦不至于全军覆灭,何以不给你报讯呢?再者说,大度设出征之时,大汗千叮咛万嘱咐,令其务必不可与唐军正面开战,难道只是因为威逼定襄城,大唐便不顾辽东之局势,悍然同薛延陀开战?这没道理呀!” 契苾可勒一脸苦涩,两手一摊,无奈道:“吾又怎知其中关窍?总之大度设半点生息也无,以吾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可能?那可是十万兵马!各个皆是薛延陀的精锐,还有数千回纥铁骑,纵然战败,亦不可能全军覆没,天底下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其彻底摧毁!” 看着泥熟固执的吹胡子瞪眼,契苾可勒没心情跟他掰扯争论,只是淡然说道:“武川镇失守,吾罪无可恕,自当亲赴大汗面前请罪,只是唐军已然衔尾追杀而来,以吾之见,其目的怕是要直捣郁督军山,故而还请你立即调拨兵马固守赵信城,同时派人前去可汗牙帐报信,请求援军支援。” 泥熟也紧张,问道:“唐军多少兵马?” 他曾率军与唐军多次交战,知道唐军的战斗力不弱,最重要是唐人无耻,常常凭借人多势众以众凌寡,每次交战都派出数倍于敌人的大军,全线推进穿插迂回,使得敌人顾此失彼应接不暇,稍稍露出破绽便一败涂地。 没办法,汉人多呀…… 契苾可勒想了想,道:“吾亦没有准数,但是观望其军阵规模,恐怕不下于两万人。” “两万人?” 泥熟瞪起眼珠子:“区区两万人,你便能丢了武川镇?区区两万人,你便让老夫去向大汗求援?是你契苾可勒越来越没出息,还是认为我泥熟老迈不堪,提不得刀,拉不得弓,早该去地底下伺候我铁勒部人的列祖列宗?” 简直荒谬! 两万唐军能做个甚? 顶了天就像是当年李靖那般千里突袭,趁着颉利可汗疏忽不备,大破突厥牙帐覆灭東突厥。 眼下他已然有了准备,唐军玩不了突袭,又有何足道哉? 你以为你丢了武川镇,老子还能也丢了着赵信城? 第六十四章 赵信城(中) 契苾可勒见到泥熟一脸不屑,心中也自无奈。 他知道这话没人肯信……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啊! “老叔,非是吾推卸责任,实在是唐军太过凶猛!他们有一种神秘的利器,可以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震响,能够开山裂石,武川镇的城墙一瞬间便犹如拳头砸在糕点上一般,破碎崩塌!最恐怖的还不仅于此,唐军的战法已然改变太大,他们的兵卒手持喷火的铁管,每一声炸响之后都会喷射铅弹,其势寻若雷霆力有万钧,穿甲破革无坚不摧,那铺天盖地的炸响密如雨点的铅弹,实在是……” 契苾可勒说到此处,已然说不下去。 眼前又浮现诺真水自己的族人兵卒成排成排宛如牛羊一般被唐军屠杀,组织不起冲锋的态势,毫无还手之力,每每想起,简直犹如梦魇一般…… 深深吸了口气,方才稳定情绪。 泥熟蹙着眉,沉默着。 他是清楚契苾可勒此人之品行能力的,说是薛延陀第一猛将有些过了,但绝对是为数不多的智勇双全的统帅。 当年夷男可汗反抗突厥暴政,契苾可勒身为账下大将,不知大败了多少曾经声威赫赫的突厥渠帅! 所以,他相信契苾可勒所言唐军拥有了新式的武器。 但是对于新式武器的威力,泥熟却不以为然…… 开玩笑呢? 除去天神之力,人间岂有开山裂石之能? 还雨点般的铅弹铺天盖地无坚不摧…… 太夸张了。 然而契苾可勒这副犹有余悸的神情,却又令泥熟不得不予以重视。 能够将这样一位身经百战的猛将打击成这幅摸样,唐军究竟使了和等手段,在武川镇,契苾可勒到底遭受了什么? 想了想,泥熟说道:“何力啊,老夫会将你的话命人传回牙帐,禀告大汗,但是不会请求援军。赵信城驻兵三万,皆是老夫的部众,追随老夫东征西讨平灭铁勒诸部,历经大战无数,乃是汗国数一数二的强军,仅比大汗账下的白狼军略逊一筹,又是据城坚守,何惧区区两万孤军深入的唐军?若是当真面对两万唐军便求援,老夫丢不起那个人,唯恐惹得漠北诸部耻笑!” 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 然而契苾何力却颓然无语…… 行吧,您辈分高、地位高,您说了算。 反正这薛延陀汗国是你们也咥可汗的子孙所有,与咱们契苾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爱咋咋地吧。 他起身施礼,鞠躬道:“晚辈一路逃亡,身心俱疲,身边族人亦是死伤惨重,需要安抚一番。此间之事全凭老叔做主便是,晚辈暂且告退。” 泥熟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但念及他历经大败损兵折将,心里必然颓丧懊恼,亦不过多苛责,温言道:“正该如此,有老夫在,这赵信城便固若金汤,纵然唐军三头六臂,亦别想由此向北一步!速速去安顿下来,治疗一下身子。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契苾可勒为薛延陀打了半辈子胜仗,难不成因为败了一场,便不念昔日之功了不成?待到击溃唐军,老夫与你一同前往牙帐,替你在大汗面前求情,谁敢拿此事为难于你,老夫一刀剁了他!” 契苾可勒甚为感动。 泥熟乃是夷男可汗的叔叔,在薛延陀辈分极高,威望极重,兼且与夷男可汗岁数相差不大,平素感情甚好,只要有泥熟替他说话,不仅夷男可汗不会苛责于他,便是那些个平素看他不顺眼的酋长、渠帅们,也无可奈何。 “多谢老叔!” 契苾可勒再次施礼,这才退出去。 待到契苾可勒退走,泥熟坐在堂内沉思半晌,这才使人将城内将领尽皆叫来议事。 “二王子统御的十万大军音讯皆无,不知所踪,恐怕已然凶多吉少,眼下唐军已然攻陷武川镇,大军深入大碛,不日就将抵达赵信城,尔等要做好应敌之准备。” 泥熟刚刚开口,下边诸位将领便一片哗然,震惊不已。 二王子统御十万大军出白道直抵漠南,居然音讯全无、凶多吉少? 号称“永远不会被攻陷”的武川镇居然被唐军攻陷? 信息量不大,但是每一件都令人难以置信。 大度设统御的十万大军乃是薛延陀的精锐,此番直抵漠南,一方面意欲逼迫大唐答允和亲,一方面伺机吞并敕勒川,却不曾想出师未捷,反倒陷入危机之中自保都难。 而武川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失守,则阴山之下再无任何抵抗,荒凉的大碛更是无所依仗,只能任凭唐军长驱直入直捣漠北,郁督军山、狼居胥山,甚至牙帐,单于庭,尽皆暴露在唐军的兵锋之下。 随时随地,唐军都有可能再演一次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对于汉人,那是所有军人不惜牺牲性命亦要追求的至高无上之荣耀功勋,而对于胡人,则是永远无法洗脱的耻辱! “老帅,您且放心,有吾等在,赵信城必然固若金汤!” “没错,武川镇固然坚固,但毕竟地处阴山之下,唐军随时都对发起攻击,后勤辎重很是方便,赵信城则不同,地处漠北,四周皆是零散的部落,老帅可以下令命各个部落即刻将青壮派来赵信城,参与守城。” “那契苾可勒徒有虚名、名不副实,凭借坚城,居然被唐军攻克,着实愚蠢!” …… 泥熟抬抬手,制止了堂上的争论。 他虎目环视,沉声道:“骄兵必败,何况眼下唐军已然攻陷武川镇,突入漠北?半点骄纵大意之心亦不可生。立即收拢军队,尽皆屯驻城中,全力防御城池,同时派出斥候,严密探查唐军之动向!” “喏!” 众将轰然领命。 固然心中尽皆不以为然,认为武川镇之丢失乃是契苾可勒之无能,但泥熟身为薛延陀老一辈硕果仅存的名将,积威深重,无人敢不听将令。 只是一个两个的难免泛起诡异之感——自古以来,皆是胡人攻、汉人守,曾几何时,居然要调个个儿,变成胡人守、汉人攻? 简直荒谬…… 泥熟挥挥手,道:“赶紧去办事!” “喏!” 众将再次领命,然后鱼贯而出。 堂内只剩下泥熟一人。 命人烧了开水,从一个珍贵的瓷罐之中取出些许茶叶,放入茶壶里,沏入开水,少顷,浓郁的茶香便随着水汽氤氲而起,沁人心脾。 取过茶杯,斟了半杯茶水,泥熟用手拈起,浅浅的呷了一口。 清香的茶水带着淡淡的涩味,划过口腔,将那股子牛羊肉的腥膻之味尽皆涤荡一空,抿抿嘴,回味幽香,口齿生津。 缓缓闭上眼睛享受片刻,饮了半壶茶,却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常年使用肉类,难免导致肠胃不适、消化不畅,时间一长,各种毛病日积月累,极易引发肠腹之病症,胡人之中十之七八成年人尽皆患有不同程度的腹胀之症,轻则骨瘦如材,重则丧命。 谁也不曾料到,自从这茶叶传到草原,贵族们因为竞相效仿汉人时常饮之,居然使得腹胀之症大为减弱,甚至彻底治愈。 然而这茶叶在大唐的价格便非比寻常,即便是寻常的低等货,亦不是人人都可享用得起,更何况被商贾贩卖来到薛延陀,更是贵比黄金,就算是贵族酋长们,每日里饮用之时亦难免肉痛。 汉人呐,总是能够时不时的弄出一个玩意儿,看似极尽奢侈,却往往都能够排得上大用处,令人不可或缺。 就像他们的名将一样,一代又一代,总是能够出来那么几个出类拔萃的当世豪杰,给胡人带来灭顶之灾。 李牧,蒙恬,卫青,霍去病,窦宪,李靖…… 还是大汗说得对呀,大唐强盛,汉人聪慧,不可为敌,只可为友。 要和亲,要通商! 只是不知大度设究竟在漠南干了什么,将唐军给彻底惹毛了,不管不顾辽东局势悍然派军侵入漠北呢? 第六十五章 赵信城(下) 从古至今,漢奸层出不穷。 实际上外族投降于我,亦是数不胜数,比如阿史那思摩,比如契苾何力,而似赵信这般先是因为兵败投降汉朝,继而兵败又投降匈奴,摇摆不定,屡易其主,则很是少见…… 赵信本是匈奴小王,后来战败投降汉朝,改名赵信,被汉武帝委以重用,立下不少战功,被封为翕侯。 元朔三年,军臣单于死,其弟伊稚斜单于继位。军臣单于太子於丹耻屈其下,不堪受辱,遂逃奔于汉。 汉武帝封之为陟安侯。 伊稚斜单于因怨汉收纳於丹,屡遣兵至代郡、雁门、定襄、上郡等地寇掠。匈奴右贤王又借口汉朝攻略其“河南地”,也屡次出兵侵袭汉朝朔方郡。 汉武帝雄才伟略,兼且帝国强盛,兵精将广,遂决定出兵反击,公元前124年,汉使卫青、苏建、李沮、公孙贺等将兵十余万人击右贤王,右贤王败,损失男女一万五千余人,裨王十余人,牲畜“数千百万”。 战果辉煌。 然而亦有损失之处,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所率三千余骑,几乎全军覆没。苏建宁死不降,被枭首示众,赵信则投降匈奴。 伊稚斜单于得到赵信后,以其在汉军久,熟悉汉地军情,遂封之为“自次王”,又妻以己姊,企图利用他共同对付汉军。赵信献策伊稚斜离开阴山地区,徙居漠北,以诱疲汉兵,并且率军在燕然山南麓的窴颜山(燕然山即郁督军山,今杭爱山)筑城,扼守漠北门户。 七年之后,亦即元狩四年,汉武帝令卫青、霍去病分别领五万铁骑兵分两路,北越沙漠出击。 伊稚斜遵照赵信计谋,置精兵于漠北,以逸待劳。 卫青部自定襄出兵千余里,与伊稚斜单于相遇。汉军以武刚车环阵结营,纵兵五千攻敌。时值日暮,飞沙扬尘,汉军遂横张两翼合围,战意熊熊锐不可当!伊稚斜单于见汉军兵精马壮,心中恐惧,自度不能胜,率亲随数百名亲兵突围而去。汉军追杀数百里,直抵赵信城下,见到赵信已然早有防范,率领数万精兵列阵于此,当即强攻。 “戎车七征,冲輣闲闲,合围单于,北登窴颜。” 卫青大破赵信城,却因此折损严重,不得不止步于此,得匈奴积粟食军,伊稚斜单于与赵信则狼狈奔逃回漠北。 而另一路,霍去病部自代郡出塞,狂飙突进奔驰两千余里,横跨弓卢水与匈奴左贤王接战,亦获全胜,击杀七万余人,大破匈奴祭天之地龙城,封狼居胥山,禅于狼居胥山的主峰姑衍山,,登临瀚海而返。 两路大军,尽皆取得胜利,然战果却殊不相同。 是卫青的能力不如霍去病么? 自然不是。 卫青固然没有霍去病之锋芒毕露,然则行军素来稳健,未虑胜先虑败,军事才能更在霍去病之上。 之所以未能取得如霍去病“封狼居胥”那般光耀千古流芳百世的赫赫战功,皆因为赵信城的存在。 此山依山而建,紧扼窴颜山山口,由此向北则可沿着郁督军山的隘口翻越燕然山,进入漠北腹地,直抵龙城。卫青固然攻陷赵信城,但人疲马乏折损严重,不敢贸然进入漠北腹地,以防被残余的匈奴骑兵和而为之,不得不班师还朝。 由此可见,赵信城之战略地位何等险要! 否则,勒石燕然恐怕没窦宪什么事儿了,卫青就给干了。 试想,若是两路大军一路勒石燕然,一路封狼居胥,那是何等壮哉? ***** 右屯卫一路向北,接近赵信城之时,大雪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 雪虐风饕。 房俊瞅瞅天上越聚越厚的云层,如席雪花,命令部队不得停留,一鼓作气抵达赵信城下,方才驻扎。 看起来今年冬天薛延陀的日子也不好过,连降大雪,只怕漠北已然遭受了白灾,之所以派遣大度设率领大军进入漠南,除去意欲逼迫大唐和亲,以及伺机侵占定襄之外,亦不无安稳内部之用意。 历来转嫁内部矛盾的最好法子,莫过于发动一场战争…… “大帅,前方便是窴颜山!” 薛仁贵策马来到房俊身侧,并骑而行。 马速不减,房俊抬起头,透过漫天大雪,遥望北方那一道横亘天地的山梁。 作为郁督军山的余脉,窴颜山亦是气势雄浑,横亘百里。 风雪飘摇之间,便见到一座巍峨的山城矗立于山脉一道隘口之处,若想由此进入漠北腹地,必须由这道隘口穿过,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赵信其人固然无耻,但到底还是有几分才能的。” 房俊赞了一声。 只说这赵信城的选址,便可见到赵信此人深得汉家军事之精粹,对于从来不曾精通筑城之术的匈奴人来说,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财富,也难怪伊稚科单于在赵信投降之后,封其为“自次王”这等极高的官职。 薛仁贵在马背上扬起头,迎着风雪,纵情大笑道:“纵然是龙宫天阙,在吾右屯卫的火药面前,亦不过是泥捏陶塑,土鸡瓦狗尔!何况区区赵信城?大帅,末将请令,甘为大军先锋,两个时辰之内攻破赵信城,今夜请大帅于城中饮酒安寝!” 房俊微微眯眼,思量一番,道:“可!” 兵贵神速。 自兵出白道,这一路行来,唐军皆是贯彻这一条宗旨,大军顶风冒雪狂飙突进,绝对不给薛延陀人任何喘息缓和从容布置的机会。眼下契苾可勒一路逃亡,必然已经抵达赵信城,城中有所防范。 但是谁能够想到唐军千里突进,抵达赵信城下却连歇息休整一番都不肯,便陡然发动攻击? 出其不意,攻敌不备,乃是兵家必胜之要旨。 况且有火器在手,这个时代的任何一座城池在房俊面前都犹如纸糊一般,可是肆意摧毁,无可抵御! 趁着契苾可勒刚刚抵达赵信城,城中守军尚未来得及部署,赵信城附近的胡人部落想必亦来不及被征召而来协助守城,出其不意的猝然攻城,定然能够彻底打乱薛延陀守军的布局。 只要攻陷赵信城,由此至漠北的胡人腹心之地,再无天险可守,在拥有火枪的唐军面前便犹如一个柔弱的小媳妇儿,随便欺凌,任意蹂躏! 薛仁贵领命,一脸兴奋的追上自己所部兵卒,策马加速,缓缓脱离大部队,向着赵信城挺进。 岂能不兴奋呢? 身为汉家儿郎,蒙恬、李牧、卫青、霍去病、窦宪等等一众对外战争之中战功赫赫的名将,从小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一代又一代的将其视为毕生崇拜之豪杰! 现在,脚下这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凉土地,就有着那些汉家英雄曾遗留下来的足迹。 追寻着前辈英雄的足迹,向着胡人的心腹之地一路挺进,攻无不克,而后勒石燕然、封狼居胥…… 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高尚的人生巅峰? 只要踏破郁督军山,饮马安侯水,纵然马革裹尸,又有何妨?! 大丈夫死则死矣,当名垂青史,重逾泰山! …… 赵信城上。 泥熟一身革甲,须发在寒风中凤舞张扬,身边斥候川流不息,不断将前方的战报传回。 看着远处风雪之中隐隐透出的如火一般的红色,数万唐军风驰电掣一般袭杀而来,泥熟暗暗心惊。 突袭数千里,直抵赵信城下,居然连修整一番都不肯,便悍然攻城么? 到底是唐军统帅鲁莽无能,亦或是信心十足,根本未曾将赵信城放在眼中? 想起契苾可勒了临行之前的警告,泥熟蹙着眉,大手一挥:“准备作战!” 唐军悍然攻城的决策,令他有些被动。赵信城地处窴颜山下,附近河流众多,每到夏日河水充沛水草肥美,左右尽皆聚集了无数零散的部族。本来他打算将这些部族的青壮尽皆征召汇聚在赵信城,以绝对优势的兵力阻碍唐军的进攻。 无需出城野战,只需要仅仅扼守城池,用不了多久,毫无补给的唐军自己就得撤退,届时他再率军从后追杀,唐军便有如丧家之犬一般仓惶逃亡,这莽莽雪原荒凉大碛,便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却不曾想,唐军居然如此悍勇无畏,刚刚抵达城下便发起进攻…… 嗯? 那几辆覆盖了厚厚木板的车子,是怎么回事? 没有云梯,没有撞车,难道唐军就要凭借这几辆乌龟盖子一般的东西,就妄想攻破固若金汤的赵信城? 蓦然,泥熟想起之前契苾可勒警告他的话语:唐军有一种车子,覆盖木板,不惧滚木擂石,能够轻易的城池炸毁…… 泥熟心中不安,断然下令道:“立刻从城上用绳子顺下去,将这些车子给老子毁掉!” 他不明白唐军到底是如何炸毁城高墙厚的武川镇的,但是既然这种车子出现得如此诡异,那就必然是与此有关。不明白唐军的意图没关系,老子只要将你这种车子毁掉,那不就没事了? 契苾可勒这个家伙,还真是愚蠢啊,这么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到…… 第六十六章 人命如草芥 泥熟在城头扒着箭垛往下看。 城上的兵卒用绳子顺下去,顿时便与木盖车下的唐军战在一处,令泥熟惊异的是,足足百余名麾下的精锐兵卒,居然一时半会儿的拿唐军完全没法。 唐军身披重甲,手持长长的陌刀,挥舞之间刀光雪亮,与雪花飞舞一处,但凡近身的薛延陀兵卒尽皆被劈斩死伤,鲜血将城墙根的雪地染得通红一片,一时之间杀得薛延陀兵卒居然无法近身。 泥熟瞳孔一缩,陌刀手! 是大唐赖以对抗胡族骑兵战绩最佳的陌刀手! 即便是面对骑兵冲锋,身体强壮、身覆重甲的陌刀手已然无所畏惧,更何况现在只是面对薛延陀普通兵卒? 泥熟理解这些兵卒无法斩杀陌刀手,但却搞不明白这些陌刀手到底是为什么靠近城墙这么近? 待到兵卒依靠人数优势迫使木盖车离开城墙一些距离,泥熟赫然发现有两块城砖被唐军挖了出来…… 这是干啥? 想要将城墙挖空,致使整座城坍塌? 泥熟一头雾水…… 唐军的木盖车缓缓撤退,泥熟伸着脖子,与城下的兵卒一起瞪着几个城墙根被唐军挖出城砖的空洞,看着那里一根呲呲冒烟的引线发呆。 直到那根引线燃到尽头…… “轰!轰!轰!” 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荡四野,宽阔雄壮的城墙就好似被地底冒出的怪兽狠狠的拱了一下,紧接着被一股庞大的力量掀翻,自从当年赵信筑城之后数度休憩的城墙顷刻间倒塌,砖瓦石块伴随着灰尘烟雾四散飞扬。 城墙顶上的泥熟连带着身边数十名亲兵瞬间被倒塌的城墙所吞噬,身形调入火药炸开的缺口之中,又被炸上半空的砖瓦石块所淹没掩埋。 雄壮巍峨、被称为漠北坚城的赵信城,重蹈武川镇之覆辙,在划时代的火药轰鸣之中,完成了其数百年来为漠北胡族严守门户的历史使命,倾倒坍塌,一整面坚厚的城墙成为一地瓦砾。 远处默默望着赵信城的房俊啧啧嘴,叹了口气。 无论武川镇亦或是赵信城,千百年后可都是一等一的文物,自己却悍然用火药将其完全摧毁……没有人比他这个来自于后世的人更知道这些建筑的价值,这些汉朝最具有人文的建筑,到了后世每一块砖瓦都几乎是国宝。 这是犯罪呀! 心疼了三秒,房俊大手一挥:“全军压上!” 身后的大军缓缓向着赵信城冲去。 前头担任先锋的薛仁贵所部,却早已顺着被火药炸塌的城墙豁口冲进城内…… 谁也没料到只是这轰然一响,不仅整面城墙坍塌得七七八八,就连主帅泥熟都给埋葬在了砖瓦石块的废墟当中。 除去泥熟,聚集在他身边的大小渠帅亦是无一幸免。 整个赵信城的指挥系统瞬间瘫痪,兵卒面对顺着豁口蜂拥冲进来的唐军茫然不知所措,有人抵抗,有人撤退,无头苍蝇一般乱成一团,顿时被气势汹汹杀进来的唐军杀得大败。 唐军火枪开路,陌刀手在后,薛仁贵提着一杆凤翅鎏金镗威风凛凛的进入城中,临战指挥,麾下的唐军潮水一般淹没了整座城池。 薛延陀军队群龙无首,先是各自为战,继而发现唐军的攻势太过凶猛,根本无可抵挡。想要冲上去死战,被唐军排成一排射击的火枪击毙,想要躲在房舍之内迂回巷战,却又被天雷震怒一般的震天雷炸得墙倒屋塌粉身碎骨…… 只是堪堪抵抗了一盏茶的功夫,薛延陀军便顶不住了。 不知是从谁而起,发一声喊:“跑啊!”丢掉武器撒丫子就向着北方奔逃,士气瞬间降至最低点,全线崩溃。 兵败如山倒。 唐军从城南倒塌的城墙潮水一般涌入城内,薛延陀军则丢掉兵器,连战马都来不得骑上,羊群一般从城北门溃逃。 然则赵信城北面只有三座城门,且尽皆狭**仄,数万薛延陀军队蜂拥在此,都抢着出城逃命,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拥堵…… 悲剧就此发生。 唐军追赶至此,火枪手一排一排的排队射击,乒乒乓乓的枪声犹如爆豆一般响成一片,枪口腾起的硝烟几乎笼罩了整座城池,狂烈的北风都无法吹散! 薛延陀军犹如被死神镰刀割倒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的哀嚎着倒地,尸体堆满了城门前的空地,鲜血横流,严寒之下冒着汩汩的热气。被逼入绝境,薛延陀军也迸发了烈性,反正都是个死,何不反冲锋一回?他们红着眼珠子,冒着枪林弹雨扭头向着唐军冲锋,然而大部分尽皆被击毙在半路,偶尔冲到唐军近前的,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陌刀手,也只有豚犬一般待宰的份儿…… 半个时辰之后,当城门口的鲜血已然没过脚面,薛延陀军终于崩溃。 神情惶然的薛延陀军跪在殷红的血水里、袍泽的尸体上,俯首哭嚎,哭声震天…… 当意志被完全摧毁,人与牲畜并无区别。 薛仁贵这才抬起手,制止了这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待到房俊进入城中,看着上万薛延陀兵卒聚拢在城北门,一个个神情呆滞的跪在血泊里,顿时大感头痛。 他问薛仁贵:“这些俘虏怎么办?” 这里是赵信城,乃是薛延陀腹地,周围散居的胡人部落数不胜数,这么的俘虏若是看押起来,起码需要一倍的兵力,可是眼下哪里有那么的人手?不看押起来,转头这些兵卒就会逃回薛延陀牙帐,等着后边的薛万彻上来,又错过了“兵贵神速”的要旨,无法在薛延陀牙帐未曾反应过来之前,第一时间穿越窴颜山,直捣薛延陀牙帐! 一旦给予薛延陀牙帐更多的备战时间,唐军的伤亡就会增大,这是房俊绝对不允许的。 战争难免死伤,但房俊将这些汉家儿郎带出来,就要争取将更多的人带回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不是他的风格。 薛仁贵脸上肌肉抽搐一下,沉声吐出一个字:“杀!” 房俊心里砰的跳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向薛仁贵,下意识道:“都杀了?” 薛仁贵颔首道:“正是!如此多的薛延陀人,一旦反抗起来,就需要两倍甚至更多的兵卒来弹压,否则极易酿成大祸。况且由此地返回漠南,路程数千里,这一路上又得冻死多少?既然左右都是死,自然是现在杀个干净更省事。” 房俊沉默不语。 上万人啊! 都杀了? 这不是牛羊牲畜,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可是这些敌人现在成了俘虏,如何能够做到将其屠杀殆尽? 面对鬼子,面对棒子,面对南洋的土著猴子,房俊绝对不吝于举起自己的屠刀,甚至将其灭种,房俊也不会有太多不忍。 他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之中,深知这些杂种畜生带给了中国人怎样的残忍凌虐,一部近代史,尽是这些畜生带来的斑斑血泪。 但是突厥也好,薛延陀也罢,距离他所生活的年代太归于久远,与汉人之间的仇恨,他没有感同身受,心中的恨意自然不足以令他毫不迟疑的做出屠杀的决定…… 更何况,现在的薛延陀,在其衰亡之后,有不少人渐渐融入大唐,即便依旧流荡在草原上,后世子孙也渐渐成为五十六个民族其中的一个。 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从小的教育不是说着玩儿的,早已印到了骨子里! 在后世,还有谁会因为灭宋的蒙元而仇视蒙族,因为灭明的清朝而抵制满族? 对于房俊来说,与薛延陀的仇恨乃是国与国之间的仇恨,非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仇恨。 说到底,他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做不到薛仁贵这般为了胜利冷酷无情。 沉吟良久,房俊勒转马头,叹口气,道:“由此向北,所有军务,便由薛将军定夺吧。”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房俊也只能如此…… 第六十七章 萧嗣业的抉择 看了一眼城门口出跪伏于地痛苦哀求的薛延陀兵卒,房俊叹息着摇摇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某还真不是一个当将军的料。由此向北,所有军务,便由薛将军定夺吧。” 薛仁贵忙道:“薛礼将遵命!” 房俊勒转马头,去往后军善后。 眼不见为净…… 薛仁贵与房俊不同,他没经历过和谐社会的教育,边疆民族是侵犯国境、烧杀掳掠、不死不休的敌人,不是兄弟。 胡族的人头,便是每一个汉家儿郎最好的战功! 任意一个兵卒出征归来,若是能够在军中司马的功劳簿上记载着枭首几级,便会立即成为乡间的英雄。 乡绅们会将酒肉布帛送到你的家中,财主们会拜托媒婆上门给自家闺女说亲,即便是县中官员、胥吏,亦会恭恭敬敬以礼相待…… 杀胡,是每一个汉家儿郎与生俱来的使命。 不杀尽胡虏,汉家地界如何太平安乐? 见到房俊面有不忍,薛仁贵摇摇头,二郎看似暴戾,实则宅心仁厚啊……既然二郎狠不下心,那这恶人便由吾来做,纵然杀戮过甚有干天和,可若是放了这些薛延陀兵卒,日后毕竟再次被征召南侵,皆是遭受屠戮的汉家子民,岂非是间接被他所杀? 薛仁贵一脸坚毅,策马来到俘虏们面前,大声道:“尔等既然投降,那就放下兵器,听从唐军处置!来人,每一次点齐五百人,押送至城南安置,待到攻略郁督军山之后,一同带回大唐处置!记住,不可一次带太多人,以免俘虏啸众生声!” “喏!” 当即便有兵卒如狼似虎的冲上去,自俘虏群中点齐五百人,押赴往城南而去。 俘虏们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只当如这位唐军将军所言,日后会将他们带回大唐,倒也并不害怕。 谁不知漠南温暖,水草丰美? 即便是成为奴隶也没啥不好,在薛延陀,他们名义上是部众,实则与奴隶并无分别…… ***** 如此之多的俘虏,自然不能一次性的全部处决,绝望中的俘虏见到求生无路,会爆发出极为强悍的战斗力,数万薛延陀战士濒临死亡所做出的最后挣扎,足以将数量还略有不如的唐军淹没。 分批秘密处决,那就完全没问题…… 房俊一直怀疑秦将白起一次坑杀赵军四十万,到底是怎么坑杀的? 哪怕是四十万只羊,杀掉之后埋起来也颇为麻烦,更何况是赵国自北疆调去长平战场的常年与漠北匈奴作战的精锐? …… 整个赵信城忙成一团。 薛仁贵率军处置薛延陀俘虏,一批一批俘虏被带到城南的山谷之中,先是命其在火药炸开的冻土之下挖坑,然后将其屠杀,尸体丢进坑中埋好。如此循环,整整一夜之后,方才将这些俘虏处置干净…… 高侃充当了军中司马的职务,一面收拢缴获的粮秣辎重,一面清点右屯卫的弹药储存。 习君买则摔着一队亲兵不离房俊之左右,毕竟这赵信城刚刚攻占,谁也不知道城内是否还藏有薛延陀兵卒,万一趁乱暴起,使得房俊有个好歹,谁也没法交待。 跟皇帝没法交待,跟自己也没法交待。 这等混乱的情形之下,萧嗣业发现除去几个兵卒之外,居然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自己了…… 入夜。 一间房舍之中,萧嗣业看了看身边呼呼大睡的几个看押自己的房俊亲兵,小心翼翼的挪到窗前,伸手捅破窗户纸,一只眼睛凑上去向外观看。 院子里黑洞洞的,唯有南边几间正屋亮着烛火,那是房俊在连夜办公,门口处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亲兵,距离他这边大概有个十几丈的距离。 怎么办? 萧嗣业有些纠结。 是要留下来吗? 等着房俊重现当年霍去病、窦宪那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千古功勋之后,兑现承诺为自己在皇帝面前说情,使得自己免除一死? 他左思右想,都不相信房俊是这等以德报怨、心胸开阔之人。 逃去薛延陀? 那更不行。 右屯卫那等火器之威力他是亲眼所见,武川镇、赵信城,这是薛延陀重兵屯守的要塞关隘,结果在右屯卫的强攻之下,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住,右屯卫区区两万余兵马狂飙突进如入无人之境,下一步便鞭指薛延陀牙帐,夷男可汗能够挡得住右屯卫开山裂石狂风骤雨的进攻么? 萧嗣业认为很难。 房俊既然敢孤军深入漠北,且还是在“假传圣旨”这个前提之下,自然是有着失足的信心可以直捣薛延陀牙帐,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薛延陀击溃,甚至纵横漠北,马踏龙城! 火器肆虐,纵然夷男可汗三头六臂,亦是必败无疑! 如若自己跑去投奔夷男可汗,等到房俊大军犁庭扫穴摧毁薛延陀牙帐,自己不还得是阶下之囚? 到那个时候,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自己,绝对不可能逃脱房俊的辣手…… 回长安? 若说先前雁门关守将给自己安乐一个“细作”的罪名,苦苦哀求萧瑀或许还有可能得到皇帝宽宥的话,房俊诬陷给自己这个“假传圣旨”的罪名,却足以让自己死一百次一千次…… 萧嗣业悲催的发现,天下之大,居然无自己可以立锥之地! 千错万错,当初不该鬼迷了心窍意欲穿越白道投奔薛延陀,结果被房俊给捉住,上了他的贼船…… 走,无路可走。 留下来,坐以待毙。 怎么办? 萧嗣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不安,彷徨无计。 心中难免暗暗后悔,当初怎地就失了智,偏偏要跟房俊作对,解下了嫌隙?否则凭借姻亲的关系,纵然那雁门关的守将陷害自己,房俊一句话也足以摆平,谁敢追究? 结果房俊这混账非但不帮着自己,反而落井下石,让自己“假传圣旨”…… “来人!” 屋外传来一声呼喝,吓得萧嗣业心里一颤,正欲回到床榻上装睡,眼前陡然一亮,却是一盏油灯燃起,一个兵卒已然自床榻上翻身而起,瞪着尚且站在窗前的萧嗣业问道:“你干嘛呢?” 萧嗣业吓得心脏都缩成一团,连忙说道:“内急,想要小解。” 那兵卒疑惑道:“那为何不喊某一声?你可知自己出去,被别人当成逃跑,说不得一刀就剁了你。” 萧嗣业脸色发白:“那个啥……这不是天冷嘛,想了想,还是憋着等天亮吧。” 兵卒冷笑一声:“还真是世家公子哥儿,撒泡尿还怕冷……” 不过到底还是信了萧嗣业的话,不再多问。 外头又传来一声呼喊,那兵卒急忙爬起来,打开门大声应道:“来啦来啦!” 快步跑了出去。 萧嗣业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便听到外面人骂道:“睡死了不成?老子喊了两遍才出来,误了大帅的事,老子剁了你的脑袋!” 那兵卒连忙赔罪:“非是某耽搁,是那萧嗣业醒来要小解。” 另一人骂骂咧咧,终究没有追究…… 良久,那兵卒推门回来,见到萧嗣业已经躺在床铺上,这才回身掩好门,向着床铺走来。另外几人也被惊醒,问道:“大帅有何吩咐?” 那兵卒一边将一个信封揣进怀里,一边脱鞋上了床铺,回道:“军中火器告罄,弹药不足,明日清早去给薛大帅送信,让他赶紧押送弹药加快行程……你说这薛大帅也是,这么大的功劳放在眼前,他怎地就不着急呢?前两天有斥候来报,说他正摔着右武卫晃晃悠悠的刚刚过了诺真水,距离这里起码得有十天的路程,这不是耽误事儿嘛……” “娘咧!你活腻歪啦?那位可不是好惹的主儿,背后说他闲话,传出去可了不得。” “嘿!这里不就咱们自家几个兄弟么?你往外传啊?” “那可说不准,看你上不上路咯。” “王八蛋胡老二,老子给薛大帅弄死对你有好处啊?” “那是,你若是死了,你家那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就让兄弟们帮着照顾,啊哈哈,放心,你那娃子哥哥也当自家儿子养!” “额去你地娘咧……” 几个人说说笑笑,然后熄了灯,屋子里安静下去。 窗外北风呼啸,寒风顺着并不严实的门窗缝隙钻进来,屋子里滴水成冰。 萧嗣业却感受不到多少寒冷,身体反而犹如火焰燃烧! 他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瞪得滚圆,胸膛剧烈起伏,心中有若潮水一般翻滚激荡! 右屯卫没有弹药了? 第六十八章 人赃俱获? 萧嗣业的心脏开始抑制不住的跳动。 右屯卫居然没有弹药了? 一支依靠火器狂飙突进,将阻挡在面前的一切障碍轰为齑粉的雄师,居然没弹药了? 那么……面对没有弹药的右屯卫,薛延陀的大军还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当一个待宰的羔羊么? 萧嗣业知道自己这么想不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 他是个汉人没错,但他首先是个人! 活着的才能做人,死了的人与豚犬有何区别? 甚至连豚犬都不如,起码猪肉狗肉可以吃,没人吃死人肉…… 为了活着,即便是背弃宗族、背弃国家,又有什么错呢? 怨就怨那个雁门关的守将,怨就怨房俊,是他们不给我活路走,我也没办法…… 萧嗣业瞪着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瞪着房梁,心中默默的盘算,默默的数数。 直至数到一千,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几个兵卒的呼吸很是均匀,甚至还有一个打着呼噜,节奏很强,显然都已经睡熟。 他慢慢转过头,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将手缓缓的伸到身边那个兵卒的被窝里,轻轻的摸索着…… 直至摸到怀中那个信封,将手从衣襟伸进去,捏着信封的一角,慢慢的拽了出来。 拽到一半,那兵卒猛地翻个身,吓得萧嗣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等了半晌没见动静,却是那兵卒由躺着变成侧卧,面向萧嗣业这边。 信封被他轻轻的拽了出来…… 黑暗之中,屋外寒风呼啸,萧嗣业能够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旦被发觉自己有盗取公文的企图,恐怕房俊二话不说就砍了自己的脑袋…… 幸好,屋内屋外呼噜声北风声交相呼应,除此之外,一切寂静。 萧嗣业将信封捏在手里,感受到上边密封的火漆,慢慢的坐起身,掀开身上的被子,轻轻的下地穿好鞋子。蹑手蹑脚的到了门边,犹豫了一下,又回身凭着记忆在床铺边上摸索一阵,将最里边一个今晚不值夜的兵卒脱下的兵甲衣裳拎在手里,这才轻轻推开门,闪身而出,又悄没声息的将门带好。 屋外寒风凛冽,冻得萧嗣业打了个哆嗦,不敢耽搁,趁着黑夜顺着墙根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街上尽是唐军时不时的往来巡逻,萧嗣业寻了一出墙角,躲在黑暗里,将那一套偷来的兵甲衣裳穿好,这才走到街上,向着城南走去。 城南的城墙白天被火药炸塌了大半,这会儿就算有人看守,也定然会有疏漏之处,只需出了城,绕着赵信城遁入北边的窴颜山,就没人能追得上自己。从小生活在突厥人的营帐内,他学到了冬天在雪地里生存的技能,这么大的窴颜山,只要细心的去找,食物有的是。 到了夷男可汗的牙帐,将右屯卫缺少弹药的信息告诉夷男可汗,薛延陀调集大军将房俊击败,自己便是大功一件。 当年赵信投降匈奴之后被封为“目次王”,其中固然有他原本就是匈奴人的原因,更因为伊稚科可汗看中赵信从汉人处雪来的本事。自己身为兰陵萧氏的子弟,家学渊源岂不比赵信强上十倍百倍? 咱也不奢望能够封王,起码一个贵族少不了吧? 为了活下去,为了荣华富贵,即便是心头觉得有些对不住此刻赵信城内的唐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毕竟只要自己抵达夷男可汗的牙帐,薛延陀大军随后便至,尚在等候弹药补给的右屯卫毫无防范之下,定然伤亡惨重…… 迎面遭遇好几拨巡夜的兵卒,只是因为萧嗣业身上穿着唐军衣甲,是以并未盘问。 萧嗣业提心吊胆的走到城南,见到坍塌的城墙出空无一人,并无兵卒值守,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其中蹊跷,瞅瞅四下无人,便寻了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身形敏捷的越过乱七八糟的砖瓦石块,悄无声息的出了城…… 回头看了看黑夜之中有若巨兽蛰伏的赵信城,萧嗣业重重的吐出口气。 来不及感叹,便深一脚浅一脚的借着雪色,向着城东走去,企图绕过赵信城,遁入城后的窴颜山。 走了没几步,忽然觉得前方黑影幢幢,吓得萧嗣业就想要跳入一侧的一个土沟里,未等他迈开脚步,便听到一个浑厚的嗓音悠悠问道:“萧郎君雪夜出城,是见到这窴颜山雪色秀丽、精致优雅,打算游玩一番么?” 听到这个嗓音,萧嗣业只觉得犹如一道天雷从天而降,正轰在他的脑门儿上,脑子里轰然作响,一时间呆立在原地,居然不知如何回答。 马蹄踩着厚厚的积雪,落地无声,几十名骑兵慢悠悠的上前将萧嗣业围在当中,为首一人锦帽貂裘,坐在马上气度俨然,一张黑脸在雪夜之中显得也白皙了一些,双眼粲然有若寒星。 不是房俊又能是谁? 萧嗣业整个人已经彻底懵掉了…… 房俊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一直在城内处置公文么? 房俊勒着马缰,策马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一脸惊慌的萧嗣业,沉声喝问:“本帅问你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啊!” 萧嗣业猛然回神,期期艾艾道:“这个……那个……哈哈,正如大帅所言,雪色很美……那个啥……” 他都快哭了,无论如何也编不下去。 这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出城看风景? 傻子也不信呐! 房俊在马上一脸鄙视不屑,轻轻挥手:“此人夤夜出城,又偷了兵卒的衣甲,行为鬼祟,居心不良。来人,给本帅好好的搜搜他的身,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可与人言之事!” “喏!” 几个兵卒跃下马背,向萧嗣业走去。 萧嗣业一张脸瞬间惨败,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大叫道:“没有,我没有!房俊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唔唔唔……” 那几个兵卒焉能让他当着房俊的面大放厥词? 当即如狼似虎的扑上去,将萧嗣业狠狠的摁在雪地上,三两下就将他套在外面的衣甲扒了下来,一封信掉了出来。 萧嗣业一脸死灰,放弃挣扎。 “大帅,有封信!” 一个兵卒将信封捡起,瞅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火漆,沉声道:“不是信,是军中公文!” 房俊在马上将信接过,看了看火漆是否完整,又看了看放弃挣扎的萧嗣业,冷哼一声,道:“盗取军中公文,当以叛逆之罪,处以极刑。若是情节严重,后果严重,可夷三族!萧嗣业,你尚有何话可说?” 萧嗣业还能有什么话说? 不仅仅逃跑被捉,更是被搜出盗取的文公,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房俊见他不言,又问道:“你乃是大唐单于都护府长史,堂堂大唐官吏,何以趁夜盗取公文?况且,盗取公文之后你非但没有一路向南返回大唐,而是绕道城东,某来问你,究竟意欲何为?” 萧嗣业被几个人死死摁在地上,干脆闭上眼。 他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永不翻身…… 为何不向南返回大唐,反而要绕道城东,这还用猜吗? 傻子都知道他这是打算将这封公文带去薛延陀,以为进身之阶…… 通敌叛国,罪无可恕! 萧嗣业痛苦的闭着眼,悔恨犹如一条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脏肺腑! 自己怎地就没能忍住,非要去盗取这么一封公文呢?搞得现在人赃俱获。那个兵卒也是该死,你有公务就赶紧去办,为何偏偏要在自己面前罗里吧嗦的说上那么一通?为何要让自己知晓右屯卫弹药告罄,无以为继? 若非这种种,自己又岂有胆量盗取公文,前去薛延陀? 哎…… 嗯? 不对呀! 萧嗣业心中猛然一跳! 这一切……是否太过于刻意了? 这前前后后的种种,怎么此刻看来好像有一种引君入彀的意味…… 萧嗣业陡然睁开眼,怒吼道:“房二,我草你祖宗!你特娘的阴我!” 第六十九章 又上当了? 这一刻,萧嗣业犹如醍醐灌顶,一切都想明白了。 哪里来的这么多巧合? 这分明就是一个大坑! 房俊这狗曰的老早就挖好了,就等着他往里跳,结果呢? 他还真就傻乎乎的跳…… 什么只要自己背起“假传圣旨”这个锅,届时就能凭借惊天的功勋使得皇帝网开一面,他更会从中求情,使得自己免于死罪,根本就是扯淡!早就已经谋划了将他置于死地的法子,哪里有什么弹药告罄、补给不足,请求右武卫支援? 只是引诱自己去盗取那份公文而已…… 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从自己身上搜出了公文,偏偏自己没有返回大唐,而是意欲绕过城东进入窴颜山,前往夷男可汗的牙帐通风报信,这等通敌叛国之行径,百死不足以恕其罪。 别说他一个世家子弟,就算是皇帝的儿子,除去一条死路,亦不做他想…… 自己真是天真啊! 怎地就信了房俊的鬼话,怎地就没忍住不去盗取那份公文呢?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萧嗣业又是后悔又是悲愤,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房俊,目眦欲裂,恨不得一跃而起将房俊身上的肉一片片要下来吞掉! 房俊坐在马上,微微俯身,与萧嗣业凶狠的目光对视,略微奇怪道:“你很不服气?” 萧嗣业咬牙切齿:“歹毒小人,龌蹉心思,岂能心服?居然用这等肮脏阴狠之手段,呸!简直丢尽了房玄龄的脸!” 房俊倒也不怒,只是奇道:“某就奇了怪了,你这等人简直不可理喻,自己犯下的错,居然有一堆理由推到别人身上。是某让你盗取公文的?还是某让你潜逃往薛延陀的?” 萧嗣业噎了一下,怒道:“是你陷害我!” 房俊直起身,呵呵冷笑:“此间兵卒校尉不下百人,乃是随着某一同连夜巡视赵信城之周边,以防被薛延陀偷袭,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人赃俱获,你反而说这是某陷害于你?当真以为必死无疑了,就敢信口雌黄,大放厥词了么?” 叛国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若非你自己心存龌蹉,早有叛逆之心,又如何能够忍耐不住去盗取一份公文,作为前往薛延陀求取富贵的进身之阶? 如今山穷水尽走上绝路,又怨的着谁人? 他与萧嗣业之间固然素有龌蹉,却不至于让他猝下杀手,他也不会暴戾到与谁有冲突便要致谁于死地。但是既然萧嗣业心怀叛国之心,那么即便没有那些龌蹉,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至于让萧嗣业背负“假传圣旨”之罪名,然后又借由“盗取公文”“通敌叛国”将其处死,来一出“死无对证”,那纯粹就是废物利用而已。 这么多人眼睁睁的看着萧嗣业罪证确凿,事后总该不会有人责怪自己“杀人灭口”吧? 实是萧嗣业自己罪有应得…… 萧嗣业岂肯认罪?当即大叫大嚷,极力反驳,却被压住他的兵卒堵上嘴,然后照着肋部狠狠的踢了两脚,疼得萧嗣业冷汗直冒,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差点憋死,更遑论呼号咒骂了。 房俊大手一挥:“此等漢奸,百死不足赎其罪,将他给某押回去,稍后派人绑缚长安,由卫尉府审理,确定其罪,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喏!” 几个兵卒如狼似虎的将佝偻成虾米一般的萧嗣业从地上揪起来,拖回城中,五花大绑之后丢进一间房舍。 萧嗣业浑身骨头都快要碎了,尤其是肋部的骨头疼痛欲绝,大概是断成了好几截,动一动便疼得他冷汗直冒。 嘴里被塞了破布,想要大骂也发不出声,更何况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恐怕唯有死路一条,只想着求饶,哪里还敢骂人? 当真将房俊那厮给骂得急了,怕是也不等他回到长安,直接就给自己宰了…… 躺在冰冷的地上,刺骨的寒风从破败的门槛处吹进来,片刻之后就把萧嗣业冻僵了。然而此时他并没有感受到多少身体上遭的罪,心里早已被无穷无尽的愤怒、悔恨、恐惧所填满。 为什么要被他碰上雁门关的那个守将与薛延陀人接头? 为什么自己不回长安,却要跑去薛延陀,因而被房俊给捉到? 为什么房俊要逼着自己背负“假传圣旨”的罪名? 为什么自己要盗取那份公文? 为什么…… 自己找谁惹谁了? 萧嗣业觉得自己很怨,自从踏上雁门关的那一刻起,厄运似乎便笼罩了自己,任他如何挣扎,非但没有摆脱厄运,反而越陷越深。 明明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前途一片光明,如今却身陷囹圄,离死不远…… “呜呜呜……” 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又是委屈,萧嗣业蜷缩着身子,哀哀哭泣,涕泗横流。 他被折腾得乏力,哭了一会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耳边一个声音惊醒。 “萧长史,萧长史……” 萧嗣业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四周依旧黑暗,显然天尚未亮,一个身影正蹲在自己身边,伸手摇晃着自己,并且将自己嘴里的破布拽掉,低声呼唤。 萧嗣业长长的喘了口气,问道:“汝是何人?” 那人连忙低声道:“吾是来救你的……” 萧嗣业顿时大怒:“娘咧!老子……唔唔唔。” 他刚想大骂特娘的房俊真缺德,左一回右一回的坑我,还有完没完?老子现在都这种程度了,离死就差一步,你得多狠的心连老子回到长安受刑都忍耐不住,非得在这赵信城就彻底弄死? 还特么救我? 真特么当我是蠢货啊,一次又一次的上当,依旧死不悔改? 娘咧! 欺负人也不能这样啊,太过分了…… 然而他刚刚张口,便被那人急忙死死捂住他的嘴,疾声道:“小点声,小点声……吾乃马邑城守将宇文法的弟弟,大兄被房俊陷害,押送到长安之后依然明正典刑,所以吾要报仇!现在吾就将你放出去,并且送你前往薛延陀,你务必要将右屯卫弹药告罄之事透露给薛延陀,并且让他们立即发兵,前来赵信城!没了火器,那房俊就是个没个爪子的老虎,必败无疑!老子要亲眼看着他的头颅被薛延陀人斩下来挂在城门上,以消吾心头之恨!” 萧嗣业心中一惊,宇文法的弟弟? 若是当真如此,倒是的确与房俊有深仇大恨,只是眼下他上了好几回当,如何肯轻易相信? 那人感受到萧嗣业的疑惑,轻声问道:“吾松手,你莫叫喊,可好?” 萧嗣业连忙点头。 那人这才松开手。 大口喘息几下,萧嗣业道:“别想再骗吾,汝与房俊有仇,何不自己前往薛延陀报讯,却要借吾之手?哼哼,真将吾当蠢猪了?恐怕出了这个门,立马就是刀斧加身,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萧嗣业居然这般想法,气得:“你有没有脑子?你现在叛国之罪已然坐实,众目睽睽之下证据确凿,即便你爹是皇帝也难逃一死!既然迟早都是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若是信吾一回,岂不是逃出生天,还能顺带着向房俊报仇?” 萧嗣业想想,好像有点道理…… 那人干脆解开萧嗣业手脚上的绳子。 被捆绑了半宿,即便绳子解开,萧嗣业也在地上躺了良久,这才稍稍活动着四肢,挣扎着缓缓坐起。 那人将一套衣甲丢给萧嗣业,低声道:“你跟我来,我送你从北门出城!” 黑暗之中,萧嗣业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不过他决定相信一回。 正如这人刚才所言,横竖自己也逃不过一死,冒一次险又有何妨? 纵然再被房俊骗一次,上一次恶当,也不过早死几天,可万一这人当真是为了要给他的哥哥宇文法报仇,从而放自己前往薛延陀,引薛延陀大军前来击溃房俊,那可是不仅仅是活命的机会,甚至可以一跃成为夷男可汗的座上宾…… 第七十章 荣归桑梓 心中稍微挣扎了一下,萧嗣业便做了决定。 将衣甲穿好,那人打开门四处张望一下,冲着萧嗣业招招手,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萧嗣业赶紧跟在身后。 东方的天色已然微微泛白,用不了多久便天光大亮。 “什么人?” 走到院子门口,两个站岗的兵卒喝问。 那人走在前头,沉声道:“奉大帅之命,前来问那萧嗣业一些事情,现在去回禀。” 兵卒奇道:“吾怎地未见你是何时进去的?” 那人不慌不忙,反问道:“很是有些时候了,刚才不是你们两个当值吧?” 萧嗣业吓得在后边死死的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两个兵卒这才释然:“非是吾等聒噪,实是大帅有命,那萧嗣业通敌叛国,必须严加看管,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那人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然后带着萧嗣业昂首离去…… 直至走出甚远,萧嗣业回首看看那处院落,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那人并不多话,一路领着萧嗣业来到城北门一处军营,叫出了一队兵卒,说道:“随吾前往城北窴颜山巡逻,防备薛延陀人!” “喏!” 众兵卒领命,又回营里取了兵刃,一起来到马厩。 谁也没注意跟在那人身后的萧嗣业…… 一队人牵出马匹,纷纷跃上马背,扬鞭策骑出了重兵把守的北门,进入窴颜山的一条峡谷。这处峡谷犹如鱼肠一般曲折,却贯穿南北,与白道可通行阴山一样,此处亦是沟通窴颜山南北之要地,由此向北便可抵达郁督军山,薛延陀牙帐。 一行兵卒策骑在雪地上飞驰,因是峡谷,格外拢风,迎面吹来的北风呼呼作响,将山谷里的雪沫子吹得四处飞扬。 那人带着兵卒四处巡逻,将将抵达山谷的北口,这才反身沿着原路返回。 谁也未曾注意,队伍里不知何时少了一个人…… 萧嗣业悄无声息的脱离队伍,骑着马一路向着北方高大巍峨的郁督军山疾驰,心里简直有些不可置信。 他都已经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冒着必死之心担着极大风险,没想到还真的就逃出生天了…… 绝处逢生,岂是快慰二字可以形容其中之狂喜? 娘咧! 房俊你个挨千刀的,敢如此诬陷老子? 给老子等着,待到见了夷男可汗,必定让其引着千军万马前来攻打赵信城,没了火器之威,就不信你房二还当真能如卫青霍去病那般杀敌盈野、追亡逐北!真当薛延陀铁骑是摆设呢? 等待薛延陀大军攻破赵信城,老子定要将房二加诸于他身上的屈辱,千百倍的奉还! 萧嗣业心中恨意滔天,不惧寒冷,一路策骑扬鞭,向着郁督军山狂奔而去。 ***** 雁门关。 赵德言身上裹着貂裘,脚下蹬着棉靴,站在城门处,遥望北方冰天雪地之中起伏的山峦。 “老夫半生颠沛,辗转漠北各地,纵然亦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从未感受到过半点轻松自在。说到底,老夫乃是汉人,身在异乡、仇恨满心,又岂是荣华富贵便能够换来心安?如今垂垂老矣,孑然一身,却觉得身心通透,耳聪目明。” 赵德言感慨着,反身登上马车,又将目光望向遥远的南方:“树高千尺,落叶归根,吾这把老骨头能够埋在桑梓之地,亦算是上天之恩赐。汉家之地啊,已然阔别半生,如今即将踏足其上,心内甚为喜悦……” 一个为了仇恨颠沛流离以身伺虎的老者,一生都在为了颠覆敌人的政权、摧毁敌人的基业而奋斗,多少刀光剑影,多少阴谋诡计,多少险死还生……及至耄耋之年,大仇得报,得以埋骨桑梓,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加令人感到快慰的? 雁门关守将站在马车前,看着一脸感慨、意气风发的赵德言,心中恨不得骂娘,苦着一张脸,抱怨道:“您老一生之心愿得偿,余下之光阴自然优哉游哉,即可啸傲林泉,亦可隐居避世,一生足矣!可晚辈却被您给害死了……” 萧嗣业逃跑,如今不知所踪,万一那厮逃回长安,跑去萧瑀面前哭诉一番,告上自己一状,那该如何是好? 萧家毕竟乃是门阀之中的翘楚,门生故吏无数,与皇帝的关系更是亲近,他不过是关陇集团之中一个蚂蚁一般的小人物,恐怕到时候没人相信自己这个区区边关守将的话语。 搞不好,下一刻就会有卫尉府和大理寺的官员前来擒拿于他…… 一切都是拜赵德言所赐,若非这老头拿着一个阿史那家族的信物从而被人发现,自己何至于此? 被赵德言给害惨了! “呵呵……” 赵德言看着这人在他面前一脸懊恼颓丧,笑道:“你这孩子没良心呐,怎地就能记得住老夫坑你的事情,却不说其实是老夫一手将你从悬崖边拽了回来?若是没有老夫的信物,想必你是不会任由突厥人进入雁门关的,那么此刻怕是突厥人已然在雁门关下被薛延陀大军杀了个干干净净,不难想象皇帝知晓之后,会是何等雷霆震怒!老夫未曾见过那位皇帝,但是听其言、观其事,亦知道那是一位胸怀壮志极为刚烈的人主,作为他一手扶持起来的突厥被薛延陀当着你的面前屠戮殆尽,你以为他对你会做出怎样的惩罚?呵呵,别提你身后的关陇贵族们,面对皇帝的诘难,他们只会将你抛出去平息皇帝的怒火,哪里会在乎你这个小人物的死活?” 那守将愣了愣,默然不语。 虽然心里很是不得劲儿,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明白自己随时可能成为替死鬼的时候还保持着好心情,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赵德言的话语的确有道理。 世家门阀原本就是利益第一,为了他这个小人物而直面皇帝的怒火,怎么可能? 赵德言也没有继续打击他,好歹也是故人之后,并且若非这人冒着天大干系打开城门,自己只怕此刻也已经遭了薛延陀大军的毒手。 想了想,说道:“既然有一份香火情分在,临别之际,老夫便再指点你一条明路吧……” 那守将精神一振,鞠躬道:“愿闻其详!” 赵德言捋了捋胡子,再一次看向北边,悠悠说道:“那位右屯卫大将军房俊,是个有魄力的,而且不是个蠢货。只看其将薛延陀大军诱敌深入,便知早已有了全盘的计划,此刻固然北疆的消息尽皆被封锁,无人知道定襄以北之战事到底如何,但想来大度设难逃活命,他的那些个骄兵悍将怕是也得全军覆灭。既然大度设下场肯定很惨,但北疆却毫无消息传来,那么唯有一种解释,右屯卫以及右武卫,极有可能已然兵出白道,直捣漠北……此刻,你应当在固守雁门关之余,派遣兵力北上定襄,协助驻守,确保敕勒川以南万无一失。” 那守将大吃一惊:“房俊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过旋即响起房俊这厮素来就以胆子大而著称,没什么是那厮不敢干的,兵出白道?还真就说不准…… “但是陛下有明令下达,万万不可与薛延陀全面开战,房俊若是当真敢违背圣意,吾再去协助,岂非助纣为虐?” “愚蠢!” 赵德言叱责道:“房俊违背圣意,与你何干?难不成你眼看着定襄空虚却按兵不动,最终致使溃逃的薛延陀兵卒侵袭定襄,那才有功?记住了,功也好罪也罢,自有人家房俊顶在前头,轮不到你这个小角色!一旦有溃兵侵袭定襄亦或是马邑,坐视不管,或许你无过,但及时清缴,却必然是大功一件!” 那守将恍然大悟,连忙道:“晚辈受教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 你管人家房俊干什么? 第七十一章 有敌来投 “此次南下,老夫打算四处走走,江南的烟雨缠绵,洞庭的烟波浩渺,甚至岭南的繁花锦绣……死在哪里,便埋在哪里,至此之后,再会无期。” 赵德言反身走入车厢,放下车帘,车夫抬起马鞭,轻轻的挽了一个鞭花,鞭梢发出轻微的炸响,拉车的骏马甩了甩尾巴,轻快的迈着步子,缓缓前行。 那守将只是弯腰施礼,目送马车离去。 自赵德言最后这番话中,他听出了无尽的洒脱与释然,那是一种历尽波劫对于往后余生的淡然与欣慰。 这样一个一手将突厥搅合得天翻地覆并且最终亡国的一代人杰,纵然在垂暮之年,亦有令人瞻望之志趣。 待到赵德言渐渐走远,守将才直起身,返回关内,前去寻找一直养伤的阿史那思摩,商议看看能否如赵德言所说那般出兵支援定襄,撞撞运气,也捞取一个杀敌安邦的功勋…… ***** 薛延陀牙帐。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歇,但整个营地之内,却并无往日那般孩童嬉戏、人尽欢颜的欢愉。 所有薛延陀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恐与不安,以及难以置信的惊愕…… 谁能想得到,本来是薛延陀出兵漠南,意欲经略定襄,逼迫大唐接纳和亲之请求,凭此使得薛延陀在漠北的统治地位愈发稳固,结果形势逆转,二王子率领的十万大军音讯皆无不说,唐军更是兵出白道,悍然攻陷武川镇直抵漠北,现在连山南屏障的赵信城都被攻破了。 泥熟大人当场阵亡,数万族人尽皆屠戮! 这带给薛延陀人的并未多少愤怒,唯有无尽的恐惧,毕竟眼下大唐兵甲之利冠绝天下,東突厥被李靖千里突袭一朝覆灭的故事依旧在草原大碛之上流传,谁知道今日之薛延陀,会否重演当年東突厥的那一幕? 牙帐之内,气氛压抑。 “砰!” 面对契苾可勒带回来的消息,夷男可汗再也无法保持以往的从容镇定,一把将面前桌案上的金樽掷于地上,大怒道:“都是酒囊饭袋么?十万大军音讯皆无,是死是活连个动静都没有,武川镇屯驻重兵固若金汤,居然一个时辰便被攻陷?尔等误我!” 他是真的出离愤怒! 任意一个统治者,早上醒来之后被告知边关沦陷,敌军长驱直入,已然兵临城下,只怕脾气都不会比夷男可汗更温和…… 若非契苾可勒这个武川镇的守将就跪在自己的面前,夷男可汗都会认为这定然是那个无聊的混账跟自己开的玩笑。 怎么可能? 契苾可勒跪在账内,俯首悲泣道:“臣死罪!非是臣推卸责任,只因那唐军新近装备了奇怪的火器,威力无比,武川镇厚重的城墙顷刻间便崩裂坍塌,致使军心大乱,臣即便是有决死之心,但奈何兵卒溃散,亦是无能为力……及至撤退到诺真水,臣试图收拢兵卒与唐军决一死战,用一身血肉以报大汗信重之恩德,却不曾想,唐军的火器齐发,铅弹如雨,陌刀如林,数万大军就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抵抗之力……” 他是真的冤! 有谁能够料到横空出世大规模应用于战争之中的热武器,就会让他给碰上? 谁能想得到纵横漠北骁勇善战的薛延陀兵卒,在那种无坚不摧铺天盖地的枪林弹雨面前,会犹如懦弱的羔羊一般等待宰杀? 谁能相信固若金汤几乎不可能被攻陷的武川镇,会在一声轰然巨响之后土崩瓦解、崩裂坍塌? 一场大败,真的不怪他。 然而……又有几人能够理解他这个被历史的巨轮彻底碾碎的可怜人呢? 夷男可汗对于契苾部一直甚为重视,也将契苾可勒视为薛延陀少有的名将,故而虽然契苾可勒在武川镇大败,心中恼怒,究竟还是有所克制,脸色难堪,却并未多做苛责,只是一味沉默着,舒缓着心中怒气。 更何况,眼下非是问罪之时,唐军狂飙突进,赵信城失守,兵锋已然直抵郁督军山,薛延陀的核心地域危在旦夕,如何商量一个破敌之法才是当务之急。 然而他可以克制,帐中其余人等却有些无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梯真达官瞅瞅左右,嗤的一声,冷笑道:“唐军骁勇,举世皆知。即便是当年的颉利可汗雄霸漠北横行大碛,最终不也覆灭在唐军之手?故而,契苾将军纵然战败,吾等亦能够理解,人孰无过呢?但是战败之后却依旧如你这般百般推诿,将一些都归咎到所谓的火器之上,这就难免令人不齿了。草原儿郎,胸怀广阔,当如雄鹰一般翱翔天空、睥睨天下,犯了错不敢认,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是夷男可汗庶长子曳莽的心腹,一力保扶曳莽上位。 现在夷男可汗诸位嫡子之中,拔灼被驱逐去北海,淡出核心,大度设生死未卜下落不知,想来亦是凶多吉少,曳莽继承王位最大的障碍就只剩下嫡长子突利失,而契苾何力,正是突利失最坚定的拥护者! 若是能够趁机将契苾可勒打压下去,将最大程度的扫清曳莽继任大汗的道路…… 契苾可勒面色涨红,怒视梯真达官,不过并未与其争辩,而是面向夷男可汗,诚挚道:“可汗明鉴,唐军之火器威震天下,其威力绝非末将杜撰夸大,若是掉以轻心,必导致末将之覆辙,届时悔之晚矣!” 夷男可汗略一沉吟。 他不欲处置契苾可勒,可契苾可勒丢失武川镇,致使数万大军覆灭,这等严重之后果若不能严惩,往后再有别人发生类似之事,怎么办? 薛延陀虽无大唐严明之军纪国法,但“一碗水端平”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不然如何服众? 但契苾部乃是薛延陀战力强横的一个部族,契苾何力宁死也不愿归顺,现在若是再重惩契苾可勒,难免导致整个契苾部的怨气,正值唐军大举来犯、兵临城下之时,搞不好就会出现内乱…… 坐在他左下首的一个相貌威猛的青年见到夷男可汗面露犹豫,便冷冷的扫了梯真达官一眼,哼了一声,沉声道:“自古以来,怎可以胜败论英雄?契苾将军素来善战,乃智勇双全之名将,放眼薛延陀族中,还有谁敢妄言战争之上比契苾将军更强?既然契苾将军战败,那便说明唐军之勇猛惊世骇俗,吾等更要商议破敌之策,而非在此恶言指摘、包藏祸心!” 梯真达官脸一黑,心中愠怒,却不敢明着怼突利失。 曳莽是庶长子,非是夷男可汗正妻所出,但是因为性情温厚礼贤下士,平素对待部属族人极其和蔼,故而在薛延陀族中威望甚高,深受一些老臣之看重,意欲将其扶持为下一任可汗。 在突利失没成年的好多年,都一直作为薛延陀可汗的下一代存在。毕竟草原之上环境恶劣,孩童夭折比比皆是,谁也不知道夷男可汗的几位嫡子能否活到成年。 而突利失则脾性狠辣果决,颇有枭雄之风,乃是薛延陀族内激进人士所拥戴的对象,而且夷男可汗对这个长子亦是非常疼爱,纵然他梯真达官是夷男可汗的心腹,可若是突利失寻个由头暗中将他给弄死,最终夷男可汗大抵也是不了了之,并不会将突利失如何…… 故此,梯真达官对突利失深为忌惮。 他转向夷男可汗,沉声道:“大汗,治国之道,唯公平而已,有功则赏,有过责罚,千古以来,莫不如此。现如今契苾将军失地丧军,大败亏输,若是不能予以惩罚,以儆效尤,以后如何去处置那些犯错的人?” 夷男可汗面色为难,这话也正好问到了他的心里。 处置契苾可勒,他有些不忍心,可若是不处置,又难以服众。 正自纠结犹豫,忽然见到账外有人大步进来,大声道:“启禀大汗,有汉人自称大唐单于都护府长史,有十万火急之军务,前来献于大汗……” 账内一片寂静,在座诸人尽皆露出惊讶之色。 大唐的单于都护府长史? 那岂不是奉大唐皇帝之命管理東突厥余孽的官员? 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啊,以前听说还是个世家子! 结果现在居然不远万里跑到薛延陀来,说什么有军务进献……这是打算背叛大唐,彻底投靠薛延陀么? 想到这里,大家尽皆振奋起来。 先前虽然有些不大相信契苾可勒对于唐军强大的描述,但多少都甚为忌惮,现在有了敌人内部的官员前来投降,定然能够知己知彼,百胜不殆! 就连夷男可汗这一刻都有些恍惚。 难不成,薛延陀当真天命所归,注定要横扫大唐? 第七十二章 通敌叛国 夷男可汗崇拜汉人。 他向往汉家土地的温暖富庶,崇拜汉家千年传承,崇慕汉家的锦衣华服诗书礼仪,之所以向大唐要求和亲,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希望借此来提升薛延陀在漠北的统治,另一方面,却也有着娶一位高贵典雅知书达礼的汉家女子为妻的执念。 所以薛延陀即便难改草原民族的本性烧杀掠夺,却从未将大唐视为生死仇敌,意欲倾覆之而后快。 夷男可汗最爱看的书是《三国志》,最崇敬的人是魏武帝。 此刻大唐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来投,令他莫名想起当年魏武帝面对袁绍大军来袭之时的困坐愁城,及后许攸来投,魏武帝跣足出迎,从而收获许攸之忠心,得到奇袭乌巢大破袁绍之妙策…… 身为薛延陀可汗,跣足出迎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他此刻的心情却是与当年曹操一般无二。 当即率领账内诸人迎到帐门口,看着虽然因为长途逃亡而神情憔悴,却依旧气质高贵的萧嗣业,上前两步紧紧握住手,感慨道:“萧长史万里来投,实乃吾之子远也!” 萧嗣业有些懵,更有些受宠若惊。 身为萧氏子弟,苦读诗书自然是必须的,年幼之时跟随萧皇后沦落草原,亦在萧皇后的监督之下未曾有一日懈怠读书,《三国志》当然读过,也自然知道“子远”是许攸的字。 黄河之畔,火烧乌巢么? 还别说,历史居然有那么一点相似…… 他没有时间去嘲笑区区一个草原蛮夷亦敢大言不惭的自诩魏武帝,可是既然夷男可汗能够将他当做许攸,足见其重视程度。 一路而来唯恐不受重视的萧嗣业长长的吁了口气,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反手握住夷男可汗的手,萧嗣业一脸感动之色,眼圈儿都红了:“区区小吏,焉敢当大汗亲自出迎?大汗这般礼贤下士,颇有上古贤者之风,在下感激莫名,唯有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他是真的感动! 这些时日以来,所遭遇的人世险恶令他怀疑人生,眼前尽是绝路,毫无一丝希望。如今抛却家国投奔蛮夷,反而得到一直渴望却从未拥有的重视,令他颇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当然,这种感觉也仅仅只是维系了一瞬间而已…… 吾乃兰陵萧氏之子孙,纯正的汉家血脉,如今不过是人生落魄寻一个安身之处,帮助你们大破房俊,便足矣对得起你们薛延陀的任何赏赐与厚待,至于死而后己……不存在的。 “哈哈,很好,很好!吾生平最是喜爱汉家之诗书,崇慕汉家之豪杰,似萧长史这般年轻俊彦,能够不远万里来到薛延陀,吾甚为欣慰,定然不会亏待于你!” 夷男可汗的确羡慕汉家文化传承,但性格之中却有着草原胡族的痛快与直爽,甫一见面,便毫不遮掩的给了萧嗣业承诺。 只要你好好干,体现你的价值,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那都不是事儿! 这可比藏着掖着言语晦涩各种暗示强得多了。 能够背弃家族、背弃大唐,万里迢迢投奔薛延陀而来,人家冲着啥? 难不成是看你夷男可汗有上古贤者之风、历代圣主之质?别扯了!人家就是觉得到了薛延陀会混得比在大唐更强,能够获得远远超过背弃家族、背弃大唐所带来的后果之利益! 这等心性凉薄、自私自利、毫无忠诚度可言的人,不跟他谈利益难道还要谈理想、谈感情? 反正历朝历代都有汉人在自己那边混不下去,不得不跑到草原上投靠。然而别管草原上的雄主们如何厚待如何推心置腹,人虽然在草原上,心却一直向着汉家,但凡能够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会毫不犹豫的返回乡梓。 不过谁在乎呢? 草原上的人也不是傻子,大家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只要有利益的交换,便可把酒言欢。 就如同眼前的萧嗣业,只要他能够带来大唐内部的消息,甚至是给出一个退敌之策,夷男可汗绝对不会吝于赏赐。 至于往后这人是否会背叛薛延陀再去投靠别人,那显然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牵着萧嗣业的手,在一众渠帅的簇拥之下,夷男可汗将萧嗣业迎到牙帐之内,吩咐人在他身边安置了座位,请萧嗣业坐了,拍着萧嗣业的手,感叹道:“公子不远万里而来,吾本该大摆筵席,召集薛延陀各部之酋长前来拜会的,只是如今唐军大兵压境,那房俊已然率领右屯卫兵临城下,说不得下一刻就将翻越窴颜山,出现在郁督军山脚下,军情紧急,实在是怠慢公子了。” 说着,一双眼睛灼灼有神的盯着萧嗣业。 态度咱已经表达了,那么接下来就看看你能否拿得出让咱信服的表现,到底能够配得上何等地位与赏赐。 萧嗣业被夷男可汗握着手不松开,心里腻歪的不行。 这位薛延陀大汗看上去雄姿英发,实则周身散发着一种浓烈的膻味,就好像在牛棚羊圈里睡了好几宿…… 强忍着恶心,此刻自然不能露出哪怕一丝半点的厌恶不耐,萧嗣业挑挑眉毛,淡然道:“房俊看似强势,实则虚张声势而已,区区右屯卫数万兵马,不过癣疥之疾尔,挥手之间,自可令其灰飞烟灭。” 此言一出,账内诸人神情各异,齐齐将目光都看向契苾可勒。 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名将还在此疾言厉色的鼓吹着唐军是如何如何之强大,什么开山裂石什么枪林弹雨,什么无坚不摧什么不可阻挡,结果呢?人家唐朝一个大官来投,一照面就说房俊不过癣疥之疾…… 契苾将军,打脸不? 契苾何力如何感受不到周围或是讥讽或是嘲笑的目光? 顿时涨红了脸,怒视萧嗣业,道:“唐军之火器无坚不摧,无可阻挡!某亲身领教,数万精兵在唐军火器面前犹如待宰之羔羊,毫无抵抗之力。现在萧长史却说那右屯卫乃是癣疥之疾,却不知是否在故意贬低唐军,令大汗心生疏忽,而至于掉入你们唐人之陷阱?” 老子理解你初来乍到急于表现的心思,也能够接受你故意贬低唐军右屯卫彰显你自身价值的做法,可你特么要捎带着踩着老子上位,那可不行! 你嘴里土鸡瓦狗一般的右屯卫将老子打得丢盔弃甲全军覆灭,老子成了啥? 酒囊饭袋么? 真真岂有此理! 萧嗣业眨眨眼,瞅着恼羞成怒的契苾可勒,有些懵。 我自是贬低房俊提高我自己的地位,与你何干? 你特么谁呀? 不过身在薛延陀牙帐,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小萌新还寸功未建,更弄不明白薛延陀内部的脉络阵营,必须夹着尾巴才行,谁也不敢得罪,只得微微欠身,问道:“敢问足下是……” 契苾可勒瞪着眼:“吾乃契苾可勒,武川镇守将是也!便是吾镇守之武川镇,被你口中虚张声势、癣疥之疾的右屯卫一举攻陷!来来来,吾今日倒要请教,你究竟是危言耸听,还是别有居心!” 萧嗣业汗了一个。 怪不得,自己说房俊虚张声势不过是癣疥之疾,结果这位就被房俊打得全军覆灭狼狈逃窜,那人家成了啥? 不怪人家生气,不要面子啊?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谁知道你们整个武川镇的守军都覆灭了,你这个主将不但没死,反而还能够大摇大摆的坐在夷男可汗的牙帐里耀武扬威? 丧师失地,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萧嗣业可以肯定,这位契苾可勒定然是一方大佬,地位甚高…… 愈发不敢得罪了,赶紧恭敬说道:“契苾将军误会了,在下之言,非是说唐军之火器徒有其表。事实上,火器之威力,在下比你们更清楚,开山裂石、山崩地裂,尽皆不在话下。普天之下,绝无火器无法攻略之城池,疆场之上,亦无可以与装备了火器的唐军争锋之军队!莫说契苾将军麾下只有两万余兵马,即便再有两倍、十倍之兵力,结局亦不会有任何不同。只是如今的唐军已然不是攻略武川镇、赵信城之时的唐军,不过是一只没了牙的老虎而已……” 第七十三章 形势混乱 萧嗣业赶紧一番解释,有些冒汗。 本想夸大其词贬低房俊,以此彰显自己的能耐,却不想居然得罪了契苾可勒……他不认识契苾可勒,但是作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对于草原上各个部族的事情多有耳闻,契苾可勒恼火的说起他是武川镇的守将,萧嗣业便知道是他。 作为契苾部的两位领袖之一,其在薛延陀背部的地位仅次于回纥,而相比于回纥的野心勃勃,率领半支部族臣服于夷男可汗的契苾可勒,却是薛延陀部最忠心耿耿的部署。 得罪了契苾可勒,自己就算有天大的功劳,在薛延陀也不好混…… 不过他这一番解说,倒是令契苾可勒释然,旋即振奋问道:“阁下所言,句句属实?” 他是真被唐军的火器给打怕了! 轰然炸响硝烟弥漫,然后便是如雨一般的铅弹铺天盖地,岂是血肉之躯能够阻挡?自己麾下的兵卒不可谓不精锐,然则在唐军那整齐的阵列面前,就像是一群孱弱不堪的羊羔子一般被肆意屠戮,毫无还手之力。 他本来都绝望了。 这等无坚不摧之利器,使得草原部族依仗的快马突袭沦为鸡肋,纵然草原上的战士再是如何骁勇不畏死,又有何用呢? 现在才知道原来火器也有弱点,一旦弹药告罄,那就跟一根烧火棍没有什么分别…… 萧嗣业正容道:“焉敢欺瞒诸位?那房俊若是弹药充足,攻陷赵信城之后,必然稍作休整便出兵北上,直抵郁督军山,此间怕是早已被战火覆盖!可是他放弃了兵贵神速的作战要旨,在赵信城一再逗留,其中之情形,不言而喻!” 账内诸人顿时兴奋起来。 突利失起身,来到夷男可汗面前单膝下跪,大声道:“父汗,既然唐军弹药告罄,孩儿请命,率领麾下勇士猛攻赵信城,将房俊生擒活捉献于父汗帐前!” 诸人亦纷纷请命。 以往可都是草原部族欺负汉人,每每攻略汉人的州府县城烧杀抢掠,如今被汉人杀到了家门口,如何能忍? 草原战士本就悍勇,这会儿又听闻唐军成了没牙的老虎,各个打了鸡血一般战意盎然! 夷男可汗却没有轻信萧嗣业的话语。 兹事体大,谁知道萧嗣业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的投靠薛延陀?万一此人是被房俊派来的“死间”,自己头脑一热便派遣大军倾巢而出,就此中了房俊的奸计,说不得便要断送薛延陀汗国的基业,悔之晚矣! 他看向萧嗣业,微笑道:“萧长史万里迢迢而来,一路餐风卧雪,必然疲累困顿,吾且派人带你下去好生歇息一番,养足精神,再与大军一同前往赵信城,夺回失地!这一仗,仰仗萧长史的地方甚多,还望好生保养身子才是,日后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享受的日子还长着呢!” 萧嗣业感激涕零:“多谢大汗体恤,在下感激不尽。” 当即便有人将萧嗣业带下去,好生安置。 账内,夷男可汗环视一周,看着一个个战意熊熊的部属,微微摇头,沉声道:“纵然此事十有八九,但是亦不可疏忽大意,谁也不敢保证这萧嗣业便是诚心实意的钱来投靠,万一其中有诈,悔之晚矣!” 他看向自己的嫡子突利失,吩咐道:“即刻派遣斥候,将赵信城左近侦查清楚,唐军的一举一动都要在监视之内,并且派遣快马前往诺真水方向,探明是否有唐军援军前来,人数多少,行至何处。汉人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万不可意气行事,更不可疏忽大意,遭质万劫不复之境地!” 诸人心悦诚服,齐齐大呼道:“大汗威武!吾等领命!” 夷男可汗微微颔首,又对梯真达官道:“征集郁督军山附近的所有部族,命其将族中青壮即刻组织起来,与牙帐大军回合,一旦查明盘踞赵信城的唐军当真弹药告罄,火器失效,便大军齐出,一鼓作气将其尽数歼灭,彰显我薛延陀汗国不容挑衅之赫赫天威!” “喏!” 众将轰然应诺,战意高昂。 ***** 长安,太极宫。 李绩、长孙无忌、萧瑀、李道宗等人汇聚神龙殿,商议东征之事,并且北疆之形势亦同时拿出来讨论…… 正月将出,天气也一天一天的转暖。 李二陛下的病情稍稍有些恢复,已然可以在人搀扶之下下地走走,却依旧见不得风,只是面上渐有血色。 病情康复,本事令人愉悦之事,但是现在的李二陛下,却是焦头烂额,烦躁不已。 东征之事筹备数年,如今万事俱备,却因为他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导致延误,不得不无限期的搁置。 倒不是没有他这个皇帝御驾亲征就奈何不得高句丽,百万大军陈兵边境枕戈待旦,一声令下便足矣踏平高句丽,朝中名臣武将数之不尽,哪一个不能统帅三军一战而定? 只是他心心念念的绸缪了如此之久,就等着侵吞高句丽之战功使得自己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向着“千古一帝”的至高荣誉迈进,如何能够将这等良机错过,成就别人的功勋?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即便他病体痊愈,亦不能肆无忌惮的开始东征…… 必须提防薛延陀!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想着如今北疆的形势,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房俊这厮胆大妄为擅自出兵,薛延陀焉敢趁着大唐东征之际搞出什么事情?现在情形则完全不同,房俊兵出白道,直捣漠北,必然激怒夷男,若是这时候大唐东征,其派出一支军队截断大唐的粮道,百万东征大军顷刻间便会陷入后勤补给的艰难之中,时刻有覆灭之危机。 越想越窝火,将手里一个茶盏扔在地上,李二陛下骂道:“这混账,气煞我也!” 李绩、长孙无忌、萧瑀、李道宗等人噤若寒蝉,纷纷肃容坐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喘。 诸人与房俊之间皆有恩怨纠葛,但那些只是私下的关系,如今北疆之事关乎国策,没人会将公私混为一谈,所以无论敌视房俊的还是亲近房俊的,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干脆闭嘴。 李二陛下兀自窝火。 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房俊之所以兵出白道直捣漠北,到底是这棒槌自己胆大妄为亦或是当真听信了萧嗣业的“假传圣旨”…… 算算日子,派出去宣旨的官员应该抵达漠北了,只是不知何日能够追得上右屯卫的脚步。 更令他忧心忡忡的是,白道之北,便是薛延陀盘踞的武川镇,那里被薛延陀视为漠北之咽喉,一向派遣重兵驻守,守将更是薛延陀名将契苾可勒!城高墙厚,重兵把守,又是名将坐镇,坚若磐石。 而北疆的大唐各支军队,要么是守城为主,要么是野战为主,极少配备攻城器械。在缺少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右屯卫想要攻陷固若金汤的武川镇,必然要付出惨重之代价。 即便攻陷了武川镇,茫茫草原辽阔大碛,冰天雪地之上有着无数的胡族部落,每一个都有可能给右屯卫造成重创,而且在平坦的地域上面对薛延陀连续不绝的援军狂猛的冲击,右屯卫又能够抵挡到几时? 李二陛下自然知道右屯卫装备了很多火器,但是……火器再是强悍,能够让右屯卫的兵卒以一当十么? 面对薛延陀骑兵潮水一般的冲击,火器定个鸟用! 搞不好,右屯卫便是全军覆灭之结局。一个卫,数万兵马损失在漠北,这令李二陛下怒火万丈。然而即便他现在恨不得将房俊这个蠢货千刀万剐,可若是房俊若当真阵亡在漠北,却又必然痛彻心脾…… 那棒槌的确令人恼火,但是平素办事,那是当真深得朕意啊。 殿外脚步声响。 未及,门外的内侍快步入内通禀:“陛下,北疆有战报抵达!” 李二陛下面容一整,道:“传进来!” 第七十四章 这么容易? 少顷,一个一身戎装的校尉在内侍带领之下,大步走入殿内,见到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便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右屯卫校尉,奉大帅之命,回京送抵战报。” 李二陛下抬抬手:“免礼!将战报呈上来。” “喏!” 那校尉起身,自怀中掏出一个竹筒,拧开盖子,将一卷信笺从中取出,双手将其高举过头。 自有内侍上前接过,先是查看封口的火漆,验明确实未曾被人开启,这才小步走到书案之前,呈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又验看了一遍火漆,然后从桌案上拿起一柄小巧的银刀,挑开火漆,开启信封,将内里的信笺取了出来,细细观阅。 殿内一众大佬尽皆目光炯炯,眼神在李二陛下以及他手中那封信笺来回巡梭,试图能够通过李二陛下的神情观察处信笺之内容。 长孙无忌颇为纠结。 房俊抵达马邑,顷刻之间边将马邑守将宇文法擒拿问罪,押送回京,使得关陇贵族在北疆军队的影响力瞬间降至最低,意欲凭借薛延陀寇边之事攫取功勋的图谋成了奢望。 按理,他应当愿意见到房俊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若是能够阵亡漠北,恐怕他能够高兴得满饮三杯! 这个屡次怼他的棒槌实在是太闹心,祸害没了,自然心怀大畅…… 然而,他未尝不希望房俊能够大发神威,一举攻陷武川镇。 作为北魏六镇的后代,继承了六镇精华的关陇贵族之领袖,数代人无数次的谋求从突厥人手中夺回六镇。而出身与武川的长孙氏,更是对于故土心心念念,做梦都想着回师阴山之北,光复祖宗埋骨之地! 结果突厥人的阴山牙帐被李靖奇袭,庞大的東突厥汗国烟消瓦解,未等关陇贵族怂恿李二陛下兵出白道将武川镇一并光复,便被趁势而起的薛延陀人捡了个大便宜,盘踞武川镇,派遣名将重兵把守。 考虑到当时西突厥对于西域的威胁,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薛延陀人占据武川,堵住了漠北的通道。 若是武川镇能够重新归于关陇贵族掌控,只怕六镇之子孙,死亦欢颜。 所以长孙无忌一会儿盼着房俊折戟沉沙兵败漠北,一会儿又心生奢望,想着唐军能够攻克武川镇……脸上神色变幻,游移不定。 其他人倒是没有长孙无忌如此之多的想法,只是单纯的担心。 武川镇城高墙厚,有薛延陀汗国的契苾部精兵屯驻,镇守之将又是薛延陀的名将契苾可勒,说一句“固若金汤”亦不为过。房俊率领右屯卫仓促北上,这武川镇就是横亘在面前的一块磐石,即便能够攻克,亦势必损失惨重,哪里还有余力直捣漠北? 房俊这小子固然惊才绝艳,才是不世出的奇才,但到底年幼识浅,过于冲动。 只看到了漠北空虚可以横扫龙城的时机,却没有考虑漠北第一屏障的武川镇,其实豆腐渣一样形同虚设? 损兵折将不说,由此破坏了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默契,导致大唐不敢全力攻略高句丽,这才是最大的罪过…… 任凭皇帝如何袒护宠爱,这番罪责,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当然,若是能够攻陷武川镇,占据薛延陀在漠北的门户咽喉,势必能够将功折罪,算不上大败亏输,好歹能有一个转圜的余地…… 良久,李二陛下才将信笺放下,然后对内侍说道:“给诸位传阅一下。” “喏!” 内侍小步上前,拿起信笺,然后递给为首的李绩。 众人都看着李绩,只见他观阅着信笺,然后眼珠子一下子瞪圆……众人愈发惊奇,难道战报之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即便是房俊攻陷了武川镇,也用不着这般吃惊吧? 这可是平素面瘫脸的李绩啊…… 一个个心痒难挠。 李靖看过信笺,传给身边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一手捋着胡须,一手结果信笺,一目十行,差点把自己的胡须给拽下来…… 信笺在诸位大佬手里转了一圈,最终又由内侍收回,静静的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书案之上。 殿内一片静寂。 看过战报之后,诸人心头唯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 右屯卫兵出白道,直抵武川镇城下,以火药破城,未及一个时辰,契苾可勒率领驻军仓惶逃遁,武川镇攻克。 …… 一个时辰! 那可是城高墙厚、有着数万薛延陀精兵以及漠北名将驻守的武川镇啊! 在座皆是知兵事之人,多多少少也都指挥过军队,参与过攻守城池的战斗,心中默默盘算一番,愈发不可置信。 就算唐军骁勇不畏死,蹬着云梯爬上武川镇的城墙,然后以绝对的实力将薛延陀守军击溃,最终将薛延陀彻底击溃十七弃城而逃,那怎么也得半天吧?这还是在薛延陀军队且战且退的情况下,数万驻军面对人数甚至不如自己的唐军,怎么可能且战且退? 必然死守啊!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对于攻略城池,早有一套成熟的战略。 简单来说,攻略城池与野战不同,起码要有比敌人多一倍的兵力,方有获胜之可能,否则无法将敌城围困,便将面对敌人不停的分兵突袭,不仅无法取胜,甚至有败亡之虞。 兵力优势达到五倍以上,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而武川镇的守将乃是契苾可勒,历经战阵无数,即便城墙被火药炸毁,又焉能在面对人数不及自己的唐军之时,不战而退,仓惶逃遁? 长孙无忌首先表示怀疑,他盯着那右屯卫的校尉,问道:“战报上说右屯卫以火药破城,可敌军主力犹在,何以不与右屯卫于城内死战,反而甫一接战,便弃城而逃?难不成那数万薛延陀的守城精锐驻军,都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不成?” 那校尉倒也不惧,面对这位大佬侃侃而谈:“赵国公明鉴,非是薛延陀军不敢战,而是火药破城之威势堪称天崩地裂,高达数长坚若磐石的城墙顷刻间倒塌倾颓,使得薛延陀军士气大跌,甚至有人宣称此乃天神之惩罚,故而导致军心崩溃毫无战意。当时若是不逃,纵然人数再多一倍,在我军面前,亦是战意全无的豚犬而已,尽可杀之!” 长孙无忌顿了一下,没有追问。 他亦是见识过火药之威力的,说是天崩地裂有些玄乎,但开山裂石绝对可以!从未见识过这等威力又深信天神的薛延陀人,面对茫然不可测的天地之威,的确很大可能军心崩溃。 没了士气的军队,与牛羊无异。 契苾可勒弃城而逃的决策是正确的,不逃,难道等着被士气正旺的唐军斩尽杀绝么? 只是未曾想到房俊如此轻易的便攻克武川镇,这让长孙无忌很是郁闷。 早知如此,特娘的老子就让宇文法率军直出白道,将武川镇炸他个底朝天!与收复武川镇相比,皇帝的恼怒又算得了什么? 火器之威,恐怖如斯…… 长孙无忌闭口无言,别人自然不会挑刺。 事实上,就连长孙无忌也不认为房俊那厮胆敢谎报军情…… 李二陛下沉声问道:“眼下右屯卫所在何处?” 那校尉恭谨答道:“启禀陛下,末将返回长安之时,大帅已然率军北上,向着诺真水的方向追着契苾可勒的数万溃军而去。”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漠北不比中原,固然山脉纵横,但是真正的险关要隘并不多,更多的地域还是可以长驱直入。过了武川镇这一道险关,最起码广袤的大碛就再无阻碍的开放在右屯卫的面前,无可阻挡。 说不得,真特娘的能被这棒槌一路狂飙突进,直捣郁督军山…… 第七十五章 欲扬先抑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心里憋屈得要命。 他觉得不公平。 老子为了成就千古一帝的丰功伟业,心心念念的踏平高句丽,为此绸缪数年,调集粮秣兵马无数,甚至不惜导致西域、漠北两边空虚,为胡族有机可乘,数度寇边侵扰,背负了极大的压力。 然而未等出师,便缠绵病榻,导致东征大业一拖再拖,百万大军云集幽营二州,却只能枕戈待旦,不知那日兴师。 房俊呢? 这厮胡搞乱搞,甚至听信了奸佞假传之圣旨,冒冒失失率军兵出白道,一头扎进漠北的冰天雪地之中,四周虎狼环视,朝不保夕,随时随地都可能被蜂拥而来的薛延陀大军围剿歼灭,丧师辱国。 然而就是这么一支右屯卫,面对坚若磐石的武川镇,依仗着火器之力一举克定,而后在漠北的草原大碛上狂飙突进…… 勒石燕然、封狼居胥,历来都是汉家王朝至高无上的武勋,是所有男儿毕生追求的极致荣耀,与之相比,高句丽算个甚? 哪怕将高句丽出出进进夷为平地、碾为齑粉,也比不了一次勒石燕然、封狼居胥! 分明老子才是天之子,可为何房俊这个棒槌却这般幸运? 这令李二陛下心里甚是不平衡。 只是国事当前,他自然不会将心里这一份小小的嫉妒暴露出来,沉声问道:“右屯卫狂飙突进,其后阵空虚,恐为薛延陀余部偷袭,北疆诸州的兵员调动如何,是否依然越过阴山,进入漠北,配合右屯卫的行动?” 李绩道:“胜州都督宋君明,征发胜、夏、银、绥、丹、延、踯、坊,石、隰等十州兵马镇守胜州,自己亲率五万大军由河套跨越阴山,直抵漠北。幽州都督张俭统率所部直逼薛延陀东境,凉州都督李袭誉率军北上,左武侯将军薛孤吴,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亦各自统御所部前往定襄。陛下放心,数十万大军齐出漠北,薛延陀必败无疑。另外,右武卫薛万彻已然统御所部在房俊之后出了白道,紧随右屯卫之后,想来能够保证右屯卫的后阵安全,不至被薛延陀骑兵截断偷袭。” 放心? 能放心才怪了! 李二陛下烦躁的揉揉额头,为了绸缪东征高句丽,朝廷在各地的驻军实际上都有所抽调,眼下看似数十万军队进逼薛延陀,实则等于将胜州、灵州、凉州等地的兵力抽调一空,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被房俊那个棒槌牵扯出来的。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如此。 可是眼下别无他策。 战争就是如此,要么不打,双方冲突不断苟且不断,看似热闹,实则稳当得很。可一旦开打,那就别吵嚷些废话,务必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对方彻底歼灭,绝对不容许对方有还手的机会。 攻势越猛,决心越大,损失便会越少,过程便会越顺利。 稳了稳心中烦躁,他问那位右屯卫的校尉:“可知右武卫现在何处?” 校尉恭谨答道:“末将返京之时,右武卫已然抵达武川镇,相比薛大将军定会立即率领大军北上,支援右屯卫。” 李二陛下这才放心。 右屯卫是新军,更是采取募兵制组建的军队,战斗力到底如何,满朝文武其实谁也没有一个直观的论断。而右武卫则不同,左右武卫一直是大唐十六卫当中最精锐的存在,以一当十或许夸张,但是面对数倍于己之敌逆而取胜,实在是家常便饭。 薛万彻这人看着是个浑人,似乎脑子不大清醒,但却是一个天生的军人,只要到了战场之上,便会光芒万丈,勇冠三军! 有右武卫殿后,右屯卫起码不会受到其他的干扰,至于能否一路平推过去知道郁督军山,那就唯有天知晓…… 李道宗亦是宗室名将,此刻蹙蹙眉头,担忧道:“那契苾可勒乃是契苾何力的族兄,草原上素有‘契苾双鹰’之称呼,一次表达对于这一对兄弟的敬重。夷男可汗账下猛将无数,但若是说起智勇双全之辈,莫过于契苾可勒,否则夷男可汗亦不会对其委以重任,将武川镇这等咽喉锁钥之地托付。若是城池攻防,薛延陀人到底缺少历练,尚不可畏惧,但此刻契苾可勒放弃武川镇,率军撤退,右屯卫这般冒冒失失的追上去,却是要与其硬碰硬的来一场野战,右屯卫的火器有开山裂石之威,但是漠北的冰天雪地里地域宽广,数万兵马撒开来混战,哪里让你有火器发威的余地?右屯卫即便获胜,亦势必损失惨重。”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房俊有些轻敌。 他与房俊关系素来不错,如今只是就事论事,并无落井下石之意。 然而他秉持公心就事论事,别人却不这么想…… 长孙无忌愤然道:“简直胡闹!兵贵神速,这自然没错,但若是不能稳固后方,那边是贪功冒进!为了一己之私欲,攫取盖世之功勋,却罔顾袍泽之生死,将军队带到敌人之腹心地域,即将面对重重围堵,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灭之解决,简直百死难恕其罪!” 收复北魏六镇乃是关陇贵族数代之奢望,如今这个荣耀被房俊给抢了,长孙无忌憋屈得不行,焉能眼睁睁看着房俊再继续攫取功勋? 更何况漠北之广袤远超想象,由武川镇至郁督军山,期间不仅山岭纵横河道密布,更有着无数散居的胡人部落,一旦右屯卫孤军深入,这些民风剽悍的部族将会骚扰后阵,配合前头一路后撤的契苾可勒率领的武川镇守军,就能够犹如狼群恶斗虎豹那般,围上来疯狂撕咬,一口一口的将你咬得鲜血淋漓,直至分而食之。 他得现在就给定下来一个基调,等到将来房俊兵败,别再想找借口。 什么敌人强大,什么补给不足,什么援军迟缓……都是借口,兵败之原因,就是你房俊贪功冒进,决策失误! 李绩等人略微皱眉,不过并未多言。 房俊兵出白道,固然有萧嗣业“假传圣旨”在先,但是这般疾风骤雨一般的行军速度,的确是兵家之大忌。兵贵神速固然是兵家之要旨,但急功近利孤军深入同样是取死之道,两者之间如何权衡、区分,如何在稳固后方的情况下的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予敌人致命之打击,这才是名将与庸才的分别。 相比于李靖当年驰骋千里奇袭阴山,房俊显然差得多。 总是说“不以胜败论英雄”,然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又怎能无关于胜败呢? 房俊若是大胜,直捣郁督军山覆灭薛延陀牙帐,自然名垂千古功盖当世,可若是惨败而归,那就必然要担负起所有的责任。 不仅是长孙无忌等人会落井下石铲除房俊,就连李二陛下亦不得不忍痛割爱,对于施加严惩。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摆了摆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等端坐此间,自然不知疆场之上瞬息万变的形势,多说无益,等着战报送抵之后,再行商议吧。懋功,要敦促各州兵马加快进程,即便此仗不能覆灭薛延陀,亦要打得他服服帖帖,再不敢挑衅滋事,妄言和亲!” 李绩连忙应道:“喏!” “行了,都回去吧,朕有些困乏,先去歇歇。” “陛下保重龙体……” 诸位大佬起身,齐齐施礼,然后便欲退出神龙殿。 就在此时,殿外猛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内侍总管王德三步并做两步进入大殿,在一众大佬诧异的目光之中,径自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一张脸上满是兴奋的喜悦,大声道:“陛下,右武卫刚刚送抵捷报,房驸马率军在诺真水大破契苾可勒,数万薛延陀大军尽数歼灭,诺真水大捷!” 第七十六章 无敌的火器 “陛下,右武卫刚刚送抵捷报,房驸马率军在诺真水大破契苾可勒,数万薛延陀大军尽数歼灭,诺真水大捷!” 大殿内瞬间一静,唯有内侍总管王德的余音在袅袅回荡。 一众走到门口的大佬齐齐止步,看着面色兴奋的王德,再看看“腾”的一下从书案之后站起的皇帝,纷纷面露惊诧。 这怎么可能? 武川镇距离诺真水足有三天以上的行程,兵卒由这两处地方将战报传回长安,要足足半月时间,这其中难免有所延误,导致两拨传递战报的兵卒之间相差不足三天,或者超过三天。 尤为重要的是,右屯卫在攻陷武川镇之后,即刻派人回京送抵战报,然后全军北上追缴薛延陀军队,双方应该在诺真水一代遭遇,发生大战,由此右屯卫大获全胜。应该是战斗刚刚结束,右武卫便赶到,所以这份战报非是历经大战的右屯卫送达,而是清理战场的右武卫代替。 这就是说,右屯卫攻陷武川镇之后全军北上,右武卫刚刚抵达武川镇,而当右武卫追着右屯卫的脚步抵达诺真水,右屯卫于薛延陀军队的战斗已然结束。 由此推断,战斗的过程不超过半天…… 然后听听王德刚才喊的是什么? “诺真水大破契苾可勒,数万薛延陀大军尽数歼灭”…… 半天的时间,将契苾可勒率领的数万薛延陀精兵,在旷野之上歼灭? 娘咧! 要不要这么扯淡? 于是,一众大臣纷纷止步,看着皇帝,面露惊异。 李二陛下也心中一惊,他不是长于深宫的太平皇帝,当年亦曾跃马挺槊疆场杀敌,如今大唐之疆域有一半都是他率领着天策府的众将打下来的,文治武功,丝毫不逊色于古之圣王,焉能不通战阵之事? 与诸位大臣所想一般,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糊弄他这个皇帝,谎报军功…… 但是转念一想,这两份战报一前一后,一个是房俊所发,一个是薛万彻所发,这两人哪一个是谎报军功之人?都不像。若说规规矩矩做官,这两人没一个沾边,都是嚣张跋扈趾高气扬,横行霸道目中无人的棒槌! 但是李二陛下敢确认,这两人对于他这个皇帝的忠心和敬服,比之那些看上去文绉绉懂规矩的臣子强出去不止一筹。 这两个棒槌闹腾起来什么事儿都敢干,但唯独不会做出“欺君罔上”这种事来。 嗯,他很有信心……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难掩振奋,连忙道:“斥候何在?” 王德道:“就在殿外!” “宣!” “喏……”王德领命,起身快步走出去。 李二陛下冲着站在门口止步的诸位大佬,笑着招招手:“来来来,暂且坐下,都听听右屯卫的战果如何。” 诸人自然不可能这个时候离开,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兴奋,便纷纷走回自己的座位。李二陛下又吩咐左右的内侍,去沏了茶水端来精致的糕点,放在众人面前的案几之上。 这会儿即便是对房俊甚为不爽的长孙无忌,也不会轻易出言说些什么。 先前只是稍稍质疑房俊贪功冒进,这没过半个时辰呢就传来了诺真水大捷的消息,谁知道那个棒槌会否再次弄出一个大新闻?哪怕心中想要将房俊一脚踩死,也得等到确认了消息之后再做思量。 稀里糊涂的便去踩人,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少顷,王德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校尉。 “末将右武卫校尉王文度,参见陛下!” 这校尉年岁不大,身形消瘦,但脸上的风尘疲累却难掩其中之勃勃英气,浓眉如刀,气度俨然。 李二陛下仔细端详一番,问道:“太原王氏子弟?” 校尉肃容答道:“陛下睿智,先祖信威将军尊业公。” “信威将军尊业公……”李二陛下沉吟一会儿,才起来这是谁。 南梁右卫将军、衡州刺史王神念,那是太原王氏之先祖。已故侍中王珪的祖父王僧辩,便是王神念之次子,此外王神念的长子叫做王尊业,曾官至信威将军,想来便是这王文度的先祖。 虽然在如今的由王僧辩传下来的太原王氏门中属于旁支,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太原王氏子弟。 “不错,世家子弟,可以驰兵塞外出生入死,不辱令祖之威名,着实难得。” 李二陛下夸赞一句,神情看着甚是欣慰。 褒奖、简拔似王文度这等旁支却有才能的世家子弟,是他一贯最爱干的事情…… 王文度激动道:“多谢陛下夸赞!身为大唐军人,忠君报国,万死不辞!” 毫无疑问,有皇帝这么一句话,不仅使得他往后在家族之中地位陡升,仕途更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指日可待。 李二陛下满意颔首,这才说道:“战报何在?” 王文度自怀中取出竹筒,交给王德。 王德将其中信笺取出,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李二陛下再一次用小巧的银刀挑开火漆,细细观阅。 一双剑眉便舞动起来…… 良久,李二陛下放下手中信笺,长长的吁出口气,神情振奋,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打得好!” 然后才命王德将信笺交给大家穿越。 大殿上窸窸窣窣的穿越着信笺的声音,看完了人尽皆一脸振奋,与身边的人相互低声交谈。 等到大家都看完,李二陛下面露微笑,问道:“诸位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李绩凝眉问道:“非是微臣质疑这份战报,但是数万薛延陀大军如此轻易的被右屯卫屠戮殆尽……实在是不可思议。火器当真有如此骇人之威力么?微臣想要询问这位校尉,可否知晓当时战斗之详情?” 不仅是他,即便是李二陛下,已有一些不敢置信的意味。 他自然之道火器厉害,更知道房俊一心一意的研发火器、改良火器之上投入巨大,城南那个枪炮局几乎就是用黄澄澄的金子堆起来的,整个大唐最好的工匠,最好的铁料,几乎将匠人的地位提升至与士子官员相等的极高待遇,一旦宣扬出去必定震惊整个天下。 然而战报之上描述的战斗之过程,依旧让李二陛下难以置信。 若是火器当真如此威力,从今而后,骁勇善战的胡族铁骑在手持火器的唐军面前,岂非如待宰羔羊一般孱弱不堪? 甚至不止如此,即便是寻常的老弱妇孺,能够掌握火器,依旧可以给予胡人重创! 火器操作简单,威力强大,谁都可以操作…… 李二陛下便和蔼的对王文度说道:“尔乃是右武卫之校尉,想必未曾参与这场战斗,可知其中详情?” 王文度恭谨答道:“末将虽然未曾亲身参与,但是战后便赶至战场,与留下来处置敌人尸首的右屯卫兵卒一起清理战场,其中更有房驸马留下来与吾交流的参军,这份捷报便是吾等详细商议整理之后,由吾代替右屯卫呈递给陛下,故而其中经过,知之甚详。” 于是,便在大殿之上,将他从右屯卫兵卒口中听闻的战斗经过,详细的复述一遍。 众人听得心神巨震! 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或许从诺真水的这一仗开始,战争的形式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之变化。以往依仗的战马突袭、两军相逢勇者胜,在火器肆虐面前,便犹如火药炸毁城墙一般土崩瓦解。 再勇猛的军队,亦不可能用血肉之躯去阻挡火器的进击,在火药面前,恐怕世间再无固若金汤、坚若磐石之城池。 如果火器扩散,天下各国尽皆装备,那么决定战争胜负的将不再只是兵卒的素质、将军的谋略,而更加趋向军队的数量、后勤的补给、以及帝国人口的基数。 某种程度来说,只要人口数量达到足以碾压周边各国的水平、国土有着足够的战略纵深,那么在装备了火器之后,就是无敌的。 而现在,普天之下,唯有大唐拥有火器的制造技术,大唐的人口更是冠绝诸国,岂不是说只要将火器发展下去,大唐就将举世无敌? 那么更为重要的事情便出现了。 当外敌再也无需忌惮,就必须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边,提防内部的暗潮翻涌了…… 第七十七章 有人喜,有人忧 没有谁能够天下无敌。 当外界的敌人再也不能作为对手,那么敌人就会产生于自己的内部。 神龙殿内皆是当世之人杰,焉能不知如此浅显的道理?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那是在火器肆虐天下,大唐再无敌手之后的事情了,眼下,却还要面临着更为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一旦房俊狂飙突进直抵郁督军山,横扫薛延陀牙帐,将这个自東突厥汗国覆灭之后崛起与漠北雄霸于草原的庞然大物彻底摧毁,使之分崩离析烟消云散,甚至于真正重现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在座的这些个大佬们,要如何去面对房俊这样一个超脱于李靖之外的又一个“战神”! 李二陛下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为的是成就古之帝王未曾征服辽东之伟业,使得他的声望更上层楼,为追逐“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添砖加瓦。 而世家门阀、武勋集团齐齐响应、鼎力辅佐,为的自然是通过这样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国战,攫取更多的战功,各自可以在未来更长远的时间内有足有的政治筹码,保证家族的绵延、子孙的富贵。 但是现在,蓦然之间形势彻底发生转变,多有的期待都可能化为乌有…… 因为房俊这个棒槌悍然兵出白道,出击薛延陀! 在贞观一朝,哪怕是野心最重的政治家,也做不出只图私利,彻底不顾帝国利益这种事,哪怕几乎所有的世家门阀心目中都是家族利益高于国家利益的,他们也得忍着心中百般不爽、千般嫉恨,去努力抽调北疆的兵卒开赴漠北,支持房俊这一次的疯狂行为。 因为在太极宫里,有一位龙盘虎踞的大帝,正目光阴沉的盯着世家门阀的一举一动…… 谁敢牺牲国家利益,谁就是跟他作对。 而跟他作对的,无论是曾经雄霸河北的窦建德,还是威震甘凉的薛举,甚至是他的手足兄弟,都先后被他彻底摧毁,成为史书之上一个个字符,还得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污蔑和扭曲…… 对于皇帝来说,东征只是彰显武功的一种方式,其目的是为了达到或者超越古之帝王,这一点,若是能够重现汉人王朝战功最鼎盛之时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自古以来在中原王朝的眼中,辽东一隅从来都未正眼去看,鸡肋一般的存在。 但是世家门阀、武勋贵戚们却不同! 东征高句丽,皇帝御驾亲征,大家鞍前马后奋勇争先,功劳一层一层的分润下来,多多少少都能够沾上一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但是远征漠北,就算覆灭了薛延陀,功劳算谁的? 房俊! 人家原本是听信了奸佞之辈“假传圣旨”,却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草原大碛,去跟在那里繁衍生息了千年的胡族殊死作战,结果凭借一卫之兵力,一路狂飙突进平推过去,一旦被其攻略郁督军山的薛延陀牙帐,便是功勋赫赫震古烁今,比之卫青、霍去病、窦宪之辈亦是不遑多让,可谓当世之战神! 这等旷世之功勋,最终只能让房俊一身承担,旁人连一点光都沾不上…… 谁能心服? 谁不嫉妒? 所以,几乎殿内每一个人,此刻都恨不得将房俊千刀万剐,方消心头之恨! 娘咧! 不带这么玩的…… 各自坐在座位之上,大佬们面沉似水,心思各异。 甚至有人心中在想,这算不算是房俊的一种报复? 毕竟由房俊一手缔造之水师,强盛之势足以碾压世间各国所有的水军,但是在东征高句丽一战之中,却只能承担运输粮秣军械之职责,主力作战的任务尽在世家门阀、武勋贵戚所掌握的陆路军队身上,那么战后论功,房俊自然什么也捞不到。 于是,这个棒槌急眼了,你们不分给我战功? 那行,老子干脆摔盘子,你们谁也别玩了!然后另辟蹊径,悍然攻略漠北,以国家大义逼迫大家不得不配合他的鲁莽战略,暂且搁置东征,全力攻打薛延陀,扫平北疆隐患。 只要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功勋尚有何人可比? 以后自可笑呵呵的看着大家去高句丽打生打死,争个头破血流,然后在一旁看热闹…… 娘咧! 这厮怎地这般可恶?令人恼火啊! 而最令人恼火却不可思议的是,只要火器的威力能够保证,这个棒槌特么的居然还真有成功覆灭薛延陀之可能…… 大佬们心思百转,面面相觑。 心里都想着,万一这事儿真的成了,往后大家要如何面对房俊? 那可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啊! 难道以后当真要见面抱拳施礼,称呼一声“战神”阁下? 那棒槌以往便嚣张跋扈,不懂尊老爱幼,往后若是有了这等滔天之功勋傍身,朝野上下几乎再也无人可制,不知会否将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娘咧,只要想想那棒槌牛气哄哄的模样,就窝火的不行…… …… “诸位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李二陛下虎目环视,沉声问道。 一众大佬们满嘴苦涩。 能有什么看法? 敢有什么看法? 李绩道:“右屯卫孤军深入,重创武川镇守军,击溃薛延陀名将契苾可勒,无论如何,都为帝国开拓了北疆道路,实乃大功一件。如今想必已然深入漠北数千里,随时都可能遭受数倍于己的胡人侵扰袭击,所以必须严令各道兵马尽快进入漠北,直抵郁督军山,协助右屯卫击溃薛延陀牙帐,将其一举覆灭!” 长孙无忌附和道:“微臣附议。” 这个时候,哪怕他心中再是不爽,也得压制住,拎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因为私人恩怨而将右屯卫数万大军至于绝地,他是嫌弃李二陛下的刀子不够快砍不动他的脑袋,还是觉得史书之上不将他描述成一个嫉贤妒能的奸佞之臣心中不舒服? 无论任何时候,必须保证政治正确。 这才是为官之道…… 李二陛下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政事堂给各州都督、各道主帅下发函文,命其加快进程。” “喏!” …… 待到一众大臣施礼之后退出神龙殿,各自回到府衙监管各州兵马调动、各地粮秣辎重的运输,李二陛下自己坐在书案之后,捋着胡须,惬意的微笑起来,一脸振奋之色。 文武大臣们心头郁闷,李二陛下却不。 他之所以心心念念的东征高句丽,是觉得自己得国不正、名声不好,唯恐百年之后后世之人对其多有诋毁,故而希望用平灭高句丽这等古之帝王未曾有过的功绩来给自己增光添彩,铺设一条成就“千古一帝”的光辉道路。 而御驾亲征,是因为他觉得高句丽弹丸之地,分量有些不够,用御驾亲征这个噱头去提升影响力…… 然而现在,好像不太用的着高句丽了。 古往今来,对于汉人王朝来说,最大的功绩什么? 不是什么河清海晏,不是什么九州一统,是对漠北民族的胜利,是封狼居胥,是勒石燕然! 汉武帝为何被誉为帝王之巅峰? 不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是扶持桑弘羊敛取天下钱财,而是他将百越之地真正纳入汉朝之版图,是因为征服西域开疆拓土,是因为将匈奴打得狼狈逃窜远遁千里,漠南无王庭,封狼居胥! 这等旷世之功勋,若是出现在贞观一朝,出现在他李二陛下的统治之下,那么后世史书,会对他这个皇帝的评价达到何等之地步? 暗暗衡量一番,武功或许是与汉武帝相差无几的,但是自己在文治之上,却明显比汉武帝更强。毕竟汉武帝承袭了文景之治遗留下来的丰富遗产,又通过桑弘羊盘剥商贾收取重税,这才支撑着汉朝军队开疆拓土取得了一些列的胜利,而自己却是在隋末狼烟四起山河破碎的基础上,一手缔造了大唐的繁华锦绣,显然更高明一个境界。 眼下,只需敦促北疆各州兵马尽快进入漠北,配合右屯卫的攻击,万万不能生出任何差池。 否则前功尽弃不说,还会导致整个北疆形势巨变,遭受到打击的薛延陀必将采取疯狂的报复,整个北疆都将处处烽烟、战火遍地。 就在有人祈盼,有人诅咒的情况之下,十数日之后,右屯卫的斥候再一次奔驰数千里,进入长安。 随着铁蹄践踏城内街道上的青石板,整个长安城都轰动起来。 右屯卫大破赵信城! 直捣郁督军山,指日可待! 第七十八章 又一个战神?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秦岭的山峰间透过,照耀在长安城春明门高大巍峨的城楼之上,这座当世第一雄城便放佛一头从沉睡之中苏醒的猛兽,展现出勃勃生机、无穷活力。 城内等待出城的百姓,城外等待入城的官吏、商贾,都早已汇聚在各处城门,等候城门开启。 三匹骏马自灞桥方向疾驰而来,碗大的马蹄踩碎了路面上残余的积雪,风驰电掣一般。围堵在城门外的人群纷纷侧目,好奇的大量这三匹哪怕是即将靠近人群亦没有减缓多少速度的骏马,还以为是哪一家的豪奴恶婢,招摇过市嚣张跋扈,待到看清当先一匹骏马马背上骑士身后随风招展的一面红旗,这才悚然一惊,赶紧“呼啦”一下让开通往城门的道路。 这是军中传达战报的信使! 看着信使驰来的方向,定然是北疆那边的战事有了信息,最近听闻定襄那边打得惹恼,右屯卫、右武卫甚至已经兵出白道,直抵漠北,打算长驱直入去郁督军山薛延陀可汗的牙帐逛一逛,只是不知这么些天过去,战事进展如何。 此刻恰好城门缓缓开启,那三匹骏马径直来到城门前,厚重的城门将将开启一道缝隙,便迫不及待的策马入城。 城门出的百姓之中,有家中子侄亲属亦或亲朋好友身在右屯卫或者右武卫军中,此刻自然难免担忧,有人便扯起嗓子,大声问道:“敢问军爷,北疆战事如何?” 那三匹骏马已然进了城门洞,为首的兵卒闻言,便大声回道:“大胜!右屯卫大破赵信城,漠北门户洞开,不日就将直捣郁督军山,覆灭薛延陀!” 这兵卒嗓音本就浑厚,再加上人在城门洞中,愈发拢音,此刻他的话语远远的传扬开去,人已经进了城,可城外的百姓却瞬间沸腾起来。 自古以来,关中虽然群山环绕、四处险关要隘,却时常被塞外胡族攻破关隘,杀入腹地。 数年之前,颉利可汗率领十万大军一路狂飙突进直抵渭水之畔、长安城下,对关中腹地烧杀掳掠,稍微上一些年纪的人都不会忘记。前些时日薛延陀大军自白道川南下占据漠南,兵临定襄城,很是令观众百姓好一阵恐慌,唯恐再一次上演当年颉利可汗的一幕。 然而等了数日,亦不见薛延陀大军有什么动静,反倒是朝廷这边一支一支的军队相继开拔,前往定襄。 有传言薛延陀的大军已然被右武卫剿灭,还有传言右屯卫已然兵出白道,直捣漠北,但尚无官家之告知,仅凭传闻自然做不得数。 眼下有军中信使直言右屯卫已然大破赵信城,可信度自然是极高的,百姓如何能不兴奋? 家园遭受掳掠的危险消除了,不仅如此,右屯卫更攻陷了郁督军山的门户赵信城,看来薛延陀要完啊! 观众男儿皆血性,自古以来便在艰苦之环境之中厮杀拼斗,每一次胡族强盛,几乎都会将关中作为征服的目标,而每一次汉人王朝的强盛,又都会以关中为依托,向胡族展开反击。 关中人与胡族之间,血海深仇,罄竹难书。 每一个关中男儿的血脉之中,都跳动着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渴望与梦想,一代又一代的老秦兵卒,都在为了这个渴望与梦想与胡人拼死奋战,哪怕鲜血染红了黄土,白骨积满了草原,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右屯卫大破赵信城、兵锋直抵郁督军山的消息从城门口开始蔓延,然后随着背负红旗的斥候策马在长安的街道上向着太极宫疾驰,阖城百姓奔走相告,笑逐颜开,整座城池都似乎沸腾起来! 而那些居住在西市附近的胡人商贾一开始的时候面面相觑,不知长安的百姓何以这般兴奋,随即听闻了唐军在北疆大胜甚至连续攻破武川镇、赵信城的消息,顿时愈发服帖崇拜。 这就是天下第一强国啊! 即便是横行漠北不可一世的薛延陀,一旦惹祸了大唐,不还是被揍得哭爹喊娘,甚至有亡国之虞? 要知道,大唐此刻的重心尽在辽东,直出白道突入漠北的兵力才有多少? 一个右屯卫,满打满算尚不足五万人,就能够狂飙突进长驱直入,将薛延陀的心腹之地搅得天翻地覆,如入无人之境! 太极宫里的李二陛下接见右屯卫前来传递捷报的斥候之后,兴奋得命人设宴,与後宮数位嫔妃欢饮,并且留宿在徐婕妤寝宫之内,灯烛彻夜未熄,一夜奋战,几度春风,仿佛一夜之间梦回少年…… 而长安城内的世家门阀以及武勋贵戚们,却尽皆失声,沉默无语。 是火器太厉害,还是房俊运气太好? 若是早知薛延陀如此孱弱不堪,还不如自己上了…… 有人羡慕房俊的好运,有人嫉妒房俊的功勋,有人诅咒房俊马失前蹄……一时间,长安城内,朝野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冰天雪地的漠北之地,都在等着前方下一次传回的战报。 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成就又一个“战神”。 还是损兵折将,功亏一篑,兵败如山倒…… 所有人都在等。 ***** 郁督军山的山巅常年覆盖白雪,今日雪晴,阳光照耀其上,霜雪皑皑。 安侯水的河面冻成坚冰,又被白雪覆盖,远远望去,唯有高出地表的河岸以及低于地表的河道。 无数战马自四面八方驰骋而来,汇聚在安侯水畔、郁督军山脚下的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金狼大纛之下。 作为薛延陀汗国的大汉,漠北的霸主,夷男可汗营帐前的号角呜呜作响之时,便会有无数的各族战士携带刀箭、骑上骏马、告别亲朋,前来可汗的大纛之下,听命于可汗。 这是胡人千百年来的规矩,每年五月皆会在余吾水畔的龙城之内祭天祷告,会盟诸部,以武力推举霸主。强者为尊,所有人都要蛰伏于强者的脚下,听其号令,任其差遣,刀山火海,百死不悔! 萧嗣业歇了两天,身体渐渐恢复过来,推开毡帐走出去,便见到了这一幕沸腾的场景。 眯着眼睛看着混乱的数万战士,微不可察的摇摇头。 胡人自幼食肉,身体强壮筋骨强健,汉人不可比。更因为策马驰骋性情豪放,最是好战好斗,民风剽悍习俗粗犷,导致几乎每一个成年的胡人都是一个天生的战士。 战场之上,往往勇猛无畏,慷慨赴死。 然而宝剑有双峰,有利就有弊,正因为胡人剽悍粗犷,个人武力远胜汉人的同时,却缺少了组织性与纪律性。战场之上往往一盘散沙毫无战术战略可言,顺风仗打得虎虎生威,逆风仗却总是一败涂地。 放在以往,此刻高昂之士气,的确可以与精锐的唐军一战。 但是萧嗣业想想那威力无穷的火器,便又觉得薛延陀的胜算不大,所以,这一战的关键就在于……到底右屯卫的弹药是否告罄? 房俊以弹药告罄给右武卫送信请求支援为诱饵,将自己设计陷害,这其中究竟有没有假戏真做、故布疑阵的成分? 会否是给自己演了一出“空城计”呢? 萧嗣业想不明白,别看他前两日在夷男可汗面前言辞灼灼斩钉截铁,实则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因为他逃出赵信城的经过实在是太顺利了,顺利到令人不敢置信…… 在毡帐前站了一会儿,感受到久违的阳光照耀在身上的温暖惬意,萧嗣业才抬起脚,背着手走出去,溜溜达达的顺着冻结的河道向着东边走去。 穿过了几伙聚集在河岸边的胡人,看着他们身上迥然有异的装束,也不知晓到底是哪一个部族,游玩一般,便来到一处连绵在一起的数十座毡帐组成的营地之前。 “告诉你们的王子,就说故人前来拜会。” 第七十九章 真假难辨 萧嗣业说的是契苾语言,这种语言已经随着契苾部落渐渐衰弱而鲜为人知,就连契苾部落自己的子孙,都说起了突厥语和汉语。当然,对于自幼生长在草原,成年以后担任多年单于都护府的萧嗣业来说,草原上各个部族的话语懂得很多。 营地前的兵卒听到久违的部族语言,顿时一愣,上下打量萧嗣业一番,见他气度不凡,不敢怠慢,说了一声稍等,便急忙反身进入营地。 须臾,回转过来,将萧嗣业请去正中的毡帐。 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端坐在账内,冷冷的看了一眼萧嗣业,不屑的眼神毫无遮掩,出言讥讽道:“我当时谁,这不是兰陵萧氏的子孙,大唐的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萧公子么?呵呵,未曾远迎,失礼失礼,恕罪恕罪。” 此人卷发深目,眉修而浓,方正的脸膛上虬髯横生,很是英俊威武。身着织锦长袍,翻领、窄袖,衣身宽大,领、袖等处镶以宽阔的织金花边,富贵堂皇,充满了异族风味。 雍容高贵,哪里有一丝半点身陷囹圄的狼狈? 萧嗣业上前见礼,苦笑道:“人生险恶,荆棘遍地,稍有不慎便是鲜血淋漓,能够活着见到契苾将军,已然是上苍的恩赐。无论如何,你我曾经也是知交好友,如今我走投无路不得不行此下策,自知名声尽毁万世唾骂,难道契苾将军也如他人一般落井下石,不肯安慰我几句?” 虬髯青年略微一愣,沉吟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摆摆手:“也罢,昔日多曾领受萧公子的恩惠,未曾偿报,便请入座吧。” …… 身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萧嗣业的职责便是代表大唐与突厥人沟通,监管突厥人。而契苾部作为曾经東突厥的铁杆小弟,自然也在监管之内。只是随着東突厥颉利可汗的死去,当年诺大的汗国烟消云散,草原上原本被突厥人压制剥削的各个部落先后崛起,契苾部的日子愈发艰难。 萧嗣业便曾以单于都护府的身份,多次帮助契苾部,契苾部甚为感激,双方交情甚好。 终于有一日,薛延陀代替突厥成为草原的霸主,而契苾部也一分为二,一部分随着契苾可勒投靠了夷男可汗,被夷男可汗倚为心腹,另一部分则随着契苾何力投降大唐,得到李二陛下的信重,并且娶了宗室之女临洮县主,成为皇亲国戚,地位扶摇直上。 而眼前这位富贵堂皇的壮汉,便是契苾何力…… 见到萧嗣业入座,契苾何力命人送来茶水糕点,笑道:“自从饮了这茶叶,族人常年食肉所导致的腹胀便秘,便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许多人因此而活了下来。只是茶叶太贵,平民和奴隶是买不起的,也只有我这样的贵族才能每天随意享用。我喝它可不仅仅是因为可以去除腹内油腻,而是味道太好了,那种入喉之后的回甘,啧啧,简直犹如琼浆玉露一般令人着迷。” 萧嗣业抿了一口茶水,心情愈发郁闷。 这炒茶之法乃是房俊鼓捣出来的,也因此攫取了庞大的财富,现在大唐出产的茶叶,有一半都是房俊的,而在最高端的那个领域,几乎全部是房俊名下的茶庄所产。 自己现在喝着茶水,大抵就是在给房俊送钱…… 这等心情之下,即便当真是“琼浆玉露”,萧嗣业也如饮鸩酒,味如嚼蜡。 顿了顿,萧嗣业瞅瞅左近无人,这才低声对契苾何力说道:“契苾将军,可还念着几分昔日的交情?” 契苾何力嘿了一声,道:“我契苾何力没什么本事,唯有‘忠肝义胆’四个字,至死不渝!大唐皇帝待我恩重如山,甚至将宗室女下嫁于我这个莽汉,所以我忠心耿耿,已国士报之,宁死亦不背叛。昔年萧公子于我契苾部亦有恩惠,那些年白灾泛滥,若非萧公子救济,族人不知多少要被冻饿而死,这份恩惠,我一直记得,否则你以为今日还能进得了我的营帐吗?” 萧嗣业抱拳道:“既然如此,在下有一事相求……” “慢着!” 契苾何力一抬手,打断萧嗣业的话,言语锋利,毫不留情:“眼下我乃是阶下之囚,且宁死不降,搞不好明早夷男就拿我开刀,震慑诸部酋长,杀鸡儆猴。而你,却是以大唐官员、世家子弟的身份前来卑躬屈膝的投降,甘为走狗,无论现实用处还是象征意义,都必然受到夷男的重用。你我之区别,有若云泥,应当是我仰仗着你萧公子,求你在夷男面前为我美言几句保住性命,却哪里能够帮得了你?萧公子,别说笑了。” 萧嗣业一脸尴尬,面红耳赤。 心里气得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言语刻薄的混账…… 不过有求于人,只得忍气吞声:“通敌叛国,背弃祖宗,又岂是我心甘情愿?只是那房俊逼人太甚,构陷于我,誓要将我置于死地。我萧嗣业不怕死,但绝不肯这般稀里糊涂的成为房俊刀下亡魂,置死亦要背负叛国之罪名,令祖宗蒙羞,令子孙为耻!” 契苾何力无语。 你特娘的不愿被房俊诬陷,不愿背负叛国之名,可现在干脆投降了薛延陀,且即将引领薛延陀大军反攻赵信城,这岂不是叛国叛得更彻底? 叹了口气,他问道:“陛下圣命,烛照万里,你又是萧氏族人,非是寻常百姓,只需在陛下面前鸣冤,陛下自会明察秋毫,还你清白。可是眼下你投降薛延陀,已然自绝后路,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萧嗣业咬牙怒道:“那房俊嚣张跋扈,焉能给我面见陛下的机会?若非此刻到了这里,自怕早已身首异处,弃尸荒野,死无对证了!” 契苾何力默然。 他不识房俊,但对于此人却早有耳闻,亦曾听闻此人的行事风格,的确是嚣张跋扈,雷厉风行。 无论萧嗣业的罪名是否房俊构陷,恐怕都很难活着返回长安。 深深吸了口气,萧嗣业道:“如今深入薛延陀,早已存了必死之心,惟愿以身做饵,将薛延陀引入唐军之圈套,倾覆其国,覆灭全军,为大唐清除掉薛延陀这个北疆最大的祸患,此乃我单于都护府长史之职责,只要达成,虽死无憾!” 契苾何力悚然动容。 这这这……这是要做“死间”?! 以自己做饵,明知房俊已经在赵信城布下天罗地网,亦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去! 大气魄啊! 连忙说道:“何至于此?再者,你不是说这是房俊的阴谋吗?为何还要一脚踩进去?” 萧嗣业苦笑摇头:“这自然是房俊的奸计,所谓的右屯卫弹药告罄,根本就是扯淡,我之所以能够顺利逃出赵信城,也必然是房俊的计策之一环,任由我来了薛延陀,一则坐实了我叛国之罪名,再则亦可以借我之口,将右屯卫弹药告罄的内情告知夷男,届时夷男为了收复赵信城这个郁督军山的最后屏障,将唐军驱逐出漠北,定然大军齐出,一头扎进房俊的包围之中……我恨不得现在就将房俊千刀万剐,但若是就此揭破房俊的计谋,致使薛延陀有所准备,不肯进入陷阱,甚至于提前防备击败了右屯卫,我起步当真成了叛国贼?我愿意见到房俊去死,却绝不肯让右屯卫那些大唐军卒为其陪葬!” 契苾何力惊叹道:“公子当真忠君爱国,古之贤者亦不如矣!” 旋即命人撤去茶水糕点,奉上美酒牛肉,连连为萧嗣业执壶斟酒,言辞之间身为尊重。 萧嗣业饮了一杯酒,怅然道:“可惜啊,若非房俊那恶贼,我这一腔忠贞,又岂用这等‘死间’之方式才得以展示?不过能够让薛延陀数十万大军为我陪葬,死则死矣,亦算是得其所哉!” 契苾何力又表示了一番赞赏崇拜,继而,方才问道:“公子难道就不怕我已经背叛大唐,投降了薛延陀?若是那般,今日你这一番言语,不仅导致房俊的计谋彻底败露,而你自己,亦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第七十九章 完美计划 “公子难道就不怕我已经背叛大唐,投降了薛延陀?若是那般,今日你这一番言语,不仅导致房俊的计谋彻底败露,而你自己,亦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契苾何力好奇问道。 萧嗣业笃定道:“怎么可能呢?在大唐,陛下无比信重于你,整个甘凉二州几乎都成为契苾将军的封地,在朝中亦是威望卓著,备受尊敬,更是皇亲国戚,手握重兵,大权在手……相比于此,薛延陀又能够给你什么呢?” 一个草原汗国,看似强盛,实则内部倾轧彼此争斗,今日风光无限明日就可能阖族灭亡,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不知何时何日就成为别人盘中美餐。而在大唐,有李二陛下庇护,契苾何力可说是胡将之中第一人,信任之心较之许多大唐猛将亦犹有过之,地位牢固,权力稳定,又何必舍近求远,舍本逐末?、 契苾何力摇头道:“这也不尽然,世上最珍贵之物,何以贵过生命?如今我沦为阶下囚,说不得害怕夷男可汗将我杀了祭旗,便委曲求全叛变投敌也说不定。” 萧嗣业笑道:“契苾将军何必开这种玩笑?夷男可汗若是现在敢杀了你,那么明早草原之上那些依附于薛延陀的部族就会造反。所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您可是契苾部的后人,草原之上唯一有资格争夺大汗之位的部族,追随者不计其数,杀了你,必定人人自危,薛延陀的统治瞬间分崩离析,夷男可汗岂会行此蠢事?” 契苾何力默然,算是承认了萧嗣业的话语。 在草原上,或许一个马贼、盗寇敢于取了契苾何力的性命,但夷男可汗绝对不敢。 作为曾经推翻突厥统治的“大汗”,契苾部的追随者远比“小汗”薛延陀更多,薛延陀不过是依仗本身力量的强盛,加上回纥部的支持,这才能够篡取汗位。如果夷男可汗敢杀了契苾何力,无论任何原因,势必引起那些支持契苾部的部族们心生不满,进而人人自危。 就算是对夷男可汗忠心耿耿的契苾可勒,也会心生异志,离心离德。 杀契苾何力容易,但所引起的后果,却绝非夷男可汗愿意去承担…… 所以,契苾何力哪怕是身陷囹圄,依旧身边族人簇拥,吃喝玩乐逍遥快活。 也因此,李二陛下才会笃定契苾何力不会投降薛延陀,驳斥了大臣们惩戒契苾部的提议。 契苾何力傲然一笑,微微颔首,算是认可的萧嗣业的话语。 “萧公子今日来寻我,想必不会只是见见故人叙叙旧那么简单吧?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只要我契苾何力办得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此刻对于萧嗣业已然是衷心敬佩,亡命之徒常见,但是能够为帝国而将自身性命置之不顾之人,却着实罕见。 这等勇士,配得上任何人的尊敬。 萧嗣业闻言,道:“可否借纸笔一用?” “然!” 契苾何力命人拿来纸笔,放在萧嗣业面前。 萧嗣业挥手将侍者斥退,挽起衣袖,亲自研磨,然后执笔挥毫,写了一封书信。 放下笔,待到墨迹干透,这才双手递给契苾何力,道:“日后将军返回长安,觐见陛下,还请将这封书信转交陛下,让陛下知晓我萧嗣业此番投敌,实在是别有苦衷。房俊固然奸诈阴毒,然我萧嗣业却非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自愿借此机会深入敌营,以身石伺虎,引薛延陀大军进入房俊之陷阱,为帝国扫清北疆祸患,即便身背骂名、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此心找昭昭,天日可鉴!” 契苾何力一听,一脸动容之色,连忙起身离席,双手珍而重之的将萧嗣业写就的书信接过,慨然下拜道:“公子一心为国,忠肝义胆,纵然古之比干、屈原,亦不遑多让!请受我一礼!” 比干剖腹取心、以死谏君,屈原心怀故楚、以死殉国,皆是上古之忠臣典范,受到万世敬仰! 萧嗣业没料到契苾何力居然将他比作比干、屈原,任他面皮再厚,亦难免尴尬,不敢受契苾何力一礼,起身阻拦,只得说道:“将军谬赞了,身为汉臣,以死报国,得其所哉,焉敢自比上古先贤?不敢当,不敢当。” 契苾何力坚持下拜,道:“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我虽然不识那房俊,但平素常有耳闻,乃是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才能固然有几分,但更多却是依仗父辈横行无忌的二世祖罢了。公子蒙受这等冤屈,想的不是如何自辩清白,而是甘愿身入敌营,以死报国,这等壮烈之气,在下无比崇敬!公子不必忧心,我虽不敢自诩忠义,但好歹亦有几分心肠,焉能看着公子这等忠烈之士惨遭屠戮?稍后我会前去族兄那边,哪怕是跪地相求,亦要他在夷男可汗面前保你一命!” 萧嗣业心中大喜,面上却甚是为难:“这这这……这如何使得?夷男可汗杀我之时,必然是薛延陀一败涂地之后,届时夷男可汗必然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令兄若是出言相救,怕是亦会受到牵连,吾心难安呐!” 契苾何力感动得快哭了,赞道:“古之圣贤,不外如是!今日我能领略先贤之风,感受到公子这份赤胆忠心,纵死亦无憾!你且放心,一切有我安排,定然保全公子性命!” 萧嗣业勉为其难:“这个……将军实乃忠义热忱之辈,我不及也。既然将军如此说,那我便厚颜相谢了!” 契苾部在薛延陀的地位很特殊,论实力,远不及兵强马壮骁勇善战的回纥,但是因为其先祖乃是第一个代表铁勒诸部站出来反抗突厥的领袖,故而受到所有铁勒部族的尊敬与拥戴,被视为无名却有实的“大汗”,后来虽然薛延陀崛起统一了铁勒诸部,但是契苾部的地位却依然重要。 有契苾可勒维护他,想来夷男可汗就算再是怒火滔天,也能够保他一命…… ***** 回到自己的住处,萧嗣业长长的吁了口气。 对于契苾何力的反应,他颇为得意…… 事实上,房俊的右屯卫当真弹药告罄了么? 是房俊故意借他的手将这个消息传递给薛延陀,使得薛延陀肆无忌惮的全面进攻,进而钻入房俊事先布好的陷阱,还是确实弹药告罄,此举只是故布疑阵,一个另类的“空城计”…… 萧嗣业根本说不清楚。 但他知道,只要他不跑,房俊肯定会杀了他,致使“假传圣旨”一事死无对证。 而对于萧嗣业来说,与其在房俊手中屈辱的死去,何不行险一搏呢? 活天算一天,早死晚死,绝对不一样。 而且他早就想好了契苾何力的这条路…… 若房俊当真骗他,右屯卫根本就是兵精弹足,那么薛延陀大军扑上去,便一头钻进右屯卫的枪林弹雨,全军覆灭的可能极大。夷男可汗肯定是将他带在身边严加监视的,但到时候有契苾何力兄弟护着他,无论是夷男可汗想杀他,还是被唐军俘虏之后房俊想杀他,都不容易。 契苾何力兄弟无论在薛延陀还是在大唐,影响力都极其庞大,谁也不能无视。 如果右屯卫当真弹药告罄,那么薛延陀的大军潮水一般的扑上赵信城,右屯卫区区数万兵马将彻底被淹没,而自己身为“带路党”,从此便是薛延陀的功臣,更可以对契苾何力说自己要继续“潜伏”在薛延陀内部,为大唐源源不断的传递消息…… 届时高官厚禄大权在握,日子肯定过得好。 而且契苾何力定然全力帮助自己洗脱“叛国贼”的罪名…… 萧嗣业前思后想、左右权衡,完全找不到破绽。 心中难免得意…… 第八十一章 我眼光很准 “去见了契苾何力?” 牙帐之内,夷男可汗端着茶杯抿着茶水,一身锦绣长袍,头发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那一副安然若素的模样,浑然便是大唐的富家翁,哪里有半点雄霸草原的薛延陀可汗那份杀伐果断? 然而谁若是当真以为这就是一个心慈面软的老好人,恐怕等领略到夷男可汗的手段,哭都来不及…… 或许,始终“心向大唐”才是这位雄主唯一的破绽。 “没错。” 突利失坐在夷男可汗的对面,看着父亲这幅优哉游哉智珠在握的做派,心里难免吐槽…… 纵然大唐再是富庶强盛,您心生敬意也就是了,这般一举一动都将唐人那副做派学个十足十,真的好么? 这里是草原,是漠北,讲究的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可没人跟你弄什么子乎者也以德服人。 父汗有些走火入魔了,否则也不会心心念念做梦都想娶一个大唐公主为妻,将自己彻底当做一个汉人…… 没有理会儿子的心思,放下茶杯,夷男可汗问道:“派去赵信城的斥候,可有回转?” 突利失道:“唐军在赵信城附近布置严密,我们的斥候稍有接近便被发现,一脸折损了数十人。不过赵信城到底是我们的地盘,唐军也不可做到将所有胡族都屠戮一空,所以还是有消息传出,不过大多没什么价值。只是说唐军屯驻赵信城,正在修补城池,看上去似乎想要将其作为据点长久坚守,而且不停的派遣斥候向南催促右武卫加快行程。另外,漠南那边也有动静,胜州、灵州等等地方都有唐军大规模调动的迹象,甚至已经有不少先锋部队进入漠北,想来大唐已经打算跟我们狠狠的打一场。” 夷男可汗就有些懊恼,叹气道:“大唐强盛,非是薛延陀可以力敌,吾曾对大度设耳提面命,万万不可激怒大唐,小动作可以有,但是必须掌握分寸,不能将大唐的怒火引到薛延陀身上来,否则便有弥天大祸!结果呢?那混账音讯皆无,十万大军就好似平白上天了一般,还使得大唐悍然开战……哎!真是愚蠢呐,眼下薛延陀虽然雄霸草原,但是距离当年突厥人统治草原的力度差的还很远呢,这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绸缪,才能够将草原上经营得铁板一块,否则一旦战败,契苾部、回纥部,甚至仆骨、拔野古,都将心生异志趁乱而起,我们薛延陀会成为一支衰弱的猛虎,固然威势仍在,却难免被这些恶狼群起而攻,分食血肉!” 他自认早已看清薛延陀的内部形势,所以坚定的要与大唐结盟,在大唐不屑一顾的情况下,不是恼羞成怒的愤而开战,而是希望通过边境上的施压促使大唐答允和亲,变相的达到结盟之目的。 只要和亲成功,即便不能获得大唐的支持,最起码可以让他彻底的空出手来扫灭薛延陀内部的野心者,将所有心怀异志的部族统统清除,使得整个薛延陀铁板一块。 到了那个时候,才可以统合整个漠北的力量,与大唐决一死战,马踏长城,兵临长安!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这份良苦用心,都认为他是因为崇慕汉人文化,故而对大唐保持敬仰亲近,不欲与之为敌…… 这特娘的一群蠢货啊! 现在好了,大度设那个混账不知道在漠南搞出什么事情,惹得大唐悍然开战不说,甚至兵出白道直扑漠北,先是攻陷武川镇,继而占据赵信城,兵锋直抵郁督军山脚下,薛延陀生死存亡就在旦夕之间。 总算是遂了那些蠢货的愿…… 这帮早被牛羊油脂蒙了心智的蠢货,只知道一味的打打杀杀,连半点运筹帷幄都不懂,害得自己这个聪明睿智的可汗被他们拖累,一腔壮志尽付东流,真是罪无可恕啊! 眼下打还是不打已经不是问题,武川镇沦陷,数万守兵尽遭屠戮,赵信城被唐军盘踞,兵锋直抵郁督军山,难道还能坐以待毙不成? 但是怎么打,也颇费脑筋。 是主动出击,将盘踞赵信城的唐军一举歼灭,还是放弃牙帐,举族西迁以避其锋锐? 无论如何,都得先摸清楚赵信城唐军的深浅底细。 夷男可汗烦躁的挠挠头,问突利失:“依你之见,萧嗣业所言唐军右屯卫火器缺少弹药,不得不驻守赵信城等待后援,这个说法是否属实?” 这个儿子刚愎自用心胸狭隘,但是抡起谋略,比残忍暴戾的拔灼实在是高出不止一个层次,故而夷男可汗对其意见一贯甚为重视。平素有难以抉择之事,时常询问突利失的意见。 突利失道:“应当属实,以唐军一路北上狂飙突进的战略,显然是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牙帐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直抵郁督军山,趁着父汗不备,来一场当年李靖奇袭阴山那般的偷袭战。现在一改常态驻守赵信城,侦骑四散斥候尽出,防守严谨滴水不漏,显然是有什么原因使其缺少了直抵牙帐取得胜利的信心,所以,火器缺少弹药无法发挥其威力,应当是重要的缘由。” 夷男可汗默不作声的点点头,他也倾向于突利失的判断。 只是想要做出在唐军主力抵达漠北之前主动出击光复赵信城的决定,如同放弃多年经营的牙帐举族西迁避其锋锐的决定一样委实难决。 若是避让,会对整个漠北的形势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薛延陀的微信将会大大的减弱,动荡是难以避免的,甚至有可能失去对于一些部族的掌控,比如盘踞在昔日匈奴祭天之地龙城附近的回纥…… 但是主动出击,亦要冒着同样的风险。 一旦被唐军击溃,后果甚至比避让西迁更为严重…… 突利失自然知道父汗在纠结什么,无论哪一个决定都不是那么轻易便可以做出,便建议道:“父汗既然难以抉择,何不将诸部酋长尽皆招来,问一问大家的意见,无论进退,亦好统一步调,免得有人从中作梗,各有心思。” 他想的是反正无论进退都各有利弊,那就不如让大家一起做决定,以后就算有什么闪失,也不不至于心有怨言,大家绑在一起拼命,总归能够心往一处使,依旧团结在薛延陀的周围。 夷男可汗却翻个白眼,无奈道:“就那帮子蠢货,成天出了打打杀杀还会啥?把他们叫来不用问,肯定是一个个嚣张跋扈的要主动出击,不将唐军放在眼里。” 突利失无语。 想一想,草原上这帮子胡人还真是这么个德性,事前一个个耀武扬威谁也不服,有什么话都得先打一场再说,等到真正打起来发现打不过,便有一个个士气全无一盘散沙,撒丫子比谁跑的都快…… 想了想,问道:“要不我去问问萧嗣业,就说父汗决定出征赵信城,让他跟随在父汗身边出谋划策?” 夷男可汗眼眸一亮,赞道:“好主意!” 如果萧嗣业纯粹是哄骗于他,唐军根本不缺少弹药,那么必然不会愿意随同夷男可汗出征赵信城,因为一旦两军阵前唐军展示出超强的火力,那么无论战争的胜负如何,夷男可汗必然先斩了他萧嗣业! 相反,若是萧嗣业浑然不惧,则说明他给出的唐军情报是真的,唐军果然缺少弹药,火器的威力无法发挥。 那么胜算便会达到九成。 夷男可汗这辈子见过无数漠视生死的豪杰,却从未见过为了所谓的忠君爱国而舍弃自己性命的蠢货。 任何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得有命才能去享受,若是丢了性命,那些空虚的荣誉有个屁用? 薛延陀的蠢货都不会去干那等蠢事,更何况是素来精明的唐人? 他一向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完全不相信萧嗣业是一个可以漠视生死的勇士。 绝不会看走眼。 第八十二章 百胡云集 郁督军山附近乃是漠北腹地,历来便是胡族汇聚之所,薛延陀可汗征召的号角响彻原野,无数部族的青壮携带刀箭汇集而来。就在郁督军山脚下,薛延陀牙帐附近,扎下营帐,等候可汗调遣。 一时间战马如云、勇士如雨,士气高昂,战意盎然。 即便如此,夷男可汗还是等了三天。 这期间唐军在赵信城构筑防御工事,尤其是阻挡骑兵的冲锋的鹿角木、拒马枪,砍伐赵信城附近山麓的树木大规模的制造,斥候一拨一拨的不断向着阗颜山以北渗透,时不时便于郁督军山的薛延陀斥候相接触,冲突不断。 而根据斥候的汇报,唐军另一支最为接近赵信城的部队已经到了城南只有两天的路程。 直至此刻,夷男可汗才确定赵信城的唐军大抵当真是火器难以为继,否则可以按兵不动,任由薛延陀如此调兵遣将? 难道他们还嚣张到以为凭借火器,便可以将超过二十万的各族青壮汇聚而成的薛延陀大军一举歼灭? 开什么玩笑…… 如若当真有那般实力,他夷男可汗趁早俯首称臣算逑,还吹嘘什么雄霸漠北、横行草原? 愿意去大唐皇帝御前当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 出征的号角在郁督军山脚下、安侯水河畔响彻原野,在铅坠一般低矮的云层之中滚荡,低沉而苍凉,却充满了一种决绝而凌厉、一往而无前的韵味,使得原野之上的胡人闻之而振奋,纷纷撤去营帐,背好刀箭,跨上战马,向着牙帐方向渐渐云集。 这是出征的号角! 多少年了,漠北腹心之地只有胡族们自己斗争残杀,哪里曾有汉人的军队跑到这里来耀武扬威? 对于草原的子孙来说,这就是无尽的耻辱! 耻辱只能用鲜血来清洗,要么是敌人的,要么是自己的! 七百年前,头顶插着雉羽的汉军出塞三千里,狂飙突进凶悍无伦,一路杀到狼居胥山,漠北之地鲜血浸透草根,尸体塞满河川,匈奴人祭天之地龙城被汉军的铁蹄踏破,草原民族用无尽的屈辱成就了霍去病“战神”之赫赫威名,使得无数胡族悲泣哭嚎,不得不远离宗族繁衍之土地,一路向西迁徙,今日莽莽大漠。 如今,难道任由汉人在他们这一辈的身上,重演七百年前的辉煌? 不,他们绝不答应! 即便是死在赵信城,他们也要将唐军统统逐出漠北! 这里是他们的家园,绝对不容许汉人在这里肆虐撒野! …… 牙帐门口,夷男可汗脱去了平素穿着的织锦长袍,换上一身戎装,终于从温润谦和的长者模样,回归到霸气威武的草原霸主模式。 身边的渠帅酋长们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实在是受够了大汗成天到晚的汉人装束…… 你说你一个牧马放羊的,偏偏要去学人家一副学究先生模样干啥? 夷男可汗浑然不在意这些整日里身上虱子乱跳、油腻肮脏的渠帅酋长们用着何等眼神来看他,伸出手臂拦住萧嗣业的肩膀,一副温厚的神情:“瞧瞧草原上的儿郎们,各个身材健壮弓马娴熟,每一个都是天生的战士!我们沐浴在天神赐福的土地上,牧马放羊高声歌唱,希冀着犹如天上的雄鹰一般自由翱翔,从来都不曾像突厥人那样觊觎汉人的土地,可现在汉人却因为一些小小的误会,就肆意屠戮我们铁勒部人的子孙,甚至梦想着重现封狼居胥的神迹,将我们铁勒部人如同匈奴人那样豚犬一般宰杀!这是不对的,是不正义的,如今,我将率领着铁勒的子孙为了保住我们祖先繁衍的土地,去跟唐军展开一场生死恶战!而我的朋友,你可否愿意追随在我身边,去鉴证这一场正义战胜邪恶、勇士抵抗侵略的战争,然后一同接应属于我们的光辉胜利呢?” 萧嗣业嘴角抽了抽…… 去娘咧正义战胜邪恶! 去娘咧勇士抵抗侵略! 从古至今,汉人何曾有过主动挑衅攻击胡人的时候? 这不仅仅是因为民族生存习性决定的,更是汉人从来都不曾孕育侵略、掠夺这样邪恶的文化。汉人勤劳善良,只会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绝不会觊觎别人的东西利用武力据为己有。 你们薛延陀固然不似匈奴、突厥那般狂妄的意欲鲸吞汉家土地,将所有汉家人民奴役,但是每年无数次的边患难道都是假的?烧杀抢掠无无不做,除去未曾与大唐正式开战之外,哪一点做得比匈奴、突厥更差? 而未曾与大唐开战,也不是因为你们不想,而是你们摄于大唐之天威,瑟瑟发抖未战先怯而已! 不过无论心里如何吐槽,他也不敢拒绝夷男可汗的要求。 若是他此刻拒绝,说不得夷男可汗认为他所谓的唐军弹药告罄根本就是扯淡,恼羞成怒之下当场将他五马分尸…… 萧嗣业下意识的向契苾可勒看去。 契苾可勒就在夷男可汗身后一步之处,感受到萧嗣业目光往来,便微不可察的略略点头。 萧嗣业松了口气,看来契苾何力已经跟契苾可勒沟通过了,两人也取得了一致,这才躬身对夷男可汗说道:“固所愿也!那房俊狗贼陷害于我,使我有家不得归、有国不得回,沦落异乡颠沛流离,我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将其挫骨扬灰、碎尸万段!愿意追随大汗骥尾,手刃奸贼,雪我冤屈!” “哈哈哈……” 夷男可汗仰天大笑,颔首道:“很好,很好!我们铁勒部人最是性情豪爽,热情好客,萧公子既然投奔我薛延陀,定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只要此战获胜,你便是最大的功臣,届时本汗许你在漠北之地择地建城,永为封地!” 嚯! 一众渠帅酋长尽皆动容。 择地建城,永为封地! 这岂不是如同当年的赵信受封自次王那般,大权在握,封妻荫子? 未等诸人羡慕嫉妒恨,夷男可汗又对诸人说道:“本汗在此许诺,出击赵信城一战,谁若是能够取得先登之功,本汗亦准他在本部族的领地内建城,,子子孙孙,永为封地!” “多谢大汗!” 左右武将齐声大喝,欢天喜地。 择地建城,这是胡族最高的荣誉! 固然胡族逐水草而居,除非是赵信城那等险要之地,其他地方的城池根本没有多大的用处,没人会依托城池而生活,但是一座城池屹立在草原之上,风吹雨打日月流转,即便是百年之后亦有后人可以瞻仰城池,怀念先祖之荣光,这是何等之荣耀? 一个个顿时都打了鸡血一般,誓要将占据赵信城的唐军撕咬成碎片,成就自己百年不易之功绩! 一旁的契苾可勒看着一脸愤慨、装模作样的萧嗣业,再看看那些个似乎赵军就是盘踞在赵信城的豚犬,只待大军一到便立即土崩瓦解任凭宰杀的嘴脸,下意识的撇撇嘴…… 呵呵,真当唐军除去火器之外,就毫无还手之力? 需知道,在以前没有火器的时候,唐军依靠不逊于胡族的铁骑,以及堪称胡族骑兵克星的陌刀阵,照样能够突袭阴山覆灭東突厥,打得颉利可汗丢盔弃甲沦为阶下之囚。 眼下之薛延陀,能够还能比当年的東突厥更強盛? 此间这些乌合之众,难道还能比颉利可汗账下的金狼兵更加骁勇善战? 这一仗,看似大大的不妙啊…… 契苾可勒蹙起眉,想起先前契苾何力对自己的嘱托——一定要尽力保全萧嗣业的性命,此人乃是刚烈之士,虽然受到房俊的诬陷,却甘愿成为“死间”潜入薛延陀,只要将来能够回到长安,必然受到皇帝的嘉奖,成为大唐年青一代官员之中的翘楚。 加上兰陵萧氏子弟的身份,假以时日,进入政事堂成为宰辅,几成定局。 只要契苾可勒这个时候交好萧嗣业,并且施以恩惠,将来薛延陀一旦覆灭,便会成为他投降大唐之后最好的进身之阶。 至于房俊那等心思叵测的幸进之辈,纵然能够取得盖世之功勋,迟早亦要沦落至奸佞之境地,受到皇帝冷落,百姓唾骂。 没前途。 然而现在,契苾可勒却有些犹豫。 这萧嗣业说得倒是一套一套慷慨激昂,但是单从私下里拜会契苾何力这一点来看,谁能说得准就不是看准了契苾何力的粗犷性子,所以投其所好试图让契苾部来保全他的性命的心思? 第八十三章 一触即发 从情感上来说,契苾可勒当然倾向于薛延陀能够大获全胜,将入侵的唐军驱逐出漠北。不仅仅是夷男可汗对他颇为器重,信赖有加,更因为他本身就是铁勒诸部之一,漠北是他们祖先繁衍之地,岂能落入汉人之手? 然则从现实来看,却不得两面三刀,为了部族的将来提早做好准备。 无他,实在是武川镇与诺真水接连两场大战,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使得他心里只要浮现出武川镇城墙倒塌唐军潮水般涌入城池,以及诺真水上铺天盖地的枪林弹雨将麾下勇士豚犬一般屠杀的场景,便抑制不住的恐惧。 在他看来,拥有了火器的唐军已然不可战胜…… 至于萧嗣业,契苾可勒将其当作将来投靠大唐的进身之阶。 契苾何力固然受到大唐皇帝的倚重,并且赐婚于宗室之女,成为皇亲国戚,但是自己毕竟不同。身为夷男可汗身边的重将,漠北的权势人物,绝非简单的投降便可以取得大唐的信任。 按照契苾何力所言,这个萧嗣业乃是忠君爱国不惜以己身“死间”的豪杰,这等任务必然会受到大唐皇帝的青睐,即便一时受到蒙蔽而降罪于他,但是只要赵信城一战可以使得薛延陀大军全军覆灭,那么萧嗣业的功绩就将显耀人前,所有冤屈都会得到伸张,将来扶摇直上,指日可待。 所以,萧嗣业的性命必须要保住。 只是契苾可勒瞧着一脸做作惺惺作态的萧嗣业,心底总是有些不舒服…… 草原男儿粗犷豪爽,讲究直来直去恩怨分明,似萧嗣业这般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是一个豪杰应该有的模样么? …… 夷男可汗许以重诺,所有的兵卒士气鼎沸! 夷男可汗见到士气可用,当即振臂高呼:“铁勒儿郎们,随我前去夺回赵信城,将唐军赶出漠北,保卫我们祖先繁衍的土地!” “夺回赵信城!” “赶走唐军!” “保卫漠北!” 一声一声的呼喊在冰雪覆盖的原野上翻滚激荡,直冲云霄! 紧接着,薛延陀可汗的大纛在寒风吹拂之下烈烈飞舞,缓缓移动,在全副武装的可汗亲兵簇拥之下,向着南方开拔。 无数草原健儿犹如海水中汇聚的鱼群,策马奔驰士气高昂,紧随在大纛之后,向着赵信城的方向奋勇前进! 数十万骑兵汹涌奔腾,脚下的大地都被马蹄踩踏得震颤。 北风呼啸,号角苍凉。 金戈铁马,胡地苍茫! ***** 赵信城。 “报——” 身穿裘皮的斥候策马自城北穿城而入,直奔城中心区域低矮简陋的衙署,到了门外飞身跃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单膝跪地,大声道:“禀报大帅,薛延陀大军已经离开郁督军山,倾巢南来,据此尚有半日路程!” 书案之后,房俊正捧着一个陶碗,优哉游哉的饮着茶水。 一旁的薛仁贵、高侃、习君买亦是没人捧着个茶碗,碗中热茶冒着热气,闻言面面相觑,薛仁贵敬服道:“大帅当真犹如留候复生、诸葛再世,算无遗策矣!” 高侃亦道:“那萧嗣业自诩聪明,殊不知其心思尽在大帅掌握,一举一动,莫不被大帅猜个透彻,纵然身在薛延陀,亦是翻不出大帅的掌心。” 房俊忍不住白了高侃一眼,好好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怎地有种渐渐转化为“无脑吹”的趋势…… 他问那斥候道:“薛延陀大约多少兵力?” 斥候道:“早先夷男便在牙帐之内召集漠北各个部族,命其派遣族中青壮汇聚到郁督军山脚下,总计有不下十五万之兵力。此刻倾巢南来,大抵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闻听薛延陀大军人数有十五万,薛仁贵等人神情凝肃。 右屯卫在赵信城的军队不过三万余人,面对五倍于己之强敌,形势岌岌可危,即便再是乐观之人,亦难免心中发虚。 十五万薛延陀大军,尽是各个部族的精锐,一旦发起冲锋,简直就犹如开山裂石惊涛拍岸,右屯卫这么点人,估计一个浪头就给吞没了…… 房俊却叹息一声,颇为遗憾的样子:“昔日卫青、霍去病突入大漠,匈奴单于以及左谷蠡王麾下控弦之士四十余万,卫公突袭阴山,那时候的東突厥颉利可汗账下,能战之士亦有三十万,皆是纵横漠北雄霸草原,不可一世。眼下的薛延陀虽说名义上统一了铁勒诸部,但是到底底蕴不足,照比昔日的匈奴、突厥差得远了。” 似乎薛延陀十五万大军就如豚犬一般,丝毫没放在心上不说,反而有些遗憾,未能见识到真正的草原霸主、漠北豪雄…… 被他这么一说,薛仁贵也轻松起来,笑道:“非只是军力不如,匈奴剽悍勇猛,突厥残暴冷酷,而今之薛延陀,却宛如无牙之乳虎、失角之牯牛,看似威风赫赫雄霸四方,实则不堪一击。” 这倒的确是实话。 比之匈奴、突厥,薛延陀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毕竟薛延陀的统治根基乃是整个铁勒诸部,内部非是铁板一块,各个部族之间龌蹉不断、相互掣肘,无法形成一个统一意志的庞大汗国。 房俊略微颔首:“而且夷男可汗这人格局不够,他甚至从未想过饮马黄河、兵临长安这等奢望,只知道偏安一隅,意欲联合大唐、借助大唐,加固薛延陀在漠北的统治。连飞上云霄的志向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乘风而起、扶摇直上呢?所以,总让薛延陀有十五万大军,在吾等面前,亦是豚犬耳!” 薛仁贵三人当即离席,施礼大呼道:“愿意追随大帅左右,马革裹尸,誓要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为大唐平灭北疆祸患,青史彪炳,名垂万世!” “誓死追随大帅!” 房俊起身,将三人搀扶起来,大笑道:“所谓时势造英雄,吾等虽然不敢自比长平烈侯、冠军侯,更不敢自比公卫,但是形势所然,却是比诸位先贤幸运得多。眼下既然已经攻陷了赵信城,距离郁督军山只有一步之遥,又岂能放弃这等上天护佑之功勋?纵然敌军十数万,各个精锐士气如虹,咱们照样将他们打得满地找牙,而后直捣郁督军山,横扫龙城!” “通知下去,即刻扼守山口,侦骑前出,探明薛延陀大军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即刻禀报!” “喏!” 斥候恭敬施礼,转身大步离去。 起先他见到薛延陀十余万大军倾巢南下,直扑赵信城,心中难免惴惴,毕竟此刻右屯卫的军队数量连敌人五分之一都不到,此处又是薛延陀人的地盘,右屯卫一支孤军就算完全退守赵信城,又能受得住几时? 只怕未等后面的右武卫追上来,已然城破人亡了…… 但是见到主帅这般镇定自若胸有成竹,顿时生出无穷信心。 似房俊这等身份高贵、前途似锦的高官,总归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既然能够如此镇定,那么必然早有退敌之策…… 整个赵信城陡然喧嚣起来。 兵卒们自营帐之中走出,将制造的拒马枪摆放在城北的山口。 这种拒马枪以铁矛为头,以坚实木料为固定支架,架上再固定六到十支铁矛,架子固定在地上,设置于敌人来袭之路,使其骑兵不能驰骋冲锋。旷野大战,这种拒马数量毕竟有限,便很少使用,难以起到太大作用,但是城池设防,却历来是对付敌军骑兵冲锋的利器。 即便是到了后世,改进之后的拒马依旧发挥着巨大作用,以之防步兵、防坦克和防登陆工具,效果显著。 右屯卫的兵卒备好弓箭,擦亮枪矛,一遍一遍的检查着手中的火枪,无数的弹药被分发到兵卒手中…… 弹药告罄? 呵呵,若是萧嗣业此刻站在这里,薛仁贵能够嘲笑其一脸。 枪炮局整整一年的弹药储备,价值上百万贯的火枪、铅弹、火药、震天雷……整个库房都被搬空,所有的储备全部被右屯卫带上。 若是没有这股底气,房俊脑袋是被锤子锤了,才敢兵出白道、直入漠北,意欲复制一回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 第八十四章 鏖战赵信城(上) 房俊相信萧嗣业逃去薛延陀之后,必然不肯甘心蛰伏,而是冒险一搏,怂恿夷男可汗率领大军攻伐赵信城。 若是右屯卫当真弹药告罄,那么薛延陀大军以数倍之兵力雷霆碾压,赵信城顷刻之间便会化为齑粉,右屯卫难逃全军覆灭之结局。 他认定萧嗣业定然会相信“弹药告罄”乃是房俊故意让他知晓的。主动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这看起来似乎很蠢,但是对于一个心中充满了愤怒和贪婪的无耻之辈来说,他宁愿相信这是房俊“欲盖弥彰”的把戏。 正因为右屯卫“弹药告罄”,所以房俊才会把这个弱点主动让他知晓,诱使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房俊的阴谋,“弹药告罄”只是个假象。 实际上“弹药告罄”根本就是事实…… 眼下看来,萧嗣业的确没有辜负房俊的“信任”,他不甘于在薛延陀仅仅只是保住性命,他想要的更多,更想将房俊彻底摧毁在赵信城,报仇雪恨。 赌上一把右屯卫的火器因为弹药匮乏而丧失火力,这固然有风险,但是只要萧嗣业能够想得出一个自保之策,他就一定会冒这个险。 而对于萧嗣业这样自幼生长在胡人堆里的人来说,自保自然不难。 别忘了,他可是大唐单于都护府的长史,手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各个胡族的内情秘辛…… 只要薛延陀倾巢来攻,房俊便有信心将其在这赵信城一战击溃。 相反,若是薛延陀继续盘踞在郁督军山,右屯卫即便可以将其击溃,却很难做到完胜,溃散之后的薛延陀各部军队必然一哄而散,漠北之大,难不成让右屯卫这么点人撵兔子四处去追? 追不追得上暂且不说,即便是追上了,面对天时地利人和的胡人部族,不知要折损多少兵卒。 得不偿失。 最后也只能犹如当年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那般,功勋自然震烁千古,但是撤兵之后,匈奴立即死灰复燃,再度崛起。 房俊不想这样。 对于这个时代的汉人来说,对外战争一则是为了保卫边疆,再则便是震慑蛮夷,所以自从推崇“大复仇”的公羊学派衰微之后,“谷梁学派”的儒学子弟大多反对战争,认为一切可以通过谈判来达到的目的,都不应该轻易的发动战争。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不可不慎。 劳民伤财,若非必要,为何要一定打仗呢? 既然蛮夷想要好处,那就给一点呗,中华地大物博、物阜民丰,哪里不也不差胡人那一丝半点,只要“朝服虽弊,必加于上;弁冕虽旧,必加于首;周室虽衰,必先诸侯”就行了,君君臣臣,名分大义,用贵治贱,用贤治不肖,不以乱治乱也,则天下咸宁,三皇五帝之治世可期,纵然有蛮夷屑小作乱,不过是一时癣疥之疾,何足为虑? 但是在房俊看来,战争最本源的目的仅只是掠夺与征服而已,被动防御的战争模式永远无法确保自身的安全,唯有不断的出击,以战养战,才能在消耗敌人的同时壮大自己。 没错,这就是臭名昭著的“帝国主义”本质…… 但是对于现阶段的大唐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政策,远比什么以理服人、睦邻友好更适合大唐的发展,通过不断的掠夺与打击,来遏制周边蛮夷的发展,不给他们壮大的机会。 房俊对于眼下之儒家简直深恶痛绝。 要什么礼乐教化? 要什么仁德之治? 仓廪足而知礼仪,所有的秩序与进化都是在保证了内部生存条件之后完成的,在原始的财富积累极端,要的就是大复仇,崇尚“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这种尚武的精神,要的就是大统一,要的就是对外扩张! 连自己的子民都吃不饱穿不暖,却跟外族讲什么礼乐教化、仁德之治? 可以说,“公羊”衰微之后,儒家实际上就只剩下一层皮,内里完全是依托于贵族、地主阶级而生的糟粕。 为何要讲求“亲亲相隐”?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血缘关系是亲属相为隐的基础,同时在较大范围内承认人情的合理性。除谋反、谋大逆与谋叛此等重大犯罪外,亲属和同居者可以相隐不告,这甚至于将其写入《唐律疏议》,世家、宗族因此有了游离于国法之外的不同法制体系。 当法律缺乏了公正性、普遍性,还要之何用? 没有一个健全的法治,国家不会取得进步,单只是依靠“人治”会诞生一个何等畸形的社会,恐怕后世任何一个平头百姓都能够给予一个悲观的推测——当阶级与剥削毫无遏制的戏虐,剩下的便唯有压榨与反抗。 自古以来,汉家王朝就是再这样一个漩涡之中不断沉沦,又周而复始…… ***** 薛延陀大军将将抵达阗颜山脚下,连营帐都未驻扎,便在夷男可汗的指挥之下发起冲锋,十数万大军犹如怒涨的潮水一般从阗颜山北边的山口涌入,铺天盖地一般扑向赵信城。 城内的唐军早已侦查到薛延陀大军的动向,在敌人冲上山口的时候,便已经全部退回城墙之下,依托拒马枪组成的阵地,背靠坚固的城墙,据险而守。 夷男可汗亦非是莽撞之辈,他固然相信萧嗣业所言唐军早已弹药告罄,那种威力巨大的火器无法施展,却依旧留了一个心眼儿,大军看似狂涛拍岸一般冲向赵信城,实则打头的都是一些零散部族的散兵游勇,真正的铁勒精锐正在后阵缓缓压上,提防着唐军的火器。 一旦发现有火器肆虐的苗头,便会果断撤退,哪怕是放弃郁督军山的牙帐,从此西迁将漠北拱手相让,也定要保住铁勒诸部的主力。 否则用不着唐军追杀,草原之上那些个野心勃勃的部族便能将薛延陀一口一口的撕咬干净…… 阗颜山的山口阔达数十丈,可容纳数百名骑兵并排冲锋,冲锋的战马迅若奔雷,马蹄踩碎山口的积雪坚冰,隆隆蹄声像是天神的战鼓震慑心神,就连两侧山梁上的积雪都被震得扑簌簌自山巅滚落,声势骇人。 前面就是唐军的拒马枪阵,薛延陀骑兵却无所畏惧。 与唐人战斗过无数次,这等拒马枪的确是对付骑兵的好东西,薛延陀人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去破解,因为一旦下马挪开拒马枪,就将会面临唐军弓弩的攒射,锋锐的三棱箭簇能够轻易的破开他们身上的革甲,死伤会更加惨重,还不如直接用战马和战士去硬生生的将唐军的拒马枪阵填平。 身后的号角声呜呜吹响,冲锋在前的薛延陀骑兵咬着牙,直直冲向唐军的拒马枪阵。 “轰!” 拒马枪斜斜竖起的枪尖轻易的洞穿战马和战士的身体,一时间人喊马嘶,然后战马和战士身体上所携带的冲锋的动能同时将拒马枪撞得离地飞起。后面的袍泽奋不顾身的依旧冲上来,将战友的尸体撞得滚入拒马枪阵之中,鲜血洒满雪地,尸体横竖枕籍,一排一排的拒马枪阵就这么被硬生生的推平。 大纛之下,萧嗣业骑在马上,远远的观看着赵信城下如火如荼的战斗,眼角一阵阵抽搐。 他自幼生长在突厥部落之中,见过无数次汉军与异族的战斗,昔年的大隋,如今的大唐,每一次作为汉人他都那些跃马扬刀宰杀汉军兵卒的胡族切齿痛恨,恨不能亲身上阵,手刃蛮夷。 然而现在,他却作为唐军的敌人,希望胡人能够战胜唐军,从而令他青云直上,受到夷男可汗的重视与重用。 这种身份的反差,使得他一时之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当拒马枪阵被薛延陀骑兵用尸体硬生生的填平,城上守军弩箭如蝗,城下一队一队的陌刀兵投入战斗,城下空旷的地域一瞬间便成为一座巨大的绞肉机,然而唐军的火器依旧未曾出现。 萧嗣业先是默默的祈祷着那些战死的唐军亡灵莫要怪罪于他,继而又长长的吁了口气。 看起来,房俊还真的是弹药不足,火器难以为继啊…… 第八十五章 鏖战赵信城(下) 迷惑契苾何力,拉拢契苾部保住自己的性命,这只是萧嗣业的下策,避免在薛延陀大军遭遇惨败之后被夷男可汗拉出来祭旗。内心里,萧嗣业自然不希望唐军能够获胜,因为那就意味着他即便活下来,以后也得回到长安去跟房俊对质。 房俊陷害自己是真的,可自己通敌叛国同样是真的,契苾何力那个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相信自己的鬼话,可是长安城里那些个人精们,哪一个是那么好忽悠的? 结局估计依旧不那么美好。 最好的结果自然就是唐军大败,薛延陀收复失地,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往后便能够收获夷男可汗的青睐,成为薛延陀举足轻重的人物,高官厚禄骏马得骑,卖国也得卖的值得。 赵信城下激战正酣,唐军的确更加精锐,又岂是那从天而降的箭雨射得薛延陀骑兵纷纷坠马倒地,而那一队一队的陌刀兵组成一个又一个的陌刀阵,宽大雪亮的陌刀劈斩如练,如墙而进,不断冒着箭雨冲锋上去的薛延陀兵卒轻易的便被斩成两片,鲜血喷溅残肢横飞,鬼哭狼嗥人马俱碎! 然而这一切,都未曾放在夷男可汗眼中。 伤亡再大又能如何? 薛延陀兵力乃是唐军的五倍有余,而唐军之中,能够堪当精锐之陌刀兵的十不足一,一来一回便是五十倍的差距,就算陌刀兵各个身强力壮天神下凡,就算薛延陀兵卒豚犬一般不知反击,就这么一刀一刀的砍下去,也能把他们都给累死! 只要没有克制骑兵的天地陌刀阵,余下的唐军便如羔羊一般等待着薛延陀大军的宰杀! 他最在乎的火器,一直未曾出现。 虽然未曾亲眼所见,但是先后从契苾可勒以及萧嗣业口中得知火器之威力,这使得他深为忌惮,如若那火器当真如这两人所言那般威力无穷,那么薛延陀乃至于所有草原胡族的末日就将来临。 所幸这等威力无敌之杀器,亦有其致命之弱点——弹药的消耗太大,后勤补给定然不堪重负。 夷男可汗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对抗火器的方法,纵然当真能够毁天灭地,可终究数量有限,只要麾下兵卒可以连绵不绝的发起冲锋,等到唐军的弹药消耗一空,不还是任凭骑兵冲锋践踏? 如此想想,不足为虑。 上苍是公平的,宝剑有双锋,一面可伤人,一面可伤己,再是强大的东西也必然有着致命的弱点,世上从来就没有无敌的存在。 自己此前未能领悟这等玄机,还曾惴惴不安担惊受怕,当真是好笑。 只看此刻汹涌冲锋的薛延陀骑兵已经将唐军的陌刀手渐渐淹没,唐军那传说中的火器却一直未曾发威,夷男可汗便知道萧嗣业所言不假,唐军当真是弹药告罄,无以为继了。 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甩了甩身后的披风,夷男可汗微笑着对萧嗣业颔首:“此战之功,当以公子为首!若非是公子深明大义投靠薛延陀,吾亦不会如此当机立断发动攻击,一旦等到唐军补充了弹药之后,必然会伤亡骤增!战后,吾当不吝赏赐!” 萧嗣业恭谨道:“大汗乃是草原上的雄鹰,壮志凌云,雄霸四海,能够为大汗效犬马之力,实乃在下之荣幸。此战有大汗之天威召集各部勇士,在大汗的号角之下悍不畏死的冲锋陷阵,纵然唐军再是强大,亦必败无疑,在下不敢居功。” 大胜在即,夷男可汗心情大好,仰首大笑道:“有功则赏,有过责罚,奖惩分明,方是治国之道!萧公子为了汗国出谋划策,不惜背叛大唐,不惜将这些袍泽作为进身之阶,吾又岂能吝啬于赏赐?若是不重赏公子,往后岂会有人如你这般背叛大唐,投靠到薛延陀来呢?” “……” 萧嗣业面皮一阵抽搐,挤出一个难看的表情。 娘咧! 这哪里是夸奖?分明是诛心之言呐…… 自己都已经背叛大唐投靠过来了,你却依旧不断提起此事,明摆着就是要让自己的名声臭不可闻,从此再也无颜返回大唐。 一旁的契苾可勒更是面色难看。 这个姓萧的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是说所谓的唐军弹药告罄根本就是一个骗局,只是为了引诱薛延陀大军发动强攻以便以逸待劳么? 这怎么看上去不像是骗局,倒像是假戏真做…… 厮杀声铺天盖地,充斥着整个山口。 赵信城下已然铺满了尸体,流淌的鲜血融化了冰雪,战斗进入白热化。 唐军的拒马枪阵早已被踏平,陌刀手结成阵势不断给予薛延陀骑兵残酷的杀伤,城头倾泻下来的箭雨也不断收割着薛延陀兵卒的生命,但是汹涌如潮水的薛延陀大军依旧悍不畏死的冲锋上前,将唐军一点一点的逼近到城下。 这个时候,夷男可汗在大纛之下,从容的挥挥手。 身后便有早已做好准备的扛着云梯的兵卒,在渠帅的指挥之下迈着整齐的步伐,数人扛着一副云梯,总计十几副云梯一起向着城下缓缓运动。 跟汉人打仗几百年,对于云梯这些简易的攻城器械,胡族也已经掌握制造方法,虽然看上去依旧粗糙简陋,但是功能并不差。 现在唐军已经被压制到了城下,只要将云梯搭上城头,无数薛延陀兵卒就会攀援而上,攻上城头,届时优势兵力便可以将唐军完全压制在城内,逐步被蚕食消灭,兵败如山倒。 半生征战无数的夷男可汗松了口气,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即便这个时候的唐军尚有一支未曾投入战斗的生力军,依旧无法挽回失败的颓势。 大势已成,就等着撷取胜利的果实。 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琢磨着歼灭这一支唐军之后,面对接踵而来的数支唐军增援军队,是以硬碰硬的好好打一场呢,还是暂且退回郁督军山的牙帐,通过谈判的途径来结束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战争? 前方的欢呼声将夷男可汗的思绪从飞越之中拉回现实,他抬头去看,只见薛延陀兵卒已经将云梯搭上赵信城的城头,无数兵卒在骑兵的护卫之下向着城头攀爬,云梯之上密密麻麻犹如蚂蚁一般。 头顶的唐军则发了疯一般将箭雨倾斜下来,锋锐的箭簇洞穿薛延陀战士的身体,纷纷哀嚎着从云梯上坠落,继而被城墙脚下鏖战的双方战士踩成肉酱。 战况激烈! 这是胜负将分的时刻,是一鼓作气登上城头彻底取得胜利,还是被唐军赶下来再给他们喘息之机,夷男可汗自然有所决断,他将腰间的佩刀抽出来,高高举起,雪亮的刀刃反射着天上的阳光,大吼道:“先登者,赏万夫长,择地建城!” “先登者,赏万夫长,择地建城!” 他身边左右的亲兵亦一同振臂高呼。 原本被唐军凶猛的反扑杀得灰头土脸的薛延陀兵卒再一次迸发出强烈的战意,悍不畏死的冒着箭雨疯了一般爬上城头。 唐军终究由于兵力有限,且赵信城在构建之时便没有考虑过北边城墙的防御问题,城墙有些窄,高度也有限,城头上的唐军仅能容纳三排,在薛延陀疯狂的进攻之下渐渐抵挡不住,终于被攀登上城头。 “呼哈!” 第一个爬上城头的薛延陀兵卒兴奋得拍打着胸膛呼喊,却冷不防被斜刺里刺过来的一杆长矛洞穿了咽喉,健硕的身躯猛地后仰,就那么直直的摔下城头坠落在城下染满了鲜血的雪地里,脑浆迸裂。 一个唐军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呸!沙雕!” 即便如此,源源不断攀上城头的敌军开始让唐军左支右绌,渐渐抵挡不住。 “当当当” 城内想起一阵清晰的铜钲敲响的声音。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这是军法之中最高的律例,任何人、任何时候尽皆不得违背。故而城头的唐军虽然战意熊熊,闻听铜钲敲响,却也不得放弃眼前的敌人,潮水一般自城头撤退,将城头完全让给敌军。 城上城下,薛延陀军振臂高呼。 第八十六章 鏖战赵信城(续) 前方兵卒振臂高呼,响彻云霄,夷男可汗凝目眺望,见到城上尽皆灰衣革甲的薛延陀兵卒,顿时大喜:“大唐的爱将,也不过如此!诸位,随我一同入城,歼灭唐军,收复赵信城!” “歼灭唐军,收复赵信城!” 身边的亲兵兴奋得嗷嗷直叫,簇拥着夷男可汗的战马向着城门前进。 不由的他们不兴奋,昔日强横一时雄霸漠北的東突厥之覆灭犹在昨日,唐军千里奔袭大破颉利可汗阴山牙帐的传说,至今还在草原上流传着。对于唐军的强悍,所有胡族尽皆犹有余悸。 岂止是夷男可汗不愿与大唐正面开战? 几乎铁勒诸部虽有的人都不愿意去结下大唐这个死敌! 然而现在,长驱直入惊扰得漠北胡族尽皆闻风丧胆的唐军,在攻陷了赵信城之后居然会被如此轻易的击溃,怎不叫一向视唐军如洪水猛兽的铁勒诸部欣喜若狂? 萧嗣业更是精神振奋,紧跟在夷男可汗身边,建议道:“大汗,宜当加强攻势,迅速击溃唐军,将其尽数俘虏!那房俊乃是皇帝的女婿,更是房玄龄的儿子,其名下尤其财产无数,在长安有‘财神爷’之称号,富可敌国!只需将其擒获,以其胁迫,不仅可以向大唐提出一些要求,更能够索取大量的钱帛!” 赵信城收复,就意味着房俊那狗贼必败无疑,只要薛延陀军队攻势更猛一些,及时截断唐军的退路,房俊便插翅难飞。 等到那狗贼落到自己手里,娘咧,折磨不死他…… 夷男可汗闻言双目一亮,对啊! 战争是个啥? 不就是抢地盘抢钱帛抢女人抢俘虏么,现在大唐达到自己家门口,自己固然被逼无奈仓促应战,但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发一笔横财,岂不妙哉? 像房俊这等大唐重臣,肯定是不能处死的,否则就会与大唐结下私仇,依照那位大唐皇帝刚烈的性子,这仇能记一辈子,大唐与薛延陀将会陷入连续不断的战乱之中,这绝非夷男可汗愿意见到。 但若是挟持房俊以及数万唐军为人质,讨要一些好处总不过分吧? 毕竟你杀了我那么多人马,破了好几座城池,造成的损失无可计数,总归得弥补一点吧? 这可是薛延陀的拿手好戏呀! 况且以房俊的身份低微,用他来换一个大唐公主来和亲,想必大唐皇帝亦不会拒绝…… 夷男可汗心花怒放,这房俊可真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啊! 当即大声下令道:“快快快,都加快脚步攻入城内,立即切断城南的退路,将城内的唐军瓮中捉鳖!” “喏!” 身后无数压阵的兵卒在突利失、曳莽、梯真达官等人的率领之下,当即缓缓提速,数万人马铺天盖地的向着赵信城涌了过去,瞬间便将城墙淹没,兵卒从城门口甚至是沿着云梯攀爬上城头,然后进入城内。 大势已定。 契苾可勒蹙着眉,斜眼看着眉飞色舞的萧嗣业,暗暗咬了咬牙。 无耻之徒!居然诓骗于我契苾部,简直罪不可恕! 这特娘的哪里是充当“死间”,将薛延陀大军带进唐军的陷阱?分明就是通敌叛国,将唐军的底细彻底的出卖给薛延陀,彻头彻尾的卖国贼呀!而对着契苾何力的那一番说辞,不过是未雨绸缪,一面薛延陀意外战败导致夷男可汗迁怒于他,欺骗自己兄弟拼死护着他的说辞而已。 可恶啊! 契苾可勒气得眼睛冒火,却也无可奈何。 眼下胜利在望,此战之后,萧嗣业必然成为夷男可汗极为倚重的人物,历来汉人投降胡族,都会得到极高的待遇与信任,更何况是萧嗣业这等世家子弟,还立下光复赵信城、歼灭数万唐军的大功。 纵然是他契苾可勒,也不能将萧嗣业怎么样。 只是心里这股子火气却委实难以压制,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一刀宰了这个混蛋,拿耶耶当猴儿耍呢? …… 城内。 鸣金声不绝于耳,原本跟薛延陀兵卒纠缠在一处血战的唐军纷纷甩开敌人,后撤至城南。 几乎所有唐军都且战且退,慢慢汇集在这一片倒塌的城墙边缘,甚至有不少唐军已经撤出了城池,在野地里列阵。 虽是不断撤退,却退而不乱。 战局并未失去掌控。 房俊一身戎装,骑在马上,薛仁贵与习君买分列左右,遥望着从城内源源不断犹如潮水一般涌进来的薛延陀军,一脸凝肃,毫无慌张之色。 一抹冰凉落在脸上,沁入心脾。 房俊抬起头,不知何时云层已然遮挡住了太阳,阴冷的风一阵阵随着北边薛延陀军队的涌入而吹来,天空渐渐飘起了零星小雪。 “禀大帅,敌军已然有数万人进入城中!” 有斥候自前方送来战报。 房俊微微颔首,道:“再探!” “喏!” 斥候飞快跑向城内。 随着唐军且战且退,越来越多的薛延陀军涌入城内。 赵信城并不大,数万人马挤在城内,简直犹如沙丁鱼群一般熙熙攘攘,若是站在高处俯瞰,几乎令人生出密集恐惧症。 唐军就在城南的城墙下结成阵地,巨盾陌刀,宛如中流砥柱一般抵抗着薛延陀军队的冲击。 两军阵前,又是尸横枕籍血流成河,几成人间炼狱。 似乎连上苍也不忍见到这一幕惨烈之景象,雪花纷纷扬扬,充满着悲凉哀婉之气氛,天地之间一片缟素,越下越大。 “报!” “禀大帅,敌军已有三分之一进入城内,包括夷男可汗身边的金狼兵,总人数目测不下于五万人!” “呵呵……” 房俊一声冷笑:“这夷男可汗还真当我们是乌合之众,以为凭借人数的优势便能够取得胜利?时代在变化,可惜呀,他曾经所有的骄傲与荣耀,都将要与这座城一起埋葬。瞧瞧这飘舞的雪花,简直就是上苍给予夷男可汗送行的缟素……” 薛仁贵对于房俊突如其来的“文艺范儿”有些接受不能,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再是谨慎小心亦不为过,咱能不能不装……装那个啥来着? 当即沉声道:“大帅,时机差不多了,发动吧?万一被薛延陀醒悟过来即时撤军,恐怕无法达成预想之战果。” “咳咳……” 房俊正想要装一拨儿,试想,千百年后的子孙们读到史书之上有关这一场战争的时候,每每看到房二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身处十余万敌军阵中面不改色,羽扇纶巾淡然自若,对敌人有着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翻云覆雨,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多带劲儿啊? 多牛的人,那也得懂得营销,起码要树立个人的风格,才能够在史书之上留下一个愈发流光溢彩的身影。 可惜呀,薛仁贵这个夯货不懂情调…… 斜眼瞥了薛仁贵一眼,叹气道:“你呀你呀,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这粗鄙的性子得改改,胡人也是人,非是豚犬牛羊,眼看着这么多人就要因为吾等命丧黄泉,将会有多少冤魂凝聚,草原上又会有多少孤儿寡妇?吾等是军人,杀敌报国乃是天职,但亦应当心中有爱,有悲天悯人之情怀,瞧瞧你这一副兴致勃勃急不可耐的模样,怎地就毫无人性、如此冷血呢?” 薛仁贵瞪大了亮眼睛,一脸懵逼:“……” 你心中有爱,悲天悯人? 我壕无人性,如此冷血? 娘咧! 有没有搞错? 想出如此一个绝户记誓要将十余万薛延陀大军斩尽杀绝的难道不是你? 现在却装出这么一副慈悲心肠,真是恶心! 过分! 不过军阵之中、疆场之上,主帅言出如山,不可违背,令之所至,赴汤蹈火! 不敢辩驳,只得忍着气,一肚子委屈道:“那个啥……到底要不要发动?” 房俊瞪着他,不可思议道:“营造出如今这么一个形势,本大帅废了多少心神,正应当毕其功于一役,带领尔等开创震古烁今之千秋功业,尔却问吾要不要发动?” 薛仁贵:“……” 我这是问你要不要发动么? 好吧,就是……可我的意思是是否要这个时候发动好吧? 心里憋着气,还不敢辩驳,薛仁贵扯着嗓子大喊:“放炮!” 第八十七章 鏖战赵信城(再续) 大军潮水一般涌入赵信城,前方斥候不断送来消息,唐军已然渐渐撤退往城南的城墙之下,甚至有一部分已经撤出城去,看上去是明知不敌,想要且战且退,向南退却。 夷男可汗踌躇满志,他素来惧怕唐军,不敢与大唐正面开战,唯恐重蹈東突厥的覆辙,如今被各方势力、各种缘由架着不得不打这么一仗,却不成想居然如此轻而易举的边将唐军击溃,取得胜利。 如此说来,薛延陀的铁骑也不似想象中的那般弱小,大唐也没有印象中那般强大? 夷男可汗一瞬间信心百倍。 “全军冲锋,不计伤亡,定然要将唐军缠住,不能放他们逃回漠南!吾漠北龙庭,岂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尤其是敌军统帅房俊,此獠残杀无辜,不知多少铁勒儿女惨遭其毒手,一路北来鲜血铺路尸横枕籍,实乃残酷暴戾之刽子手,誓要将其生擒活捉,本大汗亲自审问其罪,明正典刑!” “缠住唐军!” “全部歼灭!” “生擒房俊!” 所有的薛延陀兵卒嗷嗷叫着拼命冲锋,不断的涌入赵信城中,向着盘踞城南的唐军发起潮水一般的攻势,哪怕唐军的陌刀锋锐、箭矢如雨,依旧悍不畏死的勇往直前。 夷男可汗慢慢靠近赵信城的北门,他身后尚有一支有精锐族人组成的人数达到三万的金狼军,这是薛延陀的家底,是赖以统治漠北的根基,哪怕是折损一个都会让夷男可汗感到心疼,所以除非必要,等闲不会将其投放于这等混乱的攻城战,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前方一小支队伍从城内杀出来,到了夷男可汗面前,为首身材高大的曳莽坐在马上,面色凝重的对夷男可汗说道:“父汗,孩儿觉得有些不妥!” 对于这个庶长子,夷男可汗的心思是很复杂的。 论才华,次子实乃诸子当中的佼佼者,只是心性过于豪爽坦诚,少于城府,可为名将,却不适合作为统治铁勒诸部的薛延陀大汗。 一个不懂得阴谋诡计的人,如何能够率领薛延陀在群狼环伺的铁勒诸部之内占据统治地位,建功立业? 但是毫不否认,夷男可汗对这个儿子是极为喜爱的,也非常重视。 闻言,夷男可汗肃容道:“此言何意?” 曳莽道:“父汗,唐军虽然退却,却是退而不乱,且退至城南城墙处便坚守不退,任凭数万大军猛攻,依旧巍然不动,这等战力,为何先前能够被我们轻易的攻入城内?孩儿觉得其中有诈。” 其中有诈? 夷男可汗悚然一惊。 对于汉人的智谋,他是深为忌惮,汉人一代又一代的谋士层出不穷,无数的兵书战策被遗留下来,以供后世子孙追寻前代先贤的脚步更上层楼,这是极为恐怖的。 汉人作战,兵卒勇猛与否尚在其次,首重的便是“未虑胜先虑败”,每一步的军事行动都有着极其精密的算计,追求的是“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讲究的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境界。 抡起单兵素质,自幼长在马背上骁勇善战的胡族强出汉人何止一筹? 可是自古以来,除去某一些特定的时间段之外,胡族全面落于下风,这就是因为胡人不擅长谋略,只知道一味的猛打猛冲,动辄落入汉人构设的陷阱,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所以说,谋略很重要,但这正是胡人所欠缺的。 曳莽的话提醒了夷男可汗,他觉得事情好像不大对头,一切看似正常,但似乎……太顺了? 没错,太顺利了。 唐军兵卒单个拎出来比划战斗力,的确不是胡人的对手,但唐军的纪律性却是胡人望尘莫及的。在战争中,又岂是超过万人以上的大规模战役,兵卒对于军令的服从绝对是导致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 胡人不怕死,是因为他们骨子里的侵略、掠夺的本性,在看到胜利之时那种对于掠夺的渴望可以战胜对于死亡的恐惧,相反,若是绝境之下,却极其容易士气崩溃一泻千里。 唐军则不同,他们不似胡人兵卒这般充满着侵略性,但是个个沉默坚韧,只要军令下达,面前纵然刀山火海,亦是一往无前,死不旋踵! 作为一支深入漠北腹地的孤军,赵信城就是唐军赖以生存的据点,一旦失去城池的依托,茫茫雪原之上,他们会成为薛延陀骑兵追逐宰杀的猎物,一个一个咬死,直至全军覆灭。 这等情形之下,唐军统帅必然下达死守赵信城的命令。 军令如山,唐军纵然最后战败,却也不应当在自身折损微乎其微的情况下,便如此轻易的便被薛延陀军队突入城中…… 夷男可汗目光闪烁,心思沉重,扭头看向契苾可勒:“依你之见,可有不妥?” 契苾可勒也有些迷惑。 要说不妥,经由曳莽这么一提示,那肯定是有的。 但是他却想不出来缘由,唐军故意示敌以弱,诱使薛延陀入城?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但是唐军动机何在?薛延陀纵然入了城,数万大军猬集在一起,纵然是唐军的火器一时之间也不可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反而会激起薛延陀兵卒绝境之中的求胜欲望,而且如此一来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使得战略空间无限缩小,数万人疯狂冲击之下,任凭唐军火器再是威力惊人,难不成能够一股脑的将数万人都给斩杀干净?只要杀不绝,这些疯狂的兵卒便会冲入唐军阵地,将唐军撕咬成碎片! 见到契苾可勒沉默不言,夷男可汗又看向萧嗣业:“萧公子,尔与唐军一路北来,可知其背后有何图谋?” 萧嗣业勉强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 他知道个屁呀! 这一路来他也就见识了右屯卫火器之威力,至于房俊此人行军布阵的特点以及习惯,他根本毫不知情。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自己要说一无所知? 只能硬着头皮道:“大汗不必在意,那房俊乃是世家子弟出身,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其更是以性情粗鄙而闻名长安,焉能使得出什么阴谋诡计?大汗只需入城,督促兵将,加强进攻便可将胜利揽入怀中,绝无其他意外!” 夷男可汗想了想,颔首认同。 纵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可是始终不知道不对在哪儿,总不能这般疑神疑鬼下去吧? 未免夜长梦多,夷男可汗一勒马缰,大声道:“随吾杀入城中,歼灭唐军……”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只见近在咫尺的赵信城城墙犹如被什么东西在地底下狠狠的拱了一下,先是扭曲变形,接着便猛地炸裂开来。 这个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才传到耳朵里,震得耳鼓嗡嗡鸣响,头昏脑涨。 那一段城墙则彻底碎裂,砖瓦石块被一股庞大的力量炸上半空,继而向着四面八方抛飞开来。 剧烈的爆炸惊得薛延陀兵卒胯下的战马齐齐扬蹄嘶叫,将不少兵卒掀下马背,然后收到惊吓四处乱窜,任凭兵卒如何勒缰鞭打,也不肯安稳下来。 “轰轰轰” 一声接着一声的炸响在雪花飘飞之中连串响起,整座城池似乎都坐落在一个喷发的火山口一般,被喷薄而出的巨大能量彻底撕碎,然后抛向半空,脚下的大地剧烈颤动,几乎站立不稳。 一块砖头斜斜飞来,正中夷男可汗的额头。 “砰!” 夷男可汗猝不及防,被砸落马背,吓得左右兵卒赶紧上前将其搀扶起来,架着他就往后跑。 却被夷男可汗狠狠推开。 额头破开一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瞬间便染红了半边脸,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夷男可汗抬起手,颤抖的指着面前的城池,嘴巴一张一翕,却说不出话来,满脸绝望。 第八十八章 鏖战赵信城(又续) 前一刻还是一座矗立于山口的坚城,下一刻已然如同鬼蜮。 整座城池就犹如被地底冒出的怪兽狠狠的拱了一下,墙倒屋塌残垣断壁,腾起的灰尘与充满刺鼻异味的黑烟盘旋升起,笼罩了整个城池的上空,飘飞的大雪被这些烟尘逼得向四散飞去。 无数的薛延陀兵卒被倒塌的房舍、崩塌的城墙活生生掩埋,无数砖瓦石块断木残渣被抛上天空,然后暴雨一般落下。 夷男可汗,契苾可勒,萧嗣业……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才能够爆发出这等威势,生生将一座城池尽皆摧毁,掩埋了将近十万大军? 城内废墟之下,尚有幸存的薛延陀兵卒从断壁残垣之中挣扎着爬出来,其中不少人被炸得血肉横飞残肢断臂,一个个恍若从地狱之中活回来的厉鬼,惨嚎遍地,哭声震天! 原本收缩在城南的唐军这时候才开始有组织的反攻,他们一队一队分散开来,盾牌手和陌刀手在前,火枪兵在后,面对幸存的敌军展开毫不留情的杀戮,枪声犹如爆豆一般响起,时不时震天雷闪烁的火光和震耳的轰鸣将残垣断壁又炸了一遍,即便是掩埋在废墟中的敌军,也难逃厄运。 夷男可汗好不容易从震骇之中回过神,看着整座赵信城已然成为废墟,无数兵卒惨遭屠戮,顿时目眦欲裂! “火药!这是火药!就是这种火器,炸塌了武川镇!” 契苾可勒惊慌大叫。 别人或许不知道唐军到底是如何将整座城池一瞬间变成炼狱,但是契苾可勒却知道这就是唐军炸毁武川镇的手段。 他现在才知道哪里不对劲! 唐军根本不是无法抵抗不得不撤退,再是早就预谋好的诡计,就是要薛延陀大军步步紧逼涌入城内,而唐军早就在城下埋设了数量极为庞大的火药,就等着薛延陀大军入彀,然后一声震响统统炸上天! 这可是将近十万人呐! 太狠毒了…… 他不由得回头盯着萧嗣业,真是毒计呀! 还以为他是个大唐的叛徒,没想到还真是一个“死间”,一步一步将薛延陀大军带进地狱之中,全军覆灭! 冷不丁的,便见到夷男可汗霍然转头,死死盯着萧嗣业,咬牙切齿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 他悔啊! 悔得肠子都青了,怎地就被牛油蒙了心智,轻信了这等奸贼的蛊惑? 契苾可勒一看不好,眼下薛延陀大败亏输,十余万大军仅仅剩下城外这三五万,无论如何是无法继续统治漠北了,整个漠北即将遭遇一拨剧烈的洗牌,契苾部何去何从,可全都着落在萧嗣业这个对大唐有着“巨大功劳”的死间身上,焉能让夷男可汗如何轻易的便给杀了? 他赶紧一拉夷男可汗的胳膊,疾声道:“大汗息怒,眼下非是追究罪责的时候,应当速速下令返回牙帐,否则一旦唐军追杀上来,可就不易脱身了!” 夷男可汗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呢,另一侧的曳莽猛地抽出腰刀,一夹马腹便冲着萧嗣业冲过去,目眦欲裂,大骂道:“贼子!居然蛊惑父汗轻敌冒进,分明就是大唐派来的奸细,老子将你碎尸万段!” 萧嗣业骇然欲绝,大叫道:“契苾将军救我!” 契苾可勒想去拉住曳莽,却已经来不及,疾呼道:“大王子刀下留人……” 十余万大军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整个薛延陀都将因此一蹶不振,甚至沦为草原之上各部族竞相欺凌的对象,全都是拜这个奸细所赐,曳莽怒火中烧,哪里肯听契苾可勒的话? 纵马上前,手里腰刀高高举起,狠狠斩下。 “哎呀!” 萧嗣业没有兵刃,骇然欲绝之下伸出手臂去挡,被锋锐的腰刀一下子斩断手臂,疼得他惨呼一声,跌落马背。 曳莽将腰刀丢掉,自得胜钩上取下一杆长矛,单臂擎其,朝着地上的萧嗣业猛地掷去。 长矛化作一道虚影,正中萧嗣业的心窝,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可怜萧嗣业惨嚎着挣扎几下,手足抽搐,一命呜呼。 契苾可勒只得放开夷男可汗的手臂,瞅着萧嗣业的死不瞑目的尸体,喟然长叹。 现在完了,薛延陀一场大败,损及根基,日后漠北胡族定然各自为政沸反盈天,作为薛延陀的坚定支持者,自己若是无法取得大唐的支持,必然会成为各部攻歼之目标。 薛延陀自顾不暇,哪里还能罩得住契苾部? 真是可恶啊! 这曳莽下手也太狠了…… 他这边心里惋惜嗟叹,那边夷男可汗怒视着他,喝问道:“此獠可恶,蛊惑本汗踏入唐军之陷阱,大败亏输损兵折将,不将其剥皮抽筋难消吾心头之恨,将军缘何拦吾?” 契苾可勒只得说道:“大汗明鉴,非是吾想要包庇这奸贼,只是既然此人乃是大唐之‘死间’,其对于大唐之意义自然非同小可,若是能生擒此人,以之作为要挟,想必能够跟大唐讨要一些好处,不至于凄凄惨惨什么也捞不到,反倒成就了此獠忠烈之名声。” 夷男可汗怒道:“哪里还顾得这个?若是不斩杀此獠,吾之颜面何存?不必多说,速速上马,吾等撤回牙帐,再行征召各族青壮,另做计较。” “喏!” 契苾可勒不敢多说,赶紧跃上马背,勒转马头,正欲跟着夷男可汗向北返回牙帐,却听得耳边又是轰然巨响,来路之上宽大数十丈的山口冰屑土块被炸得飞上天空,人后又暴雨一般倾落在地上。 烟尘弥漫。 宽阔的山口赫然被火药生生炸出一道宽达三丈,左右尽皆直抵两侧山壁的深沟。 夷男可汗面色惨白,眼露绝望。 这道沟足有三尺深,倒是不至于阻断同行,但是沟内冻土被炸得七零八落,大大小小的碎块遍地都是,战马跃下去便会崴了马腿,下马牵着步行过去,有会耽搁太多时间。 背后厮杀声震天,唐军已然清剿了城内的残余敌军,衔尾追杀而来…… 这道沟明显不是断绝夷男可汗的退路,却令他不得不暂缓下来,给予唐军追击的时间。 然而此刻哪里还能犹豫? 夷男可汗咬着牙根,大声道:“下马,速速过去!” 当先跃下马背,牵着战马跳进沟里,左右尽皆下马,学着他的模样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的越过深沟。 即便大部分兵卒都折损在城内,但是留下城外的军队依旧多达数万人,这时候无法策马疾驰,前头的兵卒下马缓缓越过深沟,后边的兵卒就只能等着,这就给予唐军火枪兵逞威的机会,也将这些兵卒彻底断送在这里。 “砰砰砰” 山口之间密集的薛延陀兵卒猬集在一起,根本无需去瞄准,只需站成一排装弹、射击、装弹、射击……如此机械的循环。 密集的枪声震得山口两侧山坡积雪簌簌滚落,天上的雪花纷纷扬扬,射击之后的硝烟将整个山口都弥漫起来。 来不及越过深沟的薛延陀兵卒成了活靶子,在铺天盖地的枪林弹雨面前豚犬牛羊一般被轰杀,惨叫声响彻云霄,纷纷中弹坠马,伤口的鲜血汩汩流出,融化了地上的冰雪,汇聚成一汪汪的血泊,然后被严寒冻结,呈现出一种诡异凄美的妖艳血红。 赵信城,成为薛延陀大军的地狱。 整整一座城池地下埋设了右屯卫所携带的全部数万斤火药,以引线相连,一根火把便制造了世上最大的炮仗,将接近十万薛延陀大军炸死一半,余下的幸存者亦是伤痕累累,伤重者被当场斩杀,因为以这个年代的医疗条件,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轻伤者则被俘虏。 而在城外的薛延陀军队后路被阻,火药将山口生生炸出一道深沟,严重减缓了薛延陀军队撤退的速度,被随后赶至的唐军用火枪肆虐,人马尸骸积满山口,鲜血流淌成河。 薛延陀全军覆灭…… 第八十九章 穷途末路 夷男可汗满怀信心而来,无数各部青壮汇聚在可汗大纛之下,令之所至,奋勇争先。十余万大军遮天蔽日,向着赵信城疯狂涌来,马蹄踏碎了冰雪,战刀反射着日光,小小的赵信城宛如洪流之中的孤岛,岌岌可危,瑟瑟发抖。 这一些都令夷男可汗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然而即便出征之前他早已学着汉人那般“未虑胜先虑败”,考虑到了最悲观的情况和最危急的处境,并且做好了种种应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座数百年前匈奴目次王建造的城池,拱卫漠北的堡垒,却成为了十余万薛延陀大军的坟墓。 真正的坟墓。 那足以开山裂石毁天灭地的剧烈爆炸,将整座城池毁于一旦,更将接近十万薛延陀最强壮的战士埋葬在残垣断壁、乱石碎瓦之下。 夷男可汗骑着战马,迎面吹来的北风如刀割面,却难以熄灭他心中悔恨的火焰,来时战士如云战马如雨,旌旗漫卷号角连天,现在身边簇拥着的溃兵一个个丢盔弃甲士气崩溃,只知道一味的鞭打马匹疯狂的向北逃窜,连回头去看一看追逐而来的唐军的勇气都欠奉。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就将薛延陀的根基一股脑的葬送在了赵信城,顺便埋葬了薛延陀的未来? 唐军兵锋正盛,只需退避一时举族西迁,待到避过唐军的锋锐卷土重来,漠北不还是牢牢的在薛延陀手上? 为何就非得贪图歼灭唐军的功绩,轻敌冒进呢? …… “啊——” 马上的夷男可汗越想越是憋屈,越想越是懊悔,悔恨像一条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脏,令他痛不欲生无法呼吸,大叫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一下子栽下马背。 “大汗!” “大汗!” 左右亲兵骇然欲绝,急忙勒住战马,跃下马背抢上前去将夷男可汗护住,以免被后边蜂拥而来的溃兵踩成肉泥。 曳莽、契苾可勒、梯真达官等人亦连忙下马,簇拥到夷男可汗身边。 夷男可汗面如金纸,额头的伤口皮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一把平素修剪得宜的胡须被喷出的鲜血浸染,双目涣散,正急促而虚弱的喘息着。 “父汗,可还好?” 曳莽上前,关心的询问。 后边唐军骑兵紧追不舍,因为唐军战马普遍钉了马掌,这等冰天雪地里更加善于奔袭,薛延陀本就不具备优势,若是在此耽搁太久,指不定就被唐军追上来一网成擒,都成了俘虏。 此地不可久留,但是看夷男可汗的模样,却似乎根本不能继续策马驰骋。 “不成……父汗不成了……” 艰难的说出这句话,围着他的几人愣了一下,瞬间红了眼眶, 契苾可勒上前,沉声道:“大汗放心,吾与大汗共乘一骑,定然将大汗带回牙帐!今日之败,固然伤筋动骨,但是只要大汗在,汗国便不会垮,吾等可以西迁以躲避唐军锋芒,卧薪尝胆,数年之后再杀回来,复仇雪耻!” “没错,只要父汗在,汗国便在,总有一日,要杀尽唐军,一雪今日之耻!” 夷男可汗缓缓摇头。 自家知自家事,他本就身子多病,刚才郁愤郁结之下一口血喷出来,脏腑所受到的伤害极其严重,又从马背坠落狠狠摔在地上,骨头都不知道断了多少根,内伤外伤混合在一起,怕是时日无多。 若是此刻骑在马背上颠簸,怕是当场就得丧命。 他握住曳莽的手,艰难说道:“为父今日便将可汗之位传给你,你要励精图治,厚爱族人,壮大吾薛延陀,维系漠北霸主之地位!” 曳莽心神巨震。 他一直觊觎大汗之位,却也知道父汗对自己素来颇有微词,认为自己不堪大用,却没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心愿得偿,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父汗,我……” 夷男可汗摆摆手,制止他的谦恭之言,看向契苾可勒与梯真达官,道:“尔二人乃是吾之肱骨,吾不在,还望能够不忘昔日恩情,辅佐曳莽,助其成就大业,不离不弃!” 契苾可勒与梯真达官互视一眼,单膝跪地,大声道:“谨遵可汗令谕!” 四周亲兵亦振臂高呼:“谨遵可汗令谕!” 夷男可汗含笑颌首,正想说什么,却张嘴又喷出一口血,脑袋向后一仰,昏厥过去。 “父汗!” 曳莽悲呼一声,正欲救治,便听到亲兵疾声道:“大王子……大汗,唐军追上来了!” 曳莽抹了一把眼泪,意欲将夷男可汗抱起,大声道:“吾要将父汗带回牙帐!” 契苾可勒连忙上前阻拦:“万万不可!大汗内忧外患受伤颇重,若是敬仰或许尚能够保住一命,可若是此刻骑马颠簸,只怕立即丧命!还请大王子即刻北返牙帐,主持大局。吾虽不才,但是蒙受大汗恩惠多年,今日便偿报厚恩,率军在此阻断唐军,为大王子赢取时间,也能够护卫大汗周全。” 曳莽大受感动:“将军……” 留下来阻断唐军追杀,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被杀,要么被俘。 契苾可勒那可是契苾部的酋长,此刻薛延陀遭受重创,只要契苾可勒能够返回漠北,甚至有可能趁机取薛延陀而代之,成就下一任漠北霸主的大业! 然而他就这么放弃了,宁愿留下断后,护着夷男可汗周全。 忠肝义胆,可昭日月! 契苾可勒由向着梯真达官深深一躬,语气诚挚:“大王子便交由兄长您辅佐了,还望兄长披肝沥胆兢兢业业,吾即便身遭万刃,亦要在神明面前祈祷您健康长寿!” 梯真达官慨然道:“老朽死则死矣,必将辅佐大王子,成就大业!” 他是聪明人,焉能不知此刻薛延陀根基尽毁,各部族必将纷纷崛起,而契苾可勒宁愿放弃契苾部成为漠北霸主的机会,亦要留下断后,以报夷男可汗的恩情,这份心性豪气,令他甚为佩服。 “多说无益,大王子,还请快快上路,否则唐军追至,恐无法脱身!” 契苾可勒催促曳莽赶紧走。 曳莽红着眼睛,冲着契苾可勒深深鞠躬,又看了昏迷不醒一身狼狈的夷男可汗一眼,这才一扭头跃上战马,大呼道:“儿郎们,随吾返回牙帐!” “喏!” 大纛重新竖起,数千兵卒轰然应诺,承认了新汗继位。 金狼军护着大纛与曳莽,风卷残云一般向着北方巍然矗立的郁督军山溃逃而去。 南边马蹄声响,无数盔顶红缨的唐军骑兵在风雪之中显出身形。 契苾可勒看了看四周的契苾部亲兵,扬起手,大声道:“唐军凶残,势不可挡,统统下马,放下兵刃!” 所有的兵卒尽皆一愣。 统统下马? 放下兵刃? 这是要…… 身边亲兵连忙问道:“渠帅,岂可不战而降?吾等契苾部的勇士可以迎着敌人战死,却不可放下武器下跪……” “混账东西!” 契苾可勒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怒斥道:“大唐的火器何等威势,你们看不见?契苾部的勇士自然不怕死,却也不能明知道前边就是磐石亦要撞得头破血流,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十余万大军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你们认为可以阻断唐军吗?不能!吾将尔等带出来,就有责任将尔等活着带回去,都是吾契苾部的雄鹰,难道要折翼在唐军这块磐石面前?” 听了这话,亲兵们面面相觑,而后纷纷下马,将兵刃投掷于地。 事实上,刚刚赵信城的轰然倒塌,早已将这些兵卒的士气打击得濒临崩溃,此刻不过是维系着部族最后的骄傲而已。 既然族长都打算投降了,谁还能坚持下去? 片刻之后,唐军铁骑追杀上来,将契苾部团团围住,见到这些人尽皆下马且手无寸铁,倒也没有发动攻击,留下一队监管看押,余者从两侧绕过,马蹄隆隆,继续向着郁督军山追杀过去。 风雪漫天,红缨飘飘,杀气严霜,铁骑奔流! 契苾可勒长叹一声,看了看地上依旧昏迷的夷男可汗,向着正策骑而来的一个唐军校尉一抱拳,大声道:“吾乃契苾可勒,恳请求见房大帅!” 第九十章 一败涂地 唐军阵中,一位白袍红缨的青年将军策马而来,一杆凤翅鎏金镗拎在手里,威风凛凛煞气烈烈,上下打量了契苾可勒一番,开声喝问:“既然不再负隅顽抗,算你是个聪明人,来人,将其捆绑起来,暂且收押!” “慢着!” 契苾可勒连忙大呼一声,他想投降大唐,却不想成为阶下之囚,遭受兵卒侮辱。 “此乃薛延陀夷男可汗,因坠马而重伤,命在旦夕,还请将军念其身份尊贵,予以及时救治。” 老子不是俘虏,咱是带着投名状的! 马上的薛仁贵大吃一惊,喝问道:“此言当真?” 契苾可勒道:“断无虚假,将军可命俘虏上前辨认。” 薛仁贵自然不能听信他一面之词,当即下马,命人押过来几个俘虏,当场指认。薛延陀乃是游牧民族,尊卑上下、贵族平民固然根深蒂固,但是每一任大汗都非是孤坐牙帐、长与深宫,甚少有外人得见的那种皇帝,策马驰骋大口酒大块肉那是他们的习性,非但本族之人,就连铁勒诸部之中很多部族的人都见过夷男可汗。 当场不少俘虏纷纷指认,这的确就是夷男可汗。 薛仁贵大喜! 这可是夷男可汗啊! 赵信城大破薛延陀十余万大军,甚至擒获敌酋,单只是这一份功勋,整个右屯卫从上到下各个都能加官晋爵! 泼天的功勋呐。 当即赶紧命随军郎中对夷男可汗展开救治,指挥部队继续对溃逃的薛延陀兵卒追杀,并且对契苾可勒以礼相待。 “原来足下便是契苾将军,先前有所唐突,失礼了!” 薛仁贵一身戎装,抱拳致意。 他自然知道这位手下败将,只是此乃初次见面,更知道此人乃是契苾何力的族兄。契苾部乃是铁勒诸部之中较为强盛的一部,如今薛延陀大败,可以预测往后的一段很长时间内漠北都将陷入动荡,各族之间相互倾轧,争斗不休,若是能够得到整个契苾部的效忠,对于大唐控制漠北有着极大的便利。 况且契苾何力乃是李二陛下的心腹,颇为倚重,有了这些关系,契苾可勒投降过来本就可以得到优渥的待遇,更何况人家还投名状,将夷男可汗都给献了出来? 可以预见,往后这位契苾可勒必然受到李二陛下的重视。 薛仁贵情商颇高,自然不会去得罪这等手中有权、身后有人的一方枭雄。 契苾可勒也不敢轻视薛仁贵,此番唐军右屯卫兵出白道直扑漠北,一路披荆斩棘狂飙推进,现在又大破赵信城击溃薛延陀主力,更俘获了夷男可汗,其功勋已呈泼天之势,谁也压不住。 此战过后,每一个右屯卫的将军校尉都会得到大幅度的晋升,这是无疑的。 而现在就能够成为右屯卫的将军,战后叙功晋升之后,起码一个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军衔是跑不掉的,甚至因为此战是对外族的大胜,极有可能被敕封为荣誉更高的冠军大将军。 年纪如此之轻,前程却有若繁花锦绣,这等人物谁能得罪? 契苾可勒恭谨道:“败军之将,岂敢当将军之礼?不知房大帅现在何处,能否容在下前去会见,有要事相告。” 薛仁贵道:“这是当然,大帅就在城中救治负伤的俘虏,吾这就命人带将军前去。” 言罢,命令左右分出一支大约百余人的队伍,押送着契苾可勒以及他的亲兵,顺带着弄来几块木板将昏迷的夷男可汗放在上头,栓了绳索在雪地之上拖着向城中走去,去面见房俊。 他自己则带领兵卒即刻上路,向北边郁督军山的方向追击而去。 …… 契苾可勒被唐军押送着进了城。 说是“城池”,其实此刻已然成为一片废墟。 薛延陀不善营造,此间的建筑大多是建城之时所筑,气候数百年间修修补补,顶了天就是在倒塌掉的房屋基础上进行简易的修葺,砖瓦石块残破不堪,就连木料也大多腐朽。 这次被数量庞大的火药炸了个底朝天,所有的建筑都倒塌破败。 城内的硝烟尚未散去,雪花从天而降,处处弥漫这刺鼻的硝烟味道,断壁残垣之间,无数薛延陀兵卒的尸体被掩埋其中,直接被炸死的人并不多,但是这等天气、这等条件之下,伤势稍微重一些便无法救治,只能等着慢慢死去。 是以,城内废墟之上,无数薛延陀伤兵痛苦呻吟、哭爹喊娘,挣扎痛苦、愁云惨雾,宛如地狱。 手臂上捆绑着一条白色毛巾的唐军随军郎中正在忙碌的救治。 有的伤势较轻,简单救治之后便会有兵卒将其带到城南一处军营之内关押起来,而对于伤重者,则冷漠的抛弃在一旁,任其自生自灭,甚至对于那些肠穿肚烂、血肉模糊者,直接一刀结束了性命。 契苾可勒摇摇头,并未有什么不满,这非是冷酷残暴,而是为了结束他们的痛苦。 战场之上,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若换成此刻失败的是唐军,薛延陀的处置方式肯定比这个残暴十倍…… 在城南倒塌城墙一侧的一处军营之内,契苾可勒见到了这支唐军的统帅房俊。 出乎预料的年轻,一身戎装映衬得一张微黑的脸膛英气勃勃,算不上如何俊秀,却自有一种上位者的俨然气度,令其看上去格外的充满一种自信随和的气质。 “契苾可勒,拜见房大帅!” 契苾可勒稍稍注视了房俊几眼,便上前参见。 房俊呵呵一笑,上前两步,掺扶着契苾可勒的手臂将其拉起来,温言道:“军伍之中,何必行此大礼?你我虽然分属敌对,但是我对将军却是闻名已久,今日一见,实是有幸。” 契苾可勒苦笑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武川镇一战,大帅兵不血刃便令在下经营十数年的坚城沦陷,诺真水一战,更是杀寒了在下的胆。大唐人杰地灵,名臣名将层出不穷,大帅如此年轻便有如今这等功勋,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下一个李卫公!” 房俊哈哈大笑,请契苾可勒入座,至于这些吹捧的话语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下一个李卫公? 你可别扯了,人家李靖用兵如神百战百胜,我这若非依仗火器之利,能打得过谁呀? 两人入座,有亲兵送来茶水,房俊请契苾可勒饮用,这才问道:“兵卒来报,说是将军有事相告,不知是何事?” 契苾可勒不答,反问道:“此刻大军一路追杀薛延陀大军,尽数北上郁督军山,何以大帅居然要坐镇此处,岂非坐失良机?” 这一仗,唐军的胜利已然注定。 十余万精锐丢失在赵信城,薛延陀元气大伤损及根基,根本不可能再有余力击败唐军。直捣郁督军山薛延陀可汗牙帐,勒石燕然山,这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泼天功勋。 而身为主帅,房俊这个时候没有去最前线将功勋紧紧攥在手中,反而坐镇此处不思进取,任谁都难以理解…… 房俊微微摇首,笑而不答。 抢攻? 他根本不需要。 这一仗狂飙突进直抵漠北,他房俊的名字必然镌刻在史书之上,这就足够了,至于摧毁薛延陀牙帐,直捣龙城这等功绩,就留给薛仁贵以及稍后便会赶来的薛万彻等人好了。 他现在已然封无可封,纵然天大的功勋,难不成还能成为兵马大元帅? 一个镇国将军活着辅国将军就顶了天了,连骠骑将军都不可能…… 所以,多少功勋给他都白瞎了,浪费。 而这些功勋落在薛仁贵身上,则能够使其迅速崛起,成为房俊势力之中与苏定方并驾齐驱的一颗将星。 只要有了坚实的班底,将来何等功勋捞不到? 更何况薛万彻在自己兵出白道之后,哪怕明知道违背了皇帝的意志,依旧毫不迟疑的尾随而来,为他殿后收拾残局,这份人情不能不还,更别说薛万彻的右武卫当中有着自己数位好友,功勋分润给右武卫,也算是间接的提拔了好友们一回,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话自然不可能跟契苾可勒明说,是以面对契苾可勒的疑问,房俊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第九十一章 讨价还价 契苾可勒也意识到自己问的不太合适,想必人家心里自有谋算,又岂能说于他知? 便赶紧说道:“此番赵信城一战,薛延陀受创严重,固然很难彻底覆灭薛延陀汗国,却使其难以维系漠北的统治,整个漠北分崩离析是肯定的,铁勒诸部各自为政,唐军想必也会大伤脑筋,毕竟漠北地域辽阔,若是一个一个部族的去清剿,非得数十万大军不可,否则难以见效。还请大帅向皇帝陛下谏言,契苾部愿意臣服于大唐,甘为大唐之先驱,为大唐稳定漠北,不惜余力!” 房俊面色恬淡,心中哂笑。 这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懂得衡量得失,会审时度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最省事。 他看着契苾可勒,缓缓说道:“契苾将军心向大唐,实在是难得。稍后,某向陛下启奏的战报之中,会谏言在漠北设立安北都护府,各个部族设立羁縻州,各自管理族人。契苾将军敬献夷男可汗于军前,实在是大功一件,某亦会奏请陛下,敕封契苾将军安北都护府副都护一职,以奖励将军的功劳。” 契苾可勒:“……!” 气得他差点拍案而起! 什么叫我“敬献夷男可汗于军前”? 分明是夷男可汗身受重创不能逃走,这才被你们唐军所俘虏,若是你这说法传扬出去,岂不成了卖友求荣之奸贼? 虽然他行为的确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但充其量只是顺水推舟,绝不是他甘愿如此! 老子还要不要在草原上混了? 这个锅绝对不能背,否则铁勒诸部都将视他契苾可勒为卖主求荣之辈,名声彻底臭了不说,还将人人得而诛之! 他连忙辩解:“大帅口误了,夷男可汗身负重伤,受不得马匹颠簸之苦,这才在吾陪伴之下,甘愿被俘。” 房俊脸上依旧在笑,轻声道:“如此说来,将军非是主动投诚,实在是苦战失利,不得已才沦为俘虏?” 契苾可勒:“……” 娘咧! 这小子怎地如此狡诈? 每一句话都藏着陷阱,让你防不胜防。主动投诚与力战被俘,那待遇能一样么?前者可以让大唐作为一个典型在草原之上进行宣传,用以瓦解铁勒诸部的团结,后者则完全相反,顽抗到底力竭被俘,甚至可以当场斩首! 现在怎么办? 承认亲手将夷男可汗献于唐军,固然受到唐军的优渥待遇,可他的名声在草原上就算是臭到家了,以后何以服众?若是不承认,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俘虏,往后有什么待遇,那就只有天知道…… 契苾可勒差点急得哭出来,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咱就想老老实实的投诚,然后得到大唐的支持,代替大唐在漠北实行统治,怎地就这么难呢? 契苾可勒一头大汗,终于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唐军主帅,没那么好忽悠,你不拿出一点实际东西来,人家未必就肯顺水推舟给你一个人情。 至于夷男可汗? 那完全就是顺带着好吧,有你没你契苾可勒,那都一样…… “房大帅,唐军勇猛善战,乃是天下强军,不过漠北到底地形复杂,气候严寒,契苾部愿意为前驱,协助唐军清剿漠北不肯臣服的铁勒诸部,廓清漠北,使得数十万胡族尽皆仰慕天可汗的光辉!” “哦?很好!契苾将军果然心向大唐,深明大义!素闻将军有子名虎,人如其名,乃是不可多得的虎将,将军大可将部族战兵的指挥权赋予令公子,您则亲自护送夷男可汗抵达长安,一则可以仰慕天颜,再则亦可以成全您忠心护主之名声,不知将军以为然否?” 契苾可勒一口气堵在胸口,喘不上来咽不下去,这个难受啊…… 这特娘的不是变相软禁么? 可好歹也算是接受了自己投诚的事实,并且给予一个“忠心护主”的掩饰,不至于使得自己声名狼藉遗臭万年,受到铁勒诸部子孙万世唾骂…… 只得颔首道:“还是房大帅考虑周全,吾这就给犬子去信,令他带领族中兵卒协助配合大帅。” 房俊笑眯眯的抚掌赞道:“如此甚好!将军放心,战报之上,本帅自会为将军美言几句……” 契苾可勒心忖这位大帅总算上道了,便一脸感激:“多谢大帅提携!吾自会让犬子备好厚礼,酬谢大帅举荐之恩。” 房俊道:“将军这话可就见外了,凉国公乃是朝中骁将,虽然出身异族,却倍受陛下的信赖器重,本帅对其素有仰慕之心,只是未曾谋面,难免遗憾。这心里对于契苾部,从未将之视为番邦异族,甚是亲切,今日契苾将军愿意效仿当年凉国公弃暗投明,本帅自应竭力相助,焉能图谋谢礼,让天下人耻笑?若是有心,不妨收罗一些奇珍异宝,去往长安之后赠予陛下,以示将军忠心臣服。” 契苾可勒松了口气,这位居然是个不爱财的,不过想到传说这位大帅乃是大唐有数的富豪,想必是看不上自己这点东西。 不过不管怎样,不贪财、不怕死的人,总是会令人心生敬佩。 交谈之间,气氛便愈发愉快起来。 “……大帅,末将无能,致使萧嗣业死于面前,却未能够及时援救,深以为憾呐!” 说到萧嗣业,契苾可勒不得不提起来,解释一番。 当时很多兵卒在场,万一事后有风声传出去说自己未曾救援萧嗣业,导致其被曳莽当场斩杀,难免成为自己一个污点,使得唐人对自己生出猜忌之心,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身为世家子弟,甘愿成为“死间”,这是何等大无畏之精神? 这等人物,必然会被大唐上下所敬重,自己与萧嗣业的死牵连起来,难免惹得一身臊…… “嗯?” 房俊有些不解。 萧嗣业一个叛国贼,死则死矣,纵然不死落到自己手里,那更是生不如死,怎地还特地解释一番?难不成是怕自己因为没有生擒萧嗣业而迁怒于他? 不至于吧…… 契苾可勒却误会房俊这“嗯”的一声是有所不满,连忙道:“当时夷男可汗意识到被萧嗣业所骗,导致十余万大军尽皆进入唐军的陷阱,故而恼羞成怒,意欲将其斩杀,吾虽拼力相救,奈何一旁的大王子曳莽猝下杀手,致使萧嗣业身死当场,吾亦是没法呀!吾知道那萧嗣业乃是大帅的姻亲,以世家子弟之身份甘愿成为‘死间’,实乃不世之英雄,可惊可叹呐……” 房俊一脸懵逼。 死间? 英雄? 这什么情况? 虽然自己深信萧嗣业必会蛊惑夷男可汗征伐赵信城,也认为以其奸狡的性格必定事先寻求自保之道,但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没能保得住性命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导致薛延陀损兵折将大败亏输,夷男可汗岂会放过他这个始作俑者? 可是“死间”……这从何说起? 特娘的分明就是一个叛国贼呀! 契苾可勒一直留意着房俊的神色,唯恐房俊因为萧嗣业之死而迁怒他,这会儿见到房俊一脸懵逼的神情,不由得暗暗纳罕:难不成这其中尚有缘由? 房俊又问了一番萧嗣业抵达薛延陀牙帐之后的行动表现,契苾可勒自然不会隐瞒,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当听闻萧嗣业前去寻找契苾何力以求自保的时候,房俊便微微颔首,果然如此。契苾何力虽然沦为阶下囚,被夷男可汗软禁起来,但是因为有契苾可勒和契苾部的存在,即便是夷男可汗也不敢对他下毒手,反而要极力笼络,以免引起契苾部的猜忌之心,找他保命,实在是高明。 两人相互交换了一番意见,事情的真相自然大白。 契苾可勒瞪着眼睛:“居然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叛国贼?亏得老子还以为他是个‘死间’,多有敬重!” 房俊也感叹:“人才呀!若非自己留了后手,还真就有可能被萧嗣业谋算,以这人的智谋,在薛延陀俨然如鱼得水,还不知道能给大唐造成多大的麻烦!” 只是命运如此,到得最后,萧嗣业怕是也难逃一个“叛国者”的恶名,子孙后代亦要背负骂名…… 第九十二章 姗姗来迟的右武卫 房俊当然不会为萧嗣业感到可惜。 自从萧嗣业自雁门关逃出试图通过白道前往漠北,再加上赵信城中意欲逃跑,最后将唐军的底细告知敌人,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叛国贼的罪名无法洗脱。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或许会念及亲情、友情等等因素,对一个叛国贼心忖怜惜,认为其是逼不得已。但是从后世而来的房俊,听过太多漢奸卖国贼的故事,知道一个漢奸卖国贼能够给一个国家的人民带来何等惨痛的灾难。 在他的认知里,叛国者死。 房俊当即写好了战报奏章,然后用火漆封好,交予亲兵,命其带上快马送回长安,进呈御前。 契苾可勒亦会带着夷男可汗前往长安,向房俊告辞道:“吾会给犬子送信,命他节制全族,配合大帅,刀山火海,只要大帅令之所至,必无怨无悔!” 态度极其诚恳。 不诚恳不行,房俊那句“将夷男可汗献于军前”实在是将契苾可勒吓到了,若是一个“卖主求荣”的名声传扬出去,往后还如何在漠北混?且不说铁勒诸部必将视他为仇寇,即便是同族之内,亦会不齿他的为人,遭受唾骂…… 房俊笑容和煦,握着契苾可勒的手,宽慰道:“契苾将军这是哪里话?吾等皆为陛下效力,自然是死不旋踵,不过现在夷男可汗沦为阶下囚,薛延陀十余万大军灰飞烟灭,漠北之地,那里还有敌手?正是咱们齐心协力联合一处攫取功勋的时候,何有刀山火海只说?将军放心,你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必定好生照顾,断然不会有何差池。” 契苾可勒眼皮一跳,扯出一个极其尴尬的笑容。 这话听着这么别扭呢? 更何况,我儿子特么也比你大好几岁呀,叫你一声爹,你好意思答应么…… “如此,多谢大帅照料了。大帅之恩情,契苾部铭记在心,必有图报。” “好说,好说,日后你们同朝为官,皆为大唐效力,还应当多多亲近才是。” “大帅所言极是……既然如此,那吾现行告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相见之日,想必不远,将军珍重。” “珍重……” 两人执手相望,依依惜别。 转回头,房俊便命人烧了一壶开水,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非是他有洁癖,实在是契苾可勒常年生长在漠北,平素食牛羊肉,也没有洗澡的习惯,个人卫生极其差劲,那一双手亦不知抓着羊肉吃了多少年,摸上去油腻腻的令人心里发毛,又岂是漠北没有纸张,有也舍不得用,树木亦是稀少,不知平素大小解如何解决…… 想一想就着实难忍。 …… 薛延陀十余万大军在赵信城全军尽墨,夷男可汗被生擒,薛延陀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可以说漠北大局已定,故而房俊并未着急北上直抵郁督军山,而是在赵信城又逗留了两日,收拢兵卒救治伤患,并且将俘虏的两万余薛延陀兵卒看押起来。 右屯卫总计四万兵卒,其中辅兵达到五千,三万铁骑随着薛仁贵、习君买、高侃三人北上郁督军山追杀薛延陀残兵,留在赵信城的就只有一万人,其中还有一半辅兵…… 不过这一战打得薛延陀兵卒全都丢了魂儿一般士气崩溃,一个个行尸走肉一般,人数虽多,却翻不起浪花。 第二日的旁晚,断断续续的大雪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薛万彻终于率领右武卫姗姗来迟…… ……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鹅毛一般飘然落地,将整座城池废墟掩盖起来,即便如此,那些被兵卒从碎砖瓦砾之中挖出来的尸体依旧在城墙处堆积成了一处高高的京观,污浊的献血早已凝固冻结,一群秃鹫在大雪之中盘旋在天空上,时不时的落到京观之上,啄食坚硬的血肉。 昔日的漠北雄城,如今宛若地狱。 右武卫一行抵达赵信城,尽皆被眼前这幅凄惨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右屯卫这是要上天呐! 先是武川镇兵不血刃的一举攻克,继而在诺真水畔将两万薛延陀精锐屠戮殆尽,不过是几天的功夫,这又将赵信城攻陷,还斩杀了如此之多的敌军…… 唐军记功,以首级为先。 即是说你得割下敌军的首级,才能够向军中司马报备军功,否则免谈。 眼前这山一般的敌军尸体大多保存完好,起码脑袋都在,可见敌军之数量已经多到割首级都来不及…… 这可是泼天的功勋呐! 即便是当年李卫公千里突袭阴山突厥牙帐,大获全胜生擒颉利可汗,也没杀过这么多的胡族蛮夷! “娘咧!儿郎这一仗打得好哇!兵出白道狂飙突进,连克武川镇、赵信城,打得薛延陀丢盔弃甲不说,还阵斩如此之多的敌军,这个……那个……这功劳泼天了呀!那啥,嘿嘿……” 薛万彻一见到房俊,便迫不及待的上千赠送一个热情的拥抱,继而腆着脸,挤眉弄眼,嘿嘿直笑。 房俊无语…… 谁说这是个浑人来着? 分明精明得很嘛! 微微摇首,道:“非是某不肯,实在是这军中司耳聪目明,成天就盯着这些尸体呢,若是被其查知你我偷偷摸摸的割取首级私相授受,必定报于陛下知晓,届时你我非但无功,反而有过,除非你能收买军中司马,令其隐瞒不报。” 薛万彻立即将大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开什么玩笑,军中司马便是皇帝放在军中的眼线,各个都是御前禁卫出身,对陛下忠心耿耿,纠察军纪,铁面无私。谁敢试图去买通他们,篡改文书伪造功勋,那与欺君何异? 只是心中难免失望,这么多的尸体,只要割下个千儿八百的,这一趟漠北就算是没白来啊。 可眼下巴巴的赶了几千里地,寻思着跟在房俊后头能喝上一口汤,谁晓得这右屯卫吃了五石散一般发了疯的狂飙突进,所有挡在面前的城池、军队尽皆以狂暴之势碾为齑粉。 他率领右武卫紧赶慢赶,居然硬是没赶上…… 哪个将军不想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这跟着别人后头屁都吃不着,着实难受。 房俊瞅了瞅薛万彻的脸色,便笑着安慰道:“薛大帅不辞劳苦,一路替某手收拾身后残局,护卫后阵,这份恩情,某有岂能无视?且放宽心,此刻郁督军山的薛延陀可汗牙帐想必已经被薛仁贵攻克,铁勒诸部散居在漠北,必然一哄而散各自为政,肯定要一部一部的去清剿,右屯卫才几个人,就算想要揽攻,也揽不完呐!契苾可勒已然带着夷男可汗南下长安,临行之前去给他儿子契苾虎送了信,由契苾虎率领契苾部兵卒,协助大军清剿各路顽抗之部族。此等任务,便交由薛大帅以及右武卫麾下众将,不知薛大帅意下如何?” 清剿胡族各部?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薛万彻当即咧嘴大笑,喜动颜色:“就知道你房二郎够意思!啥也不说了,老哥哥我领你这份情!” 与薛延陀大军硬碰硬,凶险着实太大,右武卫没有火器,就只能真刀真枪的跟薛延陀干,薛万彻倒是有信心能够击溃薛延陀军队,但是部下伤亡必然惨重,功勋了势必大打折扣。 而清剿那些个胡族部族,却是一份好差事。 铁勒诸部不知凡几,其中堪称强盛者,也唯有薛延陀、契苾、回纥等等寥寥几支,余者如仆骨、拔野古、阿跌、同罗、霫等等部族,人数至多不过十万,且老弱妇孺要占去大半,能有什么战斗力? 但即便再是弱小,那也是铁勒诸部的一支,灭一个,那就是一份功勋。 铁勒诸部能够数得着名字的有十五部,余者小部族不知凡几,一个一个的打过去,打一个就是一份功勋…… 薛万彻后槽牙都快露出来了,心情激动,就开始乱排辈分。 不过他到底也有几分人情世故,拍拍房俊肩膀,低声道:“二郎放心,你念着哥哥,哥哥又岂能亏了你?你那几个兄弟在我军中,哪一个都少不了一份功勋,回京之后论功请赏,保教他们尽皆升官晋爵!” “那某就代替那几位哥哥,谢谢大帅了!” “欸,咱俩谁跟谁?你的人就是我的人,有功劳不往自己人头上扣,难不成还能让旁人捡了便宜?” 薛万彻挤眉弄眼,看似粗犷,实则粗中有细。 十六卫任何一军,都非是铁板一块,各方势力参杂,又岂是关陇贵族的渗透,时常令各卫大将军颇为不爽。 如今既能够送房俊一个人情,又能借机打压军中异己,薛万彻这小算盘扒拉得噼啪脆响…… 第九十三章 合兵一处 房俊故作不悦:“你我之间,何须这般计较?某帮你,非是为了提携那几个兄弟,否则将其调在右屯卫中,岂不更好?” 薛万彻顿时有些羞赧,面红耳赤道:“是哥哥的错!” 薛万彻性格粗犷,说白了就是有点傻,但也正因如此,他行事从不花哨,往往直达本心。起码的人情世故他是懂得的,并非是战场上的豪杰官场上的白痴,他知道自己不善于经营,处理人事关系的手段也极其匮乏,所以他很多时候只谈论利益。 我不跟你玩虚的,什么觥斛交错往来应酬,统统不屑,咱就就谈利益。 利益砸得动你,自然各取所需,利益砸不动你,咱们分道扬镳。 每个人皆有自己为人处事的一套,一些个在你看来很是肤浅庸俗的方式,其实有些时候也挺管用…… 薛万彻当然不是将房俊当作一个利益交换的对象。 与之相反,自从房俊将日进斗金的奴隶生意交给他,使得他在丹阳公主面前“夫纲大振”,他便将房俊视为真正的朋友。 只是一贯的形式习惯,使之下意识的便将利益放在第一位。 反应过来之后,甚至有一些尴尬…… 人家房俊对待自己一心赤诚,自己怎地口口声声都是利益、好处呢? 未免亵渎好友。 从未有过真心朋友的薛万彻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其实也往往有着利益的牵扯。 世上无论亲情亦或友情,没有一成不变的,都需要去经营。 …… 两军合兵一处,声势大壮。 各自分出五千兵卒看押俘虏,等候后续的部队陆续抵达之后,才能有足够的人手押解俘虏前往漠南。在漠南,这些俘虏将会面临屯垦、开矿、营造城池、铺设道路等等基础设施工程,毫无疑问,其中必将有大量的俘虏将会累死、病死、甚至是各种意外死在工地上,他们的鲜血尸骸,将会奠定大唐无数基础设施。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放他们返回漠北等同于纵虎归山,编入大唐户籍又会形成地区安全的隐患,在唐军的监管之下奋力劳作,为大唐的建设添砖加瓦,最后在长达十年的“劳动改造”之后获得一个“编户齐民”的政策,已经足够使得这些俘虏感恩戴德。 毕竟,他们的绝大部分袍泽已经被处死,如今能够留下一条命,便是上苍的恩赐…… 在赵信城废墟之旁依托山势结成营寨,俘虏与部分辎重尽皆安置于此,房俊便率领少许右屯卫兵卒与右武卫合兵北上穿越阗颜山的山口,向着郁督军山疾驰而去。 在他们面前,便是巍峨横亘的郁督军山,古称燕然山。 翻越燕然山,便是漠北之腹地,三河汇聚之所,薛延陀牙帐所在,再顺着安侯水一路向着东北挺进,越过平缓的丘陵纵横的河道,便会抵达匈奴人祭天之处,现如今被回纥人占据的龙城。 龙城之侧,便是狼居胥山。 漠北山水纵横,孕育了无数民风剽悍的部族,他们屯聚于此休养生息,而后策马驰骋雄霸大漠草原,一代又一代的胡族兵卒睥睨天下,以武功震慑群伦,时不时的翻越崇山峻岭抵达漠南,侵入汉家土地,寇边劫掠,饮马黄河。 然而现在,漫天风雪之下,盔顶红缨如火、旌旗漫卷的汉家军队在六百年后再一次将铁蹄肆虐在这片土地之上。无数骁勇英武的汉家儿郎追逐了昔年长平烈侯、冠军侯的足迹,狂飙突进横扫漠北! 依旧巍然耸峙的郁督军山、狼居胥山,俯视着它的子孙们在肆虐汉家土地数百之后,重新遭受到来自己汉家王朝的报复。 上一次,战刀如雪、英姿飒飒的冠军侯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这一次,火器戏虐、雄姿英发的房俊一路踏碎漠北的冰雪山川,却绝对不会仅仅举行一次象征意义的仪式,便会班师南返,留给漠北喘息之机…… ***** 漠北冰雪严霜,寒风肆虐。 长安却已经一日暖过一日,寒冬将去,春日将至。 年后李二陛下病重,京中气氛压抑,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诸多纨绔子弟亦是收敛起来,不敢纵情声色、饮酒作乐,一时间长安城内安静肃穆,几无鸡鸣狗盗之事、惹是生非之乱,治安为之一清。 然则终究是纨绔子弟,又有几分耐性? 待到宫内传出皇帝陛下龙体渐愈的消息,便立即故态复萌,许是压抑得太久,一朝释放,甚至犹有过之…… 连续多日,平康坊日夜笙歌,人满为患,坊内灯火辉煌,彻夜不休。 又是一年春闱将至,各地学子汇聚京师,愈发增添了繁华热闹。 平康坊临近春明门大街,有一处“状元楼”,楼高三层,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乃是京中豪富纨绔、世家子弟平素汇聚之所。 “状元”一词,乃是自房俊而起。 此事科考,因为首者放榜之时名字位于状纸的榜首,故称“状头”,房俊嫌弃不好听,故而以“状元”称之,此等叫法大气端庄,是以逐渐流传开来,与“状头”之称呼一时并用。 将近午时,状元楼内宾客云集。 本就是京中纨绔子弟的汇聚之所,兼且最近天下学子涌入长安等待科考,其中多是各州府县的官宦子弟,即便是寒门出身,亦多是身家丰厚资产殷实之辈,故而这名声斐然的“状元楼”便成为首选的饮宴之地。 三楼临窗一间雅室之内,桌上菜品丰盈、酒香四溢,三五好友相邻而坐,觥斛交错。 其中以二十左右的青年举起酒盏,冲着一个略微年长的青衫文士道:“非是小弟不肯网开一面,实是此事影响甚大,连陛下都略有关注,谁吃了豹子胆,敢得过且过,以权谋私?不仅是小弟不敢,就连孙寺卿亦是难做,还望兄长莫要责怪小弟。” 这青年相貌周正,面色白皙,身材倒是颇为健壮,坐在那里如松如钟,颇有气度。 另一个青衫文士则略显瘦削,狭长的脸颊肤色微黑,年岁不大却蓄了胡须,双目湛然,颇为干练。 青衫文士闻言,急忙举起酒盏,温言道:“至德贤弟何必如此?此事乃是因为吾之连襟而起,那厮贪赃枉法,罪有应得,吾又岂能埋怨贤弟没有伸手相助便心有怨言?贤弟多虑了。” 两人碰了下酒盏,一饮而尽。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话说开了,其实没什么大事,反倒是一方认为理所当然,一方心有怨怼,缺乏沟通,隔阂渐生,终至友尽,甚至反目成仇。 此刻话语说开,一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相帮却不敢违背国法,一个是气量宽宏,以己推人,能够体谅,非但不影响交情,反而愈发显得亲近。 旁边一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少年不忿说道:“苏兄宽宏,若是换了我,哼哼,说不得追上门去,将那瓜怂连襟一顿痛打,方消心头之恨!您爬上这礼部主事的位置容易么?固然因为太子的门路能够简拔得快一些,可也用了将近五年的时间,现在就因为连襟犯罪而受到牵连,贬成了蓝田縣主簿,着实冤枉。” 青衫文士闻言一笑,不以为然道:“远超吾弟,戾气有些重了!官职调动乃是平常事,有何连累不连累的呢,毕竟是亲属,况且国法如此。再者说了,身在官场,谁还没有一个起落浮沉?那房二郎如今身居高位,以兵部左侍郎的职务总管兵部,看似光鲜显赫,可是以他的背景家世以及卓越才华,不也是官路蹉跎,屡遭打压?吾只是武功苏氏一介子弟,照比人家房二郎差得远了,又有何冤屈抱怨呢。” 坐在他对面一个相貌俊俏、锦衣华服的少年赞道:“本王就喜欢听良嗣你说话!京中纨绔、世家子弟当中,有谁可比房二郎?人家天资纵横、惊才绝艳,又有父皇一力栽培,却依旧不急不躁、稳扎稳打,方有如今横行漠北、肆虐草原之功绩!吾辈该当多多以为榜样!” 第九十四章 蒋王的伎俩 这锦衣少年固然相貌俊美,口中亦是义正辞严、极尽诚恳,但是其斜搭在椅子扶手上的一条腿随着说话晃来晃去,眉目之中亦有一丝闪烁,却平添了几分吊儿郎当的气质。 年纪与他相仿,算是四人之中岁数最小的另一个“元超”则嗤笑一声,揶揄道:“蒋王殿下还真是精诚所至呀,无论任何场合,都要吹捧房二郎一番,还不许旁人说他半个不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喔哈哈,不仅是房二郎深明时间情爱之真谛,便是坊间不学无术的蒋王殿下亦是深明此道,可谓不是一人,不进一家门,想来殿下好事将近矣!” 房俊一首《雁丘词》风靡天下,与敬献李二陛下悼念文德皇后的那一阕《十年生死两茫茫》并称为天下情爱诗余之首,惹得无数深闺少女、闺阁怨妇们奉为圭臬,时常垂泪品鉴,芳心凄婉。 蒋王李恽笑骂道:“屁话!你个瓜怂猫儿一般的年纪,懂个甚的情情爱爱?一边儿玩去!再者说,本王乃龙子龙孙,何须吹捧于房二?只不过都是发自内心的崇敬赞誉而已。” 几人哄堂大笑。 放眼长安,谁人不知蒋王殿下相中了房玄龄的小女儿,请求皇帝为其赐婚,就连房玄龄夫妇都答允了蒋王与房小妹的婚事,熟料房俊从中作梗,坚决反对,认为蒋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知上进、性情浮夸,非是佳偶,不愿自家小妹所托非人,一生不顺。 这话传扬出去,惹得皇帝大怒。 可房二那是什么脾气?他不愿意的事儿,就算是皇帝拎着鞭子命他服从,那也不行,故而这桩婚事便一拖再拖。 倒也有人觊觎房家的权势,冒着得罪将王的风险上门提亲,可房家哪里肯得罪皇家?故而不敢应允。 随后蒋王李恽便会恼羞成怒,领着豪奴便打上提亲者的家门,将人一顿暴打。 能够上房家提亲的人家,又岂会是无名之辈?多多少少都是朝中权贵,被蒋王打了自然不服,你被人家拒绝了,还不许咱们上门提亲?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当即便将蒋王给告了。 京兆府不敢隐瞒,直接捅到了皇帝面前。 可皇帝再是如何大度恢弘、国法为先,可他到底也是一个父亲,身为皇帝,自己的儿子提亲遭拒,这简直就是打脸!因着房玄龄的功勋与交情,加上皇帝也甚为忌惮卢氏那个母老虎,不好逼迫于房家,可若是房小妹被别人家娶走,让他这个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 故而将那些状纸尽皆留中,一概不发。 那些个挨了打的,也只能忍气吞声,毕竟小儿辈之间打打闹闹,又没出人命,总不好跑去皇宫里根皇帝讲道理吧…… 于此,蒋王李恽愈发肆无忌惮,扬言谁敢上房家提亲,就打断谁的腿! 当然他也非是一根筋的蠢货,知道此举必然惹得房家不快,房玄龄乃是温润长者,即便不满亦不会将他怎样,可若是惹恼了房俊,那棒槌会在乎你是不是皇子? 必然是先捶一顿再说。 于是李恽便在京中四处宣称房俊乃是自己的偶像,心怀敬仰有若滔滔河水连绵不绝,谁敢说房俊一句坏话,被这位知晓了,事后必然打上门去,声称给房俊“讨公道”。 你房俊再是棒槌,总归不能难为一个一心崇拜你、维护你名声的小弟弟吧? 只是此事在京中传开,一时间讥讽嘲笑者不知凡几,只是李恽这人面皮极厚,心想老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打动了房俊,能够将温柔伶俐、冰雪聪慧的房小妹娶为正妃,那边是一辈子的福气,哪里在乎旁人的说辞? 一意孤行,毫不悔改。 那叫做“至德”的年轻人笑道:“房二郎看似粗鄙,实则心思细腻,足智多谋,而且为人重义气,甚为感情用事,咱们大理寺的孙寺卿便对其甚为推崇,以为知己。殿下宁愿污损名誉亦要对房二郎极力维护,赤子诚心感天动地,想来房二郎自北疆返回之后,亦会被殿下打动,殿下抱得美人归,指日可待!” 那位年纪略长的青衫文士则感叹一声,唏嘘道:“此番兵出白道直指漠北,房二郎当真是好气魄!吾等在此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人家已经率领千军万马追寻着冠军侯的足迹追亡逐北,此战之后,无论能否攻略薛延陀牙帐,覆灭薛延陀汗国,单凭攻占武川镇,屠戮两万薛延陀精锐的战绩,便足矣成为吾辈之中翘楚,未来登阁拜相,几成定局!” 其余几人亦是不断颔首,表示赞同。 即便是混不吝的蒋王李恽,对于房俊之所作所为,亦满心钦佩。 人家房二平素在长安城内耀武扬威嚣张跋扈,被称为“纨绔中的败类”,朝中官员对其不吝鄙视,若非家世显赫、皇帝撑腰,有几人愿意搭理这等人? 可是一旦出京,却犹如龙入大海、虎入深山,翻云覆雨、虎啸山林! 在海外做出了那样一番举世瞩目的成就,一手缔造了横扫七海的无敌水师,如今兵出漠北,又是一路狂飙突进斩将夺旗,眼瞅着就将攫取自李卫公之后覆灭北胡政权的滔天功勋! 谁不羡慕? 谁不敬佩? “至德”目光坚毅,沉声道:“吾已决定,开春之后辞去官职,前往讲武堂学习。男儿汉大丈夫,自当功名马上取,岂能凭借祖辈余荫,便好逸恶劳混吃等死?总有一日,咱也要像房二郎那般引兵驰骋、建功立业!” 薛元超一拍桌子,兴奋道:“同去!同去!” 青衫文士正欲接话,窗外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靠窗的薛元超年纪轻,好奇心重,当即回身推开窗子,便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着喧哗涌入进来。 李恽探头望向窗外,好奇问道:“发生何事?” 未等薛元超回话,便见到窗外街道之上有三骑自春明门方向疾驰而来,马上骑士一身戎装,背负小红旗,一见便知是军中信使。 只听得马上骑士在策骑奔向朱雀门的同时,在马背上纵声大呼:“右屯卫大破赵信城!” “十五万薛延陀大军全军覆灭!” “兵锋直抵郁督军山!” “北疆大捷!” …… “轰”的一声,所有街上被惊觉的围观群众爆发出一声惊呼,继而便是铺天盖地的欢呼! 大唐立国以来,除去当今陛下登基之后颉利可汗兵临长安城下、饮马渭水之时的屈辱之外,所有对外战争几乎全部已胜利告终。可以说,大唐百姓早就被百战百胜的大唐府兵养刁了嘴巴,等闲一场胜利,大家顶多相互笑着恭贺几句,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动荡。 然而这一会不一样! 北疆胡寇,历来都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从古至今,带给中原百姓的伤害罄竹难书,血债累累! 为何自古以来“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便被视为华夏民族武将的最高荣誉? 正是因为汉家儿郎与北疆胡寇之间的累累血仇! 哪怕汉家军队几百年都没有深入漠北,侵略胡寇的土地,但是几乎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赵信城便是薛延陀牙帐的最后一道屏障,只要攻陷了赵信城,郁督军山脚下、安侯水之畔的薛延陀牙帐将无险可守,顷刻之间便能挥师抵达。 民众或许不在乎那位房二郎是否能够成就“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的丰功伟业,功勋甚至一度可以超越奇袭阴山覆灭突厥的李卫公,成为大唐武将之首,但是他们明白一旦薛延陀牙帐被攻陷,整个薛延陀将会分崩离析、灰飞烟灭,所有的来自于北疆的边患都将不复存在。 家中儿郎、族中子弟,自此将不会再被强行征召前往北疆,与薛延陀连场血战,最终血染疆场、命丧边疆! 和平,就在眼前! 第九十五章 妒火中烧 亘古以来,华夏民族就不是一个崇尚杀戮、热衷掠夺的民族。 对于生活需要的所有一切,我们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和聪明的智慧去勤劳的创造,在所有的上古典籍之中,劳作都是最为高尚的一件事情。 而杀戮与掠夺,被视为不齿,万众唾弃。 故而对于不事生产、素来以掠夺为习性的胡寇,素来切齿痛恨。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牧、蒙恬、卫青、霍去病、冉闵等人会被万世尊崇,他们将剽悍善战的胡寇屠杀驱逐,保得华夏平安,无数的子孙纪念他们的功绩,万年香火不绝,世代供奉。 李卫公是大唐名副其实的“军神”,不仅仅因为其出神入化的战术谋略,更因为其突袭阴山覆灭突厥的功勋。 而如今,房俊似乎有着更进一步的机会,直捣龙城封狼居胥,再现强汉风韵! 李卫公突袭阴山,漠南自此无王庭! 房俊一战,甚有可能使得漠北尽数落入大唐掌控,自此胡族永离繁衍之地,再无啸聚南下寇边掳掠之行止,边塞百姓再不受屠戮之厄,关中百姓再不用将家中儿郎、族中子弟送去边疆,导致田地无人耕作,孤儿寡妇日日泪垂,鳏寡老迈无所依仗! 百姓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北疆大捷”“右屯卫大破赵信城”“阵斩薛延陀十五万大军”“兵锋直抵郁督军山”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一般在长安城内传递,继而宛若飓风引发海啸,整个关中都处于震荡狂喜之中。 房俊之声威,一时无两,如日中天! …… “冠军楼”上,蒋王李恽这一桌好友望着街道上喜极而泣奔走相告的百姓,以及随后赶来维持秩序的京兆府巡捕、衙役,纷纷沉默无言,心中震惊激奋,无以言表。 良久,年岁最小的薛元超才狠狠一拍桌子,大叫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蒋王李恽嘴角一抽,心中腹诽:还好你没说一句“彼可取而代之”,否则老子必定一脚将你踹下楼去……能不能不这么幼稚? 他对房俊之崇拜发自真心,绝不仅仅是因为房小妹的缘故才故意恬不知耻的示好,他一直认为一个能够成为大唐首富的男人,就是这个帝国里最最了不得的人才。 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不是理当如此么? 真是少见多怪…… 然而,毕竟不是谁都能如他这般身份尊贵、行迹浪荡,青衫文士与“至德”亦是拍案击节,连声赞叹。 能够生逢盛世,一见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壮举,这是何等荣幸? 尤其是这等千古罕有注定要名传万世彪炳史册的旷世奇功,带给诸人心灵的巨大冲击与激励,绝非李恽可以想象。 看着这几人神情振奋一脸向往,似乎若是房俊此刻出现于此,能够立刻纳头便拜,李恽不由得摇头叹气,热血青年什么的,果然是幼稚…… 不过也没打断几人兴奋的交流着什么“帝国之功勋”“吾辈之楷模”“生子当如房遗爱”等等话语,自顾自的拿起酒盏斟了杯酒,一口气闷下去半盏,吐出口气,心底有些抑郁。 他崇敬房俊的才华能力不假,但反过来说,房俊越是光芒璀璨,越是功勋盖世,在父皇心目里的地位便会越高,若是坚决反对自己与房小妹的婚事,自己成功抱得美人归的可能性便越低。 他甚至在想,若是房俊这一仗大败亏输,自然气焰全无,甚至会因此获罪,到那个时候自己出面哀求父皇网开一面,房俊必然感激涕零,咱也不图他知恩图报,但是总归不好意思在反对这门婚事了吧? 正自出神之时,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发出“砰”的一声震响,吓得李恽激灵灵打个冷颤,心脏都颤了几颤。 另外几人也吓了一跳,齐齐向门口看去。 几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站在门口,为首一人姿态傲然,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周,待得见到蒋王李恽之时,稍微有些惊诧,继而便恢复如常,然后负着双手,缓缓踱步走进雅室。 其余几人紧随其后。 “哎呦,苏良嗣,戴至德,薛元超……呵呵,还有蒋王殿下,微臣见过殿下,有礼了。” 为首的青年一脸讥诮,敷衍的抬抬手,就算是见礼。 “砰!” 李恽一拍桌子,怒叱道:“高真行,如此无礼,不将本王放在眼内吗?” 为首青年丝毫不惧他亲王身份,笑眯眯道:“殿下这说的哪里话?咱这不是给您见礼了吗。” 说着,将依旧供着的手又抬了抬,这才放下。 神情轻慢,意态敷衍。 旁人见到帝国亲王,或许会心中敬畏,他高真行却不会。 高士廉对于大唐帝国的功勋,任谁也不敢轻易抹煞,若非有他全力扶持,李二陛下岂有今日?纵然如今高士廉一怒之下致仕养老不问政事,李二陛下依旧三天两头的前去申国公府慰问畅谈一番,又岂是在李二陛下与长孙无忌龌蹉渐深、猜忌日重的当下,愈发对高士廉尊敬与安抚。 而对于高真行这个勇猛的青年,李二陛下亦不止一次表示欣赏与宠爱,时常有赏赐赐下。 更别说,论辈分,高真行还高着蒋王李恽一辈儿呢…… 故而在李恽面前,愈发肆无忌惮。 房俊那厮对待亲王说打就拽,咱也不跟他比,但是轻慢一些又有什么大不了? 李恽气得直喘粗气,不过看了看高真行,再看看他身后的窦德威、窦德藏、褚彦甫等人,也只得忍着气。 窦氏兄弟乃是皇亲国戚,褚彦甫的老子如今正是父皇面前的红人,再加上高真行,一旦自己与之发生冲突,无论对错,为了安抚这几人身后的势力,父皇首先教训自己一顿是肯定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恽深吸口气,强忍着暴躁,说道:“本王与几位好友于此饮宴,高四郎与几位兄长若是无事,还请自便。” 娘咧! 咱堂堂帝国亲王,居然也如此窝囊,真是气煞我也! 回头就跟太子哥哥好生告上一状,这帮子无法无天的混球,将咱们这些龙子龙孙当成什么了?眼下父皇对他们的家族多有倚重,不予责罚,等到将来太子登基,看看会否一个一个的挨个收拾你们! 熟料即便李恽服软忍气吞声,高真行却依旧肆无忌惮,他将目光从李恽身上挪开,对他视若无睹,讥诮的打量一番苏良嗣、戴至德、薛元超三人,冷笑道:“一个率诞无学的棒槌,撞了大运打了两场胜仗,瞧瞧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瓜怂一个个的兴奋模样,真当他房二是英雄啦?” 未等几人说话,他又盯着苏良嗣,讥讽道:“不过是太子妃的同族,依仗着太子殿下的势力,居然就敢贪赃枉法,如今被贬了官,还不夹着尾巴乖乖去上任,还留在长安干什么?还不嫌丢人现眼呐!” 苏良嗣脸色血红,怒道:“高四郎,适可而止,切莫欺人太甚!” 高真行“嘿”的一声,上前两步,他个子比苏良嗣高出半头,居高临下以一种鄙视至极的眼神瞅着后者,不屑道:“欺你又如何?那房二就是个棒槌,与吾有深仇大恨,谁说他好话,谁就是与吾作对!” 说着,有意无意的瞥了蒋王李恽一眼。 现如今的长安,头一号的“房吹”非这位蒋王殿下莫属…… 未等变了脸色的李恽开口叱责,高真行身后的褚彦甫语气轻佻说道:“这也难怪,那棒槌擅自出兵,本已犯下死罪,熟料薛延陀外强中干,号称数十万的大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猝不及防下被房俊偷了两场胜仗,还真是命好。有些人肤浅无知,还以为那房二是军神转世、霍骠骑复生,对于这等无知小儿,四郎又何必一般见识?” 第九十六章 轰动长安 薛元超当即反唇相讥:“呵呵,尔等也就敢在吾等面前张牙舞爪大放厥词,当着人家房二郎的面,哪一个不是乖巧温顺如羊羔?哦哦,抱歉,是吾记错了,诸位还是敢跟房二郎怼一怼的,只不过下场嘛,啊哈哈……被人家从头打到尾,据说断腿的就好几个,哭哭啼啼跑去陛下面前告状……” “放肆!” 高真行瞋目大喝。 被房俊打断腿,乃是他一生之耻辱,即便是将房俊千刀万剐亦无法洗脱清白,导致他在纨绔圈子里声名扫地,沦为笑柄。 此刻薛元超直接将这个疮疤狠狠的揭开来,高真行如何不怒?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高真行本就脾气暴躁,当即伸手抓起桌上一个盘子,照着薛元超劈头盖脸就掷了过去。 薛元超没料到他猝下狠手,没来得及防备,一盘子正中额头,“啪”的一声盘子粉碎,将额头砸出一个口子,鲜血“哗”的便涌了出来。 李恽勃然大怒! 娘咧! 老子好歹也是一个亲王,对你这般忍气吞声步步退让,你特么还没完没了,现在居然敢当着本王的面打伤本王的朋友,真当老子这个亲王是泥捏陶塑的,没半点火气? 反了你了还! 这位也是个好勇斗狠的主儿,二话不说,在薛元超捂住额头的同时,便起身将身下的凳子拽了起来,运足力气朝着高真行砸过去。 高真行一矮身,凳子便从他头顶飞过,正中身后猝不及防的褚彦甫面门,褚彦甫“嗷”的惨叫一声,捂着脸蹲在地上,手指缝间鲜血狂飙。那凳子乃是硬木所制,分量十足,这一下砸的结结实实,任凭褚彦甫这一张脸厚如熊皮,也得给砸一个皮开肉绽不可。 高真行最是好面子,一见到李恽将褚彦甫砸倒,当即怒火更盛,他不敢打李恽,当即冲着离他最近的戴至德便冲了过去,一脚便将戴至德踹翻。李恽也恼了,劈手又拽过来一个凳子,挥舞着就朝高真行砸过去,被高真行挡住,地下一个扫堂腿,将李恽扫倒在地。 这会儿打出了火气,也不管什么亲王不亲王,碗大的拳头使劲儿招呼。 其余几人焉能看着李恽挨打?就连薛元超也不顾流血的额头,咬着牙红着眼珠子冲上来,与高真行缠斗一处。 然而这几位虽然各个出身世家,没一个是白给的,但到底平素养尊处优,非是天赋异禀且多年在军伍之中打磨的高真行对手,即便是几个打一个,也完全落入下风。 李恽被高真行一拳闷在脸上,心里发颤,这人简直犹如猛虎一般,这么打下去吃大亏呀!一回头见到依旧蹲在地上的褚彦甫,眼睛一亮,大叫一声:“揍他!” 合身便向褚彦甫扑过去。 褚彦甫被一凳子砸的头晕眼花,鼻血横流,这会儿尚未回过神,冷不丁被李恽扑倒在地,拳头“砰砰”砸在身上拳拳到肉,疼得他哇哇大叫:“救我!救我!” 薛元超几人一看,好嘛! 打不过高真行,咱也不能白白受欺负,柿子要挑软的捏! 当即舍弃高真行,一起扑过去将褚彦甫摁在地上,一顿爆锤。 高真行气得哇哇大叫,在后面拳打脚踢,试图将这几个送货赶开,将褚彦甫救出来,可这几人铁了心逮着一个不撒手,任凭高真行拳打脚踢,就是摁着褚彦甫暴打! 到底都是世家子弟,还有一个亲王,高真行就算再是恼怒,难道还敢如房俊那般将谁谁谁打断腿? 自然是不行的。 于是,褚彦甫就悲剧了…… 高真行不敢下狠手,窦氏兄弟一脸懵逼站在门口,李恽等四人见倒不过高真行,便死死的摁着褚彦甫不撒手,拳脚齐上可劲儿的招呼,高真行好不容易拽开一个,等他去拽下一个,原先那个又扑上来…… 不仅是他们在雅室里头打,各自随行的护卫在外间亦是大打出手。 这回是李恽的禁卫威风八面,都是精挑细选的禁军充当护卫,各个膀大腰圆身强力壮,挥舞着连鞘的横刀将高家等几家的护卫打得鬼哭狼嗥,等到街面上维持秩序的京兆府巡捕、衙役闻声冲进来制止打斗,整座“状元楼”几乎已经被砸个稀巴烂。 酒楼那个一脸和气的胖掌柜蹲在门口,欲哭无泪…… 招谁惹谁了这是? 还有没有王法! ***** 春寒料峭。 严冬已过,温暖却尚未来到,早春薄寒侵入肌骨。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一身锦袍,精神头儿比前些时日好得太多,正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笑眯眯的听着面前吴王李恪汇报城外昆明池畔的建设进度。 太子李承乾陪在一旁,父子三人,气氛和睦。 “去年冬天,用作临时市场的房舍便已完成大半,诸多商户入驻。以水泥当作黏合剂,以砖石堆砌,这种建筑方式不仅比以往多用木料更加快捷,也更加坚固,最大的好处就防火,即便偶有失火,亦不至于如往常那般迅速连绵成灾,无可施救……同样,大慈恩寺已然完工的大半房舍殿宇,亦是以青石砌筑,自然不如木料那般容易雕琢、花式美观,但庄严大气,历久弥新……” 原本年前李恪就应当前往新罗赴任,但由于昆明池畔临时市场以及大慈恩寺尽皆由他主持修建,一时半会儿的难以交接清楚,临时市场倒还好说,大慈恩寺乃是为了纪念文德皇后的哺育之恩而修建,一丝半点的错漏之处都不允许存在,故而一直拖延至今。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对于这个“英果类己”的三子,他是非常满意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务尽在心里,随口道来条理清楚,几无错处,能力极强。 再看看一脸和睦温煦的太子…… 人总有优劣,每个人的长处与缺点不尽相同,难以苛求。或许在政务上太子不如魏王、吴王,但说到心情之纯粹、感情之细腻,太子却是比这两人强的多。眼下大唐繁花锦绣,政务之上一番顺遂,三省六部处理国内政务,政事堂提纲领宪,皇帝优柔一点,倒也不算坏事。 最重要是太子登基名正言顺,诸位兄弟即便稍有不服,亦能够接受。 将来自己百年之后,朝政能够顺利交接,诸子和睦相处,那便是最好的情景了,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儿子们闹到如同当年“玄武门事变”那般兵戎相见、自相残杀…… 待到李恪汇报完毕,李二陛下温言勉励一番,叮嘱他去往新罗之后要勤于政务,不可任性疏狂,总归是要造福一方,起码在史书之上留下一段佳话,万勿弄得新罗民怨沸腾,有损大唐声威。 李恪自然一叠声的应下…… 父子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李二陛下忽然说道:“长乐乃是你二人之姊妹,如今年岁渐长,却依旧孑然一身,为父着实焦急。当初将她嫁入长孙家,实在是某的不是,只是打错已然铸成,无可更改,心中再是悔恨,亦是于事无补。如今还是应当在世家子弟当中,择一佳偶,成为良配,成婚生子,某才能放心。你们亦应当多多留心,勿要使得长乐再多蹉跎时光才是。” 太子与吴王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此事非是他们不上心,事实上长乐公主贤惠之名朝野尽知,兼且容颜清丽气质绝佳,京中男儿仰慕者不知凡几。自打与长孙冲和离之后,亦有很多人家入宫求亲,都是李二陛下挑挑拣拣,总是不满意。 结果后来闹出与房俊之间的绯闻……所有世家子弟都打起了退堂鼓。 哪一个吃了豹子胆,敢娶房俊心头之爱?那棒槌恶形恶状,说不得就能打上门去,拆了人家的门庭。 尽管皇室百般解释,各个世家亦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自此之后,再无向长乐提亲之人。 关键在于长乐似乎对于嫁人这件事也不热衷,整日里身着道袍、清心寡欲,反倒是愈发证实了与房俊之间存在私情……否则何以不谈婚嫁呢? 可这话又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说,说出来就等于给房俊上眼药,原本房俊率领右屯卫兵出白道,已然是坏了皇帝的计划,这会儿再将其与长乐联系在一起,皇帝自然愈发恼怒,指不定等到房俊回来之后如何收拾他呢。 两位皇子吭哧半天,绞尽脑汁的想着宽解之言语,便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内侍总管王德从外面跑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高声叫道:“陛下!北疆捷报!右屯卫大破赵信城!十五万薛延陀大军在赵信城全军覆灭!右屯卫兵锋直抵薛延陀牙帐!”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接着霍然起身,目露精光! 第九十七章 旷世功勋 李二陛下霍然起身,急问道:“此事当真?” 王德一路小跑而来,这会儿喘着气,道:“岂敢欺君?老奴擅作主张,已然命北疆信使进入宫门,此刻就在门外。” 此等天大之事,岂能让皇帝多等哪怕一时片刻?信使抵达承天门,王德便自作主张将其领入宫内。 此事的确犯了规矩,但是大喜当前,谁又在乎? 身为宦官,总归服侍好皇帝,时刻让皇帝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李二陛下果然不去追究这等末节,大声道:“快传!” “喏!” 待到王德出去传唤信使,李二陛下早已兴奋得直搓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口中道:“娘咧!房二这小子怎地这般能耐?过年的时候朕还担忧他将右屯卫数万兵马折损在漠北,哪怕他能够将其中一半带回来,都打算赦免他听信谗言贪功冒进之罪,没想到先是一举攻克武川镇,又在诺真水歼灭数万薛延陀精锐,如今更是大破赵信城,将薛延陀牙帐最后一道屏障拔掉,甚至将十余万薛延陀大军尽数覆灭……娘咧!这真的假的?” 太子李承乾与吴王李恪亦是面面相觑。 直捣龙城,封狼居胥,这等滔天之功勋,难不成还真就让房俊给摊上了? 诚然两人自始至终都相信房俊的才华与能力,一直坚定的认为旁人口中的棒槌,是一个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即便行商贾之道亦能赚取一座金山的卓越人物可是……这可是封狼居胥啊! 古往今来,华夏第一等的战功! 吴王李恪有些艳羡,而太子李承乾虽然极力保持面容平静,心底却早已犹如惊涛骇浪,欣喜若狂。 他之所以能够坐稳这个储君之位,房俊居功至伟。 天下人都知道,房俊便是他李承乾的第一班底! 只要房俊能够更进一步覆灭薛延陀,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的战功足以使得房俊立即擢升为军中第一人,光芒四射无人能出其右! 而房俊的军功越大,地位越高,就代表着他李承乾的储君之位愈发稳固。 甚至可以说,只要房俊能够完成这千古第一战功,便会成为军中第一将星,无数派系将会向他靠拢,形成军中一股庞大的势力。 再过上个三五年,恐怕就算是皇帝想要废黜他这个储君,都得看房俊答不答应…… 李二陛下兴奋一阵,心思稳定下来,颇为复杂的看了一眼一脸憨厚的太子。 这小子,聪明不如魏王,能力不如吴王,伶俐亦不如晋王,可偏偏就是好命,生下来便是嫡长子,名分大义在身,无数朝中大臣竭力追随,更有房俊这等人才尽心匡扶。 再想想自己当年,不仅要与大哥争,还得与三弟争,更不受父皇待见,就犹如激流之中的一截木桩,欲向前而不得,稍有放纵,便会被翻滚的波涛冲走,万劫不复…… 真特娘咧嫉妒这小子的好命! 李二陛下心情有些酸,想想又觉得没有嫉妒自家儿子的道理,只得稳了稳心神,殿外便传来脚步声。 北疆信使快步入殿,军礼参拜,然后双手将战报举过头顶。 王德上前接过,转呈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用银刀挑开火漆,抽出内里的信笺,一目十行,快速阅读。 恰在此时,又有内侍来报,宋国公萧瑀,尚书左仆射英国公李绩,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卢国公程咬金,侍中岑文本,河间郡王李孝恭,江夏郡王吏部尚书李道宗……数位朝中大佬联袂前来,求见皇帝。 李二陛下摆摆手,道:“宣!” “喏!” 内侍退出去,稍许,一众大臣鱼贯而入,尽皆拜服在李二陛下御前,齐声大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北疆兵患自此绝矣,吾大唐奉天承运,国势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开创万年盛世!” “呜哈哈……” 即便心思城府如李二陛下,此刻已是难耐心中得意,如此旷世奇功落在本朝,注定会为了他贞观朝增光添彩,连带着他这个皇帝亦是在史书评价之上陡然拔高一个层次,如何能不高兴? “还早了一点,房俊小儿运道无双,也仅只是攻破赵信城、覆灭薛延陀主力而已,毕竟薛延陀牙帐仍在,为山九仞,尚缺一篑,吾等还是要保持谨慎,静候佳音吧。” 这显然是稳妥的说法,但事实上却根本不足为虑。 薛延陀之兵力本就不如以往的突厥,二十万精兵已然是极限,先是在漠南一战折损了十万精锐,诺真水一战又歼灭两万余,如今赵信城一战更是覆灭十五万大军,可见薛延陀就连各族的青壮尽皆抽调而来。 此战过后,薛延陀已然是油尽灯枯,崩溃在即。 苍茫大碛、广袤漠北,已然再无可以抵挡大唐兵锋之力量,横扫薛延陀牙帐,直捣漠北历代霸主祭天之龙城,指日可待。 强汉武功冠绝天下,百世称颂,亦不过如此。 …… 以往,这种捷报李二陛下会拿给亲信的大臣们看,既是分享喜悦之情,亦是表达信任的一种方式。 然而出乎预料的,这一次,李二陛下将捷报轻轻放在面前书案之上,用一方羊脂白玉的镇纸压住,并无一丝一毫相互传阅的意思。 旁人也就罢了,大抵不过是心有疑虑,却也并未太过在意。 毕竟皇帝乃是九五之尊,号称“孤家寡人”,天然的对全天下的人都要有所防备,或许房俊的战报之中有一些事情不宜被旁人得知,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总归不能因为以前皇帝都会将战报拿给大家看,而这一回没给看便心有怨怼、有所不满了吧? 但是对于萧瑀来说,却是心中猛地一沉。 萧嗣业“假传圣旨”一事,现在早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雁门关守将检举揭发萧嗣业“私通外族”,只不过在押送返京的半路被其跑掉,而后直接北上干出了“假传圣旨”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诓骗房俊兵出白道直入漠北…… 现在看来,皇帝摁住战报不予众人传阅,难不成其中便有房俊提及萧嗣业之情况? 若是如此,则说明萧嗣业罪孽深重,极有可能连累到萧家,故而皇帝才会借此举来加以转圜。 萧瑀心中只是感激不尽,可他是个明白人,这么多年的大风大量历经无数,深知有些事情越是隐瞒,一旦爆发出来影响便会越坏的道理,还不如干脆揭发开来,长痛不如短痛。 故此,萧瑀问道:“陛下,不知房侍郎战报之中,可否提及吾家那孽子?吾萧氏一门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大唐尽心尽力,绝不可因为一个败类做了错事,便加以袒护,污了名声。” 言下之意,皇帝您的回护之情咱心领了,但是这件事还是别藏着掖着,干脆摆出来处置,萧嗣业自然盖世,萧家理应受到何等责罚咱也毫无怨言,谁叫那孽子是萧氏子弟呢? 子不教,父之过。 家中有子弟出息,建功立业匡扶济世,鸡犬升天阂族沾光,那么家中子弟犯法,家族受到牵累自然亦是理所应当。 众位大臣闻言,尽皆沉默,不置一词。 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说…… 官场之上,从无脉脉温情,更何况此间大臣们各有阵营、各有利益,逮着机会拼力打压对方乃是常有之事,谁也怨不得谁。但毕竟萧瑀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人家已然认栽,任凭皇帝处置,这个时候若是再落井下石,那未免嘴脸太过难看。 最起码在皇帝面前,还是要保持一副大度宽怀的嘴脸…… 更何况萧嗣业不过是萧家一个偏支子弟,若是谋反自然要夷三族,阖家谁也休想活命,但如今不过是一个带有私人报复性质的“假传圣旨”,更为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纵然落井下石死咬着不放,又能将萧家如何? 第九十八章 都是误会 李二陛下看了萧瑀一眼,沉默少倾,忽而一叹,道:“何来孽子一说?萧嗣业暗中与房俊商议,通过潜逃雁门关、假传圣旨之方式,取得薛延陀之信任,从而成功打入薛延陀内部,使得夷男可汗听信了他的建议,故而集结大军攻打赵信城,这才有房俊赵信城覆灭薛延陀十五万大军的辉煌战绩!只是可惜啊,如此忠贞之士,敢于成为‘死间’,协助房俊成就旷世功勋,却终究命丧乱军之中,魂魄不得返乡,朕实在是心痛啊!” 心痛是半分没有的,但是心闷却实实在在。 分明是一个千刀万剐的叛国贼,却不得不考虑一个大唐对顶级世家的子弟叛国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从而忍气吞声将其叛国行为美化成舍身成仁、忠烈无双的“死间”,李二陛下自己也被自己恶心得不行。 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纵然将萧嗣业之罪行颁布天下,除去惹得外族嘲笑大唐世家子弟毫无操守廉耻之外,又有何益处?若是将其抓获归案,定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可现在萧嗣业死的不能再死,还不如物尽其用,将其美化成一个标杆、榜样,在世家子弟以及天下人眼中起到一个模范作用。 亦能够挽回萧家的声望,毕竟从当年自己夺嫡之时开始直至现在,萧家都是义无反顾的站在身后坚定的支持自己。 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萧瑀则瞪大眼睛:“呃……” 什么情况? 不是说好的叛国贼么,怎地一转眼就变成舍身成仁、功勋卓著的“死间”了? 到底是历经两朝皆能身居高位的精英人士,心念转了转,便已经“领悟”了其中内情…… 想来必定是房俊念着与萧家的姻亲关系,心里也定然宠爱萧淑儿,故而不愿意让萧家因为萧嗣业这个孽子从而背负叛国之恶名,受到举世唾弃,更甚至青史之上亦要留下污点,便在歼灭薛延陀大军之后再度将萧嗣业抓获,私密处死,并且谎称萧嗣业之举止行为尽皆是事先商量,并未叛国,反而是深入虎穴之“死间”,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房二郎,果真是厚道人啊,往后谁再说房二是个棒槌,咱萧瑀第一个不饶他! 为了萧家的声誉,甘愿忍辱负重,不惜悖逆国法,多好的孩子呀…… 原本族中还为将萧淑儿这个敬皇帝的嫡亲血脉嫁给房俊为妾耿耿于怀,如今看来,这简直赚大发了! 区区一个萧淑儿,便能够挽回萧家子弟叛国之恶名,便是将萧家所有的女儿都嫁给房俊为妾又有何妨? 萧瑀当即离席,拜伏在地,悲怮哭泣道:“原来如此!却是吾冤枉了那孩子……只是萧家子弟蒙受皇恩,富贵荣宠无以为报,自当为陛下尽心竭力,马革裹尸死不旋踵!惟愿陛下千秋鼎盛,大唐繁华安定!” 旁边一众大臣则纷纷出言相劝:“人固有一死,萧嗣业虽死,却重逾泰山!” “萧家子弟铁骨铮铮,实乃吾辈楷模,当晓谕天下,令世人称颂!” “死得其所,壮哉吾大唐儿郎!” “恨不能以身代之!” …… 神龙殿内,一片士气昂扬,壮怀激烈。 都是戏精,谁比谁差呀? 唯有坐在书案之后的李二陛下,一脸便秘之色。 娘咧! 要不要这般吹捧? 对于一个合格的皇帝来说,个人之喜恶,甚至单纯的善恶对错,从来都不重要,只要能够达到正面积极的效果,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只是寻常,必要的时候哪怕是认贼作父、杀兄弑弟又有何妨? 关键处在于当你做了这一切之后,能否取得理想的结局。 为了挽回萧嗣业叛国的恶劣影响,顺带着树立一个忠贞不屈舍身成仁的英雄典范,李二陛下不吝于抹去萧嗣业的罪孽,反而送上一个流芳百世青史彪炳的名誉。 历史从来都掩藏在迷雾之中,史书由人书写,世人大多讽刺他李二陛下篡改史书、粉饰罪恶,可是谁又能保证以往的史书就是绝对正确? 世人只要知晓曾有人不惜舍身成仁,勇入敌营当一个“死间”,成就了一番旷世功勋,由此能后世子孙带来莫大的激励与鼓舞,有朝一日会有一个人能够效仿先人的做法去完成一桩这样的伟业,那就足矣。 区区一个萧嗣业,是生是死,是忠是奸,何足道哉? 萧家是必然能够知晓萧嗣业叛国之实的,而自己这番做法,亦会让萧家误解为是顾全萧家的名声才不得不如此,看看萧瑀感激涕零的神情就知道,这个人情兰陵萧氏会永远记住,往后尽忠职守、报效君王,自然竭尽全力。 这个结果,李二陛下很满意。 君臣想得,自古以来就是流传不绝的佳话,自己能够与萧瑀达成这般默契,亦算是一桩快事。 嗯,彼此心中了然就好,此事自今而后,不必再提,否则一旦泄露风声,反而不美。 只是这些人当着自己的面如此吹捧萧嗣业那个叛国贼,却是令李二陛下心口堵得难受…… 可又能怎么办呢? 自己树立起来的“楷模”,总归不能再由自己一手推倒。 真憋屈啊…… 李二陛下脸色有些难看,阻止了一众大臣“飚戏”,沉声道:“战报中说,被俘之夷男可汗已经在送往长安的路上,另外还有契苾部的契苾可勒随行,契苾可勒愿意归顺大唐,与他的堂弟契苾何力一起,将所有契苾部的族人尽皆编入大唐户籍,请求安置在漠北。另外,房俊亦在战报之中提及,建议在漠北设立瀚海都护府,与单于都护府以大碛为界,漠北铁勒诸部设立羁縻府州,皆隶瀚海都护府之管辖,总管漠北各族事宜,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众位大臣一听,暗暗咋舌,这可是大手笔啊。 漠北苦寒,但是地域辽阔,铁勒诸部几乎占据了漠北绝大部分的草场,一旦薛延陀覆灭,铁勒诸部要么尽皆内附归顺大唐,要么被唐军彻底歼灭,整个漠北将会尽入大唐之版图,开疆拓土何止几千里? 这个瀚海都护府的管辖范围,将会远超大唐境内数个州,甚至抵得上一道之地,况且其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长孙无忌出声道:“既然命名为瀚海都护府,那么显然房俊的本意是开拓直至瀚海的广大地域,甚至将瀚海纳入版图。如此广袤之地域,的确应当有专门的衙门予以管理,这个瀚海都护府的设立理所应当。只是如此广袤之区域内,不仅又铁勒诸部,尚有不少零散的部族散居期间,总归不能统统杀光吧?是以,管理起来绝非易事,必有功勋卓著、声威显赫之名将坐镇,方可震慑群胡、威盖漠北,以老臣之见,房俊自兵出白道便一路狂飙突进,数十万薛延陀大军尽数覆灭于他手中,在漠北之声威绝对不做第二人想,应当由房俊担任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必定事半功倍。” 太子李承乾一听,顿时不干了。 额地好舅舅,你是不是不将我这个太子废了就不甘心呐? 好不容易有一个功勋盖世的大臣能够全力支持我坐在储君之位上,你却千方百计的想要将他击倒、排挤、甚至弄到漠北去…… 咱俩有仇啊?!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关系到自己太子班底是否稳固的大事? 李承乾忍着怒气,上前启奏道:“父皇明鉴,房俊固然功勋卓著,能力卓越,足可担当瀚海都护府大都护一职,只是其行事素来任性,不可约束。如今漠北即将归入大唐版图,如何治理铁勒诸部,便是朝廷接下来的重中之重。无论采取何等政策,总归不能肆意屠杀,而房俊对待胡人蛮夷的态度素来强硬,动辄屠杀,岘港、僧伽补罗城、飞鸟京、新罗……再加上如今的漠北,在房俊手上被屠的胡族,数目只怕不下数十万之中,若是任用房俊管辖漠北,距离长安数千里之遥,来往通信极不便利,必然要赋予大都护临机专断之权,可是以房俊的作风来看……只怕杀戮太甚,有伤天和,更会折损大唐泽被苍生、仁爱世人之威名。” 李二陛下一听,频频颔首。 房二那棒槌的确如太子所言,对于外族素来手段强硬,一旦北疆稍有风吹草动,弄一出大屠杀绝不让人意外。 尤其是此子行事无所顾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都能恣意妄为,若是将他仍在漠北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那还不得翻天? 更何况,李二陛下也明白太子言外之意。 既然自己已经没打算易储了,那就有必要给太子保持一个完整的班底,否则必将生变…… 第九十九章 偏执之心 闻听太子之言,长孙无忌微微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没有谁一出生便可堪当大任、永不犯错,房俊天资纵横,实乃百年难遇之人才,更当予以重任加以磨砺,方可促使其成为帝国柱石。若是因为一些缺点便投闲置散,不加以培养,只怕永无进步之日。” 言下之意,咱是看重了房俊的才干,故而才举荐他担任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 越是青年才俊,就越是要重点培养,却必须宽恕他的过错,一味的扬长避短并不可取,否则如何为帝国培养合格的接班人? 李承乾气得太阳穴直跳,忍着气,咬着牙,沉声道:“北疆能否绥靖,事关帝国安危,设立都护府乃是应有之义,但都护府的人选,还应仔细斟酌。况且‘讲武堂’乃是房俊一手缔造,此时开课在即,自当让房俊回来主持大局,还望父皇明鉴。” 这两人唇枪舌剑争执不下,其余几位大臣却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不是没人与长孙无忌交好,亦不是没人支持李承乾,只是身为朝中有数的大佬,这几位各个手握重权,稍有动作便会引起连锁反应,事关储君之班底,可以延伸到储位之争再起波澜,谁也不愿陷入这个泥沼中去。 李二陛下看着与长孙无忌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太子,心底倒是有些欣慰。 一贯以来,太子予人的印象便是温文尔雅、仁善厚道,且性格有些优柔寡断,难免显得懦弱。 却原来当碰触到他的逆鳞,亦会愤而反击,不愿随波逐流。 尽管很多时候太子的反击手段都显得有些幼稚…… 想了想,李二陛下开口道:“若是再漠北设立瀚海都护府,一应衙门架构、人员安排都需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房俊次子才能固然有那么几分,但是闯祸的本事也不小,将他丢在漠北,朕不放心,天知道能捅出一个什么样的篓子,吓咱们一跳!再者说,此时薛延陀牙帐仍在,铁勒诸部依旧听从薛延陀可汗的号令,漠北还不是大唐的地盘,还需敦促各路大军加快行程,速速抵达漠北,协助右屯卫歼灭那些顽抗的胡族。” “陛下英明!” “理当如此!” …… 一众大臣打够了酱油,又齐齐一溜恭维。 长孙无忌暗叹口气,虽然知道将房俊弄去漠北的想法几乎不可能实现,但是见到皇帝如此维护太子的班底,便知道自己心中那一丝丝的希冀算是彻彻底底的断绝了。 若无天大之变故,易储之事,从今而后再无可能。 以太子对于长孙家的态度,以及长孙家与房俊之间的恩怨,及至皇帝殡天太子登基之后,长孙家即将面对的,将会是疾风骤雨一般的打压和排挤。 一想到那种困顿之局面,长孙无忌便忧心忡忡…… ***** 京兆府。 京兆尹马周看着堂下一众鼻青脸肿、口歪眼斜的纨绔子弟,眼皮子一阵乱跳,使劲儿压了压心头的火气。 高士廉的四公子高真行,褚遂良的儿子褚彦甫,窦家两兄弟窦德威、窦德藏,前任大理寺卿戴胄的儿子戴至德,薛道衡的孙子、薛收的儿子薛元超,高祖皇帝宠臣、当今陛下潜邸“十八学士”之一苏世长的儿子苏良嗣……哦,还有一位蒋王殿下。 一帮子混球,都吃饱了撑的? 出身于世家门阀,少小年纪便身居高位,各个身在仕途前程无量,怎地与市井之间的地痞流氓也似,半点利国利民的之举措都没有,连一个个兢兢业业的评定都评不上,整日里却只知道打架斗殴? 都是败类啊…… 喝了口茶,胸腹之中的火气稍减,马周抬起眼皮扫视一周,问道:“尔等聚众闹事、扰乱治安,按律,当鞭挞三十,收监三月,亦或劳役十日……不过念在诸位尽皆年少意气,亦未造成太严重的后果,若是肯赔偿那‘状元楼’一切损失,私下里协商解决,本官便放尔等一马,不予追究。几位,意下如何?” 他从不是一个心慈面软之人,说一句“铁面无私”亦不为过,眼里从来不揉沙子。 不过这件事说到底就是纨绔之间的意气,堂堂京兆尹政务缠身,没必要为了这些小事伤神费力。 不过是一群蠹虫而已,懒得搭理…… 然而他打算息事宁人,有人却不干。 褚彦甫虚弱的倚着窦德威,擦了一下不停流血的眼角,又青又肿的嘴巴一说话便疼得直抽抽:“不行!老子找谁惹谁了?跟他们犯口角的是高四郎,先动手的也是高四郎,凭什么他们不找高四郎,偏偏逮着老子打?老子好欺负啊!此事必须讨一个说法,马府尹若是不能秉公直断,而是打算和稀泥袒护这几人,那咱就将官司打到大理寺!” 戴至德在一旁大叫:“大理寺就大理寺!是你们先动手打人,我等纯属自卫,去了大理寺也不怕!” 他又怎会怕去大理寺呢? 他老子戴胄乃是前任大理寺卿,现任大理寺卿孙伏伽就是戴胄一手带出来并且扶持到寺卿位置上,可说是孙伏伽的恩主,否则戴至德何以小小年纪便可在大理寺担任官职? 到了大理寺,那就跟回了戴至德的家一样…… 高真行在一旁眼角直抽抽,恨不得一巴掌将褚彦甫这张臭嘴扇歪了,让他说不出话来。 什么叫犯口角的是我? 什么叫先动手的是我? 你特娘的到底跟谁一伙的,这不是出卖我么? “闭嘴!” 马周断喝一声,瞋目怒叱:“此乃京兆府衙门,官府重地,吾乃京兆尹,朝廷命官!尔跟谁张口老子闭口老子呢?膏腴子弟,顽劣不堪,既然你们褚家不能好生管教你,本官就替你老子好生管管!来人!” “在!” “褚彦甫口出狂言,目无官衙,嚣张跋扈,高真行挑衅在先,殴打他人,此二人鞭挞三十。窦氏兄弟为虎作伥,苏良嗣、戴至德、薛元超、蒋王李恽,当众斗殴影响恶劣,每人鞭挞二十,让那‘冠军楼’出具损失账目,由这几人平均分摊,而后尽皆打入牢狱,收押三月!” “喏!” 堂下肃立的衙役冲上来,如狼似虎一般将几人摁倒在地,无视挣扎,用绳索尽皆牢牢捆住。 蒋王李恽吓了一跳,急忙道:“那个啥……马府尹,本王就算了吧?” 马周大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李恽哭丧着脸,不肯挨鞭子,挣扎道:“可是稍后本王还要入宫为父皇请安,这抽一顿鞭子走不了路,本王无法尽到人子之孝道……” 马周冷言道:“此时殿下倒是想起人子之孝道了?先前光天化日之下有如市井地痞一般当众斗殴,怎地忘了自己亲王之身份,忘了陛下若是得知,会是何等恼怒伤心?你且放心,稍后本官会亲自入宫向陛下禀明此事,陛下断然不会怪你没有去请安问好。再则,收监三月,您也没机会入宫了……押下去,行刑!” “喏!” 衙役们兴奋的将不断挣扎的李恽捆起来,抬着就往外走,毕竟能够亲手抽一个亲王一顿鞭子,那可不是随随便便都有的机会…… “且慢!” 这在此时,一人自大堂门口快步入内,向着堂上的马周施礼道:“下官高履行,还望马府尹网开一面。” 高履行一身长衫,俊朗不凡,立于堂下,施礼之后便直起身,看着马周。 马周微微蹙眉,耐着性子道:“高大郎,汝亦是朝廷命官,当知法不容情,岂可因为你一句话,便要本官徇私?再者,刚刚本官非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可是这些纨绔出言不逊、咆哮公堂,丝毫未将本官放在眼里。高大郎还是请回吧,顺便给高真行准备一些被褥衣物,本官容许尔等入监探视,亦算是通融了。” 高履行面色便难看起来,沉声道:“马府尹,大家都是同朝为官,这几人年纪小犯了错,却也非是什么天怒人怨的大罪,不过打架斗殴而已,又没有造成伤亡,何至于如此苛刻,半点不容情面?” 在他看来,纨绔子弟们偶尔吵个嘴、打个架,那也叫事儿? 以往京中这些个纨绔动辄几十上百人大混战,轰动京师,也没见谁揪着不放,就算是皇帝闻听,大多也仅止是一笑了之。 这马周分明是就是借机要落高家的面子呀…… 第一百章 心魔渐生 马周面容凝肃起来,反问道:“高驸马莫非以为本官是针对令弟?” 高履行背负双手,眼神深邃:“吾没这么说,但是区区小错,却非得要严惩不贷,马府尹想要借由这几人的身份,来彰显你执法公正、大公无私么?” 马周差点被气笑了。 “素闻高驸马性格豪迈,深明大义,此言却是显得有些胡搅蛮缠了,执法公正也好,徇私枉法也罢,法度自摆在那里,任何人都可以衡量,何以高驸马对令弟违法之事视而不见?是依仗身份嚣张跋扈,亦或是太过敏感,认为谁都对你高家有迫害打压之嫌?” 心中恼怒,话语自然也就不客气。 高履行眼神一缩,沉声道:“难道不是?” 自从父亲申国公高士廉因为丘行恭之事被长孙无忌摆了一道,故而一怒致仕,高家的境况便渐渐下落。官场之上捧红踩黑乃是常态,人走茶凉时过境迁,谁还管你高士廉以往是否权倾天下、圣眷优隆? 树倒猢狲散,以往依附于高家的诸多的官员、家族纷纷改换门庭,其中大多投靠去太子门下。 而这些以往对高氏父子言听计从者,如今换了一副嘴脸,时常刁难。 高士廉倒是平静接受,老人家一生风波险恶历经无数,浮浮沉沉渡尽波劫,就连生死都看得开,哪里还在乎什么红眼白眼? 但是高履行不行。 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从小到大荣宠备至,可谓在吹捧和逢迎当中长大,少年显贵身份显赫,又娶了李二陛下的女儿东阳公主为妻,成为大唐驸马,更是少年得志如上青云。 如今家中权势不在,故旧纷纷疏远背离,这份落差着实令人难以接受。 现在高履行无论看谁似乎在面对他的时候都带着嘲讽和讥笑,每一件不顺心的事情都认为是有人在刻意打压高家,在剥他高履行的脸面,背后都藏着某一些不可告人的龌蹉。 尤其是马周、房俊这等太子党! 当初自己跟随长孙家并未鼎力支持太子,反而先是魏王后是晋王一味的鼓捣着易储,想必太子对自己忌恨在心。 如今父亲致仕,在皇帝面前荣宠大减,必然是太子一党展开抱负,对自己极力打压…… 马周对于高履行的敏感颇为不屑,微微摇首,淡然道:“高驸马,你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了。” 言下之意,是算个什么东西,犯得着我马周打压排挤? 高履行最是骄傲自负的一个人,若是此刻马周嚣张一些承认确实是在借机打压高家,打高家的脸,他或许还能忍耐。偏偏马周这么一副“老子没空搭理你,你想多了”的神情,深深的刺激到高履行的自尊。 骄傲的人能够面对任何强大的敌人,却绝对无法忍受旁人的无视。 高履行满面通红,恼羞成怒,怒道:“不过区区一介京兆尹,难道还真能一手遮天不成?” 马周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怒叱道:“本官念在汝乃皇亲国戚的份儿上,颇多口舌予以解释,汝却为何不知好歹,胡搅蛮缠?再敢聒噪,别怪本官不客气,将汝一同治罪!” “好,好,好,很好!” 高履行双眼愤懑,甩袖离去。 马周大喝道:“立即将这些人带下去行刑,若有人再敢阻拦,一律以同罪论处,绝不容情!” “喏!” 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将几位纨绔推搡着押下去。 高履行出了京兆府衙门,在门口停了一下,心中怒火升腾。 随性而来的家仆赶紧上前,询问道:“四郎呢?京兆府不放人?” 高履行沉默不语,面色黑如锅底。 家仆不敢再问…… 高履行仰首望天,黑压压的云层由远及近翻滚而来,没到片刻的功夫便布满整个天空。 风雪欲来。 或许,这将是长安最后一场雪吧? 风雪过后,阳光普照。 那时候便是温暖的春天了…… 咬了咬牙,大步走下京兆府衙门前的石阶,三两步跳上马车,大声道:“回府!” “喏!” 家仆赶着马车,向着申国公府疾驰而去。 一阵寒风吹过,零星的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 寒意浸人。 ***** 房府之内,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在信使进入皇宫报信的同时,房俊另外派了亲兵带着信笺返回家中,呈递给父亲房玄龄。 房玄龄看过书信,在书房之内足足沉默了半个时辰,这才走出来坐在正堂,将家人尽皆唤来,命人将房俊的书信给主人传阅。 这一点,房玄龄乃是受到了房俊的影响。 在这个时代,完完全全的封建大家长制度,一家之主一言九鼎,不仅对于仆人奴役有生杀予夺之权,即便是自己的妻子、儿女亲眷,亦是高高在上,家中大小事务一言可决。 若是家中发生什么大事,顶多也就是与几个器重的子侄商议一番,然后无论前途如何,决定就这么下了,余者也就只能跟着,是一飞冲天公侯万代,还是坠落深渊阖家遭殃,这些家族成员是没有发言之余地的。 但是在房家,却往往将事情告之儿女,即便不会采纳甚至不会闻讯他们的看法,但是起码让大家知晓发生何事,家族将会如何抉择。 …… 正堂内,信笺从诸人手中传阅,然后尽皆目瞪口呆。 话说当初房俊一声不吭便率军兵出白道直插漠北,家人们一边埋怨着不该听信谗言相信了“假传之圣旨”,一边为孤军深入独闯龙潭的房俊担惊受怕,毕竟漠北与漠南之间隔着广袤荒凉的大碛,此番深入敌境,不仅仅要面对数以十万计的薛延陀铁骑围追截杀,更要承受后勤辎重运输艰难的境况。 可以说,自从进入漠北的那时候开始,天地之间便唯有身边的一支孤军,可以护卫房俊的周全。 顷刻之间便会全军覆灭。 然而谁能想到,就是在这等近乎于绝境的情形之下,房俊先是攻陷武川镇,歼敌诺真水,如今又攻克赵信城,大破薛延陀十五万大军,屠杀大半…… 咱家二郎,这就……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了? 这可是古往今来被所有汉家儿郎所推崇备至视为至高无上的军功,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降临到房家的门楣上?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让人应接不暇的同时,更有些不敢置信。 “好样的!” 房遗直一拍面前的案几,神情振奋,双目放光:“这可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啊!古往今来名臣猛将灿若繁星,可是这等汉家最高之功勋,又有几人得到?二郎真乃人中之杰,从此之后,咱们房家之门楣将光耀万世,世代受到褒扬崇敬,彪炳青史!” 大堂内,其余人却没有他这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反而尽皆神色凝重,看向他的目光隐隐不善。 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更是面沉似水,扭过头去。 妻子杜氏有些着恼,伸手在房遗直胳膊上掐了一把,嗔怒道:“你这人究竟长没长心?那可是你的兄弟!你眼里只有这旷世功勋,可曾想过咱家二郎在漠北那等苦寒之地是否有危险?那里可是薛延陀的老巢,此番杀了那么多的薛延陀人,必然使得薛延陀人恨之入骨,万一不要命的报复二郎……” 大堂内一阵沉默。 外人只会看到你光彩耀目的绝世功勋,吹捧你冠绝天下的绝世风华,谁又会真正在乎你是否身陷险境、命在旦夕? 唯有至亲之人,方才不在乎是否功成名就,是否大权在握,而只是希望你能够太平安康,平凡终老。 房遗直醒悟过来,心中羞愧。 他是个纯粹之人,没那么多的计较和圆滑,只是下意识的对于自家兄弟所创立的丰功伟业由衷的自豪,此刻见到几位弟妹尽皆扭过脸去一声不吭,顿时颇为尴尬…… 第一百零一章 家人担忧 房遗直颇为尴尬,连忙摆手道:“吾非是不在乎二郎安危,怎么可能不在乎呢?只是他如今乃是大帅,非是寻常兵卒,即便是连场大战亦不会跑去冲锋陷阵,总归还是安全无虞的,想出事也不是那般容易……” 杜氏气得不轻,俏脸通红柳眉倒竖,狠狠的又掐了房遗直一把,小声道:“不会说话,那就别说了。” 房遗直心里直叫屈,又说的不对? 话肯定是对的,但说话的方式有些欠妥。 卢氏狠狠瞪了房遗直一眼,将房遗直意欲辩解的话语堵了回去,这才忧心忡忡的看向房玄龄,问道:“如今二郎的功勋简直要逆天了,这可是当年李卫公都不曾有过的显耀!你说,咱家二郎会不会功高震主,封无可封,进而被皇帝猜忌,然后一杯毒酒、三尺白绫……” 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都是有见识的,自然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可还是吓得一个激灵。 房小妹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手足无措道:“父亲,不会吧?” “胡说什么呢!” 房玄龄没好气的瞪了妻子一眼:“戏文看多了吧?还功高震主,还赏无可赏……陛下当年平灭几十路反贼,鼎定大唐江山,而后励精图治卧薪尝胆,这才有了如今煌煌大唐之盛世气象,其功勋堪比三皇五帝,谁的功劳能大得过他?封无可封可是胡扯,你儿子如今不过是一个华亭侯,区区从三品的兵部侍郎,离着当朝一品差得远呢!” 诸人闻听,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房小妹颇有些埋怨的看着卢氏,娇哼道:“母亲吓唬人!” 卢氏有些尴尬,她虽然出身世家门阀,但是相夫教子几十年,官场上的事情根本毫不清楚,只是最近戏文看得有些多,代入感太强…… 房玄龄旋即叹了口气,说道:“功高震主封无可封什么的自然是瞎扯,可是一旦二郎能够平定漠北,封狼居胥这份功勋却是实打实的,引人猜忌是肯定的,军中的权利就那么些,二郎异军突起闪耀当世,谁不嫉恨三分?” 卢氏瞋目道:“他们自己酒囊饭袋,还不许我儿子有出息了?” 房玄龄苦笑着摇摇头:“人心最是难测,你一蹶不振的时候,身边的人或许会给予你大力帮助,但是当你繁花着锦的时候,却又有人恨不得一脚将你踩下去……好在二郎这份功劳固然闪耀,但大多是依仗火器之利,一路横冲直撞的平推过去,以碾压的姿态平定漠北,只要能够掌握火器,这份功勋是完全可以效仿的,即便换了个人,亦有可能完成。若是如当年卫青、霍去病那般单凭绝世之勇武、盖代之兵法立下如此殊勋,那才是招人嫉恨……不过即便如此,还是应当沉淀一番,一则低调几分避过嫉妒之风潮,再则亦是能够将这份功勋转化成实力……只是恐怕有些人不会让二郎就这么顺利的回京,安稳的等着将来以军中名将的地位支撑太子登基,总归是会搞出一些事情来,将二郎放在火上烤。” 此言一出,家人们又都把一颗心提溜以来。 高阳公主咬了咬嘴唇,出声道:“吾这就回宫,向父皇恳请,让二郎卸去身上所有的差使,咱往后就老老实实的待在京中,做一个富贵闲人,早也不管什么朝政大事、家国大义。” 以前她不愿嫁给房俊,是因为房俊率诞无学、性情木讷、一事无成。 然而如今房俊立下旷世奇功,焕发的光彩足以将当世所有名将统统遮蔽,更将名垂千古彪炳史册,她却又担忧因此而重蹈险地…… 女人不在乎你的时候,总会有一大堆的理由来表达嫌弃。 当她一颗心真正依附在你的身上的时候,却宁愿你平凡安康,一世碌碌…… 房玄龄摆摆手,温言道:“殿下不必如此仓促,如今储君之位日渐稳固,陛下也早已熄了易储之心,只需太子出面召回二郎,想必陛下定然允准,旁人即便说些什么,陛下也不会太过在意。反倒是殿下还需谨言慎行,宫中之事,颇多牵扯,等闲还是置身事外为好,时常入宫探望陛下,以尽孝道,足矣。” 高阳公主对房玄龄素来敬重,赶紧应道:“儿媳知晓了,多谢父亲教诲。” 嫁入房家那一日起,李二陛下便教导她要好生侍奉公婆,如寻常人家子女那般以父母相称,切不可依仗金枝玉叶之身份便颐指气使刻薄泼辣,否则纵然是亲生女儿,也予以严惩。 高阳公主一直未有僭越,始终真心诚意的相待。 但高阳公主可以称呼房玄龄夫妻为父母,房玄龄却不能腆着脸倚老卖老欣然领受,到底是皇室公主,平素总是以殿下相称。 倒也相敬如宾,一家和睦…… 少许,外间又传言被管事听闻,入内通报,说是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先前“假传圣旨”一事,如今依然经由皇帝亲口澄清,实是萧嗣业愿为“死间”,与房俊联合起来演了一出戏,获得了夷男可汗的信任,从而成功打入薛延陀内部,并最终蛊惑薛延陀十五万大军出征赵信城,导致大败亏输,葬送了薛延陀的根基,成就了房俊的卓越功勋。 房玄龄刚刚闻听之时神情微愣,明显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但是稍稍琢磨之后,便心有所悟。 倒是萧淑儿乍听得此事,顿时喜动颜色。 ***** 回到后宅,萧淑儿喜滋滋的拎起裙裾回去自己的院子,却被武媚娘在身后叫住,武媚娘见她粉白的俏脸之上满是喜气,忍不住揶揄道:“呦,瞧瞧这幅俏模样儿,莫不是春心动了,想男人?” 萧淑儿初为人妇,兼且大家闺秀娴淑典雅,哪里是整日里纵横与油滑商贾之间谈笑间便可致使一方富豪身家破败的武媚娘对手?闻言俏脸愈发娇红,哼了一声,反唇相讥道:“难道姐姐不想?” 这已然是她所能够施为的极限,但是对于武媚娘这等段位的大魔王来说,简直如同隔靴搔痒…… “呵!” 武媚娘轻笑一声,莲步上前,伸出一只手揽住萧淑儿轻轻一握的纤腰,凑过去在她晶莹如玉的耳廓上吹了口气,声音魅惑:“可咱们男人远在天边,纵然想得彻夜难眠,亦是远水不解近渴。咱们姐妹相依为伴,自当相互慰籍,彼此体贴,要不……今晚给我留个门儿,我去你那里睡,咱们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萧淑儿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即便明知武媚娘实在说笑,也耐不住那支柔软的小手在自己敏感的腰肢细细婆娑,面红耳赤,羞恼的打掉那支作怪的手,强抑羞涩,恼火道:“谁要跟你抵足而眠……羞也不羞……” 回头间,正对上武媚娘一双盈盈若水的秀眸,顿时心里一颤,一回头,飞也似的跑了。 武媚娘望着萧淑儿窈窕纤细的背影,笑了笑。 傻丫头,还真信了那萧嗣业乃是与房俊合谋,合演一出“假传圣旨”的戏码哄骗夷男可汗,进而深入虎穴舍身成仁? 不若如此也好,免得知晓真相之后心存愧疚,旁人亦会说三道四,落得个悲愤抑郁里外不是人。 有些时候,傻人有傻福…… 可为何自己就是个操心的命呢? 歪着头想了想,武媚娘莞尔一笑,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就如同夫君所言那般,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人生,有着不同的彰显人生价值的方式,有的女人愿意相夫教子贤良淑德,有的女人愿意洗尽铅华素手调羹,而有的女人却更愿意掌握权力。 她便是后者。 既然夫君对于那些杂务不胜其烦,更愿意优哉游哉纵情享乐,自己便一肩挑起,使得夫君早日达成心中夙愿,岂不更好? 第一百零二章 多学点姿势 萧淑儿回到闺房,早有侍女候在门口,挑开珠帘。 房内装饰典雅,丝毫不见华贵之气,光洁的地板,精致的家具,靠窗处放置了一个黄花梨的花架,上面一个古典纹饰的陶罐,斜斜的插着几枝盛放的梅花。 这是最后一茬花苞开放之后剪下来的,初春将至,梅花凋零。 厅中拜访这个一个雕漆的案几,一个小巧精致的金香炉放在上头,正有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一股清淡的馨香氤氲。 案几下面铺着纹饰典雅的地毯,萧淑儿脱去鞋子,穿着雪白罗袜的秀足踩在地板上,走到案几之旁席地跪坐,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配上她清丽如画的眉眼,愈发清理秀雅。 秀色无匹。 侍女撤走香炉,端来茶盘,将一壶刚刚沏好的茶水端上来,提起陶制的茶壶浅浅的斟了一杯,放在萧淑儿面前,抬头瞅了瞅姑娘的面色,略微犹豫一下,低声问道:“姑娘,外头传言,说是四郎之所以‘假传圣旨’‘通敌叛国’,其实是与姑爷事先商量好了的,此举实是舍身成仁的忠烈之举,四郎也因此惨死于敌酋之刀下,皇帝甚至特意予以嘉奖……不知是真是假?” 萧淑儿面无表情,清丽的面容古井不波,伸出纤纤玉手,拈起陶制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口。 茶水滚烫,入喉顺滑,口齿之间生津回甘。 萧淑儿没有责怪从萧家跟随她嫁过来的侍女乱嚼舌根、妄言是非,她知道因为萧嗣业的行为,导致她们这些萧家人在房家度日如年、举步维艰。即便从未有人当面说什么,但是免不了背后嚼舌根。 萧家人陷害房家二郎,房家人又怎么会对萧淑儿主仆有好脸色? 这期间,非但是侍女们如坐针毡觉得做了亏心事,萧淑儿自己亦是辗转难眠,甚为自责。 如今倒是传出了萧嗣业“死间”的消息,似乎所有一切对于萧家的指责都应该尘埃落定,萧淑儿也在人前表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但她毕竟不是傻瓜,知道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或许萧淑儿不是那等计谋百出之“女王级别”,但是自幼生长在世家门阀这个大染缸里,耳濡目染,总归是有几分见识。她虽然未曾入过官场,但是以南梁嫡系血脉之身份在萧家生存十几年,期间见过的各种阴谋诡计绸缪暗算,实是不知凡几。 不过这个时候,她自然不回去表露此事或许另有隐情,事实的真相可能当真就是那般残酷。 心思转动,萧淑儿清理的俏脸展露一个微笑,语气轻松雀跃道:“是真的呢!就说四郎再是糊涂,也不至于干出背祖弃宗、通敌叛国这等畜生不如的事情吧?现在真相大白,四郎非但无罪,还是个大英雄呢!” “谢天谢地……” 几个侍女一阵低声娇呼,各个喜动颜色,如释重负。 她们随着萧淑儿嫁到房家来,那么生是房家的人,死是房家的鬼,今生今世都不可能脱离房家。若是萧嗣业当真陷害房俊,作为萧家出来的人,她们往后在房家就得承受数之不尽的唾骂和白眼,说是举步维艰都轻了,甚至难有活路…… 如今证实萧嗣业并未叛国,反而成为舍生成仁的大英雄,局势顿时反转。 “就说嘛,四郎仪表堂堂英姿飒飒,岂能做出那等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咱们萧家对大唐忠心耿耿,绝不会出现叛国之败类!” “哼!昨日主母房中那几个小蹄子还一脸嘲讽来着,明日我再去,看看她们又是何等嘴脸……” …… 几个侍女叽叽喳喳,宣泄着这些时日以来受到的愤懑委屈。 萧淑儿轻咳一声,清声道:“行了,纵然受了些委屈,又没缺了几两肉,何必这般不依不饶?咱们初来乍到,总归是要忍耐一些,否则被人为人是嚣张跋扈,恐怕家法绝不相容。” 她得提醒着点,万一这些个小侍女忍耐不住捅出什么篓子,可就不好收场。 她虽然是兰陵萧氏的嫡女,但是毕竟父母早丧孑然一人,纵然有家族依仗,可是又能够依仗到何时? 说起来,唯有房家才是她下半生的倚靠…… “咱们受点气倒是没什么,最重要是姑娘你得早已怀上小公子啊,母凭子贵,若是有了小公子,谁敢冲咱们呲牙?” “就是就是,等到这回姑爷凯旋而归,姑娘您可得加把子力气才行。” “话说姑娘是不是忘了房中之事如何讨得夫君欢心啊?我去将出阁之时嬷嬷们给的画册拿出来,您好生看看,牢记于心,施展的时候也能得心应手,万万不能被那个武媚娘比了下去……” 说着,这个侍女就待起身回到卧房,翻箱子将那基本画册找出来,让萧淑儿重温一下,深切领会一番其中各种动作之精髓奥义…… “闭嘴吧!” 萧淑儿秀面通红,嗔怒的瞪了那个侍女一眼,叱道:“青天白日的,拿那等东西出来翻看……知不知羞?” 那侍女不忿:“怎么就不知羞了?夫妻之礼,天地之道,此乃繁衍生息的头等大事,正经着呢!” 萧淑儿虽然已为人妇,但到底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妙龄,公然讨论房中之事令她羞不可抑,此刻连耳尖都已经红透。不过心中想想,却也觉得侍女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女人不过是附庸而已,再是身份尊贵,自身其实也并无价值。 女人的价值,唯有子女而已。 房俊离别之际,萧淑儿身子稍有不适,一度以为有孕在身,结果郎中诊脉之后否认了,令她好一阵失望。 现在府中上下因为萧嗣业之事对她颇有怨言,更多是因为她在房家只是顶了一个妾室的身份,有若无根浮萍。 若是诞下子女,则全然不同。 那时候她才不再是萧家闺女,而是房家媳妇…… 要不…… 晚上就寝之后,好生研究一番那画册? 总归是要多学几个招式,待到郎君回来,也好让他惊喜一番。 萧淑儿红着脸,咬着唇儿,眼神恍惚的想着…… ***** 一桌小菜,一壶老酒。 高履行与高季辅相对而坐,叔侄二人推杯换盏,气氛却未有欢快,只有低沉压抑。 从京兆府衙门出来,高履行并未返回家中。 高士廉自从丘行恭当众“反叛”依附长孙无忌之后,给高士廉的声望以及心理待到的打击极其严重。不仅使得他多年构建的声望暴跌,亦使得他在至亲之人背叛之后心灰意懒,再也无意朝政,整日里宅在府中养鱼浇花,优哉游哉。 这令高履行很是失望。 在他看来,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依着皇帝对于高士廉的尊敬倚重,只要高士廉稍稍表露一丝愿意重归朝堂的意愿,皇帝必然一道圣旨将之起复。太子之位未必便如同看上去那般稳如泰山,或许只要小小的推动一下,皇帝易储之心再起,未来如何,谁登大宝,未为可知…… 若是那般,又何来马周这等太子之鹰犬狠狠的剥了高家的脸面? “二叔,有何打算?” 高履行闷了一盏酒,夹了一口鱼肉送入口中,问道。 高季辅自然知道高履行此问的真正含义,叹息一声,无奈道:“非是叔父愿意投闲置散,可是如今叔父举步维艰,官场之上顶红踩黑,纵然是想要有所作为,区区一个吏部侍郎又有什么分量?” 当初距离吏部侍郎仅止一步之遥,眼瞅着就要成为六部尚书之一,却生生被李道宗给顶了下来,令人扼腕。 不仅如此,官场之上想要前进一步难如登天,可是这一步没上去,那可就不是原地踏步的事情了。 李道宗一上台,立即将吏部原本的官员整肃一遍,各个职位尽皆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将整个吏部衙门牢牢掌控。高季辅虽然因为身后有着高家背景没有什么调动,依旧坐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可是谁还会看他的眼色? 日子过得甭提多憋屈了。 高履行给高季辅的酒盏中斟满酒,状似无意道:“叔父正值春秋,难道就这么一蹶不振,怀才而不遇,被小人欺压、嘲讽,憋屈的混日子直至终老?随波逐流,和光同尘,这可不是吾高家人的作风。” 高季辅先是一叹,继而一愣,抬头盯着高履行,低声问道:“贤侄可是有何章程?不妨说出来,让叔父斟酌一番。” 第一百零三章 死水微澜 高履行并未说话,只是夹了一筷子嫩笋放在口中嚼得咯吱响,然后慢悠悠的抿了一口酒。 高季辅佯怒道:“咱爷俩谁跟谁,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高履行这才放下酒盏,瞅着高季辅,说道:“章程是没有的,眼下因为我当初站在赵国公一边,故而被太子视为眼中钉,这才有了如今的排挤与打压。若是无法取得太子的谅解,不仅仅你我叔侄,只怕所有高家人,今后都休想在朝中占据高位,手掌大权。” 高季辅叹气道:“这还用说么?叔父我曾距离吏部尚书就差那么半步,正是因为太子一系的怂恿,皇帝这才将我摁了下去……只是如今太子身边聚集着李道宗、马周、房俊等人,一个比一个难缠,太子又对这些人言听计从,吾等试图取得太子的谅解,谈何容易!” 他现在恨透了房俊、李道宗等人,连带着对太子亦是怨念颇深。 高履行摇了摇头,道:“有房俊等人在,太子永远也不可能接纳吾等。” “贤侄的意思……是想要将房俊等人从太子身边撬开?这个难度很大啊,若是没有好的机会,恐难成事。” 高季辅蹙着眉,觉得这很难。 高履行被噎了一下,看着这位叔父,心中暗忖:这人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与其妄想着将房俊等人从太子身边撬开,还不如指望着明朝皇帝便宣布易储…… “叔父想多了,以前太子种种荒唐行径差一点被陛下废黜,身边的大臣众叛亲离,正是房俊、李道宗等人极力维护,这才使其扭转局势,坐稳太子之位,后来又有马周等人鼎力支持,这些人就是太子的主心骨,想要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难比登天。” “那贤侄的意思是……”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听闻这句,高季辅眼睛瞪大,吃惊道:“如今太子之位已然稳固,意欲令陛下动易储的心思,难比登天……嘶——”说到此处,他骇然道:“贤侄该不是想投靠某一位亲王,重演一回当年玄武门之事……” 然后,不顾高履行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神情,狠狠一攥拳头,微微前倾身子,兴奋的盯着高履行,压低声音道:“荆王如何?荆王乃是高祖爱子,血统纯正,平素又以贤良而闻名,朝中亲朋故旧无数,隐形的力量不容小觑!若是再加上吾等的帮衬,骤然发难,逆势而为,说不得就是从龙之功啊……” 高履行:“……” 这特么谁说高季辅是渤海高氏除去家主高士廉之外最有能力的智者? 分明就是个棒槌呀! 旁的暂且不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跟蹚着玄武门外手足兄弟的鲜血逆而篡取、登基大宝的李二陛下玩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写! 以李二陛下对于武将的掌控力度,信不信你这边前脚喊出这样一个口号,后脚就会有大军戒严长安封锁四门,然后如狼似虎的“百骑司”破门而入杀光你全家? 高履行只得说道:“吾等蒙受皇恩,焉能行此悖逆之事?今日小侄便当作没听到,往后切勿再提。吾渤海高氏,万万不可做出这等事,青史之上留下污点,败坏门风。” 高季辅撇撇嘴。 屁的门风! 渤海高氏的先祖乃是北齐王族,后来仕事隋朝,不过是因为受到鲜卑贵族斛斯政的牵累,发配外敌投闲置散,这才不忿之下投靠了高祖皇帝李渊,又将寄养于自家的外甥女嫁给时为秦王的李世民,这才渐渐扺掌大唐权政,一跃而成为天下一等一的门阀。 在世家门阀面前谈论“忠贞”,就跟当着娼妇谈论贞操一样幼稚可笑…… 不过虽然这是事实,却绝对不能从嘴里说出来。 高季辅疑惑问道:“那贤侄尚有何手段,使得高家重新恢复以往的权势荣光?” 高履行答非所问:“下月乃是晋王寿诞,吾已备好一份厚礼,届时前往晋王府祝寿。不知叔父可有闲暇,与吾一同前去?” 高季辅一愣:“晋王不是被圈禁起来么?” “圈禁又能如何?陛下诸子之中,对于晋王殿下最是偏爱,恨不能将天下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晋王玩耍。只是想先前因为事关储位之争,陛下不得不忍痛将其圈禁,但是溺爱之情非但唯有减弱,反而更甚……如今北疆大捷,只要先前的战功非是谎报,那么凭借他的能力扫平北疆廓清胡族指日可待,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够传来薛延陀覆灭的消息,届时,陛下为了展示天威,歌颂天佑大唐,大赦天下乃是必行之举。晋王殿下解开圈禁的日子,用不了多久了……” 高履行为高季辅斟满了酒,举起酒杯,淡然说道。 高季辅精神一振,自然明白高履行话中之意,碰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而后问道:“晋王殿下有那个胆子?” 高履行眉梢一挑:“所以,稍后吾等先去赵国公府拜会一番。” 他才不信长孙无忌从此之后便安心看着太子安稳的坐着太子之位,等到将来太子登基之后面临更为严重的打压!无论太子亦或是太子一党,尽皆与长孙无忌格格不入,甚至仇隙甚深。 长孙无忌何等样人,岂会坐以待毙? 只要长孙无忌能够聚齐他认为可以抗衡皇权的力量,那么必然会有所动作,在皇帝诸子之中另择以为殿下尽心匡扶,一举即将储君之位掀翻! 高季辅猛地一拍手掌,低声道:“善!” 朝堂之上,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仇敌,大家因为利益而勾心斗角,自然也可以因为利益而携手合作。 以往高家与长孙无忌颇有龌蹉,甚至因为长孙无忌的背叛而使得高士廉一怒致仕,声威地位大受打击,高家上上下下怨言四起,恨不得将长孙无忌这个白眼狼斩尽杀绝。 但是只要是协作有利于各自的利益,一笑泯恩仇、携手创辉煌,实在是等闲事耳! ***** 京兆府衙门。 一帮子纨绔子弟被京兆府衙役一顿鞭子好抽,抽的鬼哭狼嚎,年岁最小的薛元超疼得鼻涕眼泪一塌糊涂,高真行倒是抗击打能力强,也更能忍,但是多抽的十鞭子照样令他脸青唇白,疼得一身冷汗。 衙役们抽完鞭子,一股脑的将一群纨绔尽皆丢在大门之外…… 按理说,马周虽然制法甚严不徇私情,但亦非是不近人情之人,纨绔之间打打闹闹固然败坏风气,但是也不当大事,略施惩戒之后,未必便会铁面无私。也不会去管行刑的衙役会否收了好处便手下留情,事后亦会允许各自的家奴上前医治,然后将马车赶到门口,一个一个的接回家去疗养。 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不必为了这点事情伤了谁的颜面。 但今日着实被高履行气到了,咱依法办事,怎地就成了打压你们高家,不给你高家面子? 你高家再是势大,难道还能大得过国法? 马周也是个倔脾气,你不说我不给你面子么?那行,我还真就半点都不给了!行刑的时候是要褪去裤子的,抽完鞭子,便命衙役将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纨绔们一股脑的抬出大门之外,就那么堂而皇之的丢在大街上。 包括蒋王李恽在内的一众纨绔便这么忍着后臀的伤痛,再被冷风这么一吹,那个酸爽……皇城之内甚少百姓商贾走动,但是各个衙门扎堆儿,官差衙役不计其数,来来往往的行人便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纷纷窃笑,难免指指点点。 都是要脸面的,几位纨绔面红耳赤,恨不得将脑袋缩进裤裆里,窦家兄弟以及苏良嗣、戴至德等人捂着脸急忙吩咐前来的家仆,将他们抬着放在马车上,急匆匆的返回家中。 然而总有人不肯消停…… 第一百零四章 隐见端倪 蒋王李恽的侍卫们一看自家殿下这般模样,顿时大惊失色,先是拿来厚毯子盖住伤处,一边往马车上抬,一边问道:“这马周当真胆大包天,虽说国法不可徇私,但做做样子也就行了,何必打得这么狠?” 听了这话,李恽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忍着伤痛,扭头看着正被家仆抬上马车的高真行,怒骂道:“都是这等不知好歹的小儿所累!娘咧!你家都已经落配了,还以为是以前申国公在位的时候呢?好死不死的去招惹马周,那人岂会惯着你?真是一群蠢货!” 那边高真行一腔怒火有若熔岩流淌,强忍着才没有爆发出来,这会儿听了李恽的话语,顿时勃然大怒,本来已经被抬进了车厢,硬生生爬出来指着李恽,破口大骂:“放你的屁!如今家父致仕,人走茶凉,就连你们李家也忘了当年若非我们高家的鼎力扶持,这么皇位根本轮不到你们头上了,跟着旁人一道都来欺负老子是吧?” 李恽亦是大怒:“去你娘咧!你跟谁张口老子闭口老子的?来人,给我打!” 他身边的侍卫早就对高真行的言语有所不满,咱家殿下再是不受陛下待见,可那到底也是陛下的血脉呀,哪里轮得到你一个纨绔大放厥词?还口口声声提及当年皇位之争的功勋…… 听到李恽喊打,当即解下佩刀,连着刀鞘便冲了上去,照着高家的奴仆劈头盖脸的便打过去。 高家这边以往那也是嚣张跋扈的人家,如何肯缩头当乌龟?高真行喊了一声“打”,便奋起反击。 怎奈李恽身边的禁卫那都是百里挑一的军中精锐,先前在状元楼便将高家奴仆揍了一顿,这会儿更是个个虎入狼群勇不可当,几个照面便将高家的奴仆打得满地找牙。 李恽兴奋得趴在马车上,排着车辕大叫:“给我打!把高四郎拖下来,狠狠的打!” 禁卫便冲上去,将马车里的高真行拖拽出来,好一顿拳打脚踢。 这些人都是军中好手,下手也极有分寸,看似打得热闹,实则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处,只是看上去灰头土脸凄惨无比。 京兆府的衙役都傻眼了,这怎么又打?赶紧跑回大堂报告马周。 马周一听,气得胡子直翘。 这特娘咧是根本没将他这个京兆尹放在眼里呀! 刚刚惩戒完,结果就在京兆府的大门外大打出手,这让京兆府权威何存? 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周亲自率人将打斗的双方驱散,然后一个一个尽皆投入京兆府大牢,哪管你是申国公家的公子,亦或是皇帝的儿子! 高真行在牢房之内依旧以肯服软,甚至大声叫嚣:“马宾王你算个屁的正直之臣,如此虐待于我,不也是太子的鹰犬爪牙?你给老子等着,终有一日,今天的羞辱必定双倍奉还!” 这话被狱卒传到马周耳朵里,马周并未在第一时间发火,而是陷入沉思。 高真行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只是一时的气话,亦或是狂怒之下意有所指? ***** 东宫之内,则是一派喜乐。 碍于太子眼下之低调务实的作风,东宫之内并未安排酒宴歌舞,但是每一个内侍宫女都能够感受得到太子殿下的欢喜,这从太子妃那张如花似玉眉梢都洋溢着欢快的俏脸便能够体会得出……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房俊乃是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只要房俊不倒,太子的位置便稳如泰山。而若是陛下有意易储,那么第一个要清除掉的,也必然是太子的巩固之臣房俊。 眼下房俊率军在北疆狂飙突进,攻陷武川镇、大破赵信城,前前后后击溃斩杀薛延陀大军十余万,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漠北之地千里无炊烟,诸多胡族闻听房俊之名而色变,听闻唐军马蹄而胆寒! 这股势头持续下去,漠北之地将会尽皆平定,雄霸草原的薛延陀将会烟消云散彻底覆灭,成就房俊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旷世功勋! 自今而后,大唐军中,房俊将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即便是当年率军突袭突厥牙帐的“军神”李靖,在声势以及功勋之上,亦要稍逊一头。各方势力将会先后依附,用不了多久,房俊便能够成为军中陡然崛起的一股势力,且拥有着强大的话语权。 尤为重要的是,这一仗使得火器大放光彩,以开天辟地的姿态改写战争的模式,使得许多有见识的大人物们都认识到火器的重要。 然而直至目前为止,大唐所有火器的研发、制造、改良,全部在房俊操控之中,旁人根本无法解除到其核心的机密。 可以说,眼下房俊大势已成,已然从一个宠臣、重臣,进化成为一方豪雄,拥有了在朝堂之上可以与一众大佬分庭抗礼的资本,其震古烁今的绝世武勋,使之成为军方的一个标杆,无数军卒将校对其充满敬仰与崇拜,简直成为所有大唐军人的一天标杆,再加上对于火器的掌控,即便是皇帝想要打压,都要三思才行。 否则极易引起军方的动荡。 这等情形之下,太子的地位自然愈发稳若泰山,轻易不可撼动。 李承乾自从母亲文德皇后去世之后,从未有如今这般心底泰然高枕无忧…… 夫妻本位一体,太子妃苏氏看着愈发稳重而煜煜生辉的太子殿下,自然满心欢喜,眼里流淌着的都是浓浓的喜悦与安乐。 不过作为太子的正妃,她不需要锦上添花以讨欢心,只需时刻敦促,以尽本分。 “外间如今传言,说是父皇宠爱晋王,等到房二郎直捣龙城之日,便会大赦天下,同时赦免晋王的圈禁之刑……晋王固然是个聪慧老实的孩子,但是赵国公那些人恐怕不会甘心眼看着殿下继续稳坐储君之位,说不得便会利用父皇溺爱晋王的心理,从中作梗,平生变数……” 寝宫之内,红烛高燃。 夫妻两个敦伦之后,太子妃忍着浑身酥麻乏力,在李承乾耳边低声提醒。 李承乾仰躺着,手在妻子滑腻的后背轻轻婆娑着,闻言略微蹙眉,道:“这话从哪里听来的?搬弄口舌,挑拨离间,当诛!” 太子妃娇躯轻轻一颤,旋即柔声道:“是妾身自己心中所想,非是旁人蛊惑,殿下休要动怒……” “哎——” 李承乾叹息一声,缓缓说道:“说实话,这个储君的位置,孤真心不想坐。往后当上了皇帝,孤也担心做不好。兄弟之中,青雀才华横溢心思跳脱,稚奴心性纯良开朗活泼,其实都比孤更适合做这个储君,若非孤深明这个位置但凡退却便难得善终,更要为你和子女们着想,说不得当真心一横辞去储君之位……” 说到此处,他用手将妻子贴在自己胸前的俏脸捧起来,四目相对,沉声说道:“这个天下,是父皇舍弃了名声才打拼下来的,他若是不给我,那我绝无怨言……但是,只要父皇一日未废黜孤的储君之位,孤便会尽心竭力的捍卫自己的地位!以往,每每遇到难事,孤便会自暴自弃,不管他洪水滔天,但是如今,孤才算是明白,身为储君也好,身为皇帝也罢,绝非一个人的安危荣辱,那些跟随孤的大臣们,你们这些的孤的至亲之人,都会因为孤的所作所为影响到前途,甚至事关生死……孤想你保证,从今而后,无论是谁想要夺去这个储君之位,孤都绝对不会轻言放弃,定然会坚持到底!再也不会让你们这些关心这股的人,如前些年那般日夜担忧朝不保夕!” “殿下!” 太子妃感动莫名,这简直就是能够从李承乾口中听到的最好的情话,还有什么是比一个男人拼尽全力去保护更幸福的事情? 这句话就像是世间最好的情药,自然会引发一场极力逢迎的战争。 只是风浪之中奋力冲刺的李承乾,却是双目黯然,心有旁骛。 难不成,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这等人伦惨剧,乃是李唐皇族绕不过去的宿命? 第一百零五章 手足相残(上) 北疆严寒,风雪肆虐。 今年冬天的风雪格外的多,似乎连最崇敬的老天爷都在跟漠北所有胡族作对,茫茫雪原阻隔了各个部族的脚步,哪怕是大唐军队万里突袭,将薛延陀的各个据点逐一攻陷,如今更是歼灭十余万主力军队,兵锋直抵郁督军山,这附近的胡族也只能呆在各自盘踞的山谷、山阳之处,等待着末日的降临。 想要迁徙,便要带上牛羊马匹,马匹还好说,这些牛羊一旦进入冰天雪地的旷野之中,就意味着将会一只一只的冻死。 对于没有房屋、没有土地、没有粮食的胡族来说,族中的牛羊就是一切。 没有了这些牛羊,整个部族的人都会饿死。 与其凄凄惨惨的饿死在雪原上,还不如吃饱喝足之后跟唐军决一死战! …… 正是这等情形之下,曳莽率领一部残军回到牙帐,意欲效仿夷男可汗的做法传达可汗令谕,命各个部族再一次支援人力增添兵员,却收效甚微。 牙帐之外,曳莽抬首望着巍峨雄壮的郁督军山,心头一片悲凉。 数百年前,当郁督军山还叫做燕然山的时候,便有汉家的军队万里突袭至此,残杀胡族儿郎,登临山巅,勒石记功。 如今,汉家军队又一次狂飙突进横扫漠北,往昔的一幕将会重演。 自己被父汗赐予大汗之位,难道连一天大权在握的滋味都享受不到,便要使得薛延陀汗国在自己手中倾覆崩塌? 梯真达官在身后看着曳莽落寞的背影,心中不忍,上前道:“大汗不必忧怀,逼不得已,便放弃这牙帐阖族北迁,漠北疆域纵横万里,多崇山恶岭,只要坚持到雨季到来,漠北道路难行,足够吾等与唐军周旋。况且大汗非是孤军奋战,尚有突利失、拔灼两位王子麾下的军队不下于数万之众,只需集合一处,未必便没有与唐军一战之力。” 曳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苦笑道:“何必安慰我?突利失与拔灼手中固然尚有一些兵力,但是这二人一向将大汗之位视为囊中之物,如今父汗将汗位传于我,他二人岂会心甘情愿的听命于我?汗国的主力已然在赵信城被彻底击溃,余下的力量虽然可堪一战,但是各怀机心、一盘散沙,怎么可能同心协力驱逐唐军呢?” 胡人自私,见利而忘义,更是从来都不曾有过家国之念。 对于胡人来说,哪一地水草丰美,哪一地便是他们的落脚之处,他们从来没有家,更不会忠诚于任何一个王朝。 突厥汗国也好,薛延陀汗国也罢,哪怕是追溯到更久远的匈奴汗国,也更多是以种族血脉为维系,保持核心的强大,以武力和利益为羁绊,聚集其余部族团结在一起。 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今夷男可汗生死不明,即便是活着也落入唐人之手,没有了夷男可汗的压制,谁还会甘心听从他这个临危受命的大汉之命令?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恐怕自己的那几个兄弟这会儿正琢磨着如何划地为王,割据一方,做起优哉游哉一言九鼎的小可汗了…… 梯真达官凑上前,低声道:“那两位王子皆是贪得无厌之辈,蠢得厉害,大汗可以暂且放弃牙帐,阖族撤往龙城,同时命人传令给突利失、拔灼,令其率军前来龙城会盟,就说您愿意让出可汗之位,三兄弟之中有德者居之,那两人利欲熏心,岂会不来?只要他们率军赶到龙城,大汗当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斩杀,收缴其部众,则实力陡然强大,再与唐军慢慢周旋,地利人和,未必便不能将唐军驱逐出漠北,光复汗国!” 说着,他目光狠厉,单掌竖起做刀状,向下狠狠一切! 曳莽呆了一呆,虽说有些心动,却究竟不忍心:“这这这……手足相残,兄弟阋墙,岂非自毁根基?若是突利失和拔灼愿意合兵一处共抗唐军,吾愿意交出这可汗之位!” “糊涂!” 梯真达官急道:“大汗岂可如此天真?那两人狼子野心凶残暴戾,就算大汗愿意献出汗位,可是他们怎能放心有你这个名正言顺的大汉存在?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若不能先下手为强,大汗迟早被他两人害死!” “这个……” 曳莽犹豫不定。 他不愿手足相残,一方面是不想留下骂名,另一方面则是深知此刻薛延陀已经处于崩溃之边缘,若是不能同心协力抵抗唐军,说不得不久的未来就将阖族被抹平于史书之中,曾经雄霸漠北纵横草原的薛延陀,将会连同铁勒诸部一起湮灭在历史之中,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传说。 可他也不想死…… “大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唐皇帝若非当年心狠手辣杀兄弑弟,焉能创下如今大唐繁荣鼎盛之局面?纵然一时受到万众骂名,可是只要能够振兴部族,用不了多久,没人会记得您的污点,只会歌颂您的英明神武!突利失自私自利,拔灼残暴凶虐,汗国落入这两人手里,覆亡只是迟早之间!大汗,部族存亡,尽在您一念之间,切不可妇人之仁!” 梯真达官翘着胡子,一顿疾声厉色,试图劝阻曳莽对他的两个兄弟狠下杀手,将薛延陀的残余势力统一掌控在自己手里。 成王败寇,便是世间至理。 只要能够统合薛延陀完成驱逐唐军的目标,那就是整个铁勒诸部的英雄,威名将会被铁勒子孙世代传颂,谁在乎你是否当初曾经做过什么呢? 到时候自然会有无数的人站出来为你洗白…… 曳莽依旧犹豫。 杀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将所有的军队尽皆掌控在自己手里……这也不是不行,他害怕的是万一自己杀了兄弟,最终依旧没有将唐军驱逐,反而大败亏输,那可怎么办? 若是有驱逐唐军、重振薛延陀的功勋在手,自然是不惧那些污点。 可若是最终落得一事无成,更让薛延陀在他手上覆亡,那么结局就将会是他曳莽残杀手足,导致汗国覆灭,他就是薛延陀的千秋罪人,必将受到万世唾骂、遗臭万年…… 风险着实太大。 梯真达官忍不住摇头叹息。 这位大王子什么都好,有着胡人少有的仁义率直,本身威望也不低,铁勒诸部之中多有支持者,就只是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关进时刻看上去显得缺少担当,没有魄力。 古往今来成就大事者,哪一个不是杀伐果断心狠手辣? 没有人能够看得见未来,所有的选择都是基于眼下之处境做出判断,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这是很正常的。 但临机决断展现魄力,方有成功的希望。 犹豫不决跮踱不前,致使良机错失,却是连半分胜算都不会有…… 远处斥候策马疾驰而来,到了面前勒住马缰,在马上大声道:“大王子,唐军已然迫近至三十里之外,数量有两万余众,来势汹汹!” 曳莽回首望了望远方的阗颜山,又看了看阴沉沉乌云凝聚的天空,这场雪断断续续,先是鹅毛一般飞舞了半日,后来停了一阵,眼下又有下雪的预兆,而且北风愈来愈烈,有暴风雪的前兆。 放在以往,草原之上遭遇暴风雪乃是一场灾难,无数牛羊和族人将会被风雪掩埋、冻死,但是现在,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逃脱良机。 “传令下去,阖族集结,本汗亲自断后,所有族人向东北方向龙城迁徙,这场风雪会为我们阻隔唐军的追杀,只要到了龙城,撤入狼居胥山,拒险地而守,唐军亦奈何不得我们!” “喏!” 斥候飞奔而去传达号令。 梯真达官上前,提醒道:“大汗,赶紧下决断吧!” 曳莽亦知道时不我待,咬了咬牙,下定决心。 第一百零六章 勒石燕然 曳莽叫来亲信,吩咐道:“持我印信,前去面见突利失、拔灼两位王子,命其率军前往龙城,吾等合兵一处,共抗唐军。告诉他们,父汗已经将大汗之位传于我,但是为了薛延陀的未来,我们兄弟之间必须精诚团结,所以,我愿意交出大汗之位,听从他们两人的号令!” “大汗,不可!” 亲信急忙劝阻。 曳莽摆摆手,叹气道:“吾意已决,毋须多言!速速去办吧,当吾率领族人抵达龙城之时,要见到两位王子的军队前去会师!” “……喏!” 亲信不敢再劝,临行之前却狠狠瞪了梯真达官一眼,认为都是这个老家伙给大汗出的馊主意…… ***** 唐军追着溃逃的薛延陀兵卒,一路穷追不舍,扑向郁督军山脚下的薛延陀牙帐。 薛仁贵一马当先。 一路以来,零星的薛延陀溃兵试图阻止起来阻挡唐军的追击,但是人数太少太过分散,兼且早已被赵信城中那震天动地的轰炸吓破了胆,数次阻击,都被薛仁贵率领大军冲破。 薛延陀军队虽然自幼生长在漠北,有着地利之优势,但是此刻天寒地冻,路上坚冰积雪极是难行,马蹄受创之后便丧失了机动性。而唐军因为普遍钉着马掌,碾冰踏雪如履平地,一路追杀毫不停歇,杀得薛延陀溃兵狼奔豕突抱头鼠窜,横尸处处,死伤无数。 薛仁贵知道不能给予薛延陀重整旗鼓的喘息之机,哪怕明知暴风雪将至,亦是穷追不舍,不断下令军队加速加速在加速。 郁督军山直插入云的山峰就矗立在眼前,连绵的山脊横亘天边,山脚下那成片的洁白的毡帐就仿佛一个一个洗的白白的姑娘等着如狼似虎的汉子上去蹂躏、折腾,唐军各个红了眼,拼命将马速提升至极限! 那里,就是薛延陀的牙帐! 那里,就是勒石燕然的所在! 那里,就是唾手可得的旷世奇功! 一路北行狂飙突进,直抵这漠北腹心之地,胡族的老巢就在眼前,谁还能压抑得住激动的心情? 只要冲上去,将早已崩溃的薛延陀溃兵屠杀干净,马踏薛延陀牙帐,这份天大的功劳就算是到手! 无需薛仁贵再做什么动员,两万骑兵踏着冰雪向着薛延陀牙帐发起疯狂的冲锋! 安侯水畔,薛延陀组织起了最后一次阻击,两军相逢。 这回薛延陀军队学了乖,在曳莽的统帅之下,且战且退,每当唐军列阵打算用火器给敌人大规模的杀伤,薛延陀军队便迅速撤退,当唐军上马开始冲锋追杀,他们又掉头就跑。 死伤不可为不惨重,但是就依靠着这种游击战的打法,居然硬生生的将唐军拖住,给族人撤回争取了极大的空间与时间。 当唐军踏破薛延陀的牙帐,将所有薛延陀人来不及撤走的物资焚烧一空,时间已然过去两天。 一直酝酿着的暴风雪终于降下。 呼啸的北风割面如刀,夹杂着鹅毛一般的雪花在天地之间恣意飞舞,天地一片苍茫。 唐军不得不停止追击,就在薛延陀牙帐安下营寨,就地休整。 薛延陀军队则迅速脱离战场,一路向着东北方狼居胥山下的龙城撤退。 攻克薛延陀牙帐之后,所有的唐军尽皆兴奋难耐,尽管风雪滔天严寒肆虐,依旧士气高昂! 一天之后,房俊与薛万彻抵达郁督军山。 当天下午,房俊便率领薛仁贵等人按照俘虏的老牧民引路,冒着风雪登临郁督军山的一座山峰。 山顶风雪肆虐,终于在一块石壁之上,寻找到当年窦宪以死赎罪、大破匈奴之后勒石记功之处。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维清缉熙!” “遂踰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躡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 “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 封燕然山铭! 当石壁之上那稍微有些模糊的字迹出现在众人面前,无人能够保持镇定,尽皆振臂欢呼,声冲霄汉! 房俊更是有一种踏破历史的奇妙感觉。 六百年前,窦宪派人刺杀太后宠臣刘畅,嫁祸于蔡伦,事泄获罪,囚于宫内,请求出击北匈奴,以功赎死。适逢南匈奴单于请兵,遂拜车骑将军,以执金吾耿秉为副将,联合南匈奴、乌桓、羌胡兵马三万人,会师于涿邪山。 大败北匈奴于稽洛山,歼敌一万三千,俘虏无数。 其后登临此山,勒石记功。 其功勋直逼当年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被誉为汉家王朝最高登基的战功! 两千年后,这块早已湮没在史料之中的山壁,终于被世人所发掘,尽管上面的文字早已经由两千年的风雨侵蚀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却依旧掀动了每一个华夏子孙心中的豪情壮志! 那一段尘封的历史,早已成为汉民族心中永远的自豪! 薛仁贵上前,在房俊身边道:“吾等在大帅率领之下横扫漠北,不使先人专美于前,何不仿效先贤,在这篇《封燕然山铭》之侧,再行勒石记述今日之事,可为后世美谈!” 军人崇尚军功,更崇尚百世流芳的美名。 如今踏着先人的足迹再度登临此山,覆灭薛延陀,若是能够留下一篇《封燕然山铭》这样的文章勒于石上,自然万载扬名,青史彪炳! 房俊却微微摇头:“窦宪之功,虽可称名垂后世,但是其后跋扈之行径,却当引以为鉴。吾等此番出塞,一路横扫漠北,朝中不知有多少人嫉恨于心,自当谨言慎行,不可太过招摇。” 薛仁贵微微一愣,他却是没想这么多,只是“勒石燕然”这等千古功勋就在手中,一时之间难免得意。 听闻房俊之言,顿时心有所悟。 窦宪平定匈奴,勒石燕然,使其威名大盛,自以为有大功于汉,愈加跋扈恣肆。 于是以耿夔、任尚为爪牙,以邓叠、郭璜为心腹,以班固、傅毅皆置幕府,以典文章,把揽朝政,占据要津。一时刺史、守令等官员多出其门。尚书仆射郅寿、乐恢因为违忤窦宪之意,相继自杀。 朝臣震慑,望风承旨。 他的党羽邓叠、邓磊、郭举、郭璜更是互相勾结,有的还出入后宫,得幸太后,欲谋叛逆。 汉和帝将其诱入宫中抓获,收缴其大将军印绶,改封为冠军侯,而后逼其自戕…… 窦宪的功绩自然毋庸置疑,但是其建功立业之后不知收敛反而嚣张跋扈恣意妄为,最终身死,岂能不为房俊所警觉? 拒绝薛仁贵之请求,亦是在用这等压制的手段告诉这些骄兵悍将,功劳可以让你们封妻荫子、青云直上,但若是一味的依仗军功不知节制,便是再大的功劳也保不住你的命! 薛万彻则对房俊的谨慎不以为然,但是此番出塞连场大战,他又没有什么功勋,此时自然没有说话的资格,只能干着急。 房俊当即便命十余骑带着战报顶风冒雪返回赵信城,然后一路南下直奔长城,返回长安送抵捷报。 所有军队皆在郁督军山脚下扎营休整,躲避风雪。 三日之后,风雪稍歇,养精蓄锐的唐军化作数股,分别出击,将盘踞在薛延陀牙帐周围的各个散居的胡族部落逐一剿灭,投降者将其青壮编入军中,带领唐军四处剿杀,抵抗者统统处死。 一时间漠北之地远远见到唐军的旗帜便会使得各个胡族望风而降,大军四处出击,斩杀无数,兵锋直抵撤退到狼居胥山下、余吾水之畔的龙城! 薛延陀最后的残余军队盘踞于此,意欲凭借地利,最后一搏…… 第一百零七章 手足相残(中) 狼居胥山之下,余吾水之畔,有一片丰饶的土地。 这里山川秀丽、水草丰美,自古以来便是漠北胡族诸部活动之中心,《汉书˙匈奴传上》:“五月,大会龙城”,由此开始,“龙城”便成为此地之名称,自匈奴以降,但凡雄霸漠北的强横部族,皆会在此祭天祈神,会盟诸部。 匈奴以后,魏晋时期匈奴的单于庭,南北朝时的柔然可汗庭,隋唐时期的突厥牙帐,甚至于若能够穿越历史,便可知之后的安北、瀚海都护府,唐晚期的回鹘牙帐,五代的古回鹘城,契丹的阻卜大王府,金代的蒙古克烈部之窝鲁朵城……皆在此地。 这里,就是漠北的核心、胡人的图腾。 …… 说是“龙城”,其实并非一座城。 无数的毡帐自狼居胥山的脚下沿着欺负的地势蔓延开去,直至余吾水畔那一座用巨型鹅卵石围起来的圆形“祭坛”,方圆百里之内,皆为“龙城”。 狼居胥山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寒冷空气,无数条河流从山脊深处流下,注入余吾水,水源丰盛气候温润,使得这一块地域从来都是人口繁茂、牲畜兴旺,这里就是整个漠北的核心,每一代草原上的霸主,都会在这里祭祀天地、拜祭鬼神,保佑胡族人口昌盛、牛羊成群。 零星的雪花在天上飘舞,一阵轰鸣的马蹄声踏碎了龙城之地的平静。 曳莽率领残军终于利用暴风雪甩开了唐军的追杀,一路护佑着族人抵达此地。无数士气低迷的兵卒骑着瘸马、穿着破碎不堪的衣甲,轰隆隆的越过早已冰冻的余吾水河道,混入这一片连绵的毡帐之中。 雪天里安静的龙城顿时喧嚣起来。 居住于此的胡人纷纷惊愕的走出毡帐,看着丢盔弃甲军容残破的大军,不仅大为奇怪。 难不成咱们凑出了十余万大军,依旧败给了唐军? 有人拉住溃逃的兵卒,询问事情的经过,兵卒们自然添油加醋的说了,将唐军渲染成各个都能“手持雷电吞云吐雾”的大魔王,两军交战,本是薛延陀大军占了先机的,已然攻入赵信城内,眼看着唐军就一败涂地,结果不知是哪路天神降下雷暴,将阖城薛延陀兵卒都给轰死了…… 现在唐军已然攻破了牙帐,诺大的汗国就剩下这么些兵卒,眼瞅着就要如同当年突厥汗国那般烟消云散了。 这些话语瞬间引起龙城所有胡人的恐慌! 咱们铁勒诸部团结一心创立的薛延陀汗国,好像昨日还曾笑傲漠北雄霸草原,怎地睡一宿觉的功夫,所有的强盛暴戾、勇往直前就都没了,忽然之间就要分崩离析?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十余万各个部族精锐青壮组成的大军都败了,等到唐军追剿而来,此间之兵卒哪里能够抵挡如狼似虎的唐军? 不少人偷偷打着心思,见势不妙就跑进狼居胥山,打死不出来…… …… 曳莽抬首看了看远处的狼居胥山,心下稍定。 此地面水背山,地势得利,一旦唐军攻来,抵抗不住可以撤入狼居胥山,山高林密,唐军的骑兵、火器尽皆受到限制,若敢进山追剿,曳莽保证可以指挥勇猛的铁勒各部战士,给予唐军重创。 抵达龙城,基本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除非唐军能够凭空多出十余万大军,彻彻底底将薛延陀军队围起来,使其没有撤入狼居胥山的机会。 曳莽松了口气,自马背上翻身跃下,只是连日在马背之上奔驰,双腿早就累得发麻,这一下子踏足实地,顿时两脚一软,差点一个屁墩儿坐进地上的积雪里头。 旁边的亲兵急忙上前搀扶,缓了好一会儿,曳莽才跺跺发麻的双脚,渐渐感受到血脉的流动。 梯真达官更是不堪,老迈的身子骨这一趟差点被折腾得散了架,刚刚抵达此地,便一头从马背上栽下去,亲兵们上去救治,见他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居然已经累得昏了过去。 “将其带入毡帐,好生照料。” 曳莽吩咐亲兵将梯真达官照顾好,饮了一口温热的马奶,浑身冻僵的关节渐渐活动开,又问道:“可否有突利失、拔灼两位王子的消息?” 一位驻守龙城的将领上前,恭声答道:“回大汗的话,突利失王子尚未有音讯传来,不过拔灼王子倒是回了信,正率领部众由北海返回,前来龙城会师,共商驱逐唐军之大计,想来用不了两天,便会抵达。” 曳莽缓缓颔首。 突利失阴险狡诈,定然会躲在一旁保存实力,等到这边或胜或败大局已定,若是事有可为,然后才会出面收拾残局,若事不可为,必然跑得比谁都快。 暴戾残虐的拔灼则不同,这人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大刀,无论何时何地都只是砍砍砍,直来直往不留余地。 除掉拔灼还是很容易的,但是一旦拔灼身死,突利失必然有所警觉,从而远遁千里,带着一部分薛延陀兵卒一路西迁也说不定。本来就弱小的力量,将会再一次分裂。 所以曳莽觉得还不是除掉拔灼的时候,总得给突利失一个缓冲的时机,令其放下戒备与成见,联合在一起,然后再将他二人一举成擒,将各自所率的部众统统纳入自己麾下。 休整了两日,曳莽命令所有胡人备好干粮,一旦唐军追剿而来,便迅速撤入狼居胥山,避其锋芒。 这日傍晚时分,有斥候来报,说是拔灼王子率领大军前来…… 曳莽抖擞精神,带着数十亲兵,顶盔掼甲策骑相迎,一直奔至余吾水畔,才见到拔灼统帅的大军。 此时天色已然渐渐暗下去,余吾水的对岸人影幢幢军容鼎盛,曳莽自然大喜! 他策骑上前,高声道:“吾弟何在?” 对岸一骑脱离大队,向着这边狂奔过来,曳莽也迎上前去,两人便就在冰冻的河道中间相会。 “吾弟总算来了!愚兄这一阵子坚持得甚是幸苦,幸好有你率军来援,吾等兄弟携手,定然能够将唐军驱逐出漠北,重振薛延陀声威!” 曳莽很是激动。 眼前拔灼率领的大军足足有三四万之数,看来是从北海附近各个部族征调而来,杀气腾腾战役高昂,可堪一战。 拔灼一手勒着马缰,战马在冰面上踱着步子打着转,他一双眼却紧紧盯着曳莽,问道:“父汗何在?” 曳莽一愣,赵信城大败亏输,父汗兵败被俘,你不知道么? “父汗于赵信城一战力竭被俘,已然被唐军押送长安!此乃薛延陀之耻辱,吾等自应血债血偿!不过父汗暂时倒是无需担忧,想来大唐也不敢处死父汗,从而激怒铁勒诸部同仇敌忾。” 拔灼却根本不听他的解释,陡然一声大喝:“父汗何在?” 曳莽有些懵…… 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我这巴拉巴拉的不是正说着呢么? 这混小子今日是打算找毛病呀! 若是以往,曳莽自然不会惯着拔灼,这般跟他说话老早大耳刮子扇过去,但是现在形势紧迫危急存亡之间,必须稳住拔灼,才能够将其所率领的部众尽数收缴…… 曳莽忍着气,道:“父汗如今落入唐军之手。正待你我兄弟携手驱逐唐军,救回父汗!” “你撒谎!” 拔灼怒目圆瞪,戟指大骂:“父汗一世英雄,焉能落入唐军之手受尽凌虐苟且偷生?分明是你为了篡夺汗位,乱军之中谋害了父汗,然后嫁祸给唐军!弑父篡位,狼心狗肺,今日吾便代替天地神明诛杀你这个畜生,为父汗报仇!” 说着,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柄长匕首,双腿一夹马腹,冲着曳莽就杀了过来。 曳莽猝不及防,直至长匕首到了眼前才慌忙闪避,却为时已晚,被狠狠的在肋部刺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令他魂飞魄散。 第一百零八章 手足相残(下) 曳莽大惊失色,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兄弟居然跟自己打着一样的主意,都想要宰了对方之后吞并对方的势力。只是他试图缓和一段时间,使得突利失消除戒心之后合兵一处,然后再猝下杀手,却完全没想到拔灼这个火爆脾气,根本不管不顾,一照面就要弄死他…… 肋部被捅了一刀,曳莽急忙调转马头往回跑,边跑边骂:“孽子!吾乃你的兄长,居然行此悖逆之事,与畜生何异?” 拔灼在后边打马狂追,骂道:“放你的屁!谁特么知道你这个野种是你娘跟谁弄出来的,这么些年忍着你也够了!现在父汗被你害死,老子就剁下你的脑袋,告慰父汗在天之灵!” …… 两人一个追一个跑,很快就跑出河道范围,眼看着进入曳莽阵中。 两边的战士尽皆不明所以,一头雾水的看着两位王子一前一后追逐,心说这怎地一见面就吵起来了? 直至拔灼将手里的长匕首用力掷出,狠狠的扎进曳莽的后心,曳莽的身躯在马背之上重重跌落,双方兵卒这才反应过来。 这出人命了呀! “轰”的一声,双方兵卒立即向着中间跑,又岂是曳莽这边的兵卒,眼看着曳莽坠马,顿时一个个尽皆红了眼,发足狂奔! 拔灼掷出匕首正中曳莽的后心,见到其坠马,策马上前自马背上跃下去,探手将深深插在曳莽后心的匕首拔出来,然后一脚踩着他的后心,一手攥住他头上发髻,锋锐的匕首在脊柱的骨缝之间狠狠往下一按,便顺畅的切了进去,再猛地一用力,整个头颅便被割了下来。 将曳莽的首级拎在手里,拔灼翻身跃上马背,冲着狂奔而来的曳莽部众大喝道:“曳莽阴谋篡位,残害大汗,现在已然授首!尔等皆乃薛延陀之战士,当铭记大汗之恩义,岂可被小人蒙蔽,一错再错?速速退下,等吾将尔等合兵一处,再反攻唐军,将之驱逐,重振薛延陀,吾铁勒部人世世代代雄霸漠北,称王称霸!” 曳莽的部众奔到近前,见到首级被拔灼淋在手中,顿时都慌了神。 又听闻拔灼的言语,说曳莽为了篡位谋害了夷男可汗,一时间进退失据,不知该如何是好。自然也有曳莽的忠心追随者,红着眼珠子奋勇冲锋,誓要为曳莽报仇雪恨! 拔灼乃是薛延陀军中悍将,如何会惧怕? 当即迎着就冲了上去,战在一处。 曳莽率领的兵卒连番大战被唐军打得丢盔弃甲惶惶然有若丧家之犬,士气早已低迷至极点,此刻曳莽被杀,没了主心骨,谁还会傻乎乎的跟着拔灼带回来的精锐部队大打出手? 只是半盏茶水的功夫,那些个曳莽的忠心追随者便被屠戮一空。 “放屁!大汗将可汗之位传于大王子,乃是吾与契苾可勒亲眼所见,大王子临危受命,率领部众逃脱唐军之追杀,如今却惨遭兄弟弑杀!拔灼,你这等禽兽不如之行径,就不怕遭受天谴么?” 梯真达官被几个兵卒死死摁住,兀自破口大骂。 他悔呀,他恨呐! 怎地就没有再劝一劝曳莽,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结果图谋拔灼的性命不成,反而被拔灼给杀了…… 拔灼一手拎着曳莽的首级,上前两步走到梯真达官跟前,瞅了瞅他,得意说道:“虽然恨不得一刀宰了你这条老狗,不过如今正是薛延陀存亡继绝之危急关头,只要你匍匐在吾脚下,心甘情愿的称呼一声大汗,吾便饶你不死。” “呸!” 梯真达官狠狠吐了一口浓痰,骂道:“老夫追随大汗一生,历经战阵无数,其实怕死之人?你杀凶篡位,所有铁勒族人都不会蛰伏于你,终有一日要自食其果,被别人砍下头颅,尸骨弃入高山,受到秃鹫啄食,生生世世永受折磨……” 拔灼大怒! 这诅咒实在是太狠毒了,他忍不住一脚踹在梯真达官的嘴上,一口牙齿尽皆崩碎,混着一口鲜血吐出来,梯真达官口不能言,在地上挣扎,却依旧双目充满恨意。 拔灼怒从心头起,老子好心招揽你,你却这般诅咒于我? 你不是咒我死么? 那就让你先死! 梯真达官被拔灼揪出来扒光了衣物,残忍的来了一个“五马分尸”,肢体被马匹扯碎,血淋淋的脏器遗落在雪原之上,那种残酷暴戾,使得所有薛延陀族人尽皆沉默。 心有余悸。 汇聚在龙城附近的都是薛延陀的族人,如今夷男可汗生死不知,大王子曳莽被杀,突利失在千里之外,纵然有些人心中不服,可是除去承认拔灼的可汗地位,又能如何呢? 曾经雄霸漠北的薛延陀已然屡受重创,如今存留下来的势力绝对不能再被削弱,否则那些以往被薛延陀压制的部族便会趁势而起,将压迫重新还给薛延陀。 和则强,不和则弱。 弱肉强食就是草原上的规矩,别谈什么正义邪恶,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下能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拔灼拎着曳莽的头颅,策马来到祭天祈神的祭坛之前,接受所有薛延陀族人的朝拜,成为新一任的薛延陀可汗。 只是他这个可汗虽然眼下志得意满,但是即将面对的大唐军队狂风骤雨的进攻,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是阖族灭亡,亦或是反攻胜利,注定了薛延陀乃至于所有铁勒诸部截然不同的结局…… ***** 郁督军山脚下,薛延陀的牙帐被唐军攻破,如今已然成为房俊的临时官邸。 帐外寒风呼啸,帐内温暖如春。 一壶热茶,几碟子各式干肉做成的肉脯,房俊与契苾何力对坐,小酌一杯。 用手指拈了一块肉脯送入口中缓缓咀嚼,然后饮了一杯热茶,啧啧嘴,契苾何力赞道:“这种肉脯味道甚美,最重要是风干之后能够长时间的保存而不变质,想来必会受到江南那些个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欢迎,即便是闺阁中的少女,亦能领略一番漠北风味,岂能不趋之若鹜?二郎‘财神爷’之名果然名副其实,随手点拨,便是一条发财的捷径,了不得,愚兄受教了!” 一见面,便送上这么一桩几乎等同于捡钱一样的生意,即便契苾何力从未与房俊打过交道,现在也不得不笑呵呵的跟房俊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房俊哈哈一笑,摆手道:“草原乃是契苾将军的根基,在这里要多少牛羊肉就有多少牛羊肉,只需稍微加工一下,便可轻易做出各式风味的肉脯,行销大唐各地。当然,这等小买卖契苾将军定然不会放在眼里,若是将军有意,回到长安之后,不妨多多走动,也琢磨琢磨生财之道。” 对于契苾何力这个人,他是非常好奇的。 这人出身铁勒的契苾部,后来投降大唐,那当真是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对李二陛下誓死追随绝无二志。李二陛下也对得起他,即便是被薛延陀俘虏,亦是顶着朝堂舆论坚持认为契苾何力不会谋反,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大唐颇多战功卓著的胡将,契苾何力未必是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但绝对是忠诚度最高的一个。 在大唐,他依靠皇帝的宠信身居高位,在漠北,他身后的契苾部使得即便是夷男可汗这等枭雄亦要以礼相待。 妥妥的成功人士,到哪里都混得开! 这样的人,岂能不好生结交一番? 契苾何力闻言,双眸顿时一亮,当即道:“二郎此话当真?” 房俊愿意结交他,他更愿意结交房俊! 谁不知道房俊就是太子殿下座前的第一号“鹰犬”,最是忠心耿耿,一手匡扶太子殿下坐稳了储君之位。只要将来太子登基,房俊立马水涨船高,宰辅之首的那个位置迟早是他的! 更别说房俊的生财之道天下闻名,若是能够沾光赚一笔,岂不更好? 第一百零九章 分化与制衡 纵然薛延陀汗国覆灭,大唐在此设立瀚海都护府,亦不可能驻留太多的守军。 漠北太大,地广人稀,气候苦寒,想要统治这一块区域只能依靠当地的胡族,与大唐素来亲善的契苾部便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扶持与对立,才是统治某一个远离本土的区域的最佳方法。 单单依靠一个契苾部是不行的,这会造成契苾部一家独大,如今的契苾部甘愿蛰伏在大唐的统治之下伏低做小唯命是从,但是当整个漠北都尽归其统治,会促使其迅速壮大。 有了势力,便会滋生野心。 谁知道今日的契苾部,未来就不会变成另一个薛延陀? 当初李二陛下扶持東突厥汗国复国,并且将其安置在漠南敕勒川,便是将其作为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缓冲,使其相互牵制,只是未曾料到東突厥一蹶不振,薛延陀发展迅猛,结果导致势力上的巨大差距,使得大唐不得不直面薛延陀的威胁。 如今薛延陀覆灭在即,大唐必须扶持两个代言人统治漠北,压制其余部族,又要时刻控制这两个代言人相互牵制互相对立,不能趁机做大,这其实极为困难。 契苾部是必须要笼络的,这是漠北铁勒诸部之中最亲近大唐的一支,但是另外一支部族的选择,则必须慎之又慎。 房俊现在考虑的是回纥。 作为铁勒诸部之中势力仅次于薛延陀的部族,回纥兵强马壮骁勇善战,其部族盘踞在狼居胥山脚下龙城一带,人口众多势力鼎盛。房俊之所以犹豫的原因,在于回纥实在是太强了,历史上薛延陀便是覆亡在大唐与回纥的两面夹击之下,而后回纥便迅速崛起,给大唐带来不少麻烦。 尤其是现在回纥已然与仆固、同罗、拔野古等部族成立联盟,势力强盛,不好控制。 稍有不慎,便会反受其害。 ***** 房俊与契苾何力看似随意的饮宴,实则相互试探,彼此交锋。 房俊意欲支持契苾部成为大唐统治漠北的帮手,但是必须要限制权力,遏制其发展;契苾何力则尽量争取契苾部在漠北的话语权,他不甘心只是作为大唐的走狗鹰犬,直至某一天狡兔死、走狗烹…… 当然,气氛相对来说很是融洽。 契苾何力知道房俊没有决定谁来协助大唐管理漠北的权力,但是其对李二陛下的影响力极大,很大程度上对于此事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况且房俊所展示出来的善意也令他甚为受用。 两人推杯换盏,契苾何力亲自执壶给房俊斟满一杯酒,询问道:“素闻二郎在江南华亭镇设立的纺织厂从西域收购大量的羊毛,如今西域也不太平,西突厥可汗欲谷设先是击败郭孝恪,致使数万唐军大败,继而又被英国公统帅大军击败,麾下兵卒伤亡无数,逃奔吐火罗才逃得一命,声威扫地、威风不再。阿史那泥孰的孙子得到西突厥十姓的支持,废黜欲谷设,自立为乙毗射匮可汗,已经遣使前往长安,请求得到大唐的敕封,并且要求内附。欲谷设岂能甘心被废黜?一场大战即将在西域展开,这兵荒马乱的,恐将影响到二郎的生意……何不将西域收购羊毛的份额,拨一部分转到漠北?别的不敢说,若是二郎在漠北收购羊毛,哪个不长眼的敢坏你的好事,某当即提兵屠了他全族!” 世人之追求,无非权利与财富而已。 契苾部若是能够成为大唐统治漠北的助手,也必须有着稳定的利益去和那些部族分享,不然难道还能骑着马拎着刀挨个部族的杀一遍? 杀也杀不完。 如若能够与房俊之间保持一条稳定的利益链条,不仅能够促进与房俊之间的关系,更能够使得不少部族因为羊毛的利益而投奔契苾部,顿时便会使得契苾部的势力大增。 房俊自然知道契苾何力的想法,这也无可厚非,乃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当然,钱不能让契苾部一个人赚,还是要谨慎的谋求平衡之道…… “如今羊毛织品在大唐内部的销售已然渐渐趋于饱和,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增加产量。不过眼下海外的销路正在扩展,只要倭国、新罗、南洋等地的贵族认可羊毛织品,必将迎来产量的爆发,原料的需求自然大增。届时只要收购漠北的羊毛,契苾部定然会是合作伙伴之一。” 契苾何力呵呵笑道:“如此甚好,那某可就等着指望二郎发财咯!” 脸上在笑,心里大骂。 见鬼的“合作伙伴之一”! 汉人是真的讨厌啊,时时刻刻不忘制约平衡之策,就算相信契苾部的忠诚,也定要再扶持一个部族起来,作为契苾部的假想敌,绝对不会容许契苾部一家独大。 哪里用得着如此谨慎? 如今的契苾部早已不是当初与薛延陀共同号称“大汗”的年代了,不仅远远及不上薛延陀的强盛,就连回纥都稳稳的压住契苾部一头,除非是疯了才会效仿薛延陀雄霸漠北。 没有大唐的支持,契苾部几天就得被回纥和薛延陀的残余给吞噬得渣都不剩…… 但这就是汉人一以贯之的策略,分化、牵制、平衡。 你不得不说这一招很好用,以夷制夷,使得胡族常年处于内耗之中,为了争夺权力内斗不休,给予汉人休养生息的机会。等到好不容易干掉了竞争者,却又将面对汉人强盛的军队,再一次被击溃,然后又是分裂、牵制、平衡…… 除非某一天胡族能够出现一位天纵奇才,迅速的统一各部,亦或者汉人的地域出现严重的天灾使得社会动荡,那才有可能踏破长城入寇中原,否则想都别想。 这时,门外有兵卒来报。 “拔灼居然当真薛延陀大军阵前,手刃曳莽,被拥立为薛延陀可汗?” 房俊看着战报,不由得吃了一惊。 夷男可汗率领大军在赵信城大败亏输,致使薛延陀主力十去六七,余下的残军随着曳莽逃回牙帐,又且战且退,凭借暴风雪的掩护尽数撤回龙城。眼下薛延陀的有生力量,便是曳莽率领的残军,以及被夷男可汗驱逐的拔灼和突利失各自统御的部众,三方各有两万余,合共兵力在六七万左右。 人数不少,但兵员素质良莠不齐,战力较之之前下降得不是一点半点,毕竟赵信城一战使得薛延陀元气大伤,精锐的兵卒尽皆惨死,现在这些兵马都是临时拉起来凑数的…… 而且三位王子各有龌蹉,谁也不服谁,纵然有六七万的兵力,届时亦是各自为战、各有谋算,实在不堪一击。 然而现在拔灼悍然击杀曳莽,并且将其麾下兵卒尽皆收编,兵力陡然暴增,指挥权也已确定,势力不容小觑。 想要将其击溃,必然要历经一番恶战。 别忘了还有一个突利失,战报说是其已经率领族人一路向西迁移,似乎打算离开漠北之地投奔西突厥,但是谁能保证这人不会杀一个回马枪,突然出现在唐军的身后? 契苾何力正色道:“拔灼此人凶残暴戾,但是精于战阵,军事才能较之其余几位王子更为卓越,万不可轻忽大意。况且龙城之地面水背山,一旦战局不利,即可退往狼居胥山,山高林密大雪封山,再想将其剿灭便难上加难。” 房俊也很头疼:“的确如此,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若是不能一战将其尽数歼灭,往后薛延陀化整为零,时不时的兵出狼居胥山侵扰一番,不胜其烦不说,亦会导致极大的损失。可又有什么办法能够使其竭力死战,不要一触即溃呢?” 这里是漠北,是铁勒人的地盘。 一旦薛延陀人放弃大规模兵团作战,转而藏进深山玩起“游击战”,唐军便能只能疲于应付…… 第一百一十章 李二陛下的亲戚 对于“游击战”,房俊自然深有体会。 想当年小米加步枪的游击队,配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战术,硬生生将数百万正规军拖垮,难不成今日要在大唐军队身上重演? 说重演也不合适,毕竟按照时间维度来说,那一场游击战害得千年以后…… 房俊大为头痛。 只要薛延陀铁了心的退回大山,时不时的出山骚扰一番,就足以使得唐军捉襟见肘、不堪其扰。 就算穿越时空将飞机大炮弄来也不行! 房俊当即起身,道:“还请将军见谅,某这就前去龙城前线,与麾下诸将商议一番,确定对敌之策,以应万全。” 契苾何力亦道:“正该如此,拔灼其人看似鲁莽嚣张,但军事才华不可忽视,其本身亦在薛延陀内威望甚重,万万不可小觑。某亦当启程返回长安,向陛下请罪,此番二郎救护之恩情,定牢记在心,容后图报!” 虽然他身陷囹圄,却并无丧命之忧,但毕竟身为阶下之囚,正是房俊大破薛延陀牙帐,才导致他得救,这份人情必须记下。 房俊道:“山高水长,长安再会!” ***** 薛仁贵与薛万彻已然率军先行出发,在清剿附近散居的部族之后,直抵龙城,誓要将薛延陀残余的力量一举击溃,定鼎大局,覆亡薛延陀。 房俊召集亲兵,汇集了两千余人,就待兼程赶往龙城,与薛仁贵、薛万彻商议,如何一战击溃拔灼,不使其有机会遁入大山,遗患无穷。 就在此时,忽然有斥候来报:“北方是万余人前来,声称乃是黠戛斯的朝贡团,欲望长安朝贡,听闻大唐军队兴兵伐北,故而请求一见唐军统帅。” “黠戛斯?” 房俊一头雾水。 这个名字比较生疏,大抵是回纥覆亡之后北方草原上新兴的霸主,不过后来渐渐消散在历史长河之中,并未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故而普通人对其知之甚少。 房俊也不清楚这个黠戛斯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想了想,便道:“某这就去会一会!” 既然自称朝贡团,欲望长安朝贡,那么想来对于大唐是保持和平态度,并不会对于眼下攻略漠北的大局产生什么不可估测的祸患。 当即走出营帐,向北策马而行数里,便见到安侯水畔一支军队气势鼎盛,人数达万余人,车马辚辚。 房俊策骑上前,大声道:“吾乃唐军统帅,尔等谁人是首领,出来说话!” 对方当即人头攒动,一骑自人群中脱颖而出,向着房俊奔来,倒得近前,在马上大喊道:“吾乃黠戛斯酋长失钵屈阿栈,率领族人前往长安朝贡,不知阁下名讳,如何称呼?” 居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语,虽然口音怪异稍微吐字不清,但听起来毫无问题。 房俊道:“吾乃大唐华亭侯、兵部左侍郎、右屯卫大将军房俊!” 对方连称有礼,先行下马,向房俊走来。 房俊确定对方并无恶意,也跃下马背,上前迎了两步。 这个叫做失钵屈阿栈的家伙正值壮年,黑发虬髯,相貌与汉人几无差异,但是房俊看向他身后马队之中,却多有赤发绿瞳白脸之人,相貌迥异,更似后世的那些个俄罗斯或者中亚人种。 一个种族之内外形差异如此之大,的确罕见。 “未知阁下不远万里前往长安朝贡,所为何事?” 房俊礼貌的询问。 别说什么沐浴天朝威仪的屁话,黠戛斯在叶尼塞河上游,贝加尔湖以北,距离大唐十万八千里呢,犯得着万里迢迢的去拍大唐的马屁? 必有其他缘由。 失钵屈阿栈哈哈大笑道:“化外蛮夷,久慕天朝繁盛,心生向往,有生之年若是能够前往长安瞻仰大唐皇帝风采,领略天朝上国威仪,死而无憾!再则,吾等亦曾是汉家血脉,不幸沦落域外,至今数百年矣!听闻大唐正对薛延陀用兵,故而率军来援,亦能顺路前赴长安,认祖归宗!” 房俊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大吃一惊:“你说你是汉家血脉?” 这家伙长的的确像汉人,但是汉人居然成了一个外族的酋长? 可别扯了…… 失钵屈阿栈朗声道:“吾等乃是骑都尉李陵之后裔,焉能不是汉家血脉?素闻大唐皇帝乃是飞将军李广之后,岂不正是一家人?” 房俊听闻“李陵”之名,这才恍然大悟。 公元前99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铁骑出征匈奴。 两军在天山相遇,随即摆开战场,恶战厮杀。为减轻正面战场的压力,骑都尉李陵主动请缨,要求领五千步卒从居延海以北深入敌境,开辟第二战场,牵制匈奴军队。李陵部队行军一个月后,与匈奴单于率领的八万骑兵在浚稽山展开激战,十天共斩杀匈奴骑五万余人。 最后因李陵寡不敌众,矢尽粮绝,被俘投降。 还有一说是李广利不给李陵支援,导致李陵兵败被俘…… 李陵投降匈奴后,与他不和的公孙敖有一次出征匈奴无功而返,便诬陷李陵传授兵法给匈奴单于,并准备侵犯汉朝。汉武帝一听勃然大怒,下令将李陵一家灭门。直到后来汉朝遣使匈奴时,才弄清楚教兵法给匈奴的并非李陵,而是另一位降将李绪。 灭门之痛,使李陵决意留在匈奴。 匈奴单于对李陵十分器重,不仅把女儿嫁给了他,还封他为右校王,领昆坚国王。 自此,李陵一脉便在昆坚繁衍生息。 而昆坚,正是黠戛斯的古称…… 至于李唐皇室乃是飞将军李广之后,这就是个迷了。 关于李氏皇族的祖先血脉,当世有两种说法。 高祖李渊父系的七世祖名叫李暠,就是晋末西凉国的“凉武昭王”,西凉国是“鲜卑秃发”,后为南匈奴单于沮渠蒙逊吞并。《魏书·列传》记载,西凉灭后李暠的后裔李翻投奔了阿尔泰山的柔然,李翻的儿子后来投奔了拓跋北魏,为“镇西大将军”,从此在北魏一朝“大享名器,世业不殒”,世袭贵族名号。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是纯正的外族血统了,但李唐皇室不予承认…… 坚称自己是李广的后人,李氏皇族的祖籍是陇西成纪,追根寻缘,祖宗就跟西汉飞将军李广粘上边儿了。 事实究竟如何,早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谁也无法追根溯源。 一支是李广的长孙李陵遗落在域外的后裔,一个是李广的三子李敢的子孙,这自然正儿八经的是一家人。 只是这等认祖归宗实在是有些牵强…… 毕竟年代太过久远,血脉早就稀薄了。 但人家万里迢迢率军来援,这份人情总得领受了吧? 房俊当即便邀请失钵屈阿栈进入营帐,设宴款待。 失钵屈阿栈连忙道:“不急不急,还有一样礼物送予大帅!” 房俊愕然之间,便见到失钵屈阿栈挥手招呼身后的军阵,有几人策骑而出,直至房俊面前之时,才将马背上的两个捆绑严实的俘虏丢在地上,溅起一阵雪沫,发出几声哀嚎。 “此二人,一个是回纥酋长吐迷度,一个是夷男可汗的侄子咄摩支,在漠南兵败之后前往黠戛斯意欲请求援兵抵抗唐军!吾与大唐皇帝乃是同宗,黠戛斯与大唐便是兄弟之国,焉能帮着外人打家里人?真是两个蠢货!” 失钵屈阿栈一脸不屑,满是鄙视。 房俊无语,看了看雪地上狼狈不堪的两个人,心想你俩也够衰的,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却万里迢迢的将自己送去狼嘴里…… 不过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礼物啊! 吐迷度也就罢了,这个咄摩支可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物。 作为夷男可汗的侄子,他也有着继承薛延陀可汗之位的资格……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黠戛斯 既然是前往大唐朝贡,又带来两个“礼物”,房俊自然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邀请失钵屈阿栈把臂进入营帐,设宴款待,顺带着将吐迷度与咄摩支松了绑,命人带下去治疗一下伤患。 对于这两个人,他有大用…… …… 失钵屈阿栈酒量很好,而且很健谈。 最令房俊惊异的是,此人汉语虽然口音怪异,且许多字的吐字不清,但交流起来很是顺畅。 “酋长以前曾去过大唐?” “绝对没有。哈哈,大帅是否奇怪我这汉话为何说得这么好?” “若非随你而来的那些兵卒,本帅肯定怀疑酋长是个骗子……” “吾虽未去过大唐,但是这汉话乃是族中流传下来的,况且时不时亦有被突厥、薛延陀俘虏的汉人奴隶前往黠戛斯劳作,故而吾这汉话还算是流利。” 说起这个,失钵屈阿栈颇为得意,显然是将会说汉话视为一件很是光荣的成就。 两人相谈甚欢,房俊自然必不可少的要问及黠戛斯这个他极为陌生的部族。 …… 黠戛斯的历史很早,甚至可能比匈奴、突厥、回鹘还要早。 叶尼塞河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是西伯利亚的冶金中心了,而生活在这里的人群,很早就用“吉尔吉斯”这个称呼自称了,先秦时期被称为“鬲昆”、汉朝时被称为“坚昆”、唐朝时期则称为“黠戛斯”,都是音译,所指都是这一个种族。 黠戛斯第一次出现在汉人的史书上,是极北之地一个不知名的小国,而后被匈奴吞并,成为匈奴的冶金中心。然后匈奴单于派遣投降的汉朝武将李陵去统治这个小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直至突厥分裂,東突厥崛起,才有记载突厥人降服了黠戛斯,使其成为专门为突厥战士冶炼兵器的部族,居住在北海之北…… 直至東突厥覆亡之后,黠戛斯才逐渐从奴隶的身份中走出来,虽然依旧不得不为强大的薛延陀冶炼兵器,但已然因为地利的缘故渐渐强盛。部族一旦强盛,消息自然灵通,当得知如今汉人的地界上是大唐王朝,大唐皇室的先祖可以追溯到汉朝的李广之时,黠戛斯的酋长觉得这是一个“抱大腿”的好机会。 其实失钵屈阿栈未必便真的可以跟李陵牵扯上关系…… 但是失钵屈阿栈出身的阿热家族,世代都是黠戛斯的酋长,既然李陵以及其后裔很久以前就是坚昆国王,而阿热家族也很早很早就是黠戛斯的酋长,那么说不准两家就是一家,于是…… 何不攀附一门亲戚? …… 房俊了然。 大唐覆亡了突厥,足见国势之强横,如今又跟薛延陀开战,只要击溃薛延陀,将会连同黠戛斯与大唐之间的广阔地域,若是得到大唐的认同,甚至是支持,黠戛斯的腾飞指日可待呀…… 这完全是可以理解并且接受的。 对于黠戛斯这样一个身处于苦寒之地、受制于周遭强敌的部族来说,若是能够攀附上大唐这样一个“亲戚”,对于其地位之提升将有着莫大的好处,最起码谁若是想要动一动他,必须先考虑一番大唐的感受。 如今大唐兵强马壮横行天下,谁敢肆意攻打大唐的“亲戚”? 而对大唐来说,能有这样一个盟友帮助牵制漠北各个胡族,亦是省心省力的好事。 几乎可以肯定,一旦失钵屈阿栈抵达长安,必将受到李二陛下的隆重接待…… 席间失钵屈阿栈询问需要随行而来的黠戛斯勇士帮助攻打龙城,被房俊婉拒。 这一战已然打出了大唐的赫赫天威,草原诸部尽皆闻风丧胆,如今收割最后功勋之时,焉能让黠戛斯横插一脚?若任由黠戛斯参战,战后说不得便会使其声望大增,无数被击溃的铁勒诸部前往依附,势力瞬间陡增。 现在的黠戛斯还弱小,愿意攀附大唐,甚至成为大唐的打手牵制漠北各部,一旦其壮大势力,说不得就会滋生野心,反目成仇。 对于房俊的拒绝,失钵屈阿栈显然颇为失望…… 酒宴结束,失钵屈阿栈告辞启程,前往长安。 恰好契苾何力此时也已收拾停当,两人结伴同行,路途倒也不虞寂寞。 临行之前,失钵屈阿栈命人带来两个面罩轻纱身姿窈窕的少女,当着房俊的面揭开面纱,笑道:“此乃吾族中精挑细选之佳丽,皆是二八年华,玉洁冰清的处子,便送予大帅以作暖床之用。当然,契苾将军也有。” 房俊顿觉眼前一亮。 一旁的契苾何力更是眼珠子都瞪圆了,喉咙上下蠕动,吞着口水…… 黠戛斯除去失钵屈阿栈这个酋长以及几个明显是王族之人黑发黄肤更似汉人之外,余者尽皆赤发皙面、高鼻绿瞳,更近似后世的中亚人种。两个少女肌肤有若莹玉白皙无暇,轮廓深刻眉目如画,红发雪肤充满了异域风情,尤其是纤秀窈窕的身姿,该凸的凸该翘的翘,配合着俏脸之上青春羞涩的神情,能令世间豪雄尽折腰。 难怪契苾何力这等见多识广之辈,都忍不住食指大动。 不过好在房俊尚未成为那等被美色腐蚀昏聩无耻的权贵,纵然心里发痒,却也忍得住,当即拒绝道:“本帅身在军中,皇命在身,岂敢贪图享乐,践踏军法?酋长之好意,本帅心领了,却是万万不敢承受。” 他这么一说,一旁的契苾何力一脸失望。 就连那两个黠戛斯少女亦是一脸幽怨,轻咬红唇,颇为失落的瞅了房俊一眼,然后垂下螓首…… 汉家王朝,从古至今皆是天下万族尽皆崇拜敬服的所在,而繁华肥美的汉家土地,更是俨然有如神仙府邸一般的洞天福地。所有的胡人都想着生活在汉人那温暖富庶的土地上,每一个有野心的胡人,都将征服汉人的土地视为最崇高的功勋。 长安,那更是举世皆知的第一雄城! 据说那里街道上一年四季栽种着不败的鲜花,人们尽皆穿着绫罗绸缎,仓廪里吃不完的粮食,库房里花不完的铜钱,学堂里是朗朗的读书声,街道上是温润平和的谦谦君子…… 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灾祸,有的只是神仙一般幸福的生活。 少女们自然知晓自己的命运,在黠戛斯她们都是衣食无忧的贵族,但是到了大唐,她们就变成低贱的货物,被酋长为了讨好大唐的那些个权贵,礼物一般的送出去,沦为奴隶。 这是不可更改的命运。 但是在这不可更改的命运之上,起码眼前这位年纪轻轻英姿勃勃的青年高官,看上去更贴近心目之中理想夫婿的模样,即便不可能成为妻妾,服侍这样一个英俊强壮的男人,总好过成为那些大腹便便的老朽门胯下玩物。 谁知却被拒绝…… 失钵屈阿栈眼珠子转转,忽而大笑道:“怪我!怪我!大唐军纪严明,大帅身在军中,自当以身作则,是我唐突了……待到长安之后,自当亲自将这两个侍女送去大帅府上,还望大帅万勿推辞。” 房俊瞄了两个风情秀丽的少女一眼,心忖若是再拒绝,岂非寒了人家的一份心? 唉,勉为其难吧…… “即使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失钵屈阿栈大喜:“区区侍女,何足挂齿?只要大帅喜欢就好!” 契苾何力冷笑一声,斜眼睨着失钵屈阿栈,你倒是打得好主意,攀附上房俊这个当朝红人的确就等于有了一个强力的奥援,可是你送两个如此漂亮的异族少女去房俊的府上…… 不知哪位刁蛮任性的高阳公主殿下会不会将你打死? 失钵屈阿栈转过来对契苾何力说道:“待到长安之后,也送给契苾将军两个侍女。” 契苾何力顿时脸色一苦。 话说高阳公主固然刁蛮泼辣,自家的临洮縣主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很想说一句“吾又不在军中,没有军法约束,不若现在就送了吧”,又恐怕被房俊瞧不起,看来只能等着上路之后,再旁敲侧击隐喻暗示一番,让这个失钵屈阿栈将侍女送来先享受享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化(上) 送别契苾何力与失钵屈阿栈,房俊回头让人将咄摩支与吐迷度带了过来。 这两人在漠南被唐军杀败,狼狈逃遁,一路顺着阴山向西溃逃,绕了个大弯子穿越银山山脉的一处山隘返回漠北,恰巧相遇,便合兵一处。得知唐军已然攻占了武川镇,并且在诺真水大败契苾可勒,顿时吓得胆寒,也没敢顺着赵信城返回薛延陀牙帐,毕竟他们在漠南不仅违背了夷男可汗的命令擅自与唐军开战,最重要是大败亏输,还折了大度设,实在无法向夷男可汗交待。 两人一合计,觉得唐军的火器太过厉害,恐怕夷男可汗亲率大军也抵挡不住,便从阗颜山东麓的山口径直向北,奔赴黠戛斯,试图恐吓黠戛斯,令其派遣大军协助薛延陀抵抗唐军。 只要能够拉来这样一支生力军,想必夷男可汗总归会网开一面。 熟料将将抵达黠戛斯,这边也听闻了唐军进攻漠北的消息,也没等两人说话,直接就给捆绑拿下,随行兵卒尽皆成了俘虏…… 这会儿被失钵屈阿栈当成礼物献给了唐军,见到了唐军的统帅,两人自然心中惴惴。 唯恐这位年青得不象话的大唐勋贵,同那失钵屈阿栈一般二话不讲,便将两人退出去砍了…… 吐迷度瞅瞅房俊的脸色,看上去似乎并无多少冷峻之意,这才稍稍安心,上前施礼道:“败军之将,参见大帅。” 房俊一脸和蔼,就好似面前这两人并非入寇漠南的敌人,而是多年不见的好友,温暖而和煦的打着招呼:“军伍之中,何须多礼?来来来,快请入座,饮杯热茶。” 吐迷度原本按下去的心,这会儿又提溜起来。 没有将他们砍头的心思倒是好事,可是怎么也不该这般和颜悦色呀?事出反常即为妖,恐怕今日这一关着实不好过…… 与咄摩支对视一眼,没敢说话,乖巧的坐在房俊下首。 房俊命人奉上茶水,又端来几碟子简易的糕点,温言道:“军中简陋,招待不周,还望二位切勿责怪。” 咄摩支眼皮子跳了跳,愈发觉得不妙,心下一横,干脆说道:“大帅如此礼遇,令吾二人深感惶恐……败军之将,岂敢当大帅这般相待?若是大帅有何要求,但请直言,无论索要金银奴隶还是牛羊马匹,请说个数目,在下必定让族人准备充足,双手奉上。” 草原之上,一般除非血海深仇,否则对战的双方对待战败者不会斩尽杀绝,索要大笔赎金才是寻常。 看着房俊的架势实在是不像要他们两个的脑袋,那么将他们叫来说话,也就只能是索要赎金了…… 房俊闻言,脸一板,佯作不悦:“这说的哪里话?战阵之上,各为其主,你死我活,不得怨怼。眼下二位既然已经战败,那么自然脱离了战阵,便是某之座上宾!某饱读诗书,却非是尔等胡族不知礼仪不知人情,焉能以赎金相辱?此话切不可再提!” 人总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先前怕房俊一刀砍了他们,觉得无论出多少赎金都值得;见到房俊并无杀人之心,此刻又觉得若是能少花钱、或者不花钱就更好…… 待到咄摩支心底一松,便听得房俊又说道:“再者说了,就算某想要赎金,人家回纥凑吧凑吧总能凑出来,可是你们薛延陀现在已然分崩离析,夷男可汗沦为大唐的阶下囚,接替汗位的曳莽也被拔灼所杀,你认为以拔灼的性情,会掏赎金将你这个堂兄弟赎回去?” 两人顿时大惊失色,失声道:“可汗沦为阶下囚?曳莽接替汗位,被拔灼所杀?” 这消息犹如一道天雷,直轰得两人耳鸣眼花,不可置信。 房俊挑了挑眉毛:“不然呢?若非夷男可汗率领薛延陀主力大军被某彻底击溃,斩首十余万,又如何能够在这薛延陀的牙帐之内会见二位?以为某是来做客的啊?” 两人哑口无言。 尽管对于房俊率领大军出现在郁督军山薛延陀牙帐有过诸般猜测,但是哪怕最恶劣的那一种,也没想过夷男可汗会成为大唐的俘虏,继位的曳莽会被拔灼所杀…… 房俊悠然喝了几口热茶,等着两人稍稍接受了这个噩耗,这才说道:“眼下唐军纵横漠北,已然全无匹敌之辈,拔灼聚众退守龙城,回纥部众亦在其列,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只是上苍有好生之德,都是爹生娘养的,谁又忍心一个一个的屠杀一空,横尸枕籍?某率军北上,乃是为了惩戒薛延陀擅启边衅,入寇大唐,非是为了杀戮而来。如今拔灼冥顽不化,却是逼得某不得不大开杀戒,二位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瞧着这货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两人恨不得跳起来一刀将他给宰了! 鬼才信你屁话! 恶阳岭上薛延陀大军尸积如山,你怎地不说都是爹生娘养的? 白道口血流成河,你又是如何大开杀戒? 太虚伪了…… 怎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人只能忍着恶心,齐齐说道:“大帅说的是,大帅悲天悯人、仁爱厚德,实在是不世之贤者……只是不知,大帅有何吩咐要吾等去做?” 求您别在这恶心人了,有什么要求,划下道来,能做的我们立即去做,不能做的……也努力去做,行不行? 房俊抚掌笑道:“岂敢当二位如此夸奖?谬赞,谬赞了,呵呵呵……那个啥,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唐军更是仁义之师,回纥虽然久居漠北,与大唐却是一衣带水,如今漠北尽入大唐之版图,回纥何不依附于大唐,两者携手并肩,造福两族人民,共创辉煌盛世?” 这是说服吐迷度引领回纥成为大唐的附庸……不对,不是说服,而是胁迫! 身居唐军大营,看似商量的语气,可吐迷度担保只要自己说出半个“不”字,下一刻这位笑面虎就会变脸,将自己拖出去一刀两断……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考虑的? “回纥深受突厥之压迫,世代为奴、驱赶若牲畜!幸而大唐推翻突厥暴政,使得回纥得见青天,此份恩情,如同再造!如今大唐君临漠北,一统寰宇,回纥自当竭力报效,以偿天恩!自今而后,以大唐马首是瞻,永不起反叛之心,若为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听着吐迷度慷慨激昂的话语,房俊面皮微微一抽…… 你特么可真能扯! 回纥受不受突厥压迫,与大唐有个毛的关系? 投降就投降,还得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人着实无耻…… 不过对于他来说,回纥固然是一个隐患,日后强盛起来之后没少祸害大唐,但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趁火打劫的强盗,而那个意图将整个大唐江山撕扯粉碎、鲸吞下肚的猛虎,是吐蕃…… 房俊欣然道:“如此甚好!回纥兵马强盛,焉能屈居于薛延陀之下?待到某回长安,会亲自向陛下奏请,册封酋长您为回纥可汗,建立牙帐!” 吐迷度先是一愣,旋即一张脸猛地涨红! “此言当真?” “军帐之中,岂能儿戏?决不食言!” “好!” 吐迷度兴奋得快要发疯,学着汉人的礼仪一揖及地,拜谢道:“若是当真有那一天,回纥愿意世世代代为大唐屏藩漠北,永不相负!大帅乃是回纥之恩主,回纥万民当设立生祠,日夜祷告,乞求天神赐福于大帅,永葆安康,公侯万代!” 他岂能不兴奋? 得到大唐的册封,回纥的地位就与薛延陀一般无二!眼下薛延陀被唐军打得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早已不复当初的强盛,地位骤升的回纥极有可能取而代之! 这是回纥人世世代代都梦想着的无上荣光! 轮番做过突厥人、薛延陀人的努力走狗,如今回纥终于能够扬眉吐气,成为漠北草原真正的主人! 大唐统治漠北? 呵呵! 漠北距离大唐最北方的城池亦有数千里之遥,难不成大唐还能在漠北常驻十万大军? 只要大唐撤军,总归还是要回纥来帮助完成统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分化(下) 咄摩支就眼睁睁的看着房俊当着自己的面前,“策反”了薛延陀最亲近的盟友、同为特勒部人的回纥,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好在房俊非是“厚此薄彼”之人,“策反”了吐迷度,又笑眯眯的转向咄摩支,亲自为其侦查,笑问道:“不知兄长对于拔灼残忍虐杀曳莽,撺掇薛延陀汗位一事,有何看法?” 咄摩支沉默了一下,还能怎么说呢? “此獠丧心病狂,实乃薛延陀之耻辱,实乃人神共愤,所有薛延陀人都应得而诛之,其篡夺汗位,更绝对不会承认。” 房俊嘿的一声,摇头道:“成王败寇,这个道理谁都懂,纵然你在此口诛笔伐控诉其累累罪行,亦不能忽视其已然成为薛延陀可汗之事实。还是那句话,此番大唐出兵漠北,乃是为了惩戒薛延陀擅启边衅、入寇边疆之恶性,绝非想要覆灭薛延陀,两国一衣带水,乃是睦邻友邦,如今夷男可汗又前往长安做客……所以,大唐有义务也愿意帮助友邦稳定局势、诛除国贼!” 吐迷度眉头蹙起来,暗道不好。 大唐居然没有覆灭薛延陀的意图?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当着面儿玩离间计呀! 先将自己“策反”,明确表示愿意背叛薛延陀、依附大唐,然后又一手将薛延陀扶持起来……从此以后,薛延陀还不得将自己这个叛徒恨死?必定时时刻刻视自己如眼中钉、肉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 薛延陀虽然溃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旧非是回纥可以匹敌。 而自己若想要保持回纥部众的生存,那就必须尽心竭力的依仗大唐…… 太毒了! 轻而易举的便将薛延陀汗国之内的两大部族分化瓦解,相互忌惮提防,势如水火。 吐迷度暗暗后悔,自己刚才为何答允得那么快呢? 应该多犹豫犹豫。 他不禁看向咄摩支,希望这是个聪明人,能够识破房俊的险恶用心。 却完全不去想,当你这头恶狼已然露出吃人的獠牙之后,咄摩支得是如何愚蠢,才能放下戒备提防,与你言归于好、互不猜忌? 而咄摩支则心里怦然一跳! 他咽了口唾沫,迟疑一下,看着房俊问道:“可汗当真活着,如今正前往长安?” 房俊眉梢一挑:“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咄摩支心中纠结…… 他看都不看吐迷度,当这位回纥酋长向大唐统帅宣誓效忠,就已经等同于背叛了铁勒诸部,完全不可信任。 自今而后,或许尚要虚与委蛇,但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薛延陀都会不遗余力的将回纥彻底铲除,以绝后患! 他现在只是思量房俊的话语。 沉默少顷,咄摩支谨慎道:“既然大汗如今正前往长安,如何处置拔灼之事,自然需要大汗拿主意,在下不敢僭越。” “呵呵……” 房俊笑了一声,沉声道:“如今夷男可汗距离长安尚有数千里之遥,一时半会儿的无法抵达。然而北疆之形势却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一旦错过,极有可能导致薛延陀万劫不复……这么说吧,拔灼率军抵抗唐军,是必须要被铲除的,是由唐军以雷霆万钧之势碾压过去,其麾下所有兵卒尽皆化为齑粉,亦或是由兄长你号召所有的薛延陀族人,请求大唐军队协助讨伐谋逆篡位的拔灼……尽在你指掌之间。如何抉择,尚请三思。” 帐中一阵寂静。 咄摩支忍不住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 他当然明白房俊的意思,这是要他趁着夷男可汗尚未抵达长安,未就汗位做出任何指示的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否则纵然拔灼伏诛,尚有一个远遁西域的突利失,夷男可汗如何选择不言自明。 一旦在他咄摩支的领导之下,能够诛除篡位弑君的拔灼,拨乱反正,那么他就是薛延陀的中兴之主!威望在薛延陀族内陡然拔高,无可匹敌,再加上他薛延陀王族的血脉身份,以及大唐军队从后支持,薛延陀可汗之位再不做他人之想。 夷男可汗已然年近六旬,此番战败对其打击甚大,兼且前往长安必然会被大唐皇帝圈禁,恐怕此生亦很难再度返回漠北。 只要他坐上可汗之位,便稳如泰山! 当然,条件便是成为大唐的一条看门犬,看似威风赫赫的薛延陀可汗,却要帮着大唐盯着回纥等铁勒诸部…… 但是,那可是薛延陀可汗啊! 再是窝囊的可汗,那也还是可汗! 只要能够坐上可汗的位置,纵然自己一生受到大唐的胁迫,但是自己的儿子、孙子……总归会有那么一天,有可能摆脱大唐的控制,成为真正的薛延陀可汗,成为漠北草原的雄主! 至于夷男可汗还有一个儿子突利失……谁还管他的死活! 咄摩支起身离席,学着吐迷度的模样一揖及地,言语铿锵、掷地有声:“薛延陀与大唐世代睦邻,永结同好,只是先有大度设妄自出兵破坏两国邦交,后有奸佞蛊惑可汗致使兵戎相见,然大唐却以德报怨、慷慨大度,愿意帮助薛延陀拨乱反正、诛除国贼,吾咄摩支在此指天立誓,自今而后,薛延陀与大唐世代交好、永不相负!” “哈哈哈……果然是聪明人!” 房俊笑得一脸灿烂,起身亲热的搀扶着咄摩支,夸赞道:“某最喜欢和聪明人办事,畅快,省心!大唐乃是礼仪之邦,仁爱天下,愿意与周边友邦携手同进、共谋发展,大家一起当官发财,钟鸣鼎食恣意享受,治下太平盛世安居乐业,岂不快哉?二位皆乃当世一等一的聪明人,眼下之抉择,实乃明智之举!往后还望二位衷心携手,与大唐一起缔造繁荣,成为铁勒诸部的英明领袖!” 吐迷度和咄摩支忽视一眼,相视而笑。 心里却恨不得一刀子将对方捅死…… 固然房俊就当着他们的面“策反”了另一方,但是他们都明白无论有没有房俊今日之“离间”,在未来他们都会走上今日相同的道路。为了各自的部族,为了各自的野心,薛延陀与回纥生来便是宿敌! “吾等这就出发前往龙城,届时有唐军压阵,有吐迷度酋长从旁协助,定能够诛除拔灼这等狂悖残虐之人,拨乱反正,使得薛延陀重新步入正轨,咄摩支大汗带领无数薛延陀族人走上幸福安康之大道!” 房俊意气风发,咄摩支野心勃勃,吐迷度隐私龌蹉…… 这三人当即把臂欢笑,言谈之言,漠北未来百年的局势已然落定。 房俊当即命令大军拔营,急行军赶往龙城,在薛仁贵有可能发起进攻导致拔灼遁入狼居胥山之前,彻底击溃拔灼余部! ***** 而此时的薛仁贵,正自陈兵余吾水之西岸,望着狼居胥山下那一片连绵的营帐,愁眉不展。 薛万彻策骑站在前头,手挽马缰,沉声道:“以弓弩与震天雷开路,骑兵在后冲锋,敌军定然一触即溃。然则其背靠狼居胥山,此山纵横几百里,山高林密沟壑遍布,一旦敌军溃散之后遁入深山,无法追剿,稍后化整为零时不时的出击,必成心腹大患。” 薛仁贵俊朗的脸庞古井不波,却沉默不言。 的确很棘手。 击溃这支铁勒诸部残余部众组成的军队并不难,但是想要将其一举歼灭,却是难如登天。 龙城之地势面水背山,南北开阔,一旦战局不利,敌军溃散之后躲进大山,唐军再想予以歼灭,几乎不可能。 毕竟这里是铁勒人的地盘,在大山之中火枪无法发挥集群射击的优势,双方就将回到最原始冷兵器对战,面对占据地利优势的薛延陀残军,大唐必定耗时许久、伤亡惨重。 这是绝对不能面对的。 不打不行,打也不行…… 两位战场之上出类拔萃所向披靡的名将,一时之间投鼠忌器,束手无策。 第一百一十四章 阵前议事 唐军自兵出白道,一路狂飙突进,战功无数。 若是不能歼灭眼前这一支薛延陀残军,毕其功于一役,着实难称完美,便犹如白璧微瑕、美中不足。 这等滔天之功勋,谁能不追求一个干脆利落、尽善尽美? 一旦将拔灼迫入狼居胥山,使其化整为零,再想尽数将其歼灭,几乎不可能…… 事实上即便是拔灼,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再去面对遁入深山分散开去的部众族人,想要集结起来亦是难如登天,所以此刻拔灼尚有一丝奢望,哪怕不能击溃唐军,亦将其死死拖在漠北,令其进退两难首尾难顾,最终不得不撤兵。 只要唐军撤兵,拔灼就活了。 所以,现在拔灼就是在赌唐军不敢进攻…… 唐军顺着冰封的余吾水河道安营扎寨,与不远处的薛延陀残军遥遥相望,谁也不敢轻易开战。 薛万彻召集薛仁贵等人在营帐之中商议对策。 结果商议了半宿,茶水灌了不知多少壶,一个两个尽皆愁眉不展哈欠连天,半点办法都没有。 李思文耐不住性子,恼火道:“怎地就能肯定一旦开战,拔灼就遁入深山呢?这人杀了自己的哥哥好不容易篡夺可汗之位,若是部众尽皆散入大山,他这个可汗就是个摆设,到时候身边还剩下多少人都是问题!以吾之见,此人根本就是吃准了咱们不敢强攻,所以有持无恐。” 不得不说,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拔灼会甘心部众尽皆散入大山,使得好不容易的来的可汗之位成为摆设,号令之下无人竟从? 肯定不愿意。 但是谁也不敢赌…… 还是那句话,万一呢? 薛仁贵面容凝肃,沉声道:“迫不得已,也顾及不得许多,不若天明之前便发动猛攻,不给拔灼反应的时间,若是能够一举将其擒获甚至是诛杀,其余薛延陀余孽即便是遁入深山,也由得他们去吧!否则这般纠缠下去,待到气候转暖冻土融化,形势对于咱们极为不利。” 薛万彻缓缓颔首。 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如此…… 就在此时,亲兵来报,说是房俊已然率军抵达。 众人急忙起身,各个回到营帐穿好甲胄,顶盔掼甲前往迎接。 余吾水之西,房俊趁着夜色抵达,薛万彻率人迎了上去,汗颜道:“二郎将追击残敌这等白捡的功勋让给哥哥,哥哥却被这个拔灼摆了一道,在这狼居胥山下进退两难取舍不易,实在是无颜相见!” 房俊哈哈一笑,上前与薛万彻见礼,道:“兄长何必这般颓丧?战阵之上瞬息万变,谁又能料得到拔灼居然如此狡猾,占据狼居胥山口以退为进,迫得咱们束手无策。不过兄长放心,某现在前来,为兄长带来两位贵客,想必能够缓解兄长之烦忧!” 言罢,将吐迷度与咄摩支唤上前来,与众人相见。 薛万彻一阵迷糊:“这二人怎会在二郎手中?” 他尚未明白过来这两人的重要性,薛仁贵却是大喜! 有了咄摩支,形势顿时拨云见日! 只需要一举将拔灼擒杀,薛延陀余孽即便是遁入深山,亦可由咄摩支出面招抚,毕竟与夷男可汗一样都是是当年铁勒汗国野喹可汗的子孙,本身血统纯正,与夷男可汗、拔灼一样具有继承薛延陀可汗的资格! 数万大军狂飙突进直取薛延陀中军,纵然拔灼三头六臂,难不成还能被他遁走? 吐迷度更是铁勒诸部之中除去薛延陀之外最强盛的回纥之酋长,在族中声望颇著,号令之下,莫敢不从! 有他在,回纥必然临阵反水! 薛仁贵精神抖擞,上前抱拳,大声道:“末将请命,明日一战,定然提拔灼之人头来见!” 房俊拍拍薛延陀的肩头,这位大唐帝国的明日将星,已然在此次北征之中展露锋芒,一路狂飙突进战无不胜,纵然有火器威力之加持,亦难掩其本身璀璨的光华! 只要想想这等注定要名垂后世之盖代名将出自自己麾下,那种“養成”的成就感便令人难以抑制的得意…… “不急不急,走,咱们去大帐详细商议,务必一战功成,不予拔灼喘息之机!” “喏!” 众将轰然应命,士气高昂。 ***** 营帐之内,烛火高燃。 地上用装弹药的木箱子临时拼搭成简易的案几,几大盆热腾腾的炖肉盛上来,香气在营帐内弥漫。 军中不可饮酒,大家各自捧着一碗米饭,埋头大吃。 都是行伍之中的壮汉,各个狼吞虎咽,几大盆炖肉连汤水都泡饭吃得干净,这才由亲兵撤下,泡了一大壶滚烫的茶水端上来。 房俊坐在首位,手里捧着茶杯,感受着茶杯的热度将漠北的严寒缓缓驱散,这才开口道:“商议一下,具体要如何行事。” 吐迷度与咄摩支互视一眼,闷声喝茶,一声不吭。 他俩算是抱定了主意,房俊让他们干啥就干啥,务必保持乖巧听话的形象,绝对不能显得心思太多,以免被房俊觉得想法太多野心太大,一狠心将他们放弃了,再换人来担任大唐统治漠北的傀儡…… 房俊瞅瞅薛万彻,此间除他之外,此君军衔最高。 薛万彻喝了口茶水,抹了抹胡子,胡萝卜一般的手指头点了点薛仁贵:“你说。” 自郁督军山薛延陀牙帐开始,两人便并肩作战,一路扫荡漠北胡族各部,使得薛万彻对于薛仁贵这个“本家”极为看好,身手高强骁勇善战,头脑灵活兵法精通,是一个智勇兼备的好苗子。 他这人看似粗鄙,实则亦有自己的优点,那就是自知之明。 他知道自己对于行军布阵还算精通,但是运筹帷幄料敌机先这种事绝对不擅长,他也不嫉妒那些脑子好使、阴险狡诈的家伙,有难题就让这些人费脑筋去前思后想,自己只管冲锋陷阵就好,多轻松呀? 大家一起看向薛仁贵。 都知道此人虽然年岁不大,当兵之前更是个书生,生活落魄,但是对于其在军中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各个心服。 薛仁贵看向房俊,见到后者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便当仁不让,沉声说道:“有咄摩支在此,那么就不怕薛延陀残军遁入大山。所以此战最难之处,便在于能否将拔灼擒杀,使得薛延陀群龙无首,届时咄摩支出面,才能收拢人心,以尽奇效。以吾之见,明日清晨便猝然发动,不去管薛延陀如何布置、如何反应,吾率领精锐五千人,直入敌人中军,以震天雷开路,以硬碰硬,一举擒杀拔灼!只要拔灼被杀亦或是被俘,薛延陀残军便是树倒猢狲散,届时吐迷度酋长收拢回纥部众,咄摩支收拢薛延陀残军,则大事可定!” 此举有些出乎大家的预料,因为实在是太过简单。 房俊略一沉吟。 这可以说基本没有什么战术战略,就是个以硬碰硬的“斩首战术”,凭借的便是拥有火器的唐军可以破开敌人中军,死死的咬住拔灼,将其擒杀。只要拔灼一死,其余的薛延陀残军便不足为虑,更何况还有咄摩支这个可汗家族的子孙在? 房俊当即环顾左右:“诸位以为如何?” 薛万彻晃荡着大脑袋,道:“善!” 他同意了,麾下的李思文等人岂能说不? 房俊便看向咄摩支与吐迷度:“二位可有高见?” 咄摩支摇头道:“此举甚好,只要拔灼一死,吾可收拢残兵,使其尽皆依附于大唐!” 吐迷度则道:“明日战阵之上,形势变化莫测,不若吾今夜便潜入薛延陀营寨,回归回纥本部,明日隐藏于军中,到时候指挥回纥部众配合大帅行事,必定更为稳妥。” 言罢,他抬头看向房俊。 想要看看房俊是否有魄力放他回到回纥本阵……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阵前领悟 这是吐迷度的一个试探。 绝非是想要试探房俊是否有大将之风、名帅之资这得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都跟吐迷度无关。 他想要从房俊的反应之中看出唐军的真实实力…… 固然漠南、漠北的连场大战都是唐军轻松获胜,薛延陀大军不堪一击,但是抵达此地之后,唐军已然远离本土数千里之遥,是否还有连续作战的能力?这从房俊的反应即可看出。 若是唐军已然是强弩之末,绝对不能放他回去,纵虎归山。 反之,则说明房俊对自己麾下的军队有着充足的信心,哪怕是孤军突进数千里,依旧自信可以稳稳当当的平推一些敌人! 吐迷度心性奸狡,自私自利,绝对不愿意用自己族人的性命去试探唐军的实力…… 言罢,他便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不放过房俊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波动。 孰料房俊似乎根本未曾察觉他的试探,大大咧咧道:“如此甚好!有酋长与吾内外联合,定然让拔灼临阵授首,一战功成!如此,就拜托酋长了!” 吐迷度忙道:“愿为大帅效死!” 一颗心却沉下去。 他可不认为房俊对于的试探丝毫不知,只是对于唐军的战斗力有着充分的自信,才会这般毫不犹豫。 如此说来,往后回纥还是乖乖的配合唐军为好,绝对不能有一丝半点的歪心思,否则极易招至灭顶之灾。 不能干用自己手中的势力去试探唐军的强弱这等自讨苦吃的蠢事…… 待到众人尽皆回去准备,薛万彻与薛仁贵留下,后者问道:“大帅,吐迷度此人目光游移、凉薄奸诈,今夜便放其回去,恐生变故。” 房俊不以为意道:“无妨,吾所虑者,唯有拔灼而已。回纥固然强盛,但是其族人奸狡自私,即无远谋又无大志,纵然背弃反叛,也无大碍。薛延陀就好比一座大山,死死的压在回纥身上,回纥意欲振兴,必然要掀翻薛延陀这座山,所以他比咱们更希望拔灼死掉。要知道,夷男可汗可还活着呢,薛延陀族中那些个臣服于他的渠帅、酋长,焉能忠心依附咄摩支?多以一旦薛延陀落入咄摩支的手里,必然会因为内部的激烈斗争而实力折损,而这种激烈斗争,一定会长时间的延续下去。吐迷度是个精明人,自然知晓如何抉择、如何做法会使得他的利益最大化,况且越是这样聪明的人便越是自私,自私的人岂会干出以卵击石、抵抗大唐的蠢事?” 薛仁贵略略一想,觉得房俊所言极为有理,便不再多言。 房俊反而告诫他:“明日一战,固然关系到能否彻底覆灭薛延陀,以及影响到日后漠北的局势是否稳定,但是汝亦要注意安全。若事不可为,可当机立断及早撤退,在吾眼中,便是是个拔灼,亦比不得汝一个!定要全须全尾的给本帅活着回来!” 这可是他的爱将,是他所构建的新式军队的中流砥柱,岂能愿意看着他折损在这区区漠北? 薛仁贵心中感动,沉声道:“大帅放心,吾自会见机行事,绝不莽撞逞强。” 房俊颔首道:“甚好,去歇息吧,黎明时分,上阵杀敌!” “喏!” 薛仁贵起身施礼,大步离去。 看了一眼薛仁贵挺拔轩昂的背影,薛万彻感慨道:“骁勇善战、文武双全,有名将之资!假以时日,此子必然成为大唐军方之重将,若是背景深厚,再进一步亦非不可能。” 对于薛仁贵,薛万彻极为看重。 房俊呵呵一笑,亲手给薛万彻斟满一杯茶水,示意饮用。 心中难免得意,小爷的目光能够看透风云穿越时光,岂止是一个薛仁贵?苏定方、刘仁轨、刘仁愿、程务挺、习君买、高侃……哪一个不是未来大唐军方赫赫有名的名将? 青史之上,那也是鼎鼎大名! 说一句悖逆之言,若是将来李二陛下驾崩,房俊有心谋反,凭借这些大将足以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改朝换代亦是未尝不可。 见到房俊毫不掩饰的自得模样,薛万彻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叹气道:“经此一战,二郎之功勋可谓震古烁今,直追卫青、霍去病!说一句名垂千古、睥睨当世亦不为过。老哥哥我追着二郎的脚步才侥幸喝了点汤水,如此却已心满意足,可见人与人不能比……哥哥我唯有在战场之上方才有那么几分用处,即便是程咬金尉迟恭等人,亦是不曾心服,今日对于二郎,却是五体投地。那薛举未来可成大唐之名将,但是二郎你的前程,吾却是不敢揣测,或许,封王拜相亦未必便是终点……” 房俊悚然一惊,抬头看向薛万彻。 薛万彻瞅了眼一眼,缓缓颔首,道:“吾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些个阴谋诡计运筹帷幄,但幼时亦曾被家父逼着读了几本书,知晓霍子孟、曹孟德的故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并非是你怎么想,局势便会推着你一直往前,直至万劫不复……” 说到此处,忽而一笑,道:“二郎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吾说的是什么,更知晓该如何去做,是吾多言了……夜深了,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犯困,吾去歇息一阵,眯一会儿。” 言罢,笑眯眯的起身离席,留下房俊一人独坐帐中。 房俊心中震荡,直至薛万彻离去之后,依旧未能缓过神来…… 霍光霍子孟,曹操曹孟德,这两人之事迹,即便是在后世亦是耳熟能详,房俊岂能不知? 霍光乃是霍去病异母弟、汉昭帝皇后上官氏外祖父、汉宣帝皇后霍成君之父,妥妥的外戚权贵。 此人身份高贵,却不学无术,初以门荫选为郎官,历任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汉武帝临终时,拜大将军、大司马,受命托孤辅政,辅佐汉昭帝,解除上官桀拥立刘旦阴谋,废立昌邑王刘贺,拥立汉宣帝即位,掌权摄政,权倾朝野。 风光之处,一时无两。 早先之时,霍光为人极为小心谨慎,“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这才使他赢得了武帝的信任。然则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地位的稳固,霍光逐渐地改变了原来的做法,他变得不那么小心谨慎了,权力欲开始膨胀。 尤其是在昭帝末期,大量把自己的故吏、亲属安排到重要位置。 霍光的家人甚至奴婢也依仗人势,恣意妄为。尤其在其身死之后,其家人与奴仆更是为所欲为,无所顾忌。他们僭越礼制,私自扩大霍光的陵制与自己的府第;目无皇帝,霍云“多从宾客,张围猎黄山苑中,使苍头奴上朝谒,莫敢谴者”。 就连流传下来的汉乐府中都有“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的诗句…… 其嚣张跋扈之处,可见一斑。 霍光生前,汉宣帝念其忠于汉室,有拥立之功,又握有实权,且自己初起民间,势单力薄,羽翼未丰,因此并未贸然对霍氏下手,霍光死后仅两年,霍氏就罹族诛之祸。 霍光非是跋扈之人,最终却因跋扈而遭灭族。 所行所为未尝便是他的本心,却被身边的人裹挟着,一步一步走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至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更是“权臣”之典范! 每一个人所做的事情,并不一定便是出自本心,外界的局势、亲信的裹挟、历史的潮流……每一样,都会使你做出有违本心的决定,进而背离初衷,在一条荆棘密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甚至于就连当今皇帝李二陛下,当年“血染玄武门”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时,便是他的本心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杀入敌营 没人知道李二陛下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否当真可以狠下心杀兄弑弟之后还要阖家斩尽,永绝后患!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他不那么干,他麾下天策府众将亦会推着他去干!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天下至尊的权力面前,所有对立阵营的力量都必须统统打倒,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当年若是李建成继承帝位,纵然他可能顾念几分兄弟手足之情放李二一条生路,他手底下的人岂会同意?一旦李二死灰复燃篡位成功,他们所有人都得死!所以纵然李建成不想杀李二,李二也绝无幸免之可能。 李二既死,他的势力岂能不被连根拔除? 同理,当李二坐上皇位,就注定了李建成、李元吉极其阖家老小的悲剧命运…… 斩草不除根,那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这就是形势所迫,根本容不得你想亦或是不想。 那么是否有一天,房俊亦会被自己手底下的势力推动着,不得不走上一条自己根本就不曾想过要走的路? 眼下,没人知道答案。 但这个可能是肯定有的…… …… 账外传来脚步声向,高侃拎着一个食盒快步走进来。 房俊这才悚然惊醒,发觉身后已然湿漉漉一片,内里的衣衫被冷汗所浸透。 吸了口气,揉了揉脸,看着高侃问道:“怎地还不睡一会儿?天明之后,定是一场恶战,养精蓄锐才能奋勇杀敌。” 高侃上前,将食盒放在房俊面前,轻声道:“见到大帅未睡,便命人准备了一点吃食,垫一垫肚子好生歇息一会儿。只是……大帅可是身体有恙?这脸色不大好看……” 房俊又抹了把脸,笑了笑:“无妨,就是有些不适应这天寒地冻的气候,待会儿稍稍歇息一下就好。” 打开食盒,见到是两块烤的金黄的油饼,撕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味道甚是不错,便就着茶水吃了。 高侃则轻轻退了出去。 房俊靠在身后的裘皮上闭目眯了一会儿,便听到账外脚步声响,赶紧爬起来穿好甲胄,将一柄连鞘的横刀系在腰上,这才推开营帐的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天色依旧黑漆漆的,诺大的营地之内亦没有一根火把,不见一点光亮。 唯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不停的低声呼喝喊叫…… 直至一刻钟之后,这股骚动才缓缓停歇。 大军已然集结完毕。 房俊与薛万彻策骑来到前阵,遥望对面黑压压的薛延陀营帐,几盏风灯吊在高高的旗杆上,正随着寒风来回晃荡,宛如黄豆。 薛仁贵策骑而来,马背之上施礼。 房俊策骑上前两步,叮嘱道:“注意安全,若事不可为,当果断撤退,万万不可逞一时之英雄!” 薛仁贵忙道:“末将得令!” 房俊这才颔首:“去吧!” “喏!” 薛仁贵应了一声,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来到军阵最前,扫了一眼跟随他冲锋的兵卒,低声吼道:“随吾前进!” “喏!” 众兵卒低声迎合,拍打着胸甲以示回应。 房俊见此,挥了挥手,道:“出击!” “出击!” 早已集结完毕的唐军分成三路,薛万彻在左,高侃在右,薛仁贵居中,房俊殿后,大军缓缓前行,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之中,冒着呼呼的北风,向着薛延陀的营寨缓缓压迫过去。 ***** 薛延陀营寨之内,拔灼一宿未睡。 他的确性情暴虐,却绝对不是个傻子。 如今之形势岌岌可危,固然杀了曳莽篡夺了可汗之位,但是面对大军压境的唐军,这个可汗能够坐几天尚属未知之数,谁也不知道一觉醒来会否便成为唐军放俘虏,甚至惨死于唐军雪亮的横刀之下。 选择龙城据守,一则是因为此地乃是漠北胡人自古以来的祭天之地,绝境之中能够极大的提升兵卒同仇敌忾之决心,再则,便是以此来警告唐军,你若是逼人太甚,老子一怒之下命令全军撤入身后这茫茫大山,再想歼灭老子,恐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当然,未到万不得已,拔灼绝对不会下达这道命令…… 对于薛延陀这样一个依靠种族、血统来保持统治的汗国,一旦尽数撤入狼居胥山,复杂的地形莽莽的山岭,会使得这点兵力顷刻之间分散开去,所有的约束将会支离破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指挥系统瞬间崩溃。 尤其是在兵败如山倒、被唐军占据了整个漠北的情况下,再有多少人肯听从他的号令,实在是未知之数…… 残杀兄长才坐上薛延陀的可汗,拔灼可不愿成为一个光杆。 但是当唐军发起冲锋,自己手底下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能够抵挡得住么? 拔灼表示怀疑,信心不足。 他没经历过漠南之战,但是诺真水、赵信城两场大战被唐军歼灭了薛延陀最精锐的军队,却是触目可见的事实,对于唐军的实力,他心中惊悸。 战,极有可能战败,届时身死族灭,尽归尘土。 退,亦有可能数万军队瞬间溃散,大势将去。 拔灼不知道怎么办了…… 半夜的时候,他将手底下所有的渠帅、酋长尽皆喊来商议退敌之策,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了半宿,也未曾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临近黎明时分,烦躁的拔灼才斥退诸人,和衣躺在床榻之上,两眼圆溜溜的瞅着营帐顶部,毫无睡意。 账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继而有人低声道:“大汗,有人求见……” 拔灼一骨碌爬了起来,怒叱道:“深更半夜的,只要不是唐军发动进攻,任何事明日再说!” 账外瞬间悄无声息。 拔灼正欲躺回床榻,忽见营帐的门帘被人撩开,一人迈步入内。 拔灼勃然大怒:“混账!一个两个的,还将不将我当成大汗?胆敢违抗命令,真以为我不能将你大卸八块?” 愤怒的骂了一句,待到看清面前之人,骂声却戛然而止。 ***** 夜色之中,唐军缓缓向着薛延陀营寨推进。 马衔嚼,人衔枚,只闻脚步马蹄之声,绝无半丝人马喧哗,悄无声息与夜幕融为一体。 待到距离薛延陀营寨仅有数十丈之遥,敌军依旧没有半点反应,对于接近的唐军毫不知情。 薛仁贵这才高高举起手里的凤翅鎏金镗,大喝一声:“擂鼓!出击!” “咚咚咚” 战鼓瞬间响起,有若九天闷雷,远远的传荡开去。 “杀——”无数将士齐声暴喝,奋足发力向前冲杀。 薛仁贵一勒马缰,双足狠狠的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迈开,碗口大的铁蹄踏碎脚下坚硬的冰雪,气势如龙,陡然将便将速度提升至极限。 身旁骑兵亦是同时发力,数千勇士犹如一阵旋风一般冲进薛延陀的营寨。 铁蹄踏碎冰雪,也踏碎了黎明前的宁静。 前一刻还是寂静祥和的营寨,转瞬之间便沸反盈天,好似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下一刻就有可能被狂暴的扯碎! 薛延陀兵卒在睡梦之中被惊醒,尚未缓过神来,便发觉唐军已然杀入营寨之中,雪亮的刀剑就在眼前…… 混乱、慌张、杀戮,这是必然。 谁也没料到两军对阵之时,薛延陀这边的兵卒居然可以如此安稳的睡觉,居然警惕性如此之差,直至唐军冲入营寨,这才奋起反击。 战斗一瞬间便陷入一边倒的境地,唐军各个如狼似虎奋勇争先,薛延陀鬼哭狼嚎奔逃溃败。 薛仁贵也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当即大声招呼着身边兵卒,一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军队箭矢一般直直的插入薛延陀营寨,直取中军大帐! 眼见着大帐转瞬及至,薛仁贵握紧了手里的凤翅鎏金镗,就待跃马上前斩将夺旗,忽见大帐营门洞开,吐迷度从门内跑出,大声呼喝着什么,双手不停的比划着“停止”的手势。 在他身后,一个身材敦实相貌粗豪的男子将一柄佩刀投掷于地,然后单膝下跪…… 这不走套路的剧情令薛仁贵猝不及防,一时之间有些惊愕。 怎么办? 杀还是不杀?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按套路来 错愕之间,薛仁贵不得不减缓马速,一双虎目瞪向吐迷度。 昨夜商议的结果还是这厮暗自潜回本部,率领部众阵前反水,协助唐军擒杀拔灼,这怎地一转眼的功夫,居然跟拔灼混在一处? 拔灼还特么要投降…… 吐迷度也有些冒汗,看着洪水一般冲锋而来的唐军铁骑,忍不住心里发虚,唯恐这薛仁贵立功心切,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也给一刀剁了。见到薛仁贵降低马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赶紧上前跑到薛仁贵马前,大声道:“薛将军,拔灼愿意率领部众投降唐军,只求饶其性命,放他一条生路!” 拔灼身上只穿了一件袍子,甲胄兵器皆无,这时候亦扯着嗓子喊道:“吾愿意归顺大唐,听候大唐皇帝调遣,若有异志,天诛地灭!” 薛仁贵将手里的凤翅鎏金镗高高举起,大喝道:“停!” 身后冲锋的兵将缓缓降速,莫名其妙的聚拢在他身后,看着敌军中军大帐之前单膝跪地卸甲跪地的拔灼。 四周厮杀声惊天动地,此间却是一片沉寂。 情形极是诡异…… 薛仁贵扫视了一眼四周的厮杀战斗,然后直直的盯着吐迷度,沉声喝问:“吐迷度,你搞什么花样?” 吐迷度忙道:“非是吾耍弄花样,实在是昨夜甫一回到回纥本部,便被拔灼发觉,本以为事情败露,惟愿一死,报效大唐……孰料拔灼并不杀吾,只是说让吾引荐,愿意依附大唐,放弃薛延陀可汗之位,世世代代尊奉大唐为宗主!吾想着既然不用打生打死,总归是好事,毕竟任何一个大唐勇士折损在这龙城,都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所以便答允他。” 薛仁贵蹙起眉头。 他自然不信吐迷度的话语…… 但是现在要考虑的是究竟这仗打还是不打,拔灼杀还是不杀? 沉思少顷,薛仁贵看向拔灼道:“立即下令,命薛延陀军队后撤,停止战斗!” 拔灼二话不说,当即喊来几个心腹亲信,叮嘱一番,这些心腹亲信便跑向四面八方,向着各支军队传达可汗的号令。 薛仁贵见他如此干脆,也派人前去通知房俊,同时勒令军队停止进攻。 片刻之后,正打得热火朝天的双方兵卒尽皆一脸懵逼的退后,中间隔出一道空白地带,各自停战。 唐军有些郁愤,这将军们是怎么回事? 因为准备充足,骤然发起攻击,薛延陀军队仓促应战,立即落于下风,只要再狂攻猛打一阵,已然乱了阵脚的薛延陀军队必定溃败,兵败如山倒,再无回天之力。 此刻占尽上风,却被勒令停止进攻…… 岂能不郁闷? 但战场之上令行禁止,无人敢违抗军令。 薛延陀这边则大大松了口气,唐军之勇猛远远超出想象,那种黑黝黝的铁疙瘩点着火一扔,炸响之后四周丈余之内尽皆毙命,再加上漫天的箭矢如蝗,只是一个冲锋便让薛延陀兵卒心生寒意,士气濒临崩溃。 …… 后阵一阵骚动,薛仁贵回头看去,见到军队从中分出一条通道,房俊一行正策骑而来,蹄声嘚嘚,转眼便来到近前。 薛仁贵策骑上前,在房俊身边低声将事情说了。 房俊蹙起一双浓眉,面貌不怒自威,看了看拔灼,又看了看吐迷度,半晌才缓缓颔首,道:“让拔灼命令薛延陀兵卒尽皆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接受唐军处置!” “喏!” 薛仁贵领命,转身调转马头回到阵前,冲着拔灼喝道:“大帅有令,令汝即刻下令,所有薛延陀兵卒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接受唐军处置,不得妄动!” 拔灼稍稍有些犹豫。 不犹豫不行,万一自己这边下令放下武器,那边唐军却暴起进攻,岂非站着等死? 吐迷度心中大急,赶紧劝道:“大汗休要自误!唐军强悍,纵使咱们决死而战,最终亦是难逃败亡一途!岂能用吾等之尸骸,去为咄摩支那等见利忘义背祖弃宗的小人铺平通天之路?可汗放心,那房俊素来说话算话,极有信用,既然接受了可汗的归顺,断然不会猝下杀手,失信于天下!” 拔灼抬起头,目光落到房俊身后骑着马的咄摩支身上,一阵滔天怒意涌起,恨不得此刻便冲上前去,将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千刀万剐、生吞活剥! 原本的计划,若是事不可为,当即刻退入大山,凭借自己威望领导残余兵卒与唐军周旋。纵然大规模的正面战争打不过唐军,但是小股部队不停的偷袭骚扰,亦要让唐军不堪其扰,终至撤军。 只要唐军撤出漠北,无论哪个部族帮助唐军统治这片广袤的地域,拔灼都有信心率领薛延陀部众将其歼灭! 然而现在咄摩支却意外的投靠了大唐…… 此人虽然威望不显,但毕竟是可汗家族的血脉,有着一定的号召力,尤其是在身后唐军的支持之下,必然有许多贪生怕死的族人前去投靠。届时薛延陀一分为二,本就倾颓的势力在次分裂,休说统一漠北了,恐怕回纥等部族都会迫不及待的扑上来,将薛延陀连皮带肉的吞下去…… 事已至此,当临机决断,万不可给予逆贼崛起之机! 拔灼下定主意,当即命令所有薛延陀兵卒就地放下武器,接受唐军处置。 看着面前的敌人一个一个的将兵器投掷于地,然后抱着头蹲在地上,唐军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胜了! 本以为是一场恶战,孰料敌人居然临阵投降,胜利来得太过意外,唐军上下简直有些不可置信。 但胜利已然注定,赶紧有将校指挥着兵卒上前将兵器尽皆收缴,然后命令薛延陀兵卒一队一队的站好,由唐军将其分隔开,严密监视,避免其闹事。 至此,战局已定。 房俊等人连夜商议出来的对策丝毫没有用处,谁也料不到本该拼死抵抗的拔灼居然这般干脆的投降…… 所有人都一脸喜色,打仗便意味着伤亡,能够兵不血刃的覆亡薛延陀,将薛延陀最后残余的武力悉数俘虏,岂不快哉? 唯有咄摩支一脸阴郁,心内惴惴。 他所存在的价值,便在于能够代替拔灼收拢薛延陀的残余,听从号令归顺于大唐,使得薛延陀覆亡之后亦不能给予唐军任何麻烦,从此漠北地域再无明面上与唐军作对之势力。 但是眼下拔灼果断投降,势必会得到房俊的重视。 毕竟相比于他咄摩支,拔灼才是更适合统治所有薛延陀人投降大唐的那一个,更何况拔灼还有着一个可汗的身份,不管是否残杀兄弟抢夺来的,但好歹已经得到了薛延陀部众的认可,那就是事实上的薛延陀可汗。 一国之可汗率军投降,唐军不可能不接受,若是反过来还要谋害了拔灼,自今而后大唐与别国战争之时,谁还会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投降? 既然投降了也要防着唐军杀害,那还不如死战到底,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可以预见的,拔灼会得到唐军极为亲善的照顾,哪怕是千金买马骨,拔灼的地位亦可以得到保证。 如此一来,自己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房俊大抵是不会杀他的,没人会杀掉一个主动投降且没有什么用的人,这除了坏了自己的名声,没有半点好处。 但房俊不杀他,拔灼岂能容他? 若非有他投降唐军,且愿意帮助唐军在薛延陀溃败之后收拢余部,拔灼大可以从容退入狼居胥山,领导族人继续与唐军作战。纵然届时肯定势力大损,麾下部众一哄而散者不知凡几,但好歹还是自由自在的薛延陀可汗啊! 哪里像现在这般放下所有尊严,不得不在唐军面前摇尾乞怜? 可以想见,眼下拔灼定然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五马分尸…… 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封狼居胥 房俊也头痛。 若是只有咄摩支一个,自可以放心的让他掌控薛延陀,此人鼠目寸光、自私自利,能力有,但不足以领导一个部族从颓废之中振兴。 但拔灼他不放心。 首先此人乃是夷男可汗的亲儿子,天然的继承者身份摆在这里,必然会得到绝大多数薛延陀族人的拥戴,在曳莽身亡、突利失遁走之际,便是薛延陀可汗唯一的人选。 名分大义在。 再者此人心狠手辣野心勃勃,性情更是暴虐张狂,这等人胆大妄为,不甘蛰伏于人下,稍有机会便能够搞出事情,搅合得漠北乌烟瘴气,影响到大唐在此的通知根基。 可若是直接杀掉,也不合适。 毕竟人家可是阵前投诚、伏低做小,若还是一刀给杀了,让那些个铁勒诸部的酋长们怎么看? 除去营造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令一众归顺蛰伏的胡族酋长惶惶不可终日之外,毫无益处。 不能用,又不能杀,这令房俊颇为棘手…… 不过昨晚薛万彻的话语,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房俊以穿越者的身份,有着洞悉时光的能力,他知道如何做可是使得大唐愈发强盛,更知道什么是大唐的祸患。只要大唐在他的手里,自信可以做到趋吉避凶、更上层楼。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从来没有一层不变的东西。 有一些他自认为正确的事情,或许是符合历史发展进程的,但是在他这个“bug”出现之后,谁还能肯定眼下的历史,还会与以前的历史是一样往前发展的? 当火器、舰队、纺织机这些个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东西陡然出现,势必会影响到这个世界的人和事。 这里只是一个分岔的时光河流,与原先的历史似是而非。 许多事情便不能想当然,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掌控历史,把握世间进程。 最重要的是,如果自己的掌控欲依旧如此强烈,深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可以使得大唐帝国能够走向更加繁荣昌盛的未来,那么很有可能在某一天,自己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成为权力的傀儡,沦为野心的奴隶。 或许本该和平富庶的帝国,会因为他而导致混乱衰弱,甚至动荡衰败…… 而他自己,更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 深吸口气,房俊策骑上前,看着拔灼颔首道:“大唐致力于睦邻友好、携手发展,可汗既然愿意率领族人归顺大唐,本帅自然会将此事禀明陛下,至于可汗的未来,将由陛下圣裁!” 拔灼心中狂喜! 房俊言语之中称呼他为“可汗”,可见即便薛延陀汗国覆亡,但是他的地位依旧会得到保障,甚至是继续以薛延陀酋长的身份存在! 当即大声道:“愿意听候大帅差遣,愿意为大唐皇帝效死!吾必率领薛延陀族人,忠心归顺大唐,生生世世永为藩属,子子孙孙永不叛离!” 一旁的咄摩支却是一脸灰败。 既然房俊承认了拔灼的地位,那自然就意味着他的“可汗”梦碎…… 非但可汗的大位指望不上,依着拔灼的性情,还能容许背叛他的人活在这个世上吗? 怕是接下来他便将要面对无休止的暗杀,直至他的尸骸成为这片土地的肥料,养育这一片山水…… 他一脸凄惶的看向房俊,希望能够从房俊那里得到一些支持。 然而房俊看都不看他。 房俊翻身跃下马背,上前亲热的搀扶着拔灼的肩膀,笑道:“素闻可汗乃是漠北数一数二的勇士,骁勇善战性情如火,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有雄壮之姿!某素来敬重天下英雄,自当好生亲近亲近才是。” 拔灼大喜,连忙道:“大帅面前,岂敢当英雄二字?不过是败军之将而已!大帅孤军入漠北,一路狂飙突进,不知多少薛延陀勇士尽皆蛰伏于您面前,如今草原之上处处流传着您的传说,唯有您,才当得起英雄之评语!” 房俊哈哈大笑,甚是愉快。 谁说这厮暴戾莽撞的? 瞧瞧,这马屁拍的极有水准,令人心情愉悦呀…… 这场战斗忽如其来,结束得也是猝不及防。 唐军刚刚展露凶悍之姿,薛延陀便在拔灼的领导下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接受大唐的处置。 说是处置,其实唐军也不可能将他们怎么样。 如同赵信城那般坑杀数万降兵,这会儿万万不能再来一次。赵信城的时候,唐军大获全胜,以火药炸毁城池,不仅埋葬了数万薛延陀兵卒,更是令所有薛延陀降兵尽皆士气崩溃,形势尽在唐军之掌控,自然可以予取予求,恣意妄为。 此间薛延陀固然投降,却并非无一战之力,况且尚有诸多部族混杂其中,一旦杀戮太甚,必然会被传扬出去,会极大影响大唐“仁义之师”的形象。 战争是残酷而无情的,但是面对降兵依旧毫不留情的予以屠杀,会招致所有人的反对与抵触。 极不明智。 放在今天之前,房俊或许会感到困扰、棘手,不知如何处置拔灼,方才合适。 但是经由昨夜薛万彻的谈话,房俊觉得自己的确是钻了牛角尖。 纵然他是诸葛再世,难不成还能一手掌控这个庞大的帝国么? 有些事情,终归不能按照他的意志去发展。 而有些事情,该放手时需放手,攥在掌心不撒手,并不是好事…… 管他为难不为难的,朝廷当真如他所请设立瀚海都护府也好,还是设立一个新的衙门来管理漠北也罢,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是肯定不会将他放置在这里的。 那就让上任的主官去头疼吧…… 薛延陀尽数归降,代表着汗国覆灭。但是薛延陀人乃是铁勒一部,生性追逐水草浪荡漠北,对于家国之念与汉人天差地别,覆国与否,其实并不看重。非但是底层的兵卒对此不甚在意,即便是拔灼,只要权势地位在手,依旧保持自己薛延陀酋长的身份,薛延陀汗国之覆亡亦不曾过于在意。 只要人马尚在,国与不国,有何区别? 有朝一日大唐衰微,薛延陀振臂一呼,依旧是草原之上最强盛的部族,复国只在反掌之间耳! 为了一个所谓的国家威仪去抛头颅洒热血,这在胡人眼中是极其愚蠢的事情…… 云集在龙城的薛延陀各部纷纷散去,各自回归部落聚居之处。胡人居无定所,除去龙城、牙帐这等象征性的地域之外,常年追逐水草而居,每年冬天则择取一地躲避风雪严冬,待到春暖花开,又会再一次踏上流浪的生活。 所以相对于汉人,胡人更加野性,侵略性也更足。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缺乏足够的稳定底蕴,很难创造出强盛而长久统一的国家,保持民族的延续…… ***** 龙城。 房俊策骑缓步在低矮的圆形石墙所围成的祭天之所外踱着步子,感受着这一片自从千余年前便成为漠北胡人心目之中神祗所在的祭坛,心中突有所感,勒住马缰,抬首看向不远处那起伏横亘的山峦。 “素闻当年冠军侯封狼居胥,禅姑衍山,未知其故地何在?” 房俊并无效仿先贤“封狼居胥”的想法。 霍去病是从古至今无可争议的民族英雄,其所创立的功勋,千古以降,唯有可超越者。房俊只不过是一个穿越者,站在历史的云端俯瞰众生,等同于玩游戏的时候开了挂,非是真正的本事,不敢同历史上的民族英雄并肩而立。 但是去往先贤曾踏足之处,追寻着那些早已被尘埃覆盖的足迹,瞻仰先贤的绝世风采,却是向往已久。 后世早已不知当年“封狼居胥”的确切地点,如今身在漠北,或许这些个胡人曾有着祖宗流传下下来的记忆也说不定。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选 从匈奴到柔然,又从柔然到突厥,再从突厥到薛延陀,看似漠北这片土地历经了数次权力更迭,事实上,并未有看上去那般沧海桑田。虽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是对于当年那一场对于胡人来讲算得上耻辱性战败的事迹,依旧在部族之间广为流传。 当以房俊为首,薛万彻、薛仁贵、高侃、李思文、屈突诠、张大象等等唐军将领,在几个年老胡族牧民的带领下,沿着布满积雪的崎岖山路登上狼居胥山的一座耸峙如云的山峰,目睹数百年前冠军侯在此登临山巅、扫荡胡虏的故迹,各个心潮起伏、壮怀激烈! 登临山峰,驻足眺望,天高云阔,四野苍茫。 冰雪苍茫的漠北大地在眼前向着无垠的天际延伸开去,耳畔风声烈烈,似乎依旧回响着当年先辈英雄们奋勇争先的呐喊与号角,风云漫卷之间,似有无数的先烈策马奔腾、长戈击敌! 骠骑将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 那是大汉民族最崇高的功勋,那是华夏子孙最荣耀的记忆,一代又一代的汉家儿郎追寻着先辈的足迹,用永不衰竭的鲜血和勇气,向着塞外的胡虏发出永不屈服的抵抗。 而今,狼居胥山就在脚下,昔日的英雄已成传说,但是汉家永不弯曲的脊梁,代代相继,薪火传承! 拔灼很有“带路党”的觉悟,提议可以再次竖起一块石碑,勒功于其上,以为万世传颂。 但是被房俊拒绝。 正如之前在郁督军山的理由一样,房俊不认为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功绩能够与那些绝荡风云、开天辟地的先辈们相提并论。对于那些先辈,他有着一个后世子孙虔诚而孺慕的敬仰,若是自己的名字留在先辈们的石刻旁边,这是一种对于先辈的侮辱。 或许有朝一日,他能够兵临阿尔卑斯山,饮马多瑙河,才可以肆无忌惮的夸耀一番…… 不过房俊也因此来了兴致,在等待朝廷对于漠北的决策抵达之际,闲极无聊,又率领兵卒瞻仰了霍去病在姑衍山的封禅之地,意兴未消,策马驰骋一路向北,越过冰天雪地的原野,直抵烟波浩荡的瀚海,领略一番一千多年前的贝加尔湖风光…… 《汉书·霍去病传》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 追寻着冠军侯的事迹走了一遭,的确是快意非凡! ***** 长安。 将重伤未愈的夷男可汗于契苾可勒安置好,李二陛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召集一种文物大臣,在两仪殿内议事。 所议之事,自然是关于漠北之决策。 先前房俊送回京中之战报,已然建议朝廷在漠北设立瀚海都护府,管理自漠南直至瀚海的广袤地区。这个建议得到了数位宰辅的认同,所虑者,只是这个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人选而已。 长孙无忌倒是建议直接由房俊来担任,他的理由很充分,整个漠北都是房俊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这份功绩直追窦宪、霍去病,乃是大唐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其光耀之处冠盖大唐,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当年奇袭阴山覆灭突厥汗国的李靖都相形见绌,正该由他来担任这个大都护,掌管这方圆数千里面积仅只是稍稍小于大唐本土的广大地域,一则酬功,一则安民,没人能比房俊更合适。 但太子殿下予以激烈反对。 此事只好暂且搁置,事后亦有多方势力对这个大都护的位置进行角力,明里暗里好一番争斗,只是李二陛下沉默未决,拖延至今。 眼下连夷男可汗都被俘虏了,或许明日醒来便会传来薛延陀彻底覆亡之消息,这个都护府的设立便不能再拖延了,必须立即搬上日程,斟酌整个衙门的大小官吏人选,即刻开赴漠北,接管这一片区域。 李二陛下饮了口茶,望着殿上诸位臣子,沉声道:“对于漠北设立瀚海都护府一事,诸位爱卿,可有不同意见?” 事情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候,自然要快到斩乱麻,但李二陛下依旧条理清晰,先从根本上解决大方向的问题,然后在层层递进,免得大家为了各自的小算盘将局面搅合得乱七八糟。 众位大臣相互看了一眼,齐声道:“臣等并无异议。” 只是早就确定下来的,自然不会有人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 李二陛下颔首,道:“很好,既然如此,此事便已经确定,效仿安西都护府,设立瀚海都护府与单于都护府,二者以碛为界,碛北铁勒诸部尽归瀚海都护府,管辖地自阴山以北直抵瀚海,碛南突厥余部则归单于都护府……大都护品阶为从二品,朝廷铨选之后赴任,五年一任,任满考核,再定去留。” 众位大臣尽皆沉吟。 单于都护府在薛延陀大军入寇之后,便已经形同虚设,大都护阿史那思摩在薛延陀兵锋之下狼狈逃回雁门关,至今还在雁门关养伤,前些时日更是上书皇帝,请求卸去官职,回京养老…… 这位突厥“金狼家族”阿史那氏的子孙,大抵是在长安享受惯了声色犬马荣华富贵,对于边塞的寒风苦雪早已厌倦,见到薛延陀人的铁骑便吓破了胆,早已不复其先祖戎马边塞、驰骋草原的雄风。 只愿在长安当一个富贵闲人,纵情声色…… 反正不是自家的孩子,这般没有上进心的堕落表现,没人会痛心疾首的直斥其非,反而因为阿史那思摩的“致仕高老”空出来一个单于都护府大都护的位置,而各有谋算。 相比于苦寒之地的漠北,水草丰美的漠南之地因为地近雁门关,素来便是关中的北边锁钥,亦是“北魏六镇”的起家之地,关陇贵族对这个位置可谓虎视眈眈,当仁不让。 长孙无忌瞄了一眼李二陛下,开口说道:“老臣以为,这瀚海都护府大都护的人选,不如由驸马都尉、太常少卿萧锐担任为好。” “嗯?”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对于长孙无忌的这个人选有些意外,问道:“辅机推举萧锐,是何道理?” 长孙无忌道:“萧锐乃是襄城公主驸马,皇家贵戚,又是宋国公之后,国之干臣,忠诚、能力,尽皆毫无问题。先前萧氏子弟萧嗣业与房俊里应外合,上演了一出苦肉计,最终以‘死间’的方式襄助房俊大破薛延陀,俘虏夷男可汗,鼎定漠北之局势,可谓功莫大焉!只是可惜身死胡虏之手,烈士碧血,天泣其悲!这份功勋不可埋没,正可由萧氏之子弟予以承继,方可不愧忠臣之英灵!” 他这是抬出来萧嗣业的事迹,认为理当由萧家来享受这份荣耀。 这本没有错,萧嗣业已死,他所立下的功勋,自当让自己的家族承受实惠,然而…… 李二陛下就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得不行。 忠诚? 娘咧…… 老子恨不得将那逆贼千刀万剐,现在居然还得一次又一次的吹嘘其“忠诚”? 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再是恶心,当初将萧嗣业“洗白”之后树立为忠臣烈士之典范,乃是出自于他的主意,眼下看看效果还不错,不知道感染了多少热血儿郎憧憬着能够上阵杀敌以死报国,难不成现在还能反口? 自己做的饼,哪怕有毒,含着泪也得咽下去。 只是心里难免不甘…… 凭什么一个背祖弃宗、通敌叛国的逆贼,还能够荫萌家族? 李二陛下眼珠转转,看了看萧瑀,沉声问道:“宋国公,以为如何?” 他不问旁人,单问萧瑀,这就别有深意了。 第一百二十章 人选(续) 古往今来,官场之上凡事都讲究一个“自谦”,皇帝要犒赏臣子,臣子不能直接领受,而是要谦虚的“辞谢”,认为自己不够格,实在是皇帝错爱,请收回成命,如是来回几次,臣子才“勉为其难”的领受,彰显不居功自傲的高贵品格,否则就要受到诘难嘲讽,认为吃相太难看。 同理,对于有一定地位的大臣,哪怕皇帝勒令其辞职,亦要由这位臣子先行上书,主动请求“辞职”或者“致仕”,皇帝还要假惺惺的数次挽留之后,才准予所请。 不能将苛待臣子的骂名留给皇帝…… 眼下长孙无忌推荐萧锐担任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作为萧锐的父亲,哪怕萧瑀心里头一万个认为自家儿子当之无愧,也得自谦一番,予以拒绝,否则就会被人认为骄纵自大。 李二陛下的本意,便是虽然长孙无忌推荐,说辞又无可辩驳,但我实在是不满意,却不好直接拒绝,毕竟要顾及你的面子,所以你自己谦虚一番,自己拒绝吧,然后我便顺坡下驴,驳回长孙无忌的这个提请。 放在往常,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以萧瑀的智商,眨眼之间就能够反应过来,然后配合皇帝将这一出戏演好。 君臣之间,这种事也不是干过一回两回,极有默契。 然而现在,萧瑀心里想的却跟皇帝不一样…… 萧嗣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 什么里应外合,什么“死间”都是扯淡,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房俊为了挽回萧家的名誉,拎着脑袋哄骗皇帝。现在萧嗣业的事迹在观众各地竞相传颂,连带着萧家的名誉水涨船高,使得族中上至耋老、下至孩童,尽皆吐气扬眉与有荣焉。 南梁贵胄、诗书传家的兰陵萧氏,还真就未出过这等壮烈之子弟…… 旁人不知其中隐情,自可傲然四顾理所应当,他萧瑀每每闻之,却是羞惭满面,无地自容。 便越发记着房俊的好。 好姑爷啊…… 现在皇帝问及,萧瑀却不能像以往那般谦虚辞谢。 虽然以前都是这般谦虚几句,然后皇帝温言勉励一番,将赏赐落实。大臣们不居功自傲,皇帝有功必赏,大家落得个皆大欢喜。 但是现在不行。 因为他唯恐一旦自己谦虚的说几句,旁边觊觎这个瀚海都护府大都护职位者,会出言搅合,致使皇帝改了心意,不再容用萧锐出任这个大都护。 虽然这种概率很低,但绝非不可能。 试想,房俊冒着“欺君之罪”的悖逆之罪,将萧嗣业通敌叛国之事实加以掩盖,更颠倒黑白的将“叛国”说成“死间”,一旦这等事情泄露出去,将是何等大罪? 一个前途似锦的少年高官,注定了将来登阁拜相的人物,因此而遭到皇帝治罪甚至贬为庶人……且不说萧家从此失去一个将来强硬得不能再强硬的靠山,单单只是内心的负罪感,也让萧瑀不可接受。 人家待我如明月,我岂将心向沟渠? 唯有拿下瀚海都护府这个职位,将漠北尽数掌控在手中,使得萧嗣业这件事有任何的纰漏都不可能传扬出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既全了房俊的回护之心,亦能够使得这件事盖棺定论,再无变故,不使得家族名誉因萧嗣业而遭受玷污…… 萧瑀心念电转,在李二陛下问话之后,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说道:“按理来说,长孙无忌举荐劣子,老臣应当避嫌……然则昔日韩非子有言: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老臣不敢自比韩非子,但是劣子自幼聪慧,性情沉稳,这些年历经户部、太常寺,多有政绩,担任瀚海都护府之大都护,当可以稳定漠北局势,安抚铁勒诸部,消弭帝国北疆之兵患,当仁不让。” 呵! 殿上大臣尽皆诧异,纷纷看向萧瑀。 这般“王婆卖瓜”的做派,可不似萧瑀一贯的作风…… 但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再是眼馋这个职位,总归不能去当着萧瑀的面儿说你儿子不合适吧? 那就是结仇了。 李二陛下心里犹如堵了一块石头…… 娘咧! 这萧瑀不按套路来呀,怎么回事? 可是自己问了话,人家萧瑀也答了,总不能这个时候再去挑刺,说萧锐如何如何不行吧? 事实上他对萧锐没意见,不仅没意见,反而甚为看重。 襄城公主乃是李二陛下的庶长女,女儿之中,年岁最长。公主幼年之时,李二陛下对其不甚在意,但是及至年岁渐大,公主品貌兼优、性情娴熟,个性友爱孝顺、言行举止堪称楷模,颇得李二陛下之喜爱。 于是就像汉和帝让皇后贵人们都去学习班昭,齐武帝令韩兰英教导后宫嫔妃与公主那样,李二陛下也屡次下诏,让各位公主们以襄城公主为榜样。 李二陛下的公主对待公婆如同侍奉自己的亲生父母,晨昏定省样样不缺,便是自襄城公主而始。 爱屋及乌,对于萧锐自然喜爱…… 故而虽然心底对于萧嗣业之事腻歪得不行,但是谁叫那是自己定下来的调子呢?现在又有萧瑀“举贤不避亲”,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瞅瞅殿上诸位大臣,又问道:“阿史那思摩决意辞去单于都护府大都护之职,已然数次来信,态度坚决。某虽然加以劝说,却难改其意,漠南乃关中之屏障、河东之藩篱,地位之重要无需赘述。所以单于都护府大都护之人选,定要谨慎铨选,诸位爱卿可有适合之人?” 殿上稍稍一静,而后,岑文本道:“微臣举荐宇文阐提。” 连带着李二陛下在内,诸多大臣都微微一愣。 宇文阐提? 这名字好古怪,也陌生…… 李二陛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宇文士及的儿子。 对于宇文阐提的名字,还有一段典故。 隋炀帝杨广的长女南阳公主,乃是萧皇后所生,深得隋炀帝之宠爱。大业年间,隋炀帝临幸江南,时常带着南阳公主在身边,宠爱之深,冠绝诸子。十四岁的时候,隋炀帝便将其嫁给许国公宇文述的儿子宇文士及,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世家子弟。 婚后南阳公主与宇文士及琴瑟和谐、鸾凤齐鸣,夫妻恩爱,诞下一子,取名为宇文禅师。 这本是一个才子佳人、幸福一生的故事。 然而好景不长,隋炀帝临幸扬州,宇文化及弑君谋逆,杀了隋炀帝,自立为帝,宇文家与杨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及至宇文化及败于窦建德,仓惶逃命,南阳公主及其子便落入窦建德之手。 窦建德将所有俘虏的宇文家人全部杀掉,因为南阳公主的儿子宇文禅师亦是宇文家的血脉,所以在斩首之列。窦建德派武贲郎将于士澄对南阳公主说:“宇文化及躬行弑逆,人神所不容,现在将族灭其宗。公主之子,法当从坐,若不能割爱,亦听留之。”您若是坚持,自然也可以不杀的。 南阳公主哭着说:“武贲既是隋室贵臣,此事何须见问?” 宇文化及弑君,与南阳公主有杀父之仇,国仇家恨,此生已然不共戴天,自己的儿子乃是宇文家的血脉,自然应当赴死。 然后宇文禅师便被杀了…… 后来宇文化及又打了回来,击败窦建德,救出南阳公主,宇文士及前去相见,南阳公主愤然拒绝了他,说:“我与君是仇家,只恨不能手刃君,只是因为令兄谋逆之际,君并不预先知情罢了。”于是宣布与宇文士及断绝关系,严厉的叫他赶快离开。宇文士及仍然请求,南阳公主愤怒的说:“你一定想死的话,就可以进来见我。” 宇文士及见她说的这样坚决,知道说服不了她,于是洒泪离去…… 后来宇文士及归顺大唐,李二陛下将宗室之女许配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宇文阐提,一个女儿宇文修多罗,已然与李二陛下第十三子赵王李福定下亲事。 “阐提”乃是佛教用语,意为“指永远不得成佛的根机”,即是指心中之孽缘,可见宇文士及依旧对南阳公主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第一百二十一章 妥协 今年开年之后,宇文士及大病一场,缠绵病榻,药石无效,已然时日无多。 岑文本素来与宇文士及交好,此刻举荐宇文阐提,看来乃是为了安抚这位好友,令其看到子孙出息,可含笑九泉。 李二陛下与宇文士及亦是交情甚笃,自然愿意送这个人情。 然而令他犹豫的是,宇文士及乃是关陇贵族的一份子,若是将单于都护府的职位给他的儿子,便是将关中的北边屏障交到了关陇贵族的手里。要知道阴山山麓乃是“北魏六镇”的起家之地,亦便是关陇贵族的祖庭所在,将大唐京师之北边门户交给关陇贵族…… 是否妥当? 李二陛下一时间沉吟未决,目光游移,看向一侧一言不发的李绩。 李绩却依旧低眉垂眼,仿若置身事外…… 李二陛下便有些不满。 以往你为兵部尚书,只管份内事,对于朝政不愿置喙,这个可以理解。但你现在乃是尚书左仆射,是朕的佐官、助手,这个时候依旧明哲保身不愿得罪人,那就有些过分了…… 不过想到李绩这人本就没有什么权力慾望,这个尚书左仆射更多还是自己架着他上来的,也只好忍住这口气。 环视左右,李二陛下问道:“马周,你来说说这个人选,是否合适?” 这是他夹带之中的纯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弟,自然应该能够了解他的心思…… 马周略一沉吟,抬起头直视皇帝,道:“郢国公忠贞不贰,早年便追随陛下左右,劳苦功高。眼下缠绵病榻、药石无效,怕是回天乏术,时日无多。想当年宇文士及作乱,致使郢国公与南阳公主的幼子惨死于夏王窦建德手中,一直被郢国公铭记于心,无一时或忘,时常痛不欲生、悔不当初。漠北乃是新近开辟之疆土,大唐在当地并无根脉,唯有依靠武力给予震慑维系统治,这个大都护的人选,首要便是忠心耿耿,否则极易生变。宇文阐提自幼聪慧,能力卓越,又兼具皇室血统,陛下何不体恤老臣,加以提拔重用,一则以尽半生之情谊,再则亦能加以培养,异日定然又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能臣。” 郢国公,便是宇文士及的爵位。 李二陛下听着马周的话,起先有些不满。 殿上大臣如此之多,朕偏要问你,所为何故你难道不懂? 非但不陪着说一些反对的话语,反而要提及什么旧日情谊……国家大事,那是能够去照顾人情世故的? 乱弹琴! 但是听着听着,李二陛下便回过味儿来。 什么漠北之地唯有依靠武力给予震慑维系统治,大都护首要之特质便是忠心耿耿……这明显话里有话。 现在漠北眼瞅着被房俊一路平推、尽皆占据,大唐之疆域一下子拓展数千里,这固然是一件古之未有的盛事,但同时也意味着需要大量的军队、官吏去镇守、管理这片疆域。 右屯卫也好、右武卫也罢,这是大唐军队十六卫的序列,是驻守京师的主要武装力量,不可能常驻漠北,漠南也不行。 尤其是右屯卫。 大唐军制,全国所有的军队分为南衙府兵、北衙禁军、边军。顾名思义,南衙府兵十二卫四军府,乃是大唐帝国府兵之主力,北衙禁军则是由皇帝招募的禁军,驻守皇宫之北、玄武门之外,这是皇帝亲手掌握的力量,作为“百骑”选拔的基础部队,左右屯卫便是其中之二。 这是宿卫皇宫的主要力量,是皇帝的嫡系部队,岂能常年驻守在外? 因此,当右屯卫与右武卫返回关中,就必须抽调北疆边军前往漠南漠北驻守,镇压那些胡族,监控所有可能的叛乱。 而北疆之边军,被关陇集团所渗透的极其厉害,毕竟这些当年便是他们起家的部队…… 眼下虽然东征高句丽的军事行动因为李二陛下病重,以及房俊兵出白道出击薛延陀而不得不被迫中止,但是几十万军队依旧屯扎在辽东,幽营二州遍地军营,这些都是各地之边军。 所以抽调别处之边军北上驻守漠北漠南,已不可行。 只能重用被关陇集团渗透的北疆边军…… 然而以关陇贵族这些人的德行,你让一个不被他们认可的大都护去掌管漠南数千里疆土,他们岂会认同? 要不了三五天,必定风起云涌横生波折,这个大都护的下场必然是黯然返回长安,另择贤能。 甚至直接出了意外,也不是不可能…… 眼下的情形便是如此,要么放弃漠北,反正是一片苦寒之地,要么就必须由关陇集团认可的人选前往管理,别人谁也不行。 大殿上一片沉寂。 都听明白了马周言中之意,可是谁也不愿就此事发表言论。 一个漠北之地,苦寒之所,既不出产粮秣,又不能收缴多少钱税,何必为了这个去得罪关陇贵族? 人家关陇集团希望用这个官职来培养自己的后备力量,由着他去好了…… 倒是萧瑀在李二陛下有些不满的目光扫视过来的时候,出言道:“法理不外乎人情,国家大事亦是如此,何况只是一个单于都护府的大都护?自可由宇文阐提担任,命吏部严加审核其施政举措,若是稍有不妥,轻则加以劝导,重则撤换重置,亦无不可。”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番话语听上去有些道理,但是由萧瑀说出来,未免没有为了刚刚长孙无忌举荐萧锐之事,投桃报李之意。 哼哼,一个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一个单于都护府的大都护,你们倒是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但是正如马周所言,只要想将漠南漠北纳入大唐之版图,就不得不依仗关公贵族的根底,毕竟这两处地域乃是其起家之地,根基深厚影响力巨大,换个人去,成不成事尚在其次,恐怕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只是一个皇帝不得不向一些个势力妥协,想想就憋屈。 愈发坚定了削弱世家、打压门阀的心思…… 只是眼下,妥协却是必须的。 “大善!诸位爱卿之言,深得吾心。时光荏苒,光阴似箭,这一转眼的功夫,几十年都过去了……想当年诸位爱卿陪着朕血里火里刀光剑影,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奋力打拼,这才有了如今的荣华富贵。这个天下是朕的,也是诸位爱卿的,某非是凉薄之人,只要诸位矢志不渝、不忘初心,能够忠诚于某、忠诚于帝国,某又岂会吝啬权势富贵,不与诸君共享?便如诸君爱卿所请,任命宇文阐提为单于都护府大都护,萧锐为瀚海都护府大都护……至于两个都护府的官吏从属人员,则有吏部铨选,而后交由政事堂审核,再交给某过目吧……” 从孩提之时开始,李二陛下便一直在妥协。 他聪慧伶俐,却不得不像太子李建成妥协,因为规矩如此,不可僭越,否则招人嫉恨,安危不测。他勇武善战,却不得不像李元吉妥协,因为李元吉从小就跟着李建成,李建成对其百般维护,只要李元吉稍有不快,李建成便会袒护三弟叱责老二,然后父亲李渊便会对他大加责罚,理由是性情跳脱,致使兄弟不睦…… 哪怕是当了皇帝,他也得向支持他的关陇贵族妥协,向兵临城下的颉利可汗妥协…… 妥协,成为他这半生之中绕不过去的坎儿。 对于李二陛下这样一个性情刚烈的君王来说,一忍再忍,岂是那般容易? 然而再是不易,也必须忍下去。 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追求,李二陛下的追求,便是青史之上、千古之后,他的名字能够被世代传颂,成为超越秦皇汉武的千古一帝! 为了这个成就,他能够忍受所有帝王不能忍受之事。 区区妥协算得了什么? 再难也能忍!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命运 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顺遂、时时得意。 古之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忍辱负重、潜于九渊,待时而动,才龙腾九天? 贩夫走卒如此,帝王将相亦是如此。 在晋王李治心里,便是如此所想…… 在他尚且未及弱冠的年岁里,一直以来,都将自己的父皇当作一个追赶的楷模,但凡父皇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那么完美、那么震撼。 因为年纪的关系,他对于当年“血染玄武门”的事情并未太过熟知,毕竟这些年来所有知情人都对那件事讳莫如深,没人会对他详细讲说。但哪怕只是从听闻的只言片语之中,亦能够感受到父皇当年所面临绝境之时的绝望、压力,更能够感受到那种在绝境之中奋起反击、逆而夺取的勇猛与冷酷! 李治时常在想,若是换了自己,能否如当年父皇那样去做? 即便是做了,又是否能如父皇做得那样完美,那样冷酷? 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李治年纪虽幼,但是极为自信。 他不屑于太子哥哥的仁慈懦弱,仁慈是良好的品德,但却不是一个帝王所必要的品质,身为帝王,可以对兄弟友爱、可以对姊妹关怀,但是却必须要有一个帝王的威望与尊严,岂能事事包容、时时妥协? 那样的一个人,无法领导一个庞大的帝国走向辉煌。 他也瞧不上青雀哥哥舞文弄墨、恃宠而骄,父皇的确更偏爱青雀哥哥一些,诸位皇子之中,显然父皇对于青雀哥哥的希望最大,但也正因为如此,青雀哥哥也不是那个能够当好皇帝的人选。 父皇的偏爱便能够让他恃宠而骄、尾巴翘到天上去,日后做了皇帝面对全天下的阿谀奉承,那还不得狂的没边儿、忘了自己是谁? 至于三哥李恪……文武兼备、英明睿智,这是李治对于李恪的评价。 但是且不说非是嫡子的身份便断绝了李恪的储君之路,单单前隋皇室之血脉,便使得李恪永远不可能登上储君之位,异日继承大宝,君临天下。 大唐的江山不是从大隋的手里抢过来的,但是朝中太多的大臣、门阀,都于大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大隋倾颓,这些人有多少落井下石,有多少改换门庭,又有多少卖主求荣? 这些人怎么可能眼看着有大隋皇室血脉的李恪登上帝位? 万一反攻倒算怎么办…… 所以李治一直认为,他才是那个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唯有他,才能将大唐带上另一个高度,开疆拓土、称霸天下! 但是让他对太子哥哥,对青雀哥哥举起屠刀,甚至斩尽杀绝灭其子嗣,李治做不到。 非但做不到,只要想想都不寒而栗…… 因此,他愈发敬佩自己的父亲。 想当年父亲杀尽了李建成与李元吉全家,只要是男娃,连几岁的都不放过,这等凶残狠辣,李治望尘莫及。 当然,这并非代表他就会放弃心中那份对于储君之位的执念,只是隐藏得更深、愈发坚韧罢了。 眼下之处境,他便将之视为一种磨砺,所有在外人面前多表现出来的沮丧与失落,其实都是为了掩盖心底的慾望。 面前宾朋满座,歌舞升平,李治端坐在座位之上,尚显青涩的脸庞带着淡淡的笑意,背脊挺拔,礼仪一丝不苟,尽显尊贵之身份。 只是心中却难免火热…… 即便是圈禁于此,亦有如此之多的宾客齐至,为自己祝福贺寿,这就是人心所向! ***** 数日之后,漠北消息传来,薛延陀残部在拔灼率领之下,尽皆归顺投降,依附大唐,并且上书递表,自愿取消薛延陀汗国之称呼,请求大唐在漠北设置羁縻州,管理薛延陀族人。 与此表一同送入长安的,尚有回纥、仆骨等等铁勒诸部的奏表,内容大同小异,唯有一个中心思想——漠北各族,特勒各部,尽皆归顺,请求大唐设置羁縻州,管辖各部! 而房俊率领麾下兵将登临狼居胥山、姑衍山,重蹈当年霍去病封禅之故地,又策马向北,领略极北之地瀚海风光,这等消息一经传出,便迅速在长安引起轰动,随即波及整个关中,继而向着天下各处疯狂流传…… 封狼居胥! 此乃汉家儿郎最至高无上之军功,如今在盛唐重现,岂非预示着如今的大唐帝国,绝对不啻于当年威盖四海、慑服天下之强汉? 更有黠戛斯使团不远万里前来长安朝贺…… 生逢盛世,何其幸哉! 一时之间,房俊之威名更是扶摇直上,直追卫青、霍去病,当世之武将无出其右,冠绝天下! …… 芙蓉园东侧的一处禁苑之内,杨柳吐绿、春水莹莹,景致幽静秀美。 镶着明亮玻璃的窗子开了一半,吹进来的微风已然吹面不寒,靠窗处精致的黄花梨书案上平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白玉镇纸压住边角,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正拈着一支毛笔,在砚台里蘸满了墨汁,挥毫成书。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纤指如玉,皓腕胜雪,却写就这样一篇气魄雄浑之词句。 这少女修眉秀眸,钟灵毓秀,写完这一首词,便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轻轻咬着红唇,赞叹道:“汉人当真才思敏捷、冠绝天下,这样的一首词,必定成为千古绝唱,我们新罗人即便是学习汉人的文字一百年,也是决计写不出的。” 她声音清脆,面容姣美,身上穿了一件大唐的仕女服,宽大的袍袖翩然若凌风,衣领开阖之处,肌肤莹白如玉、峰峦隐现,腰肢却是盈盈一握,宛若杨柳。 正是新罗圣女真德公主金胜曼。 在她身侧,善德女王正微微俯身欣赏着这一幅字,闻言浅浅一笑,端庄秀美的俏脸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贤淑之中透着几分娇俏,樱唇轻启,轻声道:“即便是大唐,又有几人有这般绝世之才华,能写出这等惊才绝艳之诗余?你想要夸赞某人,那便夸呗,何必这般闪烁其词,反倒让人心底生疑,觉得你意有所指,心有所念……” “哪有!” 金胜曼大囧,脸蛋儿微红,矢口否认:“那厮最是讨厌,当初在新罗对我们姐妹是何等苛刻无情,恨不得将丢进这曲江池灌上几口浑水才好!” “呵呵……” 善德女王直起身子,微微伸了一个懒腰,尽显美不胜收的线条,揶揄道:“到底是怪罪他当初在新罗的苛刻无情,亦或是抱怨他自从我们到了长安之后,却是一趟都未来探望,令一个新罗贵女望穿秋水,心生怨尤?” “哪有!” 金胜曼断然否认。 善德女王用一根春葱也似的手指轻轻挑起堂妹尖俏的下颌,悠悠说道:“那不知是何人睡梦之中尚要喊着某个名字……” “哎呀!” 金胜曼到底是未经人事的闺阁少女,如何抵挡得住这等调笑之言? 顿时脸儿红透,羞不可抑,猛地起身揽住善德女王的腰肢,娇嗔道:“那是我对他恨之入骨,做梦拿着鞭子抽他呢,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善德女王任由堂妹揽住自己的腰肢,含着笑轻轻将她鬓角的青丝拢在耳后,目光之中满是怜爱,柔声道:“何必羞涩呢?少女怀春,人之常情。你我身在大唐,今生返乡无望,但是生活总得继续……妹妹这般如花年华,对于封狼居胥、开疆拓土之英雄心生钦慕,不正是理所应当?你我虽然幽居于此,几乎与囚犯无异,好在大唐皇帝宽厚仁慈,不曾苛待于你我,明日我便入宫求见皇帝,求他金口御旨,将你许配房家,以偿心愿……” 金胜曼娇躯轻颤,抬起头,秀眸凝结一层水汽,看着堂姐端庄秀美的容颜,语气轻柔,却意志坚定:“妹妹今生谁也不嫁,一生一世陪在姐姐身旁,咱们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善德女王轻轻婆娑着她的脸颊,叹息一声,无奈道:“朝中已有权贵觊觎于你,万一求得皇帝同意,赐婚的圣旨颁下,便是米已成炊、木已成舟,不可挽回。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嫁给那个房俊,起码也是一个开疆拓土的绝世英杰,想来不会苛待于你。否则一旦落入一个龌蹉之辈手中沦为玩物……” 金胜曼俏脸雪白。 第一百二十三章 紧迫 在这个时代,女人的命运是悲哀的。 她们只是财产的一部分,沦为男人的附庸,即便是金枝玉叶,即便是金氏姊妹这样的天潢贵胄。 而身在别国为质,更是如坠地狱一般的磨难。 幸好如今的大唐贤君在位、众正盈朝……好吧,这纯属扯淡。 李二陛下不是个什么好好鸟,对于美色的追求并不比历史上那些个赫赫有名的昏君差多少,胸怀广阔而博爱,而朝堂之上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千古名臣们,也从来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道德君子。只是整个大唐开放的风气使得他们没有收到太多的诘难与指责。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个出身世家门阀的贵族们固然骄奢淫逸,却也能够在个人品德方面保留一些底线,亦或者说,他们更看重百年之后的身后名,不愿因为一些私欲而玷污自己的名声。 似金氏姊妹这般绝世尤物,自然不可能没有人觊觎,只是她们自矜身份不愿沦为男人的玩物,便很少会有人强迫。 很少,却并不代表没有。 更何况身在别国,若想要保持自己的贞洁和尊严,寻找一个足够能量的靠山便是势在必行之事。 作为“人质”,她们没有什么可以奉献出来作为筹码寻求庇护,唯有自身的美色。 被一个人玩弄,总好过成为花园里招展着的花朵,经受着一场又一场的风吹雨打,直至枝叶零碎,花瓣残败…… 善德女王为姊妹两个寻求的靠山,便是房俊。 此子身为前任宰辅之子,朝中势力稳固,更是太子殿下的肱骨,未来不可限量。尤其是年岁相当,英姿勃发,比之朝中那些个大腹便便满脸油腻的权贵来得赏心悦目,哪怕是做妾,亦不算是委屈了堂妹。 说是“献国”,实则与“亡国”何异? 当初只要善德女王跟房俊说一个“不”字,如今的新罗怕是早已沦为大唐、高句丽、百济的战场,国破家亡,宗庙绝嗣。 根本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而在房俊兵出白道、大破薛延陀的消息传到长安之后,善德女王愈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少年英姿,封狼居胥! 这等英雄人物,古之罕见,能够为其侍奉枕席,已然是堂妹最好的归宿。 反倒唯恐大唐皇帝不准这场婚事,毕竟房俊可是皇帝的女婿,而自家堂妹容颜秀美,身段娇柔,说不得就会博得房俊之独宠…… 即便如此,善德女王也决定去向大唐皇帝哀求一番,得到敕封的圣旨。 再晚一些,怕是被旁人惦记上,大唐皇帝亦不好推脱,那可就当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可是……那家伙凶狠霸道的样子,想必定然是个暴虐的性子,即便是得了皇帝的赐婚圣旨,万一折磨于我……” 金胜曼俏脸煞白,芳心惴惴。 不仅仅是羞涩,更是对于未来的恐惧,只要想想房俊在新罗漠视无数人生死,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的冷酷,便让她心生寒意。 她见过太过这样的权贵,这等人非但不将人的生死放在眼中,更是以折磨人为乐,尤其是床底之间变着花样的将女人折磨的遍体鳞伤、惨无人形,以此发泄心中的残忍暴虐。 善德女王微微一愣,旋即婆娑着金胜曼乌云一般的秀发,温言笑道:“怎么会?这些时日以来,我依然探过很多人的口风,包括金法敏……那房俊固然行事嚣张,但是府内唯有妻妾数人,并未如其他那些权贵那般大肆收刮美女以供淫樂。依着他的身份地位,足以恣意妄为,谁又会就这样的事情去管他?由此可见,此人必是心有沟壑、内敛锦绣,有着极高的道德底线,极其自律。这样的一个男人,又岂会是视凌虐女人为乐的龌蹉之辈?” 金胜曼不说话。 她知道姐姐疼爱自己,决计不会说出哄骗的话语来,她既然这么说了,那必定就是这个样子。 只是一想到自己将要嫁给房俊,心中顿时古古怪怪…… 善德女王伸手揽住堂妹瘦削的肩头,轻叹一声:“你还扭扭捏捏不情不愿,还不知道人家皇帝陛下会否答允此事呢……不行,事不宜迟,我这就入宫,请求皇帝赐婚,落实此事,起码亦要跟皇帝要一个态度,以免被那些个龌蹉之辈现行提亲,到时候无法拒绝。” 金胜曼也紧张起来。 出身在新罗王室,对于那些个肮脏龌蹉的淫樂之事知之甚多,只要想想若是被一个大腹便便行将就木的老混蛋压在身下恣意凌辱,便忍不住打个哆嗦,不寒而栗。 与其这般,的确还不如给房俊做妾…… ***** 神龙殿内,吴王李恪跪坐于李二陛下对面,正低眉垂首,聆听教诲。 “商纣昏聩,倒行逆施,致使天下大乱,殷商六百年国祚断绝。武王仁义,释放商纣之叔父箕子,箕子自持乃是殷商宗室,不食周朝之俸禄,故而率领族人东迁,开辟辽东苦寒之地。武王得知之后,感其忠烈,便将其开辟之地封于箕子,此乃朝鲜之由来……故而,辽东虽然偏远苦寒,确是吾华夏之故地。汝前往新罗,要安抚百姓休养生息,不可暴虐酷戾横行霸道,华夏之故地,炎黄之遗民,当尽心对待,造福一方。”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随意的坐着,口中敦敦教诲。 李恪恭敬的跪坐,闻言,神情有些迟疑,问道:“只是新罗偏僻,其民野蛮,未必能够感念大唐天威,若是不以雷霆手段予以震慑,恐怕烽烟四起,盗寇蜂拥,兼且有高句丽、百济在一旁虎视眈眈,怕是其境难安……” 放下茶杯,李二陛下缓缓摇头,肃然道:“吾儿谬矣!武力可以征服一代人,却不可能征服十代人!反之,你的武力越是强大,将来所遭遇的抵抗便越是强烈。难道能够将新罗人尽皆杀掉吗?显然不行。房俊如今在倭国施行的方法就很好,用文化代替刀箭,去斩断一个民族的根脉!倭人也好,新罗人也罢,甚至于以后的高句丽人、铁勒人……当他们书写着大唐的文字,说着大唐的语言,效仿着唐人之习俗……又与唐人何异?” 李恪明白过来,父皇这是让他在新罗一地,亦要施行房俊那套“文化入侵”的政策。 当然,他承认这个法子虽然缓慢,但是只要长久的坚持实行下去,所得到的效果比一场或者几场屠杀都要来得显著。 但是眼下新罗乃是一块飞地,高句丽与百济将其与大唐分割开来,唯有海路可以与大唐联系,以高句丽对大唐的敌视态度,哪里容得他缓缓图之?必定鼓动新罗境内各方势力,明里暗里反对自己的统治。 微微蹙眉,心中斟酌着用词,想着如何向父皇劝谏…… 所谓“知子莫若父”,对于这个“英果类己”的儿子,李二陛下再是了解不过,一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的心思。 便说道:“至于新罗国内之动态,只需旁观,无需插手。最迟明年开春,东征必然发动,高句丽妄图螳臂挡车,届时大唐雄师齐至,必将化为齑粉。汝只需将新罗国内各方势力的阵营搞清楚,到时候有的是法子对其斩尽杀绝,而又不会引起新罗国民的惶恐与反感。” 李恪顿时了然。 借刀杀人嘛……这个容易。 “多谢父皇教诲,儿臣定然牢记于心,替大唐将新罗之地施以教化,合为一家,永不复叛!” …… 说完正事儿,李恪看了看父皇日渐苍老的容颜,以及鬓角灰白的发丝,心中所感,一时怆然,哽咽道:“儿臣此去,怕是此生再也不能在父皇膝前尽孝,惟愿父皇千秋万载,万寿无疆。”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目光柔和,满是怜爱:“生老病死,哪来的万寿无疆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辞行 “痴儿,世间岂有不死之人?以前笃信修仙之道,欲求长生,恨天不老。只是经过此次一场大病,算是看明白了所谓长生不老,皆是虚妄荒诞。冬去春回,月有圆缺,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人岂可逆天而行?早有大臣劝谏,某还不信,如今那些个所谓的金丹差点要了这条老命,才算是看得清清楚楚……某这一生,荣耀与诋毁并存,备受折磨,心魔难解。但是临到老来,看着你们兄弟之间友爱和谐,没有走上某当年那条不堪回首的老路,着实欣慰。” 这一场大病,险些要了老命,却不仅让李二陛下看清了那些个所谓的“仙道”“圣僧”妄言诓骗的嘴脸,也体悟了天道轮回不可更改的真谛。 春夏秋冬,生旺死绝,此乃自然之道。 或许的确有长生之存在,但那大抵也只是在一片虚无的状态之中……从投胎开始,便历经天道,有感知,便有变化,有变化,便有终结。 如此,便是长生,又有何用? 李恪心中黯然。 对于父皇,他心中满是崇拜和尊敬,却也有着埋怨和不满。 论起才华,诸位兄弟之中,有谁比得上他李恪? 然而就只是因为一个血统的身份,便被父皇无情的拒绝在储君之外……宁可让优柔寡断的太子继续坐着储君之位,甚至允许浮夸轻佻的青雀去染指这个位置,也不让自己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 难道血统能够比帝国的传承更加重要? 只是如今,大局已定,再多的怨尤也无济于事。 心中反倒释然开朗…… 感慨一番,见到父皇亦是心绪难平,便笑着说道:“真是羡慕房二那厮呀!啧啧,勒石燕然、封狼居胥,自古以来华夏儿郎无上之军功,居然就这般被他轻而易举的收入囊中,自此名震天下、彪炳史册,当世之武将无出其右!这份运道,儿臣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李二陛下也放下心事,在这个即将远行的儿子面前,也没了那份君父的沉稳,笑这摇摇头,遗憾道:“岂止是你羡慕?为父也羡慕啊!为父为了东征高句丽,绸缪数年之久,调动百万兵马,粮秣不可计数,结果呢?未等出师,反倒是这棒槌率领一卫之师,借着一个‘假传圣旨’的机会便兵出白道,一路狂飙突进攻城掠地,居然生生被他踏破薛延陀牙帐,横行漠北……娘咧!早知薛延陀这般没用,老子干脆就自己上了,哪里轮得到他?” 这话虽然听上去似是调侃,实则却也就八分真意。 他绸缪多年,心心念念征伐高句丽,为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征服这一块古之帝王从未曾征服过的土地,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提升自己的历史地位,向着“千古一帝”的崇高理想更进一步! 结果咧? 房俊那个棒槌跟玩儿一样,率领着不足五万的兵马,一路斩将夺旗横行无忌,居然硬生生的复制了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的上古传说…… 这可是华夏自古以来最崇高无上的军功! 纵然是在贞观一朝有此殊功,他李二陛下亦会沾一份荣光,就像霍去病成就了汉武帝的霸业一般,使得大唐的军功在此攀上一层楼,可说到底,这也不是他直接指挥或者参与的战役,这份荣光难免大打折扣。 早知道薛延陀这般废物,火器这般犀利,老子还打什么高句丽? 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不就完了么…… 感慨了一阵,李二陛下又叮嘱道:“此去新罗,山高水长,建功立业尚在其次,定要保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真。府中王妃子女,还是不要随行的好,待到汝去新罗安顿下来,再行派人接过去,方才稳妥。” 此时正事谈完,二人之间非是君臣,而是父子,李二陛下自然要殷殷叮嘱一番。 他记着吴王妃杨氏身子骨弱,前些年在江南之时便染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回天乏术,这回可不能折腾她,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说实话,他其实对于这个优秀的儿子颇有歉意,非但不能给予其竞争储君的机会,甚至要将其远远的打发到新罗那等穷乡僻壤苦寒之地,自此吴王一脉,将再无可能祭祀宗庙,而是远赴新罗,另立一宗。 在这个年代,这是极为残酷的。 然而为了储君稳固、将来的皇位传承,他也不得不狠心做此决断……但是,他虽然是一个合格的君王,却也是一个舔犊情深的父亲。 看着面前这张酷肖自己的俊朗面庞,心中自是愧疚难消。 李恪乃是聪慧之人,自是感受到父皇的心情,勉强一笑,洒然道:“父皇不必惦念,由陆路出发,新罗自是千山万水,但若是从海路前往,不过是舟船之上悠闲数日,即可抵达,完全没有车马之劳顿。水师尽在房俊之掌控,儿臣早已行文水师大都督苏定方,告知行程,待到儿臣顺着运河抵达华亭镇,便会安排水师战船护送前往新罗。有水师控制水路,即便在新罗有何不测,亦能够就近支援,起码安全上无需忧虑。” 李二陛下颔首道:“如此甚好,切记安全为先。苏定方此人性情稳重、智谋过人,乃是不可多得之帅才,汝可与之好生笼络,有备无患。” “喏!” “行啦,去宫里见见你母妃,自从确定你前往新罗,你母妃便整日里以泪洗面,就连某前去探视,都被侍女拦在门外……怨气大得很呐!去好生劝劝她,男儿汉志在四方,总归是要离开父母的羽翼开拓一片功业,难不成一辈子靠着爹娘,混吃等死?生离死别,人之定数,要想开一些。” “喏,儿臣这就去问候母妃。” “嗯,去吧。” 李二陛下摆摆手,李恪便起身施礼,转身走向门口。 王德从外入内,与李恪走个碰头,急忙躬身施礼,让在一旁。 李恪微微颔首,继续向外走。 王德这才入内,禀报道:“陛下,善德女王在宫门处,求见陛下。” 已经走到门口的李恪脚步微微一顿……善德女王? 心中好奇,想要问问王德那女人所为何事,但是脑袋转了一半,忽然醒悟,连忙又转了回来,脚下加快步伐,就待出门而去。 身后传来李二陛下没好气的呵斥:“鬼鬼祟祟的,想听就留下来,难不成你老子是那般喜猎渔色之辈?” 李恪脚步顿住,心忖:难道不是? 只是父皇发话,不敢不从,只得收住脚步,转过身来,口中说道:“儿臣离行在即,诸事缠身,那个啥……要不儿臣先走?” 自家老爹是个什么德性,他又岂会不知? 那善德女王明艳端方,正值一个女人最优美璀璨的年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优雅而又贤淑的气质,又兼且身份高贵,实乃男人心目之中最极品的向往,恨不得将其华美的一群统统剥去,摁在身下恣意鞑伐。 这样的一个女人,以自家老爹的性子,能忍住不吃下去才见了鬼…… 可自己身为人子,留在此地,那多尴尬? 李二陛下手指头点了点李恪,哼了一声道:“就你鬼心思多!让你留下就留下,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李恪唯唯诺诺,不敢多说,只是束手站在一旁,浑身不自在。 瞅着自家儿子这幅摸样,李二陛下哭笑不得。 他这一生可谓肆意妄为,虽然计较着历史地位、后世评论,尽可能去压制自己刚烈的性子,与朝堂大臣相处甚欢,更是勇于纳谏,但是在自身享受上,却从未有过苛待。 前两年还将长城徐氏的闺女召入宫中封为才人,小姑娘才十几岁,李二陛下比她祖父还大两岁…… 只是今年以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精力渐渐感到难以为继,以往那些个荒诞的乐趣,如今依然提不起多少兴致。 否则新罗金氏这一对姊妹花,哪里还轮得着比的人惦记着? 老早就召入宫中侍寝了…… 可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如今自己对于美色没了多少兴趣,却是连自家儿子都不信……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提亲 两个宫女引领之下,善德女王款款步入神龙殿。 一袭绛色宫装,紧裹着窈窕纤美的娇躯,发髻之上斜插着一支金步摇,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修美的脖颈纤细优雅,行走之间风姿绰约,若回风舞柳。 到得皇帝面前,盈盈下拜:“微臣觐见陛下。” 声若黄鹂,明脆清韵。 李二陛下端坐未动,上身微微欠了欠,面上笑容温煦,抬手示意道:“女王亦乃一国之君,与朕平起平坐,缘何自称微臣?呵呵,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来人呐,赐座!” 善德女王柔声道:“陛下九五至尊,君临天下,焉是吾这等寡民小国之首领可相提并论?更何况如今新罗庇护与大唐,早已再无女王之名分,甘愿为臣,效忠陛下。”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笑道:“甚好,甚好。朕非是刻薄之辈,新罗金氏既然效忠大唐,使得数十万殷商遗民能够认祖归宗,此功绩善莫大焉,朕定然予以厚赐。” 说话间,宫女上前在地席上摆设了一个蒲团,请善德女王入座。 善德女王又对跪坐在一侧的李恪颔首施礼:“见过吴王殿下。新罗乃苦寒之地,百姓困苦,殿下心存仁善,悲天悯人,还望好生照拂新罗百姓,使其安居乐业,再不受贫困之苦、强敌之虐。” 仪容端方,秀美贤淑。 李恪瞥了一眼那细腻白皙的脖颈,宫装亦无法隐藏的丰隆,心里咽了一口唾沫,赶紧将目光游移开去。 心忖父皇当真会享受,这等既有成熟之妩媚、又有纯洁之清冷,偏又身份高贵的女人,若是能够将其摁在身下恣意鞑伐,看她婉转承欢娇吟哀求,那种征服感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迷醉。 这样一个绝代尤物,父皇能够忍得住? 呵呵…… 心中腹诽,面上却一丝一毫轻佻之色都不敢露出,李恪肃容颔首,沉声道:“女王陛下还请放心,大唐新罗,本是一家,固然新罗游离于汉家王朝多年,却依旧一衣带水、血脉相连。本王此去,乃是保境安民,使新罗百姓沐浴皇恩,受到大唐之庇佑,少有所养,老有所依。” 善德女王感激道:“殿下宅心仁厚,吾代替新罗百姓,谢殿下之仁德!” 言罢,敛裾施礼。 李恪忙道:“分内事耳,当不得女王陛下这般,快快请起!” …… 一番寒暄,善德女王才入座,跪在李二陛下下首,背脊挺拔,腰肢如松,华容婀娜,气若幽兰。 李二陛下命人奉上香茗糕点,这才温言道:“朕虽然一国之君,但是早年戎马生涯,亦曾冲锋陷阵,更喜欢军伍之中随意直接的气氛,是以,还请女王切勿拘束,不必太过在意礼节,随意一些更好。离乡背井,山水迢迢,不知女王在长安可还住的习惯?若是有何需求,可尽管同鸿胪寺官员提出,若是有何怠慢,亦可随时入宫,向朕觐见。大唐乃宗主之国,仁义之邦,断不会让女王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怠慢。” 善德女王连忙道:“多谢陛下挂念,微臣一切安好。” 旋即美眸之间雾气隐现,秀美的容颜略显凄楚,轻声道:“只是自幼生长在新罗,此番远隔万里,实是从未有过之经历,难免有些感触……不过无妨,唐人热情,长安繁华,纵使身在异乡,却也能够居之泰然。唯有一桩心事时常萦绕,每每思之,便寝食难安,心有焦虑……” 本是美人如玉、秀色可餐,这番黛眉轻蹙、温言软语,的确平添几分凄楚愁绪,吾见犹怜,令人心生呵护。 李二陛下面容微微一凝,正色道:“可是受到何处怠慢?且直言说来,朕自然为你做主!” 新罗内附,派遣亲王前往担任国主,此乃大唐一统寰宇之计划的开端,是要实打实的做出一个样本模范来,成为以后将各国纳入大唐版图之标杆,自此以后,遵照此例。 所以方方面面,都要努力做到完美无瑕。 尤其是对于金氏王族的安置更是重中之重,一应优待都是最高规格,比照大唐亲王,务必使得金氏王族以及往后各国的王族能够安心献出国土,在长安享受荣华富贵。 所以金氏王族之待遇,乃是样板。 现在看善德女王之神情,难不成是有哪一个不开眼的,居然罔顾圣旨,去找人家的麻烦? 瞅了瞅善德女王绝美的容颜、端庄的气质,李二陛下心有所感,或许是有人耐不住美色之垂涎,想要一亲芳泽? 作为金氏王族的女王,不管跟哪一个春风一度甚至是郎情妾意,李二陛下自然不会去管,甚至会以大唐男儿将新罗女王降服为荣,但这必须实在自愿的情况下,谁若是敢仗势凌虐、玩一出霸王硬上弓,那却是万万不行! 人家将整个新罗都献出来了,结果沦落成为大唐权贵的玩物? 岂有此理! 心念电转,李二陛下又补充一句:“女王直言无妨,无论是谁,朕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善德女王心思动了动,便知道皇帝误会了。 的确是有人生了觊觎之心,试图利用权势行龌蹉之举,但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堂妹…… 不过误会了更好,越是弱势、若是委屈,便越是能够得到同情。 善德女王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玉容略显凄楚,却绝无半分哀怨之色,既让人觉得遭受了压迫不公,又让人感受到她骨子里的清高子衿与决不妥协。 “微臣写过陛下好意……微臣一介女流,余生只为大唐与新罗之融合而奋尽余力,个人荣辱早已不放在心上,岂敢因些许小事,便令陛下担忧为难?” 顿了一顿,见到李二陛下面色愈发难看,这才续道:“……只是舍妹正值芳龄,尚且待字闺中,未曾婚配。吾金氏一族血脉单薄,嫡支血脉更是业已断绝,如今唯有吾姊妹二人相依为命……” 李二陛下明白了。 这是有人觊觎美色,不仅想要一偿这位新罗女王的滋味儿,更想将那真德公主收入房中,凌辱狎玩。 心中便隐隐动怒。 满朝文武,谁不知他这个皇帝心心念念都是东征高句丽,然后将卫满朝鲜之故土纳入版图,成就古来帝王尽皆未能成就之功业?故而对于三韩之地的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无人敢轻忽视之,更别说如此肆无忌惮的将主意打到善德女王姊妹两个的身上。 若是当真使得这姊妹两个受辱,让以后那些个都有可能内附于大唐的王国如何看? 连自身荣辱都得不到保障,谁还能痛痛快快的依附? 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死拼到底,鱼死网破! 李二陛下面色阴翳,脸容阴沉,沉声问道:“是谁如此无法无天,胆敢藐视王法,心生歹念?说出来,朕给你做主!” 李恪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中腹诽:也不知哪个淫蟲上脑的蠢货,居然敢跟父皇强女人……活得不耐烦了么? 善德女王闻言,起身离席,而后盈盈下拜,娇声道:“多谢陛下照拂之恩!只是今日可以一张陛下驱赶那些无耻之徒,却不能一生一世皆要麻烦陛下……况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怕是也无道理阻止旁人心生觊觎……” 李二陛下沉默了一下。 这话确实有道理。 身为君王,自然可以阻止那些个觊觎善德女王的败类,但是真德公主云英未嫁、待字闺中,你总不能阻止别人去提亲吧?以朝中权贵的身份地位,让真德公主嫁过去做个妾,是很合乎身份礼节的,即便是皇帝,亦不能插手。 很麻烦…… 想了想,李二陛下说道:“既然如此,那朕便在世家子弟当中择取一位青年俊彦,赐婚于真德公主。” 善德女王心中一紧。 随便找一个就让妹妹嫁过去? 那可不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误会 “金氏一族身份高贵,真德公主又是秀外慧中、美艳无双,朕岂能委屈了她?既然如此,那朕便在世家子弟当中择取一位青年俊彦,赐婚于真德公主,以全金氏一族忠义之心。明日,朕便命礼部尚书办理此事,女王静候佳音即可。” 虽然只是一个内附的王族,荣华权势早已不在,但毕竟是“千金买马骨”的榜样,务必使其受到妥善的照顾,让后来者好生看看,即便是内附于大唐,献出国土,依旧会在长安活得很好。 朝中勋贵世家,只要非是嫡长子,娶一个金氏的女子为妻,亦不算是委屈了,更何况还是皇帝赐婚,谁敢拒绝? 善德女王却道:“多谢陛下隆恩……只是吾那妹妹看似较弱,实则外柔内刚,心中早有钟情之人,陛下固然好意,然其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怕是一生郁郁,再难欢颜,还望陛下恕罪。” “哦?呵呵,原来如此。少女慕艾,实乃平常,朕又岂会怪罪?非但不怪罪,朕还会成全于她。跟朕说说,到底是谁家少年,能够俘获真德公主之芳心?倒是本事得很!” 李二陛下在这方面极是开朗大度,说不定还能流传一段千古佳话。 善德女王犹豫了一下,有些吞吞吐吐,吱吱唔唔道:“这个……舍妹固然天真烂漫,却亦自幼报读诗书,最是崇敬那些个开疆拓土、忠心报国的大英雄……” 李恪在一旁本有些心不在焉,心忖就算你跟父皇有一腿,可是这等小儿女的事情在闺房之中亲热之时说说也就罢了,这般一本正经的拿到神龙殿上来说,还有没有规矩了? 只是听到善德女王这句话,再看看她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神情,心中猛地一跳…… 不会吧?! 李二陛下显然没有醒悟,闻言却是自得的大笑:“正是这个道理!男儿汉闻鸡起舞、苦读诗书,自当开疆拓土、青史彪炳!这等英雄,正是闺中少女烂漫心思之钟爱,若能玉成一桩这等姻缘,亦算是一桩佳话。快跟朕说说,到底是谁家儿郎这般幸运,能够得真德公主青睐?” 善德女王沉吟片刻,这才伏身拜倒,口中道:“启禀陛下,正是那率军协助新罗平息叛乱,如今又兵出白道、封狼居胥的房俊房遗爱。微臣知晓房俊乃是高阳公主之驸马,这般请求有些不近情理,然舍妹放心所系,早已非彼不嫁,还望陛下宽宥唐突之罪,予以成全,金氏一族生生世世感念天恩,永不相负!” 李恪无语,暗忖:果然! 这个房二,人在数千里之外,亦是不肯消停片刻,难道天生就是个闯祸精? 偷眼去看父皇,果然就见到笑容依然凝结在父皇脸上,转而乌云密布,似乎下一刻便会电闪雷鸣…… 李二陛下深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 好歹面前这位也曾是一国之主,大致上的体面还是必须给留着一点,出口成脏,难免坠了他大唐皇帝的威名,跌了身份…… 只是心中怒气却腾腾燃烧,不可遏止。 “竖子好胆!” 大骂了一句,李二陛下尽量心平气和说道:“爱卿不必担忧,那竖子若是有何胁迫、强逼之举措,可如实道来,朕给你做主!” 善德女王一脸懵然,抬起头,疑惑道:“陛下此言……从何而来?”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面沉似水:“那竖子素来狂悖,无法无天,朕知之甚深。真德公主冰清玉洁,待字闺中,若非被那竖子相胁迫,焉能求爱卿在朕面前御赐这门婚事?” 这话说得不太明白,但意思很明显。 你既然知道房俊乃是朕的女婿,岂能以一个内附之国公主的身份嫁给房俊做妾?就不怕朝廷上下从此对房俊心怀猜忌,唯恐他联合金氏王族之残余势力,在新罗复辟? 一旦皇帝生出此心,不仅仅房俊性命堪忧,最先倒霉的,便是金氏一族…… 所以在皇帝看来,若非是逼不得已,善德女王决计不会说出要将真德公主嫁给房俊这种话。 定然是房俊那棒槌此前在新罗之时垂涎真德公主之美色,曾以言语相胁迫,逼得她们不敢另嫁他人。 甚至,说不定那棒槌老早就已经用强硬之手段得偿所愿,将人家真德公主给祸害了…… 若当真那般,以房俊如今之权势地位,真德公主哪里还敢另嫁他人? 只是当着自己的面,善德女王认为自己宠信房俊,所以不敢明言而已,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还得委委屈屈主动挑出这个话题,请他赐婚,从而将房俊给摘出去。 人家女方主动请求赐婚,这总归不能归罪到房俊头上吧? 李二陛下越想越气! 善德女王哪里想得到这位皇帝居然脑补如此之多? 之所以选择房俊,一则是房俊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往后很长时间内都能成为金氏一族的靠山,再则便是皇家水师尽在房俊掌握之中,能够直接干预到新罗那边,使得金氏王族能够受到他的关照,而且房俊与吴王李恪相交莫逆,待到吴王李恪前往新罗继任王位之后,不至于对金氏一族斩尽杀绝。 可是皇帝所言,从何而来? 似乎是有些什么误会…… 连忙解释道:“陛下误会了,房俊并不曾对金氏一族有过任何胁迫之举,反之,若非得到房俊之庇护,恐怕如今金氏一族早已收到朴氏逆贼之屠戮,阖族湮灭,尸骨无存……” 心底隐隐有些后悔,虽然不知皇帝因何暴怒,更生出这等误会,但是毫无疑问,这对于金氏一族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危机。 今日前来,有些鲁莽了…… 美眸轻瞟,求助的瞟了一眼一侧一言不发的吴王李恪。 李恪心思灵透,却也有些迷惑,一头雾水。 真德公主嫁给房俊为妾,这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但若是在床底之间道出,实值云收雨散、两情相依,最是郎情妾意、坦诚相向,父皇纵然心有不满,也必定会一口应承。 对于自己的女人,父皇向来大度…… 可是这善德女王非得正儿八经的拿到大殿上来说,惹得父皇不高兴了不说,还将房俊给牵连在内。 这女人长的是真漂亮,但是也很蠢呐,放着天生的优势不懂得利用,反而这般自以为是…… 可看着善德女王求助的眼神,李恪也不能视若不见、坐视不管。 他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金氏姊妹死不死跟他没关系,但是既然牵扯到了房俊,害得房俊被父皇恼怒,那自然竭尽所能予以挽回。 略作沉吟,李恪道:“父皇明鉴,二郎固然有时胡闹一些,但是素来洁身自好,从无龌蹉之事,且从来都是以帝国利益为重,不曾有半分自持军功便恣意妄为,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眼下二郎身在北疆,统御大军,更立下这等盖世军功,决计不会做出那等下作之事。” 李二陛下目光一凝。 如今的房俊,早已不是当初任他打骂动辄鞭笞的房俊…… 那个时候他将房俊视为晚辈子侄,恨铁不成钢,一旦房俊犯错,他便难抑心中恼怒,踹上几脚,抽几鞭子,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现在的房俊,却已然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盖世名将,朝中武将如云,却没有一人可以与之比肩,哪怕是当年奇袭阴山覆灭突厥的李靖,在军功之上都要稍逊一筹。 不夸张的说,眼下的房俊,已然成长为军中一杆傲然矗立的大旗,更是大唐军方的象征,自成一派,睥睨四方! 这样的一个人,绝对不可以沾染任何污点瑕疵,否则就是大唐军队的耻辱。 也就是说,往后面对房俊,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而是必须顾及对方的情绪,以及自己一言一行之后的影响…… 忽然之间,李二陛下有些失落。 善德女王亦道:“华亭侯乃帝国柱石,少年老成,更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舍妹仰慕已久,还请陛下成全。” 李二陛下沉默一下,扭过头去,看着李恪,问道:“吴王,此事你怎么看?” 李恪愣了一下,旋即无言以对。 看父皇的意思,已然同意了这桩婚事,只是难免心中腹诽:您这是让儿子我背黑锅,去面对高阳妹妹的诘难? 父皇你不讲究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提亲 李恪心中腹诽,嘴上却不敢说,从小到大对于父皇都是又惊又怕,即便是父皇明摆着让他背锅,他岂敢不背? 万般无奈,只得说道:“真德公主貌美如花,房遗爱惊才绝艳,正所谓郎才女貌,若是父皇御赐婚配,不仅可以使得大唐与新罗愈发亲密,更能够成就一段金玉良缘,必定天下传颂。” 话说的漂亮,心里却郁闷。 琢磨着待会儿从这里走出去,便即刻打点行装,前往新罗。 否则一旦被高阳闻听消息,必定会来找他的麻烦…… 那丫头虽然身为人母之后性情渐渐柔顺,等闲修身养性再不复未嫁之时的泼辣,但所谓禀性难移,那小性子发作起来,依旧让人头疼。 李二陛下展颜一笑,颔首道:“吴王所言甚是……不过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虽然身为皇帝,却也不可强迫臣子这等私事。稍后朕自会派人将梁国公请入宫中,商议此事,还请爱卿静候佳音。” 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的女婿纳妾有什么问题。 孔夫子亦言“食色性也”,可见喜好渔色乃是男儿本性,哪里有不吃鱼的猫儿呢? 强迫女婿只娶公主一个,看上去似乎夫妻恩爱琴瑟和谐,没有那些个姬妾争宠,实则隐患太大。世上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压迫得越是厉害,反弹得便越是厉害,一个龙精虎猛的男儿汉,一生只能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他会心甘么? 心不甘,便不情愿,渐生怨尤。 长此以往,难免由怨生恨,夫妻反目。 再者说,尚公主乃是最最荣耀之事,然则全天底下的男人都三妻四妾,尚了公主却只能守着这一个……岂非成了世间最苦的事情? 往后皇室公主恐怕就将成为洪水猛兽,令那些年轻俊彦们避之唯恐不及,谈之而色变,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愿意见到,也无法接受的。 当然,房玄龄在他心目之中的地位与旁人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清楚只要是自己的话,房玄龄必定听从,却依旧要先行询问,以示尊重。 这亦是一种君臣相处之法,对于肱骨之臣,不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君王嘴脸,颐指气使理所当然。他是马上皇帝,臣子们大多是当年跟着他冲锋陷阵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威望早已根植于每一个臣子心中,不需要用那些所谓的帝王威仪来展示自己的威严。 反之与臣子们打成一片,效果更好…… 善德女王难掩喜色,拜谢道:“多谢陛下成全!” 李二陛下笑道:“才子佳人,本就该玉成好事,何须致谢?倒是爱卿不必整日里待在府邸之中,关中繁华,风俗更与新罗迥异,如今正值开春,大可四处走动游玩。大唐民风热烈,纵然是女子当街饮酒、纵情享乐亦非罕见,不妨与各家夫人多多走动。” 身在长安,想必善德女王亦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百骑司”奏报,这位新罗女王以及真德公主,包括随之而来的金氏族人,平素尽皆待在御赐的府邸之中,非但从不四处游玩,就连陌生人都不见。 其实大可不必。 李二陛下最骄傲的一点,便是自己的“肚量”,新罗依然内附,国内尽皆被唐军占据,新罗女王如今与“亡国之君”无异,残余的金氏王族根本不可能翻出什么浪花儿,何必去提防人家的一举一动? 既然内附大唐,便是大唐的臣子,当一视同仁,不分内外。 正在这时,王德入内,禀告黠戛斯的朝贡使团已然抵达城外,鸿胪寺已经派人出去迎接。 李二陛下道:“告辞黠戛斯使团,朕在两仪殿相候。通知文武大臣,尽皆到场迎接,人家万里迢迢前来朝贺,总归是要给几分面子。” 这是大喜事。 李二生平最好面子,黠戛斯此番翻越草原大碛不远万里而来,对于大唐威盖天下的气度更增添了几分威武霸气,岂能不龙颜大悦?所以决定给予黠戛斯最高规格的接待。 顿了一下,又道:“将梁国公也请来。” 房玄龄致仕之后,基本不问政事,整日里就待在骊山农庄,教教学生,看看风景,编纂他那本《字典》,等闲不往宫里来往。 对于房玄龄,李二陛下的感情是非常真挚的。 这位早年于军中投奔而来的功臣,多年以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先是替李二陛下料理军中账目典册,屡次从军出征,继而总管秦王府,典管书记选拔人才,管理文牍,每逢军书奏章,停马立成,文字简约,义理丰厚。担任宰辅之后,量才授职,务省官员,法令宽平,任人惟贤。 筹谋帷幄,定社稷之功。 最为难得的是,房玄龄永远都会将所有事务料理得干净利落,从来不会给李二陛下增添一丝半毫的麻烦。 相比房玄龄,从不站队、清高自矜的李绩便越来越惹得李二陛下不满…… 身为宰辅,自当为君王分忧,可你将自己拎的清清白白谁也不得罪,反倒是将麻烦都推给皇帝,那要你这个宰辅何用? 不肯替皇帝背锅的臣子,不是个合格的臣子。 以往,李绩作为李靖之后军中旗帜人物,兼且忠诚毋庸置疑,是以李二陛下对其破多忍耐,即便是早有不满,亦是极力压制,不肯撕破脸面,必定要顾及到军方的颜面。 但是现在房俊迅速崛起,羽翼渐丰,已经在军中自成一派,李绩的地位便显得不再是那么重要…… 说来说去,房家父子简直就是朕的肱骨啊,任何麻烦都能给解决得彻彻底底……李二陛下心中想着。 善德女王目的达成,起身告退。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又赏赐了一堆礼物,这才看着她由宫女领着退出殿外。 李恪亦起身告辞:“临行在即,儿臣再去检查一遍携带物品,以免有所疏漏,另外亦要叮嘱府中诸人一些事项。” 李二陛下颔首,不过旋即蹙眉道:“何以这般焦急?也罢,速去准备吧,记得照顾好自己身体。” “不劳父皇挂念,儿臣省的。” “嗯,去吧。” “儿臣告退。” 李恪从殿内退出,急匆匆的便欲赶回府中,将诸般杂事迅速处理,早已启程。 否则等到消息传出去,被高阳那丫头知晓与金氏一族联姻乃是自己的主意,必定大发雷霆,不依不饶……想想就头疼。 心里又将父皇埋怨一番, 刚从神龙殿出来,迎面便见到太子疾步而至,两人走个碰头。 “见过太子殿下。” 李恪立于道路一侧,躬身施礼。 李承乾上前拉住李恪的手,亲切道:“兄弟之间,何必如此见外?咦,你这急匆匆的,是父皇安排了你差使?” 李恪顺势起身,道:“即将启程前往新罗,府中杂事繁冗,回去处置一下。” 李承乾道:“不必这般着急,此去新罗,往后咱们兄弟见面可就不容易了,应当多留几天,改日孤宴请诸位兄弟,咱们好生亲近亲近。且随孤一同去见父皇,孤有事觐见,你也听听。” 李恪迟疑一下,苦笑道:“方才善德女王前来提亲,欲将真德公主借给房俊为妾,父皇询问我的意见,我能怎么办,只能说合适……这回头若是被高阳那丫头听到风声,少不得一顿聒噪,臣弟还是赶紧回去收拾行装,避一避风头。” 李承乾愣了一下,脑子里转了转,便明白了李恪的处境,啧啧嘴…… 父皇不讲究啊,善德女王亲自求亲,父皇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是先前房俊出征,父皇便做主同意了萧家将萧淑儿嫁入房家,如今房俊又出征,父皇又弄去一个新罗公主…… 高阳那丫头非气炸了不可。 拒绝是不能拒绝的,所以父皇一反手,将李恪给扔坑里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闹剧 李承乾很是无奈。 父皇这等做法的确有些无赖,但是身为人子……他又能说什么? 只得拍拍李恪的肩膀,同情道:“是应当避一避,只是别怪孤说不好听的,萧氏女性格温润处事柔和,高阳虽然颇有不满,但是后来也渐渐接受。素闻那位真德公主聪明伶俐巾帼不让须眉,这要是进了房家,怕是不肯乖乖伏低做小,免不了针尖对麦芒……高阳那丫头的性子……一旦得知这门亲事经由你的同意,怕是恼火起来,能坐着战船去新罗找你算账!” 李恪欲哭无泪:“可这事儿怨不得我啊,那等情形之下,我不想活了敢说不赞成那样的话?” 说来说去,还是父皇不靠谱。 他老人家唯恐高阳事后跟他不依不饶,就拉来一个垫背的…… “见过太子哥哥,见过三哥……” 一声柔嫩清脆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两人回头一看,却是一身道袍清丽无匹的长乐公主与娇俏秀美的晋阳公主,两人并肩而来,脚步轻盈,并未有宫女内侍簇拥,是以一时之间居然未曾察觉。 “哦,免礼免礼。两位妹妹,这是要去觐见父皇?” 长乐公主柔声道:“在终南山的道观里待了几日,记挂着父皇的身子,是以与兕子一同来觐见。” 李承乾道:“妹妹有心了,父皇身子尚好,稍后咱们一同进去。” 晋阳公主愈发出落得容颜秀美、身段儿纤柔,巴掌大的小脸儿眉目如画,纤瘦的身姿好似即将抽芽的柳条儿。 她好奇问道:“刚才三哥说什么怨不得你……发生了何事?” 未等李恪言语,李承乾便在一旁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善德女王为其妹妹向陛下求亲,意欲嫁给房俊为妾,这不正好三弟也在场,父皇便询问三弟的意见……” 晋阳公主秀眸眯起,盯着李恪,问道:“那么……三哥同意咯?” 李恪张口欲言,李承乾已然大大咧咧道:“嗯,同意啦。” 晋阳公主扁了扁嘴,秀眸微微眯起,盯着李恪的时候有寒芒闪烁,先是琼鼻之中娇哼一声,然后红唇轻启,语气清淡:“哦,三哥还真是跟姐夫情同莫逆呀,但凡有了美人儿,总会想着替姐夫划拉着,不让姐夫吃了亏。素闻那真德公主貌美如花窈窕秀丽,乃是新罗第一美人……啧啧,三哥当真是姐夫的好朋友。待到姐夫得胜还朝,要好好的谢谢三哥才行。” 言语之中讥讽之意,满满溢出。 李恪无语,看着太子,一脸幽怨。 哥,当着长乐的面,您能不能别提这茬儿?瞧瞧吧,连兕子都看不过眼,要提她长了姐姐出头了…… 李承乾这个时候才醒悟过来,暗叫糟糕! 不由得斜眼偷偷去瞧长乐……见到长乐俏脸清淡一片恬然,愈发心中忐忑。 虽然不知房俊与长乐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坊市之间流传的那些个闲话儿暂且不论,但就是数次有人为长乐提亲,结果阴差阳错的都被房俊破坏掉,倒霉催的丘神绩甚至一命呜呼,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两人间的私情,几乎已经确定。 自己当着长乐的面提这茬儿干嘛呢? 瞧瞧,不仅惹得兕子都不高兴,长乐更是恼怒……一母同胞,李承乾自认为对于这位素来敬重的妹妹颇为了解,就是这么一副清冷的性子,越是恼怒,便越是看上去平静,古井不波,实则心中已然恨极。 长乐公主一向端庄贤惠、循规蹈矩,乃是诸位公主之中最端庄持重的一个,素来受到兄弟姊妹们的爱戴与尊敬,即便是李承乾身为兄长,平素亦是敬重有加,但凡有事,亦要尊重长乐公主的意见。 此刻见到长乐公主低垂眼睑玉容清冷,自然心中惴惴…… 尤其是连兕子都给长乐出头…… “咳咳……那个啥,三弟你不是还有事么?赶紧去办吧,孤与两位妹妹觐见父皇,啊,快走快走。” 李承乾忙不迭说道。 到底是身为兄长,感觉到气愤不妙,首先想到的便是维护兄弟,先将李恪支走再说,有什么狂风骤雨,自己一肩担之…… 李恪心中感激,不过这时候非是谦让之时,赶紧道:“太子所言甚是,那个啥,两位妹妹,愚兄告辞。” 拱了拱手,在晋阳公主不善的目光之中落荒而逃…… 晋阳公主瞄着李恪急匆匆离去的背影,转回头来,冲着李承乾甜甜一笑:“太子哥哥与三哥当真是兄友弟恭。” 李承乾有些心虚,瞄了一眼清冷自若的长乐公主,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两位妹妹,一同去觐见父皇吧。” 晋阳公主眨眨眼:“太子哥哥何事觐见父皇?莫非是要为姐夫主婚?哎呀,素闻那位新罗公主国色天姿,只是一直未曾得见,也不知是何等钟灵毓秀的美人儿,还得太子哥哥与三哥都惦记着,不忘给姐夫划拉到府里去……” “莫要胡闹!” 一直未曾开口的长乐公主秀美微蹙,轻声嗔怪了一句。 虽然自己从未与房俊发生过什么,所谓的私情更是子虚乌有,但是此刻听闻父皇已然同意新罗公主嫁入房家为妾,心中却奇怪的涌起一丝别样的情绪。 幽怨? 并不是。 羡慕? 绝没有。 似乎,只是有些淡淡的失落,一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怅然…… ***** 英国公府。 一贯冷淡自持、淡然处之的李绩,此刻却是须发箕张,怒不可遏。 一位年轻英俊的公子哥儿跪在堂中,臊眉耷眼,两股战战…… 长子李震面容尴尬,数度张口欲言,却终究无奈叹息,摇头不语。 李绩的幼女李玉珑则坐在李震下首,微微侧着身子,眼眸望着透入阳光的窗子,似乎欣赏着窗外花园里抽条的柳枝,又似乎全无焦距,楞楞失神…… 李绩一张方正英俊的脸庞涨的通红,两眼圆瞪,怒叱道:“吾百般算计,多方运作,这才为汝谋求了军中参军的差事,只要随军东征,战功自然落到汝身上,汝却为何坚持不去?” 他是真的气疯了! 即便李家乃是军旅世家,在军中亦是人脉广博,但是东征高句丽这等摆明了捞取战功的好事,朝廷上下都瞪着眼珠子意欲分一杯羹,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功曹,都被各大门阀争来斗去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谁不想趁着这个机会将族中子弟推上去,“躺赢”这一战,捞取军功? 自己不知废了多大的劲,卖了多少人情,才谋求了一个录事参军的差事,将女婿塞进去。 可是自家这个女婿倒好,闻听要随军东征,居然一溜烟儿的跑去河东外祖父家,躲进山里不出来…… 自己派人去找,说什么“家中无良驹,恐站前不利”,没办法,挑选了两匹骏马相赠,这混小子却干脆装病,不予理睬。 恼火之下,李绩派人去将其捉了回来…… 杜怀恭偷偷撇嘴,心中不爽。 我是你女婿,又不是你儿子,何须你事事为我安排了?再者说,上阵打仗,那可是要死人的…… 但他对李绩却是惧怕,心中不满,嘴上却不敢说。 “岳父明鉴,非是小婿不肯前去,实在是从未入过军伍,身无长技,唯恐行差踏错,坠了岳父威名,害得岳父造人诟病,则羞愧无地矣!还请岳父宽宥,就不要让小婿随军出征了吧……” 李绩怒道:“汝此番不过是一个录事参军,只需管理公文典册,何须上阵杀敌?” 杜怀恭也无语了,非得把话明说了? 得咧! 他也是世家子弟,混不吝的性子发作,干脆说道:“岳父治军严谨,不徇私情,小婿唯恐行差踏错,被岳父以军法治罪,砍了脑袋,故而不敢从军!” 早知道您老看不上我,万一这回就是个陷阱,把我骗去军中,到时候寻个由头将我一刀咔擦了,既能显示您公正无私大义灭亲的伟大,又能除去我这个碍眼的女婿,到时候给您闺女重新寻一门亲事…… 可老子冤不冤呐? 李绩闻听此言,差点气了个倒仰……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丑闻 京兆杜氏,号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乃是隋唐以来一等一的门阀,族中英杰辈出,家风严谨,京官五品以上者不知凡几,地方封疆大吏遍及全国,怎地就出了这么一个好吃懒做、惫懒无赖的废物? 还偏偏就落到自家闺女身上…… 简直岂有此理! 李绩愈发恼怒,瞪着杜怀恭,呵斥道:“荒谬!汝若是尽心竭力稳妥办事,吾又岂会责罚于你?再者,纵然你稍有行差踏错,可终究可以是吾李家之女婿,吾又岂能狠心,不顾翁婿之义,取你性命?” 杜怀恭也恼了,梗着脖子道:“若是放在平素,您自然不会将我如何,可是满长安谁不知您看我不顺眼?谁知您是不是本就怀着恶念将我塞入军中,然后借机一刀咔擦了,而后再给您闺女择一门亲事,改嫁他人?” “放肆!” 李绩怒发冲冠,差点气得憋过气去。 老夫当真是瞎了眼,当初为了幼女之婚事,千挑万选左思右想,结果居然就弄回来这么一个棒槌? 非但他气得要死,一旁的李震也忍不住了,起身上前,一脚将杜怀恭踹个跟头,大骂道:“放屁!父亲忠烈正直,岂能做出那等下作之事?说来说去,就是你贪生怕死,不敢效力军中!” 杜怀恭被踹了个跟头,很是狼狈,心中怒极却也不敢发作,毕竟这可是李家的府邸,只要不将他弄死,就算是杜家也无法替他出头…… 好汉不吃眼前亏,正了一正衣冠,杜怀恭一脸无赖相,无所谓道:“是是是,吾就是贪生怕死,可怕死又什么错?吾乃杜氏子弟,门庭显赫,自有荫萌的前程,足以太太平平的一生享乐,又何苦去军中打生打死,拿命去博富贵?汝父子非得逼着吾入军中,不听缘由,不讲情面,可见居心叵测,吾即便是死,也绝不会称了汝等之心。” 说来说去,这厮算是认准了李家父子要将他弄去军中,借个由头给杀了…… 李绩气得怒火三丈,恨不得当真抽出横刀将这个孽畜给宰了! 这是女婿能对着老丈人说的话么? 这番话只需传扬出去,不管真相如何,他李绩必将成为坊市之间的笑料,朝中同僚更是个个笑破肚子。 耻辱! 李震一撩衣袍,上前就要接着打,吓得杜怀恭一脸惊恐,连连后退,口中吱哇乱叫:“杀人啦,杀人啦,李家父子阴谋暴露,欲杀人灭口……” “闭嘴!” 一生娇叱,坐在椅子上的李玉珑玉容清冷,两条秀美微微扬起,清声道:“这等不知上进、无耻龌蹉之辈,何劳父亲与哥哥动气?大哥,还请将此人赶出府去,父亲,请您写就一封和离之状纸,递交京兆府,请求判处吾与此人和离。自今而后,吾与这人井水不犯河水,再无瓜葛。” 李绩一震,连忙劝道:“珑儿,不可!怀恭固然顽劣,却也并无大错,只需好生教导……” 李玉珑苦涩一笑,柔声道:“父亲糊涂,今日他能说出这等恶毒之言,可见心中对吾家成见已深,纵然迫于父亲的威势,能够消停一时,可是以后呢?心有猛虎,必择机而噬,夫妻恩情,早已断绝,又何苦强扭在一起,视若仇寇,恨不得你死我活?” 李绩愣愣无言。 他只想教训教训杜怀恭,却未曾料到闹到这步田地…… 李震疼爱幼妹,焉能让杜怀恭事后再有伤害妹妹的机会? 当即说道:“妹妹所言甚是,长安城世家子弟一抓一大打,凭吾家之门庭,凭妹妹之品貌,纵然是和离之妇,照样有的是年轻俊彦趋之若鹜!何苦继续委屈妹妹?让吾将其打出家门!” 言罢,照着杜怀恭又是一脚。 杜怀恭不敢还手,还手也打不过,只能护住头脸,被踹的大喊大叫,终于寻到一个时机,趁着李震不备,夺门而逃。 李震大怒,正欲招呼家将将其擒拿,李绩忽而一叹,道:“随他去吧!” 打手扶额,一脸疲惫。 他李绩半生戎马、战无不胜,不知多少敌人在他面前溃败身死,满朝文武哪一个对他不是恭恭敬敬? 偏偏却连家事都摆不平…… 喝止了长子,李震缓了口气,这才说道:“就如你妹妹所言,去京兆府地上状纸,请求判处和离,自此以后,两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他李绩身为宰辅之首,好歹也是个要脸面的,如今被这个混账女婿闹得灰头土脸,若是不能展示一下强硬态度,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反正京兆杜氏自从杜如晦去世,也就只剩下一个杜楚客勉强立于朝堂,势力衰弱,得不得罪也无所谓…… 李玉珑却是坐在那里,扭头看着窗户外头已然泛出绿意的花园,神游物外。 冬去春来,时光如水。 当年那个横行长安不服就干的少年,如今已然率领大军横扫漠北封狼居胥,他的名字在大唐人人传颂,光彩熠熠璀璨夺目,成为所有有志儿郎崇拜敬服的英雄,注定要名垂千古、彪炳青史。 而自己的夫君,却是那么一个不思进取、无赖龌蹉的纨绔子…… 她甚至再想,当年若非皇帝亲口赐婚,那么依着李家与房家的关系,或许…… 只可惜人世浮沉,世事苍茫。 再回首,满目幽怨…… ***** 房府后堂。 两名肤色白皙、容颜秀美、金发堆积碧眸如水的异域美人儿,正一脸仓惶的垂首立于堂上,贝齿紧咬着红唇,芳心惴惴,手足无措。 高阳公主一袭绛红色的宫装,满头珠翠雍容华贵,一双秀眸微微眯起,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两个异域美人儿,俏脸肃然,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那锋锐的眸光如刀似剑,似乎能一下一下的将两个美人儿衣衫剥尽,刀刀凌迟…… 房遗则、房遗义兄弟两个低眉垂眼,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他们带着房菽、房佑两个去城外游玩,回府之后给送过来,正好便赶上一伙自称是什么“黠戛斯酋长”派人的仆人,将这两个魅惑众生的狐狸精送入府中,说是给房俊的一点小礼物…… 结果,自然是惹得嫂子高阳公主极为不满。 原本,这位嫂子虽然出身皇室,但是并无太多嫉妒之心,见到二哥房中侍妾唯有区区几人,还曾劝说二哥多纳几个美人,可惜被二哥拒绝。有一次去韩王府做客,被几位出嫁的公主嘲讽一番,说她妒心太重,如此非是为妻之道,还被气得回来直哭。 二哥不愿纳妾,她又有什么办法? 然而人性总是充满矛盾,二哥不纳妾,高阳公主会劝着二哥纳入府中几个美人;别人眼巴巴的将美人儿送进府来,她又满心不爽利…… 可怜了这两个让人垂涎三尺的异域美人儿,惹得高阳公主不高兴,不知道会不会干脆随便送人。 想到在城外玩耍之时,纨绔之间传递的那个有关二哥与新罗公主之间的传闻,两兄弟互视一眼,都打了个哆嗦,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万一二嫂子发飙,他们两兄弟搞不好就要被波及…… “那个啥……母亲还有事让吾兄弟两个过去,要不我们先走了,二嫂?” 房遗则奓着胆子,说道。 房遗义年纪小,胆子也小,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束手立于一侧,恨不得变身鹌鹑藏起来…… 高阳公主扫了两兄弟一眼,娇哼一声:“你俩怕什么?” 房遗义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房遗则使劲儿咽了口唾沫,陪笑道:“二嫂凤仪无双,小弟心生敬畏。” “哼!油嘴滑舌,跟着你们二哥不学好!”高阳公主冷笑。 房遗则很是狗腿,奉上马屁:“二哥威武霸气,功勋盖世,令天下英雄折腰,在家中却敬重二嫂,不忍慢待半分,正乃小弟学习之榜样……” 第一百三十章 报复 高阳公主撇撇嘴,嘲讽道:“你们房家兄弟也都能耐大得很,居然也会对我心生敬畏?当真是受宠若惊啊!瞧瞧你们二哥,娶了一个大唐公主,还有人将兰陵萧氏的嫡女送入府中给他做妾,如今就连新罗王室都上赶着将唯一的公主硬塞进被窝……啧啧,真是了不得。” 她可以接受武媚娘,甚至接受萧淑儿,但不代表她能接受真德公主金胜曼。 虽然新罗已然内附,但到底也是公主,到了这个家里是难保不会想要跟自己别别苗头…… 痴心妄想! 房遗则心说原来二嫂也知道了这个消息,看来不是空穴来风,那个新罗公主要嫁给二哥做妾,想必确有此事。 也不是对这两个异域美人儿有什么意见,只是时机不巧,遭遇无妄之灾…… 可是这一切关我什么事? 您这冷嘲热讽的,小弟很害怕呀…… 房遗则有些冒汗,搓搓手,陪笑道:“二哥乃是人中之杰,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比得上二哥之盖世功勋?吾等兄弟,不足挂齿,惟愿替二哥牵马坠蹬,也只有二嫂这样的金枝玉叶,才配得上二哥,余者皆不足论……再者说了,小弟咋听说,这件事是吴王殿下的主意?” 他知道高阳公主与吴王感情甚好,而且颇为敬重,心想着若是将吴王搬出来,或许高阳公主也就消停了。 毕竟不算什么大事儿…… 孰料乍闻吴王之名,高阳公主柳眉一挑,煞气隐现:“关吴王什么事儿?” 房遗则语塞。 感情您还不知道啊? 那就好,您的怒火就全部倾泻到吴王身上吧,别盯着小弟不放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 于是,这货加油添醋说道:“据说那善德女王亲自入宫,向陛下求一道圣旨,赐婚真德公主与二哥,嫁入房家为妾。陛下本来不同意,那可是高阳公主的驸马呀,自己塞去一个小妾,像什么话?只是一时之间不知用何等言辞来拒绝,毕竟新罗内附,与一般的大唐臣子不同,总归是要估计一下脸面……正巧当时吴王殿下就在一旁,陛下便问吴王,对此事有何看法?需知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要顾及新罗女王的面子,但吴王不用啊,只要吴王寻一个由头,陛下自然顺势而为,将此事拒绝。孰料吴王殿下也不知怎么想,居然说此事甚好,可紧密大唐与新罗之关系,两国本就一衣带水,如今解下这等秦晋之好,更是血脉相连……” 高阳公主顿时柳眉倒竖,秀眸含煞,娇叱道:“此言当真?” 房遗则指天立誓:“小弟听闻便是此事乃吴王同意,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我听来的便是如此这般,的确是吴王赞同了的,至于那些添油加醋之言……咳咳。 高阳公主豁然起身,咬着一嘴银牙,气咻咻道:“好一个吴王!管起吾家的闲事来了?哼哼,此事本宫必不罢休!来人,备车,去吴王府!” 房遗则吓了一跳。 这是要当面对质呀? 不过仔细想想,他也不怕,反正都是自己听来了,若是当真有出入,矢口否认就行了…… 高阳公主一身煞气,起身走向门口。 到了门口,忽而顿住,回过身来看着两个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的异域美人儿,娇叱道:“将这两个狐狸精也带上!” “喏!” 自有仆人上前,将两个花容失色、不知将要遭受何等摧残的异域美人儿推出了门口…… ***** 车马辚辚,奴仆簇拥,四马驾驭的四轮马车华贵庄严,高阳公主仪仗招摇过市,径直抵达吴王府。 到得门前,自有侍女上前撩开车帘,扶持公主下车。 两名执扇侍者跟随,十名侍女左右分列,高阳公主一袭盛装,大摇大摆的自吴王府大开的中门长驱直入。 吴王府内宅接到消息,一众嫔妃家眷纷纷出迎。 高阳公主到了正堂门口,吴王妃杨氏已然率领众人相迎,敛裾施礼,万福道:“见过高阳公主殿下。” 身后吴王府众人亦纷纷施礼:“见过殿下。” 高阳公主笑眯眯的摆摆手:“平身吧!”上前握住吴王妃的手,笑道:“嫂嫂何必这般客气,又不是外人。” 吴王妃杨氏是一位很是典雅温柔的女子,眉清目秀,容貌婉约。 反握住高阳公主的手,吴王妃笑道:“礼仪所在,岂敢怠慢?妹妹快请入内。” 高阳公主却没有随她入内,张望左右,问道:“三哥不在府中?” 吴王妃道:“说是忙着准备行程,随行军卒、车驾都要预先筹备,工部的一些事宜亦要交接清楚,毕竟大慈恩寺临近完工,不可懈怠。” 高阳公主眼珠儿转了转,道:“那本宫也不进去了,吾家夫君受三哥所托,从漠北带来一样礼物,这次黠戛斯使团经过漠北,吾家夫君便让其给捎回长安,专程让本宫给三哥送来……不过既然三哥不在,回头嫂嫂告之一声,让三哥命人去本宫那里取回来便是。” 吴王妃奇道:“王爷不在,殿下将礼物放下就是,何必再麻烦一回?” 高阳公主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哈哈……嫂嫂最近气色不错,家中有刘仁轨从南洋送来的暹罗血燕,回头让人给您送来,最是滋阴养颜、补肾益气……那啥,本宫先走,嫂嫂留步。” 转身欲走,吴王妃却拽住她不肯松手,一双美眸上上下下打量高阳公主一番,狐疑道:“殿下自幼便与吾家王爷亲厚,臣妾对殿下也素来亲近,对殿下的脾气倒也能说得上有所了解……今日奇奇怪怪的,到底所为何事?” 高阳公主有些尴尬:“这个……那个……嫂嫂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生气。” 吴王妃不解:“到底发生何事?” 高阳公主道:“还不就是三哥拜托吾家夫君为他张罗的礼物咯?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是金发皙肤的异族美人儿,啧啧啧,别说男人了,本宫一个女人见了,都恨不得搂进怀里轻怜蜜爱一番,当真是罕见的尤物。” 吴王妃愕然:“异族美人儿?吾家王爷,不会吧……” 陛下诸子之中,吴王李恪最是英俊威武,却也最是性情刻板,自律极强,从来不曾有过酒色过度之时。 特意让房俊在漠北替他搜罗异族美人儿……听上去有些不靠谱。 高阳公主忿然道:“嫂嫂不信?起先本宫也不信!可是见到那两个狐狸精,不信也不行了……来人,给嫂嫂带上来看看!” “喏!” 房家仆人一头雾水,那两个美人儿不是什么黠戛斯送给咱家二郎的礼物么? 何时成了吴王拜托二郎在漠北搜罗的? 不过也不敢问,赶紧去将两个美人儿带了上来…… 两个美人儿被好一番折腾,此刻又进了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四周尽是一些身穿绫罗绸缎的贵人一个个虎视眈眈,顿时吓得瑟瑟发抖,差点哭出来。 吴王妃仔细打量,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尤物,尤其那股子异域风情,金发碧眼,皮肤白的好似用牛奶泡过 脸色便冷清下来,眸光闪动。 高阳公主义愤填膺状:“三哥真是过分!此事本来不需本宫出面的,但是想到三哥居然如此恶劣,将嫂嫂丢在长安,自己先行前往新罗却是为了纵享声色……真是替嫂嫂委屈!” 吴王妃玉容清冷,哼了一声,吩咐道:“来人,既然是王爷心心念念的心爱之物,便给王爷送去城外的庄园吧,另外去通知王爷,这几日便不必回府了,在庄园里头好生享乐吧。” 家仆满头大汗,心中惴惴,但是对于这位连吴王都敬爱有加的王妃,却是连半句话也不敢多说,连忙领命,将两个吓得鹌鹑也似的美人儿带走……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打劫(上) 长安城外,冰雪消融,春寒已消。 远方的山峦已然微微露出绿意,河道里冰凌消解,河水潺潺。 房家湾码头,舟楫如云。 因为河道冰封暂停了一个冬天的水路,这个时候自然陡然繁忙起来,挤压了一个冬天的关中特产亟待运出,来自天下各州府的货殖蜂拥而入,填补进关中商贾的货仓。 整座码头经过冬天的沉寂,此刻仿佛从沉睡之中苏醒过来,商旅往来,辐辏八方。 码头上,荆王李元景会同几名心腹亲信刚刚从封地荆州回京,下了船,自有王府派来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李元景登上马车。 车队正欲前行,忽然一侧有数艘战船倏忽而至,刚刚靠上码头,便见到十数名身强力壮的兵卒自舱内钻出,身形矫健的攀上码头,将缆绳系在木桩上,然后将一个个水淋淋的木箱子自船舱里搬出来,运到码头上。 “快点,都装到车上!” “娘咧!手脚轻点,磕碎了箱子老子抽死你!” “速速装车,莫要等冰化了!” “一车送回府中,一车送去皇宫。” …… 一阵吵杂忙碌,十数个兵卒窜上窜下,一个个木箱子摆到码头上,硬生生将附近左右弄得鸡飞狗跳。有商贾被挡住了装卸货物,颇为不满,正欲上前交涉,却被身边的友人拦阻。 “你想干嘛?” “这帮瓜怂不守规矩,真当码头是他们家的啊?” “还真就是人家的!” “这是房家的兵卒?” “那倒不是,这是水师的兵卒,可是又跟房家的私兵有何区别?水师乃是房二郎一手组建,名为‘皇家水师’,可陛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还不都是房二郎一手遮天。兄弟你首次前来关中,不知内中情由,这几艘战船常年往来码头与东海之间,运输时令海鲜,大部分都是运往宫中……这等人,你跟他们讲理?乖乖的等一会儿,莫要多话,以免惹祸上身!” “……” 房俊的威名,早已威震大唐,享誉南北。 普天之下,还有谁不知唐军在房俊率领之下兵出白道,纵横漠北,封狼居胥,覆灭薛延陀? 这妥妥“军神”一般的人物,即便是李卫公,也要相形见绌,被其盖过锋芒。 那位商贾大抵是首次来到关中,闻言道:“多谢兄长提醒,不然闯下大祸矣!这可是给陛下的海鲜,自当速速送入宫中。” “嘿嘿,贤弟有所不知,这可不是给陛下的,而是给晋阳小公主的……小公主自幼身子孱弱多病,前些年孙道长建议少食肉类、多食海鲜,房二郎便特意吩咐水师兵卒,常年运输海鲜入京。实话跟你说,陛下大气着呢,若是这些海鲜乃是给陛下食用,纵然耽搁了时辰使其变质,大抵也就是申饬两句,断不会为难于你。可这是给晋阳公主食用的,出了差池,那就谁也保不了你。” …… 码头上议论纷纭。 李元景坐在马车之上,因为被那些箱子拦在路前,不得行进,御者凑在车门处询问,是否要亮出荆王府名号,命其速速闪在一旁,让出道路。 李元景一听到房俊之名,便心中恼火,可这些海鲜乃是送给晋阳公主的,他深知那位皇兄对于兕子是如何爱怜宠溺,可不愿在这件事上惹得皇帝不快,忍着气道:“无妨,随他去吧,等等就好。” “喏。” 御者回去车辕坐好,一言不发。 车厢内,李元景愈发气闷。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率诞无学、木讷鲁莽的棒槌居然能有今日之成就? 勒石燕然,封狼居胥,覆灭薛延陀! 甚至开疆拓土,使得大唐之版图增幅数千里之遥,功盖当世,彪炳青史! 现如今,房俊已然一跃成为大唐军方数一数二的名将,且自成一派,既不属于关陇贵族,又与程咬金等人为首的山东豪强泾渭分明,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军方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甚至可以与关陇贵族分庭抗礼。 若是如今房俊那厮依旧与自己亲善,为己所用…… 李元景叹了口气。 当地是哪里出了问题,使得房俊这厮陡然之间便与自己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的呢? 想不通…… “嚯!是东海的开冰梭……” 坐在李元景对面的薛万备正撩开车帘,见到一个兵卒失手将一个木箱摔在地上,木箱碎裂,里头被冰块镇着保险的梭鱼洒在地上,那鱼依旧尾巴扇动,奋力挣扎。 另一人纥干承基赞叹道:??“春食开冰梭,鲜得没法说,实乃人间美味!” 每年冬去春来,海面上坚冰破开之时,梭鱼浮上水面觅食,被渔民捕获。冬日里梭鱼潜入深海越冬,处于休眠期极少进食,腹内胆汁、杂物少。肠腹干净。 春风送暖,冰凌开化,万物复苏,这个时候捕到的开冰梭肚子里干干净净,肉质鲜美无比。 只可惜全国海域唯有江南道北部、河北道以及辽东等地才会在冬季结冰,且这几处地方与关中相距甚远,运输不便,这等开冰梭捕获之后未等运抵关中,便变质发臭了…… 谁能如房俊这般,在渤海捕获海鱼,然后用冰镇着海水在船舱里养着,然后一路至华亭镇在溯运河而上直抵关中? 所以在关中,从未有开冰梭上市。 但是黄河冰凌消融之后的金鳞大鲤鱼不少……可那完全是两个味道。物以稀为贵,也就难怪生在敦煌、长在长安的薛万备这等世家子弟亦要大惊小怪,惊呼赞叹。 李元景难免又有些抑郁。 这薛万备亦是个勇武之人,可是格局太小、心胸太窄,尤其是在军伍之中的影响力照比他那几个哥哥差得远了。 想到这里,难免又想起薛万备的哥哥薛万彻,那位可是一直跟自己情同手足、言听计从,却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就疏远了自己,反而跟房俊搞在一起越走越近,听闻如今从市面上的新罗婢、昆仑奴、倭国鬼子,几乎都被薛万彻所垄断,而这些奴隶的来源,便是房俊……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手底下两个最有出息、最能够借助的大将纷纷与自己分道扬镳的? 车外马蹄声响,早有房家备好的马车将装着开冰梭的箱子运走,码头上的交通这才顺畅起来。 李元景的马车辚辚而行,很快出了码头,正欲拐上官道,向着长安的南门行去,便见到迎面一队车马快速驶来,双方在拐弯处走个碰头,一时间进退失据,卡在那里。 双方皆是香车宝马气派非凡,一看便是豪门显贵,谁也不愿给对方让路,落了面子。 对面驾车的御者高声道:“吾乃吴王府车驾,奉王妃之命,出城办事,尔等速速让开!” 这边荆王府的御者一听,呦,原来是吴王妃的人,当真是好大的排场……可是谁怕你呀! “吾乃荆王府车驾,吾家王爷此刻便在车上,怎地,还要吾家王爷给你让路不成?” 对面顿时哑火…… 诚然,吴王李恪乃是皇帝之子、一品亲王,但是照比荆王,还是差了一层,且不说别的,身为高祖皇帝李渊的儿子,李元景辈分上就比李恪高一辈,且当年亦是支持李二陛下,多年来从未携功妄为,素来已李二陛下马首是瞻,深受宠信。 李恪的亲王架子,还真就摆不到李元景面前…… 看到对方偃旗息鼓,主动将车马避往一侧,让出道路,荆王府的仆人自然难免得意。 李元景在车中一听是吴王府的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觊觎金氏姊妹已久,善德女王到底曾是一国之主,即便他垂涎三尺,却也不敢胡来,但是纳那位真德公主为妾,从此在新罗那边埋下一颗钉子,却是一时半刻都忍不得……即便善德女王向李二陛下请求赐婚,李元景也未在意。 区区一个献国之公主,与亡国公主何异? 他李元景露出喜好之心思,意欲将其纳入府中,即便是皇帝也得给几分面子,横竖不过一个女子,焉能比得上他这个皇室亲王的分量? 孰料就在眼看将成功之际,却斜刺里杀出来一个吴王李恪,大言不惭的赞同由房俊将真德公主纳为妾室…… 第一百三十二章 打劫(下) 正在从荆州封地返京的途中听闻此事,李元景怒气勃发,立即加快了行程,快速返回长安,看看是否有可能挽回。 此刻恰巧碰见吴王府的人,顿时将心底的邪火给勾动起来。 不过到底也是皇室亲王,再是恼怒,还犯不上跟一群吴王府的仆人计较,不过还是撩开车帘,瞅着避在路边的吴王府仆人,淡淡的说了一句:“吴王殿下真是好威风,是不是即将前往新罗赴任,就再也无需顾忌大唐的律法了?这等啸聚闹事、堵塞道路,简直无法无天!” 吴王府的仆人战战兢兢,解释道:“因房二郎在漠北给吾家殿下送来礼物,王妃命吾等尽快给殿下送去终南山的庄园里去,故而吾等不敢怠慢,冲撞了王爷车驾,还望恕罪。” 房俊在漠北给李恪送的礼物? 李元景一时来了兴致,沉吟了一下,道:“是何礼物?给本王瞅瞅,那房二号称‘关中财神’,想必定然是稀世之珍宝,让本王长长见识。” 房二素来与李恪交好,从漠北不远万里送来的礼物,定然不是等闲之物,李元景也有些好奇…… 吴王府仆人道:“非是一般珍宝,而是两名北地黠戛斯的异族美人儿。” “黠戛斯的美人儿?” 李元景阅美无数,何等美人儿没品尝过?偏偏这黠戛斯乃是极北之地,尚在薛延陀之北,从来只有耳闻,未曾得见,又听闻最近有黠戛斯的使团前来长安朝贡,便道:“速速领出来,让本王见识见识。” “喏!” 那吴王府的仆人不敢违逆,赶紧命人将两个黠戛斯的美人儿带过来。 李元景一看,金发碧瞳肌肤胜雪,尤其是那玲珑浮凸的身段儿简直让人食指大动,俊美的五官深邃如雕刻,每一分每一寸都充满了异域风情,让人忍不住腾起一股火热的征服慾望。 绝世尤物啊…… 身边纥干承基与薛万备亦是两眼放光,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只不过这两个美人儿乃是房俊送给吴王李恪的,无论送礼的还是收礼的,都是他们只能仰望不敢得罪的存在…… 李元景却不在乎,房俊又怎样,吴王又怎样?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本王甚是喜欢,汝等便送去本王府上吧,稍后本王自会遣人去知会吴王一声。” 李元景抹了抹胡子,大咧咧说道。 美人儿的确令人心思浮动,但他倒也非是色令智昏之辈,只是想到这两个美人儿是房俊送给吴王的礼物,用以加深两人之间的关系,李元景便心里不自在。这两人一个背叛自己反目成仇,一个害得自己无法染指新罗公主,更甚者是房俊即将纳新罗公主为妾……不给这两人点眼色看看,这两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他荆王的存在! 吴王府仆人一脸呆滞,下意识道:“这个……王爷恕罪,小的不敢做主……” “放肆!” 李元景沉声呵斥:“本王看上这两个美人儿,只需跟吴王说一声,难道他还能不赶紧送去本王府上孝敬着?区区两个异族美人儿而已,尔等推三阻四,莫非是想要离间本王与吴王之间的叔侄亲情?” “小的不敢!” 那家仆吓得满头大汗,赶紧单膝跪地,连胜告饶。 开玩笑,离间皇室叔侄亲情,这等罪名谁受得起? 再说即便是吴王在此,李元景讨要这两个美人儿,吴王也断然没有拒绝之礼,皇族显贵之间,有时候连姬妾都能赠送他人,何况只是两个尚未得见的异族美人儿? 只是吴王在此一切好说,眼下吴王不在,自己哪里敢擅作主张…… 李元景眼皮子撩了一下,哼了一声:“不识好歹的东西!来人,将两位美人儿带上,咱们回府!” “喏!” 纥干承基从马车上跳下去,上前面拉住两个美人儿的手,仔仔细细大量一番,入手娇嫩腻滑,顿时色心大起。 头啖汤自然是李元景的,但是等到王爷玩腻了,开口跟王爷讨来尝尝滋味儿,也未尝不可…… 两个黠戛斯少女吓得战战兢兢。 先是被送去那位房大帅府上,未等入府,便被转送给什么吴王殿下,这没多大的功夫,又落入这位大唐皇室手中……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跋山涉水来到万里之外的长安,本已经仓惶无措六神无主,如今又被送来送去宛如牲口一般,还不知即将面对何等悲惨的遭遇,顿时眼泪汪汪,强忍着纥干承基的轻薄,浑身颤抖有若鹌鹑。 …… 吴王府一众仆人眼睁睁的看着荆王李元景将两个异族美人儿“打劫”而去,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可如何是好?” 为首的仆人急的跳脚。 房二郎送给殿下的美人儿,现在被荆王半路给“打劫”了,这让他回去如何交代? 王府之中,吴王妃杨氏看似柔弱,实则一言九鼎、外柔内刚,即便是吴王殿下,亦要敬爱有加。这件差事办的如此离谱,回去之后难免受到责罚,说不得就给赶去庄子里种地…… “要不,还是先去通知殿下吧?” 有人提议。 吴王固然是一家之主,但是平素平易近人,在府中下人面前从来不摆亲王的谱,很是能够体谅仆人们的难处,很是和蔼。 “对对对,先通知殿下!” 只要殿下表示这件事错不在他们,乃是荆王恃强凌弱、明目张胆的打劫,想必王妃亦不会事后追究…… 一众家仆赶紧返程,回去长安城去工部衙门寻吴王李恪禀告。 追着荆王府的车驾,将将抵达城南乐游原,迎面便见到一队骑士策马在官道之上疾驰,吴王府家仆见到对方气势汹汹,赶紧将车马都驱赶到路旁避让,却还是迟了一步。 那队骑士策马疾驰,烟尘滚滚,因为碰上躲避不及的吴王府车队,不得不减速缓行。 为首一名骑士在马背上一手挽缰一手拎着马鞭,横眉立目怒喝道:“不开眼的东西,敢挡老子的路,活得不耐烦了?这是谁家的车队,出来个会喘气儿的!” 吴王府的仆人们也都是见多识广的,见到马背上这位,顿时肝儿一颤,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人是谁? 蜀王李愔是也! 吴王李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不过虽然是一母所出,吴王与这位蜀王之性情却是天差地别,迥然不同。 吴王谦虚严谨,聪慧好学,乃是皇帝诸子之中最有才能的那一个,深受皇帝宠爱。而这位蜀王,却是生性残暴,桀骜不驯。 即便是历史之中以“宠溺儿子”闻名的李二陛下,亦对其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打杀了事! 李愔初始被此封为梁王,直至去年才改封为蜀王,食邑乃是亲王之中最低标准八百户,一户也不多,卡着“最低标”,而且这次由虚砖实的此封,照比其余诸王晚了整整三年,可见李二陛下对其是何等不待见。 甚至于,李二陛下曾在一次李愔闯祸之后破口大骂:“就算是禽兽,你只要善加驯服调教,尚可听命于人;就算是铁石,精心打磨雕饰,也可制作成可用的器物,而你李愔,冷如铁石,简直禽兽不如!” 一个素来以“爱子”闻名的老子,能亲口骂自己的儿子“禽兽不如”,可见这位李愔是何等恶劣…… 说起来,李愔算是吴王府的半个主人,平素之恶行,这些仆人焉能不知? 其动辄打杀仆人的手段,令仆人们心惊胆颤…… 面对李愔的喝问,有人上前,战战兢兢回道:“启禀殿下,非是吾等不长眼,实是急着赶回长安去向吾家殿下报讯,所以冲撞了殿下,还望恕罪。” 李愔长得本也不差,但是一脸吊儿郎当愤世嫉俗的模样,使其这张脸看上去甚是乖张暴戾,闻言眉毛一挑,诧异道:“发生何事,这般急着去寻哥哥?” 那仆人便道:“房二郎自漠北送给殿下两位美人儿,吾等奉王妃之命给殿下送去终南山的庄园,结果半路被荆王看见,见猎心喜,不顾小的阻拦,硬生生劫虏而去……” 李愔双目一瞪,我哥哥的人,也有人敢抢? 只是未等他发怒,身后一人策骑而出,破口大骂:“荆王是吃了豹子胆不成,仗着长辈身份,焉敢欺辱吾兄弟?是可忍孰不可忍,待吾打上门去,讨个公道!” 李愔斜眼去看,正是蒋王李恽。 李恽见到李愔看他,怒道:“有人欺辱到吾兄弟头上,兄长焉能坐视?也好,兄长忌惮他叔父的辈分,唯恐父皇责罚,吾却是不怕,这就去会他一会!” 李愔眼珠子一瞪,恼火道:“放什么屁呢!老子会怕他李元景?今日不让他给吾兄弟跪地道歉,吾一把火烧了他的荆王府!”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打劫(续) 李愔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怒气勃发的李恽,好一个气冲斗牛,好一个壮怀激烈! 然而,这个小子以前最是懦弱胆小,最近怎地忽然变得胆大包天起来? 前些时日还敢跟高真行等人大打出手,今日又敢拿荆王口出狂言……这怕不是个假的弟弟? 这么暴躁呢…… 不过李恽的转变倒是令李愔颇为欣喜,以前最是讨厌这个软的跟面条一般的兄弟,遇到点事儿便仓皇失措素无主见,如今能够挺起胸膛来向一切邪恶势力说“不”,自己这个兄长必须支持啊! 更何况,荆王那个倚老卖老的东西居然敢抢自家兄长的东西…… 李愔手里马鞭一甩,一脸兴奋:“走,咱们兄弟教训教训那个老东西,吾家哥哥的女人也是他能抢的?” 李恽一脸愤怒:“兄长说的是,找他评评理去!” 李愔“呸”的一声:“评个甚的理!你哥哥我几时讲过道理?直接找他要人,将人双手送回还则罢了,否则定要叫他知晓厉害,往后再也不敢这般欺人太甚!” 调转马头,当先打马而行。 平素他向来无事生非,如今难得占着道理,焉能善罢甘休?正该好好的大闹一场,让长安纨绔们见识见识他六皇子的无双霸气! 李恽满面愤慨,大叫一声:“同去!” 勒马紧随其后。 心中难免得意…… 放在以往,他是拒绝不敢去到荆王面前理论的,哪怕占着道理。毕竟那可是皇叔,高着一辈呢,无论有理没理,一个“目无长辈,狂悖暴戾”的罪名肯定逃不了,少不得父皇一顿责罚,搞不好还得被关进宗正寺,狠狠惩戒一番。 可是现在他铁了心的要娶房家小妹,自然要想方设法的向反对这门婚事的房二哥大献殷勤,先前在状元楼打架便是因为高真行等人辱及房俊,这回房俊送给吴王的美人儿被抢,自己拼着“目无长辈”的罪名却讨个公道,等到房俊回京,焉能不大受感动? 最重要的是,现在有李愔顶在前头…… 从小到大,只要有李愔在,甭管犯了多大的错,父皇的怒火都只会倾泻在这个“胆大妄为,桀骜不驯”的六哥身上,即便有别的兄弟跟着一起闯祸,父皇也只会认为是被六哥给“带坏了”。 简直就是最佳挡箭牌…… 吴王府仆人们目瞪口呆的看着李愔、李恽兄弟带着一棒子豪奴张牙舞爪的沿着来路返回,杀气腾腾的追着荆王府的车驾而去,愣了半晌,这才警觉到大事不妙。 诚然,荆王“打劫”了房俊送给吴王的美人儿,这令吴王颜面无光,但是李愔是谁?这厮出了名的能闯祸,桀骜不驯性情暴戾,这番怒气勃发的追赶上去,还不知道能惹出多大的事情来! 左右不过是两个美人儿,本当不得大事。 可是万一被李愔给搅合的事态升级…… 一众仆人魂儿都快吓没了,为首那人哭丧着脸,道:“这可如何是好?蜀王那性子,唉……” “快快去通知殿下,前往荆王府阻拦吧?” “正是正是,若是任由蜀王闹下去,恐怕不好收场……” 几人赶紧骑了马,一路追着李愔等人的烟尘向着长安城赶去,留下几人赶着车驾慢慢往回走,务必在事情闹大之前通知吴王,予以阻拦。 ***** 宽大的四轮马车里,李元景笑吟吟的看着两个缩在角落的异族美人儿,心里火烧火燎的,恨不得在此就将两个美人儿的衣衫剥尽,就地正法。 只是纥干承基与薛万备这两个混账,还真是碍眼啊…… 薛万备腆着脸:“房二那棒槌还真是会享受,瞧瞧这吹弹可破的肌肤,瞧瞧这秀媚可人的脸蛋儿,娘咧!那棒槌不远万里给吴王送回来这么两个尤物,他自己还不知道如何在漠北潇洒风流呢!话说……等王爷玩腻了,也赏给咱尝尝鲜?你可知道,咱这辈子还没尝过这等极北之地胡姬的风味,这可比那些个倭女新罗婢更有味道啊!” 李元景倒也无所谓:“待到过得几日,本王享用过了,相赠于汝自是无妨。” 纥干承基也道:“一人一个吧!” 李元景哈哈一笑:“善!” 权贵之间,相互讨要、赠送姬妾,本就是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李元景还要笼络这两人,自然有求必应。 纥干承基乃是侯君集的妹婿,侯君集虽然因谋逆而被诛杀,但李二陛下念其功劳甚多,且多年感情甚笃,并未赶尽杀绝,甚至就连侯君集的儿子都只是远远的充军发配琼州,未予赐死。 纥干承基也因为侯君集的关系,攀附着那些昔日侯君集的部下,在军中略有影响力。 薛万备是个莽夫,但是几位兄长厉害呀! 薛万淑、薛万均、薛万彻,各个都是勇冠三军的骁将,尤其薛万彻,因其性格憨直、无心政治,备受皇帝宠信,予以十六卫大将军之职,时常宿卫皇宫,卫戍京畿。 现在薛万彻与自己渐行渐远,总归是要将他这个尚存于世的唯一兄弟掌握在手中,或许关键时刻便能派上用场…… 两个黠戛斯美人儿低眉垂眼的缩在车厢一角,听着三人对其品头论足,瑟瑟发抖惶惶不安。 未知的人生,令她们如坠冰窖……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元景颇为意外,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见到车驾已然从明德门进入长安城,正沿着朱雀大街向北,放下车帘,哼了一声道:“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小子,居然敢在朱雀大街上纵马疾驰,也不知长安、万年两县和京兆府都是干什么吃的!” 话音未落,忽闻一声呼啸,急促的马蹄声来到车外,只听得一人大喝道:“给老子站住!” 继而便是一连串的呵斥、喝骂,再然后李元景只觉得马车一顿,缓缓停下。 周围乱糟糟一片杂乱。 纥干承基大怒,一撩衣袍,口中道:“何方狂徒,居然敢骚扰荆王车驾?王爷安坐,待吾下去看看!” 言罢,起身便推开车门,意欲下车。 孰料车门将将推开,一条马鞭便挟带着尖锐呼啸的风声劈头盖脸抽了过来,纥干承基躲避不及,只觉得眼前一花,脸上“啪”的一声,抽得他眼冒金星,火辣辣痛彻心脾。 “嗷”的一声,纥干承基一个踉跄跌坐回车厢内,伸手一摸,脸上湿乎乎火辣辣,已然满是鲜血。 李元景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何方狂徒,胆敢动手伤人?” 他起身想要站出去,忽然脚下一颤,平衡失去,一屁股跌坐在地,想爬起来,整个车厢已然反转,猝不及防滚向角落,一头撞在车厢壁上,眼冒金星头晕眼花。 纥干承基、薛万备、以及两个异族美人儿,在宽大的车厢里化作滚地葫芦,尖叫怒骂不绝。 外头有人大声道:“给老子掀翻了这马车!” 人喊马嘶,然后“轰”的一声,马车被一群壮汉用力掀翻,两个车轮朝天,兀自咕噜噜转个不休。 一众荆王府家仆侍卫又惊又怒,纷纷上前怒目而视,可是面对蜀王李愔,却敢怒不敢言。 李愔坐在马背上,趾高气扬,手里马鞭指着面前荆王府的下人,喝骂道:“娘咧,一个两个的都瞪着本王,想要造反不成?” 荆王府侍卫忍着怒气,上前施礼,道:“启禀蜀王殿下,吾家王爷尚在车内,您这般命人掀翻马车,万一上了王爷……” “啪!” 不等他说完,李愔已然一鞭子劈头盖脸的抽了过去,一边抽一边怒骂:“娘咧!谁给你的胆子,敢当面指责本王?就算你家王爷在车内,伤了也好残了也罢哪怕是死了,自有本王承担,用得着尔等豚犬一般的东西聒噪?” 马车里摔得晕头转向的李元景闻言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老子当真残了死了,你个混账还能给老子赔命不成? 第一百三十四章 揭短 等到李元景灰头土脸的从掀翻的车厢内狼狈的爬出来,外头蜀王李愔已然挥舞着马鞭将荆王府的侍卫从头到尾抽了一遍。 一边抽,这位嚣张跋扈的六皇子嘴里还叫嚣:“躲什么躲,再躲信不信老子砍死你,杀了你全家?犯了错要人,挨打要立正!” 如今这句当初出自房俊之口的话语,早已传遍关中,被诸多纨绔子弟竞相效仿,尤其是教训人的时候,若是不来上这么一句,就好似喝豆腐脑不加咸卤,索然无味…… 荆王府侍卫心惊胆颤,当真不敢躲闪,就那么直挺挺的任由鞭子劈头盖脸的落下来。 这些侍卫都是世家子弟、功勋之后,谁没听过蜀王李愔恶劣之名? 这位小爷行事素无深浅底限,说得出做得到,搞不好事后当真能够一家一家的找上门去,挨个算账…… 打便打吧,忍着一顿打,最起码并无后顾之忧…… 由此可见,蜀王之恶名,早已响彻关中,可止小儿之夜啼…… 此地乃是朱雀大街,行人匆匆商贾不绝,这一番闹腾顿时吸引了行人的目光,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片刻功夫便将整条大街堵得水泄不通,纷纷站在外侧指指点点,议论纷纭。 “嚯!这人谁呀,居然敢在朱雀大街上拦路打人,不要命啦?” “您是外地人?怪不得,此人乃是陛下六皇子,蜀王殿下!这位最是嚣张跋扈,别说朱雀大街,惹急了他,敢将人追到太极宫里打一顿!” “可对方不是说乃是荆王的车驾?那可是蜀王殿下的皇叔啊,大着一辈儿呢,这说不过去吧?” “荆王又怎样?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亲王,还能比得了陛下的亲儿子?” …… 李恽落在后面,听着百姓议论纷纷,眼珠子转转,拽过一个蜀王府的禁卫,低声叮嘱几句。 那禁卫点头表示了解,便策骑来到外围,冲着围观的百姓喝道:“看什么看,没看过打架啊?荆王强抢了房二郎送给吴王殿下的美人儿,吾家蜀王殿下眼里不揉沙子,自然看不过眼,找荆王理论一番,有何不可?散了散了,都赶紧散了!” 假模假式的哄了一圈儿,百姓们都齐齐退了两步,没人散开,这禁卫也不以为意,又站回蜀王李愔身后。 “原来是抢了吴王的美人儿,难怪蜀王这般霸道,这是招惹了人家亲哥哥呀!” “这荆王平素道貌岸然的样儿,原来也不是个好鸟。” “就是,抢自家侄子的女儿,啧啧,真够丢人的!” …… 李元景正从马车里钻出来,闻听此言,目睹此景,顿时目眦欲裂! 想他荆王乃是高祖皇帝之子,当今陛下之兄弟,皇室之中最具分量的人物,与陛下最是亲近。平素名誉清高德高望重,结果今日居然要遭受小辈这般羞辱,那一鞭一鞭哪里是在抽打荆王府的侍卫? 分明就是在抽他李元景的脸! 李元景双目血红,怒发如狂:“逆子!还不住手?” 李愔闻声,果真收了手,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瞅瞅狼狈不堪的李元景,惊呼道:“哎呦!皇叔当真在车内?哎呀呀,都是侄儿不好,还以为这些个混账胡说八道呢……赶紧来人,还不快讲皇叔扶起来?一群不长眼的东西!” “呼啦” 他身后一群禁卫一拥而上,整理衣冠拍打灰尘,将李元景弄得愈发狼狈…… “滚开!” 李元景肺叶都快气炸了,一顿拳打脚踢,将李愔的禁卫都给赶走,气喘吁吁怒火冲天,戟指骂道:“李愔!此地乃是长安城内、天子脚下,汝这般肆无忌惮的侮辱一位亲王,是想要造反么?” 李愔呵呵一笑,看傻子一般看着怒不可遏的李元景:“皇叔说这天底下任何人造反,父皇都可能信,但至于说小侄……呵呵,您吓唬谁呢?” 李元景顿时一滞。 这蜀王李愔性情恶劣、桀骜不驯,被李二陛下怒叱为“禽兽不如”,名声坏到极点,陛下诸子之中,任是哪个有可能成为储君,也绝对不会是他。这位平素率意行事,根本不去考虑什么名声好坏,从来就没有争储的念头。 论嫡,太子、魏王、晋王都在前头。 论长,他排行第六,一母同胞的还有一个吴王李恪。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个储君的位置都轮不到他…… 这位就是个比房俊还棒槌的恶劣纨绔,率意行事恣意妄为,对于皇位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企图。 你说李愔要杀光长安城内所有人,李二陛下可能会信; 但是说李愔要造反当皇帝,李二陛下能呸你一脸……正因为李愔胸无大志,所以哪怕一天到晚的闯祸无数,只要不是丧尽天良的败坏皇室名声,李二陛下也就由着他去,顶了天打骂几句,规制待遇上刻薄一些。 李元景心中郁愤,娘咧! 桀骜暴戾胸无大志,反倒成了这厮最好的护身符? 没天理了! 自己是镶金描银的玉器,平素被称为“贤王”,朝野称颂、皇室敬服,这小混账不过是一个歪嘴的瓦罐,名声糟糕性情顽劣,若是毫不避让的碰一碰,玉也得碎瓦罐也得破,可到底还是自己吃亏呀! 这混账不仅不在乎名声,就算陛下将其骂一顿,也只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冒,事后依旧我行我素,打他一顿,那也不过是令其在府中将养几日,待到伤势好转,反倒会跑来继续寻自己的晦气…… 整个就是一蒸不熟煮不烂甩不掉的棒槌呀! 眼见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外围甚至已经有京兆府的衙役在疏散人群,李元景知道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吃亏,越是闹腾下去,吃亏越大,忍气吞声退避三舍,才是正途…… 脸上面皮抖了抖,死死压着心底的火气,李元景点点头,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正了正梁冠,道:“原来是一场误会……这些仆人当真是笨嘴拙舌,连话都说不清楚……既然是误会,叔父自然不会与汝一般见识,此事就此作罢,速速回府去吧,莫要四处招摇,惹是生非,否则陛下责怪下来,免不了一顿鞭挞。” 行咧,您是我叔叔行不行? 我惹不起你,我躲得起…… 李元景黑着脸,冲着李愔说完,便转向自己的仆人侍卫,厉声喝道:“都愣着干嘛?还嫌笑话没让人看够啊!赶紧将马车扶起来,即刻回府!” “喏!” 一众被李愔鞭挞一圈儿的荆王府侍卫,一个个顶着一脸鞭痕,不少人血流满面,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将马车翻过来,一脸是血的纥干承基与薛万备一左一右,扶着李元景就待上车。 薛万彻甚至还拉着两个异族美人儿,往车上推…… “哎哎哎,且慢且慢!” 李愔策马上前,笑眯眯的对李元景说道:“叔父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李元景一愣:“何事?” 李愔一张脸顿时沉下来,挺了挺腰,使得气息更足,这才深吸口气,厉声呵斥道:“叔父是在装糊涂吗?房二郎从漠北送来两个异族美人儿,乃是送给吴王殿下绿鬓视草、红袖添香……皇叔见色起意,硬生生将侄儿的女眷抢夺而去,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是要将吾李氏皇族的颜面丢尽,令天下人耻笑吗?” 身强力壮的青年,中气十足,这番话语气沉丹田舌战春雷,远远的在朱雀大街上传播开去,远近围观的百姓商贾听得清清楚楚。 一切莫名其妙还在腹诽蜀王殿下又惹祸的百姓,一听之下顿时了然,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还真就不怪蜀王,荆王这事儿办得不地道,侍女姬妾犹如货物一般,权贵之间、好友之间相互赠送屡见不鲜,但是叔叔看上侄儿的女眷,那性质可就不同了。 有**的嫌疑…… 更何况还是出手强抢? 一时之间,街上百姓商贾纷纷议论不休,甚至指指点点,看向李元景的目光尽皆露出不屑之色。 李元景一张脸已经血红,羞愤欲绝,掩面上车,连声喝道:“快走,快走,将那两个女子给他,吾等快走!” 心中对李愔已然恨极! 他以为大庭广众之下,这个混账不会将这等事大摇大摆的说出来,那样不仅剥了他这张老脸,也败坏了李氏皇族的名誉。 孰料这厮还真是个棒槌啊! 非但说出来了,还中气十足声震八方,唯恐天下人不知…… 自己怎地就猪油蒙了心,非要将这两个惹祸的狐狸精给抢过来呢?如今可好,平素最是注重名声的他闹得名声扫地,不出意外,今日之后自己必将成为关中笑柄,仰望数年,毁于一旦。 李元景捶足顿胸,悔之不及。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兄弟 李元景终于发现,自己不能跟李愔这个混蛋瞎掰扯,无论有理没理,在朱雀大街上这么闹腾,结果都是损害了皇室的名誉。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李二陛下耳朵里,等待他和李愔都是一顿狠狠的责罚。 李愔是光脚的,但他还穿着鞋子…… 人家混不吝什么也不怕,可自己不行。 名望这东西养起来难,需要十数年如一日的经营,但是想要败坏却轻而易举,一件小小的错误,一个小小的谣传,都可能导致多年维系的声望轰然崩塌。 这是李元景死都不愿意见到的。 所以,面对咄咄逼人的李愔,他怂了…… 丢下两个刚刚“打劫”而来,尚未来得及品尝滋味儿的异族美人儿,带着一帮侍卫仆人狼狈遁逃。 坐上马车,听着外头围观百姓发出阵阵哄笑,李元景怨恨冲天,满面血红! 活了半辈子,他何曾吃过这样的亏,丢过这样的人? 此刻,他恨不得将李愔那个混账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一旁纥干承基捂着脸,忍着痛,不忿道:“王爷,就这么算了?那李愔简直无法无天,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折辱于您,若是就这般偃旗息鼓,恐怕王爷会成为整个长安的笑柄啊!” 白挨了这一鞭子,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他自然是不敢去找蜀王李愔报复回来的,但可以撺掇荆王上阵…… 李元景怒目而视。 娘咧! 还嫌老子不够丢人?若非纥干承基现在满脸是血,李元景都想一脚给这个蠢货踹下车去…… 旋即,他又头疼起来。 今日在朱雀大街被李愔这番闹腾,势必会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对于名声有着近乎于极致的苛刻追求,无论是他自己的名声,亦或是整个皇族的名声。李愔为何不受待见?就是因为这厮整日里惹是生非,危及到了皇族的声誉。 为了洗刷篡位带来的污点,李二陛下可谓十数年如一日的苛刻要求着自己,勤于政务、虚心纳谏、勤俭节约……用一个坚硬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深深掩藏起本性,只为了能够得到朝野上下的承认。 谁敢危及他成为“千古一帝”的伟大成就,谁就是他的生死仇敌! 李元景今日之事虽然只算是一场闹剧,但是对于皇族的名誉却是损害极大,一个亲王叔叔抢了亲王侄子的女人,然后被另一个亲王侄子拦阻在朱雀大街之上,掀翻马车又将人给抢走…… 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原本民间就对李唐皇室的“家风”颇有诟病,认为其继承了胡族的开放和浪荡,纲常伦理极其淡漠。 现在又闹这么一出儿,可以想见市井坊间会是何等议论纷纭、讥讽嘲笑…… 无需怀疑,来自陛下的惩罚必定旋踵而至。 李元景痛苦的捂着额头。 怎地就失心疯了,偏要去“打劫”那两个异族美人儿呢? ***** 李愔见到荆王府的车驾、侍卫狼狈遁走,顿时得意洋洋,大感痛快。 欺负那些个贩夫走卒有什么意思?一个个豚犬一般的东西,本殿下不屑为之!要欺负就欺负荆王这样的皇室宗亲,你不是辈分高么,你不是皇室砥柱么?将他的面子狠狠剥下来,丢在地上再踩上几脚,那才叫一个爽快。 莫名的成就感令蜀王殿下很是兴奋…… “散了散了,都散了!没见过吵架啊?怎么着,热闹看完了还赖着不走,是否要跟本殿下好生亲近亲近?” 李愔板着脸,冲着围观百姓一顿呵斥。 谁敢招惹这位棒槌? 百姓们吓了一跳,顿时一哄而散。 李恽凑上前去,看了看两个蹲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异族美人儿,吩咐左右道:“此乃房二郎送给吴王殿下的歌姬,速速给送去吴王府上,小心着些,万万不可怠慢了!” “喏!” 有仆人牵了两匹马,过去请两位美人上马。 这两个美人儿现在早已六神无主,本以为就只是被赠送给了某位大唐权贵当作姬妾,谁曾料到,未等进府,便被争来抢去,屡易其手?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好在都是北地女儿,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挽住缰绳翻身上马,跟着几个禁卫策马小跑着向吴王府走去。 兜兜转转半天,最后还是要回到这座富贵堂皇的府邸…… 待到两个异族美人儿走远,李恽心里又有些惴惴难安。 固然因为此事将来可以在房二郎面前吹一波,但是因此而有可能招致父皇的责罚,令他难免担忧。 一方面想着在房俊面前好好表现,一方面又害怕父皇的惩罚,蒋王殿下就是这么一个纠结的人…… 李愔看到李恽的神色,在马上探出手去,拍了拍李恽的肩膀,笑道:“怎么,害怕父皇责怪?” 李恽叹了口气,蹙着眉毛担忧道:“是呀,虽然这事儿是荆王叔理亏,但说到底那也是咱们皇叔,辈分在那儿呢,咱俩这番剥了荆王叔的脸面,少不得要挨宗正寺一顿板子……” “你想什么呢?” 李愔瞪大眼睛,伸手在李恽后脑勺拍了一巴掌,骂道:“为兄弟仗义执言,斗权贵大义灭亲……此乃足以流传千古的佳话呀!不出意外,本王不畏强权的名声将会随着此事传遍关中,你小子手都没伸一下,居然就敢跟本王抢功?简直岂有此理!速速给本王滚蛋,再敢在本王面前碍眼,信不信本王六亲不认,拿鞭子抽你个瓜怂!” 口中说着,一边嫌弃的摆摆手,让李恽赶紧滚蛋。 李恽愣住:“……” 看着李愔混不吝的神情,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以前他最怕的便是魏王与这位蜀王,魏王看似整天笑眯眯的,实则每一条笑纹里头都藏着刀子,稍有不慎,便被割得遍体鳞伤,被他连皮带骨的吞下肚去。而蜀王则是风风火火嚣张跋扈,二句话说不来,便拎着拳头往你脸上招呼…… 现在却忽然发现,这个父皇口中“桀骜不驯,禽兽不如”的六哥,实则是个极其护短,又很有担当的汉子。 蜀王哪里需要这样的名声? 这样的名声他早已一箩筐一箩筐堆积成山,不差这么一点儿。 这是要将罪责一肩挑起,将他李恽从这件事情里摘出来…… 李恽心中感动,看着正呼喝着斥退围观百姓的李愔,动情道:“旁人都说六哥桀骜不驯,是个混不吝的,其实他们都看错了,六哥才是响当当的汉子!就连父皇对你的评语,亦有失偏颇。” 李愔扭过头来,愣愣的瞅了李恽一眼,嘴角扯了扯,问道:“父皇那句评语有失偏颇?” 李恽道:“说你‘禽兽不如’的那一句!在小弟看来,六哥比禽兽强多了……” 李愔:“……” 下一刻,李愔暴跳如雷:“李恽!皮子发痒了是不是?来来来,哥哥好好给你松一松皮子,教教你怎么说话!” 挥舞着马鞭策马便冲过来。 李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连忙辩解:“六哥息怒,小弟不是那个意思……那个啥,吾还有事,就此告辞……” 看着李愔气势汹汹的冲过来,素来胆小的李恽吓得魂飞魄散,勒马掉头就跑。 李愔气得一甩手,将手中马鞭狠狠的掷出去,正中李恽后脑勺,仓惶奔逃的李恽“哎呀”一声大叫,头也不敢回,策马一溜烟的跑没影儿了。 一旁早已赶来维持秩序的京兆府衙役见状,纷纷大声呼喝。 这可是朱雀大街,策马疾驰,万一撞了人,亲王也得扒层皮! 可李恽唯恐李愔追上来揍他,哪里敢停留?蹄声嘚嘚,将街上行人惊得混乱惊叫,片刻功夫连影子也不见了。 李愔看着李恽跑掉的方向,嘴角微不可察的翘了翘。 所有的兄弟,要么对他惧怕忌惮,要么对他厌恶透顶,从来没有一个愿意跟他亲近。 他岂能看不出李恽的小心思?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朕想那个棒槌了…… 李愔爱闯祸不假,但人却不笨,岂能看不出李恽的小心思? 无非是想要展示一番存在感,以后也能在房二面前硬气一下子。原本这件事不需要非得在朱雀大街上闹腾,可李愔就是要将事情弄大,这样才好将兄弟两个惩治荆王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若是能够帮衬着兄弟一把,即便是被父皇责罚一顿,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过头,吸了口气,李愔轻轻一夹马腹,向着皇城走去,一边大声道:“回府知会一声儿,就说本王去宗正寺报道了!” 房二那个棒槌有句话说得好,“犯了错要认,挨打要立正”! 这是个态度问题。 本王一直以来致力于闯祸不休,无不敢犯之错、无不敢惹之人,可是何曾有错不认、狡辩饰非? 纵然被世人称为“桀骜不驯”,但也绝对不能让房二那个棒槌给比下去! 一众蜀王府的禁卫以及京兆府的衙役看着蜀王李愔潇洒远去的背影,不禁深深钦佩。 当今天下,面对皇帝的震怒,谁能如蜀王这般慨然豪气,潇洒赴会? 大抵出了除了之外,也就唯有一个房二了…… ***** 神龙殿有一处暖棚,三面玻璃,一面厚厚的砖墙,就连穹顶亦是用整块的玻璃搭建,春日里阳光明媚,温度适宜。 暖棚里移栽了不少各地特产花木,即便是冬日里亦会争奇斗艳,馥郁芬芳。李二陛下每天闲暇,都会来到此间,坐在温暖里花树中间摆放的那张摇椅上,拿上一卷书卷,命内侍沏上一壶香茶,享受片刻难得的悠闲时光。 今日上午处置完公文,用过午膳,李二陛下便命令黄门侍郎褚遂良找来一本《老子化胡经》拎在手里,负着手,踱着方步来到一院之隔的暖棚。春光明媚,暖棚两侧的玻璃幕墙已然开启两处通风口,微风透进来,轻轻吹拂着无数盛放的鲜花,分外馨香。 李二陛下在前,褚遂良随行伺候,跟随在后,一前一后步入暖棚。 李二陛下随口说道:“你家里那位公子是个有才学的,但是性子轻忽了一些,有失稳重,如此下去,难堪大任。你也别总是在宫里服侍朕,总归要关心一下子孙后辈教育,只要能够任事,朕还会亏待你不成?晋身之路有的是。可若是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朕绝不会因私情而误国事。” 对于眼下京城之中一众纨绔子弟惹是生非的表现,李二陛下颇为不满。 就比如前些时日平康坊斗殴事件,双方大打出手闹得沸沸扬扬,全都是顶级的纨绔,所带来的影响极其恶劣。 大唐高官厚禄养着一众功勋贵戚,结果就生出这么一堆败家子? 民间风评甚是不好…… 最可恶的还是高真行等人嚣张跋扈,居然连皇子都不放在眼里。 李二陛下儿子不少,各个都堪称当世人杰,出类拔萃,哪一个都是敢作敢为的,唯有七子李恽,自幼胆小,性情懦弱,平素在自己面前说两句话都唯唯诺诺一头大汗,就是这样一个内敛乖巧的孩子,也被高真行等人逼着大打出手。 简直岂有此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然只是古之帝王的一句口号,从来都不可能实现,但李二陛下自认自己在对待律法的态度上绝对称得起一句“公平”的评价,即便是自己的儿子,若是犯了错,亦会受到惩戒。 但是这绝对不代表他能心平气和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家欺负! 褚遂良心中惴惴,有些冒汗,心虚道:“陛下所言极是,微臣定会对犬子严加督导,若有过失,严惩不贷!” 暗暗咬牙,琢磨着回去之后是否要先将那劣子绑去祠堂,请出家法先打上半个时辰的,让他混账记住教训,往后低调蛰伏,不可强出头……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信步走在暖棚里,经过一处拐角,忽然“咦”的一声,停下脚步。 拐角处,一株白玉兰参杂在几株枝叶青翠的花树之间。 李二陛下记得,这株白玉兰原本只是光秃秃的枝桠,混在一众花树之间浑不起眼,却不知何时,依旧没有什么绿意的枝枝丫丫上,缀满了白色的花朵。纯白的花瓣到了花蒂的连接处,些许纯白略带红晕的花儿在弱弱的春风中极尽素净,微微颤抖,余下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也是昂然坚立、挺拔向上。 没有一丝半分的娇弱之态。 自有一股忘尘脱俗的风骨之美。 李二陛下负手驻足,欣赏着纯净的花朵,忽然想起了远在漠北的房俊…… 一样的纨绔子弟,一样的惹是生非,不同的是,甭管平素如何气得他肝火旺盛恨不能贬斥道天涯海角一辈子眼不见心不烦,但是只要将他放在任意一个位置上,却总能够为君分忧、不负所托。 就犹如这一株白玉兰一般,平素绝不争奇斗妍极尽芳妍,甚至令人心生厌烦、不忍卒睹,可一旦春风吹拂阳光普照,他便会盛放出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花朵,充满了勃勃生机,艳冠群芳! 李二陛下一时间有些恍惚失神,自己这难道是……想那个棒槌了? 呸呸呸! 连忙摇摇头,将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逐出脑海,迈步走向花树之间那一张躺椅。 那棒槌固然有些本事,可每一回都可着劲儿的跟自己作对,过几天回到长安,挟“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盖世功勋,只怕尾巴更会高高翘起,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得意洋洋。 只要想想那棒槌的嘚瑟样儿,李二陛下便恨得牙痒痒…… 王德轻手轻脚的将一壶热茶放在躺椅旁的茶几上,斟了一杯,放在李二陛下触手可及之处。 李二陛下伸了个懒腰,抬手将茶杯拿来,浅浅的呷了一口,微微蹙眉,问道:“今年的春茶还未到节气?” 王德道:“尚需十天半月才行。” 李二陛下叹了口气:“朕这嘴被这个茶给养刁了,以往每每饮之,都能甘之如饴回味无穷,如今却非新茶不能入喉……当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故人诚不我欺。” 王德和褚遂良面面相觑,喝个茶而已,这都能扯到这等高深的品德境界上? 他们自然不会明白,李二陛下只是睹物思人而已…… 饮了口茶水,抬头看看玻璃穹顶山透过来的温暖阳光,李二陛下翻开手中书卷,躺在躺椅上,惬意的看起书卷。 春光明媚,照在暖棚内枝叶青翠的花树之上,洒下一地斑驳。 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乱了这难得的惬意宁静。 李二陛下蹙起眉,将书卷合拢,握在手里轻轻的敲打着躺椅扶手,目光看向暖棚的入口。 未几,一身戎装的李君羡快步入内,在李二陛下面前施礼,而后起身,看了看一侧恭然肃立的褚遂良。 李二陛下握着书卷敲敲扶手,淡然道:“说吧。” “喏!启禀陛下……” 李君羡吐字清晰,语音轻快,三言两语便将刚才朱雀大街上发生的闹剧详尽道出,令闻听之人有若目睹。 禀告完毕,李君羡便闭上嘴巴,垂首肃立,等着皇帝的裁决。 李二陛下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握着书卷的那只手明显用力,手背青筋浮现…… 良久,李二陛下才沉声问道:“那孽障如今何处?” 能让李二陛下如此自然的以“孽障”称呼,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李君羡答道:“荆王殿下离去之后,蜀王殿下便将随行禁卫尽皆打发回府,自己则去了宗正寺领罪。” “嗯?” 李二陛下略微错愕。 这孽障什么情况? 以往每一次犯错,哪怕自己这个父亲棍棒交加呵斥鞭挞,那厮亦是梗着脖子,不肯认一次错。 这回居然惹事之后主动前往宗正寺……也就是说,他认识到自己做错事了? 可既然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很有可能面临严厉的惩罚,却为何偏偏要去做呢? 沉吟少顷,李二陛下问道:“蒋王怎么说?” “蒋王殿下本来要与蜀王一同前往宗正寺认罪,但是被蜀王呵斥,说是这等风头,不能分润给蒋王,并将其赶走……”李君羡一五一十据实以报,没有半句妄言修饰,没有半点主观倾向。 李二陛下愣了一愣,忽而笑起来:“哦?呵呵,这倒真是让朕意外啊。” 说着,笑容愈发开朗起来。 李君羡:“……” 陛下,您难道不是应该雷霆震怒么?哪怕压制怒火一脸阴沉,那也不应该笑啊。 难道您不知道这件事会在民间对皇室的声望造成多大的影响么? 看着陛下脸上明媚如春光一般的笑容,莫名其妙李君羡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些瘆得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争先恐后 本应当怒发冲冠,现在却迷之微笑,这种相悖的神情出现在面前,李君羡难免心中惴惴…… 莫不是皇帝被气得发了疯? 李二陛下却不去管李君羡如何惊诧狐疑,他心中满满的全都是欣慰与得意。 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不能指望每一人儿子都谦虚本分、出类拔萃,总会有才华卓绝的人杰,亦会有不思进取的纨绔。 桀骜不驯也好,惹是生非也罢,那个被他称为“禽兽不如”的孽子纵然有千百般的不是,人憎鬼厌俨然败类,但只要有“友爱兄弟”这么一个优点,便足矣让李二陛下老怀大慰、龙颜大悦。 想当年,形势所迫不得不对自己的兄弟挥下屠刀、你死我活,这不仅仅是李二陛下一生之中无法洗刷的污点,每每午夜梦回,太子建成的惨白面容、齐王元吉的身首异处,各府家眷惨呼哀号的景象便令他痛彻心脾…… 谁不想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呢? 然而世事无常、人生难料,总有迫不得已黯然神伤。 况且又何止他李唐皇室?历史上,为了天下至尊的权力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者比比皆是、不计其数,但是瞧瞧咱李二的儿子们,虽然亦会对皇位明争暗斗,但那乃是人之常情,然则各个谨守本分绝不逾越,只做君子之争,绝不心狠手辣。 如今就连那个被自己叱责为“禽兽不如”的孽子,亦能为其兄出头、为其弟担责,敢作敢当率直坦荡,李二陛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种极其强烈的成就感塞满了李二陛下的胸膛,他觉得自己的家庭教育冠绝千古、远胜先贤,以他这种好大喜功的性子,焉能不得意万分? 李二陛下美滋滋,似乎身体的疲惫与不适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又回到当年金戈铁马争天下的岁月,直接站起身,将书卷丢在一旁,吩咐道:“走,咱们去宗正寺看看,宗正卿是否能够公正处理此事,对皇族之中的败类严加惩处!” 几位臣子尽皆无语。 宗正卿乃是韩王李元嘉,年岁虽然轻了一些,但性情耿直铁面无私,又有李二陛下的力挺,素来对于犯错的皇族子弟严加惩处,皇族之中,无人敢在韩王面前徇私。 只怕韩王矫枉过正,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 春困秋乏。 韩王李元嘉刚刚在府中陪着王妃用过午膳,便觉得精神恹恹困意难当,正想着沐浴一番睡个午觉,便有宗正寺的官员急匆匆前来,禀告了荆王李元景与蜀王李愔在朱雀大街上那场闹剧…… 李元嘉眉头微蹙,心中火起。 这一个个都是吃饱了没事儿干,一天到晚的总不消停! 尤其是这个蜀王!每年若是不被宗正寺抓过去惩戒个三回五回,好像日子就没法儿过了,隔三差五的不被李二陛下鞭挞一顿,就浑身皮子痒痒。都说房俊是棒槌,可是在李元嘉看来,蜀王才是长安城里最“正宗”的那个棒槌。 如假包换的那种! 叹了口气,命那官员稍待,自己强打精神换上官袍,这才随同一起来到宗正寺。 到了正堂,命人将蜀王李愔带上来。 等候的功夫,又有官员来报,蒋王李恽在门外求见,说是投案自首…… 李元嘉眼皮子跳了跳,一个个的,都特么不消停! 不过是长街之上闹腾得过分,损了皇室颜面而已,又非是作奸犯科致人伤残,哪里用得着“投案自首”这个词汇? “一并带上来吧!” 在李元嘉看来,这件事很简单,脉络很清楚,就只是皇族之间争风斗气而已,问题只在于一方是荆王,一方是蜀王,叔侄相斗,风闻不好。 将这几位训斥一顿,小惩大诫,如此而已…… 少顷,蜀王李愔被带了上来。 这位蜀王殿下来到堂上,大大咧咧的一拱手:“见过韩王叔!” 未等韩王回应,便瞪着左右官吏,呵斥道:“一个个的还懂不懂点规矩?傻呆呆的站着等着本王给你们施礼呢?赶紧的搬把椅子来,沏一壶茶水、备几样点心伺候着!这大春天的,口干舌燥,难受得紧!” 这位一年到头来宗正寺得有个十回八回,上上下下全是熟人,毫无犯错之后的拘谨,简直跟回到自己家中一般。 官吏们对于蜀王的呵斥见惯不怪,也不等韩王允许,径自便沏了壶茶拿来几样点心,又搬来椅子茶几,伺候着蜀王就在堂上一侧坐了,看着他拈了快点心放进嘴里咀嚼,又“伏溜伏溜”的喝着茶水…… 韩王李元嘉坐在堂上,看着大大咧咧好无规矩的李愔,一阵头疼,呵斥道:“堂堂亲王,还懂不懂点上下尊卑?荆王好歹亦是你的叔父,你不执礼甚恭也就罢了,还当街之上鞭笞怒骂,甚至掀翻荆王的马车!皇族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李愔喝了口茶,满不在乎道:“得咧!韩王叔您也别满口教诲之言,您说的道理我都懂!这不是知道做错事,前来宗正寺领罚了么?您赶紧的,该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小侄甘心领受,绝无怨言!” 李元嘉气结。 虽然认错态度良好……可你这分明就是肆无忌惮的明知故犯呐! 必须罪加一等! “目无尊长,不遵法度,当街闹事,有损皇族威仪!判令鞭挞二十,圈禁十日,若有再犯,加倍罚之!李愔,你可心服?”李元嘉瞋目怒视,宣布刑罚。 李愔丝毫不惧,反而腆着脸道:“韩王叔,要么改成鞭挞三十吧,圈禁就免了,你可可好?如今正值春日,城外野草清清、山明水秀,正是踏青游玩之时,小侄可是约了好几位名门淑媛相携前往骊山呢!” 李元嘉大怒:“宗室法度,焉能讨价还价?汝执迷不悟,不知悔改,鞭挞加倍,圈禁不变!来人,拉出去行刑!” 李愔急了,一把将上前来的几个官吏推开,哀求到:“韩王叔,您行行好,鞭挞多少都成,只是这圈禁免了可好?” 李元嘉喝道:“放肆!一而再再而三,再敢聒噪,圈禁时日加倍!” 李愔赶紧闭嘴。 这位韩王叔平素在府中温文尔雅,待人接物极是谦和低调,但是处置公务,却是绝对不讲情面。皇族之中一应亲王世子,在其面前莫不是俯首帖耳,不敢顶撞半句。 哦,或许唯有房俊才能整治这位韩王殿下。 这位韩王的小舅子当年马踏韩王府,吓得韩王非但不敢上前,甚至一溜烟儿的跑去皇宫里寻找陛下相救,早已成为长安笑谈。只不过这个时候李愔可不敢将这件事拿出来说道,以免韩王恼羞成怒,惩罚加倍。 李愔是个混不吝,却不傻…… “且慢且慢!” 就在官吏推推搡搡意欲将李愔推出去行刑,李恽小跑着从外头进来,先瞅了一眼李愔,这才冲着韩王施礼道:“小侄见过韩王叔……今日之事,实则因小侄而起,若非小侄煽风点火,六哥绝对不会当街拦阻荆王叔,所以六哥所受之刑罚,该由小侄一力担当,无怨无悔。” 李愔一愣,怒骂道:“放屁!本王行事,何曾收人挑唆?老七你这是在侮辱本王的智商么?速速推开,此事与你无关,莫要胡搅蛮缠!” 李恽道:“六哥休要多言,房二哥送给三哥的歌姬,谁也不能抢!谁敢抢,谁就是打房二哥的脸,小弟就跟他没完!本就是吾见到荆王强抢歌姬,气不过,这才撺掇六哥出手,是六哥被吾蒙蔽,所以错本在吾。” …… 韩王无语。 娘咧! 你俩在这宗正寺上演一出“手足情深”的戏码也就罢了,老子权当看不见。 可蒋王殿下你这般毫无底线的溜舔房俊……简直不要脸! 咱就算知道你的目的乃是将房小妹取回去,可说到底,能矜持点不? 第一百三十八章 软骨头李恽 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蒋王殿下看中了房家小妹,意欲娶回去当正妃。虽然因为房俊的反对暂无下文,却也导致房小妹岁数天天增长,上门提亲者确实门可罗雀…… 房家自幼不在乎皇室态度的底气,满朝权贵当然也就权势地位不下于房家者,但是这样的人家要么没有适龄的子嗣,要么必须考虑强强联合会不会导致李二陛下猜忌,余下的那些个次一等的门阀勋贵,哪个有胆子去跟蒋王殿下横刀夺爱? 纵然蒋王生性懦弱、胆小如鼠,可毕竟也是一位亲王! 这位最是欺软怕硬,前些时日便有不知死的前脚去房家提亲,后脚便被蒋王找麻烦寻到家中,身边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卫很是揍了几个眼馋房家小妹的世家子弟…… 可无论怎样,你到底也是一位亲王啊! 溜舔一位大臣到这等没底线的地步,真的好么? 尤其溜舔的还是房俊……韩王愈发心中恼怒。 “居然给本王上演这等兄弟情深的拙劣戏码!很好,既然如此,那本王就成全你们兄友弟恭的情分,来人呐!此二人恣意妄为,无视朝廷法度、损坏皇室声誉,罪责同等,一并处罚!” 他与房俊之间的关系,当真是夹杂不清…… 一方面,房俊是他的小舅子,对于王妃敬爱有加的韩王连带着对于房家的感情也甚是真挚。更何况房俊现在如日中天光芒四射,使得韩王亦是与有荣焉。无论朝堂之上亦或市井之中,“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有房俊这杆大旗在,他韩王便妥妥的成为太子的东宫从属,异日太子登基,自然水涨船高,依旧处于皇室之核心。 若是没有房俊这层关系,那可就保不齐太子登基之后将宗正卿这个位置交给谁了…… 然而另一方面,韩王亦对房俊恼火非常。 那一年房俊年少气盛,马踏韩王府的壮举固然使其声名鹊起,却也让韩王颜面扫地,最终不得不连夜入宫在李二陛下面前哭诉,这才请出皇帝镇压房俊,从而逃过一劫…… 爱恨交织,便是韩王对房俊的观感。 他愿意看到房俊青云直上功勋盖世,但是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明目张胆的溜舔,照样令人难受…… 宗正卿的官吏皆是皇族中人,平素执法对象皆是亲王世子王妃公主之类,如今面对两个亲王毫无压力,推推搡搡将兄弟二人推将出去,摁在院子里两张长条板凳上,便有两个官吏拿出来长长的乌梢长鞭,先是挥舞起来在挽了一个鞭花,鞭梢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炸响,然后在狠狠落在两人背臀之上。 “啪!” “嗷——” 只是一鞭子,蒋王李恽便扬起脖子一声惨叫,其声惨烈足以穿云裂石,令闻着动容。 “啪!” “啊——” “啪!” “娘咧——” 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背臀之上,几鞭子下去,蒋王李恽已经不知道自己发出的是什么声音,整个身子因为疼痛剧烈挣扎,备监刑的官吏狠狠摁住动弹不得,好似一条离了水鱼一般剧烈抖动。 脸上鼻涕眼泪哗哗的流,哭号之声惊天动地。 “闭嘴!” 一旁同样受刑的李愔受不了了,面色惨白的忍受着背臀的疼痛,咬牙切齿骂道:“你小子到底是不是个男人?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何况只是抽几鞭子?早就让你滚得远远的莫要掺和进来,偏不听,现在小小惩罚便哭爹喊娘,你还要脸不要?再敢哭一声,下半辈子就别说是本王的兄弟!” 他也是硬气,背臀之上鞭痕累累,有几处皮肉已然绽开,鲜血直流,却只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被李恽的惨叫弄得实在心烦,忍不住出言呵斥。 李恽这时候已经完全崩溃,一边大声哭叫,一边说道:“谁知道这鞭子抽的这么狠?娘咧!段俨,你个瓜怂能不能轻点?给本王等着,改日必定十倍偿还……啊!娘咧你往死里抽是吧?嗷……” 站在李恽身后的青年撸起袖子,又是一鞭子抽下去,见到李恽破口大骂,也不恼,将鞭子递给一侧的监刑官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正堂门口,扯着脖子朝里头大喊:“韩王殿下给咱做主!吾母乃是高祖皇帝之女高密公主,蒋王口出秽言,大声骂娘,已然辱及吾母,敢问宗正卿,蒋王该当何罪?” 这青年名叫段俨,乃是前工部尚书、晋昌郡王段纶与高祖李渊之女高密公主的儿子。 李恽对着他骂娘,岂不是辱骂高密公主? 正堂里,韩王的声音幽幽传出:“若是再骂一句,刑罚加倍!” 段俨又问:“蒋王乃天潢贵胄,小小惩戒却涕泗横流风骨全无,实在是丢尽皇家颜面!” “若是再哭,刑罚加倍!这小子真是个软骨头,哭哭啼啼的,不当人子!” “好嘞!” 段俨得了令,得意洋洋的返回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脸上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的李恽:“殿下,宗正卿之言,您可听清了?” “呸!” 李恽怒道:“无耻小人,本王绝不与你干休!” 段俨哈哈一笑,将鞭子接过来,警告道:“殿下听好了,不许骂娘,不许哭,否则刑罚加倍,您自己当心,勿谓言之不预也!” 抬起手,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李恽猛地弹了一下,张嘴想哭喊,却又顿住,想骂娘,也没敢开口,只能死死的咬着牙,任凭涕泗横流,一声不敢吭…… 旁边的李愔也松了口气,大咧咧道:“这才对嘛!横竖不过是几鞭子的事儿,你这又哭又叫的,难道就不疼了?” 李恽已然哭花了眼,从小打到,素来胆小的他从来不敢闯祸,几时受过这样的罪…… “陛下驾到!” 一声嘹亮的呼喝,在宗正寺门口响起。 接着便是一队禁卫哗啦啦冲进来,分列左右警戒,李二陛下背着手踱着方步,在李君羡和褚遂良的簇拥之下步入院中。 一进来便见到正在受刑的蜀王、蒋王哥俩儿,李二陛下缓步上前,左右瞅瞅,笑眯眯道:“小惩大诫,铭记于心,往后切不可再犯。” 李愔闷声道:“儿臣晓得了。” 李恽则哭叫道:“父皇,儿臣知道错了……求求父皇您开恩,饶了儿臣这一遭吧……您就只打六哥一个就好了,闹事的是六哥,打人的也是六哥,儿臣就跟着看热闹,啥也没干啊……儿臣冤枉呐……” 一旁的李恽气得翻个白眼,骂道:“不让你来你偏来,来了挨了打又哭叫不休,吾没你这样的兄弟,没骨头的东西!” 李二陛下也气不打一处来。 原本看到兄弟两个一并受罚,颇有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味,心里正欣慰着呢,结果李恽一瞬间便将李愔给出卖…… 这是个二五耦呀!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狠狠的打!” 段俨精神一振,道:“喏!” 手里鞭子狠狠抽下去…… 李恽咬着牙,眼睛鼓得犹如金鱼一般,却一声也不敢吭。 李二陛下这才冷哼一声。 韩王在堂内听闻陛下驾到,赶紧快步迎出来,见到陛下就站在两个受刑的儿子身边,脸色有些难看,难免心中惴惴。 这位该不会是因为施刑太狠,心中不满了吧? “微臣拜见陛下!” 韩王上前施礼。 “嗯。”李二陛下鼻孔里嗯了一声,环视左右,蹙眉问道:“因何荆王不在?” 朱雀大街上闹事,固然是李愔、李恽的错,可若非荆王强抢吴王的歌姬在先,又岂会惹得李愔兄弟两个义愤填膺、不顾后果? 现如今自己的两个儿子再次受刑,鞭子抽得吱哇乱叫,当事人荆王却不在…… 李二陛下心中不满。 韩王顿时一惊,诧异的抬头看向李二陛下。 他原本以为只是惩戒蜀王、蒋王一番,在皇族之内予以震慑以儆效尤,便已经足够。毕竟荆王的身份有所不同,与陛下一样乃是高祖皇帝之子,若是请来宗正寺一同惩戒,事情难免要闹大,传扬出去会使得这件事沸沸扬扬,难以遏制。 毕竟皇族声誉才是重中之重。 然而现在看来,陛下却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显然另有心思…… 袒护儿子? 见到只有自家儿子受罚,荆王却逍遥法外,故此心中不平衡? 只怕未必。 韩王原本想着惩戒蜀王、蒋王一番,然后派人去申饬荆王几句,这件事便告一段落,偃旗息鼓。 现在看陛下的神情,明显不行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敲打 韩王沉吟少顷,告罪道:“是微臣失职了,这就派人将荆王传至宗正寺,予以惩戒。”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身为皇族子弟,自当以身作则,为天下敬仰。若不能修身持正,反而目无法度,其危害之处,尤甚于贩夫走卒!” 他指了指蜀王、蒋王这两个儿子,意味深长道:“此等败类,应当施以严惩,以儆效尤!” 蜀王李愔面无表情,蒋王李恽却悲呼一声,哭号道“父皇,儿臣知错了,饶了我吧!” 李二陛下瞅瞅他,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宗正寺一众官吏躬身垂首,恭送皇帝。 待到皇帝在一大群禁卫簇拥之下出了大门,韩王与一众官吏才松了口气,直起腰,看向李愔、李恽两兄弟。 李恽心中一颤,悲呼道:“韩王叔,不能再打了,会出人命的!” 他从小养尊处优,虽然并不受父皇待见,但是因为胆小懦弱,平素即便是闯祸也极有分寸,要么事先找好背锅的,要么徘徊在父皇震怒之边缘,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成功脱身。 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挨到如此之重的惩罚。 李愔喝道:“闭嘴!没用的东西,不过就是几鞭子而已,还能要了你的命?” 李恽哭道:“会的会的!再抽下去,命就没了……” 他此刻只觉得背臀之处的疼痛已然麻木,用手一摸,鲜血淋漓,他并不知只是皮外伤,将养几日结痂之后便会愈合,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快要死了…… 李愔:“……” 这特么是我李唐皇族的子弟? 根本就是个没骨头的瓜怂啊,皇族之耻! 韩王却只是扫了李恽一眼,吩咐左右道:“即刻前往荆王府,请荆王前来宗正寺,就说本王奉皇命调查今日朱雀大街上闹事之案情,酌情予以处置,任何人等不得违逆。若是传唤不至,后果自负。” “喏!” 当即便有几名官吏快步走出大门,骑上马,直奔荆王府。 韩王这才负着手,转身进了正堂。 兄弟两个就被晾在这里,既不继续行刑,亦不释放回府…… 李恽动了动,背臀之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呲牙咧嘴想要发出一声惨叫,扭头见到李愔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大有只要他敢出声就狠狠揍他一顿的神情,赶紧闭上嘴,脸上却难免一阵抽搐…… “嘶……六哥,剩下的几鞭子不用打了吧?” 李恽疼痛难耐,只得说着话儿转移注意力。 “哼,想滴美!待会儿只能打得更狠……” 李愔干脆下颌枕在手背上,闷声说道。 刚才父皇之意已然很是明显,他们两兄弟就是那一只用来吓唬猴子的鸡,区别只在于他们这两只鸡不用杀掉,只需要狠狠的抽一顿,做出示范的样子来就好了…… “啊!” 李恽悲呼一声,一脸悲怆。 没等多久,便听到大门处脚步响起,两兄弟扭头看去,便见到身穿紫色绫罗亲王袍服,腰悬玉带钩,头顶进贤冠,威风凛凛神采奕奕的荆王李元景大踏步走入院中。 与此同时,身边施行的段俨以及另一位官吏,也高高举起手里的乌梢鞭子,狠狠的抽下去。 “啪!” “嗷——” 一进院子,李元景便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呼,心里一跳,仔细望去,却见蜀王与蒋王两个正被摁在长条凳子上受刑,一鞭一鞭噼啪脆响,蒋王李恽的惨呼则惊天动地。 眼皮子不可抑止的跳了跳,李元景默默的看了两眼,便径直向着正堂走去。 进了正堂,站立不动,微微欠身,冲着堂上的韩王略微致意:“见过韩王。” 高祖李渊诸子之中,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尽皆在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中被诛身死,卫怀王李玄霸于大业十年病殁,楚哀王李智云则在高祖起兵之时,为隋朝官吏逮捕,解送长安,而后被阴世师所杀。 故而,除去身为皇帝的李二陛下之外,同辈之中便以荆王李元景为最长。 身份自是尊贵异常。 可即便如此,身在宗正寺衙门,亦要遵照法度礼节,此间宗正卿韩王为尊,这般大大咧咧的疏于礼数,令韩王颇为不满…… 不过近日显然是要将这位王兄得罪到底的,韩王倒也不计较这么一点礼数。 微微一笑,韩王颔首道:“六王兄有礼了……陛下刚刚移驾至此,对两位皇子严厉斥责,告知吾等,要对损害皇族声誉之败类严加惩处,并且命吾调查今日朱雀大街上发生之事,予以处置,维护皇族名誉。六王兄乃当事人,宗正寺却唯有两位皇子自首认罪,在此受罚,故而吾命人前去请六王兄过来,两相对质,将事情弄明白,该惩戒的惩戒,该申饬的申饬,一切要按照宗室法度来,目的只为了皇族无上之荣誉,还望六王兄理解。” 李元景眼皮子一直在不停的跳。 唯有两位皇子自首认罪甘愿受罚,而他荆王这个当事人却躲回府中置身事外,浑然没将皇族名誉放在眼中……这话里话外的意味,足够李元景去琢磨了。 一上来就要按一个“不识大体,罔顾大局”的罪名? 略作沉吟,李元景道:“今日之事,是本王唐突了,本以为不过只是区区两个歌姬而已,吴王慷慨,又岂会不赠予本王呢?是以一时心急,未能先行去向吴王讨要。当然,蜀王、蒋王也没什么过错,维护其兄长的利益,这本就无可厚非,本王这个叔父到底比不得亲兄弟……所以纵然两位贤侄目无尊长,本王亦不会予以追究。” 韩王微微一笑。 这番话看似大气,实际上呢? 将罪名全部抛给了蜀王与蒋王…… 区区两个歌姬,蜀王与蒋王却不依不饶喊打喊杀,此乃不识大体;维护兄弟之利益,却冒犯叔父,此乃不尊亲长,甚至分化皇族、拉帮结派,导致皇族因而名誉受损,更是罔顾大局…… 韩王明白了,荆王不认为自己有任何罪名。 即便有,也不认。 外头的刑罚已然施行完毕,李恽杀猪一般的哭号惨叫终于沉寂下去,行刑的段俨入内禀告,韩王摆了摆手,命其站在一边,这才看着荆王,说道:“今日之事,目击者不知凡几,总归能够调查清楚的。当然,本王只是宗正卿,并无查案之权责,六王兄若是认为自己乃无辜受累,那么本王只会将此案上报陛下,请‘百骑司’派人查明案情,到时候自会还六王兄一个清白。” 说到最后,已然面色阴沉,语气渐厉。 想在我面前百般抵赖,让我拼着惹陛下不满来维护与你? 做梦! 什么诸王之中最长,不过是一个嫔妃所生的无根无基的亲王而已!凭着早生了几年,便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 呸! 母亲乃是宇文家出身,背靠着整个关陇贵族集团的韩王才不会将荆王放在眼中。 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 可你若是难为我,不让我好生处置陛下交待下来的差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荆王乍听“百骑司”之名,面色顿时一变。 身为皇族子弟,焉能不知“百骑司”之威名?这帮子勋贵世家出身的子弟对皇帝无限忠诚、死不旋踵,一切有可能危及到皇权稳固的人或事都是他们拼命亦要铲除的目标。 尤其是这帮鹰犬爪牙掘地三尺的本事,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哪怕是你三五岁的时候尿过床,七八岁的时候掏过鸟,十几岁的时候睡了那个婢女……只要他们想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 即便查不出来,也完全有办法将罪名按在你的脑袋上…… 李元景哪儿敢让“百骑司”介入进来? 他一年到晚结交权臣、收受賄賂、豢养私兵……这一旦查出来,那还有个好? 第一百四十章 怨恨 荆王李元景心里有些乱,故作镇定的瞪着韩王,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一些什么。 他不确定这是韩王在展示他身为宗正卿所必须具备的强硬,亦或是皇帝有什么吩咐…… 两人对视,沉默少顷。 荆王终不敢让“百骑司”掺和进来,那样还指不定能捅出多大的篓子,恐怕到时候就不仅只是脸面的问题…… 略作沉吟,荆王开口道:“诚然,此事是蜀王与蒋王小题大做,区区两个歌姬而已,犯不上这般怒火填膺。本王说到底亦是他们叔父,只需好好商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本王亦是有欠考量,只需先行问过吴王,他又岂会舍不得两个歌姬呢?最终导致蜀王与蒋王拦阻本王于朱雀大街之上,闹得沸沸扬扬,有损皇族颜面,本王亦有过失。甘愿受罚,绝无怨尤。” 韩王心里“呵呵”一声。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自家王妃做寿之时,房俊到府上赴宴,宴后与其在花园之中饮着温热的黄酒闲聊,自己询问他对荆王观感如何,房俊笑着说出一个“煮酒论英雄”的典故。 据说有一次曹操与刘备在青梅成熟之时,以青梅煮酒,品评天下英雄。 其中对于袁本初的评语,恰恰符合荆王—“色利而胆薄,好谋而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自己当时曾问:“曹操几时与刘备相会,煮酒论英雄?某熟读青史,却是不曾知晓。” 房俊那厮则吱吱唔唔,顾左右而言他,最终说什么“碰巧读过一部话本”之类,再追问适合话本,便不肯再说…… 当时,韩王便认为那本就是房俊对荆王的评价,只不过荆王乃是皇室亲王,身份尊贵,等闲臣子不好腹诽议论,这才编造出一个“话本”的托词。 现在仔细回味一番,韩王发现房俊的目光的确精湛,观人之术不凡。 “色利而胆薄,好谋而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简直太贴切荆王的性格了…… 此番调查也好,惩戒也罢,皆只是在皇族范围之内,无论如何,对于荆王的声望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损害。 更何况,此事本就因你而起,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却连一点承担的勇气都欠奉,反而狡辩饰非竭力推脱,丝毫不见堂堂李唐皇室亲王之魄力,令人心生轻视,颇为不屑。 与之相比,强抢侄子的两个歌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由此可见,荆王实在是太过于在乎自己的名誉声望。 一个亲王,那么在乎名誉声望做什么呢? 一时之间,韩王倒也没有多想…… 对于荆王这番推诿抵赖、避重就轻的言辞,韩王心中嗤笑,面上倒也平静,说道:“本王亦知王兄之心思,更不欲责罚王兄……只是此事毕竟给皇族声誉带来不可挽回之影响,陛下更是为此震怒,就算本王想要网开一面,亦是不敢……蜀王与蒋王两人尽皆认罪,各自鞭挞、圈禁十日,王兄毕竟辈分高,亦要顾及颜面,本王酌情减免,处罚之鞭挞、圈禁,只有蜀王与蒋王的一半,如何?” 荆王摇摇头,道:“此事错不在吾,岂能一并惩罚?那两个歌姬只要本王开口,吴王必定相赠,所以纯粹只是蜀王与荆王无理取闹。” 他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没有先行向吴王讨要,只要自己开口,吴王必定相赠”,而不是所谓的“强抢。” 这很重要,决定了这件事情的性质。 一旦“强抢”的罪名坐实,对于他的声望将构成严重的打击,反之,不过是叔侄之间沟通的问题,不值一哂。 然而,早就收到李二陛下指示的韩王,焉能这般轻易让他脱身? 韩王说道:“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吾等身为皇族,受到天下供奉,自当以身作则,谨守礼仪,不可有一丝一毫之懈怠玷污。而不问自取,是为贼也,荆王堂堂大唐亲王,却做出此等市井小民尚且不为之事,又有何颜面措辞狡辩呢?只是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你说不是“强抢”就不是了? 道理摆在这里的,非是你口舌如簧狡辩饰非,便能够颠倒黑白、得过且过。 今日非得将你的罪名坐实了不可…… 荆王脸现怒容,沉声道:“吾乃大唐亲王,身份尊贵,岂可因为区区两个歌姬便承受鞭挞之刑罚?非但本王颜面扫地,纵然是陛下面上亦不好看,还望韩王三思。” 韩王一脸正色,肃然道:“荆王谬矣!皇室之颜面非是靠着粉饰太平换来的,而是自陛下而始,整个皇室用遵从法度、善待百姓之恒信,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百姓爱戴皇室,拥戴陛下,敬畏之心历经长久才建立起来,得之不易。但若是想要将其摧毁,不过反掌之间,顷刻间耳。荆王今日若能认罪伏法,非但与名声无损,反而会让百姓尽皆赞叹胸襟宽宏,知错能改。” 荆王心中怒气隐隐勃发。 我信你个鬼哦! 不就是两个低贱的异族美人儿么?人家正主儿吴王都直到现在没说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非得蹦出来,将这个罪名死死的扣在老在脑袋上,到底是想要干啥? 忍着气,荆王摇头道:“本就是一个误会而已,本王乃是皇室亲王,不能认罪。” 韩王指了指外头院子里,蜀王与蒋王刚刚行刑完毕,正有人搀扶着站起,说道:“他们也是亲王,更是陛下的亲子……刚刚陛下来过,雷霆震怒,直言此事必须严加惩处,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你说不认罪就不认罪? 若非念在你亲王之身份,这会让老早就将你绑了行刑了,还轮得到本王在此跟你磨嘴皮子? 人家那两个也是亲王,而且比你还“亲”,结果陛下已经给定了性,说“打得好”。你现在极力狡辩,拒不认罪,那么是否在质疑皇帝的认定?那么外头那两个这顿鞭挞,是不是白挨了? 荆王面色变了。 他自然明白韩王言中之意,本是坚定不认罪的心思,这会儿也发生了变动……若是一味强硬,那就不仅仅是维系自己名声的问题了,而是跟李二陛下对着干。 只要想想李二陛下对待自己兄弟的狠心辣手…… 荆王就一阵阵心惊肉跳。 罢了罢了,两害强权取其轻,与惹怒李二陛下想必,似乎一点名声也算不得什么…… 沉吟半晌,在韩王咄咄目光之下,荆王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面色难看,说道:“既然陛下有旨,本王有如何能够让十一弟你难做呢?只是好歹给本王留一些颜面,圈禁尚可,但鞭挞……就算了吧。” 韩王冷笑。 要么怎么说房俊观人之术厉害呢,瞧瞧吧,只是稍稍施加压力,这位立刻就怂了…… 认罪就认得大气一些,显示自己宽宏的气度,非要计较什么鞭挞还是圈禁,有意思? 韩王自然不能让荆王如愿。 皇帝刚刚的警示犹在耳畔,势必要狠狠惩戒荆王,予以震慑。 或许陛下已然察觉到皇族之中某些不安定的潜流,正在蠢蠢欲动…… “法度律令,重在公平,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也。蜀王与荆王两位,乃是陛下血脉,刚刚予以重罚,回过头来若是对六王兄你网开一面……就算本王不怕陛下申饬未能一视同仁,可六王兄您难道愿意让别人认为你高出蜀王与蒋王一头?” 荆王李元景明白了。 整件事根本与韩王没什么关系,充其量他就是一跟鞭子,握鞭子的人乃是陛下。陛下拼着将自己的两个儿子狠狠责罚一顿,亦要将自己惩处,不可谓不狠心。 他咬了咬牙. 难道非得将所有有可能危及你的皇位的兄弟手足都赶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 当年对待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的家眷子嗣便挥舞着屠刀杀了一个干干净净,哪怕只是几岁的孩童亦要哭嚎着身首异处,如今就连我这个没什么权力的闲散亲王,亦要打击的身败名裂绝无觊觎皇位之能力。 荆王心中满是怨恨。 第一百四十一章 漠北会议 人性自私。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生来肩负大任,或财富荣华集于一身,或权势名利汇于一己。及至孤苦终老、浪荡一生,呼吸弥留之际,亦只是嗟叹才高命蹇、时运不济,若能风云际会,自当鱼跃龙门、呼风唤雨。 所以人们常常对生活不满、对时运怨愤,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者”。 却从来不肯真正的认识自己、反思自己,继而由怨生恨…… 正邪善恶,从未有界限之划分,反己者,触事皆成药石;尤人者,动念即是戈矛。一以辟众善之路,一以浚诸恶之源,相去霄壤矣。 ***** 薛延陀覆灭,拔灼投降,整个漠北历经一场惨烈至极的杀戮之后,所有铁勒诸部都遭受到几乎不可复合之重创,人心惶惶寝食难安,经过各部族酋长在房俊要求下安抚人心之努力,终于在第一场春雨来临之际,缓缓趋于稳定。 郁督军山脚下原薛延陀牙帐故地。 按照房俊的要求,整个薛延陀部族已然向南迁徙,安置在武川镇之北的诺真水两岸,一方面便于薛延陀与大唐的交流,一方面亦能够更近距离的掌控这个依旧是铁勒诸部当中人口最多的部族。 赵信城、郁督军山牙帐、龙城,这三地将会成为往后瀚海都护府的重点屯兵之所,只要牢牢掌控住这三地,整个漠北便尽在唐军掌控之下。 当然,看过太多侵略与被侵略的房俊明白,一味的以强盛之武力弹压,从来都是占据疆土的最委托方法。 或许在你强盛、敌人衰弱的时候,武力能够起到镇压之效果,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一直强盛下去,等到国势衰弱,胡人必定趁势而起,当初受到的压迫又多强烈,以后发起的反弹就有多强烈。 加强经济、文化的交流,促进民族的融合,才是万古千秋的扩张之路。 …… 春雨绵绵,即便是远处山岭已然泛起青青绿意,草芽拱破了土壤,气温却依旧清冷。 营帐之内,滚热的开水注入茶壶之中,升腾的水汽携带着淡淡的茶香,氤氲在整个营帐之内。 相比起来,胡人或许能够抵抗财富、美女、权势的诱惑,却实在难以抵抗茶叶所带来的舒适。常年食用肉类的胡人几乎个个都存在着消化不良的毛病,涨肚、腹泻已然成为胡人与吃饭睡觉一般必不可少的痼疾。 茶叶,古已有之。 在汉代,就把茶叶做成茶膏。 其工序非常的繁复,而且很是耗费民力。那时的人们大多还没有掌握种植茶树的技术,所以其实茶叶的产量也非常低。如果要制作一斤的茶膏,至少要十斤的茶叶才能够熬制出来,所以普通的平民百姓根本就用不起茶膏。 那时一些小富之家若是家中存有有一些粗老的茶叶茶梗待客,是一件极为体面的事情。 及至两晋南北朝,制茶工艺渐渐普及,“煮茶”之术也逐渐流传,成为社会主流,茶叶才陡然普及开来,也在这个时候传入胡族部落。待到发现茶叶有消食之作用,立即成为那些个酋长王族们趋之若鹜的珍品,乃至于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 等到房俊的炒茶之术风行天下,清淡醇香的茶叶迅速风靡整个草原。 当然,这也仅只是在贵族之间流传,普通的牧民,绝对消费不起这等昂贵的奢侈品。 更重要的是,炒茶的产量依旧未能发生质的跃升,就连供应大唐内部都远远不够,哪里还有多余的卖给草原上的胡人?即便有商贾通过各种渠道弄来一些茶叶贩卖到草原上,亦是杯水车薪,远远无法满足庞大的用量。 故而,在草原上,炒制的茶叶几乎成为与黄金一般贵重的东西,等闲人别说饮用,就连见都未见过…… 下着小雨,草原上的空气有些潮湿,不过房俊依旧命人将营帐的窗子都打开,清冷潮湿的空气涌进来,涌动着氤氲的茶香,水汽飘荡,令人精神振奋。 咄摩支饮着茶水,感受着甘甜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滑入胃腹之后那舒适通泰的感觉,以及口腔之内残余的回甘,脑子里飞速转动,开口问道:“房大帅,如今漠北之地尽皆归附于大唐,你我便是一家之臣。漠北苦寒,各族生存不易,尤其是对于这茶叶的需求日甚一日,总量甚大。何不开辟一处榷场,专门贩卖茶叶至漠北呢?须知在草原之上,茶叶乃是必需品,比唐人闲暇饮用更加重要,在下向您保证,所获之利自然必在一倍以上。” 他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 本来是想着彻底投靠房俊,就能够成为薛延陀的下一任酋长,在得到大唐鼎力扶持的同时,帮助大唐维护在漠北的统治。可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拔灼这个平素嚣张狂妄的莽夫,居然能够那么快、那么干脆的放下兵器跪地投降,害得他如今不上不下,不知如何自处…… 抱紧房俊的大腿,就成为必然。 而抱紧大腿的最佳方式,就是要显示出你的用途,猎鹰和猎犬都可以帮助猎人捕猎野兽,所以它们能够被猎人所豢养,不用承受恶劣的自然环境。人也一样,若想要别人重视你、保护你,那么你就必须展示自己的能力和用途。 他知道炒茶之术便是眼前这位大唐统帅所发明,如今大唐所产值炒茶,十之五六都是出自于房俊的名下,若是能够帮助房俊代理茶叶在漠北的销售,不仅可以帮助房俊攫取大量财富,更能够以茶叶来笼络那些个小部落,成为围绕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型的利益集团。 如此,才有自保之力。 否则说不准明日房俊离开漠北返回长安,夜里拔灼就能率领战士冲破自己的营帐,将自己脑袋剁下来…… 拔灼莽是真莽,却绝对不傻,否则亦不可能在房俊兵临城下之时,果断的听信吐迷度的劝解投降唐军。 此刻听了咄摩支之言,立即明白这个叛徒打着什么主意,当即说道:“房大帅,只要您将茶叶的贸易交给吾负责,吾想你保证,不仅仅所获之利是以往的两倍以上,且从今而后,草原之上绝对不会有一斤一两的私茶流入,所有茶叶贸易,之认可您的茶叶!” 这就是要垄断了。 咄摩支痛苦的闭上眼。 说到底,他也仅只是一个薛延陀可汗家族的子弟,如何跟拔灼去比?更何况拔灼的名声在草原之上如雷贯耳,任谁都对这个暴虐如狂的猛人忌惮三分,若是他铁了心的帮助房俊垄断漠北的茶叶贸易,说不定还真就能做到。 一个抱大腿的机会,就这么被拔灼抢走了…… 咄摩支又是愤恨又是无奈。 房俊呷着茶水,淡然一笑,道:“只怕要让诸位失望了,如今茶叶早已经被陛下划归战略资源,所有的贸易都要经由帝国掌控分配,即便是本帅,也不敢自作主张。” 因着茶叶可以极好的消化食物、消解胃肠之内积存的油脂,去除由此引发的多种疾病,完全能够使得胡人的身体素质得到极大改善,甚至可以大大的延长寿命。 而胡人数量越多、越是强壮,自然对于大唐的威胁便越大。 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茶叶也与盐铁一般,成为战略物资,绝对不在大唐与胡族各部之间设立榷场的贸易之内。 营帐里一众胡人酋长尽皆露出失望之色…… 草原上即便是酋长们,想要可着劲儿的喝茶,依旧难如登天。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诸人失落的神色,笑道:“不过诸位不必失望,纵然茶叶乃是战略资源,由帝国朝廷管控,不许私自售卖贸易,但是供给诸位酋长自己饮用,却不在帝国法度约束之内,大不了,本帅不收钱每年赠送一些给诸位便是,这个大唐皇帝是不会管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漠北会议(续) 众人一听,都是双目放光。 还有这等好事? 高兴之余,也尽皆震撼。茶叶在草原上贵比黄金,在大唐境内也不便宜,在座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家大业大,每年赠送茶叶,那也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庞大数字。 即惊诧与房俊的度量,亦震惊于房俊的财力。 不由得纷纷拍着胸脯:“房大帅好气魄!废话不多说,往后你房大帅一句话,吾等风里火里,绝不推迟!” 房俊满脸笑容,不过这等话听听也就罢了,谁当真谁是傻逼。 不信你现在就让这些人风里火里走一遭试试,分分钟拎起刀子跟你翻脸拼命…… 所以说武力可以打天下,却绝对不能治天下。 谁认为自己手里握着刀把子便能够长长久久统治天下,依靠镇压与杀戮便能够让所有的臣民尽皆俯首帖耳任凭驱策,谁特么就是一个傻子,迟早要被残暴统治之下而奋起反抗的力量彻底摧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诸位归顺大唐,吾等便是同殿之臣,自当生死与共、携手进退,为帝国肝脑涂地,为陛下死不旋踵!” 房俊目光炯炯,环视一周,将各位酋长看得心中一颤,忽而又笑道:“自然,帝国不会亏待诸位,陛下不会亏待诸位,本帅亦不会亏待诸位。诸位原本便是草原之上呼风唤雨的豪杰,焉能归顺大唐之后,反倒不如之前痛快自在?故而,本帅返回长安之后,将会觐见陛下,谏言在漠北设立榷场,加大胡汉之间的贸易,并且派遣工匠前来,传授尔等筑城垦荒之法,一旦尔等各部定居于某处,各拒城池休养生息,本帅甚至会谏言陛下,将国子监的学子派遣来到漠北,设立学堂,教导胡族孩童识文断字,往后亦可参加大唐科举,前往大唐内地为官!” 这一番言语,当真将在座诸位给震到了。 说什么筑城之法,这些人其实并不稀罕,胡人儿女本就是追逐水草而居,筑城而居便得安定下来,垦荒种地……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偷偷摸摸的也学了几百年,始终也学不会。 但是后半句所言会在漠北设立学堂,派遣国子监学子教授孩童识文断字,并且可以参加大唐科举,前往大唐为官……这可真真正正算是戳中了这些个酋长的心窝子! 自古以来,在胡人眼中,衣冠华夏便是人间天堂! 那里有着肥沃的土地,风调雨顺,稻谷满仓,桑麻茂盛,人们穿着绫罗绸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肥鱼在河中游荡,野兽在山上奔跑,人们唱着古老的诗歌,歌颂着美好的生活…… 这也是无数个崛起于漠北塞外的民族强盛之时,尽皆入寇中原的原因之所在。 没人愿意生活在苦寒的漠北、荒凉的大碛,谁不想自己的子子孙孙安享太平、丰衣足食? 可是最肥美的土地尽皆被汉人所占,没有给胡人留下哪怕一分! 然而现在,胡人的子孙亦能坐在明亮的学堂里,学习着上古以来汉家先贤的诗文典籍,然后前往大唐内地担任官职,兴旺家族繁衍后嗣,自此而后,便融入汉人的血脉,永远传承下去…… 这种诱惑,对于湖人有着莫可抵御的吸引力! 就连拔灼都瞪圆了眼睛,呼吸粗重起来,瓮声瓮气的问道:“房大帅,此言当真?” 房俊道:“绝无虚言!自古以来,汉人都是最崇尚和平的民族,历史之上,唯有尔等胡人强盛之时入寇中土,掠夺汉家的人口财富,何曾有过汉人穷兵窦武,征战不休?只需各族之子弟前往大唐内地,担任官吏,编户齐民,两代之后,谁还管你是不是胡人?读着汉人的书,做着大唐的官,你就是华夏子民!” “房大帅,您说吧,到底要吾等如何,才能令大唐皇帝颁布这等圣旨?若是当真能够如此善待吾回纥族人,吾吐迷度就算此刻奉上项上人头,亦绝对不皱一下眉毛!” 吐迷度被房俊画出来的大饼激动地满脸通红。 房俊哈哈大笑,伸手虚按,道:“本帅要你的项上人头何用?大家之前打生打死,皆因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而已。如今化干戈为玉帛,那就是好兄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只要诸位的部族安定下来,本帅便命令‘东大唐商号’便会与诸位签署一份羊毛供应的协议,各部族所产出之羊毛,只要质量达标,一律按照大唐内地同等价格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众人再次兴奋起来。 漠北虽然苦寒,却绝对不是闭塞之地,相反与西域的联系颇为紧密。 “东大唐商号”在西域大肆收购羊毛,运往大唐内地之后用织布机织成布匹,再经由海路销往各国,使得西域那些个依附于大唐的大小部族各个赚的盆满钵满,开元通宝堆积成山,大唐皇室铸造的金银币装满了所有的库房! 谁瞅着不眼红? 即便是与大唐互为死敌的西突厥,那些个贵族渠帅们亦偷偷摸摸的私下里贩卖给唐人商贾羊毛…… 利益,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房俊今日之许愿,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在座之人眼红耳热,无法拒绝。 归顺大唐实在是太正确了! 依旧当着自己的酋长,虽然要听命于大唐,但还是如以往那般管理着自己的族人,依旧享受着族中崇高的地位,还不用担心别的部族前来吞并自己,子孙后代可以学习汉人的典籍,甚至前往大唐内地为官,还特么能发家致富聚拢钱财…… 天上掉馅饼了呀! 拔灼立誓道:“自今而后,以大唐马首是瞻,永不生叛逆之心,若为此誓,有若此案!” 一只熊掌也似的大手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案几应声破碎,几上的茶杯点心散落一地。 房俊无语。 好好的拍桌子干什么?桌子招你惹你了! 当真表决心,那不也应该是抽出刀子剁掉一截小手指之类么…… 众人被拔灼抢了先,赶紧纷纷表态,各种恶毒誓言层出不穷,听得一旁的薛万彻与薛仁贵面面相觑,一阵恶寒。 若是这些誓言当真应验,恐怕整个漠北天塌地陷,铁勒诸部都得绝种…… 房俊当然不会被他们感动,就此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帮子凶悍霸道的胡人嘴里的誓言说得再狠,也跟放屁没什么两样,只要某一天得不到好处了,亦或者大唐衰弱至人尽可欺,这帮人抄起刀子再度杀向雁门关绝对不会半点心理负担。 但是只要胡人肯安定下来,筑城而居,那么房俊就什么也不担心。 为何胡人每每能够入寇中原,与汉人的战争之中屡次占据绝对优势?就是因为其强悍的单兵素质,以及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这等同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所锻炼出来的凶残暴虐的习性。 若是能够定居下来,男耕女织垦荒放牧,胡人骨子里的桀骜剽悍将会渐渐被安定的生活所消磨干净。 没有了飘忽来去的特点,悍不畏死的习性,纵然单兵素质再是强悍,又岂是拥有火器的汉人之对手? 当铁勒诸部说汉化、写汉字、读着汉家的典籍,甚至做着汉人的官,这个民族所拥有的特性将会逐渐被侵蚀。数代以后,他们会忘记自己祖先曾经与天斗与地斗笑傲漠北的峥嵘岁月、不屈意志,反而会天然的开始亲近汉人,甚至将自己当作一个汉人。 …… 众人散去,临行之时依旧兴奋的相互交流着心得体会,以及对于美好前程的憧憬与展望。 房俊依旧坐在主位,命人新沏了一壶茶,上了一些糕点,与薛万彻、薛仁贵闲聊。 自己却有些走神。 时至今日,说他一句“功高震主”亦不为过,返回长安之后,自己何去何从,却是好好生思量……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安排 呷了一口茶水,房俊说道:“想必用不了多久,朝廷委派的瀚海都护府大都护就会前来漠北赴任,亦是吾等班师回朝之时。不出意外的话,吾将卸去兵部左侍郎的官职,韬光养晦一段时日。” 盖世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 返回长安之后,自己应当适时蛰伏,低调行事一些时日。若是继续这般光彩夺目锋芒毕露,恐怕不是好事。 房俊有些幽怨的叹了口气。 咱绝非招摇过市、浅薄虚荣之辈,可谁叫咱总是这般惊才绝艳、举世无双呢?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咱也想低调,但实力不允许啊…… 薛万彻愣了一下,颔首道:“善!” 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此乃世俗之准则,然而道理谁都懂,可若是能够在风光显耀之时激流勇退,却实在是不易。 转而,薛万彻又问道:“若是吾上书陛下,请求镇守漠北……以二郎之间,陛下会否允准?” 他与房俊不同。 此番征伐薛延陀,房俊已然功勋盖世光彩耀目,正当韬光养晦沉淀一番,而他薛万彻却早已经沉淀了多年,再沉淀下去,都快腐烂了…… 再者,他心中其实未必有多少建功立业的想法,可若是能够从此离开长安,置身军伍之中,摆脱那些个人情世故迎来送往,单纯的回归到军伍之中纯粹的生活,必然开心惬意。 然而房俊只是稍稍思量一番,便摇头道:“怕是不可能。治大国如烹小鲜,所虑者,唯平衡二字而已。如今吾兵出白道涤荡漠北,立下一番赫赫之功勋,实际上已然大破了军中保持数年之平衡。陛下手腕强硬,定然会予以制衡,所以即便吾不肯卸去兵部左侍郎的差事,回京之后,陛下也必另有任用。漠北也好,漠南也罢,大抵是要交给关陇贵族的,一方面以安人心,一方面亦会保持军中的稳定。” 李二陛下致力于打压世家门阀,只是想将世家门阀的政治资源彻底收归中枢,罢黜其任用官吏、结党营私的权力。 却绝对不会想着彻底将世家门阀抹去。 必经他的皇位来自于世家门阀的支持,皇权亦需要世家门阀来维系,若是铁了心的以雷霆手段覆灭世家门阀,必然适得其反。 有多么强硬的压迫,就会遭受多么强烈的反抗…… 李二陛下雄才伟略,又极度自信,他只会将世家门阀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是将世家门阀们逼上绝路,不得不站到他的对立面。 高宗李治以及武则天,则相差甚远。 尤其是武则天。 这位旷古绝今独一无二的女皇陛下,在权谋政斗之上无出其右,乃至于自立为帝,这个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的社会之下居然也能够成功,可见其权谋之手段。只可惜到底局限于胸襟见识,只知一味的铲除异己、扶植党羽,将世家门阀狠狠打压,培植无数寒门官员上位,终于导致稳定的社会结构趋于崩塌。 到了唐玄宗上位,残破的世家门阀已然风雨飘摇,不足以承担维系帝国之稳定,四周胡族蠢蠢欲动,不得不大力扶持边镇,已达到绥靖边患之目的,却也直接导致整个大唐的军事态势内外失衡、头重脚轻,一场“安史之乱”,将这个庞大帝国的根基彻底摧毁。 所以,世家门阀其实是个双刃剑。 它在危及皇权统一的同时,却也肩负起了稳定社会的重任,李二陛下寻找到了这两者之间的平衡点,于是缔造出了千古留名的贞观盛世,也开创了大唐庞大疆域之根基。 …… 薛万彻明显很是失望。 有些不忿道:“那帮子家伙一个个都没好心眼儿,任何时候首先都是为了家族牟利,才不会将陛下与帝国放在心中!那就是一群白眼儿狼,好吃没够,转眼咬人,陛下何以这般厚待?” 房俊无奈。 跟这个政治能力无限接近于零的莽夫就没法解释,只得说道:“陛下对于大将军还是非常器重的,漠北自然是要留着安抚关陇贵族们,但辽东那边却未必没有立功的机会。” 薛万彻叹气道:“东征之时遥遥无期,况且就算开战,陛下亦势必要御驾亲征,届时牛鬼蛇神一拥而上,功劳固然有,但是这么分摊下去,对于吾这等人来讲,又有什么意思?” 虽然没什么政治天赋,但不代表这么浅显的事情也看不懂。 大家都等着去攫取功勋,对于那些个各方势力的后起之秀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赐的进身之阶,但是对于薛万彻这等已然爵封郡公、官拜大将军的显赫权贵,则完全看不入眼。 房俊笑道:“那也未必。原营州都督程名振,这几年身体欠佳,修养多时,如今营州军务尽皆归于幽州都督周道务。周道务固然家世显赫能力出众,但是值此举国东征之时,一人身兼两任,亦是难以顾全,稍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可设想。是以入秋之时,陛下已然准备命程名振重新起复,继续担任营州都督一职。以大将军的功勋、地位,或许回京之后向陛下主动请缨,这个营州都督就落到您的头上了。” 营州,位于辽东最前线。 治所柳城县,即为后世之朝阳。 自此向东,便是高句丽之国境,一旦东征开始,此地便是大军集结、出发之地,若是能够担任营州都督,负责大军之粮草运输、兵员调拨,其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待到得胜还朝论功行赏,也必然高出其余人等一头…… “能成?” 薛万彻有些不自信。 毕竟眼下幽营二州的都督都是周道务兼任,这位不仅是当年左屯卫大将军周绍范之后,以功臣之子自幼养在皇宫,承袭其父之爵位谯国公,更是陛下的女儿临川公主李孟姜的驸马,颇受宠信。 与之相比,他可没有半点优势…… 房俊给他斟了杯茶,笃定道:“你自己去提,自然不成,但若是能够得到程名振将军的举荐,那必然胜算大增。” 薛万彻一脸为难:“可吾跟程老将军素无往来,贸然前去相求,恐怕……厄……” 他忽然想起,好像程名振的儿子程务挺可是一直都在房俊手下,虽然分属上下,却交情甚笃。 房俊挑挑眉,给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包在某身上!” 薛万彻大喜:“若是事成,老哥承你一个大人情!” “瞧这话儿说的,咱们谁跟谁?这等好事自然要帮着自家人竭力争取才行,难不成瞅着旁人捡便宜?” “呜哈哈,房二郎,够意思!” 安抚了心怀大畅开始憧憬战功的薛万彻,房俊又看向薛仁贵:“仁贵是想留在漠北,还是去往东征的大餐当中分一杯羹?” 回到长安,若无意外,他必定要蛰伏一段时日。薛仁贵正是冉冉升起的关键时刻,不仅仅是官职的提升要趁早,更要积累更多的作战经验,方能够及早达到杖钺一方的能力。 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让他跟着自己蛰伏,那是耽误人家的前程…… 薛仁贵坐姿端正,背脊挺拔如松,闻言略作沉吟,方才抬起头,诚恳的看着房俊,道:“若是大帅应允,末将想前往安西都护府任职,与西突厥会一会,亦能够更好的琢磨一番火器对付骑兵的战略战术。” 房俊微微颔首。 不愧是历史之上有名的名将,绝不会人云亦云,而是有着自己对时局的见解和深远的目光、高尚的追求。 眼下漠北铁勒诸部尽皆臣服,纵然稍有兵乱,亦不足为虑,留在此地固然能够成为军方重要的人物,保障了兵权地位,却缺少了战阵的历练,亦不可能有晋升之机会。 真正的名将,绝不会躺在功劳簿上不思进取。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安排(续) 前往东征大军之中,正如先前薛万彻所言,一大群牛鬼蛇神,尽皆是一方大佬,山头林立势力倾轧,他薛仁贵区区一个十六卫将军,就算有房俊支持,又算得了哪颗葱? 到时候大头功勋被别人分走,留下来一些残渣剩饭,聊胜于无…… 但是西域则不同。 虽然前安西都护郭孝恪将西域弄得乌烟瘴气,自己亦是身死于乱军之中,随后英国公李绩率军西征,将西域三十六国之中那些依附突厥者从头到尾收拾了一遍,杀得人头滚滚,却并未有将局面彻底安静下来。 毕竟那里是西突厥的根基所在,突厥人的影响力早已深入到西域三十六国的方方面面,其威慑力绝非大唐可比。 如今,随着大唐的军事政策逐渐东倾,西域诸国已经开始在西突厥的支持之下蠢蠢欲动。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在此上演一场叛乱,将整个西域都卷进去…… 可以说,如今的西域就是一块磨刀石,可以砥砺薛仁贵这位青史名将愈发锋芒毕露。 “甚好。” 房俊欣然颔首,道:“待到回去长安之后,某来为你安排。” 薛仁贵起身离席,单膝跪地,感激道:“多谢大帅栽培!” 他这个连种地都种不明白的窝囊废,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前往水师从军,得到房俊的器重栽培,岂能有今日之成就?怕是早已饥寒交迫穷困潦倒,一辈子就着惨淡收场。 对于房俊的感激,简直无法描述。 也已早就将自己视为房俊的部下爪牙,永不相负。 房俊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揶揄道:“此时应当尽早写就一份家书,命人快马送抵华亭镇,将嫂夫人接回长安于你团聚。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应当多努努力,诞下子嗣承袭家谱,才是最重要的。” 薛仁贵起身,一张方脸涨红,有些赧然,继而有些失落,叹息道:“非是末将不够努力,只是成亲多年,拙荆却一直未有身孕,许是命中无子,合该孤独终老,为之奈何。” 自古以来,中国人对于子嗣的看重,有时候比身家性命更重要。 一个人若是不能延续血脉承继香火,导致血脉在自己这里断绝,那边是家族的千古罪人,死后连祖坟都不得入! 哪怕是到了科学昌明的二十一世纪,依旧如此。 很多人因为没有儿子便会受到嘲讽、感觉绝望,何况薛仁贵这样儿女皆无的? 无后,绝嗣,那是比死还要悲惨的事情! 纵然是薛仁贵这等尸山血海里头滚爬出来,对于生死早已看淡的绝世将星,亦难免悲伤嗟叹,难以自己。 房俊却笑着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天意如此,如之奈何?不过仁贵你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嫂夫人亦是体态健康,努力几年,子嗣肯定会有的。再不济,如今孙思邈道长就在长安城外,正编纂《千金方》全本,前去求几副汤药,保证让你蓝田种玉,得偿所愿。” 他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知道历史上薛仁贵是有后代的,不仅有,而且不止一个。 演义之中的薛丁山自然是编纂出来的人物,但薛丁山的原型薛讷却是实实在在的历史名人,镇守边境抵抗胡族,战功赫赫威名盖世。 尤其是在后世对这种事情见的多了,许多小夫妻结婚之后多年不孕,但不知何时陡然之间便怀孕了…… 更别说还有孙思邈这尊大神在。 不孕不育这种疑难杂症,西医只能干瞪眼,中医才是最拿手的。 薛仁贵有些心动,道:“回京之后,便去拜访孙道长,定要求得一副汤药才行。” 几人说过正事,又说了一阵闲话,外头便有斥候来报,朝廷已然派遣使臣前来漠北,抵达赵信城。 房俊问道:“来者何人?” “襄城公主驸马,宋国公府大郎。” 房俊眉头一挑:“萧锐?” 这个人选倒是当真令他意外。 有萧嗣业这个叛逆之贼“珠玉在前”,李二陛下怎地还任命了一个萧家的子弟管辖漠北? 就算李二陛下胸怀广阔,不计较萧嗣业的罪名,可是关陇贵族怎么会同意呢…… 想了想,想不明白。 不过既然人已经到了赵信城,到时候当面问问就是了。 “大将军,与我一道,去迎接一番信任的瀚海都护府大都护?” 薛万彻有些不情愿,迎来送往的,他最是厌烦…… 不过瞅了瞅房俊,勉为其难道:“得咧,既然是萧家人,那就给二郎几分面子,却迎一迎他。” 房俊苦笑道:“纵然不屑这等人情往来,可也不能自绝于外人吧?萧锐虽然傲气了一些,自负了一些,有些时候公子哥儿的派头太重,但是好歹为人还算正直,才能也有几分,结交一番,没什么坏处。” 薛万彻哈哈大笑:“照你这么一说,哪里还有优点?你这张嘴呐,太损!” 房俊瞪眼,反驳道:“这话怎么说?分明就是夸赞之言,薛仁贵,你说是不是?” 薛仁贵一脸为难,吭哧半天,终于吱吱唔唔道:“那个……的确是夸赞之言……只不过……嗯,这等夸赞之言,只怕谁也不爱听,您还不如不夸呢!” 薛万彻更是抚掌大笑,使劲儿拍拍薛仁贵肩头:“你这小子是个实诚人,吾喜欢!” 房俊又好气又好笑,等着薛仁贵半晌,忽然道:“这回覆灭薛延陀,仁贵你功劳不小,回京之后,赏你十个能歌善舞的胡姬。” “不不不!” 薛仁贵大吃一惊,面色大变,一双手摇的跟风车也似,连声拒绝:“万万不可!末将追随大帅,一路势如破竹狂飙突进,连冲锋都没几次,斩敌之首级更没几颗,岂敢当大帅之赏赐?” 房俊肃然道:“这可不行,本帅赏罚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必罚,否则何以统御一军,人人争先?说赏必须赏,不得推辞!” 薛仁贵瞠目结舌,却不知如何拒绝。 薛万彻在一旁看着好奇,问道:“仁贵,二郎乃是一番好意,何以拒绝?” 薛仁贵面红耳赤,哼哧哼哧,嘴里嘟囔着:“这哪里是好意?这是要置吾于死地呀……”终究不敢大声,半晌终于颓然道:“家有悍妻,不敢造次。” 房俊得意洋洋,哈哈大笑。 薛万彻目瞪口呆:“家中妇如此剽悍?何不休之再娶?” 本来就无后,那可是顶顶的“七出之罪”,这年头男人占据社会主导地位,才不管你什么男女都可能有毛病这等道理,反正生不出孩子就是女人的问题,即便休了,也无话可说。 如今更是连几个上官凭功劳赏赐的胡姬都不让进门儿,这等悍妇,比之房俊那位剽悍的母亲还要剽悍…… 薛仁贵断然道:“富不易妻,贵不易交!吾虽鄙薄,拙荆却是大家闺秀,当年下嫁于我,已然饱受冷言冷语之嘲讽诘难,这么多年更是吃尽苦头,却与我贫寒相依、不离不弃,且时时刻刻鼓励于我,要自求上进,不可颓废。此等有情有义、知书达礼之妻子,若亦要休之,我还算是人吗?万万不能!” 薛万彻愣了一愣,起身施礼,道:“是吾失言了,仁贵莫怪。此等有情重义之女子,自当好生爱惜,改日若有闲暇,吾当亲自上门,负荆请罪。” 他这人浑了一些,平素不怎么讲道理,但最是佩服那些意志坚定、一诺千金的人物,哪怕是个妇人,他亦会执礼甚恭。相反,倒是朝堂上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阴谋诡计的政客,令人无比厌烦,看一眼都觉得心累。 薛仁贵连忙起身:“大将军不必如此!大帅焉能不知吾家情形?不过一玩笑耳,大将军万勿当真!” 什么歌姬胡姬的,薛仁贵自然知道房俊只是说说。 房家就有那么一位悍妇在,房俊焉能不知这等事绝对不可勉强? 房俊笑眯眯的起身,道:“开开玩笑,有益身心。走吧,将那些个酋长渠帅的全都叫上,让他们跟着去赵信城,拜一拜他们未来的顶头上司!”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萧锐抵达 春雨绵绵,风雪消融。 漠北的春天并未有多少风和日丽,要么便是淫雨霏霏,要么便是狂沙漫天,它带给漠北胡族的是生活的艰辛,却也磨炼出一幅悍不畏死、勇闯天涯的坚韧脾性。 春雨之下,遥望远处的郁督军山,封顶的白雪依旧皑皑。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马蹄踩进去拔出来,带起一股泥浆,车轮碾压在糖稀的泥地里,便是一道道深深的车辙,随行的兵卒不得不从马背上跳下来,冒着绵绵小雨,踩着烂泥,喊着号子吃力的将装满辎重的车辆从泥坑里推出来。 漠北最安静的时候,不是风雪呼号冰天雪地的冬天,而是雨水连绵的春天,整个漠北都成了一个烂泥塘,哪怕是倏忽百里的胡族铁骑,这可是很也得乖乖的趴在营地里…… 萧锐骑在马背上,昔日养尊处优的嫩白脸膛早已被漠北的风霜吹得黝黑疲惫,头顶斗笠的边沿缓缓滴着雨水。 看着身后连绵的军队在泥泞的道路上艰苦的行进,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自出生而起便在关中繁华富庶之地,钟鸣鼎食之家,纵然在书本上见过无数描述塞外漠北苦寒艰辛之文字,却又哪里比得上亲眼目睹、身临其境来得更直接、更震撼? 陡然晋升高位、牧守一方的喜悦过后,便是对未来无法揣度的阴霾…… 抿了抿嘴,萧锐大声鼓励道:“都加把劲!这一路数千里都走过来了,前边便是赵信城,自有右屯卫和右武卫的袍泽接应,届时便在那里休整,大家也都能歇一歇,喘口气。” “喏!” 命令传达下去,兵卒鼓足劲儿,艰难跋涉。 这等天气之下行军,体力不支导致士气低迷,最是军中大忌。好在如今郁督军山左近的胡族早已被薛万彻连同着薛仁贵一扫而空,否则若是这个时候窜出来一股胡族骑兵,唐军的必然遭受惨痛失败…… 倒不是萧锐非要急着赶路,而是这个季节,正巧是漠北雨水丰盈的时候,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三两天,等到终于放晴,走了没有几里路,一片黑云彩飘过来,便又是一阵雨。 雨水足,气温低,地皮几乎就没有干爽的时候。 他可不敢带领数万大军游山玩水优哉游哉的耽搁上两三个月,才赶到郁督军山…… 所幸临近赵信城,道路因为常年经由胡人的牧民展示骑马践踏,从而导致路面比较坚硬,受到雨水的影响小了一些,路况尚可,行军速度才稍稍加快。 等到大军气喘吁吁几乎耗尽了力气抵达赵信城,却尽皆傻了眼…… 哪里还有一丝半点“城”的模样? 整片山腰处的庞大平地,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炸毁的房舍崩塌的砖石凌乱的遍布各处,而就在这些废墟之上,正有着面部绑了一层布条遮住口鼻的唐军时不时的翻开废墟,将一具具尸体挖出来,然后用简易的板车推到西边一侧。 靠近山壁的地方被借着山势挖出好几个大坑,一个连着一个。 哪怕是隔得远,亦能够看得清坑里密密麻麻堆积了无数的尸体…… 此时正有兵卒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埋设了火药,引出一根长达数十米用油纸包裹着的引线,点燃之后便撒腿奔跑。 待到兵卒远远跑开,防水的引线丝毫没有受到小雨的影响,“嗤嗤”的冒着黑烟,引燃了埋设的火药。 “轰”的一声闷响,继而便是地动山摇。 半面山坡都被炸得滑坡下来,将一个大坑掩埋。 萧锐眼角抽搐。 身后的唐军目瞪口呆。 这特娘的是杀了多少人? 距离赵信城一战已然过了好几个月,居然到现在都没有处置完当日杀掉的胡人尸体…… 待到走进一些,看到堆积在赵信城废墟之北的那一座由无数胡人尸骸筑城的“京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锐身后一个副将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喃喃道:“娘咧!房二郎这是要杀戮成魔么?瞧瞧这京观,再瞧瞧那埋尸坑,这怕不得杀了有几万人!” 另一人亦是心惊肉跳:“亏得当初房二郎捷报送抵长安,还有不少人说是谎报军情、冒领军功,说什么薛延陀十五万大军,纵然是十五万只绵羊,你又能杀得了几只?如今看来,房二郎怕是根本就查不出数量,胡乱约摸着报了一个数字……只少不多啊!” …… 此次调集前来漠北镇守这一片疆土的,都是大唐府兵之中的精锐,这些年南征北战,都是见过世面的。 哪一个手里没有两条人命? 可是现在瞅瞅这漫山遍野的尸体,各个震惊。 萧锐深吸口气,看着远远迎上来的一队人马,对左右道:“此地已然不可驻扎,看来大军还不能歇息,要一口气抵达郁督军山才行。” 诸人愁眉苦脸的点点头。 眼下乃是春季,纵然气温低一些,可尸体依旧开始腐烂,疫菌扩散,在这里住上一晚,不知得有多少兵卒感染疫菌。 揉了揉跨在马上的两条早已僵硬麻木的双腿,士气在次低落…… ***** 相距十余丈的距离,双方不约而同下马。 步行几步,到了近前,相互见礼。 都是熟人,也没必要太过在意礼节,寒暄了几句,房俊笑问:“当真是没想到,居然是萧驸马得了这个差事。” 说来也巧,此地爵位、职务最高的三个人,薛万彻、房俊、萧锐,都是大唐驸马。 萧锐道:“吾亦是不可置信,毕竟从未有主政一方之经历,如今却陡然成了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唯恐辜负了陛下隆恩,当真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啊!” 这真不是客套话。 萧锐是个有自信的人,若是放在大唐十道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丝毫不惧,相信自己能够有所作为。然而此地毕竟是远离大唐边境数千里之遥的漠北,是铁勒诸部繁衍生息的地域,周围胡族环伺虎视眈眈,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不可挽回之结局,万劫不复。 他真的心虚…… 房俊与他关系不同,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心存敬畏,夙兴夜寐,方可不忘初心,砥砺前行。来来来,某为萧都护介绍介绍诸位漠北豪杰,往后大家同为袍泽,共为唐臣,自当携手共进忠君爱国!” “拔灼见过大都护。” “吐迷度见过大都护。” “咄摩支见过大都护。” …… 十余位铁勒诸部的酋长、渠帅一一上前,执礼甚恭。 不恭敬不行,这位大都护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神情和蔼,但到底是大唐的勋贵,手底下虎狼之师数万,谁知道是不是一只笑面虎,当面笑眯眯,背后就抡刀子? 汉人奸诈,前脚达成协约后脚悍然撕毁的人多了去了…… 萧锐没有主政一方的经验,但到底是世家门阀培养出来的出类拔萃的人才,面对这些个酋长、渠帅一点也不虚,微微颔首,面容随和,语气却锐如锋芒:“吾受陛下之托付,担任瀚海都护府大都护一职,肩负弥合胡汉仇恨、南北战乱之职责,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夜不敢寐!诸位皆乃漠北之豪杰,一时之枭雄,必然识时务、知进退,当携手本都护,精诚团结治理漠北,使得数百万铁勒部族安居乐业、休养生息。若是有谁胆敢阳奉阴违、居心叵测,破坏胡汉弥合之大业,本都护必率虎狼之师奉天讨逆,予以制裁。届时阖族遭难、身死名裂,乃是自掘死路,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一番话并未疾声厉色,却杀气腾腾,听得在场诸位酋长、渠帅汗津津冷飕飕,艰难的沿着唾沫。 果然,唐人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房俊笑眯眯的负手立于一侧,从现在开始,他就必须将主导者的位置让出来,将萧锐捧上核心的地位。 不过这位这位公子哥儿倒是的确令他刮目相看,明显有几把刷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吓死你 在场铁勒诸部的酋长们是真的被萧锐杀气腾腾的话语给震住了。 没办法,实在是被房俊给杀怕了,唯恐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信任大都护,亦是如一样杀人不眨眼…… 唐军本就强悍,兼且火器几近无敌,更何况如今的铁勒诸部人心涣散各有谋算,再非以往的铁板一块。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这等情形之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叛大唐? 哪一个前脚反叛,后脚便会有同为铁勒诸部的“同胞”甘为唐军的马前卒,对他发起攻击,然后吞并他的族人和牛羊…… 更别说薛延陀连续在诺真水、赵信城两场大战之中被唐军屠杀的十余万精锐兵卒勇士,早已伤筋动骨雄风不再。 最起码在各自恢复实力之前,都的偃旗息鼓摇尾乞怜…… 萧锐算是给这些以往桀骜不驯的胡人来了一个下马威,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房俊看着战战兢兢的各位酋长、渠帅,哈哈一笑,道:“大都护千里奔波,又赶上阴雨连绵,想必旅途劳顿人困马乏,走,咱们赶紧回去郁督军山,本帅已然备下酒宴,为大都护接风洗尘。” 众人赶紧一起称是,毕恭毕敬。 萧锐却苦笑不已。 岂止是人困马乏? 若非勉力坚持,老子现在就想从马背上跳下去,直接躺在这泥水地里睡上一觉,天塌了都不管…… 可是房俊的提议他不能拒绝,更不想在房俊面前露怯,被看作身骄肉贵的纨绔子弟。 只得含着泪欣然同意,咬着牙龈,越过赵信城的废墟,继续向北。 ***** 酒宴上觥斛交错,气氛热烈。 萧锐却几乎是撑着眼皮子坚持到了最后,结果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早已透支,再加上酒水被灌了不少,酒宴撤去便一头扎进营帐,连澡都没洗便沉沉睡去。 直到翌日日上三竿,才昏昏沉沉的醒来,在亲兵侍候之下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热水澡,身体好似蜕去一层皮获得新生一般精力充沛。大唐的世家子弟也并不各个都是纨绔,即便是纨绔,也会被从小便请来武师指点学习刀枪棍棒。这个年代可没有“文弱书生”一说,读书人追求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出将入相文武双全”。 生活优渥,营养充足,身体素质极好,加上萧锐此人尚算克制,并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故而虽然昨日疲累不堪,一觉醒来,也恢复了大半。 就着肉脯喝了一大碗白粥,两个大馒头,这才打了个饱嗝。 饭后,手里捧着个大茶杯踱着步子来到窗子前,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小雨,远处茫茫青山、辽阔草原,还有一条泛白的安侯水,充满了漠北之地天地寂寥四野无垠的疏朗辽阔。 “房二郎可曾来过?” “早上的时候来过,不过见到大朗你尚在沉睡,便带着几个亲兵匆匆离去。” “可知其前往何处?” “好像是去山中行猎。” 萧锐点点头,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昨日酒宴之上,便听到拔灼等人说起眼下正是鹿群迁徙之时,无数的鹿群从漠南之地向北迁徙,甚至沿着瀚海两岸一路向北,直至极北苦寒之地。而后当冬天来临,它们又成群结队的返回温暖的漠南过冬。 就跟大雁一样…… 心里正琢磨着,便听到马蹄阵阵,一小队骑兵从远处沿着安侯水北岸疾驰而来,没多大功夫,便抵达山脚下的营地。 守卫营地的斥候兵卒并未阻拦,任由那一小队骑兵长驱直入,绕过无数白云一般的营帐,径自来到主账之外。 “吁——” 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上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骑士亦不踩马镫,纷纷身手矫健的跃下马背。 “砰!” 一头死去的野鹿被丢掷在地上,薛仁贵的声音响起:“拿去拾掇干净,中午烤了吃!” “喏!” 自有两个兵卒上前,抬着野鹿快步离去。 萧锐推开窗子,喊道:“二郎,仁贵,速速进来歇息,喝口热茶!” 为首身形矫健的青年掀开斗笠,露出一张被漠北风霜浸染得明显黑了一些的面庞,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正是房俊…… 待到房俊与薛仁贵先后进了营帐,结果亲兵递过去的帕子擦着头脸的雨水,萧锐坐到案几之前亲手沏茶,埋怨道:“这等天气何苦到处打猎游玩?这鬼地方缺医少药的,一旦染了风寒,怕是麻烦!” 房俊不以为意,擦干净手脸,径自来到萧锐面前,大咧咧的坐下,背脊如松,神采奕奕:“呆久了你就知道,最可怕的不是苦寒,不是疾病,而是寂寞。没有酒楼,没有茶舍,没有赌坊,甚至因为军令不得在军中豢养婢女,每当夜晚孤枕难眠……那滋味儿,啧啧!两个月就能让你发疯!除非你喜好男风……到那个时候,你会想着法子去找任何一种乐子,上山打虎下河摸鱼,只要能释放寂寞,消磨时间,什么你都想得出来,不然非得憋疯了不可!” 萧锐瞠目结舌。 想一想往后自己得在这地方带上好几年,不由一阵恶寒。 结果萧锐递过来的茶水,房俊呷了一口,惬意的吁出口气,一脸悲怆之色,道:“当年匈奴单于将苏武放逐与北海牧羊,尚且给配了一个胡人之妻,吾等代天守牧,却不敢亵渎军纪分毫,血气方刚的男儿汉一腔热忱无处发泄,真乃世间第一等的苦差!” 萧锐愈发面色发白…… 他虽然平素颇为自律,但府中除去襄城公主之外,姬妾尚有数人。这一路上千里行军令他神疲力乏,倒是没有多少冲动,可若是往后安顿下来,这孤寂之夜晚,却当如何度过? 大都护一任就是三五年……这特么怎么熬? 怕是等到回返长安之时,已然因为久疏战阵兵备荒驰,雄风不再难堪大用了…… 一旁的薛仁贵低头饮茶,掩饰这抑制不住而裂开的嘴角,肩膀却依旧缓缓的耸动几下。 这房二郎,太损了…… 就因为萧嗣业之事,如今房俊大抵是看着萧家任何一个人都不顺眼,能够捉弄萧锐一番出出气,自然不肯放过。 军中不得携带女眷,自是军规,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触犯。可瀚海都护府却不仅仅是一座军营,更是漠北一地的行政中心,军政一手抓,可不能事事都用军纪来约束。 更何况此地乃是漠北,距离长安数千里之遥,皇帝闲的管你是不是弄两个胡姬解决一下? 不过看着萧锐惨白的脸色,明显信了…… 房俊明显入戏太深,依旧一脸悲怆:“此等日子,岂是一个惨字了得?听吾一句劝,早早托那些个胡商弄几本经书来,日夜研读,既能修身养性,亦能克制慾念,就将这几年当作出家为僧,斩断红尘,待到返回长安之时,才还俗归乡,乳燕归巢、鱼回大海……” 萧锐打了个哆嗦。 当几年和尚? 貌似也不错,平素在长安的时候,咱就听喜欢佛经…… 早知如此,谁特么爱来谁来,老子打折自己的腿也得推了这份差事啊! 不愿就这个悲惨的话题继续下去,萧锐忙问道:“吾这次能够前来漠北,乃是托了四郎的福,总归要做出一点成绩来,否则如何对得住四郎在天之灵?只是如今愚兄对漠北之事两眼一抹黑,还望二郎不吝赐教……” “等等等等!” 房俊一抬手,制止萧锐的话语,诧异问道:“你说什么托四郎的福?谁是四郎?哪个四郎?” 萧锐愣了一下,奇道:“自然是吾家四郎,萧嗣业。若非他与二郎你设下计谋,深入虎穴甘为死间,最终获得赵信城之大胜,焉能由吾来担任这个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 房俊眼珠子都瞪圆了:“萧嗣业?深入虎穴?还‘死间’?” 是我耳鸣么? 还是这个世界又穿越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历史是什么? “萧嗣业?深入虎穴?还‘死间’?” 房俊挖了挖耳朵,一脸迷茫的看着萧锐。 一旁的薛仁贵亦是满面诧异…… 族中出了一个“叛国贼”,怎地这位好似还一脸荣耀、与有荣焉? 萧锐看着这两位的表情,亦是莫名其妙…… “可是有何不妥?”他问道。 房俊沉吟一下,问道:“某的战报送抵长安,大都护可曾看过?” 萧锐摇头道:“并不曾见过,家父被陛下召入宫中,告知四郎之事,回府之后家父将吾等召至近前,予以告之。并且陛下已然颁旨敕封四郎爵位,荫萌其子,奉于家庙。难不成这其中尚有何隐情?” 房俊啧啧嘴,沉吟不语。 是自己战报写错了? 自然不可能。即便是写错,难不成还能将黑的写成白的,死的写成活的? 是李二陛下看错了? 也不可能…… 那么就唯有一种解释,李二陛下有意为之。 什么原因能够让一位皇帝忍下去一个“叛国贼”的罪名,反而要将其宣传成一个忠肝义胆、视死如归的“死间”? 琢磨一番,有些明白了…… 对于一位皇帝、一个帝国来讲,是一个胆小怕死的世家子弟成为“叛国贼”后身死名裂重要,还是一个朝廷官员视死如归甘为“死间”重要?前者可以警醒世人,以儆效尤,后者却可以渲染出一种悲壮慷慨的气氛,令世人衷心敬佩、前赴后继。 显然,李二陛下选择了掩盖事实,颠倒黑白。 房俊不相信这位陛下真的只是为了捧出一个典型,恐怕更多的还是不愿意在自己执政之下出现这么一个叛徒,这回严重玷污李二陛下的名声。 叹了口气,将实情与萧锐说了。 这对于萧锐没什么好隐瞒的,只要萧锐还在漠北,迟早都会知道此事,而且既然李二陛下已经为这件事情定性,那么他们这些臣子就必须遵循皇帝的意志,将所有漏洞都堵上。 这是萧锐的任务之一…… 萧锐听得目瞪口呆。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满面羞惭,无地自容,捂着脸道:“吾家居然出了这等败类,愧对祖宗,愧对陛下,愧对天下人矣……先前竟然还沾沾自喜,一腔傲气,实在是……无颜见人呐!” 他是真的觉得没脸见人。 刚刚还曾骄傲的说什么咱的官职乃是自家子弟拿命换来的,结果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打脸,还是打得“啪啪”响眼冒金星的那种。 对于一个还要点脸面、知道羞耻的世家子弟来说,这份羞辱实在是太重。 房俊摆摆手:“人各有志,萧嗣业背祖弃宗、甘为国贼,固然百死难恕其罪,却也跟萧家没什么关系。” 他不太待见萧家,觉得这样的世家门阀处处谋算毫无底线,有些小家子气,不过也没有眼下那种“一人犯罪,阖家连坐”的意识。若是因为一个萧嗣业连累整个萧家遭受惩罚,亦没有必要。 萧锐忿然道:“吾家昔为南梁皇族,及至归顺大隋,再由隋入唐,固然屡经波折,却从不曾卖主求荣、背信弃义。如今萧嗣业之所作所为,堪称玷污门楣,致使家庙蒙羞,吾萧氏子弟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房俊撇撇嘴,懒得废话。 宽慰你几句,乃是看在萧淑儿的面子上,否则小爷懒得看你。 在小爷面前拿五做六惺惺作态,有个屁用? 真特么如你所言那般有烈性,何不自裁以谢天下,替萧嗣业恕罪? 更为可笑的是,分明就是三姓家奴,偏偏还要粉饰一番,说什么从未卖主求荣、背信弃义…… 世家之嘴脸,令人生厌。 心底有些不耐,房俊便颔首说道:“大都护实乃诚挚之人,品德高尚,某深感敬佩!既然如此,还请大都护上书陛下,还原事实真相,将萧嗣业通敌叛国之罪状公布天下,以全兰陵萧氏忠烈高尚之家风,某定然附名其后,以为佐证!” 萧锐慷慨激昂、万分痛悔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娘咧,演过了…… 旁边的薛仁贵低眉垂眼,捧着茶杯赶紧喝了一口茶水,控制着面部肌肉,一面自己失笑出声,失了礼数。 若是再旁人面前演戏,或许会配合你说几句捧哏的话语,可房二是谁? 惯着你毛病! 现在尴尬了吧…… 萧锐是真的尴尬,尴尬得要死。 “这个……那个……唉,此事毕竟乃是陛下金口御言,吾等身为臣子,只能为君分忧,焉能驳斥陛下?唯有以此为鉴,更加鞭策,已成远大!至于萧氏之贞烈家风……忍辱负重,愿为牺牲。” “呵呵……” 房俊冷笑一声,这回连看都懒得看萧锐了,这人看上去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肚子里却是恬不知耻、厚颜无知。 起身扫了萧锐一眼,淡淡道:“眼下大都护已然抵达漠北,本帅自当交割事务,早日南返。今日时辰不早,明日一早,本帅会派遣军中参军前来面见大都护,将各种事宜交割清楚,后日一早,即刻南返。告辞。” 言罢,转身便走。 薛仁贵赶紧起身,略略冲着萧锐施礼,追着房俊而去。 房俊走到门口,忽然站住,扭头笑了笑,说道:“大都护不必为了萧嗣业之事烦忧,萧氏一门家风清正,品德如高山白雪,自然不会歪曲事实,占一个‘叛国贼’的便宜。此事待到本帅回京之后,自会面见陛下,澄清事实,请求陛下收回成命,还萧家一个公道!” 不待萧锐回应,转身大步离去。 唯留下萧锐目定口呆,继而恼羞成怒。 “竖子!焉敢欺我?” 愤愤的骂了一句,又开始担心起来。 人名有起错的,但是绰号没有叫错的。房俊“棒槌”之名响彻关中,谁不知道这厮行事素来肆无忌惮,只凭喜好? 万一当真跑去陛下面前不管不顾请求收回成命,将萧嗣业叛国之事公布天下,那么萧家的名声就算是臭了…… 不由得暗暗懊恼,刚刚自己何必演那么一出儿呢? 真是画蛇添足啊…… ***** 历史是一个千依百顺的女孩子,可以肆意打扮涂抹…… 房俊记不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是此刻想起来,却深表赞同。 念中学的时候,他曾经看过一段历史。 独揽朝政的齐国权臣崔杼,以夫人棠妻为诱饵,设下阴谋,在府中杀害齐庄公,立庄公的弟弟为国君,号齐景公。国事安排已毕,崔杼找来史官太史伯说:“前几天主公调戏我的夫人,被人杀了。为了照顾主公的面子,你一定要写‘先君害病身亡’,懂么?” 太史伯听完崔杼的话,冷冷地回答说:“按照事实写历史,这是太史的职责。至于主公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朝廷内外,人人心里都明白。让我颠倒是非说假话,办不到。” 一个史官,竟敢跟自己作对? 崔杼很生气,他权衡片刻,压住火气,试探地问:“你打算怎样写,能让我看看吗?” “据事实录,有什么不可以看的,”太史伯说着,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竹简,伏在几案上刻写起来。崔杼上前一看,只见竹简之上写着“周灵王23年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 崔杼顿时大怒,喝道:“混帐东西,竟敢这样乱写,滚回去,照我说的去写,明天一早送来!” 他恨恨地折断竹简,摔到太史伯的脚下。 太史伯也不争辩,回到家里,召来三位弟弟,诀别道:“良史实录,这是史官的责任,我照实去写,必遭崔杼毒手。我死之后,你们三人必为史官,万不可忘记史官的职责。”” 兄弟三人相顾流泪,纷纷发誓:秉笔直录,宁可为写信史而死,也绝不失职贪生。 翌日,崔杼又派人去找太史伯,命其将竹简拿来,一看:“夏五月,崔杼弑其君”,居然一字未改! 崔杼暴跳如雷,将太史伯给杀了。史官是世袭的官职,太史伯死后,他的弟弟太史仲继承了哥哥的职位。崔杼命他重写,然后拿过新太史所写竹简,只见上面写着:夏五月,崔杼弑君庄公。 崔杼暴怒,又将崔杼给杀了。 然后太史叔也不肯罔顾事实……太史伯兄弟三人相继被崔杼杀死,史官的职位照例落到他们的小弟弟太史季的头上,照写不误。双手沾满太史血的崔杼,明白单用硬的办法是办不到的。 崔杼问他:“你还不怕被杀头?”仲叔答说:“秉笔直书,是史官人品和道德的崇高体现,史官对后世应负历史责任!”崔杼听后无可奈何地说:“我也是为了国家才杀这个无道昏君。即使你直书,国人也会谅解我的。” 便不再追究仲叔死罪。 仲叔没被抓去砍头,在回家路上遇上另一个史官南史氏。南史氏对他说:“我担心你可能与你三位哥哥一样惨遭不幸,所以我又背着竹简准备再去接你的班,执笔直书这段历史。” 房俊曾经为古人的这种高尚品德正直人格所感动的热泪盈眶。 然而在读过《史记》之后,他的这份信念动摇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返程 按道理来说,铁骨铮铮的司马迁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绝不向任何强权屈服,亦不会去粉饰统治者,这样的人写出来的史书,自然应当客观公正,否则何以被历朝历代奉为圭臬,被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人非圣贤,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喜恶、立场,皆有私心。 而每当私心作祟,便难以做到绝对的公正。 司马迁的确是个硬骨头,《史记》之中,从未写过当权者的好话,而这并非是出于绝对公正,乃是因为个人经历,对当朝统治者有着强烈的怨恨和愤慨,其要求便极其苛刻。相反,由于他的悲剧经历,难免会对那些与他有着相同的较悲惨经历的人产生同情甚至共鸣,从而笔下留情。 反而对成功人士有所不满,怨气极大…… 比如,纵观《史记》,对于项羽以及李广极尽赞美之能事。 他用大笔墨描写项羽死前的悲壮经历,以此衬托项羽的悲剧色彩,而对项羽的残暴、屠城、虐杀百姓、活埋秦军战俘等等,或是不写,或是一笔带过。但是一旦项羽做了哪些值得称道的事情,他就会大书特书。 李广也是一样。 李广一辈子没能封侯,最后自杀,司马迁对其命运惋惜嗟叹。 反而对战功无数堪称绝世名将的卫青、霍去病不以为然,戏份还没有一个连侯爵都非能敕封的李广重。 司马迁笔下之《史记》中李广的记载,影响了无数的后人。王维一首诗《老将行》里边有四句说的是李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李广确实厉害,可你说“卫青不败由天幸”,这就过分了吧? 但这就是司马迁对待成功者的态度。 秦始皇乃是千古一帝,说一句“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估计无人反驳。结果便是《史记》将秦始皇营造成为一个“残虐的暴君”,对其“车同轨,书同文”一统九州等等旷世功绩不予歌颂,极尽诋毁。 汉高祖刘邦从一个乡间亭长、中年吊丝,逆袭而为开国君王,毫无疑问乃是历史之上成功者的典范。然而《史记》之中却将其营造成一个地痞流氓,一无是处。 这可能么? 诚然,刘邦的一些事迹能够透露其的确有流氓的本质,但是若无更多的优点,凭什么统领手底下的骄兵悍将,与战神一般的相遇屡战屡败且不崩溃,反而最终逆袭得胜,一统天下? 没有人能够否认司马迁的伟大,更没人能否认《史记》之地位,它就是“四史”之首,可与《资治通鉴》并称为“史学双璧”! 然而只要是人,便总有倾向。 《史记》尚且如此,何况后世那些涂抹粉饰的史书? 更别说清朝的官修成的明朝的史……你指望他能有什么好话?有可能去还原历史的真相么?这跟统治者的人品无关,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自然是极尽诋毁之能事, 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 房俊心中的一点郁愤渐渐犹如这绵绵春雨一般,渐渐散去。 当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倾洒下来,照耀着这一片广袤的土地,房俊的心情也渐渐明朗起来。 一个小人物被隐藏了叛国的事实,塑造成慷慨激烈的英雄,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的后果会如何,是否能够以此激励大唐官员百姓的爱国心,若是往后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愿意去慷慨赴死决战到底,那么就是成功的。 与之相比,萧嗣业是忠是奸,能否得到应有的审判,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当两日之后大军启程返京的时候,萧锐便见到那个依旧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房二郎,而他自己,却是满脸油腻、黑着眼圈儿,无精打采…… 他害怕啊! 世家门阀最注重的便是名誉,兰陵萧氏虽然屡易其主,但是在民间的风评甚佳,老百姓其实不太在乎你是否满门忠烈,只要地租别收的太狠,盘剥的时候给大家留一个活路,这就是好人家。 当然,这是寻常情况下。 可一旦家里头出了一个卖国贼,那可就完全不同了! 大唐越来越昌盛,吏治越来越清明,生活越来越富足,兼且对外战争的胜利一场接着一场,使得民族主义空前膨胀,百姓对于这个国家的向心力、凝聚力越来越大,对于大唐、对于李二陛下的认可越来越重。 这个时候你们萧家出了一个卖国贼,让百姓们怎么想? 这个年代,无论百姓还是贵族,最相信的便是“家风”,这是“九品中正制”的遗毒,人们笃信什么样的人家就会出什么样的孩子,出了一个忠贞节烈的无双国士,那么这家人的“家风”便是忠贞节烈,其余的家人亦会慷慨激昂,死不旋踵;反之,出了一个叛国贼的人家,就证明“家风”是歪的,这等“家风”熏陶下的子弟,肯定还会有人通敌叛国…… 这件事情一旦揭开,兰陵萧氏的名声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臭了! 况且,萧家也绝对不能忍受将来的史书之上,有“贞观十五年冬,萧氏子弟嗣业,通敌叛国”这等文字。 那是将萧家钉上了历史耻辱柱啊,子子孙孙千秋万世,都要蒙受这等侮辱,倾尽江河之水也永远无法洗刷干净…… 见到神采奕奕的房俊,萧锐心中愈发堵得厉害。 他觉得房俊这就是在向自己耀武扬威,就等着返回长安之后向陛下觐见,将萧嗣业之事拨乱反正,然而萧家的名誉毁于一旦。 这个棒槌,一点点的人情世故都不讲吗? 深吸口气,揉了揉这两天日夜辗转心惊胆颤之下有些僵硬的脸,换上一副笑容,上前拉住房俊的手,笑道:“二郎即将返京,在下祝你一帆风顺……那啥,来来来,临别之前,尚有一事相托,借一步说话。” 说着,不容房俊拒绝,便将他拉到一旁。 薛仁贵瞅了萧锐一眼,自然知道他要托付何事,不过并未多言,转身最后检查了一次右屯卫兵卒的装备、辎重、军械。此行返回长安,路途遥远行路艰难,一丝一毫的大意都不能有,务必保证军容齐整。 薛万彻是个粗犷的性子,很对那些个铁勒酋长、渠帅的胃口,这些时日以来屡屡相请共同饮宴,关系处得特别好。胡人没那么多心眼儿,看不惯你就横眉立目一句话不来拔刀子,若是认可了你,极易肝胆相照生死相托。 只要不是涉及太大的立场问题,往往能够以诚相待。 此时临别在即,很有可能再会无期,粗犷的薛万彻与一众胡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各式各样的礼物一车一车的送,不要都不行。 其实房俊的性子亦是开朗大气,只不过对于湖人来说,染满了胡人鲜血的房俊震慑力太大,所有人当着房俊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唯恐这位当场翻脸遭了毒手…… 房俊看着萧锐,将手挣脱回来,问道:“未知大都护有何叮嘱,本帅洗耳恭听。” 萧锐捋捋胡子,娘咧,要不要这么公事公办? 这棒槌真是难搞啊…… 却也不敢翻脸,强笑道:“吾之心事,二郎自知……萧嗣业狼心狗肺背祖弃宗,做出通敌叛国这等不可饶恕之罪孽,吾恨不得手刃之!然则事已至此,陛下业已自幼考量,吾等身为臣子,岂能不顾大局,不体恤君上,只为自己心中之善恶一抒胸臆,便将陛下至于无信之境地?再者说了,无论如何,二郎亦是萧家之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二郎三思而行,手下留情。” 他想了好几天,实在是没有什么弥补的法子,唯有低下头来恳求房俊,或许能有一丝机会。 但是说实话,对于这个棒槌,他一点低都没有…… 第一百四十九章 威胁 房俊本来也没想怎么样,开始的时候心中有气,想不通,不过后来自己琢磨琢磨,也就能体会李二陛下掩盖真相颠倒黑白的用心。 他只是单纯的看萧家不顺眼,想给萧锐填填堵…… 更何况他将这件事捅出去,李二陛下还不得抽死他?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傻子才去干。 可萧锐不认为,他眼中房俊就是个棒槌,虽然才华能力都堪称惊才绝艳,但再是镶金描银的棒槌,那也还是棒槌…… 棒槌做事,跟你讲道理么? 他不敢拿萧家的名誉去赌,所以哪怕心中再是憋屈、再是不愿,也不得不低下他兰陵萧氏高贵的头颅,低声下气的求和解。 房俊板着脸,一腔正气:“吾等男儿,立于天地之间,无惧万刃加身,只求问心无愧!是非黑白,善恶曲直,自当勇于面对,萧嗣业之罪,固然是萧家之耻辱,难道不该知耻而后勇么?” 演戏演到底。 萧锐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说你特么说什么屁话呢? 老子若是孑然一身,自当无所无惧,可涉及到整个家族,你让我任凭萧嗣业的罪孽将萧家的声誉毁于一旦? 不过还好,这厮没有断然拒绝…… 忍着怒火,他不得不压着耐心,规劝房俊。 甚至不惜将话挑明了,你别找事儿,咱们给你补偿还不行? 他是真害怕这个棒槌不管不顾,回头一走了之…… 萧锐低声下气道:“二郎,你我乃是亲眷,是一家人,萧家名誉受损,你也没好处不是?这件事陛下已然定性,咱们还是顾全大局的好。当然,若是二郎有何难处,也可以提出来,只要是在力所能及之内,萧家必然不会让二郎感到委屈……” 房俊眼睛眨巴一下,道:“入夏开始,‘东大唐商号’以及房家名下的掌柜都会前来漠北收购羊毛,若是大都护能够保证房家的收购不被排挤,除去商号所占的份额之外,余下的羊毛房家能够占有五成……这件事便有的商量。” 萧锐:“……” 差点被噎着。 他还打算苦口婆心的费劲劝阻呢,结果条件刚刚开出来,这位立马随棍子上来了…… 说好的棒槌呢? 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当即道:“一言为定!” 如今整个纺车已然从江南流传到关中,这东西开始的时候神秘,但是当世家门阀意识到棉布巨大的利润之后,自然有的是办法搞出来几架仔细研究。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大唐的工匠水平还是很高的,拆了几架,跟快就搞懂了原理,于是大量蔓延开来。 据他所知,眼下不仅西域的羊毛需求甚大,价格一再攀升,就连今年春耕之时棉花的种植规模,较之以往都增加了十几倍,害得司农寺不得不告知政事堂,然后由政事堂颁布法令,约束种植棉花必须在山岭荒坡那等贫瘠之地,绝对不能侵占肥沃农田,导致粮食产量骤降…… 如今漠北平定,薛延陀覆亡,这般广袤之地牛羊成群,必然会成为那些拥有织机的人家将目光投注过来,趋之若鹜。 到了羊毛产季,商贾蜂拥而至,都是功勋贵戚世家门阀,房家的名头可镇不住这些人…… 萧锐略略松了一口气。 他最怕房俊在政治上有所要求,比如在他举荐某人担任某一个官职的时候,让萧家无条件的站在他的身后予以支持…… 即便当初将萧淑儿嫁给房俊是为了拉拢房俊,提前投资,但这应当是在以萧家为主导的情况下进行,而不是萧家为了房俊冲锋陷阵,罔顾自身利益。 房俊点点头:“那行吧,看你表现。” 萧锐瞪着眼睛,气道:“连句承诺都没有?” 房俊斜眼睨着他:“承诺?某素来以为世家门阀的承诺就是放屁,为了利益,不仅说出来的话能够收归去,就是拉出来的那啥都能吞回去……咳咳,别发火,虽然难听了,但都是事实呀!” 萧锐恼羞成怒,忿忿骂了一声:“粗鄙不堪,不当人子!” 转身进了营帐,再不搭理房俊。 他想翻脸,堂堂兰陵萧氏的嫡子,当今陛下的女婿,世家子弟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然而他又不敢,这股子火气憋在肚子里实在是难受,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房俊的要求……他哪里有拒绝的余地? …… 营帐之外,右屯卫、右武卫两只人马数万兵卒,都已然集结完毕,旌旗招展车马辚辚,军容鼎盛。 尤其是右屯卫,这是一支首开先河由“募兵制”组建的军队,大唐独一份儿,因为军资靡费,此前被无数御史弹劾,朝野上下的目光都紧紧的盯着,甚至大多数人都等着看房俊的笑话。 右屯卫上下也都在这股压力之下人心惶惶,唯恐表现太差,遭到裁撤…… 如今右屯卫兵出白道,横扫漠北,首战告捷大获全胜,已然成为大唐军队之中强当当的一支雄师,光芒耀目威名赫赫,全军上下战意雄浑信心十足,自然士气空前高昂! 拔灼、吐迷度等人策马在营帐周围,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大唐雄师,心中愤恨恐惧,百感交集。 谁能想到本是薛延陀占据先机,试图挑衅大唐捞取一些好处,却被这么一支无敌雄师、一个不讲理的统帅悍然出兵报复,一路从武川镇打到龙城,诺真水、赵信城两战打残了铁勒诸部集结起来的精锐战士,使得雄霸的薛延陀汗国步了突厥之后尘,兵败如山倒,一朝覆灭…… 这是血海深仇。 然而面对这样一支军队,还有那等足以毁天灭地的各式火器,谁敢悍然反抗,谁敢叫嚣一句将唐军逐出漠北? 看看赵信城的尸骸吧,只要有人站出来反抗大唐,残暴霸道的唐军就敢在漠北展开一场无差别的杀戮,所有的铁勒族人都将遭受到灭顶之灾,亡族灭种,绝非虚言…… 不敢反抗,就只能臣服。 好在汉人从未以杀戮为乐,对于塞外土地的侵占也并无执念,他们更在乎能否安稳边境,能否胡汉协作,能否攫取利益。 拔灼蹙着眉,看着雄壮的大唐兵卒,忧心忡忡道:“房俊之言,说是要帮助吾等族人筑城定居,建立榷场展开贸易,甚至在各个定居城池设立学堂,教授史书典籍……吾等纵然不敢违抗,但是暗地里绝对不能予以配合,反而要发动族人抵触!吾铁勒部人因何强盛?就是因为绝不定居一处的机动性,因为艰苦的环境所磨炼出来的意志,以及自幼逐水草而居练就的强壮体魄!一旦遂了房俊之意,吾铁勒部人之后裔,将会居住在城池里抵御风沙严寒,读着汉人的书忘记了我们的祖宗,甚至成为被圈养着的牛羊,再也没有了披荆斩棘悍不畏死的野性!” 此人看似粗鲁,实则精明。 一眼便看透了房俊的谋划,然而…… 吐迷度苦笑:“怎么反抗?吾等酋长一声号令,便会有无数儿郎竞相跟从,去跟汉人一场又一场的征战,即便埋骨漠南,亦是无怨无悔,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要去掠夺女人财富,想要占据漠南温暖之地,繁衍生息,再也无惧漠北的苦寒荒凉!现在唐人带着他们筑城,带着他们垦荒,传授耕种之术,甚至教授史书典籍,允许他们参加大唐的科举考试,成为大唐的官吏……试想,哪一个族人会不欢迎唐人?谁若是想要断绝他们憧憬着的美好未来,谁就是他们的敌人,即便是你我这样的酋长!”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那么在铁勒部人看到了安稳的生活、美好的未来之时,谁站出来让他们放弃这些以往用生命去博取现在却能够唾手可得的幸福,他们会怎么办? 第一章 推心置腹 今年关中的雨水极为丰沛。 春耕之时便连连小雨,所谓“春雨贵如油”,使得整个关中百姓尽皆欢颜。待到春末初夏,雨水一场连着一场,万物滋润,百草茂盛。 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雨量足以使得关中饱受洪涝之苦,只不过近些年因为朝廷加大了水利的修建,又将关中各条水道予以疏浚,排洪能力大大加强,偶尔一两处因为河水溃堤发生险情,都被“应急救灾衙门”调拨驻军紧急救助,除去必不可免的财务损失之外,居然硬是没有一人丧生于洪水之中…… 关中的凝聚力愈发强大。 百姓爱戴皇帝,歌颂朝堂上的大臣,赞美抢险救灾奋不顾身的兵卒,山河处处祥和美满,一派盛世华景。 尤其是大唐雄师横扫域内,西域、漠北、南洋、倭国、新罗……尽皆臣服,唯有高句丽负隅顽抗,但是东征一旦发动,区区高句丽顷刻间即将化为齑粉,土崩瓦解! 这等旷世军功带给大唐百姓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天下各地的商贾汇聚长安,城南昆明池畔的临时市场人满为患,繁荣昌盛。 ***** 神龙殿外花房。 初夏以至,关中气温节节攀升,花房四周的玻璃幕墙早已撤去,但是头顶依旧用玻璃顶棚覆盖,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上头,晶莹的水花儿飞溅,从下面抬头看去,一个一个涟漪如花绽放,转瞬消逝,继而又被覆盖。 花房里,四周雨水滴滴答答,花树郁郁葱葱,微风轻拂,凉爽宜人。 一张厚厚的毡毯铺在地上,隔绝了潮气。 李二陛下穿了一身常服,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是两脚幞头,坐在那里优哉游哉,仿佛乡间富家翁,没有多少九五至尊的霸气,多了几分和蔼,只是方脸上神情略有憔悴,看着显瘦,气色不是太好,不过双目之间依旧精光湛然。 房俊就跪坐在他的对面,一身青衣直裰,亦是带着一个幞头,额前镶了一块羊脂白玉,微黑的面容剑眉朗目,嘴角含笑,鬓如刀裁,望之颇添了几分富贵雍容之气,浑不似朝野上下极力贬低的“棒槌”…… 茶水沏好,注入白玉茶杯之中,轻轻推到李二陛下面前,房俊轻声道:“陛下,请饮茶。” “嗯。” 李二陛下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拈起茶杯,放入口中轻轻呷了一口,一股隽永的香气便氤氲在口腔之中,滚热的茶水顺喉而下,胃腹之内一片熨烫偎贴,齿颊留香。 “不错,茶好,沏茶的手法亦是大有精进,比之那些个茶道高手,亦是不遑多让了。” “微臣近日无事,便于府中精研茶道,略有所得。只是若想更上层楼,精益求精,却是差得远呢。” “呵呵……”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瞄了一眼房俊,笑道:“怎么着,横扫漠北覆灭薛延陀,诸军兵将皆有封赏,唯独仅止是敕封你一个辅国大将军的军职,不仅如此,还让你交卸了兵部左侍郎的差事,心中因此藏了怨气?” 房俊撇撇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李二陛下一看,呵,还真有怨气儿啊…… 不由得一瞪眼,训斥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小小年纪,已然是帝国柱石,朝堂之上唯有寥寥几人可以站在你的前头,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还不满意,难不成让朕敕封你一个天策上将才行?混账小子!” 房俊吓了一跳,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连声道:“微臣不敢!” 哪怕李二陛下封一个三公,房俊都敢厚着脸皮应承下来,唯独这个“天策上将”,就算李二陛下敢封,他也不敢要。 不仅他不敢要,遍数大唐权贵勋戚无数,即便是哪一个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要……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在虎牢之战中“三千破十万”,大破夏王窦建德,继而又攻克洛阳,扫平郑王王世充。平灭这两大割据势力,并俘获二人至首都长安,不仅为大唐帝国统一了北方,更一举奠定了问鼎中原的基业,可谓功勋盖世。 此时李世民已经位列秦王、太尉兼尚书令,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已有的官职早已无法彰显其荣耀,从而特设“天策上将”之职位,并加领司徒,同时仍兼尚书令,另有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雍州牧、十二卫大将军、秦王诸官阶爵位于一身,在爵位、勋位还是职官系统都是最高的,是仅次于皇帝李渊和皇太子李建成,成为大唐帝国权柄赫赫的三号人物,统御百官,权倾朝野。 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二陛下被高祖皇帝敕封为皇太子,天策府因而裁撤,天策上将之官职自然随之撤除,有唐一朝,再未设置。 与之相似的便是尚书令这个尚书省的最高长官,因为以前李二陛下曾经担任这个职位,登基之后无人敢坐上这个位置,所以房玄龄才能够以尚书左仆射这个尚书令之下尚书省的最高官职,成为事实上的首辅。 别说他房俊了,就算是当今太子,李二陛下若是敕封了一个“天策上将”,亦要吓得魂不附体,决死不受…… 李二陛下自然不可能当真将这个职位授予房俊,看着房俊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你是一个聪慧的,知进知退,应当知晓朕压制你的用意。你才不过二十岁,已然立下这等赫赫军功,若是继续这般高调下去,总有一日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纵然你自己忠心耿耿、效忠君王,可随着地位权势的提升,总会有一些迫不得已的遭遇推动着你一步一步向前……那不是好事。” 这个道理房俊当然懂。 他在漠北的时候便想得明明白白,回京之后房玄龄又于他促膝长谈,温言讲解,务必让他懂得自身的处境,万勿依仗军功、不知进退,一旦锋芒太盛,那便是除了头的椽子,没什么好下场…… 而李二陛下亦能够特意将他召入宫中,闻言宽慰,予以解释,足见对他的器重。 房俊心忖: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嘤嘤嘤一下表示感动…… 李二陛下并未有“读心术”这等绝学,否则若是能够看透房俊的心思,非得拿刀子架在这厮脖子上,逼着他“嘤嘤嘤”一番不可…… “漠北之事,汝认为如何行事?” 房俊收摄心神,试探着道:“陛下乃天下至尊,自当手执日月、乾纲独断,微臣岂敢置喙?” 并非他喜好拍马屁,实在是前些时日返回京师之后,已然上书陛下,详尽阐述了他对待漠北的谏言,以雄师劲旅相压迫,以商贾货殖相拉拢,以史书典籍相腐蚀……三管齐下,用不了三代,所有的铁勒部族将尽皆说汉化、写汉字、读汉书,定居城池、耕作农桑、贩卖货殖,与汉人无异,汉胡之间交流频繁广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分彼此? 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漠北再次脱离大唐之控制,铁勒诸部亦不会再对大唐抱有敌意,而是天然亲近。 是否长久纳入大唐版图之内,已经无所谓了…… 然而李二陛下现在又提起这件事,可见并未同意自己的观点,亦或者并未全部采纳自己的谏言。 他摸不准李二陛下的意思,只能含含糊糊的说话,顺手拍一记马屁…… 放在以往,这等明显低劣之馬屁,必然招致李二陛下的恼火,骂两句、踹一脚都是轻的。 然而近日,李二陛下却并未动怒,只是愁眉紧锁,叹息一声,良久才说道:“讲武堂尽快提上日程,及早开课吧。将全国各个折冲府、边军、十六卫之中校尉以上武官尽皆招收入学,加以培养,然后优先分配到漠南、漠北边军之中,以为主力。” 房俊悚然一惊! 这是察觉到了什么,想要提前布局,防备这两支扼守着关中北边门户的军队吗? 这可是对咱推心置腹了呀…… 第二章 隐患 阴山是大唐北部屏障,将漠南与大碛一分为二,地势险峻,乃北地锁钥。突破阴山侵入漠南,可沿朔州南下直抵雁门关,多了雁门关,则是河东腹地,一马平川;亦或者自胜州渡过黄河,一路向南,直逼京畿。 北魏六镇皆在阴山左近,沿着山势由东至西排列而开,作为关陇贵族们的发源之地,素来对这些地方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如今将漠南交予关陇贵族手中,数万大军迟早被渗透拉拢,一旦形势有变,这些军队在关陇贵族的支持之下全军南下…… 放在平素或许无需担忧,十六卫大军分分钟教这些边军做人。 然而若是在某些形势险峻的时刻……会酿成一场大祸。 房俊瞅了瞅李二陛下,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虽然一脸凝重,却并未有太多忧虑。 京畿的安全是任何一位帝王都要首先考量的重中之重,觉都睡不好,还当得哪门子皇帝?李二陛下既然敢将漠南交到关陇贵族手中,要么是另有谋算,要么是早有防备。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必然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只不过皇帝亦是凡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或许一方面有着缜密的布置,另一方面却又奢望着这些布置最终也没什么用…… 房俊沉吟半晌,恭声道:“陛下放心,微臣定不辱使命!” 李二陛下长长吁出一口气,展颜道:“或许只是某多虑了吧……不过讲武堂乃是重中之重,关系着大唐军制改革,汝要沉下心去,不得懈怠。呵呵,只要想一想大唐百万大军所有的校尉以上武官尽皆受到卫公、英国公、河间郡王这等盖世名将的教诲,都读过《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六军镜》这等旷世兵书……某心中便难抑澎湃!此等强军,天下谁人可敌,何愁边疆不靖?” 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意气风发,所有倾颓一扫而空,神采奕奕,顾盼豪雄! 房俊这时候只能化身“捧哏”,连忙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自古以来,军卒皆被成为莽夫,不读诗书、不通文墨,甚至绝大多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今‘讲武堂’即将开始授课,军中校尉以上武官将被强制教授识字读书,不仅仅能够使得这些武官更好的学习、融汇军事知识,更能够极大提升军卒的社会地位,使得军人再不会遭受歧视。帝国之强盛,固然需要文官清廉自守勤于政务,更需要军人开疆拓土戊守边境,唯有文武并举、内外兼顾,大唐方能够繁花锦绣,长盛不衰,陛下开创之贞观盛世,方能够千秋万载,永不断绝!” “唔哈哈哈……” 李二陛下开怀大笑,状极欢畅。 大笑一阵,这才摆摆手,道:“你个棒槌出去漠北恶战一场,战功固然得了一些,最要紧的是这拍馬屁的功夫居然非但没落下,反而愈见精进,真真是无耻的紧!行啦,别再宫里头耗着,别的臣子想要在某面前说几句好听的话讨得某的欢心,你不需要那么做。速速去将某交代的事情办好,比说上一百句令人恶心的馬屁话更能令某开心。” 房俊心中腹诽。 您嘴里说着恶心,可这表情却是畅快得不行……口是心非的这般明显,有些过分了吧? “微臣遵旨!” 房俊是个有原则的官员,但这并不意味着非得当着皇帝的面前一味的“头铁”,如魏徵那般只知谏言从不妥协。什么时候溜舔,什么时候硬刚,房俊心里清清楚楚,拿捏得十分娴熟。 一个成熟的官员,既要在上司面前展现自己的办事能力和价值,更要懂得去维系与上司之间的私人关系。 “公是公私是私”这句话其实跟“勤劳能够致富”一样没什么分别,都是古往今来最大的谎言,生活会告诉你,谁信了,谁倒霉…… 房俊起身,后退三步,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想起一事,又说道:“去太史局找李淳风,让他给你择一个黄道吉日,准备准备便将那位新罗公主娶回府中去吧。” 房俊脚步一顿,他都差点忘了这事儿…… 想了想,站住脚步,转过身来,一揖及地:“微臣不敢自比圣贤,但府中妻妾和谐美满,心愿已足,实在是难以再行纳妾。况且那新罗公主身份高贵,正值二八年华,如今身居长安,若是委屈嫁给微臣为妾,恐怕不仅坊市之间谣言四起,即便是周边邻国,亦会多有恐慌,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实在是不愿往府里纳妾了。 女人这东西的确招人稀罕,但过犹不及,喜欢哪个出去搞搞就是个,非得弄得家里莺莺燕燕争风吃醋,最终家宅不靖沸反盈天,智者所不为也。 李二陛下蹙着眉头:“高阳的意思?” 房俊忙道:“非也,高阳殿下端庄贤惠、温柔大气,焉能以此迁怒于微臣呢?只是微臣自忖功勋欠缺,学问浅薄,更当勤于陛下交托之政务,岂能沉浸于儿女情长、红粉温柔之中?故此,不敢受命也。” 这番话倒是令李二陛下有些意外,这棒槌几时这般谦虚了? 尤其是夸赞高阳“端庄贤惠、温柔大气”,净特么瞎扯,老子自己的闺女啥性格,老子自己不知道? 不过嚣张的棒槌头一回这般谦虚低调,倒是令他颇为受用,笑容也缓和了几分,道:“旁人若自认功勋欠缺、学问浅薄,那定然是自谦之语,你这般说法,某却只当做携功自傲。呵呵,不必妄自菲薄,放眼朝堂,能如你这般年轻有为者,何出其右?单单只是此次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功勋,便足以当得任何赏赐,帝国之内,任何人家的闺女给你做妾,你都受得起!废话毋须多言,此事某会交代礼部与宗正寺,前去跟房卿洽商,你就别管了,安心等着做新郎便是。” 房俊暗自腹诽:说得比唱的好听,还“任何人家的闺女给我做妾我都受得起”,你也就嘴上说说,若是当真如此,有能耐你把长乐嫁给我做妾啊?咱叩首谢恩,三呼万岁,天上下刀子都不推辞…… 心里将李二陛下好一顿鄙视,也只能无奈离去。 他是真心不想纳妾,更没心思贪图金胜曼的美色,到了他眼下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天姿国色找不着?只不过境界到了,就没那个心思了。不是说不喜欢美人儿,这是男儿本性,只要还有那个功能,就一直会孜孜不倦的去拼搏,只是不想去招惹麻烦。 ***** 回到府中,问了下人父亲的去处,得知正在书房,便走了过去。 书房内,房玄龄正站在书案前,俯身从书案上乱七八糟的一堆古旧竹简之中翻找着什么。 房俊上前见礼,道:“父亲,您找什么呢?” 房玄龄直起腰,一手扶着腰揉了几下,一手揉了揉眼睛,叹气道:“前些时日有内史在石渠阁的残破书简之中,发现了几片汉朝时候的竹简,怀疑是许叔重所编《说文解字》的残片,为父编撰《字典》之事天下皆晓,故而特意给送了过来。只是这些竹简年代久远,又历经战火,早已残破不堪,辨认起来着实困难。” “叔重”乃是东汉大儒许慎的字。 房俊大为好奇,这可是失传已久的名著,上前俯身查看片刻,便摇了摇头。 汉承秦制,初用篆书,后来渐渐改为隶书。许慎虽然生活在东汉,那个时候隶书已然渐渐风行,但是两种字体并行不悖,其本身更是擅长篆书,模仿秦朝丞相李斯的字体,深得世人夸赞。 房俊对于篆书倒也能辨认一二,只是这些书简残破不堪,字迹极其模糊,看了一会儿便头晕眼花…… 第三章 爹,您不是忠臣 “父亲毕竟有了春秋,体力衰弱,不可这般劳累。《字典》的编撰费时费力,工程巨大,自当慢工出细活,缜密思维、细细雕琢,不必急于一时。这些书简辨认困难,大可命那些知识渊博的博士们去伤脑筋。您只需居中调度,妥善安排即可,何必亲自上阵,劳神劳力?” 人老了精力不济,身体机能下降,若是长期翻找辨认这样的竹简,逼得不说,眼睛就受不了。 必须予以劝导。 房玄龄叹口气,走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道:“《说文解字》乃此前古未有之书,许君之所独创,即便是郑玄注书,亦往往引其为证。只可惜久已失传,唯有一二残篇留存于世,许多儒者试图予以填补,却相差甚远。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也,岂能含糊懈怠,似是而非?这《字典》不编撰便罢,既然编撰了,自当精益求精,不负仓颉之初衷也!” 房俊默默点头。 这位便宜老爹性格便是如此,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绝无可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房玄龄说了两句,拿起茶壶到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看着房俊道:“这些时日将‘讲武堂’那边的事情尽快落实,然后择取一个黄道吉日,将那新罗公主娶回来吧。” 房俊忍不住埋怨道:“父亲,当初陛下提出这事儿,您怎地就不拒绝呢?新罗如今虽然内附,但是其国内各方势力尚存,且其国富裕,如今朝堂上那些个世家门阀都盯着这么一块肥肉,吴王想必到了那里,也得脑袋大上好几圈儿,咱家又何必往这趟浑水里头蹚?” 房玄龄当了半辈子宰辅,岂能不知房俊所顾忌? 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些道理为父都看得明白,只是既然开口,为父如何拒绝?” 房俊差点翻白眼。 得咧,这位就是一等一的忠臣,这辈子对于李二陛下的命令从来都不曾违抗,一声令下纵然是刀山火海都不皱一下眉毛便往里头闯,何况是给自家儿子纳个妾? 即便知道有麻烦,却万万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忍不住嘟囔道:“您这分明就是卖儿子啊,拿儿子的幸福讨陛下的欢心,反正有什么麻烦也都找儿子我,烦不到您头上……” 房玄龄瞪眼道:“说什么浑话?陛下乃是九五至尊,令出法随,休说赐给你一个新罗公主,便是要吾家诸人之项上人头,为父也照样遵从。绝无违逆!” 房俊不信:“您也就说说,等事到临头,您可就不这么想了。” 房玄龄勃然大怒:“放屁!你个混账东西,老子是那等满口阿谀之词,事到临头保命惜身公然违抗陛下的佞臣乎?不当人子的混账!” 他差点气坏了! 这混账儿子,岂非怀疑老子对皇帝的忠诚? 老子这一辈子效忠君王,从无私心,陛下的任何一个叮嘱、托付,都竭尽全力的去完成,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天下人没有一个怀疑老子的忠诚,如今反倒是自家儿子说出这等话语? 岂有此理! 放下茶杯,顺手就将书架上的一个鸡毛掸子给抄了起来,指着房俊的鼻子,骂道:“你个逆子,今日若是不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老子扒你的皮!” 好几年了,房玄龄都未对这个儿子发这么大的火。 哪怕他满长安城的嚣张照耀,甚至是创下灭门元家那样的弥天大祸,房玄龄都极力维护。 但是今天没法忍了,你这个混账犊子要翻天啊! 房俊心里一抖,瞄了瞄门口,口中道:“儿子若是找出您违抗皇命的事情,您可不能打我!” 房玄龄气得胡子一翘一翘:“行,你给老子说明白了,若是真有此事,老子饶你一命!” 房俊道:“当年陛下将宫女赐予父亲,命父亲纳为妾室,父亲最终不也是断然拒绝,坚持不受?” 房玄龄:“……” 娘咧…… 你个小混账居然说的这件事儿? 的确是违抗了皇命,没敢领受赏赐,但那能怪我么?你娘都快要服毒自尽了,难不成老子为了皇帝赐下来的两个千娇百媚的小宫女,就眼睁睁的看着你娘服毒自尽? 可是说到底,房俊说的也没错,他的确拒绝了李二陛下的赏赐,违逆了圣意…… 然而…… 房玄龄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劈手就将手里的鸡毛掸子朝着房俊掷过去,破口大骂:“混账东西!那能一样么?老子当时若是不违逆皇命,你母亲现在都服毒死了多少年了!” 房俊说出那句话,早就防备着老爹了,见到老爹扬起手,“呲溜”一下便蹿到门口,一个闪身便跑出书房。 听了这句,房俊又从书房门口将脑袋谈进来,幸灾乐祸道:“哦——原来如此,当年您不是不想,而是形势所迫……儿子了解了!那啥,儿子上朝回来,还没有去拜见母亲呢,这就过去看望母亲,说说话儿。” 房玄龄本是一脸怒气,闻听这句,俨然被施展定身术一般,呆了一呆,继而面色大变。 “混账!你给老子回来!” 房俊嘻嘻一笑,一溜烟儿的跑远了。 您老把咱往麻烦上头推,那还不许咱小小的报复一下? 这老爹总是瞎掺乎事儿,真心想给儿子物色几个美人儿,您倒是将长乐给弄回来呀…… ***** 天色已近黄昏。 房府后院,斜阳余晖倾洒在花树房檐,蒙了一层淡淡的晕彩,一派祥和安宁。 房俊一路向着后院走去,沿途经过的仆人婢女尽皆恭敬鞠躬,避在路旁,房俊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微微颔首,脚步轻快。 虽然他的神情很是轻松和蔼,但几乎所有的仆人婢女却大气儿都敢出…… 房家的家主是房玄龄,致仕之前乃是当朝首辅,权倾天下。然而房玄龄的性格温润如玉,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家人,亦是从不曾打骂刑罚,是真正的令人如沐春风,心怀磊落。 固然能够获得仆人们打心眼儿里发出的尊敬,却总是少了几分畏惧。 至于府中大朗房遗直,虽然性情古板,却总是埋首书卷,颇有一种“皓首穷经”的意味,对于家中所有的人和事都不怎么上心,任你尽忠职守亦或是吃里扒外,瞅都不瞅一眼,仿佛置身事外,不问世事。 事实上,房俊也延续了房家男人宽厚的性情,从不对府中仆人过于苛刻。 只不过房家仆人对于房家的敬畏,却远在房玄龄与房遗直之上…… 前些年这位长安城赫赫有名的棒槌,在外头不知闯下多少祸事,嚣张跋扈惹是生非,打过纨绔,打过大臣,甚至还打过亲王,被陛下动辄鞭挞,竖着进去皇宫,躺着回来的次数不知有多少…… 这样的人,哪怕他对你笑,你都心里发怵,唯恐一着不慎惹着了,吃不了兜着走。 现如今,这位府中二郎更是功勋赫赫,直比古之名将,光彩耀世!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在漠北杀了个人头滚滚尸积如山,曾经雄霸漠北不可一世的薛延陀一朝覆灭,这样的盖世豪杰,谁敢不心存敬畏? 谁都知道,这就是将来房家的家主! …… 房俊对于仆人的敬畏,早已习以为常,漠然视之。 一路脚步轻快的来到后院,刚刚走进院子,便见到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正在一侧的花圃之中玩耍,两个小子撅着腚,正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一株似乎栽植不久的杜鹃花连根儿拔了出来,因为惯力甚至被闪了一下,齐齐摔了一个屁墩儿…… 吓得两旁的小丫鬟纷纷惊叫一声,赶紧跑上去搀扶。 房俊心里好笑,走过去,问道:“嘿,你俩干嘛呢?” 连个小子还坐在地上呢,闻言抬起头,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瞅了瞅房俊,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爹爹!” 老大房菽明显更壮实一些,一骨碌爬起来,就冲着房俊跑来,上前搂住房俊的一条腿,蹦跶着叫道:“爹爹,爹爹,这棵花不好看,吾与二弟给它拔了……” 另一边,老二房佑也从地上爬起,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没有上前厮缠,只是眨巴这一双大眼睛,脆生生的喊了一声:“爹爹!” “哎!” 房俊应了一声,一伸手将老大房菽抱了起来,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冲着老二房佑招招手:“儿子,过来!” “嗯!” 房佑立马迈开两条小短腿儿,飞快的跑了过来,到了近前猛地一跃,便跃到房俊胳膊上,被房俊轻飘飘的揽住抱起。 两个儿子一左一右,不分先后的狠狠在房俊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开心得咯咯大笑。 房俊一颗心都快融化了…… 去特么“抱孙不抱子”,老子自己的儿子不宠,让谁来宠? 第四章 父子温情 大半年不见,又是在小孩子生长过程当中最重要的时段,但是父子之间却全无生疏。 房俊抱着两个儿子,看着眼前这两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感受着两个小小的软软的身子,整颗心都暖洋洋的,一边脚步轻快的向着堂屋走去,一边笑问道:“你们哥儿俩干嘛呢,为何将杜鹃花给拔出来了?” 那棵花大抵是刚刚栽下去不久,被哥儿俩拔出来随意的丢在一边,根系粘着泥土,有些稀疏。 老大房菽紧紧搂着老爹的脖子,奶声奶气的说道:“祖父今日教我们读父亲的诗,‘大雪压青松’,他说真男儿大英雄,就应当有松柏常青、梅花傲雪的品格,而不是喜欢那些娇嫩的花花草草!” “呦呵!” 房俊吃了一惊,这孩子才几岁呀,口齿伶俐就算了,居然学着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天才呀! 房俊是次子,但长兄房遗直目前未有一女,故而房菽、房佑这两个小子就是现在房家三代之中唯二的男丁,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几乎占据了家中长辈所有的宠爱。 房玄龄更是将两个孙子视若珍宝,哪怕编纂《字典》有些辛苦,却也不放心旁人教导自己的孙子,故而亲自启蒙,教授文字,授予经义。 房菽很活泼,张牙舞爪连说带比划,房佑却安安静静的靠着父亲的肩膀,一声不吭,只是睁着亮亮的大眼睛看着哥哥,又看看父亲。 房俊便鼓励他:“佑儿可会背诵这首诗?” 房佑声音清亮:“会!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这孩子似乎天生就是清冷淡然的性子,与老大活泼伶俐的性子截然相反,虽然聪慧,却从不显摆,很多时候就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嘴上不说,但是任何事情都心中有数。 很有一股霸道总裁范儿…… 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聪慧伶俐,望子成龙呢? 房俊此刻便犹如心里打翻了蜜罐儿一般,又是甜蜜,又是骄傲,怀里抱着两个儿子,脚底下都快要飘起来…… 入了中堂,坐在太师椅上,将两个儿子一边一个放在自己腿上,任由他们不老实的蹦跶,瞅了一眼堂内的侍女,问道:“几位夫人呢?” 侍女恭恭敬敬的回答:“清河公主诞下一子,卢国公府送来请柬,后天百日宴,大宴宾客,殿下接到请柬。不过听闻清河公主产后失血过多,身子虚弱,今夜便赶了过去。城南码头听闻新到了一批南洋的玳瑁、珊瑚,不过由于途径东海的时候遭遇台风,舟船险些倾覆,故而舱内货物收到损坏,因为价值太过巨大,抵达码头之后,武娘子亲自赶去处置。” 这么一听,“就只有萧娘子在?” 侍女低眉垂眼:“是。” 房俊想了想,摆摆手,道:“行了,你们暂且退下,准备热水,待会儿某带着两位小郎洗浴,他俩今晚跟我睡。” “喏。” 侍女不敢多言,赶紧退出去准备热水。 不过心中难免古怪,这放眼大唐,哪家功勋贵戚会搂着儿子一起睡? 简直惊世骇俗…… 侍女出了门,想了想,叮嘱几个婢女去准备热水,自己则去了前院。 中堂里。 房俊笑眯眯的看着两个儿子在自己身上蹦跶,两个小小的身子左扭右扭,一刻不得消停。 不一会儿,房菽发现了爹爹上唇蓄起的胡须,白胖的小手轻轻的摸了一下,说道:“宝琳叔叔也有胡子!” 尉迟宝琳? 房家以往同尉迟家来往并不亲密,毕竟一文一武,又非是同一阵营,兼且尉迟恭此人自负其功,虽然性情耿直绝无谄媚,但是与性格温润的房玄龄实在是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房家可以与程家交情莫逆,却与尉迟家形同陌路。 不过随着房俊在江南与尉迟宝琪有过数度接触,且以往与憨直的尉迟宝琳还算不错,两家这两年交情渐渐好了起来。 按着房俊的岁数,于他年纪相仿的还没有几个蓄起胡须,只不过尉迟宝琳须发浓密,十五六的时候就已经一脸络腮胡,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十几二十岁…… 而且房家在骊山农庄的那处族学已然成为长安权贵瞩目之存在,因着房玄龄编撰《字典》很是集结了一大批各方名儒,即便是那些打下手的文士都是各地的年轻俊彦,这些人闲暇之时充当族学先生,谁不眼热? 于是乎,一些跟房家关系不错的权贵勋戚,便将族中孩童送去启蒙,其中便有程家、尉迟家、李绩家……一群小一辈的纨绔子弟。 “爹爹,敬业哥哥有好大的一个风筝……” 房佑也上来摸摸老爹的短髭,嘴里说着,然后被扎得手心痒痒,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李敬业? 那是李绩的孙子,李震的儿子,那小子现在人模狗样瞅着聪明伶俐,原本的历史上也是个惹祸的主儿,承袭了祖父李绩的英国公爵位,然后纠集了一群牛的不行的“神童”,比如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等人,于扬州起兵,甚至李敬业还自称为匡复府大将军,领扬州大都督,以勤王救国、匡扶卢陵王李显复位为名出师,更由骆宾王写了文明千古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以号召天下,公然推翻武则天,最终兵败身死…… 虽然蠢了点,不过当时大唐上下尽皆蛰伏于武则天雌威之下,目睹武则天篡夺地位,尽皆战战兢兢明哲保身,唯有李敬业等人挺身而出公然反抗,这其中固然有此前被贬官的怨气,但总体来说,还是有几分骨气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武则天上位,罢黜贬斥的官员数不胜数,怎不见旁人也敢起兵反抗? 眼下武美眉被自己收入房中,决计不可能再有机会觊觎至尊宝座,想来李敬业也不可能去纠集官兵造反。 历史早已面目全非…… “风筝啊……有多大?” “这么这么大……”房佑张开自己短短的小胳膊,做出一个夸张的比划。 房俊问:“很好玩?” “嗯!”房佑亮晶晶的睁大眼睛,一脸羡慕。 房菽在一旁有些丧气:“敬业哥哥给我玩,我我我,我都拽不住……” 房俊吓了一跳,这孩子才几岁?小身子怕不是只有二十来斤,能被风筝给带飞了…… “那行,明日爹爹给你们做一个更大的风筝,保管比李敬业的还要大十倍,待到明日你们从学堂归来,爹爹就带你们去城外,咱们放风筝!” “真哒?” “当然!爹爹几时骗过你们?” “哇哇哇,爹爹好棒!” 两个小家伙兴奋得又叫又跳,昨日李敬业放着大风筝,好威风的样子呢,他们羡慕得不得了。 爷儿仨正蹦跶得欢畅,冷不防母亲卢氏从门口进来,训斥道:“堂堂侯爵,上柱国,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房俊莫名其妙:“母亲,谁招您了这是?” 咱也没干啥,怎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杀人也得给个明白啊…… 两个小的见到祖母,齐齐一震,忙不迭的从老爹身上爬下来,像模像样的一揖及地:“见过祖母大人。” 房俊一看,嘿,还挺懂礼貌,不错! 卢氏急忙俯身,摸摸两个孙子的笑脸,宠溺着道:“乖孩子,快快起来!”然后直起身,冲着板着脸,不悦道:“你说说你,整个大唐,哪有你这般宠孩子的?”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我儿子我不宠,让谁宠?” 卢氏气结,指着房俊,骂道:“没出息的东西!男儿抱孙不抱子,孩子有娘和你爹宠着就行了,你得身体力行严加管教,若是全家都宠着惯着,往后他们谁也不怕,还不得创出弥天大祸来?” 房俊无语。 按道理来讲,这的确没错。 这就是咱们传承了几千年的传统文化…… 第五章 爱意 可问题房俊是一个穿越者,他有着前世的牵挂,现在都转嫁到这两个血脉相连的儿子身上,你让他整天板着个脸这个不行那个不对,动辄教训打骂,明知道是对孩子好,可他做不到哇…… 卢氏一脸气愤,上前一手一个牵住小孙子,瞪着房俊道:“孩子晚上跟着我,你去淑儿房中歇着吧。你瞅瞅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妻妾也不少,可孩子就两个,你良心过得去?” 房俊一脸懵逼,这都哪儿跟哪儿…… 不忿道:“大哥呢?您咋不去管管他,别整天到晚的要么跑在书房里看书,要么跑出去会友,您让他也努努力呀!还有老三呢?年岁也不小了,赶紧的给找一个合适的就成亲呗,别总盯着儿子我一个,开枝散叶,添丁增口,个个都有责任啊!” 他这么一说,卢氏顿时一脸颓然,叹气道:“别说你大哥了,那就是个没本事的,你大嫂倒是又有了身孕,只是御医给把了脉,说还是一个女娃……哎,咱家也就你有出息了,娘不指望着你,还能指望哪个?” 房俊挠挠脸,有些无奈。 咱横行东海开疆拓土,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也没从您口中得到一个“有出息”的夸赞,结果就因为生了俩儿子,就成了家里“最有出息”的一个…… 可这就是大唐的价值观,任你天大的本事,生不出儿子来,你就是个没用的…… 岂止是大唐呢? 纵然科学昌明、民族进步的后世,照样无数人铁了心的要个儿子,用句老话来说,那就是:“哪怕是个败家子,也得有人给我败啊”…… 只不过若真是个女娃,大哥倒是无所谓,那人已经钻进书堆里去了,大嫂怕是又要伤心难过一阵子。 别小瞧了那些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瞅瞅气色,把把脉,男孩女孩十拿九稳,不必b超差多少…… 摇了摇头,房俊道:“虽然说男孩女孩不一样,但这玩意有时候就是天意,是注定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嫂素来贤惠,知书达礼,本就心中郁结,您可不能给脸色看,否则积郁成疾,极易损及根源,伤身子。” 这个年代,谁敢说“生儿生女都一样”,出门能被人用唾沫淹死。 男孩子那是传种接代的,等你死了给你在灵前摔盆儿打幡,逢年过节给你烧纸钱修坟茔,甭管你是家徒四壁亦或富有四海,你的一切都有儿子来继承。 女儿呢? 女儿啥都不是,富贵人家还好一点,女儿能成为一切联姻的资本,贫穷人家,也就指望着能卖个好价钱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可不是说说而已,这是现实。 卢氏顿时恼了,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娘是那样刻薄歹毒的人么?老娘自己的儿媳妇自己疼,用不着你个棒槌瞎操心!菽儿佑儿,跟祖母走,别理这个糊涂蛋的爹!” “哦……” 两个小子心不甘情不愿,却明显不敢违逆祖母,被祖母牵着手儿向门口走去,还一步一回头,小嘴瘪着,眼泪汪汪,一脸的不情愿…… 可房家谁敢违逆这位主母? 即便是杀人如麻横行天下的房俊,在目前面前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两个儿子被领走,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 ***** “哎呦,您这威风赫赫的大将军,还跟一个小侍女置气?” 萧淑儿蹲在炕沿下,正用一块雪白的帕子仔仔细细的给房俊将脚擦干净,随口取笑了一句。 房俊坐在炕沿上,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秀发如云、脖颈修长的美人儿,手里捧着茶盏,哼了一声,道:“回头跟媚娘说一声,家中这些个仆人得立一立规矩了。” 倒不是因为被母亲将儿子从身边“夺走”生气,只是前脚自己说了晚上要搂着两个孩子睡,后脚前院的母亲便听闻了匆匆赶过来,这些个仆人婢女们眼里哪还有规矩? 萧淑儿扬起脸,俏丽的小脸儿上满是幽怨,咬了一下红唇,幽幽说道:“妾身倒是想要谢谢她们呢,若非通知了母亲,只怕今晚还轮不到妾身来伺候郎君……” 本是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结果成亲没几天,郎君便率军出征,这一去便是数千里,大半年,心中岂能没有幽怨? 回府之后,房俊倒是雨露均沾。 萧淑儿在这方面算是个生手…… 可她想要孩子啊! 身为南梁孝靖皇帝的血脉,萧淑儿其实是个遗孤,虽然身份尊贵,占据着兰陵萧氏嫡支的名分,实则在萧家,却是个无根无屏的孤家寡人,否则亦不能以萧家嫡女之身份,嫁给旁人做妾…… 孤苦伶仃的身世,令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有子嗣傍身,那么她在房家才算是名正言顺…… 房俊非是不知情趣、不恤人心的莽汉子,从后世而来的他从未有“男尊女卑”的执念,对于枕边人,自然会去揣摩她的心思,并且愿意去体恤、去尊重、去满足她们的述求。 这种几乎是站在相同位置去体谅女子的做法,在这时代堪称独一份儿…… 看着萧淑儿有些幽怨、又有些惶然的神情,房俊心中一软,拉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紧紧的揽入怀中,柔声道:“何必这般小心翼翼呢?高阳殿下虽然金枝玉叶,但性格大气爽朗,绝非不能容忍之辈,媚娘精明泼辣,手腕高明,但只要你不会去试图挑战她的地位,她绝不会欺辱于你。至于母亲,看似泼辣,实则心底良善,最是护犊子,外头谁若是欺负了你,母亲能领着你们打上门去讨个公道……咱们房家,虽然称不上从上到下都是良善的性子,但人不犯我,我亦不犯人,你大可沉下心来,好好的过你的安生日子。” 既然进了房家的门,就是他房俊的女人,自然要好生照顾,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他最担心的便是萧淑儿没事儿闲着去撩拨武媚娘,论智谋、论手段,她没一样会是武媚娘的对手,一旦武媚娘狠下心来,能给她玩残了……好在武媚娘性格大气,根本不会在意府中多了几个姬妾,只要没人跟她争手里对房家产业的控制权,没人惦记着她的地位,她绝不会主动去找谁的麻烦。 所以必须时不时的提点一下萧淑儿,那母老虎不好惹,你离她远点,否则一怒之下给你削成人棍,咱房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好在萧淑儿也是个乖巧的性子,房家不似皇宫,没有那么多的隐私龌蹉,更没有什么泼天的权力去争夺,只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她就心满意足。 依偎着郎君,萧淑儿脸儿有些红,心跳的砰砰响…… 房俊霸道的将她抱起来,轻盈的身子放在自己腿上,笑道:“刚刚夫人不是还想要子嗣来着么?咱们不多努努力,子嗣也不会从天而降。” 萧淑儿双手捧着房俊的脸,轻声呢喃道:“上天待我何其厚也,居然能够将郎君这等顶天立地、旷古烁金的盖世英雄送到我的身边,愿与君生同衾死同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样一个国色天姿的绝世佳丽说出这么一番情话更加动人的呢? …… 第六章 知进退,明得失 翌日清晨,天刚微亮,房俊便醒了过来。 这大半年行军在外,早已养成了生物钟,天一亮就醒来,比闹钟还准时。 从萧淑儿玉臂粉腿的痴缠之中脱离出来,回身将被子盖好这一副白皙诱人的胴体,这才穿上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自然有侍女服侍他到旁边的屋子洗漱一番,更换了一套青色直裰,头发全部束起到头顶,以一根玉簪固定,愈发显得眉目清朗,鬓如刀裁,整个人神采奕奕,干净清爽。 房俊相貌本就英朗,只是肤色微黑,如今配上那股子上位者的恬然气度,活脱脱一个俗世佳公子。 看得伺候他梳洗的小婢女眼睛亮晶晶的恨不得以身相许,却也知道自家这位二郎清正自持,绝不贪花好色,对于自家婢女更是从未有过欺辱之事,也只能咬着嘴唇发着花痴,却是半点都不敢表露出来。 房家家风之清正,举世皆知。 用过早膳,房俊便带着一大群亲兵部曲,骑着骏马招摇过市,直奔城南的枪炮局。 柳奭早已候在门口,见到房俊,急忙上前施礼。 房俊翻身从马背跳下,将马鞭甩给身后的卫鹰,上前拍拍刘奭的肩膀,笑着夸赞道:“干得不错!” 刘奭喜翻了心儿,忙道:“不敢当侯爷谬赞,只是侥幸不辱使命罢了。” 房俊去年北上之时,将枪炮局交托于刘奭,命他务必用心,在保证火药、枪炮的生产速度情况下,还要保持不断的研发与改进,决不可固步自封,驻足不前。 柳奭做得非常好。 如今枪炮局的生产规模足足增长了一倍,将昆明池西岸的土地占了一大片,工棚连绵,高炉耸立,新建成的利用水利落差驱动的锻锤数十处,熟练工匠往来络绎不绝。 房俊已然交卸了兵部左侍郎的差事,兵部右侍郎郭福善终于修成正果,晋升一级,在仍旧未有兵部尚书履任的情况下,俨然兵部大佬。 然而兵部之内却没有什么人嫉妒。 郭福善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只是自身圆滑善于审势度时,所谓的一把手,更像是一个大管家,管着所有的杂事。真正的人才诸如刘奭、崔敦礼、杜志静等人,各有根基相互竞争,也知道一是片刻的谁也压不住谁,与其被其余几人升上去,还不如就让郭福善任着这个兵部左侍郎…… 只要我得不到的你也没得到,那么大家便皆大欢喜。 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 对于将刘奭放在枪炮局,房俊是有过一番谋算的。 河东柳氏算是比较显赫的世家门阀之一,只不过阔的是祖上,如今有些渐渐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尤其是世家门阀这种东西,素来都是相互依存、盘根错节的存在,与各个门阀的关系深远广泛。 你眼看着他倾颓没落,可说不定哪一辈出来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一夜之间便能够东山再起…… 河东柳氏与关陇贵族素来互有联姻,本身实力不弱,与山东豪强亦是联络不断,甚至还是晋王李治的妻舅。看似好像一个“二五仔”,游走在门阀之间谁也不重视他,但却也交际广泛、处事玲珑。 可以说,无论大唐政局最终会有什么样的变动,河东柳氏似乎都能够轻易的成为各方拉拢的对象,地位超然…… 至于当初被房俊坑的不得不四处挖人得罪人,与各个衙门、各个门阀作对,根本不算事儿。 结交一个得罪一个,那么是真的将得罪那个往死里得罪。 若是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反而没人与你结仇…… “念在汝兢兢业业的份上,给汝一个忠告吧,别去管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风浪太大,河东柳氏的小身板儿估计经不住哪怕一个浪花的怕打,便会支离破碎,死无葬身之地……只需守住这里,那处切切实实的成绩给陛下看,那么河东柳氏之地位便稳如泰山。” 站在枪炮局的门口,房俊负手而立,语重心长。 柳奭这个人其实他并不喜欢,私心太重,立场太软,小心思多过大智慧。但或许也正是这种人,才能够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而不倒。 论生存的能力,还是这种人更为擅长…… 只要刘奭能够始终屹立于政权的中心,就能保持枪炮局的平稳。 相比刘奭的人品,这才是最重要的…… 柳奭大喜过望,当即表态:“只要侯爷支持下官,下官这一辈子就守着这枪炮局,哪儿也不去,让这枪炮局不停的发展壮大,成为大唐最坚实的矛和盾,让侯爷您的心血永远光辉灿烂!” 原本,柳奭对于政治的述求是非常强烈的,他认为攀上了晋王这样一门亲戚,在当初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只要能够推动晋王上位,他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混一个宰辅绝对不成问题。 大权在握、光耀门楣,谁不想? 然而经过一系列的打击,柳奭才算是看明白,自己以为的那点小聪明,在人家真正的大佬面前,渣都不算…… 如今能够得到房俊的许诺,死死的守住枪炮局,他已然心满意足。 漠北这一仗,固然成就了房俊“大唐第一战功”的辉煌名誉,却也是的横空出世的火枪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谁都知道,没有火枪,房俊就不可能狂飙突进摧枯拉朽,就没有重演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的旷世战功! 现在,朝野上下,国内国外,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的盯着枪炮局。 只要能够将枪炮局死死的握在手里,这就是一份坚实的权力,放眼军方,哪一个敢不小心翼翼的捧着咱? 有房俊的支持,在凭借河东柳氏的实力,这个枪炮局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任是旁人再如何眼红,也绝对夺不去! 这就是他柳奭安身立命之本! …… 房俊微微颔首,望着眼前屋宇连绵、高炉耸立的枪炮局,久久不发一语。 他可以支持柳奭将枪炮局掌控在手中,自己却必须远离这里了。 大唐的有识之士多如牛毛,纵然对火器比较陌生,但是研究过皇家水师的海战、漠北之战过后,谁都看得见火枪、火炮的威力,更能够预测出将来的战争将会因为火器引起巨大的变革。 变革,意味着动荡,更意味着机会。 但凡是一个有野心、有述求的人,谁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机会溜走? 若是他继续掌管枪炮局,必然招致所有人的抵制与排挤,在这个世家门阀权势通天,连李二陛下都不得不退避三舍采取绥靖策略的年代里,房俊也只能避其锋芒,韬光养晦。 永远不要低估历史上那些个鼎鼎大名的政客们。 这帮家伙老谋深算、心狠手辣,或许他们奈何不得房俊,但是绝对会将黑手伸向枪炮局。 要么得到它,要么毁掉它…… 最重要的是,房俊察觉到李二陛下大抵也已经对威力巨大的火器产生了忌惮之心。毁掉火器自然不会,李二陛下到底是目光深远雄才伟略的一代帝王,他清楚火器的威力能够给大唐带来怎样的助力。 但他也会忌惮火器会动摇他的统治。 那么削弱枪炮局,就成为可能…… 然而房俊知道,任何一项发明成就,都需要整个社会的支持和长久不断的研发,日积月累精益求精,才能够由量变发生质变。 他只能提供火器最原始的发展步骤,点亮第一棵科技树,但是对于以后,他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涉及到更精神的化学、物理知识,他这个两把刀真的不懂啊…… 他明白,对于火器,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 剩下的便是远远的站在一旁,默默的关注着它,尽可能的为其保驾护航,使其长久的得到当权者的重视,良好的发展下去。直到某一天有一位大牛能够在他编撰的基础《物理》《化学》之上,点亮发射底火、自动装弹、甚至是精确制导炮弹…… 深吸口气,将所有的思绪都压制下去。 房俊吩咐道:“给某找几个手艺精巧的工匠,在找来一些竹篾、宣纸、麻绳……” 柳奭赶紧几下,却又忍不住问:“侯爷,您这是制作何物?” 房俊意气风发:“扎风筝!” 柳奭:“……” 第七章 大唐全明星 风筝这种东西,很久之前就有了。 相传在春秋之时,墨家祖师爷墨翟便用木头制作木鸟,三年而成,“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是为风筝之始祖。 后来墨翟将制作风筝的手艺传授给了学生公输班,公输班改进了风筝的材质,放弃笨重的木头,改以更轻便的竹子取代。把竹子劈开削光滑,用火烤弯曲,做成了喜鹊的样子,称为“木鹊”,在空中飞翔达三天之久,“尝为木鸢,乘之以窥宋城”。 不过后来证明这只是个传说,不足采信。 真正有史可证的第一次将风筝利用于军事,乃是发生于楚汉相争之时,汉将韩信攻打未央宫,利用风筝测量未央宫下面的地道的距离…… 此后,风筝被当做一种军械,广泛利用于战争之中,史册典籍之上,屡见不鲜。直至南北朝之时,这种以往珍而重之的军械,不在拘泥于军中,逐渐流入民间,成为皇宫、百姓的娱乐项目。 …… 听闻房二郎要扎风筝,不少枪炮局中的能工巧匠都放下手里的活计,一窝蜂的随着柳奭跑到外头院子里。 竹篾、纸张都是寻常之物,麻绳也应有尽有,枪炮局中什么也不缺,很快便在院子里堆了一堆。 一个胡须皆白的老工匠站出来,笑道:“扎风筝,老朽在行,侯爷您就瞧好吧!” 房俊忙道:“慢来慢来,这次要扎的风筝与以往不同,稍候片刻,拿纸笔来,某画下草图,尔等照着图纸操作。”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谁不知道房二郎天资纵横,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无论是玻璃、水泥,亦或是火药、火器,尽皆出自这位天才的脑袋,如今早已风靡天下。 如今既然兴致而起,想要扎一个风筝,那必定与以往有所不同。 大家期待之中,房俊画就草图,还真就是草图,很潦草的那种……不过对于这些个大唐最出类拔萃的工匠来说,只需稍微揣摩,便已知其意。 那老工匠捧着草图,有些懵:“这么大的风筝……能飞?” 房俊没法跟他解释风筝能否飞上天不在于本身的大小,而在于是否能够保持风筝的平衡,使之均匀的利用空气浮力,即便是一块重达几顿的铁疙瘩,只要做好平衡,照样能飞起来…… 只得说道:“能不能飞,做出来不就知道了。” “喏!” 见到房俊这般自信,工匠也都兴冲冲的各自分工,有人削竹篾,有人将削好的竹篾用火烤,然后弯曲成需要的形状,有人裁纸,有人准备浆糊…… 房俊设计的这种风筝很简单,就是一个后世常见的蜈蚣风筝。 但是放到现在,却甚是新奇…… 时下的风筝极为少见,因为制作繁琐,需要掌握平衡,等闲的农夫根本做不出来,而稍微有些手艺的匠人都在官府的管控之下,不可能随心所欲的放弃本职工作去扎风筝。 所以,风筝还只是权贵门阀的玩物。 等闲的风筝,也只是用竹篾制作成燕子、鸟雀、老鹰这等样式,似蜈蚣风筝这等将数十个圆形风筝连在一起,形成一个长长的看着好似蜈蚣一般的样式,前所未见。 不过也只是样式稀罕,技术到没有多少难题。 房俊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有些平常了,便派遣几个亲兵回去城中,寻了一家扎纸店,请来一位扎纸匠人。 这年头纸张金贵,房俊研发的竹纸也将将开始盛行,放在以往,扎纸匠人是一门顶顶高级的手艺人,七主要业务,就是专门为丧礼扎纸制作车马纸人…… 不过房俊不讲究这个忌讳。 将扎纸匠人找来,房俊命他扎制一个龙头。 龙是天子的图腾,但是在宋朝以前,对于龙的管控并不严厉,绝无那种明清之时沾上边儿便是“意图谋反”“诛灭九族”的情形,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的使用“五爪金龙”,基本没事。 做一个龙头风筝更没事,因为这风筝是没爪子的,严格意义来讲,没有爪子的龙就是一条蟒…… 扎纸匠人那都是祖传的手艺,一辈子不干别的,就只是在找一个领域内浸淫,手艺自然没话说。 虽然龙头这玩意没扎过,但是照着房俊画出的一个龙头图案,一双粗糙的大手灵巧的操纵着细细的竹篾,扎制得似模似样。等到天色过午,一个硕大的龙头便扎制完成,放在地上,四平八稳。 糊上纸放在那里,房俊又派人去找来一位精于丹青的书生,用各色水彩涂涂抹抹,一个活灵活现的龙头便完成了。 房俊瞅了瞅日头,已经未时末了,便派人前去骊山农庄那边,看看学堂下课没有,将两个小郎君接过来。 然后,房俊命人搬来一个小马扎,坐在上头亲自给风筝栓绳。 这是扎风筝最重要的一个步骤,若是不能使得几根拴住风筝的绳子受力于一点,那么整个风筝就无法保持平衡,自然飞不起来。 枪炮局的工匠都被柳奭赶走,风筝扎完了,那就赶紧回去干活…… 等到两个儿子被接了过来,龙头蜈蚣大风筝基本已经完工。 就只是柳奭有些担心,吞吞吐吐道:“这风筝却是巧夺天工,不过……那个……侯爷啊,到底是一个扎制匠人所制作,这东西他犯忌讳啊!” 扎制匠人是干啥的? 专门给丧事制作冥器的…… 房俊却摆摆手:“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你用来当作冥器,它便是冥器,你用来玩耍,那便与冥器不沾边。” 柳奭只能闭嘴。 几辆马车停靠在枪炮局办公的院子里,一大群孩童“呼啦啦”从马车上窜下来,大呼小叫的跑到房俊面前。 大的大小的小,小的诸如房俊的两个儿子刚刚能走稳路,大的如狄仁杰李敬业已经是半大小子,都是选择在骊山房家学堂上学的孩子,大多是故旧知交。 房俊从头到尾瞅了一遍,好家伙,简直就是大唐的“全明星阵容”。 除去狄仁杰、李敬业、骆宾王之外,李承乾的长子李象,父母双亡由叔父岑文本抚养的岑长倩,阎立本为右相之时与其并称“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的姜恪…… 未来几十年,大唐中枢的一半权臣都在这里了。 特娘的都是二代三代呀…… 不过还好,纵然其中有李敬业这样的反抗之王,但大抵都是些有能力的,非是依仗着祖辈功勋好逸恶劳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 “哇……” 一群小子见到地上拜访的长长的风筝以及那个活灵活现的龙头,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房菽房佑赶紧倒腾着小短腿儿跑到房俊身边,一左一右抱住房俊的腿,瞪着地上发风筝欢呼雀跃。 李敬业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看上去更像叔叔李敬业的混不吝,而非是其父李震的英姿飒爽,这小子抹了一把鼻涕,仰着花里胡哨的小脸儿看着房俊:“二叔二叔,这是风筝么?好大,它能飞么?” 狄仁杰就乖巧得多,凑到房俊跟前,声音肯定的说道:“房家二叔做得风筝,那肯定是能飞的!” 他本来想称呼房俊“老师”的,但房俊坚持不受。 但其父狄知逊前两年前往外地赴任,便将狄仁杰留在京中,被房俊送去崇文馆念书,彼此之间感情甚好,对房俊甚是亲近。 骆宾王上前伸手扒拉扒拉龙头,又看看地上蜈蚣风筝的三十几个腰片,摇摇头,一脸怀疑:“这么长,估计飞不起来吧!” 房俊无语。 得咧,这小子果然跟李敬业一伙儿的,从小看老啊,都特么具有怀疑、反抗的作死精神…… “说了你们还不信,那行,是骡子是马,咱们拉出去溜溜!走咧,乐游原,放风筝!” 房俊大呼一声,群起响应。 “走喽!放风筝咯!” 一群小子争先恐后的登上马车,只有人将风筝另外装车拉着,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前往乐游原而去。 第八章 出大事了 乐游原地势高平轩敞,占据了升平、修行、修政、升道等数坊之地,地阔人稀,风光绚丽,登原远眺,四望宽敞,京城之内,俯视如掌。南面与曲江池相邻,都人来此游赏者绍驿不绝。 每年三月上已、九月重阳,游人如织,骑马踏青、仕女游戏,就此拔楔登高、幄幕云布,车马填塞。 几辆马车,一行骑士,浩浩荡荡气焰嚣张的登上古原,房俊策马而行,只觉清风拂面,天高云阔。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再过两百年,一代诗人李商隐便会在此地写就这千古佳句,名垂青史。 此刻虽未至黄昏,依旧艳阳高悬,微风吹荡,四野辽阔,很难品味诗中那等寂寥沉闷之意…… 换言之,房俊一行人的心情都不错。 孩子们争先恐后从车上爬下来,三四岁的,七八岁的,一个个精神抖擞,纷纷围在最后头那辆马车旁,看着亲兵部曲将那个从所未见的大风筝从车上卸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到路旁空地上。 李敬业像只大马猴一样围着房俊左蹦右跳,不断表示自己的怀疑:“房叔叔,这么大的风筝,能飞得起来么?” 骆宾王在一旁表示悲观:“断然是不能的。” 在他认知里,能飞的东西必须是娇小的、轻灵的,这个龙头蜈蚣这么大、这么长,怎么飞? 怕是没等飞起来,便会一头扎到地上。 狄仁杰绷着小脸儿,一手牵着房菽,一手牵着房佑,身后还跟着李象,闻言颇为不满,这孩子傲娇道:“房叔叔说能飞,那就一定能飞!”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孩子们争执,温言道:“任何自己并未了解的事务,都勿要轻易去断言。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大,太多神奇的东西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要用怀疑一切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不要被以往的认知束缚了我们的意识,勇于探索,开拓眼界。” 孩子们稽首受教。 在他们眼中,房俊不仅仅才华绝世、惊才绝艳,更是功勋盖世举世无双的超级英雄,所有人都充满了孺慕崇拜。 在大唐,每一个孩子的心里都有着荡平四海、横扫天下的雄心壮志,他们将上马可以治军、下马可以治民的前辈当作偶像,他们鄙视一切胡族,将所有的胡人归入“蛮夷”之列,他们以天朝上国自居,胸膛里流淌着尊贵的炎黄血脉,相信大唐战无不胜,天下无敌! 他们可以对着自己的同胞温良恭俭让,但是面对蛮夷,他们就会高高的抬起下巴,趾高气扬的展示着自己的骄傲。 他们做梦都想如同卫青、霍去病那般斩杀敌寇如砍瓜切菜,如李靖那般覆亡敌国如探囊取物。 他们的追求,不是官至宰辅牧守一方,而是开疆拓土为国增光! 每一个人的骨头里,都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 而房俊这等功勋盖世的无敌统帅,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目标。 这样的一个人以师长的语气说出来的教导,怎么可能不听在耳中、记在心头,时时刻刻以为圭臬,鞭策自己不断前行呢? 看着孩子们“孺子可教”的神情,房俊颇为满意,大手一挥:“过些时日‘讲武堂’开课,都去上课!” “真哒?” 年纪小的还没觉得怎样,李敬业和骆宾王却瞬间眼睛铮亮,兴奋不已。 只要是稍微懂事一些的,都知道“讲武堂”此后必将成为大唐军官的摇篮,但凡在此接受那些当世名将教导的,往后必然会成为军中精锐,换言之,那就是陛下的嫡系。 可是“讲武堂”毕竟规模有限,讲究的乃是“精英教育”,虽然世家子弟大多可以入学,但每一期的学员名额有限,大家都得要排队轮班来,一期二期这样子等下去,谁知道能等到多少期? 但是有了房俊的保证,那就不一样了! 房俊傲然道:“那当然,本公子便是‘讲武堂’的司业,除了陛下便是某说了算,某说让谁去,谁就能去!” 都是好苗子啊,只要加以培养,将来都是帝国的栋梁。 而且经过自己的教育,接受自己“夹带”里头的私货,往后走上领导岗位,更能够延续自己的理念,带领大唐沿着目前这条与历史迥异的发展道路不断前行,或许会缔造出一个前所未有、旷古烁金的伟大王朝! 这就是“養成”的乐趣之所在,想想就兴奋…… 李敬业已经与骆宾王弹冠相庆,兴奋不已。 狄仁杰涨红着小脸儿,仰着头,祈盼的问道:“房叔叔,我也可以入学么?” 他比李敬业小一些,按说并没到进入“讲武堂”学习的年纪,但是房俊知道这个妖孽的能耐,妥妥就是一个神童啊,年纪岂能成为他的局限? 再者,自己身为“讲武堂”的司业,乃是担任祭酒的李二陛下之下第一人,想要推荐一个人进入学堂就学,手段自然有的是…… “待某为你出台一份‘特殊天才条款’,自然名正言顺的入学。” 房俊拍着胸脯给了保证。 “谢谢房叔叔!” 狄仁杰两眼亮晶晶的,一张粉嫩白皙的正太脸白里透红,即便心中兴奋,却依旧只是矜持微笑,颇有涵养。 这孩子眉目灵动相貌清秀,温润内敛循规蹈矩,不无意外,长大之后定然是一个才华、颜值俱佳的温润君子,房俊想象着《神探狄仁杰》里头挺着个大肚腩的梁大叔,顿时打了个寒战,差别太大了…… 风筝已经准备好,亲兵将一大捆麻绳台下车,按着房俊的指挥用木棍钉了一个线轴,将麻绳纺线一般一圈一圈缠在线轴上。 “来来来,某带你们放飞这大唐最大的风筝!” 放风筝这种事房俊自然不难,只是麻绳太粗,线轴太大,自己一个人掌控不住,只得让两个亲兵抬着,自己在前头操控。 这年头没有化学纤维,这种产自蜀地,用特殊葛麻制作的麻绳便是天底下最坚韧的绳子…… 七八个亲兵将龙头蜈蚣抬起来,房俊找准了风响,大喝一声,亲兵们便放开手。房俊拼命向后跑,一只手握紧麻绳不住的紧拽、放松,调整着风筝的姿势,不断变换着迎风的角度,两个亲兵抬着线轴跑得飞快,始终在房俊前面。 “快点跑!” “放线放线!” “慢点慢点……” 终于,一阵风吹来,硕大的龙头蜈蚣一节一节的身子震了一震,迎风飞了起来!龙头的胡须迎着风颤动飞舞,后边的身子上下浮动左右摇摆,就如同一只摇头摆尾的飞龙一般,栩栩如生。 “哇哇哇……” 一群孩子兴奋得嗷嗷叫。 房菽房佑和李象年纪小,李敬业和狄仁杰分别将房菽房佑抱在怀里,狄仁杰也将李象背在背上,岑长倩、姜恪则一会儿帮着扶着这个,一会儿帮着抱抱那个,撒开脚丫子跟在房俊身后,迎着风,大呼小叫兴奋莫名。 亲兵部曲们也被这欢快的气氛所感染,骑着马扬着鞭,在周围来回奔跑驰骋,原野之上,人喊马嘶欢声笑语,天空中那龙头蜈蚣大风筝越飞越高,迎风飞舞摇头摆尾,俨然活物一般。 他们在这边玩得兴起,却不知道整个长安城都陷入混乱当中…… ***** 褚彦甫最近很不爽。 在状元楼跟着蒋王等人打了一架,被京兆府狠狠的抽了一顿鞭子不说,回府之后立即被老爹褚遂良给禁足了。 按照褚遂良的说法,“老子眼下正值关键时刻,是否能够更进一步,全在陛下的心意,谁敢在这个时候扯老子的后腿,惹是生非胡作非为,老子就打断他的腿,亲儿子也不行!” 褚彦甫吓得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他知道自己虽然有点才学,但是照比那些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们差得远,尤其是那个房俊,若不能依仗自家老子天子近臣的名头,早就被人家给妥妥的碾压了,哪里还嚣张得起来?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给老爹添堵。 在府中憋了数日,终于逮住一个老爹入宫侍奉陛下的机会,自己带着侍卫偷偷摸摸的去了平康坊,训了一处不起眼的青楼交了几个不起眼的歌姬,痛痛快快的喝了一顿花酒,然后感觉未能尽兴,便领着那姿色上佳却没什么名气的歌姬,坐着马车来到乐游原,说是踏青游玩,实则径直找到一处僻静所在,将侍卫打发到四周望风,自己就在马车上胡天胡地起来。 激战正酣,褚彦甫觉得有些气闷,便将车帘掀开一角。 然后,他就看到天空之上漂浮飞舞的那条怪兽。 吓得他身子顿时一僵,然后一软…… 第九章 出大事了(续) 那平康坊的歌姬猛地觉得有些不对,睁开眼抬起头,便见到褚彦甫见了鬼一般的神情,连忙关切的问道:“大朗怎么了?……” 谁知褚彦甫闻听她的话语,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瞪圆了眼珠子痴呆的看着外头,喉咙“嗬嗬”作响,好半晌,才猛地尖叫一声:“龙啊!” 身子从歌姬身上弹起,也来不及穿衣服,跳下车去,却一脚踩空,光着身子摔了个滚地葫芦,顾不得疼痛,鼻青脸肿的爬起来,抬头望着天上的“龙”,手舞足蹈状若疯狂。 周围的侍卫吓了一跳,自家大郎这是魔怔了? 赶紧过来查看,结果顺着褚彦甫的目光往天上一看,全跪了…… ***** 当龙头蜈蚣风筝乘风而起,在半空中摇头摆尾栩栩如生,整个长安城都乱套了。 自从房俊制造出“望远镜”,这玩意不仅仅成为军中制式装备,即便是官员商贾们也不吝于其高昂的售价,买一个在家中赏玩。 等到被家中仆人提醒,说是有“神物”在天上飞舞,便纷纷拿出望远镜观察,这一看可好,全疯了…… 传说中,“龙”是一种善变化能兴云雨利万物的神异动物,为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远古之时,“龙”便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而存在,被认为是“祥瑞”,“四灵”之一,及至后来成为统治者的象征,更被赋予了“高贵”“威猛”的意义,宇宙洪荒,无可匹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可以说,在所有人的印象当中,“龙”的形象便是光明、威猛、正直、高贵,是人世间所有一切美的化身,所以中华民族又自称“龙的传人”。 没有一个人不对“龙”保持尊敬。 然而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 当一条“龙”活生生的出现在你的眼前,恐怕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第一反应不是对它顶礼膜拜,而是惊骇欲绝、逃之夭夭…… 两仪殿内。 李二陛下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正笑容和蔼的接待黠戛斯使节,褚遂良、岑文本等一干近臣尽皆在侧。 酋长失钵屈阿栈面对李二陛下毕恭毕敬,而李二陛下对这个人也很感兴趣。 “卿何以黑发黑眼,不似其它蕃种?难不成祖上当真是汉人?”对于黠戛斯,固然相距遥远,但是李二陛下并非一无所知。失钵屈阿栈确实与许多黠戛斯人不像,而且不止是他一人不像,整支黠戛斯王族都是这样的黑发黑眼,不似一般黠戛斯人的赤发碧眼。 失钵屈阿栈恭敬道:“伟大的大唐皇帝陛下,在下不敢有一句妄言,祖上的确是汉人李陵,被匈奴可汗封为坚昆国王,世世代代统治坚昆,直至在下这一代。闻听大唐皇族亦是出自于汉朝李广,故而不远万里,前来认亲。”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心中得意。 事实上,李氏皇族的祖先到底有没有李广的血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既然成为大唐的皇帝,统治整个华夏,那就必须要将自己的血统归到汉人这边,否则成天被那些个山东豪强和江南士族鼓吹成“鲜卑后裔”,着实不利于统治。 百姓们可以不在乎你弑兄杀弟、逼父退位,只要勤于政务、吏治清明就行了。 但若皇帝是一个胡人,那么所有的认同感就会消失殆尽,再加上那些个别有用心的人撺掇鼓噪,大唐就别想有安生的时候…… 认个祖宗而已,这没有什么困难的。 眼前这位黠戛斯的酋长不也是如此么? 纵然他们当真是李陵的后裔,可是都过去六七百年了,身处极北之地、蛮夷之中,这血统恐怕早已不知稀薄了多少代,所谓的“认亲”,不过是牵强附会而已。 但只要对自己有利,那就是亲戚。 对于黠戛斯来说,能够攀附上大唐这样一门“富亲戚”,自然是好处多多,即便是每年的朝贡贸易,都能让失钵屈阿栈的王族富得流油,愈发加深加固自身的统治根基。 而对于大唐来说,黠戛斯这个亲戚固然穷了一些,但若是能够死心塌地的跟随大唐,则完全可以成为钳制漠北胡族的一柄快刀,铁勒诸部再无翻身之机会,大唐在漠北的统治愈发稳固。 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李二陛下自然欣然允诺…… 正欲给出一些个承诺,加深两国之间的交流,忽然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口中大呼:“陛下,大事不好!” 李二陛下眼色一沉。 外国使节面前,这般慌张失态,岂非是丢进了大唐颜面? 但他知道王德素来谨小慎微,若非有天大之事,绝对不会这般惊慌失措,沉声问道:“发生何事?” 王德上前两步,跪倒李二陛下面前,张口道:“龙,龙……” 李二陛下眉梢一挑。 王德心中一紧,使劲儿咽了口口水,一脸慌张惊骇,道:“天上有一条龙……” “嗯?” 李二陛下眼珠子都瞪圆了。 天上有一条……龙? 他没有叱责王德胡说八道,没人敢在他们说谎,甚至没人敢在他面前将未能证实的事情轻率的道出。 王德既然如此说了,那就必定是真的。 只是……天上有条龙? 李二陛下莫名其妙,老子穿龙袍乘龙辇,当了好多年的真龙天子,可特么还真就没见过“龙”到底是个啥摸样…… 当即也顾不得失钵屈阿栈了,起身大步走到两仪殿门口,站在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极目远眺。 两仪殿坐北朝南,李二陛下所站之处,正好可以将那条正在半空之中迎风飞舞摇头摆尾的“龙”收入眼内。 只是到底距离远了一些,看不真切…… “望远镜拿来!” “喏!” 一个禁卫快步离去。 王德从殿内战战兢兢的小跑出来,站在李二陛下身后,抬头看着天上那“龙”,犹有余悸。 失钵屈阿栈也跟了出来,望着天上的“怪物”,一时之间也瞠目结舌,心中惴惴。 整座皇宫都乱了套。 所有的禁卫、侍女都跑了出来,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是纷纷对着天上的“龙”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全无平素的森严规矩。 李二陛下抿着嘴,心中有些恼怒,想要严厉申饬、予以惩罚,但是稍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即便是他这位见多识广、尸山血海里头蹚出来的帝王,面对这么一条奇怪的“龙”都满是震惊失措,何况是这些宫女禁卫? 情有可原…… 可以想见,非但是皇宫,只怕此刻整个长安都陷入混乱。 问题是……难道这真的是“龙”? 李二陛下眯着眼,望着天上那条摇头摆尾却似乎距离并未发生变化的东西,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褚遂良的等一干近臣都跑了过来,岑文本年岁大了,本来精神不济缠绵病榻,这会儿却脚步轻快身轻如燕。 褚遂良手遮着阳光,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珠子转转,猛地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伏在地,口中大呼:“陛下文成武德,远迈上古圣王,定然是上苍有所感召,是以降下祥瑞,以嘉赏陛下爱民如子之心、勤于政务之德,大唐昌盛于世,千秋万载!” 周围诸人一听,心中一惊,这家伙若然是个拍马屁的高手啊! 当即不敢怠慢,纷纷拜伏于地,齐齐大呼:“陛下文成武德、爱民如子,大唐昌盛于世、千秋万载!” 紧接着,整座皇宫都震荡起来,所有禁卫、宫女齐刷刷的拜伏于地,“文成武德”“昌盛于世”的呼声响成一片,此起彼伏,甚至远远的传出宫外,皇城之内的兵卒以及官员都远远的朝着太极宫的方向跪拜大呼,声势骇人! 李二陛下意气风发,志得意满,捋着胡须,一颗心震荡激动 这位极其自恋的帝王也认为褚遂良说的没错,否则何以能有这条只见于上古传说、却从未曾见诸于经书典籍的“龙”降临人世呢? 这分明就是上苍认可了他的统治,认为他乃是远超秦皇汉武的盖世君王,“千古一帝”的地位妥妥的! 第十章 祥瑞?你们想多了…… 整座皇宫跪伏遍地,三呼万岁。 李二陛下睥睨四方,志得意满。 就连上苍亦认可了朕的统治,否则何以降下这等祥瑞? 神龙现世! 这可是自古以来,就连秦皇汉武亦不曾有过的祥瑞,上古圣王也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古今中外,六合八荒,唯有朕才能得天之幸! 远远的,李二陛下便看到“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飞快的自宫门外跑进来,“百骑司”掌管京师治安,眼线遍布关中,这个时候的关中百姓会否顶礼膜拜、欢呼圣王在朝,这是李二陛下亟待知晓的。 那会很爽…… 而在身后,禁卫也已经将望远镜取了过来。 结果望远镜,李二陛下轻轻扭动调了调焦距,然后那距离并不算太远的“龙”便出现在眼中,比之先前清楚了很多,那张牙舞爪霸气十足的龙头很具有震撼力,长长的身子在半空中时不时的扭动飞舞,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魔力。 这就是“龙”啊,跟想象的几乎一个样子…… 李二陛下浑身有着战栗,兴奋的心情几乎无法遏制。 只是看着看着,就感觉有一些不对劲。 这“龙”虽然在空中摇头摆尾,但似乎距离总是那么远,不远不近,不高不低,而且怒目圆睁张牙舞爪的模样看似霸气无伦,却一直保持这这么一个表情,未免有些失于灵动、太多呆板…… 你总是这么一副“吓唬人”的表情,不累么? 最重要的还是距离感,这飞了半天没远也没近,总在那里原地踏步是想干啥? 李君羡已经快步走上两仪殿的汉白玉石阶,来到李二陛下门前,单膝跪地,口中道:“末将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蹙着眉头,依旧从望远镜里盯着天上那条古古怪怪的“龙”,随口问道:“京中情形如何,可否因为这条‘神龙’而人心惶惶?另外,可曾派人就近观察这条‘神龙’?” 估摸着一下距离,这条“龙”大概也就是在乐游原附近的上方,本就在长安城的范围之内,虽然那边荒凉偏僻了一些,但是住户、游人也有不少,发现了这条“龙”,自然会有人前往围观。 李君羡顿了一顿,道:“末将发现异常,第一时间便派人前去侦查。” “嗯。” 李二陛下满意的颔首,眼睛依旧未离开那条“龙”,等着李君羡后续的汇报。 然而等了一会儿,却发现李君羡再没说话…… 将望远镜从眼睛上拿开,李二陛下低头去看李君羡,发现李君羡也正看着自己,低声说道:“陛下,还请屏退左右,末将有要事相告。” 李二陛下有些不解。 这条“龙”可是祥瑞啊,乃是上苍认可朕统治大唐天下的明证,这是彻彻底底的好事,正是提升朕之帝王威仪最好的机会,让天下百姓奉若神明,彻底洗清朕身上的所有负面污点,可你这吞吞吐吐的是什么情况? 不过他了解李君羡的为人,深知此人冷静谨慎,既然做出这等要求,必然有不可示于人前的机密之事。 当即挥了挥手:“所有人,退出三丈之外。” “喏!” 身边聚拢的大臣们赶紧起身,诧异的看了一眼李君羡,赶紧齐齐向后退走,留出密奏的空间。 李二陛下问道:“说吧,到底发生何事?” 说着,又将望远镜放在眼睛上,盯着天空中的那一条“龙”仔仔细细的看。 多威风,多霸气,这就是旷古烁金、从所未有的祥瑞,真是看也看不够啊…… 李君羡嘴巴蠕动一下,虽然心中早已想好了措辞,但是此刻见到李二陛下对那条“龙”如此重视如此痴迷,那股子狂喜雀跃明显被狠狠的压制着,否则此刻想必已经振臂欢呼。 只是不知,陛下知道真相之后,会是何等反应…… 李君羡心里颤了一颤,满嘴苦涩,该不会自己成为陛下泄愤的目标吧? 房二郎你个王八蛋,一天天的就不能消停点…… “到底何事?” 李二陛下明显觉察到李君羡的犹豫,放下望远镜,沉着脸询问。 他已经感觉到有一点点的不妙…… “陛下,末将派人前往乐游原就近观察那条……那条……龙……”李君羡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偷偷抬眼瞄了瞄李二陛下的脸色,心一横,牙一咬,破罐子破摔,沉声道:“那并非真龙,只是房驸马带着一群孩童在乐游原玩耍,扎了一个叫做‘龙头大蜈蚣’的风筝,那真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鱼目混珠……那个啥,陛下?” 李君羡咬着牙将真相说出来,半晌没听到李二陛下的回应,觉得有些不对劲,偷偷抬头一看,只见陛下两手握着望远镜,整个人都呆愣在那里,脸上满是惊诧和不可置信,眼珠子瞪得溜圆,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李君羡心里又将房俊骂了一遍,奓着胆子道:“陛下,此事……要如何处置?” …… 如何处置? 李二陛下现在的心情,就好像被狗给曰了一样一样滴…… 龙呢? 祥瑞呢? 老子的得天之幸,千古一帝呢? 你居然告诉老子,这就只是那个混账棒槌扎得一个大风筝……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之间,李二陛下便经历了从云端到山谷的坠落经历,那感觉……贼特娘咧酸爽! 这一刻,李二陛下心中不是没转过将错就错的念头。 既然这么多人以为这就是一条“龙”,是上苍降下的祥瑞,使得他的声望达到了一个空前未有的巅峰,何不就此大肆宣扬自己天命所归,然后偷偷遏制消息的扩散,享受这番从天而降名誉暴利? 幸好,他的脑子尚未糊涂。 将错就错很容易,从此得到的声望暴利也确实诱人,但是想要遏制真相的扩散,却实在是太难。 制作风筝、扎制龙头的匠人,房俊随行的亲兵部曲,甚至还有房家学堂的学生……这么多人,难保每一个人都守口如瓶。一旦自己下达封口令之后流传出去,那后果比单单“祥瑞变风筝”更恶劣。 统统杀掉么? 李二陛下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瞻前顾后的人,只不过他明白,犯下一个错误,就需要无数的错误去弥补,结果子子错、步步错,最终满盘皆输,他所经营的“圣君”形象定然崩塌溃散、功亏一篑。 深深吸了口气,李二陛下试图保持优雅开朗的形象,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误会么?咱承受得起。 再说房俊也是无意为之,若是迁怒于他,难免显得心胸狭隘、没有帝王之宽宏气量…… “砰!” 狠狠将望远镜掷在地上,脆弱的镜子顿时崩裂粉碎,残渣四溅。 屁的心胸狭隘! 屁的帝王之量! 老子丢人丢大发了,难不成为了面子,还得去宽慰那棒槌两句? “将那厮押解神龙殿!” 丢下这么一句,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似水,转身拂袖而去,将一众大臣、使节、内侍尽皆丢在两仪殿前的台阶上,任凭这些人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却又一脸茫然不知所为何事…… 这到底什么情况? 黠戛斯的酋长失钵屈阿栈面色惶惶,惊忧之下告退而去,岑文本、褚遂良等人却不能走,如今满长安城都被“祥瑞”弄得沸沸扬扬,朝廷必须颁下圣旨、公告天下,方能安抚人心。 可是陛下一走了之,这如何是好? 岑文本官职、年纪、地位都摆在那里,此刻也不避讳什么,上前拉住李君羡,问道:“陛下因何恼怒?” 李君羡吱吱唔唔,不敢说。 这是个天大的误会,虽然不是陛下的错,更不是房俊的错,但是阴差阳错的却使得陛下颜面受损,他哪里敢自作主张将事情道出?后续究竟如何处置,必须得到陛下的授意,他可不敢大咧咧的到处宣扬。 第十一章 放个风筝而已…… 岑文本资格老,脾气也不小,见到李君羡犹犹豫豫,怒道:“此乃天大之事!这等祥瑞千古未有,震古烁今,如今出现在吾大唐,出现在吾贞观朝,可见便是上苍亦能感受到陛下治下国泰民安、山河锦绣的伟大统治,定要仔细筹划每一步,让全天下的百姓、官员、四夷都感受到这份‘祥瑞’所带来的煌煌之气,汝身为陛下鹰犬,自当维护陛下威仪,焉能为了个人之功绩利益,不与吾等道出实情?” 李君羡哭笑不得。 感情您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好处,所以隐瞒真相,只对陛下一个人说? 冤枉肯定是有一些,不过李君羡倒也不以为意,就如同岑文本骂的这一句“鹰犬”一般,既然坐在这个“百骑司”统领的位置上,就自然会被视为陛下之鹰犬爪牙,早已被文武百官默认为对立的形态。 解释肯定是不能解释呢,没弄清楚陛下的心意之前,事情绝对不能从自己的口中道出…… “非是末将隐瞒,实是此事事关重大,末将不敢擅作主张将之扩散,诸位,还是去请示陛下为好。” 李君羡两手一摊,然后大步走向宫门处。 他得将房俊“押解”着前往神龙殿,听候陛下的处置…… 这时,被“祥瑞”弄得各个激动不已的朝中大佬纷纷入宫,一窝蜂的前往神龙殿,求见陛下,歌功颂德之余,也要看看能否捞取一点好处。这等千古未有之“祥瑞”都降世了,您妥妥的就是“千古一帝”呀,声势威望都能够达到所有帝王的巅峰,作为您的坚定拥趸,咱们这些人总得沾点喜气儿吧? ***** 出了李二陛下之外,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毕竟能够目睹这等千古未有之“祥瑞”降世,的确是一件足以令人开怀的事情,在歌颂李二陛下英明神武、远迈上古圣王的同时,难免沾沾自喜,若是没有他们这些臣子的辅佐,贞观一朝的统治也无法得到上苍的肯定与嘉许不是么? 故人追名犹胜逐利,只要想想千古之后,史书之上写着“贞观十七年,神龙现世,天降祥瑞,陛下御极四海、光耀千古,时某某某辅佐君王,殚精竭虑,忠诚勤勉,爱民如子……” 想想就兴奋。 圣君在世,众正盈朝,这是何等的光荣?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欢喜。 比如房俊…… 当他正操控着麻绳将那个“龙头大蜈蚣”的风筝越放越高,带着一群孩子大呼小叫兴奋不已的时候却忽然被赶来的“百骑司”控制起来,他还有些懵然不解,莫名其妙。 作为皇帝的鹰犬,你们管天管地,还特么管人家放风筝? 不过“百骑司”乃是皇帝亲自掌控的暴力机关,房俊就算是再浑,也不敢跟这样一群皇帝的鹰犬爪牙耍横,只得郁闷的进了城,直奔皇宫。 最无语的是,“百骑司”的几个小头头知晓这个所谓的“龙”只是一个大风筝之后,商量一番,决定不让那风筝降落下来——因为谁也摸不准这么个玩意在惹得整个长安震荡之后,再得知仅只是一个风筝,会不会产生什么负面的影响? 所以在请教了房俊之后,学习了如何操控风筝,倒也不难学…… 入城之后,整个长安城激烈的反应,使得房俊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祥瑞? 房俊脸都黑了…… 小爷就只是闲着无聊,领着几个孩子放个风筝而已,你们居然就扯到祥瑞上头去了? 这就是一个大风筝而已呀! 无知真可怕…… 宫门口,房俊坐立难安,周围“百骑”对他虎视眈眈,唯恐这厮惊惧之下逃之夭夭,大家都得遭受牵连。 长孙无忌、李绩、马周等人先后抵达宫门处,见到房俊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停的走来走去,神情惶然,马周连忙问道:“二郎何以在此?今日天降祥瑞,吾等联袂入宫,向陛下贺喜,不妨同去。” 周围的“百骑”面面相觑。 祥瑞? 您们想多了…… 房俊尴尬的打个哈哈:“那个……诸位但去无妨,某这边领受皇命,那个尚有要事,哈哈。” “既然如此,稍后再会。” 马周颔首致意,虽觉得房俊有些不大对劲,却也没有多想,与长孙无忌等人一同入了皇宫。 急着向陛下报喜呢…… 房俊看着大臣们络绎不绝的前来,纷纷入宫,不由得嗟叹一声,拳掌交击,仰天长叹:“这都叫什么事儿?” “百骑”亦是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都是功勋贵族、世家子弟出身,对于朝政非是一窍不通,此刻房俊面临之处境,大家自然心知肚明。说起来,这位虽然屡屡闯祸,整日惹是生非,但是这回还真就不是房俊的错…… 不过想想,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你特么扎个什么风筝不好,非得要扎一个“龙头大蜈蚣”? 扎就扎吧,还非得扎得栩栩如生,那么像…… 皇宫里隐隐传来一阵阵山呼海啸一般的声响,“文成武德”“天降祥瑞”等等呼喊不断传来,房俊愈发焦躁,脑门儿上汗水都渗出来了。 这可如何收场? 他最是了解李二陛下,这位英明神武是有的,文成武德也不算过誉,但是那好大喜功的性子却是一辈子也改不了,最是好脸面,房俊几乎无法猜测这位在目睹“祥瑞降世”的狂喜之后,得知这不过是一个大风筝,会是何等颜面大失之下暴跳如雷…… 片刻之后,皇宫的声音消散,归于寂静。 李君羡从宫门走出来,目光复杂的,闪烁之间似有怜悯…… 房俊心里好似揣了一只小兔子,惴惴难安,上前去拱手问道:“兄长,陛下可有何训斥?” 训斥? 李君羡心说若只是训斥那就好了…… “陛下震怒,将一个望远镜摔得粉碎,命吾前来,带你入宫。” 继而,上前两步,注视着房俊吃了苦瓜一般的脸,轻声道:“愚兄爱莫能助,二郎自己珍重吧。” 这不是表面的置身事外,而是委婉的告知房俊,陛下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你自己当心,琢磨着用一个什么样的策略去面对暴怒的皇帝。 总不能大摇大摆的高速房俊,陛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吧? 房俊自然心领神会,拱手道:“兄长有心了。” 李君羡微微颔首,拍了拍房俊的肩膀,沉声道:“走吧,随吾入宫。” 心中暗忖:这厮最近无比低调,可天生就是闪耀夺目的人啊,即便是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放个风筝都能搞出这么大一桩祸事…… 进了皇宫,房俊低眉垂眼,紧跟在李君羡身后。 到了神龙殿外,见到长孙无忌、李绩、马周、岑文本、褚遂良等人都站在门外雨廊前、石阶上。 房俊走过去,站在李君羡身后,一言不发。 少顷,内侍总管王德出来,大声道:“陛下召见……” 一群人抖了抖衣袍,正了正衣冠,鱼贯而入。 此时已近黄昏,大殿内光线稍稍有些暗,房俊走在最后,抬眼去瞧书案之后的李二陛下,距离有些远,看不大清楚面上的神情,但是莫名的,房俊便感到一股威压之气,心中一跳,咽了口口水。 “吾等觐见陛下……” 一众大臣一揖及地,齐声参见。 李二陛下不见喜怒,摆了摆手,道:“众位爱卿,免礼平身。” “喏!” 众人齐齐响应一声,却无人起身,长孙无忌在最前列,大声道:“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神龙现世,天降祥瑞,此乃上古唯有之盛世,足见陛下之统治已得上苍之垂青,神灵之庇佑,贞观盛世,锦绣江山,臣等顿首百拜,幸何如之……” 话未说完,便被李二陛下抬手打断。 殿内陡然一静,大臣们莫名其妙。 这位陛下虽然平素绝不容许有阿谀之词响于耳畔,虚心纳谏标榜诤谏,可说到底亦是好大喜功之人,今日之事乃是天生异相,就算长孙无忌这番言辞的确有吹捧之实,到底“祥瑞”在前,不算过分。 怎地陛下非但毫无喜色,阴沉的面容之下,似乎还酝酿着雷霆之怒。 这什么情况? 第十二章 陛下,我冤呐! 什么情况? 李二陛下心里疯狂吐槽,老子也不知什么情况! 本以为“神龙降世,天降祥瑞”,此乃上苍对于老子的认可,在帮助老子彻底稳固统治之余,甚至能够使得老子的声望攀升至最巅峰,一举奠定“千古一帝”的名头。 可结果你告诉老子这只是一个混账闲极无聊放风筝? 娘咧…… 老子想杀人! 若是再先前自己立于两仪殿之外,意气风发的看着天上“神龙降世”的长孙无忌说出这么一番吹捧的话语,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定然是身舒神畅、龙颜大悦,然而现在,这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是一块块小石头,不停的往他的胸膛里头填,堵得他心烦意燥、肝火狂升! 毫不客气的打断长孙无忌的吹捧,李二陛下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暴戾,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瞪着房俊,咬牙切齿道:“此事尚有隐情,就请房驸马来为大家解惑吧!来来来,房驸马,给大家讲讲,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俊心不甘情不愿的从最后头一步一步挪到前头,偷着瞥了一眼书案之后的李二陛下,正好与李二陛下喷着火的目光对视,吓得心里一颤,一缩脖子,吱吱唔唔道:“这个……那个……误会,误会呀陛下……” “砰!” 瞅着房俊这德性,李二陛下愈发怒火填膺,狠狠一拍桌子,怒道:“让你说你就说,堂堂房二郎,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如今却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实在告诉天下人,朕是个残暴的昏君,连虚心纳谏都做不到吗?” 殿内诸位大臣齐齐打了个哆嗦,话说陛下这两年修身养性,已经极少发这么大的火,如今雷霆震怒的模样,令大家心惊胆颤…… 这房二到底又干了啥? 真特娘的是个惹祸精啊…… 房俊一颗心颤颤巍巍,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说道:“那啥……今日某闲来无事,便带着吾家学堂的几个孩童,前往乐游原游玩踏青……放风筝……只不过,那风筝扎得有些大,于是乎,就引起了误会……” 大臣们相互看看,一头雾水,没听明白。 大唐吏治清明,绝少贪腐渎职之案发生,但毕竟生活习惯放在这里,大家都习惯了诗酒风流,平素放纵一些,实在是太过寻常。一个朝廷重臣,放着公务不管跑去放风筝的确不大像话,不过这总比酗酒狎妓好上许多吧? 放个风筝而已,至于让陛下这般雷霆震怒? 瞅瞅陛下那眼神儿,杀人的心思估计都有了,其中必有隐情……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许敬宗混在人群里,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房俊颓丧惊恐的神情,心中猛地一跳,该不会…… “房驸马,该不会你放的那个风筝……就是天上飞的那条龙吧?” 许敬宗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的惊呼。 房俊无奈的摊摊手,辩解道:“也并不是龙,只是一个龙头蜈蚣大风筝,看上去有点像而已……” “啊!” “嚯!” “啥?” …… 殿中一片惊呼,一众大臣齐刷刷盯着房俊,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 娘咧! 不会吧? 还以为是“天降祥瑞”呢,马屁都拍了好几轮了,结果你说那就只是个风筝? 大家又齐刷刷的看向面如锅底的李二陛下,忽然就都明白了李二陛下为何这般暴跳如雷。 俗话说,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本以为这是上苍降下的祥瑞,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关中此刻都已经山呼海啸一般歌颂伟大的帝王,对君王的拥戴之情有如黄河泛滥火山喷发,所有的热情将帝王的声望推上巅峰…… 结果就只是一个风筝。 这特么谁受得了? 李二陛下目似喷火,恶狠狠的瞪着房俊。 他当然知道这只是个误会,可问题是这误会实在是太大了,眼下长安、关中民心沸腾,都要快聚集起来集合在太极宫大门口为帝王欢呼了,这下子,让他这个皇帝如何收场? 哦,降下一道圣旨,告诉那些百姓,什么“神龙降世”,什么“天降祥瑞”,全都是扯淡,根本没有的事儿,其实就是人家房二郎闲着没事儿放了个大风筝,大家都误会了…… 事情绝对不会因此而平息。 再是铁板一块的朝廷,也必有反对势力居心叵测;再是平静的海面,也总有暗流涌动。 一旦有人就此机会煽风点火,撺掇不明真相的百姓……或许一场动乱,就在眼前。 李二陛下目光闪烁。 房俊欲哭无泪,他已经从李二陛下的沉默之中觉察到了危机。 这件事实在是不好平息,最好的办法就是推出去一个倒霉蛋儿,承担起这个责任,平息有可能引发的不良后果。 而这个倒霉蛋儿,实在是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房俊眼巴巴的瞅着怒气凝聚的李二陛下,哀嚎着道:“陛下,微臣也不想的,这是误会啊!” 李二陛下沉默不语,心中权衡得失。 大殿上一片寂静。 少顷,长孙无忌站出来,一揖及地,恭声道:“老臣弹劾房俊,试图利用奇淫技巧之物蛊惑百姓,扰乱民心,损害陛下之名誉,打击帝国之声威,居心叵测,以行悖逆之野心,该当三法司立案审理,一旦查实,予以严惩,绝不姑息!” 诸位大臣尽皆一震。 好狠呐! 这是要将房俊一下子打翻在地,碾落尘埃啊! 不过大家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的确是找一个人站出来顶缸,而始作俑者房俊,便是最适合的那个人……只不过长孙无忌下手有些太狠了而已。 损害陛下之名誉,打击帝国之声威……这是要指控其谋反啊! 马周急忙出列,启奏道:“陛下明鉴!此事影响深远,后果不可揣度,房俊难脱干系,不过以微臣之见,其不过是无心之失,断然不会与赵国公所言之悖逆大罪扯上关系。” 长孙无忌瞅了马周一眼,老神在在闭口不言,一点都没有反驳的意思。 “悖逆之罪”自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陛下对房俊的忠心从未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单只说这一次出兵漠北覆灭薛延陀,房俊率军突袭数千里勒石燕然封狼居胥,杀得漠北人头滚滚尸骸如山,致使铁勒诸部百年之内都不会有力量侵犯大唐北疆,这份功绩,放眼朝堂,谁人能出其右? 现在的房俊,气候已成,说是军方的“榜样”亦不过为。 这样的一个人若是跟“悖逆之罪”扯上关系,丢的是皇帝的脸面,动摇的是大唐的军心。 就算房俊当真有“悖逆之罪”,也只会以其他的罪名予以惩罚…… 他现在要做的,就只是将房俊推出来,如此而已。 毕竟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法便是推个人出来“顶缸”,这个人选其实谁都有可能,现在他将房俊推出来当靶子,其他人难道还不知道应当如何做么?就让大家的火力全都击中到房俊身上去吧…… 能够混到贞观一朝的朝堂之上,没有一个是白给的。 长孙无忌的话音一落,大家便眼睛亮起来,除去马周这等跟房俊关系密切、私交甚好的官员,其余人都怦然心动。 许敬宗第一个站出来,白胖猥琐的脸上此刻满是慨然,义正辞严道:“京兆尹此言差矣!风筝一物,古已有之,春秋之时用以军事,入隋以来多做娱乐,无论王侯公卿,亦或贩夫走卒,人尽皆知。然则,吾等只见过燕、鸢、蝶等等形状,皆是飞鸟,寓意翱翔天空,可谁曾见过以龙之形状扎制风筝?自上古而始,龙便是瑞兽,见之则吉、拜之则祥,更且,谁人不知龙乃帝王之象征?房驸马才华横溢、学究天人,自然更不会不知。可他明知如此,却不扎制一个虎,也不扎制一条蛇,偏偏要扎制这样一条龙……其心思之歹毒,已然犹如司马昭之心,路人尽知矣!” 娘咧! 房俊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混蛋掐死! 什么叫司马昭之心? 你们将老子推出来顶缸也就罢了,还要冠以一个谋反的罪名? 老子抱你儿子跳井了,还是祸害你闺女了? 眼瞅着这帮子老奸巨猾的东西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呀,这时候也别讲究什么风骨了,房俊上前两步,拜伏于地,扯着嗓子就是一生干嚎:“陛下,微臣冤枉呐!” 第十三章 冤枉的就是你! 李二陛下自然知道房俊是冤枉的。 阴谋悖逆,篡夺皇位? 绝无可能。 时至今日,李唐皇族的统治早已根深蒂固,不是没人可以掀翻李唐皇族的皇位,但这个人绝对不会是权力尽皆来自于皇帝的房俊。没有了皇帝的诏命,右屯卫数万兵卒谁会听房俊的,跟着他造反谋逆? 况且,房俊也绝无理由这么干。 不过看着房俊一脸悲怆满是冤屈的表情,李二陛下气便不打一出来。 你冤枉? 你特么还能有老子冤枉? 老子就坐在两仪殿里,没招谁没惹谁,结果天上飞来一条神龙便“天降祥瑞”了,然后这“祥瑞”又莫名奇妙的成了一个大风筝…… 你说你冤,老子的冤屈跟谁说?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对于房俊呼天抢地的作态无动于衷,环视殿内诸臣一眼,沉声问道:“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马周正欲开口替房俊开脱,岑文本上前一步,颤巍巍说道:“许延族之言,实在是无中生有,颠倒黑白。不过是一个风筝而已,固然引起一场误会,只需向百姓解释清楚,自然一切谣言尽皆平息。不过赵国公有一句话说的也有道理,此事既然因房驸马而起,他自然是脱不开干系的,似他这般于京城之内放飞风筝,的确有觊觎皇宫之嫌疑,应当予以惩罚,以儆效尤,并且制定律法,予以杜绝。” 他比马周想得更深一层,如今太子地位渐渐稳固,朝中大臣逐渐向太子靠拢,与长孙无忌等关陇贵族形同陌路,针锋相对。若是任凭长孙无忌揪着这件事的后续影响不放,说不得就会在朝中掀起一场风波,不知有多少人将会被波及,这对于目前稳定的朝政极其不利。 太子需要的是稳定,长孙无忌等人要的才是变数。 房俊功勋赫赫,又深得皇帝宠爱,将他推出去顶这个缸再合适不过,反正陛下也不会当真将他如何。 若是陛下迁怒于他人,势必要牵扯出一场动荡来…… 如今,也只有委屈房俊了。 吏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是坚定的太子党,此前还一直老神在在置身事外,听了岑文本之言,顿时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站到岑文本身边,附和道:“陛下明鉴,岑侍中所言极是。房驸马固然是无心之失,但造成如今这般影响,若不对其惩戒,有失公允。” 中书侍郎杜正伦亦道:“微臣附议。” …… 房俊大怒,娘咧! 一个两个的都看小爷不爽是吧? 落井下石啊简直! 不过信念一转,他就明白了岑文本、李道宗等人的意图。 这是让小爷出去顶缸,将这件事尽早完结,一面牵连太广,导致朝政动荡…… 说实话,房俊可以理解。 他现在是太子的得力臂助,早已与太子捆绑在一起成为利益共同体,这固然与他最开始“不站队”的初衷相悖,但是随着时局的发展,这已经是无法逃避的选择。 除非他愿意与那些个世家门阀同流合污,将家族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成为窃取国家利益养肥自己的硕鼠…… 眼下最亟待去做的,便是保持朝政的稳定,使得太子能够安稳的行驶储君的权力,逐渐培植属于东宫的力量,尽早完成接班的准备。 但是这也不代表他愿意被大家推出来顶缸啊! 凭什么? 小爷就只是放了个风筝而已! 百姓们因此误会,与我何干? 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过很显然,李二陛下没打算跟他讲王法,这件事必须有人站出去顶缸,在李二陛下看来,这个人选最好是房俊。除去那些个政治方面的考量权衡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解恨呐…… 李二陛下略一斟酌,道:“此事影响甚坏,后果难料,房俊难辞其咎。不过念在其乃无心之失,着即降爵一等,贬官三级,予以惩戒,以儆效尤。房俊,汝可心服?” 房俊很想大喊:我不服! 可他虽然性格有些倔强,在外看来也有些棒槌,但到底非是“头铁”之蠢货,人在屋檐下,那就得低头,丢点脸面吃点委屈固然心中郁闷,但若是因此撞个头破血流,那更不值得。 叹了口气,精神恹恹:“微臣,知罪。” 万恶的旧社会啊! 没法治、没人权,奖惩刑罚皆在帝王一念之间,纵然是李二陛下这等懂得约束自己权利的圣主,也无可置疑的将自己当作天下的主人,金口御言,令出法随,视律法如无物…… 瞅瞅殿上群臣一个个尽皆失望的模样,房俊不由得摇了摇头。 有人爱,有人恨,有人愿意伸把手提携你,有人恨不得一脚将你踩入泥泞……然而李二陛下的处置令所有人都难称满意,马周等人觉得此事错不在房俊,不该将房俊推出去顶缸,长孙无忌等人觉得惩罚有些轻,这厮的爵位升升降降,都不知道转折了多少回,今天降下去,不定何时又升上去,全无意义。 房俊叹了口气。 貌似古往今来,因为放风筝而丢了爵位官职,怕是也唯有他这独一份儿吧? 青史之上,千年以后,或许可以当做一个笑话来听…… ***** 从神龙殿出来,晚霞满天,光辉绚烂。 一众大臣尽皆留在殿内,商议着如何处置这件尴尬的误会,被“神灵祥瑞”刺激得激动的关中百姓尚在不停的欢呼,这个时候若是直白的告诉他们这只是一个误会,你们都想多了,后果实在难料…… 这需要有计划、有步骤的去缓和百姓兴奋的心情,将这股热潮缓和下来,慢慢降温,然后在公布对于房俊的处罚,将此事的过错尽皆推到房俊的身上,使得百姓更加容易接受。 房俊没耐心去处置这样的事情,咱是最冤枉的一个,难不成还要跟着你们殚精竭虑的消弭影响? 装着耍脾气的样子,便被李二陛下给撵走了…… 出了神龙殿,绕过一处宫墙,便见到两个娇小貌美的小宫女站在路旁,见到房俊,便上前齐齐敛裾万福,恭声道:“奉吾家殿下之命,请房驸马前去一晤。” 房俊站住脚步,瞅了瞅,认出是长乐公主身边的侍女,心中一跳,忙道:“前头带路!” “喏!” 两个小宫女施礼,盈盈起身,在前面带路。 绕过两处假山,一处宫阙,房俊觉得不对劲,问道:“这好像不是前往淑景殿的路吧?” 其中一个小宫女客气的回答:“殿下正在晋阳公主寝宫之中。” 房俊顿时大感失望。 还以为是长了公主单独召见自己呢,固然在宫中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好歹能就近饱餐秀色,也能说说轻薄话儿,可若是有晋阳公主在场……那小丫头鬼精鬼精的,稍有出格,必然被其察觉。 没意思啊…… 可是已经到了此处,总不能转身走掉吧? 若是被晋阳公主知晓自己闻听去见他从而告辞,必定生气恼怒,几个月不搭理自己都是有可能的…… 小丫头,真是伤脑筋。 …… 两位公主接见房俊的地方,并未在晋阳公主的寝宫,而是在御花园。 清清池水一泓碧波,莲叶舒展有若蓬盖,一处朱漆彩绘的优美雨廊,廊外近着池水的地方栽植着几丛牡丹,枝叶舒展,花开正艳,玉笑珠香,富贵堂皇。 雨廊内铺着地板,上面设一矮几,一个红泥小炉放在一侧,红红的火苗舔舐着一个黑陶水壶的底部,壶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冒着气。 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相对跪坐,矮几上放着几个白瓷碟子,碟子里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另有一套茶具放在茶盘里,一身道袍、身形纤瘦优美的长乐公主正将道袍的衣袖卷起,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小臂,玉手纤纤,从火炉上提起茶壶,将滚烫的开水注入茶盘里的一个黑陶茶壶。 景致悠然,美人如玉。 夕阳晚照,茶韵飘香。 第十四章 兕子的威胁 房俊上前,一揖及地,道:“微臣见过两位殿下。” 然后也不待两女说话,便径自跪坐到矮几旁,三人成品字落座。 斜阳余晖自窗外洒入,映照在两位天姿绝色的公主身上,睫毛如羽,容颜如玉,秀美的脸庞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晕,细细软软的绒毛清晰可见。 芙蓉如面柳如眉。 侍奉在雨廊下的宫女上前,跪在房俊身侧,轻柔的将一个白瓷碟子放在房俊面前,这是食用糕点之物,而后柔声道:“侯爷请用。” 一般来说,长辈或是尊敬之人称呼房俊,会用“二郎”这样的称呼,朝堂上的同僚相互打招呼,则会用“房驸马”称之,以示亲近,军中自然是要称呼“大帅”,一般的仆人、部属,则多会称呼“侯爷”。 当然,称呼并非绝对。 房俊抬眼瞅了一下这个重新起身站在雨廊下侍候着的小宫女,郁闷的叹了口气,道:“叫房驸马吧,已经不是侯爷了。” 那小宫女愕然,有些彷徨不知所措。 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也颇感奇怪,齐齐看向房俊,前者秀美微蹙,轻声道:“怎么回事?” 前朝刚刚发生的事情,尚未传到後宮,她们自然不知。 房俊简略的说了经过,继而仰天长叹:“放了个风筝,然后丢掉了侯爵,不仅仅前无古人,甚至可以后无来者!悲乎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哈!” 晋阳公主没忍住,掩唇一笑,眼眸灵动:“谁叫姐夫不带着兕子前去呢?若是我在,想必父皇是不会惩罚于你的。” 长孙无忌亦是莞尔,旋即敛去笑容,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多好的诗句啊,若是旁人道出来,则可感受到那一股生不逢时、消极苦闷的心情,可是从房驸马口中道出……自己作死,怨的谁来?” 房俊心中大为惊异,上下打量了长乐公主一眼,这位一贯清冷的性子,居然可能有这般刻薄取笑的话儿说出来? 啧啧,转性了啊。 被房俊灼灼的目光上下扫视,长乐公主微微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眨动几下,端起一杯茶水,凑上红唇,浅浅的呷了一口。 仪态柔美,目不斜视。 看着长乐公主秀美无论的侧脸,房俊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转向晋阳公主,温言问道:“未知殿下想召,所为何事?” 他这一问,晋阳公主清丽的脸庞顿时布满愁云,跪坐在那里扭动了一下腰肢,苦恼道:“父皇要给我赐婚了。” 房俊一愣。 赐婚? 再去端详面前的晋阳公主,这才陡然发觉,那个缠着自己让自己背着,冬天因为怕冷会将脚丫放在自己被窝里取暖的小丫头,在不经意间已经长大了…… 依旧还是那般纤弱瘦削,一头青丝高绾,云堆翠髻,精致的面颊只有巴掌大小,淡扫蛾眉,转眄**,光润玉颜,气若幽兰。 亭亭玉立,榴齿含香。 如水般温婉柔美,如狐般灵性智慧,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却已然不知不觉间,长成为青春烂漫的少女…… 恍惚之间,房俊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欣慰于这个本该在最灿美的年华夭折的女孩,终于长大成人,亭亭玉立;失落于再也不能痴缠着自己玩玩闹闹,终要避嫌。 忽然觉得心里好像最宝贝的东西遗失了一般惆怅…… 深吸口气,房俊挤出一抹笑容:“这是好事,微臣为殿下贺!” “好什么好呀!” 晋阳公主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清理的俏脸上满是郁闷,秀眸闪闪的瞪着房俊,埋怨道:“姐夫都不知是谁家的男儿呢,咱么知道就是一桩好姻缘?” 房俊忙问道:“是谁家男儿有这等福气,能够娶得钟灵毓秀、花容玉貌的晋阳殿下?” 晋阳公主抿抿嘴唇,没有一丝笑容,惆怅的叹了口气,恹恹道:“是长孙净。” 房俊吃了一惊,不敢置信道:“谁?” 晋阳公主懊恼道:“长孙净!” 房俊当然知道长孙净是谁,他只是想不明白,李二陛下为何将自己视若珍宝的晋阳公主嫁给他? 长孙净,长孙无忌的第七子…… 长安城中,功勋贵戚无数,世家门阀林立,人品、相貌、才华尽皆出众的世家子弟数不胜数,选择哪一个成为晋阳公主的驸马不行,非得要选择长孙无忌的儿子? 前有长乐公主与长孙冲的恩怨纠葛,现有李二陛下对于关陇贵族的打压、对于长孙家的疏远,房俊几乎可以想象一旦晋阳公主嫁入长孙家,将会在李二陛下与长孙家的政治斗争中充当着怎样的角色,面临着怎样的委屈。 房俊默然不语,面无表情。 李二陛下此举,是为了稳住长孙家,从而降低关陇贵族们的提防之心,能够顺利的进行他削弱门阀的大计么? 然而无论如何,亦不该将晋阳公主丢出去充当一个政治牺牲品! 房俊从不怀疑李二陛下对晋阳公主的宠爱,但是为了江山的稳固,为了自己政治宏图的实施,却谁都可以舍弃。 这就是帝王! 最是无情帝王家…… 长乐公主默默为房俊斟了一杯茶水。 晋阳公主环视四周,挥了挥小手,将侍女都远远的赶走,这才微微俯着上身,两只清亮的眼眸盯着房俊,小脸儿上满是焦急哀求:“好姐夫,你快帮帮我,我不想嫁给长孙净!” 房俊看了晋阳公主一眼,低头拈起茶杯,却又放下,使劲儿揉了揉脸,苦笑道:“陛下金口御言,此举只怕早已权衡多时,微臣何德何能,能够试图阻拦陛下回心转意?” 他看向一旁清冷自若的长乐公主,道:“若是真不想嫁,还不如求求你这位好姐姐,陛下面前,唯独她的话才听得进去。” 的确,李二陛下对于晋阳公主溺爱非常,但是论起重视,却远远不及长乐公主。或是心存愧疚,或是敬其才华,总之只要是长乐公主的谏言,李二陛下基本从无反驳,一律采纳。 就连当年李二陛下意欲恢复汉朝旧制、封建天下,都是长乐公主以死相谏,才使得李二陛下收回成命,打消了这个主意…… 自己在李二陛下说的话,能比长乐公主更好使? 晋阳公主也看向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玉容古井不波,拈着茶杯轻轻的呷了一口,樱唇微抿,似乎是品味着茶水的回甘,须臾,才轻叹道:“这件事上,我亦无法。” 从听闻父皇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便屡次劝谏。 自己与长孙冲之间的恩怨纠葛,如今早已理不清说不明,长孙家上上下下岂能对自己没有怨气?如今自己身在皇宫,他们无法可施,若是兕子嫁入长孙家,这股子怨气必定会倾泻到兕子的身上,即便是舅父长孙无忌也压制不住。 她岂能看着自己的胞妹重蹈自己的覆辙? 奈何,父皇根本不听…… 对于皇帝来讲,为了江山社稷、心中宏图,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你都无法,微臣更是有心无力啊!” 晋阳公主又是烦躁又是恼火,小性子发作,大发娇嗔威胁道:“我不管,姐夫若是不能让父皇收回成命,我就……我就……我就跟父皇说,你对我动手动脚,轻薄于我!” “噗……” 房俊一口茶水喷出来,吓得魂不附体,惊骇欲绝道:“殿下,您是要我的命么?您可是陛下的命根子,若是当真认为微臣对您轻薄猥亵,十个脑袋都不够他老人家砍的!若有人说微臣轻薄于长乐殿下,陛下或许能忍,但轻薄于您,绝对不能忍呐!” 长乐公主顿时扭头怒视房俊,呵斥道:“会说人话么?” 第十五章 密谋诡计 长乐公主性格清冷,平素都是淡然恬静,甚少有喜怒形于色的时候。 只不过每每面对房俊,却总令她有一种恨不得呲牙咬上一口的冲动……无论是屡次对自己的无礼猥亵,以及嘴里说不完的轻薄话儿,都足以将她恬淡的心境击碎。 屡屡恼羞成怒…… 听听现在说的话儿,兕子就不能轻薄猥亵,我就可以? 真是个冤家。 房俊嘿嘿一笑,道:“口误,口误。” 若是旁人面对长乐公主的恼怒,只怕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唯恐这位在皇帝面前地位不凡的公主殿下不依不饶,但房俊却殊无半分恐惧,反而觉得这般浅嗔薄怒的长乐公主,才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美女。 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 总是伴着一张脸儿,纵然锦衣玉食、金枝玉叶,又有何乐趣可言? 长乐公主知晓这厮嘴皮厉害,朝中多少老臣跟他斗嘴,都每每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自己犯不着跟他置气。 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房俊。 晋阳公主有些不爽,清亮的眸子在两人面上溜了一圈儿,抿着嘴唇,不满道:“喂喂,现在是说父皇给我赐婚的事情,别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行不行?” 长乐公主大羞,秀脸晕红,嗔道:“小丫头别乱说话!” 晋阳公主尖俏的下颌微微一扬:“我都快成亲了,不是小丫头!” 长乐公主闻言,微微一滞。 看着晋阳公主清丽秀美的小脸儿,心底嗟叹,当年她嫁入长孙家的时候,也是这般年岁,既不懂得为媳之道,更不知人心险恶,外人眼中看似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实则背地里自己忍受了多少委屈、吞咽了多少泪水? 所有的付出,只为了维护父皇的统治。 如今,这个前两年还自己身边蹦蹦跳跳痴缠着自己的妹妹,却也将嫁作人妇,重蹈自己的覆辙。 生于天家,便是这般无奈…… 心中怜惜,神色微黯,长乐公主并没有出言叱责。 晋阳公主又看向房俊,软语哀求道:“姐夫你快快帮我像个办法,我不想嫁给长孙净!” 房俊叹气道:“非是微臣不愿帮助殿下,只是此乃陛下圣意,微臣又能奈何?殿下也知道陛下的性格,看似爽朗大气,实则最是刚烈,乾纲独断,这件事怕是谁也不能劝阻陛下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他是真的向帮助晋阳公主,小丫头缠着自己脆生生喊“姐夫”仿佛就在昨日,这才几岁,就要为了皇室的稳固不得不嫁作人妇? 长孙冲那是自己身体有毛病,导致长乐公主不能怀孕,否则只要想想这么点儿的小姑娘就得怀孕生子…… 房俊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寒。 万恶的旧社会啊…… 可他哪里有办法劝阻李二陛下?事关朝政布局,没人能让李二陛下改了主意。 晋阳公主抿着嘴唇,不说话了,只是一双清亮的眸子瞬间变得红润,盈盈水汽逐渐凝聚,泫然欲泣,秀美的小脸儿满满的尽是委屈和失落,吾见犹怜。 房俊只觉得心脏“砰”的一跳。 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他是真的将晋阳公主当妹妹、甚至当女儿一样疼,曾经为了不忍见这个明媚可人的小丫头在花儿一般的年纪便夭折凋零,付出了不知多少努力。现在晋阳公主能够健康快乐的成长,几乎可以说是他一手为其“逆天改命”,难道这个时候,能够人心看着她成为政治的筹码,葬送一生的幸福? 长孙无忌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帝与关陇贵族将会在接下来的年月里展开怎样残酷的斗争,没人比房俊更清楚。 一旦晋阳公主嫁入长孙家,结局可想而知。 尽管没人敢明面上对她如何苛待,然而一面是自己的丈夫,一面是自己的父兄,让这个敏感而脆弱的小丫头如何自处? 揉了揉脸,房俊长叹一声,无奈道:“微臣试试吧,但是不敢有任何保证……” 几乎就在一瞬间,晋阳公主那张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小脸儿,转变成笑容明媚神采奕奕,即便美眸之中依旧还氤氲着未来得及消散的水汽。 变脸真快呀…… “谢谢姐夫!就知道姐夫对我最好了!” 晋阳公主甜甜的娇笑。 听闻房俊应承下来,长乐公主也转过头,怒气消散,问道:“你有办法?” 房俊摇头道:“哪里有办法?待微臣好生想一想再说。” “嗯,”长乐公主罕见的露出关心的神色,柔声道:“这件事,我帮不了兕子,唯有找你。不过你也要慎重,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这件事非常敏感,搞不好不但会惹得李二陛下暴怒,更会与长孙家解下深仇。 未等房俊说话,晋阳公主已经微微俯身,两只眼眸亮晶晶的,低声道:“姐夫何不寻个由头将长孙净的揍一顿?只要给他弄点伤,将养个一年半载的,这事儿估计就黄了。反正这也是姐夫的拿手好戏,不是么?” 房俊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什么叫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地痞流氓? 再者说,得将长孙净打成何等模样,才需要将养个一年半载? 小丫头看上去萌萌哒漂亮得冒泡儿,却也是个心狠的,不好惹…… 只得劝解道:“这只能指标却不能治本,于事无补,陛下的意图是稳住关陇贵族,没有长孙净,还有长孙溆、长孙湛,甚至于没有长孙家,还有令狐家,还有侯莫陈……所以这事儿绝对不能干,不但微臣不能干,殿下也千万别试图打伤长孙净。” 打折长孙净的腿? 这事儿万万不能干。 关陇贵族非只长孙一家,李二陛下完全可以在长孙净不适合联姻的情况下换一个联姻对象,达到的效果几乎是一样的。甚至于现在恐怕李二陛下联姻的第一选择根本就不是长孙家,长孙净出了意外,更能名正言顺的再拉拢一个关陇贵族的中坚,达到分化关陇贵族的目的。 尤为重要的是,自己不是不敢打人,世家子弟寻个由头拽出来一个打断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刚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连侯爵都被剥夺了,短时间内就算再处罚他,难不成还能一撸到底、贬为庶人? 但是打谁都行,却绝对不能打长孙净。 此前便有传言他为了破坏长乐公主的婚事,谁提亲就找谁的麻烦,甚至于使得丘神绩被乱箭射死、死状可怖,搞得直到如今也无人敢向长乐公主提亲,为此,李二陛下时不时的就发脾气,打骂房俊一顿。 如今若是再找长孙净的麻烦,岂不是让李二陛下认为他打算将长乐、晋阳这个心头肉一起霸占? 老虎不发威,可觉得不能当李二陛下是吃素的! 到了那个时候,鞭子、板子什么的估计已经无法宣泄李二陛下的愤怒了,能扒了他的皮…… 长乐公主也明白房俊的顾虑所在,警告晋阳公主:“千万别试图耍小聪明,否则后患无穷。” “哦。” 委委屈屈的答允一声,晋阳公主一脸希冀的看着房俊:“那姐夫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房俊没好气道:“都说了要从长计议,急什么?反正成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缓缓图之,总要找个稳妥的法子才行。” 想了想,觉得这小丫头看上去乖巧伶俐,却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不见得就听从长乐公主的警告,便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最好别偷偷摸摸的搞什么小动作,激怒了陛下,说不得事与愿违。”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了转,打消心里的念头,乖巧的颔首:“知道啦,姐夫。” “那微臣暂且告退,回去好生琢磨琢磨,待有了想法,再来请教殿下。” 房俊起身告辞。 晋阳公主躬身相送:“明日与高阳姐姐约好,一起去骊山汤池玩耍,姐夫若是有消息,可前往骊山告知。” 房俊瞄了长乐公主一眼:“长乐殿下也同去?” 长乐公主闭口不答,晋阳公主已然颔首道:“自然同去。” 房俊心中一热:“殿下放心,今晚定然想出一个好主意,明日前往骊山汇报。” 晋阳公主大喜。 长乐公主忍不住白了房俊一眼,清声道:“派人通知一声便好,何须房驸马亲至?” 房俊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事关重大,自然要保密。” 第十六章 魏王的难题 回到府中,洗漱一番,未等享用晚膳,便有卢国公府的仆人前来递送请柬,说是清河公主请房俊过府饮宴。 房俊自然不能怠慢,换了一套衣衫,前往卢国公府赴宴。 到了卢国公府,仆人引着他直接来到后院,程家已经在花园之中摆了好几桌酒宴,宾客齐至,气氛热闹。 房俊左右瞅瞅,亲王到了好几位,驸马则唯有他一个…… 说起来,李二陛下的子女之间,关系很是诡异。 儿子们之间明争暗斗谁也不服谁,女儿们相互攀比谁看谁都不顺眼,然而兄妹、姐弟之间,却亲近无间、手足情深。 见到房俊到来,花园里热闹的气氛顿时一滞,原先谈笑风生,此刻都闭上嘴巴。 一众受邀前来赴宴的世家子弟、皇亲国戚,都赶紧站起来打招呼,即便是魏王、齐王、蜀王等人亦是颔首致意。 没办法,现如今房俊风头正盛,别看今日才被革除了侯爵,可谁都知道他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狂飙突进将漠北霸主薛延陀一朝覆灭,这等功勋放在历朝历代,那都是妥妥的帝国柱石、军中战神! 区区一个侯爵算个甚? 用不了几天就得恢复爵位,甚至更上层楼,国公大抵是不可能的,毕竟资历稍有不足,况且梁国公房玄龄还健在呢,父子两国公,有悖情理。但一个开国县公、甚至于开国郡公,亦不是没有可能。 魏王李泰有些时日没见到房俊了,放弃了争储的心思,与房俊之间的紧张气氛也缓和了不少,虽然达不到知交好友的程度,但起码表面上过得去,当即便招了招手:“二郎,到本王这边来坐,咱俩好生聊聊。” 房俊自然不能拒绝,笑呵呵的冲着花园里诸人拱拱手,来到李泰身边。 原本坐在李泰身边的齐王李祐当即离席,殷勤的拉着房俊的手,将其安置在他刚刚的座位,自己则往后挪了一下,坐在房俊的下首。 场上宾客:…… 娘咧! 你好歹也是亲王殿下啊,这般狗腿一般溜舔房俊,还要脸不要? 李佑不管那个,对鄙视嫌弃的目光视而不见,殷勤的给房俊端茶倒水,笑道:“二郎回京多时,怎地不寻本王出去玩玩?莫不是二郎如今功勋盖世,这眼睛便瞥到天上去,瞧不起咱这没出息的了?那可不成,本王就认准了房二你这个朋友,想甩掉咱,没门儿!” 场上宾客:…… 这已经不是要不要脸的问题了,齐王殿下,您还有节操么? 就连一旁的魏王李泰都单手捂脸,尴尬得不行。 恨不得将李佑爆锤一顿,拎着耳朵告诉他:娘咧,你自己不要脸没关系,拜托能不能别这般弄得皇室都跟着没脸? 然而李佑瞅都不瞅他一眼。 他认准了讨好房二就能够有丰厚的汇报,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名下的“超市”现在早已经风靡关中,“日进斗金”早已无法描述“超市”的暴利,现如今他齐王殿下好奢淫逸一掷千金,整个关中,谁不羡慕嫉妒?自然,这等暴利的行业不是没人眼红,但一则没有贯通全国的进货渠道,再则挡不住李孝恭的强势威压,更扛不住李佑的横行霸道,所以一干眼红者,也只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流口水…… 李佑性情是乖张了一些,却不是傻子。 他知道这个“超市”基本相当于是房俊让给他的,否则房俊自己完全可以经营,照样没人敢找麻烦。尤为重要的是,素有“皇室第一名帅”之称的河间郡王李孝恭,从来都对他不假言辞,能够合伙经营“超市”,完全是看在房俊的面子上。 沉甸甸的利益在手,他不巴结房俊巴结谁? 这厮毫无底线的奉承,不仅仅令在场宾客看着鄙夷不屑,即便是房俊也很尴尬…… 端起茶杯,不理会李佑这个没脸皮的,先冲着魏王李泰颔首示意,继而又冲对面的蜀王李愔举起茶杯,致意道:“殿下,请。” 李愔一脸无所谓,举起茶杯,略微示意一下,饮了一口,便将茶杯放到桌上,仰起头眼珠子瞅着天空,理也不理房俊。 房俊笑笑,不以为意,饮了一口茶,转头与李泰低声交谈。 对于蜀王李愔,他认为是与李佑不相上下的“奇葩”,也就是生在皇室,有李二陛下这么一个威风霸道的老爹,不然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脑子都不知道让人打出来多少回…… 李愔是真的浑,蛮不讲理嚣张跋扈。 李佑是真的赖,寡廉鲜耻没脸没皮。 与他们两个相比,蒋王李恽简直就是小白兔一般纯洁乖巧…… 房俊问李泰:“振兴会那边运转如何?” “将大唐文化向世界输出”是他的宏伟蓝图,构筑“大唐文化圈”,使得大唐的影响力扩散开去,在文化、经济、甚至于军事等等领域引领天下各国,稳固大唐的霸主地位,提升唐人的国际地位。 只不过这等事对于一个外臣来讲实在是有利有弊,极易引起统治者的猜忌,所以房俊从一开始便将这项事务推给了魏王李泰。 放弃争储的李泰急于寻找一个证明自己“人生价值”的舞台,两人一拍即合,筹备了“大唐文化振兴会”,立志于传播大唐文化。 提起这个,李泰自然一脸兴奋:“形势一片大好!按照当初的预想,我们与国子监合作,在帝国各州府尽皆设立管理州学的衙门,辐射到下辖各个县城,设有县学,再细分到各个乡里,有乡学。乡学启蒙、县学固基、州学开始系统分列学科,培养精英学子,参加科举。其中更于州学之内选拔佼佼者,保送入国子监,接受更精益的教育。目前州学、县学都已经架设完毕,未来十年,本王将会致力于将乡学开办于大唐每一个乡里!” 房俊欣然颔首。 这几乎就是明清科举制度成熟以后的全国教育架构…… 房俊告诫道:“天下科举,能够为帝国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保证帝国始终快速发展。但是还请殿下谨记,大唐文化源起商纣、上承五帝,绝不止诗书礼乐、经史子集,术数、格物、天文、地理、阴阳、兵法……哪一样不是千年沉淀、民族精萃?应当与各级学堂之内多多设置学科,尽量使得每一位学子都是全方位的人才,大唐绝不需要只会死读书、做文章的书呆子!” 后世每一个国人,都对科举制度深恶痛绝。 咱们老祖宗的知识是何等璀璨耀目?结果到头来“废黜百家,独尊儒术”,除去法家不得不借助“儒皮法骨”苟延残喘,道家因其崇尚长生而保证传承之外,墨家、阴阳家、农家、杂家、兵家、医家……尽皆成为不入流的学说,或遭排挤,或遭打压,连传世的经典学说都渐渐失传,令后人扼腕长叹。 光靠一个儒家就能够保证社会发展进步了? 真以为一部《论语》就能治天下了? 哲学可以修身养性,可以巩固统治,然而到了终究,自然科学才是王道啊! 房俊绝对不能任由儒家将科举窃为打压其他学派、独霸天下的工具,必须从科举创建之始,在这个儒家尚未统治天下的时代,便奠定百家争鸣、齐头并进的基调。 诸如算数一道领先了全世界两千年,到了明朝却不得不依靠翻译外国人的数学著作来传播知识的悲剧,绝对不能任其重演。 李泰自然知晓房俊之用心,这也是当初创立“振兴会”之初,两人沟通之后达成的共识,苦笑了一声,道:“本王定当竭尽全力,只不过二郎也应当明白,阻力很大啊。” 房俊颔首同意。 阻力当然大。 儒家平素自己内斗不休,但是一旦有了外地,自然一力对外,保障儒家的霸主地位…… 第十七章 垂直管理 自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的建议,退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法理之上,儒家便已然成为唯一的正统。 诸子百家遭受到来自于朝野两方面的集火攻击,早已破败凋零、苟延残喘。 西汉覆亡之后,尤其是统治末期,“独尊儒术”的国策稍稍得到缓解,毕竟时局维艰,天下不靖,统治者的精力大多在于维护自己的统治,安稳国内的矛盾,对于诸子百家的打击便缓和下来。 到了两晋南北朝,诸子百家渐渐有所缓和,元气略微有所恢复。 刘徽、祖冲之、郦道元、贾思勰、范缜、马钧、葛洪、裴秀、王叔和……许许多多或是自然科学的先驱、或是先进思想的缔造者,在这个时期喷涌而出,璀璨夺目,留下了层出不穷的传世名著。 然而,乱世促进诸子百家的兴盛,这是因为统治者无力打压,当隋朝一统南北、大唐匡扶宇内,盛世太平,皇权集中,儒家便因为其独特的政治属性重新活过来,对诸子百家开始残酷打压。 …… 科举之中参杂诸如算数、策论等等学科,这是皇帝的意志,谁也无法抵抗。 然而在上层不得不对皇帝的强硬态度妥协的儒家大佬们,转头便在下层开始给诸子百家设置层层羁绊,不遗余力的进行打压。 李泰口中的“阻力”,便是来自于下层。 “各地学堂,都在官府的监管之下,师资力量、教育经费,要被官府捏在手里,而儒家学者在民间的影响力尤甚,这些人故旧知交无数、门下徒子徒孙无数,随便拎出来一个,便有一张在乡间构筑的大网,谕令自上而下,他们明面上不敢抵制,但是暗地里的手段多得很,防不胜防。” 李泰摇头苦笑,嗟叹连连。 “振兴会”致力于诸子百家齐头并进、百家争鸣,这等于是动了儒家的基本盘,焉能不招致抵制? 别看儒家没事儿的时候自己搞内乱,什么公羊学派、谷梁学派争斗不休,今文、古文互不相让,但是一旦遭遇外敌,立即团结一致,枪口对外,绝对不容许儒家的统治地位遭受威胁。 幸好这是由李泰牵头,忌惮于皇帝对他的宠信,无人敢做得太过分,若是换了一个人,指不定这帮子所谓的“大儒”们会使出何等卑鄙龌蹉的手段,令他万劫不复…… 房俊呷着茶水,沉吟半晌,忽然抬头,凑到李泰近前,低声道:“殿下何不觐见陛下,请求单独设立一个衙门,统管天下各州府县的学堂?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一道,任重而道远,由专门的衙门管理学堂,可以极大的规避来自于地方官府的种种钳制与困难。陛下不是曾言要以皇家内帑贴补天下学子么?干脆就谏言陛下,由内帑直接向新成立的教育衙门拨款……” 李泰愣了愣,眨了眨眼,继而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震响,将在场宾客吓了一大跳,齐齐惊诧的望过来。 “妙啊!二郎此计甚妙!” 李泰兴奋得手舞足蹈,浑不在意四周投来惊诧的目光,当即起身,道:“本王要连夜进宫,觐见父皇!” 言罢,转身欲走,一时一刻都不想耽搁了。 房俊赶紧伸手将其拉住,无奈道:“多大的人了,怎地这般毛躁……” 将李泰拉得坐下来,俯身上前,凑在他耳旁低声道:“此事仅只是一个谋划而已,是否能行尚未可知。再者说了,这个衙门如何构建,如何管理,如何与天下各州府县脱离开来,您心中可有腹案?不必急于一时,沉下心来,好生斟酌权衡,争取一举打动陛下,否则一旦拖延下来,恐增变数。” 李泰悚然一惊,连忙道:“是本王心急了,二郎所言甚是!” 这就相当于成立一个教育机构,由皇帝掌管,李泰负责,垂直管理天下各处学堂,将教育从地方政务之中剥离出来,这简直就是从地方官府口中硬生生的抢食吃,一旦消息外泄,不但儒家要反对,地方官府也不肯。 必须拿出一套完善的制度,一举打动李二陛下,然后自上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事情办成。 否则一旦拖延下去,即便是李二陛下力挺,也恐怕抵不住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 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务必绸缪周全,一击即中。 …… 程处亮带着程处弼、程处寸等几位兄弟一齐出现,招呼宾客,酒宴开始。 程处亮自然坐在魏王这一桌,客气的先敬了一轮酒,感谢大家前来赴宴,并且邀请明日正宴之时务必赏光前来。 大家自然应允。 房俊见程处亮虽然面上带笑,却总有一些强颜欢笑的意味,不由问道:“兄长可是有何为难?” 程处亮微微一滞,继而放下酒杯,长叹一声,愁容满面。 “殿下身子娇弱,生产之后,更是体虚气短、伤及根元,如今已然出了月子,却依旧卧床不起,虚弱不堪。宫中御医断言,若是长此以往,唯恐大伤根本,损及寿元……” 酒桌之上一阵默然。 这年头医疗水平极其低下,女子生产,几乎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即便是皇室公主,有御医诊治,享受天下最好的医疗条件,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 诸位亲王之间互有龌蹉,谁看谁也不顺眼,但是兄妹、姐弟之间的关系却非常不错,尤其是清河公主平素温柔内敛、与世无争,最是受到兄弟姊妹们的喜爱,此刻闻听程处亮之言,尽皆心中恻然。 李泰面色阴沉,道:“可请了孙道长诊治?” 程处亮苦着脸:“孙道长哪里是那么容易请得到?吾亲自前去几次,却是连面都未曾见到。” 如今孙思邈居住于城南医官,便是当日研制青蒿水的地方,日夜钻研《千金方》,对以往搜集的古方进行删减修改,人力有时而穷,没有更多的精力为病患诊治,除去李二陛下召见,等闲绝对不见外人,即便是长安城内的王侯公卿想要见其一面,亦不可得。 李泰道:“明朝本王入宫,请父皇降旨,命孙道长前来府上,给清河诊治一番。处亮你也别太担心,孙道长医术通神,连兕子那般胎中带来的顽疾都能治好,何况清河只是产后体虚、气血不调?” 程处亮感激道:“如此,多谢殿下了!” 李泰摆了摆手,道:“自家姊妹,何须客套?” 房俊在一旁原本没有插话,此刻听了李泰的话,心中忽然一动,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便说道:“陛下平素政务繁冗,每每夙夜难寐,这些时日更是忙碌不堪,吾等臣子,焉能事事相求?吾与孙道长算是有点交情,不若明日一早,吾前去求见孙道长,请他来府上给清河殿下诊治,若是不成,再请魏王殿下入宫不迟。” 程处亮大为感激,赶紧举杯道谢:“那就有劳二郎了,愚兄不善言辞,这番情义,铭记于心。” 言罢,一饮而尽。 继而,连饮三杯。 对于达官显贵们来说,权势名利都是次要的,有一条命在,才能长久的享受荣华富贵,于是,似孙思邈这等医术通神的神医,地位之崇高,绝对超乎想象。只不过孙思邈虽然悬壶济世、不分贵贱,常常诊治之后不取分文,甚至还会赠送汤药,但是对于权贵,却不假辞色。 在孙思邈眼中,命无贵贱,帝王将相,亦或是贩夫走卒,并无分别。 他现在一心一意编撰《千金方》的下卷,迫不及待的等着刊行天下,能够造福更多的病患,所以对于所有的求医之人,一改拒绝,不肯拖延哪怕一是片刻。 即便是李二陛下,都不愿这个时候打扰到孙思邈,唯恐其心中种下芥蒂,最重要的是,以孙思邈的性情,万一抗旨不尊,那李二陛下的面子可就摔在地上了…… 所以李泰入宫恳求陛下降旨,亦会令陛下为难。 现在房俊主动请缨,倒是令李泰也舒了口气,心忖这房二能够得到父皇垂青,果然不是偶然,最起码这等洞悉人心、愿意为人解忧的性格,便会得到无数人的感激。 谁都知道房俊自己贴钱,给孙思邈出版刊行《千金方》一书,与孙思邈的私交极好,有他出头,相比孙思邈定然会卖这个面子。 程处亮心情大好,当即拉着房俊不住劝酒,酒宴之间一扫阴霾,愈发热烈起来。 第十八章 酒宴 程处亮见到房俊愿意出面央求孙思邈,心情大为好转,连连劝酒,宴席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魏王李泰端起酒杯,与房俊碰了一下,笑道:“二郎如今可谓是运道大盛,不仅军功盖世,更是红颜似玉、桃花泛滥,本王听闻,那新罗公主乃是自己央求善德女王去父皇面前提亲,明言非你不嫁,哈哈,真真是令本王敬佩有加、心生嫉妒。” 提起这事儿,席上诸人顿时来了精神。 齐王李祐最是贪花风流,此刻一拍桌子,两眼放光的盯着房俊,问道:“如今坊间传闻,二郎你当日在新罗大开杀戒,将新罗半数军队尽皆斩杀,之所以保全了新罗王室,甚至答允善德女王内附之请求,便是因为当时被困于新罗王城之内的善德女王自荐枕席,与真德公主姊妹两个齐齐上阵、宽衣解带,使出浑身解数,这才保得王室周全……如今来到大唐,尽管觊觎儿女美色者不知凡几,但是皆不为所动,只是一味的想要与二郎再续前缘,甚至为奴为婢……二郎,跟本王说说,这等传言是真是假?” 就连一直沉默不言的李愔也大感兴趣:“那真德公主也就罢了,还没长开呢,黄毛丫头一个,但是那位善德女王可真真是绝代尤物” 房俊一阵头疼,无奈道:“这都哪儿听来的胡说八道?当日某乃是率军出征,身在军营岂敢无视军法,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断无此事。” 这事儿必须否认,万一被有心人借机生事,那可大大不妙。 现如今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岂能给那些个人这等口实? 程处亮笑道:“二郎也不必解释,纵然昔日未曾能有一夕之缘,如今那真德公主即将嫁入房府为妾,举目无亲唯有善德女王在长安,平素定然来往甚密,二郎近水楼台,欲求一亲芳泽,那还不是手拿把攥?” 魏王李泰喝了一口酒,眯缝着小眼睛啧啧嘴,脑袋里想象着善德女王端庄秀美的风姿,赞叹道:“即便本王乃是帝王贵胄、当朝亲王,有时候亦不得不嫉妒二郎的艳福。武媚娘人如其名,明丽妩媚、艳若牡丹,萧淑儿清丽无匹、蕙质兰心,这个真德公主亦是姣美清艳、秀色无伦,哎呀呀,大丈夫立于人世,功名富贵权势美色,你却是给占全了。” 诸人纷纷七嘴八舌,一阵艳羡。 现如今房俊的功勋早已令所有大唐男儿望尘莫及,那等比肩大汉冠军侯的旷世战绩,令人想想都心生嫉妒。非但如此,这厮还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所受到的宠信放眼朝堂无人能出其右,今日里惹出那么大的一个祸乱,结果也仅仅只是降爵一等…… 对于房俊这个棒槌来说,将爵那叫个事儿? 这厮的官职爵位都不知道被降了多少回了,闯一次祸就给降一回。不过谁叫这厮深得陛下宠爱呢?而且人家也确实有本事,陛下交待的任何事情都能办的漂漂亮亮,不说别的,只是如今从倭国那边一船一船的往回拉白银,就足矣令陛下对其宽厚纵容,这个官职爵位,指不定哪天就恢复了,甚至更上层楼绝非难事…… 说起来,这人就是大唐官场的一朵奇葩。 尤其是这等艳福,那早已不是羡慕了,而是深深的嫉妒。 高阳公主就不说了,那是皇室公主,对于房玄龄的儿子来说,与皇室联姻是必须的,纵然没有高阳公主,也会有其余的公主下嫁,李二陛下的女儿各个娇美如花秀外慧中,就没有一个差劲儿的。 可是再瞅瞅人家那几位妾室,那当真是令人眼馋。 最重要的是无论武媚娘,亦或是萧淑儿,甚至于这个真德公主,都是主动塞去人家房俊房中的,人房俊压根儿就从未因此费过神…… 房俊面对一群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一阵头大,无奈道:“某非是喜好渔色之人,不敢自称君子,却也清正自持,可是这一个个的都非得往房里给塞人,偏偏还都拒绝不得,某也是没办法呀!” “喂喂喂,房二,过分了啊!” “就是,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看你这么委屈,要么匀出来一个,送我府上去?随便哪个,咱不挑!” “瞧瞧你这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的嘴脸,咋就那么欠揍呢?” …… 这一句话算是激起了民愤,诸人纷纷声讨。 房俊赶紧告饶,举杯自罚三杯。 这才稍稍消停下去…… “二郎,‘讲武堂’开课在即,筹备进展如何?” 作为主人,程处亮敬了一圈,干了一杯,一边亲自替房俊斟酒,一边问道。 眼下长安的大事,便是即将开课的“讲武堂”。 抽调军中校尉以上的军官分批次前往“讲武堂”授课,毕业之后由皇帝亲手颁发结业证书,授予新式军衔,这在大唐各支部队当中早已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皇帝乃是天下之主,早已将“忠君爱国”镌刻在骨子里的汉人,谁能抗拒这份殊荣? 更别说只要进入“讲武堂”,就妥妥的意味着将会成为重点培养的军官,日后前程似锦,升官发财…… 是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讲武堂”第一批的学员名额。 只要能够跻身其中,便意味着荣耀与前途,怎能不令那些个世家子弟出身的军官趋之若鹜? 更别说还有房俊亲自编纂教材、主持教学的“格物院”,谁不知房二郎术数之学冠绝天下、格物致知当世无双? 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能够身在军中、成为军官,亦或是主持六部、执政一方,大唐官员千千万,从朝堂到地方,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尤其是当下皇帝连续下诏号召大唐学子“学以致用”,精通算数、天文、格物等等学科的专科人才,官职有的是。 并不是每一个人到了最后都有机会封侯拜相、宰执天下,对于更多人来说,凭借专科知识,在朝堂之上谋求一个安稳的官职,那才是更实际、更贴切的目标。 房俊见到众人都望过来,便说道:“学堂筹备一切顺利,暂定于中秋前后即可开课。某知道诸位的意思,不过对于学员的抽调、选拔,一切皆要陛下乾纲独断,谁也插不进去手,某亦是爱莫能助啊。” 谁都想将自家子弟塞进第一批学员的名单当中,且不说别的,首批学员几乎必然进入皇帝的法眼,哪怕只是将名字看上一眼,心中有了印象,这对于学员往后的仕途来说,就相当于一个宰辅级别的举荐。 正因如此,这份名单自然被各方势力趋之若鹜。 身为“讲武堂”的筹办人,更是内定的“讲武堂”未来二号人物,房俊自然对于名单的筛选有着话语权,但是他明智的将这个权利尽皆交付于李二陛下,绝不插手其中。 这份权力虽然可以收拢人脉,但是也太过得罪人…… 以房俊现在的处境,并非要急切于培植势力,而是要保持低调,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他这么一下子推得干干净净,宴会上众人自然扼腕叹息。 若是房俊能够对于这份名单有着谏言权力,大家相熟,好生相求一番,再许诺一些利益,想必能够将自家子弟推荐其中,可如今权力尽在陛下手里……谁敢去跟皇帝讨要这样的人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席散去。 程处亮挨个送到府门,叮嘱诸位明日早早来到,这才依依不舍的告别。 掐着宵禁的最后一刻,微醺的房俊回到府中,径直进了后院。 第十九章 闺房 侍女伺候着沐浴洗漱一番,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到了后宅,高阳公主正坐在梳妆台前卸妆。 挥手将侍女尽皆斥退,房俊搬了个凳子做到高阳公主身后,从后紧紧挨着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下巴搁在她香肩上,脸儿贴着脸儿,看着镜子里妻子的花容月貌,满足的叹口气。 “别闹!人家卸妆呢。” 高阳公主嗔怪着呵斥一声,往后拱了拱,希望将这厮拱得离开自己远点,却没有成功,只得无奈的抬手将头发上的一根玉簪抽出来,精致的发髻顿时散开,秀发披肩。 发髻深深的嗅了一口,闻着清幽的香气,大手在腰肢上缓缓滑动向前,按在平坦的小腹上轻轻婆娑,轻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吾有佳人,心有灵犀……此乃闺房之乐也,怎么能是闹呢?”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高阳公主浑身都起了一层疙瘩,一颗心被柔情蜜爱所填满,整个娇躯都发软,轻轻依偎向后依偎在郎君宽厚的胸膛里,侧过精致的小脸儿,面颊晕红,咬着唇儿嗔道:“老夫老妻的了,要不要这般肉麻?” 嘴里说着肉麻,但是神情却显然受用至极。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女人从来都是作为男人的附属物而存在,即便是风气开放、女子地位较之历朝历代都有所增长的唐朝,也不可能有谁家的郎君用这等近乎于谄媚一般的甜言蜜语去讨得妻子的欢心。 千余年后最寻常不过的话儿,却足以令得每一个大唐女子甘之如饴、沉醉其中,一颗芳心不自禁的便会沉沦。 即便是身为皇室公主,从来都是奉承不绝,可哪里听过这般讨好的情话儿? 房俊轻轻啃了那光洁白皙的脖颈一口,轻笑道:“夫人容颜绝美、体态娇柔,便是花中牡丹,亦不过如此。这一生一世,为夫喜甚爱煞,纵然等到年老体衰,亦会相亲相爱,衷心之言,何来肉麻?” 将手臂紧了紧,体味着怀中美人儿青春火热的胴体,轻薄的衣衫下紧致的肌肤充满了温热的触感。 高阳公主早已按捺不住情火,转身搂住郎君的脖子,献上香吻。 “唔……” 房俊嘴角偷偷一撇。 这位公主殿下就是一头顺毛驴,你若是对她强硬,她便越是要反抗,相反最受不得甜言蜜语这一套,只要将毛儿给她捋顺了,保准乖巧热情,即便是开锁某些心的姿势,亦是婉转相就,言听计从…… 风雨几度,烛影残红。 细腻的肌肤渗出晶莹的汗水,烛光映照之下微微泛红,玲珑纤秀依旧如处子无二,丝毫不见生产之后的臃肿与松懈。 高阳公主枕在郎君胸口,一头秀发散乱在郎君健硕的胸膛,微微侧着脸,听着郎君胸膛里有力的心跳,眯着眼,极致的欢愉之中,等待着潮水渐渐消退。 两两相依,静谧无言。 良久,房俊猛地发出一声惨哼,怒道:“为何掐我?” “哼哼,”高阳公主纤细的手指想要捏住郎君小腹的一块皮肉掐一把,但是那里结实的腹肌仿若磐石,根本卡不动,只是指甲揪住小小的一块皮儿,痛的房俊大叫。 想到刚刚这具铜浇铁铸一般的健硕身躯带来的猛烈冲击,高阳公主娇躯发软,恨恨道:“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就知道使劲儿欺负我!” 房俊无奈道:“不使劲儿能成么?” 高阳公主气鼓鼓的又掐了一下:“那也不能不要命似的,都快被你弄散架了……” 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房俊道:“那行吧,往后不折腾你,去折腾媚娘他们,殿下总该满意了吧?……嘶,干嘛咬我?” 高阳公主翻个身,依偎到郎君身边,搂住一条胳膊,两只某某亮闪闪的盯着房俊:“是呀,您房二郎多厉害呀,房里佳丽如云,这眼瞅着又有一个身份高贵的异域公主嫁进来,您这攒着劲儿的等着往死里折腾呢是吧?哼哼,男人每一个好东西,吃着锅里的惦记着盆儿里的!” 房俊叫起了撞天屈:“咱能不能讲点道理?那劳什子的真德公主,那是我想要的吗?那是你爹非得塞过来的好不好?你说也就奇了怪了,这天底下还当真有使劲儿给女婿划拉美女的老丈人?” “……”高阳公主沉默了一下。 紧紧搂着郎君的胳膊,娇躯贴了上去,感受着温存,轻叹道:“身在帝王之家,父子亲情又岂能比得上皇权统治?为了王座、为了皇权,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以往我看着父皇对兕子宠爱非常,时不时的觉得嫉妒,然而现在你看,到了紧要关头,即便是一直视作掌上明珠的兕子,也难免沦为筹码的下场……” 房俊默然。 在为晋阳公主感到惋惜的同时,房俊也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处在李二陛下的位置,会否做出同样的抉择? 答案是否定的。 他不忍将自己的亲人当作货物一般作为联姻的筹码,以亲人的幸福换取政治上的利益,即便政治联姻并不代表着必然终生遗憾、与幸福无缘。 但是转过头来,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很多时候感情用事罔顾大局,忍不得一时之气。从李二陛下的角度来说,舍弃亲人取得联姻的成功,稳固皇权维系统治,这不仅仅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宏图霸业,同时也能够更好的保证亲人们的生活。 若是不肯通过联姻的法子稳固皇权,一旦朝局动荡皇位受到威胁,他的亲人们难道还能幸福的生活下去? 想了想,房俊低声道:“今日晋阳殿下将我唤过去,求我想办法破坏她的婚事……” 高阳公主一惊,抬头道:“郎君应允了?” 房俊迟疑一下,微微摇首道:“只是答应想想法子,并未答允下来,毕竟这件事关系着陛下的大计,谁敢从中作梗,陛下都必然翻脸,任谁也得面对陛下雷霆震怒,后果堪虞。” 高阳公主重新躺回去,脸蛋儿贴着郎君的手臂,缓缓的蹭了几下,忽而柔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能够有办法不激怒父皇,或者能够将你自己摘出来,也不妨帮帮兕子……兕子很可怜的……” 那个小小的女娃,跟自己一样自幼丧母,虽然获得了更多的父爱,却又身患顽疾,几乎被御医断定活不到及笄之年。 如今好不容易熬了过来,眼瞅着又将嫁给一个注定了要成为仇家对头的郎君…… 女人之悲哀,莫过于此。 当初自己被指婚给房俊,听闻了房俊的所作所为之后,不也是曾经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坚决不肯将一生交代在一个棒槌的手里?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定然同眼下兕子的心情一般无二。 幸运的是,自己碰上了一个真正的男儿,惊才绝艳、英雄盖世。 可是那长孙净,又岂能比得过自家郎君? 最重要的,房家永远都是父皇的坚定支持者,永远都站在父皇的身后,这就避免了自己夹在中间的难堪。 可是长孙家…… 心中涌起无限怜惜,觉得若是能够不牵连郎君,倒是应该帮一帮。 房俊揉了揉高阳公主柔软的黑发,顺着发丝滑到修长的脖颈上,缓慢而爱怜的婆娑着,柔声道:“就知道你心最软……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未必保险,还需从长计议。” 他所纠结的,不是帮不帮晋阳公主。 小公主自幼便与他亲近,当初几乎整个皇室都不待见他这个“棒槌”的时候,唯有小公主一口一个“姐夫”的喊他,这份情谊,他岂能弃之不顾? 帮,是肯定要帮的。 但怎么帮,也要讲究一点策略,他并不在乎会否被李二陛下迁怒责罚,只要能够换取小公主的幸福,区区惩罚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又不会当真被李二陛下给砍了脑袋…… 问题的关键在于,纵然自己破坏了这桩婚事,难道就能够保证小公主以后成亲,便肯定能找到一个比长孙净更好的如意郎君,生活美满幸福? 第二十章 偶遇奇人 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房俊起床尚未洗漱,便有仆人前来告知,卢国公府两位郎君已然在前厅等候。 房俊无语。 犯得上这般着急? 赶紧洗漱完毕,到了前厅见到程处亮、程处弼两兄弟正做着喝茶,便问道:“早膳用过了?” 程处弼道:“用过了,二兄昨夜便吩咐了家仆,早早备好早膳,拉着我一起过来。” 谁都知道程处弼是房俊的铁杆,程处亮拉上他,也是希望房俊能够尽心尽力的去邀请孙思邈。 房俊无奈道:“得咧,咱也不吃饭了,这就动身吧。” 程处亮忙道:“某已经在车上备了点心茶水,上车垫吧一口,委屈了二郎,愚兄记着您这份情。” 房俊道:“这话说得生分,都是自家兄弟,风里火里都不带皱一皱眉头,何况只是举手之劳?兄长稍待,某去换身衣服,这就出来。” 程处亮感激道:“有劳二郎。” 待到房俊回去换衣服,程处亮对程处弼说道:“外间都说二郎跋扈,实则极讲义气,是个值得结交的,三弟往后定要以诚相待。似咱们这等世家子弟,要看顾着家族利益,整天明争暗斗防着这个防着那个,结交一个知心好友不容易,要好生珍惜。” 程处弼颔首,憨直道:“弟弟省得,不过二兄你也过于客气了,二郎这人不仅是讲义气,度量也大,但凡谁求着什么事儿,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是咱们这等关系?其实二兄你直接来了便是,根本用不着拉着我。” 程处亮看了看兄弟憨厚的面容,无语叹气。 这傻兄弟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这往后在朝堂上怎么混? 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也正是这等毫无机心的憨直性格,才能跟房俊这样的人精混到一块儿,人家可能就愿意结交这样直来直去的,毕竟抡起玩心计、弄手段,世家子弟当中那个比得了人房二?跟狡猾奸诈的人玩阴谋诡计玩累了,自然会亲近程处弼这样的憨货,不用防着啥,省心…… 少顷,房俊换了一套青色直裰,收拾停当,与程家两兄弟一齐出府,登上程家兄弟带来的马车,径直奔赴城南。 路上,房俊随意吃了几块点心,喝了点茶水,垫垫肚子。 春明门刚刚开门,马车便出了城。 到了孙思邈居住的医庐,却被几个在此学医的太医院学子告知,孙思邈因为躲避清净,已经前往终南山一处道观居住了十余日。 程处亮顿时一脸愁容。 谁都知道孙思邈正在编撰《千金方》的下卷,废寝忘**益求精,等闲绝不接受求医,这会儿更是干脆搬去终南山中隐居,恐怕就算是找上门,孙思邈也必然不会答允下山。 房俊却不管那个,直接问清楚了地址,带着程家兄弟驾车便赶赴终南山。 车上,程处亮为难道:“这个……二郎,既然孙道长故意躲去终南山,咱们即便找上门去,怕是亦不会轻易答应下山,要不,咱们缓几天?” 事实也就是他心情急切,清河公主产后虚弱、伤及根本,这等病情非是一朝一夕便可治愈,自然耽搁个三五天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他与清河公主感情极好,一是片刻都忍不住罢了。 若是当真一位皇室公主危在旦夕,太医束手无策,孙思邈又岂能不给医治? 不止是公主,就算是长安城中那些个王侯公卿,如若是哪一个病入膏肓、危若累卵,孙思邈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这位神医固然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却绝非不近人情…… 房俊笃定道:“兄长放心吧,既然清河殿下的病情不易拖延,今日既然前来,无论如何也得请到孙道长,好生诊治。” 程处亮也是个爽快人,拱手道:“无论如何,今日这份情,愚兄记在心头了,改日必有厚报。” 房俊不以为意道:“兄长不必如此,某与处弼虽非兄弟,却也情同手足,即使两肋插刀,亦绝不皱眉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事实上他今日前来寻孙思邈,并不仅仅是请其前往卢国公府为清河公主诊病,亦有别事相求…… 程处弼听闻房俊之言,一脸“自当如此”的神情,略略颔首,再无表示。 程处亮无语的看着自家兄弟脸上那理所应当的意味,不由得暗暗苦笑:怪不得这两人交情这么好,一个棒槌,一个憨货,都是一路货色呀…… 马车进入终南山地界。 从车帘望出去,山峦起伏,郁郁葱葱。 茂密的树林铺满山岭,枝叶繁茂生机盎然,山脚下的农田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溪流潺潺,宛若桃源。待到马车沿着山路驶入山中,头顶便被遮天的树冠所遮挡,阳光透不过来,洒下一片阴凉。 树林间鸟雀飞舞、小兽欢腾。 进了山,景致陡然不同,泉石清幽、绝诸尘嚣,偶有枝叶稀疏之处,仰首相望,山巅白云缭绕,远隔尘世。 马车晃晃悠悠,在狭窄但尚算平整的山路间辚辚而行,时不时惊起路旁山林之中的鸟雀,“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飞上树梢,有猴子在林木之间攀援跳跃。 转过一处低矮的山隘,眼前出现一处由两道山梁夹持的小谷,谷中一条小溪水白如练,两岸平缓,一畦一畦菜地沟陇俨然,一道简陋的石桥横跨小溪,石桥尽出,是一座朱墙黑瓦的小道观。 马车抵达道观门前,几人先后下车,房俊上前,侧耳听了听,院内并无声响,便信手推了推山门。 山门无声而开。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地上铺着青石,尚算平整,一个青铜香炉放在正殿门口的石阶之下,两侧有厢房数间。 正殿挂着一方匾额,上面“紫云观”三个字圆润秀挺,颇似名家手笔。 一个梳着总角的童子从正殿内跑出来,宽大的道袍在身上晃晃荡荡,见到站在门口的三人,揖手一礼,好奇问道:“三位贵人,从何而来?” 这童子年岁不大,相貌清秀,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很是可爱。 房俊道:“吾兄弟三人,前来寻访孙道长,不知道长可在观内?” 童子指了指小谷一侧的山岭,道:“道长早起进山,采取几味草药,尚需一些时候才能回来。” 房俊道:“不知吾等可否入内等候?” 童子道:“远来是客,请随我来。” 言罢,转身引着房俊三人迈步走入院内,来到香炉左侧的一间厢房。 房内铺着光洁的地板,几人脱去鞋子,来到屋内,童子恭敬道:“还请几位稍坐,待我去烧了水来,给几位沏茶。” 略微躬身,便退了出去。 打量屋内陈设简单,几面墙壁都露着青砖,头顶的屋梁亦是用终南山的松木搭建,只是去了树皮,显得简朴古拙,别有一番返璞归真的意味。 然而房俊踏入房中的一刹那间,目光、心神便尽皆被此刻房中一人所吸引。 厢房之内,正中摆设的一张矮几旁,正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侧卧在那里,一手屈起拄着地板支撑着上身,一手拈着一个小巧的酒杯,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房俊…… 两人目光相触,一股怪异的感觉瞬间袭上房俊心头。 这老道须发皆白,没有什么“鹤发童颜”,一张脸犹如干枯的树皮一般沟壑纵横皱纹密布,枯瘦的身躯掩在一袭破破烂烂的道袍之下,骨架却是粗大得很,没有半分衰老之气。 最让人动容的,是他的眼睛。 一个看上去足足有一百岁的老道士,却拥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望着房俊的时候,目光澄明似有光华闪现,眨动之间,满是愉悦与惊叹…… 精芒闪烁之间,这双眼睛似乎蕴藏着惊人的智慧,能够洞悉宇宙间的一切奥秘,人心之内所有的秘密,亦在其注视之下无有遗漏。 不仅仅房俊,程家兄弟也被老道的神采风姿所吸引,愕然看去。 房俊深吸口气,揖手为礼,恭声道:“在下房俊,未知道长仙乡何处,如何称呼?” 老道士姿势不改,却缓缓笑起来。 “贫道袁天罡。” 第二十一章 袁天罡 袁天罡! 听闻这个名字,房俊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生,他最最不愿意遇上的场景,毫无疑问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时代的无神论者,房俊从小便对那些个神神怪怪的东西嗤之以鼻,坚信“人定胜天”,崇信科学无所不能。 然而历经“穿越”这等离奇之事以后,他的立场已经不再是那么坚定。 或许对于鬼神之说依旧心存疑虑,但是关于阴阳五行、奇门遁甲、风水术数这等传统知识,却渐渐有了更新层次的认知。 与李淳风的第一次见面,那厮便一惊一乍的断言自己“命运不合”,本是身陷囹圄、含冤而终的短命之相,却又富贵缠身、运交华盖,“命数”与“运道”这般截然不同,啧啧称奇。 吓得房俊差一点以为那牛鼻子能够一言揭破自己的“穿越者”身份…… 从那个时候,房俊便竭力避免与李淳风的碰面。 那些个看似神神叨叨的本事,实在是给他带来太大的威慑,唯恐一旦被揭破真相,便会被当做鬼怪绑在一个柱子上活活烧死…… 连带着,对于名头更甚于李淳风的袁天罡,房俊更是心存顾忌,避之唯恐不及。 孰料,避来避去终究还是没避开,今日竟然自己送上门儿来…… 吸了口气,房俊看着这位斜倚在矮几上的老道,眨眨眼,状似想了一想,然后缓缓摇头,道:“袁天罡?抱歉,没听过。” 老道脸上正浮现一抹慈祥的笑容,就好似一位备受敬仰的武林高手面对等闲的凡夫俗子,报出名号之后正等着接受尊敬与朝拜,甚至于脑子里已经下意识的想好了等到眼前这个小子露出激动的神情,说出那些个崇拜莫名的话语,自己要含着笑淡然的说一声“贫道闲云野鹤,区区盛名,如浮云耳”这样显示高尚境界的客气话儿…… 然而,他听到面前这小子说“袁天罡?抱歉,没听过”。 那慈祥的笑容凝固在老道的脸上,清澈明亮的眼眸之中满满的全是惊讶,不可置信,以及……尴尬。 没错,真的尴尬。 袁天罡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脸皮,都在这一刻丢尽了。 他觉得自己绝对算得上是个名动天下的人物,朝野之间,谁不闻“袁天罡”之大名?虽然一生修炼早已超脱了“名利”的桎梏,然而此刻的尴尬,依旧令他面如火烧,极度难受。 就算是当真没听过老道的名讳,可是礼貌上也应该委婉一点吧? 这小子,特么就是个棒槌啊…… 袁天罡尴尬得不行,程家兄弟则齐齐一拽房俊的衣袖,低声惊恐道:“二郎,你疯啦!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袁道长,即便是陛下当面,亦要以礼相待,岂能这般无礼?速速道歉!” 在这个自然科学未能昌明的年代,袁天罡早已被塑造为神一般的传说。 尤其是这人的相人之术、风水之术,更是被誉为冠绝天下,即便是帝王陵寝,择址建造之时,亦要请教一番。更有传闻,当年高祖李渊请来袁天罡为其几个儿子相面,袁天罡便曾指出李二陛下有“飞龙在天”之相,结果导致太子李建成的忌惮,欲置这个二弟于死地而后快…… 总之,在唐人眼中,袁天罡就是活神仙! 孙思邈被称为“神医”,到底还是“医”,不是“神”,普天之下,唯有袁天罡才是“神”! 程处亮上前一步,一揖及地,惶恐道:“还望道长莫怪,吾这位兄弟平素生性跳脱,喜开玩笑,道长之大名如雷贯耳,天下皆知,他又岂会从未听闻?玩笑耳,道长胸襟四海,不与他一般见识。” 如此当面得罪这位活神仙,不想活了么? 万一惹得“神仙”恼怒,手指一点,你房二郎就完蛋了…… 袁天罡呵呵一笑,一双眼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房俊,却是闭口不言。 程处亮有些冒汗,完了完了,这老神仙生气了…… 到底是因为自家之事,才使得房俊今日前来央求孙思邈,若是因此得罪了袁天罡,有什么眼中的后果,自己如何对得起朋友? 一旁的程处弼感觉到兄长的惊恐,当即闷哼一声,不爽道:“二郎说不认得,那就不认得,纵然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让天下人人都认得吧?二兄勿要大惊小怪,依我看,这牛鼻子不知礼数,倚老卖老,不似好人!” 程处亮大骇,厉喝道:“闭嘴!” 程处弼一脸不忿,却也不敢再说,只是拿一双牛眼气呼呼的瞪着袁天罡,似乎只要袁天罡开口喝骂,他就敢拿一双铁拳冲上去狠狠的锤几下,非得把这一身老骨头打散了不可…… 袁天罡也不装逼了,气得胡子乱翘,从地板上爬起来,跪坐在那里,瞪着眼前这几个年轻人,怒道:“小儿无礼!” 想他袁天罡何等人物? 隋唐以来,无论那一位王侯公卿甚至是帝王至尊,何曾不对自己以礼相待?即便是当年乖张暴戾的隋炀帝,那也得规规矩矩的敬请自己上座,口口声声叫一句“袁师傅”,可是这十几年没有回长安城,怎地一下子蹦出这么多的棒槌? 瞧瞧,那个黑脸的小子对自己简直就是无视,不认识咱可以理解,当年咱在长安城呼风唤雨的时候,你小子估计还穿着活裆裤呢,可是没听过咱的名头? 怎么可能! 还有这个一脸憨直瞅着就缺心眼儿的小子,哎呦拳头握那么大,你这是想要锤咱几拳? 娘咧! 咱虽然乃是化外之人,修身养性餐风饮露,可也只是被称为“活神仙”,还没到真神仙的境界呢,咱也有火气啊! 他瞪着程处弼,怒道:“谁家小儿,报上名来!” 程处弼虽然听过袁天罡之名,知道这是个牛人,不好惹,可谁叫你跟二郎瞪眼睛呢? 管你是谁,你敢瞪,咱就敢锤! 一挺胸脯,朗声道:“卢国公三子是也!” 袁天罡点点头:“程咬金家的小子?” 瞅瞅这混不吝的模样,倒还真有他家老子“混世魔王”的风范,可以确定,不是捡来的。 程处弼粗声粗气道:“昂!你待怎地?” 袁天罡:“……” 这夯货就不会好好说话? 现在的年青人,都这么楞? 他自信自己别看老胳膊老腿儿了,但是程处弼这样的,一只手就能收拾的了,可自己的岁数都跟这个夯货的祖太爷相仿了,当年也确实跟程家祖太爷有几分交情,这要是当真打起来,传扬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老道丢不起那人呐! 这个愣货太浑,不能惹…… 他又瞪着房俊,觉得这小子固然无礼了一些,但看上去精明,是个讲道理的,便问道:“长安房姓不多,房玄龄与你是何关系?” 房俊道:“正是家父。” “哦哦,房玄龄的儿子啊……”一听是房玄龄的儿子,袁天罡这时候才想起来,好像徒弟李淳风曾给他写过几封信,便曾提起这个房二郎于术数一道惊才绝艳,堪称独步天下,甚至给自己捎来一本《数学》,自己亦曾转眼一番,惊为天人。 他对于房俊的性情毫不了解,不过心想既然房玄龄的儿子,那决计差不了。 朝野上下,谁不知房玄龄乃温润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袁天罡敢说一句这样的话,放眼如今朝堂,唯有房玄龄清正自持、勤勉公正,当得起“君子”之称,余者隐私龌蹉,没几个拿的上台面的。 房玄龄教出来的儿子,那品性定然不差。 袁天罡松了口气,颔首道:“故交之后啊,玄龄乃是真正的君子,虽然与我年岁差着不少,却堪称忘年之交,你没听过老道的名字不要紧,回家之后问问令尊,自然知晓。” 他想要拉拉关系,毕竟跟两个年轻人闹得太僵不好看,打不得骂不服的,还能怎么着? 孰料房俊闻言之后,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反而一脸愤怒,大声道:“你我素昧平生,却口口声声言及家父名讳,何以如此辱我?错非念在你年岁太大,今日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袁天罡:“……” 现在的年青人,怎地都这么冲? 老道我这是跟你拉关系呢,套套近乎,缓和情绪,找个台阶下啊好不好? 可你这张口就怼人的毛病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刻,袁天罡觉得有些凌乱,发现自己似乎跟不上时代了…… 第二十二章 危机?摆平他! 袁天罡有些凌乱。 咱活了一百好几十年,名满天下声动四海,人世间多少王侯公卿贩夫走卒都报以尊敬,哪一个见了自己不是恭恭敬敬纳头便拜? 不曾想今日遇到不开眼的了,令他觉得随时都有一言不合就要开干的危机感…… 娘咧! 这年轻人怎地这般棒槌? 不过话说回来,以他的地位、年纪,称呼一声“玄龄”并不为过,即便是宰辅,那也得尊老吧?凭借以往的交情,若房玄龄此刻就站在面前,也得乖乖的给他袁天罡奉茶倒水。 然而现在面前这个浑小子不认这份交情,那就尴尬了。 的确,父亲的名讳被别人提及,这是一种不敬,做儿子的就算拎着刀子上去拼命,旁人都没法说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孔夫子的教导,俗话说“君辱臣死”,父亲受辱,儿子拼命自是应当…… 袁天罡一脸晦气,气得不轻,瞪着面前这两个棒槌。 然后,不说话了…… 他那一双十分奇特的眼眸就这么定定的瞪着房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似乎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房俊就是一个绝色美女,那目光如电,誓要将这厮身上的衣服都一件一件的扒掉…… 房俊心里打鼓,就怕的就是这个啊! 万一被这个半仙儿看出点什么…… 赶紧略微躬身,冷然道:“念在道长这般年岁,某不与你计较,告辞。” 言罢,转身欲走。 程处弼素来视房俊马首是瞻,紧随其后。 程处亮有些着急,咱今儿是来求医的,这还没见着孙思邈的,便招惹了袁天罡这位牛人,求医的事情咋办?不过转念一想,今日本就是房俊的人情,若是为了替自己办事得罪了袁天罡,后果殊难预料,岂不是等同于自己连累了房俊? 尽管心中不愿,却也知道此刻还是离开此地为妙,只能稍后再来寻孙思邈。 当即一揖及地,执礼甚恭,歉然道:“袁道长勿怪,房二郎性情耿直,想必当真没听闻过道长之名讳,稍有得罪,实乃情理之中。晚辈暂且告辞,稍后带他前来,当面赔罪。” “慢着!” 袁天罡一抬手,也不理程处亮,说道:“房家小儿,暂且留步,老道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 房俊已然走到门口,闻言暗叹一声,这一关迟早要蹚过去,否则有这么一个隐患在,自己如何能够安心? 索性站住身形,对程家兄弟说道:“二位且在外头稍后,某有几句话同这位道长说说。” 程处弼颔首:“若有情况,二郎招呼一声,揍他个老瓜怂!” 程处亮眼前一黑,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弟弟,赶紧一把拉住程处弼的手臂,硬生生给拖了出去…… 屋内。 房俊心中忐忑,硬着头皮走到袁天罡面前,跪坐在矮几一侧,道:“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袁天罡白眉微微挑起,晶亮的眼眸盯着房俊,缓缓说道:“几年前,老道尚在蜀中游历,曾收到寄来书信,言及长安出现一位于术数、格物方面尽皆惊才绝艳的少年,还能写出一手传唱百世而不朽的诗词佳作……尤为重要的是,他提及了这少年的面相,连称不懂,说是命数与运道背道而驰,有悖常理,无法解读。不知老道那徒儿所言之人,可是房公子?” 房俊沉默一下,道:“或许便是在下,当初与李淳风道长初遇,他便言及在下的面相,乃世间罕有。在下不懂奇门遁甲,更不懂相面风水,不过倒是明白一个道理,存在即是合理。故而,在下有一事不明,为何贵师徒尽皆认为是在下的面相殊异,而不是你们的相术有所欠缺呢?在下之面相不合天理,那么自然是在下的问题,然而若是因为你们的相术本身有缺陷,看不懂这世间的一些面向,却因此给在下或者是与在下同样面相的人带来困惑,引起名誉甚至人身安全上的一些困扰,道长不觉得有违天道、心存愧疚么?” 你们总觉得我的面相奇怪,认为那是我的问题,可是你们为何从来都不觉得是你们自己少见多怪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因为你没见识过,便否认某一种事物,这不是扯淡么? 面对房俊这番强词夺理,袁天罡皱皱眉,低声嘀咕几句,转而欣然道:“存在即是合理……这句话说得好,老道受教矣!老道承认,房公子所言有几分道理,但是当初骊山之上呼风唤雨,该不会只是巧合吧?” 他从房俊殊异的面相之中看出了某种可能,再联想到骊山之上那一场求雨的故事,结合起来,不由得他不心生怀疑。 他倒是咄咄逼人,孰料房俊嗤笑一声,正欲说话,便见到童子道士提着一个硕大的水壶进来,人太小,水壶太大,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清秀的脸庞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将水壶放到案几上,小道士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汗渍,对袁天罡恭敬说道:“徒孙给您去准备午膳,您老还请慢用。” 然后又冲房俊揖手为礼,这才规规矩矩的出了屋子。 袁天罡指了指茶壶,道:“请用茶。” 房俊也不客气,提起水壶,将壶内的热水注入茶壶之内,等了少顷,再将茶水斟满茶杯,将一杯推到袁天罡面前,自己拈起另一杯,凑到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放到桌上,指着这茶杯说道:“这一杯茶若是如此放在此处,长久之后,会有何等变化?” 袁天罡正拿起茶杯,未等喝茶,闻言略微沉思,道:“茶杯依旧,茶水干涸。” 房俊看着他,继续问道:“那么,茶水究竟去了哪里?” 对于生活了白多个春秋的袁天罡来说,有着太多的生活阅历,房俊只是稍稍一问,他便了解房俊的意思。 正因为了解,所以他立即愣住。 凝神回忆,这样的情景在他悠长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多次,然而他却从未留意,更未去深思这个看似普通的情形。 无人饮用,无人泼洒,可为何水会消失不见? 不过到底是学究天人的“半仙儿”,虽然弄不懂,但是见识太多了,沉吟半晌,袁天罡试探着说道:“庄周曾言及日光和风可以使得水分蒸发……具体哪一本书中提及,老道记不得了,但确定有过这番论述。” 房俊颔首。 老祖宗们的智慧不是白给的,显然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人发现了蒸发的现象,但是碍于自然科学的匮乏与落后,并未给出合理的解释。 房俊问道:“在下于江南填充滩涂,设置盐场,引海水入围坝,经由海风吹拂、烈日酷晒,使得海水蒸发,盐分析出,每日里晒出海盐无数,便是采用的这个蒸发之原理。” 袁天罡赞叹道:“房公子此举造福万民,名垂青史。” 自古以来,盐都是万民生计的头等大事,人不可一日无盐,然而由于盐的产量极低,且运输不便,又被各方势力当作敛财的工具,盐价居高不下,每有战乱,百姓苦不堪言。 而房俊在江南设置盐场,每日里暴晒海水取得海盐,乃是一个天文数字。 大量的海盐涌入内陆地区,不但使得市面上流通的盐是以往的数倍,更使得盐价腰斩,几乎每一户人家都不在为高不可及的盐价犯愁,房俊之名,早已因此传扬天下,褒奖无数。 人活得年岁久远了,无论何等情形,都难免生出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更别说修了一辈子道、行了一辈子善的袁天罡。 这一件事,袁天罡对房俊推崇备至。 然而,这跟骊山求雨有什么关系? 房俊瞅了袁天罡一眼,问道:“道长说在下的面相殊异,与世人不同,所以心存疑虑。那么在下想出了这千余年来都未有人想出的晒盐之法,为何道长却没有认为在下因此与世人不同,迥然有异呢?” 第二十三章 给你上堂课 袁天罡呆了一呆。 然则不等他说话,房俊便已然咄咄逼人道:“海水煮盐,自春秋便有记述。道理很简单,有盐分溶解于海水之中,用烈火将海水煮沸,水分蒸发,盐分析出,这是与海水晒盐同样的道理。然而……为何自春秋而始,到了大唐,在吾之前数百上千年的时光里,却从未有人造出盐场,更未想出用海水晒盐这等简易之方法,依旧世世代代砍伐树木生火煮盐?” 袁天罡不知如何回答。 房俊上身微微前倾,盯着袁天罡,问道:“道长会否因为在下想出了千余年来都未曾有人想出的晒盐之法,认为在下与众不同、面相殊异?” 袁天罡明白房俊的意思了。 你看我面相与众不同,便疑神疑鬼,那么我创出天下人从未有过的晒盐之法,造福万民的时候,你却为何没有认为我与众不同? 房俊不给他思考的空间,一派贤者名仕的风范,继续道:“世间之人,有人一生碌碌,有人手执乾坤,有人大字不识,有人文采惊世,有贩夫走卒,自然就有帝王将相……茶水消失,这是人人都看得见的情景,却从未有人从此深入思考,在下思考了,故而引申出晒盐之法。” 我的确与常人迥异,但并非因为某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而是因为我善于思考。瞧瞧,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蒸发现象,千百年来人们从不曾深入思考过,但是我思考了,不仅思考了,而且思考明白了,懂得了其中的原理,所以发明了晒盐之法,并且由此造福万民。 可是,你能凭此就说我不正常么? 袁天罡捋着白胡子,一双眼眉一会让扬起,一会儿纠结,半晌,才惊觉自己被这个小子给带偏了,这番道理的确毋庸置疑,但是这跟求雨那件事有何关系? 于是袁天罡颇为恼怒的点了点房俊,不悦道:“休要岔开话题,谁问你蒸发这等现象了?老道再说求雨之事呢!老道一生修道,亦不敢说可以引发天机、兴云布雨,汝小小年岁却能做到,你要如何解释?” 房俊叹了口气,一脸怜悯的问道:“敢问道长,贵庚几何?” 袁天罡胡子一翘,傲然道:“百二十有余。” 这年头医疗条件极其落后,“人生七十古来稀”可不是说说而已,等闲乡下,年过花甲便已是难得,古稀之年便是罕有,若有耄耋之年者,已可称为“祥瑞”,便是皇帝亦要逢年过节降下圣旨,予以嘉奖,若是有期颐之年者……足可轰传天下。 活了一百二十余岁,即便是平民百姓,死后亦可靠山起陵、坟高四丈了…… 看着老道有些骄傲的模样,房俊轻笑一声,道:“人活着,可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些人戎马一生,年纪轻轻便夭折,可其事迹天下皆闻、彪炳史册,便如同冠军侯霍去病,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辉煌灿烂、光耀千古,便是千年万年之后,子孙后代亦要心生仰望,视其为民族魂魄、家国脊梁,生命短暂,却绚烂夺目;有些人则悠然度日,从无建树、更无功绩,于国无利、于民无益,痴痴然年长百岁,与米虫何异?” 袁天罡懵了一下,然后眼珠子瞬间瞪圆。 米……米虫?! 简直岂有此理! 老道差点气疯了,他这一生充满了传奇,帝王将相不知见过多少。于风水术数一道,他堪称学究天人,观人间福祸、测人生吉凶,可洞悉天机趋吉避凶,哪一个在他面前不是毕恭毕敬战战兢兢? 何曾遇到过这般无礼之小儿,居然视他为米虫? 一个痴长百岁,毫无用处的米虫…… “砰!” 袁天罡百余年的修为也压制不住心底升腾的怒火,狠狠一拍桌子,怒道:“小儿好胆!纵然是尔父在吾面前,亦要执晚辈之礼,老道坐着,他也只能站着,尔居然如此无礼,真以为老道年岁大了,就无法教训你这个狂妄之徒?” 房俊不为所动,嗤之以鼻:“活了一百多岁,却连雨水是怎么回事儿都不明白,说您是米虫你还挺抱屈?” 袁天罡坐在那里,一张脸满是怒气,枯瘦的大手指着房俊:“好,那就请房公子跟老道说说这雨水到底怎么回事儿,说的明白,老道给你赔礼道歉,自认米虫之名,说不明白,休怪老道不念尔父当年之交情,今日非得打折你小子的腿!” 他是真的动了肝火! 沙场对阵斩将夺旗,那不是老道所擅长的事情,但若是说到闪转腾挪单打独斗,纵然百余岁了,也还没服过谁! 面对恐吓,房俊一点都不怕,依旧指着桌上那个茶杯……不得不说,这老道的确有几分修为,刚刚盛怒之下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声势很大,但是这个茶杯依旧稳稳的放在那里,连茶杯中的半杯茶水都没有溅出来一滴。 “敢问道长,这杯茶放置久了,杯子仍在,那么茶水去了哪里?” 袁天罡怒道:“放屁!刚不是说了蒸发了么?” 房俊摇摇头,道:“那蒸发去了哪里?” 袁天罡一愣,想了想,道:“就如同开水煮沸那般,化作水汽。” “正确!” 房俊抚掌赞叹,继而说道:“那么这股水汽,最终去往何处?” 袁天罡又怒了,他就得这混小子就是在消遣自己,瞋目道:“那谁知道?水汽无色无形,无所不在,谁又能准确知晓它去往何处?” 房俊对于袁天罡的恼怒无动于衷,又问道:“那么请问道长,既然茶杯放置久了,杯中茶水会蒸发为水汽,江河湖海之中的水,会否同样会蒸发?” 袁天罡又愣了,心说这小子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不过仔细想想,按道理来说,无论茶杯中的水,还是江河湖海中的水,那都是会蒸发的,茶杯中的水太少,蒸发之后无法追寻其踪迹,可江河湖海之中的水蒸发,必然产生大量的水汽,这些水汽去了哪里? 目光闪动,老道意识到一旦房俊接下来问自己这个问题,那根本无法回答,必然又一次陷入被动,干脆一瞪眼,耍横道:“要说什么,干脆点!” 房俊揉了揉额头。 这老道不仅名满天下,更是名垂后世,乃是一位奇人,可这性格却有些返璞归真,好似老小孩儿一般…… “道长可曾留意,天上的云彩,有时洁白如丝,有时乌黑似铅?” 袁天罡想了想,的确如此,但是他没有言语,只是略微点头。 房俊继续:“那么道长可曾想过,为何会有这等变化?” 袁天罡不耐道:“云彩洁白,代表天气晴朗,云彩乌黑,那就是携带风雨,这三岁孩子都知道,老道岂能不知?” “在下问的是为何会有这等变化?” 袁天罡的怒火渐渐消散,他发现这小子似乎并非与自己抬杠,而是确实言之有物。 为何云彩有时洁白,有时乌黑?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等变化? 没等袁天罡回答,房俊已经自顾自说道:“想来道长也是不懂的,您活了一百多岁,或许从来就没有关注这个现象,更没有去深究这其后的道理……” 不待袁天罡发怒,房俊又道:“您说在下面相迥异、不似常人,在下承认,因为在下根本就不是常人,在下是个天才!您还别生气,更别不服,这云彩的变化,千古以来谁曾去探寻其原因?唯有在下!而又有谁弄明白这背后的因果?还是唯有在下!在下天赋异禀,才华横溢,面相自然与常人不同,道长虽然活得岁数不少,但从未见过在下这等天赋异禀之人,自然未曾见过在下这迥异于常人的面相,何足为奇?” 袁天罡瞪着眼睛,被房俊绕得有些晕。 这说来说去,就是说你小子面相迥异,不是你自己的毛病,而是老道活了这么些年只顾着当米虫了,没什么见识,所以大惊小怪? 袁天罡有些不忿,却又觉得无言以对。 人家话虽然说的难听,但道理并没错,千百年来水曾去关注水汽的变化,雨水的成因? 第二十四章 激怒袁天罡 袁天罡心中不忿,却也顾不得发怒,摆摆手,急不可耐道:“休说那些个没用的废话,赶紧给老道说说这云彩黑白之间的分别,说得明白了,老道既往不咎,说不明白,莫怪老道出手教训你,以大欺小!” 他是当真好奇。 一个人活得年岁大了,经历了太多的事情,难免好奇心降低。然而他既然知道房俊的格物之道天下无双,说的又是云彩时黑时白这等寻常常见的景象,难免忍不住刨根问底。 却并未发觉其实他已然渐渐淡化了对房俊奇异面相的揣测…… 房俊也不虚,说起风水面相咱不如你,可若是讲起物理知识,你算个屁呀? “天地有阴阳,循环不休,而生万物。水为阴,自天而降,然其从何而来?阳者,清明而上也。由此可见,雨水固然从天而降,然则其来源,却是由下而升,水汽自地表升起,到了天空凝聚成云,水汽不足,则云彩洁白轻柔,随风飘荡,待到水汽充分,云彩含水足够,便渐渐转黑,体重阴沉,达到一个临界,凝结在云彩之中的水汽便会从天而降,行成雨水。而雨水降落地表,聚集成江河湖海,再次蒸发,升腾而起,又一次凝聚成云……如此循环不休,正和天地大道、阴阳至理,不知道长以为然否?” 袁天罡眼珠子睁大,这等后世幼儿园小班儿童都明白的道理,却令他一时间惊为天人! 娘咧! 就是这个道理啊! 一番话不仅讲述了水汽与雨水之间的关联,更重要的是暗合道家“阴阳互济、循环不休”的真谛,袁天罡立即认识到,从今而后不仅世人将会知晓雨水之形成原因,更会愈发认可道家之真谛,这对于道家学说的传播将会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瞧瞧,天地万物、自然规律,都是按照咱们道家的原理在运转,什么儒家、法家、墨家,唯有道家才是天地正朔、万物法则! 老道激动的不行,哆哆嗦嗦的捋着胡子,两眼放光,赞叹道:“房公子果真学究天人,堪称当世第一格物大家!自古以降,世人只知云烟成雨,却从未真正去追寻雨水的成因,相信只要房公子这番说辞传扬出去,定然彪炳史册,令世人叹服!” 房俊冷笑:“天地玄黄,唯阴阳二气,结成万物。道家学说,已然窥得天地至理,终有一日,会令万民信仰。不过凡事都要有一个过程,想要让天下人尽皆认可道家学说,那就要不遗余力的鼓吹宣扬,需要无数人的精诚奉献。” 呵呵,想要让咱免费给你们道家做宣传? 也不是不行,但代价总要有一些吧…… 袁天罡捋着胡子,眼眸微微眯起,道:“正是需要房公子这等格物大家予以配合,还请放心,稍后老道会送信至龙虎山,禀明天师,道家一脉,自会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予以后报。” 房俊微愣。 这老道居然传承于天师道? “未知道长师承哪位真人?” “呵呵,老道之师祖,乃是宼天师。”袁天罡一脸傲然。 宼天师啊! 天师道历史上最著名的人物,被称为“北天师道祖师”的寇谦之,对原始的道家粗鄙风貌予以改革,得到北魏朝廷的器重,从乡野而入庙堂,北魏太武帝封其为国师,终北魏之世,崇信不衰。后周承魏,崇奉道法??,每帝受箓,如魏之旧。 妥妥的牛人! 不过……这跟咱有啥关系? 隋唐时期的道家,也就那么回事儿,在民间拥趸甚众,但是朝堂之上,也只是被李二陛下挂起来做一个吉祥物,没什么影响力。 到了宋朝,天师道才开始进入朝堂,成为道家正朔…… “居然是寇天师之真传,失敬失敬……”房俊恭维了一句,见到袁天罡面有得色,便道:“只不过道长活了百余岁,却并未得到天师真传,区区一个水汽之变化,便不曾用心揣摩、观察,道家之经义,亦未曾见到有何建树,您自己说说,空长百岁,于国何益?于民何益?于道家何益?” 所以,还是一条米虫。 袁天罡吹胡子瞪眼,错非这番水汽之幻化、阴阳之互济使得他心生敬佩,这会儿大抵就会一顿老拳教训这小子要懂得尊老。 不过这棒槌左一个“米虫”右一个“米虫”,谁受得了? 更何况老道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百余年的修炼没修成别的,倒是修成了一副真性情,嬉笑怒骂随心遂意,从来都不曾压制情绪。 “小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道,痴长百岁,于国于民无益,却又处处倚老卖老,可知羞否?” “哇呀呀,无知小儿,真当老道不会揍你?” “呵呵,分明是自己相术不精,却以面相迥异之言辞污蔑于我,其心可诛,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娘咧!” 袁天罡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掀翻了案几,就待起身教训教训这个目无尊长的混账。 然而未等他起身,眼前这小子已然从地板上弹跳而起,两个箭步便窜出门外…… 门口处,程处亮侧耳听着厢房里的谈话,一颗心一直提溜着,知道听到屋里干脆掀了桌子,心中大急,见到房俊窜出来,跺脚埋怨道:“二郎你疯了不成?袁道长德高望重修仙有道,深得陛下信赖,你与他冲突,殊为不智也!” 房俊嘿嘿一笑,不以为然道:“老道痴长百岁,早就老糊涂了,拿一些危言耸听之词讹诈于我,岂能随他心意?” 冲突? 要的就是冲突! 只要有了冲突,日后袁天罡再有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言辞传出去,外人只会认为这是打击报复,不会信以为真。 再加上有了今日这番“水汽幻化之过程”的言论,更会让人认为是老道所学不精,连自己道家的“阴阳至理”都不能学以致用,反倒让一个年轻人给教做人,再说房俊什么坏话,旁人听了自然有所保留,不会因为他的地位名气便全盘接受。 而程处弼则连袖子都撸了起来,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就等着袁天罡若是追出来寻房俊算账,便冲上去饱以老拳,什么尊老不尊老的根本不考虑,敢找房二郎的麻烦,就得先将他程处弼打趴下! 程处亮看着这两个棒槌,连连叹气,无何奈何。 “呦,二郎今日如何得闲,来拜访老道?” 三人正站在门口,房俊想要暂且离去,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回头,便见到孙思邈一身简朴的道袍,笑呵呵的从山门外走回来,身后还背着一个竹制的背篓,里头放置着几味草药。 房俊忙施礼道:“刚刚被降了爵位,官职也交卸了多日,倒是时常得闲,不过今日前来,却是有一事相求。” 程家兄弟也连忙上前见礼。 孙思邈将背后的竹篓取下,小道士早已飞奔上前接过去,孙思邈颔首道:“送到药庐去,放在阴凉之处,万万不可被日光暴晒。” “喏!” 小道士应了一声,背着跟他差不多一样高的竹篓,摇摇晃晃离去。 孙思邈瞅了程家兄弟一眼,心中有谱,冲着房俊笑道:“咱俩忘年之交,哪里用得上求不求的?不过不急于一时,来来来,贫道给你介绍一位活神仙。” 话音刚落,便听到厢房里袁天罡怒声道:“让那棒槌给老道赶紧滚蛋,否则打断他的腿!” 孙思邈一脸懵然,不明所以。 房俊有些尴尬,苦笑道:“那个……介绍就不必了,刚刚已然与袁道长会面,被其风采所摄,心生惭愧,就不再见了……” 孙思邈莫名其妙,听着屋里头袁天罡这语气,显然是气得不轻,可他为何能够跟房俊置气? 在他看来,房俊这小子简直就是“大唐杰出青年”,学识渊博、心胸开阔,有能力、有气魄,而且处事精明眼光长远,放眼自己接触过的年轻俊彦,无人能出其右,简直就是恨不得有个儿子必须向他学习,若是有个闺女都想招家去当养老女婿的那种。 袁天罡这是发的什么疯? 孙思邈倒也深知袁天罡的直率随性,真是老不着调啊,一百余年的道,算是白修了…… 第二十五章 求医 程家兄弟很尴尬,房俊一脸苦笑,孙思邈则莫名其妙。 袁老道虽然脾气很燥,浑没有修道之人淡泊如水的漠然,可总也不会与小他一百岁的房俊置气啊? 不过袁天罡的怒气显然并未有假,孙思邈只得问道:“二郎有何事但说无妨。” 房俊便将请他前去给清河公主治疗的事情说了,孙思邈略微沉默了一下。 程处亮顿时紧张。 这段时间,长安城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家中有亲人患病,都想请孙思邈前去诊治,结果孙思邈为了潜心编撰《千金方》的下卷,尽皆拒绝,甚至不堪其扰,躲到终南山中隐居起来。 眼下清河公主的病情日益严重,太医却束手无策,若是孙思邈不肯前去诊治,那就只能坐等病入膏肓,药石无救…… 幸好,孙思邈只是略微考量一下,便欣然颔首,道:“若是旁人前来,老道定当婉拒,《千金方》的编撰实在是耗费了老道太多精力,唯恐这道口子一开,会有更多人前来求诊,弄得心力交瘁,误了大事。不过既然是二郎开口,老道又怎能推辞呢?还请在此稍后,待老道与老友交待几句,便即启程。” 言罢,颔首示意,进了厢房。 程处亮狠狠一握拳,冲着房俊一揖及地,感激道:“二郎之恩情,程家没齿不忘!” 清河公主的病情,早已与程家的前程联系到一起。 只要清河公主在,程家便是皇亲国戚,世代荣宠,与皇室的关系极其紧密,一旦清河公主有什么闪失,程家非但断了这层姻亲,更会被皇室迁怒——李二陛下是个极其护犊子的皇帝,他自己怎么都行,政治联姻也好、子女犯了错严加惩罚也罢,他可以做,但若是旁人苛待他的子女,立马翻脸。 之所以与亲密战友长孙无忌渐行渐远,世家门阀对于皇权的冲突固然是一方面,但是长乐公主在长孙家遭遇的苛待,却也是主要的原因。 就比如现在,李二陛下不愿意亲自下诏令孙思邈前往程家给清河公主诊治,但若是清河公主有什么闪失,所有的过失都是程家的…… 房俊忙道:“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兄长切莫如此。” …… 厢房内。 孙思邈走进来,便见到袁天罡正坐在屋子正中的地板上,旁边一张案几侧翻,茶壶杯盏跌落在地,一片狼藉。这位年过百岁的“活神仙”一脸怒容,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指着门口,骂道:“岂有此理!这小子简直就是个棒槌,简直不可理喻!” 孙思邈一脸好奇,问道:“房二棒槌之名,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厮平素最是吃软不吃硬,你说说你都一百多岁了,跟他置气,犯得着么?话说,到底因为何事弄到这等地步?” 这位老友虽然脾气差了一点,性情率直,却也非是跋扈之人,一个整天喜怒形于色的人也不可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房俊究竟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能够使得老友修养全无、勃然大怒? 袁天罡气呼呼的瞪了孙思邈一眼,闭口不言。 说什么? 说那小子骂自己是条痴长百岁的米虫? 丢不起那人……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自己不说,待会儿孙思邈问房俊,那小子却不会考虑给他留面子,定然一五一十的交代,哪里瞒得住? 只要忿然道:“这厮无礼,居然讽刺老道是条米虫,老道就奇了怪了,房玄龄那是何等温润君子,怎地就教出来这么一个混账东西?简直岂有此理!” 孙思邈大为惊奇:“米虫?” 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这个词汇的含义。 这等骂人的话儿,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尚是首次听闻…… 不带脏字儿,不涉长辈,温和有加颇为新颖,按理说没什么杀伤力,可是仔细想想,其中蕴含的讽刺之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这等骂人的话儿,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尤其是对于年纪大的人,简直就好比心窝子里捅一刀…… 恼火的挥挥手,袁天罡不满道:“你为了躲避那些个达官显贵求医问诊,所以才躲到这终南山来,为何那房俊前来相求,便毫不犹豫的答应出诊?一旦被旁人得知,不知又有多少人前来聒噪,烦人得很。” 刚才门外的话,他可都竖着耳朵听着呢。 一百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腰不酸腿不疼,时不时的还能垫脚大跳,身体倍儿棒…… 道家养生之术,着实奥妙难测,尽得天地玄机。 孙思邈摇头道:“房俊与旁人不同,且不说次子胸襟广阔、惊才绝艳,老道所编撰的《千金方》正需要由他掌管的印刷作坊刊行天下,单只是其人品,便足以令老道视为忘年知交,区区请求,怎能拒绝?” 袁天罡眼珠子都瞪圆了,奇道:“就这厮还有人品?呵呵,孙老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被人三两句好话捧着,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简直不可理喻。 那浑小子字字呛人、句句诛心,最要命的是根本不识好人心,当初李淳风便给自己来信,说是见到次子面相殊异,命格与运数相悖,恐有不测之祸,请自己有机会品观一二,为其消灾解厄。 结果呢? 一见面,自己话没说两句,就被迎头丢来一个“米虫”的嘲讽,更用一番水汽之幻化理论,打击得自己百余年所修之道统摇摇欲坠,羞惭不已。 这等人简直浑得不能再浑,你居然跟我说人品? 孙思邈笑呵呵道:“话说,这小子的确混账了一些……不过若是与之深交,便可知其的确惊才绝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与术数、格物之道更是学究天人,当世无人可出其右。老友不妨在此多多都留一些时日,过几天,聿明氏那老东西便将返回长安,届时吾等老友小聚一番,一叙别情。” 袁天罡颔首道:“那倒是要留几天,吾与那老货大抵已有一甲子未曾见面了,虽然大家尚未油尽灯枯,可毕竟岁月不饶人,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此生能否有缘再会。” 人老了,分外珍惜情分。 岁月如河水一般奔腾不休,永不回头,逝去的年华不可重来,人生就如同一条长河,不可溯流而逆。那些生命里曾经出现的人,一个一个分别,再见或再也不见,总是令人心生怀念,唏嘘不已。 老友有机会重逢,自然不会错过。 因为一次错过,或许就是永别…… 孙思邈道:“那你便在此处稍候,吾去去便回。” 袁天罡摆摆手:“速去速回。” 孙思邈颔首,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又站住问道:“听闻房俊最近正在编撰全新的《物理》一书,以为将来书院之教材,与以前那本有所不同,更为深奥一些,是否要老道讨要一本,于你一观?” “《物理》?” 袁天罡有些意动,雪白的眉毛挑了挑,单从房俊那番水汽之变化便可知其在格物一道的确成就非凡,能够洞悉万物之奥妙,他所编著的《物理》,定然包含了更多的格物知识,令人心痒难挠,急于一观。 不过转瞬之间,袁天罡便摇头道:“那小子不当人子,人品低劣,能有什么能耐?纵然编著成书,想来亦不过是哗众取宠、标新立异,没什么真本事,不看也罢。” 孙思邈摇头苦笑道:“你说说你,一百多岁的人了,跟一个娃娃置气,这些年的修行都修到狗身上了?罢了,随你。” 转身出门而去。 袁天罡冷哼一声,对孙思邈的话语不以为然。 这前脚刚刚吵了一架,差一点动手,后脚便上赶着去“求”一本《物理》回来观摩,那得多丢人? 李淳风那傻徒弟跟房俊关系不错,又是个痴迷于格物、术数的,既然房俊编著成书,李淳风想必定然会讨要一本加以观摩学习,自己找个时间去李淳风那里看看不就行了…… 第二十六章 危机 将孙思邈礼让入马车,房俊吩咐随行的部曲,令其打马先行,先去皇宫递个口信儿,然后才蹬车,陪着孙思邈一路出了终南山,进了长安城。 程处亮事先也已派人通知家中,马车到了卢国公府门外,早有卢国公府的亲眷、仆人候在门口,孙思邈一下车,便迎入中门。 程咬金亲自在中门内迎候,上前施礼相见,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尽管明知人家孙思邈是看在房俊的面子上才能登门诊治,却也要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房俊在门口吩咐跟随的部曲家将,令他们站在门口,若是有人求见孙思邈,悉数挡驾。很多达官显贵求着孙思邈去给亲朋诊病,却请不动这尊神仙,此刻闻听前来卢国公府,想必会追上门来,欲求一见。 孙思邈看着他的面子前来给清河公主诊病,岂能再因此受到旁人骚扰? 房俊与程家关系非比寻常,可说是通家之好,拦阻旁人求见孙思邈这等得罪人的事,当仁不让的揽下来。 程咬金拍拍房俊的肩膀,并未多言。 都是聪明人,程家此番领受房俊的人情,算是大发了…… 众人簇拥着孙思邈来到内宅,都留在中堂暂坐,程处亮因着孙思邈去了后堂诊病。 程咬金抬手请房俊饮茶,感激道:“今日之事,老夫领受二郎恩情,定有后报。” 房俊不以为意:“伯父这话可就说的远了,您与家父数十年交情,晚辈与处弼更是情同手足,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恩情不必挂在嘴上,程咬金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便不再言语此事,而是笑问道:“听闻薛仁贵意欲谋求安西都护府司马,可是二郎的意思?” 房俊道:“确实如此,薛仁贵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且身先士卒、威望卓著,留在右屯卫中实在是屈才。此番右屯卫回京,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再也难有外出征战之机会,如此骁将,焉能因吾而投闲置散?眼下西域不靖,西突厥趁着帝国兵力尽皆东倾之时搞风搞雨,郭孝恪轻敌冒进身死兵败,使得西域大好形势化为乌有。固然英国公率军横扫西域诸国,到底也不复之前的稳定态势,正是兵荒马乱之时,该当薛仁贵这等骁将一展身手。” 程咬金呵呵一笑,颔首道:“薛仁贵确实不错,胆大心细,有名将之风,放在西域正好可以砥砺一番,若是有所长进,往后可堪大任。二郎这识人之能,老夫深为钦佩,哈哈。” 二人互视一眼,心意相通。 房俊笑道:“伯父才是胸襟广阔、任人唯才,小侄望尘莫及。” 既然得了程咬金的许诺,薛仁贵出任安西都护府的司马几乎可以板上钉钉。程咬金如今虽然在军中没有多少实权,但毕竟身份资历放在那里,他说一句话,谁敢忽视? 最重要是在李二陛下面前的影响力,放眼朝堂,还真就没有几人比得上…… 当然也是薛仁贵自己争气,漠北一战,薛仁贵充当先锋一路狂飙突进,而后又与薛万彻联合起来清剿铁勒诸部残兵,功勋卓著将星闪耀,早已入了李二陛下的法眼。 有房俊的提请,再有程咬金的配合,又有李绩的首肯,虽然旨意未曾颁布,却几乎不会再出任何意外。 未等房俊喜悦之情稍减,程咬金又道:“昨日薛万彻向陛下觐见,恳请赴任营州都督,率军扫清辽东贼寇,为陛下东征之先锋,陛下尚有犹豫,还未予以回复。依二郎之间,薛万彻能胜任否?” 房俊顿时一愣。 这什么意思? 若说薛仁贵救人安西都护府司马之事,算是程咬金投桃报李小小的还一个人情,那么将薛万彻请求就任营州都督一事拿出来,可就不只是人情那么简单了。 薛万彻以往乃是李建成的人,后来虽然投靠了李二陛下,却也非是那么情愿,一直未曾与李二陛下走近,游离于帝国权力中枢之外。这两年同房俊打得火热,纠葛深远,早已被视作与房俊一同效忠于太子殿下。 换言之,如今的薛万彻与房俊一样,都是铁杆的太子党。 薛仁贵不过一个小小的杂号将军,影响力太弱,可薛万彻不同,那可是朝中有数的名将! 程咬金这时候提出薛万彻意欲就任营州都督,并且询问自己的意思,是否有心投靠太子? 谁不知程咬金是坚定的皇帝鹰犬? 不管太子是谁,不管谁在争储,就只是一味的效忠陛下,绝不掺和进争储之中,立场非常坚定。 所以现在的程咬金有些反常…… 房俊心中惊异,略加思索,试探着说道:“薛万彻固然勇猛善战,但刚烈有余,智谋不足,其实依小侄看来,无论是营州都督,亦或是东征先锋,非伯父您莫属……” 程咬金一愣,旋即笑起来,佯怒道:“臭小子,拿伯父开心呐?伯父这么大把岁数,一辈子尸山血海金戈铁马,老早就腻歪了,这会儿就指望着窝在长安城享受荣华富贵,怕是提不得马槊、上不得战阵咯!” 见到房俊一脸茫然,便笑着低声道:“你以为老夫有心思去争那个功劳?非也。老夫当年聚义瓦岗,后来归顺陛下,便一心一意追随陛下,从不曾蛇鼠两端、摇摆不定。无论是当年玄武门之变,亦或是陛下登基之后,老夫从不拉帮结派,任旁人如何算计、怎样谋划,老夫只是铁了一条心,惟陛下马首是瞻!当然,效忠储君,亦是臣子之本分,却要有所保留,只需立场明确即可,万万不能予人口实,否则遗患无穷。” 房俊顿时一震,悚然而惊! 这番话算得上是程咬金掏心窝子的劝诫,你可以效忠太子,甚至可以支持魏王、晋王,但是绝对不能凭借自己的影响力拉帮结派,试图左右储君的归属! 储君之位谁属,只能由李二陛下的意志决定! 除此之外,谁敢插手进储位的争夺,谁就犯了李二陛下的大忌! 自己当初打定主意远离争储的漩涡,后来为何又一步一步的与太子愈走愈近,甚至到了如今成为太子的根基命脉、头号打手? 飘了啊…… 房俊左右瞅瞅,堂上除去程处弼外并无他人,就连仆人侍者都留在门外,看来程咬金今日是早有计较,就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提点他一番。 顾不得后背一层白毛汗,赶紧起身,一揖及地,衷心道:“伯父之教诲,小侄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程咬金嘿嘿一笑,随意摆摆手,道:“坐坐坐,咱们爷们儿,何须这般虚礼?其实这一点,令尊比老夫看得清楚,之所以一直未曾提醒你,怕是就打着让你遭遇挫折的心思,好能够沉下心来,低调个十几年。这本是好事,但可惜,论起对陛下的了解,老夫自认比令尊还是强上那么一点……令尊是君子,认为皇帝即便对你有所不满,亦不过是予以打压,正好可以令你沉淀下来,修身养性,待到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再风生水起,宰执天下……不过他却是忘记了,身为帝王,有些时候哪里会顾及太多的私人情绪?尤其是谁都不可碰触之皇权,谁碰了谁就犯下大忌,即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未必能够网开一面,何况只是一个女婿……” 这话说的,已然挑明了有悖逆之嫌。 若非面对自家子侄,断然不会说出这番话语来,一旦传入陛下耳中,那可就是滔天大祸! 房俊再次施礼,诚心诚意道:“小侄受教了,今日这番话,出的您口,入的吾耳,铭记心头,绝不外泄。” 今日哪里是自己送了程家一份人情? 分明是程咬金一番话语提点自己,帮助自己逃过一劫! 第二十七章 欺君之罪? 每个人的认知,都会局限于自己的地位、见识,甚至是自己的性情。 房玄龄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大抵是认为凭借他的关系也好,凭借房俊的功勋也罢,无论房俊怎样出格,只要不参与谋逆,李二陛下都会手下留情。掺和进太子一党,兴风作浪拉帮结派,李二陛下纵然再是恼怒,也仅只是予以打压而已。 这样倒是正和房玄龄的心思,令房俊沉淀下来,修身养性,待到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在大放光芒、宰执天下。 然而正如程咬金所言,身为帝王,哪里顾及得了太多私人感情? 即便李二陛下当真宠爱房俊,可一旦他认为房俊协助太子拉帮结派意图不轨,意欲触及皇权,恐怕一是片刻都不会忍受,定然是雷霆万钧予以毁灭,到那个时候,不仅仅是房俊要遭殃,朝中不知多少人要被牵连在内。 伴君如伴虎! 真当这句话是说着玩儿的? 可惜自己履立功勋,地位渐渐升高,俨然当朝重臣,不知不觉间自己将自己当个人物了,以为已经拥有了可以左右朝堂、更改历史的能力,行事渐渐缺乏顾忌,骄纵之气渐生。 早已忘了这里是大唐,是万恶的旧社会,是“帝王一怒,血流漂杵”的年代! 不需要证据,不需要事实,只要皇帝认为你的行为触及了皇权的稳固,那就唯有一个结局,杀无赦! 道理? 没道理可讲! 法律? 皇帝就是法律! 回想自己这一年来的种种,房俊心有余悸,汗流浃背。 程咬金的话语就犹如在他耳旁敲响了一口警钟,令他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飘得太厉害了…… …… 程咬金看着房俊脸上神情变幻,便知道自己的话他已经听了进去,呵呵一笑,拍拍房俊肩头,道:“明白就好,这些话放在心里,时常想一想,没有坏处。不仅仅是现在,即便是将来,亦要心存敬畏,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触碰,什么东西绝对不能沾,该拿的,咱们义无反顾谁也拦不住,不该拿的,那就绝对不越雷池一步。” 房俊心悦诚服:“伯父之教诲,小侄谨记心头,不敢一时或忘。” 怪不得程咬金能够历经三朝,在大唐初期风云变幻的朝堂上屹立不倒,恩泽子孙、福延家族,这政治觉悟果然犀利。尤为重要的是,在受到李二陛下如此信赖器重的情况下,依旧严于律已、紧守底线,看似混不吝的性格,实则处处留有余地,着实难得。 程咬金摆摆手,请房俊饮茶。 话说到这里已然足够,都是聪明人,能够听得进去劝,自然心中有数,若是听不进去,说得再多亦是枉然。 内堂的孙思邈尚在给清河公主诊治,有仆人来报,说是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联袂前来,探望清河公主。 程咬金赶紧出门迎接,房俊自然随行。 将两位公主迎入中堂,长乐公主秀丽端庄,对程咬金敛裾施礼,道:“吾姊妹心忧清河妹妹病情,便不与卢国公叙话了,这就去后堂看看。” 程咬金忙道:“应该的,孙道长正在给清河殿下诊治,二位殿下正好可以听听。” 晋阳公主秀眸在房俊脸上滴溜溜一转,抿了抿嘴唇,没言语,跟着长乐公主进了后堂。 重新落座,程咬金捋着胡子,冲房俊挤眉弄眼:“长乐殿下年岁渐长,端庄贤惠清丽无匹,可是这满长安城的权贵子弟却一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据说陛下时不时的在宫里发火,将那些个尚未婚配的世家子弟们一个一个的拎出来痛骂一通……倒也不怪陛下恼火,你说说这帮子世家子弟是不是都瞎了眼,放着长乐殿下这般秀外慧中的公主不去上门求亲,简直不可理喻。” 这话说的,满满的全是揶揄之气,让房俊如何回答? 房俊也只能嗯嗯啊啊,尴尬的敷衍着。 哪里是没人想娶长乐公主?即便长乐只是一个“和离”的妇人,但品行样貌放在那里,又是李二陛下的嫡长女,可谓李唐皇室最珍贵的一颗明珠,觊觎之人不知凡几。 只不过由于一连串的“误会”,尤其是丘神绩的惨死,使得那些心有觊觎者深为忌惮,没人敢为了娶一个公主,便得罪房俊这个“护食”的棒槌…… 后堂。 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联袂而入,便见到一身道袍、相貌清癯的孙思邈正坐在锦榻之前,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搭在清河公主皓腕之上,微微眯着双眼,凝神思虑。 清河公主洗尽铅华,穿着月白色的中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秀发堆散在玉枕上,愈发衬得俏脸煞白,娇柔虚弱。 两位公主进门,孙思邈只是看了一眼,并未起身相迎,而是沉吟半晌之后,放开清河公主的手腕,这才起身施礼:“贫道见过两位殿下。” 长乐公主连忙道:“道长不必多礼,清河妹妹的病情如何?” 孙思邈略作沉吟,道:“沉疴在身,虽然一时半会儿并无大碍,却难以除根,若不能及时除去顽疾,恐怕有损寿元。不过不必担心,待老道开一个方子调理内腑顺畅经络,顽疾祛除之后再培本固元,好生修养调理,应无大碍。” 屋里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当今天下,孙思邈的医术绝对第一,他说无大碍,那必然无大碍。 旁边自有侍女赶紧拿来文房四宝,放在靠窗的书桌上,孙思邈坐到桌旁,拈起毛笔,沉吟少顷,便笔走龙蛇,写就一张方子。搁下毛笔,吹了吹墨渍,递给一旁的女官,叮嘱了一些煎药、服用的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 长乐公主瞄了晋阳公主一眼,后者眼珠儿转转,上前一步,敛裾施礼,道:“最近本宫忽感不适,不知可否请道长稍作诊治?” 孙思邈捋了捋胡子,看着面前清纯秀美的晋阳公主,脸上浮现一丝玩味的笑容,颔首道:“殿下之身体状况,老道曾多次诊治,知之甚深,若有不适,自然责无旁贷。” 说着,重新坐回桌旁,示意晋阳公主坐在他对面。 晋阳公主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乖巧的坐在凳子上,将手臂放在桌上,露出一截儿白皙纤细的皓腕。 孙思邈手指搭在晋阳公主脉门处,凝神诊脉。 须臾,收回手指。 躺在床上的清河公主急忙问道:“道长,兕子的身子如何?” 这个自幼身子孱弱、顽疾缠身的小公主,素来被姊妹们视作掌上明珠,又是疼爱又是怜惜,此刻听闻她身子不适,清河公主顾不得自己的病情,颇为紧张的询问。 孙思邈看着晋阳公主微微红润低垂下去的小脸儿,心中好笑,缓缓说道:“倒也并无大碍,只是殿下根元浅薄,虽然这两年未曾发病,却并未彻底根除,隐患犹在,一旦勾动旧疾,恐损及心脉,后果不堪设想。好在殿下年纪尚幼,尚未有出嫁破身之虞,只需好生调养即可,否则元气泄漏、经脉紊乱,恐有不忍言之祸。” 清河公主吓了一跳,顾不得身子虚弱,勉力坐起,疾声问道:“岂不是说,兕子不能出嫁?” 孙思邈道:“倒也不是不能,只是最好等到年纪大一些,元气稳固、经脉理顺。反正晋阳殿下年纪尚幼,出家之事亦不必着急,诸位不必太过担忧。” 清河公主嘴唇蠕动两下,闭口不言。 年纪尚幼? 她可是知道,父皇已有将兕子许配给长孙净的心思,这万一成亲太早伤了兕子的身子,那可就追悔莫及…… 待到孙思邈告辞出去,清河公主一脸坚定,看着长乐公主说道:“稍后回宫之时,吾与你们同去,定要劝阻父皇,打消将兕子嫁出去的心思。” 岂能眼睁睁看着兕子娇弱的身子承担着夭折之危险,嫁入长孙家? 长乐公主微垂螓首,“嗯”了一声。 晋阳公主觉得小脸儿有些发热,心忖还是姐夫聪明。 心里很是欣喜,这可是欺君之罪啊,姐夫为了自己不嫁给长孙净,居然将孙思邈搬出来,编造一番谎言…… 第二十八章 交易 将孙思邈请来为清河公主诊治,自然要管接管送。 回程之时,车内只有房俊陪着孙思邈。 马车很宽大,虽然不是房家工坊出产的四轮马车,却也足够稳当,房俊将茶壶里的茶水注入案几上的杯子,稳稳当当,没有溅出一滴。 孙思邈伸手拈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水,白眉掀动,笑道:“你呀,固然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可精元乃人体之本,亦要有所节制才是。佛家说‘红粉骷髅’,足以敲骨吸髓,你当是说说而已?妻妾和美,纵然布衣荆钗,亦是祥和喜乐,妻妾如云,反倒勾心斗角,何来甘之如饴?” 房俊眨了眨眼,有些窘。 “那啥,道长怕是有些误会……此事非是在下的主意,实在是晋阳公主求到面前,在下不好推脱,也不忍见她小小年纪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心生怜惜,绝无半分龌蹉之想法。” 孙思邈淡然一笑,悠然道:“身在红尘,便为名利羁绊,谁又能跳得脱这纷纷扰扰、蝇营狗苟?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二郎看顾得了晋阳公主这一次,难道还能看顾她一生?命由天定,运不由己,一切顺其自然便好,太多执着,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徒生烦扰,大可不必。” 房俊默然。 他从小便是个无神论者,坚信“人定胜天”,可是当年的信仰如今早已残破不堪。 或许命运并非上天注定,但绝对不会掌握在每一个人自己手中。在命运这条奔腾澎湃的大河之中,每一个人都只是一叶孤舟,只能随波浮沉,顷刻间兼有倾覆之祸,却绝难横渡浪涛,抵达彼岸。 你可以不信命,但有的时候,你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晋阳公主生在皇室,享受富贵荣华、天下尊崇,那就必然要承受由此带来的反噬,天下从无免费之午餐,得到什么,就要相应的失去什么,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宇宙至理。 正如孙思邈所言,自己能够看顾得了晋阳公主这一回,难道还能看顾她一辈子? 终有一日,那个曾经痴缠娇憨的小丫头,将会再一次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被摆上货架,予以交易。 复制高阳公主与自己这样的幸福? 呵呵,错非自己穿越而来,这桩婚姻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见到房俊有些沉闷,孙思邈哑然失笑,到底还是年轻啊,患得患失,却尚未体会人生便是在取舍之间权衡,在得失之间彷徨,千算万算,又岂能敌得过天意? 俯仰无愧,此生无憾矣。 “老道一生不曾妄语,今次为了二郎破了此例,不知二郎打算如何报答于我?” 房俊回过身来,咧咧嘴。 这老道也不是个善茬,说的这般严重,显然所图甚大呀…… “君子施恩不望报,在下若是口口声声提起报答,岂非玷污了道长的清誉?更何况先前在道观之中,道长曾言与在下乃是忘年至交,真真令在下感激莫名、热泪盈眶。道长放心,为了维系这份交情,在下绝不提半字报答之言,不使道长道心受污、修行有损。” 孙思邈眼皮跳了跳,道:“道法自然,老道一生修道,从未刻意为之,随缘便好。当年酒色亦曾浅尝,嗔怒未有断绝,名誉利益,亦不会弃若敝履、不屑一顾,人活世间,恩仇快意、有来有往,不亦乐乎?” 房俊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名利这等身外之物,亦当远离,否则玷污了这份交情,多有不美。危难之中伸出援手,使得这份情谊天长地久,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此乃人间佳话。” “呵呵……” 孙思邈冷笑一声:“想耍赖?” 房俊一摊手:“在下以为道长高风亮节、慈悲为怀,此封助人为乐之事定然不会推辞,何曾以利益相诱?” 孙思邈捋着胡子,倒也不怒,幽幽说道:“老道毕生修道,成仙之路未曾窥破,倒是于医术一道有所领悟,世人称吾‘神医’,愧不敢当,但等闲顽症,却也难不住我。晋阳公主之顽疾固然严重,但老道回去翻一翻医书,多加思索,或许就能想出一个方子来,药到病除……” 房俊瞪着眼睛,略作沉吟,慨然道:“道长仗义,此番出手,在下铭感五内。近日水师自东海猎杀了一头鲸鱼,得到一块重达五十斤的龙涎香,价值连城,便赠予道长吧。” 娘咧! 这老道哪里半点“神仙”风采? 修了一辈子道,学会了敲竹杠…… 听到五十斤的龙涎香,孙思邈差点激动得将自己胡子揪下来,不过百余年的道行也不是白给的,赶紧稳住心神,貌似不以为然,耷拉着眼皮,微微摇首。 房俊大怒,这还不满意? 没办法,只能大出血了:“这回在漠北,偶然之间得到几株红景天,已然派人日夜看守,待到秋天成熟,便会将其采摘……送给道长了。” “嘶……” 孙思邈终于没稳住心神,失手揪下来几根胡子,惊呼道:“当真?” 红景天素来被视作“神药”,生长在苦寒之山巅,极其难得,久服可以通神不老,功效较之人参更甚,其难得之处固然比不得龙涎香,但是药用价值,却不可以道里计。 房俊心中淌血:“千真万确!只不过……道长你看这样行不,此物采摘之后,运来长安,在下于终南山中择地栽培,待到明年成熟,道长尽可取用,如何?” 孙思邈略作思量,想到房俊对于植物栽培一道深有造诣,移植于江南、岭南的花木果树都能够使其在关中存活,这红景天得之不易,若能在其手中培育成功,以后可以随意栽植,意义更大,便欣然颔首:“善!” 被好一顿勒索,房俊心有不忿,哼了一声道:“道长大才,可惜身入道门,若是修习陶朱之术,这‘财神爷’之名,哪里还轮得到在下?怕是吕不韦、邓通之流,亦要甘拜下风。” 他心中不忿,狠敲了一波竹杠的孙思邈却是眉花眼笑,面对房俊的冷嘲热讽也不恼怒,笑呵呵道:“好友贵在相知,你前来求助老道,尽管有欺君之嫌,可老道可曾有半句推辞?何况朋友有通财之谊,你有好东西,送一点给老道,以之治病救人,乃是修养阴德,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一老一小斗着嘴,倒也和谐快意。 到了终南山道观,孙思邈邀请房俊入内饮茶:“袁道长学究天人,尤擅相人之术、风水之学,与其畅谈一番,亦能增长见闻,有所裨益,这等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哪知道房俊看见袁天罡便心里发虚? 房俊婉拒道:“书院那边冗务缠身,却是片刻也离不得,以后有机会,再请教袁道长吧。” 孙思邈从善如流,摆摆手,径自入了道观。 厢房内,翻到的案几已然撤走,破碎的茶具也换了一条,小道士正跪坐在案几前烧水沏茶。 袁天罡跌坐在案几一侧,抬眼瞅瞅走进来的孙思邈,问道:“那小子不讲究,请人诊病,居然管接不管送?” 孙思邈坐到他的对面,捋须奇道:“自然是送回来的,不过那小子到了门口,却是死活不肯进来,按说你们初次相见,素无嫌隙,怎地闹得这般不愉快,好似仇敌一般?” “哼哼!” 袁天罡饮了一口茶水,重重将茶杯放到案几上,怒道:“那厮纯粹就是个棒槌!李淳风曾说他面相殊异,让老道有机会的提点一二,令其趋吉避凶,结果呢?老道只是提了提,那厮便一顿抢白,骂老道士米虫……简直岂有此理!” 孙思邈苦笑不已。 这位老友被世人称之为“神仙”,其修为确实精深,当世不做第二人想,但是这率直的性情,却也令人头疼。 他时常困惑,这等喜怒形于色的脾性,是如何有这一身修为的? 亦或者说,若是袁天罡能够将脾性修炼得心如止水、澹泊平和,是否早已能够得窥无上天道,随时随地都能白日飞升、羽化成仙? 第二十九章 联姻与劝谏 尚未入伏,天气已然闷热。 李二陛下跪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抿了一口玉碗中冰镇的蜂蜜水,丝丝凉意沁入心脾,唇齿之间甘甜顺润,长长的吁出口气。 去年一场大病,如今虽然早已痊愈,但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根源耗损,精疲体虚,稍稍劳累便会腰膝酸软,困顿乏累,精力大不如前。 看着面前须发业已花白,圆脸上满是褶皱的长孙无忌,心底不由唏嘘不已。 想当年,长孙无忌为自己出谋划策谋算前程,房玄龄为自己处置文牍安稳后方,李孝恭、李绩运筹帷幄,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恭、张士贵等人冲锋陷阵,秦王府上下并肩而战、齐心协力,这才有了皇帝宝座,有了贞观一朝。 如今诸人倒是权势赫赫、功勋显耀,只是岁月不饶人,昔日同生共死的袍泽,却是老的老、死的死,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披肝沥胆…… 岁月使人老,衰老令人愁。 将玉碗轻轻搁在案几上,李二陛下悠悠吐出口气,道:“朕欲将兕子许配于七郎,辅机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闻言身子轻轻一颤,赶紧道:“七郎笨拙,不善言辞,岂能配得上晋阳殿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嘴上说着婉拒的话儿,心里却兴奋得不行。 尽管李二陛下早已露出将兕子许配给长孙净的话风,可那都在商榷之中,要经过多番考量,期间之变数实在太多,眼下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这就等同于正式将此事摆上台面,几乎已成定局。 不过婉拒一番还是要的,这不是驳斥皇帝的面子,而是自谦自家犬子配不得皇室公主,高攀不起。 这就跟臣子致仕的奏折一样,哪怕皇帝心里千肯万肯,恨不得让这个臣子现在就从自己眼前消失,面子上亦要婉拒一番…… 李二陛下摇摇头,道:“你我之间,何须这些繁文缛节?七郎固然才学聪敏不及其几位兄长,但勤勉沉稳,心性厚重,必是踏实良人。更何况你我两家唇齿相依,血脉相通,更该亲上加亲,世代扶持、荣宠与共。只可惜长孙冲孤僻桀骜,辜负了长乐……唉,不提也罢。” 长孙无忌心中一紧,连忙向后挪了几步,拜伏在地,惶恐道:“犬子恶劣,辜负圣恩,老臣恨不得手刃此獠,向陛下请罪!陛下放心,若晋阳殿下下嫁七郎,长孙家定视若珍宝,万万不会令殿下受一点委屈!陛下,长乐也好,兕子也罢,那都是老臣的亲外甥女,从来都视如己出,焉能有半分苛责?还请陛下放心。” 长孙冲一事,使得长孙家与皇室嫌隙渐深,几乎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这给长孙家的地位、利益所带来的冲击,令长孙无忌痛惜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如今陛下意欲将晋阳公主嫁给自己的七子长孙净,便是一个明显的讯号,代表了皇帝想要修复两家之间的裂痕。 即便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明知这是李二陛下的缓兵之计,甚至是离间之计,却也甘之如饴,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削弱世家、打压门阀,乃是李二陛下的既定国策,而且看起来太子将来亦会延续下去,恐怕有唐一朝,世家门阀的日子都不好过。如今长孙家因为李二陛下的疏远与忌惮,在关陇贵族当中的地位与影响力亦是大不如前,这等时候,长孙无忌首先要顾及的便是家族实力的保存与延续。 与皇室和亲,便等于缓和了来自于皇帝的打压。 这等时候,长孙无忌那里还顾得了矜持? 赶紧将此事确定才是万全之策。 李二陛下略微颔首,道:“朕自然是信赖辅机的,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吧,稍后朕会命宗正寺与礼部共同拿出一个章程,协调事宜,届时再去寻你商讨,务必将此事办的妥帖。” 长孙无忌赶紧道:“喏!” …… 待到长孙无忌离去,李二陛下又端起蜂蜜水喝了一口,放下玉碗,叹了口气。 当年他依靠关陇贵族的支持,一举击败太子建成逆袭皇位,并且随后统治朝堂安抚关中,迫使父皇退位,登基大宝。而现如今,当年的亲密战友,却成为限制皇权的最大阻碍。 关陇贵族在关中经略数百年,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非是一朝一夕便可将其根除。非但根除不易,甚至只要打压的节奏太过急迫,都会引起强烈反噬,导致朝局动荡,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愿看到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能寄希望于一锤击碎。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这才是最稳妥、也是效果最好的方式。 拉拢长孙无忌,使得长孙家在这场政治斗争之中不至于完全站在关陇贵族的立场,予以激烈的反应,便是重中之重。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嫁过去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除去长孙家子弟这个令人不那么愉快的身份之外,长孙净的确算得上是少年有为、品性纯良,不失为良配。 倒也不是完全为了政治考量,而牺牲晋阳公主一生幸福……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略微心安。 正想吩咐内侍守在门口阻断有人前来打扰,躺下小憩一会儿,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匆匆走进来,启奏道:“陛下,清河公主、长乐公主、晋阳公主求见。” 李二陛下顿时一愣。 “清河?不是说程处亮求了房俊,将孙思邈请到府上为其诊治,要好生修养么?怎地跑到宫里来?简直胡闹!” 这些时日政务繁冗,精力不济,没顾得上下诏令孙思邈前去卢国公府给清河公主诊治,有些疏忽。好在房俊请了孙思邈前去,这令李二陛下多了一些安慰,子女之间相处愉快,互相帮扶,哪一个做长辈的不高兴呢? 不过这会儿听闻清河公主不在府中好生修养,顿时有些生气。 “让她们进来吧。” “喏!” 王德躬身退出,少顷,三位公主联袂而至。 看着清河公主憔悴的容颜、单薄的身躯,李二陛下面有愠怒,却并未发作:“前两日孙道长不是去府上为你诊治了么?身子不好,便应当在府中好生调理,更何况刚刚办完喜宴,劳神劳力,更要多多歇息。朕这边好着呢,勿用担心,一会儿赐给你一些珍稀药物,便会去歇着吧。” “多谢父皇。” 清河公主面色苍白,谢过恩,在长乐与晋阳两人搀扶之下勉强站起,白皙的额头已然渗出一层虚汗,柔声道:“今日来见父皇,是有一事相求父皇。” 见到女儿这般虚弱,李二陛下心中不忍,连忙道:“有什么事不能等几日再说?调理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这般东奔西走,绝对不许。行吧,来都来了,有什么是就直说,不难办的话,父皇答允了便是。” 清河公主道:“女儿听闻,父皇有意将兕子下嫁长孙家?” 李二陛下面色微微一沉,看了一眼低眉垂眼的长乐与晋阳。 因着长乐公主与长孙冲的关系,以及政治上的权衡,李二陛下知道将晋阳公主下嫁长孙家,必然会招致朝堂以及皇室之中某些人的反对。 但他万万没想到,首先站出来表示反对的,居然是一向温婉贤淑、绝不掺和政事的清河公主,以及端庄大气、素来最懂他这个父皇心思的长乐公主…… 无论作为皇帝亦或是父亲,他的决定被自己的子女反驳,都难免恼怒。 李二陛下沉声道:“此事自有为父多方考量,尔等毋须多言。再则,长孙净温润谦和,品行厚道,不失为良配,也不辱没兕子。兕子眼瞅着就将及笄,再无婚配,恐惹闲话,此事不必再说。” 话音刚落,清河公主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呼道:“父皇,您不能害了兕子的性命啊!” 身边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也一起跪下,晋阳公主低着头一声不吭,长乐公主也看着李二陛下道:“父皇,还请收回成命!” 李二陛下先是一惊,继而大怒。 第三十章 李二涕泪横流 李二陛下先是一惊,继而大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嫁女儿,哪容得你们反对? 更何况,什么叫“别害了兕子性命”? 老子千挑万选挑出一个长孙净,人品学识皆是上上之选,怎地就害了兕子的姓名? 简直岂有此理! 若非清河公主刚刚生产不久,又有病在身,李二陛下恨不得命人推出去重重责打一顿。 清河公主跪地不起,哽咽道:“父皇,兕子年幼,何必急于婚配?母后殡天,兕子孤苦,我们这些做姐姐的都怜惜爱护,不忍她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苦楚,却依旧眼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却束手无策,心中宛如刀割一般,恨不能以身代之。如今虽然病情有所缓解,但那日孙道长给女儿诊治,正巧兕子也在,便求他顺便为兕子诊脉,孙道长曾言兕子根源虚弱,不易早婚,否则必将损及心脉,恐有夭折之虞……”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清河公主虚汗涔涔,娇喘吁吁,喘了口气,眼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身旁晋阳公主赶紧搀扶着她的胳膊,伸出手去为她抹眼泪,心中羞愧,居然利用姐姐们的爱护之心欺骗父皇,自己的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掉下来,哽咽着哭道:“姐姐莫哭,妹妹身子好着呢,没事的……” 李二陛下感觉脑子里好似响了一道炸雷一般,惊骇道:“你说什么?孙思邈说私自有夭折之虞?” 简直不可置信! 早些年兕子的确身子孱弱,时不时的爆发气疾之症,宫中太医不少都表示恐难成年。后来是房俊得了孙思邈的传授,乱七八糟的方法居然使得兕子病情大为好转,近两年更是未曾犯病,待到孙思邈定居关中,时常给兕子诊治,虽然未曾宣称已然痊愈,却基本再未因此烦心。 这冷不丁的,居然就有夭折之虞…… 可把李二陛下给吓个半死。 清河公主抹着眼泪,搂着晋阳公主单薄的肩膀,哭着说道:“孙道长言辞灼灼,女儿哪儿敢有半句虚假?当时不仅仅是女儿,长乐姐姐也在场。” 李二陛下赶紧看向长乐公主,紧张问道:“丽质,孙道长当真如此说?” 长乐公主略一沉吟,便即颔首,清声道:“确实如此,未有一字虚言。” 她不善言辞,更从未说过谎话,此刻当着父皇的面硬着头皮说出违心之言,心底还不断安抚自己:这不是我撒谎,人家孙思邈的确就是这么说的,至于房俊那厮背后搞的手段,与我无关…… 李二陛下早已面色大变。 自从长孙皇后殡天,李二陛下痛心蚀骨之余,对长孙皇后留下的子女愈发尽心爱护,从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到长乐公主,城阳公主,晋王李治,晋阳公主,乃至于新城公主……各个都视为珍宝,竭心尽力,做好一个父亲所有能够做到的事情,来弥补几个孩子缺乏的母爱。 除去在储君一事上稍有犹豫,给太子带去一些困惑彷徨之外,从不肯让他们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然而如今,他却差一点为了自己的政治蓝图,亲手葬送自己最喜爱的女儿…… 急忙从书案之后站起身,快步走到三个女儿面前,拉着清河公主的手将其扶起,动容道:“居然有这等事?为父全然不知,还以为兕子的病情早已痊愈,险些铸下大错矣!” 继而抚摸着晋阳公主的秀发,虎目泛泪,自责道:“都是为父的不是,兕子莫要怪罪,为父这就取消这门婚事!” 父女三个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晋阳公主固然聪慧狡黠,可到底年幼,显然已经被这等氛围所感染,全然忘记自己根本就是在演戏…… 唯有一旁的长乐公主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颜色。 心中却即是尴尬又是后悔又是担忧,暗骂房俊这个棒槌出得什么馊主意,竟然将父皇弄得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这件事万一最后泄露,知道了真相的父皇还不知暴怒至何等程度,或许活生生扒了房俊的皮都有可能…… 李二陛下是当真动了感情,身为皇帝时刻要保持威仪,这会儿情绪宣泄一发不可收拾。 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温言安抚几个女儿,让清河公主赶紧回复安养,并且保证立即取消晋阳公主的婚事,在身子未曾修养痊愈之前,绝对再不提半句有关婚事之言…… 看着几个女儿走出去,李二陛下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 旋即将深吸的这口气长长的吁出去,胸腹之中居然有一股畅然快意的感觉,情绪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能够将一个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稍有不慎,便会断了这根弦。 今日痛痛快快的发泄一番,固然有点丢人,更有失帝王风范,却使得长久以来堆积的负面情绪尽情宣泄,心中块垒顿去,心舒神畅。 不过转念想想,又是一阵后怕。 错非房俊请了孙思邈前去给清河公主诊病,否则如何能够遇到兕子,叮嘱其身子孱弱,不能成亲? 若非这般机缘,恐怕大错铸成,饮恨终身! 房俊这棒槌有时候固然气得自己肝儿疼,不过到底还是自己的福将啊…… 李二陛下心中庆幸,不过转瞬之间,心头又是一阵发愁。 这该当如何向长孙无忌解释? 前脚刚刚口钉扣牙钉牙的许了婚事,君臣之间也已心有默契,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就告诉人家自己反悔了…… 这已经不是他李二反悔与否的问题,甚至无关于帝王声誉,而是长孙无忌会不会认为他这个皇帝只是为了稳住关陇贵族,从而耍弄的手段? 一旦长孙无忌认为是在耍弄他,后果不堪设想…… 刚刚是舒缓心情,荡然无存,李二陛下阴沉着脸,坐在书案之后,微微眯着眼,心中前后思量、左右权衡,计算着应当如何处置,以及长孙无忌得知“悔婚”之后的反应,甚至于各种可能发生的变故。 当然,婚事取消是肯定的。 先前许诺这桩婚事,固然是为了安抚长孙家,拖住关陇贵族,但事实上他也中意长孙净的人品相貌,认为可以成为将晋阳公主托付终身。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去实施政治谋略。 皇权至上,这是帝王的底线,但他也不会为了皇权的稳固便将自己的闺女亲手推入火坑,因此伤了身体,终至香消玉殒。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他已然经历了太多,每每午夜梦回,仿佛大哥、三弟一家老小就血淋淋的站在自己面前痛苦哀求,每一次从梦中惊醒,他都大汗淋漓,惊骇欲绝。 这等惨剧,绝不容许发生在自己子女的身上! ***** 书院的筹备进度远远低于房俊的估计。 古往今来,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官场之上尤甚。谁都知道城南书院的筹备虽然出自房俊的谏言,却得到了李二陛下的政策倾斜,毫无疑问,此间学子将来必定会简拔出大批朝廷官员,顺带着,能够在书院里任教的先生,便拥有了强大的人脉,以及无可估量的政治资源。 谁瞅着能不眼红? 于是乎,各种扯皮、各种争斗,便在看似平静的局面之下汹涌开来。 既然认识到了自己先前的错误,决心置身于储君争斗的漩涡之外,不去赤膊上阵替太子拉帮结派,房俊这个早已内定成为书院二号人物的“司业”,居然被淡化了…… 好在房俊心态足够好,知道这等划时代的书院建设等同于给大唐的教育机制来一次彻头彻尾的改革,所要面对的难度几乎是地狱级别,无论现在亦或是将来,都将有无穷无尽的阻碍和挫折、妥协与退让,绝对不能急于一时。 那帮子上蹿下跳的世家门阀们亟待在书院之中分一杯羹,暂且由着他们蹦跶便是…… 他的舞台不在现在,而是在触手可及的未来,现阶段的任务是做好沉淀,何必急赤白咧的跳出去怒怼各方大佬? 这几日将答应送给孙思邈的龙涎香派人送去终南山道观,便宅在家中陪伴妻儿,颇有“大隐于市”的悠闲。 直到李淳风的一封请柬送到府上,房俊才哀叹一声,这帮牛鼻子不去琢磨着如何如何对付渐渐蚕食了他们道家领地的和尚们,整天盯着自己干嘛? 第三十一章 穿一身绿,就是根葱! 平康坊。 作为京师之内烟花荟萃之地,最是夜夜笙歌、穷奢淫逸,不知多少富商巨贾、豪门子弟在此为博美人一笑而挥金如土、一掷千金,故而世家门阀的目光始终投注在这里,利用自身的势力开设楼馆,敛取钱财。 世家门阀们在幕后争斗不休,有时候为了一个头牌、一个花魁,甚至动用奴仆大打出手,朝堂上政局变幻、官员更迭,平康坊内的楼馆亦随着兴旺衰落,屡易其主。 然则总有一些楼馆能够在权力更迭之中屹立不倒,醉仙楼便是其中之一…… 河间郡王李孝恭当年功勋卓著,被誉为“皇室第一名将”,甚至一度惹起李二陛下的忌惮,可见其功勋之重、声望之盛。不过李孝恭是个聪明人,在声望臻达巅峰之时激流勇退,从权力中心退往边缘毫不拖泥带水,李二陛下虽然口中挽留哀叹,实则心中倍感欣慰。 但凡有可能,谁愿意去提防跟着自己打天下的兄弟? 都说“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实则不然,首先你要明白有些东西早某个特定的时段是可以失去的,比如生命,而有些东西在某个时段是不可以分享的,比如权力。 任何东西都有主次之分,世间从无绝对的平衡,觊觎着别人应得之物却在嘴里口口声声说着“共富贵”,要求别人用功勋去衡量、分割,这样的人是不是傻? 你不死谁死? 李孝恭便看透了这其中的关系,舍弃了权力,结果皇室之内,富贵荣宠无出其右,威望日甚屹立不倒。 …… 醉仙楼。 应李淳风之邀约,房俊到此赴宴。 当他那辆奢华的四轮马车驶到门口,前后左右簇拥着的家将部曲骑着骏马气势汹汹,整个醉仙楼从掌柜、老鸨、直至酒保、堂倌、姑娘们,尽皆倒吸一口凉气,如临大敌。 人刚从马车上下来,掌柜已然吩咐伙计们赶紧将楼内客人名单报上来,仔仔细细的捋了一遍,查看有无房俊的“冤家对头”,若有,立即派人前去房间门口守着,务必尽量避免那些客人与房俊碰面的机会。 整个醉仙楼瞬间鸡飞狗跳,慌得一批…… 房俊今日打扮得很是华丽,一身锦袍华美堂皇,脚上蹬着一双牛皮官靴,头发整整齐齐梳成发髻,戴上玉冠,俊朗的面容配上英气勃勃的气质,即便肤色有些黑,依旧风姿挺拔。 抬脚走入大唐,丝毫没有留意掌柜一脸苦色,开口问道:“李太史可曾到来?” 李淳风如今的官职乃是“太史令”,故而称呼一声“李太史”。 掌柜早已从柜台后面迎出来,与风韵犹存的老鸨一左一右,尽管两人心底恨不得立马将这个“瘟神”请走,别来祸害咱们,面上却是笑得好似两朵菊花,点头哈腰谄媚阿谀:“并不曾到来,二郎这是同李太史约好了?” 见到房俊颔首,老鸨立刻粘了上去,丰硕的身子几乎挂在房俊的胳膊上,使劲儿蹭啊蹭的,热情洋溢道:“奴家给二郎安排一个好的楼阁,奉上美酒,再派几个最好的舞娘过去,您一边饮酒一边赏舞,一边等候李太史如何?” 这大堂人来人往的,开门做生意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登门的个人是谁,万一是哪个跟房俊有过节的,闹将起来就不得了,打打砸砸的楼里受点损失无所谓,关键是他们这些人事后都得被郡王爷训斥一顿…… 房俊一脸微笑:“不必客气,某就在这里等等便好。” 掌柜:“……” 老鸨:“……” 这是客气么? 您自己是啥人,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儿? 这厮就是个人形行走的震天雷,稍微沾点火星子那就得炸,谁敢让他就在大堂里这么大摇大摆的晃荡…… “楼里最近从江南买了几个小丫头,训练了一段时日,舞姿很是不错,尤其各个水灵柔美,那腰条儿,那身段儿,啧啧……奴家给二郎都叫过去,好生服侍着,看上哪个就尝尝鲜,可好?” 老鸨用一对儿硕大使劲儿蹭着房俊的胳膊,伏在房俊二胖低声耳语,面若桃花。 这动作看上去似乎有些吃亏,但她却是甘之如饴。 整个大唐谁不知房二现如今功勋盖世,隐隐间已经有了军中的一人的地位?假以时日,待到李绩等名将逐渐老去,这便是军方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这等少年英雄,只要稍稍勾勾手指,长安城中不知多少贵女少婦愿意自荐枕席,只为一夕贪欢,结一段露水姻缘…… 房俊瞅了这老鸨一眼,笑了笑,将胳膊从两山夹持之中抽了出来。 “不必,某等等就好。” “这个……那就依着二郎便是,只是唯恐怠慢了您……” 老鸨脸儿发红,那是羞愧的。 自己巴巴的贴上去,结果人家一点反应都没有,弃若敝履…… 有点伤自尊。 房俊不走,谁也不敢强迫,掌柜和老鸨心惊胆跳,求神拜佛这个时候没有房俊的“对头”上门,否则不知如何收场。 大堂内的酒保、堂倌走路蹑手蹑脚,姑娘们更是齐刷刷靠墙站了一排,往常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这会儿连喘口气都加着小心,唯恐惹恼这个棒槌,遭受无妄之灾…… 好在李淳风很快到来,令大家齐齐松了口气。 李淳风一身道袍,身材修长相貌清癯,三绺长髯飘荡,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甫一出现,大堂里的姑娘们便各个眼睛放亮。 在金朝、元朝之前,全真教未曾创立之时,道士都是不出家的。 他们修习道法、领悟自然,却也吃荤、成亲、生子,行为习俗与普通人并无太多不同,甚至是逛青楼,也习以为常。 而道家精擅养生之术,且多有阴阳合修之秘术传承,简直令这些青楼的姐儿趋之若鹜…… 李淳风走进大堂,便见到房俊站在那里,一身锦袍雍容华贵,浑不似平素青衣直裰的模样,顿时大为惊奇,笑道:“二郎今日英姿挺拔、丰神俊朗,这楼中的姐儿怕是各个心旌摇曳,恨不得将你吞下肚去。” 房俊洒然一笑:“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一身官袍渔夫亦有三分威势,穿上一身绿,瞅着就是根葱!” 李淳风大笑,这等洒脱开朗之性格,整个他的胃口。 “走走走,寻一处僻静房舍,咱们好生聊聊。”李淳风上前拉住房俊的手臂,就待前往后院雅舍,忽闻身后一声大吼,吓得他心里一个激灵…… “房二,汝欺人太甚!” 随着这一声大喝,整个大堂之内瞬间寂静。 掌柜和老鸨一看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这位满脸涨红的主儿,顿时整颗心都颤了一颤。 娘咧! 怕什么来什么…… 房俊愕然回头,心说小爷找谁惹谁了? 见到站在门口一脸怒气的柴哲威,正想问问你是不是属疯狗的逮谁咬谁,忽然又闭上了嘴。 因为他发现今日的柴哲威穿着一身鹦哥绿的锦袍,头戴玉冠丰神俊朗。 没错,一身绿衣服…… 房俊啧啧嘴,心忖:要是跟柴哲威说这只是个巧合,不知他信不信? 李淳风一看柴哲威的神情,很快反应过来,心中苦笑,赶紧上前,冲着柴哲威拱手道:“谯国公息怒,二郎刚刚与贫道只是戏言,绝无讥讽谯国公之意,还请谯国公看在贫道的面上,宽宏大量。” 明朝律法规定倡优的家属穿青绿色的衣服,在此之前,绿色服侍并无贬义,相反因为色泽艳丽很是受到青睐。大唐风俗便是艳丽为美,不仅女子浓妆艳抹,男子更是敷粉涂脂,有时甚至会将鲜花插在鬓角,招蜂引蝶,穿一身绿衣服实在是寻常不过。 只不过房俊刚刚说了那么一句话,后脚人家柴哲威就穿着一身绿走进来……怎么看都像是房俊故意挑衅。 问题是,这真的只是误会啊…… 第三十二章 心有不忿 柴哲威一脸怒气。 尽管出生怒叱之后就有些后悔,李淳风解释之后也意识到这可能真的只是个误会,但他不能退。 因为此刻在他身后,高履行、高真行兄弟,自家弟弟柴令武,许敬宗的儿子许昂,褚遂良的次子褚彦冲,这一干好友已经撸胳膊挽袖子的涌了上来,纷纷叫嚣着怒气冲冲。 高履行当头就是一句:“房驸马,吾等皆乃陛下之亲眷,算是皇亲国戚,即便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也得顾及一些颜面吧?吾相信你这句话非是辱骂谯国公,不过此间人多耳杂,到底是令谯国公难堪。你道个歉,此事就此揭过,大家面上好看,你看如何?” 他这话听上去是替柴哲威申张正义,也似乎很有肚量处断很是公平,但他身旁的柴哲威恨不得一脚将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家伙踹飞出去。 老子用得着你出头? 你算个屁呀! 那房俊何等样人,岂能向别人低头? 果不其然,高履行话音刚落,便见到房俊微微摇头,慢悠悠说道:“某自与李太史说话,并未曾理会旁人,尔等非要将某的话接过去往自己头上套,自取其辱,与我何干?” 柴哲威正想解释一番,将这场风波压下去,冷不丁身后的褚彦冲也站了出来,指着房俊的鼻子,厉声道:“房俊,仗着你那区区功绩,便不将吾辈儿郎放在眼中了吗?谯国公亦乃是功勋之后,如这般羞辱,可曾将皇室放在眼内?” 柴哲威气得脸都青了。 娘咧! 你们招惹也就罢了,何必将老子拖下水? 然则尽管心中怒气勃发,却也只能死死忍着。此间数十双眼睛都在看着,都认为高履行、褚彦冲是为了自己出头,若是自己现在就此作罢,定然会背负一个欺软怕硬的名声。 好友替你出头,你自己却萎了,这怎么行? 世家子弟最是在乎面子、荣誉,柴哲威知道自己被绑架了,这些家伙各个都跟房俊有过节,这会儿绑着自己怼上房俊,自己想走都走不了。 真特么缺德啊……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柴哲威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将褚彦冲推到一旁,柴哲威直面房俊,面沉似水,沉声道:“某与二郎虽无深交,却也并无旧怨,如此一见面便讥讽于某,是否不太妥当?” 他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一些,气势看起来很足,实则就等着房俊说一句软话,自己立马顺杆儿就下。 柴哲威看不上房俊,两人的左右屯营如今针锋相对,妥妥的对头,他本身也绝对并不怵房俊。 但被人当枪使,则又是另一回事…… 可房俊并不这么想。 他根本懒得去理会这些人之间的龌蹉,眼下的形式就如同他当初亟待悔婚之时“自污名声”极其相似,功勋赫赫名满天下,看上去万众敬仰光芒万丈,实则过犹不及,需要做一点什么来降低自己的名声,单单低调潜居韬光养晦是不够的。 或许拿眼前这些世家子收割一波恶名,让李二陛下认识到咱还是以前的那个棒槌,打消那一份忌惮之意…… 上前一步,与身材高大健硕的柴哲威针锋相对,微微仰起脸,就要开喷。 醉仙楼大堂里一众掌柜、老鸨等等尽皆噤若寒蝉,躲得远远的一声不敢吭,唯有心底不停哀嚎。 就知道! 这棒槌简直就是醉仙楼的灾星,每一次来都没好事,在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这座楼就得拆的零零碎碎…… 李淳风算是比较了解房俊性格,一看到这个架势,就知道大事不好,赶忙上前拉住房俊的手,面向柴哲威,沉声说道:“刚刚只是贫道与二郎之间的戏言,绝无挑衅国公之意,本就是一场误会,何必大动干戈,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怕是陛下责怪下来,谁也讨不了好。” 他也有些动气。 房俊这人虽然棒槌,嚣张跋扈,但是每一次惹事基本都是事出有因,别人不惹到他头上,一般他也懒得找茬。 可柴哲威这帮人不同,平素私底下做了多少龌蹉事,谁不知道? 现在更是因为一句戏言便大动干戈,实在是不像话,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更是令人不能忍受。 他官职不高,但太史令这个职位很特殊,不能一单纯的品阶去看待,事实上李淳风在朝中威望不小,毕竟谁家没有个择取吉日、堪舆风水的大事小情,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家,素来以请到李淳风出马为荣。 还就不信了,你柴哲威有能耐,那就连我一起打! 孰料柴哲威等着就是这个台阶,闻言连忙道:“李太史最是公正无私,您说只是一句戏言,那便是一句戏言!” 继而转向房俊,抱拳施礼道:“二郎,刚刚是某唐突了,恰好穿了这一身绿袍,引起了误会,抱歉了。” 房俊眼睛微微一眯,再看看身后那几位一脸尴尬的神情,便知道其中龌蹉,自然不能做出让“仇人快”的蠢事,跟柴哲威闹将起来,让这群混蛋看热闹么? 当即客气道:“也是某口不择言,谯国公大量,某深为钦佩。今日与李太史有要事商谈,改日做东,请谯国公饮酒赔罪。” 面子有了,台阶下了,柴哲威心中一松,连忙道:“二郎客气,改日再会!” 言罢,也不进大堂了,转身便走。 高履行等人一看,计谋落空了,只好灰头土脸的跟着走了。 柴哲威出了正门,抬头看了看天色,强忍着胸中一股郁气,淡淡道:“某忽然想起,府中尚有要事处置,今日便不配诸位玩乐了,告辞。” 略略一拱手,大步走下门前台阶,结果亲兵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打马离去。 留下高履行等人面面相觑…… 这可真真是吃鸡不成蚀把米。 一众世家子弟之中,柴哲威早早承袭爵位,地位自然高高在上,即便不能令人心服,却不得不承认柴哲威早已成为年青一代当中的领军人物。固然有房俊的异军突起,以及他那一派的小兄弟这些年各个风生水起,却依旧无法掩盖柴哲威的光芒。 即便是高履行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亦要以柴哲威马首是瞻。 今儿倒好,刷了个小聪明,结果将这位得罪得死死的…… 高氏兄弟一脸阴霾,心中恼怒。 马周是这样,蒋王是这样,如今柴哲威还是这样,自从父亲致仕之后,高家虽然看似显赫依旧,却不可避免的落魄下来,连带着他们兄弟不受待见,处处被人轻视。 这对于一贯前呼后拥被阿谀之词包围的他们来说,落差实在太大,有些难以接受…… ***** 醉仙楼。 后院雅舍之中,房俊与李淳风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桌上摆满了瓜果梨枣,虽然有些水果并非当季,但早已从温棚之中培育出来。贵是贵了一些,但醉仙楼这等销金窟,那里会怕贵? 酒是珍藏的葡萄酿,入喉甘醇,两人手执酒盏,欣赏着厅中舞姬曼妙的舞姿,心神舒畅,其乐无穷。 房俊抿了一口酒,吁出口气,旁边立时有雪白温软的小手儿拈着水果喂进嘴里…… 这特么才是生活啊! 欣赏了一段舞蹈,李淳风挥手将舞姬斥退,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这才问道:“前日师尊命人捎信,说是被你气得不轻……你说你这人怼天怼地,怎地还跟师尊他老人家怼上了?当年是贫道见你面相殊异,恐有不测之祸,这才请求师尊为你提点一番,你倒好,不识好人心。” 语气中难免有些埋怨。 房俊就有些头疼。 他现在就怕谁提起这个……万一被人看出自己乃是“夺舍重生”,当成了妖魔鬼怪,那可咋办?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且极大。 老祖宗传下来的奇门遁甲、风水术数,以及阴阳五行之说,绝非凭空臆想,而是历经无数年与大自然的斗争之后总结出来的规律,绝对有根有据。李淳风或许怼自己的来历有些怀疑,但袁天罡那样几乎就是“半仙儿”的存在,给他时间,搞不好真的就能窥破自己的虚实。 那可就麻烦了…… 第三十三章 道门危亡之秋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且极大。 老祖宗传下来的奇门遁甲、风水术数,以及阴阳五行之说,绝非凭空臆想,而是历经无数年与大自然的斗争之后总结出来的规律,绝对有根有据。李淳风或许怼自己的来历有些怀疑,但袁天罡那样几乎就是“半仙儿”的存在,给他时间,搞不好真的就能窥破自己的虚实。 那可就麻烦了…… 房俊给李淳风斟酒,对饮一杯,喟然道:“也难为你们师徒,整个道门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去懵然不知,还有心思琢磨在下的面相……” 李淳风愕然:“此话怎讲?” 如今皇帝陛下尊奉老子为祖,道门自然水涨船高,许多达官显贵尽皆信奉道门,即便是也一个寻寻常常的道士,行走天下亦能得到各地官府的襄助优待,整个道门可谓形势一片大好,前所未有的好。 何以到了房俊嘴里,却又成了“危急存亡之秋”? 简直耸人听闻…… “不信?”见到李淳风一脸不以为然,房俊放下酒盏,坐正身姿,道:“那我且问你,自两汉年间佛门传入中土,延续至今,你可知都有何变化?” 李淳风一愣,茫然摇头。 自己是个道士,且还是不管事的那种,挂这个道士的身份却做着朝廷的官,哪里有闲心去关注佛门之事? 房俊一拍大腿,扼腕道:“瞧瞧,你们道门自己连对手都不关注,岂不是自寻死路?” 这话李淳风不爱听,沉着脸道:“道家源于老子,神州大地绵延千年,早已根深蒂固,佛门乃是外来教派,难免水土不服,如何能够称得上是道门的对手?更遑论自寻死路之言……简直危言耸听。” 事实上,直至目前,形势的确如李淳风所言。 作为本土教派,道门有着坚固的根基,远远不是佛门可以抗衡…… 房俊叹气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旧日寺庙,依旧遍布江南,佛门虔诚,尚在暮鼓晨钟。那是佛门兴起的年代,亦是道门衰败的年代,其殷鉴未远,道长何来的自信,居然未将佛门作为对手?” 南朝烟雨,宋齐梁陈。 东晋灭亡之后,以健康为国都的四个朝代,在历史上并不如何显眼,然则在这一个时期,却是佛门空前发展的黄金时期,其中之南陈,便有寺院一千两百三十二所,僧尼数万人…… 李淳风面色有些难看。 正如房俊所言,那一段时期是佛门兴起的辉煌时期,但是此消彼长,对于道门来说,却代表着无尽的黑暗和屈辱。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李淳风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佛门不可能再度兴起,更不可能取代道门的地位,甚至如房俊所言,将道门逼迫至危急存亡之境地。 房俊道:“然而时下世间,道门高高在上精英荟萃,佛门却是普度世人无分贵贱,长此以往,影响力不言而喻。尤为重要者,佛门乃是外来教派,其经义本是梵文,佛门子弟在翻译的过程中,大量借鉴了儒家、道家的词汇,融会贯通,取长补短。诸如‘方丈’一词,本是道家得道高人的称呼,如今却成为佛门主持的通称,您去问问百姓,‘方丈’是佛是道?十有八九,会告诉你这是佛门子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影响力便是这样一点一滴的积累起来,长此以往,谁还知道道门是何模样?” 在这个年代,道佛之分,大抵是差在传播方式上。 道教高贵,犹如阳春白雪,走的是精英模式,其择徒传教的规则森严,不是谁都能够传授道门的核心。这就制定了祂只能在上层社会里流传,固然影响力很大,却很难自上而下,普及世间。 佛门则不同,是下里巴人,走的是普及路线,王侯将相贩夫走卒都行,好人来了普渡世间,恶人来了立地成佛,包容性太强。 简而言之,佛门开店迎客,谁来都行。 道门则属于高档会所,理论上谁都可以进,但核心皆是社会主流、上层人士,与社会脱节严重。 这是“农村包围城市”战略的另外一种诠释,结果谁都知道,佛门在历经无数劫难之后修成正果,普及世间,道门则在祂的“精英模式”之下影响力越来越小。 世间好话佛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 到了后世,更是道门衰落、佛门昌盛。 李淳风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沉着脸思忖良久,问道:“二郎有何妙策,可以扭转局面?” 房俊摇头道:“在下乃是门外之人,焉知门内之事?不知内情,岂敢指手画脚。不过还要提醒道长一句,在下之前平定高昌国一战之时,曾遇到几名天竺番僧,曾言贞观十三年的时候,长安僧人玄奘不顾朝廷阻拦,冒越宪章、私往天竺,长途跋涉五万余里,经兰州到凉州姑藏,继昼伏夜行,至瓜州,再经玉门关,越过五烽,渡流沙,备尝艰苦,抵达伊吾,至高昌国,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礼遇。稍作休整,玄奘便又出发,经屈支、凌山、碎叶城、迦毕试国、赤建国,到达货罗国故地,南下经缚喝国、揭职国、大雪山、梵衍那国、达迦湿弥罗国,最终抵达天竺,求学于那烂陀寺,访师参学。据说,玄奘在西域、天竺佛门之中声望甚隆,一旦此人返回长安,携天竺佛门之圣典、经义,必将给大唐佛门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震撼,届时佛门的影响力,足以遍布大唐,对道门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没有人比房俊更清楚,玄奘西游取经之后对大唐的佛门产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甚至一度使得佛门教徒遍布天下,终于影响了一心求长生不老的唐宪宗崇尚佛门,几乎“以国为教”…… 更直接奠定了佛门在中土的雄浑根基。 李淳风大惊失色:“居然有这等事?贫道却是不知也!” 或许之前的玄奘在长安僧院名声不斐,但是自贞观之初便西行取经,这么多年杳无音讯,还能有几个人记得他呢? 然而当他携带无上佛光回归大唐,必将造成一场震荡,就连崇尚道门的李二陛下都不得不对其优待,默认佛门的传播…… 自此以后,道门衰颓、佛门昌盛的基调已然奠定,即便期间历经唐宪宗举国兴佛、唐武宗崇道灭佛这等极端的时期,却难以改变这个格局。 李淳风坐不住了。 “今日唐突,贫道先行告辞,改日再请二郎,饮酒赔罪。” 言罢,也不待房俊回话,便起身急匆匆离去。 身为道门子弟,教法之荣辱兴衰,是每一个人的责任,既然意识到了佛门有可能给道门带来的隐患,哪里还坐得住? 什么“面相殊异”根本顾不得了…… ***** 高氏兄弟自醉仙楼出来,见到柴令武扬长而去,自是心中愤懑。 现如今的高家已然破落到谁都能给脸色看的地步了? 高真行“呸”了一声,骑在马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看着柴令武在亲兵簇拥之下远去的身影,忿然道:“不过是依仗父辈家世尸位素餐的废物,在吾等面前抖什么威风?有能耐倒是跟房俊干啊,窝囊废!” 高履行没有言语,坐在马上一脸阴沉。 高真行看看四周,见到最近的侍卫也在十余步之外,策骑上前凑近兄长,目光闪烁,低声道:“大兄,这么下去怎么成?现在吾高家已然败落,若是等到太子登基,房俊这些人更是鸡犬升天,恐怕长安城内再难有咱们一席之地!” 高履行面沉似水,兄弟的话语,他自然听得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淡然道:“父亲不许,为之奈何?” 高真行咬牙道:“父亲老糊涂了,只顾着安安稳稳安享余生,可是吾等兄弟数人正值壮年,难道也要学父亲那般韬光养晦、大隐于市,夹着尾巴一辈子?” 高履行默然。 可以想见,目前的窘迫处境,还不是高家的最低谷。 待到太子登基之后,房俊那一帮子人上位,才是高家彻底跌落尘埃的时候…… “好久没去找荆王饮酒了,走吧,去荆王府叨扰一番。” 高履行心底慨然一叹,下定决心。 当年父亲“奇货可居”相中了当今陛下,全力扶持终于襄助陛下成就霸业,渤海高氏也一跃成为顶级门阀,凭什么他高履行就能复制父亲的成功之路?富贵险中求,舍不得米,怎么偷鸡? 高真行顿时双目闪光,兴奋道:“全凭兄长做主!” 兄弟手足,血脉相连,齐心协力,其利断金! 就不信凭借他们兄弟的本事,就不能在这个时代折腾点动静出来…… 第三十四章 统一阵线 荆王府。 “哈哈,贤昆仲可是久未登本王这扇门,今日是什么风,将您二位给吹来了?来来来,快快入座,本王命人这就筹备酒宴,咱们好好喝上几杯。” 李元景热情洋溢,将高氏兄弟迎入中堂,分别落座。 高履行道:“这几日繁忙,未曾来给王爷问安,正好今日得空,便来坐坐,叨扰王爷了。” “这话说的,见外了不是?” 侍女奉上香茗,李元景伸手请茶,然后看着高真行,奇道:“四郎神情郁郁,可是遇了烦心事?给本王说说,能办到的,本王义不容辞。” 李元景素来轻佻,最爱与年轻人打成一片,也懂得如何与年轻人相处,房俊、杜荷等人都曾与李元景交好,对其颇为倾慕。 只不过房俊那厮不知适合缘故,陡然之间便与他疏远,甚至反目成仇,这令李元景颇为不解,一直郁闷在胸,不能释怀…… 初时李元景颇为恼火,一个小棒槌,错非看在你是房玄龄的儿子,还有些利用价值,谁愿意搭理你?疏远了便疏远了,往后离着本王远远的便是! 可谁曾想这棒槌忽然开了窍,再不是以往木讷愚笨的愣头青,变得口齿伶俐惊才绝艳,更是青云直上入了陛下的法眼,转眼间就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从工部衙门到京兆府,再到兵部左侍郎,官职一路高升,甚至自己拼的了一个侯爵的爵位,简直要上天…… 于是,李元景更郁闷了。 他结交这些官宦子弟,就是为了以后的未来铺路,说是未雨绸缪与不为过,心想着待到朝中这一批跟随陛下打江山的臣子渐渐老去,将来便是这些世家子弟的天下,自己提前结交,等到有所动作,必然应者云集。 然而这一干世家子弟还成天疯闹纨绔正事儿不干呢,反倒是明确划出了界线的房俊异军突起…… 从此之后,李元景便暗暗发誓,要尽全力结交这些个世家子弟,任何一个都不能够再疏远了。 谁知道哪一个就是下一个房俊? 这种失误,绝对不容许有一下次。 高真行叹了口气,愤懑道:“如今父亲致仕,怕是无人再将渤海高氏看在眼中,人人都能骑在高家头上作威作福。吾兄弟非是贪图富贵权势之辈,然则眼看着家族门楣在吾等不肖子孙手中衰落破败,如何对得起祖宗,如何对得起儿孙?” 李元景心念电转,顿时了然这两兄弟的来意。 这是在别处受了气,跑到自己这里来寻找安慰,顺道要一个承诺…… 顿时大喜过望。 高士廉如今年事已高,整日里躲在府中不见外人,怕是已经没有几天好活,只要高士廉一死,高家必将一落千丈,从顶级门阀的层次迅速沦落。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渤海高氏毕竟是显赫门第,底蕴无穷,高氏兄弟虽然非是绝顶人才,却也各个诗书满腹、文武双全,更有高季辅这等资历之人尚在朝中。 现在高氏兄弟找上门来,这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打算坚定的站在自己这一边…… 李元景心中兴奋,一拍大腿,佯怒道:“简直岂有此理!渤海高氏是何等门阀?当年申国公于危难之中扶持陛下,更将外甥女嫁于陛下为妻,阖族抛却生死站在陛下身后。可以说,陛下的大业宏图之中,渤海高氏的功劳最甚,即便是长孙家也不可比拟,岂能让屑小欺辱?可恨本王只是一个闲散亲王,否则定要找上门去,给贤昆仲找回一个公道!” 高氏兄弟要的就是这句话,眼下荆王虽然没有能力,就算有能力也不敢去真的找谁的麻烦,可凡事只要一个态度,现在没能力,难么大家拧成一股绳,去拼一个海阔天空就是了。 高履行当即起身,一揖及地,沉声道:“王爷义薄云天,吾兄弟心悦诚服,愿以王爷马首是瞻,永不相负!” 高真行亦有样学样,大声道:“但凡王爷有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元景简直喜翻了心儿,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一条艰难前行的路途之上有人同行更让人快慰? 赶紧起身,伸手相扶,慨然道:“贤昆仲瞧得起本王,本王指天立誓,今生今世,同富贵,共患难,永不相负!若为此誓,天打雷劈!” “王爷……” “王爷……” 六手相扶,六目相对,温情脉脉,情意绵长…… “噔噔噔!” 门外有家将快步跑来,见到堂中情形,略微一愣,赶紧收住脚步,叫了一声:“王爷……” 李元景大怒。 没见到我们这情投意合、肝胆相照么? 居然跑来打扰老子的情绪,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滚出去!” “王爷……” 那家将吓得面色惨白,冷汗都渗出来了,却没有遵从命令,而是硬着头皮站在门口。 李元景一看,这是有重要事情啊…… “有何事,只管直言便是,此间结实本王臂膀,无需避让。” 家将头上的冷汗流得更多了,嗫嚅着说道:“这个……王爷明鉴,此事事关重大,那啥……” “嗯?” 李元景狐疑了。 自己都这么说了,这个家将依旧没眼力的吞吞吐吐,可见发生之事非同小可,而且明显不能让外人知道。 可自己刚刚说得敞亮,这会儿就要避开高氏兄弟,多尴尬…… 高履行一看,连忙说道:“既然王爷有要务处置,吾兄弟便先行告辞,家父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早前请了太医去府上诊治,得在一旁侍候着。” 李元景练练点头:“那该当回去伺奉榻前,改日本王下请柬,邀贤昆仲过府一叙。” “王爷,告辞。” “二位慢走。” 将高氏兄弟送到门口,李元景阴沉着脸走回来,瞪着那家将,恼火道:“给本王一个必须避开高氏兄弟的理由,否则本王扒了你的皮!” 家将吓得大汗淋漓,吱吱唔唔,最终牙一咬、心一横,道:“早先王爷让吾等暗中跟着董娘子,今日董娘子出门,吾等在后面偷偷跟随,发现……发现……” 李元景心中一惊:“发现什么?” 自打董娘子入府,即便是李元景这等见惯天下绝色的皇族亲王,已被其所迷惑,食髓知味,心中爱煞。其在王府后宅的地位与日俱增,渐渐连荆王妃都感觉到了威胁…… 李元景倒是不以为意。 他这人爱江山,但也爱美人,大丈夫宠幸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有什么错?当年楚霸王带兵出征,还将虞姬带在军中呢…… 只不过他也有心病。 这董娘子温柔婉约、知书达礼,床第之间更是令李元景欲罢不能,唯有一样不好,便是时不时的总要出府转转,还不许府中下人跟随。 一个女人,虽然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这般行为就惹人心疑了…… 李元景便派了人暗中跟着,以便掌握董娘子的一举一动。这女子当年乃是醉仙楼的头牌,又曾跟一桩“刺杀案”牵扯在一起,虽然凭借自己的名头足以将这些事情尽皆压下去,总归是影响不好。 更何况,他怕这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在外头有相好…… 当初房俊就曾成为董明月的入幕之宾,虽然李元景自身验证董明月乃是处子,可谁知道一旦碰上房俊,会否旧情复炽,红杏出墙? 这绝对不能忍! 李元景简直无法想想一旦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房俊那厮勾搭成奸,自己沦为整个长安官场笑柄的情形……尤为重要的是,房俊那小子年轻力壮精力充沛,长得也不赖,万一董娘子食髓知味,嫌弃自己了咋办? 事关男人的自尊,李元景绝对不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此刻见到家将吱吱唔唔,李元景一颗心都揪了起来,难不成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家将见到自家王爷眼珠子都红了,不敢拖延,说道:“董娘子前往西明寺,与一位僧人幽会……” “咣!”李元景觉得自己的脑袋好似被一道炸雷给劈中。 娘咧! 老子千算万算,却原来不是跟房俊幽会,而是一个僧人? 简直岂有此理! 第三十五章 隐情 若是跟房俊幽会,李元景虽然不能接受,但是可以理解。毕竟房俊少年高官、惊才绝艳,既有“封狼居胥”的赫赫功勋护体,又有“诗词圣手”的才子光环加身,最是吸引少婦少女奋不顾身。 可是你居然跟一个僧人幽会? 娘咧! 李元景又是郁闷又是恼火,“砰”的一声将茶盏摔在地上,厉声问道:“那贱人现在何处?” 家将吓得一哆嗦,连忙道:“还在西明寺的禅房之内!” 李元景双目充血,怒发冲冠:“随吾前去,将那奸夫**尽皆拿下!” “喏!” 家将得令,赶紧退出去备马,又召集了一群家将侍卫,紧随着李元景策骑出了荆王府,直奔西明寺。 街面上的百姓商贾被这一标在长安城内策马疾驰的王府侍卫吓得纷纷避往路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李元景哪里有心情搭理他们? 率着侍卫家将气势汹汹杀到西明寺,冲着报讯的家将道:“速速带路!” “喏!” 那家将当先领路,径直向后院禅房而去。 寺内香客不知这些侍卫装束的彪形大汉是何来路,纷纷避走,唯恐惹祸上身,僧众则硬着头皮上前询问,试图阻拦。 西明寺乃是长安城著名的法坛,颇有地位,似这等闯入寺中横冲直撞的事情甚少发生,好歹也是佛门净地,冲撞了佛爷,天降灾祸,谁吃罪得起? 李元景满心满腹皆被愤怒占据,哪里有心思理会一群和尚? 见到有和尚上前阻拦,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就抽了下去,边抽边骂:“佛门清净地,却被你们这群淫僧贱人生生弄成污秽腌臜之所,还敢张口闭口‘阿弥托佛’?” 那和尚遭了无妄之灾,莫名其妙便被抽了一顿,见到这人衣饰华美气概过人,显然是达官显贵,也不敢惹,赶紧捂着头脸撒腿就跑,去寻方丈前来。 李元景带着侍卫直冲后院禅房。 西明寺的禅房很多,掩映在一大片树林之中,既有寺中长老的住所,亦有为香客临时留宿所准备的客房,并未多么恢弘壮美,但绿树成荫、清净幽然,小住上那么三两日,与长安城中闹中取静,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李元景气势汹汹杀到后院,立时便见到另外几个一同监视董娘子的家将迎了上来,将他带到一处禅房。 这处禅房与别不同,孤立于林荫边缘,四周扎起高高的篱笆,很是幽静。 董娘子随行的马车便停在院门外…… “冲进去,给老子统统拿下!” 李元景怒从心头起,大喊一声。 “喏!” 身边侍卫敏捷的跳进院子,如狼似虎的踹开紧闭的房门冲了进去…… 屋内传出惊呼,以及女声尖锐的呵斥。 李元景面色铁青,抬脚进了屋子。 外头阳光灿烂,屋子里光线阴暗,李元景一时间未曾适应,眼前一抹黑。惊呼声和呵斥声消失,稍稍站了一会儿,李元景这才适应屋子里的光线。 之间董明月一袭宫装雍容华贵,正手足无措的站在屋子当中,俏脸煞白,满目不可置信,惊骇欲绝。而在她身旁不远处,立着一位光头僧人,一袭月白色的僧袍倒有几分出尘之姿,只是这一脸横七竖八的累累伤痕,却宛如地狱的厉鬼陡然现世一般,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元景呆了一呆。 他设想之中,应当是董明月被一位潇洒倜傥的年轻僧人所勾引,做出苟且之事。长安城内有不少贵妇都有这等爱好,年轻僧人不近女色,有学识渊博气质出尘,最是能够让那些个玩腻了家中奴仆小厮的贵妇趋之若鹜、食髓知味。 却不成想,董明月前来幽会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丑陋的僧人…… 李元景愈发恼怒起来。 这么一个厉鬼一般的僧人,怕是看一眼都吓得心惊胆跳吧?若是亲近一些,更是恶心得不行。然而宁愿背着自己去找这么一个丑鬼一般的僧人…… 这不能忍啊! 李元景心中暴怒,上前便是狠狠一记耳光,打得娇俏瘦弱的董明月跌坐在地,继而戟指道:“将这淫僧给老子绑起来,弄去城北,沉入渭水!” “喏!” 侍卫们撸胳膊挽袖子的上前,就将那僧人摁在地上,欲拿绳子给困了。 “不要……” 董明月似乎这才从刚刚那一个耳光之中回过身来,从地上爬到李元景脚旁,跪在地上保住李元景的大腿,哭着哀求道:“请王爷手下留情……” 李元景一脚将她踢开,越是爱煞,便越是恼怒,俯身瞪着董明月,骂道:“本王将你视若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恨不得将天下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你,讨你欢心。结果呢?就换来你这般无耻的背叛,还找了这么一个丑陋的和尚,恶心!再敢说一句求饶的话语,信不信本王将你一起装进猪笼沉入渭水,让你们黄泉路上做一对同命鸳鸯?” 他是当真气炸了! 自己对董明月千依百顺、疼爱有加,使得府内妻妾尽皆不满,却依旧无怨无悔,结果就换来了背叛? 董明月被一脚踹出去老远,却哭着又爬回来,死死抱住李元景的大腿,哭着说道:“王爷开恩,非是您想的那般,这是明月的父亲啊……” “休得相求……啊?!” 李元景顿时一愣。 父……父亲? 就这么一个厉鬼也似的僧人,居然是天姿国色千娇百媚的董明月的父亲? 虽然不太相信,但李元景仔细去看那僧人,发现虽然面目全非,但脖子、两手的皮肤显然很是衰老,明显年纪不小。就算董明月待不住寂寞想要寻个野男人,那也定然找一个年轻力壮的,总不至于找一个比自己还老的吧? 心里顿时信了一半,也陡然轻松起来。 千错万错,只要不是私会野男人,那就什么都好说…… ***** 禅房之内,侍卫们都被赶出门外,在院子里警戒,不许外人靠近半步。 董明月跪在地上,轻声饮泣,娓娓道来。 一旁的丑和尚则跪坐在蒲团上,时不时摇头叹息,长吁短叹…… “吾家本是前隋宫廷之中禁卫,效忠大隋,只是后来隋室江山倾覆,便流浪天下,后来遇到幸存下来的大隋宗室汉王之子杨灏,便竭力相随,矢志复国。直至杨灏被房俊那恶贼逼死,连带着江东陆氏阖族遭难,从此无依无靠,成了孤魂野鬼……” 李元景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己无意之间纳入府中的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居然还能跟前隋宗室联系上? 嘶!这风险很大啊…… 他又看向那丑和尚。 和尚叹息一声,道:“贫僧俗家姓董,之前曾担任皇泰主的棋术老师,左右皆称呼‘董先生’,当年皇泰主被王世充那个奸贼逼死,吾曾在洛阳含光殿恭送皇泰主最后一程,亦曾在皇泰主面前发誓,此生定要协助杨氏血脉,光复大隋……然则世事无常,时至如今,杨氏血脉早已断绝,吾等即便忠心耿耿,却连个效忠对象都没有……” 唏嘘嗟叹一番,丑和尚道:“吾这孤女,自幼随着吾漂泊天涯、居无定所,吃尽了苦头,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如今进了王府,却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贫僧深感欣慰……” 说着,他面向李元景,伏地叩首,情深意切:“吾女固然随吾漂泊,却保持清白,未曾沾染污秽。既能入了王爷府中,那便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还请王爷善待……贫僧自知乃是罪人,愿意自戕于此,了断这份因果,从此之后,世间再无前隋余孽,而贫僧死后,手底下的那些个儿郎们亦将解散,再无隐患,惟愿王爷珍爱吾女,给她一个名分,莫要相负……” 李元景却是心头怦然一跳。 这丑和尚不仅仅是前隋余孽,其手底下居然还有一支隐藏起来矢志复国的人马…… 第三十六章 半真半假 丑和尚口中所言的“皇泰主”,便是隋炀帝之孙越王杨侗。 隋炀帝长子杨昭与大业元年册封为皇太子,一年病故。自此之后,杨昭长子陈王杨侑便随侍隋炀帝身边,隋炀帝亲征高句丽时,命杨侑留守长安。大业十一年,杨侑跟从隋炀帝巡幸晋阳,拜太原太守。 不久,镇守京师。 杨侑未有皇太孙之名,却有皇太孙之实,满朝文武、朝堂内外,皆以皇太子之礼仪相待,隋炀帝从未有半分不满,默认了杨侑便是他的继任者。 在此期间,越王杨侗并不出彩。 大业十四年,隋炀帝死于江都兵变。 消息传到长安,李渊见称帝时机已成熟,于晋阳起兵,攻入长安,遂逼杨侑退位,自行称帝,改国号为唐。 降杨侑为酅国公,闲居长安。 杨侑在位仅一百七十七天…… 武德二年,杨侑病死,年仅15岁,谥号恭皇帝。 在李渊称帝的同时,缢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在兵败路途之中自立为帝,建国号“许”,最终葬身与窦建德之手。王世充在洛阳拥立越王杨侗为帝,年号“皇泰”,王世充被皇泰主封为郑国公,与段达、元文都等其他六人共同辅政,时人称为“七贵”。 击败李密之后,其在各地的守将纷纷向王世充投降,王世充全部占领了李密原来的地盘,势力范围从洛阳一城猛然扩展到整个河南。王世充同时还得到了李密部下的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裴仁基、单雄信等名臣大将,手下因而人才济济,兵强马壮,颇有一统寰宇、鼎定乾坤之气势。 王世充信心空前膨胀,不甘于屈居人下。 皇泰二年四月,王世充麾下大将段达、云定兴等十人入见杨侗,说王世充功德很大,逼迫杨侗效法尧舜禅位于王世充。杨侗不得已,禅位于王世充,王世充将他幽禁在含凉殿。 王世充即皇帝位后,改国号为“郑”,降封杨侗为潞国公,食邑五千户。 一个月之后,王世充的部下礼部尚书裴仁基以及他的儿子左辅大将军裴行俨、尚书左丞宇文儒童等几十人计划谋杀王世充,再次拥立杨侗为皇帝。 因事情泄漏,王世充将他们全部杀死,并夷灭他们的三族。 随后,王世充的兄长王世恽趁机而鼓动王世充杀掉杨侗,以使断绝人们复辟的念头。王世充派他的侄儿王行本带着毒酒到杨侗处,逼迫杨侗饮下毒酒。杨侗知道难免一死,请求与他的母亲小刘良娣相见,王行本不允许。 杨侗于是以布为席,焚香拜佛,大声悲哭,说“望再也不生在帝王尊贵之家”,而后饮下毒酒,或许是毒性未够,未能应时绝命,王行本又用布帛将他缢杀…… 煌煌大隋,自此帝脉断绝。 再然后,便是李二陛下出兵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一战鼎定江山…… 那是一段悲壮的岁月,神州板荡、烽火处处,庞大的大隋王朝轰然崩塌,多少人的命运随之更改,或是坠入泥土,或是飞上云霄,正与邪、善与恶,背叛与坚持,得到与失去,在这个激荡的年代交织上演,留下了数不尽的慷慨壮志、恩怨情仇。 ***** 李元景一时之间有些愣忡。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美妾居然能够与前隋皇室牵扯到一块儿,虽然如今大隋早就亡了二十多年,可是朝中大隋的遗老遗少也不少,这些人看似臣服在李唐的威严之下,各个忠肝义胆高呼万岁,实则心底里有多少人依旧梦想着复辟大隋,谁也不知道…… 吴王李恪为何要远走新罗? 这其中既有李二陛下不欲李恪成为那些个前隋遗老遗少效忠的对象,更有李恪自己也不愿意跟那些人纠缠在一起…… 李元景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去新罗,或许就是天意。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前隋虽然早已雨打风吹去,那些个遗老遗少也渐渐的死了复辟的心思,可是董氏父女手底下的那些前隋遗留下来的秘密力量却是实打实的,若是任由这董先生自戕身死,那些秘密力量群龙无首之下,当然尽皆涣散。 那就太可惜了…… 李元景喉咙发干,想了想,埋怨董明月:“本王虽无孟尝之气量,却也绝非心胸狭隘之辈,既然你的父亲依旧健在,何不与本王明说?这般偷偷摸摸,反倒是让本王生疑,伤了咱们之前的情分。” 然后,他又转向董先生,故作淡然道:“先生倒也不必自戕,这事儿没那么严重。” 董先生面上不见息怒,合十道:“昨夜烟云,早已风卷消散,世间再无董先生,唯有西明寺的僧人,苦度和尚。” 李元景忙道:“既然大师尚有明月一个独女,那边是六根未净,何不蓄发还俗?你我也算是翁婿之情分,大可给你购置宅院奴仆,亦能让明月一尽孝心,侍候你安享晚年,岂不远胜在这寺院之中清冷孤寂?” 董先生摇头道:“深入佛门,万事皆空。我这一声未曾杀戮一人,却有无数人因我而死,冤孽缠身,罪恶深重,唯有孤苦向佛度此残生,方能赎清罪孽得到解脱。明月既然入了王府,那边是与王爷有缘,此生有所寄托,贫僧更是了无牵挂。” 李元景急的冒汗。 你这个老和尚,谁管你罪孽不罪孽? 老子是眼馋你手底下那些个密谍死士啊…… 大隋虽然忘了很多年,但是既然由当初隋朝宗室遗留下来的势力,那必然历经最严格的训练,寻常人敢说一声“矢志复国”么?但凡能够喊出这等口号,甭管最后成不成,那必然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这样一支秘密势力若是随着老和尚烟消云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自己难道要跟这老东西直说“老子想造反”,把你这支秘密势力了留给我? 万般无奈,只得看向董明月,说道:“明月啊,你看……” 话音未落,董明月已然“噗通”跪倒在董先生面前,啜泣道:“父亲狠心,只顾自己轻松,却浑然不顾女儿的死活……既然如此,还请将那些死士交由女儿统领吧,复国大业早已无望,只是若有这些人陪在女儿身边,女儿亦能多一个依仗,免得那一天被人害死……” 李元景大喜。 果然不愧是本王喜欢的女人,简直心有灵犀呀! 不过这话听着也有些尴尬,你一介女流,身在王府,谁会无缘无故的害死你? 除了王府内那些个争风吃醋的女人…… 董先生闻言,顿时一震,本就狰狞的面目愈发凶恶,怒道:“快告诉爹,是谁这般不知死活,敢威胁你的安危?就算他藏身在皇宫之内,爹今夜也得取他项上人头!” 李元景啧啧嘴,这话说的,真霸气。 由此可见,这对父女手底下的力量应该具有相当的力量,就连禁卫森严的皇宫都视若无物…… 心里愈发火热。 董明月道:“爹爹误会了,并无人危及女儿的性命……只是时局险恶,若是父亲再也不管女儿,怕是女儿迟早要被人害了……” “罢罢罢,既然如此,那这些人马往后便统统交给女儿统御便是。” 董明月顿时破涕为笑,娇憨道:“谢谢父亲!” 转过头隐蔽的冲着李元景眨眨眼,俊俏的面容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 李元景欣喜若狂。 这些死士密谍留在董明月手里有什么用?她这分明就是继承过去,以便襄助自己啊…… 好女子,不枉本王这般疼你,既然懂得为本王分忧,本王又岂能苛待于你呢? “大师还请放心,明月既然是本王的女人,本王亦会给她一个名分,将来的孩子亦能够继承一部分王府的家业,录入皇族玉蝶族谱,子子孙孙,皆为天潢贵胄。” 第三十七章 李二的疑心 如今董明月只是王府内一个侍妾,无根无屏没有家族撑腰的女子,是不可能成为侧妃的。 这样的侍妾只不过是一个玩物,毫无身份可言,即便诞下子嗣,也没有资格录入族谱,更遑论成为天潢贵胄,在皇帝祭天之时占据一席之地…… 李元景许诺一个名分,可不仅仅只是一个侧妃。 若是异日成就大业,这侧妃可就顺理成章的成为贵妃…… 董先生定定的瞅着李元景好一会儿,直至瞅得李元景浑身不得劲儿好似被一条毒蛇盯上一般,这才缓缓垂下眼皮,轻叹一声道:“看得出来,王爷不安现状,所图甚大……贫僧风烛残年,即便有心护佑爱女,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惟愿王爷能够多加爱护,有始有终,则贫僧于佛前每日诵经焚香,祈愿王爷壮志得酬、体魄安康。” 李元景心中砰砰直跳。 他尚是首次与人前展露自己的野心,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承认…… 但是这种觊觎天下至高权力的野望,却令他血液流动加速,呼吸有些困难。 舔了舔嘴唇,李元景道:“壮志得酬……有些夸张了,本王德行浅薄、才华鄙露,只愿纵享声色,做一个逍遥散人,让自己的女人、子女能够安稳康乐,于愿足矣。” 矜持是必须的,即便眼前之人掌握着一支密谍死士,李元景也不会愚蠢的直接承认自己的野望。 ***** 神龙殿。 李二陛下赤着脚坐在软塌上,微风从窗外的几丛翠竹之间吹进来,带走了苦闷燥热,凉风习习,甚是舒爽。 将手里的书卷放在旁边的桌案上,抬起眼诧异的看着李君羡:“荆王府的侍妾之父,乃是前隋遗臣?” 李君羡道:“正是。” “百骑司”的任务是护卫圣驾,兼且监视长安城内一切谋逆不轨之动向,固然李二陛下认为没必要对朝中大臣挨个的监视起坐卧起居,但是荆王李元景这等皇室贵胄,是肯定要监视的。 荆王府内早已遍布眼线。 玄武门之变过后,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尽皆授首,自李二陛下以下,便数荆王李元景最长。 这等资历、身份,李二陛下岂能不加以防备? …… 微微阖上眼皮,李二陛下心念转动。 这董明月之前是醉仙楼的头牌歌姬,张士贵被刺杀一案,京兆府不顾河间郡王的威望抄了醉仙楼,从此董明月销匿踪迹,后来在江南僚人围杀房俊之时曾出现过,都以为她是僚人之后,刺杀张士贵乃是为了一雪当年剿灭撩人叛乱之仇恨。 如今看来,却是极不简单…… 李元景将一个反贼弄进王府,又去见她已然出家为僧的父亲,这是要干什么? 若是当真心怀不轨,为何敢这般明目张胆? 若是巧合,为何又这般巧? 还是说,李元景在玩“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那套把戏? 李二陛下蹙着眉头,有些拿不准李元景的心思。 他是个极为自负的帝王,从来都敢于正视自己。所谓的帝王威仪,决不能让任何人都甘心蛰伏、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人性自私,总有人嘴上说着一套心里想着一套,躲在角落里阴谋算计。 就如同满朝的前隋遗老遗少,这些人当中有多少希望他李二陛下暴卒殡天,又有多少人做梦都想着复辟大隋? 李二陛下不在乎。 他知道人心不可控制,但他自信以自己的威望、能力,足以震慑这些心怀鬼胎的屑小。 你怎么想没关系,但是你也只是想想,借给你一个胆子不也不敢干,干了你也干不成! 论自信霸气,古之帝王,没有几个能够与李二陛下相提并论。 他不在乎李元景会否谋反,虽然他认为那厮胆小如鼠自私惜命,就算想破脑袋也不敢赋予实际,他在乎的是一旦李元景当真阴谋篡逆,会有多少朝臣相随,又会有多少皇室响应? 他从不在乎杀人,当年杀兄弑弟灭绝兄弟全家,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贞观盛世”,能否一如既往的繁荣下去,在乎的是自己百年之后,青史之上会是何等评价…… 沉默良久,李二陛下才说道:“严密监视那对父女,但切忌打草惊蛇,同时对于荆王的监视亦要增加一个等级,朕要知道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哪怕是早膳喝了几碗粥,晚上留宿在哪一个妃子房里……” 李君羡心中一懔,忙道:“喏!” 若说之前的监视只是“例行公事”,那么从现在开始,明显陛下已经对荆王升起了猜疑之心。 “太子最近在忙什么?” 李二陛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状似随意问道。 李君羡一愣,道:“这个……” 他不明白为何话题忽然之间就从荆王身上转到太子这边,更有些拿不准,陛下这般问话适合意图…… 按常理来说,他这个“百骑司”的大统领,便是皇帝手底下第一号的“爪牙鹰犬”,所负责的监视、刺探等等任务,都是暗中进行,但凡被他盯上的人,要么贪赃枉法、阴谋篡逆,要么特立独行、为陛下所猜忌。 这会儿问起太子,难道是对太子又有了看法? 自己应当如何回答? 他这边略一沉吟,李二陛下顿时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不悦道:“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你乃朕之耳目,不是太子之羽翼,难道还想蒙蔽圣听、自作主张不成?” “噗通!” 李君羡当即跪在地上,头上冷汗涔涔,大声道:“陛下息怒,末将绝不敢有半分私心!只是太子最近行为正常,并未有任何出格之处,陛下骤然发问,末将思忖着是否有所遗漏……” 他是皇帝的狗,更是皇帝的刀,是皇帝以之施展帝王权力的延伸,似他这样的人,贪赃枉法、杀人越货或许都没事,毕竟是皇帝信任的家臣,定然予以维护。 然而一句“蒙蔽圣听”却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当一条狗、一柄刀有了自己的思想、主张,那便随时随地都能反噬主人。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手指头点了点李君羡:“勿要跟朝中那些臣子们学,他们可以及早的站队到太子身后,追求名利、争夺权势,但是你不同。你只需办好朕交予你的差事,朕自然许你一个国公之爵,世袭罔替。” 李君羡魂儿都快要吓飞了,以首顿地,大声道:“陛下明鉴,末将誓死追随陛下之心,从未有一刻懈怠!纵然他日陛下飞仙,还请赐予末将昭陵陪葬之殊荣,永生永世,效忠陛下!” 唐朝的皇帝可没有明清两朝那么严厉,当着皇帝的面儿说个“死”字儿,就能以“大不敬”之罪杀你全家。唐朝皇帝崇尚“长生”,奢望“飞仙”,却从不盲目的自认为老子就是万寿无疆,提一个“死”字就断了气运,犯了忌讳,阻了成仙成圣之路。 反而如李君羡这等直言不讳,表达出“若有一日您大行于天,咱就一杯毒酒亦或三尺黄绫,给您陪葬,到了地底下咱还追随您”的想法,会得到皇帝极大的信赖于嘉奖。 没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能够舍命陪葬,这是何等的忠诚? 比嘴上说着阿谀奉承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靠谱得多了…… 李二陛下心情舒畅不少,摆摆手,道:“行啦,这等话诳谁呢?说说吧,太子最近都忙些什么。” 李君羡道:“太子并未有所异常,只是最近这段时日,不断有人前往东宫,欲求太子给房俊递话儿,将自家侄子安插进书院之中,希望能够成为第一批学子。” 李二陛下又问:“那房俊可有回复?” 李君羡顿了一下,道:“有,房俊说,别管是谁家的子弟,书院的原则是择优录取,谁说话也不好使……” 第三十八章 欲求长生 李君羡道:“有,房俊说,别管是谁家的子弟,书院的原则是择优录取,谁说话也不好使……” “呵呵。” 李二陛下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一声“呵呵”让李君羡有些抓瞎,弄不明白是欣慰欣喜,亦或是讥诮嘲讽…… 伴君如伴虎啊。 再一次的,李君羡涌起激流勇退的心思。 他崇拜李二陛下,愿意效忠君王,甚至愿意为了陛下舍弃性命,但这并不表示他愿意待在“百骑司”大统领这个位置上提心吊胆,随时随地都要揣摩上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向往的生活,是塞外驰骋跃马横槊,金戈铁马沙场争锋。 胜,名垂千古光耀当世! 败,喋血疆场马革裹尸! 那才是男儿汉大丈夫快意恩仇的生活方式…… 只不过他也知道,坐上这么一个位置容易,想要下去也很容易,但若是想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当真是难如登天…… 皇家秘辛都在脑子里,哪一个皇帝能够心大的任你离去? 李二陛下倒是没有注意李君羡的异样,自语道:“那厮不是一贯自视为太子的肱骨,不遗余力的帮助太子笼络人心、拉拢人脉么?这次居然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到底是在他心中书院的地位太高,绝不容许任何人掺砂子,还是主动拉开与太子的距离,做给朕看呢……” 陡然之间,李二陛下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李元景的事情,自己便瞻前顾后多方考量,现在轮到房俊又是如此…… 曾几何时,自己果勇英明、杀伐决断,哪里有这般前后思量、犹豫不定的时候? 难道……是自己老了? 这个念头自心中升起,令李二陛下悚然而惊。 越是尊贵之人,便越是怕死,尤其是天下至尊的皇帝,试想一下,手执日月、君临天下的至尊权力在手,尚未过期,人却死了……这是何等遗憾、悲哀? 所以古之帝王,多有迷恋长生者,求仙问道、欲求长生,闹出不少匪夷所思、啼笑皆非的故事,似乎再是英明神武、杀伐果断的不世帝王,亦要在这件事上狠狠的栽上几个跟头,一世英名沾染瑕疵。 他不忌惮有人在他面前谈论生死,一句话便能够断绝一个人的运道? 简直荒诞可笑。 但没人在直面生死的时候,依旧泰然处之,毫无波动。 联想到自己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精力亦是越来越衰颓,李二陛下心中着慌,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陡然问道:“金飚门外那炼丹的番僧,如今在何处?” 上一次患病,朝中大臣尽皆将罪名扣在那番僧脑袋上,认为是其所炼制的丹药有毒,这才导致他病重不起。 但李二陛下自己不那么认为。 炼制丹药所需的各种药材,尽皆出自皇室内库,最是安全无虞,炼制出来的丹药顶天毫无用处,其会有毒? 不过舆情汹汹,朝臣、宗室尽皆反对自己服食丹药,况且服食之后也确实没见到什么效果,李二陛下便将那天竺番僧驱逐,此事告一段落。 这个时候难免又想起那番僧好歹活了二百余岁,每日少有进食,三餐都是以丹药清水果腹,看上去其所炼制的丹药、修习的法术纵然不能使人成仙成圣,但延年益寿还是可以的。 反正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坏…… 李君羡想了想,道:“陛下说的是那天竺番僧那逻迩娑婆寐?上次被陛下驱逐之后,此人无处可去,城内各处寺庙不知其根底,更不知其因何获罪被驱逐,兼且此人秉性孤傲,并不受人待见,是以无人收留,现在于天台山下、麟游镇外,结一草庐而居,生活困顿,却并无埋怨,每日里要步行数十里去水墨山汲取泉水,以医术诊治病患、换取食物,倒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进则脚踏青云,退则山泉幽居。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的确是得道高僧…… “将其带往九成宫,择一处僻静的殿宇予以安置。你亲自去,消息绝对不能外泄,否则唯你是问!” “陛下……” 李君羡心中一紧,便想要劝谏。 上一次服食丹药差一点酿成大祸,满朝文武齐齐进谏,这才迫使李二陛下驱逐番僧,戒绝丹药。如今这才过了几天,您又好了伤疤忘了疼? 关键是您吩咐我去办这事儿,一旦以后消息泄露出去,我岂不成了奸佞的典范,举世骂名,遗臭万年? 李二陛下眼珠子一瞪,呵斥道:“朕自有主见,无需赘言!另外抽调‘百骑司’的精锐,再过几日朕去九成宫避暑,汝随行护驾。” 随即,见到李君羡欲言又止,他又说道:“此事要绝对保密,泄露出去一丝风声,朕唯你是问!” 李君羡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末将遵旨!” 还有什么好说的? 自己就是皇帝陛下一个鹰犬爪牙,又不是朝堂上那些个德高望重、一身正气的大儒,办好皇帝交代的差事就好……想管也不敢管。 待到李君羡退走,李二陛下又将内侍总管王德叫了进来,吩咐道:“稍后去通知各位宰辅,明日朝会之后,去往两仪殿,商议书院官员书吏、任职教官的人选。” “喏!” 王德赶紧应下。 眼下谁都知道书院乃是陛下施政方略的核心,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帝国军政两方面的少壮派都将会出自书院,这些人会构建成强大的影响力,足以影响帝国的国运,轻忽不得。 教官的铨选、学员的选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可以想见,明日的两仪殿上,必将上演一出唇枪舌剑、明争暗斗,朝堂大佬们都会为了那几个教官的人选寸步不让…… ***** 许敬宗最近很烦躁。 他是个功利心很重的人,作为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陛下的潜邸功臣,如今却仅仅只是一个黄门侍郎,排位甚至还在褚遂良那个马屁精之后,当年咱跟他家老子称兄道弟,这就是个侄小子啊,成天依仗陛下的宠信趾高气昂,对自己耀武扬威的…… 瞧瞧当年的那些个袍泽,杜如晦、房玄龄就不说了,先后成为宰辅之首,陛下的肱骨、左右手,圣眷优隆、简在帝心。孔颖达、颜相时、姚思廉尽皆家学渊源,功成名就,成就一代大儒。于志宁更是成为太子之师,异日成为帝师,一个“太傅”大抵跑不了。 活着的就这么几个人,自己是最差的一个。 这让人情何以堪? 挥手将侍女尽皆赶走,干脆开了窗子,盘腿坐在地席之上,就着桌上的酒菜自斟自饮,每饮一杯,就叹一口气。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当年长孙皇后葬礼上自己笑得那一下,惹毛了李二陛下,使得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甚至厌恶不已。 倒霉催的,就算那欧阳询长得再是丑陋,自己为何就非得笑那么一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时不我与啊…… 又想到朝中即将开始庭推“贞观书院”教官、书吏,心底愈发郁闷。 谁不想进到书院里,踏上这条通天之阶? 如今除去陛下铁定担任“贞观书院”的大祭酒,以及房俊会担任陛下之外实际掌权者的“司业”之外,其余名额尽皆未曾确定,想必定有一番争夺,这个时候谁也不会轻易放弃。 许敬宗对这个差事觊觎已久,钱财送出去不少,然而收到的反馈却着实难以令他开心。 只要能够成为书院的管理者,将来就将拥有整个帝国军政方面大半官员的人脉,这等诱惑,谁能拒绝,谁愿意拱手让人? 再叹一声,许敬宗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父亲,可要女儿给您添几道小菜?” 一声温柔软糯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许敬宗回头去看,正是自己的两个女儿…… 第三十九章 许敬宗的处世之道 大抵是刚刚洗浴,又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裙,许氏姊妹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玉容清丽,亭亭玉立,好似两朵并蒂莲花。 “来,给为父斟酒!” “喏!” 许氏姊妹不敢违逆,垂着头上前,侍候许敬宗饮酒。 酒杯斟满,许敬宗拈起来一饮而尽,愁绪满腔,又是一声叹息。 自己在朝中是个什么名声,自然心中有数,然而令他不忿的是,自己虽然喜好钻营、治家无方、腹黑毒舌、人品不够坚挺、行事风格不是那么光明正大、贪财好色…… 但是真正意义上伤天害理的事情绝对没做过! 凭什么那些个满肚子隐私龌蹉心狠手辣的家伙高高坐在朝堂之上,面上带着伪善的面具,依旧会被天下称颂、万民敬仰? 不公平啊! 许氏姊妹不知父亲今日犯了哪门子疯,往常只要折了钱财,父亲便是这幅愁绪不展的神情,只是从未有今日这般严重。两个女娃也不敢问,问得急了,父亲一怒之下还能将她俩卖出去换钱…… 只能一个纤手斟酒,一个轻柔布菜。 许敬宗一杯接着一杯,喝得倒是畅快。 只是酒入愁肠,未解忧愁…… 长吁短叹一阵,瞅着两个容颜俏美温柔如水的闺女,又是一阵心塞。 岭南冯家早已备好了丰厚的彩礼,这其中自然有冯盎的次子卫尉少卿冯智戴丧妻之后相中了自家闺女,也未尝便没有看重自己“秦王府十八学士”的身份,想要在朝中多结交一个奥援。 不管怎么说,只要闺女嫁过去,一大笔丰厚的嫁妆就会立即进入许府的库房。 然而现在倒好,皇帝直接将赐婚的差事交给了杨妃娘娘,自己这个亲爹连插话的权利都没有,更遑论讨要彩礼了…… 娘咧! 都怪房俊那个混账,原本以为他看上了自家闺女,坏了联姻冯家的好事,还想着怎么狠狠的敲房俊一笔彩礼呢,他的家底可不必岭南冯家少,最重要那棒槌现在是陛下哎面前的红人,谁成想居然蛊惑皇帝,要颁旨赐婚……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吾与房俊,不共戴天! 许敬宗越想越气,尤其是想到前两天意欲将自己的几个儿子送入书院,却被房俊一口回绝,愈发恼怒起来。 “砰!” 许敬宗一拍桌子,恼火道:“你说说你们两个,吃着家里用着家里的,结果到头来一点贡献都做不出,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许氏姊妹吓得战战兢兢,缩成一团靠在一起,像是两个娇弱的小鹌鹑,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 许敬宗越说越来气:“真是没用啊!你们与那房二从小长到大,怎么也算是青梅竹马吧,咋就没点勾人的本事将那房二给勾住呢?否则如今纵然皇帝赐婚成了驸马,你们起码也是小妾啊,瞧瞧那房二现如今,啧啧,牛的不行。” “……” 许氏姊妹什么也不敢说,委委屈屈的挨在一块儿,垂着头不吭声。 当年可是您警告我们不要与房二走的太近,还说那就是个废物,除了老爹是房玄龄外一无是处,迟早败家。 更何况,就算您想要将房二招为女婿,人家房玄龄能干么? 您自己是个什么名声,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儿? 朝中有数的那几个大佬,都恨不能离您十万八千里,永远不沾边儿才好…… 许敬宗一点数儿都没有,依旧在那边喝着小酒,絮絮叨叨。 “你们的母亲去世得早,我这个爹操了多少心,你们知道么?” 您操心我们倒是知道,只不过您操心是因为想要掂量着如何将我们卖个好价钱…… “不要觉得爹跟人家讨要彩礼,便是贬低了你们。好生想想,越能够出得多嫁妆,就代表人家越重视你们,对不对?两个大钱的瓷碗,跟手里这起码十贯钱的上等瓷器,哪能一样么?钱财的多少,代表的是本身的价值……” 和着在您心里,咱们姊妹就是两只值钱的瓷器? “……你们也别的爹就是拿你们卖钱,你们瞅瞅爹吃的啥,喝的啥?爹不是个奢侈的人,要那么多钱没用。爹之所以在你们的婚事上挑挑拣拣要这要那,就是要告诉那些人家,你们有个爹是不好招惹的,往后你们嫁过去,他们就不敢太过欺负你们,总是要有一些顾忌。否则你们以为爹不要彩礼,反而贴一大笔嫁妆过去,人家就能称赞咱们一声敞亮有肚量,从此将你们视若珍宝了?幼稚!” 许敬宗闷了一口酒,自顾自续道:“这世上从来都是欺软怕硬,哪有什么以德报怨?知道你不好惹,别人才不会惹你,你若是软乎乎的,谁都想上来捏两下!那房二如今为何如此风光?不就是长了一身横刺儿,谁伸手就扎谁嘛!” 许氏姊妹:“……” 这么一说,怎么感觉好有道理的样子…… 爹爹到处张扬谁娶了她们俩都得拿出一大笔彩礼,居然是为了她们未来在夫家的地位着想?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冤枉爹爹了? 许敬宗抱怨了一通,生了一会儿闷气,将一壶美酒喝光了,瞅了瞅外头太阳还有老高,正是晌午的当口,便不理会两个闺女,径自叫来侍女伺候着洗浴一番,睡了个午觉。 许氏姊妹呆呆坐在那里,相视一眼,今尽皆无言。 真的是搞不懂老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何时真心诚意,何时老谋深算…… …… 一觉睡到日头西斜,许敬宗才悠悠醒转。 近日心头烦躁,心情郁结,晌午酒喝得有点多,头有些晕。命人煮了一碗醒酒汤喝了,这才起身洗漱。 坐在堂中泡了壶茶,慢悠悠的饮着,享受着窗外花树之间吹过来的凉风,心情却怎么也安稳不下来。 贞观书院啊…… 想了想,许敬宗放下茶杯,换上一套青色直裰,戴着幞头,坐着马车便直奔房府。 到了房府门前,从马车上下来,早有房府的门子迎出来,一见是许敬宗,连忙上前道:“原来是许黄门,吾家家主去往骊山避暑,怕是要一段时日才能回府。” 眼下长安城房府几乎就是房俊当家,房玄龄致仕之后不问政事,整日里忙活着《字典》的编撰,偶有闲暇亦是含饴弄孙,几乎不与朝中官员往来。房遗直是个书呆子,脑子里除了书还是书,得知老爹编撰《字典》,颠儿颠儿的凑上去帮忙,家中琐事一概不闻不问,随着房俊折腾。 提起房玄龄,许敬宗又是一肚子气。 就算咱人品不咋滴,办事没底线,走到哪里都讨人嫌,可咱这满腹经纶总该不会是假的吧?论学识,数遍整个大唐也没几个比得上自己! 结果自己巴巴的送上门去毛遂自荐,想要参与《字典》编撰,被房玄龄毫不犹豫的给拒绝了,说什么《字典》是他毕生心血,绝不肯成为某些人扬名立万、捞取政治资本的工具…… 娘咧! 想起来就一肚子气,老子就那般不堪? 再者说了,做学问跟人品有个屁的关系! …… 许敬宗阴着脸,道:“吾不找房相,吾找房二郎。” 门子忙道:“那您稍等一会儿,二郎正在府中会客,容小的去通禀一声……” 许敬宗不耐烦道:“速去速回!” 门子连忙将许敬宗让进大门一侧的耳房中稍后,自己跑去后院,少顷,回来道:“二郎请许黄门正堂相见。” “带路!” 许敬宗背着手迈着方步,跟着门子来到正堂。 房俊已经迎到门口,不论如何,人家许敬宗的辈分资历摆在那里,亲自登门,总归不能失了礼数。 “哎呦,这是那股香风,将许世叔吹上门了?许世叔才学冠绝当世,小侄早已倾慕万分,却一直未有机会向世叔请教,今日世叔登门,令寒舍蓬荜生辉呀,来来来,世叔快请。” “呵呵,房二郎当真是有教养啊,以你如今的地位,这般执子侄之礼,老夫可受不得啊,哈哈。” 一老一小,一见面便唇枪舌剑一番。 脸上笑嘻嘻,心里恨不得啐对方一脸…… 第四十章 登门 一个讽刺对方“有学无品”,空有满腹经纶、一腔才华,却品行低劣、自私逐利。 一个嘲笑对方“不可教诲”,固然出身名门、身居高位,却不知尊卑、恣意妄为。 …… 那门子看得一脸蛋疼,施礼之后,转身去了正门坚守岗位。 房俊满面春风,将许敬宗让入正堂。 堂内正有两个身穿长衫的年青人,早已束手立于一侧,见到许敬宗进来,齐齐一揖及地,恭声道:“晚辈辛茂将、王玄策,见过许黄门。” 许敬宗面皮抖了一抖。 他实在是不待见“黄门侍郎”这个职务,被陛下召回京师之后曾一度谋求“中书侍郎”的职位,未能如愿,只能“屈尊”黄门侍郎。在他看来,黄门侍郎那就是皇帝身边的狗腿子,比太监内侍也仅仅高了那么一线,在大臣眼中根本就是个正经职务。 更何况他最近越来越不待见褚遂良,以与其同僚为耻。 不过是写着一手好字而已,腹中空空全无才学,凭借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得以随侍君侧简在帝心,简直就是读书人的耻辱! 尤为重要的是,此人气量狭隘无事生非,不止一次在陛下面前诋毁自己,导致自己越来越不被陛下器重…… 有时候气得许敬宗恨不得跳起来大耳刮子扇过去,咱当年跟你老子称兄道弟的时候,你小子敢不敢这般嚣张? 所以对于“黄门侍郎”这个职务,他现在是深恶痛绝,急于调离这个岗位。 不过面前这两个年轻人尽皆一表人才、气质上佳,一看就非是池中之物。这也正常,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够跟房俊成为朋友,并且登堂入室的年青人,又岂能是庸俗之辈? 许敬宗脸上阴沉之色敛去,代之而起的是一副慈祥笑容:“免礼免礼,老夫这小小官职,不值一提,既然都是二郎的朋友,那便随二郎称呼一声‘世叔’吧,哈哈,也让老夫占占便宜!” 辛茂将、王玄策两人连称不敢,许敬宗一再坚持,这才叫了一声“世叔”,惹得许敬宗连连颔首,“孺子可教”的样子。 房俊对他的作态不置可否,请其上座。 与辛茂将、王玄策分别落座,这才问道:“世叔光临寒舍,可是有何指教?” 许敬宗不悦道:“咱们两家乃是世交,吾与令尊情同手足,汝便如吾之子侄一般,汝幼年之时,吾便时常登门,犹如自家。往后切不可再说这等疏离之言,显得外道,被旁人笑话。” 房俊笑而不语。 好东西敢占我便宜? “那成,世叔既然这般说了,小侄若是再说客气话,倒还真是显得不知好歹了。您今日登门,可是有何事交待?若是有事,但说无妨,小侄总要给世叔办的漂漂亮亮。” 许敬宗一捋胡子,笑道:“这才对嘛……说起来,倒还真有件事。” 说着,瞅了辛茂将与王玄策一眼。 两人连忙起身,道:“吾等尚有事要办,暂且告退了……” 房俊一抬手,阻拦道:“二位大可不必。” 然后对许敬宗道:“此乃小侄之至交好友,无不可言之事,世叔但请直言。” 辛茂将与王玄策心中一热…… 许敬宗有些为难,不过见到房俊神情坚定,心中也不进叹服,这房二且不说别的,只是这一份宽广的胸襟,便胜过那些个纨绔二代们不知凡几,也怪不得军中那些个骁将悍卒都对他心服口服。 “既然如此,那老夫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老夫家中尚有四个儿子刚刚成年,平素老夫为其延请名师,教导经义,倒也算是聪慧。这不书院眼瞅着就要成立了么,老夫琢磨着,二郎受陛下器重担任书院‘司业’,自当尽心竭力报效君王,只是这偌大的书院总得有几个自己人帮衬着,也好如臂使指、了若指掌。” 辛茂将和王玄策都有些发呆。 坊间传闻,许敬宗脸皮“奇厚无比”,今日才算是见识了…… 分明是求人将你家儿子弄进书院里头去,却连这么一点人情都不肯搭上去,还得嘴里说着“这是帮你的忙”,难不成还得人家房俊感激你不成? 再者说了,就算你把人情摆在这里,房俊看不上看得上还两说呢…… 房俊也对许敬宗的无耻开了眼界,这种人是怎么在官场活到现在的?甚至还能在高宗朝混得风生水起,简直不可思议。 官场之上,讲究的便是一个礼尚往来,今日我求着你,欠了你的人情,改日你求我的时候还回去,看上去似乎两清,实则有来有往,这关系便算是越走越近。大家各管一摊,总有求着别人的时候,将姿态放低一些,别管人情送的多还是欠得多,无数人脉就算是结交下来了。 似许敬宗这般只顾着占便宜打死不肯吃亏,谁跟你玩? 这老小子,果然是个守财奴…… 张口正想拒绝,眼尾扫过辛茂将和王玄策,心底一动,改了主意。 命人上了茶水糕点,房俊亲手执壶给许敬宗斟茶,笑道:“吾这两位好友,皆是一时之俊彦,往后混迹官场,还得世叔多多指教。” 许敬宗摸不着头脑。 什么情况? 求着我抬举他们两个? 这不是我抬举他们,是你房二抬举我啊!如今论起对于陛下的影响力,放眼朝堂,你房二认第二,谁敢认第一?两个后生仔,你随便安插到哪个衙门里头,谁敢不照顾着? 对了,这个王玄策如今已经成为了“东大唐商号”的大管事,几乎所有海外贸易都要经由他的手,权力不小。 这已经是个人物了呀…… 他抬头看向王玄策,问道:“公子是太原王氏出身?” 王玄策连忙道:“并非嫡支,只是偏支远房。” 何止是远房?祖上或许有太原王氏的血脉,但早已不知道是哪一代的事情了,按着族谱都捋不出头绪,否则何以沦落到跑去当一个城门官儿? 不过自从攀上房俊这条“大腿”,再凭借自身的能力,如今王玄策在“东大唐商号”之中妥妥的算是一号人物,掌管着海外贸易的权力,太原王氏也主动贴上来示好,表示可以出人出力,将王玄策这一支归宗到太原王氏宗谱之内,认祖归宗。 许敬宗摇摇头,道:“英雄莫问出处,好男儿单凭本事,不要妄自菲薄。” 这也就是王玄策已经闯出了一番名堂,否则他这句话就应当是“世家庶民,云泥之别,少年人应当勤勤恳恳,勿要好高骛远”…… 继而转过头去,看着辛茂将问道:“汝这姓氏并不常见,前隋陇西狄道县主簿辛肇与汝是何关系?” 辛茂将连忙肃容道:“正是家父。” 许敬宗感概一声:“原来是古人之后啊!令尊可还安好?” 当年他进入秦王府,成为十八学士之一。 许敬宗出生于杭州新城,却并非江东望族,祖籍乃是河北高阳,晋室南渡之时,举族前往江南,落户杭州,其家族在当地并不显赫。其父许善心先是任仕南陈,后来入隋,担任秘书丞,负责整理国家藏书,学识渊博,但官声不显,更没有什么实际权力。 因为年龄以及家族的关系,排名靠后,平素跑腿儿打杂的活计,那都是他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狄道县主簿辛肇。 一转眼,这都好几十年没见到故人了。 辛茂将神情一黯,道:“家父已然病故多年。” 许敬宗一愣,叹道:“当年令尊便身体孱弱,吾曾叮嘱他要注意保养,却不想居然故去的那么早……” 说到这里,陡然一惊。 正谈论自己的几个儿子进入书院的事儿呢,怎么聊到这里了? 这房二真鬼啊,自己找他办事呢,居然被他打岔给岔开了…… 第四十一章 房二乱点鸳鸯谱 许敬宗便有些不悦,跟老子耍滑头? 你还嫩了点儿。 转头看向房俊,问道:“既然是贤侄的好友,老夫自然不吝赐教。只是如今这年轻一辈当中少有似这二位这般出类拔萃的少年人,老夫看着当真是羡慕啊,若是吾家那几个不成材的孽子以能有这番成就,吾死也瞑目矣。” 说着,便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非得要房俊表态不可。 房俊打了个哈哈,没有直接回答,含糊道:“按道理说,世叔今日登门,但有所求,小侄必定不至于让您失望而归才是……但您也知道,书院名额有限,觊觎者众,小侄夹在中间也甚是为难……” 许敬宗皱眉,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什么意思? 却见到房俊又将话题转向辛茂将、王玄策两人,笑道:“这二位乃是小侄好友,才学尽皆出类拔萃,人品更是稳重勤勉,假以时日,定然平步青云、出人头地。过几日,小侄意欲进宫,同杨妃娘娘恳请做媒,向贵府双姝提亲,不知世叔意下如何?” 许敬宗愣在当场。 和着你这边绕着圈子,居然打着吾家闺女的主意? 辛茂将、王玄策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成亲这种事,两人没问题,更何况还是房俊请求杨妃娘娘给做媒?这是天大的颜面,可以录入族谱记事以供后辈子孙瞻仰荣幸的大事。 但是许敬宗的闺女…… 辛茂将下意识就想要用一句“慈母在堂,不敢自作主张”来搪塞过去,却被王玄策偷偷拉了一下,只好将话语吞回肚子里。 “万万不行!” 许敬宗当时就怒了:“吾家长女,已然许配岭南冯氏子弟,虽然只是口头承诺,未曾三书六礼,但老夫已然打算进宫去请求杨妃娘娘恩准这门亲事,岂能一女二嫁?若是当真如此,往后老夫哪还有脸见人呢,断然不可!” 辛、王二人顿时松了口气。 房俊却悠悠说道:“世叔信重承诺,果然是吾辈之典范,既然如此,小侄也只能代两位好友嗟叹一番了,未能与贵妇双姝喜结连理、举案齐眉,实在是他们运道不好。不过世叔放心,贵府几位公子进入书院之事,您也不必多方走动了,届时小侄会当面向陛下请示,请陛下圣裁。” 许敬宗眼珠子都瞪圆了。 什么意思? 仗着你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所以明着告诉老夫只要你不同意进入书院的人,任凭老夫走谁的门路都没用? 娘咧! 居然威胁老子! 许敬宗一张白胖的圆脸气得通红,一贯以来,唯有自己这般没底线的拿捏别人,何曾被别人这般勒着脖子? 岂有此理啊! 辛、王二人对视一眼,原来二郎是借着咱们两个当筏子,以此来拒绝许敬宗啊……虽然不太愿意娶许敬宗的女儿,可是被人拿出来当作挡箭牌,也难免心里有些失落。 许敬宗怒不可遏,戟指大骂,唾沫星子飞溅:“房二,你个混账是否以为如今得到陛下宠幸,便不将吾许某人放在眼里了?我呸!老子当年跟着陛下鞍前马后打江山的时候,你小子还窝在你娘怀里吃奶呢!如今居然敢以婚事为由,明目张胆的阻拦吾家儿子进入书院,你可对得起你父亲的教导,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其心可诛!” 房俊上身微微后仰,躲避着许敬宗飞溅的唾沫星子,待到许敬宗骂累了,这才道:“世叔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大火气很伤身的,如今天下承平、河清海晏,正该安享荣华才是,若是伤了身体,饮不得美酒、吃不得美食、玩不得美女,活着还有何乐趣呢?” 辛、王二人一阵无语。 人家许敬宗刚到五十,被你说得好像活不了几天了一样…… 许敬宗恨恨瞪着房俊,出奇的没有再骂。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子不能以常理度之,跟别家那些个尚在玩乐享受的纨绔子弟不同,年纪不大,可人家的功勋摆在那里,一桩桩一件件,便是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也换得回来。 别说怼自己几句,就算是当真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一通,又能如何? 令狐德棻那老货殷鉴不远,现在见到房俊都绕着走…… 这是一个实打实的实权人物,不出意外,往后三五十年,依旧会屹立在大唐的政治权力中心。 略微沉默了一下,许敬宗不看房俊,免得心中来气,转向辛、王二人,定定的瞅了两人半晌,直到将两人瞅得心里发毛,忽然问道:“你二人,能出多少彩礼?” 辛茂将:“……” 王玄策:“……” 拜托,您可是当年跟随陛下打江山的“十八学士”之一啊,现在“十八学士”都快死得差不多了,您可是硕果仅存的“潜邸元勋”,被一个小年轻威胁一番,不想着如何反击,反倒是低头服软了? 而且这一开口就是“彩礼”……忒无耻了! 两人急忙看向房俊,目光之中满是哀求。 哥! 我们崇敬您,愿意为您赴汤蹈火,但是您不能给咱们找这么一个无耻不要脸的老丈人啊…… 跟这么一个家伙攀亲戚,往后还有咱们好日子过么? 房俊给了两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对许敬宗说道:“彩礼没有,唯有满腹才华、一腔志气!” 许敬宗眼皮子直跳,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棒槌掐死。 你们不是好友么? 你就不能出点钱,给两位好友壮壮门面,置办几份彩礼? 面上怒气勃发,心中却在权衡房俊此言的真假…… 按道理说,辛、王二人这般身世,他是断然看不上的。对于他这样的家族来说,女儿再是疼爱,嫁出去的时候首要考虑的也是政治交换,能否换取政治上的利益,那才是重中之重。 当然,彩礼多多自然更好…… 然而,一个家族的延续、晋升,除去需要嫁女儿联姻以换取政治资源意外,更重要的还是家中男丁是否争气。 “贞观书院”早已被认作必将成为将来帝国官僚阶层的出产地,只要能够进去学习,就掌握了无与伦比的人脉,试问,一个人的同窗将来在朝堂为六部主官、在地方为封疆大吏、在军中统军数万,这样的人就算是再差,还能够差到哪里去? 随便哪个同窗顺手拉扯一把,就足够旁人奋斗半生! 若是稍微再有那么一点出息,妥妥的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只要几个儿子能够进入书院,赔上两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这两个年轻人看上去便气质不俗、精明干练,又与房俊交情甚笃,官场的资源不可谓不深厚,假以时日,或许亦能有一番作为,能够帮衬着自己的几个儿子…… 最重要的是,他哪里敢拒绝? 以房俊在陛下面前的地位、宠幸程度,放眼朝堂,无人能出其右。书院开课,谁进谁出,他一言可决。 若是铁了心的将自己几个儿子拒之门外,纵然自己跪在陛下面前苦苦哀求,怕是都没用。 就算陛下念在往昔的情分将自家儿子弄进去了,大权在握的房俊也有的是法子再给开革出去…… 这等事旁人或许做不出,房俊绝对毫无压力。 这小子就是个棒槌啊! 许敬宗道:“世家纨绔,却是欲娶吾家明珠,自然要丰厚的彩礼,方能够尽显诚意。不过似二位这等年轻俊彦,才华满腹、能力卓越,老夫最是欣赏,单凭一颗真心,足矣。既然二郎请得杨妃娘娘做媒,还请二位速速通知家人,赶快准备婚礼才是。老夫家中尚有要事,就不多陪了,告辞!” 然后看向房俊:“还望二郎言出必践!” 房俊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许敬宗再不理会瞠目结舌的辛、王二人,拂袖而去。 走出大门,越想越是憋屈。 老子今日上门求着房俊办事,这怎地绕来绕去,事儿还没办成呢,反而把闺女给卖了? 第四十二章 人品低劣,能力卓绝 许敬宗前脚刚走,辛、王二人便连忙问道:“二郎,不是开玩笑吧?” 房俊瞪眼:“你们看我像开玩笑的么?” 辛茂将一脸苦笑:“吾倒是希望二郎在开玩笑……” 这叫什么事儿?稀里糊涂的,婚事就给定下了。 倒也不是不行,他们二人素来钦佩房俊,并且早已立志于追随房俊干出一番事业,这就是他们往后在朝中最大的靠山。 按理说,区区婚姻之事,不该过多聒噪,顶多回头知会家里父母一声,若是父母那边有所想法,需要另行沟通,说到底这是应当的。 更何况人家房俊什么身份地位? 亲口给你提亲,那是看得起你,普天之下不知多少年轻人求都求不来这么这个荣耀…… 问题是许敬宗这人品行不端,名声极其败坏,找了这么一个老丈人,往后哪里还直得起腰? 房俊看着二人,道:“你们是不是因为许敬宗风评不佳,名声不好,便心生抵触?” 二人默然。 王玄策到底比辛茂将贴心一些,这些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从一个小小的城门官儿到手握“东大唐商号”海外贸易的实权人物,一路都是房俊提携,他懂得感恩。 况且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早已成为房俊夹带中的“私人”,以房俊护犊子的脾性,岂会坑自己人? 所以心情相比辛茂将放松很多。 房俊续道:“你们只看许敬宗的名声不好,但是是否想过此人强悍的资历、卓越的能力?朝中官员晋升,自有规矩,谁也不能胡乱插手,坏了规矩。大佬们可以提携自己人,这无可厚非,但是到了某一个层次,就算是皇帝想要提携你,也得你自己本身够硬还行。何谓‘够硬’?有才华,有能力,有背景,具有这些,你才‘够硬’!某能提携着你们一路进入官场,甚至手握实权,但是若想跻身朝堂之上,每次大朝会能够你们一个哪怕站着的位置,却非某能力可以做到,这个时候,一个强悍的岳家,便是你们的根底。” “关系”,历来都是华夏人情社会最坚硬的根底。 每一个境界都各有一套规则,谁也不想游离于规则之外,甚至一手捣乱规矩。到了一定的高度,不是谁想推你就能推得上去,打铁还需自身硬,你想上位,自身就得硬,经得起推敲打磨。 许敬宗此人或许名声不好,但是其有一项长处令房俊甚为佩服,那就是“站队”。 此人一生游走官场,虽几经波折浮沉,却从未发生过本质上的站队错误。 谁到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场之上浮浮沉沉靠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能力、才华,而是“站队”! 跟对了人,自能一路平步青云官路亨通,升官发财鸡犬升天。 跟错了人,纵然你有通天的能耐,也得官运蹉跎黯然下野,甚至锒铛入狱祸及子孙…… 官场之上,就是这么残酷。 而许敬宗这样一个公认的“坏蛋”,却能在李二陛下当政之时参与完成《武德实录》、《贞观实录》的撰写工作,这是国史,一众大儒抢破脑袋都想在其中分一杯羹、留一个名,更何况李二陛下前脚将晋王李治立为太子,后脚便钦点许敬宗成为太子右庶子,辅佐储君? 到了高宗朝,许敬宗更了不得。 高宗欲废王皇后,满朝大臣尽皆反对,许敬宗则说:“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就想换老婆,何况天子欲立后,这本来就与别人没有关系,何必要妄加议论呢?”坚定不移的站队高宗、武媚娘这一边。 随后收获的回报自然丰厚无比,最终宰执天下、位极人臣,所受到的重用和待遇,当朝无人与之相比。 这样一个人,你可以鄙视其品格,却不能忽视其能力。 况且,许敬宗“恶名昭彰”,可他都做过哪些个“恶事”呢?实则拢共也没几桩。最严重的便是“篡改史书”,可是扪心自问,历朝历代篡改史书的还少了?史书是人写的,难免便有褒贬删减,就连《史记》都不能保证绝对的公平公正,遑论其他? 再者,便是“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惟闻于黩货”这等牵强附会之罪名。 可以说,许敬宗其人,能力极强、眼光极准,妥妥的一方大佬,政坛大鳄。 这样的人成为岳丈,对于辛茂将、王玄策的发展极其有利,这两人按照原本的轨迹最后都能够执政一方,如今攀上这样一门亲戚,很可能更进一步,成为宰辅也说不定。 还有最重要一点…… “某与许氏姊妹自幼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这姊妹二人全然没有其父之龌蹉、刻薄,出身书香世家性情温柔贤惠、知书达礼,可为良配。” 房俊正色说道。 这是最重要的,对于他来说,不可能为了朋友的前程便娶一个“悍妇”回家,官路是亨通了,却闹得家宅不靖,时不时的吵闹一场,便埋怨他这个“媒人”害人不浅。 而自己对这两个朋友可谓知之甚深,都是胸襟开阔能力卓越的好儿郎,许氏姊妹嫁过去,起码后半生安稳幸福,不至于被许敬宗“纳采问名,惟闻于黩货”,沦为货殖一般甩卖…… 两相得宜,何乐而不为呢? 辛、王二人这才释然,齐齐起身施礼,道:“多谢二郎眷顾,吾二人铭感五内!”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着,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足矣受这一礼,笑道:“自家兄弟,何必见外?” 待到两人重新坐好,房俊道:“茂将科举中第,既然分配在大理寺当差,也不必懊恼,明日某给你引荐一位朋友,原大理寺卿玄胤公的子侄戴至德,都是自家兄弟,往后多多亲近。异日有机会,再一起去拜会一番孙寺卿。” 辛茂将赶紧谢过,心底难免唏嘘。 以往自己自视甚高、激荡文字,以为天下英雄不过尔尔,满腹才学自有施展之地,指点江山、宰执天下,亦是唾手可得。及至进京之后,才发现远非自己所想那般单纯,功勋贵戚、世家门阀,各方势力牢牢把持朝政,一个似他这般无根无屏的穷小子,即便有天纵之资,想要出人头地亦是难如登天,更遑论想要有一番作为,简直痴人说梦。 科举考试之中自己进士及第,成为大唐年轻人当中的佼佼者,但是排在身后那些世家子弟纷纷进入三省六部九寺,一进去便是各个衙门着力培养的后备人才,而自己呢? 被丢进大理寺,成为一个从七品的主簿,从事毫不熟悉的刑名案件…… 这等遭遇,一度使得他灰心丧气,甚至生出返乡再不入仕途之念。 后来灵机一动,想起曾与房俊有过一点交情,现如今房俊炙手可热威名赫赫,或许可以帮衬自己一下? 结果刚刚一过来,先是捡了一门亲事,继而房俊随意的几句话,便使得自己瞬间与大理寺的权力核心搭上线。 这就是“关系”的重要性…… 辛茂将连连颔首,感激道:“多谢二郎,大恩不言谢。” 房俊哈哈一笑,又对王玄策说道:“商号固然是各方权力交错争斗的所在,置身其中可以左右逢源,但若是有志者,不可多做逗留。稍后,某便将你调去兵部,历练一番,以图大用。” 王玄策坦然道:“二郎怎么说就怎么办,卑职以您马首是瞻。” 他比辛茂将纯粹得多,本就是房俊一手简拔起来的,无论他愿不愿意,身上早已打上了房俊的烙印。再者说了,兵部那简直就是房俊的自留地,他安排人进去,无论是现任兵部左侍郎亦或是兵部一众署官,谁敢给脸色看? 要知道,兵部尚书如今依旧空置,朝中早有风声传出,若非这一次房俊弄出一个“神龙现世”的大乌龙,兵部尚书的职位早就到手。 即便如此,皇帝陛下也只是稍稍晾一晾房俊,兵部尚书这个职位即便很多人眼馋得紧,却没人打一丝半点的主意,谁都知道再多心思也是无用,非房俊莫属…… 第四十三章 横生波澜 异日清早,朝会过后。 李二陛下在两仪殿召集数位宰辅、重臣,商议书院事务。 这一次会议并没有放在两仪殿的正殿,而是在一处偏殿召开,时唯盛夏,艳阳当空,不过殿外一方水池遍植莲花,莲叶如盖,微风自水池吹拂而过,掠起水面阵阵涟漪,莲叶摇曳,池中锦鲤游梭。 风吹入殿中,清宜凉爽。 殿内是效仿政事堂那般的摆设,一张紫檀打造的长条木桌,上面用细砂打磨的异常光滑,四周雕刻着祥云、瑞兽等等繁复的花纹,刷了一层油漆,光可鉴人。李二陛下居首,桌子两侧各自摆着两排紫檀木的椅子,品阶高的坐在前排,差一些的便只能坐在后排。 内侍将茶水、糕点摆上来,李二陛下挥挥手,让大家畅所欲言。 这位自信到极点的君王从来都不屑于依靠那些威严的形式来展示自己的威望,反倒是更喜欢跟大臣们打成一片,这等会议之时的布置方式,便很是合乎他的胃口。 自己一个人坐着,其余人都站着,就能尽情展示上下尊卑,让他们死心塌地的效忠帝王了? 纯粹扯淡。 真正的帝王威仪需要盖世的功勋、卓越的手段去经略,当你的行为、成就足以称得上以为合格的君王,那么即便是你躺在床榻之上垂垂老矣,手底下的大臣们依旧心悦诚服、忠心耿耿,不敢升起一丝一毫忤逆的念头。 相反,依靠着某些方式堆砌起来的看似高低分明、尊卑明显的威仪,是极其脆弱的,那些个大臣只是碍于形式不得不肃然恭立,心中却从未将你当回事儿。 该把你干掉另立新君的时候,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李二陛下才不会那么去做。 他就坐在首位的椅子上,看着面前长桌左右两侧的文臣武将,轻松说道:“大家都说说吧,有什么人适合担任书院的官吏,都拿出来讨论一下,集思广益。” 按理来说,书院的成立并非朝政,有李二陛下掌总,召集国子监、弘文馆、崇文馆的一应教育机构的大佬们商议一下就成了。不过由于李二陛下对于书院的重视,使其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中心,将大家都叫过来商议一番,提提意见出出主意,到最后若是谁没捞着这里头的好处,那也怨不得皇帝偏心…… 所以才没有在太极殿上拿出来讨论,而是放在这两仪殿。 殿内挤进来三十余名官员,几乎就是大唐政治构架的最顶端,帝国的运转、政策的制定与实施,尽皆出自这些人手中。 坐在左侧靠后位置的房俊甚至不无恶意的想:若是这时候有人往这两仪殿扔两颗震天雷…… 那可就乐子大了。 三十多个帝国精英济济一堂,然而皇帝发问,大家相互看看,都默契的保持缄默。 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心中了然,指了指房俊,道:“书院的筹备从一开始就是由房俊主持,你最有发言权,说说你的想法吧。” 众人都看向房俊。 皇帝说得没错,这座书院从立意、筹备、一直到目前接近完工,完全是房俊一手策划,就连从皇家内帑拿出来修建书院的钱财,都是房俊帮助皇帝赚回来的。现如今自倭国一船一船运回来的金银,更是书院能够长久运营下去的关键,谁也不能否认房俊在这座书院上的话语权。 所以即便很多人羡慕、嫉妒房俊得到了皇帝的首肯即将担任书院的“司业”,成为书院里除去皇帝之外最大的实权人物,却无人敢站出来说一句反对的话语。 房俊有些不爽,陛下您何必将我推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无论我提议哪个可以进入书院担任官吏,都会得到绝大部分人的反对,倒不是怕了谁,只是不愿意成天怼天怼地怼空气,没意思…… 干咳一声,房俊看向李二陛下,道:“既然陛下命微臣说说,那微臣就斗胆说说?” 李二陛下一挥手,很有气势:“随便说,说得对错,朕恕你无罪便是。” 他琢磨着房俊这是要推出一个很是冷僻的人选…… 房俊颔首,道:“多谢陛下!” 然后转头,看向殿内诸位大臣,径自说道:“其实这座书院虽然规模宏大,将来的学子人数也很多,但是因为有垂直的管理框架,并不需要太多的冗官、冗吏,由陛下担任大祭酒,掌总一切,微臣担任司业,负责具体事务,再从国子监等衙门招收一些有经验的书吏负责具体事务,就足以将整座书院管理得井井有条……弄太多官吏进来,反而人手繁杂、冗员严重,即拖延了办公速度,又增加了书院的负担,实在没必要。所以,陛下,咱们直接讨论一下书院各个学科的教员人选吧……” 殿内诸位大臣都惊呆了。 娘咧! 好你个房二,诺大的书院,无数的职位,你居然想一个人独吞? 岂有此理! 刚刚顶替令狐德棻出任礼部尚书的于志宁急忙说道:“房驸马,书院干系重大,岂能如此儿戏?纵然你才能卓绝,那也得有几个办事稳妥的官员帮衬着才行,否则一旦出现差错,谁都承担不起!” 他是真的着急。 原本房俊是太子身边最为坚定的臂助,在北疆狂飙突进连战连捷之时,整个东宫都快要乐翻天了!有这样一位军功盖世的名将辅佐太子,几乎可以肯定储君之位再也不会出现意外! 连带着东宫署官也都会跟着飞黄腾达…… 然而这厮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自北疆返回之后,本应趁着荣耀加身光芒万丈的时候进一步统合军内各个派系,甚至在朝堂之上增加影响力,却不进反退,交卸了兵部左侍郎的差事之后,一心窝在书院…… 即便太子依旧稳坐钓鱼台,但是东宫署官们却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谁都知道书院将会是帝国官吏“孵化”的平台,以后会有大批学子走上大唐各个衙门的领导岗位,对于太子来说,若是能够掌握书院的绝大部分资源,就等于掌握了未来。 原本有房俊担任书院的司业,意味着将会有东宫一系的官员因而得到实惠,却不成想房俊居然一上来就想要玩一手独吞的好戏…… 早已将书院视为“自留地”的东宫一系,如何能够忍受这等行为? 所以于志宁当即站出来表示反对。 有他站出来,旁人也没了顾忌,纷纷出言。 萧瑀道:“陛下对书院极为重视,吾等亦深知书院培养出来的文武两方面的人才,将来会成为帝国脊梁。此等大事,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方方面面千头万绪,房驸马纵然才华绝伦,可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还是要多多配置署官才行。” 他对房俊也有些不满。 咱们可是翁婿啊,是政治上的盟友,这个时候你难道还想将我也一脚踢开? 不仗义! 反正在这些政治大佬们看来,你为他做了多少都是应该的,但是只要有一次没有看顾着他们的利益,就会想要翻脸…… 房俊悠然的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对这些话充耳不闻,老神在在。 长孙无忌偷瞄了一眼李二陛下,见到陛下面无表情,想了想,说道:“既然书院的规制模仿国子监,那么自然应当如国子监那般,设置两个‘司业’,掌儒学训导之政,总管经、兵、算、书、格物等五学。” “贞观书院”的策划书上,明确写着书院将会设立经学、算学、兵科、书科、格物学等五个学科,分别有各自的教学区域,互不统属,各自为政。 诸位大臣一听长孙无忌的话语,顿时心中一震。 还是“长孙阴人”厉害呀,根本不去讨论署官的问题,而是直接瞄准房俊,试图抢夺房俊手里的权力! 你就不怕这棒槌发飙? 而且大家都留意着皇帝的表情,却见到皇帝似乎对这句话充耳不闻,一丝半点的异样神情都没有…… 这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陛下已经与长孙无忌有了授意,不予房俊大权独揽? 有一种波澜顿起的意味啊…… 第四十四章 出乎预料 大臣们不由得纷纷向房俊看去,想要看看这位“棒槌”会对试图攻击他根基的长孙无忌如何反击。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房俊听闻此言,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仅只是看了皇帝陛下一眼,然后缓缓颔首,道:“赵国公此乃老成谋国之言,下官完全赞同。” …… 殿内忽然一阵沉寂。 诸位大臣简直不能接受,这棒槌几时居然转了性子,这么好说话? 不对劲呐…… 唯有长孙无忌等少数几人暗暗吁了口气,这房俊以往只会勇往直前、一味硬刚,甚少懂得妥协与退让,这固然能够使得旁人心生忌惮,不敢对他碗里的东西抱以觊觎之心,唯恐被他“头铁”的撞上来弄得灰头土脸,但“刚而易折”,不懂得转圜矛盾、避实就虚,又岂能在官场之上走得太远? 如今陛下信赖你,你就是陛下手里的刀,谁也拿你无可奈何。 将来太子倚重你,你就是太子的肱骨,会极力的护着你。 然而官场之上形势飘忽,既没有永远的敌人,也不会有永远的盟友,一旦朝局形势发生巨大变动,圣眷有所削弱,那便是跌落尘埃之时。 不过房俊现在的变化却令诸人忧心忡忡。 能硬顶着于志宁丝毫不留情面,亦能在长孙无忌咄咄逼人的态势下果断退缩,可硬可软,能屈能伸,尤其是自北疆载誉返回长安之后一连数日的低调沉稳,主动与太子一系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已然具备了一个优秀政客审时度势的能力。 都知道房玄龄对房俊的态度一贯是“放养”,随着他去折腾,并没有给予太多的指点,况且房玄龄最出众的地方在于起处理政务、高屋建瓴的能力,抡起朝堂谋略,其实并不强。 亦即是说,房俊自己琢磨透了进与退、硬与软、刚与柔之间如何去转换。 这棒槌居然进化了……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郁闷的信息。 有皇帝的宠信,太子的倚重,若是再勘透了官场上规则懂得进退、权衡取舍,假以时日,还有谁能够与其制衡? 李二陛下显然也有些意外,这棒槌没有逮着长孙无忌往死里怼,实在是令人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游离感,很不舒服。 只是不知,这小子是装上去很豁达,只要不能将所有权力尽皆攥在手里的道理,还是憋着火儿,等着寻一个时机爆发一下? 想了想,李二陛下道:“既然如此,那辅机可有合适的人选?” 长孙无忌沉吟了一下。 说实话,他之所以提出来要设置一个与房俊并列的“司业”,并非当真就认为可以通过。书院乃是李二陛下的理想之寄托,岂能不掌握在对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房俊手里? 但是现在看来,身为帝王,权力制衡的手腕早已浸透在骨髓里,无时无刻都在防范着某一个大臣在某一个领域之内只手遮天、大权独揽。 从房俊毫不迟疑的同意交出书院的权力看来,自己居然还没有房俊对于皇帝心态的把握更精准…… 然而他的提议只是随口一说,既然没想到会通过,自然并未有事先斟酌人选。 这会儿提议陡然通过了,他一时有些抓瞎……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脑筋快速转动。 须臾,他沉吟着道:“老臣,举荐黄门侍郎褚遂良。” 殿内又是一静。 今儿怎么回事儿,这一个个的都不按套路来啊……先是房俊不按常理的答应将书院的权力拱手让出,继而长孙无忌的人选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不过细细想来,这两个看似违背常理的决定,其实都各有道理。 房俊的动机且不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书院毕竟是教育机构,无论皇帝对其多么看重,也不能将其与朝廷各大衙门等同,司业的人选最好是那等学富五车之辈,而褚遂良不仅仅是大儒,更担任黄门侍郎,乃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这是个绝妙的人选。 最重要的是,褚遂良虽然一直同关陇贵族们眉来眼去,却从未正式站入关陇贵族的队列,某种程度上属于中立派系……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眉毛微微一挑,即对长孙无忌的这个人选意外,又觉得极为合适,环视一周,问道:“诸位爱卿可有不同意见?不必顾忌,大家畅所欲言即可,让朕多方考量,方能做出准确的决定。” 诸位大臣稍稍沉默一下,纷纷说道:“褚黄门才是当世著名书法大家,载誉天下,又是少有的大儒,这个职位非他莫属。” “褚黄门随侍陛下,能够就书院事宜随时与陛下沟通,很合适。” “褚黄门家学渊源,学富五车,微臣赞同。” ……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尽皆表达赞同之意。 其实未必有几个人真心愿意让褚遂良坐上这么位置,不过这般显眼、权重的位置,纵然自己提出一个人选,也必然遭受到别人的反对,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褚遂良上位。 毕竟褚遂良虽然与关陇贵族走得近,却并未全盘倒向关陇贵族,不至于无底线的为关陇贵族攫取利益…… 坐在李二陛下背后负责记录书记的褚遂良极力抑制着自己心里的激动,面上隐现潮红,却死死的抿着嘴,垂着头,不敢让自己狂喜的情绪表露出来。 书院的司业啊! 这可是除去皇帝之外权力最大的职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来书院中培养出来的弟子走上不同官阶的岗位,见到自己都得恭恭敬敬的施礼,老老实实的喊一声“先生”,这是何等的荣耀? 有这等政治资源攥在手里,何愁日后不会飞黄腾达…… 他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在他身边的另一位黄门侍郎却郁闷了。 许敬宗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老子当年跟你爹称兄道弟,如今这一眨眼,你却要跑到前头去了? 好歹老子也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中硕果仅存的几位之一,没功劳还有苦劳呢,皇帝陛下您有好事的时候好歹也得想一想我啊…… 许敬宗忍不住,出言道:“赵国公果然慧眼识珠,褚黄门才学卓越,能力超群,实在是书院司业的不二人选。” 他说着这话,眼珠子却一直盯着长孙无忌。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此刻恨不得用目光将长孙无忌刺一个千疮百孔…… 搞什么鬼! 老子才是开诚布公投靠你们关陇贵族的那一个,结果呢?你个“阴人”居然举荐褚遂良担任书院司业,我呢? 我咋办? 在你们眼里,老子这个“十八学士”之一这辈子就不受陛下待见,永无崛起之时了是吧? 长孙无忌自然听得懂许敬宗言语之中的怨气,在许敬宗灼灼目光注视之下也有些尴尬。 的确,许敬宗是比褚遂良更亲近关陇贵族的官员,按理说,自己举荐的应当是许敬宗。 可问题是咱也没想到随便举荐个人就能通过了啊,那褚遂良与房俊早有龌蹉,怎么可能愉快的共事?自己只要提出褚遂良,房俊是必然要反对的,而刚刚陛下已经因为权力制衡的缘故分薄了房俊的权力,此刻必然会安抚一下房俊,将褚遂良驳回。 哪里知道房俊一声不吭,李二陛下直接通过…… 还是低估了皇帝一心掌控书院的决心呐。 一个派系、一个利益集团,如何保持人心稳固、始终团结一心斗志昂扬?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利益的分配。世上从无绝对的公平,但是你必须去营造一种在某种规则之下的公平,这才能够收敛人心,有所成就。 许敬宗乃是关陇贵族这边的人,如今却将他的对手褚遂良推上书院司业的位置,这叫许敬宗怎么想?哪怕他张口骂娘,长孙无忌觉得都可以理解。 若是一个处置不当,极易给关陇贵族内部带来一场风波。 长孙无忌只要硬着头皮说道:“许黄门亦在陛下身边多年,且资历深厚,学识渊博,应当更能够于书院之内贯彻陛下的意志,依老臣之见,当可担任书院院丞一职。” 许敬宗心中一喜,院丞也不错,虽然低了褚遂良和房俊一头,可也不必整日里与房俊怼上,省心。 这才对嘛,老子投靠你们关陇贵族,你们可不能厚此薄彼…… 然而长孙无忌话音刚落,便听到房俊大声道:“反对!” 许敬宗眼珠子瞬间瞪大,心中大怒。 娘咧,拆我台! 老子的闺女都被你给卖了,咱们难道不是一伙的?! 第四十五章 互不相让 “反对!” 一声清亮的话语,殿内的纷纷议论瞬间一静。 房俊身材健硕匀称却并不高大,坐在尉迟恭、程咬金之后,距离武将第一位的河间郡王李孝恭足有六七个人,然而没人敢忽视房俊的话语。 这是他用无数的功勋和无数次“舌战”换来的地位…… 见到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房俊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道:“为人师者,必先正其身,方能教书育人,此乃师德之本也。许黄门固然才学绝伦,然持身不正、锱铢必较,德行难免有缺,书院之宗旨乃是培育帝国之精英,焉能由此人任教?恐怕将来尽出唯利是图之辈,实乃帝国之耻辱,误人子弟。” 大臣们微微吁了口气。 这才对嘛,房二郎若是不怼人,那还是大家熟悉的房二郎么? 你别把自己搞的很好说话、很高尚的样子,大家不习惯…… 众人认为这才是真实的房俊,捏着鼻子认下褚遂良成为与其分庭抗礼的“司业”之一,显然是出于多方考量而做出的让步,这在房俊身上极其难得,不知道心里憋屈了多少火气。 现在又弄进去一个与房俊不睦的许敬宗,这往后在书院里头,岂非皆是对头? 长孙无忌既然提出许敬宗为“院丞”之人选,自然要力挺到底:“房驸马此言差矣,许黄门资历深厚,乃是当年秦王府的老臣,跟随陛下一路冲杀、定鼎天下,能力超群,朝中罕有人能与之并论。至于德行问题……你所言那些不过是坊市之间的传言,尽是些子虚乌有之事,如何做得准?再则,许黄门担任之‘院丞’一职,乃是协助祭酒、司业管理书院杂事,掌判院务,何曾教书育人?既然不曾为师,何谈误人子弟?” 他一开头,其余关陇贵族派系的人马立即跟上。 尚书左丞宇文节道:“这些年来,许黄门效忠陛下,忠心耿耿功劳颇多,其才华能力早已满朝皆知。人无完人,房驸马焉能因为一些瑕疵,便否定许黄门的能力呢?说句不好听的,房驸马您平素亦是脾气暴躁行事鲁莽,但是陛下不也是依旧对你信重有加,委以重任……” 宇文节与房俊乃是好友,但这个时候首先考量的乃是家族利益,宇文家已经渐渐没落,必须要紧跟长孙无忌的脚步,与整个关陇贵族紧密的连结在一起,才能保障自身利益。 与此相比,友谊则是另外一回事…… 房俊顿时瞪眼:“宇文节你莫要血口喷人,某哪里性情暴躁了?” 宇文节道:“你看看你,这还不暴躁?这也就是陛下面前,否则都该要撸袖子打人了吧。” 房俊气得翻白眼,手指头点点他:“你等着。” 长孙无忌瞅了萧瑀一眼。 萧瑀便叹口气…… 他有些恼火房俊不顾念“亲家”之义,没有提议自己这边的人进去书院任职,但也绝对不想帮着长孙无忌将许敬宗弄进书院里去,跟房俊作对。 可是在萧锐成为瀚海大都护的那件事上,萧家承了长孙无忌很大的人情,这个时候人家要自己还人情,自己如何拒绝? 官场之上纵然各有利益,但并未如看上去那般壁垒分明,有时候相互捧一捧是在正常不过的现象,若是自己拒绝,则往后可就彻底得罪了长孙无忌以及他身后的关陇贵族,极为不智…… 想到这里,萧瑀也只能说道:“当年陛下潜邸的老臣,这些年也已渐渐凋零,许黄门无论资历、能力都足以胜任书院‘院丞’一职,除他之外,再无更佳之人选。” 房俊瞅了萧瑀一眼,默默坐好,没有作声。 …… 朝堂上诡异的掀起一股支持许敬宗的风潮…… 李二陛下眼神锋锐,面前诸臣之心态,他了如指掌。 这是要“讲情怀、论资格”了么? 不过他还真就吃这一套…… 毋庸置疑,李二陛下的确是个很念旧的人,对于那些跟着他一同打天下的老臣们,展现出了历史之上少有的开阔胸怀,这一点,或许也唯有数百年之后的那位“明成祖”可以与之比拟。 除去侯君集那等阴谋篡逆者之外,大罪小罪,他都尽可能的宽恕。 心里对于许敬宗这个老货虽然不待见,但正如这些大臣所说那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各个兢兢业业辅佐自己,得了天下之后,杜如晦、房玄龄这等位极人臣者且不说,于志宁、苏世长、姚思廉、孔颖达、李玄道、李守素、等人也尽皆显赫一时,唯有年纪最小、性情最油滑的许敬宗一直未得重用,郁郁而不得志…… 李二陛下叹了口气。 将许敬宗放在书院倒也不错,这人品性不行,在别的衙门依仗其资历也没人管得了,不知道捅出什么篓子来。房俊这小子就是棒槌,想必一旦许敬宗有所不轨,定然能够全力压制,翻不起什么浪花儿来。 至于会否因此使得房俊感觉到被针对、不高兴……呵呵,你当昨日许敬宗亲自登门之事,老子不知道? 演戏演到老子眼皮子底下来了,懒得跟你们一般见识…… “行啦,既然大家都认同延族担任书院‘院丞’一职,那么就定下来吧。”李二陛下摆摆手,一锤定音。 许敬宗这会儿也反映过来房俊玩的是一出儿“欲擒故纵”,故意使劲儿的表达自己的反对,迫使关陇贵族不得不全力推动他上位,而且显然这等“讲情怀”的方式打动了李二陛下…… 褚遂良笑呵呵拱手,低声道:“往后咱们还是同僚,要多多亲近才是。” 许敬宗皮笑肉不笑:“还请褚黄门多多指教。” 心里则冷笑个不停:你小子还做梦排挤房俊,以便大权独揽呢?呵呵,等着吧,有你哭的时候…… …… 房俊打定主意韬光养晦,隐晦的将许敬宗推上来之后,对于书院其余官员的人选并未插言,听之任之,无可无不可。 反正你们将人推举上来,都得在小爷手底下管着,看谁不顺眼一脚踢出去,你们还敢跟小爷瞪眼还是怎么着? 书院是必须紧紧攥在手里的,任何人也别想从中令房俊妥协…… ***** 闹哄哄的会议到了尾声,书院各个职位的人选商议已定,李二陛下揉了揉眉心,疲惫尽显:“诸位爱卿,都快快回去吧,将人选拟定一个名额,交付政事堂诸位相公,考虑一下人员调动之后如何安排。朕有些乏了,诸位暂且回去吧。” 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谁是赋闲在家的,既然有人要抽调前往书院任职,那么原本的职位就要有人补上去,这又是一番利益的争斗权衡,李二陛下懒得理会,交由政事堂诸位宰辅去费心就好了。 他现在只盼着赶紧将这些琐事处理完毕,一心惦记着前往九成宫避暑…… 诸位大臣赶紧起身,告辞离去。 房俊出了两仪殿,并未离开皇宫,而是叫过来两个内侍,让他们引路前往後宮而去。 到了杨妃的寝宫,让内侍入内传话,须臾,有宫女内侍跟出来,将房俊请入宫内。 杨妃穿着一件湖水绿的宫装长裙,秀发堆云,满头珠翠,坐在锦榻之上腰肢挺直,雍容华贵。 四十许的美妇,浑身上下洋溢着典雅和风韵。 房俊上前见礼,杨妃便连连招手:“你这孩子,到了这里还用这般客气?快坐过来,跟本宫好生聊聊。” 两旁侍候的宫女内侍都知道杨妃与房俊亲近,上前在杨妃面前添了一张胡凳,又奉上香茗。 房俊上前坐好,便听得杨妃幽幽叹了口气:“恪儿远赴新罗,本宫有生之年不知还能否相见,愔儿是个没心没肺的,整日里胡作非为就像缰绳也挽不住的野马,本宫在这宫里清净寂寞得很……二郎你要时常带着高阳她们来坐坐,陪本宫说说话……” 第四十六章 请求赐婚 身为皇帝妃子,表面看上去富贵荣宠、尊贵至极,实则也不是那么好过。 皇帝老子三宫六院妃嫔无数,除去有地位有品阶的之外,每隔上几年还有从各地选拔而来的宫女等着去宠幸,新鲜的小姑娘一茬接着一茬,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个老夫老妻,哪有那个精力去雨露均沾? 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李二陛下算是个重情义的,但说到底也是个男人,总会有男人的通病,那边是喜新厌旧。固然不似某些无情无义的君王那般将妃子们丢在宫里不闻不问,整日里忙着跟新入宫的美人儿寻欢作乐,却也无法面面俱到。 稍有冷落,自是难免。 而身为皇帝的女人,就注定了深深宫禁之中,孤独终老。 如今吴王李恪远赴新罗,除去每年的正旦大朝会若是新罗安靖可以回到长安之外,平素是不被允许踏足大唐领土的。 至于蜀王李愔…… 就如杨妃所言,那便是个没心没肺的,整日里只知道自己潇洒快活,哪里在乎老娘是否孤苦清寂? 房俊便说道:“吴王殿下虽然远涉万里,但新罗那地方其实并不苦寒,反而水汽丰润、气候宜人,殿下乃千乘之体,出入皆有禁卫护佑,更有太医随行,实不必过多担忧。娘娘不方便出宫,何不多叫一些公主、命妇们进到宫里来,说说话,打打麻将,消磨时间?” 杨妃叹了口气,指使宫女拿出水果洗净切好,说道:“你说的本宫都懂,但就是放心不下。儿行千里母担忧,恪儿此行又何止千里?尤其是一想到今生怕是再也见不到几面,这心里便如同刀割一般,那毕竟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肉……” 房俊默然。 这天底下每当儿子远行,哪一个母亲不是牵肠挂肚,日盼夜盘巴望着儿子能够快快归来,吴王此行新罗,纵然比不得生离死别,却也相差无几。 说几句宽慰的话语容易,可杨妃的心结却非是一年半载的能够解开,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沉重…… “娘娘也得体谅殿下的难处,殿下是个有志向的,满腹才华能力卓越,有了新罗那么一个可以尽力施展抱负的地方,岂不正是一桩好事?” 房俊语气轻柔,话语说得很是隐晦。 以李恪的能力、身份,有些时候不是他想怎么样,而是会有人在某些时刻推动着他向前走,根本停不下。 或许是光明万丈,或许是万丈深渊,当然后者的可能占据了九成九……与其留在长安身不由己的卷入储君之争夺,还不如远走新罗,既能置身于漩涡之外,又能施展平生报复。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毕竟这里乃是皇宫,一言一行都得注意,万一被李二陛下误会,麻烦不小…… 轻轻嘘出口气,杨妃勉强一笑,道:“你说的对,是本宫这个做母亲的太过自私,只顾着自己能够有儿子守在身旁,却没有考虑孩子的志气抱负……孩子长大了,便如雄鹰一般一定要在天空上展翅翱翔,岂能蹲守在巢穴之中,不思进取呢?就如同你一样,往昔百般胡闹,不知让陛下头疼了多少回,可是这一朝放出去,顿时光芒万丈成就显赫,此番北疆之战所博取的功勋,便是一个国公也绰绰有余,陛下也真是的,一些小小不言之事,便迁怒于你,不仅不给加官晋爵,反而连官职都给撤了,真是过分。” 房俊就笑道:“娘娘您这可就怪罪陛下了,其实微臣知道,陛下也是迫不得已。您想啊,微臣今年才多大?这就已经做到兵部左侍郎了,若是继续擢升,那就得是兵部尚书才行,而后过个几年,资历升一升,恐怕就得是三高官官、政事堂首辅了,万一这期间在弄点什么功勋,那可该怎么升官?您知道的,微臣本事打着呢,区区功勋,手到擒来……所以呀,您别埋怨陛下,反而要劝导劝导陛下才行,毕竟陛下也跟难受。” “噗呲” 杨妃忍不住笑出声,伸出手指头点了点房俊的额头,嗔怒道:“你呀,这张嘴真是要不得,真不知房相那样的老诚君子,如何教导得出你这样顽劣的性子。” 她是真的很看重房俊。 且不说别的,就撤去官职这件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岂止是唉声叹气、心有怨怼?性子刚烈一些的,干脆致仕都有可能! 在北疆打生打死,立下了“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等旷世奇功,覆灭了薛延陀这么一个虎视眈眈的大敌,结果回到长安丝毫封赏没有不说,反而给撤了职,搁谁能想得开? 也就唯有房俊这混不吝的性情,丝毫没将其当回事儿,还反过来宽慰自己…… 杨妃又命侍女拿出点心,亲切道:“朝会看了半天,又去到两仪殿这么长时间,饿了吧?赶紧垫一垫肚子,本宫命人准备酒宴,晌午不要走,陪本宫用膳。” 房俊很自然的应下来:“唉!” 杨妃看了看左右,上身微微前倾,一双蛾眉微微蹙起,颇有忧虑的问道:“听说两仪殿上,陛下允准了褚遂良与你并立书院司业?陛下也真是的,明知道褚遂良与你不和,还非得要弄到一起去,这不是给你找不自在嘛?还有那个许敬宗,最是老奸巨猾,你可得留着心,不能被他们给坑了。” 两仪殿的会议刚刚散去,杨妃这边已然知晓了会议的结果,对此房俊并不感到意外。 皇宫是天底下警戒最森严的地方,但是与此同时,却也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 房俊饮了一口茶,大大咧咧道:“娘娘不必担忧,咱几时吃过亏?那两个老小子就只是多活了几个年头,多经了一些事儿,心眼儿多一些罢了,若是玩起真格的,绑一起也不是微臣的对手!他们若是老老实实的,微臣自然卖给陛下面子,各自相安,井水不犯河水。可若是心有龌蹉,想要坑人,那可就别怪微臣不客气,不折腾得他俩半条命去,绝对不算完!” 也不知怎地,杨妃看着房俊英姿勃发吹大话的模样,越看越是欢喜,俏媚的脸上满满的洋溢着笑容。 自家的孩子走到哪里都不吃亏,当长辈的瞅着就与有荣焉,心里也踏实…… “嚯!好到大的口气,朕的臣子,你也敢给折腾去半条命,你这混账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随着一声冷笑,李二陛下大步流星走进来。 屋里的宫女内侍急忙起身施礼,肃立一旁。 杨妃面上喜色瞬间绽放,盈盈站起,就待施礼,口中道:“臣妾恭迎陛下!” 李二陛下已然大步走到杨妃面前,伸出手扶着她的手臂,硬生生的拉起来,笑道:“老夫老妻的,何必这般拘谨?没得让人看轻了去,哄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无知女子,在你面前胡吹大气!” 房俊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肃然施礼,对于李二陛下的嘲讽充耳不闻。 杨妃扶着李二陛下的手,眼里全是满溢的笑意,佯嗔道:“陛下因一件消失撤了人家的职,天大的功劳也不赏,难不成还不许人家心有埋怨?臣妾不管,眼下恪儿远赴新罗,愔儿又是个不成器的,臣妾身边也就只剩下二郎这么一个贴心的孩子,您不能欺负他!” 李二陛下郁闷了一下,瞪着房俊,没好气道:“好手段呐,这前脚权力被分润出去,受了气,后脚就跑到宫里来蛊惑了杨妃站到你那边替你说话,很有‘谗言奸佞’的潜质嘛!” 他在两仪殿稍微歇了歇,正想回神龙殿小憩一会儿,闻听内侍说房俊来了杨妃寝宫,就琢磨着自己的做法的确有失大气,便赶过来想要安抚几句,毕竟这是实打实的立下无数功勋的臣子…… 结果刚一进来,便见到这厮将杨妃哄得喜笑颜开,还特么咧着嘴吹牛! 第四十七章 亲如家人 无论褚遂良亦或是许敬宗,那都是官场之上打着滚儿拼出来的,你以为只是有个好家世那么简单? 转身坐到锦榻上,端着宫女奉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李二陛下瞅着房俊,问道:“刚刚从两仪殿出来就跑来杨妃这边,该不会仅只是来陪着杨妃聊天吧?若是如此,天也聊完了,赶紧滚蛋吧。” 杨妃顿时不满,嗔道:“干嘛这般说话?臣妾都派人准备午膳了,总得用过膳再走。”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睨了房俊一眼,道:“若是有事求杨妃,朕便替她答允了,若是无事,那就快走吧。” 房俊便道:“启禀陛下,微臣是为许氏姊妹的婚事而来。” 杨妃一愣,问道:“前些时日你求着本宫给予赐婚的那两个?许敬宗的女儿?” 房俊道:“正是,昨日许黄门光临寒舍,正巧遇上微臣的好友辛茂将、王玄策两人,许黄门见这二人骨骼清奇、才华横溢,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故而心生爱才之意,欲将女儿许配于二人为妻,故而微臣入宫,请娘娘赐其婚配!” 李二陛下这才想起昨日许敬宗跑去房俊府上之事,虽然不知其中细节,但是可以断定二人之间定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却没想到居然是将许敬宗的两个女儿借给了房俊的好友…… 哎呦! 李二陛下猛地醒悟,这岂不是说房俊这小子已经私底下跟许敬宗达成了结盟?那么刚刚两仪殿会议之上,房俊拒绝许敬宗进入书院之举措,明显就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啊! 非但是自己,就连长孙无忌、萧瑀等一干老狐狸都调入了这小子和许敬宗的圈套…… 尤为重要的是,以房俊做事的凌厉霸道,加上许敬宗的老奸巨猾,这两人合在一处,又是有心算无心,褚遂良的处境大大的不妙啊…… 刚刚自己还嘲讽房俊胡吹大气呢,这么一看,似乎想要吧褚遂良给玩死玩残,好像还真就不用费多大劲儿…… 娘咧! 这小子太奸诈了吧?! 李二陛下一脸错愕,手里端着茶盏都忘了放下,沉着脸出言道:“朕警告你,褚遂良好歹亦是功臣之后,随侍朕也有多年,你万万不可太过分,否则朕饶不了你!” 杨妃惊奇道:“刚才陛下不还说二郎只是胡吹大气么?您放心吧,二郎行事最有分寸,若是那褚遂良不去招惹二郎,二郎岂会理他?而且按臣妾的看法,那褚遂良就不像个好人,整天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得罪的人怕是不知多少,就算哪天被人整了,那也不能推到二郎头上。” 李二陛下震惊了,瞅瞅一脸不满的杨妃,然后瞪着房俊说不出话来。 你小子这灌迷魂汤的本事可以啊,杨妃平素最是贤惠明理的一个人,如今都能这般“对人不对事”的维护与你,假以时日,你小子岂不是将老子的後宮都给“策反”了? 李二陛下愈发恼火,道:“说完了?说完了滚吧!” 房俊忙道:“喏!” 杨妃不依,上前扯住房俊的衣袖,回身看着李二陛下道:“干嘛呀?好不容易有个小辈来看看臣妾,陪着臣妾说说话儿,您来了就撵人?臣妾还要有好多话儿要说呢,要不您看看去哪位年轻貌美的妃子那里?臣妾这儿啊,看来陛下是不愿意待着,看什么烦什么。” 後宮佳丽无数,能够跟李二陛下这么说话的,也唯有这一位杨妃娘娘…… 本身杨妃便是前隋公主,身份尊贵睥睨天下,再加上当年也算是患难夫妻,玄武门之变的当夜便是杨妃陪在长孙皇后身边,看顾着满府家眷,差一点便被闻听李建成已死之后打算报复的薛万彻带兵给杀光了。 而且李二陛下虽然喜好渔色,但是对于“老妻”倒也算是长情,就连韦贵妃那般连连闯祸的蠢货都不曾责骂几次,何况是性情温柔贤淑不喜争斗的杨妃? 故而,对于杨妃这番明显僭越了君臣之别的话语,李二陛下好似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只是无奈的说道:“也就你把他当成一个乖孩子,去外头问问,哪一个碰上他不是头大如斗、避之唯恐不及?” 杨妃不管这些,理所当然道:“男人在外头就得要强硬一些,否则处处吃亏受欺负像个瓜怂一样,那能有什么出息?再者说了,臣妾再不管他在外头怎样嚣张跋扈横行霸道,臣妾只知道孩子关心我,记挂着我,在我面前乖巧伶俐听话,那就是好孩子!” 房俊憨憨的笑着:“多谢娘娘维护。” 李二陛下瞅着振振有词的杨妃,极度无语。 仔细琢磨一下,发觉居然说的好有道理…… 他知道杨妃一向对高阳公主视如己出,连带着也将房俊当成自己的女婿,照比别的驸马亲近得多。而房俊这小子也的确会来事儿,四时五节的时候稀奇古怪的礼物不要钱似的往宫里送,收到礼物最多的是晋阳公主,其次便是杨妃这里,反倒是给他这个皇帝没有几件…… 在外头呲牙咧嘴的一头猛虎,到了这里就变成了摇头摆尾的猫咪,会撒娇会卖萌善解人意,哄得人笑逐颜开,搁谁能不喜欢? 李二陛下便指着房俊说道:“你若是心术稍有不正,便是一个为祸朝纲的佞臣!” 房俊点头哈腰:“圣君在位,众正盈朝,或许有一二屑小之徒谋图私利罔顾大局,却绝无奸佞之辈崛起之机会,陛下您过虑了。” 千穿完船,马屁不穿。 李二陛下最是好大喜功,做梦都想着青史之上会称赞他的贞观一朝乃“清平世界”、“辉煌盛世”,朝中大臣各个勤于政务、忠肝义胆,虽然知道这想法有些极难实现,但是现在听了房俊的话,依旧心情大好。 便笑着对杨妃说道:“瞧瞧,这马屁的功夫,放眼朝堂谁人能出其右?说他是个佞臣,你还不爱听!” 杨妃便道:“旁人说这话是谗言媚上,二郎说了便是真心实意,反正臣妾也觉得如今天下承平,国势威压四方,百姓安居乐业,便是史书典册之中记载的上古盛世,也不过如此。” “哇哈哈!”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虽然知道房俊的话语多是吹捧,杨妃的话语多是揶揄,可听起来就是开心呐! 这会儿瞅着房俊也顺眼了不少,笑道:“礼部和太史局那边,可曾拟定成亲的黄道吉日?届时朕也赐你几样贺仪,以壮声色,免得被那些个新罗权贵们小瞧了去。” 房俊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媳妇儿等着自己娶…… 提起那位新罗公主,房俊便满腹怨言,抱怨道:“陛下乃是万乘之君、天下至尊,自当口含天宪手执日月,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以关注这等屑小之事?” 李二陛下道:“和着你还看不上那位新罗公主?” 房俊叹气道:“陛下,这不是看得上看不上的问题,上一次您将萧氏女赐给微臣为妾,高阳殿下已然心有不满,如今您又塞进来一个新罗公主……如今微臣虽然未曾后院起火,却也差得不远了。” 事情自然没有这般严重,这年头女人等同财物,皇帝老子赏赐几个美女给大臣,那是极大的殊荣,更何况以高阳公主的身份地位,用得着去忌惮这样的女子? 房俊只是发发牢骚,破事儿的时候您往我身上扔,好事儿就绕着我去找别人,话说咱现在没了兵部左侍郎的官职,书院又尚未成立,“司业”的职务自然没有上任,虽然有一个右屯卫大将军的头衔,可非战时哪个大将军成天呆在军营里头? 这说来说去,咱几乎与一介白衣无异。 起码也得把咱“上柱国”的勋阶给解决了吧,哪怕是低职高配,咱也认了…… 第四十八章 争权夺利 然而李二陛下却似乎未听出房俊讨要勋阶的潜台词,而是瞪着房俊不悦道:“无知竖子!那新罗公主千娇百媚,实乃难得之美人,又是新罗王族,在新罗本地根基深厚,掌控着多条商路,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觊觎垂涎,你小子反倒挑剔起来,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叹气,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声:“您看着好,您干脆自己娶了算逑……” 杨妃连忙叱责道:“怎说话呢?没大没小!”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发怒。 只是心中暗忖:老子若是年轻个十年,你以为还能有你什么事儿? …… 书院尚未全部竣工,但是主体建筑业已大部分完成。 就在昆明池西畔一座地形舒缓的山包上,数十栋建筑错落有致的掩映在林木山泉之间,占地极广气势恢宏。山门处建了一排精致的房舍,就在那一块镌刻着《师说》的大石头下面,书院成立之后会成为尽出山门的警卫门户,此刻暂时作为整个书院的“筹备指挥部”…… 一间窗明几亮的屋子里,房俊一身常服,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依旧是一张长条木桌,一应书院署官、书吏分列左右,正在召开书院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内部会议。 书院的构架效仿国子监,有大祭酒一人,司业二人,院丞一人,主簿一人,下设经学院、兵学院(暨讲武堂)、算学院、格物院、书学院、律学院六个学堂,每学堂另有博士三名、助教数人、直讲数人…… 整体机构相当庞大。 不过关于书院各个学堂的博士、助教、之将等人选尚在各方博弈之中,一时之间难以落实,故而这一次会议与会者并不多 除去房俊与身旁的褚遂良,下首的许敬宗,尚有担任讲武堂博士的卫国公李靖、经学院博士孔颖达、算学院博士李淳风、律学院博士于志宁……其中房俊和褚遂良还分别担任格物院、书学院的博士。 各学科的博士,尽皆是当世各自学科当中之大佬,这阵容拎出来,足以震慑群伦,足见整个帝国对于这座“贞观书院”的重视程度。 一群人端坐,皆是一方大佬,汇聚于此,气氛稍微有些凝重。 褚遂良舔了舔嘴唇,他从来未曾在任何一个衙门里头当一把手,即便这书院之中尚有皇帝担任“大祭酒”,还有房俊与其分庭抗礼,但实质上也可以看作是一把手,所以一时间有些紧张。 见到气氛沉闷,褚遂良心想自己必须站出来,趁着这个机会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若是能够在气势上压倒房俊那就更好不过了,于是干咳一声,开口道:“诸位……” 与此同时,房俊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侧着,手里捧着茶盏,俨然前世混办公室时候的模样,好巧不巧的正跟卫国公李靖笑眯眯说道:“今日江南那边送来几尾松江鲈鱼,天下鲈鱼皆两腮,唯松江鲈鱼为四鳃,巨口细鳞,鳍棘坚硬,其肉嫩而肥,鲜而无腥,没有细毛刺,滋味鲜美绝伦,乃鱼中珍品。还有去年存下来的几坛江南竹叶青酒,卫公不妨明日过府,在下命人烹制,饮酒吃鱼,再令几名江南歌姬起舞助兴……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那才是人间享受啊。” 李靖雪白的眉毛一挑,面露喜色,当即道:“那自然是要去的!去年与令尊携手同游江南,就曾品尝过那四鳃鲈鱼之鲜美,至今思忆美味,依旧口中生涎,难以忘怀!” 两人自顾自的低声谈笑,说着鲈鱼美酒,浑然没去看尴尬至极的褚遂良…… 褚遂良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自己好歹也是两名司业之一,书院之中仅次于陛下的二号人物,结果这上任第一天就被房俊给硬生生摆了一道。瞧瞧房俊不以为意浑然没将自己放在眼中的的桀骜,褚遂良恨不得跳起来狠狠的甩过去一个耳光! 可是他不敢…… 他敢得罪房俊,却绝对不敢得罪李靖。 别看李靖如今手底下早已没有一兵一卒,似乎就是一只没了牙的老虎,然而谁都知道,自从李靖将手中兵权尽皆交卸的那一刻起,他本人几乎等同于加持了一件刀枪不入的金钟罩! 再也不可能威胁到皇权的李靖,从此成为大唐帝国的一个象征,代表着横行漠北、奇袭阴山、覆灭突厥的旷世功勋! 谁敢对李靖不敬,谁就是跟李二陛下过不去! 褚遂良心中恨极,面色难看,强忍着尴尬与羞辱,在此干咳一声,正欲再次开口,便见到坐在李靖对面的孔颖达笑眯眯道:“当年随同二郎前往江南,亦曾有幸品尝到鲈鱼之美味,二郎,卫公,不介意老夫明日当一个恶客吧?” 褚遂良差点将桌子掀了! 干什么呢? 一个两个的,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就跑这里倚老卖老是吧? 真特么的……就欺负我不敢翻脸是吧! 房俊看都不看褚遂良即将暴走的神情,笑着对孔颖达说道:“瞧瞧您这话说的,您这等贵客,咱可是请都请不来呐,欢迎之至。” 李靖亦对孔颖达笑道:“在下愿意同房驸马这等少年来往,已属异数,毕竟岁数差着四五十岁呢,没想到仲远贤弟居然有所同好,怎么,可是想要多跟年青人在一起相处,感受几分青春活力,多活几年?” 他今年将逾古稀,孔颖达比他小了两三岁,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叟跟着一个将将弱冠的年青人饮酒作乐,实在是少见得很…… 褚遂良已经不止是怒火填膺了,而且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 这是干什么? 两个资历摆出来在大唐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的老家伙,明目张胆的给房俊撑腰,让他彻底的来压制自己吗? 若是如此……形势不妙啊。 于志宁冷眼旁观,一声不吭。 太子一系在这一次书院筹建之中并没有捞到实际的好处,就连自己这个律学院的博士职位,还是念在曾经跟随长孙无忌、房玄龄修撰《贞观律》的资历从而添加进来的,更像是陛下的一种安抚。 如今的书院,已然成为房俊与关陇贵族相互交锋、明争暗斗的战场。 显而易见的是,这第一战,身为关陇贵族代表的褚遂良便败了一阵,而另一位与关陇贵族似乎更加亲密的许敬宗却一声不吭…… 现在于志宁想想房俊一反常态的与太子一系疏远距离,而太子也似乎对此不置一词、听之任之,这其中尚有什么是自己不曾知道的内幕? 或许,房俊故意将太子从这一场与关陇贵族针锋相对的战阵之中排除出去? …… 李淳风老神在在的安坐一旁,看着与李靖、孔颖达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却将褚遂良晾在一旁的房俊,心中暗暗好笑之余,也替褚遂良默哀了一下。 依着他对房俊的了解,若是褚遂良被死死的压制住也就罢了,房俊非是斩尽杀绝之人,大抵还是能够给褚遂良留下几分颜面。可若是褚遂良誓要奋争到底,与房俊整一个长短高低,那么极有可能会被房俊不遗余力的彻底击倒…… 唉! 官场之上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实在是腻歪得很,还是自己那太史局小小的衙门更清净一些,大家凭本事上位,安心的做学问,日子过得极为舒心。 …… 褚遂良死死忍着怒气,敲了敲桌子,瞪着房俊道:“几位有私谊要叙,何不等到下职之后,促膝长谈?此地乃是书院,今日吾等之要务,乃是遴选书院学子的名额,还请分清主次轻重,勿要辜负陛下的重托。” 于志宁闻言,暗暗摇头。 张口闭口之间,便将陛下抬出来压人……这人一肚子草包,也就这样了。 第四十九章 投票决定 房俊似乎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脸错愕,道:“哎呀呀,差点误了大事!那个谁,褚司业说得对,正事要紧……不过这事儿也简单,不就是学员的名额么?咱们几位都不是外人,本官就将话语敞开了说,谁都有个亲朋故旧,有些个推却不得的人情面子,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总得要开一开口子,不能事事照章办事、铁面无私,对吧?想必各位手上都有几个推迟不得的人选,只要不是人品太差、曾作奸犯科,就干脆都通过了吧,也算是书院给予诸位的一个福利,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一听,纷纷惊诧。 本以为遴选学员人选这一关犹如铜墙铁壁,能够刷掉不少世家子弟,毕竟书院的档次摆在这里,决不能什么样的人都进来。 可按照房俊的意思……这么儿戏呢? 然而惊诧归惊诧,心里却也暗自松了口气。 正如房俊所言,谁还没个亲朋故旧?能够找到自己门上,那边是有着人情往来的关系,总不能将人家的要求都给推脱了吧?先前还担忧房俊这个“棒槌”玩铁面无私的那一***得大家没脸给亲朋故旧们交待,结果这厮居然这般通情达理好说话…… 李靖最是干脆,闻言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放到桌上,道:“这是老夫当年几个老部下,求到面前,想要让家中儿郎进入讲武堂,老夫实在是推辞不过,不过决不让诸位为难,名单就在这里,大家看看可否够资格进入讲武堂,够资格,就进去,不够,老夫回头便回绝了他。” 房俊伸手拿起那张名单,上头寥寥七八个名字。 依着李靖在军中的人脉,求到他头上的人绝对不少,显然其中绝大部分已经被李靖自己给划去,剩下的这些,要么是当真有才能,要么便是实在推却不得。 诸人一看李靖这般敞亮直率,也纷纷拿出一份名单…… 房俊抬头一扫,几人都将名单放在面前桌案上,唯有褚遂良面前空无一物。 心中顿时一惊,暗忖难道自己走了眼,冤枉了这位褚大书法家? “褚司业一心为公、铁面无私,当真是吾辈改模呀!与您相比,吾等可真是自愧不如,无言面对陛下矣!” 房俊感叹。 褚遂良面如滴血,仿佛被一块大石堵在胸口,张口欲言,却终究又闭上嘴。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单。 然后,又是一张…… 最后,又一张…… 屋内瞬间安静。 一股名为“尴尬”的气氛在疯狂蔓延,使得褚遂良恨不得一头钻到桌子底下,永远不出来。 他也想干脆就不将这份名单拿出来,瞧瞧人家最多的也就二十几个名额,而自己这边呢?三张纸,密密麻麻的名字足足有百余个…… 可他不拿出来也不行。 这是自己能够担任书院司业的代价,若不能满足那些个关陇贵族的要求,将这些关陇子弟尽皆招入书院,恐怕自己随时随地都能够得到反噬,到那个时候就不仅仅是从这个位置上滚下去那么简单了,弄不好,还得摊上一场牢狱之灾。 这些年,自己屁股底下可不干净…… …… 诸人面上神情玩味,房俊这小子太坏了,用话语挤兑得褚遂良下不来台,果然是其一贯的跋扈作风。 看得出来,这往后褚遂良在书院里头的日子不好过…… 房俊看了看桌上的名单,再看看褚遂良手里的那好几张,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褚司业何必尴尬?吾等秉承圣意坐在这个位置,自当鞠躬尽瘁竭力报效,然则人在官场,难免身不由己,本官还是那句话,谁都有几个亲朋故旧,推不开的情面,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通融一番亦是无可厚非……” 李靖、孔颖达等人都无可无不可。 名单就在这里,别人的收容了,你也得收容我的,大家你好我也好。你房俊若是一个都不收容,咱们也没话说,有我就有你,一碗水端平,那些求到面前的关系也无话可说。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早已不必要在乎谁的面子,只要别来撅他们的面子就行。 褚遂良最是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最怕房俊说什么“汝这名额太多,岂将皇帝赋予的差事当成买卖人情的手段”这等诛心之言,相比起来拒绝自己的名单反倒更能让自己接受。 可毕竟身后有着关陇贵族的巨大压力,若是全盘被拒绝……当真是无法交待。听着房俊这话,褚遂良一颗心算是放下了,居然情不自禁的对房俊涌起一股感激的情绪…… 这人固然是个棒槌,但办事讲究,有前途啊。 房俊见到褚遂良长吁了一口气的神情,笑了笑,提议道:“不过陛下既然将书院交到吾等手中,吾等自然要负起监督之责,尽心竭力,兢兢业业,不负陛下之殷望。不如这样,诸位将各自的名单念一遍,想必名单上都是些世家子弟,吾等平素纵然不识,但大抵亦会有耳闻,若有声名狼藉、作奸犯科、亦或是从未听闻其名声、知之不详者,便可出言反对,咱们一共七人,有半数反对者,便少数服从多数,将其暂时搁置,容后另行商讨,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皇帝将书院交托给大家,总归是要兢兢业业尽心尽力,总不能谁拿出一份名单,上面写着谁的名字就悉数都能进入书院吧?太过敷衍,别说皇帝会不满,大家心里也不自在。 可人数又实在太多,单单褚遂良那名单上便不下于五十人……若是一个个商议、考量,那得等到何年何月? 大家别的事情也别干了。 房俊的提议甚为合适,既能够快速决定学员的人选,又能从中遴选出来一些不够资格的,看上去有进有出、极为妥当。 而且被拒绝的人选也只是暂时搁置,若是某些人选因为与在场几人之中有过龌蹉、仇隙进而导致被拒,也还有机会在后续商讨之时通过。话说回来,若是某个人选当真与在座七人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有仇隙、龌蹉,那这人还是不要进到书院为好,进来了怕是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非常公平。 房俊见到诸人并无异议,便道:“书院开学在即,事务千头万绪,咱们别在区区的学员人选上过多浪费精力与时间……那咱们就开始?” 褚遂良道:“那就开始吧。” 房俊颔首,道:“好,那就……从推荐人数少的先来?” 褚遂良想了想,同意:“可以。” 诸人瞄了一眼面前的名单,褚遂良最多,接下来是房俊、于志宁、许敬宗不相上下,孔颖达又次,最少的是李靖与李淳风,薄薄的一张纸,聊聊几个名字。 这两人一个是身份有所不同,需要避嫌,不便与太多人联系,一个则纯粹是身份使然,太史局这个地方看上去神秘重要,实则平素与官场的联络最少,几乎自成一系,游离于官场之外。 李靖笑着对李淳风道:“李太史先来吧。” 李淳风亦不客气,笑道:“那就承让了,明日去房府饮酒,贫道多敬卫公一杯。” 李靖哈哈大笑:“一杯怎够?房二郎最懂享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专门的收藏的江南竹叶酒,怎么也得给他喝光了才行!” 房俊便道:“那可不成,在下酒窖之中储存的竹叶酒足足有二十几缸,把您喝醉了,全天底下的百姓跟咱要一个清醒着的‘军神’,咱哪里去弄?” 诸人一起笑了起来,气氛很是轻松融洽。 起码看上去是…… 李淳风咳了一声,清了清嗓,照着名单念了七八个名字,一直到念完,无人表示其中有不合适之人。 事实上李淳风名单之中皆是太史局体系之内的子弟,太史局最重要的职责便是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凡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异,由太史令率其官属占候之。 故而,所有的人选都是准备尽入算学院。 这跟其余几人的名单没有丝毫冲突,通过自是在情理之中。 接着便是李靖。 念了七八个名字,也无人提出异议,毕竟这位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就这么几个嫡系的部下举荐的子弟,谁好意思给拒之门外? “军神”的面子,还是沉甸甸的有分量。 褚遂良观察一阵,见到正如房俊所言基本就是走个过场,房俊也丝毫没有难为哪个的意思,顿时愈发放心了。 赵国公交待的任务,看来可以轻松完成了…… 第五十章 这是圈套 这投票之法,看似儿戏,实则最是公平。 都在官场上厮混,既有亲朋故旧,也难免有政敌对手,同样的一个人选,有人觉得可以通过,有人就会予以阻拦,撕扯起来大家毫不退让,着实麻烦。 如何能够快速解决? 少数服从多数,实在是再公平不过。七个人中有超过四个人不同意这个人选进入书院,那么纵然官司打到陛下面前,大抵也还是这个结果,陛下亦会照顾更多人的颜面。 名单快速的念完。 甚至在于志宁念出“窦德威”这个名字的时候,褚遂良斜眼去看房俊,房俊依旧面上带笑,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更未出言反对。 窦家兄弟与房俊素有嫌隙,朝野尽知,他反对在情理之中,不反对反而让人觉得不合常理。 于志宁看看房俊,心中暗暗称赞,果然心胸宽阔,有大将之风。 褚遂良一颗心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轮到许敬宗的时候,这位素来以“阴险”、“无耻”而闻名的文坛宗师不紧不慢的摊开纸,第一个就念出了“许昂”的名字,那是他的长子……在座诸人神色都略微有些奇怪,毕竟无论在哪一个年代,都讲究谦虚是美德,就算你儿子当真够资格进入书院,你让旁人带你举荐也行啊,非得自己念出来? 可这位面不改色,没事儿似的,一连串的将自己几个儿子的名字都念了出来…… 褚遂良瞅瞅房俊,见其面无异色,再看诸位亦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孔颖达甚至打了个哈欠,心里便暗暗后悔。 他这名单上,只有次子褚彦冲,并没有自家长子褚彦甫的名字。 在他看来,自己借由关陇贵族的强推这才坐上书院司业的位置,明显就是要与房俊分庭抗礼、争权夺利,若是再想将一贯与房俊深有嫌隙的长子举荐进入书院,怕是必然招致房俊的强烈反对,就算弄进了书院,房俊这棒槌也会憋着劲儿的找麻烦。 万一被他在给寻到由头干脆将褚彦甫给开革出去……岂不是更丢人? 还不如干脆就不举荐长子,避免了房俊找麻烦,还能给外人一个“大公无私”的好噱头。 结果现在发现人家房俊还是有底线的,哪怕私底下争斗得再是厉害,再是有龌蹉,公事之上却能秉公办理,也更通情达理懂得通融。 想想也是嘛,都是同朝为官,除去有什么杀父之仇之类的,哪里用得着成天横眉立目不共戴天的? 这人虽然棒槌,但开始有胸襟的…… 唉,早知如此,就将长子也写进来了,如今却是错过了好机会,容后再想想办法。 这时候,许敬宗也念完了名单,大家依旧没什么异议,便都看向褚遂良。 褚遂良名单最厚、上面人数最多,所以留到最后…… 咳嗽一声,褚遂良拿起名单,念了起来。 “褚彦冲……” 第一个就念到自己次子的名字,其实褚彦冲的名字原本并非排在第一位,只不过有了许敬宗的前车之鉴,褚遂良觉得眼下这些人已然形成了一个“潜规则”,那就是对于各自的子侄容纳性都非常大,所以他悄悄将褚彦冲的名字提前,以免夜长梦多。 “反对!” 突兀的一生话语想起,将想要继续念名单的褚遂良噎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然后他傻傻的抬起头,看向出声的房俊。 褚遂良眨眨眼,什么情况? 房俊见到褚遂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似乎为了确定刚才的话就是他说的,所以一脸笃定的点点头:“本官反对!” 褚遂良觉得不可思议,先前大家念名单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到了自己这就出岔了? “不是……为什么呀?” 褚遂良问道,他还沉浸在刚刚别人念名单时候那种畅快愉悦的气氛之中没转过神来。 房俊摊摊手,反问道:“这褚彦冲是个什么货色,您这位当爹的难不成不知道?不学无术也就罢了,整日里欺男霸女嚣张跋扈,这样的人若是放进书院之中,咱们怎对得起陛下的托付?” 褚遂良气坏了。 自家老二虽然也不是个什么老实孩子,可“欺男霸女嚣张跋扈”就过分了吧? 那分明是老大…… 不过这时候他也明白了,房俊这就是卯着劲儿要跟自己作对,别人的名单一笔带过,到了自己这里就卡脖子。 不由怒道:“荒谬!人之善恶,焉能由你一言而决?” 房俊一脸无辜:“这说的哪里话?刚刚咱们定下了规矩,若是有人对人选不满,可以提出异议。本官觉得褚彦冲轻浮无才、性情乖戾,为了不辜负陛下将书院交付于吾的圣意,固然要得罪您那也得实事求是,何错之有呢?再者说了,本官一人之反对,又决定不了一个人选的取舍,此间坐着七个人呢,只要大家都赞同褚彦冲进入书院,本官纵然不服亦没有话说,少数服从多数嘛。” 褚遂良眼皮子乱跳,心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自己好像不经意间掉进了一个圈套…… 他转过头,看向其余几位大佬,见到诸人面无表情,心里愈发慌乱。 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褚遂良看向孔颖达:“孔师可有意见?” 为了表示自己的尊敬,他甚至用上了“孔师”这等以学生自居的称谓,事实上两人之间屁的关系也没有…… 可他能怎么办? 他也很无奈啊! 察觉到自己掉进了房俊的圈套,他哪里赶去问素来将房俊视若子侄的李靖,同为太子一系的于志宁,以及坊间百姓都知道与房俊交好的李淳风? 固然孔颖达也与房俊有着忘年之交,但毕竟一代大儒的身份摆在这里,想来不至于为了迎合房俊便说出违心之言…… 孔颖达瞅了瞅房俊,在褚遂良殷切的目光之中微微叹口气,道:“令公子性情疏狂,不学上进,这性子尚需打磨。这书院的第一届学子,必定万众瞩目,就连陛下亦是心怀殷望……不若让令公子稍稍沉稳两年,以后再让他进入书院就读,老夫可以给你一个保证,只要令公子进学向善,舍了这张老脸亦要给你讨这一个名额,至于这第一届……就算了吧。” 老头的性子没有那么刚烈,年岁越大,越向着老好人的趋势发展,但心底的坚持却未曾松动半分。 褚家兄弟平素的名声早已传遍长安,最是纨绔不肖,这等人若是成为书院的第一届学子,对于书院名声的打击将会是毁灭性的。 这是孔颖达所不能容忍的。 但他也看出来房俊其实早就给褚遂良设下了圈套,就等着褚遂良钻进来,论起亲疏远近,自己也同房俊更亲近一些,却也不忍看着褚遂良的脸面被房俊狠狠的剥个干净,委婉的向褚遂良提出了建议…… 第一届第二届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等一等吧。 只要这口气你忍了吧,老夫舍了这张老脸,也给你找一个台阶下…… 褚遂良不是笨蛋,他明白孔颖达的意思,但这口气岂是那么容易咽下去的? 他挣扎着看向许敬宗。 自己这次是靠着关陇贵族的推举而上位,许敬宗更是素来与关陇贵族亲近,那么自己与许敬宗便是有一层盟友的联系,你总得站在我这边吧? 哪知道许敬宗迎上他的目光,然后稍稍错开,干脆利落的说道:“反对!” 褚遂良:“……” 这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房俊这厮居然将许敬宗也给拉拢过去,一个鼻孔出气? 褚遂良不敢再问了,李靖、李淳风想来都会站在房俊那边,至于于志宁……他的意见已经无关紧要。 褚遂良咽下了这口气。 他明白从这一刻开始,关于书院权力的斗争就已经白热化,自己与房俊之间虽然没有发生战争,但是刀来剑往一点也不逊色与沙场争锋,谁能执掌大权,谁被迫伏低做小,接下来的一系列斗争之后,就将见个真章。 要顶住! 吸口气,褚遂良眼色恢复,绝口不提次子之事,继续就着名单念到:“高真行……” “反对!” 褚遂良的话音未落,房俊的声音已然响起。 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房俊根本都没听清褚遂良念的是谁的名字,一句“反对”早已经等在那里,脱口而出…… “娘咧!” 褚遂良拍案而起,对房俊怒目而视。 屁的“少数服从多数”,这特么就是给老子设好的圈套啊…… 第五十一章 拉帮结伙 胸襟? 气度? 通情达理? 统统不存在! 褚遂良心里、眼里都在冒火,这房俊根本就是个棒槌! 屁的“少数服从多数”,这特么就是给老子设好的圈套! 最可恶的是,自己还特么傻乎乎的就钻了进来…… 褚遂良瞪着房俊,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房俊还是一脸无辜的模样,吃惊道:“褚司业,这般火气冲天的却是为何?” 褚遂良咬着牙:“为何?你心知肚明!” 房俊两手一摊:“您这话说的毫无道理,赞成亦或是反对,每一个人都有这个权利去表述,这可是咱们刚开始就说好的,您总不能对您有利的时候就默不作声,对您不利了就跳出来反悔吧?” “放屁!” 褚遂良觉得自己的火气已经烧着了天灵盖,根本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出口成脏:“汝反对褚彦冲也就罢了,咱们之间的恩怨牵扯了后辈,吾不多言。可汝反对高真行又是为了什么?就因为高真行亦曾与你素有积怨?” “啊!对啊!” 房俊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那高真行与吾素来不和,打架不知打了多少回,那厮的腿都被吾打断过……这么大的仇怨,难不成褚司业想要吾以德报怨,化干戈为玉帛?抱歉,做不到。”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差点把褚遂良噎死。 却组织不起来语言反驳。 是啊,人家房俊与高真行见了面就掐,那是当真下死手,这等仇敌你还得逼着人家捏着鼻子同意进入书院? 官员也是人,是人就得有喜好厌恶,反对是正常,赞成才不合常理啊! 褚遂良知道房俊就是在狡辩,他反对的根本不是高真行,分明就是跟自己杠上了,无论自己刚刚念出的是谁的名字,这厮一准儿也是反对。 可他这会儿已经气昏了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反驳,气呼呼的怒斥道:“那窦家兄弟亦曾与汝素有仇隙,也曾被汝打断过手脚,为何刚刚汝不曾反对,现在却唯独要反对高真行?汝就是在针对本官,此事绝不善罢甘休。” 一旁的于志宁恶心得不行。 以他的智慧,自然明白褚遂良非是针对他,只是拿着窦家兄弟说事儿。可问题是他亦是受人所托,万一房俊这个棒槌被褚遂良给惹毛了,回过头来盯着窦家兄弟说事儿,死活要将窦家兄弟的名字勾划掉,那可怎生是好? 瞧瞧在座的几位,许敬宗明显已经投靠了房俊,李靖、孔颖达、李淳风三人尽皆地位超然,虽然不至于摆明车马的给房俊站台,却也明显是倾向于房俊的,现在又弄出一个“少数服从多数”,这根本就是房俊的一言堂啊! 一旦房俊要找窦家兄弟的麻烦,谁也挡不住…… 于志宁阴着脸,瞪着褚遂良,心底的火气腾腾直冒。 你有能耐跟房俊使去,别把老子牵连进去! 玩不过人家就胡乱一顿撕扯逮谁咬谁,这人怎地这般没品? 好在房俊并未打算找窦家兄弟的麻烦,只是淡然说道:“本官虽不敢说胸襟宽阔,但是起码的度量还是有的,吾与很多人都曾有过冲突,也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恨上吧?其实吾与高真行也并非不死不休,只是他这人品性不行,褚司业却为了一己私利硬要将其塞进书院里来,请恕本官不能答应。” 褚遂良快要气疯了。 你特么居然还摆出高风亮节来了? 老子啐你一脸! 心中火气再也按耐不住,将名单捏在手里揉作一团,狠狠的丢在地上,而后转身气冲冲的出了屋子。 他算是看明白了,如今的书院根本就是房俊的一言堂,自己玩不过他。 若想反败为胜,那就只能将这口气忍着,等到将来所有书院的主簿、博士、全部就位之后,自己再拉拢一波,形成与房俊分庭抗礼的势力,与其一争短长。 他却是没有想过,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人家房俊不玩“少数服从多数”这一套了怎么办? 要知道,“投票权制度”可不仅仅只是一种模式,同样是一人一票,可以采用最基础的“单一获胜者制度”,亦可采用“排序投票制度”,甚至是干脆来一个“不同投票权制度”…… 反正任何一种制度都是在“民主集中制原则”的基础之上,谁敢说不公平? 其中的花样,分分钟玩死褚遂良…… 褚遂良想不到这些,怀揣着满腔怒火拂袖而去,出了屋子,站在门前石阶上,俯瞰着山脚下碧波荡漾烟波浩渺的昆明池,怒火渐渐熄灭,代之而起的便是满腹愁绪。 这该如何向长孙无忌以及其身后的关陇贵族们交待呢? 出师未捷,第一个回合便被房二那个棒槌打得落花流水颜面无存,实在是丢人…… 褚遂良忍不住揉了揉脸,通往名臣之路上充满了拦路猛虎、剪径蟊贼,崎岖而艰难呀! …… 屋内。 诸人坐在椅子上,面面相觑。 孔颖达咳嗽一声,摇头道:“这样不好。” 虽然他与房俊亲近,可是近日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联合房俊将褚遂良摁在地上狠狠摩擦……好说不好听啊,有损他“为人师表”的风范。 李靖也叹气道:“暴躁了。” 虽然勾心斗角非是他的强项,但是活了这么大岁数,见惯了风浪,也看得出房俊此举有些操之过急,而且手段太过暴躁,恐怕引起不好的风评,甚至招致御史弹劾。 当然,这厮根本不惧御史弹劾,更不在乎自己的官场名声…… 房俊不说话,不反驳,只是狠狠瞪着许敬宗。 娘咧! 被这个奸贼耍了一道…… 说了自己打压褚遂良,你随后卖个好,只要打掉褚遂良的气焰令他往后老实一些就好,不要弄得血淋淋的太难看,结果小爷当头一棒砸过去了,你特么居然一声不吭不劝架? 许敬宗打了个哈哈,被房俊盯得心里发毛,白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啊哈哈,这人性子还真是急啊,二郎固然反对他举荐的人选,可咱们这不还没表态么?二郎觉得那人选不合适,可或许咱们认为合适呢?少数服从多数嘛,总得大家都表态完了再说吧?” 孔颖达看看房俊,再看看许敬宗,就知道这两人不知为何联合在了一处,褚遂良往后在书院里有得气受了。 他地位超然,坐在这里也是皇命难违,懒得去管这些个争权夺利的破事儿,能够看在情面上给房俊站台,就算是不错了,打了个哈欠,道:“书院管不管午膳?” 这年代普通人都是一日两餐,不过达官显贵们自然不在其中,某些权重的衙门甚至会为逗留衙门处理公务的官吏们准备午膳…… “管,必须管!” 书院的名字叫做“贞观”,前面还有一个“皇家”的前缀,就相当于李二陛下的私产,是李二陛下拿出内帑来全资成立的,又有整个“东大唐商号”在背后远远不断的输血,简直富得流油。 所有的待遇都是最顶尖的,又岂会在乎区区一顿午膳? 不单建筑了诺大的食堂领官员、书吏一日三餐都得以解决,甚至效仿后世的学校食堂,所有学生只需要缴纳少许的伙食费,便可以在食堂就餐。个别家庭状况特别贫困的,更会有减免政策。 “不过食堂刚刚设立,设备不完善,厨师水准也不行,要不干脆在下做东,一起去松鹤楼喝几杯?” “善!” “如此甚好!” “这个……怕是影响不好吧?” 于志宁沉吟半晌,打断了兴致勃勃的诸人。 一个系统七个官员,结果前脚将人家褚遂良给气走了,后脚另外六人一起跑去酒楼大吃大喝……这分明是抱团欺负人啊! 李靖却不管这些,起身道:“规矩摆在这里,人人遵从,他褚遂良沉不住气野心甚大,怪得了谁?别去管那些个闲言碎语,快走快走,老夫腹鸣如鼓,今日要宰一顿大户!” 孔颖达地位超然,李淳风游离于体系之外,许敬宗更是与房俊沆瀣一气,当即都站起身向外走。 于志宁叹了口气,只能跟上。 他可不想也同褚遂良那般被孤立在外…… 第五十二章 皇帝的力挺 李二陛下非常重视这座书院。 按照房俊描述的构想,这座书院将会在未来源源不断的为帝国提供民生、算学、格物等等方面的人才,等到这些学成之后的学子充斥到帝国上上下下各个阶层之中,“专业的事情由专业的人处理”,帝国国力必将迎来井喷式的爆发,愈发巩固“天下宗主”的霸主地位。 尤为重要的是,将来会有无数的寒门学子进入学院,学成之后成为帝国基层官员,这对于打破世家门阀对于政治资源的垄断简直就是釜底抽薪…… 世家门阀不是看不到其中的危机,他们也已经展开了反击的方式。 他们的方式不是粗暴的抵制书院,因为他们也看得到书院对于人才培养的优势,所以他们迂回而战,直接渗透进书院里头,从官员到书吏,再到学员,慢慢的将世家门阀之外的势力渐渐排斥出去,然后一层一层的将整座书院据为己有。 李二陛下很满意世家门阀的做法。 大家争权夺利这很正常,只要能够将影响范围控制在内部,不引起朝局的动荡、人心的浮动,不破坏贞观盛世的大好局面,李二陛下也愿意采取同样温和的方式予以应对。 大家靠着阴谋诡计相互争斗,谁胜谁败都能够保持冷静,这很好。 他当年靠着掀翻规则登上帝位,早已意识到了藐视规则的危害性到底有多大,所以此刻很是欣慰大家都能够谨守着某些规则,不去试图打破规则掀了桌子。 当然,谁敢不顾规则掀桌子,他李二也不是吃素的,老子当年就是靠着掀桌子才得了这锦绣江山,论起掀桌子,你们谁掀得过老子? …… 书院那边的会议刚刚结束,李二陛下这边便已经得知了会议的过程,不禁摇头苦笑。 他本想抬举褚遂良一回,毕竟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大的能耐没有,但是对于书画一道却是造诣精深,平素也很合乎自己的胃口,相处甚是融洽。所以即便知晓褚遂良与关陇贵族走得近,却也依旧准许其进入书院。 在他看来,褚遂良这等人并无太大的能耐,纵然野心再大,也没有那个翻天的本事…… 如今看来,不仅是翻天不成,就算是想要安稳度日都难。 褚遂良以为书院是一个攫取政绩的好地方,却从未想过根本就是虎口夺食,有房俊这么一头猛虎在,书院几乎就成为一个坚固的兽柙,褚遂良老实一些也就罢了,若是一味强硬,怕是搞不好就得废了…… 此刻,神龙殿一间偏殿之内,尚书左仆射李绩、赵国公长孙无忌、宋国公萧瑀就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看着李二陛下的头号“鹰犬”李君羡在其二胖嘀嘀咕咕,好半晌,李君羡才鞠躬施礼,退了出去。 看着李二陛下一脸纠结无奈的模样,萧瑀奇道:“陛下,发生何事?” 李二陛下啧啧嘴,沉吟一下,道:“没啥事。” 倒不是有心瞒着,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可是褚遂良的境遇着实太惨,房俊那小子也是可恶,死死的压着褚遂良也就罢了,这前脚将人家狠狠的摁在地上,后脚就领着其余所有书院的官吏博士们去了松鹤楼喝酒…… 这是一点脸面都不给褚遂良留啊。 褚遂良虽然是关陇贵族强推上去的,但亦是他默许了的,某种程度上就是他李二的人,结果落得如此凄惨之下场,他这个皇帝也脸上无光,说出去都不好意思。 三位大佬愈发惊奇。 众所周知,李二陛下一贯是以心胸开阔、光明磊落的形象示人,这不是标榜,更不是做戏,这位皇帝本就是这般疏朗开阔的性子,一般情况下事无不可对人言,大家多年追随,早就习惯了皇帝心里并不藏着什么事儿。 此刻居然欲言又止、言辞闪烁,到底发生了什么? 相互对视一眼,均不得要领。 李二陛下咳嗽一声,道:“刚刚商议到哪儿?哦……薛万彻自请前往辽东担任营州都督是吧?诸位爱卿说说吧,对这事儿如何看法。” 长孙无忌道:“陛下抱恙,导致东征延误,此刻依旧有数十万兵卒云集幽营二州,枕戈待旦,只等着熬过这一个冬天,明年开春的时候追随陛下骥尾,踏平高句丽。此刻辽东宜静不宜动,薛万彻性情暴躁,有勇无谋,恐怕难以安抚数十万驻军。” 此刻辽东云集了大唐最精锐的军队,即便因为李二陛下染病延误了东征,却并未各自返回原驻地,依旧驻扎辽东等候来年春天一鼓作气征伐高句丽。如今是幽州都督周道务兼任幽营二州之军务,可谓一手遮天权柄赫赫,不出意外,只要东征得胜之后,必然叙功进爵。 周道务乃是关陇贵族悉心培养的年轻将领,眼瞅着东征的功勋唾手可得,岂能愿意让薛万彻前去分润功劳? 萧瑀亦道:“眼下辽东汇集了数十万大军,这些兵马来自全国各地,驻留时间愈长,军心愈发不稳。陛下应当派遣一位稳重的臣子前往抚恤兵卒,安抚军心,协助幽州都督周道务掌控局势,而非是薛万彻这等野心勃勃的战将。” 这就是中肯之言了。 那么多的兵卒云集辽东,每日里耗费无数钱粮这还是小事,反正眼下大唐仓库丰盈,又有来自于南洋的稻米从海路不断的运抵幽州,一年半载的倒也不虞。但是这军心却一定要稳住,派遣文官前去,远比一个武将更能够安抚局势。 李二陛下看向默不作声的李绩,手指头敲了敲面前的桌案,道:“懋功啊,你也说说看。” 对于李绩,其实李二陛下深有不满。 他自然是了解李绩闷葫芦一般的性格,可是以往您作为大臣,要明哲保身谁也不愿得罪,咱可以依着你,但现在你已经是当朝首辅了,百官之首,依旧这般珍惜羽毛,这算什么? 说严重点,你这就是罔顾圣恩呐…… 也就是咱胸襟宽广,若是换了脾气暴躁的隋炀帝,说不得就一杯毒酒三尺白绫送你上路了…… 李绩似乎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想了想,说道:“二位之言,某不敢苟同。军中最是激进,数十万兵卒汇集一处,每日里不知有多少问题出现,再是能力卓越的文官,面对那些个粗坯杀才亦是束手无策,必须要有强势人物坐镇弹压才行。薛万彻刚刚自北疆挟大胜之威返回,名声震动天下,有他坐镇辽东,定然能够压制那些个骄傲不逊的骄兵悍将,稳定辽东局势,等待明年开春,陛下御驾亲征。其实房俊是最好的人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等盖世功勋足以震慑全军,只是……薛万彻也不错。” 他话中未尽之意,在场几人自然都听得懂。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便是最令人头疼的问题,臣子自然没个好下场,皇帝的威信亦会受到严重打击。 房俊以弱冠之龄横扫漠北、覆灭薛延陀,军功直逼卫青、霍去病之辈,若是再让他前往辽东坐镇,等到明年东征之时再添一份军功…… 繁花着锦是一段佳话,烈火烹油却可能引发一场灾难。 李二陛下沉思半晌,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薛万彻拜领营州都督之职,即可赶赴辽东坐镇,一则稳定军心,再则亦要提防高句丽。” “喏!” 李绩赶紧应下。 长孙无忌微微叹了口气。 不出意外,明年东征之时,现在的营州都督必然会成为大军先锋,皆是攻城掠地摧城拔寨,功勋赫赫无可比拟。不过周道务无论资历亦或是军功都远远不及薛万彻,却是是没奈何的事情…… 薛万彻之事告一段落,李二陛下又说道:“房俊前日将一份调令递交至兵部,意欲将右屯卫将军薛仁贵调任至安西都护府担任司马一职……诸位觉得,是否予以应允?” 第五十三章 英雄造时势 李绩有些纳闷。 薛仁贵乃是房俊麾下战将,漠北之战战功赫赫,能力卓越,按理说无论如何调动,只要是在正常的调任范畴之内,那都是兵部的事情,皇帝陛下没理由过目,更不可能插手其中。 不过转念之间,李绩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武将与文臣一样,到达了一定的地位,必然会有无数的枝节根茎与之攀附交错,这是必然会出现的现象,绝非简单一句“纠集朋党”便可以杜绝的,或远或近,或多或少,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关键是要看这些大佬能否秉持初心、报效君王,一旦心思偏了,那就是“结党营私”…… 皇帝陛下这是打算光明正大的给房俊站台,允许他在军中自成一派! 按理说他李绩如今依然贵为宰辅之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是却依旧难以遏制的羡慕嫉妒起来。 瞧瞧皇帝对房俊的看重,该打打该骂骂,可是到了力挺的时候那可是半点都不含糊。 李绩觉得就算有人告诉他,房俊乃是皇帝失散多年的私生子,他都会坚信不疑…… ***** 不过话说回来,谁都得承认房俊之所作所为,的确值得李二陛下如此看重。 忠心耿耿且不必说,朝堂上这些人固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可是当真心存不轨之念、梦想“彼可取而代之”的很少很少。房俊最大的功绩,不是赫赫的军功,而是一手筹建的“东大唐商号”和皇家水师,这给李二陛下的内帑带来源源不断的海量财富,使得李二陛下可以放开手脚去干自己想干的任何事情。 历朝历代,财源都是个大问题。 内政需要钱,打仗需要钱,没钱坐困愁城束手束脚,任何理想都是镜花水月,可钱哪儿那么容易搞?税太重会盘剥百姓,那是竭泽而渔,智者所不为也,增收商税乃是与大臣争利,会导致朝局动荡得不偿失,就算是汉武帝那样杀伐决断的一代雄主,也不得不推出一个桑弘羊为其敛财,这才积攒下来家底发动对匈奴的战争,最终成就一代霸业。 可桑弘羊在盐铁专营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经济政策完全就是在“薅羊毛”,谁有钱就薅谁的毛,弄得天怒人怨、怨声载道,间接铸成了其悲惨的结局。 而房俊是怎么做的呢? 人家的眼光从来就未曾放在国内,世家门阀、功勋贵戚的那点家底儿根本就不曾看上眼,从一开始,打得就是外贸的主意。 “东大唐商号”在疯狂敛财之余,还将世家门阀尽皆绑在战车上,面对庞大的利益,即便李二陛下明目张胆的施行其“打压门阀”的政策,世家门阀们亦不得不捏着鼻子小心翼翼的应对,不敢有一丝一毫过火的表现。 原因无他,实在是“东大唐商号”的利润太过庞大,只要李二陛下的意图不是覆灭门阀,那么这些门阀就都得忍着…… 等到皇家水师成立,敛财的速度更是夸张。 最开始的时候皇家水师横行大洋满世界的点火,惹得朝中大儒纷纷唾弃指责,自古天朝上国都是与邻为善,邻国前来朝见递上贡品,喊一声“宗主”,那边是举国同庆的大好事,按着贡品翻上个三五倍再回赠过去,“上国”物阜民丰不差这么点儿,“下国”载誉而归民众欢呼,一个上演了一出“盛世华章”足以录入史册以供百世荣耀,一个得了实惠喜笑颜开,大家欢天喜地开开心心,多好? 可房俊这厮就是个棒槌,戾气太重,人家的内政干你屁事?用得着你万里迢迢的开着战船去掺和一脚?甚至直接参战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简直是太过分了,有损我天朝威仪啊! 弹劾的奏章雪片一般飞向陛下的案头,尽管谁都知道房俊那厮根本不惧任何弹劾,甚至有可能对弹劾者施以报复,但御史台的言官们在各自身后大佬的压迫之下也不得不如此。 不如此如何彰显儒家的仁义? 结局便是,房俊在满世界的点火之后,又开始满世界的圈地,一处接着一处的港口成为大唐的领土,通商、免税、驻军,这些前所未有的手段一一施展开来,最终将这些孤悬海外的港口与大唐本土连接在一起,成为了一条条黄金海路,无数的商船在水师战舰的护航之下往来于大唐与异域,海水一般的财富汹涌澎拜的汇聚到了大唐。 巨大的财富冲击这大唐的每一个阶层,从达官显贵、门阀士族,到官员胥吏、贩夫走卒,尽皆感受到这股财富的冲撞所带来的好处。 这还没完。 似乎房俊依旧嫌弃这等敛财的速度过于缓慢,随后他又将目光瞄准了倭国,强行攻占佐渡岛、租借倭国领土,将倭国境内的矿山一座接着一座的侵占,然后堂而皇之的开山采矿,一船一船的黄金白银运往大唐,卸入皇帝陛下的内库。 朝堂上有很多有识之士,都明白“财富推动社会生产力进化”这样一个道理,虽然谁也无法准确的表达这个境界……财富不是衡量的,只要花出去,它就会变成坚固的城池、牢固的房舍、平整的道路、奢华的商品、精良的军械…… 整个帝国从上到下,都会享受到财富所带来的实惠。 财富可以使得基础设施得以愈发完善,可以使得更多百姓有书可读,可以使得商品贸易更加繁荣,可以使得帝国可以发动更多的战役去征服敌人…… 放在以往,谁能想象数十万大军滞留辽东长达两年的时间? 大隋就是因为筹集东征的军械粮秣横征暴敛,最终葬送国祚,而大唐现在却可以从容的发动这样一场国战,即便因为皇帝陛下染病不得不延缓一年,却依旧不伤根本,游刃有余…… 这样的一个臣子,哪个皇帝不喜欢? ***** 薛仁贵调任安西都护府司马的任命毫无疑问的予以批准,没有谁会在这样的一件事上与房俊作对,而且皇帝在隐晦的表示了要力挺房俊成为军方一大派系的前提下,与房俊作对,就等同与皇帝作对。 为了薛仁贵这样一个小人物,犯不上。 至于房俊成为军方一大派系……这已经不是应不应该反对的问题了,而是随着房俊横扫漠北,谁还能够阻挡他的强势崛起? 勿需官职,勿需爵位,他房俊的名字,就是“胜利”的化身,就代表了大唐军方一股冉冉升起的势力。 从今而后,即便是长孙无忌、李绩之流,面对房俊亦要平等相对,再不能将其视为晚辈。 所谓“时势造英雄”,趁势而起,便是英雄。 如今的房俊却是“英雄造时势”,以一己之力,生生缔造出眼下的帝国威压天下、睥睨四方的无敌国势! 无数的“英雄”,将会趁着房俊所缔造的“时势”而起,功成名就。 …… 回到府上,长孙无忌有些气闷。 捧着茶盏,微微失神。 他不知从何时起,更不知从何而起,那房俊便与长孙家形同陌路,甚至心生敌视呢? 仅仅是因为觊觎长乐公主么? 恐怕不是。 自己与房玄龄虽然貌合神离,但毕竟作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却是从未翻过脸,保持这最起码的尊敬,甚至长孙无忌一度想要让自己的某个儿子与房玄龄的幼女定下婚约,使得两家的关系更进一步。 然而自从房俊崛起,一切似乎都在向着超出自己预知和掌控的方向飞速发展…… 从很久之前,长孙无忌便能够感受到来自房俊的隐隐约约的敌意,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然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房俊大势已成,自今而后的朝堂之上自有其一席之地,等到陛下龙御归天、太子登临大宝,房俊便将一飞冲天,宰执天下。 这基本就是已经注定的轨迹。 而书院的成立,则愈发增添了房俊权倾天下的底蕴…… 一名管事上前,低声道:“家主,刚刚书院那边传回来消息,褚遂良举荐的名单,已然悉数被拒……” 长孙无忌“哦”了一声,并未太过在意,自己力推褚遂良成为书院司业,他手里的那份名单便是对关陇贵族的汇报,就算是死,他也得把这件事儿给办妥当了,容不得半点差错。 呷了一口茶水,长孙无忌忽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抬头惊诧问道:“你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耳鸣了…… 第五十四章 关陇的危机 长孙无忌不可思议的盯着管事,问道:“你再说一遍?” 那管事下意识的缩缩脖子,胆儿都跟着颤了颤,外头管自家家主叫“长孙阴人”,大抵是“笑里藏刀”的意思,可唯有长孙家人知晓,这位家主在府中甚少露出笑容,整日里阴沉着脸寒气逼人,从儿孙子侄到奴仆家眷,没有一个不怕的,恨不得远离三丈之外…… 而且今日这事儿必然惹得家主大怒,只愿自己别招致祸患才好:“回家主的话,书院那边传回来消息,说是褚遂良举荐的学员名单,全部被否决了。” 长孙无忌一口气差点喘岔了,“砰”的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上等白瓷的茶盏摔得粉碎,犹觉得不解恨,又一脚将面前的案几踹翻,怒声骂道:“褚遂良,无能至极!房俊,欺人太甚!” 他是真的快要气疯了! 谁都能够看得到书院是如何受到陛下的重视,用不了三五年,首批肄业的学子就将进入三省六部九寺各个衙门,这些学子有能力、有背景、有资源,又有皇帝给撑腰,毫无疑问将会成为帝国未来的中层官员之中的主力。 千万不要以为官场上唯有衙门的主官才说了算,若是衙门里的中层官员联合起来,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将主官架空! 二十年后,这些学子就会成为朝堂上的主流! 可这里头居然没有几个关陇贵族出身的子弟…… 休说什么这一届进不去还有下一届的话,官场讲究一个先机,一步落后那便步步落后,除去个别出类拔萃者之外,尽皆要被“学长”们死死压制。 这是关陇贵族们绝对不能接受的! 深吸了口气,看着侍女胆战心惊的将破碎的瓷片和案几收拾走,这才对管事说道:“到底发生何事,细细报来。” “喏!” 管事连忙将褚遂良自书院那边传回的消息一字不差的禀报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沉默的听着,一张脸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死死压制着心中的愤怒。 当听到褚遂良赞同房俊提出的“少数服从多数”方略,顿时破口大骂:“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在他看来,将划出规则的权力予以别人,按照别人划出的道儿来走,这与将刀把子递给别人手里有何区别? 只能引颈就戮! 自己也真是瞎了眼,居然要力挺这么一个愚蠢的家伙上位,成为关陇贵族的代言人…… 平素瞅着这褚遂良刻薄阴险,孰料真正上了阵,简直就是一个傻子! 长孙无忌气得胸口发闷,口舌发干,深深吸了口气将火气压制下去,下意识的伸手去拿茶盏,才发现新换上来的光溜溜的案几上什么也没有……心里的火气顿时又窜上来。 “上茶!” 长孙无忌喝了一声,又道:“继续说!” “喏!” 管事的战战兢兢,继续禀报。 当听到褚遂良怒气掀桌,拂袖离去,长孙无忌长长的叹息一声,闭上眼摇了摇头:“心浮气躁,毫无城府,堪当大任也!” 他心里肠子都快悔青了。 尤其是听到许敬宗已经站在房俊一边,就知道这个奸诈自私的小人这是在报复这些年关陇贵族给予的支持不够,既然关陇贵族将其投闲置散不闻不问,那么他就改换门庭,反手给了关陇贵族一个耳光。 而且打得关陇贵族两耳轰鸣,头昏眼花! 太疼了! 侍女奉上茶水,然后站在一旁,小心翼翼道:“家主,晚膳已经备好,是否现在进膳?” 长孙无忌抬眼瞅了瞅天色,觉得夜长梦多,便道:“不必了,备好马车,某要即刻进宫!” “喏!” ***** 神龙殿。 李二陛下刚刚在杨妃的寝宫用过晚膳,回到神龙殿之后喝着茶水消食,顺带着批阅一些并不紧要的公文。 今年朝廷加大了对洞庭一代的开发,开辟出良田数十万亩,往昔贫瘠的岳州渐渐人烟稠密,已然有了通衢大邑的气象,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江南西道的首善之地,为帝国再添一处鱼米之乡。 初春时,刑部尚书刘德威上书,请徙天下死囚实于西州,招致御史弹劾,甚至被御史中丞刘洎当庭叱责“不恤民意、残酷嗜杀”,民间亦是怨言四起。虽然最终这道政令得以实施,无数死囚被押解西州充实边疆,但刘德威心灰意冷,挂印致仕。 对于刑部尚书的人选,政事堂再一次拟调任工部尚书张亮担任…… 李二陛下沉思良久,在奏疏上批下“可”的朱字。 京兆尹马周上书,请求于长安城内建造朝集使住邸。 以前,各州长官或上佐在每年岁首带着贡物进京,被称做朝集使或考使。长安无朝集使住邸,这些官员只得租房与商贾杂住,往来不便,且有失朝廷体统。 李二陛下又提起朱笔,批下“可”的字样,并且备注:命京兆府与有司商议协调,为朝集使营建官邸…… 一壶茶将将喝完,积攒了一天的公文奏疏已然批阅了大半,这是内侍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禀告道:“陛下,赵国公宫门外请求觐见。”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旋即道:“速速召见。” 想起日间书院那边发生的事情,重新回味一番房俊这个棒槌肆无忌惮的拉帮结派将褚遂良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的过程,李二陛下笑了笑。 辅机一贯深谋远虑,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还真是少见呢…… 同时想起,好像辅机在与房俊直接或者间接对阵的时候,非但从来都拿房俊没办法,甚至好几次都给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算是一物降一物? 殿外脚步声想起,李二陛下赶紧敛去脸上的笑容,冲着走进来的长孙无忌微微颔首,道:“这么晚了,辅机不在府中歇息,可是有什么大事找某商议?” 长孙无忌被噎了一下。 关陇贵族的子弟尽皆被书院挡在门外,这对于关陇贵族来说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但是对于陛下来说,恐怕更多的是乐见其成,甚至还会幸灾乐祸…… 收摄心神,长孙无忌道:“确实有事,要与陛下商议。” 李二陛下伸手,请长孙无忌入座,随意问道:“辅机可曾用过晚膳?若是不曾,某让人整治酒菜过来。” 长孙无忌忙道:“最近肝火旺盛,胃肠不适,郎中叮嘱晚间最好空腹,谢陛下挂念。” 李二陛下自无不可,提起茶壶亲自给长孙无忌斟茶,道:“什么事这么晚了要进宫来,留不到明天么?” “多谢陛下!”长孙无忌双手接过茶盏,没有喝,轻轻放在手边的案几上,轻叹一声,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日间书院那边褚遂良负气而走,想必陛下已然知晓了吧?” 李二陛下颔首,微笑道:“自然是知道的,怎么着,辅机这是要给褚登善鸣不平?” “登善”是褚遂良的字…… 长孙无忌忙道:“微臣不敢!书院乃是由陛下一手筹建,所需钱粮更是直接从内帑划拨,等同于朝廷之外的机构,上上下下皆是陛下的心腹,代表了陛下的意志,微臣哪里管得着?” 李二陛下眼睛微微眯起。 所以,书院是朕的,所以出了排挤官员这等丑事,丢的也是朕的颜面咯? 好一个长孙阴人,不阴阳怪气的说话,就张不开嘴了是吧…… 李二陛下道:“辅机啊,你我君臣数十年,既有君臣之义,亦有手足之情,这些阴阳怪气的话语说出来,岂非显得生分?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便好,无论是否合理,某都会仔细考量。” 长孙无忌顿时面红耳赤,将起身道:“陛下息怒!” 他实在是没想到,陛下居然将话语说得这般直白,直白到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就差指着他长孙无忌的鼻子来上一句——有事说事儿,没事儿滚蛋,别在朕面前玩弄心机! 第五十五章 李二的强硬安抚 长孙无忌有些难堪。 即便是当初李二陛下恼火于他在储位之争中煽风点火,都未曾说出这般直白到毫不掩饰情绪的话语。 这让他有些惊惶无措。 别说什么眼前这位皇帝乃是靠着关陇贵族的力挺这才登上皇位,时至今日,李二陛下的羽翼早已丰满,诺大的帝国尽在其掌控之中,看上去似乎不足秦皇汉武那般苛刻狠厉,但是朝野上下人心归附,军政系统铁板一块。 若是当真狠得下心,不在乎朝局的动荡、史书的评断,区区一个关陇贵族又算得了什么? 杀得人头滚滚便是! 喉咙蠕动两下,长孙无忌惶然道:“老臣一向忠心耿耿,此生已辅佐陛下成就霸业为己任,本不该对陛下的施政指手画脚,只是若眼见着有人祸乱朝纲却不闻不问,心中难安呐!” 李二陛下冷笑道:“祸乱朝纲?呵呵,辅机言重了。” 长孙无忌忙道:“非是老臣耸人听闻,实在是有人居心叵测,妄图操控书院以达到未来垄断朝中官员的目的!陛下试想,若是如今书院之学子尽皆出自某一人门下,待到将来满朝官吏皆是其门生,一声号令无所不从……陛下,这该是何等恐怖?汉之霍子孟、晋之王茂弘,亦不过如此!” 霍光霍子孟,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大司马霍去病异母弟、汉昭帝皇后上官氏外祖父、汉宣帝皇后霍成君之父。 史书所载,霍光身材魁梧,,眉目疏朗,胡须长美。不学无术却忠诚勤恳,初以门荫选为郎官,历任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宿卫公正,勤劳国家。 这简直就是某人的翻版…… 汉武帝临终时,拜霍光为大将军、大司马,受命托孤辅政,封为博陆侯。辅佐汉昭帝,解除上官桀拥立刘旦阴谋,昭帝死后废立昌邑王刘贺,拥立汉宣帝即位,掌权摄政,权倾朝野。 辅佐幼主,实现“昭宣中兴”,一生功业臻达巅峰。 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而霍光不学亡术、闇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甚至罔顾纲常,行废立之事,将皇帝操弄于股掌之间。 王导王茂弘,历仕晋元帝、明帝和成帝三朝,一手奠定东晋政权之基业。 世人皆说“谢安高洁,王导公忠”,然则岂止于此? 王导出身于魏晋名门“琅邪王氏”,早年便与尚为琅玡王的司马睿友善,建议其移镇建邺,又为他联络南方士族,安抚南渡北方士族。东晋建立后,先拜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武冈侯,又进位侍中、司空、假节、录尚书事,领中书监,权倾朝野。 王导的确算是忠臣,“王敦之乱”时,王导坚定拒绝王敦欲废元帝而立幼主的想法。不久,又受元帝遗诏辅立晋明帝。明帝驾崩后,王导与外戚庾亮等共同辅政,并反对庾亮征历阳太守苏峻入京,维系了司马家的皇权以及东晋政权的稳定。 然而,滔天的权柄使其与其从兄王敦一内一外,形成“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 对于世人来说,这或许是个好事,但是对于司马氏来说,这却几乎要了命! 当皇族的延续不得不寄托在臣子的忠诚之上,这是何等的悲哀?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却剑眉紧锁。 长孙无忌沉声道:“陛下!昔有营邱翼周,杖钺专征,博陆佐汉,虎贲警跸,据爵高之任,当责重之地,言出于口,即为赏罚,意之所存,便为祸福。其扶危持倾,尽皆为国柱石,五侯九伯,制御在手,自古及今,人臣之尊未有及也。然则其权柄滔天,一旦野望滋生,操弄天下废立皇帝只在翻手之间耳!此等权臣,行之得道,即社稷用宁;行之失道,即四方散乱。陛下不可不慎也!” 当初您不是忌惮于我参与储君之废立,往后会操弄朝政、行废立之事么? 那好,我便给您提提醒,现在有人可比我更有机会把持朝政,成为王导、霍光那样的权臣。 不信? 那您瞅瞅,这么一座承担着培养帝国官员的书院已然成为某些人的一言堂,让谁进谁就进,不让谁进谁就进不去,长此以往,那不就成为某些人用以结党营私、培植羽翼的老巢了么? 待到将来,太子对其言听计从诸多依仗,满朝官员皆其门生…… 就问您怕不怕! 李二陛下剑眉扬起,看着长孙无忌,缓缓说道:“辅机乃国之柱石,与某并肩作战共蹈生死,如今贵为司空,岂可不远览载籍废兴之由,荣辱之机,弃忘旧恶,宽和群司,审量五材,为官择人?汝之智谋,天下叹服,焉能不知‘苟得其人,虽雠必举;苟其非人,虽亲不授’之意?长孙一门,与国同休,自当竭力报效,以宁社稷,以济下民,事立功成,则系音于管弦,勒勋于金石,愿君勉之!” “噗通!” 长孙无忌当即跪地,顿首道:“老臣万死,陛下恕罪!” 何谓“雠”? 怨偶曰雠,即为仇人。 如果确实是人才,那么即使是自己的仇敌,也一定要举荐;如果不是人才,即使是自己的亲人,也一定不能滥授官职。 这就是在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举荐人才要唯才是举,若是关系亲疏作为举荐的依据,那么到底是谁在祸乱朝纲? 最后这一句“愿君勉之”,更是吓得长孙无忌魂不附体,陛下这次不仅仅是动怒,而是起了杀心呐……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孙无忌,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曾经作为他的肱骨,协助他开天辟地成就霸业的左右手,何时在自己面前需要这般卑躬屈膝、仓惶无主? 还是司马公说得好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当利益羁绊了心神,任谁都难免身不由己。 站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来,李二陛下上前俯身,双手把住长孙无忌的手臂将其搀扶起来,感慨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是某说话重了一些,辅机莫要见怪才好。” 长孙无忌感动得热泪盈眶,羞愧垂泪道:“老臣年事渐高,这头脑也越来越不清醒,被下面的人蛊惑几句,便惊惧欲绝,夜不成寐,这才跑来陛下面前大放厥词,倒是惹得陛下烦忧。” 今日前来,其实并非我的本意,我肯定是忠心耿耿的,只不过是下面那些人闹腾得厉害,我也没办法! 李二陛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还想拽着整个关陇贵族来给某施压? 拉着长孙无忌的手到了一旁靠窗的椅子上,两人相邻而坐,李二陛下叹息道:“大唐不是大汉、东晋,某不是刚愎自用的汉武帝,太子亦非冲龄即位的刘弗陵,说什么霍子孟、王茂弘,那有些过了……不过无论帝王之术,亦或是朝堂施政,最重要便是奖惩分明,陟罚臧否一视同仁,这才能人尽心服。回头某知会房俊一声,关陇贵族皆乃国之功勋,子弟固然因为生活奢侈而日益不肖,可总不会一个像样的都没有吧?令其从中择取优秀子弟充入书院,悉心培养,将来继承祖辈之心志,为大唐尽心竭力。” 长孙无忌感动道:“多谢陛下体恤,老臣带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弟,叩谢天恩!” 说着,又要起身叩拜。 李二陛下将其摁住,不悦道:“关陇与皇族休戚与共,关陇子弟便如同某之子侄一般,辅机何必这般见外?” 长孙无忌便顺势坐好。 李二陛下随意说道:“前日某夜半难寐,临窗眺月,思及以往,不胜唏嘘。当年汝等各个英姿勃发,追随于某历经磨难,方才开创这盛世伟业,名垂青史。只可惜岁月荏苒,天道无情,至今往昔之功勋早已凋零,尚存于世者不及半数。某便琢磨着,想要与宫中开辟一处清净的殿宇,效仿麒麟、云台之旧制,将往昔一同打天下的袍泽画像,悬挂于殿宇之内,既能维系一世袍泽之情,亦能在将来以供后辈瞻仰凭吊,不知辅机以为然否?” 长孙无忌先是一愣,旋即一张白脸都涨红了! 麒麟阁、云台阁,此两处地方乃是自两汉以降,所有人臣极致之追求,“功成画麟阁”,此乃人臣荣耀之最! 如今陛下效仿古制,欲建凌烟阁,一旦自己的画像悬于其中…… 只是想一想,长孙无忌都浑身打哆嗦,兴奋得难以自已。 第五十六章 推恩令? 甘露三年,西汉中兴之主汉宣帝刘询因匈奴归降大汉,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示纪念和表扬,列举十一位功臣,法其容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 后世有“功成画麟阁”、“谁家麟阁上”等诗句流传,以为人臣荣耀之最。 东汉明帝永平三年,汉明帝刘庄在洛阳南宫云台阁,命人画了当年汉光武帝刘秀麾下助其一统天下、重兴汉室江山的功劳最大、能力最强的二十八员大将,称为“云台二十八将”,上应二十八星宿。 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称为佐命,亦各志能之士也! 如今李二陛下欲效仿旧制,设馆阁以悬画像铭记功臣,那么作为李二陛下宏图霸业的主要臂助,长孙无忌必将成为诸多功臣之一。 甚至以当初领导关陇贵族全面倒向李二陛下,一举将关中所有势力都拉到李二陛下身后的功绩来看,功臣之中位居首位都不足为奇…… 长孙无忌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粗重。 只要能够进入馆阁成为皇族供奉的功勋,那么只要大唐存在一天,长孙家的子孙都将身居高位、安枕无忧。 这是真正的与国同休! 与之相比,一时之间的利弊得失显然无足轻重。 更何况李二陛下不是已经答允会让关陇子弟进入书院了么? 再次起身,一揖及地,长孙无忌道:“陛下之宏图伟略,远胜秦皇汉武,吾大唐之千秋霸业,亦将万古千秋!老臣能够随同陛下践此霸业,奉献微薄之力,荣幸之至!惟愿吾皇光耀千古、万寿无疆!”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捋须自得。 ***** 翌日,用过早膳,李二陛下便派人将房俊叫到宫里,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 “你想干啥?啊?书院乃是为帝国培育人才的地方,岂能当做你的玩物,任意操纵玩弄,视若禁脔?简直无法无天,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谁给你的胆子?” 房俊就明白,这定然是有人进宫来告状了…… 至于是谁,也不难猜,不是褚遂良就是长孙无忌。 前者被自己压制得颜面无存,跑到皇帝这边来诉诉苦,甚至掉几颗眼泪博同情,乃是情理之中。后者更是因为褚遂良的缘故导致关陇子弟一个进入书院的都没有,这等挫折是万万不能忍受的。 摸不清皇帝的心思,房俊只能苦着脸,忍着李二陛下飞溅的口水…… 骂了半天,见到这厮唯唯诺诺也不反驳,李二陛下自己觉得无趣,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说道:“关陇那边,总归还是要给留有一些余地的,毕竟当年义无反顾的支持朕,出钱出粮出人出力,朕不能过河拆桥,被别人骂忘恩负义,你自己好生斟酌,莫要让朕为难。” 房俊明白了。 李二陛下这是打压削弱关陇在朝中的影响力,又要顾及名声。 简单来说,就是既想要当那啥,还想要立牌坊…… 古人云“伴君如伴虎”,果然诚不我欺,皇帝就是天底下最无耻的那一种人…… 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自己的述求与李二陛下完全一致,过程中有一些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并不重要,求同存异,携手并进。 “陛下放心,微臣也就是挫一挫某些人锐气,岂能不以陛下的大业为重,反而意气用事呢……回头将让褚司业将名单拿来,微臣再与几位官员商议一下,挑选一些关陇子弟进入书院。” 见到李二陛下微微颔首,房俊心中一动,说道:“微臣打算一些关陇贵族的次子、庶子,陛下以为如何?” 李二陛下一愣,想了想,道:“就像你最开始在‘神机营’里搞的那一套?” 房俊道:“正是。” “神机营”初创,房俊大肆招收世家门阀的次子、庶子进入营中,加以培养,并且委以重任,一度使得世家门阀苦不堪言。每一个家族的资源都不是无限的,首要培养的目标自然是家中的嫡长子,待到嫡长子长成继承家业,所有人都要围拢着嫡长子,为家族奉献。 按照大唐的律法,次子、庶子若是分家另过,只能分到少许的安家费用,比净身出户也强不了多少,若是不分家,继续生活在一起,那么甚至连一个家住信任的管事都不如,反倒是那些旁支子弟因为没有“夺嫡”“继业”之隐患,会恒多的受到重用。 长安城内,几乎所有的纨绔都是各家门阀的次子、庶子。 这些人身份高贵,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家中提防,不是他们不务正业,想“务正业”没那个机会,只能招摇过市、混吃等死。 而“神机营”将各家的次子、庶子招收过去,加以培养,使得他们开拓眼界、立下功勋,家中再想打压,却是不如以前那般轻松。 人皆自私,没有机会的时候只能放纵自己肆意享受,可是一旦看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大多人都会选择奋起反抗,试图将压在身上的枷锁一举击碎。 谁不想起居八座、建府开衙,前呼后拥、风光荣耀? 尤其是对于世家子弟来说,见惯了各种特权,便愈发的向往的权力,这是一种镌刻在骨头里的痴迷,稍有机会,便会奋力争先,岂肯甘于人后,一辈子都要成为附庸被别人呼来喝去? “神机营”之中各家的次子、庶子们尽皆在西域随同房俊立下战功,尤其是面对突厥狼骑死战不退,并且最终将其击溃的辉煌战绩,使得这些人从内而外的进行了一场深刻的洗礼,眼界、气质、性格,尽皆有着不同程度的进化,野心也随之滋长。 他们不再甘于只是家族的一个附庸,想要跟家族讨要更多的资源,谋求更大的发展。 然而怎么可能这般容易? 每一个家族都有着自己的发展规划,子弟之中哪一个可以培养,哪一个必须放弃,这都是早已经定好的。不是说面对优秀的子弟不能够舍得下资源,都是家族子弟,忠诚方面毋庸置疑,总比外人强得多,然而家族首要考虑的问题,却是一旦这些次子、庶子得到资源之后迅速崛起,会否渐渐凌驾于嫡子之上。 从古至今,次子比长子聪明的概率是肯定超要半数的,这并不绝对,但事实的确如此。 一个长期被压制、边缘化的次子或者庶子,在历经了战火磨炼、提升了眼界胸怀之后,若是继续被家族投闲置散,他所反抗的力度,令所有人都头疼。 若是倾注资源加以培养,则又有很大可能凌驾于嫡子之上,造成强干弱枝的局面…… 世家门阀为此很是烦恼。 “神机营”还好一点,毕竟是军队,而且如今随着房俊、长孙冲两任大统领先后离任早已沉寂下来,变成了皇帝的亲属禁卫,营中兵将的前程还不好说。 可若是房俊继续在书院里头搞这一套,那影响力绝非“神机营”可同日而语。 试想,若是各个世家门阀的次子、庶子尽皆进入书院,日后为官很大可能青云直上,届时,各家如何面对这些次子、庶子? 置之不理,相当于家族将这些子弟抛弃,分家另过几乎是一定的,无异分散了家族的凝聚力。 予以拉拢、栽培,又会使得这些人渐渐凌驾于嫡子之上,强干弱枝,尾大不掉,族中混乱不必赘述。 简直就是一条毒的不能再毒的毒计…… 李二陛下目光幽幽的看着房俊,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说道:“往后出入府邸军营,身边多带这些人,安全为上。” 这就是大唐的“推恩令”啊! 等到你这一招宣布出去,关陇贵族们怕是恨不得派出杀手暗杀你…… 第五十七章 分化之策 担心的确是有一些,但李二陛下更多的却是欣喜。 房俊的这个招数以前就用过,自己也曾隐约看出其中的好处,但是却并未深入思考,所以一直朦朦胧胧,没有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现在房俊陡然提出来,李二陛下顿时茅塞顿开。 亏得自己还为了打压门阀殚精竭虑、夜难成寐,却忘记故人老早就已经将破坏分散一个以血缘为维系基础的庞大集团的办法放在那里了…… 推恩令! 西汉自汉文帝、汉景帝两代起,如何限制和削弱日益膨胀的诸侯王势力,一直是皇帝面临的严重问题。文帝时,贾谊鉴于淮南王、济北王的谋逆,曾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建议。文帝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这一建议,但没有完全解决问题。 汉景帝即位后,采纳晁错的建议削藩,结果吴楚七国以武装叛乱相对抗。 景帝迅速平定了叛乱,并采取一系列相应的措施,使诸侯王的势力受到很大的削弱。但至武帝初年,一些大国仍然连城数十,地方千里,并且诸侯王骄奢淫逸,时常违抗中央政令,严重威胁着中央集权的巩固。 主父偃上书汉武帝,建议令诸侯推私恩分封子弟为列侯,正是施行“推恩令”。 诸侯王的支庶多得以受封为列侯,不少王国也先后分为若干侯国。按照汉制,侯国隶属于郡,地位与县相当,因此,封地大的王国被分成封地较小的侯国,这个过程直接导致了王国的缩小和朝廷直辖土地的扩大。这样,汉朝朝廷不用贬斥诸侯王,就使得大的王国自己分崩离析了。 在此之后,侯国辖地仅有数县,彻底解决王国封地过大问题。 “推恩令”大获成功。 世家门阀自然与封国不同,但性质基本相似,予以次子、庶子们前程,使其野心滋长,不再受到家族羁绊,或于家族内部造成矛盾,会重创世家门阀的气势,各生私心。 优秀的人才越多,家族就会愈发壮大嘛? 绝对不是。 家族的兴旺,除去子弟杰出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团结!家族内出去嫡长子之外,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不会获得家族的政治资源,永远都只是家族的附庸,即便入朝为官,那也得以家族为主,不见得在自己身上有多少投资,但是到了必要时刻,随时随地都会被弃若敝履。 想要过得好,就必须依附在嫡长子周围,尽心辅佐。 而一旦这些次子、庶子发现自己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即便是分家另过,亦可能一展抱负,谁还会甘于依附,为了嫡长子做牛做马? 每一个次子亦或是庶子脱离家族分家另过,必然会使得家族的势力削弱一层…… 房俊笑了笑,不以为然:“这种手段虽然阴狠,但是钝刀子割肉,世家门阀虽然看得见未来的忧虑,却不见得能够狠下心来。” 其实所谓的“推恩令”并非削弱世家门阀的最佳武器,最好的方式是修订律法,更改继承制! 从古至今,汉人社会都施行“宗祧继承”制度,为了保护私有财产不被分散,使之世代相承,皇帝或者贵族死后,其权位、土地以及其他财产,由其嫡长子继承。 这种以嫡长子继承为中心的继承制度,便被称为宗祧继承。 宗祧继承是宗法社会制度的产物。以嫡长子为主要继承人,有子立长,无子立嗣,成为历代的法例。次子、庶子只能分得部分土地和财物,不能承袭权位。 如果更改律法,使得如同后世那般所有子嗣都具有继承权,所谓的世家门阀,千年累积的底蕴,一夕之间便会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房俊若是提出这个建议,那真有可能被世家门阀集体派出杀手给暗杀掉。 这等同于直接决断了世家门阀赖以维系、世代传承的根基,那就是生死仇敌,再过分的事情也做得出。 当然,这个办法是绝对不能获得通过的。 且不说一旦提出,就将会招致整个天下的反对,就连皇帝这一关也过不去…… 怎么着,你想朕的江山分成个十几二十块,每个儿子都继承一块土地? 分裂帝国,其心可诛,斩! …… 下午,房俊来到书院,将许敬宗和褚遂良叫了过来。 至于李靖、孔颖达等人,地位太过超然、资历太过深厚,根本无意书院的争权夺利,只是秉持一个初心希望能够多为帝国培育几个杰出的人才,除非需要“凑人数”的时候房俊会将这些人拉上,等闲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等到褚遂良与许敬宗到来,房俊一脸不忿之色,盯着褚遂良道:“挑拨是非、搬弄口舌,非是光风霁月之举,吾辈所不齿也!” 褚遂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房俊所指何事。 房俊没好气道:“昨日的名单拿来!” 褚遂良这才明白,看来是有人去找了皇帝,说通皇帝给予房俊压力,而房俊却以为是自己所为…… 背了黑锅这种事,褚遂良并不在意,他只在乎这份名单能否被书院通过,昨夜便有数家关陇子弟前去府中问询,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一旦被他们知晓自己的名单已经被全部拒绝,简直不敢想象暴怒的关陇子弟会否将自家房子点着。 赶紧掏出那几张被揉的乱糟糟的名单,这些名单简直成了他的心病,后半生的前程尽皆托付其上,他搂了一整夜,差一点潸然泪下…… 许敬宗也明白看来是皇帝给予房俊压力,令其通过褚遂良的名单,不由得悻悻然。 还以为可以借着房俊的手狠狠的打压褚遂良,让那些关陇贵族们意识到我许敬宗才更值得他们去力捧,谁知道一转眼的功夫,褚遂良便说通了皇帝,使得房俊通过这份名单。 可以想见,自此之后褚遂良会愈发得到关陇贵族的赏识,成为关陇贵族大力栽培的人选。 而自己若想要继续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只能彻底放弃对于关陇贵族的幻想,老老实实的跟在房俊身边,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借由他这条通道进入太子殿下的阵营…… 房俊接过名单,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在上面勾勾画画,片刻之后将毛笔放在笔架上,名单丢给褚遂良,淡然道:“如你所愿,拿好了,像一个奴才一般去跟你都主子们邀功请赏去吧!” 几张名单轻飘飘的落在书案上,却犹如一柄大锤一般狠狠击打在褚遂良心脏,令其愤懑难当、怒不可遏! “杀人不过头点地,房驸马岂可如此羞辱于我?!” 褚遂良满面血红,两只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对房俊怒目而视。 若非考虑到双方的战斗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保不齐这会儿就能冲上去跟房俊拼命…… 纵然依附于关陇贵族,但褚遂良的骨子里依旧是一个文人,有着文人的风骨,帮关陇贵族办事这只是权衡之计,反正在朝堂上总归是要站队的,要么关陇贵族,要么江南世家,要么山东门阀,端谁的碗吃谁的饭,那自然要给谁谋求利益,何错之有? 你房俊也不是太子身边的鹰犬爪牙,尽心竭力的为太子出谋划策,冲锋陷阵? 何以你自己便是光风霁月,到了我这里,便是恬不知耻、摇尾乞怜? 简直岂有此理! 许敬宗也暗暗咋舌。 文人最终名声,一旦这话传扬出去,外人不明白里头到底发生什么事,只会人云亦云、跟风谣传,褚遂良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这比杀了褚遂良还严重…… 房俊承受着褚遂良的怒火,平静的对视回去:“若是褚司业再不走,信不信本官立即将这份名单收回?” 褚遂良愤怒至极,却不敢跟房俊叫板。 如若当真将这个棒槌惹恼了,劈手夺走名单依旧拒绝关陇子弟进入书院,那么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自己没能力压得住房俊,人家关陇贵族自己动用力量说服了李二陛下,结果又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名单被废,房俊强硬抵触……那自己岂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深吸口气,褚遂良知道今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口气必须忍着,含恨点头,道:“很好,只希望房驸马能够谨记今日之话语,任何时候都能够做得到光风霁月……” 嘴里说着场面话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下意识的瞅了一眼名单,然后顿时愣住。 “这这这……” 名单上的名字被划去一大半,定睛一看,几乎所有世家的嫡长子都被勾掉,只剩下一些次子、庶子、甚或是远支子弟…… 褚遂良又惊又怒,这怎么能行?! 第五十八章 阳谋 “房驸马,何以勾掉人员如此之多?” 褚遂良忍不住问道。 房俊瞅了瞅他,不以为然道:“难不成褚司业想要将这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招入书院?若是如此,那褚司业请回,这份名单就此作罢,本官一个人都不会允许其进入书院,你大可继续去陛下面前哭诉。” 许敬宗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插言道:“褚司业才思敏捷,最懂钻营之道,应当知晓凡事见好就收,若是贪得无厌、不知进退,恐怕最后弄得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两人一软一硬、一唱一和,气得褚遂良恨不得将茶杯摔在两人脸上。 忍住怒气,褚遂良质问:“那为何这勾去的都是各家的嫡长子,而留下来的却尽是并不重要的次子、庶子?” 房俊反问道:“既然褚司业将这些人的名字写在名单上,自然是都有资格受到各个家族的支持,又岂能分出高低贵贱?若是这般,那还请褚司业重新拟定一份名单,再由书院的数位官员一起斟酌。” 褚遂良心中大恨。 一起斟酌? 只怕斟酌到了最后,又是什么“少数服从多数”…… 老子吃了一次亏,决不能上两回当。 次子就次子,若是继续纠缠下去,只怕这个棒槌恼羞成怒不管不顾的将这份名单毁去,彻底断绝关陇子弟进入书院的机会。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会发生这等事,毕竟这可是皇帝陛下亲口颁下的令谕,可房俊是谁?长安城最大号的棒槌,跟皇帝顶着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就是个犟种,万一当真犯了犟脾气死不松口,恐怕唯有皇帝将其撤去书院司业的官职才能罢休…… 褚遂良气咻咻的走了,许敬宗往前靠了靠,说道:“这褚遂良看上去文质彬彬、光风霁月,却不成想这钻营之道如此了得,一宿的功夫便说服了陛下,这一回可是在长孙无忌那些人面前大大的露了一回脸。” 言语之中,颇多羡慕嫉妒之意。 房俊好笑的看了看许敬宗:“你认为这事儿就算完了?” 许敬宗不解道:“啊,难道还没完?怎么着,难不成二郎打算言而无信,即便这名单上通过的人选进入书院,你也要给撵出去?” “那自然不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过的话岂会反悔呢?” 房俊笑着摆摆手,否认了许敬宗的话,继而说道:“稍后你联络门生故旧,放出风声,就说世家门阀不许次子、庶子进入书院,意欲将有限的资源留给各家的嫡长子,即便有诸多家族的次子、庶子得到了书院诸位大佬的认可、看重,认为其乃是可以栽培的人才……” 许敬宗一阵愣忡,半晌才反应过来,嗟叹道:“这实在是……太阴损了!” 房俊顿时不悦,怒目而视:“哪里阴损了?这是阳谋,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就是这么明明白白的高速世家门阀,书院要抬举、栽培那些个有才华的次子、庶子,看看他们敢不敢拦阻!” 拦阻是肯定不可能拦阻的,哪家敢拦阻次子、庶子的上进之路,必然闹得阖家不宁、鸡飞狗跳不可。 真以为那些个自认没有什么政治前途的纨绔子弟们在这么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面前,会老老实实的听话? 世家子弟,看似知书达礼温文尔雅,实则最是自私! 每一个家族实则便是一个小型的皇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越是兴旺的望族大阀,越是勾心斗角宫斗不停,皇宫里头所能发生的事情一样不少的都会在这些深宅大院之中发生,这样的一个环境,无私的人如何活得下去? 由于世家门阀的底蕴,子弟皆会受到很好的教育,所以没有一个是无能之辈! 这样的人一旦见到前途的光明,会拼尽一切死死的咬住不撒嘴,不惜任何代价是尽一切手段都要紧紧抓住! 谁敢阻拦他们发迹上进,谁就是他们的敌人,父母、兄弟、妻儿、姊妹……谁都不行! 尤为重要的是,一旦消息散布开去,到时候就会形成一种风潮,一些平素忍气吞声、懦弱不堪的次子、庶子们,亦会在这股风潮裹挟之下鼓起勇气,向家族昂起反抗的头颅。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不带一丝虚假。 所有的世家门阀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乖巧的次子、庶子们奋起抗争,将各个家族千百年来奉行的规则彻底砸碎。 就像当年汉武帝施行的“推恩令”一样,它直指人性之中自私的本源,光明正大,无懈可击。 ***** 长孙无忌的心情很不错。 坐在花厅里,慢悠悠的品着茶水。 尽管褚遂良这个蠢货被房俊狠狠的摆了一道,差一点导致关陇子弟无法进入书院,将来甚至被排挤出朝堂高层之外,不过在入宫同李二陛下商议之后,这个危机暂时解除。 而皇帝意欲在禁宫之内置一出馆阁供奉功勋之画像,以供后世凭吊,这令长孙无忌异常兴奋。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能够将自己的名字载于史册万古长青,这是每一个读过几本书的人最终极的执念。 人生短暂,至多不过七八十年,当身体与草木同朽,自己的名字依旧在世上流传,及至百年千年之后,子孙后代依旧能够仰望先贤、心生孺慕,这才是人生最大的追求! 外间脚步声向,须臾,有家仆通禀,说是褚遂良求见。 长孙无忌微微摆手,令其将人引入。 须臾,褚遂良匆匆而来。 “赵国公……” 褚遂良气喘吁吁,刚刚开口,便被长孙无忌挥手打断:“什么事急成这般模样?每遇大事有静气,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最应当剧本的素质,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坐!” “……喏!” 褚遂良不敢反驳,只能压着心中焦躁,恭敬的坐在长孙无忌下首,这才将那几张名单拿出来,放到长孙无忌面前的桌案上。 “此乃刚刚下官于书院之中,与房俊交涉之后拟定的名单,还请您过目。” 长孙无忌却并未去拿那名单,而是淡然说道:“不必了,你只要照着名单招收学员便好。那房俊最是嚣张跋扈,这回老夫抬出来陛下将其压制,心中定然不服,难免耍弄一些小手段,在名单上做做文章,只要他答允关陇子弟能够进入书院,哪怕人数少一些,被他删减掉大半亦是无妨,随他去吧。” 可以想见,依着房俊的性情,这回被李二陛下摁着脖子吃下这个亏,心中定然不忿,必定会在名单上动心思。 可房俊毕竟是书院的司业,整个书院都是其一手创建,在书院之中的影响力极其深厚。 更何况,即便是再不愿意承认,长孙无忌亦知道漠北一战带给了房俊旷世功勋,今时今日的房俊已然成了气候,再不是谁都能拿捏得住。 即便是他长孙无忌,有时候亦不得不稍做让步。 既然房俊已然低头,那就不能逼迫太甚致使其逆反心太重,只要大局定下,就容忍他耍耍脾气,随他去吧…… 褚遂良却是微微一愣,继而急切道:“赵国公,您还是先看看这名单,再作计较吧。” “嗯?” 长孙无忌眉毛蹙起,知道事情可能有变,那棒槌该不会犯了浑,连皇帝的旨意都敢违抗吧? 赶紧将名单拿起来,详细过目。 这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混账,欺人太甚!” 只见这名单之上诸多名字已经被划去,只能余下三分之一,这距离长孙无忌心里的期望值有很大差距。 褚遂良见到长孙无忌尚未发现问题的根本,不得不提示道:“您再好生看看,这里头,几乎所有的嫡长子尽皆被勾除掉,只余下那些个不成器的次子、庶子……”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急忙再次低头去看,就连自家庶长子长孙涣的名字都被勾除掉了! 他奇道:“这棒槌什么意思?专门挑着各家的嫡长子勾除,打着什么算盘……” 说到这里,猛地恍然大悟,面色大变,惊怒道:“竖子,安敢如此!” 第五十九章 联合抵制 第五十九章联合抵制 以长孙无忌的政治智慧,只是略微愣神,旋即便看透了这份名单其中隐藏的凶险恶毒! 这哪里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将书院向关陇子弟开放? 简直就是想要让关陇家族们人心涣散、离心离德! 长孙无忌怒道:“竖子歹毒,居然用这等诛心之奸计,意欲乱我关陇之人心!这份名单,万万不可流传出去!” 一旦这名单流传出去,可以想见那些个次子、庶子们必定欢呼雀跃,谁不想成为书院的学子,晋身为“天子门生”,从此开辟一条通天之路,拜托家族的桎梏,平步青云? 褚遂良摊手道:“可房俊只是认可名单上这些人,如之奈何?” 长孙无忌想了想,将一个家仆叫了进来,吩咐道:“立刻持吾之名刺,前往关陇各家,请各位家主前来会晤,商讨对策。” “喏!” 家仆匆匆离去。 褚遂良惊问:“国公意欲何为?” 长孙无忌道:“联合诸家,一起抵制这份名单!” 褚遂良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 很快,各家家主在受到长孙无忌名刺之后便匆匆前来。 花厅之中,长孙无忌将那份名单摔在桌案上,环视一周,冷声道:“房俊此子心思歹毒,若是按照这份名单让各家的次子、庶子进入书院,成为天子门生,就等同有了通天之梯,野心一旦滋长,怕是再不肯服从家族的安置,隐患重重,后果不堪设想。” 在座诸位都是关陇世家的大佬,见多识广,而且掌管着诺大的家业最是懂得操纵人心,长孙无忌一说,便都意识到其中的险恶。 “房俊这厮阴狠毒辣,这是要掘断我们的根基,让我们传承数百年的家族分崩离散于内斗之中!我们岂能坐视,任由其嚣张妄为?次子与关陇势不两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 说话的是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三绺长髯相貌清癯,看上去很是儒雅倜傥,此刻却口出狠言,神情狰狞。 正是令狐德棻的儿子令狐修己…… 他这番话出口,花厅内陡然一静。 这些年,房俊便作为李二陛下手里的刀子,一刀一刀的砍向关陇贵族,虽然并未有灭亡关陇之心,但打压削弱的态势非常明显,这令关陇世家非常被动。 尤其是几年前以“陪葬活人”之罪名煽动关中百姓将元家数百年基业付之一炬,致使这样一个有着北魏皇族血统的门阀一朝覆灭,子弟离散分崩离析,更是令所有关陇贵族都痛恨万分。 永绝后患……其实并不难。 关陇贵族依靠军功起家,祖上乃是北魏统御军队的柱石,家中子弟从军者甚多,最不缺的就是刺客死士。 那房俊即便再是勇武,在死士刺杀之下,亦是绝无幸存之希望。 只是如此一来所产生的强烈震荡以及后续的变故,却非是他们这些人能够掌握,一旦皇帝陛下被怒火焚烧了理智……即将发生的,就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大的变故,若是李二陛下一意孤行,不在乎朝局的动荡和帝国大好局面的丧失,足以将关陇贵族尽皆埋葬。 所以这是一条绝路,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走。 一位坐在长孙无忌下首的须发皆白的老者微微摇头,瞥了义愤填膺的令狐修己一眼,神情颇为不悦,沙哑着嗓子缓缓说道:“眼下四海升平,陛下威望日隆,既不是南北对峙的时候,更非隋末群雄并起天下大乱之际,打打杀杀的要对外,对内,要更多的利益交换与彼此联盟。老夫这么大的岁数尚且知道与时俱进的道理,你们这些年轻人却为何戾气这般重呢?” 令狐修己被讽刺了一句,气得满脸涨红,却敢怒不敢言。 这老者乃是“鲜卑六大姓”之一尉迟氏的家主尉迟燕山,其祖乃是北周大司马、太师、上柱国尉迟迥。虽然这些年尉迟家渐渐沉寂没落,但是其显赫之地位注定其一直都是关陇贵族的中坚力量。 即便是令狐德棻在尉迟燕山的面前,亦要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句妄言,更何况是他令狐修己这样的小辈? 长孙无忌淡淡看了令狐修己一眼,心中颇为不屑,敦煌令狐氏自令狐德棻之后再无杰出子弟,怕是永远也无法回复祖上之荣光。 可这岂不正是整个关陇贵族的现状? 一代不如一代,迟早泯然众人矣…… 吸了口气,长孙无忌看向尉迟燕山,客气道:“晚辈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想要与诸位统一进退。房俊之奸计,犹如司马昭之心,路人尽知,吾等绝对不能遵从其划下来的道路行进,否则遗患无穷。故而,恳请诸位与长孙家一起,抵制这份名单,凡是房俊所认可同意加入书院之子弟,尽皆拒绝,以此来表达抗议,希望陛下能够干预。” 为了名单之事,他已经跑去李二陛下面前低声下气了一回,陛下也给了面子,如今若是再去求陛下一次,且不说陛下的意思如何,他长孙无忌也丢不起这个脸面。 那就只能采取迂回之策,抵制房俊的名单,让世人看到关陇贵族们紧紧的团结在一起,如此爆发出的巨大能量,足以令天下侧目。 李二陛下又岂能稳坐钓鱼台? 尉迟燕山一张布满老年斑的老脸凝神思索,半晌,才缓缓转头,看向身边另一位老者,问道:“愿师贤弟,你意下如何?” 这位老者年岁轻一些,却也须发皆白,精神倒是矍铄,手捋胡须,闻言略作沉思,颔首道:“辅机之策,深合吾意!” 顿了一顿,他沉声说道:“世家门阀,宗祧继承,此乃千古不易之定律,唯有如此,方可保证家族之延续。但是在全部家族资源倾斜在嫡长子身上的同时,作为家族的枝叶,次子、庶子亦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独木不成林,若是没有这些次子、庶子的帮衬、奉献,又如何能够振兴家业、光耀门楣?然而主次要分清,次子、庶子只能作为家族的附庸,决不可凌驾于嫡长子之上!而房俊这张名单,将会给予各家的次子、庶子一条通天之路,一点成为天子门生,身价倍增的同时,更获得了书院的广阔人脉,往后家族再难以对其控制。” 尉迟燕山连连颔首,叹气道:“正是如此!” 众人都明白尉迟燕山因何叹气。 尉迟家祖上乃是先辈贵族,世代从军,近些年却渐渐沉寂下去,但是族中却有一人声名显赫、功勋盖世,那便是鄂国公尉迟敬德。按理说,族中子弟如此出色,追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功劳赫赫,家族自然沾光,然则事实绝非如此。 尉迟敬德乃是尉迟家远方偏支,自幼便未曾受到家族多少照料,更遑论耗费资源予以培养,所以尉迟敬德上位之后,对家族甚为冷淡,作为家族的家主,尉迟燕山却根本不敢要求尉迟敬德对家族予以回馈。 自己的儿子资质寻常,不仅开拓不足,连守成都堪堪吃力,一旦尉迟敬德携带着威势强势插手族中,必将导致强干弱枝之局面,届时上下难分、主次不辨,对于家族来说非但没有半点好处,反而是莫大的危机。 故而,绝不容许次子、庶子获得通天之机,摆脱家族之控制。 即便压制不住,亦要将其分家出去另立门户,与嫡支书院关系,互不统属。 河东裴氏便是最好的例子。 祖上乃是秦始皇之祖秦非子,后封地于“pei”(上非下邑),因以为氏。周僖王时,六世孙陵封为解邑君,乃去“邑”从“衣”,以“裴”为姓。后裴氏分为三支,但考其谱系源流,皆出于闻喜之裴氏,故有“天下无二裴”之说。 第六十章 后院起火 千古以降,除去帝王家族以及孔圣家族之外,唯有裴氏一门,堪称千年望族! 裴氏自春秋而始,绵延于两代,兴起于魏晋,发展于南北朝,及至隋唐,已然有了鼎盛之气象。 然而这样显赫的门庭,如今却因为族中出类拔萃的子弟太多,而不得不不断的分家,最终演化出东眷、中眷、西眷等等“三眷五房”的庞大族系。 裴休、裴楷、裴蕴、裴矩、裴佗、裴让之、裴政、裴寂……听着这些显赫一时的名字,是否觉得河东裴氏已然是天下第一世家? 实则不然。 俗话说“合则力强,分则势弱”,正因为裴氏子弟繁茂人杰辈出,故而为了延续家族正统,不得不将优秀子弟一个一个的分家出去,任其自由生长,时间日久,亲情渐渐淡泊,导致如今裴氏的“三眷五房”之间唯有名义上的维系,诸多子弟甚至相见而不识……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人才是家族繁衍兴盛之底蕴,然而太多的人才,尤其是次子、庶子之中出类拔萃者众,对于家族来说确实一大隐患。愈有才的人愈有野心,这样的人不甘人下、志气凌云,而每一次分家,实则都是对家族力量的一次削弱。 故而,抵制房俊这份名单,很快便取得了一致。 之所以令关陇贵族们不得不忍气吞声采取抵制这种看似没出息的做法,而非是公开驳斥予以反击,实在是因为如今的房俊早已不同往日,其身上赫赫功勋光芒万丈,俨然成为朝中新贵,军方又一股势力之领袖,亦不是渐渐日薄西山的关陇贵族可以正面相抗。 这令众人不仅唏嘘,曾几何时,手握天下半数兵权的关陇贵族兴一国灭一国、废立皇帝,社稷尽在掌控之中,哪里需要多一个大臣如此忌惮?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缓缓说道:“吾等齐心协力,共同抵制这份名单,给天下人、更是给皇帝陛下看看这种决心!就不信皇帝会任由房俊施展此等歹毒之奸计,逼迫吾关陇世家至死地!” 令狐修己叫嚣道:“吾等关陇子弟为了大唐前赴后继,难不成如今天下承平了,就狡兔死走狗烹,卸磨杀驴?当真逼急了,吾等也不是好惹的!陛下定然以江山为重,下旨申饬房俊之所为,狠狠打击其嚣张之气焰!不就是依仗着一点军功便飞扬跋扈么?什么东西!” 众人尽皆默然无语。 那是“一点”军功么?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横扫漠北,那可是自卫霍骠骑之后再也无人曾经立下过的无上功勋! 无论是谁,有这等功勋在手,便有飞扬跋扈的底气! 所以以关陇贵族之根基,亦只能集体抵制,而非是正面对抗。 尉迟燕山与豆卢愿师对视一眼,尽皆叹息一声。 心中忧虑更甚…… ***** 关陇贵族源于一脉、同气连枝,又素来以长孙无忌马首是瞻,所以长孙无忌串联之下,一致同意共同抵制房俊。 傍晚十分,长孙无忌用过晚膳,独自坐在书房之中慢慢饮茶,思索着房俊有可能的应对,以及关陇贵族要采取何种手段去再次反制…… 外头天色渐渐阴暗下去,侍女轻手轻脚的走进书房,点亮蜡烛。 烛光明亮。 长孙无忌思索一阵,顺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古籍,津津有味的品读起来,渐渐沉浸进去。 良久,才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惊醒。 次子长孙涣走了进来。 许是刚刚自衙门回来,长孙涣一身绛色官袍,头戴进贤两梁冠,腰佩青纹水苍玉,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长孙家的子孙,各个卖相都特别好,诸子之中尤其以嫡长子长孙冲最是丰神如玉俊俏倜傥,只可惜…… 长孙无忌心中暗叹一声,旋即展露笑容,温言问道:“今日朝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长孙涣神情有些严肃,先是鞠躬施礼,继而做到长孙无忌下首的椅子上,沉声说道:“孩儿知道,自己的名字给房俊剔除勾掉。” 今日在衙门里头,便有沸沸扬扬的传言传来。 说是房俊将关陇子弟之中嫡长子全部勾掉…… 长孙涣是庶长子,但是长孙冲犯事之后,他便作为家族继承人受到重点培养,家族所有的政治资源也都开始向他倾斜,这才使得他短短时间内由鸿胪寺的一个主簿一路晋升至鸿胪寺少卿。 但是他只是稍微听了听,便明白房俊针对的非是什么嫡长子,而是所有的门阀继承人…… 谁都知道进入书院就等同于踏上了青云之路,只要自己不作死,未来必然是帝国的中上层官员,然而这条路现在被房俊粗暴的堵死,心中岂能不郁闷、愤恨? 长孙无忌正欲说话,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撞开,两父子尽皆吓了一跳,愕然抬首定睛去看,便见到四子长孙淹快步入内,面颊酡红,一身酒气…… 长孙无忌蹙眉,放下手中书卷,不悦的呵斥道:“世家子弟,便要有世家子弟的风骨,坐卧行走,皆要遵循法度,循规蹈矩!这般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长孙淹打了个酒嗝,吐出一口酒气,赶紧施礼赔罪。 长孙无忌不耐烦道:“赶紧回去洗漱,今日天色已晚,有什么事等明早再说。” 对于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他实在是没有耐心予以教导。嫡长子长孙冲自幼聪慧伶俐,长大之后亦是稳重敏锐,就连庶长子长孙涣亦是才能卓越,长孙濬、长孙温等亦是乖巧懂事,唯有这个四子长孙淹不学无术、纨绔十足,实在是不受人待见。 长孙淹敏锐的感受到父亲的不悦,心底累积的惧怕令他浑身一哆嗦,但是却没有如同以往那般避之唯恐不及,而是站定了脚跟,道:“孩儿有一事,想要与父亲商议……” 话音未落,长孙无忌已然呵斥道:“将吾的话当耳旁风么?速速退去,休得聒噪!” 长孙淹面红耳赤。 即便是在后世,十七八的少年心智也已然成熟,更何况实在十五六岁便成亲生子的唐朝?面对父亲这般毫不留情的呵斥,长孙淹心中即是惧怕又是悲凉,甚至还有那么几分愤怒…… 从小到大,总是这样! 大哥二哥他们闯了祸,挨骂的是我;大哥触犯天条浪迹天涯,挨骂的是我;六弟被贼人杀死,挨骂的还是我……为什么永远都是我的错? 长孙淹深深吸了口气,一改往日在长孙无忌面前战战兢兢的模样,鼓足勇气说道:“父亲,书院的名单已然公布,孩儿有幸名列其上。” “嗯?”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忙问道:“你如何知晓?” 这份名单被褚遂良带走,交给了自己,长孙淹又是从何处得知那名单上有他的名字? 长孙淹欣喜道:“那名单就张贴在书院山门,孩儿下午去看过,绝对不会有错!” 下午的时候前去与友人饮宴,便听闻了书院已经将第一届学子的名单公布,就张贴在书院山门的青石之旁,许多人闹着去看看。长孙淹并未有什么兴致,这等踏上青云之路成为天子门生的好事,素来都是各家嫡长子的待遇,他区区一个长孙家的庶子,既非嫡更非长,怎么也轮不到他。 奈何友人各个兴致高昂,长孙淹也只好陪同前往。 结果就在那名单之上,赫然有着自己的名字…… 长孙淹来不及思考为何原定的由二兄长孙涣进入书院为何变成了自己,他只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惊喜所填满! 只要进入书院,他就是天子门生,即便没有家族为依仗,依旧可以闯出一片天,一片属于自己的天!长孙淹陡然觉得底气十足,以往自己只不过是家中一个无用的庶子,但是未来或许就是家中的顶梁柱! 第六十一章 我要分家! 长孙涣面无表情,坐在一旁沉默无言。 长孙无忌看着四子脸上的兴奋之色,心中有些不忍,不过还是狠心说道:“此事尚有波折,下午的时候,关陇几大家已然聚在一起商议,会抵制房俊的这份名单,无论谁家,家中有谁被房俊列入名单,都拒绝前往书院入学。” “这是为何?” 长孙淹如遭雷击,整个人懵在当场。 拒绝入学?! 这怎么可能! 长孙无忌摆摆手,让四子坐到椅子上,这才温言说道:“房俊此举用心歹毒,摆明了就是要引起吾等门阀之内斗,以之达到削弱门阀之目的。既然已经东西那厮之奸谋,又岂能让他如愿?你且放心,只要关陇数家联合起来发起抵制,届时舆情汹汹,即便是陛下亦不能维护房俊,书院之山门终究会为关陇子弟而敞开。” 长孙淹却是不信。 放眼关中,谁不知道房俊那厮就是个棒槌? 想要让一根棒槌服软认输,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哪怕是赢了,最终的结果也只是房俊不得不答允各家的嫡长子进入书院,万一房俊心存报复,反手将他们这些次子、庶子拒之门外,那可如何是好? 他心里清楚,现在各家可以为了嫡长子进入书院而联合抵制,却绝对不会为了他们这些个次子、庶子去跟房俊作对。 现如今的房俊,早已成了气候儿,想要跟他硬刚,那就需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追根究底,自己怕是要空欢喜一场。 长孙淹一脸落寞无法掩饰,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心中冰凉。 一旁的长孙涣劝慰道:“四弟,不必失望,等到这一阵风波过去,家中自然会再做筹划。即便不能进去书院,六部之中,亦可随意安排一个职位,先好生学习如何办事,而后自然会有升迁。” 他这话说的倒是在情在理,可此刻听在长孙淹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所有的一切都是嫡长子的,爵位、家业、前程,次子与庶子就只能沦为附庸,获得那么一点点的培养,目的却是为了将所有的一切都能更好的奉献给家族,彻底的燃烧自己,照亮嫡长子的前程。 如果此刻在他面前的是长孙冲,这番话亦是出自长孙冲的口中,长孙淹或许无话可说。 从小到大,对于那位出类拔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兄,他敬佩畏惧,从不敢有丝毫忤逆。 可你长孙涣凭什么?! 说到底,你也只是个庶子而已! 错非大兄出事,你也跟我一样,何时能轮到你在这里装出一副兄长的架子教训我?好似识大体、顾大局一般大义凛然,给谁看呢? 若是咱俩易地而处,你也得跟我一样! 深深吸了口气,想起之前数位好友饮宴之时相互鼓励大气的言语,长孙淹紧紧握着拳头,鼓起所有的勇气,一撩衣袍,跪倒在长孙无忌面前,以首顿地,哀求道:“父亲,这等时机不可失去,失不再来!从小到大,孩儿从未在父亲面前要求过什么,今日恳请父亲允准孩儿进入书院!” 长孙无忌尚未因为长孙淹的强硬而感到恼火,他的第一反应:这还是我那个唯唯诺诺、只知一味纨绔胡闹的四子么? 的确如长孙淹所言那般,从小到大,只需要自己一瞪眼睛,这个儿子立即就好似见了猫的老鼠一般,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说在自己面前驳斥自己的主意。 现在胆子居然这般大了…… 想造反呐? 紧接着,怒火方才升腾而起,抬起一脚,狠狠的踹在面前的长孙淹肩膀上。 长孙淹被踹了个跟头,赶紧爬起,惶恐道:“父亲……” 长孙无忌气得满脸通红,怒叱道:“逆子!胆敢忤逆尊长,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腿?” 长孙涣也站起来劝阻长孙无忌:“父亲息怒,四弟不过是一时妄言,受了教训定然知晓错了,再不会提及进入书院就学之事,还望父亲莫要责罚。” 长孙淹恨不得一口将这个兄长咬死,口口声声为自己着想,但话里话外都是要自己放弃进入书院的机会,这是害怕自己将来有了出息,在家中与你分庭抗礼么? 可恶…… 他挣扎着爬起,依旧跪在地上,抬起脸,苦苦哀求:“父亲,请您网开一面,允准孩儿吧……孩儿明白您的顾虑,现在孩儿指天立誓,无论将来有怎样的成就,都会好生辅佐兄长,传承家业,光耀门楣,若有贰心,天诛地灭!” 他知道这是他摆脱平庸人生的唯一机会,不仅仅是他,日间饮宴的那些个好友们,大多也都是家中的次子、庶子,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几乎一出生就已经注定,要么混吃等死,要么甘为嫁衣。 今日若是不能求得父亲同意,今生就此休矣! 所以奋起所有的勇气,一反常态的强硬起来,苦苦哀求。 这真是令长孙无忌惊怒交加。 这兔崽子哪里来的这般勇气,敢于反抗自己的命令,为自己去争取这么一个进入书院的名额? 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不过身为家主,必然要维系自己的权威,即便是做错了,亦要强硬到底,绝对不能容许有人质疑他的威严,哪怕是他的儿子! 长孙无忌铁青着脸,又是一脚将长孙淹踹倒,怒发冲冠,戟指怒骂:“混账!谁给你的胆子,敢同老子叫板?速速离去,某就当这件事未曾发生,若是再敢聒噪,即刻去晋州铁矿监工,三年之内不得踏足长安半步!” 长孙涣连忙劝道:“父亲,何至于此?四弟不过是一时糊涂,兴许是受人蒙蔽,您暂且息怒,让孩儿好好劝导他!” “父为子纲,胆敢反驳老子的话,这等逆子打死算逑,还劝什么劝?”长孙无忌怒不可遏。 长孙淹知道不能让长孙涣继续说下去了,否则自己这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怕是泄得干干净净,这一辈子就浑浑噩噩的厮混下去,看不到一丁点的光亮,他不甘心! 牙一咬,心一横,长孙淹顿首道:“若是如此,孩儿请求分家!” 此言一出,书房内瞬间一静。 继而,长孙无忌的咆哮如同暴雨雷鸣,差点将屋顶都给掀了! “孽畜!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敢嚷嚷着分家?简直岂有此理,人神共弃之!你想分家?好,老子成全你,今日就将你活活打死,死后丢进乱葬岗,不准进入吾长孙家的祖茔!” 气疯了的长孙无忌冲上去便是拳脚相加。 长孙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或许是之前与好友们相互约定若是家中不准进入书院,便以分家相威胁,这成了他心中的潜意识,不经意的便说了出来…… 面对父亲的拳打脚踢,他不敢躲更不敢挡,只能挺着硬受着,没几下便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长流。 长孙无忌到底年岁大了,体力不济,打了一会儿固然将长孙淹打得狼狈不堪,自己亦是气喘吁吁,一转身,将墙壁上悬挂着的一柄长剑给摘了下来,“呛啷”一声拔剑出鞘,怒喝道:“老子今日清理门户,宰了你这个孽畜!” 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宝剑便刺了过去。 长孙涣都懵了,这是要干啥?要出人命啊! 这若是父亲当真将四弟给宰了,那长孙家立马就会成为天下笑柄…… 他固然对长孙淹不待见,也暗恨他敢于违抗父亲的命令,觊觎书院的名额,所以一直暗中煽风点火,却也绝不愿意见到长孙淹惨死在父亲剑下。 连忙一个脚步冲上去,将暴怒的长孙无忌拦腰抱住,大声道:“父亲息怒,万万不可……” 长孙无忌早就气昏了头,奋力挣扎:“松手!老子今日要手刃这个孽畜!” 长孙涣死死搂住父亲不撒手,冲着长孙淹喊道:“傻愣着干什么,快跑……” “啊!” 长孙淹早就吓傻了,这会儿见到父亲寒光闪闪的宝剑就在自己面前挥舞,这才回过神来,涕泪横流之下尖叫一声,抱着脑袋屁滚尿流的跑出书房,身后传来长孙无忌愤怒的咆哮和长孙涣苦苦的劝阻。 等到长孙淹早就跑没影儿了,长孙涣这才松开手,跪在地上道:“父亲息怒,四弟再是混账,可到底是您的儿子啊,您饶过他这一回吧。” 长孙无忌气喘吁吁,愤怒的将宝剑投掷于地上,怒声道:“立刻出去给老子查一查,书院张贴的名单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四郎素来懦弱,今日居然敢说出‘分家’这等大逆不道之话语,定然是有人挑唆,查查他今日都与何人往来,意欲离间吾长孙家父子血脉亲情,老子饶不了他!” 第六十二章 李二看戏 长孙家发生的这一幕绝非特例,就在这个晚上,几乎所有的关陇世家都或多或少的上演了类似的剧情。 次子、庶子平素不受待见,人生沦为家族的附庸,但这些人并非没有野心、没有能力,一旦被他们找到那一个突破桎梏的契机,便会奋尽所有能量去冲开人生的枷锁,平步青云、海阔天空。 这种事情几乎在世家门阀之中从未曾断绝过,一代又一代优秀的前辈开创出家族的一个又一个分支,那些被广为流传的事迹则激励着现在那些被家族用作抵制房俊之武器的次子、庶子们,令他们奋起抗争! 一夜之间,所有关陇世家鸡飞狗跳! …… 李二陛下惬意的半躺在花房之中的摇椅上,微微眯着眼,身边案几上放着一个盛满冰块的食盒,里头镇着一碗酸梅汤。 李君羡站在李二陛下面前汇报着城中各家上演着的闹哄哄的闹剧,一边叙说着,一边偷偷观摩陛下的脸色,见到陛下面容平静,心里微微踏实…… 待到李君羡说完,李二陛下这才睁开眼,随意问道:“各家都有什么反应?” 李君羡道:“反应不一,有的将闹事的次子、庶子禁足,严厉惩戒,有的打法去城外亦或别处的产业,算是流放了,有的次子、庶子脾性刚烈,见到族中绝不松口,干脆一怒之下拂袖离去,半天的功夫,京兆府便接了十几张状告家族请求分家另过的状纸……”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旋即笑了起来:“嚯!这么热闹?” 拿起食盒中冰镇的酸梅汤喝了一大口,心情显然很好。 房俊这缺德的招数,果然管用,朕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站在一旁看戏就成…… 李君羡心中腹诽,陛下这笑容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幸灾乐祸。 喝了酸梅汤,酷热的暑气愈发消散了几分,李二陛下惬意的伸个懒腰,叮嘱道:“准备好车驾,明日朕前往九成宫度假。” 李君羡应道:“喏。” 李二陛下抬眼瞅了瞅,又问:“前些时日让你安顿的番僧,如今是何情况?” 李君羡略一迟疑,道:“已然安顿在九成宫一处僻静的殿宇,末将按照其要求,已然多做筹备,不敢有一丝疏漏。” 想了一下,一咬牙,低声道:“陛下,那番僧来路不明,所宣扬长生之术亦是虚无缥缈,岂可轻信?再者说,去年那番僧所炼制之丹药,便使得陛下大病一场,如今安能再蹈覆辙?为陛下龙体计,为帝国安危计,末将恳请陛下三思!” 他不得不劝谏。 对于李二陛下,他心中充满尊敬爱戴,誓死效忠鞠躬尽瘁,即便时不时的想要逃离这个“百骑司”大统领的位置,可依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 尤为重要的是,他一直觉得那天竺番僧故作神秘、所言虚无,万一陛下服食其所炼制之丹药出了什么意外,拿他李君羡就是千古罪人! 自己身死尚且小事,若是陛下出了意外导致整个帝国动荡飘摇,甚至种下亡国之祸根…… 百死莫赎其罪矣! “行啦,朕心中有数,勿要聒噪,速速去准备车驾便是。” 李二陛下不耐烦的摆摆手。 李君羡心中暗叹一声,唯有躬身领命:“喏!” 看着李君羡走出去的背影,李二陛下有些愣愣出神,好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缓缓摇首。 李君羡的担心,他又何尝不知? 只是如今岁月消逝,年岁渐老,身体机能的下降速度非常之快,不仅时常染病身体羸弱,精力尤其不济,以往整夜批阅奏折直至通宵达旦,翌日依旧可以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将一众大臣收拾的俯首帖耳,言出法随,莫言不从,现在若是熬上一整夜,怕是就得大病一场…… 老骥伏枥,英雄迟暮,这令人从心底感受到一股岁月如水、命运难逃的悲凉。 尤为重要的是,随着精力的渐渐消退,朝堂那些个以往战战兢兢唯命是从的大臣们,开始渐渐的有了别样的心思。这种江山即将逃出自己掌控的紧迫感,是李二陛下这样的绝代帝王绝对不能接受的。 长生之术固然虚无缥缈,但是世间长寿之人却屡见不鲜。 能够长生不老固然最好,即便不能,在那番僧所炼制丹药的调理之下,延年益寿总该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上一次服食丹药之后大病一场……李二陛下固执的认为那只是一场意外。 人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总是会不自禁的往最好的情况去祈盼。 谁都觉得悲剧一般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天底下无数的人孜孜不倦的去追求成仙飞升之道,从未见过有成功者,但是依旧有人前赴后继,坚定的相信自己即将成为飞升的那一个…… 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酸梅汤,将王德叫过来,吩咐道:“去给房俊传个话儿,那份名单既然张贴在了书院山门,那就别揭下来了,就按照那份名单招收学员吧。另外,放出话去,这些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次子、庶子,朕感念他们为国尽忠、报效君王之恒心,所以只要他们能够在书院之中刻苦进修,将来学有所成,朕定然会予以厚待,委以重任!” 王德连忙应声道:“喏!” 心中思忖:这下子,那些个出身关陇的贵族门怕是脑袋又得大了一圈儿…… 房俊只是抛出一张名单,便能够引起那些个次子、庶子们的强烈反弹,如今皇帝公开承诺会对这些人予以重用,那还不得闹翻了天?谁敢阻拦他们进入书院,谁就是他们的仇人! 而且很明显,这些人之间怕是有一些暗中的串联,否则一个个的怎么敢同族中父兄长辈如此强硬? 甚至还有人将状纸递送到京兆府,真是疯了…… 华夏自古以来的规矩,只要有长辈在世,子孙不得分家,这虽然从未曾录入律法典籍成为法度,却是约定俗成。但凡是子孙分家另过的,要么是子孙犯了大错被长辈驱逐,要么是子孙能耐太大分府立户,似这般自己嚷嚷着非得要分家出去的,那可是要被舆论戳脊梁骨视为不孝的。 但是眼下整个长安城的舆论都同情那些个吵闹不休的次子、庶子,认为各个门阀不应当因为政治斗争的缘故,来牺牲这些年青人的前途…… 这该不会又是房俊背地里搞出的事情吧? 有好戏瞧了。 王德心思复杂,领命而去。 王德刚刚走出去,一身道袍清丽无匹的长乐公主与绛色宫装明媚俊秀的晋阳公主携手联袂而至。 见到两个一样钟灵毓秀的闺女,李二陛下心中愁绪瞬间不翼而飞,精神一振,笑呵呵道:“打扮得这般隆重,这是要去哪儿?” 晋阳公主松开长乐公主的手,蝴蝶一般飞到李二陛下身边,揽住李二陛下的手臂娇憨道:“过几日乃是长乐姐姐的寿诞,姐姐打算去城外的道观准备一些斋菜,宴请诸位兄弟姊妹。” 李二陛下还没来得及心疼这个自由多病的小女儿,闻言愕然,抬头看向长乐公主,问道:“为何跑去城外道观?为父已然命宫中开始筹备,怎么也要隆重一些才行。” 长乐公主上前,清丽的俏脸满是温婉的笑意,柔声道:“女儿乃是和离之妇,不好大操大办,免得惹人闲话儿。而且女儿也不耐烦那等热闹的场面,不如就将兄弟姊妹们邀请了去终南山的道观,山中清凉以避暑气,远隔俗务,不染尘嚣,酒菜简单一些,大家一起聊聊天相处几日,想必定然很温馨。” 李二陛下想了想,颔首道:“倒也不是不可,兄弟姊妹们时常聚一聚,联络一下感情,彼此更贴心。只不过房俊那厮就不要邀请了,那棒槌脾气犯起倔来,指不定又跟谁打起来,好生生的一场宴会,别被那厮给搅合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第六十三章 父亲的烦恼 晋阳公主顿时不依,不悦道:“父皇何以这般偏心?姐夫为了帝国南征北战,更纵横大洋扬威域外,您不仅不为他加官晋爵,反而革了他的官职降了他的爵位,褚遂良那等马屁精你却偏偏要升他的官……如今却还要背后诋毁姐夫,非是人君所为。” 被小女儿教训了,李二陛下颇为尴尬。 他能怎么说? 难不成将话挑明,让你长乐姐姐离那个棒槌远一点,以免被他占了便宜,吃干抹净? 干咳一声,李二陛下拿着个小女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瞅了瞅长乐公主,希望长乐公主能够表态,却发现这个素来蕙质兰心的女儿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句话也不说。 “……” 李二陛下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难不成长乐与房俊之间,当真有点什么龌蹉私情? 这不应该啊…… 在这一点上,他很相信自己这个端庄贤惠的女儿,可是想想房俊平素行事肆无忌惮而又多谋狡诈的风格,又觉得有些发虚。 有心提点几句,却又觉得不太合适,长乐素来乖巧懂事,自尊心也强,万一并无其事,自己多说这么几句恐怕会伤了长乐的颜面,原本和离之妇便会内心敏感,愈发在意旁人的目光,若是因此而伤心难堪,自己如何忍心? 罢了,反正目前这两人尚无过格之处,待回头敲打房俊一番,严词警告,想来并无大事。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展露笑容,宠溺的看着晋阳公主,安抚道:“朝堂之事,哪里会如同看上去那么简单呢?房俊固然看上去受了委屈,可他自己并无丝毫不忿之处,否则依照他的性子,岂肯老老实实的受罚,任凭革除官职、降爵一等?这等事,你勿要去操心,所有对父皇忠心耿耿、对帝国竭力效忠的臣子,怎么可能去苛待他呢?” 晋阳公主想了想,好像姐夫受罚之后当真并无不忿之言辞,一回头便窝在书院那边,或许真如父皇所言,这其中尚且牵扯着更多的东西…… 她不懂朝政,但是聪慧伶俐,明白这其中的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插言,便换了话题,娇憨问道:“父皇,七哥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吗?” 提起这个,李二陛下顿时一脸怒色。 原本朝中不少大臣都主动提出将家中女儿嫁给李恽做王妃,可李恽这个兔崽子也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死活就看上了房玄龄家的小女儿房秀珠,非她不娶。就连他的母亲王氏估计也是听了娘家人的撺掇,认为与房家联姻对太原王氏的利益更大,对李恽本身也更合适,因此直接推掉了许多家的请求,一心指望着与房家联姻。 可谁成想房玄龄倒是并无异议,房俊那厮却铁了心的拒绝。 简直岂有此理! 吾大唐皇族与你家联姻,那是你家无上之荣耀好吧?显然居然还敢嫌隙起了皇族子弟,翻了天了不成! 可房家的生物链有些奇怪,房俊在房玄龄面前老老实实,可房玄龄却惧内,而房夫人卢氏最宠爱二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李二陛下打算说服房玄龄压制房俊的想法就无法实施。 想想就生气啊,皇家主动要求与你家联姻,你特么居然还敢挑三拣四,真的不拿皇帝当回事儿啊? 李二陛下便是一阵气闷,觉得对房俊的惩罚还是轻了,一撸到底才能让他心情更畅快…… 无奈的摆摆手,说道:“暂且不提,暂且不提。” 长乐公主就隐晦的瞪了晋阳公主一眼,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晋阳公主吐吐舌头,不吭声了。 李二陛下看向长乐公主,想说话,但是话到嘴边,又化作一声叹息…… 他这个最最钟爱的嫡长女呦,眼瞅着已然过了桃李之年,再过两年便是花信年岁,可是这婚事却成了老大难,做父亲的岂能不心中忧愁?尤其是因为丘神绩那阴差阳错的一波误会,使得整个长安城都认为那是房俊觊觎长乐才辣手搞出来的事情,所有原本有心向长乐提亲的人家如今尽皆三缄其口,绝口不提。 再拖延个三五年,那可如何是好? 一代帝王,绝境之中逆而篡取尚且不皱一下眉头,多少英雄豪杰尽心依附,多少异域番邦敬服朝贺,如今却在儿女身上耗费心神,愁思不展。 最终叹息一声,道:“随便你们了,既然不愿大肆铺张,那就邀请兄弟姊妹亲近亲近。为父这江山固然只能交给太子,但是此生之心愿,却依旧希望你们能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唯有那样,为父殡天之后,再见你们母后之时,方能坦然面对。” 长乐、晋阳两位公主依偎在李二陛下身旁,闻言尽皆红了眼圈,长乐柔声道:“父皇春秋鼎盛,何故说出这样的话语?您是天下最伟大的帝王,更是儿女们心目中最伟大的父亲。” 晋阳公主亦道:“父皇,您是最好的父亲!” 作为李二陛下的女儿,对于她们的父亲对子女所做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明明并不满意太子哥哥成为储君,日后管理着大唐江山,却依旧为了保持儿子们之间的和谐,不得不予以忍受。 都说天家无亲情,可是李二陛下却能够在杀兄弑弟登上帝位之后对自己的子女极尽爱护之情,古往今来,极为罕有。 许是忽如起来的父女温情令李二陛下有些唏嘘感叹,这位素来胸襟豪迈的帝王眼圈儿也有些泛红,勉强笑道:“行啦!莫以为在父皇面前装乖巧,犯错的时候就会网开一面不予惩罚!速速去准备宴会之事吧,父皇这里还有些事需要办理。” “喏。” 长乐与晋阳起身万福施礼,这才联袂而去。 李二陛下端起食盒中的酸梅汤一口饮尽,酸甜冰凉的感觉直透心脾,吐出口气,目光打量着身周茂盛的花树,眼神愈发坚定。 谁敢觊觎他的皇位,意欲给他的子女带来灭顶之灾,他就要将谁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 房俊已有多时未曾见到聿明氏祖孙。 以往他率领船队出海横扫大洋,聿明雷尚且跟在他身边开拓眼界,此番前往漠北征战,聿明氏祖孙几个却神秘消失。一消失就是大半年…… 唯有那些聿明氏的子弟依旧在书院领着工部的工匠们进行着扫尾的工作。 此刻房俊坐在自家府邸的后宅,看了看正在逗弄房菽房佑的聿明雪,询问面前饮茶的聿明雷:“这大半年,你们又跑去哪里了?” 似聿明氏这等数千年绵延不绝的家族,有着太多难以揣度的秘密。 聿明雷放下茶盏,吁出口气,俊朗如玉的脸容泛着疲惫,笑道:“去了一趟昆仑山,你知道的,聿明氏的祖庭便是在莽莽昆仑群山之中,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看,领略一番山川壮阔、河山秀美的风姿,与丰饶宁静的关中多有不同。”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心底暗忖:真当小爷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当年单位组织去昆仑山旅游,自己可是第一个报名的。 聿明雷又道:“此次返回祖庭,因故去了素叶城一趟,如今西域因为突厥人的缘故飘摇不定,本已投靠大唐的素叶城中越来越多的大食人聚集,这些人信仰坚定,民风剽悍不事生产,以我之见,怕是觊觎素叶城附近之富饶土地,二郎应当上书皇帝,及早准备,予以应对。” 素叶城,大食人? 房俊若有所思。 素叶城乃是葱岭以西的一座大城,建城在素叶河之畔,因而得名,不过后来被唐军攻占,仿造长安在其旧址之上扩建,取名“碎叶城”,成为大唐安西都护府的重镇。 据说“诗仙”李白便是出生于此…… 而大食人如今在中亚附近渐渐崛起,四大哈里发统御之下的阿拉伯帝国四处征战极力扩张,数十年之后,将会与大唐争夺中亚之领导权而爆发“怛罗斯之战”…… 难不成大食人现在就开始觊觎素叶城这片富饶的土地了? 亦或者,贪心不足的阿拉伯帝国四大哈里发根本很早就有了向东扩张征服东方文明的野心? 第六十四章 找个野男人 等到薛仁贵去了西域,应当提醒他,多多关注素叶城那边大食人的消息,及早抽缪,以便应对。 房俊不由得想起初次率领船队出海剿灭海盗之时,从海盗巢穴之中解救出来的那个阿拉伯小王子侯赛因…… 穆罕默德死后,他的地位被“四大哈里发”继承,从那时候开始大食国便开始了南征北战的扩张之路。?? 在这个时期,他们统一了阿拉伯半岛,占领了伊拉克,攻占巴格达,消灭了波斯的萨珊王朝,蹂躏了约旦、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攻占了耶路撒冷,被誉为阿拉伯最勇敢最智慧的将军、被称为“安拉之剑”的哈立德·伊本·韦立德,已经率领阿拉伯人迅速通过人迹罕至的叙利亚沙漠,在亚尔穆克河畔一举歼灭了拜占庭五万大军,占领了叙利亚首府大马士革,紧接着又侵入埃及并且占领亚历山大里亚……?? 可以说,这个时代的大食国在西亚那一片儿就是无敌的存在。?? 他们四处征战,将杀戮和征服视为生命存在的意义,他们用手里的弯刀宣示着对安拉的忠诚,所有不信奉安拉的异教徒都必须在他们的脚底下哭泣哀嚎,掠夺他们的财富、女人、土地。 这是一群只知破坏、从不建设的魔鬼。 房俊曾跟侯赛因有过交易,至今在华亭镇的港口,每隔几个月依旧会有往来于阿拉伯红海岸的商船停靠,卸下来用震天雷和丝绸、瓷器换回来的纯种马匹,但是两国之间的贸易,绝对不能阻挡彼此之间的战争。 大食国在西亚纵横睥睨所向无敌,对于财富的贪婪、对于土地的觊觎,使得他们从不知满足,疯狂的保持着向外扩张的态势,终有一日,他们会越过中亚的崇山峻岭,进入西域。 若是不能够将其阻挡,他们会跋涉万里踏过黄沙,径直闯入东方国度。 历史之上,盛唐之时无敌之兵锋将大食人阻挡在碎叶城以西,怛罗斯一战虽然结果是战败,但是唐军以一己之力对抗大食国的铁骑以及中亚诸国的联军,以寡敌众,勇悍无伦,表现得足够强悍。 这也是阿拉伯与大唐几次边境冲突中唯一一次打胜安西军。 大唐之军威,睥睨天下! …… 聿明雷看着房俊若有所思的模样,想了想,瞅了一眼聿明雪,那丫头一身雪白的桑布袍服,容颜如玉,正将两只用红绳系着的经营润白的“于阗玉”雕琢的虎形玉佩挂在两个娃娃脖颈上微微前倾。 这才凑到房俊身边低声道:“最近你要当心舍妹……” 房俊茫然:“令妹?这个……某没有得罪她吧?” 聿明雷神情玩味,眼尾瞥到聿明雪向这边看过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中一突,只是说道:“总之当心便是。” 却是再也不肯细说。 房俊瞅瞅聿明雪,再瞅瞅聿明雷,被这两兄妹弄得莫名其妙。 小丫头固然身手高绝,也足够刁蛮任性,但平素还是通情达理的,自己又没有得罪她,该不会对自己狠下辣手吧? 心里虽然如此想,但是想到好几次自己都被聿明雪轻易制服,武力值绝对不再一层面,万一当真要收拾自己,那当真是跑都跑不掉。 难免心中惴惴…… 另一边,高阳公主正哄着两个孩子,见到老二房佑正抓住聿明雪送给他的白玉老虎玉佩往嘴里送,急忙拉住他的手,将玉佩给解了下来,那玉佩入手温润滑腻,见多识广的高阳公主便知非是凡品,尤其是那雕工寥寥几刀却有返璞归真之意,定然出自大家之手,即便是身在皇家,这等宝物亦不多见,便有些嗔怪的道:“小孩子何必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聿明雪笑道:“哪里来的贵重?这东西是姜谷家逢年过节的送给我家的礼物,咱们两家本为一体,相互蔓延数千年,殿下算算相互赠送的礼物得有多少?姜谷家最擅长占卜之术,他们认为玉石有通灵之效,每一次开山采玉,事先都要观察形象卜算吉凶,所以这玉佩让小孩子佩戴在身上,能够逢凶化吉、富贵延年,是顶好的物件。” 她这么一说,高阳公主顿时再不说拒绝的话语。 谁不知聿明氏乃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阴阳家”,而出自聿明氏的姜谷家更是青出于蓝,占卜星象这等神奇秘术独步天下,就连父皇都念叨着下一次见到姜谷虎要求上一卦,以测吉凶…… 又一次在房佑将玉佩放进嘴里之前拽了出来,高阳公主问道:“上回听说你们家打算让你同姜谷虎成亲,这事儿定下来没有?” 聿明雪眉头一蹙,闷声道:“还没,真不知祖父如何想法,那姜谷虎笨笨的,脾气又怂,不招人喜欢……” 高阳公主愕然。 她是见过姜谷虎的,小伙子虎头虎脑仪表堂堂,而且身手高绝,怎么看也不似聿明雪描述的那样啊? 旋即恍然,大抵是两人自幼玩耍在一起,聿明雪古灵精怪,必然没少戏弄折腾姜谷虎,使得后者面对她的时候便有了弱势心理,即便在外头威风八面,但是在她面前却不自禁的便拘谨起来。 好一对儿冤家…… 高阳公主轻笑:“那小伙子瞅着憨厚直率,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当为良配,可一生一世爱护于你,莫要错过了才好。” 聿明雪秀丽的小脸儿满是郁闷:“为何女子非得要成亲呢?自己一个人过不也挺好嘛!” 高阳公主笑道:“那怎能一样?且不说别的,人生在世,总要繁衍后代吧?幼时抚养,老来寄托,此乃天道循环,更是人之本性。现在你还年轻,待到过得几年,便知道生儿育女绝非一件麻烦事,看似琐碎烦恼,实则乐在其中。” 她低头擦了擦老大的嘴角,唇角溢出的笑容充满了圣洁的光辉,倍添艳丽。 聿明雪愣愣的看着,心忖你比我大几岁啊? 就来教训我…… 不过看着高阳公主温柔满足的笑容,心中也有些羡慕,眼珠儿一转,便说道:“生儿育女自然是应当的,可是为了生儿育女而找一个丈夫约束着自己,几十上百年生活在一起,纵然是宋玉再世、潘安复生,那也是相看两厌,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再说了,纵然生儿育女,又何必非得成亲呢?” 高阳公主理解不了聿明雪的脑回路,奇道:“不成亲,如何生子?” 聿明雪振振有词:“生儿育女的首要条件是有男人,可是这个男人未必非得是自己的郎君吧?那些杂书我也看过不少,这件事大抵只要有个男人就成,秦皇嬴政的母亲赵姬还给嫪毐生了还几个孩子呢,又不见得他们成亲。” “……” 高阳公主简直惊呆了。 大唐风气开放,男女幽会、悖逆不伦之事屡见不鲜,尤其是世家门阀、皇室宗族之内,更是肮脏龌蹉,再是如何耸人听闻的丑事都做得出来,可即便如此,犹如聿明雪这般离经叛道的想法,依旧令人震惊。 身为女子,不成亲便与某个男儿诞下子嗣…… 那还不得被浸猪笼啊! 高阳公主觉得这丫头疯了,赶紧劝阻道:“快别这么想,姑娘家家的,清白贞洁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失了清白之身,哪个男人会看重你?更别说随便找一个野男人生儿育女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万万不可!” 聿明雪不以为然,说道:“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野男人呢?起码也得找一个顺眼的,比如你家房二……” 高阳公主吓了一跳,小脸儿“吧嗒”一下就掉下来,秀眸圆瞪,凶狠的看着这个离经叛道的疯丫头:“警告你哦,别打我男人的主意!” 聿明雪撇撇嘴:“打个比方而已,何必这么紧张?再说了,就算当真如此,你家男人也没什么损失,本姑娘还是處子之身呢……” 第六十五章 那小子是个妖孽! 高阳公主简直无法理解这个疯丫头的想法。 找个男人成亲,便会因为长久相处而相看两厌,甚至因厌生恨? 想要生儿育女,那就随便找个野男人借種……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尤其是听闻聿明雪拿自家郎君发比方,高阳公主立马意识到其中的危机,赶紧发出严重警告。 若是当真被这个疯丫头把种子借去,那成什么了? 不过还好,她不认为自家郎君能够看得上这么一个豆芽菜似的小丫头,虽然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但聿明雪是非常明显的“童颜”,看上去就跟尚未及笄的小女孩也似,相貌清纯如水,身段儿也跟没发芽的小葱一般,完全没滋味嘛…… 聿明雪岔开话题:“听闻你家二郎又要纳妾了,这回还是新罗公主,殿下您就一点都不担心?” 如今长安城坊间街头的谈资,便是房二郎纳妾新罗公主一事。 之所以成为流行话题,乃是因为这几年房二的势头实在是太猛,官场之上虽然屡有蹉跎,到了侯爵之位便止步不前,甚至数度被降爵降职,但是其无与伦比的功勋却着实震撼了朝野内外。 尤其是其府中那一个个人比花娇的美娇娘,更是令一众纨绔羡慕嫉妒恨…… 高阳公主且不必说,武娘子时常出入城南房家湾码头,娇艳妩媚之相貌早已令整个关中的纨绔们垂涎欲滴,而且圆滑的手腕伶俐的作风使得房家产业尽在其掌控之下,无形之中“才色兼备”的赞誉便袭满武娘子一身。 而作为南梁萧氏皇族血脉的萧淑儿,更是血统尊贵,清丽秀美的相貌、温婉贤淑的性情,觊觎者更是不知凡几。 如今就连崇慕者无数的新罗公主都要嫁入房府为妾,这房二到底是几世修来的艳福? 关中纨绔们已然将房俊视为一生嫉恨之仇敌…… 高阳公主瞥了一眼正跟聿明雷坐在窗前交谈的房俊,轻声道:“有什么好担心?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应当,本宫可不想阻止郎君纳妾,落得一个‘善妒’的名声。再者说了,那金胜曼不过是一个异域番邦的公主,新罗如今内附已然成为大唐之国土,所谓的‘真德公主’,又与亡国公主何异?本宫再是没胸襟,也不至于忌惮这等毫无根底之女子。” 聿明雪轻叹道:“房二郎当真是好运道,一个大唐公主,一个新罗公主,萧淑儿也勉强算得上南梁公主……啧啧,一门三公主呐,真是艳福齐天呢……” ***** 终南山,小谷之中一处道观。 孙思邈在长安城外修建了一处医舍,因得到房俊的帮助,资金充裕规模很大,招收了数位太医院的太医担任学徒,一同整理这些年来收集的偏方、秘方,梳理成册,交付房俊帮助刊印发行。 孙思邈认为生命的价值贵于千金,而一个处方能救人于危殆,价值更当胜于此,因而用《千金要方》作为书名。 刚刚编成上卷,刊行天下,便受到无数之赞誉,各地医官、郎中尽皆将其当作“教科书”人手一本,便是一些读书人家亦买回来珍藏,以备紧急之时使用。 致使孙思邈的名气更上一层楼,无数人将其从“药王”吹捧为“医神”,更有无休无止的人情请托,令孙思邈不堪其扰、不厌其烦,只得避入这终南山深处,餐风饮露与山水为伴,整理药方、钻研医术。 袁天罡与孙思邈乃是故识,几十年的交情,返回关中之后便隐居在孙思邈这小小的道观之中。老道见多识广,一生修为早已臻达返璞归真之境地,于阴阳、相术、星象、医术等等方面皆有涉猎,且造诣颇深,给了孙思邈很多意见,助其完善《千金要方》出了大力。 这一日空山清雨,绵密的雨丝飘洒,将山中暑气涤荡一空,无尽的尘埃洗刷透净,花树草叶水嫩鲜翠,溪水陡涨,汩汩奔流。 道观后院一间临着溪水的阁楼之中,三人对坐。 阁楼的窗子开着,可见到涨起来的溪水就在窗外流淌而过,清凉的山风卷着雨水的湿气自敞开的窗子灌进来,携带着林间草木花树的清新香气,山林葱郁,景致缥缈。 聿明氏老者一手拈着茶杯,一手捋着白胡子,唏嘘不已:“上次吾与袁道长一别,怕是已有三十年了吧?岁月荏苒,犹如白驹过隙,本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期,却不成想命运使然,吾等老友居然有幸聚集于这终南山中,足以快慰平生!” 袁天罡倒是洒脱得多,闻言微笑道:“见之固然可喜,不见亦可缅怀,说到底人生孤苦,临死之时孑然一身,子女亲朋亦是不能随行,唯有天道方能长久。” 聿明氏道:“吾家虽然传承久远,然则老朽资质平平、天赋一般,未能尽得家学之精髓,难免落入巢臼、不得大道。想必两位道门之真人,实在是庸俗得很。” “此言非也。” 袁天罡抿了一口茶水,指了指一旁乐呵呵的孙思邈,说道:“你说老道天资纵横道法精深,老道腆着脸认下了。可是这人却早已抛却道法之精髓,流于媚俗、心存计较,非吾辈中人。” 聿明氏一愣:“此话怎讲?” 袁天罡道:“治病救人,自然是无上之功德,可是攀附权贵、为了将自己编撰之医术刊行天下,博得百世之美名,此为道门之追求乎?” 言下之意,孙思邈已经被名利牵绊,升起了凡俗之心,早已失了“道法自然”之神髓,算不得修道之人。 孙思邈依旧笑呵呵的模样,闻言也不恼怒,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这才说道:“人生于世,又岂能彻彻底底的斩断尘缘,似佛陀那般六根清净、不染尘埃?你笑话老道流于媚俗,可是你自己不也是偶感寂寞,要来寻找老道以求慰籍?” 袁天罡顿时不悦:“我找你寻求慰籍?哈哈,真是好笑!你现在早已被那些长安权贵吹捧得飘飘欲仙,浑然忘了修道之初衷,一心只顾着编撰你的《千金方》,哪里还曾记得道家法旨?错非要逗留几日见一见聿明这个老家伙,贫道早已拂袖离去,不堪与你为伍!” 聿明氏苦笑,这都一百多岁的人了,怎地还要似垂髻小儿那般打起来不成? 连忙劝阻道:“袁道长这话,失之偏颇了!” 孙思邈依旧笑眯眯的模样,缓缓说道:“你说我为了求名,这才编撰《千金方》,但你可曾想过,这样一本医术,将会救活多少人的性命?你说我依附权贵,当是指请求房俊为我刊行这部医术之事,但你是否理会过,若无房俊之帮助,这部医术纵然问世,又有几人得见、几人流传,几人因而受益?这部医书会给我带来难以估量的名声,注定要名垂青史,这我并不反驳,但你说我编撰此书只为求名,那就过分了。你被房俊那小儿所轻视,甚至有所冒犯,但也不能连带着将我也怨上了吧?” 聿明氏顿时一惊,连忙问道:“袁道长被房二郎冒犯?这不可能啊,那小子虽然被外间传为棒槌,实则惊才绝艳、天资纵横,对吾等素来尊敬,不曾有半分不恭之处……” “休要再说那小儿!此子面相殊异,乃天官破局之相,本是富贵至极渐至衰败,一切荣华尽皆腰斩之命格,然其运道却是运交华盖紫气东来,不仅可一生荣宠不尽,甚至可以福泽三代而不休!你们说说,这能是正常人么?命运命运,命格与运道合二为一,便是一生之定数。然而这房俊命格与运道完全相悖,那么到底是命格为准,亦或是运道为准?老道看不破的面相,定有妖孽!” 聿明氏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袁天罡愈发恼羞成怒。 和着那厮对谁都恭恭敬敬的,唯有面对老道的时候猖獗狂悖、嚣张纨绔? 简直岂有此理! 所以说话也不客气,将这些天心头萦绕的难题合盘托出,再也不顾是否能够因此给房俊带去祸患。 按照相术来讲,这等于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完全不符合相术之规律,不是妖孽还能是什么? 既然是妖孽,哪还能顾忌那么多! 他这不负责任的话语一出口,聿明氏与孙思邈尽皆面色大变,齐齐惊呼道:“道长,慎言!” 第六十六章 袁天罡的怒火 在如今皇帝视谶纬神学如洪水猛兽的背景之下,有了袁天罡这番断言,哪怕皇帝再是宠信房俊,哪怕房俊的功勋再高,这种事也绝对在皇帝的忌讳之内,极有可能使得房俊遭致一场灭顶之灾! 孙思邈阴沉着脸,指着袁天罡埋怨道:“你说说你这人,一把年岁了,怎地还是如以往那般冲动记仇?不就是对你少了几分恭敬么,犯得着说出这等话语,将人家置于险地之中?” 袁天罡老脸一红,反驳道:“你个老东西,简直是非不分!老夫我是讨厌那小子,但所言每一个字都是实事求是,未有半句诬陷之语!难不成在你眼里,老夫便是那等搬弄是非、睚眦必报的小人?” 孙思邈颔首:“你就是。” “娘咧!” 袁天罡勃然大怒,一振衣袖,白眉怒立,就待起身教训教训这个跟他抬杠几十年的牛鼻子! 一旁的聿明氏一个头两个大,急忙摁住袁天罡的胳膊,一只枯瘦的大手将袁天罡死死摁在地席之上,叹气道:“你们两个好歹活了一百多岁,斗气也斗了半辈子,怎地还是如毛头小子一般不安稳?坐好,都坐好。” 袁天罡不忿,使劲儿挣扎欲起,怎奈聿明氏看上去枯瘦如材,一只大手却犹如铜浇铁铸一般,任他使出全部力气也无法起身。 他自然知晓聿明氏家学渊源,心中固然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武力值矮上人家一头,只得悻悻然说道:“这老东西不识好歹,就是欠揍!” 孙思邈翻个白眼,不理他。 聿明氏这才收回手,给两人斟茶,劝解袁天罡道:“这回非是吾偏向老孙,房俊那小子或许面相与常人不同,可你又怎能确定观遍天下人之面相,坚决的认为他有所不同呢?天下间奇人异事数不胜数,吾等活了这般岁数,听过的见过的各种匪夷所思,难道还少了?且不论这些,那孩子当真称得上天资纵横,算学、格物之道,可谓独步天下,古往今来但凡见诸于史册的那些个惊才绝艳之辈,怕是没几个比得上他!” 见到袁天罡若有所思,顿了一顿,他又续道:“尘俗之人追求名利,向往权利,可是吾等尽知,纵然名垂当世,纵然九五至尊,亦不过是过眼之烟云,看似壮阔绚烂,实则稍纵即逝,与悠悠岁月相比,百年不过一瞬,化作史书之上寥寥几行字,算得了什么呢?唯有传承,方能久远!” 窗外的水气被山风席卷着吹入阁楼之内,花树的清新之气、茶水的阴云淡香,使得袁天罡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 凝神静思,认为聿明氏所言字字珠玑。 再没有人比他们这些活了百余岁修炼了一辈子天道的人更能够看透世间之真相。 何谓传承? 名利、权力,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埋进黄土成为枯骨,一切皆是虚妄。 而他袁天罡的奇门遁甲之术、孙思邈之医术、聿明氏之阴阳术,乃至于算学、格物之道,方能够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薪火相继,永不断绝。 人世间真正的力量,绝非号令天下的权力、令人趋之若鹜的名利,而是那些个似乎早已湮灭在尘埃之中的学术。 诸子百家固然早在两汉开始便在权力的打击之下逐渐沉沦,可是传承却从未断绝。 一旦实际合适,便会自灰烬之中涅槃重生,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何谓天道? 天道即是自然之道,唯有了解生存着的这个世界,方能够超脱这个世界,进而得窥无上之天道,羽化成仙、超凡脱俗! 同时,袁天罡也开始怀疑自己对于房俊的判断。 正如聿明氏所言,活了一百多岁,又是在不断的修道过程之中,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听过见过的无穷无尽,区区一个面相殊异之人,何足为奇呢? 自己真的是魔障了。 当然,那小子也的确不是东西,惹得自己怒火升腾。 不仅仅拿他那套格物之道在自己面前显摆,说什么水能化气、气能凝水,最过分的是居然将自己成为“米虫……” 想他袁天罡这一生被无数人追捧,几乎当成“神”一样顶礼膜拜,何曾遭遇过这般奚落嘲讽? 被愤怒迷失了心智呀…… 此刻被聿明氏劝解,袁天罡认识到自己或许是被房俊气晕了头,背离了一贯的淡泊心性。 可问题是,那小子真的气人呐! “米虫”…… 娘咧! ***** 书院山门前一张名单,将整个关陇世家弄得鸡飞狗跳,惶惶不安。 次子、庶子再是不被待见,那也是家族的根基,若是没有这些个次子、庶子帮衬着、奉献着,单单靠嫡长子一个,任他再是如何惊才绝艳、人中龙虎,也没法将家族发扬光大,更别提什么传承下去。 “砰!” 令狐修己狠狠将茶盏掼在地上,上好的邢窑白瓷茶盏顿时摔成碎片,四溅迸射。 堂内一片寂静,侍女们吓得低眉垂眼,战战兢兢。 上首坐着的令狐德棻眉头蹙起,手里的拐杖往脚前地上拄了拄,青砖发出“咚咚”的两声响,继而怒声道:“你当我死了不成?” 令狐修己悚然一惊,连忙起身跪在父亲身前,惶恐道:“儿子不敢!只因怒火难遏,一时间失了分寸,还望父亲莫怪!” 令狐德棻这两年老得很快,头两年还站在朝堂上跟房俊针锋相对大声咆哮,如今却是老态龙钟,背脊弯下去不说,一双眼也浑浊无神,宛如枯木。 “此事,你待如何处置?” 令狐德棻没有追究儿子的不敬,若是换在前几年,敢在他面前摔茶盏,定然是要家法伺候,让他知晓什么叫做“父为子纲”。 不过现在已经将家主之位交予儿子,他就不能事事再摆出父亲的谱,况且他现在早已没了那个精力,否则借给这小子两个胆子,他也不敢…… 令狐修己道:“自然是与各家同气连声,将这股风潮狠狠的压制下去。否则岂不是让那房俊的奸计得逞?而且长此以往,家主之权威不再,再有子弟效仿,不好处置。” 家主的权威必须维护,一旦低头,再往后那些次子、庶子怕是要得寸进尺,整个家族都得乱套。 令狐德棻却缓缓摇头,拄着拐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叹气道:“房俊这是阳谋,何来‘奸计’之说?人家既然光明正大的给咱们挖了坑,咱们就得想出一个光明正大的法子跳过去。告诉老幺,让他做好准备,去书院读书吧。” “啊?” 令狐修己大吃一惊,连忙道:“父亲,不可!如今关陇数家同气连声,共同进退,且不说若是让小弟进入书院会使得家中主次不分、家法荡然无存,单单是那几家必然因此而恼火,再往后将咱家排除在外,得不偿失啊!” 开什么玩笑呢! 就因为小弟闹了一闹,身为家主便俯首低头? 那往后若是任谁觉得遭遇不公便这般闹将起来,这个家主还怎么干? 必须一棍子狠狠的将这些无视家法的混账撂倒才行,让他们之道既然平素能够得到家族的庇佑,到了关键的时候,你也得为家族做出牺牲,否则就得面对家法的严厉处置! 不这样“以儆效尤、惩前毖后”,家主之威严何在? 令狐德棻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够直白了,结果儿子居然质疑,顿时恨铁不成钢道:“你这脑子到底干什么用的?兄弟手足,才是家族绵延的根基,难不成你以为你自己便能撑起整个令狐家?若是兄弟与你离心离德,家族覆亡不远矣!再则,那些个老狐狸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你信不信此刻他们跟你叫嚷着要‘以儆效尤,惩前毖后’,坚决抵制房俊的这份名单,可心里头早就已经打好了各种各样的主意,一转头就将次子、庶子送入书院?只有你这等蠢货,才会傻愣愣的给人家当刀子使,愚不可及!” 老头衰老得厉害,说了一大番话,顿时气喘吁吁起来。 令狐修己赶紧站起来,站到父亲身旁给他顺顺气,迟疑着道:“这个……不至于吧?长孙无忌可是明明白白的放出话来,若是长孙淹再敢嚷嚷着去书院,就要将他逐出家门,再也不认这个儿子。总不能将这些话说给大家听,背后又偷偷摸摸的将长孙淹送入书院?那他长孙无忌岂非言而无信、颜面扫地?” 第六十七章 联盟瓦解 令狐德棻瞪着这个蠢儿子,训斥道:“长点脑子行不行?人家完全可以宣称将长孙淹逐出家门,任由长孙淹进入书院,背地里父子兄弟之间和和气气的说道一番,大不了便是将来长孙淹自立门户,既骗得你这样的傻子依旧坚持抵制那份名单,又能顺应了陛下的心意,唯有你等尚在信奉什么同气连枝!” 令狐修己目瞪口呆。 这么想想……长孙无忌那“阴人”还真有可能这么干呐! 现在宫里头已经放出话来了,皇帝认可了房二的那份名单,并且显然对关陇世家联合抵制严重不满,这等情况之下,长孙无忌认怂是很有可能的,这个“阴人”从来都是欺软怕硬,他能有气魄公开怼上皇帝? 如此一来,怕是当真只有自己傻乎乎的信他们嘴里说的什么“同气连声”、“共同进退”,被人家当了刀子使却浑然不知…… 咽了一口唾沫,令狐修己有些悻悻然,问道:“那依着父亲之见,同意小弟进入书院?” 令狐德棻道:“非但要同意,更要与他好生分说,让他明白你的难处,抵制房俊的名单不准他进入书院,都是因为被关陇世家所胁迫,是为了家族着想。关系一定要搞好,毕竟血浓于水,将来老幺在书院学有所成,尽可能的将其留在家中帮衬着你,即便留不住了,也得放其腾飞,纵然不能成为家族之助力,也总不能成为仇人吧!” 令狐修己深以为然:“儿子回头就去跟小弟谈谈!” “回什么头?现在就去!” “喏!” 令狐修己被老爹教训一顿,立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回到书房,立即命人将小弟令狐修穆叫了过来。 令狐修穆是令狐德棻最后一个小妾所生,年岁与令狐修己差了将近三十岁,如今不过是十七八岁。令狐德棻老来得子,对这个老幺甚为喜爱,只是碍于嫡庶之别,将来并无太大的政治资源帮他在官场之上立足,若无意外,荫萌一个六部主事的官职,到了混上一个州刺史的虚职,就算是皆大欢喜。 因为被家中严厉申饬不准进入书院,令狐修穆对这位既然继承了家主之位的长兄满腹怨气,不过长兄如父,令狐修己的威严尚在,也不敢太过分,只能绷着脸,虚虚施礼,瓮声瓮气道:“大兄叫我,可有要事?” 令狐修己一脸笑容,拉着兄弟的手入座,道:“你我兄弟,纵然无事也应时常交谈,只可惜为兄族务繁忙,又有官职在身,故而一直疏忽了兄弟,来来来,坐下,今日咱们兄弟好生聊聊。” 令狐修穆一脸懵逼,昨日还强硬的表示要将自己逐出家门,甚至在族谱之上除名呢,这会儿怎地又这般亲热? 可即便心里狐疑,却也乖乖的坐了下来。 除去进入书院就学一事自己展现出来混不吝的势头之外,平素更多时候,自己还是很惧怕这个兄长的…… 见到小弟在自己面前惴惴不安的模样,令狐修己愈发佩服老爹的智慧。 说到底,这都是自家兄弟,哪怕将来压制不住不得不分家另过自立门户,可总也不至于弄得结下私仇,老死不相往来吧? 更何况很有可能自家这边依旧坚持着抵制房俊,别人家却悄悄的暗度陈仓…… “小弟啊,可是心里头还在埋怨为兄不准你进入书院?” “呃……” 看着兄长灿烂的笑脸,令狐修穆心里打个突,违心说道:“小弟不敢……” 令狐修己叹口气,道:“什么敢不敢的?即便是当真生气,为兄亦能够理解。你我虽非一母同胞,且也是血脉相连,焉有不希望你出息的意思呢?只是关陇世家素来同气连枝,又以长孙家马首是瞻,那长孙无忌号召大家一起抵制房俊,为兄也没办法!咱们令狐家如今看起来尚有几分声势,却都是靠着父亲的威望在勉力支撑,将来父亲百年之后,谁还记得咱们令狐家?为兄这也是迫不得已啊!” 令狐修穆面上有些感触,道:“小弟省得。” 心里却在腹诽,那你一个劲儿的要将你儿子送入书院是怎么回事儿? 就不怕长孙家个其他关陇世家的猜忌啦? 令狐修己续道:“事到如今,既然小弟决意进入书院,为兄自然不能阻拦。不过为了给其他家族一个交代,会对外宣称将你逐出家门……当然,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待到将来风声过去,局势稳定,再行归宗那是自然。” 归宗? 拉倒吧! 此番进入书院,若是没有出息,家族要你何用?若是有个出息,将来归宗之后,我儿子继承家主之位那什么来压制你?届时干弱枝强,可别最终被你谋夺了这份家业去…… 令狐修穆感动得眼泪汪汪,起身下拜,哽咽道:“兄长爱护之心,小弟铭感五内!日后如论能否创出一番成就,定然全力维护家族,以大兄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老子要的就只是这么一个机会,将来成为天子门生,人脉遍及朝堂,谁还稀罕这么一个令狐家庶子的地位? “好!不枉为兄为你殚心竭虑,甚至冒着风险得罪长孙无忌,只要你记得今日之言语,为兄纵然被千夫所指,又有何惧?” 令狐修己一脸正气,慷慨激昂。 “大兄放心,小弟但有所成,定不忘今日兄长之教诲!” 令狐修穆一脸感激,指天立誓。 …… ***** 如此相似之一幕,在诸多关陇世家内部上演。 长孙无忌所号召的抵制房俊之阵营,不经意间便在内部溃烂,烟消瓦解…… 世间从无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利益攸关的关陇集团?各家刚刚做出明面上将子弟逐出家门实则默许其进入书院的决定,长孙无忌这边便已经收到消息。 这令以管足智多谋、运筹帷幄的长孙无忌很是忧伤,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呀…… 曾几何时,关陇各家同气连声,只需要有一个领袖表明态度,必将无怨无悔的跟随,大家拧成一股绳,众志成城,自陇西而入关中,将这片帝王之土紧紧攥在手心里,进而虎踞龙蟠,睥睨天下。 自八柱国十二将军而始,他们便同进同退,一举缔造了西魏、北周、隋、唐四朝,如今却终于在强盛的大唐帝国国力面前,渐渐的显现出其局限性。 只要天下安靖、四海承平,皇权便会渐渐统一。 外无战乱,内无忧患,在无上之皇权面前,任何门阀势力都只是纸做的老虎,现在关陇集团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放弃手中的权力做好李二陛下的附庸,言听计从,可保富贵;要么奋起抗争,就犹如他们当年历经西魏、北周、隋之时篡权夺位、废立皇帝那样…… 当然无论内心里到底怎么想,表面上是肯定要做好一个“顺民”的。 世家门阀亦要讲究审势度时,能屈能伸方才是这些传承数百年之门阀的不二法门,眼下皇权强横,形势极其不利,自然要韬光养晦、摇首蛰伏。 再多的不忿、野心,再多的觊觎、算计,也只能藏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爆发出来,搅动风云…… 然而对于长孙家来说,这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先是一举将关陇门阀所有的“宝”都压在高祖李渊身上,平灭群雄一统天下,使得关陇门阀攫取了庞大的利益。而其后更是在长孙无忌的号召之下,于太子建成与秦王世民当中选择了后者,使得关陇门阀的声望臻达最巅峰! 从那时候气,长孙无忌便是关陇门阀的象征与领袖! 但凡长孙无忌的话语,可谓“号令关陇,莫敢不从”,从来不曾有人敢在他面前阳奉阴违、打着小算盘。 即便是在皇帝对他升起猜忌之心的时候,都没有撼动长孙无忌身为关陇领袖的威望。 但是现在房俊轻飘飘的一份名单,却使得关陇门阀内部分裂加剧,直接导致长孙无忌的威信将至低点。 若是不予以反制,长此以往,关陇门阀的联盟怕是将会彻底崩溃,成为一盘散沙…… 第六十八章 雨夜 夜幕昏暗,乌云低垂。 豆大的雨点夹杂着海水的腥气仿佛瓢泼一般从天而降,乌云之中时不时划出树杈一般的闪电照亮整个华亭镇港口,继而便是惊天动地的雷鸣在暗夜雨幕之中翻滚闷响,肆无忌惮的宣示着天地之神威。 雷鸣电闪,暴雨倾盆。 海风翻卷着江水犹如一锅煮沸的汤,这等天气,所有船只都下锚靠岸,缆绳紧紧的捆住岸上的石柱,一旦离岸,须臾间便有倾覆之厄。 船工、脚夫尽皆缩在船舱、房舍之中,诺大的港口唯有暴雨肆虐,就连平素从未间断的巡夜兵卒都减少了巡逻的次数。 这等鬼天气,谁敢出来偷窃? 怕是没等将赃物运走,自己便跌进江水之中淹死…… 码头上,一排一排的仓库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由于规划得尚算合理,彼此之间都能够留出笔直的道路,使得整个码头好似棋盘一般横竖分明。 大雨之下,巡逻的兵卒将以往半个时辰一次的巡逻间隔延长为两个时辰,但是在码头仓库的核心区域,却丝毫没有半分松懈。 每次间隔半个时辰,便会有兵卒顶盔掼甲佩刀横刀,披着雨具在几座诺大的仓库周围巡梭,即便大雨滂沱地面上积水已然没过了脚面,却依旧目光灼灼,不放过黑暗雨幕之中一丝一毫的异常。 待到这一队兵卒自仓库面前走过,绕过一旁的拐角拐进另一侧的巷子,一伙黑衣人自对面一间低矮的仓库之中鬼鬼祟祟的窜出来……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浑身都隐藏在黑色夜行衣之中,衣物被雨水湿透,显露出强健的体格。 这人面上带着黑巾,抹了一把快要流进眼中的雨水,低声吩咐道:“稍后动作麻利一些!” 另外数人纷纷点头称是。 居然是高句丽语…… 大雨依旧倾盆而下,黑暗的夜幕雷鸣电闪,时不时的将仓库区域照亮,旋即又隐于黑暗之中。 须臾,一条人影快速来到仓库门前,四周张望一下,冲着黑衣人藏身之处招了招手,但是雨水如注暗夜莽莽,视线难以及至三步之外,谁能看得清他的动作? 这人站了片刻,许是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向着这边跑来,到的近前,两伙人这才碰面…… 两伙人汇合一处,一起快速的穿过仓库之间的巷子,到了那处高大仓库门前,后来接应那人影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仓库大门,首先闪身进到仓库之内。 一众黑衣人也紧随其后。 仓库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人将仓库的门带上,正要说话,猛地觉得喉间先是一凉,继而一疼,已经被人一刀割断了喉管…… ***** 距离仓库不远处,便是巡夜兵卒的值房。 值房内点着蜡烛,刚刚巡街归来的兵卒褪去身上雨具,有人抱怨道:“这什么鬼天气?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街上野猫野狗都没有一只,哪里还用得着巡夜!” 另有人道:“别的地方也就罢了,这几处仓库是镇公署重点交待要严加防范的,定然存有重要货物,若是出了差错,吾等这条小命怕是都得搭上!” 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左右不过是冒雨除去转一圈儿,小心为上,以防万一。” 大家都不说话了。 华亭镇乃是房二郎的封地,港口又是市舶司所在地,数百上千座仓库里囤积了无数贵重的货物,稍有闪失,都是天文数字。更何况是镇公署屡次叮嘱要严加防范的那几座仓库?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巡夜兵卒,但是饷银却比城中寻常的小贩挣得都多,尤其是全家都在镇上谋生,大多数人已经将户籍迁来华亭镇,哪里敢出现半点差错? 一队兵卒脱去雨具,换上干燥的衣服,一时半会儿的也睡不着,距离下一次巡夜的时间也很快就到,便坐在窗前听着外头暴雨倾盆,用开水冲沏了一大壶廉价的茶叶沫子,一人一个大碗喝着祛祛湿寒之气。 “咦?吴老三去哪儿了?” 大伙儿喝着热茶,只觉得一身湿寒之气尽褪,身子从内到外暖洋洋的舒服,忽然有人问道。 “嗯?刚刚还在屋里呢,许是去了茅厕吧。” 众人释然。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站起来,说道:“不对劲!去个茅厕怎么这么久?” “别那么紧张,跑肚拉稀谁说得准?” “……钥匙不见了!” “什么钥匙?” “仓库的钥匙!” “不好!” 一众兵卒顿时一惊,这吴老三该不会是拿了钥匙偷偷摸摸的进了哪座仓库,想要偷点什么吧? 领头的兵卒怒骂道:“这个王八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都给我走,非得将这个混账揪出来不可,他敢偷东西,是想要吾等兄弟陪着他一起被裴长史处置么?” 大伙儿也都恼了,身为巡夜兵卒监守自盗,大家到时候都得一起跟着倒霉! “龟儿子的!老子今晚要扒了他的皮!” 众人穿戴上雨具,刚刚打开房门,便听到外头漆黑的雨夜之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黑暗之中一团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在漫天暴雨之中仿佛盛放了一支巨大的烟花。 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颤了颤,屋子里头的摆设丁当乱响。 兵卒们大惊失色,一看那火光亮起的方向,顿时如坠冰窖…… “那是水师的仓库!” “娘咧!该不是存放在仓库里的震天雷炸了吧?” 为首的兵卒眼珠子都红了,水师的震天雷若是出了意外,那可就是杀头的罪过! “还特娘的愣着干什么?敢老子走!” 迈步便跑进风雨之中,身后诸人也闭上嘴,紧紧跟随,浑然不顾倾盆大雨迎面而来,向着仓库方向狂奔而去。 到了地方,心中最后的侥幸荡然无存。 原本最是高大的几座仓库已然夷为平地,木料货物冒着火光到处都是,很快又被大雨浇灭,震天雷爆炸之时产生的强大力量不仅仅将仓库炸得灰飞烟灭,就连附近隔着巷子的仓库都被波及,墙倒屋塌一片狼藉。 为首的兵卒面色苍白,两条腿都下意识的打着颤,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嘶声吼道:“赶紧通知所有巡夜兵卒,封锁住码头的各个出口,将贼子给老子挖出来!另外,速速去告知裴长史,请他前来此地,速做决断……” “喏!” 一众兵卒早就乱了套,听命之后,各行其是。 震天雷是什么? 那是水师装备的神兵利器,管制极其严格! 这仓库里甚至还有十数人的水师兵卒把守,此刻一个都不见,显然都已经被刚刚的爆炸给炸得上了天……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案! 搞不好所有人都得为此负责…… ***** 码头一角。 暴雨倾斜在江面上,整条吴淞江好似一锅煮沸的汤水一般,所有的船只都靠在码头上,船身随着涌动的江水晃晃悠悠。 一条乌篷货船之内,几个人趴在船舷处死死的盯着岸上十几条黑色人影,将其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 看着那些人将几个硕大的木箱搬到一条货船上,这边盯梢的几个人有人低声道:“娘咧!这帮家伙该不会是将水师存放震天雷的仓库给炸了吧?瞧瞧刚才那架势,比打雷都吓人!” “王爷当真是神机妙算呐!就知道关陇贵族咽不下这口气,必然要找房俊的麻烦,而华亭镇即是房俊的根基,亦是一处巨大的漏洞。关陇世家来这一手,当真是阴狠,仓库被炸,震天雷遗失,房俊这回麻烦大了。” “就算陛下再是宠信与他,怕是也得脱层皮了吧?” “闭嘴!都给老子盯紧了!” 几个人赶紧闭嘴。 暴雨依旧,时不时划过天际的闪电将码头上照得一片惨白,四周恍如鬼蜮,唯有那艘货船上上下下人影幢幢。岸上黑衣人将木箱尽皆搬到货船之上,有人在船上接应,将木箱运回船舱,还有人解开缆绳,居然要趁着雨夜起航! 这边早就等着这个机会,见到对方的货船慢悠悠在波浪之中离了码头,便低声吩咐道:“解开缆绳,起锚,咱们追上去动手!” 第六十九章 黄雀 暴雨倾盆,大江潮涌。 那艘货船在暗夜之中冒着疾风骤雨缓缓驶出吴淞江,进入长江水道,船上的人暗暗松了口气,都未发现偷偷摸摸缀在自己后面的一艘小巧的乌篷货船…… 为首的那位身材健硕的首领一把撤去脸上的黑巾,长长吸了口气,骂道:“这鬼天气,是天漏了还是怎的?” 自然是一口高句丽话。 说完,他也不理那些歪坐在船舱里的手下,径自来到舱中靠窗的地方,那里有一张案几,上面有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江南的黄酒,案几旁坐着一个身穿锦袍面如冠玉的俊俏青年…… 一屁股坐待案几旁,连连自斟自饮了三杯,伸手在盘子里抓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长孙郎君,这回咱们兄弟冒着生死危险替你办事,总得表示表示吧?” 长孙郎君微微一笑,颔首道:“那是自然,某何曾小气过?待到回了平壤城,美酒美女,任君享用!” 心里却不以为然,若非某事先动用了“暗子”,你们岂能轻而易举的得手? 怕是连地方都找不到…… 不过上位者之道,自然要奖惩分明,人家的确是拼了命的给你办事,又岂能吝啬一点点的好处呢? 那人大喜:“吾高延寿最喜欢你们唐人,大气!往后在平壤城有什么麻烦,只管跟吾知会一声儿,吾给你出头!” 长孙郎君颔首微笑:“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交了您这个朋友!” 面前这人乃是高句丽王族,不仅深得高宝藏信任,渊盖苏文亦对其信重有加,委以兵权,算得上是高句丽朝中的实力派,与之交好,益处甚多。 事情办得顺利,两人都很满意。 高延寿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得意道:“……那唐人一刀就被老子杀了,岂能留下这个把柄呢?长孙郎君您是没看到,那仓库之中密密麻麻全都是铮亮的铠甲个兵械,唐人真的富有啊!若非是您叮嘱要扛回来这几箱子,老子非得拎回来几副铠甲不可……那火药当真是厉害,若非在那仓库里盘着圈儿的铺了足够长的引线,怕是老子都得被炸上天……” 他这边发着感慨,长孙郎君却蹙蹙眉,抬手制止了他说话,侧耳倾听。 高延寿不解:“干嘛?” 长孙郎君道:“总觉得外头有动静……” 高延寿大咧咧道:“你们唐人就是这一遭不好,总是疑神疑鬼心思缜密,累不累呐?这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的,江面上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话音未落,一根弩箭从窗户外头射进来,堪堪擦着高延寿的头皮钉在另一侧的窗户棱上,发出“夺”的一声轻响,弩箭的尾部尚在巍巍颤动。 紧接着,十余支弩箭从外头飞蝗一般射进来,长孙郎君和高延寿连头都不敢抬,只能将身子趴在地板上,耳边传来凄厉的惨呼以及弩箭射中窗棱、墙壁发出的“夺夺”声,心头一片恐惧! 被华亭镇的守军追上来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 长孙郎君最是果断,知道既然被缀上了踪迹,肯定难以讨得好处,当下一咬牙,猛地从地板之上弹起,一头撞向窗户。 “砰!” 窗户粉碎,长孙郎君一头窜了出去,“噗通”一声落在江水里。 高延寿反应也不慢,有样学样,也窜起来顺着长孙郎君撞开的地方跳了出去,在被一支飞来的弩箭射中胳膊的同时,也落入窗外的长江之中…… 船上的黑衣人被陡然出现的敌人所偷袭,猝不及防下毫无还手之力,更何况对方还握有弩箭这种利器,几个照面便惨呼着被屠戮一空。 有人追到窗边,向外探头去看,只见暴雨倾泻在江面上,水流涌动一片茫茫,哪里还有半点逃掉之人的踪迹? 这等天气,又是黑夜,当真是追都没法儿追。 那人只得悻悻然拍了一下窗框,骂了一句:“算你们命大!来人,将尸体都丢进江水里去,把穿凿沉,那几个箱子带回去。” “喏!” 偷袭者人数也不少,将黑衣人的尸体抬起来丢进江水,“噗通”“噗通”不绝于耳,继而将那几个裹了厚厚油布的木箱子搬回自己乘坐的乌篷货船,留下两个人凿穿船底,没片刻的功夫,这艘货船便打着旋儿的沉入浩荡江水之中。 江面上暴雨如注,江水涌动,不留一丝痕迹…… ***** 裴行俭抵达码头之时,暴雨依旧。 面对几乎被夷为平地的仓库,他面色阴沉,目光狠厉。 见到有先行抵达的官员迎上来,便问道:“情况如何?” 几位官员站在一起,其中一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沉重:“回长史的话,储存震天雷的仓库发生爆炸,看守仓库的兵卒尽皆炸死。爆炸波及了附近的仓库,倒塌很多,其中储存的货物被雨水淋湿,损失不少,但是并未有失窃情况发生。” 裴行俭点点头:“也就是说,贼人的目标便是储存震天雷的仓库?” 那人道:“看上去的确如此,贼人引爆了震天雷,便立即脱身。” 最怕这样的,不贪图财货、没有恩怨纠葛,一击即中,立即远遁而去,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 裴行俭却是缓缓摇头,目光看着暴雨之下一片狼藉的仓库区域,道:“仓库之中储存的震天雷并非供给水师装备,而是运往西洋交换阿拉伯战马之用,数量足足有数百枚。如此之多的震天雷若是一同引爆,其威力岂能仅仅炸毁了这几座仓库?贼人定然将其中一部分运走,只是引爆了一部分!立即传令下去,所有兵卒、衙役盘查码头附近人等,无论是何身份,都要出示爆炸之时的不在场证据,无证据者,立即收监!” “喏!” “还有,马上通知水师,封锁附近水道,所有通行的船只一律扣押,待到证明其清白之后,方可放行。” “喏!” 随着裴行俭的一声声号令,整个雨夜之中的码头忙碌起来,一张大网开始一层一层的筛查,但凡有嫌疑者,尽皆被如狼似虎的兵卒带走,收押进镇公署的牢房之内。 “裴长史!” 巡夜兵卒的首领此刻走过来,禀告道:“事发的时候,咱们队内的吴老三失踪不见,连带着仓库的钥匙也消失了,直至此刻依旧没回来,您看是不是跟这事儿有关系……” 裴行俭浓眉一扬,立即问道:“吴老三?哪里人氏?” 那首领道:“本是苏州人氏,不过眼下家人都在华亭镇。” 裴行俭立刻意识到此人搞不好就是内应,否则这仓库区域密密麻麻,生人根本不知存储震天雷的仓库在何处,如何能够准确的进来,并且不引起巡夜兵卒一丝一毫的察觉? “立即将他家人控制,同时搜查他的家,看看有无大额钱财来路不明!” “喏!” 待到手底下的官吏、兵卒都动起来,各司其职,裴行俭方才叹了口气,将亲信家将唤过来,叮嘱道:“稍后某回手书一封信笺,你立刻带上,最快时间内送抵长安,亲手交到侯爷手上,不得有误!” “喏!” 裴行俭转身便走,来到附近巡夜兵卒的值房,命人拿来笔墨纸砚,挥毫而就,将情况详细写下来,以及自己对于此事的判断,以及后续有可能的猜测。然后将书信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交给自己的家将。 那家将把信笺贴身收好,带上几个亲信,当即上路。 裴行俭抬眼望着外头倾盆暴雨电闪雷鸣,心中甚为沉重。 震天雷乃是严格管控之军械,威力巨大,素来都是军中严查之重点。 每一次战斗出发之时携带多少、使用多少、剩余多少,都要一丝不苟的记录在档,绝不容许有一枚流落在外。 此刻威力强悍之火器,一旦落入乱臣贼子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结果现在,有可能一次性便丢失百余枚……、 可以想见,华亭镇乃是房俊之封地,整个水师又都在房俊节制之下,出了这等事,房俊即将要面对的情况极为凶险艰难。 裴行俭乃是世家门阀出身,对于政治天生敏锐,隐约之间已经察觉到了此次事件恐怕非是偶然,说不定,便是有人针对房俊而鼓捣出这件事,由此发难,想要狠狠打击房俊一番。 那么他必然要用最快的速度,将最详尽的情况告知,以便房俊能够及时采取措施应对…… 这时有官员跑过来,大声禀告道:“裴长史,江面上发现高句丽的尸体……” 裴行俭愣住。 怎么会是高句丽人? 是自己猜测错误,此事根本不是冲着房俊射来的暗箭,而仅只是一场巧合,亦或是朝中有人暗中勾结高句丽人? 若是前者,此事纵然影响甚大,倒也无妨。 可若是后者,那其中之纠葛,可就说道不清楚了…… 裴行俭疾声问道:“可曾发现震天雷的踪迹?” 说一千道一万,丢失的震天雷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找回这些震天雷,任凭此事的性质到底为何,也没人能够撼动房俊。 第七十章 线索 将至黎明,天际一片黑暗,大雨倾盆如注,依旧未停。 裴行俭回到镇公署,脱去湿透的衣物换上干爽的官袍,坐在椅子上饮了一杯热茶,心思沉重,拒绝了厨子端上来的早膳。 仓库爆炸之事太过蹊跷,万一当真指向房俊,恐怕不好收场。 华亭镇乃是房俊根基之所在,无论是此间开天辟地的生产队模式,亦或是作为市舶司心脏的码头,乃至于沿海无数金银堆砌而成的盐田,都是房俊数年来凝结而成的心血。 能够这样的根底交托到裴行俭的手中,可见这份信任是何等之沉重。 然而现在,却在裴行俭手上出了如此之大的疏漏…… 如何对得住这份信任呢? 抬眼瞅了瞅外头瓢泼也似的大雨,天色依旧昏暗,院子里的官吏衙役俱是披着蓑衣雨具,脚步急促,往来匆匆。 谁都知道发生如此大事,若是朝廷追究下来,此间怕是无人可以置身事外,搞不好甚至要被押解进京,接受三司会审…… 震天雷这等杀器,实在是太过重要! 一下子丢了那么多,皇帝如何能够放过?不追查出丢失的那些震天雷的下落,此事绝对不会罢休。 雨幕之中,一个官吏穿着蓑衣,疾步而来,进入屋内。 “长史!” “情况如何?” 那官吏任凭额头雨水淋淋,肃容答道:“已经搜过吴老三的家,并未发现大笔银钱。不过其妻透露,五日前吴老三喝酒撒疯,曾说欠下来一笔巨额赌债,甚至要将两个尚未及笄的闺女卖去青楼抵债,是其妻以死相迫,吴老三这才打消了主意,自那日起,吴老三便未曾回家。” 裴行俭目光一亮:“五日未曾回家?那么他一直在码头当值?” 那官吏道:“自然不是,兵卒值夜,要整宿不合眼,所以码头上值夜的兵卒都是值一休二,即当值一晚,休沐两天。吴老三昨夜当值,上一次当值本应是三天之前,但是码头那边有记录,三天前吴老三告假未至。” “亦即是说,自从上一次吴老三在家中与其妻打闹,直至昨夜当值,这期间的几天此人既不在家,亦不曾在码头,那么他栖身何处?” “下官已然派人去查,只要针对是苏州城内的青楼与赌坊,想来必是在这两处地方。” 裴行俭缓缓颔首,赞许道:“做的不错!加派人手,封锁消息,要秘密的查,别弄得满城风雨。” 那官吏苦笑:“下官尽力而为。” 苏州城乃是江南繁华之地,城中世家林立、商贾如云,青楼赌坊数不胜数,要去调查吴老三是否在哪一家栖身,势必要一家一家的找过去,想要不引起有心人的警觉,谈何容易? 可是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水师固然势力庞大,但是在苏州城中却并无跟脚,更别提华亭镇了,在苏州城那些个世家富商的眼中,简直对繁华兴盛的华亭镇嫉恨交加,恨不得海水倒灌将整个华亭镇淹了才好…… 那官吏匆匆离去,又一名武将匆匆而来。 进了屋子,这武将褪去身上的蓑衣,面目清秀、身材挺拔,施礼道:“见过长史!” 裴行俭微微颔首,道:“神封免礼吧,调查情况如何?” 这青年武将名叫裴肃,字神封,乃是闻喜裴氏子弟,亦是裴行俭的族弟。跟随裴行俭南下华亭镇,裴行俭见他性情刚烈,不谙官场之圆滑,故而安置于水师之中,如今已是一名校尉。 裴肃道:“末将已然会同水师之中制作火器的工匠前往现场勘察,初步估计,那等爆炸之规模需要不下于一百枚震天雷,而仓库之中存储的震天雷足足有三百枚,亦即是说,有至少两百枚去向不明。” 裴行俭捂着额头,心里狠狠的沉了一下。 虽然心中早已知道必然有震天雷失窃,但是一下子丢了这么多,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震天雷之威力,朝堂上下早已广为人知,数次战争之中都展露出其强大的力量,素来被李二陛下视为重中之重,一再叮嘱绝对不可流落在外。若是这两百枚震天雷最后被运去长安……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这个时候并非扼腕叹息愁眉苦脸的时候,裴行俭深吸口气,问道:“苏大都督有何说法?” 裴肃道:“大都督派遣末将前来,曾有交待,但凭长史指挥,任何命令不得违抗。” 裴行俭心中一暖,这是苏定方在向他表达支持,也算是阐明心迹,有问题,咱们一起扛! 这才是手足袍泽啊…… 裴行俭当机立断:“既然如此,就请给水师下达命令,所有快船全部派出,一部分封锁吴淞江河道,一部分管控长江,严查往来船只!这场大雨声势颇大,江水暴涨波浪翻涌,贼人定然走的不远,再快也不会快过水师的快船!” 裴肃想了想,道:“没错,在江面上他们跑不快,扛着两百枚震天雷也不可能弃船登岸,这等大雨天,震天雷必然要用器具装着以免被雨水打湿,否则也就废了!末将这就去安排快船封锁水道!” “去吧,不可有一丝一毫大意,但凡有嫌疑之人,即刻抓捕,宁可抓错,绝不放过!” “喏!” 看着裴肃大步离去,裴行俭稍稍松了口气。 这场大雨固然给贼人提供了作案之便利条件,却也成为束缚他们的羁绊,就不信贼人还能插翅飞上天不成? 只要贼人还在方圆百里之内,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这两百枚震天雷挖出来! ***** 到了辰时左右,雨势稍歇,风势渐增。 大风夹杂着海水的腥味儿将天上的乌云吹散了一些,渐渐露出亮光,码头被炸掉的仓库也开始收拾归置。码头上的商贾、脚夫也都听到了昨晚的震天响声,后来整个码头都几乎被水师兵卒团团围了起来,更是吓得窝在房中不敢出门,唯恐惹人生疑被抓了去。 如今形势稍稍安稳,不少胆子大的便走出门去,见到江水之中穿梭的水师快船,不由暗暗咋舌。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惹得水师几乎将整个华亭镇都给戒严了? …… 前往苏州城探查的官吏回来,带给裴行俭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长史,下官已然查明,吴老三这几日一直在苏州城西的万福赌坊,而且听闻欠下了一大笔钱!” 裴行俭振衣而起。 吴老三不顾一家人在华亭镇的安逸生活,从而勾结外人炸毁震天雷,更将数百枚震天雷偷走,要么攸关性命,要么攸关钱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论是收受了大笔钱财,亦或是签下巨额赌债,这都是吴老三铤而走险的动机。 而他的这个债主,极有可能便是幕后主使! “下官探明情况,没敢轻举妄动,只是派人盯着那家赌坊,这边回来报信。可否出动华亭镇的衙役前往?” 裴行俭略微沉思,摇头道:“不行,苏州乃是江南东道治所之所在,整个江南道衙门都驻扎其中,品阶太高,万一这背后有什么瓜葛龌蹉,江南道衙门强势介入,事情便会横生波折。你即刻去通知水师,让他们派人来见我!” “喏!” 那官吏离去,片刻之后,裴肃快步而来。 “长史,可是有何吩咐?” 裴行俭沉声道:“现在于苏州城内发现一处线索,极有可能与此次案件有关,你立即点起一旅兵卒,不需你参与查案,只需要保证若有人横加干涉,将其阻止即可。记住,无论是谁,只要阻止于你,都有嫌疑,可就地拿下!” 裴肃精神一振,大声道:“末将得令!” 至于区区一个水师校尉跑去一道治所的苏州抓人,还‘谁敢阻拦便就地拿下’,是否有僭越之嫌,却是完全不曾考虑。 水师的前头缀着一个“皇家”的名头,实际掌控者、背后的大佬又是房俊这等强势人物,从来都是高人一等。水师上下尽皆骄兵悍将,海外交战那都是直捣帝国京畿干涉国王兴替的大事件,区区一个江南道算个甚? 当即裴肃便点齐兵马,气势汹汹直扑苏州城。 第七十一章 嚣张 第七十一章嚣张 未至晌午,苏州城内暴雨如注,街头巷尾人迹罕见。 这等天气,百姓若非必要,自然留在家中甚少出门,达官显贵们倒是兴致勃勃,大雨似乎能够营造一种与世隔绝的氛围,要么饮宴喝酒窝在家中逗弄着美妾俏婢,要么三五结伴冒雨前往青楼楚馆,搂着相好的女妓半日逍遥…… 故而旁的买卖冷冷清清,唯有赌坊青楼,最是热闹。 自隋朝开通京杭大运河后,傍临大运河的姑苏阊门,因为地利之便,遂成为江南地区的水路要冲和物资集散地,整个江南呈现出富饶、富庶、富足的一派新兴气象,开始繁华热闹起来。 当然,这其中还是要数自古以来便富庶安宁的苏杭二州为翘楚。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杭土丽且康,苏民富而庶”。 暴雨之中的运河,水浪翻涌浩浩荡荡,却呈现出以往繁华喧嚣之外的另一种壮阔波澜,几艘尖首白帆的快船在风浪之中疾驰而来,船首花开河水斩开波浪,稳稳的停靠在阊门外码头。 穿上跳板搭下来,数十兵卒顶盔掼甲牵着战马自船上下到码头,继而一声号令,数十人整齐划一的翻身跃上马背,身姿矫健,杀气腾腾。 “进城!” 为首的校尉一声令下,数十骑兵扬鞭策马,向着阊门奔去。 阊门是苏州城八门之一,位于城西北。“阊”是通天气之意,表示吴国将得到天神保佑,日臻强盛。又因吴欲灭楚,该门方位朝对楚国,故亦名破楚门,自古以来便是苏州城水运之中枢,陆上车马,水上船只,大都在阊门停留,一切货物都在阊门运转、聚散,繁华兴旺,人烟稠密。 及至隋朝修筑运河之后,此处遂成为整个江南地区的水路要冲和物资集散地,商贾云集,店肆林立,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 即便是此等暴雨天气,依旧可见水巷中风流旖旎,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 然而随着这队骑兵的来临,碗口大的铁蹄踩在青石板上,积落的雨水飞溅,清脆的响声练成一片渐成滚雷之势,透过雨幕远远的传扬开去,惊醒了这座雨幕之中休眠的吴中名城。 数十骑兵犹如狂风席卷,片刻功夫来到城门之下。 阊门内城门临阊门大街,上有城楼,类似盘门城楼。外城门靠吊桥,瓮城为长方形,瓮城内另有套城,雄浑牢固,坚不可破。 城上守门之兵卒早已被雨中这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所惊动,纷纷冒雨趴在城上向下观望,城门口的兵卒来不及关闭城门,只得抬了锐镵拒马挡住城门,而后挺直腰杆,上前拦阻。 “来者何人?尚请速速下马,道明来意!” 守门兵卒也很客气,虽然不知这队骑兵的来路,但是冒雨疾驰顶盔掼甲,必然是身负重要军务,不能得罪,远远的便放开声量大声吆喝。 数十骑在暴雨之中丝毫不减马速,轰鸣的蹄声如同天边的滚雷奔腾而至,那股子剽悍骁勇之气势犹如泰山压顶一般! 守门兵卒惊慌失措,难不成这队骑兵想要硬闯入城? 眼瞅着眼前的骑兵风卷残云一般奔袭而来,马蹄踩踏着青石板上的雨水迸射飞溅,雷鸣般的蹄声响彻耳鼓,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就在即将撞上城门口锐镵拒马的那一刻,一声号令陡然响起,数十骑兵齐齐勒住缰绳,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碗大的铁蹄腾空挥舞两下,这才四蹄落地,打了个响鼻。 守城兵卒早已口干舌燥冷汗涔涔,为首的伍长还算有些单色,战战兢兢上前,奓着胆子道:“诸位兄弟……” 未等他说话,对面为首的校尉已然探手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劈手丢过来,大声道:“吾乃皇家水师校尉裴肃,奉苏大都督之名入城公干,无关人等,尽皆闪开!” 那伍长手忙脚乱的接住令牌,定睛一看,确认是水师令牌,也不问对方入城何事,赶紧命手下将锐镵拒马尽数搬开,让出城门。 数十骑兵就在他身边气势汹汹的冲入城中。 “瞧瞧这架势,怕不是什么好事哦!” “知道他们水师素来跋扈,可这苏州城好歹也是江南一道之治所,这般纵马入城,未免太过无礼!”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那水师顶着皇家的名头,又有房俊那等权臣撑腰,出海之后那就是他们的天下,整个江南所有的商船都得靠着人家吃饭,就算嚣张了一些,谁敢说出半个不字?” “这话说得在理,谁若是敢得罪了水师,除非你家不出海经商,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商船就遭遇了海盗,船货尽失、人财两空,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 听着身后兵卒窃窃私语,伍长凝眉沉思,旋即说道:“好生盯着这边,吾去别驾府中知会一声。” 众人自然称是,看着伍长快速离开,有人偷偷啐了一口,骂道:“逢迎阿谀溜须拍马,特娘的要不要脸?” 有人便低声道:“脸有何用?只要能升官,让我把老婆献给上官都行……” ***** 伍子胥象天法地始筑吴都,阊门便是这座城池“气通阊阖”的首门。 阊门有瓮城,分内外城门,数十骑兵横穿瓮城,自内城门入城之后,便踏足阊门大街。街道两侧商铺林立,华亭镇固然占据了市舶司之利,但是毕竟时日尚短,无法与这等自春秋便成为江南中心的雄城相提并论。 早有人冒雨立在街边,见到这些骑兵策马在长街驰骋,当即跳起来摆摆手,因着骑兵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子。 此巷名“专诸”,据说当年专诸曾经住在此,因而得名。 “刺客之王”的专诸手里握着鱼肠剑,对着吴王僚雷霆一击,力气之大夺命之狠,以致吴王僚“贯甲达背”,司马迁曾这样评价:“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巷子很是狭窄,幽深绵长,暴雨落在巷内汇聚成流,地面上浩浩荡荡的雨水肆意流淌,早已没过了长满青苔的石板。 裴肃立在马上,任凭雨水冲刷着头盔,沉声问道:“这条巷子有几处出口?” 引路那人答道:“只有两个出口,一南一北,不过这巷子里头房舍众多形势混杂,一旦那人翻墙逃入别家院落,想要抓捕就很是麻烦,动静太大,怕是要引起刺史府的不满。” 裴肃不以为然,刺史府? 刺史也是咱们的人,作为苏州刺史的穆元佐,这些年依仗着房俊这座靠山稳稳当当的当他的“江南王”,更攀附上了太子这条大腿,可谓春风得意官路亨通,如今华亭镇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已经攸关到房俊的前程安危,他穆元佐难不成还敢坐视不理? 更何况一旦房俊被陛下降罪责罚,穆元佐这个苏州刺史怕是也坐不稳了。 这么一个肥差,不只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裴肃不怕在苏州城内引发波澜,他只在乎能否抓捕嫌犯。 “那人你可曾认得?” “自然认得。” “很好!汝随吾等一起进去,予以指认,哪怕是将这一片房舍翻个底朝天,也务必将其捉拿归案!” 裴肃一声令下,大手一挥:“冲进去!” 数十骑兵纷纷下马,有人留下照看马匹,有人直接到巷子的另一头封锁道路,其余人等身形矫健的奔入巷子,前头两人一脚踹开一处悬挂着“万福赌坊”招牌的木门,蜂拥而入。 那引路之人看着如此嚣张的架势,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 他只是华亭镇的一个官吏,虽然知道水师兵卒素来剽悍跋扈,却也未曾想到跋扈到这等程度,这可是苏州城啊! 裴肃已经冷着脸道:“随在吾身后,给吾瞧仔细了,若是任由嫌犯走脱,老子扒了你的皮!” 那官吏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应道:“喏!校尉放心,只要那人在下关面前出现,必然不会认错!” 裴肃再不多言,抬脚进了巷子,脚下踩着积水,大摇大摆的进了那处巷子之中的赌坊。 赌坊内已然乱成一团。 形形色色的赌客正赌得热火朝天,有人眉飞色舞高声喊叫,有人扼腕叹息汗流浃背,令不定被一队如狼似虎的兵卒硬生生的冲进来,顿时都懵在当场。 第七十二章 抓捕 这队兵卒就好似虎入羊群,根本不管屋内的人是谁,拎着刀鞘见人就打,一边厉声呵斥:“都蹲下,双手抱头,站立者,打断双腿!” 乱糟糟的赌坊内陡然一静…… 继而,喝骂声四起。 苏州自古以来便是吴中都会,人文荟萃、富商云集,随便从街上拎过来一个行人,其祖上或许便是曾名噪一时的显赫望族。他们也素来不怕**,此刻被一群兵卒冲进来呼呼喝喝,哪里忍得住? “放屁!哪儿来的臭丘八,不要命了么?” “汝等可知这是谁的地盘?勿要自寻死路!” “呦呵,拿着把刀子吓唬人?来来来,老子看你敢不敢把刀子拔出鞘,有能耐照着老子这脖子来一刀……哎呦!” …… 赌坊之中三教九流汇聚,要么是地痞混混儿,要么是富商巨贾,要么是世家纨绔,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从来不怕事儿大,更是见了谁都不怕。见到这群兵卒顶盔掼甲的冲进来耀武扬威,这些人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陡然兴奋起来! 生活太无聊了,时而找点刺激的事情调剂一下,岂不美哉? 这可比赌钱有意思多了! 于是乎,这帮子人也不赌钱了,纷纷笑嘻嘻的凑上来各种冷嘲热讽,非但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惧怕忌惮,反而取笑逗乐,感到很有趣。 水师兵卒会惯着他们这个? 这帮子骄兵悍将平素纵横七海所向无敌,所到之处莫不是接受着惧怕惶恐避之如蛇蝎一般的眼神洗礼,手里的横刀不知斩杀了多少海盗、异族,早已养成暴虐的脾性。 就在一个混混儿笑嘻嘻的伸着脖子叫嚣着让面前的水师兵卒有能耐给他来上一刀的时候,那兵卒毫不犹豫的照着他的脖子便一刀劈下去。 当然,刀未出鞘。 水师兵卒再是剽悍骁勇,亦知道内外之分,在大唐国土之外,所有敌人皆是异族,水师的宗旨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光了自然天下太平”,在国外战场上他们嗜血残虐,杀人不眨眼。 但这里是大唐之国土,面前这混混儿再是混账,那也是自己的族人,罪不至死。 可即便刀未出鞘,但是厚重的横刀连鞘狠狠砸在脖子上,甚至还收回了七分力气,却也使得那混混儿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当场昏厥过去。 若非留了力,这一下子怕是就能将他的脖子砸断…… 那兵卒一刀鞘将混混儿撂翻在地,横眉立目,大喝道:“都蹲下,不停号令者,打断双腿!” 屋子里的赌客们没料到这伙兵卒如此凶悍,懵然之中尚未回过身来,早已不耐烦的兵卒们已然如狼似虎的扑上来,手里横刀连着刀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抽,抽得这帮子赌客鬼哭狼嚎,大声咒骂。 兵卒们愈发不客气,见到有人窜向门口意欲逃脱,追上去“砰砰砰”几下便将双腿打断,赌坊里刺耳的惨嚎声宛如鬼蜮。 兵卒们分散开来,一部分看管屋内的赌客,另一部分则快速冲向后院。 裴肃带着那官吏快步进入屋内,见到地上翻滚哀嚎的几个混混儿,以及一屋子吓得面无土色的赌客,大手一挥:“认人!” “喏!” 那官吏上前仔仔细细一个一个的辨认过去,半晌,才摇头道:“校尉,没有!” 裴肃听到后院乒乒乓乓的声响以及兵卒的怒喝,赶紧道:“去后院!” 这条专诸巷年代久远,很是破旧,房舍更是逼仄狭窄,这家赌坊的后院也并不宽敞,一个小小的天井,周围是几间低矮的房屋,这会儿兵卒正一间一间的搜查过去,屋内有人惊慌失措奋起抵抗,被兵卒们一顿胖揍,狠狠镇压。 裴肃指使那官吏上前认人,冷不丁的,自左侧厢房之中一条人影迅速窜出,身形极其敏捷,手搭着院墙上的瓦片一个纵身便翻上了墙头,接着身影一纵,便跳了出去。 那官吏对此人显然极为熟悉,立即大叫:“就是他!” 裴肃大喝一声:“追!” 当先一撩战袍,哪怕是浑身甲胄照样矫健异常,几个箭步跑到墙根下,亦是手搭着墙头猛地一跳,便跳了出去。 那人在前面撒开腿拼命奔逃,时不时的还回头瞅瞅,见到裴肃一身甲胄却脚步飞快,已经渐渐追了上来,顿时大吃一惊,连忙再次加速,借着熟悉地形的优势,七拐八拐,一晃眼已经消失不见。 裴肃锲而不舍,他知道此人之重要性,咬着牙拼命追赶,拐过一个墙角,便见到那人就在前面不远处,周围街道豁然宽阔,原来却是跑到了大街上。 身后的兵卒也追了上来,裴肃劈手夺过一个兵卒手里的短弩,大喊一声:“再跑一步,格杀勿论!” 那贼人回头一瞅,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军中制式强弩虽然看上去小巧精致,但是威力非同小可,三十步的距离即便是革甲亦可洞穿,自己这会儿也就是三十步开外,可身上单薄布衣,哪里挡得住那锋锐的箭簇? 正想着一头扎进街旁的店铺,忽然迎面一标人马急行而来,这人定睛一看,顿时大喜过望,几个箭步便窜了过去,拦住当先一匹骏马,大叫道:“张别驾,救命!” 马上是一位身着官袍的中年人,相貌堂堂面白长髯,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的官袍已然被雨水打湿,显然是匆匆出行。 此刻见到一人跑到自己马前大喊“救命”,再看看后边气势汹汹追杀过来的兵卒,顿时大喝一声:“何等鼠辈,胆敢在苏州当街行凶,没有王法了吗?” 裴肃追上前,心里暗道一声晦气,好巧不巧的,居然碰到一个官员…… 而且听他贼人刚才呼叫,“张别驾”? 该不会是苏州别驾张琮吧…… 回头见到身后兵卒已然追了上来,裴肃将手里的弩箭放低,抬头道:“吾等奉皇家水师苏大都督之命,追拿疑犯,尔等速速让开!” 那张别驾在马上“哈”一声嗤笑:“苏大都督?此处乃是苏州城,非是他苏大都督的地盘,更非房俊的华亭镇!不法奸贼,自有苏州府衙缉拿审讯,尔等水师在别处豪横惯了,还敢在这苏州城中无法无天不成?” 未等裴肃说话,他又指着已经躲到自己身后的那贼人说道:“尔等可知此人是谁?太原王氏之庶子,驸马都尉、南城县男王敬直之弟王敬训!汝说他有罪,自当前往府衙呈递状纸证物,而后由府尹与刺史开设公堂,予以缉拿审讯,似汝这等当街抓捕之行为,可曾将吾苏州府衙上下百十官员放在眼里?” 此人端坐马上,义正辞严,将裴肃训斥了一顿,愈发意气风发,冲着那王敬训道:“这些**当街行凶,无法无天,本官自会为你做主!你且自行前去府衙,稍后本官当回引领这些人前去,是非黑白,当辩个分明!” 那王敬训大喜,连忙道:“在下实在是未曾作奸犯科,不止这些兵将因何缘故,直接砸毁了吾家赌坊。在下这就前往府衙面见府尹与刺史,这事儿不是他是否状告于吾,而是吾绝不与其善罢甘休!” 言罢,回头得意洋洋的瞅了裴肃一眼,伸手掸了掸湿透的衣袍,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大步走开。 裴肃怒视张别驾,道:“汝与贼人串通一气乎?” 他算是明白了,这位张别驾根本就是那贼人王敬训搬来的救兵,此刻若是放任王敬训离去,事后必然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张别驾在马上大义凛然:“休要血口喷人!帝国自有法度,焉能任尔恣意妄为、信口雌黄?是非曲直,且随本官前往府衙大堂,自有分明!” 裴肃哪里还听他聒噪? 他知道震天雷失窃一案事关重大,绝对不能容许那王敬训在自己面前遁走,否则这条线索就算是断了。 拼了前程,也得把这人给留下来! 当下再不多言,单臂举起手里的短弩,瞄准前方二十步外的王敬训,毫不犹豫的扣动机括。 “嘣!” 一声闷响,被雨水浸透的弓弦没有了平素的强烈张力,不过对于射杀二十步外的目标却没有太多影响。 一支短短的弩箭飞射而出,瞬间穿透雨幕,狠狠的钉进王敬训的大腿。 “啊——”王敬训一声惨嚎,顿时跌坐在雨水里。 张别驾又惊又怒,目眦欲裂,戟指大骂道:“汝想要造反乎?” 第七十三章 强硬 不知何时起,本已渐渐减弱的雨水又有滂沱之势,苏州城中街巷尽皆铺设青石板,不染泥泞,但是滂沱的雨水倾泻而下,一是片刻却是无法排除,积水漫过路面,肆意横流。 张别驾以及其背后的苏州府衙官吏谁也没料到裴肃居然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当着他们的面就敢一箭射穿了王敬训的大腿,看着王敬训在不远处翻滚哀嚎,身边的雨水很快被血液染红,尽皆心惊胆颤又怒气滔天! 简直将苏州府衙视若无物啊! 张别驾从马背上猛地跃下,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裴肃面前,口水混杂着雨水喷向裴肃脸上:“放肆!混账!尔等眼中可还有王法?当着朝廷官员的面前,居然敢这般肆无忌惮的射杀百姓,当真是丧心病狂!” 他的愤怒不仅仅来自于裴肃对他的无视,更因为裴肃之强硬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事情有点向不可操控的地步发展……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裴肃哪里会惧怕他的这点官威? 根本瞅都不瞅一眼站在自己面前暴怒如狂的张别驾,一挥手,命令身后的兵卒:“将人犯带走!” 身后顿时站出几个兵卒,向着不远处依旧在翻滚哀嚎的王敬训扑去。 张别驾暴怒:“都给本官住手!” 那些跟随他前来的官吏纷纷下马,围在王敬训身边,挡住水师兵卒。 裴肃冷哼一声,沉声道:“军令如山,本将今日必须将此人带走,谁敢阻拦,便是勾结贼子意欲谋反,杀无赦!” “杀无赦!” 身后兵卒齐齐振臂高呼,沉闷的呼声在大雨之中远远传出去,附近街道两侧商铺里正偷偷开了窗子偷看的百姓商贾们顿时吸了一口凉气,好重的杀气啊! 随着这一生呼喊,所有水师兵卒“锵锵锵”抽出横刀,雨水冲刷着雪亮的刀身,发出轻微的密密麻麻的“叮叮当当”的声响,犹如来自地狱的催命音符,吓得一众苏州官吏面无人色。 几个兵卒如狼似虎的冲上去将王敬训拽起来拖走,那些官吏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雨中,一动也不敢动,唯恐稍有异动便会引得那些雪亮的横刀斩杀过来。 百战之师,兵威滔天! 张别驾眼睁睁的看着水师兵卒将王敬训抓走,耳中尚残留着王敬训哭嚎着的求救声,一张脸被雨水冲刷得先是血红继而惨白,半晌,方才猛地一跺脚,回头翻身上马,一言不发,径自打马向着府衙奔去。 唯留下一众官吏在雨中街上不知所措…… ***** 张别驾一路纵马顶风冒雨来到府衙,甩镫下马,将马缰甩给迎上来的小吏,直奔苏州刺史穆元佐的值房。 值房内,穆元佐正批阅一份公文,见到张别驾气势汹汹的走进来,浑身上下宛如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顿时吃了一惊,放下毛笔和公文,起身从书案之后走出来,问道:“别驾,发生何事?” 张别驾抹了一把脸,怒道:“水师上下,当真嚣张跋扈至极,无法无天矣!” 穆元佐不知发生何事,命书吏取来干燥的帕子给张别驾擦了擦脸,道:“来来来,坐下喝杯热茶,再说不迟。” 张别驾只得憋着气坐下,喝了口茶水,这才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其中自然不免夸大偏颇之词。 末了,他气咻咻质问道:“下官知晓刺史与房俊交情甚笃,可是这水师毕竟是天子鹰犬,如今房俊也并不再掌管水师,刺史岂能任由这帮子**将吾苏州府衙视若无物?这可是明晃晃的踩着您的脸呐!” 穆元佐这等官场老油子,岂能轻易都几句话便挑动了情绪,撂下立场? 捋须沉吟片刻,他沉声问道:“那王敬训虽然只是太原王氏偏支子弟,可到底背靠大树、身份不同,水师那帮杀才就算再是跋扈,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冒着得罪吾苏州府衙上下的风险,非得要将王敬训带走吧?你且仔细说说,王敬训到底犯了什么事,惹得水师非得要将其抓捕,并且押解回水师处置?” 张别驾顿了一下,说道:“下官亦不知……不过这并非关键,此地乃是苏州城,刺史您的治下,有王法约束,岂能任由这帮**抓人?长此以往,刺史您的威信何存?怕是这消息传到长安,您将成为官场笑柄,连陛下亦会恼怒!” 穆元佐脸上浮现一抹讥笑,不以为然道:“吾等为官,乃是为民请命,只要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山河秀美,又岂会在乎那些个龌蹉之人的闲言碎语?” 张别驾脸一红,不知说什么好。 今日水师如此强势之行为,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他万万没想到王敬训居然暴露的这么快,还以为这件事根本就神不知鬼不觉呢…… 眼下如何处置,他已然乱了方寸,否则也不可能跑过来撺掇穆元佐出头。 整个苏州城,谁不知这位刺史在人家房二面前简直就像是跟班的小弟言听计从、任凭驱策? 这会儿见到穆元佐不上套,张别驾也有些无奈。 穆元佐可以不管,他却不行。 一旦王敬训挨不过水师的酷刑,将一切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来,京中那位或许没事,自己怕是仕途就走到头了…… “青天在上,厚土在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吾等身为大唐官员,代天子守牧一方,焉能忌惮于不法之徒身后之靠山?刺史明哲保身,下官无话可说,就舍了这一身袍服乌纱,前去与水师交涉!” 言罢,再不多言,起身告辞。 不能耽搁时间太长,谁知那王敬训能够挨到几时…… 穆元佐似笑非笑,待他走到门口,这才幽幽说道:“为人处事,要明形势、知进退,该效死的时候效死,该留力的时候留力。一味的死心塌地横冲直撞,只能撞上南墙撞破头!令尊当年身为皇亲,备受陛下敬重,却能够韬光养晦游离于朝政之外,这才有武威张氏看似不显、实则扎实的根底。你我同僚一场,彼此交心,言尽于此,凡事三思吧。” 张别驾微微一愣,没有言语,抬脚走出正门,身形进入大雨之中。 心中却绝不平静。 …… 待到张别驾离去,穆元佐拈起茶杯饮了一口茶,眉头却皱起,未能舒展。 内堂之中,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官员走了出来。 穆元佐将茶杯放下,看着青年官员,吩咐道:“水师那边定然是发生了大事,虽然不知详细,但是能够让水师兵将如此肆无忌惮,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水师乃是二郎之根底,不容有失,你且去华亭镇那边看一看,问一问裴行俭,若是有需要吾等之地方,让其务必直言,无需顾忌。” 那青年官员连忙应道:“喏!” 穆元佐又道:“告诉裴行俭,这张明圃之父张琮,乃是长孙无忌之妹夫、陛下之连襟,武威张氏素来与关陇贵族同气连枝,此番这人拼尽力气阻拦水师抓捕王敬训,其中瓜葛必然不简单,让他好生斟酌,万勿掉以轻心!” 青年官员刚刚在内堂听了个大概,已然知晓其中缘由,此刻自然明白穆元佐言中之意,颔首道:“一个武威张氏的子弟,一个太原王氏的庶子……水师强行进入苏州城抓人,张明圃竭力阻拦……搞不好这就是关陇贵族们私底下的小动作,只是不知水师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元佐老神在在的饮了口茶,笑道:“游韶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二郎固然不在江南,但苏定方老成持重极有魄力,裴行俭心思灵透不在你之下,就算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必过于忧心,稳住阵脚即可。快快去吧,嘱咐裴行俭一句,将那张明圃晾一晾,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节奏缓一缓,或许形势便会截然不同……” 第七十四章 略同 华亭镇公署。 裴行俭将上官仪请到值房内,命人奉上香茗,这才问道:“游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游韶”,是上官仪的字。 上官仪抬眼瞅了瞅窗外依旧倾斜如注的暴雨,喝了口茶,说道:“穆刺史让下官给您带个话儿……” 便一字不漏的将穆元佐的话语复述一遍。 裴行俭手里捏着茶杯,沉吟不语。 毫无疑问,裴行俭自忖天赋出众、才华卓越,但是毕竟年岁放在这里,论起官场之上隐私龌蹉的那一套,照比穆元佐这样的“老油子”差距明显。今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不仅仅他自己前途蒙上一层阴影,甚至于京中的房俊都会遭受牵连。 亦或者,这根本就是冲着房俊去的…… 素来将房俊视为“恩主”的裴行俭如何能不火急火燎,急于快刀斩乱麻,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 但是现在听了上官仪的复述,裴行俭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 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所应当具备的优秀素质,急切、愤怒、恐惧等等一切负面情绪都会扰乱思维,做出远远低于自己能力的决定,世间之事看似纷纷扰扰,实则皆有一个源起、发展、终结的过程,沉下心,静静思索,在纷乱的局势当中寻找到那一个“源起”,抽丝剥茧顺藤而下,很多事情都会清晰的展露在眼前。 那么眼前这件事的“源起”是什么呢? 看似由储存震天雷的仓库爆炸、部分震天雷失窃所引起,实则不是,需要上溯到整件事的动机。 依照目前所掌控的情况,连幕后主使都不知晓,对于动机自然更是无从得知。 不过不要紧,炸掉的仓库、炸死的兵卒、丢失的震天雷、江面上打捞出来的高句丽武士尸体……这一切的“源起”,都是守夜兵卒吴老三。正是吴老三拿着钥匙打开了仓库的大门,这才能够使得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炸毁仓库、盗走震天雷。 吴老三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兵卒,妻儿家眷尽在华亭镇,他焉敢炸毁仓库? 他也没有动机去这么做。 那么,那个导致他欠下大笔赌债之人,便很有可能是整件事的一个节点,只要将他挖出来,或许便能够在纷扰的局面之中扯出那一根线头,使得局势豁然开朗…… 心中安静下来,裴行俭问道:“据水师兵卒所言,那抓捕之人,乃是太原王氏子弟?” 上官仪道:“不过是一个偏支远房罢了,或许身上有一点太原王氏的血脉,但是早已经出了五服,只是此人颇为伶俐,因着太原王氏与武威张氏有着姻亲关系,故而被家中派到苏州城,开设赌坊,担任管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先前接到消息前去阻止水师兵卒,继而在街上试图解救王敬训之人,便是苏州别驾,张明圃。” 裴行俭蹙眉道:“武威张氏?故睦州刺史张公之子?” 上官仪颔首道:“正是。” 裴行俭沉吟起来。 故睦州刺史张琮……那可是长孙无忌的妹夫、李二陛下的连襟! 此人当年为李二陛下出过大力,但是当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却远离朝局纷扰,跑到睦州做了几任刺史,政绩不显,却因为置身于朝争之外,特立独行、珍惜羽毛,颇受陛下之敬重。 而睦州,便位于钱塘左近,历来都是江南之机枢所在。 吴老三、王敬训、张明圃、太原王氏、武威张氏,长孙家…… 裴行俭有些头疼了。 很大可能,这件事背后有着长孙家的影子,可知只凭借一个王敬训,如何能够将长孙家拉下水? 这不可能。 甚至于连太原王氏都盘扯不上…… 裴行俭又想起穆元佐那句话,节奏缓一缓,或许形势便会截然不同…… 窗外大雨瓢泼,裴行俭的思绪有些混乱。 请上官仪饮了杯茶,裴行俭道:“此刻那张明圃便在会客厅中,他想要渐渐王敬训,借口是害怕水师滥用酷刑、屈打成招,不过吾尚未见他。那王敬训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即便有了他的供词,没有实证,怕是也奈何不得太原王氏,更别说长孙家那等庞然大物……” 说到这里,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上官仪。 他知道房俊对于此人颇为看重,而此人能够从一介小小县令两年间升迁至苏州刺史府主簿,固然有房俊背后推动之力,其本身之能力亦是不可小觑。 所以,他征求一下上官仪的意见。 上官仪对视着裴行俭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心领神会,轻笑起来,抚掌道:“此计甚妙,没有实证,那就给他弄点实证……只要能够将太原王氏攀扯进来,这潭水就算是混了,再从中周旋,便从容得多。甚至于……都无需裴长史再废什么心思,太原王氏自己就坐不住了。” 裴行俭也笑起来:“英雄所见略同?” 上官仪大笑:“略同,略同!” 裴行俭便将族弟裴肃喊进来,吩咐道:“去水师领取一些震天雷,然后送去王敬训的住处,另外通知苏大都督一声,稍后还要他配合行事……” 裴肃一听就兴奋了,当即领命而去。 裴行俭看了上官仪一眼,二人相视大笑,惺惺相惜,颇为相得。 ***** 裴行俭从后门将上官仪送走,又站在门口望着瓢泼的大雨将院墙房舍冲刷得焕然一新,雨水积在院中肆意横流,好一会儿,这才转身,施施然前往会客厅。 张明圃如坐针毡。 他万万没料到水师能够如此之快的找到王敬训这条线索,并且如此强势的将其抓捕,大意了啊…… 如今王敬训被抓进镇公署监牢,镇公署内倒也不是没有他的眼线,只是这件案子着实太过严重,没有裴行俭的命令,谁敢放他进去见王敬训?张明圃连大门都进不去,没办法,只得前来寻找裴行俭。 见到裴行俭的身形自门口出现,张明圃强忍着心中恼怒,起身拱手,冷声道:“裴长史当真贵人事忙,本官在此恭候多时了。” 裴行俭不苟言笑,随意拱拱手算是还礼,径自坐到主位上,淡然道:“如今码头仓库被炸,震天雷丢失许多,尚有许多兵卒因此殒命,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倒是有所怠慢了。只是不知张别驾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张明圃憋着气,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水师兵卒当街拿人,甚至动用弓弩射伤平民,本官倒是要问一问,汝等眼中,可还有王法么?” “呵呵。” 裴行俭冷笑一声,抬眼瞅着一脸愤怒的张明圃,缓缓说道:“足下此言,有欠考量了吧?那王敬训对于此案有着重大嫌疑,足下身为苏州别驾,不想着协助水师缉拿嫌犯,反而一味袒护,却是为何?” 不带张明圃反驳,裴行俭狠狠一拍桌案,怒叱道:“再者,拿人的是水师,射伤人的也是水师,你跑到吾华亭镇危言恐吓、大放厥词,是何道理?!” 张明圃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 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了? “既然所有一切都是水师的错,那王敬训如今如何在华亭镇的监牢之中?” “此乃吾与水师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尔等分明就是串通一气,藐视王法,陷害良善!” 裴行俭冷冷的看着张明圃,警告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足下说吾藐视王法,吾不予辩驳,汝尽可向苏州刺史反应情况,亦可前往京师,去三法司呈递状纸,甚至去太极宫门前叩阙告御状……至于陷害良善,那更是无稽之谈,若王敬训清清白白,事后自会放他离去,可若是证据确凿,纵然是赵国公在此,也休想让吾退后半步!” 张明圃心中顿时一惊。 完了,麻烦大了…… 第七十五章 毒药 张明圃心乱如麻。 裴行俭能够说得出这番话,很明显已经猜测到这件事背后的一些真相,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总归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导致从王敬训这里露出了马脚…… 不过他兀自强硬:“水师无法无天,谁知是否对王敬训滥用酷刑?三木之下,屈打成招,这就是你们的图谋吧?” 裴行俭懒得搭理他:“随你如何说,王敬训绝对不能放。” 张明圃忍着气,道:“那本官要求见一见王敬训,看他是否遭受酷刑屈打成招!” 裴行俭本想拒绝,你算个什么东西,仗着武威张氏和长孙家的名头,跑到老子面前耀武扬威? 不过见到张明圃如此急迫,反而心中一动…… “无论水师亦或是华亭镇,上上下下尽皆奉公守法,焉能做出那等滥用酷刑之事?张别驾想去看看那王敬训,自去便是,吾等光明磊落,绝对不会诬陷任何一个好人!” “哼!希望汝说得出做得到!” 裴行俭懒得干他废话,叫来一个亲信书吏,道:“带张别驾去监牢之中探视王敬训!” “喏!” 张明圃心中一松,冲着裴行俭拱拱手,转身随着那书吏离开。 裴行俭看着张明圃走出房门,又叫来一个书吏,叮嘱道:“去通知牢中那些人,无论张明圃做什么,就在一旁看着,无需阻止。” “喏!” 书吏匆匆离去,裴行俭靠在椅背上,脑中沉思运转,考量权衡着每一种可能。 如果这张明圃心狠一些,那倒是最好…… ***** 华亭镇的监牢就在镇公署之后不远。 一排红砖水泥堆砌的房屋,简洁坚固,即便是外头大雨倾盆,监牢内也没有多少潮湿之感。 张明圃早华亭镇官吏的带领下进了监牢,左右观望,见到就连地上都是红砖铺地,一路行来各间牢房也都干净清爽,绝无别的衙门牢房那种阴仄腐臭之味道,普天之下,这华亭镇的牢房估计可以算是最舒适的…… 一条长长的通道,最里头的一间关押着王敬训。 张明圃趴在牢门上先是往里瞅了一眼,见到一个人影倒卧在墙角的一堆干草上,身上鲜血淋漓,顿时大吃一惊。 回首怒视那官吏,怒道:“尔等竟敢滥用酷刑,是想要屈打成招么?” 那官吏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张别驾,您这就有点小题大做了吧?漫天地下的监牢,那个犯人进去了不得先受着刑罚?尤其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不上刑,难不成您指望着他自己良心发现,将所行之恶事招供出来?” 张明圃噎了一下,依旧怒不可遏:“可这王敬训只是有嫌疑而已,又未能定罪,岂能用刑?” 那官吏有些不耐烦,随意道:“既然是有嫌疑,那自然就得审讯,既然是审讯,那自然要上刑……张别驾,您到底进不进去探视?下官事务繁忙,您若是不打算进去,那咱们这就回去……” “开门!” 张明圃怒喝一声。 这华亭镇乃是房俊的封地,虽然衙门依旧是朝廷指派,但是镇公署的所有官员几乎都在市舶司兼任着职位,自己虽然是苏州别驾,官阶比对方告上五六七阶,可是互不统属,根本管不到人家…… 牢门打开,张明圃抬脚迈进去,意外的发现这些官吏狱卒就都站在门外,丝毫没有随他进去监视的意思。 这是认定他不敢在牢房里头耍花样么? 心中顿时一喜…… 牢房内,张明圃快步上前,走到墙角倒卧那人身边,低声唤道:“敬训?” 那人本是如同死人一般一动不动,唯有极低的呻吟声显示着还有一口活气儿,听到张明圃的召唤,浑身顿时一震,勉力翻了个身,露出那张脸和一片狼藉的前身…… 张明圃倒吸一口凉气。 娘咧! 这得是下了多狠的手?整个人都快没有人形了…… 见到张明圃,王敬训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咧开嘴,“嗷”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只是这一下却牵动了身上伤处,顿时面容抽搐。 “张别驾,快带我出去……” 面对王敬训的哀求,张明圃却顾不得了,上前一步,俯下身急切问道:“可曾招供?” 王敬训倒是个硬气的,摇摇头,忍着浑身剧痛:“他们一上来就是大刑,不过吾坚持住了,一个字都不曾说……” 张明圃长长的吁了口气,一颗心瞬间放回了肚子里。 只要不曾招供,那就谁都拿他这个苏州别驾没奈何! 他注视了身后牢门一眼,见到所有人都站在外头,只是盯着这边,却无人上前干涉,便从怀中掏出一个蜡丸,故作俯身查看王敬训伤势,将蜡丸塞到王敬训手中,低声道:“纵然之前你未曾招供,但是水师的手段岂是易与?要么撬开你的最,要么弄死你,绝无他途……” 王敬训一愣,旋即挣扎着要说话,却被张明圃给捂住了。 张明圃盯着他的眼睛,快速说道:“你若招供,必死无疑;若不招供,水师也绝不会放过你,所以,如今你已绝无幸存之理。你尚有父母子女,若是能够自我了断,无论王家亦或是本官,都能善待,为你父母送终,将你子女抚养成人。可你若是招供,你可以想象他们的下场……” 王敬训呆愣许久,挺着的脖子缓缓垂下,眼中光芒消散。 他明白张明圃的意思,虽然是逼自己死,可他说的全是真的…… 自己除非招供,否则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而一旦自己招供,家族又岂能放过自己?不仅不会放过自己,自己的父母妻儿都将受到牵连,死无全尸,以此来震慑旁人。 握着蜡丸的手紧了紧,他也是个狠人,明白了目前的处境,也的确守不住水师的酷刑,一咬牙,便将蜡丸塞进嘴里。 张明圃长长的吁出口气。 再无后顾之忧矣…… 不过见到王敬训惨白的脸,以及眼中消散的光彩,难免泛起兔死狐悲之感。 说到底,大家都只是旗子而已,整件事根本身不由己,无论对错,哪来的选择余地? 怪只怪自己一时大意,若是将王敬训事先送走,甚至干脆早早的将其灭口,就不会有眼下之破绽。 张明圃轻声道:“放心,吾说话算话,汝之子女,吾代为抚养,视如己出,安心的去吧。” 王敬训一声不吭。 张明圃直起腰,盯着王敬训瞅了一会儿,转身走出牢房。 站在牢门之外,张明圃厉声怒叱:“尔等滥用酷刑,眼里还有王法么?若是导致此人抵受不住酷刑而死去,这个责任谁来背负?此事吾绝不会善罢甘休,即便是到陛下面前告御状,亦要追究到底!” 门口一众华亭镇的官吏都懒得搭理他,任其大放厥词,而后将其送走,见到王敬训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放心。 按理来说,这等任由张明圃直接进去探视王敬训,并且任其私下说话的做法,实在是愚蠢至极。且不说这极有可能串供,万一张明圃指示王敬训自戕了断,岂不是误了大事? 不过裴行俭特意叮嘱任其靠近探视,且不可监视,众人也只能无奈,并且求神拜佛这王敬训千万不要出事…… 走出牢房,张明圃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暴雨如注一刻未歇。 看来今年夏天,江南要遭遇一场洪涝了…… 心情却轻松释然。 只要王敬训一死,一切的线索都断了,而且可以借此攻歼华亭镇与水师滥用酷刑、残害良善。 你裴行俭不是自持出身名门,未将我放在眼中,甚至可以羞辱么? 给老子等着,有你好受的! 到那个时候,弹劾奏疏的第一条罪状,就是你裴行俭玩忽职守导致震天雷被炸,并且勾结水师、残害良善,不死也得让你脱层皮! 至于自己……我走的时候王敬训还好好的,而后王敬训身死,与我何干? 到那个时候,这就是一个死局。 只要一想到自己完成这件事之后就会调往长安进入六部担任侍郎的承诺,张明圃心中便火热起来。自从当年父亲离开长安前往睦州,武威张氏便远离中枢,这固然可以使得免受政局动荡所波及,却也再无进入中枢之权力。 而如今,武威张氏就要在自己手上返回长安,重回巅峰! 大雨之中,张明圃心情明媚。 惬意的撑起雨伞,抬脚走进雨幕之中,任凭雨水溅落在自己的裤脚,沾湿了鞋子,只觉凉爽畅然。 第七十六章 霹雳 回到宅邸,张明圃在侍女服侍之下更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衫,喝了一盏茶,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之中,吩咐家中仆人站在门口看守,任谁也不许入内打扰。 自己研墨,将镇纸摆放在信纸上头,拈起狼毫小笔,沉思半晌,这才沉腕下笔,一封弹劾奏章一会而就。 放下毛笔,吹干了墨渍,仔仔细细的诵读一番,愈发觉得遣词用句无比合适,既体现了自己忠君爱国之心,又将裴行俭与水师上下滥用酷刑、逼供至死的嘴脸描述得极其邪恶…… 小心翼翼的将这份奏章装进一个大信封之中,又套上一个锦囊,只需等待王敬训的死讯传来,便可派遣亲信奴仆快马将这道奏章送去长安,呈递给舅父长孙无忌,按照长孙无忌的智慧,必然可以给予最完美默契的配合,即便不能将房俊卷入其中一撸到底,却也能够伤其根基。 最起码,作为房俊左右手的裴行俭肯定要背负重罪,丢失震天雷,更将太原王氏子弟逼供致死,这位河东裴氏最出类拔萃的子弟,政治前途基本可以从此斩断,泯然众人矣…… 只要王敬训一死,一切再无破绽。 唯一可虑者,便是袭击水师仓库的那一标人马,至今尚未有任何信息传来…… 不过张明圃并无担心,从裴行俭以及水师的反应来看,那一标人马必然已经得手,只不过水师反应太过迅捷,连夜封锁了各处水道,兼且天降暴雨,一时半会儿的困在某地无法送出信息,亦是正常。 算一算时间,那枚毒药入腹,待到外面裹着的一层蜡渐渐消融,再到毒性发作,还需要半个时辰。 这是一种慢性剧毒,不会吞下之后当场发作,否则张明圃自己也难以脱身,只要他离开监牢,王敬训无论是何种死法,水师上下都难逃干系。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张明圃将奏章收好,这东西必须得等到王敬训的死讯传来之后,方能够送出,否则人还未死,自己却送出去这份奏章,如何解释? 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不允许存在,先前便是因为一时大意,未能及时将王敬训处理掉,因此被裴行俭给抓在手里,酿成如今之被动,所以张明圃现在非常谨慎小心,反正有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总要将一切都处理得圆满完美。 命人去厨房张萝了几个小菜,烫了一壶黄酒,奔波了一天不仅两条腿发软,腹内更是如雷鸣响空空如也,张明圃一个人坐在书案后面,推开窗子,看着暴雨倾斜在花园里花树上的景致,惬意的自斟自饮。 然而未等他喝下去半壶酒,便有家仆急匆匆而来,告诉他一个宛如天上霹雳劈到头顶一般的消息…… “你说什么?” 张明圃一手拈着小巧的酒杯,一双眼俨然铜铃,不可思议的看着家仆。 那家仆并不知自家家主此番运作的事情,只是当一个新闻来说:“小的刚刚去采买食物,听说早些时候被水师抓走的王敬训已然收入水师大牢,水师兵卒抄没了他的家宅,自其卧榻之下,挖出不少震天雷……” “啪!” 张明圃呆若木鸡,手里的酒杯低落地面摔得粉碎,却浑然不觉。 好似外头雨天里一道霹雳进了屋子劈在他的头上,整个脑子都懵掉了…… 王敬训的家中,怎么会有震天雷?! 绝不可能! 潜入华亭镇码头的那一标人马身份最是神秘,除去自己之外,绝无可能与旁人接触。那些人现在一直未能联系得上,纵然私自潜回苏州城,也必定要与自己联络,岂会将震天雷藏在王敬训家中? 张明圃百思不得其解。 旋即,一股更大的危机将他的全身包裹住,使得他如坠冰窖、肝胆生寒,因为他想到了即将毒发身亡的王敬训…… 在此之前,王敬训死在水师监牢之中,那便是水师滥用酷刑、逼供致死,纵然水师上下有一百张嘴,人死了,他们永远无法洗脱罪责;然而现在,于王敬训家中发现了失窃的震天雷,那么王敬训之死,便是畏罪自杀。 一个是逼供致死,一个是畏罪自杀,性质截然不同! 尤其是在自己刚刚去监牢探视过王敬训之后,其立即身死,在死后爆出家中藏匿失窃之震天雷,这会马上将自己卷入其中。 张明圃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恐惧化作无边的寒冷,浸袭全身,失魂落魄。 ***** 雨势稍歇。 整个吴淞江都翻腾起来,一艘一艘水师兵船自军港之内快速驶出,甲板上、船舱内一队一队兵卒顶盔掼甲、全副武装,顺着吴淞江水道而下,驶入长江之中,而后兵分两路,一路溯流而上,直扑苏州城,一路顺流出海,奔往钱塘! 到了傍晚时分,水师强势进入苏州、海虞镇、无锡、钱塘等城池,将太原王氏在整个江南地区的产业统统查封,商铺关门打烊,仓库清点货殖,所有太原王氏在江南之子弟,尽皆捉拿入狱! 一时间,整个江南局势紧张、舆论哗然。 …… 苏州府衙之内,穆元佐头痛的看着面前顶盔掼甲的苏定方,苦笑着为其斟茶,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水师出动半数人马,将太原王氏在江南的所有产业尽皆查封,名为彻查震天雷失窃一案,实则谁还看不出这就是在报复? 你们王氏的人胆敢谋算我们水师,那水师就必须给你打回去! 诚然,以水师之气魄自然不会吃一个哑巴亏,当面硬碰硬的找回去是理所当然,可如此一来,整个江南都乱成一团,所有江南士族人人自危,唯恐以往跟太原王氏的来往被水师捉住说事儿,从而大举牵连。 身为苏州刺史,穆元佐首要之任务便是稳定局势,可是经由水师这么一搞,整个江南乱成一锅粥,有的人怒起咆哮,咒骂水师仗势欺人,有的人心惊胆颤,唯恐水师大肆牵连,有的人闷不吭声,却早已备好了送往长安的弹劾奏章…… 若是任由水师这么搞下去,且不论这件案子最终结局如何,他穆元佐一个“处置不力”的罪责是逃不掉的。 苏定方微微颔首,谢过穆元佐敬茶之意,看似客气,语气却是冷硬强悍:“某身为皇家水师都督,实乃邀天之幸,承蒙陛下信重,自当谨言慎行兢兢业业,办好所有陛下交待之事。如今已经忘记了底线,行事不择手段,视王法为无物,实是乱臣贼子!不给那些人敲一敲钟,如何能够震得醒他们迷失的心智?某亦知此事会给刺史带来诸多不便,但此事攸关二郎之前程,容不得某再有半点闪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望刺史莫怪。” 穆元佐摇头叹气,无话可讲。 他本就无权节制皇家水师,如今局面上所有的不利都隐隐的指向房俊,身为盟友,房俊亦是他在朝中最大的靠山,他岂能担心自己遭受拖累,从而要求苏定方偃旗息鼓,放过王氏一马? 说到底,他派遣上官仪前去面见裴行俭,而非是他自己亲自出面办理此事,已然有些说不过去…… 况且从苏定方的申请语气来看,这位手握江南重兵的实权人物,亦对自己有所不满。 穆元佐心里发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半点,连连点头,说道:“这话实在,有人试图陷害二郎,那边是你我之对头!太原王氏又怎样?胆敢指使家中子弟横行不法,法理难容!” 如今苏定方纵兵入城之行为看似蛮横霸道,实则占据了道义,王敬训的家中搜出藏匿之震天雷,那么他与这件案子便无法洗脱干系,查封太原王氏在江南的的所有产业,乃是题中应有之义,谁知道王敬训之行为是否仅止于他个人,亦或是与家族中有所勾连? 第七十七章 动荡 再者,别驾张明圃尚且兼任着苏州司马,苏州城内之衙役、兵丁,尽皆由其掌控节制,其在苏州经营多年,衙役、郡兵之中遍布其党羽,若想以雷霆之势碾压王氏产业,唯有从外调兵之一途。 …… 府衙之内乱成一团。 外头雨势虽然渐渐小了,但是络绎不绝的官员纷纷赶到府衙,大门口车驾摆了一长溜,不仅仅有本府的官吏忙里忙外,更有不少氏族名流汇聚于此,探听消息。 苏州虽然是江南士族的地盘,但是太原王氏乃累世豪门,与江南诸多氏族皆有联姻、结盟之往来,如今陡然之间其在江南的所有产业尽被查封,诸多江南士族多有被波及者。 这些人家皆是江南的土皇帝,素来养尊处优高人一等,整个江南官场俨然铁板一块,彼此关照相互策应,何曾莫名其妙的吃过这样的亏? 只不过江南士族屡次在房俊手底下吃瘪,有文化的人不至于记吃不记打,闻听是水师动手,心中恼火之余,却也极尽克制。 固然眼下房二郎不在江南,可那苏定方早已被江南士族视为房二郎的头号鹰犬爪牙,跋扈之处固然略有不及,但心黑手狠却是一脉相承,如今真刀真枪的冲入各个城池,将所有太原王氏的产业尽皆查封,谁敢轻易上前,直撄其锋? 可是各家都在王氏产业当中参着份子,甚至于很多产业都是这些氏族占着大头,只不过碍于情面或者盟友之考量,这才准许王氏在其中占了份子,水师却是不分青红皂白,只要产业当中查明有王氏的份子,一律查封,谁的面子也不给! 这就不讲理了啊! 虽然并不知水师因何与太原王氏有了龌蹉,可是你怎么对付王氏都行,犯不着将吾等牵连在内吧? 这些产业那可都是明晃晃的银钱,你水师就这么吞下去,也不怕噎着? 不过到底忌惮于水师的跋扈,这些人家纷纷派出家中子弟前往府衙打探消息,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府衙门口的雨廊之下,十余位江南士族派来的子弟围拢一处,相互交换着消息。 这等场合自然不适合家族中上得了台面的任务出现,故而都只是族中的闲散子弟,这些人围在一起,先是纵论了一番阊门外正当红的女伎,又吹嘘了一番家中买了十几个新罗婢,继而才说起正事…… “这水师如今是愈发嚣张了,真以为挂着一个‘皇家’的名头,便是天家的鹰犬了?简直跋扈得过分!” “谁说不是呢?眼下苏州城、海虞镇、钱塘等等各地,只要是查明有王氏参股的产业,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查封!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吾等正经经商,招谁惹谁了?” “话说回来,这太原王氏到底因何得罪了水师?” “唔……今天凌晨,华亭镇一个仓库炸了,闹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接着整个水师都好似炸了窝一般,快船尽出,将整个吴淞江水道也半条长江都给封起来了,往来船只都要接受检查,才能予以放行,据说,是太原王氏子弟勾结贼人,砸毁了水师储存的震天雷……” “这消息不太准吧,那震天雷是管制何等严格之火器,焉能所以的堆放在华亭镇的仓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阿拉伯战马知道不?吾大唐虽然并不缺马,但是却缺少优秀的种马,那阿拉伯马高大健硕耐力也还行,水师没隔上几个月都会用震天雷与阿拉伯的商贾交换阿拉伯马,运到河套去繁育。” “可即便如此,那也不能不讲道理啊!王氏子弟惹了祸事,你自去寻王氏的晦气便是,何故将吾等牵连在内?” “嗯,兄台此言有理,水师当真飞扬跋扈!稍后您且进去府衙,与苏大都督免谈,指责其不法之处,吾等尽皆站在您身后,全力支持!” “这个……啊,家中尚有要事,吾先行一步,改日阊门之外寻一个僻静的去处,吾设宴款待大家!” “哎哎哎,别走啊……” 一群闲散子弟闹哄哄的相互打探一番,没人敢进去府衙里边当面质问苏定方,所以不大会儿的功夫,便尽皆散去,赶着回家禀明情况。 …… 府衙内,苏定方坐镇于此,整个衙门上上下下噤若寒蝉,所有官吏吾一人敢上前,质问其因何大肆株连、无法无天,唯恐被当成王氏一党,被水师抓起来严刑审讯。、 就在这时,有兵卒快步入内,到苏定方耳旁低声禀告了最新的消息。 “王敬训死了?” 苏定方浓眉一扬,声音有些高亢,听上去似乎颇为意外震惊,但是表情却并无太多惊讶之处…… 穆元佐眼珠子都瞪圆了,差点惊叫起来。 这裴行俭也太狠了吧?到底是太原王氏子弟,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自己派上官仪过去叮嘱几句,结果上官仪前脚回来,后脚王敬训就死了…… 他自然认为这是裴行俭动的手,否则哪有这般巧合? 这小子出身名门,平素看上去温文尔雅光风霁月,却不成想手段居然这般阴狠,先是栽赃王敬训偷窃震天雷,继而将其在监牢之中弄死,反正都是他的人死无对证,更狠是还能给王敬训扣上一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死便死了,还得连累家族…… 尚且不仅于此。 穆元佐陡然想起那个素来与他不睦,依仗着长孙家权势处处与他作对的别驾张明圃,那家伙可是前脚刚刚前往监牢探视张明圃,紧接着张明圃便“畏罪自杀”…… 嘶! 一石二鸟? 亦或者栽赃嫁祸? 甚至有可能……借刀杀人? 穆元佐越往深处想,越是感到这潭水太深,越是发散自己的思维,越是觉得不寒而栗! 什么时候这些年轻官员都这般厉害了? 要逆天呐! 苏定方闻听那兵卒详细禀告之后,便即起身,冲着穆元佐一抱拳,道:“王敬训畏罪自杀,其背后必然尚有更多牵扯,说不得如今抓捕的王氏族人之中,便有与其同谋者,某先行返回,予以审讯甄别,苏州城内之安稳,便要依靠刺史多多劳神了。” 穆元佐无语,这还没怎么呢,就给王敬训之死定性了…… 他虽然身为刺史,但是在苏定方这等手握重兵的大将面前,却是丝毫不敢托大,赶紧起身还礼,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苏都督且自行事便是,此间之事,有吾在此,必然不会出了乱子。” 顿了一顿,他干咳一些,含糊道:“如今王敬训畏罪自杀,其亲朋党羽、往来故旧,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与其同谋,应当仔细予以甄别,用二郎的话来说,咱们既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可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咳咳……府衙之主簿上官仪,平素勤勉任事,聪敏迅捷,对于城内之情形了若指掌,苏都督若是不嫌弃,可借调过去,更能事半功倍。” 苏定方瞅了瞅穆元佐,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如此,甚好。” 穆元佐心中一喜,赶紧将上官仪喊了过来,叮嘱道:“且随着苏都督好生学习,汝对于城内诸家之情形甚是了解,可在苏都督身边查遗补缺,诸如王敬训最近与何人做过接触,都要一一罗列出来,以供苏都督参考。” 上官仪看了看穆元佐,与之对视,然后秒懂…… “多谢刺史提携,下官定然全力辅佐苏都督。” “嗯,很好,去吧!” 穆元佐一手捋须,满脸笑容。 苏定方在此拱手,没有多说话,转身出了府衙正堂,上官仪紧随其后,为其掌伞,下台阶的时候,小心翼翼说道:“据说今日本府张别驾前往监牢探视了王敬训,两人平素往来甚密,而且张别驾前脚刚走,王敬训便畏罪自杀,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还请苏都督加以审视……” 第七十八章 糊涂 雨幕之中,两人稍稍错开,举步同行。 苏定方道:“哦?虽然张别驾乃是朝廷命官,不会与乱臣贼子纠结在一处,不会既然有这等谣言传出,对于张别驾的名誉到底是一些损害,那就派人请张别驾到水师兵营加以澄清,事后自然不会再有人拿着这件事说三道四……” 两人的话语声音不小,身后门内的穆元佐听得清清楚楚,待到两人共撑一伞走入雨幕之中,身影渐渐模糊消失不见,穆元佐方才露出得意的笑容。 上官仪果然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难怪能够得到房二郎之器重,亲自给自己写信举荐其前来江南为官。 自己只是稍稍一提,便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有前途! 然后,穆元佐再一次发现,似乎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两个的都了不得…… 有根底、有能力、有靠山,这等年轻人现在看似官职不显,可是假以时日,定然青出于蓝而出类拔萃,迟早能够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与之相比,自己的仕途之路已经达至巅峰,再过上几年调往长安三省六部九寺之内任一个轻省一些的官职养老,便要致仕告老了。 当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江山代有人才出呐…… ***** 张家府宅。 张明圃将自己关进书房之中,谁人也不许靠近,他要静下心来,仔细思忖眼下之局势。 只不过越是凝神细思,越是觉得形势不容乐观,甚至用一句“危若累卵”来形容亦不为过。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终于出现,裴行俭硬生生在自己一个小小的疏漏之中寻找到了破局的捷径,将丢失震天雷这等罪责深重之大案,攀咬到了关陇贵族们身上,此时再想让房俊承受李二陛下之怒火已不可能…… 此事必将震动天下,门阀勾结陷害大臣,这该是如何骇人听闻? 张明圃几乎可以想象李二陛下知晓此事之后,会是何等的怒火万丈,定会诏谕三法司立案审理,誓要查一个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是肯定不会水落石出的,这件案子到了最后查到关陇贵族身上,甚至是长孙无忌身上,难道皇帝还能大举牵连,将整个关陇都卷进来?谁都知道皇帝现在是一手打压世家门阀,同时也掌控着火候,不至于使得世家门阀有“灭门亡族”之忧虑,所以事情必会在某一个截断被叫停,将影响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皇帝可以容忍关陇贵族一些僭越底线的行为,一切为了大局稳定,但是关陇贵族们必须就此事给皇帝一个交待。 怎么交待? 这就需要一个替死鬼,担负起全部罪责,背负其所有黑锅。 毫无疑问,他张明圃便是最佳之人选…… 张明圃遍体生寒,欲哭无泪。 本想着经此一事展现自己之能力,亦能够与自己那位舅父将关系处得愈发紧密一些,获得舅父的垂青,由此得到重返长安、进入中枢之机会,却不料事与愿违,振兴门楣无望,反而可能将家族拖入无底之深渊…… 绝对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待毙! 想通了前后关节,张明圃当机立断,什么家族荣耀,什么封妻荫子,都比不过自己的一条命重要。连自己家都顾不得了,谁还能顾得上长孙家如何?只要自己能活着,哪管他洪水滔天! 当即,张明圃叫来几个亲信,收拾了细软行囊,换了一身奴仆的衣物,悄悄的离家潜逃。 他的子女妻子都在武威老家,苏州这边只有前来上任之后纳的几房小妾,想来依着陛下对于臣子的宽厚,尚不至于连累子女跟着遭受株连,侯君集谋反作乱,这放在历朝历代都得夷三族的罪名,他儿子不还是活得好好的被送去充军流配? 至于家族荣辱,那实在是顾不得了…… 就在张明圃潜逃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大批水师兵卒便蜂拥而至,砸开张家大门,如狼似虎的冲进去。 片刻之后,方才知晓张明圃已然潜逃之事实…… 大门口,撑着伞的上官仪扼腕道:“来迟一步,居然被这贼子逃之夭夭,未能绳之以法,实在是可惜!” 苏定方不是人文,但是对于上官仪这等温润如玉的读书人素来亲近,闻言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有些时候,做事不能太过苛责于结果,用尽力气去将一件事做到极致,却也未必便能够收获最好的效果,这亦即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尤其是在朝堂之上,凡事较真,却往往处处难遂心思……以前某不明白这个道路,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付出就要有所回报,却不懂得世间之事哪来的那么多明明白白?有时糊涂,才是真正的智慧。年近四旬才懂得这个道理,不过倒也不晚。” 这是苏定方屡经打压排挤、空有满身才学却郁郁而不得志多年以后,方才领悟出来的处世哲学。 “有时糊涂”并非没有底线,而是要懂得“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凡事不能斤斤计较于得失,该做的做好,然后顺其自然。 人活世间,有时候“和光同尘”一些,得到更多人的肯定,反而能做更多的事…… 上官仪不是蠢货,只是略微思索,便明白了苏定方言语之中的点拨。 抓住张明圃很容易,按照张家奴仆的供词,张明圃顶多也就离开了不足一个时辰,此刻怕是仍未脱离苏州范围,水路早已被水师封锁,想要离开,也就只能骑马或者乘车,这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一个时辰能走多远? 只要想追,肯定追得上。 然而追上去抓捕之后呢? 若是这张明圃亦学着王敬训那般“畏罪自杀”倒也罢了,可万一他自己先招供了呢? 抖落出其身后尚有某些人物在推波助澜,甚至于幕后主谋,你让李二陛下怎么办? 证据确凿,不予惩罚,那便是徇私枉法。 可若是给予惩罚,整个局势瞬间又变成了皇权与某一些势力的对立,这种对立是绝对没有缓冲的,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不分出一个雌雄高下,绝难罢手。 这与李二陛下缓缓图之的施政策略完全违背…… 到时候将一切都摆在台面上,看似案件告破,实则谁也没有回旋之余地,难道那便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还不如隐晦一些处置,虽然没有确凿之证据,但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儿,皇帝照样可以拎着耳朵质问,谁若是抵赖不认,那就是公然挑衅皇帝之权威,哪里有那么傻的人? 退一步,糊涂一点,结果却是大家都可接受。 ***** 张家府宅对门的一处茶楼之内,一位头戴斗笠的青年凭窗而立,目光越过倾斜的雨幕,看着苏定方与上官仪敛袂而去,留下一众如狼似虎的水势兵卒将整个张府团团围住,彻底搜查。 片刻之后,茶楼的伙计飞快的顺着楼梯跑上来,气喘吁吁的低声道:“大郎,张明圃已然潜逃,不知所踪!” 长孙郎君轻轻吐出口气,心里松快了一些。 若是张明圃被捉住……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那是逼着陛下与长孙家撕破脸面呐! 在他身后,一名打扮成脚夫模样的汉子上前,用冷硬的语调说道:“长孙郎君,如今水道被封锁,张别驾又潜逃不知所踪,吾等想要返回高句丽实在是千难万难,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郎君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此刻看不到面上神情,只是淡淡说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返回高句丽自然有的是办法,水师之中亦非是铁板一块……不过眼下吾等还不能返回高句丽。那一伙伏击吾等之黑衣人到底适合来路,务必要查清楚,将那些震天雷追回,否则何以回去高句丽面见大莫离支?” 第七十九章 破局 那高句丽武士面容冷硬,舌头也硬,吐字不清道:“这与吾等有何关系?咱们二十几人自高句丽潜入华亭镇,如今只剩下这三五个,非是吾等不能尽心尽力,实在是螳螂捕蝉,那个家雀在后……非战之罪也。大唐水师强悍,且上下尽皆装备火器,一旦泄露行藏,水师兵卒蜂拥而至,死无葬身之地矣!” 别看如今高句丽上下尽皆叫嚣,说什么大唐若敢来攻那就让其有来无回,并且扬言俘获李二陛下,换回来几个公主给军中大将当小妾…… 话有多硬,心里便有多需。 数十上百万的精锐大军陈兵边境,时刻磨刀霍霍厉兵秣马,整个高句丽早已风声鹤唳,据说平壤城里的那些个达官贵人们就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唯恐大唐水师直接溯流浿水而上,一觉醒来便兵临城下,当了亡国奴…… 尤其是对于横行大洋的大唐皇家水师,可以直接在任何地点登陆截断高句丽大军的粮道,亦能够源源不断的给予大唐军队补给辎重,更是令高句丽上上下下颇为忌惮。 …… 高句丽举国戒备大唐,早已在十余年前便开始。 贞观二年,大唐攻破突厥领利可汗,高句丽荣留王遣使奉贺,并上封域图。贞观五年,李二陛下诏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往,前往收痊隋炀帝东征之时兵将战亡骸骨,并且捣毁高句丽所设京观。 荣留王深感恐惧,唯恐大唐再度延续隋朝东征之攻略,希望倾全国之力修筑一道长达千余里的长城,贯穿南北,将大唐军队阻挡与长城之外。 然而长城岂是想修就能修? 区区高句丽地少民寡,即便是全国征调民夫、举国吃糠咽菜,也修不起长达千里的长城,所以这个伟大的构想也只能存在于荣留王的案牍之中。千余年之后,将高句丽人视为祖先的棒子们从故纸堆中发现了这一线索,顿时兴奋莫名! 这就是伟大的高句丽曾经宇内无敌的证据啊! 瞧见没有?汉人能够修筑长城,咱们高句丽也能,说不定汉人修筑之长城乃是年代久远以讹传讹,根本就是从高句丽这边传说过去的,汉家所有的长城,其实根本就是高句丽人所修筑…… 只是可惜,数遍辽东大地以及半岛之上的山山水水,也没有查寻到一丝一毫所谓“高句丽长城”过的痕迹,哪怕死一砖一瓦都没有。 这就很尴尬了,一般来说历史上某些存在过的建筑会因为时光的侵蚀、地壳的变迁而崩塌损毁,从而湮灭在无敌的岁月之中,但是再怎么崩塌、侵蚀,总也不至于连一砖一瓦都找不见吧? 事实证明,所谓的“高句丽长城”是肯定没有的。 但是高句丽人聪明啊,修不起真的长城,那么拿什么来抵挡大唐的无敌之师呢? 便有人相处一个办法,沿着辽东中部的山脉一路修筑山城堡垒,然后将这些山城堡垒练成一线…… 历时十六年,“长城”终于建成,渊盖苏文率领举国之兵力拱卫这些山城堡垒,以之抵抗大唐的征伐。 …… 陈兵辽东的数十万大军,就如同悬在高句丽头顶的利剑,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来,而且一定会掉下来,所以高句丽上上下下面对大唐的时候总是嘴硬,可心里着实怕的一匹…… 长孙郎君面容隐在斗笠之下,不见神情,语气却颇为不屑:“在大唐这片领土之上,吾保你无事。” 那高句丽武士显然不信,嘀咕道:“吹什么牛,你自己都成了丧家之犬,还能保得住我?只希望你在碰上房二之时,还能这般镇定自若。” 长孙郎君沉默下来。 空气中似乎忽然泛起丝丝寒意…… 高句丽武士咽了一口唾沫,他心里清楚这位长孙郎君非常受大莫离支看重,若是惹恼了他,将此次行动失败的责任往自己山上一推,回到高句丽,自己就得被暴怒的大莫离支点了天灯…… “一切听从长孙郎君命令便是,您怎么说,吾怎么做!” 权势之下,高句丽武士果断认怂。 长孙郎君依旧不言不语,站在窗前的身形一动不动,似乎余怒未竭,半晌,这才冷冷说道:“不尊将令,实乃行伍之大忌。如今尔等与吾离心离德,对于吾之命令颇多抵触疑虑,若是继续行动下去,恐怕有倾覆之祸。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返回高句丽。” 高句丽武士大惊失色,连忙道:“郎君息怒,是某的不是,某给你赔罪……” “吾承受不起!将军乃是高句丽王族,位高权重,又深受大莫离支的信赖,吾岂敢当您的赔罪?当真要赔罪,烦请将军回到高句丽之后,去跟大莫离支赔罪吧。说到底,吾只是个外人,能否得到震天雷,能否离间大唐皇帝信任房俊、苏定方的心思,又与吾何干呢?” 言罢,长孙郎君伸手拽过搭在一旁桌子上的蓑衣,从容的披在身上,转身下楼。 高句丽武士面色铁青,却是敢怒不敢言,唯有狠狠一跺脚,紧跟在长孙郎君身后下了楼,走出门口,走进漫天雨幕之中。 ***** 华亭镇。 码头上被砸毁的仓库已然清理完毕,其中废墟之中收集出来的被炸死的兵卒残破的尸首业已收敛,只是震天雷的威力巨大,又是许多枚在一起炸响,兵卒的尸首都已经残破不堪,难以辨认。 水师自有其制度,这些兵卒虽然并未阵亡于疆场之上,却也是看守军械物资而被贼人所害,等同于为国捐躯,故而将其尸首收敛之后,择日安葬于吴淞口西侧的山包之上,那里有水师阵亡将士的公墓。 皇家水师自成立之时而始,便一直对外作战,从未将矛头对准国内,即便剿灭的海盗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却因为其早已落草为寇,不算是大唐之国民,所以公墓的山坡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书“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令水师之声誉在民间得到广泛支持。 裴行俭在镇公署一直忙碌至现在,眼瞅着天色已然黑下去,桌案上燃起蜡烛,这才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伸了个懒腰。 一阵疲惫袭来,腹中空空如也,雷鸣一般响了起来…… 正巧苏定方与上官仪自外头走进来,裴行俭连忙上前相迎,而后吩咐书吏准备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这值房之内,享用晚膳。 推杯换盏之间,三人心情都格外舒畅。 这一场忽如起来的变故,使得局势陡然紧张,若是不能好生处置,其后续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不仅裴行俭与苏定方难逃罪责,就连尚在关中的房俊都要受到牵扯。 这根本就是冲着房俊使出的阴谋…… 不过幸好,张明圃百密一疏,留下了王敬训这个破绽,被裴行俭紧紧的捏在手里,就此破局。 也算不得破局,毕竟丢失的震天雷尚未找到,房俊还是要担负一定的责任,不过比起先前的险恶局势,却已经微不足道。 裴行俭敬了苏定方一杯,笑道:“张明圃这一马放得好,如此一来局势顿失紧迫之感,长安那边更能够转圜腾挪,不必使得陛下直面此事背后之主使,否则纵然案件彻底告破,陛下也不会高兴。现在则大不相同,虽然此案无法追查到最后主使,却是陛下愿意看到的,而且二郎因此受罚,陛下心中难免有所亏欠,有些时候咄咄逼人未必能够成事,憨厚糊涂却也未必吃亏。” 苏定方干了杯中酒,略微叹了口气,道:“以前,某身在军中,刚烈秉直,眼里不揉沙子,只知上阵杀敌、忠君爱国,却始终不得重用,有志不得伸展,直至年届不惑,方才懂得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得到二郎之举荐、陛下之信重,官路亨通平步青云,却也丢失了一些曾经执着的信念,倒也不知是好是坏,时常嗟叹迷惘……” 理想是高尚的,而现实却太过残酷。 有些人坚持信念矢志不渝,哪怕生不逢时命运蹉跎,却能留下千古美名;有些人碍于世情不得不和光同尘,倒是能够放开手脚干出一番事业,却也丢失了最珍贵的坚持。 孰优孰劣? 谁对谁错? 谁也不能分清。 一旁的上官仪沉默一下,轻声道:“吾等生而为人,俯仰无愧于天地即可。待到百年之后、盖棺定论之时,能够在青史之中留下一鳞半爪,便不枉此生矣。” 第八十章 没完 《易》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三闾大夫曾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此乃君子之道也。 然而正所谓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懂,也确实有很多人遵循先贤的足迹向往着一个纯粹的人生,却往往在现实之中撞得头破血流,要么低下头颅和光同尘,要么背负骄傲踽踽前行。 何其难也…… 他这番感慨,裴行俭与上官仪却是感触不深。 裴行俭自不必说,出身名门少小扬名,人生顺遂一路青云,上官仪的身世查了一些,却也是官宦世家,其祖上亦曾在北周之时担任过定襄太守,封疆一方。这两位可以说是世家子弟当中之佼佼者,何曾遭受过苏定方曾有过的冷遇和打压? 夏虫不可语冰…… 窗外的暴雨已然渐渐停歇,倾盆的雨势变成细雨绵绵,庭院之中栽植了几颗大树,此刻早已被雨水冲刷去积落灰尘,枝叶青翠鲜活。 三人在值房之中饮酒闲话,气氛倒也不错。 上官仪敬了二人一杯,有些担心的问道:“水师查封了王氏很多产业,这些产业当中亦有江南本地氏族的份子在里头,若是尽皆抄没,恐怕要惹起江南士族的怨气与反弹,还望都督三思而后行。”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如今王敬训招惹了水师,导致家中产业尽被查封,这进了水师嘴里的肉,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只不过江南到底不比别处,江南士族盘踞吴越之地几百上千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也就是房俊那等手段与实力并存,背后尚且有皇帝撑腰的“棒槌”,才能无视导致江南动荡之危险,悍然对这些氏族下手。 苏定方的威望自然远远不及房俊,若是贪图那些货殖房产,将江南士族们逼得急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裴行俭摇摇头,道:“那等货殖,岂是水师亦或华亭镇能够吞得下?再者说,若是这般吞下,吃相未免太难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吾等当守身持正、光风霁月!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不义之财不可取,取之无道,用之无度。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祸,一个人如果失去敬畏之心,为人处事就变得狂妄自大、肆无忌惮,甚至贪得无厌、无法无天,最终害人害己。” 上官仪连忙拱手:“受教了。” 俱是对仕途有着远大抱负之同志,当时刻警醒自己严守底限,“穷不忘操,贵不忘道”。 裴行俭笑了笑,拱手回礼:“上官主簿不必多礼,抡起年纪、官职,您都在吾之上,这句‘受教’,在下如何敢当?” 上官仪正色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游韶贤弟你虽然年纪轻一些,但是心性持重、胸怀磊落,足可为师。吾等读圣贤书,少小立志要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最紧要便是清风两袖、铮铮铁骨,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多之无益!” 裴行俭:“……” 这就尴尬了! 咱只是想说太原王氏自会将好处双手奉上,根本用不着费着心思去觊觎谋取,以免脏了手坏了名声…… 苏定方虽然刚正不阿,但是浸淫官场多年,何等手段没见过? 此刻见到裴行俭一脸尴尬却还不得不出声附和的神情,心里又是感概又是好笑。 说起来,这上官仪与自己一样,都是过于正直不懂变通,这样的人或许因为卓越的能力能够在官场之上有所作为,甚至身居高位,但是缺乏取舍之间权衡利弊的圆滑,最终的下场很难说。 反倒是最年轻的裴行俭,有智慧、有手段,关键还面厚心黑,这等人天生便是混迹官场的胚子,往后之成就,或许会远远超过他们两个。 不由又想起远在长安的房俊。 这些时日以来,房俊可是受了不少气,依着他的性子没有破马张飞的大肆反击,已然殊为难得。如今有人将刀尖子直接捅进了他的肺管子里,他又怎么能忍得住? 或许为了顾全大局,不能将那些个幕后真凶如何,但是对于太原王氏,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太原王氏有的头疼了…… ***** 苏定方猜测的差不多。 只不过太原王氏岂止是头疼? 阖府上下人心惶惶,王敬直兄弟两个简直都快疯了! 王崇基乃是其父王珪的嫡长子,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敕封为永宁郡公,官拜主爵郎中,于尚书省当值,在尚书左仆射、英国公李绩手底下做事。此人老成持重、性情敦厚、处事方正,李绩对其颇为赏识。 然而此刻,王崇基在家中咆哮怒骂,甚至连着摔碎了两个茶盏,哪里有半点“老成持重”之风格?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那震天雷乃是朝廷严加管制之物,以房二的受宠程度,尚且要将制造火药的工坊交给皇帝亲自管理掌控,他王敬训是不是吃了豹子胆,敢冲震天雷伸手?他是嫌吾王家没有满门抄斩,没有举族倾覆,所以要大力推一把吗?” 王崇基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 王敬直在一旁见着满屋子奴仆侍女都垂着头当鹌鹑,就连几位族中长辈都在王崇基的怒火之下战战兢兢,不由劝阻道:“大兄勿要动怒,王敬训虽然罪该万死,但陛下英明,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吾等身在关中,事先根本毫不知情,未必便会将吾王家牵连在内。” 入唐以来,太原王氏一直颇受两代帝王信任,父亲王珪更是被李二陛下视为师长,尊敬备至,自己也因此能够尚南平公主,成为帝婿。 王氏一门,荣宠不衰。 刚刚有江南的家仆带回来消息,华亭镇那边搞出了天大的动静,数百枚震天雷失窃,最后居然在王敬训的家中找到一部分,随后王敬训便“畏罪自杀”…… 阖族震动! 但王敬直却并未慌乱,整件事王氏本家根本毫不知情,完全是王敬训一个人寻死。纵然最后王家难免受到牵连,但是以陛下之宽厚,以及王家以往的功绩,并不至于太过严重。 只是这名声上沾染瑕疵,却是比皇帝的惩戒更加令人痛心罢了…… 然则如王崇基这般方寸大乱、暴跳如雷,却是完全没必要。 王崇基听到兄弟驳斥自己,顿时怒目而视,训斥道:“汝是否因为身为帝婿,便有恃无恐?圣人尚且敬小慎微,动不失时,乃至于百射重戒,祸乃不滋。陛下的恩宠非是无限的,父亲留下的福泽需要吾等好生经营,而非是肆无忌惮的予以挥霍,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痈疽之必溃也,所浼者多矣!” 王敬直呆愣半晌,满面羞惭。 自己一出生便顺风顺水,从来不知困顿蹉跎为何物,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祖辈带来的荣耀地位,却从不知这份荣耀之所以代代相承,正是因为家族之中一辈一辈去努力经营,方才有太原王氏绵延千年的荣华富贵。 “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痈疽之必溃也,所浼者多矣!” 自己熟读《淮南子》,今日方才发现却从未读懂,只是雁过寒潭,徒留虚影,未曾真正领悟其中之神髓。 以往自己并不曾看得起的长兄,却是令自己颇为意外。 他连忙起身,一揖及地,羞愧道:“大兄教训,小弟铭记于心,绝不敢再率性行事!” 王崇基微微颔首,叹气道:“非是为兄叱责于你,实在是形势不容乐观!此等大罪,固然是王敬训一人所犯下,可是家族又岂能置身事外?陛下倒还好说,此事牵扯重大,陛下定然不远牵连广泛,甚有可能一手压下。但是别忘了,这震天雷乃是从华亭镇仓库盗出,且伤了数名兵卒,炸毁了不少货殖,如今吾家在江南的产业尽被水师所查封,显然是激起了水师上下的怒火,这等情形之下,那房俊岂能善罢甘休?” 王敬直呆了一呆。 对呀,整件事在江南发生,房俊看似稳坐关中一点不沾边,但却是剑锋所指! 依着这小子的棒槌脾性,焉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第八十一章 取舍 王敬直这才醒悟过来,此次事件之中,对于王家威胁最大的并非皇帝陛下,而是房俊…… 毕竟身为一国之君需要权衡利弊的地方太多,看似掌握着君临天下之至尊权力,其实却很难做到率心如意的行事,否则隋炀帝便是前车之鉴。 然而房俊却不同。 这件事的剑锋所指便是房俊,而房俊如今看似遭遇了低谷,但毕竟横扫漠北的旷世功勋放在那里,谁都知道这是李二陛下先抑后扬的用人之法,帝王心术便是如此。 放在任何一个朝堂之上,这份功勋都足以彪炳青史、威震天下,加官晋爵自然是应有之义。 说到底,房俊是受了委屈的。 此刻若是房俊歇斯底里的发作出来,无论是冲着太原王氏亦或是整件事背后的主谋,李二陛下都只能听之任之,不可能予以打压。 在打压下去,那就是想要大用,而是心怀芥蒂,让房俊离心离德了…… 可房俊哪里会去找幕后主使的晦气? 这人看似粗鄙,实则深谙官场之道,既然李二陛下都能够为了大局缄默的不予追究,房俊更不可能不顾皇帝的心意。 所以若是房俊想要发泄一番怒火,最好的目标便是王家…… 王崇基见到王敬直已然领悟,便断然说道:“你即刻亲自前往房府拜见房俊,莫要端着什么架子,你是世家子,人家也是世家子,你是帝婿,人家也是帝婿,可是人家这一身功勋却是真刀真枪的拼出来的,比你强多了!在房二面前,你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架子放下来,表达出足够的诚意,江南那些被水师查封的产业,统统送给房俊当作赔礼,若是不够平息其怒火,任其开口!” 说到此处,他语气郑重:“既然是赔礼道歉,那么诚意便要做足,让整个关中的人都看看,此事虽然咱们王家是被牵累所致,甚至可以说是遭受陷害,但依旧一力承担,越是闹得沸沸扬扬,就越是让人都看清长孙家的无耻嘴脸!告诉房二,他想要什么就开口,吾王家就算是倾其所有,亦会承担自己的那一份责任!就算是他想要你的妹子,你也得洗干净了送过去!” 屋子里众人面面相觑,落针可闻。 王敬直嘴角抽搐一下,心忖:我也么倒是想将妹子送去给房俊当小妾,问题是人家恐怕看不上啊…… 不过他明白王崇基的意思。 长孙家私底下买通了王敬训陷害房俊,所作所为已然打破了世家门阀之间所固有的默契底线,甚至可以说是缺德至极。 这件事闹起来,王家固然财货之上有些亏,但是对于名誉却是最好的挽回举措。 世人往往看到的并非是结果,而是导致这个结果的过程。 比方杀人之罪,虽然结果都是致人于死,但动机不同、手段不同,往往会导致差异极大的结论。 甚至会予以同情…… 王家在这件事情上本就无辜,如今站出来勇于承担责任,肯舍弃大笔财货取得房俊之谅解,起码在舆论上占据了先机。 世家门阀最重要的便是名声,萧家出了一个挺身而出当“死间”的萧嗣业,如今名声响彻大唐,谁都要赞一声“忠勇世家”,与之相比,再多的财货也不值一提! 而整件事位于王家的反面,便是长孙家。 王家表露出慷慨决绝之态度,不仅仅能够争取舆论的同情,更会将长孙家推入一个“不忠不义”之境地,这亦是王家的报复。 前有长孙冲谋反,现有勾结王敬训陷害房俊,长孙家的名声怕是要彻底毁了…… 当然,大大方方表示赔罪的另一层用意,未尝便没有“胁迫”房俊的意味:你看我们态度这么好,你也不好意思多要赔礼吧?要的多了,咱是不说什么,但外人看着,难免说你房二不讲究…… 以往这位兄长木讷寡言,可是父亲故去之后继承家主之位,却陡然爆发出这等过人之智谋,真真是令人不可置信。 “今日长乐公主寿诞,于城南终南山道观之中置办了素席,宴请一众皇子、公主,吾亦受到请柬,稍后便与南平公主前去赴宴,房俊亦在邀请之列,届时吾寻一个机会,将这番意思表示出来,广为人知。” “如此甚好,但是要掌握好尺度,莫要被房俊误认为吾等故意大张旗鼓,有胁迫之嫌。咱家虽然与晋王亲近,但眼下毕竟太子才是储君,而房俊如今声势日盛、羽翼丰满,决不可轻易决裂。” “大兄放心,小弟谨记便是。” “去吧,给长乐公主备上一份厚礼,虽然坊间传闻多有不实,但是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关系的确微妙,只要长乐公主肯帮衬一句话,这件事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喏!” 王敬直郑重应下,想要准备寿礼。 寿礼本来早已备下,不过此时形势有变,为了讨好长乐公主,还需要再下一番心思才行。 却不料王崇基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微微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不要觉得委屈,更别觉得冤枉,今晚给房俊一个态度,然后明天你去长孙家面见赵国公,与其商谈吾家在定襄一代收购羊毛之事宜。” 言罢,当先离去。 王敬直彻彻底底的叹服…… ***** 终南云霭,暮色昏沉。 日头早已西坠,天边残留的一丝白光透不过终南山茂密的林木,树荫之下,已是一片昏暗。 山中更显昏暗,起伏的山岭宛如蛰伏的猛兽,山势逶迤之间,一处小道观的山门悬挂起两盏红灯笼,树影婆娑,凉风习习,意境雅致。 一队车马沿着山路辚辚而来,倒得山门前,最前头骑马的房俊翻身跃下马背,将马缰甩给身后的部曲,自有从山门中小跑而出的小道姑去接应着后边马车上的女眷。 宽敞豪华的四轮马车停下,车门打开,一身绛色宫装的高阳公主从车上走下来,身段娇柔面容秀丽,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在她身后则跟着一个明眸皓齿俊秀非凡的小丫头,正是聿明雪。 房俊瞥了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这等场合其实是他不愿意参加的,看似长乐公主不远大肆铺张,只是兄弟姊妹之间亲近亲近,但是皇帝的子女,本身便自带利益,每个人身边都围拢着一群为了利益奔走的宾客,长乐公主倒是出于好心,只是这些人凑在一处,要么是借机攀谈联络感情,要么是相互攀比论个高低。 无趣得很…… 山门处,内侍总管王德脱去了大太监的袍服,换上一袭宽松的道袍,面色白皙颌下无须,倒也多了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少了庸俗之态,颇有道家人闲云野鹤之神韵。 “您老不在宫里服侍陛下,怎地也有闲暇出宫?” 房俊上前笑呵呵的打招呼。 他素来不歧视阉人,况且唐朝的太监其实照比某些朝代好很多,与王德相交颇深,就连王德留在老家的子侄亲眷都是房俊代为安置,谈不上什么良田万顷广厦千间,却也衣食无忧举族安泰。 这也正是王德当初的请求,依着房俊的能量,什么样的财富官职拿不出来?不过穷苦人骤然富贵并非好事,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陡然之间财富加身,恐有不测之祸…… “呵呵,老奴奉陛下指派,前来张罗长乐殿下的寿诞。倒是二郎您这优哉游哉的看上去心情不错,没有被那些个俗事给恶心人到。” 王德亦是笑眯眯的,意有所指。 两人关系深厚,谈笑间倒也无需忌讳什么。 房俊苦笑着摇摇头,抬脚迈进山门,边走边说道:“某这才见识到什么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说说这找谁惹谁了,平白无故的便添了这一桩倒霉事?” 第八十二章 谈判 王德便“呵呵”的笑起来,揶揄道:“旁人说这话,老奴亦会为他嗟叹几句,感同身受,可二郎您说这话……呵呵,这些年您招惹的人那还少了?所谓冤冤相报,您这仇家可多了去了。” 房俊进了山门,站在河卵石铺就的甬道上,驻足欣赏着夜色下的花树房舍,轻笑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就是说某还是不够凶,不能让那些心怀觊觎者望而却步,更不能让小儿夜半止啼,还需努力啊!” 王德失笑不已。 哪里有人非得将自己标榜成一个穷凶极恶之人?这房二当真有意思……可他再是清楚不过,这人虽然看似棒槌,行事率性而为,实则任何时候都心中有数,绝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混不吝。 真正的混不吝,焉能做得到房俊之成就? 今时今日,放眼朝堂上下那些个所谓的年轻俊彦,有哪一个能比得上房俊?允文允武胸有锦绣,这是真正的人杰。 “二郎,且入正殿说话吧,唐驸马、王驸马、柴驸马、史驸马、程驸马等人都在正殿坐着呢。” 王德一手需引,请房俊去正殿。 房俊现在愈发厌烦这等应酬的场合,坐在一起虚头巴脑的相互吹捧,有个甚的意思? 这时身后高阳公主与聿明雪已经走进山门,房俊便道:“殿下去坐一坐吧,为夫寻一个僻静的所在,与王总管饮一壶茶,闲聊一会儿。” “嗯。” 高阳公主轻轻颔首答应下来,颇为诧异的瞥了一眼一旁笑容可掬的王德。 大唐可没有什么“权监”的说法,太监仅只是皇帝身旁伺候坐卧起居的奴婢,连看一眼公文奏疏的权力都没有,绝不存在内外勾结祸乱朝纲之可能。 既然如此,与这个老奴有何聊的? 不过她自是不会干涉房俊之事,轻轻颔首,便向大殿走去。 聿明雪陪在身旁,两女衣袂飘飘,一样的清丽殊容,分外养眼。只是在与房俊错身而过的时候,这丫头水灵灵的秀眸瞥了房俊一眼,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令房俊莫名其妙,又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容…… 待到两女走过,王德才笑道:“聿明氏乃是上古神族,史书典册之中,不知留下了多少神秘的传说。这等部族传承久远,底蕴深厚,与其交好,受益无穷,二郎还应多多用心才是。” 房俊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整日里朝堂上那些个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就已令人厌烦不已,若是平素交朋好友亦要多藏着几个心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左右此间无事,你这个大内总管也不能就杵在这儿当迎宾,若是不嫌某聒噪,那就寻个地方喝杯茶,待到开席之事再过来便是。” 王德道:“能与二郎这等人杰饮茶畅谈,实乃人生快事,老奴求都求不来。那边假山之后,有几颗数百年的银杏树,树下有石桌石凳,精致优雅,不妨去稍坐一会儿。” 房俊从善如流:“请!” 王德回头叫来一个小太监,命他备好火炉泉水拿到银杏树那边,这才同房俊联袂而行。 刚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叫道:“二郎,请留步!” 二人止步,齐齐回头,见到一名锦袍男子正从大殿那边快步走过来。 此人面如冠玉俊美不凡,正是驸马王敬直…… 王德和风细雨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低声道:“二郎怕是有好事上门,太原王氏现在犹如惊弓之鸟,必定舍得下大本钱,来换取二郎你的宽宥谅解,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客气一些,人家说不得回头还会嘲笑你眼皮子浅,所以啊,狠狠的捞一把,将他捞得疼了,将来才能记得今日挨得这顿打。” 房俊看着不远处迈步而来的王敬直,笑了笑,调侃道:“据闻王驸马有一侄女,秀外慧中,明媚可人,你说我若是与其讨来为妾,他能否答允?” 王德道:“一个女人算个甚?你若是张口,怕是王驸马都能乐翻了天,不但省却大笔赔罪的货殖钱财,还能与你攀上一门亲戚,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整个关中不知有多少人家做梦都想将闺女送进你房二郎的被窝。” 房俊笑道:“某居然如此抢手?” 王德煞有介事:“比你想象的还要抢手!” …… 两人扯犊子的功夫,王敬直已经到了跟前,一脸笑容,抱拳道:“二位不入大殿,却在此处清闲?” 房俊抱拳还礼道:“最近琐事缠身,心火旺盛,最是耐不得人多吵杂之地,故而意欲与王总管寻一处僻静所在,喝几盏清茶,去去心火。” 王敬直:“……” 居然这么直接的? 他有些愣忡,平素实在是接触不到房俊这等特立独行之人,有些跟不上节奏。不过到底也是太原王氏出类拔萃的子弟,在官场上也厮混了不少日子,总算是稳住心神,苦笑道:“二郎此言,却是令在下无地自容啊!” 既然这人是个棒槌,那自己也别藏着掖着了,直接开宗明义吧。 “对于王敬训一事,王家上下深感子弟不屑,并为此羞愧。在下受到家中所托,欲与二郎开诚布公畅谈一番,不知可否赏脸?” 语气、姿态,尽皆放到最低。 房俊颔首道:“不敢当,王驸马有话要说,在下洗耳恭听便是。” 一旁的王德道:“老奴尚有杂事,就不叨扰二位了……” “诶!”王敬直伸手制止王德离开,爽朗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此事虽然是王家的责任,但到底非是出自家族之授意,说起来王家亦是受害者,所以王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王总管但请就坐,亦能当一个见证。” 王德瞅了房俊一眼,见到房俊微微颔首,便笑着道:“那也行,老奴就陪二位驸马饮杯茶。” 说话间,三人来到一处精舍之后。 一颗巨大的银杏树矗立在精舍之前,夜色之下莽莽苍苍遮天蔽月,整棵树高大挺拔气势雄伟,树干虬曲葱郁苍健,叶似扇形,叶形古雅,姿态优美,遒劲葱绿,望之顿生峻峭雄奇、华贵优雅之感。 自古以来,国人便有栽植银杏之喜好。 在无数名山大川、古刹寺庵,无不有高大挺拔的古银杏,它们历尽沧桑、遥溯古今,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历代骚人墨客涉足寺院留下了许多诗文辞赋,镌碑以书风景之美妙,文载功德以自傲…… 树下有石桌石凳,三人各据一角,围桌而坐,抬头便是参天枝叶,山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一条小溪流水潺潺。 好一个僻静优雅之所在,置身其间,隐隐有出世之飘然…… 小太监捧着火炉茶具过来,尚有一个装满山泉水的木桶,王德挥挥手将其斥退,自己亲手拿起木桶之中的舀子,舀了泉水倒进水壶之中,放在红泥小炉之上。炉膛里早已燃了炭火,用火钳子稍稍拨弄几下,炭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待到水开,王德先是冲洗茶具,而后沏茶,片刻功夫,茂密阴凉的银杏树下边氤氲着淡淡的茶香,随风轻拂,沁人心脾。 王敬直举起茶杯,道:“良辰美景,风物宜人,在下借花献佛,敬二郎一盏,以示歉意。” 房俊想了想,并未举起茶杯,淡然说道:“刚刚王驸马已然说过,此事乃是王敬训一人之所为,即便是王家亦是受害者。既然如此,这番歉意实属不必,这杯茶更是万万喝不得。” 王敬直苦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放下了心中仅有的一点侥幸,手里的茶杯依旧举着,正色说道:“王敬训毕竟是王氏子弟,王氏传承千载,自有家法严谨,赏罚分明。做错了事就要认,有责任就要扛,水师与华亭镇此次蒙受巨大损失,王家心怀歉疚,故而愿意以江南所有产业作为赔礼,希望二郎能够谅解。” 旁边的王德面容一动,心底赞叹。 好大的手笔! 这几年随着市舶司的设立,江南一地海贸兴起,世家门阀尽皆在江南置办产业,似太原王氏这等累世豪族,素来布局深远,其在江南的产业规模,恐怕不在数百万贯之下。 一句话,说送人便送人了,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当真是有气魄! 王德感慨之余,却忍不住替房俊担心。 这块肥肉固然味美,可是却烫嘴…… 第八十三章 诚意 听闻王敬直之语,房俊也差异的一挑眉。 这么大方? 不管旋即也能够理解做出这等决策,即是存了交好自己之心,亦有狠狠的甩此事幕后主使一巴掌的意思,甚至于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坑,若是自己贪图财货傻愣愣的跳进去,怕是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 谁都知道这件事自己受了委屈,可谓天降横祸砸在头上,除去那些个与自己素有积怨者幸灾乐祸之外,旁人都会予以同情。大家都混迹官场,谁也不愿意遭受到这等防不胜防的算计陷害,若是大家都这么干,岂非人人自危、夜难安寝? 规矩就坏了。 可若是自己吞下这比庞大的财货,立即便从舆论的同情者变身为嫉妒者…… 尤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的看法。 或许,李二陛下现在对自己心存歉疚,毕竟立下覆灭薛延陀那等旷世之功勋,非但未能加官晋爵,反而削爵降职。 然而自己一旦收了王氏之赔礼,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李二陛下会觉得他是占了便宜的——区区一个诬陷而已,朕既然已经洞悉其中之根由,自然不会与你计较,而你因此发了一笔大财,岂不是占了便宜? 房俊不差钱,而且他更觉得一直让李二陛下觉得有所亏欠,这比多少钱货都重要。 房俊手里婆娑着茶杯,沉吟不语。 王敬直心中一紧,赶紧说道:“王家诗书传家,仁义为本,然则家大业大,难免出现一二不肖之子。闯了祸,自然有家族承担责任,所以此番赔礼,乃是王家上下共同做出的决议,以显示十足之诚意。” 房俊看了他一眼,依旧没说话。 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此事不能牵连太广,将王家拖下水已然是极限,若是继续追究下去,非是李二陛下愿意见到。 当下,稳定是一切施政纲领之前提,是重中之重。 唯有证据稳定,才能推动李二陛下的治国政策,大力发展农商之余,快速提升天下各处的基础设施建设,普及教育。 一旦朝政被“政治斗争”所拖累,哪里还有精力去经略如此宏伟之蓝图,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 自己不收下王家的赔礼,那边是依旧不依不饶,王家亦不会坐以待毙,必将有所动作。 若是收下,却又不妥…… 正自沉吟权衡之间,忽闻有人说道:“都跑来这里躲清静了?哈哈,果然是一个幽静的好所在,本王也来讨一杯茶水喝!” 房俊、王敬直、王德三人赶紧起身,作揖施礼:“见过魏王殿下!” 来者正是魏王李泰。 李泰穿着一袭常服,腰带上缀着一块玉佩,虽然依旧肥胖,却早已不似几年前那种“腰腹肥阔”的虚胖,前年去了西域走一遭,千军万马之中感受了一番边塞风沙疆场戎马,脸上的线条也稍显硬朗几分。 手扶着腰带晃悠悠的走过来,目光在房俊与王敬直脸上转了转,笑问道:“本王是否来得不合时宜?若是如此,本王回避一下,亦非不可。” 房俊与王敬直面上带笑,心里腹诽。 你若有心,回身便走;说出这样的话来,谁又能当真当你回避? 王敬直道:“不妨,微臣的确与二郎有些话儿说,不过倒也非是不可对人言,殿下请上座。” 房俊就没他那么客气了,虚虚施了一礼,未等李泰说一句“免礼”,自己便直起腰杆,揶揄道:“殿下好奇心愈发重了,您本着看热闹的心思而来,若是将您撵走,岂非要恼羞成怒?” “呵呵!” 李泰打个哈哈,自顾自的做到石桌旁,接过王德递上的一杯茶,道:“知我者,房二也!来来来,都坐下来,你们继续谈话,本王就只是瞧瞧热闹。尽管放心,本王这张嘴巴严实着呢,就对不会外泄。话说回来,谈得怎么样?依着本王之见,这事儿根本就没什么好谈的!” 李泰喝了口茶,见到房俊与王敬直都坐下了,这才笑着说道:“你们看啊,房二呢觉得被王家子弟给祸害了,心中有气,那就必须找回这个场子!王驸马呢,大抵是觉得那王敬训之行为完全是自作主张,与本家无关,凭什么就得受到牵连呢?所以啊,你们根本就用不着谈,直接撸袖子开干就完了!” 王德:“……” 您这煽风点火的本事,似乎还差了点儿? 嗯,这份幸灾乐祸的心思倒是极好的…… 房俊却是瞅都不瞅李泰一眼,径自对着王敬直说道:“此事本与王氏本家无关,某又非是无理取闹之人,王驸马何须担忧?所谓贵府于江南之产业,只是水师暂时查封,事后自然如数归还。不过王驸马诚意真挚,这份歉意某若是拒不接受,未免不识好歹……眼下‘大唐文化振兴会’正矢志于在天下各州府县普及学堂教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若便由某将王家的这份心意转赠于‘振兴会’,使得天下万千寒门学子收益,王驸马意下如何?” 李泰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他是这个“振兴会”的会长啊! 虽然早已猜到王家急于平息房俊的怒火,必然会割下大大的一块肉来,却不成想这块肉居然飞到了自己碗里…… “如此甚好!哈哈,二郎不愧是国之干臣,精忠报国胸襟磊落……” 王敬直却差点吐血。 那“振兴会”打着教授寒门学子的幌子,将书本纸张几近于免费一般送给那些个寒门学子,这可是世家门阀的死对头啊! 你让我将那些产业都赠送给这个劳什子的“振兴会”? 我特么…… 深深吸了口气,大兄王崇基的话语音犹在耳,心中稍做权衡,最终不得不捏着鼻子将这口气咽下。 形势比人强,既然要低头,那就低得彻底一点。 王敬直道:“二郎之心胸,当真是令吾深感敬佩!二郎既然如此说,那王家就如此做,吾家在江南所有产业,尽皆划归‘振兴会’所有。回去之后,吾便知会兄长,颁布家令,吾家所有子弟奴仆,尽皆配合江南产业之划拨!” 李泰兴奋得满脸通红,抚掌赞叹:“房二郎好心胸,王驸马亦是好气魄!” 房俊举起茶杯与王敬直对饮,而后笑道:“以往某与王驸马颇有龌蹉,不如去大殿之内共饮几杯,如何?” 王敬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李泰道:“正该如此,好男儿诗酒风流,指点江山……” 话说一半,便见到房俊与王敬直齐齐起身,冲着他略微施礼,齐声道:“殿下安坐,吾等告退。” 而后,一同携手离去…… 李泰呆若木鸡。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娘咧,这两个王八蛋是嫌本王讨人嫌,故意甩掉本王? 忿然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放眼天下,还没有人敢嫌弃本王,你们两个混账给本王等着!” 一旁的王德眼角抽抽两下,心忖:人家这边谈事情呢,你非得巴巴的凑过来看热闹,受欢迎才有鬼了。 不过身为天家奴仆,这等话语绝不敢说出口,小心翼翼道:“那啥……夜幕渐深,露水湿重,殿下是返回后院歇息,还是一同去正殿入席?” 李泰瞪眼道:“自然是要去正殿入席,这两个混账躲着本王,非得狠狠的灌他们一顿不可!” 王德束手应道:“喏!” 李泰从石凳上起身,板着的一张脸忽然像是一朵菊花一般盛放开来,手舞足蹈的喜滋滋道:“这回又有钱啦!哈哈,王德你是不知道,如今大唐各州府县的县学、乡学几乎一无所有,本王殚精竭虑,却也一筹莫展,没别的原因,一是缺师资,二是缺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父皇伯父的钱款虽然也不少,但是‘振兴会’处处用钱,本王找那些个富商门阀的筹集一点善款,结果一个两个爱搭不理的,简直过分!现在有了王家的这些产业,变卖之后能够筹集一大笔资金,剑南道两百余座县学、乡学算是有了着落!本王给你讲啊……” 王德始终面带微笑,亦步亦趋的跟在李泰身后,洗耳恭听。 不知为何,面对魏王殿下近乎于自说自话的方式,他非但没有感到半分难堪,反而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这位殿下发自内心的喜悦欢愉。 说到底,这位根本就不是玩弄政治那块料,如今消磨了妄想,终于找到能够实现自己价值的地方,真可谓如鱼得水…… 第八十四章 寿宴 作为李二陛下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王德可谓忠心耿耿、一腔赤诚。 以君王之喜而喜、以君王之忧而忧,这是皇帝的家臣,而非是后世弄权的“权阉”,一生披肝沥胆,只为报效君王。 曾几何时,陛下的诸子各个出类拔萃,王德亦如陛下一般快慰欣喜,然而随着诸位皇子年岁慢慢长大,储位之争便愈发凸显出来,本是兄友弟恭的局面,陡然之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君临天下的王座、天下至尊的权力,本就可以使得父子反目、兄弟阋墙…… 王位更迭,从来都伴随着血雨腥风,当年陛下逆而篡取,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如今难道天道轮回,又将在陛下诸子之中重演一番? 看着陛下日复一日的为此焦虑,王德亦是心中焦急。 尤其是当陛下动了易储之心,王德愈发心焦如焚……王位之传承,必须要遵守规则,那边是“嫡长子继承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是因为嫡子才能不足、品行不端便轻易予以废黜,往后有样学样,天家血肉之间,将永无宁日! 然而他只是一介家奴,家奴就要有家奴自觉,绝不可妄言君王之决定,更何况是宗祧继承此等大事? 好在太子在房俊等人的辅佐之下,地位渐渐稳固,陛下也意识到易储所能够造成了后患无法弥补,渐渐的熄了易储之心。 而原本对储位有必夺之而后快的魏王,也不得不俯首认命。 眼瞅着一场争夺储位而惹起的祸患,渐渐消弭于无形之中,王德心中着实替陛下高兴。 如今,太子东宫之位愈发稳固,再也无人可以觊觎,魏王殿下醉心于诗书教化,吴王殿下远走新罗开疆辟土,只是可惜了晋王,小小年纪受到奸臣蒙蔽,妄生争储之心,却落得个圈禁之下场,整日里面对冷宫高墙,也不知心中是何等之凄楚悲凉…… 想着想着,王德便愣愣的掉下泪来。 李泰正说得兴起,畅谈这心中宏大之抱负,冷不丁的觉得无人捧哏有些不过瘾,一回头,便见到王德正跟在自己身后,脚步细碎一言不发,便走便擦眼抹泪儿…… “嘿!汝这老奴,就这般见不得本王的好,本王壮志得酬,把你气得掉眼泪?” 李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王德慌忙跪地,辩解道:“老奴岂敢生出那等歹毒心思?说句僭越的话语,老奴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当初侍候在文德皇后身边,看着诸位殿下天真烂漫,如今各个出类拔萃,心中自然欢喜,只是……只是……” 听闻他言及母后,李泰心中顿生感触,叹了口气,佯怒道:“吞吞吐吐,只是什么?” 王德顿了一顿,这才低声道:“只是可惜了晋王殿下……” 李泰立在河卵石铺就的甬道上,两侧松柏杨槐被晚风吹拂发出阵阵如涛声一般的声响,仰首望天,明月不知何时已然跃上树梢,清淡的光辉静静挥洒,山谷幽静,卧岗如虎。 发愣半晌,李泰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颔首,道:“你这老奴倒是有心了,回头本王求求父皇,稚奴到底年轻,此番责罚着实有些重了……” 说到此处,顿住话头。 子不言父过,纵使心中觉得父皇小题大做、惩罚过当,可也不能指摘父皇的不是,只能以父子亲情入手,哀求父皇收回成命。 王德垂泪道:“殿下仁德!” “你个老夯货,挤下来几滴猫尿,就来诳本王冒着被父皇责骂的风险,真是奸诈!” 上前轻轻揣了王德一脚,抖了抖衣袍,转身向着灯火辉煌的正殿走去。 身后,王德抹去眼泪,咧开嘴,开心的笑起来。 ***** 正殿内,原本道家淳朴简洁的物件早已经撤去,只剩下角落里一座仙鹤造型的青铜香炉,从宫里头带来的各式奢华家具摆的满满当当,四周燃着红烛,正中一张硕大的圆桌,各式素斋美酒层层叠叠,极为丰盛。 房俊与王敬直并肩走入大殿,有说有笑,惹得殿内早已就坐的诸人颇为惊异。 华亭镇发生的事情早间传到长安,朝堂之上一片震动,诸人自然早已得到消息,事情的起因是王氏子弟伙同他人盗取水师震天雷,并且炸毁了华亭镇码头的仓库,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水师又在其节制之下,自然难辞其咎。 这等于是挖了一个大坑将房俊推下去,依着房俊的脾性,焉能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甚至没等到房俊的命令,水师已经悍然行动,一举将太原王氏在江南的所有产业尽皆查封,这已经近乎于彻彻底底的撕破脸,自当相视如仇寇、老死不相往来才对。 可瞧着现在这么一副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嫌隙? 诸人便都知道,两人相比是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讲和了…… 身为主人的长乐公主依旧是一身道袍,清丽脱俗,此刻盈盈起身,水盈盈的美眸似嗔似怨的瞪了两人一眼,佯装不悦道:“都等着你二人入席,你二人却姗姗来迟,这怎么说?” 王敬直连忙赔罪:“都是微臣的罪过,殿下息怒。” 房俊却大咧咧的直接坐到程处亮身边,随口说道:“殿下今日乃是东道,自然是您怎么说,微臣便怎么做,风里火里饮酒吃菜,您说了算!” 酒桌之上无大小,这样大家都能放得开。 于是,气氛一下子就起来了! 东阳公主抚掌娇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长了姐姐快罚他饮酒十觞!” 一旁的驸马高履行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爱妻,心里偷偷给点了个赞…… 这两口子素来与房俊不睦,这会儿有机会恶心房俊一下,岂能错过? 十觞酒足足有五六斤,即便是果酒喝下去也受不了,何况这桌上摆着的供男人们喝的酒可是房俊自己鼓捣出来的房府佳酿,真正的蒸馏酒…… 高阳公主坐在长乐公主身边,闻言柳眉一挑,就待发作,身边的清河公主却在桌下摁住她的手,微笑着轻轻摇头,而后才高声说道:“喝酒的机会多的是,今日乃是长乐姐姐的寿诞,适逢其会,何必罚房二郎赋诗一首,以贺长乐姐姐生辰?若是做得一首佳作,说不得便能传为佳话,百世之后,亦有余香!” 程家兄弟素来与房俊交好,前些时日又是房俊亲自请了孙思邈来为她诊病,清河公主感激在心,自然要维护房俊。 在她看来,十觞酒喝下去得把人喝个半死,但是对于房俊来说,赋诗填词,那叫事儿么? 完全没难度啊! 坐在长乐公主另一侧的晋阳公主顿时高兴起来,兴奋叫道:“姐夫,作首诗吧!” 隋唐以来,文风鼎盛,促成了诗词文化的发展。无论朝堂亦或是民间,都对诗词钟情有加、趋之若鹜。每每聚会之场合,大家凑在一起都要铺纸执笔卖弄风雅,即便是水平有限做不出什么诗来,也得拿一首大家之作予以品鉴。 无诗相佐,何以下酒? 诗酒风流,早已蔚然成风。 酒席之间若是能够作出一首佳作,与会之人尽皆与有荣焉,这是顶顶高雅之事。 而房俊如今这偌大的名声,倒是有一半是依靠着无数经典的诗词撑起来的,清河公主与晋阳公主如此提议,诸人自然轰然交好,纷纷注视着房俊,就希望他能够当真做出一首传唱百世而不衰的名作,今日之寿诞,将成为千古佳话…… “这个……” 房俊已经很久没“作诗”了,觉得很无趣。 刚刚来到大唐之时,对一切都感觉很新奇,什么都想要尝试一下,剽窃一些历史上经典的诗词歌赋拿出来玩玩,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只是这种事情玩得久了,难免厌烦。 就算是“作”一首,思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 很为难…… 第八十五章 文豪?棒槌! 房俊不是什么文豪,政治手腕、处事方法这些都可以后天培养慢慢学,但文学天赋却是学不来的。 然而他心里叫苦,旁人却哪里知道? 一众兄弟姊妹驸马王妃鼓掌起哄,气氛一时之间很是热烈。有关于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早已不知传了多久,市井坊间绘声绘色,便是这些个亲王公主们,亦是好奇得紧。 这两人到底有没有私情发生,无人知晓,但是从旁围观,去可以肯定暧昧定然有那么几分。 大唐风气开放,李唐皇族更是视“礼法名节”如无物,只要不是自己的婆娘偷汉子,其余的事情都能够怀着一颗“乐观”的心态去面对。 长乐公主清丽出尘、蕙质兰心,如今更是“和离之妇”,而房俊少年英雄、当世人杰,这两人发生一些私情,非但无人谴责,甚至喜闻乐见,以为闲聊佐酒之谈资。 若是当真玉洁冰清,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大家才会感到失望…… …… 长乐公主素来矜持,平素与房俊若是地底下碰见,都会想法设法的避开,以免旁人误会,更怕房俊误会,若是这厮死缠烂打纠缠不休,自己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过近日是她的寿诞,心情难免雀跃,又饮了几杯酒,血液加速情绪便有些高亢,兄弟姊妹们这么一起哄,使得她心中难免受到感染,一双妙目水盈盈的盯着房俊,希望他能够“妙手成章”,作出一副流传千古的佳作,使得今日之宴会能够成为一段佳话。 当初那一篇《爱莲说》,她可是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身旁的高阳公主亦是兴起,这位殿下一张小脸儿兴奋得发红,抚掌之时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皓腕,大呼小叫道:“郎君当好生斟酌,非得要作出一首‘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样的才行!” 《青玉案》一出,世间再无上元歌颂花灯之词,早已被士林中人推崇至无以复加之地位,在五言七律大行其道、诗余只被视为小道的大唐,却公认这一首词乃是千古佳作,上元词中,几乎不可逾越。 可是这首词乃是当年房俊送给高阳公主的定情之词,其中这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早已被当做男女情诗之中的极品,如今高阳公主叫嚣着要房俊再做一首这等词出来,难不成是暗示想要与长乐公主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不成? 长乐公主秀面染红,嗔怪的打了高阳公主一下,埋怨她胡说八道,眼眸却依旧时不时的瞟向房俊,心中满是期待…… 众人更是怪叫连连,兴奋得直拍桌子。 李泰这时正好走进来,闻言亦是兴奋,他才不在乎什么皇家名誉呢,只要自己的妹子愿意,能够感到快乐,与谁有点私情有什么大不了?若是他当了皇帝,长乐想要嫁给房俊,那就让她嫁! 名声这等身外之物,如何抵得上自己活得舒坦? 李泰坐回自己于齐王、蒋王之间的座位,今晚太子身体有恙没有前来,便是以他为首,这会儿大声说道:“房二你若是做得好,本王前些时日从父皇那里得赐了一份王东亭的《伯远帖》,便送予你了!” 王东亭便是王珣,东晋书法大家,琅琊王氏子弟,丞相王导之孙、中领军王洽之子。《伯远帖》是作者给亲友伯远书写的一通信札,其行笔自然流畅,俊丽秀雅,为行书早期的典范之作。全篇随其本字之形,顺其自然之态,而又通篇和悦,自然一体,有如天成。 极为珍贵! 房俊却一脸苦笑。 当一个因剽窃而出名的伪文豪被万众瞩目希望他能够出口成章,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首应景儿的诗词来,这种感觉就像是被顶在墙上下不来,又是心虚又是窘迫。 既然无法剽窃,那么以他的文学修养想要作出一首像样的诗词,那是绝无可能的,也就是打油诗的水准。 呃,打油诗…… 房俊忽然精神一振,有了! 这厮袖子一撸,先拿起桌上的酒杯,干了杯中酒,一抹嘴巴,大声道:“诸位听好!” 大殿内陡然一静。 都知道房俊填词作诗不仅水平高,更是出了名的快,于是都屏息静气,等着欣赏一首旷世佳作的问世。 房俊黑脸微红,曼声吟道:“这个婆娘不是人……” 殿内更静! 就像是忽然遭遇了“时间静止”,所有的动作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而后所有人的眼睛都惊诧莫名的看向房俊。 你这是作诗呢,还是骂人? 长乐公主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俏脸腾的一下变色,一双美眸瞬间通红,盈满水气,一双纤手紧握成拳,恨不得扑上去给这个棒槌狠狠的来一拳! 不愿意作诗就不作嘛,凭什么骂人?! 事实上,房俊这个时候也呆了一呆。天地良心,他只是一时间想不出应景儿的诗词,只好弄一首打油诗糊弄一下,文学成就虽然几乎没有,但是好歹也能逗大家一乐。 可是一句诗念完,喉咙里边给噎了一下,喘了口气,节奏顿时变了,就好似他刻意的以此来调戏长乐公主一般。 眼见着长乐公主愤怒通红的眼眸,羞愤的目光刀子一般扎过来,房俊连忙一口气将剩下的三句念完:“……九天仙女下凡尘。兄弟姊妹皆是贼,偷得蟠桃献亲人!” 诗念完了,可席间依旧鸦雀无声。 房俊尴尬得要死,只得打个哈哈,勉强笑道:“那啥,一时之间想不出太好的诗句,凑趣的一首劣作,逗大家一笑,哈哈,哈哈,呃……” 眼瞅着长乐公主一双大眼睛愤愤的盯着自己,就连她身边自家婆娘亦是神情忿忿,房俊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任何事情都得讲究一个时机,讲笑话亦是一样。 合适的时机一个合适的笑话,能够逗翻全场,大家开怀大笑,纵然稍有过分,亦无人在意;可若是时机不对,气氛不对,亦或者铺垫不对,那么一个这样笑话,很容易就被人觉得遭受了人身攻击。 这个婆娘不是人…… 普天之下,敢当着面儿说长乐公主一句“婆娘”,估计绝无仅有,唯有房俊一人。 还有那一句“兄弟姊妹皆是贼”,听听,这特娘的是什么话? 咱可都是帝皇贵胄、天家血脉,结果到你嘴里就都是贼了?固然后面还有一句“偷得蟠桃献亲人”,听上去似乎只是一个调侃,可是这等拙劣之玩笑,让在座诸位尽皆心中不爽。 多少真心话,都是玩笑着说出来的…… 或许在这个棒槌眼中,吾等天潢贵胄,便是这等“不是人”、“皆是贼”的评价? 简直过分! 这回不仅一众亲王公主们不满,就连高阳公主也气鼓鼓的瞪着房俊,好好作首诗不行么,非得搞这些花样?真是作死。 李泰刚刚得了王家一大笔“捐赠”,心情正好,记着房俊这份功劳,故而没有落井下石,哈哈一笑,调控着气氛,拍了拍桌子,说道:“本王说一句公允的话,这首诗……暂且称其为诗吧,通篇没有晦涩之词汇,返璞归真,通俗易懂……” 说到此处,李泰忍不住捂住脸,苦笑道:“那个啥,二郎啊,本王也帮不了你,赶紧的,自罚三杯,向长乐谢罪!” 房俊也有些后悔,好好的一个寿诞被自己心血来潮的“一首诗”给毁了,心存愧疚,当即举起酒杯,道:“是某的错,自罚三杯,以示歉意!” 喝酒这种事他最擅长,当即连饮三杯,气都不喘。 长乐公主怒气已然渐渐消散,恢复到平素面容清冷的神情,淡淡瞥了房俊一眼,一言不发。 房俊就叹了口气…… 第八十六章 醉酒 当你的笑话无人觉得好笑,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长乐公主瞪着房俊,清丽的面容看似古井不波,实则银牙已经暗暗咬紧,心中之羞恼非得使出极大力气才能压制,否则她都不知自己是否会当场发作出来,毁掉自己一贯清冷自持的形象。 真是太气人了…… 你若不肯作诗,那么不作便是了,何必弄出这么一首四六不着的玩意儿来膈应人? 简直该杀! 房俊被她的目光盯着,只觉得浑身似乎有无数蚂蚁爬上爬下,难受的要命,又有东阳公主在一旁冷嘲热讽煽风点火,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两世为人,房俊很少这么尴尬过。 魏王李泰觉得自己刚刚收了房俊的好意,这会儿应当表示出感谢之意,总不能卸磨就杀驴吧?便让蒋王与房俊换了位置,揽住房俊的肩膀,亲自斟酒,道:“来,本王陪二郎喝几杯。” 试图化解尴尬。 房俊能说什么呢?只能酒到杯干。 蜀王李愔是个混不吝的,但凡这种人最是看不起文化人,若房俊当真作出一首旷世佳作,李愔绝对理都不理他,鄙视也好,自卑也罢,总之他觉得那跟他不是一路人。 现在房俊弄出这么一首打油诗,席间诸人都觉得过分,唯有李愔不以为然。 这诗怎么了? 听上去通俗易懂,非得弄来一些华丽之辞藻堆砌在一起,才能叫做好诗? 他举起酒杯,瓮声瓮气道:“二郎这首诗通俗易懂,便是坊市之间的贩夫走卒亦能够领会其中之意境,自然是极好的,来来来,本王敬二郎一杯?” 房俊恨不得将这货嘴给堵上,举杯道:“喝酒!” 王敬直眼珠儿转了转,也举起酒杯,冲着房俊说道:“此前你我两家多有误会,说到底亦是我家的不是,虽然将话说开便无妨,可我这心里依旧满怀歉意,我便在此罚酒三杯,多谢二郎既往不咎!” 南平公主就坐在他身边,闻言心中一跳,拉了王敬直一下,却没拉住,不由得暗暗着急。 房俊那个棒槌,你非得招惹他干嘛? 既然事情已经说好了,房俊这个人说话算话,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揭过去了,你又何苦趁着这个机会灌人家几杯?且不说会不会惹恼房俊,但就是这种举动也显得太过小家子气,让人瞧不起。 不过说心里话,王敬训弄的这一出儿令他很是被动,却碍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放过王家这一会,心里难免存有芥蒂。 很是不爽。 这会儿你特么还要借机灌酒,真以为小爷是泥捏陶塑的佛爷,没有半点火气? 房俊举着酒杯,眯着眼看着王敬直,也不说话,直将王敬直看得心里发毛,暗暗后悔,不该觉得心中咽不下这口气,非得接着灌酒的机会报复一下。 万一这厮发飙…… 好在今日是长乐公主的寿诞,房俊再如何棒槌,也不至于在这等场合掀桌子,眯眼瞅了王敬直半晌,连席间诸人都暗暗担心房俊会不会发作的时候,这厮忽然一笑,道:“三杯怎够?你我虽然往日稍有嫌隙,不过正如刚才之言,既然已经讲和,那么往后自当亲如兄弟、肝胆相照,该当同饮三百杯!” 王敬直脸都吓白了,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在下酒量梳浅,哪里是二郎的对手……” 房俊笑道:“喝不过我就跟我喝,若是能喝得过我,就往死里喝?” 王敬直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乱说话…… “二郎误会,我……” 房俊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直接举杯:“来来来,我敬王驸马,先干为敬!” 一仰头,干了一杯。 然后杯口冲下,示意点滴不剩,然后瞅着王敬直。 王敬直无奈,只得喝了这一杯。 杯子非等放下,房俊那边已经又斟满一杯,冲着他举了一下杯子,道:“继续。” 又一杯喝下去。 王敬直一脸苦色,骑虎难下。是他意欲灌酒在先,现在总不能挑起事儿来自己却缩了吧? 只得苦着脸也喝了一杯。 房俊畅快大笑:“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与王驸马同席而饮,实在是快慰平生,来来来,今日不醉不休!” 说着,他居然亲自离席,一手捏着酒杯,另一手拎着个酒坛子,径自来到王敬直身边,亲自给王敬直斟酒,然后碰杯,也不管王敬直的反应,仰头干了杯中酒。 王敬直眼睛都直了,只得站起身,告饶道:“二郎勿怪,在下酒量浅薄,实在是喝不下去……” 房俊瞅着他笑:“怎么,不给吾房二面子?” 王敬直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倒霉催的非得去招惹这个棒槌干啥? 他身旁的南平公主知道房俊这是发怒了,见到自家郎君尴尬苦涩的脸色,站起身来,笑道:“本宫早想与二郎亲近亲近,只可惜一直未有机会。郎君酒量浅薄,不如就有本官待他喝一杯,如何?” 房俊欣然道:“能与南平殿下共饮,微臣之荣幸也,岂敢推辞?您一杯,微臣三杯,先干为敬!” 王敬直一脸赤红,赶紧将南平公主拉开。 开玩笑,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被公主站在身前挡酒,传出去岂非成为天下笑柄?然而刚刚将南平公主拽到身后,便见到房俊咣咣咣连干三杯,顿时眼睛又有些发直…… 人家敬南平公主的酒,自然可以以一敌三,没人会笑话南平公主。 可此刻他王敬直挺着胸膛像个大老爷们儿,纵使人家房俊一句话不说,他哪里好意思人家喝三杯他只喝一杯? 哪怕是喝死了,也不能这么干呐…… 只得连干三杯,喝得直吐舌头,脑袋发晕。 以往贪恋杯中酒,只觉得美酒入喉甘醇浇愁,可今日这一杯接一杯连个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一杯酒下去喉咙里好似火烧一般,要多难受就多难受。 见到房俊又将酒坛子拎起来,王敬直服了…… “二郎,是我多话,不自量力,您这酒量我算是服气了!咱不喝了成不成?” 房俊肃容道:“酒场如战场,踏上战场便是你死我活,岂能半路装怂?这场战争由你挑起,但是何时结束,却是我说了算!” 王敬直就知道,自己若是继续推辞,说不得这个棒槌就能当场发飙,一酒坛子扣自己脑袋上…… 喝吧。 谁叫自己昏了头非要招惹这厮? 说多了都是泪…… …… 一坛子酒下去,王敬直不无意外被放翻在地,南平公主叫来两个侍女,搀扶着王敬直去往后院歇息,临走的时候还幽怨的瞥了房俊一眼。 这厮比王敬直喝得多,此刻黑脸泛红,却依旧拉着程处亮喝个没完,一旁的蜀王李愔也往跟前凑,那酒一杯接着一杯就像白开水似的…… 等到王敬直被搀扶走,席间气氛也渐渐欢快起来,刚刚因为房俊赋诗一首而带来的尴尬也慢慢消散。 房俊喝得兴起,拉着蜀王李愔灌酒。 这孩子不懂人情世故,说话行事率意而为,偏偏性格又粗鄙豪放,平素最是不讨人喜欢,就连父兄都不待见,出去参加宴会也都是别人忌惮他亲王之身份,说话小心翼翼,礼节上敬一杯酒之后便敬而远之,何曾有人这般勾肩搭背开怀畅饮? 这的人最是没什么心机,否则历史之上下场也不会那么惨,这会儿见到房俊看得起他,心中顿生知己之感。 两人搭着肩膀,说话毫无顾忌谈笑豪放肆意,看得席间诸人一阵阵蹙眉。 李愔打着酒嗝,眼神有些失焦,说道:“二郎刚刚那首诗作得不好,惹长乐姐姐生气了……” 另一侧的长乐公主低垂眼睑,给身边的高阳公主和晋阳公主布菜,充耳不闻。 晋阳公主一直盯着房俊这边,见他烈酒如白水一般畅饮,不由得暗暗担心,劝阻道:“姐夫你喝了那么多,当心伤了身子……” 房俊也的确有些上头,哈哈一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男人之间自当开怀畅饮,藏着掖着算什么好汉?” 气得晋阳公主娇俏的翻了个白眼。 好心当成驴肝肺,喝死你算逑…… 第八十七章 无痕 若是在平素,小姨子的话语房俊绝对依从,以他对晋阳公主的宠爱,想要天上的星星那就绝不会去摘月亮。 只是今日确实酒饮的多,心情过于兴奋,拒绝了小姨子的好意。 惹得小姨子鼓着嘴翻了个白眼,很是不快…… 李泰插话道:“六郎说得不错,你那首诗简直是……不忍卒读啊!倒是这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还不错,只是不知唯有这一句,还是有成诗在胸?” 房俊醉眼惺忪,闻言脱口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不过这不是微臣所作,是欧阳修作的。” 李泰啧啧嘴,品味一番,奇道:“这首诗近乎于白话,但是其中韵味悠长,很是有几分功底,这欧阳修何许人也?” 房俊脑袋一晃,瞬间清醒过来。 欧阳修何许人也? 跟你说了你也不认识,带你去见他……咱也去不了。 只得打个哈哈,道:“昔日于江南山中偶遇的一个倔强老头儿,性子执拗得很,但是很有才华,微臣亦曾想举荐其入朝为官,却被其所拒,自号‘醉翁’,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也……如今怕是早已不知去处,不谈他,不谈他。”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也……好心胸,好气度!此等奇人乃是沧海遗珠,堪称惊才绝艳,纵使不能入朝为官报效君王,与之结交一番亦是人生快事,岂能就这么错过呢?可惜,可惜!” 李泰摇头晃脑,满是嗟叹,自斟自饮了一杯。 这厮骨子里就是个文青,此刻闻听这么一句,顿时心痒难挠,恨不得能在江南与此等奇人偶遇,泛舟载酒畅游湖上,把酒言欢人生几何…… …… 房俊今日有些过量,酒至酣处,已然有些眩晕。 高阳公主早就在注意着自家郎君,见到他憨态可掬,赶紧命侍女将其搀扶下去歇息。 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聿明雪起身,道:“还是我去吧。” 高阳公主见她与一众公主王妃格格不入,留在这里亦是别扭,也不疑有他,便颔首道:“那就有劳聿明姑娘了。” 聿明雪粲然一笑:“殿下放心。” 带着两个侍女,将醉醺醺的房俊搀扶走了…… 屋外清风朗月,微风拂面。 喝醉酒的人最怕见风,刚刚在店内房俊还能有说有笑,只是脚步有些虚浮,这会儿被山风一吹,整个人都头晕目眩起来,身子软软的靠在两个侍女身上,差点将两个娇俏的侍女压倒在地…… 看着侍女一头香汗银牙紧咬,免礼支撑着的模样,聿明雪便伸手将房俊接过,任由他一条手臂搭在自己香肩上,自己则环住他粗壮的腰身,稳稳当当的将其搀扶着。 后院早已预备了精舍。 就在山脚处,一排精舍掩映在翠竹之间,山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一条小溪由山上流下,自精舍旁蜿蜒而过,溪水潺潺,反射着天上月光,水流粼粼。 景致幽深。 将房俊搀扶至屋内,聿明雪将两个侍女斥退,亲自打水为房俊擦了头脸。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自窗户洒进来,地上宛若成霜。 床榻上的男人睡得正酣,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浓眉如刀、山根高耸,平素有些微黑的脸容此刻亦显得洁白英朗,聿明雪微微俯身,春葱一般的手指头轻轻婆娑着男人的眉毛,鼻梁,嘴唇…… 心里如火烧一般滚烫。 半晌,她才直起腰肢,转身来到靠窗的木桌旁,自怀中掏出一个药丸捏碎,药末放入一个杯子中,然后提起水壶斟了一杯水,轻轻摇晃几下,药末便溶解在水中。 轻轻咬着嘴唇,聿明雪脸儿有些滚烫,回身侧着坐在床头,将房俊扶起,杯子凑到他的嘴边。 宿醉之人最易口渴,迷迷糊糊的房俊一口就将杯中的水抽干,啧啧嘴,再度沉沉睡去。 只是睡梦之中却觉得越来越热,使劲儿的扯了扯衣领,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一股燥热的气流在体内涌动,浑身的血气似乎都要沸腾起来。 月色之下,一个腰肢如柳、肤白胜雪的身形钻进他的怀中,冰凉的肌肤贴上他的胸膛,顿时令他舒服的轻吟一声,一把揽在怀中。 窗外月光如水,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地上的影子乱成一团…… ***** 对于房俊这样来自于未来的人来说,唐朝最大一个好处,便是食物的原生态。 绝无任何添加剂,化肥、农药的使用率为零,这就保证了食物的纯天然,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而房家酒坊生产的蒸馏酒,亦是采用多年窖藏的原酒蒸馏加工而成,这种就度数极高,酒醉之后昏昏沉沉如坠云端,除去口渴之外,并无其他头疼、恶心等等宿醉之症状。 待到房俊翌日酒醒,除却浑身绵软无力,精神尚好。 躺在那里伸了个懒腰,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眯着眼,回味着昨夜的春夢…… 将手伸进被窝,在要害处摸了摸,并无异常。 心中却不由感到奇怪,最近虽然并未放纵声色,但家中娇妻美妾温婉可人,萧淑儿未曾诞下麟儿,所以亦是勤垦不辍,怎地忽然作出这等梦来? 偏偏又感觉如此真实…… 屋外侍候的侍女发现房俊醒来,赶紧入内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袍,又打来清水伺候他梳洗一番,问道:“二郎是出去用早膳,还是奴婢将早膳端进来?” 房俊甩了甩胳膊,迈步向外走去,便走便道:“跟大家一起吧。” “喏!” 出了精舍,左边即是道观之中平常用膳之处,房俊到来之时,唯有李泰、长乐、高阳、晋阳等数人正在用膳,其余诸如王敬直夫妇、蜀王李愔等人都已经离开。 李泰正就着稀粥吃着烤馍,见到房俊进来,便笑道:“二郎这酒量当真了得,一个人放翻一群,本王甘拜下风!” 房俊揉了揉脑袋,坐到高阳公主身边,看着高阳公主温婉的给他夹了烤馍,随口应道:“不行不行,往后可不能这么喝了,要人命啊!” 高阳公主嗔道:“你还知道要命?瞧瞧昨晚那酒喝得,好像这辈子就这一回了似的,往后可别这样,酒大伤身,顾惜着自己。” “是是是,殿下教训得是,微臣领受懿旨!” “油嘴滑舌,赶紧吃饭!” 两口子拌了几句嘴,房俊偷偷瞥了一眼长乐公主,这位殿下玉容清冷,一言不发,小口小口的喝粥,眼皮都不抬一下。 倒是晋阳公主起身夹了一块腌渍的鹿脯肉,房俊连忙道谢,便得了晋阳公主一个大大的笑脸。 还是小姨子贴心呐,大姨子什么的,小肚鸡肠最讨厌了…… 吃到一半,房俊这才想起:“聿明家那个丫头呢?” 高阳公主道:“早早起来便告辞回城了,说是家中有事尚要处置。” 房俊颔首,不以为意。 聿明氏传承久远,本事自然是大的没边儿,但是这股子神神秘秘的行事风格很是让人受不了,说不定何时便消失一段时间,不知何时又陡然冒出来…… 李泰喝着粥,说道:“明日本王打算亲自去一趟江南,王家虽然答应将那些产业捐赠出来,可到底心中忿忿难平,怕是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本王去坐镇,他们也得顾忌一些。更何况那些产业之中尚有江南士族的不少份子,可不能让他们轻松抽出去。” 这位殿下嘴里含糊不清,丝毫没有一丝半点皇室教养,就连“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丢掉了。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李泰似乎愈发厌烦那些个繁文缛节,渐渐向着大道至简的境界前进,说好听的叫做“返璞归真”,说难听的就是越来越不要脸。 此去江南,哪里是害怕王家弄幺蛾子? 分明是舍不得江南士族将王家产业之中的份子抽出去,这厮就是属貔貅的,吃进嘴里的东西,坚决不拉出来…… 房俊想了想,道:“这件事,江南士族到底是无辜的,只是被王家牵累。若是殿下不允他们抽出份子,恐怕会惹得他们心生抵触,于大局无益。这样吧,殿下此行,微臣给您几个书院学子的名额,另外在修书苏定方,让其配合您行事,总归要一手棒子,一手甜枣,那才是王道。” 李泰眼下嘴里的烤馍,赞道:“二郎行事,最是妥帖,这份人情本王领受了!” 第八十八章 泰迪? 这话若是被王敬直、高履行等人听见,怕是不要气得跟房俊拼命。 世家门阀为了争取到一个进入书院的名额,一家家的都快要人脑子打出猪脑子,阖家上下不得安宁,结果房俊这边却将名额大白菜一般随便送人,这叫自古以来便掌握着政治主动权的门阀们情何以堪? 李泰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咽下去烤馍,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此事本王会与门阀们沟通一下,自不会让二郎你难做。” 以他的身份地位,与关陇那边打一声招呼,说是从房俊这边讨来几个书院名额另有它用,想来那些人也不可能不给他面子,也不会拿着这事儿去指责房俊“公器私用”。 这事儿如此办理,的确周全。 尽管房俊对于门阀殊无好感,但是至少在目前的局势之下,门阀的力量依旧非是他能够抗衡。 就算是九五至尊的李二陛下,不也是投鼠忌器、不得不忍让三分? 不过世家门阀之辉煌,也仅止是至唐朝为止,李二陛下打压门阀,李治借助门阀势力上位之后不得不加以倚重,武则天为了登上帝位再一次将门阀打落尘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给予了世家门阀沉痛的打击,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蛰伏于武则天的雌威之下,摇尾乞怜。 然而当武则天死去之后,依靠门阀重新夺回国祚的唐玄宗再一次使得门阀兴起,蔓延千年的“五姓七宗”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甚至臻达有唐一朝之巅峰。 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整个政治中枢都推倒重建,依仗军功的关陇集团早已成为昨日黄花,依托于科举而兴起的寒门士子尚未能真正扺掌朝堂,于是世家门阀再度卷土重来,占据了朝堂之上各个显赫之要职。 那位崇拜房俊的河东薛氏子弟薛元超,历史上曾是宰相,他便曾叹道:“此生所遗憾者,未能娶五姓女!” 河东薛氏与韦、裴、柳并称为“关中四姓”,已经是国内的一等一的门阀了,但仍如此仰望“五姓七家”,足可见其影响。 唐文宗时,皇帝向宰相郑覃求婚,希望郑覃能把孙女嫁给皇太子,但郑覃不同意,宁可把孙女嫁给时为九品官的崔某…… 为此文宗无语:“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的确,在真正的门阀“五姓七宗”眼中,李唐皇族根本无法与其相提并论,他们自认华夏最纯正之血脉,是“华夏衣冠”的继承者,而李唐皇族这等参杂了湖人血统的“新贵”,无论如何也矮了一头。 没错,就是这么骄傲!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这一份骄傲结束得确实如此之快,“白马驿”旁、黄河之畔,一个叫做朱温的恶霸将世家门阀出身的三十余位大臣尽皆杀死,并且将这些“衣冠清流”投尸于黄河,大唐帝国整个中枢尽皆摧毁。 三年之后,朱温鸩杀唐哀帝,篡位为帝,大唐帝国覆灭。 当朝士们的尸体尚在浑浊的黄河水中随波浮沉的时候,帝国的一切道德准则、礼法规范也随之而被埋葬,帝国本身便再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五代十国时期,所有的“忠孝节义”都已不复存在,文官武将背叛自己的主公犹如家常便饭。 世家门阀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之中彻底被击碎了脊梁,多少传承千年的门阀烟消云散,绵延百世的世家一蹶不振。 从此之后,地主士绅集团渐渐走上前台,成为社会主流。 ***** 回城的马车上,高阳公主揽着房俊的胳膊,担忧问道:“为何给予青雀哥哥书院的名额?名额之事,已然闹得沸沸扬扬,关陇各家求而不得,你却这般轻易予人,那些人怕是要心有怨言。” 房俊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他们奈何不得为夫。况且眼下那些个门阀虽然鼎盛兴旺,但是用不了几年,等到书院的学子一届一届的毕业,参与到军政事务当中,随着他们的成长,门阀的骄傲将渐渐消散,再不复往日之风光。” 高阳公主不解:“可书院里的学子绝大多数不也是世家门阀的子弟么?纵然他们感念书院之培养,可到底还是各家的子弟,一旦升官晋职,岂有不回报家族的道理?” 房俊将手臂从她的怀抱当中挣脱出来,伸手臂揽住她瘦削的香肩,往怀里搂了搂,嗅着她清新的发香,笑道:“所以说你头发长,见识短,进入书院的学子皆是各家的次子、庶子,这些人将来能耐越大,便越不受家族的控制,等到他们渐渐自立门户,便是一个个新贵诞生。人性自私,当他们与家族分割开来,除去血脉相同,便已然近乎于对立,因为双方的根本利益牵扯在一起,谁想要壮大,就务必打压对方……如此用不了多久,主家渐渐衰弱,分支渐渐强盛,世家门阀赖以维系的传世基础便会动摇,毕竟世家门阀传承不易,一场战争、一场动乱,甚至于一次朝争……都有可能导致一个门阀的没落。而代之而起的,将会是那些个拥有了官职、地位以及财富的新贵们,为夫且将之称为地主士绅集团……” “……你,你好好说话……” 高阳公主嗔怒,不让他作怪。 “殿下今日的头发好香,真好闻……” 房俊死皮赖脸的凑上去。 “嗯……” 高阳公主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喷在娇嫩的耳珠上,痒痒的浑身发软,娇喘吁吁的将他推开,面红耳赤的嗔道:“在车上呢,左右都是家将侍卫,你疯啦?” …… 回到府中,房俊的火气依旧未能平息。 高阳公主红着脸,挣脱开郎君的手边要走掉。房俊急道:“殿下去哪儿?” 高阳公主头也不回,只是丢了一句“休想作践本宫,去找你的江南美人吧!”言罢,腰肢摇曳的迈开步子,近乎于小跑的逃走了。 这郎君性子来了便胡天胡地,白日宣淫这种事干过不是一回两回,她可没脸陪他胡闹,反正小妾好几个呢,那个江南闺秀整日里希望能够蓝田种玉,自从郎君打北疆返回在之后,得了空便腻腻歪歪的缠着郎君,这个机会就当便宜她咯! 哼哼,整日里一副知书达礼端庄贤惠的模样,就是不知若是这青天白日的被郎君扑倒在床榻上,是依旧保持那份文静优雅的劲儿,还是任凭郎君折腾浪得飞起…… 房俊郁闷至极,压制不住心底的火气,便当真往后院萧淑儿的院子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 房俊坐在花厅内,一碗一碗的冰镇酸梅汤下腹,身体里的火气却似乎半丝消退的迹象也没有。 萧淑儿陪坐在一旁,纤手微微握住,心情有些忐忑,垂着头,秀丽的小脸儿泛着红晕,偷偷瞥了房俊一眼,细声细气说道:“是妾身的不是,妾身昨日刚来……要不让妾身房里的几个丫鬟伺候郎君?都是陪嫁来的通房丫头,迟早也是郎君的人,择日不如撞日,郎君便收了她们吧。” 房俊又喝了一碗酸梅汤,觉得肚子里晃晃荡荡泛酸水,这才罢休。 可是火气仍在…… 这会儿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第八十九章 盛世佛,乱世道(上) 浑身燥热,虚火旺盛,看着侍女那细细的腰肢和挺翘的小臀都有些蠢蠢欲动…… 房俊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想要派人去请一位太医过来诊治一番,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毕竟是不雅之事。又坐了一会儿,症状丝毫不见好转,便起身带了几个部曲家将,策马又回到终南山,直奔孙思邈的药庐。 到了门口,他才想起袁天罡那个牛鼻子可能还在这儿…… 仔细想想,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他房俊一个大活人,难不成为了躲避一个袁天罡就要隐姓埋名远遁海外?只要还在大唐地界,依着袁天罡的能量,总归是能找到他。 躲避不是办法,只能勇于面对,正面硬刚! 袁天罡又怎样? 就不信你信口雌黄也有人相信! 上前叩响山门,片刻之后,门内传来脚步细碎声,两扇门板随即从内打开,露出一个梳着道髻的小脑袋,还是上一次的那个小道士。 眉清目秀的小道士见到是房俊,愣了一下,问道:“房驸马是来找吾家师祖?” 房俊笑道:“不然找你不成?怎么,你家师祖不在?” 小道士迟疑一下,眼珠子转转,道:“师祖自然是在的,不过袁师祖也在,刚刚正欲吾家师祖谈话,有些争吵,所以……那个……” 房俊就明白了,大抵是袁天罡那个牛鼻子又拿自己说事儿,与孙思邈争吵一番。 这小道士是个人精呐…… “无妨,某找令师祖有要事商议,汝且引见便是。” “哦……” 小道士无奈,只得打开山门请房俊入内,然后回身关好门,在前引路,到了庭院之中一方露天的青铜炉鼎之前,小道士瞅了瞅一侧的厢房,道:“房驸马还是先到大殿内稍坐,吾去给您通禀师祖。” 房俊哈哈一笑,这是害怕自己再跟袁天罡吵起来? 不过他的确有些打怵那“半仙儿”,颔首同意:“有劳小道长。” “嘻嘻,房驸马这边请!” 大抵是早已将道士这个职业当作崇高的理想,而平素旁人见他年纪幼小相貌清秀又很少将他当做一个道士,故而房俊这一声“小道长”令他眉飞色舞,颇为欣喜。 房俊摇头失笑,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啊…… 道观不大,但是正殿内却俨然供奉着三清道君的塑像。 所谓“三清”,总称为“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道教所尊的玉清、上清、太清三清胜境,也指居于三清胜境的三位尊神,即:玉清圣境无上开化首登盘古元始天尊、上清真境玉宸道君灵宝天尊、万教混元教主太上老君道德天尊。 这便是道教的三位至高神。 “玉清、上清、太清。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义,三清代表大道生成规律。一气化为三,三合为一,用则分三,本则常一。道化为三清,三清合体为道。大道为造化之根,大道为教化之本,大道为万物之主。万物化生之后,大道化为三界十方万物之真宰,维持时空秩序和乾坤纲纪,大道为万物之主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故尊称大道为:上帝。” 这里居然出现了“上帝”这个词汇,是不是很神奇? 没错,自古以来,“上帝”都是道家的专有名词,与西方那位根本没关系,“所谓昊天上帝者,盖元气广大则称昊天,远视苍苍即称苍天,人之所尊,莫过于帝,讬之于天,故称上帝。” 典籍中最早出现上帝一词的是《尚书》的《虞书·舜典》。 而最早将西方的至高神翻译为“上帝”的是利玛窦,这个将现代几何带到东方来的意大利人,在深入的研究了东方文化之后,认为“上帝”这个词所包含的概念,可以完美的诠释拉丁文“deus(上帝)”的含义,便将之取为己用。 可怜后世之华夏子孙,有多少人听闻“上帝”之时只知其乃西方之神,却不知原本就是东方文化中的至高神? 悲乎! 吾华夏之文化,被鸠占鹊巢者多矣…… …… 正殿的两侧,是两间雅室,一间摆放着香案符箓,一间则作为修道的“丹房”。 小道士引着房俊入内,而后推出去通知孙思邈,房俊则寻了靠窗的一个蒲团坐了。 这间“丹房”想来是孙思邈修道之所,屋内陈设简朴,三面通透,窗台很矮,窗户很高,外面风吹摇曳的树木与连绵的山脊尽收入眼内。正殿里燃着的檀香袅袅飘来,窗外鸟鸣啾啾、风吹树叶,天地之间浑然无物,在这样的环境清修,的确能够轻易的达到返璞归真、清心寡欲的境界。 久历红尘之人在这里坐一坐,再品上一盏香茗,当可洗尽一身污浊,净心涤虑。 房俊见到窗台下有一张矮几,上面有一套陶制的茶具,旁边还放有一个小火炉,以及火石火镰,随即起身,翻了翻找到一罐茶叶,便将的火炉取出,提了一只木桶出了丹房,走了几步寻到一处小溪,灌了一桶清澈的溪水,又在左近搜寻了一些干枯的树枝。 回到丹房,生火烧水,清洗差距,沏了一壶茶。 窗外山风微微,树影婆娑,屋内空气通透,茶香氤氲,房俊跪坐在窗前,拈起黑陶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细细品味,缓缓入喉,只觉得舌底生津、齿颊留香,一身燥热居然瞬间消减不少。 “倒是个会享受的!” 身后脚步声响,一个带着嘲讽口吻的声音传来。 房俊便微微一叹,放下茶杯,起身一揖及地,道:“晚辈见过袁道长。” 自己都已经躲着走了,这老牛鼻子怎地还追上来? 袁天罡一手捋着胡须,一手负在身后,哼了一声,道:“免礼免礼,表面施礼心里骂娘,老道也受不起!” 话是说的很难听,却自顾自的做到窗前矮几旁,伸手拿过一个茶杯,自斟了一杯茶水,缓缓呷了一口,眯眼品味一番,点头赞道:“不错不错,这沏茶的手艺,比孙思邈那个牛鼻子强多了!” 房俊一头黑线:“……” 您自己也是个道士,却骂孙思邈是个牛鼻子? 这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好吧,但凡有所成就者,尽皆脾气殊特、性格迥异,他算是见识了这位名满天下的“袁半仙儿”,放在后世就是一个老逗比。 既然人家不讲究这些虚礼,房俊也没有点头哈腰的习惯,便即直起腰身,做到袁天罡对面,执起茶壶又为袁天罡斟了一杯,笑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 袁天罡将茶杯拈在手里,微微阖上眼,细细品味,继而赞叹道:“茶香馥郁,诗意淳朴,房二郎端的是个妙人!难怪孙思邈这等顽固之辈,亦能与你成为忘年至交,有趣,有趣。” 笑着品着茶水。 房俊道:“岂敢当得先辈一声赞誉?您就是活神仙,这一生走遍神州大地,堪舆天下指点星辰,看过的听过的数之不尽,晚辈区区一介凡夫俗子,可不敢入了您的法眼。” 袁天罡一瞪眼:“嘿!好一个记仇的小子,好在埋怨老道呐?” 房俊脸色严肃:“不敢。” 岂止是记仇?娘咧你再敢揪住什么“面相殊异”没完没了,信不信小爷趁黑套你麻袋、打你闷棍? 出乎预料的,今日袁天罡却没有因为房俊的不敬而怒怼,反而叹息一声,道:“前几日淳风吾徒来过,与老道谈论起道家目前之形势,其言听似荒诞,但是细细品之,却又觉得颇有道理。眼下佛家势大,道家虽然得到陛下的允准成为国教,实则面对佛家的咄咄逼人,却显得力不从心。敢问二郎,可有何良策,能够扭转局势?” 第九十章 盛世佛,乱世道(下) 房俊奇道:“世人尽皆将您当成活神仙,这虽然有些夸张,但起码也是个半仙儿……” 袁天罡顿时一瞪眼。 “活神仙”那是赞誉之辞,“半仙儿”可不是什么好话,民间将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称之为“半仙儿”,满满的全是嘲讽鄙视。 你当老道不知道? 房俊咳了一声,续道:“……您这等奇人,就应当闲云野鹤餐风饮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些红尘俗世纷纷扰扰,在您眼中不应当只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么?” 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袁天罡缓缓吐出口气,苦恼道:“谁又能真正斩断红尘,逍遥世外呢?人活于世,总归会有太多的不舍与牵挂。老朽一生修道,可一生也解不脱道家这个机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又岂能不在意道家之前程福祉呢?” 人活于世,总会有着这样那样的牵挂和羁绊,没有谁能当真斩断红尘、六根清净。 袁天罡因道门而名满天下,回过头来,他就得为了道门的盛衰殚精竭虑。 且不说这其中对于道门的归属感,单单只是一句“人言可畏”,便足以将他“活神仙”的名誉击碎。 道门培养了你,结果道门有难你却袖手旁观,参你的玄、悟你的道,这岂不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所以纵使如袁天罡这样的奇人异士,也难以摆脱世俗之羁绊。 房俊执壶,给袁天罡面前茶杯续满茶水,既然袁天罡问起佛道之兴衰罔替,纵观历史的他自然当仁不让。 不夸张的说,他与这个时代的人在见识和知识积累上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即便是这个时代最出类拔萃的,敢满天下的喊一声“读书万卷,学富五车”,在房俊面前也照样是渣。 尤其是经历了无数大能总结、归纳而形成的各个学科的系统知识,足以傲视当代。 不说后世爆炸一般迅猛发展的自然科学、电子科学,单单只是拿历史来说,唐朝人读过几本史书? 广为人知者,便是《春秋》、《左转》、《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 《晋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这些史书还是近些年编撰而成。 似《竹书纪年》这等孤本,就连名字听过的都几个,有谁见过? 信息量太过狭窄,便制约了世人对于知识的摄取程度,而且这些知识大多都掌握极少数的一部分手中,等闲绝不私相授受。 司马迁为何能够著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进而名传千古?除去他本身的才华,“家学渊源”亦是很重要的一点,司马家世代皆为汉朝之史官,唯有他们才能接触到那些珍贵的历史信息。 而后世信息爆炸,只要你想学,你便可以找得到任何一本史料…… 所以对于道门发展之利弊,房俊的见识绝对冠于当代。 袁天罡知道房俊才华横溢,又是朝廷重臣,见解自然有独到之处,事关道门之前景,便收起平素的桀骜不驯,虚心求教:“二郎但有所教,还请直言不讳。” 房俊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并非要在袁天罡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而是应当与其剖析这其中的成破厉害,或许便可以使得道门走上一条完全不同于历史轨迹的道路,更能够在华夏历史的发展上起到承前启后、推波助澜的作用。 依着道门于华夏的深厚影响力,其绝对不应当只是在民族危亡、神州板荡之际单打独斗,甚至于后期的明哲保身。 当然,更重要的是若能将这个老道忽悠得迷糊了,他或许就没那个闲心盯着自己“面相殊异”来说事儿…… 取过水壶,将壶中开水倾注入茶壶之内,略微等待了一会儿,房俊也趁机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言辞,而后给袁天罡斟茶,这才说道:“某阅览史书,发现了一个比较明显的现象,一言以蔽之,便是‘盛世佛,乱世道’。” 袁天罡白眉微蹙,神情茫然:“此言何意?” 房俊请他饮茶,笑道:“简单来说,就是乱世道士下山救世,和尚关门避祸;盛世道士归隐深山,和尚出门圈钱。” 袁天罡:“……” 细细深思一番,便豁然开朗,赞道:“一言而道尽佛道两家之风格,二郎不愧‘才高九斗’之名。” 在这个年代,佛门与道家可谓泾渭分明、高下显著,道家之神髓非是读书人不能领悟,而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统治阶级,所以道家“形而上”,在上层阶级之内发展,有一些“曲高和寡”的意味。 既然与统治阶级关系密切,所以道家从来不在乎钱,也从来不差钱。 佛门则不同,他们来自于番邦异域,早期的传播便是在下层民众之间。居于社会底层的百姓生活艰苦,他们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有奢望修道炼丹、长生不老的物质基础? 佛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核心思想“仁善”、“忍耐”迅速被苦难的百姓所接受。 “仁善”是所有底层民众的述求,古今皆然,越是困苦的百姓,越是希望那些“上位者”能够有仁爱、慈善之心,而非是为富不仁。“忍耐”更是杀手锏,穷苦百姓们愿意相信“今生受尽苦难,来生便会逆转”这样的教义。 这辈子已然无望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并且坚信那些这辈子享受了荣华富贵的贵人们,下辈子做牛做马做畜生…… 因为佛门扎根与底层民众,而这些民众生存不易,没有更多的钱财来供奉佛门,所以他们很缺钱。 任何一个组织的存在与发展都离不开金钱的支撑,所以佛门广置田地、大肆放“印子钱”,都是为了攫取钱财。 而这,也正是眼下佛门遭受诟病之处。 …… 袁天罡对房俊的这一句“乱世道士下山救世,和尚关门避祸;盛世道士归隐深山,和尚出门圈钱”赞叹不已,并且很是认同。 起码从表面的意思来看,这分明就是抬高道家、贬低佛门,如何能不欣喜? 房俊道:“佛门与道家之区别,更多是在入世的思想上。道家讲究‘避世修行,无为之治’,何为‘无为’?以我之见‘无为’并非不作为,而是指不过分的干预,顺其自然。当乱世来临,天下动荡,百姓的生活轨迹受到严重干扰,这便于道家的宗旨所违背,所以道家弟子出门下山,以求匡扶正道。” “精辟!” 袁天罡很难相信一个如此年轻,且从未与道家有过深入接触的人会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见识。 他呷了口茶水,津津有味道:“那佛门又如何?” 房俊心说考我呐? 咱从不忽悠人,但是抡起忽悠人的本事,也绝不怵谁…… “而佛家讲究的是‘入世修行,度化世人’,不仅自己要修行成佛,更要用自己的善念、善心、善行去度化世人,使更多的人向佛为善,而也只有在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又有所不足,才会有心思去追求心灵上的更高层次进化。乱世之时,百姓食不果腹,谈什么成仙成佛?佛门存在的基础都在摇摇欲坠,实力受到严重削弱,所以只能暂时收敛,等待天下平定,卷土重来。” “精辟!” 袁天罡拍案惊叹。 他连续用了两个“精辟”,可见其心中之暗叹惊诧! 这一番对于佛道两家的论述,可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直接揭开了内在之宗旨。 能够有这样的见识,普天之下,寥寥无几。 他急迫问道:“依你之见,如今盛世来临,佛门存在之土壤愈加肥沃,发展亦必然攀上一个更高的程度,而道家即将迎来沉沦之时……道家应当如何应对呢?” 第九十一章 见识 房俊思索着袁天罡的问题,实际上这个问题根本无从解答,或者说,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这不是见识的问题,更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道家自身的问题。 道家核心之根源,可以追溯至《易经》的诞生,论起源的时间比世界三大宗教都要早。论宗教精神、灵魂的讲解、哲学系统,比其他宗教更全面,论宗教的实用性,“八卦”所蕴含的哲学思想恐怕任何宗教都无可比拟。 尤为重要的一点是,自从道家诞生之时其,一直到后世二十一世纪,神州大地历经无数劫难,甚至两度被外族入侵所占据,依旧能够绵延不绝繁衍万世,可见其影响力非同一般,却始终未能如其他宗教那般成为整个民族、甚至是哪怕某一个王朝至高无上的“国教”…… 这就必须从道家的核心思想说起。 什么是道家的核心思想? 四个字——清静无为。 都特么渡劫呢,谁有功夫管你? 都特么炼丹呢,谁有功夫管你? 它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君权神授,不在乎什么神爱世人,不在乎有多少人沉沦业障亟待神去拯救。 就算是统治者意欲将其当作统治的工具亦不行,因为道家就是这样,你爱谁谁,爱信不信,别特么耽误我的时间,老子要筑基炼丹,要长生不老,要白日飞升…… 只有当整个天下的环境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道家才会将目光投注于世间,他们并非在意人民的疾苦、政权的更迭,他们只是认为那样违背了道家的宗旨,影响了道门的存续。 只要天下安定,他们又一门心思的钻进深山,炼丹修道追求长生不老…… 然而佛门的崛起,却已经答道即便是盛世之下亦会威胁到道家存续的地步,所以袁天罡才会火急火燎。 他也不是非得要将道家带领至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只是担心若任由佛门发展而道家无所作为,道家存世之根基迟早断绝…… 不过既然存了忽悠袁天罡的心思,怎么能说自己没法子呢? 房俊直了直腰,老神在在道:“世间万物,唯静守恒,唯变进取。眼下之情形,道家若是继续墨守成规、一成不变,迟早被佛门所超越,甚至取代,那么道家若想要存续下去,便唯有期待乱世的到来。实际上,历史之上你们道家也干过不少这类事,一旦发现自身生存的空间受到威胁,你们便会假借百姓之名,鼓吹正道,率领起义……” 袁天罡面皮抖了抖,期待乱世到来? 这话可不能说,纵使如今天子胸襟广阔,但是这等触及皇权统治根基的话语,也足以使得天子震怒。 说到底,眼下道家已经被李唐皇室尊为“国教”,两者利益相同,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绝对不能窝里反…… 至于房俊所言的假借百姓之命号召起义……他避开这个话题,直接问道:“莫要兜兜转转,有什么方法就说出来。” 房俊两手一摊:“不是都说了么?” 袁天罡莫名其妙:“说了什么?” 房俊道:“求变啊!眼下之形势,道家处于不利之地位,且大势已成,佛门之崛起早已在潜移默化之间积累了足够的底蕴,继续发展下去,道家不可能与之争锋。唯有变化,方能有机会。” 袁天罡白眉紧紧蹙起,迟疑道:“如何变化呢?” 房俊根本没答案,却不能坦白承认,推脱道:“某哪里知道?或许是在民间广修道观、赈济难民,亦或者是请求陛下将以道家为国教写入《贞观律》,更或者,直接撺掇某处百姓掀起一场起义……” “闭嘴!” 袁天罡气咻咻的呵斥一声,瞪眼道:“黄口孺子,勿要信口雌黄!这等话语那是能随便说的?哪怕只是随口胡诌,亦有可能要将吾道家陷于不忠不义之境地,慎言!” 训斥了一句,转过头又问:“汝这将道家为国教之事写入《贞观律》是何道理?” 房俊道:“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再是邪恶悖逆之事,行事之前亦要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占据道义、法理的制高点,而后才能顺势而行,事半功倍。” 袁天罡捋须沉思,沉默不语。 将道家为大唐国教写入《贞观律》,那么有唐一朝,道家都占据了法理、道义的制高点,纵然不可能真正维系道家的地位,但是起码使得道家成为唯一的正统,其余佛门等等宗派,只要敢于同道家为敌,统统都是邪魔外道! 时下,李唐皇族尊奉“老子”为祖,信奉道家,以道家为国教,道家则为李唐皇族的统治带来无与伦比的支持。 这等情形之下,说服李二陛下以此行事,袁天罡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房俊又道:“此事把握倒是有几分,不过袁道长也不能太过想当然,毕竟此举等于一举将道家至于天下其他宗派之上,肯定会引起诸如佛门等等宗派之不满,陛下未必便会应允。听闻当年虎牢关外‘十三棍僧救唐王’,那可是有段过命的交情,陛下总归会留给佛门几分面子。” 袁天罡一脸懵逼:“十三棍僧救唐王?那是什么玩意儿?” 房俊也有些懵:“呃……当年虎牢关大战,陛下三千对十万,不是尚有一支僧兵随行,跟随陛下冲锋陷阵么?” 袁天罡道:“这事儿的确有,可是你这个‘十三棍僧’是哪儿来的?” 房俊懵了。 当年《少林寺》火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桥段举国皆知,后来有人质疑其真实性,也有人确认史上确有其事,故事就发生在李世民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的那一场著名战役,房俊也一直信以为真。 怎地听这袁天罡的意思,根本没发生过? 袁天罡看着房俊懵然无措的神情,顿时哈哈大笑,捋着胡子嘲讽道:“这是何等蠢货能够编撰出这等谎言,又是何等蠢货又会信以为真?” 房俊有些恼羞成怒:“袁道长活了一百多岁,见多识广,晚辈未曾经历当年风云激荡的年月,轻信人言,又有何愚蠢了?” 袁天罡笑道:“这跟经没经过事儿有何关系?明明就是逻辑问题,唯有蠢货才能相信!” 房俊不服:“愿闻其详。” 袁天罡伸手一指茶杯,房俊只好再为其斟茶…… “当年高祖皇帝下诏,命秦王征讨盘踞洛阳的王世充,王世充闻听消息之后,主动来攻,于虎牢关下展开激战。当世,秦王功勋赫赫,乃是大唐之顶梁柱,身负太尉、尚书令、陕东道益州道行台、雍州牧、右武侯大将军、凉州总管、秦王等等一系列官职封爵,但是,唯独没有、也绝不可能有‘唐王’这个爵位!” 房俊细细一想,顿时羞愧无地。 戏说、演义,害死人呐…… 须知,当时的皇帝乃是高祖李渊,不可能叫做唐高祖,那是死后的庙号,某些“神剧”之中动辄有大臣口称“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甚至宋x宗、明x帝,简直无知至极点,谁敢当着皇帝面儿叫上这么一句,无论是哪一个皇帝,分分钟杀你全家! 比较正规的叫法,应该是“大唐武德皇帝”…… 李渊的法定继承人是太子李建成,其地位不可动摇,李渊哪怕再是器重秦王李世民,都不可能封他为“唐王”——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国号为“唐”,再敕封一个不是太子的嫡子为“唐王”,这是要“一国二君”么? 就算李渊糊涂了,满朝大臣也不可能由着他这么干。 袁天罡笑得很开心,似乎对于房俊这么一个“多智近乎妖”的“妖孽”在自己面前吃瘪非常享受。 第九十二章 门口脚步轻响,采药归来的孙思邈将背上的竹篓解下,放在墙角,又在水盆之中洗净双手,这才进了丹房,见到二人有说有笑,并无剑拔弩张之意,这才稍微松口气。 坐下来询问二人所聊之话题,孙思邈也笑着指指房俊,无奈失笑,说道:“当时的确有‘唐王’这个敕封,不过那是王世充敕封他的侄子王仁则的爵位,除去贬低以‘唐’为国号的高祖皇帝之外,也有一层‘只要拿下老李家的地盘,那就都是侄子你的封地’之意。话说回来,此等牵强附会、毫无逻辑之谣言,二郎为何能够信以为真?” 房俊一脸窘迫,无言以对。 谁都有一个先入为主的习惯,对于那些认定为事实的东西,很少会主动去证实其真伪,即便你有这个能力和机会。 “十三棍僧救唐王”这是房俊很小的时候就根植于脑海之中的一段故事,哪怕到了唐朝,他也从未想过去求证此事之真伪…… 袁天罡自然是要嘲讽几句,房俊觉得难为情,并未有出言反驳。 一时间气氛居然有些和谐,这令孙思邈颇为意外…… 他清晨起来便去后山采药,刚刚小徒孙慌慌张张的跑去山上,在几个孙思邈平素经常采药的地点将其找到,告知房俊前来,怕与袁天罡遇上,万一两人互不相让打起来,着实麻烦。 孙思邈闻听之后,也顾不得采药了,一个是他的忘年至交,一个是他亦师亦友同门,这两人撕破脸,只会让他在中间为难,偏帮谁不是,两部相帮也不是。 眼下虽无其乐融融,倒也相安无事…… 孙思邈喝了口茶,便问道:“二郎今日造访,所为何来?” 房俊张张嘴,瞅了一眼袁天罡,又闭上嘴巴。 袁天罡正琢磨着如何说服李二陛下将道家为国教之事写入《贞观律》,见到房俊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顿时怒道:“大丈夫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似汝这般猥琐虚滑,实在是男儿之耻,丢尽令尊之颜面!” 房俊气得吐血,忍不住翻个白眼。 怎么就男儿之耻了?我瞅着你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回避一下,你这老道看不懂眼色也就罢了,还倒打一耙? 他也算是了解了袁天罡的脾气,没奈何的叹口气,对孙思邈道:“昨夜梦境纷乱,一夜不得安宁,今晨早起,感觉身体颇为不适……” 便将症状详细说了。 讳疾忌医要不得,而且这种攸关男儿能力之事,万万不可大意,若是一时隐瞒导致严重后果,哭死都来不及…… 孙思邈一手捋须,蹙眉问道:“可曾服食何等滋补之物?” 房俊一时不解,未等他回答,一旁的袁天罡已然对孙思邈不屑道:“妄你被称为神医,这分明便是服食了锁阳虫的症状,哪里还需要问?” 房俊一脸懵然,锁阳虫……这是什么玩意? 孙思邈瞅了一眼袁天罡,无奈道:“医者当谨小慎微,对病患之症状详加查看,望闻问切之后方能确定病灶,对症下药,岂能只凭猜测便妄加武断?万一有错,后果堪虞。” 继而他又转向房俊,道:“不过依你所言之症状,大抵也正是服食了锁阳虫的缘故。” 房俊问道:“锁阳虫是什么东西?” 孙思邈道:“漠北塞外的荒原之中,生长着一种名为‘锁阳’之物,草本,棕红色,形如人龙。此物头部布满鳞甲,很是坚固,种子被包裹其中,无法脱落。其根部会生长出一种白色的小虫,名唤‘锁阳虫’,此虫自植株之底部一点一点啃噬,直至将整个植株的内部吃空,形成一个空洞,顶部的种子自然沿着空洞脱落,生根发芽,来年春天,这颗种子长成一个拳头大的包,破土而出,又是一棵锁阳,如此周而复始,无尽无休。锁阳其物可补肾、益精、润燥,素有‘金锁阳,银人参’之说,这其中之锁阳虫因为吞噬了锁阳之精华,故而滋补之功效天下无双。只是这锁阳虫因无法冲破锁阳坚固之鳞甲,故而春时生、秋时死,甚少有人能够将其捕获……” 老道一说起医学知识,顿时精神抖擞滔滔不绝。 房俊听了半天,这特么不就是壯陽么…… 袁天罡见到房俊面上神情,顿时冷哼一声,道:“此物用以滋补,自然是天下难得的补品,可一旦将其通过某些秘法研制成药,那便是世间一等一的春藥。魏晋之前,帝王素来服食这等药物以助兴致,只是后来方子渐渐失传,无人知晓。这锁阳虫秘制之药物,药性温和,非是一般助兴药物那般霸道,服食之后耗空精力于身体损害甚大,反而滋养补血。哼哼,即便是当今天子,怕是对这等药物亦是觊觎不已,你小子倒是好命。” 这是好命? 若是清醒之时服食了此等药物,那必然是疾风骤雨臻达快乐之极致,然而小爷是在睡梦之中…… 不过眼下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房俊有些惶急的问道:“此物可否有遗患?” 孙思邈未等说话,袁天罡便抢着答道:“自然是有的,是药三分毒,这个道理你不懂?一般来讲,越是功效强大的药物,其遗患便越是强烈。这锁阳虫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壯陽之物,药力强大,若是不能够完全发散出去,遗留体内反而回归阳气有所损伤,反噬其主。” 房俊大惊:“晚辈现在依旧浑身燥热,想必是药物尚未完全发散,那该如何是好?” 袁天罡理所当然道:“那就发散出去呗!” 房俊道:“如何发散?” 袁天罡瞪眼怒道:“竖子,愚蠢至此乎?那锁阳虫壯陽之物,自然是回去寻几个女子,与床第之间奋力鞑伐,直至精疲力竭方可。要么你便沿着窗外这座山峰跑上个十圈八圈,药力自然消散。” 房俊:“……” 孙思邈扶额,无奈道:“你好歹亦是道家名宿,活了一百多岁,怎地跟一个后生晚辈这般信口雌黄?” 袁天罡哼了一声,道:“这小子面相殊异,不似好人。老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何须对他讲究什么道理正义?” 孙思邈不理他,转而对房俊说道:“二郎放心便是,这锁阳虫虽然药效奇佳,不过性体温和,只要非是长年累月的服食导致身体产生依赖性,那便不会有大碍。只需多多饮用茶水,等待药效慢慢消散即可。” 房俊:“……” 这厮怒视袁天罡,恨不得扑上去狠狠的锤这个老不修几拳! 若是自己刚刚听信了他的话语,跑回家去来一个大被同眠白昼宣淫,岂不是往后都将成为一个笑柄,被这个老牛鼻子耻笑一辈子? 太缺德了…… 袁天罡毫不示弱的怒视回去,威胁道:“往后在老道面前要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否则指不定何时想起你这面相,心中不舒服,便满天下的宣扬一番,你信不信?” 房俊大怒:“老道莫要欺人太甚!” 袁天罡睨着眼:“小子不服?” 房俊与他瞪视半晌,劈手拎起桌上茶壶,就在孙思邈大惊失色以为他要耍棒槌脾气的时候,才发现这厮给袁天罡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恭恭敬敬的说道:“袁神仙,您喝茶!” 孙思邈:“……” 小子,节操呢?那玩意虽然不值钱,可总归也得有一点吧? 你这倒好,丢了一地…… 袁天罡美滋滋的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眯着眼对孙思邈得意说道:“这小子能长能短、能屈能伸,这股子无耻的风范,老道只见过一人可堪比拟。” 房俊差点气个倒仰。 能长能短、能屈能伸……这词儿来形容一个人,是特么好话么? 不过他倒是好奇袁天罡口中之人,好奇问道:“道长所指何人?” 第九十三章 拜师? 房俊心中还在琢磨着到底是谁给自己下了药,闻言好奇问道:“道长所指何人?” 袁天罡将杯中茶水慢悠悠的饮尽,啧啧嘴,这才说道:“前隋民部尚书、闻喜县公,裴世矩。” 房俊不解。 这可是真正的传奇人物,“邪王”石之轩的化身之一…… 一个人,有时候你可以称他为佞臣,因为他给皇帝出了一些馊主意,搞得民怨沸腾;而有的时候你也可以称他为贤臣,因为他敢于直谏。 这就是裴世矩。 后人只知有裴矩,便是此君,是因为后来避讳李二陛下名字之中的“世”字,史书典册之上尽皆改为裴矩。只不过李二陛下大气,生前从未行避讳之政,在他死后,高宗李治才施行避讳,诸如“民部”改为“户部”此类…… 此君是真正的大才。 裴矩的命并不好,出生于闻喜裴氏这等名门望族,却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但此人聪慧好学,很快赢得了大家的赞誉,他的大伯父就说:“观汝神识,足成才士,欲求宦达,当资干世之务。” 隋炀帝时期,高智慧、汪文进作乱,裴矩自告奋勇去平乱,带着三千老弱病残士卒大获全胜,尽显孙武、白起一般的军事才能。 杨广非常高兴,对高颍、杨素等人说:“韦洗将二万兵,不能早度岭,朕每患其兵少。裴矩以三千敝卒,径至南康。有臣若此,朕亦何忧!” 裴矩之才远不止此。 他还曾数度出使突厥等番国,经略西域,致力于中西商贸和文化交流,使西域四十国臣服朝贡于隋朝,拓疆数千里,被誉为“交通中西,功比张骞”,更将所见所闻所感编撰成一部《西域图记》,记载西域四十四国的地理资料。 如此这般,算得上允文允武的完美人物了吧? 实则不然,此君居然在当世被称为佞臣…… 隋炀帝出巡江都,两年不归,随行禁卫兵卒受不了这种寂寞,逃亡的人越来越多。隋炀帝为此深感忧郁,就问裴矩如何解决这个棘手问题。 裴矩就说卫士们多是一个个单身汉,无牵无挂的他们自然不会留在这里,只有让他们在这里安家,他们才会乐业,臣请求给他们在这里娶妻生子。 隋炀帝深以为然。 然而这么多人的婚配问题岂是那么容易解决的?裴矩害怕隋炀帝急于求成动不动就杀头的脾气,为了尽快落实皇帝的旨意,只好强行将江都境内的寡妇、未嫁的年幼女子、尼姑等等许配给这些士卒,并且放纵士卒们在城内“恣其所取”…… 由此稳定了军心,鼓舞了士气,任务完美达成,受到隋炀帝嘉奖。 士卒们高兴了,都说这是“裴公之惠也”,但老百姓就此遭了殃。 这等馊主意,裴矩出了不是一次两次…… 后来隋炀帝被弑,裴矩被宇文化及任命为河北道安抚使,为河北起义军窦建德俘获。窦建德兵败被杀,裴矩率余部降唐,任殿中侍御史、民部尚书。 降唐后,裴矩似乎摇身一变,从谄媚奸狡的佞臣变成了勇于诤谏的正义化身,向李二陛下提出不少好主意,满朝称颂。 司马光曾点评说: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 封伦、裴矩,其奸足以亡隋,其知反以佐唐,何哉? 惟奸人多才能,与时而成败也。 …… 房俊拈着茶杯,略作沉吟,这才疑惑问道:“袁道长将晚辈比作裴矩,是说晚辈与裴矩一般才华横溢,还是说晚辈亦如裴矩那样忠奸难辨?” 袁天罡奇道:“你这娃娃当真听不懂话么?老道是说你与裴矩一样脸厚心黑,极度无耻!” 房俊:“……” 他发现这位“半仙儿”似乎习惯怼人,幼稚得可笑又可恨。 小爷吃你家大米了还是怎的,要被你骂作无耻?若不是你成天拿着一个“面相殊异,不似善类”这样的话语胁迫于我,我犯得着低声下气? 心中有些不爽,房俊起身告辞:“伤自尊了,告辞!” 听着这新鲜词儿,袁天罡哑然失笑,他对然很是不爽房俊对待他的态度,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身上满是新鲜灵动,与他相处不仅仅能够发散思维,还能感受到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的年轻气息,这很难得,若是换了别的年轻人在他面前,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很有意思。 自己还想跟他商讨一番如何说服李二陛下,便出言挽留:“老道的相人之术独步天下,小子若是想学,或许可以考虑一番。” 袁天罡的相术的确是天下一绝,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为求其相面观气而不可得,如今他居然愿意将这门绝技传授于人,便是孙思邈都颇为意外。 这可是就连他那个宝贝徒弟李淳风都只得了皮毛的“神仙之术”啊,换了任何一个人,这会儿怕不是立即跪地磕头拜师了吧? 孰料房俊却正是特立独行的那一个,面对这等人人觊觎的机会,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一口回绝:“晚辈资质粗鄙,怕是难以领悟道长的神仙之术,您还是令择天赋异禀之人予以培养,将来继承您的衣钵吧。” 袁天罡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不愿学?” 房俊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愿学,相人之术就算了,若是您愿意将寻龙点穴之术传授于晚辈,那么晚辈敬茶拜师倒也无妨。” 相个面有什么好学的?更多的还是通过人的气质去判断其身份前程,很多话都是模棱两可两头堵,没有谁能够看得透未来。 但寻龙点穴则不同,悠悠华夏五千年历史,风水堪舆从来都是最神秘的学科,多少帝王将相趋之若鹜,运转五行沟通阴阳,这才是真正的学问! “娘咧!” 袁天罡气得差点暴走,吹胡子瞪眼,指着房俊的鼻子道:“你小子是不是傻?那等寻龙点穴之术固然精妙绝伦,可是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将其视为违禁之学,恨不得将其统统敛收于皇权之下,余者尽皆诛除,不使一人一言流传于世!老道仗着辈分高、名气大,又有道门在背后支撑,这才使得数位帝王投鼠忌器,未有对老道下死手。你瞧瞧李淳风,老道当年将寻龙点穴之术传授于他,结果便被授予一个太史令的官职,禁锢于官场之内。历朝历代的太史令都是修史的,那是顶顶清贵的官职,可你瞧瞧李淳风都在干啥?观测星象,稽定历数,凡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异,率其官属占候之……这倒是没什么错,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故而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上天感应人间之异动,必有殊异天象以为呼应,可是天人感应乃是世间大道,其实人力所能干预?这分明就是瞎扯淡!所以啊,你若是学了这寻龙点穴之术,今日之李淳风,便是你明日之下场。” 房俊犹豫了。 听上去似乎蛮有道理,可谁特么知道这个老牛鼻子是不是忽悠自己? 毕竟这老道学究天人不假,德高望重却未必见得…… 不过细想一下,帝王们对于风水龙脉之看重,绝对远远高于谶纬之说,帝王自诩为“天之子”,对于“谶纬之学”这等杂七杂八的神学不屑一顾,认为其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所以历来都是严加打击。 而风水龙脉却是王朝之根基,任何一个帝王又岂能使其落入民间? 万一有人心怀叵测,掘断龙脉…… 房俊摸摸下巴,觉得还是不学为好。 风险太大了…… 第九十四章 相处 袁天罡不说,房俊尚未意识到其中之风险。 放在后世,寻龙点穴之术或许只能作为盗墓掘坟的辅助手段,神秘固然是很神秘,但也仅此而已,顶了天还能给人堪舆风水、当一个“风水先生”。 然而在古代,这种技术本身神奇之余便蕴含了极大的风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懂得这门技术,能够帮助帝王寻找龙脉安葬陵寝,那么也能找到龙脉予以发掘…… 这种人,要么为我所用牢牢控制,要么人道毁灭渣滓不剩。 岂能任由你到处蹦跶? 袁天罡看着房俊慢慢变白的脸色,揶揄道:“还学不学?老道说话算话,你若想学,定然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房俊正色道:“道长一身艺业,学究天人,晚辈愚笨,岂能学得到精髓?若是耗费心血最终却只能习得皮毛,到得晚年依旧一事无成,那么不学也罢。” 袁天罡指着房俊,对孙思邈说道:“你看看,我说他有裴世矩之无耻,没说错吧?明明是吓得胆子都快破了,却还能满嘴胡说给自己找一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 孙思邈却道:“二郎可是府中有事?” 房俊摇头道:“并无要紧之事。” 孙思邈颔首,道:“那便留下来吧,晚上老道整治一桌素斋,咱们凭窗赏月,也品味一番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慷慨畅快。” 虽然他的年岁跟房俊相差快有一百岁,不过很惊奇的是,房俊每每都会有新奇的话题和观念,令他这个见惯人世浮沉风云激荡的老朽情不自禁的被其吸引,这是一种灵魂上的碰撞,对于讲究修身养性的道家名仕来说,尤为看重。 时不时的跟房俊寥寥,孙思邈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看透有限的生命最遥远之处的精彩未来…… 房俊没有答允,只是拿眼去看袁天罡,嘴上说道:“孙道长的素斋,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珍馐,晚辈求之不得。只是晚辈固然寡廉鲜耻,却也不愿做一个恶客……” 袁天罡冷哼道:“愿走就走,愿留就留,这等话语拿来说与谁听?” 他倒是也想房俊留下来,以便探讨一下说服李二陛下的方略,毕竟这小子乃是李二陛下面前最最得宠的女婿、大臣,对于李二陛下性情之了解,定然非是他这等闲云野鹤可以比拟。 若是房俊愿意出谋划策,成功的几率必然大大提升。 只是这嘴上却不肯宽松分毫…… ***** 孙思邈整治素斋的本事天下一等,房俊拿来忽悠人的“药膳”理念,在人家孙思邈面前就是个渣渣。 自古以来,华夏民族就讲究“药食同源”,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不能多吃,什么东西服食之后会对身体产生何等反应,早已摸索出一套成熟的规律,从口口相传,直至形成文字,传诸于后世。 在华夏老祖宗眼里,这世间万物几乎就没有不能吃的,区别只在于吃多吃少,如何吃法…… 孙思邈一生醉心于医术之道,精擅药物之本,故而对于“药膳”尤为精通,养生祛病之余,更是口味鲜美。 与孙思邈沉迷于一道所不同,袁天罡则涉猎广泛。 相人、观星、堪舆等等尽皆精通,最擅长堪舆之术,但最感兴趣的,却是观星之道…… 酒至酣处,这位名传千古的道士将各种观星术语随口道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面对袁天罡层出不穷的天文术语,房俊颇有些无言以对。 比如,袁天罡说其实太阳非是一成不变,《淮南子》中说“日中有踆乌”,战国之时亦有记录“日中有立人之像”…… 房俊能怎么说? 能告诉袁天罡那是太阳黑子在活动? 说出来简单,但是解释起来太麻烦,以唐朝人的物理知识,根本不可能明白“太阳黑子”之存在…… 不过华夏先祖的确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族群,两千年前记录下来的详尽的种种天文现象,到了二十一世纪成为举世公认的权威。 而房俊自身拥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积累,也给予两位道家奇人足够的震撼。 比如凭窗而坐,明月当空,袁天罡对“月食”发表了看法:“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 这其实是张衡在天文奇书《灵宪》之中对于月食的阐述,已经完美的意识到太阳、地球、月亮三者之间的关联,只是未能进一步发现三者之间公转与自转的规律,然则已然非常了不起。 房俊则说道:“日食与月食,素来被视为天降警示,历史之上曾有无数次的记载,尽皆见于案牍。若是能够将其一一列举,通过数学详加计算,发掘其中之规律,或者可以尽窥天地之秘。若是自有其规律,那么是否可以测算出其中之具体数值,以便预测一下的日食与月食呢?” 事实上,房俊是知道这个数值的,那边是十八年零十一天,也就是“沙罗周期”,每过这段时间间隔地球、太阳和月球的相对位置又会与原先基本相同,因而前一周期内的日、月食又会重新陆续出现。 只要观测点不变,那么十八年零十一天之前在此地观测到了日食或者月食,那么十八年零十一天之后,依旧会发生。 孙思邈对这些不感兴趣,告诫道:“日为阳精,人君之象,月为阴魄,群臣之辅,而天降警示,与帝王之德行、大臣之忠奸攸关,岂能妄加论断?免遭不测之祸矣!” 自古以来,天相迥异,都会与人世间的一切相对照,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问世之后,更是将这一现象推动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君王失德,上天便会以迥异之天相降下警示,为了回应上天、改过自新,往往要下诏罪己,并且祭祀天地、大赦天下。 这等事最是挑拨帝王之底线,如何能够轻易碰触? 袁天罡与房俊却对此不以为然。 越是精通天文之人,越是对那些“天人感应”之说不屑一顾,几乎所有的天文现象都存在着规律性,如果没有,那就是你尚未发现其规律。 这就说明天地运转是有着固定周期性的,比如房俊所言寻找日食、月食的规律,其实这个规律早已发现,只是碍于计算方法,未能精确到某一天、某一个时辰,只要找到了方法,其实这并不难。 这跟君王是否失德又能有什么关系? 君王再是君临天下,亦无法左右天相之运转。 而房俊更是清楚所谓的“天人感应”都是扯淡,那全部是董仲舒炮制出来试图限制军权的把戏,希冀于用这种天降警示的方式来约束君王的道德底线,使其心存顾忌,不可一意孤行,要听从儒家的劝谏,与儒家共治天下…… 这一夜三人聊得兴起,直至子时末,方才抵足而眠。 …… 翌日清晨,房俊洗漱之后享用了清单的早膳,在小道士莫名崇拜的眼神之中带着部曲家将返回长安城。 此时天刚微亮,远处山峦之中萦绕的雾气尚未消散,城门处出入的行人也并不多。 房俊打了个哈欠,坐在马上缓缓走向城门,前头的几个乞丐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破旧的衣衫,身后还背着破败的斗笠,从后看去自然看不见相貌,但依稀可见身板尚算健壮,前后鱼贯来到城门前,被守城兵卒拦下。 房俊策骑缓行,放慢马速,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几个乞丐。 此刻进出城的除了商贩尚有官吏,人数并不太多,算不得拥挤,却也络绎不绝,这几个乞丐混在人群之中,也并不惹眼。 实际上这等乞丐平素随处可见,大唐虽然正逢盛世,但天灾人祸不可避免,流民无法杜绝,房俊纯粹是忽然间想到了前世某一位肥头大耳的家伙说的一段话…… 第九十五章 乞丐 见到房俊时不时的扫视一眼前面不远处的几个乞丐,身后的家将首领卫鹰策骑赶了上来,稍稍落后一个马头,凑上去低声问道:“二郎,可是有何不妥。” 房俊悄声道:“有没有觉得那几个乞丐颇不寻常?” 卫鹰心中一紧,下意识的将手按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凝眉向前看去,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就只是几个乞丐而已,平素见得多了,哪里有什么不寻常? “并未有什么不寻常啊……” 房俊道:“没有?不寻常的地方多了!” 咳了咳嗓子,见到家将部曲都已经靠龙在自己左右,进城的人们见到这一群人鲜衣怒马便知道非富即贵,都远远的躲开,以免遭遇不必要的麻烦,这才轻声捏着强调,说道:“跟你们讲啊,这千古以来,要饭的就没有要造反的,为什么呢?因为除去生老病死,但凡一个人他能早起,他就不至于去要饭!” 卫鹰:“……” 一众家将部曲:“……” 这话听上去有些儿戏,但是细细揣摩一番,却也有其道理。 眼下大唐四海升平,繁华鼎盛,近些年关中更是风调雨顺,物阜民丰,甚少有流民。 只要不是身有残疾亦或年迈妇孺,总归能够找到一口饭吃,不至于沦落至沿街行乞之境地。 乞丐是流民的一种,而流民属于无户籍、无恒产的卑贱者,地位比起奴仆尚要低得多,几与豚犬无异,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况且长安乃是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平素管理极其严格,基本很少有乞丐回来长安行乞,遍地的纨绔子弟素来无法无天,万一看你不顺眼,嫌你挡了路,就有可能给你一顿鞭子炖肉,甚至直接捆了起来丢进渭河喂鱼,亦是常有的事。 京兆府可不会去管一个乞丐的死活…… 这么一看,这几个夹杂在人群之中等待入城的乞丐的确可疑。 难不成是西域诸国派来的细作? 家将部曲们纷纷将手按在刀柄上,一双双眼冒着光盯着那几个乞丐,若当真是敌国之细作,一经擒拿,那便是一件功劳。 房俊差点气死,赶紧连连使眼色,这些部曲方才醒悟过来,稍稍散开,也不敢再用眼睛盯着。 若当真是敌国细作,那还不被吓跑了啊? 入城之时,守城兵卒在几个乞丐身上搜查一番,大抵也没什么可搜的,便不耐烦的摆摆手,将其放入城内。 等房俊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兵卒们赶紧迎了上来,点头哈腰的问好:“二郎您这是昨夜没回城?那可要当心高阳殿下家法伺候!” 房俊仔细一看,又是一个勋贵家的二世祖,否则等闲兵卒哪里敢跟他这般说话?他自己倒是并不介意,人到了一定的层次,并不是太在意别人对你战战兢兢、畏之如虎,反倒是寻常一些说笑更显随和。 表面上的尊敬,早已不放在他的心上。 当面笑嘻嘻心里直骂娘,又有什么意思? 只是以他如今的声望地位,又有几个人能够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的开玩笑? 这就只剩下这些个混不吝的二世祖了…… 房俊没理会他的调侃,手里马鞭指了指刚刚进了城门的那几个乞丐,道:“长安乃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若是任由乞丐横行,岂非有损大唐颜面?天下处处皆可乞讨,大可将其驱赶至别处,京师的脸面还是要维护一些的。” 那守城兵卒有些为难,沉吟一下,才说道:“这事儿非是吾等小小守门兵卒可以擅自驱逐,那得是京兆府的职责,在下岂敢越权?” 房俊盯着他瞅了一会儿,将这兵卒瞅得心虚,急忙将头转开,不敢与房俊对视。 房俊心中狐疑,别看这守门兵卒与一般的军卒无异,但是扼守城门重地,盘查往来行人,重任在身,故而算是个肥差,一般都是世家门阀亦或勋臣贵戚家中的偏支子弟担任,等闲捞不着。 这些家伙平素都是趾高气扬,岂会在意什么京兆府? 房俊沉着脸,道:“若是没记错,你是独孤家的?” 那兵卒脸色一喜,忙道:“正是,二郎当真好记性,上一次安康殿下做寿,小的曾奉命在府门外待客来着。” 房俊道:“你倒是机灵乖巧,口风也紧,是个人才。某与独孤谋交情不错,改日饮酒之时,定然向其举荐一番……” 那兵卒更是大喜:“多谢二郎提携!” 眼下房俊虽然被削爵罢职,可是谁看不出这是皇帝故意打压的心思?只要一转头,这厮定然青云直上,说不定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成为六部衙门的主官,甚至登阁拜相亦有可能。 这样的一句举荐的话语,谁能不重视? 要发达了! 然而房俊的话还未说完,只听他继续说道:“……漠北是个不错的地方,天高云阔四野苍茫,有志男儿可一遂平生之志向,只要待得几年,与北边的突骑施人狠狠的打上几仗,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那兵卒脸都白了…… 好好的关中不待着,谁特么愿意去漠北啊? 再者说,那突骑施人骁勇善战,夹在大唐与西突厥、昆坚等等强敌的环伺之中,依旧不看安分,属于打不死打不服的那种番邦蛮胡,大唐骑兵若是不动用火器,亦难以奈何。 跟突骑施人打仗,那不是送死么? 并非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更多的是好逸恶劳、好吃懒做…… 那兵卒无奈,他明白若是房俊当真跟独孤谋提起这么一嘴,那自己必将前往漠北服役。 只得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那几人并非真正的乞丐,他们手持荆王府的印信,声称是荆王殿下派出去公干的家奴,只因路上遭遇了意外,这才弄至那般模样……” 房俊浓眉一挑。 荆王府? 心中转了转,拍了拍那兵卒的肩膀,道:“独孤成是吧?好好干,有前途!” 言罢,带着自己的部曲家将扬长而去。 那独孤成揉了揉脸,呸了一声。 有前途? 屁的前途! 虽然独孤家乃是皇亲国戚,树大根深,可是似他这般偏支远房的子弟不计其数,家族哪里能照顾得过来?若是能够创出一些名号引起家族注意,或许还能够得到一点资源加以培养,否则也就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刚刚还以为跟房俊扯扯近乎,若是能够得到房俊的举荐,哪怕只是提那么一嘴,都是自己的一场造化。 如今王玄策早已成为所有长安守门兵卒当中的传奇,谁不想如他那般走了狗屎运被房俊相中,从此官路亨通、平步青云? 只是现在独孤成却是求神拜佛希望房俊赶紧忘了今日之事,更万万不可在独孤谋面前提起…… 回到城门口站好,心里难免埋怨荆王府的那几个家奴。 好死不死的,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跑到城门来? 心里郁闷,脾气便上来了,正巧面前又来了几个乞丐…… 独孤成瞪圆了眼珠子,呵斥道:“娘咧!见鬼了,这都是哪里来的乞丐排着队的进城,等着投胎呢?” 旁边的兵卒没有听到他刚刚与房俊的谈话,故而不明所以,奇道:“横竖不过是几个乞丐而已,何以发这么大的火气?” 独孤成心说若非刚刚那几个倒霉的乞丐,自己何以被房俊给惦记上?那厮只要在独孤谋面前提上个一字片言,以独孤谋的谨慎性子,定然唯恐自己得罪了房俊,必将自己远远的打法出去。 虽然只是独孤家的一个远方偏支,可到底也是姓独孤,在长安城那就等同于一张护身符一般。 到了外头的州府郡县,谁特么认识你是谁? 那才是顶顶的苦日子! 心里的火气腾腾的往上窜,斜眼见到面前这几个乞丐正看着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带鞘的横刀拎起来,劈头盖脸的就冲着这几个乞丐砸过去,骂道:“娘咧!一个两个有手有脚身强力壮的,干点什么不能吃一口饱饭,非得沿街乞讨?猪狗一般的东西,老子今日就替你们的祖宗教训教训你们!” 横刀带着鞘,倒是不至于伤人性命,可那也是十几斤重的铁器,砸在身上若是瓷实了,也得骨断筋折。 几个乞丐祸从天降,一脸懵逼间,便被一顿刀鞘砸得哇哇大叫连声求饶。 独孤成打着打着,发现这些乞丐有意无意的都会护着中间的一个披头散发满面污垢的乞丐,心里狐疑,刀鞘更是朝着这个乞丐不停的招呼。 果然,这些乞丐甚至会主动挡在那乞丐身前,独孤成大喝一声:“这些乞丐有问题,给吾拿下!” 他身后的兵卒还在愣神呢,不明白这位今日怎地专门和乞丐过不去? 那些乞丐见到事情不妙,不知是哪个发一声喊,顿时狼狈逃窜,也顾不得入城了。 守城兵卒这下子终于反应过来,这些乞丐果真有问题,不然你跑什么? “站住!” “娘咧,再跑打折你的腿!” “一个也不能放跑咯!” 一群兵卒纷纷抽出横刀,张牙舞爪的追了上去。 第九十六章 追杀 房俊带着一群部曲家将入了城,走在街上,对卫鹰说道:“带上几个人,缀着前头那几个乞丐,看看他们的行踪,查明他们的落脚点。若是被察觉了,就统统抓起来,带去右屯卫军营。” “喏!” 卫鹰对房俊自然唯命是从,也不问原因,点出几个身手敏捷有眼色的,跃下马背,摘下腰间横刀,混入街上的行人之中,向着前方不远处的几个乞丐缀了上去。 房俊总觉得这几个乞丐不太寻常…… …… “首领,我们被人给盯上了!” 一条小巷子里,几个乞丐隐身其中,一人贴身在巷子口,探头探脑的向外窥视。 首领摘下头上的破斗笠,揉了揉沾满泥土灰尘的脸,郁闷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乞丐而已,怎们就露出破绽了呢?”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 这时向外窥视的那人缩回头来,低声道:“是刚刚入城之时,在吾等身后的那群人!” 首领想了想,对那群人有些印象,只是愈发不解:“那想来是一个贵人,身边带着家将部曲,只是这样的人为何盯上我们几个乞丐呢?” 他瞅瞅自己,又瞅瞅几个同伴,扮相一流,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疏漏之处。 真是奇哉怪也…… 或许是那个守门兵卒出卖了自己? 首领不敢大意,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非比寻常,一旦被抓捕逼供,那麻烦可就大了。自己倒是有信心可以挡得住严刑逼供,大不了咬破牙龈里暗藏的毒药,可是这几个手下…… 还是不要试探大刑之下这些人的忠诚度才好。 “不能回到王府去,万一被这些盯上,怕是会给王爷带来麻烦,咱们径直向前,到崇业坊玄都观门前往西,西市目前随然在建,不过南边已然建好的几条街道早已有了不少商贩,人多混杂,看看能否将其摆脱。” 首领谨慎行事,下了命令,带着几个同伴加快脚步,向前行去。 卫鹰带着几个部曲绕过一条小巷,眼前便失去了那几个乞丐的踪迹,心中不由焦急,以拳击掌,懊恼道:“被察觉了!” 身边有人问道:“怎么办?” 卫鹰道:“二郎交待的事情,岂能办砸了?这几个乞丐行踪可疑,说是荆王府的人,此刻却明显与荆王府背道而驰。想要摆脱我们,最好的方法就是混入人多的地方,长安城里的坊市四通八达,届时咱们找都没地方找!” “人多的地方……莫非是西市?” “没错!西市目前正在建设,工匠民夫混杂其中,更有不少建好的房舍街巷,已然有商贩摆摊买卖,三教九流汇聚。” “咱们不跟他们兜圈子,直接抄近路去西市!” 卫鹰当机立断,带着一众手下抄了近路,朝着西市飞跑过去。 ***** 城外。 城门口好似炸了锅一般,等候入城的官吏商贩尽皆伸长了脖子,看着远处守城兵卒追拿几个乞丐,一阵阵的叫好声震天响,尽皆再给守城兵卒们加油打气。 近些年大唐国泰民安,军威更是震慑天下,已然鲜少有人敢在长安城撒野,即便是那些个平素嚣张剽悍的胡族进了长安城,也尽皆收起尾巴老老实实,哪个敢当街闹事? 如今这兵卒追捕的场面自然惹得大家纷纷惊奇。 那几个乞丐亡命奔逃,独孤成在后面咬着牙卯着劲儿,两脚生风紧追不舍,肺子里吸入的空气如火一般炽烫,浑身的力气都已经提升至极限,可依旧没办法追上前头那几个乞丐。 不过独孤成却是越追就越是兴奋! 之所以沦为乞丐,皆是生活无着不得不沿街乞讨,这些人长期食不果腹营养不良,不沾染一身疾病都算是好的,怎们可能有这种体力和敏捷程度? 这些人明显有问题啊! 甭管是什么人,必然是见不得光的,只要能够捉到便是大功一件,若是命好逮住几个敌国细作…… 说不定就能捞一个武骑尉的勋阶。 那可就赚大发了! 身后追上来的那些个兵卒们,与他相同心思,都红了眼咬着牙哪怕两脚灌铅胸膛火灼一般,亦不肯放松半分。 区区一个守城兵卒,平素哪里能够捞得到这样的机会? 那几个乞丐虽然跑得快,可都特么是两条腿,咬住牙,就一定追上,一场富贵就放在那里,坚持住追上去便唾手可得! …… 兵卒们预见到了可能的功勋,自然紧追不舍。 只是如此一来,可算是苦了前面亡命奔逃的那几个乞丐…… 这几个人尽皆身强力壮身手敏捷,耐力绝对在兵卒之上,只可惜他们因为打扮成乞丐,所以有一个天然的劣势——没有鞋子。 野外之地荆棘遍布,土坷垃小石子到处都是,稍不留神一脚踩上去,脚底板就给硌得生疼,甚至划破脚底冒出血来,苦不堪言。 一个身材高大的乞丐脚底板已经不知划破了多杀口子,每迈出一步都有鲜血流出,疼得他呲牙咧嘴。 眼瞅着一着不慎又踩到一个小石子,疼得他脚底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等他滚了两滚从地上爬起来,身后的兵卒已经追上来了…… “跑不掉了,跟他们拼了!” 这厮也是豪横,见到逃不脱,干脆一把扯开身上破破烂烂的“乞丐服”,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站起来就要跟兵卒来个你死我活。 其余同伴不能将其丢下,只要站住身形,慢慢走回来战到一处,望着追上来的守城兵卒,剧烈的喘着气。 “呼,呼,长孙郎君,这特娘的兵卒是疯了不成,怎地上来就打人,如今更是紧追不舍?” 穿着一身破破烂烂打扮成乞丐模样的高句丽武士,一边呲牙咧嘴的忍受着脚底板的剧痛,一边咬着牙发出质问。 在他看来,己方全都是精挑细选的军中猛士,无论武力还是耐力都是高句丽军中一流,怎么可能被唐军区区几个守城兵卒弄得惶惶然犹如丧家之犬一般? 他显然低估了一个兵卒在眼瞅着即将捞到功勋之时爆发出来的进取心…… 没人回答他,因为只是这稍稍的停顿,守城兵卒已经冲了上来,数柄雪亮的横刀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这些乞丐显然训练有素,很是悍勇,居然迎着雪亮的横刀欺身上前,抢入中路空门,试图空手夺白刃,那个高句丽武士更是将手里的匕首狠狠前刺,猛地刺入一个守城兵卒的心脏! 那兵卒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刺中要害,顿时栽倒在地,鲜血喷涌。 独孤成躲过了身前一个乞丐意欲抢夺横刀的手,手里的横刀顺势向下一划,将那乞丐的肩膀割出一道口子,鲜血涌出,正欲向前追杀,猛地见到身边的同伴已经倒在地上,那个身材高大的乞丐手里拎着明晃晃的匕首向着自己刺来,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横刀上下挥舞劈斩,堪堪将那乞丐迫退。 危急关头,独孤成凶悍之性被激起,红着眼珠子吼道:“岳老二,赶紧回去报信,其余人随吾杀敌!” 其余人神情一紧,握着横刀靠拢在独孤成身旁,相互支援结成阵列,缓缓向着乞丐们迫近。 那岳老二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闻言叫道:“不行,吾要留下,给大黑哥报仇!” 独孤成骂道:“滚你的蛋!这些人非是一般凶徒,吾等今日怕是难以幸免,你回去叫人来,将这群恶贼碎尸万段!” 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些乞丐搞不好还真就是敌国细作,身手高强穷凶极恶,现在被自己等人追上,无法脱身,搞不好就要杀尽他们灭口。 那岳老二是年纪最小的,是家中独子,尚有老母在堂,让他回去报信,一则可能会逃得一命,再则亦能给这些乞丐一个震慑,让他们担忧追兵杀来不敢过多逗留,或许自己等人尚能够活下来。 身边亦有人骂道:“娘咧,你小子平素就是个瓜怂,现在还是怂!赶紧给老子们滚回去!” 那岳老二抹了一把眼泪,知道这是哥哥们给他留一条活命的路,与其一起死,还不如跑回去,若是哥哥们都死了,自己也能给他们报仇! 当下不再犹豫,也不说话,扭头就跑。 第九十七章 入城 身材高大的的高句丽武士蹙眉,低声问道:“长孙郎君,现在怎么办?” 那长孙郎君负手立于人群之后,虽然一身破破烂烂鹑衣百结,脸上更是蓬头垢面,却自有一股卓尔不群之气质,闻言略作沉思,道:“这些人存了必死之心,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掉,万一被援兵赶至,吾等尽皆无法脱身。留下几个人拦住他们,吾等速速离开,伺机入城才是正途。” 高句丽武士沉吟一下,这是要牺牲掉几个死士啊…… 唐军果然悍勇,只是区区几个城门卒,明知不敌,亦要拼死将自己等人拖住,甩又甩不掉,一时半会儿又杀不净。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只好指了四个乞丐,道:“尔等留下,拖住唐军!” 那四人面无表情,只是领命道:“喏!” 本就是死士,此次前来大唐更是九死一生,早死晚死,对于他们来讲并无太大区别。 眼看着几个重要人物遁走,独孤成等守城兵卒却无可奈何。 他们本就是大唐军队序列里战斗力最底下的存在,面对的又是穷凶极恶的贼寇,能够追杀至此并且死战不退,已经足以自傲了,但是自身的实力却使得他们没有能力将贼寇全部留在此地。 即便是面前这四个死士,也让他们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兵卒们感受到濒临死亡的压力。 每一个死士都是精挑细选久经锤炼,自知必死而无所畏惧,多爆发出来的战斗力绝对惊人。 独孤成深吸一口气,紧紧握着手里的横刀,低声吼道:“死战!” “死战!” “死战!” 兵卒们沉声大喝,士气陡升! “杀!” 独孤成嘶吼一声,迈着步子缓缓向前,身旁兵卒紧紧相随,十余柄横刀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之下光芒闪烁,如墙而进。 ***** 长孙郎君与高句丽武士隐身在路旁树林前的茅草丛里,看着远处长蛇一般逶迤而来的一列车队。 高句丽武士看了看,问道:“可是这一列商队?” 长孙郎君凝神观察半晌,摇头道:“不是。” 高句丽武士嘴里嘟囔了一句,伸手薅了一根草茎塞进嘴里,看了看身旁仅余下的三五个死士,郁闷的叹了口气。 眼神下意识的往长孙郎君身上瞄了一眼,心底很是腹诽:跟着这位大唐贵人来了长安两次,每一次都特么沉沙折戟,下场似乎一次比一次惨…… 耳边忽闻一声低呼:“来了!” 高句丽武士精神一振,急忙从草丛间探出头,便见到刚刚那一列车队晃悠悠的过去不久,后边的大路上又驶来一队车驾,装载着货物的马车长长的一串,骑着马的武士护卫在前后,戒备森严。 长孙郎君回头叮嘱道:“稍后跟在吾身边,不要说话!” 高句丽武士连忙答允。 只见长孙郎君顺手从地上抹了抹,手上沾满了泥土,往脸上一抹……脸上的汗渍尚未消退,这么一抹愈发狼狈不堪、蓬头垢面,原本的相貌遮掩个七七八八,任是相熟的人怕是也认不出来。 他从草丛后站起身,拨开草丛,带着几个死士走到路中间,拦住这一列车队。 “吁——” 走在车队之前的几名骑士赶紧勒住马头,手扶在腰间兵刃把手上,厉声喝道:“何方狂徒,胆敢阻拦长孙家的车队,活得不耐烦了吗?谅尔等无知,不予汝计较,速速闪开!” 长孙郎君探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上前两步,丢给那骑士,而后站在路中间一言不发。 那骑士伸手接过那物事,放在眼前一看,居然是长孙家的信物。 顿时神情一变,连忙从马背上跃下,伸手止住身后的车队,拱手道:“不知阁下有何差遣?” 那信物乃是白玉雕琢而成的长孙家的家徽,见之如见家主,是第一等级的信物,自然不敢怠慢。 长孙郎君指了指车队里的几个骑士,道:“让他们下马,将马匹与衣物让出来。” 这一身“乞丐装”实在是太过显眼,谁知道那些守城兵卒会不会逃回去,带来大队人马围剿? “喏!” 那骑士虽然心中狐疑,却是不敢违抗,赶紧挑出几名与这几个乞丐身材相仿的骑士,命他们褪去身上衣物,给长孙郎君等几人穿上。 长孙郎君等人换上衣物,却并未用清水洗脸,似乎不愿意显出真容,翻身跨上马背,与高句丽武士以及几名死士混在人群当中,这才命令队伍开拔,向着不远处的长安城走去。 到了长安城的西门金光门,车队停下,任由守城兵卒检查。 长孙郎君见到城门前只有寥寥十余名守城兵卒,猜想城南的事情还未传过来,可能是那些兵卒都已经被杀死,这才不着痕迹的与高句丽武士对视一眼,两人尽皆稍稍松了口气…… 守城兵卒见到这是长孙家的商队,不敢过多盘查,只是做做样子应个景儿,便即放行。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进入长安城。 长孙郎君望着高大厚重的城门楼,黑洞洞的城门洞,以及城门之后繁华富庶的都市,心内不由感慨万千…… 车队到了西市。 西市位于皇城的西南方向,始建于隋,兴盛于唐,繁华程度盛极一时。西市商业贸易西至罗马、东到高句丽、倭国,是此时世界贸易中心和文化交流中心。支撑着整个丝绸之路的贸易体系,是丝绸之路真正意义上的起点。 只是原本建成与隋朝之时的西市已然悉数拆除,在其原址之上兴建起来的红砖水泥建筑,沿街尽是两层、三层的小楼房鳞次栉比,规划更整洁、结构更坚固,使得原本最为忌惮的火灾隐患将至最低。 东西两市的建筑工程已然完成大半,长安实在是太过繁华,南来北往东洋西域的商贾汇聚于此,每日里交易的货殖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一时片刻都不能等待,刚刚初步建好的市场,就已经有了很多商家进驻。 长孙家的车队由金光门入城,沿着大街径直来到西市北门,街道对过便是京兆府衙门,门口矗立这一对儿石狮子,形状威武活灵活现。 车队到了西市门口并未停下,而是进了大门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连绵一片的货栈,这才有人迎上来,将车队引入库房所在那边。 长孙郎君下了马,将马缰甩给长孙家的武士,说道:“带吾等前往长孙府。” 身在长安,虽然是熟悉每一条街巷、每一个里坊,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毕竟身份特殊,唯恐在街上碰到盘查的衙役,惹来麻烦。 尤其是不久之前刚刚逃过长安南门守城兵卒的追捕,或许此刻那些兵卒已经尽被屠戮,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 所以让这个长孙家的武士引路,即便有什么差池,也足以应对过去,放眼长安城,任谁也要给长孙家几分面子。 那武士不疑有他,也不敢违抗,毕竟这位“乞丐”可是手持长孙家最高等级的信物,有如家主亲临,定然是长孙家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哪里能够怠慢? “郎君请!” 那武士客气了一声,就待翻身上马,却被长孙郎君制止:“吾等走过去就好。” 策马疾驰招摇过市,放在以往那是他从小就能够享受的殊荣待遇,可是现在不行,越是惹眼的行为就越是有可能给他带来危险,低调的步行过去,才是最稳妥的方式。 那武士莫名其妙,骑个马而已,只要不是策马狂奔,有什么大不了? 不敢多言,当前引路,带着几人从西市北门出来,想要顺着京兆府门前的街道一路向东,过皇城,便是长孙家所在的崇仁坊。 孰料将将从那货栈之中走出来,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一人一见到脸上沾满灰尘的长孙郎君,顿时大叫一声:“娘咧!将耶耶遛狗一般戏耍,很得意是吧?弟兄们,给吾统统拿下!” 第九十八章 阴差阳错 卫鹰带着一群房家部曲抄近路抵达西市,但见到西市门口商旅如织、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车马辚辚而行,赶紧仔仔细细分头寻找,却哪里有那几个乞丐的影子? 不过卫鹰坚信自己的判断,东西两市素来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贩夫走卒汇聚、中外商贾齐集,最是适合掩护。 “都散开,两两一组,进去集市之中寻找,发现目标之后留下一人盯着,另一人赶往北门通知,吾等在那里汇合!” “喏!” 大家分头行事。 卫鹰自己带着一个小兄弟,晃晃悠悠在人群里穿行,一双眼睛来回扫视,但凡衣衫不整、形迹可疑者,都要盯上几眼,却一直未能发现目标。 走着走着,经过一条窄巷之时,卫鹰忽然两眼一亮,低声道:“发现他们了!你速速赶往北门,吾留在此地盯着,待到弟兄们抵达,立即赶过来汇合!” “喏!” 那同伴瞄了一眼前头几个鬼鬼祟祟的乞丐,一猫腰,脚步飞快的向着北门跑去。 卫鹰跟着那几个乞丐进了小巷,见到他们进了一间货栈,瞄了瞄货栈的门口,发现上面并无匾额,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这是谁家的产业。在巷子里守了一会儿,始终不见那几个乞丐出来,猜测这可能是他们的“巢穴”,便安心的蹲在巷子口,等待同伴到来,再一起冲进去将这几个行踪可疑的乞丐一举擒获。 未几,同伴们沿着街道的一侧跑来,蹑手蹑脚的到了卫鹰身边,问道:“情况如何?” 卫鹰将横刀抽出刀鞘,沉声道:“这些人行踪可疑,身份非同一般,既然敢在这长安城里藏头露尾,定然是极其凶险的人物,稍后万万不可大意,吾等一股脑的冲进去,只要他们敢反抗,那就格杀勿论,绝对不会杀错!” “喏!” 众人齐齐应了,各自抽出横刀,做好准备。 待到卫鹰将手臂举起,而后狠狠挥下,这些人一起发力冲向那间货栈,都咬着牙将速度提升至最快,一声不吭,几个箭步之间,便抵达货栈门口。 卫鹰二话不说,抬脚狠狠一踹,那两扇紧闭的门板便被踹得脱离门框飞进了厅堂,然后将横刀护在胸前,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货栈内顿时鸡飞狗跳,继而便来一针尖锐的惊呼嘶喊…… 卫鹰领先冲进货栈,入目顿时一呆,只见自己刚刚踹飞的门板撞倒了两个女子,正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爬不起来,另有十余个涂脂抹粉的女子穿红着绿,在厅堂里受了惊的兔子一般乱窜。 这什么情况? 不过卫鹰来不及思索,厉声喝问道:“人呢?” 一众女子都这一群手里朝着明晃晃的横刀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吓得魂不附体,有人战战兢兢道:“什……什么人?” 卫鹰暗道不好,大喝一声:“给我搜!” 身后同伴早已经抢上前,撞开乱作一团惊慌尖叫的女子,敏捷的攀援着楼梯翻上二楼,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过去,顿时又惹起一片女子惊呼,夹杂着男子的怒骂…… 片刻之后,同伴将一楼二楼整个搜索一遍,向卫鹰禀告:“买找到那些人!” 卫鹰顿时明白这是被耍了。 此地哪里是那些人的巢穴? 根本就是一处暗娼窑子…… 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子奓着胆子上前,抗议道:“尔等何人,居然擅闯别人家中,打伤了人,砸坏了物品,那就要赔偿!” 卫鹰哪里有心思理会她?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乞丐进了这家货栈,期间视线一直未曾离开,现在那些人不见了,自然不会凭空消失,定然是从后门逃走。 当即道:“从后门追!” 正要奔向后门,却被那老鸨子拽住衣袖,尖着嗓子叫道:“还有没有天理,闯入人家家中,砸坏物品打伤人,就要这般扬长而去?你不能走,若是不赔钱,咱们去京兆府评评理!” 卫鹰哪里会惯着她? 一反手便是耳光,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抽在这老鸨子脸上,将她抽得原地转了一圈儿,“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居然晕了过去…… 厅堂里顿时一阵哗然。 卫鹰横刀指着厅堂内的娼妇,对同伴说道:“留下两个人看着这帮子娼货,不是要去京兆府评理么?那就一个都别少,告诉京兆府,吾房家部曲发现帝国细作与这家窑子暗中勾结,让他们大刑伺候,一个一个敲断了骨头,就不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厅堂内的娼妇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声不敢吭。 那些被打断了好事下点差点从此不举的嫖客们前脚还一个个骂骂咧咧不依不饶,现在听闻是房家的部曲,顿时闭上嘴巴…… 卫鹰带着人从这家窑子的后门冲出来,四下都是商贩,却并没有那几个乞丐的踪迹。 他不肯放弃,顺着街道向前追,刚刚拐过一处街角,迎面便碰上一群人,他下意识的扫视一眼,顿时发现其中有一个人虽然穿着寻常的武士服,与乞丐服相差甚大,但是此人满脸泥灰污垢…… 卫鹰顿时火冒三丈:“娘咧!居然敢耍老子,弟兄们,给我拿下!” 当下挥舞着横刀就冲了上去。 ***** 眼看着陡然冒出来的一群人几个箭步冲到近前,手里带着鞘的横刀劈头盖脸的就砸过来,长孙郎君第一反应,就是城南兵卒已经回去报讯…… 大抵现在满城都在寻找他们这几个杀害守城兵卒的凶手,心中顿时一紧,暗道老子这是倒了血霉,怎地步步艰难、处处波折? 自高句丽出发之时带了足足三十几号人,皆是剽悍血勇的高句丽死士,结果华亭镇炸毁仓库、偷盗震天雷之时,被人家玩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手下死士被人在长江之上弄死了一大半。 接着好不容易到了长安,没等进城门,又被守城兵卒察觉到可疑之处,不得已又舍了四名死士,如今生死不知。 结果这进了城,还是被人给追了上来…… 最令人感到郁闷之处,是这一桩一桩的倒霉事并非是因为他的失误,似乎也并非是对手有多么高明,纯粹就是阴差阳错。 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长孙郎君心里郁闷得吐血,却也顾不得骂娘,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被捉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长孙家的武士被陡然冒出来的这伙人吓了一跳,继而大怒道:“这是吾长孙家的人,尔等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连长孙家的人也敢拿?” 然而这些人一个个怒气冲冲,根本不将长孙家放在眼里,见到那武士拦在路中间,一人从后面箭步冲前,一个窝心脚就踹在他胸口,将他健硕的身子踹得倒飞出去,倒在地上捂着心口爬不起来。 “挡住他们!” 长孙郎君厉喝一声,命令高句丽武士冲上前,自己则飞身后退,伺机逃走。 他这一喊,对面也知道了他就是首领,顿时有两个人向他冲过来,打算来一个“擒贼先擒王”! 高句丽武士的任务出去协助长孙郎君之外,最重要的还有保护长孙郎君的安危,原以为进了长安城便等同于到了长孙郎君的地盘,事先能够轻轻松松的入城也说明了这一点,却不成想照样有人不给长孙家的面子。 他顺手抄起路旁的一根拳头粗的木桩子,舞得虎虎生风,挡在长孙郎君身前,而对方气势汹汹的冲上来,手里的横刀竖着劈斩下来,连忙挥舞着木桩子去格挡,“噗”的一生轻响,房家铁厂出品的精钢横刀削在木桩子上,轻轻松松就给齐齐削断。 高句丽武士大惊,心忖咱这木桩子这么粗,你那横刀就算再是锋利,但刀身韧性有限,难道不会崩断吗? 未等他细想,对面这人挥着横刀又是一刀劈来,他连忙再挡,“噗”,又是一声轻响,手里的木桩子又断了一截儿。 高句丽武士亡魂大冒,此人的身手可是比先前的守城兵卒强得多了,而且此人蛮不讲理,便宜占起来没完,那横刀挥舞得有如匹练一般,步步紧逼刀刀劈斩,无奈之下他只得挥舞着半截木桩子格挡。 “噗噗噗” 一阵闷响过后,高句丽武士发现手里的木桩子只剩下不足一尺长短的一小截儿,见到对方的横刀又劈了过来,骇然之下猛地将仅剩的木桩当作暗器投掷出去,然后连连退出十余步。 第九十九章 误会 双方战斗力差距一经接触,便顿时显现。 卫鹰等人都是房俊的部曲家将,跟随房俊南征北战横行域外,岂是独孤成那等守城兵卒可以相比?高句丽武士可以用匕首刺死守城兵卒,但是在卫鹰等人面前,却连近身都做不到。 高下立判。 卫鹰等人步步紧逼,将长孙郎君等人逼退至街边墙角,大声喝道:“放下武器,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其余部曲一起大吼,声势赫赫,一股疆场之上尸山血海之中蹚出来的霸烈气息雄浑无俦,哪怕人数不足十,却也硬生生营造出一种大唐陌刀阵“如墙而进,人马俱碎”的霸气! 高句丽武士再是悍勇,也不可能在这些百战悍卒手底下讨得了好。 命令那些死士貌似冲锋可以,但是轮到他自己,生死之间的大恐惧却无法跨越过去。 他又不是真的死士…… 咽了口唾沫,高句丽武士心虚的问长孙郎君:“怎么办?” 长孙郎君也有些腿软,不过硬挺着问道:“吾乃长孙家子弟,奉家主之命出京办事,尔等何人,光天化日居然当众行凶,没有王法了吗?” 他摸不准这些人的来路,希冀于能够抬出长孙家的名头予以震慑。 可偏偏这长安城中谁都对长孙家有所忌惮,偏偏房俊没有…… 卫鹰冷笑一声:“吾不管汝是不是长孙家的人,尔等行踪诡异、动机可疑,吾奉吾家二郎之命前来缉拿,识相的就老老实实束手就擒,吾等将汝押赴京兆府审讯,若当真是长孙家子弟,自然还尔等一个清白,若是负隅顽抗,那就休怪吾下手狠辣,格杀勿论!” 长孙郎君这才知道,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居然是房俊那厮的手下…… 可他就搞不明白了,自己怎地会被房俊的部曲给盯上? 更莫名其妙的是,如今的房俊既不是兵部侍郎,更不是京兆尹,就算有帝国细作渗透潜入长安,与他一个书院的司业有个毛的关系? 简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可现在自己这只过街老鼠偏偏就被这条混不吝的恶犬给逼到了墙角,特么上哪儿说理去? 长孙郎君也不是绵羊的性子,曾经就阴狠无比,如今遭逢巨变更是使得本性磨砺得愈发暴虐。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他宁愿在此战死,亦不愿最终落入房俊等人手上! 咬了咬牙,手握着匕首,就待从高句丽武士身边冲过去,他现在流亡天涯、有家不得归,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早已厌倦了,与其落入房俊等人手中受尽折磨羞辱,还不如此刻轰轰烈烈的血染脚下这片黄土,魂魄留在此地,常伴乡梓。 就在此时,身后猛地一阵人声吵杂,数十名长孙家的武士、家仆、脚夫拎着武器棍棒蜂拥而至。 “娘咧!吃了豹子胆,敢在吾长孙家的地盘撒野?” “房二了不起啊?在别的地方尽可由着你猖狂,但是在长孙家,那个瓜怂也得跪着!” “兄弟们,房家的人欺上门,岂能任由他们嚣张?” “没错,然他们抓了我们长孙家的人,往后大家伙还怎么在这西市里头混生活,还哪里有脸面去见家主?” “打折他们腿!” “打!” …… 却是长孙家货栈之中的人闻讯赶来,见到房家人如此嚣张,哪里还按捺得住? 拎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就冲了上来,顿时便将卫鹰等人团团围住。 卫鹰一看不好,当机立断,大吼一声:“撤!”手里横刀舞成一团刀光,无人敢靠近他周围三尺之内,领着同伴且战且退,很快脱离战团,撒开脚丫子一溜烟儿的便跑个没影儿…… 不是他不敢死战,说到底还是摸不准那几个乞丐的真实身份,若当真是长孙家的子弟,而非是敌国细作,闹出死伤来,当街行凶的罪过不仅他担不起,还会连累二郎。 敌我未明,便贸然血战当场,那不是勇敢,是鲁莽。 ***** 荆王府。 内宅东侧一间偏僻的房舍之内,李元景狠狠的摔了杯子。 前来报讯的家将退在一旁,噤若寒蝉。 李元景怒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年侯君集被诛,吾便应当将纥干承基这个蠢货一剑斩之,何至于留到今日,坏吾大事?” 一旁的董明月急忙上前劝阻:“王爷何必如此动怒?纥干承基这件事办得的确不错,虽然稍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功大于过,您这般苛责于他,莫不是寒了有功者之心?” 李元景这人爱江山,亦爱美人,千娇百媚的董明月在身边温言软语,那一腔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叹息一声,坐到椅子上,婆娑着董明月洁白细腻的手背,郁闷道:“本王倒也不是寡恩之人,赏功罚过,亦能做得公平。只是你说说这纥干承基,事情办完了就速速回府复命便是,非得跑去明德门外大摇大摆的入城,还残杀守城兵卒!这些也就罢了,可他万万不该引起房俊的注意,更不该冒充长孙家的人与房俊的人在西市大打出手,闹得京兆府都惊动了!这一下子牵扯进来长孙无忌那个阴人,房二那个棒槌,还有马周那个人精,此事如何善了?” 自己指派纥干承基率领董家密谍前往华亭镇,事情非常顺利,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将震天雷搞到手,还狠狠的坑了长孙无忌那个阴人一把,这令李元景非常得意。 然而刚刚家将来报,本来去城南接应乔装成乞丐入城的纥干承基一行人,却发现纥干承基乔装而成的乞丐被守城兵卒察觉,进而追捕十余里,结果所有守城兵卒尽皆被杀…… 如今整座长安城都轰动起来,此等血案,令人触目惊心,京兆府的巡捕、左右屯卫的兵马已然封锁四门,眼看着就要大索全城,这特么简直就是将天给通了一个窟窿啊! 一旦纥干承基被捉住,挨不住酷刑从而招供…… 李元景只要想想都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他就不明白了,纥干承基你个蠢货就老老实实的乔装成乞丐混进城,自然万事大吉,可是怎地就被人察觉了? 察觉也就罢了,谁也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就算被兵卒捉住,大不了耗费一番手脚捞出来便是,你特么为什么要将守城兵卒统统都给杀了? 最可恶的是,这厮居然假冒长孙家的人混进西市,偏偏还被房俊的人给撞破了,还特么死扛到底,大打出手…… 李元景大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纥干承基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能干得出如此荒诞之事? 这特么是要将他这个荆王给活活坑死啊! 董明月一边安抚着李元景,一边暗暗叹了口气。 当初房俊点评三国英豪,曾说袁本初“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实则这句话若是套用到李元景身上,倒也贴切无比。 出神高贵,智慧超群,却又优柔寡断缺乏杀伐果断只气概,更没有曹孟德那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凶悍霸道,这样的人,哪里能够成就一番旷世伟业? 可是义父选中了这位荆王殿下,她又能如何呢? 就好似当初义父曾寄希望于僚人能够兴风作浪祸害大唐江山一样,自己也只能默默的配合,不能有半分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她讨厌这种犹如老鼠一般活在阴暗的角落里的生活。 大隋早已犹如昨日烟云风卷流散,又何苦为了一个湮灭在尘埃之中的崩落王朝,殚精竭虑的奉献自己的一生? 这对于从未曾经历过大隋,更未曾蒙受大隋恩惠的董明月来说,已经越来越难以接受。 现在支撑着她的,唯有义父的恩情而已。 心潮起伏之间,念头转动,董明月收拾心情,询问一旁的家将:“眼下纥干承基在何处?” 那家将摇头道:“京兆府已然封锁了整个西市,任何人不准出入,所以里头的消息吾等无法得知。不过家中于京兆府衙门的眼线刚刚传回一个消息,说是巡捕已然逮捕了数名乔装打扮成乞丐的贼寇……” 李元景顿时就坐不住了,火烧了屁股一般。 这肯定就是纥干承基啊! 自己对那厮知之甚深,聪明才智是有些的,武力也不错,但是为人轻浮毫无韧性,恐怕熬不过刑讯逼供。 自己必须在他招供之前,将他从京兆府捞出来,否则一旦上刑,那厮熬不住,一切皆休…… 第一百章 惊慌 卫鹰领着手下狼狈而逃。 长孙家的家仆、武士太多,还混杂着许多为长孙家干活的脚夫,若是两军对阵,卫鹰有信心率领手下死战不退,并且能将这一群乌合之众尽数屠戮,血溅五步。 可这里毕竟是长安城,那几个乞丐的身份又未能明确,谁敢在这西市之内大开杀戒? 不敢杀人,那就只能撤退。 不过他心里也憋着气,你长孙家怎么了,人多欺负人少啊? 行,给小爷等着! 卫鹰从西市北门跑出来,直接一头扎进一路之隔的京兆府衙门,求见京兆尹马周。京兆府衙门里头尽皆是房俊的旧部,自然识得这位房俊的家将头子,更知道房俊与马周的关系很是亲厚,听闻其想要求见马周,亦不阻拦,带着他进了马周的值房…… 少顷,马周身着官服,风风火火的走出值房,当即点齐衙门里的衙役、巡捕,一窝蜂的将西市就给围了起来,封锁住各个出口,然后带着人径自进入西市之内,到了长孙家的货栈。 货栈里的人都懵了,都知道房俊与马周交好,可是前脚房俊的狗腿子被打跑了,后脚你马周就带着巡捕兵卒来给报仇,这就过分了吧? 然而马周根本不听货栈掌柜的质问,直接命人闯入货栈,四处搜查。 长孙郎君借助众人之力赶跑了卫鹰等人,着实没料到这些人一回头的功夫便召集了京兆府的兵力,尚未来得及离开西市,便被京兆府的巡捕衙役堵住了各个出口,迫不得已返回货栈试图潜藏。 可是这小小的货栈哪里藏得住人? 没过一会儿,灰头土脸的被巡捕们从院子里一辆大车的车底给揪了出来…… 货栈掌柜忍着一肚子怒火,却也不敢发作,马周亲自带队,这长安城里有几个人敢当面硬杠,让他手下留人? 不过也不能任由马周将人带走而一声不吭,若是那样,长孙家的脸面就算是彻底掉地上了,任人践踏。 他站出来,拦住押解着几个“乞丐”的巡捕,对马周说道:“马府尹,这些人乃是长孙家的子弟,还请您给长孙家一个明白,这些人有何过错,触犯了哪一条王法?” 强硬的态度是要表示一下的,既展现了长孙家的强硬,也能够予以马周一定的压力。 毕竟,这可是长孙家的人。 可马周哪里是一个受人施压的?这人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本官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在他眼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才不管你什么长孙家亦或是令狐家! 那掌柜无奈看着京兆府的巡捕、衙役簇拥着马周离去,那几个手持长孙家最高等级信物的子弟也被抓走,不敢耽搁,赶紧命人牵来快马,上马飞奔崇仁方长孙府去报信。 碰上马周这么一个铁面无私的官员,唯有家主出面,才有可能迫使对方网开一面…… ***** 就在长孙家货栈隔街相望的另一家货栈里,几个人凑在窗前,看着人喊马嘶巡捕出动兵卒横行的场面,一个两个都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娘咧!居然是房俊的人?” “那棒槌为何知晓吾等此时返京?该不会是吾等所为之事已然暴露,被房俊得知?” “这不可能!” “那他怎地就能恰好在城门碰上咱们,并且派人跟踪?” “谁特么知道?不过好在刚才将他们给甩开了,否则这会儿若是被追上,跑都跑不了,抓到京兆府的大牢里,那可就坏菜了……” 几个人嘀嘀咕咕,一旁的纥干承基也暗暗后怕。 幸好自己机灵,窥破了有人跟踪,并且急中生智借着一处窑子耍了房俊那些狗腿子一道,又恰好碰上长孙家这么一伙倒霉蛋,不然还真是不好脱身。 可长孙家却又为何有几个身份神秘的人偷偷摸摸的潜入长安呢? 搞不懂啊…… “都别看了,小点声儿,以免被人发现!在此歇息一会儿,待到外头兵卒巡捕尽皆撤去,咱们立刻返回王府。” “喏!” 众人赶紧离开窗子,在屋子里或躺或坐。 ***** 崇仁方,长孙府。 长孙无忌刚刚上朝回来,命人泡了一壶茶,在书房里一边品着茶水,一边翻阅着公文。 书房外脚步声响,颇为急促。 未几,家仆进来禀告:“家主,西市货栈的掌柜有要事求见。” 长孙无忌放下公文,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问道:“有何要事?” 家仆道:“他不肯说,只说十万火急,必须当面禀告家主。”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这又是出了什么大事,还非得禀告自己?摆摆手,道:“让他进来。” “喏!” 家仆退出,货栈掌柜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书房,先施礼,而后拿出长孙郎君被抓捕之前偷偷塞给他的那枚玉雕家徽的信物,递给长孙无忌,低声道:“不久之前,有人手持此物,混在车队之中进入城内,声称是长孙家的子弟,小的不知是真是假,前来请求家主验明。”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聪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技巧。 一个无法确认信物之真假,即便今日西市之事有何严重后果,都可以免去最主要的责任…… 长孙无忌显然没心思理会掌柜的小算盘,他愣愣的瞅着这块玉雕家徽,失神了片刻,猛地一把将其夺过,仔细查验一番,红着眼睛问道:“人在何处?” 掌柜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自己猜测的没错,那手持信物之人,身份果然不一般…… 连忙说道:“被京兆府抓捕了。” 长孙无忌面色大变,疾声道:“京兆府怎地会发现他的身份?” 掌柜摇头道:“并未有人知晓他的身份,只是因为不知为何与房俊的亲兵部曲起了冲突,双方大打出手,这才引出了京兆府,将持信物之人当场缉拿,眼下已经押入京兆府大牢。” 长孙无忌一脚踹翻了一张凳子,破口大骂:“房二,老子恨不得食汝之肉、饮汝之血,将汝挫骨扬灰!” 掌柜吓得战战兢兢,浑身出了一层冷汗。 坏了坏了,那人的身份岂止是不一般?简直就是非同小可,家主这般愤怒,只怕自己这责任是逃不掉了,可心里也难免委屈,万一因此被迁怒,自己何其冤也? 简直就是祸从天降,咱什么都不知道啊! “来人,备车!” 长孙无忌心里已经发毛,一是片刻都不敢耽搁,万一那人的身份在京兆府的大牢之内暴露,那可真真就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都没有,马周那人的性子简直就是魏徵第二,绝不可能私下沟通。 一想到极有可能面临的悲惨情形…… 连衣衫都来不及更换,快步走出书房,直奔前院,就站在大门口,等着家仆套上马车。 待到车夫驾驭着套好的马车来到门口,长孙无忌跳了上去,沉着脸道:“京兆府!” “喏!” 车夫赶紧应了一声,手里的鞭子挽了个鞭花,轻轻抽在骏马的臀上,马车便驶了出去。 崇仁坊在皇城之东,京兆府在皇城之西,两者隔着一座皇城,由一条天街东西相连。 没一会儿的功夫,马车便抵达京兆府门口。 车夫跳下车辕,掀开车帘,未等上前搀扶,车厢里的长孙无忌已经一步跳了下来,将车夫吓了一跳,这还是平素那八风不动、运筹在胸的家主么? 居然急成这个样子,连矜持都不顾了…… 长孙无忌也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表现得太过急躁,这等神情若思被马周那个人精察觉,怕是要横生波折。 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慌乱的心情,脸上有浮现平素那等人畜无害的笑容,背负双手,信步迈上京兆府门前的台阶,踱着方步进了衙门。 衙门内官吏往来,有些混乱,有人见到了长孙无忌,顿时大吃一惊。 前脚刚刚抓捕了几个长孙家的可以人等,后脚长孙无忌便亲自追到京兆府衙门来…… 这是被京兆府的行为给惹火了,亲自上门打脸来了? 不过人家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京兆府的官吏也大多是关中人士,赶紧礼貌的上前施礼,恭恭敬敬的询问道:“赵国公可是寻吾家府尹?” 长孙无忌一张圆脸满是笑容,乐呵呵道:“非也,老夫就只是正巧路过,进来巡视一番。京兆府扺掌京畿治安,公务繁忙,老夫岂敢骚扰马府尹尽忠职守?不过听闻吾家有不肖子弟作奸犯科,被京兆府缉拿,烦劳尔等告知马府尹一声,律法在上,不徇私情,还请勿要在乎吾长孙家的颜面,依法严惩!” 官吏们大眼瞪小眼,一声不敢吭。 您这是要京兆府依法办事的态度? 分明就是兴师问罪呐…… 第一百零一章 捞人 听闻长孙无忌上门,马周自然不敢怠慢,急忙从值房内迎出来,见了面便一揖及地,口中道:“下官拜见赵国公,未知国公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左右官吏尽皆随着他一同见礼。 李二陛下之所以能够逆而夺取、登基大宝,这位的功劳堪称第一,哪怕是当年房玄龄号称与其并列,实际在地位上亦是略有不足,毕竟无论是文德皇后的影响力,亦或是其背后关陇贵族的实力,都是房玄龄所无法比拟的。 纵然如今与皇帝渐渐疏远,却也没人敢看轻分毫。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圆脸上满是和蔼温煦的笑容,温言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说起来,倒是老夫心血来潮前来京兆府衙门,给诸位带了不便,都快去忙吧,老夫与马府尹说说话就走。” “喏!” 一众官吏这才纷纷散开,各自忙活着公务。 马周心中腹诽,您这哪里是心血来潮?分明是来打脸的…… 面上却不敢怠慢,将长孙无忌请到值房之内。 进了值房,命人奉茶,马周这才关上门,坐到长孙无忌对面,笑道:“国公前来,必是有所指教,下官洗耳恭听。” “诶,指教如何敢当?如今您马府尹可是陛下的心腹,扺掌京兆府这么一大摊子,堪称天下第一封疆大吏,一等一的朝廷重臣,老夫可不敢小觑。” “下官万万当不起这‘天下第一’的赞誉,陛下不以下官出身贫寒、资历卑贱而有所轻视,反而委以重任,唯有披肝沥胆、报效君王而已。” …… 国人办事,自古以来都没有开门见山的习惯,总得要相互寒暄一番,各种隐喻、暗示轮番动用,之后才能直指核心。 马周倒是不在乎,稳坐钓鱼台,有求于人的是你长孙无忌,既然你愿意扯闲篇,那我奉陪就是。 只是心中也难免疑惑,不过是几个行踪可疑的长孙家子弟而已,何以劳动长孙无忌亲自出马来捞人? 哪怕仅有一份名刺递过来,只要事情不是十分重大,自己又岂能不卖给他这个面子? 毕竟这可是当朝司徒、赵国公、文德皇后的亲哥哥长孙无忌啊…… 长孙无忌也心中焦急,唯恐耽搁太久,那人被京兆府的衙役巡捕动用大刑逼供,便打消了想要讽刺马周甘为房俊走狗的主意,直接问道:“听闻马府尹亲自带兵,于西市之内,缉捕了几名行踪可疑者?” 马周颔首道:“确有其事。” 给予肯定,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长孙无忌就感觉很头疼…… 这特么一个赛一个的人精,一丝半点的风险都不肯担。 略作沉吟,长孙无忌道:“虽然那是吾长孙家的子弟,不过若有作奸犯科之事,便是老夫亦不饶他!朗朗乾坤,煌煌正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望马府尹莫要因为老夫的面皮不好看,从而网开一面,老夫可不领这份情。” 马周笑了笑,道:“下官谨记国公吩咐。” 这次回答的字数多了一些,不过说完之后,又紧紧的闭上嘴。 长孙无忌:“……” 老夫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这人怎地如此不晓事儿? 这个时候你不应该顺着话头,表示那几人并未有昭彰之恶迹,然后让老夫将人领走,顺带着送给老夫这一份人情么? 难不成,你还非得老夫亲口说出要人的话?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两个鬼精鬼精的,而且稍有责任便置身事外,一点义气都没有,跟当年那些但凡有事便给拍着胸脯办得漂漂亮亮的老伙计们差远了。 可眼下自己有求于人,这马周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别看现在恭恭敬敬,一言不合翻起脸来那可比翻书还快,未免夜长梦多,只得无奈道:“马府尹可曾审讯,那几名被抓捕的吾家子弟,是否作奸犯科?” 正常程序,那几人若是罪证确凿,那么马周自然可以一口回绝,若查无实证,亦应当主动表示抓错了人,将其交给长孙无忌带走,大家都在官场上混,不涉及到底线的情况下,谁又能毫无顾忌去撕破脸呢? 然而马周只是淡然道:“尚未得知。” 然后……没了。 这种不走套路的方式,令长孙无忌觉得真是心累…… 绕圈子没什么用,长孙无忌只能憋着气,直言道:“吾长孙家一门清誉,不容玷污。若是那几个不肖子弟作奸犯科,要杀要剐,但请马府尹依律行事,老夫绝无怨言。可若是未有确凿证据,证明其犯下十恶不赦之大罪,还请马府尹看在老夫薄面,网开一面,以免市井之间不明真相者以讹传讹,有损吾长孙家的名誉。” 马周蹙眉。 这话几乎就是完全敞开了,意思很明白,只要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大罪,您就给个面子,放他们一马,长孙家上上下下都承你这个情。 堂堂长孙无忌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是很有分量的,放眼朝堂,没有人会不给这个面子。 呃,或许有一个,但绝不是他马周…… 马周出身寒门,与世家门阀格格不入,不朋不党,一心效忠李二陛下,是一个纯正的孤臣。 然而孤臣不等于傻帽,似魏徵那般原本根基深厚故友遍及朝堂却最终孤家寡人、神鬼退避三舍,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人在官场,情商太低注定一事无成。 可马周到底还是有着自己的底线,人情可以买,长孙无忌的面子也可以给,但前提必须是这几个乞丐当真没有作奸犯科。 只可惜事情仓促,那几个乞丐刚刚抓捕,尚未来得及审讯,长孙无忌便追上门来要人…… 嗯? 有些不对劲啊! 长孙无忌何等样人,马周再是清楚不过,“阴人”这个绰号可不是白给的,城府之深满朝不做第二人想,这样一个人在得知家中子弟被京兆府抓捕之后便风风火火的赶来捞人…… 要么事情过于严重,要么抓捕之人太过重要。 马周就不太情愿卖给长孙无忌这个面子了…… 正自沉吟着,用什么样的说辞推脱长孙无忌,便有官吏推门进来禀告:“府尹,荆王殿下求见。” 马周捋着颌下三绺长髯,瞅了瞅长孙无忌,心中暗忖:这到底什么情况? 不过是抓捕了几个身份可疑的“乞丐”,惹得长孙无忌前脚进来,荆王亦随后而至…… 这几个“乞丐”到底是什么人? 长孙无忌恨不得将李元景临到眼前来狠狠的踹上几脚,这个时候你跑来添什么乱? 他一看马周的神色,就知道这个人精已然对所缉捕的“乞丐”身份生疑,此事怕是不好解决。 不敢继续说道此事,唯恐马周觉察到不妥犯起倔脾气,谁的面子也不卖,长孙无忌故作轻松道:“难不成这回荆王府也有人被抓了进来?呵呵,马府尹,你们这一次的动静搞得有些大,牵连无辜可不太好。” 无辜? 马周心里狐疑,对长孙无忌道:“国公你先稍坐,下官去迎一迎荆王殿下。” 长孙无忌道:“马府尹自去便是,不过,就不要同荆王殿下言及老夫在此了。” 毕竟是私底下面见办案主官,说大了就是干预司法,好说不好听,到了长孙无忌这等地位,这种事情还是要尽量避免。 不是不能干,而是最好别让人知道,以免别捏住把柄…… 马周道:“下官理会得,国公请安坐,下官去去就来。”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看着马周走出值房,一双眼微微眯起,脸上浮现阴沉的神色…… 马周出了值房,来到大堂,便见到荆王李元景已经四平八稳的坐在主位上,正“伏溜伏溜”的喝着茶水,两侧各有一个家仆模样的人分立左右,看上去颇有气势。 赶紧上前两步,高声道:“下官见过荆王殿下。” 第一百零二章 交错 “哦,免礼免礼。”李元景放下茶杯,一脸笑意,笑呵呵道:“本王唐突前来,没有打扰马府尹办公吧?” 马周心说能不打扰么? “殿下莅临京兆府,乃是下官之荣幸,可惜未能扫榻相迎,着实惭愧。” “马府尹不必如此,你我都是陛下之臣子,自当尽忠王事,你若当真扫榻相迎,因此耽搁了京兆府的办公,怕是那些御史言官们不肯放过本王,弹劾奏疏必将堆满陛下案头,你这可是害我啊,呵呵!” …… 又是一番寒暄,马周便有些腻歪。 值房里还有一位赵国公的,论地位、论影响,可绝对不在面前这位荆王之下,所以马周也不好将长孙无忌冷落一旁,便直言道:“殿下今日莅临,不知有何指教?” 李元景别马周还急,闻言也不绕圈子了,叹了口气,道:“听闻今日京兆府在西市捉了几名乞丐?” 马周一愣,回道:“正是,却不知殿下何意?” 李元景捋了捋长髯,嗟叹道:“那几个乞丐,其中有本王之妻弟,奉本王之命出外办差,却路遇劫匪,弄得狼狈不堪,结果回了长安又跑去西市闹事,本王真是惭愧啊。只不过家中王妃心中担忧,非得央着本王前来看看,若是无甚大事,就把人给领回去……本王自然知晓京兆府自有章程,非是外人可以置喙,可那婆娘喋喋不休不依不饶,本王实在是不胜其烦,马府尹,要不……你看?” 马周沉吟不语。 心中暗忖:我特么信你就有鬼了…… 谁不知荆王妃最是不受宠,若非身在皇室顾忌着宗正寺,只怕“宠妾灭妻”这等事早就已经发生。平素您可是连一句话都不愿意与荆王妃说,会亲自出马将妻弟捞出去? 而且先有长孙无忌,后有李元景,这使得马周对于那几个乞丐的真实身份愈发怀疑,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让他们把人带走? 不过问题的重点不在于那“乞丐”到底是不是李元景的妻弟,李元景既然将“妻弟”这个接口亮出来,那就表明今天非得把人带走,不然他堂堂荆王的妻弟被京兆府扣押,颜面何存? 不答应,那就得罪人了。 但马周从来不怕得罪人…… 有情商,愿意与人方便,却不代表没有了底线,小小不言之事,马周自然不吝于给同僚们一个面子,倒也算不上和光同尘。但是一旦涉及到底线,马周立即黑脸,谁的面子也不给。 你敢在我面前亵渎司法,要让我马周沆瀣一气,还指望着我给你什么面子? 就在马周沉吟之间,一个官吏快步前来,俯身在马周耳边低语几句…… 马周霍然变色。 转头看向李元景,沉声道:“好教殿下知晓,刚刚在城南明德门外数里之处,有守城兵卒十余人横尸当场,凶手逃之夭夭。有兵卒目睹,那些守城兵卒便是追捕几名乞丐打扮的凶徒,这才遇害。那几个乞丐身份成疑,极有可能便是残杀守城兵卒之凶徒,下官不能让您将人带走。” 李元景闻听此言,肝儿都颤了颤…… 纥干承基你个王八蛋,不坑死老子你就没完了是吧? 招惹房俊那个棒槌也就罢了,还特么残杀守城兵卒…… 他算是彻底慌了神,“腾”的一下站起,上前两步拉住马周的手,丝毫不顾及亲王之威仪,近乎于哀求道:“宾王吾弟,本王妃嫔无数,可就只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妻弟,无论如何,还请你网开一面,本王一生一世记着你这份情谊。” 执手相望,殷情切切。 “宾王”是马周的字,平素甚少有人能够称呼马周的字,然而李元景此时却宛如多年老友一般,丝毫不顾及亲王之尊,简直可以说是谄媚卑恭。 不如此不行,万一马周要审讯被抓住的“乞丐”,谁知道扮作乞丐的纥干承基能熬得住几时?一旦挨不过酷刑,将所作所为一一道来,他这个亲王也就当到头了,圈禁都是轻的,以李二陛下对自家兄弟心狠手辣的一贯表现,说不定就给发配到黔州,更说不定半路就能染病死掉…… 马周哪里还会给他这个面子? 既然那些乞丐有残杀兵卒之嫌疑,那么别说是一个荆王,就算是太子殿下站在这里,也不可能让他放人。 “殿下勿怪,此事已然在京中引发震荡,屠戮兵卒,这是何等骇人听闻之事?吾贞观一朝吏治清明,断然不可容忍这等穷凶极恶之徒存在。不过殿下也请放心,稍后待下官好生审讯,只要非是殿下妻弟所为,下官保证全须全尾的将其恭送至荆王府。” “宾王吾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横竖不过是几个兵卒而已,今日你给本王这个人情,本王异日定然十倍百倍报答于你!” 李元景苦苦哀求。 然而他越是哀求,马周就越是笃定他所谓的“妻弟”有问题,自然越是咬紧牙不肯放人。 李元景耐心耗尽了…… 左右不过是事发被皇帝责罚,何不赌一回? 他死死拽住马周不肯放手,恼羞成怒道:“这大唐乃是吾李氏之天下,本王亲王之尊,缘何亦不能令你网开一面?” 马周面无表情:“天下是陛下之天下,非是你我只天下,殿下慎言。” 李元景一咬牙:“那咱们就去陛下面前理论,若是陛下网开一面,你如何说?” 马周道:“若是如此,下官绝无二话!” “好!咱们这就入宫。” “殿下自去便是,下官如今公务缠身,不能与您一起入宫,还请殿下恕罪,不过只要殿下能够求得陛下御旨,下官当即遵从,立马放人。” “那不行,谁知道你会否趁此机会施加酷刑,屈打成招?” 眼瞅着李元景耍赖,马周怒道:“下官持身守正,光风霁月,岂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殿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李元景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小人亦或是君子? 他只是担忧他这一走,马周立马上刑,纥干承基那等货色哪里能够抵得住?怕是未等自己求得陛下的御旨,这边就已经都招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请马府尹勿怪。” 马周气得鼻子冒烟儿,这特么不就是个臭无赖吗? 可李元景到底也是亲王,总不能甩开他,只得说道:“殿下稍待,下官尚有公务,要嘱托一番。” 值房里还有一个长孙无忌呢,怎么也得交待一声。 可李元景哪里肯放他走?更怕他接着嘱托公务之名,暗示门下官吏对纥干承基等人上刑逼供,死死拉住马周:“横竖不过是几步路而已,马府尹与本王同去,稍后便回。” 马周无奈,只得被其拉扯着出了正门,将长孙无忌丢在值房内…… 长孙无忌就站在值房的门后,透过门缝看着正堂里的一切,心中疑窦丛生。 自己担忧手执长孙家家徽信物之人身份暴露,这才不顾一切前来,希望能够压制马周将人带走,可问题来了,李元景这般死缠烂打,看上去似乎比自己更为急迫,他又是为的什么? 需知道,因为李元景是李二陛下之外年纪最长的亲王,其余排在李二陛下之上的兄长都已经被李二陛下干掉了,故而李元景的身份很是特殊,稍有不慎,便有灭顶之灾。 所以平素李元景害怕李二陛下,就好似耗子见了猫似的,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那就低头束手一言不发,将温驯乖巧演绎得淋漓尽致,务必使得李二陛下认为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杀伤性…… 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妻弟宁愿入宫去求李二陛下法外开恩,这哪里是李元景的做派? 妻弟? 去特么妻弟! 整个关中谁不知道李元景与王妃“相敬如冰”,将王妃安置于府中一处道观之内,一年一年不见一面、不说一句话? 有古怪啊…… 长孙无忌沉思良久,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莫非,被京兆府抓捕之人根本并不是那手持家徽信物的长孙家子弟,而是李元景的人? 否则,实在是无法解释李元景这般急迫之表现。 前思后想,一点一点将各种可能捋一遍,长孙无忌愈发觉得这个猜测是正确的,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李元景必定是派遣他的手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这会儿才气急败坏。 既然如此,那自己就完全置身事外了啊…… 第一百零三章 放任 长孙无忌愈发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沉吟半晌,权衡左右,他推开门,在一众京兆府官吏恭送之中,脚步沉稳的离开京兆府衙门。 既然事有蹊跷,那么不妨沉稳一下,静观其变再说…… ***** 另一边,马周被李元景生拉硬拽着到了皇宫,通禀之后,李二陛下于神龙殿诏见。 此时早朝推却未久,尚未到午膳时间,李二陛下脱去龙袍沐浴一番,换上一套宽松的常服,正在神龙殿喝茶,顺便听从李君羡的禀告。 “明德门外,有凶徒残杀守城兵卒?”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蹙眉询问,很是恼火。 身为君王,又是马背上征战数年见惯尸山血海,等闲几个守城兵卒的生死自然不会放在眼中,但是这等于长安城外杀戮兵卒的做法,已然触及到了帝国安危之底线,若是人人尽皆这般肆无忌惮,他这个皇帝怕是要卧不安寝、食不知味。 “到底是何人所为?” “尚未得知,只知那几个兵卒是追捕乞丐模样的可疑人等,继而遇害,死者当中还有一个独孤家的子弟。不过另有一事,末将觉得或许有些关联,不久之前,京兆府于稀世之内抓捕了几个乞丐模样的可疑人等……” “嗯?”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面色阴沉。 难不成这几个被抓起来的乞丐,便是守城兵卒追捕的那几个?若当真如此,这些“乞丐”行凶之后非但没有远遁天涯,反而潜入长安城,那么其背后必然自有主人。 真是嚣张啊! 当长安城是什么地方,没有王法管束了么? 正欲让李君羡继续追查“乞丐”背后之人,内侍前来通禀,说是荆王李元景与京兆尹马周已经到了殿外,李二陛下只得按捺着火气,宣两人觐见。 未几,李元景与马周联袂而入,齐齐一揖及地,口中道:“微臣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摆摆手,问道:“汝二人联袂前来,所为何事?” 未等马周说话,李元景已然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噗通”跪倒,悲呼道:“臣弟有一事相求,万望陛下恩准,否则臣弟便长跪不起!” 李二陛下原本心中便有火气,此刻见到李元景的做派,愈发恼火了,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不耐烦道:“汝总得说说是什么事吧?总归不会让朕将这个皇位让给你,朕也得恩准?” 一个皇帝说出这样的话,那可就诛心了…… 李元景吓了一跳,忙道:“臣弟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只是吾那妻弟被京兆府拿了,万望陛下网开一面,颁旨释放,使其恢复与王妃团圆,不然,臣弟永无宁日矣!” 李二陛下奇道:“你那妻弟犯了何事?” 马周上前一步,道:“今日微臣于西市缉拿几名身份不明的乞丐,其中有荆王殿下之妻弟,荆王殿下请求微臣释放,只是正巧又发生春明门残杀兵卒案件,故而微臣不敢擅专,还请陛下定夺。” 一旁跪在地上的李元景哀求道:“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他这就是一场豪赌,赌别人不会质疑所谓的“妻弟”身份,堂堂一个亲王苦苦哀求这个人情,谁还能怀疑其实抓起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妻弟”? 这可是无奈之举。 他派遣纥干承基前往江南,就是算准了长孙无忌一定会对房俊施以报复,所以动用董家密谍配合纥干承基,紧紧缀住长孙家的人马,伺机行事。 主要目的,还是在于震天雷! 这等违禁之物,放在平素李元景是绝对不敢觊觎的,但是现在有了长孙家挡在前边坐冤大头,只要纥干承基操作得当,时机把握得好,是很有可能成事的。 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震天雷弄到手,便给自己的大计增添了重重的一块筹码。 当江南的消息传回来,李元景曾经一度振奋异常,只是担忧江南的快马已经通过遍及天下的驿站将消息传到了长安,可纥干承基却一直没有消息…… 他绝对不能任由纥干承基落入皇帝手中,将密谋之事抖落出来,那样他这个亲王殿下唯有死路一条。 横竖也不过一死,他就赌李二陛下因为“杀兄弑弟”那件事不肯再对自己的兄弟下手,哪怕是知道他李元景心有不轨,亦不愿背负残杀手足这样的罪名,或许可以因此而有所顾忌,放了被抓的“妻弟”…… 李二陛下狠狠盯着李元景,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混账。 背后得是犯下多大的恶性,才敢残忍的杀害追捕而至的守城兵卒? 他并不纠结那乞丐是否当真是李元景的妻弟,这不是重点,只要想查,想必李元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一切都称不上秘密,重点在于,一旦查出李元景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自己应该怎么办? 武德九年,玄武门下,自己杀兄弑弟,两手沾满了同胞手足的鲜血登上了天下至尊的宝座,除去那份逼得不已的愧疚之外,来自于朝堂上下的质疑之声,亦令他倍感折磨。 他只能用近乎于苛刻的标准去要求自己,勤于政务、简朴度日,所有一切身为男人、身为君王的欲望都极力压制着,甚至可以容忍魏徵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挑剔和诤谏,以此来缔造一个强盛无比的帝国,经营处一个伟大君王的形象。 他要用“千古一帝”的辉煌成就,彻底洗刷身上所有的瑕疵和污点。 现在,他的目标几乎成功。 大唐帝国疆域辽阔,直追秦汉极盛之时,兵威睥睨四海、横扫八荒,大唐铁骑所至之处,一切屑小尽皆俯首称臣。 国内吏治清明,商贾繁盛,百姓安居乐业,大多数地方已然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上古盛世之境界。 他不愿意再对手底下任何一个人挥舞屠刀,尤其是自己的兄弟。 因为不管理由多么充分,因为有玄武门的殷鉴放在那里,任何人都会想当然的认为他一定是在清除异己,铲除皇族之内任何能够威胁到帝王之位的敌人。 所以,他更愿意让这些人自己跳出来,当事实俱在,证据确凿,天下再无人可以质疑他的决定。 他有着足够的信心,可以在任何人发动反叛的同时,以雷霆万钧之势予以扑杀。 他始终要站在正义的一方,不容许自己的名声再次沾染一丝半点的瑕疵…… …… 李元景被李二陛下阴仄仄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恐惧至极,却只能硬着头皮,苦苦哀求。 李二陛下盯着他看了良久,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念头逐一闪现,这才缓缓问道:“你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事?好生跟朕坦白,朕保证不牵扯于你,即便你参与其中,也绝不会治你的罪。” 李元景就跪在那里,指天立誓:“臣弟当真一无所知啊,只是求陛下留下妻弟一条性命。臣弟对陛下忠心耿耿,言出即随,从未有过半分不臣之心,若陛下不信,臣弟这就撞死在这神龙殿上,以死明志!” 李二陛下恨不得立刻抽刀剁了这个无赖! 明知道他最是珍惜自己的名声,却要在神龙殿上撞死,外界得知,除去诋毁自己逼死兄弟,哪里还有会第二种说辞? 吸了口气,压抑着暴躁的火气,微微颔首,道:“你我手足兄弟,若是连你都不信,朕还能相信谁呢?既然如此,朕给你这个面子,就徇私枉法一回。” 李元景大喜过望,连忙道:“多谢陛下隆恩!” 马周在一旁急道:“陛下,此事另有蹊跷……” 李元景怒道:“大胆!陛下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你居然连圣旨亦敢违抗不成?” 马周理都不理他,只是对李二陛下道:“陛下明鉴,此事……” “罢了!” 李二陛下摆摆手,沉声道:“无论此事背后尚有何等隐情,就此揭过吧,依令行事。” 马周还欲再说,但是见到李二陛下缓缓阖上眼睛,只能无奈叹息,躬身道:“微臣,遵旨。” ***** 第一百零四章 放人 从皇宫里走出来,李元景望着眼前宽敞的天街,又仰首看了看澄明透彻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整个人仿佛重生一般。 微风拂过,透体生凉,这才意识到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粘哒哒贴在身上…… 简直就是鬼门关里闯了一遭啊! 他太清楚李二陛下的性格了,当年玄武门下斩杀建成、元吉,随后将这两人阖家灭绝,所有男丁无论是否成年一律杀死,他就曾眼睁睁的看着建成的两个幼子汝南王与钜鹿王哭嚎着恳求二叔饶命,却被如狼似虎的程咬金、尉迟恭缢死在府邸之中…… 那可是李二陛下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自幼便跟随在其身边,比自己的感情可深厚多了。 然而阖家灭门之时,可曾有半分手软? 李元景明白,只要纥干承基等人供出自己的图谋,等待自己的,将是比当年建成、元吉还要凄惨十倍的下场! 所幸,自己赌对了…… 就知道这是个沽名钓誉、好大喜功的自私之人,而且狂妄自大、从未将天下英杰放在眼中。 至于自己之图谋,李二陛下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敢不敢杀了自己,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往后必须夹紧尾巴,一丝一毫错误都不能犯,否则被揪住小辫子,绝对必死还凄惨…… ***** 马周面无表情,走在前头。 他自然明白李二陛下的顾虑,作为皇帝的宠臣,岂能不懂皇帝的心思? 所以他尽管百般不愿,却也没有极力诤谏。 他自视是个诤臣,但是与魏徵那般毫无顾忌的对李二陛下全方位诤谏有所不同,他知道李二陛下的底线在哪里,也愿意在触及李二陛下这道底线的同时,予以妥协。 一国之君,自然要有一国之君的尊严,岂能任由臣子肆意诋毁攻歼? 身为臣子,自然有臣子的职责,勤于政务、尽心王事之余,亦不能毫无顾忌的践踏帝王之颜面。 否则君不君臣不臣,非是正道。 但是说到底,心里还是对于李二陛下这一次的妥协有所不满…… 马周出了皇宫,走了几步,早有属下官吏牵过马来,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看着李元景道:“王爷但请回府便是,稍后下官会遣人将那几个疑犯送至府上。” 李元景笑呵呵的招招手,将自己的马车叫过来,看着马周说道:“岂敢劳烦马府尹?今日之事,本王实在是迫不得已,得罪之处还望马府尹海涵。本王就与马府尹一道回京兆府衙门吧,将人领走,马府尹也清净。” 他现在一时片刻都不敢离开马周,这家伙虽然比魏徵温顺得多,却也是一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他接了陛下的圣旨是因为觉得这件事上要维护陛下的威仪,可一旦他认为即便是陛下的威仪亦不足以遮掩这件事的危害,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将圣旨驳斥。 大唐就是能出这等奇葩的大臣,一身铁骨铮铮作响,只要认准了自己的道理,纵使皇权亦不能将其压垮! 你奈他何? 万一这马周回过头来偷着去审讯纥干承基等人,那自己哭都来不及…… 马周没好气的看了李元景一眼,心说这位也不知道到底干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拼了老命的要护住那几个乞丐。 他的确有支开李元景,回去立马审讯一番那几个乞丐的心思,不过李元景寸步不离,他也没奈何。 两人回到京兆府衙门,马周道:“下官带王爷前去牢狱,释放那几个乞丐。” 李元景笑道:“今日本王如此急切,已然使得马府尹很是难做,心中着实羞愧,岂敢再让马府尹劳累?派官吏前去释放即可,万万不敢再劳烦马府尹。” 纥干承基原本是太子禁卫,亦算得上官场中人,保不齐马周是认得的,万一到时候当面戳穿“妻弟”的谎言,那可就让大家都下不了台。 马周无可无不可,哪里知道李元景的想法? 既然不需要他前去领人,自然也乐得轻松,便派遣了两个官吏带着李元景的亲信前去领人,未几,官吏返回,说是人已经释放。 李元景心中犹自不能安稳,想着回去赶紧将纥干承基远远的打发出去,最好今生今世不要回到长安城…… 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起身告辞。 到底是皇室宗亲,马周不敢失了礼数,将其恭送到大门之外,看着对方上了马车远去,这才回返正堂,问道:“赵国公可还在?” 官吏答道:“您与荆王前脚刚走,赵国公后脚便即离开。” 这件事到了如此地步,马周心中着实不甘,可再是不甘,也不能违逆皇帝的意志。 他琢磨着既然李元景的人都释放了,再羁押着长孙无忌的人也没什么用,就算是审出一点什么,难道还能冲进荆王府再将那几个“乞丐”抓回来?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哪怕李元景的这些个手下是在阴谋篡逆,都要放其一马,就此作罢也就算了,若是贼心不死,那就待到证据确凿,再予以雷霆一击。 马周进了值房,命人沏了一壶茶,喝了一盏,觉着还是卖给长孙无忌一个面子吧,便叫过来一个书吏,说道:“在西市捉拿的犯人,尚有几个长孙家的子弟,刚刚赵国公前来讨要,本官予以拒绝,人情岂能凌驾于法度之上呢?不过陛下已然赦免了几个荆王府的人,再追究长孙家子弟,未免有些太过。故此,你且赶去牢狱,将那几个长孙家的子弟一并放了吧。” 那书吏一脸崇拜,放眼朝堂,敢当面拒绝长孙无忌的人,之后还让长孙无忌不能发作的人能有几个呢? 不过…… “府尹,牢狱之内没人了啊!” 马周一愣:“怎么可能?” 那书吏忙道:“下官之意,不是说牢狱之内无人,而是说自西市抓捕之人,已经尽数释放。” 马周大怒:“谁敢私自释放京兆府牢狱的人犯,还有没有王法?” 那官吏一头雾水:“可是……刚刚是府尹您亲自下令,命下官前去释放的人犯……” 马周又是一愣,奇道:“本官让你释放荆王府的人,你为何连长孙家的人一起放了?” 那官吏亦是一脸懵然:“荆王的亲信进了牢狱,便将那几个人一并带走,下官也不知谁是荆王府的人,谁是长孙家的人,咱们未经审讯,根本无从辨认,再说下官也着实没想到荆王府居然将长孙家的人带走……” 这事儿看似一场误会,但马周犹自觉得不对劲。 牢狱里一共就捉住那么几个人,结果长孙无忌和李元景前后脚齐齐前来要人,难不成……这李元景要的人,与长孙无忌要的人,其实都是这几个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 荆王府的人如何与长孙家牵扯上关系? 马周觉得自己智商有些不够用,捋了半天,也捋不明白这其中的瓜葛…… 索性不去管了。 荆王府的人也好,长孙家的人也罢,反正我都已经放了,从此与我无关。 至于是否长孙家的人被荆王府的人带走,就让李元景和长孙无忌去掰扯吧,你们一个两个的都面子大,咱远远的避开还不行么? ***** 李元景一路火急火燎的赶回王府,到了书房,便命人将纥干承基等人带上来,他现在没心思追究纥干承基为何去招惹房俊,为何在西市闹事,甚至没心思去管纥干承基为何屠杀明德门的守城兵卒,只有一个心思——赶紧将这货远远的打发出去。 甚至于,琢磨着是否要彻底灭口,以绝后患…… 未几,亲信将人带到书房。 尽管明白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但李元景依旧火冒三丈,人刚刚进来,他便拍着桌子愤怒的呵斥:“汝等都是猪脑子么?嗯?难道不知此次任务牵扯深远、后果严重?干净利落的完成任务便是,为何去屠杀守城兵卒,又为何招惹房俊那厮,为何……呃?” 人一进来,李元景劈头盖脸的一顿狂喷,等到喷到半路,猛然惊醒,瞪大着眼珠子看着面前几个“乞丐”,手指头指着这几人的鼻子,惊骇问道:“尔等何人?” 第一百零五章 人一进来,李元景劈头盖脸的一顿狂喷,等喷到半路,猛然惊醒,瞪大着眼珠子看着面前几个“乞丐”,手指头指着这几人的鼻子,惊骇问道:“尔等何人?” 几个“乞丐”默不作声。 李元景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恨不得抽出刀子将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怎地什么话都乱说呢? 可他更想抽刀将自己那个亲信给宰了…… 老子让你将纥干承基带回来,你特么这是给老子带回来什么人? 那亲信见到李元景杀人般的目光,急忙上前,指着其中一个“乞丐”,低声说道:“王爷,您仔细看看,这位是谁……” 李元景抬起一脚便将其踹翻在地,怒骂道:“老子管他是谁,纥干承基呢?你特么不将纥干承基带回来,带回来这几个人有什么用?老子告诉你,若是纥干承基出了任何差错,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整颗心都快碎了。 不顾一切的跑去李二陛下豪赌一番,几乎压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可是到头来纥干承基不知道去了哪儿,给他弄来这么几个人。若是纥干承基落到马周手里,这就算是东皇太一来了,也救不了他。 那亲信抱着头大声求饶:“王爷,王爷您好生看看,这人您认得啊!” 李元景脚下不停,大骂:“老子只要纥干承基!这几个人……嗯,嗯?” 踹着踹着,他抬头一看,便正好与刚刚亲信指着的那“乞丐”目光相对,看着这一张虽然落魄憔悴,却又无比熟悉的脸,下意识的便停止了脚踹的动作,下巴都快要惊掉了,指着那“乞丐”,吃吃道:“你你你……你怎地在此地?” 那人微微一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依旧难掩其风采,一揖及地,恭声道:“见过荆王殿下。” 李元景瞪大眼珠子,惊诧道:“长孙冲,你不要命啦,还敢回长安?” 那人笑道:“在下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即便是死,亦要埋骨于此,岂能不回来呢?” 李元景阴沉着脸,他猜不透这其中到底是何缘故,明明应该是纥干承基,怎地变成了长孙冲? 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也当真阴险,没有动用自己手底下一兵一卒,完美的避开了李二陛下的耳目,却指使早已销声匿迹的长孙冲去华亭镇对付房俊,还真是出人意料。 纥干承基那个混蛋也是个白痴,自己早已算准了长孙家会在江南对房俊动手,更通过董家密谍予以协助,却依旧让长孙冲等人活着回到了长安。 只是不知这发生在背后的整件事,长孙冲到底知道多少…… 李元景心中惊疑不定,看了看长孙冲,沉声道:“汝乃大唐之侵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过本王到底与令尊有几分交情,不愿手刃于你,且将你绑缚陛下面前,汝之生死,皆有陛下定夺,莫要怪我。” 不管纥干承基去了哪里,他绝对不敢将长孙冲留在府上。 且不说长孙冲乃是谋逆钦犯,单单盗取震天雷这件事情上,长孙冲便是参与者,不将他推出去,谁来给丢失的震天雷顶缸? 长孙冲整理了一下乱发,明明邋遢肮脏、身处绝境,却予人淡然自若之风采,闻言不紧不慢道:“殿下何至于此呢?若是将吾交予陛下,三木之下,吾恐难抵挡,难道您就不怕吾道出您于江南所行悖逆之事?” 李元景心里“咯噔”一下,却兀自强撑着:“吾乃大唐亲王,陛下手足,单凭你一面之词,谁会相信?” 长孙冲好整以暇,淡笑道:“若您不是大唐亲王,不是陛下手足,或许当真没人相信在下的话。可是您以为,有没有证据很重要么?陛下只要认定你有悖逆之心,那就足够了。” 开玩笑,皇帝对于觊觎皇位之敌人,想要杀之何曾需要证据? 仅仅一个“莫须有”,那就足够了! 李元景手足冰冷…… 纥干承基被审讯之后供出自己,长孙冲指认自己,两种情况所导致的后果绝不会有任何不同,自己必死无疑! 哪怕是皇帝再顾及他的名声,当事情的真相浮出水面之后,亦不可能容忍。 想到这里,他眼目之中凶光大盛。 长孙冲依旧站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窘迫惶恐之色,反而淡笑道:“怎么,殿下想要杀人灭口。” 李元景不吭声,但是眼中杀气越来越烈。 本就是一个亡命天涯的朝廷侵犯,又顶着纥干承基的名头被自己从京兆府牢狱之中带回来,就算是将其杀了灭口,亦是人不知鬼不觉,毫无后顾之忧。 长孙冲却对李元景泄露出来的杀气不屑一顾,玩味的看着这位亲王殿下,轻声道:“在下一入城,便以将信物遣人送给家父,眼下只怕家父业已抵达京兆府,跟马周要人。您若是在这里将在下灭口,时候家父跟您要人的时候,不知您打算如何搪塞推脱?” 李元景顿时气势就泄了大半截儿…… 人名有起错的,但是外号没有叫错的,长孙无忌“阴人”之名朝野尽知,这些年倒在长孙无忌阴谋诡计之下的大臣数之不尽,当面笑嘻嘻,背后下死手,这是长孙无忌一贯以来的作风。 若是知晓儿子入了荆王府便踪影全无,李元景几乎可以想象长孙无忌接踵而来的报复。 李二陛下或许还顾忌着“千古一帝”的名声,非是证据确凿不愿意对自家兄弟下死手,长孙无忌却全不管这些,没有证据也会弄出点证据,然后将他悖逆之举弄得天下皆知,逼着李二陛下干掉他…… 只要想想长孙无忌阴仄仄的笑容,以及歹毒阴狠的手段,李元景连一根汗毛也不敢动长孙冲。 就在此时,门外有内侍前来禀告:“王爷,赵国公门外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长孙无忌居然亲自出马…… 李元景默然不语,只是看着长孙冲,心中权衡许久,难以取舍。 长孙冲似乎读懂了李元景的心思,微微躬身,低声道:“在下戴罪之人,不知明日之生死,唯求得脱樊笼,逍遥自在,安享余生。今日之事,在下转眼即忘,自今而后,再也不会想起,况且明日一早,在下就将出城亡命天涯,此后余生,怕是再无回返长安之机会,长安城里的恩怨种种,早已如朝露一般消散,殿下但可安心便是。” 李元景长叹一声。 他想要杀掉长孙冲,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不将其除之而后快,日后岂能安寝? 但他更忌惮长孙无忌,一旦与长孙无忌结下杀子之仇,面对随即而来的疯狂报复,实在是没有信心能够抵挡得住…… 眼下能做的,也就唯有权且相信长孙冲一回。 李元景缓缓颔首,道:“还望大郎记得之日之言语,另外,本王也指天立誓,有朝一日若有机会,定会洗刷大郎之冤屈,为你昭雪正名,使你有重返长安之机会。” 不管长孙冲信不信,话先说到这里,能稳住他自然最好,稳不住,也不靡费什么。 至于羁押长孙冲做人质这等做法,李元景是万万不会做的,长孙无忌不仅“阴”,而且“狠”,一旦知晓自己试图将长孙冲作为人质以胁迫长孙家,说不得长孙无忌立马壮士断腕。 反正这个曾经被视为长孙家荣耀的嫡长子如今依然人不人、鬼不鬼,有家不得归,岂能再因他使得家族遭受胁迫? 长孙冲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既是如此,在下就等候殿下的佳音了……既然家父已经前来,那在下就不逗留了,此番多谢殿下仗义援手,在下铭记在心,就此别过。” 李元景本想着剪一剪长孙无忌的,毕竟到了自己门口,岂有不见之理? 但是听长孙冲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还是不见为好。 毕竟自己使坏在先,趁着长孙家陷害房俊之机会,试图玩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结果自己去京兆府牢狱捞自己人,反而将长孙冲给捞了出来。 这若是跟长孙无忌见了面,那得有多尴尬…… 李元景到底不算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有野心有贪欲,却少了那一份面厚心黑唾面自干,就觉得此刻若是能够避免这种尴尬,实在是最好不过。 第一百零六章 详谈 赵国公府。 自从家主返回之后,家中所有家仆侍卫尽皆出动,严守各处门禁,不准任何人出入,如临大敌一般。 下人们来回走动都蹑手蹑脚,气氛充满了一股萧杀的意味。 书房之内,长孙无忌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的长子,捏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已然青筋暴突。 这两年已然愈发显得浑浊的眼眸之中,盈满了水气。 昔日玉树临风、丰神如玉的长孙大郎,曾惹得长安城中贵妇少女竞相爱慕,与陛下之嫡长女恩爱和满,不知多少人就连做梦都想如他一般,成为人人艳羡的人生赢家。 然而现在,蓬乱肮脏已然不足以形容,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憔悴与绝望,令长孙无忌这样的铁石心肠亦忍不住潸然泪下。 原本叱责其不该返回长安的话语涌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纵然他长孙无忌曾经权倾朝野,纵然他身后的关陇贵族曾是这个帝国的支柱,然而造化弄人,时至今日,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钟爱的嫡长子亡命天涯,人不人鬼不鬼有家不能归。 也不知发出今日的第几声叹息,这才说道:“行啦,起来吧。” 长孙冲却依旧长跪不起,顿首饮泣道:“孩儿不孝,未能侍奉父亲膝下,还要父亲为吾之安危担惊受怕,实在百死莫赎其罪。” 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一个人哪怕再是穷凶极恶,难不成还比不上畜生感激哺育之恩? 长孙无忌抬起头,望着祥云纹饰的房梁,将眼中泪水生生憋了回去,这才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眼下区区挫折,不应怀恨抱怨,而要将其当作上天对你的磨砺。好男儿心如钢铁,诸般业障压身,亦要屹立不倒,如此方为吾长孙家之男儿!这般哭哭啼啼,是要让长孙家列祖列宗为你蒙羞么?” 长孙冲不敢再哭,起身垂着头,泪水却依旧抑制不住的流淌。 谁也不知道这两年他吃过怎样的苦,受过怎样的罪,看似在高句丽得到渊盖苏文的重用,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高句丽人也懂,哪里会对他真正推心置腹?那种寄人篱下时刻担忧生命难保的日子,简直不足以与外人道。 此刻回到长安,站在父亲面前,所有在外人面前伪装出来的坚强都瞬间崩溃,内心的情感不受控制的宣泄而出…… 长孙无忌招招手,让长孙冲坐在自己下首,父子相对,温言问道:“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因何会被捉入京兆府牢狱,又因何被李元景带走?” 长孙冲平缓一下情绪,这才说道:“孩儿收到父亲的信函,便即向渊盖苏文借了武者死士连夜乘船前往华亭镇。原本一切顺利,孩儿收买了华亭镇一个巡夜的兵卒,趁着雨夜潜入储存震天雷的仓库,偷走一部分,炸毁一部分,然后撤回船上,却不料遭到伏击,手下死伤惨重……” 便将经过详细道出。 最后,他才说道:“……入城之时,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些守城兵卒见到吾等尽皆乞丐打扮,忽然就严加盘查,孩儿无奈,只得逃脱,那些兵卒居然穷追不舍,孩儿无法脱身,只能命令死士奋力抵挡,自己则寻到吾家商队,出示信物,潜入城中。谁料到进了西市,忽然就有房俊的人跳出来,二话不说,冲上来就要拿人,便又起了冲突,虽然仗着货栈的武士和脚夫将其逼退,但是转眼就叫来京兆府的巡捕差役,甚至连马周都亲自出动,便被捉入大牢,再接着,便是李元景前来,错将孩儿当作他的手下,给捞了出去……” 过程之曲折,处处阴差阳错不可思议。 然而长孙无忌没心思嗟叹儿子时运不济,处处倒霉,而是盯着长孙冲问道:“你是说,李元景将你等当作他的人,所以不顾一切的予以救援,这才得以出了京兆府牢狱?” 这与他之前的猜想几乎不谋而合,若当真如此,那么其中之意味,可就骇人听闻了! 果然,长孙冲点头道:“却是如此,而且孩儿与李元景当面说话,可以肯定那些在长江之上偷袭的人马,就是李元景的人!”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沉吟道:“亦即是说,那些得而复失的震天雷,极有可能就在李元景手中?” 长孙冲肯定道:“没错!” 长孙无忌感叹道:“这位荆王殿下,欲行悖逆之事啊!” 他让长孙冲去盗取震天雷,是为了陷害房俊,并非是将其敬献给渊盖苏文以便提升长孙冲在高句丽的地位,在长孙无忌看来,无论高句丽是坚壁清野亦或是修筑长城抵御大唐进攻,都只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只要李二陛下御驾亲征,百万大军进入辽东,平灭高句丽只在弹指之间,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 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例数之不尽,但是何曾有过鸡蛋将石头撞碎的例子? 高句丽就是那一只鸡蛋,在坚若磐石的大唐铁骑面前,出了粉身碎骨,断然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更何况眼下的大唐军队装备了不少火器,连薛延陀那等横行漠北的霸主都折戟沉沙顷刻之间覆亡,何况区区一个高句丽? 雷霆扫穴、风卷残云,亦不足以形容将来东征之形势。 所以高句丽只是长孙冲暂时栖身之所,绝非长久之计…… 然而身为大唐亲王的李元景,他要震天雷干嘛? 答案显而易见…… 长孙无忌又问道:“此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长孙冲微微垂首,默不吭声。 长孙无忌就又是叹了口气,儿子心中对陛下满是怨怼呀…… 不过想想,亦能理解。 原本有着无限美好之前程,朝堂上下人人盛赞,结果却处处被房俊压制,年轻人火气大自然压抑不住,有所嫉妒,甚至有所争斗,自是难免。但是房俊那厮一飞冲天,已然不是谁想打压都得压得住,儿子心中愤懑失落,亦是情有可原。 但是先传出房俊与长乐之暧昧,继而长乐与儿子和离,如此巨变哪个男人受得了? 眼下打压房俊已不可能,待到太子登基,房俊作为其左右手,自然愈发水涨船高。 想要彻底压住房俊,那就只能打击太子,扶持另一位皇子夺得储君之位,凭借从龙之功才能稳稳的压在房俊头上。 这一切,长孙冲做的都没错。 若说有错,错就错在他失败了…… 至于陷害太子瘸了腿,长孙无忌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害得我儿子无法人道、断后无嗣,只是瘸了一条腿算得了什么? 但是这一切,并不代表长孙无忌就希望李元景谋朝篡位成功。 他对李二陛下有怨气,却决没有恨。 当年并肩作战携手共赴生死的情谊,绝非说说而已,若非那些情分仍在,李二陛下又岂能容忍他长孙无忌一而再的挑拨“争储”?哪怕长孙冲意图谋反,也只是发了一道圣旨便草草了事,不闻不问。 既没有追究长孙家的责任,更没有发下海捕公文命令天下各州府县刮地三尺的予以追捕,这就是明摆着给长孙冲一条活路。 换了任何一个皇帝,哪个能做到这种地步? 至于打压门阀,那是为了巩固皇权的必要手段,门阀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联合起来对抗皇权么?这是利益之争,亦是君子之争,谁胜谁负,无所怨尤。 所以太子可以换,可以扶持魏王甚至是晋王登上储君之位,但是皇帝之位,必须稳如泰山。 这是长孙无忌的底线。 长孙冲最是了解父亲的心思,故而沉默良久,这才抬起头,说道:“陛下恩义,孩儿岂能不知?总归是孩儿做错事,陛下能够任由孩儿流亡天涯,这已然是无上之恩典。不过李元景之事,依孩儿之见,不宜现在就揭破,或许可以有渔利之机会。” 长孙无忌眼睛眯了一下。 渔利? 这倒是个好主意…… 第一百零七章 等待 对于长孙冲对李元景的判断,长孙无忌表示赞同。 李元景此人才智兼备,可以说是少有的人才,若是放在寻常的世家门阀,足以胜任六部主官。只可惜性格有些软弱,遇事瞻前顾后,未免欠缺魄力,非是成就大事之英才。 所以李元景绝对不会去皇帝面前,告发长孙冲潜回长安之事。 他即害怕由此泄露出华亭镇之事,使得李二陛下升起杀心,又怕长孙冲一旦没有好下场,长孙无忌的疯狂报复。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此人不足虑也。 至于李元景所言会为长孙冲争取免罪,听听也就行了…… 双方之间很神奇的取得了短暂的妥协,李元景不敢举报长孙冲,长孙家愿意看着李元景折腾,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长孙无忌自然担忧长子的未来,身为长孙家的长子嫡孙,纵然往后不可能执掌家业,却也不能客居异乡、流亡天涯吧? 长孙无忌吩咐道:“去客房洗漱一番,换一套干净衣衫,为父带你去见一个人,然后便即刻离开长安,为父亦要入宫请罪。” 不要奢望长孙冲潜回长安之事能够瞒得过李二陛下,“百骑司”绝不是吃干饭的。 有些事,李二陛下看在眼里,却浑不在意。 这是一位真正有心胸的帝王,莫要被“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给唬到,就认为李二陛下心黑手狠六亲不认,事实上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能够容忍任何人、任何事,远比历史之上所有帝王都要宽厚。 当然,龙有逆鳞,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所激发出的凶残暴戾是所有帝王所必备的残忍冷酷…… 而有些事,李二陛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闻不问,却冷眼旁观。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在乎名声的皇帝,他愿意等待那些心怀叵测、有悖逆之心的臣子自己主动跳出来,然后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予以镇压,自始至终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不肯让自己的名誉沾染一丝半点的瑕疵。 所以千万不要以为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这位心明眼亮的皇帝,那是真正的明察秋毫、烛照万里。 你有事瞒着他,他认为你心怀悖逆,虽然不言语,却给你记在小本本上,等着有朝一日一起算帐。 你毫不避讳的直言,他认为你虽然有错但忠心可鉴,大手一挥不予计较。 侍候了李二陛下这么多年,长孙无忌对于李二陛下的性情自然无比了解,所以哪怕他一直以来与皇帝对着干,极力维护世家门阀的利益,却都将一切放在明面上。 我为的是家族的利益,但坚决拥护皇帝陛下的领导…… 这就是政治路线的正确。 只要这个立场不变,那么无论最后到了何种境地,长孙一门都会得以善终,并且福泽后代。 该交代的一定要交代清楚,自己爱子心切,不忍长子惨死,所以罔顾国法,要打要罚您随意……这般光明磊落,李二陛下反倒释然,不会斤斤计较,毕竟是人之常情;若是藏着掖着,被李二陛下事后察觉,那才是大大的不妙。 不过在此之前,长孙无忌还想要向某人要一个承诺。 一个抹去长孙冲所有罪名,准许他返回大唐的承诺…… ***** 神龙殿。 李元景离去良久,李二陛下依旧坐在书案之后,沉吟不语。 李君羡束手立于一旁,见到陛下迟迟不言不语,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是否需要末将派人暗中监视一下荆王殿下?刚刚荆王所言,末将总觉得有些不尽不实,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李二陛下手指在书案之上轻轻敲击,发出“扣扣”的轻响,良久,才忽而一笑,摇头道:“不必。荆王既然这么说,朕就相信他,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兄弟自然要一条心才好。你现在派人去监视着,万一发现荆王所言皆是谎话,并且当真另有隐情,岂不是逼着朕去追究荆王的欺君之罪?” “末将不敢!” 李君羡吓了一跳,可不带这么坑人的! 离间皇室手足之情? 剁了脑袋都不冤啊…… 李二陛下道:“说说而已,何必当真?” 李君羡一头汗:“……” 您是皇帝啊,君无戏言您没听过?你这“说说而已”的一句话,搞不好我的小命就没了…… 李二陛下没在意李君羡的怨念,道:“此事到此为止,万勿派人监视荆王,甚至是这件事都放下来,不要掺和了。” 李君羡领命:“末将遵旨!” 李二陛下轻轻挥手,道:“行了,你暂且下去吧。” “喏!” 李君羡提着的心放下,轻手轻脚的离开。 殿内只剩下李二陛下一人,他坐在书案之后,一双眼微微眯起,神情沉肃,不见息怒。 良久,他才站起身,缓缓来到窗口,将半开着的窗户整个推开,入目是花园之中翠绿的花树、娇艳的花朵,有鸟雀啾啾,飞舞盘旋与花树之上。 自古天家无亲情啊! 面对着天下至尊的权力,谁能无动于衷呢? 得到时,要不惜一切巩固自己的皇权,哪怕是兄弟阋墙、父子反目。 得不到时,更要抓住一切机会逆而篡取,哪怕是杀兄弑弟、逼父退位。 这就是天家,权力之斗争伴随着血腥与杀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世代代,永无休止。 虽然不明白李元景到底在背后做了什么,但是只看他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模样,便知道那个被京兆府关入牢狱的所谓的“妻弟”,必然是受其指使干了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导致李元景宁愿冒着惹自己生疑的风险,亦要将人捞出去。 这就是在赌他李二不愿再次将双手染满兄弟的鲜血,堵他李二好大喜功、自珍羽毛,不愿意再一次背负“杀兄弑弟”的罪名。 李二陛下将一切都看得透彻,但是他也承认,李元景赌对了。 区区跳梁小丑一般的行径,便是纵容你下去,又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 既然你赌我会站在一旁看着你一步一步的走下去,等到关键时刻才会雷霆一击拨乱反正,那么我就遂了你的心愿,成全你。 这煌煌大唐,是他李二的天下,他就是这个国度里至高无上的君王,所有众生蝼蚁,都要在他脚下臣服。今日纵容于你,亦是给你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若是改弦更张重归正路,那么现在的所有错误都可以原谅,因为正如李元景所猜测,他不愿双手再一次沾满兄弟的鲜血;可若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么李二会让那些乱臣贼子明白,有些事情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绝对无法去承受…… 李二陛下诸多皇子公主当中,谁是他最钟爱的子女呢? 但凡熟悉皇室的人,都知道答案必然是晋王殿下、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 这三位嫡出的皇子公主,本身聪明伶俐乖巧懂事自然惹得皇帝喜爱,但更重要的是文德皇后殡天之时,曾握着李二陛下的手,哀求他要好生照顾这几个幼年的孩子。 李二陛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尤其是对于爱妻,所以他做到了。 他将这三个年幼的孩子接到自己的宫里,亲自抚养、教导,就像是寻常人家那样父子两代人住在一起,朝夕相对,极尽和蔼。 然而现在谁若是再问一问谁是李二陛下诸子之中最惨的那一个,毫无疑问,所有人都知道是晋王李治…… 一场因为争储而引发的动荡,结局是长孙无忌被皇帝疏远,晋王李治被皇帝圈禁。 就在自己的王府之中,青葱年岁的晋王殿下便不得不困守高墙画地为牢,虽然一应供给全部照旧,不曾有一丝半点的苛刻与怠慢,然则不准踏出府门一步的惩罚,对于这样一个生性灵动的少年来说,比任何惩罚都要来得严重。 此刻,刚刚满了十六岁的晋王李治就如同一个将要致仕的老者那般,四肢放松的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略显呆滞的目光透过头顶一株槐树的枝叶,看着天空上肆意翱翔的鹰隼。 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恍如时光静止,心如止水…… 第一百零八章 蛊惑 不远处的宫阙门口,晋王妃一身绛色宫装站在汉白玉台阶上,身形婀娜容颜秀美,清澈的眸子望着大槐树下摇椅上的那个身影,早已盈满了水气。 将左右跟随的侍女斥退,轻移莲步上前,走到摇椅一旁蹲下身去,青春曼妙的身体弯出一道盈润的弧线,握住晋王李治的手掌,贴在自己光洁如玉的脸蛋儿上,轻轻婆娑着…… 她亦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未曾经历太多人生浮沉,又哪里有更多的言语与体悟,去劝慰自己的丈夫呢? 然而看着这个英俊高贵的男人在自己的面前郁郁寡欢、意志消沉,心中宛如刀割一般疼痛。 她只能用这样的亲昵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慕和担忧…… 感受到手掌新传来的滑腻和温热,李治这才将目光从辽阔的天空收回,微微转头,便见到妻子秀美的侧脸,以及剪水一般的眼眸。 还有那缓缓流出的泪水…… 手指肚轻轻拭去挂在娇嫩肌肤上的泪水,李治轻笑道:“你已为人母,自当坚强,何以依旧这般多愁善感,柔嫩娇弱?” 晋王妃吸了吸景致的琼鼻,柔声道:“臣妾才不娇弱呢!臣妾愿意与殿下一起,哪怕天塌地陷,哪怕黄河倒卷,亦携手并肩,不离不弃!” 李治爱怜的婆娑着她的脸蛋儿,轻声道:“说的什么浑话,还天塌地陷、河水倒卷……本王乃是皇子,天潢贵胄,你嫁给我,这一生一世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好似要上阵杀敌一般悲壮,真是个傻丫头。” 晋王妃不依,道:“臣妾才不是傻丫头!臣妾知道殿下心里委屈,更知道殿下的凄苦,明日臣妾便入宫,哪怕是跪在太极殿外,亦要求得父皇恩典,赦免殿下的圈禁之罪!这些事情分明都是赵国公弄出来,何以他如今好生生的逍遥快活,却要殿下承受这等孤苦之刑罚?父皇不公平!” 太原王氏源远流长,历朝历代人杰层出不穷,即便是一介女子,亦有一种低敛沉稳之中透露出来的昂藏之气,巾帼不让须眉。 然而李治的笑容却淡了下来,缓缓抽回手,说道:“父皇烛照万里、千古圣君,其实汝可以随意诋毁?这等话语以后万万不可再说。” “我……” 晋王妃心中一颤,知道自己说错话,正欲解释,忽听身后脚步响动,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内侍快步跑来,神情略显振奋,高声道:“殿下,赵国公前来拜访,正于门外求见!” 晋王李治面色瞬间阴沉,盯着这内侍一声不吭。 晋王妃却柳眉一轩,不悦道:“他还嫌害得殿下不够么?出去回话,就说殿下身体不适,不便会客。” 以往,她将长孙无忌当作能够辅佐晋王登上帝位的霍子孟,对其殷殷期盼,视作晋王之肱骨。然而在晋王被陛下圈禁之后,晋王妃顿时将所有委屈、怨愤,尽皆倾泻到长孙无忌身上。 若非长孙无忌办事不利牵累晋王,深受陛下宠爱的晋王又何以会被圈禁? 李治扫了她一眼,沉声道:“赵国公乃本王之舅父,血脉相连,焉能不见?传出去怕是又要多一个薄情寡义、不孝长辈之罪名。” 晋王妃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李治这才看向那内侍,淡然道:“出去传话,请赵国公入府相见,而后你便去九嵕山昭陵,为母后打扫神道、侍奉松柏吧。” 那内侍先是一愣,旋即“噗通”跪地,哭泣哀求道:“殿下,饶了奴才吧!” 李治神情坚定:“出去!” 身为晋王府的家奴内侍,却对赵国公登门拜访报以喜悦和殷望,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些人心中不安于现状,甚至存有怨尤,一旦这种心思生根发芽,极有可能会背着他作出某些自以为有利于他晋王的事情。 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这等人,不懂隐忍、不知进退,如何能够留下身边? 那内侍再不敢多言,脚步沉重的离去。 …… 就在大槐树不远处的一座凉亭之中,李治亲自烧水沏茶,招待长孙无忌父子。 亭外是一方池塘,夏日炎炎,池塘中荷花茂盛,荷叶首尾相连层层叠叠,遮住了大半个水面,微风拂过,叶片颤巍巍摇动,池水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时有锦鲤畅游其中,摇头摆尾。 风过凉亭,暑气顿消。 李治提着黑陶茶壶,将清澈翠绿的茶水注入两个黑陶茶盏之中,而后将茶盏分别推到长孙无忌和长孙冲面前,笑道:“今日闲坐品茗,忽然发觉似黑陶这等简陋之茶具,方能使得茶叶之真味愈发呈现,以往只知一味崇尚奢华,却哪里识得这等真谛?” 长孙冲连忙道谢。 长孙无忌愣了愣,抬手拈起茶盏,略作沉吟,这才浅浅的呷了一口。 茶水滚烫,入腹之后却没有多少燥热之感,唇齿之间残留的回甘使得浑身上下有一种通透之感,似乎这茶水就应当在盛夏之时饮用。 李治则对着长孙冲微笑道:“久已不见兄长,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碰面,却不想今日兄长居然登门,本王深感欣慰。” 对于长孙冲出现于此,李治很是意外。 不过仔细一想,也就释然,父皇既然连一张海捕公文都不愿颁布,自然是存着留长孙冲一命的心思,既然如此,只要长孙冲不要在大唐境内大摇大摆的四处招摇,大抵也没人会去寻他的晦气,非得将其行踪举报给父皇,明正典刑。 长孙冲苦涩一笑:“戴罪之人,苟延残喘,本不该污了殿下之门楣,可吾等毕竟是表兄弟,不得不冒昧前来,有一事相求。” 李治奇道:“不知兄长有何难处?不过非是本王不愿相助,本王眼下之情形,兄长也可见到,被父皇圈禁于这府邸之中,虽然一应俱全,却终究没了自由,怕是有心无力。” 我一个被圈禁的亲王,能够坐在这里和你们父子喝喝茶,这已经是父皇莫大的恩赐了,其余的权力半点也无,哪里能帮得上长孙冲? 再说这天底下若是连你爹长孙无忌都办不了的事情,除去父皇之外,谁还能办得了? 长孙冲却闭口不言。 李治便看向长孙无忌,看看这父子两个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温言问道:“殿下最近可好?” 李治想了想,道:“不好。” 长孙无忌:“……” 现在的年轻人怎地都不按套路来,说话噎死人,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 李治叹了口气,指了指花园掩映之中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颓然说道:“长安太热,尤其是一到三伏天,就好似一个巨大的火炉一般,固然有冰块供应,可哪里及得上凉风习习、细雨绵绵?所以本王打算向父皇求情,准许本王前往骊山的别苑居住,反正都是圈禁,在哪里圈着还不是一样?只是却被父皇给拒绝了……” 长孙无忌不知说什么好。 殿下,您这可是圈禁呐,自古以来都是皇室之中比废黜爵位更为严重的惩罚,差一步便是除名玉碟、废为庶民了,您这心是有多大,居然还因为天热请求皇帝将你的圈禁之地换一换…… 不过这话语之中的意味,长孙无忌自然听得出一二。 不仅他听得出,长孙冲也听得出。 长孙冲闻言,接口说道:“殿下乃是陛下皇子,天潢贵胄,天资绝顶乃当世豪杰,岂能甘愿一生圈禁于此,壮志消沉,随波逐流?” 李治奇道:“本王自然不愿一生圈禁于此!” 长孙冲刚刚面色一喜,听闻李治续道:“……所以本王请求父皇,换一个地方圈禁啊!圈禁什么的,本王无所谓,但是这天气太热着实受不了……” 长孙冲:“……” 场面一度很是尴尬,聊着聊着把话给聊僵了,岂能不尴尬? 李治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笑着给父子两人斟茶,道:“舅父与兄长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清澈明亮的眼睛,沉声道:“殿下当真就打算消磨于此,一腔抱负尽付东流?” 言辞神情之间,满是蛊惑。 李治沉吟不语。 心中却恨不得将长孙无忌捅上几刀,本王已经被你给害成这样了,你还不肯罢休,难不成非得本王被父皇砍了脑袋,你才能死心? 父皇的儿子多得是,你别揪着本王一个人往死里祸害呀! 第一百零九章 警告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清澈明亮的眼睛,沉声道:“殿下当真就打算消磨于此,一腔壮志尽付东流?” 李治哑然。 缓缓拈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在口中慢慢品味着回甘,良久,才嗟叹一声,道:“舅父何必如此执着?吾与太子一母同胞,您是吾之舅父,亦是太子之舅父,何妨忠心辅佐,宜家宜国?亦能延续舅父与父皇风雨同舟之情谊,百世之后,必然成为佳话。” 长孙无忌不答,微微直起腰,两只眼睛炯炯的盯着李治,一字字道:“殿下,当真甘心?” 李治笑了起来,反倒安慰长孙无忌:“舅父,时也命也,天生吾李治非为嫡长,如之奈何?太子对吾手足情深,颇多照顾,吾自当尽心辅佐太子,继承父皇的宏图伟业,缔造大唐百年盛世!舅父无需再说,何去何从,吾心中自知。” 盛夏午后的凉亭凉风习习,池塘边柳树上有蝉嘶鸣。 凉亭内一片静谧。 长孙无忌定定的瞅了李治良久,方才起身,躬身施礼道:“是老臣唐突了,殿下宅心仁厚、品德高尚,老臣多有不如也。打扰殿下良久,这就告辞了。” 言罢,起身离开凉亭。 长孙冲急忙起身相随。 李治亦站起身,挽留道:“舅父何必如此?吾与舅父乃是至亲,自然明白舅父之厚爱,只可惜吾胸无大志,亦不愿违心行事,故而只能辜负舅父了。不过舅父已然多日未曾光临吾这府邸,不妨留下用过晚膳,吾亦好向舅父多多请益。” 长孙无忌口中道:“人各有志,殿下心胸疏朗,老臣自当为殿下高兴,只是老臣年事已高,哪里敢当殿下之‘请益’?今日有些乏了,日后再来与殿下饮茶谈心吧。” 脚下不停,向着外头走去。 长孙冲自然亦步亦趋,只是走到花园门口,回头瞄了一眼,只见晋王李治正负手立于凉亭前的石阶上,风吹衣袂,却是看不清脸容神色…… …… 出了府门,登上马车,长孙冲回首望了一眼晋王府的门阙,说道:“晋王殿下聪慧伶俐,奈何胸无大志、略逊气魄,非是成就大事之人选。” “哼!”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胸无大志?千万被别晋王人畜无害的外表所欺骗,为父看着晋王殿下长大,这位虽然平素兄友弟恭、温和谦逊,实则对于他那些兄长却颇多不屑。他虽然拒绝了为父,但是为父从他眼中看得见滔天的野心,以及坚韧的意志,他只是在等,等待一个似乎永远都不会有的可能,只要机会来临,风云搅动,便是他金鳞化龙之时!” 长孙冲呆了一呆,没料到父亲居然如此看重晋王。 他自幼便对父亲颇多崇拜,因为父亲所有的绸缪最终都无比正确,从未出错。 既然父亲说晋王是“潜龙在渊”,那么就一定是! “只是可惜啊,殿下未能领受父亲的暗示也就罢了,若是能够得到殿下的承诺,他日功成之时赦免孩儿之罪……” 今日前来本就是想要跟李治要一个承诺,若是这位异日登临大宝,长孙家出人出力,能够赦免他的悖逆之罪。 若李治不能成事也就罢了,既然父亲如此看好李治,却未能得到他的承诺,岂非白来一趟……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脸容深沉:“有些事情,大家你知我知,心知肚明即可,何必非得要宣之于口?为父已然将自己的意愿表述清楚,只要时机来临,只要晋王有争储之意,那么长孙家便会全力以赴予以支持。不成功自然一些休提,若是成功,长孙家的利益自然要有所述求。不然,你以为为父今日带你前来的意图是什么?” 长孙冲这才明白父亲的用意。 根本用不着说什么承诺的话语,只是带着长孙冲前来,用以自然彰显无遗。 只是…… “晋王固然聪慧,但是到底年幼,若是他不明白父亲的隐意,岂非白费心机?” “那你可当真是小瞧了晋王殿下,论心机之深沉,陛下诸子当中,无出晋王之右者!这等浅显之用意,晋王岂会看不出?你看他并未纠结于你因何出现在长安,甚至来到这晋王府,就应当明白人家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意味。” …… 听着长孙无忌的剖析,长孙冲产生了一种自卑感。 一直以来,他都对自己的智商无比自信,即便是走到如今这等田地,也只是认为“时不我与”,时势如此,非他之错。 但是现在那个一贯在印象之中腼腆友善、人畜无害的晋王殿下被父亲说得如此厉害,实在是令他大受打击…… 难道以吾之能,当真玩不转这名利场? 长孙冲陷入深深的困扰。 晋王府。 李治望着长孙父子联袂走出府门,笑着对走到身边的晋王妃道:“舅父老了,昔日仗剑策骑随同父皇奋战厮杀的无双谋士,如今就连说话都吞吞吐吐,可见魄力早已不复当年之盛。老骥伏枥,英雄迟暮,奈何,奈何!” 晋王妃娇小的身姿站在晋王一侧,宛若小鸟依人,闻言温婉道:“赵国公昔日的确是无双国士,只可惜如今渐被父皇疏远,关陇又遭受父皇打压,即便是房俊这等后起之秀,声势都已经渐渐盖过他去,更何况岑文本、马周那些个当朝重臣?长孙家的荣耀已然逐渐消散,赵国公不过是在为了家族而奋力一搏而已,事成事败,听天由命,殿下岂可将自己万金之躯托付于这等虚无缥缈的志气之上?” 言辞切切,听上去理所当然。 然而李治却不置可否…… 他含笑看着自己的王妃,那一张青春秀美的脸容令人望之便心生欲念,恨不得立即将其放置于卧榻之上狠狠鞑伐,他深知这一袭端庄宫裙之下的胴体是如何的引人入胜、食髓知味,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语,却冰冷不含一丝情感。 “女人家关注好后宅之事即可,母后当年与父皇相敬如宾,深受满朝文武爱戴,却从不曾在父皇面前直言朝政是非,所作所为,更多只是委婉的劝谏。这世上男尊女卑、四季有序,牝鸡司晨,祸之根源!” 看着王妃渐渐苍白的脸色,李治心中软了一下,旋即一叹,道:“回去告诉你家中那些个长辈,安分守己一些最好,若是试图通过某些手段操控本王……纵然本王尚在圈禁之中,照样可以令你家中那些老而不死之辈悔恨终生!” 晋王妃惊骇欲绝,敛裾跪倒在亭前石阶之上,秀眸垂泪,神情凄惶:“殿下息怒,臣妾并未听从于家中长辈之言……” 李治缓缓摆手,尚存稚气的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淡然说道:“即便是听了,亦是人之常情,本王又岂会因此责怪于你?不过你要回去告诉那些老东西,本王是龙也好,是虫也罢,纵然深陷地狱、万劫不复,却也自尊自强,绝对不会受制于任何人的掌控!” 说出这番话,晋王李治神情淡然,却字字铿锵,充满了一种强烈至极点的自信! 吾乃陛下子孙、天潢贵胄,纵然一生一世圈禁于此,又岂能任由那等卑贱之人如同豚犬一般操纵、豢养? 纵死亦不为也! 晋王妃何曾见过李治这般模样? 自成亲以来,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说不尽的温柔情话,道不出的两情相悦,这位相貌俊朗的男子就好似世间最懂得女儿心的情人,温柔缱绻小意呵护,令晋王妃情根深种之余,亦难免生出“男儿志短、儿女情长”的误解。 她即是希望郎君能够一直这般恩爱缠绵下去,不要因为某些人的蛊惑走上一条荆棘遍布的道路,亦无法拒绝家中长辈之叮嘱,令她时刻防备晋王为某些野心勃勃之人所掌控。 能够掌控晋王的,唯有王氏…… 然而现在晋王妃才明白,自己的郎君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却是一只笑着亦能露出獠牙的猛虎。 自今而后,怕是太原王氏在晋王心目之中,将会于那些个“奇货可居”的家伙一样,再也不会受到重视。 而她自己,则有可能面临着失宠的危机…… 第一百一十章 烦躁 皇室也好,世家也罢,后宅之中打压争宠乃是常态,其间之诡异危险,丝毫不亚于一场刀光剑影的战争。 胜者高高在上,睥睨后宫。 败者黯然失落,打入冷宫。 最可怕不是失败者有可能一生都要在消沉凄凉之中度过,就连她们的子女都要因此而投闲置散,无法得到重用,丧失所有继承家业的希望。 晋王妃固然年幼,但是生长于世家门阀,对于那些失宠的女人见过的实在是太多,她明白自己一旦被晋王所猜忌、疏远,王府里那些妖艳的货色一定会奋力爬到自己头上,无所不用其极。 所幸,晋王李治并没有这样的心思…… 到底是明媒正娶的正妃,少年夫妻恩爱缱绻,见到晋王妃凄惶垂泪,便伸手将其拉起,握着她纤秀的玉手,轻声道:“本王并未有埋怨王妃的意思,只是想要王妃清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我夫妻一体,早已与王氏并没有太大的牵扯,还要本王好生生的,你便是最最尊贵的晋王妃,可一旦本王出了什么差池,纵然你是王氏之女,下场亦是可见。所以,不要去听从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蛊惑,所有的一切本王都心中有数。咱们就在这晋王府中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低调谦逊,远离纷争,好好的保护住自己,才能看得见光明灿烂的未来。” 晋王妃擦了擦眼泪,一双眼眸渐渐明亮起来,她听明白了李治话中之意。 使劲儿点点头,反手与郎君紧紧相握,乖巧道:“嗯,臣妾什么都听殿下的。” 李治笑起来,牵着她的手走下亭前石阶,轻松道:“你只需好好的当你的晋王妃,将后宅安稳下来,外面的事情自有为夫料理。为夫固然不敢自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对于外间形势,却尽在掌握。” “嗯。” 晋王妃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双眸,充满爱慕崇拜的看着身边俊朗英挺的晋王李治。 李治宠溺的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尖,笑道:“现在,给为夫准备文房四宝,为夫写一道奏折,恳求父皇准许咱们去骊山别苑避暑,这关中实在是太热了!” 眼瞅着婚事临近,房府上下都在筹备婚礼事宜,虽然只是纳妾,用不着敲锣打鼓八抬大轿,但女方好歹也是新罗公主,身份地位放在那里,应有的礼节一个也不能少。 尤其是新罗内附,身为新罗王室的真德公主虽然并无实权,但政治地位却无限拔高,几乎与李氏皇族的郡主无异。 大唐必须向外界昭示对于内附之王族的重视与优待,这是政治需要,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会时不时的召见善德女王与真德公主,一应需求无所不应。 所以这场婚礼虽然不可能比得上当初高阳公主下嫁之时那般奢华隆重,但是相比萧淑儿嫁入房家之时的低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宫里特意派来几名礼部的官吏,指导房家上下筹备各项事宜,整个府里被指派得团团转。 高阳公主不耐烦这些,带着两个孩子径自去了终南山长乐公主的道观躲清静,武媚娘则瞅着这股子热闹心烦,当初她是被皇帝赐给房家的姬妾,哪里曾有过这等排场?萧淑儿进门的时候还好,萧家懂得做人,一应理解尽皆简化,如今这阖府上下全力操持的模样,怎能不让武媚娘羡慕嫉妒? 再是胸襟宽广的女人也受不得这个,更何况武媚娘从来都是什么大度之人…… 萧淑儿则将自己锁在院子里,读读闲书写写诗词,与世无争恬淡娴静,仿佛一切都置身事外。 房俊受不得礼部官员指导这个教训那个的啰嗦劲儿,实在是不耐烦了,冲着两个礼部官员发了一通邪火,将两人吓得战战兢兢唯恐遭来一顿老拳,只能看着房俊扬长而去,搬去了书院居住…… 书院背倚青山,面朝昆明池,风吹过烟波浩渺的水面泛起波浪,洗去了暑气,满是清凉的吹拂到书院之中。 坐在凉风习习的亭子里,沏上一壶龙井,捧着书卷细细品读,日子简直不要太逍遥…… 不过正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许敬宗心里难免不平衡。 书院草创,至今尚未开课,一应杂务堆积如山,纵然是许敬宗这等能力卓越之辈,亦是忙得混头胀脑脚打后脑勺,结果刚刚处理完成一桩事务,一出门便见到房俊优哉游哉的捧着书卷在凉亭里打盹儿,心气儿顿时就不顺了。 凭什么呀! 你是司业,书院之中除去挂着一个“大祭酒”头衔的李二陛下之外,数你最大,结果你当起了甩手掌柜,把所有筹备事务都丢给我,这有点过分了吧? 虽然知道房俊不好惹,棒槌脾气指不定何时发作,可心里的怨念终于压制不住,抬脚走进了亭子。 亭子紧邻着一条潺潺的小溪,水流清澈,溪畔花树夹杂青草茵茵,距离书院的办公场所不远,平素那几位“博士”就喜欢到此处取了溪水煮茶闲坐。 房俊正捧着一本书,眼睛闭着,脑袋一晃一晃的打盹儿,闻听到身边脚步声向,迷糊间抬起头来,见到是许敬宗,浑然没在意对方阴沉不忿的脸色,打了个哈欠随意道:“原来是许院丞,书院之中无事可忙么?倒是有闲心到这里坐一坐。” 许敬宗差点气得鼻子冒烟儿,我特么过来坐坐,你就问书院之中是不是没事可做了,可是你一天到晚的游手好闲,怎地就不管书院之中的事情是否都做完了? 岂有此理啊! 不过面对房俊这个棒槌,他着实从心眼儿打怵,也不敢当面质疑,只能闷闷说道:“二郎倒是好兴致,山风徐徐溪水潺潺,品茶读书心境悠然,真是羡慕啊!可惜老夫一声劳碌命,哪里及得上二郎逍遥自在?” 房俊正迷迷糊糊,丝毫没有意会到许敬宗话语里满满的酸气,下意识道:“劳碌命啊,过得充实……那边尚有新茶,许院丞自去烧水沏茶,喝完了再去干活。某实在是困顿不堪,打不起精神,这等天气就得好生睡一个午觉才行啊……” 许敬宗郁闷得不行,这是真傻还是装傻呢? 没奈何,只得拎着茶壶去溪边取了水,回来放到炉子上烧开,自顾自的沏了一壶茶,喝了一盏,慢慢品味着唇齿之间的回甘,感受着凉风拂体水声淙淙,身边花树随风扶摇,远眺昆明池烟波浩渺,顿感胸臆畅然。 人生至此,似乎远离尘嚣,就连精神都得到了一种升华。 回头看看靠在亭子柱脚上闭眼睡觉的房俊,许敬宗愈发觉得心里不平衡,凭什么老子累死累活,你就在这里睡大觉? 不过也只能抱怨几句,直指其非是不敢的,但心里的怨气终究南平,便伸手将那个装满了极品龙井的玉质茶叶罐放入怀中…… 想了想,又掏了出来,从一旁拿过房俊的一本书,轻轻撕下来两页,将茶叶罐中的茶叶倒空,小心翼翼的用书纸包好,揣进怀里。 拈了几块碟子里的糕点,喝了一壶茶,似乎心境也平复了不少,然后将装着糕点的碟子故意打翻,任由糕点跌落在地上,这才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脚步轻快的出了亭子,回去继续忙碌书院的事务。 …… 房俊一觉睡了小半个时辰,睁开眼瞧见亭子里唯有自己,想来许敬宗已经走了,便揉着眼睛爬起来,觉得有点口渴,晃了晃茶壶发现已经空了,便拎着茶壶跨国亭子一侧的栏杆,站在溪边石头上灌了一壶水,回到亭子烧水。 等待水开的时候觉得有些饿,去找自己带来的糕点,那是晋阳公主上午打发宫里的内侍给送来的,却发现装糕点的碟子打翻,糕点洒落一地,几只乌黑的大蚂蚁正欢快的晃动着触角,拼命的将糕点碎屑往洞里搬……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闲暇 这许敬宗一大把年纪了,怎地毛手毛脚,连糕点都能打翻? 房俊心中腹诽,见到水开了,提起茶壶去找茶叶,结果打开茶叶罐子,倒了一倒,里头空空如也…… 又是糕点打翻,又是茶叶丢光,岂能猜不到是许敬宗使坏? 房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老东西真是阴线下做啊,此等手段简直连孩童都不如! 气咻咻的出了亭子,直奔书院值房,推门进去揪着许敬宗便问:“某招你惹你了,居然使出这等坏水?” 许敬宗两手一摊,一推二五六:“不知二郎所言为何?” 房俊怒道:“糕点是不是你倒掉的,茶叶是不是你偷走的?” 许敬宗道:“下官见到糕点美味,便吃了一块,却不小心将碟子失手打翻,的确是下官的不对。可说到底那也不过就是一碟子糕点而已,二郎如此兴师问罪,有些过分了吧?” 房俊被他噎得难受,又质问道:“那茶叶哪去了?” 许敬宗一脸坦然:“是下官拿走了……下官亦是好茶之人,只可惜俸禄微薄,买不起那等极品龙井,见之心喜,便据为己有。不过下官只是好茶,所以连那价值连城的茶叶罐都不屑一顾。” 房俊冷笑道:“说得好听,然而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下官问了啊!” “你问谁了?” “问了二郎你呀!” 房俊怒道:“某当时正在睡觉,岂能听到?” 许敬宗一脸无辜:“不问自取视为贼也,下官固然不敢称君子,却也不肯当贼,肯定是要问过二郎,之后才将茶叶拿走。” 我问过之后才拿走,至于你是否听见、是否同意,那是你的事,于我何干? 反正你不能称我是贼。 房俊气笑了:“所以,要怪就怪我自己睡着了,没有拒绝咯?” 许敬宗笑道:“的确如此,不过就算二郎你拒绝,下官亦会将茶叶拿走。” 房俊指了指许敬宗的鼻子,拿这个老混蛋完全没办法,“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房俊的值房在最里边的一间,很宽敞,布局完全就是后世办公室那种,一张宽大得夸张的紫檀木桌案,墙壁摆放着成列的书柜,各式各样的孤本典籍应有尽有,待客区是成套的拥有明显明清时代特征的官帽椅、茶几,宽大明亮的玻璃窗,既有中华古典韵味,又充满了后世的现代感。 值得一提的是,整个值房的地面全部铺设了一种新研制出来的瓷砖。 这种方方正正的瓷砖釉面是淡黄色,阳光下晶莹剔透,奢华大气,是由房家的窑厂新近制作的,被房俊首先用在书院值房之内,孔颖达、李靖、李绩等人见到之后,立即提出购买,房俊将首批生产的瓷砖每个人都送了一些,本是不好意思收钱,却成了最好的广告。这几位都是一方大佬,在家中将客厅或书房的青砖刨掉,铺设了这种奢华的瓷砖,每一个前去拜会的人都赞叹不已,纷纷向房家窑厂提出购买。 一时间居然风靡长安,甚至随着江南士族流传到江南…… 进了值房,房俊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许敬宗也跟了进来,大量了一下值房内的陈设,眼角跳了跳。 这屋里几乎所有家具用料都是上等的紫檀,放在以往几乎就连皇宫大内都甚少有这样品级的紫檀木料,单单是房俊面前这一张书案,怕是价值就不下万贯,盖因紫檀木料实在是太难得。 现在谁都知道水师在南洋发现了生产紫檀的产地,但是大唐境内紫檀的价格却依旧居高不下。 用房俊的话说,紫檀这种东西不是稻米那样的生活必需品,而是奢侈品,奢侈品就是要价格奢侈才能受人追捧,白菜价一样烂大街了,谁还稀罕它? 于是,大唐境内的富豪们为了追求一块极品的紫檀木料不惜豪掷千金,使之渐渐形成一股风潮。 越来越多与房俊关系不错的官员在致仕之时,都会跟这位实际上掌控着大唐紫檀木料市场的统治者要两块上品的木料带回乡梓。 而且借口很是齐整,做桌子做椅子你可以嫌肉痛不舍得给,但是同僚一场,我拿回去当作寿材,你总不好意思不给吧? 结果房俊不知忍痛送出去多少紫檀木料…… 关键是他又不能挨个人盯着看看是不是要回去做了寿材,结果许多人要回去就收藏起来,当作传家宝贝…… 坐到房俊对面的椅子上,许敬宗闻着屋子里散发的紫檀香味,问道:“如今诸般事务已然准备的差不多,距离开学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不知二郎对于开学之日的典礼,有什么想法?” 作为大唐国子监之外最为重要的学府,甚至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必将成为大唐军政两届无数官员的摇篮,“贞观书院”的开学早已牵动了大唐上上下下亿万人的目光,开学典礼受到万众瞩目。 按照以往的惯例,需要一场别开生面的典礼,才能彰显书院之地位。 甚至就连李二陛下都私底下询问了好几次…… 事实上,房俊自己也为此烦心不已。 最好的典礼仪式,自然是效仿后世那样来一场阅兵式。 大唐没有“文贵武贱”之陋习,无论朝堂大臣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门学子,讲究的“通五经贯六艺”,讲究的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纵然学问再好,通常亦不会受到重用,似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文官,照样能提刀跃马上阵杀敌,尚武之风自关中男儿身上流淌了几千年,如今早已传往天下。 一个阅兵式足以造成举世震动,惹得无数学子对“贞观书院”趋之若鹜,一举奠定书院之地位。 不过阅兵式这个大杀器他打算等到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凯旋之时再拿出来,好好的拍一拍李二陛下的“龙屁”。 届时辽东平定,天下一统,李二陛下挟大胜之威班师回朝,麾下虎贲于承天门外列队而过,雄赳赳气昂昂,必将士气爆棚威风炸裂,一举将李二陛下推上“千古一帝”之地位。 那时的李二陛下将是何等开心? 对于他这个献计献策的“忠臣”,自然不吝嘉奖…… 现在若是将阅兵式拿出来,将来还有什么搞头? 见到房俊沉吟未决,许敬宗又问:“各家门阀的那些个庶子、次子们,已经与家中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谁也不能阻止这些人进入书院。不过,真的就不给那些长子嫡孙们半点机会?到我这里说情的人可不少,有的财货相贿,有的动之以情,有的言出威胁……咱也不能将天下门阀一下子都给得罪光了吧?” 说起这个,许敬宗心里就打怵。 打压门阀是皇帝的意志,身为皇帝的近臣自应紧紧相随,这没错。然而毕竟这个天下还是门阀的天下,门阀的势力盘根错节,就连皇帝也只能缓缓图之,不敢逼迫太甚。 如今将所有门阀的长子嫡孙都给拒绝在书院之外,偏偏还招收各家的庶子、次子,这等于将所有门阀都给得罪了。 万一将来形势所迫,李二陛下不得不将他们扔出来当替罪羊,以平息世家门阀的怒火,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背脊向后倚在椅背上,浑不在意道:“吾等皆为陛下之鹰犬,自当替陛下遮风挡雨,岂有半途预备后路之举?你且安心便是,吾等只需咬住这一关口,一切交由陛下定夺就好。陛下说一个长子嫡孙也不能进入书院,那吾等就死守这书院山门,陛下若是说网开一面,吾等自然言出法随。” 世家门阀必须打压削弱,否则若是任由其无所抑制的膨胀,将江山社稷玩弄于股掌之间,帝国兴亡当作攫取自家利益的筹码,则国将不国。 反之,若是一举将世家门阀剔除,权力构架将会出现真空,地主士绅阶级会趁势而起,填补进来。 世家门阀固然只为了家族利益罔顾国家利益、民族利益,可地主士绅难道就是好人? 明末的例子摆在那里,他们同世家门阀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为了家族利益,他们可以资敌,为了家族延续,他们打开城门欢天喜地的迎接蛮夷进城,哪怕随后便被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政治之上从无正义邪恶,想要政局稳定,唯有平衡。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奸臣传 想要打压、削弱世家门阀,就只能大力推动科举制度,将大批寒门学子吸纳到官场中来,成为社会精英、国家砥柱,与世家门阀分庭抗礼。 而随着科举考试的不断进行,寒门学子的大量擢升,在削弱了世家门阀的同时,又会形成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地主士绅集团…… 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当你认为解决了一个问题,却丝毫没有另一个毫不逊色甚至更为严重的问题已经潜伏下来。 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完美”解决方案。 “太极”是华夏文化最伟大的发明,祂完美的诠释了世界的终极形态——平衡。 天有四时,地有阴阳,人分男女,性有善恶。 这世上从来都是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当一切失去制约与平衡,万物皆会毁灭。 李二陛下的方式就非常合乎天地至理,他打压门阀,却从未想过将其连根铲除,重视科举,却绝不会希冀由寒门学子全部取代朝堂上的世家子弟。世家与寒门是宝剑双锋,缺一不可。 …… 两人随意的交谈着书院之中的一些事务,谈完了公事,便坐在待客区闲聊。 “听闻昨日杨妃娘娘已经颁布懿旨,给予府上两位千金赐婚?” 房俊从一旁的书柜抽屉里翻出一罐茶叶,命人取水烧开,亲自沏了一壶茶,与许敬宗闲饮。 许敬宗没好气的瞪了房俊一眼,心中很是不爽:“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本来老夫已经与岭南冯家谈妥了的,就差选一位媒人择日送上聘礼了,结果你这边横插一脚,害得冯家人以为是老夫反悔,前两日老夫亲自登门道歉,居然被拒之门外。” 岂止是冯家? 原本他已经与钱九陇说定了亲事,择一女而嫁之,结果硬生生被房俊搅合黄了,钱九陇气得七窍生烟,事后也不知是被谁给劝阻了,又被李二陛下呵斥一番,未敢与房俊硬怼,不得不偃旗息鼓,但是与许敬宗的仇算是结下了。 那钱九陇虽然年岁大了一些,但是地位尊崇家境豪奢,乃是大唐开国元勋,自己的闺女嫁过去便可以被扶为正室,诞下子嗣就可能继承其“巢国公”的爵位,这是何等美事? 房俊给他斟茶,不理会他的抱怨,笑道:“您老这名声也就那样,一脑袋包,还差这一拳头?辛茂将与王玄策虽然皆算是寒门子弟,但才华横溢人品敦厚,实在是难得之佳婿,假以时日,定将一飞冲天,真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某与令嫒青梅竹马,只会为她们好,焉能害她们?” 许敬宗沉默了一下,默默的喝了口茶,缓缓点头。 他自然亦知道“莫欺少年穷”的道理,辛茂将与王玄策他是见过的,眼下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才智兼备沉稳干练,又有房俊这样的靠山予以提携,日后飞黄腾达自然不在话下。 只不过…… “寒门子弟想要力争上游、出人头地,很难呐!总有你我一路扶持,其间所遭受之挫折与艰辛,亦是必不可少。吾家闺女娇生惯养,不知能不能吃得了那份苦……” 许敬宗喟然一叹,面有忧色。 房俊这倒是出乎预料了,外界盛传许敬宗嫁女儿实是为了收受聘礼,并且曾一度扬言谁家聘礼给得多就嫁去谁家,如今看来其收受豪华聘礼,反倒是为了女儿着想? 许敬宗一看房俊的面色,便知其心中所想,顿时恼火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老夫固然算不得豪富,可总也不能贪墨闺女的那点嫁妆度日吧?” 门口有脚步响动,随即有人说道:“逼迫长子流放岭南,治家无方贪图财货,你这等人,亦能说出虎毒不食子这等话来?呵呵,当真是寡廉鲜耻至极!” 许敬宗勃然大怒,回头怒叱道:“放屁!老夫行事,素来无愧于心,何须汝等奸贼陟罚臧否?” 房俊抬头看去,正是褚遂良…… 他面色颇有些不自然。 因为他想到一桩轶事,说是许敬宗的长子许昂私通他纳娶的续弦,后来事发,被许敬宗上书皇帝发配到岭南……这在当时并没有旁人知晓,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流传出去,使得许敬宗颜面扫地。 …… 这个时候想必家中丑闻尚未传开,世人只知许敬宗因不孝之罪将长子流放岭南,却未知其中详情,而许敬宗自己也对此事难以启齿,故而被世人误解,以为其冷酷无情。 结果褚遂良一进来,就在许敬宗的疮疤上狠狠的插了一刀…… 这种事万万不能开玩笑,那可是要出人命啊! 房俊赶紧拦住暴怒的许敬宗,对褚遂良道:“褚司业此言差矣,清官难断家务事,君子岂能因片面之词便予人臧否?” 褚遂良也不生气,实在是早就气足了,这两人现在穿一条裤子,帮衬着许敬宗数落自己很正常。 他进到值房内,径自坐到椅子上,斜睨着许敬宗说道:“青史之上,忠奸自辩,是流芳百世亦或遗臭万年,自有公论。” 许敬宗冷笑:“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吧,薄情寡义之徒,若非当初魏玄成大度,汝早已沦为天下笑柄,为君子却不屑也!” 这说的就是当初褚遂良将魏徵书稿秘密献于李二陛下之事了,事后虽然魏徵表示了谅解,但是褚遂良的名声却因此一落千丈。 出卖朋友以为进身之阶,这样的人谁能不防备着? 褚遂良面色铁青,却是无言反驳。 房俊揉着额头无奈,这两人上辈子估计有仇,都使着劲儿的往对方软肋上捅刀子,一下比一下狠…… 自己虽然不待见褚遂良,可也不希望这两人见了面就掐,否则往后哪有安静日子? 便警告道:“二位皆乃朝中柱石,青史之上也必定皆有一席之地,岂能不顾及身后名?私人恩怨还请放在一旁,将陛下交待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那才是最重要的。往后谁若是见了面便冷嘲热讽、指桑骂槐,闹得整个书院鸡飞狗跳,休怪本官对他不客气!” 事实上,这两人的确名垂青史,褚遂良以书法成就流芳百世,而老许更是堪称“一代传奇”。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新唐书》之前的正史,像什么《汉书》、《三国志》、《晋书》……哪怕是同样写唐朝的《旧唐书》,都是没有《奸臣传》的,正史中出现《奸臣传》,正是从北宋欧阳修、宋祁编撰的《新唐书》开始。 而许敬宗,“光荣”地成为正史《奸臣传》中的第一位奸臣…… 一般人可绝对达不到这种地位,虽然是反面的。 以往房俊对此深信不疑,不仅仅是历史给予许敬宗的定义,来到大唐之后他与许敬宗数番接触,亦发现此人老奸巨猾、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简直拥有一切作为奸臣的必备素质。 但是慢慢的,房俊发现似乎也并非是那么回事儿…… 许敬宗的罪过都有哪些呢? 咸亨三年,许敬宗去世,对于一位生前当过宰相、正二品的特进,死后又陪葬太宗昭陵的高级别官员,朝廷必须给予一个“谥号”,对其一生所为盖棺定论。 太常博士袁思古说:“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然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百圭斯玷,有累清尘,易名之典,须凭实行。按谥法‘名与实爽曰谬’,请谥为‘谬’。” “名与实爽”的意思就是名气与实际人品相违背。 而袁思古给出的三条罪状其实值得商榷。 许敬宗的原配妻子裴氏亡故,而裴氏的婢女有姿色,许敬宗宠爱她,就把她娶了,让她做作为自己续弦夫人,假姓虞氏。是万万没想到,许昂竟然也看上了裴氏,平素与她私通,以下淫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相在历史的背后 许敬宗知道之后,果断把裴氏休了,并以不孝的罪名上奏皇帝请求把许昂发配岭南,高宗李治准奏。 这件事能说是许敬宗不对么? 许昂的行为放在任何一个年代都是禽兽不如之举,再是如此惩处都不为过,纯属罪有应得。而许敬宗纳虞氏为妾,老夫少妻,又有什么奇怪? “嫁少女于夷落,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这样的理由同样苍白无力,古代的婚姻本来是就是由家长包办的,没有自由恋爱这个说法,身为一个父亲,把女儿嫁给谁,那是人家的家事,又不违法,收多少彩礼,也无定额。 况且冯家也确实不错,虽然远了一点,但人家是岭南的土皇帝,也不比一般的部堂级别高官差吧? 至于《新唐书》给予的罪状,““敬宗营第华僭,至造连楼,使诸妓走马其上,纵酒奏乐自娱””,纯属扯淡。 许敬宗身为宰相,受到李治重用,“朝廷重足事之,威宠炽灼,当时莫与比”,这样的身份地位,生活奢华一些有什么问题? 似魏徵、于志宁那般高官显爵却依旧清贫、不喜物欲,着实难能可贵,可是岂能以他们的标准去要求天下人? 许敬宗很有钱,也很喜欢花钱,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关键在于君子爱财,是否取之有道,只要非是贪墨收受贿赂,谁又能管得着? 自古以来,许敬宗最重要的一条罪状,便是篡改历史。 都是怎么说的呢? 封德彝因为和他有个人恩怨,许敬宗公报私仇,在写历史时,“盛加其罪恶”;钱九陇本是皇家奴隶出身,许敬宗因为和他结为儿女亲家,便在史书中蓄意拔高,说他是门阀出身,尉迟敬德也因和许家有姻亲关系,被隐瞒罪恶;李二陛下赐《威凤赋》给长孙无忌,许敬宗改成赐尉迟敬德;白州人庞孝泰,被高句丽打败,因为给了许敬宗钱,却在史书中说“汉将骁健者,唯苏定方与庞孝泰耳,曹继叔、刘伯英皆出其下”…… 听上去,会不会产生一种错觉:许敬宗好厉害啊,煌煌历史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事实上,这绝无可能。 许敬宗参与编撰的史书,是大唐官方编撰的正史,非是个人著作,一起参与编撰的大儒不可计数,许敬宗只不过是因为皇帝的信任以及个人的文学修养忝为领导,所有人都对史书是否完善负有责任,这些人个个都是一方大儒,岂能任由某个人一手遮天、肆意篡改? 众所周知,“著史”是古代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意义非常重大,必须在朝廷的政治纲领指导之下去完成。 就好比在后世,党史研究室请你去编写党史,难道长征、抗日的历史任你随意发挥? 尤为重要的是,史书编纂完成之后,李二陛下、李治两代君王尽皆诵读,并且都表示满意,甚至嘉奖赏赐许敬宗…… 许敬宗编撰史书之时,封德彝被人告发,说是玄武门之变前夕高祖李渊曾想立李二陛下为太子,结果因为封德彝的阻挠而作罢,听闻此事,李二陛下相信了,立刻下诏废黜追赠给封德彝的官职,削夺封户,改谥为“谬”;长孙无忌此时则以谋反罪被杀。 对于这些有过之人,官方编修的史书当然要对他们加以贬低,这是政治基调,谁敢改弦易辙? 钱九陇出身虽低,却是开国战将,死后陪葬李渊献陵;尉迟敬德跟随李二陛下多年,死后陪葬昭陵;庞孝泰则阵亡于高句丽战场,和十三个儿子一同为国捐躯,气冲霄汉、可歌可泣,对于这些朝廷肯定的正面人物,官修历史对他们的先进事迹往好的说,同时将劣迹予以淡化,是难以避免的,古往今来概莫如此。 这有什么问题? 至于一力支持高宗李治废黜王皇后、改立武媚娘为后,导致大唐国祚险些断绝……谁能知道一介女流居然在三十年后改天换日、君临天下? 跟你说了也没人信啊! 当时许敬宗之所以支持武媚娘,只是想要协助高宗李治整肃朝堂,干掉长孙无忌之后自己上位,纯粹的政治斗争而已,与忠奸何干? …… 历史总是这样,真相往往掩藏在尘埃之中,却将它的后背示于人前,令你彷徨无措、真假难辨。 许敬宗绝对称不上“正气凛然”、“风骨奇伟”,这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精擅钻营的寻常官僚,正义与他并不沾边,但是你说他十恶不赦应当列于《奸臣传》的首位,实在是有些冤枉。 至于褚遂良……除却一手好字之外,人品也实在是堪忧。 房俊看着两人争执不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自己是不是堕落了?曾几何时,自己杨帆出海,麾下尽是铁骨铮铮的一代名将,纵横睥睨威震七海,何等光鲜荣耀! 如今却是身边“奸佞”环伺、“邪秽”并列,终日与这等人为伍,会不会将自己也给带坏了? …… 敲了敲桌子,制止两人的争执,房俊拈着茶杯说道:“二位,眼下书院开学在即,至于学生之人选,可否尚有商榷之处?” 褚遂良一愣,心说老夫递上来的人选尽皆被你给划掉,害得老夫颜面尽失,整个关中都知道这是房俊的书院,谁进谁出,都得有房俊一言而决,旁人不得置喙。 这会儿怎地又主动提出人选可有商榷之处? 必须有啊! 褚遂良难耐心中激动,也顾不得矜持了,微微向前倾着上身,看着房俊问道:“二郎此言何意?” 房俊说道:“本官此前之举措,未免有些意气用事,也害得褚司业为难,难以向身后那些请托之人交待。所以本官前思后想,觉得还是应当请示一番陛下,书院如何招生,还是要由陛下定夺才好。” 褚遂良全当没听到房俊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大喜道:“这才对嘛!世家门阀对陛下忠心耿耿,若非当年他们鼎力相助,大唐焉能如此顺利定鼎天下?毕竟是有功之臣,岂能招收各家那些个不成器的庶子、次子,却将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排除在外?” 他最近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投诚于关陇贵族的阵营,却是将最重要的事情给办砸了,整天面对那些个关陇门阀的冷嘲热讽,有些熬不住。若是不能打通房俊这一个环节,使得书院招生之章程改弦更张,怕是他不仅无法融入关陇集团,反而会被视为仇寇。 很多人都认为正是因为房俊与褚遂良之间的龌蹉,才导致房俊坚决摒弃了褚遂良拟出的名单…… 现在房俊陡然之间松了口,令他欣喜若狂之余,便有些口不择言。 等到话已出口,这才醒悟到大大的不妥。 什么叫“不成器的庶子、次子”? 眼前这个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是房家次子,更是素来以“纨绔”、“棒槌”而闻名天下。 甚至就连当今陛下亦是次子…… 房俊倒是并未揪着这一点口误为难褚遂良,只是淡淡的瞅了许敬宗一眼,而后拈起茶杯,轻轻饮茶。 许敬宗碰触到房俊的眼神,瞬间明白了房俊的意思,心底难免有些狐疑:自己固然与房俊称不上视若仇寇,但绝对算不得知己好友,这小子没少为难自己,可为何居然配合越来越默契,好似“心有灵犀”一般? 咳了一声,许敬宗缓缓颔首,正色道:“吾亦赞同褚司业之意见……” 褚遂良唯恐许敬宗拆台拖后腿,听闻他这般说,顿时长长的吁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尚未完全吐出来,便听得许敬宗已经续道:“……各家门阀之中,大多都注重嫡长子的教育,延请名师予以教导,自幼派遣各种事务予以培养,嫡子与庶子之间,差别显而易见。故此,各家中成器的庶子、次子的确凤毛麟角,所以,吾完全赞同褚司业之意见,将各家庶子、次子的名额大量削减,一家只保留一个名额足矣。” 褚遂良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气得一拍桌子,怒道:“汝欺人太甚!此举岂非将老夫陷于不义之境地,被那些个庶子、次子们戳脊梁骨?”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域军情 这消息一旦传扬出去,自己必将成为整个关中所有庶子、次子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前因为自己的缘故,各家嫡长子被剔除在名单之外,丧失了进入书院的资格,那些嫡长子固然愤恨不已,可到底都是各家将来的继承者,懂得隐忍,更懂得其中更深层次的意味,未必有那么恨自己。 可是那些个庶子、次子组成的二世祖们,哪里有那个觉悟? 只怕消息一传出去,那些个纨绔们就会认为是他褚遂良阻了大家的前程,立即就会成为所有庶子、次子们的公敌,走在大街上丢臭鸡蛋都是轻的,遇到暴脾气的,说不得就能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坑人也没有这么坑的! 许敬宗冷笑道:“褚司业当真是正义凛然,即便是那些各家自己都不待见的庶子、次子,亦能让褚司业为之殚精竭虑,实乃吾辈之楷模!既然褚司业为了那些庶子、次子着想,那么不如就依照先前的办法,依旧将嫡长子剔除在外,也没什么必要再去变动。” 褚遂良:“……” 这怎地就成了我为了照顾那些庶子、次子,主动提出将嫡长子们剔除在外了? 分明是你们两个耍的手段,一转眼就栽赃到我的头上? 还让不让人活了! 房俊笑吟吟的询问褚遂良:“褚司业认为,哪一种方法比较好?” 哪一种也不好! 褚遂良愤懑的想着,半晌才气咻咻说道:“陛下既然已经允准了二郎之前的提请,拒绝嫡长子入学,依下官之见,就如此办理吧。” 虽然剔除嫡长子使得他深受关陇各家的诘难,但毕竟现在已经接受,若是贸然再次更改,非得又闹出一场风波来…… 他算是服了房俊的霸道,这厮根本不在乎什么世家门阀,只知一味向着李二陛下摇头摆尾阿谀谄媚,哪个皇帝不喜欢这样的臣子呢? 褚遂良也想这样,可是他自身的能力不足以成为皇帝手中锋利的刀,挥出去替皇帝与世家门阀争斗撕咬,那也就只能攀附于门阀之下,任人驱策,以攫取源源不断的政治助力…… 相比之下,自己这官当得真是没滋没味。 房俊笑道:“既然褚司业再无异议,那咱们就依照章程进行,往后精诚团结、再无嫌隙,尽心竭力为陛下、为大唐经营好书院,为帝国的千秋鼎盛培养源源不断的人才!” 许敬宗道:“二郎英明!” 褚遂良一声不吭,这特娘的提出嫡长子分明是你俩冒的坏水,现在这么一说,怎地好像反倒是我的主意? …… 无论手段如何,是甘心还是强迫,既然意见取得了一致,事情就顺畅许多,也在更多的地方取得共识,三人就书院的各种事务展开讨论,各抒己见,一个上午的功夫倒也有了很大进展。 将至晌午,有内侍前来,传旨陛下召见房俊。 房俊奇道:“可知是何事?” 那内侍见到屋内坐着许敬宗和褚遂良,都是陛下信任的臣子,便说道:“是安西都护府送回战报,阿拉伯帝国已经攻陷波斯的国都泰西封城,波斯国王殉国,其王子一路向东逃亡,抵达吐火罗斯坦,阿拉伯帝国的军队紧追不舍,兵锋已然抵达西域,西域诸国震动。波斯王子上书,请求大唐派遣军队予以救援,并且助其复国。” 房俊顿时吃了一惊。 内侍口中所谓的波斯,其实是波斯第二帝国,亦称作萨珊王朝,自安息帝国覆灭之后建国,国祚长达三百余年,是雄霸中亚的超级帝国。 阿拉伯帝国怎么忽然这么猛? 历史好像说自阿拉伯帝国攻陷萨珊王朝的国都泰西封,直至萨珊王朝的最后一位王子死去,期间足足经历数十年,现在看来,随时随地都有灭亡的危险…… 历史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当即不敢耽搁,起身向许敬宗与褚遂良告辞,快步随着内侍离开,前往皇宫。 许敬宗与褚遂良罕见的没有继续斗嘴,而是尽皆望着房俊匆匆而行的背影,心里头说不出的羡慕嫉妒恨…… 哪怕爵位一降再降,哪怕官职一撸到底,可是一旦边疆有战火燃起,皇帝首先想到的便是将房俊召入宫中。 这就是地位。 辅佐帝王、指点江山,大丈夫当如是也! 房俊到了皇宫,早有候在此地的内侍引着他入宫,到了神龙殿,内侍入内禀告,须臾,皇帝召见。 房俊在神龙殿门口脱去鞋子,雪白的袜子踩着光可鉴人的地板,进入殿内。 大殿内光线稍稍有些暗,房俊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座。 李二陛下坐在首座,在他面前左右排列着两排椅子,早有文武官员坐在上头,正在商议军情。 房俊入内,先是向李二陛下施礼,继而向在座诸位大臣一个罗圈揖,这才在最后一张椅子上坐了…… 满堂文武,皆是大唐之砥柱,大多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偶有几位年轻官员亦是长髯飘飘年届中旬,唯有房俊虽然上唇蓄了一圈短髭,肤色也不似寻常年轻人那般洁白光洁,显得格格不入。 只是大臣们见到房俊作揖,即便是坐在最前的太子李承乾、李绩、岑文本、李孝恭,亦是纷纷颔首回应,没有一个人觉得房俊出现在此有何不妥…… 年岁早已不是限制这个年轻人才华的羁绊,反倒是如此年青的容貌令大家心生感慨,自己如此年青的时候,尚且懵懂无知,人家已经登堂入室,成为帝国栋梁。 横行七海开疆拓土、勒石燕然封狼居胥,这等功勋即便是放在历朝历代,也足以有一个军前对奏的资格。 李二陛下瞅了房俊一眼,道:“人都到齐了,懋功,说说西域军情吧。” 坐在他下首的李绩手里捏着一摞战报,翻开最上面那一份,咳了一声清清嗓,说道:“阿拉伯帝国与波斯的战争由来已久,已经延续多年,自从阿拉伯哈里发欧麦尔一世继位之后,阿拉伯帝国愈发强盛,波斯连战连败,不久之前更是连国都泰西封城都被阿拉伯士兵攻占,波斯国王伊嗣俟三世兵败被杀,王子卑路斯逃亡吐火罗斯坦,阿拉伯大军随后追杀。今日一早,安西都护府将卑路斯的国书送抵长安,波斯王子卑路斯请求大唐出兵助其复国。” 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眼睛扫视着殿上群臣,缓缓道:“诸位有何看法,畅所欲言即可。” 话音一落,岑文本道:“陛下明鉴,波斯与吾大唐远隔万里,素来邦交清淡,并无过深的利益纠葛,其兴衰罔替,与吾大唐关系不大,何必万里迢迢派遣吾大唐健儿助其复国呢?老臣以为不可。” 一旁的李孝恭亦道:“波斯地域广阔,实则贫穷不堪,国土皆是万里黄沙,建于绿洲之上与河流之畔的城池没有几座,唯民风剽悍而已。这样的一个国家,实在值不得大唐兵卒为其征战杀伐、血染黄沙,只需严防阿拉伯大军趁机攻入西域诸国即可。” 李孝恭现在几乎是皇室的吉祥物,领兵打仗没他的份儿,但站前会议出出主意,李二陛下还是予以信任的,毕竟“宗室第一名将”的名头不是白给的。 李绩坐在那里微微颔首,这人话少,但是意思已经很清楚,自是赞同岑文本与李孝恭之言。 这三人表态,基本就等于给事情定了性…… 出兵是不可能出兵了。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看向太子,问道:“太子有何看法?” 李承乾看了看皇帝,沉吟少顷,说道:“岑侍中、河间皇叔的意见,儿臣也赞同。波斯与吾大唐往来匮乏,若是派遣大唐虎贲前往助其复国,实在是并无好处,这对于那些因交战牺牲而埋骨波斯的大唐兵卒来说,很是不公平,朝廷更无法向国民交待。不过波斯到底亦是曾统治一方的帝国,国祚绵延数百年,乃一朝之正朔,其国王兵败惨死,王子沦落至西域,大唐不应无动于衷,应当责令安西都护府护其周全,延续波斯血脉,并且警告阿拉伯,不可斩尽杀绝、断其国祚,否则吾大唐乃仁义之邦,必然不会坐视。” 此言一出,李二陛下顿时欣慰的捋着胡须,满意至极。 既不用一兵一卒,尚能昭示大唐在西域的威信,以此等方式告诉西域诸国的国王、王储们,即便有朝一日国祚断绝,大唐亦会保护起人身安全! 此等收心之举,可比单纯的武力征伐有效多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历史的惯性 从古至今,汉家都是天下正朔,草原大漠之上崛起的民族数之不尽,亦有匈奴、突厥那等能征惯战、横行一时的庞大帝国,但是无一例外的,都对富庶肥沃的汉家国度充满了向往。 曾几何时,若是能够成为大汉一官吏,不知多少草原蛮族的贵族愿意倾家荡产放弃贵族身份而入籍汉家…… 有一个汉家户籍,那才是顶顶荣耀的事情。 能够将亡国的波斯王子纳入大唐,颁予户籍,并且提供政治庇护,这已经是一种极高规格的待遇。对于西域诸国来讲,夹在大唐与突厥之间,如今又阿拉伯帝国将触角延伸过去,亡国或在旦夕之间。这些西域诸国的王室、贵族们依靠着丝绸之路赚取了泼天的财富,若是能够在亡国之后成为汉人去到长安生活,那简直就是梦寐以求。 所以只要大唐喊出这样的话语,整个西域的人心都将尽归大唐。 这可是刀枪利刃也做不到的事情。 李二陛下很是欣慰,还有什么能够比看到自己的继承人逐渐成长更开心的事情呢? 对于大唐来说,阿拉伯帝国纵然是西亚霸主,但是距离大唐实在太过遥远,整个西域尚未能够置于版图之内,哪里犯得着为了阿拉伯歼灭波斯而烦恼? 只要提醒安西都护府,警戒阿拉伯的军队不要进入西域就好,其余无所谓,也管不着…… 李绩瞅了房俊一眼,缓缓说道:“根据安西都护府的战报,如今在西域地区盛传着阿拉伯军队贡献波斯国度的故事……据说,早在三年前,阿拉比军队就已经包围了波斯国度泰西封城,只不过波斯人拼死力战,守卫都城不失,固若金汤,骁勇的阿拉伯士兵也束手无策。结果就在今年春天,阿拉伯军队使用了一种新式的武器,泰西封坚固的城墙在这种武器的攻击之下犹如山崩地裂、冰雪消融,整片城墙在惊天动地的炸响声中毁于一旦,阿拉伯军队这才闯入城中,展开屠杀……” 大殿里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房俊。 房俊坐在最后的椅子上,摸了摸下巴,眼睛看着油彩描绘着美丽图案的房梁,苦笑一声。 火药是华夏最优秀的发明,但是一直未能用于战争,直至传到西亚之后,才由西亚人改进火药的配方,使之拥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正是投入战争之中,后来又传到欧洲。 而西亚人改进火药的时间,就是在恒罗斯战役之后,控制了大半个西域的阿拉伯人得到了造纸术以及火药的制造方式。 房俊之所以用震天雷与阿拉伯人换取优质战马,就是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火药就会成为阿拉伯人完全掌握的技术,与其等着这个优势过上个百八十年的自动作废,还不如现在换取一点有用的东西。 可谁曾想或许正是提前拥有了震天雷,使得阿拉伯帝国东进的步伐忽然加快,连攻陷泰西封城的时间也提前了好几年。 尤为重要的事,一力主张将震天雷与阿拉伯人交易的房俊,就成为了间接导致波斯帝国覆灭的“罪人”…… 当然,大唐不在乎波斯人是死是活,所以这个“罪名”并没所谓。 然而若是阿拉伯人继续东进,进军西域与唐军接阵,从而导致历史之上的“恒罗斯战役”提前一百年开打,并且阿拉伯军队将震天雷用在了唐军头上…… 他房俊很可能就会成为“资敌”的罪人! 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而且在他看来,这种可能是非常大的。 阿拉伯战士在宗教武装之下,具有骁勇无畏的特质,不惧生死,勇猛无俦。他们从未接触过东方文明,也从不将东方文明放在眼内,在欧麦尔一世的率领下,阿拉伯军队所向无敌,士气正旺,他们甚至会主动向唐军发起进攻,希冀于荡平内亚地区,兵锋越过葱岭直抵西域,最终将先知的福音传遍东方…… 房俊并不是太在乎自己是否因为“资敌”而获罪,现阶段的阿拉伯军队即便得到了震天雷,也不可能破解火药的配方。 他只是担忧一旦阿拉伯军队与安西都护府的唐军交战,会使得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唐军战败,从而使得大唐在内亚、西域地区的威望降低,导致一系列的隐患爆发出来。 甚至于,因为“青稞酒”使得国内粮食短缺的吐蕃亦会趁机北上,截断河西走廊,使得安西都护府孤悬西域,成为一块飞地。 事实上,历史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中唐之时,吐蕃趁着大唐内乱的当口,举兵北上攻占河西走廊,隔绝了安西都护府与长安的交通联络。守卫西域的唐朝军队在安西、北庭都护郭昕及四镇留后扬袭古的率领下,在与唐王朝中央政府失去联系和断绝外援的情况下,临危受命,孤悬塞外,为保卫安西与吐蕃军队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从此之后,西域与长安“隔绝不通”,孤军奋战五十余年! 直至多年之后,郭昕才派遣使者街道回纥侥幸回到长安。当安西军的使者抵达长安,唐代宗这才知道,安西都护府竟然还在坚守,不禁泪如雨下,朝堂上哭声一片…… 然而彼时之大唐,早已非是当初枕戈百万、横行天下的强盛帝国,虚弱的财政、纷乱的朝堂,使得他们无力去打通河西走廊,连接安西四镇,也只能象征性的敕封一下军将兵卒。 唐宪宗元和三年,那是一个暴雪漫天的冬天,是大唐王朝西域戍边史上,上演了最为悲壮的时刻——安西都护府最后一支残兵,孤守在龟兹的军堡上,早已在吐蕃的围困下弹尽粮绝。白发苍苍的郭昕将军,这位大唐名将郭子仪的侄子,慨然拔剑高呼,震天的喊杀声里,面黄肌瘦的唐兵们手持兵器,与登上城头的吐蕃军进行了最后的浴血肉搏,全数壮烈殉难,无一人投降! 大唐王朝对西部地区的政治军事管辖从此终结! 代表着大唐乃至中华荣光的安西都护府自此全部陷落…… …… 想到这里,房俊起身,走到李二陛下面前站定,鞠躬施礼,沉声道:“陛下明鉴,西域诸国虽然在英国公兵锋之下上表臣服,但是其心自异,岂可甘心接受吾大唐统领?一旦有所机会,必然复叛!阿拉伯军队骁勇善战,且在宗教武装之下异常狂热,仅仅以安西都护府一隅之力,恐怕难以抵挡。万一安西都护府战败,必然导致大唐在西域的威望降低,那些心怀不忿的西域诸国定会蠢蠢欲动,在加上一直对丝绸之路垂涎三尺的吐蕃……臣恐怕若是坐视阿拉伯军队进入内亚地区,所导致的后果将极其严重。”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历史重演,现在的大唐可不是坐视西域陷落而无能为力的晚唐时期,只要有一支军队进入西域,汇合安西都护府严防阿拉伯军队,必然扼守葱岭,西域固若金汤。 吐蕃若敢北上,那就给他狠狠的打回去! 李二陛下有些诧异的看了房俊一眼,没料到在李绩、岑文本、李孝恭、甚至于太子都表态的情况下,依旧表达了反对的态度。 对于房俊的意见,他素来重视。 看向李绩,问道:“懋功以为如何?” 李绩手捋胡须,沉吟少顷,缓缓说道:“房驸马之言,实乃老成谋国,只不过……” 他顿了一顿,续道:“眼下帝国所有军力都严重东倾,陛下龙体已然痊愈,开春之后的东征乃是重中之重,所有的一切行动都必须为东征让路,确保东征万无一失。这等情形之下,实在是难以抽调兵力赶赴西域。” 房俊顿时沉默。 说来说去,东征乃是李二陛下宏图霸业最关键的一步,绝对不容有失。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军政分离(上) 历史的惯性势不可挡,而且似乎有所提前,但房俊却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无力阻止,因为眼下所有的一切,都要为东征让路。 这是国策。 房俊嘴角抽搐一下,默然不语。 他明白李绩的话语,无论如何,东征都必须排在一切的前头,谁也不能阻止,否则李二陛下就绝对不能答允。 沉默了一会儿,房俊道:“是微臣疏忽了。” 言罢,再次向李二陛下施礼,返回自己的座位坐好,两眼继续盯着房梁,一声不吭。 李承乾见到房俊的神情似有不甘,再偷瞄一眼父皇的脸色,唯恐房俊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来,连忙说道:“东征已然迫在眉睫,务必凝聚举国之力,一举将高句丽这等跳梁小丑碾为齑粉,不予其苟延残喘之机会绝不可重蹈前隋之覆辙。至于阿拉伯人,尚且远离大唐万里之外,待到征服高句丽,大军班师回朝,在从容布置,为时不晚。” 李孝恭与房俊相交最厚,自然不愿意房俊因为此事顶撞陛下,附和道:“太子所言甚是,国事重大,务必谨慎,应有主次侧重。” 群臣一致赞同。 李二陛下这才说道:“那就定下来吧,东征为主,一切都要为此让路,绝不可节外生枝。不过东征之时朕固然会御驾亲征,但是站前部属、临阵调度、乃至于粮草兵械的运输安排,还要仰仗诸位殚精竭虑才是。这一仗,吾大唐要一雷霆万钧之势一举荡平高句丽,扬吾大唐天威,鼎定天下一统之态势,则诸位与朕,必将名垂青史,流芳万世!” 诸位大臣纷纷起身,齐声道:“惟愿陛下一统寰宇,千秋万世!” 李二陛下很是兴奋,哈哈大笑道:“朕若能成就千古一帝之霸业,诸位亦将是辅弼之贤良,为万世颂传,光耀千古!”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歌功颂德,气氛热烈。 房俊默默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心中暗忖,逢迎拍马实在是深入骨髓,即便如李二陛下这等雄才伟略的英主,即便如堂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忠臣良将,依旧难以免俗。 这是人性。 只不过当盛世将临之时,这等阿谀奉承无伤大雅,若是国之将亡、大厦将倾,则必将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想到这里,房俊忽然心中一动…… 他上前几步,站到李二陛下面前,肃容道:“启禀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殿上热烈的气氛顿时一静…… 李二陛下眼角跳了一下,闭上嘴巴,沉默的看着房俊。 一旁的太子头顶冒汗,心说这个棒槌当真是作死,非得要再父皇的兴头上浇一盆水不可? 急忙上前一步,道:“二郎有何要事,不如稍后再说……” 话音未落,却被李二陛下打断:“让他说,朕倒是要听一听,房爱卿可有何等金玉良言。” 娘咧! 李二陛下心中恼火,以往只要自己稍稍露出一些得意之状,必然有魏徵那老贼跳出来泼凉水,害得朕郁闷得不行。如今魏徵死了,你房俊难不成想要接过魏徵的班,当一个“诤臣”? 还是说,你小子心里始终对降爵撤职一事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朕没让你舒坦,你就变着法儿的不让朕舒坦? 岂有此理! 倒是要听听你如何给朕“泼冷水”,泼得有道理还则罢了,泼得没道理,朕今日就让你好看,让你尝尝当“诤臣”的代价! 李绩一张扑克脸没什么表情,却依旧看着房俊说道:“二郎,慎言!” 这些大臣都了解房俊的棒槌脾气,唯恐他注重西域的意见被皇帝驳斥而耍脾气,从而惹恼了皇帝。 事实上,殿上大臣们皆是一时之人杰,对于房俊注重西域、防范阿拉伯人的意见是很认同的,但是大家不谋而合的认为,东征才是眼下头等大事,阿拉伯人再是强悍,完全可以等到以雷霆万钧之势荡平高句丽之后,再从容计较…… 房俊被大家的紧张神情弄得一愣,和着都以为我就是个棒槌,不分场合的耍性子? 不过太子、李绩等人的关切之情、维护之意,还是令他心中一暖。 吸了口气,鞠躬施礼,从容道:“陛下,微臣有一点愚见。” 李二陛下道:“讲!” “喏!” 房俊脑子里组织着说辞,缓缓说道:“东征乃是国策,举国上下尽皆认可,必定要集结全国之力,一战而定。不过前隋殷鉴未远,百万大军征伐高句丽却铩羽而归,不可不借鉴。前隋失败的最主要原因,便是后勤辎重粮秣的补给未能及时送到前线,导致军心涣散,战力不足。而且其超过百万的大军横陈在辽东边境,有的军队势如破竹,有的军队进展不力,甚至有的军队遭遇败仗……彼此之间缺乏统一的指挥,纵然隋炀帝再是英明神武,亦很难通过一己之力全盘只会百余万大军的攻守策应。”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然而在场之人谁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可是你这个时候说这等话,是讽刺陛下与隋炀帝一般好大喜功,会重蹈隋炀帝的覆辙么?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不耐烦道:“汝到底要说什么?” 房俊道:“微臣还未说完……” 没理会李二陛下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侃侃而谈道:“尤为重要的是,当举国之力东倾,所有的力量都投注到东征之上,对于国内的掌控难免疏忽。这也是隋炀帝东征未果之际,不得不狼狈回国的原因,国内烽烟四起盗匪遍地,再不回过头来收拾国内,只怕高句丽尚未打下来,大隋的根基都被掘断了……” 实际上,隋炀帝的确放弃了攻打高句丽,及时班师回朝。 只不过泛滥的国内形势使得隋炀帝这般雄主亦难有回天之术,结果东征失败,高句丽巍然不动,大隋却亡了…… 李二陛下面色渐渐严肃起来,沉声问道:“汝可有良策?” 房俊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便在于指挥系统的失灵。隋炀帝身在军中,纵然战神附体,亦难以得窥战争形势之全貌,顾此失彼,正是应当。而他身在辽东,国内形势稍稍有变,旁人不敢亦无权及时做出决断,导致处置拖延,最终形势糜烂,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抬起头,缓缓说道:“故此,微臣恳请陛下成立一个临时的军事机构,只在东征期间设立,协助陛下掌控全局、调度资源,同时监视国内、掌控西域,能够在有事发生之时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决断,不至于坐失良机,导致形势糜烂。未虑胜先虑败,此百战不殆之根由也!” 殿内落针可闻。 这可不是简单的增设一个机构协助皇帝处置军机那么简单,以往军政皆有政事堂参谋,宰辅们将国事归纳处理之后交由皇帝决断,现在这是要另设一个衙门,与政事堂分庭抗礼啊。 好在房俊说得明白,仅只是限于东征这一段特殊的时期,否则非得炸锅了不可! 这样一个决断军机之衙门,直接听命于皇帝,那得有多大的权力? 无论设立与否,都将造成一场轩然大波! 给予就在房俊说话的同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看向李绩,政事堂作为大唐最高等级的行政机构,能容忍这样一个衙门将军机决断的权力分割出去吗?李绩这位尚书左仆射、帝国实际上的宰辅之首,会有何等反应? 李孝恭、李道宗,包括一直闷不吭声的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张亮……一个个神情亢奋,目光炯炯,先是看了看李绩,继而便将都看向李二陛下。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们这些人是永远也无法进入到政事堂之内担任宰辅的,不能进入大唐最高权力之中枢,对于政治生涯来说难免留有一丝遗憾,而现在,房俊的这个提议几乎就是送他们进入大堂政治中枢的最佳良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军政分离(下) 李二陛下的脑海中陡然出现了四个字:军政分离! 这是许久之前房俊便曾在他面前谏言过的话语,房俊认为最成熟的政治形态,便是军政分离、互不统属。 帝国之强盛,自然离不开军队的强悍,然而军队强悍至一定程度,便有诞生“军阀”之危险,会对帝国政治产业毁灭性的影响,犹如东汉末年群雄蜂起之时,各地的封疆大吏军政一把抓,割据一方,不遵皇命。 而一旦军政分离,没有了财政支撑的军队就只能依靠中枢拨款,俨然无源之水、无水之木,想要割据一方与中枢对立,便是痴心妄想。 军队的职责就是保护内政的顺利实施,是帝国发展的保护者。 以李二陛下的雄才大略,自然看得出其中之隐患,更何况历史之上早已有无数的殷鉴放在那里…… 然而大唐一直奉行的便是“出将入相、文武兼备”,诸多大臣都是入朝为相、出征为将,军政混合,难以剥离。身为尚书左仆射的李绩,既能总管天下吏治、审核政策法度,亦能管辖举国军队。 …… 李二陛下在惊诧于房俊的异想天开之余,亦看向李绩,没说话,但是目光却清晰无遗:有人要夺政事堂的权,你这位宰辅之首怎么看? 李绩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是暗忖:我能怎么看?军政分离也好、分政事堂的权也罢,他其实都无所谓。 他这人没什么野心,更没有多高的权力欲,如今坐在这个宰辅之首的位置上更多是硬给架上去的。事多必败,言多必失,责任越大犯错的风险就越大,他实在是有些厌烦。 况且他更清楚,今日房俊提出这样一个谏言,明日必将震动朝堂。 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官场之上而言,多出一个坑,自然就会多出来一个萝卜的安身之处,更何况还是直接向陛下负责、总领帝国军务的一个衙门,赞成者不知凡几。 先赞成了,使得这个衙门正式落地,然后大家再各凭本事去谋求一个位置…… 而且他也从李二陛下的沉默之中品味的来,陛下大抵是赞同这道谏言的。 治国之道,未必需要太多的雄才伟略,关键在于制衡。 中枢与地方制衡,皇权与相权制衡,只要双方或是多方相互制约而达致平衡之境界,便会政权稳固、天下太平,反之,则朝纲紊乱、举国动荡,是乱世之先兆。 房俊这道谏言,便是要拉来军政制衡的先河。 而即便这个衙门设立,李绩也相信唯有自己才有资格与能力统领这个衙门……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没有反对的理由。 见到李二陛下看过来,李绩说道:“微臣赞同房驸马之提请,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以微臣之见,还是应当于朝会之上提出,文武百官献言献策,共同斟酌为好。”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 这就是要取得政治上的正确性,使之一旦推出,便深入人心、无人掣肘,更不会有人在追逐这个衙门的权力失败之后有所抱怨——事实上,只要眼前这些大臣赞同,朝会之上自然不可能产生反对的结果。 李二陛下道:“既然如此,今日便到这里吧,朔日朝会之上,再议此事。” “喏!”、 诸位大臣齐齐起身施礼,鱼贯退出神龙殿。 在殿内,房俊站在后面,这会儿自然就走在了前头,只是刚刚出了门口,便被岑文本从后喊住。 李孝恭拍了拍房俊的肩膀,道:“好小子,你这么一搞,可是要将整个朝堂都搅合得一团糟啊!” 房俊笑而不语。 李孝恭摇摇头,背着手走远。 李绩自房俊身边走过,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缓缓颔首,房俊肃容鞠躬施礼。 几乎每一个人路过房俊身边,都要说上一句,至不济亦要颔首示意,这些人纵然皆是元老,但是哪个敢如同对待别的晚辈那样轻忽房俊?且不说房俊身上盖世的功勋,单单只是这么一道请立新衙门决断军机的谏言,就让人看出次子在政治之上的谋略。 二桃杀三士,一言搅风云,不简单! 待到陆陆续续的大臣走过,岑文本才慢慢踱着步子从后面走过来,笑眯眯的看着房俊,道:“二郎是越来越厉害了,怎么,有些耐不住寂寞,想要重回中枢,甚至更上一层楼?” 房俊笑笑,道:“世叔言重了。” 两人并肩而行,岑文本问道:“你那书院现在成了大唐年青人顶顶向往之所在,即便是吾家那侄子,素来眼高于顶小觑天下英雄,亦是对二郎孺慕非常,意欲进入书院……不知二郎可否通融,余下一个名额?” 岑文本的侄子? 房俊脑海中浮现一个名字,问道:“不知世兄名讳?” 岑文本迈着八字步,走的慢悠悠,他年纪比房玄龄小得多,但是体质却差得远,刚刚五十岁的年纪,却鬓发雪白、体弱力虚,边走边道:“吾兄吾嫂早年染病双亡,余下一侄名唤长倩,读书习武倒也有模有样,吾视若己出。” 果然…… 书院之设立,最主要的目的便是为了大唐培养人才,岑长倩乃是未来之宰辅,这样的人才其容错过? 只不过记着那小子虽然也是一代名相,但结局似乎并不太好…… 便说道:“世叔开口,这个面子小侄岂敢不给?等到开学之时,只管让长倩贤弟前来入学即可。” 岑文本顿时笑眯了眼,连连颔首。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能让他这么痛快的卖个面子,那可是相当不容易…… 两人并肩前行,房俊始终稍稍落后一个肩膀,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 刚刚走过一处殿宇,后边便有急促的脚步传来。 “房驸马留步!” 二人驻足,回首望去,却是一名内侍小跑而来,到了近前,鞠躬施礼道:“房驸马,陛下有旨,宣您觐见!” 岑文本道:“那老夫就先走一步。” 房俊施礼道:“您慢走。” 看着岑文本走远,房俊这才对内侍点点头,道:“走吧。” “喏!” …… 神龙殿书斋之内,李二陛下已然脱去龙袍,换上一身直裰,坐在靠窗的一张茶几旁,手里端着碗,茶几上是几样菜肴,一壶黄酒,见到房俊走进来,先是吩咐身边的内侍:“添一副碗筷。”而后对房俊道:“来,陪朕用膳。” “喏!” 房俊只得谢恩上前。 待到内侍添了碗筷,又给盛来一碗米饭,这才上前拘谨的坐了…… 李二陛下嘴里咀嚼着饭菜,放下碗,提起酒壶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又给房俊也斟满,随意道:“又不是头一回陪朕用膳,那么拘谨干什么?”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房俊咧嘴笑了笑,没言语,老老实实的吃饭,夹菜也只是夹自己面前最近的那一盘,最靠近自己这边的那一块…… 世上最令人拘谨之事,莫过于陪领导吃饭,言行举止都要倍加小心,唯恐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引得领导不快。而当这位领导的身份是天下至尊,这份拘谨将会攀升至顶点。 哪怕房俊平素敢跟李二陛下顶牛,但是饭桌之上,亦是浑身不自在。 闷着头捧着碗,细嚼慢咽不好,狼吞虎咽更不合适,稍一不留神,便给噎了…… 只好拿起面前的酒杯,咕咚一下干了。 没定用…… “嗝……” 食物噎在食道,噎得房俊脸都红了,哪里还顾得上君前礼仪,赶紧一把拎起酒壶给自己酒杯斟满,一口吸干。 连饮三杯,这才将食物顺了下去…… 抬头看了看,见到李二陛下正瞪着眼睛看着他,似乎因为他当着皇帝打嗝的声音很是不爽,赶紧又低下头,飞快扒饭。 心中腹诽:您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人拉屎放屁,吃饭打嗝?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军机处 李二陛下放下手中碗,摆了摆手,自有内侍上前收拾碗筷残羹。 房俊心不甘情不愿的也将碗筷放下,心中满是怨念:只吃了一碗,还没吃饱呢,这皇帝真是自私啊,你自己吃饱了就不管别人…… 暗暗决定,从今往后尽量避免跟李二陛下一同用膳。 简直就是遭罪…… 有宫女端来沏好的茶水,李二陛下倒了一杯茶,坐在那里慢慢的呷着,微微闭着眼睛养身。 不久,殿外脚步声响,有内侍入内通禀:“陛下,英国公到了。” 李二陛下这才睁开眼睛,道:“宣!” “喏!” 内侍转身出去,须臾,英国公李绩快步入内,施礼参拜。 房俊亦起身,束手立于一侧。 待到李绩施礼完毕,李二陛下温言道:“都坐吧,来人,奉茶。” 李绩与房俊谢过,分别落座与李二陛下左右手边,有内侍奉上香茗。 李二陛下这才看着房俊,道:“说说的你的想法,详细一些。” “喏。” 房俊放下茶杯,组织一下说辞,缓缓说道:“帝国政令之颁布、实施,要经由陛下之拟定,而后三省审核、签发,这等过程严谨而周密,可以最大限度的杜绝‘乱政’之产生,为帝国之发展保驾护航。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军令与政令有所不同。政令攸关国内之经略,事前事后斟酌商讨采纳多人之意见,不必急于一时,且拥有很大的容错率,故而这等繁琐的行政过程可以将错误将至最低,事实上,政事堂的宰辅们完全有能力在陛下的领导之下,将帝国精英得越来越强盛。然而军令则有所不同……” 缓了一缓,见到李二陛下与李绩都在凝神倾听,房俊续道:“军令的一个特征,便是‘快’!往往消息来得特别快,且要在特别快的时间内作出决断,以便于以最快的速度采取应对。所谓‘兵贵神速’就是这个道理,军情如火,一时片刻都不能延误,否则就要出大问题。东征乃是国战,举国之力攻伐高句丽,纵然以大唐之军力足以雷霆万钧将其碾为齑粉,但战场之上,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如何快速、准确的处置突发情况,就成为重中之重。” 说到这里,房俊顿住。 并非是要留给这两人理解的时间,皆是戎马一生、战略无双的绝代名将,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以往只不过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已。 如今房俊只是稍稍予以点拨,两人立即便明白了房俊这番话最核心的宗旨——行政之权可以交由政事堂、三省,皇帝甚至不需要出主意,只需要监督就好,关键时刻予以拨乱反正,天下就乱不了。 但是军权必须紧紧的握在皇帝手里! 放权给政事堂,使其统揽天下政务,而皇帝则狠抓军权,只要军权在手,自然皇权稳固。 而皇帝是不可能一个人就将皇权抓紧的,他需要一个机构来贯彻他的意志,成为他的臂膀,协助他来统领帝国军队。 李二陛下捧着茶盏浅饮慢呷,半晌,他问李绩道:“怎么看?” 李绩颔首道:“臣认为可行,左右不过是一个临时设置的衙门,能够于大战之时协助陛下处置军务,即可减轻陛下的劳作,亦能提升办事效率,更能够在陛下东征之际监督全国军务,尤其是西域那边阿拉伯军队一旦有所异动,亦不必将军情转呈千里送达辽东战场请陛下为之定夺,确可有事半功倍之效。” 这也就是李绩,否则换了任何一个宰辅,都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表达出赞同的意见。 这可是明晃晃的从政事堂分权! 李绩就是这样,说他甘于淡泊是很恰当的,事实上,他可能是最不适合宰辅之首的人选…… 这人没什么野心,秉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做少错的原则,绝不会如别人那般贪权揽权,恨不得将全天下的权力都紧紧握在手中不放。 在他看来,这个衙门的设置会大大减轻他这位宰辅的工作量,事情少了,自然犯错的几率就小,他自己轻松舒心,正求之不得。至于别人会借着这个衙门一跃而成为与宰辅权力相当的重臣,却是浑然不在意。 李二陛下看着李绩的态度,心中大感无奈。 就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对于李绩的能力、忠诚,李二陛下百分百满意,只可惜这份淡泊随和不愿担责的性子,往往令他分外恼火。 不过从始至终,李绩的施政纲领都很是契合李二陛下的心意,也就只能勉为其难的继续让他担任这个宰辅之首的职务。 对于房俊的这一个谏言,李二陛下认为确有必要。 一则可以提升军务的处置速度,再则亦能够在大战之时保证军机不至泄露,这朝廷里希望东征遭受一些挫折、甚至于彻底失败者,可不在少数…… 尤为重要的是,这道谏言让李二陛下看到了完全掌握军队的可能性。 所有的军机事务皆由皇帝亲自过目审阅,与心腹大臣共同商议处置,而后令处于上,直接由这些大臣具体办理,这就使得全国之军权牢牢掌控在皇帝的手中。 即便是将其设为常置衙门,往后之皇帝互相继接,军权独揽,且由于这些处置军务的大臣只是协助皇帝处理,并没有自身发号施令的权力,不虞出现权力分散的担忧,可是使得军权世世代代都掌握在皇帝手里。 李二陛下深深明白,不是每一个皇帝都英明神武的,历朝历代,随着国祚延续愈久,就愈有可能出现那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何不食肉糜”的昏聩之君,这是避免不了的。 政事堂由宰辅担纲,处置全国政务,能够最大限度的避免因为君王昏聩对帝国带来的致命伤害,不至于天下大乱。 而军权紧紧攥在皇帝手中,可使得即便是昏庸之主,亦能保证皇位不失,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无机可乘,李唐皇室国祚永续…… 需知道,政事堂成为帝国最高的军政部门,即便是皇帝亦要心怀忌惮,如此一来直接将军权从政事堂分出来,即便是政事堂的宰辅们再如何折腾,亦不可能危及到帝国的根本。 左思右想,房俊的这道谏言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二陛下又问:“二位爱卿之见,这个新增设的衙门,要何人进入其中担纲要职?” 房俊与李绩互视一眼,齐声道:“此等国之重器,微臣岂能置喙?还需陛下乾纲独断才是。” “乾纲独断?”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道:“这朝中上下,可不是尽如懋功这般淡泊名利、无欲无求,投机专营、争权夺利者数之不尽。若是朕乾纲独断,那些未能跻身于此的大臣们,怕不是要私下里诋毁朕一意孤行、任人唯亲!” 房俊与李绩垂着头,这话不敢接。 李二陛下扫视了一眼房俊,哼了一声,讥讽道:“即便是你房二郎,之所以献出这一道谏言,不也是不甘寂寞、有所述求?千万别跟朕说什么一心为国、大公无私这等浑话!” 房俊诚惶诚恐,揖手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 李绩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小子够无耻啊,陛下这话分明是嘲讽于他,结果他居然还就厚着脸皮承认了自己别有居心。 李二陛下也气得不行,骂道:“你瞅瞅你那点出息!尽心尽力的给朕办好书院,给帝国多多培育人才,难道不是好事?假以时日,出自你门下的门生故吏便即帝国,再给你升官晋爵自然是水到渠成,为何偏偏就急于一时,丝毫不懂得韬光养晦?” 房俊颔首认错:“陛下教训的是,微臣知错。” 可脸上那神情,分明就是“知错,但不改”…… 李二陛下为之气结,半晌,才问道:“朔日朝会,若是群臣通过这道谏言,你心中可有对这个新增设之衙门的命名?” 命名? 那必须有啊! 房俊下意识便道:“可称为‘军机处’!” 咱之所以献上这道谏言,除去推动军政分离之外,不可就是图着这么一个“军机大臣”的称谓? 多牛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姨子求情 历史上,“军机处”要在一千年后由雍正皇帝创建。 起始之初,雍正皇帝对准格尔用兵,故而设立“军机处”协助他处置军务,“初只承庙谟商戎略而已”,从大学士、尚书、侍郎以及亲贵中指定“军机大臣”人选。只不过,雍正皇帝真正用意便是将“军机处”视为专权之工具,只不过是借助“参赞军务”之名,转而架空“议政处”,将军政大权尽皆攥于手中。 “军国大计,罔不总揽。自雍、乾后百八十年,威命所寄,不於内阁而於军机处。” 有清一朝,这个临时设立的衙门“军机处”贯穿始终,成为清朝事实上的最高军政中枢。 事实上,“军机处”的存在只是帮助雍正皇帝总览军政大权,将康熙时代遗留下来的不能受其指使的“议政处”彻底架空,本质上并未有太多的政治意义。 但是放在大唐则完全不同。 李二陛下对于政事堂的完全掌控,使得他根本不虞自己的政令无法通过政事堂颁行天下,“军机处”的存在便用不着成为揽权之工具,从而可以行使其执掌军权之本职。 一个帝国如何才能繁荣昌盛? 最基本之条件,便是政权稳定。 而政权稳定之基础,便在于军权能否统一。甭管一位皇帝如何荒诞昏庸,如何受到天下抵制,只要军权牢牢的握在手中,帝国便不虞有倾覆之厄,即便施政纲领导致国内民不聊生,亦终有拨乱反正之时。 对于天下百姓来说,每一次王朝的崩塌、帝国的倾颓,都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再是昏庸的皇帝、再是严苛的律法,所造成的伤害亦远远不如天下大乱、改朝换代。 只要国家不亡,日子就差不到哪里去。 终清一朝,满人能够凌驾于汉人之上,始终政权稳固、延续统治,便是因为其牢牢掌控着天下军权,这其中,“军机处”功不可没。 房俊从未奢望着大唐能够千秋万代、永世存续,民智尚未开启、封建统治天下的年代,改朝换代乃是不可避免之事。 他只是尽他最大的努力,能够将大唐的基础夯实一些,让这个帝国的根基更加牢固一些,或许就能够在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时,亦能够多撑上一些年头,不要似历史上那般当这个帝国轰然倒塌之后,面临的是五代十国天下纷争的乱世。 再是衰败的王朝,也比乱世纷纭军阀割据要好得多。 乱世人命不如狗…… 房俊与李绩并肩从神龙殿出来,正一起往宫门走去,有宫女前来,说是晋阳公主有请。 李绩知晓房俊素来与晋阳公主亲厚,那位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视房俊如亲人,即便皇帝女儿众多,各个女婿皆是人中龙凤,却唯独称呼房俊为“姐夫”,而房俊也确实对晋阳公主颇多宠溺。 摆了摆手,李绩让他自去即可,自己则信步走出皇宫。 他固然不恋栈权势,但到底身在官场,不可能独善其身,“军机处”设立这等大事,亦要回去同自己的盟友好生商议绸缪,运作一番以尽量攫取最大的利益…… 房俊随着宫女到了晋阳公主的寝宫,发现衡山公主亦在。 不过这位文德皇后与李二陛下最小的女儿,因为已经与魏叔玉定下婚约,因而也由衡山公主晋爵为新城公主…… “微臣见过二位殿下。” 房俊在门口脱去鞋子,雪白的袜子踩着光洁的地板,走入殿内,揖手施礼。 两位公主则齐齐起身,还礼道:“姐夫不必多礼……” 相互施礼完毕,新城公主蹦蹦跳跳的来到房俊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笑靥如花,声音清脆:“听闻姐夫又要纳妾?哎呀呀,高阳姐姐真是大度呀,若是换了我,哼哼,那魏叔玉胆敢提纳妾这回事儿,定然要他好看!” 房俊无语。 这丫头今年尚未及笄,比晋阳公主还小了一岁,离着成亲还得好几年,懂得什么男女之事?左右不过是宫里头对自己又将纳妾的事情嚼舌头,被这丫头听了去。 再者说了,你这么点儿年纪就跟魏叔玉定了亲,搞得人家魏叔玉就只能等着你及笄成年之后方能娶妻,好歹也是一条昂藏七尺的汉子,血气方刚的年纪,你让人家连纳妾都不行,非得憋上好些年,这就过分了吧…… 不过这等事自然不需他来操心,来到茶几前坐下,笑问晋阳公主:“殿下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晋阳公主跪坐在那里,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柔声笑道:“自然是有事相求姐夫。” 这两年晋阳公主年岁渐长,以往的聪慧伶俐,渐渐转变成温婉清秀,那张带着淡淡婴儿肥的脸庞也已经褪去了稚嫩,绽放出秀美如花的绝世容颜,不得不说,李二陛下的基因很是优秀。 就连那小小的身子亦如春天的柳枝一般抽条,愈发纤细娇柔…… 看着新城公主挨着自己坐下,殷勤的给自己斟上茶水,甚至用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拈了一块糕点往自己嘴里送,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房俊苦笑着伸手接过糕点,看向晋阳公主道:“殿下要害我不成?若是被陛下见到微臣敢让他视若掌上明珠的闺女这般侍候,非得拉出去抽上个十几二十鞭子不可……二位殿下有事,直言无妨,何须用得上‘相求’这样的字眼?微臣定给二位殿下办得妥妥帖帖。” 晋阳公主抿唇一笑,看着新城公主,道:“早就说啦,姐夫很好说话的,你非得拉上我……你自己跟姐夫说吧。” 原来是新城公主的主意? 房俊差异的看向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粉脸微红,到底是一个小女孩儿,脸皮嫩,而且平素也没有晋阳公主那般与房俊亲近,羞了一下,垂首说道:“还不是魏叔玉那人……书院招生,他家的两个兄弟都未能得人举荐,是以并无进入书院的资格,昨日就入宫来找我……我亦知不该插手国事,可宫里的嬷嬷们都说,我迟早都要嫁入魏家,毕竟……毕竟……” 房俊就明白了。 魏徵死后虽然哀荣不减,但毕竟生前得罪了太多人,就连当年那些与他歃血为盟的兄弟们都不愿与魏家过多瓜葛。若是生死存亡之大事,这些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若仅只是几个子弟能否进入书院这等微不足道之事,大家便都袖手旁观。 毕竟魏徵生前铁面无私刚愎自用,可是将这些兄弟得罪得不轻…… 况且谁不知道,李二陛下看似对魏徵极尽哀荣,其实心里头的那根刺一直存在,只是未肯爆发罢了。 几乎所有朝臣都与魏家划清关系,不至于上门报复,但也绝对不会亲近…… 房俊感叹一声,魏徵或许能在历史之上留下清誉,但单纯从做人来讲,那是相当失败。 新城公主身为魏家未过门的媳妇,自然想着趁机向魏家人示好,亦能借此展示自己的能量,你们魏家人办不到的事,我分分钟给你们办了,将来我嫁到你们魏家,你们还不得将我供起来? 甚至于,亦未尝没有以此向那些观望者宣示与房俊良好关系的意思…… 房俊哑然失笑。 以新城公主的心智,不可能想得这么远,甚至于就连晋阳公主也做不到,毕竟这可不仅仅是聪慧便可以领悟的官场之道,想必是新城公主寝宫里的那些个嬷嬷的主意…… 细想一番,这有些算计他房俊的意思,不过他并不在意。 起码事情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巩固新城公主将来嫁去魏家之后的地位,房俊乐见其成。 房俊便笑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从?回去之后,微臣便将魏叔玉两个弟弟的名字添加到名册之上,殿下统治魏家即可。不过还是要叮嘱魏家,低调一些,莫要张扬。” 新城公主顿时欢天喜地,挽着房俊的手臂,甜甜的叫了一声:“姐夫真好!” 房俊哈哈一笑,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能够得到小姨子真心诚意的感谢,心情甚好。 吐气如兰,软玉温香,小姨子这种生物,对于姐夫来说素来没什么抵抗能力,虽然与新城公主并未有晋阳公主那般亲近,不过房俊对其亦是疼惜怜爱。 晋阳公主固然年少夭折、香消玉殒,新城公主却也是命运多舛…… 第一百二十章 默契 因为房俊的缘故,魏徵将赠予褚遂良之手稿索回,并且予以销毁,此举得到了李二陛下的谅解,故而历史之上魏徵死后手稿流出,导致李二陛下名誉受损的事情没有发生,李二陛下自然不会推倒魏徵墓碑、取消新城公主的下嫁。 历史上,新城公主先是赐婚于魏叔玉,继而李二陛下悔婚,嫁给长孙无忌从父长孙操之子长孙诠,长孙无忌获罪之后,高宗李治命其和离,而后将长孙诠流放巂州,再让新城公主改嫁京兆韦氏子弟韦正矩。 结果没过几年,新城公主便暴卒而亡…… 这位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最小的女儿,本应在万千宠爱当中幸福美满的度过一生,结果命运多舛,凄楚离世。 事实上,似乎李二陛下的诸多子女就没有几个好下场的…… 新城公主相比晋阳公主到底幼稚了一些,更像是一个孩子,见到房俊二话不说便答允了她的摆脱,心中欢喜,小脸儿笑得犹如一朵花儿一般,端茶递水殷勤备至,活脱脱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婢女。 这若是被李二陛下见到自家闺女这般伺候一个男人,非得爆锤房俊一顿不可…… 晋阳公主跪坐一旁,笑吟吟的看着新城公主献殷勤,柔声说道:“姐夫,婚事准备得如何?” 一听这个,房俊顿时一阵头大:“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府中上下为了筹备婚事,忙做一团,闹得鸡飞狗跳。微臣早已躲去书院暂住,眼不见为净。” 新城公主在一旁插话道:“横竖不过是一个蛮夷公主而已,能许配给姐夫为妾,那是父皇的恩典,何必这般大张旗鼓呢?惯的毛病!哎呀!兕子姐姐为何打我?” 却是晋阳公主抄起身边的鸡毛掸子,轻轻敲了新城公主一下,见到妹妹鼓着嘴不满,遂教训道:“到底也是一国之公主,身份非比等闲,焉能失礼轻忽?再者说,如今新罗内附,便是大唐之藩国,两国合为一家,更应当予以新罗王室敬重,不然你让那些番邦王族如何看待?以后谁还敢内附大唐?” 房俊跳了跳大拇指,予以赞赏。 十三四岁的女娃子能够看得如此透彻,果然蕙质兰心、非比寻常。 新城公主鼓着嘴“哦”了一声,不敢反驳,眼珠儿转转,又拉着房俊说道:“姐夫,听闻过几日曲江池有牡丹花会,关中才子更是要办一个‘曲水流觞’的雅会,你带我们过去玩儿吧?” 房俊奇道:“还有这事儿?微臣倒是未曾听闻。” 新城公主撒娇:“确有其事,姐夫带我们去吧,好不好?” 房俊略有迟疑,犹豫道:“这个……恐怕不妥吧?” 若是放在以往,自然不在话下,如此美貌可爱的小姨子软语相求,哪个当姐夫的能忍心拒绝? 可新城公主毕竟已经婚配,那就是有主儿的人了,说的严苛一些,那叫做“已为人妇”,成天跟着姐夫东跑西颠儿的,一旦风言风语的传扬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与长乐公主的“绯闻”早已令李二陛下有所不满,只不过一直未能拿到实锤,兼且房俊又的确办事得力,屡立殊勋,李二陛下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置之不理。 若是再传去新城公主的什么谣言…… 李二陛下能跟他拼命。 新城公主顿时一脸失望,嘟着嘴,不满道:“当初姐夫能背着兕子姐姐赏花灯,如今为何就不能带着小幺去曲江池赏荷?” 房俊尴尬道:“那岂能一样?殿下虽未成亲,却已然婚配,男女授受不亲,自当避嫌。” 新城公主闷声不吭气。 虽然年纪小了一些,但是订婚之后,宫里的嬷嬷亦教导她不少礼仪道理,平素应当避讳一些什么,都悉心教谕,否则一旦闹出笑话,丢得可不仅仅是魏家的脸面,就连皇族亦会被人取笑。 尽管李唐皇族的名声似乎就从未好过…… 晋阳公主挪了挪身子,扯住新城公主的手,安抚道:“小幺,莫要任性,平素一言一行都要谨遵法度礼仪,否则丢了皇家颜面,岂非惹得父皇生气?” 房俊就感叹,还是咱晋阳小公主明道理、识大体、知书达礼。 然而未等他感叹完,便见到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对他说道:“不妨我们乔装打扮,就扮作两个小书童陪在姐夫身旁如何?” 房俊大惊:“万万不可!” 新城公主有些恼火,不爽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姐夫你不是个棒槌吗?自当天不怕地不怕才是,何以诸多顾忌,真是讨厌!” 房俊大汗,再是棒槌的人,也不能这么个棒槌法儿…… 晋阳公主却是不恼,抿着嘴唇,水盈盈的眸子盯着房俊,上身倾向房俊这边,嘴唇几乎贴在他的耳朵上,用轻微到只能两人听闻的声音,浅笑道:“若是姐夫不允,那兕子就去跟父皇说,其实孙道长是被姐夫串通,故而才说出兕子体弱力虚根基不固不宜出嫁的谎言……” 一旁的新城公主一头雾水,不知两人贴那么近,说了什么。 房俊眼睛瞬间瞪大,不可思议道:“殿下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焉能做出此等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事?当初那可是殿下央求微臣,微臣才冒死去做的呀!” 晋阳公主微微晃着身子,娇俏的耸耸鼻子,笑道:“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可见女子是与小人相等的,兕子似小人那般耍耍无赖,岂非正和常理?”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万般无奈,只得说道:“微臣,遵旨便是。” 有签署了一些列“丧师辱国”之跳跃,这才起身告辞,落荒而逃…… …… “吼!”新城公主振臂欢呼,跳起来搂住晋阳公主的脖子,兴奋道:“兕子姐姐,你太厉害了!连姐夫亦不是你的对手,姐夫答允啦!” 在她心目之中,房俊简直等同于“大魔王”一般的人物,诸多皇兄、驸马各个视其为洪水猛兽,不敢招惹,宫外那些个整日里斗鸡走狗、跳脱不羁的纨绔子弟,更是避之而唯恐不及。 如今却轻轻松松被兕子姐姐给收服了,简直太厉害! 晋阳公主秀丽的脸上挂着甜美的笑意,抿着嘴唇,却没有吭声。 姐夫岂是那么容易被击败的? 不过是为了逗自己开心,故意装作万般无奈的神情而已…… 这是一种默契。 姐夫知道我根本不会将传统孙道长蒙骗父皇之事说出去,我自然也不会去说,之所以答允下来,只不过是因为耐不过自己的哀求而已。 似乎从小到大,姐夫从来就不曾拒绝我的请求呢……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此举会令房俊为难? 只不过,越是为难的事情,看到姐夫百般为难最终却依旧要为她办好的神情,自己久越是开心…… …… 出了晋阳公主的寝宫,房俊望了望天色,阳光正亮。 想想刚才晋阳公主故作无赖恐吓威胁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展颜一笑,小丫头到了快要嫁人的年纪,却依旧天真娇憨,令人怜惜…… 抬脚走下宫门前的石阶,眼睛却向着西面瞅了瞅。 那里是淑景殿的方向,亦不知长乐公主现在是在宫里,亦或是在终南山的道观之中…… 微微叹了口气。 这也是一个苦命人呐…… 到了宫门前,有禁卫验过腰牌,便低声提醒道:“二郎,宫外有人等候,不过品阶不够,不能传信入宫,末将让他在外头候着呢。” 房俊忙道:“多谢!” 从一旁的角门出宫,迎面便见到一人冲上来,大声道:“二郎,大事不好!” 房俊站住脚步,微微蹙眉,这人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许敬宗的一个仆人…… “此乃禁宫门外,大声喧哗,成何体统!到底发生何事,如此惊慌?” 第一百二十一章 纨绔闹事 房俊见他慌慌张张,呵斥道:“此乃禁宫门外,如此大声喧哗成何体统!到底发生何事,居然这般惊慌?” 那仆人被训斥,也不敢还嘴,自家家主在房俊面前都时不时的遭怼,他算个屁呀? 连忙说道:“吾家家主命奴婢前来,请二郎速速回书院。” 房俊没好气道:“到底怎么回事?一口气说完!” “喏!” 那仆人面对房俊明显胆子发虚,咽了一口唾沫,道:“书院被围起来了!” 房俊吃了一惊,奇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围攻书院?”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对于书院之重视,更知道往后书院将会大唐军政两方高官的“摇篮”,必将在大唐历史当中扮演极其重要之角色,这样一个几乎等同于“圣地”甚至是“禁地”的地方,谁吃了豹子胆敢去围攻? 那仆人道:“是一些关陇世家的子弟,大抵是因为不满书院将那些嫡长子剔除在外,心生不忿,故而上门闹事。” 房俊顿时气笑了:“嘿!老虎不发威,他们一个个都以为吾房二变成病猫了是吧?咱们回书院,小爷倒是要看看,这帮家伙是不是头上长角、身上长鳞,要成精了都!” 当即一招手,守在宫门外的部曲早已牵来战马,房俊接过缰绳飞身上马,马鞭子狠狠一抽,胯下“希律律”一声嘶鸣,战马四蹄扬起,奔了出去。 一众部曲紧随其后,纵马沿着长街径自向南直奔明德门。 那仆人呆愣愣半晌,他的身份不准城内策马,只得迈开两条腿,追着向城南跑去…… 书院值房之外,早已被一大群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团团围住,马匹车驾在山门处堵塞了道路,数十上百名豪奴纷纷护着自家少主,在值房前的空地上叫嚣暴跳,吵吵嚷嚷,一片喧嚣。 许敬宗站在值房门前,矮胖的身材被十几名书院书吏簇拥着,一脑门儿汗水哗哗往下淌…… 抹了一把流到下巴的汗水,指着不远处山门之上“贞观书院”的匾额,许敬宗声嘶力竭的喊道:“尔等可知此乃何地?陛下御笔手书的书院匾额在此,如此疯狂叫嚣围堵山门,实乃大不敬之罪!本官念在尔等年少无知,不忍追究,速速散去,本官就当没发生过,否则……” “否则个屁呀!” 一个身材健硕、腰悬古玉的世家子弟指着许敬宗的鼻子骂道:“许敬宗,吓唬谁呢?吾等非是聚众闹事,而是要来寻一个公道!你可别弄那等‘大不敬’的罪名唬我,咱受不起!” 许敬宗怒道:“尔等啸聚于此,喧哗生事,就连着山门都差点给掀了,还敢说不是聚众闹事?高真行,你好大的胆子!” 高真行上前几步,来到许敬宗不远处,扬起下颌轻蔑的看着许敬宗,道:“吾与诸位兄弟今日前来,就是要讨一个公道!既然书院乃是陛下敕命所建,宗旨是为了大唐培养人才,为何唯独吾等之名不曾录入书院学籍之上?孔夫子亦说‘有教无类’,同样都是各家的庶子、次子,为何旁人可以入学,吾等却不可以?吾等就想知道,这到底是陛下的旨意,亦或是尔等假借陛下之名义,暗中收受钱财,将吾等不愿行贿之人拒之门外?” “没错!为何吾等不得入学?” “同样都是庶子、次子,为何旁人名字在书院学籍之上,而吾却没有?” “吾乃陇西申家之嫡长子,吾亦不能入学,却是为何?” “许敬宗,你就说这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和那房二的意思?” “给吾等一个交待!” “否则吾等就拆了这书院,陛下降罪,吾等受死便是!” “大家一起上,拆了这劳什子的书院……” …… 眼见这些人气焰嚣张就待要往前冲,许敬宗吓得双腿发软,心中怒极,却是无计可施。 这些人都是关陇世家的子弟,有庶子、次子,甚至还有一些小家小业的嫡长子,平素都是横行霸道欺行霸市的纨绔,最是无法无天,他许敬宗虽然背了一个“秦王府十八学士”的名头,看似吓人,实则从未掌握过实权,哪里会有人怕他? 他吼得嗓子都哑了,却跟放个屁一样……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山下轰鸣而来! 许敬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站在门前石阶上目光越过面前这些纨绔子弟的头顶,见到一队骑兵自山下沿着上山的道路呼啸而至,为首一人正是房俊,顿时大喜过望,心中一松。 救兵终于来了! 纨绔子弟们也听见了马蹄声,纷纷回头去看。 高真行一眼就见到一马当先的房俊,连忙大声蛊惑道:“这些奸计,定然全都是房二这个棒槌想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吾等跟房二要一个公道!” “没错,跟他要一个公道!” “房二又怎样?老子不怕他!” “娘咧!瞧瞧这策马奔驰的骚劲儿,弟兄们给堵住了!” “让他下马,从吾等胯下爬过去!” …… 高真行领着一大群人“呼啦啦”将书院值房门前堵个严严实实,双手紧握成拳,就等着房俊到了跟前下马,然后自己久蛊惑身边这些纨绔子弟一哄而上,先揍他一顿再说…… 断腿之恨,时时刻刻都在啃噬他内心的骄傲,仇恨就像是一把野火燎过草原一样不可抑制,就连做梦都想报了那一箭之仇! 今日纠集了这么多的纨绔子弟,就算是将你的腿打折又能如何? 法不责众! 就算陛下再是宠信你,亦不可能得罪整个关陇世家来给你出头! 他才不管如此做法是否违背了前来书院闹事的初衷,是否会给那些暗中商议出这么一个主意的家主们带来麻烦…… 他只想报仇! 站在人群中间,高真行紧握双拳,脚下微微错开,蓄势以待,只等房俊下马的那一刻,他便会箭步冲上去先下手为强,继而身边这些人就会一拥而上,来一场群殴! 你房俊纵然铜皮铁骨,但双拳难敌四手,就不信打不趴下! 当然,兵刃是绝对不能携带的,对方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纨绔子弟,而是屡立殊勋、声威赫赫的朝廷重臣,用拳脚将其打趴下,那是纨绔子弟之间寻仇,但是动用兵刃,性质就变了。 他想要报仇,却不想将自己搭进去…… 房俊带着部曲策骑狂奔,沿着山路一路疾驰,眨眼间便到了山门前,远远的便看到了聚集在书院值房之外的人群。见到这些人已经放弃了围攻值房,而是围拢在一起等着自己,嘴角便不由得浮现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这帮子纨绔子弟在长安待得久了,安逸的生活使得他们骨子里那股尚武之风或许犹存几分,但一身血气早已被富贵融化侵蚀得干干净净,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亦敢站出来搅风搅雨? 他双手提缰,两腿夹着马腹毫不放松,胯下战马喷着响鼻,放开四蹄全力冲刺! 身后部曲与他并肩作战数年,彼此之间进退攻守配合默契,当即便明白了房俊的想法,一个个将身子伏在马背上,追随着房俊一路向前。 碗口大的铁蹄踩踏在路面上尘土飞扬,蹄声隆隆有若闷雷,十余骑全速疾驰,居然硬生生跑出一副千军万马临阵冲锋的气势! 高真行领着一群纨绔站在值房前,眼见着房俊率领部曲策骑奔驰而来,距离不过十几二十丈远近,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骏马飞扬的鬃毛贲张的鼻孔清晰可见,一股浓烈之极点的杀气扑面而来! 原本气势汹汹等着给房俊一点颜色的纨绔们终于面色发白,心虚胆跳,站在高真行身边的一个纨绔使劲儿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四郎,这厮该不会是想撞死我们吧?” 高真行怒喝:“他敢!” 可是话语之中的色厉内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心里也发慌。 谁不知房俊这厮就是个棒槌,行事素来恣意妄为肆无忌惮? 万一这个棒槌发了狠径自策马撞上来,那可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二章 恣意妄为 冷兵器时代,骑兵乃战争之王! 这不单单是指骑兵拥有强大的机动能力,更在于其一旦发起冲锋,战马与战士一同爆发出来的冲击力,绝非人力可以抵挡。 十余骑虽然不多,远远比不得战场之上将军相逢之时那种血肉碰撞的惨烈,但是当对方站在地上看着战马迎面重来,急促的马蹄声就好似战鼓一般一下一下雨点一点击打在心脏,令人血脉贲张、呼吸困难。 等到再近一些,战马飞扬的鬃毛、奔跑间光滑的皮毛之下肌肉的颤动,甚至于马上骑士愈发显得高大威武的身躯,都会形成一种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予人无与伦比的压迫! 胆子小一些,哪里用得着战马冲上来碗口大的铁蹄践踏在身上,亦或是被骑士一刀割去头颅? 只是这冲锋的气势,就足以吓破胆…… 战马已然迫近五丈之内,轰鸣的马蹄声犹如催命的战鼓在耳畔敲响,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因为战马的奔腾而微微震颤,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高真行面色苍白的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战马,目光越过飞扬起伏的马鬃与房俊四目相对,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戏谑和残酷,一股恐惧自心底陡然升起。 怎么办? 若是不躲,固然显得胆气豪壮顶天立地,可这棒槌是真的要纵马撞死我! 他真的敢! 可若是躲了…… 不仅仅是这一次纠集这么多人将无功而返,关键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房俊踩在脚下,名声算是彻底败坏了,以后见了房俊的面都得绕道走,实在是无颜见人! 站在他身后的纨绔们亦是各个面如土色,惊慌不知所措。 想要站在这里展示一下强硬,可是骑兵奔驰之时那股子毁天灭地的气势令他们面青唇白…… 他们在犹豫,战马却不曾停歇片刻,眨眼之间,已然突入三丈之内! 这是一个极近的距离,甚至连战马贲张的鼻孔喷出来的热气都能感受得到,只要一个眨眼,那碗口大的铁蹄就将踩在自己身上,血肉之躯在狂奔的战马面前就好似一个装满了稻谷秸秆的破麻袋,一下子就能撞得支离破碎、踩得血肉模糊……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跑哇!” 百十人就像是一群被猛虎捕猎的兔子,瞬间转身,四散奔逃…… 最前面的高真行脑子里正极速的转动,盘算着房俊到底敢不敢一下子将他撞死,神经高度紧张,这一声喊令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便一抱头,转过身撒腿就跑。 跑出去两步才猛然醒悟,自己到底还是怕了…… 这令他满面羞惭、心中沮丧。 回头去看,只见房俊率领着部曲奔驰而至,就在他刚刚立足之处不足数尺的地方,勒转码头,十余骑犹如奔腾咆哮的河水撞上河中的砥柱,顿时一分为二,向着两边分开。 人家根本就没想撞死他! 高真行又是沮丧又是懊恼又是愤恨,若非刚刚这不知是谁喊出的一嗓子,自己或许就站住了脚跟,根本不会逃! 如果自己久站在那里,面无惧色的看着房俊在自己面前策马驰过依旧屹立不动,岂不是一瞬间便能使得声望暴涨? 从今往后,即便房俊再是嚣张,自己站在他面前亦可趾高气扬! 然而现在…… 愤懑的气息在胸口淤塞,令他郁闷的想要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而在他身后,那些个平素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的纨绔们尽皆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刚刚那一刹那,他们是真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骑兵冲锋那股排山倒海的暴烈气势,令他们先前的胆气一泄如注。 此刻一个两个早已彻底萎了…… 房俊一手提缰,减缓马速,策马慢悠悠在这些人面前踱着步子,居高临下俯视,眼神之中满是不屑:“尔等啸聚于此,想必是前来闹事的,既然知晓此乃某房俊之地盘,定然是揣着不怕死的念头而来,怎地刚刚却一个个仓惶要命?哦,来跟某说说,有几个人尿了裤子?” 一群纨绔刚刚从惊惧之中缓过神来,被这么一顿奚落,尽皆面红耳赤。 但是胆气早已泄尽,哪敢跟房俊硬怼? 只能横眉立目做愤怒状,却敢怒不敢言…… 马蹄踩着地面,发出“嘚嘚”的响声,房俊策马来到高真行面前,另一手的马鞭居高临下的指着他的鼻子,讥讽道:“若是某没有看错,刚刚高四郎逃命的动作那叫一个矫健……怎么,有胆子撺掇这么多人前来闹事,没胆子挡在某的马前?没用的东西!” 高真行恨不得抽出一把刀来宰了这个混账,咬着牙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房二你如此欺辱吾等,实在太过嚣张!吾等皆乃世家子弟,平素修文习武,哪一个不是刻苦精进?为何你这书院却偏偏鄙视吾等,不予吾等入学之资格?今日若是不给吾等一个交待,誓不罢休!” “没错!凭什么吾等日夜练习刀棒,心怀为国杀敌之志,却得不到进入书院的资格?” “你们名单上那些人,拉出来与吾等比试比试,若是强过吾等,自然无话可说,若是不能,你就痛快的将吾等纳入书院!” “说得对!你名单上那些个歪瓜裂枣,凭什么就能入学?” …… 不得不说,高真行在关中纨绔之中还是有着不小影响力的,他站出来面对房俊,别人也稍稍鼓起勇气,纷纷叫嚣鼓噪。 站在高真行身后的一个面色白皙的锦衣少年似乎也从刚刚狼狈逃命的胆怯之中回过身来,跳着脚的骂道:“房二!你特娘的当初不也是一个瓜怂?不过是勾搭上了长乐公主,又得陛下将高阳公主下嫁于你,这才能人模狗样的站在吾等面前!你还真以为你自己是个人物了?小爷若是娶了高阳公主,照样升官晋爵,照样能横扫漠北,娘咧……” 房俊身后的部曲尽皆变色。 这番话语不仅诋毁了长乐公主,甚至于将主母高阳公主都给牵扯进来,言语之中的轻蔑侮辱令人勃然大怒! 所谓“主辱臣死”,这些人不仅仅是房俊的部曲,更是房俊的家臣,焉能忍受此人如此污蔑? 只是尚未等他们发动,前面的房俊已然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一声长嘶,猛地窜了出去,直奔高真行身后之人! 战马四蹄奋起,倏忽间便奔至高真行面前,吓得高真行一个箭步窜出去老远,一群纨绔面色大变,纷纷躲避,说话那人愣了一下,也吓得魂不附体,向一旁跑去。 房俊久历战阵,如今的马术早已非初至之时可比,战马在奔跑之中拐了一个弯,直直的撞进人群之中,吓得一众纨绔吱哇乱叫亡命奔逃。 他则一手控着马缰,双脚稳稳的踩着马镫,身子在马背上拧向一侧,整个身子都探出来,大手一伸,准准的抓住那锦衣少年的后脖领,一较劲,便将这人给提溜起来…… 纨绔们如同羊群一般被轰散,等到发现身后的奔马已然缓缓降速,这才停止逃命的脚步,惊魂未定的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他们实在是未能料到,都是关陇世家的子弟,各个身份最贵,结果在房俊眼中却犹如牛羊豚犬一般,纵马冲撞毫无忌惮,即便是哪一个跑得慢了被马蹄子踩死,估计这位也不会眨一下眼……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杀人不眨眼的”,面对房俊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们岂能不惧? 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这位他们素来看不上的棒槌,那可是在南洋、东瀛、漠北尽皆大开杀戒,手底下的亡魂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的屠夫…… 杀个把人,算得个甚? 偷偷向房俊望去,却见他策马已经回到原处,手里却提着一个人,正在手舞足蹈的奋力挣扎,同时破口大骂:“房二,你娘咧!赶紧将小爷放了,否则长孙家饶不了你……” 只听得房二在马背上温言道:“如你所愿。” 然后…… 手臂一较劲,将那人猛地提起一些,然后狠狠往地上一掼。 “砰!” 尘土飞扬……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强势 “砰!” 身躯并不魁伟的锦衣少年被房俊小鸡崽一般狠狠掼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继而尘土飞扬。 锦衣少年蜷缩着身子蠕动几下,呻吟的声音低浅而微弱。 纨绔们傻呆呆的站在一旁,呆愣愣的看着,情不自禁的眼皮嘴角一阵阵的抽搐,整颗心都跟着颤了一颤,这等有多疼啊…… 太狠了…… 高真行脸皮子抖了抖,急忙抢上前去,俯身查看,只见锦衣少年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微微蜷起,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嘴里微弱的呻吟着,看上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高真行连都吓白了,这该不会是给摔死了吧? 他可是背着长孙无忌将这长孙十二郎给撺掇出来的,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长孙无忌固然要跟房俊拼命,可也绝对饶不了他…… 高家与长孙家乃是姻亲,长孙无忌自幼在高家长大,再没有人比高家人能够了解长孙无忌的“阴险狠辣”,这若是自己害死了他最小的儿子,把自己的皮扒了都有可能! 他心急火燎,上前摸索着长孙润的身子,惊慌呼唤道:“十二郎,你没事吧?可别吓唬你四叔我啊!” 索性,他刚刚碰到长孙润的腿,长孙润便痛叫了一声,再摸到长孙润的胳膊,更是杀猪一般惨叫起来…… “啊啊啊,别碰我,我腿断了,我胳膊断了……” 长孙润一口气回过来,惨嚎之声凄厉无比,高真行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死就好,不死就好…… 然而不仅于此,他想要将长孙润扶起来,却发现只要稍微动一动,长孙润便惨呼不同,涕泪俱下,开始他还以为这个公子哥儿吃不得苦挨不得疼,后来才发现,这哪里是腿断胳膊折? 估计肋骨都不知道断了几根…… 高真行抬起头,怒视正从马背上跳下的房俊:“此乃长孙家的公子,尚未成年,何以下此重手?” “呿!” 房俊嗤笑一声,将马缰甩给部曲,踱步到高真行身前,淡然道:“尔等既然敢来这书院闹事,心中便已然将某当做了敌人。某领兵打仗,战场之上唯有一个原则,对待敌人就要向寒风扫落叶那般冷酷无情,无论是耄耋老者,亦或是黄口孺子!” 说着话,他抬起头,冷漠的扫视一眼在场的纨绔们,一字字续道:“既然选择与某为敌,那就要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无论这代价是骨断筋折,亦或是项上人头!” 纨绔们只觉得遍体生寒,分明是盛夏之季,头顶艳阳高照,却有冷风自骨缝之间流淌…… 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但是棒槌到这等程度,却是之前想都未想过的。 人群中有人奓着胆子叫道:“房二,休要这般猖狂!吾等出身世家,皆是大唐臣民,祖辈更是有功于大唐、有功于陛下,何以被你这般豚犬一般折辱?士可杀,不可辱也!” 房俊失笑,循着声音望去,说道:“士可杀,不可辱?那好,这话谁说的谁就站出来,让某看看到底是何方英雄!” 人群中寂静无声。 谁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这若是站出去挨上一顿暴锤,岂不是冤死? 房俊手指头顺着面前的纨绔一个一个指过去,一脸不屑:“这就是所谓的关中儿郎,所谓的世家子弟?尔等酒囊饭袋之徒,亦敢自称功勋之后?” 他冲着自己的部曲大喊道:“将山门守住,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谁敢硬闯,就敲断他的腿!” “喏!” 十余名部曲齐声应诺,声势骇人,杀气冲霄! 人人色变之际,房俊又对早已看傻了眼的许敬宗大声道:“将此间人等一一记录在档,无论他出身谁家,无论日后官居何职,只要吾房俊在这书院一日,这些人便永不录用!” 纨绔们顿时一阵哗然。 今日这些人纠集在一起前来闹事,固然是打着愤怒与书院招收学生不公的幌子,实则更多的是对于房俊的羡慕嫉妒,大家曾经都是纨绔,烂泥一堆,就算你房二仗着有个好爹能娶到一个公主,可烂泥终究还是烂泥,绝对扶不上墙,纵然给你一个公主你也未必守得住,以大唐皇室的放荡作风,指不定哪天就偷了汉子,搞不好还得你在门外给守门儿…… 然而出乎预料的事,大家都等着看笑话,结果笑话没看到,反而见到这个昔日一起当烂泥的棒槌就像是忽然开了窍、撞了邪一般,官路亨通青云直上,功勋一个接着一个,一不留神,就已经是大唐年轻一辈当中的领军人物,俨然朝堂之上一方大佬。 落差太大,让人接受不了…… 只不过他们心中纵然不忿、不服,但是也知道双方之间的差距依然有若天壤云泥,假以时日,只怕他们就连嫉恨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前来闹一闹,亦能在房俊面前露露脸,更能在世家当中传扬一下自己的名声:瞧瞧,就算是房俊那等军中大佬,咱们照样不虚! 然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甘心永远当一条咸鱼的。 在他们看来,自己如今不如房俊,固然是能力之上有所欠缺,但更多的却是未能得到展示才华的机会,是时运不济导致了眼下这等悬殊之差距。 只要有了机会,咱纵然做不到开疆拓土、封狼居胥,可戊守一方、治理州县的能力总归是有的吧? 故而,书院就是他们机会之所在! 只要一入书院,立即身价倍增,成为天子门生,周边同窗尽皆成为最好的助力,大家相互扶持同气连声,携手奋进一荣俱荣,官场之路一帆风顺! 虽然眼下这一届的书院名单之中并未有大家的名字,但是前来闹一闹,让房俊等书院大佬心生忌惮,下一届的时候他们还敢将自己的名字剔除在外么? 出身门阀的世家子弟,尤其是这些庶子、次子们,自幼的生存环境便无比恶劣,深谙“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隐忍、谦让只能让他们吃亏,哭一哭闹一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所以他们才会在高真行的怂恿撺掇之下,齐聚于此闹事。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房二郎特么也太棒槌了…… 记下名字,永不录用? 太狠了…… 纨绔们都慌了神,原本书院的政策是对他们这些庶子、次子们有利的,这一届不能入学,那么还有下一届,只要政策不变,终究是有机会的。可现在将房俊给惹恼了,这棒槌不管不顾将他们一竿子全部撂翻,若是失去了进入书院之可能,岂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可怎生是好! 都变了颜色,相互叽叽喳喳低声交谈,也不敢再抻着脖子跟房俊叫嚣,议论了一阵,看了看那十几个堵住山门的房俊部曲,瞧着那剽悍的体型、冷冽的煞气,自忖绝对讨不到好处,虽然他们这边百十人,但是想要冲破这些曾经驰骋沙场的大唐悍卒,却是痴心妄想。 跑又跑不掉,难道当真站在这里等着被人家记录下名字? 纨绔们心中怨气顿生,若非高真行,何至于落入此等境地? “高四郎,你说说,眼下怎么办?” “吾等皆是受你蛊惑而来,你得想办法!” “万万不能被记录名字,这若是断了进入书院之路,吾跟你誓不两立!” …… 纨绔们就是这样,嘴里吹嘘着兄弟义气,但是事到临头,自私自利的秉性顿时爆发,再者说了,百十人聚在一处,有些人彼此之间根本都不认识,跟谁谈兄弟感情,跟谁谈两肋插刀? 不偷着插你一刀就算厚道了…… 高真行瞪着一干“反水”的纨绔,肺子都快气炸了。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忍着气,回头盯着房俊说道:“汝依仗陛下宠信,行事肆无忌惮,吾等不能比,所以今日才会被你这番折辱。不过汝若非战马之利,吾又何惧之?” 言下之意,你若不是有皇帝撑腰,今番又依仗战马之优势,我们这些人也未必就怕了你。 即便你折辱吾等,吾等亦是不服! 纨绔们最大的毛病就是要面子,此番被房俊如此折辱,哪个甘心?必须将房俊说得一无是处,激起纨绔们的好胜心,才能将他们重新统一在自己身后,否则若是自己孤军奋战,分分钟就能被房俊给锤死。 再者,他亦想与房俊好生较量一番,毕竟之前被房俊打断腿被他视为平生之耻,认为房俊不过是趁人不备猝然下手,很是不服气。 真刀真枪的干一场,未必就怕了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挑战 纨绔们顿时兴奋起来。 说得对呀! 若非依仗战马之利将吾等尽皆压制,公平对阵还指不定谁输谁赢呢! 跌落至谷底的士气重又振作起来。 高真行放开哭号不休的长孙润,站起身,看着房俊大声说道:“房二,军中皆盛传汝乃新一代的军神,吾不以为然,今日就在此与你挑战,可否赐教!” 他并没有战胜房俊之信心,却不得不如此。 堂堂正正予以挑战,即便落败,亦能落得一个挑战强敌之名声,况且以房俊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能够接受他的挑战,就是对于他的一种肯定。 难不成任何一条小鱼小虾的挑战,房俊都会应战么? 否则,若是今日就这么灰溜溜的离去,自己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沦为笑柄,气势汹汹的纠结了百十人前来兴师问罪,结果被人家一个策马冲锋就全部吓得尿了裤子,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尤为重要的是,他将长孙润“拐带”出来参与这一次的围攻书院,然后又将一个腿断胳膊折的长孙润带回去,如何向长孙无忌交待? 甚至于,他此次闹事瞒着家中,无人知晓,都不知要如何面对父亲的责骂,尤其是在彻底失败未能取得书院名额之后…… 向房俊挑战,就成了最好的应对方式。 无论胜负,于各方都算是一个交待——挑战房俊,这本身就是荣耀! 就连高真行自己都未曾发觉,纵然心中对房俊一百个不服,却早已在潜意识之中将房俊当作一个高不可攀的标杆…… 纨绔们顿时打了鸡血一般,他们之中自然不乏聪明人,能够看得出高真行的真实用意,赶紧高声鼓噪起来。 “挑战!” “挑战!” “挑战!” 气氛陡然热烈! 华夏文明源远流长,但是从古至今,并未有如西方“决斗”之仪式,盖因华夏乃礼仪之邦,讲究以德服人,即便是动手切磋,以是“以武会友”,甚少有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之局面。 刻意取人性命者,从不会被冠以“武者”之称谓,公开对阵切磋之时谋取人命,会被世人唾弃、深为不齿。 真正谋人性命者,会隐忍一时,积蓄力量,而后一击即中。 这等人,被称之为“刺客”,虽有专诸、荆轲这等悲壮惨烈之义士,但大体上是不被认同的…… 但切磋武技、以武会友之风俗,却自古已有。 尤其是尚武之风源远流长的关中一带,民风剽悍性烈如火,时常有双方恩怨难了、矛盾重重者,会郑重予以挑战,而对方轻易不得拒绝,否则便会被视为胆怯,受人耻笑。 而挑战者即便是败下阵来,亦会受到敬重。 对于关中人来说,别人当面挑战而不敢应战,那就是懦夫,即便身份高贵,亦会为人所不齿。 当然,既然是挑战,基本的要求便是双方发身份不会差距太大,否则一个贩夫走卒去挑战一位当朝大臣,成何体统? 所以,高真行当面挑战房俊的做法固然令人热血贲张,但房俊若是予以拒绝,却也理所应当。 毕竟两人之间身份、地位、名气的差距,不可以百里计…… 但是无论如何,在这个场合,房俊若是拒绝高真行的挑战,气势上便会低了一头,因为本质上两人皆是名门之后、世家子弟,虽然差距显而易见,但说到底出身并无差别。 至于看热闹的纨绔们,他们才不管谁胜谁败,只要房俊接受挑战,那么今日之事就可以变成“吾等心有不忿前来书院,只是为了逼迫房俊应战”,性质完全不同。 否则房俊这个棒槌发起狠来,非得给大家扣上一个聚众滋事的罪名,然后一股脑的记录在档严令书院从今而后不许录取,那可就哭到来不及…… 早已退到值房门口的许敬宗看着纨绔们的情绪依然渐渐平息下来,想来此事已然不会有太大波澜,便默默的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兴致盎然…… 面对高真行的挑战,房俊尚未说话,身后的部曲们不干了。 卫鹰上前,怒视高真行道:“汝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吾家二郎挑战?来来来,小爷会会你!” 高真行不屑:“汝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奴婢而已,也配与吾说话!” 卫鹰大怒:“老子东海厮杀、漠北歼敌的时候,你特娘的还窝在长安玩儿娘儿们呢,你以为老子头顶上这骑都尉的勋阶是捡来的不成?” 高真行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大唐崇尚军功,凡有军功的,授以勋官。勋官最高一阶称为“上柱国”,正二品,需要经“十二转”才能达到。 《木兰辞》里“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的“十二转”,亦即是花木兰立了最大的军功…… 卫鹰陪同房俊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早已得了骑都尉的勋阶,当然,这只是一个勋阶,有待遇,但本身并不是官职,勋官要入仕参政,则依照遵从门资、出身的规定。 但是对于唐人来说,勋阶便是荣耀! 你可以身无官职,但只要有勋阶身,且不说各种待遇一应俱全,单只是社会地位亦是高高在上,等闲上品官吏亦要高看一眼,不敢为难。 高真行本身亦有勋阶,但是不如卫鹰,更何况他的勋阶是荫萌而来,他虽然亦有从军,但是驻守地方繁华郡县,却是一仗也没打过,手里的横刀从未浸润胡虏之血…… 非是高真行怯懦,实则这的确是个狠人,只是人各有命,打仗这种事也不是你想打就能打的,他自从参军便被其父高士廉安排在郡县之中,贞观以来大唐境内除去僚人之地时常叛乱,别处连个土匪马贼都没有,上哪儿去打仗? 这会儿看着卫鹰仗着一个骑都尉的勋阶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气得高真行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先前高士廉安排他前往西域从军,他自己不忿,不愿离开长安,暗自请托了不少人情,终于以“腿疾未愈”为由,辞去了兵部的征召,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男儿若是无勋阶傍身,那简直就如同被阉割了的太监一般,是个公的玩意就能在你面前咋咋呼呼,你还怼不回去…… 憋屈啊! 高真行气得双目充血,可让他去跟一个部曲挑战,他又做不到,那样太跌身份,便狠狠瞪着房俊,道:“房驸马,可敢一战?” 他身后的纨绔们顿时振臂高呼:“战!” “战!” “战!” 卫鹰少年气盛,正待上去叱责,便被房俊摆手斥退。 房俊上前,负手看着面前的高真行,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一笑,颔首道:“好,某就应你之战!” 未待高真行说话,房俊又道:“不过你记住了,今日某应你之战,非是看不清你心里玩的什么把戏,论身份论地位,你连小爷一条毛都比不上!别生气,这是实话,不过你高四郎亦算是个条汉子,一腔血勇何必整日里争强斗狠打架斗殴?往后若是有机会,不妨去战阵之上走一遭,两军对垒沙场争雄,尸山血海里滚一滚,那才算是吾大唐儿郎,那才不负此生!纵然马革裹尸埋骨边疆,小爷也遥敬你三杯!至于在这长安城寻衅滋事……算个什么东西?” 一番话将高真行说得面红耳赤,他又抬起手指着一众纨绔:“仗着家中长辈立下的功勋,整日里好吃懒做惹是生非,算什么英雄好汉?某自从当初创立神机营开始,及至于后来的皇家水师、右屯卫,账下各家的庶子、次子不知凡几,可这些人跟着某南征北战,如今哪一个不是勋阶在身、光耀门楣?汝等废物,见了吾账下走出来的那些庶子、次子们,哪一个不是夹着尾巴,可敢大声说话?功名只向马上取,此乃英雄大丈夫!别特娘的窝在长安欺男霸女,丢尽了吾辈男儿之颜面!” 值房之前、山门之下,百十人聚拢一处,却寂然无声。 所有纨绔都被房俊言语之中那露骨的鄙视与不屑给深深的羞辱到了,面红耳赤之余,却也深深感到一种震撼。 没错,身为大唐儿郎,若是手中横刀不曾沾染胡虏之血、七尺之躯不曾披挂战功勋阶,如何对得起来到这人世走一遭? 尤其让他们感到愤懑的是,身无勋阶战功,这特娘的被人指着鼻子骂都没法还嘴…… 太窝囊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疑虑 不少人被房俊讥讽得面红耳赤、双眼冒火,士可杀不可辱也! 关中男儿自古以来便民风剽悍、骁勇善战,关陇贵族们更是蜕变自鲜卑六镇,血脉里头尽皆流淌着好战的血液,即便十余年天下承平的生活消磨了意志,但依旧血性未退。 眼下被房俊言语所侮辱,一个两个尽皆愤懑不已,暗暗咬牙,老子定将混出个样儿来,免得被这棒槌折辱……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大唐建国未久,血与火的砺炼尚未远去,这些纨绔子弟固然被富贵太平侵蚀了心志,但血气仍在,尚未完全废掉。 而这些人当中,高真行的触动最大。 他看着房俊,心头怒火渐渐消退…… 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财富多寡、官职高低、甚至出身门第,都能将人分作三六九等,高下自明,令低下者不自禁的低下头,心怀自卑。然而人生境界上的差距固然并不显露,却是实实在在存在。 这令你自愧不如的同时甚至生不起自卑之心,唯有尊敬仰望。 现在,高真行便发现自己与房俊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官职地位,更多的是人生境界。 境界非天生而来,亦是一场一场血火战阵之中历练出来的,高真行暗暗决定,无论今日如何收场,往后定要离开长安,去往西域军中,哪怕只做一名马前卒,亦要历经一番战争淬炼…… 深吸口气,他挺直腰杆,双手抱拳,沉声道:“请赐教!” 纨绔们散开一圈,中间空出一个偌大的场地,然后兴奋莫名的围观…… 都是十六七二十啷当的年轻人,平素最是好热闹,等闲若是有谁与人挑战,早就一哄而上强势围观,品头论足指指点点,更何况是申国公家的高四郎挑战房玄龄家的房二? 若非事起突然,足以使得整个长安城都轰动起来,不仅仅纨绔子弟齐聚,就连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都要乘车而来凑凑热闹…… 房俊站到高真行身前,站稳脚步,道:“请!” 两人相隔一丈距离,遥相对峙,气氛瞬间凝重。 不远处,许敬宗率领一群书院书吏站在值房门口的石阶上,望着人群当中对峙的两人,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神龙殿中,李二陛下独坐良久,沉思着房俊所谏言的成立“军机处”之事。 如此独掌军权的衙门,一旦成立对于大唐朝局之影响定会产生难以估量的作用,其中之利弊必须反复衡量,稍有疏漏,便足以使得朝局发生动荡,进而影响到即将开始的东征大计。 窗外阳光明媚,凉风习习自窗棂之间透过,婆娑的树影投映在窗前书案之上,李二陛下却感到一阵阵的胸闷气短…… 让内侍呈上一碗解暑的酸梅汤,一口气喝干,胸闷之状却并未得到多少缓解,不由烦躁的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自从春日里大病一场,不仅仅耽搁了早已筹备妥当的东征,更令李二陛下发现自己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身体虚弱、精力不济已然寻常,最难受的便是时不时发作的胸闷气短,甚至伴随着头痛目眩,令他苦不堪言。 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就连孙思邈也无能为力,只能叮嘱他安心静养…… 身为皇帝,手中掌握着整个帝国,各种事务纷至沓来,如何能够安心静养? 哎! 轻叹一声,李二陛下抬眼看了看窗外阳光照耀下明媚秀美的花园,觉得有些眼花目眩,心中打定主意,这两日便启程前往九成宫避暑,想来那天竺番僧炼制的弹药会有一些效用…… 一个内侍自外头蹑手蹑脚的走进来,禀报了刚刚晋阳公主寝宫之内的对话。 倒也不是非得要监视房俊,生怕他在晋阳公主的寝宫里做出什么坏事,只是身为父亲,对于一个与自己掌上明珠格外亲厚的男子,总归是有几分提防心思…… “曲江赏荷?” 听闻是兕子与小幺让房俊带她们过几日去曲江游玩,李二陛下微微蹙眉,以往也就罢了,兕子、小幺尽皆年幼,与房俊这个姐夫亲近一些无可厚非,况且房俊亦是真心真意的宠溺兕子。 可如今两个小闺女年岁渐长,已然将至及笄之年,小幺更是已经与魏徵之子定下婚约,这时候若是随同房俊出去游玩,难免造人诟病。 李二陛下便隐隐有些怒气,兕子与小幺年幼,不明事理,更不懂人言之可畏,你房俊难道不懂? 简直胡闹! 内侍看了看李二陛下的脸色,稍稍犹豫一下,继而说道:“起初之时,房驸马并未同意,说是男女授受不亲,难免传出闲话……不过随即晋阳殿下在房驸马二胖说了什么,房驸马才同意。只是奴婢站在殿外,听不见晋阳公主的话语,但观房驸马之脸色似乎很是无奈,答应得也很是勉强。” 李二陛下并未注意到这内侍说话的方式有袒护房俊之嫌疑,闻言略微松开口气。 这小子还算知道轻重…… 不过他对于晋阳公主的聪慧伶俐深有体会,捉到房俊的一点把柄予以要挟,也算不得什么。 况且他也不认为晋阳公主就真正可以要挟到房俊,更多还是房俊素来宠溺兕子,见到小丫头耍花招,却不忍拒绝吧…… 只要非是牵扯到男女私情,李二陛下对于房俊还是很满意的,能够如同宠溺自家妹子一般宠溺着兕子,他亦是感到欣慰。 固然坐拥江山、手执日月,但李二陛下做梦都希望自己的子女之间能够宽厚友爱、手足情深,而房俊在这其中所做的努力以及影响,亦是李二陛下对他愈发纵容的原因之一。 这时,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李君羡殿外求见。 李二陛下微微蹙眉,难不成京中又发生何事? “宣!” “喏!” 内侍退出,旋即,李君羡大步入内。 “启禀陛下,高真行纠集一群关陇子弟围聚书院,扬言要书院准许他们入学之资格,与书院书吏发生冲突,其中赵国公家幼子长孙润被房俊重伤,眼下双方正在书院之中对峙……” 李二陛下听闻,顿时揉了揉太阳穴,心中隐隐有怒火升腾。 这帮子混球整日里吃饱了没事干,斗鸡走狗欺男霸女也就罢了,念在你们长辈对大唐功勋赫赫,不愿意追究你们,可是跑去书院闹事,真以为朕的鞭子抽人不疼? 尤其是这个高真行! 同样都是纨绔子弟,可是差距怎地就那么大呢? 人家房俊当初亦是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可是一朝觉醒,顿时宛若重生,不仅仅在文学造诣之上冠绝大唐,与机关精巧之事独步天下,就连武功亦是勇冠三军、功勋赫赫! 而高真行呢? 论亲疏,高家与皇室有姻亲之实,论功绩,高士廉之鼎力扶持更比房玄龄为重,自己亦曾对高真行寄予厚望,认为可以将其培养成年青一代当中的领军人物,结果呢? 屡次三番挑衅生事,性格跋扈嚣张乖戾,不思进取恣意妄为,简直令人失望透顶! 还有高士廉的长子、自己闺女东阳公主的驸马高履行,以及背弃渤海高氏、转投长孙无忌帐下的高季辅…… 高氏一门,后继无人呐! 想到此处,本来欲严惩高真行的心思,却又淡了下来。 说到底,高士廉的功勋不可抹煞,尤其是抚养文德皇后的恩情,更是恩比天高。 沉默一会儿,李二陛下问道:“在此之前,高真行见过何人,与何人过从甚密?” 李君羡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遂低声道:“最近一些时日,高真行与荆王世子形影不离,就在昨夜,两人亦曾在平康坊通宵饮酒作乐,直至坊门开启才各自散去。随即,高真行便召集了百十个关陇子弟,啸聚一处直奔书院……” 李二陛下冷笑道:“坊门开启方才召集人马,却能一呼百应,眨眼之间便纠集了百十人……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顿了顿,他问道:“赵国公府,可否有人参与此事?” 李君羡心中一凛,明白这可不是单纯的怀疑长孙无忌参与此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收服 李君羡心中一凛,明白这可不是单纯的怀疑长孙无忌参与此事,而是对长孙无忌升起戒惧之心。 心中斟酌,可不敢乱说话,犹豫着道:“倒是有赵国公的幼子参与,且被房驸马所伤,不过并未有赵国公支持与否的消息,这两日赵国公整天待在府中,寸步不离书房,即便是用膳洗漱都不露面……” 李二陛下蹙眉:“这人搞什么鬼?” 李君羡道:“末将不知。” “百骑司”再是能耐,因为李二陛下用之刺探消息却限制其权利的策略,绝无可能似后世“锦衣卫”那般无孔不入,纵然在赵国公府之中插入眼线,却也不可能将长孙无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了若指掌。 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容许的…… 安插眼线探听消息,这是身为帝王的戒备之心,但这些大臣皆是与他出生入死一起打天下的肱骨,李二陛下对于他们的忠心有着绝对的信心,彼此之间应当保留底线,以示尊重与信赖。 他戒惧于长孙无忌,也只是认为长孙无忌“争储”之心不死,要在储位争夺之中搅风搅雨,却绝不相信长孙无忌会生出谋逆之心,有朝一日篡取李唐江山。 沉默良久,李二陛下沉声道:“加大对于荆王府的监控力度,朕总觉得荆王最近的行为极其反常。” 或许已生篡逆之心…… 这话他没说出口,却萦绕在心头。 长孙无忌等人是臣,且不说李二陛下相信他们的忠诚,即便他们生出篡位之心,也不可能自己登基为帝坐拥天下,定多就是扶持某一位皇子,达成“从龙之功”,进而扺掌朝堂,权倾天下。 但李元景不同。 身为李唐皇室之中地位仅次于李二陛下的亲王,拥有着高祖皇帝的血脉,这就容易滋生出无限遐想,进而幻化成无穷的野心。 李二陛下可没有忘记当年自己是如何杀兄弑弟、逆而篡取这天下的。 万一荆王人心不足蛇吞象,意欲照葫芦画瓢的再重演一次“玄武门之变”…… “喏!末将得令!” 李君羡肃容领命。 “至于书院那边闹事……”李二陛下想了想,摆手道:“让房俊自己去处置好了,不过是一切纨绔子弟,他有的是手段收拾局面。” “喏!” 李君羡应命,见到李二陛下再无其他吩咐,施礼之后,便退出神龙殿。 李二陛下独自一人坐在窗前书案之后,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他的肩膀,脸容则隐藏在暗影之中…… 心中嗟叹一声。 按理说,既然已经察觉了李元景的某些苗头,身为帝王最稳妥的做法便是随意给李元景安插一个罪名,而后有司参与其中,对李元景展开彻查,定然会有证据浮出水面。 证据肯定会有的,就算没有,也必须有…… 然而,他还是下不去这个决定。 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这些都成为李二陛下的梦魇,更为他的声誉带来难以洗脱的瑕疵,任他如何努力、如何勤政、如何将大唐带领至天下至尊的地位,这些罪名都如跗骨之蛆一般祛之不尽。 若是再处死李元景…… 无论李元景是否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朝堂也好,民间也罢,天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便是他李二又一次对兄弟手足挥舞起了屠刀。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人相信李元景是真的该死。 这样的罪名,李二陛下绝对不愿意去承担,他也承担不起…… 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掌控局势的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亦对李元景的能力予以绝对的蔑视,他不相信李元景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出什么花样来。 与其主动出击,事后背负一个“弑杀兄弟”的罪名,还不如稳坐钓鱼台,等着哪一天李元景自己熬不住了露出马脚,再予以名正言顺的诛杀。 届时,谁还敢说他李二半个不字?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眯了眯眼,压制下烦躁的心绪。 且让他蹦跶一阵子吧,待到冒出头来,再迎头一棒彻底击倒…… ***** 书院。 山门前早已水泄不通,不仅是百十名纨绔在此,书院之中的书吏、杂役,以及一些未曾竣工的建筑工地的工匠,都齐齐汇聚于此,兴奋得左右交谈交换着自己的看法意见,一时间乱哄哄仿若集市一般。 许敬宗站在远处,丝毫不去阻止…… 房俊目光穿过人群头顶,扫了一眼老神在在袖手旁观的许敬宗一眼,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老狐狸,想要将小爷当刀子使? 美得你…… 冲着高真行一抱拳,道:“放马过来!” 高真行也不废话,当即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就冲上去,右手握拳,照着房俊的面门就砸了过去。 不愧是关中纨绔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身形矫健干脆利落,拳头带着风声倏忽而至! 又快又狠! 房俊岂容他占得先机?当下未等高真行来到身前,不退反进,身子微微侧过一个角度以便躲避高真行的拳头,伸手准备擒住高真行的手腕,予以反制。 高真行也不含糊,半路硬生生收住去势,右手拳头化拳为爪,左手也紧跟着向前,整个人猱身而上去抓房俊的两处肩膀,脚底下同时交错而开插入房俊两脚之间,想要将房俊给甩出去。 房俊洞悉了高真行的图谋,就在高真行双手看看搭上自己肩头的同时,脚下一个侧步使得身体扭转了九十度,一下子就挣脱了高真行的擒拿,且化解了对方的下绊子,右手紧握成拳,一记重重的摆拳狠狠砸向高真行的脑袋。 高真行此刻已经与房俊近身,擒拿对方肩膀的企图落空,想要后退已然来不及,只得将左手收回竖起,挡在耳朵旁边。 房俊的摆拳已经呼啸而至。 “砰!” 拳头狠狠的砸在高真行竖起的小臂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击虽然挡住,但是奈何房俊天生神力,狂暴的力量使得高真行的防御形同虚设,连带着小臂被狠狠的击打在脑袋上。 “嗡” 高真行只觉得脑袋好似被铁锤狠狠的锤了一下,脑浆子都被震得猛地晃了晃,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顿时一黑,脚下一个踉跄退了两步,差点扑倒在地。 房俊一击得手,得势不饶人,欺身而上,又是一拳锤过去,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力量,同样的狂暴! 围观人群顿时一阵惊呼! 高真行被砸得脑袋晕晕乎乎,听到耳畔传来的惊呼,赶紧强打精神,见到房俊又是一拳砸来,想要躲避已是不及,只得依旧竖起手臂抵挡。 “砰!” 高真行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进行乱跳,脚下喝醉酒一般踉跄几步,终究保持不住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地。 纨绔们看着坐在地上捂着脑袋不停摇晃的高真行,都傻了眼…… 纨绔们平素好勇斗狠乃是家常便饭,但是对于高真行却无人不敬服,这人不仅心狠手辣,而且自幼得到名师教导,招式精妙绝伦,拳脚刀棒的功夫很是了得。 哪知道现在挑战房俊,两拳就被撂翻在地。 两拳…… 再看向从容自若的掸了掸衣襟灰尘的房俊,忍不住心生敬畏。 以往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而房俊偌大名声传出去的因由,并非是他有多厉害,而是他打架的时候下手狠辣不要命,更因为他胆大妄为,宗室亲王、朝中大臣,那是说打就拽,这份嚣张跋扈,关中纨绔当中,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现在大家似乎才想起,这厮自幼便天生神力…… 任你高真行的招数再是精妙,人家一力降十会,前前后后只是两拳,便打得高真行丧失了战斗力,这还是手下留情的缘故,若是全力以赴,这两拳怕是都能将高真行给锤成傻子…… 但是,房俊接下来的举动更令大家震惊。 只见他上前两步,伸出手,冲着坐在地上兀自未缓过劲儿来的高真行道:“四郎无恙吧?抱歉,一时兴起未能收住手……来,某扶你起来,若是觉得不妥,可请郎中医治。” 高真行坐在地上有些无法接受,稍稍清醒一下,见到房俊伸出来的手,以及满脸微笑,犹豫一下,抓着房俊的手站了起来,不过头部遭受重击之后的眩晕依旧未能散去,脚下一晃,差点又摔倒。 房俊连忙扶住,闻言道:“当心!” 周围纨绔们愣了一愣,继而暴起一阵欢呼赞叹…… 公平挑战,以武会友,既然高真行拉住房俊的手站了起来,就表示他已经折服在房俊的实力之下,尊敬强者,这并不丢人,反而是关中男儿自古以来的传统。 今日前来闹事,这些人的目的并非是针对房俊,谁又愿意与这样一位注定要在未来登阁拜相的宰辅为敌呢?现在房俊释放出善意,大家自然乐得接受。 远处的许敬宗看着这一切,眼角跳了跳。 娘咧,这厮不是个棒槌么? 怎地居然还会安抚拉拢这一套…… 大意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化干戈为玉帛 高真行使劲儿晃了晃脑袋,眩晕感渐渐消失,这才满面羞惭的拱手施礼:“在下甘拜下风!” 他是真的服气了。 一直以来,都被年轻一辈纨绔视为“带头大哥”的高真行对于房俊压在头上耿耿于怀,一万个不服气。 房俊的种种功勋,在他看来不过是“时势造英雄”而已,换了他坐在房俊的位置上,未必就不如房俊做得好。 甚至于房俊率领右屯卫兵出白道横行漠北,在长安朝堂尚未有太多反应的时候,便凭借一己之力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高真行也更多人为是依仗于火器之利。 换他高真行上,他高真行也行…… 尤其是对于自己的武力值,更是充满了自信。固然曾被房俊打断腿成为长安纨绔届的笑柄,却一直认为那只是疏于防范,被房俊偷袭所致,也因此怀恨在心,憋着一股劲儿要与房俊作对。 然而现在,自己居然两两拳都未能抵挡得住便被撂翻在地,这令高真行一贯为之的骄傲备受打击,也算是真真正正对房俊服气了。 关中人素来崇拜强者,向一个一个全方位强于自己的人臣服,有什么丢人的? 房俊双手将其扶起,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四郎是个爽快人,宁折不弯,一腔悍勇,吾辈之楷模也!胜负不过是游戏而已,何必当真?不过尔等今日聚众前来围攻书院,却实在是鲁莽了。” 高真行一脸惭愧,道:“是在下考虑不周,莽撞行事,这就率人撤走,然后自去宫门外向陛下叩首谢罪!” 言罢,就待要率人。 房俊连忙将他拉住,安抚道:“这说的哪里话?四郎前来挑战,此乃光明正大之事,兄弟们跟着过来做个见证,又何罪之有?” 高真行一听,心中顿时松了口气,颇为感激,大声道:“二郎高义,实在是令吾惭愧!若是二郎不嫌弃,汝这个兄弟,吾高四郎认定了!” “贞观书院”乃是陛下务必器重之地,无论任何理由,率人前来围攻就已经触犯了皇帝的大忌,即便打着“讨要说法”的幌子,本身又是高氏子弟,或许陛下不会予以严惩,但心中定然有所不满。 房俊如此说法,等于替他抹去了“聚众闹事”这个罪名,变成了前来挑战,这是私人之间的事情,谁也管不着。 周围纨绔也尽皆大声附和:“房二郎好样的!” “都说二郎义薄云天,吾等见识了!” “好兄弟,一辈子!” …… 都是世家子弟,头脑一热跟着前来闹事,固然是心中不忿,更多却是揣着“法不责众”的侥幸,但是说到底此事闹大了,且不说朝廷未必放过他们,就连家中亦是要追究的。 如今这件事轻轻放下,房俊亲口坦承乃是“私下挑战”,外界谁也没有由头来处罚他们。 房俊拉住高真行,大笑道:“怎么,吾房二的低头,岂能容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众人齐齐色变。 嘿,你自己说话当放屁呢?刚说了这件事就这么完了,还要留下吾等不许走…… 高真行也黑着脸,感觉自己被耍了,盯着房俊道:“二郎意欲何为?” 房俊扯着他不松手,大声道:“高四郎你前来挑战于某,某二话不说应承下来,胜败咱们暂且不说,这份面子给的足够了吧?” 高真行只得颔首,道:“吾领了这份人情!” 不承认不行,人家房俊什么身份?是个人大咧咧跑来挑战就得应承下来,那一天到晚也别干别的事情了,若是致使部曲将高真行暴打一顿,任谁都说不出不是来。 房俊又道:“既然如此,那某要与汝斗酒,如应不应战?” 高真行一愣,身后的纨绔已经振臂高呼:“战!战!战!” 一群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 高真行眼角直抽抽,房俊之酒量那简直就跟“酒仙”没什么差别了,那可是成天喝着最烈的房府佳酿练习酒量的存在,自己哪里是对手? 非得喝死了不可! 可人家刚刚给了面子,应承了你的挑战,总不能一转头连酒都不敢跟人家喝吧?那传扬出去,可是打架打输了更丢人! 而且身后这些纨绔明显已经被房俊给鼓动了,关中儿郎最是好面子,他若是敢装怂离去,这些人就能立马跟他翻脸,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走是走不掉了,高真行只得一咬牙,发狠道:“恭敬不如从命,今日吾高四郎就舍命陪君子,就算喝死,亦是无怨!” “好!” 房俊抚掌大笑,手指着纨绔们,道:“还有汝等,刚才不是一个两个都嚣张得很么?今日某就在此摆酒,哪个若是没能躺着回去,老子就追到他家中跟他算账!” 纨绔们一听,兴奋得不得了! 果然是咱们纨绔届当中的棒槌啊,这份气质实在是太贴心了! “谁特么不喝趴下,谁就是个瓜怂!” “谁敢藏奸,用不着你房二动手,老子就将他雀雀揪下来下酒!” 房俊大手一挥,指使一直看热闹的许敬宗:“许院丞,立即命令厨房整治酒菜,某要与诸位兄弟一醉方休!还有啊,此乃某私下请弟兄们喝酒,就别走书院的账目了。” 许敬宗站在那里,眼皮子直跳。 娘咧! 当老子是你跟班儿呢? 高真行看了看犹自在地上哀嚎的长孙润,尴尬道:“二郎,喝酒之事不急,要不让吾先将十二郎送回城中,延请名医医治一番?” 这长孙润是他背着长孙无忌诓出来的,如今闹得一身是伤,他都不知如何回去交待,万一在耽搁了伤势留下什么残疾……长孙无忌能给他拼命。 这可是长孙无忌最小的嫡子啊…… 房俊却不以为然,摆摆手,大大咧咧道:“某下手的时候有数,不过是断了几根骨头,没什么大碍。某这些部曲可都是跟随某征战多年,战场之上负伤那是常事,处置伤势的本事都不小。” 回头冲着卫鹰招招手,道:“给这位长孙公子将断骨接上,然后送回赵国公府!” “喏!” 卫鹰带着几个部曲上前,将长孙润抬起,毫不在意那小子痛呼惨嚎,将其抬进值房一侧的一间房舍之内,予以救治。 高真行倒是知道房俊于医术之道亦有所涉猎,尤其是断骨续生之术,堪称独步大唐,如今军中盛行的伤患处置以及筋骨治疗,都是房俊编纂的书册,下发到各级军营。 身为房俊的部曲自然水平也不会差,高真行自然不担心救治的难度,他也查验了长孙润的伤势,也就是几处断骨而已,并未伤及肺腑脏器。 但他担心房俊故意使坏…… 无论如何,自己今日前来闹事导致房俊心中有所怨愤是难免的,虽然这厮大度,并且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但是小小的惩戒一下自己,亦是在情理之中。 万一他存心使坏,趁机将长孙润的断骨故意接错,导致长孙润留下残疾,那长孙无忌岂会放过自己? 可若是直言信不过房俊,又有些不合适。 毕竟这厮可是光明磊落的使得自己免受陛下处罚,连带着到场的这些纨绔都从容脱身…… 房俊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见到他犹犹豫豫,顿时不满道:“怎么,四郎担忧某趁机残害长孙公子,甚至故意让人接错他的断骨,导致其落下残疾?” 心中所虑多人当众点破,高真行很是尴尬,苦笑道:“不敢不敢,二郎光风霁月,在下又岂能生出这等心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心中却想:老子就是这么认为的啊,只是不好意思说。 他这人勇则勇矣,但是智谋之上略有缺陷,说白了就是有勇无谋,他自己亦知道这个缺点,应变不及、口舌不利,愈是紧张的时候愈是不会表达…… 第一百二十八章 恨意 高真行忧心忡忡。 旁边有纨绔接口道:“四郎何须担心?十二郎乃是赵国公幼子,谁吃饱了没事儿干去打他的主意!” “说的是,这小子娇生惯养,惜命得紧,看似严重,实则定然没什么事儿……” 房舍之中传来长孙润的惨叫。 那人顿时大声道:“呐呐呐,吾说的对吧?断了几根骨头而已,这般大呼小叫,真是丢尽了吾辈关中儿郎的脸面!” 说着,又传来一声惨叫。 高真行面皮直跳,听着这惨叫声恨不得赶紧跑去房舍之内看看,却被房俊拉着向着值房那边走过去…… 娘咧! 冤有头债有主,房二你有怨愤冲着我来,可千万别真的将长孙润给弄残废了啊!否则非但长孙无忌找他拼命,自己老子高士廉也肯定能打折他的腿…… 房俊拉着高真行向值房走,见到许敬宗依旧站在原地,不由得瞪眼道:“许院丞何以还未去办?速速张罗酒宴,莫要扰了弟兄们的兴致!” 许敬宗心头冒火,可是瞅瞅眼前兴奋莫名的纨绔们,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吞了回去…… 依着眼下房俊在这些纨绔们心中的威望,只怕自己拒绝的话说出口,房俊还没怎么呢,这些混球就会认为自己“以下犯上”,不尊重这个长官,能扑上来爆锤他一顿。 他所谓的“潜邸之功臣”,这帮混球可不会当回事儿…… 无奈之下,只好灰溜溜的前去厨房准备酒宴。 他明白这是房俊在报复他刚才只看热闹不帮忙,百十人的纨绔,这酒宴整治起来可要耗费不少力气,而且花费也不小。 这棒槌只说了别走书院账目,可是有不给钱,明显就是让他垫付嘛! 垫付倒也不是不行,问题是事后他去跟房俊要酒钱,这厮能痛痛快快的给他? 娘咧! 百十人的酒宴,档次还不能低了,这等话多少钱? 一想要黄澄澄的开元通宝即将从自己的钱匣子里蹦出来一去不回,许敬宗就一阵阵难受,心痛得难以呼吸。 老子千攒万攒,攒两个钱容易么…… ***** 实际上,此时此刻,长安城中、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外书院,关注着书院的动向。 对于关陇世家的纨绔们纠集起来去书院闹事,许多人都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与支持…… 这些混球平素正事儿不干,让一家家伤透脑筋,但是这会儿能够纠集起来去书院,却让各家都感觉到欣慰喜悦——就想看看房俊那厮被闹个灰头土脸之后,是否还会那般嚣张的对学子名额持以强硬的态度? 在高真行聚集这些纨绔的时候,各家都睁一眼闭一眼,采取了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否则这些个纨绔子弟焉敢跟着高真行胡闹?至于纨绔们会不会因此受到皇帝惩罚…… 反正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罚就罚呗,总归不会因此砍了脑袋吧?各家暗中都已经准备好了人手,只要书院那边闹起来,无论结果如何,立即在市井之间散布谣言挑唆舆论,将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 开春的东征势在必行,如此紧要之时,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的稳定便是头等大事。 若是书院闹得不可开交,陛下会怎么想? 势必会予以打压,想法子消弭矛盾,不仅仅放开书院入学的口子,甚至还会处罚房俊以平稳事态…… 平素这些个不成器的子弟,让各家都伤透了脑筋,如今却陡然发现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 各家都派遣了家仆前往书院,藏匿在附近,随时随地将书院那边的动向传回来,只要事情闹起来,立即开始在长安城内散布谣言。 对于有可能因为散布谣言而遭受的责罚,大家却都并不在意。 法不责众嘛…… 然而等到家仆将书院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各自等在家中的家主们却尽皆傻了眼。 说好的闹事呢? 特么居然化干戈为玉帛,你好我好哥俩儿好,好特么大摆筵席共谋一醉?! 废物就特么是废物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高士廉整日里窝在家中不见外客,但是这等大事自有家仆禀告,惊得高士廉急忙将掌管家业的高履行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尔欲将吾家置于陛下之对立乎?” 高履行一脸委屈,这老四胡作非为,我也不知道啊! 我若是事先得知,绝不会允许他这么搞事好不好,最起码也得通知一下荆王殿下那边,配合着将事情闹得再大一些…… 倒是李二陛下闻听“百骑司”的汇报之后,大笑三声,并且向内侍总管王德言道:“房二这厮简直就是纨绔的克星,不知你发现没有,几乎所有与他接触的纨绔,最终都能够改邪归正、择善而从之?吾大唐又要多一些骁勇善战的猛士了!” 王德陪着笑,心中却着实腹诽。 您就这么稳坐钓鱼台,看着那些个臣子小丑一般跳来跳去,这真的好么?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您自信能够将那些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一旦出了差错,事情超出掌控,后果便不堪设想啊…… 只是这等话他是绝对不敢明说的,说了就等于干政,对于一个内侍奴婢来说,那可是死罪。 …… 长孙无忌这些时日一直逗留在府中,甚至连书房都不出一步,整日里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为长孙冲脱罪,使其不至于依旧亡命天涯,有家不得归…… 收到十二郎重伤的消息之时,长孙无忌一时错愕。 他是完全不知长孙润被高真行撺掇着一起去了书院闹事,见到平素最是娇惯宠溺的幼子被人用一快门板抬了回来,身上密密麻麻的裹着一圈儿一圈儿的白纱布,尚且不停的呻吟哭泣,长孙无忌整个人的肺子都快要炸了! “这是伤到了哪里?是何人所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吾长孙家也敢招惹?吾儿不哭,快说于为父听,就算是皇族子弟,为父亦要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长孙无忌只觉得心都在抽搐,心疼的不行。 长孙润躺在门板上,泪眼婆娑,见到父亲终于算是有了主心骨,顿时所有恐惧委屈都爆发出来,嚎啕大哭。 惹得长孙无忌一阵手忙脚乱,吩咐家仆将长孙润抬回自己的住处。 整座府邸都因为长孙润的重伤喧嚣起来,长孙无忌的几个儿子闻讯也匆匆跑来,见到长孙润的模样,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一个个怒不可遏,纷纷叫嚣着报仇。 到了住处,长孙无忌命人入宫去请太医前来诊治,又询问长孙润何人所伤,长孙润这才边哭边道:“是房俊!” 老八长孙溆最是脾气火爆,顿时跳脚道:“岂有此理!那房俊依仗陛下之宠信,早已不将吾长孙家放在眼中,如今更是对十二郎下此毒手,吾家岂能善罢甘休?来人,与吾一同前去,与房二决一死战!” 长孙涣这时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从外边赶回来,闻言呵斥道:“放肆!家中何时轮到你来做主?老实在家中待着!” 长孙溆怒火上头,梗着脖子道:“休要依仗兄长的名分来管我!你不是与他房俊交好么?呵呵,那厮一再与吾家为敌,你却处处回护于他,岂不是吃里扒外!” 长孙涣勃然大怒,劈手就是一个耳光,将长孙溆打得一个趔趄坐在地上,懵了半天,爬起来浑劲儿发作,也不管什么兄长不兄长了,就待要跟长孙涣拼命。 “都闭嘴!” 长孙无忌怒喝一声,手指着门口,叱道:“都给老子滚出去!一个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就只会窝里斗吗?” 几个儿子顿时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吭,灰溜溜的推出门外。 长孙无忌这才看着长孙润,沉声问道:“到底事情如何,详细与为父道来。” “喏!” 长孙润忍着疼,眼泪吧擦的将事情经过说了……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瞪着长孙润,吓得后者缩着脖子,这才问道:“汝前去书院闹事,缘何不与为父说?汝可知如此做法,会令家中非常被动!” 长孙润道:“是四郎说,这件事只是吾等小辈之间的龌蹉,不要牵扯家中。” 长孙无忌看着儿子一身伤处,气得直咬牙:“高真行,你给老子等着!” 拉我儿子下水且不说,还害得他如此重伤,真以为你是高氏子弟,与长孙家有姻亲在,就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了? 老夫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第一百二十九章 父子绸缪 长孙无忌心中怒火翻腾,直至宫中太医前来诊断说是并无大碍之后,才算是稍稍消减了火气。 不过对于高真行的恨意却深深埋下…… 太医检查了一遍长孙润的伤处,见到断骨的续接很是完美,亦敷上了专门滋养骨骼的草药,便给长孙润开了一副汤药,继而告辞离去。事实上,目前大唐对于断骨外伤最好的处置方法,便是房俊所创,身为房俊的部曲平素在军中不知帮助多少伤兵处置过伤患,经验丰富,手法一流,即便是宫中的太医亦不能做得更好。 长孙润吃了药,伤痛得到缓解,这半日来又惊又怕又痛,早已被折腾得心智恍惚,这会儿松懈下来,立刻沉沉睡去。 长孙无忌见到幼子并无大碍,叮嘱婢女好生服侍,这才转身出了卧室,回到自己的书房。 长孙冲早已等候在此,见到长孙无忌迈步进来,赶紧迎上去,急切问道:“父亲,十二郎伤势如何?” 见到长孙冲如此着紧十二郎,长孙无忌阴沉的面容露出一抹微笑,温言道:“并不妨事,只是断了几处骨头,将养一些时日便好,房俊那厮固然是个棒槌,可下手亦有分寸,焉敢当真废了十二郎?” 兄友弟恭,这就是一个大家族得以百年延续的根基呀。 旋即又想起早已死去多时的长孙澹,面容再一次阴沉下来。 他最是钟爱的嫡长子因为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即便将来能够得到皇帝的特赦不予追究,想要继承家业是万万不能了。而在其余诸子之中,无论是嫡次子长孙濬,亦或是长孙淹、长孙温、长孙溆、长孙润等人,都远远及不上庶长子长孙涣。 长孙涣阴沉狡诈的心性与他这个父亲最像,甚至于阴狠之处犹有过之,按理来说,的确是执掌家业的不二人选。 但是此子之心性…… 长孙无忌满腹担忧。 身为家主,焉能对家中上下背地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之前,长孙无忌便感受到长孙涣对于长乐公主这个长嫂多有觊觎之心,故而十分不喜。待到后来长孙澹被奸人所害,长孙涣便时常出入其后宅,名为抚恤长孙澹的孤儿寡妇,实际上与多名长孙澹的侍妾有染,长孙无忌又岂能不知道? 不过大家族当中这些龌蹉事本就不足为奇,更何况长孙澹已死,此事只能评断一个人的德行,却不能一次指摘其错误。 李二陛下杀兄弑弟,将嫂子弟妹尽皆收入宫中,世人也不过是腹诽几句,谁又当真拿这等事去攻歼他了? 只不过长孙无忌现在对长孙涣越来越忌惮,也越来越对当初长孙澹之死心存疑虑…… 只是有些事情他不愿去追查,也不敢去追查。 一旦当真爆出丑闻,在李二陛下压制关陇门阀的眼下,长孙家的倾覆或许就只是顷刻间事。与此相比,门阀继承人的人品道德其实并不重要,甚至于若是能够有那么一种阴狠的“狼性”才是好事。 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长孙冲不知道父亲心中的念头转换,闻言惊诧道:“父亲是说……这是否不妥?申国公乃是父亲之姻亲,往昔对吾家帮衬颇多,在朝臣甚至于陛下的眼中,长孙家与高家素来同气连声、共同进退,您若是对高四郎下毒手,外界之风评且不去说,单单与高家正式决裂便得不偿失。”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谁都知道长孙家与高家自丘神绩一案之后便背道而驰,但是知道归知道,两家表面上依旧保持这姻亲的联系,即便是长孙无忌撺掇丘行恭背弃高士廉、力挺高季辅取代高士廉在朝中的地位,亦未曾公开反目。 可一旦长孙无忌对付高真行,舆论会顷刻之间倒向高家,叱责长孙家忘恩负义…… 长孙无忌瞪了长子一眼,道:“对付那个一个愚蠢的莽夫,难道还得吾家人亲自出手?你且放心,为父自有计较。此仇不报,吾长孙家就快要变成人见人捏的软柿子了,今日也就是在书院,房俊不敢胡来,若是换了一个地方,以吾家与房家之恩怨,你认为那个棒槌会仅仅弄断十二郎几根骨头就了事?高真行诓骗十二郎,便是轻侮吾长孙家,绝对不能就此罢休!” 长孙冲只得颔首不语。 房俊那厮屡次三番的硬怼父亲,恐怕父亲心里早已不知憋了多少火气,迟早要寻一个机会教训教训那棒槌……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要想想长安市井之中至今仍在流传的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以及自己这几年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落魄凄苦,心中的恨意便犹如野火一般疯狂燃烧,转瞬燎原…… 暂且放下长孙润之事,长孙无忌满是担忧的看着嫡长子,叹口气道:“你总是躲在府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被陛下知晓你藏匿于家中,为父实在是无颜面对陛下的诘难,至于为你洗脱罪名,还需要从长计议,一时片刻求之不得,所以……你往后有何打算?” 长安城中遍及陛下之耳目,说不定此刻长孙冲藏匿于府中的消息都已经摆上了李二陛下的案头,只不过是李二陛下念在往昔的情分不忍戳穿,使得长孙冲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但自己决不能将嫡长子的性命寄托在李二陛下的仁慈之上,说到底,那也是皇帝,皇帝眼里江山最终,律法最大,不可能为了情分便罔顾律法于不顾,否则何以服众? 长孙冲略微沉默,道:“孩儿想要尽快启程,前往高句丽。” 长孙无忌断然否定,呵斥道:“愚蠢!你以为现在之大唐,依旧会重蹈前隋之覆辙,举国东征无功而返?太天真了!眼下大唐虽然仍未臻达前隋最鼎盛辉煌之国力,但军力之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装备了火器了府兵、装备了火炮的水师,人马具装的无敌铁骑,绝非区区高句丽可以抵挡!战斗力、机动速度、补给的畅通,这都构成了碾压的态势。在绝对的战力优势面前,高句丽上下所谓的坚壁清野、众志成城,根本就不堪一击,东征大军所至之处,高句丽军队定然土崩瓦解、望风披靡,你此刻返回高句丽,根本就是身处险地,到时候非但跑不了,还要背负一个叛国之重罪,青史之上臭名昭彰,甚至连累家族,万万不可!” 这个天下是他辅助李二陛下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忠于李二陛下,更忠于大唐,若是自己的儿子想要当一个叛国贼,他宁愿亲手将他的首级斩下来,也绝对不容许他的背叛! 这是底线,无可置疑。 长孙冲忙道:“父亲误会,孩儿乃是长孙家的子孙,生是大唐人,死是大唐鬼,焉能背弃父亲一生之志向,投奔高句丽蛮夷?只是孩儿眼下之处境十分困难,想要扭转现状,便不得不另辟蹊径。” 长孙无忌蹙眉,狐疑道:“你的意思是……” 长孙冲道:“两军交战,即便再是实力碾压,亦难免伤亡。若是孩儿身在平壤城,洞悉渊盖苏文之策略,随时随地将这些消息发送给大唐,则定然可以避免许多将士负伤枉死。以此功绩,想必能够得到陛下一个特赦吧?” “嗯?” 长孙无忌捋须沉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 萧嗣业甘为死间,非但自己名满天下,连带着萧家亦因此受益无穷,若是长孙冲甘愿身入平壤城以为内应,陛下又岂会吝啬一道特赦之诏令?天下人亦会称颂长孙冲之拳拳爱国之心。 只不过萧嗣业身为死间,最后的下场乃是以身殉国,长孙冲在平壤城通报传递,亦是危险重重,一旦被渊盖苏文察觉,岂能活命? 第一百三十章 隐情 长孙冲见到父亲犹豫不决,便沉声说道:“孩儿目前之状况,与丧家之犬何异?以往种种,实在是鬼迷心窍所致,行至今日,皆乃咎由自取。陛下仁慈,不忍将孩儿枭首,可是这有家不得归、流亡天涯之生活,孩儿着实坚持不下去,与其颠沛一生、最终埋骨他乡,还不如拼上一回,纵死亦无憾!” 对于他这样一个自幼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来说,四处流亡、寄人篱下的日子着实艰难,心底的骄傲与尊严令他在高句丽度日如年,不止一次的想要返回长安,哪怕被处以极刑,亦能求个心安。 他宁愿死,也不愿自己的尊严被那些高句丽蛮夷狠狠的踩在地上…… 长孙无忌动容道:“吾儿何必如此?大丈夫能屈能伸,纵然身在异域,凭借你的本事,亦能求得一个安身之所,大不了……” 话音未落,长孙冲“噗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顿首道:“请父亲成全!”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么洗清罪责重返长安,要么一死了之绝不苟且! 只要想想在平壤城之时,那些个豚犬一般的高句丽贵族将他当作丧家之犬一般任意凌辱,他便心中宛如火烧一般…… 长孙无忌明白了长孙冲已萌死志,顿时老泪纵横,伸手将最宠爱的儿子拉起来,轻抚他的头顶,哽咽道:“吾儿能够这般志气,为父高兴还还不及,岂能不予成全?为父这就进宫,即便是磕破了头,亦要求得陛下恩典!” 长孙冲亦垂泪道:“孩儿无能,害得父亲日夜担忧,尚要背负骂名,实在是枉为人子!”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咬了咬牙。 他知道这件事非但要求得陛下的恩典,亦要取得房家的谅解,以长孙冲与房俊之间的恩怨,恐怕房家不会坐视长孙冲重返长安。一旦房俊甚至是房玄龄对此便是反对,即便是陛下亦不会轻易坐下决定。 只不过他与房玄龄素来不睦,近些年又反目成仇、势成水火,求人说情是肯定不行的,唯有亲自登门,苦苦哀求。 可叹他长孙无忌刚硬了一辈子,临老却不得不为了儿子的生死前程向一个老对手伏低做小、软语相求。 房玄龄尚且好说,即便是一辈子的对手,亦不得不赞一句“温润君子”,即便拒绝自己,亦不会让自己脸面剥净,总归会给一个台阶下来。 可房俊那个棒槌…… “你且在家中多住几日,这两天为父好生思量一下,如何求得陛下的这道恩典。” 长孙无忌很是头疼,一想到有可能会遭受房俊的嘲讽诘难,他就心里堵得慌。 却又不得不求得房家的松口…… 长孙冲亦知道此事之为难,啜泣道:“孩儿不孝,让父亲为难了。” 长孙无忌勉强笑了笑,安抚道:“父子同心,说什么为难不为难?你且安心住下,一切自有为父为你绸缪!” ***** 书院。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值房前的空地上,许敬宗看着面前十余张酒桌杯盘狼藉,酒足饭饱之后的纨绔们放浪形骸,居然燃起了一大堆篝火,百十人有的醉卧当场,有的醉眼惺忪,有的兴奋莫名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看着群魔乱舞的舞姿,听着鬼哭狼嗥的歌声,许敬宗只觉得脑仁儿一阵阵发胀。 不愧是关中纨绔,特娘的简直就是一群魔鬼…… 扭头去看设在一株大树下的酒桌,房俊与高真行以及几个纨绔依旧推杯换盏大呼小叫,不由得目光中满是幽怨。 正如他所想,自己垫钱从松鹤楼置办了这十几桌酒菜,房俊那厮提都没提何时给会账…… 这一下子几十上百贯出去,怕是血本无归了。 丢进河里还能听个响儿呢…… 酒桌这边,高真行看着站在石阶上一脸幽怨的许敬宗,低声对房俊笑道:“二郎你富可敌国,何必贪图人家那么一丁点儿的钱财?这位许院丞可是出了名的守财奴,这些钱简直令他痛不欲生,你不厚道哇!” 松鹤楼是长安城最出名的酒楼,除去酒菜出了名的高档之外,价格更是出了名的贵。大唐对于官员绝不吝啬,俸禄十分优厚,可是等闲三品以下的官员依旧打怵去松鹤楼请酒,更何况是一下子十几桌…… 房俊瞥了许敬宗一眼,哼一声道:“有些人呐,就是记吃不记打,你对他狠一些,他对你摇尾乞怜,你对他好一些,他又得意忘形……来来来,喝酒!” 桌上几人都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高真行不再理会许敬宗,心里琢磨着房俊这话语里头到底有没有敲打他的成分,嘴上说道:“说实话,以往吾高四郎对你并不服气,认为你也不过就是命好,娶了陛下的闺女,又有一个好爹,再加上运气太好,所以才有了这一番成就。但是去年冬天你率军直出白道、横行漠北,吾才算是服气。来,大家敬二郎一杯,也敬那些血染漠北的兵卒们一杯!” “敬吾大唐之兵卒,饮圣!” “饮圣!” 几人轰然对饮。 坐在高真行身边一个少年打了个酒嗝,脸上红红的明显有些醉了,吐字不清道:“你们可知道,吾自幼便梦想着当一个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麾下十万虎贲,为吾大唐开疆拓土、纵横万里……” 高真行吃了口才,嗤笑道:“得了吧!杜怀恭,就你那小身板儿连自家娘子都不能收服,还特么做梦统御千军万马?哈哈哈,别让吾辈笑掉大牙!” 杜怀恭顿时急了,瞪眼道:“此乃吾之志向,何以耻笑?” 高真行亦是个浑人,顿时怒道:“屁的志向!” 房俊赶紧将这厮拦住,都说他房二是个棒槌,其实在他看来,这高真行才是不折不扣的棒槌,典型的有勇无谋,蘸火就着…… 拦住高真行,房俊笑道:“人无善志,虽勇必伤。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何所底乎?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 杜怀恭感激莫名,大声道:“还是二郎知我!” 房俊哈哈一笑,续道:“所以呢,无论是任何人都应有崇高之志向,并为之而努力,百折而不挠,吾等又岂能随意嘲笑别人之志向呢?除非……忍不住!哈哈哈!” 高真行正想着这房二还真是出口成章啊,随意的说两句便有励志之效,结果正咀嚼着这两句话,下意识的饮了一口酒,便听到这最后一句。 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噗”的一声将口中久喷出,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同桌之人更是狂笑不已,这转折,太特么神了! 杜怀恭却早已羞臊难当,恼火道:“二郎何故这般羞辱于我?好歹我亦是英国公家的女婿,而你家与英国公家更是世交,总有分香火情分在,如此折辱,不显得过分了吗?” 虽然心里恼火至极,到底还没完全喝醉,言语之中亦不敢将房俊得罪得狠了…… 房俊笑着摆摆手,道:“杜兄误会,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若是有失礼之处,在下甘愿受罚!” 说着,亲自斟了酒,与杜怀恭对饮一杯。 杜怀恭不情不愿的举起酒盏,憋着气一饮而尽,虽然恼火,却也知道房俊绝对非是自己能够得罪的…… 高真行这时候缓过气来,笑道:“旁人若有那等志向,吾自然是钦佩的,但是你杜怀恭……哈哈,人家英国公为了帮你捞功勋,亲自为你安排进入军中,你小子却贪生怕死不肯去,简直丢尽了吾辈关中儿郎的脸面,亦敢在此大言不馋的说什么志向?简直笑话!” 房俊亦曾听闻此事,便笑呵呵的看着杜怀恭。 杜怀恭被高真行一顿讽刺,却是没有发怒,而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房俊一看,哎呦,这里头有故事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杜怀恭的悲伤 酒入愁肠,愁更愁。 杜怀恭酒力并不是太好,刚才拼酒之时也一直装怂,这会儿被戳到了伤心处,却是一杯接着一杯,根本停不下来…… 高真行看着不爽,冷笑道:“似你这般好运道,偏要在此长吁短叹,还让不让吾等活了?” 杜怀恭苦笑道:“我运道好?呵呵,好吧,天下人都这么认为。” 身为京兆杜氏的子弟,样貌学问皆是族中翘楚,年轻有为前程远大,又娶了当朝宰辅之首、军中第一人英国公李绩的闺女为妻,根基、靠山尽皆扎实,假以时日,位列朝堂似乎乃是必然之事。 然而…… 杜怀恭满腹苦水,憋得难受,又加上醉醺醺心弦送下来,眯着眼说道:“可是你们又有谁知,我身上背负了多大的压力,受了多少折磨?” 房俊沉迷不语,慢慢喝酒,心里却琢磨着,看这小子真情流露,的确是生活困顿、诸事不顺的模样,难不成是岳丈家给的压力太大? 他与李绩之女李玉珑自幼相熟,李玉珑未与杜怀恭成亲之前还整日里缠着自己玩耍,是以深知那小丫头外表柔弱娇俏,实则心志刚硬。兼且出生在英国公府,眼中唯有天下英雄方能入眼,有一些“望夫成龙”的执念实属寻常。 李绩此人看似冷淡与任何事情都不萦于怀,实则心高气傲,朝中文武没有几个被他放在眼里,自持高人一等。 这等情形之下,对于杜怀恭这个女婿的要求必然非常高。 而杜怀恭恰恰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 当一个人没有什么爆棚的野望,却又要面对家族、岳家庞大的资源扶持,在官场之上举步维艰,心里那种迷惘和厌烦简直无法描述。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一个从未奢想王冠之人,却非要将王冠待在他的头上,让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强加于他身上,那种想撑却撑不下去、想逃又不敢逃的滋味…… 房俊表示予以同情。 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性格,有的好高骛远,有的壮志凌云,有的甘愿平庸、随波逐流。 你不能说谁对谁错。 一个人有幸选择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去生活,那就是最大的幸福;而若是将别人的意志强加于别人身上,希望别人按照自己预想的方式去活着,那就是最大的悲剧。 很显然,杜怀恭眼下就是这等情形…… 他只愿当一条咸鱼,吃喝不愁游山玩水,胸无大志优哉游哉,可是家族之内不允许他这般平庸,需要他成长起来为家族遮风挡雨;岳家也不容许他这般沉沦,这简直就是“自甘堕落”…… 杜怀恭的情绪有些激动,敲了敲桌子,红着眼睛,低声道:“他们想让我登阁拜相,想让我封狼居胥,可我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做不到啊!什么统御千军万马开疆拓土,那只是小时候做的梦而已,我承受不来的!可现在家中逼着我,岳家逼着我,娘子亦逼着我!诸位可曾知道?我家娘子说了,若是不能立下功勋、出人头地,连卧房都不许我踏进半步……” 说到这里,他将手里的酒盏狠狠一掷,“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喘着气道:“可我就算再没有志气,那也是个男人啊!关中儿郎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 说着,一腔委屈化作泪水,这厮居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房俊:“……” 高真行:“……” 娘咧! 高真行怒道:“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男子汉大丈夫,昂藏七尺顶天立地,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 房俊虽然最是看不起这等窝囊废,可心里到底也有几分同情,亦劝说道:“也没必要非逼着自己,走一步算一步嘛。前些时日听闻英国公要招你入军中,你缘何不同意?军中皆是英国公部属,到了那一支军队都有人照应着,东征必将势如破竹取得胜利,你在军中混一混,这不明摆着捡一份功劳么,何乐而不为呢?” 不说这个还好,他一说起这件事,杜怀恭顿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那模样简直就跟死了亲爹似的…… 房俊无语,这人也太窝囊了吧? 你自己没难耐去建功立业,可是你老丈人都将路给你铺好了,只需老老实实的走下去就行,届时东征胜利论功行赏,身为英国公李绩的女婿,陛下怎么都得高看一眼,妥妥一个功勋到手,足以封妻荫子。 这人却视之如毒水猛兽,避之而唯恐不及的样子…… 没出息啊。 高真行气道:“好儿郎血染沙场、马革裹尸而面不改色,汝乃吾辈之耻辱也!” 他这人平素很“莽”,最见不得人这般没骨气的模样。 杜怀恭是真的醉了,想要把满腹委屈一朝倾尽,被高真行这么一说,反倒是激起了脾气,抽抽噎噎的哭着,大声说道:“你们知道个屁!你们只见到英国公为我铺好了路,似乎只要到了军中就能捞取一份功勋,可你们就没想过,万一到了军中,我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鸡鸭,任人屠宰?” 高真行被气笑了,呵斥道:“你特么小点声!这等话语传扬出去,英国公还不得将你锤死?真是天下奇闻,英国公好端端的取你性命作甚?再者说,就算当真如此,他又岂会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活生生的弄死自己的女婿?简直胡扯!” 杜怀恭抹着眼泪,反驳道:“我身入军中,那就自当要遵从军纪,一旦犯错,就要接受军纪之惩处!刚刚你们也说了,英国公乃是军中的一人,部属遍及各个部队,无论在哪儿,随意给我安插一个罪名那是难事吗?军法无情,然后看了我的脑袋,旁人不但不会说英国公残忍暴虐,反而会吹捧他公正严明、大义灭亲……” 高真行:“……” 房俊:“……” 这话听起来纯粹胡扯,但是细细思忖,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但前提是,李绩真的想干掉这个女婿! 李绩会有那个心思吗? 房俊觉得还真就不好说…… 有唐一朝,无论是生前身后,李勣都享有崇高荣誉,三代帝王对其崇敬有加、恩遇信赖,唐肃宗甚至将他与李靖一起,称为历史上十大名将之一,认为他和李靖所立下的功绩,只有汉朝的卫青和霍去病才能与其相媲美。 才能杰出、审时度势、知人善任,是李绩最大的特点,正是有了这些特点,才能早就他一生之辉煌。 尤为重要的是,此人治军极其严谨,绝不会枉纵私情。 杜怀恭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能力,李绩岂能不清楚?纵然是自己的女婿,依着房俊对于他的了解,等闲亦不会做出将杜怀恭招入军中,亲手为其铺垫前程,等着坐收功勋这等事情。 若是当真如此确有招杜怀恭入军一事,搞不好真有可能是另有谋算…… 但李绩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婿吗? 看不上眼,就杀掉换了一个? 似乎也不是李绩的为人作风…… 那么真相可能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房俊暗自叹息一声,这杜怀恭虽非人杰,性情懒散才能不显,但也有些心智,开创前程或许不足,但敦实守成却绰绰有余,只是这小命儿却朝不保夕,着实令人有些可惜…… 只不过此乃英国公府的家事,房家与李家纵然世交,却也不能插手进去管闲事。 可坐视杜怀恭死于非命,又不是他的性格…… 想了想,便说道:“从军虽好,可以轻易攫取功勋,但到底有风险,沙场决胜刀枪无眼,谁也说不定下场如何。杜兄何不干脆去吏部要一个官身,请求外放州府呢?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出一些业绩来,或许亦能够让英国公对你另眼相看。” 杜怀恭一个劲儿的喝酒,一边喝一边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猛地双眼一睁,丢掉酒盏,蹲下去就抱住了房俊的大腿:“二郎,救我!” 第一百三十二章 消弭 房俊唬了一跳,连忙伸手欲将其扶起,连声道:“杜兄太看得起某了,此乃英国公之心意,某又如何救的了你?” 杜怀恭愣了一愣,忽的又放声大哭,干脆坐在地上哭道:“你看看,你看看,连你都知道英国公欲杀我,我我我,我活不成了,哇呀……”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一时说顺了嘴,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却没想到杜怀恭如此敏锐,立刻捕捉到他的口风。 看来不是个傻子…… 周围的纨绔都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见到杜怀恭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个又是吃惊又是好奇,都往这边看着。 房俊无奈,对高真行说道:“将他弄起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高真行伸出一脚,直接将杜怀恭踹翻在地,骂道:“瞅瞅你个瓜怂样儿,闭嘴!” 而后又瞪着周围的纨绔:“该干嘛干嘛去,看什么热闹呢?” 这位在纨绔当中的威望着实不小,一顿呵斥,纨绔们赶紧散去,杜怀恭也不敢哭了,委屈巴巴的起身,挨着房俊坐,给房俊斟酒,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苦苦哀求:“二郎,救救我吧!” 房俊被他纠缠得烦躁不已,不悦道:“某如何救你?你也别疑神疑鬼,英国公那是何等人物,当朝百官之首,焉能对你这个女婿行那等狠辣手段?你自己想多了,回去睡一觉就好。” 他才懒得去管人家英国公府的事情,再者说了,这件事搞不好就是李思文那个混账的手笔,自己再是看不惯、再不忍心,那可是胜似手足的兄弟,岂会坏了李思文的好事? 你杜怀恭于我素无交情,哪管你的死活。 而且李思文这人混账是混账,但素来义气为先、一身正气,若是当真对杜怀恭有杀之的心思,那也必然是杜怀恭有什么让李思文不得不杀的理由,自己岂能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兄弟…… 杜怀恭很是失望,却也不敢多说,高真行撵他也不走,就赖在旁边又寻来一个酒盏,一盏一盏的喝着酒,没一会儿便一头扎到地上,鼾声大作,人事不省。 高真行瞅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人还是不错的,出生娇贵,却颇重义气,就是这胆子小了一些,生平最是怕死。” 房俊闷不吭声。 两人都信了杜怀恭的话语,只不过彼此的关系尚未好到可以去招惹李绩…… 世家子弟,自幼秉持九品中正之法,只要不是平素恶名昭彰、臭名昭著,都能混个一官半职。进了官场,需要的便是自身的实力以及家族的资源,两者一旦契合,便可青云直上。 在此期间,同僚的评价、上司的提携,缺一不可。 如今李绩身为宰辅之首,高真行岂肯为了一个没什么交情的旁人去得罪他? 不能怪高真行冷酷,世家子弟耳濡目染的便是利益为先,首重家族利益,次之自身利益,至于拾金不昧、助人为乐这等孩童之时听听就算的故事,早就就到九霄云外去了…… 夜幕渐深,露水打湿了花草树木,皎洁的月光倾泻在书院的房舍之上。 酒宴已经散去,纨绔们虽然未能达成今日前来之目的,却也尽兴而归,高真行安排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杜怀恭送回家,继而向房俊告辞:“今日之事,是吾不对,幸亏二郎胸襟广阔不予恼怒,反而设宴相待,深情高义,感激不尽!” 人就是这样,他若不服你,任你宽厚义气以诚相待,亦是不屑一顾甚至心生厌恶:可若是心中敬服你,那么就算你对他拳打脚踢,他亦认为这是友情的最佳体现,你让他风里火里刀山火海,眉头都不皱一下…… 人性最贱。 房俊还礼,笑道:“所谓不打不相识,某与四郎虽然是故识,但接触不多,彼此有些误会,若非今日这么闹一闹,焉能情投意合、彼此投契?男儿汉志在关山,胸怀天地,似这等客气话,四郎不必多说。” 高真行是个鲁莽的性格,最是中意这等豪放不羁的人物,恩怨情仇一壶烈酒尽数购销,爽快! 自己以往当真是猪油蒙了心,这等放荡率性之豪杰,居然生生做了多年的仇敌…… 房俊负着手,笑吟吟的看着一众纨绔人喊马嘶的消失在山门之外,这才转身抬脚走上值房门前的石阶。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先前尚未觉得如何,这会儿酒宴散去,夜风一吹,便有些微醺。 值房门打开,许敬宗依旧未走,在房俊身边抻着脖子往外看了看,见到纨绔们已经散去,做出一副长长松了口气的模样:“哎呀,这帮子混球总算走了,下官当真害怕一言不合打起来……” 嘴上这么说,实则心里说不出多么失望。 都特么是一群怂瓜蛋,他房二再是厉害又能如何?顶了天再加上几个部曲,你们这么多人一哄而上,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他个半死,结果却被人家几下子给收服了,瞧瞧喝酒的时候那一个个称兄道弟一脸谄媚的德性…… 真是没用啊。 房俊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一边走进值房,一边随意说道:“是啊,不知有多少人盼着这边大打出手,等着看热闹呢,这下子怕是要失望了。” 许敬宗心中一紧,赶紧跟着房俊身后进了值房,殷勤的去拿来热水,又指使书吏哪来湿帕子给房俊擦脸擦手…… 房俊擦了手脸,喝了一口热水,觉得舒服许多,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吁出口气,道:“这时辰城门早就关了,那些纨绔想必会去谁家的庄子睡一宿,某也不回府了,就在这书院里将就一晚,世叔你自去寻一处房舍,赶紧去睡吧。” 许敬宗搓搓手,心里骂娘,你特么吃饱喝足,别的事儿就忘啦? 眼见房俊一丝一毫觉悟都没有,许敬宗也吃不准他是真忘了还是装傻,只得提醒道:“二郎,今晚这些酒席可不便宜,下官专门打发人去松鹤楼按着最好的席面置办的,连带着酒水以及人家打发人送来的赏钱,花了不下于一百贯!” 房俊后脑勺枕在椅子上,微微眯着眼,闻言道:“那是花费不少,不过以此消弭一场混乱,远超所值。否则这会儿咱俩可能就得在陛下面前请罪了,陛下将书院交托于咱们,岂能还让陛下操心呢?” 许敬宗气得差点骂娘,咱俩说的是一个事儿吗? 一百贯呐! 自己空有一个资历,官职不高、爵位不显,一年的那点儿进项手指头巴拉巴拉都数得过来,一百贯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你特么倒是富可敌国家财万贯,是没将这一百贯放在眼里呢,还是故意的? 心中纠结,吱吱唔唔道:“那个啥,这些钱……是下官垫付的,您看是不是……” 房俊面上露出恍然之色,一拍额头,道:“哎呀,瞧瞧,酒喝多了,居然给忘了。” 许敬宗眼巴巴从瞅着,然后……没了。 先前甭管真忘假忘,现在您记起来了,怎地却连个便是都没有? 房俊瞪着许敬宗,奇道:“还有事儿?” 许敬宗恨不得掏出一把刀来给这棒槌捅个透心凉,憋着气道:“这些钱可是二郎你让下官垫付的,在你眼里是个小数目,可下官俸禄微薄、家资寥寥,你看……” 房俊不悦道:“某称呼你一声世叔,乃是对你的尊重,结果为了区区一百贯,你却跑这儿跟我没完没了,怎么,怕某黑了你这一百贯?不过我现在身上没钱,谁也不会出门带个几百贯放在身上对吧?明日,明日某让人给你送府上去。” 许敬宗很是尴尬。 他自然也不是拿不出这一百贯,可他天生就是个爱财的性子,属貔貅的,能进不能出……眼下长安米价亦不过三五文,一百贯那可就是上万石的粟米! 足够府中上下吃一年…… 若是舍了去,想想就心疼。 不过既然房俊已经答允了,那就等着明天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恩怨难了 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跪坐在茶几旁,手里拈着茶杯,看着面前跪伏于地老泪纵横的长孙无忌,心底不仅一阵唏嘘。 曾几何时,作为自己最信任、最得力的臂膀,许给他一世荣华、富贵昌盛,然而时至今日,当年辅助自己登基为帝的关陇势力已然成为皇权最大的绊脚石,而这位即是舅子又是好友亦是重臣的长孙无忌,更是与自己渐行渐远。 或许,天家当真无情吧。 因为怀揣了太多野心,背负了太多责任,当整个天下亿万黎庶的福祉尽皆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又怎能顾念私情、随心所欲呢? 天下至尊的权力,亦意味着此道孤寡,无人偕行…… 按理说,长孙冲叛逆作乱,罪不可赦,苛待长乐公主致其郁郁寡欢如今孑然一身,此罪不可宽宥,阴谋陷害太子致使身受残疾,更是死有余辜,然而他纵然铁石心肠,又怎能心安理得的看着长孙无忌老年丧子、悲怮欲绝? 轻叹一声,放下茶杯,李二陛下温言道:“你我半生情分、同生共死,何必如此跪拜哀求?曾几何时,某亦将冲儿视如己出,将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他,给予他荣华富贵、高官显爵,谁知他居然叛逆作乱,某亦如你一般即是愤怒又是心疼。” 长孙无忌跪在那里不肯起身,哭诉道:“陛下明鉴,孽子辜负皇恩,纵然千刀万剐,亦难赎其罪!只是其中亦有隐情,孽子受到李元景、赵节、侯君集等人蛊惑,一时鬼迷心窍,方才铸下大错。老臣于微末之间得识陛下,数十年来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愿以陛下所赐予之所有爵位勋阶,换取孽子一条性命,还望陛下念及老臣之微薄功劳,饶他一条狗命吧!” 尚未及知天命之年,但一头发丝已然花白,此刻颤巍巍跪拜堂上,涕泪俱下,闻者心酸。 李二陛下沉默良久,忽而长叹一声,道:“罢了!某便准你所请,允许长孙冲身入高句丽,刺探军情,戴罪立功,待到东征得胜、平灭高句丽之时,某赦了他的罪孽便是。” 心愿得偿,长孙无忌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欣喜之色,反而抬起头来,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因为他心中知道,纵然此前皇帝疏远他,更多的亦是权力之争,并未伤及到彼此之间的感情。 皇帝是一个念旧的人,对待那些跟随他打天下的老臣子们,总是会有几分宽容与厚待。 然而现在,他挽回了长孙冲重返长安的命运,却也亲手将这一份君臣之情彻底葬送。 自今而后,便只是君臣。 李二陛下亦很伤感,不过事已至此,唏嘘嗟叹又有何用?人生总是难免充满了遗憾,身为帝王,非但要有一颗坚强的心,更要做好准备一个人奋战在孤独的路上,哪怕他竭尽全力的希望这些曾经浴血奋战的袍泽能够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不让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出现在他们身上…… “某稍后便下诏于兵部,命其将冲儿列入‘密谍’之名册,辅机你亦要给冲儿去信,让他在高句丽好生潜伏,时刻将渊盖苏文之动向报于辽东驻军,让他与薛万彻单线联系,为大军平定高句丽立下殊勋,则某定然宽宥其罪,赦为庶民,准其返回大唐。” 长孙无忌再一次叩首,道:“多谢陛下恩典!吾长孙氏生生世世忠于陛下,守护陛下之江山,纵使肝脑涂地,亦百死不悔!” 李二陛下叹道:“某还能信不过辅机的忠心么?这些话实不必对某说,回家去好生跟你家中子弟说吧,忠君爱国,做一个人臣之典范,则皇家又岂会寡恩?” 长孙无忌羞愧无地:“老臣该死……” 李二陛下安慰道:“辅机宽心便是。” 长孙无忌自然知道自己求得的这份恩典有多么不易,身为帝王,能够宽宥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臣子,这份情分可不仅仅是看在他长孙无忌这些年鞍前马后的功劳。 更多的,则是不愿九泉之下的文德皇后伤心,当年文德皇后对于长孙冲宠溺异常,视如己出,很早便定下了将嫡长女下嫁的决定。 谁能想到,文德皇后已然殡天十年,长孙家却依旧要仰仗其福泽,保全子孙康宁…… 对于长孙无忌来说,这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耻辱。 然而他却不得不将自己的骄傲与尊严抛开,在李二陛下求得这样一个恩典,以保全长子…… …… 看着长孙无忌佝偻着腰走出大殿,李二陛下依旧跪坐在原地,一脸唏嘘。 半晌,他才缓缓站起,唤来宫女更换了一套衣裳,走出神龙殿,绕过小半个大内,来到淑景殿。 淑景殿内凉爽宜人,墙角放置着盛着冰块的铜盆,袅袅檀香自仙鹤香炉中升起,令人心情宁和。 光洁的地板一尘不染,窗帘纱幔尽皆是简洁的素色,靠窗那边放置着一张雕漆茶几,几个蒲团,茶几上一套黑陶茶具,一盏青铜烛台,一卷经文,墙边是一架紫檀木书柜。 整个殿内简洁素雅,颇有出尘之宁肃。 李二陛下脚踩着地板,剑眉微微蹙起。 这丫头如今在皇宫之内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时候都在终南山的道观之中潜修,性子更是愈来愈清冷淡泊,瞧瞧这淑景殿内的陈设,分明就是一个青灯古佛相伴的尼姑,哪里有半分大唐公主金枝玉叶的奢华尊贵? 若是任由这么发展下去,有些不妙啊…… 早有宫女上前施礼,李二陛下问道:“殿下何在?” 宫女道:“殿下刚刚抄完了一本佛经,手上染了墨渍,去往后殿沐浴更衣,奴婢这就去请殿下前来。”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信步朝着窗前茶几走去,随意道:“不必,朕就等一会儿,待到殿下沐浴之后,再命其前来即可。” “喏。” 宫女柔声应了,又奉上香茗,这才前往后殿。 李二陛下将左右内侍宫女尽皆斥退,坐在茶几后,看了一眼窗外繁茂的花树枝叶,然后信手拿起茶几上那卷刚刚抄录的经文,翻开一看,通篇簪花小楷,字迹娟秀文雅,是一部《道德经》,呷了一口茶水,便细细品读起来。 少顷,后殿脚步声响,一身道袍的长乐公主脚步轻快的走出来。 一头柔顺乌亮的发丝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根宝白玉簪子固定在头上,露出一截雪白优雅的脖颈,秀美绝伦的脸上不着脂粉,却有如清水芙蓉,夺人心魄。 “女儿见过父皇。” 到了近前,长乐公主敛裾施礼,见到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这才跪坐在茶几前,拢了一下袍袖,皓腕如玉,素手纤纤,提起茶壶为李二陛下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 李二陛下将手中书卷放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放下后轻叹道:“你呀,修身养性是好事,但也别将自己弄的如佛家那般六根清净、断绝红尘。长安城内繁华富庶,总归要出去走走,时常参加一下宴会才好。” 李氏皇族崇尚道法,尊老子为祖,以道家为国教,但是当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一心一意沉浸于道法之中,颇有几分斩断红尘不问世事的决绝,这就令李二陛下有所不满了。 女人就要相夫教子才行,年岁尚未及花信之年,却已然有了一颗勘破红尘之心,这如何使得? 长乐公主温婉一笑,捋了一下鬓角的发丝,柔声道:“父皇何必忧虑?女儿只是觉得这般清淡一些的生活更符合性情,那些酒宴诗会之类喧嚣得很,女儿从小就不喜欢。” 李二陛下看着女儿的面容,心中哀叹,“外柔内刚”说得估计就是自家女儿…… 长乐公主唤来侍女将水壶拿走,换一壶烧开的拿来,见到父皇面上的担忧,便粲然一笑,道:“行吧,既然父皇有命,那女儿多出去走走便是,嗯,兕子和小幺闹着要去芙蓉园看荷花,据说过几日尚有诗会在芙蓉园举办,那女儿便陪同兕子她们同去,亦好透透气,见识一番长安才俊。” 李二陛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长乐公主的试探 芙蓉园作为大唐盛景之一,一向为文人墨客所青睐。 这座园林曾为前隋皇家禁苑,未得皇帝准许,外人禁止入内,故而文献之中唯有前隋皇帝在此宴请臣子之记载,未见寻常百姓入园游玩之说。大唐定都长安,李二陛下将芙蓉园的主体园林尽皆赐给魏王李泰,成为魏王李泰的私人园林,但是大多数地方都会定时向外开放,诸如上元、端午、中秋这等假日,准许寻常百姓入园游玩。 魏王李泰本就是个才华横溢之人,平素最是喜好结交那些学问高卓的青年才俊,时不时的在芙蓉园举办诗会,一来二去的,居然成为长安一件盛事。 今年更是打算在盛夏之季呼朋唤友临水赏荷,消息早早的传出去,无数才子慕名前来,魏王李泰干脆便奏请皇帝,开放芙蓉园,成为一件全民乐事…… 多见见那些个青年才俊是好事,李二陛下巴不得如此,说不定哪一个就看对了眼,终身大事不就解决了? 眼下长乐公主的婚姻,早已成为令李二陛下寝食难安的头等大事…… 但是听闻长乐公主说出要去芙蓉园的言语,此刻李二陛下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么巧? 先前刚有兕子“威胁”房俊,令其带着她与小幺前往芙蓉园赏荷观摩诗会之事,现在长乐又提起…… 该不会是私底下都商量好了,就为了避免一同出现在人前所以才提前编织的谎话,来哄骗蒙蔽他这个父皇吧? 娘咧! 李二陛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且不说房俊到底是否对长乐公主怀有觊觎之心,单单只是因他之故,如今长安市井之中关于两人之绯闻依旧流传,致使许多有意向长乐公主提亲的人家望而却步,唯恐招惹了那个棒槌。 身为父亲,李二陛下如何不气恼? 当即,李二陛下的脸便耷拉下来,面沉似水,询问道:“尚有何人与你同行?” 长乐公主眨眨眼,有些不解,奇道:“就只是女儿与兕子、小幺,不过若是尚有旁的姊妹愿意同去,自然要一起才好,人多也热闹一些。” 李二陛下想要问一句“那棒槌是否跟你约好”,想了想,终究没有忍住没问。 他信不过房俊那个混账,面似忠厚却一肚子花花肠子,但是对于自家闺女还是有着充分信任的,不觉得长乐能够与房俊会光天化日之下在芙蓉园幽会…… 这么一想,心情略有好转,便看着长乐公主叹气说道:“你母后走得早,将你们都留给父皇,父皇若是未能将你们一个个都照顾得好,将来有何颜面与你母后泉下相见?所以呀,你的终身大事要尽早考量。” 长乐公主面颊微红,螓首微垂,低声细气道:“父皇说的是。” 见到她这个态度,李二陛下顿时有些着恼,不悦道:“是是是,每次说你都是是是,可一转眼就抛到脑后,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父皇心疼你,准许你挑选一个合乎心意的夫婿,结果你挑来挑去,一个入眼的都没有!父皇就不信了,这满长安城的年轻俊彦,就没有一个入得了你的眼?” 一说起这个,他就来气。 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曾有过子女对于自己的婚事有做主之权力? 但他亦知道,婚姻大事终究是要两人相处,为了利益而结合,难免磕磕绊绊,他不愿自己这个命运多舛的闺女身上发生这等悲剧,否则婚后整日哭哭啼啼,埋怨他这个父皇,他心里也不好受。 所以赋予长乐公主“自主择婿”之权力——随你的心意就好,哪怕是个贩夫走卒、歪瓜裂枣,只要你自己看入眼,咱半点意见都没有! 结果呢? 任是那些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排成排的随你挑,却一个看上的都没有…… 难不成闺女当真看上了房俊,心有所属,所以看不上旁人了? 李二陛下就郁闷了…… 说起来,房俊那厮固然脾气棒槌一些,但是允文允武、才华横溢,年轻一辈当中还真就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这厮在外横行无忌,在家中却是极其君子,对待正妻、妾室甚至是婢女侍妾尽皆宽厚博爱,素为士子所推崇赞扬。 不得不说,房玄龄以身作则,这家教当真是好…… 可那房俊再是出类拔萃,他也是你的妹婿啊! 李二陛下身上有着胡人血统,性格更是疏朗开阔,从来不认为什么三从四德就有多了不起,李氏皇族的女子风流韵事数之不尽,李二陛下素来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是如房陵公主当年那般闹得太过分,也懒得去管。 若是长乐当真看上一个有妇之夫,李二陛下甚至愿意做一回恶事,勒令那男子与妻子和离,然后将长乐公主下嫁。 可是房俊…… 绝对不行! 天底下哪里有让自己的女婿跟自己的闺女和离,然后娶自己另一个闺女的道理? 这事儿若是当真做出来,恐怕史书之上他比隋炀帝还要昏聩无道…… 长乐公主低垂螓首,轻咬红唇,柔声道:“父皇既然允准女儿择婿自主,那女儿总归是要找一个中意的,否则岂不是委屈了自己?可是一直亦未曾遇上这般男子,女儿也没法儿。” 李二陛下看着自家闺女,又是气恼又是黯然。 就是这么一副看似柔弱如水、实则刚强不屈的性格,与文德皇后几无二致,再加上眉目气质之间颇多相似,给予李二陛下一种如同当年面对文德皇后之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长枪击水,有力难施…… 当年他每每脾气发作,要惩治大臣,文德皇后便会这么一副娇弱温柔的神态,大道理娓娓道来毫无烟火气,结果便能令他束手无策,高涨的怒火亦会渐渐消退,重回理智。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李二陛下这百炼钢遇上绕指柔,完全没办法…… 李二陛下只得说道:“那你到底打算几时成亲?” 长乐公主咬着红唇,有些娇羞,轻声道:“那始终未有合适之人选,女儿有什么办法呢?若是父皇心急,那便随意找个人让女儿嫁了吧,还请父皇放心,如论以后如何,女儿绝无半句怨言,唯有敬爱如故。” 李二陛下差点抓狂。 你这话一说,老子怎么好意思逼着你嫁给一个你看不上的男人? 若是婚后美满尚且罢了,若是稍有不如意,咱这个当爹的起飞要自责终身? 李二陛下是彻底无奈了,禁不住仰天长叹,很想大吼一声—— 皇帝的女儿也愁嫁?! 长乐公主冰雪聪明,自然感受得到父皇的心思,长长的睫毛翕动几下,奓着胆子说道:“那个……父皇明鉴,其实女儿有父皇怜惜,有兄弟爱护,纵然孑然一身,亦是富贵荣宠,天下莫及,又何必去找一个男人嫁掉呢?” 李二陛下吓了一跳,正色道:“说什么浑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无子嗣,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而对于女人来说,无论多么尊贵的女人,亦是母凭子贵,若无子嗣傍身,年老之后孤苦无依,那份凄苦可是谁能忍受得住的?听父皇的话,若无中意之人,那边慢慢再说,但决不可生出这份心思!” 开什么玩笑,父皇练习你,却不能怜惜你一辈子,兄弟爱护你,却总归是差了一层,等到将来风烛残年老弱不堪,身边却无子嗣荣养、送终,那定然是人世间最最凄惨之事! 长乐公主依旧垂着头,睫毛翕动的频率不自觉的加快,强抑着“砰砰”的心跳,低声道:“要不……女儿在兄弟姊妹的子嗣之中,过继一个?” 李二陛下瞠目结舌,断然道:“那如何使得?绝对不行!” 长乐公主抿抿嘴,心说怎就不行?世间无子嗣之人都会过继一个兄弟之子承欢膝下养老送终,乃是寻常之事,即便是皇家亦是如此,兄长楚王李宽过继给了早夭的叔父楚哀王李智云,十三弟赵王李福更是过继给伯父隐太子李建成为嗣。 尤有甚者,民间连“借種”这等离奇之事都屡见不鲜。 她自己便曾遇到过……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乱象 外人眼中的琴瑟和谐、恩爱典范,背后却不知耗费了她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委屈,可是倒得最后,亦不得不在花信之年与丈夫和离,多少个夜晚孤枕难眠的时候以泪洗面,满腹辛酸委屈,也只能装在肚里,无人倾诉。 贵为大唐公主,被父皇视若掌上明珠,可是到头来依旧劳燕分飞、孑然一身,长乐公主对于婚姻已然有了恐惧…… 夫妻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 一桩桩一件件,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表情的表达错误,就会引起一场诸多不满。固然因为她身份尊贵无人敢当面表示不满,亦从未曾发生过寻常人家那等讥讽辱骂甚至大打出手的事情,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却也是少不了的。 难道只是因为一些家长里短,便向父兄哭诉,要他们为自己撑腰? 自从嫁入长孙家,长乐公主便在这等彷徨无措之中劳心伤神,她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能够处理皇室之内的各种事务、关系,甚至于就连朝臣对自己平素行事亦是交口称赞,却偏偏理不顺、捋不明夫家的事情? 父皇诏令与长孙家和离的那一刻,她就好似一只憋屈在笼中的鸟雀,一遭得脱樊笼,振翅翱翔云天。 没有一丝一毫的贪恋不舍,就那么满怀着喜悦从长孙家离开…… 如今若是再踏入别的男人家门,就会比长孙家更好吗?长孙无忌乃是自己的舅父,无论家中旁人如何,长孙无忌始终对自己宠爱维护,却依旧落得这般下场,难道还能有人比长孙无忌更宠溺自己吗? 这是她心中的疮疤,使得她对成亲有着非常强烈的抵触。 她不想自己再一次陷入上次婚姻的那种几乎压抑得人喘不过气的困境…… 她甚至想,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成亲? 她是大唐公主,是身份尊贵的皇族贵女,一辈子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哪怕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世事,照样活得安稳,即便说什么老来要有依靠,那么去兄弟姊妹那边过继一个不就行了? 更何况,她更亲眼见过骇人听闻的“借種”…… 沒有男人,女人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又何必将自己陷入那种彷徨无措、终日思前想后进退维谷的婚姻当中呢? ***** 李二陛下却不赞同。 《仪礼》说:“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周礼》更说:“九嫔掌妇学之法,以九教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身为女人,三从四德乃是必备之德行,相夫教子便是天职,若是那等民间女子孤苦无依,不得以遁入空门以为生活之手段,那也就罢了,你堂堂一个大唐公主尊贵荣耀,却要一辈子不成亲,甚至连子嗣都要过继而来,那成何体统? 他苦口婆心劝道:“休要被那些个道家亦或是佛门的人所蛊惑,人生于世间,诸多苦难磨砺,若是身边吾结发之人、吾血缘之嗣,谁能为你遮风挡雨、共渡患难?你平素修习道法,为父不曾管你,可你学学道法之中清静无为之大道也就罢了,万万不可生出遁入空门之心,为父绝不答应。” 那些个道士、和尚,看似潇洒解脱,整日里餐风饮露带着仙气儿,似乎闲云野鹤心无烦忧,但是一旦到了年老体衰,所要面对的困顿非常人所能承受。 血缘至亲尚且不一定至诚至孝,何况是一些徒弟、门人? 长乐公主抿着嘴,垂着头,闷声不语。 李二陛下就没辙了…… 这丫头看似柔弱,实则外柔内刚,主意很正,硬是逼着她自然不会反抗,哪怕是贩夫走卒马匪盗寇,她也会嫁过去,但从此郁郁寡欢凄苦终生,尤其是他所愿见到? 无奈之下,只得将此事暂且放下。 好在长乐年纪不大,还能再拖一拖…… ***** 百十个纨绔围攻书院,在长安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然而未等这股波动形成风潮,便陡然沉寂下去,偃旗息鼓。 这令诸多世家门阀很是失望…… 现在几乎所有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看待房俊的时候都有一种“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但是又干不掉他”的愤懑,亟待房俊出一个大丑,也能让大家心情爽利一天,否则只许少数一个庶子、次子进入书院读书这股子闷气憋在胸口,着实难受。 然而天不从人愿,百十个纨绔浩浩荡荡前往书院,气焰熏天声势骇人,结果却被房俊瞬间化解,还广设宴席聚会欢饮…… 特么这帮子瓜怂玩意儿,没吃过肉啊还是没喝过酒? 真是扶不上墙的一堆烂泥巴! 不过房俊才不会理会世家门阀的郁闷无处发泄,由于婚期渐渐临近,房府上下都在忙碌张罗,房俊愈发不耐烦,干脆窝在书院里寸步不离,监督着书院的施工以及设施、器材的筹备。 一座座建筑相继竣工,原本一座位于昆明池畔并不突兀的山包,顿时显得精致优雅、书香气十足。 书院预设了多个学科,将来开学之后将会在各个不同区域内教学,一座座房舍楼阁看似散布在树木掩映之中,却又巧妙的相互衬托、彼此呼应,形成一个一个学区。 书院多出主体建筑,房俊都选择了砖石结构。 木质结构的建筑更显精美,但是防火是一件难事,稍有不慎便会毁于一旦,就连故宫那等帝王居住之所,戒备严谨防备严密,都不止一次遭受过火宅肆虐,更何况是一座书院? 房俊可不想某一天一把天火熊熊燃起,毁了这个凝聚了他所有祈盼与梦想的书院。 而且中国的历史便是一部改朝换代的剧本,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谁知道眼下繁华鼎盛之大唐哪一天会被另一个王朝所取代? 这座书院将会代表了这个时空最高的科学技术水平,它应当永远的矗立在这里,成为未来华夏文化的丰碑,而不是毁于战火之中,令后世子孙只能在灰烬之中搜寻那么一丝半点的残垣断瓦,凭此缅怀先祖曾经的荣光。 相对来说,砖石结构的建筑更能长久留存…… 他要打造一个万世典范,永恒丰碑! …… 书院的树林掩映之中,有一条发源自山顶的溪流,穿行于岩石之间,水流清澈,六七步宽的河面并不宽敞,但却足有五六尺深,哗哗流淌,水流充沛。 溪边的岩石上建起一座小楼,此刻正有一群人围在此处,里外忙碌。 房俊的《数学》刊行于世,给大唐算学届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使得算学水平突飞猛进。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对于天文历法的应用。 不知何时,房俊与袁天罡关于算学的谈话流传出去,其中尤其是房俊对于日食、月食乃是自然现象有迹可循,甚至可以事先通过严密的计算从而推断日食发生之准确时间,产生了一场广泛的争论。 一直以来,“天人感应”的理论早已深入人心,君王不修德行、苛政害民,上天便会降下警示,地震、洪水、海啸、日食、月食……诸如此类。 皇帝勤政爱民,自然四海升平、风调雨顺;皇帝荒淫无道,则灾难频发、日月遁走。 现在你房二蹦出来什么这跟皇帝是好是坏、朝中大臣是忠是奸完全没关系,你想干嘛? 都知道你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皇帝对你宠信有加,可也不能大言不惭否定“天人感应”呐! 你自己甘心当一个佞臣也就罢了,还想愚弄天下人? 休想! 士林之中首先谴责房俊“谗言媚上”“蛊惑君王”,经由一些人的推动,渐渐形成一股舆论,将房俊推上了风口浪尖。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有人厌恶自然有人欢喜,士林之中掀起一股讨伐房俊的舆论,李二陛下可差点乐坏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摆钟 何谓“天人感应”呢? 简单来说,就是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若天子违背了天意,倒行逆施不仁不义,上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勤政爱民政通人和,上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孔子作《春秋》,认为灾异是国君失德而引发的,他曾说:“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又劝国君“正刑与德,以事上天。”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 这就是“天人感应”学说…… 简直就是悬在皇帝头顶的一柄利剑。 皇帝若是干了什么坏事,天降警示予以惩戒,自然心中发虚,赶紧改邪归正;可有时候明明什么都没干,照样狂风暴雨地震海啸,倒霉的还来一出日食或者月食这种“顶级”的灾祸,岂能不感到憋屈? 古往今来的帝王对这个“天人感应”的学说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可儒家门徒对此深信不疑,谁敢质疑谁就是倒行逆施、逆天而行,即便是帝王提出质疑,亦要疯狂撕咬一番,务必令帝王认识到自己从错误。 李二陛下便是如此。 嗯,他不是那种啥都没干所以觉得冤枉,而是坏事儿干了不少心中发虚,每有灾祸便心中惴惴,唯恐群臣胁迫他颁布一份“罪己诏”…… 听闻到房俊提出这一切都是自然现象、非是人力能够干预的论点,李二陛下心中欢喜。 好女婿啊…… 赶紧责成李淳风推算日食、月食的发生时间,这正是太史局的职责所在,只要能够证明房俊所的对,“天人感应”这柄利剑就可以被李二陛下丢进茅厕,再也不受气。 李淳风的确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数学家,学究天人这个词汇就是对他最好的注解。 很早的时候他就在测算日食、月食的规律,只是心中没底,所以执行得也不够坚决,只是自己闲来无事予以测算,无论规模、准确度都差的很远,是以一直未能有所成果。 如今圣旨颁下,李淳风立即召集天下算学大家齐聚太史局,更发动整个太史局的力量共同测算日食、月食之规律。 事实上,汉代的《三统历》当中就有对于日食的推算,认为日食的发生具有一个一百三十个朔望月的周期,但是这个周期只是一个粗略的预计,并不能确定日食、月食发生的准确时间。 在《三统历》的基础上,李淳风深入研究,通过阿拉伯数字的运算,却是越算越迷茫,道路似乎是正确的,但是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误差导致结果的不一致。 既然不一致,那么就代表是错误的。 可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 最后这些大唐最高水准的算学家们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时间的误差…… 简单来说,就是因为历法不够完善,导致测算出现太多误差。 想要准确的测算出日食、月食的时间,当务之急,便是重新完善一套全新的历法,而完善历法的先决条件,便是拥有一个更加精确的时间测量仪器——将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的日晷是不合格的,因为对于黄道的测算数字表明,一天的时间并非完整的十二个时辰,或者多一些,或者少一些…… 如何制作一个更精确的仪器来丈量时间呢? 李淳风再一次展示了惊人的科学天赋。 …… “陛下请看,这就是微臣研制的新式测量时间的机关……” 书院山中溪水之畔的这座房子内,李淳风向前来视察的李二陛下讲解他的新机器。 “初始时枢轮被左、右天锁抵住轮辐,整个枢轮无法转动,当注入壶中的水到一定重量,格叉就托不住受水壶,开始下降,格叉下降,受水壶也随之下降,装在壶侧的铁拨牙就向下击开关舌。关舌拉动联在其上的天条,天条再拉下天衡的天权端;天衡天关端随之抬起,带动天关,打开左天锁;左天锁打开,则枢轮被允许在受水壶中水的重力作用下转过一辐……周而复始,一擒、一纵,一收、一放,故而微臣为其命名为擒纵机。” 素来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此刻如观天书,一脸蒙蔽…… 不过随着水流驱动,整座擒纵机缓缓运作,最后作用在刻度之上,每隔一刻击鼓,每隔一时辰撞钟,渐渐有所领悟。 房俊更是在一旁惊为天人…… 娘咧! 这特么不就是撞钟么? 真是天才啊!这等原理好像是直到僧一行建造出水运浑天仪的时候才发明出来,是李淳风更厉害,还是这等原理实则早已问世,只是一直未能应用? 房俊没有答案,不过他看着这个原始的撞钟,忽然脑中闪现过一些记忆…… “这台机器极其精妙,原理更是洞悉天机,只不过齿轮长久使用之后难免磨损,则导致刻度的前进缓缓滞后,这看似很微小的误差,但是对于测量时间来说,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话说出来,等于是否定了李淳风的一切功绩,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房俊觉得对待科学,就要秉持严谨的风气,不能因为人情等等因素有所谦让。 李淳风虽然身在官场,但本质却好似一个更接近科学家的道家子弟,并未因为房俊的出言无状而恼怒,只是苦笑道:“贫道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但也只能用更坚固的精钢去制造齿轮,尽量减小误差。” 李二陛下蹙起眉,背着手,瞪着房俊,不悦道:“这等机器已然可称其为巧夺天工,太史令功不可没,岂容你在此挑三拣四予以否定?真有能耐你就造一个更好的,否则就老老实实闭嘴,待在一边。” 他早就被这座精密的机器所征服,哪怕心中对房俊很是宠信,却也见不得他在这边鸡蛋里挑骨头。 房俊无语,您这话怎么说的? 典型的“你行你上,不行别哔哔”! 发现问题就要提出来,人后集中力量解决问题,这才是谨慎的科学观,而不是明知缺陷而搪塞敷衍。 李淳风则眼睛一亮,拉住房俊的手,欣喜道:“难道二郎有更好的办法?休要在意贫道之颜面,只要二郎有更好的办法,即便是亲手砸了这擒纵机又有何妨?” 一干太史局的官吏都在一旁虎视眈眈,没有人对房俊的挑毛病感到愤怒,因为他们都知道之所以能够有这个擒纵机的出现,还是依靠着人家的算学理论,否则即便造出来,误差也会使得它的存在毫无价值。 况且天下谁人不知,房俊最是精擅于这等奇技淫巧的东西…… 房俊瞄了一眼李二陛下,既然您说我“你行你上,不行别哔哔”,那咱还真就得给您展示一下什么叫做超越时空的科技! 他撸了撸袖子,指着那擒纵机说道:“这机器构造之精密,已然堪称前无古人,只是齿轮的运转会导致误差渐渐增大,乃是不争之事实。所以,可以沿用这个原理,但是将齿轮换做一个钟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李淳风一头雾水:“钟摆为何物?” 房俊:“……” 是啊,天底下一座钟都没有,又有谁能知道什么是钟摆呢? 既然连钟摆是何物都不知道,又有谁能知道什么叫做“等时性”呢? 哎,科学剽窃的道路,任重而道远呐…… 他看了看四周,取过四个钉子,又拿来两根线,将线截成一般长短,然后分别在两头绑上钉子,将一头的钉子钉在门框上,另一端垂下。 大家呆愣愣的看着门框上垂下的两根线,各自下面坠着一个钉子…… 这是要干啥? 房俊一手握住一个钉子,其中一个举起到九十度的位置,另一个则只有三十度,然后一起松手。 “大家请看,注意这两个钉子每一次摆动的时间……”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苞米地 钉子从门框上垂下,随着房俊松开手,在自身重力的牵引之下来回摆动,这就是一个简易的钟摆。 所有人都稀奇的盯着来回摆动的钉子,然后惊奇的发现虽然两只钉子摆动的幅度不一样,一个幅度大一个幅度小,然而神奇的是,两只钉子每一次的从一个顶点到达另一个顶点的摆动时间居然是一样的…… 固有的印象里,重的物体要比轻的物体下落得更快,这个钉子摆动幅度越大自然也应当速度越慢,但是呈现在眼前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李二陛下尚在懵逼状态,这情景简直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一旁的李淳风呆愣半天之后,猛地一拍大腿,兴奋若狂,大叫道:“若是用这等装置制作来测量时间,岂非是能够将一天分割成无数均匀的等份?” 测量时间最大的难题是什么呢? 是误差。 任何机关、机械,都会因为动力、阻力等等时刻发生变化,误差便无可避免。 但是这个摆动着的钉子却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这个钉子只要摆动,无论动力的大小、阻力的大小,只要它扔在摆动,那么每一次摆动的时间就是无限接近于相等的,以此来将一天分割成无数份,那么每一份时间的长短也都是相等的。 房俊见到李淳风明白了这个简易钟摆装置的原理,很是赞叹。 不愧是历史上最出类拔萃的天文学家,让在后世足以进入中科院…… 没错,这就是钟摆的等时性。 只要绳子的长度相等,那么不论钟摆的摆动幅度大些还是小些,完成一次摆动的时间是相同的。 据说这个理论是伽利略发现的,而后依照此理论,制作出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座摆钟,只要二十一世纪,依旧有这种摆钟存在。 李淳风抚掌惊叹:“二郎真乃神人也!” 一旁的李二陛下手捋胡须,一脸欣慰赞叹,实则心里疯狂吐槽——我是谁?我在哪儿?为什么他们说的我完全听不懂? 可是身为帝王,自然又有帝王之威仪,“天之子”是世间超凡脱俗的存在,若是坦言自己根本就不明白眼前摆动的这个钉子到底蕴含了什么意义,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无知? 有些时候可以坦白自己的不懂,这会被人认为是虚怀若谷、不耻下问;可有的时候就必须不懂装懂,否则会被人认为是愚不可及、朽木不可雕也…… 所幸李淳风与房俊这两人都是心思灵透之辈,没有愚蠢的上前询问——陛下您懂了么?来来来,讲一讲,让臣等看看陛下是否真的懂了…… 若是那样,李二陛下搞不好会发飙。 ***** 世间任何一个学科的进步,都是一个日积月累,然后厚积薄发的过程。 而世界上每一个物种的发现,都能促进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 房俊站在骊山农庄的山脊上,烈日当空,山脚下翠绿的苞米地犹如一张宽大厚重的地毯铺出去,长势良好,叶片包裹着的苞米棒子已然垂下胡须,颗颗饱满。 而在另一边山坡之上开辟出来的空地,一垄一垄的地瓜藤肆意攀爬,旁边遍地的土豆秧子青翠挺拔铺满了山坡下溪水畔的空地,几十个房家仆人正顶着烈日穿梭在土豆地里,将刚刚开出的白的粉的紫的花蕾摘掉。 土豆花若是盛开,会导致土豆减产…… 顺着山路,负着手缓缓的走下去,沿途皆是各式果树,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半座骊山已然成为大唐最大的“农业科研园区”,嫁接的果树、美洲的苞米、土豆、地瓜、花生、南洋的稻米……由高至低,一层一层的铺陈开去。 房俊的心情就好像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相比于炼钢炼铁烧玻璃以及制作摆钟那等令他这个“两把刀”颇为困难的物理化学知识,这半座山上种植的各种粮食,才是他的最爱。 他清楚每一种作物的习性,能够轻易的预防各种病害,每一个生长阶段他都能了若指掌,令他有一种如鱼得水、一切尽在掌控的惬意畅然。 …… 高大的苞米茁壮成长,风吹过苞米地,从上面俯瞰好似一片绿色的海浪,置身其中,漫步在狭窄的两侧被高大的苞米杆簇拥着的小路上,感受着微凉舒爽,耳边风吹叶片沙沙作响。 房俊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巡视了一片苞米地,所有的苞米长势喜人,令他很是满意。 只要秋天的时候这一片苞米地丰收,明年开春,种子就足够整个关中的闲散土地都能种上苞米。 再加上土豆和地瓜,到了明年秋天,所有关中百姓都能够获得足够食用的粮食。 从苞米地中走出来,踏上一条略微宽敞的小路,前方有一座茅草为顶的草庐,这是留给房家的仆役巡视看守苞米所用,这些苞米都是取种所用,一粒都不能损失。 草庐的后边是一条水渠,清澈的水流发出淙淙的声响向着低矮处流淌,水渠便栽种着一垄一笼的辣椒,枝叶肥厚,硕果累累。 这种东西就得是自然成熟的才更有味道,温棚之中栽种出来的反季蔬菜看上去差不多,甚至产量更高,却因为违背其自身的生长规律而导致失去了那种本身具有的味道…… 一辆牛车就停在草庐旁的路边空地上,驾车的犍牛正甩着尾巴,悠闲的啃食着地上的青草。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正盘膝坐在草庐中,身边放着一套茶具,还有一个小火炉,正拈着一盏热茶,感受着风吹过苞米地带来的新鲜草叶气息,眯缝着眼睛,很是享受的样子…… 房俊赶紧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到了草庐外,躬身施礼,恭敬道:“给前辈请安。” 老者回头见是房俊,布满老年斑的脸容露出慈祥温煦的笑意,微微颔首:“二郎来啦,来来来,到老夫这儿坐坐,喝杯茶。” 房俊欣然脱去鞋子,草庐的地上早已铺了一张地席…… 一个年岁不小的老仆赶紧去溪中取水,然后放在火炉上烧开,重新沏了一壶茶,放到两人身前,更从牛车上翻出一个食盒拿过来,打开盖子,取出几个景致的碟子,将几样景致的点心放在上头。 房俊给老者斟茶,笑道:“夏日郊游,避开城中烦躁之气,来次享受一番田野生趣,冲远公如此好兴致,真真是令晚辈艳羡呐。” 这老者便是孔颖达…… “冲远”乃是孔颖达的字,只有亲近的世交子侄,才能称呼一声“冲远公”,旁人可没有这个资格。 不过房俊与孔颖达素来熟稔,这位大儒不仅曾跟随房俊出海,更市场凑在一桌打打麻将,亦算得正儿八经的“麻友”,很是亲近。 孔颖达听闻房俊的恭维,呵呵一笑,轻叹道:“年轻的时候总是抱怨着琐事缠身,事情多的干不完。可是等到老了,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只能混吃等死的时候,才会知道若是能够一直忙碌下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给孔颖达面前的茶盏斟满茶水,房俊问道:“曲江池荷花铺陈、凉风习习,终南山山明水秀、林荫茂盛,冲远公不去这两处游山玩水,何以跑来这苞米地?虽然绿意莹莹,却总归单调了一些。” “呵呵。” 孔颖达伸手拈起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咀嚼,然后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浑浊的老眼睁开环视着草庐外连绵的苞米地,幽幽说道:“老夫这一辈子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塞外漠北,领略过无数奇峰险峻、明秀山水,却从未觉得有任何一处比得上着一片苞米地。山水之毓秀,取决于其地之底蕴,天时地利合二为一,方为胜景,却始终缺了一份人气,单薄刻板之山水,何美之有?” 第一百三十八章 学术派系 老头儿捋着胡须,痴迷的望着草庐带的苞米地:“而这苞米地则不同,这里空无一人,没有峰峦叠嶂,没有奇峰秀石,唯有一望无际的苞米迎风招展,它们单调而丑陋,却意味着将会有无数人因它而果腹,再不受饥饿之苦,世间哪里还会有比这个更美的景致?你瞧瞧那伸展着的枝叶,那饱满的苞米穗,那简直比世间最妖娆的美女尚且要更加秀美绝伦,魅惑众生啊!” 房俊一脸错愕…… 不过他看向孔颖达时,便见到孔颖达的眼眸爱怜的看着那一株株苞米被微风吹得叶片晃动招展,真的好似他眼前的便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丽…… 这是一种境界。 更是一种情怀,一种悲天悯人、仁厚济世的情怀。 房俊肃然起敬,跪坐在那里,上身微微前倾,敬佩道:“前辈心胸豁达,藏万民于胸臆之间、蕴仁德于脏腑之内,一腔赤诚、温厚长者,实乃吾辈之楷模,倾慕敬仰。” “哈哈哈……” 孔颖达盘膝而坐,放声大笑道:“这苞米、地瓜、土豆皆乃你安排人横渡大洋前往异域所得,老夫只不过发发牢骚,说说感慨,便被你戴上这样一顶高帽子,岂不是变相的夸耀你自己的功绩?毕竟老夫只是说说嘴,这一些可都是你实打实弄出来的,年轻人,脸皮太厚可不是好事哦!” 想不到这位当世大儒亦有这等跳脱嬉笑的一面,房俊被他调侃得有些脸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晚辈自忖尚有几分成就,难免便想着多做几件于国于民有益之事,人生在世走一遭,总归要人过留名、雁过留影,不敢奢望名垂青史、万世流芳,可也总得给后人留点念想吧?如此,也不枉活了一回。” 房俊很是谦虚低调,心中也就是这么想的。 一个后世人的灵魂,陡然穿越来到这盛世大唐,胸中才学、眼界见识尽皆高人一等,自然要尽力的去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如此方能不负穿越这一回。 孔颖达白眉掀动,看向房俊的目光愈发和蔼慈祥,赞许道:“之前听闻长安纨绔之间流传一句话,说是人之一生,何为未曾虚度?当他行将就木、回首往事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亦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如此,方才称得上不负平生。二郎,这份境界,不仅仅要保持下去,还有有所提高才好。” 房俊嘴角抽搐一下,这就已经接近于至高无上了好吧? 还要往哪里提高? 难不成真的给你弄出一句“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那恐怕尚未将你吓死,咱也得被李二陛下砍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个天下的人都是皇帝的臣子,你却信誓旦旦的要将“全人类”解放掉,这不是明摆着要推翻皇帝统治么? 李二陛下当真恼火起来,下油锅都是轻的…… 房俊谦虚道:“末学后进,才疏学浅,倒是叫前辈笑话了。” 孔颖达摇头道:“二郎才华横溢、惊才绝艳,迟早必然成为一等一的大儒,何必妄自菲薄呢?” 房俊只是微笑,没有接话。 大儒? 恐怕不能够…… 咱从小学得是数理化,大学修的是农业,穿越过来之后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接触儒家学说,各种著作读过不少,也算是略有体悟,但只是将儒学当作一门哲学课来自学,从未将其当作拯救世间、开创盛世的主要手段。 诚然,儒学兼容百家、推陈出新,时至今日早已成为华夏文化之根源,可是说到底这也只是一门哲学,治理国家依靠的更多的还得是自然科学,“半部论语治天下”那等谬论简直就是荒唐透顶。 会做人,是一个官员的基本素质。 但是会做人,绝对不能代表会做事,一个人就算将儒学研究得再是透彻,也不可能测量出河堤的修补、钢铁的冶炼、火药的配置、枪炮的锻造…… 儒学是根骨,是神髓,是至高无上的象征,这个没问题,它能够从道德层面去熏陶、去约束世人的行为。 但是你儒学为了一家独大,不断打压其他学派且不说,甚至将算学、格物这等自然科学都给列入打击对象,这就有些倒行逆施了。 说起道理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干起实事就眼高手低百无一用,整日里除去拉帮结派排除异己,最终的结局便是使得华夏民族先天的智慧都被紧紧的束缚住,变成愚顽的朽木。 当异族的铁蹄寇破边关入侵中原,用“嘴炮”去退敌么? 儒学很伟大,但也正是因为它过于伟大,所以羁绊了整个华夏民族前进的脚步,使之固步自封,很难抬头看看自己,看看世界。 房俊的梦想绝非当一个经文济世、名满天下的大儒,相对来说,他倒是宁愿当一个工匠…… 见到房俊微笑不语,孔颖达也不再多说。 他与房俊相熟,自然知晓房俊之志向,亦不多说,免得自找没趣。而事实也证明,房俊所走的“格物致知”之路虽然与儒家背道而驰,但是成就却显而易见,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儒家永远也无法达到的地步。 曲辕犁儒家造不出,玻璃儒家造不出,竹纸儒家造不出,精钢儒家造不出,火药儒家造不出,日行千里的战船儒家造不出,人马具装的无敌铁骑儒家造不出,活字印刷儒家造不出,甚至于那两本早已轰传天下的《数学》《物理》,儒家更写不出…… 所幸,这是一个包容并蓄的时代。 儒家掌握了话语权,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学派,程朱理学尚未兴起,儒家所奉行的策略是包容一切、吞噬一切,将所有学派先行打压,然后逐步蚕食、吸纳,收入己用,逐渐一家独大。 他们允许算学、格物甚至医家、兵家等等存在,但前提是必须在儒学的掌控之下,身上必须披上一件儒家的外衣…… 而程朱理学兴起之后,儒学便彻底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们排除异已,所有儒家典籍之外的学说都是“异端”,都要集中火力将其彻底摧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四面八方唯我独尊! 然后,他们统一了天下,再然后,他们就开始窝里斗…… 儒学之本义,早已面目全非,其根源便是程朱理学,“遏人欲而存天理”的学说在朱熹活着的时候便被世人所贬斥,不入主流,结果朱熹死后到了明清两朝,这种“存天理灭人欲”的绝对主义盛行天下,成为统治者借以镇压百姓之武器,扼杀了所有进步学说。 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 然而统治者喜欢这个,于是所有的儒生尽皆趋之若鹜…… 清朝同治元年,程朱理学之信徒倭仁一载数迁,在短短八个月时间之内,先后擢升工部尚书、同治帝老师、翰林院掌院学士、协办大学士、大学士、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与此同时李棠阶、吴廷栋也召入京城,多次升迁。同治帝的其他几位师傅如李鸿藻、徐桐、翁同龢也好程朱理学。 理学名儒同时荣登权要,在后世被认为这是清朝政治体系彻底崩溃之开始。 当然这观点有些牵强,因为即便没有晚清程朱理学占据朝堂、风行天下,科学技术、政治体系的全面落后也早已注定了清朝的解决,西洋的坚船利炮才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存天理、灭人欲,所有的腐朽与愚昧都将在火炮的硝烟之下支离破碎。 …… 好在孔颖达不知道这些,他所信奉的儒学是真正的儒学,兼容并蓄砥砺前行。 所以对于房俊的意愿并未有太多抵触,只认为人各有志,或许房俊能够走出一条古之圣贤亦未曾走过的全新的道路,名垂青史万世流芳,成就一番空前绝后旷古烁金的绝世功业…… 第一百三十九章 皇帝遇刺 烈日被草庐遮挡,风吹过连绵的苞米地,携带着草木泥土的气息,草庐旁的水渠流水潺潺,滋润着干涸的土地。 下午的时光短暂而悠闲。 一老一少坐在草庐之中,吃着点心,喝着茶水,相谈甚欢。 房俊虽然恶补儒家典籍,但毕竟时日尚短,岂能与孔颖达这等编撰出《五经正义》的当世大儒相提并论?不过他所学之知识颇为繁杂,任何一门学科拎出来都足以冠绝当世,信息爆炸年代所积累的见识更非连书都没见过几本的古代人能够比拟,所以与孔颖达纵论天文地理,却是丝毫不露怯。 孔颖达虽然是当世大儒,却绝非只知“掉书袋”的迂腐之辈,兵家、医家、甚至阴阳家都有所涉猎,每每听闻房俊说到新鲜有趣之处,亦能凭借自己的知识或是附和或是反驳,极为投契。 日影渐斜,阳光明媚。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草庐之中的宁静惬意,房俊与孔颖达一起摇头顺着来路看去,只见几匹骏马疾驰而来,碗大的铁蹄踩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房俊眉头微微一蹙,认出是卫鹰以及两名部曲,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几匹骏马风驰电掣一般来到草庐外,马上骑士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翻身跃下,小跑到房俊身前,单膝下跪,疾声道:“二郎速速回京,刚刚宫里传出消息,陛下遇刺!” “什么?” 房俊大吃一惊,豁然起身,喝问道:“情况如何?” 旁边的孔颖达也吓了一跳,若是陛下有何意外虽不至于似前隋末年那般烽烟四起,却也足可导致官场之上发生不可估测的震荡,,眼下这繁华盛世恐怕顷刻间土崩瓦解。 卫鹰道:“具体情况尚未可知。” 房俊心中一紧,回头看着孔颖达,沉声道:“冲远公,一起回京吧?” 孔颖达已经起身,颔首道:“一同回去。” 皇帝遇刺,这是天大的事情,此刻长安城中想必已然剑拔弩张,还不知会因此而引发出一些什么变故来。 当下朝中,也是有不少野心勃勃之辈,这些人平素就不安分,谁知道这会儿会做出何等事情? 比如一直预谋易储的长孙无忌,再比如素来并不安分的荆王李元景…… ***** 孔颖达牛车太慢,房俊等不及,留下两个部曲护送着孔颖达的牛车,自己则告罪一声,带着卫鹰当先疾驰,返回长安。 远远的见到春明门旌旗招展,城门洞开,往来商贾百姓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房俊一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既然未曾封锁四门,那就证明李二陛下并无大碍,否则现在更个关中都得戒严了…… 入了城,一路狂奔来到承天门,正巧遇到长孙无忌急匆匆而来,两人一同站在承天门外,互视一眼,又同时别过脸去。 承天门外的禁卫有些冒汗,握了握手里横刀的刀柄,眼观鼻鼻观心,大气儿都不敢喘。 眼下谁都知道这两位不对付,长孙无忌曾经权倾天下,即便如今被皇帝所疏远,却依旧是朝中重臣,其身份地位也只是排在李绩之下,就连萧瑀那等元老亦是差了一筹。而房俊更是声名鹊起,漠北一战为他创下了震古铄今之功勋,奠定了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乃是军中除去李绩之外当之无愧的魁首,受到无数大唐兵卒钦慕敬仰。 这两个人若是在这承天门外闹起来,他们这些小小的禁卫一旦殃及池鱼,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所幸,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斗气上,心中担忧着李二陛下的情况,互不理睬。 待到内侍前去通禀之后返回,请两人即可入宫,禁卫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神龙殿。 长孙无忌与房俊一先一后进入大殿,见到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脸色阴沉如水,但是气色尚好,身上明黄色的袍服也整洁干净,浑然不似受了重创的模样…… 房俊心底一松,身边的长孙无忌已然抢上前几步,然后声音哽咽,疾声问道:“陛下龙体可安康?” 焦急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房俊嘴角一抽,心中暗骂一句:舔狗…… 其实这倒是冤枉了长孙无忌,他与李二陛下之间相爱相杀,这会儿是当真担忧李二陛下的安全。 无论如何,曾经并肩几十年的情谊或许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会出现分歧,但是在生死面前,所有的嫌隙都微不足道。 关陇贵族虽然做梦都想着从李二陛下手里抠出一些权力,却绝对不想李二陛下出现任何意外,否则朝堂巨变,天下动荡,权力中枢必将出现更迭,那对于关陇贵族来说才是最残酷的打击…… 李二陛下见到长孙无忌面上的担忧之色,心中一暖,柔声道:“辅机放心,朕乃真龙天子,焉能被屑小所伤?不过是几个作死的侍卫,都已经拿下等待处以极刑,无需担忧。” 房俊上前两步,衷心道:“陛下吉人天相,定然逢凶化吉,实乃吾大唐亿万黎庶之福祉,惟愿吾皇顺心遂意、万寿无疆!” 长孙无忌嘴角一抽:佞臣…… 李二陛下展颜道:“休说这等谄媚之语,真当你吹捧几句,朕就真的万寿无疆了?” 说话间,朝中大臣们陆陆续续赶到,孔颖达也气喘吁吁的赶来,一个个火急火燎的直奔大殿,见到李二陛下安然无恙,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然后自然是关心这所谓的“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显然不愿多说,摆摆手,内侍总管王德站到御案之前,向一众大臣详细讲说…… 事情很简单,就只是两个禁卫自己作死。 李二陛下素来喜欢微服私访,穿着常服带着几个禁卫到处溜达,这等“白龙鱼服”之行为固然使得李二陛下能够更加贴近了解民生,也能寻找一些放松的乐趣,但是对于身边的禁卫来说,却是极大的压力。 身为禁卫,职责便是护卫皇帝之安全,可是白龙鱼服就意味着有无数不可测之因素会伤害到皇帝,无论是心怀叵测者发动暗杀,亦或是不明真相者冲撞了皇帝,禁卫都是罪责难逃。 若皇帝稍有差池,他们就得发配充军,严重一些,就有性命之虞,若皇帝有个好歹,说不定全家都得遭殃…… 故而,李二陛下对于微服私访兴致勃勃,但是身边的禁卫却苦不堪言,却也不敢谏言,心中自然忧愤不已。 前日自书院观摩李淳风所制造之“擒纵机”,事了之后并未返回长安,而是率领禁卫直抵九成宫,打算小住几日。 结果到了麟游,李二陛下见到山水秀美,便来了兴致,命随从径自前往九成宫,自己则带了几个禁卫在县中游玩。 他心情爽快,几个禁卫却是精神绷紧,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禁卫也是人,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谁能受得了?于是乎,一个叫做刁文懿的禁卫就想出了一个幺蛾子…… 李二陛下游玩一天,心情畅快,却也略感疲惫,当夜便酥在麟游一处客栈之中。躺在床上刚闭眼,忽听嗖一声响,一只雕翎箭正射在临床的窗外,钉在窗棱之上,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李二陛下大吃一惊,腾身坐起,这时候,啪、啪、啪一连又是几只箭刺破了窗棱,所幸角度很偏,都射去了一侧的墙壁之上,倒是未能伤他分毫。 李二陛下虽然身为帝王、养尊处优,但当年那也是能率领玄甲铁骑三千破十万的骁勇战将,心头半点也未惊慌,提起宝剑,拉开门冲到屋后,却只见月光朦胧,毫无偷袭者的踪影。 禁卫们齐齐恳求李二陛下即刻返回长安,亦或是赶往九成宫也好,否则太过危险。 李二陛下心头疑惑,但他素来豪勇,半点不怕,因此并未声张。 第一百四十章 啼笑皆非 李二陛下依旧在麟游游山玩水,到了昨晚,照样住宿在客栈之内。 过了三更,躺在床上的李二陛下并未熟睡,陡然之间,又是啪、啪、啪一连数支箭射进窗里。 李二陛下毫不声张,悄然起身,提着宝剑蹑手蹑脚来到后院,攀着墙头向着外院查看。 结果在月光朦胧中,李二陛下便看到自己的禁卫刁文懿和另一个禁卫崔卿各自提着一张弯弓躲在古树后,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性质很恶劣,但是案情很简单。 甚至都未等“百骑司”动用大刑,这两个家伙便跪在李二陛下痛哭流涕的交待一切。 因为李二陛下经常微服私访,导致禁卫们压力太大,于是这两个家伙就想出了一个“无中生有”的法子,假扮刺客予以行刺,试图惊吓李二陛下,使其赶紧躲进宫里,不要动不动的四处微服走访…… 房俊极其无语,当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不作死就不会死…… 身为禁卫,你就老老实实护卫皇帝,这本就是你的职责,却想着以这等恐吓之手段来逼迫皇帝减少出宫甚至不要出宫,谁给你的胆子? 听闻了事情的缘由,匆匆赶来吓得魂儿都飞了一半的大臣们长长的吁了口气,然后便是展开对那两个禁卫的联合声讨。 这等手段实在是太过分了。 长孙无忌一脸义愤填膺,大声道:“陛下,此等奸徒务必处以极刑,方能惩前毖后,即便是其家人亦要株连三族!否则万一此后有人效法,欲行大逆之事,却又以此为借口,则宫阙不宁矣!” 不少大臣都齐声附和,谏言陛下予以严惩。 这两个禁卫的行为的确该死,枭首示众亦不足惜,可是仅仅为此便株连三族,却有些过了…… 房俊赶紧站出来,施礼道:“陛下息怒!刁文懿此举罪无可恕,着实该杀,不杀不足以正超纲,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然则两人毕竟动机非是欲行大逆不道之举,仅只是以此等错误之方式向陛下进谏而已,将两人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已然足够,若是株连其亲族,则未免有些惩戒过量,有严苛酷厉之嫌,还望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尚未说话,长孙无忌已然大怒。 他转过身,怒视房俊,戟指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万乘之君,福祸安危尽皆牵扯着帝国兴亡、百姓福祉,这等混账之人行此卑劣之手段,将陛下置于险地,若是一旦失手,则天塌地陷、日月无光矣!再是严厉之惩罚亦不为过,不如此,如何警戒世人?房俊你口口声声为暴徒偏袒,到底是何居心?” 娘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我严苛酷厉? 没大没小! 房俊怡然不惧,毫不退缩:“赵国公只为泄愤,可眼中还有律法否?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任何犯罪都要以其所造成之后果以及初始之动机来量罪,刁文懿罪无可恕,然其初始之动机乃是劝谏陛下勿要时常出宫微服私访,白龙鱼服本就是身涉险地,身为臣子予以劝谏,有何不对?只因其劝谏之手段有误伤陛下之虞,故而该死,却又怎能迁怒于其家眷,诛其三族?” “白龙鱼服”是《说苑·正谏》之中记载的一个典故。 据说当年吴王夫差意欲出宫,与百姓一起饮酒作乐,伍子胥谏曰:“不可!昔白龙下清冷之渊,化身为鱼,一个叫豫且的渔人射中其目。白龙上诉天帝,天帝曰:‘当是之时,若安置而形?’白龙对曰:‘吾下清冷之渊化为鱼。’天帝曰:‘鱼自然是要被渔人之所射也,既然如此,豫且何罪?’夫白龙,天帝贵畜也;豫且,宋国贱臣也。白龙若不化身为鱼,自然不会被豫且所射伤。今弃万乘之位,而从布衣之士饮酒,臣恐大王有豫且之患矣。”吴王夫差听了谏言,不得不作罢。 同样的道理,皇帝若是白龙鱼服,那就有被渔人射伤之危险,身为禁卫的刁文懿予以劝谏,有什么错呢? 错的只是他的方法罢了,但若是因此诛杀其三族,令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往后陛下白龙鱼服,置身于险地,还有谁敢直言犯谏? 长孙无忌一脸愤然,正欲再说,便见到御案之后的李二陛下摆摆手,沉声道:“辅机勿要再说,刁文懿其罪当诛,不可饶恕,不过房俊之言亦有几分道理,刁文懿只是错在劝谏之手段而已,立即将其明正典刑,罪不及家人。” 房俊赶紧一揖及地,大呼道:“陛下仁爱宽厚,英明神武!” 其余大臣们一看,这本来就是什么大事儿,只不过长孙无忌与房俊杠上了,大家不便插言而已,既然陛下的态度如此清晰坚决,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陛下宅心仁厚,万民之福也!” 一致交口称赞皇帝的仁慈。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只能僵在当场,一言不发。 在他看来,皇帝这是明摆着拉偏架,不公平啊…… 李二陛下自然也注意到了长孙无忌的脸色,心中到底不欲这位肱骨之臣太过尴尬,抬手制止了大臣们的歌功颂德,大声道:“明年开春即将东征,皆是朕会御驾亲征,统御百万大唐虎贲,荡平高句丽,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届时,会诏谕太子留守长安监国,所以,朕打算重新任命东宫署官,以便将来辅佐太子监国。” 大殿上顿时静下来。 太子,乃国之根本,作为皇帝的继承人,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无数人的利益。自从前几年的储位之争尘埃落定,眼下若是没有天大之变故,太子的地位依然稳若泰山,只等着继承这锦绣河山。 如此一来,东宫之署官便成为无数人眼中的香饽饽,因为只要成为东宫署官,就意味着与太子建立起了君臣之义,从此便是太子的班底,日后太子登基,自然会重用这些潜邸之时便鞍前马后的心腹。 政权之延续,素来都是朝争之根本。 眼下陛下意欲敕封东宫署官,谁能不心动? 只要成为东宫署官,就等于使得自己亦或是家族屹立于大唐权力之中枢三十年甚至更久! 都睁大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李二陛下,都希望接下来在李二陛下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将群臣的神情尽收眼底,开口说道:“官员之任免,本应是政事堂之职责,由诸位宰辅拟定人选,再交由朕来定夺。不过东宫之署官任免,干系重大,关系到帝国能否在未来始终保持长治久安,并不断开拓进取……故而,朕意欲以赵国公晋为司徒,并敕封为太傅,太子太傅,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大殿之上一阵静悄悄。 这个决策,实在是太出乎预料了…… 太子太傅,乃是“三公”之首,名誉上来讲,已然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李绩所担任的“尚书左仆射”实际上是李二陛下的副手,是事实上的宰辅之首,但是官职上与太傅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太傅是没有实际权力的,只是一个荣誉官衔。 可是……即便是荣誉官衔,那也是百官之首啊,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够攀上这等官衔? 对于这个任命,大臣们艳羡者有之,却也并不算太过意外,毕竟自从魏徵去世、房玄龄致仕,放眼朝堂,地位能够与长孙无忌抗衡者已然没有,太傅之官衔,长孙无忌当之无愧。 毕竟只是一个荣誉…… 但是太子太傅则不同。 太子太傅是太子名义上的老师,华夏自古以来便尊师重道,自秦汉时期起,“师傅”一词演变为专指帝王之师,即太师和太傅的统称,所谓“身为师傅,贵极人臣”,寻常百姓只能称呼“老师”,“师傅”乃是帝王家之称谓。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儒家大义之基础便是“天地君亲师”,长孙无忌若是成为太子太傅,那么无论日后朝局向着何等趋势发展,长孙无忌已然占据了大义名分,只要非是篡位谋逆之大罪,即便是太子登基为帝,亦只能在长孙无忌面前恭恭敬敬,持弟子之礼。 兼且长孙无忌又是太子的亲舅舅…… 可以说,从此之后,长孙无忌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只要他自己不作死,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大家之所以缄默,非是质疑长孙无忌的资格,放眼朝堂,比长孙无忌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几乎没有。 第一百四十一章 晋位宰辅? 实事求是的说,比长孙无忌更适合“太子太傅”这个位置的人几乎没有。 但是令大家不解的是,在此之前皇帝还不断的疏远长孙无忌,不遗余力的打压削弱关陇贵族,怎地一转眼的功夫,却又亲手将长孙无忌扶持到这等近乎于无懈可击之地位? 用意何在呢…… 群臣猜不准皇帝的用意,兼且这个官职空有无上之荣誉,却并无实权,因此一时之间并无人出言反驳。 至于房俊……他自然不会反对李二陛下的御旨。 李二陛下目光从殿上大臣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见到并无异议,很是满意,语气缓和一些,又说道:“刘德威致仕告老,刑部尚书之位已然空缺多时,今日诸位宰辅都在,不妨铨选出一个合适之人选,就不必再走政事堂的程序了,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铨选官员是政事堂的职责,由吏部尚书提出人选,经由诸位宰辅铨选之后,而后提交给李二陛下,若李二陛下认可,便予以批复,颁布圣旨命该官员正式上任。 不过今日群臣皆在,公开讨论一下刑部尚书之人选,亦无不可。 自然不会有人出言反对。 只是他家有些有搞不明白了,您不是要人命东宫署官么?东宫署官之首乃是“六傅”,怎地只是任命了一个太子太傅,便枪头一转,转到了刑部尚书的任命上? 群臣心里打鼓,难不成这皇帝是要借由此次“刺客”之事,在东征之前进行人事变动,彻底稳定朝局? 不由得暗暗紧张起来。 每一次的朝局变动,都会预示着有人失势、有人上位,各个利益集团甚至会由此而引发一场动荡,朝局势力彻底洗牌。 殿上大臣各怀心思,沉默良久。 李绩看看左右,叹了口气…… 他这人心性澹泊,不好名利,且心思细腻足智多谋,故而从不愿过多参与到朝争之中。争权夺利非是他的爱好,那又何必去巴结一些人、得罪一些人?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家没有太多利益牵扯,见面打招呼背后无恩怨,这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命运弄人,他越是不想牵涉朝堂争斗,越是想要远远避开利益争夺,却偏偏被皇帝任命为尚书左仆射,成为宰辅之首…… 身为宰辅之首,站在朝堂之中枢,难免便会被各种利益所牵扯,躲都躲不掉。 即便如此,他也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从来不会主动去攀附谁、得罪谁,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使得自己不至于泥足深陷,原理朝中利益之争夺。 然而身为尚书左仆射,有些时候不是想躲开就能躲得开的…… 就比如现在。 满殿大臣尽皆沉默,他这个宰辅之首却不能沉默,否则将皇帝置于何地? 轻咳一声,李绩出班启奏:“回禀陛下,微臣认为工部尚书张亮,可堪当此任。” 话音刚落,萧瑀便蹙眉说道:“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凡律例轻重之适,听断出入之孚,决宥缓速之宜,赃罚追贷之数,大事上之,小事则行,以肃邦犯。如此公正威严之衙门,自当择取一位公正廉洁之老吏坐镇值守才行。郧国公张亮素来行事张扬,志趣奇谲,外敦厚而内怀诡诈,虽有赫赫之功勋,却着实不适合担任刑部尚书之职。英国公贵为宰辅之首,自当替陛下殚精竭虑举荐贤达,焉能任用私人、任人唯亲?” 态度很明确,张亮这人才能固然有一些,但人品不行。 张亮出身贫贱,年轻时以务农为业。隋朝末年,李密率领瓦岗军在荥阳、开封一带征战,张亮前去投奔,但是没有得到重用。??后来,瓦岗军中有人密谋反叛,张亮听闻,遂向李密告密。李密认为张亮是忠诚之人,便任命他为骠骑将军,隶属于李绩麾下,后来随同李绩投降大唐,又得到房玄龄的推荐,被秦王李世民召入天策府,担任车骑将军,逐渐发迹。 是以说起来,张亮曾是李绩的部下,算是他夹带之中的人,如此举荐张亮担任刑部尚书,难免有“任人唯亲”之嫌…… 李绩低眉垂眼,微微颔首,淡然道:“宋国公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是本官鲁莽了一些。” 张亮虽然曾是他的部下,也一直带着他李绩的烙印,但实际上李绩从来都不喜欢结党营私、拉帮结派那一套。 他就知道举荐张亮担任刑部尚书,肯定行不通…… 身为宰辅之首的职责已经做到了,抛砖引玉之后,那就是你们各凭本事的时候了。 现在可不是彰显所谓的宰辅威严的好时机…… 萧瑀没料到李绩居然如此轻易便退步,甚至连身子都往后站了站,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顿时心中一沉,暗骂一声:狡诈的家伙! 李二陛下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闭口不言的李绩,心中着实不满,这老小子精的跟鬼一样,一丝一毫的麻烦都不愿意招惹,这哪里是一个宰辅之首的模样?只是眼下除去李绩之外,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担当此任,也只能听之任之…… 又看向萧瑀,问道:“那么宋国公可有合适之人选?” 萧瑀张开嘴,正要举荐一人,忽而见到李绩耷拉着眼皮,又见到长孙无忌老神在在捋着胡须,似乎对于这个六部之一的尚书官职无动于衷,心底顿时一动,话到嘴边,却说道:“老臣亦无合适之人选,还是听听大家的看法吧。” 李二陛下暗骂一声:特么一群老狐狸…… 无奈揉了揉太阳穴,环视众大臣,扬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合适之人举荐?”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中书侍郎杨师道出班启奏道:“微臣举荐房俊,房驸马性情秉直、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且时常为民请命,实乃担任刑部尚书之不二人选。” 李二陛下眼睛一眯,未等说话,吏部尚书李道宗站了出来,大声道:“还请陛下三思!房驸马才能卓越,用兵如神,数年来大仗小仗无一败绩,在军中深受敬仰爱戴,且其先前担任兵部侍郎之时,对兵部诸多改革,如今皆见成效。眼下兵部尚书虽然由兵部左侍郎郭福善暂摄,却并非长久之计,尤其是在东征即将开始之时,兵部之运转乃是重中之重,故此微臣以为,可任命房驸马为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参预朝政。” “嚯!” 殿上一阵骚动。 令大家意外的,非是李道宗举荐房俊担任兵部尚书,事实上自从房俊横行漠北、覆灭薛延陀之后,便都认为兵部尚书乃是房俊的囊中之物,不料后来李二陛下为了压制房俊晋升太快,非但没有任命其为兵部尚书,反而剥夺了兵部左侍郎的官职。 现在有人举荐房俊担任兵部尚书,不足为奇。 朝中也没有几个人比房俊更能够胜任这个位置,纵然看着眼红,却也知道争也争不过…… 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了不得! 大唐定制,以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侍中为宰相。自李二陛下登基以来,宰辅之位不轻以授人,给以“参预朝政”、“参知政事”等名义。此前申国公高士廉、宋国公萧瑀,并无宰辅之官职,却可参预朝政,二人并同中书门下三品,意谓与侍中、中书令相同,亦是宰辅之一。 因为中书令、侍中为三品官,故而资历不及三品者则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但是无论哪一种叫法,只要有一个“参预朝政”的名分,那便是事实上的宰相。 大臣们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房俊今年才刚及弱冠,如此之年纪难道就要登阁拜相,成为大唐帝国宰辅之一了? 可若是如此,那么陛下之前的诸般压制,岂不成了无用之功? 恐怕陛下不会同意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房少保! 古往今来,少年高官数之不尽,甘罗十二拜相,比房俊牛的多,但那只是见诸于史书典籍之上,且不过也只是一次出使赵国所赋予之临时身份,并无实权,岂能与眼下之房俊相比? 若房俊当真能够被赐予“参预朝政”,大家便是亲眼目睹一位“妖孽”之诞生,岂能不感到惊诧呢? 李二陛下微微沉默,良久,才看向李绩,问道:“英国公以为如何?” 李绩心中暗忖:您是皇帝啊,乾纲独断就好了,何必事事都要征询我这个尚书左仆射的意见?我虽然是宰辅之首,可到底也是您的臣子,自然一切谨遵令谕,您主张的那些所谓“权力分与政事堂”的国策,对于那些野心勃勃权力欲望极强的人来说是好事,可是对于我这个“自甘堕落”的咸鱼,完全没用处啊…… 不过身为宰辅之首,皇帝已然问询,自然要尽职尽责才行,故而沉思片刻,说道:“房驸马允文允武,惊才绝艳,兵部尚书之职位的确可以胜任,放眼朝堂,亦再无人可比他更合适。只不过毕竟年轻,资历不足性格未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衔不可轻授,参预朝政倒是无妨。” 这是很中肯的意见。 房俊之才华有目共睹,即便是朝中与他最不对路之人,亦不能昧着良心从能力上有所质疑。 但是哪怕房俊再好,毕竟陛下先前有压制之意图,李绩岂能赞同房俊一步登天,直接成为宰辅呢? 李二陛下沉吟未决。 他自然欣赏房俊之能力,也相信房俊之忠诚,但是正如李绩所言,毕竟年岁太轻、心性未稳,骤然之间便荣登宰辅之位,缺少了沉稳历练的阅历,恐怕难以遏制其张狂之本性。 少年显贵,固然意气风发、壮志凌云,能够在史书之上流传一段佳话,但是说到底还是欠缺了那份逆境之中磨砺出来的沉稳心性,一旦往后的仕途之上遭受挫折,极易导致心态崩裂,做出一些不可弥补之错误选择。 这一点,李二陛下的确是为了房俊着想。 再一个,他之所以一直不愿意将房俊擢升至高位,就是在避免“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之尴尬境地。 这小子能折腾、有能力,偷偷摸摸的率军兵出白道直插漠北,就能上演一出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覆亡薛延陀的旷世功勋,假以时日,使其在更高的位置上,谁只能还能折腾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功高震主”,可没什么好下场。 哪怕眼下太子视其为肱骨,推心置腹,但是一旦涉及到皇权稳固,李二陛下相信自己那个憨厚仁慈的长子照样能够狠下辣手…… 那不是他愿意看到了。 一边是自己的骨肉传承,一边是自己最喜爱的女婿,到时候祸起萧墙手足相残,岂非是当年悲剧之重演? 想到这里,他看了房俊一眼,狠了狠心,就想要驳回李道宗的谏言,继续压制房俊一段时日…… 只是未等他开口,岑文本已然出班,沉声道:“英国公之言,句句在理、字字详实。房驸马组建水师,纵横七海,扬大唐天威于域外,兵出白道,所向披靡,灭北胡蛮夷于刀下,赫赫功勋,青史之上万世美名,兵部尚书一职,当之无愧。” 一直在朝堂之上争当小透明,极力避免卷入各方势力派系斗争的程咬金、尉迟恭等人亦齐齐出班,躬身道:“兵部尚书一职,房驸马当之无愧,还望陛下允准!” 站在朝堂上耷拉着眼皮,看似在打盹儿的孔颖达这时候撩了撩眼皮,看了一眼一脸沉静、一言不发的房俊,心中暗骂:这个小狐狸,当真狡猾!此前自己还担心他未能把握这一次设立军机处的绝好时机,使得自己跻身于朝廷中枢大臣之列,原来人家早就做好了准备,联合了李道宗、李绩、岑文本这些人为他站台,自己倒是闲操心了…… 李二陛下看了看极力赞同房俊出任兵部尚书一职的岑文本、李道宗、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再看了看肯定会表态支持的萧瑀,以及默不作声听之任之的长孙无忌,心中就明白,眼下的房俊早已成了气候,不是想打压就能压得住的。 当然,身为皇帝,若是意态坚决的反驳李道宗的提请,无人敢抗旨不尊,但是那样一来,难免房俊心生怨气。 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俊彦,功勋赫赫忠心耿耿,却始终不能跻身中枢之内,任谁也得心生怨气吧? 李二陛下打压房俊的官职,是为了房俊好,绝对不想因此而使得君臣、翁婿之间出现嫌隙。 看着面容淡然、云淡风轻的房俊,李二陛下心里叹了口气,我若是明日驾崩,今日就给你一个宰辅之位又能如何?甚至会迫不及待的将你捧上重臣之位,拥有可以左右朝堂之能量,以便辅佐太子,稳定朝纲。 可我的身体状况虽然不甚理想,但活个三二十年完全没问题,依着你小子的能耐,现在就是六部尚书之一,那么二十年之后……还怎么封赏? 难不成等到太子登基,为了你弄一个“异姓王”出来? 恐怕那不是封赏你,而是害了你…… 不过眼下已然由不得他继续压制房俊了,只得说道:“既然众位爱卿一致推举房俊继任兵部尚书一职,朕自然从善如流。” 深深看了房俊一眼,烛照万里的李二陛下自然知道整件事不会如此之巧合,陡然之间这么多的大臣都站出来力挺房俊,这小子背后的小动作怕是做了不少…… “还望房爱卿能够砥砺前行、不忘初心。”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吸口气,继续说道:“房爱卿文武全才,实乃当时不世出之人杰,朕欲以他担任东宫太子少保,众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大殿上又是一阵寂静。 太子少保啊! 皇帝这是明摆着将房俊塞进太子的班底,极力辅佐太子,日后太子登基之时,房俊就是朝中响当当的数一数二的重臣! 不过大家都知道太子与房俊私交甚笃,对其更是宠信有加,无论有没有这个太子少保的职衔,也不可避免其成为太子日后看重的大臣…… “陛下英明!” “房驸马当世人杰,该当此重任!” “陛下知人善任,英明神武!” …… 花花轿子人人抬,既然谁都不能阻止将来太子重用房俊,那么此时在太子少保之人命上予以狙击又有何用?平白得罪人,还不一定阻止得了。 况且,这小子可是个记仇的…… 房俊有些晕乎乎的。 从谏言李二陛下设立军机处的时候开始,他就谋算着要更进一步,拿下兵部尚书这个职位。李二陛下所谓的打压在他看来纯粹就是浪费时间,出名要趁早,当官也要趁早,愈是早一步爬上高位,愈是能够凭借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给予大唐带来更多的帮助。 若是甘于沉寂二十年……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二十年? 自己是穿越来的,可不是长生不死的怪物…… 将兵部尚书的职位捞在手里,然后争取成为军机大臣,正是跻身进入大唐政权之中枢,拥有左右朝局之权力,这就是他的目标。 但是这个劳什子的太子少保,却完全是意外…… 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统称为“六傅”,都是东宫官职。太师教文,太傅教武,太保保护太子安全,合称“太子三少”或“东宫三少”,少师、少傅、少保分别是他们的副职。 这是秦汉之时建立的官职,到了如今早已名存职异,只是一个荣誉称号。 但是这可是一个实打实的名分,就如同长孙无忌的太傅一样,只要日后太子登基,即是一个大义名分,若吾不赦之大罪,便是升级为皇帝的太子亦难以动其分毫。 否则就要背负一个欺师灭祖、不仁不义之骂名…… 对于房俊来说,这自然是意料之外的好事,名分虽然并无实权,但总归是一个约束,更是一个身份的象征。 只不过对于这个官职的称呼,他觉得听上去就怪怪的,浑身不得劲儿,下意识的觉得当这个官的好像都不是好人。 挺高大上的一个官职啊,到底是哪里不对? 少保……房少保? 娘咧! 房俊脸一黑,顿时想起那个嚣张跋扈最终被干掉的“熬少保”……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刘洎的机会 房俊没想到自己在如愿拿下兵部尚书这个职位之后,还能有一个“太子少保”的意外收获。 虽然这个职衔让他有一些心理阴影,总是不自禁的想起那位权倾天下、霸道绝伦的熬少保,但实打实的荣誉和地位却使他无法拒绝。 当然,就算心里头一百个乐意,你也不能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儿眉花眼笑,大叫“我愿意”…… 含蓄、谦让,是华夏之美德。 就犹如官员致仕一般,官员商标请辞,则皇帝必称社稷所倚而加以挽留,官员则以不能阻塞后人予以坚持,反复数次之后,皇帝不再勉强,以优厚待遇让官员回乡安度晚年。 对老而无用的官员优待致仕,体现的是皇帝的恩赐;不愿意尸位素餐,全身而退,体现的是官员的道义。 君以恩御臣,臣以义事君,贪以是息,而让以是作。 这便是礼法。 入仕不必如致仕那般依依不舍恋恋相望,但也要懂得含蓄谦让,是以房俊赶紧上前两步,推辞道:“微臣才疏学浅,岂能担当如此重任?如今众正盈朝、贤达毕集,放眼朝堂皆是能臣干吏,微臣资历尚浅,未敢僭越,还望陛下三思。” 众臣微微颔首。 这番话既显示了谦让之德行,又含蓄的赞美了当朝众臣,算是个会说话、会做事的。 李二陛下蹙着眉毛,有些不耐烦的看着房俊,随意说道:“爱卿年少俊彦,允文允武,实乃帝国之栋梁,何须这般妄自菲薄?没有谁生下来便会做官,汝当谨身持正、夙兴夜寐,用心打理兵部事宜,不必过多推辞。” 他心中原本就对于压制房俊有些失控而有所不满,哪里有耐心陪着房俊上演一出君上贤达委以重任、臣子廉洁诚惶诚恐的戏码? 你依然暗地里串通了不少大臣给你站台,朕也捏着鼻子认了,那就老老实实走马上任,别弄那些有的没的腻歪人…… 房俊察颜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见到李二陛下不悦,自己也不耐烦这等假惺惺的戏码。 分明心里都乐开了花,脸上还要做出一副重任难当、固辞不受的表情,累不累呀? 便施礼说道:“微臣谢过陛下信任之恩,亦谢过诸位同僚举荐之义,绝不敢辜负大家之好意,定然迎难而上、兢兢业业,将兵部之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吾大唐之虎贲为国征战绝无后顾之忧,尽心尽力壮大军备,克己奉公、死而后己!亦能尽心辅佐太子,诚惶诚恐、鞠躬尽瘁!” 大臣们眼皮子跳了跳,好嘛,这小子还真是实诚,连谦虚的戏码都不要了,直接发表上任宣言了…… 李二陛下觉得这样挺好,便摆了摆手,道:“既然有如此之决心,朕心甚慰,不过汝固然能力卓越,还是应当沉稳历练,多多向前辈们学习,虚心求教,万勿骄傲自大。” 房俊忙道:“微臣遵旨。” …… 今日非是朝会,只不过是因为李二陛下“离奇遇刺”之后,众臣齐聚的一个“聚会”。 不过显然李二陛下在遭遇“刺杀”之后,情绪有一些难以平静,想法也很多,打算趁着今日将朝中各个位置都好生梳理一番。 亦能为即将设立的军机处打好根基…… 但是转折有些大。 明明是商讨张亮能否继任刑部尚书之职,却陡然之间转到房俊接任兵部尚书之上,不仅于此,甚至还硬生生降下一个太子少保的官衔…… 房俊为兵部尚书,算得上是实至名归,即便与他素来不和的长孙无忌,都全程阴着脸未曾表示反对。 至于太子少保,此乃东宫署官之一,严格说起来乃是皇帝家事,既然皇帝属意于此,且房俊与太子之关系亦是非常亲近,旁人更是没有反对的道理。 此事就此定下。 不过还是得回过头来商议张亮的问题…… 李二陛下未等大臣们发言,捡起刚才的话头,说道:“张亮乃是勋贵之臣,当年追随朕南征北战,亦曾沙场喋血、战功赫赫。头几年行事有些张狂,言行举止皆有不妥之处,却也收了不少责罚,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一次,就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大臣们有些愕然。 皇帝显然是打算力挺张亮啊…… 在人群中看了看,张亮今日并没有前来,不知是尚未收到消息,亦或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而皇帝如此力挺,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因为无论怎么看,张亮似乎都不是李二陛下宠信之近臣…… 那么,皇帝此举便是别有用意了。 大臣们有些犹豫,不知应当继续反对张亮的任命,还是应当符合皇帝的心意。 李二陛下却又说道:“另外,朕打算令岑文本迁任中书令,由刘洎继任其侍中之职,敕封萧瑀为司空,太子太保,李绩为太子詹事……诸位爱卿,以为然否?”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虎目环视,沉声道:“若有异议,直言无妨。” 大殿上静悄悄落针可闻,谁也没有出声。 这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朝廷中枢,乃是帝国根本,稍有动荡,便会惹起整个帝国骚乱不堪。故而纵然时常有官吏升迁、降职、罢免、致仕等等情况出现,却甚少有一次性变动如此之多职位的时候。 中书令、侍中、御史中丞、兵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太傅、太保、太子詹事…… 全部是帝国最顶级的官职,人臣之极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存在! 皇帝这是要干嘛? 摸不准皇帝的用意,谁也不敢轻言…… 大殿内很是诡异的安静了好一阵子。 人群里,刘洎一颗心好似快要从瘦削单薄的胸膛里蹦出来一般,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侍中! 秦汉之时,侍中为少府属下宫官群中直接供皇帝指派的散职;西汉时又为正规官职外的加官之一,文武大臣加上侍中之类名号可入禁中受事。西汉武帝以后,地位渐高,等级直超过侍郎,因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逐渐变为亲信贵重之职。魏晋以后,侍中往往成为事实上的宰相。隋因避讳改称纳言,又称侍内。唐复称,为门下高官官,乃宰相之职。 这可是最接近皇帝的官职,最是清高权重,这是宰相!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能够进入中枢的官员数之不尽,然而有几人能够成为一国之宰辅? 每一个,都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权倾天下,光宗耀祖! 刘洎无数次的觊觎着宰辅之位,毕竟御史中丞距离宰辅也仅仅是一步之遥,却从未想到惊喜来得这般突然。 他不明白李二陛下的用意,但是……管他呢! 只要能够成为宰辅,纵然明天便一撸到底、致仕告老,他这一辈子也值了!曾经能够屹立在大唐帝国权力中枢的至高点,此生此世,夫复何求? 刘洎心脏猛烈跳动,眼睛都有些泛红,下意识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偷着瞄了一眼大臣们的反应,一颗心又猛地揪了起来…… 显然,李二陛下陡然抛出这等事关多位中枢大佬之任免,定然尤其更深层次的用意。在这等用意未曾明确之前,谁也不敢轻易表态,万一攸关到自己利益之得失,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刘洎一分一毫都不想等下去,殿内的安静令他如坐针毡,他此刻只想着赶紧将这件事情确定下来,哪怕是洪水滔天、刀山火海,那也是明天的事情! 可就算他火急火燎,却也不能自己跳出来赞同李二陛下的任免。 毕竟这些任免之中涉及到他,那么他就得避嫌,就如同刚刚房俊那样,必须得是旁人站出来变态,岂能自己大大咧咧厚颜无耻的喊一嗓子“我行我上”? 太丢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力挺刘洎 岑文本原本就是侍中,如今若是迁任中书令,权责并无太大变动,是以云淡风轻,并不太在意,只是蹙着眉毛琢磨着皇帝的用意,一言不发,似乎置身事外。 赞同亦可,反对也行…… 萧瑀身为宋国公,功勋赫赫资历深厚,是朝中有数的几个大佬之一,虽然近些年并无实际之权力,但是作为清流砥柱、士林领袖,一直都是中枢之内数一数二的大佬,尤其是房玄龄致仕、魏徵去世之后,地位愈发凸显。 对于司空之位,他自然难免窃喜,毕竟这算是朝廷对于他的肯定。 太子太保之位,则就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如今太子地位愈发稳固,日后成为大唐皇帝几乎已成定局,再无变数,今日能够成为太子太保,扶保太子登基为帝,那么便是从龙之功,萧氏一族足可承受此福泽数十年。 当然,若是一切成空,却也不至于过多失望。 诸多迁任之中,唯有刘洎最是激动难耐…… 刘洎就觉得他这一生,都从未遭遇过眼下这般煎熬忐忑的时刻,唯恐下一刻便有人跳出来说一句“刘洎不行”…… 即害怕这个平白掉下来的成为宰辅的机会丢掉,更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跟反对之人拼命。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阻断一个人成为宰辅之路,那简直就跟灭门之仇一般无二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在刘洎的煎熬之中,大殿之上足足经历有半刻钟的寂静。 好半晌,才有人出班奏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微臣并无异议,定然遵照陛下之旨意,尽心竭力效忠君王!” 大臣们眼皮子又是一阵乱跳。 如此谄媚之言,也就只有房俊这等无耻之徒能够说得出口……佞臣呐! 房俊丝毫不理会身边异样的目光,振振有词道:“刘思道出身微末,亦曾误入歧途,然其改邪归正,入仕大唐以来,提纲整带咨圣嘉猷,籍国士之谈,体廊庙之器,刚正不阿,清廉自守,素为朝臣之典范!此何故也?骥逢造父,一日千里,英主取贤,不拘阶陛,吾皇胸襟四海、气吞天下,贤达能士愿凭驱策,此大唐之煌煌然鼎盛千秋也!” 人群之中,京兆尹马周脸颊抽搐,差点吐出来…… 这等阿谀谄媚之词,房二你怎地好意思说得出口? 李绩、岑文本、李道宗等人纷纷对房俊投去鄙视之眼神,论起厚颜无耻,无人能出房俊其右!不过鄙视之余,也不禁暗暗赞叹,这番话固然全部都是谄媚之词,但是实则亦有插科打诨之意,隐晦的劝谏皇帝,您差不多得了,别折腾得太凶! “提纲整带,咨圣嘉猷,籍国士之谈,体廊庙之器”,那是刘洎能够承受得起的? 分明就是在说,陛下您气吞山河,乃一代雄主,说什么吾等都听着,正如“骥逢造父,一日千里”,愿意跟随您开创盛世,但是您也得分得清轻重,不能将朝廷大事当作儿戏一般,想怎样就怎样…… 当然,劝谏的意味实在是太过单薄,溜须拍马的成分占据了绝大多数。 刘洎此刻差点感动得掉下泪来。 他自然听得懂房俊话中意味,但是他浑不在意,他只知道满殿文武,唯有房俊肯表达对于皇帝这个任命的赞同,并且将他刘洎大夸特夸的了一番,虽然这等说辞就连刘洎自己都感到脸红…… 可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房俊的态度,以眼下房俊在朝中的人脉、地位,这等话语一说出来,就等同于他那一派完全站在赞同的那一面。 权力利益,乃是朝中永恒争斗之主题。 可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个曾与他时好时坏、忽远忽近、并不是太过待见他的房俊,能够在这个时候说出一句“公正”的话语,而那些平素许下了无数好处,时时刻刻都在拉拢他的人,却冷漠的站在一旁,似乎等着看他的笑话。 房二,好人呐……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案之后,目光幽幽的看着房俊。 他心里着实纳闷,这人看上去浓眉大眼一脸憨厚,但是怎地就能将这等谄媚阿谀之词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正气浩然? 他也不得不承认,此子的确有佞臣之天赋,若非自己乃是圣明天子,换了一个昏聩的皇帝,这小子保不齐就得是赵高那等指鹿为马、蒙蔽圣听的奸佞之臣…… 就连劝谏的言语都得隐藏在一大篇阿谀之词当中,哪里有半点刚正直臣的样子? 不过对于房俊的表态,他还是非常欣慰的。 好臣子,就得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 果不其然,房俊表态之后,京兆尹马周亦道:“房驸马所言甚是,陛下乾纲独断,烛照万里,此等任命微臣绝无异议。” “臣亦附议。” “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 李绩出班,道:“群臣附议,微臣稍后便责令吏部与门下省,拟定调令公函,使得诸位新上任之大臣尽快各具其职,稳定朝纲,务必使得政务通顺,为来年开春之东征做好充足之准备。” 李二陛下颔首微笑:“懋功去办吧,朕放心得很。” “喏!” 李绩退下。 李二陛下环视殿上大臣,尤其是看了房俊几眼,说道:“今日便暂且到此吧,过几日朝会之上,朕将会提请诸位宰辅就军机处之设立征询诸位之意见,还望诸位爱卿能够深思熟虑,进献谏言。” “喏!” “陛下保重龙体,臣等告退!” …… 一众大臣各怀心思的离去。 房俊与马周并肩走出大殿,刘洎便蹭了过来,对房俊一抱拳,感动不已道:“二郎高义,老夫铭记五内!” 他是真的感动坏了。 岑文本迁任中书令将侍中这个职位空出来,天知道有多少人盯着!纵然皇帝属意由自己来继任,但是身为君王自当平衡各方之利益,很难说就会一意孤行的让他来当这个官。 但房俊站出来就不同了,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人脉,最起码李绩、马周、萧瑀、李道宗等人便不会明确表示反对,而觊觎这个位置的长孙无忌等人,也不得不顾忌一旦他们横插一手,会否将他刘洎逼到房俊那边去…… 所以,房俊站出来,等于忽然之间就在各方之间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没有太大把握抢下侍中之位的同时还可能将刘洎彻底得罪得死死的,谁也不敢贸然行动。 等于说正是因为房俊站出来,才使得这个侍中的官职有惊无险的落到他的头上…… 房俊哈哈一笑,抱拳回礼道:“刘中丞……现在得改口称呼一声刘侍中了,刘侍中之能力有目共睹,陛下明察秋毫知人善任,在下亦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万万不敢当刘侍中之谢。吾等同为陛下臣子,自当尽忠职守为陛下分忧,都是给陛下办事,在什么位置上又有何不同呢?” 刘洎眼皮一跳,心中暗骂:这会儿说得这么正气浩然大公无私,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了兵部尚书的职位使了多大劲儿?鬼才信你的屁话…… 不过面上依旧笑容灿烂:“二郎之觉悟,当真令老夫汗颜呐!老夫就不多做打扰了,过两日老夫备下酒宴,请二郎与宾王过府赴宴,共谋一醉!” 马周忙道:“多谢刘侍中,下官届时定然赴约。” 房俊亦道:“恭敬不如从命,那下官就等着您的名帖了。” 刘洎志得意满,哈哈一笑,亲昵的拍了拍房俊的肩膀,眨眨眼,低声道:“二郎放心,汝之志向,老夫尽知,定有后报!” 言罢,快步离开。 马周站在石阶上,望着刘洎快步离去的背影,轻声笑道:“二郎当真好谋算,刘洎看似孤臣一个,但是他的背后,却是整个御史台。” 房俊哈哈一笑,与马周并肩而行,低声道:“知我者,马周也!” 没好处,他会跳出来力挺刘洎? 他跟刘洎才没有那么好的交情,总归是要有所回报才行…… 第一百四十五章 父子之间 东宫。 太子李承乾近日染了风寒,大病一场,正浑身无力的躺在病榻之上养病,听闻皇帝遇刺,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晕沉沉的脑子都清醒了一些,赶紧翻身爬起来,令侍女准备沐浴更衣。 结果因为腿脚不便,兼且心急火燎,一时不慎在浴桶走出来的时候一跤跌倒,后脑勺磕在浴桶边沿,鼓起一个大包。 吓得东宫上下鸡飞狗跳…… 所幸神龙殿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说皇帝虽然遇刺,却有惊无险,刺客业已当场擒拿,稍后便会明正典刑。 李承乾这才松了口气,任由赶来的太医为他诊治一番…… 折腾了好半天,太医诊断并无大碍,李承乾这才换了一身衣服,急匆匆赶去神龙殿。 半路上,李承乾已然知晓了神龙殿内发生的事情。 各个中枢要职之上人员的变动、升迁,令李承乾心中一沉。 这可是帝国近些年来未曾有过之大事,结果就在父皇遭遇刺杀之后,于神龙殿上仓促之间完成…… 这背后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用意? 对于自己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李承乾充满了崇拜和敬畏,他认为自己永远也无法达到父皇的高度,更别说去揣摩父皇操控朝局的手段和深意,但是他依旧感到了不寻常。 太极宫与东宫毗邻,中间有一道小门相连,由东宫穿过小门进入太极宫,首当其冲便是一座巍峨的殿宇矗立在汉白玉的基座之上,这便是武德殿。当年前隋文帝将太子杨勇废为庶子的诏书,便是于此颁布天下,后来大唐高祖皇帝将此殿赐给齐王李元吉居住,因为与东关毗邻,使得李元吉与太子李建成之间的往来愈发频繁紧密,结成联盟。 李二陛下玄武门逆而篡位,此间庞大奢华之宫殿,便一直予以闲置。 越过高大巍峨的武德殿,径直向西,穿过一片低矮的殿宇,便是日华门,由日华门而入,正北方矗立着的宏伟殿宇,便是神龙殿。 李承乾抵达之时,朝臣已然三三两两的散去,天气酷热,树木繁茂的太极宫里丝丝凉风吹不散李承乾焦躁的心绪,走到神龙殿前,已然额头汗津津的泛起水渍,浑身衣裳都被汗水浸透。 见到门前的内侍迎了上来,李承乾赶紧问道:“父皇尚可安好?” 两个内侍俯身施礼,齐声道:“陛下安好!刚刚大臣们于此问安,此刻刚刚散去,陛下尚在殿内处置公文,可要奴婢入内通禀?” “速去!” 虽然知晓李二陛下并未有事,刺客业已当场擒拿,李承乾还是长长吁了口气,谁知道是不是父皇为了安稳朝堂,故意传出了“无恙”之信息? 唯有亲眼见到,方才安心…… 少顷,内侍由殿内回转,躬身道:“启禀殿下,陛下宣您觐见。” 李承乾微微颔首,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汗渍,稍微整理一下仪容,这才抬脚踏上石阶,进入神龙殿。 殿内光线略显昏暗。 李承乾快步走入,到了御案之前,定定看了李二陛下一眼,见到父皇面色寻常、精神矍铄,背脊依旧犹如标枪马槊一般挺得笔直,完全不似受到创伤的模样,这才彻底放下心。 上前两步,跪倒在地,声音有些哽咽:“孩儿拜见父皇!闻听父皇遇刺,孩子方寸大乱,所幸父皇邀天之幸、逢凶化吉……” 未等他说完,李二陛下已然从御案之后起身,走到李承乾身边,俯身将其扶起,温言道:“既然已知为父无恙,又何必这般急迫?放心,那些屑小蟊贼,还伤不了朕分毫!” 李承乾站起,擦了擦眼角,哽咽道:“父皇自然英明神武,只是孩儿一时心急,父皇勿怪。” 李二陛下笑了笑,道:“儿子忧心父亲,何怪之有?也就是太子宅心仁厚,若是如史书之上那些个身为储君者,听闻老父遇刺,怕是心里早就渴望刺客能够勇猛一些,得偿所愿了。” “噗通!” 李承乾吓得跪倒在李二陛下脚前,以首顿地,大声道:“孩儿岂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心?父皇明鉴,孩儿宁愿挡在父皇身前,亦不敢有一丝一毫不敬之想法,父皇冤枉儿臣了!” 李二陛下的话语,是真的将他吓坏了…… 这也不能怪李承乾胆小,任何一个太子,他的老父皇笑吟吟的跟你说“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就算天大的胆子也得给吓破了!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赶紧俯身再次将李承乾扶起,苦笑道:“你这孩子,太实诚……为父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李承乾欲哭无泪。 玩笑? 这种玩笑那是能随便开的啊老爹! 都快被你吓死了…… 李二陛下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过分,让李承乾坐在椅子上,见到他额头汗津津的,身上衣裳也有些不整,奇道:“听闻太子这几日染了风寒,这是尚未大好?” 李承乾忙道:“病倒是好了,只是听闻父皇遇刺,儿臣忧心如焚,仓促之间仪容不整,还望父皇恕罪。”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道:“这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回头冲着一旁侍候的内侍道:“去打一些清水来,服侍太子整理一下。” 说着,踱步回到御案之后,缓缓坐下,看着内侍服侍太子清理仪容……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 对于这个嫡长子,李二陛下的态度有些矛盾。 首先,李承乾敦厚仁孝,这一点是李二陛下极其喜欢的,所谓百善孝为先,一个人只要尽孝道,那么人品就不会太差。李承乾不仅对他这个父皇孝顺,亦能友爱兄弟、宠溺姊妹,这是一个好儿子,更是一个好兄长。 但是,仅仅是敦厚仁孝,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讲是很好的品质,但是对于一个储君,甚至一个皇帝来讲,却远远不够。 若无洞悉世事之谋略,杀伐决断之狠厉,如何能够当好一个君王? 这一点,李承乾差的太多…… 这亦是李二陛下数次升起易储之心的原因所在。 不过他现在也看开了,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又有谁是完美无瑕的呢? 隋炀帝倒是拥有最适合一个帝王之心性,既有布局天下、绸缪万世之谋略,又有杀伐决断、狠厉非常之手段,却是好大喜功、暴戾残酷,结果导致煌煌之大隋十几年间便由盛而衰,最终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如此看来,太子或许开拓不足,却也能有守成之力…… 只不过最令李二陛下感到遗憾的是,似乎太子与他这个父皇之间,总有那么一层似有若无的隔膜。 使得两人之间更多的像是君臣,却非是父子…… 这种感觉,使得两人相处之时浑然没有与魏王、晋王之间那种随意默契,总令人觉得疏远了一些。 但是固然有所不满,也只能如此了。 易储? 李二陛下早已断了这个念想。 自从自己登基以来,太子之册封已然十七载,而太子的表现亦是无可指摘,此间受到绝大部分朝臣之认可,兼且身为嫡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若是强行易储,朝堂内外所掀起的风浪足以将大唐这艘超级大船掀翻。 别看大唐眼下武功赫赫威震天下,但是军队再是无敌,亦无法抵御来自于内部的动荡。 当稳定的权力架构遭到彻底的破坏,整个朝堂、整个帝国都将会陷入一场争夺利益的饕餮盛宴之中,那将是一场足以将贞观以来所有人为之努力而取得的成就毁于一旦的灾难。 李二陛下绝对不想眼前所有的一些繁华强盛,毁在自己手里。 …… 待到太子洗了脸,整理了一番衣裳,李二陛下才笑着说道:“今日诸位大臣尽皆汇聚到此,故而为父趁机征询了诸人之意见,对于朝中多个重要职位予以调整,不知太子可有什么想法?若有,尽可与为父直言。” 李承乾心说:就算我,我哪儿敢说呀? 不过……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李二的悲观 内侍端上来香茗,放在李承乾手边的茶几上,有身段儿玲珑相貌秀美的侍女上前斟满了茶杯。 李承乾大病未愈,又历经一番惊吓,正口渴得很,却不敢喝…… 在李二陛下面前,他总是无时无刻的充满了战战兢兢,唯恐自己稍有不当之行为言辞,会被父皇所嫌弃厌恶。 不得不说,有这么一个英明神武的父皇,对于继任者的儿子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 李二陛下问他对于中枢重臣的调整有什么看法,打死他也不敢说自己有看法。 不过…… “儿臣愚钝,对于房俊之任命有所不解,还请父皇解惑。” 李承乾虚心说道。 “哦?有何不解,说来听听。”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面露微笑。 他喜欢这等非是一味盲从的态度,身为储君,未来帝国的扺掌者,哪怕做不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也务必要有自己的见解,并且坚持自己的见解,而不是听从手下大臣的怂恿。 李承乾心里想着房俊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让他在对李二陛下无限崇慕之时,亦要适当表达出敢于质疑皇帝的勇气,但是这份质疑,要适当的放在一些无关大局的细枝末节…… 心念电转,李承乾说道:“按理说,房俊固然年轻,却功勋赫赫,这些年立下的功勋照比那些个开国之臣亦是毫不逊色,纵然升官晋爵,天下亦无人不服。可父皇念其年轻,唯恐将来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故而一直压着房俊的官职爵位,甚至屡屡因为一些小错,将其降职降爵,儿臣深感赞同。只是这一次,父皇为何不仅任命房俊为兵部尚书,且敕封其太子太保之职?如此一来,房俊可就算是堂而皇之的成为朝廷重臣,大权在握,距离登阁拜相,也仅有一步之遥,这可是违背了父皇一贯的心思,儿臣疑惑不解……” 李二陛下性格强势,刚烈无俦,却从来都不是那等听不得谏言之人。 魏徵成天怼到晚,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亦能闹得沸沸扬扬令他下不来台,他照样能够忍着气表达出恢弘气量,又岂能容不得自己儿子的质疑? 所以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深感欣慰。 身为储君,就是要自己的主见,而非是人云亦云,哪怕是面对自己的父皇……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呷了一口茶水,吩咐左近的内侍:“命御膳房准备今日之晚膳。” 而后对李承乾道:“晚上留下来陪为父用膳,咱爷俩好好喝一杯。” 李承乾心中触动,似乎自从女后殡天之后,自己已经不曾有过与父皇单独用膳…… “喏。”李承乾觉得胸中激荡,眼中似有水气泛起,赶紧应了下来。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这才说道:“为父以往极力压制房俊,即便是其在漠北立下不世之战功,亦要挑起错处,予以打压,非但不曾嘉奖,反而去职降爵。非是父皇寡恩,实是无奈之举。” 李承乾感激道:“儿臣省得,父皇乃是为了将房俊留给儿臣大用,若是如今加官晋爵,导致封无可封,以后儿臣如何恩出于上、以示殊遇?只是如此却为父皇招致不少非议,儿臣惶恐。” 李二陛下欣然道:“太子能够明白为父之良苦用心,为父即便背负一些非议,又有何妨?为父之基业,这数万里之锦绣江山都将交付于你,只要你能够守得住这一份家业,为父在所不惜。” “儿臣惶恐,恐怕有负父皇所托!” 李承乾诚惶诚恐,赶紧起身下拜。 李二陛下无奈的摆摆手:“此间唯有你我父子二人,何必这般拘谨?敞开了说说话,无妨。” “喏。” 李承乾这才起身,坐回到椅子上。 李二陛下剑眉微微蹙起,沉声道:“只不过最近,为父发现长安城中有一股难以言喻之气氛,有些人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心思叵测。放在平常,为父自然不以为意,只不过东征在即,为父定然要御驾亲征,留下你监国,届时长安空虚,唯恐这些人骤然发难。” 李承乾忙道:“父皇放心,儿臣固然不成器,但是自忖还守得住这长安城,又有卢国公、房俊等人忠心看护,纵然有屑小不轨,亦能将其剪除,恭迎父皇凯旋之时!” 开玩笑,父皇御驾亲征,他这个太子若是连监国都干不好,哪里还有资格继续当这个储君? 李二陛下却摇摇头,对于李承乾的自信不以为然,沉声道:“卢国公年事渐高,已然渐渐淡出军队之核心,旗下右武卫此次将会随同为父开往辽东,手中无兵,谁听他的?房俊倒是有右屯卫在手,但是无论其战功多么显赫,到底在资历之上差了太多,哪怕他敢于同一些人硬怼,可终究是落在下风,朝中那些个随风观望之人,未必会跟他站在一起……” 李承乾悚然一惊。 父皇说房俊敢于同一些人硬怼……这岂不是已经点明了父皇防备的是何人? 难道他居然有谋逆之心? 太不可思议了! 怪不得父亲这一次一改往日打压之常态,不仅允准了房俊兵部尚书的职位,更敕封其太子太保的官衔,一次来提升房俊之地位,亦是向朝野上下表达了皇帝的态度——房俊才是皇帝的大力简拔的近臣! 李承乾有些脸色发白,犹豫道:“这个……父皇,不会吧?” 李二陛下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低沉:“会还是不会……谁又能知道?有些事情在未发生的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相信他会发生。可是当事到临头,即便是再不可思议之事,亦完全有可能发生,有的时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时势会推着你往前走,绝不会顾忌你的意志,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想当年,他又何尝想过自己会与手足兄弟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 玄武门大获全胜,他又何尝有过杀兄弑弟之决心? 射杀了李建成、李元吉,他又何尝忍心将兄弟的子嗣尽皆诛除、斩草除根? 当他身处那个漩涡之中,时势推着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他愿意或者不愿意,都要做出那个决断。 他如果想要违抗时势…… 就唯有兵败如山倒,并且为之付出惨痛至无法承受之代价。 不发动玄武门之变,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皇位,亦不仅仅是他的性命,还有麾下天策府无数兵将之性命,还有秦王府上下数百口之性命…… 不杀李建成、李元吉,他就坐不上皇帝的位置,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推翻! 不诛杀李建成、李元吉之子嗣,终有一日,玄武门必会重演,到那个时候,死的就是他李二! 他能怎么办? 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李承乾看着李二陛下眼色阴晴不定,便知道父皇这是想起了那一桩被他视为平生之悔恨、却又缔造了他辉煌之人生的玄武门之变。 每当这个时候,父皇的情绪都会变得揣摩不定,李承乾大气也不敢出,低眉顺眼,不敢出声…… 良久,李二陛下才缓缓吐出口气,嗟叹道:“都说天家无情,非是人无情,而是诸般利益牵扯在这天下至尊的权力之中,每一样都会被放大至无可遏制之地步,寻常可以舍弃的,如今可能连命也要舍弃,寻常可以争取的,如今就要用鲜血去争……这就是天家,人有情,然利益无情,可是人生在世,无论九五至尊亦或贩夫走卒,又有谁能摒弃利益呢?既然无法摒弃,那就只能陷身其中,随波逐流。” 李承乾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 刚刚洗干净的脸,这会儿又被涔涔冷汗所浸透…… 他终于听明白了,或许在明天,皇家就将有一场血腥的变故,就犹如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那样,谁想活下去,谁就得狠!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哪怕是兄弟手足、哪怕是袍泽战友! 李承乾这会儿唯有一个念头,他想哭…… 父皇啊! 您自己统帅百万大军御驾亲征威风八面,却将儿臣留在长安,面对这等凶残危险之境地? 不厚道哇……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仁爱?懦弱? 今日艳阳高照,明亮的日光自大殿的窗户斜斜的透射进来,于阴暗之中划出一道笔直的光影,平素隐于须弥之中的尘埃在光影之下无所遁形,微微飞舞浮动。 殿上,父子相对而坐,内侍宫女尽皆摒除于殿外。 这一对天下至尊的父子已然许久未曾这般亲近闲谈,彼此之间存在的隔膜似乎在快速消散,但话题却有些沉重…… 李氏皇族沐浴着君临天下的无上荣光,却从不能真正躺下来享受至尊权力,必须无时无刻都绷紧着弦,防备着无处不在的来自朝堂内外四面八方的颠覆与叛乱。 李二陛下得国不正,予人太多的不甘与觊觎。 即便是早已烟消云散的大隋,因为其曾经一度空前繁盛,于巅峰陨落之后,依旧有无数力量遗留下来,混杂隐藏在大唐朝堂之上,这些力量平素对于李唐皇族卑躬屈膝、甘心臣服,可是一旦有所机会,便会不甘湮灭、死灰复燃。 自登基以来,李二陛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未尝有一时片刻的放松,就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唯恐被身后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有机可乘,断送了身家性命,甚至是李氏国祚…… 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李氏国祚越来越稳固,李二陛下的皇位亦是坚若磐石。 李承乾却陡然发现,原来在繁花着锦的盛世之下,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已然笼罩在朝堂内外…… ……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的太子,语气温和,声调却略显低沉:“你乃李氏之嫡长子,除去幼时曾经历过一段惊惧的时日之外,自懂事以来,便锦衣玉食,未曾见识人间冷暖、世间百态。人性繁复,难以揣度,从未有绝对意义上的善恶之分,有的,只是各自为了追求利益而展现出来的种种选择。当深陷于利益纠葛之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是非善恶再不是衡量所作所为的标准,主宰一切的,唯有得失与利弊。” 他觉得太子生活在锦衣玉食当中,周围环绕着的尽是恭维与逢迎,那些个大儒整日里给太子灌输着仁义道德,讲述着爱民如子,却从不曾教会太子弱肉强食、杀伐决断的道理。 大殿上空空荡荡,李二陛下的语音略显低沉,却依旧犹有回音,在李承乾耳边不断激荡回响。 李承乾汗流浃背,彷徨无措。 父皇这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实在暗示我,将来有可能会重演玄武门之事,自己与手足兄弟之间,亦要非生即死、兵戎相见? 他觉得口干舌燥,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下意识道:“父皇多虑了,儿臣与几位兄弟之间,相互有爱手足情深,还有什么利益能够胜得过血缘亲情?此等事,绝对不会发生。” “愚蠢!”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目光灼灼的盯着太子,沉声道:“汝所背负的既是大唐江山之存亡,亦是兄弟姊妹之生死,若是有朝一日,汝不得不在仁义道德与生死存亡之间做出抉择,希望你能够与为父当年一般,哪怕蒙受天下诋毁,哪怕承担百世骂名,亦要保住李唐江山之存续,保住兄弟姊妹之性命。” “若一人死,可使天下安,纵使至爱亲朋、兄弟手足,亦要当断则断,绝无妇人之仁!” 李承乾吓得面色惨白,惊骇欲绝。 从小到大,对于这位英明神武的父亲,他心里充满了崇拜孺慕,但更多的却是畏惧与敬服。 往往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只要父皇一个眼神看过来,就能吓得他魂不附体,何况是这等声色俱厉的呵斥怒骂? 只不过…… 他咬了咬牙,强忍着心底的畏惧,离开椅子跪伏在李二陛下脚前,以首顿地,颤声说道:“儿臣不器,以嫡长之身,继承父皇之江山家业,却深知未能如父皇这般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唯有兢兢业业,严于律己,不敢荒废父皇之心血,不敢辜负李氏之宗祧。然则在儿臣心中,手足亲情,血脉存续,乃是平生之重,只要兄弟仁爱、手足情深,便是需要儿臣献出性命予以维系,儿臣亦绝无犹豫。”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奓着胆子道:“父皇神武天下,远胜秦皇汉武,儿臣所不及也。诸位兄弟亦是聪明睿智、天资纵横,非是儿臣之愚钝可比,若是兄弟们有意储君之位,儿臣甘愿让贤,绝做不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 他不知道父皇这番话语是真心实意,亦或只是在试探他。 但是这些不重要,在李承乾心里,若非害怕太子之位一旦失去会使得整个东宫都不得善终,他早已退位让贤。 可若是将来玄武门之变再一次于他的兄弟之间重演,他绝对做不出父皇当年之选择。 哪怕是饮鸩自尽,他也做不出将一同长大、血脉相连的兄弟各个诛杀,而后阖家灭绝那等狠事…… 并非他质疑父皇当年之狠辣,而是就性格而言,他太过于软弱,下不去手。 只要想想青雀与稚奴小时候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皇兄的喊着,自己带着他们四处玩耍的光景…… 他就觉得自己死掉可以,却没法对兄弟下手。 他心底有着无尽的颓丧,自己如此懦弱,绝无半分杀伐决断之狠厉,更像是一个妇人之仁的懦弱之辈,或许当真没有继承皇帝之位的资格…… 而且,他的这番话有着质疑父皇的嫌疑。 他深知父皇刚烈的脾性,哪怕无数次的表述出对于当年玄武门之变的后悔,却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在他的面前提起这件事。 而自己居然胆大包天,说自己不会做出与玄武门事变一样的选择,必将激怒父皇,随之而来的定然是足以将自己吞噬掉的滔天怒火,甚至于父皇暴怒之下,有可能废黜自己的储君之位…… 李承乾自己也认为,似他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软弱性格,绝非合格之帝王。 可自己就是这么一副性子,有什么办法? 让自己为了皇位,为了身家性命,甚至为了所谓的大唐国祚去向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下手,并且要将其阖家灭门、斩草除根,如何下得了手? 他很难想象当年父皇诛灭李建成满门之时,对于那些尚且年幼的侄子们一声一声犹如泣血一般的呼唤着“叔父饶命”的哀求之声,心底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他也痛恨自己的软弱,也想如父皇那般杀伐决断刚烈如火,但是他做不到啊…… …… 李二陛下只觉得心中一股子怒火冲天而起,差点从天灵盖冒出来。 身为大唐储君,日后便是坐拥万里江山的九五至尊,眼中自当拥有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一切私人之情感,在江山社稷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不能在必要之时将所有的情感抛在一旁,又怎配坐上那天下至尊的宝座,怎配这万里河山、亿万黎庶? 然而当他看到太子涕泗横流的脸,触及到太子流泪的眼眸之中那一份糅杂了自责、沮丧、坚定的目光…… 令他心神一震。 所谓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儿子是何等的惧怕自己,李二陛下当然再清楚不过,平素只要自己一声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呵斥,便能够吓得这个嫡长子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可是现在,他却跪在自己面前痛哭的同时,并未有太多的畏惧。 可以看得出来,太子是当真宁死也不会去向自己的兄弟下手…… 这在李二陛下看来简直就是罪无可恕的妇人之仁! 的确,他改变心意湮灭了易储之想法的原因之一,便是太子宅心仁厚、兄友弟恭,一旦登基,不至于对威胁到皇位的兄弟手足斩尽杀绝。 可若是哪一个儿子起了篡逆之心,意欲效仿当年玄武门之变逆尔篡取之野望,那还要什么宅心仁厚,要什么兄友弟恭? 不杀之,如何稳定朝纲,如何使得李唐国祚绵延万世? 帝王至尊,身系天下,关键时刻,你要拎得清轻重,看得清取舍,容不得半点私情! 但是看着太子痛哭懦弱之中透出的坚定,李二陛下恍然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对于太子要求得太过苛刻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出城偶遇 神龙殿内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对话,外人无从知晓。 但是中枢数位权臣之迁任,却给朝堂带来一阵剧烈的震荡,不过所有人在震撼之余亦保持着克制,毕竟,就在几天之后,朝会之上将会由皇帝亲自提议设立军机处,这更是头等之大事。 任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天纵之资,于三省之外设立政事堂,使得皇帝亲手处置之政务大大减少,但是权力、效率却未曾减弱半分,实乃开天辟地之良策。 而且李二陛下在削弱世家门阀垄断政治资源的同时,亦在推行“军政分离”之政策,意欲使得文官主政、武将治军,从此形成文武殊途之永例,使得军政之间减少相互羁绊、扯皮之情况。 而军机处,便是等同于政事堂一般的存在,即将成为帝国军务之中枢,与主管政务的政事堂分庭抗礼。 对于皇帝的初衷,几乎所有大臣都予以认可。 毕竟如此一来可以增添出若干个等同于宰辅职权的职位,可供大家予以争夺,一旦进入军机处,便会成为军方大佬,地位不低于政事堂的那几个宰辅。 权力,永远是政治之主题,所有的一切谋算都为了掌握更高的权力,谁能对此无动于衷? 于是,朝中各个派系行动起来,或是串联经略,或是相互试探,或是诋毁打压…… 一场权力之盛宴,就在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暗地里汹涌叵测之波涛下悄然进行。 距离婚期越来越近,房俊的事务也逐渐多了起来。 天气太热,长安城中酷暑难耐,房玄龄早已带上孙子前往骊山农庄避暑,顺带着进行《字典》最后的编撰工作。 高阳公主整日里会同诸位皇族姊妹游山玩水,武媚娘常驻城南房家湾码头,每日都是卡着净街鼓的最后几声才会回到府中,至于萧淑儿,更是整日里将自己困在小院儿里,读读书写写字,逍遥自在…… 于是乎,对于纳妾的所有事宜便都堆到了母亲卢氏一个人身上,这使得房俊很是郁闷。 当初萧淑儿嫁入房家,亦是在高阳公主与媚娘的“不认同”情况之下,但即便如此,这两人亦是全程跑前跑后,将一切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各式礼仪未曾有一样欠缺,不需要房俊操半点心。 结果现在轮到那位新罗公主嫁过来,这两位立即撂挑子,不闻不问,置身事外…… 房俊颇为头痛。 这是闹情绪啊…… 可自己也冤枉啊,又非是自己贪恋美色意欲左拥右抱,瞅瞅咱这几个妻妾,从高阳公主开始,然后武媚娘、萧淑儿,再是如今这个真德公主,哪一个不都是皇帝硬塞过来的? 结果你们几个有气不去皇帝那里撒,都跟我着劲儿劲儿的,欺负人呐? 家中或许唯有卢氏一个人对这桩婚事怀揣着喜悦的心情,毕竟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多纳几个妾多生几个娃娃,那才是最最令人开心之事…… 不过卢氏虽然出身名门望族,治家有道颇有手段,但是有些时候亦难免拿不准主意,故而动不动便将房俊找回去,予以询问。 闹得房俊很是麻烦…… 这一日,一大早便被母亲派人将他自书院喊回府中,问了一大堆琐事,又骂他不应当整日里躲在疏远享清净,更埋怨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两个善妒,放着一堆事儿不管各自顾着自己,尤其是武媚娘,若是依着她的精明干练,这些琐事哪里用得着她一个当娘的操心? 房俊脑瓜子都大了一圈儿,母亲卢氏的剽悍之气发作,那可是连房玄龄都退避三舍、避之唯恐不及的,房俊哪里抵受得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卢氏的喋喋不休,房俊借口连日无雨,担心骊山那边农田的情况,这才跑出了家门…… 街上明晃晃的日头,将将到了辰时,酷热的暑期已然从天而降,就连街面上的青石板都似乎散发着热气。 连日未雨,整个关中都好似一个火炉一般,酷暑难耐。 街面上行人并不多,这个时辰除非有要事,谁也不耐烦在街上,稍稍走个几步便是一身臭汗。城内的达官显贵都阖家前往各自的农庄别苑避暑,整座长安城似乎都在这种酷热之中恹恹欲睡。 房俊带着几个部曲出了崇仁坊,策马沿着长街向着东直奔通化门,出了城门,顺着官道向着东南方疾驰,没多久便到了灞桥。 灞水潺潺,桥头两侧的垂柳没精打采的垂下枝条,纹丝不动…… 倒得桥前,便见到一行车马正慢悠悠的过桥,马蹄子踩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不疾不徐,优哉游哉…… 桥身不宽,容不得多马并行,房俊只得降缓马速,勒着缰绳随在车队之后慢腾腾的过桥。 部曲们瞅着前面车队辚辚,马车奢华名贵,当中尚有一架房家工坊出产的四轮马车,马匹神骏,马上的骑士虽然穿着便装,但各个身材健硕杀气腾腾,且腰间尽皆悬带着横刀,看一眼就知道非是普通人家,故而并未上前催促。 慢悠悠的过了桥,房俊被日头晒得两眼声花,见到路面宽敞起来,便一勒缰绳,就待要加速自道路一侧超过去…… 车队前方一名骑士策骑而来,倒得近前一拱手,恭声道:“末将见过房驸马,吾家殿下请您上车一叙。” 房俊一愣,正要询问你家殿下是哪个,便见到车队缓缓停下,中间那一辆四轮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个少年从中探出头来,冲着房俊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房俊吸了口气,怎地遇见这个小狐狸? 不过人家乃是皇子,自己亦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虽然有些抵触与这小子见面,却也不能太过失礼。 只好冲着那骑士拱拱手,并未说话,策骑向前。 护卫四轮马车的骑士纷纷避让,且尽皆在马背之上以右拳击打左胸,这是骑兵之军礼…… 房俊肃容颔首,身为大唐军中战功赫赫之人物,又刚刚擢升兵部尚书,所有将军一下军衔的大唐军人在其面前都要施行军礼以示尊敬,哪怕是护卫皇子的禁卫军…… 倒得马车一旁,房俊翻身下马,自有禁卫上前恭敬的接过缰绳,房俊这才登上马车,进入车厢。 车厢内燃了檀香,清淡的香气幽幽,很是好闻。 晋王李治坐在一方雕漆茶几之后,清秀的面容满是笑容,微笑道:“姐夫好雅兴,这是欲前往骊山游玩避暑么?” 与晋阳公主一样,晋王李治对房俊的称呼亦是“姐夫”,且只称呼房俊一人,对于李二陛下的其他女婿,这位殿下尽皆称呼其官职甚或名字。 当初,他与晋阳公主一同居住于大内,目睹房俊百般宠溺晋阳公主,而晋阳公主对房俊亦是亲密痴缠,这令他非常羡慕。他亦对于房俊这个在年轻一辈当中嚣张跋扈却无人敢惹的姐夫很是钦佩,非常想亲近。 结果不知为何,这房二却对他总是有着一层隔膜,似乎很是不待见他…… 久而久之,性情骄傲的李治难免有气,两人的关系愈发冷淡下来,反倒是李治被李二陛下圈禁于府中之后,房俊多次与魏王、太子等人前往探视,饮酒谈笑,关系缓和了不少。 房俊跪坐在李治面前,施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李治摆了摆手,亲热道:“你我乃是至亲,何须这等俗礼?” 在他面前,房俊自然并无拘谨,事实上他的确是并不待见这个城府深沉的小狐狸…… 他直起腰,看着相貌清秀的李治,奇道:“殿下何以出现在此地?” 这位可是被李二陛下给下旨圈禁了的,不许其离开府邸半步,今日却跑到着灞桥来,看样子似乎是前往骊山,房俊不得不问一问。 当然,料想李治也不敢做出私自离府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想必是得了陛下之允准。 李治拿起茶几上的茶壶,亲自给房俊斟茶,似笑非笑道:“自然是求得了父皇之允准,前往骊山避暑,不然,姐夫莫非以为本王违抗圣旨,私自出府?” 说着,将斟满的茶杯推到房俊面前。 房俊哑然失笑:“微臣怎会如此想?殿下人中龙凤,素有翱翔九天之志,定然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然能做出违抗圣旨这等授人口实之蠢事?对于殿下,微臣可是非常了得的,呵呵。” 李治眼皮子一跳。 翱翔九天之志…… 娘咧! 你也真敢说,这等话语那是能形容一个皇子的? 你是嫌我死的不够快啊…… 晋王殿下很是不满,这房二,太缺德! 第一百四十九章 怨气 晋王李治抬眼瞅了一下车窗外,见到禁卫分列左右,将道路阻断了大半,许多来回的商旅行人皆要尽量靠近大陆的另一边,方才能够勉强通行。甚至有几个车队人数众多,挤不过去,见到李治车队的气势亦不敢有什么不满意见,只好等到后边。 “姐夫这是要去骊山农庄?” “正是。” “本王求得父皇恩典,前往骊山别苑暂居避暑,这烈日当头、酷暑难耐,姐夫不妨与本王共乘一车,待到得骊山在各奔居处,如何?” “……” 说实话,房俊不愿意与李治亲近。 他素来对这位李二陛下最小的嫡子敬而远之,实在是因为他从历史上见到这位心机太过深沉,手段亦算冷酷,其表面上的兄友弟恭温厚仁孝,大抵都是装出来的。 其原因,是因为他的那些个兄弟在他登基的前前后后,死的太巧,也死的太惨…… 纵观史书,所记所载,皆是李治对于一众姊妹如何爱护赏赐,对于兄弟,则都是在其死后如何痛哭流涕。 本质上来说,李二陛下说蜀王李恪“英果类己”,有些牵强,最“类己”的其实是晋王李治才对…… 不过这会儿坐在李治的马车之上,李治又是一脸温煦亲近的笑意发出邀请,再予以拒绝,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只好说道:“殿下盛情,微臣不敢推辞。” 李治一脸欢喜,抚掌道:“这才对嘛,早想与姐夫亲近亲近,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 言罢,他对着窗外吩咐道:“房驸马与本王同车,即刻开拔吧,勿要堵在路上误了商旅赶路。” “喏!” 车队启程,辚辚而行。 房俊的部曲见到自家郎君登上晋王的马车,又闻听与晋王同车前行,便一言不发的紧随在车队之后。 车厢里,李治亲手为房俊斟茶,房俊微微欠身,以示恭敬。 李治随意的坐在茶几之后,呷着茶水,在口中品味一番,感慨道:“自从姐夫创出这炒茶之法,茶叶风行天下,非但达官贵人文人骚客趋之若鹜,即便是市井乡民、贩夫走卒,亦将其当作不可或缺之珍品。姐夫学究天人,自辟蹊径,实在是令人赞叹钦佩。” 房俊喝着茶水,听着李治的话语,心中颇为古怪。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番老气横秋的点评茶叶,着实画风太过违和…… 房俊捧着茶盏,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殿下谬赞了,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故人已然尽知茶叶之妙,微臣不过是借鉴故人之认知,以之略作更改,所幸其味湛然,故而深受世人之喜爱,得意将其发扬光大,又岂敢居功?殿下之言,微臣愧不敢受。” 李治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 感觉自己费尽心机想要拉拢关系,却被轻飘飘的据于千里之外,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 深吸口气,李治苦笑道:“本王有一事,多年来萦绕心头,苦思不解,不知姐夫可否为本王解惑?” 房俊客气道:“微臣才疏学浅,殿下之烦忧,岂能解得了?不过人生于世,不如意者十常八九,纵然殿下乃天潢贵胄,想要依旧有求而不得之时,此乃天道,非人力所能更改,殿下天资聪颖,想来亦能够看得透彻,不使自己限于巢臼之中,徒增烦恼。”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路上,清风自敞开的窗子吹进来,茶香袅袅。 李治自然听得懂房俊言语之中的敲打之意,却是心中愈发烦忧,如堵块垒…… 他所不解之事,便是为何房俊对自己如此戒备,且敬而远之? 诚然,于礼节之上,房俊从不曾有半分不敬,于亲情之上,亦不曾有一毫冷漠,看上去平和淡然,却始终缺少了那么一份发自内心的亲近。 全都是表面功夫……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想了想,他干脆直言问道:“姐夫对本王,是否有所不满?亦或是,本王可曾有得罪姐夫之处而不自知?若是有,还望姐夫明言。” 房俊愕然:“殿下说的哪里话?您乃是大唐皇子,更是陛下宠溺之嫡子,微臣岂敢对您有所不满?还请殿下勿要多虑,绝无此事。” 李治今日不知怎么,只要见到房俊这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中便郁闷得很,愈是想要弄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跪坐在茶几之后,微微直起腰身,上身略有前倾,一双眼睛盯着房俊,脸上满是不解疑惑:“当年姐夫与高阳姐姐定亲,因而入宫,第一次见到兕子,便宠爱有加,往后数年,更是视若亲妹,有若明珠,宠溺之情朝野尽知。可为何当初分明是本王与兕子一同相见姐夫,偏偏姐夫对兕子如此宠爱,对本王却若即若离、从不亲近?” 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李治心头,对他的自信打击很大。 一个男孩子,对于那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是在同龄人当中出类拔萃一呼百诺的“兄长”是有着很深的孺慕钦佩的,从房俊与高阳公主成亲之时开始,李治就很希望能够跟房俊多多亲近,最好是能够带着他在一众纨绔当中呼风唤雨、笑傲群雄! 然而,任他如何努力,如何展示好感,房俊却从来都对他不假辞色,敷衍了事…… 从小到大,李治凭借自己的乖巧和聪慧,得到诸多长辈、兄长之宠爱,这使得他有一种很强烈的优越感,但是在房俊这里,却遭受了重创。 等到稍微长大,心智愈发成熟,李治自认为在父皇诸子当中亦算是出类拔萃之人物,更甚至一度无限接近储君之位,但是这个他一直都想交好的房俊,却从不曾与他亲近。 甚至间接的破坏了自己的争储大计,导致自己被父皇幽禁…… 最令他不解的是,为何在当时太子已然众叛亲离、摇摇欲坠之际,房俊未等接受自己的示好,反而坚定的站在太子身边,宁愿陪着太子坠入万丈深渊,赔上房氏一族的光耀荣华? 他从不觉得自己哪里比太子差,而且那个时候也从未觉得房俊与太子的关系有多么亲近! 凭什么房俊就能抛开一切,死心塌地的力挺优柔寡断、资质平平的太子,而不是投向更聪慧、获得的支持力度、更容易成功的自己? 他想不通! …… 房俊坐在李治对面,手里依旧捧着茶盏,低眉垂眼的一口一口呷着,好半晌,才放下茶盏,看了一眼李治,轻叹一声,说道:“殿下与晋阳公主岂能相同呢?公主乃是女孩子,长成之后便将嫁作人妇,吾等即是臣子,又是至亲,自当宠溺有加、视若明珠,绝不使得公主遭受哪怕一丝半点的委屈。殿下则不然,您乃是天潢贵胄,是陛下之子嗣,更是昂藏七尺的男儿汉,将来将要辅佐太子殿下治理大唐这万里江山,自然要多多经受磨砺,养成坚毅果敢之性格,方能报效君王、造福万民。若是自有予以宠溺,有所心愿而尽皆得偿,将来如何面对艰险、排除万难,辅弼君王成为不世之霸业呢?故而,非是微臣不愿与殿下亲近,更非不愿宠溺于殿下,实在是不敢呐。” 李治:“……” 娘咧! 明知道你特么在鬼扯,本王居然觉得好有道理…… 房俊没理会李治面上的气氛郁闷,而是瞅着他,目光深邃,缓缓说道:“殿下乃陛下嫡子,身份尊贵,一举一动之间,不知牵扯了多少目光心绪,惟愿殿下洁身自好、安分守己,万勿使得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所误会,进而错误解读殿下之心意,酿成大祸,遗患无穷。” 第一百五十章 忠告 “惟愿殿下洁身自好、安分守己,万勿使得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所误会,进而错误解读殿下之心意,酿成大祸,遗患无穷……” 房俊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但是停在李治耳中,却不啻于洪钟大吕,震得他耳鼓嗡嗡作响,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再是聪慧,亦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危及弱冠的年纪,又一直在李二陛下的羽翼维护之下成长,未曾经历过太多惊险波澜,在城府犹处在进化之中,尚未臻达成熟的这个阶段,实在是被房俊这句话给吓得够呛。 李治清秀的脸庞有些发白,瞪着房俊,上身挺得笔直,语气急促:“房驸马切勿妄言!本王早已被父皇幽禁与府邸之中,平素尚且不与朝臣来往,又有何人能够误解本王之意,做出那等遗祸无穷之事?” 他是真的害怕了。 且不说他自己是否仍有争储之心思,前次激怒父皇被幽禁之时,父皇已然警告于他,大意就是:这江山是我打下来的,我给你,那就是你的,我不给你,你不能自己去抢…… 若是房俊到处宣扬今日之言语,一旦那些依旧对他尚存几分希望的大臣当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岂非将所有的罪责都会归咎于他身上? 一想起当初父皇警告自己的语气之严厉,李治吓得都快坐不住了。 父皇连杀兄弑弟这等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心性之刚硬举世无双,万一狠下心…… 李治简直不敢想! 房俊呵呵一笑,目光与李治对视,将对方的慌乱尽收眼底,轻叹一声,道:“这世间从无绝对之事,越是以为千真万确、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其实就越是容易出岔子。殿下,微臣今日斗胆说一句,但凡能够混迹在朝堂之上,成为偌大帝国中枢的一份子,有哪一个是易与之辈?这些人,不知历经了多少阴谋诡计,方才能够攀升至这权利的巅峰,谁若是将他们当做傻子,认为可以掌控在手心里当作控线傀儡,谁就有可能随时随地被反咬一口。” 他从不敢轻视李治的智慧。 事实上,这位看似性格柔弱的一代帝王,不仅心狠手辣,更是谋略过人。 他以仁孝获得李二陛下之信任,从而得到太子之位,进而继承大统,登基为帝,却在御极天下之后接连将所有前进之路上的威胁一一清除,到了最后,再也无人能够撼动其帝王之根基,便果断将矛头对准一路扶持他登上至尊之位的关陇贵族。 反戈一击! 然而这人不愧是李二陛下的儿子,完美的继承了李二陛下的性格,那就是好大喜功、自珍羽毛! 他不能接受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依仗着“从龙之功”制衡皇权,又不愿意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卸磨就杀驴的恶名,便一路扶持武媚娘,不惜与其共理朝政,甚至自封“天皇”之名号,赐予武媚娘“天后”之尊称,将其推上前台,自己隐居幕后,坐山观虎斗。 这一切,都证明了李治的智谋之优秀。 然而,他错就错在自以为能够完美的掌控武媚娘,将其当作自己的控线木偶,因为无论武媚娘如何的气焰熏天、权倾天下,始终要依附他这个皇帝。 却万万没有想到,世事无绝对,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雄才伟略冠绝天下的武媚娘,干脆倾覆大唐之庙堂,一朝凤翻身,自己当了皇帝,差一点将李唐皇族给杀得干干净净…… 看着李治变幻莫测的脸色,房俊躬身施礼,轻声道:“微臣唐突,所言僭越,还望殿下恕罪。车驾已到骊山,微臣多谢殿下相送之意,这就下车,还望殿下保重。” 在李治的沉默之中,起身叫停了马车,而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早有部曲牵着马迎上来,房俊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瞅了一眼马车中一动不动的李治,率领部曲疾驰而去。 …… 马车上,李治又是愤怒,又是害怕。 他自然听得出房俊的警告之意,罗里吧嗦说了那么多,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别玩火,玩火必自(焚)! 至于自己质问其因何不与自己亲近,回答更是令他恼火:你是皇子,且是没有储君身份之皇子,与你走得近,好处得不到,反而有万劫不复之危险…… 简直岂有此理! 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敲打恐吓一番,就能低眉顺眼听之任之? 当然,房俊这些话语固然有些狂傲,颇有一些指点江山不屑,僭越之处更是令人气愤,但是其中的警醒提点,亦令李治汗流浃背。 自己一直在借助舅父极其身后的关陇贵族来力挺自己,哪怕时至今日,舅父屡次登门表达出愿意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意愿,自己也仅只是表示规劝,却从未断言自己已然彻底放弃争储。 没有任何一个皇子不觊觎那近在咫尺的无上皇权,他李治自然亦是如此。 但是现在,房俊的话犹如在他耳边敲响了警钟——你想利用关陇贵族达到自己的目的,关陇贵族亦只是想要利用你皇子的身份,去攫取更大的利益,你凭什么就能认为自己可以将关陇贵族玩弄于股掌之上,甘心情愿的助你成就大业,反过来还要继续接受现状? 若是一切都超出掌控,他李治所将要遭受的,便是灭顶之灾! 恐怕比丢掉了储君之位的太子哥哥尚要凄惨百倍…… 思及此处,李治一身冷汗。 正如房俊所言那般,但凡能够在朝堂上混入中枢的那些人,有哪一个是易与之辈?自己自持聪慧,便想将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实在是太过幼稚,且极其肤浅。 不好办了呀…… 李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阵阵心烦意乱。 ***** 赵国公府。 书房之内,长孙无忌喝了一盏热茶,吁了一口气,看着坐在身旁的长孙涣与长孙冲,向前者问道:“十二郎伤势如何?” 长孙涣道:“伤势并无大碍,断裂的几根骨头固然接好,十二郎年轻,底子好,又经由太医精心诊治,数月之间,便可痊愈,父亲无须过多担忧。”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叹了口气,道:“岂能不担忧呢?算了,年轻人经受一些挫折亦是好事,省得他整日里耀武扬威不知天高地厚,这回是房二手底下有分寸,留了几分力,若是碰上一个楞怂,保不齐就得丢去半条命。” 这话一说出来,父子三人同时愣了一下,神情尴尬。 曾几何时,长孙家那是仅次于李唐皇室的存在,在大唐世家门阀当中高高在上,如今却要感谢人家房俊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 瞅着长孙无忌神情不豫,长孙涣连忙说道:“父亲,吾与兄长谈过,觉得还是应当尽早启程前往高句丽,父亲虽然求得陛下之恩典,但兄长眼下依旧是戴罪之人,长留府中,一旦消息外泄,怕是有损父亲名声。”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看向长孙冲,问道:“吾儿打算几时启程,前往高句丽?” 长孙冲叹息道:“孩儿倒是想多多留在父亲身旁几日,以尽孝道,只不过东征战事已然迫在眉睫,高句丽那边一直在调兵遣将布置防御,还是应当尽早前去,对诸般布置予以了解,做到胸有成竹,方可更好配合大军征伐。” 长孙无忌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一叹,沉吟不语。 虽然向皇帝求了这么一道恩典,可是这兵凶战危,又身处高句丽中枢之内,稍有不慎,嫡长子便是粉身碎骨只下场,身为父亲,岂能不忧心忡忡? 长孙冲自己倒是想得开,事已至此,这已然是最好的办法,便故意笑着岔开话题:“听二弟所言,陛下敕封父亲司徒、太傅?孩儿在此恭喜父亲了,这两个官职加于一身,父亲便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长孙无忌呵呵一笑,亦有些开心,只是旋即想到与他一柄敕封为兵部尚书、太子少保的房俊,满腔郁闷便无处发泄。 原本自己的嫡长子深受陛下宠信,能力才学更是得到满朝文武之赞誉,如今却不得不流亡天下、惶惶然有若丧家之犬,那房俊却是青云直上,成为六部尚书之一,一步迈入中枢。 距离宰辅,亦仅有一步之遥…… 一步错,步步错,错非当初长孙冲鬼迷心窍做出那等悖逆之事,如今之长孙家正当风风光光门楣显赫,哪里轮得到房俊那个棒槌光芒万丈、牛气冲天? 第一百五十一章 指点江山 看着房俊一步一步登上大唐权力之中枢,名满天下功勋赫赫,即便连皇帝想要压制其官职都有些压不住了,长孙无忌焉能不心生嫉妒? 长子长孙冲这辈子算是不可能再入仕途了,即便将来在东征之中立下战功,皇帝也网开一面,允许其将功抵罪,能够以庶民之身份重返长安已然是皇恩浩荡,仕途……绝无可能。 瞥了一眼长孙涣,这个庶子倒是心机智谋都不差,只可惜才能不堪大用,做到九寺之主官,已然算得上是极限,想要似房俊那般进入中枢,难比登天。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聪明人,心机深沉者更是不计其数,却不是人人都能够当得好官。 当官之首要,乃是做事,做事不仅仅需要聪明的智慧,更要有眼光、有担当、有气魄,否则凭借小聪明即便能够谗言媚上登上官位,却也绝不会有丝毫上进之空间。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最后都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想他长孙无忌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结果自己这么多的儿子居然扒拉不出一个能够担得起重任、挑得起大梁的人才,心中之郁闷嗟叹着实难以倾述。 自己跟房玄龄明里暗里斗了半辈子,虽然自己胜出一筹,却也从未将房玄龄彻底压倒,结果临老,下一辈的比拼被人给完爆…… 长孙涣见到父亲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心中甚是好奇,这等沮丧之神情在长孙无忌身上可不多见,不由问道:“父亲因何叹息?” 长孙无忌瞅了他一眼,忍了忍,总算没有说出“我觉得我的儿子比不上房玄龄的儿子”这等话来增强打击,只是说道:“你现在是鸿胪寺少卿,要多多关注西域诸国之情形,从西域诸国之商贾、使节口中,打探西域之形势,为父总觉得,西域那边眼前的宁静之下,似乎在酝酿着某些激荡之潜流。” 长孙涣吃了一惊:“父亲是说那阿拉伯人?” 长孙无忌摇头道:“若仅只是阿拉伯人,尚还好些,最怕是西突厥那帮被大唐吓破了胆子的家伙与阿拉伯人勾结在一处,又联合上西域诸国……若是那样,只怕牺牲了万千虎贲在西域打下的大好局面,会毁于一旦,只要丝绸之路被彻底阻断,对于大唐之赋税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一直以来,丝绸之路的存在,就相当于一条流淌着黄金的河流。 历朝历代,只要能够疏通丝绸之路,使得东方之瓷器、丝绸能够抵达遥远的西方,而西方的金器、宝石、香料亦能够运往东方,其途径之各国,都会汇聚海量的财富。 长孙冲蹙眉道:“眼下大唐水师横行大洋,所至之处,皆为大唐商品销售之地。海贸的利润比之陆路高出何止一倍?恐怕丝绸之路贸易之赋税,在大唐总体赋税之中,所占据的比例已经越来越低了吧?” 他亲眼见到由大唐皇家水师护送的商船抵达高句丽,那等舟楫如云、樯帆林立之壮观场面,令人心神震荡。 一艘一艘巨大的商船装载了无数的货殖,一经靠岸,便会被高句丽商贾瓜分一空,随即销往高句丽各地。 而据说这等繁荣之场景,发生在南洋、东洋等等无数个国家,如果说丝绸之路是一条流淌着的黄金河,那么海上的各条航线,就是无休无止的、澎湃的潮汐! 两者之规模,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单单长孙家与江南几个氏族联合经营的商号,每年海贸的利润便可带来数百倍于土地租赁的财富…… 这等情形之下,何不干脆放弃需要耗费庞大人力物力去维系的丝绸之路,一心一意经略海贸? 就让西域那些胡人去争去抢好了,整条丝路都送给他们,看看没有了大唐这个巨大的市场,他们还能翻腾起什么样的浪花儿…… 长孙无忌却微微一叹,说道:“你以为如今海贸兴旺,便可以有与之相应的税赋流入国库?太天真了。市舶司的存在,的确令以往许多隐瞒之利润不得不摆上台面,由此大大增加了帝国税赋收入,但是其实,市舶司永远也无法做到真实详尽的控制海贸之账目,贪墨、隐瞒,依旧是常态。” 他看着长孙冲,虽然知道这个儿子依然无法进入仕途,但是对于其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对于政局的敏感性,依旧有些失望。 “你可知,房俊素来都是强力维持统治西域的坚定支持者,这又是为何?” “……” 长孙冲愣了一下,想了想,颇为不解。 海贸之兴起,正是因为房俊一手缔造了皇家水师,一举荡平东海之上大大小小的海盗,使得海上航行再也不受海盗掳掠之苦,只需要避免天灾就可以了,这令海贸之利润成倍增长,造成了海贸的爆发。 与此同时,他率领水师在安南、倭国等地强行租借港口,划定自由贸易区域,用武力硬生生敲开了各国的大门,使得大唐商品在极低的税率之下涌入该地,疯狂攫取利润。 可以说,大唐海贸之繁荣,尽拜房俊所赐。 然而在大力发展海贸的同时,却依旧主张对于日渐没落的丝绸之路保持掌控,这实在是令人大感意外。 “孩儿愚笨,还望父亲解惑。” 长孙冲忍不住问道。 长孙无忌捋了捋胡子,有些失望,亦有些心灰,叹息道:“吾儿想一想,大唐之帝都,乃是何处?” 长孙冲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原来如此!” 旁边的长孙涣一脸懵逼,即便不愿承认,却也知道这位不得不流亡天下有若丧家之犬一般的兄长,其智慧谋略非是自己可比。 难免郁闷…… 长孙冲道:“大唐帝都,乃是长安!八百里秦川,便是帝国之中枢、社稷之中心,关中稳则天下安,海贸固然为大唐带来了庞大的财富,但是同时也使得江南地区的财赋陡然增加,甚至一举超过关中。若是任由此消彼长,用不了多久,江南将会超过关中,成为帝国最重要的财赋之地,头重脚轻,焉是长久之计?所以,丝绸之路非但绝对不能断绝,甚至要加大力度不停开发西域,如此才能保证长安之地位,否则,三五十年之后,想要继续保持朝政之稳定,那就只能放弃长安,迁都江南!” 当帝国之京师位于关中,而财赋之重地却远在江南,两者相距千里,即便是再强势的皇帝亦难免鞭长莫及,长此以往,难免滋生出江南士族的勃勃野心,动乱分裂,只在眉睫之间。 所以,江南越是繁盛,帝国就越是要稳定西域,保持丝绸之路的畅通无阻,以此来确保长安始终位于帝国中枢之地位。 长孙涣很是没滋味,父兄说了半天自己才明白关中与江南居然相互之间还有这等牵扯竞争,房俊却早已将这一切看透,并且极力主张帝国不断对西域施压、用兵,难道自己和房俊之间的差距真的这么大? 他心有不忿,忍不住说道:“海贸乃是房俊大力发展提倡,岂非是他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此将关中置于随时会被江南赶超之境地,陛下岂能不责怪他?” 长孙无忌心底叹息,端起茶杯,浑然么了说话的兴趣。 这个蠢货…… 倒是长孙冲耐心解释道:“二弟怕是仍未看出房俊之策略,试想,若是任由江南凭借海贸之利润一举超越关中,成为帝国财赋之核心,吾等关陇贵族,将会置于何地?” 长孙涣下意识道:“那自然是此消彼长……哎呀,原来如此!” 一旦江南崛起,成为帝国财赋之核心,那么江南士族定然随之水涨船高,取而代之的,便是关陇贵族的逐渐衰落。 关陇贵族岂能坐以待毙?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这是房俊的布局? 一手缔造了这个庞大帝国的关陇贵族,又岂肯坐以待毙,任由素来看不上眼的江南氏族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攫取自己手中的权力? 想要压制江南士族,那么就必须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保证关中的帝国核心之地位! 单单如此还不够,毕竟陆路货殖之利润远远比不上海贸,所以关陇贵族在拼命维系丝绸之路的同时,还必须与素来敌对的山东世家联合起来,携手并进,共同抵御江南士族的崛起。 如此一来,便使得帝国形成南北对峙之局势。 不过毋须担心帝国会因此而陷入南北分裂之状态,大运河勾连南北,使得山东江南连为一体,大军通行南北顺畅无比。 整个帝国便会处于一种相互竞争、又携手并进的平衡之中。 唯有各方平衡,才能缔造繁华盛世! 长孙涣直至此时方才知道,原来房俊看似随意些嚣张的种种行为之背后,居然于无声之中,布好了此等棋局。 这根本就是将整个江山作为棋盘,指点之间挥斥方遒! 再是桀骜自信之人,亦不得不沮丧的承认,双方之间的差距俨然天壤云泥…… …… 长孙无忌看着两个儿子,见到他们脸上沮丧的表情,心中暗忖:你们以为差距仅止是这些运筹帷幄吗? 不忍心打击两个儿子的自信,但是又不得不予以提醒,使得整个家族都认识到目前之处境,尤其是对于房俊这个算得上“形同陌路”的对手有一个充足的认知,长孙无忌还是说道:“这一次房俊谏言陛下设立军机处,统管帝国军事,已然得到陛下之允准,过两天的朝会之上,便会当众征询大臣们的意见,不过也只是走了过场而已,这个军机处之设立,已然确凿无疑。” 对于皇帝来说,军机处之设立可以使得皇帝对于军权的掌握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地,可谓天下军权尽在掌握;对于大臣们来说,这样一个统管帝国军事的衙门,简直就是凭空多出来的利益,哪怕只是抢到一点点,亦是白捡的。 由上至下,各方派系皆都能够从中得到利益,军机处之设立已然如滔滔黄河一般,谁也不能阻止其奔腾万里。 稍微顿了一顿,长孙无忌续道:“若是为父所料不差,这一次的朝会之后,房俊很有可能进入军机处,成为军方真正掌握权力的几个巨头之一。” 长孙涣愕然道:“这个……不可能吧?且不说陛下一直有打压房俊之念头,单单说着军方诸多派系,焉能坐视房俊这么一个并不隶属于军方任何一个派系的外人进入军机处?更何况,那厮今年尚未及弱冠之年,如此一个黄口孺子,如何镇得住那帮子骄兵悍将?” 他觉得这个消息比房俊运筹帷幄一手设计帝国未来百年之局势更加难以置信。 天才是存在的,对于房俊能够设计出南北对峙的那种构想,长孙涣羡慕嫉妒之余,觉得那也是可能的。 但是军队那是什么地方? 论资排辈最为严重,绝对不是你在漠北轰轰烈烈的打了一场打胜仗,便可以凌驾于军中诸多大佬之上。 在军队之中,长官永远是你的长官! 想要将地位凌驾于长官之上,需要资历、战功等等大量的积累,还有一些特殊的契机方可做到。 房俊他凭什么? …… 长孙无忌已然没有了解释的兴致。 天资所限,看不到那些隐藏在表面之下的诸般契机,你再是谆谆教诲、耳提面命,他也看不明白。 只是心中难免戚戚然。 房俊与自己诸子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当自己百年之后,既没有出类拔萃的子嗣振兴家业、光耀门楣,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亦是非常冷淡疏远,长孙家要依仗什么屹立于朝堂之上? 恐怕不仅仅是继续成为关陇贵族之领袖成为泡影,便是在这奔腾汹涌一日千里的时代浪潮之下明哲保身,怕是亦很难做到。 后继无人,便是这等令人沮丧心忧…… 不指望长孙家能够在他百年之后依旧左右朝堂,只希望能够依靠皇帝安稳无忧。 长孙无忌端着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呷着,心志愈发坚定起来。 ***** 正午时分,天气炎热。 大树上的虫子不停的发出嘶鸣,缓缓吹过的风也带着难耐的暑气,整个长安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稍稍运动一下便汗流浃背,街道之上青石板被烈日炙烤得滚烫,行人寥寥无几。 荆王府后宅,李元景正躺在摇椅之上酣然入睡,花厅之中窗户洞开,数名婢女手持摇扇侍奉左右,不停的扇着角落里铜盆之中的巨大冰块,将一股一股凉风扇向李元景的方向。 倒也清凉宜人…… 熟睡之中的李元景倏地眼皮一跳,两手下意识的抓紧什么,接着懵然睁开双眼。 做了个梦…… 花厅外细碎的脚步响起,有内侍入内通禀道:“启禀王爷,杜驸马与柴驸马求见。” 李元景从摇椅上坐起,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头,汗津津的全是汗水,缓缓吁了口气,道:“带他二人前去书房稍候,带本王沐浴一番,便前去会见。” “喏。” 内侍领命而去。 李元景从摇椅上走下来,扯了扯衣领,道:“侍候本王沐浴更衣。” “喏!” 左右婢女停止摇扇,簇拥着李元景来到隔壁房间,提来热水服侍李元景沐浴更衣。 沐浴之后神清气爽,李元景伸着双手任由婢女给他更衣,心神却有些恍惚。 他刚才做了个梦,梦中身躯万丈,戴天履地手把日月…… 手把日月,即为掌握乾坤,这难道是上苍赐下之警示,预示他成为天下之主的吉兆不成? 史书之上所载的那些个古之圣王,各个都是在成就霸业之前有过一番天人感应,上苍亦各种各样的方式降下警示…… 心脏有些难耐的悸动,却不敢喜形于色,更不敢与人言说,只得深深藏在心里。 …… 李元景抬脚在走进书房,坐在椅子上饮茶的杜荷与柴令武赶紧起身,齐齐鞠躬施礼:“吾等见过王爷。” 李元景哈哈一笑,摆手道:“免礼免礼,吾等乃是亲近之人,何须这等俗礼?” 大步走到主位坐下,笑吟吟的看着两人,问道:“二位驸马联袂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两人分别落座,忽视一眼,柴令武道:“陛下听取房俊之谏言,意欲设立军机处,总览天下军权,不知王爷可曾听闻?” 这么大的事情,李元景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奇道:“此乃朝廷大事,二位问起,不知所为何意?” 他琢磨着,该不会是这两人瞧着军机处总揽天下兵马军权,眼红了想要加入其中,分一杯羹吧? 呵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柴令武道:“吾等德行不足、功劳不显,自然不敢觊觎这等显赫之位,只不过上午在下于家中之时,适逢虢国公来访,与兄长详谈,言及几日后朝会之上会有人提请陛下举荐房俊进入军机处,劝诫兄长勿要因为私下之喜恶,从而在朝堂之上予以驳斥。” 李元景顿时眼珠子就瞪圆了。 虢国公,便是原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 张士贵早年与柴绍交好,又曾于平阳公主麾下作战,平阳公主与柴绍双双故去之后,张士贵一直对柴氏兄弟多加维护。 此番想必是得了什么风声,特意前去劝阻与房俊不睦的柴哲威,让其不可于朝堂之上反对房俊的上位。 能够这般亲自登门不避嫌疑,想必是有一股庞大的实力推动房俊上位,谁在其中作梗,便有可能惹下麻烦。 但是…… 房俊要进入军机处? 那可是妥妥的军方大佬啊!往常房俊虽然战功赫赫又深得陛下宠信,于军中影响力颇大,但到底碍于资历、官职,未能自成一派成为一方诸侯,但是此番若当真进入军机处,那么从此之后,房俊将会真正成为军方的一杆旗帜。 这可不是一个兵部尚书的职衔所能够比拟的。 李元景瞅瞅眼前的杜荷与柴令武,心中无比挫败。 想当初这两人与房俊一同追随自己,结果房俊与自己决裂,从此一飞冲天,这两人倒是实心实意,可是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紧接着他又想到自己身边最够资格进入军机处的薛万彻……也特么弃自己而去,跑去辽东统御千军万马,就等着东征开始做一个开路先锋了。 自己雄心壮志运筹帷幄,怎地到了眼下,身边却只剩下一些歪瓜裂枣、虾兵蟹将? 这特么也不是“手把日月”的节奏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要害我啊! 当初,自己笼络着一群勋戚,甚至纡尊降贵的带着一群年岁不大的纨绔吃喝玩乐,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派上大用。 对于心底那一点点的野望,李元景很有耐心,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会有什么机会去染指那个位置,但是他却始终隐藏着那一份憧憬,他需要做好准备,哪怕那样的机会一生无缘,可一旦机会出现,他必须要有足够的力量去抓住。 所以,他竭尽全力的笼络着身边的人,耐心的等待着他们的成长。 但是李元景也明白,人生从无不散之筵席,世事无常,总归会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疏远自己,这一切并不会因为他的用心良苦而有所改变。对于那些走着走着就远离的人,没必要嗟叹惋惜,他只需要全心全意的笼络住依旧留在身边的人便足够了。 于是,房俊与他彻底决裂,薛万彻与他分道扬镳…… 每一次,李元景都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这些人鼠目寸光,不值得珍惜,等到将来自己成就大业,就让他们悔恨终生吧。 再然后,房俊异军突起青云直上,万丈光芒简直绚烂夺目! 薛万彻亦是立功漠北,更被皇帝予以重用,前往担任营州都督,节制辽东兵马,即将成为东征的开路先锋。 而留下来的这些人呢? 柴令武吊儿郎当不堪大用,比房俊年纪还大了几岁,却只能在太仆寺当一个寺丞,整日里养马造车,杜荷与太子愈走愈近,顶着一个御赐尚乘奉御的官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丘行恭因为背叛高士廉更是声望大跌。 李元景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也弄不明白,为何离开自己的人都飞黄腾达加官晋爵,留在身边的人则蹉跎低落仕途蹇涩,难道自己是个扫把星? 可本王乃是“手把日月”的天命啊…… …… 李元景一腔郁闷,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毕竟杜荷与柴令武虽然官职不显,但到底尚有家门余荫,朝中不少大臣都要看在其父辈的面上,多多予以关照,办起事来也很是顺手。 难不成还能说你们两个与房俊同样都是纨绔子弟,为何人家不断进化,眼瞅着化茧成蝶,你们却依旧是两条好吃懒做的毛毛虫? 只能说道:“那是人家房二有本事,瞧瞧那一桩桩的功勋,连本王看着都眼红,陛下岂有不重用之理?再者说,这到底是朝堂之事,本王素来对于朝政不闻不问,也插不进去手。” 柴令武连忙道:“王爷岂能任由那房俊登上如此高位?现在风声已然传出,房俊即将就任兵部尚书之职,这可是三省六部的长官,朝堂上一等一的实权官职,若是再入了军机处,那必然声势大振、一时无两。可是王爷您想想,房二那厮专门与您作对,不止一次的剥了您的面子,甚至就连薛万彻都被他妖言蛊惑与您分道扬镳,这之前他还屁都不是呢,就能如此不将您放在眼中,一旦入了军机处,往后怕是见了面都不会给您施礼问安了……王爷您胸襟广阔、气量如山,可是外人不知道啊,外人只见到那房俊骑在您头上作威作福,您却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长此以往,对于王爷您的声望之损害,实在是不可估量。” 嗯? 李元景心中一惊,捋着胡须,沉吟道:“这个……” 柴令武见他犹豫不决,赶紧加油添醋:“王爷您想啊,房二当初与吾等一同与王爷您亲近,可是后来这厮不念您多年关照提携,娶了高阳公主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甚至数次与您冲突,害得您颜面大失。这会儿您若是能够施加压力致使房俊进入军机处的盘算落空,您不仅可以使得长安城内都看到您的能量,还可以让您身边那些人都知道背叛您的下场。” 听到这话,李元景悚然一惊。 之前他还有些犹豫,一方面是不愿意招惹房俊这个棒槌,另一方面是柴令武已经透露有很多军方重将都站在房俊那边,自己若是贸然出手,狙击成功固然解气,可万一碰了个灰头土脸,岂不是自己找不自在? 现在听闻柴令武说了一句“可以使得长安城内都看到您的能量”,令他冷汗都吓出来了。 因为他派遣纥干承基前往江南一事,早已不慎露出了马脚,后来赌上李二陛下不欲重演“杀兄弑弟”之戏码,这才搪塞过去。 但是他知道,李二陛下早已对他起了警惕之心,所以当务之急非是拉拢人脉,更非是打压房俊,而是韬光养晦当乌龟,任何出格的事情都不能做。 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能量……岂不是越多的人看到自己的能量,越是引起李二陛下的忌惮,自己死得越快? 娘咧! 这柴令武果然草包,若是听了他的话,自己岂非冤死? 叱责喝骂肯定是不行的,虽然此刻李元景简直想要一刀将柴令武这个草包给剁了,但自己身边就这么些人,还指望着他们能够为自己多多笼络朝中大臣,只得假装大度的一摆手:“柴二郎说的哪里话?房二那厮固然与本王决裂,但好歹当初本王亦曾将他当作子侄一般看待,如今他有了出息,身居高位,本王看着亦是欢喜,岂能做出那等落井下石之事?此非本王之风格,断不可为。” 一旁一直闷不吭声的杜荷拱手施礼,道:“王爷仁义敦厚,吾等钦佩之至。” 柴令武却瞪大着眼睛,满脸都是失望。 以前那房俊就在他面前耀武扬威、颐指气使,完全不将他放在眼内,如今房俊身居高位,俨然朝堂上一方大佬,自己与其差距简直有若云泥之别,怕是下半辈子都要仰其鼻息、在人家面前装孙子了吧? 他不仅满是悔恨。 说起来,这一切的变故都是从他一块青砖开始,若非他设计殴打房俊,那棒槌哪里会开窍?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让别人来给自己狠狠敲一块青砖在脑袋上…… 李元景此刻也完全醒悟过来。 纵然自己出手狙击房俊,又岂是那么容易便能成功的?自己身边的人大多是各个衙署的副手,真正的权力其实并没有多少,自己最大的依仗非是权力,非是力量,乃是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 正因为自己是大唐亲王,是皇帝的弟弟,方才可能在机会来临的时候得到朝臣上下一呼百应的拥戴。 论实力,那的确非是他的强项,何必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呢? 既然能够做到“手把日月”这样的梦,那必然是上苍之吉兆,忍住,稳住,静待时机来临,决不可轻举妄动,葬送了所有的希望。 似派人前往江南那种事,绝对不能再做第二次…… 李元景正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便见到府中内侍快步走进书房,恭声道:“启禀王爷,丘将军门外求见。” 李元景顿时一愣,丘将军? 丘行恭! 扶了扶额头,李元景觉得头疼欲裂。 自从丘神绩暴卒之后,丘行恭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怨念深重,被李二陛下责令起闭门思过,不过好歹亦是跟随李二陛下多年南征北战的老臣子,功勋显赫甚至还救国李二陛下的性命,故而感念其丧子之痛,亦未过多苛责。 虽然令其闭门思过,但是一应爵位职务并未解除,朝中大臣都知道,以李二陛下念旧重情之性格,丘行恭的起复乃是迟早之事。 李元景也对丘行恭先背叛高士廉、后被长孙无忌出卖的事情窃喜不已,否则自己何以网络到这么一员军方重将? 只是在房俊刚刚晋升兵部尚书,又将成为军机处大臣的这个节骨眼上,丘行恭不顾皇帝闭门思过的责罚公然前来荆王府……其用意,已经昭然若揭。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杀子之仇,岂可不报? 李元景一个头两个大,这若是丘行恭要求他出手狙击房俊,将其进入军机处一事搅合黄了,自己该当如何拒绝? 刚刚下定决心不找事、不惹事,这就送上门来一个天大的难题…… 可是人都到了门外,怎么也得见上一见,想法子安抚一下吧。 “请丘将军进来。”、 “喏!” 内侍告退,片刻之后,沉重的脚步声向,一身常服的丘行恭大步走入书房,矮壮的身躯龙行虎步,每一步走坚定而沉重,踩得地板发出一声闷响,嗓音更是低沉沙哑,好似一把钢刀剔着骨头:“老臣,丘行恭,参见王爷。” 对待丘行恭,李元景就不能似面对杜荷、柴令武这般随意了,毕竟那两人跟随他多年,堪称亲近,况且自身实力有限,自己也不必纡尊降贵的加以笼络。 但是丘行恭不同。 丘行恭出身于官宦、将门世家,他的祖父丘寿是西魏将领,官至镇东将军,父亲丘和是隋唐两朝之官员、大将,官至左武侯大将军、稷州刺史,封谭国公。丘和共有十五个儿子,虽然难免良莠不齐,但是尽皆在大唐入仕,尤其实在军中影响力极大。 而丘和更是在大唐起兵之初便追随在李二陛下麾下,南征北讨,战功无数,在与薛举、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的战斗中,皆有丘和之身影,功勋卓著,只是因为其性情暴虐,深受同僚之排斥,故而未能在李二陛下登基之后更上一层楼,被李绩、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在爵位上予以超越。 但是这并不代表李二陛下对他便不器重。 当年虎牢关之战,人们只记得李二陛下威风凛凛,率领玄甲铁骑“三千破十万”,却懵然不知在此之前,李二陛下亦曾中了王世充之计策,身陷重围差点命丧沙场,正是丘行恭单骑救主,护着李二陛下杀出一条血路。 此战丘行恭身背数十处创伤,鲜血都快要流尽了…… 李元景当即起身,大步上前,两手亲热的搀扶住丘行恭,佯作不满,道:“你我乃是莫逆之交,私下场合何必行此大礼?本王早就像去府上探望将军,只可惜身份所限,唯恐给将军带去诸多不便,一直心中惭愧,今日将军能够登门,实在是蓬荜生辉,定要留下来用一顿晚膳,好生喝上几杯!” 只看他脸上满是欣喜之色,丝毫看不出心中之纠结,以及对于丘行恭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却跑到他这荆王府,会给他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 丘行恭甚为感动,颤声道:“王府不必如此,你们分属君臣,岂敢疏忽礼仪?只是末将今日前来,怕是要给王爷带来一些麻烦。” 李元景眼皮子跳了跳,心中暗忖:你还知道啊? 不过嘴上却说道:“将军说得哪里话?来来来,快请入座,咱们好生说说话。” 拉着丘行恭的手,便到椅子上坐了。 杜荷与柴令武赶紧上前见礼,这可是与他们父辈起名的人物,更是李元景的座上宾,岂敢不敬? 丘行恭笑呵呵的示意,这才分别落座。 待到婢女奉上香茗,李元景亲自为丘行恭斟茶,说道:“来来来,大家都尝尝,此乃钱塘西湖今年的雨前龙井,一叶一芽,贵比黄金,即便是有钱在市面上也买不到,绝顶珍品呐!” 这还真不是吹嘘。 房俊将西湖那边的茶园扩充了一倍,却玩起了“饥饿营销”,使得市面上的龙井茶越来越少,价格炒的上了天。而这等极品茶叶产量稀少,更是作为贡品直接供给李二陛下,余下的少量全部给自家老爹留着慢慢喝,早已有价无市。 丘行恭心事重重,勉强笑了笑,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其实末将今日前来,实乃……” “将军不必着急,”李元景抬手拦住丘行恭的话头,笑道:“将军久未登门,本王甚是想念,这就吩咐后厨整治一桌酒席,让本王与柴驸马、杜驸马一起,好好的敬将军几杯!” 丘行恭心中感动,忙道:“王爷厚爱,末将无以为报矣!” 他现在几乎自绝于朝堂之外,因为与房俊之间的仇怨,再加上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谁也不敢跟他走的太过近乎。 李元景能够这般“礼贤下士”,令他甚是感慨,同时亦对自己今日前来之目的,深感抱歉…… 李元景大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走走走,咱们去花厅坐坐,待到酒宴备好,在共谋一醉。” 言罢,就待起身。 丘行恭心中焦急,连忙拉住李元景的衣袖,说道:“王爷且慢,末将今日前来,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李元景眼皮子跳了跳,笑道:“先去花厅坐坐,稍后酒桌之上,咱们再探正事,如何?” 丘行恭却执拗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在此说了,再行饮酒不迟。” 杜荷与柴令武互视一眼,同时撇撇嘴。 这人简直就是个棒槌,听不出来人家荆王殿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拦住你的话头,不让你说出来么? 无论什么事,人家这就是已经拒绝你了! 还特么死缠烂打,这人怎地这般没眼色? 怪不得明明功勋卓著,却是越混越惨,现在已经连连疏离于朝堂之外了,所凭借的也就只有以往的功勋,以及皇帝陛下的念旧…… 两位驸马心里很是鄙视。 李元景也无奈,本王都这般暗示了,你还要闹哪样? 你那点破事儿,咱确实不想听啊…… 可是丘行恭执意的模样,看来今日不将事情说明白不会罢休,若是自己再拒绝下去,搞不好就得翻脸。 眼下他的阵营之中最是欠缺这等统兵大将,万万不能弄得离心离德…… 只好反身坐下,脸上做出一副欣然神色,笑道:“你说说你,怎地这般心急?你我情投意合,交好多年,无论怎么样,你的事情本王都会尽力帮你办好……行啦,废话不多说,将军到底有何要事,这般迫不及待?” 杜荷与柴令武也坐好,好奇的看着丘行恭,想要听听丘行恭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能够厚着脸皮一再忽视李元景的搪塞…… 丘行恭做好,面色严肃,问道:“王爷可知,那房俊已然被政事堂允准,即将上任兵部尚书之职?” 李元景颔首道:“略有耳闻。” 丘行恭将目光看向杜荷与柴令武…… 杜荷与柴令武顿时满心不爽,相比于你,我们与王爷更加亲近,有什么事情还能背着我们不成? 李元景也很是信任这两人,便说道:“有什么话,将军但说无妨。” 谁知丘行恭闭嘴不言,依旧看着杜荷与柴令武两人…… 柴令武大怒,“砰”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戟指骂道:“丘行恭,你这是何意?吾等皆乃王爷亲信,平素对你亦算恭敬,怎地现在却跑来这里挑拨离间,彰显你的资历吗?” 杜荷亦是面色不善。 这等摆明了没将两人放在眼里的行为,的确令人着恼,你丘行恭如今不过是依仗着往日的那一点功绩苟延残喘罢了,还以为是当初大权在握圣眷优隆的时候啊? 丘行恭一生戎马、沙场争雄,如今即便是虎落平阳,却焉能被他视若豚犬一般的家伙骑在头上? 当时便振衣而起,横眉立目…… 李元景赶紧将他拉住,连声道:“将军息怒,你们俩也少说两句……” 然后,他决口不提让杜、柴两人回避之事,看着丘行恭叹息道:“本王亦知将军与房俊素有仇怨,自然不欲见其青云直上、大权在握。可是如今之房俊,早已自成一系,无论政务、军功,尽皆功勋赫赫,深受陛下之宠信,想要阻拦其担任兵部尚书,怕是难以成行。况且,房俊在兵部任职良久,一直以来便是兵部左侍郎,扺掌兵部大权,不断安插亲信、排除异己,如今之兵部,完全就是房俊之一言堂,他是否担任这个兵部尚书,兵部依旧是他的地盘……将军,听本王一声劝,此事就此作罢,万万不可横生波折,否则房俊能否搬到尚且不知,怕是陛下先要怪罪于你。” 丘行恭怒目环视:“杀子之仇,焉可不报?” 李元景头痛欲裂……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密谋 不得不说,李元景分析得很有道理,虽然实质上他只是不愿再与房俊起冲突…… 丘行恭听罢,赶紧说道:“王爷误会了,末将虽然恨不得将房俊杀之,但是亦不得不承认,次子之功勋的确卓著,无人可以阻挡其入主兵部。但是若其想要更进一步,进入军机处,那可就大不相同……” 柴令武冷哼一声,道:“丘将军,你怕是不知道,那房俊如今羽翼丰满,深得陛下宠信,又有其父房玄龄在背后撑腰,可不仅仅是单打独斗,一大批文武大臣尽皆站在其身后,就凭您,怕是还无法阻挡其进入军机处。” 虽然他对房俊亦是羡慕嫉妒恨,但是亦要认清现实,如今的房俊早已自成一派,且不说房玄龄的人脉,单单是与房俊走得近的马周、李孝恭、李道宗等人,便足以构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其推进军机处。 若是当真能够将房俊阻挡在军机处之外,柴令武会第一个跳出去大力支持。 可问题是…… 怎么挡? 谁能挡? 区区一个丘行恭,绝对不可能挡得住这条路,且不说如今之丘行恭权势大减,即便是当年如日中天之时,这件事怕是也无法做到。 你再是喋血征战、功勋赫赫,还得比得上我们这些皇帝自家的女婿? 更别说,房俊那厮的功勋可绝对不在你之下…… 丘行恭看了柴令武一旦,淡然道:“吾自然没有能力阻挡房俊,但是有人却可以。” 李元景眉头微蹙。 柴令武嗤笑道:“谁?长孙无忌吗?您可千万别忘了,军机处之设立,长孙无忌是定然要谋求一个位置的,以他目前之处境,陛下对他的防范愈来愈深,他自己能够进去这个军机处都要求神拜佛,一旦有谁予以强力狙击,怕是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等情形之下,他谁都不敢得罪,又岂敢去得罪房俊?若是两人能够同时进入军机处,怕是长孙无忌做梦都要笑醒,您还指望他挡住房俊?呵呵,天真!” 他这番话冷嘲热讽,但是严格来说,不无道理。 如今的长孙无忌早已没有了往昔的威风八面,随着陛下对其越来越忌惮,提防之处自然越来越多,导致长孙无忌的权力大幅度下降,影响力亦随之而减弱,早已不复当年之风光。 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亦无不妥,他全力谋求军机处一席之地,又岂会在这等时候去阻挡房俊,招惹这么一个棒槌? 房俊当真不管不顾起来,说不定都给搅合黄了…… 李元景亦觉得柴令武之言有理,拍了拍丘行恭的手,温言劝阻道:“丘将军的心情,本王能够理解,丧子之痛,感同身受。不过正如柴驸马所言,如今放眼朝堂能够阻挡房俊擢升之人,屈指可数,可是这些人尽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不打可能站出来狙击房俊,所以……” 丘行恭打断李元景的话语,沉声道:“王爷误会了,末将之所以建议您狙击房俊,并非了一己私仇,而是为了王爷您的声威着想!” 李元景奇道:“此话怎讲?” 丘行恭道:“王爷您想,想当初,房俊那可是跟随着您屁股后头混日子的,可是后来与您决裂,顿时官路亨通青云直上,这等反差,难免就会让外界产生误会,认为凡是跟王爷您亲近的,都只能混日子,而一旦与您分道扬镳,便能立即转了运气,这对于王爷的威望,可不大好。” 杜荷与柴令武面色铁青。 打人不打脸,你特么当着我们两个的面说这个,是在骂我们混日子咯? 虽然事实如此,可咱们脸疼啊…… 李元景脑袋又大了一圈儿,他觉得李二陛下一众女婿当中,除去房俊算是个有能耐的,其余都是一些纨绔子弟,本事没多少,脾气却一个比一个臭。 赶紧摆摆手,打断杜荷与柴令武愤怒的目光,当起和事佬:“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针锋相对?大家相互宽容一些、担待一些,有事的时候齐心协力、守望相助才是。” 见到杜荷与柴令武气鼓鼓的别过头去,无奈,对丘行恭道:“本王知晓将军之好意,亦认可将军之言。可是将军亦要为本王想想,如今朝中这等形势,本王越是跳出来兴风做雨,就越是遭受陛下之忌惮……虽然本王亦想要狙击房俊,却实在是不宜出手。” 他的确心中嫉恨房俊,也知道若是任由房俊进入军机处,将会使得他这位荆王殿下在军中本来就孱弱的影响力降至最低点,连带着导致他的威望受损。 但他当真不敢出手啊! 且不说能不能完成狙击房俊的目标,只说一旦引起李二陛下的不满,自己将会遭受滔天怒火,立马便是一场灭顶之灾…… 李元景怂得很彻底。 丘行恭看着李元景这一副“你们愿意咋搞就咋搞,但是老子绝对不掺和”的神情,心中无语,满是沮丧。 志比天高,命比纸薄,说得估计就是李元景这种人。 你没那个命,偏偏有那等登天之志,胸中更无无畏之气,凭什么成就大事? 他已经看透了李元景的本质,对于辅佐他干出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的野心,也渐渐消退。 如今,他只想报了杀子之仇,让房俊、长孙无忌等人付出惨痛之代价! 深吸口气,丘行恭压制着心中的不屑与失望,沉声道:“王爷误会了,末将已然说了,非是要王爷亲自出手!” 李元景不解:“本王不出手……那将军的意思是?” 丘行恭暗忖:就算你敢出手,真当你自己就能阻止房俊擢升之路了? 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除去一个“先帝之子”的身份,你连一滩烂泥都不是…… 一旁的杜荷淡然道:“丘将军该不会是又要撺掇御史来弹劾房俊吧?呵呵,若是如此,在下不敢苟同。且不说御史台那些个自命清高的家伙会不会任由你的指挥,单说房俊此人虽然棒槌了一些,但官声极好,家财万贯乃是大唐首富,自然无需贪墨钱财,一直未能担任部衙之主官,徇私枉法更说不上,你拿什么来弹劾他?” 李元景默然。 这房俊的确是一个奇葩,此人虽然说不上是清高自傲的孤臣,但平素往来也唯有马周、李道宗等等几个朝堂大臣,即便是渊源颇深的李绩,双方来往也不甚密切,一心一意效忠陛下,绝无结党营私之事。 这人简直就是一个鸡蛋,你想在他身上找条缝弄臭他,你都找不到…… 丘行恭淡淡的看了一眼杜荷,对李元景道:“房俊此人,的确坚若磐石、百毒不侵,想要以寻常手段对付他,难如登天。不过正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房俊到底亦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焉能如同刺猬一般,全无弱点可寻呢?” 李元景精神一振,忙问道:“房俊之弱点,在于何处?” 丘行恭看了看杜荷,又看了看柴令武,慢悠悠说道:“长乐公主!” 书房内一阵寂静。 李元景啧啧嘴,迟疑一下,道:“这个……丘将军怕是有所不知,房俊与长了公主之间,大抵也只是坊市之间谣传而已,陛下曾经为此震怒,命‘百骑司’详加调查,结果全无证据,此事亦不了了之。您若是想要二人之间之绯闻入手,怕是不成。” 柴令武嗤笑道:“还以为是什么锦囊妙计,说了半天,却原来是这等愚蠢之想法……将军可知,陛下如今正着手为长乐公主招婿,若是此间传出不利于长乐公主名声之传闻,怕是皇帝第一个想要收拾的不是房俊,而是传播谣言之人,以陛下的脾气,雷霆震怒之下,杀掉几个所谓的勋贵,亦不是不可能。” 丘行恭浑然不在意柴令武的嘲讽,喜出望外道:“陛下当真在为长乐公主招婿?” 第一百五十六章 毒计 丘行恭急问:“陛下当真在为长乐公主招婿?” 李元景道:“此事本王亦有耳闻,确实如此。长乐公主与长孙冲和离之后,便一直未曾婚配,眼瞅着年纪越来越大,她的婚事,早已成为陛下的心病。哦,本王差点忘了,之前府上公子还曾欲向陛下提亲,只可惜……哎,是本王失言了,将军勿怪,勿怪。” 当着丘行恭的面,去狠狠的戳开人家的伤疤,谈论其丘神绩惨死之事,李元景自己都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太缺德了…… 丘行恭一张布满横肉的脸上神情愈发狰狞,却也知道李元景乃是无心之失,断然不会嘲讽自己的丧子之痛,忍着心中痛楚,缓缓说道:“既然确有此事,那么简直是天助吾等!” “怎么说?” “王爷试想,陛下越是着紧长乐公主的婚事,自然对于所有诋毁败坏长乐公主名节之事物深恶痛绝。陛下性情刚烈,平素看上去宽厚大度,实则乾纲独断、刚愎自负,正如柴驸马所言,一旦陛下怒火勃发,即便是当朝勋贵,也能杀几个来泄愤!既然如此,吾等何不加以利用?” 柴令武连忙问道:“这如何加以利用?那房俊与长乐之间清清白白……即便不怎么清白,可说到底绝无真凭实据,谁敢揪着这件事,谁就是败坏长乐的名节,等来的必将是陛下的怒火,哪里有半点胜算?” 丘行恭狰狞的脸上阴仄仄一笑,看着李元景,沉声道:“没有真凭实据,那自然就是散布谣言、诋毁长乐公主之名节;可若是有真凭实据……那还是谣言吗?” 李元景愕然:“连‘百骑司’都查不出的事情,难不成丘将军居然握有证据?” 他又是兴奋,又是怀疑。 打倒房俊自然可令他心神舒畅的同时,更搬开了一块绊脚石,可是房俊纵然与长乐公主有私情,又岂能让丘行恭拿到证据? 杜荷与柴令武亦是目光灼灼的盯着丘行恭。 与李元景一样,他们两人也都想看着房俊倒霉…… 柴令武是纯粹的意气之争,他与房俊之间势成水火,岂能愿意看着房俊一飞冲天,直入军机处成为陛下身边的重臣,从此登上青云、权倾天下? 而杜荷则纯粹是嫉妒。 他与太子自**好,平素更是对太子忠心耿耿多加维护,结果房俊投靠至太子殿下的班底之中,太子对他的态度立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时至今日,谁人不知太子殿下的真正心腹、辅弼之臣,便是房俊? 他杜荷的地位在东宫早已一落千丈,可有可无…… 落差太大,心高气傲的杜二公子接受不了。 丘行恭狠狠一握拳:“没有真凭实据,那就制造真凭实据!” 李元景愕然当场。 柴令武张大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丘行恭。 杜荷则隐约想起当初房俊所说的一句曾经风靡一时的话语: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 他觉得丘行恭已经疯了。 朝堂上下、大唐内外,谁人不知李二陛下最最宠爱他的嫡长女?因为长乐公主在长孙家受了委屈,李二陛下甚至差一点与肱骨之臣长孙无忌决裂!谁人不知李二陛下最是器重房俊?结果就是因为坊市之间流传着他与长乐公主的绯闻,结果屡次三番找茬责打房俊,甚至赫赫功勋亦被压制,降职削爵不知道多少回…… 你现在要给房俊“制造”与长乐公主互有私情的“真凭实据”? 活腻歪了吧丘将军! 杜荷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见到李元景颇为意动,心中顿时大急,连忙劝阻道:“此事万万不可!长乐公主乃是陛下的掌上明珠,稍有差池,吾等皆是粉身碎骨之境地!王爷,您刚刚可还说了要韬光养晦,切不可听信谗言忘却初衷,一脚踩进这滩泥沼之中,一时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柴令武素来胆大,但是也绝对不敢打长乐公主的主意:“王爷三思,丘将军与他房俊素有仇恨,那是他们两的事情,可是为了报仇却意欲将王爷牵扯进去,其心可诛!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爷切不可听信谗言,行此愚蠢之事!” 他俩最怕李二陛下,别看现在与李元景走得近,那大多是因为“怀才不遇”,希望通过这等亲近李元景的方式来换取李二陛下的注意,由此发现他们两个的才华,进而加官晋爵、予以重用。 可绝对不是跟李二陛下对着干,甚至将长乐公主当作狙击房俊的牺牲品…… 会死人的! 李元景也觉得不妥,他身为亲王,对于皇族之事自然了若指掌,知晓李二陛下原本就宠爱长乐公主,再加上与长孙家的联姻导致长乐公主如今孑然一身、形单影只,故而愈发增添了一份愧疚之心,可以说,如今之皇室,唯有自幼丧母、体弱多病、差一点就夭折的晋阳公主可以与长乐公主一争高下。 这是李二陛下的心尖尖,谁敢戳一下,李二陛下那是要拼命的! 然而未等他开口拒绝,便听到丘行恭压低声音,缓缓说道:“王爷明鉴,此事若是让末将去做,自然是不成的,漏洞太多,即便得手亦是后患无穷,末将不怕死,只怕牵连到王爷您,导致王爷您大业未成而徒留遗憾……但是既然有杜柴二位驸马在,那这件事就已经成了大半,且绝对不会有后患!” 李元景顿时好奇问道:“哦?来来来,丘将军,计将安出?” 杜荷与柴令武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一种大祸临头的危机,急忙开口,却被李元景一挥手堵住:“二位驸马稍安勿躁,本王只是好奇,听听丘将军有何良策,又有何妨?” 杜柴二人不敢再说,心里却将丘行恭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丘行恭便微微前倾,俯身向着李元景这边,压低声音道:“王爷,末将的计划是这样……” ***** 曲江池畔,一角凉亭,凉风习习,满河翠碧。 房俊与马周对坐凉亭之中,亭外曲江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两侧亭台楼阁数之不尽,河面上伞盖一般的荷叶层层铺叠,锦鲤在荷叶之下嬉戏游动,景物宜人,暑气略减。 马周拈起茶杯,笑道:“恭贺二郎入主兵部,从此便是六部堂之一,亦预祝军机处设立之后,二郎能够忝为其中,跻身宰辅之列,尽展胸中所学,挥洒一腔抱负,为国为民,忠君报国!为兄痴长你数岁,这官职却是越拉越远,难忘二郎之项背矣!” 言语似有艳羡,但神情一片坦荡。 立志于鞠躬尽瘁、造福万民的马周,又岂能被区区官职俸禄所牵绊左右? 房俊赶紧说道:“兄长这是在笑话小弟么?抡起才学品德,小弟素来仰慕马兄,如今不过是时运所济,窃据上游,焉敢在马兄面前自夸?” 马周笑着为他斟茶,道:“罢罢罢,咱们两个也就别在这里相互吹捧了,你我志同道合,当携手奋进,共谋这锦绣河山,报效君王,济世万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茶杯共举,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房俊笑道:“死而后己这等话固然夸张了一些,但是眼下,马兄的确要‘鞠躬尽瘁’的事情。” 马周顿时苦了脸…… 芙蓉园曾是隋唐两朝的皇家禁苑,贞观以来,李二陛下将其赐予爱子魏王李泰,始由名噪当世的皇家园林,成为皇子的私邸。 不过对于乡间百姓与贩夫走卒来说,是皇家园林亦或是亲王官邸,实则并无不同,其中之幽胜景致,亦只能远远的眺望一下,看着楼台亭阁鳞次栉比,掩映在绿柳古槐之间,曲江潺潺水流湍湍,服章华美、诗酒风流,那一片盛世风华就好似九天宫阙一般,不可触碰…… 但是如今,魏王李泰定于七月初七开放芙蓉园,允准长安内外、关中上下的百姓皆可入园游玩,赏鉴曲江池上盛放的荷花,与民同乐。 朝野上下,一片称颂。 然则对于京兆府来说,长安城内百余万居民,再加上七月初七当日涌入长安的有可能高达十余万的百姓,如何保障安全,几乎愁白了马周的头发…… 庞大的人口基数,就代表了不可预测的变量,这些人会导致交通的拥堵,会引发不测之哗乱,甚至于谁也不能保证其中会否混入一些居心叵测之人,趁着阖城狂欢的空隙做出点什么悖逆之事…… 第一百五十七章 班底(上) 马周忍不住抱怨道:“魏王殿下这岂不是给咱们找麻烦吗?长安城内百余万百姓,再加上来自各地州府的商贾,以及胡人番子,总数不下于一百二十万,每日里打架斗殴坑蒙拐骗不知多少,京兆府焦头烂额疲于应对,这一次更会使得整个关中的百姓大量涌入长安,尤其是汇聚到城南曲江池一代,喧哗、拥堵、冲突、甚至殴斗、踩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一个不慎便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这魏王不懂事也就罢了,偏偏连陛下也……哎!” 忍不住怅然一叹,愁容满面。 京兆府的主要职责,便是负责京畿重地的治安,可整个衙门就那么些人手,想要面面俱到维持稳定,谈何容易? 这么多人汇聚长安城,只要稍稍出现一点意外,就有可能酿成一场巨大的祸患,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尤其是踩踏这等恶劣事件,若是发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无数百姓将会为此丧生…… 马周压力山大。 房俊劝慰道:“你也别将自己逼得那么狠,就算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亦非人力所能掌控,吾等尽心竭力,问心无愧即可。” 马周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说得倒是轻巧,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不出事则罢,一旦出事就是大事,万一出现踩踏事件,不知道多少人为之丧命!吾等身为朝廷官员,非但未能造福一方,反而眼看着无数百姓因为自己的无能而丧命,岂能问心无愧?” 房俊无奈,这马周就是这么一个人,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对于政务从不懈怠半分。 不由得想起袁天罡对于马周的断言…… “马府尹伏犀贯脑,兼有玉枕,又背如负物,应该是富贵不可言状。然则面色赤红,命门暗淡,耳后骨没有隆起,耳朵没有根,只恐怕不是长寿之人。” 这是一次与袁天罡闲聊之时,后者言及马周之面相而作的一段评语。 与历史无比契合,一字不差。 那个时候房俊便知道,所谓的“人定胜天”只是一些特定情况下才能发生的故事,命运就像自然一样,卑微的人类根本无力抗衡。 轻叹一声,心里想着等有空暇之时请孙思邈为马周好生诊治一番,建议一些养生之道,好歹让这位“股肱之寄,诚在忠良”的千古名臣活得就一些,多干一些实事儿,一展胸中报复。 口中说道:“陛下已然下令,十六卫尽皆抽调一部精兵强将进入长安,拱卫皇宫,同时协助京兆府稳定长安秩序。届时,右屯卫将会派遣高侃率领一支队伍入城,某命他接受马兄节制,一切听从马兄号令,亦能多帮衬京兆府一些,不至于处置突发事件之时因人力不足而束手无策。” 马周大喜,感谢道:“二郎果然仗义!” 在大唐军中,尤其是十六卫内部,高侃就是一个传奇。 这位有着渤海高氏血缘的平民之地,在右屯卫募兵之时前往参军,被房俊相中,成为房俊的亲兵。继而在漠北一战当中随同房俊突袭数千里,每战比身先士卒,勇猛无俦,立下赫赫功勋,一举成为右屯卫两位将军之一,仅仅位于房俊之下,与薛仁贵平级。 如今,无数府兵将高侃视为偶像,做梦都想着能如高侃一般青云直上,功勋赫赫…… 马周与房俊交好,时常与高侃相见,对于此人的了解更深,觉得他俭素自处、忠果有谋,乃是不可多得的将才,非常欣赏。 皇帝虽然勒令十六卫各自派遣精兵强将入京,但是这些兵将皆是勋戚之后,骄纵之气炽盛,自己怕是指挥不动。有了右屯卫鼎力相助,这才让马周略微放心。 毕竟右屯卫的战斗力是经过漠北冰天雪地之中战火洗礼的,这就犹如钢刀淬火、锋刃砥砺,是真正的铁军! 房俊又建议道:“古往今来,之所以每每重大盛会总有事故发生,哗变、踩踏层出不穷,一方面是官府组织不力,另一方面,则是百姓对于危机的认知不足,往往很小的事情,因为惊恐情绪的蔓延,导致不可目睹之灾祸发生。所以,京兆府不妨在城内各处显眼地点,张贴告示,言明利害,并且让人整天不间断的诵读,让那些不识字的百姓亦知道当一些状况突发,要如何规避,才不至于酿成更大的祸患,甚至给关中各县下达公文,让他们必须给辖区内的百姓普及聚会的安全知识。与此同时,长安内外,将那些平素惹是生非、打架殴斗的地痞无赖尽皆控制起来,七月初七当日,令衙役严密监控这些人,或者干脆就将他们抓起来关在牢房里,待到聚会散去,才将他们放出来。” 这些都是他后世所积累的经验,每每各大城市有什么大型群众活动,都是这些路数,虽然工作量庞大,但是行之有效,可将事故发生的几率降至最低。这等大型活动想要在当时严密管控,难度非常大,最好的办法就是防范于未然。 马周大喜过望,衷心敬佩道:“二郎实在是才干卓越,某虽然痴长几岁,却自愧不如!” 他这些天睡不安寝、食不知味,为了七月初七赏荷之事差点愁白了头发,面对如此之多的百姓汇聚一处,除去出动庞大人力予以监控、管制之外,实在是束手无策。 此刻听了房俊的建议,顿时茅塞顿开。 给房俊斟上茶水,虚心讨教各种手段如何实施,以及对于城中“不安定分子”的管控方法,马周绝对这等方法可以用在以后任何一个大型群众活动之中,只要严格实施,会将意外灾祸发生的比例大幅度下降。 …… 两人谈了足足半个多时辰,马周感叹道:“二郎足智多谋,愚兄不及之处太多!不过二郎今日约了愚兄在这曲江之畔饮茶闲坐,可不仅仅是指教愚兄这么简单吧?” 房俊道:“这说的哪里话?小弟素来倾慕兄长,初次见面便曾引为知己,咱俩之间若是谈什么指教不指教,让小弟情何以堪?兄长大才,鸾凤凌云、必资羽翼,小弟能得兄长以挚友相待,死而无憾矣!” “哈哈,你我二人在此吹捧,若是有旁人在座,怕是要笑掉大牙。” 说笑几句,马周看着房俊笑道:“既然二郎也说了,你我志同道合、视为知已,那么有什么话便请直说无妨,这么绕来绕去,可不是你房二郎的作风。” 房俊就笑了笑,抹了抹上唇蓄留的一抹短髭,缓缓道:“自然是为了那军机处的事情。” 马周饮着茶水,笑着摇摇头:“就知道你是有所图谋,否则何须鼓捣出一个军机处来?” 房俊正色道:“名人面前不说假话,小弟坦诚,向陛下谏言设立军机处,的确有私心在内。不过兄长亦可看到,这军机处一旦设立,对于大唐政权之构架有着很大的好处,尤其是对于军权的统一,更是前所未有之加强。对于陛下来说,只要军权牢牢掌握在手里,即便朝局再是动荡、大臣们再是居心叵测,亦不可能有人动摇帝国之根本。而对于吾等来说,唯有皇权稳固、天下太平,才能够尽展一身所学,造福万民、名垂青史。” 他说的慷慨激昂,马周一边仔细聆听,一边频频颔首,然后揶揄道:“造福万民、名垂青史,乃是吾等之志向,二郎之言,深得吾心!当然,若是能够在造福万民、名垂青史的同时,亦能够加官晋爵、大权在握,再醇酒美人、恣意逍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房俊就有些窘…… 不悦道:“兄长此言差矣,小弟也知道外间对于小弟纳妾之事多有传闻,可旁人不知道内情,认为小弟贪花好色也就罢了,兄长您可是陛下之心腹,您还能不知这事儿本就是陛下的御旨?说句真心话,非是在您面前显摆,小弟还真就不大中意这件婚事。您不知道,为了这事儿,高阳殿下整日里连个好脸色都不给小弟,武媚娘干脆起早贪黑窝在城南码头,萧淑儿就待在她那个小院儿里,读读书作作画儿,我去了自然温柔小意,走了那也无所谓……兄长,我也不愿意这样啊,我太难了!” 有些时候,越是实话越伤人,越是真诚越让人觉得虚伪。 真的很难…… 第一百五十八章 班底(下) 马周瞪着眼睛,不可思议道:“坊市之间,都说房二郎是个棒槌,脸皮厚脾气大,为兄还一直为二郎你分辨,如今方才知道这名字有起错的,但绰号的确就没有叫错的!和着这一门京城之中不知多少人艳羡的婚事,反倒还让你为难了?” 房俊也觉得说起来好像自己的确有些矫情……可事实确实如此啊! 都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现在是“子非钩,安知鱼之痛”…… 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其实并不一定就是一件好事,男人除了满足自己强大的虚荣心之外,将要面对很多困难。 古代“男尊女卑”,哪个妻子敢在家中善妒乱家,身为丈夫轻则呵斥打骂,重则一纸休书,“妒”可是七出之条,哪怕是皇室公主,犯了“妒忌”之错而被夫家休了,那也得认。 当然,大唐公主“妒忌”者并不多,丈夫纳妾纳起来没完? 没关系,你纳妾,我就养面首,你玩你的,我玩我的…… 当然,不守贞节亦是七出之罪,但是有几个大唐公主会在乎这个?大不了“和离”呗,给你留了面子,我也有了自由。 但若是因为偷汉子养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子嗣,那事情就大发了,这可不仅仅是七出之罪,更是死罪,这叫“乱族”,宗族祠堂打死你,哪怕是皇帝都得憋着…… 房俊无奈道:“行吧,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不管某愿不愿意,这个亲必须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马周一脸嫌弃:“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行啦,该抱怨就去跟陛下抱怨,实在不行就跟陛下要点补偿,比如……进入这个即将成立的军机处,当一个军机大臣?” 话到这里,就算是说开了。 房俊也不矫情,坦言道:“陛下若能这般深明大义,小弟自然受宠若惊,只怕有些人见不得小弟青云直上,爬到他们头顶上呦。” 马周没说话,将茶杯续上茶水,轻轻推到房俊面前,淡然道:“你我志同道合,自当鼎力扶持。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应当多多打几个招呼,毕竟人多力量大嘛……” 房俊双手举起茶杯,慨然道:“兄长高义,小弟铭记于心。感激的话就不多说了,以茶代酒,敬兄长一杯。” 马周一笑,道:“你我之间,何分彼此?既然引为知己,自当守望相助。” 举起茶杯,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相视一笑,一切言语尽在默契之中…… ***** 与马周分别,房俊马不停蹄的来到河间郡王府。 看门的仆人自然识得房俊,更知道这位尚未上任兵部尚书的当朝驸马与自家郡王有着密切的关系,合作的江南船厂如今不仅仅是大唐最大的造船厂,占据了大唐造船业超过六成份额,更令异国番邦趋之若鹜,多少海商都为了能购买一条江南船厂出产的货船而争破头? 恭恭敬敬的将房俊请到花厅,然后疾步前往后宅,通知李孝恭。 …… 李孝恭正在后院小憩,得了通禀,便洗了把脸换了一套衣衫,来到花厅相见。 刚一坐下,李孝恭便道:“这等时候,应当多多联络那些说话够分量的朝臣,本王这里何须前来?速速离去,多联络一个人,就多一份胜算。本王这边,定然尽力而为。” 他自然清楚房俊前来的目的。 现在,两人彼此之间的利益纠葛越来越深,单单江南船厂就给李孝恭带来庞大的利润,岂能不站在房俊这一边? 他为了避嫌已经交卸了手中所有权力,所剩下的唯有威望。 但这是凭借无数次的辉煌胜利所积累下来的赫赫功勋,是“宗室第一功臣”的庞大声望,谁敢无视? 他愿意协助房俊走上高位,掌握更多的权力,这是利人利己的事情,早已开始在宗族之内运作,一应长辈都已被他说服,整个皇室都会站在他的身后支持房俊,何须房俊前来打这个招呼? 当然,他嘴里说着无须房俊前来,但若是房俊当真以为凭借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依仗他的支持,从而没有亲自前来拜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房俊抱拳道:“王爷在皇室之中威望卓著,有您支持,下官胜算大增,这份情义,下官铭记在心。” 李孝恭摆手道:“什么情义不情义的,本王也没有那么高尚。咱们俩合则两利,自然全力支持于你,再者说,本王这么一把年纪,对于权力也早已没了那等争斗的心思,只想好好的享受余生,荣华富贵安安稳稳便足矣。倒是家中那几个不成器的小郎,将来还需要二郎多多提携、多多指教才行。” “王爷说的哪里话?您乃是宗室第一亲王,诸位郎君亦是天潢贵胄,您这么说,下官汗颜无地矣!不过下官与王爷府上几位郎君素来亲近,往后相互支持,同进同退。” 李孝恭欣然颔首,继而摆了摆手,道:“本王这边尽管放心,皇室之中绝对不会有什么幺蛾子。” 房俊一抱拳,道:“王爷恩义,下官不再多说。” 李孝恭道:“赶紧走赶紧走,难道还要蹭一顿饭不成?” “下官告辞。” 待到房俊走远,李孝恭依旧坐在花厅之内,呷着茶水,蹙眉沉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保险。 房俊进入军机处,军权大增,这对于他这河间郡王府是个大好事,多年相处,李孝恭知道房俊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往昔彼此之间可说是利益结合,大家都有钱赚,说不上谁欠谁。 不过这一次自己若能摆平皇室,使得整个皇室都支持房俊上位,那么这份情房俊必须领。 只要房俊领了请,将来就一定会还。 沉思良久,李孝恭命人前往玄武门外“百骑司”,将幼子李崇真叫了回来。 李崇真急匆匆赶回,还以为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一见面,未等他询问,李孝恭便吩咐道:“即刻持吾之名帖,将荆王、徐王、韩王、彭王、霍王等几位王爷请到府上来,就说为父请他们赴宴饮酒。” 李崇真奇道:“父亲,可是发生了何事?” 平素李孝恭与诸位亲王走动不多,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这几位亲王当中仅有徐王与韩王还能入得了父亲的眼,其余几位……不提也罢。 这一会主动邀请几位亲王赴宴,实在是令人出乎预料…… 李孝恭大马金刀的坐着,看了一眼幼子,说道:“为父要为房二站一站台,卖一个大人情给他,则河间郡王府之后的几十年都会安枕无忧。” 他不指望几个儿子能够出类拔萃、一代更比一代强,只要能够安安稳稳的过日子,那便足矣。 而有一个房俊这样的强势人物所庇佑,好处数之不尽…… 李崇真与房俊之间亦颇有交情,对其甚为敬佩,闻言有些担忧,说道:“别人尚且好说,想必有父亲说话,怎么也会卖一个面子。但是荆王叔……怕是有些困难吧?” 荆王李元景与房俊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传遍长安。 想当年房俊年幼之时,最是喜好跟在李元景身后吃喝玩乐、恣意纨绔,只不过后来忽然之间两人便分道扬镳,从此之后房俊飞黄腾达、青云直上,李元景对其嫉恨日深,二人自然纠葛不断。 如今房俊想要一步登天进入军机处,李元景岂能坐视? 以这位荆王的心胸气度,不打压一番才是见鬼了…… 李孝恭依旧坐着,脸容阴沉,眼中精芒闪烁:“房俊此人淡泊名利,对于功名权势并不热衷,但是如今四处走动,显然对这个位置是上了心。以他的班底,朝中几乎无人可以制衡,萧瑀、马周、李绩、程咬金,甚至岑文本、刘洎……即便是长孙无忌亦要忌惮三分。能够出其不意予以狙击的,也就唯有荆王了,为父若是替他解决了荆王这个最大的绊脚石,这份人情可就大了去了,所以,本王这次就与荆王好好的刚一刚,他若是卖我这个面子,一切好说,若是不卖……哼哼,本王跟他没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说客 李孝恭素来瞧不上李元景。 虽然李元景乃是高祖皇帝的儿子,皇室嫡脉,可是无论才能亦或战功,哪一样比得上他这个宗室郡王?不过是依仗着会投胎,玄武门之变时像个鹌鹑似的窝在府邸之中瑟瑟发抖,既不敢力挺太子李建成,亦不敢在大局已定的时候明确表态对于李二陛下的支持,以后高祖皇帝嫡子都被李二陛下杀得干干净净,这才凭空成为宗室之中地位仅次于李二陛下的亲王。 以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眼里,这位亲兄弟屁都不是…… 若非李二陛下爱惜羽毛,不愿重演兄弟阋墙的悲剧,这整日里不安分的家伙老早就给弄死了八百回,岂容他蹦跶到现在? 偏偏还以为自己天潢贵胄、血统高贵,心中野心勃勃,不断拉拢朝臣,心生觊觎。 真是不知死的东西。 李崇真昨夜当值,此刻尚穿着一身“百骑司”的官服,便说道:“儿子先去换身衣裳,这就前去各家府邸递送名刺。” 李孝恭打量了李崇真一眼,一身革甲绛红衣袍,英姿挺拔威风凛凛,想了想,说道:“拿一套衣裳放在马车上,就穿着这身先去荆王府,出来之后,在换上常服去往别家。” 李崇真一愣,迟疑道:“父亲,此乃官服,若是这般前去,恐有依仗‘百骑司’之嫌,陛下会不会发怒?” 李孝恭摇摇头,解释道:“陛下现在对荆王尚在努力克制,不欲狠下杀手,唯恐污了自己的名声,原本因为玄武门之事……不说这些,陛下现在不想动荆王,可谁知道荆王会不会愚蠢至极,忍耐不住觊觎之心,做出什么让陛下不得不将其除去的蠢事?吾等身为陛下臣子,自当忧君王之所忧,将荆王压制住,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不至于使陛下陷入为难之地。” 李崇真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 陛下不欲杀荆王,可荆王若是做出悖逆之事,陛下又不得不杀,如此令陛下名誉受损,若是能够使得荆王安分守己,自然就没有那等为难之处。 “父亲放心,儿子知道怎么做。” “那行,去吧,速去速回。再有三天便是七月初七,再之后,便是朝会之日,定要在此之前将皇族之内的屑小之辈压制住,力挺房俊进入军机处。记住了,这既是全了我们两家的情义,亦是为我们郡王府结下一份香火情,往后房俊登阁拜相,那就是我家一个强大的奥援。” 大唐律例,每日常朝,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入朝,这叫做“入阁”,每月朔、望两日为大朝,亦即是初一、十五各一次,会朝则是每年元日与冬至日这两天,规模更大,凡京官九品以上都要参加。 “儿子明白!” 看着李崇真大步离去,李孝恭呷着茶水,心里仔细盘算一番,有他站出来强势表态,再有韩王、江夏郡王两人从旁站台,几乎结合了皇族被最强大的势力,力挺房俊上位,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 ***** “去了河间郡王府?” 李二陛下正在书房之中练字,临摹了一篇《兰亭序》,搁下笔,一边吹着墨渍,一边问道。 李君羡站在书桌一侧,恭谨答道:“正是。” 李二陛下直起腰,冲另一侧的李绩招招手:“懋功啊,来瞧瞧某这字体可有进步?” 李绩赶紧上前,捋着胡须仔细观赏。 李二陛下将双手放在铜盆之中濯洗一番,取过帕子擦拭干净,又回到桌前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字迹,口中道:“先是约好了马周,然后直入河间郡王府,哦对了,此前还力挺刘洎就任侍中之职……这小子是要合纵连横,将自己的班底都搬出来,图谋军机处大臣之职啊。” 说到此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李绩,揶揄道:“看来稍后懋功你回家,那小子估计正在府上候着你呢。” 李绩捋着胡须,微微一笑,眼睛并未离开桌上的字帖,随意答道:“微臣可不是他房俊的班底。” 李二陛下道:“这可是你的世侄,通家之好,就不顾念那份情谊?” 李绩道:“若是来微臣府上混吃混喝,自然由着他,整个府宅他随处可去。但朝堂之事,微臣只认可能力,能者上,庸者下,可不管他是不是世侄,是不是通家之好。” 李二陛下略感奇怪:“这么说来,你是不认可房俊进入军机处了?” 李绩直起腰,说道:“微臣公私分明,绝不会徇私废公,不过微臣自然认可房俊进入军机处。” 李二陛下差点被闪了一下…… 前头说得大义凛然的样子,还以为你铁面无私呢。 没好气道:“怎么,是要跟某说,那棒槌才华卓越、当之无愧?” 李绩一脸正色,回道:“陛下英明,房俊固然年轻,经验欠缺,微臣也明白陛下意欲打压他的想法,不过抛开这些,难道陛下不认为房俊本身已然拥有进入军机处,成为军方重臣的资格?” 惊才绝艳、允文允武,如今的房俊不仅仅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即便是放眼朝堂,能够与其相提并论者也没有几个。 没有人怀疑他就是帝国未来几十年的重臣之一。 单论军功,当年西征高昌国,便曾率领麾下神机营硬撼突厥狼骑而不退,两场遭遇,重创强敌,由此声名鹊起。继而一手筹建皇家水师,使大唐战舰纵横于大洋之上,恣意驰骋未尝一败,将广袤的海洋纳入大唐掌控之中,无数商船安然穿行于各条航线,不仅为大唐带来海量的财富,更使得大唐之威名传扬天下,威名赫赫。 再然后,一支孤军悍然兵出白道,直插漠北,数月之间连挫强敌,杀得漠北雪原横尸处处、鲜血成河,直捣单于庭,覆灭薛延陀,重演当年卫青、霍去病“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声望冲霄、功勋盖世! 当世之中,除去李靖、李绩等等寥寥数人之外,有谁可与房俊在战功之上一较长短? 大唐军中,无数年轻兵将将其视为楷模,崇慕之情如大河泛滥、江水滔滔,一举奠定军中重将之地位。 房俊若没有资格进入军机处,谁还能进? 李二陛下拿起一旁的茶杯,饮了一口茶水,叹了口气,道:“看来那房俊今日不会去懋功府上登门了,想必是昨天已经去过了吧?” 李绩苦笑,告罪道:“微臣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绝非顾念私情,还望陛下明鉴。” 用得着什么明鉴? 房俊的能力、心性,李二陛下清清楚楚,可也正因如此,他才一再想要打压房俊,令其沉淀下来,循序渐进,夯实根基,待到将来太子登基,方可一朝绽放光彩,辅弼太子稳守江山、开拓进取。 但是现在,明显打压不住了。 房俊的才华、能力,都犹如破开云层之太阳一般,光芒万丈耀目生花,甚至早已在身边经略出一层以利益、情谊为纽带的圈子,即便是他这个皇帝执意打压,亦要产生不小的压力。 最怕的是君臣之间离心离德,那可就得不偿失…… 李绩看着李二陛下面色晦暗,阴晴不定,便问道:“陛下可是担忧,一旦房俊早早上位,权力滋生其野心,将来太子无法恩出于上,不能掌控?” 李二陛下喟然道:“懋功你我君臣一场,某也不跟你说那些虚话,若是现在房俊便身入中枢,手掌大权,待到某百年之后,房俊羽翼已丰,朝中哪里还有人能治的了他?某相信房俊的心性,此子乃是纯臣,绝无半分悖逆之心,可你也知道,权力最是醉人,亦能迷失人的本性,纵然他不会干出悖逆之事,可霸占朝堂阻塞言路,将新皇架空威压百官,那可如何是好?” 他不愿新皇成为傀儡,亦不想房俊走上那条权臣之路,最终落个不得善终…… 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第一百六十章 默许 李绩躬身道:“陛下对房俊之厚爱,古往今来,从未有之,这份良苦用心,必会换来房俊鞠躬尽瘁、竭力报效。”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瞪了李绩一眼,没好气道:“还说什么不顾念私谊?满口都是为那个棒槌说好话,你干脆再生一个女儿嫁给房俊,让他当女婿得了!” 李绩连忙告罪。 “行啦行啦,某亦知道那房俊心性纯正,心中唯有天下百姓,对于权力并不热衷,否则,你以为某能坐视他四处串联、竭力运作?只是某也有些疏忽了,一不留神之间,这小子居然已经有了这般强悍的人脉,想要站出来竞争一个军机处的位置,朝廷上下、文官武将,甚至是皇族之中又能一呼百应,尽心竭力的为他摇旗呐喊。嘿,好小子!” 恍惚之间,那个横行长安恣意妄为的棒槌,在自己面前厚着脸皮阿谀奉承大拍马屁的混球,居然已经茁壮成长,隐隐间早已超越所有年轻一辈,能够跟那些朝堂大佬正儿八经的掰一掰腕子,而且看起来完全不落下风。 这着实令李二陛下唏嘘不已。 当初将高阳公主下嫁给房俊,只是为了展示自己对于房玄龄这些年功绩的认可,想要给房家一个皇亲贵戚的身份,让房家子孙哪怕一无是处亦能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可哪里能够想到,这当年人人喊打、没人瞧得上的棒槌,居然能够绽放出这等炫目之光彩,走到如今这等境界? 最难得是这棒槌不学而有术,仿佛一夜之间就开了窍,堪称奇葩。 李二陛下一生阅人千万,却从未见到过这等异数…… 李绩站在书案之前,看着皇帝的面色不似发怒,便说道:“其实陛下大可不必担忧,房俊此子固然稚嫩了一些,脾性也有些暴躁,但心底纯孝、宅心仁厚,素来视造福百姓为己任,绝不似曹操、王莽那等奸雄。”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脾气暴躁、行事恣意,这些缺点有时候放在一个人身上并非坏事,说明此人城府不深、所图不大,否则一个年轻勋戚整日里礼贤下士、克己奉公、勤勉节俭、收拢人心,那才是最可怕的…… 打压房俊,正因为他看好房俊,对房俊的未来寄予很大的期盼,唯恐他在心性未稳之时,便太早沾染过大的权力,由此迷失了本性,误入歧途。 但是眼下这等情形,若是自己执意打压房俊,反倒有可能使得房俊心生抵触,因而离心离德,那可就得不偿失。 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李二陛下无奈道:“那行吧,让那小子自己蹦跶,若是当真使得那些看不惯他的人也挡不住他,某就由着他去。” 李绩忙道:“陛下圣明。” 李二陛下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那小子如今也算是个人物了,外头拉帮结派上下串联,还派了你这个宰辅之首埋伏到某身边充当说客,哼哼,让他给某小心着点儿,若是办了错事被某捉到把柄,绝对饶不了他!” 李绩哪里会害怕这等恐吓? 当下笑道:“微臣可不是房俊的说客,只是看好他的能力,认为能够胜任军机处的职务。陛下您若是非要说他与微臣乃是世交,微臣才为他说好话,那可就有点不公平了,说到底,他是您的女婿,你们翁婿之间,怎么也比微臣这个‘世叔’更亲近才对……”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站起身,负着手从书案后走出,吩咐一侧肃立的内侍准备膳食,对李绩说道:“留下来陪某用膳,顺便谈谈西域的情况。” “喏!” 李绩应了,见到李二陛下向偏厅走去,赶紧亦步亦趋的跟上。 到了偏厅,李二陛下跪坐在一张茶几之后,招手让李绩坐到自己对面,询问道:“某原本这几日在九成宫避暑,不过心中始终担忧西域的情况,着实有些待不住,这才返回宫中。你且说说,西域那边最近这几日情况如何?” 李绩道:“陛下还是应当劳逸结合,长安酷暑,着实难耐,陛下这几日气色都好了不少,可见九成宫的确是上佳的避暑之处……每日都有安西都护府送抵长安的消息,阿拉伯军队步步紧逼,已然逼近碎叶城,波斯王子卑路斯仍旧在吐火罗斯坦,多次给安西都护府去信,求情大唐派兵助其退敌复国,安西都护不敢擅专,故而数度来信,请求陛下予以明示。” 李二陛下很是不满,冷哼道:“吾大唐与萨珊波斯素无往来,他一封信,就要让吾大唐虎贲不远万里横渡葱岭,为了他们生死相搏?想得美!再者说,若真是有心请求大唐出兵助其复国,亦当亲来长安,跪拜于太极殿前,衷心诚意的乞求,如今这般待在吐火罗斯坦,张一张嘴就行了?简直荒谬!” 大唐如日中天,雄踞天下,李二陛下自信爆棚,从来就未将世上其余国家放在眼中。波斯铁骑只在史书之上吹嘘着如何厉害,如今早已是昨日黄花,雄风不再。这等被阿拉伯人攻陷的国度,却依旧要保持着大国之风范,想要借兵却不肯面对现实放下身段,李二陛下如何能够对其产生好感? 李绩道:“微臣明白了,这就给安西都护府去信,令其对波斯王子明示,预想从大唐借兵,就必须表示诚意。”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 波斯王子表示出诚意了,大唐就会出兵吗? 并不会。 要的就只是波斯王子的卑躬屈膝而已,以此来彰显大唐的霸主风范,让世人尽皆看到,纵然强横如波斯,一朝覆灭,亦要前来寻求大唐之帮助。 至于出兵,绝无可能。 波斯远在万里之外,与大唐之间不仅隔着连绵高耸的葱岭,尚有广袤无垠的沙漠,劳师远征要耗费太多的人力物力,即便最后帮助波斯复国,对于大唐又能有什么好处? 房俊的那句话李二陛下特别赞同,“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大唐与波斯之间远隔万里,并无政治上的述求,为了波斯打生打死,那不是傻子么? 少顷,内侍端来饭菜,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茶几上。 菜式很简单,四菜一汤,两大碗稻米饭,一小壶黄酒,李二陛下招呼李绩用膳,李绩也不是头一回陪同皇帝用膳了,也不拘谨,干干净净的给皇帝斟了一杯黄酒,两人对饮一杯,然后用膳。 李二陛下夹了一筷子翠绿的炒菘菜放入口中咀嚼,忽而说道:“某想要让河间郡王出任安西大都护,懋功以为如何?” 李绩嘴里正嚼着饭菜,闻言差点噎着…… 斟了一杯黄酒饮下,并未第一时间答话。 众所周知,河间郡王李孝恭的地位很是尴尬…… 从始至终,李孝恭都是站在李二陛下这一头的,还是亲王的李世民在北方打生打死,李孝恭则在南方攻略巴蜀,扑灭萧梁,破辅公祏,平定江南。单从贡献地盘面积大小的角度,李孝恭不比李二陛下差。 由此,亦奠定了“宗室第一名将”的地位。 当然,期间对于李孝恭的功绩,也有一些非议。 攻略巴蜀和平定江南,基本上没有什么高烈度的战斗,大多数是拉关系套近乎,拍胸脯许好处,巴蜀三十多个州,岭南四十九个州都是这样纳入大唐版图的。 至于扑灭后梁萧铣和击破辅公祏,不要忘了李孝恭身边还有一位神队友——大唐军神李靖。 尤其是李孝恭亲自指挥的两场战役都已惨败收场,令他的声誉难免沾染瑕疵——第一次,安定巴蜀之后,一个蛮族首领冉肇则兴兵犯境,李孝恭打了败仗,李靖前来救场,只带了八百士兵,就干掉了冉肇则,还活捉五千多敌军。 第二次是在平定萧铣的过程中,唐军在出其不意取得初战胜利之后,李孝恭头脑发热,不顾李靖的劝阻,主动攻击萧铣手下猛将文士弘的部队,大败而归。又是李靖观察到敌军阵型混乱,二次攻击,扭转了战局,也挽回了李孝恭的面子。 当然,纵使临阵指挥有所非议,但是李孝恭于后勤保障、人事安排、稳定军心等等方面,的确是能力卓越,少有人及。 平定长江以南之后,李孝恭官拜扬州大都督,镇守江南。 但没多久,有关李孝恭意图造反、自立为王的谣言就传开了……李孝恭自己请求卸去一切军职,老老实实的回到长安府邸之中,过起了穷奢极欲的生活,再也没有踏入军营一步。 眼下李二陛下意欲李孝恭时隔多年之后再掌军权,且一出手便是安西大都护这等显赫职位,孤悬西域军政大权尽皆在手,甚至危及之时君命有所不受,这其中之意味,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怀天下 古往今来,在任何一个封建王朝之中,皇族宗室都是一个很微妙的存在。 南征北战、鼎定江山需要宗室齐心协力,共赴危难,在最危机的时候,唯有宗室才最值得信任。建国之后,宗室更是稳定天下扶保政权的核心,任何人都会谋朝篡位,但是宗室不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天下不仅仅是皇帝的,更是宗室的。 但是正因为如此,宗室又是皇帝最大的威胁。 想要推翻一个王朝是很困难的,即便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亦要经历无数次的血战一场一场的打过来,将整个天下打一个底朝天,成败之间,尚要看天意如何,似项羽那般覆灭了大秦却最终将江山拱手让予刘邦,简直就是最大的悲剧…… 可若是宗室篡位,推翻皇帝,却再是简单不过。 故而,任何一个皇帝对于宗室的态度都很是费心,既要加以笼络予以重用,又要处处提防小心戒备。 忠君爱国是历朝历代所宣扬的主旨,想要推翻一个王朝另建一个王朝,百姓是非常反感的,因为这就意味着将有一场打乱,民不聊生尸横遍野;可若是皇族宗室内部发生政变,某一位亲王逆而篡取、夺权上位,百姓则无所谓。 都是你们家自己的事,只要别祸乱天下,随你们自己去搞…… 因此,由宗室亲王谋朝篡位,成本最低、成功率最高。 没有任何一位皇帝会纵容宗室的权力无限制的扩张,李二陛下欲将李孝恭这位“宗室第一名将”外放出去,且任命为安西大都护,军政大权揽于一身,屯兵秣马孤悬西域,这实在是很令人意外。 隐患实在太大…… 李绩沉思片刻,委婉劝诫道:“陛下三思,河间郡王固然战功赫赫、用兵如神,但是到底十数年未曾领军,身体状况亦是每况愈下,且如今军中多装备火器,战术战法早已更新换代,贸然令河间郡王镇守西域,领安西大都护之职,恐有不妥。” 这个时候,作为臣子是最为难的。 人家李孝恭是宗室郡王,是李二陛下的堂弟,血脉相连手足情深,若是劝诫得太过明显,难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说到底他李绩也只是个外人;可自己身为尚书左仆射,本就是李二陛下的佐官,放着如此隐患而不加劝诫,那就是失职。 李二陛下自然不会因为李绩的一句劝诫,便因为他存有“挑拨”之心,事实上这件事他自己也并非十足放心。 放下碗筷,叹息一声,道:“自从华亭镇成立市舶司,江南海贸犹如雨后春笋,日益壮大,一发而不可收拾,连带着,江南一地的财赋水涨船高,已经隐隐然有赶超关中之势。若西域落入阿拉伯人之手,将会导致丝绸之路被阻断,关中财赋紧扼于外人之手,在帝国的核心地位遭遇挑战。假若哪一天被江南超过,势必形成弱干强枝之局面,平衡失去,则朝局动荡,天下不安,难不成朕还能将京师迁往江南?所以,西域的稳定,堪称与东征一般重要,绝对不容轻视。” 迁都是肯定不能迁都的,李唐皇族以关中起家,根基都在这里,迁都去往江南,难不成还要仰望着江南士族的鼻息? 况且,关陇贵族们也不会答应。 人家为了大唐殚精竭虑、出钱出人出力,如今大唐煌煌盛世,正是享受当年风险投资带来的庞大利润之时,陡然迁都,使得关中地位一落千丈,关陇贵族再难以占据朝堂的主导地位,岂能甘心? 如若现在李二陛下执意迁都,说不得明日关陇贵族就能集体造反,干脆自己联合起来搞一个小王国,这事儿在以往关陇贵族们可没少干,北周就是这么来的…… 李绩啧啧嘴,没吭声。 以往,西域对于中原王朝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更多是在版图之上锦上添花,彰显王朝盛世的煌煌气象,当然,丝绸之路是关中地区最重要的商税来源,直接滋养了以关中为核心的每一个王朝的财政。 却从未有过眼下这等至高无上的战略地位。 放在以前的任何一朝代,西域能占则占,实在占不了,那也没所谓。 可是现在西域已经与关中连成一片,甚至关系着帝国之安稳,绝对不容有失。 西域失去,丝路断绝,关中不稳,天下不靖,皇权不固……而这一切,起源都是江南财赋之崛起。 江南财赋崛起,其起因是华亭镇市舶司的成立。 而华亭镇市舶司的成立,则是房俊一力构想、力主实施…… 这到底是房俊无心之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亦或根本就是有意为之,在市舶司成立之时,房俊便已经看到了如今之局面? 李绩猜不准。 但是他知道,房俊的志向之中,对于土地的执念是非常强大的,甚至于可说是带有强迫性质,只看其命令水师舰船出海之时,所至之海岛无论大小哪怕只是一块突出海面的礁石,尽皆要立上石碑标明所属,然后绘制海图,回程之后更会立即上报至兵部主官舆图的主事,将其录入大唐舆图,以为永制。 如此想来,西域这么大的地盘,房俊定然会有将其永久纳入大唐版图之心。 只不过西域贫瘠,除去一条丝路之外,地无产出、河无所获,历朝历代都是能占则占,不能占则弃,从未有中原王朝将其视为国土,其地番胡杂居,只有少许汉人商贾,即便是将其占领,亦很难与大唐融合。 国势强盛之时还好,迫于兵威,西域不得不安分守己归附大唐,可若是有朝一日国力衰微,这些地方又会立即叛乱,分裂出去。 这等地方,取之何用? 如果当前之形势当真是房俊绸缪已久蓄意为之,李绩觉得那可能有些轻率了。 为了一块蛮夷之地,不得不用重兵维持统治,使得帝国财赋为之耗费,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算吧? 李二陛下一脸嗟叹,缓缓说道:“从市舶司设立,第一批商税收缴到民部之时开始,朕就看出了将来江南崛起所带给关中的压力与威胁,一度很想下诏,裁撤市舶司,终至海贸,不予江南地区有这个崛起的机会。” 李绩沉默不语,看着李二陛下,他很好奇既然已经看出了这其中的危机,为何不及时予以制止,以至于演化成眼下这等尾大不掉之局面? 李二陛下道出自己的想法:“可是江南运抵的财赋,却令朕欲罢不能……一船一船的铜钱货殖,就像是促进帝国繁荣昌盛的养料,有了这些钱,可以修筑更多的城池,让流民难民不至于无家可归,可以设立更多的学堂,让更多的孩子有机会读书识字,可以制造更多的军械,让大唐虎贲实力暴涨,可以铺设更多的道路,让天下各州府县之间交通便利有若通衢……” “朕是皇帝,要背负起帝国稳定、江山稳固之责,但与此同时,更要背负起让那些追随于朕的百姓们丰衣足食的责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既然身为帝国皇帝,当眼前放着这样一个足以充盈国库,使得所有帝国子民都能更好生活的机会,焉能鼠目寸光不思进取,便予以放弃?朕受命于天,富有四海,自当开拓进取为天下人之福祉而拼搏,而不是面对困难固步自封,白白放弃这样一个缔造前所未有之盛世的良机!” 李二陛下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张俊朗的方脸上正气浩然,已经有些松弛的肌肤焕发着光彩,似乎有一种神圣的光泽。 李绩离席跪拜,口中大呼道:“陛下圣明,心怀社稷、泽被苍生,功德直追上古圣贤,纵秦皇汉武亦不如也!” 从古至今,所有的皇帝都极力维护自己的统治,哪怕视万民如刍狗,亦不肯但上一丝一毫的风险。 何曾有过李二陛下这般雄心壮志、宏图伟略? 哪怕明知道江南的崛起会给帝国的统治带来无与伦比的隐患,但是为了有更多的财赋能够投入到帝国建设之中,给天下百姓带去更幸福的生活,甘愿承担起所有的隐患。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一百六十二章 欠钱不还 许敬宗从来都不是一个勤勉之人。 智谋固然不缺,但少了几分坚韧执着,遇事喜好捷径,未能沉稳砥砺,不肯躬身俯首,轻浮焦躁。 因此,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尽皆功成名就,唯有他蹉跎至今,未曾受到重用…… 许敬宗自然也知道自己的毛病,眼瞅着当年的同僚如今早已加官晋爵功名显赫,如何能不心急? 所以这一回是真的对书院事务上了心,沉下心来经营,以此作为自己仕途重新起航的根基。他相信凭借自己的资历,只要能够取得成绩,那么升官晋爵自然是一片坦途,等到将长孙无忌、房玄龄等等那些老家伙都给熬死了,放眼朝堂,还有谁的资历比自己更深? 这就是无与伦比的优势,或许登阁拜相有点困难,六部九卿怎么也得有自己一个位置。 何至于如眼下这般,要屈身于一个黄口孺子之下? 耻辱啊! 书院值房之内,昨晚夜宿于此的许敬宗心虚的抬起头,透过窗子看看外头山门方向,日头刚刚升起,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在树梢上,鸟雀啾啾晨风徐徐,浑然没有那个棒槌的半点身影,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回过头,将书案上的茶杯捧起,“伏溜伏溜”的喝了几口,吁了口气,伸展了一下筋骨。 眼下百废俱兴,书院的各项事务都已经走上正轨,就等着秋天的时候开学,一举成为整个大唐瞩目之中心。 这令许敬宗的虚荣心很是满足,似乎那棒槌将所有琐事尽皆甩给自己,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与房俊联合起来,将另一位司业褚遂良给挤到了墙角,完全没有插手书院事务的机会,哪怕是书院食堂每天给杂工们供给伙食采买米粮,也得他这个主簿签字画押,否则所花费之银钱根本无法报销…… 这就是大权在握的滋味么? 许敬宗喟然一叹,自己这半辈子浑浑噩噩,如今年近半百方才享受到权力的滋味儿……也算好饭不怕晚吧。 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许敬宗从窗户看出去,正好见到房俊带着一标部曲家将策马而来,进了山门甩镫离鞍跳下马背,大步向着值房走来。 许敬宗起身走到门口,揉了揉脸,换上一副温煦的笑容,这才打开门,迎接房俊。 房俊大步走到门口,见到许敬宗拱手道:“许主簿这么早?” 许敬宗呵呵一笑,一脸畅然:“书院杂务繁多,昨夜处置完时辰已晚,城中已然宵禁,所幸便夜宿于此,清早起来溜达一圈儿,早早办理一些公务,倒也头脑清醒,事半功倍。” 房俊似笑非笑的瞅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予以肯定。 身在官场,谁也别说什么的淡泊名利这种话,自己一向自诩不落凡俗,现在不也是为了一个军机处的名额四处走动、各方运作? 有野心是好事,想上进才会有动力,有动力才会认真做事。 若是每一个官员都淡泊名利得过且过,固然各个清廉,可天底下的老百姓怎么办? 许敬宗看到房俊的笑容,心中顿时一阵欢喜。 能够得到房俊的认可,那真是太不容易了,自己忙里忙外将整个书院的杂务尽皆挑起,总算是没有白白挨累。 紧接着心中却是一惊,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这么期待房俊的认可? 娘咧! 自己这累死累活的,不全都是拜这个小王八蛋所赐? 他自己的活计什么也不干,整日里东游西逛游手好闲,将老子丢在这里累得脚打后脑勺……老子真特么贱! 脸上笑容迅速敛去,许敬宗一本正经的说道:“房驸马,您看,您欠我那一百贯……” 房俊正想要抬脚进门,闻言一愣,收住脚步,诧异道:“某何时欠你钱?” 许敬宗气结,特么你要赖账? 顿时有些急了:“那日高履行带着一群纨绔前来闹事,后来房驸马您让老夫准备酒宴,那可是松鹤楼一等一的席面啊,足足花了一百贯,书院是不可能报销的,您可是说了都算在您的账上!” 房俊一拍额头,歉然道:“哎呦,某这些时日忙得昏了头,都给忘了这事儿,没错没错,这一百贯算在某的账上……不过话又说回来,区区一百贯而已,这一大清早的见了面您就讨债,有点说不过去吧?” 许敬宗气道:“二郎您家大业大富可敌国,这么些钱固然不放在眼里,可老夫一月之俸禄才有几贯?您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行了行了!” 房俊不耐烦他的抱怨,随口道:“不就是一百贯吗?抠死你得了!回头给你。” 许敬宗不干,回头?您这一回头,指不定又支到哪天去了…… 他扯住房俊衣角,正想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房驸马!” 两人愕然回头,便见到房俊的家将部曲已然冲到大门外,将一个瘦弱的白衣小个子给摁在地上…… 许敬宗赶紧松开手,跟在房俊身后走过去,听到房俊问道:“怎么回事?” 未等部曲们答话,那个被摁在地上的白衣小个子大声道:“房驸马,吾乃刁炎,家父刁文懿……” 刁文懿? 房俊一愣,这名字有点熟悉啊……继而才想起,这不就是那个为了阻止李二陛下整日里到处微服私访,而夜晚冒充刺客吓唬李二陛下,从而作死成功的那个侍卫吗? 再一看这个刁炎哪里是穿的白衣? 分明就是孝袍…… 房俊摆摆手:“放他起来。” “喏。” 部曲们上上下下将这小子搜索一遍,没有发现短刀匕首等等兵刃,这才将刁炎放开。 刁炎从地上爬起,整理一下衣冠,先是对房俊一揖及地,继而大礼参拜,拜伏于地,口中道:“刁炎敬谢房驸马仗义执言,使吾家免受家父之罪牵连,得以延续香火,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房俊愕然,连忙上前欲将其搀扶起来,温言道:“这又何必?本王不过是就事论事,尔父其罪该死,但祸不及家人,此乃大唐律例所定,毋须感谢本官。” 那刁炎也就十三四岁,面容清秀,此刻跪在地上,哭泣道:“可满朝大臣,衮衮诸公,有谁敢当着皇帝的面说一声大唐律例?唯有房驸马您能够直言犯谏,您是吾刁家的大恩人,当生生世世不忘大恩,做牛做马百死不悔……” “行行行!” 房俊双手一较劲,将他单薄的身板儿给提溜起来,告诫道:“尔父所犯之罪,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夷三族的下场,陛下仁厚,不欲令你阖家灭门,非是本官一句谏言便可抹去。你当心怀感恩,积极向上,努力治学习武,将来出人头地,而不是心存怨恨,被仇恨蒙蔽心智,一辈子活在怨恨执念之中。” 刁炎挣扎着摆脱房俊,有跪下磕头,说道:“小的明白,家父自取死路,陛下宽宥吾家,岂敢再有怨恨?小的定当报效君王。” 房俊又是一顿宽慰劝勉,这才将他打发了。 这么一闹腾,日头已经高高升起,房俊无奈道:“原本是想着书院有什么难处,尔等都汇报一下,本官酌情解决。不过现在时辰不早,本官尚要前往兵部上任,今日暂且如此吧。许主簿,若是书院之中有何难以抉择之事,不妨记下来,待本官稍后处置,或者亦可派人前往兵部衙门通禀一声。书院开学之日已然不远,当打起精神紧锣密鼓,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喏!” 许敬宗应了一声,说道:“书院有老夫在,房驸马尽管放心,只是那一百贯……” 话说一半,一抬头,发现房俊已经在部曲簇拥之下走出去老远…… 许敬宗顿时火冒三丈,又气又急。 娘咧! 越有钱的人越抠门是吧? 区区一百贯,一天拖一天的有意思? 他踮起脚,冲着房俊的背影大声道:“一百贯!房驸马还欠着老夫一百贯呐,什么时候还钱?” 远处房俊翻身跃上马背,马鞭一甩,骏马四蹄腾空飞驰而去。 连个话儿都没回…… 第一百六十三章 重回兵部 兵部衙门。 平素里喧嚣忙碌的值房这会儿安静下来,一些书吏杂役进进出出将地面桌椅都用抹布清洁一遍,走路的时候尽量轻手轻脚,而一众侍郎、主事、郎中则齐齐聚在值房门口,负手站成一排,说着闲话儿,时不时的注意着敞开的正门。 崔敦礼捋着颌下胡须,慨然道:“谁能想到这兜兜转转的,还得是房驸马杀回来主持大局?” 一旁杜志静笑道:“还是崔兄有眼光,恭喜恭喜。” 崔敦礼哈哈一笑,一脸自得。 他出身博陵崔氏,是山东世家在朝中为数不多担当高位的子弟,其通知四夷情伪、做事勤勉公正,朝中风评一向不错,族中欲为其谋求一个中书舍人的位置,直入中枢,却被崔敦礼所拒绝。 以往,兵部只是一个供给军队后勤的闲散衙门,无兵无权,更没有什么上升渠道,来到这里基本就只是过渡一下,然后谋求高位另有发展。 但是经由房俊的一些列手段,尤其是兵部辖下铸造局的开办,各种新式军械受到各支军队的追捧,使得兵部在军中地位一再攀升,再不是过往那般可有可无的境地。 火器的装备是的大唐军队战斗力陡然上升不止一个层次,而整个大唐唯一拥有铸造火枪、火炮资格的枪炮局就在兵部之下,各路将军、十六卫军队,哪一个不得奉承恭维着兵部,以便先行换装,尽早提升战力? 所以崔敦礼觉得按照目前的发展,兵部更有前途。 起码在东征结束之前,兵部的地位都会始终处于一个极高的水准,待到东征胜利之后论功行赏,届时再走动走动,又岂止是一个中书舍人的位置就能满足? 运作得当,说不准能够就地擢升,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 现在房俊兜兜转转又回到兵部,且占据了兵部尚书的职位,崔敦礼知道自己目前的资历、功绩绝无可能担任这个位置,而房俊之强势,在朝中人脉之广泛,在陛下面前的受宠程度,都可以让兵部水涨船高。 关注度更高,立功的机会更大,这队崔敦礼来说非但没有半点损失,反而是大好事。 所以杜志静才会恭喜他没有调转职位,而是坚守在兵部。 甚至,大家都觉得以崔敦礼的家世背景以及自身能力,或许不久便能够更进一步,擢升为兵部右侍郎…… 柳奭看向郭福善,温言道:“似房二郎这等人中龙凤,区区兵部如何锁得住他?政事堂,亦或者即将设立的军机处,那才是房二郎施展才华的地方,吾等只需竭力辅佐,未来必有回报。” 一身官袍的柳奭如今意气风发,兵部以铸造局、枪炮局而崛起,而这两个工坊又都是在他的管辖之下,虽然如今的身份依旧只是一个兵部主事,但是放眼军中,即便是那些个十六卫大将军亦要对他客客气气,这就是掌握资源的权力。 而郭福善擢升为兵部左侍郎之后,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兵部一把手,一个人无权之时可以低调谦逊,但是到手的权力却忽然被抽走,任谁也得憋屈一些时日。 只不过这番话说在这个时候,未免令人多有遐思…… 崔敦礼从旁亦说道:“房二郎非是揽权之人,且一向关照部属,敢于担责,吾等在其麾下,皆能受到重用。” 郭福善哭笑不得,连连摆手,苦笑道:“诸位,吾知你等好意,可吾郭某人难道就是那等鼠目寸光、贪权恋栈之辈?说实话吧,担任左侍郎主持部务这段时日里,吾心中焦虑,唯恐行差踏错。而且说句心里话,以吾之资历,整日里同那些个大佬打交道,每一次都是点头哈腰,任凭人家呼来喝去,实在是够够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吾郭某人就不是当主官的那块料,也就只适合拾遗补缺、打打下手,如今房二郎荣升,吾这心里高兴都来不及,哪里有半点失落遗憾?诸位想多了。” 他脸上在笑,心里却在骂娘! 你们一个两个的这都是什么意思?如今房俊擢升兵部尚书,尚未上任,自己这个左侍郎就心生嫉妒、心怀怨愤,恨自己没能上位兵部尚书? 娘咧! 这不是害人么? 那房二何等样人,你们不知道?看上去一脸笑呵呵,可以后处置部务之时稍有差池被他认为自己实在与他作对、展示不满,信不信能将老子的腿给打折了? “嘿!来了来了,都少说两句。” 杜志静赶紧喝止。 几个人都肃容而立,整理衣冠,然后齐齐迈步走向正门。 郭福善压下心头恼火,咬了咬牙,都给我等着,往后有你们小鞋穿…… 到了正门口,便见到正房俊策骑而来,到了门前石阶下甩镫下马,将缰绳丢给门子,大步走上石阶。 郭福善等人齐齐上前,大礼参拜:“卑职见过房尚书。” “哈哈,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这般客气?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房俊爽朗大笑,一脸阳光灿烂,疾步上前将几人搀扶起来,挨个拍了拍肩膀,笑道:“从今往后,还望诸位多多辅佐,吾等齐心协力,打造一个大兵部,领袖六部,威震中枢!” 这一句豪气干云的话语,立时就将郭福善等人的心气儿给勾了起来。 一直以来兵部就是六部当中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听上去主管天下兵马,实则上有皇帝、下有十六卫大将军,朝中大佬几乎都是曾入军伍,一个个资历深厚位高权重,兵部能指挥得了谁? 最终不得不沦为一个只能掌管辎重后勤的闲散衙门…… 自从房俊来了以后,兵部才陡然提升地位。 这位当朝驸马既有着深厚的背景,又有着卓越的能力,更有恣意妄为的脾性,中枢三省六部九卿的各个长官,平素在兵部官员面前拿腔作调诸般推诿,可是只要打着房俊名头,哪个敢不乖乖的将兵部的事情给办了? 慢一步都不行! 这就是底气,这就是威望。 郭福善、崔敦礼、柳奭齐齐弯腰施礼:“谨遵房尚书教诲,吾等定当尽心辅佐房尚书,报效君王,竭尽全力!” “好!走吧,咱们进去。” “喏!” “房尚书,请!” 几人引着房俊进入正门,院子里,兵部衙门各个值房的官员、书吏、杂役尽皆板板整整的站着,见到房俊进来,齐齐高呼:“吾等见过房尚书!” 一时之间,房俊意气风发。 这是自工部之后,自己真正意义上掌管的中枢衙门,这可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啊! 谁能想到,他房俊亦有一日能够荣登部长级宝座? 一时兴起,房俊站在门前,一手叉腰,一手摆了摆:“某房二郎又回来啦!” 院子里的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这口气……满满的土匪味道,可是没有一个人觉得低俗不堪,反倒是各个与有荣焉。 在其余部堂衙门眼中,这房二郎岂不就是一个盗寇马匪? 民部卡着兵部的俸禄钱粮,房二郎出马,民部尚书唐俭立马让人亲自押送钱粮送到兵部来;吏部拿着兵部官员升迁的条件说事儿,这不行那不行,房二郎出马,吏部尚书李道宗马上命令司勋司、考功司的官员“特事特办”,片刻不敢延误;工部借口各项工程浩大,对兵部各处衙门的修葺各种推诿,结果房二郎一份名帖送去,工部尚书张亮乖乖的派人前来…… 这样的领导,岂能不受到下属的拥戴? 如今房俊兜兜转转一大圈儿,再回到兵部之时已然头顶兵部尚书的乌纱帽,兵部衙门重回之前那种“三省六部九寺”横着走的嚣张日子,大家伙办事顺畅,事事顺心,岂能不士气高涨、欢呼雀跃? 冲天而起的欢呼声震的左近衙门人人色变。 嚣张跋扈的房二郎又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我,房二,给钱!(上) 郭福善等几人站在房俊身后,听着房俊这一句充满“痞气”的话语,看着衙门里官员、书吏兴奋欢呼的气势,不由得苦笑摇头。 这哪里是朝廷的中枢衙门? 简直就是土匪窝……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相比于他们,房俊明显更有领导力,这段时日虽然兵部因为铸造局的存在大幅度的提升地位,但是那些个实权衙门的大佬们,从骨子里看不起兵部,纵然被兵部在火器装备上拿捏住,却也各个阴阳怪气。 现在房俊回来了,谁还敢? …… 值房内,房俊与几位主事相对而坐。 面前茶几上尽皆摆着香茶,房俊随意的呷了一口茶水,说道:“虽然曾经身为左侍郎,但这段时日一直未能接触部务,难免生疏。不过本官对于诸位同僚的能力予以认可,各自的事务各自处理,本官不想过多插手。现在,诸位在日常事务之中有什么难处,一一提出来,本官为你们解决。” 几位主事精神一振。 这才是好长官啊! 部务放权,绝不插手各自的事务,然后又能够为大家解决难题,如此长官岂能不受人拥戴? 杜志静是个实惠人,闻言立即说道:“卑职掌管驾舆,负责绘制大唐海陆舆图,事关帝国千秋万代,不得不予以慎重。不过舆图之绘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丈量河岳山川,勘探九州风貌,非是兵部一己之力可以完成。如今魏王殿下担任文化振兴之重任,手下各个机构掌管了天下各处驿站,故而卑职一直想与‘振兴会’合作,利用其遍及天下的驿站作为节点,支撑起测绘天下之重担。不过魏王殿下目光短浅,只为自己的事务着想,以经费欠缺为由,数次拒绝卑职之请求,浑然不顾帝国千秋大业,卑职恳请房驸马,上书弹劾魏王!” 郭福善等人齐齐一手扶额,嗟叹无语。 房俊也挠挠眉毛……这杜志静比他可棒槌多了,就为了这么点事儿,就要弹劾魏王? 果然有他爹的风范…… 其父杜正伦在贞观元年经魏徵推荐出任兵部员外郎,后来一路青云直上,到贞观六年已经受李二陛下赏识升任中书侍郎,不久加授朝散大夫,出任太子右庶子。 李二陛下这样嘱咐杜正伦:“我儿疾病,乃小事也。但全无令誉,不闻爱贤好善,私所引接,多是小人,卿可察之。若教示不得,须来告我。” 皇帝能够跟大臣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多大的信任呢? 结果呢? 太子懦弱,又亲近小人,杜正伦数次劝谏都未被接受,一气之下便将李二陛下的话告知于太子。 其实杜正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作为太子右庶子的他操碎了心,磨破了嘴,身板差点没累垮。然而多次劝谏下来,太子对他的话就全当耳旁风,说完了,刮过了,在李承乾那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被逼急了的杜正伦这次想出了最后的撒手锏—— “不老实?我告诉你爹!” 李承乾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战战兢兢的给李二陛下上了一道奏折,为自己极力辩解了一番,话里话外告诉自己的父皇,你告诉杜正伦的话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不服,我很委屈! 李二陛下召来了杜正伦,责问他为什么泄露了自己的话,杜正伦对曰:“开导不入,故以陛下语吓之,冀其有惧,或当反善。” 李二陛下这个郁闷呐…… 原本他跟杜正伦说那样的话,用意是希望杜正伦排除万难心里有底,尽心竭力的去教导太子,可是你将老子跟你说的话告诉太子,这岂不是显得太子在他这个父皇眼里一无是处,离间父子感情? 愤怒之下,李二陛下撤了杜正伦的职,将其贬斥为谷州刺史…… 皇帝太子皆不待见,杜正伦的仕途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这个杜志静居然跟他爹一样头铁,想要硬刚魏王李泰…… 房俊只得宽慰道:“杜主事有所不知,魏王殿下的确是为经费而费神,前几日还曾央求本官,因陛下降旨查封太原王氏于江南的产业,欲前往江南之地予以接收,并顺便向江南士族募捐一些钱粮,以为‘振兴会’之经费……不过杜主事勤勉任事,本官甚为欣慰,这件事毋须你担忧,本官稍后会与魏王商量,尽量促成此事。” 杜志静欣然道:“那再好不过了!” 另外几人瞅了杜志静一眼,心说你也就是跟了一个好上司,若是换了旁人,只会撺掇你自己上书弹劾魏王,然后将魏王得罪得死死的,再将你撤职,安插上自己的人马…… 无论外界如何传说房俊是个棒槌,可但凡跟随他的部属,都认可他是个厚道人,绝对干不出让你冲在前头打头阵,他在背后捅刀子这种缺德事…… 房俊又问:“还有什么事?诸位直言无妨。” 郭福善瞅了瞅崔敦礼,崔敦礼缓缓颔首,道:“还是柳主事来说吧。” 郭福善又看向柳奭,柳奭干咳一声,看向房俊,说道:“好教房驸马得知,如今大唐各支部队都加快了换装的进度,新式铠甲、横刀、火枪、震天雷等等装备的制造速度远远不及,故而,卑职与几位长官商议决定,将铸造局的规模稍稍扩大,才算是缓解了燃眉之急。不过这其中有一个难处,政事堂允准由民部拨款一百万贯,用于咱们扩张铸造局,但民部迟迟不予拨款,卑职数次前往民部讨要,总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敷衍。咱们虽然铸造新式农具、刀具等等可以赚取一些利润,却如何能够填补数百万贯的空缺?如今房驸马上任,还望能够签发公函,照会民部,责令其赶快拨款,否则耽搁了辽东军队换装,影响了东征大计,谁负担得起?” 房俊奇道:“唐尚书深明大义,既然是政事堂允准的事情,岂会一拖再拖?” 民部尚书唐俭老则老矣,但不糊涂,怎能干出这样的蠢事? 崔敦礼啧啧嘴,叹道:“房驸马大抵还不知唐尚书病重告假之事吧?” 房俊一惊:“什么时候的事?病情如何?” 崔敦礼道:“就是年初的时候,您刚刚自漠北返回不久,那阵子春寒料峭,唐尚书不慎染病,便卧床不起,民部所有事务尽皆交由左侍郎高履行暂代,咱们这一批拨款就给死死的压住了,任是吾等说破了嘴皮子,亦无济于事,民部总是各种各样的方式搪塞。” 房俊就明白了,兵部这是受自己的牵累,成了高履行公报私仇、以泄私愤的靶子…… 当即冷笑一声,道:“不妨事,稍后本官就去会会高驸马,若是做不好这个民部左侍郎,那就退位让贤,回家种地去!” 郭福善吃了一惊,连忙道:“二郎慎重!您刚刚履任,若是与民部上下起了冲突,恐怕损及声望,难以再陛下面前交待。” 他是老好人,总是想法设法的维持彼此之间的关系,可从来都未能真正促成所谓的团结,哪怕是兵部之内亦是如此…… 房俊摆摆手,霸气道:“毋须多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吾等平素为人处事是如此,各个衙门亦是如此。每一个衙门的资源都不是无限的,与其他衙门之间的交流自然就有个先后之分,你越是退让,就越是抢不上食。民部如今固然财源广进,但是开销也大,每个季度上缴的赋税流水一般的花出去,吾等若是不争不抢,几时能轮到头上?会闹的孩子有奶吃,诸位不必担忧,本官也就是去民部闹一闹,不当大事。” 崔敦礼一阵汗颜。 亏得自己还觊觎这兵部尚书之位,对于房俊再回兵部直接上位稍稍有些嫉妒,但是现在看来,自己的确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身为主官,就是整个衙门的主心骨,自己一直尝试与高履行沟通而未果,多多少少是要影响自己在兵部的威信的。 结果人家房俊一上来不是去要钱,而是直接放话要去闹一闹…… 境界不同,看待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也不同。 自己若是学着房俊这般去民部闹事,怕不是得被人给打出来,可房俊去闹事,有谁敢呲牙? 可是说到底,这事儿也不能闹得太过…… 想了想,崔敦礼道:“要不,卑职陪同房驸马一起去?” 房俊笑道:“怎么,怕本官收不住脾气,打死打残几个?” 崔敦礼大汗,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 等于承认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房二,给钱!(下) “诸位当知道,如今本官尚且要兼管书院那边,眼瞅着开学在即,诸般事务繁荣混杂,很是耗费精力,兵部这边难免无暇顾及,所以,还有什么困难,一并说出来,今日本官一一予以解决。日常部务,就需要仰仗诸位多多费心尽力了,本官为诸位保驾护航。” 有几个长官能够甫一上任便说出这等霸气绝伦的话语?在他眼里似乎这小小的兵部根本就没什么可以称得上困难的,尔等寸步难行束手无策的难题,在他面前都是小菜一碟。 尤其是这种对属下予以充分信任,肯担责、肯放权的行为,令兵部上下敬佩不已,甘愿效力。 如此长官,夫复何求? 郭福善与几位主事互视一眼,见到再无难事,便对房俊说道:“房驸马放心,吾等定当尽心竭力,谨慎处置部务,必不会出现差错。只是这民部的拨款,您是否先行斟酌一番,勿要这般直接了当的杀上门去,到底颜面上不好看,万一闹到陛下面前,您也得遭受申饬。” 房俊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这件事无需再说,诸位根本就是受了本官的拖累,那高履行就是要报复你们,来恶心本官。哼哼,这个高履行看着还算是个人物,却行此下作之手段,与市井混混儿有何区别?此等人物,在本官眼中无异于豚犬一般,何必在意?量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 几位属下尽皆闭嘴。 这件事的确如房俊所言,根本就是高履行无事生非、刻意刁难,他们可以忍,但房俊怎么能忍?被人骑到头上作威作福,若是不予以反击,房二郎的面子怕是要折一大截儿。 几人齐声道:“谨遵房驸马吩咐!” 你是主官,你说了算。 房俊瞅了瞅外头天色,道:“郭侍郎,派人去松鹤楼叫几桌酒席,要最好的席面,记在本官账上,统治部中同僚,若是无甚要事,晌午就留在署衙之中饮酒,本官履任,大家高兴高兴。” 虽然是“二进宫”,但到底也算是新官上任,与同僚搞一搞会餐,拉近一些关系,提升一些威望,这是职场之上笼络人心的不二法门,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郭福善点头,问道:“不需要下官陪同您前去民部?” 房俊指了指崔敦礼,道:“崔主事陪同本官前去就行了。” “喏!” 新官上任第一次会议结束得很快,郭福善安排人前往松鹤楼预定酒席,杜志静与柳奭则带人处置部务,将紧急事务处置完毕,中午署衙上下一同聚餐,崔敦礼则随同房俊出了兵部大门,策骑直奔民部衙门。 …… 高履行忙活了一早上,终于将紧急公务处置完毕,稍稍松了口气,从值房出来,端着一杯茶水坐在正堂上,看着人来人往穿梭不息的衙门,虽然劳累,心中却尽是满足。 自从唐俭告病,恢复荣养,他这个民部左侍郎就接过了所有部务,代替民部尚书行驶职责,整个民部尽在其掌管之下,所有人唯唯诺诺言出法随,这对于从来未曾担任主官的高履行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啊! 呷了一口茶水,高履行心思开始放空。 虽然老爹高士廉已经致仕,但无论是在陛下眼中的分量,以及在朝中的人脉都尚存几分威望,若是自己能够在唐俭养病的这一段时日之内兢兢业业勤于部务,更能够在东征之时完美完成任务,稍稍运作一下,这个民部尚书的职位很有可能就会由自己来担任。 民部尚书啊,六部堂之一,正三品的实权大佬! 不过旋即心情便低落起来,因为他忽然想起,房俊那个棒槌现在已经履任兵部尚书,而且头顶上还挂了一个太子少保的职衔,那可是从二品的品阶,亦即是说,哪怕自己当真成为民部尚书,也比房俊晚了一步,而且品阶始终低人一等…… 将茶杯重重放在身旁书案上,高履行有些气闷。 凭什么? 拼老子,我爹高士廉的功勋、地位,那是房玄龄能比的?拼岳父,同样都是陛下的女婿,你那老婆高阳公主更是生母早丧,没有娘家人支撑;拼地位,自从长孙冲谋逆之后,年轻一辈当中自己就是领军人物啊…… 凭什么最后却反要被房俊爬到头上来? 就因为他在漠北打了一场胜仗,覆灭了薛延陀?那都是因为火器之威,换了谁率领一支装备火枪、震天雷的军队,照样能够横行漠北打得薛延陀满地找牙,怎么就完全成为房俊一个人的功绩了? 不就是比我更能阿谀奉承,更会讨陛下欢心么? 高履行不服。 不过想想他与房俊在陛下面前的地位和受宠程度,就一阵阵心塞……虽然颇为不屑,但其实也有些羡慕,他不是不想溜须拍马,只是觉得自己水准比不上房俊,因为没有房俊更招陛下待见。 他自认在拍马溜须这一项能力上,不及房俊多矣。 …… 且说房俊带着部曲一路疾驰,转过两条街,直奔民部衙门。 崔敦礼骑马紧紧跟随,心里忐忑不安,这哪里是来民部办事?瞧瞧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根本就是来砸场子啊! 这位爷先前说闹事,自己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居然这般肆无忌惮,这可是民部啊,中枢衙门,帝国财政之中枢,您这么搞,就不想想后果? 可他也知道房俊根本不会听他的劝,只能心里暗暗叫苦…… 民部衙门距离兵部不愿,策马过了两条街,眨眼便到。 身为中枢衙门、财政重地,每日里前来民部办事的各处官员数不胜数,大门外车马辚辚,将半条街围得水泄不通,来自全国各州府县的官员都等在这里,等着进入衙门办事。 房俊一行人策骑而来,蹄声隆隆,吓得各地官员们赶紧吩咐手下将马车赶开,让出一条道路。 长安城的纨绔名扬天下,这些个官员都是各自衙门负责进京办事的人员,见多识广,知道这个时候在这条街道上敢于策马疾驰的,都是招惹不起的…… 一行人畅通无阻的直奔大门前。 看守大门的门子顿时出来三四个,指着房俊等人呵斥道:“何人如此大胆,中枢重地,亦敢策马疾驰,想要吃牢饭呐?” 房俊等人到得近前,甩镫下马,那几个门子都是有眼色的,刚刚呵斥一句,等到看清来人,差点想要给自己一个嘴巴…… 满京城,谁不认识房二棒槌? 这位祖宗可惹不起…… 几个门子威风还没抖出来,立马变身鹌鹑,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接过房俊甩过来的缰绳,陪着笑道:“哎呦,是房少保!您可是来办事的?来来来,小的给您牵马,您老当心脚下……” 周围等候办事的官员一愣一愣的。 都是常来各个部堂办事的老人了,平素民部、刑部打交道最多,当然在知道这两个衙门事难办、门难进,就连门子都眼皮子往上翻,何曾见过这般摇头摆尾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由得纷纷看向房俊,心中暗自揣测:这是哪家的纨绔? 还“少保”,这么年轻岂能当得“少保”之官衔?想来是绰号无疑,但是想来想去,也想不起长安城中有谁被称作“少保”的纨绔…… 房俊却连瞅都不瞅几个门子,一伸手将他们扒拉到一旁,抬脚就上了台阶,走进大门。 有民部官员赶紧上前,客气问道:“不知房少保前来,办理何事?” 房俊一把将他拎开,喝叱道:“让高履行出来,某有话问他!” 几个官员赶紧走过来,虽然惧怕房俊的威名,但到底身为民部官员,被人家这么肆无忌惮指名道姓的言及自家长官,也没脸呐。 “房少保息怒。” “是啊房少保,您岂能跟咱们一般见识?” “您老到底有何事,咱们也好通禀高侍郎一声……” 房俊环视一周,冷笑道:“你们?你们解决不了,某找高履行说话!” 民部官员眼瞅着气氛不对,也不敢招惹房俊,只得说道:“那还请您稍等,容吾等通禀……” 不等他说完,就被房俊扒拉到一旁,大步走进正堂。 正堂里,高履行心里正自懊恼,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杂喧嚣,顿时怒火升腾,平素唐俭坐在值房里好似一尊佛爷一般,任事不管,你们一个两个的脸走路都高抬脚轻落步,说话都憋着嗓子,如今老子扺掌民部,你们就原形毕露,没将我这个民部左侍郎放在眼里是吧? “砰!” 高履行怒不可遏,认为自己的官威遭到了挑衅,狠狠一拍桌子,怒叱道:“简直无法无天,何人在外喧哗?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门口一阵闹腾,有官吏呼斥喝骂,然后一人推开众人,大步走入堂中,大声道:“我!房俊!” 高履行一愣,下意识问道:“你来干什么?” 房俊站在堂中,气定神闲:“赶紧给钱!”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给我写个欠条 我!房俊! 赶紧给钱! …… 高履行眼珠子瞪得老大,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面前的情况…… 你特么是兵部尚书啊! 还是太子少保! 妥妥的朝廷大佬、帝国重臣,怎地还能如同市井地痞一般堂而皇之、毫无形象的硬闯民部衙门,口口声声市井之语、地皮之气,还要不要规矩了? 整个民部大唐鸦雀无声,官员们出出进进此刻都停住了脚步,看着霸气侧漏器宇轩昂站立在堂中的房俊…… 咱们高侍郎这是欠了人家的钱,被追债追到衙门里来了? 高履行一口气憋在胸口,咬了咬牙,一字字道:“房二,旁人或许惧你三分,吾高某人可绝不怕你!此地乃是民部大堂,是帝国中枢,财税重地,你这般似市井泼皮一般胡闹,是谁给你的胆子?还有,你将话说说清楚,吾高某人何时何地曾欠了你的钱财?” 简直日了狗了! 他堂堂申国公世子、当朝驸马、民部左侍郎,何等荣耀显赫?渤海高氏虽然比不得那些个绵延千年的世家,却也当今最顶级的门阀,就算是你房俊再有钱,我犯得着跟你借钱,被被你追债至此? 简直荒谬! 分明就是前来闹事的。 房俊也不生气,丝毫未将高履行的狠厉放在眼中,大声道:“政事堂批准兵部一百万贯用以扩充铸造局,这笔钱由民部拨款。眼下兵部工程已经完成大半,缘何民部拨款迟迟不到?非但如此,兵部官员数次前来催款,你高侍郎屡次搪塞,到底是何用意?” 此言一出,大堂上的民部官员齐齐松了口气。 只要是公务,那就闹不起来,都是世家子弟,或许为了彼此之间的龌蹉争一口气,可谁能为了公务大打出手,闹得不成样子呢? 高履行也吁了口气。 看着房俊气势汹汹的架势,他差点都以为自己或许当真欠了房俊的钱忘了还…… 既然是公务,那他有的是办法拖下去。 “原来房少保说的是这件事……实不相瞒,非是本官不愿立即拨款,实在是民部挤压的账目太过繁多,这个季度江南送抵的税赋刚刚抵达,需要大量的人力予以盘点,况且库房之中一时间尚无法整理清楚,过一阵子,待民部账目理清,拨款立即送上,还望房少保稍安勿躁,亦要多多体谅民部的难处嘛。” 高履行忍了气,换上一副笑脸,打起官腔。 房俊冷笑一声,道:“铸造局扩充,攸关辽东军马换装,若是由此耽搁了陛下的东征大计,这个责任谁来负?” 高履行脸子又撂下来,不悦道:“房少保,本官已然给了你面子,你这般大呼小叫硬闯民部,本官尚且不与你计较,但是你这般咄咄逼人,甚至将东征成败扣到咱们民部头上,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大堂中不少民部官员都在,闻言立即七嘴八舌的抱屈起来。 “高侍郎说得对,辽东兵马换装,那是你们兵部的事,不能因为拨款迟上几天,就将责任一股脑的丢给咱们吧?” “咱们民部一些都走的程序,不知多少地方等着民部的拨款,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 东征乃是眼下朝廷的头等大事,陛下对此心心念念,若是事情出了差池,这个罪责谁背得起? 高履行此言,等同于揭破房俊的威胁,自己点出将这口大锅扣在民部脑袋上,令民部官员压力山大的同时,更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不待这么欺负人的! 高履行听着群情汹汹,嘴角微微挑起,任你舌绽莲花,就不信你还能将整个民部都推上攸关东征胜败的位置上,我答应,所有民部官员也不答应! 谁能吃罪得起? 崔敦礼站在房俊身后,看着民部官员们一副要吃人的神情,额头冒汗,心里暗骂房俊鲁莽。 你这一上来就想要将责任推给民部,谁干呐? 东征那是国策,是李二陛下欲求“千古一帝”最关键的一步,万一有个差池,负责的人就算是死一百回都不够! 你这简直就是将整个民部往坑里推,不犯众怒才怪了…… 房俊却不以为然,笑眯眯的环视一周,然后看着高履行,问道:“这么说,高侍郎是不打算拨款了?” 高履行冷笑道:“非是不拨款,而是民部也很为难,暂缓几天而已。” 房俊追问道:“暂缓几天?到底是几天?” 高履行两手一摊,嘴角一挑:“这谁说得准?民部计量天下税赋,核算量之大,非是你所能体会,或许一两天,或许三四天,这谁也说不准。” 崔敦礼赶紧附在房俊耳边,低声道:“房驸马,这核算之事,的确劳师动众、状况百出,他这般拖下去,就算是官司打到陛下面前,那也没辙。” 房俊微微颔首,便再没理会崔敦礼,而是对高履行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体谅民部,都是为帝国尽力,若本官咄咄逼人,也不太合适。” 高履行嘴角挑得更高了…… 然而房俊接着说道:“不过民部有民部的难处,但兵部亦有兵部的难处,大家虽然不同职司,却同为陛下效力,应当相互体谅、相互帮扶,这么说,高侍郎赞同否?” 高履行慨然道:“房少保所言甚是,只不过民部核算繁杂,实在是有心无力,还请兵部暂缓几天。” 哼哼,老子要定了因为核算时日较长,就这么拖着,你说破天又能如何? 合情合理,就算是陛下来了也没法说什么。 至于你们兵部是否耽搁了辽东军马换装……关我屁事? 房俊颔首,似乎认同高履行之言,然后缓缓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不逼迫民部现在就拨款。不过高侍郎,政事堂允准民部拨款一百万贯,用以兵部扩充铸造局,这件事您总归承认吧?” 高履行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陷阱,颔首道:“自然承认,此乃政事堂诸位宰辅行文下令,更是攸关辽东军马换装,民部岂能不承认?只不过这困难……” 房俊摆摆手,打断高履行的话语:“困难不困难的,咱就别提了,为官一任,谁还没有点困难?整日里将困难挂在嘴边,却不想着如何解决困难,说一句尸位素餐亦不为过,说得再难听一些,你不行你就别干啊,尽早退位让贤岂不是更好?都特么强调困难,正事儿谁来干?” 高履行脸色一青,怒道:“本官是否胜任,自有吏部考核,有陛下权衡,还轮不到你房二指手画脚!” “行行行,本官的确管不了你……” 房俊有些不耐烦了,站在堂中,负手而立,道:“既然高侍郎承认这笔钱是政事堂允准拨付给兵部的,如今又因为民部的问题,导致拨款迟迟无法就位,那么就请高侍郎给本官打一张欠条吧。” 堂中顿时一静。 就连崔敦礼都长大嘴巴…… 打欠条?! 千古以来,还从未听闻衙门与衙门之间打欠条这种事,都是帝国衙门,有这个必要么? 高履行断然拒绝:“从未有此先例,绝无可能。” 打欠条? 这怎么可能! 若是将来兵部在换装一事上有什么差错,房俊却拿着这张欠条出来,说是当初正因为民部拨款不及时,导致铸造局扩充滞后,影响了换装,他高履行岂不是要兵部的责任背黑锅? 简直痴心妄想! 房俊嘿嘿一笑,看着左右民部官员,道:“来来来,尔等刚才还指责本官,对吧?现在本官与尔等理论,你们民部既不拨款,但兵部的扩充却不能延缓半日,否则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对不对?” 官员们想了想,点点头。 兵部的扩充攸关辽东军马换装,若是厌恶了,这责任就是兵部的,兵部吃罪不起。 房俊又道:“所以,兵部的扩充还得继续,但是又没钱,怎么办?” 民部官员有些懵,我们哪儿知道怎么办?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扩大打击面 幸好,房俊没指望他们给出答案,他自顾自说道:“那就只能由本官想办法,要么将兵部的产业质押出去,要么拿自己的钱填补进来……诸位以为,这两个办法哪个可行?” 哪个可行? 哪一个都不可行。 身为中枢部堂,六部之一,却要将产业拿出去质押借贷,传扬出去,朝廷颜面何存? 拿自己的钱填补进来,那更不行。 这就跟朝廷拖欠了兵卒的粮饷,将军拿自己的钱给兵卒发饷一样……你特么这不是爱惜士卒爱兵如子,这是邀买人心,想要造反呐? 民部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房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看看,你们也认为不行,对吧?陛下盯着兵部扩充事宜,万万耽搁不得,否则影响了辽东军马换装,谁都吃罪不起;可你们民部又不肯拨款,本官能怎么办?硬逼着你们,又该说本官嚣张跋扈冲击中枢部堂,搞不准稍后还得弹劾本官……那也就只能有你们民部出具一个欠条,然后本官拿着欠条给那些供应材料的衙门、商贾们看,不是兵部没钱给你,实在是这拨款还没到,只要等一等,难不成堂堂民部还能赖账不成?” 一旁的崔敦礼心中暗忖:你特么就扯淡吧! 听起来这好像是解决目前情况最合适的办法,可民部怎么可能同意?一旦写了欠条,崔敦礼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兵部扩充万事皆顺则罢,若是稍稍有耽搁之处,甭管谁的责任,房俊都会一股脑的推到民部头上—— 谁叫你们不按时拨款的?你们拨款不及时,所以才导致了兵部的延误,这个锅就是民部的…… 民部由上至下,是万万不敢写下这么一张欠条的。 可不写欠条,房俊岂肯善罢甘休? 民部上下没有傻子,知道欠条不能写,但是人家房俊说得也明白,你们民部不给钱,耽搁了兵部扩充,责任谁背? 大家都看向高履行。 拖延拨款,屡次三番以各种理由将兵部催款的官员打发回去,这件事在民部不少人都知道,以前觉得这位高侍郎很是强势,是个好领导,能够在民部库房兵部充盈的情况下主动替下属分担压力,只要兵部这一百万贯能够暂缓拨付,留给民部周转的余地就大了很多。 然而现在,大家心里却难免产生埋怨。 你拖欠谁的拨款不好,为何偏偏要拖欠兵部? 瞧瞧,现在房俊走马上任,椅子还没坐热乎呢就追上门来讨债,别人尚且能够搪塞一番,可谁敢搪塞房俊? 这棒槌脾气暴躁,素来目中无人、恣意妄为,万一真就狠了心把兵部扩充之事给延误下来,耽搁了辽东军马换装,届时皇帝发怒,这板子打下来民部要挨上一大半…… 尤其是高履行与房俊之间的恩怨,更是人人皆知。 你身为民部左侍郎,却公器私用,以拖欠拨款的名义以泄私愤,拖累整个衙门担负被皇帝问责的风险,这就不厚道了…… 高履行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欠条是肯定不能打的,这个责任他背负不起。 拨款也肯定不能现在就拨,以往趾高气扬数次搪塞,现在房俊来了一闹腾,立马就给拨了,脸往哪儿搁? 思来想去,左右无法,只得硬撑到底:“民部办事,自有章程,岂容你在此胡搅蛮缠?速速退去,待到民部账目理清,自会拨款于你,若是继续不依不饶无事生非,休怪本官不客气!” 一众民部官员有些无语,您以为眼前站着的这位是谁? 如果会害怕你的狠话,人家还能来闹? 果不其然,房俊冷笑看着高履行,缓缓说道:“高侍郎的意思,你们民部既不拨款,亦不打欠条,更不想担责,但就是这么拖下去,使得兵部扩充的计划无限期的搁置,导致辽东军马的换装一再延误,对不对?” 高履行兀自硬抗:“辽东兵马换装,那是兵部的事,与我民部无关。” 他觉得这没什么问题,民部有民部的办事流程,就算这官司打到太极殿,在李二陛下面前自己也挺得住腰杆,大不了就给你拨付呗,但那样性质就不同了,那是皇帝亲自下令,咱奉旨办事,非是如今碍于你房俊的压力,不得不拨付。 说到底,还是你房俊无能,连自己衙门里的公务都处理不好…… 房俊负着手,就这么站在民部大堂正中,周围皆是民部官员,瞅着高高坐在主位的高履行,嘴角微微一挑,一字字说道:“好教高侍郎知晓,现在已经不是关不关谁的事、到底是谁的责任的问题了,堂堂民部侍郎,却以诸般借口搪塞、拖延拨款,依本官看来,你这分明就是处心积虑的想要延误兵部扩充,进而延误辽东兵马换装……而你最终之目的,便是破坏东征,企图破坏帝国一统寰宇之大计!你来说说,高句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潜伏在帝国中枢之内,甘当汉奸卖国贼,做出这等背祖弃宗、天地不容之勾当?” 这一番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在民部大堂内高声响起,震得一众官员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这就上升到“叛国”的地步了?! 简直荒谬绝伦,污蔑也不是这么个污蔑法儿! 但是若静下心来想一想,人家房俊这番话也未尝就没有道理…… 高履行出身乃是渤海高氏,其家世居渤海郡,素有“天下之高出渤海”之称,于东汉末形成后,至西晋渐趋兴盛,至今形成渤海、渔阳、辽东、广陵、河南等多个支系,当年甚至一度创建北齐王朝,因为地理因素,与当时盘踞辽东的高句丽来往频繁,至今尚有一支高氏后人居住于高句丽境内…… 甚至于,当年高士廉遭隋炀帝贬官,起因就是与其交往甚深的斛斯政叛至高句丽…… 这其中的纠葛,说也说不清。 当然,没有相信申国公高士廉的嫡长子、李二陛下的女婿会投敌叛变,但是若深究细底,这可就不好掰扯了。 所谓人言可畏,今日房俊在此大声喧嚷,一旦流传出去,外界会如何传说,那可就说不定了。 尤为重要的是,若兵部当真延误了辽东兵马的换装,或者东征当真铩羽而归,谁来负责任? …… 看似胡诌八扯的一番话,却极有可能将高履行甚至整个高氏都推上风口浪尖。 甚至于用不着东征失败,只要某一次战役之中因为军马装备的原因导致兵卒折损过多,这都有可能被人牵扯到如今房俊这番话之上…… 高履行一张白脸气得血红,睚眦欲裂,再也绷不住了,站起身戟指怒骂道:“无耻之尤!吾渤海高氏世代忠于陛下,忠于大唐,这等污蔑之词,有谁会信?” 房俊呵呵一笑,不以为然道:“忠于陛下?忠于大唐?呵呵,七十年前,这话你们渤海高氏跟北齐皇帝高绍义说过这样的话,二十年前,你们渤海高氏跟隋炀帝说过这样的话……现如今,你们还是说这样的话。” 堂内官员齐齐到吸一口凉气! 这简直就是诛心! 渤海高氏乃是北齐皇族,高士廉曾担任隋朝官员,后来叛变隋朝归顺大唐,这来来去去的,的确算不得忠诚之家,无论对于北齐亦或是大隋……可这只有渤海高氏如此么? 全天底下的世家门阀个个如此! 所谓“城头变幻大王旗”,世家门阀不仅仅依附于强权,更会主动制造强权,所有的世家门阀就是在这种制造与依附当中一代一代的延续下来,在他们的理念当中,所忠于的唯有自己。 南北朝,大隋,大唐……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只要家庙不倒,任他改朝换代。 可是这话能够敞开来说吗? 这是一竿子撂翻一船人呐! 众人惊恐的看向房俊,这位祖宗恐怕不仅仅是前来怼高履行,而是所图甚大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离间 大堂里,连着民部官员以及崔敦礼在内,尽皆面面相觑。 房俊这番话看似怼高履行,实则打击面太大,几乎将所有的世家门阀都给搂了一竿子,将那些个隐藏在光鲜亮丽之下的阴暗龌蹉都给捅了出来,这叫人情何以堪? 高履行一张脸红了又白,气得胸膛起伏,怒喝道:“放肆!吾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大唐鞠躬尽瘁,岂容你这等混账在此信口污蔑?” 房俊反唇相讥道:“既然你自我吹嘘忠心耿耿,那么又为何蓄意破坏东征大计?” 高履行快要气疯了:“吾没有!再信口雌黄,吾饶不了你!” 房俊道:“怎么着,被本官揭破你的阴谋,恼羞成怒还想要杀人灭口不成?别扯这些没用的,有理不在声高,你身为民部左侍郎,这堂中皆是你的部属,你意欲破坏陛下的东征大计,不惜以身犯险自掘死路,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你将这些部属尽皆拉下水,与你一同承担这个责任,那就过分了。做人,你得厚道!” 大堂里所有的民部官员都闭着嘴,束手站在一旁,无人插言。 所谓的高句丽奸细、蓄意破坏东征……这个是没人信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 贞观十七年! 大唐已经成立了二十几个年头,昔日鼎盛繁华的大隋早已烟消云散,杨家人绝了后、灭了嗣,所有尊贵荣耀都已经埋葬在尘埃之中,谁还能对前隋保持那一份忠心? 眼下是大唐之天下,是李二陛下之天下。 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思忖房俊所提出来的问题——万一东征失败,而且最终这个责任落到兵部扩充延误,未能及时给辽东兵马换装这件事上,那么民部的责任是逃不掉的。 东征不仅仅是国策,更是李二陛下心心念念仰仗成为“千古一帝”的最重要一环,若是失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可以想见,一旦问责,不仅仅是兵部从上到下都要清洗一遍,民部更是首当其冲…… 大家可以任由高履行与房俊斗法,甚至可以任由高履行借由民部的权力来打兵部的脸,然后在一旁看热闹,但是这件事如今已经牵扯到巨大的责任,谁还能坐得住? 不过高履行在民部威望甚高,其本身的背景亦是十分强大,都是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老油条,自然不会有人这个时候跳出来指责高履行不厚道,将大家拉近一场巨大的危机之中。 但是尽管大家都不说话,高履行依旧从他们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不满、埋怨,甚至指责…… 高履行只觉得胸膛里似乎有一把火被死死的压住,想要燃烧却烧不起来,想要扑灭却也无能为力。 快要憋疯了…… 他就弄不明白了,分明是自己占着主动,为何房俊这厮一顿胡说八道胡搅蛮缠,却就将自己的部属都给离间了,将自己孤立起来? 若是自己一意孤行继续拖延兵部的拨款,说不得这些官员就能造自己的反…… 早知道房俊会重回兵部担任兵部尚书,自己吃饱了撑的去招惹他? 还不就是因为兵部这帮子家伙素来以房俊马首是瞻,自己以为房俊这回算是跌下去,三年五载的爬不起来,打算趁机出一口恶气,也让那些与房俊不对付的人都看一看,咱是怎么为你们大家伙出气的…… 高履行很后悔,但是这个时候就算是死挺着,也绝对不能当场答应立即拨款,那样子自己成了啥? 恐怕立马成为整个长安官场的笑柄…… 忍着气,高履行咬着牙,两只眼睛快要冒火一般瞪着房俊,一字字道:“今日天时已晚,明日……最迟后日,所有拨款必将到位,房少保可还满意?” 这等于是彻底低头,从此之后,高履行见到房俊就得绕着走,颜面无存呐。 可他有什么办法? 再任由房俊闹下去,这官司打到陛下面前,胜负暂且不论,民部官员对自己的意见可就大了去了,自己还如何以左侍郎的官职履行民部尚书的职责? 为了官位,一切都得忍。 风水轮流转,就不信你房俊始终落不到老子手里,抓不住你的把柄…… 然而他自以为退步了,但房俊却不干。 当真以为你自己是个人物了,能让小爷兴师动众的杀上门来与你理论? 今日不将你这只鸡的毛拔光了,如何能够吓唬得住那些打算拦阻小爷道路的猴子? 房俊一身官袍,立在堂中看似随意,实则周身都散发着杀气,瞅着高履行冷笑道:“高侍郎是装糊涂呢,还是真糊涂?现在已经不是拨不拨款的事情了,而是本官怀疑你私通敌国、卖国求荣。你自己说说,咱们是去大理寺,还是直接去陛下面前说道说道?” 高履行气得发狂,还未说话,民部的官员站不住了…… “房少保,这就不必了吧?” “是呀是呀,拨款这件事,总体是咱们民部的过失,但也不能上升到叛国的高度,您说是吧?” “这样,咱们这就召集人手理清账目,下午就给钱款给您拨付过去,下官亲自监督,少一个铜钱,您唯我是问,如何?” …… 民部官员七嘴八舌,意欲将房俊稳住,万万不能闹到大理寺,更不能闹到陛下面前,谁都知道房俊就是个棒槌,恣意妄为惯了的,什么事儿不敢干?指不定再生出什么幺蛾子。 人家高履行既是皇帝的女婿,又是申国公世子,总归是不会有什么大事,万一皇帝这板子打下来,倒霉的可就是他们这些官员…… 高履行这个气呀! 你们到底哪一头的?被人家三言两语就给吓唬得战战兢兢,这是要将自己给卖了呀! “不行!民部自有章程,这拨款说什么也得明日……后日才行!” 他不能任由这些官员就将这件事给定下来,否则往后他还怎么在这民部衙门里发号施令? 被架空了都…… 民部官员们顿时急了。 “高侍郎,不必如此吧?” “咱们民部的确有章程,但也应当特事特办不是?” “说的是,眼下兵部急着用钱,攸关辽东兵马换装,咱们不能墨守成规啊!” “是极是极,高侍郎尽忠职守,但是也应当有所变通嘛……”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权高履行别再闹了。 这件事本就是你理亏,闹来闹去的却要将咱们都扯进来担责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高履行背景深厚,事后或者毫发无损,但吾等小门小户的,家中不知废了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才疏通了眼下的职位,若是因为你为了泄私愤便将吾等的官职给弄丢了,咱们跟谁说理去? 您就算是长官,可也不能太自私! 房俊一脸冷笑,也不说话,就看着一大圈人围在高履行身边,叽叽喳喳的劝诫。 崔敦礼就站在房俊身后,此刻衷心佩服…… 谁特么往后再敢在他面前说房俊是个棒槌,他就跟谁急! 三言两语之间就将铁板一块的民部挑拨得窝里反,轻而易举的将高履行与其余官员分隔开来,甚至用不着房俊再多说,民部官员自己久逼着高履行赶紧给兵部拨款…… 这是棒槌能做做得出来的? 太懂得人心了! 字字如戈、句句如刀,谈笑之间将利益剖开来,揉碎了给民部官员们看,跟着高履行瞎胡搞,那可不仅仅是得罪了我这个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而是有担负着莫大责任的风险! 不过是普通的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又有谁愿意跟着高履行一条道走到黑,一点便宜占不着,反而要背负一个虽然不大可能但理论上却的确存在的责任? 关键是这个攸关东征成败的责任,谁也背负不起! 高履行被数位平素恭谨有加的下属围着,你一言他一语的劝说,只觉得脑袋嗡嗡嗡像是钻进了无数的苍蝇,脑仁儿都疼,又羞又气又怒,终于忍受不住,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暴怒道:“都给老子闭嘴!一个两个胆小怕事,既然害怕,那你们自己拿主意好了,莫要再烦本官!” 言罢,一甩袍袖,转身走向后堂,扬长而去。 只留下一众民部官员面面相觑,您是左侍郎,现在唐尚书在家养病,您就是民部最大的官儿,您这撂耙子一走,吾等如何是好? 您这到底是同意了,还是同意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集体叛变 民部大唐陷入一阵寂静,众官员面面相觑。 主官甩手离去,说是让大家自己拿主意,但是这个主意又岂是那么好拿的?谁在这个时候给民部拨款,事后就一定会遭到高履行的报复,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不愿意担负一个延误辽东军马换装的责任,可是谁又愿意担负得罪长官、违背长官意愿的责任? 民部官员们心里将高履行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遍…… 没担当,太缺德。 可是心里骂归骂,眼前的局面却不得不予以解决。 房俊丢下一句“某这就是去大理寺”,转身往外走,吓得民部官员齐齐上前阻拦,七手八脚的拽住房俊的衣袍,苦苦哀求:“房少保何必这么冲动?叛国之事,那是决计不会有的,就算是有某些人心怀叵测,但吾等可都是大唐赤胆忠心的官员,绝不会同流合污……” “就是就是,兵部扩充乃是头等大事,您别急,咱们坐下商议……” 房俊将众人推开,整理一番衣袍,故作无奈道:“怎么商议?高侍郎极力扣押拨款,尔等身为下属无能为力,这个某都可以理解,亦不欲将尔等牵连在内,可某自己也很难,万一耽搁了辽东军马换装,陛下责怪,某得有多冤?这事儿啊,尔等解决不了,纵然尔等同意拨款,没有高侍郎这个民部最高官员用印画押,钱也拨付不出去,所以本官只能去大理寺告状,若大理寺不受理,那某就去承天门外叩阙!” “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房少保,稍安勿躁!” 民部官员死死拽着房俊不让走。 这件事根本就是高履行不占理,一旦捅出去,遭受责罚的恐怕就不仅仅是高履行一个人了,整个民部怕是都要遭到牵连,不知道谁的乌纱帽就得被摘掉…… 有人眼睛一亮,提议道:“高侍郎固然不肯签字画押准许拨付钱款,但他也不是民部最高长官啊,这不是还有唐尚书么……”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大喜:“是极是极!唐尚书虽然在府中养病,却也非是不能处置公务,请他决断此事,不就行了?” 民部尚书乃是唐俭,固然缠绵病榻,却也没有老糊涂,向他请示一番,由他签字画押就可以拨付款项。 再者说,若是唐俭也不肯签字画押,那可就跟大家没关系了…… 你们一个尚书一个侍郎都拒绝拨款,到了最后还将责任瘫在咱们大伙儿身上,哪有那样的道理? “房少保,您且稍坐,吾等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前去莒国公府上,请莒国公决断!” “是呀是呀,您好歹可怜可怜咱们这些做下属的,有些事情咱们固然看着不顺眼,却也没办法呀……” “给咱们一个机会,请房少保稍坐!” “书吏杂役呢?都死绝了么?还不速速给房少保沏茶,准备点心?” …… 整个民部大堂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两个度支主事急匆匆带上文书跑出大堂,命人牵来马匹,连马车都不坐,便快马加鞭前往莒国公府。 其余人等则簇拥着房俊坐上首位,端茶递水嘘寒问暖,阿谀之词滔滔如潮,希望能够将房俊给稳住,别犯了棒槌脾气非得要将这件事情弄大,搞得大家最后都跟着受牵连。 房俊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茶杯,一副为难不已、无可奈何的模样:“大家都是同僚,某亦知诸位之不易,此番前来,亦非是想要找大家的麻烦,可是形势迫人,某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诸位能够谅解。” “房少保您说得哪里话?咱们对您可都是敬佩得很,这件事也的确是咱们民部的疏漏,绝不敢埋怨房少保半句。” “整个长安城,谁不知房少保您最是义薄云天、胸襟如海?这等话您万勿再说,该抱歉的是咱们才对。” …… 这也不算是吹捧。 谁都房俊是个棒槌,是长安第一纨绔,平素脾气暴躁说打就拽,但是却极少对低级官员展示他显赫背景与地位,更别说是平民百姓了,如今关中百姓依旧将房俊视为清关,家中供奉房俊长生牌位的不计其数。 说白了,房俊“纨绔”、“棒槌”的名声是通过怼那些身份更高、地位更高的人而获得的,你可以说他恣意妄为,但是绝不仗势欺人、以大欺小。 “那行吧,为官不易,既要心系百姓,又要报效君王,还得尽忠职守、遵从上命,某亦不为难大家,就在此等候一会儿,待到莒国公那边传回来消息,再做定夺。” 房俊被一众官员簇拥着安抚,展示了一番“宽宏大度”的气量。 …… 高履行怒气冲冲的拂袖离去,转身回到后堂,气呼呼的坐在椅子上,书吏奉上茶水,却被他劈手打翻…… 娘咧! 房俊此子阴险狡诈,太过可恶! 居然三言两语之间便将所有民部官员都给策反了,站到了他这个左侍郎的对立面,将他给孤立起来。 若是他一意孤行,怕是那些官员都能立马造反…… 大意了呀! 自己千算万算,怎地就没有算到会有人从延误辽东军马换装,甚至影响东征成败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以之为突破口,非但怼的自己哑口无言,更将所有民部官员吓得心惊胆颤。 前堂传来一阵喧嚣。 高履行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前面发生何事?” 有书吏赶紧出去探听,须臾返回,道:“回禀高侍郎,那房俊意欲前往大理寺,状告高侍郎您通敌叛国……” “这混账!” 高履行大怒,又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 他倒是不怕房俊状告自己通敌叛国,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更没有真凭实据,谁信?但是这件事一旦闹大,最后免不了要到陛下面前打官司,皆是民部官员齐齐发声供认此事乃是他高履行一人所为,且为了公报私仇,那么可以想见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 连自己衙门里的属下都摆不平,那不是个酒囊饭袋么? 这样的人能够什么出息? 高履行又惊又怒。 心里难免犹豫,若是没有自己的签字画押,这比钱款是肯定拨付不出去的,可若是自己签字画押,那岂不是虎头蛇尾、惹人耻笑? 过了一会儿,喧嚣平息下去…… 高履行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又问道:“怎么没动静了?” 书吏连忙又前往探听,不一会儿返回,小心翼翼道:“好教高侍郎得知,几位主事已经前往莒国公府,请求莒国公唐尚书判定此事,并且请莒国公签字画押,予以确认兵部钱款的拨付。” “娘咧!” 高履行脸如猪肝,暴怒如狂,想要摔点什么,却发现身边空无一物,但是心中怒火难以宣泄,干脆一使劲儿,将身旁桌案给掀翻了,文书案牍散落一地,吓得书吏们战战兢兢,大气儿不敢出。 这帮子混账东西,根本不将他这个左侍郎放在眼中啊! 居然越过自己,去找唐俭批准拨付兵部的钱款……这万一唐俭予以同意了,自己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民部待下去? 这根本就是要将他高履行从民部衙门赶走,简直岂有此理! 高履行不淡定了,也坐不下去,起身道:“给本官备车,本官要入宫!” 他不能任由房俊这么瞎胡搞,最后搞得他声名狼藉、威望尽失,他得恶人先告状……呸呸呸,是先下手为强! 书吏则一脸懵逼。 当朝驸马就是牛啊,一言不合就入宫找陛下评理,咱们这些小喽啰一辈子怕是也见不上陛下几回…… 不敢怠慢,赶紧出去备车。 …… 房俊就在前堂坐着呢,高履行不欲让房俊知晓自己入宫,便带着一个书吏从侧门出了民部衙门,门外街上,一辆马车孤零零停在那里,左右无人…… 第一百七十章 绑架? 房俊就在前堂坐着呢,高履行不欲让房俊知晓自己入宫,便带着一个书吏从侧门出了民部衙门,门外街上,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左右无人,只有车夫坐在车辕上,先前他安排出来的书吏也不见踪影。 “真特么一群废物,跑哪里去了?”高履行咒骂一声,愤愤然登上马车。 他还想留下人盯着民部衙门这边,不过现在心腹都不见踪影,他急着入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想来唐俭素来与房俊交情不错,卖个面子是很正常的,用不了多久就会签署批准拨款的文书令函,盯着也没什么用。 车辕上,车夫问了一句:“高侍郎,咱们去哪里?” 高履行哼了一声,道:“入宫!” 心中思忖,这些个手下办事越来越不靠谱了,马车安排好了,居然事先都不通知去哪里? “喏!” 车夫应了一声,举起鞭子在半空中挽了个鞭花,鞭梢发出“啪”的一生炸响,口中轻喝一声:“驾!” 骏马迈腿前行,马蹄踩在皇城里的青石板路上,“嘚嘚”作响。 马车内,高履行端坐在锦垫上,蹙眉沉思。 说心里话,他对于房俊颇为忌惮,倒不是顾忌房俊胡诌八扯的什么投敌叛国之罪名,那根本就毫无证据,纵然房俊当真去大理寺告状,也无须理会,大唐不是前隋,不可能单凭谁的一句话就能将另一个帝婿、民部左侍郎治罪、下狱。 他只是忌惮房俊的恣意妄为…… 整件事本就是自己刻意刁难,报复一下兵部那些官员之前对自己的诸般不敬,你们跟着房俊的时候老子奈何你们不得,如今房俊走了,老子就得让你们好看! 可谁曾想房俊兜兜转转一大圈儿,最终又回了兵部,而且直接擢升兵部尚书? 但是事情做下了,拨款卡住了,他也只能硬挺到底,否则自己威望何在、颜面何存? 哦,只会跳软柿子捏,碰上房俊就怂了? 那绝对不行…… 甚至于就在房俊冲进民部大堂的时候,高履行还笃信自己能够卡住房俊的脖子,钱在民部的库房里,又不是不给你拨付,只是流程总归要走一遍吧?任你房俊天大的能耐,规矩就是规矩,你也不可能将民部的规矩视若无物。 但是房俊嚷嚷着要去陛下面前告状,那性质就不同了…… 到了陛下面前,什么规矩都没用,陛下看的是效率、是速度,是东征大计绝对不能够延误! 你高履行不仅仅使得兵部扩充的速度放缓,而且影响到东征的成败,哪怕只有一分一毫的可能,那也不行。 尤其是你自己挑起事儿,却又没有能力摆平,你这个民部左侍郎明显不称职…… 这是高履行绝对不能容忍的。 坐在马车里,高履行思前想后,将待会儿见到陛下之后的说辞前前后后的推敲一遍,所有可能的错误都予以更改,通篇严谨合理,将房俊营造成一个桀骜不驯、视官场规则如无物,又仗势凌人的恶霸形象。 总之一个宗旨:这件事并非民部不给拨款,而是程序尚未走完,房俊便等不及,大摇大摆跑到民部衙门咆哮公堂打击报复…… 房俊本就是这么一个棒槌,只要能够先入为主,非但自己的危机荡然无存,还能让房俊在陛下面前留下一个不识大体的印象。 简直完美…… 高履行甚至在脑中勾划出待会儿抵达太极宫,见到皇帝的时候,要表露出一种愤怒、隐忍、压抑等等情绪糅合在一起的神情,甚至于在承天门外,就要让人感受到一股悲怆的意味…… 嗯?话说六部衙门就在皇城里,向北不远处就是承天门,怎地走了这么久? 高履行喝问道:“怎么这么慢,还有多久抵达承天门?” 外头车夫回道:“快了快了,马上就到!” 高履行道:“速度快一点!” 说着,随手撩开了车帘…… 嗯? 这是什么地方? 只见车窗外是一堵刷着红粉的墙壁,连忙掀开另一侧的车帘,入目亦是一模一样的墙壁…… 马车是在一处两侧都是红粉墙壁的夹道当中行驶。 高履行自幼就在皇城长大,对于皇城之内的每一处地方都知之甚详、如观掌纹,却从不记得由民部衙门前往太极宫要经过什么夹道……都是笔直的道路,虽然不宽敞,但两侧都是林立的中枢衙门,何来这等夹道? 也就只有将太常寺与太庙的后身,与皇城城墙毗邻的地方有这么一出地方…… 可是这是在皇城之南,承天门却是在皇城之北,完全是南辕北辙啊,车夫为何将车走到这里? 他心中顿生疑窦,大喝道:“停车!汝这是欲去何处?” 车夫不答,反而一挥鞭子,骏马加快速度向前行驶,车里的高履行大叫:“停车!停车!” 车夫充耳不闻。 高履行心知不妙,该不会是碰上了劫匪? 心下无暇多想,他也是弓马娴熟的主儿,一提袍服,从车厢里一个鱼跃便从后窗跳了出去…… 蓬! 狠狠的落在地上,因为惯性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未等他龇牙咧嘴的爬起来,几匹骏马从后边赶上来,马上骑士尽皆黑巾罩面,一言不发的从马背上翻身跃下,上前将高履行摁在地上。 高履行魂飞魄散,挣扎呼叫。 只是此处位于皇城最难端,紧邻皇城城墙,平素罕有人至,纵然他叫破了喉咙,却也无人理会。 “尔等何人?无奈民部左侍郎,朝廷重臣,速速放了吾,否则满门抄斩……唔唔唔!” 话说一半,口中就被塞了一块破布,高履行一阵干呕,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紧接着头上就被套了一个黑布带,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 高履行心中惊恐悲凉,这难道就是市井之间时常传闻的“套麻袋”? 紧接着,自己手脚也被用绳子紧紧的捆了起来…… 口不能言,手脚被绑,此刻的高履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哽咽着求神拜佛保佑这些强人只是为了劫人求财,而非是报仇雪恨,不至于将他丢进护城河里喂鱼…… 慌乱绝望之中,听到有人说道:“就是这厮让咱们老大做了乌龟?” 另有人瓮声瓮气道:“就是他,没错!” 高履行在黑暗之中猜测,这人估计就是后来起码的蒙面骑士,面上罩着黑巾呢,所以说话不太清晰…… “娘咧!这帮子纨绔子弟真特么该死!仗着自己有钱有权,就能肆意勾引良家少妇,坏人名节?” “话不能这么说,这帮家伙平素姬妾如云,什么样的女人没玩过?都腻了。偷别人家的婆娘却是一个新鲜事儿,有不少纨绔子弟就是这样,不喜欢如花似玉的闺女,就愿意祸害有妇之夫……” 被套在黑布套里的高履行拼命挣扎,却说不出话,心里觉得自己快要冤死了——老子是堂堂申国公世子,当朝驸马,府中美婢如云,何曾做过偷人婆娘那等缺德事? 老子是个好人! 然而他被嘟着嘴,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而因此招来狠狠的几脚,踹得他肋骨生疼,听得有人狠狠骂道:“老实点,再不老实,信不信耶耶弄死你?” 高履行忍着疼,果断闭嘴。 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帮暴徒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能够在民部将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绑架出来,底细绝对不一般,万一横下心来杀人灭口…… 高履行打了个寒颤。 再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估计是放在马背上,接着马蹄声响,自己的身子起起伏伏晃悠得七晕八素,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身下的骏马停住脚步,身子一轻,又被人给抬了起来。 耳中听着脚步声响,也不知道这些人将他弄到何处,晕晕乎乎之间鼻中嗅着一阵阵脂粉香气,继而身子一沉,好似被人丢进了一堆软软的云彩里…… 再然后脚步窸窸窣窣,所有人好像都退走了,将他一个人丢下。 高履行松了口气,看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些暴徒大抵是去自家府中报信,让申国公府准备酬金吧? 只要是冲着钱来的就好,要钱的人就不至于伤他的性命,与申国公府联络的过程中难免露出马脚被盯上,至不济赔了钱财了事,自己性命无虞。 人处在黑暗之中,目不能视物,嗅觉、听觉便格外敏锐。 高履行嗅着脂粉香气,耳中隐隐约约听到一阵轻柔的呼吸,心中生疑,难不成附近还有人? 就在这时,脑袋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顿时晕晕乎乎丧失了知觉。 就在只觉彻底消失之前,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衣服被人脱下,皮肤露在空气之中,格外的清凉,很爽……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全胜 民部大堂。 官员们簇拥在房俊周围,卑躬屈膝小意逢迎,茶水点心伺候着,陪着笑脸希望能够稳住房俊,别让这个棒槌一怒之下将事情闹大,最后搞得满城风雨,收不了场。 人家高履行是当朝驸马、申国公世子,可他们这些佐官却没那么硬的后台,万一最后皇帝的板子落在他们身上,冤不冤呐? 崔敦礼也被请了上座,身边有几位素来相识的民部官员相陪,这令他心里感慨万千…… 同样都是做官,差距为何那么大呢? 想想先前自己数次陪同郭福善前来民部讨要拨款所接受的待遇,再对比一番眼前,何至于天差地别? 他觉得不仅仅是地位背景所带来的差异,说到底但凡能在三省六部当一个坐堂官,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身后或多或少都有门阀的背景,固然忌惮房俊,却不见得各个畏惧。 但是房俊这一番当着高履行的面硬刚,并且有理有据有威胁的言辞,不仅将高履行给怼的不敢发声,连带着整个民部都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自己为何之前就没想到这么说呢? 仔细想了想,他发现自己之所以做不到,是他没有房俊那种目空一切、恣意妄为的脾性,他不是房俊,不敢冒着得罪所有民部官员的风险,仅仅只是为了讨要拨款。 思来想去,归根结底,这还是地位决定了办事方式…… 民部官员们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温柔小意的逢迎着,心里却直骂娘。 这特么房俊果然是个棒槌,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关键是你自己有掀桌子的资本,我们咋办? 现在就一门心思的祈祷唐俭那边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足足半个时辰,门外依旧没有一点动静,前往莒国公府的官员依旧未能回还,房俊灌了一肚子茶水,又吃了不少点心,已经有些不耐烦,抬手制止这些官员的吹捧,说道:“这时间也不早了,本官今日头一天履任,兵部衙门里尚有不少公务亟待处置,要不本官先回去,稍后有了准信儿,行或者不行,诸位再派人前往兵部沟通,如何?” “不急不急,这尚未至巳时呢,去往莒国公府邸的人马上就回来了,您再稍坐一会儿。” “您都坐了这半天,也不差这一时片刻的,否则咱们稍后再去兵部,这一来一回的也耽误事儿。” …… 民部官员哪里敢放房俊离开? 这人就是个棒槌,万一前脚出门后脚就改了主意,直接跑去了大理寺,事情就闹大发了。 房俊有些不满,大马金刀的坐着,抱怨道:“非是本官不给诸位面子,你们瞧瞧,本官就在这里坐着,结果你们那位高侍郎避而不见,本官在这里跟你们闲扯淡,人家说不准已经入宫告御状去了,你们这不是坑我么?” 民部官员道:“瞧您说的,哪儿能呢?说句实在话,您两位都是当朝驸马,响当当的大人物,您们之间斗法,何必将吾等小鱼小虾牵连在内呢?您们一转身还是连襟,还是陛下面前的得力干将,可吾等怕是一阵风浪就给淹死了,您就当可怜可怜吾等,高抬贵手吧。” 房俊:“……” 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节操,有没有一点气节了? 这等卑躬屈膝的话语都说得出口,小爷……居然有些心软了。 无奈叹口气,道:“实话说吧,本官今日原本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就算你们拨款了又怎样?打了吾兵部的脸,那本官就得给你们打回去!他高履行既然敢拿国家大事为由挟私报复,那本官就得让他尝尝这后果。不过诸位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本是高履行的责任,若是最后让诸位跟着一起承担,难免不公。罢了,高履行可以无情无义视尔等如无物,某房俊焉能如他一般,眼瞅着诸位被革职罢官?今日速速将拨款的事情搞定,咱们既往不咎,到此为止;可若是搞不定拨款的事情,本官绝对不能背负延误辽东军马换装的责任,诸位的下场如何,本官可就爱莫能助了。” 这番话出口,民部官员们齐齐松了口气,这房二虽然是个棒槌,行事恣意妄为,但却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吐口唾沫是个钉,从来没有食言而肥的时候,说出的话从来就没有不兑现的。 不知为何,这些官员们居然涌起一股感激的情绪…… 咱们自家的长官为了泄私愤,不顾大家的前程悍然卡住兵部的拨款,人家兵部的长官却担忧大家为此丢官罢职,不欲将事情闹大…… 同样都是当朝驸马,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喧嚣,紧接着脚步声疾响,门口的书吏让开一条道路,前往莒国公府的几位主事大步流星的赶回来。 因为来去都太过急促,这几人累得气喘吁吁,额头汗渍涔涔,三两步走进大堂,向房俊鞠躬施礼,道:“吾等幸不辱命,已然得到莒国公的签字画押,即刻可以拨付钱款!” “好!” “哎呀,总算是搞定了!” “还等是莒国公办事畅快!” …… 大堂内一片欢腾,诸位官员额手相庆,差点就喜极而泣。 房俊指了指崔敦礼:“崔主事,勘验文书是否有误。” “喏!” 崔敦礼起身,那几个民部主事赶紧上前,将经由民部尚书莒国公唐俭签发的文书双手递给他。崔敦礼仔仔细细勘验签字画押以及文书内容,好半晌,确认无误,这才对房俊道:“回禀房少保,文书勘验无误。” “很好!” 房俊拍了拍椅子扶手,当即起身,环视一周,大声道:“刚刚某已经答允诸位,只要拨款搞定,这件事就不予追究,哪怕高履行公报私仇、甚至有通敌叛国之嫌,本官亦一笔勾销!诸位放心,房某人素来说话算话!” “房少保高义!” “多谢房少保体谅!” 得到房俊确认,民不上下齐齐放下心中大石,长出了一口气。 房俊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先行返回兵部,留下崔主事交割钱款,还望诸位多多襄助配合。” “瞧瞧你这话说的,这本就是吾等之职责!” “没错,房少保尽管放心,有了莒国公的文书,就算是皇子来了,这钱也一分不少的押解至兵部!” 房俊笑容满面,缓缓颔首。 然后对崔敦礼说道:“你暂且留下,与民部诸位同僚一起交割钱款,若有分歧之处,大家心平气和的商议着来,实在不行就通知本官决断,万万不可伤了同僚之间的情分。大家同朝为官,谁都不容易,要多多体谅,多多帮衬。” “喏!” 崔敦礼肃容领命。 民部官员尽皆感激不已,齐齐称颂房俊“孟尝再世”“义薄云天”,阿谀之词不绝于耳。 他们是真心感激。 这场风波原本就是高履行与房俊之间的私怨,结果高履行公器私用以卡住兵部拨款的方式予以报复,浑然不顾大家同僚之情分,将大家尽皆拉下水,冒着被皇帝追责的风险。 反倒是人家房俊,在大获全胜的情况下愿意网开一面,没有将此事闹大,顾全了大家的官职爵位。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与人家房俊相比,自家那位左侍郎简直就是自私狭隘…… 房俊抬起手,抱拳客气的施礼,笑呵呵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先行告辞了,若是后续有什么麻烦,还望诸位心平气和予以协商解决,或者前往兵部面见本官亦可。” “房少保放心,此事断然在无差错!” “房少保慢走!” “您慢走!” …… 一众民部官员将房俊恭送至大门外,看着房俊翻身上马策骑而去,这才转身回到大堂。 纷纷围住崔敦礼,感叹道:“房二郎当真仗义!此番若是换了旁人,岂肯如此善罢甘休?” 崔敦礼捻须微笑,频频颔首。 心中却着实有些疑惑:刚刚来时,房俊带着他的亲兵部曲足足十几人,这为何刚刚走的时候,却只有零零星星三两骑? 其余人都去哪儿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道德沦丧? 城南永和坊内,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寺庙,寺内古木参天,景致幽幽,即便是盛夏时节,依旧清风徐徐,凉爽宜人。 在唐朝,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丈夫去世之后,妻妾若是不愿意改嫁,则大多不会依旧居住在家中,而是出家为尼,皈依佛门,自此青灯古佛,清苦寂寥之中了此残生。 甚至就连皇家亦受到这股风俗的浸染,位于长安城西北隅的感业寺,便是皇家寺院,高祖皇帝驾崩之后,其妃嫔便在此出家。 永和坊内这座寺庙,便是许多门阀贵族的丧偶妇人出家之所。 唐律,夫人改嫁乃是律法所支持,不过很多世家门阀为了保持名声,不欲自家女子改嫁,因此强行将丧偶之夫人禁锢在寺庙之中,出家为尼,以半生清苦寂寞,来维持世家门阀的颜面。 …… 巳时刚过,寺庙门前的街巷上脚步隆隆,一队一队京兆府的衙役、巡捕蜂拥而至,将寺庙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寺庙内的女尼战战兢兢的开门询问:“诸位官差,可是有何贵干?” 为首一名身穿革甲、腰佩横刀的巡捕上前一步,沉声道:“吾等乃京兆府巡捕,如今有人举报贵寺之内私藏京兆府通缉之凶犯,故而奉京兆尹之命前来搜查,速速打开山门,配合行动,若有违抗之处,依律严惩!” 那女尼吓得面白腿软,争辩道:“此乃城内各家女眷出家清修之所,焉能有什么官府通缉之凶徒?” 那巡捕道:“多说无益,速速开门。” 女尼依旧站在门前,不敢避让,哀求道:“好教官差知晓,此地尽是出家修行之女尼,若是诸位官差入内,恐有不便,会害了女尼之清誉……” 巡捕一瞪眼,呵斥道:“恁地话多!吾等奉京兆尹之命前来搜捕,其实汝等巧言狡辩便可阻挡?来人,撞开山门!” “喏!” 身后涌上来十余名巡捕,上前将那女尼架到一旁,硬生生将山门撞开。 为首那巡捕大手一挥:“一间一间屋子仔仔细细的搜,但不得骚扰寺内清修之女尼,不得趁乱劫掠财物,如有违命,严惩不贷!” “喏!” 身后巡捕、衙役齐齐大声回应,而后一窝蜂的冲入寺内。 那巡捕回头对吓得瘫软的女尼说道:“吾乃京兆府司兵功曹程务挺,此番奉命前来,是为了搜捕凶犯,定然不会为难寺中女尼,你大可放心。” 那女尼这才稍稍回神,安静下来。 这位司兵功曹程务挺的名气甚大,当年房二郎组建京兆府,他便是元老之一,深得房二郎之器重,当时在京兆府的地位可以说是房二郎一人之下、诸般官吏数百人之上,而且清正廉洁、刚烈正直,官声甚好。 只不过曾经受过重伤,未能跟随房二郎领军作战,一直留在京兆府,如今在京兆尹马周麾下,依旧颇受重用,长官京兆府所有巡捕、衙役、郡兵,乃是京兆府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 既然程务挺保证不会骚扰寺中女尼,想来问题不大…… 程务挺摁了摁腰间横刀,抬头瞅了一眼天色,这才迈开步子不紧不慢的进了山门。 …… 高履行自晕厥之中悠悠醒转。 脑袋浑浑噩噩疼痛欲裂,勉力睁开眼睛,所幸头上的黑布袋已经撤去,微弱的光亮令他心中松了口气。 黑暗所带来的恐惧,实在非是常人所能经受。 只不过刚刚醒转,整个人神志尚未清醒,稍稍眯着眼缓了一会儿,动了动手脚,发现也已经松了绑。 这是绑匪已经得到了赎金,将他给释放了? 那么,现在是在家中? 活动一下手指,很是灵活,却碰触到一处温软腻滑的所在…… 这是什么? 高履行下意识的抓了一把,手感甚好,然后他睁开眼,侧过头,入目是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散开的青丝随意的披散着,愈发使得这张秀美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慵懒与娇柔。 长长的睫毛卷曲着,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红润的樱唇轻轻抿着,有着魅惑的光泽。 一袭薄被盖住两个人的身体,高履行神志恢复,很清晰的感觉到被子下面肌肤之间毫无阻碍的接触。 抬起手揉了揉胀痛的额头,高履行有气无力的叫道:“绣娘?这是哪里,吾俩怎会在一起?” 身侧的美人依旧酣睡。 高履行在此睁开眼,转动脖子,看了看四周的布置,简洁清雅,素色的纱帐,窗子上贴着窗纸,窗前一张书案,上头有一个花瓶,插着一枝不知名的鲜花,素淡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嗯,好像是时常与绣娘幽会的寺庙…… 寺庙?! 一道闪电猛地在高履行脑中划过,他记得自己被劫匪绑架,可是为何醒来之后,却是在自己时常幽会的寺庙之中? 不对劲! 高履行猛地翻身坐起,推了一把身旁的佳人,疾声问道:“绣娘,醒醒,吾为何会在此地?” 佳人好梦正酣,诱人的嘴唇蠕动几下,依旧酣睡。 就在这时,屋外脚步声杂乱响起,紧接着,在高履行惶急的目光之中,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砰!” 房门洞开,一队身着革甲的京兆府巡捕蜂拥而入,一进屋便看到袒着上身坐在床榻上的高履行,以及旁边依旧海棠春睡的佳人。 高履行与几名巡捕面面相觑,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巡捕从惊诧之中回神,大笑一声,啧啧赞叹道:“娘咧!真是会玩儿啊,这偷人都偷到寺院里来了!” 另一人啧啧艳羡:“瞧瞧那位美人,这还睡着呢,就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美貌,啧啧,兄台好艳福!” …… 高履行脑子里嗡嗡作响,思绪已经完全混乱,下意识抓起被子遮住自己的上半身,颤声道:“诸位兄台,有话好说,只要汝等别张扬出去,多少钱财你们随便张口!” “放肆!” 几名巡捕冲进屋子,一人上前一把将高履行的发髻拽住,将其拖下床榻,有人喝骂道:“有钱了不起啊?似汝这等不知廉耻之辈,就当让你光着身子跨马游街,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瞅一瞅,偷人偷到寺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缺德玩意!将他带出去!” 高履行魂飞魄散,挣扎着大声哀求:“诸位兄台,手下留情,吾乃民部左侍郎高履行,今日诸位放我一马,来日定然百倍相报……” 回应他的是劈手一个大耳光。 一个巡捕狠狠扇了他一耳光,骂道:“娘咧!真当我们是傻子不成?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房二郎跑去民部找高侍郎闹事,如今高侍郎要么尚在民部,要么就是去了皇宫告状,岂会跑到这里来偷尼姑?” 一群人拳打脚踢,骂骂咧咧拽着高履行的发丝将其往外拖。 高履行依旧拼命挣扎,哀求道:“诸位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歹给在下一件衣袍遮体……” “娘咧!干得出这等腌臜事,还在乎脸面?”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没有将事情做绝,扯过来一个被单给高履行遮体,这才拽了出去…… …… 整个寺院都炸了窝。 居然在女尼的房间之中搜出了男人? 寺里的尼姑们一个个怒火填膺,这里乃是清修之所,大家都是丧夫的苦命人,如今这般却是将大家的名节都给毁了……话说你偷人就偷人,但是被人发现,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院子里,高履行被推推搡搡的带到一个官吏面前,高履行羞愧无地,低头不敢见人。 他打破头也想不出,自己怎地忽悠一下子就来到了时常幽会的姘头床上,还被人捉奸在床? 绑匪哪里去了? 程务挺笔直的站在院子里,看着被带来的高履行,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旋即迅速隐去,沉声道:“汝是何人,居然干出这等伤风败俗、天理不容之事?抬起头来,让本官看看!” 高履行不肯抬头,他害怕碰上熟人,一旦传扬出去,自己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大唐风气开放,纨绔子弟有两个相好不算个事儿,哪怕是有夫之妇,也无伤大雅。但是偷人偷到清修的女尼床上,那性质可是完全不同,谁家没有几个入寺清修的妇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恐怕往后这清修女尼都将受到世人厌弃的目光,连带着使得各家颜面尽失…… 只不过他不抬头,身边的巡捕却上前将他摁住,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与程务挺四目相对。 一瞬间,程务挺一脸惊愕,失声惊呼:“原来是高驸马!” 也是这一瞬间,高履行脑中亮光一闪,豁然贯通,脱口大骂:“娘咧!王八蛋阴我!” 第一百七十三章 俯首认错 谁会光天化日之下劫掠朝廷命官? 自己本欲前往太极宫,怎地却出现在寺院中相好的床榻之上? 为何京兆府的衙役会这般凑巧前来搜捕寺院,将自己捉个正着? 一两个环节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但是这一连串的巧合背后,定然有一只黑手在掌控一切! 除了房俊,还能是谁?! 娘咧! 这棒槌也太奸诈了,与自己大闹民部大堂,却早已埋伏好伏兵就等着自己走出民部衙门,然后将自己劫掠押送到此地,送到相好的床榻之上…… 太狠了! 虽然身为驸马,但是平素有两个相好的并没有什么大碍,即便是家中东阳公主得知,也只是嫉妒一阵而已,不当大事。 可是偷人偷到寺院里头,相好的还是别人家入寺清修的丧夫之妇,这是完完全全的坏人名节,道德败坏之典范。 尤为重要的是,自己那个相好绣娘,身份可不一般…… 程务挺负着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高履行,微微蹙眉道:“下官虽然比不得高驸马位高权重、家世显赫,可也是朝廷命官,如今奉命办差,却遭受高驸马这等辱骂,敢问是何来由?” 高履行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 这程务挺原本就是房俊的狗腿子,对其唯命是从忠心耿耿,如今出现在此地将自己“捉奸在床”,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只要想想这件事情闹开之后的后果…… 高履行激灵灵打个冷颤,一腔怒火化为无尽的惊恐,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垂头丧气道:“程兵曹意欲如何?” 程务挺嘴角一挑,旋即隐去,故作为难道:“这事儿难办呐,下官原本是奉命前来搜捕凶徒,却不想误打误撞之下,撞破了高驸马的好事……当然,这等风流雅事不归下官所管,只是这周围数十双眼睛看着,即便下官不愿声张,怕是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高履行咬牙切齿:“吾知你背后站着的是谁,有什么话就直接撂出来,今日吾高某人认栽!” “呵呵!” 程务挺轻笑一声,摆摆手,将左右衙役都斥退至一丈之外,这才上前蹲下身,凑到高履行耳边,低声道:“房二郎嘱托下官,向高驸马问安。” 高履行目眦欲裂,牙齿都要咬断了:“娘咧!果然是这个混账!” 程务挺蹙蹙眉,轻声道:“撂几句狠话,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容易节外生枝。房二郎的脾气下官不说高驸马也应当知道,若是怒火攻心,不管不顾起来,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 “……” 高履行是真的害怕了。 今日之遭遇,自己落入房俊彀中,想必对方是有所图谋,否则直接将自己往京兆府大堂一送,此事轰传天下,自己纵然不至于身败名裂,可是到底名声受损,往后的仕途倍加坎坷。 既然能够让程务挺在此多费唇舌,事情定然有所缓和。 房俊要的不是自己丢尽颜面…… 可棒槌之所以是棒槌,就是因为他素来行事恣意妄为、无所忌惮,想当年甚至敢违抗陛下的旨意将元氏一门推入关中百姓的怒火之中,使得这样一个数百年传承的门阀毁于一旦、灰飞烟灭,可见房俊行事从来就不在乎什么后果。 深深吸了口气,高履行抬起头看着程务挺问道:“尔等到底意欲如何,给个痛快话吧!” 程务挺轻笑一声,见到左近无人,唯有高履行身后的两个衙役是自己心腹,这才缓缓说道:“房二郎这人性格暴躁,顺心的时候,大家你好我好全都好,什么事情都能放得下、忘得掉,可若是不顺心的时候,便最是见不得别人顺心。高驸马以为然否?” 高履行一头雾水,这特娘的什么意思? 老子还得惯着他房二永远心情快乐? 然而程务挺已经起身,挥了挥手,道:“将高驸马带回京兆府,请他说明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以及与房中那位女尼是何关系。高驸马请放心,下官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渎职。只需高驸马写下笔录,便即刻放人。” “慢慢慢!” 高履行连声喝止,无奈道:“京兆府就不必去了吧?吾这只是道德问题,远远谈不上触犯刑律,这般被尔等带回京兆府,吾有嘴也说不清了!” 程务挺摇头道:“笔录是一定要写的。” 高履行表示明白。 没有笔录,房俊设计这么一个圈套又有何意义?左右不过是拿捏住这件事,逼迫自己往后卑躬屈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高履行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战士,一旦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名声尽毁颜面尽失。 而且绣娘的身份实在是…… 万般无奈,高履行只得妥协:“什么都依着你们,只要不去京兆府就成。” 既然房俊有求于他,那么想必不会干出破罐子破摔的事情,只要不去京兆府,不将这件事揭破在世人面前,就算是将来有风声流传出去,他也大可抵死不认。 程务挺缓缓颔首:“识时务者为俊杰,高驸马果然是个聪明人。来人,伺候高驸马写就笔录。” “喏!” 旁边已经有人拿来纸笔,并且将一个墨盒打开,为高履行蘸好了墨水。 高履行眼皮子跳了跳,强忍着心中怒火,谁特么出来搜捕会随身带着笔墨纸砚? 太特么缺德了…… 憋着火,刷刷刷写就一份笔录,实则就是认罪书。 不写不行,他太了解房俊了,若是自己不写,房俊绝对会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大唐都得人尽皆知。 写完之后,交予程务挺,冷着脸道:“你们的目的达到了,速速放吾离去吧。” 程务挺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摇摇头,又将那份笔录递回给高履行,缓缓道:“高驸马这写的不明不白,起码要将那女尼的身份写上吧?啧啧啧,丘神绩的小妾,据说当年高驸马与丘神绩相交莫逆,若然是手足情深呐,丘神绩暴卒而亡,小妾被其父丘行恭送入寺院出家为尼,年轻貌美闺房寂寞,高驸马不忘故友情谊以身相恤,丘神绩在天之灵定然宽慰,只不过,若是丘大将军知晓了,怕是不会太开心……” 高履行一张脸煞白。 他们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偷尼姑这件事,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丑闻,一经传扬,他高履行的名声势必败坏,可最让他害怕的还是绣娘的身份,丘神绩的小妾! 丘神绩生前尚未成亲,未有正妻,唯有这一位贴身婢女被其纳入房中收为小妾,对其百般疼爱。丘神绩死去之后,丘行恭不准绣娘再嫁,将其送入寺中清修,为丘神绩在天之灵祈福。 高履行与丘神绩相交之时便对绣娘有觊觎之心,待到丘神绩身死,绣娘被送入这座寺中,高履行才终于得到机会,买通寺中女尼放他夜晚入寺,与绣娘成就好事。 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每日里伴着青灯古佛,那是何等的凄凉寂寞? 高履行一表人才家世显赫,又尽展温柔手段,没多久便如胶似漆…… 可叹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成想居然早已被京兆府掌握得清清楚楚。 丘行恭对丘神绩十分溺爱,对于暴卒一直耿耿于怀,誓要报仇雪恨,与高家更是反目成仇,若是知晓自己偷了他送入寺中的儿媳妇…… 高履行只觉一股凉气从裆下升起。 丘行恭那是何等人? 其功勋赫赫战功累累,之所以一直未能成为朝堂之上执掌一方的大佬,就是因为其性情太过暴虐,有干天和,李二陛下多有不喜。一旦知晓自己做下这等腌臜事,将丘家的颜面剥得干干净净…… 想当年,丘行恭那可是能够将人开膛破肚啃噬心肝的猛人! 高履行下意识的抖了一抖,心中升起无限悔恨。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 胁迫 在程务挺灼灼目光注视之下,高履行万般无奈,只得在笔录之上又填写“绣娘者,丘神绩之遗孀”等等字样…… 这份笔录落在房俊手里,高履行可以想见往后多年都要被房俊死死的拿捏住,但此时若是不能安抚房俊,一旦这件事被房俊抖落出来,那他不仅立马名誉扫地,就连出入都得配备三五十人的强壮家将才行,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面对丘行恭派遣的死士刺杀。 当年以暴虐之名闻名天下的丘行恭,闻听爱子之遗孀被高履行玷污,恨怒欲狂之下做出什么暴戾之事都不足为奇。 相比之下,房俊再是奸诈,总归不至于要他的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高履行这也是无奈之举。 笔录写好,程务挺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确认高履行未在字里行间藏着什么文字游戏,这才满意的颔首,让其签字画押,之后将墨渍吹干,板板整整的折好,收入怀中。 示意左右给高履行松绑,笑眯眯道:“打扰了高驸马雅兴,下官着实抱歉。” 高履行忍着气,差点破口大骂。 老子哪来的雅兴? 还不是被你们给害得…… 不过眼下形势比人强,撂狠话也没什么气势,站起身将身上的被单子裹了裹,没好气道:“回去告诉房俊,往后吾见了他绕着走,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之事最好就此作罢,若是以为拿着这份笔录就能要挟吾听他号令,简直痴心妄想!” 程务挺冷笑。 既然是痴心妄想,刚刚写就笔录的时候为何那般纠结? 他再一次提醒道:“房二郎的性子,谁也摸不准,若是心情好,或许会将这份笔录付之一炬,今日之事再也无人提及,可若是心情不好,谁也不知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高履行大怒:“老子怎知他心情好不好,难不成老子还得孝子贤孙一般侍候着?” 程务挺道:“那倒不必,只不过如今房二郎意欲进入即将设立的军机处,若是能够得偿所愿,自然顺心遂意,可若是心愿落空,那就难免失意落寞,心绪不佳……”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高履行咬着牙,恨声道:“非是吾不肯配合,吾不过是区区一个民部左侍郎,焉能左右朝堂那些大佬的抉择?” 娘咧! 设下如此圈套,还以为只是报复截留兵部拨款之事,却不曾想居然在这里等着…… 程务挺摇摇头道:“高驸马自然没有能力指挥朝堂上那些个大佬,但是令尊可以……申国公虽然致仕告老,但是当年提携擢升之人数不胜数,如今朝堂之上那些个大佬,有几人未曾受过申国公恩惠?想要只要申国公说一句话,那些人定然唯命是从。” 高履行想要一头撞死在身后的大树上。 这主意都打到我爹头上了? 娘咧! 且不说我爹会不会听我指挥,这件事若是想要求得老爹出手,那就势必要将今日之事合盘告知,否则哪有理由让老爹支持房俊上位? 可一旦说了…… 保不齐老爹就能打断自己的腿。 老爹高士廉与丘行恭之父丘和乃是莫逆之交,丘和乃是隋朝大将,隋朝灭亡之后,正是高士廉引着丘和归降大唐,并且一路提携丘行恭,仗着自己与李二陛下的姻亲关系,力荐丘行恭加入秦王府,成为追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的战将。 所以后来丘行恭依附于长孙无忌暗中背叛高士廉,才使得高士廉暴怒之下心灰意冷,直接辞去所有职务,致仕告老。 如今自己偷了丘神绩之遗孀,以高士廉清高自傲的脾性,会觉得这是对不住丘家,原本在丘家人面前有理有据变成了理屈词穷,腰杆子都硬不起来,必将视为奇耻大辱。 焉能饶的了他? 断然道:“非是吾不愿配合,此事绝不可行!” 程务挺负手而立,淡然道:“如何取舍,自然是高驸马自家之事,下官不敢置喙。不过,被令尊责罚与此事传遍天下相比,还是容易选择的……下官言尽于此,高驸马自行斟酌吧。” 言罢,带着一众衙役大摇大摆的离去。 高履行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裹了裹身上被单子,转身进了房中。 那绣娘大抵是被人喂了迷药,此时依旧睡的昏昏沉沉,一头秀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容貌如花,吾见犹怜。 高履行扯去被单子,在床底下找到自己的衣物,手忙脚乱的穿好,望着床上的佳人微微一叹。 这等天姿绝色,往后怕是再没机会享用了,此事过后,无论事情发展至何等境地,都很难有再续前缘的可能。 心里想着程务挺刚刚的话语,心里犹如铅坠一般。 思忖半晌,起身走出屋子,关好房门,循着往常走过多次的小路径直来到一处假山之后,踩着墙下的一块石头,翻身攀上墙头,从另一侧跃下。 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走出巷子,便是行人不绝的街道,高履行抬头看了看天色,日正当中,应当未过午时,长长叹了口气,沿着大街向着申国公府走去。 ***** 兵部衙门之内,喧嚣热闹。 酒席就摆在兵部衙门的后院,松鹤楼的一等酒席流水一般摆上,一坛一坛美酒放在两侧,院中数株大树枝繁叶茂,遮挡阴凉,兵部官员围着桌子团团而坐,足足放了六七桌。 就连前院的门子都在门房之内摆了一桌…… 房俊坐在主位,四周皆是兵部重要官员,大家争抢着敬酒,推杯换盏之间,气氛热烈。 对于房俊的能耐,大家彻底心服口服。 困扰兵部多日的拨款之事,数位主事前前后后无数次的前往民部交涉,却无一例外的铩羽而归,民部各种理由搪塞,就是不给拨款。 结果房俊早晨上任,未至晌午,就将事情给解决了…… 那民部左侍郎高履行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拿腔作势,结果房俊闯进民部大堂,三言两语之间,就将高履行彻底击败,并且将整个民部的官员都给策反,无一人敢站在高履行身后说话。 整个兵部被民部给压制得颜面尽失,结果房俊以来,立马扬眉吐气。 如此长官,岂能不受爱戴? 房俊喝了几杯,笑呵呵的拦住一众属下的敬酒,道:“诸位各自饮用便是,何苦非得将本官灌倒?咱们兵部以往并不受人待见,正是本官担任左侍郎的那段时间,大家齐心协力,才堪堪将兵部的影响力略微提升。从今往后,还望诸位能够尽心尽力的辅佐本官,将陛下交待的差事好好完成,也将咱们兵部打造成一个大兵部,再不是六部之中可有可无之角色!” 众人轰然叫好。 身为兵部之一员,自然都愿意看到兵部的权威日重,所谓水涨船高,无论是继续留在兵部发展,亦或是外调至其他衙门,都会有一个锦绣前程。 一顿酒席,将兵部上下的心气儿给集合起来,再加上房俊甫一上任便展现出来的强势,整个兵部气势如虹,人心凝聚。 房俊眼看着热烈的场面,微微一笑。 团建搞不好,如何当领导? 身为长官,不能一味的逼迫下属完成任务、达成目标,亦要适当的给予放松,给予奖励,努力经营一个团队的凝聚力,活跃团队的气氛,这才能劲儿往一处使,事半而功倍。 郭福善饮了一杯酒,喟然一叹,道:“房少保有所不知,您离开并不这些时日,岂止是民部给咱们气受?工部、吏部等等衙门都卡着咱们,说到底,火器铸造、军马换装这一块的甜头太大、好处太多,任谁瞅着都眼红,都想扑上来撕咬一口。” 此言一出,酒桌上顿时一静。 柳奭亦嗟叹道:“谁说不是呢?咱这个兵部主事,不知有多少人打着主意想要取而代之,说白了,不就是因为下官扺掌着铸造局?” 房俊听着,觉得也属应当。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之天性。 只不过如今他扺掌兵部,谁若是还想将手伸进来捞肉吃,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酒酣耳热之际,忽闻前院脚步声疾响,房俊的亲兵头子卫鹰疾步而来,在一众官员愕然目光之下径自来到房俊身旁,俯身凑在房俊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 房俊精神一振,长笑一声,赞道:“做得好!” 继而面向众人,高举酒杯,大声道:“来来来,本官今日高兴,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饮圣!” …… 皇宫里,李二陛下气愤的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骂道:“混账!简直无法无天!” 面前肃立的李君羡低眉垂眼,一声不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失望 “这混账!堂堂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居然跑去民部大堂大耍威风,甚至口出威胁之言,他当朝廷衙门是市井里坊,随着他恣意妄为?” 李二陛下一脸怒气,差点就摔了杯子。 以往胡闹也就罢了,如今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却跑去民部大堂大吵大闹,将朝廷威严置于何地? 当然,这件事是高履行首先挑起来的,去民部讨一个说法并无不妥,但是以这等方式,却是不妥至极。 发了一通火,李二陛下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冷不丁瞥见李君羡目光闪烁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眉头一蹙,沉声问道:“还有何事?” 李君羡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瞅了李二陛下一眼,迟疑一下,道:“当时房驸马正在民部大堂,民部官员唯恐他将事情闹大,便去莒国公府请求卧病在床的莒国公裁断此事,并且最终得到了莒国公的签字画押,予以即刻拨付钱款……”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心里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和盘托出,亦或是只叙述所见之事实,不加任何深度揣测。 毕竟此事虽然甚有可能是房俊一手策划,但若要证实,便需要深入挖掘,很容易使得整件事扩散开来,牵扯进更多的人…… 李二陛下见他停顿,还以为他说完了,不悦道:“那么事情就是解决咯?还得是莒国公老成持重,高履行意气用事,难成大器。” 李君羡不敢替房俊隐瞒,只得继续说道:“只是当时,高驸马却已经离开了民部衙门,无人知其去处。然而其后不久,京兆府得到举报,说是有通缉之凶徒藏匿于城南某一处女尼清修之寺院,便由司兵功曹程务挺带领巡捕、衙役前往搜捕,意外的在一个女尼床榻之上,搜捕到了高驸马……” 李二陛下河水的姿势瞬间定格,一双虎目陡然睁大…… “寺院?女尼的床榻上?” 李二陛下有些不可置信。 “启禀陛下,正是。” “砰!” “简直混账!” 李二陛下手里的茶杯终于狠狠摔在地上,破碎的瓷片溅落一地,一张方脸气得通红。 “堂堂驸马,朝廷命官,居然勾搭女尼、坏人名节,实在是道德败坏,无耻之尤!” 皇帝气得胸膛起伏,连声怒骂。 说实话,李二陛下对于男女之事从来都不甚在意,他自己在这方面的爱好就非常广泛,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或许这也是李唐皇室之内贞洁观念比较浅薄的一个原因,那些个公主、皇子、驸马在这方面有什么出轨的行为,李二陛下一般都视若不见,除非如房陵公主那般私通自己的侄女婿,最终还闹出了人命,他才会插手处置。 在他看来,无论男女,身份地位到达了一定层次,追求一次刺激的生活方式,这有什么问题? 只要你情我愿就好了。 但是私通女尼,这是绝对不容许的! 隋唐两代,真正因为生活、身世等等各管原因从而导致不得不出家为尼的女子并不多,更多的都是世家门阀亦或是皇族勋戚的女子丧夫之后不愿改嫁,这才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你追求刺激可以,但是闹得沸沸扬扬就不行了。 如今感业寺内尚有先帝的妃嫔出家清修,一旦高履行的事情传扬出去,会使得市井坊间对于女尼清修之地产生偏见,很容易认为天下所有的女尼都会耐不住寂寞偷男人,万一涉及感业寺,你让皇家颜面何存?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暴怒的主要原因——你高履行也是堂堂当朝驸马、民部左侍郎,妥妥的朝廷大员,结果被人家房俊追上门来当面锣对面鼓的予以击败,一败涂地,结果人家房俊尚在民部大堂未走,你自己不想着如何稳住形势甚至予以反击,反而跑去相好的女尼床榻之上胡天胡地白昼宣淫…… 这样的人,有何前途可言? 高家乃是文德皇后之亲族,李二陛下与高士廉亦是崇慕亲厚,如今高士廉致仕告老,作为其嫡长子的高履行自然而然接过高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李二陛下亦愿意予以培养、重用。 结果却是这么一个难堪大用之辈,如何能不失望? 咦? 不对劲! 李二陛下怒火稍歇,心念电转。 高履行私通女尼,这的确不可饶恕,但是就算他再是喜好女色,也不至于房俊尚且留在民部大堂,他便亟不可待的跑去城南寺院与女尼幽会吧? 再急,也不至于急成这个样子…… 有蹊跷。 稍稍止住怒火,李二陛下抬头看向李君羡,问道:“汝刚刚说,京兆府带队搜捕凶犯的,乃是司兵功曹程务挺?” 李君羡道:“正是。”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陷入思索。 程务挺乃是程名振的儿子,功勋之后,在京兆府又深得马忠之器重,掌管一府之郡兵衙役,整个京兆府的治安都在其管辖之下,算得上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务挺乃是当年房俊的班底…… 李二陛下还清晰记得,当时长孙澹暴卒,程务挺为了替房俊承担责任,遭受了严酷的鞭挞,致使身受重创,将养了大半年方才有所回转。而房俊这个人固然有百般的缺点,但确实重情重义,对于程务挺这样的下属,一贯关怀备至、予以提携。 若非程务挺的身子骨因为那次鞭挞一直未能痊愈,只怕早已被房俊带在身边,南征百战鞍前马后…… 前头房俊与高履行在民部大堂发生冲突,后脚高履行就不合常理的前往寺院与女尼私会,接着就是房俊的铁杆心腹带着衙役将高履行捉拿当场…… 越是想下去,越是觉得这其中应当有些猫腻。 “可曾查明,程务挺前去搜捕,是受何人指派?其所谓之有人举报,是真是假?” 李二陛下沉声询问。 李君羡俯身施礼,回道:“不曾查明。” 李二陛下蹙眉:“这等事,背后显然有些蹊跷,为何不深入调查,查明真相?” 李君羡恭声道:“‘百骑司’之职责,初始为护全陛下之安危,出入宫禁,令行禁止。其后,受陛下之命,查探京畿之信息,使得长安形势了若指掌。说到底,‘百骑司’的职责便是维护陛下安全、严防阴谋颠覆,高驸马公器私用、截断拨款也好,甚至于其后私通女尼、道德败坏也罢,既不能危及陛下安全,又不能涉及帝国根基,末将听闻之后,予以禀报,乃是末将之职,但若是发动‘百骑司’查探整件事其背后之种种,则有僭越之嫌,此应当由京兆府负责。” 李二陛下愣住。 一贯以来,李君羡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很多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今日却敢于当面顶撞,实在是令他诧异。 不过他并没有发怒。 “百骑司”听命于皇帝,其所属皆是勋戚子弟,宿卫宫禁护佑京畿,乃是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只能由皇帝亲手掌握,并且要严加约束,决不能使其泛滥。 正如李君羡所言,百司各司其职,方能国泰民安、盛世繁华,若是使得“百骑司”权力外溢管辖泛滥,反而会使得朝局紊乱,而且这道口子一开,往后但凡有事便指使“百骑司”,会使得“百骑司”权责大涨,尾大不掉。 而更深一层,李君羡虽然没说,但李二陛下领悟得到——一旦查探下去,所涉及之人事将会越来越多,甚至有一些意外情况浮出水面,届时,皇帝是要坐视不理,还是一一查办? 坐视不理,就等于纵容。 一一查办,必将大肆牵连,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又是关陇贵族又是江南士族又是山东世家,稍有动荡,难免被人利用,惹起朝堂动荡。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不是皇帝想要面对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世间从未有什么善恶曲直、更未有什么是非黑白。 不过是一件“风流韵事”而已,有关于道德,却无关于朝政。 不能小题大做。 第一百七十六章 善后 李二陛下怒气渐渐平息,看着首次在自己面前诤言直谏的李君羡,欣慰的颔首示意,语气温和道:“君羡你老成持重、克己奉公,朕深感欣慰。正如你所言,此事就到此为止,不必深究。” “喏!” 李君羡躬身领命。 他其实并不太稀罕李二陛下的褒奖,他最想的是李二陛下能够将他革职开除…… 有些事不能做,做了就深陷其中,作茧自缚。 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君臣离心,深埋忌惮。 但是有些话,却又不能不说…… 迟疑一下,李君羡道:“末将还有一事禀告。” 李二陛下道:“说。” “高驸马私会那女尼,乃是丘神绩之遗孀,丘神绩暴卒而亡,此女意欲谋求改嫁,丘大将军以丘神绩尚未成亲,唯有此女为侍妾为由,坚持不允,责令其出家为尼,朝夕诵经,为丘神绩之亡灵祈福。据末将所知,当年高驸马与丘神绩交好,便与此女相识,至于两人何时勾搭成奸,却是无从得知。” 这件事必须说出来。 非是他李君羡愿意落井下石、狠狠的踩高履行一脚,而是既然涉及到了丘行恭,谁也料不到以丘行恭的暴虐之气一旦知晓此事,会做出何等疯狂之暴行,到时候事情闹大,他没法跟皇帝交待。 “百骑司”坚守本职,这是原则。 但知情不报却又是另一回事…… 李二陛下怒骂一声:“娘咧!” 已经无力吐槽…… 当年随着他打天下的战将不计其数,丘行恭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此人勇悍无伦悍不畏死,每一次都冲锋在前身先士卒,立下无数战功。之所以最后爵位上不去、官职比不得旁人,就在于其暴虐之脾气,甚是不得李二陛下欢心,令他厌恶之余亦心生忌惮。 这人脑子热起来,不管不顾恣意妄为,谁也摁不住。 高履行居然偷了丘神绩的遗孀? 这简直就是在打丘行恭的脸呐!如今丘行恭与高士廉反目成仇,若是被他得知此事,必将视为奇耻大辱,以丘行恭的秉性脾气,带兵冲入民部剁了高履行都有可能…… 李二陛下气道:“自作孽,不可活也!” 以高履行的身份地位才学相貌,若是喜好渔色,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偏偏要去招惹丘家的妇人,还特么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尼…… 可是说到底,他也不能看着高履行当真被丘行恭给宰了。 无论是从不愿东阳公主守寡,亦或是高士廉老年丧子的角度来说,他都不能眼看着惨剧发生。 揉了揉额头,对李君羡道:“汝即刻前去丘府,告知丘行恭,就说朕要见他。” 李君羡一愣,旋即恍然,道:“喏!末将暂且告退。” 李二陛下叹息一声,道:“去吧!” 待到李君羡退去,李二陛下唤来内侍,将地上残破的瓷片收拾干净,重新沏了一壶茶,坐在书案之后捧起一册书卷,却看不进去。 放下书卷,饮了口茶水,李二陛下细细思虑,又觉得未必就是房俊设计陷害高履行…… 道理很简单,高履行之所以截留兵部的拨款,就是因为与房俊不睦,而房俊在担任兵部左侍郎期间,兵部官员尽皆对其马首是瞻,上上下下铁板一块,高履行气量狭隘,便想要给兵部诸位官员一个下马威,以此出一出在房俊那里受过的气。 却不曾想,钱款刚刚截留数日,房俊重归兵部,并且一跃成为兵部尚书。 这就杠上了…… 而对于房俊来说,重归兵部,如何立威便是首要之事,即便之前兵部官员对其言听计从,但是此番荣任兵部尚书,内部难免有人心生嫉妒,他得展示一下自己的强势,收服人心。 高履行正好撞在枪口。 所以房俊前往民部大堂看似莽撞嚣张,实则谋定后动——只要能够震慑兵部内部的不同声音,展示自己的强势,其余御史弹劾也好、皇帝叱责也罢,都无所谓。 莽是莽了一点,但效果极佳。 经此一事,兵部那些心怀不满者,谁还敢对房俊不以为然? 所以,若此事当真是房俊背后谋算,设计了高履行,正当趁热打铁将高履行狠狠的踩下去,以此来提升他的地位和影响力,又怎会轻轻放过? 想来,应当只是京兆府一次行动而已,都是巧合,亦或者有可能是高履行旁的什么对头利用京兆府来算计他,予以羞辱。 李二陛下甩甩头,将此事放在一边。 正如李君羡所言,“百骑司”不能事事插手,要有所原则,身为皇帝也没必要事事掌控,要懂得权衡取舍。 说到底,这件事也就是一次道德事件,虽然后果有可能很严重,毕竟丘行恭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莽夫,岂能承受此等奇耻大辱? 至于高履行…… 李二陛下再叹一声。 长孙冲、高士廉、周道务……这些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曾经一度很是满意这些年轻人的天赋,对其予以厚望,甚至以公主下嫁,全力栽培扶植。 然而时至今日,这一个个的却都显得才华不足、谋略欠缺。 反倒是那一无是处、率诞无学的棒槌异军突起,绽放出耀眼的才华,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 一时间思绪不绝,感慨万千。 有内侍来报,丘行恭奉召前来,正于殿外求见。 李二陛下收拾情怀,宣召接见。 未几,丘行恭一身常服,疾步入内,至李二陛下面前,一揖及地,大声道:“老臣丘行恭,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趁着丘行恭低头施礼的功夫揉了揉脸,然后温言笑道:“此间唯有你我,何须如此多礼?速速平身,到朕身边来坐。” “喏!多谢陛下……” 丘行恭这才起身,在李二陛下下首做了,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李二陛下问道:“未知陛下宣召命老臣前来,有何差遣?” 李二陛下命内侍上茶,体恤问道:“听闻将军病疾缠身,最近恢复得如何?可需宫中太医为你诊治一番?” 因为当初与高士廉决裂一事,前前后后惹得李二陛下十分不快,故而封了丘行恭一个外地的官职。不过丘行恭干脆告病在家,未曾上任,一直在府中修养,等闲不见外人。 丘行恭忙道:“当年追随陛下冲锋陷阵,年少鲁莽未能爱惜身体,如今上了岁数,陈年旧创齐齐发作,实在是痛苦不堪。未能前往地方任职,有负陛下所托,实在是罪该万死。” 李二陛下心里就有些腻歪…… 他自然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刻薄寡恩之人,当年跟着他打天下的老臣子,如今尽皆地位尊崇、权柄赫赫,即便是偶有犯错,亦能大度宽宥。就连侯君集那样谋逆篡位的乱臣贼子,也只是将其诛杀,连他的儿子亦只是流放岭南,未予斩尽杀绝。 他是记着这些人的功劳的,也愿意让这些人与他一起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 但你若是成天将这些功劳挂在嘴上,那就令人讨厌了…… 怎么着,你是害怕朕忘了你的功勋,做下薄情寡义之事? 李二陛下面上的神情便淡了下来…… 丘行恭一直在察言观色,见到李二陛下神情间的变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的本意,的确是提一提往昔功勋,希望李二陛下能够宽宥他违抗皇命、未能前往赴任的罪责,现在才反应过来,若是李二陛下有心追究,又怎能容许他一直逗留在长安,且此时召见他? 此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做了蠢事,顿时后悔不迭。 一时间害怕说多错多,也不敢说话了。 他不敢说话,李二陛下心情淡淡,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 李二陛下咳了一声,大破沉默,缓缓说道:“今日叫将军前来,非是问责,汝与朕并肩作战多年,如今年迈病痛缠身,焉能狠心敦促你前往任上?只管在长安荣养就好,什么时候身子骨好了,什么时候再行上任。” 顿了一顿,又说道:“只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希望能够说于将军知晓,同时,朕也想向将军讨一个人情。”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求情 丘行恭有些懵,赶紧说道:“老臣如何当得起?陛下有何吩咐,尽管示下,老臣莫不遵从!”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座,毕恭毕敬的站在李二陛下面前,心中有些忐忑。 面前这位皇帝素来大气,对于臣下不吝赏赐,但绝非是一个客气谦虚的脾性,陟罚臧否奖惩有度,胸襟气量古之罕有,今日说出“讨一个人情”这等话语,如何不令丘行恭心惊胆跳? 好在李二陛下似乎也并不喜欢汝隋炀帝那般说反话,分明要剁了你,还能跟你开玩笑…… 李二陛下忙拉着他的手,将其拽到身边坐下,喟然一叹,道:“只是此事虽然不大,却着实有些难为将军。” 丘行恭更是一头雾水,连忙表态道:“无论何事,陛下尽管直言,老臣这条命都能献于陛下,除此之外,尚有何事为难?” 李二陛下很是感动,拉着丘行恭的手,叹息道:“今日‘百骑司’奉某之命,斟茶一桩案件,无意之中得知民部左侍郎高履行与城南一寺院中一位女尼有染……” 话说一半,丘行恭顿时就变了颜色,张口欲言。 李二陛下摁住他,面带歉意:“没错,那女尼正是令公子神绩之遗孀……高履行道德败坏,无耻之尤,居然坏了出家人之名节,若是某之亲子,恨不能手刃之,除此龌蹉之徒!” 丘行恭一张老脸阵青阵白,又是愤怒又是憋屈。 李二陛下看着他的神情,安抚道:“只是到底非是某之亲子,此等事固然伤风败俗、为人所不齿,却也犯不上死罪,况且某曾受申国公太多恩惠,文德皇后更是由申国公抚育长大,某如何忍心让申国公遭受世人唾骂、名誉尽毁?” 你想保全申国公高士廉的面子,可我的面子呢? 丘行恭怒火填膺。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啊! 他挣扎欲起,口中忿然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高履行与吾儿自**好,平素情同手足,如今吾儿暴卒,他怎能对吾儿之遗孀行下此等淫秽之举?简直人面兽心,荒淫无度……” “将军息怒,且听某一言如何?” 李二陛下拉着他,温言相劝。 丘行恭气得须发箕张、目眦欲裂,却也不敢违逆李二陛下的意愿,只得坐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涩声道:“还请陛下示下。” 李二陛下道:“如今木已成舟,错已铸成,纵然当真将高履行那个畜生千刀万剐,于事又有何益?不过是愈发将事情闹大,使得此事天下人人皆闻,不仅仅神绩于九泉之下神魂难安,更使得丘家满门忠烈尽皆蒙羞。更别说,申国公于你的提携之恩天下皆知,当真害了高履行之性命,外人会说年轻人风流倜傥无甚大错,而你不念旧恩狼心狗肺……” 丘行恭愣住。 纵然他认为李二陛下有偏袒高履行之嫌,但是这番话的确在情在理。先前与高士廉闹翻,他已然承受了诸多诋毁之言,市井坊间甚至是朝堂之上,他说他丘行恭忘恩负义、不当人子。 如今虽然错在高履行,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可若是当真那般做了,大抵不会有多少人同情自己,反而认为自己不念旧情…… 怒火差点将丘行恭五脏六腑都给点着了,额头青筋暴跳,咬着牙道:“陛下,难不成此事作罢,吾丘家就要平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这怎能行?” 李二陛下亦是一脸怒气:“高履行此等恶行,人神共愤,某岂能轻易饶他?恨不能将其革职查办、永不叙用!只不过,将军可否想好,一旦如此,这件事就算是传扬开去,丘家颜面无存?” 丘行恭负气道:“老臣不敢自比克明、玄龄等清正之士,可也是要颜面的,岂能愿意这等事情传出去?可那狗男女已然做下这等丑事,纵使今日遮掩,可纸包不住火,总归是要天下皆知的!” 李二陛下道:“依某之见,不若汝干脆责令那绣娘还俗,某则命高履行将其纳入府中,如此一来,两人名正言顺,纵然将来有什么丑话传出去,也不会有太多人相信,毕竟木已成舟,可将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丘行恭目瞪口呆。 和着他高履行偷了我的儿媳妇,坏了绣娘的名节,玷污了我丘家的名誉,回过头来我还得将儿媳妇洗白白送到他高履行的床榻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丘行恭不要脸的吗?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李二陛下的建议是最适合处置这件事的方法。 要么一腔怒火倾泻到高履行的身上让他承受代价,然后面对朝廷律法的责罚,以及市井坊间朝堂内外对自己的诋毁;要么憋着气,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最主要的,是李二陛下在这件事情当中的立场。 丘行恭算是看明白了,丘神绩算什么?丘家算什么?若非还顾念着自己当年在虎牢关外单枪匹马将他李二陛下救出重围的功劳,或许早在当初跟高士廉闹翻、几次意欲暗杀房俊的时候,就要彻彻底底的收拾自己了。 如今的丘家,如何比得过他的女婿、抚育文德皇后成人的高士廉的儿子? 一瞬间,丘行恭心灰意冷,怒火渐渐平息,心中一片冰凉。 一身精气神泄了大半,万念俱灰道:“一切单凭陛下处置便是,老臣绝无怨言。” 李二陛下见他如此颓丧之神态,亦是于心不忍,可这件事只能如此处理,否则沸沸扬扬闹腾开去,就连皇家颜面亦会受到波及,定会传为天下笑柄,遗臭万年都有可能…… 当然,丘行恭是绝对受了委屈的。 念及当年鞍前马后浴血奋战的情分,李二陛下也给予丘行恭补偿:“这些年汝功劳不浅,但也数度犯错,屡遭弹劾,某有心擢升于你,却也不能罔顾法度,一意孤行。不过这两年汝也算是沉下心来了,过几日某会晋升你天水郡公之爵位,并且擢升右武侯大将军,来年东征,率军与某并肩作战。” 右武侯大将军,十六卫大将军之一。 天水郡公,虽然照比“开国公”低了一等,但丘行恭自家是自己知,他素来被朝中官员视为“脾性酷烈,行事暴虐”,排挤甚重,这辈子国公之爵位注定无望,天水郡公大抵就是人生巅峰了。 虽然明知李二陛下意在偏袒高履行,但是丘行恭也不得将这个补偿吃下去。 皇帝给你脸,难道你自己还敢不要? 丘行恭再度离席,一揖及地,感激道:“老臣定不负陛下之殷望,披肝沥胆,死而后己,助陛下平灭高句丽,一统天下,成就宏图霸业!” “哈哈!好好好,咱们君臣在这长安城里贪图安逸了十几年,这回就再次携手并肩奋战沙场,就如同当年横扫各路诸侯那般,杀他高句丽个血流成河,丢盔弃甲!” 李二陛下甚为高兴,意气风发。 一时间展望未来、心舒神畅,倒也君臣相得,颇为融洽…… 良久,丘行恭方才起身告辞。 “陛下放心,老臣回去之后便写就一纸休书,给予绣娘再嫁之名分。” “如此甚好,到底是丧夫之妇,固然生活无忧,到底日子过得凄凉,咱们身为长辈,不妨将错就错,成全了这一对苦命鸳鸯,只是委屈了将军,某深感过意不去啊。” “这是哪里话?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此乃再合适不过的处置方式,若非陛下仁厚,怕是老臣就得怒火攻心,铸下大错。” …… 李二陛下眼皮子跳了跳,感受到了丘行恭依旧未能散去的怒火,不过这种事也怨不得丘行恭记恨在心,放在谁身上怕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消弭掉的…… 待到丘行恭退出书斋,李二陛下才唤来内侍总管王德:“去将高履行那个孽障给朕抓来!” 王德心里一激灵。 此前他并未在皇帝面前侍候,故而并不知李君羡上报之事,此刻听闻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用了一个“抓”字,且神情激愤怒不可遏,便知道高履行这是犯下了什么大错。 连忙应了一声,带着几名禁卫匆匆出宫。 第一百七十八章 悔之莫及 回到府中,高履行惊魂未定。 让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之后,便躲在自己的书房之中冥思苦想。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怕是隐瞒不住,后续有可能出现的变化会使得自己非常被动,搞不好就能将自己完全陷进去…… 尤其是程务挺最后那番威胁的言语,摆明了就是想要让高家的势力在即将来到的朝会上予以支持。 否则,恼羞成怒的房俊指不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但问题是,他固然是高氏的长子嫡孙,但是他如何能够指挥那些父亲留下的人脉? 躲在书房里想了半天,只能硬着头皮去向老爹坦白…… …… “砰!” “哎呦……” 一只精致的白瓷茶盏飞到高履行的额头上,“啪”的一下裂开,继而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高履行痛呼一声捂住额头,指缝间已经有殷红的鲜血渗出。 高士廉须发箕张、眼如铜铃,以往的优雅风范全然不见,俨然一头愤怒的雄狮,戟指骂道:“孽畜!吾渤海高氏威重一方、诗礼传家,纵然国祚断绝,亦受到渤海百姓之拥戴,朝野上下莫不敬重有加,何时做出过这等人神共愤、龌蹉腌臜之丑事?你你你,你要气死老夫不成?” 高履行跪在父亲脚前,捂着额头不敢争辩。 高士廉怒视嫡长子,心头火气翻腾,隐隐作痛。 他是真的恨不能一刀宰了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高家与丘家世代交好,自己当年与丘和更是情同手足、相交莫逆,归附大唐以后守望相助、携手并肩,这才使得两家日渐繁荣、逐渐屹立于顶级世家之列。 丘行恭与自己反目,固然使得自己心灰意冷退出朝堂,却也在朝中争取了很大一波同情,但凡明事理的,就没有一个不是或明或暗的职责丘行恭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能够站在正义的一方,使得丘行恭背负骂名,世人唾弃,纵然因为背叛而窝火,到底也能有一丝慰籍,舆论上自己占据了主动。 然而如今高履行做出这等腌臜龌蹉之事…… 形势立即就掉了个儿。 反倒成了吾高家对不住他们丘家,玷污了丘家的名誉? 一生好强、性情高傲的高士廉觉得自己受不了。 尤为重要的是…… “你是说,整件事都被房俊知晓,而且他逼着你签署了笔录?” “正是……” “糊涂!” 高士廉气得发狂,顺手抄起桌上的茶壶照着高履行的脑袋就丢了过去,高履行吓得伸手一挡,茶壶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智?干出那等伤风败俗、世所不容之腌臜事也就罢了,岂能再给旁人写下笔录,供述自己所作所为?这岂不是将把柄送予别人手中,予取予求任凭宰割?简直愚蠢透顶!” 高士廉怒不可遏。 高履行委屈争辩道:“可是被人当场捉住……孩儿又能如何狡辩?再者说了,那房俊行事素来肆无忌惮,万一恼羞成怒之下将此事捅开,那可就一丁点的回旋余地都没有了。说到底,他将这件事拿住孩儿,亦不过是希望借助吾高家之势力,助其进入军机处,反正咱们高家也没什么人选能够与其竞争,利益上并不冲突……话说回来,纵然吾家作壁上观,那房俊进入军机处的可能也不小,这些时日他不断联络朝中大臣,李孝恭甚至为了助其尚未赤膊上阵,将皇族之中一干亲王、郡王都请到府中饮宴,酒宴之间放出话来,谁敢反对房俊进入军机处,从此往后就与谁形同陌路……更别说马周、岑文本之流,这些人同气连声,还有谁能阻挡房俊上位?吾高家纵使为其张目,亦不过是顺时应势而已,并无多少损失。” 在他看来,反正房俊总归是要上位的,那么高家从中推动一把又有什么损失? 若是自己的丑事被房俊捅出去,那才是糟糕至极…… 高士廉瞅了瞅振振有词的儿子,喟然叹气。 “你这个蠢货,真将房俊当作一个棒槌?那小子所有的恣意妄为、横行无忌,都是装出来的,城府深着呐!你以为若是当时拒绝他签下笔录,他就能将这件事捅出去?不可能!” 高士廉缓了缓气,不得不给自己的儿子分析一番:“你得想想,这件事捅出去之后,你固然声名狼藉,吾家亦是颜面扫地,但是最受影响的,乃是皇家!你乃陛下之婿,当朝驸马,做出那等丑事,让皇家颜面何存?原本皇家公主的名声就不大好,再发生这件事,你以为陛下还能忍着?届时,陛下固然恼怒你做下这等龌蹉淫秽之事,但更会恼怒他房俊不顾皇族名声、冲动莽撞!责罚是肯定的,尤其是这等攸关他能否上位军机处的关键时刻,陛下恼怒之下予以封驳,他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高履行:“……” 娘咧!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步? 那棒槌为了上位军机处,日夜谋划四处串联,岂能在这等关键时刻多生事端,惹得陛下不快? 我还真是愚蠢啊…… 高履行想要撞墙。 撞墙是不可能的,非但不会撞墙,精神一瞬间就支棱起来,欢喜道:“如此说来,吾家自然不必发动人脉,助其上位!娘咧!那棒槌居然诳我……” “蠢货!你是要将老子生生气死才肯罢休吗?” 高履行怒气冲霄,狠狠喝骂。 高履行有些懵:“父亲不是说那房俊不敢将此事四处张扬吗?既然如此,吾家自然不必被他胁迫……” 高士廉摇摇头,胸中怒气似乎都消散许多,只能喟然一叹。 都说虎父无犬子,他高士廉虽然不是猛虎,但这么多年纵横朝堂谋略深远,能够将渤海高氏于低糜之中经营至天下一等门阀,怎么也算是威重一方、城府深沉,怎地就生出这么一个蠢儿子? 平素看着倒也精明,但是事到临头却慌张错乱、患得患失,致使方寸大乱。 待到自己百年之后,将家业交付于这等蠢材,不知道会不会家道中落、门楣蒙羞…… 高履行看着父亲的神情,心中惴惴,惶恐问道:“难道孩儿说的不对?” 高士廉叹道:“事发当时,你若一口否认,坚持不受威胁,那么房俊自然不干将你如何。但是现在……你写下了那份笔录,若是不助其上位军机处,待到日后他随时随地都能拿出那份笔录跟你算账,只要他心情不好,你就得倒霉。过了这个关键的节点,他又岂会害怕因为折损了皇族名誉而遭受陛下责罚?那小子这些年,责罚受了不知多少,你看他何时怕过?更何况房俊愈来愈受到陛下重用,在朝中地位越来越高,陛下纵然责罚,又能怎么样呢?” 高履行终于听懂了。 说明白点,眼下正值军机处即将设立、朝臣竞争进入军机处的关键时刻,房俊绝对不敢肆意妄为,任何有可能惹恼陛下的事情都不回去做,但是过了这个关键的节点,那就还是那个恣意妄为的“棒槌”,只要他心情不好,随时随地都能拿出那份笔录,将他高履行名誉扫地…… 自己这是被房俊吃得死死的。 高履行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正欲开口,忽闻外头有仆人道:“启禀家主,宫中王总管前来,说是奉了陛下旨意,请大朗入宫一趟。” “啊?!” 高履行激灵灵打个冷颤,吓得魂儿都快飞了,疾声道:“父亲不是说那房俊不会将这事捅出去吗?完了完了,那房俊果然恶毒,陛下肯定就是为了这件事宣召儿子入宫,吾命休矣……” “闭嘴!” 高士廉恨铁不成钢,怒叱道:“你坐下那等腌臜事的时候,怎地就不考虑后果?如今仓惶恐惧,怨得了谁?先不说陛下宣你入宫未必是为了这件事,就算当真是这件事,那也不一定就是房俊捅出去的。‘百骑司’侦查京师消息,护卫京畿安定,说不定就是被‘百骑司’得知此事,这才上报陛下。” 高履行惶急道:“那还不是一样?吾命休矣……” 第一百七十九章 魂飞魄散 高履行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吾命休矣!” 他是皇帝的女婿,当朝驸马,如今做出这等丑事,不仅仅使得东阳公主蒙羞,更使得皇族名誉遭受玷污,若是李二陛下当真知道了此事,依着他那刚烈的脾气,打死自己都有可能! 女婿怎么了? 大不了给东阳公主再找一个世家子弟下嫁就是了,对于皇族公主来说,改嫁从来就不算事儿…… 高士廉怒叱道:“闭嘴!男儿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你能做下那等龌蹉之事,就要承担得起所带来的后果!反倒是若因此致使那女子丧命,你该当如何挽回?” 高履行心说你儿子我搞不好就得被皇帝给打死,哪里还有心思管别人? 高士廉捂着额头,实在是伤心失望,嗟叹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陛下性情刚烈,你若是一味讨饶,反倒愈发看轻了你,说不定真能重重惩罚于你,可若是勇于承担,或许还有一丝缓和的余地。” 说到底,这种事几乎是每一个男人都会犯下的过错,自家儿子错就错在那女子的身份不同,既是丘家的媳妇,又是带发修行的女尼,有可能导致舆论的爆炸,从而使得各方颜面扫地。 而对于李二陛下的性情,高士廉自然如观掌纹、一清二楚,那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自认过错诚心改正,天大的事他都能放下,可若是痛哭流涕推卸责任,那完蛋了,他会让你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代价。 老虎岂能怜悯兔子的懦弱呢? 你若是懦弱,他就越是要蹂躏你、惩罚你、干掉你…… 可高履行哪里想得到这些? 他害怕呀! 从小到大,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一直受到陛下器重,但越是如此,陛下对他的要求便越是严厉,这就导致高履行心目当中对李二陛下又敬又怕,简直就是一座大山一般高山仰止,时刻在这座山下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遭致陛下的失望,惹来叱喝责罚。 如今做下此等错事,最重要是有可能被陛下给察觉了,他如何不怕? 高士廉看着一脸苍白惊惧交加的儿子,最终还是怜惜压过了愤怒,提点道:“就按照为父说的去做,不要推搪狡辩,陛下何等样人岂容得你胡说八道?所有责罚都一力承担,切记要拿出实际的表现,表态若是丘家允可,就将那女子娶回家中,给一个妾室的名分。至于房俊那边,只能将其暂且稳住,朝堂上为父会与昔日同僚打个招呼,适当的推动一下,然后在从长计议。” 高履行已经吓坏了,哪里还有主意?听闻父亲这般说法,赶紧点头答允下来。 到了前厅,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已经等候多时,上前见礼,王德道:“陛下命老奴前来请高驸马入宫,咱们这就动身吧?” 高履行连忙点头。 出了正门,登上马车,高履行从腰间摘下一块羊脂白玉的玉佩,塞进王德手里,低声问道:“不知陛下此刻宣召,到底有何要事?” 李君羡禀告之时,王德并不在皇帝身边侍候,所以根本不知到底所为何事,但是见到皇帝怒气冲冲语气严厉,也能猜到必然是这位高驸马犯了何等过错,这才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他将玉佩塞回去,面无表情,低声道:“陛下只是命老奴前来‘抓’高驸马入宫,至于其他,老奴一概不知。” 他将“抓”字加重了语气。 当然,纵然是陛下之命,王德亦不会如实照办,他知道那只是陛下盛怒之言,那可是申国公府,高士廉的府邸,就算高家人阴谋篡逆,也不可能当真冲入府中将高履行捆绑起来。 毕竟那可是文德皇后的舅父家,文德皇后未出阁之前一直居住在那里…… 高履行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完了完了,果然是东窗事发…… 一路上提心吊胆心神不安,到了承天门外,下了马车,高履行瞅了瞅高大巍峨的城门楼,以及两侧延伸开去高耸笔直的城墙,两腿发软。 王德看了看高履行,轻声道:“高驸马,请随老奴来吧。” 当先进入承天门。 高履行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握紧拳头,亦步亦趋的跟在王德身后…… …… 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提着朱笔批阅奏章,时不时拿起一旁的茶盏浅呷一口茶水,又蹙眉凝思一会儿,而后再落笔。 书案上高高的一摞奏章正缓缓减少。 高履行跪在书案之前,垂头丧气低眉垂眼,打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自打进了这殿内,高履行牢记父亲的话语,不敢搪塞狡辩,“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请罪,李二陛下却瞅都未瞅他一眼,只是伏案批阅奏章,吓得高履行愈发战战兢兢,冷汗涔涔滴落。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放下手中御笔,活动了一下手腕,示意王德给他斟茶,而后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这才从书案之后站起,负手走到高履行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道:“你说请罪,敢问何罪之有?” 高履行胆子都快吓破了…… 身为皇帝,天下至尊,居然用了“敢问”这么一个词汇,谁受得起?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心里的怒火估计就快点燃了这神龙殿…… 高履行胆战心惊,颤声道:“儿臣不敢,儿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狡辩,还请陛下以国法责罚,绝无半句怨言。” 他记着父亲的叮嘱,不敢狡辩,但是眼前李二陛下犹如火山爆发之前的深沉内敛让他感到害怕。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国法?汝身为民部左侍郎,难道不知在唐律之中,通姦之罪,要遭受何等刑罚?” 高履行浑身一震,这才醒悟自己说错了话。 大唐风气开放,对于男女之事有些淡然视之,从皇帝开始直至贩夫走卒,似高履行这等于丧夫之妇苟合,实在是不算个事儿。 但这只是一种风气,一种观念,绝不代表男女之间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跨越纲常伦理,打破儒家千百年来建立起的社会秩序。 私下里,人们可以容忍、甚至纵容那些伤风败俗的行为,但是一旦拿到台面上,那就必须是上纲上线、永远保持政治正确。 《贞观律》对此有明确的叙述:“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二年。” 何谓“徒刑”? “徒者奴也,盖奴辱之”,亦即是说,这是一种剥夺罪犯人身自由并监禁于规定的场所并强制劳动的刑罚方法。 堂堂大唐驸马,民部左侍郎,渤海高氏的长子嫡孙,一旦经受徒刑,革去官职撤除封爵,流徙千里监禁一年半,这辈子就算是彻底毁掉了,非但从此之后仕途断绝,就连申国公世子之位,怕是也得被皇帝降旨强行剥夺,交给顺位者继承…… 高履行大汗淋漓,悔之莫及,急忙道:“一切听从陛下责罚!” 不论如何,咱也是您的女婿,再说还有父亲的面子,更别说尚有文德皇后这一层关系,让您自己定夺,总不至于将事情做绝,最后闹得您闺女东阳公主改嫁吧? 李二陛下面色狰狞,怒哼一声:“事到如今,还跟朕耍小聪明,在这些言语之上斤斤计较?娘咧!” 怒骂一声,抬起一脚就踹在高履行的肩膀上。 高履行猝不及防,当然也不敢防,被一脚踹得滚倒在地。李二陛下犹自难忍怒气,冲上去便是不管头腚一阵猛踹,边踹边骂:“娘咧!你高家就是这般家教,勾搭寺中女尼,坏人名节,道德败坏伤风败俗,似你这等腌臜龌蹉之辈,朕当初怎地就瞎了眼,将东阳下嫁于你?老子今日踹死你个孽障!” 李二陛下虽然年岁渐长,近些年体力也渐渐不济,但是当年戎马生涯冲锋陷阵的底子仍在,一脚一脚虎虎生风。 第一百八十章 失望愤怒 高履行不敢躲更不敢防,只能任由李二陛下一脚一脚将他踹倒,然后还得爬起来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吓得肝胆欲裂涕泗横流,唯恐皇帝盛怒之下跑去旁边墙壁上摘下那病宝剑给自己来个透心凉,不停的哀求告饶:“陛下息怒,儿臣知错,您饶了儿臣这回吧,儿臣再也不敢……哎呦……” 却是被一脚踹在下巴上,正巧咬了舌头,鲜血瞬间就从嘴里涌出来。 可李二陛下哪管这个? 依旧踹个不休。 高履行吓傻了,他觉得皇帝今日是想要将他踹死在这里,魂飞魄散之下又发现舌头疼的厉害,嘴里鲜血不停的流,坚持了一阵终于崩溃,哭喊着手脚并用往大殿门口爬,想要逃离。 见此,李二陛下愈发恼怒,上前俯身薅住高履行的发髻,硬生生拖着他往墙壁那边走,直奔墙上挂着的宝剑,怒声道:“鼠辈!今日朕就替你那父亲清理门户,宰了你这等窝囊废!” 高履行一看,娘咧! 这是真打算要我的命啊! 他岂肯坐以待毙?拼了命的挣扎,哭号道:“陛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王德在一侧看着,心中喟然一叹:同样都是被李二陛下拳打脚踹,但是这高履行的反应照比房俊可是天差地别。房俊无论何等情况之下都咬紧了牙不求饶,若是自绝有理的时候,更会梗着脖子据理力争,你把刀子驾到他脖子上也不低头! 而这位呢? 瞅瞅这一仗帅气的脸,早已被鼻涕眼泪鲜血给迷糊一片,地上的湿痕白表明这位的胆子估计都给吓破了,尿了一地。 丢人呐…… 当然,这个时候他作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内侍总管,继续看戏就不太合适了,应当适时出现拦住皇帝,否则皇帝眼下恼怒不管不顾,一旦将这宝剑拔出来,是斩下去还是不斩? 斩下去,高履行罪不至死。 不斩,皇帝如何下得了台? 心念及此,王德顾不得鄙视高履行,赶紧上前拦腰抱住暴怒的李二陛下,哭声哀求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高驸马已然知错,定会悔改,况且高驸马罪不至死呀!您若是将其斩杀,如何面对申国公,如何对文德皇后交待?” 这一声,将李二陛下从暴怒之中拉了回来。 没错,杀一个高履行无所谓,但是将来朕殡天之后,如何面对文德皇后? 他是个聪明人,刚才盛怒之下一心想要将高履行杀之,现在恢复神智,立即顺着台阶下来。 不过手虽然离开宝剑,脚下却依旧不肯停歇,又是一脚正踹在高履行的面门上,这一下踹得结结实实,高履行向后仰天跌倒,半天没缓过气来…… 王德吓了一跳,该不会真给踹死了吧? 赶紧上前查看,只见高履行仰倒在地上,口鼻之中鲜血奔流,整个人却瞳孔涣散一动不动,若非胸膛剧烈起伏,差点以为被踹死了…… “陛下,老奴去将太医叫来,给高驸马诊治一番?” 王德小心翼翼的询问。 李二陛下也喘了几口粗气,冷哼一声:“用不着,还死不了!” “喏!” 王德不敢多言,连高履行脸上的血渍也不敢给擦拭,赶紧退到一旁。 李二陛下回到书案之后做好,灌了一大口茶水,胸中怒气这才稍稍缓解…… 好半晌,躺在地上的高履行才回过神来。 刚刚那一脚正踹在他面门上,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这会儿缓过来,鼻梁骨升腾,一阵一阵的只想流眼泪。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跪在李二陛下面前不停叩首:“都是儿臣的错,还望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李二陛下喝道:“保重?迟早被你们这些孽障气死!” 高履行噤若寒蝉,不敢再说。 李二陛下顺了顺气,问道:“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善后?” 高履行俯首道:“一切谨遵陛下旨意,儿臣绝无怨言。” 李二陛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将那女尼娶回府中去吧,给一个妾室的身份,勿要冷落苛待,到底也是个可怜人。至于你,去往丘家一趟,给丘将军当面致歉,态度要诚恳,语气要谦卑,若是丘将军不肯原谅,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高履行苦着脸,别的都好说,但是去丘家向丘行恭当面致歉? 那老东西暴虐成性,曾经把人的心肝都剥出来吃了,自己玷污了丘家的名誉,这般送上门去还不得被丘行恭扔到油锅里炸熟了喂狗? 但是这个当口,他是万万不敢再有一句废话的,赶紧应命道:“儿臣遵旨!” 去丘家无论何等结果,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若是不能让皇帝满意,说不得下一刻就给自己夺爵罢职,流放三千里。 先过眼前这关再说吧…… 李二陛下顿了一顿,冷冷瞥了高履行一眼,续道:“这件事非是偶然为之,足可见你平素道德败坏、毫无修养,朕明早会令政事堂撤去你民部左侍郎的职务,革职回家,给朕好好的多读几年书!” “喏……” 高履行欲哭无泪。 好端端一个民部左侍郎,距离六部尚书一步之遥,结果就因为自己没管住裤腰带,轻而易举的就给丢了。 回家读书? 自己都快要四十了呀! 年近不惑,居然被皇帝评价了一个“道德败坏、毫无修养”,看起来这职位给撤了,三五年之内别想有起复的机会。 如今东征在即,一旦功成之中论功行赏,朝中必将有一大批官员趁势而起,用不了几年,自己就将被那些同辈的世家子弟超越过去…… 可他还能说什么呢? 若是皇帝执拗起来坚持让自己流放三千里,那这辈子都毁了…… 瞅着高履行如丧考妣的模样,李二陛下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滚蛋,回去让你爹好生给你讲讲孔孟之义,多读读四书五经!” “喏!儿臣告退!” 高履行爬起身,顾不得擦拭脸上的鼻涕眼泪鲜血,堪堪退出大殿,狼狈而逃。 “孽障!败类!” 李二陛下看着高履行的背影,又是失望又是愤怒。 这就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年轻一代官员,结果一个比一个不顶用,长孙冲也好,高履行也罢,连大节都坚守不住,还能有什么出息? 日后纵然凭借家世、资历混上高位,又于国何益? 简直就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废物! 不由得又想起房俊……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这一次房俊的所作所为固然有一些落井下石之嫌疑,但是说到底,正因为高履行行为不检这才被房俊有机可乘,朝堂争斗素来无所不用其极,而房俊能够在掌握了高履行的把柄之后,只是威胁逼迫,却没有将事情闹大从而使得高履行万劫不复,亦没有将皇族声誉遭受玷污,还算是懂得分寸。 再想想房俊的那些功勋,更不是高履行之流可堪比拟…… 总归是有那么一两个可堪重用的青年一辈子弟。 然而他又有些挫败,更有些想不通:为何自己当年看好的才俊给予悉心培养,一个两个却都不堪大用,且行差踏错大节不保,而房俊这等纨绔棒槌,却有不少都渐渐有了出息,能够独当一面? 这特么到底是何道理? 是朕的眼光不行,挑选人才的时候识人不明? 亦或是培养方式出了问题? 李二陛下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 兵部的酒宴足足进行了一个时辰,上下官员尽皆其乐融融,衙门里的气氛一团和气,房俊履任之后的首次“团建”结果非常美妙。 下午开始办公,房俊在值房内处置公务。 敲门声响起,房俊头也不抬的道:“进来。”手底下依旧未曾放下公文。 来人进来之后,反手带上房门,快步走到房俊桌案之前,低声道:“二郎!” 房俊停笔,抬头,见到是程务挺,气道:“事情出了岔子?” 程务挺赶紧摇头:“二郎放心,一切都在预想之内,只不过出现了一个新的状况,吾觉得应当告知于你。” 房俊放下笔,奇道:“什么事?” 程务挺看了一下四周,见到屋内再无他人,这才低声道:“吾刚刚收到消息,自长孙家出发一辆马车,车帘紧闭护卫森严,刚刚已经出了城,抵达终南山长乐殿下清修的道观……” 长孙家的人去见长乐公主? 房俊瞬间目光一紧,沉声问道:“你是说……长孙冲?” 第一百八十一章 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落日余晖斜照在长安城西的春明门上。 由崇仁坊而出,转到南边的街道上,乘着马车径直向东,便可见余晖映照在高达巍峨的城门楼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子,金光氤氲。 此时已然接近傍晚,城门处行人车马川流不息,不过大多是入城之人,出城那一侧的城门洞车马寥寥,很是畅通。 一辆雕花描金的华贵马车缓缓向着城门驶去,车厢内的长孙冲伸出手撩开车帘,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还有那高耸雄壮的城墙,心头感慨万千…… 这座巍峨雄壮的都城,载满了长孙冲的骄傲。 尤其当他流亡四海、浪迹天涯的时候,足迹踏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看着那被高句丽人吹嘘敬仰当作神祗一般的平壤城,愈发体会到大唐的繁华富庶、威服四海。 与长安相比,平壤城简直就是一个用碎石块围起来的墟集…… 在他身后,太极宫的屋脊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恢弘威武俨然天上宫阙,哪里是平壤城那些个石头堆砌起来的破房子可以相提并论? 即便是一个逃犯,朝不保夕命运堪虞,但是哪怕坐在平壤城的皇宫里,他都会将腰杆挺得笔直,袍服整理得一丝不苟,永远微微抬起下颌,展示着自己的骄傲与自负。 因为,他是一个唐人! 六合八荒、天下无敌的唐人! 横刀铁骑、纵横天下的无敌雄师,帆樯如云、连通四海的无敌船队,纵横千古、传承不绝的华夏文明,一同构筑起了唐人永不弯曲的脊梁! 他长孙无忌,便是缔造了这个宏伟国度的长孙家的长子嫡孙!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为了以往的过错承受远行的痛苦,这一座雄壮威武的城池有着他无尽的爱恨情仇,却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踏上大唐的故土,返回这生长的地方…… 马车悠悠出了城门,眼前是笔直的道路,在灞桥之前分岔,一条越过灞桥径直向东,过骊山,越新丰,出潼关,即刻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另一条则沿着灞水折而向南,绕过整座长安城,直抵终南山。 终南山啊…… 想起这些时日在府中听来的传闻,心中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在翻滚。 “当当当” 他敲响了车厢壁,外头的车夫探头进来,恭敬询问道:“大朗,有何吩咐?” 长孙冲道:“让后边的高句丽人上前,吾有话说。” “喏!” 车夫缩回头,在车辕上喊了一声,后方有几匹骏马加快速度赶了上来。 仅余的几名高句丽武士皆是唐军兵卒装扮,长孙冲掀开车帘吩咐道:“尔等先行前往潼关,待吾办理一件私事之后,便赶去汇合。” 几个高句丽武士尽皆蹙眉,心有不满,不过这里是大唐,是长孙冲的地头,他们也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谨遵长孙公子吩咐。” 长孙冲缓缓颔首,放下车帘。 灞桥前,分道扬镳。 马车轻快的行驶在灞水之畔的水泥路上,一路向南,然后再顺着终南山脚下的一条小路折而向西,抵达沣水河道,又沿着一条山路径直进山。 此事夕阳已经西坠,山间林木茂盛,仅余的天光尽被遮挡,山林幽静,时不时有将要栖息的飞鸟被惊醒,扑棱棱的拍打着翅膀打破山中的宁静。 前行许久,山路拐过一处山包,便见到一座精致的道观坐落于山林掩映之中,溪水自道观一侧潺潺流淌,溪畔空地上则开辟了一块菜畦,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种的是什么菜蔬瓜果。 颇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清幽雅致、不染尘俗。 马车缓缓向前,抵达山门之前。 长孙冲自车上跳下,驻足观望四周,不禁心潮起伏…… 当年皇帝赐予长乐公主这座道观,长乐公主身为喜爱,时不时便会来此小住几日,吃斋修道,修身养性。自己钟爱公主,亦曾数次陪同于此暂住,他犹记得长乐公主曾在那条小溪清冽的溪水当中濯洗纤美的秀足,更记得他们亲手开辟了溪畔的那块菜畦。 往昔种种,譬如朝露,如梦似幻,转眼成空。 短短几年之间,昔日恩爱之夫妻,如今已然天各一方,形同陌路…… 深吸口气,长孙冲迈步上前,叩响了山门。 寂静的夜色渐渐笼罩了整座山谷,洒下一片幽暗,清脆的扣门声在山谷当中远远传开,悠悠荡荡。 “吱呀——” 山门从内打开,两名顶盔掼甲的禁卫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刺在长孙冲身上,壮硕的身材将山门挡得严严实实。 “汝是何人,因何扣门?” 禁卫目光不善,语气毫不客气,说话间右手已经摁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随时都能抽到而出,发起雷霆一击。 此间僻静,等闲绝不会有游客旅人误闯至此,他们身负长乐公主之安危,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长孙冲这两年蓄了短髭,历经沧桑使得原本白皙的脸膛也变得粗糙,以往翩跹如玉的公子如今已成了生熟稳重的青年,容貌气质尽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加之谁也料不到他会现身于长安,所以除非非常熟悉之人,轻易不会看破他的身份。 而且面前这些禁卫都是与长乐公主和离之后宫里指派的,长孙冲更是一个都不认识。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精致的折扇,递给一个禁卫,温煦笑道:“吾与长乐殿下乃是故人,此次返回长安,欲求一见。这件信物烦请二位交予殿下,见与不见,自有殿下决断。” 两个禁卫见到长孙冲谈吐气质皆是不凡,互视一眼,其中一人接过折扇,道:“汝且在此等候,若敢擅闯,格杀勿论!” 长孙冲微微一笑,拱手抱拳:“有劳了。” 那禁卫道:“稍等。” 留下一人虎视眈眈的盯着长孙冲,自己折身进入道观之内。 长孙冲长身立在山门之外,夜风卷起衣袂,面容恬淡,气质绝佳。 良久,山门内传来脚步声,长孙冲面容不变,只是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却紧紧攥起,眼神之中既有希冀,又有紧张。 那通报的禁卫快步返回,手里依旧拿着那把折扇。 长孙冲目光微微一凝…… 那禁卫双手将折扇奉还,客气道:“吾家殿下有言,彼时爱恨,随风飘散,往后余生,各自安好,恕不相见了。” 长孙冲呆立当场,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 彼时爱恨,随风飘散,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是修道有所悟,勘破了人世恩怨生死悲欢,还是移情别爱心有所属,再也容不下他这个曾经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前夫? 那禁卫又道:“吾家殿下有一言相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望公子好自为之。’” 长孙冲眨眨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是世家子弟,长孙家虽然以武起家,但亦是越来越注重子孙后代的文学素养,四书五经经史子集那都是要背诵如流的。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说,声名与生命哪一个更亲切?生命与财货,哪一个更重要?获得名利与丧失生命,哪一个更有害?过分地追求声名权势、功名利禄,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过多地收藏财货,必定招致更多财货的丧亡。 是故,懂得满足,就不会受到屈辱;懂得适可而止,就不会遇见危险;这样才可以保持住长久的平安。 这是老子的人生观,人要贵生重己,对待名利要适可而止,知足知乐,这样才可以避免遇到危难。 反之,为名利奋不顾身,争名逐利,则必然会落得身败名裂之可悲下场…… 这既是长乐公主的忠告,亦是警示,甚至于,更是长乐公主在向他表述两人之间之所以前缘尽断、不可再续的原因。 既然你长孙冲能够为了功名权势不惜以身犯险、悖逆作乱,那么在你眼里,我又是什么呢? 不再珍惜,那就一别两宽。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长孙冲便明白,自己生命当中曾以为只是一时失落但总归会失而复得的那个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所有的希冀、憧憬都在这一刻彻底破碎,似乎连灵魂都已经被掏空整个人顿时陷入一种悲怆之中,哪怕身后无数衙役兵卒趁着夜色掩杀过来,依旧浑然不觉。 第一百八十二章 横加阻挠 道观掩映于山林之中,四周山高林密,夜色浓郁。 月亮将将自东方山梁之间升起,朦朦的月光好似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山林之间。 无数黑影自山路上、密林中奔跑而出,影影幢幢,脚步踩踏在林间枯枝腐叶之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甲胄兵械奔跑之中相互碰撞,声音沉闷。 几乎就在一瞬间,道观之前的空地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柄一柄横刀在不绝于耳的“呛啷”声中抽出,雪亮的刀身反射着朦朦月光,杀气严霜! 长孙冲站立于山门之前,对周围围拢而来的兵卒、衙役浑不在意,兀自沉浸在悲怆悔恨之中。 倒是他的车夫猝然挡在长孙冲身前,怒视着成群结队的兵卒,目眦欲裂,大声怒喝道:“尔等意欲何为?可知吾家公子的身份?” 回答他的,是一片张弩之声,一支支弩箭上弦,铮亮的箭簇遥遥对准山门前的长孙冲以及车夫。 山门已然关闭,两个禁卫立在门前,抽出横刀,怒喝道:“来者何人?” 马蹄声响起,程务挺骑在马上排众而出,一身戎装威风凛凛,抱拳道:“京兆府司兵功曹程务挺,奉吾家府尹之命,前来捉拿钦犯,烦请诸位兄弟护卫殿下周全,失礼了。” 两名禁卫不敢放松,屹立于门前,虎视眈眈的瞪视着长孙冲二人。 这两人乃是自家殿下故旧,但自家殿下却避而不见,接着又被京兆府的衙役兵卒追上来团团围堵…… 这到底是什么人? 长孙冲扬天长叹一声,转过身,目光冰冷的瞅了一眼面前矗立的兵卒衙役,如林刀箭视而不见,更无心去理会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又是谁如此兴师动众非要将他留在长安…… 拍了拍那车夫的肩膀,温言道:“稍安勿躁,此事与你无关,事后自会有长孙家的人捞你出去,别冲动搭上性命。” 那车夫看了长孙冲一眼,欲言又止,退往一边。 长孙冲面对程务挺,朗声道:“京兆府果然神通广大,本公子刚刚踏足关中地界,便被汝等得知行踪,实在是钦佩。程务挺,你也是响当当一条汉子,所为不过是奉命缉拿于我,与旁人无关。若是吾束手就擒任你处置,可否放过吾身边这亲随?” 程务挺端坐在马上,瞅了长孙冲身后那车夫一眼,大声道:“赵国公的长随马夫,卑职岂敢造次?长孙公子放心,卑职奉命而来,只为缉拿于你,只要你随卑职回去,旁人一律放行。” “很好!” 长孙冲点点头,上前一步,淡然道:“来吧!” 他此刻万念俱灰、心丧若死,觉得纵然回到高句丽成为“细作”立下功勋,有朝一日重返长安,却也不能寻回昔日最爱,功名之途更是早已断绝,此生此世,还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束手就擒,是杀是剐,早做了断,黄泉之下亦能心安理得…… 程务挺没料到长孙冲居然毫无抵抗,他带着这么多人前来,就是预备着长孙冲困兽犹斗、鱼死网破,当即大手一挥,喝道:“拿下!” “喏!” 身边兵卒轰然应诺,齐齐上前,就待要将长孙冲当场缉拿。 “慢着!” 这时道观的山门打开,一个容颜秀丽的年轻女尼从内走出,娇声喝止,而后对程务挺道:“程兵曹,吾家殿下有请。” 程务挺愣了一愣,赶紧下马,吩咐左右心腹道:“给本官盯紧了,谨防有人劫虏人犯,若是人犯有任何闪失,唯尔等是问!” “喏!兵曹放心!” 程务挺这才点点头,整理一下衣冠甲胄,跟随那女尼进了山门。 …… 道观并不大,但是雕梁画栋景致优美,一间布置优雅的丹房之内,长乐公主一身道袍,素面朝天,正跪坐在蒲团之上,纤纤玉指捏着一个火折子,正凑在一盘线香之上,意欲将其点燃。 程务挺大步入内,行到房中,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朗声道:“京兆府司兵功曹程务挺,觐见殿下!” 橘红色的火苗闪闪乎乎的点燃线香,一缕檀香袅袅升起。 放下火折子,长乐公主才对程务挺说道:“程兵曹免礼,不知程兵曹携带兵卒衙役将这道观团团围住,意欲何为?” 程务挺心里打鼓,我要干什么,您难道不知? 回道:“启禀殿下,卑职奉京兆尹之命,前来缉拿钦犯,因忌惮钦犯铤而走险冲入道观冒犯了殿下,故而人手待得多了一些。” 长乐公主正襟跪坐,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秀美无论的容颜在烛火照耀之下愈发显得温柔妩媚,语气却有些清冽:“此间乃是本宫清修之所,何来钦犯?想来,定是程兵曹的消息出了差错。” 程务挺心中暗忖:您这是要包庇长孙冲? 虽然曾为夫妻,但是已和离了好几年,犯得着这般明目张胆的违反律例么? 若是换了别的钦犯,这位大唐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出言袒护,程务挺定会给一个面子,鸣金收兵。 长乐公主的身份,足以抵得消这等程度的渎职行为。 但现在人犯是长孙冲…… 程务挺轻声道:“殿下明鉴,此刻钦犯长孙冲就站在山门之外,卑职与其素来相识,决计不会认错。” 长乐公主长长的睫毛跳了一下,凤眸微眯,俏脸微红,很是恼火。 一个小小的司兵功曹,居然对她的令谕置若罔闻? 简直过分!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长乐公主又是恼怒,又是慌张,她素来都不掺和朝中之事,此刻想要凭借自己的身份颐指气使一回,没想到这个程务挺居然不给面子,这令她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程务挺心里也发毛,眼前这位美绝人寰的公主殿下的确没什么威仪可言,哪怕看得出有些恼羞成怒,但是言行举止之间唯有一股淡淡的出尘风姿,却也毫无威慑力……然而说到底,长乐公主的威势来自于李二陛下,只需在李二陛下将眼下之事说道一遍,就保证程务挺吃不了兜着走。 但还是那句话,别人谁都可以放,唯独长孙冲不行…… 长乐公主心念电转,平素自诩聪慧伶俐,此时却想不出有什么拿捏程务挺的法子,渐渐恼羞成怒,终于忍耐不住,素手一拍身旁的茶几,大发雌威道:“本官不与你说,让房俊过来!” 程务挺愕然,下意识道:“殿下明鉴,此案乃是京兆府管辖之内,房少保早已不是京兆尹,如今乃是兵部尚书,怕是管不得京兆府之事……” 长乐公主瞪起美眸,发飙道:“休要拿着等浑话糊弄本宫,你当本宫不知道吗?此次定然是房俊授意你紧盯长孙冲的行踪,故而才能在此将其堵截!” 程务挺解释道:“殿下误会了,是京兆府的巡捕发现了长孙冲的行踪,一路紧随,卑职才能在此将其擒获……” 孰料,长乐公主自知这等狡辩之词非是她所擅长,既然拿捏不住油滑的程务挺,干脆就耍横道:“本宫不与你说话,你让房俊前来!” 程务挺:“……” 有些牙疼。 这位长乐殿下平素温婉贤淑,兰心蕙质清丽无匹,不知多少长安子弟将其视为梦中佳人,当年李二陛下将其许配于长孙冲,导致长安城内哀嚎一片,心丧若死者不计其数。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端庄贤惠的佳人,耍起横来那也是丝毫不讲道理…… 若是讲道理,程务挺自然有无数种说辞堵住长乐公主的嘴,可现在长乐公主不讲道理了,他又能如何? “卑职遵命。” 万般无奈,程务挺只得应下,灰溜溜的出了道观,看了看兀自站在山门前的长孙冲,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嘲讽道:“长孙大郎果然是吾辈楷模,这都已经成了钦犯了,却还能借着女人的庇护逃脱律法的制裁,佩服,佩服!” 第一百八十三章 践踏尊严 长孙冲面色铁青,紧紧握着拳头,愤怒的瞪视着程务挺。 他固然身犯重罪,固然流亡天涯,固然有若丧家之犬,但他是长孙家的子孙,是一手缔造了这个国家的功勋之后,他有他的骄傲! 何曾被程务挺这等人物嘲笑讥讽? 程务挺站住脚步,轻蔑的笑容浮现,指了指那如墙林立的横刀长矛,悠然道:“怎么,长孙公子对卑职的话语甚是不忿?没关系,若是您认为卑职说得不对,那么就证明给卑职看——现在就冲过去,用你的勇敢和无畏,去证明你的倔强和骄傲,如果你做得到,卑职给您叩头赔罪,如果您做不到,那就给卑职收起那一副看似刚强不屈形势所迫,实则摇尾乞怜寡廉鲜耻的嘴脸,如何?” 长孙冲面红如血,羞愤欲绝。 冲上去? 他可以肯定,这些兵卒衙役会立即以“拘捕”为名,用雪亮的横刀将自己斩成十七八块! 含羞忍辱? 这一番话简直将他所有的骄傲和矜持都给剥得干干净净,狼狈丢脸有若丧家之犬,今日之后,“面对抓捕不惜丢弃尊严哀求长乐公主就下自己性命”的话语定会传遍长安,不仅自己成为寡廉鲜耻全无气节的懦夫,整个长孙家也将背负无尽的耻辱。 然而…… 大丈夫能屈能伸,审时度势,岂能在明知程务挺不敢不遵从长乐公主的命令,故而以言语相激希望自己走上绝路的情况下,依然愚蠢的钻进他的圈套,令这些人达成目的? 长孙冲觉得他能忍。 但是他能忍,却有人忍不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车夫猛地冲出来,怒吼一声:“长孙家世代勇武,纵横六镇,焉能受尔这等小人所辱?” 他自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扑向程务挺。 “嘣嘣嘣” 一连串弓弦震响,数支弩箭离弦而出,顷刻间钉在车夫身上,强大的力量将车夫的身形冲得倒向一侧,发出一声惨嚎便倒地不起。 短短的弩箭狠狠扎进他的身体里,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尾羽…… 长孙冲霍然变色,想要上前查看,脚步刚动,却发现所有的弩箭、横刀尽皆对准他,似乎只要他稍稍有所异动,便会将车夫一样被射成一个刺猬,倒毙当场。 不得不收住脚步。 程务挺冷笑一声:“长孙公子果然是俊杰,颇识时务,相比起来,这个车夫却是蠢得可以,明知必死而冲锋,以为用他的鲜血就可以洗刷长孙家的耻辱?愚蠢!再多的鲜血,也湮灭不了长孙公子求生之心……不知长孙公子以为然否?” 长孙冲面色煞白,呆愣愣的看着地上犹自挣扎哀嚎的车夫。 顷刻之间,哀嚎渐渐低微,挣扎渐渐停息,连同着车夫一起死去的,还有长孙冲所有的尊严和骄傲。 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只街头流浪乞食的野狗,毫无尊严,绝无气节,任打任骂连生命都需要别人的施舍,还要被人狠狠的将头颅踩在泥泞里,肆无忌惮的羞辱…… 程务挺撇撇嘴,看着失魂落魄的长孙冲,有些失望。 你倒是有点骨气,不要命的冲上来啊?那样一来咱就不必有太多顾忌,一顿乱箭乱刀将你解决就算完事。 可长孙冲能忍,能装孙子,他便束手无策了。 毕竟这可是长孙家的长子嫡孙,又曾是陛下钟爱的女婿,固然曾因悖逆之事触犯刑律,可贵族之间的体面却不容亵渎,皇帝可以将其各种方式处死,却绝对不能任由其卑微的死于兵卒衙役之手。 程务挺不再理会长孙冲,迈步走远,叫过自己的心腹,低声吩咐道:“速速前往书院,通知房少保一声,就说长乐公主袒护于凶犯,此间之事吾不能决断,请他前来定夺。” “喏!” 那心腹得令,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程务挺见到心腹远去,提高声音下令道:“左右前后,尽皆派出探哨,严密封锁,若有人胆敢靠近,一律驱逐!拒不听令者,杀无赦!” “喏!” 周围兵卒衙役行动起来,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一支支火把燃起,将道观之外方圆数十丈的地方照得灯火通明,纤毫毕现。 围成铁桶一般。 …… 道观之内。 侍女将晚膳端来,却被长乐公主挥手斥退。 此刻长孙冲就在门外,命在旦夕之间,她哪里还有心情用膳? 固然对长孙冲诸般埋怨,时至今日也早已划分得清清楚楚,绝无半点瓜葛,可毕竟曾夫妻一场,若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京兆府缉拿,关入大牢,直至最后明正典刑,不仅于心不忍,更心存愧疚。 因为长孙冲正是前来此地见她,方才落入京兆府的罗网…… 想起刚刚程务挺干脆利落拒绝自己命令的强硬,长乐公主便忍不住抿了抿嘴唇,恨恨的哼了一声。 什么人带什么兵,房俊的麾下,也尽是些棒槌…… 居然还拿什么京兆尹来搪塞自己,真以为自己不问政事,就看不出他们玩弄的那些把戏? 自己只不过提出让房俊前来,便让程务挺露出了马脚,马周正直刚烈,若是令由他出,焉能允许房俊插手其中?别说是房俊了,就算是长孙无忌、房玄龄之辈,亦不能让马周无视律法、将朝廷侵犯卖做人情! 只是稍后房俊前来,自己要如何跟他求情,绕过长孙冲一命? 若是房俊干脆利落的拒绝自己,固然不忍见到长孙冲身陷囹圄,总归倒也清爽一些,可万一房俊那厮趁机提出种种条件…… 想到房俊于长孙冲之间的恩恩怨怨,以及自己无故被夹杂在其中的无奈,长乐公主伸手扶额,一筹莫展。 丹房外脚步响动。 一个女尼走入丹房,轻声道:“殿下,房少保求见。” 长乐公主心中顿时一紧,道:“让他进来吧。” “喏。” 待到女尼退出,长乐公主赶紧正襟危坐,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以此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 不知为何,这等情形之下与房俊相见,令她没来由的有些心慌,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心念未落,房俊已经大步走进来,走到房中站定,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见过殿下!未知殿下夤夜相召,有何吩咐?” 长乐公主做在那里,眼皮微不可察的跳了一下,先是挥挥手将房间内的侍女都斥退,待到只剩下他们两人,这才清声道:“打扰房少保歇息,实在是情非得已,还望见谅。” 房俊早已直起身,闻言粲然一笑,道:“你我之间,亦曾同生共死,情分非比寻常。若有必要,微臣依旧会挡在殿下身前,百死而无悔,又何须说出这等客套之言呢?殿下有命,只管吩咐,微臣莫不遵从。” 长乐公主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冒汗,什么同生共死,什么情分非比寻常,什么挡在殿下身前白死而无憾……这些浑话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但是细细琢磨,却难掩其中更深层次的意味。 这令她有些羞恼,不过看房俊的态度似乎对于自己的请求不会拒绝,这又让她悄悄松了口气。 罢了,谁叫自己有求于人呢? 言语之上被他占一些便宜,且由着他去吧…… 想到此处,长乐公主抬起眼眸,与房俊对视,轻声道:“房少保乃当世豪杰,本宫焉敢颐指气使?只是房少保亦知本宫与长孙冲之恩怨,不忍其命丧黄泉,想要求房少保网开一面,放他一马如何?” 房俊站在房中,面容严肃,陷入沉默。 长乐公主一颗心顿时提起,纤手下意识的攥紧,唯恐接下来就听到房俊断然相拒,甚至将长孙冲就地格杀。 没有什么是这厮不敢干的…… 良久,房俊方才开口,没有答允,亦没有拒绝,而是淡然问道:“若是陛下在此,不知殿下是否仍可为长孙冲求情,请求赦免他的性命?” 长乐公主俏脸变色,娇躯微微一颤。 第一百八十四章 剖露心迹 长乐公主俏脸变色,娇躯微微一颤。 若是父皇在此,她能张口求情吗? 哪怕明知父皇对她有求必应…… 答案当然是不能。 长孙冲所犯之罪,乃是谋逆大罪,当初他想要做的是颠覆父皇的统治,继而废黜太子,扶持其他皇子登基为帝,成就他的“从龙之功”,权倾朝野铸就长孙家的世代辉煌。 这是父皇的敌人,是生死大敌! 父皇可以为了与长孙无忌数十年的交情从而默许长孙冲流亡在外,未曾颁发海捕文书予以追杀,但是她身为女儿,岂能容忍意欲将父皇置于死地之人活在眼前,甚至为其求情? 然而……自己当真就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孙冲被缉拿之后身首异处么? 长乐公主陷入纠结,惶然不知如何自处。 房俊静静的站在房中,看着彷徨纠结的长乐公主,目露怜惜。 良久,长乐公主方才缓缓抬头,秀美的面容满是决然,缓缓说道:“吾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吾而死。若非其心念旧情,前来此地见我,又如何能够身陷重围、性命不保?若是在别处,其是生是死,本宫不会放在心上,至多为其祈福,来世生于一个普通人家,一声平淡美满……但是现在,本宫无法坐视其被缉捕,而后丧命。” 恩仇已了,情缘已断,然心中存善,不忍彼时之夫妻,断肠于眼前。 若是换成一个男子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房俊会嘲讽讥笑,而后断然拒绝其所有请求。 但身为一个女子,不问朝政只求修道,有一份至善之心,又有何不可? 房俊喟然一叹,道:“本以为可以一举将这个情敌铲除,自此之后再无后顾之忧……罢了罢了,微臣在殿下面前从无说‘不’的勇气,您金口懿旨,微臣赴汤蹈火尚且眉目不眨,又何况释放区区一个凶犯?如您所愿便是。” “莫要胡说!” 长乐公主又羞又恼,精致白皙的容颜在烛火之下愈发显得娇艳妩媚,呵斥道:“这等浑话莫要再说!若是被外人听见,不知又将传出何等闲言碎语,你就不怕父皇生气,再次责罚于你?” 房俊两手一摊,苦笑道:“难道私自释放长孙冲,陛下就不会责罚微臣了?反正都是责罚,一次两次也无所谓了。” 长乐公主担忧道:“父皇该不会将你的兵部尚书给撤了吧?” 私房钦犯,那是重罪,更何况房俊本就不是京兆尹,却越权指挥京兆府的兵卒衙役,这更是罪加一等。 房俊道:“殿下当真担心微臣被陛下责罚?” 长乐公主颔首,柔声道:“那是自然,这件事本就是长孙冲的过错,本宫却只为自己安心,将你拖下水,若是父皇责怪,于心何安?” 房俊抚掌道:“那好办,既然殿下不忍微臣受罚,那微臣出去让他们赶紧将长孙冲拿下,届时陛下非但不会责罚,反而会奖励微臣……” 言罢,转身作势欲走出去。 长乐公主羞恼道:“你站住!” 房俊站住,转身摊手:“瞧瞧,什么担忧,都只是说说而已,殿下心中最重的还是长孙冲,哪里有微臣半点位置?” 长乐公主气道:“你与他岂能一样?本宫与长孙冲早已恩断义绝,若非他偏偏跑来此地遭逢此难,谁会管他?” 房俊抓住语病,追问道:“在殿下心中,微臣与长孙冲到底哪里不一样?” “……” 长乐公主语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羞恼道:“长孙冲是翩翩君子,而你只是个棒槌,无赖!” 此言一出,俏脸愈发红润。 这哪里是堂堂公主跟大臣的对话? 分明就是情侣之间打情骂俏……可恶的房俊,一步一步引诱本宫坠入他话语的陷阱,偏偏自己毫无所觉,着实令人恼火! 心里愈发羞愤,狠狠白了房俊一眼。 房俊张着大嘴美滋滋的直乐…… 关系嘛,总归是要在言语与试探之中一点一点的接近。 只是长乐公主这秀美无匹的容颜做出这么一个翻白眼的表情,要多娇俏有多娇俏,看得房俊心神大乱食指大动…… 身处纤手拢了一下鬓角的发丝,长乐公主轻喝一声,稳住心神,柔声道:“房少保放心便是,此事本宫会亲自向父皇说明,解释清楚,定不会让房少保遭受责罚。”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而已。 无论她做下何等错事,李二陛下焉能忍心责罚? 不忍心责罚他,但是怒火却一定不能消解,那房俊自然在劫难逃……向着这厮好不容易混上一个兵部尚书的职位,又在积极运作谋求军机处的职务,搞不好父皇恼怒之下就得一切成空,心中愈发觉得歉疚。 房俊却依旧笑呵呵的,浑然不以为意,看着长乐公主道:“殿下别总是耍嘴,若是您能给予微臣一点实际的补偿,即便陛下再是责罚,微臣亦是甘之如饴,趋之若鹜。” 长乐公主羞臊无地,欺负她不懂得“耍嘴”的意思? 她觉得不能再跟房俊如此单独相处下去了,这厮就是个棒槌,自己越是退让,就越是肆无忌惮的步步紧逼,令自己方寸大乱。 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境,淡然道:“时辰不早了,本宫要就寝。房少保便请前行退下吧,哦,别忘了带走那些兵卒衙役。七月初七眼瞅着就要到了,长安城内涌入不少前来赏荷的文人士子,京中治安乃是头等大事,别疑神疑鬼的,看着谁都像是钦犯。” 言罢,未等房俊回应,便高声道:“来人呐,恭送房少保。” “喏!” 门外两个侍女快步走进房中,万福施礼,恭声道:“奴婢恭送房少保。” 房俊无奈,看了看低眉垂眼一脸肃容的长乐公主,只得转身退出丹房。 长乐公主眼尾撇着房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紧绷着的身子松弛下来。 她素来蕙质兰心,焉能不明白房俊的心思呢? 但是二人身份特殊,自己算是房俊的妻姨,就算房俊再是妻妾如云,自己与他也决计不可能。 皇族之内的确有很多人作风不检,但绝不包含她李丽质。 而名正言顺更是绝无可能…… 是否有那么一丝情愫牵绊,根本无关紧要。自己会寻到一个合适的人,下嫁过去,然后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若是寻不到,那就青灯古佛、深山庙庵,寄情于山水之间,钻研于长生之道,了此残生。 “殿下?” 耳旁忽然响起一声呼唤,长乐公主尚自沉浸在自哀自怜当中,下意识的抬起头,回道:“何事?” 话一出口,秀眸陡然瞪大。 等等……房俊这厮怎地又回来了? 只见这厮正站在门口,作揖施礼,脸上笑意盈盈,似乎将刚刚自己沮丧失落的神情尽皆收入眼底…… 一瞬间,长乐公主羞不可抑,霞烧玉颊,方寸大乱,大发娇嗔道:“你这人哩!该走就走,怎地又回来偷看人家?” 房俊心中大乐,看着长乐公主娇羞难抑的俏脸,笑呵呵问道:“微臣刚刚忘了问,七月初七的时候晋阳殿下与衡山殿下约微臣一起赏荷,不知殿下可否一起?” 长乐公主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完全暴露在房俊眼中,一颗心怦怦直跳,完全乱了方寸,平素的睿智冷静都已经跑到九霄云外,此刻只想着这人快快消失在她的面前,否则自己都要被升腾而起的羞恼给燃烧了…… “到时候再说,你快走快走!” 房俊嘴角衔着笑:“那微臣就当殿下答允了?” 长乐公主只想他快快离开,脱口道:“行啦行啦,本宫答允你,快走吧!” “微臣遵命!” 房俊一揖及地,看了一眼红霞密布的俏脸,转身退走。 长乐公主瞪着美眸确定了房俊这一次是当真走掉了,便“嘤咛”一声,一双纤手掩住俏脸。 完蛋了! 自己的心思完全暴露,以后还如何面对房俊? 尤其是这个混蛋对自己素有非分之想,往后怕是越发步步紧逼肆无忌惮,自己还能抵挡得住几时? 天呐! 我该怎么办…… 第一百八十五章 嫉恨如火 房俊从道观之中走出,长乐公主的禁卫恭谨的站在两侧,肃穆施礼。 这不仅仅是因为房俊能够夤夜与长乐公主相会的特殊身份,更是因为如今的房俊早已成为大唐军中最具有传奇性的统帅之一,且不论其率领水师纵横七海攻城掠地的赫赫威名,单只是统御一卫之兵力直插漠北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功勋,便足以使得所有大唐军人仰望。 房俊顿足还礼,目光瞥向立在门前的长孙冲。 此刻的长孙冲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桀骜与自信,呆愣愣的站在那里,好似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两人目光相对。 没有什么爱恨情仇迸溅而出的火花,房俊淡漠视之,就仿佛眼前站着的根本就是个陌生人,而长孙冲看到房俊神采奕奕、面泛喜悦,心里好似针扎一般痛楚。 身为长乐公主的前夫,此刻居然长乐公主抛头露面恳求她的“绯闻男人”放过自己一马,这是何等之屈辱? 而且看看房俊的气色情绪,分明是刚刚的会面使得两人心情甚好、两厢愉悦,长孙冲心头难免升起一个龌蹉的想法,长乐公主会不会因为搭救自己,从而做出一些什么过格的讨好房俊的举动,或者姿势? …… 否则为何这般春意盎然? 房俊却只是看了长孙冲一眼,便走向程务挺,大声呵斥道:“一个个疑神疑鬼,看到谁都觉得像是钦犯,怎么着,想功勋想疯了?若是如此,本官就向陛下谏言,将尔等尽皆调往西域,有的是打仗可打!” 以程务挺为首,所有的兵卒衙役尽皆一声不敢吭。 房俊环视一周,摆了摆手,道:“认错了人,就要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么多人都拥挤在此地,若是长安城内发生什么突发事件,如何处置?赶紧的,都撤了吧!” 程务挺心说:人是不可能认错的,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肯定听命于长乐公主,吾等只能从命便是。 但他也认清了一个道理,不管房俊如何张扬坚决,长乐公主就是他的漏洞,只需长乐公主开口,这个棒槌便无所不从…… …… 程务挺是个名将胚子,这些个兵卒衙役在其麾下经受操练,一声令下,个个令行禁止、进退有度,前后呼应动作迅捷,眨眼功夫便撤得干干净净,俨然有了一丝强军的风范。 区区京兆府司兵功曹,的确是有些屈才了…… 心头琢磨着回头跟马周说说,将程务挺要过来,先在书院的“讲武堂”进修一段时日,然后便派去西域与薛仁贵并肩作战,用不了几年就能磨炼出来,大唐又添一位将才。 待到程务挺率人撤走,火把撤去,山门前顿时陷入黑暗。 房俊回头瞅了瞅笼罩在夜色之中的道观,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翻身上马,理也未理呆愣愣站在山门一侧的长孙冲,带着亲兵部曲扬鞭跃马,奔上山路,直奔向书院方向而去。 铁骑践踏在山路上,蹄声隆隆,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分外遥远,山谷之中栖息的鸟雀被惊醒,扑棱棱拍打着翅膀振翅飞起,一片慌乱。 长孙冲立在山门前,看着房俊在簇拥之下渐渐远去,心头百味杂陈。 曾几何时,他是长安第一公子,出身名门才华横溢,深受皇帝宠爱光芒万丈,被誉为年轻一辈第一人,美好前程繁花似锦,娇妻若仙人生美满,却不曾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落得今日这般落魄颓丧,惶然有若丧家之犬。 最后甚至要依靠妻子去哀求她的“绯闻男人”,才能够逃得一命。 甚至于,他脑中已然幻想着长乐公主会用何等方式“取悦”房俊,才能够令房俊在更上一层楼的关键时刻不惜冒着违反律法、惹怒皇帝亦要释放自己…… 长孙冲狠狠咬着嘴唇,鲜血流入口腔,腥甜之中又充满了能量。 眼下陛下虽然答允了父亲,准许他“戴罪立功”,但若此刻被缉拿入狱,身负重罪、寸功未立,滔滔舆论便能够将他彻底湮灭,纵然是皇帝想要赦免他亦不可能。 但是没关系,只要给他时间,他定然会好好的做一个“细作”,立下军功,重返长安! 仕途断绝又如何? 只要长孙家仍在,他迟早要将房俊给拉下马,一脚揣进深渊! 与春草一般疯长的嫉恨同时冒出来的,还有刻骨铭心的嫉恨与矢志不渝的报复! ***** 翌日清晨,长乐公主脱去那一身朴素的道袍,换上了平素华美的宫装,乘坐马车返回长安城。 进了皇宫,没有第一时间赶去神龙殿,而是先行前往晋阳公主的寝宫。 今日入宫,一则要向父皇解释昨晚之事,再则亦要给房俊求情,毕竟身为兵部尚书却插手京兆府的事务,乃是明目张胆的僭越,在这个房俊谋求更进一步的当口,可不能被父皇迁怒责罚。 她自己不合适替房俊多说好话,免得父皇误会,反而弄巧成拙,但是带上兕子就不同了…… 晋阳公主刚刚起床,一头秀发披散着尚未梳头,听闻长乐公主到来,赶紧出来相见。 听长乐公主述说了情由,晋阳公主一手把玩着散落的头发,一边微微蹙眉,有些埋怨:“姐姐你也真是的,姐夫如今正在运作军机处之事,你怎能为了一个狼心狗肺、薄情冷血之人拖累了姐夫呢?那长孙冲狼子野心,意欲谋逆作乱,百死莫赎其罪,你为何还要念念不忘旧情?” 晋阳公主素来与长乐公主亲近,更多仰慕,极少这般不满的发出埋怨之言。 长乐公主面色不好看,倒不至于后悔,只是万一房俊当真因为这件事没有进去军机处,她自然歉疚不安。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想要将房俊清清白白的摘出来,几乎不可能…… 只能寄希望于父皇不过太过苛责。 长乐公主被妹妹教训一通,俏脸阴沉,淡淡道:“速速梳洗打扮,稍后随我去见父皇吧。” “哦。” 晋阳公主不敢再说,这个姐姐在她面前是很有威严的,赶紧让侍女替她梳洗打扮,换上了一套锦绣宫装,巴掌大的小脸儿容颜如画,身段儿娇柔玲珑,洁白细腻的肌肤趁着绛色的宫装,秀美之中贵气逼人。 姐妹两个联袂到了神龙殿门口,长乐公主拉着晋阳公主的手,悄声道:“你知道如何说话吧?” 晋阳公主微微颔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神龙殿外的内侍远远的看到两位殿下联袂而至,赶紧让人入内通禀,自己则脚步轻快的迎了上来,口中道:“奴婢见过二位殿下。” 长乐公主在门口站定,微微颔首,问道:“父皇可在殿内?” 内侍答道:“回殿下的话,陛下早起之后练了一趟拳,沐浴更衣之后,正准备用膳呢。” 这时前去通禀的内侍返回,恭声道:“陛下召二位殿下入内觐见。” 长乐公主颔首,牵着晋阳公主的手一同步入殿内。 李二陛下刚刚活动了一番筋骨,沐浴更衣,状态甚好。此刻穿了一件深色的直裰,显得真个人精神奕奕,手里翻阅着一份奏疏,见到姊妹两个联袂而来,便放下手中奏疏,抬头看去。 一个秀美无匹,一个明眸善睐,一样的眉眼如画,一样的端庄贤惠。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玩笑道:“二位殿下联袂而至,为父顿感蓬荜生辉啊!哈哈,未知二位殿下可是有何见教?但有所令,还请直言,为父莫敢不从!” 晋阳公主闻言,美眸顿时一亮,挣脱姐姐的手,飞快跑到李二陛下身边,挽着他的胳膊喜滋滋问道:“当真‘但有所令,莫敢不从’?君无戏言哦!”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的手顿时一顿,心里一突,脸上神情变幻,有些尴尬的改口道:“这个……还是要具体看看是什么事情,对吧?” 第一百八十六章 长乐请罪 看到晋阳公主美滋滋的上前,李二陛下顿时就后悔刚刚说了那句玩笑话。 开玩笑,这个小闺女看着端庄贤惠,实则最是狡黠灵动,谁知道她这小脑袋里头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鬼主意? 若是事事都答允下来,那可是要出大事情的…… 晋阳公主顿时不依,摇晃着李二陛下的手臂撒娇道:“君无戏言,您怎么能说变就变呢?这若是传出去,怕是要被群臣笑掉大牙。哼哼,魏徵伯伯活着的时候,保准捧着奏疏就到公里来父皇面前诤谏了。” 你还别说,她一提魏徵,李二陛下顿时想象了一下,若是魏徵现在还活着……打了个激灵,连忙转移话题:“还未用过早膳吧?来来来,快坐下来陪父皇用膳,父皇可是好久没与你俩一起用膳了。” 晋阳公主没奈何,自己的小把戏被父皇戳穿,不予配合,樱唇微微撅了一下,便拉着长乐公主做在李二陛下两侧。 内侍宫女将早膳端来,临时加了量,几样青翠养眼的小菜,三碗白粥,两碟馒头,很是简朴。 毫无帝王之家奢华之气…… 而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对此非但毫不见怪,反而欣然举箸与李二陛下一同享用这顿在世家门阀眼中“寒酸”无比的早膳,则尽显朴实无华之本质。 如此教养,足可令古往今来所有的皇亲贵胄汗颜…… 用罢早膳,父女三人移到花厅安坐,侍女奉上香茶,被晋阳公主摆手斥退,亲自给李二陛下斟茶。 李二陛下结果茶杯,呷了一口,这才问道:“这一大早的,你二人又是陪父皇用膳,又是大献殷勤,说说吧,到底所为何事?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若是那等恣意妄为、不合礼法之事,休怪为父拒绝。” 说着,瞪了晋阳公主一眼。 这丫头表面上看着端庄贤淑、明媚俊秀,实则最是活泼好动,时不时的就要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逼着房俊带她们姊妹几个去芙蓉园赏荷,那是一个端庄矜持的公主能够干出来的事情么? 好歹人家房俊亦是一方大员、朝中重臣,结果这兕子又是威逼又是撒娇,搞得房俊无计可施,只能应允。 简直不成体统…… 晋阳公主吐了吐香舌,不敢多言,乖巧的坐在一边。 李二陛下眉头一蹙,便看向长乐公主。 原来非是兕子玩心大起想要拉着长乐来打掩护,原来是长乐有事,拉着兕子前来……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离席而起,敛裾施礼,道:“儿臣向父皇请罪。” 李二陛下蹙起的眉头扬起,道:“哦?吾儿何罪之有?” 长乐公主抿了一下嘴唇,轻声道:“昨夜长孙冲私自返回长安,前去儿臣清修之道观,意欲相见……” 李二陛下勃然变色,怒道:“好大的胆子!真当大唐律法是摆设不成?” 他之所以答应长孙无忌,准许长孙冲戴罪立功,更多的还是看在与长孙无忌多年情分上,当然,这其中亦有当年文德皇后对长孙冲颇多宠爱的缘故。当年那一场谋逆案,背后挂着甚多,长孙冲又非是主谋,故而李二陛下才网开一面,给予长孙冲一个重返长安的机会。 但这绝对不能代表他可以容忍长孙冲依旧骚扰长乐公主! 嫁入长孙家这些年,受了长孙冲这个伪君子多少气,吃了多少苦头,忍了多少委屈?简直就是皇家的耻辱!如今终于和离,摆脱了桎梏,结果那混账私自潜返长安不说,还要一而再的骚扰长乐! 身为人父,如何能忍? “王德何在?” 李二陛下喊了一声。 门外的王德赶紧小跑进来,恭谨道:“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一脸怒容,道:“即刻去见李君羡,命其尽起‘百骑’,缉拿长孙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德吓了一跳,长孙冲回来了? 连忙应道:“老奴遵旨!” 转身欲走。 长乐公主连忙道:“慢着!” 喝住王德,看向李二陛下哀求道:“父皇怎地不听儿臣说完,便这般大发雷霆?” 李二陛下怒道:“还有什么好说?那孽障谋逆在先,还敢骚扰于你,朕若是不能将其碎尸万段,枉为人父!” 长乐公主急忙上前,拉住李二陛下的胳膊,柔声道:“父皇爱护之心,儿臣心中慰籍。只不过昨夜长孙冲前往道观之时,已然被京兆府的兵卒衙役团团围住……” 话说一半,李二陛下愈发恼怒,暴跳如雷:“京兆府都是吃干饭的吗?既然已经围住长孙冲,如何不将其拿下,反而任由其逃走?” 若是已将长孙冲缉拿,此等重要人犯,怕是昨夜京兆府就会叩阙觐见,既然直至此刻依旧毫无消息,自然是没能拿住长孙冲。 既然已经团团围困,却依旧令长孙冲逃出生天,这已经不是京兆府战斗力的问题,若背后没有某些人的授意,焉能如此? 只要想想长孙无忌可以指使京兆府的人,甚至于可以暗中私通马周,李二陛下便怒气勃发, 当我这个皇帝不存在吗?! 长乐公主苦笑,手上微微用力,将李二陛下摁着坐下,柔声道:“非是京兆府故意放走长孙冲,而是儿臣令他们尽数撤走……” 便将昨夜之事,细说一遍。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听完之后,非但未能怒气消减,反而越发恼火:“这房俊搞什么?他乃是兵部尚书,还以为以往身为京兆尹的时候,可以肆意调拨京兆府的兵马衙役?简直无法无天!” 长乐公主便偷偷瞪了晋阳公主一眼;该你上场啦! 晋阳公主眨了眨眼;收到! 然后便在另一侧挽住李二陛下的胳膊,故作恼怒的样子,柳眉儿微蹙,不忿道:“姐夫真是过分!明知那长孙冲不是东西,一直欺负姐姐,何不当场予以击杀,却偏要听从姐姐的命令将长孙冲放走,就不怕父皇生气怪罪于他么?” 长乐公主气得差点扑上去撕了她这张小嘴儿…… 喊你来是帮我的,你怎么能帮倒忙? 李二陛下一听,果然怒气升腾,骂道:“房二这个混账,越权指挥京兆府兵卒也就罢了,居然私放钦犯,必须予以严惩!” 心里想的是:这个房二果然对长乐有觊觎之心呐,眼下那厮正值上进之时,多方运作到了能否晋位军机处大臣的关键时刻,却依旧听从长乐的要求,明知后果严重却依旧听命而行,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厮始终惦记着长乐,岂能饶恕? 他可不想皇族再爆出什么丑闻…… 晋阳公主这时候却话锋一转,道:“不过姐姐你也不必领姐夫的这个人情,他呀,鬼精着呢,纵然你不求他,他也肯定用尽一切方法放了长孙冲。” 李二陛下一愣。 长乐公主更是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为何?” 晋阳公主扳着春葱一般的手指头,分析道:“你想啊,如今姐夫声名正盛,那程务挺一直就是他的小弟,而是程务挺将长孙冲缉拿,外界定然认定是姐夫公器私用,借用京兆府来公报私仇。再者,原本姐姐与姐夫之间的绯闻便传扬得天下皆知,如今他更是趁着长孙冲前去见你的时候将其缉拿,外头定然会说什么夫什么妇,幽会私情陷害前夫,甚至于姐姐未曾和离之时便与房俊有私情这才导致长孙冲嫉恨在心,偏偏父皇还偏袒姐姐与姐夫,故而导致长孙冲悖逆谋反……可现在姐夫将其释放,尽显大度,这些话儿自然就都不存在啦!” 长乐公主楞楞的眨眨眼,她没觉得这是晋阳公主在替房俊开脱,反而觉得若是昨夜当真缉拿了长孙冲,这些话语还当真就能谣传出来。 李二陛下也冷静下来,捋着胡须,心想;难不成房俊当真是因为害怕谣言传出,所以才释放长孙冲,而非是心中觊觎长乐,故而事事听命,以之示好?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李二的担忧 李二陛下深想一层,觉得房俊非是蠢货,即便对于长乐心怀觊觎之心,但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更何况那小子对于军机处大臣职位势在必得,最近可是下了不少功夫,连李孝恭被给运作起来,焉能在这等紧要关头,只为了讨好长乐,便做下这等蠢事,授人口实,予人把柄? 虽然那小子是个棒槌,但不该愚蠢至这等地步。 爱美人不爱江山? 不至于……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觉得晋阳公主说得很有道理,房俊明知会惹恼他这个皇帝,却依然要如此做,相比亦是为了避免极有可能引发的舆论谣言。 毕竟长孙冲乃是悖逆谋反的钦犯,一旦将其擒获,消息是不可能遮掩得住的…… 此举虽然越权,却也并非不可饶恕。 但是有一点,既然那小子分明是为了消弭可能引发的谣言而如此做,那就不能让长乐以为他是为了她才不顾罪责,从而念着他的好…… 然而等待李二陛下一抬头,看着面前两个闺女的时候,心中陡然惊醒! 自己老糊涂了! 这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这分明就是密切协作、以退为进,想方设法的替房俊脱罪呢。 李二陛下顿时哭笑不得…… 臭丫头,跟老爹也耍心眼儿? 干咳一声,李二陛下一脸愠怒道:“兕子此言有理,这房俊着实过分!他越权指挥京兆府的兵卒衙役,为父可以不理;私放朝廷侵犯,为父亦可视而不见;但是其分明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却还要借此向长乐示好,试图让长乐心念他的好处,这就不能忍了!闺女放心,为父定然严惩房俊,为长乐讨回一个公道!真是岂有此理,耍心眼儿耍到朕的闺女头上了?不可饶恕!” 晋阳公主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不对! 我这分明是替姐夫辩解啊,想要尽量淡化姐夫越权指挥京兆府兵卒以及私放长孙冲的罪责,怎地这些父皇都无所谓,却偏偏盯着姐夫是否向长乐姐姐示好这点事儿? 她转过头,大眼睛懵懵的看着长乐公主。 完了,作茧自缚,帮了倒忙了…… 长乐公主银牙一咬,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总是耍小聪明,这下子弄巧成拙了吧? 急忙解释道:“父皇喜怒,这件事本就是儿臣命房俊去做的,怎能说他借机向儿臣示好呢?若是父皇执意处罚房俊,导致儿臣失信,那儿臣此后恐怕再也无颜见他。” 李二陛下眼睛一亮,惊喜道:“当真?你若不见他,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一直以来,有关于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绯闻,便是最令李二陛下恼火担忧的存在,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一个两个都这么传,那就必然还是有所依据的。 虽然直至眼下依旧未曾发现两人又什么过火的行为,但防微杜渐,正应当将这个苗头彻底斩断,方可高枕无忧。 他是男人,更曾阅尽人间美色,深谙女儿之心,知晓房俊这种文采武功尽皆不凡、为人行事恣意随性的男儿最是能够讨得女人喜欢,长乐公主虽然历经一场婚姻,但依旧正值妙龄,日日清修夜夜孤寂,若房俊展开猛烈的攻势,难免心旌摇曳,不可遏止的陷落进去。 那可就是妥妥的丑闻了…… 偏生如今房俊功勋赫赫,自己不能对其打压,更心中怜惜长乐公主,亦不能将之禁足,这两人不可避免的会碰面,难不成自己还能让“百骑司”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这两人? 可若是自己执意处罚房俊,导致长乐心存歉疚,自此之后无颜再见房俊,那可真真是意外之喜…… 长乐公主瞬间便明白了李二陛下的心意,顿时羞恼道:“父皇乃堂堂君王,焉能这般儿戏?若是父皇为了阻止儿臣不见房俊,从而故意处罚房俊,那儿臣即刻前往终南山,再也不回太极宫!” 李二陛下挠挠眉毛,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闺女外柔内刚,主意极正,素来说到做到,若是自己执意如此,怕是真能一怒之下跑去终南山隐居起来。 再也不回太极宫当然是气话,但是三年五载是很有可能的…… 多好的机会啊,只能放弃。 只好将矛头又转向晋阳公主,警告道:“为父平素由得你胡闹,亦不加管束,那是为父信任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不过让房俊陪同你前去芙蓉园赏荷这件事,为父绝不同意,你趁早打消这个主意。” 他倒是不怕晋阳公主与房俊亲近,这两人岁数差着不少,关键是晋阳公主从小就很是粘房俊,而房俊对晋阳公主更是有如对子女一般宠爱,这两人决计不会衍生出什么特殊的感情。 只不过晋阳公主拉着房俊一同前去,保不齐就会再拉上长乐公主……这岂不是给两人创造机会? 提起这件事,长乐公主说道:“昨日东阳和巴陵两位姐姐前去道观游玩,说起七月初七赏荷之事,她们说柴驸马跟魏王借了一座临河的楼阁,届时会邀请诸位姊妹以及在京的驸马一同前去。” “所有姊妹以及驸马一起?” 李二陛下追问。 “是。” 长乐公主回道。 “那没问题,”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赞同道:“兄弟姊妹之间,自应当多多走动,时常聚聚,手足之情亦是要经营维护的,为父赞同,这件事她们做的不错。” 一直以来,“玄武门之变”都像是一个魔咒一般缠绕着李二陛下,令其每每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他唯恐自己的儿子将来也走上这样一条争夺皇位的道路,故而从小便加强教育,令儿子们懂得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道理。 如今储位稳固,儿子们之间的争斗也渐渐平息,倒是女婿之间的关系令他颇为伤神…… 长孙冲、高履行、周道务,这是他从很早的时候便认定资质不凡,予以重点培养的驸马。 结果呢? 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流亡天涯有若丧家之犬;高履行德行有亏行为不检,简直就是皇家之耻辱;周道务远在幽州担任都督,统御前线兵马,结果薛万彻以及军中司马数道奏疏送抵京师,言明周道务耽于享乐、疏于操练,难堪大任。 反倒是自己一直不曾在意的程处亮、独孤谋、房俊等人异军突起,纷纷在军中建立起赫赫功勋,稳扎稳打,一步步走上高位,成为帝国柱石。 浮沉起落之间,差距显现,矛盾滋生。 十几个驸马拉帮结派分属不同阵营,争权夺利明争暗斗,一时一刻也不肯消停。 若是能够有机会大家坐在一处喝喝酒说说话,彼此沟通一番,相比隔阂还能少一些,也给他这个皇帝省省心。 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家一起赏荷,那么长乐与房俊之间就没有独处的空间,一些不可控制之事自然就不会发生…… 毕竟高阳那个丫头早就放出话来,绝对不排斥长乐嫁入房家,甚至于哪怕将正妻之位让出来都无所谓…… 你瞧瞧,这是什么话? 想要效仿娥皇女英么? 朕虽然希望功名成就远胜尧舜,却绝对不是将两个女儿都交给帝舜的帝尧! 有关长乐与房俊之间的事情,李二陛下时刻警醒自己要做到防微杜渐,绝对不容许出格的事情发生。 身为皇帝,为了儿女之事,也算是操碎了心…… 话说到这里,李二陛下觉得最稳妥的举措,还是应当尽快让长乐公主成亲,这丫头端庄贤淑、雅自矜持,一旦成亲,便决计不会做出红杏出墙之事。 想了想,便说道:“前几日,温彦弘祭日,为父前往温家吊唁,见过温彦弘的长子,将其擢升为工部侍郎,那少年温润如玉、性情温厚,且才华不浅,颇有其父之风,为父意欲托人提点温家几句,令其若人入宫提媒,你意下如何?”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天煞孤星? 温彦弘,既是温大雅,前礼部尚书,不过已于贞观初年去世。 北齐文林馆学士,入隋后任泗州司马,因见隋朝政令不行,请病假告归。大雅性情极孝,与弟大临、大有等俱以文学闻名四海,时人云:“诸温儒雅清显,为一时之称”。当时以文学和家教著称的士族首推颜、温两家,颜即颜之推,亦有三子。时有“颜氏三雄”和“温氏三雄”之美誉,可见颜、温两家子弟皆为一时之选。 世家子弟,莫出其右。 其后,温大雅依附于先祖李渊,从太原起兵到唐朝建立,从记室参军到黄门侍郎,温大雅全心投入参订礼仪、赞划机密及繁忙政务之中,并依凭其过人的才干、睿智和谋略为李氏代隋立下汗马功劳。 武德后期,因政绩卓著,应秦王李世民之请调任陕东道大行台、工部尚书等职。 陕东道因与都城长安遥相呼应、内外相制,战略位置重要;又因李世民兼掌行台尚书令,工部尚书温大雅不可避免地卷入这场政治斗争。武德九年六月,他临危受命镇守洛阳,全权统辖秦王河南嫡系部队,以稳定外围局势,并与长安秦王府军队成鼎足之势。 同时,为使李世民赢得胜利,他数陈秘策并参与制定强行夺权行动的策略。 玄武门之变后,温氏因功擢升礼部尚书,受爵黎国公。 大唐建立,温大雅立下汗马功劳。 李二登基,温大雅则立场坚定,有从龙之功。 贞观初年温大雅病逝之后,李二陛下感念其功勋,对于温氏一族多有庇佑,温氏子弟出仕者不知凡几。 温无隐乃是温大雅幼子,一代名相、尚书右仆射、上柱国温彦博的侄子,青年才俊、温润如玉,的确配得上长乐公主之尊贵身份。 长乐公主俏脸略微错愕,少顷,低声淡然道:“儿臣潜心修道,婚姻之事,且随父皇做主便是。” 李二陛下就无奈叹气。 这丫头,总是这种不上心的态度…… 你说成亲,她必说好,言辞乖顺,实则心灰意懒,从不曾拒绝他这个父亲的好意,但任谁都能看出她所受的委屈。 可这年岁越来越大,总归是要成亲的吧? 这一回,李二陛下决定狠下心,不理会长乐公主是否愿意、是否委屈。温氏一族君子毕集,子弟各个相貌周正人品高洁,且醉心于学问并不热衷仕途,心性纯粹,品行敦厚。 料想必不至于似长孙冲那般薄情寡义。 心中打定主意,便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就有为父给你做主吧,你不必多虑,为父定会给你寻一个如意郎君。” 长乐公主眼睑低垂,无可无不可。 倒是晋阳公主在一旁微微侧着脑袋,美眸闪闪,好奇问道:“父皇所言之人,莫非是那‘天煞孤星’?”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的手顿时一僵。 天煞……孤星?! 他急忙问道:“兕子此言何意?天煞孤星又是谁?” 长乐公主也好奇的看向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挽着李二陛下的胳膊,清声道:“儿臣宫里的那个嬷嬷,便是并州祁县人氏,她时常与儿臣提及温彦弘的幼子,说是‘敷奏详明,出纳惟允,有卿相之才’,在当地声望颇高。只不过这人命硬,原本早早便订了亲事,只是十几岁的时候,父亲便死了,守孝三年,女方等不及,两家协商取消了婚事,等到守孝期满,又谈了一门亲事,好巧不巧的,刚刚定下婚期,一手抚养教育他的叔叔又死了,原本不必他服孝的,但他将叔叔视为师傅,坚持守孝三年,终于熬到这一回守孝期又满,又有人给提了一门亲事,结果这回女方染病亡故……就这么着一拖再拖,孩儿算算……那温无隐怕是将近而立之年了吧?” 李二陛下差点将胡子揪掉,脸色都青了。 娘咧! 褚遂良这个老混账,说温无隐因为守孝误了婚期,不愿耽搁女方故而取消亲事,如此才将婚姻大事延误下来,却也没说居然守了两回孝,谈了好几门亲事,最后蹉跎至今啊! 老匹夫不知收受了温家多少财帛,这才为温家说尽好话,亏得朕还以为他公忠体国、老成持重,却原来满腹机心、无法无天! 且不说温无隐才学如何,单只是这等命格,焉能配得上朕的掌上明珠? 之前将长乐下嫁长孙家,已经使得闺女饱受委屈,难不成这一次还要她成为寡妇不成? 李二陛下怒道:“简直岂有此理!褚遂良这个老匹夫,胆敢如此糊弄朕?定要他好看!” 长乐公主嘴角抽搐一下,没吭声。 晋阳公主瞥了姐姐一眼,心说想笑你就笑呗,你看妹妹我多贴心呐,就知道你出了姐夫别的男人根本看不上…… 两个闺女闷不吭声,这令李二陛下很是尴尬。 刚刚还吹嘘什么如意郎君,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天煞孤星”,这让他这个做父亲的脸面往哪儿搁? 心里对褚遂良的恼意翻涌升腾,面上却也不好显露出来,只得说道:“为父倒是未曾派人打探此人根底,也仅仅是褚遂良提了那么一嘴,若是这件事定下来,肯定要遣人查访探寻,这等故事,那必然是隐瞒不住……不过既然兕子已然有所听闻,想来那些嬷嬷也不敢再宫里编排他人,这件事就此作罢。” 晋阳公主插嘴道:“姐姐也不必焦急,父皇定会给你寻一个如意郎君的!” 李二陛下一张老脸羞得通红,不悦道:“为父亦是凡人,错信人言,有何大不了?这不是尚在考察阶段么,又没有酿成大错,何必咄咄逼人?小丫头要端庄贤惠,莫要牙尖嘴利!” 他是真的有些下不来台,被当面揭穿了“天煞孤星”的事实也就罢了,你还要不依不饶的说个没完,我是皇帝,我要脸面的呀! 晋阳公主最是知道深浅,见到父皇愠怒,笑嘻嘻的吐了吐香舌,乖巧的给李二陛下斟茶递水,转眼便将李二陛下哄得眉花眼笑。 只不过虽然温无隐不可能成为长乐公主的驸马,但是李二陛下依旧觉得这人不错,命虽然不好,但人品才学摆在那里,若是不能招为驸马,总归有些遗憾,有一种错失美玉的怅然。 便想着既然长了不合适,那么房陵公主是否能够般配? 房陵公主乃是他的妹妹,皇亲贵胄务必尊崇,固然声名查了一些,但更多还是因为窦奉节那人软骨头没出息,在才让房陵公主不耐寂寞红杏出墙,而温无隐谦谦君子堂堂男儿,或许就能镇得住房陵公主,令其千依百顺、一心一意的过日子呢? 回头让宗正寺的官员想想办法,谈一谈温家的口风,若是此事能成,也算是给房陵公主找了一个好的归宿…… ***** 荆王府。 李元景一身常服跪坐在地席之上,在他面前是千娇百媚的董明月,而垂首肃立在一侧的,则是董家密谍的一个首领。 董明月秀发如云绾成一个发髻,满头珠翠环佩叮当,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诱人心魄,此刻正用一双素手烧水沏茶,青翠的茶汤注入白瓷茶盏,白底绿汤,茶香氤氲。 雪白的素手将茶盏轻轻推到李元景面前,柔声道:“王爷,请喝茶。” 李元景微微颔首,将茶盏拿起,浅浅的呷了一口,询问一侧的密谍首领:“你是说,长孙冲差点被京兆府当场缉拿,只不过后来长乐公主向房俊求情,这才令京兆府尽数撤走,放了长孙冲一马?” 密谍首领道:“正是。” 李元景微微眯起眼睛,又呷了一口茶水,任凭滚烫的茶汤在口腔中翻滚,尽情感受着苦涩中蕴藏着清甜的回甘,好半晌,才将茶汤咽下去,提高声量道:“来人!速速持我名帖,前往丘家拜见丘行恭,就说本王请他来品尝今秋的极品秋茶。” 第一百八十九章 借刀 屋外有家奴领命而去。 董明月抬起素手轻轻挥了挥,待那密谍首领便躬身退去,这才蹙眉问道:“王爷有何谋算?” 李元景呷了一口茶汤,淡然道:“如今朝堂,看似各成派系争斗不休,实则陛下威望日重,一切都在其掌控之下。非是他不能平息朝堂各种争斗,而是施展帝王之术,钳制、平衡诸派系之间的利益,这种平衡若是不能予以击破,那么一旦情况紧急,在皇权压迫之下便会统一阵线,一致对外,绝不可能有任何人或力量能够颠覆皇权,篡夺皇位。” 轻轻将一碟糕点放在茶几上,用竹筷夹了一块放进李元景口中,董明月固然心中不解,却也并未追问。 他知道这个男人的脾性,总是想要在她面前展示出睿智、英明的一面,无需她问,自然会予以解答。 果不其然,李元景一边咀嚼着糕点,一边略带得意道:“想要打破这种平衡,那就必须要寻找一个破局的点。” 董明月抬起头,美眸滢滢注视着面前这位大唐亲王,目光之中有不解与探寻,放佛会说话一般。 李元景心中得意,还是什么是能够令自己心爱的女人崇拜钦慕自己更开心的事情? “丘行恭不足以破局,但是他可以搅局,一旦搅动朝堂这股风云,便会轻易的将这个平衡的局面都给戳破!” 听着李元景侃侃而谈,董明珠面现错愕:“王爷是想利用丘行恭……” “哈哈!没错!” 李元景大笑一声,得意道:“这人蠢不可及,原本依附着高士廉,又有功勋在身,陛下无论如何都会对他予以重用,丘氏满门尽皆受惠无穷,荫萌后代富贵荣华。结果这人因为儿子暴卒,进而迷了心智,居然背叛高士廉投靠长孙无忌。长孙无忌那是何等阴人?结果一转手就将他给卖了,逼迫得高士廉不得不致仕告老。不过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如今丘行恭对长孙无忌恨之入骨……” 话不用说尽,说尽了就没意思。 聪明人就应当在稍稍吐露谋算之后便戛然而止,予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若还是不懂,那就是你的智商有问题…… 越是自认为聪明的人,就越是喜欢玩弄这等故弄玄虚的把戏,以之显示自己如何高人一等,享受智商上的碾压。 当然,一个人自认为自己聪明,与真正的聪明是两回事…… 而董明月有些疑惑随之有茅塞顿开、满眼崇慕的神情,是一个真正聪明的女人拿捏男人的最有效的手段,因为这可以让她的男人自认为很聪明。 …… 两人低声谈笑一阵,屋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董明月起身离席,盈盈下拜:“妾身暂且回避。” 李元景满意颔首。 这个女子非但容貌倾城、秀外慧中,而且对于别的男人从来都不屑一顾,连见上一面都觉得浪费时间,一心一意服侍讨好于他,即便是见惯人间绝色、生下来便受人吹捧的李元景亦要心满意足。 这等女子,简直就是天赐的恩物…… 等到董明月逼入后堂,丘行恭大步迈进来。 “老臣参见王爷!” “呵呵,你我之间,何须多礼?来来来,丘将军但请安坐,本王为你斟茶!” “这如何使得?让老臣来服侍王爷才对!” …… 两人寒暄一番,丘行恭跪坐在李元景对面,动手沏茶。 翠绿的茶汤注入杯中,晶莹剔透,香气氤氲,两人一起拱手示意,这才纷纷端起茶盏,浅浅的呷了一口。 丘行恭赞道:“入口顺滑,齿颊留香,端的是好茶,王爷懂得享受啊,哈哈!” 李元景放下茶盏,笑道:“最近京中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他指了指茶几一侧一个有托盘、盖子的茶杯,续道:“更有人将此等茶盏称呼为‘三才杯’,杯托为‘地’,杯盖为‘天’,杯子为‘人’。意思是天大、地大、人更大。如果连杯子、托盘、杯盖一同端起来品茗,这种拿杯手法称为‘三才合一’……” 丘行恭道:“老臣亦有所闻,起先据说是房俊命人烧制这等茶杯,饮用茶水之时很是方便,不过传扬出去之后,便被一些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牵凿附会,甚至鼓吹什么茶道既天道……就只是喝茶而已,哪儿来那么多的说道!” 言语之中嫉恨难掩。 他始终觉得儿子丘神绩的暴卒而亡与房俊脱不了干系,对于他这等脾性来说,根本无需什么证据,无时无刻都想着将房俊碎尸万段报仇雪恨。 结果眼看着房俊风生水起步步高升,如今更成为士林清流竞相吹捧钦慕的对象,心头犹如刀扎一般…… 李元景唇角微微一挑,旋即隐去,悠然道:“茶叶之品阶、泉水之优劣,其实并不重要,三五好友对坐清谈,直抒胸臆彼此知音,再奉上一盏热茶,这种意境便足以令人心神舒畅。青松流泉,山风悠悠,一盏热茶三五好友,尽显中澹闲洁、韵高致静,茶水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 丘行恭虽然是世家子弟,但性子暴躁,实则并未读过多少书,今日听着李元景畅谈茶道,总觉得话中有话,却又抓不住头尾…… 所幸闷头饮茶。 李元景等着丘行恭接话,以便自然的将话题引申到长孙冲身上,结果这夯货闷头饮茶吃着糕点,居然一言不发了…… 胸口闷了一下,李元景只得说道:“要说这房俊也的确是个奇葩,往年那厮与本王交好,成年累月的跟在本王屁股后头,本王怎地就没能发现他居然这般惊才绝艳呢?需知道,那时候魏王、吴王、高履行、长孙冲,哪一个不是才华横溢闪耀当世,被称为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结果每两年的功夫,尽皆被房俊给压制得光芒黯淡,长孙冲甚至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有若丧家之犬一般流亡天涯,当真是令人嗟叹……” 丘行恭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却依旧不出声。 李元景淡然一笑,叹息一声,喟然道:“说起来,那长孙冲亦算是人中之杰,即便是犯下谋逆大罪,陛下已然不忍将其缉拿,明正典刑。长孙冲尚且如此,房俊就更是简在帝心,这份圣眷,甚至连本王有时候想想都有些嫉妒。” 丘行恭终于开口,问道:“王爷怎知陛下不忍将长孙冲缉拿,明正典刑?他流亡在外,不敢回返大唐,就算是想抓也抓不到。” 李元景奇道:“将军尚且不知?” 丘行恭气道:“知道什么?” 李元景道:“昨夜,长孙冲潜返长安,先是回了赵国公府,继而出府,被京兆府的巡捕盯上。然后长孙冲出城前往终南山,意欲求见长乐公主,却被拒之门外,接着便是京兆府兵卒衙役将整座道观围得水泄不通……” 丘行恭吃了一惊:“长孙冲已然伏法?” 李元景摇摇头,道:“并没有,长乐公主私下央求房俊,令其指使京兆府的兵卒衙役尽数撤走,放了长孙冲。” 丘行恭并不觉得意外。 长乐公主锦口秀心,最是仁慈和善,好歹与长孙冲夫妻一场,焉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身陷囹圄、身首异处?而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不清不楚,长乐相求,房俊必然不会拒绝,而京兆府从上至下尽是房俊当年的班底,言出令随,理所应当,就连马周事后都不会追究。 李元景似乎觉得很好笑,自顾自说道:“当年长孙冲抢了房俊神机营统领的官职,接着房俊又在神机营内拽着长孙冲的腿将他拖行大半个长安……这两人之间怨恨仇隙数之不尽,都恨不得将对方宰了才爽快,结果如今房俊却不得不听命于长乐公主,只能将长孙冲放归深山,这心里还不知如何憋屈呢……” 丘行恭下意识的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仇人就在眼前,结果只能看着其恣意逍遥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愤懑的确难受……” 说到此处,他心中猛地一跳。 第一百九十章 入彀 丘行恭心里猛地一跳。 长孙冲与房俊之间,都是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吗? 那样岂不是说,虽然房俊不得不依从长乐公主之命释放长孙冲,但是心中的仇隙反而会越发加深,说不定当着长乐公主的面放走了长孙冲,实则背地里却早已派出杀手死士,予以半路截杀。 纵然房俊当真是个君子,心口如一,不屑于干出那等背信弃义之事,可外人哪里知道? 丘行恭一颗心霍霍跳动。 “将军?” 李元景的一声呼唤,将丘行恭从走神当中惊醒:“啊,王爷有何吩咐?” 李元景蹙眉道:“将军是否身体欠安?本王怎们瞅着这精神状况并非太好,可曾看过郎中?咱们这年岁渐渐打了,身体每况愈下,比不得年轻时候了,平素还是应当多多注意才好。” 言语神情,很是关心。 丘行恭忙道:“多谢王爷,老臣并未抱恙。只是刚刚临时想起府中尚有要事需要处置,故而一时失神,还请王爷恕罪。” 李元景摆摆手,道:“这说的什么话?见外了,见外了!来来来,饮茶!” “谢过王爷……” …… 茶水饮过,又畅谈许久,李元景意欲留下丘行恭用膳,却被丘行恭婉拒。 “老臣府中尚有要事,今日便不赔王爷用膳了,还请王爷宽宥。” 丘行恭有些坐不住。 李元景道:“随意一些便好,何须这般客套?既然你府中有事,那本王亦不强留,不过改日咱们约个时间,好好的喝上几杯。” “谨遵王爷之命!老臣先行告退了?” “将军慢走!请恕本王就不相送了。” “王爷留步,王爷留步……” 丘行恭起身鞠躬施礼,退出屋子。 待到出了荆王府,登上自家马车,他便连声催促道:“速速回府,要快!” “喏!” 车夫扬起鞭子挽了一个鞭花,鞭梢“啪”的一声脆响,骏马加快速度,向着丘府疾驰而去。 到了门前,丘行恭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大步向着府内走去,同时吩咐上前迎候的管事:“立即让常荣到吾书房中来,有要事安排!” “喏!” 管事赶紧应下,前去通知住在府中的纥干承基。 到了书房,丘行恭斥退下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晴不定,心中飞快盘算着利弊得失。 少顷,一个身材高瘦、相貌清秀的青年大步走入书房,见礼之后问道:“将军急召在下,可是有何吩咐?” 丘行恭却微微耷拉着眼皮,心中尚在犹豫。 他必须谨慎再谨慎,因此此事一旦出手便无可回头,所导致的后果,以及所引发的种种有可能涉及到的变化,都要严谨考量,若是有一丝一毫的疏漏,那对于他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 长孙家疯狂起来,不管不顾的宣泄怒火,放眼整个大唐怕是也没有谁可以抵抗…… 良久,他才抬起眼眸,定定的瞅着纥干承基,一言不发。 直至将瘦高青年瞅得心里发毛,这才缓缓说道:“老夫能否完全信任于你呢?” 瘦高青年愣了一下,忙道:“将军说的哪里话?常荣素来蒙受将军照顾,自从姐夫故去,吾一家老小若非将军庇佑,不知将会落至何等田地。将军大恩,在下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只要将军有所差遣,在下万死不辞!” 他的姐夫是侯君集的部将。 谋反大罪,固然因为李二陛下怜惜侯君集往昔的功劳从而并未阖家灭门,连带着亦饶恕了其部署之家眷,但是性命固然无忧,整个家族因此遭受重创则是必然的。 官场之上捧红踩黑乃是常态,没有侯君集这颗大树的遮风挡雨,常荣如何还能在军伍之中混得开? 幸而他早年曾在丘行恭麾下,被革除官职之后承蒙丘行恭收留做了一个门客,这才避免举家不得不返回敦煌老家的命运,得以继续居住在长安。 丘行恭对他有大恩,他下定决心要报答丘行恭的恩情,哪怕是以命相抵,也在所不惜。 丘行恭缓缓颔首,这才沉声说道:“这一回,替老夫去除掉一个人,做得干净一些,万万留不得手尾,否则就连老夫亦要身首异处、阖家遭殃……” 常荣听得心惊胆颤,这么严重的后果……难不成是打算刺王杀驾,悖逆谋反? 丘行恭挥手让常荣掩好房门,然后将其叫到身前,压低声音道:“昨夜长孙冲潜返长安,后半夜才经过灞桥,直奔潼关。老夫虽然不知他走的那一条路,但是据闻其身边有高句丽武士护卫,必定与高句丽有些瓜葛,很有可能出了潼关抵达板城渚口,沿着永济渠或是乘船或是骑马,一路直奔辽东。老夫予你拨付二十死士,尽皆一人三马,一路追下去,务必将其剪除。” 常荣不明白朝堂之上的争斗,更不晓得一旦长孙冲身死会产生何等后果,他只知道丘行恭有大恩于他,为丘行恭效命万死不辞。 长孙家的子弟又如何? 更何况还是身犯重罪、见不得光的逃犯…… “将军放心便是,在下定然将其手刃,提头来见!” 常荣表达忠心。 丘行恭却被吓了一跳,连忙道:“不可!只需确认将其杀死即可,万万不可泄露一丝一毫踪迹!” 娘咧! 还要将长孙冲的人头提回来,你是嫌我活得命长了? 常荣也明白过来,忙道:“在下遵命!” 丘行恭颔首道:“仔细着一些,速速出发吧。” “喏!” 常荣告退而出,亲自点齐二十名死士,一人三马,混在人流当中出了城,策马疾驰直奔潼关方向。 屋子里,丘行恭捋着胡须,目光阴翳。 当日爱子惨死,那种身背数箭犹如刺猬一般的惨状,至今仍旧历历在目,每每午夜梦回之时,仿佛都能够听见爱子凄厉的惨嚎在耳畔响起,刀子一般扎得他的心不停的滴血。 长孙无忌既然敢将他利用完后抹布一般丢弃,那么自己也不妨让长孙无忌也尝尝那等痛心蚀骨的滋味! 哦! 差点忘了,长孙无忌那老狗已经有一个儿子横死了…… 不过没关系,那阴人不是素来城府极深么?真想看看他在见到自己嫡长子凄惨的尸体之时,依旧能够保持那拿腔作调的冷静与淡然。 会不会发了疯的去寻找可疑的凶手呢? 丘行恭冷硬的唇角溢出一个冷酷的笑容,真的很有趣。 ***** 常荣带着二十名死士出了长安城,直奔潼关。 过了潼关之后,租了几条船直抵板渚,浩荡奔腾的黄河在此分流,主流继续浩浩荡荡的径直向东奔流入海,向南则是通济渠连同淮水直达江都,向北则是永济渠勾连涿郡。 常荣琢磨着长孙冲一行已然先走了大半天,自己坐船是肯定追不上的,况且长孙冲乃是世家子弟,纵然逃亡之时,亦会选择更省力的水路,便果断带着死士弃舟登陆,疾驰北上。 当夜便过了魏县抵达馆陶。 常荣没有急着北上,而是在永济渠便选了一家客栈,令一众死士在此安顿歇息,自己带着两个心腹前往渡口打探一番。 盲目的北上并不是好办法,万一长孙冲一行心血来潮半路登岸,直接由陆路前往青州,渡船出海直抵高句丽可怎么办? 那他这一路追赶下去,毛都追不上…… 此刻夜色已经深沉,永济渠水浩浩荡荡向北奔流,渡口上商旅行人并不多。 常荣正欲寻人打探,迎面便走来两个行商模样的中年人,其中一人边走边道:“你说刚刚船上那位,乃是长孙家的子弟?” 常荣耳朵顿时竖起来,站住脚步。 两人并肩而行,见到常荣立在路中间,便让一旁让了让,过去之后,另一人道:“那还有错?他虽然衣着简朴,但是那股子世家子弟的气质却遮掩不住,尤其是他腰间的那块玉佩乃是长孙家的信物,价值连城。” 说话之间,二人渐行渐远。 常荣并未上前打探查问,而是招招手,带着两个心腹径直回了住处,将死士们尽皆集合,疾声道:“赶紧启程,已经有了长孙冲的行踪,咱们先行走在前头,然后扮作水匪,在河道上将其解决!” 第一百九十一章 杀人 河间原名武垣,因其位于沙水、寇水之间,于贞观元年更名为河间。 常荣一行人换马不下马,一路疾驰赶至此地,在城外租赁了一间客栈,死士前往运河渡口下游河道潜伏起来,常荣则带着两个心腹去往渡口,租了一艘货船,购买了一些清水食物,便停驻在渡口,对外言称等候货物运抵,倒也无人生疑。 倒得晚间,死士们纷纷沿着运河河岸潜行而来,趁着夜色登上货船。 常荣估算了一下时间,他们一路马不停蹄,算起来要领先长孙冲一天左右的时间,所以他放心让死士们吃饱喝足睡觉。 待到翌日天朦朦亮,常荣便将所有人都叫起来,隐藏在船舷之后,注视着抵达亦或是经过渡口的船只。 因为他必须面临一个非常重要、却没法解决的难题——鬼知道那艘船才是长孙冲乘坐的! 此刻,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有些意外发现,不然今天一过,他们还得弃舟登陆,骑马赶往涿郡,却不一定能够截获长孙冲,因为谁也不知道长孙冲到底是走陆路还是水路赶往高句丽。 若是走陆路,自然要乘船抵达涿郡之后骑马穿越幽营二州的地界,若是走水路,则会在河间下船,抵达青州沿海,乘船渡海前往高句丽。 相比起来,常荣自然更希望见到长孙冲选择后者,毕竟从这河间渡口下船前往青州,他自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偷偷追上去伺机下手。 乘船继续顺流而下,那或者一直窝在船舱里,见不到长孙冲的本人,谁知道那艘船是他的座驾……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船上的死士们瞪了一天的眼珠子都开始发胀发疼,一阵阵头晕目眩,亦未发现有拿艘船格外异常。 眼瞅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夕阳的余晖斜照在宽阔的河面,金光鳞鳞煞是好看,常荣却叹了口气。 事实证明,他这个守株待兔的法子没用。 只能放弃这个以逸待劳的方式,再一次弃舟登陆,一路直奔涿郡,然后在前往辽东的必经之路渝关等着长孙冲送上门去。 这里就要承受一个很大的风险——因为目前幽营二州已经集结了数十万军队,各条道路的检查必定极其严苛,以免有高句丽的细作探听情报,届时他们这些人暴露的可能性极大。 别说什么各个死士都是以一当十,面对军队的围剿,唯有全军覆灭的份儿。 所以,错非万不得已,常荣绝对不愿意走着一条路。 但是眼下的情形却是发现不到长孙冲的行踪,除去前往渝关拦截之外,他也实在别无他法…… 叹了口气,常荣就待要下达上岸的命令。 就在这时,一艘客船从黑黝黝的河面上驶来,缓缓靠在渡口。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常荣只得命令暂缓上岸,先等这艘船上的人下来再说。 客船靠在渡口,四周黑漆嘛乎的,不得不在船上点燃了一盏风灯,照亮栈桥上那一段路,以免有乘客下船之时失足跌落到河水里。 船上影影绰绰下来几名船客,然后客船缓缓离开渡口,驶入黑漆漆的河道。 心腹在一旁低声询问常荣:“长孙冲会不会在这条船上?” 常荣摇头道:“不可能,身为长孙家的子弟,养尊处优惯了的,焉能与一群行商客旅同乘一船?再者说,他如今的身份乃是钦犯,万一船上碰到相识之人,还能给杀了灭口不成?他一定是单独乘船,而且船的规模不会太大。” 身后之人都赞同的点头。 这个时候,几名登岸的船客正好走过他们这艘船附近,只听得其中一人说道:“刚刚那艘船上的人好凶啊,好似随时都能冲到咱们船上来打人一般,真是嚣张!” 另有一人道:“谁说不是呢?这黑夜行船,船老大难免打盹儿,就船上那一盏风灯跟个萤火虫似的,不走到近前根本就看不见,有没有当真撞上,何必那般凶神恶煞?” 又有人道:“你们呐,往后出门时候都长点眼力见儿,那船人是普通人吗?瞅着一个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要么是豪门的家奴,要么军中的好汉,哪一个都不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 “豪门家奴怎么了,军中好汉又怎么了?总得讲道理吧!” “嘿!你个傻子,那些人会跟你讲道理?将你剁碎了丢进河里喂鱼,都没人跟你讲道理,信不信?” …… 几个人低声交谈,背着行囊骂骂咧咧的自渡口经过。 船舱内,常荣与几个心腹、死士面面相觑,继而一个两个眼珠子都亮起来。 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常荣难掩心中兴奋,低声道:“立刻起锚,吾等稍稍往下游一点,就在河心处埋伏好,等着长孙冲送上门来!” “喏!” 手下纷纷熄灭船上的灯烛,然后解开缆绳,拔起铁锚,放船顺流而下,行出去大约两三里,方才下锚停住,就那么晃晃悠悠守在河心…… 所有人都坐在甲板上,轮班盯着河道上的情形。 不久之后,一艘小型客船顺水而下,船头的风灯在黑夜之中摇摇晃晃忽隐忽现…… 常荣心中一跳,赶紧下令道:“赶紧行动,哪怕不是这艘船,亦要有杀错不放过!下手的时候要干脆利落,万一不是,吾等亦能赶紧重新布置,今夜无论如何亦要将长孙冲留着这里!” “喏!” 死士们声音低沉的应了,纷纷起身从两侧船舷跳入水中,完全隐藏在船舷之下的黑暗当中。 而后,常荣命人点燃了船上灯烛,让人站在船头大喊:“救命啊!船底漏水了!” 另一边则让人摇着橹,缓缓向着自上游而至的那艘船靠过去…… 黑夜之中,也分辨不清船上的情形,只能见到灯烛照耀之下有人影幢幢,一片混乱,再加上有人在船头声嘶力竭的大喊,便营造出依附紧张急迫的气氛。 上游而至那艘船却并未有搭救的心思,笔直的横行轨迹在河道上划出一道弯,意欲避开这艘呼救的船只,见死不救的意图非常明显。 只不过他们虽然想要避开,但是对方那艘船却在河面上飘飘荡荡的赌注了前行的航线,这永济渠毕竟是人工开凿的河道,两岸笔直,河道并不宽敞,这一下子两艘船就快要贴在一起,避都避不开…… 待到两艘船相距不过三五丈的时候,船舷两侧的死士便纷纷口衔苇杆,将头没在水下,悄无声息的向着那艘小船潜行过去。 两艘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小船上终于有人站出来,大声呼喝道:“速速让开航道,莫要误了老子的行程!” 常荣穿着一身船夫衣裳,站在船头大叫道:“好心人,救救吾等吧!这船漏水眼瞅着就要沉了!” 小船上骂道:“谁管你死不死?再不将船让开,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话音未落,便觉得船身猛地一颤,差点站不住脚跟,愕然低头之间,便见到无数的黑衣人身着水靠自两侧船舷翻身跳上来,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雪亮的刀刃便割断了他的喉管,鲜血喷泉一般涌了出来。 他伸手捂住喉咙,嘴里“嗬嗬”有声,但是浑身力气却随着喷涌的鲜血飞快逝去,“噗通”一声栽倒在甲板上。 船舱内有人询问:“怎么回事?” 死士自船舷翻上甲板,一个个宛如水淋淋的魔鬼,一言不发抽出兵刃,沉默着齐齐冲入船舱之内。 惊呼、惨叫、喝骂、打斗…… 常荣站在船头,望着河道上那艘不停打转的小船,好半晌才结束战斗,各种声音消停下去,赶紧急不可待的命人将船靠过去,看看船上是否有长孙冲,若是没有,就得立即清理,好等着下一艘船的到来。 总之,宁可杀错一千,绝对不可放过长孙冲! 第一百九十二章 误中副车 常荣一脚踏进船舱,扑面而来便是浓重的血腥味。 船舱狭窄,地板上早已被鲜血染透,脚踩上去湿滑不堪,极易跌倒。常荣步伐稳健的走进去,见到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及舱内各处,不由得蹙了蹙眉,命人将这些尸体一一翻开,脸朝上。 毕竟这次同行的人要么是自己下属心腹,要么是丘行恭豢养的死士,根本就不认识长孙冲长得是何模样,只得由他来辨认尸体。 常荣一脸严肃,挨个看过去,知道最里边的时候,方才发现长孙冲倒毙在角落里,身边倒了好几个尸体,想必是想要拼死护着少主,却不妨丘行恭豢养的死士战斗力极高,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尽皆惨死。 长孙冲的咽喉被割断,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脸上也一片模糊,不过常荣还是能够认得出来。 心底松了口气,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 “将船凿沉,不许留下一丝痕迹!” “喏!” 死士们纷纷动手,将尸体的腰带解下捆在一起,然后又绑在船舱当中一根柱子上,确保将来不会有尸体浮出水面。然后有人下到舱底,开始“当当当”的凿穿船底。 常荣正欲退出船舱,猛地想起一事,又折返回来,走到长孙冲的尸体旁,用刀子挑开他的衣摆,仔仔细细的搜寻一遍,却什么也没发现。 “娘咧!玉佩呢?” 常荣还记得在板渚的时候遇到的两个行商,真真切切的说是发现了佩戴长孙家信物玉佩的长孙家子弟,还说那玉佩价值连城,他想着顺手牵羊将玉佩藏匿起来,磨平了字迹也能卖一个好价钱,至不济也能当一个传家宝物。 可哪里有什么玉佩? 常荣又仔仔细细的搜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这长孙冲穷的可怜,身上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虽然说长孙冲此际乃是流亡在外,但他可是长孙家的子弟啊,还是嫡长子,出门在外怎能没有几样宝物傍身,留作危急时刻变卖套现,以应不时之需呢? 不合常理啊…… 一个念头在常荣脑海中猛然闪现,吓得他一个激灵,赶紧蹲下身子,撩起长孙冲的衣摆干干净净的将他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瞅了一会儿,又命人将船舱外挂着的风灯取下来,拿过来就近一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长孙冲? 分明是一个相貌与之有着七八分相向的替身! 因为这人一直倒毙在角落里,光线昏暗,兼且一身血迹,常荣差点就被糊弄过去! “郎君,怎们了?” 几个心腹和死士发现常荣面色有异,急忙上前询问。 常荣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沉声道:“这不是长孙冲,只是个替身,吾等这是误中副车了!” 几人站在常荣身后,目瞪口呆。 这有这等事? 既然是替身,那么很明显长孙冲事先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既然能够设置下替身,那么必然会从暗中监视,看看到底会不会有人前来行刺,来者又到底是何人…… “砰!” 一声沉闷的炸响在所有人耳畔响起,仿佛一只无形的重锤狠狠的锤在他们心上。 常荣浑身一震,大叫一声:“不好!” 一个箭步窜出船舱,就见到外头火光大亮,他们租来的坐船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紧接着,又是“砰”一声炸响,那艘船就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船体结构顷刻间破碎,缓缓下沉。 而在河道之上,影影绰绰似乎无数船只靠过来,然后纷纷燃起风灯、火把,就仿佛一群从幽冥地狱之中来到尘世间的厉鬼猛兽,陡然跃现在常荣眼帘之内。 不远处,两艘兵舰正围着缓缓下沉的商船,船首的火炮赫然入目! 常荣目眦欲裂,这特么是青州水师的战舰! 深更半夜的,水师的战舰焉能没事干溯流而上,跑到着河间来围剿他们区区十几二十个死士? 毫无疑问,自己不仅仅是“误中副车”,而且早已经被人给盯上了,自己还以为一切都顺风顺水,实则一举一动都落在人家眼内…… 数艘兵舰燃起风灯火把,船上的兵卒顶盔掼甲手持兵刃,缓缓靠拢过来。 常荣到底也算是个人物,短暂的惊慌错愕之后,当机立断,下令道:“所有人速速跳船潜入河中,谁死谁活,听天由命!” 言罢,自己一扭身,便从左侧船舷跳入河水之中。 不跳船也不行,船底都给凿穿了,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整条船都得沉入河底…… 这些死士都是丘行恭豢养出来的,没有一个怕死的,不过谁又能明知必死而毫无价值的前去送死呢? 有命就逃出去,没命就死在这儿。 正如常荣所言,谁死谁活,各安天命就是了…… 见到常荣跳船,所有死士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连续跳入河中。 对面船上的兵卒和不停呼喝,弓箭下雨一般铺天盖地的袭来,雨点一般落在河面上,但是河水浮力甚大,弓箭射入水中不深便被浮了上来,箭支倒是射了不少,却没什么效果…… 青州水师虽然也装备了几门火炮,但是兵卒平素疏于操练,其精锐程度照比皇家水师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指挥也显然并不灵通,数艘兵舰没头苍蝇一般在河面上乱窜,却连一个人影子都抓不到。 过了片刻,船底已经被凿穿的小船渐渐沉没,兵卒们才想起来施救,却已经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小船载着一船的尸体沉入河水之中。 ***** 眼瞅着便是七月初七,这几日房俊上午在兵部当值,下午去书院处理事务,晚上回府中睡觉,三点一线,日子倒也充实。 书院开学的日子暂定在八月初一,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与后世学生开学的日子差不多。 书院诸般事务也渐渐繁杂起来,毕竟书院的定位便是“大唐第一书院”,更兼有培养文武大臣、朝廷砥柱的重任,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上边有李二陛下这头暴龙监管,下边有无数御史言官盯着,谁若是犯了错,立马就是一阵轩然大波,谁也吃罪不起,付不起责任。 许敬宗基本已经将书院当成自己的家,吃住都在此地,寸步不离。 …… “二郎,老夫已经将食堂的制度拟出来了,你过过目?” 许敬宗捏着厚厚的一摞纸张,走进房俊的值房。 房俊正在喝茶,闻言将茶杯放到一旁,道:“拿来某看看。” 许敬宗将那一摞纸张递给房俊,自顾自的坐在房俊对面的椅子上,熟门熟路的从桌子底下翻出一个茶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惬意的喝了起来。 房俊翻阅着纸张,不断颔首。 许敬宗道:“二郎的奇思妙想的确令人钦佩,食堂伙食的供给按照成绩来决定档次,这件事前所未有之举措,一定程度上的确能够刺激学子的上进心,毕竟考第一顿顿吃肉,倒第一顿顿吃菜,搁谁也觉得丢脸不是?” 抬头见到房俊微微点头,许敬宗又续道:“但是呢,也得注意一下身份差别吧?固然陛下向着多多简拔寒门子弟,但现实的情况就是,寒门子弟能够读书者甚少,其中的佼佼者那就更少!相比起来,还是世家子弟优秀的人才更多,这是不争之事实。而这些世家子弟从小便是锦衣玉食,自视高人一等,如今将他们与那些寒门子弟掺和在一起,甚至于要让学习好的寒门子弟吃肉,而他们有可能只吃菜,这个……搞不好就会出大乱子的。” 他觉得如今书院初立,稳定高于一切。 若是那些个世家子弟被寒门子弟骑在头上,岂不是要闹事? 如今他的命运已然与书院连接在一起,书院欣欣向荣,他就水涨船高,书院破败衰落,他就仕途蹇顿…… 如何能不尽心尽力? 所以对于房俊一些激进的举措,便不得不婉言相劝……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波澜顿起 许敬宗心中忧虑,唯恐房俊改革的步子太大,届时引起所有世家门阀的强烈不满,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正如他所言那般,固然皇帝执念用过科举等等措施打压门阀、捧高寒门,但是数百年来世家门阀高高在上,骤然将其将至与寒门同等地位,谁能受得了?这必然是一个缓慢而且漫长的过程,似房俊这般激进,怕是非但取不到好的效果,反而要承受门阀的怒火…… 他倒不是为了房俊着想。 只是眼下他已经与房俊同进同退,命运早已经绑在书院之上,万一将来门阀为此闹腾起来,房俊位高权重背景深厚自然不怕,他许敬宗搞不好就得被当成替死鬼推出去…… 房俊却对许敬宗的规劝不以为然。 “你我如今有皇帝支持,有大义在手,那些门阀就算是不满,又能如何?大不了就将自家子弟叫回去,不在书院上学,你以为我会怕?没有他们,那咱们就尽皆收取寒门子弟,看看将来谁后悔!再者说了,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法之所以不革之缘由也。有之,请自吾房俊而始!” 许敬宗瞪圆了眼珠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以手抚额。 娘咧! 老子不过是想要来书院捞点资历,你特么居然跟我说什么流血? 你脑子有病啊! 一个破书院而已,干得下去就敢,干不下去就收摊,犯得着就流血了? 说得怪吓人的…… 房俊振振有词:“所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吾等身居高位,岂能只为了眼前困难便畏首畏尾,踟蹰不前?数百年来,门阀世家蔚然成风,吾等自当破除万年,革此弊病,简拔寒门有识之士而入中枢,如此方才能够人尽其用,而不是只看门第、不问才学。试想,千百年后大唐之政局因书院而改变,吾等亦必然名垂青史,开万世之先河,这是何等荣耀?” 许敬宗翻了个白眼。 忽悠谁呢? 若是像你这么搞,怕是用不了几天这书院就得收摊,还名垂青史?能不能保得住头顶这乌纱帽都难说…… 跟这人没法聊天,胆子大,步子宽,办事激进是个名副其实的棒槌,实在是令人提心吊胆。 “下官还有事要处理,暂且失陪……” 许敬宗起身就走,到了门口,又想起一事,站住脚步问道:“那个啥……那日于松鹤楼招待高真行等人,乃是下官垫付了一百贯的酒席钱……” 房俊在书案之后,闻言抬头,认真听着,见到许敬宗说到这里打住,不由奇道:“本官知道啊,怎么了?” 怎么了…… 许敬宗差点想要扭头就走,怎么了你不知道哇?我垫付的钱,你为何事后不还给我?哪怕从书院的账上走也行啊! 可若是这一百贯不要了,着实有些肉痛,只好低声下气的说道:“是下官垫付的啊,您看是您私人还给下官,还是直接走书院的帐?” 房俊大气的一摆手:“百十来贯的事情,走什么书院的帐?若是被人知晓,本官都丢不起那个人!” 许敬宗恨不得冲上去薅住这厮的脖领子,怒吼一句:你特娘的看不起这一百贯,你倒是还钱呀? 似乎看出了许敬宗眼中的不爽,房俊忙道:“是本官疏忽了,这就让人给你回府取钱。” 然后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卫鹰!”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噔噔噔到了门外,有人叫道:“二郎,大事不好!” 房俊一愣,扬声道:“进来说话!” “喏!” 房门打开,进来的是房家的管事,满头大汗慌慌张张的模样,见了房俊,来不及施礼,惶急道:“二郎,家主有命,令你速速回府!” 房俊腾地一下站起来,惊问道:“家中发生何事?” 那管事道:“赵国公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说你杀了他的长子长孙冲,疯了一般跑去府中与家主理论,若非有几位住在崇仁坊的大臣闻讯前去拦阻,这会儿怕是打到一起了!” 长孙冲死了?! 房俊悚然一惊,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与长孙冲素有积怨,甚至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前几日在终南山道观之外,自己应长乐公主之情不得不释放了长孙冲,谁也不会认为两人当真就尽释前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若是长孙冲被杀,他房俊自然是头一号的嫌疑犯——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房俊的确有杀掉长孙冲的理由和动机。 问题是……这特么不是他干的呀! 他房俊何等样人,既然答允了长乐释放长孙冲,那就肯定会放其归去,明面上放了却在半路动手脚截杀,岂是他的作风? 他不屑去这么干! 在他看来,长孙冲纵然再是蹦跶,亦不过冢中枯骨而已,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能取了长孙冲的性命,且绝无一丝一毫的破绽与证据。 焉能在这等紧要之关头,做下这等蠢事? 他长孙无忌号称“阴人”,不仅仅城府深沉,更是谋略深远,单说阴谋心机,便是房玄龄亦要膛乎其后,甘拜下风。 他能看不透这其中的蹊跷? 却偏偏还要借着由头打上房家的大门,这明显就是想要将事情闹得不可收场,以此来狙击房俊进入军机处! 想到这里,房俊怒火升腾,一脚踹翻了椅子,怒喝道:“岂有此理!欺我房家无人乎?” 大步走到门口,正欲出门,便见到卫鹰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来,见到房俊,大声道:“二郎,长孙家的私兵已经围住了衙门,扬言要取你性命!” 房俊愣了一下,气得居然笑了起来:“很好!长孙无忌是打算撕破了脸面亦要将某狠狠的压制住,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很显然,长孙无忌唯恐李二陛下偏袒房俊,自作主张先将事情闹开了再说。 若是长孙冲当真死了,除非活捉凶手,否则房俊这个锅就算是背定了,在嫌疑未能接触的情况下,军机处大臣的职位想都别想,能够保得住兵部尚书的职位就算是不错了。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是真的狠! 然而房俊也由此得知,所谓的长孙冲被杀,根本就是瞎扯淡,如果长孙冲当真死了,他长孙无忌反倒不会有这等周密狠辣的安排,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毒蛇一般潜伏起来,时时刻刻盯着房俊,出其不意的给予致命一击! “来者有多少人?” 房俊问道。 卫鹰道:“不下于三十人!” 长孙家乃是北魏六镇之一,以武起家,虽然近些年来愈发在政途闪耀光采,但是根基依旧雄厚,家中私兵尽皆是部曲家将的后代,忠心耿耿自不必说,更是个个历经战阵的厮杀汉。 房俊面无表情,沉声道:“取某甲胄来!” 此事兵部诸位官员尽皆围拢过来,毕竟放纵府中私兵包围冲击衙门这等事实在是太过新鲜,大家好奇之余,也不免暗暗担心。 见到房俊的神情,在听闻他要取甲胄,顿时大吃一惊。 崔敦礼疾声道:“二郎息怒!这分明就是故意激怒于你,一旦你大打出手,岂不是正中那些人的下怀?稳住,别冲动,只要事情不是你做的,迟早会有一个公道,何必急于一时?” 柳奭亦焦急道:“二郎千万不能冲动!一旦你出去与那些长孙家的私兵起了冲突,必有御史言官早已备好了弹劾奏疏,岂非落入敌人彀中?眼下乃是非常时期,如论如何,也应当等到下月朝会之后再行计较!” 他也看出了其中的危险,一旦房俊背负上杀害长孙冲的恶名,一时间又无法洗清,军机处大臣的职位肯定要泡汤。 哪怕再多的人力挺房俊,皇帝也不可能任由一个背负嫌疑的人成为扺掌帝国军政的巨头之一…… 第一百九十四章 你骂我父亲,我打你儿子! 房俊微微颔首,看着面前一张张关切的脸,心里的怒火渐渐平息。 官场之上,皆是利益牵绊,因利益争斗,因利益结盟,当真想要寻到那么一两个志同道合者,难如登天。即便是自己的部属麾下,谁知道又有几人做梦都盼着你跌一跤一蹶不振,然后取而代之? 能够得到一众属下真情实意的关切,房俊觉得自己个官没白做。 他摇摇头,苦笑一声,道:“长孙无忌干打上某的家门,与家父讨要说法,更派遣私兵前来衙门,如此肆无忌惮,显然长孙冲之死或许已经板上钉钉,证据确凿。所以,你们还认为某能够上位军机处大臣么?” 众官员尽皆默然。 的确,以长孙无忌的城府,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焉能这般恣意妄为? 越是城府深沉的,表现得这般冲动莽撞不管不顾,就越是能够引起更大的波澜。 长孙冲的确是钦犯不假,若是缉拿归案,下场很可能就是明正典刑,有死无生。 但假若房俊采取暗杀的手段,那就等同于犯下了大忌——满朝文武,所有的忌讳。 都说法不容情,然而人生于世,岂能无情? 长孙冲遭遇国法制裁,那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但若是死于房俊暗杀之下,那就是悍然坏了规矩! 长此以往,谁还能有一丝半点的安全感? 若是连自己或者自家子侄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这个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眼下的情形便是房俊已然触犯了众怒,除非他能够洗清嫌疑——不然,没人会站在他一边。 即便是皇帝…… 房俊深吸口气,看着诸人道:“诸位关切维护之情,本官感同身受,铭记于心。既然军机处大臣已经成为泡影,那么本官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长孙无忌那老贼大抵是忘了,本官的绰号是什么!一旦本官无所顾忌,他长孙无忌就得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是何等冷酷的报复!” 众人齐齐到吸了一口凉气。 这厮的绰号是什么? 棒槌啊! 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棒槌! 如今丢掉军机处大臣已经成为定局,那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长孙冲之死或许不清不楚,房俊难逃干系,但若当真不是房俊干的,又岂能凭借莫须有的罪名再将房俊的兵部尚书给撤了? 就算政事堂敢于提请将房俊撤职的奏疏,那也得问问大唐百余万虎贲答不答应! 房俊是谁?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横扫漠北、纵横七海的无敌统帅,军中最闪耀的那颗星! 卫鹰和另一个亲兵已经为房俊拿了一套甲胄过来,房俊就在兵部大堂之中脱下外衣,任由亲兵上前为其穿戴甲胄,一边问道:“长孙无忌到了吾家府上,说了什么话?” 那前来报信的房家管事略微迟疑,道:“态度很是愤慨的样子,而且言语之间甚为不敬。” 房俊追问道:“可曾有污秽之言?” 那管事顿了一下,道:“自然是有的。” “哼!” 房俊怒哼一声,怒火中烧。 你演戏也就罢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嘛,不能接受,但可以理解。 但是居然胆敢出言辱骂我的父亲? 简直找死! 那管事道:“二郎何必穿戴这些?咱们快快回府便是,家主让你前去解释,否则长孙无忌定然不肯罢休。” 房俊却道:“某不回家,他长孙无忌难道还敢动我父亲一根毫毛不成?他既然敢追上门去辱骂家父,那么某就以牙还牙,打上他的家门!” 身旁众人都感受到了房俊的滔天怒火,听闻此言,更是一个个心底一寒……所谓的“睚眦必报”,不外如是啊! 片刻之后,房俊穿戴整齐,顶盔掼甲威风凛凛,大步出了大堂,院子里早有人牵来战马,房俊翻身上马,将横刀抽出来,雪亮的刀身闪闪光芒,对着簇拥在他身前的十余名家将部曲大声道:“去年,某率领尔等兵出白道、横行漠北,与薛延陀鏖战北疆,浴血奋战不曾后退一步!如今,有人欺上家门,意欲将吾等之尊严狠狠踩在脚下碾落尘埃,那么今日,某再率领尔等将那等屑小之徒雷霆扫穴,决不能任由尊严落地,任人践踏!” 一众家将部曲热血激昂,振臂大吼:“杀杀杀!” 房俊一手提缰,一手持刀,大叫一声:“随吾杀出去!” “杀杀杀!” 房俊策马来到门前,门子赶紧将大门打开,无比崇拜的看着自家尚书一马当先的杀了出去,身后十余名亲兵部曲各个手持横刀,如狼似虎的紧随其后。 真特娘的霸气啊! 这里是兵部衙门,是皇城,是天子脚下! 结果自家尚书就这么气势汹汹的跃马扬刀,什么赵国公,什么世家私兵,什么国法皇律,在人家眼前不过是土鸡瓦狗耳! ***** 兵部大门外。 长孙家的私兵在一个旁系子弟的带领下径直从皇城东边的景风门闯进皇城,气势汹汹的杀到兵部衙门,叫嚣着要房俊血债血偿。 吓得景风门守兵一边派人跟着,一边派人前往京兆府禀告,请求援兵。 长孙家的子弟领着府中私兵疯狂叫嚣,未几,便听到兵部大院之内传来整齐的喊杀声,不过却并未在意。 这里是皇城,是天子脚下,距离宫门仅仅数步之遥,谁特么敢在这里杀人? 他们叫嚣着血债血偿,一方面是的确怒火填膺,一方面也只是想要将事情闹大,给房俊增加压力。 杀人? 昏头了吧…… 须臾,兵部大门洞开,顶盔掼甲的房俊跃马扬刀的便冲了出来,将长孙家的私兵吓了一跳。 这家伙,想要干啥? 集体懵然之中,便听到房俊在马上大喝一声:“纠集匪众冲击朝廷中枢,意欲杀害朝廷命官,此乃死罪!尔等速速放下武器跪地束手就擒,若敢反抗,杀无赦!” 在他身后,十余名亲兵部曲各个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紧随其后,大呼道:“杀无赦!杀无赦!” 长孙家的私兵尚且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不是他们前来挑衅房俊么?怎地现在房俊倒是反客为主了? 未等他们明白形势,房俊的战马已然到了面前,在马上将横刀反转,再猛地下劈,狠狠的劈在当先一个长孙家子弟的头上。 那人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惨叫便软软的晕倒在地,头顶鲜血奔流,糊了一脸。 长孙家的私兵都傻眼了,这特么还真的杀人呐? 太疯狂了吧! 这可该怎么办?大家的接到的命令只是冲进皇城,在兵部衙门之外叫嚣挑衅,可也没说杀了房俊啊! 但是眼下房俊如同疯虎一般策马冲入阵中,总不能任人宰割吧? 便有人不得不拿起手中的兵器予以格挡…… 结果他这么一举动兵刃,房俊立即大叫道:“持械反抗,意欲杀害朝廷重臣,杀!” 策马向前,手中横刀一斩,便将那刚刚举起兵刃的私兵头颅砍掉,斗大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犹如喷泉一般喷涌起一尺多高,再洒在地上。 这一下兔起鹘落,待到长孙家私兵看清楚,自己的同伴已然身首异处,横尸地上。 这是真的杀人啊! 不知是谁一声惊叫,赶紧举起手中兵刃抵抗。 房俊则双眼一亮,手里的横刀横砍竖斩,身后的亲兵部曲也虎入羊群一般凶狠杀戮,长孙家的私兵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却依旧被当场斩杀了十余人。 长孙家虽然以武起家,这些私兵都曾身入军伍,但如何敌得过房俊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杀敌无数的精锐部曲? 片刻之间,兵部大门之外横尸处处,鲜血横流。 不仅仅是兵部官员看傻了眼,就连闻到声音之后赶来瞧热闹的别的衙门官员亦是尽皆咋舌,心脏怦怦乱跳! 这个房二当真是个棒槌,此地乃是皇城,这般杀戮是想造反呐? 不过等到凑到跟前,闻听兵部官员说起是这些人闹事且举起兵刃反抗抓捕在先,便不由得纷纷点头。 冲击朝廷中枢本就是大罪,房俊带兵缉拿名正言顺,这个时候你还敢举起兵刃反抗,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卫鹰砍翻了一个私兵,看着身后策马的房俊,大声问道:“二郎,追不追?” 房俊摆摆手,还刀入鞘:“这些小喽啰,就是尽数杀了,长孙无忌焉能肉痛?他不是到了某的家中辱骂某的父亲吗?那咱们就去他的府上,他骂我爹,我就打得他的儿子管我叫爹!” 第一百九十五章 打脸太快 房俊当先而行,亲兵部曲从衙门里牵出战马,纷纷翻身上马紧随其后,一标骑兵就这么策马扬鞭自皇城之内当街疾驰,风驰电掣一般赶到天街东头的景风门。 景风门的守兵刚刚被长孙家的私兵冲过去,先是紧闭城门,然后派人前往京兆府通禀,此刻司兵功曹程务挺刚刚赶到,在门楼上往下一看,当先马上正是房俊,不由得趴在箭垛上大声问道:“二郎,可是发生何事?” 房俊还担心景风门关闭,自己出不去,见到是程务挺,顿时大喜,扬声道:“长孙无忌这个老贼欺人太甚,派人前往兵部衙门想要杀我,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程务挺一听就乐了,长孙无忌再是蛮横,焉敢在皇城之内杀人? 很显然房俊这是就题发挥,想要搞事情…… 当即吩咐守门兵卒:“速速打开城门!” 守门校尉苦着一张脸:“这个……程兵曹,不好吧?这里可是皇城,天子脚下,太极宫就在旁边呢……他们这出出进进骑马扬刀的,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末将项上人头不保啊!” 程务挺拍拍他的肩膀,劝道:“何必这么当真?瞧瞧都是谁在闹事,无论赵国公亦或是房少保,哪一个会谋反作乱?不过是这两位之间的意气之争,咱们还是躲远点,以免牵扯进去,遭一场无妄之灾。放心,有我在这里呢,一切责任我来扛!” 守门校尉顿时放下心,挥手命令手下兵卒打开城门,看着房俊率人自城门洞呼啸而过。 他又岂不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道理? 只是他负责把守景风门,这一伙一伙的出出进进搞事情,他若是放任不管,事后难免受到追究,既然程务挺将责任揽过去,他自然乐得轻松。 说到底,皇城诸门与宫城不同,后者乃是皇帝亲自掌控,前者则要受到京兆府的节制,程务挺可是他实实在在的上司…… ***** 房俊率领亲兵部曲出了景风门,沿着长街疾驰一段路程,再折而向北,便到了崇仁坊。 崇仁坊内居住这诸多官员,但是最大的两家的便是长孙府、房府,几乎占据了整个里坊一半的房子。 房俊没有返回家中,长孙无忌既然想要闹,那就由着他,他才不信长孙无忌敢动他老爹房玄龄一根毫毛,既然如此,那自己就直接打上长孙家的门去! 看守坊门的兵卒们都聚在门前,时刻关注着梁国公房府那边的情形,时不时窃窃私语,交谈着猜测心得。 “哎!听说了没?刚才有人听见赵国公大喊什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们说说,难不成是这房家欠了长孙家的钱?” “你是不是傻?房二郎那可是咱大唐头一号的富豪,房家的钱仓库里头都快堆不下了,岂能欠下长孙家的钱?” “既然不是欠钱,那难道是出了人命?” “你说对了,刚刚有前去劝架的官员出来之后说,是长孙冲被房二郎给杀了,赵国公上门报仇!” “那长孙冲不已经是朝廷侵犯了么?他犯下的可是谋逆大罪,枭首都是轻的,搞不好就得车裂、凌迟,早已人人得而诛之,凭啥还让房二郎偿命?”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那长孙冲的确是犯下死罪,但房二郎非是光明正大将其缉拿予以问斩,而是派出部曲死士,前脚在终南山释放了长孙冲,后脚就偷偷的跟上去,在河间府那边的运河上将长孙冲给弄死了,连带着一船人都死无全尸。” “为何你知道的这般清楚?” “我……这个……我也是听说的。” …… “喂喂喂,尔等何人,胆敢纵马入坊,速速下马……哎呦,是房二郎啊,您这是想要回府?” 看守坊门这些兵卒正在八卦着从各处探听来的消息,便见到房俊带着亲兵部曲气势汹汹的杀到坊门,尽皆吓了一跳。 瞧瞧这顶盔掼甲杀气腾腾的,莫非是听闻了长孙无忌打上门的事情,这就要跟长孙无忌来一个你死我活? 可马上的房俊根本懒得搭理他们,一提缰绳,战马一声长嘶,四蹄迈开便冲进了坊门,身后亲兵部曲策骑紧随,十余匹战马的铁蹄踩踏在坊间石板路上,一阵闷雷也似的轰鸣, 兵卒们阻拦不得,也不敢阻拦,眼睁睁的看着房俊直冲入坊,只能在后边望着背影啧啧称奇。 “哎哎哎,房二郎没有回府……他他他,他怎么跑去赵国公府了?” “娘咧!这棒槌该不会当真恼了,想要闯进赵国公府拼杀一通吧?” “别瞎说,那可是赵国公府,当朝一品!” “当朝一品又怎样?当初房二郎那可是敢马踏韩王府的,韩王殿下不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陛下也视若不见?” “你这话说的,韩王那是房二郎的姐夫,打打闹闹那是家事,陛下管那闲事干嘛?赵国公不一样,那可是勋臣第一的存在……哎呦额滴娘咧!还真的要杀进门啊?” …… 他们瞎扯淡的功夫,那边房俊已经杀到了赵国公府门前,马不停蹄,直接策马跃上门前的石阶,然后双手持缰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前蹄落下的时候狠狠踹在关闭的府门上。 “砰”的一声巨响,虚掩着的府门被战马踹开,紧接着,房俊便策骑冲入赵国公府。 府内一片惊怒喝骂,家丁奴仆纷纷围了上来。 房俊策骑站定,任由胯下战马打着响鼻蹄子刨着地上的泥土,手指着赵国公府众人道:“你们长孙家很嚣张是吧?来来来,今日某房二向长孙家的诸位公子决斗,不敢上前的,你们就跪在小爷面前喊声爹爹!” 说着,他翻身下马,身后亲兵部曲亦是纷纷跃下马背,簇拥在房俊身后,紧紧守住大门,不让长孙家的人关上门。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怒叱道:“此乃赵国公府,房二郎,你太放肆了!” 话音刚落,房俊劈手就将手里的横刀丢掷过去,正中那管事的面门,那管事猝不及防,惨嚎一声仰天倒地,面上鲜血横流。 长孙家众人又惊又怒。 房俊骂道:“你特娘咧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小爷面前说话?怎么着,只许你们长孙家去我房家闹事,就不准我房二来你们长孙家?快去将长孙无忌的儿子都给小爷叫出来,小爷要与他们决斗!” 长孙家的奴仆家丁敢怒不敢言,都知道房二实在是太横了,他们这些哪里敢招惹? 有人赶紧去请几位公子…… 没片刻,长孙润一瘸一拐的从府内跑出,见了房俊,便上前惊问道:“二郎,何故闯到吾家门上?” 他先前被房俊所伤,这些时日在府中修养,尚未痊愈。 两人也算有那么一丝丝的交情,但近日房俊完全没打算给任何人的面子:“你们长孙家含血喷人,闹到吾家,这口气某咽不下去!不过咱是讲理之人,不做那等贼喊捉贼的把戏,现在向你们长孙家的兄弟发起决斗!打赢了某,跪地给你们赔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被某打赢了,那就跪在某的脚下,叫一个爹爹!” 长孙润俊脸通红,怒道:“房二,你欺人太甚!” 房俊不屑道:“你很生气?呵呵,你爹跑去吾家闹事,你们就能认为理所应当,某现在前来规规矩矩的挑战,汝却说某过分?懒得跟你们这些伪君子废话,汝是不是第一个来?” 说着,活动一下双手,亮开架式。 长孙润吓了一跳,前些天他被房俊一个照面就给撂翻在地,直到现在伤势仍未痊愈,若是硬上,岂不是记吃不记打? 可人家打上门来,提出挑战,若是胆怯不敢应战,那长孙家的脸也就丢尽了…… 正自犹豫之间,只听身后有人一声大喝:“我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打脸太快(续) 房俊循声看去,便见到五六个锦衣青年正从府内急匆匆走过来,一个个面上尽是愤慨。 堂堂长孙家,如今却被人打上门来,简直岂有此理! 无论是谁,今日若是不能将其折服,长孙家的脸面往哪里搁,日后天下会如何嘲笑长孙家? 当先一人大步走到长孙润的身后,大声道:“十二弟暂且退开,让为兄来会一会这个棒槌!” 长孙润正自下不来台,闻言心中一松,忙道:“堂兄小心这些!” 那青年面露不屑,道:“区区纨绔,不过是仗着父辈之余荫而幸进,又能有什么真本事?” 大步上前,站到房俊对面。 房俊定睛一看,自然识得此人…… 此人名叫长孙嵘,乃是长孙无忌幼弟长孙安业的儿子。 长孙无忌与长孙安业同父异母,在长孙晟死后,长孙安业伙同其母将长孙无忌与文德皇后赶回他们的舅舅高士廉家。李二陛下即位之后,文德皇后不计前嫌,礼遇长孙安业,由右监门率升职为右监门将军。 贞观元年,利州都督义安王李孝常与右武卫将军刘德裕及其外甥统军元弘善、监门将军长孙安业等人,密谋借助禁军反叛,李孝常等人被处死。 因为长孙皇后求情,安业得以免死,举家流配到巂州。 这长孙嵘便是在巂州长大,自幼便被流配军中,武力超群性情剽悍,很快便崭露头角。文德皇后念及亲情,便在长孙安业死后恳请李二陛下,将其家人赦免返回关中。 长孙嵘感念文德皇后的仁爱,也知道当年之事是自己父亲有错在先,兼且如今文德皇后与长孙无忌权倾天下,故而一心一意报效恩情。 此刻房俊打上赵国公府,当面挑战,固然身边尚且站着长孙涣、长孙温这两兄弟,亦要毫不犹疑的站出来。 他不觉得自己是房俊的对手,毕竟这位棒槌的战斗力在长安纨绔圈子里赫赫有名,但输了可以,认怂不能。 最重要的是态度问题…… 房俊缓缓点头:“汝虽然非是长孙无忌亲子,但好歹也算是长孙家的子弟,行吧,小爷就领教一番!” 长孙涣在一旁高声道:“二郎,这又是何必?大兄如今惨死,阖府上下正在筹备丧事,你本是最大嫌疑之人,非但不知避讳,反而要上门闹事,真当吾长孙家任人鱼肉吗?你我好歹相交一场,不如暂且退去,此事自有陛下裁决!” 长孙家上下尽皆激愤,颇有同仇敌忾之意。 房俊嗤笑一声,瞪着长孙涣道:“长孙冲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当初长孙澹暴卒,你们长孙家便冤枉是我所杀,如今长孙冲死了,你们还是要推在我身上……是不是你们长孙家往后没死一个人,都是我所杀?是不是你们长孙家的媳妇偷汉子,都特么是小爷干的?” 长孙家众人必然大怒,这特么是人话么? 肆无忌惮的辱骂啊! 长孙涣脸上真红真白,变幻莫测,怒叱道:“放屁!” 房俊摆了摆手,道:“真以为你背地里做得那些事情,小爷就一概不知?只是不愿与你计较罢了!你我的交情,自今日起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长孙涣咬着牙,不敢再说。 谁特么知道这个棒槌到底知道多少他的事情?万一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被这厮知晓,这个时候不管不顾的说出来,那他的世子之位恐怕就要成为一场空…… 房俊看着长孙嵘,道:“来吧,让某称称你的斤两!” 长孙嵘也不客气,脱去外袍,活动一下手脚,大吼一声,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 他身材高大,虽然并不壮硕魁梧,但是手长脚长,这一下动如脱兔,斗大的拳头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房俊面门。 房俊身经百战,不慌不乱,脚下向左侧一滑,上身微微侧过,伸出手一下子抓住长孙荣的手腕,继而右腿提起,一个膝撞便撞向长孙嵘的小腹。 长孙嵘急忙奋力撤回手,想要闪避已是不及,只能扎稳马步,双手向下挡在小腹之前。 若是这一下被撞实了,保准五脏六腑都能给撞碎了…… 然而即便他挡住了这一下,依旧不好受。 房俊的膝盖好似铜浇铁铸一般,这一下狠狠的撞在他向下封挡的手上,一股庞大的力量迅即涌来,撞得长孙嵘的手臂不由自主的贴在自己小腹之上。 这一下,相当于房俊的膝撞依旧得逞,只不过是隔了长孙嵘的手臂,但是力量依旧不小。 长孙嵘闷哼一声,马步不稳,噔噔噔连退两步,尚未缓过气来,眼前一花,房俊已经箭步上前,侧身一个鞭腿狠狠的扫向自己的脑袋。 娘咧! 这厮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长孙嵘只得再一次竖起小臂挡在自己头侧,然后脚下站稳,试图挡住房俊这一下之后反击其大开的空门。 然而他估计有误,明知道房俊的力量太强,却妄想着用一只手当着这一击鞭腿然后伺机反攻…… 这一击鞭腿狠狠的扫在长孙嵘竖起的手臂上。 跟刚才那一招一般无二,长孙嵘的反应的确够快,战术也绝没有问题,但房俊的力量实在是太强,手臂根本承受不住这股大力,顺势之下狠狠的撞在自己太阳穴上。 “砰!” 旁人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声响,房俊的鞭腿狠狠扫在长孙嵘的小臂上,长孙嵘自己却是脑子如遭锤击,“嗡”的一声头晕目眩眼前一黑,脚下再也站不住,踉跄几下一屁股坐倒在地。 长孙兄弟大惊失色,急忙抢上前去扶住长孙嵘,纷纷惊问:“尚且安好?” 长孙嵘脑子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金光,懵懵然完全不知身在何处,好半晌都没缓过劲儿来…… 围观的长孙家奴仆家丁各个目瞪口呆。 长孙家以武起家,虽然近些年渐渐向着文官的方向发展,试图在朝堂之上掌握更多的权利,但是根子却也没有完全丢掉,不仅仅长孙家的子弟自幼习武,便是府中也多有曾身入军伍的家将私兵。 这些人都是有眼光的,看出房俊完全就是凭借超强的力量碾压长孙嵘,所谓一力降十会,即便再是高明的技巧、深厚的经验,都难免要备受钳制,最终落败。 况且,人家房俊也不仅仅是力气大,这些年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战争之上冲锋浴血,又岂是白给的? 房俊撂倒长孙嵘,觉得身体甚是兴奋,战意浓郁,便大声喝问道:“还有谁?” 长孙兄弟面面相觑…… 虽然自幼便曾习武,但是长孙家的兄弟都没有上过战场,只凭借花拳绣腿,如何能是房俊的对手? 武力值最高的长孙嵘尚且一个照面被给撂翻在地,何况是他们…… 但是认怂也不行。 前脚父亲长孙无忌刚刚去了房府,后脚房俊就带人气势汹汹的杀过来,很明显就是来打长孙家的脸。 此事退缩,长孙家颜面何存? 可如果打输了呢? 依旧没面子…… 可以说,当房俊出现在长孙家的门口,并且叫嚣着要与长孙家的诸子决斗,便已经占据了先机,除非能够将房俊击倒,否则无论长孙家应战与否,都不可避免被房俊狠狠打脸的事实。 不上,那长孙家就是一群怂包,被人欺上门来尚且不敢予以回应; 上,却偏偏打不过这个棒槌,照样被人说成长孙家就是一群废物,这么多人奈何不得一个房俊…… 长孙兄弟互视一眼,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本以为父亲前往房家能够狠狠的折辱房玄龄,打一打房家的脸面,压制其嚣张的气焰,却不曾想居然演变成“互打”的局面,父亲长孙无忌固然此刻在房家气势汹汹压倒了房玄龄,但是自家这边却立马被反打。 这波打脸不仅在意料之外,而且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第一百九十七章 剑拔弩张 房府正堂之内,剑拔弩张。 长孙无忌站在堂中,一张圆脸满是悲愤,一双眼珠子血红的瞪视着面前的房玄龄,声嘶力竭的厉声喝问道:“你我共同辅佐陛下二十余载,虽算不得肝胆相照,且也彼此投契,精诚协作。吾长孙无忌是个小人,世人皆骂吾阴险狡诈、城府深沉,但你房玄龄却是公认的君子,两袖清风温润如玉,如今却是你房玄龄的儿子坐下这得恶毒之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房玄龄面沉似水,一声不吭。 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致仕之后他便深居简出,几乎就连房俊在官场上的事情亦少有过问,一门心思含饴弄孙、编纂字典,却不曾想居然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他相信的自己的儿子,二郎虽然混账了一些,但是绝对有底线,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断然不会贸然派人杀害了长孙冲。 但是以他对长孙无忌的了解,若是没有真凭实据,焉敢这般打上门来当面怒叱? 爱子惨死,这个时候长孙无忌心智已失,说话做事难免冲动鲁莽,他感同身受,所以不愿意与长孙无忌当面争执,甚至爆发冲突。 待到冷静下来,举证列据,事情自然有所分晓,该是谁的错谁就去承但,这个时候吵吵嚷嚷有什么用? 然而他能忍,卢氏忍不了…… 这位坐在一侧的房家当家主母可不是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的,范阳卢氏那可是天下一等一的望族,身为卢氏的嫡女,才不会在长孙无忌面前露怯! 卢氏当即反唇相讥道:“空口无凭,赵国公岂能这般污蔑吾家二郎?” 如今的房俊早已成为她这个母亲心目当中的骄傲,就连房玄龄平素教训房俊几句,她都心里难受,焉能任凭长孙无忌这般指责? 长孙无忌道:“此事有青州水师数百人亲眼目睹,行凶的刺客捉住了好几个,尽皆指证背后主谋乃是房俊,证据确凿!” 卢氏毫不退缩:“既然证据确凿,赵国公自可去陛下面前、去大理寺讨个公道,却要跑来吾家作甚?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吾房家子弟顶天立地,若是做了,自当勇于承担,若是没做,天王老子也别想污蔑!” 长孙无忌须发箕张,怒道:“妇道人家,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卢氏大怒,“砰”的一拍桌案,霍然起身,怒视长孙无忌道:“妇道人家又怎么了?妇道人家也读过书、明事理,却不似尔等道貌岸然之辈信口雌黄污人清白!再敢聒噪,信不信老娘挠花你的脸?” 母老虎气势汹汹,即便是面对当朝太尉赵国公,亦是半点不虚! 长孙无忌气得胡子直翘,转而怒视房玄龄:“汝家之家教当真堪虞,难怪能教育出那等穷凶极恶之徒!” 卢氏不虚,他却虚了…… 他今日前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将这件事情弄得满城风雨,不可收场,以此将房俊连带着房家的名声彻底败坏。 只要能够阻挡房俊进入军机处,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 事后真相如何,又有什么紧要的? 但是面对卢氏,即便他看上去理直气壮,也不敢生硬的怼回去。这位是长安城名闻遐迩的“悍妇”,面对皇帝的时候都不曾退让,岂能惧他长孙无忌? 再者说,先前就有房俊的媳妇儿将令狐德棻那老二挠了个满脸桃花开,导致令狐德棻的声望一落千丈,成为长安笑柄,他可不想步上令狐德棻的后尘…… 说起来,房家的媳妇似乎都有“悍妇”的传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万一这泼妇当真扑上来将自己挠的不成样子,他长孙无忌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尤其是以往真相揭露…… 简直不敢想。 所以他只能将矛头再一次对准房玄龄,并非是房玄龄看上去文质彬彬细声细气的好欺负,实在是这人是个真正的君子,是君子那就得讲理,而他长孙无忌目前正巧就占着理呢…… 有胜无败。 房玄龄的确是君子,狡辩非是他所擅长,谋略亦是有所欠缺,但是他生性严谨,早已意识到今日长孙无忌登门闹事不同寻常。 所以面对长孙无忌咄咄逼人的喝骂质问,他一直淡然处之,缄默不语,此刻听闻长孙无忌的话语,心中火气升腾,生硬道:“吾之家教,不劳赵国公费心。倒是赵国公为何不能想想前车之鉴呢?当初长孙澹暴卒,有人陷害吾家二郎,赵国公便认准了吾家二郎是凶手,但最后事实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如今长孙冲被害,赵国公又亟不可待的登门寻一个公道……汝想要个什么公道?帝国自有法度,若吾儿当真杀人,自有有司审判、陛下裁决,是杀是剐,吾毫无怨言。但是在此之前,任何人亦不得污蔑指责吾儿,否则,休怪吾命令家中奴仆将赵国公打将出去!” 这一番话全无房玄龄平素温文尔雅的气度,显然是的气急了。 卢氏顿时心怀大畅,只觉得还是自家男人厉害,别看平时不吭气,但是关键时刻就是能够说到点子上! 她振奋道:“没错!你们长孙家死一个儿子就往吾房家身上扣,是不是往后再死一个,还是吾房家人做的?” 这话太毒了…… 气得长孙无忌脸色铁青,正欲说话,忽然身后有家将急匆匆跑来,到了身边凑近了说到:“家主,大事不好,那房二带了亲兵部曲打上府门,扬言向诸位郎君挑战,还说……” 长孙无忌心说房二那小子还真是个棒槌,这么大的事情不想着先回家处置,反而直接打上长孙家去了? 娘咧! 真是个棒槌啊! 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那凶徒还说了什么?”长孙无忌沉声喝问。 卢氏听清了两人的对话,顿时大骂:“骂谁是凶徒呢?你们长孙家的男丁各个都是凶徒!” 她虽然剽悍,却绝对不傻,特意说明“你们长孙家的男人”,否则打击面太大将文德皇后给裹挟进去就不好了…… 长孙无忌懒得理她,也不敢离她。 家将嗫嚅了一下,道:“……他还说,家主敢跑到房家跟梁国公撒疯,他就去咱们府上,打得诸位郎君管他叫爹爹……” “哇呀呀!” 长孙无忌气得血脉逆流,简直此有此理! 自家儿子“被害身亡”,作为嫌疑最大之人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惶恐惊惧,不想着赶紧回到府上与父亲房玄龄商议,却反而大摇大摆的跑去长孙家,指名点姓要打得长孙家的郎君一个个的都喊他“爹爹”? 此子实在是太过嚣张! 长孙无忌瞪着房玄龄,戟指道:“看看你养的好儿子!害了吾家大郎不说,还跑去家中打砸生事,真当吾长孙无忌好欺负骂?” 房玄龄也无语了。 这混小子难道还没有认清事情的严重性么?他相信长孙冲不是房俊所杀,但是这其中谁也不知道尚有一些什么纠葛,万一最后能够牵扯上关系呢?那可就洗都洗不清了! 尤为重要的,这般闹下去,影响着实太过恶劣,运作了很长时间的军机处大臣之位怕是就要丢掉……嗯? 房玄龄猛然一惊,有些醒悟过来。 他领会到这件事情的重点——哪怕此刻房俊老老实实等候审讯,军机处的位置就能够保得住么? 长孙无忌既然敢于气势汹汹的打上门来,显然就是想要将这件事闹至不可收拾的局面,使得陛下想要弹压都压不住,最后不得不启动三法司调查这件凶案,而作为凶案最大的嫌疑人,加上朝野舆论的压迫,房俊如何还能够成为军机处大臣的候选呢? 等到军机处大臣的庭推结果出来,无论最后三法司审查的结论如何,房俊都已经失去了进入军机处最好的时机。 而这一耽搁,有可能就是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 十年之间,足以使得朝局历经一次沧海桑田一般的变化,一步迟步步迟,房俊再想要进入朝廷的中枢之内,需要的不仅仅是契机,更需要时间。 这个长孙无忌,真是太歹毒了,居然利用自己儿子的惨死亦要死死的压住房俊进入帝国中枢…… 第一百九十八章 破罐子破摔 意识到长孙无忌之歹毒的同时,房玄龄也明白了自家二郎没有先回家,反而直接跑去大闹赵国公府的用意——反正军机处我是进不去了,那么咱就破罐子破摔吧,你不让我好过,那我就狠狠的打你的脸! 打得你牙掉了也得往肚子里头咽! 你长孙无忌不讲理跑到房家大吵大闹弄得房家颜面尽失,可我房二却是光明正大的向你的儿子们挑战,关中尚武之风起始于春秋战国,“决斗”之风千百年来盛行不辍,一向被视为“勇武”之象征,你们长孙家若是怕输,那就乖乖认怂,若是想要保存颜面,那就应战——可是若打输了,尤其是长孙无忌的儿子们全都输了,那长孙家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说到底,房俊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嫌疑犯”,在三法司未曾定罪之前,他想干啥就干啥! 想通了此节,房玄龄轻轻吐出一口气,但是胸臆之间却依旧郁闷。 天下人尽皆称呼自己为“宰辅之首”,一代贤相,可是致仕之后却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受人这等诬陷,到手的进入中枢的机会都不得不白白丢掉…… 自己这一辈子,到底混了些什么? 房玄龄羞恼交加。 以前,他一直劝着房俊要迈稳步子,要循序渐进,但是如今眼睁睁的看着儿子有了一步登天直入中枢的机会,却又被人硬生生的以这等手段所狙击阻止,身为父亲,焉能不怒? 这种赤裸裸当面打脸的境遇,是他这风光荣耀的一生所从未经历过的。 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曾经扺掌朝堂、权倾朝野的一代大佬? 房玄龄觉得自己心底升腾而起的火气有些压不住了,他也不想压,自己兢兢业业一生,到头来却还要受人蹬鼻子上脸以为软弱,早知如此,那还不如就像自家儿子那样,看谁不顺眼,怼了再说! 而且长孙无忌这张圆脸此刻义正辞严激愤难当的神情实在是令他作呕…… 为了避免自己当场吐出来,房玄龄做了一件他连做梦都未曾想过能够做出来的事情——他反手便将茶几上的茶盏抄了起来,然后狠狠的砸在长孙无忌的脸上!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三五步,房玄龄虽然老迈,但年轻时亦是仗剑游侠的好儿郎,身子底子并不差,这一下卯足了劲儿,那茶盏瞬间飞到长孙无忌的圆脸上,“啪”的一下砸的粉碎。 鲜血一瞬间便迸流而出…… 此刻房府大堂之上,无论是长孙无忌带来的家奴私兵,亦或是房家的家将奴仆,对于房玄龄这一下尽皆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待到见了鲜血从长孙无忌额头上汩汩而出,这才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长孙无忌自己也被这一下砸懵了…… 他千算万算,算出了房玄龄所有能够拿出来抵挡搪塞的话语,并且对此前思后想做出了专门的针对,却没算出卢氏剽悍无论,污言秽语胡搅蛮缠,更未算出一辈子温文尔雅以德服人的房玄龄,能够犹如市井地痞那般动手打人…… 他觉得脑袋晕晕的,脚下站立不稳,踉跄一下,幸得随同前来的奴仆惊呼之下上前搀扶,这才没有到底。 觉得脸上一阵湿热,伸手一抹,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愈发晕得厉害了…… 长孙家的家奴私兵见到家主被打伤,惊骇之余怒火冲心,咱们家大郎都被你们家房二给害了,家主上门理论,又遭此毒手,真当咱们长孙家无人乎?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房老二,吾与你拼了!” 张牙舞爪的便向房玄龄冲了过去,大堂内房家的家将焉能任由他伤了家主?早在房玄龄掷出那一个茶盏的当口,三郎房遗则便已上前挡在父亲面前,唯恐长孙无忌暴走伤了父亲。 此刻见到长孙家的奴仆冲上来,房遗则一面护住身后的父母,一面大叫道:“打!给我打!胆敢在吾房家大堂之内行凶,打死了有老子给你们盯着,往死里打!” 房家家将一拥而上,眨眼间便将人数少的长孙家众人围在当中。 亮刀子是不可能,没到那个程度,但是棍棒拳脚却好似下雨一般倾泻在长孙家诸人身上,房遗则拽过来两个家将看护父母,自己跑到后堂寻了一根门闩,然后钻入人群当中,趁着长孙家家奴不备,照着晕乎乎的长孙无忌脑袋就是一下子…… 后边的房玄龄看得清清楚楚,魂儿都快吓飞了,慌忙喝止:“住手!” 卢氏却大声道:“让他打!照我说打得好,人家都欺负上门了,你还要讲究那些道理不成?” 房玄龄跺足长叹。 这婆娘剽悍得过了头,打人没事,但打死人就有事了啊! 长孙无忌是谁? 那是帮助李二陛下开拓皇图霸业的首功之臣,若没有他当年引领所有关陇贵族坚定的站在李二陛下身后,为李二陛下开疆拓土横扫群雄,为李二陛下在玄武门之夜鼎定京畿,焉能有李二陛下的今日? 无论李二陛下与长孙无忌之间的争斗如何激烈,从始至终,李二陛下都未曾否认抹煞过长孙无忌的功劳,这也是否认抹煞不了的! 今日长孙无忌固然因为长子之死迁怒于房家,故而做出这等上门理论之事,他是拼着自己亏理亦要将事情闹大,阻断房俊的上进之路。 反正身为功勋之首,因为丧子心切,从而做出一些出格之事,谁都能够理解吧? 而房家将长孙无忌打一顿,甚至房玄龄将茶盏砸在长孙无忌的脸上,亦是情有可原——你都闹到人家正堂里了,还不准人家反抗了? 但若是因此将长孙无忌打死,那可就完完全全犯了大错! 李二陛下再是偏袒房家,也不可能坐视长孙无忌被打死而无动于衷,哪怕只是给故去的文德皇后一个交待,也势必要严惩房家! 怎么严惩呢? 房玄龄同样是帝国功勋,况且已经致仕,总不能将其也杀了吧?山东世家也不干呐!那样一来,关陇贵族和山东世家将会因此站在对立面,矛盾完全激化,整个帝国都将陷入动荡之中! 不能处置房玄龄,但是又必须给长孙家、给关陇贵族一个交待,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房玄龄的儿孙们倒霉了…… 可以想见,一旦长孙无忌死在房家,那么自此之后,房氏子孙有唐一朝都将仕途断绝,即便是房俊,亦难免一个流放发配的下场,今生今世,永不叙用…… ***** “你说什么?” 李二陛下愕然看着面前的李君羡,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耳鸣幻听…… 长孙家的私兵包围了兵部衙门,要让房俊偿命? 房俊怒而拔刀,斩杀了数名长孙家的私兵,然后又带着亲兵部曲打上长孙府,扬言向长孙家的诸位郎君挑战,要打得他们喊爹爹? 最离谱的是,长孙无忌因为长孙冲惨死,故而冲去房府找房玄龄理论,却因言辞激烈,先是与卢氏冲突,继而被房玄龄带领家将给打晕了? …… 李君羡满头大汗,疾声道:“陛下,如今整个皇城以及崇仁坊已经乱成一团,京兆府派出衙役巡捕予以镇压,整肃秩序,这些尚且好说,但是……赵国公如今尚在昏迷,人事不省,房驸马更是率人在赵国公府之内要将长孙家诸位郎君尽皆折辱……该当如何处置?” “砰!” 李二陛下狠狠将茶盏掼在地上,怒骂道:“如何处置?统统给老子抓起来!皇城之内就干大动干戈,视朝廷法度为何物?还有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娘咧!两个老东西当朕死了不成?” 李君羡愕然:“赵国公和梁国公……也要抓?” 这两人那可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不问清楚了,他可不敢贸然就给抓起来。 李二陛下勃发的怒气顿时一僵。 这两人也抓起来? 那整个长安城……不,整个大唐怕是都得乱起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威压满门 李二陛下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当,极易引起关陇贵族与山东世家的对立,以往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矛盾会被彻底的激发出来,整个帝国都会跟着动荡不安。 虽然房玄龄平素与山东世家走的并不近,但是其出身便注定山东世家的烙印无法抹去,这也是为何李绩素来坚定的支持房玄龄父子的原因所在——对于政治上并无太大追求的李绩来说,一旦房家倒下去,那么他将会成为山东世家在朝中唯一的旗帜,必须直面关陇贵族与江南士族。 这是李绩绝对不愿意面对的局面,他没有“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野心,更没有替山东世家张目的动力。 但是一旦身为宰辅之首的李绩也被卷进来,那么事情几乎无法控制。 山东世家,关陇贵族,江南士族,军方……诸般势力将会尽皆席卷,朝局将会面临一场超强规模的风暴。 一场强劲的洗礼迫在眉睫。 李二陛下剑眉紧蹙,坐在御案之后沉吟不语,忧心忡忡。 良久,李二陛下才说道:“即刻派人前往赵国公府,将房俊待到此处,朕有话问他。派人护送赵国公返回府邸,切记要沿途警戒,以免房俊那小子暗中下手,让太医署调派太医前往赵国公府为赵国公诊治,然后安抚一下梁国公,就说朕稍后亲自登门。” 李君羡觉得信息量有些大,不过也不敢多问,赶紧领命而去。 待到李君羡离开,李二陛下又将王德叫来,吩咐道:“通知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即刻前往军营,弹压一切有可能发生之变故,务必确保关中稳定。” “喏!” 王德面色严肃,知道此番事情太大,不敢耽搁,转身就走。 到了门前,却又被李二陛下叫住:“派人传召太子来次,朕有事吩咐。” “喏!” …… 待到殿内无人,李二陛下依旧面色铁青的坐在御案之后,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心中飞快的权衡着各方有可能引发的反应,以及必须采取的相对应的措施。 身为帝王,掌控朝局,就好比是一场博弈。 一场人与天的博弈。 每一位臣子、每一次事件,都犹如棋子,落在这纵横交错的棋盘之上,每一步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变化,而帝王需要做的,便是操纵这些棋子进退取舍,权衡利弊。 无胜无败之局,方可达致平衡,风云涌动却波澜不惊。 若是有一方胜出,则平衡之势打破,力量失去制衡,最终赫然反噬,一切尽毁。 如今,长孙无忌这一步棋显然已经超脱了李二陛下的掌控,所引发的后果将会在不久的将来产生难以估测的影响,是否能够将其纳入正轨、重归掌握,这就体现李二陛下的帝王之道了。 当然,人毕竟不是棋子,会有自己的思想、更会有自己的追求,岂能甘于忍忍操纵、随意摆布? 所以棋局终究不可能无限制的平衡下去,终有一日会推倒重来。 李二陛下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砰!” 长孙家的七郎长孙净被房俊一个狠狠的过肩摔给掼在地上,声音沉闷,尘土飞扬。 周围的长孙家奴仆私兵顿时发出一声惊呼,分出两人飞快上前将长孙净扶起,一旁早有府里的郎中守在此处,仔细诊治。 房俊喘了口气,只觉得心口堵得这口气无比畅快,环视长孙家众人,大声道:“还有谁?!” 还有谁! 如此霸气嚣张,惹得身后一干亲兵部曲兴奋异常,振臂欢呼。 反观长孙家这边,却是各个横眉立目愤慨不已,脸皮给人家给打得啪啪响,恨不得抄刀子上去给这家伙一个三刀六洞……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直至此刻,所有关于长孙冲身死的消息之中,房俊也仅只是一个重大嫌疑之人,虽然长孙家上上下下都认定了必然是房俊所下之毒手,但没有真凭实据,谁敢当真将一个当朝驸马、兵部尚书、太子少保给杀了? 然而若是不能猝下杀手,又实在是拿房俊没办法。 这厮神力惊人武艺超群,长孙家亲兄弟、堂兄弟一个一个的上阵应对挑战,却一个接着一个的败下阵来,颜面尽失,束手无策。 长孙家上下愤懑不已,一个个脸色犹如猪肝。 这厮分明是杀害大郎的最大嫌疑人,此刻自应当战战兢兢等候三法司的调查,准备接受陛下的怒火,怎地反而这般嚣张,居然还敢打上门来,将长孙家的颜面狠狠踩在脚下蹂躏? 看了看身边鼻青脸肿的诸位兄弟,唯一自顾身份没有下场的长孙涣忍着怒气,上前一步,瞪视着房俊怒叱道:“吾家兄长遭逢毒手,阖府上下尽皆悲愤,汝却这般咄咄逼人,到底意欲如何?” 房俊嗤笑一声,道:“你家兄长横死,与我何干?尔父却要跑去吾家折辱家父,到时要问问你们长孙家意欲何为?” 长孙涣忍着气,他此刻不能与房俊冲突,否则极易演化成殴斗之场面,而房俊的武力值太过惊人,身边的亲兵部曲又各个皆是勇冠三军杀人无算的骁兵悍卒,在不能伤其性命的前提下,怕是无法将其慑服。 反而会越发使得长孙家丢脸…… 深吸一口气,长孙涣道:“家父不过是一时激愤,丧子之痛,痛彻心脾,这才前往贵府讨要一个说法,固然不合法度,却也情有可原……” 话说一半,房俊便听不下去了,摆手道:“停停停,当真是荒天下之大缪,喝着你家死了人,便不管做出何等事情,都要吾家去承担甚至还得体谅一二,是不是?” 一旁的长孙净怒道:“但是不可否认,汝便是最大嫌疑之人!眼下无凭无据,吾等不能将你如何,但若是有朝一日有了证据,老子定要手刃于你,为大兄报仇。” 房俊抬手指着他,道:“汝今年业已成亲,成家立业,可是这言语头脑却好似未断奶的孩童一般,既然知道无凭无据,那汝凭什么在某面前耀武扬威?你说这话,就是找打。” 气得长孙净血气上涌,却又说不出狠话。 他是真怕将这个棒槌刺激得疯了,不管不顾的在长孙家大打出手,到时候将长孙家闹得不成样子,丢脸的还是长孙家…… 长孙涣状似无奈,看着房俊道:“你我好歹相交一场,从小到大交情匪浅,何必这般……” 房俊当即打断他,淡然道:“在下受不起长孙郎君的交情,自今日起,你我情断义绝,井水不犯河水。某房二素来以诚待人,只要是某的朋友,尽皆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可你莫非以为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某不知道?非也!正因为某亦是顾念往日交情,不忍说破,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予以改正,人谁无错呢?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不思悔改,今日甚至于将长孙冲之死扣到某的身上,即便心中明知此事不可能是某做下的,却依旧口口声声将某说成一个嫌疑犯,这就是你所谓的交情?别以为某不知道你们父子心底打得什么主意、耍的什么把戏,某不是软柿子,谁想捏就能捏!想要捏某,那就得做好扎手的准备,流血了,扎疼了,方知后悔!” 这一次,他是真的满腔愤怒。 谁特么知道长孙冲是怎么死的? 那厮自幼便被周围的人吹着捧着,自以为天下第一乃是豪杰降世,活该就得官路亨通权倾天下,一时受挫便隐忍不住,犯下谋逆作乱的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有若丧家之犬。 既然流亡在外,凭借长孙家的能量和影响,只要隐姓埋名足以活得安稳滋润,却偏偏不甘心重返长安,还泄露行藏被各方得知…… 简直就是自己找死。 问题是你自己找死与我何干? 却偏偏要被人弄死了将罪名扣在小爷头上,以此将小爷几乎到手的军机处大臣职位硬生生阻断……真真是岂有此理! 第二百章 悔不当初 一想到军机处大臣的职位即将飞走,房俊便怒火狂升。 为了谋求这样一个直接买入军界大佬地位的职务,自己废了多少心血,谋划了多长时间? 从提出“军机处”这个概念开始,直至推动李二陛下即将于朝会之上庭推众议,再私下运作联络各方舍弃了无数的利益,眼瞅着即将成为大唐帝国军政两界之内数得着的大佬,夯实了自己的根基,却被长孙无忌一脚给踹翻在地…… 这个仇算是结定了。 从今往后,已经不是你们长孙家找不着我报仇的事情了,而是我房俊注定要跟你们长孙家硬怼到底! 害我不能进入中枢? 你们也别想好过! 他的一番怒叱,骂的长孙涣脸上阵红阵白,既是羞怒不已,又是胆战心惊。 这房二说这番话到底是何用意?他说知道了我私底下做的那些事……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事?又知道了多少? 六郎长孙澹之死,最后可是将房俊牵连在内的,若非长了公主为其作证,恐怕房俊很难自证清白。以房俊的脾性,定然对那件事怀恨在心,并且很可能私下展开调查,万一查出自己在其中的所作所为…… 长孙涣冷汗都下来了。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一阵骚动,先前跟着长孙无忌前往房家的奴仆私兵慌慌张张的跑回来,见到门内院中对峙的双方,先是一愣,继而急忙跑到长孙涣面前,悲呼道:“二郎!大事不好,家主被房玄龄那老贼打伤,如今……” 话音未落,但见到房俊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一脚踹在这人腰胯之上,庞大的身子腾云驾雾一般被踹飞出去,继而狠狠跌落在地。 长孙家众人大怒,长孙涣面容狰狞:“尔岂敢再赵国公府放肆?” 决斗是一回事,那是关中的传统,你可不要脸面避而不战,应战了就胜败自负。 但是这般殴打长孙家的家仆,那可就是打长孙家的脸了。 房俊不屑的瞅了他一眼,冷然道:“谁再敢口出秽语,辱及家父,老子就宰了他!” 身后他的亲兵部曲这时候纷纷抽出兵刃,雪亮的横刀刀光森冷,杀气腾腾,似乎只要房俊一声令下,这些人就敢血洗赵国公府! 长孙涣制止了愤怒的家人,挥手招过来另一个家仆,问道:“父亲到底如何了?” 那奴仆一脸愤怒,大声道:“家主被房……房……房相给打了!” 他下意识的也想喊一声“房老贼”的,但是紧接着便见到一旁倒在地上兀自呻吟却爬不起来的同伴,硬生生将“老贼”两个给咽了回去…… 长孙家诸子霍然变色,纷纷惊呼:“什么?!” 这时,一众家仆私兵抬着长孙无忌进入府门…… 长孙家诸子“呼啦”一下纷纷抢上前去,待见到长孙无忌躺在一个门板之上被抬着进来,花白的发髻散乱,头上的梁冠不知掉到何处,一张脸色如金纸,额头一个大口子皮肉翻卷,虽然已经简单处置过了,却从衣袍之上斑斑血迹,便可猜测当时定是鲜血迸流。 长孙家的郎君们眼珠子都红了…… 在他们心目当中,自家父亲就是大唐最有权势、最有智慧的那一个,满朝文武尽皆玩弄于股掌之上,在帝国之内就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形象? 父亲被人给打成这样,身为人子,岂能不怒? …… 房俊也大吃一惊。 在他的心里,父亲房玄龄永远都是那个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长者形象,仁慈祥和,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跟打架、骂人这等事情联系上,从来都是有条不紊的处理好一切不利之事宜。 似这般动手打人,且是将长孙无忌打得头破血流…… 嘶! 父亲威武! 不过转念又一想,长孙无忌这个“阴人”诡计多端奸诈狡猾,该不会是自己将脑袋撞在墙壁上或者柱子上,上演一出苦肉计,以此来陷害自家老爹吧? 儿子被杀了,老子又被打成这样,不仅仅是李二陛下必定新生恻隐,就连那些个贩夫走卒都得心生同情…… 娘咧! 好奸诈的老东西! …… 长孙净刚刚被房俊放倒在地,此刻却浑然不顾双方武力值上的差距,红着眼睛就朝房俊冲过去,大叫道:“老子与你不死不休!” 房俊尚未有所动作,身后的亲兵部曲已经挡在他的身前,手执横刀,杀气腾腾的瞪视着长孙净。 “住手!” 跟在后面的李君羡率领“百骑司”刚刚走进长孙家的大门,便见到房俊的亲兵横刀出鞘杀气腾腾,顿时大吃一惊,赶紧出言喝止。 长孙涣等人亦是上前将长孙净拦下,开玩笑,房俊这个棒槌万一发了疯,那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既然有李君羡在此,就表明事情已经进了陛下的耳中,无论如何都会给长孙家一个交待,此时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想要给父亲报仇,以后有的是机会…… 李君羡抢上前去,命令自己麾下“百骑”将双方人马尽皆分开,大声道:“陛下有旨,传召房俊入宫觐见!” 长孙涣上前,怒声道:“此獠闯入吾长孙家,大打出手肆意凌辱,简直……” “此事本将尽知!” 李君羡冷然打断他的话语,淡然道:“是非曲直,自有陛下衡量,此间之事,吾自然会向陛下如实奏禀,不劳长孙郎君多费唇舌。” 长孙涣忍着气,闭上嘴。 娘咧! 整个长安城谁不知你这个陛下走狗与房俊交好?老子当然知道“百骑司”无孔不入,此间之事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但是老子就是怕你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啊! 但是此刻他也不敢多说,“百骑司”乃是陛下亲军,身为臣子,心中质疑未尝不可,但若是宣之于口,那就有诋毁陛下之嫌……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君羡将房俊带走。 回过头,长孙涣带着诸位兄弟将父亲抬进后堂卧房之中,自有李二陛下派来的太医上前诊治,好一番号脉观察之后,方才安慰长孙家上下,说是伤口只不过皮外伤,未曾伤及内里,只是气急攻心,故而才导致晕厥,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毋须担忧。 长孙涣等人连忙道谢。 待到太医开了宁神安养的方子之后告辞而去,长孙涣等人这才围拢在长孙无忌病榻之侧,一个个面露担忧。 对于长孙家来说,长孙无忌便是那一棵参天大树,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将一切困厄苦难尽皆阻挡,让他们这些子侄能够享受余荫。若是一旦这棵大树倒下,谁都不敢想象长孙家的未来会是如何。 利益是恒定的,你多一份,别人便少一分。 这些年长孙家依仗着皇帝的宠信和长孙无忌的谋算,不知道占了多少利益,一旦长孙无忌支撑不住,以往那些个在长孙家这里吃了亏的人家会如狼似虎的扑上来。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官场之上捧红踩黑的事情他们见了不知多少,自己也做了不知多少,只要想想若是没了长孙无忌,他们即将要面对的局面……简直不寒而栗。 所幸长孙无忌虽然年岁不小,但身子骨倒是届时……太医走后不久,病榻上的长孙无忌便悠悠醒转。 “父亲!” “伯父!” “叔父!” 一众长孙家的子弟尽皆面露喜色,纷纷涌上前去。 病榻上的长孙无忌长长的吐出口气,缓缓睁开眼睛,慢慢的转动眼珠子,见到面前的子侄,便知道自己这是被送回了家中,想到先前在房家正堂里发生的一切……他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长孙无忌虽然一生算计、锱铢必较,被称为“阴人”,但素来有担当、有排面,何曾遭受过这般奇耻大辱? 被人打破头……这可是自从辅佐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就未曾发生过的事情。 尤其是打人的还是房玄龄……即便自负如长孙无忌,亦不得不承认论起名声来,自己相比房玄龄可是差了不少。尤其是在士林之中,房玄龄素来以性格温和、仁慈敦厚而著称,谁若是能够逼得房玄龄动手打人,可见此人是有多么恶劣…… 不出意外,怕是用不了多少时候,整个关中都将流传着他长孙无忌逼上门去最终却被房玄龄暴打的言论。 而且,这其中同情他长孙无忌的人,几乎不会有…… 一时间,长孙无忌羞愤无地,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房玄龄亦曾宰执天下、权倾朝野,哪里是一只只知蹦跶却不会还手的兔子? 越想下去,越是悔不当初。 自己怎么就认定房玄龄在理亏的情况下会任由自己上门打脸,却号不反抗呢? 失策了呀…… 第二百零一章 束手无策 一阵阵羞恼袭上心头,令长孙无忌悔不当初。 身边子侄妻妾围拢喧嚣,这个问他伤势如何,那个愤言必报此仇,呜呜泱泱好似群鬼毕集、鸟雀盈门,长孙无忌本就心情糟糕,后悔愤怒羞恼郁闷,诸般情绪齐集心头,又被这些人吵得脑仁疼,两边太阳穴一鼓一鼓似欲涨裂,抬起手想要将这些人统统轰出去,结果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再度晕厥过去…… 卧房里顿时炸了锅。 有人哀嚎哭泣,有人捶足顿胸,有人愤而扬言欲让房家付出代价,有人慌忙跑出去追逐刚走不远的太医…… 整个府邸乱成一团。 没有了长孙无忌这个一家之主心骨、中流砥柱,名满天下的长孙氏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人家而已,群龙无首、乌合之众。 ***** 同在崇仁坊内的梁国公府,气氛却截然不同。 长孙无忌前来家中闹事,阖家上下尽皆愤慨,你长孙家固然圣眷优隆、关陇砥柱,咱房家难道就差了?山东世家千年传承,诗书礼仪华夏之冠,谁又特么瞧得起你们这群得了势便猖狂起来的鲜卑蛮子? 简直欺人太甚! 不过房玄龄这一个茶杯掷出去,不仅将长孙无忌的面皮摔的干干净净,更将房家上上下下的心气儿给摔上了顶峰! 赵国公又如何? 太尉又如何? 你敢胡闹,照打不误! 一向以谦谦君子模样深植人心的房玄龄,这一下鲁莽之举,却让整个房家上下都见识到了他的刚烈。 原来自家家主并非是只知仁义道德的君子,惹急了,那也是可以提刀策马愤而杀贼的猛士!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二郎性子那般刚烈,老子又岂能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懦夫? …… 正堂内,地上碎裂的茶盏早已收拾干净,甚至用拖把拖了一遍,沾染的血迹都丝毫不见。 房玄龄端坐主位,小口呷着茶水,有些心神不属。 他这人是当真性子温润、谦和恭俭,生平甚少与人争执,从不肯恶言相向,更何况是动手打人?今日忍无可忍,将茶盏掷于长孙无忌脸上,心头的郁闷之气固然倾泻一空、心舒神畅,可是也难免不太习惯。 在他身边,卢氏却是笑意盈盈,不停的端茶递水,眼中的柔情蜜意都快要化成水儿滴出来…… 她虽然出身天下一等一的世家豪门,自幼便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却并未养成一个忍辱负重、温柔如水的性子,山东大地宽荡疏朗,赋予了她平白直爽的个性。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是被人欺负到头上了,那就给他打回去! 以往的房玄龄总是太过理智,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能够在他的智慧和能力之下轻易化解,从不肯用一种男人的方式予以回击,这令卢氏甚为不爽…… 但是今日房玄龄的表现,却完美契合了她心中曾经的那一份少女憧憬——少年白马,仗剑而行,心怀仁义,剑藏锋芒! 自家二郎为何那般受到女子喜欢,能够使得出身高贵金枝玉叶的高阳公主爱意满满,谋略无双城府甚深的武媚娘死心塌地,娇柔似水知书达礼的萧淑儿为之倾心,就连那新罗公主都巴巴的等着嫁入房家甘愿为妾……还不就是因为自家儿子有才华、有担当? 她卢氏亦是女人,亦爱慕这样的少年郎! 再一次将房玄龄刚刚喝了没两口的茶水换掉,又将一碟点心放在房玄龄触手可及的地方,便惹来房玄龄蹙眉疑问:“夫人这是作甚?老夫这茶还没喝完呢,还有这糕点,不饿。” 若是放在以前,卢氏干脆甩手走人,上赶着伺候你还不领情是吧?那你就自己玩去吧。 但是今日,卢氏却一反常态,柔声道:“早膳尚未吃完呢,便被长孙无忌这个老贼闹了一通,你这上了年纪,比不得年轻时候,空腹饮茶伤及肠胃,还是要吃几块糕点才好。” 房玄龄不大习惯自家夫人这般温柔小意,愕然抬头,便正好碰触到自家夫人眼中那似水柔情……下意识的打个寒颤。 这眼神儿,好似每每夜深人静之时,请求抚慰……房玄龄忍不住哀嚎一声,夫人呐,老夫老妻的了,您也得怜惜为夫的身子骨吧?你也知道咱这上了年纪,比不得年轻之时,有些时候当真是有心无力了啊…… 心底发虚,忍不住干咳一声,低声道:“主意一下,孩子们还在呢。” 卢氏脸上一懵,回头瞅了瞅堂上坐着的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杜氏等人,心说我说什么了?做什么了?怎地有孩子们在,我还不能给你端茶递水了?简直莫名其妙…… …… 高阳公主一脸崇拜的看着房玄龄。 谁能想到素来温文尔雅,连说话都不肯大声要保持身份形象的房玄龄,能够在别人污蔑自己儿子的时候,悍然动怒,大打出手? 那可是长孙无忌啊…… “父亲,此事虽然暂且消停下来,但二郎被父皇召入宫中,不知会领受何等责罚?” 卢氏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满说道:“这会儿知道担心自家郎君了?不是为娘说你们,二郎何等脾性,你们岂能不知?或许脾气暴躁了一些,但是在家中从来都宠着你们、惯着你们,从未有背着你们将年轻貌美的婢女收入房中,你们瞅瞅,长安城中的世家子弟有哪一个比得过他?结果因为陛下赐婚,将新罗公主嫁过来给他做妾,你们一个个的就心生不满,甚至干脆躲出去……身为人妇,平素耍些小性子,这并不打紧,但是还是要谨记,莫要犯了嫉妒之心,那才是阖家不宁的根源。” 她说的是高阳公主,但是眼神却将武媚娘、萧淑儿一起捎带在内。 夫君纳个妾怎么了?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天经地义,更何况这次还不是二郎主动纳妾,而是陛下赐婚,那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吗? 结果呢? 身为正妻,整日里不着家,今日去这个姐姐府上,明日又跑去终南山的道观;身为妾室,一个躲在城南码头借口事务繁杂不回家,一个藏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见人…… 不像话。 按理说,身为主母,教训一下自己的儿媳妇乃是应当应分,即便是公主殿下也不会有什么抗拒之意。 但是卢氏这番话说出口,大堂中的气氛瞬间古怪起来。 高阳公主嘴角抽搐一下,有话但忍住了没说;武媚娘眼神游移,时不时的在房玄龄身上扫一下,强忍着笑;萧淑儿则螓首低垂,有些羞赧,有些忐忑,也有些好笑…… 房玄龄放下手里的茶盏,郁闷的看着自家夫人,问道:“这般心口不一、毫无诚意,不妥吧?” 你这当着儿媳妇说话一套一套的,可是你自己是怎么做的? 什么叫皇帝的赐婚不能拒绝? 当年李二陛下将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宫女赐给我,你是怎么做的? 宁死不从啊! 到了你儿子身上了,你就反过脸来了? 欺人太甚呐! 卢氏脸上一红,也有些心虚,不得不佯怒道:“眼下是争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的时候吗?现在儿子被人家污蔑,必定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更是被陛下招进宫里去了,还不知要遭受何等责罚……你倒是赶紧想出个对策啊?” 房玄龄无语。 这特么是我提起来的? 我这一辈子算是毁在你手里了…… 不过这辈子也没个几年好活了,毁了就毁了吧,懒得跟你理论。 他又端起茶盏,微微一叹,道:“长孙无忌这一次下手太狠,他是打定了主意哪怕赔上他的脸面,亦要将二郎进入军机处的道路给彻底堵死。这回,怕是要如他所愿了。” 高阳公主顿时就急了:“这是哪门子道理?二郎根本不可能去杀掉长孙冲,话说回来,就算是二郎做的,那也得有真凭实据才行,难不成凭他长孙无忌一张嘴,就能定人的罪?” 第二百零二章 多方阻截 高阳公主甚为不忿:“凭什么?他长孙冲是死是活,与吾家郎君有何干系?左右不过是长孙无忌心中猜想罢了,若有真凭实据自可请父皇裁决,更可让三法司定郎君的罪,岂会这般跑到家中撒泼耍浑?既然没有真凭实据,岂能就这般阻断了郎君的上进之路?” 一旁的武媚娘对于政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触感,闻言轻叹一声,无奈道:“纵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是郎君与长孙冲的恩怨纠缠,天下皆知,怕是谁都会相信郎君在得知长孙冲的行踪之后,暗中下手,尤其是在长乐公主出面为长孙冲求情之后……嫉恨难当,但凡血性男儿都不会无动于衷,又何况是郎君这等睚眦必报的性格呢?” 世人眼中,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暧昧不断,总归是有私情的,甚至当年长乐公主与长孙冲的和离,便是因为房俊横插一脚横刀夺爱。 这等情形之下,房俊与长孙冲便是死敌。 而得到了长乐公主的房俊,却要面对长乐公主为了前夫而向他求情,怕是任谁设身处地,都会心生嫉妒,认为长乐公主对长孙冲余情未了,这等情形之下,岂能不狠下杀手,永绝后患,已达到独占长乐公主的目的呢? 高阳公主眨眨眼,想了想,有些不淡定了。 越想越觉得郎君的动机实在是太充足了,该不会……当真是郎君干的吧? 不由得下意识的看向武媚娘。 武媚娘微愣,旋即明白高阳公主的担忧,顿时哭笑不得,轻声道:“郎君岂能做下这等蠢事?纵然当真想要除掉长孙冲,也会等到长孙冲出海之后,并且绝对不会留下一丝半点的证据,甚至伪造成遭遇风暴舟覆人亡的局面……断然不会如此浅显,破绽处处。” 高阳公主顿时松了口气…… 她对于武媚娘的依赖越来越重,很多时候该当她拿主意的时候,她都懒得去想,直接询问武媚娘就行了。 一来二去,遇到事情更是懒得动脑子,因为她明白,抡起揣摩人心、阴谋诡计,自己与武媚娘简直天差地别。 反正自己只要坐稳了正室大妇的位置,其他的不争不抢,对于郎君、对于房家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这就足够了…… 一旁的萧淑儿则更是瞪着一双懵然的美眸,浑然不知两人在说什么。 这方面,她是小白中的小白,完全不入流,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卢氏听了武媚娘的分析,却没有多少放松,忍不住问道:“万一陛下以为长孙冲是二郎所杀,那可如何是好?” 长孙家的地位毕竟不同,更别说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感情极为深厚,即便故去多年,依旧念念不忘恋恋不舍,对长孙冲自然是爱屋及乌,否则当年亦不会将最心爱的长乐公主下嫁。 如今万一认为是房俊将长孙冲所杀,会否冲天一怒之下…… 房玄龄没好气道:“你想些什么呢?还当你儿子依旧是那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啊?且不说二郎这些年立下的一桩桩功勋,早已使得他有足够的资格在陛下面前挣得一份礼遇,即便是军中那些视其为楷模的兵卒将领们,就需要陛下在处置二郎之前好好思量一番。没有三法司定罪,纵然是陛下,亦不可能冒着犯下众怒的危险处决二郎。” 卢氏即便出身世家,但到底对于朝中的事情并不清楚,听闻房玄龄的话语,犹自不安心,转过头询问武媚娘:“媚娘,你爹说的可是事情?该不会为了安慰我而故意这么说的吧?” 房玄龄无语。 我说的话你不信,却偏要去问儿媳妇? 你让老夫的脸往哪儿搁? 武媚娘也有些尴尬,偷偷瞄了公爹一眼,见到其面上并无多少不豫之色,这才稍稍放心,颔首道:“爹爹所言甚是,如今的二郎,早已非是因为喜恶便可轻易决定其前程的地步。” 就如同史书之上的那些个权臣一样,纵然皇帝看着多有不爽,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所需要的承受的代价是远超过想象的。 况且,以陛下对于郎君之看重,又岂能生出杀心? 更别说是为了一个犯下悖逆大罪的长孙冲了…… 房玄龄沉声道:“此事到此为止,无论后续如何发展,吾家都要安稳不动,将决定权统统交由陛下手中,以此展示吾家绝对清白,更对陛下的公正有充足的信任。” 这是政治正确,是必须要做的。 全家上下深以为然,反正这件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整个朝堂都已经被牵扯进来,关陇贵族、三法司、朝中大臣,每一个人都将要这件事情当中表达自己的立场。 甚至于房家身后的山东世家,乃至于以萧家为首的江南士族……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一旦有所变故,极易引发整个朝堂的震荡,极有可能引发一场波及整个天下的大清洗! 房家无论吃亏占便宜,都绝对不能够成为主导这一次动荡的核心,否则无论最终谁得利、谁失势,房家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是房家绝对承受不住的…… ***** 丘府。 丘行恭瞪着眼珠子,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常荣:“你说什么?” 今日长安城中沸沸扬扬,传闻着长孙无忌怒而冲入房府,结果却被房玄龄给打了,然后房俊又杀进赵国公府,用挑战的手段将长孙家的诸位郎君一一折辱,将长孙家的脸面狠狠才在脚下蹂躏一番…… 然后你跟我说你根本没杀长孙冲? 你没杀长孙冲,长孙无忌发的是哪门子疯? …… 常荣当夜刺杀之后被青州水师包围,被迫跳河逃生,幸好青州水师虽然动静闹得不小,但平时疏于操练,彼此之间配合不够默契,逃出的死士并不少。 上岸之后,常荣收拢了一下人手,也不敢逗留原地等候其余死士赶去汇合,便急匆匆的返回长安。 沿途之上也不敢泄露行藏,唯恐留下后患,这一路混杂在商旅之中晓行夜宿,总算是安然无恙的回到长安…… 此刻见到丘行恭不可思议的模样,他自己也彷如历经一场噩梦:“的确如此,在下本已经笃定截住了长孙冲的舟船,但是之后才发觉杀死的不过是个替身,真正的长孙冲杳无踪迹。” 不仅于此,事后他细细思量,发觉好几次自己意外得到长孙冲的消息,最终才可以追上长孙冲,布置陷阱予以刺杀,实际上自己很可能早已坠入敌人的陷阱,一步一步因他前往,然后造成了如今的情形。 自己好像被人给利用了…… 他不敢隐瞒,将如何得知长孙冲的行踪一一说了,包括商旅提起见到了长孙家的玉佩,以及后来“无意之中”得知长孙冲坐船位置的消息…… 丘行恭确认无疑,常荣的确是坠入了别人的陷阱,一步一步将他引到这个地步。 但是这并非常荣的错,因为常荣从长安出发的那一刻起,这个阴谋便已经不下,说到底,该承担责任的是他丘行恭…… 李元景! 事情的真相并不难猜,所有一切的幕后主谋,必定是李元景。 仔细回想那日李元景命人将自己请过去,所谓的品尝新茶根本就是一个遮掩,向自己泄露长孙冲与房俊之间的冲突,以及长孙冲的去向,这才是他的目的,他算准了自己会忍耐不住出手! 不过事情到这里,丘行恭并未有太多愤怒。 被人利用固然恼火,但是起码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之所以暗杀长孙冲,就是要嫁祸房俊,如今固然常荣未曾杀死长孙冲,真正的长孙冲亦是生死未卜,但长孙无忌认为是房俊杀了长孙冲,这就可以了。 想要以此还得房俊丢命自然不可能,纵然房俊当真杀了长孙冲,李二陛下怕是也不能直接让房俊偿命……眼下的房俊,早已成为一方大佬,身后的势力混杂而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谁想让他死就能死的。 可以说,只要不似长孙冲那般犯下谋逆大罪,谁也不能伤到房俊的性命。 但是这件事情因为长孙无忌硬闯房府,甚至于房玄龄大打出手,由此引发的影响已经波及了整个朝堂,甚至于整个帝国官场,不管有多人相信房俊,房俊的嫌疑都是无法洗脱的。 房俊这混账得罪的人当真不少,这简直就是多方狙击,齐齐出手阻截房俊上进之路,务必使得房俊不能够进入军机处,成为军方大佬之一,一步踏入帝国中枢,成为军政两届屈指可数的权臣。 丘行恭很是舒心。 只要房俊能够断了成为军机处大臣的路,他就高兴。 被人利用算什么? 若是谁能够弄死房俊,他甘愿再被利用…… 第二百零三章 避无可避 长安城内早已沸反盈天。 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其罪在不赦之十恶之首,若是眼下被缉拿入狱,等待他的唯有死路一条,即便是李二陛下念及往昔情分,意欲网开一面,亦不可能说通御史台的那些个御史言官,以及三法司的官员。 然而有人将其暗杀,这又是另一回事……长孙冲固然死罪,但再朝廷未曾将其明正典刑之时,杀他之人,亦是死罪。 至于暗杀之人是否为房俊……大多数人都表示甚有可能。 当年长乐公主与长孙冲和离,始终亦未能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诸多猜测,都是认为与房俊有关,若非他横插一脚,那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岂能因爱成恨、劳燕分飞? 其后的种种传言,更是坐实了这种猜测。 而这一次长孙冲偷偷潜回长安意欲见到长乐公主一面,足见其余情未了、念念不忘,算是个痴情种子。 京兆府的出现将这个美好的情景打破,长乐公主或许顾念旧情,或许心怀仁慈,总之出面恳请房俊放过长孙冲一马…… 说实话,设身处地想一想,谁都觉得房俊必然是憋屈、不忿、甚至嫉妒的,当着长乐公主的面自然唯唯诺诺有求必应,但是转过头来派人将长孙冲偷偷干掉,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暗杀长孙冲,房俊动机十足…… 当然,这种事情别想有什么真凭实据。 以房俊的身份地位、才华能力,纵然暗杀长孙冲一百次,也不见得能够有一次留下罪证,即便是三法司会审,此事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堂堂当朝驸马、兵部尚书、太子少保,若无确凿之证据,谁能治他的罪? 纵然李二陛下乾纲独断、颁下御旨,也不可能奈何房俊的性命。 若是到了这等地位的大臣之生死性命依旧可以由皇帝一言而决,那么满朝文武必定各个胆寒——没有安全感了,生活怎么继续? 当初为何整个天下都反对隋炀帝? 还不就是因为他一意孤行,视世家门阀、满朝文武犹如豚犬,违背意志者便随意驱策杀戮,大家生活朝不保夕,自然要群起而反抗,将你推翻了换一位皇帝坐上去,然后大家才能继续耽于享乐、醉生梦死。 至于东征高句丽是否是大隋统一天下的最后一块版图,开凿大运河是否会成为华夏大地财赋、钱粮运输的大动脉,科举制度是否是简拔人才最有效的手段……与我何干? 我只知道开凿运河使得南北粮价平衡,屯粮的利益至少减去一半;我只知道东征高句丽征缴了家中仆役,连带着赋税都翻了一番;我只知道科举让那些泥腿子一飞冲天,动摇了一直由我们垄断的政治统治,掘断了我们赖以永远骑在泥腿子头上的九品中正制…… 即便是皇帝,你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就推翻你。 不仅推翻你,还得抹黑你,将你所有的功绩都说成好大喜功,将你所有的错误都渲染十倍百倍,让你的名字被子孙后代唾弃,世世代代,遗臭万年!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显示我们实在是不敢压迫,这才愤而反抗,我们代表着正义,更代表着民意,得民心者得天下,一个失去民心的皇帝,自然是必须打倒推翻的对象…… 即使大隋换成了大唐,大家的想法依旧一样。 你能让我们依旧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统治百姓,我们就支持你,哪怕你要干掉你爹兄弟逼迫你的父亲;可你若是让我们活在大隋那等朝不保夕、性命由你一言而决的恐怖统治之下,那么照样推翻你。 …… 房俊是肯定不可能被治罪的,因为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陡然治罪,这就令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独裁”的恐惧,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当然,若是房俊毫发无伤,那也不行。 同样的道理,若是人人都像房俊这般,看谁不顺眼便施以暗杀,不还是整日里提心吊胆、心中惴惴? 说话做事得罪了人,就得防备被人派出死士暗杀……那日子更没法过了! 大家需要的是拥有特权的法治,将世家门阀与贩夫走卒划分开来,用法治去统治百姓,用规则来约束士族,百姓触犯律法就要受到惩处,同理,士族若是破坏了规矩,就必须付出代价,已达到惩前毖后、防微杜渐之目的。 大家和和气气统治那些“蚁民”,高高在上享受着奢华荣光,岂不是更好? 既然房俊破坏了规矩,那么就必须要承受必要的代价,这是所有士族的共识…… 至于长孙无忌追上门被房玄龄打破头,大家表示喜闻乐见。 这个“阴人”谋略无双、阴险狡诈,多年来不知多少人在其手上吃了亏,如今听闻素来以君子形象享誉朝野的房玄龄悍然动手,自然额手相庆,狠狠出了心头一股恶气。 嗯,打得好…… ***** 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跪坐在窗前地席之上,面前一张雕漆茶几,一壶清茶,香气袅袅。一身常服干净清爽,威严的方脸上剑眉轩昂,不见喜怒。 房俊垂首站在不远处,屏息静气,一言不发。 半晌,李二陛下才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抬头问道:“怎么,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房俊恭声道:“敢问陛下宣召微臣进宫,所为何事?” “呵!”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放下茶杯,道:“汝竟然不知?” 房俊一脸懵然:“微臣确实不知。”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这张表情无辜的脸,运了运气,将升腾的怒火压制下去,年纪大了,更崇尚以威压人、以德服人,而非是以往那般性格暴烈抬脚就踹。 虽然踹人更能令他身心畅快…… 缓缓颔首,李二陛下道:“很好,你这是打定主意顽抗到底,即便此刻怕是已经有数十封御史的弹劾奏疏正在送往此地?” 他对于自己治下的大臣们了解甚深,很是清楚他们所追求的利益在哪里,这件事已经超出了那些人的容忍范围,很容易使得他们对于自身的安危处境生出恐惧忧虑,所以对于房俊群起而攻之是必然的。 不惩治房俊,便做不到杀一儆百,惩前毖后。 这件事,房俊已经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即便没有真凭实据,他们也不可能任凭房俊毫发无伤。 房俊想了想,道:“微臣素来光明磊落,所言所行,从无不可示人之处。若是有谁认为微臣犯了错,大可以上书弹劾,甚至启动三法司会审,微臣定然予以配合,自证清白。” 李二陛下冷笑:“自证清白?你证明得了?” 房俊沉默。 他的确证明不了…… 事实上,即便他有证据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一场风波也休想安然无恙的逃脱。 有人希望惩戒他来警示那些不安规矩出牌的人,一切要在规则的范围之内,否则就要遭受打击;有人则纯粹就是羡慕嫉妒恨,将他狠狠打落尘埃,才能心头畅快。 当这两方的人马有了共同的述求,那几乎就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暴,别说是他房俊,换了任何一个人,也逃脱不掉。 李二陛下眼神锐利的盯着沉默的房俊,良久,方才一字字问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房俊当然明白“这件事”是哪件事。 他缓缓答道:“启禀陛下,微臣对于此事一概不知。况且,直至目前为止,长孙家所谓的被刺杀的长孙冲依旧死不见尸,可见其中必有蹊跷之处,陛下明察秋毫、烛照万里,岂能看不出他们暗地里的那些个阴私龌蹉呢?微臣纯粹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李二陛下紧紧盯着房俊的眼睛,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对于房俊无辜的作态,他并不是十分相信。 第二百零四章 冤哉枉也 男人贪好渔色,才是天性。 但若是一个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恋恋不舍另一个男人,绝对不可能大度,男人总是自私,自己三妻四妾可以,女人稍有暧昧,便是万劫不复。 以李二陛下对房俊的了解,谁若是敢觊觎他的女人,必然会遭致雷霆霹雳一般的报复,哪怕这个人是他心爱女人的前夫…… 在他看来,房俊干掉长孙冲的动机实在是太充足了。 当然,这无关于对错,是每一个有血腥的男人都会去做的…… 所以,哪怕此刻房俊一脸无辜、目光清澈、神情坚定,但李二陛下只是认为这小子在官场之上的历练没有白费,“演技”已然不下于朝堂之上那修个说哭就哭、说小就笑的大佬们。 不过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并不能说明房俊无辜。 没有证据,也不能保证房俊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皇帝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尤其是当这个皇帝志存高远、矢志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的情况下,更不能行事无所顾忌,而是要团结绝对多数的人,将大家捆绑在他的战车之上,任凭驱策。 乾纲独断、一意孤行的下场,便是隋炀帝的殷鉴…… 而李二陛下也明白,房俊在得知长孙无忌上门闹事之后,非是采取息事宁人的方式予以解决,而是悍然闯入赵国公府,将长孙无忌的子侄排成排收拾一顿,必然是因为已经看透了其中的道理。 无论如何,他谋求上位军机处的路途已经被阻断,满朝文武怕是没有几个能够站出来支持他,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你打我房家的脸,我就将你长孙家的脸踩在脚下,肆意摩擦。 最起码,房俊这股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情很是让李二陛下欣赏,想当年他面对着隐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的咄咄紧逼,不也是不敢束手就擒、任凭宰割,故而悍然发动玄武门之变? 玄武门之变的初衷,绝非是希望能够依据掀翻太子与齐王,而是绝境之中的拼死抵抗! 你不让我活,我拼死也要咬下你一块肉来! 谁成想,居然成事了…… 心中感慨一番,李二陛下问道:“你可知目前之处境?” 房俊苦笑一声:“微臣固然愚钝,却也非是不知世事之蠢材,其中之变化纠葛,心知肚明。但是,还望陛下明鉴,微臣当真未曾做过此事,实在是冤哉枉也!” 他不知到底是长孙无忌卖弄苦肉计,亦或是长孙冲当真被谁给干掉了,但是自己从未有过这般清白无辜,实在是令他心头郁闷非常。 分明不是我干的,但是最后一个两个却都得将这个罪名扣到他的头上……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招了招手,示意房俊上前坐到自己对面,又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壶。 房俊连忙跪坐下去,为李二陛下斟茶。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道:“你也喝,一个人撂倒了长孙家一群人,想必亦是口干舌燥了吧?” 房俊有些窘,忙道:“多谢陛下。” 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说起来,还真是口渴了呢…… 李二陛下摇头无语,心中却稍稍顺气了一些。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希望自家子侄能够出类拔萃,将别人家的孩子都给压过一头,房俊是他的臣子,更是他的女婿,看着他以一己之力将长孙家诸位郎君整治得服服帖帖,心中难免自豪。 不过还是劝诫道:“你如今已然是兵部尚书,位高权重,亦算得上是帝国柱石,更是太子少保,身负护佑东宫之职责,焉能这般犹如市井地痞一般胡闹?尤其是还担任这书院司业一职,教导天下学子,若是往后给朕教出一群似你这般恣意妄为的棒槌,朕饶你不得!” 房俊心中顿时一松,上身微微前倾,恭声道:“陛下教导,微臣定然谨记于心,片刻不敢或忘!” 身为皇帝,能够说出这番言语,就表明会力挺他本身的官职并不会在这次风波当中有所迁任。 而房俊清楚,即将到来的铺天盖地的弹劾之声将会充盈朝堂,李二陛下现在给他的这个保证,将会面临着怎样的困难。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能够在这般艰难的局面之下依旧如此坚定的支持他,这份信任与看重,岂能不令房俊感激莫名? 李二陛下看了房俊一眼,微微摇头,叹息道:“这件事已经触及了那些人的底线,若是不给他们一个交待,那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东征在即,朕不能为了某一个人坏了大好局面,甚至埋下隐患,所以,朕不可能将他们的奏请悉数驳回,别说什么冤枉不冤枉的话,朕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挥戈反击,不也是被他们冤枉了几十年?甚至于就算将来死了,也会一直冤枉下去!朕尚且如此,你又凭什么能够安然无恙?记住了,握紧拳头,不一定要打出去,而是要将权力牢牢的攥在手心里……行了,你暂且退下吧,这些时日万万不要再惹是生非,就在兵部衙门和疏远老老实实的待着,好生尽心尽力的给朕办事,朕又岂会亏待你?你还年轻,来日方才,别跟那些个行将就木的蠢货一般见识,等到将来将他们都给熬死了,你再收拾他们的子孙出气!” 他认为暗杀长孙冲这件事的背后大概率会有房俊的手尾,但是却不以为意。 他是皇帝,要顾忌方方面面,稳定关陇贵族更是重中之重,故而当长孙无忌恳请他准许长孙冲戴罪立功,他予以答允。 然而,身为皇帝又岂能对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臣子真正宽恕? 侯君集跟了他半辈子,冲锋陷阵浴血冲杀,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结果就是想要将他幽禁起来废黜太子,便被自己最终砍了脑袋,他长孙冲算个屁啊,哪里有让自己饶恕的资格? 但是金口御言,自己说出去的话就得承认,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可现在房俊将长孙冲给干掉了,锅还背了起来,李二陛下自然乐见其成…… 而且这番的言下之意,亦是告诉房俊,不要因为一时的得失进退而耿耿于怀,你还年轻着呢,上位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不必纠结。 房俊感激涕零,拜伏于地,道:“微臣谨记陛下之教诲,定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李二陛下颔首,挥了挥手,道:“行啦,退下吧,整天惹事,朕看着你就烦!” “呃……” 房俊无奈,施礼之后,退出殿外。 李二陛下则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门阀之祸患,此时尽数展现,无论此事是否房俊所谓,按理说既然并无真凭实据,那么自当以无罪论处。可是世家门阀一旦纠集起来,那股庞大的力量令他这个皇帝亦是束手无策,不得不暂且屈服。 天下至尊? 只要门阀尚在,不仅皇帝做不到天下至尊,即便是所有的律例、法令,亦是形同虚设,所谓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是可笑至极的谎言,百姓永远如蝼蚁一般被踩在脚下,任凭剥削,随意宰割。 轻轻将茶杯放在茶几上,李二陛下微微挺直腰杆。 心中的傲气令他并不会在一时的挫折面前气馁颓丧,反而激起他的好胜心! 狗屁的千年传承、宗祧承继! 说到底,还不就是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用利益将彼此捆绑起来拧成一股绳,以达到胁迫帝王、把持朝政的目的? 朕迟早将这一切统统打碎! 王德出现在门口,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李二陛下轻轻吐出口气,颔首道:“让太子进来吧。” “喏!” 王德领命退出,须臾,太子李承乾快步走入殿内,施礼道:“儿臣觐见父皇!” 第二百零五章 宽慰太子 李二陛下温和的招招手,道:“不必多礼,过来坐。” “喏!” 李承乾上前,跪坐在李二陛下面前,面上神情恭谨,心中却难免惴惴。 来此路上,他已经听闻了消息,知道长孙冲遭遇偷偷潜返长安,之后又出逃,继而被刺杀……而长孙无忌则将这个罪名按在房俊头上,甚至亲自闯入房家,与房玄龄理论,接着发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 论起政治上的天赋,李承乾远远比不得魏王李泰,也比不过吴王李恪,甚至就连最小的同胞兄弟晋王李治都略有不如,但他并非真正对于政治一无所知。 相反,历经这么多年坐在储位之上所遭受的苛责、陷害、攻讦,再是迟钝之人也对政治的本质有了情形的认知. 什么是政治? 说白了,无非就是利益。 只要捋清楚利益的供给、获得、分配,就等于抓住了朝堂当中的政治走向,不至于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尚且疑惑不解、屡屡失策、受人利用。 在爆出长孙冲被刺杀这件事情之后,李承乾便已经想到必将引起朝中大臣的群起攻讦,因为这已经触及到了大家的底线。 今日有人刺杀长孙冲,那么明日是否就会有人用相同的手法去刺杀他们? 李承乾猜不到房俊最终会承受怎么的责罚,但毫无疑问的是,房俊谋求军机处大臣之位,必将夭折,任谁也不可能让房俊上位,以此来做到惩前毖后、杀鸡儆猴的效果。 李承乾更清楚父皇其实一直是压制着房俊的,原因无可厚非,就是为了暂且压制着房俊,等到将来他登基之时再予以恩赏,恩出于上,以收房俊之忠心。 但李承乾对此并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父皇的作为固然是自古以来帝王都会采取的法子,但对于他来说,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所谓的恩出于上,以收房俊之忠心,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他李承乾能够安安稳稳的顺利接班登基,若是储君之位出现了变故,何谈恩出于上,何谈以收房俊之忠心? 的确,眼下他的储君之位渐渐稳固,父皇也打消了易储之想法,但李承乾永远不会忘记曾经那一段朝不保夕、惊恐难安的日子,所有人都对他攻讦诘难,亲兄弟亦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整个天下他就像是一个孤家寡人,在惶恐之中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那个时候,是房俊站了出来力挺他,直至今日,房俊早已成为他的东宫阵营当中举足轻重的力量,说一句“中流砥柱”亦不为过。 换句话说,房俊越是强大,他的储君之位就越是稳固。 一旦房俊遭受挫折……天知道是否还会再次生出变故! 他东宫署官无数,却要么是只知道文章礼仪的大儒,要么就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囊饭袋,没有一个强势人物支撑,总归是心里没底…… 所谓知子莫若父,只是看了李承乾的神情变幻,李二陛下便知道他心中所想,轻叹一声,问道:“怎么,太子想要保住房俊?” 李承乾微微沉默一下,抬起头来,鼓足勇气与李二陛下对视,颔首道:“于公于私,儿臣都应当予以表示。或许儿臣的力量并不足以保下房俊,毕竟将要面对的几乎所有的世家门阀,但儿臣依旧觉得应该这么做。儿臣非是寡恩之人,当初房俊能够与天下所有门阀作对,依旧站在儿臣的身后,矢志不渝的支持儿臣,如今房俊有难,儿臣岂能袖手旁观?” 李二陛下有些愕然。 他知道太子有保住房俊的心思,却没想到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观其神情,非是虚妄之言,当是心中的确这么想。 不由得又是欣慰又是苦恼。 若他不是太子,只是一个普通的亲王,能够有这份心性义气,身为父亲自当高兴。 可既然身为太子,却怎能这般意气用事呢? 江山社稷,帝国重器,当这些东西一起压在你的身上的时候,你一言一行就不能率性而为,所思所虑皆要以大局为重,书生意气岂能为帝皇所有? 想了想,李二陛下尽量使得自己语气温和,道:“为夫就怕你一时热血上头,做出那等与世家门阀为敌的蠢事来,如此,非但保不住房俊,甚至连你也将面临极为不利之局面。世家门阀不是意欲将房俊如何,而是他们不能容忍这等暗杀之事屡屡发生,现有丘神绩,后有长孙冲,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他们?这种超出了规则的举动,是一定要被禁止的。” 李承乾有些激动,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却想不通:“可谁能证明此事当真是房俊所为?那些世家门阀不过是操纵民意以胁迫君王,以此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他们眼中,哪里还有帝国律法,哪里还有至尊帝王?” 生平第一次,他对父皇一直奉行不悖的打压世家门阀政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同时也对父皇的退让心生不满。 那些门阀都是一群贪得无厌的家伙,你越是退让,他们就越是得寸进尺,这让帝王威严何存? 与此同时,他也对父皇这一刻的软弱而心生不满。 这需要房俊去付出代价! 李二陛下啧啧嘴,对于太子的顶撞非但未有恼火,反而有些开心。 怎么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断定的标准有很多,但是唯有一条是最为基本的素质,那就是必须要有个性! 无论对错,能够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因旁人的蛊惑、胁迫而动摇,这样才可能树立威信,才可能建立功业。 耳根子软弱的家伙,被别人三言两语就说得改弦更张,今日改明日改,永远不会成就自己的基业。 当然,如果观点是对的,坚持下去就是盛世可期、皇图霸业,如果观点是错的,则很有可能天下板荡、帝国飘摇……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便安抚道:“所有的斗争,都只是在进退之边缘徘徊试探,一时的退让,并不意味着满盘皆输,而是拥有更大的空间,为将来的进击运用更大的力量。同样,一时的得意,也绝非就意味着胜利在望,要提防着是否踩进了陷阱,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房俊那个棒槌都能够明白的道理,太子却缘何不明白呢?” 太子默然。 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害怕。 退让一次不可怕,房俊一时间进不了军机处也无所谓,可怕的是一退再退,当退让成为了习惯,无路可退的时候怎么办? 他可忘不了满朝文武尽皆诋毁诘难他的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但是不管他明不明白,接不接受,父皇的意志从来都不容许反驳,必须坚定的贯彻下去。 而此次能够将他叫过来,亲口予以劝说以及安慰,这已经是破天荒从不曾有过的事情,令李承乾不堪风雨的身心稍有安稳。 ***** 芙蓉园。 临水楼阁之内,善德女王正跪坐在茶几前,将一束含苞的荷花插入花瓶之中,左右瞧瞧,满意的拿过帕子擦了擦手。 回过头,见到真德公主高挑的身形伫立窗前,秀美的侧脸上神情有些恍惚,便忍不住轻笑一声,柔声道:“怎么了,替你家郎君担忧呢?” 真德公主俏脸微微一红,抿了一下粉润的菱唇,没有作声,目光依旧投注在窗外波光粼粼的曲江之上。 善德女王起身,款步走到真德公主身后,伸出纤手轻轻揽住她的腰肢,从后向前微微探首,脸儿贴着脸儿。 “我的小妹妹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已经懂得心疼男人了,真好。” 她说话时吐气如兰,吹在真德公主的耳珠上有些发痒,使得真德公主微微侧身,俏脸满是红晕,微嗔道:“谁心疼他了?还不都是姐姐你自作主张,提了这门婚事,若是按照我自己的意思,才不会嫁给那个魔王恶棍!” 素来骄纵任性的真德公主,至今仍对当初房俊在新罗做下的那些事心有余悸,只要想想那人冷酷的将新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后又命令麾下兵卒大开杀戒,便忍不住一阵阵的颤栗。 不敢惹…… 第二百零六章 招蜂引蝶 善德女王幽幽一叹,双手揽住妹妹纤细的腰肢,尖俏的下颌搁在妹妹香肩上,美眸透过窗子凝望着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可见到前方河道拐弯之处透过来的一角碧荷。 “在这世道当中,女人从来都是附庸,即便贵如你我,又何尝不是男人权力之下的祭品?再是高高在上看似风光显赫的女人,追根究底,还是要嫁一个好男人。相对于朝中那些个大腹便便满脸油腻的伪君子,房俊已经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若是易地而处,哪怕依旧还是那个新罗公主,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嫁过去……”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 再是卓越拔萃的女子,最终亦要依附于男人,否则便会成为权力盛宴当中的猎物,被男人们视为体现自身价值的华丽饰品,进而疯狂追逐,趋之若鹜。 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寻找一个如意郎君,已然是不能更奢求的幸运…… 真德公主轻轻按住环绕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美眸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俏皮的翕合几下,揶揄道:“为何姐姐总是在妹妹面前夸赞房俊的诸般好处?难不成,是姐姐自己看上了房俊,却又不得不将所有情感寄托在妹妹身上,一颗心也会随着妹妹嫁过去?” 说完,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吓得吐吐香舌,往姐姐怀里偎了偎。 身为新罗女王,如今家国破碎,不得不辗转客居于长安,以身为质,保全新罗父老、王族宗祠,牺牲掉的是自己的自由和所有的憧憬。 当然,还有那一份爱慕。 自己无心的一番话,却极易在姐姐心口狠狠的戳上一刀,将内里的疼痛戳的鲜血直流…… 孰料,善德女王却并未有什么伤痛欲绝的神情,只是揽住她腰肢的手微微收紧,轻叹一声,柔声道:“人活于世,总是要背负沉重的负担,并且不得不为此而放弃一些美好的憧憬。有些人,有些事,终归是想得而不可得,有些时候,姐姐会想着自己多背负一些,多放弃一些,便能够让你得到的更多一些,更快乐一些……所以,要答应姐姐,一定要快快乐乐的生活着,你要记着,你得背负着姐姐的那一份快乐,一起的生活着。” 轻柔的话语,面对命运无力的挣扎,好似一柄一柄无形的刀子狠狠的戳在真德公主的心口。 她转过身,紧紧搂住善德女王的纤细优美的脖颈,将脸蛋儿埋在她的肩窝,放声大哭。 这个任何时候都会将最好的东西留给她,宁愿自己去担负起所有沉重磨难的姐姐,是那样的令她心疼。 然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除去就像姐姐说的那样快乐的活下去,活出两个人的快乐…… 善德女王伸出手指,轻轻拭去真德公主娇嫩面颊上的晶莹的泪珠,爱怜万分道:“姐姐已经给你备好了嫁妆,绝对不会比那萧氏女的嫁妆差了,定要让你在房家挺的直腰杆,抬得起头。” 这年头,女子嫁入夫家,除去娘家的权势地位之外,嫁妆的多寡更是决定了女子今后在夫家的地位,身为妾室,更是如此。 当初善德女王带领半数族人迁来长安,一同将金氏王族数代积累的财富都带了过来,这一次真德公主出嫁,善德女王将很大一部分财富添入到了她的嫁妆里头,很是丰厚。 真德公主摇摇头,泪眼婆娑的看着姐姐:“姐姐,我不要!那是咱们金氏王族数代积累之财富,岂能给了我那么多?姐姐还是多多留一些傍身才好。” 善德女王轻笑一声,道:“傻丫头,休说是那些身外之物,若非内附大唐,即便是这王位迟早也是你的,姐姐无儿无女,难不成便宜了外人?况且,咱们身在长安寄人篱下,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手中钱财越多,便越是会引起贪婪之辈的觊觎,反而更容易出岔子。” 真德公主依旧拒绝:“但是我已经出嫁,这些嫁妆都进了房家,如何对得起金氏王族的列祖列宗?” “呵呵!” 善德女王手指轻点她的鼻尖,笑道:“你当房家是何等人家?房家世代清正、书香门第,乃是天下道德典范,世人所标榜钦慕。即便是房俊被称为‘棒槌’,亦更多是因其行事恣无忌惮,何曾听闻有过道德败坏之举?再者说,房家富可敌国,咱们这些财富放在新罗固然好似一座金山,但是人家房家未必就看在眼里,这些嫁妆现在是你的私产,将来亦会由你的子女继承,那不依旧归我们金氏王族的血脉所有?” “姐姐啊,又取笑人家……” 真德公主扭了扭身子,娇羞不依,脸颊绯红。 即便这位新罗公主性格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但说到底亦不过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谈及成亲生子之事,难免忸怩羞臊。 两姐妹相互依偎,站在窗口,眺望着窗外曲江池的景致,与弯曲狭长的池水当中接天蔽日的荷叶相映成辉,俨然并蒂莲花,俏媚流芳。 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轻响,须臾,一个女官快步走上来,敛裾施礼,神情之间有些慌乱:“王上,后卫将军裴行方求见。” 姊妹两个顿时一愣…… 善德女王将揽住妹妹腰肢的纤手松开,端庄秀美的面容有些阴沉。 真德公主则修眉微挑,不悦道:“这人何以这般没脸没皮?这些时日天天到此求见,姐姐已经拒了他数次,却还要这般死缠烂打,当真是没脸没皮,这般龌蹉之人,也配称为世家子弟?简直丢尽了祖宗的脸!” 后卫将军裴行方,出身河东裴氏,名门望族之后。 不过他最显赫的身份并非来自于裴氏,他们父子只不过是河东裴氏庞大族系当中的一个偏支,更未有什么显赫的功绩谈得上光耀门楣,更多的荣耀以及权力则是来自于他的母族——上柱国、荆州刺史、杞国公窦毅,生有三子两女,其中一女嫁给唐国公李渊,生太子建成、李二陛下、齐王元吉,另一女嫁给怀义郡公裴弘策,育有一子裴行方,忝为后卫将军。 论起来,这裴行方与李二陛下乃是两姨兄弟,太穆皇后与其妹感情甚笃,连带着爱屋及乌,当年李渊尚未起兵称帝,唐国公府便如裴行方自家一般,随意进出,与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甚为交好,但玄武门之时裴家保持中立,未曾参与其中,李二陛下亦未曾苛待于裴弘策、裴行方父子。 …… 善德女王秀眉紧蹙,心下为难。 裴行方这人权势不大,但身世显赫,与皇家关系即为亲近,等闲岂是她这等内附之臣可以招惹? 但是此然厚颜无耻,垂涎于自己的美色几次三番前来骚扰,实在是令她烦不胜烦…… 瞅了一眼忿忿不平的妹妹,心中一动,便对那女官说道:“你且去告诉他,就说我今日身体不适,偶染风寒,待到病体痊愈,在设宴款待。” 女官迟疑了一下,未敢多说,颔首道:“喏!” 转身退下。 真德公主的担忧与那女官一般无二:“姐姐,纵然今日推脱,可那厮寡廉鲜耻、死缠烂打,迟早是要予以解决,否则这般拖延下去,于姐姐的名声实有大大的损害。” 此前长安权贵的目光都集中在真德公主身上,如今真德公主与房俊定下婚事,给他们个天做胆子也不敢再打真德公主的主意,结果这些人既觊觎美色,又贪恋新罗王族的财富,便盯上了善德女王…… 男尊女卑的世界观,总是对男人颇多宽容,对女子却诸般挑剔。 那裴行方若是时常出入此间,必有风言风语传出,却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裴行方倜傥风流,而善德女王却是招蜂引蝶。 善德女王却并未显现多少忧虑,轻笑道:“妹妹放心,姐姐自有解决之法。” 真德公主还欲再问,却被善德女王推着她往外走,柔声道:“过几日便是七月初七,这芙蓉园里里外外都将人满为患,你还是趁着这几日消停,赶紧去城南昆明池便的集市里走走,采购一些西域亦或是南洋的稀罕物什,以便填一填你的嫁妆。” 第二百七章 威望提升 房俊出了太极宫,骑着马溜溜达达回了崇仁坊。 他也算明白了,以长孙无忌这等身份、地位、分量,这一回宁肯舍去脸皮亦要将他给拉下马来,无论如何他也抵挡不住。“阴人”的确是“阴人”,下手又狠又准,直接戳到了朝中大臣们的痛处,令他们惊惧不安,无法容忍这种“暗杀”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他倒是知道自己还年轻,沉淀一下混一混资历,进入中枢只是迟早的事情,但心中依旧难免失落。 对于一套制度、一种风格、乃至于一个帝国来说,一个人区区几十年的时间不过是白驹过隙、转眼即逝,若不能够及早成为可以制定政策的几位大佬之一,那么留给他去改变这个时代的时间便越来越少。 可惜了这些时日以来自己的辛苦谋算…… 骑在马上,房俊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着实是背运,到底是谁当真暗杀了长孙冲,亦或者仅只是长孙无忌玩弄的苦肉呢? …… 远远的,看守坊门的兵卒便见到房俊带着一群亲兵部曲慢悠悠的策马而来,赶紧都从值房当中跑出来,恭恭敬敬的候在坊门之前,待得房俊到了近前,立马都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 “哎呦,二郎您回来了?” “来来来,小的给您开门,您当心着!” 一群兵卒迅速化身舔狗。 不舔不行,他们看守崇仁坊的坊门,平素达官贵人见得多了,傲气满满鼻孔冲天的纨绔子弟更是见过无数,可是这些人捏一块儿掂量掂量,哪个能比得了人家房二? 这位是真的牛! 长孙无忌那是什么人?结果前脚跑去房家欲与房玄龄理论,人家房二后脚就打进赵国公府,将长孙家的诸位郎君从头到尾收拾一遍,以军功起家、曾经充满了浓郁鲜卑勇武风气的长孙氏,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奈何房二。 这脸打得是真疼! 更牛的是堂堂长孙氏被他给横蹚了一遍,撂翻十几个长孙家子弟,将当朝太尉、赵国公的脸打得啪啪响,最后被皇帝召去皇宫,谁都以为他定然难逃责罚,可谁曾想没到一个时辰呢,这就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这种牛人中的牛人,不舔怎么行? 你舔了或许没什么用,毕竟人家高高在上,眼尾的余光都看不到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但若是没舔,惹得这位心中不爽利,伸伸手指就能将他们捏死…… 房俊倒也没有摆谱,他从来不屑于在低于自己等级的人面前寻找存在感,游戏里满级大号追着菜鸟狂怼或许会有很爽的游戏体验,但是在现实当中,那样搞跟无趣。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主动招惹他,他更愿意跟低级别的人演一演“礼贤下士”的戏码,自己能够获得好风评,别人亦能感觉到受尊重,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他来的性格来说,越级杀怪才更久成就感…… 笑呵呵的在马上抱了抱拳,随意说道:“诸位弟兄可别这般客套,这坊门某出出进进的,若是每次诸位都这般列队迎候,怕是又要有御史言官揪着了……现在某见了那些个御史言官就脑仁疼,弟兄们高抬贵手。” 兵卒嘻嘻哈哈,也都放松下来,有人道:“咱也不能每次都这样,毕竟职责在身,不敢疏忽。不过今日二郎着实太过威猛,吾等心生敬仰,列队迎候一番来表达心中钦慕!” 这时候早有房家的仆人得了消息,颠儿颠儿的跑过来给房俊牵着缰绳,小声说道:“家主正在堂中等着二郎呢。” 房俊颔首,冲着守门兵卒们拱拱手,这才施施然策马入了坊门。 …… 正堂里,听闻房俊已经到了门口,连带着房玄龄在内,都稍微有些错愕。 都以为既然陛下将房俊召入宫中,那就一定要予以处罚,夺爵罢职自然不可能,但李二陛下爱打人的毛病大家都知道,尤其是房俊,这一年到头的被李二陛下拳打脚踹,时不时的还鞭挞板子来一套,岂能这般容易就回来了? 心里头正狐疑着呢,房俊已经大步走进堂中,向老爹老娘施礼:“儿子见过父亲,母亲。” 房玄龄微微颔首。 高阳公主安坐不动,身旁的武媚娘、萧淑儿则齐齐起身,盈盈下拜:“妾身这厢有礼。” 房俊一脸灿烂笑容:“为夫亦有礼了。” 一侧的卢氏有些不耐烦,将房俊叫过去坐在她身边,扯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惊奇道:“陛下没责罚你?” 房俊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有呢?军机处大臣的位置,肯定是泡汤了,陛下已经明言,让儿子放弃谋划这个职位。” 卢氏依旧不放心:“别的就没啦?没打板子?没抽鞭子?再要不,陛下亲手教训你啦?” 房俊无奈摊开手:“这不好好的么?儿子已经这么大岁数了,陛下也不会如以往那般动辄打骂,好歹也是一方大员了,亦要顾忌朝廷面子嘛。” 卢氏就哼了一声,道:“不讲道理的时候,才不会管你是否朝廷大员。” 当年李二陛下意欲将宫女赐给房玄龄,被拒之后又逼着卢氏喝毒酒,虽然最后证明那只是李二陛下的恶作剧,所谓的毒酒不过是陈醋而已,但这么多年了,卢氏依旧耿耿于怀。 根本没有帝王的威严,完全胡闹嘛…… 房俊看向房玄龄,衷心赞道:“父亲威武!” 说得自然是房玄龄将长孙无忌打得头破血流一事…… 房玄龄就略微有些尴尬。 他年轻时候虽然已是仗剑江湖载酒行,但说实话与人动手的次数几乎没有,除去当年玄武门之夜追随在李二陛下身边奋勇杀敌之外,绝大部分时间他所信奉的都是“以德服人”。 说不过就动手,那是市井匹夫才会干的事情…… 干咳一声,瞪了嬉皮笑脸的房俊一眼,喝叱道:“还不是因为你在外头惹下祸事,连累到了老子?可怜老子这一世清名啊,临老临老,居然与人大打出手……不当人子!” 骂了一句,房玄龄便起身离座,负着手慢悠悠走向后堂。 这件事发展到目前为止,只要后续不会出现暗杀的真凭实据,基本不会出现太大的意外了。 满朝文武忌惮这等超越底线的行径,会予以房俊施压,李二陛下在顾念朝局稳定的情况下会予以适当的妥协,但绝对不会任由那些人将事情无限度的扩大,更不会允许对房俊展开全方位的打击。 不进军机处已然是李二陛下最大的让步,若是那些人做不到适可而止,反而会引起李二陛下的强势反弹……东征再是重要,也千万不能忘了李二陛下的性格,这辈子只能有他去欺负别人,若是别人蹬鼻子上脸,怒气勃发之下谁也不知道李二陛下终究会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情。 所以,这件事基本便是以房俊无缘军机处作为最后的结局…… 对此,房玄龄并不太在意。 一直以来他都劝诫教导房俊要韬光养晦,而这个儿子却总是有一种“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急迫,这令素来行事沉稳脚踏实地的房玄龄很是忧虑。 在他看来,眼下这件事的根源便是房俊的根基不够坚实,否则就算是长孙冲死了,又哪里有人敢在毫无凭据之下将矛头指向他? 官场之上,能力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根基才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趁此机会让房俊好生沉稳下来,磨砺几年,那么将会成为他以后人生当中最宝贵的经验与根基。 …… 带着妻妾回到后宅,房俊惬意的坐在椅子上,武媚娘张罗着准备午膳,萧淑儿低眉顺眼的给他斟茶倒水,高阳公主则坐在身边,黛眉扬起一脸不忿:“父皇真是过分,这件事分明就不关你的事情,为何还要惩罚于你呢?” 政治上,这位殿下并没多高的天分,还看不透这件事背后的影响。 当然,再是没有天分,也比萧淑儿这个完完全全的小白强得多…… 而且这妮子根本就不关心朝中之事,心里只是惦记着先前卢氏叱责她们的话语,唯恐这些时日以来冷落了郎君,会让他心生不满。 第二百零八章 局势明朗 萧淑儿柔顺乖巧的给房俊斟上茶,轻声道:“夫君,请用茶。” 房俊双手接过:“多谢!” 浅浅呷了一口,这才对高阳公主说道:“此事到此为止吧,陛下亦是为难,身为君王不可厚此薄彼,毕竟这件事实在是长孙阴人太过阴险狠毒,陛下也无可奈何,总归不会为了某一个人,便站到几乎所有朝臣的对立面吧?某不能为君分忧,已然失了人臣之本分,若是再给陛下添麻烦,于心何安呢。” 萧淑儿美眸滢滢,看着自家郎君直抒胸臆、高风亮节,心中之爱慕愈发泛滥成河。 这才是真正的忠臣,真正的君子! 纵然自己遭受不公,却也未曾一味的愤世嫉俗,反而能够去考虑皇帝的感受,理解皇帝的难处,若非当世之豪杰,如何能有这等胸襟? 旁边的武媚娘却是秀眸一闪,横了一脸慨然正气满满的夫君一眼。 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吃了亏往肚子里咽的窝囊性子,嘴上说得正气凛然,想必早就有了反击报复的腹案…… “孩子们呢?” 房俊左右不见两个儿子,不禁问道。 高阳公主扶额道:“本宫都给忘了……都在花园的阁楼里呢,先前长孙无忌登门闹事,媚娘使人将他们带去花园,并且派了家丁保护,以免受到惊吓,居然忘了给领回来。” 急忙派人前去将孩子带回来。 房俊便看向武媚娘,微微颔首,这家中除去父亲之外,抡起思虑周密、安排详尽,的确谁也比不得武媚娘。 毕竟这可是能够“一树梨花压海棠”,生生将大唐国祚窃取、当了皇帝的女人…… 武媚娘受到房俊感激赞赏的眼神,便妩媚一笑,并未言语,却尽在不言之中。 默契很好…… 须臾,午膳备好,侍女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两个儿子也被人给带了回来。 一见到房俊,两个小家伙便挣脱了侍女的手,迈着小短腿儿噔噔噔的跑到房俊膝前,大呼小叫的搂着腿往上爬。 房俊赶紧弯腰,一手一个抱在怀里,然后让他们坐在自己腿上,听着奶声奶气的话语,抱着软软的身子,一颗心都快要融化开来。 高阳公主顿时有些吃味,不满道:“这两个混小子!平素顽皮得不行,想要抱抱他们非得好一顿哄,你们的爹整日里在外头沾花惹草忙得不行,何曾有空管过你们呢?却偏偏这般亲热……” 武媚娘一听,这位殿下心里头还是惦记着新罗公主将要嫁过来的这件事呢…… 这可不行,且不说“善妒”乃是女人最不能犯的错误,单只是从男人的心性上来说,若是觉得家中这几个女人都会他纳妾有意见,说不得便心生抵触,产生逆反,再碰上那新罗公主是个妖媚的主儿,搞不好从此冷落了她们几个,专宠那新罗公主,那可如何是好? 自家男人就是个倔驴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必须得顺毛捋才行…… 赶紧将话题岔开道:“饭菜都齐了,快快用膳吧。” 房俊却是并未在意。 高阳公主心地善良,但说到底难免有一点“公主病”,敏感而傲娇,心中不满便会表现在脸上,天真而无心机,倒是的确适合当家大妇这个位置。 否则若是换了一个心思灵动、深谋远虑的,碰上武媚娘这样一个手段智商谋略尽皆深不可测的妾室……怕是每日里都得跟火星撞地球一样,那等场面,简直不敢想象。 也正是因为高阳公主毫无心机,只凭喜恶就事论事,萧淑儿也甘愿雌伏。 别看这个小娘子娇娇柔柔一副江南水乡女子温婉可人的模样,实则外柔内刚心高气傲,她能够在高阳公主面前伏低做小,但若是想让她屈尊于武媚娘之下,根本毫无可能。 房俊挠了挠眉毛,三个女人一台戏,自家这三个女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稍有不慎,那必然就是天崩地裂之局面…… ***** 接下来数日,局面正如预料那般,整个朝堂都掀起一股汹涌澎湃的浪潮! 无数御史言官纷纷站出来,怒而诤谏,指责这等暗杀之手段卑劣无耻,视帝国律法如无物,甚至突破了道德的底线,给整个朝堂带来恐慌,暗杀的背后指使者必须接受律法之严惩,绝不姑息! 弹劾的奏疏雪片一般飞向政事堂,而后再由政事堂的诸位宰辅一一批阅,转呈之李二陛下案头。 所有的奏疏都在言辞诤谏之余,将矛头指向此案最大的嫌疑人——房俊。 对此,李二陛下的态度便有些耐人寻味, 御史言官们认为即将设立的军机处,不应将这等拥有极大嫌疑之人设为军机大臣,李二陛下表示认可,御笔批示,在房俊未能洗脱嫌疑之前,实不宜进入军机处,担任帝国军方的主官。 但是面对谏言对房俊严惩的奏疏,李二陛下的态度却异常强硬——此案影响重大、波及深远,诏令三法司共同会审,但是在三法司定案之前,绝对不会仅凭捕风捉影的指控,便对任何嫌疑人施以惩罚。 意思很清楚,你们说房俊嫌疑重大,不宜进入军机处,以免将来案情侦破果真是房俊所为之时,整个帝国颜面无存,我赞成。 但是想要越过律法之程序妄加惩处,绝对不行。 于是乎,朝中顿时分成两派。 一派是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为首的官员,他们弹劾房俊之目的就是要惩前毖后,绝对不会允许“暗杀”这等事泛滥开来成为打击政敌的常态,若是大家都这样一言不合就玩“暗杀”,谁特么受得了? 李二陛下态度坚定,并且明确表态不允许房俊进入军机处,以之为惩戒之后,这些人目的达到,偃旗息鼓。 而另一派,则纯粹是与房俊站在利益对立面的反对者…… 他们的初衷便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彻底将房俊打落尘埃,不仅仅是军机处不能进,就连兵部尚书的职位也得让出来! 人家赵国公拼着脸皮不要,都给大家将干柴架好了,咱们这些人难道连点一把火,将房俊那个棒槌彻底烧成灰的决心都没有吗? 哪怕是三法司成立,他们也不依不饶,轰轰烈烈在朝堂内外展开对房俊的攻击,不将房俊彻底打倒,誓不罢休…… …… 对此,房俊倒是无所谓。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长孙冲被暗杀的确非是他所为,他不信有人能够在他没做的情况下依旧可以栽赃到他的头上,光明磊落自然心无惊惧,况且他当官虽然没几年,但是被弹劾的还少么? 毛毛雨啦…… 故而当大理寺卿孙伏伽奉命将他传唤至大理寺闻讯之时,房俊光明正大、言笑晏晏。 “孙寺卿若是有何疑问,本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定然全力配合。” 听着房俊说出这句话,孙伏伽顿时松了口气。 他与房俊私交匪浅,自然清楚这人的脾气,还真怕这个棒槌倔脾气发作,大闹他这大理寺一番…… 一番询问之后,孙伏伽请房俊来到偏厅用茶。 “房少保能够体恤本官,那是最好不过了。” 孙伏伽亲自给房俊斟茶,言辞恳切:“这件案子破绽处处,但是却绝无不利于房少保的地方,本官亦只是依律闻讯。毕竟眼下朝堂内外舆论汹汹,很多人都认为房少保的嫌疑最大,与公与私,若是能够证明房少保的清白,都是一件好事。” 碍于舆论,他不得不闻讯房俊。 而若是能够证明整件案子当中的确并无涉及到房俊的地方,对于房俊的名誉亦是一个洗脱的好机会,案情未曾大白之时,舆论怎么说都行,可一旦大理寺认定房俊非是凶手亦或主谋,谁若是继续揪住不放,那可就不仅仅诋毁名誉的问题,大理寺与刑部是要追责的。 堂堂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岂能任人诋毁? 当然,在官场之上混迹了一辈子的孙伏伽也清楚,那些人弹劾、诋毁房俊,真正的目的并非是当真认定房俊乃是凶手亦或主谋,想要将他绳之以法、明正典刑,最主要的目的,不过是阻截房俊进入即将设立的军机处罢了。 如今目的达成,陛下已然表态,那么这股风潮不久之后自会散去。 至于缉拿真凶…… 谁也没抱什么指望。 大唐每天不知多少案件最后都无法侦破,不了了之,岂能缺了这一件? 第二百零九章 觊觎之心 房俊自然知道孙伏伽的难处,有怒气也不会对孙伏伽撒,闻言连连摆手,道:“坊市之间,都说某是个棒槌,但是某绝非无理之人。身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自然要处处以律法为先,不徇私情,孙寺卿刚正不阿、谠言直声,实乃吾辈朝臣之典范,某心中钦佩之至。” 孙伏伽的眉梢便微微一挑。 两人之间虽然算不得莫逆,但也算得上忘年之交,彼此欣赏,眼下这件事实属公务,有必要这般好似吹捧一般说话么? 仔细想想,或许并非吹捧,而是……话中有话? 心中思量一番,忽然没来由的一惊,孙伏伽捋着胡须的手便是一顿,沉声道:“二郎,切莫做那等出格之事!老夫不得不劝你一句,那些人虽然有针对之嫌,并且阻截了你上进之路,但是说到底,并未对你造成什么不可弥补之损失,退一步风平浪静,此事便至此而止。可若是不依不饶,引起那些人的不满,必将陡生事端,于你极其不利。” 这话便是劝诫之言了,算是孙伏伽私人的告诫。 房俊哈哈一笑,道:“孙寺卿误会了,某岂是那等不知进退之辈?这亏既然吃定了,那就好生咽下去品一品滋味,若是再吐出来抹在别人脸上,那得是多恶心?放心好了,某自有分寸。” 孙伏伽颔首不语。 分寸? 希望你当真知晓分寸在哪里才好…… 同时,也替那些这回跳出来攻讦房俊的人暗暗担心,这棒槌最是受不得气、吃不得亏,如今当头一棒硬生生敲断了他晋位军机处大臣的仕途,说是杀父之仇或许有些过了,更算不上不共戴天,但以房俊睚眦必报的性情,一旦打定主意要报复,那就肯定不会是小打小闹。 ***** 离了大理寺,便径直策马前往兵部。 衙门里大大小小的官吏都知道房俊被三法司叫过去问询,难免心中担忧,一整个早上衙门里静悄悄的,都等着结果传回来,导致前来兵部办事的官员纷纷纳罕,只觉得一股低沉的气息笼罩着整个衙门,让人没来由的屏息静气,心中压力陡增…… 直到房俊出现在门口,这股笼罩着整个衙门的乌云才迅即散去。 眼下,房俊在兵部的威望堪称无可比拟,开国之后历任尚书,从未有人能都到达他的境界。 有他在,兵部的官员们就会觉得咱们乃六部第一,绝不接受反驳。 房俊在门外下马,门子屁颠儿屁颠儿的迎上来,腆着笑脸:“房少保今儿精神不错。” 房俊一贯的作风都是对上不对下,对于自己直属的部下,素来要求严格,但是对于这些个底层的官员,却从来不摆上官的架子,是故即便是看门的门子,也敢开一句玩笑。 倒是那些四品五品的官员在他面前战战兢兢…… 房俊颔首致意,大步进了衙门。 来往官员便纷纷驻足,施礼,房俊微笑着一一回应。 到了正堂,便见到郭福善、崔敦礼、杜志静、柳奭等人候在那里,见了房俊,齐齐上前施礼。 房俊回礼,崔敦礼关切问道:“那边怎么说?” 其实只要房俊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三法司那边认定房俊无罪,否则就应当是缉拿下狱、搜索罪证了。 不过大家还是希望能够从房俊口中得知一个确切的消息,方可心安。 房俊微微一笑,负手而立,沉声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直,光风霁月胸怀磊落,那等魑魅魍魉屑小之徒,焉能将污蔑之词横加于某?况且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所有鬼蜮伎俩,不值一哂!” 诸人齐齐松了口气,郭福善喜道:“下官就说房少保清正自持,岂能受人诬陷?这下算是放了心。” 房俊颔首致谢,道:“多谢诸位同僚关心,改日有暇,咱们好生喝酒谈心,眼下,速速去做事吧。” “喏!” 几人领命,各自散去。 房俊自己回到值房,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揉了揉眉心,让书吏沏了一壶茶,这才开始办公。 眼下兵部依然没有调兵之权,但是一应辎重调派、武官铨选、军械制造等等诸般事宜,工作量依旧很大。 中午在衙门里用的午膳,兵部的厨子手艺不错,虽然比不得松鹤楼那等酒楼,却也色香味俱佳,几位长官聚在一处用膳,各自小饮了一杯,然后喝着茶水休憩,闲聊几句,便又开始工作。 直至到了未时末,方才将累积的公文处置得七七八八。 房俊揉着手腕起身,发现茶水已经温凉,正欲叫人重新沏一壶茶过来,便见到自己的亲兵首领卫鹰敲门而入,低声道:“二郎,真德公主遣人前来送信,说是请您过去一趟,商议一番有关婚礼的诸般事宜。” 房俊蹙眉道:“这些事自有两府管事们商谈接洽,何须某费神?” 卫鹰闻言不语,我就是传话而已…… 房俊本想拒绝,眼下兵部与书院杂务缠身,尤其是这回被长孙无忌那个阴人给阴了一把,心情极其郁闷糟糕,哪里有心思去商议婚礼那些个破事儿? 不过转念一想,好歹人家也是一位公主,身份摆在那里,嫁给自己做妾本就受了委屈,自己若是不予理睬,岂不是更加令人伤心? 说到底,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啊…… 叹息一声,问道:“来人何处?” 卫鹰答道:“正在门外候着呢。” 房俊微微颔首,命一旁的书吏将值房内收拾好,公文分门别类归纳,本衙门的立即下发至各位主事手中,有关其他衙门的则暂时放一放,自己还需好生斟酌,然后便出了值房,见了真德公主派人的家仆,骑马前往城南的芙蓉园。 …… 裴行方今年将将四旬,方脸阔口浓眉大眼,相貌生的倒是不错,只是身躯矮胖体型臃肿,兼且喝醉了酒,面色红润双眼迷离,便有股说不出的猥琐…… 此刻他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一侧相陪的善德女王,一双眼睛都差一点如同水蛭一般扎进那水嫩嫩的肌肤里头。 强忍着心头升腾的欲火,裴行方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腆着脸道:“在下对女王可是钦慕已久,便是睡梦之中亦时常都是女王的倩影,可谓魂牵梦萦、朝思暮想……” 善德女王面容恬淡,古井不波:“裴将军还请自重,无奈新罗女王,即便是陛下亦要以礼相待,这等污秽之言还是少说为好。” 这人自从不久之前在皇宫的一次宴会上见过自己之后,便发了疯一般纠缠,形容猥琐言辞龌蹉,使得她不厌其烦。 只不过裴行方的身份非同寻常,与皇帝的关系亦很是亲近,她不好让他太过难堪,故而便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冷然相对,希望这人能够生出些自知之明,望而却步。 殊不知,她这副冷冰冰的面孔,反而愈发助长了裴行方的觊觎之心…… 以裴行方的身份家世,什么样的美女得不到?平素那些个千娇百媚的佳丽在自己面前阿谀讨好,他老早就看得腻了,反倒是善德女王这种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神态,使得他心里征服欲爆棚。 看着那如花似玉的面容,挺得笔直的腰杆,冷然矜持的气质,尤其是再联想一下其尊贵的身份、庞大的财富……裴行方哈喇子都流了下来。 他往前凑了凑,半边屁股已经离开了椅子,贪婪的嗅着对方身上隐隐传来的香气,忍不住一只手向着善德女王衣裙下的玉腿摸去,口中调笑道:“女王陛下当真是绝代尤物,若是能够答允在下,那在下立即回去休了家中正妻,请陛下为咱们做媒,娶你过门如何?” “啪!” “哎呦!” 他那只爪子距离善德女王的裙子上有几寸距离,善德女王便陡然起身,扬起纤纤素手,狠狠的给了裴行方一个巴掌…… 第二百一十章 胆大包天 “哎呦!” 裴行方惊叫一声,欠着的身子收势不住,一下子跌倒在地。 他本就是身形圆润矮胖,这一下犹如滚地葫芦一般打了个滚儿,极其狼狈。 这人平素便是胆大妄为之辈,今日晌午又喝了酒,此刻羞恼交加酒气勃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勃然大怒道:“娘咧!给脸不要脸是吧?” 善德女王稍稍推开,俏脸有若寒冰,秀眸之中怒火升腾,却不得不强自忍耐,咬着牙道:“还请裴将军自重!吾乃新罗女王,内附之臣,若是天下人知晓将军对吾这般不敬,岂非丢尽了大唐颜面?” “我呸!” 裴行方醉眼惺忪,恼羞成怒:“屁的新罗女王!这里是大唐,你还当是你的新罗呢?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你这等人在长安城顺便扒拉扒拉,没有十个也得有八个!那协颉利可汗昔日称霸草原纵横北疆,如今不也得在陛下面前歌舞助兴?老子看上你,那是你的造化!” 善德女王微微扬起螓首,咬着嘴唇,秀眸之中蕴含着屈辱的泪水,却不肯低头半分。 的确,新罗内附,实则与亡国之君并无不同,客居长安,几乎与阶下之囚无异,又何谈什么尊严与地位? 更何况她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身份尊贵、财富惊人,更添了那些无耻之徒的觊觎之心。 今日裴行方酒后失德,但也能够看出,自己如今的处境便如同猎物一般,不知引起多少人的垂涎,今日即便是拒了这裴行方,谁知明日会否有王行方、杨行方扑上来,将自己连皮带肉的撕碎了吞下去? 深深吸了口气,善德女王冷声道:“还请裴将军注意身份,眼下舍妹婚期将至,不欲陡生变故,待到舍妹与房少保成亲之后,自会去大唐皇帝陛下面前,请他评评理!若是吾这内附之臣亦要被迫屈从,试问天下各国,岂会再有愿意内附者?” 裴行方愣了一下。 什么去陛下面前告状、会否激起内附之臣的反感,他完全不在乎。 自己自幼便出入唐国公府,与李二陛下感情甚笃,区区一个新罗女王焉能使得陛下责罚自己?说到底,若是自己娶了新罗女王,非但给大唐长脸,更会将金氏王族庞大的财富留在大唐,这可是给大唐争脸又得实惠的好事,陛下没理由不赞同。 至于后一个可能……那算是个事儿么? 大唐纵横天下,不知多少小国在大唐铁骑冲锋之下灰飞烟灭,那些个之前的王族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内附大唐,这一切的源头乃是依靠强大的武力,与大唐是否尊重他们有个毛的关系? 不服? 不服你就再打啊! 再打,可不就是战败之后投降内附那么简单了,说不定就得被屠城灭族…… 真正令他忌惮的,是真德公主即将与房俊成亲这件事。 整个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曾经觊觎真德公主,毕竟这位新罗公主年轻貌美、百媚千娇,又身份高贵,谁不想一亲芳泽,并且将其收入房中,日日笙歌,夜夜鞑伐? 但是陛下将其指配给房俊做妾之后,再也没人敢动半点心思。 连带着,敢对善德女王依旧存有觊觎之心的,也少了一大半,别看真德公主只是给房俊做妾,但是房俊这人是个奇葩,对小妾好的不得了,那武媚娘以小妾之身份掌管房俊名下产业,富可敌国,放在别家谁能相信? 保不齐谁若是敢打深得女王的心思,被真德公主晚上吹一吹枕头风,翌日就得被房俊打上门去——放眼整个大唐,敢明目张胆的招惹这个棒槌的实在没几个,他裴行方也不敢。 之前他依仗自己的家世,屡次欲亲近善德女王,都以礼相待,不敢造次,怕的就是惹毛了房俊。 只不过今日饮了酒,酒桌之上又被人撺掇几句,便有些急不可耐…… 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莽撞了。 不过事已至此,美色当前,焉能退缩? 裴行方酒醒了几分,眼睛眨了眨,心一横,心说房俊固然是个忌惮,可若是自己能够一举收服这善德女王,将生米煮成熟饭,那岂不是与房俊成了连襟?那厮虽然是个棒槌,这次被朝中官员弹劾攻讦也没能进入军机处,但是只凭借其与太子的良好关系,一飞冲天成为帝国柱石那是迟早的事情,若是与其成为连襟…… 一颗心霍霍跳动起来。 将这等美色收入禁脔,任凭自己床底之间鞑伐,连带着金氏王族的泼天财富都流入自家府库,更一举成为房俊的连襟,从此在官场之上多了一位强势之极的奥援…… 娘咧! 这买卖怎么算都不亏呀! 善德女王心知很难将裴行方吓得退却,但是见其脸上神情变幻,一双眼睛里光芒大盛,顿时心知不好,向后退了几步,扭头喊道:“来人……呜呜……” 却是裴行方已经一个箭步向前,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此刻酒气上涌,神经亢奋,又觉得不如用强将生米煮成熟饭,干脆恶向胆边生,扑上去撕扯善德女王的衣服。 善德女王万万料不到这人居然胆大如斯,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过孔武有力的裴行方? 她的侍卫轻易绝不会进入这间屋子,唯有一个侍女相陪,此刻裴行方凶性大发,他的一个随从心领神会,将那是侍女摁在地上堵住了嘴…… 裴行方见到善德女王拼命挣扎,知道若是传出声响被她的侍卫一拥而入,好事定然难成,便继续一手捂着她的嘴巴,然后将她轻盈的身子拖着上了楼…… ***** 房俊抵达善德女王住处的时候,便见到一群兵卒站在门口,其中一人甚至身着革甲,看摸样似是一个校尉。 善德女王在会客? 他回头去看那个善德女王派去请他的仆人,那仆人会意,连忙道:“陛下有命,房少保前来之后,毋须通禀,当可直接会见。” 房俊微微颔首,翻身下马,走到门口,那些兵卒相互看了一眼,犹豫片刻,但还是站到门前,拦住房俊。 房俊站住脚步,蹙起眉。 如今在这长安城中,敢拦阻他的人还真就没几个了…… 卫鹰剑眉一挑,就待上前,却被房俊摆手制止。 对方为首那校尉咽了口唾沫,道:“末将见过房少保……” 房俊问道:“汝乃何人,现任何职?” 那校尉道:“末将乃后卫将军裴行方将军麾下,吾家将军前来会晤女王陛下,此刻正在堂内,命吾等看守门户,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说这话,他心里虚得厉害。 自家将军有命,自当遵从,可谁能想到现在拦阻的居然是房俊?大唐军中,房俊早已凭借赫赫功勋成为新一代的“军神”,可谓名震天下光芒万丈,不知多少大唐兵卒将其视为楷模,倍加尊崇。 房俊心说原来是裴行方这个酒囊饭袋…… 他心思灵动,思维敏捷,只是稍微一联想,便看出善德女王请自己前来,又碰巧裴行方在此,这其中或许有些算计。 便有些不爽。 一个两个的,都特么算计小爷? 不过再是不爽,他也不能任由善德女王受人欺负,不久之后就将是他房俊的大姨子,传扬出去他房俊脸上亦是无光。 房俊没理会这个校尉,抬脚就往里走。 那校尉咬了咬牙,房俊的名望固然令他胆怯,但是想想自家将军的脾气……只得硬着头皮站到房俊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道:“还请房少保止步,吾家将军有令……” 话音未落,房俊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骂道:“放肆!” 那校尉触不及防,被踹了个仰面朝天,正欲爬起,冷不防脖颈之上一阵冰凉,刚刚还在房俊身后的几个亲兵已经抽出横刀一拥而上,其中一柄就横在自己咽喉之处。 校尉浑身大汗,惊叫道:“房少保饶命!” 其余兵卒面对如狼似虎的亲兵,根本就不敢反抗,乖乖的被卸下兵刃,沿着墙根蹲了一溜。 卫鹰一脸阴狠,啐了一口,骂道:“娘咧!吾家二郎也是你这杂种能够阻拦的?老实点儿,再敢鬼吼鬼叫,老子剁了你的脑袋!” 他们这些亲兵都是跟随房俊南征北战惯了的,冲锋陷阵手上不知染了多少血,一个个杀气腾腾凶横霸道,吓得那校尉大汗淋漓魂飞魄散,死死的闭着嘴,一动不敢动。 房俊这才迈步走进堂中。 第二百一十一章 英雄救美? 踏入堂中,便见到一个侍女被兵卒堵住嘴,死死的摁在地上。 房俊面色便阴沉下来。 果然…… 裴行方的亲兵被阻拦在门外,一个个急得跳脚,却没人敢闯进来。卫鹰看向房俊,房俊微微颔首,卫鹰便冲上前去,将那个懵懵的兵卒一脚踹飞,扶起地上的侍女。 那侍女一骨碌爬起来,拽出堵在嘴里的破布,叫了一声:“房少保,救救吾家陛下!” 接着便顺着楼梯跑了上去。 房俊沉吟一下,既然都来了,自然不能任由裴行方为所欲为,不过他不确定楼上的情形,若是自己来得晚了,所有人都用上去难免见到一些儿童不宜的画面,这会对善德女王的名誉造成很坏的影响。 有些事情哪怕明知道发生了,但是耳闻与眼见,所产生的影响也是截然不同的…… 他将卫鹰等人留在楼下,吩咐道:“谁敢擅闯进来,先打断他的腿!” “喏!” 然后房俊伸手,将卫鹰的横刀要了过来,并未出鞘,就这么在手里拎着,快步顺着楼梯上楼。 那个校尉心中焦急,自家将军正成就好事呢,如此被房俊堵住,下场简直不能再凄惨! 谁不知房二郎武力强悍、神力惊人?自家将军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顿毒打怕是跑不了…… 赶紧扯着脖子大喊:“将军!有人……唔!” 刚刚喊出声,便被身边房俊的部曲狠狠一刀鞘砸在嘴上,顿时牙齿崩落满嘴鲜血,捂着嘴蹲下去,一声也发不出。 其余兵卒一见,想要上前,便听到“呛啷”声响成一片,房俊的部曲齐齐将雪亮的横刀抽了出来,杀气腾腾的盯着他们,顿时一个两个都蔫了,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吭。 这可是随着房俊南征北战,甚至刚刚打上赵国公府的鹰犬爪牙,谁特么敢惹? …… 房俊刚刚走上楼梯,便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惊叫:“放开陛下!” 紧接着,便是一生粗重的怒喝,以及一声惨叫。房俊加快脚步,噔噔噔上得楼来,便见到一个矮胖的男人已然脱去了衣服,正将一个女子摁在床榻之上,喘着粗气撕扯她的衣服。 襦裙已经被他撕扯得破烂不堪,挣扎之间,两条洁白修长的玉腿不停扭动踢踹,却始终被死死的摁在身下,而那个刚刚上楼来的侍女,已经在墙壁旁软软的倒在那里晕厥过去,额头上渗出鲜血,想来是被人大力甩出去撞在墙壁上导致。 这场景,明显是裴行方差了最后一步,尚未得手。 房俊松口气,这是最好的局面了,否则从此之后,善德女王名誉尽毁,想要在群狼环伺的长安城里生存下去,恐怕就得沦为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发泄兽欲的玩物。 当你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的时候,男人都会心存忌惮,不敢去用破那一层纸。 当你残花败柳、蒙受玷污之后,所有的忌惮和顾虑都不存在了,就像是一块肉腐臭了之后,无论主动被动,都会有无数的苍蝇闻着味儿涌上来……既然别人玩得,为何我就玩不得? 他拎着横刀缓缓上前,口中戏虐说道:“呦,裴将军兴致这么好?当真是倜傥风流,实乃吾辈楷模!” 正忙得一头大汗,意欲扯去身下女子最后一道屏障的裴行方陡然僵住,如同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旋即才霍然抬头,便见到房俊一脸戏虐的站在床榻边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 他这一愣神的功夫,身下被死死压制的善德女王得了喘息之机,修长的玉腿弓起,膝盖狠狠的撞在裴行方胯下。 “嗷——” 裴行方一声惨嚎,脸容扭曲在一起,“噗通”一声从床榻在之上滚落地面,身体虾子一般蜷缩起来,来回翻滚。 就连房俊都嘴角一抽,胯下一凉,看着都觉得疼。 床榻上,善德女王喘了口气,急急忙忙拢了一下衣裳,却早已被裴行方撕扯得破烂不堪,哪里还能遮掩得住?也顾不得许多,逃出魔爪但是恐惧仍未消失,就那么从床榻之上蹦下来。 虽然裴行方始终差着最后一步未能得逞,但是善德女王女流之辈力气差距太大,拼死挣扎早已耗尽了体力,从床榻上蹦下来才发觉腿软脚软,咬着牙踉踉跄跄跑到房俊面前,一跤跌倒在房俊脚下。 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碎,破布条一般挂在身上,无法遮掩身体,这一下狼狈跌倒,顿时露出大片大片雪白晶莹的肌肤,甚至就连胸前之处亦若隐若现…… “软温新剥鸡头肉,滑腻初凝塞上酥。” 房俊盯着瞧了瞧,这才抬起头,重新看向裴行方。 裴行方已经缓过劲儿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厉害,毕竟要害被袭,乃是男人最脆弱之处,那种疼痛非是仅凭屹立便可以抗拒。 好事被撞破,裴行方尴尬之余,亦难免心中惴惴。 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原来是二郎……哈哈,吾晌午饮了酒,性急了一些,倒是叫二郎见笑了。” 房俊微微摇头,笑道:“某见笑倒也无妨,只要鸿胪寺与大理寺的主官们不要见笑就行了。” 裴行方脸色再变,收着跨站起来,颤声道:“二郎……何必如此?大家都是男人,吾不过是一时糊涂,再说有没有当真得手……” 话说一半,只觉得眼前一花,房俊已经一个箭步冲过来,扬起手里的横刀,刀鞘狠狠的摔在他的脸上。 “啪!” “嗷——” 裴行方又是一声惨嚎,矮胖的身躯倒向一边,原本还算是不错的脸肉眼可见的肿起,口鼻喷血,牙齿溅落一地。 房俊依旧不解恨,上前又是一脚狠狠踹在裴行方的小腹,诺大的身子在光洁的地板上哧溜出去老远,倒在那里蜷缩起来,有出气没进气。 房俊呸一声,恨声骂道:“娘咧!都是男人?汝简直就是男人的耻辱!如此卑贱龌蹉,汝特么也配称作男人?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某即将赢取真德公主,你却跑来意欲强暴女王,怎么着,想做房某人的连襟,还是想打房某人的脸?汝该庆幸自己并未得手,否则此刻某就不是在这跟你废话了,杀汝,有若宰杀豚犬尔!” 地上躺着的裴行方胆子都吓破了,不过是一时性起,控制不住自己,谁能想到居然撞上房俊? 这个棒槌当真是手狠心黑啊…… 他挣扎着跪坐起来,强忍着脸上锥心刺骨的疼痛,惊慌失措,心里充满恐惧。 因为必脸上的疼痛更令他害怕的,是房俊不依不饶,非得将他交由鸿胪寺与大理寺处置。 他之所以敢对善德女王施以强暴,是认定了得手之后善德女王亦会顾忌颜面,不敢将此事声张,以免毁了她自己的名节。 可现在被房俊撞破……这世上还有房俊不敢干的事情么? 善德女王乃是举国内附,非是战败投降,形式与意义都截然不同,一旦他的暴行传出去,即便陛下再是护着他,怕是也要顾忌由此带来的影响,况且鸿胪寺与大理寺这两个部门素来强硬,即便是皇帝的面子也敢封驳,自己将要遭受的下场绝对凄惨无比。 最起码,夺爵降职是少不了的…… 他忍着疼痛,捂着嘴,哀求道:“二郎,吾实在是一时糊涂,饶我这一回,恩情没齿不忘……” 房俊冷笑一声:“没齿不忘?汝现在就已经没齿了!” 裴行方差点哭出来,悲呼道:“二郎饶了我吧!” 他也顾不得面皮了,一旦被房俊扭送鸿胪寺、大理寺,这两个衙门的主官定会将自己从严从重判决,那可就全完了…… 房俊看了看他脸上狼藉一片,又看了看坐在地上喘气的善德女王,意欲将裴行方扭送法办的心思就变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怒火勃发 他抬脚走到善德女王身边,一伸手,将她破碎的衣裳撕下一块,吓得善德女王惊叫一声:“你干嘛?” 房俊没理她,拿着那块破布来到裴行方身前,蹲下,将破布放到裴行方面前,缓缓道:“这件事,某原本定要将你交由法办的,不过念在你这爵位得来不易,此番亦未曾坏了女王的贞洁,说到底亦是同僚一场,故而放你一马。” 没等喜上眉梢的裴行方说道,房俊续道:“……但是,为了防备汝以后故态复萌,所以还请将今日之经过亲笔写下,然后签字画押,以为凭据,往后再有对女王不敬之处,便新帐旧帐一起算。裴将军,意下如何?” 裴行方恨不得一口将这个棒槌给咬死! 这特么留下把柄,往后自己还不得在他房二面前乖巧得跟孙子一般?稍微惹得他不高兴,就将这证据拿出来威胁一通,岂不是要了老命? 只是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有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得颓然点头,将那破布拽到身前,有抬头看着房俊:“木有笔墨……” 房俊便指了指他的手指,又指了指他依旧汩汩淌血的嘴巴。 裴行方:“……” 用手指在嘴角蘸了蘸,一腔悲愤的在破布之上写就事情经过,并且保证绝不再犯,最后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摁了一个血手印。 看着房俊将这份血书拿走,裴行方哭死的心思都有了,甚至恨不得将裤裆里的玩意干脆剁掉,若非这东西惹事,哪里会被房俊吃得死死的? 只要这份血书在手,他往后只能对房俊唯命是从,稍后反抗,就得承受严重的后果…… 房俊抖了抖血书,站起身,呵斥道:“行啦,赶紧滚蛋!” 裴行方如蒙大赦,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挣扎着爬起来便窜下楼去,楼下一阵骚乱,继而安静下来。 善德女王这会儿也恢复了力气,拽过床单披在身上,遮挡住美妙春光,秀美微蹙,有些不满道:“这厮有若禽兽,虽然未曾让他得手,可说到底亦是触犯了大唐律法。吾是内附之君,非是战败之臣,此事难道不应当给吾一个交待吗?” 此时,楼梯响动,善德女王是侍女仆从都跑上来。 房俊大声喝道:“全部滚蛋!” 众人愕然。 卫鹰等人紧接着上来,闻言推推搡搡,将侍女仆从尽皆赶下去。 房俊面色森然:“没有某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上楼梯半步!” “喏!” 楼上瞬间只剩下两人。 善德女王心中有些不妙,强自撑着问道:“房少保意欲何为?” 房俊不答,踱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色阴郁,沉声道:“王上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么?” 善德女王微愣,下意识道:“吾有何错?是这裴行方禽兽不如,见色起意……” 房俊冷冷打断她,问道:“真德公主何在?” 善德女王脸色变了变,伸手拢了一下散乱的发丝,美眸游移,道:“真德……先前还在的,不过等候房少保未至,便带着人出去游玩了。” 房俊嘴角一挑,冷笑一声:“某受邀而来,真德公主却不见踪影,反而正巧撞上裴行方欲行强暴……呵呵,这般凑巧?” 善德女王紧了紧身上的床单,兀自狡辩:“就是这般凑巧……” 房俊又上前一步,伸手捏住善德女王尖俏的下颌,感受着手指尖温润滑腻的触感,一字字道:“某即将与真德成亲,你我便是一家人,王上受了委屈,只需遣人告知一声,某自然责无旁贷,无论如何亦要维护王上。可为何王上偏偏放着正大光明的路不走,却要算计某呢?” “房少保误会了!” 善德女王扭头,将自己的下颌从对方手指尖挣脱出来,秀美的面容微微染上一层羞红,咬着嘴唇道:“只不过是凑巧而已,吾不知房少保所言为何!” “呵呵!好一个凑巧!” 房俊眼角的肌肉跳动不停,心中的怒火已然升腾起来:“一个两个的,都特么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都特么来算计小爷,是吧?” 这些时日以来,一股郁闷怒火便一直堆积在心中,愈演愈烈,令他怒火中烧。 他费了多少心机,先是向李二陛下谏言设立军机处,又四方走动恳请求助,结果眼看着只差一步便能够踏入军机处,成为军方最顶级的大佬之一,却被长孙无忌那个阴人给算计了。 紧接着,几乎所有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都联合起来弹劾他,誓要将他死死的压制住。 被算计得死死的,却连反抗都做不到,只能默默的承受着各种污蔑脏水泼到身上来,还得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告诫着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眼下非是反抗之时。 结果现在连一个女人也巴巴的算计他…… 今日诸般凑巧,房俊绝对不相信都是随机发生,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切都是善德女王所谋划——这裴行方早就吐露非分之想,善德女王拿他没办法,便设计了今日之事,通过自己的手来消除裴行方这个隐患。 事实上,善德女王只需遣人告知房俊一声,房俊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而以他如今的威望地位,朝野上下,哪个敢不给他的面子,还敢觊觎善德女王? 骗要走这么一条自作聪明的路…… 这一刻,所有堆积的郁闷与愤怒都不可遏止的爆发出来。 善德女王看着房俊愈发狰狞的面容,吓得芳心乱颤,吞了一口唾沫,后退两步,道:“房少保息怒,这件事……哎呦!” 却是房俊上前推了她一把,直接将她推得向后仰倒在床榻上,手忙脚乱之间,身上的床单散落,破烂衣裳遮不住身体,春光隐现。 善德女王惊觉不妙,正欲说话,便骇然发现房俊已经扑了上来,吓得她急忙缩成一团,惊骇欲绝道:“房少保,不要!吾乃真德的姐姐,你快放开我……” 可哪里求得住? 房俊身强力壮,绝非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裴行方可比,她只觉得自己就好像被铁钳子钳住了一般,任凭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丝毫反抗不得。 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此番算计房俊的方式,会惹得房俊如此暴怒,进而意欲将这一腔怒火都发泄道她的身上来。 ***** 楼下。 听着楼上的惊呼和哀求,善德女王的侍女仆从们面面相觑,这什么情况? 房少保乃是真德公主的夫婿,又是女王陛下搬来的救兵,这怎地刚刚将那个凶徒赶走,一转眼这两人又起了冲突? 该不会是…… 侍女仆从们心中焦急,意欲去楼上看看,但是房俊的亲兵部曲们虎视眈眈的盯着,谁也不敢妄动分毫。 这些人尽皆杀气腾腾,对房俊的命令一丝不苟,谁敢动一下,只怕后果都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身为善德女王的近身侍者,这些人都有着为女王陛下效死的忠诚。 但问题是,楼上惊叫哀求声不绝,甚至到了最后传来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和呻吟,这说明此刻的女王还是能够说话的,却始终未有命令让他们上去救驾……这就很让人为难了。 万一冒冒失失的上去了,却坏了女王陛下的谋算,自己百死不足以恕其罪。 可是就在这楼下听着……这也是煎熬啊! 卫鹰等人亦是面色古怪。 自家二郎虽然素来肆无忌惮,但是行事颇有底线,似这等毫无顾忌的卑劣之举,从来都不曾有过。 当然,劝阻是绝对不可能劝阻的,身为二郎的爪牙鹰犬,那就必须要有爪牙鹰犬的觉悟,刀山火海一声令下尚且勇往无前,何况只是欺负欺负一个弱女子? 再者说了,坏了二郎的好事,那怒火他们可承受不起…… 于是,楼下两伙人相互对视,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上楼一探究竟的勇气。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事后如佛 房俊觉得自己魔怔了。 的确,最近接二连三的不顺使得他心中怒火郁结,尤其是长孙无忌闹得那么一出儿彻底断送了他进入军机处的道路,恨得他都想要拎着刀子去跟长孙无忌算账,可是又怎能将这一腔怒火发泄在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即便这个女人也算计了他,令他很是不爽…… 看了看身边裹着个床单嘤嘤哭泣的女人,房俊苦笑一声。 大概是重生以来一路青云直上,使得内心的敬畏正在不断的减弱,律法、道德对他的约束已经越来越小,促使他偶尔便会有一种将心底暴虐发泄出来的冲动,今日也是凑巧,这个女人好死不死的也学着别人算计了自己一回,被自己当成了出气筒…… 想到这里,不禁自嘲,做都做了,还想那么多作甚? 也或许,自己现在就是所谓的“事前如魔,事后如佛”? 揉了揉太阳穴,房俊将衣服穿好,然后整理一下衣袍,回头瞅了一眼床上依旧抽抽噎噎的女人,不知说什么好,毕竟这种事放在之前他宁死都不信自己做得出。 “某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的话,派人去通知某即可。” 言罢,脚下飞快的走下楼。 楼下,两伙人都静立不动,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的盯在房俊身上。 房俊难得老脸一红,也不说话,径自出了门,亲兵部曲们沉默着一言不发,赶紧跟上,潮水一般退了出去。 只剩下一群侍女奴仆,面面相觑。 好半晌,几个侍女才慌慌张张向楼上跑去…… …… 善德女王金德曼趴在床上,很是悲悲切切的哭了一会儿。 她被裴行方缠的没法子,不敢贸然得罪,只能想出这么一个办法请房俊前来,设计出两人碰面的场景,料定以房俊的骄傲跋扈,定然不会允许裴行方染指于她。 事实证明,她算计的没错。 然而超出预料的是,这件事会惹得房俊如此恼怒,甚至兽性大发,干脆用强…… 这岂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迎狼? 好半晌,才止住抽泣,可心里依旧委屈。 身为内附之君,正如裴行方所言那般,实则比亡国之君好不到哪里去,想要长安这天地第一大帝国的京师生存下去,任何情况她都已经有所预料,也有所准备。 只是绝对没想过最后居然委身于房俊…… 楼梯处有脚步声响起,金德曼抽了抽鼻子,翻身坐起,咬了咬红唇,狠狠骂了一声:“禽兽!” “王上!” 几个侍女跑上来,见到金德曼的模样,顿时手足无措。 即便在楼下便已经知道了必然是这般情形,但是亲眼所见,依旧给她们造成很大出冲击。 这可是她们的王上啊…… 几个侍女齐齐跪地,悲戚道:“王上,奴婢该死!” 金德曼吸了口气,强忍着酸楚难受,尽量使得语气平静,轻轻挥了挥手,道:“事已至此,倒也怨不得你们。速去准备热水,吾要沐浴更衣,将这里也赶紧收拾好。” “喏!” 几个侍女起身,金德曼又叮嘱道:“还有,此事到此为止,都给吾掖在肚子里,谁若是胆敢背后嚼舌头,最后被真德知晓,吾断然不会饶她!” “喏!” 几个侍女甚少见到女王陛下这般声色俱厉,吓得又跪在地上,连声称是。 这种事情,谁敢到处乱说啊? 且不说善德女王知晓之后不会饶恕她们,便是真德公主知晓了亦会严惩她们,自己的夫婿将自己的姐姐给……所以,她们不禁要保证自己必须憋在肚子里,还得求神拜佛保佑房俊的那些个亲兵部曲不将这件事说出去炫耀,否则最后黑锅都得背在她们身上。 手脚麻利的收拾屋子,取来热水倒进浴桶里,服侍金德曼沐浴。 只是当给金德曼晶莹雪白的肌肤搓洗的时候,几个侍女暗暗心惊,不知近日之事要如何收场。 ***** 房俊出了芙蓉园,策马直接出了明德门,来到书院。 到了值房门外,翻身下马,自有书吏早早的跑过来接过缰绳,房俊随口问道:“许主簿可在?” 书吏答道:“不仅许主簿在,褚司业也在。” 房俊眉梢一挑,有些意外。 话说自从褚遂良被房俊与许敬宗联起手来死死压住之后,似乎也意识到在这书院里头根本就没有他说话的地方,颇有些心灰意懒,也不愿意跑过来看他们两个的脸色,干脆多日未曾出现在书院了。 今日刮的什么风,让他主动来到书院? 不过既然来了,料想以许敬宗的尖酸刻薄,定然能够让褚遂良心火升腾、内伤重创…… 房俊信步进了值房。 很意外,值房内一众书吏忙着处置各种文书档案,许敬宗与褚遂良坐在堂中,喝着茶聊着天,居然很是契合的样子…… “见过房少保!” “房少保!” …… 书吏们见了房俊,赶紧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上前躬身施礼。 房俊满面春风笑容和煦,摆了摆手:“都各忙各的,毋须多礼!” 众人这才散去,各自忙活。 褚遂良与许敬宗也站起来见礼,许敬宗笑道:“房少保今日有若春风拂面,步履矫健虎虎生风,可是有什么喜事?” 房俊心说春风拂面不假,可哪里有虎虎生风?分明都快腿软脚软了好吧…… 向两人摆摆手,自顾自坐到主位,自有书吏沏好了茶端过来,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满足的喘口气。 “都坐,您二位这是谈什么呢,兴趣盎然的样子?” 他很是好奇,这两人私底下都恨不得一刀子将对方捅死,怎地还能这般言笑晏晏和谐相处? 不科学呀…… 两人分别落座,许敬宗憋着笑,道:“还是请褚司业自己说吧。” 房俊看向褚遂良,这人苦笑一声,捋着胡须摇首叹气:“还不是老夫失了心智,意欲撮合长乐公主与温大雅的幼子温无隐,可老夫只考虑到温无隐的才学品行,却忽略了其命格太硬,不宜婚配,上午被陛下召入宫中,很是一顿责骂……哎,真真是老了,一点小事也办不好,难怪陛下发脾气。” 房俊喝茶的手便是一顿:“嗯?” 呵呵,好你个褚遂良,居然给长乐公主介绍对象?介绍也就罢了,身为臣子,心忧君王家事情有可原,可是你跑小爷面前说这个,是当面气我还是怎的? 褚遂良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依旧自顾自话:“按理说吧,长乐公主那等端庄贤惠的皇家贵女,似乎也就唯有房少保这等年轻俊彦才能配得上,只不过既然房少保已经尚了高阳公主公主,与长乐公主自然是绝无可能。市井坊间传说的那些个房少保与长乐公主的绯闻,老夫是一个字都不信的,房少保何等样人?岂能做出那等悖逆伦常之举。” 房俊将茶杯放到桌子上,面色愈发难看。 这老小子该不会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好了伤疤忘了疼,故意在小爷面前说三道四、指桑骂槐吧? 褚遂良依旧好似没有见到房俊难堪的脸色,转头笑吟吟的看着许敬宗,道:“其实说起来,房少保勿怪,之前老夫对于谣言还是有几分相信的,毕竟无风不起浪,这天底下的谣言说起来绝非空穴来风,总归是有一些根源的……但还是延族贤弟了解房少保,他说房少保义薄云天、急公好义,焉能觊觎自己的妻姐,心忖龌蹉之念呢?” 此言一出,许敬宗顿时就变了颜色,急忙道:“休得胡言!吾何曾说过这话?” 褚遂良摇头晃脑:“话不是这么说,但就是这么个意思,老夫省得。” 房俊本就觉得诸遂良今日言行有些古怪,好似胆子都打了不少,见到许敬宗的神情,顿时了然。 心里就骂了一声:两个老不死的,都特么快成精了,还一肚子坏水儿…… 第二百一十四章 厚脸皮 许敬宗大抵也没料到今日褚遂良居然胆子这么大,敢当着房俊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他一直留意着房俊的脸色呢,见到这厮面色阴郁,顿时心中大急,赶紧辩解道:“吾非曾说过这话,更不曾有这个意思,老匹夫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为何又要怪到吾的头上?简直无耻!” 褚遂良毫不示弱,冷哼一声道:“男儿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的话岂能吞回去?纵然你极力狡辩不认,可那话确实就是你说的,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如何抵赖?” “去你滴娘咧!” 许敬宗勃然大怒:“老匹夫,焉敢这般血口喷人,今日需饶你不得!” 褚遂良今日也硬气,“砰”的一生拍案而起,横眉立目:“你自己瞧不起房二这个棒槌,却又摄于他的淫威不得不卑躬屈膝,却又为何当着老夫的面编排房二的不是?老夫看不惯房二,明里暗里人前人后,都是这一个态度,不似你这个奸诈小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真真是令人作呕,呸!” “娘咧!老匹夫焉敢啐我?” “啐你又能如何?毫无气节、奴颜卑膝,蠹虫尔!” …… 值房大堂内的书吏们纷纷驻足,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人犹如两只斗鸡一般,互相将唾沫星子喷到对方的脸上,须发箕张面红耳赤,眼瞅着就要掐到一起去了,便有人赶紧上前,意欲劝阻。 房俊却挥了挥手,淡定道:“吾尔等无关,该干嘛干嘛去。哦,来个人给本官换一杯茶水,这杯有些温了。” “……喏!” 书吏们微微一愣,但是房俊的威信可不是吹嘘出来的,整个书院上下对他既是敬重又是畏惧,单单能够将整个长安城的纨绔们降服,这一点就让人倾佩无地。 所以即便心中再是好奇,却也不敢违背他的命令,赶紧各司其职,有人跑过来给房俊重新沏了一杯茶,也迅速退下。 房俊捧着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然后调整了一下坐姿,饶有兴致的看着火星四溅的两个老家伙。 请继续你们的表演! 结果他这么一副看戏的神情,倒是令两个老家伙无所适从了…… 都一把年纪了,儿孙满堂,难不成当真如市井地痞那般打一架?不够丢人的。只是刚刚还怒气冲天气势汹汹恨不得将对方一刀两断,若是就这般偃旗息鼓了,岂不是让整个书院的人笑话?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难堪和懊悔。 冲动了啊…… 到底还是许敬宗心黑脸皮厚,怒道:“老匹夫信口雌黄,小人也!吾不屑与你为伍,不过今日之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你等着!” 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褚遂良心底一松,亦道:“老夫懒得与你这等奸诈之徒计较!” 言罢,也转身离去。 房俊一愣,你两个老无赖这就完事儿了? 还没见血呢…… 眼见许敬宗已经走到门口,计算着他的脚步刚刚迈出门槛,房俊从后喊道:“许主簿欲往何处?” 许敬宗答道:“不与那等老匹夫为伍!” 说着,两脚出了门槛。 房俊这才幽幽说道:“还准备将上次许主簿垫付的钱还给你的,既然如此……那明日再说。” 许敬宗顿时一僵。 还钱特么你不早说? 可是这时候整个大堂里头的书吏都看着自己呢,自己的话说得也很有气势,难道这个时候回去? 一百贯固然很重要,不要回来自己寝食难安,但是面子也很重要啊!自己虽然可以在房俊面前舍去脸皮,但是若被手底下的书吏们冠以一个“要钱不要脸”的印象,那往后他在书院可就没法混了,但一百贯真的不少,今日错过,也不知这个棒槌下次什么时候还…… 他心中左右权衡,取舍两难,恰巧褚遂良也从门口出来,冷笑一声,道:“无耻吝啬,德行浅薄,此辈亦能身居书院,简直天下笑柄!” 昂头与许敬宗擦身而过。 许敬宗顿时大怒:“吾只是不屑与你为伍,既然你走了,那吾自然要好生料理书院事务!” 说着,他一转身,又回来了…… 大堂中诸多书吏齐齐无语。 这人……真是无法形容。 许敬宗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了,走向房俊的时候还振振有词:“这等阴险匹夫,根本不配称为书院司业,定然是巧言令色蒙蔽了陛下,稍后吾便写就一道奏折,弹劾这个无耻之徒!” 书吏们默默不语,行吧,你脸皮厚,怎么说怎么是…… 房俊也有些发呆,这人真是奇葩啊,这就回来了? 许敬宗坐到房俊下首,笑道:“那个啥,刚刚二郎说……” 房俊抬起手,打断他的话,说道:“正好许主簿回来,本官还想跟你说及开学典礼之事。依照本官之见,咱们也别将开学典礼搞得太过隆重,请陛下过来发表一番训话,激励书院学子的上进之心足矣。倒是这开学之后,某认为不宜立即授课,而是应当进行一段时间的军训,使得这些学子收一收心,亦能彰显书院文武并举、内外兼修的宗旨,许主簿意下如何?” 许敬宗愣了一下,琢磨了一会儿,说道:“请陛下训话,此乃必要之举,至于所谓的军训……哎不对,刚刚二郎不是说要还给老夫钱的吗?” 房俊大手一挥,不悦道:“钱财乃是小事,陛下将书院交由吾等手中,自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岂能为了钱财这等身外之物误了陛下的大事?还钱之事明日再说,今日咱们得将开学之后的章程定下来。” 许敬宗无语。 一百贯呐,怎么就是小事了? 这棒槌屡次三番的搪塞,分明就是诚心想要贪墨了我这一百贯,富可敌国还这么抠,真真是不当人子…… 可是房俊的话题高大上,任谁也不敢反驳,只能说道:“二郎所谓的军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房俊喝着茶水,道:“就是开学之后,从军中选拔优秀将士,将学生按照学科和年龄分班,以将士统御,每日里经受军中最正规的操练。如此,定可以磨砺学生之意志、锻炼学生之体魄、扩展学生之视野、培养学生之勇武!吾等开设书院,宗旨便是要为大唐培育人才,这人才不是只知死读书却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是上马可定乾坤、下马可安万民的宰辅之才!” 对于这番话,许敬宗深以为然。 《周礼·保氏》有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其中射与御,便是培育士子强身健体,拥有武技。 这是自周朝起便延续下来的精英教育体系,古之士子,莫不如是。 大唐以武立国,起初之时,无论关陇贵族,亦或是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生于乱世存于草莽,族中子弟皆是文武并举之辈,故而隋末唐初的那些个宰辅们,五经贯通文采斐然的同时,皆是上马提剑即可杀敌的将才。 然而天下承平未久,不过是短短二十年间,世家子弟便已经渐渐堕落,固然嫡系子弟依旧文武兼修,但是更多的旁支子弟则渐渐舍弃了武功,转而专心向着文士方向发展,因为等闲的军功已经落不到他们头上,与其随军出征赔上性命却捞不上半点军功,还不如好生读书,起码依靠家族资源混个一官半职的时候,能够有所成就,治理一方。 “贞观书院”蕴含了陛下的殷切希望,实际上也注定会成为未来帝国官员的摇篮,绝不可只是一味的注重各种学科的灌输教育,却忽略了身体无力的培养,丢弃了大唐“以武立国”的根基。 许敬宗固然贪财吝啬,固然脸厚心黑,但是见识还是有的,颔首同意:“二郎之谋划,吾深表赞同,不过还需请示陛下,予以允准,吾等不可擅自主张,谨防小人作祟。” 很多事,好心未必办好事,办好事也未必得好报。 谨言慎行,才是官场之上永恒的正确。 这一点,眼前这个棒槌比自己差远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皇帝准奏 房俊瞅了许敬宗一眼,深以为然。 这人才学一流,人品低劣,面厚心黑,但是的确当得起老奸巨猾之评语,尤其是对于朝中之事,有着敏锐的判断,能够从“秦王府十八学士”最垫底的那一个,一路攀上大唐帝国政坛之巅峰,确实非是浪得虚名。 几乎每一次选择都能够站在胜利者的一方,然后从中攫取最大的政治利益,踩着无数人的乌纱帽青云直上。 不佩服不行。 房俊想了想,道:“稍后,许主簿随某一同进宫面圣,向陛下进谏?” 许敬宗顿时大喜:“此乃军国大事,下官自然义不容辞!” 他虽然是李二陛下潜邸之时的班底,但人缘太差、资格太浅,并不能随时随地前往皇宫觐见皇帝。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时代身为下属最好的上进之路,自然是能够事事请示、时时汇报、聆听教诲,距离上司太远,提拔的时候谁能想得到你? 多见上司几次,在上司心目当中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比做多少事都重要。 房俊便颔首道:“那本官暂且会值房去,拟定一份军训的计划,然后咱们商量一番拾遗补缺予以完善,明日清早便一起入宫觐见陛下。” 许敬宗忙道:“那就幸苦二郎了……只不过,是否要喊上褚司业一起?” 房俊问道:“许主簿很想与其同行?” 许敬宗小眼睛瞪溜圆,断然道:“怎么可能?老夫恨不得将其抽筋扒皮,二郎在老夫心目当中那便是正人君子,言行如一品德高尚,市井之间那些传言根本就是捕风捉影、生搬硬套,那老匹夫却污蔑老夫那些话都是老夫所言,真真是道德败坏、人心不古!” “呵呵……” 你们两个老东西那是豁牙子吃肥肉,谁特么也嫌弃谁肥…… “既然如此,那就不叫他了,本官与许主簿同进同退、携手将书院打理好,共领这一份功劳,不管别人。” “二郎英明,正该如此!” …… 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废话,房俊便捧着茶杯回了自己的值房,关上门,提笔书写军训事宜。 军训其实并不难,房俊后世见过也经历过,只需将其中一些项目稍作更改,代之以更贴合眼下大唐国情的项目,稍坐润色便足矣。 没到半个时辰,计划拟定,将许敬宗叫进来,让他阅读一番,拾遗补缺。 许敬宗仔仔细细品读一遍,对房俊的能力愈发敬服。这军训之事分明就是一时起意,结果这么短的时间内房俊便能够拿出这样一份周详缜密的计划,事事精细面面俱到,甚至当他以挑剔的眼光重新看了一遍之后,依旧找不出纰漏。 单单是这份能力,朝廷上下年轻一辈当中,无人可出其右。 真真是宰辅之才啊…… 许敬宗心悦诚服,心底里存着的取房俊而代之的想法愈发淡薄,琢磨着这厮有背景有手段有能力,与其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看看褚遂良如今在书院当中被彻底架空、说话连放了屁都不如的处境,便知其厉害。 还是老老实实的辅佐房俊,将书院经略得红红火火才是正途。 好在这厮虽然棒槌,但是从不贪功,对于下属极尽维护,倒是个不错的上司…… ***** 翌日一早,两仪殿的小朝会刚刚结束,房俊与许敬宗便径自来到神龙殿,请求觐见。 李二陛下回到神龙殿洗了把脸,听到内侍通禀房俊与许敬宗联袂求见,便知道应当是为了书院之事,命人召见。 房俊与许敬宗进入殿中,施礼觐见。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道:“免礼,坐吧。” 两人谢恩,这才在李二陛下左下首入座,房俊道:“陛下,微臣对于书院开学之后的课程编排,有一些谏言,还请陛下过目。” “哦?拿来朕看看。” 对于房俊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思妙想,李二陛下既充满了好奇,又很是期待,因为过往事实证明,这小子固然平素恣意妄为,动不动就惹乱子,但是能力的确非是常人能及,他的一些列想法起初或许看上去很是荒诞不合实际,但是最终却都证明很是好用。 这时内侍给两人奉上香茗。 房俊给许敬宗使了一个眼色,这些事情就由许敬宗解说即可,用不着他多费唇舌,捧着茶盏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呷了一口茶水,然后看向李二陛下:“陛下,微臣早间未曾用膳,此刻腹饥如鸣,可否赏赐一些点心果腹?” 许敬宗吓了一跳,跟皇帝要吃的……你这胆子比脸还大啊! 谁料李二陛下似乎并未在意,只是冲着一旁的内侍摆摆手,内侍连忙退出去,片刻之后带着两个侍女捧着几个小碟子,分别放在李二陛下、房俊与许敬宗身边的茶几上。 许敬宗算是彻底服了。 想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各个都是经天纬地之才,又都是跟着李二陛下一路冲杀最终定鼎天下的功勋,李二陛下对这些人更是宠信有加,但毕竟君臣有别,哪一个敢在陛下面前这般毫无规矩? 自家翁婿,果然与他人不同…… 许敬宗也不敢升起嫉妒之心,只是愈发敬服房俊,赶紧展开那份房俊主撰,由他加以润色的计划书,抑扬顿挫的介绍起来。 而在他身边,房俊吃着点心喝着茶水,吸溜吸溜吃的欢快。 李二陛下蹙蹙眉,训斥道:“吃东西就有个吃东西的样子,稀里呼噜的成何体统?” 房俊忙道:“微臣知罪。” 小口喝茶,不敢发出声音。 许敬宗咽了一口唾沫,他早上也没吃饭,唯恐这会儿觐见的时候内急,此刻已经是巳时,对于颇重养生的他来说错过一顿饭点都难以忍受,再加上房俊吃得香甜,只觉得肠子都饿得转筋…… 吸了口气,强自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去想那些点心茶水,将注意力全都放在手中的计划书上…… ***** 房俊拟定的这份计划书的内容很是周详。 事实上,“军训”很早以前就存在。 自商代而始,由于诸侯间战争增多,统治者对军事训练日益重视,除了对正规军队进行训练外,还通过学校对各级贵族进行军事教育。 西周之时,官学分“国学”与“乡学”,并有“小学”和“大学”两级。 《周礼·保氏》中记载:“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 西周的“大学”,以习武为主,教师一般由军官担任。军训主要内容为习射,即学习射箭以及驾驭五种战车的方法等,即以“六艺”为标准课程,“礼、乐、射、御、书、数”成为学生需要掌握的六种基本才能。 较为讽刺的是,后世褒贬不一、毁誉参半的儒家学说,在其创始人孔子在世之时,在教学过程中将射御之术看得与礼乐教化一样重要。“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这些话出自《论语·子路》,很显然把军事训练和教育提到了很高的位置。 那时,人们都把军事技能的高下,视为一个人能否算作贤能的标志,《国语·晋语》当中便有“射御足力则贤”的教诲。 后世那些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儒生们若是生在孔子的年代,怕是连成为孔子学生的资格都没有…… 开国之初的那些个勋臣们,各个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文武并举内外兼修,然而如今虽然战火不断,但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却已经渐渐开始耽于奢华,摒弃武功专修文学,唯有那些庶子、族子,才在得不到家族太多资源培养的情况下,不得不依靠军功博取功名。 长此以往,必然会形成文贵武贱之格局,假使将来稍微有些能力的人都去刻苦读书而荒废了武功,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百一十六章 老臣甘之如饴 秦汉之时,学校军训则开始走下坡路了。 被阉割之后的儒家学术逐渐被奉为正统,军训的职能弱化为一种礼仪程式。 秦朝统一政权之后,除加强边防,用兵的机会变得很少,为防范六国遗民造反,便下令拆除各诸侯国的城郭,收缴天下兵器,连老百姓家的菜刀也是几家合用,民间不准私藏兵械,违者严惩。 直到这个时候,虽然“军训”早已不是学生授课的主流,但民间尚武之风依旧浓郁,国家实力并未削弱太多。 但是到了宋朝,则彻底没落…… 到了宋朝,兴文教、抑武事的政策被推向高潮,“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千钟粟”,天下学子尽皆苦读诗书,为了个人前程不得不迎合社会主流,将祖宗传下来的“文武兼修”彻底抛在一边,武将地位被读书士子全面超越。 自此而后,军训再也未能出现在历朝历代国家级学校的日常授课之中,而威武霸道铁骨铮铮的大明,更是高举科举考试的旗帜,将重文抑武的政策发扬至巅峰,由此埋下亡国之祸患。 大明驱逐蒙元光复神州,却又陷于女真华夏陆沉…… …… 李二陛下出身门阀世家,读书万卷,亦曾见识了隋末江山板荡蛮胡霸凌的现实,兼且本身更是不世出的名将,自然晓得“尚武”对于一个帝国的重要,眼下的大唐帝国依旧迈着扩张的步伐,没有武力支撑,休说什么千秋霸业千古一帝,若不能死死的压制突厥余孽,一旦其死灰复燃,整个帝国根基都会遭受重创。 宣扬尚武之风,李二陛下深以为然。 “贞观书院”乃是未来帝国官员的培育之所,可谓万众瞩目,一旦于书院之中行此军训之法,必然上行下效,很快时间便可影响全国,地方上那些个整日里阿谀钻营的官员们,定会群起效仿,将这套军训之法快速普及开去。 甚至于,还可以通过“大唐文化振兴会”将这套军训之法在全国县学、乡学当中硬性普及,以之作为帝国千秋万载的不易之法。 只要朝堂、民间皆可保持尚武之风,永不失进取之心,大唐自可千秋万代,永无更迭! 越想,李二陛下越觉得这军训是行之有效的办法,甚至是万世不易之基石! 看向房俊的目光自然愈发慈爱,想要训斥其在他面前胡吃海喝“君前失仪”的心思都淡了,只是见到房俊这般吃吃喝喝,许敬宗却“兢兢业业”的又是介绍计划书又是禀告,心中颇觉怪异。 这小子还当真就是个当官的料,不能会办事,更会管人。 李二陛下对于许敬宗再熟悉不过,这人从来都是趋利避害、不肯承受一点风险,只有看准了才会下注。当年玄武门之战,“秦王府十八学士”各个战意昂扬,就连姚思廉、褚亮、孔颖达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身佩利刃,等着冲锋陷阵抛洒热血,誓与秦王府共存亡,唯有许敬宗一个人跑到内宅,站在文德皇后的门外说什么“以死相护”,摆明了就是怕死嘛…… 后来文德皇后殡天之时,此人有因为嘲讽欧阳询的相貌,使得李二陛下深深厌恶其为人,将其远远的贬斥出京,曾一度狠心永不召其回京。 不过李二陛下到底是个顾念旧情之人,眼瞅着当年跟随自己处置公文检校文牍的“十八学士”各个身居高位、名满天下,不仅杜如晦、房玄龄官至宰辅宰执天下,其余人等亦是生命赫赫、位高权重,唯有许敬宗越混越回去,毕竟当年也是共生死的袍泽,便将其召回。 眼下看来,这一身浮夸油滑的习气依旧未能洗尽,被房俊这么一个小辈压制得死死的,难堪大用啊。 当然,还有那个褚遂良…… 无语摇头,李二陛下便说道:“这件事朕允准你们去做,而且务必要用心,做出一个榜样来,可令天下效仿,明日朕会让魏王前去书院,多多学习,将来将这一套军训之法推广于天下学校,以为各等级学校授课内容之一。” 许敬宗美得胡子差点翘起来,急忙道:“陛下放心,微臣定然尽心竭力,必不让陛下失望!” 这简直就是天下掉下来的功绩啊! 本以为只是投李二陛下之所好,谁料到李二陛下居然对这套军训之法如此欣赏推崇,甚至要将其颁行天下! 这份军训之法的编纂者可是署着房俊和自己的名字,届时自己的大名天下皆知,这得是多大的功绩? 赚翻了…… 李二陛下不悦的瞪着依旧吃点心喝茶的房俊,训斥道:“虽然你是主官,可延族毕竟年岁摆着这里,当年亦与你爹同僚,无论如何你总得给予尊重,岂能这般摆着长官的架子,浑然不顾其年龄资历,肆意指使?” 房俊愕然,眼下嘴里的点心,奇道:“陛下明鉴,微臣何曾肆意指使许主簿?摆架子、不尊重,更是从未有之!这份计划便是微臣与许主簿共同起草、一起拟定,字字句句都蕴含着咱俩的心血与感情,甚至于微臣还主动帮助许主簿的两个女儿寻了一门亲事,无论公事私事,可谓周到体贴、无微不至。哎,许主簿你别看热闹,你给替某跟陛下解释呀!” “哦哦哦,房少保说得对……” 许敬宗连忙道:“陛下误会了,房少保对微臣素来关爱有加,绝不曾有半分不敬。彼此之间纵然偶有争执,亦是为公不为私,房少保学究天人、惊才绝艳,能都得到他时常点拨、不吝赐教,老臣甘之如饴。” 你特么还好意思说起我闺女的亲事? 那两个小子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可特么穷的不能再穷了好吧? 当然,你若是将那一百贯早早还给我,我还可以原谅你几分…… 但是这些话也只能憋在心里,绝对不敢说出一言片语。他算是看出来,满朝文武,再也无人能够有房俊在陛下面前的洒脱自如,这就说明君臣之间的关系极其融洽,绝非他这个外人能够离间。 如果能够离间成功,他倒是不妨试一试…… 可离间不成,他就面临房俊的报复了。 朝廷上下都说他许敬宗面厚心黑,那么房俊便是心狠手辣,弄点什么罪状栽赃到自己头上这种事,绝对不会半点心理负担。 最重要的,许敬宗发现跟着房俊办事的确很省心,瞧瞧,自己自己不过是将房俊好的计划稍稍予以润色,不仅得到了署名的权利,更带着自己直接进宫面圣,现在皇帝明显对自己大为改观,甚至有亲近之意,这不都得感谢人家房俊么? 所以啊,为了大好前途,受一受房俊的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还是得好处的时候更多…… 眼见许敬宗一副战战兢兢唯恐房俊误会的神色,李二陛下也无语了。 有朕特么给你撑腰,你怕个毛啊? 堂堂“十八学士”之一,居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晚辈欺负得死死的,当真是没出息的玩意儿…… 李二陛下心地有些恼火,便摆了摆手:“行啦,你们之间的事情朕不管,愿打愿挨,只要别到朕的面前告状就行……此事暂且如此,你们先行退下吧,朕有些乏了,稍稍打个盹儿,还有很多奏疏需要批阅呢。” 两人赶紧起身告辞。 出了神龙殿,在内侍的引领之下向着宫外走去,房俊负手而行,问道:“刚刚陛下明显是要给你撑腰啊,为何不趁机告本官一状?” 许敬宗今日得了皇帝嘉奖,又感觉到皇帝重新接纳了自己,心情大好,笑着说道:“二郎这说的哪里话?咱俩同僚为官,整日里一个衙门待着,有时候意见相左有所争执,牙齿时不时的还能咬到舌头呢,那是在所难免,但是对于二郎的人品德行,老夫是极为佩服的。纵然陛下有话,难老夫焉能将平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拿出来?你也太小瞧老夫的度量了!” 房俊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肚量?天下人皆有肚量,唯独你许敬宗没有…… 第二百一十七章 府中闲暇 兵部眼下并无大权,日常公务皆是琐碎,总归是粮秣征调、军械调拨、升迁铨选这些个事情,但是林林总总每一样都不可有丝毫懈怠。之前兵部尚书一直空缺,郭福善以左侍郎之职暂代尚书职务,但是很多事情无权定夺,便积压下来,如今房俊上任,这些事情自然需要他一一处理。 上午在书院待了半天,下午直接到兵部处置这些公文,翻阅文书便将房俊弄得两眼发花,心里琢磨着得弄个秘书才行,平素将公文疏理一遍,分门别类,自己处理起来亦能轻松一些。 有事儿秘书干,没事儿……就放假。 到了未时末,值房墙角小山一般的公文也只是少了一个缺口,房俊丢掉毛笔,揉了揉太阳穴,心底对于历史上那些个勤政的皇帝愈发敬佩。 比如秦始皇。 此君乃是“千古一帝”,一手荡平六国一统天下,故此对权力有极大的掌控欲望,事必躬亲。“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全国上下无论大事小事都需要始皇帝亲自裁决。 他每天处理的竹简奏折是以“衡石”来计算的。“石”,百二十斤,秦始皇每天看奏折一百二十斤,处理不完不睡觉。 再比如朱元璋。 此君乃是勤政之典范,曾在八天内连续处理各种奏折一千六百件,件件皆是国家大事,每件都需要认真批阅,工作量可想而知。 清朝的皇帝房俊大多看不上眼,什么康熙大帝十全老人,吹嘘多过于务实,但是有一位却是房俊极为推崇的,那就是雍正。 雍正在位十三载,日夜忧勤,毫无土木、声色之娱,堪称皇帝中的劳模,可谓是呕心沥血、披肝沥胆,为了工作不分白天黑夜,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最后干脆累死…… 所谓职务有多高,责任就有多大,房俊深以为然。 身为兵部尚书,他自然可以倦怠,谁敢管他?但是他倦怠了无妨,可能导致辽东的粮秣供应出现短缺,使得各部兵马的军械维修、更换拖延,甚至于在铨选官员只是稍有疏忽,便会令庸者上、能者下,军中吏治一塌糊涂。 房俊叹了口气,命人泡来一壶浓茶,提起精神,继续批阅公文。 …… 直至申时三刻,皇城将要关门落锁,房俊才从值房中出来。 衙门里尚有许多官员书吏刚刚忙完,将公文资料收拾整齐,见到房俊走出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齐齐鞠躬施礼。 东征在即,军务繁冗,不单单是房俊,整个兵部衙门都在超负荷运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房俊摆摆手,温言道:“时辰不早了,稍后皇城落锁,想出去还得出示印绶报备公函,太过麻烦。都收拾稳妥了,便赶紧下职吧,好生休息,放松精神,磨刀不误砍柴工。” “喏!” 官员书吏们齐声应是,这才三三两两散去。 崔敦礼从他的值房中走出,正巧见到这一幕,便上前笑道:“三省六部当中,能够这般体恤下属关怀备至的,也就唯有房少保了。今晚下官与几位同僚约好在平康坊吃酒,不知房少保肯否赏光?” 房俊对崔敦礼的印象素来不错,闻言便叹了口气,道:“非是不肯,实是不能。前几日惹出那么大的乱子,母亲有命,近日不得四处招摇,宵禁之前务必归家,若有违命,严惩不贷……” “哈哈!理解理解,那下官先行告辞,日后有暇,在小酌几杯。” 整个长安谁不知房玄龄的老婆是个母老虎?那可是连皇帝都干怼的狠人,喝毒药眼都不眨,房俊若是敢违背母命,指不定如何挨收拾呢。 甚至说不准还会怪罪他将人家儿子给带坏了…… 崔敦礼打个哈哈,赶紧告辞。 房俊活动了一下胳膊,走出门去,见到夕阳早已西坠,北边朱雀门上点点灯火燃起,诺大的太极宫已经渐渐笼罩在黑暗之中,威武雄壮的长安城褪去了百日里的巍峨霸气,有若一只蛰伏的巨兽。 早有亲兵牵来马,房俊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路出了皇城,向东穿过行人几近于无的街道,返回崇仁坊府中。 …… 用过晚膳,沐浴更衣,房俊先去了书房。 每天临睡之前读读书,这已经成为房俊的习惯,毕竟这年头晚间娱乐项目太少,若是不读书,那就只能回卧房搂着老婆大被同眠,相比起来,还是读读书更能陶冶情操。 至于大被同眠这种事,反正漫漫长夜,玩一会儿也没啥…… 只是进了书房不久,武媚娘便推门而入。 一袭宽松的长裙摇曳,满头珠翠尽皆卸去,洗尽铅华素面朝天,嫩白的肌肤晶莹剔透,似乎掐一下都能冒出水儿来。 “郎君,喝了这杯参茶,早早歇息吧。” 武媚娘走到房俊身边,素手如玉,香风扑面。 房俊接过杯盏,嗅了嗅,喝了一口,蹙眉道:“这什么东西?味道怪怪的。” 武媚娘掩唇轻笑,眼波流转:“这是娘亲自熬的,据说是孙道长给的方子,滋阴补肾,强身健体,还能延年益寿,多子多孙……嘻嘻!” 房俊无语,说来说去,岂不就是大补汤? 看着武媚娘艳找人妩媚娇柔,房俊忍不住,一把揽住纤细的腰肢放在自己腿上,搂在怀中,揶揄道:“郎君什么本事,莫非你是忘了?再补下去,怕是火星子都快出来了。” 武媚娘贴着郎君健硕的胸膛,扑面而来的雄浑的阳刚气息,顿时娇躯一软,连忙摁住那只作怪的大手,咬着嘴唇道:“妾身倒是知晓郎君的本事,只可惜有人急得不行,一日未能蓝田种玉,一日便不能安下心来,生怕姐姐妹妹们苛待于她呢……” 这么一说,房俊便明白了。 想来是萧淑儿进门时日不短,肚子里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不仅母亲着急,寻着了这大补汤给他进补,让他生龙活虎勤加耕耘,萧淑儿更是心头忐忑,在这个母凭子贵的年代,若无儿女傍身,简直不要太凄苦。 尤其是对于萧淑儿这样身世孤苦、自有父母皆亡的女孩子来说,这种恐惧更是犹如置身洪水之中一般,令她时刻有灭顶之虞。 “啪!” “哎呦!” 房俊在挺翘之处狠狠的拍了一记,惹得武媚娘惊呼一声,俏脸殷红,又羞又气:“郎君为何打我?” 房俊哼了一声,警告道:“把你在外头耀武扬威的武娘子作风好好收一收,家里头毋须那等小心思。一家人要相互体谅,彼此敬爱,某要依仗你心思灵透头脑聪明便肆意妄为,若是给本郎君知晓你欺负淑儿,当心家法伺候!” 他平素最担心的,便是“前世孽缘,今生聚首”。 武媚娘与萧淑儿之所以能够成为死敌,相互欲将对方置于死地才心甘,不仅仅是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甚至于两人的性格亦是相互排斥,最终才导致那一幕惨剧。 房俊可不想自己的后宅之内上演那么一出,想想就瘆得慌…… 如今萧淑儿单纯幼稚,一心一意的想要诞下子嗣,在房家受到认可、得到尊重,相比于她,武媚娘简直就是“大魔王”级别的对手,一旦两人如同前世那般怼上,萧淑儿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分分钟就给武媚娘玩儿死…… 所以,他不得不偏帮着萧淑儿,来镇压武媚娘这个妖孽。 武媚娘俏脸愁苦,扭着娇躯满是不忿:“为何郎君这般偏心?那妮子整日里看似娇娇弱弱的模样,实则满腹心机,绝不是个吃素的。” 房俊受不了她这般如同软骨蛇一般扭来扭去,小腹火气升腾,警告道:“莫要这般扭来扭去,难不成刚刚喝的那盏参汤补出来的东西,你想要给贪墨了?” 武媚娘眼波流转,娇媚一笑:“妾身正有此意,还望郎君成全……”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两情缱绻 房俊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跟我软语哀求,那么一切好说,可若是想要挟制我,宁死也不从。 当即上下其手,将武媚娘揉搓得双颊泛红娇躯酥软,两眼媚光莹莹好似快要滴出水来,而后一撒手,将武媚娘抱着起身,转了半圈将她软绵绵的放在椅子上,唇角挑起一丝戏谑的笑容:“哎呀,为夫这才想起母亲有命,是应该为了房家子嗣昌盛开枝散叶,多多耕耘了,娘子,抱歉了。” 然后得意的笑了一声,留下一脸懵然的武媚娘。 看着房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武媚娘还未从惊愕之中醒过来,妾身姿势都摆好了,结果你居然说要去为了房家的子嗣昌盛多多耕耘? 既然是耕耘,哪块地不是耕? 反正都是你们房家的地嘛…… 武媚娘嘟着嘴唇坐起,心底懊恼,知道自己可能是有些过火,惹得郎君不高兴了。 …… 西跨院里,红烛燃起,一片温馨。 到底是江南士族出身的女子,性情之中似乎也浸染了江南水乡的温柔,自从萧淑儿搬来此间居住,便将这里的景致多做布置,水池假山,亭榭轩阁,处处都充满了水乡情韵。 屋子里,娇俏的侍女捏着一把精致的小剪子剪短了灯芯,光亮愈发明亮起来,然后用一个绣着牡丹的纱罩罩上。 萧淑儿坐在灯旁的椅子上,一头秀发尚有沐浴之后的水气,用一根丝绸带子轻轻拢住,随意的披散在肩头。 乌黑的秀发,白皙的肌肤,瘦削的香肩,精致的锁骨,在灯晕之下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秀美的面容洗尽铅华,眉眼如画,手里握着一把团扇轻轻扇着风,轻柔的丝袍柔软华美,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一般的小臂。 灯火静谧,美人如玉。 房俊踏足门槛的时候,入目的便是这样一幅秀美绝伦的仕女图…… “呀!奴婢见过二郎!” 屋子里的侍女们陡然见到房俊正负手走入房内,赶紧纷纷敛裾施礼。 萧淑儿轻盈的身子犹如一片云朵一般,飘到房俊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扬起精致如画的俏脸,美眸之中的惊喜溢满流泻。 “二郎!” 这一声柔美的呼唤,配上这岁月静好、宁静安适的环境,令房俊的心尖儿都颤了一颤。 房俊微微颔首,进了屋子。 在椅子上落座,萧淑儿伴在身旁,一股清幽的淡香入鼻,如兰似麝,房俊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领口处那一抹白皙的肌肤…… 萧淑儿自然感受得到郎君眼神之重的热切,秀面绯红,眼波潋滟,轻声道:“妾身服侍郎君沐浴吧,这些时日想必公务繁忙,早些歇息才好。” 房俊却道:“不急。” 让侍女沏了一壶茶,他随意问道:“你整天在这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嫌闷得慌?” 侍女奉上茶水,萧淑儿纤手微微摆了摆,将她们都斥退,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亲手为房俊斟茶,柔声道:“倒也不是不想四处走走,只是关中气候与江南大不相同,妾身一时间还无法习惯,按理说江南夏日里要炎热的多,但不知为何,关中的夏日似乎更是难耐,不需走动,哪怕只是在屋子里坐着,若是不放置冰块儿,便一身热汗……妾身最是怕热,所以不愿出去。” 南方更热,但南方人似乎更耐不住北方的热。 北方更冷,而北方人也受不住南方的冷…… 房俊微微颔首,表示理解,这一点只能慢慢适应,谁也没法子。不过好在房家富可敌国,平素生活亦堪称豪奢,夏日里冰块敞开了供应,冬季里不仅烧着上号的香炭,更有“火炕”这等过冬神器,倒也不是太过难捱。 不过房俊还是建议道:“整日待在屋子里也不是个事儿,长安虽然闷热,但终南山阴凉舒适,实是避暑的好去处。殿下时常前往终南山小住,你不妨也随着她去,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否则别闷出病来。” “妾身记下了。” 萧淑儿柔声应道,却并未多说。 房俊便暗叹一声。 高阳公主是个刚烈的性子,率直纯粹,绝不会对谁婉转相就,而萧淑儿虽是萧氏嫡女,但自由父母皆亡,一个小女孩儿生长在萧家那等世家门第之中,免不了各种勾心斗角,再是温柔的性子也难免冷僻一些,想要这两人短短时日之内便坦诚以待,的确是难了一些。 论起揣摩人心、圆滑手段,这两人捆在一起也比不得武媚娘…… 好在高阳公主大气,萧淑儿也不斤斤计较,只要时日长一些,接触得多一些,想来关系定会和缓得多。 房俊饮了口茶水,问道:“过了七月初七,魏王殿下要前往江南公干,大抵会邀为夫同行,不知淑儿愿否一同前往,也好回江南转一转?” “当真?” 萧淑儿秀眸一亮,一脸惊喜之色:“不知夫君前往江南所为何事,妾身跟随,是否有违朝廷规制?” 她做梦都想回江南看看,再感受生她养她的那一方水土,但绝不愿因此而耽误夫君的正事,更不想被朝中那些个御史言官弹劾。 她虽然整日里待在府中足不出户,但是消息却绝不闭塞,近日来对于夫君的弹劾已成为浩浩荡荡的一股大势,换了别人怕是纵然能保得性命,官职爵位也会即刻丢掉…… 房俊笑道:“难道为夫还能诳你不成?先前太原王氏暗算于为夫,受到陛下责罚,其在江南的诸多产业尽皆被查封,其中自然有不少与江南士族联合经营的产业,一时间难以分割。魏王殿下矢志于在大唐各州府县都能够设立学堂,教谕广大适龄孩童有书可读、有学可上,所以对于钱财的需求太过巨大,朝廷财政不可能拨付那么多,故而看上了这笔钱财。不过江南士族心齐,恐怕到时候不一定能够卖他这个魏王殿下的面子,便邀了为夫同行,给他撑一撑场面。” 萧淑儿便掩唇而笑,眉眼弯弯:“说得是呢,夫君在江南的声威,那可当真是威风赫赫、声震八方。” 她可是清楚的记得,当初夫君在华亭镇,将一众江南士族折腾得欲仙欲死、怨声载道,却又将其无可奈何的有趣局面。那一段时间,她在萧家老宅每日里听闻的都是家中子弟愤而喝骂,即便是那些个饱读诗书、自持身份平素连发怒都极少的长辈们,更是几乎问候编了夫君的祖宗十八代…… 不知萧家,哪一家不是将夫君视为洪水猛兽,恨不得远远的赶走? 然而即便如此,夫君依旧坐镇华亭镇,稳如泰山,那些个盘踞江南数百年,当年连隋炀帝杨广都那他们没法子的世家豪族们,最终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乖乖的在夫君面前俯首称臣。 甚至于就连吴家、陆家那样的千年门阀,都在夫君手中灰飞烟灭…… 萧淑儿唇角衔笑,眼波流转,哪一个少女不崇拜英雄,不钦慕强者呢? 这个男人既能搅合得江南士族寝食难安、俯首称臣,亦能跃马横刀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还能作出一首一首脍炙人口、流传百世的诗词名篇,名动天下。 看着房俊浓墨一般的眉毛,停止高耸的鼻梁,萧淑儿便觉得以往所见过的那些个所谓的俊俏郎君,实在是记不得自家夫君的一根脚趾头。 心头充盈的爱火熊熊燃烧…… 空气似乎忽然之间安静下来,灯罩里的灯芯发出“哔啵”的轻响,院子里书上的蝉时不时的发出鸣叫。 四目相对,有一种温柔,在缓缓流淌。 烛光映照,美人如玉,房俊喉咙蠕动一下,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夜深了……” 烛光染红了萧淑儿的粉颈脸颊,羞不可抑道:“妾身服侍夫君沐浴……” …… …… ps:…… 那么问题来了,蝉这种东西,晚上到底叫不叫? 第二百一十九章 妖言蛊惑 东方破晓,鸡叫三遍,房俊便早早醒来。 被窝里萧淑儿粉雕玉琢的胴体即便在熟睡之中依旧紧紧的纠缠着他,颔首的容颜秀美无匹,既有青春少女的清纯,又有轻熟婉约的妩媚,睫毛颤颤,红唇点点,滑嫩的脸颊上依旧残留着风雨过后的红晕,令人吾见犹怜,神为之夺。 房俊爱怜的在光洁的额头亲吻一下,稍稍挪开纠缠在自己身上的玉臂粉腿,掀开薄被,起身下床。 自从到了大唐,医疗水平的极度落后令他心生恐惧,只能通过不断的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来预防病痛,否则一旦身染顽疾,即便富可敌国亦是回天乏术。 即便是“神医”孙思邈,面对诸多疾病亦是束手无策。 比如东汉只是的华佗,许多人说曹操该死,若是不将华佗杀死,华佗自可凭借独步天下的“开颅术”为其诊治头疾。 简直愚蠢且可笑,就算华佗掌握了“开颅术”,可是他那什么对抗术后的细菌感染? 如果给曹操开颅,唯一的结果便是曹操将死于术后感染,绝无幸至…… 他蹑手蹑脚唯恐吵醒床上熟睡的人儿,孰料两脚刚刚踏上地面,身后便传来一声软糯的呢喃:“夫君……起这么早?妾身服侍夫君沐浴。” 房俊回头,便见到萧淑儿拥着薄被坐起。 一头如云青丝肆意披洒,垂落在刀削也似的香肩,白皙的肌肤掩映在薄被之中,俏脸上睡眼惺忪,犹未醒神。 房俊便重新坐回床榻,连人带被一起拥住,将温软娇小的娇躯搂在怀里,然后一同躺下,柔声道:“时辰还早着呢,你不妨再多睡一会儿,昨夜折腾得那般厉害,总要好生歇一歇。” 闻言,萧淑儿彻底清醒过来,脸颊殷红,羞不可抑,将螓首藏在房俊肩窝,轻声道:“夫君欺负人!” 房俊哈哈一笑,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拍了拍薄被之下的娇躯,起身披上外衣,走出卧房。 外头早有侍女候在那里,准备好了热水,待到房俊在院子里慢跑了几圈又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做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侍候他洗漱沐浴更衣。 早膳房俊从来不会一个人在卧房里吃,他更喜欢跟家人一起坐在偏厅之中,一边吃着饭,一边说一些闲谈趣事。 未等他前往前院,便见到小妹房秀珠兴冲冲的从外边跑来,见了房俊,欢喜道:“二兄!范阳来人了,说是商定三兄的婚事,母亲让你赶紧过去呢!” 范阳? 那定然是范阳卢氏了。 之前荆王李元景为了拉拢房家,有意将自己的嫡女下嫁给房遗则为妻,但是被自己婉拒,紧接着便与父母商议,不能牵扯到荆王的阵营里去,这位身份尊贵,却野心勃勃、不甘寂寞,不知何时便会被给牵连。 父亲深以为然,当时正巧范阳卢氏的亲眷上门,母亲便与其商议,欲在娘家寻一个相貌出众、人品端庄的姑娘,结成亲事,亲上加亲。 卢氏来人自然喜出望外。 当年将卢氏嫁于房玄龄,其实算不得门当户对,卢氏乃是卢家嫡女,而齐州房家虽然跻身山东世家之列,却是最微末的那一等,当时族中亦有不少人反对,不过房玄龄文采斐然沉稳持重,这门亲事方才成行。 如今范阳卢氏隐隐有没落之状,族中子弟成才者稀少,更别说在朝中谋求官职了,而房家如今却是盛极一时,门庭显赫。 尤其是房家两父子房玄龄与房俊,其父房玄龄乃是陛下肱骨之臣,信重厚爱一时无两,而房俊不仅仅受到李二陛下简拔擢升,更是与太子交情深厚,隐隐有东宫第一权臣之像,可以预见的三五十年当中,房家的兴旺亦不会削减半分。 当即应允。 只不过事起仓促,未能就更多细节进行磋商,只是有了口头的承诺,便暂且搁置下来。 但是对于卢氏与房家这样的家族来说,口头承诺便是契约,宁可性命不要,也绝对不可能食言。 果真,如今两家已经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子弟成亲,乃是族中大事,房俊赶紧前往前院,听候母亲有什么吩咐。 房秀珠则没走,待到房俊走出门口,她便脚尖一点,进了卧房…… 房中顿时传来一声惊呼。 “啊!小妹怎地进来了?快快出去,我还未穿衣……” 房秀珠嘻嘻一笑,娇声道:“那嫂嫂快点!” 转身又退了出去。 半晌,萧淑儿才沐浴更衣,出来相见。 房秀珠上前拉着萧淑儿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嫂嫂还要加把劲儿才行,早日诞下二兄的孩子。” 萧淑儿心中一紧,急忙问道:“小妹此言何意?” 房秀珠瞅了瞅左右,将侍女斥退,这才悄声说道:“昨日姐姐回府,与母亲谈话,被我听见了。母亲说有些担心嫂嫂你,这不那个新罗公主就要进门了吗,母亲就说二兄房里两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武媚娘固然是个妾室,但是出身也不低,而且手段厉害,唯有嫂嫂你性格柔顺,怕是要吃亏,若是没有个一男二女的傍身,苦头怕是少不了。” 萧淑儿神情有些黯然。 自家知自家事,她就是这么一副柔柔弱弱却又有些执拗的性格,若是一直没有子嗣,将来还真就得像卢氏所言那般,在家中受尽闲气。 咬了咬嘴唇,她轻声道:“不会的,你二兄是真丈夫,素来公正,焉能看着我受欺负呢?” 房秀珠不以为然,扬起头说道:“可二兄要做大事的,将来入阁拜相宰执天下,岂能成天在后宅之中守着你?” 萧淑儿心儿颤了颤,有些愁苦,更有些惶恐。 高阳公主固然素来不管事,但是身份地位放在那里,且性格有些泼辣莽撞,顺着她还好,若是违逆了她的意思,谁的面子也不给。武媚娘看上去娇柔妩媚的样子,但是萧淑儿知道她城府极深、手段极厉害,若是当真看自己不顺眼,自己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还有一个未过门儿的新罗公主,据说也不是什么善茬…… 这可怎么办? 萧淑儿握住房秀珠的手,颇有些六神无主,泫然欲泣道:“小妹,那你说我可怎么办?成亲的时日也不短了,可总是没能怀上子嗣,宫里的太医亦为我诊过脉,说是并无病患,可这迟迟怀不上……” 房秀珠眼珠转了转,说道:“嫂嫂也不要急,宫里的太医也并非个个都那么厉害的,母亲前几天不是从孙神医那里求了一副大补汤,给二兄补身子吗?既然是孙神医的方子,那必然是管用的,嫂嫂只需静养,调理好身子即可。不过话说回来,以嫂嫂你的性情,即便是有了子嗣,怕是也难以同那两位嫂嫂分庭抗礼。” 萧淑儿自然知道这些,可是听了这话,微微蹙起黛眉,犹豫道:“小妹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急切怀上子嗣,是担忧往后孤苦,女子没有子嗣傍身,死了的时候都没人打幡,多可怜呐?而且我那些嫁妆怕是都要便宜了旁人,若有人觊觎我的嫁妆……可我从没想过同殿下与武娘子争些什么。” 她安于现状、性情清冷,除非别人欺负到头上来,否则从不会主动攻击别人。 但是当真有人欺负她,她也绝对不会屈服,南梁皇族的后裔,岂是那般随意被人捏圆搓扁了的? 只不过不与人争,不代表她笨,只需细细思考,她便发觉今日房秀珠的话语有些与往日不同……萧淑儿狐疑的看向房秀珠,怎么说呢,这小丫头也快要出阁了,懂得这些事情不足为奇,只不过为何总是感觉这些话似乎有一些挑拨的嫌疑。 她便试探着问道:“那么依小妹之见,嫂嫂要如何做,才能安安稳稳不受人排挤欺负?” 房秀珠眼眸一亮,略显兴奋,道:“嫂嫂可以找一个盟友啊!” 第二百二十章 案件真相 萧淑儿不解:“盟友?去哪里找盟友?” 房秀珠神秘兮兮,压低声音道:“淑儿嫂嫂你大可以去母亲那里,跟母亲说希望咱家开枝散叶,请母亲给二兄多纳几个妾室,多子多孙,家族兴旺嘛。然后母亲必然会问你何人合适,你便说不如从熟悉的人家找一个适合的女子,反正当初倾心仰慕二兄的姑娘多得是,而二兄为人最是顾念旧情,若是当初的故人,进门之后他必然倍加宠爱。届时,新人进门知晓是嫂嫂你的建议,必然对你感激不已,顺理成章的就站到你这一边啦!到那个时候,你和新人都是二兄宠爱的人,谁还敢欺负你们?” 小丫头越说越兴奋,差一点手舞足蹈起来,大抵是因为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计策绝妙,难掩得意之情。 萧淑儿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先前还只是怀疑,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必然是有人指使房秀珠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话。 高阳公主? 武媚娘? 都有可能,但是……目的是什么呢? 萧淑儿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只好试探着问道:“……但假若母亲问起,有何人适合,我该怎么说呢?毕竟夫君以往的故人,我认得的不多。” 房秀珠高兴道:“你可以说……”话说半截,忽然眼珠儿一转,说道:“那自然是请母亲做主啦,总之只要是二兄的故人,母亲有熟悉,这样的人选岂不是更妙?” 萧淑儿似笑非笑,颔首道:“小妹说的的确有道理,要不……先讲这事儿跟你二兄说说?” 房秀珠吓了一跳,小手儿直摇,道:“不可不可!二兄这人最是正直,嫂嫂若是提出来,二兄为了避免被当成那等贪新厌旧之人,肯定是要拒绝的,只需向母亲征询便好。” “哦,那就依着小妹,闲暇了,嫂嫂就去问问母亲。” “嗯嗯……那个,嫂嫂,我还要去前院看看,就先不陪你啦!” 萧淑儿温婉一笑:“快去吧!” 房秀珠赶紧转身,快步走掉…… 萧淑儿看着房秀珠娇俏的身影,心底疑窦丛生: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 房俊赶到前院的时候,父亲房玄龄正陪着一位年月五旬、相貌清奇的老者说话,母亲卢氏则在一边相陪。 进了正堂,房俊弯腰施礼:“房俊见过贵客!” 那老者急忙起身,不敢受礼,道:“岂敢岂敢!房少保乃是当朝重臣、帝国柱石,老朽焉敢受此一礼?” 两人谦让,卢氏则起身瞪了一眼房俊,不悦道:“什么贵客?此乃汝舅公,血缘嫡亲,却是相见不识。” 老者哈哈一笑,捋须道:“妹妹勿怪,说起来也是为兄的不是,自从前隋败亡,老朽辞官归乡,一门心思编撰《后魏纪》,足不出户不问世情,哪里能够识得吾家这千里驹?” 这番话,显得对于房俊非常尊重,绝不因辈分的缘故以长辈自居。 房俊这才恍然,原来此人是卢彦卿,其父卢怀仁乃是当代卢氏家主范阳郡公卢思道的堂弟,同是范阳卢氏嫡支,忙道:“原来是舅公当面,晚辈失礼,还请宽宥。” 这位算得上是当世名儒,在幽州一带闻名遐迩。 房玄龄亦颔首道:“三郎与贵府结亲,更是亲上加亲,咱们一家人,要常来常往才是。” 卢彦卿面色一喜,连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房俊则看了父亲一眼……按照往常,自持清高、不屑于结党的房玄龄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难道父亲是因为我此次晋升军机处失败,所以打算多多联合盟友,竖起房家这杆大旗? 待到房俊入座,卢彦卿也坐下,双方就一些定亲的具体事宜洽谈。 说是洽谈,实则并无多少商议之处,往往都是一家提出要求,另一家毫不犹豫的应允下来,整个过程甚是和谐。 待到正事谈完,卢彦卿看着房俊,微笑道:“老夫今次进京,除去为了孩子们的婚事尽一番心力之外,亦想要见一见二郎,有一事告知。” 房俊一愣,忙问道:“岂敢当舅公这般抬爱?若是有事,尽管书信相告即可。” 卢彦卿摇摇头,神色凝重,道:“此事事关重大,老朽不敢呈于书信,万一有失,影响甚大。” 这下就连房玄龄也好奇了,问道:“兄长所言,不知究竟何事?” 卢彦卿沉声道:“如今长孙冲被暗杀一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老朽虽然居于幽燕之地,却也有所耳闻,甚为二郎之遭遇心生愤慨!” 顿了一顿,见到房家几人都向他看来,这才说道:“就在长孙冲遇刺当夜,青州水师屯扎在河间府的船队连夜启程,溯流而上,正巧撞见整个暗杀之经过,甚至抓捕了几个刺客,据说连夜予以审讯,说是受到二郎指使……但是事后,老夫得知,当夜的青州水师之所以能够出现在案发之地,绝非偶然,而是事先便有人水师调往该处,早有准备,却营造出巧合之迹象。这背后究竟牵扯了谁人,老夫不得而知,但还望二郎予以重视,勿要以为只是简单的诬陷,更不会到此为止,以老夫之见,恐怕其中别有玄机,恶意满满。” 此言一出,房家父子顿时色变。 原本以为长孙无忌闹上门来只是借题发挥,以此来阻断房俊晋升之路,若是卢彦卿所言属实,那么此事便是早有预谋,自编自演了一出大戏。 别说房俊心中恼怒,就连房玄龄亦是面现愠色,忿然道:“长孙无忌着实欺人太甚!” 房俊压制着心中怒火,问道:“不知舅爷此言,可否属实?” 若是道听途说而来,则未必可信,如今他与长孙无忌之间的恩怨理都理不清,很难排出是有心人故意放出这等消息,以此来激怒房俊,使得他与长孙无忌最好能够火拼一场,一边坐收渔翁之利。 卢彦卿郑重道:“老夫有一学生,乃是青州段氏子弟,其妻弟便在青州水师任职,此事发生之后,老夫那学生知晓吾与贵府之关系,所以特意上门相告,断然不会有假。” 房俊颔首,便是认可。 这年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是学生,断然没有欺骗老师的道理,而且也没有动机去那么做。 如果“刺杀案”整个都是长孙无忌父子自导自演,那么此刻长孙冲必然早已逍遥法外,隐匿起来,且毫发无伤,逍遥快活。 却使得咱断了进入军机处的希望,房俊觉得这个绝对不能忍! 茫茫人海,想要将长孙冲给挖出来难如登天,但是长孙家就在那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继续让长孙父子奸计得逞、暗自欢愉,自己岂不是得怄死? 心念电转,面上却是一副感激神色:“多谢舅爷相告,否则晚辈还被蒙在鼓里呢。先前虽然赵国公一番大闹,晚辈亦是毫不相让,但是说到底心中颇有愧疚,若非因为晚辈,或许长孙冲便不会遇刺。如今既然知晓此事别有隐情,稍后自然会向赵国公讨个公道!” 老虎不发威,他们就会以为自己这个棒槌是泥捏的! 卢彦卿颇为担忧,疾声道:“二郎勿要冲动,还是应当于令尊好生商议才是,老夫之所以告知此事,非是想要看到二郎讨要什么说法,官场之上浮浮沉沉,本就不算什么,一时的得意更有如烟云,能够一路得意到最后,那才是真的得意。故而,凡事应当谨慎处之。” 这番话情真意切,无论是卢彦卿真心这么想,亦或是想要借此表达态度交好房家,这个人情房家都必须领受。 房俊起身离座,一揖及地,拜谢道:“舅爷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卢彦卿捋须微笑,甚是开心:“老夫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何谈什么教诲不教诲的?年轻人知上进、懂分寸,咱们这些老家伙自然看着开心,后生可畏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相谈甚欢 说到此处,卢彦卿又看向房玄龄,温言道:“吾家幼儿承蒙房相教诲,受益匪浅,老夫还得多多感谢房相才是。” 这说的就是卢照邻了。 当初卢照邻跟随卢家人前来府上,之后便留了下来,在骊山农庄的学堂里读书,与狄仁杰、李敬业、骆宾王等人同窗,接受房玄龄教导,表现甚是优异。 房玄龄客气道:“都是自家子侄,稍加点拨,何以称谢?其实若当真要道谢,倒是吾要谢谢卢家才是,卢照邻少年聪慧、天资绝顶,假以时日,或许吾要以其为荣也说不定。” 此言并非吹捧,不仅仅是卢照邻,狄仁杰、骆宾王这两个小子亦是同样惊才绝艳之辈,李敬业稍微差了一点,但是领导力极强,对于战阵兵书的领悟能力极其罕见。 教导这样的学生,令房玄龄成就感甚大,有时候他都不敢置信,这等堪称“神童”的小儿平素可谓万一挑一,可遇而不可求,怎地忽然就小葱一般冒出头来,且齐刷刷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真是神奇…… “哈哈!幼稚小儿,焉敢当得房相如此盛赞?再是聪慧的孩童,亦要德高望重之士予以教诲点拨,否则难成大器。吾家小儿能够拜在房相门下,实在是他的造化,诗词经义学了多少倒也无妨,只需学得房相为人处事十之二三,便终生受用不尽了。” 这年头拜师,首重德行,次重学识,再重人脉。 所谓“求学先求德”,“治学先治本”,一个人有了高尚的品德才能有厚重的名气,才能登堂入室,尽入仕途。学识自然也重要,普天之下号称名儒实则沽名钓誉者不知凡几,想要学一点真本事,当真不易。最后,便是师门的人脉,虽然比不得宋明清三朝科举考场之上维系下来的“朋党”,但是一个位高权重、人脉通达的老师,对于学生的帮助不言而喻。 而这三点,房玄龄不仅尽皆兼具,且俱是天下翘楚。 对于卢照邻等学生,房玄龄自然万般喜爱,心中牵挂他们的前途,卢彦卿亦非外人,便直言道:“只不过卢照邻固然聪慧,性格却有些软弱,为人处事亦欠缺圆滑,将来进入仕途,恐怕磨难重重。所以,吾打算在学院开学之后,将他们送入讲武堂,然后送入军中历练一番,磨砺心性,三年五载之后,不敢说对于学业有多少帮助,但是将来仕途之上面对苦难的时候,能够坚韧不拔、百折不挠,这才是最重要的。” 房俊在一旁默不吭声,心中却深以为然。 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太聪明的孩子,其实大多在往后的人生当中遭受挫折便一蹶不振,下场凄惨。 卢照邻便是如此,这孩子从小便顶着“神童”的名声,顺风顺水人生遂意,进入官场更是直接成为亲王的心腹,从未遭受磨砺。结果仕途困厄,便彷徨无措,一蹶不振。 智商超群,情商却实在普通,历史上这类“神童”最终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比如杨修,比如甘罗…… 若是能够将其放在军伍之中加以历练,磨砺心性,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培养方法,至少可以锻炼他们在面对困难的时候迎难直上,遭遇挫折之后能够隐忍不拔。 卢彦卿历经两朝,人生阅历极其丰富,听闻此言,当即肃容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房相能够为了小儿之前程殚精竭虑,实在是他的福气。既然小儿唤房相一声老师,学业之上自然一切都可做主,无论将来一飞冲天,亦或少小夭折,范阳卢氏绝无半句怨言!” 卢氏从旁插嘴道:“都是一家人,如今更是亲上加亲,教导子侄自乃分内之事,大兄万勿如此客气。” 卢彦卿捋须大笑:“说得好,既然是一家人,那这等客套之语,吾不再多说。” 接下来又商议了一番定亲之事,大方面就此定下,至于一些细枝末节,自有两家负责操持亲事的人商榷而定,毋须两位家主斤斤计较、事事过心。 卢彦卿乃是范阳卢氏家主,地位非同一般,又是亲家,房家自然要设宴款待,晌午之时布置了一桌丰盛的酒宴,房玄龄还请来孔颖达、苏世长作陪,这两位如今都已经致仕告老,交卸了差事,尽皆醉心于经义,与房玄龄、卢彦卿都是正经的文化人,立场相同、志趣相投,酒宴之上分外投契,气氛极佳。 房遗直、房俊自然在一侧相陪,不过这等场合房俊着实插不上嘴,只是负责斟酒布菜,倒是房遗直这个书呆子如鱼得水,畅谈经义每每有精辟见解,令得几位大儒甚为侧目,频频夸赞。 美得房遗直神清气爽,便多喝了几杯,最后未等酒宴散去,便被仆人搀扶着去了卧房酣睡…… 惹得杜氏好一通埋怨。 ***** 城南一处寺院之中。 此时已过三伏,即将入秋,天色炎热,寺院里的大槐树郁郁葱葱亭亭如盖,茂盛的枝叶遮挡住阳光,数间禅房建在树荫之下,一片阴凉。 一间禅房当中,刚刚抵达此处的房秀珠端起白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一碗冰镇酸梅汤,长长的吁出口气,一脸惬意的歪在椅子上。 “这天气好热,秋老虎实在是太厉害了。” 好容易缓过气来,房秀珠抱怨了一声天气,继而不满的瞅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好端端的,为何要跑这么远的路,来到此地相会?” 这少女二八年华,容颜秀美,一头乌鸦鸦的秀发整齐的盘在头顶,用一根簪子固定,一袭道袍包裹住玲珑纤巧的娇躯,肩若刀削腰如束缟,正是英国公李绩的女儿李玉珑…… 李玉珑闻言,谨慎道:“你二兄房里那几位都是心智卓越之辈,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此刻若是你我频繁相见的消息被她们得知,往后我们的计划纵然得逞,也必然会引起她们的怀疑。” 房秀珠撇撇嘴,不满道:“那是你自己的计划,不是我们的!” 李玉珑赶紧陪着笑,温言相劝:“你我姊妹一场,为了姐姐的终身幸福,只能委屈妹妹了。” 房秀珠嘟着嘴,苦恼道:“可是几位嫂嫂都对我很好啊,二兄为我置办嫁妆,几位嫂嫂非但没有半点不满,反而都拿出体己帮我压箱。殿下将她出嫁之时陛下钦赐的一套金器给了我,媚娘嫂嫂又在我的嫁妆里添了上百亩良田和数间店铺,淑儿嫂嫂更是将一块极品美玉送给我……你知道吗,如今长安城里各家的姑娘,看着我都眼红得很,别人家给出嫁的女人陪送几亩地,多给一间铺子,都要闹得鸡飞狗跳,谁不羡慕我能够有这样几位体贴大气的嫂嫂?可现在我却跟你一起算计几位嫂嫂,尤其是淑儿嫂嫂最善良了,我对不起她……” 小姑娘苦恼不已,抓了抓头发,将脑袋放在桌子上,很是郁闷。 李玉珑一看不好,两个人从小长到大,虽然她年长两岁,但是知道房秀珠素来有主意,万一内心煎熬悔不当初,不肯帮助自己,那自己的计划可就彻底完蛋了。 她赶紧上前,做到房秀珠身边,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头,幽幽说道:“我也知这样不好,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法子呢?” 房秀珠抬起头,说道:“你这般玩弄心计,只怕最后却得不到好的结果。二兄那人看似大气,实则睚眦必报,谁敢算计他,他就跟谁没完。你可曾想过,这件事万一泄露,几位嫂嫂会是何等恼你?而且……而且我也成了大恶人。你想要跟杜怀恭和离,这一点我支持你,可是你若当真喜欢二兄,和离之后只需跟英国公说一声,让他来上门提亲不就行了?以咱们两家的关系,父亲断然不会拒绝的,只要父亲应允,二兄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何苦这般偷偷摸摸,百般算计?” 第二百二十二章 姊妹密谋 李玉珑幽幽一叹,凄苦道:“你当我不想那样?可是父亲说了,万万不许我跟杜怀恭和离,若是敢私下和离,他就打断我的腿,不认我这个女儿,又怎么可能去你家提亲呢?” 她虽然与杜怀恭成亲,但是两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却没几天。 杜怀恭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吃喝玩乐不求上进,这一点与好强、坚毅的李玉珑南辕北辙,真真是一分一毫也看不上。尤其是父亲李绩打算将杜怀恭召入军中,东征之时给他混一些军功,将来也好弄一个出身,混个一官半职,谁料杜怀恭抵死不从,甚至四处谣传李绩此举非是抬举他,其实是想要将他弄死在军中,以便给自家女儿重新招婿…… 为此,李绩气得不知摔了多少个杯子。 李玉珑是个刚烈的性子,你不是说我爹都是为了给我重新招婿吗?那好,干脆咱俩就和离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有一条,女子和离之后,无论和离的理由是什么,都好像焯了水的菘菜一样,不值钱了,好人家是绝对不肯要的,除非是皇家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那人家贪图的也是你的富贵荣华,绝非你这个人…… 也正为此,李绩坚决反对。 李玉珑是个有主见的,倒是不怕李绩反对,只要能和离,打断腿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和离之后,如何还能寻到一个如意郎君,那可就困难了,好人家根本不要你…… 她便将主意打到房俊头上。 房俊与李思文交好,两家更是世交,自幼相处知根知底,曾经没出嫁之前李玉珑亦有过少女憧憬,情窦初开之时更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嫁给房俊为妻,只可惜房俊早早便被陛下指婚,将高阳公主下嫁,即便是英国公李绩的女儿,也只能望而兴叹,感慨天意弄人。 如今她与杜怀恭和离,若能嫁入房家为妾,倒也心满意足。 只是她深知房俊的为人,怕是不愿违逆父亲李绩的娶自己,所以便想出这么一个“假道伐虢”的法子,让萧淑儿帮她说项。 按理说,萧淑儿未必是房俊妻妾当中最受宠的那一个,但是因为身世孤苦,绝对是房俊最怜惜的那一个,高阳公主亦或武媚娘的话语房俊或许会驳斥,但是对于萧淑儿的要求,绝对不忍拒绝。 李玉珑轻轻叹了口气,自己也实在是太难了,为了将自己嫁给心仪之人,绞尽脑汁百般算计,真是悲哀…… 房秀珠见到她神色黯然,心中也自怜惜,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也愿意见到你成为我的嫂嫂,定然会全力助你的。但是……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淑儿嫂嫂看似娇弱文静,其实也不笨,一旦被她识破,怕是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感受到小姐妹的鼓励,李玉珑咬了咬牙,清声道:“若能成,那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那我便跪在你们房家大门口,你二兄不娶我,我就不起来!” 房秀珠吓了一跳,小脸儿都唬得煞白,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疯啦?!若是那般,你让我房家和你李家的颜面往哪里搁?” 李玉珑娇哼一声,握了握粉拳:“反正和离之后,好人家也不肯要我做正妻,若是做妾,我也执着你而兄弟的妾,别人谁也休想!” 房秀珠无语,只得安抚道:“好姐姐,你放心,咱们慢慢谋划,但是绝不能硬逼着二兄娶你,否则必然事与愿违,且再无转圜之余地。” 二兄那是何等样人? 你越是逼着他做他不愿意的事,你就越是不可能得逞,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若是李玉珑当真想要胁迫二兄,那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一拍两散,甚至于以往的情分都荡然无存。 李玉珑自然也知道这些,点头道:“放心吧,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那样做,只是还要委屈妹妹,多帮帮姐姐吧……” 房秀珠无奈,只得到:“慢慢来吧,说实话,我觉得成功的希望渺茫……” ***** 房俊并不知有人觊觎他的“美色”,誓要做他的小妾,晌午酒宴之后,卢彦卿告辞,房俊便出了家门,径自出城,前往书院。 半路之上,正策马赶路,忽然卫鹰“咦”的一声,指着前方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道:“那是小姐的车架。” 房俊定睛一看,果然如此。 房秀珠的马车乃是房家工坊特殊定制,有着独特的标记,很好辨认,当即便策马迎了上去。 驾车的车夫自然认得自家二郎,赶紧减缓车速,在路边停下,跳下车辕施礼道:“奴婢见过二郎。” 房俊骑在马上,手里拎着马鞭,“嗯”了一声,问道:“这是去了何处?” 车夫道:“小姐今日烦闷,想要出城逛逛,刚刚去了城南的寺院。” 说话间,房俊已经来到车旁,伸手挑起车帘,向内望去,便见到自家小妹正一脸紧张的坐在车里,见到他,急忙问安:“二……二兄。” 车厢内,李玉珑正襟危坐,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秀美的小脸儿上挤出一抹笑容,清声道:“二兄有礼了。” 嗓音有些发颤,一双小手儿更是紧紧的攥着,掌心已然隐隐见汗。 谁能想到刚刚在寺院之中论及这人,一转眼便陡然出现在眼前? 简直紧张的要死…… 房俊蹙蹙眉,下意识的觉得这两个小丫头神情有些不自然,便沉声道:“你们两个没事儿跑这么远做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何人?” 房秀珠急忙道:“没有没有,只是觉得烦闷,便与玉珑姐姐出来游玩,只有我们俩,谁也没见!” 李玉珑更怕房俊误会:“我发誓,绝对没见别人!” 房俊见到诈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点点头,说道:“出来游玩没什么关系,但是别走得太远,身边更要多带些人,姑娘家家的,若是有什么意外,家人岂能不担心?行了,为兄赶着去书院,你们速速回家。” “哦。” “嗯。” 车帘放下,马蹄声起,房俊渐渐远去,两女这才齐齐吁了口气。 房秀珠埋怨道:“都怪你,弄得人家好似做了坏事一样,见到二兄心虚得厉害,话都不敢说。” 李玉珑心道,难道我就不紧张? 不知为何,以往在杜怀恭面前的时候,自己颐指气使肆无忌惮,毫不在意形象,但是每每面对房俊,总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唯恐行差踏错惹起房俊的反感……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越喜欢越在乎,便越是低人一等、仰其鼻息? 李玉珑俏脸发红,神游物外。 …… 与两女告别,房俊一路疾驰来到书院,翻身下马之后径直进入值房,见到有书吏上前施礼,便问道:“许主簿可在?” 书吏道:“正在值房之中核算账目,可要下官前去叫一声?” 房俊摆手道:“不必了,本官亲自过去。” 便直接到了许敬宗的值房,推门而入,正伏案核算账目的许敬宗一愣,忙放下笔起身,道:“二郎这般风风火火,可是有要事发生?” 房俊来到书案之前,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直言道:“某要弹劾长孙无忌,许主簿给本官起草一道奏疏,稍后本官直接送去政事堂。” 许敬宗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喜形于色:“弹劾长孙无忌?那没说的,老夫竭尽全力,定然给二郎草拟一道合格的奏疏。” 有书吏进来奉上茶水,房俊让他将茶水放在书案上,然后将他赶出去,对许敬宗将得自卢彦卿哪里的消息说了,然后忿然道:“本官要弹劾长孙无忌栽赃陷害,恶意诬告,你来给本官措辞,越激烈越好,毋须讲究什么情面,若是能将长孙无忌那阴人给气死了,本官记你首功!”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弹劾长孙无忌 许敬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使得房俊如此大的怒火,但是对于房俊弹劾长孙无忌,他自然喜闻乐见。 即便这两人调转过来,亦是如此…… 当即许敬宗便摊开宣纸,挥毫泼墨,洋洋洒洒一篇弹劾奏疏一会而就,然后默念一遍,稍加删改,吹干墨迹交给房俊,道:“二郎看一看可还满意,若有不妥之处,老夫再行修改。” 房俊接过去,仔细阅读。 不得不说,才与德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东西,有些人有才而无德,有些人德高二才疏,真正能够做到德才兼备者,古往今来,没有几个。偶尔在历史当中冒出头角者,各个皆是名垂青史。 许敬宗这人德行浅薄,偏偏才华绝顶,一番弹劾奏疏写得花团锦簇,遣词用句华丽异常,骈四俪六酣畅淋漓,直将一个长孙无忌骂的寡恩薄义、阴险狡诈,其厚颜无耻徇私枉法之处,简直天上少有地上全无。 房俊满意的弹了弹宣纸,赞道:“此等文章实乃世所罕见,若是以此参加科举考试,一个明经科的状头非许主簿莫属!” 许敬宗谦虚道:“二郎谬赞,在您这不世出的才子面前,老夫这点学问不值一提。” 这文章去靠科举? 你可拉倒吧,咱也就背后骂一骂长孙无忌,若是正当面,放眼满朝除了你这个棒槌,谁敢? 房俊将许敬宗写就的奏疏摊平放在桌案上,自己取过奏折专用的纸张,拿起毛笔饱蘸墨汁,笔走龙蛇,照着奏疏誊写一遍。 许敬宗就在一旁看着,他素来欣赏房俊的字体,字形圆润构架秀丽,当世除去虞世南、欧阳询以及褚遂良等寥寥数人之外,少有人及。尤其是因其年龄的缘故,进步的空间依旧很大,假以时日,历经生活沉淀人生认知,更上一层楼几乎是必然的。 恐怕到那个时候,当时第一文豪的名号,将实至名归。 一遍如痴如醉的欣赏着房俊笔下的字体,一遍心里暗道可惜:这一手字几乎可以名垂千古了,但房俊这个棒槌却哪里有半分文人墨客的样子?整日里嚣张跋扈惹是生非,糟蹋了这笔好字。 才华与品行极端不匹配呀,真是老天无眼…… 两人相距咫尺,却几乎是一样的心思。 少顷,房俊将奏疏誊抄完毕,拎起来吹干墨渍,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遍,没有错字漏字,许敬宗华美的文章配上自己字体,简直就是一幅完美的艺术品,若是这道奏疏能够流传到后世,妥妥的国宝,必须进故宫博物院的那种…… 将奏疏折了两下,贴身放好。 许敬宗心里琢磨着这个时候是否要提一下你尚牵着我一百贯的事情,便听闻房俊说道:“后天七月初七,芙蓉园对百姓开放,届时陛下亦会驾临紫云楼,避暑赏荷,与民同乐,各个衙门只有一个名额,能够登上紫云楼。本官打算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前往,至于书院这边的一个名额,本官打算给予许主簿你,只是不知许主簿届时是否有空?若是脱不开身,倒也不妨便宜了褚遂良那老小子。” 许敬宗一听,这怎么可能没空? 爹死娘嫁人,也必须有空啊! 连忙压抑住心头狂喜,拱手道:“二郎这般关照,老夫若是拒绝,岂非辜负了你这番好意?定然会抽出空前往。” 房俊差点想要踹一脚,这老货最讨人厌的就是这一点,脑瓜子转得快,各种利弊一瞬间就从脑子里捋清楚了,所以很少有吃亏的时候,也绝不肯吃亏。 能够在皇帝游玩的侍候在侧,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或许一个笑话就能让皇帝龙颜大悦,从此心中留下这个臣子的影子,对景的时候,这个印象极有可能成为晋升之阶。 可许敬宗得了这般实惠的机会,却连人情都不愿意领受…… 房俊心中不爽,看着许敬宗道:“听这话的意思,许主簿有些为难?若是实在无法抽身,那也不必强求,本官自可将兵部的名额让给一位主事,然后书院的名额就让本官前往吧。” 许敬宗吓了一跳,心说这小子怎么这般小气? 不就是没有将你这个人情领受彻底么,至于就翻脸了…… 赶紧说道:“二郎说笑了,这等机会,老夫岂能错过?承蒙二郎提携,往后定然对你马首是瞻!” 房俊哼了一声,不跟这个奸猾的老货一般见识。 “那本官这就前往政事堂,见这份弹劾奏疏呈递上去,书院中的事务,还要许主簿多多费心。” “二郎这说的哪里话?本事老夫份内之事,您自去忙大事,书院之事不必挂怀,老夫自会处置妥帖。” “甚好,那本官告辞。” “二郎慢走……” 待到房俊走出门口,许敬宗啧啧嘴,这才反应过来,这房俊该不会是恶作剧吧,每次提及那一百贯的时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搪,难道就是不打算还我这一百贯,憋得我难受? 这小子是真坏呀…… ***** 政事堂内,岑文本揉揉眉心,将手里的文书丢在桌子上,叹了口气道:“今年的军费开支又是一个天文数字,若是明年东征不能结束,老夫与民部尚书怕是要一起请辞才行了,民部的库房都快要跑耗子了!” 帝国在辽东集结了数十万军队,本应几年春天就开始的东征因为陛下抱恙而不得不延迟。这一延迟,不仅使得中枢在军心稳定上下功夫,更使得帝国财政有些不堪重负——数十万人,在家数万匹战马,以及对应的民夫,这人吃马嚼的,就算是有一座金山也得给啃光了。 纵然近些年来因为征缴商税的缘故,使得中枢财政相对充裕,可是再多钱也禁不住这么个损耗…… 之前房俊因为民部截留其兵部拨款亦是闹上民部衙门,这件事沸沸扬扬传得整个关中都知晓,其实民部也很无奈,如今整个民部数着米粒过日子,上上下下眼珠子都要变成铜钱形状了,见了钱就红眼,只要是过手的钱财就想着薅一把毛。 当然,高履行的私心也的确存在。 不过这位渤海高氏的嫡长子也是个瓜怂,被房俊追上门闹了一回,屁都不敢放,更别说什么报复的手段了,这些时日干脆偃旗息鼓隐迹藏行,连踪影都不见了…… 岑文本哼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在他上首,一脸肃穆的长孙无忌状似无意道:“眼下民部固然穷的要死,陛下的内帑却是富得流油,若是能够让那些从倭国回来的船队都到民部交卸……啧啧啧。” 岑文本眼皮子撩了一下,没言语。 坐在诸位的李绩更是头都没抬,自顾自的批阅着手中的文书,对长孙无忌的话语置若罔闻。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李二陛下的猜忌之心,长孙无忌为了自证清白主动避嫌,干脆就不来政事堂处置政务了。但是自从荣升“太傅”只后,好似再一次回到当年青春激荡的岁月,一日不落的前来政事堂报道。 甚至于长子长孙冲遭遇暗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依旧未能阻挡起屹立帝国中枢的心思…… 不过众位宰辅并不以为意。 无论什么时候,长孙无忌的功勋都摆在那里,即便是在家中闲适,也没人能够在政治地位上予以超越,包括身为宰辅之首的李绩。 长孙无忌来与不来政事堂,对于大局的影响都是一样的。 但是刚刚这番话…… 谁不知道当初房俊组建新式水师,用的是陛下的内帑,打的是“皇家”旗号,那么彻头彻尾的便是皇帝的私军。皇家水师扬威异域,将倭国上下治得服服帖帖,甚至于连传承了几千年的“天皇世系”都给干掉了,扶持了权臣苏我氏上位,并且取得了在倭国驻军、通商、开矿之权利,更强行租借了佐渡岛,由此发现了数量巨大的金银矿藏。 故而,从道理上来说,无论从倭国开往大唐顺着运河直抵关中的水师战舰运输了多少黄金,那都是皇帝的私产,是要入内帑的。 跟民部有个毛的关系?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识好人心 大唐自成立以来,尤其是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对于内朝外朝的分割极其清晰,等闲绝对不会混为一谈,这些个宰辅也都认可这种分割,即便朝廷再难,也绝对不想去打皇帝内帑的主意——现在民部没钱就去皇帝的内帑要,若是明日皇帝的内帑没钱了,是不是也可以跟民部要? 这种先例绝对不能开,民部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东征结束,无论胜败,局面都会大为好转,毕竟如今整个大唐施行商税,每年赋税的数额几乎是之前的数倍,足以应付国内的基础设计建设以及国家机构的运转。 再者说,李二陛下的内帑固然丰厚,却也没乱花…… 一旁的于志宁便说道:“陛下这两年虽然修建了几处殿宇,有些奢靡,但是内帑之中绝大多数的钱财都用在‘文化振兴会’上,遍及全国各州府县的学堂,数以万计的师资人员,每一天都需要耗费海量的钱财。如此皇帝,比之上古圣贤亦是不遑多让,赵国公岂能引诱世人生出觊觎之心呢?万一被人误认为是在故意诋毁君王,那可就不好了。” 长孙无忌顿时大怒,面容阴沉,沉声道:“燕国公,还请主意措辞,否则旁人误会与否吾尚不知,倒是要误会您是否对吾出言诋毁!” 孰料于志宁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毫不客气道:“有什么误会的?老夫就是说你狼子野心、心性凉薄。” 他与长孙无忌的矛盾由来已久。 说起来,洛阳于氏素来与关陇贵族同气连枝,是极为坚定的盟友。可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当初意欲废黜太子,立即就跟洛阳于氏沾上了对立面,当时于志宁便是太子左庶子,辅佐太子,一旦太子被废,整个洛阳于氏都要一蹶不振。 况且于志宁也素来瞧不起玩弄权术的长孙无忌,他是个知识分子,清高自矜,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似长孙无忌这般阴险狡诈,如何能够入得了他的眼? 更别说这一次长孙无忌悍然闯入房府之事,更是令于志宁所不齿。 堂堂当朝太傅、一等国公,居然做出此等市井地痞之举,成何体统?刚才这番话,话里话外居然引诱别人对皇帝内帑之富足心生不满,这是人臣能够做出的事情么? 长孙无忌再是隐忍,面对于志宁毫不客气的指责也坐不住了,忿然道:“话不可乱说,燕国公若是执意如此,休怪老夫在陛下弹劾于你!”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口一人说道:“那可正好了,下官与赵国公正好结个伴。” 众人愕然望去,便见到房俊大步入内,站在堂中见礼:“下官房俊,见过诸位宰辅。” 岑文本摆摆手,道:“毋须多礼,二郎前来此处,不是有何贵干?” 之前房俊曾一度进入政事堂,虽然非是宰辅,但也算是位高权重,晋升宰辅似乎也只差一步,结果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连爵位都给降了一等,兵部左侍郎的职务更是被撤了,从此便从政事堂退出。 如今早已由兵部左侍郎晋升为兵部尚书,但是参预朝政的权力却迟迟未能如愿得偿…… 房俊笑道:“自然是有事的,否则岂敢打扰几位宰辅?”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份奏疏,上前几步,双手呈递于尚书左仆射李绩的案头。 李绩随手拿起,问道:“这是何物?” 房俊道:“弹劾奏疏。” 众人一听,稀奇啊! 从来都是御史台的那些个御史言官群起弹劾房俊,每一次都搞得声势浩大波澜壮阔,令人叹为观止,今天却是掉了个个儿,居然是房俊弹劾别人? 李绩笑着打趣道:“这朝廷上下,哪里还有人能比你房二郎更恶劣?老夫倒是要长长见识了。” 呈递给皇帝的证书,以往是要经由秘书监审核的,总不会什么东西都能入得了皇帝的眼,皇帝那么忙,哪儿来的闲工夫逐一审阅? 但是自从政事堂崛起之后,这项权力便移交至此,如今的秘书监也只剩下校订书籍、替皇帝管理皇家图书馆的职责了。 说着话儿,李绩已经将奏疏展开来,细细品读。 结果刚刚看了几句……嘶! 这言辞也太激烈了吧?这可不仅仅是弹劾长孙无忌,而且之处长孙无忌自编自演了长孙冲“被暗杀”一案,以此来嫁祸他房俊,所以恳请皇帝命三法司全力介入此案,对长孙家上上下下予以甄别、盘查、甚至搜索赵国公府,寻找罪证。 李绩立马从中看出了严重性,皇帝若是将这份奏疏驳回,那么就等于坐实了房俊是暗杀案的幕后主使,而若是赞同这份奏疏,那就势必要对长孙家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调查…… 无论调查的结果如何,对于长孙家声望的打击都是致命的。 旁人不会去深究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交锋,只是知道如今的长孙家已然不受陛下之信任, 李绩瞅了房俊一眼,这是打算要破釜沉舟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沉吟一下,继续将以下的内容看完,闷声不语,将奏疏提给身边的于志宁,道:“燕国公看一看。” 于志宁结果,一目十行看了一遍,胡子都跟着翘了翘,然后又将奏疏递给了岑文本。 岑文本阴沉着脸,一字一字看完,反手将这道奏疏压在桌案上。 长孙无忌:“……” 娘咧! 你们一个两个传阅着看完了,就不让老夫看? 怎么着,想要孤立老夫不成? 简直岂有此理! 长孙无忌一张脸阴沉得好似能滴出水来,但是岑文本将那奏疏压在手下,他也不能上前抢夺过来。看不到奏疏的内容,更不敢乱说话,否则极易被房俊与于志宁抓住把柄,疯狂打脸。 这两人可不管什么长孙家还是赵国公,该怼的时候决不手软,长孙无忌也头疼得紧。 他深吸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但是……那道该死的奏疏,究竟写了些什么? 岑文本手压着那道奏疏,看着房俊,沉声问道:“二郎,你可曾想好了,要将这道奏疏呈递给陛下?” 从称呼当中,就可以见到岑文本的态度。 这道奏疏非是儿戏,一旦呈递至皇帝案头,那么皇帝就只能做出取舍,这不仅仅是给皇帝出难题这么简单,因为皇帝的选择会使得房俊亦或是长孙无忌面对潮起的舆论,极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他纯粹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提醒房俊此事的严重后果,若是反悔,此刻他完全可以将这道奏疏返还给房俊,就当这件事从未发生。 至于长孙无忌……岑文本相信,长孙无忌也绝对不愿意就此事赌上整个家族的名望,愿意就此为止。 更何况你又没见过这道奏疏的内容,你有什么可不满的? 只要不是你亲眼所见,耳中听闻来的关于奏疏的内容,那可当不得真…… 他这么一说,长孙无忌愈发狐疑了。 这到底写了什么,使得岑文本如此谨慎?不过也毋须知晓奏疏内容,岑文本这个老贼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看着嘻嘻哈哈实则最是阴险,只要是他赞同的,那自己必须反对就对了。 长孙无忌沉声道:“此地乃是政事堂,帝国中枢!吾等所言所行,皆是一丝不苟,一字片语,尽皆干系重大。呈递给陛下的奏疏固然需要吾等审核,但是房俊乃是兵部尚书,本有直达天听之权,他的奏疏先行送至政事堂,乃是对政事堂之尊重,但吾等焉能阻塞言路。蒙蔽圣听?无论房俊所言何事,还是应当直接呈递给陛下为好。” 呵呵…… 堂中几位宰辅摇头无语,本来人家岑文本是好心,不欲将事情弄大,结果你这个当事人却唯恐天下不乱……房俊既然敢写出这样的奏疏,那必然是有相当之把握,这么搞下去,怕是你最后像下台都没有台阶。 第二百二十五章 偃旗息鼓 长孙无忌说话之时,一直留意着几位宰辅的神情,顿时心中就“咯噔”一下,顿时便知晓自己鲁莽了…… 可话又说回来,房俊这奏疏之中到底写了啥? 房俊眉梢一挑,颔首道:“赵国公果然深明大义、公正廉明,实乃吾辈官员之典范、天下士子之楷模,仁义守信、刚正不阿,立身持正、德高望重,有若皎皎之明月、朗朗之清风,古之圣贤,莫过于此……” “行啦行啦,”李绩一脸黑线,你这还演上了是吧?挥挥手道:“奏疏吾等已然受到,亦不必审核了,稍后自会呈递给陛下,房少保贵人事忙,不如回去处置公务吧,恕不远送。” 一旁的长孙无忌一言不发,虽然太阳穴气得腾腾直跳,但是敏锐的感觉到房俊这道奏疏必然是针对他,不敢再妄言,以免使得自己陷入被动。 房俊瞥了长孙无忌一眼,冲着几位宰辅躬身施礼:“既然如此,那下官就现行告辞!” 李绩等人颔首致意,房俊这才退出政事堂。 待到他身影消失在门口,长孙无忌捋着胡须,看着岑文本:“不知房俊这道奏疏当中,所言何事?” 岑文本将奏疏拿起,命侍立一侧的书吏递给长孙无忌,道:“赵国公自己看看便知晓。” 先前他将奏疏压住,是想要劝阻房俊莫要如此激烈,更不要给李二陛下出难题,不过既然房俊执意如此,那他自然再无必要如此,反正这奏疏迟早也得给长孙无忌看。 长孙无忌从书里手上接过奏疏,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顿时勃然大怒,忿然拍着桌案,怒叱道:“简直岂有此理!一派胡言,老夫行得正坐得直,焉能用自己的儿子施出这等苦肉计,房俊此子简直卑劣无耻,不当人子!” 心中却是有些没底。 事情的真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份奏疏呈递至皇帝案头,皇帝就不得不做出批示,无论结果如何,对于朝局来说都是一次极大的动荡。 若是自己所谋划的这事情留下了什么破绽……长孙无忌简直不敢去想那等后果。 也正是正一点最令他心惊胆跳,因为房俊若是没有真凭实据,焉敢如此言之灼灼? 于志宁听闻长孙无忌之言,提醒他道:“赵国公怕是忘了,房俊可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军中将校,而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堂堂正正的帝国重臣,是非曲直自有陛下与律法公断,但是赵国公言语之间,还是应当予以尊重。”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 这个老不死的,就因为当初意欲废黜太子之事,伤了你家的利益,这就打算跟老夫作对一辈子了对吧? 他站起身,手里捏着那道奏疏,沉声道:“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的奏疏,吾等无权审核,更无权扣押,正好老夫要入宫觐见陛下,顺道便将这道奏疏呈递御前吧。” 李绩等人无可无不可。 自然知道长孙无忌这是另有谋算,但是这道奏疏已经过了几位宰辅的眼,纵然长孙无忌私自将其销毁亦是于事无补,所幸随着他去。 长孙无忌拱拱手,走出门口,扬长而去。 ***** 太极宫。 李二陛下正在杨妃寝宫之内饮茶,夫妻两个说着闲话,多是杨妃询问吴王在新罗那边的情况,便有内侍前来禀告,说是长孙无忌觐见。 李二陛下瞅了瞅谈及吴王情况从而兴致勃勃的杨妃,便道:“那就让赵国公前来此处吧。” 内侍告辞出去,杨妃连忙令人备好茶具,又重新沏了一壶茶茶水。 长孙无忌大步入内,施礼觐见,李二陛下令其坐在自己下首,杨妃便亲自给长孙无忌斟茶。 长孙无忌忙起身谢过,复又重新坐下。 李二陛下问道:“辅机这个时辰入宫,可是有何要事?” 长孙无忌将那份奏疏拿出来,双手呈给李二陛下,道:“老臣先前正在政事堂处置公务,房俊前去呈递了这份奏疏,乃是弹劾老臣,老臣观阅之后,唯恐有书吏错乱之间将这份奏疏遗失,从而使得老臣百口莫辩,故而特意入宫,呈递于陛下阅览。” 李二陛下一脸惊奇,房俊弹劾你的奏疏,你却害怕遗失,从而被人攻讦? 显然所言之事非同小可啊…… 伸手将奏疏结果,展开,细细阅览起来。 杨妃陪在一侧,心中好奇,房俊到底弹劾长孙无忌什么事?难道是因为前几天长孙无忌闯入房家诘问房玄龄,使得房家上下难堪之事?不至于啊,毕竟那件事虽然的确使得房玄龄受了不少气,但是最后长孙无忌被房玄龄打伤,房俊更是前去长孙家将一众子弟狠狠的揍了一顿,这宫里也知道这一次其实是长孙无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狠狠的丢了一回脸。 朝堂之上自有章程,但是章程之下,亦有规矩。 这件事起因在长孙无忌,但是最后长孙无忌闹得灰头土脸,那么房俊就不应当在予以追究,都是帝国最高阶层的那一拨人,相互之间争权夺利乃是寻常,但若是不依不饶鱼死网破,那就犯了忌讳。 就如同所有人都怀疑是房俊暗杀了长孙冲那般,用不着证据,只要大家都觉得是你干的,就必然要群起而攻之。 因为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斗争范围,若是都这么搞,谁还睡得着觉? 大家都害怕…… 杨妃关心房俊,想要从李二陛下面上看出点什么,然而李二陛下仔仔细细的阅览手中的奏疏,方正的脸膛上神色凝肃,并无多少变化。 杨妃难免心中惴惴,因为她知道,李二陛下越是怒气勃发、越是忍无可忍之时,反而越是镇定。 显然,眼前的李二陛下便犹如暴风雨之前片刻的宁静,接下来,大抵便是惊涛骇浪怒火滔天……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一字一句的将奏疏看完。 刚刚随手将奏疏放在身侧的茶几上,长孙无忌便即起身,拜伏于地,哽咽道:“陛下明鉴,老臣心忧爱子,故而一时冲动,贸然闯入梁国公府,致使与梁国公发生冲突,此事错在老臣。纵然被梁国公殴打,伤及颜面,却也不曾心怀嫉恨,反而一直愧疚歉然,只是碍于颜面,纠结日久,未曾前往谢罪。如今,还请陛下降罪,如论何等责罚,老臣都甘愿领受。” 李二陛下瞅着长孙无忌,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任由长孙无忌拜伏在那里。 杨妃低眉垂眼,端坐不动,心中却甚是鄙夷:你自己闯入房家被人打了脸,说是心中不恨,谁信?若是真如你所言知道错误,却又不去跟房玄龄致歉赔罪,反而跑到陛下这边请求责罚…… 真真是个老狐狸,虚伪狡诈,莫过如此。 李二陛下心中电转:你现在说什么不该闯入房家,可问题是人家房俊非是追究你擅闯之罪,而是弹劾你诬赖构陷……你这般避实就虚,有什么用呢? 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明白了长孙无忌的用意…… 心中暗叹一声,朝中大臣无数,真正能够揣摩他的心意的,也就唯有长孙无忌了,余者皆要略逊一筹。 沉吟半晌,李二陛下这才说道:“此事朕已然知晓,只不过涉及到方方面面,还需慎重考量、权衡利弊,稍后再予以定夺。” 长孙无忌心底一松,忙道:“老臣遵旨。” 李二陛下问道:“还有其他事?” 长孙无忌道:“并无他事,既然如此,那老臣暂且告退。” 李二陛下颔首,拿起身边的茶杯呷了一口。 长孙无忌便即起身,退了三步,转身走出门去。 只是当他刚刚迈过门槛,隐约间便听得身后殿内传来一声瓷器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长孙无忌脚步一顿,叹了口气,继续往外走。 心里有些后悔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自剪羽翼 长孙无忌很是忧虑,也有些后悔。 今日虽然摸准了皇帝的脾性,暂时稳住了这件事,使得陛下偃旗息鼓,但是他心中清楚,等到下一次再有事情的时候便会一同爆发出来,形势会更危险,波浪会更猛烈。 头一次,他有些后悔谋划了暗杀这件事。 他原本的主意是以此将房俊阻挡在军机处的大门之外,待到尘埃落定,再主动向皇帝、向房玄龄谢罪,纵然陛下责罚自己、房玄龄恨自己入骨,可大局已定。 他却着实没想到房家上上下下的反应会是如此激烈,令他被顶在墙上,下不来了…… 眼下之处境,绝非他愿意面对,因为他实在不知要如何处理。 房俊敢于这般言辞激烈的弹劾的他,就说明已经知晓了一些内情,最起码知道目前长孙冲安然无恙。 这是最关键的,因为长孙冲最终必然要露面…… 按照他原先的构想,先将“暗杀”的事情弄大,阻断房俊进入军机处的道路,然后在某一个合适的时机让长孙冲露面,自己则前往房家负荆请罪,以“不明真相,爱子心切”为由,了结此事。 到那个时候,纵然房家有诸多不满,又能如何? 可却没想到在自己尚未让长孙冲露面之时,房俊便将这件事情悍然剖开。 自己先让长孙冲露面,然后“发现”长孙冲未死,暗杀亦非房俊所为,赔礼道歉自请责罚,与此刻被房俊将一切揭开逼得自己不得不让长孙冲露面,完全不是一个意义。 不需问,必然是青州水师那边出了问题,整件事情青州水师虽然并无知情者,但是从头至尾的行动都是他们参与,难保有聪明人窥破其中内情,猜测出事情的真相。 长孙无忌望了一眼太极宫的红墙黛瓦,心情沉重。 还好李二陛下不愿将长孙家推到水深火热之境地,看来定会施压房俊,将这件事压制下来,否则他当真不知要如何收场才好…… ***** 傍晚时分,房俊回到家中,便径自前往房玄龄的书房,父子两个商谈这件事。 听闻了房俊的举措,房玄龄并未叱责他冲动鲁莽,深思一番之后,摇头说道:“只怕你难以如愿,你这般激烈的弹劾长孙无忌,陛下将要面对的将是极难的局面,要么你诋毁长孙无忌,要么长孙无忌构陷污蔑于你,无论是哪一个,对于长孙家,对于吾家,都会在名望之上导致极大的损失。你要知道,长孙家再是落魄,那也是文德皇后的娘家,你还小,不懂得陛下对于文德皇后的情义,但你得记住,所有关于文德皇后的一切,都必须是正确的,而陛下再是猜忌长孙无忌,他也是陛下登基的首功之臣……搞不好,咱们家是要吃一点亏的。” 说到此处,房玄龄抬头盯着这个儿子,沉声道:“所以,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房俊笑了笑,轻松的靠在椅背上,悠然道:“月盈则亏,盛极必衰,这是千古以降永恒不变的真理。如今房家势头太盛,有父亲之余泽,亦有孩儿之威望,如今更与范阳卢氏这等世家亲上加亲,即便是那些个千年望族、权贵门阀,亦被吾家所威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孩儿觉得应当收敛一些了。” 古往今来,所有的门阀世家固然能够盛极一时,但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沉重的挫折与打击。 皇权,永远不会允许有任何一个势力危及到统治的根基。 当皇权无法制衡国内的各股势力的时候,就意味着统治的根基已然涣散,面临倾颓之厄,这是皇权无法容忍的。 李二陛下之前为何要打压长孙家? 一则是因为长孙家挡住了李二陛下削弱世家门阀的道路,再则,便是因为长孙家风头太盛! 文德皇后的娘家,助皇帝登基的首功之臣,关陇贵族之首脑……任何一个身份都足以使得一个家族跻身一流门阀之列,然而当这三个身份合二为一,长孙家势必会成为皇权的眼中钉。 若是任其做大,难免尾大不掉,等到他们拥有了左右朝政的力量,至高无上的皇权也只能成为其任意粉饰玩弄的玩物…… 长孙家殷鉴不远,房家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房玄龄便甚是欣慰:“为父还以为这一次被长孙无忌算计,阻断了进入军机处之路,会心生怨愤行事偏激,汝能够于愤怒之中犹存理智,这一点做得非常好。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天道无常,一辈子当中求而不得之事实在是太多,只要尽心竭力,便可无憾。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这个道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官场之上既要锐意进取、百折不挠,更要心态平稳、懂得进退。 这看似有些矛盾,却实是金科玉律,该争的时候不争,会任由机会溜掉,日后再谋上进,难上加难,该退的时候不退,一个劲儿的硬莽,更是愚蠢至极。 在这一点上,自家儿子很有天赋。 房玄龄老怀大慰,他知道纵然再无自己之提点,自家儿子亦可在官场之上如鱼得水。 “所以,你打算最后如何收场?”房玄龄呷了一口茶水,问道。 房俊道:“自剪羽翼这种事总是很难受的,总该要让长孙阴人付出点代价才好,否则我难受他开心,我岂不是更难受?” 房玄龄训斥道:“好好说话!长孙无忌固然与吾家非是一路,亦算不得君子,但却绝非奸佞之辈,其于大唐之功绩更是有目共睹,为父心中亦是钦佩,岂能这般背后喊人绰号?没教养的东西!” 君子不出恶语,对于对手亦要给予尊重。 房俊无语,忍不住说道:“所以,往人家脑袋上掷杯子打破头破血流可以,背后叫人家绰号就不行?” 房玄龄顿时吹胡子瞪眼,怒道:“老夫一生和善,温良恭俭让样样遵从,一辈子就只是做了这么一件仿若市井地痞之举措,亦要被你这逆子取笑吗?再者说,若非你小子整日里惹是生非,那长孙无忌岂敢闯上吾家门?混账东西,不当人子!” 房俊吓得抱头鼠窜,连声道:“孩儿知错,父亲息怒……” 一溜烟儿就跑了。 显然这是刺痛了老爹心里的痛处,老爹一辈子遵从君子之道,不出恶言,这一次与长孙无忌大打出手,被视为平生之耻,他还好死不死的拿来说笑,岂不是找骂? …… 回到后宅,刚刚迈进门槛,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两个儿子便噔噔噔的跑过来,抱住房俊的大腿要抱抱举高高。 房俊一手一个抱起,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娃娃的脸蛋顺滑得很,令房俊有一股清甜在心底里流淌,而两个儿子被他的短髭扎得痒痒,便咯咯的笑起来。 此时还未到用膳的时候,但妻妾们显然都沐浴过了,各自穿着轻薄的衫裙坐在堂中,武媚娘与萧淑儿正在窗前对弈,高阳公主则坐在椅子上与大嫂杜氏说话,对弈这等考校智商的玩意儿,这两位在那两位的面前,是绝对沾不得边儿的,甚至就连旁观都很是伤神。 一个智商超群,一个名门才女,走一步看三步,实在是太难了…… 房俊将两个儿子放下,向大嫂杜氏施礼,虽然是在家中,但长幼有序,礼数万万缺不得。 杜氏不敢安然受之,起身略微避开,敛裾还礼。 房俊这才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两个儿子则顽皮的爬上他的膝盖,笑嘻嘻的去摸老爹的短髭,娇嫩的手心儿被胡子扎得痒痒,便一直咯咯的笑。 杜氏看着父子和谐的画面,有些艳羡。 她肚子不争气,连续两个孩子都是闺女,自然心中遗憾,若是不能给房遗直诞下子嗣,那就只能允许其多纳几个妾室,延续香火了…… 房俊问道:“大哥可在府中?” 杜氏答道:“你大哥受李县令的邀约去品诗吃酒,怕是要等宵禁时分才能回来。” “哦,李县令是哪个?” 杜氏道:“自然是万年县令,李义府。” 房俊:“……” 大哥怎地跟那个奸诈的家伙混到一起去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防微杜渐 “笑里藏刀”这个成语,是形容阴险小人在人前和颜悦色,但实际上却是阴险毒辣。 后晋史学家赵莹编撰的《旧唐书》当中,给李义府立传,其中说:“义府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谓之‘李猫’。” “笑里藏刀”,说的就是李义府…… 史书之上,李义府是与许敬宗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的奸佞,是“废王立武”的主力,是颠覆大唐的罪臣,是遗臭万年的败类。 然而实际上,这两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许敬宗败在人品之上,此人贪财揽权,毫无底线,为了上位做什么都行;而李义府这是纯粹的奸佞,不仅品德败坏,而且心狠手辣残忍暴戾。 此人曾规劝时为太子的李治:“勿轻小善,积小而名自闻;勿轻微行,累微而身自正”,又说“佞谀有类,邪巧多方,其萌不绝,其害必彰”,说得头头是道舌绽莲花,结果欺男霸女贬斥同僚,无所不为。 许敬宗若是没有响应的身份地位,也就是一个小人,不足以对朝政造成破坏;而号为“人猫”的李义府却是投机钻营,无所不用其极,这人一身本事,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逢迎上意阿谀谄媚,最终身居高位,坏事做尽。 当然,这两人之所以能够遗臭万年,更多的还是给李治背了黑锅。 史书上说是这两人号召引发了“废王立武”,导致大唐国祚最终沦落于一妇人之手,实际上大谬特缪,试问,李治尚为太子之时,许敬宗官拜东宫右庶子,李义府则为太子舍人,这两个位置都是太子绝对心腹,是李治的嫡系班底,岂能被武则天所蛊惑,与其沆瀣一气“废王立武”? 没有李治的默许甚至支持,这两个油滑奸狡世所罕见的“能人”,绝无可能投靠武则天,反而将李治耍得团团转…… 真正的原因,更应当是王皇后身后的世家门阀对于李治的皇权产生了威胁,李治延用其父之策略,利用门阀势力上位之后,便将其一脚提在一边,从而巩固自己的皇权。 历史就是如此,真相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之中,我们所见的不过是管中一斑。 就如同南宋宰相韩侂胄一样,这样一个励精图治、整军备战、对抗蒙元的名臣,死于投降派的暗杀之后,依旧硬生生被《宋史》说成擅权霸道、无谋浪战的一代奸臣,甚至于秦桧并列…… 何也? 因为《宋史》是元朝修的,你能指望蒙元对一个率军抵抗其南下的大臣保持公允、歌功颂德么?而韩侂胄自从上位的那一天起,便极力反对程朱理学,将程朱门徒打压得狼狈不堪,及至元、明、清三朝程朱理学兴起,他们岂能不极力诋毁韩侂胄呢? 尤为重要的是,元朝修《宋史》,立了一篇《道学传》专门推崇程朱理学,程朱门徒又依南宋《国史》立《奸臣传》,不列入史弥远,反而将韩侂胄与秦桧并列,辱骂他是“奸恶”……投降蒙元的是这些人,后来开门恭迎女真的还是这些人,程朱理学的优劣尚有商榷,但是这些门徒却是毫无气节、无耻之尤。 是非黑白,如此而已。 所以,那些个所谓的史书,看一看也就罢了,万万不可当真…… ***** 房俊觉得必须找个时间跟大哥谈一谈,房家有父亲的余泽在,有他在,大哥自然可以不谙俗务、放飞自我,饮酒吟诗也好,钻研经义也罢,无所事事亦未尝不可,但绝对不能亲近那等奸佞寡义之辈,那是有可能给房家遭来灾祸的危险。 只不过他心里对于大哥能否听他的劝阻也没底,房遗直那个家伙比较纯粹,心性耿直,说白了就是智商还可以、情商不大够,认准了事情极其执拗,八匹马也拉不回…… 看来,得寻个由头敲打李义府一番,不要将主意打在房遗直身上,否则这位一根筋的主儿,指不定在人家撺掇之下就能干出什么蠢事来。 必须防微杜渐,将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房俊也有些愁,本以为大哥是个省心的,整日里钻进故纸堆做学问,不惹事也不招祸,却不成想麻烦主动去找他。 高阳公主瞅了一眼正在下棋的两人,对房俊说道:“婚期将至,府里的事情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这一下子又冒出来三郎的婚事,过些时日定亲还好说,犯不着兴师动众的,但是紧接着便是大婚,好多事情都得提前准备,万万不能委屈了三郎。” 房遗直成亲的时候,房玄龄正在位,权倾朝野,婚事办得轰轰烈烈。 房俊成亲更是如此,高阳公主乃是当朝公主,房玄龄是宰辅之首,那一场婚礼排场盛大规模浩荡,直至今日依旧被人津津乐道。 然而现在房玄龄已然致仕告老,官场之上人走茶凉,还有谁能记得当年房玄龄的提携擢升之恩?房俊固然身为兵部尚书,但是到底资历尚浅,朝中有多少人卖他这个面子是未可知,万一婚宴太过寒酸,宾朋太少,丢了房家的颜面不说,恐怕房遗则亦会心中委屈。 房俊便甚是欣慰。 身为公主,金枝玉叶尊贵非凡,尚能够顾念着小叔子的心情,事事考虑周详,实属不易。 果然女人就如同烈马,若是将至驯服,自然策骑万里千依百顺,反之,则会信马游缰狂放不羁,甚至还会尥蹶子…… 房俊道:“如今吾房家兴旺鼎盛,有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非是好事。三郎的婚事并不宜大操大办,低调一些亦是情理之中。” 高阳公主抿了抿嘴唇,淡然道:“但是郎君您纳个妾都要搞得满城皆知,三郎明媒正娶却要低调……这事儿不再理,怕是三郎想不通。” 房俊啧啧嘴,这酸味儿,怕是整个崇仁坊都得闻得到。 说来也奇怪,当初萧淑儿进门的时候,这位丝毫没表现出来一丝一毫的不满,甚至张罗着府中上下事务,还给萧淑儿备下了一份大礼,把萧淑儿给感动的不要不要的,怎地如今轮到那位新罗公主金胜曼,便这般心不甘情不愿? 不禁下意识的瞅了瞅正在下棋的武媚娘。 高阳公主有所不满,其实问题不大,这位有口无心、性子爽利,纵然看不过眼也不会有什么歪心思,但若是武媚娘看金胜曼不顺眼,亦欲除之而后快……房俊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位的手段,着实有些恐怖…… 仿似有心里感应一般,房俊目光看过去,武媚娘便恰好抬头,四目相对,情意绵绵,武媚娘抿嘴一笑,俏皮的眨了眨眼。 房俊更觉得瘆得慌…… 房俊斟酌着措辞,缓缓说道:“这个……情况不一样啊。那新罗女王将国土献于大唐,内附为臣,甚至自己迁徙至长安居住,这对于大唐的赫赫声威是一件极大的推广,所以陛下才会将新罗公主赐给为夫,这是一件政治任务,无论为夫我、亦或是那位新罗公主,心中纵然有所不甘,也只能听之任之,否则一旦予以拒绝,便会使得大唐对新罗信任降低,而新罗的忠诚之心亦会生出警惕。三弟是个明白人,稍后为夫自会去寻三弟,详细说说,想来他是能够谅解的。” 这不是狡辩,事实上的确如此。 按理说只是纳妾而已,大唐勋贵官员视纳妾为寻常,皇帝也不管,甚至有的人一年纳好几个,这就跟过节吃了顿饺子一样,何至于大张旗鼓?之所以房俊这一次纳妾要大肆铺张,就是因为新罗公主的身份有所不同,这一桩婚姻更多蕴含着政治意义。 不过想到这里,房俊自然而然的便想起那位新罗女王。 真的很不错啊…… 第二百二十八章 荆王谋划 大朝会商议军机处设立,这个无需置疑,设立是肯定的,无论从皇帝揽取军权的角度,亦或是大臣们争取进入军方最高层的角度,朝野上下的利益是一致的,设立军机处乃是必然之事,所期待的,便是军机处大臣的人选到底能够花落谁家。 房俊虽然断绝了成为军机处大臣这条路,但绝对不甘就此作罢。 紧接着便是七月初七芙蓉园赏荷盛会,房俊不打算让长孙无忌这个“阴人”逍遥自在,必须搞一波事情,给他填填堵。 再然后,便是纳妾的日子。 而纳妾之后没几天,又到了书院开学之时…… 房俊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好像自己接下来这一个多月忙的不行,费神费力不说,怕是连个懒觉都睡不好。 不过人在官场,便是如此,要么你追着事情,要么事情追着你,真的安稳闲适下来,反倒人走茶凉了…… ***** 荆王府。 花厅之内,荆王李元景听闻房家与范阳卢氏结成亲家,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坐在他身旁的董明月疑惑不解,问道:“范阳卢氏与房家本就是姻亲,如今亲上加亲,自是寻常,王爷缘何这般生气?” 李元景闷声道:“当初本王意欲与房家结亲,将郡主下嫁于房家三郎房遗则为妻,结果被房家拒绝,声称房三郎早已定下婚事。但本王事后得知,根本非是如此,而是本王开口之口,房家才匆匆与范阳卢氏口头上定下婚约……这将本王之颜面置于何地?简直该死!” 堂堂大唐亲王,李二陛下之下的宗室最高辈分者,甚至于某种程度上还存在着皇位继承权……却被人如此嫌弃,弃若敝履,换了谁都得大光其火。 尤其是李元景意欲借此拉拢房家站在自己的阵营不果,而房俊更是风生水起隐隐然成为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在朝中影响力愈加厚重…… 想想就窝火。 董明月了然,抿了抿嘴唇,素手轻抬,给李元景这了一杯茶。 这种事情没法劝,因为房俊的地位的确无人可以取代,年纪轻、有能力、得圣眷、实力强,但凡任何一个心怀野心者,都必须将这等人网罗之麾下,得知则如虎添翼,失之则如鲠在喉。 不过想起那位房二郎,董明月心中便升起一丝异样。 再是身世凄伶,再是身不由己,她也只是个青春韶华的女子,亦曾少女怀春,亦曾青丝萌动,对于那个曾对她轻薄无状、才华绝伦的少年,总归是怀着几分憧憬与向往。 虽然心知绝无可能,可是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想起那一段隐匿在长安城中的岁月,也有点点甜蜜,丝丝惬意…… 秀美的脸上却是古井不波,绝不会泄露一丝一毫的心思。 李元景郁闷了一会儿,喝了口茶,也知道自己这般生气上火纯属白搭,房俊那厮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以往对自己言听计从,几年前陡然之间便形同陌路、分道扬镳,甚至与自己有仇一般百般打压,事事作对,简直见鬼了! 若是房俊依旧能够如当初那般对自己马首是瞻,以他现在的实力和地位,自己成事的几率简直暴涨…… 叹了口气,李元景问道:“若是本王争取一个军机处大臣的位置,可有成功之可能?” 如今他对于董明月万分信赖,非但依仗她身后的“密谍”,更看重她的权谋,每逢大事,比征询董明月的意见,予以重视。 董明月轻轻拢了一下鬓角散乱的青丝,沉吟着道:“按理说,军权乃是天下至高无上之权柄,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轻易予人,相对于那些个朝中大臣们来说,皇帝更信任的还是宗室同族。故而,妾身以为,一旦军机处设立,陛下必然会在宗室当中委任一位担任军机处的几位大臣之一,但是具体皇帝会属意谁,尚未可知。” 李元景又叹了口气。 他自然晓得这只是董明月委婉的说法,什么叫不知属意谁?或许是李孝恭,或许是李道宗,但绝对不会是他李元景。 说起行军布阵军中威望,他也的确拍马不及那二人。 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很无能…… 董明月将茶几上的糕点用两根纤纤玉指拈起一块,宠溺的送到李元景口中,然后用春葱一般的手指轻轻婆娑了一下李元景的嘴唇,嫣然一笑,道:“王爷何必叹气?或许在王爷心中,行军布阵之事比不得那二位,但是依着妾身看来,正因如此王爷才有可能战胜那两位。” 李元景精神一振,忙问道:“此话怎讲?” 赶不上人家,反而是优势?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董明月轻轻一笑,柔声道:“王爷您想啊,当今陛下那是什么人?说一句英明神武、乾纲独断,绝不为过……” 李元景脸子“唰”的一下就沉了下去,当着他的面儿说李二陛下的好话,他岂能爱听?不过尽管心中存着非分之想,意欲取李二陛下而代之,却也不得不承认,无论哪一个方面,自己照比李二陛下都是全方位的不如。 可那又怎样? 天意难测,谁规定了有才有德之人便能身居高位,无能愚笨之辈便只能与鱼虾为伍?事实恰恰相反,世上有太多愚笨之人高高在上,而那些才华横溢之辈,只能牵马坠蹬,奴颜卑膝。 董明月续道:“……您想呀,河间郡王当年被誉为‘宗室第一统帅’,南征北战无往而不胜,连李靖那等号称‘军神’之人都只能忝为属下,任凭驱策,该是何等强势的人物?而江夏郡王李道宗呢,更是骁勇善战功勋赫赫,这两人可谓撑起了宗室的颜面……但也正因如此,一旦其掌握军权,陛下必然忌惮。这两人皆有统帅之才,万一起了不臣之心,破坏性实在太大,即便是当今陛下,亦要投鼠忌器。” 话说到这里,李元景已经完全明白了。 李孝恭与李道宗这两人确实厉害,但也正因为他们太厉害,一旦手掌军权,李二陛下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所以,这两人估计都不可能进入军机处。 而自己呢? 舞文弄墨自己还有几把刷子,但是说到行军布阵,那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当年高祖李渊带着李建成、李二、李元吉他们打天下的时候,他李元景只能在后方管管粮秣文书,还屡屡出岔子…… 就算给他十万大军,就能荡平萧铣,打破吐谷浑么? 绝无可能。 所以军权若是掌握在他的手里,所有人都会放心——根本翻不起浪花啊! 这就是最大的优势! 李元景顿时有些振奋,搓了搓手掌,道:“那本王这就去联络一下宗室诸王,到时候让他们都多多支持本王。” 董明月忙道:“万万不可!” 李元景奇道:“为何?” 董明月道:“王爷如今虽然困局府中,等闲绝不外出,看似养尊处优纵情声色,但是对于您的心思,陛下岂能一无所知?王爷您若是此刻去联络宗室诸王,消息传出去,陛下定然认为您有所图谋,那军机处大臣的位置,断然不会落到您的头上。” 李元景扶额道:“本王糊涂了!” 他才华不显,却非是蠢笨之人,顿时明白过来,这种事越是刻意,便越是适得其反,而若状似无意之中使得李二陛下明白过来他的好处,那才能够事半功倍,成功在望。 脑子疯狂转动,想着各种主意,半晌,忽然以拍巴掌,道:“就这么办!” 董明月眨了眨眸子,好奇道:“王爷想到了什么法子?” 李元景得意道:“哈哈,最近不是得了一副字画么?明日一早,本王便进宫去,将其呈现给陛下,陛下是个聪明人,只要见了那字画,自然会有一番联想……”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朱云折槛 淑景殿。 李二陛下跌坐在地席之上,手里拈着茶杯,叹口气道:“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快快长成,但是长成之后成家立业,陪伴在父母身边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空虚失落,着实难捱。” 正素手斟茶的长乐公主便抿唇一笑,横了父皇一眼,颇有无奈。 多大岁数了? 居然如同小孩子一般,玩起苦情戏来…… 轻轻将糕点的碟子推到李二陛下面前,柔声道:“父皇这说的哪里话?父皇如今儿孙满堂,枝繁叶茂,纵然几位兄长和几位姐姐妹妹都已成亲,但宫内尚有兕子、小幺、纪王、代王、赵王、曹王几个弟弟承欢膝下,您这么说,可是要伤了他们的心呢。” 李二陛下便道:“小幺转过年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兕子虽然身子弱,但是这两年修养得不错,也得给他找个婆家了,倒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整日里在道观带着,青灯古佛寂然清冷的,父皇好似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才能看到你偶尔回一趟宫里,你说你到底想要如何?” 对于这个闺女,他算是操碎了心。 和离也就罢了,皇帝的女儿哪里愁嫁?满长安的世家子弟排着队的任挑任选,可偏偏一个都看不上。如此也就罢了,还要整日里跑去终南山的道观,修道成仙那种事情岂是那般容易? 女儿家家的,将其当成一个兴趣,偶尔修习一番强身健体陶冶情操就行了,可若是沉迷其中,成何体统? 自己动用举国之力,对于成仙之道亦是一筹莫展,弄一个天竺番僧还得藏在九成宫,炼丹制药也得偷偷摸摸,这条路着实不好走……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道:“女儿并不急,留在宫里陪伴父皇几年,难道不好吗?” 李二陛下心说那倒是也好,可关键你这一年到头的在宫里待几天? 见到自家闺女这副神情,李二陛下便无语嗟叹一声,知女莫若父,长乐这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他是极为了解的,知道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谁劝也不好使。 若是文德皇后还活着,她说的话长乐大抵还能听得几句…… “唉!” 李二陛下摇头叹息,真真是儿女债,还不完。 内侍总管王德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低声道:“陛下,荆王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一愣,这位皇弟没事儿轻易不进宫,但凡进宫了,那一准儿有事儿。 “可知所为何事?” 王德道:“据荆王殿下说,他新近得了一顾长康的画作,特意进宫,进献于陛下。” “哦?” 李二陛下一听,顿时双眸一亮,精神起来。 别看他半生戎马,如今又贵为帝王,可骨子里却妥妥是一个文艺青年,对于文学之爱好一以贯之,尤其是对于名家书画更是达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 当初他为了得到“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身为九五至尊,居然指使大臣前往山阴县,从一个寺庙和尚那里将《兰亭序》给偷骗出来…… 顾长康既是顾恺之,时人将其誉为“画圣”,出了名的“画绝、文绝、痴绝”三绝,其作品甚多,但是真迹太少,每一件都是精品,地位绝对不比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差,当即哪里还坐得住?急忙起身,对长乐公主道:“为父去去就来,看看你荆王叔到底得了什么宝贝!” 言罢,便匆匆离去。 回到神龙殿,便见到李元景一身常服,手里拎着一个卷筒,正在殿内四下张望,李二陛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盯着李元景手里的卷筒,疾声道:“当真是顾恺之的画作?” 李元景得意一笑,将卷筒放在桌案之上,从中抽出一张花卷,摊开来放置于桌上,李二陛下早就凑过来看。 这是一幅人物像,正是顾恺之的拿手绝活儿。 只见画上之人宽袍大袖、高冠博带,负手立于松树之下,衣襟敞开,笔迹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又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皆出自然,尤其是画中人的眼睛,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开阖之间却展露出一股疏朗豁达之神韵,堪称点睛之笔,有如神来! “好!好!好!” 李二陛下双眼放光,手指微微悬空,沿着画作上人物线条下意识的临摹,口中连说了三个“好”字。 李元景见到李二陛下爱不释手,心中得意,便说道:“这一幅《阮咸像》,乃是顾长康盛年之时所作,彼时心性成熟、技法圆融,正当巅峰。这幅画像正将阮咸那种纯洁质朴而又疏朗狂放的气质挥洒得淋漓尽致,在顾长康所有作品之中,当为佳品。” 李二陛下连连点头:“顾长康最擅人像,所画之人尽皆传神,堪为此中翘楚。” 李元景偷偷瞅了李二陛下一眼,嗟叹一声,感慨道:“阮咸与猪同饮、一视同仁,亦能骑驴追婢、旷达癫狂,实在是臣弟心中之楷模,做人若是能够做到他那等境界,实在是不枉此生!” “嗯?” 李二陛下满心皆在画作之中,闻言顿时一愣,回过神儿来。 堂堂大唐亲王,居然想要效仿阮咸,做一个没规矩没束缚、随心所欲恃才狂放的竹林贤者? 都说皇帝“金口玉律”,君无戏言,可是任凭哪一个臣子在皇帝面前,照样是字斟句酌,不敢说一句废话。 换言之,每一句话都一定是有所表述的…… 李元景想要表述什么? 李二陛下眼神还在画作之上,心中却已经犯了嘀咕。 阮咸在居哀之时,尚能骑驴偷婢,家中饮宴之时,竟然允可猪至席上同饮……每一个正常人看来,都有些不可理喻。 而后世之所以尊其为“竹林七贤”,恰恰正是这种别人做不到的性情,认为圣贤对人物的贬损或表扬,都是推究行事的根源本心,从而判定人物的才干和品行。哪怕其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但在情理上有可通之处。 那么阮咸的可通之处是什么呢? 此人仕途不顺,特立独行,晋武帝认为阮咸好酒虚浮,于是不用他。而且更因为质疑荀勖的音律而遭到其记恨,贬为始平太守,可此人却并未因此郁郁不得志,反而从此放浪于山水之间,很是享受。 难不成,李元景送上这幅画作的用意,是想说他之前的种种所为只是人之常性,如今更是意识到了错误,打算优游山林、疏朗豁达? 李二陛下婆娑着下巴,有些始料未及。 李元景又道:“阮咸性情豁达,若是立于朝堂之上,以他的心性怕是要受不了,总比张子文窃居高位却碌碌无为要强得多。” 张子文,就是汉朝安昌侯张禹了。 这人才学精深,为人谨厚,汉成帝即位,因是汉成帝的师傅从而赐爵关内侯,登上宰辅之位。但是这人做学问天下无双,做宰辅却一事无成,班固便曾评价此人:“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意思就是这人学问精深,可当“儒宗”之赞誉,但实际没什么本事,碌碌无为、尸位素餐,位居宰辅而不能胜任。 套用一句后来者的话,位居其上,却有如“泥胎陶塑”…… 后来有槐里令朱云曾上书切谏,指斥朝臣尸位素餐,请斩佞臣安昌侯张禹以厉其馀。成帝大怒,欲诛杀朱云,朱云死死攀着大殿上的栏杆,大声诤谏,最终栏杆都被扯断了,后来成帝觉悟,命保留折坏的殿槛,以旌直臣。 甚至演绎出了一个“朱云折槛”的典故。 李二陛下直起腰,瞅了李元景一眼。 先是恃才旷达的阮咸,又是泥胎陶塑的张禹,你这家伙到底是想要当一个悠游山泉的竹林七贤,亦或是俯首帖耳的宰辅? 李二陛下居然有些摸不准李元景的心思了,按说他对李元景一直深怀戒心,却也从不认为他能成什么大事,但是今天的这一出却令他对李元景有些刮目相看。 阮咸隐退、朱云折槛,居然还玩起隐晦来了。 最重要的是……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二百三十章、不知所谓 当一个心思浅薄、碌碌无为的人,陡然之间玩起了高端,那种落差予人的感觉是相当错愕的,就好似一段朽木忽然开出了一朵牡丹花儿,你很难去欣赏花朵的娇艳,唯有惊愕错愣。 尤其是你一时看不出他的深浅,这种感觉令李二陛下这等希望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强者,尤为难受。 想了想,李二陛下的目光并未离开画作,捋着胡须说道:“阮咸仕途不畅,非是单单因为晋武帝不喜,更不是因为其得罪了权臣,而是由于其纵情越礼、放浪形骸;张禹被称为‘尸位素餐’,固然没有举世瞩目之政绩,亦无流芳百世之成就,但其德高望重、品德敦厚,从不曾打压后晋,亦不曾卖官鬻爵,也算是拙然守城,无功无过,只是后世大多推崇朱云之刚直,从而遍地张禹之无为。” 李元景目光闪动,哈哈一笑,道:“还是陛下看得透彻,臣弟平素只知道读书,却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了。阮咸有才华却不得重用,正因为晋武帝知道,他的才华配上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性情,既有可能给政局带来动荡灾祸,张禹无才却能身居高位,乃是因为汉成帝根本不需要张禹有什么样的经世之才,更不需要他有什么惊世之举,只要他能够老老实实的坐镇中枢,以皇帝的意志马首是瞻,便足以稳定朝堂……臣弟受教了。” 一番感慨似乎油然而生,满脸唏嘘之色,甚至整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 就好似学子受到了当世大儒之点拨教诲,诚惶诚恐的予以答谢……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心里差点骂娘:这老六今日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地说话云山雾罩的,让人摸不着边际? 越是想不通,心里就越是难受,这种超脱掌控的感觉,着实令他无法忍耐。 可再是难受,自己也不好坦然询问,“你今日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得含糊说道:“正世间正邪黑白、是非对错,从来都是相对而存在,何来真正明确的界定?故而,吾等行事,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百姓,纵然身后骂名如潮,亦当视若等闲。” 反正都是说胡话,何不自己给自己洗一波? 李元景心中鄙视,面上却恭恭敬敬:“陛下所言极是……” …… 两人又对着画作品鉴一番,李元景便即告辞。 李二陛下让他将画作拿走:“此画乃是顾长康真迹,世间罕有,为兄岂能夺人所好?六郎快快拿走,若为兄想看,再让你送来宫中便是。” 他这人对于看上眼的东西从来都不择手段,但绝不是好东西就想占为己有,顾长康的画作固然难得,还值不得他为此下手。 李元景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等稀世佳作,自当由陛下这等钟爱之人拥有,若是留在臣弟手中,未免盟主蒙尘。臣弟就是那与猪同席的阮咸,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李二陛下笑了笑,阮咸? 我怎么觉着你要当张禹呢…… ***** 李元景走了好久,李二陛下就坐在椅子上蹙眉沉思,任凭那张画卷搁置在桌子上,却始终想不明白李元景今日的来意。 因为先前诸多事情,害怕自己收拾他,所以特意跑来说自己只是个阮咸,虽然混迹不得仕途、占据不得朝堂,却也能优游林下、享乐山泉,哪怕是与猪同席亦是甘之如饴? 不对,他不觉得李元景能够有这样的城府,若是当真让他与猪同席……他非得将猪都给杀了不可。 想要效仿张禹,哪怕没什么真本事,但窃据宰辅之位亦可使得朝政稳固、皇权安稳? 也不对,就冲着你那先前表露出来的不臣之心,不讲你凌迟处死都是朕菩萨心肠,还指望着能让你登上宰辅之位,手执天宪? 呵呵,哪怕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那也不可能…… 但是李元景这人固然没什么才能,却也绝对不蠢,他岂能不知自己绝对不会让他窃据宰辅之位? 不仅仅是他,任何一个宗室亲王都绝对不可能染指宰辅之位,这是国策,这个位置必须留给朝臣之首,否则何谈内朝外朝同仇敌忾、利益均沾? …… 想不明白,李二陛下干脆也不想了。 他将内侍总管王德叫来,问道:“房俊现在何处?” 王德想了想,说道:“按说这个时辰,大抵还在兵部衙门。眼瞅着便到了秋收之时,全国各地转运至辽东的粮秣不计其数,其中绝大多数要兵部居中调度,这个工作量非同小可,整个兵部衙门都快要连轴转了。” 李二陛下不着痕迹的瞥了王德一眼,他总觉得王德有些时候似有意若无意的替房俊说话,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让人听上去总是莫名的对房俊所作所为心生好感…… 不过他并不是太过在意这些,一方面对于王德绝对信任,另一方面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身为皇帝近臣,总是难免有人以利诱之、以权谋之,只要能够严守底线,不逾矩、不过分,李二陛下自然得过且过。 他可不想真正成为孤家寡人…… 便颔首道:“他在衙门里能有什么用处?崔敦礼、柳奭、杜志静、郭福善,这些人尽皆是能臣干吏,这些繁琐事务自然处置得妥妥当当,那小子整日待在兵部衙门里,不过是为了彰显其上位者的权柄威风罢了……你去叫上几个侍卫,咱们出宫去城南书院转转,顺道将房俊叫上,朕要检校一番书院的筹备情况。” 王德忙道:“喏!” 转身出去找人,心想那帮子禁卫和“百骑”怕是又要骂娘了,每一次皇帝出宫微服私访,这些人都得将胆子拴在脖子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就是个腰斩的罪过。 且前不久还曾闹出有侍卫实在是不堪皇帝频繁出宫,进而以“行刺”的手段来吓唬皇帝的闹剧…… 没过一会儿,二三十名禁卫齐聚宫门,其中有半数“百骑”精锐,都退下戎装,换上寻常的衣服,各个彪形大汉,腰佩横刀,更像是大户人家的豪奴打手。 李二陛下也换了一套常服,头上是软脚幞头,额前镶着一块碧玉,身上宝蓝色的直裰显得很精神,三绺长髯修剪整齐,方脸浓眉面相沉稳,迈着方步好似长安城中随处可见的富商巨贾。 见了这么多人,李二陛下眉头一蹙,下令道:“朕不过是出去转转,又不是一回两回,何至于这么多人招摇过市?你们跟在身边,简直就是告诉那些个刺客‘皇帝在此’,怕没人行刺还是怎么着?‘百骑’的人留下,其余人等速速退去,各司其职,严守宫禁。” 皇帝下令,莫不遵从。 禁卫们如蒙大赦,躬身领命,一起退去。 留下的“百骑”精锐各个颜色肃穆,手按横刀,至于心底是否在骂娘,至少在面上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一行人策马出了承天门,直奔皇城之中的兵部衙门。 到了门口,李二陛下命随行的“百骑”留在门外,自己翻身下马,进了兵部大门。 看门的门子正要上前阻拦,跟在李二陛下身边的王德便已经亮出一块腰牌,门子识得那是皇家御用之物,惊异的看了李二陛下一眼,乖乖站在门边,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居然见着皇帝了…… 李二陛下隔三岔五便微服出宫,对于闲杂人等惊异目光早已见怪不怪,如今天底下真正想要他命的人不多,犯不着战战兢兢疑神疑鬼。 他一只脚刚刚踏进院子,便听到正前方的衙门正堂里一声大吼:“老子就是兵部尚书,这里就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就是不给你勘合印绶,你奈老子怎地?” 李二陛下顿时一张脸就黑了下来。 一旁的王德更是无语:房二郎诶,作死也不是您这么个作法儿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手遮天 李二陛下负手站在正堂台阶之下,面色阴沉,眼角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娘咧! 兵部衙门、帝国中枢,你以为是菜市场,霸占了一个摊位便可以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老子身为皇帝,九五至尊,手执日月,也没敢在太极殿上吵吵一句“这里是老子的地盘,你们敢奈老子何”! 简直无法无天! 崔敦礼正巧从外头进来,见到门口一个个彪形大汉腰佩横刀,心中正自狐疑,待到进了院子见到李二陛下负手站在台阶前,并未进入衙门正堂,赶忙上前见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一声不吭。 崔敦礼心中惴惴,心忖这是谁得罪了皇帝陛下,惹得他这般生气? 迟疑着问道:“陛下何不进去正堂,亦好让微臣等聆听圣谕?” 话音刚落,便听到正堂里有人道:“这兵部乃是朝廷衙门,还成了你房二的天下了不成?” 紧接着房俊说道:“是不是某房二的天下,与你无关,在兵部这一亩三分地,就得按照兵部的规矩来,你不懂规矩,老子就教教你,省的往后你这个混账犯了大错拖累了你爹,否则,立刻就给本官滚出去!” …… 崔敦礼汗都下来了。 心说房二诶,你这到底是想干啥? 堂堂兵部尚书出言无状也就罢了,将朝廷衙门当成自己的自留地,这可就过分了。眼瞅着李二陛下似乎有爆发的征兆,崔敦礼一咬牙,大声道:“房少保,还请速速出来迎驾!” 李二陛下扭过头,看了崔敦礼一眼。 居然敢当着朕的面儿给房俊示警? 这一眼吓得崔敦礼汗流浃背,赶紧拜伏于地,讷讷不敢言。 便听得正堂里一阵脚步杂乱,须臾,一大帮子人“呼呼啦啦”自正堂内鱼贯而出,分列于门前石阶两侧,房俊一身官袍,当先而行,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一揖及地:“微臣见过陛下!刚刚在堂内办公,未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呵呵……” 李二陛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道:“办公?很好,房少保当真是公忠体国、勤于政务,视国事为家事,视衙门为私宅,为了公务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这份大公无私的精神,朕甚为感动。” 崔敦礼两股战战,头都不敢抬。 王德瞄了房俊一眼,发现这位居然面不改色、从容肃穆,心底暗暗佩服,在自己衙门里头作威作福被皇帝抓了现行,竟然半点都没有觉得惶恐,这份定力等闲官员绝对没有。 只是就算你心性再好,到底是被抓了现行,想要抵赖都不成,又有什么用呢…… 房俊肃容道:“微臣再苦再累,能够得到陛下这句赞赏,死亦无憾!余生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嚯! 崔敦礼算是彻底服气了,这位不仅仅是脸皮厚,胆子更是大得没边儿,皇帝都气得说反话了,你居然依旧还敢皮? 李二陛下也气笑了,连连点头,咬着牙道:“好一个鞠躬尽瘁!好一个死而后己!人家诸葛丞相当年是累死的,你房二这可不是效仿先贤,你是打算膨胀死啊!” 一众兵部官员吓得浑身冒汗,郭福善柳奭等人更是连连给房俊使眼色,在皇帝面前这么皮,你不要命啦? 孰料房俊却对大家的提点恍似未觉,甚至一看茫然问道:“陛下这语气怎地有些恼怒的样子……不知是谁惹您生气了?” 崔敦礼刚到衙门,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但是房俊的这个态度令他胆战心惊,就算是皮一些,也得掌握好尺度,陛下非是不能开玩笑,但你若是面对错误却诸般推诿,那可就是自己找罪受了。 李二陛下只觉得自己压根都痒痒,恨不得冲上去将这货给踹死,不过到底是帝王至尊,要注重威仪身份,更何况房俊好歹也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朝廷一等一的大员,总归要维护朝廷颜面,死死忍着心中火气,沉声道:“朕怎么会生气呢?朕见到房少保勤于政务,欢喜都来不及呢。刚刚与你在堂内争执之人何在?” 老子就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你小子耍官威、不讲理,居然拖延官员的勘合,而那个与他争执之人敢于勇于面对兵部尚书的权威,定然是个刚正不阿的,自己将他叫出来当面对质,证据确凿,看看你小子还敢不敢给老子赖皮脸? 他这么一问,兵部众人尽皆四下张望,却发现那人居然不在…… 房俊忽然大喝一声:“姜恪,给老子站住!” 众人愕然望去,才发现正有一人趁着大家不注意,鬼鬼祟祟的摸到门口,意欲悄没声息的走掉……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到身上,那人才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走回来,在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左武卫校尉姜恪,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脑子里过了一下,蹙眉道:“姜宝谊的儿子?” 这人道:“正是家父。”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姜宝谊出身天水姜氏,乃是三国姜维之后人,亦是官宦之后,少年是曾游学太学,接受书教,学业不长进,离开太学任左翊卫,积累军功升任为鹰扬郎将,兼管府兵,跟随时为唐国公的李渊到太原监督盗贼。 等到太原起兵,授任左统军,攻下西河、霍邑,因战功多,多次封爵后为永安县公,历任右武卫大将军。 武德年间,姜宝谊与裴寂一起抵抗宋金刚,在汾州对阵,双方交战,裴寂弃军逃走,姜宝谊被贼军捉住。高祖李渊听到后为他流下眼泪说:“他是个刚烈之士,一定不会屈服于贼人,肯定死了!” 赐予他家物品千段,米三百斛。 果然,姜宝谊不愿投降,图谋逃回,结果被杀害。 死前,姜宝谊向西大喊道:“臣未立功,有负于陛下!” 宋金刚覆亡之后,高祖李渊下诏将灵柩迎回,追赠左卫大将军、幽州总管, 其长子姜协如今官拜夏州都督,荫萌晋爵为成纪县侯,姜恪乃是次子,官爵与其无关无法继承,只能凭借家世出身在军中效力。 李二陛下心中怒气更盛。 若是个寻常兵卒,房俊摆一摆架子、耍一耍官威也就罢了,可这姜恪乃是功勋之后,欺负铮铮铁骨凛凛刚烈,死在沙场鏖战,临死之前还对大唐忠心耿耿,如今尸骨未寒,其子侄居然便要承受这等压迫欺凌,你让其他那些个功勋们怎们看? 若是大家都生气兔死狐悲之感,整个大唐的凝聚力都散了,朕还成什么千古一帝? 李二陛下今日铁了心要整治房俊,也不顾及他的颜面了,不过对付这样的棒槌就得证据确凿令其无可辩驳,否则心不服口不服,便对姜恪道:“今日有朕在此,刚刚堂中到底为何,不妨详细道来,自有国法律例维持纲纪,绝不容许欺压良善、仗着身份欺负人!” 有什么冤屈你就直白的说,有朕给你做主,谁也不能罔顾国法纲纪,以权压人! 孰料,他想象当中的愤而痛斥、据理力争并没有出现,这姜恪一脸苦色,脑袋一缩,闷声闷气道:“陛下明鉴,末将知罪!” 李二陛下:“……” 眼珠子都瞪圆了! 娘咧! 老子这个皇帝都站出来给你撑腰了,你居然连话都不敢说,有怨不敢申,姜宝谊当年何等铁骨刚烈,怎地生出这么一个窝囊废的儿子? 而且这房俊欺人太甚! 他站在这里,姜恪尚且畏惧其威势不敢说话,可见平素是何等嚣张! 李二陛下咬着牙,怒视房俊,一字字道:“好!好一个房二郎!真是官威赫赫、一手遮天啊!”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陛下,何出此言呢?微臣……何错之有?” 第二百三十二章 打错人了?不存在的! 李二陛下是真的出离愤怒了! 娘咧! 都已经被朕抓住现行了,你还敢一脸无辜的白莲花样子,真的以为挟制住了姜恪,朕就能饶的了你? 他素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先前为了保持帝王威仪,维护朝廷体面,始终压抑着心中怒火,最是见不得这等以权压人、嚣张跋扈的官员,现在怒气被房俊这一句“何错之有”彻底激发,不管不顾的李二陛下热血上涌,头脑一懵,抬腿就是一脚,狠狠的踹在房俊胯上。 口中怒叱道:“混账!当着朕的面还敢欺压良善、死不悔改,真以为朕不能打死你?” 房俊陡然被踹了一脚,整个人都有些懵,吃吃道:“陛下,就算让微臣去死,也得给个明白的死法儿啊!微臣实在不知错在何处……”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踹,口中怒叱连连:“娘咧!做官就要做事,老子给你这个官,你让你耀武扬威欺压良善的?你爹不教你好好做人,老子来教你!” 他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但是底子还在,当年那也是跃马扬刀沙场鏖战的猛将,敢率领三千玄甲铁骑硬撼窦建德十万大军,何等骁勇?手脚的力量都不小,又是挟怒出手,不留余地,直打得房俊连连呼痛。 若是在宫里人少的时候,房俊是决计不肯乖乖挨打的,当然不敢还手,但是轻微的小动作躲过要害也不难,可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哪里敢躲? 哦,皇帝打你你都敢躲,你要上天呐? 只能双手捂住脸,小臂挡在面门,只求护住英俊的容颜……害怕此后鼻青脸肿的,没办法见人。 整个兵部衙门的院子里数十人看着皇帝“施暴”,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宛如一桩桩木雕一般,连动弹一下都忘了,唯有皇帝拳打脚踹以及房俊连连含冤求饶的声音。 大家都对房俊的事情有所耳闻,知道皇帝宠爱这个女婿,时不时的惹了皇帝生气就会揍一顿,有时候抽鞭子,有时候打板子,也有时候亲自动手连打带踹…… 可传闻毕竟是传闻,古往今来,有谁当真见到九五至尊的帝王亲自动手殴打臣子的? 还是皇帝的女婿…… 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拦肯定是不敢拦的,但是应不应当上前劝一劝?虽然皇帝肯定不会听他们的劝阻,但事后房俊若是埋怨大家只顾着看热闹却连劝架都不肯,不知道会不会拿大家伙撒气…… 但若是上前劝了,皇帝听不听且不说,会不会恼怒之下连自己一块儿打? 人家房俊乃是当朝重臣,又是帝王之婿,翁婿之间打了也就打了,若是自己被皇帝打一顿……那不是荣耀,而是严重的危机。 大家踟躇不前,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还是王德看不过眼了,赶紧躬身上前,小声提醒道:“陛下息怒,此地非是宫内,还应注意一下威仪……” 李二陛下大抵是打累了,收了手脚,喘了口气,呸的吐了口唾沫,叉着腰骂道:“娘咧!混账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事儿没完!” 房俊虽然护住了脸,但被一顿拳脚打得浑身疼痛狼狈不堪,乌纱帽都被压扁了,身上满是尘土,他不敢跟李二陛下耍横,虽然心里窝着火,只能怒视在一旁张口结舌看热闹的姜恪,大骂道:“姜恪!你娘咧!老子偷了你媳妇儿还是拐卖了你儿子,你也太阴损了吧?看着老子挨打,你心里很爽是不是?你给老子等着!” “呦呵!” 李二陛下刚刚喘匀了气儿,闻言怒火又腾升起来,上前就是一脚:“当着朕的面还敢威胁他人,真以为大唐没有王法了吗?” 房俊又挨了一脚,翻身爬起来,欲哭无泪。 咱招谁惹谁了? 一旁的姜恪被房俊的威胁之言吓得一个哆嗦,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上前两步,大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此事非是房少保之过,实在是末将之过失,您要责罚便责罚末将吧,实是与房少保无关!” 李二陛下一听,好家伙,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被房俊给吃得死死的,就这么怕他? 姜宝谊这等功勋之后尚且如此,若是换了一个寻常人家出身的武将,还不知道要如何被房俊整治呢! 简直是混账啊,风纪败坏、伤心病狂! 大怒之下,又欲上前,吓得姜恪顾不得君臣之别,往前爬了几步死死抱住李二陛下大腿,大叫道:“陛下息怒!此事当真与房少保无关,实在是末将自己坏了军中法纪,咎由自取!” “嗯?” 李二陛下一愣,难不成其中当真有些隐情? 便说道:“详细道来。” “陛下明鉴,末将在右武卫当中效力,最近被抽调至辽东,可末将不愿意去,便想要前往安西都护府,去跟突厥、跟羌胡打仗。但身为大唐校尉,首要之务便是遵从法纪、服从指挥,冲锋令下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勇往直前,焉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想去哪支部队就去哪只部队,想跟谁打仗就跟谁打仗?房少保叱责末将不顾军法,末将却执意前往安西都护府,便吵了起来……” 兵部衙门的院子里,空气似乎忽然安静。 这特么就尴尬了啊…… 李二陛下捋了捋胡子,心忖老子居然冤枉了房俊?这小子吱哇乱叫的喊冤,老子一个字儿都不信,结果却果真是冤枉了他。打了也就打了,又不是头一回,这小子瞅着就是一副欠打的样子,只是这下子如何下台阶? 姜恪还抱着李二陛下的大腿呢,抬头见到皇帝神色变幻眼神游移,他也是个通透伶俐之人,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子,坏了! 自己只顾着说明真相,却丝毫没考虑到皇帝的面子问题,当中殴打臣子本身就已经有失君王之仪了,而且最后还发现打错了…… 心念电转,姜恪连忙松开皇帝的大腿,大声道:“不过房少保虽然照章办事,却言语粗俗、态度恶劣!身为兵部尚书,焉能张口老子、闭口老子,还声称兵部就是他的地盘呢?故而,末将弹劾房少保!”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的手立马就是一顿,嘿! 好小子,有前途! 当即颔首道:“身为朝廷命官,却全无官员之仪表,有失帝国之颜面,你弹劾得很好,便罚没房俊三月俸禄,命其自省其过,兵部上下,展开自纠自查,整肃办公作风!房俊,你可服气?” 房俊心忖我还能说什么? 您是皇帝您最大,您说啥就是啥,只得说道:“陛下教训得是,微臣知罪。” 嘴里说着知罪的话儿,神情却委屈得跟个小媳妇儿似的…… 兵部一众官员齐声道:“陛下圣明!” 房俊暗自翻个白眼,圣明个屁呀,一群马屁精…… …… 李二陛下很是满意刚才姜恪的表现,进了兵部正堂,坐下之后便问道:“何以不愿前往辽东,反而要取安西都护府呢?” 姜恪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恭声答道:“辽东如今早已聚集了数十万兵马,皆是精兵良将,又有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区区弹丸之地,如何挡得住陛下统御的虎狼之师?其国有若螳臂挡车,必然粉身碎骨,片瓦无存。末将托庇于陛下羽翼之下,纵然皆是可能有所封赏,却根本没有机会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受之有愧。故而末将意欲效仿先祖,前往西域,与突厥之残余厮杀征战,拼出一番功勋,封妻荫子,名垂青史!” “好!” 李二陛下拈须大笑,甚为满意,这等不愿托庇于祖荫,甘愿自己去打拼未来的青年令他越看越是顺眼,便指着房俊道:“这等雄心壮志,不仅要予以鼓励,更要予以支持,速速将姜恪的调令勘合给办了,再敢拖延,唯你是问!”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有错也不认 李二陛下坐在兵部大堂上,对房俊说道:“这等雄心壮志,不仅要予以鼓励,更要予以支持,速速将姜恪的调令勘合给办了,再敢拖延,唯你是问!” 帝皇威严,霸气侧漏,浑然没有刚刚打错人的尴尬与愧疚。 比脸皮厚度,因为是皇帝缘故,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位……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狠狠瞪了姜恪一眼,无奈道:“微臣遵命。” 兵部自有规章,军中自有法纪,大唐官员素来敢于诤言直谏,从不畏惧皇帝权威,不过这并非代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可以据理力争。在朝堂之上若是觉得皇帝枉法徇私、不遵法度,自然可以站出来诤谏,皇帝也不会觉得没面子。但此地乃是兵部衙门,这些个书吏平素连皇帝的面都难得见几次,若是发现原来可以随意驳斥皇帝的话语,那么对于皇帝的威仪是有着很大损伤的。 所以哪怕房俊心中再是想要坚持己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损害皇帝的面子。 李二陛下满意的点点头,对姜恪说道:“汝家祖上便是军功世家,汝祖、汝父尽皆骁勇善战、功勋赫赫,希望汝将来亦能沙场鏖战搏得功勋,升官晋爵封妻荫子,不坠天水姜氏之威名!” 姜恪被房俊那一眼瞪得胆战心惊,别看他先前敢于跟房俊硬怼,明知自己的调动不合规矩亦要耍赖玩横,但是这会儿所有气焰都在李二陛下出现之后熄灭掉,尤其是见了李二陛下有失威仪大打出手,心中对房俊的忌惮畏惧反而加深了几分。 唯恐这人事后算账,报复于他…… 不过此刻皇帝已经发话,他也不敢再做推迟,更何况总算是如愿以偿,连忙道:“末将多谢陛下!定然奋勇杀敌、开疆拓土,不辍大唐之天威,不负陛下之殷望!” 管他呢,反正先去了西域再说! 你房二手再长,能够在水师一手遮天,能够在辽东大军之中影响极强,你还能将手伸到安西都护府不成? 辽东数十万大军云集,待到皇帝御驾亲征,可以想见高句丽定然在无敌兵锋之下瞬间土崩瓦解,败落覆亡。 胜利之后固然论功行赏轻轻松松便有得功勋可捞,但姜恪不屑于这等“白捡”来的功勋,男儿汉大丈夫,功名富贵就要凭着手中马槊也一腔热血去博取! 就如同房二曾经作过的那首诗:“丈夫只手把吴钩,志气高逾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就不信如今有皇帝金口御言放在这里,日后老子杀敌得了军功,你房二还敢隐瞒不报不成? …… 待到姜恪喜滋滋的离去,打点行囊准备奔赴西域,堂上官员书吏也散去,唯有房俊、郭福善、崔敦礼、柳奭等几位主事以上的官员陪伴在侧,李二陛下瞅了一眼兀自蔫头耷脑的房俊,咳了一声,叱责道:“不是朕不给你面子,身为兵部尚书,已然是朝廷重臣,岂能再如以往那边毫无规矩、放浪形骸?无论有理没理,都得讲究个气度涵养,大堂之上喝叱怒骂,与属下针锋相对,这成何体统?” 崔敦礼等人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 只是心中难免思量:房俊大吵大嚷口出秽言固然有失体统,可是陛下您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难道就很有体统、很好看?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嘴的,也就只能在心里腹诽一下,面上却尽皆一幅万分认同之神情。 房俊也不敢顶嘴,私下里皮一下是可以的,李二陛下度量很大,甚至有时候会取消打趣一下房俊,但是那些话得分场合,不能乱说,否则就是蔑视皇权、对皇帝不敬,这罪名可大可小,起码眼下这等场合是绝对不能说的。 可是自己着实很委屈,不小小的吐槽一下,心里憋得难受,便说道:“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微臣领受教诲!不过微臣亦要恭喜陛下,陛下身姿矫健、龙精虎猛,实乃吾大唐亿兆臣民之福祉,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崔敦礼等人心里咯噔一下,不约而同的眼皮跳了一下,啧啧嘴,这小子胆子是真的大! 按理说,放在平素但凡有人恭贺皇帝,大家都要讲礼貌跟着一起恭贺一下,可是你听听房俊所谓的这个恭贺……身姿矫健、龙精虎猛,这是再说刚刚打人的时候拳拳到肉、力道十足,可那是恭贺吗? 分明就是抱屈啊! 大家都有些懵,礼数上应当附和一下,但又觉得非常不合适,都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二陛下眼皮跳了一下,瞪着房俊,缓缓说道:“怎么,朕打了你,心中不服气?” 房俊闷声道:“微臣不敢。” 既然敢这么说,那就代表还是敢的。 李二陛下“嘿”的一声,这混账明显是棒槌脾气发作,这若是僵持下去,保不齐脑袋一热就得跟自己理论一番。 说起来,刚刚自己的确有些冲动了…… 只得说道:“朕今日前来,是想要让你陪着朕去书院视察一番,速速料理了手头的公务,这就动身吧。” 虽然顾左右而言他有些丢了气势,但李二陛下对于犯了棒槌脾气的房俊的确非常忌惮,一般情况下这小子谗言媚上、大拍马屁,什么好听说什么,立场也不大坚定,若是他当真犯了错,任打任骂认罚,随意你这么处置。 可一旦棒槌脾气犯了,就说明已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起码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你想要狠狠的处罚他,道理上已经输了一筹。 就是这么奸诈! 眼下若是继续惩治他,搞不好真的能让自己下不来台,比起那等被臣子顶在墙上下不来的感觉,李二陛下宁可输了气势。 兵部一众官员素手立于一侧,眼观鼻鼻观心,对这君臣二人之间的谈话充耳不闻,反正你们是翁婿俩,谁占先机谁丢气势,跟咱们完全没关系。 只要别惹火烧身就好…… 房俊见到李二陛下明显服软,也不敢太过分,便说道:“衙中事务固然繁琐,但郭侍郎、崔主事、柳主事、杜主事等人尽皆能臣干吏,平素勤于政务精明干练,并不需要微臣多费心,一些事务尽皆处置妥当,故而微臣随时可以动身。” 郭福善、崔敦礼等人尽皆心中感动。 官场之上,大多数上司都是将功劳揽于一身,错误则推卸干净,身为下属拼命苦干却很难得到露脸的机会,反倒是背黑锅的时候居多,似房俊这般当着皇帝的面将大家尽皆夸赞一遍,下属岂能不感动? 干多少活儿都带劲儿! 甚至用不着皇帝的嘉奖,只要能够在皇帝心目当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对景的时候,这就是无比坚实的资本。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先前的确是冲动了,这小子固然棒槌,但是对于为官之道却甚为精通,瞧瞧他经历过的这些个衙门,“神机营”自他走后便一蹶不振,工部如今奉行的依旧是他当初设立的那一套规矩,马周在京兆府几乎就是“萧规曹随”,却依旧干得有声有色,极为出彩。 每至一处,都能折腾出一番风貌,干出一番成绩,最重要的是,几乎所有的下属都对于其深怀想念。 这样一个人,岂能坐在大堂里颐指气使、蛮横霸道呢? 当然,错归错,认错是不可能的。 便即起身,负手走到堂下,道:“拿着就走吧。” 房俊应道:“喏!” 崔敦礼等人躬身相送:“臣等恭送陛下!”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和颜悦色:“嗯,不必远送,只需尽心国事、公正廉明,朝廷自不会亏待了诸位,升官晋爵只是寻常,望诸位自勉。” 崔敦礼等人喜形于色,齐齐躬身道:“多谢陛下!臣等必然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大唐有百万虎贲,何至于让尔等文官肝脑涂地?” 便在一众官员书吏的相送之中,与房俊一前一后离了兵部衙门,骑着马直奔城南书院。 第二百三十四章 玄奘回京 君臣策骑出了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南,打算自明德门出城,前往书院。 走在街上,房俊策骑在前,“百骑”精锐则分散开来护卫左右,将李二陛下围在中间,防备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正自前行,忽然感觉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却大多数都向着西门方向汇聚,房俊握紧了手中缰绳,一双虎目瞪圆了不放过每一个自身边走过的人,唯恐有人行到近处忽然抽出兵刃,骤起发难。 “百骑”精锐更是一手控缰,另一手紧紧按着腰间横刀的刀柄,一旦发现情况不对,便会抽刀出鞘,血溅五步! 李二陛下倒是没有太多担忧,他觉得自己是伟大的“天可汗”,自己励精图治给大唐百姓带来了煌煌盛世,纵然有那么一点道德上的瑕疵,但瑕不掩瑜,天下臣民还是爱戴自己的,绝不可能有人当街行刺。 只是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家中奔出,飞快的向着西门方向跑去,甚至有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奔跑时一脸热忱,神情亢奋…… 李二陛下也有些懵了,这什么情况? 房俊发现行人越来越多,尤其他们一行人向南,而更多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尽皆向西,他们便犹如逆水行舟一般,渐渐有些寸步难行。 房俊干脆勒马站定,举起一只手,沉声喝道:“下马,列阵!” “百骑”精锐一声不吭,纷纷翻身下马,牵着马来到李二陛下周围,将战马围成一个圈儿,让李二陛下待在中心,自己则一血肉之躯挡在前面,纷纷抽刀出鞘,吓得行人纷纷闪避。 小小阵列杀气腾腾,俨然有若中流砥柱一般,将浩荡的人群分流。 虽然气势不小,但“百骑”精锐早已汗流浃背,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只要面前的行人稍有行为异常者,便即挥刀斩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房俊也紧张的不行,他没有佩刀,先是命一个百骑精锐即刻冲出人群返回皇宫召集人马支援,待到那精锐钻入人群,这才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拽过一个行人,大声问道:“尔等慌慌张张,意欲何往?” 那人正自疾步奔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群格格不入之人,冷不防被人拽住,恼怒之下就待骂人,待到见了房俊的容貌,张了张嘴,瞬间软了下来,奇道:“房二郎因何在此?” 房俊仔细瞅瞅,并不认识,不过他也算是长安名流,认得他的人不知凡几,追问道:“这么多人尽皆涌向城西,到底发生何事?” 那人一脸惊异:“二郎还不知道?” 房俊气得差点一鞭子抽下去,小爷那里有闲心跟你鬼扯?身后站着的就是皇帝,哪怕不是遇到刺客,即便是被百姓发现了真容引起围观,那也是大大的凶险,当即沉着脸,喝道:“问你话就答,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人吓得一激灵,似乎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可是个棒槌,惹不起…… 忙道:“佛爷回来了!” 房俊一脸懵逼:“你说啥?” 佛爷? 去你的娘咧!脑子被狗吃了吧? 那人急忙解释:“先前有自西域而来的商贾入城,说是那位前往天竺求取真经的佛爷回来了,带着如来佛祖赠送的万部经书,已经到了城西三十里处,不久之后就将进城……” 房俊脑袋好似被锤了一下,“嗡”的一声,玄奘回来了?! 就连李二陛下也从护卫包围之中探出头来,问道:“可是那私自西渡、自称前往天竺参拜佛祖的玄奘?” 那人道:“正是!” 李二陛下挥挥手,房俊便放开这人,任由他加快脚步汇入人群前往西门看热闹。 房俊有些神思飞跃。 任何一个后世人,都对这一段历史有所耳闻,当然更多人或许只是认为这位唐僧自东土大唐启程向西,一路历经九九八十难抵达西天大雷音寺,求取真经,立地成佛。 就连一路跟着他的猴儿猪儿马儿,都修成正果…… 现如今,历史的盛况就发生在眼前,令房俊愈发有一种疏离而又玄妙的体验。 他明明置身其中,正在历经这样一场注定要铭记在历史上的时刻,却又以一种超然的心态端坐云端俯瞰众生,看着他们嬉笑欢呼,看着他们顶礼膜拜,从今日起,中土佛家将会因为玄奘而进入一个鼎盛的时代,一举奠定了佛家在这片土地上的根基,即便往后历经多次磨难,却依旧无可取代。 玄奘回来了,佛家即将迎来盛世,却不知袁天罡那些个道门子弟,是否做好了准备? 是依旧如同历史上那样被死死的压制千余年,还是因为自己的提醒,能够走出一天完全不同的路? 房俊是个无神论者,但他还是希望道门能够知耻而后勇,再这样一个历史的节点之上,奋发图强、有所改变,将这样一个土生土养的教派发扬光大,给予华夏子孙一个伟光正的信仰。 待到人群渐渐稀疏,皇宫的禁卫终于气喘吁吁的赶至,见到皇帝安然无恙,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 万一皇帝有什么好歹,他们都是罪人…… 李二陛下站在禁卫护卫之中,看了一眼西门方向,浑然没有了前往书院视察的念头,沉声道:“回宫吧!” 玄奘回京,且带回来大量的佛家典籍经文,必将对大唐上下所有的佛家门徒产生深远的影响,朝廷对此必须予以应对,正确的引导这股流向,使之符合天下安定之政策,绝对不能破坏目前来之不易的安稳局面。 信仰这种东西,若是不能控制任其肆意滋长,将会是一场难以抵御的灾难…… ***** 回到皇宫,李二陛下没有去神龙殿,而是径直来到政事堂,召集诸位宰辅碰头,商议如何面对玄奘回京对于大唐整个国策产生的影响,以及尽早拟定应对之法。 很快,接到消息的宰辅们便匆匆赶到政事堂。 长孙无忌一进门,便见到坐在李二陛下身后的房俊,顿时没有一蹙,先向李二陛下施礼问安,而后说道:“此地乃是政事堂,房少保既非宰辅,亦无参预朝政之资格,还是应当去到外面为好。” 房俊眉毛一扬,就待反唇相讥。 李二陛下摆摆手,缓缓说道:“今日只是临时召集诸位爱卿商讨事务,非是政事堂之例会,朝中诸臣皆可参加。况且,兵部尚书乃是朝廷重臣,理当拥有参预朝政之资格,先前朕有些疏忽了,明日例会之时,诸位宰辅不妨就兵部尚书参预朝政之事予以商讨。” 长孙无忌一口气憋在喉咙,只得摇摇头去一旁坐下。 哪里还用得着商议? 皇帝这分明就是给予房俊注定不可能进入军机处的补偿,有了这句话,怎么可能不通过房俊参预朝政的资格? 李二陛下扫视众人一眼,问道:“刚刚玄奘回京之事,诸位爱卿可有耳闻?” 这么大的事情,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于是众人纷纷颔首,侍中刘洎道:“微臣听闻,那玄奘在天竺颇受礼遇,因其佛法精深,不少寺院尽皆邀请其前往讲解经文,名气甚大。就在前年,玄奘在曲女城召开的佛学辩论大会,大会有天竺附近十八个国王、三千个大小乘佛教学者和外道两千人参加。在大会上玄奘任人问难,但无一人能予诘难,一时名震五印。会后天竺戒日王请玄奘骑象巡游天下,宣讲说法,并邀请其参加了今年春日举行的五年一度的‘无遮大会’,会后,玄奘才启程返回,历时半年时间才抵达长安。” 一旁的萧瑀唏嘘道:“当初这个玄奘要前往天竺学习佛法,朝廷未曾准许,不予发放文书勘合,结果他居然冒越宪章、私往天竺,谁能想到竟然创出诺大的名气,达到这般成就?” 众人齐齐颔首,深以为然。 李二陛下甚至心中暗忖,幸亏魏徵这个老货死了,否则此刻怕是拍着桌子要去将那玄奘拿下,治一个违法乱纪、私自出关之罪。瞧瞧如今长安百姓对待玄奘归来的热情,一旦前去索拿治罪,怕是半个长安城都得暴動起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紧急会议 众人齐齐颔首,深以为然。 当年的玄奘不过是长安城中诸多僧侣当中的一个,虽然有一些名气,但是照比那些个大德高僧相差甚远,因此才没有得到优待,在当时大唐尚与突厥开战之时只能偷偷翻越关卡。 却不成想如今已经俨然佛门第一人…… 李二陛下甚至心中暗忖,幸亏魏徵这个老货死了,否则此刻怕是拍着桌子要去将那玄奘拿下,治一个违法乱纪、私自出关之罪。瞧瞧如今长安百姓对待玄奘归来的热情,一旦前去索拿治罪,怕是半个长安城都得暴動起来…… 素来沉默少言的李绩咳了一声,说道:“如今玄奘回京,且携带了大量佛门经文,对于那些个佛门信徒来说可谓载誉而归,势必会在佛门范围之内掀起一股动荡,甚至于原本并不笃信的人,亦会形成一股皈依佛法之热潮。这股潮流是好是坏,对于大唐的繁荣稳定是有着促进作用,亦或是会造成隐患,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章程。” 若是有促进作用,朝廷自然听之任之。 但若是有隐患,那就必须横加干预,别说什么民心信仰,此时此刻的大唐帝国有实力、有底气对一切造成帝国安危隐患之敌人动刀子。 众位宰辅有些沉默,这种事谁也不能看得太过透彻,万一因此得罪了无数的佛门信徒,后患无穷。 这些人中之杰见多识广,知晓所谓的信仰只不过是一种统治的手段,然而信仰的狂热却是十足的双刃剑,能够将其严密控制在统治阶级的手中,便是天下稳定的助力,反之,则极有可能演变成为颠覆帝国根基的隐患,必须予以铲除。 所以必须在佛门这股风潮形成之前,予以针对部署,否则等到风潮形成,大势浩浩荡荡,再想要横加干预,所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就要数以倍计,付出的代价更是难以承受。 大家一时间心中权衡思量,都不说话,长孙无忌便说道:“房少保少年俊彦、天资绝顶,兼且行遍四海、见多识广,不知对此事有何见解?不妨说出来听听,亦好让诸位宰辅权衡利弊,不妥之处予以指正。” 听上去,好似关照后辈一般,鼓励其踊跃发言,不要怕说错话,有错误大家帮着更正指点嘛。 可谁都知道,一旦房俊话语之中有瑕疵漏洞,必然会被长孙无忌逮住紧咬不放,甚至将之放大,打击房俊的声望。 聪明人这个时候就应该装怂,一言不发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然而大家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面对长孙无忌如此直白的攻击,岂能避而不战? 果不其然,房俊浓眉一扬,稍稍思量一番,便缓缓说道:“既然赵国公有此用意,那下官就说两句,略表拙见……佛门之教义,大抵是劝人向善、谦虚隐忍,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以今世因,修来世果。所以,大体上佛门是有利于天下安定的。但是,佛门毕竟是外来教派,虽然已经在中土繁衍数百年,但是其经文教义都包含了太多番邦风俗,即便多有改进,却已然有可能成为心怀叵测之辈加以利用之契机。这一点,历朝历代都已经意识到,故而都有管理僧众寺产的衙门,但下官认为,这远远不够。” 见到诸位宰辅都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房俊直了直腰,续道:“以往,朝廷管理佛门的衙门大多都设立在礼部之下,比如眼下,管理佛门的衙门便是礼部下设的祠部司,由祠部郎中掌管,未免权责太小、人员架构不够精细,难以管辖日益壮大的佛门信众规模。因此,下官建议不妨增设一个专门的机构来掌管天下教派,并且制定一套详细晚膳的法则,对这些教派予以约束监管,决不可听之任之,任其肆意妄为。” 诸人纷纷颔首,长孙无忌蹙着眉,又问道:“如何监管?” 房俊将后世的经验拿出来,从容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在大唐的领土之上,就必须服从大唐的律法。比如限制佛门擅自集会,佛门动不动就纠集信众宣讲佛法,这便给予那些心术不正之辈一个聚众蛊惑之机会,一旦有天灾人祸等等事情发生,极易煽动民心,裹挟民意,若不加以限制,必定会有混乱之事发生,所以,设立一个专门管理的衙门,便是当务之急。” 众人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佛门的教义是好的,但难保有人将经文给念歪了…… 自从汉朝之时佛门传入中土,曾遭遇两次大规模的“灭佛”事件,一个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另一个是北周武帝宇文邕,这两位尽皆算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何以对佛门达到忍无可忍之地步? 这是有原因的。 首先,佛门破坏了国家经济。最初的佛门子弟不聚财物、不置房产,一僧一钵宣扬教义,以化缘为生,精神纯粹志向高远,但是到了后来则广聚田产、珠宝盈门,民间曾有谚语“不读华严经不知佛富贵”,“不读伽蓝记不知佛浪费”……寺庙占有了大规模的土地和财富,但他们不纳税,寺庙越多,财政收入就越少,甚至公然发放“印子钱”,将国家财政搞得一地鸡毛…… 再者,佛门不服徭役、更不服兵役。佛门子弟自认是化外之人不问世事,结果当和尚的越来越多,朝廷打仗征兵都征不到。 尤为重要的一点,便是与本土教派的斗争,所谓“文人相轻,同行相忌”,便是如此。 南北朝之前,佛门与道家两教相互攻讦,佛门认为释迦摩尼的弟子来东方投胎为老子,才有的道教,但道家说老子西出函谷去了天竺,才有了佛教,所以佛教是道教的徒弟…… 道家虽然不复往昔之鼎盛,但是其一直坚持“高层路线”、“精英路线”,民间不太重视,但是社会顶层人士大多为道家门徒,这两次几乎毁灭性的“灭佛事件”背后,难保没有道家推波助澜。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佛们认为僧侣属于化外之人,六根清净斩断红尘,连爹娘都不认,更不该受到皇帝的管辖,他们只需要礼拜佛祖就行了…… 东晋之时有位高僧甚至写过一篇为何不礼敬皇帝的理由,传扬天下,搞得帝王将相们很是不爽。国古人骨子里认为的最正确的思想便是忠君爱国,身居化为不赡养父母、不成亲生子,现在连还不服皇帝的管,你想要上天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就是华夏文化之精粹,是整个统治阶级奉行的理念,你一个小小的教派敢跟皇帝叫板,哪个皇帝能够忍受? 不灭你都对不起你。 所谓“盛世佛门昌,道门山中藏,乱世菩萨不问世,老君背剑救沧桑”,这是时下大多数精英人士认可的,眼下盛世煌煌,正是佛门昌盛之时机,再加上有玄奘自天竺求取真经载誉而归这么一出儿,可以想见,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佛门必将犹如烈火烹油一般兴旺起来。 若是不加以管束,如何的了? 长孙无忌的见识冠盖朝堂,听闻了房俊的话语,衡量一番,觉得并没有什么漏洞可以攻击,只能闷着气作罢。 骨头里挑刺那是愚蠢至极的行为,长孙无忌可不想被房俊打脸…… 李唐王朝尊老子为祖,自然尊奉道教为国教,然而眼下道门之影响力只存在于社会顶层,普通百姓对其认知不深,毕竟道门之精髓需要很高的文化素养去领悟,远远不如佛家那般“平易近人”,通俗易懂。 眼下已然如此,若是等到玄奘这股风潮蔓延开去,佛家将会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提升,道门愈发被压制。 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愿意看到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李义府必须踩死! 李二陛下不愿意见到道门被佛家死死压制抬不起头,这关系到李唐皇室的统治根基,但是也不好简单粗暴的予以干预,压一派扶一派,有损朝廷公正廉明的形象,难免惹来非议。 佛家影响深远,信徒广众,一旦种下对朝廷不满之印象,实在得不偿失。 而房俊所谓的增设一个衙门来专门管理天下教派,其深层用意与李二陛下不谋而合,即采用朝廷管理的方式,在看似公正的情况下予以细微的干预,只要操作得当,足以使得两大教派之间取得平衡。 将这股信仰之力操纵在朝廷手中,那才是万全之策……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环视左右,问道:“诸位爱卿,认为此法如何?” 众人找不到什么瑕疵漏洞,便纷纷赞同,连长孙无忌也闷声不语,并未出言反驳。 李二陛下很满意,这证明大家都看到了教派带来的危害,能够在危害面前摒弃成见求同存异,这一点很好。 他又问道:“既然如此,明日大朝会之后,便由政事堂拟定一下这个衙门的设立规格,各个衙门全力予以配合。另外,可有出任此衙门长官之人选?”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一时间心头权衡,并未出言。 房俊看了看左右,开口说道:“陛下,微臣有一人举荐,万年縣令李义府,乃是科举中第,文华昭显、心思敏捷,且为人严谨、勤于事务,定可胜任。” “李义府?”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回想着这个人,似乎有一点印象,但是并不深刻。满朝文武官员数以百计,六品以上的也有百八十的,区区一个万年縣令,又不可能时常出现在君王面前,想要让君王对他有印象真的很难。 另一边,长孙无忌已然出声道:“老臣认为不妥!这李义府当年科举考试之时,因疏忽大意导致穿少了衣服,还是房少保解衣相赠,流传了一段佳话,其后此人便对房少保言听计从、马首是瞻,虽然举贤不避亲,但李义府其人奸狡油滑、性格轻浮,阿附权贵、奴颜卑膝,非是君子,不可当此重任!” 政事堂顿时一静。 大家都知道长孙无忌与房俊尿不到一个壶里,彼此之间更是怨仇纠葛纠缠不清,但是长孙无忌如此强烈之反对,却依旧出乎大家之预料。 你好歹也是堂堂赵国公、当朝太尉,如此赤膊上阵,也太难看了吧? 其实长孙无忌如何不知自己这般作态惹人嘲笑? 可他也没办法,如今这政事堂上就没有一个是他的心腹嫡系,无人听从他的号令冲锋陷阵,又坚决不想让房俊的人上位,不自己上阵又能怎么办呢? 至于李义府…… 呵呵,天下谁人不知此人与房俊之关系几位密切,却偏偏跑去晋王府上大献殷勤,颇有献身投靠之意,谁知道这背后到底是否出自房俊之授意,意图打入晋王府,知晓晋王所有谋划? 纵然不能肯定,但这等风险绝对不能承担。 他就是要死死的踩住李义府,让朝中那些文武官员们都看看,曾经房俊的门下走狗,那就是他长孙无忌的敌人,哪怕赤膊上阵,哪怕脸皮不要,也必须狠狠的踩死! 至于李义府到底是不是房俊的人,这根本不重要,只要曾经是就行了! 想上位? 那就踩着老夫的尸体翻过去! 李二陛下也未料到长孙无忌的反对会是如此之激烈,不过是区区一个六品县令而已,至于么? 当然,他可以打压关陇门阀,可以疏远长孙无忌,但是在这政事堂上,一众宰辅众目睽睽之下,无论如何都要给长孙无忌留几分面子的,更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几乎没什么印象小小六品官驳斥了长孙无忌的面子,虽然这个人选是房俊所举荐…… 说起来,今天房俊能够坐在这里,就已经是逾距了的,一个连参预朝政的资格都尚且没有的官员,所举荐的人选被驳斥又有什么奇怪的? 略一沉吟,李二陛下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萧瑀道:“太子詹事张行成可否?” 李二陛下思索了一下,颔首道:“张行成本为尚书仆射,能力卓越、德行敦厚,只因当初身体抱恙这才退了下去,如今其疗养得当,恢复得不错,是个合适的人选。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长孙无忌道:“老臣认为尚可。” 他不能逮谁咬谁,身为“阴人”,就应当引而不发、一击必中,今日赤膊上阵已属无奈,落了下乘,若是再逮住萧瑀喷一顿,必然适得其反。 再者说了,这个管理天下教派的衙门权责极大,所需官员书吏必然不在少数,大可以此刻卖给萧瑀一个人情,容后再对别的职位商户商讨、予以妥协,最后各有分润,皆大欢喜。 当初在瀚海都护府以及北庭都护府的人选之上,两家便合作愉快,各取所需…… 岑文本亦道:“可。” 李绩亦颔首认同,刘洎等人则缄默不语,未曾表态。不过已经不重要了,那几位大佬一起赞同,这个人选就算是通过了,至于接下来的官员书吏之任用,皇帝没必要操心,政事堂的这些个宰辅们商议一番定下来,呈递给皇帝阅览一番即可,只要没有什么特别想用、亦或特别不想用的人选,基本便不会予以更改。 君臣之间,亦要推心置腹,予以信任…… 最失落的便要数房俊了,不仅进门就被长孙无忌喷了一顿,颜面无存,连提出的人选亦被驳斥,看上去似乎大败亏输。 看着房俊阴沉着脸走出去,长孙无忌就觉得很爽…… 直到出了政事堂,房俊站在门口石阶上抬头望了一眼,才从容向着宫外走去。 李义府就如同一条毒蛇,其危害性比之许敬宗强了不止一个等级,这等人不可收服,否则随时都可能遭其反噬,即便不能一脚将其踩死,也必须断去其上位之路。 不仅如此,还得将他牢牢的控制在手底下,绝对不可予其翻身之机会…… ***** “竟有此事?哎呀呀,房少保误我!” 翌日,李义府与房遗直等人聚会,陡然闻听昨日政事堂上的交锋,顿时大叫一声,一脸郁闷。 政事堂之中的事情涉及帝国军机,按理说都是要对外保密的,但是总会有一些小道消息时不时的泄露出来,虽然无关于中枢决策,但每一件似乎都会牵扯到一些秘辛。 比如房俊在政事堂里被长孙无忌逮住了一顿狂喷,颜面尽失,比如房俊举荐门下李义府,却被长孙无忌所驳斥,而皇帝以及满堂宰辅尽皆缄默,没人向着房俊说话…… 总归是一种房俊被极力打压、威风不再的印象被渲染出来,而且让朝野上下尽皆知晓,纵然房俊再是威风八面,但政事堂这等帝国中枢,却不是他能够玩得转的。 至于消息泄露之来源……自然是见仁见智。 听闻李义府这一声大叫,一旁的房遗直顿时不悦,蹙眉道:“二郎乃是帮你,能够当着陛下以及当朝宰辅的面前举荐于你,这是何等之信重?纵然这一次被驳斥,想必亦是足下的确不合适,但到底在陛下以及宰辅们眼中留下了印象,下一次再有这等机会,成事的机会便会大大增加。你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岂能口出怨言?” 他是个正直的人,素来不屑于朝堂上的那些个勾心斗角,但是毕竟出生在房家,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官场之道也算是略有精通。 在他看来没有谁能够一经举荐便得任用,只要能够将名字出现在皇帝耳中,还怕往后没有机会? 再者说了,这回驳斥你的是长孙无忌,你不去怪长孙无忌,怎地反倒埋怨其二郎来,真真是不识好人心…… 李义府看着一脸不爽的房遗直,心里有话却说不出口。 兄台你可真是太单纯了,怪不得你们房家放任你这个长子嫡孙随便胡闹,却让房二那厮当家。 你兄弟那是帮我么? 那简直是彻底斩断了我的后路,明晃晃的害我啊! 第二百三十七章 悲愤莫名 李义府满腹怨念,可是面对一脸懵然眼神清澈的房遗直,忽然又觉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这人固然愚蠢,可是心性纯粹,心底一丝一毫害人之心都不会滋生,自己与其亲近的确是藏着“曲线救国”之意,希望以此接近房俊,可房遗直却是真心想要跟自己结交。 李义府可以保证,若是自己央求其在房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甚至帮助自己讨个人情往上升一升,房遗直必然欣然前往,根本不会考虑是否被自己利用…… 这样一个人,你又如何能对他生出怨恨之心? 可是只要想想房俊的缺德招数,顿时又气得牙痒痒。 太狠了! 房俊只是临时被李二陛下叫去政事堂,适逢其会,身上两一个参豫朝政的资格都没有,提出增设管理教派之衙门,附和了绝大多数宰辅大臣的利益,所以予以采纳通过,但是你凭什么还敢举荐担任这个衙门长官之人选? 而且房俊明知长孙无忌素来瞧他不顺眼,凡事他赞成的,必定予以反对,其余大臣又岂会为了一个连参豫朝政的资格都没有的人去得罪长孙无忌? 别看你房二在京师之中横行霸道,但是政事堂里,人家长孙无忌就是一头猛虎! 更何况,所有大臣心里怕是各有心思,谁不想将自己夹带中的人塞进去? 瞧瞧,最终的人选是张行成,一个山东世家的代表,由江南士族之领袖萧瑀提出,然后关陇贵族予以赞同……这就说明管理天下教派乃是大势所趋,大家抱成一团,稍后这个衙门的大大小小官吏,都将由各自商讨妥协之后产生。 他李义府不仅毛都捞不到一根,反而在长孙无忌哪里留下了案底,以长孙无忌目前强势打压房俊的势头来看,无论自己是否当真房俊的人,极有可能成为那只宰掉之后吓唬房俊的小鸡仔…… 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娘咧! 房二你个王八蛋,老子招你惹你了? 房遗直将李义府当朋友,倾心相交,但是他更相信自家兄弟:“吾家二郎固然脾气暴烈一些,行事有时也肆无忌惮,但心地仁爱、为人敦厚,万万不会做出断人前程这种事,李兄弟必然是误会了。” 听得房遗直言辞灼灼,李义府深吸口气,暗暗后悔自己刚才没能掌控好心思,使得心中愤怒而形于色,这可不是一贯以之的作风。 强自将怒火压在心底,起身离席,抱拳施礼,愧疚道:“是在下莽撞了,二郎义薄云天,当年对吾更有赠衣之恩,此番定然是急于举荐在下尚未,却不防被长孙无忌给生生破坏,在下却不辨忠奸,汗颜无地矣!” 不辨忠奸么? 老子分辨得清清楚楚! 以前自己也愿意鞍前马后的忠心房二,可房二却始终不曾那正眼相看自己,迫不得已之下才意欲投靠晋王,去搏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当然机会固然渺茫,但是一旦成事,巨大的获益是他愿意冒一冒险。 但晋王若无长孙无忌之扶持,焉能战胜太子取而代之? 如今长孙无忌弃我如敝履,必然已经认定吾乃房二之人,纵然日后晋王大事可期,又岂能重用于吾? 满朝上下皆以为房二对吾信重有加,实则却是斩断了吾投靠晋王之前程,往后想要在官场上厮混,就只能跟进房二之脚步,用一腔热忱去博取房二那微不足道的关心,否则一旦脱离房二之羽翼,便会遭受长孙无忌的无差别攻击。 而待在房二阵营之中……他根本就不重视吾,往后必然投闲置散,在看看房二的年纪,往后悠悠漫长的岁月里,怕是永远也不能在于仕途之上有所成就,今日之县令,便是他一生之巅峰。 待到恭送房遗直离开,李义府不仅仰天长叹,悲愤莫名! 不是我李义府无能,实在是命运不公、奸佞作祟,时不利兮锥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 晋王府。 晋王夫妻在骊山别苑暂居多日,将将回到府中,便有侍者入内通禀,说是长孙无忌求见。 晋王李治就有些挠头…… 他的确觊觎储君之位,也想利用长孙无忌的权势来帮助自己,但他对于长孙无忌表现得这般急切却甚为不满。 谋求储位,那是一件事关国祚、攸关帝国的大事情,对于个人来讲更是一生之成就,父皇当年发动玄武门之变,那实是迫不得已,不得快刀斩乱麻,以雷霆之势诛灭建成、元吉。然则如今形势却大不相同,太子哥哥虽然无能,但是仁孝慈爱、品行敦厚,对于弟弟妹妹们关怀备至、爱护有加,岂能用当年的老法子对待? 纵然自己成功夺取储位,那也是想要更好的建设大唐,将父皇的基业发扬光大,对于太子哥哥依旧会予以妥帖照料,断然不会伤害他一分一毫。 可是瞅瞅如今长孙无忌急迫的样子……李治怀疑一旦夺得储位,这位舅舅定然怂恿他诛除太子哥哥,永绝后患。 那是人能够干的事儿么? 可若是此刻疏远长孙无忌……李治又丝毫没有底气能够战胜太子哥哥,成功谋取储位。 纠结啊…… 沉吟良久,李治方才叹息一声,起身前往前厅会见。 …… 前厅之中,长孙无忌端坐椅上,王府内侍婢女尽皆束手立于两侧,见到李治入内,这才起身见礼:“老臣见过殿下……” 李治赶紧上前两步,在礼数刚至一半之时将长孙无忌搀扶起来,抱怨道:“自家舅甥,私下相见,何须这等俗礼?舅父快请上座。” 长孙无忌也不坚持,礼数施了一半,顺势起身,却坚持不肯上座。 李治只得作罢,自己在上首坐了,看着长孙无忌问道:“外甥在骊山别苑小住了几日,的确是清凉幽静,浑不似长安酷热难耐,舅父家亦在骊山有庄子,何不过去住上几日?国事固然重要,却也不可太过操劳,如今大唐国富民安,正是舅父好好享清福的时候。” 长孙无忌圆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旋即又叹息一声,道:“老臣岂能不愿闲下来呢?这一辈子都在如晦风雨险恶风波之中挣扎打滚,早已厌倦了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如今看着房玄龄优游林泉、含饴弄孙,不只有多么艳羡。只是可惜啊,老臣天生劳碌命,纵然想要退下来,但是看看如今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奸佞横行,这心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更别说,老臣还想着能够扶持殿下多走一程,怎么也得憋着最后一口气,扶您上马!” 李治连忙起身,嗟叹道:“有舅父鼎力相助,何愁大事不成?若有那日,本王衔草接环,无以为报!” 心中却鄙视:你哪是不放心朝堂?你是不放心自家的权势!人家房玄龄虽然退下去了,但后继有人,房俊完全继承了房玄龄的人脉衣钵,假以时日便是朝中一道山岭,横亘一方。可你长孙家却是人才凋零,儿子倒是不少,除去一个长孙冲,却再无一个能够支撑得起门楣、出类拔萃的人物。 虎父犬子,大抵如是…… 很奇怪的,两人尽皆避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长孙冲暗杀案”不谈,颇有默契。 待到重新做好,有婢女奉上香茗,李治这才问道:“刚刚听人说,昨日政事堂中房俊举荐李义府担任管理教派的新衙门长官,却被舅父驳斥,可有此事?” 长孙无忌颔首道:“确有其事。” 李治忍不住蹙眉道:“当初房俊固然对李义府有赠衣之恩,但这几年两人早已渐行渐远,李义府意欲投靠本王门下,本王亦是予以允可的。此人才思敏捷、处事圆滑,乃是不可多得之人才,值此用人之际,何方顺水推舟,将李义府推上高位,却反而要将其拒之门外、断其前程?” 第二百三十八章 以退为进 李治虽然年纪小,但是对于政治一途颇有天赋,只是从听闻来的只言片语之中,便看出李义府是被长孙无忌联手给玩残了。长孙无忌视之如敌,房俊更是不惜将其退出从当炮灰,可以想见,只要这两人尚有一人在朝,李义府就休想上位。 长孙无忌也就罢了,毕竟年迈,但是房俊的年纪权势……几乎决定了李义府前程黯淡。 长孙无忌却摇摇头,沉声道:“世人皆知李义府乃是房俊门人,他改弦更张固然被官场所不齿,人收容他的殿下也得不到什么好名声。尤为重要的是,此人表面上随和有礼,与人说话总是和言悦色,谦卑内敛,但老臣观其内心褊狭嫉妒、阴狠残忍,如今身位不显,自然低调示人,一旦大权在握,必然难以遏制,且此人笑中藏刀,绝非良善,殿下不可因其才而爱护,实当与其划清界限,不可沾染是非。” 顿了一顿,长孙无忌续道:“房俊此人固然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但是颇有识人之明,其启用之人尽皆才干突出、品德良好,日后各个都能当大用,此番他明知会遭到老臣驳斥,却依旧举荐李义府,分明就是想要借着老臣的刀,将李义府死死的压住。” 李治不解:“既然舅父已然看穿了房俊的意图,为何却要配合他的行事?”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淡然道:“还是那句话,因为世人皆知他李义府乃是房俊之人,李义府遭受打压,便证明房俊失势,就能够让那些个追随在他身边的人意识到,跟着他走,没有好前程。” 区区一个李义府,何足道哉?长孙无忌要的就是这股气势,别跟我扯那些个没用的,就算明知你想要利用我来打压李义府,我也成全你,因为只要是你的人,我就要死死压住! 气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不仅感受得到,更能够冥冥之中影响事情的发展,玄之又玄。 李治再有天赋,却毕竟年轻,未曾经历太多,这会儿只觉得似懂非懂,长孙无忌见其脸上懵然,也不再多解释,便岔开话题道:“明日大朝会,文武百官尽皆上殿,太子以及殿下等诸王亦会被陛下准许参豫朝政,这对于殿下来说是一个极好的表现机会。” 李治点点头,道:“本王已然做足了准备,对于朝中各种事务关注已久,一旦父皇问及,定然对答如流。” 能够在父皇面前表现出比太子哥哥更好的治国天赋,必然会在父皇心中留下印象,固然不能立马产生易储之心,但所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日积月累之下一样一样的叠加起来,便是巨大的优势。 孰料长孙无忌听闻此言,顿时连连摇头:“不不不,殿下误会老臣的意思了,老臣让殿下好生表现,并非是要大出风头将太子压住……” 李治愈发不解:“舅父到底何意?” 长孙无忌斟酌一下用词,缓缓说道:“当年玄武门之变,直至今日依旧有人诋毁陛下残忍,不能容于兄弟,可谁知道当时是何等之凶险,陛下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因为一丝一毫的退路都没有!残忍固然是残忍了一些,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还能如何呢?所以,那件事在陛下心底留下了很深的疮疤,对于手足相残、兄弟阋墙这等事最是厌恶……殿下意欲好生表现,决不可大出风头盖过太子,最好的状态,便是适当的表露出自己对于某些政务有着不同之见解,但是却碍于太子的颜面,不忍令太子难堪,不得不忍着心中政见,委曲求全,以顾全太子颜面,顾全手足之情。” 李治浑身一震,惊诧的看着长孙无忌,叹服道:“舅父当真是诸葛再是、子房复生!” 将人心能够玩弄到这等地步,普天之下,尚有何人? 这一招“以退为进”,算是彻彻底底的摸准了父皇的脉门,自己能够得到长孙无忌的鼎力相助,大事可期! 长孙无忌倒是没有多少得意之色,反而面色凝重的叮嘱道:“切切要注意房俊,那厮是坚定的太子党,一旦太子发言有误,房俊必定予以回寰,殿下若是能够寻找到其错漏之处予以更正,则更会在陛下面前留下好印象。” 太子与房俊不同,太子犯错,你要极力维护,以此显示手足有爱、兄友弟恭;但房俊若是犯错,那就要往死里打,揪住其错漏之处不撒手,而且更能够反向指明太子的错误,这可比单纯的压住太子大出风头高明的太多。 李治很是振奋,虽然早有了参豫朝政之资格,但是朝中并未有太大的事情发生,即便是东征这等举国之战,亦是早在父皇以及诸位老帅手中潜移默化的顺利实行,似增设军机处这等大事,可不是时常都有。 能够站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这令年轻的晋王殿下心中充满渴望与憧憬。 这才是男儿汉应当做的事情啊…… 只是可惜了李义府,这人聪慧敏捷、才华横溢,一杆毛笔写就的文章花团锦簇,少有人及,却被长孙无忌打压、被房俊猜忌,夹在这两者之间,前程一片黯淡。 若想在这两座大山的压迫之下挣出一线光明,实在是难如登天。 哎! 时也命也,正是李义府当初主动向着自己这边投靠,方才有了今日之困局,又怨的了谁呢? ***** 芙蓉园。 真德公主翻看着床榻上的吉服,红艳艳的描金缀玉,金丝线绣成的祥云透着喜气儿,但是心中却并未感受到多少婚事临近的喜悦之情。 其实她对房俊的观感并不差,一个英姿焕发的少年高官,文采风流身份显赫,不知是多少绣阁少女的深闺梦里人,整个长安城的未婚少女一个个的拎出来,愿意嫁给房俊为妾的怕是不计其数。 即便是当初在新罗的手段过于残忍,但那也只是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无可厚非,起码来到长安之后,那位未婚夫婿对她们的关照还算体贴。 但是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却令真德公主甚为反感。 没有人要求她必须嫁给房俊,但眼下的形势却是若不嫁给房俊,怕是就要被一群群的饿狼扑上来撕碎了吞下肚去…… 善德女王金胜曼看着妹妹俏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款款走上前去,低声警告道:“如今我们姊妹寄人篱下,你的婚事不仅仅攸关你自己的终生幸福,更攸关着整个金氏王族的安宁与否,切记不可任性。” 这妹妹心性刚烈,主意极正,万一对于嫁给房俊为妾心有不甘,指不定就能闹出什么乱子来。 “嗯。” 真德公主闷闷的应了一声,抬起头,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扇动,眸子里一片晶莹,使劲儿吸了一下精致的鼻子,说道:“姐姐放心,妹妹知道应当如何做。” “哎……” 金胜曼心中也难受,从小到大对于这个妹妹简直当成女人一般宠着,如今却是在这等情况之下嫁人,谁能想到当初新罗王的后人,却会沦落至此? 不过话说回来,这门婚事虽然有一些迫不得已,好似强扭的瓜,但房俊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金胜曼端庄白皙的俏脸浮上一抹红晕,柔声道:“其实说起来,房俊这人也算是不错,文采非凡,身居高位,英姿焕发,阳刚十足,而且身体强壮……咳咳,总体来说,勉强也算的一个如意郎君了,咱们新罗男儿能够与之比拟者,寥寥可数。” 她想要温言抚慰妹妹一番,可是说了几句,却发现自己似乎满脑子都是那人的影子,几乎不经思索的便说出这些个好处来,尤其是说到“身体强壮”那一句,整颗心都砰砰乱跳。 脸儿绯红,眼波迷离,真的很强壮啊……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大朝会(上) 真德公主一歪头,便见到自家姐姐粉面飞霞、眼波如水,一副神思迷离的模样,顿时心中狐疑,奇道:“姐姐,在想什么呐?” 金胜曼猛然惊醒,捂了一下脸颊,觉得烫的厉害,撒谎道:“今日早起,觉得有些不适,大抵是昨夜睡觉蹬了被子,有些着凉。” 真德公主便蹙着柳眉,看着一旁的侍女训斥道:“你们如何服侍陛下的?是不是离了新罗,便再也不将姐姐当作陛下看待,愈发怠慢了?” 几个侍女吓得连忙跪地,只是求饶,却也不敢说得太多。 大家每天晚上都尽心尽力的服饰,哪里曾有半分懈怠? 至于陛下脸上的红晕……那哪里是着了凉,分明是思春想男人了。不过虽然皆知那日之事,但得了陛下的警告,谁也不敢吐露半个字,只能憋在心里烂掉,更不敢让真德公主知道。 毕竟说起来有些乱了纲常…… 金胜曼连忙拉住有些生气的真德公主,微嗔着说道:“不过是一时不适而已,犯得着动这么大的火气?如今吾等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自当相互扶持相信相爱,若是苛待于自己的族人,苦难的时候还有谁会站在吾等身后,同甘苦共患难呢?” 真德公主垂头道:“是妹妹鲁莽了……” 说着,她对一众侍女盈盈下拜,黯然道:“过得几日,吾便要成亲,再不能服侍在陛下身边,汝等皆是吾新罗族人,还请如以往那般尽心尽力,吾在此谢过了。” 侍女们慌忙跪地,不敢承受,尽皆起誓发愿必然好生照料陛下,万万不敢有一丝怠慢之心。 正如她先前所言那般,如今大家尽皆背井离乡,同时天涯沦落人,善德女王需要她们尽心尽力的服侍,而她们有何尝不需要善德女王的庇佑?一旦善德女王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们这些人怕是立即就要被发卖,沦为权贵人家的奴仆。 同样是奴仆,还有何处能比得上善德女王的身边呢? “新罗婢”在大唐最受欢迎,无数人家都以买入“新罗婢”为荣,一旦沦为奴隶,便难逃被亵玩、凌虐的下场,或是圈禁起来不见天日沦为泄欲之工具,或是牛羊货殖一般随意转送他人,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休息与共,命运相连。 她们又怎敢不尽心尽力呢? 当然,有些时候即便女王陛下遭受侮辱,可若是没有女王陛下的明令,她们也不敢贸贸然上前。看似忠心护主,实则有可能给陛下以及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毕竟大唐的权贵绝非新罗那些个草头贵族可比。 最重要的是,看似陛下被侮辱,但却好像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模样,反倒是时不时的霞飞双颊眼神迷离,咬着嘴唇似乎还挺享受…… ***** 七月初一,朔日,大朝会。 天朦朦亮,第一声解除宵禁的鼓声响起的时候,便有无数的马车自各个里坊的坊门中走出,车头挂着风灯,左右或有奴仆相随,宛如一条条蜿蜒的火龙一般向着皇城汇聚。 皇城三侧的大门依然洞开,上朝的官员们鱼贯进入皇城之内,最后聚集在承天门前的广场上。 一辆辆马车燃着风灯,将宫墙前的广场照得一片明亮,车马辚辚,人影幢幢,很是热闹。 官员们有的从马车上走下,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或是聊着最近京内的新鲜事儿,或是交换着对于今日大朝会上几个重点议题的意见,也有的大佬端坐马车之上,不时有门下官员来到近前施礼问安,或是站在车下小声问候几句,或是被请上车去深谈一番。 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泾渭分明。 待到房俊策马来到承天门前,原本有些吵杂的广场上顿时一滞…… 倒不是多么害怕这个棒槌,毕竟这位其实还算是好相处的,只要别去招惹他,等闲并不会扑上来撕咬你。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一次大朝会最大的议题便是军机处的设立,而这个由房俊提出来的军方最高衙门,却因为种种原因将其摒弃于大门之外,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不可接受的现状。 尤其是阻挡房俊进入军机处的原因非是能力不足、资历不够,而是“长孙冲暗杀案”带来的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所有人几乎都可以断定,今日大朝会上房俊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没人惹他,他或许的确算得上一个安静美好的少年;但只要惹了他,必定化身棒槌,谁惹他就砸谁…… 事不关己者,都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待会儿上朝的时候,只要是跟房俊有关的事项,都要三缄其口,离得远远的,千万不能被这位将一肚子邪火发泄到自己头上来。 否则只能怪自己倒霉,估计皇帝都不会帮着自己说话…… 几名亲兵部曲散在两侧,房俊策骑缓缓而行,远远的见到马周正在靠近城门的地方一辆马车内探出头来冲他招招手,便跟亲兵们低声嘱咐了几句,一个人向着马周走过去。 路过一辆马车的时候,房俊一夹马腹,手里缰绳一抖,胯下骏马敏捷的拐了个弯,自两名家将中间靠近马车,一抬手便掀起了车帘。 两个家将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上前欲喝叱拦阻,房俊却已经挑着车帘,满面春风的冲车内说道:“大家都在车下聊天,独独二位坐在车厢之内,连车帘都遮掩得严严实实,啧啧,知道的说是二位手足情深、情投意合,不知道还以为二位背着人玩什么见不得人的游戏……哎哎哎,赵国公您可是朝廷柱石、德高望重,晚辈开个玩笑而已,别翻脸啊!” 两个家将先是吓得白了脸,这会儿听了这话又把白脸给起红了,瞧瞧这说的是人话么?主辱臣死,自家家主被这厮这般污蔑,家将面上无光,目光凶狠的上前,紧了紧手里的马鞭,大声呵斥道:“放肆!焉敢辱我家主?” 但是摄于房俊之威名,而且到底是当朝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始终却未敢第一时间动手。 而房俊的亲兵部曲们得了嘱咐正远远的下马歇息,见到房俊靠近一辆明显带有长孙家家徽的马车,便下意识的站起身挽住缰绳,待到见了那两个长孙家的家将上前拎着马鞭呵斥,顿时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四蹄腾空,十余丈的距离,倏忽而至! 长孙家的家将错愕之间,耳边传来马蹄轰鸣,紧接着风声呼啸,黑黝黝的马鞭在虚空之中拖出一道残影,狠狠的抽在自己脸上。 “哎呀!” 两名家将被抽得一声惨叫,跌落马背,倒在地上捂着脸惨嚎。 这一下算是惊动了四周所有的大臣,纷纷侧目望来,左近的长孙家家将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便围了上来,眼瞅着就要短兵相接大打出手。 房俊的亲兵们怡然不惧,主辱臣死,他们身为房俊之部曲,在这个年代就是房俊的私兵,是家将,也是奴仆。他们跟随房俊多年,知道有些时候自家二郎很大度,但有些时候又睚眦必报,就比如现在。 但凡更长孙家有关,先打了再说! 至于赵国公的颜面……那算个屁呀! 眼瞅着两伙人就要火并在一处,好在都尚存几分理智,知道此地乃是承天门下,万万不可擅动兵刃,都将横刀紧紧的束在身上,只挥舞着手里的马鞭呼斥喝骂。 “住手!” 车厢内的长孙无忌一张圆脸铁青,颌下胡须无风自动,显然已经怒到极点,手指着房俊的鼻子,怒喝道:“房俊,尔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依旧安坐马上,一手挑着车帘,闻言笑道:“赵国公这话说的,未免不讲理了吧?晚辈见您的车架在此,特意过来打个招呼,您家中这些家将紧张个甚?难不成晚辈还敢将您老人家拖下马车暴打一顿?晚辈深情而来、款款而至,赵国公却不惜恶语相向,实在是令晚辈寒心。” 第二百四十章 大朝会(中) 房俊不阴不阳的讥讽一番,说完还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车厢内的萧瑀。 萧瑀这个尴尬啊,闹了个大红脸。 抡起关系,他与房俊乃是姻亲,更隐隐有结盟之势,但是这官场之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盟友,更没有绝对的敌人,无论是管理天下教派的衙门,亦或是即将设立的军机处,萧家都与长孙家有着一致的利益,合则两利,岂能怒目相向,将家族的利益弃之不顾,只为了一个姻亲? 更何况这一次房俊已经明显的被排除在军机处之外,所有的利益都与房俊无关,他再是亲近长孙无忌,也算不得是背叛房俊。 但无论怎们说,这般被房俊直接撞破,也难免尴尬。 谁特么能想到都躲在马车里了,这个棒槌居然不讲道理的直接走过来将一切都赤条条的掰扯开来,矜持呢?涵养呢? 这特么真的是个棒槌啊…… 长孙无忌到底还是有城府的,“阴人”的绰号不是白叫的,心中斟酌一番,知道此刻若是在这里将事情闹大,最后必然不管谁有理谁无理,陛下的责罚大抵都是各打五十大板,不偏不倚,绝无偏袒。 军机处即将设立,房俊已然被排除在外,他就是个光脚的,此刻怕是正憋着劲儿的想要闹事,就想要将自己给拖下水,闹得不可收拾之际,搞不好自己还真就被他的牵连了…… 这口气必须忍! 深深吸了口气,长孙无忌捋着胡子,面沉似水,冲着车厢外的家将们挥挥手:“都退下!房少保前来与老夫打个招呼,那么紧张做什么?” 家将们只得忍着愤怒,将那两个被马鞭抽得脸上皮开肉绽的家伙扶着退往一旁。 房俊也对自己的亲兵道:“你们也是,某只是过来跟赵国公打个招呼,那么紧张干什么?纵然赵国公喜好那等‘谷道热肠’之事,某又不喜欢,还能被赵国公强迫了不成?都退下!” “喏!” 亲兵们忍着笑,在马背上右拳锤击一下左胸,施礼退下。 车厢内的长孙无忌气得脸都黑了,怒道:“放屁!再敢胡言乱语,真以为老夫不敢跟你翻脸?” 一旁的萧瑀亦摇头叹气:“二郎此语不妥,失理太甚,失理太甚!” 大家虽然岁数差了一些,但层次相差却不大,玩笑可以开,嘴上的便宜也可以占一些,但是这般侮辱一个当朝太尉,的确太过。 更何况还将他这个太傅也给牵连在内…… 房俊倒是见好就收:“对不住了,某这个人素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唐突了赵国公,着实抱歉。下官这就离去,不打扰二位鸳梦重温、再续前缘了,哈哈!哎哎哎,说好的开玩笑的,赵国公别生气……” 车帘放下,马蹄声远去,车厢内的长孙无忌气得狠狠一拍茶几,怒道:“竖子无礼,安敢如此!” 萧瑀苦笑道:“赵国公明知这下子实在惹您生气,何苦与他一般见识?您越是生气,他就越是得意,气大伤身,还是忍耐一些为好。” 正说着,车厢外马蹄声又响起,紧接着车帘再一次被挑开,露出房俊似笑非笑的脸,这回是对着萧瑀说道:“对了,昨日淑儿还曾念叨着有些想家,江南太远,也只能就近回去萧府见一见亲人,待会儿下了朝,晚辈便和淑儿一同前往萧府,也正好有些事情与萧太傅商议一番,还望萧太傅莫要闭门谢客才好。” 萧瑀心惊胆跳,一嘴苦涩:“二郎说得哪里话?萧府便是你们夫妻二人的家,只要想来,老夫随时扫榻以待。” 房俊笑道:“还是萧太傅深明大义,那个啥,不叨扰二位了,你们继续……” 放下车帘,在此离去。 车厢内,两人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萧瑀叹息着苦笑道:“今日实不该与赵国公在此处交谈的,那厮最是睚眦必报,现在见了你我二人车厢密谈,心中定然极不舒服,以为实在谋算于他,今次若是不能给他一点好处,怕是要没完没了、纠缠不清。” 说是家族利益为重,但是说到底房俊才是他的亲戚,这般与长孙无忌密谈,总归是要理亏。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也知道萧瑀不愿得罪房俊,闷声道:“那是你萧家之事,与老夫何干?你要给他好处,尽管给他便是了,只要你舍得就好。” 萧瑀笑道:“有舍才有得,舍得之间,谁又能算得清?只要有赵国公这句话就好,以免到时候误会老夫与房俊合谋导致你我之间疏远。” 长孙无忌倒是大度得很:“萧太傅放心便是,老夫若是这点肚量也无,岂非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萧瑀颔首道:“您理解便好。” 长孙无忌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双眼闪烁着光芒,心中自由谋算。 ***** 卯时初刻,承天门城门洞开,一队队盔明甲亮的禁卫自宫门之内鱼贯而出,脚步锵锵,整齐划一,手里的长戈寒光闪现,杀气腾腾。 待到禁卫们分列城门左右,方才见到内侍总管王德自门内走出,大声道:“南文武百官,入朝觐见!” “喏!” 一众等候于此的官员们轰然应诺,早已按照官职大小列好的队伍,鱼贯进入承天门,踏入太极宫。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文武官员们沿着道路径直来到太极殿,等级高的官员进入殿内觐见皇帝,等级不够的官员只能留在殿外,束手而立,若是殿内议事之时牵涉到谁,才能准予进殿面圣, 太极殿内,烛光高燃,亮堂堂一片堂皇。 李二陛下早已身着龙袍高居御座之上,文武百官上前齐齐躬身施礼,李二陛下这才摆了摆手,道:“免礼平身!” 从三品以上的官员文东武西列成一排,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了,其余品阶不够的官员就只能按照各自的官职划分,依次站在各自主官的后边。 前排有座位的官员,各个紫袍玉带白须飘飘,唯有房俊参杂在一众老者当中,英姿勃勃气度不凡,甚是醒目。 大朝会开始。 尚书左仆射李绩首先出班,启奏道:“陛下明鉴,臣恳请改葬隋恭帝。恭帝年在幼冲,遭家多难,一人失德,四海土崩。然其毕竟乃皇朝正朔,自武德二年病逝之后,一直不曾以国葬之礼相待,如今大唐四海威服、陛下一统山河,当予以前朝帝王应得之礼遇,以彰显旷达厚德,垂拱万世。” 李二陛下高居御座之上,虎目如电,扫视群臣,沉声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或许有棒槌,但绝对没有傻子,李绩开门见山便提出这么一件事,显然事先早已与陛下沟通,得到允可,甚至于或许根本就是陛下之授意,谁脑子进水了才会反对。 而且隋恭帝杨侑当年根本不过是高祖李渊所挟持的傀儡,高祖皇帝羽翼大成、根基稳固之后即废黜隋恭帝,自立为帝,建立煌煌大唐,说起来隋恭帝也算是功臣,岂能薄待? 御史中丞刘洎启奏道:“恭帝性聪敏、有气度,然懦弱孤僻,未有煌煌气象,况且大隋气数已尽,恭帝能够顺应天命,将国祚禅让与高祖皇帝,此举开明大义,应当有国葬之待遇,微臣赞同。” 其余大臣亦纷纷附和,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稍后自有吏部跟进,拟定隋恭帝的待遇规格,为其建造陵寝,择日改葬。 胖乎乎的太子李承乾就站在李二陛下左手边,见到太极殿上安稳下来,这才出班,启奏道:“父皇,儿臣有本启奏!” 李二陛下温言道:“太子有何事,尽管奏来。” “喏!” 李承乾一振衣袖,大声道:“如今帝国鼎盛、兵精粮足,单单辽东汇聚之虎贲便达数十万之多,全国各地折冲府所统御之府兵、募兵,数量更是不可计数。如此庞大之军队,所涉及之军务自然繁冗,稍有延误,便是贻误战机之大错。故而,儿臣请求设立军机处,协助父皇扺掌帝国军政,统御全国兵马!”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朝会(下) 此言一出,坐在殿上的房俊顿时看向李二陛下。 由此看来,设立军机处之事已经被李二陛下交由李承乾主导,不出意外将会在军机处当中占据一个位置,这算是提前培养太子的军中势力,若非对太子很满意,断然不会做出这等安排。 太子的储君之位已然越来越稳固了,最起码李二陛下愿意亲自扶持太子,甚至加以培养,而不是以往那般放任自流,任凭兄弟几个争来抢去…… 明白皇帝用意的自然不止房俊一个,一时间大家心思各异,略显沉默。 最好的皇帝会努力平衡天下的利益,但从未有任何一个皇帝可以真正做到这一点,大臣们的述求总是难以平衡,会因此而结成派系,争夺利益,甚至与皇帝展开斗争。 李承乾若是能够顺利接班,自然大多数人皆大欢喜,但总归会有那么一部分人利益受损。 …… 房俊看似老神在在不言不语,实则眼尾一直盯着长孙无忌,见到长孙无忌意欲起身,顿时麻利的站起:“启禀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身子依然起来一半的长孙无忌猛地一顿,差点闪了老腰…… 李二陛下瞟了房俊一眼,嘴角一抽,他高高在上,自然将殿中一切都尽收眼底,那边长孙无忌意欲站起,这边房俊就起身奏禀,若不是刻意为之,岂能那般凑巧? 这小子忒坏…… 捋了一下胡须,说道:“有话就说。” 房俊不在意李二陛下略显不悦的语气,振振有词道:“太子之言,实乃老成谋国。以往大唐军政一体,万事皆有政事堂总裁,而后递交陛下阅览批奏,虽然权责统一,可毕竟政事堂诸位宰辅有些出神文官,未曾上过战场,对于军事并不精通,难免有贻误战机之可能。眼下诸位宰辅尽是追随陛下南征北讨的一代亮相,上马可定国,下马可安民,出将入相文武兼备,可是将来的宰辅未必能有这等阅历,苦读诗书一笔文章,怎懂得战争之残酷暴烈、战机之稍纵即逝?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文官主政,武官从军,犹如人之臂膀,定可协助陛下鼎定江山,缔造锦绣盛世。故而,微臣赞同太子殿下之提议!”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看似听得认真,实则心里很是不屑:你小子说得头头是道,这根本就是你所提请,自然说得动听。可若非长孙无忌意欲站起启奏,你小子怕是就打算一声不吭了吧? 抬起头,环视一眼重臣,缓缓道:“各位以为如何?” 大臣们心想还能如何?话都让房二一个人说完了,咱们说得再多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毫无新意,那还不如不说。 便即齐声道:“太子殿下深谋远虑,吾等赞同。”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军机处的设立会使得军方从政事堂分离出来,等同于一下子又多了好几个炙手可热、权责滔天的职位,谁能不心生觊觎呢? 反对才是没道理。 “前些时日,朕与几位宰辅亦曾商议,这军机处暂时拟定五位军机大臣,组成与政事堂相似的议事制度,有不决之事,少数服从多数,进而奏报于朕定夺,不过朕会充分尊重军机大臣,等闲并不会对军机处的决议予以更改,故而,军机大臣可谓位高权重,乃是帝国军队之柱石,人选便必须慎之又慎。诸位爱卿,认为谁可担任这五位军机大臣?” 殿上稍微静了一下。 朝野上下,衮衮诸公,实则能够有资格担任这个军机大臣的人选屈指可数。 工部尚书张亮出班启奏:“微臣举荐赵国公,赵国公精忠为国、功勋赫赫,乃陛下之肱骨,足可胜任。”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御史中丞刘洎道:“微臣举荐河间郡王,河间郡王乃吾大唐宗室名将,亦是陛下之手足,实至名归。” 李二陛下目光闪动,缄默不语。 “微臣举荐吏部尚书李道宗。” “微臣举荐卫国公李靖。” “微臣举荐英国公李绩。” “微臣举荐卢国公程知节。” “微臣举荐兵部尚书、太子少保房俊……” 嗯? 大殿上瞬间一静,大家都瞪圆了眼睛,惊诧的看着举荐房俊的御史中丞李绩。 老兄,你有没有搞错? 这件事大家虽然未曾聚在一起商讨,但是私底下早已达成了默契,不管“暗杀长孙冲”那件事是否房俊所为,都要拧成一股绳将房俊狠狠的压下去,以此达到杀鸡儆猴之目的。 否则往后大家都这么干,看谁不顺眼就派人暗杀,还想不想睡觉了? 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争权夺利也得在一个框框之内,不能恣意妄为肆无忌惮,反正成功失败最后都是锦衣玉食,“暗杀”这种事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决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你现在跳出来举荐房俊,你要干啥? 长孙无忌当仁不让,站起身横眉立目:“不可!如今犬子刺杀一案尚未水落石出,房俊依然背负嫌疑!这等身负刺杀嫌疑之人品德恶劣、手段暴虐,焉能成为帝国军机之大臣?” 说着,他又面向皇帝,大声道:“老臣坚决反对!” 有他打头阵,大臣们纷纷表示反对,李承乾站在那里,颇为担忧的看了一眼房俊,他不知道刘洎为何会跳出来举荐房俊,这件事事先并未商议过,他一无所知,但是看眼下朝堂上的形势,除非父皇坚决支持,否则只能作罢。 坐在一侧的魏王李泰体型庞大,微微阖着眼,似乎对一切不闻不问。 倒是晋王李治略微有些兴奋,他也料不到房俊居然贼心不死,还想着觊觎军机大臣的位置,真真是痴心妄想啊…… 反倒是房俊低眉垂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见喜怒。 …… 刘洎心里也为难啊,感受着一双双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扎在身上,咽了口唾沫,赶紧说道:“微臣举荐房俊,担任军机处枢密。” 军机处……枢密?不是军机大臣啊! 众臣这才齐齐吁出口气。 娘咧! 你大喘气啊? 吓老子一跳! 不过……这个枢密却是个什么玩意? 好在刘洎也不等人询问,自顾自说道:“军机处总掌天下兵马,处置应急军机,责任之重大、事务之繁冗,只依靠几位军机大臣显然是不够用的,故而微臣建议,于军机大臣之下增设军机枢密若干名,协助军机大臣处置军务,拾遗补缺,恪尽职守,定能大大提升军机处之效率。” 说完,他便低眉顺眼的坐下,任务完成了,以后哪怕他洪水滔天,也跟他没半分关系。 …… 诸位大臣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既然形成了默契,要死死压住房俊,即便是一个军机处的枢密也不能让他担任。 但是紧接着一想,人家房俊无论身份地位功勋都已经足够胜任一个军机大臣了,现在硬生生给他截断了晋升之路,心中的怨气怕不是早已快要爆棚,若是连一个军机处的枢密也不让人家得手……谁晓得这棒槌会不会发疯? 对于房俊的睚眦必报,大家深恶痛绝的同时,又满怀忌惮。 然后再一想,这个军机处枢密岂不是同政事堂里参知政事一样,等同于军机大臣的替补?一旦军机大臣出缺,枢密就是接班顶替的人选啊! 说到底,军机大臣总共就五个,对这个职位觊觎的却不在少数,僧多粥少,难免遗憾。别看大家心里都有支持的对象,可是若自己亦能晋位军机处,哪怕只是一个枢密,那也是大大的进步啊! 要不……支持房俊一下? 既可以消弭房俊心中的怨气,又能顺势扯出一波讨论,搞不好自己浑水摸鱼也能成为枢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大朝会(续) 就在大家还在顾虑纠结之时,有人道:“老臣赞同刘中丞之举荐。房少保功勋赫赫,率领舰队横行七海,为大唐之商路开疆拓土,亦曾率军鏖战西域,两战突厥狼骑,更兵出白道、横扫漠北,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山、勒石燕然,将大唐北疆之边界一直拓展之北海,其功绩放眼朝堂,亦是寥寥可数!只是其固然功勋卓著,但到底刚及弱冠,总掌全国兵马难免经验匮乏,若是能够成为枢密,辅佐军机大臣料理军务,亦能快速积累经验。吾等老臣皆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这帝国往后还是要依靠年轻一辈顶上来,协助陛下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自当早作培养,未雨绸缪。”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宋国公、太子太傅萧瑀。 虽然大家都有些不齿,认为这是萧瑀“举贤不避亲”,不过对于他的话也深感赞同,朝堂之上有时刻充满朝气,不能总是一群老家伙在这里当家做主,总归是要给年轻人一些机会的,否则等到将来老家伙退下去,年轻人冷不丁顶上来缺乏经验,岂非误国? 工部尚书张亮道:“微臣赞同萧太傅之言,房俊惊才绝艳、功勋赫赫,应当予以一个枢密之职,使其跻身军机处,否则若是任用他人,何以服众?” 他算是被房俊给坑惨了,既要站在长孙无忌一边确保自己的政治地位,又不敢得罪房俊…… 河间郡王李孝恭亦道:“微臣亦赞同,如今帝国军队大规模装备火器,独步天下纵横无敌之余,却也几位缺少精通火器战法的将领。房俊乃是火器战法之创始,其胸有沟壑、谋略过人,应当与其进入帝国军队中枢之资格,继续在火器战法研发、创新、完善上精益求精。” 这是实话。 火药由房俊研发,火器由房俊而始,更在他手中大力提倡,这才铸就了肆虐七海纵横不败的无敌水师,更以一卫之军荡平漠北,覆灭薛延陀。不出意外,即将开始的东征之中,火器依旧会大放光彩。 可以说,房俊一力主导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军事变革,如今就连“军神”李靖,“常胜将军”李绩,程咬金尉迟恭这等名将都开始潜心研究火器战术,在大唐军界,房俊早已成为新一代的标杆,“军神”一般的人物。 作为军方中枢的军机处若是没有房俊之加入,如何服众? 长孙无忌一口气憋在胸膛,咽不下吐不出,很是难受。他早已将大臣们默契的达成一致,无论如何不能让房俊晋位军机处大臣,却没料到房俊退而求其次,弄出来一个军机处枢密……这厮太过奸诈油滑。 而且现在大臣们纷纷表态予以支持,因刺杀案而临时结成的联盟不攻自破。 大臣们愿意打压房俊,杀鸡儆猴、惩前毖后,但又不愿当真往死里得罪房俊,军机处大臣当不了,若是连一个跑腿办事的枢密都要给拦下来,那必定将房俊得罪得死死的。 如果大家齐心协力真的能将房俊压死也就罢了,这种事情他们也不是干了一回两回,无论是当初战功彪炳的李靖,亦或是号称最“宗室第一名将”的李孝恭,不都是被他们煽动起舆论,进而别李二陛下投闲置散么? 但房俊不同。 或许大家联合起来可以压制房俊一时,但是等到将来太子上位,房俊顿时鱼归大海、龙上九霄,今日谁打压他,保不齐来日便十倍百倍的奉还。 依着太子殿下对于房俊的重新与倚重,到那个时候谁能挡得住? 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干脆顺水推舟,任由其进入军机处,往后见了面也好说话…… 尤其是萧瑀,令长孙无忌十分恼火。 和着刚才在宫外你说什么必须得给房俊一些好处,否则那厮没完没了,感情是在说房俊进入军机处担任枢密这件事啊? 老子还以为是在别的地方给些补偿呢! 你这边跟老夫商议着军机大臣名额之归属,那边又卖了房俊一个好,这里里外外的好人都被你给做了,就只有老夫吃亏? 长孙无忌心里别提多憋屈了,纵横朝堂这么多年,就没这么窝心过,他咬着牙憋着劲儿,等着待会儿让从萧瑀那边报复回来。 ……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抬起手,制止乱糟糟吵成一团的朝堂,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此次大朝会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廷推军机大臣之人选,待到军机大臣的人选确定,再商议其他不迟。” 他环视一周,道:“英国公,政事堂就军机大臣之人选,可否拟定一个名册?” 李绩起身,肃容答道:“启禀陛下,自然是有的,经由政事堂诸位宰辅共同商议,共拟定赵国公长孙无忌、微臣、河间郡王李孝恭、卫国公李靖、宋国公萧瑀五人担任,恳请陛下圣裁。” 李二陛下蹙着眉,心中斟酌一番,觉得这五人无论能力、名望、地位,尽皆无可挑剔。 只是卫国公李靖的名字,令他略微有些踟躇。 毕竟当年玄武门之时,李靖置身事外不曾参与其中,令李二陛下心中始终有块垒难消,即便之后李靖发誓效忠,亦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更功勋卓著当朝少有匹敌,却依旧得不到李二陛下的完全信任。 这就是使得军权在手的李靖不得不激流勇退,壮年致仕…… 如今李靖已然渐渐老迈,再一次起复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直接便成为帝国军方核心大佬之一……是否稳妥? 他尚在这边权衡,后排又一人出班上前,启奏道:“微臣启奏!宋国公萧瑀乃是国之干臣、朝廷柱石,下官甚为敬佩。然而军机处乃是帝国军队之核心,处置全军之要务,必须富有带兵杀敌之经验、临阵决策之能力,宋国公毕竟乃是文官,恐怕处置军务的能力有限。以微臣之见,荆王李元景,似乎更为合适。” 众人齐齐一看,原来是尚书左丞宇文节。 居然举荐荆王李元景? 简直胡闹嘛! 虽然他反对萧瑀的理由听上去似乎挺充分,可荆王从不曾上过战场,更不曾统御兵马,只怕还不一定及得上萧瑀呢,毕竟后者担任宰辅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却是一愣,下意识的就想起那日李元景前往宫中赠画的场景来。 阮咸狂放不羁,隐居山林? 张禹庸者碌碌,官至宰辅? 先前他一直不明白李元景的真实意图,现在听了宇文节的话语,隐隐间有些了然了。 没能力? 没问题,身居宰辅谁规定就必须有能力了?惊才绝艳之人不一定就能使得江山锦绣、皇权稳固,反而与皇权掣肘、多有威胁,稍有不慎便造就一代权臣,皇权旁落;而碌碌无为之人相对起来心思便单纯得多,只能依靠着皇权上位,也只能依靠着皇权稳固宰辅之位。 军队乃是皇权之根基,朝政可以糜烂,大臣可以背叛,但军队必须牢牢的掌握在皇权之手,否则便是倾覆之祸。 什么人最可信任? 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但是对于李唐皇室来说,自然是宗室子弟最可靠。 因为哪怕有一天谋反了,天下依旧是李唐之天下,国祚不变,社稷不变。 而且李元景怕是也想要借此来向他这个皇帝表达一种意愿——臣弟我愿意当一个泥胎陶塑的军机大臣,以此来美化陛下您兄友弟恭的美好愿望……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心中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不得不说,这最后一点,的确打动了他的心,对于李元景,他一直纠结犹豫,想要将其剪除,却唯恐再一次背负杀兄弑弟的恶名,若是放任自流,又担心他贼心不死,阴谋篡逆,到时候还是得杀掉…… 如果李元景当真回心转意,断了篡逆之念想,愿意老老实实的当一个张禹那样的宰辅,倒也不失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第二百四十三章 弹劾长孙无忌 李二陛下素来不吝于赏赐自己的兄弟,当然抄刀子的时候也绝不会心软。 玄武门下杀兄弑弟,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讲都不是美妙的体验,一母同胞的兄弟临死之时那愤怒而哀怨的目光,令李二陛下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惊起一身冷汗,若无必要,这种滋味他实在是不愿意再尝试一次。 所以他对于李元景的小动作一忍再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李元景自己能够醒悟,蜉蝣撼树、螳臂挡车,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美美的当一个尊贵荣宠的大唐亲王不好吗? 思绪如潮,心念电转,沉吟半晌之后,李二陛下方才缓缓问道:“诸位爱卿,以为荆王可否适合?”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荆王? 这算是个什么人选? 高祖诸子,尽皆人中龙凤,尤其是嫡出的几个儿子,隐太子李建成,李二陛下,齐王李元吉额,各个一时豪杰、惊才绝艳,即便是其余庶出的儿子,也能力卓越。 但是唯独荆王李元景,自幼在几位兄长光芒万丈的照耀之下黯然无光,文不成武不就性格亦是懦弱,偏又好高骛远、成就有限,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可以进入军机处担当军机大臣,统御全国兵马、参赞帝国军事? 但是旋即,大家便有些领悟了皇帝的用意。 军权素来是帝王不可染指之权力,历朝历代,让宗室子弟担纲统帅者数不胜数,河间郡王李孝恭固然战功彪炳、能力超卓,但到底只是偏支子弟,非是皇帝血亲手足,身份上照比荆王就差了有一层。 大家都认为荆王无才无德,或许陛下看上的正是这一点。 没能力有时候其实也是好事,既能够彰显皇帝重用兄弟的浩荡胸怀,若是心存反志造起反来威胁也不大…… 朝堂之上一时间有些沉寂。 良久,萧瑀才不得不出班,鞠躬沉声道:“老臣以为,荆王勤勉谦逊,夙闻《诗》、《礼》,早称才艺,诚孝之心,无忘于造次;风政之举,克著于期月……天家手足情深,正当其时,故荆王再为合适不过。” 说话得文绉绉的敞亮,心里却满是苦涩。 他不明白皇帝属意荆王李元景是当真想要扶持一个泥胎陶塑的傀儡给天下人看,还是单纯的警告他莫与长孙无忌走的太近。 可惜自己一番谋划,居然被皇帝排除在军机大臣的人选之外,殷殷期盼最终化为一场空,甚至还因此惹得房俊不满,真真是何苦来哉…… 李二陛下看了萧瑀一眼,容颜沉稳,缓缓说道:“那就加上荆王吧,再有赵国公、英国公、卫国公、河间郡王,五位大臣尽心王事、辅佐于朕,共同料理天下军务。” 众位大臣齐声祝贺,长孙无忌、李绩、李孝恭更是齐齐上前谢恩。 至于卫国公李靖,因为依然致仕未有上朝之资格,所以根本不在朝堂之上…… 李二陛下又道:“刚刚刘中丞之言,朕觉得颇为合理,军机处乃是帝国军事中枢,军务繁冗,事务杂多,岂能单单依靠几位军机大臣事必躬亲、亲力亲为呢?增设几名枢密,协助军机大臣处置军务,实在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大家议一议,都有谁能够胜任这个枢密的职务,畅所欲言,不必忌讳。” 闻言,大臣们纷纷兴奋的举荐人选。 本以为五位军机大臣的人选落不到自家头上,也不敢奢望这个,但是陡然之间出现了枢密这个职务,且人员名额尚未固定,自然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军机大臣的位置是没希望了,可退而求其次,能够捞到一个枢密的职务也不错,万一将来某一天立下规制,往后这军机大臣一旦缺额,就要从枢密当中递进呢? 这是极有可能之事,因为枢密之人选亦是熟悉军务、能征惯战之辈,资历、地位上或许照比军机大臣低一些,但毫无意外也唯有有数的那么些人能够胜任。 大殿之上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而长孙无忌、李绩等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官场之上最重视利益均沾,你有天下的能耐也不能一个人将好处都给吞下去了,军机大臣的位置已经是你们的了,难不成连枢密这个职位亦想要染指? 那可就犯了官场大忌,即便是地位崇高如他们,也不得不避讳一二。 长孙无忌心中最是郁闷。 他全算万算,舍去了极大的代价才将房俊狙击在军机大臣的职位之外,却没想到房俊居然别出心裁,退而求其次的鼓捣出一个“枢密”来,若说房俊担任军机大臣还不够众望所归,可以设置障碍将其阻挡,但区区一个枢密的职位,谁还能拦得住房俊? 放眼朝堂,军政双方,实在是找不出十个能够稳稳将房俊压制下去的大臣,这也就意味着房俊必定要入选,否则别说李二陛下不干,文武百官、贩夫走卒亦会认为不公,对于朝廷的声望打击是很大的。 所以到了现在,长孙无忌也只能瞪着自己不远处低眉垂眼、一副老神在在的房俊,束手无策。 心里正自琢磨着要如何面对房俊将来与自己同在军机处办公的场面,成天到晚的对着这个棒槌,自己岂不是早早就得气死?便忽然见到房俊离席起身,走到殿中,鞠躬施礼,然后大声道:“微臣有本启奏!” 正自争吵着举荐人选的大臣们一惊,纷纷闭嘴侧头看去。 没办法,房俊固然算不得朝堂大佬,但是影响力却绝对不小,只要是他发言,任谁都得洗耳恭听,予以尊重。 李二陛下挑了一下眉毛,心中有些诧异,就乖乖的坐着,等着刘洎、马周他们为你摇旗呐喊就好了,一个枢密的职位稳如泰山,却还要站出来说什么? “房少保有何本启奏?” “启禀陛下,微臣弹劾当朝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长孙太尉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其子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却敢潜返长安,且藏匿于城中数日,必为长孙太尉所包庇,微臣带兵围剿,念在长孙家功勋赫赫故而网开一面,却不料反被其构陷污蔑,贼喊捉贼,无耻之尤!微臣恳请陛下敕命三法司对此案开启重审,所有涉案之人一律羁押审讯,包括微臣在内!微臣始终相信,清者自清,绝非奸佞之辈恶意构陷便能够奸计得逞,将恶人绳之以法,以正朝纲!”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李二陛下眉头跳了一下,看着房俊,沉声道:“三法司已然对此案进行审讯,既无证据表明是你所为,也没有证据表明长孙太尉恶意构陷,现在三法司已经暂停审讯,一旦有新的进展,自会开启审讯,还有什么重审之必要?” 此刻,他心中怒气依然渐渐升腾。 早已跟房俊说得很明白了,这回他吃点亏,官职之上暂时压一压,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长孙无忌多大岁数,还能蹦跶几天?而你却是弱冠之年,前程一片大好,就算是熬也能熬得出头来,何必急于一时? 一旦房俊与长孙无忌硬刚,就暗杀案非要掰扯个清楚明白,就等于以房家为首的山东世家,跟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明刀明枪的对上,不斗他一个日月无光其肯罢休? 李二陛下倒不是在乎谁死谁活,这些世家门阀最好一起同归于尽他才高兴,但是眼下帝国之战略,必须一个稳定的大环境才行,这等有可能使得整个朝堂都掀起惊涛骇浪的斗争,绝对不宜在这个时候出现。 虽然心中怒极,却也顾及了房俊的颜面,只是隐隐警告,并未当廷斥责。 你小子不要胡来,谁敢破坏了眼下和平安稳的大环境,坏了朕的东征大计,别管你是谁,别怪朕跟你翻脸! 第二百四十四章 以牙还牙 然而他警告的眼神以及语气,却没有震慑住房俊…… 房俊今日不打算让长孙无忌再轻易过关,听了李二陛下的话语,他一伸手,将头顶的乌纱帽摘了下来,然后双膝跪地,将乌纱帽板板整整的放在面前,顿首道:“陛下明鉴!三法司审讯暗杀案,只是给予微臣一个‘并无证据指使或参与’的答复,但长孙太尉依旧言辞灼灼,四处宣扬乃是因为微臣奸狡阴险,故而不曾留下证据,导致如今朝野上下依旧对微臣颇有微词,更多人依旧相信刺杀长孙冲一案乃是微臣所为。臣虽年少,但素来行的端、坐得直,不敢自诩先贤圣者,却也品行端正、一身正气,焉能平白遭受长孙太尉之污蔑?微臣倒也不是非得要水落石出,然后争一个你死我活,可长孙太尉信口雌黄,辱及微臣之名誉,总不能就这般由着他去,案件一日未能侦破,微臣就得忍受他这等污蔑吧?若是陛下认为三法司之审讯不可重启,那么微臣体谅陛下维护朝廷纲纪之决心,但是微臣希望能够与长孙太尉达成一个协议。” “嗯?什么协议,说来听听。” 前半截话听得李二陛下怒气升腾,朕苦口婆心跟你说了多少回,暂且忍一忍,你都当成耳旁风了?还跑到大朝会上来闹腾,简直混账!不过后半截话入耳,李二陛下面眯着眼,捋着胡须,气定神闲起来。 很显然,房俊并没有斗一个鱼死网破的想法,既然如此,那他也乐得看房俊去怼长孙无忌。 毕竟这件事长孙无忌确实做得有些过分,半分证据都没有,便肆意诋毁一个朝廷大臣,真以为朕要死了? 房俊跪在地上,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假若微臣在长孙冲遇刺一案当中有任何牵扯进去的蛛丝马迹,不需朝廷律法惩处,微臣即刻辞去所有官职、爵位,自请前往西域屯垦戍边,终生不踏入长安一步!”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居然立下如此之重誓,何至于此?!此前虽然三法司会审依旧未能定下房俊之罪证,但是朝野上下几乎都认定这件事必然是房俊所为,世上的事情死无对证的简直不要太多,查无实证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但是眼下房俊敢于在太极殿上言辞灼灼,立下这等毒誓,那便意味着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缓和之余地。 若非的确未曾做过此事,那便是对自己的安排有着极强的信心,自信不会露出马脚。 如今,朝臣们显然已经倾向于前者……否则何至于怨气这么大,立下这等誓言? 李二陛下目光闪动,心中也惊讶于房俊的剽悍,居然敢拿自己一辈子的前程做赌注,心底叹息一声。 不待李二陛下询问,房俊已然续道:“反之,若是无人能够证明微臣在刺杀案当中有过参与,那么就请长孙太尉前往微臣府上负荆请罪,并且张贴告示,刊印天下,为微臣洗清嫌疑,挽回名誉!” 嚯! 大臣们差点叫出声来,你这是让长孙无忌道歉?这简直就是要长孙无忌的命啊!身为当朝第一人,一人之下万万之上,长孙无忌一直都是朝野公认的当世第一功勋,听闻陛下意欲册立凌烟阁,将数位功臣之画像悬挂其内,四季香火供奉,代代传承不绝,而第一幅画像之上的手工之人,长孙无忌当之无愧。 这样一个人,你让他公开道歉也就罢了,还张贴告示、刊行天下? 命可以丢,但是这张脸若是丢了,他长孙无忌一世英名尽付流水不说,整个长孙世家都将蒙受不可洗刷之瑕疵! 果然,长孙无忌闻言之后,一张圆脸阵红阵白,怒道:“小儿,焉敢如此?老夫一生正大,光风霁月……” “得了吧,说这些鬼话,谁信?” 房俊打断长孙无忌的话语,目光炯炯的瞪着他,追问到:“长孙太尉口口声声乃是下官暗杀了长孙冲,那么下官问你,可敢当着陛下的面,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立下誓言?” 长孙无忌面色如猪肝,他着实未能料到房俊居然这般剽悍,这简直就是个棒槌啊! 哪有这么玩儿的,将一生前程、家族荣耀都赌上了? 就算这事儿不是你干的,可任何事都保不齐有什么意外,就算你清清白白,可万一老夫设计一下,将你卷入其中,你怎么办? 疯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清者自清,是非对错,自有朝廷法度处置,这般市井地痞一般的胡搅蛮缠、赌咒发愿,老夫不屑为之!” 房俊一脸愤慨,心中却想:算准了你不敢! 口中依旧咄咄逼人:“长孙太尉每每与人言及,乃是下官派人刺杀了长孙冲,那么敢问长孙太尉,若是他日长孙冲出现于人前,且被证明毫发无伤,那么长孙太尉是否要向下官赔礼道歉,且向着满朝文武予以说明,以正视听?” 长孙无忌面色又是一变。 他原本的打算是带到事情的风头一过,再前往皇帝面前请罪,就说长孙冲大难不死,反正到那个时候自己的目的早已达成,就算是冤枉了房俊又如何? 却没想到房俊居然早早的点明这一点…… 只得说道:“荒谬!暗杀乃是确实存在,难道只因为长孙冲还活着,那么暗杀就不算数了?” 说一出口,顿时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房俊敏锐的抓住了其中的漏洞,大声道:“长孙太尉如此说,是否早已知晓长孙冲根本未死,而且他的下落尽在太尉的掌握之中?” 长孙无忌狡辩道:“老夫从未这么说,随你怎么想。” 心底不禁有些焦急,自己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反应有些跟不上,居然露出这等漏洞…… 他虽然不承认,但是殿上群臣的神色却尽皆有些异样。 都是人精,或许如同长孙无忌那般焦急之间未能顾虑周全,但是深思之后,焉能不明白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大臣们缄默不语,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居然被这个老匹夫给蒙骗利用了啊,真真是可恶至极…… 房俊抓住了长孙无忌言语之中的漏洞,焉能放过?紧追不舍道:“既然长孙冲安然无恙,那么长孙太尉就应当将其叫到这太极殿上来,与下官当面对质,是非黑白一目了然!可长孙太尉不仅将长孙冲藏匿起来,且依旧口口声声言及下官乃是幕后主使,是想要置下官于死地么?这份狠毒心肠,当真是千古罕见、万年不遇!” 紧接着,他满含悲愤说道:“朝堂诸公,大家都是明白人,是非对错显而易见,何须什么审讯,何须什么证据?他长孙无忌隐私卑鄙、毫无廉耻,为了陷害于某居然不惜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等人渣败类,居然能够屹立于朝堂之上,置诸公于何地?某耻于其为伍!某清清白白,却因为此獠之构陷污蔑,不得不背负残忍暴虐之恶名,一世清白付诸东流,吾房家列祖列宗因此而蒙羞,某愧对家父,愧对先人,愧对祖宗……今日,便以鲜血来洗刷这份耻辱,长孙老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言罢,就在满堂诸公惊骇欲绝的眼神之中,长身而起,如狼似虎一般红着眼珠子朝长孙无忌扑了过去…… 长孙无忌听着房俊的指控,心中焦急万分,纵然这些话语没有半分证据予以佐证,可是正如他陷害房俊一样,有些事情只要大家认可了,相信了,还需要什么证据呢? 心里头正焦急的思索对策,猛地听到房俊最后一句,吃惊之下一抬头,便发现房俊已经须发箕张、仿佛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扑过来,顿时骇然欲绝,惊叫道:“庶子,敢尔!”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更是汗毛都竖起来了,霍然起身,大叫道:“拉住他!” 第二百四十五章 触及底线 长孙无忌纵横朝堂十余载,一直都是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姿态睥睨群臣,即便是房玄龄、杜如晦、李绩这等功勋赫赫之辈,在他面前亦是客客气气、执礼甚恭。 几曾遭受过这般羞辱? 更别说是被房俊这等小辈当廷硬怼,只觉得一张老脸火辣辣的疼,冲动之下顿时将以往的城府与深沉尽皆抛在脑后,大吼一声,就向着房俊冲了过去,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 他身边的萧瑀、李绩先是一懵,继而听到李二陛下的怒喝,赶紧起身,一起伸手去抓住长孙无忌的衣袍,却不料长孙无忌这一下挟怒而动,居然力气不小,“呲啦”一声衣袍被李绩扯破,而萧瑀亦被待得一个踉跄,居然没拉住。 房俊也吓了一跳,他的确是想要刺激长孙无忌,但目的是为了长孙无忌盛怒之下下不来台,无论同不同他打赌,都将处于绝对下风,尤其是日后长孙冲再次露面,更坐实了长孙无忌构陷于他的事实。 然而他没想到长孙无忌居然反应这般激烈…… 眼看着长孙无忌状若疯虎一般冲过来,他只能连连后退,口中大叫道:“怎么了,被某揭破心思,将你龌蹉阴狠的谋算大白于天下,所以恼羞成怒,意欲杀人灭口不成?” 长孙无忌须发箕张,一言不发,只是瞪着红红的眼珠子冲过来,幸好吏部尚书李道宗、工部尚书张亮齐齐拦在房俊面前,一左一右将长孙无忌牢牢抱住,张亮惊叫道:“赵国公,冷静一下!” 李道宗则大喝一声:“长孙太尉,此乃太极殿,陛下在座,汝意欲何为?” 这两人正值壮年,身强体壮,又都是武将出身,长孙无忌被抱的死死的,任凭如何使劲儿亦是挣扎不脱,气得大叫道:“房俊!汝安敢欺我如此,今日必不饶你!” 房俊见到长孙无忌被牢牢制住,毫不相让:“老贼阴私龌蹉,自绝颜面无存,所以意欲以此等下作之方式躲避不成?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今日你如何构陷诬赖他人,来日必定十倍受之!” 他自然明白长孙无忌的用意,这阴人的绰号绝对不是白叫的,任何时候都能够冷静沉稳的处置任何突发事情,岂能因为自己区区几句言辞便控制不住,当廷动武? 分明就是想要以这种方式将水搅浑,然后避开房俊的咄咄逼人。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房俊已然将乌纱帽都压上了,他又当如何应对? 终究还是心虚,所以不敢同房俊明刀明枪的对阵…… 大殿上已经乱成一团,李孝恭走上前,拍了拍房俊的肩膀,低声劝道:“不要太过了,到底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呢,闹得过火了,吃亏得还得是你。” 马周亦走上前将房俊拽到一旁,告诫道:“别太过分,不然陛下想要宽恕你都不行。” 房俊顿时闭上嘴巴,任凭长孙无忌在那里大吼大叫,冷冷的看着他演戏。 “砰!” 李二陛下狠狠的一拍御案,怒目而视,大喝道:“一个两个都要造反不成?当朕死了吗?” 他这一发怒,殿上群臣瞬间寂静,长孙无忌也不敢叫喊了,任凭萧瑀与李绩松开手,在那里依旧狠狠的瞪着房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李二陛下气得大声道:“房俊!官职、爵位乃是朝廷相授,尊崇无比,焉能被你拿来赌咒发愿、视若儿戏?来人将这个不遵法度、蔑视朝廷的混账拖出去,重打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顿时便有禁卫军自殿外大步走入,房俊二话不说,跟着出去挨棍子。 若是公事,李二陛下自然应当公事公办、一视同仁,可现在这两人并非为了公事而起冲突,那就没有公平可言了,长孙无忌好歹也是功臣之首、资历甚高,板子只能打在他房俊身上。 待到房俊被拉出去,李二陛下余怒未消,看着长孙无忌怒道:“辅机,你也是老臣了,朝堂之上十余载时光,焉能这般冲动?房俊所为固然不妥,事涉案情不应私下赌咒发愿,但你若是不愿应对,自可置身事外,谁还能逼迫你不成?这般将太极殿闹得鸡飞狗跳,朝廷法度何在,朕之颜面何存?” 这番话已然是严重至极,尤其令长孙无忌心中苦涩的,是皇帝直接点名了他不敢应对,意欲依靠扰乱朝堂来躲避房俊的步步紧逼。 有了皇帝这话,他想躲也躲不了,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因为心虚才故意闹事…… 房俊虽然挨了军棍,但皇帝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 长孙无忌只得低头认错:“是老夫冲动了,还请陛下责罚!” 他今日算是彻底栽了,无论怎么说,被逼得撒泼打滚、玩横耍赖,这一张老脸算是丢尽了,可却又不得不如此,必须将房俊的弹劾给糊弄过去,否则一旦上纲上线,麻烦就大了。 难道他还能将长孙冲藏一辈子?只要长孙冲露面,他的声誉就会暴跌。 原本的计划是待到将房俊成功狙击之后,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当着陛下的面认错,承认自己爱子心切冤枉了房俊,诚心认错认打认罚,反正那个时候已经时过境迁,没有几个人会当真在意他是否诬赖了房俊。 然而现在一切都被房俊给扯开,他立时落在理亏的一方…… 李二陛下目光闪动,心中有些恼怒,但是并不会因此而责罚长孙无忌。说到底,当初他亦曾答允长孙无忌的请求,给长孙冲一个悔改的机会,准许其潜伏高句丽戴罪立功,这就等于网开一面,顾全了往昔恩情。 如今长孙无忌的做法虽然令他甚为不齿,但大局为重,没什么是不能忍的。 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一阵阵心慌头晕袭来,精神萎靡不振,好一会儿才缓和一些,却已经没了心情和精力继续大朝会,便随意的摆了摆手,道:“今日到此为止吧,稍后诸位宰辅就军机处的枢密人选拟定一份名单,再行商议。” 言罢,起身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殿上群臣面面相觑,以为是陛下心中恼火不耐烦了,赶紧齐齐躬身施礼:“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走了,大朝会自然不欢而散。 大臣们三两成群自太极殿走出,下了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便见到房俊已经被禁卫褪去裤子,摁在一张长条板凳上,两名行刑禁卫各自举着一根碗口粗细的军棍,高高举起,狠狠落下。 “啪!” 路过的大臣心头一颤,纷纷驻足。 只见那房俊倒是硬气得很,虽然军棍狠狠打在臀上让人看着都觉得疼,他却紧紧咬着牙关,冲着在几名官员簇拥之下正下了台阶的长孙无忌大叫道:“老贼,今日之事,绝对不算完!某房二行得正坐得直,一腔正气铮铮铁骨,岂容你构陷污蔑?最好将你那个宝贝儿子藏好了,某饶不了他,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长孙无忌一张脸气得血红,却并未驻足,而是加快脚步直接出了太极宫。 到了马车之上,长孙无忌才揉了揉脸,长叹一声。 事情棘手了…… 他实在是没料到房俊反应会是如此激烈,更没想到他狠狠的抓住长孙冲依旧活着这一点漏洞死死不放,搞得他实在是太过被动。 他深知房俊之为人,这人除去对李二陛下尚有几分敬畏之外,衮衮诸公根本没有几人被他放在眼里,所为的国法军纪更是毫无约束之力,一旦狠下心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长孙冲目前的危险实在是太大了,即便身在高句丽,他也提心吊胆,房俊的能力可不仅仅是耍横棒槌,只看他在东洋之上的一些列布局,便知道其心有沟壑、运筹帷幄,谁知道是否在高句丽有伏兵潜伏,甚至于老早就已经买通了高句丽的某些权贵? 第二百四十六章 剖白心迹 之前长孙无忌能够依靠官场之上的“潜规则”,布置了暗杀案将房俊卷入漩涡,受到满朝文武的抵触与反对,那是因为大家谁也不想在某一日成为暗杀的牺牲品,长孙冲再是罪恶滔天,制裁他的也只能是国法军纪,而非是某些人的暗地杀手。 但是眼下的形势却截然不同了,只怕如今人人都在怀疑整件暗杀案的过程与动机,认为他长孙无忌玩弄了大家的信任与热忱,这几乎是不可饶恕的。 故此,若是现在长孙冲被暗杀殒命,只怕再也无人能够主持公道,反而要抚掌大笑,笑他长孙无忌作茧自缚、报应不爽…… 居然被房俊今日这么一闹,将整个形势都逆转了。 长孙无忌感慨于房俊这厮的确厉害,同时更是忧心忡忡,待到马车进了家门,他从车上跳下便一头扎进书房,片刻功夫写就一封书信,用信封装好,又在封口处用了火漆,这才叫来一个心腹家奴,叮嘱道:“速速将这封信笺送去高句丽,务必要亲手交到大郎手中,不容有失!” 那家奴不知发生何事,但是见到长孙无忌面色凝霜,知道事情紧急,忙道:“家主放心,奴婢定竭尽全力,纵然是死,亦要将这封信交给大郎!” 长孙无忌欣慰颔首,补充道:“没什么生生死死的那么严重,但是一定要快,决不可贻误时机。” “喏!” 那家奴施礼告退,将书信贴身收好,又叫了几个身手敏捷的同伴,稍作准备,去账房支取了银钱盘缠,便即匆匆出发。 ***** 房俊行刑完毕,被禁卫抬着送出太极宫。 行刑的禁卫都是老手了,知道如何打人看起来霹雳雷霆声势骇人,实则对于身体的伤害却不大。不过后臀的伤处依旧要疗养个几天,房俊来的时候骑马,并未坐车,眼下这般情况自然不行。 好在刚刚被几个内侍搀扶着出了太极宫,便见到李孝恭的马车就停在宫门之外,一个老内侍上前,恭敬说道:“吾家郡王见房少保行走不便,故而候在此处,送您回府。” 房俊抬头看了看,见到李孝恭正从车厢内探出手来招了招,便点点头,冲着自己的亲兵部曲道:“某去郡王车上,尔等在后相随。” “喏!” 房俊又跟几个内侍颔首致意,这才上了李孝恭的马车。 马车悠悠,李孝恭大马金刀的坐在车厢内,看着面前趴在地毯上的房俊,无奈道:“你说说你,何至于此?那等情况下,纵然陛下有心回护于你也不行,长孙无忌到底国臣之首,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只能处罚于你,何不避其锋锐,反要迎难直上呢?生生挨了这一顿军棍,何苦来哉!” 朝堂之上,固然讲究品行能力,但是论资排辈更重要。 即便是口含天宪、手执日月的帝王,等闲亦不会对一个功勋卓著、资历甚高的老臣过于苛刻,相同情况下,总是要维护这些老臣的颜面,给予更多的优待。 法理不外乎人情,朝堂也是一个圈子,这是自古以来就传下来的道理。 所以大庭广众之下房俊与长孙无忌怼在一起,皇帝只能拿他撒气,摆明了要吃亏…… 房俊却不以为意,趴在那里随手拉开车厢壁上的一个暗格,熟门熟路的从里头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微微晃了一晃,里头鲜红的酒液如血般流淌,拧开盖子,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角道:“某亦是逼得不已,不如此如何能将长孙无忌给怼住?他断了某的军机大臣之路,那某就要让他的儿子步步荆棘,想要重返长安?没那么容易!” 李孝恭有些心疼那一瓶葡萄酿,这年头红葡萄很是稀少,市面上更多的都是白的、绿的葡萄酿,这一瓶的价值就不下于一贯。 他到不是舍不得一瓶酒,房俊带给他的财富简直犹如海水一般潮来,他岂能不懂人情世故?只是这就实在是罕有,就这么一口一口的灌下去,对于注重生活品味的河间郡王来说简直就是焚琴煮鹤、牛嚼牡丹,大煞风景、暴殄天物。 当然,当着房俊的面,再是心疼也只能忍着…… 他啧啧嘴,说道:“这一次长孙阴人怕是失算了,本王估计他原本的打算是将你狙击在军机处之外,目的达到之后寻一个适当的时机向陛下坦陈真相,说是一时冲动冤枉了你。到那个时候大局已定,风头一过,顶了天就是不疼不痒的给你道个歉……可眼下被你这么一闹,他已经进退失踞、左右为难,哪怕陛下特赦长孙冲之罪名,但其若是再想要重返长安,亦要面对层层阻力。” 抡起揣摩人心、阴私伎俩,李孝恭其实绝对不差。 只不过因为他身份特殊,作为宗室郡王实在不宜太过高调,故而大多数时候都装疯卖傻难得糊涂,但是每逢大事,他的决定却从未失误,且拿得起放得下,心性极其坚韧。 房俊哼了一声,道:“回头某就大张旗鼓的安排部曲乘船前往高句丽,并且放出话去,似长孙冲那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家不是都害怕某搞暗杀,带坏了风气吗?那行,咱就堂堂正正明刀明枪,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李孝恭颔首点头,这一招确实狠。 不出意外,长孙无忌定然在陛下那边求了特赦令,但是长孙冲到底乃是参与谋逆,不可能平白无故的便将其赦免,否则国法何在?若是所料不差,长孙冲应当是潜伏在高句丽为大唐做内应,只要将来东征之时立下些许功劳,皇帝的赦免亦能名正言顺。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的长孙冲都是钦犯。 正如房俊所言,朝廷大臣们觉得房俊动不动搞暗杀,会带坏了风气,导致往后但凡有朝堂争斗,便会学着这些个下作阴险的招数搞暗杀,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还如何愉快的玩耍? 但若是房俊明刀明枪的去对付长孙冲,那就完全没问题。 既然是朝廷钦犯,杀了也就杀了,又有什么错误?似房俊之前在终南山将长孙冲放走,那才不正常…… 不久,马车抵达崇仁坊房府门口。 早有房家仆人得了消息,知道自家二郎在宫里又挨了揍,早早的备好一个辇子候在门口,见了河间郡王的马车,便纷纷上前,掀起车帘,搀扶着房俊下车。 李孝恭拍了拍房俊的肩头,笑道:“这一回若非二郎你被那些人所抵制,想来是不会有本王晋位军机大臣这个机会的,虽然本王亦有些抱歉,但还是想要感谢你。” 房俊翻个白眼,恨不得竖起一根中指。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大抵就是这种人…… 李孝恭哈哈大笑,示意马车启程。他与房俊之间利益牵扯,本不必如此见外,可是说到底这样一个军机处大臣的职位天底下几人不觊觎?房俊与之失之交臂,心底难免有怨念,而自己几乎就是顶替房俊才得以上位,若是不能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难免会在彼此心中种下一根刺。 对于房俊,李孝恭无比看重,不仅仅是与房俊合作给他带来了海量的金钱,更是因为他极为欣赏房俊为人处事的方式,以及其超绝的能力。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谁能压得住他? 哪怕自己不要这个军机大臣的职位,也万万不能与房俊之间产生隔阂,那样得不偿失。 好在房俊的确是个豁达的性子,只见他能够在车上自己翻找美酒,就说明他对自己并未有任何不满。 李孝恭自然心舒神畅的离去。 房俊被家仆用辇子抬到后宅,妻妾们早已纷纷围拢上来,各个面色担忧,萧淑儿没经历过这等阵仗,吓得梨花带雨,以为自家郎君是不是废了,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颇有深意 萧淑儿扑倒在辇子旁边,泪水一瞬间就流淌出来,顺着清丽无匹的小脸儿哗哗的往下淌,想要说什么,却是泣不成声。 房俊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这是?不就是一顿军棍而已,至于嘛!” 萧淑儿也不听,将螓首埋在房俊腿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面面相觑,心中即心疼着郎君,对于萧淑儿的反应又是极度无语……咱家这位三天两头不被皇帝揍两下都过不好日子,而且这回明显只是警告意味,根本没有伤的多重,若是这等情形都得哭得昏天黑地……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高阳公主伸手拉了拉萧淑儿,柔声道:“不必过多伤心,没什么的,郎君每一次进宫,本宫都提心吊胆他会不会挨板子,以后习惯了就好,没什么大不了,反正父皇又不会当真将郎君如何。” 房俊无语,是啊,打着打着就习惯了…… 萧淑儿兀自垂泪,抽抽噎噎道:“打得这般严重,搞不好已经伤及筋骨,怎么能说是没事呢?” 她出身世家门阀,虽然自幼父母双亡,但担着一个萧氏嫡系血脉的身份,上上下下都对她维护得很。平素所见所闻,皆是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谁打人了或是被人打了,那简直是新鲜不得的事情,如今轮到自家郎君被皇帝责罚,挨了军棍,这令她简直不可接受。 房俊只得揽住她肩头,温言道:“放心吧,当真没事。那些行刑的禁卫,你家郎君我哪一个不认得?他们但凡敢下手重一点,事后跟他们没完,哪个敢下狠手?所以只是看上去严重,实则都是皮外伤,调养几日就好。” 打板子、打军棍是一件技术活儿,如今宫里头负责行刑的禁卫对于这门手艺早已掌握得炉火纯青,十军棍下去骨断筋折,五十军棍下去却只伤皮肉不伤筋骨,甚至皮肉不破筋骨无伤…… 精益求精,学无止境。 好一顿安慰,直至郎中前来诊断之后断言无事,只是开了一些外敷的药物之后,萧淑儿才抽抽噎噎的相信真的没事。 等到将房俊安顿到后宅床榻上,门口便有两名内侍联袂而来,各自说是奉了杨妃与晋阳公主的懿旨,送来一些珍贵的药物以及各式礼品,表达慰问。 高阳公主出面将礼物手下,两个内侍见礼之后退下,没多久,又有人前来赠送药物…… 看着面前清一水儿的十多个锦匣之中一根一根全须全尾的高丽山参,高阳公主眼皮子跳了跳,盯着面前的新罗内侍问道:“是女王陛下相赠,并非是真德公主?” 那内侍恭谨道:“确是如此。” 高阳公主柳眉一挑,颇为诧异。 按理说,真德公主与自家郎君即将成婚,嫁入房家为妾,听闻郎君被皇帝责罚受了皮肉之伤,赠送一些药品表达一下关切,乃是理所应当。若是没有真德公主这层关系,善德女王赠送一些药品倒也无妨,毕竟寄人篱下不得不巴结当朝权贵,然而现在的情形,有真德公主拦在中间,善德女王却绕开她以自己的名义赠送礼品…… 严格来说,这其实有些失礼。 高阳公主有些费解,不过两家即将结亲,也不好在一点上挑刺,便温婉笑道:“那本宫就多谢女王陛下了,改日当亲自前往芙蓉园拜会女王陛下。” 新罗内侍躬身施礼,这才告辞而去。 高阳公主命人将这些礼品归纳收进库房,自己则回到后宅,见到房俊正趴在床榻上,萧淑儿与俏儿两人一左一右,一个手执团扇缓缓的扇风,一个正将洗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放进他的嘴里…… 自顾自的坐在床头一侧的椅子上,高阳公主有些疑惑道:“善德女王为何要送这些药材过来?这可是有些失礼了,该不会是她们新罗穷乡僻壤的不懂礼数,非是故意为之吧?” 房俊打个哈哈,道:“管她呢,送礼就收下呗,顶多逢年过节的咱们再给她还回去,礼尚往来嘛,不必较真。” 心里却是有些发虚,这娘们儿想干啥? 自己那天的确是心情郁闷、肝火上升,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过就善德女王的反应来看,除去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微抵抗,到得后来根本就是鱼儿入水船儿如港,水到渠成配合默契。 也难怪,一个正值花信的女子背井离乡来到长安,身上背负的压力绝非普通人能够承受,兼且身边并无贴心之人,午夜梦回孤枕难眠,那种寂寞孤独的滋味的确令人难以忍耐。 面对自己的强势根本无法反抗,那还不如好好享受…… 可是今日这不合礼数的送礼,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情绪? 难不成是食髓知味,想要提醒自己再续前缘? ***** 荆王府。 阖府上下,早已经被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给点燃了热情,奴仆婢女们走在府内尽皆笑容满面,脚跟带风。 在这个封建礼法所束缚的年代,“主辱臣死”绝对不是一句空话,一日为奴终身为奴,若无太大的意外,几辈人的前程都跟着家主死死的绑在一块,要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要么一损俱损阖族沉沦。 故而,为家住舍命相搏,并不仅仅是忠诚,亦是为了自己。 荆王李元景被举荐成为军机大臣,一举进入帝国军界中枢,俨然最有权势的几位大佬之一,府内上下岂能不欣喜若狂? 自家王爷虽然地位尊崇,但是一直以来都在皇帝的伟大光辉照耀之下黯淡失色,从来也不曾真正掌握着什么权力。如今大权在握,他们这些下人奴仆自然跟着面上有光,往后出门走路都要仰着头挺着胸! …… 正堂内,一片欢声笑语。 李元景一身常服坐在主位,眉宇舒展,顾盼自雄。 丘行恭、杜荷、柴令武、宇文节等十余人尽皆坐在下手,各个面露喜色,兴高采烈。 “王爷,这一回您能够担任军机大臣,可谓一腔抱负终有用处,自此而后宏图大展,不甚快哉!” 丘行恭捋着胡须,三角眼眯着,脸上堆砌笑容,表示祝贺,只不过这心里却好似翻涌着惊涛骇浪一般,着实想不通陛下怎地就启用了这么一个才能平庸的纨绔子弟,去担任军机处的大臣? 而李元景脸上矜持之中透着得意的神色,看不出多少惊诧,莫非这背后居然是李元景极力运作的结果? 不可思议啊…… 李元景闻言,摆了摆手,笑道:“哪里是这话?本王才能平庸,万万不敢窃据这等高位,稍后还是要向陛下进呈奏折,极力辞去这个官职的。军机处乃是天下兵马之中枢,本王焉能尸位素餐?不妥,不妥。” 丘行恭道:“王爷光风霁月、心胸磊落,实在是吾辈之楷模!” 心下却是鄙夷,说得那么好听,你倒是呈递奏折推辞一下啊? 柴令武显得即为亢奋,撸着袖子叫道:“王爷乃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自当身入军机处,协助陛下掌管帝国百万兵马!如今名正言顺、实至名归,何须妄自菲薄呢?从今而后,吾等必然以王爷马首是瞻,精诚团结、百死不悔,共同立下赫赫功勋,名扬天下,彪炳青史!” 众人轰然应诺,气氛热烈。 他们这些人皆是官宦之后、纨绔子弟,身上都有个一官半职,如今荆王眼瞅着就将权柄在手、身居高位,往后又岂能亏待了他们这些支持者? 房俊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功勋赫赫的同时,那些个跟随他的人更是个个风生水起、官运亨通,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张大象……甚至于刘仁轨、刘仁愿、裴行俭、薛仁贵,往常这些人哪一个在他们面前不是战战兢兢的小鱼小虾?可如今各个身居高位大权在手,早就羡慕得红了眼! 可再是羡慕也没辙,人家房俊就是能打仗!这一仗一仗的打下来,生生给自己打出一个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的高官显爵,更给那些跟随他的人打出一个亮堂堂的锦绣前程! 第二百四十八章 野心勃勃 官场上厮混一回,大家图的不就是这个? 你荆王殿下以往再是身份尊贵,可是不能给大家带来好处,谁还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如今情形完全不同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以往房俊兵权在握,征伐四方功勋赫赫,连带着他的追随者亦能分润功劳,各个加官晋爵,前程似锦。 大家羡慕嫉妒,却也只能垂涎三尺。 如今荆王殿下进入军机处,成为五位大佬之一,不出意外的话更会予以掌管十六卫之一,成为名副其实的军方大佬,他们这些人再也不用如以往那般看着别人功勋显赫耀武扬威。 大唐以武为尊,全民尚武,若是没有一两件战功傍身,哪怕官爵再是显赫,亦难免心里发虚,说话的时候腰杆子都挺不直。 现在则与以往完全不同了,荆王殿下大权在手,大家往后的战功还不是手拿把攥? 自然各个兴高采烈。 杜荷提议道:“王爷此番蛟龙入海、云雀飞天,吾等皆为王爷贺!晚上定当好生喝上几杯,预祝王爷大展宏图、青云直上!” 众人轰然应和,都道要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回,更有人提议不妨去平康坊叫来几位花魁歌姬,提升一下气氛。 吓得李元景连连摇手:“不可!不可!如今本王固然得了陛下的允准,能够进入军机处,但是朝野上下心怀不忿者不知道有多少,此刻本王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万万不能留下任何口实,否则官职不保不说,更辜负了陛下之信任,如何心安?今日切不可大摆筵席,咱们低调行事,往后有的是机会喝酒享乐,不差在这一时。” 丘行恭无可无不可,捋着胡须三角眼精芒闪烁,心忖这位王爷倒是谨慎,只是不知这份谨慎究竟能够保持多久。如今身居高位,所有的一切都将呈现在大家面前,以往不曾被人关注的某些缺点都将暴露出来,一丝半点的错误都会被无限放大。 都等着揪住你的错误,然后全力打击,以图取而代之! 故而,官职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意欲再进一步更是难上加难,不仅仅是本身的水平所限,更是因为随着官职的上升,斗争将会呈现在一个全新的层面,若是未能做好准备,折戟沉沙乃是常有的事。 丘行恭对于李元景的前程并不看好。 杜荷等人尽皆嗟叹,这么好的一件事不能好好庆祝,未免美中不足,而且更应当趁机将此事宣扬开去,不仅仅荆王的地位骤然提升,他们这些荆王羽翼之下的追随者亦能声威大振,提升士气。 否则人心都要散了…… 众人庆祝一番,尽皆散去,李元景这才回到后宅,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神清气爽的坐在窗前饮茶。 董明月莲步轻摆,风姿绰约的来到身侧,跪坐在地席之上,眼波如水,笑靥如花:“这次奴家要恭贺王爷了,王爷得偿所愿,定可宏图大展,直抒抱负!” 李元景知道自己眼下要保持恭谨,保持低调,万万不可得意忘形,但刚刚在前堂之时还能绷着脸,但是此刻身在后宅,又有心爱的女人被在身边,心中的得意喜悦实在难以遏制,控制不住的大笑起来。 怎么能不兴奋呢? 且不说军机大臣的身份代表着帝国军方最高权力,按照他私下里打探来的消息,李二陛下为了确保军机大臣能够真正参豫军事,而非是立起来的傀儡,意欲将十六卫的大将军重新任命,确保每一位军机大臣都能扺掌一卫。 十六卫啊! 李唐宗室之中,哪怕是战功赫赫如李孝恭,之前亦从不曾扺掌十六卫,所有十六卫的大将军尽皆是李二陛下之心腹,李大亮、程咬金、尉迟恭、房俊、柴哲威……这些人,哪一个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相比于宗室,李二陛下显然对于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袍泽战友更为信任,而对于宗室,却一直多有防范。 否则当年战功赫赫的李孝恭亦不必激流勇退,主动请求辞去所有官职、交卸所有军权,甘愿蛰伏在长安城内做一个富家翁…… 而如今,他李元景即将扺掌十六卫之一! 低调,谦逊,谨慎……这些都是必须的,但是军权乃是一切之根基!只要军权在手,再是低调再是谦逊,也有的是机会扶植忠于自己的力量。 只要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再配上那么一丝丝的机会,就足以成就前所未有之基业! 李元景只觉得自己血脉贲张,兴奋异常! 看着身侧温婉如水的美人儿,李元景伸手将其揽入怀中,嗅着清幽的香气,婆娑着纤细的腰肢,沉声道:“明月为了本王所做之一切,本王尽皆铭记心中,永志不忘!他日若能天遂人愿成就大业,本王定许给你一个贵妃之位,若为此誓,天诛地灭!” 依着董明月的功劳,他倒是真想干脆将皇后之位给了她,这个女人被他喜爱到了骨子里,自己的一切都愿意与之分享。 但他明白,这是绝无可能的。 哪怕当真有那样一天,他身后也必须要争取到整个皇族的支持,更需要皇后这个位置去拉拢世家门阀与之站在统一阵线,抵御那些有可能的反对者。 董明月眉眼舒展,温婉浅笑,柔声道:“王爷说得哪里话?臣妾能够侍奉王爷,得到王爷的宠爱,此生便已足够,绝不敢奢望太多。臣妾出身贫贱,焉能当得起母仪天下之位?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臣妾不敢奢望,只愿如眼下这般能够陪伴在王爷身边,心愿已足。” 腰肢轻盈,眉眼如画,且又真心诚意、情深意重,李元景不仅感叹,这是何等之运道,能够让老天爷将这样一个奇女子送到自己的身边? ***** 骊山农庄。 李二陛下负手站在学堂门前,身后是铮明瓦亮的玻璃窗,屋子里孩童们的朗朗读书声传来,眼前则是舒缓起伏的山坡,风吹过,一层一层的翠绿作物便犹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不由感慨道:“若是朕将来亦能放下朝政,卸去这一身的重担,优游林泉之下,教授童子读书、亲手耕作农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此算是不负此生!” 房玄龄站在李二陛下身后,缄默不语。 人总是不满足,得陇复而望蜀。 多少人在权力的山峰上努力攀爬,舍去一切亦要攀登至山巅领略那睥睨天下的风光,感受那手执日月的滋味,可是身为皇帝已然站在了权力之巅,却又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轻松惬意,再也不管那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壶酒一钓竿,一竿风月,一蓑烟雨…… 李二陛下半晌没得到回应,遂转身看着房玄龄,见到对方脸上的无奈神色,顿时哑然失笑:“无怪玄龄觉得朕矫情,就连朕自己也觉得酸得厉害……哈哈!不过话说回来,爱卿如今这精神头儿却是越来越好,身子骨儿较之在朝中之时也看着矫健了一些,朕心甚慰啊。” 房玄龄笑道:“朝政繁冗,费心劳力,老臣早已是不堪重负,得到陛下恩准致仕,这身上就好似卸下了一座大山一般,一下子浑身通透,神清气爽……”说到此处,不仅微微一愣。 刚刚还嫌弃李二陛下交情呢,结果轮到自己,还不是一样? 李二陛下手指着他,揶揄道:“仕途之上成千上万的官员,哪一个不是瞅着宰辅之位垂涎三尺,只愿能够达到那个高度哪怕只有一日,一生足矣,虽死无憾!你房玄龄在宰辅之位上盘亘了数十年,如今觉得那也不过是一个官职,权力大压力更大,可是有否想过那些个为了功名官职孜孜不倦永不放弃的人呢?哈哈,你房玄龄也是个矫情的家伙!” 君臣两人相似大笑。 人在不同的位置,看待世界的角度便不相同,感受到的风景自然亦不相同。 当朝宰辅固然荣宠备至、权势熏天,可是身上所背负的那股压力和责任,绝非寻常人可以负担。 笑了一阵,李二陛下转过身,瞅着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作物,缓缓说道:“东正之前,朕意欲重新任命十六卫大将军,玄龄以为如何?” 房玄龄略作沉吟,直言道:“旁人如何,老臣毋须置喙,只凭陛下乾纲独断,但老臣以为,荆王殿下不宜为十六卫大将军,还望陛下三思!” 第二百四十九章 李二的执念 李二陛下回头,目光深邃,看了一眼房玄龄。 作为他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不仅有着出众的才能、智慧,对于他这个皇帝的性格秉性、行事作风更是无比熟悉,早已洞悉了他深藏心底的意图。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说说看,为什么不合适?” 房玄龄道:“荆王殿下志大才疏,不能胜任军机大臣之位,此乃其一。朝廷抡才,自应能者上、庸者下,公平通透吏治清明,此乃其二。荆王乃是皇室之中陛下之外身份最尊者,难保有居心叵测之辈趁机钻营,若是荆王染指军权,后果难测。” 纵然致仕,但房玄龄依旧是李二陛下最为信任之人,不仅信任他的忠诚,更信任他的能力。 但是这一回,李二陛下却没有采纳房玄龄的意见,他眼望着连绵群山,入目一片苍翠,叹息一声,道:“爱卿可还记得,武德九年的那一晚?” 房玄龄一愣,旋即默然。 那一夜刀光剑影,那一夜血流成河,那一夜手足相残,那一夜同室操戈……即便是过去了很多年,但每每回想,房玄龄依旧能够感受得到当初那种被逼至绝境,不得不反戈一击的绝望。 甚至于在那之前,没人认为他们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自那以后,杜如晦、长孙无忌、房玄龄、尉迟恭、程咬金、侯君集……这些人一跃成为辅佐明主登基的一代名相良将,大权在握加官晋爵,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可唯独李二陛下却陷入“杀兄弑弟”的漩涡。 备受诘难,饱受攻讦。 房玄龄知道这些年来这件事就是一根刺,狠狠的扎在李二陛下心口,碰一碰就疼得要命,偏又拔不出来。 武德九年,太子建成感受到秦王逐渐崛起的功勋与名望带给他的威胁,在齐王元吉等人的撺掇之下,意欲将秦王骗入皇宫,栽赃嫁祸,斩草除根。而与此同时,亲王也被太子建成等人的咄咄气势逼得喘不过气来,当时的情况是退无可退,要么拼死反击再进一步,要么整个秦王府势力给连根拔除,没有太多的纠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时候已然顾忌不到手足亲情,就在玄武门下,一场混战陡然爆发。 事实上,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已经早宫内埋伏了大量精兵,只要秦王踏入宫内,必是万刃加身、身首异处。 然而就在玄武门下,距离内宫仅仅一步之遥,玄武门守将常何彻底投靠秦王,关闭城门,使得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与其手下部属分离,未能及时救援而被秦王斩杀。 孰对孰错? 若是单纯从道德层面去评判,也很难说,成王败寇素来如此,但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同情弱者,再加上一些在正常斗争之中失去利益的人别有用心的推波助澜,那一场没有什么对错只有你死我活的战斗便成为了李二陛下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 这么多年以来,李二陛下之所以对自己的要求那么高,其中少不得有憋着一股气,要用更好的功绩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是个好皇帝的心思。 杀兄弑弟是既成事实,无论如何都不可更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挽回自己的名誉。 现在李二陛下旧事重提,自己戳痛了这个疮疤,房玄龄便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做给天下人看,不是我李二冷血残暴,不念手足之情,而是李建成、李元吉不给我活路走,我也只能奋起反击。现在你看看我对兄弟们多好,兄友弟恭其乐融融,荆王就是个庸才,我也照样重用他……所以当年不是我的错,我也想兄弟和睦,可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有什么办法呢? 房玄龄很头痛,觉得这没法劝。 每个人都有偏执的时候,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处不可碰触的角落,谁动了这里,就会遭受到最猛烈的报复,不管不顾、一意孤行。 现在的李二陛下就是如此。 你们越是说我残暴冷血,我就偏要做出样子证明你们说的不对。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偏执了,偏偏房玄龄觉得自己还能够予以理解…… 房玄龄沉默半晌,觉得还是得劝一劝,便说道:“陛下天资纵横,乾坤日月尽在掌握,可世事难料,难免百密一疏,万一尾大不掉,岂非遗患无穷?” 李二陛下想了想,说道:“房遗爱曾有一句点评荆王的话语: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评语可谓入木三分,某深以为然。” 房玄龄头痛,道:“陛下明鉴,犬子性格乖张、言辞张扬,他的言语听听便罢,焉能如此郑重其事?即便是推出‘月旦评’的许氏昆仲,亦不敢仅凭评语便给天下英雄盖棺定论,更遑论犬子?” 东汉末年许劭与其从兄许靖喜欢品评当代人物,常在每月的初一,发表对当时人物的品评,为时政举荐人才,故称月旦评。此二人皆乃当世大儒,声名远播门徒无数,评论乡党,褒贬时政,不虚美,不隐恶,不中伤,能辩人之好坏,能分忠奸善恶,或在朝或在野,都在品评之列。 因此“月旦评”的影响深远,无论是谁,一经品评,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因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其最著名的,莫过于许劭评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李二陛下却笑道:“某与荆王乃是手足兄弟,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焉能不清楚他的性格为人?房俊这番评语看似有些草率,不够尊敬,但却是鞭辟入里刻木三分,对荆王的认知是极为深刻清晰的。这样一个人,手里的权力再大也无可畏惧,只要朕在一天,他就只能翻不出花样儿来。” 对于这一句,房玄龄笃信无疑。 抡起对于朝政的掌控能力,古往今来,罕有帝王能够超越李二陛下,毋须秦皇之高压,亦毋须汉武之权术,满朝文武尽皆俯首帖耳,忠心不二。 哦,除了那个脑子抽抽了的侯君集…… 只要李二陛下在位,任谁也翻不出浪花儿来。 但问题是,你若是不在了呢? 这个疑问在房玄龄心头升起,却又被他给按了回去,毕竟李二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过不敬。 不过房玄龄依旧不认可李二陛下的决策,故而沉默相对,以示立场。 李二陛下心中虽然已经决定了推动荆王上位,并且借此机会重新任命十六卫大将军,但到底牵扯太大,一时之间委实难以决断,故而找上门来,寻求房玄龄的支持。 却不料房玄龄居然反对…… 他素来重视房玄龄的意见,所以心中笃定的决策便有些松动,但又觉得房玄龄有些杞人忧天、小题大做,愈发难以决策。 看来还需斟酌一番。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放下心事,俯视着山腰起伏的翠绿波浪,笑问道:“前方不远处那一片高高的作物,便是自海外寻来的……玉米是吧?” 房玄龄道:“正是。” 李二陛下,道:“走,去近处瞧瞧。” 君臣两人携手走下山坡,顺着小路穿行在田野里,不一会儿便来到玉米地旁,李二陛下负手站在玉米地前,问道:“这东西当真能亩产十余石?” 粗壮的植株挺拔生长,青翠的叶子伸展开来,半腰处互生着几个果穗,淡黄色的须子吐露出来。 房玄龄走上前,爱怜的抚摸着玉米杆,缓缓道:“能够自海外寻得此物,大抵算得上是吾房家世世代代最大的功勋!什么开疆拓土,什么横行漠北,青史之上不过是过眼烟云,唯有此物能够养活亿兆黎庶,使得更多的人能够因它而果腹,这才是最大的功德!” 第二百五十章 骇人的功勋 起初之时,房俊阻止船队远赴海外探索大洋深处,房玄龄对此嗤之以鼻,颇为不满。 这么不是纯粹扯淡么? 尤其是房俊时不时冒出来的“宇宙观”,什么大地如球天体旋转,简直就是异端邪说,若不是他的儿子,非得用棒子狠狠的敲一顿不可。 自古以来,人们认为天圆地方,“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穹隆状的天覆盖在呈正方形的平直大地上,也有说法天并不与地相接,而是像一把大伞一样高高悬在大地之上,地的周边有八根柱子支撑着,天和地的形状犹如一座顶部为圆穹形的凉亭。 于是造就了共工怒触不周山和女娲氏炼石补天的神话…… 再后来,又出现了“浑天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甚至依据“浑天说”创造出了浑天仪来演示天体运动变化。 但是任何一种学说,也没有房俊那种“宇宙浩瀚,所居之球有若沧海一粟”那么离谱! 尤其是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圆球的说法,令房玄龄气得都想撬开儿子的脑壳看看是否进了水,再荒谬的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啊! 如果大地是个球,那么球背面的人岂不是都得掉到天上去? 简直不可理喻…… 偏偏这个主意极正的儿子还不服,嚷嚷着总有一天要派遣一支船队沿着一个方向朝着大海深处航行,然后在某一天,会从相反的方向返航而归。 房玄龄便沉默不语了。 他不是个不开明的人,相反他比时下大多数人都更能够接受新的事物、新的理论,即便无法接受“大地如球”的说法,但是看着儿子又是玻璃又是火药等等新奇事物的研制发明,他觉得或许儿子的境界早已不是他这个做父亲能够去体悟和衡量。 所以尽管不理解,但绝对予以支持。 结果便有了船队横渡大洋直抵新大陆,带回来数种新奇作物这件事。 房玄龄看着眼前枝叶招展的玉米,捋着胡须感慨道:“劣子曾言,人们不能固步自封,更不能墨守成规,要勇于探索生存着的这个世界,总会有新奇的发现令人们受益匪浅。这一次船队横渡大洋,历尽波折从新大陆带回来新式作物,水师上下颇为振奋,已经开始筹备谋划下一次的远洋航行,据说船队的规模更大,船只的性能更先进,足以搭载数千人完成一次长达数年时间的远航,他们会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去探索浩瀚海洋的尽头,看看那里到底是倾颓的不周山,亦或是包裹着蛋黄的蛋壳!” 李二陛下不仅心驰神往:“探索海洋的尽头啊……” 他虽然是皇家水师名义上的统帅,但实则对于水师根本就处于放任状态,随着房俊如何去搞,反正结果是越搞越好,在海外掠夺的财富越来越多,内帑的库房如今堆满金银财宝,使得他有足够的财力去干任何他想干的事情。 但是并不知道水师已经计划着筹备新一次的远洋航行,不过对此他持乐观态度。 海上航线的拓展,使得大唐上上下下尽皆感受到海外财富体量之庞大,随随便便的瓷器、丝绸运出去,便一船一船换回耀眼的黄金和各式各样的珍宝,帝国财政随之急剧膨胀! 膨胀到帝国中枢不得不一边遏制海贸的泛滥,一边极力扶持鼓励丝绸之路的畅通,以之平衡天下财赋,这才不使江南一地的财富远远超过关中地区,否则若是任其发展,用不了几年,关中地区的核心地位将会遭受严峻考验,大唐就得考虑迁都的议案了…… 海洋所蕴含的财富,真真正正震撼到了所有大唐臣民。 而人类自古以来便对广袤浩瀚的海洋充满敬畏,如今在他李二陛下的手下,不仅仅使得海洋给帝国带来丰厚的财富,使得人民丰衣足食、国家兵精粮足,更有可能去套索一番海洋之尽头,这是何等成就? 从古至今,未有帝王能都做到这一步,即便是好大喜功志向远大的隋炀帝,怕是连想都没想过。 扶了扶腰间的玉带,李二陛下有些意气风发:“偏居一隅、从未被中原王朝征服的高句丽,即将在朕御驾亲征之后烟消云散,漠北胡族素来是中原之大敌,如今却被朕之大唐横扫覆灭,苟延残喘,假若有朝一日朕的水师兵卒们能够带回来天之尽头的消息,朕这一世,便算是功德圆满,了无遗憾!” 若是这些个目标最终能够达成,他李二足以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 当然,若是能够延年益寿,甚至成仙得道万寿无疆,那就更完美了……看来,回去之后要命他番僧加紧炼制丹药,否则人寿有时而尽,不能坚持到霸业完成的那一天,那得是多大的遗憾? …… 说话间,有一队兵卒顶盔掼甲,自田间小路经过,步履整齐甲胄铿锵,一股军中浓烈的剽悍之气扑面而来。 李二陛下微微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唐兵卒,无论府兵亦或是募兵,唯有当值之时可以穿戴甲胄、佩戴兵刃,若是当值之时全副武装私自出营,则要受到严惩。 此处乃是骊山农庄,何来兵卒自田间穿行? 私自带甲出营,乃是重罪! 房玄龄连忙解释道:“陛下明鉴,非是兵卒私自带甲出营,而是劣子命其账下右屯卫兵卒分成数队,每日不分白昼黑夜,亦要在农庄左近巡逻检视,力保此处种植的新式作物不会被偷盗、踩踏,既要防备山中野兽,亦要防备有流民流窜至此处,破坏庄稼。” 李二陛下嘿了一声,长安城外、天子脚下,居然敢私自调拨兵卒,武装巡逻? 正欲发火,不过旋即想起此事好像房俊曾向他报备过,但只是说派遣几个兵卒看顾新式作物,何曾说过昼夜不停半座山都要巡视? 这哪里是几个兵卒? 诺大一座骊山,除去山那边的皇家别苑自有禁卫之外,想要控制起来不准贼到潜入、还要防范山中野兽,没有两三千人想都别想! 帝王脚下,擅自调兵十人以上者,便构成谋逆大罪,房俊这是吃了豹子胆? 当然,李二陛下是绝对相信房家父子的忠诚。 房玄龄自不必说,跟着自己戎马半生,温润如玉任劳任怨,乃是不可多得的道德君子,绝不可能有一丝一毫谋逆之心;房俊亦是如此,此子平素行事或许多有乖张跋扈,但心性纯粹忠贞不贰,况且太子对其颇为倚重,哪怕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稳稳的熬下去,熬到太子登基亦是一个宰辅之位,何必再去另投别家、谋逆篡位? 所以房家父子的忠诚绝对毋庸置疑,这也是李二陛下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房俊的原因之一。 但是派遣这么多的兵卒巡山…… 李二陛下立马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既然房俊敢于背着自己几乎将半个右屯卫拉出来看守骊山上的庄稼,岂不是说这些庄稼的价值在房俊眼中值得他犯这个错、冒这个险? 李二陛下再一次将灼灼目光盯在玉米上面,甚至于不远处河滩旁的地瓜、花生、辣椒,都被他虎视眈眈尽收眼底。 房俊曾说过这些来自新大陆的植物将会有非常高的产量,只要推广适当,或许便能够解除大唐大部分百姓的粮食消耗,但自己听之任之,觉得产量或许不错,但绝对不至于有房俊所言那般夸大。 自安南引进的稻种经由房俊联合司农寺的官员培育之后,现在已经大面积在关中各地种植,直至目前长势良好,司农寺的官员预估产量足有粟米的三倍甚至五倍! 安南稻米的引进乃是房俊一力为之,仅此一项,李二陛下都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奖赏他的功绩。 若是这玉米、地瓜、土豆、花生、辣椒……各个都能够如同安南稻米那般,自己岂非得敕封房俊一个“异姓王”,然后为其建庙立生祠,名字写在黄裱之上供奉于太庙? 这是要活着就成神啊……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要万寿无疆 玉米地在山坡上起伏蔓延,君臣二人行走其中,数名禁卫紧随在后。 田间小路狭窄蜿蜒,兜兜转转之间,耳畔闻听溪水潺潺,便循声而走,待到转过一块良田,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条溪水自山巅奔流而下,水质晶莹,与一条上山的小路并行,小路与溪水之间夹着一处凉亭。 这亭子茅草为顶,四根柱子也非是笔直光滑,下面有台基高于地面,不虞雨天积水,铺了一层木板,倒是打磨得很是光洁。 李二陛下笑道:“这倒是一个好去处。” 便拐进了亭子里,席地而坐,耳畔溪水潺潺,迎面凉风吹拂,一时之间顿觉心旷神怡。 房玄龄踱着步子紧随其后进了亭子,环顾四周,道:“想必是庄民们搭建起来看顾庄稼的,不过这四周山水幽胜、良田连绵,置身其间的确使人心舒神畅,好似超脱凡俗一般。” 何谓雅致? 不染尘俗、隔断红尘,即为雅致。 对于这一对君臣来说,能够抛开繁冗的政务、隔绝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身心放松的优游山林,自然极其难得之事,觉得新鲜,便是雅致。否则你让那些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来说一说,这田野之间如何比得了雕梁画栋锦衣玉食? 李二陛下起身,从亭子另一侧的简易石阶下去,站在溪水旁,蹲下身去掬了一捧清水,喝了一口。 溪水清冽,入喉甘甜,李二陛下抹了一把脸,抬头开着溪畔的良田,叹息一声,对房玄龄说道:“汝家二郎,其功勋足以冠盖当世,光耀千古,你教教朕,到底应当如何敕封于他?” 这是真心话。 房俊之功绩放在历朝历代,都足以晋身第一流的爵位官职,之所以目前依旧仅止是一个伯爵,官至尚书,爵位未能臻达巅峰,官职亦未能成为宰辅,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女婿,自己当他如家人一般,以之平衡朝中多方势力。 这是亏待房俊的,李二陛下心中清清楚楚。 所以不论今日如何压制,如何亏欠,该是房俊应得的官爵,迟早要一并敕封给他。 房玄龄却吓了一跳,连忙道:“吾家父子忠心不贰,绝不贪恋官职爵位,只要能够给陛下效劳,为大唐效劳,便会鞠躬尽瘁、竭尽全力,心中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与委屈!再者说来,劣子固然稍有功勋,但能够承蒙陛下将高阳公主下嫁,已然是恩宠备至,如今更是以弱冠之年窃据兵部尚书之职位,古往今来,那些个名垂青史的少年俊彦又有几人能够如此?得此宠幸,吾父子已然铭感五内,绝不敢奢求更多。” 自古以来混迹官场,“功高震主”是最受忌讳的。 当皇帝都觉得没办法封赏于你的时候,猜忌之心必定随之而生,再想要有个好下场实在太难。 而且权力亦会滋生野心,如今房俊对李二陛下忠诚,对太子殿下效忠,可是假若有朝一日更大的权力在手,会否再也不满足于现状,奢望着更进一步……取而代之? 那可就是取死之道了! 李二陛下就那么蹲在溪水之畔,嗟叹道:“朕知晓你的心思,可朕又岂是有功不赏那种人呢?房俊之功勋,放在眼下或许暂且不显,但是假以时日,必定影响深远,整个大唐都将因而受益,百年之后,后世子孙说不得单凭这些作物,便能赋予他一个‘圣人’之名号!” 何谓“圣人”? 天地无心,以万物之生生为心;聖人无情,其情合于天心,贯通万物。 《左传·文十八》云:「聖者,通也,博达众务,庶事尽通也。」 《论语正义》云:「所谓聖人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能测万物之性情者也。」 《论衡·宣汉》云:「能致太平者,聖人也。」 《尚书大传》云:「聖人者,民之父母也。」 德合天地,参赞化育,神明莫测,天下归往,此之谓聖人。 人跻于至境,德合天地,遂成聖人…… 假若这玉米、地瓜、土豆等等作物当真如房俊所言那般有那么多的产量,那么将会因此养活无数百姓,蒙受恩惠的百姓感恩戴德,视之如父母,称一声“圣人”有何不可? 自古以来,每一次王朝更迭几乎都伴随着大规模的饥荒,华夏是极其隐忍的一个群体,唯有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才会造反,才会掀起滔天巨浪将当权者拍打得粉身碎骨,换一片擎天,换一轮日月,可若是人人都吃得饱饭,人人都活得下去,还会有多少人去造反呢? 天下太平,绝非妄想! “仓廪足而知礼仪”,当人人都吃得饱饭,人人都有书读,人人都明白微言大义……岂非天下大同? 李二陛下简直不敢想下去了,他站起身,有些魔障的瞪着房玄龄,喃喃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玄龄,你说吾等今日之举措,会否奠定大同之根基,吾等子孙后世沿着今日的道路前行,终有一日,达致大同之境界?” 房玄龄也惊呆了。 他想象过假如有一天苍生百姓再也不会有饿死之人,这天下会是何等和谐美好,却从未敢想象的那么远。 “天下大同”乃是儒家至高无上的追求,到了那个境界,人人为社会劳动而不是“为己”;老弱病残受到社会的照顾,儿童由社会教养,一切有劳动能力的人都有机会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没有特权和世袭制,一切担任公职的人员都由群众推选;社会秩序安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对外“讲信修睦”,邻国友好往来,没有战争…… 但是,这可能么? 房玄龄觉得世上永不会有这样的时代。 然而假若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这个时代的起点,必然是从拥有足够多的土地以及充足的粮食,可以繁衍人口消弭战争而开始。 似乎也正是眼下的大唐正在做的这些。 对内修筑驰道遍及天下各州府县,即便是深山之中的城廓亦用炸药炸开山岭修建道路,使得天下紧紧簇拥在皇权周围,前所未有的统一和强盛。对外则打击周边国家,使得边患消除,皇家依靠着充盈的内帑在全国推动教育普及,如今又即将拥有足以养活大唐百姓的粮食…… 而这其中,自家二郎似乎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勋! 房玄龄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激动,不经意之间,自家那个平素恣意妄为的劣子,居然做下了这么多足以影响帝国进程、甚至于整个华夏民族未来的事情? 太过惊世骇俗了! 房玄龄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李二陛下直起腰,抬头瞥了一眼蓝天白云,叹息一声道:“所以,玄龄亦应当领会朕此刻的心情了吧?房俊这小子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无论他是有意为之亦或是误打误撞,但是其功勋不可磨灭,未来说不得就要冠以‘圣人’之名号,你来说说,朕到底要如何敕封他才算妥当?” 说这话的同时,他心中也着实纠结,自己倒还好说,毕竟身份压在这里,房俊对自己素来恭谨,皮是皮实了一些,却绝对不敢过分。但是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太子凭什么去压制他、掌控他? 是房俊成为董卓、曹操那等权臣,一手遮天兴废帝王? 还是太子为了挣脱房俊的威势,反目成仇白刃相加? 说起来,若是自己能够的得窥天道、万寿无疆,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如此一来自是不必为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担忧,更能够看着自己一手缔造的这个庞大帝国一步一步的走向大同,子孙后代繁荣昌盛,生生世世屹立于大地之巅,诸多番邦胡族尽皆沦为奴仆。 不甚壮哉?! 第二百五十二章 我必须犯错 李二陛下返回太极宫,当天夜里便率领一队“百骑”前往九成宫,他现在只觉得时不我待,一时一刻光阴都不能虚耗,若是不能亲眼见证自己一手缔造的这个庞大帝国步入天下大同,那得是多大的遗憾? 一众嫔妃不明所以,这过两日便是开放芙蓉园赏荷的日子,不是说好了就在芙蓉园的紫云楼宴请百官、与民同乐么? 就这么两天的功夫还得跑去九成宫避暑,还不够来回折腾呢…… 然而自从文德皇后殡天之后,后宫之内再也无人能够在李二陛下进谏,即便是素来宠爱的杨妃,也不管过多干预李二陛下的决定,故而大家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二陛下谁也不带,一个人出宫而去。 房玄龄回到府内,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宵禁之前,方才派人去将正打算留宿在书院的房俊给叫了回来。 进了书房,房俊坐到父亲下首的椅子上,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抽干,这才吐出口气,问道:“父亲这般急着召见儿子,可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 房玄龄楞楞的瞅着儿子,好半晌,直到将房俊瞅得心里发毛,这才缓缓问道:“先前,你说那些玉米、地瓜、土豆的产量比之眼下大唐的诸般作物都要高出许多,可是戏言?” 房俊愣了一下,道:“这是自然,水师兵卒之所以将这些作物从新大陆带回来,便是因为之前儿子便命他们注意那些高产的作物。如若父亲不信,眼下距离秋收也没多长时间了,到时候便知分晓。” “谷”在古代并不是一种农作物,而是百谷的总称。后世人们俗称的“谷子”,在古代叫做“稷”,是发源自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自古以来最重要的粮食,人们把稷代表谷神,和另一个最重要的神明“社神”合称为社稷,后来更把社稷一词代表了国家,作为国家的代称,可见谷子多么重要。 在古代,最主要的粮食便是五谷,稷、黍、麦、菽、麻,后来生产力渐渐发展,又将南方的稻培植到北方,也成为人们重要的粮食之一,便成了六谷。 黍就是黍子,又叫做黄米,黍被看做是比较好吃的粮食。麦分为大麦和小麦,菽就是豆,上古时期叫做菽,到了汉代以后就都叫做豆了。麻指的是麻子,也是古代人用来当做粮食的。 这几样粮食,没有一样是高产的,而且对于土壤肥力、水分的要求很高,故而一旦遭遇天灾,便很容易导致粮食绝收,产生大面积的饥荒。 相比起来,玉米就比较耐寒一些,尤其是地瓜和土豆,适应能力非常强,可以很好的作为粮食种类的补充。 当然,房俊现在也不敢信誓旦旦的说产量多少多少,不然非得被人当成疯子不可…… 但是只要等到秋收,全天下的人都将为之震撼! 只不过…… “父亲,您急匆匆将儿子叫回来,就只是为了问这个?” 房俊有些不解。 眼瞅着书院开学在即,忙得他三更睡五更起,今晚甚至打算留宿在书院了,却被老爹叫回来问这个? 房玄龄捋着胡子,一脸纠结,沉吟良久,才说道:“儿啊,你说说假若将来因为这几样作物使得天下再无饿死之人,你这功勋时不时就得擎天撼地、旷古绝今?” 房俊一头雾水,却也被房玄龄这个说法吓了一跳,连忙道:“父亲谬矣!想要天下再无饿死之人,谈何容易?各地水土不同,风俗不同,气候不同,即便有高产之作物,亦未必就有食用不尽之粮食,况且政策之施行、吏治之清廉都攸关百姓生计,岂是单单几样作物便可达到?” 天下再无饿死之人? 哪怕房俊再是自负、再是骄傲,亦不敢将这样一个冠绝千古的功勋戴在自己头上。 这功勋,唯有袁老爷子才配得上…… 更何况大唐在交通运输、信息传递、医疗卫生等等方面照比后世极度落后,单单几样高产作物就像消除饥饿,简直是痴人说梦。 房玄龄听到这样的回答,非但没有半点沮丧,反而精神一振,追问道:“果真如此?” 房俊蹙眉,不解道:“父亲到底有何担忧?不妨说说,让儿子参详参详。” 房玄龄沉默半晌,幽幽道:“为父怕你功高震主,封无可封!” 房俊细细一想,便明白了父亲的担忧,当即嘿的一声,笑道:“原来父亲是担心这个,实无必要。古往今来功高震主的人多的是,也没见尽皆没个好下场,最重要是藏拙与自污。比如儿子刚刚立下一桩大的功勋,觉得陛下可能要为封赏之事为难了,作为臣子其可让陛下为难呢?所以儿子就立马犯下一桩大错,功过相抵,不赏不罚,陛下自然轻松!” “这说的什么浑话!” 房玄龄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最怕这小子棒槌脾气上来不管不顾,指不定哪天就铸下大错:“言而有物,行而有度,吾辈当谨身持正、光风霁月,焉能恣意妄为、横行跋扈?” 房俊臊眉耷眼:“父亲教训得是!那往后儿子只认真做事,绝不犯错,定将陛下交待的事情妥妥帖帖的办好。” 房玄龄先是颔首,旋即又觉得不对。 若是这小子当真稳稳当当不犯错,那么他的那些个功勋到底得封个什么样的官儿? 还真就得时不时的犯点错,功过相抵一番,陛下才不会为难,亦不会出现封无可封之事。 可自己刚刚教训他不要犯错…… 房玄龄老脸绷着,有些拉不下来,干脆岔开话题:“《字典》的编撰已然到了收官阶段,对于刊行之事,你可有计较?” 他当了十几年宰辅,对于帝国财政胸有成竹、梳理有道,但是对于自家经济之事,却缺乏耐心,根本就懒得理睬。数年前房俊未曾穿越,房遗直的妻子杜氏回家省亲的礼物都要费一番脑筋,可见一斑。 这两年有房俊这个“财神爷”,房家的产业急剧膨胀,房玄龄对于钱财多少根本就不曾在意,只要别让他费这个心,让他能够轻松的做做学问就好了…… 编书是自己的事儿,刊行则必须交给儿子去办,他才懒得理会。 这点事儿儿子完全办得好。 果不其然,房俊闻言,欣然道:“父亲放心,此事儿子依然与魏王殿下商议过了,届时儿子负责刊印,以成本价将《字典》交付于‘振兴会’,魏王殿下则补贴车马运费,将《字典》发行天下各州府县,以达到教化万民之目的,半年之内,最多一年,《字典》就将便即大唐每一个城廓、每一处学堂。” 自己手里有印刷技术,又有充足的财力支撑,更有“振兴会”这样的皇家衙门,等同于掌握了天下最大的发行渠道,刊行一部注定会成为经典流传万世的《字典》,又有何难? 房玄龄欣慰颔首,拿起茶杯,道:“行了,为父这边没事了,你自便吧。” 房俊心想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将咱大张旗鼓的叫回来,结果说了没两句便撵人…… 只得起身势力,告退而出。 既然已经回府了,所幸今夜便在家中睡下,书院的那些个杂务明天再处理也不迟,只是脚步刚刚迈进后宅,便见到母亲身边的一个贴身婢女正站在萧淑儿的小院儿门外,踮着脚向着这边张望。 见到房俊身影,那必须顿时一喜,急忙上前敛裾施礼,说道:“听闻二郎回府,主母命婢女在此等候二郎,见了您,便您请入内有事相商。” 房俊瞅了一眼小院儿,问道:“母亲所为何事?” 婢女垂首答道:“奴婢不知。” 点了点头,房俊便进了院子,自有萧淑儿的婢女迎上前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松赞干布的算盘 厅堂之中,卢氏正与萧淑儿说话,见到房俊进来,当即一招手,一脸喜色道:“二郎快来!” 房俊入内,坐到卢氏身边的椅子上,笑问道:“母亲有何喜事,这般高兴?” 一旁的萧淑儿便抿着嘴唇羞涩的垂下螓首…… 房俊一愣,卢氏嗔怪了一句:“你个没良心的!”说着,握住萧淑儿的手,喜滋滋道:“淑儿有喜啦!” 房俊心里一跳,看了一眼萧淑儿,问道:“当真?” 萧淑儿粉面羞红,轻轻颔首。 房俊便咧开嘴笑起来,一股喜悦自心底升腾而起,蔓延全身,似乎比不得当初高阳公主与武媚娘怀孕之时那般惊喜,毕竟不是初为人父,但却更多了一种浓浓的慰籍。 华夏民族从古至今,都崇尚子嗣,注重繁衍,这也是这个民族能够始终兴灭继绝的主要原因之一。 谁不想儿女成群、四世同堂呢? 只不过后世那看似繁华的经济、进步的社会却早就了巨大的生存压力,多少夫妻想要生个二胎,但是斟酌一番培养成本,只能望而却步。 但是如今他完全没有这个压力,说一句富可敌国都不夸张,库房里的铜钱车载斗量几辈子也花不完,自然要使着劲儿的生儿育女! 卢氏拉着萧淑儿的手,叮嘱道:“平素举止行动都要格外小心,万万不可大意,这可是半点都轻忽不得的事情!为娘稍后便吩咐府里的厨子,每日给你炖一些滋补安胎的汤水,你就什么都别想,安心的待在府里安胎。” 见到萧淑儿乖巧的频频点头,卢氏甚为满意,又回头叮嘱房俊:“还有你,淑儿有孕在身,你可别不管不顾的胡来,若是憋不住就去寻你那些个妻妾婢女,万万不可祸害淑儿,伤了她的身子老娘跟你没完!” 萧淑儿羞不可抑,一张俏脸红的滴血,尖俏的下颌快要埋进胸膛里。 房俊一脸尴尬,无奈道:“瞧瞧您说的,您儿子难不成是禽兽不成?” 卢氏剽悍道:“男儿都是一个样,有一个算一个,根本就禽兽不如!” 房俊败退:“谨遵母亲吩咐,万不敢越雷池一步,若违母训,任凭责罚。” “这还差不多……” 卢氏哼了一声,又回头叮嘱萧淑儿怀孕期间诸般注意事项,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好半天,才意犹未尽的离去…… …… 红烛高燃,帷帐高卧。 沐浴过后,房俊搂着自家小妾在床榻上,大手不时的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平坦小腹,心中一片安宁喜乐。 升官发财,生儿育女,大抵是人生最快意的事情了,没人能抵挡得住这般喜悦。 萧淑儿清丽的脸颊在烛光映照之下倍添妩媚,眉眼如画神情温婉,枕着郎君健硕的胸膛,一双秀眸微微眯起,柔声细语道:“郎君,淑儿好似在做梦呢,心里又是快活又是害怕,唯恐这一场梦霍然醒转,重新回到以往那种孤零零的时候……” 房俊奇道:“怎么就孤零零的?以往你也是萧家嫡女,好歹亦是南梁皇室血脉,难不成萧家族人还敢对你不敬,苛待于你?” 萧淑儿嫩滑的脸蛋儿在他胸前蹭了蹭,很是舒服的哼哼一声,说道:“苛待倒是未曾,只不过到底隔了血脉辈分,冷漠疏离是肯定的。在江南那个家里,我就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享受着钟鸣鼎食荣华富贵,却并未感受到多少亲情。” 说着,她小脑袋拱了拱,寻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纤细的手指轻轻的婆娑着,梦呓般道:“我知自己终究逃不过联姻的命运,只能祈求上苍垂帘,不要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粗鲁鄙薄的纨绔子弟就好,哪怕年岁大一些,亦要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房俊故作惊诧:“哎呦!那可不好,萧姑娘嫁给全长安城最蛮横的那个棒槌,上苍没听见你的乞求啊!” “不要闹!” 萧淑儿娇羞的嗔了一声,在房俊胸口挠了一下,扬起下颌,一双秀美的眸子痴痴的望着郎君的面容,柔声道:“上苍肯定听见了!不然,为何会将我送到一个不仅才高八斗、诗词双绝,且豪勇盖世、惊才绝艳的大英雄身边呢?” 少女怀春,情窦初开,谁不憧憬着能够有一位英俊潇洒、知情识趣的如意郎君能?然则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在那每一个少女都曾有过的梦里,却不曾有几人能够实现。 在被当做货物一般嫁出去,甚至与自幼长大的小姐妹因此而反目成仇,萧淑儿一度对自己的未来抱以悲凉之预感,却不料这位在外声名狼藉的郎君,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儿汉! 那种涨满胸臆的喜悦,绝非笔墨所能描述万一。 如今更是蓝田种玉、喜获麟儿,她只觉得似乎自己之前十几年的孤单凄楚都是为了下半辈子做的铺垫,将苦都吃完了,剩下的自然都是满溢着的幸福。 房俊将她娇小的身子搂在怀中,心中也自感慨。 男人果然是滥情的动物,他喜欢高阳公主的高贵大气,也喜欢武媚娘的妩媚优雅,更喜欢萧淑儿的娇俏秀丽,甚至于长乐公主的端庄清丽……果然,每一个男人,都是一个潜伏着的渣男。 ***** 当大唐百姓尚且沉浸在国富民强的盛世华彩之中,吐蕃高原上却已经迎来了渐凉的秋风。 年近而立的松赞干布面相黑瘦,浓眉如刀,一双眼目有若鹰隼一般锐利,并不高大的身材匀称健硕,就只是负手站在那里,也有如对面的红山一般雄浑耸峙,无懈可击! 此刻,他正扬起手,指着红山顶上一幢红色的木楼,意气风发道:“吾要在此山之上修建殿宇九百九十九间,连同那山顶红楼共计一千之数,连为一城,以此作为贺礼迎娶尺尊公主,以夸后世!” 身后数十名吐蕃武士皆被赞普的雄伟风姿所倾倒,振臂高呼:“连为一城,以夸后世!” 声彻云霄,在空旷的原野上震荡不休,滚滚流淌的吉曲河愈发翻涌激荡。 但是站在他身旁的禄东赞却苦着一张脸,不得不上前,闻言劝谏:“赞普,与泥婆罗联姻之事,臣认为可以先放一放,当务之急,应当再一次派遣使者前往长安,向大唐求亲,并且与大唐修订诸般条约,两国互为睦邻,永世和好……” 他知道松赞干布心心念念与泥婆罗联姻,因为所有的藏人都有着用一个信仰,与泥婆罗联姻何以加强吐蕃与天竺教派的紧密联系,使得赞普的统治更加坚实。 然而他却并不赞同。 泥婆罗与大唐,一个代表着信仰的力量,能够帮助赞普稳固统治,增加藏人的凝聚力,另一个则代表着文明与财富,能够给吐蕃带来繁荣与扩张。 但是现在,大唐早已经不仅仅只能带来文明与财富,更攸关吐蕃之生死存亡…… 松赞干布自然明白禄东赞之意,却不以为然的说道:“这是并行不悖的两件事,何必予以取舍?吐蕃与泥婆罗的联系更多,尺尊公主迎娶过来之后大可以住在吾为她修筑的这一座红山上的宫殿里,而大唐若是肯将公主嫁过来,自当索要书籍工匠以为陪嫁,名义上给予王后之身份,令其择地另居即可,反正大唐与吐蕃素无往来,其中内情,谁会知道?” 禄东赞有些冒汗。 这位赞普可真是敢想,如此一来,即得到了泥婆罗在信仰上的支持,又得到了大唐最先进的知识与技术,吐蕃不仅稳固统治,更为将来的扩张夯实了一切基础…… 他不得不提醒道:“但是,您所说的情况,早已是过去了。如今吐蕃各地皆有汉人驻扎,初始之时或许他们不能融入,对于吐蕃之内情不甚了解,还能够糊弄的过去,但假以时日,您这般脚踩两船,岂能瞒得过人?大唐如今兵锋无敌于天下,骄兵悍将不容一丝轻侮,若是知道了您的做法,怕是即刻便能兴兵来犯,总是高原天堑,亦无法隔阻唐军之杀意!” 松赞干布哼了一声,道:“他要来?那便战!吾吐蕃雄兵数十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禄东赞叹息道:“怎么就尚未可知呢?臣敢断言,吐蕃必败!且是必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大唐雄师将会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摧枯拉朽直抵逻些。” 第二百五十四章 吐蕃的危机 听闻禄东赞之言,松赞干布浓眉如刀锋一般挑起,语气凝重,叱责道:“荒谬!吾吐蕃坐拥高原天险,勇士如云悍不畏死,纵然大唐强盛,但唐军踏足高原必将被漫天神明所诅咒,寸步难行不堪一击!大论岂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认为禄东赞根本就是“绥靖”之言,或许是频繁出使长安,使得这位誉满吐蕃深受自己器重的智者被大唐的繁华迷了眼、蚀了心,早已将吐蕃的骄傲和对神明的敬仰抛到了吉曲河中。 他承认大唐的强盛,更羡慕唐人的文明,但却从来都不认为大唐不可战胜! 恰恰相反,他贪婪唐人的文明,觊觎唐人的土地,只要吐蕃内部能够整合统一,他必将率领无畏的吐蕃勇士自高原顺势而下,杀入大唐之国境,为吐蕃的子孙去抢夺那些水草丰美、气候温润的土地! 唐人就如同温室当中的花朵一般,怎耐得吐蕃这股壮烈雄风的涤荡摧残? 禄东赞一脸苦涩,面对赞普的叱责不敢反驳,松赞干布的个人威望非常强横,他也的确是吐蕃的一代雄主,英明神武霸气无双,将乱糟糟的吐蕃高原各股势力统合在一起,缔造了吐蕃有史以来的最强盛世!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便是一个睿智之人,相反,在对待大唐这件事上,简直可以称得上愚蠢! 只能委婉谏言道:“赞普明鉴,今日之大唐,早已非是往昔之大唐。赞普之看到大唐国内连年风调雨顺,年年粮食丰收,却不知其朝廷上下历年来拨放了多少钱款用于水利之修建维护,水车、堤坝、深井,遍及大唐各州府县,除非极端恶劣之气候,否则难以影响大唐的粮食产量。与此同时,大唐奉行府兵与募兵两种兵制并行之政策,既保证了兵源数量的稳定,更提升了某一些军队的作战实力,尤其是大唐赖以横行七海威慑诸国、扫荡北疆覆灭薛延陀的火器,更是犹如天神之力,凡人莫可抵御!赞普若只是觊觎大唐之文明,在得到医术、农耕、工匠等等好处之后,却将大唐之公主束之高阁不予重视,唐人岂肯善罢甘休?” 不待松赞干布面色阴郁的予以喝叱,禄东赞一揖及地,继续说道:“尤为重要的是,如今吐蕃贵族争相酿制青稞酒以牟取暴利,早已动摇了吐蕃之国本,一旦唐人进犯,赞普认为那些贵族会毫无保留的支持您吗?届时募兵不至、军中无粮,那什么去抵御如狼似虎的唐军?” 松赞干布抿着嘴唇,面沉似水,扭头看向远处巍峨的红山,山顶的红宫在阳光下挺拔雄壮,蓝天白云在其背后形成一道美轮美奂的幕景。 他自然知晓青稞酒对于吐蕃的危险,但是最近半年来一直忙于出兵攻打吐蕃西南的象雄部族,作为曾经雄霸吐蕃高原,盛极一时的象雄部族,吐蕃人这一仗打得极为艰难,若非关键时刻禄东赞从逻些调拨了大批粮食,怕是就得铩羽而归。 所以,面对青稞酒的酿造耗费了大量粮食,却又从大唐哪里赚取了海量金钱,得到了更多的稻米、麦子,松赞干布无法衡量二者之间哪一个利更大一些,哪一个弊更大一些。 想了想,他对禄东赞说道:“回城再说。” 此地尚有数十名吐蕃武士,这些武士皆是出身贵族子弟,虽然忠诚无需怀疑,但是到底与家族牵绊甚深,有些话不能当着他们面前详说。 禄东赞赶紧跟随。 一队人翻身上马,向着逻些城进发。 骏马驰骋,远处是起伏连绵的群山,巍峨的红宫在山巅矗立,身后美丽的吉曲河宛如一条缎带,从天边飘来。近处是片片田陇阡陌,绿树村舍,远远望去,雄壮的逻些城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回到王宫,松赞干布将所有人都斥退,唯独留下禄东赞,亲手为其斟上一盏青稞酒,温言问道:“大论之前所言,吾觉得有些危言耸听,其中缘故,愿闻其详。” 禄东赞双手接酒,恭谨致谢,随后轻轻呷了一口,这才苦着脸说道:“赞普用兵象雄,连月大战,期间臣下曾多次致以书信,言及吐蕃目前之状况,却不知赞普是否见到?” 自春日之后,吐蕃境内的粮食便出现紧缺。 似逻些城这等大城尚还好一些,那些个贵族们不敢做得太过分,市面上总归有一些青稞出售,再加上有一部分自大唐贩运而至的粟米、稻米,总还过得去,但是那些个乡下地方,却早已缺粮少米,饥民遍地! “得益”于“东大唐商号”在吐蕃的收购,青稞酒的价格不断攀升,整个吐蕃的贵族们疯了一样将所有能够收集到的粮食全部用于酿造青稞酒,去年冬天这些贵族尚且有些收敛,到了今年,所有人都疯了! 一车一车的铜钱被“东大唐商号”运到吐蕃,一车一车的青稞酒被运走,一车一车的丝绸、瓷器、玻璃运来,然后一车一车的青稞被倒入酒坊,酿成酒浆…… 所有的青稞几乎都被贵族们消耗殆尽,既能够酿酒赚钱,且来自于大唐的黍米、稻米的味道显然更加美妙,逐渐受到吐蕃贵族的青睐,更有甚者,因为与大唐官员、商贾的频繁接触,使得大唐上流社会的奢靡风气流入吐蕃,被那些贵族们竞相效仿,一时间吐蕃奢靡成风。 禄东赞身为大论,在松赞干布带兵出征之时代替摄政,接连颁发了数道令约束青稞酒的酿制规模,却被那些个贵族置若罔闻,弃之不顾。 禄东赞早就预见到青稞酒会给吐蕃带来极大的危机,但是为了给所有的吐蕃百姓某一条生路,有更富裕的生活,他甘冒奇险,当然也因为他有着足够的自信,能够协助赞普掌控吐蕃。 然而现在,他终于发现,财富的力量犹如洪水猛兽,浩荡来袭之时,所有吐蕃贵族尽皆被席卷于内,简直无可抵御。 吐蕃即将遭受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禄东赞的信笺,松赞干布自然是看到了,不过当时身在军中,正在为了与象雄的战事焦头烂额,并未予以重视。 况且他对于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超级自信,他不信在自己的威压之下,那些个养尊处优的贵族们胆敢肆无忌惮的出卖吐蕃的利益,他更不信有人胆敢挑衅他的威严,难不成当真以为他手中的弯刀不利? 然而现在禄东赞郑重的神色、悲观的言辞,令他意识到或许自己当真是大意了。 “所以,大论认为目前吐蕃之处境,应当尽量结好大唐,然后让大唐商贾在吐蕃继续收购青稞酒,将吐蕃最后一颗青稞消耗干净,然后等到大唐铁骑逆袭高原,让吐蕃勇士们饿着肚皮、宰掉战马果腹而战吗?” 松赞干布眼神散发着摄人的光芒,刚毅的面容冷硬如铁,毫不客气的予以叱责。 “赞普!臣下忠心耿耿,焉敢有如此不臣之心?吾噶尔家族世世代代效忠赞普,若有贰心,神明共弃,万劫不复!” 禄东赞面色大变,拜伏在松赞干布面前,五体投地,疾声悲呼。 如今的松赞干布手掌吐蕃大权,内外一体令出法随,早已非是当年能够坦诚相见直言诤谏的好友,一旦将其激怒,禄东赞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家族会被他犹如抹布抹去灰尘一般诛灭。 许是想起了往昔噶尔家族对自己不遗余力的支持,也许是念及禄东赞这些年赤胆忠心协助自己统一吐蕃,松赞干布面容稍霁,微微颔首,道:“大论不必如此,吾只是一时气愤那些贵族不念大局、贪图私利,焉能对你有所猜忌?速速请起!” 禄东赞这才心情惴惴的站起。 松赞干布蹙着眉,依旧在纠结泥婆罗与大唐之间如何抉择,问道:“吐蕃与大唐之间必有一战,或早或晚,无可避免。这等情况之下,大论依旧赞同全力与大唐交好,继续容忍他们在吐蕃肆无忌惮的消耗本就不多的青稞,却还需再一次向大唐请求联姻吗?” 对于禄东赞的智慧,他是相信的。 青稞酒消耗掉了吐蕃的粮食,而曾经两度向大唐请求联姻被拒,使得自诩为天下豪雄、人间之杰的松赞干布面上无光,大为恼火。 难不成,还要再一次自取其辱? 第二百五十五章 赞普的烦恼 跟所有的吐蕃臣民一样,松赞干布对汉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凭什么吐蕃人就要生长在高原之上,凄风苦雪土地贫瘠,即便是收成最好的年月依旧食不果腹,而汉人一生下来就占据天底下最最温暖肥沃的土地,有些地方一年可以收成两季粮食? 正因为有着最肥沃的土地,固然隋末天下板荡盗寇蜂起,诺大九州江山一片狼藉民不聊生,结果大唐立国未久,短短二十年的时间,便百废待兴,天下昌盛,人民安居乐业。 若是吐蕃历经那样的大战,没有一百年怕是都不能恢复元气…… 上苍对待坚韧勤劳的吐蕃人何等不公,对待汉人又是何等偏袒? 他时常恼恨,恨不得就如同他最崇拜的楚霸王所说的那句话一样:彼可取而代之! 他从登上赞普之位的那天起,便曾立下誓言,誓要率领勇敢无畏的吐蕃勇士杀出高原,从汉人手中争夺一块温暖肥沃的土地,将汉人驱逐,让吐蕃的子孙亦能生生世世繁衍其上,安居乐业。 向大唐求亲,他心里并不抵触。 毕竟大唐乃天下第一强国,汉人数千年来一直屹立于中土之上,领袖群伦、睥睨天下,即便是骄傲自负的松赞干布,做梦都想着占据汉人的土地,却也从来不曾认为能够率领他麾下的吐蕃勇士攻城掠地直抵长安,覆灭大唐逐鹿中原。 大唐太大了,汉人也很强,古往今来诸如犬戎、羌胡、匈奴、突厥皆曾强盛一时、纵横草原大漠,却也从未能够入寇中原、称王称霸,吐蕃再强,也抢不过这些个曾经笑傲风云的胡族。 所为的求亲,只不过是觊觎大唐的嫁妆而已。 缓和的军事关系、优惠的贸易政策、先进的耕作以及医疗技术、手艺精湛的工匠、甚至于精良的冶铁技术……这些都是吐蕃所欠缺的,每一样,都能够令吐蕃的国力陡生一个台阶。 汉人素来慷慨,尤其是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宣扬天朝上国思想的所谓“大儒”们,对待自己治下的国民一手严苛刑律、一手道德约束,如同羔羊一般驱策奴役,但是对待外族,却口口声声什么宣扬教化、以示仁爱,简直愚不可及,只需稍稍卑躬屈膝一番,说上几句奉承的话语,要什么给什么。 但是于此同时,他又很重视与泥婆罗的关系,希望借重泥婆罗加深与天竺教派的联系,巩固他的统治。 这就很矛盾了,大唐强横一时眼里不揉沙子,泥婆罗近在咫尺盛气凌人,在已经基本确定迎娶泥婆罗尺尊公主的情况下,再向大唐求亲,如何平衡这两国的看法? 松赞干布紧蹙眉头,烦忧不已。 禄东赞察言观色,明白松赞干布的担忧所在,便低声道:“请赞普宽恕臣下的耿直,如今赞普烦忧如何处理泥婆罗与大唐之间的关系,臣下却认为还未到时候,因为即便赞普意欲再一次向大唐求亲,恐怕大唐也并非能够答允。” 连续两次求亲被拒,固然使得松赞干布以及吐蕃上下很没面子,恼怒在心,但是也说明大唐根本就不愿意与吐蕃结盟。 松赞干布有些恼怒,道:“那是因为大唐尚未看到吐蕃的能量,松州一战,吾吐蕃未能克尽全功,实在是遗憾之事,否则大唐皇帝何以稳坐长安,小觑天下群雄?如今象雄平定,吐蕃后方稳固,不若再次出兵,让大唐见识见识吐蕃勇士的悍勇!” “赞普,万万不可!” 禄东赞吓了一跳,连忙劝阻道:“眼下象雄初定,毕竟尚未安稳,秋收在即,各方贵族心思各异,若是此刻开启站端,必然首尾难顾、内外交困,实非明智之举。” 《旧唐书·吐蕃传》中曾有言:“彼吐蕃者,西陵开国,积有岁年,蚕食邻善,以恢土宇。” 在松赞干布之前,吐蕃高原上存在大大小小十余个国家,部落无数,松赞干布继承赞普之位,数年时间南征北讨横行高原,将这些国家一一覆灭,诸多部落统合在一起,夯实基础,缔造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 这些部落就犹如神灵犬兽,松赞干布仗其统御八方攻伐四野,所向无敌,然而到底是禽兽,利之所趋,随时都能反噬己身。 以前的部落首领,如今都成了吐蕃的贵族,他们是以一种联盟的形式蛰伏于松赞干布的武力之下,却依旧拥有自己的私军和土地,眼下这些贵族都已经被青稞酒的暴利迷失了心性,谁也不敢保证松赞干布若是一味强硬的对大唐发动战争,破坏了这份暴利的延续,这些贵族们会否纠集在一起,试图将他推翻。 松赞干布性格刚烈,却绝非莽夫,刚才之言不过是气话而已,他当然知道自己若是轻举妄动,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心中郁气难以发泄,顿时埋怨道:“若非大论弄出这青稞酒,吾焉能面对此等困境?大论之罪矣!” 禄东赞慌忙拜伏于地,惶恐道:“千错万错,臣下悔之晚矣!赞普若要责罚,臣下绝无怨尤!” 松赞干布面沉似水,沉默不言。 他岂能处罚禄东赞呢? 既不能,亦不敢。 禄东赞所在的噶尔家族,乃是吐蕃南部一个庞大的部落,实力雄厚,世代效忠赞普。禄东赞在整个松赞干布平定吐蕃的过程当中出力甚重,被松赞干布亲口盛赞为“国之柱石”,高于他麾下的“七贤臣”一个档次,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故而,他既不能对自己的功臣施以惩戒,更不能将整个噶尔家族推向敌对的阵营…… 松赞干布叹口气,无奈道:“吾知你之志向,素来都是欲为所有的吐蕃人谋福祉,最大的心愿便是帮助所有的吐蕃人摆脱饥饿,能够更好的活下去……然后这一次,你是打错特错,误中唐人之奸计也!” 禄东赞俯首帖耳,诚惶诚恐。 心底却不以为然……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吐蕃的扩张固然能够帮助人民得到更肥沃、更温暖的土地,但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牺牲,强盛如大唐,焉能是象雄、羊同、苏毗那些个弹丸之地所能相提并论? 纵然能够得到大唐之土地,也势必付出惨痛代价。 而若是区区一个青稞酒便足以让吐蕃人有更多的钱,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何必舍易取难呢?他忠于自己的家族,忠于吐蕃人民,却绝非终于某一种信仰,在他看来,哪怕是有朝一日整个吐蕃被大唐吞并,所有吐蕃人能够像汉人那样生活,也未尝不可。 当然,汉人崇尚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然吐蕃并入大唐,吐蕃人也永不可能得到与汉人相等的待遇,君不见长安城中那些个腰缠万贯的胡商巨贾,哪怕是走路撞倒一个汉人百姓亦要弯腰认错、接受律法之惩罚? 最起码,“汉胡不可通婚”这一条,便可见胡人在大唐之地位是何等低下,也就比骡马强上那么一点点…… 所以,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斗争永不会消弭,禄东赞也永不会成为大唐的臣子。 第一次前往长安求亲之时,因机智善变,便极为得到李二陛下之赏识,欲将琅琊长公主的外孙女段氏嫁给他为妻,并许以高官显爵,诱使他为唐朝效力,皆被他以“臣本国有妇,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娶”为由,婉言谢绝了李二陛下的好意…… 不过说到底,吐蕃目前之危机、赞普面临之困局,皆是因为他引进青稞酒而造成,心中难免歉然,沉思一番,说道:“对大唐用兵万万不可,但何不迂回而行,出兵西域呢?” 松赞干布眼眸一亮,眼下吐蕃之困局唯有战争才能打破,泥婆罗不能打,大唐不敢打,高原之上早就被他横扫一空,寻找一个可以打击的目标实在是太难了,顿时说道:“愿闻其详!” 第二百五十六章 驱虎吞狼 禄东赞正欲说话,忽闻门外脚步声响,片刻之后,一个赤红脸膛、身材魁伟的男人步入堂内,站住身形,施礼道:“臣下觐见赞普。” 松赞干布面容稍霁,展颜道:“桑布扎兄弟,你总算是回来了!” 遂向这人招手,待到这人来到他身前,他便亲热的拉住他的手,让其坐在自己身边。 禄东赞亦是满面笑容,温言道:“教化万民,修习文字,固然伟大壮阔,但也的确是一件非常耗费心血的事情,桑布扎幸苦了。” 这身材魁伟的男人露出一副反差极大的腼腆笑容,轻声细气道:“大论谬赞了,辛苦自然是辛苦一些,但是每日里都难帮助更多人修习藏文,看着赞普的江山一天一天的稳固、一天一天的强大,实在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再者说,吾所耗费的更多乃是体力,哪比得上大论每日里劳心费神处理国事呢?” 松赞干布哈哈一笑,慨然道:“汝等皆是吾之手足,更是吐蕃之功臣,赫赫功勋纵然万年之后依旧照耀吐蕃,为万民所敬仰钦佩!” 这个身材魁伟的男人,名叫吞弥·桑布扎,官拜御前大臣,与禄东赞一样,都是松赞干布绝对信赖倚重之人。 而在民间,他的地位更甚于大论禄东赞! 多年之前,松赞干布继位不久,便意思到文字对于一个民族的重要性,没有文字,便没有办法发布政令,没有办法书写法律,没有办法翻译佛经,更不能将整个民族融合在一起,拥有源远流长的文化。 所以,他继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矢志于创立吐蕃自己的文字。 吞弥桑布扎很小的时候便是当地的神童,后来收到松赞干布的礼遇,成为第一批被松赞干布送予天竺学习文化的人,十五岁时便奉藏王松赞干布之命前往天竺求学,曾奉命带领十六名吐蕃青年,携许多黄金,途经异国的奇禽猛兽禁区,克服热带气候的不适,坚持前往天竺,拜师访友,受业于天智狮子和婆罗门利敬,学习古梵文和天竺文字,敬重佛法,精研佛学。 历经七年努力学习梵文、语法、诗学、佛经,回到吐蕃之后创立了吐蕃自己的文字,松赞干布对于文字的信仰与崇拜,尽皆在吞弥桑布扎的身上得到完成,对其极尽宠信,官拜御前大臣,仅次于大论禄东赞。 可以说,吞弥桑布扎是一个智慧绝对不亚于禄东赞的智者,但是他将自己的精力全部放在教谕万民修文习字之上,很少过问俗务,是吐蕃王朝当中特立独行的一位,与所有的大臣都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同时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地位超然。 …… 吞弥桑布扎面相粗犷,但性格细腻,笑问道:“不知赞普与大论在商议何事?” 松赞干布笑容淡了下来,禄东赞只好将事情详细解说,末了,他说道:“以我之见,正面与大唐开战殊为不智,如今大唐举国之力尽皆东倾,意欲一举攻克高句丽,将那一块历史之上从未臣服于中原王朝的土地纳入版图之内,成就大唐皇帝的宏图伟业,所以在西域难免难以兼顾。如今突厥余孽矢志复国,希望在西域死灰复燃,勾连不甘臣服于大唐的西域诸国,意欲断绝丝绸之路。更有甚者,阿拉伯帝国已经开始了征伐***世界的脚步,波斯王朝已然覆灭,其王子伊嗣埃三世逃亡吐火罗斯坦,阿拉伯铁骑紧追不舍,兵锋已经抵达素叶城附近,再进一步,便将闯入大唐的安西都护府疆界之内,以大唐国力之强盛、士气之高涨,焉能容许被强敌侵犯疆域?而阿拉伯忒起趾高气扬、目无余子,未必就会忌惮于大唐之强悍,甚至于,说不准还有横扫西域、越过葱岭,兵锋征服中国之野心!” 干瘦的面容每一条皱纹都在发光,一双眼眸尤其亮得吓人,兴奋异常道:“如此之西域,已然乱象纷呈,大唐无暇西顾,西域诸国心思各异,突厥矢志复国,阿拉伯大军压境……大战一触即发,不可避免!若吾所料不差,一旦战事开启,大唐必然腹背受敌、独立难支,届时吾吐蕃或可出兵葱岭,截断丝绸之路,厉兵秣马威压于阗和疏勒,则彼时大唐尚在全力东征,赞普可顺势向大唐求亲!” 松赞干布精神一振,这哪里是求亲?这简直就是上门勒索! 吞弥桑布扎更是抚掌大笑:“要么大唐皇帝答允吐蕃之求亲,签署合约赠送财富,两国缔结秦晋之好,要么吾吐蕃干脆就占据葱岭截断丝绸之路,进而居高临下俯视西域,随时随地都能在诸方混战之中渔翁得利!妙哉,大论不愧是吐蕃第一智者,此番驱虎吞狼之计,天下无双!” 禄东赞亦是难抑得意之情,却极力谦虚道:“不过是风云际会、得于天时而已,智者之誉,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在吞弥桑布扎面前,纵然他再是自负,亦不敢自称一句“吐蕃第一智者”…… 旋即,两人都看向松赞干布,无论计策多么精妙,最终都要这位吐蕃赞普拟定决策。 松赞干布沉吟半晌,依旧纠结犹豫。 说到底,他不愿此时于大唐开战,更不愿迎娶以为大唐公主回来,却因此而冷落了泥婆罗的尺尊公主,导致吐蕃与天竺教派之间产生隔阂,使得吐蕃内部不靖,动摇自己的统治。 正自犹豫之间,忽闻门外又有一阵脚步疾响,须臾之后,一名身材矮壮、一身革甲的壮年将军大步走入堂内,先是施礼,继而风风火火说道:“启禀赞普,刚刚得到消息,乙毗咄陆可汗兴兵反唐,已于月余之前偷袭了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军队,于阗、疏勒等国蠢蠢欲动,似有反叛之意!” 此人乃是松赞干布最器重的大臣赤桑扬顿,禄东赞与吞弥桑布扎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冲着松赞干布一揖及地,齐声道:“上苍庇佑,机不可失,还请赞普速下决断!” 松赞干布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有的情况都被这两人分析得透彻,国家大事洞若观火,利弊得失清清楚楚,若是此刻依旧摇摆不定、优柔寡断,那他也就不是吐蕃的一代雄主,纵横高原的松赞干布了! 当即霍然起身,大声道:“传吾令谕,聚集五万兵马,由赤桑扬顿统帅,即刻兵发葱岭,威压于阗、疏勒等国,密切注意西突厥、阿拉伯以及唐军的动向,唯有吾令谕之前,不得擅自开战!” “喏!” 赤桑扬顿神情兴奋,轰然应命。 旋即,松赞干布又转向禄东赞,上前一步,躬身施礼,慨然道:“还是要劳烦大论,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再去长安一趟,将吾之诚意告知于大唐皇帝,无论如何,都要求亲成功!吐蕃之万世子孙,将会因此铭记大论,永志不忘!” 禄东赞不敢受礼,起身拜伏于地,肃容道:“岂敢蒙受赞普大礼?禄东赞职责所在,纵然千山万水,义不容辞!此番前去长安,纵然赴汤蹈火,亦要促成两国合盟,为赞普求娶大唐公主!” 吞弥桑布扎亦深深施礼,对禄东赞说道:“长路迢迢,还望大论保重身体,吾在逻些城备下青稞酒,等着大论凯旋之日,共谋一醉!” 自古以来,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吐蕃地处高原,山岭纵横河谷密布,由此而去长安不下数千里,沿途穷山恶水戈壁沙漠,纵然有大军随行护卫,但是对于年事渐高的禄东赞来说,亦不啻于一次地狱之行,稍有不慎,便命丧半途。 前往长安,几乎拿命去拼! 怎能不致以崇敬之意? 当即,松赞干布颁布令谕聚集五万兵马,由赤桑扬顿统帅,直入葱岭,进逼西域诸国,蓄势待发,待价而沽。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七月初七 因郭孝恪急功近利导致乱成一团,后在李绩强悍的杀戮镇压之下将将稳定下来的西域局势,再一次陷入动荡之中,波诡云翳、烽火将燃,一场涉及多方利益的搏杀即将在这片苍凉古老的土地上演绎,不知有多少男儿喋血,不只有多少英雄扼腕。 然而远在万里之外的长安城,却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之中…… 七月初七一大早,净街鼓刚刚响过,城门大开,便有数以万计的关中百姓自各处城门蜂拥而入,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兴高采烈的直奔芙蓉园。 长安城内,各个里坊的坊卒谨守坊门,不准外来百姓闯入坊中,京兆府以及长安、万年两县的巡捕、衙役倾巢而出,沿着各条街巷疏导百姓,随时处置突发情况。 左右监门卫扺掌皇宫戍卫,全员上岗,所有轮值者尽皆当值,左右武侯卫沿着街道布放,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左右屯卫则抽调一部分精锐进驻芙蓉园,将诺大的芙蓉园每一处楼台馆阁尽皆看管起来,务必使得不发生踩踏、哗变、鼓噪等等群体事件。 整个长安城严防死守,精锐军队处处布控,好似铁通一般。 京兆府衙门之内,几位参与京师布防的各卫大将军,以及长安、万年两县的县令,与京兆尹马周召开了最后一次碰头会议,详细商讨了彼此之间的呼应协作、所处置的紧急事件,这才急匆匆返回各自防区,坐镇指挥。 房俊正欲返回芙蓉园,却被马周在后面叫住。 “二郎,多谢的话语,吾亦不必多说,总之今次若是没有二郎助我参详谋划,未必能够制定出如此周密的布防策略。待到明日,愚兄请你饮酒。” 马周双手抱拳施礼,言辞诚挚,盛意拳拳。 这一次李二陛下心血来潮,决定于七月初七开放芙蓉园,准许关中各地进入芙蓉园赏荷,并且与晚间燃放焰火,普天同乐,着实坑苦了负责京师安全的各个衙门。 长安城中的常住人口就已经达到百万,再加上关中各地蜂拥而至凑热闹的百姓,保守估计人口也得达到一百二十万……这么多的人尽皆涌上街头,最终汇聚于芙蓉园,一旦发生不幸之群体事件,那必将是一场灾难! 丢官罢职几乎是肯定的,毕竟要有人为之负责。 一众官员愁的白了头发,夜夜失眠,嘴上虽然什么都不敢说,心里却疯狂吐槽…… 马周就七月初七当天的布防问题差一点一夜白头,所幸请教房俊之时,后者给予了太多的建议。 毕竟房俊上辈子多次负责这种大型的群体性盛会,他所就职的县城常住人口不过五十余万,看似不多,但是那个年代人口的流动性实在太大,一旦当地有什么盛会举办,附近各个县市的老百姓蜂拥而至,而且人们对于官方的敬畏实在是低得可怜,时不时的就闹出百姓与官方之间的激烈事件,安保问题自然是重中之重,负责多次,自然积累了经验。 房俊便建议抽调精锐军队入城,分片、分区划分责任,挑选衙门里能说会道的书吏衙役分成一个个小组,分布于人流稠密之处,宣扬安全出行、谨守法规的意识,且事先将城中劣迹斑斑的地痞流氓严格控制起来,必要的时候干脆就先行投入监牢羁押…… 一应手段下来,马周总算是长长吁了一口气,诸般布置尽皆周密而详尽,每一处里坊、每一条街道都已经尽在控制之中,突发事件的概率已然降至最低,若是这般严密的布防之下依旧发生不可控制的群体事件,那就只能是天意了。 面对马周的感激,房俊倒是不觉得如何,哈哈一笑,道:“兄长亦不必太过紧张,关中百姓固然剽悍血勇,但是深明大义、懂得事理,甚少啸众闹事,只要予以疏导、管控,必然万无一失。” 马周苦笑道:“那就借二郎吉言了。” 二人站在门口交谈,一个身穿青色县令官服的官员自京兆府内堂走出,来到二人面前,鞠躬施礼,恭声道:“下官李义府,见过二位长官。” 马周瞅了房俊一眼,使了个眼色,便微笑一下,道:“二位乃是旧识,本官尚且有要务在身,便不多打扰了。” 这可是你房俊的“小弟”,你俩好好谈,我可不掺和…… 房俊有些无奈,目送马周离去,这才回头看着李义府,温言道:“此次盛会,尔等京官,尽皆干系重大,断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定要打起精神,用心办事。” “多谢房少保提点,下官定然尽心竭力。” 李义府应了一声,神色稍微有些尴尬,旋即说道:“下官才疏学浅,对于公务之事多有不解,处理公务亦是时常顾此失彼,往后还望房少保多多提点,下官必然唯命是从。” 连“唯命是从”这等话语说出来,那就是明晃晃的投诚了,一丝一毫的尊严都不顾了。 房俊眉梢一挑,哈哈一笑,道:“李县尊这是说得哪里话?你我有缘邂逅于考场之上,当时某便看出阁下非是池中之物,必有飞黄腾达之前程,故而有所照顾,实乃理所应当。你我自可平辈论交,不必这般官阶分明。李县尊乃是人中之杰,才思敏捷处事圆滑,何须某之提点?过谦了,过谦了。” 看着房俊一脸温煦勉力之色,李义府恨不得扑上去狠狠的咬这厮一口,方消得心头之恨。 你照顾我? 是,你的确是照顾了,当着满朝文武尤其是长孙无忌的面前,明知必被驳回还坚持要举荐于我,可真真是“照顾”得当啊! 怎么着,是怪我“处事圆滑”,没有站在你的阵线上? 摆脱,那是我不想站么? 我想得脑袋都疼,就指望着你能对我青睐有加、予以重用,结果呢?你特么连眼尾都不看我一眼,就任由我在这个县令的位置上蹉跎岁月,又怎能怪我改换门庭呢? 不过他是个绝对的利益至上之人,哪怕心中再是气不过,也清楚的知道眼下想要在仕途有所作为,只能老老实实的投在房俊门下。 长孙无忌与晋王殿下那边是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人家已经将他当成了意欲杀掉之后吓唬房俊的那只鸡…… 谁会重用一只鸡呢? 他是个能屈能伸之人,心底叹息一声,也明白自己算是掉进了权力斗争的漩涡,实是怨不得谁,这口气可必须忍受,当即一揖及地,低眉垂眼的道:“房少保乃是朝廷巨掣、帝国柱石,下官尊崇钦佩,愿意附于骥尾,进献绵薄之力,还望房少保胸襟广阔,不计前嫌,则下官鞠躬尽瘁,决不相负。” 他是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将姿态放到最低,希望自己在房俊的眼中还有一点用处。 否则不仅仅是试图无望寸进,更会成为两方势力的角斗中心,结局必然是被碾成碎片。 房俊一脸温煦,笑容阳光,上前伸手将李义府搀扶起来,嗔怪道:“李县尊这是说得哪里话?你我皆为陛下效忠、为大唐效力,彼此勉励、份属同僚,何来鞠躬尽瘁之说?若是被外人听见,还以为某结党营私呢,慎言,慎言。” 李义府算是服了…… 咱好歹也是个万年的县令,京畿重地、一方官员,在你眼里不至于什么都不是,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吧? 这完全就是油盐不进的态度,将自己拒之于千里啊! 这可怎么办? 房俊才不管他怎么想,这人就是一条毒蛇,他绝不愿做那个愚蠢的农夫,当即微微抱拳,也不理会傻眼的李义府,转身径自出了京兆府,到了大门外翻身上马,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中,随着街上的人潮赶到芙蓉园。 刚刚到了自己右屯卫的防区,便见到高侃跑过来,眉飞色舞的低声说道:“二郎,善德女王有请……” 第二百五十八章 杀机陡现 高侃跑到房俊马前,眉飞色舞的低声说道:“二郎,善德女王有请!” 那一脸龌蹉,要多烦人又多烦人。 不过房俊顾不得叱责他一顿,蹙着眉问道:“可说了何事?” 高侃道:“前来传话的乃是女王陛下身边的禁卫,说是芙蓉园中涌入了大量百姓,自早晨其,在其住所附近便时不时的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觊觎偷窥,怀疑有人心存不轨,不过值此盛世,未敢轻举妄动,请二郎您过去商议一番,看看能否加强一下守卫。” 房俊沉思一下,觉得也有道理。 毕竟是内附之君,言行举止都要加倍注意,稍有僭越便会招致非议,处处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大意。若是寻常贼子意欲盗窃也就罢了,可万一是某一个强势人物另有图谋,一旦发生冲突,就会立即陷入不利之局面。 谨慎一些,理所应当。 好歹也是与自己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房俊非是薄情冷酷之人,想了想,便对身后卫鹰等人说道:“留下来协助高将军,吾右屯卫防区之内,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将所有来往人等都看住了,谁敢闹事,当即缉拿,不管他是贩夫走卒,亦或是王侯公卿,就算是亲王殿下,也照抓不误!” “喏!” 重将轰然应命。 大家都知道这一次的赏荷盛会绝不容许发生一丝半点的意外,否则自家主帅便是失职,而且万一引发惨重的群体事件,牵连甚广,后果不堪设想,当即各个神情严肃,绷紧了心神。 房俊这才颔首点头,带了两个亲兵,径直前往善德女王的居处。 两地相距不远,整个芙蓉园又已经被精兵布防,用不着太多护卫,谁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欲行不法之事? 芙蓉园今日除去魏王李泰、善德女王的住处之外,悉数开放,贩夫走卒、士子贵妇,摩肩擦踵、车塞于路,热闹异常。 房俊策骑而行,越走人越多,不得已只好下马步行,两名亲兵在前头开路,手中横刀连着刀鞘私下挥动,厉声呼喝,路上行人见到这两名亲兵顶盔掼甲,知道是负责维护秩序安全的兵卒,敢怒不敢言,这才堪堪通出一条道路,抵挡善德女王的住处。 外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这一出别苑之内却是井然有序,静谧别致。 房俊走入院内,来到善德女王所住的门前,一众侍卫婢女急忙上前敛裾施礼,神态恭敬,战战兢兢。 不恭敬不行,别人不知内情,他们这些个善德女王贴身的侍者可是眼睁睁的看见房俊进了善德女王的闺房,将裴行方撵走,自己却堂而皇之鸠占鹊巢…… 房俊微微颔首,温言道:“女王陛下何在?” 有侍者道:“正在楼内。” 房俊颔首,道:“前面带路。” “喏!” 其余侍者起身垂首立于两侧,恭送房俊入内。 一侍者在前头带路,向着楼梯走去,房俊随意问道:“说是有人监视别苑,有盗窃偷窥之嫌,到底情形如何?” 侍者小心翼翼道:“早晨之时,有不明身份之人便出现在别苑四周,行踪鬼祟,侍卫出去盘问之时,却又发现不知所踪。陛下担心有人欲行不轨,闻听房少保在附近布防,故而派人前去知会一声,请房少保出面,加以盘查。” 说话之间,两人顺着楼梯来到楼上。 侍者躬身后退,房俊踏足楼上香闺,环目四顾,便见到善德女王金胜曼正身着一袭锦绣宫装,满头珠翠,俏生生立于窗前,眉眼如画,神情清冷,眸子幽幽注视着房俊。 再无他人。 空气忽然就安静下来…… 房俊上前,距离金胜曼三五步的地方停下,鞠躬施礼:“见过女王陛下。” 金胜曼玉容清冷,微微颔首,轻声道:“嗯,房少保不必多礼。此番劳请房少保亲至,孤深感歉然,只是今日早晨有人觊觎别苑,孤心中不安,唯恐有贼人欲行不轨之事,烦请房少保予以盘查甄别。” 房俊沉默不言,垂手而立,望着金胜曼的眼睛。 两人目光相触,金胜曼嘴唇一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扇动不止,白皙的脸蛋儿浮上两抹红晕。 毕竟曾经“袒然相对”,这一刻面面相觑,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难免为之悸动,心潮起伏,甚是尴尬。 房俊目光移开,没话找话:“真德公主不在?” 金胜曼立在窗前,螓首微垂,柔声道:“陛下相召,于紫云楼设宴,诸多身在长安的诸国使节尽皆受邀,只不过孤这几日身体不适,便由舍妹相替。” 真德公主不在? 再看看楼上除去善德女王金胜曼,空无一人…… 房俊咽了口唾沫,问道:“不知陛下所言有可疑人等出没,到底出现在何处?” 金胜曼转过身,纤手抬起,指着窗外一处,道:“就在那里!” 房俊上前两步,站在金胜曼身后,顺着她春葱一般的玉指看去,乃是后院几株柳树之后的一截儿院墙。 房俊蹙眉沉思。 到底是何人在此偷窥? 是市井地痞,闻听新罗女王居住于此,故而好奇之下探视观望? 亦或是依旧有心怀不轨之人,觊觎金胜曼美色? 心中沉吟,他收回目光,看向金胜曼,正欲说话,忽然心中一跳。 此刻他站在金胜曼身后,居高临下看去,正好金胜曼雪白修长的脖颈便呈现在眼前,细腻的肌理光泽润致,甚至就连细细的绒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目光顺着修长的脖颈向前划去,锦绣宫装的衣领紧紧的交叠在一起,却难掩其中高耸的弧度…… 房俊不是什么君子,而金胜曼一连串的行为使得他心中升起“刻意为之”的怀疑,此刻自然也毋须客气,一伸手,便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 “啊!” 金胜曼惊呼一声,愕然回头,四目相对,鼻息可闻。 她颤声道:“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如兰似麝的香气钻入鼻中,房俊不说话,打横将其抱起…… ***** 锦绣宫装将雪白的身体包裹起来,却难掩涌动的血液。 金胜曼粉面潮红,自顾自的穿好衣裳,又默默的替房俊将衣物穿上…… 两人目光交汇,脉脉无言。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语言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有些交流,已经完全超越于语言之上。 一个身份尊贵、国色天姿的女人,独在异乡、寄人篱下,亟需强权的守护,更需强者的抚慰。 这或许是一场交易,但是彼此之间默契的配合,却使得两人食髓知味、沉沦其中。 “今日事务繁忙,不容一丝一毫的松懈,待到过几日闲下来,再过来觐见陛下。” 房俊捏着金胜曼尖俏滑腻的下颌,动作有些轻佻,但眼神包含热烈。 金胜曼放心轻颤,有些难以抵挡他眼中的热烈,垂下螓首,摆脱他的掌控,温柔的“嗯”了一声。 …… 楼下,新罗侍者们尽皆站在墙边,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房俊从楼梯走下,新罗侍者齐齐施礼,神情尊敬。 倒得门外,见到两名亲兵手按横刀,目光如鹰隼一般来回巡视,便咳了一声,道:“咱们回去吧。” “喏!” 两名亲兵齐齐松了口气,转身走在房俊前头。 三人将将走出正门,新罗侍者牵来马匹,房俊挽住缰绳正欲翻身上马,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心中警兆忽现。 “二郎小心!” 一个亲兵暴喝一声,猛地一个箭步蹿到房俊身前,就在此时,一道残影自远处电射而至,正中亲兵身躯。 “噗”的一声,一支长达四尺的白羽短矛狠狠射入他的肩胛,短矛携带着巨大的动能,一瞬间洞穿了亲兵的躯体,余势未竭,将他的身体带得倒退数步,又钉在躲避不及的房俊身上,将两人串糖葫芦一般钉在一起。 第二百五十九章 紧急救治 这一下变起肘腋,大门前所有人都未能及时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一根巨箭犹若从地狱之中陡然出现,闪电一般射入亲兵的身体,余势未竭,又钉在身后房俊的肩胛之上。 直到房俊倒在地上,大叫:“都稳住,不要乱!”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瞬间就炸了锅! 谁不知房二郎如今的身份地位?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当朝帝婿……尤其是在军中的地位与象征,此刻当街遇刺,必将掀起一场天翻地覆的动荡,不知有多少人将会被卷入其中。 尤其是现场之人,怕是难免涉及其中。 这些人顿时慌乱,不过陡然听见房俊的大声呼喊,这才勉力镇定,也不敢上前查看,就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所幸这一处乃是善德女王的居所,门前有唐军以及新罗侍卫守护,行人不多,房俊喊了一声,随即对守门的兵卒下令:“封锁这里,目击者统统羁押到院子里,不能让他们四处散播消息,以免引起慌乱。” 旋即又对另外一名亲兵吩咐道:“即刻去见高侃,让他带兵速来见我!” “喏!” 那亲兵红着眼珠子,领命飞奔而去。 守门的兵卒将现场控制,缉拿了十余位在场目击的百姓,这些人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跟刺客扯上关系,房俊忍着剧痛,温言安抚道:“诸位放心,之所以羁押尔等,是防止你们四处传扬此间的事情,引起慌乱动荡,导致群体事件的爆发,只要在院子里待到今日盛会结束,本官保证你们安然无事。” 这些百姓方才松了口气。 世人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但是其在关中百姓心目中的声望却相当之高,不仅敬佩他的人品功绩,更知道他素来说话算话,也从不苛待百姓。 大家心神稳定下来,在兵卒的驱使之下走进院子,甚至有人进门的时候担忧的看着被糖葫芦一般串着的房俊,急切问道:“房二郎,尚无大碍吧?” 房俊疼得脸都白了,却依旧挤出一个笑容,艰难说道:“某在军中尸山血海的爬过来,这点小伤算个甚?无碍!” 那人这才走进院子,便走便嘀咕:“这些贼子当真过分,居然当街刺杀房二郎,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着,他又回头:“咱关中汉子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回头二郎您就将他们都抓起来,押到西市门口明正典刑,扒皮抽筋!” …… 片刻之后,金胜曼从别苑内跑出来,一袭锦绣宫装长裙曳地,环佩叮当之间钗横髻乱,平素的雍容典雅早已不见,一张精致的面容满是慌张,见到房俊倒在地上,身上还压着一名晕迷过去不知生死的亲兵,顿时神色大变,三两步扑到近前,颤声道:“房少保,你还好吧?” 房俊咧咧嘴,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表情,嘴唇颤了颤,却是没发出声。 这一支短矛穿透了亲兵的身体,狠狠的钉进他的肩胛,呼吸之间一阵阵的刺痛。 金胜曼也顾不得避嫌了,这个刚刚跟她肌肤相亲的男子转眼之间便身受重创命在旦夕,冲击来得太突然,她蹲下身去,纤手颤抖着抚上房俊的脸颊,大声道:“医官!医官呢?速来救治!” 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泪水已经沾满了脸颊。 房俊笑了笑,忽然觉得挺自豪…… 金胜曼从新罗来到长安,毕竟是内附之君,一应个人待遇几乎与其在新罗之时无疑,除去没有皇宫之外,所有的规格都是最高等级,身边侍者、侍卫、医官应有尽有。 听闻她的呼喊,两名新罗医官赶紧领着药箱小跑过来,俯身下去仔仔细细的检查伤处,半晌才松了口气,对金胜曼说道:“陛下放心,这名兵卒只是受创严重昏了过去,房少保被箭簇射入肩胛,伤势很重,但并不致命。” 金胜曼急道:“还不赶紧救治?” “喏!” 两个医官不敢怠慢,赶紧上手救治。 所有新罗人都知道这位房少保与自家陛下的关系亲密,岂敢不尽心救治?当即先是拿出小锯子,将巨箭的白羽锯掉。锯子锯断箭杆,再是小心也难免颤动,昏迷过去的亲兵也就罢了,反正感受不到,房俊却是疼得冷汗直冒,脸上肌肉抽搐,强忍着剧痛不吭声,牙齿都快咬碎了…… 两个医官小心翼翼,好半晌,才将箭尾的白羽锯掉,仔仔细细将箭杆擦拭干净,然后一人摁着巨箭的箭杆,叫来几个侍卫意欲将那亲兵的身体缓缓向上抬起,反正身体已经被巨箭洞穿,干脆就将他整个人从箭杆上穿过去…… 房俊连忙制止,咬着牙道:“瞒着瞒着,稍等一会儿!” 众人不明所以,只能停手。 这时候闻讯而来的高侃已经率兵赶到,将附近封锁起来,大步来到房俊面前,见到惨状,吓得魂儿都快飞了,颤声道:“二郎,可还好?” 房俊咬着牙点头,问道:“医官呢?” 高侃忙不迭道:“在呢,在呢!” 为了处置紧急状况,每一卫入城的军队都将军中医官悉数带上,右屯卫的医官拎着药箱上前,面色凝重,接手了新罗医官的工作。 房俊勉力道:“消毒。” “喏!” 医官取出蒸馏的烈酒,仔仔细细给箭杆消毒,虽然着箭杆已经洞穿了亲兵的身体,若是感染可能已经回天乏术,但医者的信念便是尽力做到最好,避免有可能发生的二次感染。 新罗医官瞪大眼珠子,闻着浓烈的酒味,心里琢磨着为何要给箭杆浇上烈酒? 很奇怪啊…… 没人搭理他们,箭杆消毒完毕,右屯卫医官指使兵卒将亲兵的身体轻轻抬起,从箭杆上“摘”了出来。箭杆摩擦血肉筋骨,再加上刚刚浇了烈酒消毒,这下子就算是昏迷之中也受不了,那亲兵大叫一声,疼得醒了过来。 “别动,别动!” 几名兵卒将他手脚固定,不让他乱动免得害了他身下的房俊。 总算将亲兵“摘”了下去,自有别的医官救治,这边开始救治房俊。 首先的一步,自然是将巨箭从他身体里拔出来,但是箭簇明显带有倒刺,扎在肩胛里却没有穿透,硬拔的话会损坏整个肩部的筋骨肌肉,人就废了,可也总不能再加一把劲儿将箭簇穿透他的肩胛吧? 那样伤害更大。 只能割开肩部的皮肉,将箭簇取出来…… 金胜曼脸都白了,见到右屯卫的医官先用烈酒将几把锋利的小刀仔仔细细洗干净,然后又将烈酒倒入一个盘子里点燃,刀子捏在手里,任凭湛蓝的火苗舔舐着刀身,急道:“没有别的办法?” 她身后的新罗医官低声道:“陛下,割开皮肉取出箭簇,这是最好的方式,否则创伤更加严重。但是臣下不知其为何烧灼刀子,而且这明显就是烈酒,却为何能够点燃呢?还有刚刚用烈酒擦拭箭杆,臣下也不知所谓……” 新罗没有蒸馏酒的技术,酿酒的技术也差,根本不可能得到高纯度的酒,在乙醇浓度不达标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点燃,更遑论以之消毒了。 右屯卫的医官解释道:“陛下放心,烈酒灼烧刀子,与以之擦拭箭杆的道理相同,都是为了清除毒素,确保不会将毒素沾染到血肉之上,这种方法军中常用,能够最大限度的遏制毒素侵袭。” 金胜曼不懂艺术,不明所以,但是她身后的新罗医官却是瞪大了眼珠子,满脸惊诧。 众所众知,战场之上,很多伤患其实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兵刃以及后续治疗之时发生的毒素侵体。比如一个士兵大腿受创,化脓腐烂,这个时候唯有将伤腿锯掉才能有一线生机。 但是在锯腿的同时,刀具上的毒素又会发生侵害肌体,这个过程其实与腿上受创的性质是一模一样的,同样要承受毒素入体的风险。 十有其九,还是要死。 真正活下来的百不存一…… 然而听了唐军医官此等说法,岂不是说可以将这种毒素侵体的概率大大减少? 第二百六十章 可疑人等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战争之后能够活下来的兵卒将会大大提升! 对于一个医官来说,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全新医术,此刻就在眼前施展,岂能不瞪大眼珠子,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右屯卫的医官倒也不怕他们学,学会了技术不行,最重要的是蒸馏酒的技术,这个一直是军中严守的机密,就连他们这些人也不知道这些最烈的酒是如何酿制出来的。 没有高度数的烈酒,就学着消毒,那会害死人的…… 刀具消毒完毕,医官来到房俊身边,先将身上的官服剪碎,露出创口,然后拿出一根小木棍递给房俊,道:“房少保,忍着一些。” 房俊勉强笑了笑,道:“来吧。” 将木棍咬在嘴里。 医官捏着刀,刀刃贴着箭杆切在皮肤上。 新罗医官的眼珠子又瞪圆了…… 锋锐的刀刃将将切在创口,皮肤便犹如黄油一般顺畅的切开,没有丝毫迟滞之感。 这什么刀,也太锋锐了吧? 肌肤切开,皮肉翻卷,鲜血一瞬间便涌了出来,医官处置伤口的经验很丰富,动作也很熟练,鲜血刚刚涌出,白色粉末的金疮药便已经倒了上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止住了鲜血。 房俊紧咬嘴里的木棍,咬得咯吱咯吱响,疼得冷汗涔涔而下。 娘咧! 孙思邈这个老货别的地方挺好,就是有一样不行,人家华佗几百年前就研制出了麻沸散,结果孙思邈琢磨了半辈子也束手无策…… 一旁的金胜曼更是面青唇白,看着皮肉翻卷的创口吓得纤手紧紧握住房俊的手。 皮肉切开一个十字形状的创口,终于将钉入身体嵌在骨骼筋络之间的箭簇给取了出来。 这支巨箭长达四尺,粗有一寸,巨大的箭簇足足有三寸长,带着锋锐的倒刺,根本就是一根短矛! 一旁的高侃看着医官给房俊处置伤处,低声道:“二郎,这是车弩所用的弩箭!” 房俊瞥了一眼,面色阴沉。 在火器未曾出现之前,车弩一直是军中威慑力、杀伤力最大的武器。这种将一张或几张弓安装在床架上,以绞动其后部的轮轴张弓装箭的武器,不仅仅威力大,而且射程远,多弓床弩可用多人绞轴,用几张弓的合力发箭,其弹射力远远超过单人使用的擘张、蹶张或腰引弩,杀伤力惊人。 但是这种武器有一个缺点,那边是准度不够,战场之上想要形成战果,往往需要配合大规模齐射的战术。 如今这支弩箭能够准确瞄准房俊,若非亲兵舍命挡在前头,怕是此刻已经命中了房俊,这等准度,只能说明一个原因——发射这支弩箭的车弩,距离一定不远! 医官给房俊的创口上药,然后用纱布仔细包扎,房俊忍着疼,抬手指着正前方,对高侃说道:“这个方向,五百步之内,所有房舍楼宇尽皆封锁起来,但是千万别引起恐慌,如今芙蓉园中汇聚了数万百姓,且有人离开有人进来,流动性非常大,一旦引发群体事件,后果不堪设想。立即派人给陛下送信,要严密保护陛下之安全,谨防有人浑水摸鱼,对陛下不利。” “另外,盯紧左屯卫!” “喏!” 高侃当即领命而去。 所谓的封锁楼宇,他知道不会有什么效果,车弩这种东西很是笨重,转移不易,但是这种武器却是由很多部件组合起来的,既然能组成,自然能够拆卸,化整为零便于携带,只怕这会儿早就转移了。 真正的目标,还是左屯卫! 今日的芙蓉园,除去陛下驾临的紫云楼尽皆由“百骑”护卫,其余地方全部是左右屯卫的一部分精锐进驻布防,车弩乃是军中利器,寻常人家根本不可能拥有,而且这等武器能够流入芙蓉园,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在光天化日之下击杀房俊,没有布防军队的隐瞒甚至是掩护,绝无可能做得到。 右屯卫自己自然不可能有人刺杀房俊,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有左屯卫! 房俊被亲兵部曲抬起来放在一张拆下来的门板上,送到了金胜曼居住的别苑之中,既便于照顾,亦能躲避有可能存在的危险。 另一边,高侃留下一队兵卒继续布防,疏导百姓,自己则带着一队三百人的精锐沿着房俊所指明的方向挨门挨户的搜索,即便正如想象的一样,毫无线索可寻,却依旧每至一处便留下人手严密封锁。 直至到了距离金胜曼所居住别苑正北方大约四百步的地方,一队兵卒拦住去路…… 这是一处别苑,规模不小,巨大的槐树掩映着砖墙,树影婆娑之间,隐隐可见院内的楼台馆阁,甚为奢华。 高侃一眼便看见了别苑当中那一处矗立着的主楼,距离、高度都非常合适,见到门前有几名兵卒把守,初时不以为意,便命令手下兵卒冲进去,仔细搜查整个院落。 却不成想刚刚将两个守门兵卒推开,踹开大门,便被里头蜂拥而出的一队兵卒吓了一跳…… 足足有不下于百人,自院内呼啦啦跑出来,一个个身形剽悍横眉立目,为首一员校尉手按横刀,瞪着高侃等人呵斥道:“放肆!知道此地乃是何人居所么?居然这般肆无忌惮的硬闯,尔等是哪一卫的,想死不成?” 这些人很是嚣张,浑然未将右屯卫放在眼中,高侃两只眼睛都亮起来! 简直就是欲盖拟彰! 今日芙蓉园对外开放,所有原本屯扎于此的兵力尽皆撤出,交由左右屯卫驻扎布防,除去魏王李泰的居所由魏王府的侍卫把守之外,绝无可能再出现别的的军队。 高侃排众而出,盯着面前这个校尉,冷冷道:“吾乃右屯卫将军高侃,奉皇命布防芙蓉园,尔等何人,居然无视皇命,滞留芙蓉园,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对方明显有些慌张,说道:“吾等乃是左屯卫兵卒,奉吾家大将军之命,驻守此处……” “放屁!” 话音未落,高侃便怒叱道:“左屯卫上上下下,哪一个本将不认得?尔等真是胆大包天,胆敢冒充左屯卫兵卒,难道欲行不轨之事乎?来人,将这些乱匪统统拿下!” 这些人嫌疑很大,高侃不敢诸多纠缠,万一被他们销毁了车弩,那边是死无对证,故而哪怕明知此地不能爆发大规模的冲突,却依旧毫不犹豫的下达命令。 在他眼中,所谓的责罚根本就不重要,只要能够缉拿住刺杀房俊的凶手,哪怕丢官罢职、身陷囹圄,亦是在所不惜! 至于房俊的叮嘱,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 身后数百兵卒顿时如狼似虎一般扑了上去。 对方又惊又怒,大声道:“住手!此地汇聚无数百姓,尔等这般张狂行事,难道就不怕伤及无辜,不怕引发大规模的動亂吗?” 高侃哪管这个? 大手一挥,示意手下不必顾忌,冷冷道:“尔等身份可疑,极有可能意欲行刺陛下、颠覆朝廷,速速束手就擒尚有一丝自辨的机会,若是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别管那么多,先给这些人扣上一个天大的罪名,令他们投鼠忌器才是正途。 果不其然,这些人顿时吓了一跳,意欲行刺陛下、颠覆朝廷,这样的罪名谁能承受得起?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接到的命令乃是撤出芙蓉园,不必在意有可能发生的阻拦,然而此刻若是他们敢还手,对方必然大开杀戒,说到底人家是奉皇命布防此地,他们这些人自然理亏,伤了对方便是违抗皇命,不动手又怕给对方给杀掉…… 就在此时,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远处一人大喝道:“统统住手!” 说话间,一匹骏马疾驰而至,马上一人顶盔掼甲、紫色披风飘扬飞舞,刹那间来到近前,手里的马鞭冲着高侃便抽下去,口中大骂:“娘咧!右屯卫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哦,连老子的人也敢抓?”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两卫冲突 一匹骏马疾驰而至,马上一人顶盔掼甲、紫色披风飘扬飞舞,一张俊秀的脸膛宛如白玉,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是粗俗不堪。 正是谯国公、左屯卫大将军柴哲威。 右屯卫兵卒包括高侃在内,不由齐齐止住脚步。 大唐军纪森严,同等阶的武将之间有些冲突便要面临军法之严惩,若是以下犯上,对长官不敬,必须从重处置。 严重的时候,鞭挞三十,就能要了人的命…… 柴哲威策马而来,到了近前,手里的马鞭陡然朝着高侃抽过去,高侃猝不及防,被这一鞭子兜头盖脸的抽个正着,一条血淋子瞬间由额头至下颌浮现出来。 起先的时候右屯卫兵卒尚且能够保持冷静,即便意欲上前将这些兵卒尽皆缉拿,亦未敢动用兵刃,军中以兵刃械斗本就是重罪,再者今日芙蓉园盛会,陛下亲至,数万百姓涌入园内,谁也不敢将事情闹至不可收拾之场面。 然而大唐军人最终荣誉,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可以,肆意侮辱、倍加欺凌不行! “锵锵锵” 见到高侃被马鞭抽打,右屯卫兵卒再也压制不住火气,纷纷抽刀出鞘,怒目而视,杀气腾腾! 柴哲威也给吓了一跳,一个小小的将军,一群大头兵,居然也敢跟老子呲牙? 他先惊后怒,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手里的马鞭顿时没头没脑的抽下去,嘴里大骂:“娘咧!一个两个的,居然敢老子动刀子,都想要造反不成?” 孰料他鞭子抽了下去,却没拽回来,高侃偏头躲过这一鞭子,然后一伸手便将鞭梢死死的拽住…… 柴哲威奋力拽了一下,没拽动,顿时怒不可遏:“高侃,莫要仗着你身上有几分功勋,便不知天高地厚,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高侃浑然不惧,冷冷说道:“末将奉吾家大将军之命,前来盘查嫌疑人等,谯国公这般袒护这些身份来历不明之人,难不成是与他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柴哲威大怒,拽不回马鞭,干脆一撒手将马鞭丢掉,然后翻身下马,狠狠一脚踹过去:“这些人乃是天水郡公之家将,此地乃是先帝赐予谭国公之居所,一直停放谭国公之灵位,尔等胆敢冲撞功勋灵位,想死不成?” 高侃硬受了柴哲威这一脚,心底一震。 天水郡公丘行恭? 谭国公丘和? 他自然知晓房俊与丘行恭之间的仇恨纠葛,既然此地是丘和的故居,而这些人又是丘家的家将……嫌疑更大了! 高侃瞅着柴哲威,梗着脖子道:“末将管不了那些,先前末将质问这些人是何身份,他们居然说是左屯卫兵卒,如此撒谎,显然居心不良。既然末将受命盘查可以人等,缉拿这些人有何不妥?谯国公莫要仗着你的身份地位,便阻挠末将办差,否则吾家大将军饶不得你!” 他故意不说明房俊遇刺之事,却将房俊的名头抬出来,试图压制柴哲威,在他想来,柴哲威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且与房俊素有嫌隙,必然不肯在房俊的名号之下低头…… 果不其然,柴哲威听闻这些人居然自称是他左屯卫兵卒,先是一愣,旋即便被高侃激怒。 娘咧! 房俊是驸马,老子也是驸马,房俊是右屯卫大将军,老子是左屯卫大将军,就算他多了兵部尚书、太子少保的官职,可老子还特么是世袭谯国公呢! 官职比我高,但爵位比我低,凭什么你的部下就敢抬出你的名号来压我? 今日若是怂了,任由这些右屯卫的兵卒将丘家家将尽皆缉拿而视若不见,他柴哲威往后岂不是永远都要比房俊第一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怒视高侃,强硬道:“此处乃是吾左屯卫布防之区域,就算有嫌疑人等,亦当由吾左屯卫来盘查,何须你们右屯卫越俎代庖、多管闲事?老子最后说一句,尔等速速退走,吾不予追究,否则休怪吾不讲情面!” 你特么还不讲情面? 高侃大怒,咱好歹也是一个将军,结果你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一顿鞭子,何曾有过情面! 他算是挖了个坑,就等着柴哲威说出袒护这些可疑人等的话语,此刻见到柴哲威掉进坑里,再也没了顾忌,当下大喝一声:“这些人阴谋作祟,暗杀大将军,给吾统统拿下!” 言罢,猛地一个箭步上前,两手薅住柴哲威的衣领子,脚下一个绊子,将柴哲威狠狠的掼在地上。 “砰”!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柴哲威被高侃的话语吓了一跳,正想问个仔细,却已经被高侃狠狠摔在地上,这一下摔得他七晕八素,带着头盔的脑袋狠狠摁在地上,虽然并无损伤,但是脑子受到撞击嗡嗡作响,差点晕了过去。 高侃动手,他身后的兵卒顿时如狼似虎的扑上前去,手里的横刀早已出鞘,此刻上下挥舞,刀光如雪,嘴里大喝:“放下武器,就地投降!”便翻转横刀,用刀背狠狠的劈砍过去。 “噗噗噗” 横刀的刀背砍在身上照样不轻松,骨断筋折亦是难免,顿时将这些丘家的家将砍得鬼哭狼嗥,可是见到柴哲威都被高侃狠狠的放倒在地,也不敢反抗,哀嚎着蹲在地上。 “住手!住手!” “吾等投降!” “别打了,哎呦……” …… 这些人虽然大部分蹲在地上投降,但是人数众多,右屯卫的兵卒一时之间也没法一一看管,更何况其中亦有人意欲逃脱,追打呼喊,场面季度混乱。 就在这时,两股人马齐齐赶至。 高侃这边发现嫌疑人等,早有人回去禀告,来了更多人手协助,而左屯卫那边就驻扎在附近,听闻自家大将军与人发生冲突,自然立即赶来支援,结果两帮人马正好走了个碰头,相互怒目而视,战斗一触即发。 高侃都冒汗了,此刻芙蓉园内汇聚了大量百姓,陛下更是亲临紫云楼,万一这边两卫发生大战,波及太广,极有可能引发百姓的恐慌,到时候相互践踏酿成惨剧,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急切之下,他一把将依旧晕头转向的柴哲威拎了起来,劈手夺过一柄横刀便放在柴哲威的脖子上,冲着左屯卫兵卒大叫道:“速速退下,否则老子一刀宰了他!” 柴哲威终于清醒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高侃,你特娘的疯了不成?” 高侃提高音量,让所有人都能够听见,大声道:“吾家大将军遭受暗杀,生死不知,末将受命盘查可以人等,谁也不能阻拦!只要能够捉拿刺杀吾家大将军的凶手,末将就算是事后千刀万剐,那也认了!此刻就算是天王老子敢拦在末将面前,老子照样一刀宰了!” 柴哲威大吃一惊:“房俊被人暗杀?” 他这会儿后知后觉,既是吃惊有人胆敢暗杀房俊,又是恼火自己明显被高侃这个混账给坑了,你特么早说房俊被人刺杀,老子疯了敢拦着你? 扭头想要大骂高侃不是东西,但是见到高侃早已赤红的眼珠子,已经狰狞的表情,心底顿时一颤。 抡起收买人心,他自问不如房俊多矣。 但凡是房俊的麾下,几乎个个都对他死心塌地,这高侃乃是房俊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以一介白身一路翻腾直至如今的右屯卫将军,成为右屯卫当中仅次于房俊的武将,心中对房俊的感恩、憧憬自然无需赘述。 此刻房俊被人刺杀,生死不知,为了给恩主擒拿凶手,怕是任何事都做得出…… 虽然更多的可能只是虚张声势,拿他当人质,但柴哲威不敢冒这个险。 他身骄肉贵,岂能以身犯险? 感觉到脖子上的刀锋冰冷彻骨,柴哲威咽了口唾沫,大声对麾下兵卒说道:“都退开,将此地交给右屯卫搜查,所有嫌疑人等不准离开半步!” 第二百六十二章 皇帝震怒 左屯卫兵卒闻言,尽皆后退一步,投鼠忌器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同时大家也在心中狐疑,无论任何情况之下,挟持长官都是重罪,高侃居然敢众目睽睽之下挟持柴哲威,甚至将刀子夹在柴哲威的脖子上,这已经不仅仅是挟持那么简单了,说轻了是以上翻上,说重了那便是意图不轨,若非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焉能如此? 左右屯卫乃是“百骑”的后备军,当中都是勋贵之后,或许本事没有多大,但天生便对于政治有着敏感性。 没人是傻子,高侃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必有其缘由,谁敢掺和其中? 唯独那些丘家的家将慌乱起来,先是没料到被右屯卫兵卒堵在这里,继而冒充左屯卫又被拆穿,紧接着连柴哲威都被挟持起来…… 四周皆是左、右屯卫的兵卒,现在不仅是右屯卫不放过他们,左屯卫也绝对不能容许他们离开,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柴哲威到底是个人物,明白自己掉进了高侃的坑里,对他说道:“高将军,本帅不知内情,故而拖延了尔等盘查,是吾之过错。不过汝这般挟持长官,军法不容,不若汝权且将本帅放开,本帅不计较此事,且任由尔等入此宅院搜查,如何?” 他不得不妥协。 这高侃对房俊忠心耿耿、唯命是从,根本不将自己的前程富贵放在眼中,一心一意想要搜查刺客,自己若是阻拦到底,说不定真敢将自己宰了。 军中骁将,最是终于主帅,自己一条命与捉拿刺杀自家主帅的刺客相比,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柴哲威已经明显发现很多不妥之处…… 高侃也犹豫了一下。 柴哲威的身份地位到底不同,自己挟持于他,后果很严重。 没有谁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前程,若是确定柴哲威乃是刺杀房俊之主谋,自己绝对二话不说先割了他的脑袋,然而眼下却无法证明此事…… 想了想,他果断收刀,放开柴哲威,大声道:“末将有军令在身,迫不得已,冒犯了谯国公,不敢狡辩,亦不敢恳请谅解,唯望谯国公此刻勿要计较,待到事后,任凭处置!” 柴哲威摸了摸脖子,刚刚锋锐的刀刃凉沁沁的感觉令他差点以为自己性命不保,这会儿回过神来,觉得在自己部下面前被人这般挟持,实在是丢尽颜面,自然余怒难消。 但是看看高侃的态度,他便明白若是自己执意要法办高侃,这个夯货定然会拼死挣扎。 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忍。 柴哲威非是莽夫,能屈能伸自然不在话下,当即正色道:“今日之事,本帅跟你没完!不过念在你军令在身,暂且不与你计较!但是今日之后,本帅绝不饶你!此间便交由尔等,本帅不插手!” 言罢,他转身冲着自己麾下左屯卫兵卒道:“撤!” 数百人呼呼啦啦转眼间撤了个干干净净。 高侃松了口气,眼下不是纠结如何善了的时候,他瞪着丘家的家将,大手一挥:“统统拿下!” “喏!” 右屯卫兵卒冲上前去,一阵拳打脚踢,丘家家将也意识到大事不妙,恐怕这回牵扯重大,不敢抵抗,乖乖的蹲在地上,只是为首那校尉说道:“这位将军,吾等只是负责守护这座宅院,今日正好轮值,发生何事根本一概不知,可否让吾等给家主送个信?” 高侃抹了一把脸,脸上的血淋子一阵刺痛,冷哼道:“到底有没有牵扯,本将说了不算,尔等说了更不算,要大理寺说了才算!” 丘家家将尽皆傻眼。 先前影影绰绰的听到高侃与柴哲威提及什么大将军刺杀,该不会是将怀疑到咱们这些人身上吧? 那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高侃吩咐麾下与赶来支援的右屯卫兵卒一起,将这些人尽皆赶入别苑之内,就在墙角择一处看押,然后命人将这处别苑团团围住,亲自带队开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搜查。 ***** 紫云楼是芙蓉园的制高点,亦是最恢弘的建筑,李二陛下继位之时便曾有意在芙蓉园中修建一座楼宇,作为闲暇之时休憩之所,只不过先是被颉利可汗打到关中饮马渭水劫掠了一番,之后又连年征战内外用兵,朝廷府库一直空虚,这个愿望便搁置下来。 直至房俊组建皇家水师,于倭国发现了大量金矿银矿,一船一船的黄金白银运回长安,内帑富得流油,李二陛下已经快要熄灭的愿望自然又提了上来,当即命令工部以及少府召集人手,加班加点修建紫云楼。 仅仅半年的功夫,一座气势恢宏、精美奢华的楼宇便拔地而起,与魏王李泰的别苑毗邻而居。 …… 李二陛下一身赤黄色袍服,负手站在紫云楼上,登高北望,便将一截曲折流淌的曲江河水以及烟波浩渺的曲江池尽收眼底,池面上碧荷连天、水波浩荡,池畔绿柳成荫、古树参天,一座座精致典雅的楼台馆阁错落其中,仿若人间仙境。 文武大臣分列左右,俯瞰着园内摩肩擦踵兴高采烈的游人,尽皆笑逐颜开,此等君民同乐之胜景,若非煌煌盛世,焉能得见? 尤其是这紫云楼中来自各国的使节,目睹这等盛况,尽皆瞠目结舌,心头震撼。 自古以来,衡量国力的首要标准,便是人口多寡。 人口,是一切的根基,只要有人,才能耕种更多的土地,缴纳更多的税赋,征募更多的兵卒! 人口达到百万的长安城已然是当世第一雄城,不知多少蕞尔小国举国之力也没有如此之多的人口,而今日长安城四门开放,关中百姓扶老携幼接踵而至,密密麻麻的人潮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如此大唐,岂能战胜? 如此大唐,正当睥睨天下、傲视群伦! 李二陛下看着各国使节面上的震撼,心中志得意满,只是见到新罗公主玉容清淡的站在一个角落,眉头顿时微微一蹙…… 对于房俊,他自然甚是倚重宠信,爱屋及乌之下,对于新罗公主的观感亦是非常不错。此女虽然出身新罗王室,却并未娇生惯养、矫揉做作,而是英姿飒飒、落落大方。 他欣赏这种女人,就好像当年的三娘子一般,巾帼不让须眉。 只不过之前因为房俊与长孙无忌之间的龌蹉,唯恐今日这般盛会之上房俊会出幺蛾子,抱负长孙无忌,故而命他亲自带兵布防芙蓉园,不来这紫云楼,自然不会与长孙无忌碰撞生事。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冷落了新罗公主…… 毕竟是内附之臣,新罗如今依然纳入大唐版图,由吴王李恪统治,这新罗女王与公主一对姊妹背井离乡,心中难免升起寄人篱下之感,久居长安,甚为不易。 人家抛家舍业归顺大唐,总归不能再让人家备受排挤、战战兢兢吧? 想了想,便欲将新罗公主叫到身边,宽慰几句,也给众人看看自己是非常看重、维护内附之臣的,但就在这时,内侍总管王德从楼下一溜小跑上来,急急来到他的身边,居然也不施礼,而是凑上来压低声音道:“陛下,房少保刚刚遇刺,身受重创!” “嗯?!” 李二陛下瞬间瞪圆了双眼,一股怒气蓬勃而起,下意识的就瞪向了身边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正与幽居府中、就未曾露面的令狐德棻谈笑,冷不丁便觉得周身一冷,一股凉气从尾椎骨升起,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愕然回头,便碰上李二陛下灼灼的目光。 长孙无忌心底一颤,急忙上前,躬身低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闪动,紧盯着长孙无忌的圆脸,缓缓说道:“刚刚房俊遭遇刺杀,赵国公有何看法?”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而后面色大变,疾声道:“陛下明鉴,老臣一无所知啊!” “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目光抬起,环视四周,咬着后槽牙道:“最好是所有人都一无所知,最好是求神拜佛保护房俊不死,否则……就别怪朕大开杀戒!” 第二百六十三章 相互攻讦 长孙无忌吓得满头大汗。 即便是李二陛下对他最不满的时候,也未曾撂下过这般狠话,一方面是多年并肩作战的情谊,另一方面,则因为自己是文德皇后的大兄。 李二陛下是个念旧的人,对于那些个昔日的属下,尽可能的予以照拂安置,一丝半点的错误基本不会去追究,即便似侯君集那等意欲谋逆之人,也仅仅归罪于他一人,不曾牵累三族。 此刻能够说出一句“大开杀戒”的话语,可见其震怒至何等地步。 “暗杀”这等手段,显然已经碰触到了李二陛下的底线,怀疑房俊是暗杀长孙冲的幕后主使,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即便长孙冲乃是戴罪之人,依旧可以默许大臣们将房俊排除在军机处之外,算是予以惩罚。 如今居然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众目睽睽之下暗杀房俊,根本就是无视帝王威仪! 李二陛下不喜欢杀人,但绝对代表他不敢杀人! 他心中焦急,组织语言意欲辩解,李二陛下的目光已经穿越诸多大臣,落在另外一侧的丘行恭身上。 今日芙蓉园盛会,似丘行恭这等功勋之臣,无论身居何职,都得到李二陛下一视同仁的待遇,准许其一同踏足紫云楼,陪伴君侧,共享殊荣。 丘行恭正与往昔同僚谈笑,冷不丁一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冲他招了招手。 心底疑惑,赶紧走上前去,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如鹰隼一般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问道:“房俊遇刺,你知不知?” 丘行恭吓得一个激灵,看了一眼李二陛下身边的长孙无忌,心底顿时忽悠悠一颤,急忙辩解道:“陛下明鉴,末将不知!末将固然与房俊素有积怨,但是所有的事情都只是猜测,从未有真凭实据证明乃是房俊所为,末将胸无点墨,却也知朝廷法度,不敢蔑视王法、恣意妄为!末将本本分分,不敢有半分逾距之举,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定能分辨哪些恶意中伤之言,识破那等污蔑构陷之辈!” 一头大汗神情慌张,当即将矛头对准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大怒,反唇相讥道:“丘行恭,你此言何意?” 丘行恭冷哼一声,道:“末将安分守己,这大半年连大门都走不出几次,焉能与房俊被刺扯上关系?当年犬子惨死,末将固然怀疑是房俊所为,但一直未有证据,故而从不曾对房俊有所抱负。倒是赵国公您,因为长孙冲一次莫须有的遇刺案,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便肆无忌惮的将房俊牵扯在内,视国法如无物!这等狭隘心胸、暴戾性情,自然是房俊遇刺最大的嫌疑之人!” 他见到长孙无忌一直待在李二陛下身边,下意识的就认为是他在李二陛下面前谗言诋毁,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长孙无忌气得圆脸赤红,怒斥道:“放肆!房俊刚刚遇刺,情况未明,你有何证据污蔑乃是本官所为?” 丘行恭毫不退让:“长孙冲遇刺之事亦是毫无证据,赵国公却为何泼妇一般闹上房家,口口声声乃是房俊所为?你自家人遇刺,丝毫不需要证据,只要是您认定的凶手那就一定要置之于死地,而别人遇刺,你就堂而皇之的要求证据了?简直无耻之尤!”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场便吵了起来。 紫云楼上一众大臣都给震撼当场,房俊遇刺?! 娘咧! 谁人这般大胆,居然光天化日之下,万马千军之中,行刺房俊? 尤为重要的是……到底得手没有? 众人叽叽喳喳窃窃私语,那边真德公主已经俏脸煞白,娇躯颤了一颤,才勉强站定。 若是房俊死了……她简直不敢想象。 三媒六证所有的程序都已经走完,严苛意义上来说,虽然未曾洞房,但她名义上已经是房俊的人了,若是房俊被刺身亡,那她连“望门寡”都算不上,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寡妇。 身为新罗公主,如今内附大唐、寄人篱下,高贵的身份非但不能给她带来任何保护,反而使得她成为人人觊觎的一块“肥肉”,不知多少人意欲将她连皮带骨的吞下去。 若是再成了寡妇……下半辈子怎么办? 她们姊妹还要去找谁依靠? 对于房俊,她的感情未必有多少,但是只要想想房俊被刺身亡之后她即将面临的困境,足以令她黯然神伤。 李二陛下抬起手,制止了长孙无忌与丘行恭的相互攻讦,和蔼的冲着真德公主说道:“公主不必担心,房俊固然遇刺,但并未危及生命,此刻正在女王的府邸之中治疗,公主可先行回去,探视一番。” 此言一出,不仅是真德公主,所有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固然有不少人恨不得房俊干脆死翘翘,但是也都明白若是房俊当真被刺身亡,所引发的剧烈震荡指不定就将谁给牵扯在内,半生功名、一世富贵,搞不好就烟消云散。 真德公主双眸一亮,赶紧敛裾施礼,低声道:“那臣女暂且告辞。” 李二陛下颔首道:“嗯,去吧。” 待到真德公主急匆匆离去,李二陛下才环视一周,沉声道:“今日乃是芙蓉园盛会,普天同庆,房俊遇刺之事不宜过多宣扬,诸位爱卿心中知晓即刻,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引发百姓恐慌,酿成大祸。” “喏!” “臣等知晓!” “谨遵陛下之命!” …… 大臣们赶紧回应。 相比于房俊遇刺,若是因此而引发长安城中百姓的恐慌,最终导致发生动乱、踩踏等等恶劣事件,影响更为巨大! 言罢,李二陛下看着丘行恭,淡淡道:“现在于令尊生前所居住之府邸之内,发现可疑人等,爱卿与朕一同前往,去看看吧!” “……” 丘行恭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在自家老宅发现了可以人等? 怪不得陛下刚刚那般质问于我……娘咧! 这特么是谁要陷害我? 他猛地一抬头,恶狠狠的瞪着长孙无忌,目光中的恨意若是化为有形,几乎能将长孙无忌戳个窟窿! 不愧是长孙阴人,借刀杀人、栽赃嫁祸,玩得可真是溜啊! 但他明白对说无益,因此眼下他才是最大的嫌疑人,只得说道:“老臣遵旨!” 李二陛下吩咐诸位大臣:“各位爱卿继续在此赏荷玩乐,待朕过去看看情况,稍后回转,再与诸位共谋一醉!” “喏!” “臣等恭送陛下!”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带着丘行恭下楼。 长孙无忌想了想,也赶紧跟了上去…… ***** 高侃站在主楼之上,推开窗户,向南眺望,目光所及之处,正好可以将几百步之外的善德女王府邸大门前尽收眼底。 位置太好了! 赶紧命令兵卒将这出宅院彻底封锁,所有的下人都集合在一处分别关押,挨个审讯,然后让人将所有的房舍都仔仔细细的搜查一遍,自己则带着几个军中弩手搜索这栋主楼。 “将军,你看!” 不久,搜索便有了收获。 一个弩手趴在窗前,将高侃叫了过去,指着地板上一处说道:“将军看看这里!” 高侃低头去看,地板平整光洁,半点灰尘都不沾,这很不合常理。按说此处乃是丘和生前潜居之所,自他去世之后便少有人前来此处,其子女都居住在御赐的府邸之中,这里闲置荒芜,纵然有下人时常打扫,也不应如何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除非有人刚刚清理过一遍…… 高侃没看出什么异常,学着那弩手的样子蹲下身去,阳光反射在殿上,两处清晰的划痕出现在眼中。 那弩手道:“车弩发射之前要拜访平整,四个支脚抓地,发射之时由于弓弦反震之力强大,会导致弩身震颤,在野外会令四个支脚陷入泥土之中,而在这里,就会在地板上形成划痕!” 第二百六十四章 搜索凶器 高侃心中一震,连忙再向周围去看,果然不远处就发现了另外三处划痕,连成线,便是规规矩矩的长方形,长短正好合乎车弩的规制。 毫无疑问,此地便是刚刚发射那一支险些将房俊射杀之弩箭的地点! 但是……弩呢? 高侃起身,面色阴沉,吩咐道:“将所有府中下人,以及那些个家将尽皆关押,分开审讯,询问车弩之下落。另外,问明白是否案发之时这处宅院之中只有这些人,若是尚有别人,适合身份,人数多少,去往何处,都要一一询问,不可疏忽!” “喏!” 一伙人领命而去,审讯所有人等,高侃继续下令道:“将这出宅院里里外外都给本将狠狠的搜!那车弩结构复杂、体型巨大,绝不可能随意搬动,或许贼人已经将其分解,那就将零件统统找出来!” “喏!” 右屯卫兵卒各个心中愤怒,自家大帅被人当街行刺,用的还是军中制式车弩,这令所有人都不可接受! 横行七海、肆虐北疆,大帅赫赫战功当世少有人及,乃是军中之骄傲,更是大唐无数年轻人尊崇孺慕、竞相效仿的楷模,居然被那些个龌蹉阴私之鼠辈暗杀,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即四散开来,在各自旅率、队率的带领下,在整出宅院之中大肆搜查、掘地三尺。 李二陛下带着长孙无忌、丘行恭赶到此地的时候,便见到这么一副掘地三尺、上房揭瓦的场面…… 丘行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怒道:“高侃!你疯了不成?此地乃是吾父只居所,供奉着吾父之灵位,你这般大肆搜索,若是惊了吾父之神灵,吾定然饶你不得!”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家庙乃是重中之重,宁可丢了性命,亦不可让家庙遭受亵渎,否则死后无颜面见祖先不说,很有可能被族人视为罪人,连祖坟都不进不去! 李二陛下道:“高侃,何故搜索此间宅院?若是没有合理之解释,擅自搜查别人之家庙,谁也护不得你。” 丘行恭瞅了李二陛下一眼,有话憋在心里,却没敢说。 陛下这明显就是袒护高侃啊,有合理的解释,就可以擅自搜查别人的家庙了?世上理由千千万万,只要想找,总归是能够找得到的,照这么说,岂非就是不打算处罚高侃? 不过他也知道陛下宠信房俊,如今房俊被刺,陛下心中的火气怕是早已升腾而起快要遏制不住了。 按理来说,此刻万万不能招惹陛下,闭口不言,才是明智之举。 可丘行恭眼瞅着右屯卫兵卒掘地三尺,连地上铺设的青砖都给撬起来查看下面的泥土,实在是忍不住,疾声道:“陛下,此地乃是先父灵位拜访之家庙,高侃此等行径,实在是令老臣陷于不孝之境地,还请陛下勒令其停止搜查!” 未等李二陛下说话,高侃已经高声说道:“启禀陛下,房少保遇刺,严令吾等搜索左近房舍宅院,末将刚至此处,便见到丘家的家将行踪可疑,遂上前盘问,却被告知乃是左屯卫兵卒。正巧彼时谯国公、左屯卫大将军抵达,先是承认这些人乃是其麾下兵卒,但是在末将言明房少保遇刺、这些人形迹可疑之后,谯国公当即否认这些人的身份,故而末将愈发怀疑,便将这些人分别羁押,且封锁宅院,予以搜查。” 丘行恭辩解道:“许是某之家将被你们吓着了,如今芙蓉园戒备森严,他们这些人正好换值,唯恐引来无谓之麻烦,故而谎称左屯卫兵卒。” 李二陛下剑眉紧锁,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瞥了丘行恭一眼,见到其宽阔的额头上汗津津一片,心中顿时冷笑。 高侃面对丘行恭并不畏惧,冷冷道:“可是末将已经在丘大将军家庙之主楼上,发现了车弩射击之后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个丘大将军要如何解释?” 丘行恭顿时面色大变,怒道:“高侃!某丘家奉公守法,焉能做出刺杀朝廷重臣之事?汝莫要栽赃嫁祸、血口喷人!” 高侃道:“是非曲直,只需仔细搜索一遍,自然水落石出。车弩巨大,结构复杂,即便将其分解,亦需要一定时间。末将在房少保遇刺之后不久便赶来此处,且审讯院中家将、下人之后,确认期间并无人离开,可见,操作车弩之人尚在这院落之中。” 说到此处,他盯着丘行恭,一字字道:“车弩庞大,纵然分解,零件也无法销毁,若是不能在这宅院当中找出车弩零件,末将任由大将军处置!” 车弩乃是军中利器,因其威力巨大,在火器之前可以说是杀伤力最强的武器,故而管制甚严,绝对不允许离开军营,更遑论流落民间,与眼下的火器乃是一个级别的待遇。 只需在这宅院当中找出车弩之零件,足以证明刺杀房俊之凶手便是在此处发射车弩,丘行恭难逃干系。 丘行恭大汗淋漓,正欲说话,李二陛下忽而说道:“谯国公何在?” 高侃道:“已经先行离去,大概是在布防区域。” 李二陛下颔首,吩咐身后跟着的内侍总管王德:“即刻去将谯国公请来,朕有事问他。” “喏!” 王德匆匆离去。 丘行恭汗出如浆…… 李二陛下瞥了一眼丘行恭,对高侃说道:“继续搜查吧,只不过正如丘大将军所言,此地乃是丘家祖宅、更是家庙所在之地,你若搜出车弩便罢,若是搜不出,便自己向丘大将军请罪吧。” 高侃精神一振,大声道:“喏!” 丘行恭嘴里发苦,陛下您都这么说了,还需这高侃请什么罪?就算他请罪,我又怎敢处罚于他? 而且他还有更为担心的事情,只好说道:“事关房少保遇刺一案,干系重大,若是任由贼子猖獗,则国法何存,陛下颜面何存?虽然此地乃是吾之家庙,但国事为重,想来先父亦能理解……请罪就算了吧,不过恳请高将军,下手轻一些……” 姿态放得很低,与先前咄咄逼人之势判若两人。 高侃不在乎他耍的什么把戏,此刻眼中唯有刺客,不能将刺客抓到,他寝食难安! 当即不再多说,冲着丘行恭一拱手,便带人继续搜索。 丘行恭心中忐忑,瞅了李二陛下一眼,口中嗫嚅几下,便听得李二陛下说道:“有什么话,丘将军等谯国公到来之后,一并再说吧。” 丘行恭顿时面色一苦,头上的汗水愈发多了…… 李二陛下信步向着院内走去,房俊那边既然没有危及性命,暂且不需操心,他只想将幕后主使给揪出来。 自丘神绩被刺杀身亡,身中数箭死状可怖,再到长孙澹离奇暴毙,凶手至今无影无踪,接着又是长孙冲遭遇刺杀,生死不知,如今轮到房俊…… 这一连串的刺杀事件,显然已经触及了李二陛下的底线,使他胸中怒火疯狂升腾。 朝政之上,阵营不同、利益不同,争来斗去无可厚非,但是这一切都必须在一个规则之内。你们斗归斗,但搞到如今这等不死不休之局面,使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那就不能容忍了。 谁知道这些人暗杀来暗杀去,杀得性起会不会干脆来一出刺王杀驾? 他心中恼怒异常,负手而行,长孙无忌与丘行恭便在身后亦步亦趋,长孙无忌倒是神情淡然,丘行恭却是心中惴惴,彷徨无措。 将将走过影壁,眼前是一方中有假山的池塘,便见到高侃疾步而来,身后数名兵卒抬着数名东西,到得近前,大声禀告道:“启禀陛下,院内发现一处地窖,兵卒从中搜出数以万计的钱币,以及数块模具!” 身后兵卒上前,将手里抬着的铁块子放在地上。 丘行恭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意外发现 长孙无忌眼珠子瞪圆,看了看地上的铁块子,又看了看丘行恭,差一点给这位以暴戾闻名天下之人竖起一根大拇指。 你特么真是太牛了! 没什么事情干了,偷着铸造钱币?! 想他长孙无忌曾经权倾天下,乃是帝王心腹,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却也从未想过胆敢私自铸钱。 此乃帝王之大忌! 李二陛下踱步上前,俯下身去,仔仔细细的看着地上的这几个铁块子,每两个都能合在一起,上头是排列整齐的铁模,一面是“开元通寳”四字,字体肥大有气势,含八分及隶体,笔划端庄沉稳,“开”字间架匀称,疏密有致;内部作“井”状且“井”部不与内廓相接,“元”字首划为一短横,次划长横左挑;“通”字的“辶”前三笔各不相连,呈三撇状,“甬”部上笔开口较大;“寳”字着笔庄重,其“贝”部内为两短横,不与左右两竖笔连接,整体钱文笔画较粗,但书写的自然,灵动,富有活力。 另一面显然是背面的模具,光背无文。 合起来一面正好是一个钱币的模具,纵横各五个铁模,可以一次性铸造二十五枚钱币……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额头的青筋都在虬结蹦跳。 唐朝初建,为统一全国,简化军饷筹集步骤,故建国伊始仍然沿用五铢钱。在唐朝始铸开元通宝之前,始于汉代的五铢钱在全国已流通七百余年之久。当唐朝局势稳定后,因五铢钱轻小淆杂,为适应其统治需要,整治混乱的币制,效仿西汉五铢的严格规范,于武德四年七月,颁诏废五铢钱,由高祖李渊亲自主导,给事中欧阳询监制,改铸统一的开元通宝。 “开元通寳宝”这四个字由书法家欧阳询题写,“开元”,意指开辟新纪元;“通寳”,意指通行宝货,形制仍沿用秦方孔圆钱,在质量上,一般的开元通宝每文重一钱,每文重二铢四丝,即为一钱,每十文重一两,即二十四铢,每一千文为一贯,重六斤四两。 大唐缘何能够在建国之后较短的时间对外覆灭突厥,扬威四夷,对内稳固统治,百废俱兴?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币制改革,铸造“开元通宝”使得币制统一,极大的发掘出国内的经济潜力。 如今大唐经济实力稳定上升,使得综合国力傲视群伦,最大的功绩便是“开元通宝”的发行。 而想要破坏目前稳定的经济环境,其实也很容易,私铸大量的劣质钱币进入流通就行了…… 两代人数十年的艰辛努力,仅仅需要一些劣质的钱币,便能够轻易的抹煞。 丘行恭再也支持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李二陛下面前,颤声道:“陛下,老臣……哎呦!” 刚一开口,李二陛下直起腰便是一脚,狠狠的踹在丘行恭脸上。 丘行恭惨嚎一声,仰天跌倒,鼻血仿佛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他顾不得擦,一个咕噜爬起来,再次跪倒,大呼道:“陛下听老臣解释,老臣……” “住嘴!”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双眼有若铜铃一般瞪大,狠狠瞪着丘行恭,一字字道:“私铸钱币,形同谋逆,汝乃两朝老臣,该不会不懂律法吧?有什么话,等到柴哲威前来之后,一并再说!” 丘行恭心若死灰,一声不敢吭。 高侃见到丘行恭的惨状,偷偷咽了一口唾沫,他也没想到搜索车弩,居然搜出了铸钱的模具……真是胆大包天啊。若说刺杀朝廷命官尚有一丝转圜之余地,毕竟房俊身受重创,却并未殒命,对于那些个为大唐立下赫赫功勋的老臣来说,陛下再是恼怒,亦不会取其性命。 但私铸钱币却完全不同! 古往今来,钱币的铸造权必须紧紧收拢在皇帝手中,归朝廷中枢掌控,一旦铸币之权力分散,则必是天下板荡、皇权倾颓,烽烟四起、群雄逐鹿的王朝末世。 财赋、经济之崩溃,足以使得眼下鼎盛之大唐瞬间陷入崩溃,无数虎贲勇士用鲜血生命换来的煌煌气象,眨眼间烟消云散。 故而,由古至今,无论任何一个王朝、任何一个帝国,皆有一条永无更改的铁律——私铸钱币者,死! “陛下,”王德匆匆来到李二陛下身边,低声道:“谯国公来了!” 李二陛下恍若未闻,负手而立,只是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暴戾之气,生人勿近! 柴哲威顶盔掼甲,疾步走来,到了李二陛下身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柴哲威,奉召前来,未知陛下有何吩咐……呃!” 话说一半,他便看到了地上随意放着的铸钱模具,顿时浑身一震,面色大变! 李二陛下凝立如山,面色似铁,森然道:“很好,谯国公过来看看,此为何物?” 柴哲威见到这模具,再看看一旁鼻血长流却连擦都不敢擦的丘行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分明已经警告这人数次,这等东西万万不能留在长安城中,孰料此人居然将自己的警告当做耳旁风,简直奇蠢无比,被他给害死了! 只是一瞬间,柴哲威铠甲之内的衣衫毅然被冷汗浸透。 所幸他定力不错,并未露出多少恐惧之色,略一沉吟,便断然说道:“若是末将所料不差,此乃铸钱之模具?只是末将不明白,铸钱乃是少府之职责,缘何这等重要只模具,却会出现在此处?” 李二陛下气得冷笑一声:“谯国公莫非不知?” 柴哲威低头道:“末将愚钝,确实不知。” 一旁的丘行恭顿时面色惨白,正欲开口,却闻听柴哲威反问他道:“此地乃是丘家祖宅,更是丘家家庙所在之处,怎会有这等帝国重器,出现于此?丘将军,莫不是被人恶意构陷,栽赃陷害?” 丘行恭先是一愣,旋即福至心灵,大声道:“是是是,陛下明鉴,老臣亦不知此等物件何以出现在此,想来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对了!还有刺杀房少保一事,老臣根本一无所知,却有贼人于吾祖宅之中架设车弩,击杀房俊!陛下,老臣冤枉啊,还望陛下明察秋毫,给老臣一个清白!” “嗬嗬……”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这两个混账,居然胆敢当着他的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窜供? 真是好胆! 就在这时,远处有兵卒疾步跑来,身上水渍浸透,到了近前单膝跪地,将手里一个东西高高举起,大声道:“陛下,将军,吾等在后院水池当中发现此物!” 众人定睛一看,此物长有尺余,宽三寸,高约八寸,通体青铜铸造,乃是一具车弩的核心部件——弩机。 高侃大声问道:“何处发现?” 兵卒道:“就在后院的水池之中,卑下见到池畔有杂乱脚印,故而派人下水摸索,便寻到此物,乃是车弩之弩机,想来是贼人将车弩拆卸分解之后,藏匿于水池之中。” “可曾发现别的部件?” “尚未发现!” “立即派人前去打捞,实在不行,干脆将水池当中的水排干净!” “喏!” 兵卒匆匆离去。 李二陛下目光闪烁,既然发现了弩机,那就证明此地当真是贼人架设车弩射杀房俊之处,物证已在,所差的也就是抓获贼人了。 既然高侃先前的审讯,已经证明此间之人并未有人私自离开,那么凶手必定混迹其中,接下来,就要将其揪出来,严刑拷打,审出幕后主谋之人! 他直起身抬起头,正欲发号施令,便见到不远处又有一个兵卒急匆匆跑来,未到近前,便大声道:“报!启禀陛下,将军,有十余名府中家将、下人一起服毒,已然毒发身亡!” 李二陛下豁然转头,狠狠的瞪着丘行恭。 丘行恭只觉得周身冰凉,眼前金星乱跳,一阵阵发晕…… 第二百六十六章 心生疑窦 这等紧要关头,家中下人、家将有人服毒自尽,说明了什么? 畏罪自杀! 若非是犯下十恶不赦之重罪,谁会如此果断的葬送自己的性命?这等做法看似逃避律法之制裁,实则却是坐实了这件事与丘行恭有关,将丘行恭推上了断头台…… 丘行恭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悲呼道:“陛下!陛下明鉴,老臣对于此事根本毫不知情!老臣固然于那房俊素有仇隙,可就算再是愚蠢,亦不能在今日这等场合暗杀于他!陛下,老臣当真冤枉啊!”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伸脚扒拉了一下那部弩机,又问道:“汝所言之毫不知情,到底是刺杀房俊一事,还是私铸钱币一事?” 丘行恭面青唇白,大汗淋漓,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李二陛下又看向柴哲威:“谯国公以为如何?” 柴哲威一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心里差点将丘行恭祖宗十八代都拽出来问候一遍,口中说道:“启禀陛下,末将对此懵然不知。” 眼尾瞥见丘行恭抬起头来,连忙又补充道:“不过拒微臣所指,丘将军非是贪财之人,性格固然暴躁一些,但是谨守底线,绝不会做出私铸钱币这等触犯国法之举!必然是有人意欲加以陷害,当责成三法司予以侦查,揭露此事之真相。” 丘行恭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刚刚柴哲威说与他无关,气得丘行恭就想要将所有事情都抖露出来,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凭什么将黑锅都推到老子身上来? 待到柴哲威说出这句话,他总算明白过来,将所有的事情都抖露出来,唯一的结果就是大家一起完蛋,而若是将柴哲威摘出去,自己扛起所有罪名,凭借柴哲威的能力,以及那位的影响力,或许事情尚有回寰之机会…… 只好闷不吭声。 李二陛下看着地上的模具与弩机,面颊一阵阵抽搐,愤怒的火焰在胸膛里升腾,已经快要将所有的理智燃烧殆尽。 想必于暗杀一名大臣,显然私铸钱币更令他难以接受。 无论是丘行恭,亦或是柴哲威,甚至是某一位朝中重臣,都是声名显赫官高爵显之人,名下家产无数,几辈子都花不完,若是单纯的贪财,谁会想到私铸钱币来积累财富? 即便朝中公认最贪财的河间郡王李孝恭,也做不出这等触犯律法自寻死路的事情…… 毫无疑问,胆敢私铸钱币,必然因为需求金钱的数目太大,普通的敛财手段已经远远无法满足。 那么,到底为什么需要如此之多的钱财呢? 答案显而易见,天底下最耗费的钱财的事情,其实只有一样…… 他盯着丘行恭与柴哲威,狠狠看了半晌,才回头对长孙无忌说道:“刺杀房俊,私铸钱币,这两案合二为一,便由辅机你负责吧,统御三法司立案审查,将事情的前后查的清清楚楚,无论涉及到谁,不可徇私,不可枉法,以《贞观律》为准绳,从严处置,绝不容情!” 长孙无忌心中一懔,忙道:“老臣遵命!” 不可徇私,不可枉法……他便明白,这件事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稍有不慎,便能将他自己也给烫伤。 刺杀房俊,那是一般人敢干的事儿? 私铸钱币,那更是通天的门路才能干得了! 这两个案子无论哪一个,都势必要掀起一场风暴,两案合一,届时必将整个帝国高层都得给席卷进来…… 李二陛下再次看向柴哲威与丘行恭,语气阴森:“二位皆乃国之栋梁、功勋赫赫,又皆是名门之后、家学渊源,朕不愿见到汝二人任何一个走上绝路,若是能够坦诚交待,朕或许会网开一面,给予一条生路,但若是意欲抵触、顽抗到底,届时是生是死,便无人可以左右。” 顿了一顿,他道:“好自为之吧。” 言罢,转身带着内侍禁卫离去。 这一刻,愤怒之余,也有一些为难。 丘行恭还好说,此人性情暴戾,自己素来不喜,依仗功绩横行霸道,若是当真这两件案子都与他有关,死不足惜。 但柴哲威毕竟不同…… 想起他的母亲,李二陛下便心中叹息。 隐太子李建成、卫怀王李玄霸、齐王李元吉,他,还有平阳昭公主,兄妹五人一母同胞,其中他和李玄霸、平阳公主的感情最好,三人从小便一起玩耍,而早慧的太子李建成则素来高高在上,唯有齐王李元吉素来以其马首是瞻。 兄妹五人,两个阵营。 李玄霸早殇,李二陛下便与平阳公主最是亲厚,这位李氏家族的奇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整个关中都是她打下来的,坚守此处直到先帝率军进驻,以此为根基横扫天下,建立永垂不朽之基业。 论功勋,兄妹之中,当以平阳公主为首。 当年平阳公主英年早丧,不仅是他李二痛不欲生,便是李建成、李元吉亦是伤心落泪、百般不舍,先帝更是命礼部以军队为其送葬,而以公主只身份享此殊荣者,从古至今,绝无仅有! 若是柴哲威犯下不赦之罪,李二陛下亦不知自己能否狠得下心,将柴哲威明正典刑、以正超纲。 若是将其处死,自己百年之后,如何能有颜面再去见自己的三妹? 可若是放纵宽恕,自己这个皇帝又要如何服众,视国法为何物? 不仅叹了口气,只愿柴哲威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牵涉得那么深吧…… ***** 真德公主金德曼自紫云楼出来,便乘坐马车赶回府邸。 一路上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便传来房俊死掉的噩耗,她倒是不是对房俊有什么感情,只是难以想象一旦房俊死掉,自己与姐姐即将面对何等困难之局面…… 好歹直到府邸门口,亦未有噩耗传来,这令她稍稍松了口气。 下了车,在婢女的服侍下径自进了院子,这才问道:“房少保还在这里?” 婢女道:“是,刚刚经由军医处置了伤处,伤势很重,短时间内不宜挪动,故而陛下便将其安置在客房之中。” 金德曼点点头,脚下不停,眨眼来到客房。 房门洞开着,门口有兵卒守卫,金德曼抬脚进了房中,扑鼻而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令她胸口一沉。 客房之中布置颇为奢华,帷帐低垂之间,隐隐可见账后床榻之侧有几道人影,金德曼开口道:“姐姐?” 账后窸窸窣窣声响传出,好一会儿,一身锦绣宫装的金胜曼才走出来,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温言道:“回来了?房少保受伤颇重,刚刚医官处置过,喝了汤药,这会儿刚睡着,还是稍后待他醒来,妹妹再来探视吧。” “哦。” 金德曼并不太关心房俊,听闻其并无大碍,也就放心。 不过…… 姐姐眼圈儿红红的,好似刚刚哭过? 金德曼有些不能理解。 对于她们姊妹来说,房俊就好似一座靠山,可以让她们放心依靠,从此之后这长安城中再也无人干明目张胆的心生觊觎,但若说其感情,却未必能有多少。 别忘了,当初在新罗,房俊驱虎吞狼的手段令不知多少新罗儿郎惨死,旧恨未消,何来爱慕? 所以若是房俊死了,大抵是要哭出几滴眼泪给外人看的,可如今房俊既然并无性命之忧,姐姐缘何这般伤心? 哭给谁看呢…… 金德曼心生狐疑,下意识的跟着姐姐的脚步走到门口,忽然问道:“房少保遇刺之时是在咱们府邸门口,他为何到这里来?” 当时她受邀前往紫云楼,而房俊作为布防芙蓉园的将军,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么他为何在自己不在家的情况下,却要来到这里? 他来找谁? 金胜曼心中一跳,绷着脸状似无意道:“是姐姐发现有人暗中窥视这里,故而派人将房少保请来,予以侦查。却不成想,那些人并非是觊觎咱们,而是探查房少保之行踪,结果他刚一出门,便遭遇刺杀,故而姐姐心中甚觉有愧,若非吾派人叫他,那他身在麾下军马簇拥之中,何至于遭受暗杀?” 第二百六十七章 娥皇女英? 金德曼秀美微微一挑,道:“哦,原来是这样……那岂不是说,暗杀之人算准了今日房少保必会前来,所以才提前窥视此间情形,且早已布下了杀招,只等着房少保前来,便伺机刺杀?” 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着姐姐,轻声道:“但问题是,贼人如何就能这般笃定,房少保定会来此呢?” 金胜曼娇躯微微一僵,拢在衣袖中的纤手下意识的握紧。 难不成……自己根本就是坠入了贼人的奸计? 这个贼人不知是谁,但是算准了只要稍加窥视,让自己感觉到危险,那么自己一定会派人前去找房俊过来,当真害怕有人窥视危及安全也好,根本就是借口去找人家前来相会也罢,总之这个贼人对自己的反应了若指掌…… 太可怕了。 是那个意欲强暴自己而未能得逞的裴行方么?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房俊此刻的遭遇,便全是拜她所赐,是她难耐寂寞,将房俊陷于此等境地…… 金胜曼俏脸煞白,几乎不敢想象若是那支弩箭稍稍偏个几寸,会是何等后果。 一直盯着她神情反应的金德曼,此刻心儿也是颤了一颤。 自己的姐姐看似柔弱,实则外柔内刚,毕竟扺掌新罗多年,能以一介女流之身使得新罗诸多豪强尽皆俯首帖耳,尤其是心智脆弱、喜怒形于色的无能之辈? 眼下明显的慌张失措,着实令人意外。 是心中有鬼? 亦或是关心则乱? 好像无论哪一个原因,都已经超越了她与房俊之间应当固有的关系…… 金德曼不愿再想下去,有些事情她阻止不了,也不想去阻止。姊妹两个离家万里、寄人篱下,这辈子都不可能重归故土,除去相依为命,又能做什么呢?她感叹身世凄伶,却更感叹姐姐的命运。 但凡她有的,都会毫不犹豫的拿出去奉献给姐姐,哪怕是自己的命。 其他的东西自然更不在乎,非但不在乎,若是自己有什么能够让姐姐觉得快乐,她甚至很高兴与之分享. 若是效仿娥皇女英,倒也不错…… 不再关注心神慌乱的姐姐,她迈步来到帷帐之后,向床榻上看去,脸儿瞬间布满红霞。 床榻之上,房俊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只是掩盖在腰部,整个精壮的上身袒露着,纱布将他的肩胛紧紧缠绕包裹,却依旧有丝丝血迹渗出,虽然早已沉沉睡去,但浓眉紧锁,苍白的嘴唇仅仅抿着,脸上的肌肉时不时的抽搐一下,显然睡梦之中亦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金德曼纤手握紧。 她以为自己见到房俊的惨状,会心生快意幸灾乐祸,毕竟自己和姐姐如今的处境,大半都要拜这人所赐,若非他在新罗挑拨离间大开杀戒,她们姊妹何至于不得不献国内附,好好的国王不当,万里迢迢跑来大唐内附为臣? 然而此刻见到房俊凄惨的模样,心中却毫无半分快慰,反而充满了担忧。 说到底,往昔种种已如昨日烟云,一朝风起便风流云散,从今往后,这个男人便是自己终生的依靠,作为身份高贵却毫无半分权力的女子,需要仰仗房俊的照顾。 嗯,或许还有姐姐…… 金德曼心思百转,感慨万千,却见房俊的眼皮蠕动几下,缓缓睁开眼。 就犹如自深黑海底缓缓升出水面的宝石,那一双黑瞳深邃而又明亮,就这么直直的四目对视,害得金德曼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人,该不会以为自己在偷偷的看他吧? 纤手握紧,金德曼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房少保醒了?所幸并无大碍,姐姐很担心您呢。” 鬼使神差的,嘴里就冒出这么一句…… 话一出口,金德曼就后悔得想要将自己的舌头割掉。 这算是抱怨还是艳羡? 自己听上去似乎都满满的一股幽怨味道…… 房俊倒是没注意她言语之中的不妥,这会儿刚刚睡醒,整个脑子都昏昏沉沉的,挣扎着意欲坐起,却扯动了肩胛的伤处,疼得他一咧嘴,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金德曼赶紧上前,斜坐在床沿,一只手托在房俊后颈,一只手绕过他的胸前揽住另一侧的肩膀,稍稍用力,帮助房俊坐了起来。 喘息两口,房俊声音有些沙哑:“多谢殿下。” 金德曼展颜一笑,柔声道:“房少保何须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况且……” 女孩儿家家到底脸皮嫩,“况且”什么,却是最终未能说出口,面色赧然,一片晕红。 少女轻柔的郊区偎在身边,声息相闻,这令他心中微微一荡,似乎伤处的疼痛也减弱了几分。 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再是铮铮铁骨,亦能被这万丈柔情炼成绕指柔…… 金胜曼的身影自外头转入,见到房俊醒来,顿时眼眸明亮,惊喜道:“房少保,并无大碍了吧?” 房俊抬头与之对视,淡然一笑,道:“还有些疼,不过性命应无大碍。” 金胜曼彻底松了口气,如释重负道:“所幸房少保福大命大,否则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孤都不知要面对了。毕竟此次乃是孤多生事端,只是见了几个形迹可疑之人,便遣人将房少保请来,不然亦不会发生这等事。” 她是真的自责。 先前金德曼的话语,令她陡然觉得自己有可能被人利用,坠入贼人的陷阱,若非她使人前去请来房俊,如何能够致使房俊身处险地,差点一命呜呼? 若房俊当真有个闪失,她都不知要如何面对妹妹,如何面对自己…… 所幸有惊无险,内心的喜悦与庆幸都快要满溢出来,不过当着妹妹的面,她可不敢真情流露,只能死死的压抑着内心的欢喜。 房俊洒然道:“陛下何须自责?贼人此番暗杀于某,不惜动用了军中制式车弩,显然早已谋划多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都会有这么一遭。这次虽然身受重创,但是亦使得贼人流出行藏,再想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布局刺杀,绝非易事,甚至有可能将其从暗中揪出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这话自然并非全是安慰之言。 能够动用军中制式车弩并且将其运入城中,单只是这一件事,就绝非一般人可能做到,更别说将车弩布置在这皇家园林之中,且算准了他今日会前来善德女王的住处…… 任何一个环节,都足以证明贼人的强大能量与运筹能力。 这样的人就犹如一条毒蛇潜伏在暗处,一旦给予他适当的时机,便会发出雷霆一击,足以令他房俊遭受灭顶之灾。 而此番贼人一击不中,不仅让他提升了警惕,更有可能寻找到蛛丝马迹,从而将贼人揪出来! 金胜曼正欲说话,忽闻外头有侍女禀告道:“陛下,高阳公主殿下驾临……” 金胜曼一愣,赶紧招呼妹妹一同出去相迎。 到了正堂,便见到高阳公主一席绛色宫群,雍容华贵美貌绝伦,正站在堂中,金胜曼携着妹妹上前见礼,却被高阳公主一把拉住,秀美的容貌满是急切,眼角甚至还有泪痕俨然:“陛下毋须多礼,吾家郎君现在何处?” 金胜曼柔声道:“殿下不必担忧,房少保固然遭受箭创,但性命并无大碍,因医官叮嘱不敢擅自移动,故而未曾送他回府,暂时留在此处静养一番……” 高阳公主哪里听得进去? 疾声道:“陛下速速带本宫前去!” “喏!” 金胜曼温言,赶紧拉着她的手,前往后堂。 金德曼面色恬淡,心中却很是腹诽:纵然担忧郎君伤势,可姐姐都说了并无性命之虞,却已然一副亟不可待的神情,连眼尾都未曾看自己一下,更遑论礼貌的问候……这是借故向自己展示强硬,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么? 哼哼,好无聊…… 红润的嘴角轻轻挑了一下,下一刻,却猛然感觉一种被毒蛇盯上了的心悸! 她豁然转头,便见到与高阳公主同行的一干婢女之中,有一人花容月貌、衣饰华美,一双清亮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第二百六十八章 诸女相见 那一刻,金德曼如芒在背,就如同温驯的小兽遭遇天敌,浑身的汗毛似乎都竖起了起来…… 这是谁?! 见到金德曼如临大敌的神情,那女子款款上前两步,敛裾施礼,声音娇柔妩媚:“妾身武媚娘,见过公主殿下。” 金德曼轻轻吐出口气,她自然听过武媚娘的名字,知道这女子固然是一个妾室,却也是出身名门,且如今更扺掌着房俊所有的产业,在房家的话语权丝毫不在高阳公主之下。 不敢托大,敛裾还礼,柔声道:“内附之臣,焉敢依旧以公主自居?武娘子切勿多礼,往后还应当多多亲近才是。” 她不得不放低身段,实在是对于武媚娘太多忌惮。 来到长安已经有一段时日,时常与长安城内的豪门贵妇饮宴,金德曼听闻了太多有关于这个女子的传闻。 小小年纪自荐入宫,放弃了豪门嫡女的身份甘愿做一个宫女,而后又被皇帝赐给房俊为妾…… 这位可没有一个公主的身份,却依旧能够得到房俊毫无保留的宠信,将房俊富可敌国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多少富商巨贾、达官显贵在她面前都俯首帖耳,手段着实厉害。 这样的人,金德曼哪里敢小瞧半分? 至于时常有一些贵妇人在自己耳边或明或暗的撺掇她将来与这位武娘子掰一掰腕子,争夺房俊的宠信,金德曼只想呵呵一声,理都懒得理。 武媚娘见到金德曼态度和善、言辞诚恳,遂微微一笑,柔声道:“公主说的是,往后都是自家姊妹,还望公主多多担待、关照。” 金德曼心说我哪儿敢关照你? 只要你不寻我的麻烦,那就谢天谢地了…… 当即上前,亲热的挽住武媚娘的手,浅笑道:“吾尚未国门呢,姐姐这般说话,倒是令吾无地自容了……走吧,一起去探视房少保,免得姐姐担心。” 武媚娘嘴角抽了一抽。 姐姐? 您可真喊得出口……看来这位新罗公主,也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般纯洁如白莲花啊。 起码脸皮够厚,性格开朗…… 两人携手进入内堂,便见到高阳公主正自坐在创沿,紧紧的握着房俊的手,哭得稀里哗啦,抽抽噎噎的说道:“你说说你,身为朝廷重臣,哪一个如你这般得罪了无数人?一转眼的功夫就让人行刺,这万一偏差个一寸两寸,你让我们这些姐妹如何活得下去?” 房俊便一脸无奈,伸手将她嫩滑脸蛋儿上的泪珠儿拭去,安慰道:“这不是没事儿么?这箭创看似严重,实则就算偏差一点儿,也并无大碍。只是可惜了柱子兄弟……” 想起为了救他而丧命的亲兵,面色黯然,嗟叹一声。 这些亲兵部曲随着他南征北战,攻伐天下,没有死在血火连天的战场之上,却反而丧命在长安城中,不得不说实在是可惜。 见到金德曼与武媚娘携手而入,心中略微诧异,这两人何事有这么好的交情了? 不过也并未在意,对于武媚娘的手段,他知之甚深。 只要是她想要结交的人,就没有不将她视为莫逆的;但凡是她想要教训的人,也很少有人能够安然无恙…… “柱子的后世要安置妥当,他为我而死,抚恤不可轻薄。” “郎君放心,妾身已然安排好了,”武媚娘松开金德曼的手,上前两步,关切的查看房俊的伤处,柔声道:“柱子的后事已经在操办了,其妻若是想要改嫁,家中会给一笔嫁妆,不会阻拦,其父母由家中赡养,生养死葬,一应承担。其子如今已经在学堂就学,待到十五岁之后会送入军中,培养历练,若是有出息,会予以扶持,若是资质寻常,亦可回到家中担任家将,一荣俱荣。” 武媚娘到底非是凡品,心中固然心疼得不行,但是依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所有事情都处置妥当,绝不用房俊操心半分。 房俊身为欣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有媚娘在,为夫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了,淑儿那边怎么样?” 武媚娘温柔一笑,道:“淑儿有孕在身,故而殿下与吾并未让她同来,母亲已经去了她那边照料,郎君也只是受伤而已,淑儿一时着紧是有的,但是她外柔内刚,知晓轻重,不会有事的。” 房俊彻底放心,颔首道:“那就好。高侃那边,可有消息传回家中?” 武媚娘点头道:“已然找到那架车弩,就架设在丘家祖宅之中,高侃赶到之时与柴哲威发生了冲突,贼人趁机拆卸了车弩,将零件丢弃在丘家祖宅后院的池塘之中,现在高侃已经率人在打捞。” “丘行恭?” 房俊琢磨一下,若是丘行恭出手刺杀他,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可是为何会与柴哲威发生冲突?柴哲威如何敢在这件事上护着丘行恭呢?” 武媚娘解释道:“柴哲威可能并不知晓郎君遇刺之事,他护着丘行恭的理由并不充分,高侃在丘家祖宅搜出了很多铸造钱币的模具,或许,丘行恭私铸钱币一事,柴哲威有份参与,但丘行恭自己扛了下来,目前陛下已经勒令赵国公负责,将两案合并,会同三法司共同审理。” “丘行恭私铸钱币?” 这下子,房俊是真的大吃一惊。 私铸钱币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是死罪,再是功勋卓著、身份高贵的臣子,都未有拆家灭门这一个下场。 除非意欲谋朝篡位,否则再是贪财之人,也不会去干这种动辄灭门的蠢事。 丘行恭自己是没有资格篡位的,哪怕将李唐皇族尽皆屠戮一空,也轮不到他来做皇帝,那么显而易见,此事必然有幕后主使,且主使者必然是一个有资格在推翻李二陛下之后能够登上皇位之人。 然而眼下的重点却并非这个幕后主谋是谁,甚至于暗杀自己的主谋是谁都得放在一边,因为李二陛下居然让长孙无忌负责此案…… 长孙无忌是个什么心性? 此人当面笑呵呵犹如弥勒佛一般,背地里满肚子阴谋诡计,且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此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如今关陇贵族们被李二陛下压制得苦不堪言,朝中话语权一降再降,甚至于已经有点配不上“关陇贵族”这样的名号了,如今李二陛下让长孙无忌查案,同脚后跟想想,都知道长孙无忌必然趁此机会兴风作浪,大肆排除异己打击政敌。 一场可以预见的风暴即将席卷朝堂,不知多少人被卷入其中,在东征即将开始的这个当口,保持朝堂之稳定才是重中之重。 先是将李元景放到军机大臣的位置上,现在又让长孙无忌查案…… 李二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房俊摸不准李二陛下的心思,顿觉头痛欲裂。 都说伴君如伴虎,并非是说君王的力量猛如虎,而是说君王的心思与常人有异,就如同老虎一般令人捉摸不透,猜不中喜怒……前一刻温驯如猫,后一刻便有可能张开大口亮出利齿,将你连皮带肉的吞噬入腹。 另一边,金胜曼与妹妹互视一眼,都有些震惊。 即便听过无数传闻,早已知晓武媚娘在房家的地位,就连房玄龄都对其礼遇三分,从不曾将其当作一个妾室来看,但是见到眼前几乎所有正事都由武媚娘处置、作答,而身为正妻的高阳公主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还是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身为帝国公主,又得到房俊如此宠爱,高阳公主的地位毋庸置疑,无人可以撼动,但是对于家中诸般事物的处置权力,难道不应当紧紧的握在手中么? 即便武媚娘永不可能对她的地位构成威胁,可是谁能这般弃若敝履的将自己应得的权力拱手让人? 这个武媚娘,实在是太厉害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姊妹情深 先前身受重创,不得不暂时留在此处,但毕竟不能长时间待下去。 高阳公主带了太医随行,珍视一番之后,认为房俊的伤处在肩胛部位,虽然深入筋骨,但只要加以注意,并不影响移动。 当即便张罗着软塌,将房俊接回了府中。 临行之时,高阳公主敛裾施礼,感谢金氏姊妹的照顾之意:“此番郎君受伤,承蒙陛下以及公主的妥善照料,本宫感激不尽。如今郎君伤势严重,本官便不与陛下过多寒暄,改日有暇,再设宴致谢。” 金胜曼忙道:“殿下何须多礼?说起来,倒是孤愧疚难消,若非孤派人请房少保前来,亦不会给予贼人可乘之机,若是房少保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孤百死难恕其罪。” 高阳公主微微一笑,上前扯住金德曼的纤手,道:“陛下这说的哪里话?过不了几天,公主就要进房家的门,咱们便都是一家人。陛下离乡背井定居长安,举目无亲势单力孤,无论郎君亦或是本宫,自当妥善照料,总不能被旁人欺负了吧?吾等往后亦是姊妹,再也别说这样的客套话。” 金胜曼如释重负,她最怕被旁人认为是她害了房俊,是个扫把星…… 金德曼脸儿有些红,虽然眼瞅着便将与房俊成亲,但到底还是一个黄花闺女,面对往后的主母,心中自然有些忐忑。 说了几句,高阳公主便告辞离去,金氏姊妹一路向送至大门前,眼看着房家车驾渐渐走远,直至不见踪影,这才回到正堂。 金胜曼坐在椅子上,伸手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茶,抿着红唇呷了一口,看着金德曼说道:“往后进了房家的门,当谨记万万不可与武媚娘生出嫌隙,那女子心思细腻手段高超,想来心性亦是冷硬,招惹了她,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倒是高阳殿下,看似强硬,实则大气爽朗,不似个有心机的模样,爱恨分明直来直去,可以多多亲近。” 金德曼坐在她的下首处,闻言并未回应,而是沉思了一会儿,陡然说道:“其实,即便是成亲之后,我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陪着姐姐。只要想想一旦住进房家,里里外外都是陌生人,便觉得有些害怕。” 金胜曼无语。 这并非是妹妹当真想要留下来陪着自己,大多数女儿家出嫁之前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方面的恐惧,毕竟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人也不见几个,陡然嫁到别家,整日里面对着上上下下的陌生人,觉得很难交流。 她自然不会同意,若是妹妹继续住在这里,房俊倒是时常可以过来,却愈发缺少了独处的空间…… 便微嗔着说道:“说什么傻话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姐姐固然欢迎你随时回来,但哪里有不住在夫家,反而常留娘家道理?说出去,怕是又得有那些个道貌岸然的所谓大儒嘲讽吾等乃是山野村妇,不知礼数、不懂礼法了。” “哎……”金德曼叹息一声,小脸儿皱起,苦恼道:“但是只要一想要对高阳公主、武媚娘、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萧淑儿虚与委蛇,吾便心中忐忑,不知所措。” 金胜曼安慰道:“你也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咱们再是势单力孤,那也是新罗王室,名分摆在那里,谁敢轻视?不需要刻意的去做些什么,只是心中有所权衡,行事自然随意就好。” 越是刻意去结交、示好,对方反而越是轻视你,反之,若是能够顺其自然,彼此之间的关系倒是好相处一些。 金德曼愁眉苦脸,坐到姐姐身旁,抱怨道:“当初若是姐姐嫁给房俊就好了,我也不必这般忧愁,以姐姐的智慧,定然轻松面对这一切。” 金胜曼心儿跳了一下,抬手轻轻打了妹妹一下,嗔道:“说什么浑话呢?姐姐乃是新罗女王,就算如今的新罗已然烟消云散,却也得致死守护着这名分,否则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吾金氏列祖列宗?” 金德曼眨眨眼,道:“也就是说……若非有着这个新罗女王的身份,姐姐倒是愿意嫁给房俊咯?” “……” 一个不留神,金胜曼发现自己居然被妹妹给套进去了。 顿时脸儿羞红,恼火道:“再敢胡说,信不信撕了你的嘴?” 妹妹却根本不怕她,撇撇嘴,道:“当初姐姐不也曾意欲让我嫁给金瘐信?” 金瘐信与善德女王是青梅竹马,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一度感情真挚,论及婚嫁。只是后来渐渐长大,善德女王发现金瘐信的聪明才智已然不在建功立业之上,反而愈发热衷于政治,隐私龌蹉、阴谋伎俩,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家。 这是善德女王所不能接受的,故而渐行渐远,终至分道扬镳。 两人之间有过一段真挚而热烈的感情,但是因为理念不同而分开之后,善德女王依旧认为金瘐信固然志在朝堂,但是一个胸有沟壑的人物,所以曾力主将妹妹嫁给他。 只是后来种种朝中博弈,此事才最终作罢。 对于新罗人来说,自己的情人娶了自己的妹妹,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原本金瘐信便是金氏王族的子弟,与两姊妹都有血缘关系。 金瘐信的母亲是新罗王室,其父亦是王室远支,身上流着新罗王室的血脉,却与善德女王青梅竹马、相恋多年,金瘐信的妹妹金文姬嫁给了金春秋,生下金法敏,金瘐信又娶了金春秋原配所生的女儿智炤夫人,而金春秋的母亲乃是新罗真平王的长女,真平王尚有一次女,便是善德女王…… 新罗王室与倭国王室一模一样,为了保持所谓的血统纯正,近亲通婚兄妹结合乃是家常便饭,甚至叔侄媾和、母子**,亦是屡见不鲜。 想要捋清楚这些王室的关系,简直就是一团乱麻…… 与之相比,姊妹共侍一夫,那也算个事儿? 简直不能再纯洁了…… 善德女王有些恼了,不悦道:“那岂能一样?当初你与金瘐信成亲,他便是入赘,将来我将这新罗王位交给你,你们的儿子便是下一任的新罗王,那是为了金氏王族的未来着想。可如今我若是嫁给房俊,非但守不住这新罗女王的名分,还得去给他做妾……自然断不可行。” 新罗公主做妾也就罢了,毕竟如今的新罗早已内附大唐,可若是新罗女王给人做妾,你让新罗王族的列祖列宗脸面往哪里搁? 若她当真那样做了,怕是如今新罗那些个残余下来的家族会派人前来长安刺杀于她…… 见到妹妹还想顶嘴,善德女王呵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焉能依旧任性妄为?姐姐给你寻了这门亲事,不仅仅是因为房俊掌握着大唐皇家水师,能够扼住新罗王族的命脉,更因为房俊少年得志、权柄甚重,乃是不可多得的良配,万不可任性妄为,否则姐姐定然饶你不得!” “哦!” 真德公主鼓鼓嘴,不敢再多说。 心里却也明白,姐姐为了新罗牺牲了太多,为了金氏一族更是将终身幸福都彻底葬送掉了,如今也只能谨守着一个新罗女王的名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使得金氏王族在内附之后能够平稳的过度下来,渐渐接受大唐臣子的身份。 否则一旦她有何出格之行为,必然会导致金氏王族内部分裂,覆灭之日不远。 想了想,真德公主牵住姐姐的手,眨眨眼,悄声说道:“姐姐为了新罗、为了家族操劳多年,难道就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么?女人这一辈子碰上一个看得入眼的男人,其实并不容易,若是姐姐当真有钟意之男子,那怕不能婚嫁,留下一段露水姻缘亦是不错,起码等到将来白发苍苍之时,亦能时不时的回味年青之时与心爱的男子花前月下、恩爱缠绵……哪怕是妹妹的男人,妹妹也会让着点姐姐的。” “你闭嘴!” 善德女王只觉得一张脸蛋儿快要烧着了也似,嗔怒的瞪着妹妹,难不成这丫头看出了什么? 否则岂能说出这等浑话…… ***** 第二百七十章 懵然无知 虽然李二陛下下令封锁房俊遇刺的消息,但当时目击者甚众,消息还是不可避免的泄露出去。 不仅仅是房俊遇刺之事无法隐瞒,就连丘家祖宅之中搜出铸币模具一事,亦在小范围之内传播开来…… 引起一片强烈的震荡。 当街刺杀朝廷重臣,这是就连前隋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时都未曾发生过的事情,却就这么眼睁睁的发生在煌煌盛世的大唐,发生在社稷之中、天子脚下的长安城,着实令人震惊非常。 一时间,皇帝震怒,朝野震荡。 尤其是当皇帝将这两件案子合并,交由长孙无忌统御三法司立案审查的消息传开之后,朝野上下更是一片人心惶惶。 谁都知道关陇贵族这两年受到李二陛下的压制,原本掌握着的权力一点一点的吐出来,被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这两大派系蚕食鲸吞,声势照比贞观之初差距不可以道里计,如今长孙无忌得了这分差事,必定大肆审查,将会有无数的官员被卷入其中。 权力的斗争,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一旦被对手寻到缝隙突破打击,势必穷追不舍,直至彻底击垮…… 谁也摸不准李二陛下心里到底怎么想,既然之前不遗余力的打压关陇门阀,何故今次却又交给长孙无忌这般巨大的权力? ***** 申国公府。 高士廉亦被李二陛下请到芙蓉园赏荷,席间自然听闻了房俊遇刺之事,大感震惊之余,固然心中有所猜测,却也默然不语,绝不参与讨论。其后举行的酒宴亦因为人心惶惶,不得不草草收场。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过后坐在花厅之中饮茶,便听闻府中管家谈及丘家祖宅发现铸币模具之事。 高士廉捏着茶杯愣了半晌,方才轻轻叹息一声,道:“大郎可在府中?” 管事道:“大郎早晨跟随同僚去了芙蓉园,这会儿想必在城中某处酒楼饮宴。” 高士廉揉了揉额头,道:“即刻遣人去将大郎找回来,无论他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就说吾有事相寻,务必即刻回府。” 管事愣了一下,忙道:“喏!” 转身匆匆离去。 高士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阖上眼皮,右手下意识的放在茶几上,手指头轻轻叩击着桌面,凝神思量。 好半晌,方才睁开眼睛,缓缓吐出口气。 就这般一个人坐在花厅之中,小半个时辰一动不动,直至高履行被人找回…… 高履行正在松鹤楼与友人吃酒,闻听父亲找他,不敢怠慢,与友人告罪之后匆匆返家,身上的酒气尚未散尽,来到花厅先是躬身施礼,继而坐在父亲身边,侍女奉上茶水之后饮了一口,问道:“父亲这般急着唤吾回来,可是有何吩咐?” 酒席之上,房俊遇刺便是唯一的话题,他猜测父亲将他唤回来,想必也是因为此事。 高士廉耷拉着眼皮,缓缓呷着茶水,良久,才陡然说道:“辞去在民部的差事吧,恒州刺史出缺,吾跟英国公打个招呼,汝去恒州赴任吧。吾家在常山郡根基深厚,必能使你在仕途之上有所进步,在那里为官一任,积攒资历,太子未能登基之前,就不要回到长安了。” 高履行闻言大惊,差点被一口茶水呛到,惊慌道:“父亲,这是何故?” 他如今虽然只是一个民部侍郎,正四品的品阶,但是距离尚书之位仅仅一步之遥,如今民部尚书唐俭已然年老体衰、精力难济,已然处于半致仕状态,整个民部都以他马首是瞻,若无意外,待到唐俭致仕之后,他接任尚书之位实乃顺理成章。 六部尚书,他已经妥妥的帝国中枢、朝廷重臣,以他的年纪,以高家的底蕴,登阁拜相指日可待。 然而现在父亲却让他前往恒州任职…… 恒州那是什么地方? 河北道的偏僻之地,当年窦建德横行河北连番鏖战,将整个河北道打得白骨蔽于野、百里无鸡鸣,多少村庄至今都是“寡妇村”,整个庄子看不见一个成年男子,那等去处,看似一州刺史,可是与贬斥流放有何区别? 穷困之地,自然能出政绩,而无政绩如何能够再回中枢? 别说升官了,三年一度的官员绩效审核,当前的品阶能够保得住都难…… 完全不能接受啊。 高士廉抬起眼皮,面无表情的盯着高履行,一字字问道:“吾来问你,你与荆王殿下,与丘行恭等人,到底牵扯多深?” 高履行一愣,回道:“倒也不曾有什么牵扯,只是平素谈得来,走的近一些而已。” 高士廉追问:“他们背地里的谋划,难道你并不知情?” 高履行一脸茫然:“谋划?有何谋划?儿子不敢隐瞒父亲,当真全然不知。” “哼!” 高士廉怒哼一声,将高履行吓得一哆嗦,这才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整日里只会摆弄那些个阴私龌蹉的小算盘,成得了什么大器?为人处世,唯有功勋成就方是立身之本,明晃晃的功勋政绩摆在那里,任谁也得高看你一眼,陛下又岂会不予以重用?蝇营狗苟,沆瀣一气,纵然一时得逞,又岂能长久?” 高履行一脸委屈,道:“父亲所言甚是,但儿子当真不知发生了什么,荆王又如何了?” 高士廉冷冷扫了他一眼,缓缓道:“房俊遇刺,右屯卫当即封锁附近房舍住宅,在丘行恭的祖宅当中发现了架设车弩之痕迹,随后又搜出了车弩的弩机等等零件,丘行恭难脱干系。” 高履行自然听闻了这些消息,感慨道:“这丘行恭当真胆大包天,看来还是将丘神绩之死归咎在房俊身上,但是天子脚下、京城之中,陛下当时就在不远处的紫云楼,他就干私自动用军中制式车弩予以射杀,这根本就是死罪啊!” 然而未等他感慨完,高履行又补充道:“不仅如此,右屯卫搜索车弩之时,更在丘行恭的祖宅当中搜出了铸币之模具,陛下震怒,已然勒令长孙无忌负责此案,统御三法司立案侦查,务必揪出幕后主使。” “嘶——” 高履行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魂儿都差点飞了:“铸币之模具?娘咧!丘行恭活腻歪了不成,胆敢私铸钱币?” 虽说刺杀房俊乃是大罪,但房俊到底未死,这罪责便轻了一筹,以陛下念旧之性格,未必就能将幕后主使如何,顶多了也就是罢官夺爵充军流放,但是私铸钱币……哪个皇帝可以容忍得下? 那可是诛三族的死罪啊! 知子莫若父,一看高履行的神情,高士廉便知道自己猜测的没错,顿时怒喝道:“时至今日,你还不跟为父说实话?” 高履行面色惨白,吱吱唔唔道:“这个……儿子平素与丘行恭来往不多,再说这等掉脑袋的事情,他焉能对儿子说起?” “啪!” 高士廉怒极,劈手就将手里的茶杯摔在高履行的脑袋上。 高履行猝不及防,被打得“哎呦”一声惨叫,茶杯碎裂,他捂着额头,感觉一片温热,伸手一抹,鲜血已然汩汩流了出来。 高士廉怒道:“简直糊涂透顶!吾高家纵然无一人在朝中为官,根基依旧稳固,只要自己不犯错,天下谁人动得了咱们家?偏偏你这个无知蠢货,不思量如何建功立业荫萌家族,反而与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蝇营狗苟,这天下乃是陛下之天下,纵然陛下百年之后,这天下依旧是诸位殿下的!满朝文武,尽皆对陛下崇敬孺慕,焉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江山沦落他人之手?你这懵然无知之徒,到了这等地步,依旧不说实话,你是想要将咱们高家跟你绑在一起,最终诛灭九族、满门抄斩才算甘心么?” 高履行吓得离席而起,一手捂着额头,跪地道:“父亲息怒……” 第二百七十一章 出走避祸 “息怒?” 高士廉怒目圆瞪,喝叱道:“你让为父如何息怒?自古以来,皇位之争便是白刃相向、血流成河,动辄满门倾覆、三族诛灭,你这劣子鼠目寸光,不去思忖如何建功立业,拿出实打实的功勋政绩庇荫家族,反而动起这些个歪心思,从龙之功是那么好得的?” 以往看这个儿子算是诸子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谁知道正经心思没有多少,反而太多的小伎俩,实在是令他失望透顶。 高履行兀自不服,嘟囔道:“从龙之功又有什么难?想当年陛下连秦王都不是,父亲不也将文德皇后嫁给他,并且不遗余力的予以支持,方才有陛下登基为帝之后吾高氏一门的显赫?如今儿子也只是效法父亲而已,为何父亲当年做得,儿子如今就做不得?” 在他看来,从古至今所有的从龙之功都得冒着一定的风险,而风险愈大,受益也就愈大,您当年能够支持身为次子的李二陛下,如今我为何就不能支持身为亲王的荆王? 反正都是要冒风险的,可一旦功成,那高家将会直上层楼,比起以往之显耀更甚百倍! 高士廉却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抄起身边的茶壶就要朝着高履行脑袋上丢过去,吓得高履行双手捂头……见到儿子额头前正涔涔渗出的鲜血,高士廉心底一软,将茶壶猛地丢在脚下,“啪”的一声摔得粉碎,戟指怒骂道:“简直愚蠢透顶!当年之事,能够与眼下相同么?” 高履行道:“有何不同?” 高士廉手指头颤抖着,胡子都气得翘起来:“当年的陛下便是人中龙凤、帝王资质,你认为如今的荆王比得上?” 高履行想了想,觉得哪怕将这二人一同丢在人堆里,李二陛下也依旧是耀眼夺目的那一个,荆王与之相比,差距的确不是一般的大。 但是这又如何? 只要李二陛下活着,自然无人敢谋逆篡位,但只要李二陛下殡天,那么荆王的身份地位就会凸现出来,太子不过是一个性情懦弱仁义宽厚的老好人,哪里及得上荆王殿下英明神武? 便抿着嘴不吭声,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高士廉见到此子依旧沉迷不悟,气得要死,强硬道:“你若还认我这个爹,那就即刻交卸了民部的差事,赶赴恒州上任,太子登基之前,绝对不许回转长安。否则,你就自立门户,老夫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从今而后,你也再不是我渤海高氏子弟!” 这就严重了,若是被逐出家门,他高履行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高履行大惊失色,忙道:“父亲何以这般固执?如今四弟远赴西域,于军中担任一个小小的校尉,儿子若再离开京城,咱们高氏一族往后可就再也无人临近中枢了!” 高士廉语气坚定:“废话少说,你这个榆木脑袋懂得什么朝廷大势?速速前往恒州赴任,否则莫怪为父无情,断然不会让你胡作非为,将整个家族都给牵连,害得老夫晚节不保!” 这年头父为子纲,任你高履行天大的本事,老爹有命,亦不敢不从,否则便是不孝,此等名声一旦传扬出去,声誉尽毁、仕途断绝,将要背负骂名一生一世无法洗脱。 高履行只能垂头丧气,道:“父亲息怒,儿子听命便是,惟愿父亲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 高士廉看似温和谦逊,实则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 将儿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稍后便亲自出府前往英国公李绩府上,商议恒州刺史出缺一事。 大唐固然律法严谨,可执法者谁又能不近人情、铁板一块呢?区区一个恒州刺史,李绩自然不可能不卖给高士廉这个面子,当即答允下来,翌日清早便行文吏部,吏部尚书李道宗审阅行文,立马便签署了高履行的调令。 两天之后,高履行已然辞去民部侍郎的官职,带着几个家将仆人以及满腔抑郁,匆匆赶往恒州上任,离了长安…… ***** 长孙无忌雷厉风行,召集三法司各位长官,对于房俊遇刺、丘行恭祖宅发现铸币模具两间案子展开侦查。 只不过刚刚开始,便遭遇了困难。 丘行恭一口咬定对于房俊遇刺之事毫不知情,那些个服毒自尽的家将更非他的指使,至于铸币模具,更是抵死不认。 似他这等功勋之臣,地位崇高名望卓著,自然不能行之刑讯逼供那一套,若闭紧了嘴拒不招供,还真就拿他没法。 当然,君权至上的天下,讲究的是“自由心证”,无需确凿证据,只需要皇帝认定你有罪,那么你就有罪。 然而眼下的情况,无论是服毒自尽的家将,亦或是搜出的铸币模具,其实都存在着种种疑点,即便是皇帝也很难确信这两件事皆是丘行恭所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这件案子就无法审下去。 不过长孙无忌却并未感到棘手,若是丘行恭坦白招供,他反而会大失所望。 痛痛快快的结案,哪里还有机会去扩大打击范围、攀扯更多的人进来? 两天之后,长孙无忌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来到神龙殿面见李二陛下,提交审案之资料。 …… “启禀陛下,丘行恭拒不认罪,因缺乏足够之证据,目前亦无法将其定罪,经由老臣连同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法司之调查审讯,核定了一众嫌疑人等,恳请陛下降旨,准许吾等予以提审。” 长孙无忌卷宗放在李二陛下面前,开宗明义,直言需要审讯一干嫌疑人等。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慢慢的呷着茶水,并未予以回应。 何谓嫌疑人等? 自然是长孙无忌认为谁有嫌疑,谁便是嫌疑人等…… 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真凭实据,李二陛下其实根本懒得过问,既然让长孙无忌来审案,那么自然随着他去,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该审谁就审谁。 至于长孙无忌会否从中打击异己……自然都在李二陛下的预想之中。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道:“朕既然将这件案子交付给辅机来处置,自然便是信得过你的,这些卷宗,朕无需查看,至于牵扯进这件案子的嫌疑人等,辅机尽管放心大胆的查,无论涉及到谁,都必须予以配合。” 定下基调之后,他稍微顿了顿,叮嘱道:“不过眼下朝廷必须要维持稳定,任何事情,都不能坏了东征大计。那些个嫌疑人等,若是没有确凿证据,不能将其攀扯其中,即便有证据,也应当注意处置方法。” 长孙无忌颔首道:“老臣遵旨。” 他自然晓得李二陛下是想要借他这把“刀”,来剪除一些皇帝不远亲自出手剪除的势力,这其中准许关陇贵族谋求一些利益,但是与此同时,必须以稳定朝纲为重中之重。 毕竟东征大计乃是目前至高无上之国策,谁敢坏了这件大事,那就别怨李二陛下拎刀子杀人! “只不过这两件案子尽皆错综复杂,牵涉的人太多,还是请陛下看一看,老臣亦好心中有数。” 说着,他又将卷宗往李二陛下面前推了推。 以此表达自己固然有所私心,但一切都遵守您的意志,您让动的我动,您不让动的,我绝对不动…… 李二陛下看了长孙无忌一眼,对于他的小心思自然心知肚明,当下也不拒绝,信手打开卷宗,略微看了看。 只是看了一眼,便微微一愣:“高履行也牵扯其中?” 他又将卷宗合上,再次看了一眼扉页上的字迹,的确是私藏铸币模具的案子…… 当下不仅奇怪,若是说高履行与房俊遇刺一案有关,他尚能够理解,毕竟这两人仇隙甚深,高履行与丘行恭这两个“受害者”联合一处,意欲置房俊于死地,合情合理。 可是为何会与铸币模具一案牵扯上? 这小子想造反不成? 李二陛下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心有成见 但凡私铸钱币,必然是心怀不臣、意欲谋朝篡位。 高家乃是皇亲国戚,高士廉更是李二陛下能够逆而篡位的肱骨之臣,这等从龙之功,足以保得高氏一族与国同休、世代兴旺,李二陛下实在是想不出高履行为何要参与铸币一案? 难道是想要证明自己一代更比一代强,老爹高士廉当年领受从龙之功,他高履行也要照葫芦画瓢再来一次? 李二陛下着实想不出来高履行牵涉进铸币案的理由。 于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这可能是长孙无忌无辜攀扯,意欲借以打击高士廉。 这就过分了…… 当年长孙晟病故,隋炀帝虽然准予其爵位由年幼的长孙无忌承继,且赏赐颇丰,但长孙无忌却遭受长孙晟原配所生之长子长孙安业的排挤,被逐出家门,不得不投靠舅父高士廉,方才安稳下来,在高士廉抚养之下,与妹妹一同长大成人。 故而,暂且不论高士廉于大唐成立之时立下的赫赫功勋,单单抚育之恩,便足以令长孙无忌一生一世来偿报。 文德皇后临死之前,还曾拜托他往后照拂高氏一门,若无大错,则从轻处罚…… 如今长孙无忌非但不报抚育之恩,反而要趁势打击高家,意欲将高家的利益巧取豪夺,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儿么? 利益是门阀永恒的追求,任何时候都得将利益摆在首位,哪怕牺牲性命亦要维护家族的利益,这一点李二陛下是赞同的,因为他自己便出身门阀,深明此乃门阀之所以存世并世代强盛的根基。 然而若是眼中唯有利益,所有的礼义廉耻恩情孝道尽皆抛在脑后,这等人却是令人极为不齿的。 君子坦荡荡。 如何能够做到坦荡荡?自然是心底无私、宽厚仁爱,若是连抚育之恩尚且置之于脑后,则人与禽兽何异? 晋公子重耳出亡至楚,楚成王礼遇重耳,重耳允下“退避三舍”之诺言,后重耳返国执政,晋楚城濮之战,晋军果“退三舍以辟之”,以全当年楚成王礼遇之情义。 国家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李二陛下心中愠怒,面沉似水,淡然道:“申国公于国有功,为帝国操劳半生,如今致仕虽然归乡,帝国却决不可忘记其贡献。高履行性情莽撞,思虑不周,难免被他人所利用,辅机你要仔细甄别,勿要冤枉了无辜之人,更勿要因为与高履行是亲戚,便心有顾忌,担心被旁人误会偏袒于他。” 长孙无忌有些懵,我何尝因为因为与高履行的亲戚关系,便不敢将他从案件之中摘出去了? 高履行与丘行恭时常私下会面,多次发出不满当今国策之言,甚至对于太子亦是多有诋毁,尤有甚者,其在终南山的一处矿场便是与丘行恭联名开设,长孙无忌怀疑其中便是铸币之作坊,唯恐派兵详查之后确定与高履行有关,进而将整个高家攀扯进去,这才一直未曾严查。 怎地到了陛下这里,却变成自己太过公事公办、不肯对高履行网开一面而有所不满? 您记挂着当年高士廉的扶保之功,难道我就忘了高士廉的抚育之恩? 心里琢磨着,长孙无忌口中说道:“陛下所言甚是,申国公的恩情,老臣不敢一日或忘,只不过……好教陛下知晓,前日芙蓉园赏荷之后,申国公便前往英国公的府邸会晤,所谈为何,老臣不得而知,但其后英国公便签署了高履行的调令,准许其辞去民部侍郎之职,转而调往恒州担任刺史,吏部已然备注允准,一应手续尽皆齐备,已如昨日动身赶往恒州赴任。” “嗯?”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顿时一愣。 赶往恒州……赴任? 他仔细看了看长孙无忌的神情,长孙无忌露出一个苦笑,点了点头,意思是陛下您猜的没错。 高履行……畏罪潜逃了。 李二陛下面色难看至极。 他并未以为高履行当真犯下大错,唯恐国法不容,故而避往恒州远离中枢,希望李二陛下念在高家的恩情功绩之上,不予追究。 反而先入为主的认为是长孙无忌借故攀咬,这才导致高履行心生惶恐,高士廉亦不得不退避三舍,主动让高履行放弃中枢官职,前往恒州那等民不聊生之地为官一任…… 心中便愈发不爽。 那可是你的表弟啊,对你有抚育之恩的舅舅还没死呢,你就能这般肆无忌惮的予以攀咬?再者说了,渤海高氏虽然影响力很大,但是在高士廉致仕之后,门下已无身居高位者,你就算是争权夺利,也犯不着盯着高家那点蚊子肉吧? 冷酷、无情,这是李二陛下给予长孙无忌的标签…… 想了想,开口说道:“此案朕既然交由辅机你来负责,如何审讯、如何调查,自然全权由你处置。若高履行涉案甚深,当然依据国法惩处,只不过毕竟申国公的面子要紧,你查案之时,务必严谨,首重证据,决不能令功勋老臣寒心。” 长孙无忌愈发摸不准李二陛下的心思了,就算高履行参与私铸钱币一案证据确凿,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帮凶而已,难不成还就能定下重罪、枭首示众了? 陛下说这番话,难不成是担心自己故意构陷? 且不说高士廉只有一口气在,他长孙无忌就算是杀尽天下人也不可能对高家动手,就算动手,高家也着实没有什么让他看得入眼的,犯得着为此背负一个忘恩负义、冷血寡情的骂名么? 长孙无忌只得说道:“老臣遵旨。” 又谈了一会儿,这才捧着卷宗告退而去。 这份卷宗,李二陛下只是略微翻了翻,对于其中的详情根本未曾深入了解,这让长孙无忌很是烦扰。 既要将这两件案子差个水落石出,又要保证朝政之平稳,自己还得从中渔利……关键是李二陛下说到底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界定,哪些人可以碰,哪些人不能碰,都需要自己去慢慢摸索。 这实在是太难了…… ***** 待到长孙无忌告退,李二陛下独自一人坐在殿中,慢慢呷着茶水,思虑快速转动。 良久,他才放下茶杯,唤来内侍服侍他沐浴更衣,然后踱着步子来到晋阳公主的寝宫。 不同于长乐公主的寝宫淑景殿那般清淡素雅,晋阳公主这边布置得富贵堂皇,铮亮的地板光可鉴人,家具清一水儿的上品紫檀木打制,华美的木纹在一层清亮的油漆之下愈发显得钟自然之灵秀,随处可见的精美瓷器、玻璃制品,以及来自于南洋西域的奢华饰品,琳琅满目。 李二陛下就有些无语了,这似乎比他的神龙殿更像是一国帝王的寝宫,两者的奢华之处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诚然,自从登基之后李二陛下一直奉行节俭,当年文德皇后尚在世的时候,一件裙子穿了多年,洗的颜色都有些发白却也舍不得更换。一方面是国家百废待兴,身为帝王不易奢靡过度,另一方面则是李二陛下憋着劲儿的要向世人证明,他虽然得位不正,但却是一个实打实的好皇帝。 近些年虽然内帑充足,来自于倭国的金银一船一船的运抵长安,李二陛下的日子也逐渐富裕起来,往昔从不曾得见的奢侈品越来越多,但是到底勤俭多年,兼且志不在此,依旧未能太过铺张。 然而每一次来到晋阳公主的寝宫,都能令李二陛下感到一股浓浓的不爽。 倒不是堂堂帝王艳羡自家女儿比自己奢侈,自己不尚奢华,倒也不必逼着子女亦如自己一般节俭,而是一想到这整整一个宫殿的陈设饰品皆是房俊那厮一车一车送进宫里来的,李二陛下便心中纠结…… 就算你房二富甲一方,钱多的没法儿花,可是对待自己的小姨子亦要这般宠溺大方,你特么到底想干啥? 第二百七十三章 拒绝出嫁 就好似自家的心肝宝贝,被某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一个劲儿的示好,时刻都要严防紧守以免宝贝被人家给哄了去,那种不爽简直无可言喻。 闻听父皇前来,晋阳公主自后殿脚步轻盈的出迎,只是见到父皇面上那阴沉的神色,笑容顿时一僵……赶紧四下瞅瞅,难道是哪里有什么不对,惹得父皇不痛快? 侍女们躬身相迎,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径直来到窗前地席之上,敛了一下衣衫下摆,跪坐下去。 晋阳公主赶紧命侍女取来开水茶具,自己则小心翼翼的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乖巧的跪坐,眨了眨晶亮的明眸,轻声问道:“父皇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总好过闷在心里无人倾吐要好一些。”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 说出来有什么用? 若说让你将这一屋子的东西尽皆拾掇拾掇丢掉,老子的心情瞬间好转,难不成你肯听? 便闷声不语。 晋阳公主摸不准父亲的心思,好似每一次来到自己这边,心情都不太好的样子,到底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到我这边来,还是正因为来了我这边,才导致心情不好呢? 总觉得眼前的父皇似乎有些跟谁置气的意思,但是不明究竟,也不好劝说,正好婢女拿来了开水茶具,赶紧沏茶煮茶,又命婢女取来点心,喝着茶吃着点心,陪父皇说话儿。 李二陛下拈了一块桂花糕放在口中,咀嚼几下,状似无意问道:“房俊遭人刺杀,身受重创,你可去探望过了?” 晋阳公主轻轻颔首:“嗯,姐夫回府当日,女儿便去探望过了。” 说起这事儿,语气难免抱怨:“如今朝廷到底怎么了?就算是大家争来斗去的,那也应当有些规矩要谨守才行,若是人人都这么搞,动辄暗杀行刺,岂不是人心惶惶、朝不保夕?父皇应当好生管管才是。姐夫这么好的人,若是当真殁了,女儿定会伤心死的。” 虽说房俊并无性命之虞,但是肩胛之上诺大的箭创,就算包裹着纱布依旧触目惊心,听闻还有部曲为了救房俊而挺身挡箭,当场身亡,只要想想事发之时的危急情况,晋阳公主便一阵阵后怕,当时伏在房俊床头好一阵哭泣。 少女心底善良,亦是心思敏锐,她知晓房俊对自己宠溺非常,而自己也将房俊当作亲人一般相待。 她有很多个姐夫,但是唯有房俊,才能得她一声“姐夫”的呼唤,受到她的认同,她可不愿这个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疼爱她、宠溺她的姐夫发生任何不测。 然而这话停在李二陛下耳朵里,难免在不是滋味之余,亦唤醒了那一份早已掩埋多时的担忧…… 想了想,将糕点咽下去,李二陛下看着闺女出落得愈发清丽无匹的俏脸,试探着问道:“今日父皇前来,实则是为了你的婚事……” 闻听这话,晋阳公主顿时俏脸一板,清声道:“父皇为何总是惦念着女儿的婚事?女儿才刚及笄,出嫁并不急于一时,且病体未愈,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万一成婚之后撒手西去,岂不是坑了人家?” 这话听起来,的确有几分道理。 毕竟当初孙思邈为晋阳公主诊断,说是旧疾凶顽,固然一时减弱,却并未根除,应当好生将养身体,推迟几年嫁人。身为大唐皇帝的掌上明珠,晋阳公主在身份尊贵无可比拟的同时,其实也会给予驸马带去诺大的压力以及危机。 试想,若是成婚之后晋阳公主旧疾复发,以李二陛下的脾气秉性以及对晋阳公主的宠溺,驸马必然受到迁怒,甚至于一家子都将面对皇帝的怒火……谁承受得了? 李二陛下却认定此乃推诿之词,耐心劝解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为父观你近些时日以来气色红润、身体康健,小时候的那些个毛病基本皆未再犯,想来早已痊愈,孙思邈大抵也是出于谨慎,方才说了那些话,实则并不打紧。你年岁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难不成在宫里待一辈子?能够看着你和小幺成亲生子,再为你的长乐姐姐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为父亦能对你母后在天之灵有个交待,否则心中日夜难安、惴惴惶恐!” 说到动情之处,这位杀伐决断的帝王居然眼角泛泪,感慨之至…… 晋阳公主就有些无奈,居然不似以往那般三两句不来便强硬命令嫁人了,转而动之以情、策之怀柔? 不知又是哪个缺德鬼给父皇出得主意…… 心中思忖应对之策,晋阳公主螓首低垂,素白的小手儿轻拭眼角,声音略见哽咽:“女儿不知何处做的不对,惹得父皇不快,否则为何父皇屡次勒令女儿出嫁?女儿不愿嫁人,愿著五彩褊襕衣,弄雏鸟于亲侧,一生一世,侍奉父皇……只恨母后殡天太早,否则何至于使得女儿这般为难?侍奉至亲尽孝,却屡遭逼迫,女儿的命好苦……” 娇弱的身子抽抽噎噎,神情委委屈屈,纵然是石人得见,亦要感化心肠,更何况是将其视若掌上明珠的父亲? 李二陛下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小丫头,每一次对自己的话语不情不愿之时,便将她的幕后抬出来……偏偏李二陛下自己还就吃这一套,屡试不爽。 见到闺女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的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李二陛下顿时慌了神,也摸不准这是真哭还是假哭,只得宽慰道:“罢了罢了,是父皇不好,父皇给兕子赔罪行不行?唉!成婚之事,父皇往后再也不提,只要你自己不愿嫁,那就在父皇身边一辈子,你看如何?” 晋阳公主抹了抹眼泪儿,抬头瞅着李二陛下,问道:“此言当真?” 虽然明知坠入闺女的彀中,但李二陛下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君无戏言!” 然后晋阳公主抹干净眼泪儿,亲手斟了茶水端给李二陛下,俏脸上甜甜一笑:“父皇喝茶!” “……唉!” 李二陛下愁绪满怀,郁闷不已,只得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想自己半辈子英明神武,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天下英雄莫不景从,自己的那些个儿子各个皆是人中之杰,结果在自己面前一个个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对于自己的话语奉若神明,不敢有半分违逆。 结果偏偏拿自己的闺女没办法,长乐公主幽居宫中,一年倒有大半年待在终南山的道观里,无数人上门说亲,关中的杰出子弟一个一个扒拉个遍,却没有一个看得入眼的,这眼瞅着老大不小的了,难不成一辈子形单影只、无依无靠? 现在倒好,长乐的事儿尚未解决,兕子这边又是同样的。 偏生自己恼怒非常,在女儿面前却是半点威风都抖不起来,没有一个怕他的……难不成,这就是房俊谈笑之时笑称的“女儿奴”? 简直丢尽古今帝王之颜面…… 郁闷片刻,李二陛下心里琢磨着似乎应当提醒闺女一下,如今年岁渐长,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便不能再如小时候那般缠着房俊,应当与其保持距离,免得招致风言风语。 只是琢磨半晌,这话一个做父亲的还是难以开口,便不仅有些黯然,若是皇后依旧活着,这等事情哪里需要他来操心? 杨妃虽然贤惠,但是性子过于清冷,对这些是并不上心,也不会贸然去管教文德皇后的子女,至于韦妃等人,则私心太重,他根本信不过。 倒是徐妃是个大气爽朗的性子,只不过年纪太轻,难以服众,没人会听她说道…… 想到这里,不禁又叹了口气。 又当爹又当娘的经历,着实不是那么美妙…… 只是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撒手不管的,婚姻大事,攸关一生,自己总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长生问道之上,希冀于长生不死,然后照顾闺女一生一世吧? 第二百七十四章 李二试探 李二陛下收拾心情,拈起糕点吃了一块,说道:“你自己不愿嫁人,为父由得你,毕竟年岁轻了一些,迟个几年也无妨,但你长乐姐姐可老大不小了,一门心思的寻仙问道成何体统?有些话为父不能说,但是姊妹之间言谈无忌,你闲暇之时也劝劝她,女人终究是要寻一个男人作为依靠,总不能当真一辈子待在为父身边吧?那着实不像话。”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大唐固然对于女子颇多雍容,等闲那些个历朝历代不准女子所做之事,在大唐都可言行无忌,但是传统的“三从四德”乃是根深蒂固之规则,任何时候都不能予以抹煞。 这才是一个女子的行为准则。 即便身为帝国公主,衣食无忧地位尊崇,可是说到底母凭子贵,没有丈夫可以,但若是无子女傍身,终老之时孤苦无依,那种滋味儿是任何地位、多少财富都永不可能消弭的…… 偏偏自己两个最钟爱的女儿,似乎都有不愿嫁人的倾向,李二陛下如何能不愁肠百结、郁闷无措? 晋阳公主却是蹙着眉儿,为难道:“非是女儿不肯劝,但长乐姐姐的性子父皇亦是了解的,看似温婉贤惠,实则最是执拗,当年她宁肯自己咽下所有的苦水,亦不曾说过长孙冲半句坏话,所有辛酸委屈都憋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受,到得后来实在过不下去,她亦会断然和离,不管什么世俗目光,不管什么礼教礼法。她实在是被男人伤透了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旁人纵然再劝,又如何肯听?” 李二陛下心中暗忖,老子倒不是怕她不听,最怕她当真对房俊起了倾慕之心,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些个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整个关中街知巷闻,难保其中便没有几分当真。 丑闻谈不上,李唐皇族作风素来被民间所诟病,皇族也太在乎这个,但李二陛下自己心底过不去这个坎儿。 你房俊个小王八蛋已经娶了朕的一个女儿,凭什么还敢惦记另一个? 朕的闺女就这般不值钱? 瞅了一眼晋阳公主,李二陛下心中斟酌片刻,看看左近无人,便往前挪了挪,凑近闺女身边,悄声问道:“此间唯有为父与你,你跟父皇说句真话,你长乐姐姐到底是否属意,所以才迟迟不肯嫁人,否则纵然有提亲者上门,亦是诸般借口、百般推搪?” 晋阳公主秀眸瞬间瞪大,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父皇,愣了半晌,吃吃道:“这个……父皇乃一国之君,九五至尊统御天下,焉能窥视女儿家的心事?” 李二陛下自己也觉得尴尬,谁家的老子似他这般憋屈? 红着脸狡辩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为父纵然是天下之主、帝国之君,可首先也是一个父亲。为人父者,自当关心自己儿女的心事,总想着将最好的东西给留给自己的子女,若是连你们想什么都不知道,又何谈给予你们幸福呢?你便跟父皇说说,若是当真长乐对房俊有情,那父皇想办法成全他们便是,不然逼着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下半辈子委委屈屈凄凄惨惨,为父岂能心安?” 晋阳公主微微歪着头,想了想,觉得父皇所言甚有道理。 父皇早已有言,今后再不以诸位公主作为联姻的筹码,尽量让各位公主都能够嫁给一个自己属意的郎君,而对于长乐姐姐,父皇更是深感歉疚,一直认为正是他当年力主将长乐姐姐嫁给长孙冲,以此来维系皇族与关陇贵族之间的联盟关系,进而使得长乐姐姐所托非人、郁郁寡欢,最终不得不以和离收场,白白浪费了大好的青春岁月。 向父皇吐露心迹,让父皇知道女儿们的心事,亦能避免长乐姐姐的悲剧婚姻再次发生,似乎也是个不错的想法。 晋阳公主话到嘴边,抬头见到父皇灼灼的目光,心里一跳,抿了抿嘴,又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父皇说得很好,但是他一直都反对长乐姐姐与房俊姐夫亲近,如今却又为何一反常态,说什么愿意成全他们? 万一父皇是在诳自己,一旦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语,转过头去,父皇就可能去为难房俊姐夫…… 哼哼! 真当我是小孩子,那么好哄骗的? 垂下眼帘,晋阳公主跪坐得板板整整,一本正经道:“父皇怎么会这样想呢?房俊姐夫不仅才华横溢、诗词双绝,为人更是义薄云天、仁爱厚重,试问天下女子,哪一个不愿意与房俊姐夫亲近?长乐姐姐固然身为公主,却亦是寻常女子,倾慕姐夫那等才子,理所当然。况且姐夫曾经于暴徒之手舍命相救长乐姐姐之性命,既有仰慕才子之情,又有舍命相救之恩,长乐姐姐焉能不与房俊姐夫亲近呢?至于父皇所怀疑之私情……女人确实不知。若是父皇不好意思直接询问,要不女儿回头问问长乐姐姐,再给父皇回话儿?”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心中沉思一番,觉得好像晋阳公主所言也没有错。 似房俊那等男儿,门第高贵,才高八斗,少年高官,功勋赫赫,天下女儿焉有不喜之理? 就连内附为臣的新罗王室,也不上赶着愿意将自家公主借给房俊为妾? 或许……当真是自己关心则乱,过于敏感了? 至于让晋阳公主去询问长乐,这事儿当然不行…… “此事便到此为止,只是为父与你私底下的谈话,不必说于长乐知晓,否则依着她的性子,定会以为为父在窥探她的心事,干预她的想法,若是因而恼怒,反而不美。” 晋阳公主悄悄撇嘴,说得这么好听,那您不是在窥视长乐姐姐的心事又是在干吗? 李二陛下又问道:“小幺的婚期便在秋天,数数日子也不远了,魏家清贫,那宅子还是当年为父赐给魏徵的,十几二十年都未曾加以修缮,住进去怕是要委屈了小幺。如今内帑丰足,为父自然不会委屈了自家闺女,所以在靖善坊起了一座宅子,赐给她成亲之后居住。你若闲暇无事,便与小幺时常过去看看,有什么中意的景致,就跟工部那些人说说,那帮家伙盖房子只知道厚重结实坚固耐用,恨不得将长城上的砖给扒下来砌成山墙,实在是不好看。” 只要不说起成婚之事,晋阳公主还是非常喜欢与父皇坐在一起聊聊天的,当即欢喜的提出自己的一些个见解,说是到时候跟小幺好好参谋参谋,一定要建一所合乎心意的府邸…… ***** 李二陛下在宫中与自家闺女兴致勃勃的讨论着何等样式的府邸更好看,而大理寺衙门之内,丘行恭被提上正堂,遭受第一次审讯。 长孙无忌自皇宫回来,一个人闷闷的想了很久,觉得李二陛下交付给他的这个差事,实在是不好办。 既要将幕后的主谋揪出来,按律问罪以正超纲,又要注意案件的牵连影响,绝对不能导致朝堂震荡,影响目前繁荣稳定的大好局面,更不能影响到明年开春的东征,而且在这个过程中,长孙无忌还要为关陇贵族们谋求一些利益…… 述求太多,限制太广,长孙无忌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只好心一横,先审一审丘行恭,不管有枣没枣先搂一竿子再说,万一这件案子当真就没有牵扯到哪一个重量级别的大人物呢? 大理寺正堂,长孙无忌断然稳坐,看着被押解上来的丘行恭,两件案子,丘行恭都是关键人物,若是最终两件案子都与丘行恭无关,长孙无忌宁死也不会相信。 目前关键的问题,就要看丘行恭会否将幕后主使吐露出来,若是他咬紧了牙死也不说,对于长孙无忌来说反倒是最理想的状态……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三司会审 大理寺正堂之上,长孙无忌居中而坐,大理寺卿孙伏伽、刑部尚书张亮、已然调任侍中却依旧兼着御史中丞的刘洎分列左右,四人冠冕庄严,面无表情,一股威压萧杀之气顿时在堂中弥漫开来。 三法司代表着帝国最高的审判权力,在这里,任何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都会被这股庄严厚重的气氛所压迫,两股战战、冷汗直流乃是寻常事,因为一旦三法司给予判决,原则上即便是皇帝亦不可轻该。 对于罪臣来说,此间不啻于阎罗殿,于此走上一遭,是生是死便尽在旁人之手操控,任你权势再大,亦是毫无反抗之余地…… 丘行恭被带上正堂的时候,一袭常服褶皱邋遢,花白的头发乱糟糟不曾梳理,以往令人胆寒的一脸横肉如今松弛颓废,每一条皱纹之中都蕴满了恐慌与绝望…… 何曾有半分昔日驰骋疆场、横行官场之强硬霸道? …… 长孙无忌未等发言,坐在他身侧的孙伏伽轻咳一声,道:“请丘大将军就坐。” 便有大理寺的官吏赶紧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堂中,丘行恭瞅了孙伏伽一眼,微微颔首,声音沙哑道:“多谢。” 撩起衣衫下摆,稳稳当当的坐在椅子上。 长孙无忌轻瞥了一眼孙伏伽,心道此人的确性情宽厚,即便丘行恭的罪名几乎已经确凿无疑,罢官夺爵已成定局,却依旧要维护丘行恭最后一丝颜面,身为大理寺卿谨守法度绝不徇私,同时尚能以这等清正之风受到满朝赞誉,确实不容易。 他最擅笑里藏刀,除去房俊之外轻易不会当众予人难堪,自不会于这个时候反驳孙伏伽的意见,即便此间乃是有他主导,孙伏伽的行为略微有些僭越之嫌。 长孙无忌不反对,张亮、刘洎更不会去平白得罪人,说到底大家昔日同朝为官,皆有袍泽之情,平素或许形容陌路、互不往来,但是倒得这个时候,谁又好意思落井下石呢? 保留一份体面,亦是不错。 待到丘行恭坐定,长孙无忌并未举起面前桌案上的惊堂木,而是将其轻轻拨在一旁,手肘拄着桌面,对丘行恭和颜悦色说道:“陛下有过交待,汝乃于国有功之人,哪怕犯下弥天大错,亦要给予体面,故而今日于这大理寺衙堂之上,老夫亦不会使用那等刑讯逼供之手段。但老夫希望汝能够明白,刺杀房俊之车弩以及铸造钱币之模具,尽皆于汝家老宅被搜出来,断然不是汝一句‘不知情’便可搪塞过去的,陛下给汝体面,汝亦当给予陛下尊重,坦白交待出来,大家都轻省一些。” 对付丘行恭这种人,即便可以刑讯逼供,亦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此人暴虐成性,当年代州都督刘兰成谋反,皇帝下令将刘兰成腰斩,丘行恭竟然挖出刘兰成的心肝烹食……跟随皇帝久历战阵,每战必先,悍不畏死,往往身被数创而面不改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诸般刑具加之于身,怕是照样面不改色,口供得不到,反而会使得他长孙无忌落下一个残暴不仁、虐待功勋之骂名,智者所不为也。 对这等暴虐之人,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方有可能松动其防备,自己招供出来。 然而他一番话说完,目光紧盯着丘行恭的面部表情,却见到丘行恭缓缓阖上双眼,上身轻轻向后靠在椅背之上,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面色顿时难看起来,这是明摆着拒不招供啊! 心中怒气隐忍,不悦道:“大家都是体面人,敢做下此等事,自然早已想过所需承担之后果。事成一飞冲天,事败万劫不复,大丈夫但求纵横睥睨,生死等闲事耳!敢做却不敢说,岂非懦夫行径?世人所不齿也。” 装硬气,不怕死? 长孙无忌自然不会束手无策,似丘行恭这等军伍出身之悍将,或许可以不在乎富贵,也或许可以不在乎生死,但绝无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誉,没人骂作懦夫,简直比砍了他们的脑袋更加不可接受!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丘行恭便缓缓张开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长孙无忌。 良久,他才嘶哑着声音慢慢说道:“其实很多事情,赵国公比末将懂得更多,有些时候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末将半生鏖战沙场,生死面前从未皱过一下眉头,然则有些事情,早已不是个人之生死能够囊括。” 长孙无忌眉梢一挑,就怕你什么也不说,只要能开口就好办,趁热打铁道:“汝亦是出身显赫、蒙受皇恩,纵然不为自己着想,难不成就忍心看着子孙族人被你牵连,身首异处沦为贱籍,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丘行恭眼神一黯,再次沉默。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长孙无忌已经失去耐心的事情,丘行恭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低沉,缓缓说道:“刺杀房俊之事,末将毫不知情,所谓的车弩,只是被人陷害,那些个服毒自尽之家将仆人,想必是被人收买,主使者到底何人,末将一概不知,亦无话可说,还需赵国公继续侦查,当然,若是一并栽在末将头上,亦无不可。” 顿了一下,又说道:“至于铸币模具,的确是末将所为,是末将贪图财货、以之敛财,进而一时鬼迷心窍,犯下此等大错,罪在不赦。亦不敢奢求陛下宽恕,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杀是剐,绝无怨尤。” 言罢,再一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显然是再不打算说话。 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再是在乎自己的名声以及丘家的名誉,如今的主动权也已经不在他自己的手上,长孙无忌是个什么样的脾性,旁人或许不知,他又岂能不知?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阴险狡诈笑里藏刀,当初自己背叛高士廉投效于他,却被他当成玩偶一般肆意摆弄,利用完之后见到再无价值,便毫不犹豫的一脚踢开。 纵然皇帝有赦免之心,想必长孙无忌也定会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弄死,永绝后患…… 他只愿自己能够痛快的认罪,使得在座其余几位三法司长官能够在陛下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而陛下亦能念着自己往昔的功绩,不至于牵累家族。 自己罪孽再大,也打不过侯君集吧?侯君集尚且一人身死、家眷赦免,想来自己亦能得到陛下之优待。 至于三法司的诸位长官会否帮自己说话……这个完全不必担心,只要长孙无忌越是表露出恨不得将自己身败名裂之急迫,那几位便越是会护着自己。 长孙无忌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恼火至极,这么多年身居中枢、权倾天下,出去房俊那个棒槌之外,还有谁敢在他面前这般无视? 盯着丘行恭,他淡淡说道:“私铸钱币,乃是诛三族的死罪,古往今来,贪财者比比皆是,却从未见过有谁当真为了钱财敢于犯下此等大罪!汝莫非当老夫是老糊涂了不成,拿这等话语哄骗于我?汝若坦白交待谁是幕后主使,老夫自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三法司亦会酌情从轻治罪,可若是冥顽不灵,那老夫也就只能前去丘将军府上,一个一个的盘查过去,到底有没有知情者,要审过才知道。” 阖着眼帘的丘行恭闻言,陡然睁开眼睛,双目喷火一般狠狠瞪着长孙无忌。 他所犯下的大罪,家人自然免不了要遭受审问,此乃司法之程序,不可能省略取消。然而长孙无忌这个时候故意提及此事,那可就不仅仅是审问那么简单了,摆明就是在威胁他,若是不肯供出幕后主使,说不得就会在审问丘家之人的时候动一动手脚。 栽赃陷害什么的,长孙无忌最是拿手…… 丘行恭怒视长孙无忌,半晌之后,方才冷笑:“你以为揪出了幕后主使,你便能依此向陛下请功,并且能够为关陇贵族们谋取利益,继续让他们死心塌地的支持你?呵呵,赵国公未免太过天真了一些,回头看看吧,跟随你的队伍已经越来越少,今非昔比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权衡利弊 对于长孙无忌此人,丘行恭其实一贯以来都是颇为不屑的。 他是世家子弟,但自幼军伍出身,骨子里流淌的都是军中悍勇无畏之血脉,无论是非对错,讲究的是迎难而上,有死无悔,似长孙无忌那般笑里藏刀、背后阴人,死都做不出来。 或者说,哪怕做得出来,嘴上也绝不认同。 见到长孙无忌咄咄逼人,甚至以他的家眷来威胁他,丘行恭冷笑着抖出一点猛料,老子当真不管不顾一吐撸尽皆抖落出来,你以为你背后的关陇贵族们就是铁板一块? 到时候你两头为难,可是比眼下老子什么都不说要更尴尬。 长孙无忌当即愣在当场。 万没想到不过是威胁了丘行恭一句,结果居然爆出这么大一个内幕……继续追问审讯下去,将这个幕后主使挖出来? 别扯了! 若是当真幕后主谋乃是关陇贵族之人,那么绳之以法、以正超纲自不待言,没人可以凌驾于国法之上,况且阴谋颠覆李二陛下的统治,那是违背了全体关陇贵族之意愿的。 可万一有关陇贵族身为从犯,那么就麻烦了。 处置还是不处置? 处置了,此等大案那必然有死无生,甚至整个家族都将受到牵连,你长孙无忌身为关陇贵族之领袖,没有借此大案为大家谋福利且不说,反而将自家人弄得家破人亡? 别说什么国法,在门阀世家眼中,从来就没有国法纲纪这一说,约束世间亿万黎庶的律法,在他们眼中就只是谋求利益的工具而已。 出了大事你不帮着自家人,反而将其绳之以法,你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如何配得上领袖之地位? 不处置,皇帝那边又交代不过去。 朕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并且默许了你从中谋求一些利益,可是你居然连参与谋反的罪人都要袒护,你到底想死想活? 长孙无忌左思右想,发现一旦当真有关陇贵族参与这两件案子之中的任意一件,自己将要面对的都是左右为难、两头受气的局面,怎么做都讨不到半点好处。 看着丘行恭一副“你要是敢听,老子豁出去什么都敢说”的神情,长孙无忌怂了,轻咳一声,转头看向孙伏伽,道:“此人罪孽深重尚且犹不知悔改,老夫提议,对其动用大刑,三木之下必有交待,孙寺卿、张尚书、刘中丞,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三人一起摇头。 陛下几次三番的叮嘱,不可对朝廷勋臣动用大刑,以维护朝廷颜面,做错了事可以杀头,但不能刑具加身予以折辱。 话犹在耳,说敢不听? 再者说,这三人也都不傻,长孙无忌哪里是当真想要对丘行恭动用大刑?分明是在为了稍后放水做铺垫——大刑又动用不得,讲道理丘行恭又不听,所以这幕后主使到底何人,实在是不好查…… 孙伏伽道:“陛下有旨,丘行恭无论是否有罪,但是其一身功勋却是半分不掺假,所以不可刑具加身,以全君臣之情义。当然,此案乃是赵国公您主审,下官等人皆是陪审,所以动刑与否,您全权处置,吾等皆无异议。” 他的确性情刚直,绝无枉法之举,却不代表他不谙政治、不懂朝争。 首先,李二陛下的旨意便有着很大问题,似私铸钱币这等大案,必定要与谋逆之举有所牵扯,而这等大罪若是不能施以酷刑、击溃其心防,怎么可能痛痛快快招供呢? 既要追查幕后主使,又不能施以酷刑,这本身就有些矛盾。 其次,但凡一个稍微有一点政治敏感性的官员,谁都知道眼下朝廷重中之重,便是稳定,以便顺利进行明年开春的东征,在此期间,任何动摇、混乱朝廷稳定的人或事,都是绝对不被允可的。 丘行恭说的话大家都听得很明白,关陇贵族门非是铁板一块,或是觊觎、嫉妒长孙无忌之权力,或是意欲扶持新皇、谋朝篡位,总之都不可能对长孙无忌唯命是从,当飓风来袭、乌云压顶,长孙无忌这个所谓的潮头浪,也只能随波逐流而已,若想逆势而行,唯一的下场,便是粉身碎骨。 长孙无忌是死是活,这三位其实并不太关心,他们注意到丘行恭那种悲伤绝望却又有恃无恐这两种极端矛盾的心理之下展露出来的状态,这说明他背后的势力非常强大,大到他可以笃定长孙无忌绝对不敢胡来。 那么问题来了,那些人当中,难道只有关陇贵族参与其中? 有没有江南士族? 有没有山东世家? 有多少文臣? 又有多少武将? 细思极恐…… 若是放在以往,孙伏伽固然不怕艰难,他一身清正忠肝赤胆,岂能畏惧那等魑魅魍魉、跳梁小丑? 然而眼下他却不得不斟酌行事。 深究下去,必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甚是动摇帝国根基的大案,这件案子爆发出来,举国震荡军民喧嚣,东征只能成为无限制的搁浅,甚至一个处置不当,有可能就此夭折,十年之内再无余力履行这项国策。 而追究,就等于放纵逆贼,这些人躲在暗处隐私勾当,对于皇帝、对于帝国来说更是极大的隐患,因为他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强了! 孙伏伽不能单凭一腔热血做事,凡事总得前后思量、权衡利弊,所以追究与否,只能交由陛下来定夺,他们这些人既无权、更不敢擅自决定。 所以此刻长孙无忌无论如何对待丘行恭,甚至于如何遮掩,都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最终的决定权在皇帝手中。 三法司即便作为帝国最高的司法机构,却依旧要为帝国服务…… 至于张亮与刘洎,这二位根本志不在司法,无意掺和其中,这件案子深究下去必定牵连甚广,到时候他们两个进退失据、取舍两难,出了得罪人之外,好处都将被长孙无忌与孙伏伽捞走,何苦来哉? 此刻见到长孙无忌有意推脱、孙伏伽无意深究,张亮与刘洎对视一眼,颇为默契的齐齐向后靠在椅背上,冷眼旁观,无意干涉。 长孙无忌环顾左右,道:“来人,先将丘将军待下去吧,好生安置,不可怠慢,否则唯尔等是问!” “喏!” 大理寺官吏狱卒齐齐上前,将丘行恭带了下去。 长孙无忌这才转身,笑问孙伏伽,张亮,刘洎三人,道:“这件案子牵扯甚广,早已非是等闲谋逆便可以概括,一个不慎便是朝野震荡、风卷云涌,吾等委实难以抉择,不若咱们联袂入宫,一起向陛下请示,如何?” 孙伏伽赶紧道:“下官正有此意!” 长孙无忌又看向张亮与刘洎,二人道:“吾等一同前往。” 长孙无忌欣然道:“如此甚好!以老夫之见,此案一旦揭发,必将波及深远,不知有多少人卷入其中,对于朝政稳定破坏极大。破案与东征,这两者之间如何权衡,还需陛下定夺才是。” 三位司法长官尽皆颔首称是,心中却难免腹诽。 多说这么一句,还不就是回寰刚刚被丘行恭那么一句话给吓得怂了之后的影响? 当然,看透不说透,此乃官场必备之技能,三人皆是混迹官场多年,焉能不清楚这一点规则? 当即,四人协力整理卷宗,将刚刚审讯丘行恭的笔录逐字逐句的予以勘定,直到四人尽皆满意,这才封录进卷宗之内,一同来到皇宫觐见。 …… 李二陛下一手捧着卷宗,一手捋着胡须,仔仔细细翻阅着,一边看一边在心中思考权衡。 长孙无忌等人跪坐在花厅之中,轻轻的呷着茶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良久,李二陛下才将手中卷宗放下,轻吐出一口气,目光从四人面上逐一掠过,缓缓说道:“丘行恭私藏铸币模具,意欲私铸钱币敛取钱财,其罪不赦,当枭首示众,以正超纲!不过念在其往昔功勋卓著,准其保留全尸,赐予毒酒命其自尽吧。两件案子到此为止,想必丘行恭之下场,足以惩前毖后,震慑那等心生不臣之贼子!” 四人闷声不语。 虽然早已断定李二陛下必然顾全大局,一切以东征为先,对于这件案子亦会压制下来,却着实未能想到,居然这般轻易的便予以结案,所有罪责让丘行恭一个人承担,余者皆不追究。 孙伏伽沉默片刻,躬身道:“陛下明鉴,此案动机恶毒,影响深远,涉案之辈绝对不止一两个人,若是不予继续侦破,那些人依旧隐藏在暗中,蝇营狗苟隐私龌蹉,迟早是帝国心腹之患。微臣建议,何妨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此案先行封存,待到东正之后,再行审讯侦破?” 他到底是刚正之人,这么多年大理寺卿的位置稳如泰山,早已将国法律例深植在脑海之中,他可以为了朝廷大计、东征国策做一些让步,却不能容忍李二陛下干预司法,直接将此案定性,予以终结。 两者之间,性质绝不相同。 第二百七十七章 皇帝劝说 李二陛下伸出去拿向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继续拿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抬眼看着孙伏伽。 自从魏徵死后,满朝文武还未有一人胆敢当面驳斥他的决策。 嗯,房俊那个棒槌不算…… 不过李二陛下并未有多少恼怒,他自认自己任人唯贤、知人善任,自然知晓孙伏伽与魏徵一般,皆是心性纯粹之人,或许比魏徵还要更纯粹一些,毕竟魏徵在一心为公之余,难保没有几分私心在其中。 然而孙伏伽扺掌大理寺多年,却是秉公持正、从无私心。 这位大唐继承前隋科举制度之后首位“状头”,是极其难得的纯臣。 李二陛下脾性刚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却绝非不能容人之君王,只要是正确的谏言,他都会虚心纳谏,否则当年何至于在皇宫之中玩鸟,陡然听闻魏徵觐见之后吓得将鸟揣在怀里闷死? 想了想,李二陛下道:“此事就此拟定吧,诸位暂且回去,将案件细节补充完整,便发布裁决,公告天下。” “喏!” 四人起身,鞠躬施礼之后,退了三步,齐齐转身。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又道:“孙寺卿留一下,朕尚有吩咐。” “喏!” 闻言,孙伏伽站住脚步,转过身来,又回到李二陛下面前。 长孙无忌没有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脚下不停,与张亮、刘洎一同出了大殿。 到了外头,三人走向宫门,长孙无忌将内侍远远支开,小声对二人说道:“此番算是吾等运气,陛下以东征为重,不欲在此刻掀起波澜,否则这两件案子审下来,不知将要牵扯多少人,万一扯到谋逆之上,那更是朝野震荡!谁清白,谁无辜?从古至今,但凡跟谋逆扯上边儿的,不知多少冤死鬼!吾等届时得罪人事小,若是冤枉了哪个,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张亮嘴角一扯,漫不经心道:“这话说的是,赵国公公忠体国、慈悲为怀,对待下属仁厚慈爱,朝中上下谁不敬佩莫名?实乃吾辈楷模。” 长孙无忌捋着胡子哈哈一笑,只是刚笑出声儿,便又赶紧收住。 啧啧嘴,话是好话,可怎么觉着就不太对味儿呢? 这厮该不会是将当初前往江南担任平壤到行军副总管之后被房俊死死压制之际,自己拒不援手那件事记恨在心了吧? 否则何以用上“慈悲为怀”“仁厚慈爱”这等词汇? 长孙无忌心中不满,瞥了张亮一眼,却并未回应。这厮脑子一根筋,勇猛有余谋略不足,被人家房俊耍得团团转不是没道理的,只不过面对困境不是想着如何反击,而是干脆伏低做小对房俊马首是瞻,人品实在是低劣,犯不上跟这样的人置气。 倒是一旁的刘洎笑道:“谁说不是呢?下官这个御史中丞的职位担任多年,甚至其中不易之处。检举不法弹劾百官,乃是御史之职责,然而有时候吾等检举弹劾之后,陛下却要权衡朝政之得失,很多时候都不了了之,害得吾等白白得罪人。” 能够从御史中丞的职位上一步迈进门下省,成为侍中,位列宰辅,可谓一步登天。 ***** 大殿之内,李二陛下命内侍奉上香茶糕点,亲自执壶为孙伏伽斟茶,语气和蔼:“此乃江南特贡之上品龙井,爱卿品鉴一番,看看比之春茶如何?” 孙伏伽受宠若惊,急忙起身,鞠躬道:“微臣不敢当,陛下折煞微臣了!”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爱卿何故如此?某这个皇帝,可比不得那些自幼受到宫廷规矩教授之‘明君’,当年与诸位爱卿沙场争雄、血荐轩辕,那才是最最痛快的日子,当真是怀念啊!所以某素来不摆什么皇帝架子,臣子尊敬与否,乃是视君王之德行,而后发乎于内心,整天板着张脸强调什么帝王威仪,就当真有威仪了?鬼扯!” 丝毫没有半分天下至尊的矜持,一拍大腿,俨然军中武将、市井地痞一般毫无规矩。 偏偏这种率性而为、毫不做作的方式,最是能够令臣子感受到亲近,而非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尊敬。 孙伏伽重新坐下,饮了茶水,见到李二陛下又去提壶,吓得赶紧抢先将茶壶提起,连声道:“有幸得陛下斟一杯茶水,微臣快活得将欲飞起,哪敢接二连三的再饮?微臣福薄,万万承受不起。” 赶紧给李二陛下斟茶。 李二陛下无可无不可,叹息一声道:“爱卿是个纯臣,朕知道的。朕这一生最最自豪的事情,非是逆天而行坐了这锦绣江山,而是当年身边围绕着一大群心性纯粹之臣子,大家相互扶持,披肝沥胆,方才有朕之今日,朕片刻不敢或忘。” 孙伏伽倒是头一回听到李二陛下这般感慨,而且对于“纯臣”这个称谓也很是好奇,不由问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谓之‘纯臣’,所指何人?” 李二陛下指了指茶几上的糕点,示意孙伏伽随意享用,缓缓说道:“杜克明德范光茂、神彩凝映、德宣内外、声溢庙堂,算得上纯臣;房玄龄风度宏远、才称王佐、誉彰遐迩、道冠簪缨,算得上纯臣;魏玄成规谏阙失,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算得上纯臣。爱卿忠直诚恳,敢于直言上谏,颇有魏徵之风,性格宽宏、处事从容、荣辱不惊,亦算一纯臣。” 继而嗟叹一声,神色黯然:“只可惜,这些人如今去世的去世,致仕的致仕,朝中称得上‘纯臣’的,已然愈来越少,绝无仅有了。” 孙伏伽惊慌失措,再度起身,下拜道:“微臣粗鄙,岂敢当陛下如此之赞誉?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他亦是自矜之人,素来清高,可却也从未曾将自己与杜如晦、房玄龄、魏徵等人并列。 在他看来,这三位皆是足以名垂青史的人杰,自己何德何能,焉敢比肩? 李二陛下颇为不悦:“怎地,难不成爱卿是质疑朕识人不明、昏聩无道?” 孙伏伽哭笑不得:“微臣焉敢有此意?只是微臣不才,万万不敢与这三位并列,若是传将出去,旁人自然不会诋毁陛下识人之明,却是会嗤笑微臣厚颜无耻,不知天高地厚。” 李二陛下瞪眼道:“你这人就是这一点不好,脸皮太薄,古往今来,那些个名垂千古的人物有几个是活着的时候便受到一致赞扬?总归会有人瞅着眼热,羡慕嫉妒之余,有所诋毁亦是常理。你就得如同房俊那般,先厚着脸皮将那些个赞誉都揽在身上,大家骂着骂着,骂习惯了,渐渐的也就承认了。” 孙伏伽无语。 您让我跟谁学不行,非得跟房二学? 倒不是说房俊不好,事实上孙伏伽与房俊交情不浅,对其为人处事也颇为推崇,然而推崇归推崇,似房俊那般行事风格恣无忌惮,有理没理先占个位置,孙伏伽是万万学不来的。 只得说道:“陛下实则是对房少保有所误解,房少保为人纨绔习气重了一些,乃是出身所造成,看似胡闹,却素来有所底线,尤其心性良善,使得人人皆愿意与其亲近。放眼朝堂,年轻一辈官员已然渐渐担当大任,然则能够与房少保比拟者,却是一个也无。”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慢悠悠道:“爱琴所言倒也有些道理,但是朕之所以一再提拔房俊,便是因为最看重他的做事方法。他这人素来不肯墨守成规,每遇困难,不是想着如何照着老规矩迎难而上,而是每每另辟蹊径,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予以解决,偏偏还能每一次都做得很好。这一点……爱卿便有所不如。” 孙伏伽琢磨了一下,觉得皇帝这是话中有话,在提点自己? “陛下所言甚是。”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既然爱情认同朕的话,那么就来说说,爱卿到底哪里不如房俊?” 孙伏伽被噎住了:“……” 陛下,咱能不这么玩儿么?前脚您还一番赞誉将微臣感动得痛哭流涕、士为知己者死,结果一转眼您就拿我开心? 你这话谁回答都行,可是我自己如何说? 第二百七十八章 理念相左 孙伏伽一脸纠结,很是为难。 李二陛下却没心没肺的开怀大笑,良久,才喘着气道:“你呀,你哪里都好,就是这脑袋太过正直,不懂变通。这世上的道理并非是直来直去的,有些时候迂回曲折一些,固然过程困难,但效果却会出奇的好。” 孙伏伽愈发糊涂,这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将迷迷糊糊的孙伏伽招呼就坐,李二陛下才语重心长道:“司法之目的,便是为了保障国家有序发展、百姓有矩可依,然而当司法上升至国家之层面,当司法之施行与帝国之发展相悖,一切皆当为国家利益让路。” 孙伏伽面色渐渐凝重,沉吟少顷,缓缓说道:“‘法’之古文,左‘水’右‘廌’,‘廌’下为‘去’。水者,公平如水、一视同仁也;‘廌’者,明辨善恶是非之神兽也;‘去’者,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苍颉造字,蕴其形、喻其意,‘法’之一字,公平如水、惩恶抑邪,陛下以为然否?” 这回轮到李二陛下无语了。 老子给你讲讲迂回取舍的道理,你反倒给老子上起课来了? 引经据典的,欺负老子书读的少还是怎的? 不过他也并未发怒,这孙伏伽就是这么执拗的一个人,否则何以称得上“纯臣”? 但凡“纯臣”,都有点一根筋…… 能够始终坚持自己的理念,在浩荡官场之中独善其身、绝不同流合污,没有点“一根筋”的劲头儿怎么行呢? 故而,李二陛下耐心道:“朕明白爱情的意思,也很是赞同爱卿的理念。律法无情,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孙伏伽赶紧打断李二陛下的话语:“陛下明鉴,微臣并非此意。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三皇五帝之治世,亦未能实现,何况是现在?事实上,就连‘绳不绕曲,法不阿贵’都很难做到。微臣性情执拗,却也绝非愚顽不灵,山有高低,人有贵贱,焉能一概而视之?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千古已然!然则,吾等固然做不到一视同仁,却亦应当努力做到公开公正,今日有人犯法,如何惩处,那么明日便应当依例行事,而非是权衡利弊、朝令夕改。昔日侯君集谋逆,陛下念其功勋赫赫,依旧虢夺官爵封赏,今日有人欲行其旧路,行大逆之举,陛下却又为何区分视之?若如此,侯君集于九泉之下,会否怨恨陛下?侯君集之昔日好友,会否对陛下心存怨怼?微臣妄言,还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沉默不语。 孙伏伽的意思很明白,咱不敢奢求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贞观律》写的明明白白,老百姓杀人者抵命,贵族杀人者罚金赎罪,人与人的命是不同的,贵贱早已界定,岂能混为一谈? 然而纵然做不到天下人一视同仁,却起码要做到一碗水端平,今日百姓杀人者抵命,明日再有百姓杀人者,依旧抵命;今日贵族杀人者罚金五百,明日再有贵族杀人者,就不能罚金三百。 侯君集功勋赫赫,满朝文武少有人能够与之匹敌,结果一朝谋逆,身败名裂不说,官爵封号一律虢夺,家眷虽然免遭一死,却也充军发配,流落岭南。 难不成如今那些个心怀叵测之辈,还能比侯君集的功勋更大? 否则,凭什么侯君集死了,这些人却能得到宽容? 百姓杀人者抵命,贵族杀人者罚金,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事情,百姓并不会因此而不满,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份低贱,可若同时百姓,我杀人抵命,你却罚金赎罪,我心中岂能甘愿? 见到李二陛下沉吟不语,孙伏伽又道:“是否上升至国家之层面,司法便已不再需要,生死对错,尽皆有皇帝一言而决即可?” 李二陛下摇头道:“那怎能行?朕就算再是自负,再是自认自己圣明无与伦比,亦不能取缔律法,一言而决。” 孙伏伽追问:“亦即是说,律法依旧是天下之准绳?” 李二陛下道:“那是自然,只不过有些时候不能拘泥于律法之束缚,从而坐视帝国利益受到损害。眼下东征乃是重中之重,举国之力已然筹备两年,数十万兵马陈兵辽东枕戈待旦,若是这时候深究下去,搞不好牵连甚广,便会动摇了帝国根基,东征又得搁浅,权衡轻重,朕才不得不暂且容忍……” 孙伏伽两手一摊,道:“陛下一边说着律法乃是天下之准绳,一日不可或缺,一边又说着权衡利弊,律法亦可抛在一边……陛下您自己不觉得矛盾么?” “嘿!” 李二陛下也闹了,老子留你下来是想要劝劝你,怎地你反倒教训起老子来了? “帝国利益高于一切,权衡一时又能如何?” 皇帝瞪眼睛,孙伏伽也不怕,反唇相讥道:“这话是房少保当初说出来的吧?若是微臣没有理解错误,房少保这句话的本意,乃是说任何人、任何团体的利益与帝国利益相悖之时,都必须无条件给帝国利益让步!眼下何为帝国之利益?东征乃是国策,但高句丽就在那里,今年不能东征,那就明年,明年还不行,那就后年,只要帝国日益强盛,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又何足惧?但是国内有人生起不臣之心,这才是最大的危害,一日不能予以铲除,便会时刻危机帝国之根基,陛下英明睿智,难道权衡不出孰轻孰重么?还是说,陛下宁愿为了早日完成您一统寰宇的丰功伟绩,故而将律法弃之不顾,乱臣贼子亦可纵容?” “放肆!” 什么叫“为了早日完成您一统寰宇的丰功伟绩”? 听听,这是一个臣子该说的话么? 简直无法无天! 李二陛下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戟指怒道:“朕乃是为了大局考量,故而对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暂且放过,却绝对不代表自此纵容,这江山乃是朕的江山,朕比你更恨不得将那些个乱臣贼子枭首示众!只是东征已然筹备两年,人困马乏钱粮耗费数以千万计,汝怎地就不能明白朕的苦心?” 孙伏伽倔脾气也犯了,您先前不还说咱是“纯臣”来着么? 那行,咱今儿就给您“纯”一回! 他起身离席,一撩官袍,跪地下拜,将头上乌纱帽摘了下来,放在身前,顿首道:“微臣愚昧,不能领受圣意,无颜窃据大理寺卿之职,今日请求致仕高老,伏请陛下允准。” “娘咧!” 李二陛下顿时暴跳如雷! “全天底下都知晓某李二吃软不吃硬,当年突厥颉利可汗饮马渭水,逼迫某签署城下之盟,事后某卧薪尝胆,哪怕追到万里大漠亦要将其生擒活捉,抓回长安给某再酒桌之前跳舞!你孙伏伽难道敢自比颉利可汗乎?” 孙伏伽大汗…… 咱与颉利可汗能一样么? 他老小子跟你抢夺金银财宝,我只是因为理念不同,不愿苟且而已…… 赶紧说道:“陛下息怒!微臣焉敢自比颉利?只是微臣年老体衰,自感心智不济,面对如时俱进之朝局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故而恳请陛下允准,准许微臣高老归乡,颐养天年。” 李二陛下瞪着孙伏伽,一双虎目之中怒火升腾:“汝是否以为可以要挟朕,是否以为大理寺离了你孙伏伽,就无人可用?” 孙伏伽忙道:“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此意!只不过如今微臣与陛下意见相左,而微臣又不愿舍弃毕生之信念,若是继续担任大理寺卿,难保往后不会再有今日之争执发生,微臣不想做那等不忠不义之徒,故而惟愿致仕告老。” 李二陛下瞅着孙伏伽跪地叩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心中怒火渐渐平息下去。 正如他自己所言,孙伏伽是个纯臣,没有那么些的花花肠子,他此刻所说,想必亦是肺腑之言,既然与皇帝理念相左,身为臣子又不愿顶撞皇帝,又能怎么办呢? 然而正因如此,李二陛下才愈发为难。 第二百七十九章 无忌谋算 李二陛下盯着孙伏伽头顶的白发半晌,怒火才渐渐平息,他起身来到孙伏伽面前,伸手扶住他的双臂,将他拉起。 孙伏伽不敢执拗,只得顺势站起。 李二陛下就在孙伏伽面前俯下身去,双手将乌纱帽拾起,轻轻掸了掸,郑而重之的给孙伏伽戴好。 “爱卿之品德,朕素来钦慕,自朕登基以来,拜爱卿为大理寺少卿,虽然多经迁任,但朕至始至终都将这大理寺卿的位置给爱情留着,盖因满朝文武,这个位置唯有爱卿方可胜任,纵然爱卿屡遭弹劾,可朕之意志,从未改变。如今爱卿意欲致仕,可朝野上下,朕实在不知尚有何人可以胜任。” 孙伏伽老泪纵横:“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定以国士报之,一副残躯,便为陛下效死又有何妨?” 心中对于皇帝的推崇与信重,顿时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再也不提什么致仕的气话。 李二陛下握着孙伏伽的手,诚恳道:“铸币一案也好,行刺之案也罢,实则朕心中早已有了眉目,固然尚无证据,但有所防范之下,他们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然而眼下东征乃是重中之重,一切事宜都应当为之让路。朕答应爱卿,只此一事,下不为例,自今而后,大理寺审讯刑罚,尽皆依律而行,朕绝不横加干涉。” 孙伏伽便知道,李二陛下对于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同时强硬压制案件不许继续审下去,可见整件案子背后所牵扯的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或许,是一个极为强势的势力。 一旦将案件揭破,所有事情都浮上水面,李二陛下便不得不与之强力周旋,鹿死谁手尚且不论,最起码将会破坏东征之基础,使得东征无限制的搁置下去。 而且一旦搁置下去,再想重启,所需要花费的力气将会数倍于现在。 对于心心念念成就千古一帝霸业的李二陛下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所以他宁愿容忍眼下有人觊觎皇位,亦要将东征顺利施行下去。 同时,亦可看出李二陛下对于掌控局势有着充足的信心,乱臣贼子很难在他的防范之下有所作为…… 话已至此,孙伏伽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到底不是魏徵,虽然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但是在皇帝面前却缺乏那种宁折不弯、以死相谏的决绝,当即躬身道:“一切唯听陛下圣裁,微臣无有不允。”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重重拍了拍孙伏伽的肩膀,道:“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件事之后,再也不干预司法之事,无论是谁以身试法,皆有大理寺量刑惩处,绝不干涉。” 孙伏伽忧心忡忡道:“陛下有命,微臣不敢不从。只不过私铸钱币非同小可,能够犯下这等罪行之人,绝非单枪匹马即可,其身后之势力必定盘根错节,陛下还是应当谨慎应对。”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傲然道:“跳梁小丑而已,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样,他们还不够格!” *****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回到府中,进了书房便摔了杯子。 侍女们吓得战战兢兢,不知何人惹得家主发怒,赶紧躲在一旁,唯恐触怒家主殃及池鱼,招致处罚。 将管家叫进书房,就待命其手持自己名帖,前往关陇各家,将各家的家主都给叫过来,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背着自己意欲谋朝篡位,彻底违背关陇贵族支持李二陛下的一致意愿,将关陇的利益弃之不顾。 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真当他长孙无忌老虎不发威,当成病猫来欺负?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将管家打发出去。 就算将各家家主都叫来都能如何?能够心里藏着那等不臣之心,悍然背叛所有人的利益,又岂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站出来承认? 至于敲打一番……更是无用。 只要不是个傻子,在做出这等逆天之举以前,必定前思后想左右权衡,认定了赌上阖族之命运可以攫取丰厚之利益,方可下定决心行不臣之事,又岂会在乎什么敲打、恐吓?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又不是他长孙无忌的风格。 当面敲打你们没用,问了你们也不会承认,难不成老子背后搞点手段还不行? 斟酌半天,左思右想,然后将庶长子长孙涣叫了过来。 “稍后,汝自去库房捡选几样礼品,前去房府探视一下房俊……” 长孙无忌话音未落,长孙涣便为难道:“父亲,孩儿与房俊嫌隙渐深,早已分道扬镳,纵然前去其府上探望,怕是得不到什么笑脸不说,搞不好连面都不肯见。” 他素知房俊之脾性,与你交好之时掏心掏肺,可一旦翻脸,那当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 自己岂非是登门找不自在? 再者说了,如今长孙家与房俊虽然尚未达到不死不休、生死仇敌的程度,但是相看两相厌、恨不得对方倒血霉却是真的,他房俊遇刺重伤,长孙家又何必登门探望? 没那个必要。 长孙无忌便瞪眼道:“你懂个甚?让你去,自然有让你去的道理,你权且代表吾长孙家,到了门口递上名刺,纵然房俊犯浑不肯见你,房玄龄也必然不会失礼,将登门探视之人撵出门去。” 长孙涣着实不愿意接下这个差事,迟疑着问道:“可是如今两家势成水火,吾家又何必腆着脸上门?弄不好便是自取其辱,实在是没必要。” 长孙无忌呵斥道:“哪里这么多的废话?你且听为父吩咐便是,稍后你去了房府,见了房俊,便如此如此说……” 长孙涣赶紧凝神细听,可越听越是糊涂,这已经不是背后搬弄是非了,简直就是隐私龌蹉、背后捅刀子啊! 到底发生了何事,犯得上么? 可是父亲的话他不敢不听,只得闷头应允。 出了书房,郁闷的叹口气,烦躁的揉了揉脸。 有些话他不能对别人说,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实则在房俊面前,他除去几分嫉妒之外,更多的实是自卑。 都是一班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何以这家伙忽然之间就跟开了窍似的,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将弟兄们甩得远远的连影子都看不见? 李思文、程处弼等人可以毫无负担的跟着房俊的脚步,依靠着他的施舍以远超平常的速度逐步升迁,如今皆已经官运亨通,各个跻身军中高层,连成一片形成一股颇有实力的小团体。 长孙涣做不到那样,自身的骄傲使得他更加矜持,所以他使尽心机,亦要得到长孙家家主的位置。 只要成为长孙家的家主,纵然不能像父亲那样统御关陇贵族,成为可以左右朝堂的大佬,却足矣傲视朝堂、睥睨天下。 再想想房俊对待自己的冷漠与疏离,长孙涣郁闷的摇摇头,径自前往库房挑选礼物。这礼物的选择亦是让他为难,既然是代表长孙家出面探视房俊,那么礼物就绝对不能被房家给看轻了,可如今房家在房俊的经营之下富可敌国,天南海北东西中外的宝贝数不胜数,长孙家纵然富有,但是依旧并没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 在库房里挑挑拣拣,好半晌才挑了两卷画轴,两方古砚,皆非凡品,房俊大抵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不过房玄龄应该看得入眼。 出了库房,命管事的将礼物用锦盒盛装,又带了父亲的名刺,这才带了几个家将随从出门策马来到房府。 当了房府门外,翻身下马,上了台阶递上名刺,还未等说话呢,看门的仆人便怒目而视。 长孙涣又是郁闷又是愤怒,冷言道:“吾乃奉家父之命前来,难不成房家一介门子亦敢将吾长孙家的名刺拒之门外么?” 那门子自然不敢,只不过自家二郎被刺受伤,这长孙家不久之前还曾闹到府上,难不成如今是来看笑话的? 第二百八十章 上门探视 主辱臣死,身为门子也知道端谁的弯吃谁的饭,若是被长孙家上门嘲讽,讥笑二郎受伤之事,他们这些门子亦是面上无光! 不过将长孙家的名刺拒之门外自然是不可能的,别说区区一个门子,即便是二郎亦要掂量掂量如此做的后果,在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之后,门子淡然道:“还请长孙郎君稍待,奴婢入内通禀。” 言罢,转身进门径自前去通禀,其余门子都束手站在门前,丝毫没有相请长孙涣进入门房稍坐的意思。 对于长孙涣,整个房家上上下下都没有好脸色。 昔日与自家二郎那也是交情深厚,从小打到玩在一起,虽然房俊甚少前去长孙家,但是在家中不受待见的长孙涣却时常登房家的门,房玄龄夫妇待之甚厚。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白眼儿狼,自己的兄长出事之后眼瞅着有染指家主之位的机会,便断然与其父同流合污,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断排斥旧友,这等人利益为上,毫无义气,即便是一个门子亦鄙视不已! 长孙涣站在房府门口,门前街上来来往往车辆纷纷侧目,使得长孙涣如坐针毡,若非父亲有所交待,只怕这会儿早已掉头就走…… 好半晌,那门子才从门后跑来,躬身道:“家主轻长孙郎君入内相会。” 言罢,指使同伴将大门的一侧门板敞开。 区区长孙涣,即便是手持长孙无忌的名刺,也没有可以令房家大开中门的待遇…… …… 长孙涣命亲随候在门外,自己抬脚进了房府大门,在房家奴仆引领之下,先行来到正堂,面见房玄龄。 毕竟是代表了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君子,自然不会予以失礼,授人口实。 长孙涣进了正堂,见到房玄龄端坐在主位之上,赶紧上前鞠躬施礼:“小侄见过叔父。听闻叔父编纂之《字典》博采众家之长、纵横古今文萃,如今即将成书,可喜可贺。小侄早已心向往之,想着拜访叔父请益一番,不想杂事缠身一直未能如愿,今日陡闻二郎遇刺,心中担忧记挂,兼且受了父亲之命,这才能够前来拜访,还望叔父勿怪。” 文人嘛,素来都是清高的。 你跟他讲人情世故,他不屑一顾,你跟他讲利益取舍,他傲如霜雪,可一旦你跟他谈谈他最得意的文学成就,往往放下架子、笑逐颜开,即便是面对贩夫走卒,亦能沽酒一壶、开怀畅饮。 长孙涣自认为对房玄龄这等比较纯粹的、有着文人本质的长辈,还是比较能够拿捏得住的。 却不料房玄龄只是淡淡一笑,随意道:“长孙郎君如今官拜鸿胪少卿,亦是堂堂帝国高官,老夫不过是一个致仕高老、不问世事的老朽,如何当得起长孙郎君一句叔父之称谓?长孙郎君莫要折煞老夫了。” 这话的意思,便是将往昔的情分一笔勾销了,你虽然与吾家二郎交情匪浅,然则如今既然断了这份情义,那么咱们便站在各自家族的立场,虽然算不得生死仇敌,虽然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但有些事情大家都心中有数,见了面点个头问个安,也就是如此了。 长孙涣的脸色便有些尴尬。 似房玄龄这等性情,即便心中愠怒,面上亦不会表现得太过明显,当日将茶杯砸向长孙无忌的脑袋,那已然是极限,这辈子估计再也干不出第二回,现在面对长孙涣这个小辈,字字句句体现了疏离于客套,对于长孙涣的示好绝不领受,却也让长孙涣无话可说。 说到底,前些时日那件事着实是长孙家做得不对,如今人家客客气气的对你表示距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得说道:“谨遵梁国公之命便是。” 房玄龄微微颔首,看也不看长孙涣带来的礼物,淡然道:“二郎正在后院养伤,让仆人带你前去吧。” 长孙涣愣了一下,只是派一个仆人引路么? 有些过分了啊…… 一口气憋在胸口,面对房玄龄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施礼道:“那晚辈暂且告退。” 虽然有些憋屈,但房玄龄性格温润,拒人于千里之外亦是客客气气,绝不令人难堪,万幸那位主母卢氏未在,否则今日不知将会如何奚落于他…… 到了后宅,想必已经有仆人通知,高阳公主一身绛色宫装坐在堂中,娇小的身躯腰肢挺拔,如花的容颜傲如霜雪,正襟危坐,神情凝肃。 妩媚多娇的武媚娘、还有一位清丽无匹的女子大抵是房俊的妾室萧淑儿,分列在高阳公主左右…… 长孙涣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儿气虚,怎地搞得好似三堂会审一般? 心中打鼓,脚下却不敢停,赶紧上前施礼:“微臣长孙涣,见过高阳公主殿下。” 高阳公主俏脸寒霜,微微颔首,清声道:“免礼!” 旋即问道:“二郎被奸佞所伤,险些丧命,长孙少卿是前来耻笑一番,笑二郎命运多舛,亦或是幸灾乐祸,看看二郎会否有性命之忧,也好报了当初你家兄长遭遇刺杀之仇?” 长孙涣有些冒汗,忙道:“殿下误会了,今日在下奉家父之命前来,是为探视二郎之伤势。两家虽然有些误会……” 高阳公主素手轻抬,打断他道:“没有那么多的误会,是非曲直,你们长孙家自己心里清楚,别总是拿误会来搪塞,难不成长孙家就这么没有担待,敢做不敢当么?” 长孙涣语塞。 这话怎么回?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高阳公主殿下心里头一直憋着火儿呢,想必是房玄龄压制着家中上下,这才一直隐忍,正巧今日自己送上门来,若是不好生羞辱一番,怕是气儿顺不过来…… 若是放在以往,大不了抬脚走人,总不能站在这里任人折辱吧? 哪怕对方是帝国公主,身为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长孙涣亦未必就要留给高阳公主多少面子。 然而今日他身负父亲之命,若是未能见到房俊达成目的,半途便折返回去,少不得又要被父亲训斥责骂…… 心中叹息一声,长孙涣只得硬着头皮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今日在下前来,乃是代表家父、代表长孙家探视二郎,还请殿下准许在下入内。” 高阳公主正欲说话,忽闻后堂有人高声道:“让他进来吧,进门便是客,吾房家何曾有过逐客之举?” 高阳公主只得恨恨不言。 武媚娘轻声道:“那就请长孙郎君入内吧。” 长孙涣松了口气,向着高阳公主鞠躬施礼,这才赶紧步入后堂。 这位殿下素来骄纵跋扈,皇族之内名声响亮,长孙涣着实不敢招惹…… …… 刚刚进入后堂,迎面便是一股浓郁的药味儿扑鼻而来,长孙涣定睛看去,便见到窗前一张巨大的床榻之上,房俊正仰躺在上头,此刻正在婢女的服侍下坐起来,腰后塞了一个枕头,精壮的上身袒露着,肩胛处缠着厚厚的雪白纱布。 长孙涣上前,仔仔细细看了看,见到伤处正在肩胛位置,并未伤及要害,便叹了口气,道:“闻听此事之后,为兄这些时日以来日夜担忧,总算二郎吉人天相,否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当真是天妒英才,为兄这心里怕是剜了肉一般痛楚难当。” 房俊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若是那般,长孙兄怕是要兴高采烈才对吧?” 长孙涣面色一变,不悦道:“你我虽然分道扬镳,但却也谈不上恩断义绝吧?往昔交情摆在那里,又岂能坐视彼此之生死,甚或幸灾乐祸?二郎也太小瞧吾长孙涣了!” 房俊愣了一愣,叹息一声,摆手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道不同,不相为谋。” 长孙涣默然。 好半晌,他才缓缓说道:“识人识面不识心,有些人看似敌人,却能惺惺相惜,有些人好似手足,却往往反手一刀,直插背肋!二郎……还需当心一些才行。” 目光灼灼、言辞恳切,却是将房俊唬得一愣。 ……嗯? 这话什么意思? 是在说你虽然是对手,却绝不会害我;而今次之刺杀,乃是我身边之人所为? 第二百八十一章 动机不明 第二百七十九章无忌谋算 李二陛下盯着孙伏伽头顶的白发半晌,怒火才渐渐平息,他起身来到孙伏伽面前,伸手扶住他的双臂,将他拉起。 孙伏伽不敢执拗,只得顺势站起。 李二陛下就在孙伏伽面前俯下身去,双手将乌纱帽拾起,轻轻掸了掸,郑而重之的给孙伏伽戴好。 “爱卿之品德,朕素来钦慕,自朕登基以来,拜爱卿为大理寺少卿,虽然多经迁任,但朕至始至终都将这大理寺卿的位置给爱情留着,盖因满朝文武,这个位置唯有爱卿方可胜任,纵然爱卿屡遭弹劾,可朕之意志,从未改变。如今爱卿意欲致仕,可朝野上下,朕实在不知尚有何人可以胜任。” 孙伏伽老泪纵横:“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定以国士报之,一副残躯,便为陛下效死又有何妨?” 心中对于皇帝的推崇与信重,顿时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再也不提什么致仕的气话。 李二陛下握着孙伏伽的手,诚恳道:“铸币一案也好,行刺之案也罢,实则朕心中早已有了眉目,固然尚无证据,但有所防范之下,他们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然而眼下东征乃是重中之重,一切事宜都应当为之让路。朕答应爱卿,只此一事,下不为例,自今而后,大理寺审讯刑罚,尽皆依律而行,朕绝不横加干涉。” 孙伏伽便知道,李二陛下对于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同时强硬压制案件不许继续审下去,可见整件案子背后所牵扯的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或许,是一个极为强势的势力。 一旦将案件揭破,所有事情都浮上水面,李二陛下便不得不与之强力周旋,鹿死谁手尚且不论,最起码将会破坏东征之基础,使得东征无限制的搁置下去。 而且一旦搁置下去,再想重启,所需要花费的力气将会数倍于现在。 对于心心念念成就千古一帝霸业的李二陛下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所以他宁愿容忍眼下有人觊觎皇位,亦要将东征顺利施行下去。 同时,亦可看出李二陛下对于掌控局势有着充足的信心,乱臣贼子很难在他的防范之下有所作为…… 话已至此,孙伏伽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到底不是魏徵,虽然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但是在皇帝面前却缺乏那种宁折不弯、以死相谏的决绝,当即躬身道:“一切唯听陛下圣裁,微臣无有不允。”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重重拍了拍孙伏伽的肩膀,道:“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件事之后,再也不干预司法之事,无论是谁以身试法,皆有大理寺量刑惩处,绝不干涉。” 孙伏伽忧心忡忡道:“陛下有命,微臣不敢不从。只不过私铸钱币非同小可,能够犯下这等罪行之人,绝非单枪匹马即可,其身后之势力必定盘根错节,陛下还是应当谨慎应对。”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傲然道:“跳梁小丑而已,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样,他们还不够格!” *****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回到府中,进了书房便摔了杯子。 侍女们吓得战战兢兢,不知何人惹得家主发怒,赶紧躲在一旁,唯恐触怒家主殃及池鱼,招致处罚。 将管家叫进书房,就待命其手持自己名帖,前往关陇各家,将各家的家主都给叫过来,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背着自己意欲谋朝篡位,彻底违背关陇贵族支持李二陛下的一致意愿,将关陇的利益弃之不顾。 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真当他长孙无忌老虎不发威,当成病猫来欺负?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将管家打发出去。 就算将各家家主都叫来都能如何?能够心里藏着那等不臣之心,悍然背叛所有人的利益,又岂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站出来承认? 至于敲打一番……更是无用。 只要不是个傻子,在做出这等逆天之举以前,必定前思后想左右权衡,认定了赌上阖族之命运可以攫取丰厚之利益,方可下定决心行不臣之事,又岂会在乎什么敲打、恐吓?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又不是他长孙无忌的风格。 当面敲打你们没用,问了你们也不会承认,难不成老子背后搞点手段还不行? 斟酌半天,左思右想,然后将庶长子长孙涣叫了过来。 “稍后,汝自去库房捡选几样礼品,前去房府探视一下房俊……” 长孙无忌话音未落,长孙涣便为难道:“父亲,孩儿与房俊嫌隙渐深,早已分道扬镳,纵然前去其府上探望,怕是得不到什么笑脸不说,搞不好连面都不肯见。” 他素知房俊之脾性,与你交好之时掏心掏肺,可一旦翻脸,那当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 自己岂非是登门找不自在? 再者说了,如今长孙家与房俊虽然尚未达到不死不休、生死仇敌的程度,但是相看两相厌、恨不得对方倒血霉却是真的,他房俊遇刺重伤,长孙家又何必登门探望? 没那个必要。 长孙无忌便瞪眼道:“你懂个甚?让你去,自然有让你去的道理,你权且代表吾长孙家,到了门口递上名刺,纵然房俊犯浑不肯见你,房玄龄也必然不会失礼,将登门探视之人撵出门去。” 长孙涣着实不愿意接下这个差事,迟疑着问道:“可是如今两家势成水火,吾家又何必腆着脸上门?弄不好便是自取其辱,实在是没必要。” 长孙无忌呵斥道:“哪里这么多的废话?你且听为父吩咐便是,稍后你去了房府,见了房俊,便如此如此说……” 长孙涣赶紧凝神细听,可越听越是糊涂,这已经不是背后搬弄是非了,简直就是隐私龌蹉、背后捅刀子啊! 到底发生了何事,犯得上么? 可是父亲的话他不敢不听,只得闷头应允。 出了书房,郁闷的叹口气,烦躁的揉了揉脸。 有些话他不能对别人说,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实则在房俊面前,他除去几分嫉妒之外,更多的实是自卑。 都是一班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何以这家伙忽然之间就跟开了窍似的,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将弟兄们甩得远远的连影子都看不见? 李思文、程处弼等人可以毫无负担的跟着房俊的脚步,依靠着他的施舍以远超平常的速度逐步升迁,如今皆已经官运亨通,各个跻身军中高层,连成一片形成一股颇有实力的小团体。 长孙涣做不到那样,自身的骄傲使得他更加矜持,所以他使尽心机,亦要得到长孙家家主的位置。 只要成为长孙家的家主,纵然不能像父亲那样统御关陇贵族,成为可以左右朝堂的大佬,却足矣傲视朝堂、睥睨天下。 再想想房俊对待自己的冷漠与疏离,长孙涣郁闷的摇摇头,径自前往库房挑选礼物。这礼物的选择亦是让他为难,既然是代表长孙家出面探视房俊,那么礼物就绝对不能被房家给看轻了,可如今房家在房俊的经营之下富可敌国,天南海北东西中外的宝贝数不胜数,长孙家纵然富有,但是依旧并没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 在库房里挑挑拣拣,好半晌才挑了两卷画轴,两方古砚,皆非凡品,房俊大抵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不过房玄龄应该看得入眼。 出了库房,命管事的将礼物用锦盒盛装,又带了父亲的名刺,这才带了几个家将随从出门策马来到房府。 当了房府门外,翻身下马,上了台阶递上名刺,还未等说话呢,看门的仆人便怒目而视。 长孙涣又是郁闷又是愤怒,冷言道:“吾乃奉家父之命前来,难不成房家一介门子亦敢将吾长孙家的名刺拒之门外么?” 那门子自然不敢,只不过自家二郎被刺受伤,这长孙家不久之前还曾闹到府上,难不成如今是来看笑话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迷雾重重 “长孙涣这小子没安好心眼儿,挑拨离间、栽赃嫁祸的可能性非常大,但宇文家不服长孙家死死压在头上由来已久,有所谋划意欲翻身做主也不是不可能,但问题在于,某着实想不出宇文家刺杀一个毫不相干的房家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房俊凝眉不解。 他自认政治天赋不算太差,可是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宇文家如此做的理由,莫非只是长孙涣栽赃嫁祸、祸水东引的龌蹉伎俩? 武媚娘温柔的扇着风,将房俊胸前衣襟掩好,想了想,道:“这世上最难的事,便是揣摩旁人的心思,有时候人们连自己需要什么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能够洞彻别人的思想呢?不过若是能从假设切入,先设定宇文家刺杀郎君乃是事实,那么反推回去,宇文家将会因此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呢?” 房俊眼前一亮。 反向思维么? 不由凝神沉思起来。 首先,若是他因刺杀而暴卒,那么朝野上下掀起一股剧烈震荡几乎是一定的,毕竟他的身份较之丘神绩、长孙冲之流不可容日耳语,且不说官职爵位皆在此二人之上,单单是无数的功勋,便早已奠定“重臣”之地位,更何况他在军中拥有着无数的拥趸,一旦暴卒,说掀起的风浪说是排山倒海亦不为过,暴怒的李二陛下会将任何有嫌疑的人投入大理寺的监牢,严刑审讯。 这等情形之下,局势动荡、朝局混乱,着实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然而如今的关陇贵族同气连枝,共同推举长孙无忌为领袖,即便能够趁乱攫取利益,最大头依旧是长孙无忌所把持,即便分润下去,也不可能给宇文家独吞。 那么宇文家若是想在这场动荡之中攫取足够的利益,首要之前提便是将长孙无忌拱翻,并且能够抢占关陇贵族“领袖”之地位,当长孙无忌被击倒之际,挺身而出代表关陇贵族收拾残局。 如此一来,宇文家刺杀他的动机便有了。 接下来就要去想更深一层,如何将他被刺,甚至于搜出铸币模具的罪名安置到长孙无忌的头上,亦或者将其牵连在内? 这其中的可能性那就太多了,非是当事人一手谋划,任何人都很难猜得出具体手法。 但是有一点,最终所有的线索都必须指向长孙无忌或者与长孙无忌亲近之人,使得长孙无忌难以自辩,达到将长孙无忌牵连在内的目的。 长孙无忌显然已经洞悉了其中的阴谋,所以对于审案并不积极,因为很可能审到最后发现他自己反而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并且派遣长孙涣,在两家关系降入历史最低点之时,亦要上门慰问,实则祸水东引。 依照房俊一贯表现出来的暴烈脾气,一旦认定刺杀事件背后乃是宇文家主使,岂会饶的了他们? 说不得带着亲兵部曲打上门去的事儿都做得出。 如此一来,长孙无忌的嫌疑自然会被洗清——人家受害者都认定了凶手乃是宇文家,即便有证据证明长孙家被牵涉其中,也一定是被人栽赃陷害。 房俊啧啧嘴,虽然对于凶手到底采取了何等方法不得而知,但是…… “所以其实完全不用去东想西想,到时候长孙家自然会将宇文家的证据放在咱们面前,让咱们认定刺杀之事便是宇文家幕后主使,跟他们长孙家绝无半点干系。” 武媚娘微微颔首,秀眉微蹙:“事情的确如此,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此一来所有的证据都有可能被认为的掩饰活着篡改,二郎看到的只是他们双方希望二郎所看到的,到底谁是真正的凶手,只怕更加难以分辨。” 房俊也郁闷。 事情的确如此,即便往后有什么证据呈现,也未必就是事实的真相,尤其是宇文家,房家与其素来关系和睦,称之为“通家之好”亦不为过,贸贸然职责宇文家乃是刺杀他的幕后主使,旁人怎么看? 所以事情走到这一步,即便稍后出现了证据,无论指向谁,其实房俊都不敢将其当真,更不能借此采取什么行动,因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中了幕后主使的诡计,被人刺杀一回,回头还得被人当枪使…… 那可就真真成了天大的笑话。 也或许…… 夫妻两个同时抬头对视,武媚娘红唇轻启:“也或许……这才是长孙无忌的真正目的?” 房俊拍了拍身边的褥子,叹道:“这个‘老阴逼’,当真是阴险呐!” 最大的可能,便是长孙无忌这个“阴人”或是有什么把柄沦落在了宇文家手上,唯恐宇文家趁势打击,故而使出了这么一招“瞒天过海”,让房俊自己疑神疑鬼,举棋不定。 武媚娘不明白“老阴逼”是个什么意思,但猜想绝不是什么好话,赞同道:“赵国公纵横朝堂十余载,素来都是当面和气背后捅刀,使出任何手段都不过为,所以无论往后事情会如何发展,郎君当保持冷静,万万不能冲动,否则稍有不慎,便被人所利用。” 利用倒是什么,房俊不太在乎这个。 可若是反倒被真凶利用去针对“被陷害”者,那就是他房俊一辈子的污点了,即便旁人不嘲笑他,他自己也得郁闷得撞墙。 …… 想来想去依旧一团迷雾,只能暂且将此事放下,走一步看一步。 武媚娘命婢女取来一些水果,洗的干干净净,然后捏着一把铮亮的小刀将水果切成一块一块,用刀尖儿戳着送入房俊口中,柔声问道:“纳妾之事,郎君到底如何想的?两家都已经定下了婚期,连请柬都送了出去,结果郎君你非要将婚期延后……母亲为此大发雷霆呢。” 房俊嘴里咀嚼着鲜美的果肉,苦笑道:“为夫现在身被重创,如何能够成婚?” 武媚娘伸出玉指擦了擦房俊的嘴角,含笑道:“郎君身体强健气血旺盛,孙道长亦说了这一箭并未重创筋骨,这等外伤想要痊愈或者需要一些时日,但用不了多久便可行动无碍。所以并不妨碍拜堂成婚,只是对洞房花烛有些障碍而已,虽然有些法子可以让郎君更省力些,但毕竟伤筋动骨,那等事太伤元气,还是得往后拖一拖。” 说着,眉眼含笑,满是揶揄之色。 房俊有些尴尬,佯怒道:“小娘们儿皮痒了是吧?待到为夫伤势痊愈,必重振家风,今日之辱定当十倍讨还!” 妩媚年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难道本娘子还能怕了你这个棒槌不成?谁胜谁败,战过再说!” 房俊顿时无语。 战过再说……战过还有什么好说? 必败无疑啊! 只有累死的牛,何曾见过耕坏的田? 每逢战阵,必是牤牛奋勇争先一往无前,脚下田地默默承受无语凝噎,可是用不了几个回合,牤牛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田地却依旧温顺柔弱一成不改,疾风骤雨有若过眼烟云…… 这件事上,牤牛永远都是失败者。 却每每重振旗鼓之后大言不馋,几个回合依旧丢盔弃甲…… 房俊只得转移话题,道:“这成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是不成婚了,只是推迟几天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再者说了,成婚之后紧接着便是书院开学,诸般事物繁琐冗杂,估计好一段时日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为夫这万一留下病根,气虚体弱的,往后也都是你们姊妹几个吃亏。” “啐!” 听得郎君越说越是不着调儿,武媚娘羞红着脸儿,啐道:“有什么吃亏的?大不了我们姊妹几个都去公主殿下在终南山的道观里好了,青灯古佛的,也免得被你糟蹋。” 只要想想郎君有时候心血来潮摆弄的花样儿,即便是武媚娘这等大气疏朗之人,亦要羞不可抑…… 第二百八十三章 西域消息 夫妻两个说着话儿,便有婢女入内通禀:“魏王殿下前来探视二郎……” 房俊只得说道:“快快有请!” 武媚娘起身,给房俊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声道:“妾身回避一下,稍后再来服侍郎君。” 房俊看着武媚娘有些憔悴的脸色,回府这几日,几位妻妾衣不解带的服侍在床前,尤其是武媚娘,一粥一饭都要亲自服侍,柔声道:“不必了,这么多人在,何须让你一个人劳累?回去好生睡一觉,听话。” 武媚娘欲言又止,缓缓颔首道:“喏!” 这才转身退出去。 未几,魏王李泰在房玄龄、卢氏、高阳公主的陪同之下,大步走了进来,一见到房俊,李泰便道:“此番着实凶险,本王听闻了经过,若是那支箭偏上那么几寸,即便有忠心部曲拼死护卫,想必亦要酿成惨剧了!” 房俊躺在床上,不悦道:“殿下这哪里是安慰人的话语?分明就是前来吓唬人的!” 房玄龄叱责道:“怎么说话的?魏王殿下正在陇西公干,听闻你出了事,立即快马加鞭兼程返回长安前来探视,如却这般不领情,着实混账。” 李泰忙道:“房相息怒,本王与二郎情同莫逆,不分彼此,平素话语之间亦是随意得很,并无半分身份阻碍。实不相瞒,以前本王看二郎那是越看越烦,恨不得趁着天黑敲他的闷棍!不过后来打过几次交道,却发现二郎实在忠厚之人,待人真诚办事认真,本王与之相处,甚为融洽,吾二人可谓识英雄重英雄,情比金坚、惺惺相惜啊,哈哈!” 房玄龄忙道:“劣子混账,焉敢当得起殿下抬爱?不过年轻人聚在一处,吾这等老朽亦是插不上话,便现行告辞了,稍后府中备下薄酒,还望殿下赏光,留下享用午膳。” 李泰道:“房相自去,不必客气。” 房玄龄携着卢氏退出去,卢氏疑惑道:“以前咱家二郎可是没少收拾魏王殿下,原以为魏王殿下不记恨也就罢了,怎地两人却又相处如此之好?” 所谓的“没少收拾”,只是卢氏委婉的说法,实则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正是因为房俊极力支持太子,故而断绝了魏王殿下的争储之心? 此等关系,视若仇寇都不为过,然则却是相处融洽,着实令人不解…… 房玄龄走在前头,捋着胡须慢悠悠说道:“魏王殿下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之前觊觎储君之位,但是当被二郎点醒之后,当机立断熄了所有的心思,一心一意辅佐皇帝、辅佐太子。外人看来可能是断绝了争储的机会,可是谁又曾想过,那一丝丝的机会成功率到底有多少暂且不说,即便成功,到底又要走过多少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惨剧?魏王殿下非是虎狼之辈,那等事情自认做不出,所以果断退却。而二郎又帮助他成立了那个振兴会,若无意外,多年以后魏王殿下将有可能成为天下文祖,这等历史地位,其实较之一个没什么作为的皇帝,也差不了多少了……所以殿下所言‘惺惺相惜’,并非妄语。” 卢氏乃出身天下顶级门阀,对于政治自然有着一些见解,闻言略微颔首,便是明白。 真是没想到,当初那个混不吝的二郎,居然有朝一日能够影响帝国储位之归属……真真是意想不到。 …… 后堂之内,魏王李泰坐在窗边椅子上,房俊在高阳公主服侍之下再次坐起,笑道:“这数百里奔波,殿下面上丝毫不见憔悴之色,这副身板较之以往,可是改善太大了,想必府中姬妾对此颇有感悟吧?” 李泰顿时一脸得瑟:“要说这人呐,就不能闲着,闲着就长膘,动一动便一身虚汗。如今四处奔波忙的不行,但是这体力却是肉眼可见的增长,尤其是当初跟随英国公前往西域走上那一遭,对于本王来说简直就是天翻地覆之改变,不仅仅视野扩宽,更是将身体彻底改头换面,以往床第之间有时候心力难继,不得不借助一些药物助助兴,如今却是勇猛征伐,每每酣畅大战之后犹有余力,那滋味当真难以言喻,哈哈!”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大笑。 男人嘛,就算是不行亦要吹嘘自己那方面的能力,若是还行,那自然忍不住四处宣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晓…… 两人口无遮拦,高阳公主早就听得羞红了脸,轻轻打了房俊一下,瞪着李泰微嗔道:“一个堂堂帝国亲王,一个赫赫朝廷重臣,结果凑到一块儿便是说这些个下流事,简直无耻!若是被那些个御史言官们听见,少不得要弹劾你们荒淫无道、寡廉鲜耻!” 李泰争辩道:“怎么就荒淫无道,寡廉鲜耻了?就连孟子亦说:食、色,性也!那些个御史言官整日里装正经人,说什么‘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本王还就不信他们与自己的妻妾从无敦伦大道?都是些嘴巴上嚷嚷的欢实,实则关上门来都是一样货色,??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位殿下博览群书、思维敏捷,平素说话亦是旁征博引,高阳公主如何是他的对手? 当即又羞又恼,恨声道:“不要脸!” 甩袖离去。 看着高阳公主愤愤然走出去,李泰啧啧嘴,鄙视道:“房二郎你到底行不行啊?在外头威风八面横冲直撞的,怎地连家里老婆都教不好?这要是本王的王妃敢如此说话,本王定会要她好看!” 房俊顿时无语,扶额道:“殿下说话之前,能否真正的自视自己?这句话您若是敢当着魏王妃的面儿说,而且说完了还能风轻云淡屁事儿没有,那某下半辈子见了您都绕道走!” 谁不知道谁呀? 魏王李泰素来性情阴戾,喜怒无常,可唯有当着魏王妃阎氏的面儿,温顺得宛如猫儿一般…… 一物降一物,再是暴戾在魏王泰,在阎氏的温婉抚慰之下,那也一点脾气都没有。 教教阎氏什么叫妇道? 呵呵,听听就好,千万别反过来…… 李泰瞪了瞪眼睛,想要说两句狠话,不过想到房俊知根知底,也就萎了下来,啧啧嘴,将话题岔开:“本王刚刚从陇西返回长安,前些时日便曾受到西域的消息,阿拉伯铁骑已然进逼碎叶城,意欲突破碎叶城进入西域腹地,直抵吐火罗斯坦,活捉波斯王子,彻底覆灭波斯复国之希望,当然,很难说阿拉伯人就未有趁机顺着丝绸思路进攻大唐,甚至将大唐领土尽皆纳入其版图的野心。这些阿拉伯人野心勃勃,在信仰支撑之下满天下的攻城掠地,但凡异教之徒,要么彻底背弃原本之信仰皈依他们的先知,要么彻底将其毁灭,他们的目标,便是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能信奉他们的先知,信奉他们的安拉。” 房俊抬手挠了挠眉毛,有些无奈。 阿拉伯人在信仰出现之前与之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所谓的阿拉伯人其实两个很多个民族整合在一起的,他们因为语言与信仰而团结在一起,并非是血缘而缔结。 可以说,因为信仰而武装起来的阿拉伯战士,拥有着悍不畏死的精神意志,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战士。 而且这个时期阿拉伯人在哈里发的统御之下四处扩张,但凡不信奉其信仰,便会被视为异徒,要么征服,要么毁灭,而对于遥远东方文明的觊觎,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房俊问道:“安西都护府难道就能任由阿拉伯人攻占碎叶城,威胁大唐之边疆?况且那波斯王子不是依然行文请求大唐派兵助其复国么?怎地到了现在朝中依旧没有达成一致?” 李泰幽幽说道:“安西都护府……不容乐观啊。” 第二百八十四章 远见卓识 房俊不禁忧心忡忡。 除去他自己本身乃是兵部尚书,西域战事自然是职责所在之内,另外新任安西都护河间郡王李孝恭,司马薛仁贵,甚至还有一个不打不相识的高履行,如今尽皆在西域。 个人前程已然不是房俊首要考虑的问题,他比谁都知道阿拉伯人有多么凶残,在这个年代,被信仰武装起来的阿拉伯战士为了征服土地以及传播信仰,在没有任何法律、道德约束的情况下,如同蝗虫一般肆虐,他们眼中无所谓士兵亦或是平民,杀人盈野只是寻常,坡地屠城更是家常便饭。 一旦战事失利,所有唐军都有可能被屠杀…… 然而即便如今房俊想要对西域予以支援,亦是有心无力,整个帝国的军事力量都在东倾,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高句丽,哪里还有余力分兵支援西域? 若是前往西域,这一来一回最少也得一年的时间,一旦战局不利,两三年都有可能,全国主力部队都在辽东,再从关中抽调一卫兵马驰援西域,则势必造成京畿之地的防卫空虚。 眼下有李二陛下坐镇,倒也不虞有人作乱,可明年开春李二陛下将会率领数卫兵马御驾亲征高句丽,必定留下太子监国,到那个时候…… 万一有人生起不臣之心,甘冒奇险进行兵谏,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哪怕再是担忧,目前的安西都护府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对抗阿拉伯的军队,即便不能大获全胜,亦要保全实力,就算丢失一些城池土地亦无大碍,只要东征获胜,数十万大军返回国内,分分钟予以西域最强有力的支援。 房俊才不相信刀耕火种的阿拉伯人只是凭借着一腔血勇,便能战胜大唐武装到牙齿的陌刀队、火枪兵! 怕只怕李孝恭贪功,对于形势盲目乐观,一旦有所闪失,则必定难挽败局…… 李泰叹息道:“谁能知晓英国公将西域诸国横扫一遍,所有蛮夷尽皆俯首帖耳,这一转眼的功夫,局势便糜烂至此。” 房俊道:“不仅如此,阿拉伯军队固然强势进击,但好歹安西都护府正面迎敌,纵然有所失利,亦不至于形成溃败之势,大不了龟缩高昌,扼断丝路,与阿拉伯人打一场持久战,待到东征之后,调拨大军前往支援,再与阿拉伯人决一死战。最怕的乃是吐蕃,万一吐蕃人自高原顺势而下直插西域腹心之地,则安西都护府将会两面受敌,一招不慎,便会全军覆灭。” “不会吧?” 李泰脸都白了,嘴里疑问,可心里却认定这是极有可能发生之事。 这两年吐蕃自从求亲被拒之后一直安分得紧,倒是让他一时间有所疏忽了。可谁都知道吐蕃的狼子野心,若非房俊一个“青稞酒”计划令吐蕃内部的那些个贵族们掉进了钱眼儿里,整日里忙着收拢青稞酿制酒水大发其财,怕是吐蕃大军早已顺势而下攻略大唐州府。 两国之间早就打得天翻地覆了。 房俊揉着额头,郁闷道:“且不说吐蕃如今是否有充足的实力与大唐开战,他们的赞普极其富有远见,只需要派遣一支强军进入葱岭,威逼西域诸国,安西都护府又岂敢视而不见?为了防止腹背受敌的情况发生,无论吐蕃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大唐也唯有答允,否则吐蕃一怒之下攻略西域截断丝路,甚至一路东进掐断玉门关的出关之路,安西都护府便将孤悬西域,彻底断绝与长安之联系,成为一支孤军。” 李泰默然不语。 他虽然如今心思尽皆放在帝国文化事业至上,但是对于政治却也有着不同寻常的远见,一眼便看出西域丢失之后的危机。 固然眼下海贸之利早已超越丝路所带来的财富,但是大唐必须依靠丝路的存在笼络、胁迫西域诸国服从大唐的统治,丝路一旦截断甚至废弃,大唐即将面对与西域诸国的死战。 更有甚者,没有了丝路的输入,关中的地位在帝国之内将会被江南很快超过,为了不使得弱干强枝、以下制上的情况发生,那就只能舍弃长安,迁都江南。 放弃李唐皇族最根深蒂固的地区,前往江南士族盘踞数百上千年的地盘,帝国往后的政局将会陷入激烈的动荡,稍有不慎,帝国崩塌亦不是不可能…… 房俊半卧在床榻上,凝眉沉思,脑中推演着局势的发展,半晌,忽然冲着门口喊道:“将卫鹰叫进来!” “喏!” 自有守在门口的仆人领命而去。 李泰问道:“何故唤来卫鹰?” 他自然知道卫鹰乃是房俊的亲兵头领,精明强干,忠心耿耿,只是不明白这个时候叫来卫鹰作甚? 房俊解释道:“若是咱们所料不错,吐蕃的确趁机出兵葱岭,进逼西域诸国,他们悍然与大唐开战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吐蕃国内的粮食储备早就被青稞酒祸害的所剩无几,很难支撑一场大战,那么他们的目的更有可能是趁火打劫,以此来胁迫大唐答允他们的一些平常绝对不会答允的条件,比如……和亲。” 李泰一拍大腿,忿然道:“娘咧!本王就知道那个劳什子赞普不是个好东西,先后两次求亲不成,这一次准定还是故伎重施!他也不自己掂量掂量,就凭他也配得上我们李唐皇族的闺女?更别说还觊觎咱们那些个医术、算学、星象、建筑等等方面的书籍了,门儿都没有!” 以往,李泰便曾表示不赞同与吐蕃和亲,在他看来李唐皇族的金枝玉叶,焉能下嫁吐蕃那等苦寒之地,去服侍茹毛饮血、野蛮不堪的劳什子赞普? 更多是面子放不下。 然而自从他创建并且扺掌了“大唐文化振兴会”之后,才愈发明白文化、知识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重要性。 汉人王朝此起彼伏、数代更迭,然而即便是王朝末年天下混战民不聊生,但只要新王朝诞生,政局稳定吏治清明,用不了几年汉人王朝便又会国富民安,兵强马壮,威震四夷天下折服。 这其中固然有汉人自古以来便具备的勤劳本质,但更多的却正是因为汉人掌握着天底下最先进的农耕、医疗、算学、建筑等等方面的知识。有了这些知识,汉人便能够在荒废的土地上再一次兴建家园,且相比往昔更加繁荣! 而蛮夷则不同,他们自由生长在边塞,面对着最恶劣的自然环境,想要一朝崛起,需要积蓄数代甚至十数代、数十代的努力,然而一旦失败,便会陷入数十乃至于上百年的沉沦。 假若吐蕃然学会了汉人的知识,再凭借其剽悍勇猛的性情,岂非成为汉人生死大敌? 所以魏王李泰乃是如今朝堂之上最最坚决的“鹰派”,四夷不服,那就打得他们服气,即便一时打不过,亦要卧薪尝胆厉兵秣马,积蓄数年、十数年之功,决一死战! 和亲? 那是万万不行的。 房俊对于李泰能够有这样的认知,甚是欣慰。 古往今来,总是有着一大群钟鸣鼎食贪图安逸、何不食肉糜的所谓大儒,鼓吹着什么中华上国、礼仪之邦的噱头,认为战争是从无必要之手段,大战一开耗费无数粮饷不说,还会死人,何不送上一两名公主表达中原王朝之诚意、附赠金银财宝先进技术若干,化金戈为玉帛,以礼教感化蛮夷,大家和平共处、岂不快哉? 是他们认不清此举带来的危害么? 当然不是。 纵然有着时代所赋予的局限,他们未必能够有后世人看的透彻,但这些能够在各个时代身居高位、手握大权,甚至于扺掌王朝命脉的人,俱是出类拔萃的一代人杰,没有一个是白给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阴损招数 他们不是看不出和亲甚至于附赠技术所带来的危害,之所以依旧前赴后继、宁死不改,是因为他们必须以这等方式来掌握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必须尽可能的将战争消弭于无形。 是他们悲天悯人、心怀仁慈,不愿见到汉家儿郎战死边疆、血染沙场么? 不是。 起码不全是, 是因为一旦战事开启,大儒、文官们说话便不管用了,他们的学识、才能不足以使得他们可以取得一场大战之胜利,只能去依靠武将,从而间接的使得武将之地位提升。 朝堂之上,利益就那么多,你多一分我便少一分,此消彼长,长此以往,那里还有大儒、文官们说话之余地? 所以他们宁可和亲、割地、赔款,亦要遏制武将地位的提升。 甚至于有些无耻之辈为了自己的利益,宁愿扯自家人的后腿,在武将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使出浑身解数、各种手段,也要使得战争失败。 战争失败损害的是国家的利益,但是他们却能够攫取丰厚的个人利益收入囊中…… 当然,若是任由武将们胡来,那也不行。 与文官们尽量采取绥靖政策、避免战争的动机相同,武将们会抓住一些可以开战的机会开战,因为只有打起仗来,他们才能够争夺话语权,去谋求更多的利益。 若是没有文官的钳制、束缚,武将们大抵的结局便是将地图挂在马鞍上满世界的点燃战火。 不加遏制的战争,任何一个超级强国都得被拖垮,除非像成吉思汗的子孙那样只求征服、不求占领,蝗虫一般凭借强盛的武力烧杀劫掠,他们没有文化底蕴,便不存在统治根基,即便征服了广袤的土地,却很难凭借武力长久的占据下去。 文武之道,相辅相成又相互制约,如何协调文武之间的关系,才是一个帝国能否长治久安、繁荣兴盛的根基所在。 …… 片刻之后,卫鹰大步入内。 “二郎,可是有何吩咐?” 卫鹰先是向李泰见礼,继而询问房俊。 房俊道:“你带上一队人,挑一些好手,即刻赶赴松州,路上要乔装打扮,扮作商贾也好、脚夫也罢,总之不能让人识破身份,然后秘密查访吐蕃使节之动态,不能伤了他们的性命,但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予以拖延,最少亦要延误吐蕃使节进入长安的时间三个月。” 卫鹰一愣,道:“并未闻听有吐蕃使节前来长安,这要如何打探?” 房俊摆摆手,不耐烦道:“告诉你有,那就一定有,此刻虽然长安未曾听闻,只是因为使节刚刚离开吐蕃,这会儿想必才踏足大唐境内。” 卫鹰心说您现在掐指一算,便知星辰运转、福祸吉凶? 您身在长安,便能知道人家吐蕃使节刚刚离开吐蕃进入大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如您啊,您这决胜何止千里? 一万里都有了! 这话当然只敢在心里腹诽,嘴上麻利答道:“喏!” 见到房俊再无吩咐,赶紧转身离开,去召集人手启程赶往西南地区,虽然心里头觉得房俊有些玄乎,但不伤任命、只是拖延行程,延误吐蕃使节三个月之后进入长安,想想长安距离吐蕃路途遥远,寻常也得走上两个月,那么这个任务就不算太难,就只是路途远了一些,得跟自己的媳妇告别几个月的时间…… 待到卫鹰离开,李泰忍不住大笑道:“二郎,你这一招儿可真是太损了!” 正如房俊所言,目前大唐不敢贸然拒绝吐蕃的请求,否则吐蕃恼羞成怒之下,很难保证不会破罐子破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出兵介入西域战事,使得安西都护府腹背受敌。 而吐蕃的目的乃是趁火打劫,借机从大唐这边捞取一些好处,非是博不得已,也就对不愿意同大唐直接开战,否则一旦战事开启,被“东大唐商号”断绝粮食供应,吐蕃内部就得面临一场极其严重的饥荒。 就算吐蕃使节明知道大唐在延误他的行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排除万难赶往长安,反正只要他不死,大唐与吐蕃之间就不会开战,他就必须赶到长安,完成松赞干布交待的任务…… 这的确有点缺德,但是毋庸置疑,效果也非常好,只要能够给安西军多争取一些时间,或许局势的发展便会迎来转机。 房俊有些苦笑,道:“小伎俩罢了,纵然得逞,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真正的强国,是要在面对世上任何一个敌人的时候,都能够以堂堂之师正面对决,凭借强大的力量碾压过去,而非是这等龌蹉之伎俩。” 李泰缓缓颔首,深以为然。 继而又叹道:“二郎这次受伤,想来需要将养一段时间,与本王前往江南之事,怕是要耽搁了。” 如今他麾下的盘子越来越大,需要的金钱简直就是海量,民部自然不可能给他多少支持,便是李二陛下那里也被他三天两头的“募捐”行为搞得不胜其烦,开始还能给个几万贯,但到了后来便逐次缩水…… 太原王氏为了平息房俊之怒火,主动提出将江南的众多产业赠送给房俊,房俊自然不合适笑纳,便转手赠予李泰,对于李泰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早已迫不及待意欲前往江南接受这些个产业。 更何况他还打着狠狠敲一笔江南士族的竹杠,不过若是没有房俊的大力支持,他可没有什么底气。 那些个江南士族如今与关陇、山东等等门阀皆有商业往来,兼且盘踞江南数百上千年,底气不是一般的硬,未必卖他这个亲王的面子,但房俊的名头在江南那可是管用得紧,若是不能利用一番,李泰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房俊笑道:“那倒是不妨事,最近要忙着成亲,书院亦是开学在即,等忙完了这一段,下官的伤势大抵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陪着殿下泛舟南下,去领略一番深秋时节的江南烟雨,倒也不错。” 李泰大喜:“那可就说好了,正好本王也将长安的事务好生处置,届时咱们一同南下!” “一言为定!” “那二郎权且将养着,本王先回去。” “殿下慢走,请恕下官不能像送。” “自家人,何须如此?告辞了!” …… 待到李泰离去,房俊一个人坐在榻上,忧心忡忡。 时至当下,固然朝堂上下都很重视西域,却并无一人能够如房俊这般清楚一旦西域丢失,将会对大唐造成怎样的影响。 简单来说,谁都知道唐朝之亡,实则亡与安史之乱,而安史之乱却又缘起于藩镇割据。 难道当时的大唐朝廷就尽是昏聩之辈,看不到藩镇割据给帝国带来的隐患么? 非也。不是看不到,而是除了重用藩镇、倚靠藩镇抵御来自北方的胡族以及东南沿海一带屡次爆发的不稳定局势之外,别无他法。 因为整个帝国中枢,都将所有的力量投送在与吐蕃的战争之上。 正是因为西域的丢失,使得大唐丧失了这一块广袤的缓冲地带,使得吐蕃与西突厥的残部能够随时随地直抵玉门关下,威胁到大唐的河套、陇右一带,兵锋直抵关中,大唐不得不布置重兵于此,来抵御吐蕃以及西突厥的压力。、 大唐与吐蕃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百余年,等到吐蕃由于对大食、回鹘等的战争占用了其大部兵力以及内部矛盾加剧,无力东进之时,大唐也早已被这场战争拖得精疲力竭,加之国内藩镇为祸,已然到了末日穷途…… 可以说,只要西域尚在大唐的掌控之中,那么便可以腾出手来攻略天下,甚至于将国内的政治经济发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可一旦西域丢失,则必将上演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一幕…… 想到这里,房俊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就在床榻之上挥毫提笔,字斟句酌的写起了奏疏。 第二百八十六章 西域局势 神龙殿。 秋日将近,夏日将去,天上的日头似乎想要将最后一分能量趁着这夏天的尾巴全部倾泻在大地上,天干物燥,热浪滚滚,窗外的大树上知了拼命嘶叫,有些打蔫儿的树叶纹丝不动。 内侍总管王德正指挥着几个小内侍持着粘杆,将树上嘶叫的知了一只一只的捉下来。天气太热,半丝凉风也无,几个人热得汗流浃背却也不敢停歇,皇帝陛下正在殿中处置政务,若是因为知了的嘶叫声扰了陛下,耽搁了政务,那可了不得。 李二陛下便坐在靠窗的书案后,停下笔,抬手揉了揉脖颈。 尝长时间埋首案牍,总是会使得颈椎腰椎受损严重,不过好在徐惠妃是个按摩推拿的好手,那一双柔弱娇嫩的小手儿倒是也几分力气,每一次推拿都能令他感到轻松愉悦…… 窗前是一颗冠盖如伞的大槐树,遮住了酷烈的阳光,枝叶间洒下细细碎碎的光斑,殿内正中则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冰盆,冰块儿慢慢溶解,释放出沁凉的冷气。 房俊这厮总是别出心裁,一天到晚鼓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说这些是奇淫技巧吧,偏偏也能有如同玻璃这等敛财之物,更能有火药、火枪、火炮这等军国重器,即便是这不起眼的制冰之法,亦能使得制冰的成本大大下降,放在以往,即便是身为皇帝亦不能这般奢侈的每日里耗费大量冰块儿。 可若说他心灵手巧、于国有功吧,亦有不妥,古往今来,就没有哪个大臣成天琢磨这些个东西的…… 挠了挠眉毛,将书案上放置的冰镇酸梅汤一口饮尽,重新将目光投注到案头的奏疏之上。 批着批着,忽然停下笔来,蹙着眉头将这份房俊呈递上来的奏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病榻之上亦能提笔上奏,这份勤政之心倒是破位可佳,只是这奏疏的内容却令李二陛下有些不爽…… 诚然,若是阿拉伯人悍然进军西域,安西军只能正面硬撼,僵持不下之时,一旦吐蕃趁火打劫,顺势将大军开上葱岭,居高临下虎视西域诸国,的确有可能截断安西军的后路,使得安西军首尾难顾、陷入牢笼,动辄有全军覆没之厄。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区区一个阿拉伯,便能够使得安西军如临大敌、甚至难撄其锋? 不可能。 李二陛下对于自己麾下的虎贲有着充足的自信,而这份自信是建立在覆灭突厥、薛延陀,以及数度出兵西域尽皆大胜而还的基础之上,阿拉伯人纵然有几分战力,然而劳师远征、奔袭数千里,早已人疲马乏,而安西军驻守西域以逸待劳,怎么可能不是阿拉伯人的对手? 只要安西军能够击溃来犯的阿拉伯人,那么所谓的吐蕃居高临下进逼西域甚至截断丝路就是一个笑话…… 李二陛下摇摇头,将这份奏疏放在一边,继而拿起下一份翻阅,随手拿起毛笔准备批复。 然而手中顿了一顿,重新又拿起房俊的奏疏,字斟句酌的又看了一遍,尤其是奏疏后段所阐述的西域之于帝国之重要性。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将奏疏轻轻放在桌上,起身从书案之后走出,负手站在窗前,眼睛看着院子里内饰门爬上爬下汗流浃背的捉知了,脑子里却是思索着那份奏疏。 良久,李二陛下高声道:“王德!” 正指挥着内侍粘知了的王德闻听,赶紧一溜小跑来到窗前,恭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将英国公叫来,便说朕有政务相询。” “喏!” 王德不敢怠慢,赶紧带了两个小内侍,亲自出宫前去英国公府。 这会儿已然接近未时末,朝中各处官署尽皆下值…… …… 李绩正在府中与友人饮茶,听闻陛下相召,赶紧换了一套衣衫,也来不及沐浴,便策马赶到太极宫。 进了神龙殿,见到李二陛下正在窗前伏案批阅奏折,上前一揖及地,道:“微臣奉召前来,未知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手下不停,只是道:“懋功稍后片刻。” 直至将这一份奏折批阅完毕,放到一旁,这才起身,拿着房俊的那份奏疏,拉着李绩来到书案一侧的椅子上做好,命人奉上香茗,这才将奏疏递给李绩,道:“此乃房俊所呈之奏疏,事关西域局势,懋功你如今虽然不再担任兵部尚书,但前次统军出征,扫灭西域叛逆,对于西域之局势必是了若指掌,你来给朕参详参详。” “喏。” 李绩赶紧双手将奏疏接过,仔细观看。 对于房俊的才华能力,李绩素来高看一眼,认为此子见闻广博、所提出之谏言每每能够切中时弊,且不拘泥于俗套,往往可以从一个新奇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并且能够给予新颖的处置方法,放眼朝堂,少有人可以与之比肩。 细看之下,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陛下,这份奏疏之所言,看似有些不切实际,实则预见性非常强,对于西域局势之把握丝毫不在微臣之下,可见房少保自从担任兵部尚书之后,对于帝国周边之形势下过一番苦功。尤其是后段对于西域之于帝国重要性的阐述,可谓鞭辟入里。如今帝国周边之强敌,薛延陀灰飞烟灭,吐谷浑苟延残喘,突厥元气大伤远遁大漠,高句丽弹丸之地、土鸡瓦狗耳,皆不足惧。唯有吐蕃厉兵秣马野心勃勃,因其依仗高原之利,吾大唐兵卒不服水土,很难攻入其腹地,故而必将成为吾大唐往后多年之强敌。事实上,若非房少保当初突发奇想弄出的那个‘青稞酒’,使得吐蕃国内的粮食被大部分消耗,估计那位松赞干布早已耐不住性子,会师自高原顺势而下,攻略大唐州府了。”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这一点,李绩与他的观点相同,都颇为赞同房俊的预见。 只不过…… “依照懋功之见,难不成也认为阿拉伯人会对安西军产生威胁,甚至有可能击败安西军?” 李绩谨慎道:“阿拉伯人究竟如何勇猛善战,微臣只是从往来西域大食的胡商处闻听一二,并不曾亲眼所见,所以阿拉伯人与吾大唐雄师到底孰强孰弱,微臣不敢妄下断言。但是行军打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对于阿拉伯人之根底一无所知,任何战果有可能发生。再者说,未虑胜先虑败,不能盲目的自信于大唐虎贲之实力,而是应当在未战之前便考虑好各种结果,事先做好应对之道,则即便一时间战事有所不利,亦能从容应对,不至于损失太大。” “嗯……” 李二陛下颔首。 他自己亦是出类拔萃的统帅,自然明白李绩所言句句在理,正是行军打仗所必备之要素。 什么以少胜多、背水一战,那都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不得已施行的战略,古往今来,以寡击众的战斗数之不尽,绝大多数都是以失败告终,偶尔出现那么一两次例外,所以惊奇而稀少,古今传诵。 岂能作为常例? 真正的统帅,就是要以强悍的实力,通过事先周密的部署安排,以堂堂之师正面对决,一路碾压过去,任敌人千般诡计、万般算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如螳臂挡车、不堪一击。 但是同时李二陛下也清楚,如今的西域,若想让安西军成为堂堂之师正拥有正面对决不惧任何强敌的实力,那就必须自关中派遣军队予以支援。 安西军多少人? 郭孝恪贪功冒进殁于战阵,导致精锐的安西军兵卒大部分阵亡,李绩率军进入西域平叛之后挥师返回长安,只留下了两万兵卒驻守西域。 的确,这两万兵卒各个以一当十、乃是精锐之中的精锐,然则面对不知根底的阿拉伯人,很显然并不保险。 更何况背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吐蕃。 增兵啊……李二陛下叹了口气。 第二百八十七章 棒槌不好惹 李二陛下示意李绩饮茶,然后自己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回味一番茶水之回甘,问道:“依你之见,要如何应对?” 李绩低头饮茶,默然不语。 到底要如何应对,您自己难道不知?想当年您也是天下少有的无敌统帅,行军不知运筹帷幄,都是颇具章法,眼下却偏要问我…… 圣意如何,昭然若揭。 他不是魏徵、孙伏伽之流,不是不肯犯颜直谏,而是审时度势的能力比那两人更高明,明知此刻纵然以死相谏,皇帝亦不可能回心转意,又何必弄得君臣之间不欢而散呢? 故而只能沉默以对,无声的宣示着自己的立场,既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也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不至于弄得很尴尬。 李二陛下一看李绩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多年君臣,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不仅有些感慨。 如何应对西域之局势?最委托的办法,便是将关中的军队调派一支前往西域驰援,同时于辽东撤回一军,回防关中。只要大军出关,吐蕃必然老老实实的趴在高原上,不敢轻举妄动,再前往高昌城与安西军汇合一处,即便阿拉伯人尽皆虎狼之师,西域亦是稳若磐石……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 东征乃是国策,更是他李二借以成就千古一帝霸业宏图的最大基石,绝对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半点风险都不可承受。别看眼下朝野内外军中上下尽皆对东征信心满满,认为大军开至辽东便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声,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不堪一击,然而李二陛下却丝毫不敢大意。 世人尽皆咒骂杨广残暴,然而作为从小便曾无比崇敬的一代天骄,李二陛下深知其雄才伟略,绝非世间传扬那般不堪,相反,他甚至认为杨广的功绩即便在从古至今所有的帝王之中,亦能够排至前列。 就是这样一位挥斥方遒、睥睨天下的帝王,以大隋作为根基,举兵百万征伐高句丽,却依旧铩羽而归,如何不让李二陛下为之重视? 想要确保东征万无一失,那就必须集结最大的力量,给予雷霆一击,绝对不能让高句丽有半分回天之力,故而撤军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敌人尚未能打到长安城下,辽东军队就万万不能撤回一兵一卒。 前隋之殷鉴不远,被视为弹丸之地的高句丽崩掉了杨广的牙,间接导致了大隋的覆亡,使得杨广的所有宏图霸业全部烟消云散,留下万古骂名…… 李二陛下可不想自己谋划多年的大计受到阻碍,最终步上杨广之后尘。 辽东的军队不能撤回,关中的军队要保持社稷之安稳,尤其是在自己明年开春御驾亲征之后,更要负责镇守京畿,更不可能调往西域……所以,无论眼下的西域局势如何险恶,安西军都只能孤军奋战。 只要能够坚持到东征获胜,届时将有数十万大军任意调拨,驰援西域。 哪怕是最不乐观的局势发生,李二陛下亦不相信有河间郡王李孝恭坐镇的安西都护府,会在一年之内便被敌人围歼覆灭。 李二陛下道:“那便命令兵部紧急调拨一匹粮秣物资运往安西都护府,并且行文李孝恭,命其固守待援,不可轻举妄动。” 李绩补充道:“还应当给予河间郡王临敌处置全权之责,无论丢失多少土地,无论损失多少兵卒,只需坚持一年时间,便有功无过。” 唐军最终荣誉,李绩唯恐安西军一旦丢城失地、损兵折将,便会羞愤难抑,誓死亦要用鲜血来洗刷耻辱,导致更大规模的溃败。 只要能够固守高昌城,等到大军驰援,里应外合,自然胜券在握。 李二陛下欣然道:“那朕这就批复房俊之奏疏,命其依令行事。” 李绩苦笑道:“房少保虽然非是军伍出身,却是帝国最好的军人,从来都是一腔热血勇往直前,攻城掠地未尝一败,只怕难以接受这等妥协之策,如今他身为兵部尚书,愈发将天下兵卒视若手足,让他坐视安西军在有可能的强敌环伺、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苦苦支撑,中枢却不派一兵一卒驰援,想来必有一番口舌。” 李二陛下一听,顿时也有些发愁,捋着胡子苦恼道:“这个棒槌有时候狡黠油滑,令人恨不得将他宰了,也有时候又一根筋,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罢了罢了,大不了这几日朕告病缀朝,任何外臣也不予接见,想闹他就自己在兵部闹去。” 想想房俊的棒槌脾气,李二陛下几乎可以预见到房俊受到这道命令之后的反应……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果断做出避而不见的策略。 说到底是他理亏,因为整个帝国的军事力量都要为了达成他千古一帝的宏伟目标去征伐高句丽,而安西军亦要为了这个目标做出牺牲。 李绩顿时愕然,苦笑道:“陛下岂不念微臣鞍前马后之情谊乎?” 依着房俊那脾气,您避而不见,他就只能跑去政事堂吵闹,在您面前那厮多少还能顾忌一些,惹急了您还能打他一顿板子,可跑去政事堂大吵大闹,谁能治的了他? 李二陛下也很是尴尬,无奈道:“朕毕竟是一国之君,总不能三天两头的打一个大臣的板子吧?可不打板子,朕也着实拿他没法!” 天天打板子,那简直就是笑话,当廷杖惩戒视为儿戏么? 可若是不打板子,那厮闹将起来,李二陛下还真就没别的法子收拾他……那就只能让李绩去承受房俊的怒火了。 皇帝都这么说了,李绩还能说什么? 只能琢磨着自己是否也想个法子装病休沐几天,躲在府中不见外客…… ***** 吐蕃与大唐有着漫长的边境线,两国之边界犹如犬牙参差,且很多地区皆是双方未曾勘定明确,此前多年一直时不时的爆发冲突。 逻些城距离长安足足万里之遥,期间更是山岭纵横、沟壑密布,从吐蕃亘古不化的连绵雪山到川蜀之地深山穷谷、险绝河涧,这一段路程虽然是两国之间商贾行径的通道,走起来依旧极其艰难。 即便是禄东赞这等多次前往长安的识途老马,也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抵达两国边境之松州。 禄东赞深知此行之重要,为了帮助吐蕃从大唐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他必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到长安,否则多拖一天亦会生出无数的变故,万一等他赶到长安之时,唐军与阿拉伯人的战斗已经结束,且唐军取胜,那么所有的谋划都将成为泡影。 赶到松州之时,他前往驿站递上松赞干布的国书,请求沿途借助在大唐驿站。 大唐邮驿非常发达,驿站遍于全国,分为陆驿、水驿、水陆兼办三种,驿站设有驿舍,供驿长、驿夫、以及往来官吏休息食宿之地,官邮交通线以京城长安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直达边境地区,大致三十里设一驿站。 沿途经由驿站歇脚、换马、食宿,乃是各国使节之便利。 松州驿站的驿卒见到吐蕃国书,当即不敢怠慢,一边安排禄东赞一行使节饮食住宿,一边快马给长安送信。 此次出使大唐,固然禄东赞对于随行人员一再精简,但毕竟要代表吐蕃与大唐谈判,人员、贡礼等等必不可少,使节团依旧臃肿,速度快不起来。而驿站的快马则可以一日间行驶六驿即一百八十里,若是遇到紧急军情,则还能再快日行三百里,最极端的状态,甚至能够达到日行五百里! 使团尚未抵达关中,消息便已经送进长安,可以让朝廷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接待、商讨对策。 禄东赞在松州歇息一晚,翌日清晨便揉着酸疼的老腰爬起床,聚集使团继续赶路。 只是刚刚走了半天,尚未能走出松州地界,便不得不停下来。 马匹估计吃了坏豆,全都拉稀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步步不顺 烈日当空,秋老虎肆无忌惮的挥洒着最后的温度。 禄东赞站在大路旁,浑身大汗的看着臃肿的车队停滞在路上,马匹无精打采的甩着尾巴打着响鼻,一张脸难看至极。 自松州前往长安,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但因为松州北方横亘着的岷山,山岭陡峭高耸入云,多处山峰中年披满积雪,绝非人力可以跨越,便不得不顺着山势走向折而转向东南,进入蜀中,直抵益州,然后一路北上过剑门出剑南道,前往长安。 这一个曲折,便是十余日的路程。 尤其眼下又出了意外…… 随行的武官蹲在地上仔细验看马粪,又起身检查了一遍马匹,这才快步走到禄东赞面前,说道:“启禀大相,马匹应该是吃了变质的豆子,这才导致拉稀。” 吐蕃人擅于养马,禄东赞毫不怀疑他的判断。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堂堂大唐驿站,居然也有人贪墨公帑,拿变质的豆子喂马…… 回头瞅瞅来路,松州城早已看不见踪影,再往前瞅瞅,夹在两座山梁之间的道路随着一条河流曲折弯转,都说“蜀道难”,眼下尚未进入蜀地,但道路之难行比之登天也轻松不了多少。 取过水囊喝了一口,抹了一把胡子上沾染的水渍,禄东赞问道:“距离益州尚有多少路程?” 那武官道:“尚有七百里。” 禄东赞又问:“距离最近的驿站呢?” “不足一百里,大唐的驿站远近设置皆有规定,一般三五十里便会设置一处,不过此地乃是大唐边界,且人烟稀少道路难行,故而驿站之间的距离要远一些。” 这也很难得了,毕竟在吐蕃,多有领土之内也找不出一处驿站。 没那个闲钱养着一群只负责传递消息、货物的驿卒…… 不过武官旋即又补充道:“这些马匹牵着走还行,待到肚子里的坏豆子消化掉,拉稀也就好了,但若是继续拖拉驾车,那可就废了。” 禄东赞一双刀锋一样的眉毛紧紧蹙着,心里已经将松州驿站驿卒们的祖宗十八辈问候了一遍…… 一百里地,若是行军的话半天时间也就到了,可现在马匹不能用,难不成让随行的兵卒人员们一边牵着马,一边推着车? 两天也到不了下一处驿站! 禄东赞抬头瞅瞅天上的日头,幸好看天气近日不会有什么风雨,只得说道:“附近寻找一处开阔地,暂时扎下营帐,汝带着兵卒急行军前往下一处驿站,向驿卒出示国书亮明身份,命其即刻调拨马匹前来,否则耽搁了两国之间的大事,谁也付不起这个责任!” “喏!” 那武官得令,赶紧指派部属寻了一处开阔地,所有人忙碌着扎下营帐,然后才急匆匆步行赶往下一处驿站。 好在他们这一行乃是代表吐蕃的使节,即便少了兵卒护卫,也不虞有人来打他们队伍的主意,土匪也不傻,万一打劫了这一支使节团从而导致两国关系破裂,甚至开战,那么朝廷也肯定派遣大军予以剿灭…… 那武官带着人一路急行,倒得傍晚之时,才气喘吁吁的赶到下一处位于一座小城之外的驿站。 结果到了驿站,向驿卒亮明身份,驿卒倒是没有质疑,只不过两手一摊,为难道:“咱们这里不过是一处小驿站,供给传递消息的马匹只有那么五六匹,哪里给足下去寻找那么多的马匹?” 武官一脸蛮横:“那我不管,我只是奉命行事,反正若是耽搁了吐蕃使节向大唐皇帝敬献国书,导致两国之间的关系恶化,所有的责任都是你们唐人的!” 那驿卒怒道:“你个瓜嘛批!脑壳遭门夹了哇?你们自己的马匹拉稀,岂能将责任怪到老子头上?” 武官也是怒气升腾:“若非你们供应的豆子是变质的,我们的马匹又岂能拉稀?” 驿卒口齿伶俐,反唇相讥道:“曰你先人板板!你龟儿长着眼珠子莫不是喘气儿的?给你变质的豆子你就吃,给你毒药你吃不吃?” 武官勃然大怒,吐蕃与松州地区毗邻,吐蕃人与川蜀之地的兵卒、百姓不少打交道,自然听得懂骂人的话,上前便薅住驿卒的脖领子,眼珠子瞪得铜铃也似:“你们唐人克扣豆子,反倒是我们吐蕃人的错?” 驿卒怡然不惧,一把将武官推开:“你龟儿那只眼球看到老子克扣豆子了?” 双方你来我往,谁也不服气,各自又身边的亲信将他们死死拽住,不敢让他们打在一处。 驿卒不敢胡来,大唐律法森严,若是当真与外国使节干架,耽搁了国家大事,搞不好就是流放三千里;武官也不敢当真打人,眼下的吐蕃虽然统一了高原,但是并未与大唐打过几仗,在他们眼里天朝上国足够敬畏,不敢造次。 吵吵一阵,双方逐渐冷静,武官问道:“反正你们驿卒得给我想办法。” 那驿卒也知道自己的责任,若是吐蕃使节在他的辖区之内因为交通工具的原因耽搁行程,他必然是他的过错。 不过他骨子里硬气,岂能对吐蕃人服软? “老子可以帮你们在附近的县城收购马匹,但是钱必须你们出!” 武官也知道想要让驿卒让步不可能,只得忍着气:“那就赶快,越快越好!” 驿卒两眼一翻:“想快也快不了,这个时辰县城已经宵禁,进不出也出不来,只能等明早。” 武官怒极,听闻长安因为人口太多,不得不实行宵禁,你这个兔子不拉屎的一个山旮旯,人口没有一千的小城也宵禁? 但是生气归生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忍住气,在驿站里睡一晚。 好在驿卒们虽然脾气坏,但气量却不差,一顿饭食吃得吐蕃兵卒肚皮滚圆,晚上也在宽敞的驿舍里美美的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武官便敲门将驿卒叫醒,一同前往县城。 县城有一个不大的牲口市场,马匹不多,但是驴子不少,勉强凑一凑,也还能凑足使节团所需的牲口。 那驿卒也是坏,刚一进牲口市场,他便扯着脖子道:“所有人都听着了,如今吐蕃使节前往长安觐见陛下,路径此地,套车的马匹得了病,需要数量庞大的牲口!警告你们啊,人家这万里迢迢的来到大唐也不容易,两国一衣带水,你们这些个龟儿子可不能该老子坐地起价!” 牲口贩子们一听,顿时两眼通亮! 驿卒对武官说道:“呐,此地便是牲口市场,需要什么牲口你们自己去谈,价高价低的随行就市,老子不管!” 那武官心说你就是想管,咱也不放心啊,谁知道你小子会不会给咱报个天价? 不过这驿卒能够一上来就警告这些个升口贩子不能就地起价,他表示还不错,这个人情得领,便和颜悦色道:“多谢!” 驿卒哈哈一笑:“不客气不客气。” 武官带着人进了市场,眼见不少牲口都拴着,上前这个摸摸皮毛那个看看牙口,并不是太满意,可如今也没办法,便询问一个卖驴的贩子:“你这头驴多少钱?” 那贩子脸冲着武官,眼尾却扫着驿卒,迟疑着道:“三……三十贯?” 武官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多少?!” 那贩子一直盯着驿卒的神情呢,自己胡乱报了一个数字,见到驿卒两眼望天,瞅也不瞅这边,顿时心底大定:“三十贯!嘿,瞧瞧这头毛驴,才三岁,这皮毛,这牙口,啧啧,绝对值!” 武官气得鼻子都快冒烟儿了,怒道:“你当我没见过驴?在吐蕃,一匹上等战马的价格也不过是二十贯,你一头驴子居然就敢要价三十贯?想钱想疯了吧你?简直岂有此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坐地起价 那贩子两眼一翻,道:“你也说了那是你们吐蕃……咱们大唐缺马啊!皇帝陛下如今东征,全国的马匹基本都给征缴入军中,民间马匹数量极少,很多商户就不得不用驴子来取代马匹,水涨船高,这价格自然就上来了。不信?不信您问问旁边这位卖马的,看看多少钱。” 武官转头看向一旁一位卖马的,喝问:“这匹马多少钱?” 卖马的扣了扣鼻孔,挖出一块鼻屎,屈指一弹,那鼻屎不知飞去了哪里:“五十贯,不二价!” 一众吐蕃兵卒就好像见了仙女一样目瞪口呆,那武官伸手指着那匹没精打采、瘦不拉几的马匹,吃吃说道:“五……五十贯?你这是天马啊!还五十贯,你怎么不去抢?” 那卖马的一脸大胡子,爱搭不理道:“说了不二价,想买您就拿钱,不想买就赶紧滚远,莫耽搁老子做生意!” 武官气得七窍生烟:“老子就算缺马,也不差你这一匹!” 大胡子一脸无所谓:“爱买不买!” 武官带着属下到了下一家,瞅了一眼拴在柱子上的马匹,这匹马的卖相可就比刚才那匹好多了,油光水滑肌肉强健,武官心里打定主意,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帮贩子知道他急等着卖马,是不肯降价的,不过这匹马比刚才那匹好得多,即便是五十贯,那也忍痛买了。 “你这匹马多少钱?” “八十贯!” “……” 武官彻底傻眼。 他回头看着驿卒,驿卒两手一摊,无奈道:“咱们大唐律法规定,买卖公平,东西是人家的,要价多少那是人家的事情,但他们若是强迫您购买,那吾立马通知县衙将他抓起来!可现在这情况,咱总不能逼着人家将东西贱卖给你吧?没那个道理!” 武官就算再蠢,也明白了这个驿卒根本就串通好了这帮牲口贩子,明知道自己急等牲口,所以狮子大开口。 但正如驿卒所说那般,牲口不是粮食,大唐朝廷哪里会管价格多少? 要么高价买,要么原路返回……否则多耽搁一天,对于此次前往长安所办理的大事就越是不利一分,孰轻孰重,他还是能够分得清的。 咬着牙,眼珠子喷着火,一字字道:“买!老子全都买!” 回头指着头一个贩子,道:“三十贯是吧?老子买了!” 手底下的兵卒便要过去牵马,那贩子两手一拦:“等等!” 武官怒道:“怎地,三十贯还嫌少,还要加价不成?”他将刀子都抽出来一半,若是着贩子欺人太甚,他就打算一刀劈了这人,就算是死,亦要捍卫吐蕃人的尊严,不能如此任人欺辱! 那驿卒也吓了一跳,加点价没问题,可若是太过分,那就说不过去了,毕竟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吐蕃使节,若是除了认命,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急忙上前,呵斥道:“你这贩子好生不讲道理,买卖公平,你开多少价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可若是肆意加价,那可不行!” 贩子忙道:“这话说的,咱们做买卖童叟无欺,焉能做那等事情?只不过他想要买驴,那就得给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吐蕃人怎么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也得先给钱才能牵走我的驴!” 那武官瞬间愣住,和一众手下面面相觑。 他们一行人走的匆忙,再说数次前往长安,沿途都是大唐的驿站免费供吃供住还能提供马匹,谁能想到居然沦落到前来牲口市场卖马的地步? 没带钱啊…… 驿卒瞅着他脸上神情变幻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们该不是没钱吧?” 武官迟迟说道:“那个……先欠着行不行?” “你个龟儿子!” 驿卒勃然大怒:“没钱你谈个屁啊!你若是唐人,咱还能给你做个保,让他们先赊欠给你,可你特么是个吐蕃人,事后拍拍屁股回吐蕃了,老子上哪儿找你?快走快走,老子的连都被你龟儿子丢尽了!” 说吧,扭头就就走。 武官尴尬得不行,自知理亏,连忙拉住驿卒,疾声道:“要不这样,让大家赶着牲口,跟随吾回去与大相汇合,自然有钱财结账,如何?” 驿卒道:“这你跟我说不着,你得问人家有愿不愿意。” 结果一群牲口贩子一商量,推出一位领头的,那人说道:“倒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这一来一回的,耽搁我们的功夫,影响我们做生意,路途又这么远,路况也甚为难行……” 武官不耐烦了,你这一大堆的理由,到底想怎么地? “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那人很干脆,道:“……得加钱。” 武官眼皮子一阵乱跳,特么都说唐人淳朴仁爱,哪里淳朴仁爱了?一个比一个奸诈啊! 眼下不是纠结花多少钱的时候,耽搁行程才是最不能忍受的,只要赞普的大事办理妥当,花再多钱也没问题。 当下点头道:“行,没人加一贯,这总可以了吧?” 有人大摇其头:“那不行,驴子三十贯你就给加一贯,我这匹马八十贯,凭什么也只是加一贯?” 武官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那人道:“起码两贯!” 武官:“……” 特么大唐的奸商全都聚在这里,都被自己给摊上了吧? 可眼下形势比人强,他完全就是个待宰的羔羊,只得无奈道:“两贯就两贯,赶紧上路!” 牲口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这笔买卖做得简直太爽了! 当下磨磨蹭蹭,在武官快要喷火的眼神中,赶着牲口上路…… ***** 禄东赞昨日夜里左等右等,武官也没回来,心想大抵一下子找这么多的马匹也很是为难,可能耽搁了,只好睡下。 一大早便爬起来,简单的就着河水梳洗一下,便站早路上遥望着西方,日上三竿,道路上一个行人也无,一直等到了晌午,也没见半个人影儿。 禄东赞心急如焚,心说这些人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正打算派几个人去迎一迎,便有随从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回……回来了!” 禄东赞精神一振,吩咐道:“赶紧都收拾停当,马匹来了立即套车赶路!” 昨天大半天,今天又是一头午,这行程耽搁得禄东赞心急火燎,这一趟前往长安就是要尽快,最好实在唐军与阿拉伯人开战之前抵达,否则索要的利益就会大打折扣,万一唐军战败,那更是半点利益都捞不到——西域都已经丢了,大唐凭什么还要给你吐蕃的好处?大不了等着东征结束,百余万大军挥师西域,赶走阿拉伯人就完了! 等到武官带着属下兵卒终于赶回来,禄东赞看着塞满道路的马匹毛驴高的高矮的矮肥的肥瘦得瘦,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就赶着这些牲口驾着车前往长安吗? 怕是要被长安人笑掉大牙! 武官见到禄东赞站在路边,赶紧小跑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汗水,喘着气道:“下官幸不辱命,把牲口买回来了……” 禄东赞一愣:“买?” 按理说,外国使节进京,大唐沿途的驿站一套负责食宿,若是驾车的马匹短缺,驿站亦要供给。 这怎地除去转悠快要两天了,最后还是买回来一堆牲口? 买就买吧,想来驿站也是没有那么多的马匹供应,可你倒是挑点好的马匹买啊?这一个个戗毛赖皮的…… 武官心里也委屈啊,见到禄东赞隐隐发怒,连忙将事情经过说了。 禄东赞听完,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你说什么?你买这些个牲口,花了多少钱?” 武官苦着脸:“一千八百六十贯……” 禄东赞差点抽出刀子将这个夯货一刀给劈了! 就买了这么一堆歪瓜裂枣,花了一千三百六十贯?! 老子身为吐蕃大相,一年的俸禄、禄米、种种补贴加在一处也才三百贯,你个混蛋一下子将老子六年的俸禄花出去,就买了这么一堆玩意儿? 你特么是不是傻?! 正欲发怒,远远的,那位驿卒便走了过来,像模像样的施礼,道:“下官见过吐蕃使者。您这番带着吐蕃赞普的情谊而来,促进两国邦交,吾大唐官民深感荣幸……” 禄东赞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大唐官员的素质还是非常不错的,知道自己远来是客。 正想着说两句亮堂话儿,便听到这驿卒话音一转:“……那个啥,您先把牲口钱付了?” 禄东赞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差点吐出来。 第二百九十章 还得加钱! 禄东赞瞪着面前这个年纪不大,但目光狡黠的驿卒,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咱好歹也是吐蕃大相,此番更是作为世间唯一可以抗衡大唐的强国使者前来,你这边居然追债追到门口? 是看不起咱吐蕃,怕给不起这个钱么? 禄东赞面色铁青,冲着一个管理钱财的随从一招手,说道:“给……给他写一张欠条儿。” 唐人:……。 吐蕃人:……。 一时间满场皆静。 禄东赞自己也尴尬,堂堂吐蕃大相,居然要给唐人写欠条?可他也没办法,吐蕃军队悍不畏死,足以平灭天下诸国,亦是唯一可以与唐军抗衡的强军,但是说到底,吐蕃真的很穷! 他身为吐蕃大相,一年的俸禄综合起来才不过区区三百贯,而且这三百贯都是以青稞、马匹、牦牛、毛皮等等货殖来支付,真正的铜钱连一百贯都没有。如今大唐乃是天下第一强国,唐人商贾更是遍及天下,直接导致“开元通宝”成为天底下价值最坚挺的钱币,对于吐蕃这等本身便缺少铜矿的国家来说,连仿制都做不到,自己更是保持着“尚古之风”以物易物,根本就没有货币,愈发使得唐钱价值虚高。 即便是在逻些城,一时之间凑足一千八百余贯唐钱也不容易,更何况是万水迢迢远离吐蕃的大唐境内? 钱肯定是拿不出来的,赖账的话有损吐蕃声誉,车队之中带着的货物都是赞普送给大唐的贡品,每一样都在国书之上记录在册,更加不能私自取用,那就只能写欠条儿…… 随从们赶紧取来纸笔,一个个面色羞恼,那买马的武官更是差点将头塞进裤裆。 若非他办事不力,何须自家大相如此窘迫,不得不以大相之尊给唐人写下欠据? 禄东赞沉着脸接过纸笔,孰料那驿卒根本不买账:“慢着慢着,使者是否有所误解?这些都是小门小户的小本经营,您乃是堂堂吐蕃使节,倒不是信不过您,只是这欠据写下了,难不成往后大家伙要前往吐蕃跟你讨债?” 他这么一说,牲口贩子也不干了,七嘴八舌表示反对。 “老子一辈子没出过山,可不敢去吐蕃。” “都说吐蕃蛮子野性,咱若是敢去跟您讨债,不知会不会杀掉。” …… 当即有性子急的,牵着牲口就往回走。 “咱们公平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龟儿子没钱买个屁的牲口?走了走了,一棒子脑壳坏掉的家伙,耽误事儿!” 众人一听,也乱哄哄的赶着牲口就要走。 禄东赞一看急了,牲口是肯定要买的,不然等自己的马匹不拉稀了再恢复体力,起码四五天,那可就误了大事! 急忙道:“诸位,稍安勿躁!吾等缺少马匹,能都得到诸位襄助,已然是幸运之至,何敢再让诸位前往吐蕃讨债?待吾抵达长安,觐见大唐皇帝陛下,地上吐蕃赞普之国书,皇帝陛下必有赏赐,不仅会给予吐蕃以及赞普的赏赐,更会给予吾一些私人的赏赐!届时,吾必定派人将钱款如数送抵诸位手中,若有拖延,人神共弃!” 眼瞅着堂堂吐蕃使节指天立誓,牲口贩子们没了主意,纷纷看向驿卒,毕竟这位乃是大唐官员,必定会偏向他们这些唐人,不会让他们吃亏。 那驿卒想了想,道:“按理说,吾等是信得过使者的。只不过也请使者体谅,这些人都是小门小户的买卖人,家中并无多少余财,一笔买卖做完,拿着钱款再去收购牲口,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方能够赚取一点钱财养家糊口。眼下您一纸欠据写下来,此去长安千余里,尚要递交国书、觐见陛下、商讨国事,一来一回的,没有三五个月怕是回不来。您倒是无妨,这些个小本买卖的,本钱压在您这儿,难不成这几个月就让他们无事可做、毫无收入?” 禄东赞乃是吐蕃智者,素来辞辨无双,然而现在却觉得这驿卒所言合情合理,不容反驳,只得说道:“眼下情况如此,诸位总不能让吾将送给皇帝陛下的贡品拿出来给你们支付牲口钱吧?你来说说,尚有何法可以两全其美?” 那驿卒略一沉吟,道:“所以……” 一旁的武官忽然福至心灵,插言道:“得加钱?” 驿卒一拍大腿:“这位兄台的主意好!使者您如何?” 禄东赞尚未说话,那武官已然暴怒道:“好一**商!先前吾已经给你们加了钱,怎地还能这般贪得无厌?” 驿卒两手一摊,反驳道:“昨晚您吃了饭,那么今晚您难道就不要吃饭了么?同样道理,先前加钱是因为大家要将牲口赶至此地,大家履行了契约,所以你必须加钱,眼下你们又想要抵达长安之后再付钱,这其中不仅仅是耽搁了大家的回款周期,影响了生意,更要承担莫大的风险,比如你们抵达长安之后犯了错触怒了陛下,赏赐肯定没了吧?比如你们乘船的时候起了风浪,舟覆人亡,这钱管谁去要?再比如这一路山高岭深、盗匪出没,万一那些个匪寇杀人越货,这些钱岂不是打了水漂……” 武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仔细想想,好像蛮有道理…… 禄东赞一个头两个大,他的智慧乃是参赞国事、指点江山,可不是浪费再者何等狗屁倒灶的破事儿上,赶紧摆手制止驿卒,问道:“说吧,加多少?” 驿卒回头跟牲口贩子们商量:“大家认为加多少合适?” 大胡子想了想,迟疑着道:“三……” 驿卒一拍大腿:“可以!” 转身对禄东赞道:“大家的意思,每三十贯加价十贯,如何?” 武官早已暴跳如雷:“你们怎不去抢?” 驿卒一副看见白痴的表情,摇头道:“在大唐,抢劫乃是重罪,是要杀头的,但做买卖不犯法,只要你情我愿,王法也不能干涉!钱在你自己兜儿里,你愿意才能拿出来,你若是不愿意,大家扭头就走。” 走,肯定不能让他们走的。 禄东赞到底乃是吐蕃大相,甚有气魄,当即道:“可以!” 刷刷刷挥笔而就,写下一份欠据,末了还摁了手印,加盖了自己的印章。 他数次出使大唐,对于大唐风情甚为了解,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这驿卒分明是窜通牲口贩子坐地起价,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人家明明白白童叟无欺,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吃定了你非得买下这些个牲口不可…… 协议商定,买卖成立。 牲口贩子们将牲口交由吐蕃人,那驿卒拱手道:“祝愿使者此去长安一路顺风!吾等在此等候使者的消息,若是迟迟不见钱款,那么吾等唯有跋涉入京,跪在朱雀门外,恳请皇帝陛下为吾等主持公道!” 禄东赞甚有风度,即便心里气得咬牙,面上却依旧诚恳和蔼:“好教诸位放心,即便吾禄东赞死在长安,这笔钱亦会有吐蕃人如数支付,绝不会少了一文。” 驿卒打个哈哈:“如此最好,那吾等告辞……” 带着一群欢天喜地的牲口贩子返程。 禄东赞这边则赶紧指挥手下将牲口收拢,然后一一套车,好在这些个牲口都是平素使唤惯了的,吐蕃人又各个皆是驾驭的好手,忙活一阵,车队终于缓缓启程。 …… 另一边,驿卒回了驿站,刚一进门,便见到一位黑衣革甲的少年武士正坐在堂中悠闲的饮茶,赶紧上前,施礼道:“幸不辱命,卫公子所交待之事,下官已然办妥。” 那黑衣少年哂然一笑,放下茶杯,道:“吾亦不过区区一介家仆,焉敢当‘公子’之称呼?” 驿卒陪笑道:“宰相门前七品官,您家二郎固然不是宰相,却也不差多少了,吾等大唐驿卒如今能够这般滋润,皆是拜房二郎所赐,心中感激,愿效犬马之劳。” 第二百九十一章 诸事不顺 如今整个邮驿系统皆在魏王李泰掌管之下,而世人皆知魏王殿下之所以重整邮驿系统,便是因为房俊为其谋划成立“大唐文化振兴会”,以之晓谕天下,谁敢轻视了房俊?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起身道:“此件事了,吾会亲自向二郎交差,你的功劳亦会如实禀告,想来着驿丞之位,非你莫属了。” 那驿卒大喜过望:“多谢卫公子举荐!” 黑衣少年道:“行啦,吾尚有要事,这便离去,记住了,此番乃是因为吐蕃人的马匹染病,尔等为了两国邦交,尽力助其购买马匹……除此之外,你我从未相见。” 驿卒忙道:“下官晓得,一定守口如瓶。” 虽然不知为何非得要来来回回的耽搁时间,但他是个聪明人,此番际遇能够给他的仕途带来助力,乃是邀天之幸,那些个大佬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关他屁事? 更何况此事明显牵扯到两国之间的角力…… 自己只要取得功劳就好了,掺和多了反而是取祸之道。 黑衣少年点点头,又问道:“让你准备的水靠,备好了没有?” 驿卒忙道:“能够为二郎效力,实乃在下之福分,昨夜便已经准备妥当,就在一旁的房舍之中放置。” “甚好!那就即刻交付于我,尚有要事要办。” “喏!” 驿卒连忙领着黑衣少年来到相邻的房舍,打开门,便见到墙角处堆放着的数件水靠。 黑衣少年也不多说,叫过随行弟兄取了水靠,便即出门,一行人飞身上马,风卷残云一般奔袭而去。 驿卒啧啧嘴,琢磨着这水靠有何用途? 不过转瞬便即释然,关心这些做什么呢?自己这件差事办得顺遂,已经得了房俊部曲之夸赞,只需在房俊面前美言几句,自己荣升驿丞的日子必定指日可待…… ***** 禄东赞焦头烂额。 “天价”买来的这些牲口到底不是常用来驾车的,寻常田间地头的活计干一些尚可,但是套上车就完全不行。开始的时候这些牲口很害怕套车,一套上就尥蹶子,兵卒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算是暂时驯服,可是磨磨蹭蹭一天走不到三五十里路…… 等到那些拉稀的马匹终于医治好,可以套车,已经过去了六天。 六天时间,将将走了四百余里…… 这赶到长安不得猴年马月? 所幸沿途的驿站还算是配合,虽然皆无多余的马匹供应,但是饮食住宿方面很是尽心尽力,等到拉稀的马匹康复,换了马匹套车,果然速度增加,又用了三天时间抵达昭化。 浩荡奔流的嘉陵江于此处汇合白龙江,两江河流,水力愈发充沛,浩浩荡荡奔腾不息。 时间已晚,当夜便宿在江边驿站。 桔柏渡位于两江汇合处,是战国以来古驿道连接南北的重要津口。 三国末期,司马昭派邓艾、钟会领二十万大军攻蜀,势如破竹,姜维节节败退。钟会主力前锋到达汉寿,抢占了桔柏渡东岸渡口,关索、鲍三娘夫妇与胡济领五万蜀军御故,众寡悬殊,鲍氏夫妇双双阵亡,未能守住渡口关,汉寿城破,至使钟会长驱直入,直逼剑门。 年末蜀汉即亡…… 津口两边古柏参天、繁茂、葱茏、荫天蔽日,嘉陵江、白龙江自秦岭呼啸而来,汹涌的浪涛直捣桔柏潭,是夜雨狂风骤,怒涛狂啸震撼城垣,荡人心魄。 禄东赞辗转反侧,一夜数惊。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风雨刚歇,禄东赞便要求驿站提供渡江之船舶,驿丞很是为难,道:“昨夜暴雨,江水大涨,水流湍急航道危险,平素那些个摆渡之人尽皆收工,一时半会儿的,实在是找不到船舶渡江。” 禄东赞急道:“那怎么办?” 驿丞道:“桔柏渡两江汇流,兼且暴雨涨水,没人愿意这个时候摆渡过江,给多少钱也不行,只能等着水位降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禄东赞不信:“若是遇到紧急军情,难不成亦要等上几天?” 驿丞摇头道:“那自然不行,军情如火,焉敢耽搁?摆渡自然不行,可以顺江而下数里,有一处河道狭窄,两岸皆是陡峭山壁,有行猎之人与两岸之间搭设绳索,也容一人滑行而过,脚下既是湍急河道,若是不慎跌落,唯有粉身碎骨。贵使团车马众多,万万不能通过。” 禄东赞心中焦急,却也没法,只能暂时在驿站之中住下。 结果到了夜里,又是一夜大雨…… 翌日清晨,禄东赞起床之时,已然是满嘴燎泡。 西域局势已然有若箭在弦上,若是未能在唐军与阿拉伯人开战之前与大唐达成协议,一旦局势爆发,变数实在是太大,吐蕃攫取利益的主意就会全盘落空,他岂能不急? 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天,眼瞅着江水降下去一截,禄东赞再也按耐不住,催促驿丞为其雇佣渡江舟船。 驿丞只得安排,毕竟是吐蕃使者,不敢怠慢。 整整一天的功夫,方才雇佣了七八艘摆渡的渔船,数量远远不够,驿丞无奈道:“只有一些年轻人贪图钱财,方才愿意在水位未能下降至安全线的时候渡江,那些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家,今皆不肯。” 禄东赞心急火燎,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加钱!” 话以说完,随行的人员尽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回头瞅着那一大群懒散恶劣的瘦马倔驴…… 就连禄东赞自己眼皮都跳了跳。 好嘛,这一回前来大唐不仅颇多磨难,还学会了一样高深的学问——加钱! 唐人恶劣,难道什么事情都是钱能够解决的吗? 结果,那驿丞闻听“加钱”,顿时痛快道:“那就没问题了!您若是将加钱提升一倍,本官保证今日便能寻找到足够的船只,明日便能渡江。” 禄东赞郁闷道:“只要明日能够渡江,三倍价钱亦无妨!只是这钱要暂时欠着,待到吾抵达长安之后,再行支付。” 驿丞搓搓手,一脸为难:“这个……怕是不行啊,这个时候愿意出来摆渡,人家就是为了钱财,结果您一张口就欠着,这空口无凭的,谁能信得过您呢?那些个愚昧村夫,可不晓得什么吐蕃不吐蕃的。” 禄东赞想了想,道:“吾可以写下欠据,签字画押,只是还需驿丞您代为转圜,本人乃吐蕃大相,万万不会损了吐蕃之名誉。” 得咧,些欠条也学会了。 驿丞依旧有些犹豫,吱吱唔唔道:“您乃吐蕃使者,按理说,下官有配合您进京之责,但是您此去长安尚有不下千里之路途,这一路上穷山恶水的,覆个舟翻个车,都可能导致意外。况且山匪路霸什么的也数不胜数,这若是您人都没了,这笔钱可就没着落了……” 禄东赞抬起手,打断驿丞的话语,干脆道:“莫要多说,吾加钱!” 驿丞顿时眉目一展,欣然道:“这就没问题了!使者您切在驿站之中歇息,下官这就去给您找船!” 言罢,脚步轻快的出了驿站。 禄东赞回到房中,闷闷的坐下,只觉得胸口一股郁气凝结,呼吸不畅。 想骂人…… 到了傍晚时分,那驿丞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带回了好消息:“下官已然找到了船,足够将贵使团摆渡过江,明日上午便能够渡江。” 禄东赞觉得自己这么多人,尚有许多车马货殖,稍微一折腾就是半天,他现在是一时片刻都不想浪费,便说道:“劳烦驿丞让那些船夫今晚便抵达渡口,明日天一亮咱们就渡江!” 驿丞一愣,道:“这大晚上的风高浪急,船夫们肯定不得离船上岸,要护着舟船,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加钱!” “……没问题!下官这就派人挨个通知,让他们今晚就赶到桔柏渡!” 禄东赞面上毫无表情,掩在袖子里的手指头扒拉着算了算,好嘛,这一趟的开销比之以往数次出使大唐的总和都要多…… 这怎地步步不顺? 到了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禄东赞便指挥随行人员套好马车,收拾停当赶到渡口,等着渡江。 那驿丞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脸无奈:“使者,有点意外……” 禄东赞心里“咯噔”一下。 还得加钱? 有完没完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桔柏渡口 巨柏森森,浊浪翻腾,江水咆哮奔流。 桔柏渡的岸边乱石丛生,此刻数十艘摆渡舟船尽皆搁浅,船夫们一个个捶胸顿足,怨声载道。 驿丞将将领着禄东赞来到渡口旁,船夫们便一拥而上,他们不认得禄东赞,但却认识这个非得让他们昨夜便在此地等候的驿丞,纷纷将驿丞围住,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吾等害怕半夜涨水,故而想要今日清晨前来,驿丞您非是不肯,如今您看着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是他非要吾等半夜在此等候,如今舟船漏水,自然要赔偿吾等!” “驿丞,非是吾等生事,实在是全家老小都指望着摆渡活命,现在舟船尽皆漏水,您总得给吾等一个说法吧?” …… 禄东赞只觉得耳朵边“嗡嗡嗡”似有无数苍蝇乱叫,吵得他脑仁儿疼,连忙双手下压,示意船夫们消停一些,疑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有人疑惑道:“你是谁?” 禄东赞道:“吾乃吐蕃使者,此番便是吾雇佣诸位的舟船,摆渡过江。” “呦呵,原来是你啊!” “还发愁找不到正主儿呢,原来在这儿!” “废话少说,既然是你雇佣吾等,那么如今吾等舟船尽皆漏水,你要赔偿!” …… 众人见到禄东赞,顿时围拢过来,一个两个神色不善,要求禄东赞给予赔偿。 禄东赞郁闷,吾尚不知发生何事,怎地就要吾赔偿? 好半天,他才算是弄明白,原来这些船夫在他的要求下昨天半夜便汇聚在此处,结果不知何故,一大早起来所有的舟船尽皆漏水,无法摆渡,自然断了生活来源,非得要求赔偿不可。 禄东赞心说一艘两艘触礁碰撞发生漏水尚可理解,岂能这么多的舟船尽皆漏水? 必有古怪。 他安抚道:“诸位稍安勿躁,且让吾之随从查探一番,了解情况,再作计较。” 船夫们却不干:“计较个甚?是你雇佣吾等,且非得让吾等昨夜前来渡口等候,如今不管舟船漏水之原因为何,你都得赔偿!大家说对不对?” “没错,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因为你造成的,你得赔!” …… 吐蕃武官怒了,这一路屡次三番遇到这等怪事,心里的火器早已憋不住了,此刻顿时怒喝道;“放肆!吾等乃是吐蕃使者,若是舟船漏水的责任不在吾等,自然无需赔偿。尔等乡野刁民,难不成还敢强抢不成?” 一听这伙人乃是吐蕃使者,怪不得一个个奇装异服的。 船夫都是有些打蔫,攸关两国邦交,即便是大字不识的船夫,也知道一旦发生纠纷,大家都讨不了好。 可若是就这么算了,心里又不服气,毕竟舟船可都是大家吃饭的家伙,如今艘艘漏水,那可如何是好? 驿丞站出来,手指着船夫们呵斥道:“吐蕃使者进京觐见陛下,乃是两国邦交,非同小可。你们做别的本官管不到,但是谁敢闹事,严惩不贷!” 有心思灵动的船夫一听,当即叫道:“我等乃是山野小民,焉敢跟外国使团闹事?我等不敢打也不敢抢,惹不起,咱们总躲得起吧?若是不予赔偿,我等舟船无法修复,那自然是不能摆渡过江的,这位使者,那您就自己游过江去吧!” “说得对!不赔偿?那老子还不伺候了!” “吐蕃人了不起,咱们惹不起,老子看你龟儿如何过江!” …… 群情激愤。 驿丞怒道:“反了天了?尔等不渡江,这桔柏渡难道就没有别的渡船了?大不了本官费点力气,再去找一批船夫!” 桔柏渡乃是南北交通只咽喉,南来北往途经此地,唯有舟船摆渡这一个渡江的方法,故而附近百姓大多以此为生,摆渡的舟船数量不少,这些人不愿意干,还有很多人愿意。 船夫当中一个身材瘦小、面庞黝黑的汉子冷笑一声,慢悠悠道:“桔柏渡摆渡的舟船的确不少,可今日来连降大雨,天气转冷,大家伙江面上讨饭吃,整日里水里浪里打滚,可保不齐哪个就感冒发烧的,甚至于……就算所有人都染了风寒,那也说不定。” 驿丞大怒:“张老三,你敢蛊惑船夫,拒不摆渡吐蕃使者过江?” 那船夫嘿嘿一笑,两眼一翻:“驿丞您可别给咱乱安罪名,大家伙生个病发个热,那是常事,与我何干?” 驿丞没法,对禄东赞低声道:“此人名唤张老三,乃是桔柏渡附近船夫的头头儿,大家都以他马首是瞻。若是此人蛊惑船夫们集体称病,拒不摆渡你们过江,本官也没办法,总不能不许人生病吧?” 禄东赞面沉似水,已然察觉出事情非同寻常,恐怕绝非巧合。 他当机立断,大声道:“诸位之述求,吾可以答允。不过要先让吾之随从查看船只漏水之原因,再作计较。” 听闻可以赔偿,船夫们自然不会再闹,纷纷带着吐蕃武官以及兵卒们登上搁浅的船只仔细查看。 好半晌,那武官才回到禄东赞身边回禀。 “大相,所有船只都是船底漏水,有明显的凿穿痕迹,此事绝非偶然,乃是有人故意为之。” 禄东赞捋着胡子,一双小眼睛精光闪烁。 先是马匹莫名其妙的拉稀,如今又是舟船被凿漏,看来是有人意欲拖延他们进京的时间…… 这么一想,愈发急不可耐。 按照路程计算,自己一到松州便递上国书,就算驿站快马加鞭赶往长安,也不可能这么快便有长安只反馈,那么这个拖延自己形成之人,想必早已从如今西域之局势猜测出吐蕃必定趁火打劫,故而提前布置。 正是因为西域局势扑朔迷离,那人不敢擅自将自己杀害,从而惹得吐蕃对大唐开战,行动有所顾忌,所以才使出这等卑鄙之手段,不断的延误自己的行程,若是能够将自己拖住,赶到长安之时西域大局已定,自己纵有再多的谋算,亦是枉然。 禄东赞素来钦慕大唐,从来也不曾怀疑过大唐朝堂之上那些个大佬的智慧,单单一个房俊便能够抛出青稞酒这等令他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一脚踩进去的计策,更何况是那些跟随李二陛下运筹帷幄,打下这一片锦绣江山的大臣么? 故而,他们越是想要延误自己,自己就越是要尽快抵达长安! 禄东赞当机立断,不再去纠结舟船漏水之真相,就算查明了又有何用?人家尽可以用河匪盗贼的借口,推脱得干干净净。 当务之急,乃是渡江! 他立刻下令:“所有船只,由使节团支付维修费用,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与此同时,还请驿丞帮忙联络附近的舟船,吾等必须尽快渡江。” 攸关两国邦交,任何手段都只能在台面之下进行,可以拖延,却绝对不能被自己抓住明显的把柄。 吐蕃不敢气势汹汹的以此指责大唐耍弄阴谋,大唐又岂愿在西域局势紧张的情况下,贸然激怒吐蕃,开启大战? 两国都在努力保持克制,大唐将招数使在台面之下,不留把柄,自己也只能见招拆招。 驿丞欣然道:“使者放心,本官定然以最快的速度在此召集足够的舟船!” 最快的速度? 禄东赞面色阴郁。 肯定会召集到足够舟船的,自己也肯定会渡过江去,没人敢阻拦一位吐蕃使者前往长安递交国书。 但是何时渡江,却只有天知道…… *****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漫山遍野的粮食都将至成熟的季节,山岭田地之间,一片金黄。 今年雨水丰沛,又有充足的水利设施保障作物在发芽、抽穗、成熟等等关键时刻的供水,八百里秦川百姓喜气洋洋,粮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便又迎来一个丰收年。 第二百九十三章 入城不易 这年头交通不畅、消息闭塞,西域紧张的局势并未能传播开去,百姓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浑然不知遥远的西域将有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更不知安西军的二郎们如今三面楚歌,岌岌可危…… 关中自古便是征战之地,三秦父老身上流淌着战争的血脉,每到天下纷乱,关中皆为必争之地,好不容易世道太平下来,关中人享受了十几二十年安稳的日子。 前些时日,房府的一场婚礼将煌煌大唐的盛世华章渲染到了极致,原本只是纳了一房妾室,但由于婚礼双方的身份不同,很是震撼了一回。 房俊如今官拜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妥妥的朝廷大佬,且由于其以往的功勋、在军中的影响力、以及与太子殿下的关系,使其成为朝中最最耀眼的明星,没有之一。 新娘子更是举国内附的新罗公主,整个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世家公子、王侯公卿觊觎其花容玉貌、英姿飒爽的美色,憧憬着迎娶过门,最好还能将同样端庄舒雅的新罗女王收入房中,姊妹两个交相辉映,有若并蒂莲花…… 故而这场婚礼百姓们凑热闹凑得兴高采烈,却不知有多少人黯然神伤。 婚礼之后,秋收将至,有一件举国欢庆的大事即将举行,那边是“贞观书院”的开学典礼…… 整个关中的百姓,以及往来长安的商贾、官员,谁都能看得到在城南昆明池畔那一片片背山面水的恢弘建筑,从古至今,无论是太学亦或是国子监,都未曾达到过这等规模。 尤其是其招收学子的标准乃是统一考试,合格者入取,不问出身、不问贵贱,即便是一介奴籍,只要能够完成考卷并且评分及格,就可以入学。 而书院给予世家门阀、官宦子弟留取的名额十分有限,导致门阀之间往往为了一个名额一边利益交换,一边争斗不休,看得百姓们大呼过瘾! 曾几何时,似国子监、弘文馆这等帝国最高学府,哪里有过平民入学之先例?教育从来都是世家门阀代代相传之特权,他们将诗书锁在箱子里,关起门来教授自家子弟,外人若是别说想学,即便是借着书籍誊抄一份都不可得! 寒门子弟即便因缘际会学得了一肚子的学问,大多却也只能在官府之中谋求一个胥吏的职位,若想成为主官,简直痴心妄想。 科举制度仿若一道开天辟地的闪电,将这种对于知识的禁锢劈开了一道口子,寒门子弟终于寻到了上进之途径。然而科举之规模必定有限,每年高中之后得以授官的学子十分稀少,绝大部分官员的任用依旧由门阀世家、王侯勋戚们推举。 然而现在的“贞观书院”只要一经录取且最终能够完成学业,便会得到授官之资格,岂能不让天下百姓趋之若鹜? 鱼跃龙门、显耀门楣,从来都是华夏子孙最高之成就! ***** 八月二十,长安城外走来一群奇装异服的车队。 这些人尽皆风尘仆仆,一个个黝黑的脸上挂满了疲累,朝廷礼部官员早早等候在城外的驿站,见到这些人的时候,顿时愣了一愣,然后才急忙迎上前去,冲着当先一人鞠躬施礼,客气道:“本官礼部郎中张文瓘,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吐蕃大相。” 禄东赞本就干枯瘦小,这一路行来状况频出、备受煎熬,踏入大唐地界之后十余天便足以走完的一千五百里路程,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见到远处恢弘的长安城,禄东赞终于算是松了口气,冲着张文瓘颔首微笑道:“张郎中客气了,吾身负赞普之命,前来大唐出使,还望张郎中为吾安排,尽快见到皇帝陛下。” 张文瓘颇为年轻,生的丰神俊朗,举手投足之间皆有一股优雅从容之风度,微笑道:“不急不急,大相万里迢迢自吐蕃而来,还是应当稍作整顿,好生修养几日,本官再为大相安排觐见陛下。” 禄东赞忙道:“不必如此,只需沐浴更衣一番,便可觐见陛下。” 他一时片刻都等不了。 原本十几天的路程走了一个多月,这一路消息闭塞,完全不知西域之局势如今演化成何等模样,哪里敢再等?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见到李二陛下,将吐蕃的条件说出来。 张文瓘却是微微摇头,为难道:“大相还是歇息一番为好。” 禄东赞顿时变色。 一路行来,又是马匹拉稀又是舟船漏水,渡过桔柏渡之后更是一连数日每天夜里有盗寇骚扰,为了防止贡品被劫掠,一行人睡觉都得睁大眼珠子,继而马匹受伤、车辕断裂,各种意外层出不穷。 他便知晓必然有人故意延误他进京的速度。 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长安,这位礼部官员却又不准他进城觐见皇帝,故而脑海之中第一个反应,便是此人怕是与那些延误他进京时间之人乃是同伙…… 禄东赞面色阴沉,强硬道:“张郎中阻止吾进程觐见皇帝陛下,到底意欲何为?” 张文瓘一愣,问道:“大相此言何意?本官何曾阻止大相觐见陛下?” 禄东赞道:“既然不曾阻止,那便请张郎中稍候,待本官沐浴更衣之后,一同觐见皇帝陛下。” 张文瓘面色逐渐冷落下来。 这会儿大唐辉煌鼎盛,武力冠绝天下,朝野上下从不曾将任何一个外国人放在眼中,即便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能够掰一掰手腕的吐蕃。 不仅崇洋媚外这等事从不曾有过,在唐人面前,所有的外国皆为蛮夷,全部矮了一头,就连大唐律法都会区别对待,有一些律法大唐百姓触犯了没事,但若是蛮夷触犯,则罪加一等。 即便是吐蕃大相,又岂能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张文瓘面色转冷,淡淡道:“陛下操劳政务,日理万机,绝非大相想什么时候见便什么时候见。” 禄东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辩解道:“吾并非是想要随时见到陛下,只是吾递交国书,总该要张郎中先行通知陛下,然后是否觐见、何时觐见,皆由陛下来定夺吧?” 张文瓘依旧摇头:“就算陛下准予大相觐见,您也见不到。” 禄东赞勃然大怒:“吾乃吐蕃大相,奉赞普之命出使长安,尔等居然胆敢蒙蔽圣听、隔绝中外,不准吾觐见大唐皇帝?简直岂有此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路备受折磨,好不容易熬到了地头儿,居然会被拒之门外! 难不成自己估计错误,这些人并非只是暗中延误自己的行程,而是孤注一掷,根本不怕两国因此悍然开战? 张文瓘腰杆挺直,面色冷淡,缓缓摇头道:“大相所言,未免有些栽赃构陷、危言耸听。此地乃是大唐长安,天子脚下,非是逻些城,所言所行皆要遵照大唐之规矩。何时安排大相觐见陛下,自然由礼部与陛下沟通,确定时间之后,再行通知大相,这个时间的确由陛下来定,但是本官可以明确告知大相,三日之内,您不可能得到接见。” 禄东赞越发火大。 这算什么? 在一位堂堂吐蕃大相面前耀武扬威么?! 真以为吐蕃不敢对大唐开战?! 他面色铁青,对他不敬他尚可忍耐,毕竟完成任务乃是首要,然则此刻张文瓘的话语显然已经冒犯了吐蕃的国威,这个不能忍! 禄东赞强硬道:“若是吾必须觐见陛下,张郎中莫非还要将吾抓捕起来,投入大狱?” 张文瓘冷笑一声:“投入大狱?大相怕是想多了,如今长安全城戒严,明日陛下将会前往城外贞观书院参加开学典礼,这个时候您若是敢擅入长安,守城兵卒才不管你是吐蕃大相亦或是外邦国王,射程之内,一律弓弩击杀!” 第二百九十四章 局势不明 禄东赞面色难看。 他知道张文瓘所言非虚,若是当真长安全城戒严,自己试图闯入城门的话唯有被射杀之下场。汉人自古以来便对蛮夷番邦极其强硬,纵然王朝势弱之时不得不对外族和亲,大多也只是文官们气焰上矮一截儿,那些个武官依旧桀骜不驯、老子天下第一。 别说他一个吐蕃大相,就算是赞普站在城下,也照杀不误! 他不觉得这次全程戒严是针对他而来,毕竟如此一个天朝上国焉能为了延误一个吐蕃使者而搞得沸沸扬扬,连皇帝都予以配合? 再者说来,即便是针对他,他也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 深吸口气,禄东赞鞠躬施礼,诚挚道:“原来如此,却是吾误会张郎中了,吾身负赞普之命,亟待觐见皇帝陛下,故而一时心急言语之上有所不敬,还望阁下勿要怪罪。” 禄东赞位高权重,却素来低调。 不低调也不行,汉人从古至今就没软骨头的毛病,且不说似眼下这等盛世皇朝赫赫武功之时对外族不假辞色,即便是天下板荡民不聊生,也素来不会对任何一个番邦胡人卑躬屈膝。 晋末诸多胡族入寇中原,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汉人迫不得己将朝廷迁往江南,却依旧凭借长江天堑殊死抵抗,死战不降。 在汉人眼中,再强的胡人也是如豚犬一般的存在,纵然强盛一时,迟早亦要被汉人王朝所慑服,他们骨子里便有一种“老子生于天下之中,有华服之美”的骄傲,四夷胡蛮,尽皆低了一等…… 再这样的国度里,想高调也高调不起来。 张文瓘释然,含笑道:“大相不远万里而来,急于见到陛下递交国书,实乃人之常情,本官理解。只是眼下正值长安戒严,也请大相稍待几日,多做休整,待到戒严结束,本官会立即安排大相觐见陛下。” 禄东赞道:“如此甚好,劳烦张郎中了。” 张文瓘道:“职责所在,不敢称谢。” 禄东赞便上前拉住张文瓘的手,甚为亲热道:“吾观张郎中年岁不大,却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想必亦是出自高门显阀,却不知是哪一家?” 张文瓘谦虚道:“岂敢自称显贵?吾出身清河张氏,不过乃是远方偏支,自幼丧父丧母,与家兄相依为命。前年参加科举考试,幸而以明经及第,补任并州参军,蒙受英国公之错爱,今年才刚调任礼部。” 禄东赞顿时刮目相看。 他亦知大唐之科举,可以说门阀举荐上来的世家子弟,不能说各个皆是纨绔子弟、酒囊饭袋,但科举考上来的士子,却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当世之杰! 毫无疑问,这些人最终必将走上大唐朝堂的高层岗位,未必能够独当一面,但却绝对是官场中坚力量。 亲切的交谈几句,张文瓘告辞离去,禄东赞站在驿站门口,远远的眺望了巍峨雄壮的长安城一眼,叹了口气,无奈转身回屋,唤来驿卒打来热水,好生的泡一个热水澡。 ***** 房府。 房俊中午下值,并未在兵部食堂用膳,而是径自返回家中。 他身上的箭疮虽然大部分愈合,但毕竟伤筋动骨,未能痊愈的情况下便进行了婚礼,又是连续数日筹备书院开学事宜,上午在兵部衙门的时候便觉得隐隐作痛,只好下值之后返回府中歇息一番,下午也不去衙门了,若有紧急事务,自有书吏前来府中通禀。 刚刚沐浴更衣,用过午膳,便见到卫鹰风尘仆仆的从外头回来。 “启禀二郎,禄东赞已于刚刚抵达长安城外驿站。” 房俊算算时日,这一来一回的拖延了禄东赞一个多月,也算是不容易了,便颔首道:“做的不错,去账房支取一百贯,给大伙分一分,休沐半个月,好生歇息一番,陪陪家人。” 卫鹰也不推辞,躬身道:“多谢二郎赏赐!” 待到卫鹰离去,房俊命侍女沏了一壶茶,半躺在一把藤椅上,一边呷着茶水,一边估摸着西域的局势。 直至现在,西域虽然不时有消息传回,却一片风平浪静。 阿拉伯人兵锋直抵碎叶城之北,却没有如想象那般占据碎叶城,继而狂飙突进杀向西域,反而驻足不前,已然屯扎了一月有余,究竟有何图谋,不得而知。 而吐蕃果然如想象那般自高原出兵直插西域,如今陈兵在于阗、疏勒之边境,随时皆可挥军西下。 一场混战并未如预想那般瞬间爆发,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然而这并不是房俊所希望的。 他从来都未将阿拉伯人放在眼中,即便初次交战安西军战败,阿拉伯人亦不可能沿着丝路长驱直入攻入西域腹地,甚至直抵玉门关下,威胁关中。他最怕的就是吐蕃一旦认定有利可图,便悍然出兵截断安西军的后路,导致安西军首尾难顾、顾此失彼,在朝廷无力支援的情况下,恐有倾覆之祸。 最好的局面便是阿拉伯人贪功冒进,阵脚未稳之时与安西军大战一场,则安西军的胜率至少可以达到八成。 只要击溃阿拉伯人的军队,哪怕只有一次,吐蕃的谋算必将落空。 安西军挟大胜之威,加之吐蕃国内粮食空虚、政局不稳,松赞干布绝对不可能悍然命令吐蕃军队袭杀安西军之后路,从而与大唐全面开战。 禄东赞这一趟就算是白来了。 可如今阿拉伯人居然长了脑子,虽然不知其耍弄什么诡计,但稳扎稳打没有长驱直入悍然开战,这对于安西军的威胁便成倍提升,房俊的信心也不是太足。 毕竟后世媒体之上宣传的那些个被狂热信仰所武装起来的信徒们,悍不畏死决死冲锋,带给世人的震撼实在是太强烈了…… 两天,现在只能拖住禄东赞两天。 两天之后再无理由阻止禄东赞觐见李二陛下,当他面对李二陛下提出吐蕃之条件,便再无回寰之余地,要么答应吐蕃的狮子大开口,要么逼得吐蕃恼羞成怒之下悍然开战。 房俊坐在堂中,手里拈着茶杯,愁的剑眉紧蹙。 这西域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按理说有李孝恭这样的当世名帅坐镇高昌,有薛仁贵这等盖代名将冲锋陷阵,纵然阿拉伯人凶猛似虎,亦应当有一战之力,总不至于如同眼下好似全军覆灭一般毫无动静吧? 这眼瞅着拖延不下去,可就不得不考虑吐蕃所开出的狮子大开口的条件了,否则一旦丢掉了整个西域,大唐的整个国策就得改弦更张,再一次回到陆路防御的老路上来,刚刚开拓的由海路征服天下的战略,只能夭折…… 房俊不想局势最终回到原点。 他努力了这么久,盼的不就是将这个帝国、这个民族从土地的束缚上挣脱出来,走一条注定会攫取更多财富、掠夺更多土地的海洋霸主之路?华夏民族有着地球上最优秀的基因,有着适应性、包容性最强的文化,数千年来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土地所束缚着,实在是太可惜了。 只要能够领先一步,只要能够发现海洋所带来的巨大的利益,他相信这个民族将会缔造出一段从不曾在这个星球上出现,却注定要震撼这个星球的神话! 后世那等国破家亡、根脉差点断绝的窘迫之境,尚有无数的华夏儿女漂洋过海流落世界各地,然后凭借着勤劳聪慧的特质攫取了无数的财富,占据了庞大的资源。 若是身后能够有一个强悍的帝国作为后盾,他相信华人完全可以殖民全世界…… 什么南美北美亚非拉,统统都是华人的地盘! ……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鼻端传来一阵淡淡的幽香,才将房俊的思绪拉扯回来。 他愕然回头,便见到真德公主一袭宫装,款款而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心存隔阂 真德公主金胜曼本就生的极美,只是因其飒爽风姿格外瞩目,往往使人被其风姿所摄,从而忽略了绝美之容颜。 如今嫁作人妇,代表少女身份的双丫髻早已拆散,一一头高耸妩媚的发髻所取代,一袭大红的宫装裹着纤秀的娇躯,眉目如画,眼波如水,少了几许飒爽,多了几分柔媚。 固然因为房俊的伤创未能痊愈并未能圆房,然则衣着打扮便使得气质上发生迥异之变化。 房俊见其一身盛装,妆容精致,便笑了笑,道:“娘子这是要去何处?” 金胜曼来到房俊身前,见其因为伤势未愈导致的有些苍白的脸容,便略去了邀请同行的话语,低声道:“这几日姐姐染了风寒,身子不便,妾身有些担忧,故而想要去看看。” 成亲已然过了数日,两人尚未圆房,但金胜曼却三天两头的返回善德女王居所,连她自己也有些觉得不妥。 大唐风气开放,上古传下来的规矩很多都已变通,对于女子更是颇多优容,夫家等闲并不会禁止其出行,然则似金胜曼这等状况,却也是极少…… 房俊倒是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老婆闲来无事回娘家,算个什么事儿? 由着她好了。 “库房中有许多药材,你打发人去捡取几样带着,若是病情严重,大可指派府中管事前往皇宫,请求太医署的太医出诊。” “那倒是不必,前几日一场秋雨,夜间着了凉,这两日已然缓解得多。” 金胜曼微微垂着头,轻声细语。 与她一贯爽朗的性情判若两人…… 房俊便暗叹口气,脸上依旧笑容不减,笑道:“在这府中,公主亦是主人,去往何处,何时归来,借由着你自己的喜好,毋须事事予人报备,更毋须担忧有何不妥。吾房家人素来开明,即便是父亲母亲,亦不会干涉你的行踪。” “哦。” 金胜曼应了一声。 出了门,早有仆人套好了马车,扶持她登车,便驶出了房府,前往芙蓉园善德女王的住所。 车厢里,金胜曼伸手挑开车帘,看着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往来,微不可察的撇撇嘴…… 房玄龄夫妇当然是不管她们小儿辈的这些事,房玄龄温润君子,与旁人尚且和声细语,又焉能为难自家儿媳?卢氏更是每日里含饴弄孙,对她们这几个妻妾根本不甚在意,随意她们玩耍。 只是她自己在这府中,犹如外人一般,依旧未能融入。 高阳公主犹如骄傲的凤凰一般高高在上,除去在房俊以及房玄龄夫妇面前笑容温婉之外,对于府中所有事务尽皆不闻不问,武媚娘则是房家事实上的当家人,大事小情皆要由她来定夺,每一个仆人在她面前都战战兢兢。而萧淑儿怀有身孕不久,正在自己的院子里养胎,本身也是个温婉安静的性子,故而她与房俊成亲这些时日以来,连这位江南萧氏出身的小妾面都没见上几回…… 金胜曼倒不是有什么旁的心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仅仅是汉人的想法,新罗人对此更是奉行不悖。更何况房俊英气勃勃、位高权重,乃是天下少有的佳婿,哪里还有什么不满意? 只好似两江汇流,泾渭分明。 彼此之间太过生疏,就连笑容都似乎掩藏了几分牵强…… 轻叹一声,金胜曼柔夷砥柱尖俏的下颌,眼睛望着窗外,眼神却有些迷茫。 ***** 金胜曼前脚出府,房俊便将卫鹰叫来,吩咐道:“准备马车,某要出城前往书院。” 书院开学在即,房俊必须时刻盯着,不敢全部放权给许敬宗。 许敬宗的办事能力自然毋庸置疑,有他在褚遂良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但是开学典礼的一应活动皆是他自己所谋划、实施,许敬宗纵然能力再强,到底没有后世的眼光,万一有所疏忽,那可就搞砸了。 卫鹰赶紧应下,转身出去准备。 将茶壶里的茶水饮尽,房俊这才起身,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肩胛,慢慢踱着步子出了大门,见到马车已然停在院子里,便走过去登上马车,在亲兵部曲前呼后拥之下,出了府门,直奔城南明德门。 因为书院开学典礼将会搞一个大动作,房俊将策划拿给李二陛下审阅之后,建议将长安城戒严三天,直至典礼结束,期间唯有朝廷五品以上官员可以手持各自衙门颁发之公函方可尽出,其余人等一律严禁出入。 李二陛下甚为不解,认为这纯粹是瞎胡闹。 一个开学典礼就要将帝国京师戒严,从古至今,闻所未闻,不过在房俊说明了西域之形势,并且解释此举更多是为了多耽搁已然赶至城外的吐蕃使者之时,李二陛下才面色凝重的颔首应允。 他比房俊更在乎西域的局势。 李唐皇族乃是以关中起家,所有的根基都在这里,一旦西域有失,关中将会遭受阿拉伯甚至是吐蕃大军的威胁,再加上江南日渐繁盛,这势必会导致关中在大唐整体局势当中的重要性不断降低。 搞不好迁都的奏疏就要呈递至他的案头………… 迁都是肯定不能迁都的,只要李唐皇族还想着统御帝国、君临天下,那就绝对不能迁都。江南士族盘踞吴越之地几百上千年,早已根深蒂固盘根错节,贸然迁都至此,朝政必将处处掣肘,难道堂堂皇族尚要仰人鼻息? 至于河北之地,哪里民生凋敝,岂能当得起堂堂帝都? 故而,西域绝对不能丢。 所以他明白,只要西域战事不利,那就不可避免的要遭受吐蕃的胁迫,不想让安西军腹背受敌、陷入绝境,那就只能接受吐蕃的任何要求。 得知了房俊施展龌蹉手段阻碍了禄东赞足足大半个月的行程,李二陛下感概一番,便欣然接受了房俊的奏请。 算算日子,西域局势无论如何发展,详细也应该抵达长安了,能多拖一天,或许就会使得局势出现转机。否则面对吐蕃的狮子大开口,自己是应允还是拒绝? 若是应允,无意助长了吐蕃之实力,若是拒绝,搞不好吐蕃恼羞成怒之下便会悍然开战,逻些城的那位赞普能够在弱势之下统一高原、威震诸侯,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 明德门下,早已被顶盔掼甲的禁军封锁,即便是可以允许出入的五品以上官员,亦要出示各自衙门的公函,方可放行。 当然,对于兵部尚书这等位高权重的人物,自然无需什么公函,房俊的车架刚刚来到城门之下,便早有兵卒打开了城门,恭送房俊出城。 一行车架前呼后拥,只是刚刚出了城门不久,沿着行驶出去不足三五里,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房俊正自纳闷,不知车架为何停下,便见到卫鹰策马来到车架之旁,挑开车帘,冲着车内的房俊面色古怪说道:“二郎,有人拦在路中间,要见您一面。” 房俊问道:“何人?” 卫鹰道:“禄东赞。” 房俊:“……” 这人该不会是看穿了一路上种种拖延之策,乃是出自他的收益吧? 房俊不想见他,毕竟这等龌蹉之手段有损他英武光辉之形象,可他也知道禄东赞绝非易与之辈,今日既然能够当路拦车,若是不予接见,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可是一位能够左右松赞干布意志的人物,不能闹得太僵。 只好说道:“那就请他上车吧。” “喏!” 卫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策马向前行去,不久之后便带着禄东赞登上房俊的马车…… “匆匆一别,恍惚之间居然亦有年余,大相风采更胜往昔,在下甚是欣慰啊。” 房俊抱拳施礼,一脸灿烂。 禄东赞则面色铁青,跪坐在房俊面前,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房俊的面容瞅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说道:“老朽未能死在前往长安之半途,房二郎是否有所惋惜,觉得天不遂人愿?” 语气冷硬至极。 房俊啧啧嘴,老家伙火气不小啊…… 脸上笑容不减,打了个哈哈,说道:“大相此言……说到了在下心里……” 第二百九十六章 言辞交锋 禄东赞这番话说出口,黝黑坚硬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怨气。 若是所料不差,这一路上种种意外、处处磨难,皆是眼前这个混账所谋划,他心中如何不气? 故而言语之间并未有多少顾忌,一腔怒火喷薄欲出。 房俊抬手挠了挠眉毛,被人家这般当面指责,多少也有一点尴尬…… 他伸手自车厢壁上的一个格子里取出一个银质的小酒壶,又拿出几样蜜饯果脯,给禄东赞斟了一杯酒,道:“瞅着大相风尘仆仆,这一路上似乎遭了不少罪,您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待在吐蕃享享清福不好么?非得万里迢迢前来长安,这一副身子骨可是不禁折腾。” 禄东赞腰杆挺直,并不饮酒,冷笑道:“若是马匹惊蹶、舟船倾覆,使得老夫埋骨大唐,岂不正中了房二郎您的心思?” 房俊苦笑道:“瞧您这话说得,咱们二人固然各为其主,但交情素来不错,整个长安谁不知某房二义薄云天、对待朋友真情实意?” 也不理会禄东赞一脸不屑,话锋一转道:“……不过话说回来,此番大相之来意,某心中已有猜测,虽然未能尽知吐蕃之请求,但想来必定是大唐极为为难的,既不好应允,更不好拒绝。毕竟两国一衣带水、睦邻友好,予以拒绝难免有些生分……可您明摆这就是趁火打劫、来占便宜的,居然拒绝会伤了和气,那还不如您在半途出点什么意外,如此一来自然轻省得多。不过您大可放心,依着咱俩这交情,必定会为大相堆坟起冢、树碑立传,使得大唐百姓世世代代皆能记得与您的友情。” 嚯!禄东赞给气笑了:“如此说来,老夫岂不是得谢谢二郎?” 房俊叹息一声,道:“那倒也不必,毕竟您这不是生龙活虎的赶到长安了么?某这一番心意怕是一时半会儿的也用不上,哎,苍天无眼呐!” 禄东赞:“……” 牙齿咬得咯咯响,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此刻一跃而起扑上前去,将这个混球掐死。 这特么说得是人话么? 就算吾此番前来长安的确不怀好意,可这毕竟是两国之间的角逐,与私人情谊绝不相干,亏得以往还以为你房二郎爽朗大气乃是值得结交之人,却不料如此小肚鸡肠、心思歹毒。 “哼!” 禄东赞怒哼一声,将面前酒盏拈起,一饮而尽。 酒水不烈,入喉绵软甘醇,禄东赞啧啧嘴,拈起一枚果脯放进口中咀嚼,说道:“如今西域固然在贵国掌控之中,然则对于大食国那边的情形,你们却缺乏足够的了解。如今的阿拉伯哈里发,乃是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亦是他的女婿,更是最忠实、最亲密的战友,拥有着全体国民无与伦比的支持,他有着蓬勃的野心,誓要将先知的信仰遍及每一寸阳光照耀着的地方,用战马和弯刀征服所有不臣,而他的侄子,大马士革总督穆阿维叶,更是他疯狂的崇拜者以及最狂热的爪牙,嗜杀成性、贪婪无休。” 他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盯着房俊,缓缓说道:“阿拉伯人的强悍,绝非二郎可以想象。他们不仅身强体壮,而且愿意为了信仰而献出生命,死亡在他们看来仅只是回到先知的身旁,那是他们最理想的归宿,而失败才是最不可容忍之耻辱。安西军固然强悍,但是兵少将寡,若是正面硬撼,唯有失利一途。” 他觉得整个大唐根本就不曾知晓如今的阿拉伯人到底有多么强悍,必须给予郑重警告,才能够在两国之间的谈判上增加筹码。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房俊面色如常,似乎对于阿拉伯人之强悍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反而悠闲的拎起酒壶斟酒,笑着说道:“若是再有吐蕃人截断后路,那安西军所要面对的便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的不利局面,甚至近乎于绝境,对也不对?” 禄东赞接过他斟满的酒杯,颔首道:“正是如此,所以还请二郎向皇帝陛下谏言,考虑与吐蕃结盟,两国虎贲联合起来将阿拉伯人击溃,让他们夹着尾巴乖乖的返回大马士革。” 房俊啜了一口酒,抿入口中,细细品味,良久,方才笑着说道:“大相素来了解汉人文化,却不曾想只知皮毛,并未能明了汉人文化之精髓。” 禄东赞眉毛一扬:“此话怎讲?” 房俊将酒盏放手心中转了转,缓缓说道:“汉人之王朝,素来自诩礼仪之邦,从不曾如同蛮胡一般杀戮成性,更不曾以征服为乐,汉人谦虚而隐忍,只要你们不来杀戮我们的子女,不来抢夺我们的土地,那么我们便是朋友,而对于朋友,我们会拿出美酒佳肴,盛情款待,若是朋友有难,更不会吝啬于支援。但是,对于那些狼子野心的敌人,汉人从来都不会卑躬屈膝,纵然你可以一时强盛,但汉人亦会卧薪尝胆,积蓄力量,直至将你击败!从古至今,犬戎曾强盛一时,匈奴曾纵横漠北,突厥曾横行塞外……汉人不知遭受了这个蛮胡多少凌辱,甚至于被攻入国都,几乎灭国。然则无一例外的是,汉人如今依旧占据祖祖辈辈生活繁衍着的中原之地,而草原塞外上曾经一度剽悍无敌的蛮胡,却换了一茬又一茬。犬戎如此,匈奴如此,突厥如此,薛延陀如此,即便是吐蕃……抱歉,也照样是如此。” 他目光灼灼,与禄东赞对视,一字字说道:“如今之大唐,雄师百万傲视群伦,即便西域丢失又有何妨?古有班超三十六人横扫西域,今有李绩数万大军平灭诸国,纵然今日丢失西域,明日便会有百万虎贲挥师西进,阿拉伯人又如何?吐蕃人又如何?大唐之旌旗所向,所有肝胆冒犯大唐尊严之敌,皆要承受他绝对不可能承受之代价!” 语气浩然,字句铿锵! 禄东赞面色难看至极,他感受到了大唐军人那种发自于内心的骄傲,以及蔑视天下的剽悍! “二郎之悍勇无畏,老夫甚为佩服。然则大唐非是你之大唐,朝堂之上,述求的利益要复杂得多,纵然二郎以死相谏,也难以保证皇帝陛下便会铁了心的丢弃西域。” 言下之意,依你如今的声望地位,还不能够掌控朝堂,总归会有不同的声音发出。 况且谁知道皇帝是不是会如你所想? 房俊展颜一笑,颔首道:“大相所言不错,这种情况的确有可能出现。然而若当真如此,那么某会即刻辞去所有官职,只身前往西域,招募兵卒,训练成军,与阿拉伯人沙场争雄,与吐蕃人一较短长!总是埋骨西域,亦是在所不惜!” 禄东赞脸色僵住。 他着实未曾料到,房俊对于西域居然如此执着,如此坚定! 如今谁不知房俊乃是大唐年青一代最出类拔萃的统帅?只需看看其横行七海、覆灭薛延陀的累累战功,便知其乃是大唐继李靖、李绩之后有一个不世出的名帅! 最要命的是,此人不仅在大唐军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无数兵卒将领将其视为楷模、趋之若鹜,更有富可敌国的财富! 且不说他是否当真能够辞去官职,放弃一切荣华前往西域募兵,只需他在朝堂之上说出这句话,那些个赞同与吐蕃媾和之人,就不得不仔细思量假若房俊当真如此做法,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一位前途璀璨、注定要登阁拜相的绝代名帅,宁愿辞去一切官职孤身前往西域抗敌,而朝堂上的大佬居然还要对吐蕃媾和……传扬出去,你让全国臣民如何看待? 一个软骨头、卖国贼的名声是跑不掉的。 可以想见,只要房俊表达出这种态度,那么那些个有心与吐蕃媾和之人就算是被胁迫了,也只能捏着鼻子反对与吐蕃的谈判…… 第二百九十七章 试探底线 大唐官员有一种很独特的个性,他们彼此之间争权夺利、互不相让,却绝不会弃帝国利益而不顾,以损害帝国利益的方式来打击政敌。 他们讲究“肉烂在锅里”,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 即便是大唐覆灭,汉人的这种风骨依旧不绝,倒是那些个沙陀人、女真人,“儿皇帝”做得有滋有味,“宁予友邦不予家奴”更是令人切齿痛恨…… 禄东赞明白,只要房俊展示出他的坚决,那么不管朝堂上的那些个官员心里到底怎么想,都只能站出来予以支持。 汉人什么都不怕,最怕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承受子孙后代的唾骂。 他们反抗暴政、刺王杀驾有若家常便饭,只要能够名垂青史,生死存亡等闲事耳。反之,若是让他们卖国求荣、奴颜婢膝,那是宁死也不肯的。 …… 禄东赞一张老脸阴沉似水,狠狠的瞪着房俊,忍着怒气道:“二郎可是在威胁老夫?” 房俊两手一摊,道:“这话如何说起?咱俩忘年之交,如今又是私下相处,自然要真诚以待。某不过是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一腔赤诚可鉴日月,大相为何如此激动?不过话说回来,您若是认为某在威胁您,那就当是威胁您好了,您若是实在不爽,可以即刻返回吐蕃,率军前往西域截断丝路,任由安西军孤立无援全军覆灭,然后与阿拉伯人坐地分赃,共同染指西域。” 禄东赞怒道:“尔真当吾吐蕃不敢?” 房俊为他斟酒,毫不在意道:“您当然敢,那位吐蕃赞普更是当世枭雄,岂能畏惧大唐,害怕大唐的报复?即便是东征之后,大唐调集百万大军逆势而上攻入高原,吐蕃照样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吧?” 禄东赞沉吟不语。 他知道房俊只是吓唬他,既不可能当真舍弃一切官职前往西域募兵对抗阿拉伯人,大唐更不可能调集百万大军攻打吐蕃。 因为地势之力,吐蕃攻打大唐乃是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之优势,而大唐若是想要反攻吐蕃,却必须逆势而上,困难加倍。再者说,无论东征是否顺利,高句丽能否覆灭,这一战都是大唐凝聚了全部国力的倾力一击,此战之后,绝无可能再有余力发动一场规模十倍于东征的战争。 大唐固然富裕,但兵械维修、粮秣征缴、兵员调动都是需要时间慢慢积蓄的,远未达到可以连番爆发超大规模战争的地步。 然而吐蕃真的就能肆无忌惮的出兵截断安西军的退路,染指西域诸国、霸占丝路么? 当然不可能。 否则又何须他万里迢迢的赶来长安? 能够从外交上攫取到足够的利益,这才是吐蕃的目的,至于开战,那是下策之中的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如此草率。 不说别的,只要战事一开“东大唐商号”截断运往吐蕃的粮道,就足够吐蕃喝一壶了…… 禄东赞从来都不曾想过会开战,也绝对不能容许开战。 但这些都是他自己心里的底线,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否则这一场谈判尚未开始,吐蕃便已经彻底失败…… 他深吸口气,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老夫与二郎交情莫逆,对大唐亦是充满好感,心中着实不愿两国刀兵相见、鏖战沙场。然则二郎对赞普并不了解,他是高原的雄鹰,是山巅的神祗,苍天将其降于世间,便是为了带领穷顿困苦的吐蕃人走向统一和富裕。在他眼中,任何有可能阻碍他完成毕生目标之事物,都会被无情的搬倒、铲除。他不会惧怕大唐,更不会惧怕任何人,一旦他认定出兵西域有可能比谈判更能够攫取到足够的利益,便会悍然下令进攻西域,截断安西军的退路,将整个西域陷入一场战争之中,而无数吐蕃二郎,将会在赞普的命令之下,悍不畏死的一路向前!” 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行驶,车厢内小茶几上的酒杯安安稳稳,杯内的酒水未曾洒出一滴。 房俊毫不退让的与禄东赞直视:“那大相尽可以看着,相信我,到了最后,吐蕃将会因为此番趁火打劫、毫无道义、甚至是寡廉鲜耻的做法,得到残酷的惩罚!” 禄东赞毫不示弱:“结果如何,还是要打过才知道!” 房俊缓缓摇头:“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对朋友,我们有着丝绸美酒,对敌人,我们则会不遗余力置于死地!只要吐蕃在大唐军队与阿拉伯人交战之时背弃盟友、悍然截断丝路,那么就将成为大唐之死敌!从今而后,吐蕃人将会被唐人生生世世视为仇寇,一代又一代的唐人,将会以覆亡吐蕃、踏平逻些为毕生之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车厢的空间并不大,对坐唯有两人,却有着千军万马交锋一般的凝重! 禄东赞明白,房俊如今乃是军方大佬,他的意见几乎就代表了军方的意见,而大唐朝堂之上军队出身的大臣数之不尽,每一个骨子里头都充斥着唐军傲视天下的自负,只要房俊宁愿舍弃西域亦不愿与吐蕃媾和,那么即便是李二陛下恐怕也不能无视整个军方的意志。 而房俊也清楚,他不能代表皇帝,但是此间之交锋,必定会为这场谈判打下一个基调,只要自己能够慑服禄东赞,那么无论安西军的情况如何,吐蕃都不敢肆无忌惮的以开战相胁迫,开出的条件也势必回有所顾忌。 一场禄东赞亲自设计的“偶遇”,却绝对不啻于一场正式的谈判。 两人各不相让,坚持着自己的底线,使得气氛愈发凝重。 好半晌,禄东赞忽然展颜一笑,伸手拿起面前小茶几上的酒盏,浅浅的啜了一口美酒,笑吟吟问道:“据闻,前些时日二郎遭遇暗杀,从而身受重创,缠绵病榻多日?” 剑拔弩张之下忽然的转折,有些将房俊闪了一下,他略微一愣,颔首道:“正是如此。” 禄东赞将杯中酒饮尽,幽幽一叹,道:“可惜了。” 房俊哑然失笑。 这老家伙年岁不小,却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他抬手给禄东赞斟酒,笑问道:“怎么,某未能丧命于刺客之箭下,大相有所遗憾?” 禄东赞一本正经道:“确实如此。按理说,你我年岁相差不小,且阵营敌对,但是交情却堪称莫逆,惟愿对方长命百岁,身强体健……只是如今老夫出使大唐,身负赞普交付之任务,二郎你实在是阻挠此番谈判最大的障碍,若是那刺客的箭术再准一些,岂不是皆大欢喜?当然,你我私交甚笃,似二郎这般当世英杰未能马革裹尸却丧命于刺客箭下,老夫自然痛心,回转吐蕃之后定会在大昭寺内召集佛法精深之高僧,为二郎念经超度,惟愿二郎往生极乐。” 房俊“嘿”的一声,这个老东西,将刚刚自己的话语原封不动的送回来了! “这世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似大相与莫这般素来以国事为重,将私人品德抛之脑后的祸害,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大相对某了解甚深,若是死在刺客箭下,某死不瞑目,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血染沙场埋骨边疆,那才是某所追求的至高境界!或许,这个理想唯有大相能够助我完成。” 禄东赞脸颊抽了抽,一阵头痛,这小子是个坚定的主战派,恨不得将战火燃烧到天底下的每一个角落,从来不知妥协为何物,当真难搞。 他脑筋转动,只要说服房俊不易,正要转移话题,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驻在车外,有人大声道:“房少保!有西域战报送抵!” 第二百九十八章 高家校尉 勃达岭北行千余里,至碎叶川。川东头有热海,又有碎叶城。其川西接石国,约长千余里;碎叶城西行四百余里至千泉,千泉西行百四五十里,至恒罗斯城,城周八九里诸国商胡杂居…… 正晌午,一支骑兵自东方顺着碎叶水奔驰而来,铁蹄踏着河边被河水千万年冲刷而成的细碎圆润的碎石,发出隆隆声响,惊得栖息在河畔饮水捕鱼的水鸟“扑棱棱”振翅高飞。 部队继续前行,至一处水湾忽而斜斜向着北方奔去,疏忽之间来到一处山丘之上,齐齐勒住战马。 为首一员顶盔掼甲的武将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远方的碎叶水曲折浩荡一脉奔流,天气炎热,自地面蒸腾而起的水汽幻化出一派迷离蜃景,一座小城便在远处河水之畔。 说是小城,实则只有一段低矮的土墙便于拦截猛兽,周围不过三四里,城中最高的建筑也不过是一处夯土堆建的货栈…… “高校尉,吾等自热海而来,顺着碎叶水溯流而上百余里,眼瞅着碎叶城便在眼前,却哪里有半个阿拉伯人?该不会是那些个该死的石国人胡说八道,误报军情吧?” 石国居药杀水,都城方十余里,有粟麦,多良马,其俗善战,六百里东南去瓜州六千里。 为昭武九国之一。 部队之中,有人学着高校尉的模样四处张望,但是方圆百里左右并无更大的聚居之地,别说是装束极好辨认的阿拉伯人,就连当地土著、西域行商也见不到半个。 旁边有人也取下水囊喝水,然后骂骂咧咧道:“这地方真他娘的热!鬼影子都没有半个,哪里有阿拉伯人?这一趟出来半个多月,嘴里都快要淡出鸟来了,不若速速返回弓月城交差。” 唐军好酒,但是奉命执行任务的时候严禁饮酒,他们这些人离营半个多月,酒瘾渐渐难以遏制。 高校尉放下手,自马鞍上取下水囊,拧开盖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随手一抹沾染了水渍的浓密胡须,虎目四顾,沉声道:“不可大意,吾等奉司马之命前来探寻敌踪,焉能如此惫懒?阿拉伯人北上乃是不争之事实,已然有诸多行商、牧民发现他们的踪迹,却直至现在仍然未能掌握其行踪,可见对方必定有意为之,故意躲开吾安西军之侦查,必然有所图谋。若是迟迟不能发现其行踪,直至其陡然发起攻击尚且懵然不知,吾等皆死罪矣!” “喏!” “吾等知错,校尉息怒!” 兵卒们赶紧自马上认错。 这位校尉虽然乃是世家子弟,但身手高强性情刚烈,进入军中未久便崭露头角,深受大都护、司马的信赖于重用。 高校尉面色凝肃,缓缓颔首,大手一挥,道:“暂且退回去汇合余部,今夜寻一处河湾扎营,明日吾等继续向前越过碎叶城,向东往恒罗斯方向探查。” “喏!” 众兵卒轰然应诺,高校尉一勒马缰,当先调转码头,奔下山丘,顺着碎叶水沿着来路返回。 一个时辰之后,方才抵达营地。 此处亦是碎叶水的一处水湾,再往东便是一处连绵的山岭,山巅覆盖白雪,山岭之后是湖水清澈澄碧、终年不冻的热海。 而在南方遥远之处,则是横亘东西、蜿蜒如龙的天山…… 高校尉在营地之前翻身下马,将马缰甩给一旁的卫兵,一边摘下头上的铁盔,一边大步走入营帐。 西域炽热,头顶的太阳热辣辣的仿若流毒,进到营帐之内,顿觉清凉一片,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将头盔丢在一旁,伸手解开丝绦脱下一身甲胄,敞着怀大马金刀的坐在帐中,扯着脖子呼唤道:“人呢?派出去的斥候都回来没有?” 外头有几个军官疾步入内,先上前见礼,继而说道:“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校尉您是最晚的。不过末将仔细问过,并未发现任何阿拉伯人的踪迹。” 高校尉摸了摸浓密的胡须,一脸凝重:“这到底什么情况?那么多人都说曾见过阿拉伯人的骑兵深入此地,甚至就在碎叶城不远处见过,可为何吾等掘地三尺,却依旧遍寻不到他的行踪?” 一个军官沉声道:“事有反常必有妖,越是寻不到阿拉伯人的踪迹,吾等就越是要小心谨慎,说不定阿拉伯人有所图谋,意欲进攻西域诸国也说不定!” 高校尉深以为然,连声道:“此言不差!立即吩咐下去,晚上岗哨增加一倍,务必小心防范,待到明日,吾等加速前进,越过碎叶城,往恒罗斯方向走一走,就不信找不到阿拉伯人的骑兵!” “喏!” 当即下去穿传达命令。 整个营地谁也不敢懈怠。 傍晚的时候夕阳挂在天边,落日的余晖将碎叶水照得一片血红,苍莽大地愈发显得雄阔壮丽。 金乌西坠,气温便凉了下来。 西域昼夜温差太大,白天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头顶,将人晒得浑身能够冒出一层油来,砂砾地更是晒得滚烫,穿着皮靴踩上去都能感觉到烫脚,到了晚上却是凉风习习,分外舒适。 当然,再过上个把月,气温便会陡降,白天还感觉不到太大差别,到了晚上就得盖着皮裘入睡。 进入九月,说不定哪一天一觉醒来,便是一场大雪将天地覆盖,四野苍茫…… …… 高校尉一个人坐在自己的营帐之中,抽出横刀就着烛火瞅了瞅刃口,然后随身行囊之中取出一块小巧的磨刀石,将水囊拧开,倒了些水在磨刀石上,缓缓研磨起来。 随着刀锋渐渐锋锐雪亮,高校尉因为遍寻敌踪不见所引起的压抑才稍稍缓和,并且逐渐明亮起来。 想想以往在长安夜夜笙歌、胡作非为,不由得嘴角微微一翘,甚是感慨。 以往自己整日里多做些啥? 这大漠苍茫、长河浩荡,才是好男儿的嬉戏之地,这戎马生涯、策骑千里,方是好儿郎毕生之志! 以往那些纨绔行径、醉生梦死,如今细细想来,简直汗颜无地! 怪不得人家房二郎能够成为年轻一辈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曾经自己不服,但是见识到了这苍茫西域,每日里兵凶战危枕戈待旦,似乎一下子眼界开拓了、心思澄净了,境界陡然就跃升了一个档次。 回头再去看看那些个整理日斗鸡走狗、争风吃醋的纨绔子弟们,的确是入不得眼了。 这才是我高真行想要的生活啊! 将水囊拎起来狠狠的灌了一口凉水,抹了抹胡子,啧啧嘴,自离开弓月城之后好久未能饮酒了,肚子里的酒虫似乎一条一条的蹦跶。 半个月,顶多再有半个月,这趟任务就将完成,无论能否发现阿拉伯骑兵的踪迹,都将返回弓月城复命,届时饮一坛烈酒,去往市集找一个胡姬快活一番,啧啧…… 不过酒自然是好酒,胡姬却实在是差了一点,比之长安府中的那些个细皮嫩肉、知书达礼的姬妾,着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那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里是西域! 汉家女子那是传说中的存在,就好似九天玄女一般,是世上最奢华的财富,唯有可汗、国王那等样人才能在其后宫之中寻到一半个汉家女子,等闲人怕是一辈子连看都未看过…… 越想,越觉得火气升腾,口干舌燥。 又狠狠灌了一口水,将水囊丢在一边,吹熄了蜡烛,翻身倒在只铺了一层毯子的地上。 毯子下面的沙子倒也不硌得慌,甚至带着一些白日里被太阳暴晒之后的余温,甚是舒服,翻了两个身,便沉沉睡去。 他侧身而卧,耳朵贴在枕头上,这是斥候的习惯,能够尽早的发现大地的震动,从而躲避敌人的袭击。 结果睡至半夜,高校尉猛地从地上弹起,大吼一声:“敌袭!” 第二百九十九章 濒临绝境 高真行睡梦之中猛然察觉到一丝异常,他陡然睁开双眼,将枕头推开,耳朵紧紧贴在地上。 一股震动清晰的传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吼一声:“敌袭!” 飞快的套上战甲,连丝绦都未曾系紧,便一手拎着头盔,一手拎着横刀推开营门,大步走了出去。 营地之中一片混乱。 再是精锐的军队,在面对这等忽如起来的偷袭之时都难免混乱,不过安西军的确是唐军精锐之中的精锐,尤其是作为全军先锋的斥候,各个皆是虎狼之辈,初始的混乱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迅速集结。 高真行系好丝绦,戴好头盔,将横刀系在腰间,已经有麾下跑了过来,大声道:“校尉,敌人已经在五里之外!” 高真行沉声问道:“多少人?” 他虽然乃是斥候校尉,但入伍未久,对于斥候之法并不算精通,难以根据大地震动的规模判断敌人的数量。 倒也不是一点也判断不出,只不过误差较大…… 那斥候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依我的经验来看,最少三千人……” “三千人……” 高真行心里跳了一下,环顾四周,兵卒们正从各自营帐之中奔出,渐渐集结在周围。 自己这一队只有五十余人,面对三千骑兵……纵然各个项羽复生,那也绝对不是对手。 硬撼无疑是死路一条,只能撤退。 好在他们本就是斥候,进退只因敌情而判断,因地制宜取舍自由,不必似正规军那般临阵溃逃便要斩首…… 高真行握了握横刀刀柄,大声下令道:“不必紧张,敌人尚在一里之外,所有行囊营帐尽皆丢弃,只需带上兵械,吾等即刻撤退……” 话音未落,一阵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陡然在耳畔响起。 一个哨兵自营地之外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大叫道:“敌人杀来了!” 高真行面色大变:“中计了!所有人赶紧上马,随吾杀出去!” 西域地广人稀,并不利于骑兵突袭,因为往往你尚在数里之外,战马奔跑之时产生的震动便已经被敌人获悉,或战或走,能够从容布置。 故而胡人逐渐发明了一套新的战术,往往夜袭之时,令先锋精锐牵马步行,小心翼翼不发出太大声响,不使得敌人觉察,大部队则在后面缓缓跟随。待到一定距离,大部队发起冲锋,轰鸣的马蹄声掩盖了一切,使得敌人错误判断双方之距离,实则先锋已然突袭至近前,猝不及防之下,往往能够一击得手。 很显然,眼下胡人便是使用了这等战术,成功将唐军蒙蔽。 高真行匆忙翻身跃上战马,正欲率军撤退,便听得一阵刺耳呼哨,紧接着无数黑影仿若自幽冥地狱之中降临人间,猛然便跃入眼帘,数十上百匹战马横冲直撞杀入营地。 战马之上,阿拉伯战士一手持圆盾,一手持弯刀,头上裹着厚厚的麻布,火光照耀之下一个个面容狰狞、凶神恶煞! 高真行心中一凛,大叫一声:“迎敌!” 便一夹马腹,抽出横刀杀了上去。 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自然知晓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撤退的,否则被敌人缀在身后追杀,败局将无法扭转,直至被屠杀干净。 唯一的活命机会,便是趁着五里地之外的敌人大部队未曾赶到之际,将这些敌军先锋杀光,然后亡命逃窜。 五里地,骑兵全速冲锋,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而已…… 生死存亡,就只是在这一瞬之间。 眼见着高真行悍不畏死的当先冲锋,唐军兵卒也尽皆跑到战马身边翻身上马,横刀出鞘长矛雪亮,一个个怒目圆睁,紧随高真行之后杀向敌人! 轰! 敌人携带着冲锋之势,两股人马狠狠的撞在一起。 高真行虽然是纨绔子弟,但身手却绝对不差,马术亦是告绝,与身前一个敌人将将两马相撞之时,一捋缰绳一夹马腹,堪堪与敌人错开,然后上身猛地趴伏在马鬃之上,躲过对方横斩过来的弯刀,右手横刀猛地斩出。 锋锐的刀锋轻而易举的破开对方身上的革甲,在对方骇然欲绝的目光之中切入肌肤,斩断筋骨,一分为二! 一蓬鲜血冲天而起,那阿拉伯兵卒居然被高真行一刀腰斩!、 他身边的唐军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结结实实的与面前敌人撞在一起,两匹马惨嘶着跌倒,他被战马压住一条腿,却依旧悍不畏死的推开身上的战马,爬到敌人身边一刀剁下对方的头颅,却也被紧随而来的敌人用长矛此了个透心凉…… 双方甫一接阵,便惨烈至极! 一方务求首功,希望能够在大部队赶来之前将这一对唐军全歼,至少也要死死的拖住;一方则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敌军先锋杀光,以便能够获得逃命的机会,否则等到敌人主力抵达,便是插翅难逃。 阿拉伯人人数众多,但是唐军各个悍勇,且兵械甲具的优势很大,往往敌人的弯刀长矛集中护甲,也只能爆出一团火星,而唐军的横刀只要击中要害,便是革甲难当、人马俱碎! 高真行一马当先,手里的横刀上下翻飞,不断收割着敌人的性命,他杀得兴起,嘴里呼啸连连,身上早已被热血浸透,策马往敌人堆里横冲直撞,猛地压力一松,居然被杀透敌阵。 却也不急着逃命,一勒马缰,又掉过头来杀了回去。 恍惚之间,这些敌人先锋已经被屠杀一空,营地里惨嘶呼号,断肢残臂随处可见…… 高真行喘了一口粗气,看了一眼地上挣扎着的不少唐军兵卒,一狠心,策马而走:“带上震天雷,撤退!” 刚刚的激战爆发得太过突然,震天雷没有派上用场,却也绝对不能落入阿拉伯人手里。 而地上的唐军受伤严重,已经不能骑马,只能将其抛弃,任其自生自灭。战场之上最是残酷,若是因为救下重伤的兵卒而导致全军覆灭,实在是非是明智之举。 所以,曾经“不抛弃不放弃”的神机营,至今仍旧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传奇…… …… 黑夜之中,一支骑兵沿着碎叶水疯狂向着东方逃窜。 然而身后的隆隆蹄声却是越来越近…… 高真行率领麾下兵卒疯狂策马疾驰,直至天明,非但未能将敌人甩开,反而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高真行心急如焚,抬头瞅了瞅前往的道路,知道这么跑下去唯有被敌人追上之后屠杀殆尽的结局,一咬牙,策马向着碎叶水尽头的大山跑过去。 等到他们奔上一处山丘,见到面前面前两处山峰之间夹持着的河口,再回头去看身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无数身披白色披风、头上缠着麻布的阿拉伯战士漫山遍野追逐而来,队伍之中有许多无人乘坐的马匹,显然是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怪不得任由唐军如何亡命奔逃亦是无法摆脱。 高真行面色凝重,抹了一把脸,沉声道:“大家都看见了,若是一起奔逃,最终无非是个全军覆灭之结局,谁也逃不掉。此地距离弓月城不过三百馀里,若是吾等尽皆战死,便无人能够将敌人抵达此处的消息传回去,弓月城毫无防范,在敌人猛攻之下很有可能失守,而一旦弓月城丢失,敌人的兵锋便直指高昌城!所以,吾将会在此死战,拖住敌人!” 他环顾四周,见到一张张年轻的脸容露出悲壮的神色,呲牙一笑,道:“吾想当一个英雄!谁肯陪吾死战于此?” 一众兵卒各个热血沸腾,纷纷振臂高呼:“吾愿留下,死战不退!” 高真行连忙挥手制止,大声道:“此非军令,谁走谁留,绝不强求!” 然而无一人退却,面对必死之局,大唐虎贲毫无惧色:“吾愿留下,死战不退!” 慷慨激昂,气壮山河! 高真行仰首向天,热泪盈眶! 第三百章 誓死不退! 太阳渐渐升起,万丈光芒照耀的背后的雪山煜煜生辉、耀目生花。 高真行带着麾下兵卒向着两座山峰之间的河口前行,地势渐高,乱世丛生,马匹已然不易骑行,便翻身下马,挽着缰绳缓缓前进,等到了河口处,便见到汹涌的河水自山谷之中奔腾而出,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奔流的河水冲撞着岸边的岩石发出轰隆隆的鸣响,而这鸣响被两侧高耸的山峰聚拢,传到耳中愈发有若万马奔腾,震得人耳鼓生疼。 山峰之后,便是热海,一条灌木丛生、快要被杂草掩盖的小路便在湖边蜿蜒延伸向远方,顺着小路走去,便能够从热海的另一头走出大山,便是曾为汉朝西域都护府驻军所在的昭苏城。 再折而向北,便是作为安西都护府驻军地之一的弓月城…… 一行人驻足回首,便见到无数阿拉伯兵卒也已经弃马而行,一件件白色的披风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向着山口处追袭而来。 高真行松开马缰,抽出横刀,环顾众人,沉声道:“吾便在此地死守,能够拖延一刻便是一刻,尔等不愿留下的,尽快沿着山谷中湖岸边的小路径自向东,走出山谷,赶回弓月城报讯!” 众兵卒齐齐上前一步,大声道:“吾等愿追随校尉,誓死不退!” “放屁!” 高真行勃然大怒,呵斥道:“吾等之生死不足惜,尽快将消息传回弓月城,令大军有所防备一面被阿拉伯人偷袭才是头等大事,都死在这里,难不成让阿拉伯人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尚且懵然不知?” 众人咬牙,却一个个目光坚定。 唐军最终荣誉,宁死亦不肯投降,更不肯当逃兵。两军对阵,若是投降活着溃逃,战后将会追究责任,不仅家中授予的永业田将会剥夺,更会成为家乡的耻辱,连累家族甚至子孙后代被人唾弃嘲笑。 反之,若是能够战死疆场,则会得到丰厚的抚恤,子孙免除大部分天赋,且能够免费进入乡学,如若有战功在身,更会直接由其嫡系子孙继承。 高真行无奈,只得指着年岁最小的两个兵卒,大声道:“郑三娃、李拴住,汝二人牵走六匹马,即刻赶赴弓月城报讯,余者与我死战于此,阻截敌军!” 那两人知道这是军令,不敢拒绝,当即抹了一把眼泪,立誓道:“报讯之后,吾二人会回到此地,若是诸位哥哥战死,吾二人亦会与敌人死战,绝不当瓜怂!” 高真行心中热流涌动,上前拍拍两人肩膀,吩咐道:“此地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吾等不一定便会尽皆战死。尔等回到弓月城之后,可立即引援军前来,居高临下反攻回去,敌人就算再多一倍亦是必败!” 两人眼睛一亮,大声领命:“喏!” 起身牵着马,环视诸位袍泽一眼,转身挥泪相别。 …… 山坡上的阿拉伯兵卒蚂蚁一般蜂拥而上。 高真行没觉得害怕,反而浑身血脉贲张,从军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过往二十年的人生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他早已厌倦。固然亦曾身入军中,却只是镀了一层金,未能真正体会到军人的荣耀。 但是当他身在西域,望着着广袤辽阔的土地,看着哪怕一个小小的唐军兵卒亦可以骄傲的停止脊背接受胡人的尊敬惧怕,心中便会生气无与伦比的自豪。 他终于承认,人是有境界的,而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根本因素,不是官职高低,不是财富多寡,而是境界的不同。 就如同他以前为什么总是看不惯房俊,总是忍不住想要去找房俊的麻烦,总是不愿意被房俊压过一头? 就是因为他内心里承认,他是不如房俊的,至少在境界上低了一头。 以前若是听闻谁谁谁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血染沙场、慷慨赴死,高真行大抵会嗤之以鼻,好死不如赖活,人都死了,再多的荣誉又有何用? 然而眼下此刻,他看着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敌军,自己以及身边的数十名同伴就好似即将淹没在汪洋之中的一叶孤舟,没有一丝一毫惧怕的感觉,更没有半分夺路而逃的恐惧。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诸位袍泽!” 他环顾左右,朗声道:“吾等乃是大唐军人,既然决定死守此处,那便无怨无尤,敌人想要偷袭弓月城,那就唯有自吾等尸体上踏过去。先前不走,那么此刻若是畏惧而逃,休怪本将以逃兵罪论处,斩了你项上人头!” 兵卒们全无惧色,大呼道:“死战!死战!” “好!” 既然团结一致,抱着必死之心,高真行当即指挥:“将震天雷收拢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 他们携带的震天雷只有十几颗,面对数以千计的敌军以及数倍于此的援军,再大的杀伤力亦是杯水车薪,还不如留到最后,危急存亡之时更能够杀伤更多的敌人。 “弓弩全部收拢一处,听我指挥!” “喏!” 当即队伍之中仅有的十几张弩收拢起来,由射术最精准的兵卒操控。 “看见那些个头戴铁盔的没有?” 他们居高临下,视线非常好,无数阿拉伯兵卒蚂蚁一般蠕动。大部分阿拉伯兵卒只是蒙着一间白布披风,这大抵是与他们信仰的神灵有关,却极少有人能够身穿革甲,头戴铁盔的就更少,偶尔发现人群当中有身披链甲、札甲者,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看就是军官。 大家齐齐点头,高真行道:“不要浪费箭支,大家瞄准了那些头戴铁盔、身着的军官射击,只要能够将大部分的军官射杀,那么再多的敌人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喏!” 大家凝神静气,手里的弓弩举起,各自寻找目标瞄准。 高真行首先瞄准一个敌人,扣动扳机,弩箭被张力极大的弩弦射出,“嘣”的一声轻响,几乎一瞬间便越过数十丈的距离,准确命中那人的前胸。那阿拉伯军官正挥舞着弯刀叽哩哇啦的叫着,指挥兵卒发起进攻,冷不丁一支弩箭射来,锋锐的箭簇轻易的洞穿他身上的革甲,狠狠的扎进胸膛,整支箭杆都没入身体,唯有一截儿白羽箭尾兀自颤抖。 “啊!” 那阿拉伯军官发出一声嘶吼,向后仰天跌倒。 与此同时,唐军的弩箭纷纷发射,正冲锋的阿拉伯人阵列之中不时有军官中箭。 阿拉伯人顿时阵形大乱,冲锋之势受挫。 高真行身边一个兵卒帮他拎着横刀,见此情形,忍不住啧啧嘴,嘀咕道:“若是早知有这等局面,带来几支火枪就好了。” 众人纷纷附和。 高真行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安西军中火枪配备的数量有限,大多集中在安西都护府司马薛仁贵的亲兵部队当中,毕竟操作火枪需要大量时间的训练,等闲兵卒不懂瞄准之法、填充弹药的技巧,火枪与烧火棍实则并无区别…… 先锋斥候更是不可能准备火枪。 毕竟斥候的任务乃是侦查情报,偶尔与敌军斥候爆发战斗,亦是速战速决,双方要么抵近了殊死搏斗,要么远远的策马射击一触即分,这等情形之下需要稳定瞄准才能发挥杀伤力的火枪着实派不上什么用场。 唐军居高临下,弩箭一支一支自山头射下去,虽然并不迅疾,更没有弓弩齐射那种铺天盖地的威势,但是这些斥候皆是军中精锐,各个箭术了得,几乎从不落空,每一箭射出,便有一个阿拉伯军中军官应声而倒。 这使得阿拉伯人的冲锋阵型发生了极大的混乱,很多兵卒失去了长官的指挥,茫然不知所措。 好在阿拉伯人毕竟不是傻子,很快便想出了对策…… 第三百零一章 血肉磨坊 军官被一个接着一个的射杀,阿拉伯人终于发觉端倪,余下的军官们赶紧将头顶的铁盔摘下,然后扯下兵卒身上的披风围在身上挡住甲胄,在让兵卒们围在自己身边充当掩体…… 这一招果然奏效,唐军弩手再想在密密麻麻的敌军之中寻找军官,顿时难如登天。 眼瞅着敌人不断接近,高真行无奈道:“准备接战!” 兵卒们心头一凛,纷纷紧握住手中兵刃,知道最后时刻就要来了。 身边一侧是奔流咆哮的河流,水流湍急无法泅渡,另一侧则是陡峭的山壁,根本无法攀爬,他们就像是镇守着天地之间唯一的出路,纵然双方人数的对比极其悬殊,却依旧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在他们身后便是正向着弓月城奔跑报讯的袍泽,他们必须死守此地,起码要给袍泽留出一段充裕的时间,使得袍泽能够先行抵达弓月城,通知大军做好准备,所以他们视死如归,毫无畏惧。 地利、人和,皆在唐军一方。 距离最近的敌人已然看得清脸上浓密的胡须、狰狞的面容,叽哩哇啦的吼叫声充斥耳鼓,高真行大吼一声:“射!” 弩箭雨点一般倾泻向敌人阵列。 弓弩只能远攻,不能近战,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两军接战便是最后的时刻,再无可能有着远距离射杀敌军的机会,故而都咬着牙,将所有的弩箭一支一支发射出去。 无论火器出现之前或者之后,汉人的弓弩始终独步天下。 这不仅仅是因为现金的冶铁技术使得箭簇更加锋锐,也源自于独特的弓弩制造技术,使得汉人军队装备的弓弩杀伤力更大、射击距离更远。 弩箭飞跃空气发出尖锐短促的鸣响,阿拉伯兵卒纷纷举起手里的圆盾格挡,却发现以往能够保护身体的镶裹着铁皮的圆盾这一刻犹如纸张败革一般,轻而易举的便被唐军的箭簇穿透,然后狠狠扎进身体,甚至余势未竭,将身后的兵卒也给串在一起…… 冲在最前的阿拉伯兵卒犹如秋天的麦子一般成片倒下。 然而阿拉伯人数量太多,前边的兵卒被射杀,后边的便踏着袍泽的尸体继续向山顶发动猛攻。 高真行大呼一声:“刺马!” “喏!” 身后的兵卒咬着牙红着眼,先是从身上撕下布条蒙住战马的眼睛,然后反手将刀子狠狠的刺进身边战马的后臀,吃痛的战马顿时仰首狂嘶,发了疯一般自山顶向着山下猛冲过去。 数十匹战马狂飙起来,那等威势有若奔雷,它们目不能视物,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往前跑,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便狠狠撞进阿拉伯兵卒的阵列之中。 轰! 阿拉伯兵卒们匆忙举起兵刃斩杀战马,然而兵刃虽然刺进战马,但居高临下狂奔而来的巨大动能依旧不可遏制,战马惨嘶着继续向前,直至体力衰竭、动能耗尽,才翻滚着摔倒在地。 阿拉伯人原本刚刚聚齐的阵列再一次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战马庞大的躯体加上携带的动能,那真是沾着死碰着亡,无数阿拉伯兵卒骨断筋折口喷鲜血,足足被踩踏撞击而死数百人。 山顶的唐军各个双目赤红。 对于战士来说,战马就是自己亲密的袍泽,它们帮助兵卒杀敌立功,亦帮助兵卒在战场之上保住性命,若非眼下这等绝境,谁能忍心亲手将自己的战马送入敌阵之中阵亡? 看着山下的阿拉伯人逐渐从混乱之中镇定,又一次集结起来,高真行下令:“结阵!” “喏!” 身后兵卒轰然应诺。 四十余名兵卒纷纷上前,他们并没有寻常军队装备的大盾,只有精铁打造的小盾,十余名兵卒手持双盾蹲在最前,以身体抵住盾牌,防御敌人的冲击。稀少的长矛自盾牌的缝隙之间探出,杀伤冲击上来的敌人,而其余人等则手持横刀,严阵以待。 按理说,这样的阵列是无法抵御大规模兵团冲击的,没有大盾防御,更没有足够的长矛远距离刺杀敌人,但他们面对的敌人却也同样缺少攻歼的武器。他们只是阿拉伯军队的先锋,从一人双马甚至三马的装备来看,想必是临时将大军之中的马匹汇集起来供给这些兵卒骑乘,以便追赶撤退的唐军。 他们只有那种裹着铁皮的小盾,手里的弯刀不仅没有横刀锋锐,更短小缺乏杀伤,骑兵冲击之时固然是趁手的兵刃,但是此地地势陡峭乱石遍地无法骑战,杀伤力便有些捉襟见肘。 …… 唐军严阵以待。 山下的阿拉伯人嘴里喊着叽哩哇啦的话语,快速冲到山顶,向着唐军的阵列猛攻。 大战瞬间爆发! 冲在最前的阿拉伯人兵卒非常悍勇,他们浑然不顾自盾牌间隙探出来的长矛,就那么咬着牙瞪着眼哇啦哇啦的喊着,猛地冲杀过去! 长矛瞬间洞穿他们的身体,却依旧挥舞着手里的弯刀试图砍杀盾牌后的唐军,却被一柄柄雪亮的横刀瞬间斩成两段。 鲜血喷涌,餐肢飞溅。 阿拉伯兵卒根本不顾自己的生死,疯了一般往上冲,盾牌后的唐军兵卒咬着牙死死抵住盾牌以免被敌人冲散,被他们护住的袍泽则挥舞着横刀,匹练一样的刀光素无忌惮的收割着阿拉伯人的性命。 数以千计的阿拉伯兵卒疯狂发动进攻,但是此地易守难攻,不仅地势陡峭不利于冲锋,而且一侧是奔腾咆哮无法泅渡的河水,一侧是几乎笔直的山壁,唯有中间着一个缺口被唐军扼守,再多的兵力也无法铺展开来发挥更大的战力,只能踩着袍泽的尸体拥挤在有限的空间之内…… 阿拉伯人没料到唐军如此悍勇无畏,敢于自寻死路阻断山口,更没有料到唐军虽然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但是装备却比他们精良太多! 他们的弯刀劈砍在唐军的甲胄之上,只能爆出一团火星,却无法伤及唐军身体,而唐军的横刀劈斩在他们身上,无论是革甲、札甲、亦或是链甲,都是平蹚而过,如割败絮,轻而易举将他们斩得支离破碎…… 曾经横行天下的阿拉伯人内心是骄傲的,他们认为只要能够占据西域,翻越葱岭,那一片遥远而富饶的东方土地将在他们的铁蹄之下瑟瑟发抖,将其征服并且将先知的信仰撒播在那片土地之上,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就连雄霸一时的波斯王朝都在他们的铁骑弯刀之下灰飞烟灭,区区汉人,何足道哉? 虽然面对此刻暴增的伤亡,非但没有让阿拉伯人感到恐惧,反而激发了他们的骄傲和血性! 他们口中呼喊着唐军听不懂的口号,一个个双目发红悍不畏死的展开冲锋,试图用车轮战术将扼守山口的唐军彻底拖垮、摧毁。 此刻的山口,就好似一盘巨大的石磨,坚固的盾牌和锋锐的横刀如同磨盘,无数阿拉伯兵卒悍不畏死的冲锋,却尽皆在这块磨盘之前头破血流,肢体被碾入磨盘之内,切割、挤压、破碎。 残肢断臂和脏腑器官堆满了山口,双方不断的移动着阵地,为了不让对方踩着尸体占据更高的高度俯冲下来,唐军一边斩杀一边缓缓后退。 刀光有若匹练,鲜血喷涌如泉。 杀红眼的阿拉伯人前赴后继,他们脚踩着袍泽的尸体和鲜血汇聚的血泊,红着双眼不断的冲锋,却终究无法攻破唐军的阵列。 磐石一般的唐人死死扼守山口,一个个浑身浴血甚至沾满了碎肉脏器,然如死神一般阻挡住阿拉伯人的脚步。 双方就在这狭小的山口之内展开殊死搏杀,凄厉的喊杀声惊天动地,本是优美静谧的人间胜景,如今却宛若地狱,就连山口之中发源自热海喷涌浩荡的河水,都已经被鲜血染红。 第三百零二章 至死不退! 整个山口俨然一座血肉磨坊。 阿拉伯人不肯接受被数十唐军所阻却无法寸进的失败,这是他们打着信仰的旗帜征服天下的过程极少遇到过的,他们既无法承认唐军的坚韧,更无法接受自己的脆弱。 他们想要将先知的光辉照耀遥远的东方,让他们郁闷的东方人沐浴在先知的光芒之下,在达成这样一个伟大目标的过程中,他们不惧死亡,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然而再是坚定的信仰,也无法支撑鲜血的流矢和血肉的摧残。 人,无法胜天! 在足足猛攻了一个时辰之后,阿拉伯人丢下无数的残肢断臂,不得不暂且退回山脚之下,舔舐伤口稍作整顿,谋求下一轮的攻势击溃唐军…… …… 山口处,高真行望着潮水一般退去的敌人,拄着刀勉强站定,环顾四周,见到袍泽们尽皆浑身浴血,嘴角抽搐一下,咬着牙勉强说道:“就地休整一番,查验伤处,及时救治!” “喏!” 原本凝立如山、标枪一般笔直的唐军将是陡然垮了下去,一个个坐在地上急剧喘息,等待体力恢复,迎接下一次的战斗。 长达一个时辰的激烈战斗,使得每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最后完全是凭借毅力咬牙支撑,若是阿拉伯人稍稍坚持一下,说不定唐军已经因为体力耗尽而崩溃…… 这一战固然惨烈,然而唐军凭借阵势以及地利,再加上坚固的甲胄保护,居然并未有太大的伤亡。 随军郎中紧张的穿梭在席地而坐的兵卒当中,将躺在地上的兵卒狠踹一脚,呵斥着令其坐起,虚脱之后不能立即躺在地上,这是军中常识,有兵卒纷纷拿出水囊大口喝水,也被郎中立刻阻止。 自营地逃出的兵卒共计有四十七人,走了两个前往弓月城报讯,此番又战死了三个,两个重伤无法继续战斗,尚余战斗力四十人。 高真行命令那两员重伤的兵卒撤回山口之内休息,同时保管震天雷,手里的火折子时刻待命。 稍稍歇息一阵,兵卒们喝了水胡乱吃了一些干粮,阿拉伯人的进攻又开始了…… 估计是这一支先锋军的首领认为如此被一小股唐军阻挡住脚步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纵横欧亚摧城拔寨的阿拉伯人何曾遭受过如此耻辱?所以此番进攻显然下达了死命令,不成功,便成仁! 阿拉伯人一个个红了眼珠子,悍不畏死的发起一次次的冲锋。 他们缺少甲具,稀少的甲具在唐军锋锐的横刀面前也如纸片一般脆弱,完全起不到防护的作用;他们的弯刀长矛也无法刺穿唐军身上的甲胄,若是不能击中唐军的咽喉、面部要害,便如同攻击在一块岩石上,只能无功而还。 甚至就连兵员素质,他们也远远逊色于唐军。 这些阿拉伯人依靠的是悍不畏死的作风,以及高大的身躯,所以才能横行无忌、百战百胜。然而唐军皆是百战之卒,斥候更是精锐当中的精锐,身经百战训练有素,体型力量更是不落下风…… 阿拉伯人依旧伤亡惨重,却始终不能摧毁唐军的阵列。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延续着这座血肉磨坊的残酷,试图同人命填满装备与兵员之间的差距。 这一战从下午时分一直持续到天色全黑,阿拉伯人终于在丢下数百具尸体之后,不得不再一次撤退休整。 整支部队都打残了…… 夜晚,山口成了风口,冷风自狭窄的山口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唐军却不敢撤退半步。交战至此,地利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一旦丢失掉了这得天独厚的“一夫当关”地利,哪怕兵械再是先进、兵员再是优秀,也不可能与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向抗衡。 山口狭窄,哪怕敌人有百万大军,也只能发动最大十余人的冲锋,余者只能跟随在前边的袍泽身后,等待袍泽身死,才能顶上去…… 随军郎中又一次成为最忙碌的那一个。 纵然冷风呼啸,他已然累得满头大汗,白天的时候就已经将随身携带的草药消耗干净,这个时候也只能用清水清洗创口,然后将衣物剪碎,进行包扎。 没人认为自己能够活着回去,因为阿拉伯人的先锋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若是不能留出一天的时间给予郑三娃两人赶回弓月城,极有可能未等他们抵达弓月城,阿拉伯人的骑兵便已经兵临弓月城下。 他们的牺牲也就全无意义。 然而他们知道,明早太阳出来的时候,即将迎来最最惨烈的战斗,皆是阿拉伯人的主力将会赶来,数十上百倍的兵力优势,不将他们全部杀死、累死,阿拉伯人绝对不会罢手。 这一夜,风声呜咽,士气低沉。 没人能在生死面前保持豁达,或许热血上涌可依凭着一股血气视死如归,但是当热血被凉风冷却,生与死的抉择再一次摆在面前,谁能够始终保持无动于衷呢? 责任、荣耀可以让他们始终坚持在这里,然而对于死亡的畏惧却并不会因此而减弱几分。 白日里浴血奋战,豪情迸发舍生忘死,此刻夜风清冷,身边河水滔滔,那一丝悲壮渐渐沾满心头…… 高真行仰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满天星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出身富贵,乃是世家子弟,更是家中最小的嫡子,从小到大都备受宠溺,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无论犯了什么错,长辈们尽皆一笑了之,甚少责罚。 这令他自儿时起,便心高气傲极度自负。 及至年岁渐长,凭借父亲的威势横行长安,别说那些个公侯子弟,即便是皇族子弟在自己面前亦是老老实实,不敢造次,愈发使得他趾高气昂,老子天下第一! 然而在遇到房俊之后,这一份骄傲个自负却被砸了个稀巴烂…… 自己引以为傲的身手,在房俊手底下过不了几招,第一次交集便被人家敲断了腿;显赫的门第更不足以在房俊面前展示优越,高家虽然比房家更与皇族亲近,但人家房俊可是皇帝的东床快婿…… 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房俊的功勋足以将他碾压一个来回。 高真行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别人骂他顽劣不堪、嚣张跋扈也不生气,但他至始至终认为男人就得有功勋傍身,固然高家不需要他去封妻荫子,凭借父亲的功勋便足以世代显贵,可他心中到底觉得引以为憾。 所以才会主动要求前来西域从军,想要如房俊那般凭借自己的双手打拼下一份显赫的功勋! 却没想到功勋未曾得到,便遭遇此等绝境…… 逃? 他从未想过。 且不说男儿脊梁如山岳,可塌不可弯,若是此刻当了逃兵,不仅整个家族自此蒙羞,让他往后尚有何颜面返回关中,出现在以往那些个玩伴的面前? 更别提自此之后都要在人家房俊面前矮一头了…… 逃是肯定不能逃的,他高真行就算没有建功立业、加官晋爵的本事,却也是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一腔血勇壮志未酬,焉能当了逃兵,一辈子奴颜卑膝逢人矮三分? 死亡很可怕,但是背弃责任、背弃这一腔血勇的活下去,他不屑为之。 只可惜了平康坊里那些个相好的清倌,老子大把金钱包了下来,还没享受几回呢,不知就要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夜风渐冷,高真行叹了口气,裹了裹身上的衣物,沉沉睡去。 天仍未亮,高真行便被一阵急促的喊杀声惊醒。 身边的袍泽也尽皆一跃而起,拎刀持盾结成阵列,面容冷漠的望着自山下汹涌而来的敌人。 谁都知道今天便是他们的末日,如此之多的敌人即便是站着劈砍也能将他们累死,然而却没有一人表露出恐惧之色。 男儿生于天地间,七尺身躯一腔血勇,唯战而已! 何惧生死?! 第三百零三章 背后的刀 西域辽阔而荒凉,所有的城镇墟集都集中在绿洲上与河流旁,更多更广袤的沙漠戈壁上,荒凉无人烟。 郑三娃与李拴住两个人疯狂的挥舞着手里的马鞭,不停的抽打胯下战马的后臀,沿着荒凉的古道一路狂奔。 头顶的烈日仿佛专门与他俩作对,热辣辣的光线不停的倾泻,烘干了隔壁之上仅余的水分,照得人两眼生花。 自山口牵着马穿过热海之畔峡谷之中那条不满荆棘的小路,两人便策马疾驰不曾停歇,因为带着足够的马匹,一路上换马不歇人,唯有水囊空瘪的时候才会寻找河流取水,就连干粮都是在马背之上胡乱抓一把塞进嘴里咀嚼。 他们不敢耽搁一丝一毫的时间,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许的时间是袍泽们用命换来的! 能够尽早抵达弓月城将阿拉伯人入寇的信息传递给大军,使得薛司马及早做出应对,袍泽们的牺牲才有价值。 当然,他们如此迫不及待,更希望引领援军前去救援,或许袍泽们能够多多坚持一下,就会有生还的希望。 虽然这希望如同在沙漠之中寻找水源一般稀少,可总归是一线希望不是么? 前往不远处出现一条宽敞的大路,顺着大路向东望去,可以见到一座尚算得上雄壮的城池,那是昭苏城。 但两人并未减缓马速,而是越过大路,径自从戈壁之中向北狂奔。 昭苏城只有五百守军,不仅不能退敌,连救援都做不到,最重要是若顺着大路前往昭苏,要白白耗费半天的路程。 望山跑死马,沙漠戈壁之上空旷辽阔,看似近在眼前的城池,跑起来却是至少半天……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夜晚的戈壁充满了危险,四处游荡的狼群随时都可能追寻马蹄声而出现,然而两人顾不得想那么多,依旧策马疾驰,不敢停歇。 连续的策骑狂奔早已消耗掉了他们的体力,坐在颠簸的马背上也无法控制席卷而来的困顿,郑三娃不时的努力睁着打架的眼皮,看着前路,随时跟随地形的换边调换坐姿,以免被奔驰的战马摔下马背。 就在他眼皮又一次被浆糊黏住一般差点睁不开时,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瞬间令他清醒。 回头一看,身边跟着自己奔跑的战马四蹄轻快,马背上已然空无一物…… 郑三娃赶紧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跑,跑出去不远,便见到李拴住正在地上挣扎呻吟。 从马背上跳下去,两腿无力双膝一软,郑三娃猛地跪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却顾不得去擦嘴上磕掉牙齿流出的鲜血,爬到李拴住身边,疾声问道:“拴住,怎么样?” “嘶……腿断了,肋骨估计也断了好几根,不敢动啊……” 李拴住躺在地上,左腿在身下扭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显然已经断了,双手则死死按住自己的肋部,疼得满头大汗。 郑三娃爬到近前,伸手去搀扶:“额扶你起来。” 却被李拴住一把将他的手掌打开…… 李拴住咬着牙,忍着剧痛,疾声道:“扶个屁啊!我不能骑马了,不然走几步都给颠死了,你别管我,继续赶路,赶紧去到弓月城通报薛司马,让他派出援军去救援高校尉和兄弟们!”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疼得他额头青筋直跳,一张嘴,喷出一口血来。 显然是自马背跌落震上了脏腑,这等情况若是继续骑马,的确走不了几步路就伤上加伤,活活颠死了。 郑三娃也知道此刻最重要的事便是赶回弓月城报讯,军中儿郎杀伐决断,绝不拖延,当即起身将马鞍上挂着的水囊以及装干粮的褡裢取下来,丢给李拴住,沉声道:“兄弟挺着,待吾回来救你!” 李拴住忍着剧痛:“赶紧走,莫要耽搁!” 郑三娃一咬牙,翻身跃上马背,猛地抽打马臀,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北狂奔。 坐在马背上,迎面而来的凉风吹进眼睛,有些发涩,抬手抹了一下,却早已热泪涟涟…… 戈壁充满了危险,对于一个断了腿、断了肋骨的人来说,几乎等同死地。 不能自己去寻找水源,只需要一个白天的烈日暴晒就能将人身体内的水分彻底晒干,将人晒死。 除非能够遇到过路的牧民,才有可能捡回一条命。 然而他们为了争取时间并没有走大路,而是横穿这一片荒凉的戈壁滩,这里头除去狼群出没之外,等闲几年的功夫也不见得会有牧民经过…… 郑三娃咬着牙,忍受着极度的疲惫和困顿,手中死死抓着缰绳,一路向前。 等到太阳再一次升起,他实在坚持不住,方才在一处水洼旁下马,水囊留给了李拴住,只能趴在水洼旁大口的灌水,然后将头整个扎进水里,清凉的感觉使得困顿稍稍缓解。 坐在沙地上使劲儿的揉着自己麻木的双腿,浑然不顾早已血肉模糊的两腿内侧,感觉到双腿稍稍恢复了一点知觉,立即挣扎着起身,上马疾驰。 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之下,一座大城影影绰绰出现在前往。 那边是弓月城! 郑三娃嘴唇干裂双眼无神,完全是凭借毅力策马疾驰,整个身躯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一队身着革甲腰佩横刀的骑兵陡然自一处山丘之后疾驰而出,拦住去路。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为首的一员将领立马横刀,断然大喝。 郑三娃见到对方身上的唐军装束,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眼前一黑,便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蓬”的一声,狠狠坠落在地上。 对方吃了一惊,齐齐勒马上前查看,见到郑三娃身上的军装,顿时吃了一惊:“是我们的兄弟!” 几人赶紧翻身下马,将面朝下的郑三娃翻转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好半晌才七手八脚将郑三娃弄醒。 一睁眼,尚未看清楚这几人的面容,郑三娃便挣扎着说道:“阿拉伯人入寇,兵力不下数万,通知薛司马做好防范……另外……高真行校尉率领我部弟兄与碎叶水山口阻截敌人,为吾争取时间,请速速派遣援军救援!” 勉强说出这番话,郑三娃已经耗尽了体力,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 众人大惊:“找到阿拉伯人的行踪了?” 另有人道:“一天一夜,疾驰八百里……嘶!不要命了啊这是!” “军情如火,哪里顾得了自己性命?赶紧回去禀报薛司马吧,尚有一队兄弟为了阻截敌人死守碎叶水山口呢,得赶紧去救援!” 放在大唐,官道四通八达路况良好,八百里一日一夜之间足矣。然而这里是西域,道路极少,且更多连通各座大城之间,曲折蜿蜒,若是循着大路疾驰,要足足比直线距离多出三倍甚至四倍。 想要最快抵达弓月城,唯有穿越戈壁。 而戈壁之中乱石丛生行走艰难,一天一夜疾驰八百里,想必根本就不曾有一时片刻的停歇…… 这种对于体力、精神、意志的折磨,令人肃然起敬。 为首的将领面容阴沉,手按着横刀刀柄,沉思片刻,道:“扶着这位兄弟返回弓月城,向薛司马当面禀告。” “喏!” 当即便有两人上前,将郑三娃搀扶起来,道:“兄弟好样的!咱们这就回城,向薛司马当面禀报。” 郑三娃勉力睁开眼皮,虚弱道:“多谢……” 话音未落,猛地觉得后背一凉,低下头去惊愕的发现胸前出现一截儿雪亮的刀尖,鲜血正顺着刀尖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落。 然后,才是一阵剧痛传来…… “嗬……嗬……” 咽喉里发出两声响动,他想要回头,却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两腿一软,向前扑倒,眼前一片漆黑。 两名扶着他的兵卒惊愕的张大嘴巴,下意识的松手愣愣的看着郑三娃的尸体扑倒在地,齐齐转头看着手里依旧握着染血的横刀的将领…… 周围兵卒尽皆满脸不可思议,这位兄弟奔袭数百里前来报讯,历尽千辛万苦坚持到了最后,乃是大功一件,何以居然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第三百零四章 无耻之尤 鲜血顺着雪亮的刀锋缓缓滴落,落在淡黄色的沙地上,转瞬洇开,一滴一滴,凄美有若冥花。 几个兵卒喉咙动了动,不可思议的看着提刀的校尉,艰难问道:“长孙校尉……这是何故?” 唐军最重名誉,也最重袍泽之情。 他们能够在冲锋的时候放心的交给袍泽,亦能够毫不犹豫的用自己的身躯去给袍泽挡刀,因为他们确信,易地而处的时候,他们的袍泽会毫不犹豫去做相同的事情。 唐军赖以横行天下的根本,不是精良的兵械,不是充足的操练,而是袍泽之间相互关照、甘愿牺牲的真挚之情!所有兵卒都将袍泽视为兄弟,大家生死相依,荣辱与共,这才缔造出如今大唐盛世恢弘版图!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彻底颠覆了他们的信念…… 当一支精锐的斥候队伍与数百里之外发现了敌踪,全部斥候为了能够及时向本部示警而甘愿螳臂挡车一般挡在数万敌军行进的路线上,即便粉身碎骨碾为齑粉亦在所不惜,最终他们拼死保护的袍泽在抵达本部的那一刻,却死于自己袍泽的刀下…… 简直骇人听闻! …… 长孙校尉面对麾下质疑之中甚至有些愤怒的目光,脸颊的肌肉抽搐一下,目光阴狠,环视一周,呵斥道:“军中机密,岂是尔等可以得知?此人乃是敌军之奸细,若是依照他所说,大军前去救援,必定迈入敌人布好之陷阱!” 麾下兵卒们尽皆沉默。 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未必念过多少书,但谁都不是笨蛋,绝不会被他这一番毫无证据的话语糊弄过去。 就算是奸细,焉能是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便可以断然处置? 长孙校尉也知道没人会相信他的鬼话,不过必须先给这个斥候、这件事情定个性…… 他将横刀在靴底擦拭掉残余血迹,还刀入鞘,这才把目光从麾下众人脸上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缓缓说道:“尔等皆是吾之乡党,自关中走出的那一刻,便生死与共、福祸相依,吾又岂能害了大家?” 有人沉不住气,闷声道:“可是杀害袍泽,耽误军机,又污蔑同僚……等同死罪。” 是不是福祸相依尚且不知,然而长孙校尉的这番作为,却将大家害惨了!一旦事发,按照唐军军纪,不仅他们所有人都要枭首示众,就连家人亦将充军流放,永世为奴! 错非因为他是校尉,是大家的长官,更是长孙家的子弟,否则这会儿大家早就一拥而上将其擒拿,交由薛司马处置,从而将大家给摘出来…… 长孙校尉凝视着问话之人,语气严厉:“此间唯有吾等众人,那一支斥候如今已然全军覆没,无一活口,尔等不说,吾不说,谁知此间之事?” 见到大家依旧面色惊疑,很是不忿,他又续道:“此人既死,敌军入寇碎叶水的消息便再也无人得知,吾等只需装模作样的向着碎叶水的方向跑上一圈,然后回禀薛司马,发现了敌军之踪迹……这等大功,岂非凭白得来?” 兵卒们相互观望,却并未有多少喜悦之情。 残杀袍泽已然罪在不赦,如今又贪墨军功……纵然神不知鬼不觉,却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有人嗫嚅一下,问道:“若是那支斥候有人存活……” 话说一半,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赶紧闭嘴。 一支斥候小队,人数最多亦不过五六十人,挡在数万大军面前……那根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既然所有人都死光了,那么他们说阿拉伯人是他们发现的,谁能质疑? 届时,功勋自然降临到他们头上…… 但是说不上有多少喜悦,关中儿郎血气方刚,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们奢望功勋,那能够让他们加官晋爵,得到丰厚的赏赐,却绝对不愿意喝着袍泽的血,踏着袍泽的尸骨,将本应属于袍泽的功勋野蛮抢夺。 这与盗贼何异? 长孙校尉面容转冷,一字字道:“吾乃长孙家子弟,一言一行,皆是为了家族荣耀!尔等若是心有不忿,意欲为这个死掉的斥候鸣冤,那便是与长孙家作对!可曾考虑清楚?” 麾下兵卒齐齐一震。 长孙家是何等庞然大物?那是他们只能仰望的存在,既然这件事牵扯到了长孙家的层面,他们这些小人物就算有着一腔热血,不肯随波逐流又能如何? 长孙校尉看着众人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这一番软硬兼攻、恩威并施的做法收到了效果,这些人将不得不保持沉默,只要再吃掉这一份军功,便再无后顾之忧。 当即命令自己的心腹将郑三娃的尸体拖走处置干净,然后对众人道:“上马!” 众人沉默着遵从命令,纷纷跃上马背,在长孙校尉的带领下往碎叶水的方向狂奔了百余里,然后折回去,返回弓月城。 ***** 薛仁贵走进大帐,摘下头盔随手放在桌案上,伸手解开领口捆绑甲胄的丝绦,抄起桌案上的茶盏灌了一大口凉茶,长长的吁了口气。 太阳早已落山,但是白日里的余温仍未散尽,就连脚下的土地都蒸腾着热气。然而到了后半夜,凉风乍起气温陡降,好似从盛夏一步迈入了深秋…… 从军以来,薛仁贵一直在房俊麾下效力,转战天下未尝一败,使得他很是积攒了心气儿,觉得四夷蛮胡不过如此,只需挥戈出击,兵锋所指便所向披靡! 然而到了西域,却深感自己的诸多不足…… 且不说别的,单单是面前桌案上这摆满了的军务公文,就让他颇为头痛。 批阅处置军务,也不是见简单的事情…… 以往在房俊麾下,他是房俊最得力的战将,只需听命行事,毋须自己有太多的抉择取舍,更多的是按照既定的策略冲锋陷阵,奋力拼杀就好。然而现在自己身为安西都护府司马,掌管庞大的西域,统御数万兵马,所有的战略抉择都需要他来做出决定。 李孝恭名义上是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但是其敏感身份便注定了要谨言慎行,稍有出格便会被有心人无限放大,最终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着实不堪设想,所以一到了西域,李孝恭便牢牢的坐在他的都护府里,足不出户,一应军权尽皆下放给薛仁贵…… 与权力相对应的,自然是责任。 一个错误的决定,便很有可能使得麾下兵卒枉死,更会使得大唐在西域的良好局面一朝丧尽,这份权力看似荣耀显赫,实则需要背负太多的责任,承受太大的压力! 每一个决定,薛仁贵都要慎之又慎、斟酌再三…… 吁了口气,坐在书案之后,薛仁贵提起笔摊开公文,开始批阅处置。他有压力,却绝不抵触,深知这是每一个向往着能够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帅都必须经历的过程,压力固然有,但是如何从压力之中寻找方法,却也是提升自己能力的最好捷径。 世间任何事都得要实打实的做过,才能知道其中的原委内情,而这份责任固然沉重,却也不是随便谁都有机会担负得起来的…… 夜色渐深,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 桌上的蜡烛被点燃,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 薛仁贵完全沉浸在公务之中,直至账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才回过神,松了松手腕,向后靠在椅背上松弛一下紧绷的腰肌,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看向大帐门口。 一名亲信快步入内,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而后大声道:“启禀司马,校尉长孙光出城例行巡查,于碎叶水方向发现敌踪!” 薛仁贵浑身一震,所有疲惫顿时一扫而空,终于发现了这些阿拉伯人? 目光灼灼道:“人在何处?” 第三百零五章 冒领军功 薛仁贵浑身一震,所有疲惫顿时一扫而空,目光灼灼道:“人在何处?” “正在账外。” “立即叫进来,命其详细回禀!” “喏!” 那亲信兵卒起身退走,片刻之后,校尉长孙光一身甲胄,大步入内。 “末将长孙光,见过薛司马!” 薛仁贵盯着长孙光,沉声道:“毋须多礼,到底有何发现,详细报来!” “喏!” 长孙光这才起身,肃容道:“末将今日当值,例行出城巡查,巧遇一群胡商,言及碎叶城那边最近多了很多陌生面孔,听其描述,似乎便是之前扬言要攻入西域、平灭诸国、屠杀吐火罗斯坦生擒波斯王子的阿拉伯军队,末将无法辨明其言真伪,又恐耽搁军情,不敢怠慢,当即带领麾下兵卒疾驰百余里,终于在昭苏城之西的热海附近发现了敌踪,显然阿拉伯人已经越过了碎叶城,目标或是昭苏城,或是弓月城,据当地牧民所言,其军队数量足有数万之多……” 薛仁贵霍然起身,沉声喝问:“消息可属实?” 长孙光痛声道:“末将并不曾遭遇阿拉伯人,故而无法断言消息真伪。不过有牧民曾言,就在前日,吾唐军有一支数十人的斥候队被阿拉伯大军围剿于碎叶水发源之山口,全军覆灭,未有一人生还。” 薛仁贵当即喊人进来,核定名册,看看前日位于碎叶水附近的斥候队是哪一支,是全数返回亦或是杳无声息,便可断定长孙光之言。 没一会儿的功夫,帐下书吏入内道:“启禀司马,前日负责往碎叶水方向侦查敌情的乃是高真行校尉率领的斥候队,本应于昨日返回弓月城,然则直至此刻,仍未见到踪影。” 薛仁贵面沉似水。 毫无疑问,高真行必然是遭遇了意外,否则唐军军纪严苛,误时不归且无正当理由,那是要遭受重罚的。 再结合长孙光所言,或许真相便是高真行的斥候队已然被阿拉伯人尽数杀害。 但仍有一个疑问,高真行率领的乃是斥候,斥候的任务绝非与敌接战,执行侦察任务的时候偶然遭遇敌军主力这是常有的事,但斥候要在第一时间将讯息传递回来,使得己方主力知悉敌情,做好应对。 所有斥候皆知一人双马,纵然一时不慎被敌人遭遇,也应当有足够的时间派出几人返回大营报讯,除非被彻底围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等情况之下才会全军覆灭,没法将信息传递回来。 他翻身来到一侧的墙上,哪里悬挂着兵部最新绘制的西域地图,手指沿着弓月城的位置缓缓下移,越过昭苏城,来到热海附近,再一直向东,停留在群山环绕的热海东部山口。 热海充沛的水流自这里泄出,顺着地势一直往西流淌,曲折蜿蜒一泻千里,便是碎叶水。 山口…… 薛仁贵仔仔细细的查看着山口附近的地势,又从一侧靠墙的书架上拽出一本地理志,细心翻阅。 长孙光看着薛仁贵的举动,下意识的握了握拳头,手心里全是汗水。 他自以为自己编造的谎话全无破绽,反正高真行的那一队人绝无生存之理,只要死无对证,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无法怀疑。 然而看到薛仁贵如此细心,他的一颗心不可遏止的揪了起来。 他年岁不大,但是在弓月城驻守好几年了,郭孝恪担任安西都护的时候他便是军中校尉,对于这一块庞大区域之内的地形了若指掌。 他知道热海山口的地势,再多的敌人也不可能将一队精锐斥候围歼,而身为唐军之中精锐的斥候,却放弃分派人手返回大本营报讯的举措,反而悍不畏死的与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硬撼…… 这不合情理。 万一被薛仁贵发现了自己撒谎,并且将杀害袍泽之事揪出来……长孙光几乎不敢想象那种后果。 除去因为高真行屡次与家族冲突,家族在高真行前来西域之后便严令军中的长孙家子弟伺机剪除高真行的命令之外,他也的确是眼馋这一份功勋。 他的曾祖乃是长孙晟的兄长,也曾身为大隋民部尚书,然则这一支的子孙却始终被长孙晟的儿子压制,说起长孙家,人人皆知长孙无忌,甚至长孙冲、长孙涣,谁知道他长孙光? 既能完成家族交待的命令,又能攫取这一份功勋,必然会得到家族的高度重视,资源向他倾斜、扶持他上位几乎是必然。 然而他有些后悔了,不应该如此急迫的…… 薛仁贵翻了翻地理志,又背负双手盯着地图看了良久,在长孙光几乎汗流浃背的时候,方才豁然转身,大声道:“击鼓升帐,召集所有校尉以上军官,商议对策!” “喏!” 长孙光心底陡然一松,连忙领命,急匆匆退了出去。 薛仁贵站在地图之前,看着长孙光的背影,一双剑眉紧紧蹙起。 这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眼下并非纠结这等事情的时候,高真行固然身份高贵,乃是申国公的嫡子,但是与军情相比,自然无足轻重。 无论此事中间有何蹊跷,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便是阿拉伯人一定越过了碎叶城,活着顺着碎叶水溯流而上,绕过热海攻略昭苏城,亦或者干脆径直向北,直扑弓月城!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案头上摆放着诸多来自兵部的文书,其中有不少乃是房俊亲笔所书,或是殷殷叮嘱,或是语气严厉,皆是向他说明西域对于大唐之重要,无论局势如何发展,西域都必须处于大唐掌控之中,否则对于大唐国内局势的影响着实深远…… 对于房俊的话语,薛仁贵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所以他可以将任何事情放下,一心一意的应对来犯之敌,确保安西军对于西域的掌控。 当然,既然心中对长孙光起了疑心,那此后的战事之中,是万万不能对他委以重任的。 一边是长孙家,一边是高家,薛仁贵并不知道太多关于两家的恩怨纠葛,但是世家门阀之间的利益远远胜于亲情,关键时刻背后插一刀的可能性,他是深以为然的…… 伸手将头盔拿起,稳稳当当的戴好,负手站在地图之前。 …… 片刻之后,驻守弓月城的唐军校尉以上将领齐齐赶至,汇聚一堂。 薛仁贵顶盔掼甲,面沉似水,背对着地图站在那里,目光自麾下将校脸上一一划过,沉声说道:“根据斥候探得消息,阿拉伯人的军队已然越过碎叶城,直逼西域腹心之地!” 帐中肃然一片。 虽然这消息令人震惊,但是大唐自开国以来征战不绝,军中兵将久经战火,对于一场即将开始的大战非但没有半分惊慌恐惧,反而各个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战争意味着死亡,每一场大战都有无数兵将捐躯赴国难。 然而战争也意味着功勋,每一个大唐兵将都将军功视为无上之荣耀,因为军功不仅可以让他们加官晋爵、封妻荫子,更能够将他们的名字留在青史之上,以供后世赡养。 再这样一个浩荡的时代当中,征服就意味着一切,不断的征战、不断的征服,将大唐帝国的版图扩充宇内,令大唐的煌煌天威震古铄今,是每一个大唐儿郎与生俱来的责任! 薛仁贵目光冷冽,见到士气可用,缓缓点头,侧转身指着身后的地图,道:“敌人此番入寇,其名义上乃是击溃吐火罗斯坦,生擒藏匿其中的波斯王子,然则吐火罗斯坦与碎叶城一南一北,相距不下五百里,阿拉伯人再是愚蠢,也不能走出如此之大的岔路……显而易见,所谓的生擒波斯王子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而已,而他们的真正目的,乃是征服西域!” 薛仁贵大手在地图上狠狠的划了一圈,大声问道:“如今之西域,乃是大唐之西域,虽然尚未能真正纳入版图之内,然则有外地意欲染指,吾等如何应对?” 账内将校轰然应诺:“战!战!战!” 声若雷霆,士气爆棚! 第三百零六章 一触即发! 薛仁贵大喝一声:“好!” 士气可用,令他信心百倍:“陛下屡次来信,敦促本将定要严守西域,不给贼寇丝毫可乘之机,本将亦是多次下了军令状,绝不负陛下之信任!吾等皆乃帝国最精锐的战士,被陛下委以重任,以西域相托,定当誓死报效、绝不退缩!” 听闻陛下异常关注西域,大家顿时都跟打了鸡血一般! 如今谁都知道大唐的国策在于东征,陛下的目光十余年来始终盯着高句丽那片土地,做梦都想着将高句丽纳入版图之内,天下各处的军卒们难免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现在陡然发现原来陛下一直都在乎西域,如何不兴奋? 这就意味着只要自己立下功勋,陛下非但不会视而不见,反而能够不吝赏赐! 在座大多数都是关中汉子,自古秦人从军就是为了军功,读书的事情大家做不来,就指望着军功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薛司马放心,只要贼寇敢于觊觎西域,吾等便是血染沙场,亦要将他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区区大食胡蛮,亦敢与吾天朝争雄?” “薛司马,划下个章程,末将请领先锋,誓破胡虏!” 一众将校群情激昂,纷纷摩拳擦掌,主动请战。 薛仁贵握住拳头,大声道:“很好!此番敌寇千里突袭,一路隐迹藏行,显然不欲与吾硬碰硬的打一仗,一直在躲避吾军之主力。既然如此,吾等亦不需制定什么战略,敌寇势众,足有数万兵卒,然则吾等安西军皆乃帝国精锐,各个以一当十,便是敌寇再多,又有何惧?如今已然发现敌寇之踪迹,便倾巢而出,予以迎头痛击,一鼓而定!” 分兵是不可能分兵的,安西军总数在三万左右,留守都护府的部队有一万余,其余弓月城乃是驻兵大城,遥控大半个西域,亦有万余精兵,其余昭苏、龟兹、疏勒等地皆有驻军,合起来近万兵卒。 如今阿拉伯人自热海北上,无论进攻昭苏亦或是直扑弓月城,调动龟兹、疏勒的兵员都已经来不及,能够供他指挥的军队只有弓月城和昭苏城的一万余兵力,绝对不能分兵,否则便是给予敌寇可趁之机,说不得便被予以各个击破。 干脆就集中兵力,以硬碰硬,毫无花哨的和敌寇死战一场! 他对自己麾下的兵将战力有着充足的信心,更对部队之中装备的火器自信!两军对垒,以硬碰硬,他相信只要唐军的火器列阵,两翼不失、后路不断,便足以对抗十倍于己之强敌! “喏!” 众将轰然应诺。 稍后,薛仁贵一个一个分派详细的任务,然后聚拢兵卒,装备兵械,检查火器。 两个时辰之后,驻守弓月城的唐军倾巢而出,沙尘滚滚直扑热海方向。 与此同时,薛仁贵遣人给昭苏城的守军发令,令其弃城而出与己军汇合,更派人给远在交河城的安西大都护李孝恭。 城内的蛮胡与商贾尽皆目瞪口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何驻守此地的唐军会全数出击,直接南下? 估计是有大仗要打。 当然,即便此刻弓月城内留守的唐军只有数百人,却没有一个胡人敢于趁机作乱,毕竟去年西域的变故乃是前车之鉴,数国联结在一起被突厥人所蛊惑,意欲将唐军赶出西域,结果李绩大军一至,那些个突厥人望风披靡,远遁千里,唯有诸国军队逃无可逃,被唐军杀了个人头滚滚,鲜血染透黄沙,尸骸铺满山谷。 就算那些心怀叵测之辈,也得等唐军失败的消息传回,才敢另行计较…… …… 万余悍卒尽皆骑兵,一路风驰电掣一般向南疾驰,横越沙丘扬起滚滚黄沙,气势汹汹。 所有的侦骑、斥候尽皆出阵,在大军之前数十里的地方齐头并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常,离城两百里,与昭苏城赶来的数千军队汇合。 再行两百里,便有斥候来报,前方百余里处发现阿拉伯军队之踪迹! 薛仁贵与身边众将齐齐一震,大声喝问:“敌军方向为何,兵员多少?” 斥候答道:“敌军正在伊犁河中段,一路沿着河水向西,观其行军方向,应是奔着昭苏城而去。其数量庞大,目测应在五六万人之间,辎重极少,但是骑兵不多。” 薛仁贵展开携带的行军地图,让那斥候近前,指出目前敌军所在。 如今得益于兵部的巨大投入,于天下各地或是安插细作、或是收买商贾,将本部培养的精通算学与测绘的书吏派遣至天下各处,不断绘制各地的详尽地图,不仅仅城池分布、间隔距离,即便是地形地貌亦是一目了然,更有关于各地风土人情、国家制度的描述,而高句丽与西域,更是重中之重。 眼前这一份地图之上,伊犁山的山脉走向、群峰分布,伊犁河的曲折蜿蜒、途径何处,详尽备至,一览无余。 斥候向前,仔细观察了地图,然后在热海之北、伊犁河之畔点了一点。 此地位于伊犁山与伊犁河在之间,乃是一处绿洲……薛仁贵见到此地虽然背靠伊犁山,但是地势平缓、视野开阔,适合骑兵大兵团作战,并未有多少行军布阵调兵遣将的余地,一旦遭遇,便是一场死战。 要么胜,要么败。 他又问道:“尔等抵近观察,可曾被敌军发现踪迹?” 那斥候愧疚道:“其地开阔,吾等观察敌军之时,不慎亦被敌军发现,此刻想必已然知晓吾军前来。” 薛仁贵叹息一声,暗忖果然如此。 这等开阔地域之间的战斗,什么行军布阵的招数大抵都用不上,四野辽阔一目了然,再多的阴谋诡计都没有用武之地,一旦遭遇,那就只能结结实实的恶战一场,完全凭借自身的实力说话。 不过唐军之中众多将校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颓丧之气,绝不会因为敌人数倍于己便士气低落。 从东突厥到吐谷浑,从薛延陀到西域,那一次大战唐军不是以少胜多? 放眼世间,还未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胡蛮,可以让大唐举倾国之力全力一战! 所以高句丽即便在明年灰飞烟灭,也足以自傲了…… 薛仁贵收好地图,直起腰身,虎目环视左右,沉声道:“此乃一场硬仗!” 众将没有半分颓丧,反而各个士气高涨。 “哈哈,吾大唐军卒,何时打得不是硬仗?不是硬仗,吾等还懒得提起劲头儿咧!” “司马尽请放心,敌寇固然人多势众,但是奔袭千里而来,难免人困马乏,而吾等以逸待劳,焉有不胜之理?” “再硬的敌寇,胆敢犯吾边疆,亦要其来得去不得!” “很好!” 薛仁贵大赞一声,高声道:“这些贼寇试图攻占西域,打通前往长安的道路,从而征服大唐,将所有汉人奴役!吾等身为军人,自当报效君王、保家卫国!” 他跃上马背,看着身边众将亦是齐齐翻身上马,振臂道:“就让贼寇领略吾大唐虎贲之勇猛,让他们生生世世都要记住,胆敢侵犯大唐之领土,必是有来无回,有死无生!” “儿郎们,随吾死战!” 众将振臂想和,身后的兵卒亦是喊声如雷,在薛仁贵大手狠狠挥下的同时,万马齐奔,势若雷霆! …… 前方不足百里的伊犁河畔,一位头戴银盔、虬髯如戟的阿拉伯大将端坐马上,一身甲胄在太阳底下银光闪闪,魁梧的身材有若渊渟岳峙,一双深陷进眼窝之中泛着绿光的眼眸遥望河北岸那一片开阔的戈壁大漠,将手里刚刚由部署送抵的信笺握成一团。 胯下的战马希律律打个响鼻,碗大的马蹄一下一下刨着土,似欲越过河水驰骋在那片戈壁之上。 但缰绳却被将军拽得死死的…… 第三百零七章 穆阿维叶 “总督阁下!” 身后响起一声呼喊,将军在马上转过头,看着他的儿子叶齐德。 这是一个遗传了倭亚马家族优秀血脉的勇士,勇敢而忠诚,身体里流淌着滚烫的血液,虽然仅仅十七岁,却已经是家族之中最勇猛无畏的战士,在自己征服大马士革的战争中立下赫赫功勋。 这是家族的荣光,更是他身为父亲的骄傲。 然而在军中,大马士革总督穆阿维叶却从不允许他称呼父亲,而是要像所有士兵一样恭敬的以“总督阁下”相称。 尽管区区的大马士革总督,绝对不会成为他穆阿维叶志得意满的终点…… “你有什么话要说?” 穆阿维叶面容冰冷,目光却甚是柔和。 叶齐德站在地上,肃然而立,大着胆子说道:“在下知道总督阁下的志向,但是麦地那的命令不能违背。” 他是穆阿维叶的儿子,知父莫若子,只看着父亲坚定的身形和深邃的目光,他便知道父亲此刻想必是要违抗哈里发的命令,悍然下令继续发动进攻,击溃前方气势汹汹奔袭而来的大唐军队。 事实上,他的心里亦是跃跃欲试,战意盎然! 天底下,能够与战无不胜、统治了广袤土地奴役亿万人民的伟大阿拉伯帝国相提并论的,也就唯有处于遥远东方的大唐帝国! 这两大帝国乃是世间巨无霸一般的存在,虽然相距遥远,但是迟早亦要一战! 一座山岭,岂能容得下两只猛虎?! 然而想到目前父亲的处境,却又不得不压制想心头的战意。 穆阿维叶面无表情,良久,才低下头,摊开手掌,凝视着那封被他差点揉碎的信笺,沉默无言。 在他身后,无数阿拉伯勇士静静的站在那里,从浩荡的伊犁河吹来的凉风鼓荡着身上的白色披风,鼎盛的阵容显示着这就是阿拉伯帝国最精锐的军队! 自麦地那出发横行欧亚,他们灭亡波斯,占据大马士革,誓要将先知的福音传播天下,使得天下的异教徒尽皆匍匐在伟大的阿拉伯战士面前,沐浴着先知的神圣光辉! 河水浩荡,长风鼓烈。 穆阿维叶抬起头,眯起眼,看了看炽烈的太阳,再看看面前数万剽悍无畏的战士。 他知道,只要他下定决心拒绝哈里发的命令,那么这些勇敢的士兵会毫无犹豫的追随他,无论割据大马士革自立为王,亦或是反戈一击杀回麦地那,将他那位坐在哈里发宝座上的表哥拽下来…… 叶齐德焦急不安,上前一步,低声催促道:“父亲,还请三思!” 穆阿维叶看着面前的儿子,鹰隼一样的目光再一次柔和下来,叹息一声,幽幽说道:“那些个蠢货,根本不知道东方对于阿拉伯的重要。相比于,阿拉伯,东方的大唐更为富庶繁华,哪里的人口足足是阿拉伯的数倍,有着最肥沃的土地。 你看看这条丝路,自汉朝的时候建立以来,连通东西,使得汉人用瓷器和丝绸从西方换回了多少金银财富?占据整个西域,便扼断了这条丝路,所有的财富便都将落入阿拉伯的口袋。然后依据西域厉兵秣马,用不了多久,阿拉伯的士兵便可以踏足那块丰美富饶的土地,将先知的光辉播撒其上,让那些汉人生生世世永为先知的奴仆,将会是阿拉伯世界最高的成就!” 说到此处,他面容狰狞起来,将那封信笺狠狠撕碎,撒手扬在空中,雪白的碎片雪花一般随着长风飘荡。 语气之中满含恨意:“然而那些愚蠢的东西,心里却只有制衡、钳制、约束……他们害怕我穆阿维叶征服东方之后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却浑然忘记了先知所赋予我们的使命!该死的哈希姆家族,一个一个全都是玩弄权术、蛊惑人心的蠢材,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将先知至于至高无上地位的追随者,只不是一群蠹虫、小偷、商贩!” 他情绪激烈,厉声斥骂。 左右人等包括他的儿子在内,尽皆齐齐面色,噤若寒蝉。 在麦地那,在整个阿拉伯,在所有的信徒之中,谁都知道倭亚马家族与哈希姆家族的恩怨情仇…… 先知穆罕默德出自哈希姆家族。 在穆罕默德创立并壮教派后,以倭马亚家族为首的麦加贵族想剿灭教派,防止大权被剥夺。在高压之下,穆罕穆德和他的信徒不得不迁往麦地那,并依此为核心,建立***统治。 然而麦地那的地缘实力也比不上麦加,新生的***政权很脆弱,摇摇欲坠。 红海沿岸低地本身规模小,环境较恶劣,地缘实力有限,传统主商道叙利亚、两河流域、伊朗高原才有更多利益可图。于是,新生的***政权更愿意和麦加旧势力合作,来获取最大利益,加速对外扩张。 教派迅速发展,默罕默德的威望越来越高,其家族也越来越显赫,最后也使得麦加的贵族们倒向默罕默德。 不过,两者的合作基础不一样,麦加旧势力因常年经营,军事和经济实力更占优势,而穆罕默德在精神层面上更胜一筹。 这样的合作根基并不牢固, 说白一点,一个是出钱出力,一个更多是耍嘴皮子。两者在合作之初,可以同舟共济,可是,一旦实现目标,就要面临分家的局面,那时,双方也会为了争夺利益大打出手。 比如,如今的哈里发,阿拉伯世界的统治者奥斯曼·伊本·阿凡,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和女婿,在借重倭亚马家族强悍的武力和充足的财力巩固统治、扩大阿拉伯的影响之余,却也十分忌惮日益强盛的倭亚马家族,处处掣肘、时时制约。 穆罕默德更多的是一个宗教领袖,如果世俗权力可以按照血统来传统,那么精神权力却不在这个规则之内。 按照教义,只有真主独具受崇拜的权利,只能崇拜、顺从他,只能向他祈祷、悔罪。真主派遣先知传达旨意,而穆罕默德则是二十五位先知中的最后一位,这样一来,就完全断了穆罕默德的精神权力传承之路…… 这就使得之后的任何一位掌门人,都不会有穆罕默德神圣的宗教地位。 而哈希姆家族也会随着穆罕默德的过世,其宗教地位不可避免的走下坡路。同时,哈希姆家族还不得不面对世俗实力强过自己的倭马亚家族,而倭马亚家族也会利用自己的政治优势来打压哈希姆家族。 随着阿拉伯帝国蛋糕越做越大,要如何分蛋糕,便使得倭马亚与哈希姆两大势力的矛盾和冲突愈发加剧。 而两年前当穆阿维叶率领他的军队征服波斯,占据大马士革并且自认大马士革总督之后,这种冲突和矛盾瞬间抵达顶点。 为了钳制穆阿维叶的扩张,哈里发不得不以教派之名义,严令穆阿维叶停止进攻西域企图征服大唐的行动。 而穆阿维叶此刻面临的抉择,便是在继续施行自己的计划,将遥远而富庶的东方彻底征服,亦或是不得不在哈里发的压力之下,委曲求全、待时而动之间选择一个。 伊犁河水被长风吹动,在烈日之下金光鳞鳞。 穆阿维叶肃立河畔,目光从荒凉辽阔的戈壁上缓缓东移,那里有高耸入云的山岭和直插天际的峰峦,越过那里,便是壮阔广袤的西域,沿着那一条历经无数人血泪凝结的丝路,便是富裕而肥沃的唐土。 征服那里,是曾经纵横欧亚所有不可一世之帝王最崇高的志向! 如今,自己的足迹或许是这些所有曾经心心念念征服东方的君王当中最接近那块土地的一个,刀剑所指便能寇边而入,或可成就阿拉伯世界最最伟大之功勋! 但是脚上却羁绊了枷锁,身上也有如缠了厚厚的裹尸布,令他呼吸不畅,壮志难酬…… 到底怎么办? 第三百零八章 欲退不能 进退取舍,对于此刻的穆阿维叶很难抉择。 他并不在乎一时一刻的胜负、一城一池的得失,他在乎的是只要此刻下定决心,那么往后的道路就必将狭窄,唯有埋首奋进,退无可退。 哈希姆家族身披先知的荣光还能存留多少底蕴,倭亚马家族厉兵秣马是否能够掀翻哈里发的统治,进军东方所取得的利益是否能够弥补他此刻抗拒哈里发命令的损失…… 一瞬间,脑中错乱纷呈。 长风掠过河面掀起波浪,太阳依旧高挂中天炙烤大地,数万士兵静默在河畔沙地上。 良久,穆阿维叶才遥望着远处渐渐腾起的沙尘,坚定的举起手臂:“后队变前队,步兵撤退,骑兵列阵阻挡唐军,我们返回大马士革!” 攘外必先安内。 穆阿维叶终于下定决心,先行返回大马士革,巩固自己的势力,然后伺机夺取阿拉伯帝国的领导权。 等到他统一阿拉伯,才是攻略西域、征服大唐的开始! 身后的兵卒训练有素,命令下达,立即后队变前队,缓缓的向着西南方向撤退,而披着重甲的骑兵则缓缓上前,在最前方列阵,凝神注视着远方奔袭而来的唐国军队。 烈日照耀之下,远方沙尘滚滚,恍若末日灾祸、魔王降世。 等到平地而起的沙尘暴席卷至前方十余里的地方,极目望去,便见到一队队唐军轻骑自沙尘之中陡然跃出,手里的横刀斜斜高举,反射着阳光耀目生辉。 一匹匹雄壮的战马,一个个矫健的战士,如林横刀光芒闪烁,杀气腾腾! 阿拉伯军队巍然不动,穆阿维叶策骑站在重骑兵的后阵,不放过如此抵近观察唐军阵容的机会。 今日纵然不得不权衡之下暂时退却,但他深信终有一日自己会带着阿拉伯最勇猛的战士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与唐军轰轰烈烈的大战一场! 战争与征服,早已镌刻在他的血液里,永不磨灭! 然而即便穆阿维叶再是自负,也不得不对面前这一支唐军感到震撼。 最先从沙尘之中看清模样的乃是对方的轻骑兵,战士身披革甲、战马体型剽悍,手里的横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轻骑突进,迅猛绝伦。 然后才是唐军的重骑兵。 重装骑兵的配置,最能彰显一国武力之强弱。人马俱甲不仅仅需要花费海量的金钱去打造,更是冶铁、锻造技术的体现,每一支重骑兵都是用技术和金钱堆积起来的移动堡垒! 他此番远征西域,带了足足六万大军,其中骑兵数量超过一万,这样的力量放在整个欧亚大陆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强悍力量,连波斯王朝那等一方霸主都轻而易举的击溃、覆亡。 然而此刻,面对着唐军陡然出现的具装铁骑,穆阿维叶依旧感受到了深深的忌惮! 这样的一支军队,放在任何一个国度都是镇国重器,等闲小国就算是建得起,也绝对养不起。 一支军队,就有可能拖垮一个国家! 然而唐军却将其毫不在意的放在远离国都成千上万里之遥的西域…… 岂不是说,在大唐的国都长安,尚有不逊色、甚至远胜于这支军队的力量? 这一刻,穆阿维叶才知道自己对于大唐知道的太少太少,一直以来无往而不胜的战绩使得他被骄傲蒙蔽了双眼,根本不曾认识到大唐到底有多么的强大。 幸亏自己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否则若是这么一无所知的贸贸然进入西域,等到大唐觉察到了危险调集重兵前来围剿…… 穆阿维叶心里感谢先知,但是眼中却灼灼的凝视着大唐铁骑。 强敌? 征服天底下最强盛的军队,占据最富饶的土地,那才是最最崇高的成就啊! 与大唐相比,昔日铁骑数十万纵横欧亚如今却连铠甲都凑不出几具的波斯王朝简直就是泥捏陶塑一般,即便将其征服,亦是毫无快感! 只有大唐,也唯有大唐,才能够作为他穆阿维叶的对手! 穆阿维叶双眸放光,斗志昂扬! 他勒着马缰,正欲转身撤离,回去大马士革厉兵秣马,待到夺取哈里发的至高权力之后,定当杀回来与唐军一决雌雄! 然而未等他转身,便惊愕的发现唐军的具装铁骑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在渐渐提速…… 黑色铁盔、人马俱甲,马上骑士手中那长长的陌刀斜斜竖起,成千上万的刀锋斜指苍穹,锋锐雪亮的刀刃宛如一片片钢铁森林,马蹄踩着轻快的步子,逐渐加速,汇聚在一起的蹄声好似天雷滚滚,敲在人心头刺激着血脉贲张,即便隔着百余丈的距离,那股如墙而进的压迫感如同山崩地裂一般扑面而来! 穆阿维叶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匆匆赶至,连队形都不停下重新组织一下的唐军便悍然由重骑兵发动了冲锋! 他所有的战术认知之中,重骑兵这种战场之上的大杀器固然威力无穷,往往百十人便能够左右一场中等战争的胜负,但是其弱点也是很突出的,那便是因为人马皆披重甲,使得整体重量太大,非但不利于长途奔袭,更不耐久战。 所有的重装骑兵在发动攻击之前,都必须要稍坐休整,给战士尤其是战马充足的恢复体力的时间。 眼前的一幕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是唐军太过娟狂,根本不将勇猛的阿拉伯战士放在眼内? 亦或是唐军另有使得重装骑兵快速恢复体力的方法? 然而此刻已然容不得他多想,大队步兵正在缓缓撤退,贸然反身进攻只会使得阵形大乱,唐军的重骑兵气势汹汹冲锋而来,但是两侧的轻骑兵却是远远的散了开去,游弋在重骑兵的两翼,一旦发现阿拉伯步兵阵列混乱,会毫不犹豫的冲杀过来。 轻骑兵的速度可比重骑兵快得多,被其杀入阵中,以骑兵对付步兵的天然克制,一场惨败将不可避免。 穆阿维叶当机立断,高高举起手臂,大声下令:“所有步兵上前,立盾,竖矛,拒敌!” “轰!” 随着他的命令,原本立在骑兵之后负责断后的步兵快速向前跑出一段距离,将骑兵弃在身后,列成方阵,盾牌在最外围,里面则是密密麻麻斜斜竖起的长矛,俨然一个缩成一团的钢铁刺猬! 这是阿拉伯人最管用的方阵,用来对付轻骑兵效果不明显,毕竟轻骑兵可以临阵之时迅速转弯奔向两翼,然后凭借弓箭对整齐列阵的兵卒肆无忌惮的射杀…… 但是对付速度相对不快、但是惯性极强的重装骑兵,却往往可以发挥奇效。 重装骑兵体重大,冲击力强,惯性也更大,千军万马的冲击之中想要转向根本就不可能,一个不慎就会导致己方发生坠马踩踏,连锁性的灾难足以使得未至敌阵,便自伤大半。 当然,再坚固的方阵,也无法阻挡重装骑兵的冲击。 冲锋之时所携带的巨大动能可以轻而易举的将最外围的盾牌手撞得骨断筋折,然后被铁蹄践踏成为一摊碎肉。但是后排高高竖起的长矛,就好似防波提一般一点一点的抵消到重装骑兵的冲击之势,最后用人命来换取缓冲,等到重装骑兵冲击力消失之时,已然深入到阵列之中,那时候的重装骑兵没有了强悍的冲击力,深陷重围之中,就好似没有了牙齿的老虎,只能等待宰割。 穆阿维叶不想在此地与唐军纠缠下去,一则唐军的强悍出乎他的预料,原本的毕生之信念早已动摇,再则也不愿付出惨痛的代价,哪怕是最后惨胜,亦会得不偿失,动摇他在大马士革的统治根基,进而影响到争夺哈里发宝座的计划。 这万余步兵,他决定放弃。 只要唐军铁骑冲入阵中,他便会果断率领骑兵撤出战团,返回大马士革…… 第三百零九章 大破贼寇 只要步兵不惜伤亡的牺牲能够缠住唐军的具装铁骑,穆阿维叶便能够指挥轻己方的骑兵抵住唐军的轻骑兵,且战且退,最迟过了碎叶城,临近恒罗斯,唐军便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率领军队从容离开。 过了恒罗斯,河谷密布、湖泊星落,那里是阿拉伯士兵的天下,骑兵再无用武之地…… 穆阿维叶抿着嘴唇,手搭在腰间的弯刀刀柄上,极目远望。 在他身边,叶齐德一脸亢奋,跃跃欲试,就连胯下的战马亦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兴奋得“希律律”长嘶一声,四只蹄子不停的刨着地面的沙土。 河面上不时掠过的长风似乎也被大战之前的紧张给凝滞住,天地之间唯有那轰鸣一般的马蹄声,以及排山倒海、地裂山崩一般甭腾而来的唐军铁骑! 穆阿维叶已经挽住了马缰,直等到唐军具装铁骑冲入方阵的那一刻,他便会下达撤退的命令。 原本跟随在具装铁骑两翼的轻骑兵,再见到阿拉伯步兵就地列阵之后,便陡然加速,凭借更快的速度超越具装铁骑,直扑已然排好阵列的阿拉伯步兵。 步兵对阵骑兵,总是要吃亏的,因为双方的机动力相差太多,穆阿维叶对此早有准备,不外是轻骑兵外围以弓弩射杀,搅乱步兵阵型之后,再以重骑兵冲击。 不过唐军的轻骑兵出动得晚了一些,此刻具装铁骑距离步兵方阵已经不足百丈,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尚未等到轻骑兵对方阵造成太大的杀伤,具装铁骑已经势不可挡的冲入阵中。 穆阿维叶摇摇头,唐军的实力的确强悍,但是他们的统帅却似乎愚蠢了一些,不能及时把握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的情况,从而做出有效的应对,这已经不是废物可以形容了。 废物是一个人的事情,然而一个无能的统帅,却能累死三军! 如果唐军的统帅尽皆如此,那么将来征服大唐的战争想必会容易得多…… 穆阿维叶心中有些窃喜,然而接下来,却令他双眼蓦然瞪大,心脏都好似被一只无形的锤子狠狠的锤了一下! 唐军轻骑兵如他所料那般在马背上依靠两脚踩着马镫腾空起来,这是为了射击之前保持平衡所做出的动作,然而设想之中的弓弩攒射并未发生,因为唐军轻骑兵并未拿出弓弩,而是自背在后腰的褡裢之中要出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 然后他们一手持着这个黑疙瘩,一手掏出火折子,就在马背之上微微一晃,便有火星自火折子上闪现,将黑疙瘩凑了上去。 轻骑兵犹如一阵风一般擦着阿拉伯方阵的边缘奔了过去,一枚枚黑疙瘩被他们高高抛起,远远的落入方阵之中。 “轰轰轰!” 就好似不知是谁激怒了九天雷神,一道道炸雷宛若晴天霹雳自方阵之中炸响,火光升腾,烟雾弥漫,炸裂的碎片被强大的气流向着四面八方抛射,狂猛的力道将这些碎片狠狠送入阿拉伯士兵身体之内,爆炸的冲击波更是将阿拉伯士兵的尸体破麻袋一般掀飞。 方阵之内的阿拉伯兵卒鬼哭狼嚎,死伤一片。 穆阿维叶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差点悔得抽出腰刀当场自刎! 震天雷啊! 这是震天雷! 大唐的商船在其朝廷水师护卫之下前年就抵达了红海沿岸,而阿拉伯用优质战马换取的“震天雷”早已成为阿拉伯世界贵族们闻之色变的超强武器! 只不过这些震天雷被哈希姆家族死死的捂住,半颗都不允许流落在外,故而以穆阿维叶的权势,也仅仅是在一次与表兄哈里发的宴会之时目睹了震天雷的试爆,却也从未能够拥有。 所以他早已将这个东西忘到九霄云外,此刻才猛然想起,这震天雷就是由大唐贸易到麦地那去的,唐军之中又岂能不装备呢? 失策啊失策! 原本凝立如山、八风不动的穆阿维叶瞬间丧失了所有的矜持与冷静,忍不住捶足顿胸,悔之晚矣。 然而百余丈的距离,对于冲锋的重骑兵来说须臾即至,阿拉伯方阵被震天雷炸得乱七八糟阵形大乱,紧随而来的具装铁骑已经猛然冲入阵中! 战马、士兵、甲具加在一起是一个庞大的重量,而当这股重量携带着战马全力冲锋的速度而来,所产生的力量无可匹敌。 浑身甲具的铁骑狠狠撞入阵中,前排的兵卒惨嚎着被撞飞出去,身躯在半空中手舞足蹈不受控制,待到落地,已然口喷鲜血毙命当场。 铁骑冲锋之时的威势,岂是人力可以抗拒? 只是撞这一下,即便有盾牌阻挡,照样骨断筋折、内脏破碎,死的不能再死。 具装铁骑势不可挡的冲入残破混乱的方阵之中,一柄柄锋锐狭长的陌刀就好似来自于地狱死神的镰刀,纵横挥舞之间寒光闪烁,鲜血喷涌残肢横飞,肆无忌惮的收割着生命。 当步兵的阵列混乱,便对这样的具装铁骑就是天底下最最悲哀之事,昔日勇猛的阿拉伯兵卒犹如羔羊一般被疯狂砍杀,鲜血喷涌半空,溅落地面,一片片淡黄色的沙土顷刻间被渲染得一片血红。 所有阿拉伯人都战战兢兢的看着,心里头冒着一股股凉气。 曾几何时,都是他们屠杀别的部族,何曾有过被别人这般屠杀的经历?人的凶残都是相对的,可以手段残忍的漠视别人的生死,绝对不代表当自己濒临绝境的时候依旧将生死置之度外。 穆阿维叶目眦欲裂,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青筋暴突。 因为自己的疏忽,致使这万余步兵沦为被唐军铁骑屠杀的对象,更将自己从容撤退的计划全部打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过到底是一方枭雄,短暂的震撼之后,快速恢复过来,大声吼叫着:“所有人,撤退!” 他宁死也不想在唐人面前灰头土脸,可不得不退! 一旦这些步兵被屠杀殆尽,唐军的骑兵便可以从容的缀上自己已经撤退出去的步兵主力,被这样一支凶残强悍的唐军缀在后头……想想都不寒而栗。 唯有组织起所有骑兵,给步兵断后,不断的骚扰、阻挡唐军骑兵大规模的冲锋,才有可能将更多的兵卒活着带回大马士革。 然而西域辽阔,黄沙戈壁,最是利于骑兵远距离突袭,当剩余的骑兵被唐军一点一点的消耗殆尽,自己怎嘛不能? 由此地至碎叶城,再抵达恒罗斯,足足有近千里之遥,这样一段遥远而平坦的路程,不知将有多少阿拉伯的战士伏尸其上,用自己的鲜血肥沃这西域的土地…… ***** 薛仁贵铁矛白马,一马当先。 紧随着具装铁骑狠狠杀入阿拉伯人的方阵,手里的铁矛如同索命的毒龙一般吞吐着信子,不断收割敌人的性命。 主帅身先士卒,加上原本以为一场恶战却变成这般容易的屠杀,身旁的骑兵士气大振,拼命挥舞着陌刀劈砍冲杀,只是几盏茶的功夫,便觉得面前陡然一空,居然已经杀透敌阵! 回首望去,滚滚黄沙已经彻底被鲜血浸润,红得发亮,无数阿拉伯步卒在血泊之中挣扎哀嚎,或是跪地求饶,或是挥戈反击,然而下场无一例外的都是被身着重甲的骑兵冷酷无情的斩杀。 在骑兵的第一次冲锋当中,绝对不会有俘虏的出现,所有挡在面前的敌人都会被撕成碎片,绝不容情。 薛仁贵一振长矛,再次回过头去,凝视着正缓缓向南撤退的阿拉伯军队,大吼一声:“随吾杀敌!” 当先跃马挺矛,战马四蹄腾空,身后血红的披风随风飘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朝着阿拉伯军队便追杀而去。 在他身后,轻骑兵一阵风一般绕过阿拉伯步兵方阵的两翼,然后重新汇聚在一起,追随着薛仁贵的战马奔腾而去,直追向撤退的阿拉伯军队。 而魔神降世一般具装铁骑并不具备衔尾追杀的能力,此刻纷纷跃下马背,身上依旧披着重甲,从容不迫的斩杀敌寇,收拢俘虏。 碎叶水在战场的一侧奔腾流过,河水呜咽,长风鼓荡,天上的烈日似乎都被地上的鲜血映照的一片血红。 第三百一十章 紧追不舍 滚滚黄沙,浩荡长河,就在这辽阔苍莽的西域铺满天际。 两支军队便沿着这条丝绸古路,在沙漠戈壁之中纠缠混战,一方且战且退,一方缓缓推进…… 薛仁贵策马挺矛,行进在大军中间。 如今他不但不用鼓舞士气,率领麾下兵将奋勇杀敌,反而要不断的安抚这些已经被即将到手的军功刺激得红了眼的骄兵悍将们,免得他们被军功刺激得红了眼,不顾兵卒伤亡,径自朝着狼狈逃窜的阿拉伯军队追杀上去…… 他是统帅,不是战将,不得为了一时的军功,而罔顾整个西域的战略。 没有了杀伤力巨大的具装铁骑,一旦双方陷入混战,伤亡必然陡增。 直至此刻,他的目的不是歼灭这支入寇的阿拉伯军队,打一场轰轰烈烈的胜仗功勋盖世加官晋爵。 再是仓惶逃遁的阿拉伯兵卒,也不是一群毫无杀伤力的兔子。相反,困兽犹斗、狗急跳墙,濒临绝境的阿拉伯军队一旦认识到逃生无望,必然拼死力战,皆是唐军的伤亡便会大增。 而唐军这边,重装骑兵缺乏长途奔袭的能力,在耐久力这方面甚至比不上步卒依靠着脚底板长途跋涉,不可能如同轻骑兵这般衔尾追杀。 两败俱伤的结果,绝对不是薛仁贵想要的。 他要保证安西军有足够的兵力震慑西域诸国,尤其是一直蠢蠢欲动、贼心不死的西突厥。 在东征即将开始之际,朝廷无暇西顾,无法再对西域征兵,身为安西都护府的司马,首要职责乃是保证西域的稳定。 这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拒绝麾下将校们提出的乘胜追击的请求,使得一干部将心中不忿,两只眼睛急的都红了…… …… 阿拉伯人步卒在沙漠之上亡命奔逃,轻骑兵则在穆阿维叶的儿子叶齐德率领之下,咬着牙护在步卒的后阵以及两翼,时不时的对铆足力气追杀上来的唐军奋力抵挡。 唐军一路骚扰,既不发动全力猛攻,亦不放弃追杀,就这么远远的吊着,积攒力气猛然冲杀一阵,使得阿拉伯骑兵至始至终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苦不堪言。 双方就这样停停走走,打一阵歇一阵,渐渐沿着碎叶水的方向,走出了伊犁山麓。 薛仁贵望着南方不远处的西天山山麓,吩咐麾下将校:“继续衔尾追逐阿拉伯人,只准骚扰,不准死战,否则严惩不贷!本将率人前往碎叶水山口,查探是否有吾军斥候于该处死战!” “喏!” 军令如山,尽管这些骄兵悍将亟不可待的欲追上阿拉伯人大肆砍杀,一边攫取军功,但是面对薛仁贵无容置疑的命令,无人敢于反抗。 薛仁贵叮嘱一番,这才率领一队亲兵脱离大部队,径直向南,踏着滚滚黄沙,逼近碎叶水山口。 西天山山麓横亘在沙漠戈壁之中,越过几个绿洲,抵近山麓的时候,便可见到浩荡的河水在山麓之间奔流而下。 山麓向阳的那一面,便是四季不冻、水波浩荡的热海,亦是碎叶水的发源地。 薛仁贵策骑沿着地势渐高的河岸一路向上,河畔的地势越来越狭窄,及至他们抵达山口之时,已经被眼前的惨状刺激的双目血红! 碎叶水山口河水奔流,两侧山峰耸峙中间犹如鬼斧劈开,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而就在这山口之中,靠难一侧的山壁、地上是震天雷爆炸之后遗留的黑灰焦土,满地碎石, 地上布满了残破的尸骸,有的尸体甲胄被拔掉,就这么赤身裸体的横尸地上,身上早已被野狼亦或是其他野兽啃噬得面目全非,有的则大抵是被震天雷炸碎,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薛仁贵以及身后百余将士就那么呆呆的坐在马上,傻愣愣的看着这人间地狱。 身为军人,自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马革裹尸亦是早有准备。 他们沙场征战死人堆里打滚,何等血腥的场面没见过?然而眼前这一幕惨烈至极的景象,却将他们统统震撼! 薛仁贵自马背上跃下,向前走了两步,倏地单膝跪地,右手在左胸狠狠的锤了一下,双目赤红,哽咽无言。 百余将士亦默默下马,在薛仁贵身后一个一个跪在地上,心头悲愤狂涌,热泪盈眶! 烈日当空,唐军尸体被野兽啃噬而残留的尸体散发着可怖的腐烂味道,然而没有一个人觉得恶心。 薛仁贵默默的站起身,伸手将一只残破的手臂拾起,缓缓走到山口之前的一块空地上,将断手放在那里,又折转回来,拾起条断腿…… 将士们也站起身,学着他的模样,开始一点一点的将阵亡兵卒残破的尸体归拢在一起。 风掠过山口,发出呼呼的鸣响,声如呜咽。 河水滚滚奔流,一刻不歇。 他们看到山口之后,河水之畔那一条隐藏在荆棘密布之中的小路,一股无可言喻的悲壮顿时袭上心头。 这支斥候队不是没有机会逃跑,路就在他们的身后,直通东方。 而他们却尽皆面朝西方,背靠山口,面对百倍于己之敌,誓死力战,一步不退! 薛仁贵用长矛将一只立在尸骸之上不肯离去的秃鹫刺了个对穿,深吸了一口难闻的空气,沉声道:“五十余名将士,身后有路却力战于此,宁死而不退,他们必然是要以血肉之躯阻断阿拉伯人,以便给予袍泽争取足够的时间,将阿拉伯人入寇的消息传递会弓月城,以免大军主力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被敌寇重创。” 他死死握着手中长矛,将那只刺死的秃鹫狠狠的摔在山壁上,语气之中充满了悲愤:“他们全都是勇士,是帝国之英雄!然而,本将想要知道,让他们舍命亦要保护着的传信的袍泽,如今去了哪里?” 能够临危受命的报信人,必然是得到所有人认可的精锐,这样的人野外求生的能力极强,且为了保险,也绝对不可能只派出一个人赶回弓月城报讯,即便有意外发生,也不可能数个人一起遭遇意外。 第三百一十一章 疑点重重 从长孙光探听到阿拉伯人入寇,直至大军齐出给予阿拉伯人迎头痛击,再到此处追敌数百里,连番恶战,却一直未曾见到本应早已见到的报信人……他们去了哪里? 隐迹藏行、逃匿遁走? 这绝无可能。 能够被袍泽们以死相托,报信人必然是忠诚之士,得到了所有人的信任和认可,这样的人焉能抛弃袍泽们以死亡争取来的机会,反而跑掉? 再则,只要返回弓月城,将消息传递回去,那便是大功一件,放着功劳不要,却跑得不见踪影,这绝对不合理。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途中遇害,使得他们无法回到弓月城。 谁敢杀害唐军斥候? 可疑的对象有很多,但是薛仁贵此刻脑海之中最怀疑的人,便是长孙光。 按理说,长孙光不属于斥候队,他在当日的职责乃是率领麾下兵卒巡视弓月城,而非是离城侦查。 即便听闻了行商关于在碎叶水方向发现阿拉伯人踪迹的消息,最应当做的是及时汇报,由上官派斥候前往侦查,而非是自己率人放弃了巡视的职责,擅自离开弓月城百余里,前去侦查敌军。 动机不合理……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心头都有疑问,但是此刻并非深究这一点的时候,大家默默无言的将遍地残破尸骸归拢,一点一点捡拾到山口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尸骸最是密集,且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围着一个焦黑的深坑,呈发射状向着四面八方抛射开。 这些血战沙场流血无数的兵卒,一个个热泪奔涌,泣不成声。 显而易见,这是斥候队战斗到最后,战无可战、逃无可逃之时,大家围聚在一起引爆了震天雷,与杀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 这残破的尸骸层层叠叠,里头必然有无数敌人的尸骨,但是大家无法分辨,只能将其归拢在一处,然后四处寻找石块搬过来,垒成一个大大的石堆,将尸骨一起掩埋。 活着的时候尚且能够以五十余人面对数万敌军而死战到底,死后即便葬在一起,这些阵亡的袍泽又岂能惧怕? 就让这些敌寇葬在一处,生生世世给袍泽为奴! 薛仁贵立在山口,热泪奔流,在河水之中洗干净了双手,然后自腰间抽出佩刀划破手掌,任由鲜血滴在石块上,双目圆瞪,悲愤道:“阵亡之袍泽在天有灵,吾薛仁贵今日立誓,定要杀戮百倍之敌寇,告慰尔等英灵魂魄!且定将追寻此事之真相,找到报信之人,若有人加害,提头前来祭奠!” “誓要杀戮敌寇,告慰在天之灵!” 身后兵卒齐声大喝,震荡山口。 告慰完袍泽之灵,薛仁贵反身便走,跃上马背,大声道:“吾等返回阵中,这一次不能与贼寇血战到底,实在是不得不顾全大局。待到东征结束,朝廷稳定,届时即便贼寇不来,吾亦当率领诸位前往,袍泽之仇,不共戴天!” 众将士轰然应诺:“喏!” 所有人齐齐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石堆,擦干眼泪,策骑沿着来路返回。 …… 两支军队依旧保持着一追一逃的趋势,越过了碎叶城。 大军奔袭数百里,即便士气高昂,可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骨,不得不在低矮的碎叶城外暂时安营扎寨,修整一番。 倒是不虞追不上阿拉伯人,事实上跑的人比追的人更累,且阿拉伯人来的时候便走了上千里路,这一路逃窜更是人困马乏精疲力竭,比唐军更需要休息。 沿着低矮破败的碎叶城转了一圈儿,查看了附近地势,薛仁贵回到帐中,净手之后写就战报。 不仅将此番出征之事前因后果写的清清楚楚,更在战报之中建议,请求朝廷于重修碎叶城,并将此地作为作为大唐在西域设立的最远一处军镇,驻军严防阿拉伯人,抵近监视阿拉伯人的一举一动。 况且碎叶城抵近绿洲,又有碎叶水穿流而过,乃是附近数百里地域之内商贾、牧民汇聚之地,具有一定的战略意义。 在此地设立军镇,便是在极西之地顶下一颗钉子,能够为大唐掌控西域提供最大的便利。 写完战报,将其密封起来,交由斥候,叮嘱道:“即刻送回长安兵部,片刻不得拖延。” 他知道此刻西域之形势早已是长安诸公焦心忧虑之所在,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西域的变化,甚至就连吐蕃等国也必然蠢蠢欲动,必须将大败阿拉伯人的消息尽早传回,以便给兵部以及陛下从容权衡布置之时间。 斥候躬身领命,将战报贴身收好,转身出了大帐,招呼了一队袍泽,当即策马向东疾驰。 薛仁贵这才放松了一下,取水泡茶,捧着茶杯呷了一口,眼前又浮现碎叶水山口的惨状。 不由暗叹一声。 他素来看不惯高真行那等纨绔子弟,认为他们前来安西军,不过是镀一层金作为以往升迁之资本,得过且过全无半分为国为民之心。然则此刻却不得不深感敬佩。 他不认为高真行能够撇开自己的斥候队独自赶回弓月城,成为失踪的报信人之一。 一支斥候队能够在那等绝境之下,明知必死亦要死死拦住敌寇,用自己的鲜血生命给袍泽传递信息的时间,没有主心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若是身为斥候队校尉的高真行舍下袍泽走掉,这支斥候队怕是要么溃散,要么投降,绝无可能战斗至最后一刻,尚要引爆震天雷与敌寇同归于尽。 高真行……好样的! 薛仁贵又是敬佩,又是悲愤。 在碎叶水山口的时候他便想到了这一点,也曾细心的想要在遍地尸骸当中试图寻找高真行的尸骨,但是且不说早已炸碎且被秃鹫野狼啃噬过的尸骸面目全非,就连身上的甲胄都被阿拉伯人扒得干干净净,根本就无从辨认。 一个长安世家的公子哥,平素纨绔耍闹不务正业,却能够在这等紧要关口做出这般了不起的决定,的确令人肃然起敬。故而薛仁贵在战报之中详细提及此事,声明一旦确定高真行阵亡,请求兵部论功行赏,令其事迹传遍大唐,不仅要名标史册,更要让万民敬仰! 放下茶杯,他冲账外喊道:“即刻命校尉长孙光前来,本将有事相询!” “喏!” 账外亲兵领命而去。 …… 第三百一十二章 抵死不认 站在大帐之外,长孙光深深吸了口气,勉力压制住心底的惶恐。 杀害那个高真行斥候队的郑三娃,绝非他冲动之举,先前高真行刚刚抵达西域从军之时,他便受到了长安家族之中送到的命令,即伺机铲除高真行。 安西军并非孤悬西域,事实上由于丝路的畅通,往来商旅如云,消息传递甚至比大唐一些个边缘的州府更为便捷,而长孙家与高家的那些个龌蹉,长孙光亦是早有耳闻。 故而,杀害那个斥候既能使得高真行孤立无援最终湮灭与阿拉伯人的铁蹄之下,完成家族交付的任务,又能攫取这一份报讯之功勋,一举两得,机会难觅,他出手毫不迟疑。 在他想来,高真行势必要惨死在阿拉伯人的刀下,陪葬的还有他那一队所有兵卒,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只要自己麾下当时在场的兵卒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 凭借长孙家以及整个关陇贵族在军中的影响力,谁敢出去胡说八道,“污蔑”他这个长孙家的子弟? 然而今天部队抵达碎叶城,扎营之时便有跟随薛仁贵前往碎叶水山口的将士传出话风,说是高真行率领那一队斥候死战不退,最后大抵是引爆震天雷与不少阿拉伯人同归于尽,死状凄惨,震撼人心。 消息在部队之中传开,所有人都沉默无言,敬佩得无以复加。 长孙光心中便有些不安稳了,他知道似高真行这般惨烈之结局,势必要上报兵部,最后甚至可能呈至陛下案头,事件之经过要尽可能的详尽,以便予以嘉奖,乃至于昭告天下。 万一这其中有什么漏洞…… 就在他心中惴惴之时,兵卒来报,说是薛仁贵召见。 长孙光立马慌了神…… …… 勉力镇定下来,冲着帐门口的卫兵道:“校尉长孙光奉命前来,烦请入内通禀。” “长孙校尉稍等。” 卫兵应了一声,转身进入帐中,须臾走出,道:“薛司马请您入内。” 长孙光略一抱拳,即便身在军中也不失世家子弟风度,大步走入账内。 账内光线略有些昏暗,薛仁贵坐在一张木板临时搭成的简易书案之后,正在埋首案牍,处置公文。 长孙光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校尉长孙光,奉司马之命前来,不知司马可是有何吩咐?” 账内既然无声。 等了半晌,长孙光亦没有等到回复,偷偷抬眼一看,薛仁贵依旧坐在书案之后处理公文,对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长孙光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垂下眼帘,心中惴惴,不敢多言。 账内再无他人,有风从窗口缓缓吹入,倒也不显沉闷,甚至帐篷遮挡住阳光,有些阴凉。 然而随着薛仁贵一言不发的处置公文,就那么将长孙光视若空气,这令长孙光心里的忐忑渐渐转化为恐惧,额头浮现一层细密的汗珠。 足足小半个时辰,薛仁贵才将手中毛笔搁在案头,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又取过茶杯喝了一口凉茶,这才松弛了一下身躯,抬起眼眸,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长孙光。 “探得阿拉伯人入寇,且越过碎叶城直逼热海,在敌寇未能抵达弓月城之时事先预警,使得大军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更能够迎头痛击趁着敌人立足未稳取得一场大胜,此乃一等一的军功。” 薛仁贵先是对这份军功予以肯定,继而问道:“对于这件事,长孙校尉可还有话对本将说?” 长孙光沉默一下,道:“详细经过,末将已然在先前尽数告知司马。” 薛仁贵搁在桌案上的大手轻轻动了动,手指头叩击几下,又问:“可有补充之处?” 长孙光越发觉得不对头,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好教司马得知,并无补充之处。” 薛仁贵又沉默下去。 账内唯有他手指在书案之上轻轻的叩击声…… 就在长孙光大汗淋漓之时,薛仁贵站起身,自书案之后负手走出来,到了长孙光面前站定,一双锐利的眼眸狠狠盯在长孙光身上,缓缓道:“长孙校尉是不是觉得自己乃是长孙家子弟,本将便动你不得?” 长孙光的确乃是长孙家子弟,虽然不是嫡支,但是备受长孙无忌器重,尚未到弱冠之龄便独领一军成为校尉,距离将军也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曾祖长孙炽乃是长孙晟之兄长,曾官拜前隋民部尚书,祖父长孙安世亦曾为前隋通事舍人,位近中枢,其父长孙祥如今乃是太子李承乾的东宫功曹。 而长孙晟,乃是长孙无忌的父亲…… 长孙光浑身一震,忙道:“末将不知司马何出此言?” “哼!” 薛仁贵冷哼一声,心中怒极,到了此刻还敢装糊涂? 他上前一脚将长孙光踹翻在地,怒叱道:“本将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将事情详细道出,不管尔最后身犯何罪,本将会将你押赴长安卫尉寺审判,或许能够留得一个全尸。或是执迷不悟,妄图欺瞒本将,待到本将查出真相,定会将你阵前行刑,五马分尸!” 长孙光吓得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跪在薛仁贵面前,一脸惊恐之色:“司马何至如此?吾长孙家子弟世代从军,马革裹尸血染疆场者不计其数,末将不敢自比先祖,却也不敢妄自菲薄,此番冒死侦查敌情,不敢居功,却也不知身犯何罪?还请薛司马明示!” 他不得不抵赖,残杀袍泽、冒领军功,随便哪一样都是死罪,这会儿若是认罪,十个脑袋也不够薛仁贵砍的! 只能顽抗到底,赌薛仁贵手上并无证据,不敢将自己就地正法。 薛仁贵怒极而笑,厉声道:“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休怪本将不讲情面了!” 说着,他冲着账外大喊道:“来人!” “卑职在!不知司马有何吩咐?”当即从门外走进两名亲兵,恭声应道。 薛仁贵道:“以本将之名,速速将长孙光所部一并擒拿,先弄清当日长孙光率众离城前往碎叶水方向侦查之时,其麾下尚有何人,然后将这些人尽皆擒获,分开羁押,大刑伺候,本将要知道他们那日到底经历了什么!” “喏!” 亲兵领命,当即大步离开。 营地之中顿时一阵骚乱…… 长孙光大汗淋漓,跪在帐中头都不敢抬。 他倒是不怕那些个兵卒招出一些什么来,毕竟只是一些寻常兵卒,纵然将实情道出,也很难据此将一个长孙家的子弟定罪,必须要有确凿之证据,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全才行。 而那两个处置郑三娃尸体的兵卒,不仅是他的亲兵,更是他的家奴,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敢招认的,父母子女尽在长孙家的庄园里,自己一死,他们全家都得陪葬 可凡事都有意外,这件在他本应毫无纰漏的事情陡然之间被薛仁贵所怀疑,谁又能知道那两个家奴能否抵得住酷刑,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 万一将郑三娃的尸体掩埋之处供出来,那薛仁贵当场就能砍了他的脑袋。 不,只看自己残杀袍泽、冒领军功这等罪行之恶劣,在加上薛仁贵之暴怒,定然引起全军愤慨,届时怨声四起、兵卒们怒火勃发,说不定还真就将自己于全军面前五马分尸,然后残尸抛弃于荒漠之上,任凭秃鹫啄食、野兽啃噬…… 薛仁贵又转回书案之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长孙光,冷声道:“长孙校尉莫要心存侥幸,一旦查出当日有高真行所部之斥候曾返回弓月城报讯,却被你半路截杀,并且冒领高真行所部之功,休说你一个长孙家的子弟,纵然是皇族子弟,亦是有死无生!” 长孙光头都不敢抬,咽了口口水,心中骇然。 事情的真相已经被薛仁贵猜到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未竟全功 长孙光此刻只能求神拜佛,乞求自己那两个亲兵能够咬紧牙关,宁死不将郑三娃的尸体去向道出。只要找不到郑三娃的尸体,那便是没有物证,依靠长孙光的影响力薛仁贵不敢肆无忌惮的将自己斩杀。 纵然依旧心存怀疑,也只能将自己押解回到长安,交由卫尉寺调查审讯。 那里可是关陇世家自大唐建国之时起便开始经营的地盘,自家人审讯自家人,又能审出什么来? 即便是在这安西军中,各个基层都有关陇子弟,薛仁贵再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敢审讯那些个兵卒,却也不敢动他分毫。 当然,有证据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位乃是房俊的嫡系,说一句房二的鹰犬爪牙亦不过为,一旦手握罪证,谁也救不了自己…… 他低着头,偷偷擦了一下脸颊上的汗水,满腹委屈道:“末将不知薛司马因何怀疑,也不知究竟是谁在背后搬弄是非、妄言诋毁,但末将身正不怕影子斜,任凭薛司马审讯!” 营地之内混乱一片,将校们闻听薛仁贵下令拿人,尽皆吃惊,不明所以之下赶紧来到帅帐,探明原委。 薛仁贵便令诸人留下。 小半个时辰之后,便有亲兵入帐禀报:“司马,当日长孙校尉所率出城之兵卒,已然尽皆擒获,刑讯之下,大半业已招认。” 薛仁贵坐在书案之后,点点头:“都招认了什么,详细道来。” “喏!” 亲兵道:“大半人招认,当日跟随长孙校尉出城巡逻之时,遇到高真行所部之斥候,带回的消息是其部与距离碎叶城不远的地方遭受阿拉伯骑兵夜袭,然后力战而退,直至热海山口,被阿拉伯骑兵追上,再无逃跑之可能。高真行校尉当机立断,命郑三娃返回弓月城报讯,而他自己则率领麾下兵卒死战山口,力阻敌军,为他争取时间。而郑三娃日夜兼程奔赴八百里,却被长孙校尉所杀,然后率领部下兵卒向南前行百余里,做出侦查之假象,而后便回到弓月城,将高真行所部之讯息据为己有,上报给司马。” 账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更有隐隐怒声喝骂。 军伍之中,袍泽既是手足,尤其是安西军中尽是关中儿郎,祖宗们自先秦之时便四处征战,他们血洒关内塞外,埋尸中原塞北,纵然亦曾有过失败、亦曾有过惨痛,却从未有过背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老秦人一代又一代,唱着这首战歌前赴后继,抗争犬戎、决胜中原,出征塞外、封狼居胥,鲜血流尽马革裹尸,相携相扶并肩作战,有痛有泪,可歌可泣,却从未有过背叛! 残杀袍泽、冒领军功,这在军中被视为奇耻大辱,百死而不足恕其罪! 长孙光大汗淋漓,他隐隐听到帐中甚至有不少关陇世家出身的将校都出言怒叱,情绪激烈,连忙大声狡辩道:“薛司马,请听末将一言!末将平素治军严谨,兵卒略有犯错便以军法相惩,难保他们心中没有积蓄怨念,此番大刑之下,信口胡诌,何足为信?况且自古以来,讲究人赃俱获,那些兵卒只是说末将残杀了报讯之袍泽,但尸体何在?没有尸体佐证,焉能将这罪责强加于末将头上?还望司马严谨审讯,还末将一个清白!否则,吾长孙光,宁死不服!” 言罢,他将头上铁盔摘下,放在自己面前,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做出一副慷慨凛然之色。 有人站出来,沉声道:“薛司马明鉴,若无确凿之证据,的确不能只听信那些兵卒一面之词。三木之下,如坠炼狱,等闲兵卒意志不坚,为了摆脱那难熬的酷刑,免不了胡说八道一通,不可轻信,否则一旦轻信妄言,致使英雄蒙难、勇士承冤,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有寥寥几人出言附和,但大多数将校都缄默以对。 薛仁贵瞅了一眼,说话之人乃是录事参军令狐畅,令狐德棻的孙子……有关陇子弟站出来维护长孙光,薛仁贵自然不意外。 他嗤笑一声,冷笑道:“令狐参军此言,是否愿意为长孙光担保?” 令狐畅顿时一愣,支吾道:“这个……” “呵呵。” 薛仁贵再度冷笑,一脸不屑的看着令狐畅,缓缓说道:“尔等皆是关陇子弟,眼目之中唯有官官相护、利益盘结,何曾有过国家法度,何曾有过军中律例?” 令狐畅觉得这个罪名有些大,自己不能背,连忙道:“还请薛司马息怒,末将绝非维护长孙校尉,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放屁!” 薛仁贵猛地拍案而起,一声怒骂。 他站起身,从书案之后走出,指着令狐畅的鼻子,怒叱道:“把你的手放在胸口,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本将在你心里,是否相信长孙光残杀袍泽、冒领军功?” 令狐畅冷汗流下来了。 扪心自问,他是相信长孙光做出这样的事了的……无论动机、后果,长孙光的嫌疑最大。 然而身为关陇子弟,他又不得不维护长孙光,即便他对于长孙光的行径极为不齿! 深吸口气,令狐畅抱拳施礼,道:“末将从不偏听偏信,只看证据。若是人证物证俱在,不需薛司马下令,末将愿意亲自监斩长孙光!可如今只有人证,且是大刑之下所招供,可信度极低,末将认为,不应将长孙光治罪!” 连大刑都不能给长孙光强加于身! 薛仁贵怒火中烧,且也极力克制。 他知道自己的资历、出身乃是短板,若是李孝恭在此,说一句将长孙光拉出去明正典刑,谁敢在他面前说什么人证物证这样话语? 谁敢说,李孝恭就敢一并杀! 他固然功勋不少,却一直在房俊麾下效力,与整个大唐军队系统格格不入,这不是能力可以短时间弥补的,需要长时间的沉淀与努力。而他河东薛氏偏支远房的出身,更是不被这些个世家子弟认可。 账内诸位兵将默然无语。 关陇出身的将校要维护长孙光,非是关陇出身者,则在伺机观望,不敢轻易表态。 然而无论偏向谁,这种态度已经很明显,他们相信这件事乃是长孙光所为,但是立场决定他们又必须维护长孙光。 正义与利益,很多时候都是相悖的。 即便他们心里或许仍旧保留着一丝良知,但是在家族利益面前,他们选择漠视这份良知。 …… 这等情形,并未超出薛仁贵的预料。 他再一次看向令狐畅,再次问道:“令狐参军,可愿为长孙光担保?” 令狐畅嘴唇蠕动一下,不出声。 开什么玩笑,维护长孙光乃是出于大家同出关陇一脉,同气连枝,可是岂能为了长孙光,从而将自己搭上? 说说话没关系,可担保这种事,打死他也不干…… 薛仁贵唇边露出一抹讥讽,转而望向账内诸人:“诸位,既然信誓旦旦为长孙光辩白,那么可否有人愿意为其担保?” 账内无人应声。 非关陇出身的将校,自然不肯蹚这趟浑水,即便眼下没有证据,但大家心里已经信了此事乃是长孙光所为,如何还肯为其担保?而关陇出身的将校也不傻,大家关系近亲,为你声援可以,甚至联合起来给予薛仁贵压力也可以,但是担保这种事,那是万万不能干的。 但是薛仁贵脸上的那一抹讥讽不屑的笑容,分明就是在嘲笑他们这些人耍嘴皮子一个塞一个,抢功劳从来不服输,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却个个明哲保身,没有担当。 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这会儿却不得不为了一个长孙光遭受薛仁贵的鄙视不屑,偏偏还半句硬气的话语都说不出,真特娘的难受啊…… 第三百一十四章 驱除鞑虏 薛仁贵敛去笑容,看向长孙光,冷声道:“无论是否有确凿之证据,长孙光之嫌疑无法洗脱,本将准备将其押赴长安,交由兵部审讯,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尽皆一愣,互视一眼,还是令狐畅站出来,质疑道:“薛司马,这兵将触犯军纪,素来都是由卫尉寺稽查审讯,何以要押送兵部?” 入唐以来,兵部的权力一再被削弱。 眼下兵部固然名义上掌管天下兵马,但是卫尉寺自唐初立国以来便掌军纪审讯,虽然多次有大臣提出应当将这项权力交还兵部,却迟迟未见皇帝颁布诏令。 故而,直至现在,军中兵将触犯军纪,一概交由卫尉寺审讯处置。 薛仁贵没心思跟令狐畅扯皮,卫尉寺那整个就是关陇世家的老巢,上至卫尉卿下至一个喂马的马夫,尽皆是关陇子弟,将长孙光送去卫尉寺,那帮人有的是办法为其逃脱。 他不耐烦道:“若是令狐参军对于本将之决策存有异议,要么请前往安西都护府在大都护面前告上本将一状,要么干脆去政事堂递交奏疏,弹劾本将,但是此地乃是军中,军令如山,不容质疑!” 薛仁贵从来就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或许当众处决长孙光还有一些顾忌,但只是将长孙光押赴长安受审,谁也拦不住他。 的确,如今的唐军尤其是京畿、西域一带的军队依旧是关陇贵族的天下,但他身后站着的房俊却也不是易与之辈! 每一股势力在崛起之时都朝气蓬勃,但是功成名就之后便不可遏止的腐化堕落,若是不能及时割去腐肉、补充血液,难免滑入腐朽之深渊。 如今的大唐军中,高高在上却暮气沉沉的关陇贵族,已然处于岌岌可危之境地,而房俊所带边的新一代势力,却正在渐渐崛起。 显然,新一代的力量还远远不足以对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老迈势力相抗衡,但是因为有房俊这一杆大旗在,又有谁敢小觑? 而他薛仁贵,就是房俊麾下第一战将! 营长内寂静一片,将校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关陇出身者亦不敢将薛仁贵逼迫太甚,此地毕竟乃是军中,战时统帅之令无人可以违抗,万一薛仁贵暴起将他们杀几个,官司打到皇帝面前亦是他们理亏。 而其余人等尽皆拍手称快,虽然不敢表现出来,心里却着实爽得不行。 薛仁贵盯着令狐畅,道:“令狐参军尚有何言?” 令狐畅心里哀叹一声,缓缓摇头,道:“末将不敢质疑,谨遵司马之令。” 关陇贵族渐渐有日薄西山之像,他这个关陇子弟焉能不知?如今关陇在西军之中甚少高层将领,中层军官就算是再多,也仅仅能够令人心生忌惮,却影响不到高层的决策。 若是连“关陇”这一块招牌都砸了,那可真真就是再也立不起来了…… 然而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此刻薛仁贵若要将长孙光当众斩首,军中关陇出身的子弟尚能同仇敌忾,予以阻止,可人家只是将长孙光押解回京,再抵触下去,那就是胡搅蛮缠了。 薛仁贵点点头,道:“将此人以及当日其麾下所有兵卒,尽皆卸去甲胄,验明正身,即刻押赴长安!” “喏!” 几个亲兵如狼似虎的上前将长孙光身上的甲胄扒个干净,推搡着他往外走。 就在这时,帐门口忽然疾步跑进来一个兵卒,气喘吁吁大声道:“禀报司马!刚刚弓月城传来讯息,说是当日高真行校尉麾下派遣至报讯者,尚有幸存之人,只是当时坠马受伤,不能行走,故而藏匿起来,如今依然返回弓月城。” 听到这个消息,长孙光面色一变,眼珠转动几下。 他倒是不怕尚有高真行麾下的兵卒活着,除去能够证实高真行的所作所为,为他争取一份死后哀荣之外,什么也说明不了。 只要没有那个郑三娃的尸体……莽莽戈壁,滚滚黄沙,只要自己以及那两个处置郑三娃尸体的亲兵不说,去哪里寻找郑三娃的尸体? 但是如今又出来一个报讯斥候,在他坠马之前两个人一定是一起的,由他坠马之处两人分开,再到自己离城南下之时,这一段时间足以将郑三娃遇害的地点缩小到一个很小的范围。 寻找起来并非难事。 他当时有些粗心,并未询问自己的亲兵到底是如何处置郑三娃的尸体,若是就地掩埋还好,万一图轻省就只是随意丢弃,恰巧这两天又没有什么野兽发现,或者纵然没野兽光顾了但是还没有啃噬干净,尚能够查看死因…… 长孙光又有些冒汗了。 薛仁贵冷冷瞥了长孙光一眼,立马改了主意:“先不急押解长孙光入京,如今阿拉伯人仓惶逃遁,眼瞅着就要抵达恒罗斯,吾等不宜长途奔袭攻入其境内,两日之后若无变故,便返程回弓月城,届时本将亲自料理此事!” 所有关陇子弟尽皆面色一变。 他们的想法与长孙光一样,若说先前因为没有证据,薛仁贵即便是恨不得将长孙光五马分尸,也只能忍着这口气,可如今又找到了另外一名斥候,一旦予以指认,甚至干脆找到了极有可能存在的被长孙光杀害了的那个斥候……薛仁贵绝对敢于在三军阵前将长孙光明正典刑。 薛仁贵目光凛然,环视一周,森然道:“从现在开始,上至将校,下至兵卒,若无本将之手令,擅自离阵者以逃匿论处!即便是军中斥候,亦要每三个时辰轮岗一次,过时而不归者,其校尉等同其罪!” 长孙光之行为见不得光,除去他身边那些个当事人,必然不会对旁人说起,那名直至此刻才现身的斥候在弓月城并无危险,但他要彻底杜绝军中有人偷偷返回弓月城杀人灭口。 帐中诸人一听,心里偷偷打着这个念头的关陇子弟顿时熄了心思。 …… 翌日清晨,大军拔营启程,继续追逐阿拉伯人的脚步前进。 唐军完全占据了战场的主动,他们敢歇下来,阿拉伯人却不敢,两者一前一后相距不足半天的脚程,即便探得唐军扎营他们也不敢有样学样,万一这边刚刚歇下来,唐军那边却是惑敌之计怎么办? 等到跑了一宿,阿拉伯兵卒人困马乏坚持不住,而斥候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唐军依旧没有踪影,穆阿维叶这才坚信唐军歇了一宿。 第三百一十四章驱除鞑虏 赶紧下令就地休整,军队不仅仅是一路逃亡体力透支,最重要的是饿! 唐军追在身后不断骚扰,不管他们吧就不停的袭杀后军,等他纠集大部队骑兵想要拼死一战,唐军又跑得老远。 追又不敢追,万一唐军耍个花枪兜一圈却追杀自己的步卒,搞不好就会全军崩溃,跑又跑不掉,唐军就像一块牛皮糖死死的贴着…… 这一路来,穆阿维叶心头那些个骄傲自负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杀得干干净净。 他本以为自己仗之以征服大马士革两倍的军队,即便不能够突入丝路杀入大唐腹地,也足以攻略一盘散沙的西域,却没想到甫一接阵,便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败仗。 他这会儿也没心思怨恨那位表兄哈里发了,即便没有那封信,他也不曾阵前撤军,依旧不是唐军的对手。 无论装备、兵械、单兵素质,曾经笑傲欧亚攻无不克的阿拉伯军队,完完全全处于下风。 他此刻只想赶紧回到大马士革,先是稳定局势,继而伺机攫取哈里发宝座,然后整军经武厉兵秣马,再一次攻略西域,甚至征服大唐! 然而他的这些个谋略尚在腹中,刚刚就地整顿生火造饭的军队又一次哗然。 唐军又追来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大获全胜 穆阿维叶仰天长叹。 他现在肠子都快悔青了,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老老实实的不去吐火罗斯坦追杀波斯王子,跑来西域干嘛? 自己一世英名搞得灰头土脸,此番损兵折将灰溜溜的返回大马士革,必然对自己的威望造成难以估量之影响,想必亦会为自己攫取阿拉伯最高权力的谋划产生不可磨灭之阻碍。 还是太膨胀了呀…… 穆阿维叶一阵唏嘘,骑在马上瞅着眼前乱哄哄俨然惊弓之鸟的麾下兵卒,所有的信心似乎都被这头顶热辣辣的太阳烘烤得半点不剩,看了一眼远处天际升腾而起的滚滚黄沙,无奈下令道:“全军集合,立即启程!” 麾下将校策马在散乱的军阵之中四处奔走,将命令下达。 已经精疲力尽饥肠辘辘的兵卒顿时怨气冲天,无奈之下只得赶紧爬起身,将头上的围巾裹了裹,拎着兵器继续踏上漫长而又艰辛的逃亡之路…… …… 唐军轻骑兵好似一阵飓风一般在戈壁之上肆意驰骋,身后卷起漫天沙尘,遮天蔽日。 这些吃饱喝足的兵卒策马狂奔,在这荒凉广袤的大地上追逐着敌人,若有敌军骑兵阵容散乱的时候便肆无忌惮的冲杀一阵,等到敌军列阵以待,便轻松的跑开,又去袭杀步卒,往往阿拉伯步卒见到唐军的骑兵奔袭而来,立即就慌得犹如一群鸭子一般四散乱逃,愈发给予唐军骑兵送人头、攒功勋…… 漫长的西域戈壁上,曾经不可一世、摧城拔寨的阿拉伯军队,在唐军超强的机动性以及战斗力威慑之下,仓惶逃遁有若丧家之犬,一路洒下无数的鲜血,留下无数的尸骸。 带着无尽的屈辱和战栗,返回大马士革。 薛仁贵策骑立在一处土丘之上,白马长矛,鲜红的披风在风中烈烈飞扬,一双剑眉扬起,极目远眺极西之地那一片山水纵横之处,看着阿拉伯步卒在骑兵掩护之下慢慢消失在远方,心头快意酣畅,壮怀激烈! 自古以来,每一个能够在对阵外族的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将领,都会名标史册,被一代又一代的汉人所铭记。 而如今他取得之成就固然比不得那些个上古战神,甚至就连李靖、李绩、房俊等人亦是远远不及,但是男儿壮志、一腔豪情,却依旧让他神魂激荡,骄傲不已! 这才是一个军人的追求,一个军人的归宿! 哪怕是马革裹尸、血洒疆场,只要能够倒在向着外族冲锋的路上,将这一身骨肉垫在大唐虎贲的脚下,让他们踩踏着自己的尸骸去夺取胜利,纵死又有何憾?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薛仁贵壮志豪情,手中长矛高高举起,大吼一声:“班师,大胜!” 土丘之下,两万大唐铁骑尽皆士气爆棚,振臂狂呼予以呼应:“大胜!大胜!大胜!” 数万人的吼声以及战马长嘶混合在烈烈长风之中,冲霄直上,绝荡层云! ***** 长安,太极宫。 酷暑已过,秋凉将至。 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捧着西域战报,双目炯炯,一目十行。 待到将整本战报看完,将其合拢,放置于面前桌案之上,深吸口气,而后陡然见一拍桌案,大喝一声:“打得好!” 再也难抑心中之兴奋,李二陛下霍然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大步来到房俊面前,面色隐见潮红,高声道:“蛮胡寇边,不畏天朝之德,意欲将吾大唐之威仪踩在脚下,阻断丝路,觊觎中原,简直狗胆包天!薛仁贵这一仗打得好,不仅打出了吾大唐虎贲之赫赫威风,更打出西域起码十年之平安!” 房俊嘴角抽了抽,心说您说了这么多,恐怕最后一句才是真心实意…… 说实话,大唐除去立国之初遭受突厥欺凌侮辱,自那之后,君臣励精图治、国势蒸蒸日上,将周边大大小小的蛮族排成排挨个给收拾了一遍,要么亡其族,要么灭其国,对外战争屡屡大胜,薛仁贵这一场仗的功勋着实算不得什么。 区区数万阿拉伯人劳师远征,焉能被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只是阿拉伯人来的太过凑巧,偏偏在东征即将开始之际,举国之力皆在辽东,无暇西顾。 一旦丢失西域,丝路被阻,对导致大唐国内的局势陡然生变,甚至影响到关中的核心地位,进而导致一连串始料不及的变化。 更有甚至,吐蕃居然想要趁火打劫…… “哼哼,禄东赞现在何处?” “回禀陛下,禄东赞正在城外驿站,等候陛下接见。先前微臣受到西域战报之时,正巧遇到禄东赞。” “哦?那他是否知道如今阿拉伯人已然大败,他们吐蕃君臣之无耻谋划,已然成为一场空?” 吐蕃之所以敢于趁火打劫,就是因为阿拉伯人进攻西域,大唐安西军未必有把握战而胜之,故此才敢叫嚣着不答允他们的条件,就悍然出兵截断丝路,甚至挑动整个西域陷于混战。 如今阿拉伯人铩羽而归、大败亏输,吐蕃哪里还敢提什么条件? 除非真的想要跟大唐实打实的打一仗! 房俊道:“禄东赞乃是吐蕃少有的智者,谋略之深远,微臣亦是钦佩。其人不仅对于吐蕃国内之形势了若指掌,对于吾大唐亦是了解颇深,当可知晓一旦开战,便是一场累及两国的灾难,定然慎之又慎。不过微臣未经陛下允准,并未将西域之战况相告。” 以目前之形势,安西军虽然大败阿拉伯军队,但是双方实力的对比绝非战果所呈现的那般悬殊,安西军占据了天时地利,又出其不意,在阿拉伯人尚未站位脚跟之时倾巢而出,硬碰硬的来了一场遭遇战,这才导致阿拉伯人吃了大亏。 而且阿拉伯军队的统帅也很有问题,据战报所说,甫一接阵,对方的步卒居然正在撤出战场,而骑兵亦有返程之意……虽然不知原因究竟为何,但是唐军的确占了大便宜。 而这种情况,在与吐蕃对阵之时绝对不会发生,所以两国一点开战,那便是实打实的一场消耗战,兵卒、辎重、装备、粮秣,都得好似流水一般往里填,这对于两国来说,势必元气大伤。 尤其是吐蕃眼下国内之局势,因为缺少粮食而导致的上下对立、民间不稳,稍有不慎便是一场举国动荡,直接影响到松赞干布的统治,哪里敢毫无顾忌的大战一场? 就算大唐因为东征而使得安西军缺少支援,最终败于吐蕃,甚至致使整个西域陷落,吐蕃也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将西域尽皆占据。 待到大唐平定高句丽,回过头来数十万大军陆续征兵西域,吐蕃势必会陷入一场战争的泥潭,无法抽身。 说到底,缺乏粮食乃是吐蕃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李二陛下点了点头,心中舒畅,道:“那就让禄东赞在城外等着吧……这老家伙口舌伶俐、思维敏捷,数次出使大唐都让朕疲于应对,晾一晾他,等到闻听安西军大胜之消息,想来脸上的神色会很有趣。” 房俊心中好笑。 禄东赞才智绝伦,尤其是其应变之快的确少有人及,背靠吐蕃这等可以与大唐掰手腕的强国,气势上也不弱,所以以往可是令李二陛下数度难堪,恼羞成怒之际亦是无可奈何,如今能够扳回一城,自然心中舒爽。 又听得李二陛下问道:“先前你说要拖延禄东赞觐见的时间,故而以举行书院开学典礼的借口,请求长安戒严。如今西域战报已至,且安西军大获全胜,将敌寇尽皆驱逐,那么也就没必要再拖延下去……开学典礼筹备得如何了?” 房俊忙道:“陛下对书院寄予厚望,微臣焉敢懈怠?还请陛下放心,微臣精心谋划之典礼,必然令得天下侧目,一举将书院之名气传遍天下,使得天下人皆知贞观书院,使得天下读书人尽皆趋之若鹜!” 李二陛下双眸铮亮,兴致勃勃问道:“哦?到底使出了和等手段,愿闻其详!” 第三百一十六章 争权夺利 房俊办事,李二陛下自然放心。 之所以格外叮嘱了一番,便是因为此前房俊谏言以筹备开学典礼为由戒严全城,若是最后典礼的效果并不好,未免有些虎头蛇尾,沦为天下笑柄。 对于李二陛下来讲,面子是一件大事儿…… 不过此刻李二陛下心情大好,也知道房俊事先预测吐蕃会趁火打劫,故而早早派人前往禄东赞必经之路,做出了种种布置,这才大大延误了禄东赞的行程,终于使得西域战报赶在禄东赞之前抵达长安,免除了朝廷被吐蕃要挟从而不得不做出让步的妥协,实乃大功一件,纵然典礼稍有逊色,他也不准备过分责罚房俊,做足样子就好。 这时,房俊掏出另一份战报。 战报的规制是有讲究的,呈递给皇帝的,呈递给兵部长官的,并不一样。 李二陛下一看房俊拿出的这份战报,便知道这是前线将领呈给兵部的,无非是战情汇报、辎重补给、人员叙功之类,不一而足。 但是这种战报,哪里有呈递给皇帝的必要? 三省六部,每日里杂务繁冗,若是事事都要拿出来询问皇帝,怕是老早就把皇帝给累死了…… 所以李二陛下眉梢一挑,有些不解的看着房俊。 房俊将战报拿在手中,上前两步轻放在李二陛下案头,解释道:“这份战报,乃是薛仁贵呈递给兵部衙门的。此战之前,是由高真行所率之斥候队发现了阿拉伯人的入寇的踪迹,为了给传讯之斥候争取足够的时间,所部五十余人死战碎叶水山口,面对数万敌军轮番强攻,进阶战死,英勇就义。然而这些人拼死保护的传讯斥候,却一死一伤,活着的那个在大军出征几天之后,才在牧民的护送之下抵达弓月城……” 李二陛下面色一变:“高真行死了?” 房俊颔首。 李二陛下急忙打开战报,仔细阅读。 不看则已,越看越是气氛,待到整份战报看完,狠狠的摔在书案之上,怒气勃发,厉声叱道:“简直无法无天,无耻之尤!” 从古至今,残杀袍泽、抢夺军功之事屡见不鲜,然而每一次都能让人怒火中烧,愤怒不已。 战场之上,袍泽既是手足,甚至是比自家手足尚要亲近之人,因为唯有相互扶持、并肩作战,才有可能增加惨烈的战争之中活下去的希望,去追求最后的胜利。 若是你舍命相护的袍泽一转身就在你身后狠狠的插一刀,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尤其是高真行的身份。 当年长孙晟身故,长孙无忌以及文德皇后兄妹两个被大母干出长孙家,幸得高士廉收留,对外甥、外甥女视如己出,悉心栽培,这才使得长孙无忌成材,更使得文德皇后享受到了亲情的温暖。 文德皇后临终之际,对于长孙家并未有多少眷念,唯独对于高家之恩情念念不忘,希望李二陛下能够予以照顾。 故而,纵然李二陛下对于高氏兄弟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是念及高士廉当年的辅佐以及文德皇后的遗言,一直对高氏一族荣宠备至。 如今,他并不看好的高真行能够从一个纨绔转变成死战不退的勇士,李二陛下觉得甚为欣慰。 却不曾想居然还有人做出这等阴险恶毒之事,将高真行用性命换来的荣耀用这等卑劣的手段抢夺而去。 李二陛下怒火中烧,面色铁青。 尤其是行下此等卑劣之行径者,乃是长孙家的子弟,这就令他分外恼怒。 旁人若是为了军功做下这等卑鄙之事,李二陛下尚可理解,然而长孙家与高家是何等关系?若非高士廉当年念及甥舅之情,哪里有长孙无忌之今日! 若无家中之命令,长孙光敢如此对待高真行? 打死李二陛下都不信。 由此可见,如今的长孙家已然腌臜肮脏至何等程度…… 战报之上有薛仁贵的推测,安西军在面对阿拉伯人的时候全面占据上风,不仅装备兵械更加精良,兵员的素质也更加优秀,加上碎叶水山口得天独厚的地形地势,人数再多的阿拉伯人也无法展开大规模的攻击,只能一点一点的磨,而战斗至一定的时间,尸骸遍地血流成河,会对由下向上仰攻的阿拉伯人造成极大的阻碍,不得不暂停进攻清理战场,这就给予唐军喘息之机。 若是在长孙光发现高真行所部斥候的时候,第一时间将其带回弓月城禀明薛仁贵,而薛仁贵当机立断派遣一支军队急行军赶到碎叶水山口,而非是召集军队准备充分之后才倾巢而出,或许是有可能将高真行所部救下来的…… 长孙光之所为,已经不仅仅是抢攻的问题了,完全可以将高真行所部全军覆没之罪责归咎于他。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强抑怒火,咬着牙问道:“你待如何处置?” 房俊为难道:“薛仁贵请求兵部审讯长孙光,然而陛下应当知晓,如今军中审讯职责,在于卫尉寺,兵部并无此等权力。可若是将长孙光交付给卫尉寺审讯,微臣恐怕这件事很难公平审判。” “哼!” 李二陛下没有喝骂房俊污蔑卫尉寺,因为他知道,卫尉寺从上到下,全是关陇子弟。 卫尉寺原本并没有军事审讯之责,正是当年关陇贵族们携功自傲,硬生生将这项权力从兵部抢了过去,当时正处于关陇贵族与皇族合作无间的亲密阶段,这才得到了李二陛下的允准。 “明日一早,你写就一份奏疏呈递到政事堂,请求将军事审判之责重新划归兵部,某会令诸位宰辅在政事堂里商议此事。” “陛下英明。” 房俊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将军事审判的职责重新划归兵部,不仅仅是这一次长孙光的案件不受关陇贵族的干预,从而保证一个公平公正的审判,给那些个宁死不退、以身殉国的兵卒讨还公道,更要断去关陇贵族一臂,向他们展示皇帝的怒火,令他们心存敬畏,从而有所收敛。 心底便暗暗一叹,陛下还是不愿意与关陇正面冲突,试图将双方的利益维系下去…… 按着他的想法,根本就无需这么麻烦,直接让兵部将长孙光以及一干人等扣下,大张旗鼓的公开审理,然后处以极刑昭示天下,狠狠的将关陇贵族的面皮剥下来一层。 但是很显然,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在东征之前,所有的事情都能忍…… ***** 与此同时,长孙家也收到了西域的消息。 虽然并无战报之上那般详细,但是大抵发生了何事,却也一清二楚,长孙无忌再书房之中沉吟半晌,将长孙涣叫了过来。 “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长孙涣见到父亲面色凝重,心底微微一颤,小心翼翼的询问。 长孙无忌将一封书信丢给他,道:“你且看看再说。” 长孙涣连忙接过书信。 这封信乃是长孙家来往西域的商队首领快马传递回来的,速度并不比薛仁贵的战报慢上多少。虽然薛仁贵在西域严令不得外泄,但是行军之时还好,毕竟谁也不敢冒着死罪擅自离军,但是返回弓月城之后,就约束不得了。 关陇贵族在西军的影响力,早已根深蒂固,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想要不动声色的传递一些消息,简直不要太容易。 故而,这封书信几乎是与战报同时从弓月城出发…… 长孙涣看完信,心中难免惊骇,怒道:“此人愚不可及!如此行径,自当暗中下手,焉能这般肆无忌惮?” 家中给远在安西军中的子弟传令,伺机谋害高真行,他是知道的。 但是之所以要“伺机”,意思便是首要之条件要人不知鬼不觉,否则以高真行的身份,一旦泄露出去,家族难免陷入被动之中…… 第三百一十七章 针锋相对 世人皆知长孙家与高家的关系,如今长孙家撇开高家,甚至打压高家,已然使得不少风言风语传出,诋毁他们父子忘恩负义、冷血薄情,一旦眼下这件事传扬出去,可以想见长孙家的声誉会遭受何等打击。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早已黑成锅底,恼怒道:“何止愚不可及?简直罪该万死!”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财富、权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名誉才是。一个好的名声,远胜亿万家财、高官显爵,只要名声还在,千金散尽还复来,即便家族跌入谷底,亦迟早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然而若是声名狼藉,转眼便是众叛亲离,非但没人愿意跟你打交道,反而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落井下石者一拥而上。 可见长孙光的行为一旦曝光,会对长孙家产生何等恶劣之影响。 长孙涣道:“父亲要孩儿如何做?” 长孙无忌道:“咱们什么也不能做,这个消息不会是只有咱们收到了,想必眼下长安城中知道的不少,尤其是房俊那个贼厮,说不得此刻就在暗中盯着呢,一旦咱们有所动作,极易被其捉住把柄,更为被动。” 一听到房俊的名字,长孙涣一阵牙疼…… 长孙无忌没注意他的神情,续道:“……信中说,他们与押解长孙光的兵卒一起从弓月城出发,但是因为沿途要盯紧了长孙光,唯恐他畏罪潜逃,所以行进的速度必然要慢一点,今日晚间或许才能抵达长安。薛仁贵已然给兵部行文,要求这一次审讯长孙光要由兵部主持,房俊必定就此事大做文章,你即刻去卫尉卿独孤览府上,命其今晚天黑之后偷偷出城,一旦要将长孙光截下来押赴卫尉寺,连夜审讯,迅速定案,万万不能让其落入房俊之手!” 见他一脸凝重,长孙涣有些不解:“纵然到了兵部手中,长孙光只要咬死了不承认,房俊又能怎地?难道他还敢私自定罪不成?” 整件事从始至终,都缺乏物证。 即便是后来找到了另一位幸存的斥候,薛仁贵又在返程之时大肆搜索,却一直未能发现死掉那个斥候的尸体。 没有物证,长孙光的亲兵有一口咬定绝无此事,致使当日长孙光麾下兵卒的口供不一,不能凭此定罪。 长孙无忌怒道:“你傻了不成?那房俊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谁知道他会准备何等酷刑?三木之下,纵然长孙光扛得住,那些个亲兵焉能扛得住?一旦所有兵卒众口一词尽皆指认长孙光,纵然没有物证,长孙光也难以脱罪!” 长孙涣这才悚然一惊,忙道:“儿子这就去!” 言罢,起身匆匆离去。 看着长孙涣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长孙无忌揉了揉脸,喟然一叹。 天资不足,为之奈何? **** 独孤览从卫尉寺下值,回到府中,歪在软塌上喝着茶水,微微眯着眼睛,两个娇俏貌美的侍女正跪在他身后,四只小手轻轻的给他揉捏肩膀脖颈。 年岁大了,体力难免不济。 当年在前隋担任左后卫将军的时候,那可真是龙精虎猛精力充沛,夜御三女等闲事耳,如今只是不到两个时辰的坐衙,便累得腰酸背疼,就连身后这两个娇俏的侍女耳鬓厮磨,都提不起多少兴致。 哎,岁月如快刀,刀刀催人老啊…… 他倒是早就想着致仕养老,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什么荣华富贵高官显爵早已入不得他的眼,多少惊才绝艳之人浮浮沉沉,多少钟鸣鼎食之家起起落落,甚至于帝国兴废、王朝更迭,他这一辈子见过了太多太多,区区一个卫尉卿的官职,他哪里会放在眼中? 说是弃之若敝履亦不为过。 整日里去为了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冗务耗费心神,还不如留着力气窝在府中多享受几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 然而身为关陇贵族的一份子,却不得不替大家死死的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哪怕年近古稀,也得亲自出马,旁人实在是没资历、也没资格担这副担子。 心底唏嘘一阵,放下茶盏,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打了个哈欠,眼皮发沉,想要睡一会儿。 门外,府中管事快步入内,来到榻前,低声道:“家主,长孙家二郎求见。” 独孤览撩了撩眼皮,昏昏沉沉还未清醒,随意的挥挥手,道:“老夫倦了,小睡一会儿,将他打发走吧。” 管事沉吟一下,又道:“长孙二郎说了,乃是奉赵国公之命而来。” “娘咧!” 独孤览有些恼怒,只能支撑着坐起来,厌恶的将身后两个小侍女赶走,长长的白眉毛抖了抖,恼火道:“老夫七老八十的,为了他们这些人不得不每日里上朝、当值,骨髓都快熬干了,有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还要支使老夫,这些小王八蛋还有没点良心?” 管事低头哈腰,不敢言语。 “罢了罢了,活该欠他们的,让他进来吧。” 独孤览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摆了摆手。 “喏……” 管事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须臾,长身玉立、气度不凡的长孙涣快步入内,到了榻前,大礼参拜:“晚辈长孙涣,见过郡公。” 独孤览甚至都不让他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问道:“尔父命你前来,所为何事?” 按说,这是有些失礼的,但长孙涣一点不满的情绪都没有。 因为独孤览的地位太厉害…… 这位的父亲乃是独孤善,乃是北周“八柱国”之一、“国民岳丈”独孤信的次子,前隋文帝的皇后独孤伽罗是独孤览的姑奶,本朝高祖皇帝李渊的母亲元贞皇后亦是独孤览的姑奶,当今李二陛下乃是独孤览的表弟…… 昔年独孤氏风华绝代,独孤览十几岁便担任左侯卫将军,大隋皇宫来去自如。 即便如今独孤氏早已不复往日辉煌,但是独孤览作为独孤氏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之一,其资历、身份、地位,依旧冠绝当朝。 长孙涣拜伏于地,恭恭敬敬的将长孙无忌交待的话语说了。 独孤览便一个劲儿的叹气…… 长孙涣小心翼翼问道:“郡公可是有何难处?” 独孤览道:“有难处,当然有难处。” “不知是何难处?” “哎,你都说了那长孙光今晚才能被押解到京,又要老夫抢在兵部之前将人抢过来,可老夫这都七老八十了,不能熬夜啊!” “……” 长孙涣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接话。 不能……熬夜? 这理由很强大,让他无言以对。 独孤览又道:“房俊那个小兔崽子,老夫早有耳闻,那就是个棒槌,素来不尊来,令狐德棻那小子什么辈分,什么名声?照样被房俊搞得灰头土脸下不来台,甚至不得不在朝堂之上当众撞柱子……你悄悄告诉老夫,你爹是否存着同样的心思,想要让房俊将老夫也搞得如同令狐德棻那般,然后将事情闹大,好浑水摸鱼?” 长孙涣彻底无语……不过实话实说,若是房俊当真如同对待令狐德棻那般对待独孤览,倒的确能够令人深感快慰。 独孤览可不是令狐德棻,后者空有一身名气,但是并无实权,而独孤览是谁?独孤氏硕果仅存的老人,就连李二陛下在其面前都得恭恭敬敬,房俊招惹了他,那还能有个好儿? 心里话当然不敢说出来,长孙涣只能温言道:“郡公这是说得哪里话?您不仅老当益壮,更是德高望重,咱们关陇子弟哪个不是将您视为楷模?岂是令狐德棻能相提并论!那房俊固然跋扈,可是在您面前,哪里敢造次?” 独孤览眯着眼,摇着头,不断叹气:“哎,这把老骨头了,谁还放在眼里啊?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咯……回去跟你爹说,老夫就走这一趟,谁叫老夫当年与你祖父交好呢?只是可惜啊,临老临老,唯一活下来的小儿子却不在身边尽孝,按说身在瀚海都护府为国尽忠,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岁数也不小了,却连一个都护府的司马都混不上,真真是没出息啊……” 老头絮絮叨叨,东一句西一句,听得长孙涣一脑袋雾水。 好不容易才捋清楚,感情这位是开价钱呢? 瀚海都护府的司马……娘咧! 您可真会就地起价…… 可事到临头,眼下唯有笼络住卫尉寺,让卫尉寺出面将长孙光抢过来,然后快速审讯定案,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损失,独孤览的条件必须答应下来。 “晚辈稍后回府,便与父亲言及此事。” “哦哦,老夫不急,天黑还早着呢,老夫先睡一觉,否则晚上熬不住,抢不到人那可就麻烦了……” “……” 娘咧!都特么是老狐狸啊,不见兔子不撒鹰! 第三百一十八章 各有谋算 事到临头,哪里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一旦长孙光被关进兵部大牢,谁再想从房俊手里将人捞出来简直难如登天,而以房俊一贯对长孙家的恶劣印象来看,绝对会将长孙光一案弄得铁板钉钉,谁也别想翻案。 长孙光是死是活无所谓,但是由此引发的长孙家名誉上的损害,那将是无可估量的。 长孙涣明知道独孤览狮子大开口,却也毫无办法,只得一脸苦色,说道:“晚辈依从郡公便是……” 孰料,独孤览却缓缓摇头,耷拉着眼皮笑道:“你这小儿,莫要哄骗老夫,堂堂瀚海都护府司马之职位,岂是你信口便可应下?可莫到老夫舍了这张老脸办完了事,你再说什么位卑职低,无能为力……呵呵,回去对令尊说吧,什么时候拿来兵部勘合,老夫什么时候就动身,若是你此刻就拿来勘合,老夫舍了这一把老骨头,现在就去金光门外站着。” 长孙涣心中暗骂,真特娘咧老奸巨猾…… 拖延时间的法子被人识破,他也没了办法,只能说道:“那晚辈暂且回去请示家父,郡公稍候。” 独孤览坐在那里,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孔中“嗯”了一声。 长孙涣起身告辞…… 瞄着长孙涣的身影走出门口,独孤览眼皮撩了一下,伸手拿起一侧茶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热茶,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道:“长孙家后继无人呐。” “父亲何处此言?” 后堂门口,一个年近四旬,相貌清俊的中年人迈步走进来,正好听见独孤览的话语,遂开口问道。 独孤览抬眼瞅了瞅自己的小儿子,哼了一声,道:“长孙晟体资英武,兼包奇略,因机制变,何等豪气干云、威行域外?长孙无忌聪明鉴悟,雅有武略,权谋机变天下无双,何等权倾朝野、简在帝心?再瞧瞧这个长孙涣,大而无当、信口雌黄,且性情愚钝、色厉内荏,长孙家落到这等人手中,岂有前途可言?真真是黄鼠狼下崽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 他在点评长孙涣,一番话却将独孤洪说得面红耳赤,不时抬眼瞅瞅父亲,想要确认老父亲是否在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自己白白背着一个世家豪门的外皮,年近不惑却依旧一事无成,厮混半生连一个六品官阶都混不上,如今还得老父亲舍脸舍皮为自己谋划前程,的确有些不当人子。 腰杆不由得弯了下来,嘴唇嗫嚅几下,嘀咕道:“只是不知赵国公会否舍得这样一个职位……再者说,都护府司马乃是军职,需要兵部铨选之后下发勘合才能上任,如今兵部尚书房俊与长孙家格格不入,况且您稍后又要与兵部抢人,即便此刻兵部下发了勘合,只怕明朝恼羞成怒的房俊也得给收回去……” 上都护府司马乃是正五品下的官职,放在城头上掉下一块砖砸倒好几个国公的长安,或许还不算得什么,但是在天高皇帝远的都护府,妥妥的手握重兵、权倾一方,即便是大都护亦要客客气气。 这等显要职位,必定要经过房俊亲自铨选才行,底下的人根本就做不了手脚,而长孙家求上门去,房俊岂能答应? 他觉得自己考虑得有道理,孰料话说完,老父亲又是一声长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失落模样…… 哪里有错?独孤洪瞪着眼睛,莫名其妙。 独孤览将茶盏放在茶几上,很是有几分失落无奈,叹气道:“你呀你呀,真真是糊涂透顶,就你心里这么一点小算计,若是当真将你推到瀚海都护府司马的位置上,让你扺掌兵马戍卫边疆,搞不好今日上任,明日贼寇就破边而入,直抵京师了。” 独孤洪瞪大眼睛,又是不忿又是气恼。 我就这么没出息? 就算我没出息,可您明知道我没出息还为我求这个职位? 简直老糊涂了吧…… 独孤览见到小儿子依旧一脸懵然,也懒得再说,只是摆摆手,不耐烦道:“废话勿要多说,等着长孙家给回信儿吧。” 独孤洪只要上前给老父亲斟茶递水,小心翼翼的询问其中到底有何计较,独孤览却耷拉着眼皮,懒得理他。 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孙涣去而复返。 一进到堂中,长孙涣便施礼说道:“家父说北疆苦寒,独孤兄长怕是难耐艰苦,且刀兵无眼,万一有和差错,何颜再见郡公?眼下陕州别驾一职出缺,若是独孤兄不嫌弃,可前往就任。” 言罢,将一张吏部勘合递了过来。 独孤洪一听,顿时大喜过望,急忙上前接过,见到上头红彤彤的吏部大印,乐得见牙不见眼。 陕州别驾是正五品上,比都护府司马职衔还高了两阶,况且两者绝对不可同日而语。一者冰天雪地兵凶战危,一者民风淳朴境内富庶,对于生性安逸素无壮志的独孤洪来说,还用得着选? 连连颔首,喜不自禁:“这个好,这个好……” 即便独孤览年老成精、脸厚心黑,也被自己这个儿子搞得颜面尽失,恼怒喝叱道:“闭嘴!” 转头对长孙涣说道:“劳烦二郎回去告诉令尊,老夫承了他这份情。” 长孙涣道:“那晚辈暂且告辞。” 独孤览点点头,让小儿子将长孙涣送出府去。 待到独孤洪回来,依旧一脸喜色难以遮掩,来到独孤览身边,婆娑着手里的吏部勘合喜不自禁:“赵国公当真豪爽,居然是正五品上的官阶!陕州那地方也不错,虽然比不得京畿繁华,却也是上等安稳之地……只是父亲开口讨要一个正五品下的官职,他却直接升了两阶,难不成其中还有什么计较?” 独孤览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这个蠢儿子呦…… 眼下长孙无忌正是用他之时,对于他的请求自然不敢不答应,可是但凡牵扯到军职,势必要过兵部那一关,长孙无忌就算是有通天的能耐,他也摆不平房俊,都护府司马的职位根本要不到。 可长孙光之事事关重大,除去自己之外,旁人要么没有名义去跟房俊打擂台,要么不够分量,军职又弄不到,就只能从别的地方寻摸一个官职,但是长孙无忌心高气傲,必然怕他觉得摆不平房俊是一件丢人的事儿,故而愈发不愿招惹房俊,这才不得不将官阶升了两阶,弄个文职,既答允了他的条件,又安了他的心。 独孤览一双浑浊的老眼开阖之间,精芒闪烁。 他此番就地开价,一则是为了借着难得的机会给小儿子要一个前程,再则更存了试探之意。 若是放在以往,谁敢这么跟长孙无忌就地起价,那就是往死里得罪这个“阴人”,堂堂赵国公,天下第一勋戚,跺一跺脚整个关中都得震三震。 非但不会给独孤洪谋求官职,说不定一转身就得连带着将他独孤览坑一把! 然而现在,不仅仅官职给了,还升了两阶…… 这其中除去的确借重他从房俊手里抢人之外,说不得,也有长孙无忌趁机展示能量的用意。 然而独孤览看得更远一些…… 真正有能量的人,用得着刻意的去向谁展示么? 只有空架子,才会亟不可待的告诉别人“老子很厉害”…… 独孤览抬起头,瞅着雕花描漆的房梁,脑海中回忆着往昔关陇贵族鼎盛之时的繁华景象,是何等的冠盖天下,又是何等的权倾朝野。 独霸关中,连立三朝,这等盖世功绩,古往今来从未有之,那是何等之荣耀? 然而大唐将兴,四海升平,一个版图广袤古今罕有之盛世即将有他们一手缔造出来的时候,却不得不面对盛极而衰的落寞。 独孤览心里头打着算盘,权衡取舍,觉得是时候要重新谋算一下家族的未来的。 一条道走到黑,搞不好就得掉沟里…… 第三百一十九章 强硬出城 不管心里头藏着多少心思,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办。 天一擦黑,补了一下午觉的独孤览从床榻上爬起来,任由如花似玉的小妾服侍着沐浴更衣,换上一袭官袍,又喝了两碗白粥,吃饱喝足命家仆套了马车,这才出门而去。 街道上行人如织,虽然已经入夜,但是街道两侧的坊门上灯火通明,途经西市的时候,行人越发摩肩擦踵,然如白日里一般无二。 因为房俊鼓捣那个什么开学典礼,谏言李二陛下戒严全城,每日出入城门皆受控制,故而宵禁也没有了必要,干脆一并放开,这直接导致了长安城每日里彻夜狂欢。 自打前隋开始,长安城一直全国境内稍具规模的城池便一直保持着宵禁制度,这一举措固然保证了城内治安的良好,却也间接的限制了商业的发展。 以往净街鼓一响,等闲人就得乖乖的返回里坊待在家中,若是在街上游荡一旦被巡街武侯逮到免不了一顿责罚,百姓们无处可去,在这个娱乐项目本就极端匮乏的年代,只能早早熄灯睡觉。 如今骤然取消了宵禁,阖城百姓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新鲜活力。 城内无论汉胡、贵贱,尽皆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撒开了欢儿,有的孩童拎着灯笼在街上疯跑,不到大半夜不回家睡觉,亦有三三两两的妇人结伴在街上闲逛,三五好友相携着坐在临街的酒楼亦或是店铺要上几个菜弄上一壶酒,吃吃喝喝畅言欢笑。 这座当世第一雄城,彻底焕发出活力。 原本叱责房俊破坏宵禁制度,并且埋怨李二陛下也跟着瞎胡闹的诸位宰辅们,一天之后便尽皆闭上了嘴巴。 无他,第一天夜里,取消了宵禁的长安城所有店铺的营业额直接上升一倍,尤其是酒肆、茶楼、青楼等等服务行业,收入更是暴涨。 任何时代,经济的流通程度都是重要的指标,经济流通的规模越大,就代表着商人的收入越高,就代表着朝廷的赋税越多,尤其是在增设了商税的现在。 如今不仅朝堂上那些个弹劾房俊“罔顾祖制”没有了,宰辅们甚至开始琢磨着是否要谏言李二陛下干脆取消宵禁制度算逑…… 没办法,大佬们晚上闲来无事穿着常服带着家仆豪奴在街上溜溜达达,眼看着灯火辉煌行人如织,实在是太有盛世华彩的成就感了。 …… 独孤览坐着马车,带着一众卫尉寺的官员,前呼后拥的来到城西的金光门,早有守门兵卒远远的迎了上来,见到这一行人尽皆身穿官服,虽然不知此刻出城有何公干,却也不敢如拦截普通百姓那般强硬,上前略微陪着笑,拱手道:“不知诸位是哪个衙门的长官?好教诸位知晓,如今长安戒严,若无通行手令,所有人不得擅自出入。” 一个卫尉寺的官员策马上前,厉声喝道:“放肆!瞎了眼不成,连卫尉卿的车架都不认得?” 卫尉卿扺掌军法审讯,等同于悬在天下所有兵卒脑袋上的一把刀,素来眼高于顶,何曾将小小的兵卒放在眼中? 语气自然极不客气。 兵卒吓得抖了抖,自然知晓卫尉寺的厉害,不过职责在身,却也不敢枉法,只得强笑道:“卑职奉命守门,职责所在,还请长官见谅。既然是卫尉寺的长官,出城自然全无问题,只需将通行手令给卑职验看即可。” 那官员眼睛一瞪,喝道:“大胆!车上乃是卫尉卿,如今奉命出城办事,尔等胆敢阻拦,不想活了么?” 他耍了滑头,只说“奉命”办事,却没说奉谁的命。 只要脑补一下就知道,身为卫尉卿还能奉谁的命?当然是皇帝。 可他偏偏没说…… 怎奈守城兵卒根本不听这个,摇头道:“若无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官员大怒:“你是哪个卫的?让你们将军来说话!” 兵卒挺了挺腰,道:“卑职是左武卫的,咱家大将军怕是不能来,您若是当真无手令,还是自己去见他讨要一份为好。” 卫尉寺的确权力很大,可咱家大将军难道就怂了? 官员一听,心里也没底。 左武卫大将军,那可是程咬金…… 赶紧策马返回,在马车旁低估了几句。 然后,车帘撩开,独孤览走了下来。 出城手令,需要去兵部活着京兆府开具,除去这两个衙门之外,谁也无权放人出入。 兵部自不必说,只要一听是卫尉寺要出城,傻子都知道是要干什么,岂能给他手令让他出城跟自己抢人?至于京兆府更不用说,马周那人耿直强硬,且铁面无私,独孤览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合理的必须出城的理由,所以干脆就没有去京兆府,免得被马周给顶回来…… 不过对付一个区区的守门兵卒,他有的是办法。 老头子颤巍巍走到兵卒面前,兵卒连忙施礼:“卑职见过卫尉卿!” “嗯。” 独孤览鼻孔里嗯了一声,问道:“负责守门之长官何在?让他来说话。” “喏。” 兵卒赶紧应下,小跑会城门一侧的值房,须臾,一个校尉模样的人大步走过来,施礼道:“卑职奉命驻守金光门,不知卫尉卿有何吩咐?” 独孤览大量了一下,见到他身上的甲胄,问道:“是个校尉?” 那校尉道:“正是。” 独孤览又问:“谁家的?” 那校尉道:“卑职侯莫陈麟。” 独孤览眼睛一亮:“侯莫陈家的?” 校尉道:“正是。” 都是关陇一脉啊…… 如今的侯莫陈家虽然有些日薄西山、江河日下,当时以往风光的时候,那可是关陇贵族之中顶顶的军功世家。 既然是关陇一家人,那就好办了。 独孤览道:“老夫此刻出城办事,可否开门?” 校尉陪着笑脸,道:“卑职职责所在,不敢擅专。” 虽然都是关陇一脉,可他重任在身,若是在没有手令的情况下将独孤览放出城去,事后必要受到军纪严惩。这个军纪无需卫尉寺审判、确认,只需要他自己的直属长官认定就可以了。 独孤览好像也不意外,笑眯眯的好似一个弥勒佛,全无气势犹如家中长辈:“老夫若是执意出城,你待如何?” “呃……” 校尉一愣。 执意出城……按律是要当场捆绑之后押赴兵部,但是瞅瞅独孤览的白胡子和颤巍巍的身子骨儿,哪怕不考虑他独孤氏的身份,这若是稍稍动强有个好歹,他不得陪葬? 他自然认得卫尉卿独孤览,更清楚独孤家虽然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底蕴强大,尤其对于李二陛下的影响力仅次于长孙家,自己要是将他弄得出现意外,哪怕职责所在,最终怕是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心里正琢磨着,忽然见到独孤览笑呵呵的推开他,径自走向紧闭的城门。 城门洞里黑漆漆的,独孤览走进去,到了厚厚的城门前站住,转身看着校尉笑道:“你若是不开门,老夫今日便一头撞上去,你猜猜会有何等后果?” 校尉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一股火器猛地窜上来,肺子都快气炸了! 拜托,您老如今七十还是八十了,这么一大把数岁玩着等市井地痞的无赖行径,还要不要脸? 他有些气急败坏,怒道:“老郡公何以如此?” 独孤览也不着急,慢条斯理道:“老夫意欲出城,的确是为了公务,你也知绝不会做出何等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欠缺了一道手令而已。要么你打开城门放老夫出城,时候老夫亲自去跟程咬金给你说情,要么就一头撞在这里,反正公务办不成了,回家养伤倒也不错。” “……” 校尉差点骂娘! 您老人家何等身份,怎地这般无赖? 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他也清楚,以独孤览的身份地位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连面皮都不要了,可见急于出城的心情是何等迫切,逼得急了,保不齐还真能一头撞上去…… 左右都是要承受责罚,但是害得独孤览撞门,甚至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再出点什么意外,那可比擅自放人出城严重的多。 左右权衡一番,校尉只得咬着牙:“来人!开城门!” 第三百二十章 出城抢人 眼瞅着卫尉寺一行官员前呼后拥出城而去,有兵卒凑到侯莫陈麟身旁,小声道:“校尉,咱们大将军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今晚任何人都不能放出城去,尤其是卫尉寺的人……眼下可如何是好?大将军的脾气您也晓得,必然饶不了您。” 侯莫陈麟咬了咬牙,心里将独孤览的八辈祖宗被问候了一遍。 你想出城干什么不关我事,可北边把守开远门的便是你独孤家的子侄,为何偏要舍易取难,来我这金光门?有黑锅不让你家子侄去背,偏偏要让老子背,欺负人呐? 家中也尽是一些没骨头的,岂能答允独孤览这等欺人太甚的要求? 他目光怨愤,对属下的提醒充耳不闻,既然放了独孤览出城,事后无论自家大将军亦或是兵部,都是要追究他的责任的,逃无可逃,他纵然心中不忿,可家主下令,如何敢拒绝? 吐出口气,侯莫陈麟眼珠儿转转,觉得心里憋得难受,他不想让独孤览也畅快。 将这个下属轰走,招招手将自己的亲兵叫到跟前,小声叮嘱几句。 那亲兵连连点头,待到侯莫陈麟吩咐完,便转身快速跑开…… 侯莫陈麟看了看黑洞洞的城门,又抬头瞅了瞅灯火明亮的城门楼,颇有些心潮起伏。 曾经同气连枝的关陇世家,如今已然是一盘散沙了啊…… ***** 房俊是真的没料到,长孙家居然能够指使独孤览这样的人物半夜三更的出城去抢人,甚至面对拒不放行的守城兵卒用上了无赖手段…… 独孤览那是何等人物? 别看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独孤家元老的身份即便在李二陛下面前也硬气得很,据说当年元贞皇后最是喜欢她这个娘家侄儿,一度想要将平阳公主嫁给他,最后还是为了笼络满门虎将的晋阳柴氏,这才选了柴绍。 而后来平阳公主与柴绍夫妻不睦,最后郁郁而终,高祖皇帝与李二陛下尽皆扼腕叹息,觉得若是当年将平阳公主下嫁给独孤览,平阳公主必然不会早早死去…… 愈发对独孤览青睐有加。 这样一个人物,即便长孙无忌身为关陇士族的首领,又如何能够轻易指使得动?就算指使得动,又如何能够舍下脸皮为了出城而做出“头撞城门”这等无赖行径? 很显然,长孙无忌许给了独孤览天大的好处。 而独孤览即便是得了好处,但是此番作为之后,颜面尽失是肯定的,彼此之间还如何保持以往同进同退、亲密无间的关系? 看来,无论是独孤览,亦或是长孙无忌,都已经认识到如今的关陇集团早已濒临崩溃,分道扬镳乃是迟早的事,还不如趁着最后的亲密阶段,尽可能的给自己谋求一些利益。 最重要的是,前来房府报讯的居然是金光门守门校尉侯莫陈麟的亲兵…… …… 房俊从床榻上起来,萧淑儿温柔小意的服侍他穿好衣裳,叮嘱道:“这黑灯瞎火的,要多带些人在身边,如今长安城解除宵禁,市井地痞满街乱窜,偷抢斗殴时有发生,可不是人人都识得你这个兵部尚书,万一有那没长眼的盯上你,少不了凶险。” 房俊点头应承下来:“放心,此番出城乃是与卫尉寺那帮家伙打擂台,不多带些人怎么成?” 宵禁的取消,在刺激经济的同时,也导致治安状况的糜烂。 从京兆府到长安、万年两县,没有谁有这种处置夜间治安的经验,毕竟这么多年都是净街鼓一响,整个长安城安安静静屁事儿没有。如今陡然之间各路牛鬼蛇神都在入夜之后跳了出来,夜色笼罩出入不禁,简直就是犯罪的最好温床。 这等情形还需要各级衙门略微适应之后,加大大理力度,才能够渐渐扭转。 伸手摸了摸萧淑儿微微隆起的小腹,房俊宠溺着叮嘱道:“夜晚渐凉,你有孕在身,快快回到床上躺好,莫要染了风寒。” 萧淑儿拢了一下鬓角散发,娇嗔着道:“哪里就那般娇弱了?” 房俊哈哈一笑,搂过她的肩膀,在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道:“小心无大错,你现在可是重点保护,不要任性。” “嗯。” 萧淑儿心里就好似藏了一窝蜜,甜丝丝的分外受用,伸手搂了一下夫君健硕的腰身,乖乖的回到床榻上躺好。 房俊温柔的给她盖好被子,这才吹熄了蜡烛,出了卧房。 卫鹰牵着马候在门口,亲兵部曲也尽皆整装待发,房俊上前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当先出了府门。 身后亲兵部曲也个个上马,紧随其后驶出府门。 已经接近半夜,街道上行人渐渐稀少,少有的一些行人见到这一队骑兵招摇过市,纷纷驻足观望,啧啧称奇。 由于宵禁被暂时取消,导致治安状况有些混乱,故而各级衙门严禁城内骑马,即便是马车亦要保持行驶速度,所以以往这种纨绔子弟策马长街的景象等闲很难看到。 一行人速度倒也不快,直至金光门下,早有兵卒迎了上来,远远的喊道:“城门已闭,不许通行!” 房俊到了近前勒住战马,摆了摆手,身后有人将一张出城勘合递给兵卒,兵卒显然不认字,拿着勘合往回跑。 须臾,一身甲胄的侯莫陈麟快步跑来,冲着马上的房俊施礼道:“末将守城校尉侯莫陈麟,见过房少保!” 借着城头的灯火,房俊敲了敲这人的相貌,问道:“刚刚卫尉寺出城了?” 侯莫陈麟道:“正是。” 房俊又道:“可曾出示出城勘合文书?” 侯莫陈麟摇头道:“不曾。” 房俊仔细瞅着这人,倒也没发火,缓缓问道:“汝既然身为守城校尉,自当知晓若无文书凭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为何却又将其放出城去?” 侯莫陈麟倒也光棍,也不辩解,只是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玩忽职守,甘愿领受刑罚。” “呵呵……” 房俊在马上笑了笑,都是关陇一家,先是放了独孤览出城,一转头又向自己报讯……有意思。 “行吧,既然认识到违反军规,那回头自己去兵部领受责罚。开门,本将要出城办事。” “喏!” 侯莫陈麟赶紧起身,招呼兵卒打开城门。 看着房俊带着亲兵部曲自城门洞呼啸而过,侯莫陈麟眉头紧蹙。 他是军职,以往犯了错自当由卫尉寺审讯量刑,怎地房俊刚刚却让自己前往兵部领受责罚? 兵部何时掌管军中法纪了? ***** 正逢月初,暗月无光。 一行兵卒浩浩荡荡自西方官道逶迤而来,足足有将近五百人。 队伍正中,长孙光以及一干属下尽皆解去甲胄,身穿寻常军装,被严密看管。 事实上也用不着看管,唐军法纪森严,谁若是畏罪潜逃,不仅抓住之后枭首示众,全家也得跟着遭罪,流放几乎不可避免。似长孙光这等世家子弟,自然不会将其全家流放,但是由此而来的损失也绝对不小。 更何况,长孙光才不认为自己会有性命之虞…… 自西域返回长安之时,定会有军中同族一起出发,将西域之事汇报家中,长孙光虽然不是嫡支子弟,但是血缘也并不远,犯下此等大罪更是收到家族命令,家族岂能不管? 只要长孙无忌出头,没人能够奈何得了他…… 等到押送长孙光以及其所部一干兵卒的队伍抵达长安城外驿站,早有兵部右侍郎崔敦礼率领百余兵卒在此等候,人一到,即刻五花大绑关进囚车,打算连夜运入城中,关押进兵部大牢。 直到这个时候,长孙光才发觉不对劲。 兵部还真敢将他们压入大牢,越权审判? 之前所有的镇定,都来自于他认定了卫尉寺不可能任由兵部将审判兵卒、扺掌军法的权力让出去,然而此刻见到来的都是兵部的人,长孙光顿时惊骇欲绝…… 进了兵部衙门,哪里还会有他的命在? 第三百二十一章 老无赖 夜色浓郁,微风渐凉。 一行安西军兵卒抵达驿站之后,夜空阴云密布,居然淅淅沥沥的飘起了毛毛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虽然距离冬天尚有一段时间,但是夜色之下的小雨依旧令人感到周身沁凉。 但是对于常年于西域服役的安西军兵卒来说,却好似久旱逢甘霖,西域的万里黄沙滚滚烈日将人炙烤得好似烘干了所有水分,即便绿洲遍地,但是雨水很少,此刻西域轻柔的飘洒在脸上,令人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舒畅。 长孙光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雨水洒落在脸上,湿漉漉凉沁沁,心底的烦躁却挥之不去。 前方,崔敦礼策马上前,与此行安西军的将领低语了几句,数位兵部官员便上前一个一个验明正身,待到一个一个看过,这才对崔敦礼点了点头。 崔敦礼在马上一抱拳,说道:“已然验明正身,这就交割吧。” 原本违反军纪之兵卒,押送至长安之后要移交给卫尉寺,由卫尉寺审判量刑,但是此番押解之兵卒皆是薛仁贵心腹亲信,严令定要将人交给兵部。虽然不合常理,但是军中上下除去关陇子弟之外,无人表示反对。 卫尉寺作为关陇的“大本营”,对于自家子弟很是放纵,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再大的错处,也往往睁一眼闭一眼,略作惩戒便匆匆交差了事。但是对于非关陇出身的将领兵卒,却极为苛刻,一旦入了卫尉寺,即便是不死,也得将家财剥去一大半…… 军中上下,早已怨声载道。 此番有兵部站出来给卫尉寺打擂台,意欲将审判量刑之权从卫尉寺手中抢夺过去,大家自然喜闻乐见。 反正都是神仙打架,谁赢谁输,大家都没有损失…… 那将领甚是客气:“末将谨遵崔侍郎吩咐。” 随着房俊上位兵部尚书,如今的兵部权柄越来越重,谁也不敢轻视。尤其是崔敦礼虽然只是兵部右侍郎,三把手,但是其年轻有为,身后又有博陵崔氏这等名门望族,说不得过上几年待到房俊再次高升,便能顺利扺掌兵部。 整个大唐的军人,谁敢对一个未来的兵部尚书不敬? 崔敦礼哈哈一笑,先是互换了勘合文书,交接完成,随后说道:“今日奉房少保之命前来交接人犯,不敢耽搁公务,还望校尉勿怪。若是西域战事不急,不妨在长安逗留几天,待到在下抽个时间,咱们好好喝上几杯,也好听校尉讲述西域风貌。” 博陵崔氏虽然诗礼传家,但崔敦礼这人颇有任侠之气,平素行事干脆利落,对于那些个上斩杀敌斩将夺旗的将军甚为推崇,绝无半分文人酸腐之气。 那校尉自然欣喜,忙道:“如此,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崔敦礼欣然道:“自当如此!” 正在此时,一个兵卒快步跑来,打断两人的寒暄。 “卫尉寺?” 听闻兵卒报讯说有卫尉寺的官员抵达,崔敦礼顿时一皱眉。 为了防备被卫尉寺抢了先,崔敦礼天色未黑便出城候在这里,且严令各处城门严禁出入,只要没有兵部的出城手令,谁也出不来。待到将人带回兵部大牢,就算是政事堂诸位宰辅齐至,也别想从房俊手里将人带走。 却不成想依旧被卫尉寺的官员出得城来…… 崔敦礼面色阴沉,即便守城校尉乃是关陇子弟,可军令如山,怎么就敢无视军令,私放卫尉寺的官员出城? 简直无法无天! 飘摇细雨中,一队车马至东边疾驰而来,挂在车辕上的灯笼摇摇晃晃。须臾,抵达近前,包括崔敦礼在内,所有兵部官员尽皆吃了一惊。 这一队车马逶迤而来,夜幕之中影影幢幢,居然足有上百人之多! 崔敦礼眼角跳了一下,心说这卫尉寺想干嘛?这哪里是来抢人,简直是要火火并呐! 待到车马到了近前,对方一人策骑上前,大声喝问:“安西军押赴入京之人犯,现今何处?” 安西军校尉瞅了瞅崔敦礼,闭着嘴巴一声不吭。 崔敦礼催促胯下战马向前几步,厉声回道:“尔等何人,胆敢私自出城,不将王法放在眼中了吗?” 对方反唇相讥道:“军法执行,审判量刑,乃是卫尉寺之职责,尔等私自接收军中人犯,到底是谁不将王法放在眼中?速速将人犯移交,否则这官司必然打到御前,休怪卫尉寺不念同僚之情谊!” 崔敦礼应声道:“本官乃是奉吾家尚书之命,受命于身,未敢徇私,尔等有何计较,自去寻吾家尚书即可,请恕本官不能从命。” 他官职、资历皆不足以对抗卫尉寺,不得不将房俊抬出来。 对方正欲说话,忽然身后一阵骚动,却见那辆挂着灯笼的马车车厢打开,一人身穿官袍自车上下来,左右官员尽皆下马随在他身旁身后,顿时前呼后拥,很是气派。 崔敦礼蹙眉,卫尉寺的官员他尽皆认得,却想不出是哪个有这般排场……等对方上前,看清了面容,这才吓了一跳,这位怎么亲自出城来了? 赶紧下马,肃容施礼道:“下官崔敦礼,见过独孤郡公!” 他身后一干兵部官员也纷纷下马,齐声道:“见过郡公!” 没办法,独孤览资历实在是太老,谁敢不敬?卫尉寺之所以在六部九寺当中地位超然,完全就是蹲着这么一尊大佛,等闲官员谁也不愿去招惹。 却不成想今日居然将他给逼了出来…… 崔敦礼心中暗暗焦急,这老狐狸早就成了精,以自己的官职地位,怕是阻拦不了。 早知道就让房俊亲自过来了…… 独孤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崔敦礼面前站定,身后有家仆打着雨伞遮住雨丝,他依旧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官袍,笑呵呵的对崔敦礼道:“吾当是谁这般蔑视法纪还能言辞铿锵一身凛然,原来是崔安上啊……” “安上”,是崔敦礼的字。 崔敦礼执礼甚恭,似乎并未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嘲讽,恭恭敬敬道:“正是下官……夜雨湿寒,郡公年迈体虚,要当心风邪入体,左右不过是寻常公务,何必深更半夜的出城而来?还是身体最为重要,若是染了寒气,吾等晚辈寝食难安,罪该万死。” 独孤览啧啧嘴。 听听,这特么是人话么? 为了区区公务深更半夜的冒雨出城,若是染了风寒得了重病搞不好一命呜呼,不值当…… 不由得叹气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呦,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 都是些隐喻机锋,谁当真动怒那就是傻子,立马被对方看低一头,独孤览混迹官场几十载,焉能被这等话语激怒? 上前亲热的拍拍崔敦礼的肩膀,好似自家长辈一般笑容温和,亲切道:“再是年迈,也得奉公守法,更要不负陛下之信赖,将陛下交托之差事看顾好了。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贪功冒进,老夫岂能如此?吾等各有职司,都是给陛下办事,安上贤侄不若先行回去,看好了兵部衙门,这可比什么都强。” 崔敦礼不为所动:“吾家尚书时常教诲吾等,似郡公这等功勋前辈已为大唐操劳半生,劳苦功高,吾等身为晚辈自当主动替您分忧解难,焉有畏惧艰难、退避三舍的道理?” “呵呵……” 独孤览皮笑肉不笑,冷笑两声,凑到崔敦礼面前,低声道:“安上啊,你说若是老夫此刻万一一个不慎,摔倒在你身前,会有何等后果?” 崔敦礼一听,顿时汗都下来了。 折特么不是要讹人么?! 他怒目而视:“郡公乃是两朝元老,更有开国之勋,地位尊崇身份尊贵,焉能行此下作之举?” 独孤览丝毫不觉得丢人,叹了口气,一脸真诚道:“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呐,一个两个的翅膀都硬了,骄傲自负目空一切,吾等老朽行将就木,说的话你们完全不肯听,那你说说,除去这等无赖行径之外,老夫又能如何?还望安上贤侄多多体谅,老夫也着实是没办法啊……” 崔敦礼一个头两个大,这老家伙若是耍起无赖,他如何抵挡得住? 第三百二十二章 毫不退缩 崔敦礼目瞪口呆。 他现在明白为何卫尉寺一行人能够从戒严的长安城中出来了,无论守城校尉是哪一个,面对这样一个老无赖,又能有什么办法? 没等你动手呢,他先那你讹了…… 崔敦礼算不上君子,阴谋手段这些颇为推崇,可是面对耍无赖的独孤览,亦是束手无策,气急败坏:“郡公!您乃两朝元老,更是皇亲国戚,独孤氏威名赫赫,不知出了多少英雄豪杰,您这般做派,难道就不怕污了独孤氏的名誉么?独孤氏因此而蒙羞,便是晚辈亦是不忍目睹。” 独孤览叹了口气,又拍了拍崔敦礼肩膀,低声无奈道:“老夫又何曾愿意如此呢?只是家族如今人才凋零,犹如江河日下,老夫若是不能趁着还有一口气在,给儿孙谋一份前程,怕是用不了几年,等族中几个老家伙都咽了气,怕是连个顶门立户的没有。” 说着,他又看了崔敦礼一眼,两只眼睛铮亮,凑近了问道:“老夫颇为爱惜安上之人品才华,若是能够给予家中妻子一纸休书,娶了吾独孤氏的闺女为正妻,那么不仅今日只是作罢,从今往后,独孤氏所有资源人脉尽皆为你所用,一力扶保你登阁拜相、宰执天下,不知安上可否考虑?” “……” 崔敦礼愣愣无语,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休妻?! 亏你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我崔敦礼成了什么人了? 且不说自己与妻子情投契合、举案齐眉,断然不可能休妻再娶,单单妻子范阳卢氏出身这一点,你独孤家拿什么比?比资源,比人脉,比底蕴,你独孤家根本不上档次啊! 若是三十年前或许两家尚有得一比,然而到了如今,独孤氏颇有些家道中落、人才凋零之像,而范阳卢氏在内的五姓七望却是蒸蒸日上,自己得有多傻,才能修掉一个五姓七望的正妻,娶你独孤氏的胡女? 看着他脸色变幻一脸愤慨,独孤览便道:“你看你看,就连你都看不上吾独孤氏,老夫若是不能豁出去老脸扶持家中晚辈,用不了十年,独孤氏便泯然众矣……所以,还望安上莫怪老夫。” 言罢,未等崔敦礼反应过来,便见到独孤览上前一步,往他肩头一撞,然后“哎呀”一声惊呼,向后退了一步,坐在地上。 “大胆!” “居然敢动手打人!” “娘咧!咱家卫尉卿也敢打,你们兵部了不起啊!” “呼啦啦”卫尉寺百十号人见到独孤览倒地,一个个瞬间冲了上来,将崔敦礼团团围在当中,纷纷出言喝骂。 崔敦礼身后的兵部官员一看不好,虽然没看清独孤览如何摔倒,但无论如何不能让崔侍郎挨打,否则他们这些人稍后非得被房俊给吊起来抽鞭子不可——房俊一贯护短,不管犯了什么错,自家人惩戒那是自家事,可若是在外人面前任由同僚受辱,那便是罪大恶极! 兵部官员涌上前去,将崔敦礼护在当中,寸步不让。 “你们哪只眼睛见到崔侍郎打人?” “雨天路滑,独孤郡公年迈体衰,自己不慎滑倒,如崔侍郎何干?” “你们想讹人不成?” …… 两个衙门的官员指着对方的鼻子喝骂,却到底没人敢动手。 崔敦礼被围在当中,瞪着被家仆扶起的独孤览,目眦欲裂,气得双拳紧握,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无耻之尤! 欺人太甚! 堂堂当朝郡公、九寺之卿,居然用这等市井地痞的无赖手段讹诈于人,脸呢? 还能要点脸不! 看着崔敦礼铁青的脸容,以及似欲喷火的双眼,独孤览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情都没有,在家仆搀扶下起身,掸了掸官袍下拜沾上的泥水,抬头笑呵呵的说道:“安上啊,你看看是给老夫赔礼道歉咱们私了,还是这就入城,让老夫去太极殿门口叩阙,请陛下主持公道?” 崔敦礼面色铁青,腮边肌肉抽搐,牙齿咬得咯吱响。 若是这老匹夫年轻二十岁,管他什么皇亲国戚,管他什么两朝元老,崔敦礼觉得自己必然会冲上前去,将其骑在身下暴打一顿。 然而现在独孤览倚老卖老,将脸皮丢在地上耍无赖,纵然气得要死,却哪里敢动手? 别管有理没理,这老匹夫身份、资历、年龄都摆在那里,到了李二陛下面前,哪怕只是为了安抚独孤览,遭受责罚的也一定是自己。 跟人家一比,自己一个区区兵部侍郎算个屁呀…… 可就此妥协? 那更不是崔敦礼的风格。 他打定主意,咬着牙,沉声道:“下官没有动您一根手指头,纵然您身死当场,也与下官无关!大理寺也好,刑部也罢,甚至于陛下面前,总归有个说理的地方吧?就算当真没地方说理,下官今日也认了!但是若想带走长孙光,绝无可能!” 卫尉寺一众官员纷纷住嘴,面色惊异的看着崔敦礼。 这家伙还真是硬气啊,难道不知道这回有怎样的后果?眼下虽然关陇贵族又是式微,不似以前那般风光,但代之而起的乃是江南士族与寒门子弟,包括崔氏在内的山东世家,依旧不受陛下待见,想要升到兵部侍郎的位置,简直难如登天。 这人难道半点都不留恋? 简直傻子! 独孤览却没这么想,被崔敦礼强硬的拒绝,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愈发欣赏起来,背着手走到崔敦礼面前,笑吟吟道:“想清楚了?这件事原本就是你们兵部不占理,争权夺利没什么错,可总归得有朝纲约束吧?再者,老夫非是自夸,只凭着一身的泥水,到了陛下面前,你这个兵部侍郎的位置铁定一撸到底……何必这般给房俊卖命?还是自己的前程更重要啊。” 崔敦礼怒哼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下官磊落光明,胸中自有万丈豪情,纵然今日丢官罢职,亦不能让郡公这等无耻行径如愿!” 独孤览就好似没听懂崔敦礼言语之中的嘲讽,老脸上一片慈祥的微笑:“审讯触犯军纪之兵将,乃是卫尉寺之职责,崔侍郎越权执法,却也能说得这般大义凛然,老夫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崔敦礼虽然是世家子弟,可骨子里却是个读书人,做不到独孤览这等境界,顿时脸上一红。 本就是兵部想要将军机审判之权从卫尉寺抢走,此刻被独孤览讥讽,难免脸上发热,可再是不好意思,也挺直腰杆,半步不退。 这件事兵部有理吗? 肯定没有。 但是官场之上,只有规则,没有道理。 他崔敦礼被房俊器重,前来办理此事,若是没办成,自然便是越权执法、争权夺利,搞不好大理寺与刑部都能介入;可一旦办成了,那便是手段强硬、经世之才,朝中大佬哪个都给高看一眼,往后前途无量。 朝堂之上最重能力,你能为了本部衙门迎难而上不计个人得失,更能将不可能之事办成,这就是人才。 至于是否越权,是否违反律例,那都不重要。 犯错了就得惩戒,但是惩戒之后,其办事能力必将为人侧目,且不说本部长官必定倚为心腹、委以重任,旁的衙门又岂能不重视这样的人才,想要将其征调过去,予以重用? 一旦名望鹊起,便成了势。 世间任何事都离不开一个“势”,只要大势已成,自然风生水起,事半功倍。 房俊能够将这样一个重任交付给他,他又岂能不死死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名望从兵部拓展出去,进入到朝堂大佬眼中,甚至是再一次被陛下青睐? 要知道,他可是很早之前就颇受陛下重用的! 武德八年,崔敦礼便受人举荐担任通事舍人,虽然因为山东世家出身,故而官职不显、权位不高,却能够在有限的几次面圣的机会中展示自己,颇受李二陛下看重。 第三百二十三章 权力争夺 武德九年,李二陛下命崔敦礼前往幽州,传召庐江王李瑗入朝。李瑗本属太子李建成一党,李建成与玄武门被诛杀,李瑗惶恐不安,见召愈发惶惶不可终日,遂在幽州起兵叛乱。他扣押崔敦礼,逼问京师情形,但崔敦礼始终坚贞不屈,不肯吐露实情。 不久,李瑗兵败被杀,叛乱平定。崔敦礼这才得到释放。 李二陛下对他非常赞赏,擢升为左卫郎将,并赏赐良马、黄金。 贞观元年,崔敦礼升任中书舍人,后改任兵部侍郎,并多次出使突厥诸部,他通晓四番情势,每有奏请,都会得到李二陛下的批准。 只是后来兵部被侯君集把持,崔敦礼非是他之党羽心腹,故而投闲置散不予重用,这便导致崔敦礼光亮的前程瞬间黯淡,也渐渐淡出了李二陛下的视线。 李二陛下日理万机,朝廷重臣无数,又如何想得起那个曾经备受他青睐的崔敦礼? 兼且山东世家在朝中备受打压,崔敦礼便一直浑浑噩噩至今。 好不容易遇上房俊前来担任兵部尚书,大刀阔斧锐意进取,更对他颇为倚重,这被崔敦礼视为上进之阶梯,绝不任由这一次的机会从手中溜走。 崔敦礼咬着牙,寸步不退。 哪怕独孤览当真耍无赖去太极宫倒打一耙,讹诈他动手打人,也不准备妥协退让。 他相信纵然眼下在独孤览手底下吃了亏,但他勇往直前押上了自己前程的坚持,会让房俊另眼相看。 只要房俊从此将他视为心腹班底,那么即便仕途一时受挫、踟蹰不前甚或备受打压,起复亦是迟早之事。 待到太子登基,更是前程远大,仕途无量。 咬了咬牙,崔敦礼下定决心,即便今日之事无法善了,也绝对不能让卫尉寺把人带走。 他向前一步,站在独孤览对面,肃容道:“令出于上,下官不敢玩忽职守,今日无论老郡公使出何等手段,有下官在,人就只能前往兵部。” 独孤览捋了捋白胡子,赞叹道:“心志坚定,一往无前,安上贤侄当真是人中之杰,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安上你即便心志再是坚定,也只是一人,你身后这些兵部官员怕是没有你这份底气吧?” 崔敦礼顿时面色一变。 独孤览哈哈一笑,缓缓向着羁押长孙光的方向走去,沿途有兵部官员拦路,他就往前凑一下,问一句:“怎地,想要打老夫一顿不成?来来来,不用你打,老夫自己倒下。” 吓得兵部官员一个两个如避蛇蝎,躲之不及。 他们就是一些书吏,不入流的官儿,房俊能拼死力保崔敦礼,可如何会不计得失的去力保他们? 崔敦礼被独孤览讹诈一顿,顶了天也就是丢官罢职,可若是讹上他们,搞不好就是家破人亡,充军发配…… 一时间独孤览仿若单枪匹马力闯敌营的赵子龙,所到之处兵部官员潮水一般避往两旁,谁也不敢挡在他前面。 崔敦礼气得大吼:“都是死人呐?给本官拦住他!” 独孤览也回头道:“来人,扶着崔侍郎去一旁歇一会儿,嗯,让他少说话。” “喏!” 便有他带来的独孤家的家仆冲上去,几个大汉七手八脚将崔敦礼拦腰抱住,捂住嘴拖进了独孤览来时乘坐的马车里…… 兵部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只要一出手,那必然就是群殴的局面,卫尉寺那帮人什么下场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估计都得丢官罢职,前程尽毁。 就在这个当口,独孤览已经走到长孙光等人面前,瞪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安西军兵卒,喝道:“怎么,尔等还敢阻拦老夫不成?速速将人犯交予老夫,便不予追究,否则任何后果,皆由尔等承担!” 安西军兵卒互视一眼,只得退开。 他们只是边军兵将,在长安无权无势,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卫尉寺接收人犯…… 长孙光站在独孤览面前,见到这位老郡公软硬兼施,终于控制住局面,一颗心才总算是放了下来,施礼道:“多谢郡公……” “住嘴!” 独孤览断然大喝,之前一直保持着的温煦面容尽皆不见,代之而起的乃是一脸厉色:“残害袍泽、冒领军功,此乃军中不赦之大罪!汝乃长孙家子弟,难道就不知这等做法将会使得家族惹祸、祖宗蒙羞?简直禽兽不如!来人,将此獠羁押回卫尉寺大牢,待到老夫审讯过后,证据确凿,再公告天下,明正典刑!” “喏!” 自有卫尉寺官员扑上来,将长孙光结结实实捆住。 长孙光整个人都懵了…… 为何一听要由兵部审讯,便吓得他六神无主,而当独孤览掌控局势之后又欣喜若狂? 一直以来卫尉寺便是关陇贵族的自留地,从上到下皆是关陇子弟,审讯刑罚之时难免袒护自己人,所以只要自己进了卫尉寺,旁人就算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只能在一旁乖乖的看着。 然而现在独孤览这番话却几乎将他置于死地。 未经审讯便大庭广众之下认定了长孙光的罪行,这话由卫尉卿的口中说出,便已经代表了整个卫尉寺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可是说若是没有强势外力干预,最终卫尉寺也肯定要据此定案。 他长孙光必死无疑…… 这可是卫尉寺啊!关陇集团的地盘,为何非但没有对自己一丝半点的袒护,反而还一副恨不得将自己就地正法的态度? 自己只是在西域呆了几年,这长安城难道就变了天? 自己可是长孙家的子弟啊,你若是就这么将我给杀了,如何向长孙家的家主交待? 没有长孙家的支持,你独孤览还能坐在这个卫尉卿的位置上么? …… 长孙光一肚子疑问不解,惊慌之下意欲开口询问,却被卫尉寺的官员如同崔敦礼那般堵上嘴,但是待遇却远远不及崔敦礼,几个独孤家的家仆上前将他猛地一推,便倒在满是雨水泥泞的地上。 “统统带回去!” 独孤览喝了一声,卫尉寺官员上前羁押,长孙光的属下见到自家长官都束手就擒,哪敢反抗?乖乖的被一根长长的绳子绑住双手,一个一个的串成一串…… 独孤览见到大局已定,冲着兵部官员抱了抱拳,道:“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还望诸位勿怪。老夫与崔侍郎交情匪浅,只是邀请其乘车一同回城,诸位不必担心。” 至始至终,对于兵部官员他都是客客气气。 兵部官员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说道:“老郡公如此,实在是令吾兵部颜面尽失,不若请老郡公稍待,待吾等汇报吾家尚书一声,再做定夺如何?” 这人是害怕房俊时候追究,你们一起出城接收人犯,如今人犯丢了,甚至连自家侍郎都没保住,要你们何用? 房俊在兵部的威望那绝对是俨然山岳一般高山仰止,只要想想房俊因此而勃然大怒,兵部官员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可得罪了独孤览,致使他伤了哪怕一点皮,也都得面对丢官罢职的风险。 这可真是首尾难顾、左右两难…… 独孤览呵呵一笑,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不必不必,待到天明,老夫将亲自邀请房少保过府饮宴,汝等就不必操心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远处一阵轰鸣的蹄声传来。 独孤览脚下一顿,抬眼看去,便见到数匹战马在细雨之中奔驰而来,转瞬见便抵达面前,马上骑士一勒马缰,战马前蹄腾空人力而起,“希律律”一声长嘶,整齐划一的停在卫尉寺诸位官员面前。 马上一人甩镫离鞍跃下马背,靴子踩在泥水里,人为至,声先到。 “夜雨湿寒,老郡公不在府中搂着如花似玉的小妾享受人间艳福,巴巴的跑来城外作甚?一不留神湿寒入体,这老胳膊老腿儿的,难免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万一归了天,本官岂不是犯下天下的罪过?” 独孤览气得胡子一翘,正欲开口,便听得身后安西军将领猛地大喝一声:“末将参见房少保!” 紧接着,所有安西军兵卒尽皆自马背跃下,尽皆动作迅捷的单膝跪在雨水泥泞之中,眉头都不眨一下,反而各个神情亢奋,齐声大呼:“吾等参见房少保!” 数百人齐声呼和,声震四野,在这雨夜远远的传播开去。 独孤览等人齐齐色变。 这房俊居然在安西军中有如此之高的威望?!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各怀异心 此前一直在作壁上观,对兵部、卫尉寺两个衙门争执不休视而不见的安西军兵卒,在房俊策马前来的一瞬间,齐齐翻身下马,一手抚胸拍了一下胸前革甲,然后单膝跪地,齐声高呼:“吾等参见房少保!” 动作干脆利落,单膝跪地的那一下根本不管地上的雨水泥泞,声音洪亮士气高昂。 闷雷一般的喊声在寂静的雨夜里远远传出去。 房俊自马背上翻身跃下,靴子踩在泥水里,头上细雨蒙蒙,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安西军兵卒,抬起手,温言道:“诸位请起!” 数百人齐声应诺:“喏!” “哗啦”一声,所有兵卒尽皆从泥水之中站直身躯,双手负后,挺胸抬头,雄赳赳士气高涨。 房俊迎上一双双炽热崇敬的眼神,一时间难免心潮澎湃,脑子一热,便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诸位兄弟辛苦了!” 安西军兵卒们一懵。 这话明显是慰问,按理应当予以回复,可难道回复说“不辛苦”?西域气候恶劣、黄沙滚滚,周边皆是心怀叵测之蛮族,时刻要面对敌人的明刀暗箭,孤军在外喋血死战,怎么可能不辛苦? 回复说“您说得对?” 那也太不矜持了…… 兵卒们一时茫然,互视一眼,终于在校尉带领之下,采取了主帅点兵出战之时惯用的话语:“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一连三遍,高亢的誓言被兵卒们扯着嗓子喊出来,震得人心神激荡、血脉贲张! 卫尉寺官员各个面色惊异。 谁都知道房俊的功勋冠盖天下,也都知道如今的房俊乃是军中少壮派竞相崇拜之偶像,全军从上至下尽皆以追逐房俊为荣,隐隐成为军中新兴的一股势力,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刘仁愿、程务挺、高侃,甚至是薛万彻、裴行方……看似稚嫩,实则已然有了自成一派之气象。 然而,房俊在军中的威望之高,却依旧令自独孤览以下的卫尉寺官员感到吃惊。 从始至终,房俊从未曾扺掌安西军,无论是先前的神机营、水师,乃至于右屯卫,都与安西军并无多少干系。薛仁贵前往西域上任,也仅止带了少量兵卒,起码眼下这些兵卒并非薛仁贵的嫡系。 但就是这些素不相识、毫无干系的兵卒,却在房俊抵达之后爆发出崇高的敬意! 独孤览看了看身后标枪一般笔直的安西军兵卒,再看看信步而来的房俊,深吸口气,扯了扯嘴角将脸上的惊容压制下去,化作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笑呵呵道:“人老了,难免睡眠就少,心里头惦记着职责,唯恐辜负了陛下之信任,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又如何睡得着?” 房俊上前两步,来到他面前站定,脸上挂着温煦的微笑,没有理会独孤览言语之中的讥讽,反而伸手搀扶住独孤览的胳膊,亲热说道:“人生一世,有若草木一秋,纵然长命百岁,屈指数来亦不过三万寒暑,吾等年轻人尚需为了功名富贵舍命相搏,似老郡公这等功成名就之辈,更应当视名利如云烟,吃得好睡得香,活一天少一天,何必蝇营狗苟、投机钻营呢?” 嗬! 周边的人一听这话,顿时都忍不住嘴角一抽…… 当着一个老人的面说什么“活一天少一天”,你这大概是生怕他不死,想要给活活气死吧? 虽然觉得房俊的话有点过分,但是没人敢插嘴。 包括卫尉寺的官员在内…… 独孤览气得两眼一鼓,白胡子翘了翘,就待反唇相讥,但是话未出口,便觉得房俊搀扶着自己手臂的时候用上了力,自己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想要收势,却如何抵得过房俊的力气? 眼瞅着两脚不听使唤朝着马车走去,独孤览大怒:“哎哎哎,你个混账,想要挟持老夫不成?” 房俊笑道:“瞧您说的,晚辈挟持谁也不敢挟持您啊,雨水湿寒,晚辈是害怕老郡公身子骨吃不消,万一有个好歹,您家中儿孙饶不了晚辈啊……来来来,有什么话,咱们车里说。” 未等独孤览挣扎,脚下加快,双手也微微用力,一手搀扶着独孤览手臂,另一手揽住他肩头,几乎将独孤览给架了起来,脚底生风,几步便到了马车前,早有亲兵上前掀起车帘,房俊便将独孤览给塞进车厢…… 一众卫尉寺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独孤览被塞进车厢,气得大叫:“房二!即便是尔父见了面,亦要恭恭敬敬不敢造次,你小子吃了豹子胆,胆敢对老夫不敬?” 他是真的气到了,连“令尊”都不说,而是用了“尔父”这等称呼。 原本他仗着身份资历一路耍赖,使得兵部诸人束手无策,却不想房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比他还无赖…… 房俊一边钻进车厢,一边笑道:“晚辈哪有不敬?到底是为了老郡公身体着想,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放屁!老夫用得着你替我着想?速速放开老夫……” “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碎嘴,来来来,晚辈给你斟茶。” “用不着!” …… 卫尉寺官员互视一眼,都不知应当怎么办了,冲上去将独孤览抢回来?且不说人家房俊根本没用强,而是将独孤览“请”上了马车,即便是房俊略有不敬,可一旦上前发生冲突,就得考虑后果。 卫尉寺官员几乎尽皆出身关陇贵族,平素趾高气扬高人一等,可正因如此,他们才更清楚房俊如今的能量,那是等闲人可以招惹的? 更被说这厮就是一个棒槌,惹恼了他,不管不顾的发起飙来,他们这些小身板儿可承受不住…… 兵部官员以及安西军兵卒却一个个的忍俊不禁。 独孤览一上来就耍赖讹人,弄得大家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应对,结果房俊比他还无赖,三句两句就给弄到车上去了,独孤览完全没办法反抗…… 果然横的怕楞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论起不讲理,整个长安也没人能出房俊其右。 车厢里。 房俊一上车,便见到被捆住了堵住了嘴的崔敦礼,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继而才缓和过来,眼神微微眯起:“老郡公,这是为何?” 独孤览兀自气氛:“还为何?这小子意欲接收安西军中触犯军纪之人犯,此乃僭越之举,置朝廷法度与何地?老夫将他捆起来实是为了他好,否则传扬出去,难保不被御史言官弹劾。” 房俊微笑着沉默了一下。 这番话看似简单,实则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不少…… 未经审判,即便是安西军的战罢,亦只能将长孙光视为“嫌犯”,按理说,卫尉寺作为关陇贵族的“自留地”,自然应当袒护长孙光,极力为其洗脱罪责才对。 可独孤览却口口声声将其称为“人犯”,等同于给长孙光定了性…… 实在是不符合常理。 可若是说独孤览无意袒护长孙光,却宁可深更半夜的冒雨出城,连老脸都舍出去了一路耍无赖,这又是为何? 看着房俊沉吟不语,独孤览气咻咻道:“老夫知道你小子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但是这件事岂能如此简单?哦,本应当是由卫尉寺审判的人犯被你们兵部抢走了,那么从今往后军纪审判之权就顺理成章的被你们兵部揽过去了?简直妄想!就算老夫答应,也还有别人不答应!” 房俊又是一楞,抬头诧异的看着独孤览。 什么叫就算你答应,也还有别人不答应? 且不说别人答应不答应,你不是应当第一个不答应的么? 独孤家如今渐渐式微,在关陇贵族当中的存在感越来越低,全都指望着独孤览这个卫尉卿的官职博取关注,若是军纪审判之权被兵部抢走,那么他这个卫尉卿还有什么权力支撑整个独孤家? 房俊摸着上唇的短髭,心念电转。 难不成……关陇贵族各怀异心,闹内讧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崩溃之像 车外小雨淅淅沥沥,打断了房俊的沉思。 任何一个利益集团在起初的砥砺前行、携手共进之后,难免对了利益分配、理念相左而渐渐疏远,直至分道扬镳。 即便关陇贵族貌合神离,闹了内讧,也并不奇怪。 房俊心底思量着,指着崔敦礼说道:“简直丢人现眼!堂堂兵部右侍郎,却被人家犹如囚犯一般捆绑,兵部颜面何在,朝廷颜面何在?明日一早,汝便去大理寺自己请罪,要么你自己引咎辞职,以全兵部、朝廷之颜面,要么将捆绑你之人绳之以法。否则,自己寻个地方充军发配吧,切莫再让本官见到!” 车厢里挂了一盏风灯,躺在车厢里的崔敦礼奋力挣扎,嘴里“呜呜”有声,房俊掀开车帘,冲着外头大喊道:“来人!” 卫鹰迅速来到车旁,低声道:“二郎有何吩咐?” 房俊指了指他腰间:“刀子给我。” “哦。” 卫鹰赶紧解下腰间横刀,递给房俊,同时惊异的看了独孤览一眼。 他没见到车里躺着的崔敦礼,还以为房俊是不是棒槌脾气发作,想要将独孤览给一刀宰了…… 虽然身为亲兵部曲,应当完全服从家主的命令,刀山火海也不能有丝毫质疑,可是犹豫一下,他还是劝了一句:“那个……二郎三思,这老匹夫固然可恨,可若是二郎将其杀之,麻烦不小……” 房俊哭笑不得,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滚蛋!” 卫鹰一缩脖子,连忙放下车帘走开。 独孤览气得鼻子都快冒烟儿了,手指头指着车外,怒道:“简直混账!老夫好歹亦是皇亲国戚、两朝元老,在这兔崽子眼里难道就是一只随时可以宰掉的牲口?” 房俊笑道:“那怎么能?牲口杀掉屁事儿没有,还可以吃,杀了老郡公您麻烦多着呢,而且不能吃。” “我我我……娘咧!” 独孤览肺子都快气炸了。 和着老夫连个牲口都不如? 房俊没理他,挥着刀子将崔敦礼身上的绳子斩断,崔敦礼爬起来拽掉嘴里的破布,对独孤览怒目而视。 他素来心高气傲,认为自己能力出众才华横溢,日后必定身居高位,执掌大权。结果今日被独孤览这番羞辱,错非是在车上将他捆起来,别人都看不见,否则他宁愿一死,亦要给独孤览同归于尽! 房俊道:“刚才本官的话,听清楚了?” 崔敦礼忍着气,道:“听清楚了。” 房俊淡然道:“那明日一早,自己去大理寺吧。” 崔敦礼浑身一震,苦着脸,道:“喏!” 他知道,这回房俊是真的生气了。 原本前来接收长孙光,就已经算准了必然会有人前来阻拦,崔敦礼当时主动请缨,说是无论对方来者何人,他就算似,也绝对会将长孙光带回兵部。 房俊这才准许他带人出城。 结果万万没料到,来的人居然是独孤览…… 面对卫尉寺任何一个官员,崔敦礼都有底气硬杠到底,大不了就是两败俱伤,反正身后有房俊罩着呢,谁怕谁? 但是对上独孤览,他怂了…… 不怂不行,独孤览的身份地位资历岂是寻常官员能比的?一旦闹大了,独孤览一瘸一拐的跑去太极宫告御状,李二陛下无论如何都得给独孤览一个交代,也是给那些个老臣们一个交代。 到那个时候,即便是房俊也护不住他…… 结果心存顾忌,便被独孤览死死的压住了,直至丢盔弃甲,一败涂。 崔敦礼面红耳赤,羞愧无地,施礼道:“下官遵命……” 一直以来,房俊对他颇为重用,也极为信赖,这里头固然有范阳卢氏这个共同点亲戚之缘故,但更多的还是房俊看重他的心性才能。 这一次自己虽然丢了大脸,也使得房俊恼怒,从此放弃自己不太可能,但沉沦个一两年“磨炼”自己的心性,怕是逃不掉的。 上官总是喜欢用这样的手段去打磨下属的性子,使得下属最终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只是自己如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若是再蹉跎个几年,仕途之上还有什么太大的成就? 搞不好一旦自己心灰意懒,就此沉沦下去也就说不定…… “等等!” 见到崔敦礼施礼之后撩开车帘意欲下车,独孤览出言喝止。 喝住崔敦礼,独孤览看向房俊,蹙眉道:“世间之人,和人不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区区一次错漏,便欲将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这又何必?外人皆说房少保对待下属多有优容,如今看来,却是严苛太过。” 崔敦礼吓了一跳,忙道:“老郡公误会了,房少保素来有功必奖、有过必罚,待部属宽厚仁义,今日是下官办事不力,理当遭受责罚,正该前去大理寺说明情况,请求严惩。” “嘿!” 独孤览怒道:“老夫给你说情呢,你到底领不领情?” 崔敦礼前去大理寺,他自己实则是不会受到什么惩罚的,接收安西军违反军纪之人犯,乃是房俊下达的命令,他只是执行人,纵然违反了朝廷律例,却非是主犯。 被捆绑起来堵住嘴,丢了大唐官员的威严,更是卫尉寺的手尾…… 一旦这件事情闹开,打官司的就不是崔敦礼,而是房俊与卫尉寺。 大理寺卿孙伏伽素来与房俊交好,一老一小交情莫逆,而新任刑部尚书张亮明面上似乎与关陇贵族们走得近,但是私底下谁都知道,自从当初关陇贵族们舍弃了远在江南张亮,任其在房俊的打压之下苦不堪言,就已经促成了张亮全面倒向房俊。而御史中丞刘洎虽然调任侍中,却尚未进行交接,整个御史台依旧在刘洎的掌控之下,刘洎与房俊貌离神合、沆瀣一气,早已不是什么想新鲜事儿。 朝廷三法司长官尽皆与房俊不清不楚,在律法的框架之内,谁能奈何得了房俊? 别看卫尉寺占着理,搞不好到了最后,打输官司的依旧是卫尉寺…… 到了如今,卫尉寺究竟如何,独孤览早已不放在心上,但是一旦卫尉寺在这场官司当中势弱,必然会导致关陇贵族们暗中插手,维护卫尉寺的利益,他独孤览不在乎,却有很多人在乎。 等到长孙无忌等人参与进来,势必与独孤览的述求相悖。 崔敦礼哪里知道这些?他以为独孤览当真为自己着想,宁愿得罪房俊亦要维护自己,心中感动,连忙说道:“老郡公放心,下官虽然受罚,却甘之如饴,老郡公爱护之情,铭记于心。” 房俊不满道:“都说你崔敦礼玲珑剔透,今日却怎地这般迂腐迟钝?办砸了事情也就罢了,居然是非不分、认贼作父,简直糊涂透顶!” 崔敦礼先是一懵,不明白房俊此言之意。 这官司本就是卫尉寺占理,一旦闹大,长孙无忌等关陇贵族们势必参与其中,卫尉寺只胜不败,没必要害怕打官司啊? 他根本不明白关陇贵族内部的纠葛分歧,更不知道独孤览压根儿就不打算再跟长孙无忌等人搅合在一起…… 独孤览被房俊这番话气得须发箕张,怒叱道:“混账!老夫处处为你们着想,却以奸贼比作老夫?简直此有此理!” 房俊根本不上他的套儿,斜眼睨着独孤览,冷笑道:“意欲与关陇贵族们划清界限,这本是好事,但若是没有人不计得失的予以支持,老郡公自认为可以在赵国公的反扑之下,坚持多久呢?您可是两朝老臣,更是见识过前隋风云激荡的那一段岁月,自然知道世上之事最忌首鼠两端,但凡下定了决心,自应全力以赴背水一战,心存侥幸、优柔寡断,是觉得独孤家叶茂根深,子孙繁盛死不干净么?” 此言一出,独孤览两眼圆瞪,面色大变。 第三百二十六章 达成默契 独孤览白胡子乱颤,怒视房俊道:“小儿狂妄!独孤氏乃是关陇一枝,何曾有过另立门庭之异心?而这等挑拨离间之法,还是尽快收起,若是被旁人听去,免不得笑掉大牙!” 嘴上骂得狠,心里却颤巍巍惊得不行。 这小子当真心思灵透,自己只是稍稍露出那么一丝半点倾向,就被他死死的抓住了…… 房俊一脸微笑,不接独孤览的话,反问道:“那么依照老郡公的意思,此事当如何办理?” 独孤览道:“此事本就是你兵部无理,速速退去,老夫当作什么都未发生。至于崔侍郎,虽然受了点委屈,却也只是在上车之后才遭捆绑,外人并未瞧见,何曾丢了兵部颜面?就此作罢,毋须惩罚。” 他不愿此事闹大,一旦超脱他的掌控,势必会让关陇贵族介入,这与他努力划清与关陇贵族界限的初衷不符。 作为关陇贵族的一份子,既得利益者,想要划清界限绝非易事,绝对不能表露出太过急迫的心思,否则关陇贵族的反噬足以成为独孤氏的灭顶之灾。 而房俊敢于大张旗鼓的跟卫尉寺对着抢人,独孤览才不信当真只是棒槌脾气发作,这背后若没有李二陛下的默许甚至是首肯,打死他都不信。 这些年独孤氏一直在努力摆脱关陇集团,若是与关陇贵族一道亮明车马对抗兵部,以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房俊不明白独孤览如此做的原因,但是看其亟待与关陇贵族划清界限的心情,似乎不似作伪,也没必要作伪。 想了想,便说道:“过两天书院便即开学,讲武堂尚有几个缺额,不知老郡公可否有意?” 独孤览双眼一亮。 如今“贞观书院”尚未开学,却俨然已是大唐第一学府,不知多少人想要将自家子弟送入书院就读,对于书院的名额趋之若鹜,岂能有缺额? 听这意思,明显是可以走“后门”啊…… 与关陇贵族划清界限,甚至是脱离这个曾经无与伦比的庞然大物,就意味着来自于这个团体的各项利益再也无法享受,其中便包括仕途资源。没有了来自于集团的资源,自家子弟意欲升官晋爵,那就只能自己培养能力,自己运作官职。 而若能进入书院就读,就等于夯实了人脉,一跃成为天子门生。 独孤览岂能不欣喜若狂? 要知道在直至眼下,书院数百学子,留给关陇贵族的名额连十个都没有…… 尤其是讲武堂的学生名额,那更是真金白银都换不来的硬头货! 独孤览很是兴奋,拱手道:“那可就多谢了二郎了,哈哈,这份人情老夫领受了!” 房俊连忙抬手,道:“您可别谢晚辈,晚辈受不起,也不敢受。书院学子名额要经由陛下审核,晚辈可以将独孤家子弟的名字报上去,但是最终能否顺利入学,还得陛下乾纲独断才行。” 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您得去求李二陛下才行…… 独孤览雪白的眉毛蹙起,不悦的瞪着房俊。 他的确想要逐渐脱离关陇贵族,因为他觉得这艘大船如今四处漏水,且庞然大物没法掉头,只能一味向前迟早要触礁搁浅,他不愿独孤家坐着这艘破船沉入水底,万劫不复。 可毕竟身为关陇贵族的一份子,暗地里谋划什么都行,可若是直接撇开盟友毫无顾忌的转向皇帝摇尾乞怜,你让关陇贵族们怎么看? 这帮家伙各个都是心高气傲不可一世,一旦联起手来惩罚独孤氏,那可就不仅仅是万劫不复那么简单了…… 房俊见他犹豫,趁热打铁道:“实不相瞒,今日之事,实则乃是陛下允准,否则晚辈哪里敢跟卫尉寺抢人,置朝堂法度于不顾?老郡公乃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要么背弃关陇贵族,全力听命于陛下,要么难舍当下之利益,与陛下对抗……” 独孤览沉吟不语,他明白房俊的意思,但是这个决定委实不好下。 房俊便道:“既然老郡公纠结无断,那晚辈不妨助老郡公一臂之力。” 独孤览大惊:“汝意欲何为?” 房俊宽慰道:“老郡公稍安勿躁。” 言罢,他瞅着车厢里一头雾水的崔敦礼,说道:“即刻将长孙光带回兵部大牢,严加看守,明日一早即行审讯。若有人阻拦,无论是谁,一律以同谋论处,尽皆拿下!” 崔敦礼愣了一下,忙道:“喏!” 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大步来到兵部官员面前,大声道:“速将长孙光押解至兵部大牢!” 兵部官员知道这便是房俊的命令,当即上前试图将长孙光等人从卫尉寺手中抢回来,卫尉寺官员自然不干,到手的人犯若是再被兵部抢走,脸面那可就算是丢尽了,当即僵持不下。 崔敦礼心里憋着火儿,见状,直接命令安西军将士:“房少保有令,谁若阻拦兵部缉拿长孙光,谁便是同谋,一并拿下投入兵部大牢,稍后一起问审。” 安西军将士一听,顿时摩拳擦掌,“呼啦”一下将卫尉寺官员围在当中,虎视眈眈的盯着。 卫尉寺上下顿时懵了,急忙向马车看去,却发现独孤览坐在车上根本不露面…… 虽然卫尉寺有军法审判之权,但安西军受兵部节制,人家才是安西军的顶头上司,况且房俊威望厚重,令出如山,安西军将士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卫尉寺官员扒拉到一边,将长孙光又给抢了回来。 崔敦礼大手一挥:“立即入城!” 当即不管傻了眼愣在当地的卫尉寺官员,率领本部官员与安西军一道,压着一干人犯向着长安城走去。 有独孤览的心腹小跑到车旁,不敢上车,只能站在车下问道:“老郡公,人犯被兵部抢走了,吾等是否要抢回来?” 话音未落,车帘掀开,一只茶杯从车厢里飞出,正巧砸在他的额头,“啪”的一生碎裂。 “嗷——”那官员一捂额头,惨嚎一声蹲下身去。 房俊喝骂的声音传来:“娘咧!本官已经与老郡公达成共识,尔等居然还敢聒噪,莫非是想要挑拨离间不成?欠打的东西!” 卫尉寺官员敢怒不敢言。 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就这般又打又骂,谁能不怒? 然而再是恼怒,也只能忍着,房二郎的名头可不是吹捧出来的,当真谁敢顶嘴甚至是还手,说不定那厮狂性大发,就能将他们这些人从头到尾收拾一遍,那时候更丢人…… 况且独孤览自打上车之后便一声不吭,众人心底狐疑,该不会是老郡公被房俊被绑架挟持了吧? 车厢里,独孤览捋着胡子,眼神复杂的看着房俊。 他自然明白房俊如此跋扈,实则是在给他减少压力,帮他吸引关陇贵族的火力。即便李二陛下一直以来都在打压关陇贵族,此举乃是投其所好、政治正确,但是由此而可能引发的关陇贵族的反噬,依旧会让房俊损失惨重。 皇帝乃是九五之尊,却并非真正的至尊。 这万里河山名义皆是帝王之土,天下亿兆黎庶皆是帝王之臣,然则实际上帝王本身的枷锁、羁绊并不少,从古至今,从未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够随心所欲、一言而决。 不是想护着谁,就真的能护得住。 然而当今李二陛下,却绝对是英明神武、谋略千秋的一代雄主,江南士族也好,关陇贵族也罢,只要与国策相悖,都会毫不容情的予以铲除,即便为了稳定朝纲不欲惊天动地,却也要死死的打压。 一瞬间,独孤览便下了决断。 他微微向后靠在车厢壁上,伸展双腿,指了指车厢上的一处暗格,房俊不明所以,打开暗格,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酒坛子。 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便扑面而来。 这是要对坐畅饮、促膝长谈? 第三百二十七章 长孙无忌的担忧 崔敦礼率领兵部官员以及安西军将士押送长孙光等一干人犯进了长安城,卫尉寺一众官员则站在濛濛细雨之中,看着独孤览乘坐的马车。 直至一个时辰之后,车帘撩开,房俊才从车上下来,卫尉寺官员尽皆松了一口气。 大家还真怕这个棒槌发起飙来,不管不顾将独孤览给揍一顿…… “今日冒犯了,老郡公若是心有不满,改日晚辈登门请罪,任凭责罚便是。” 房俊翻身上马,冲着马车一抱拳,说了客气话儿,然后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跃马扬鞭疾驰而去。 有心腹官员赶紧凑到车前,撩开车帘往里观望,见到独孤览正跪坐在车厢里,手里还拈着酒杯,惊疑不定的问道:“老郡公,那棒槌没难为你吧?” 独孤览瞪眼道:“他是棒槌,又不是傻子,敢动老夫一下,别说陛下饶不了他,他爹也能扒了他一层皮!” 说着又摸了摸那个小酒坛,一脸肉痛说道:“只是可惜了这坛子三十年的女儿红!” 心腹官员一脸懵然。 长孙光被房俊劫走,注定了没有好下场,您不担心长孙无忌事后迁怒于您,反而担心一坛子酒? 老糊涂了吧…… 独孤览叹了口气,道:“这厮不讲道理,安西军又对其唯命是从,导致长孙光等人被他抢走,这回不仅老夫的脸面丢尽,怕是从此咱们卫尉寺也要投闲置散了。走吧,回城,老夫得赶紧将此间之事告之赵国公,令其早做防范,查遗补漏,却可挽回一些损失。” 官员一听,赶紧招呼大家赶紧启程。 独孤览的颜面是否丢尽,对于大家的影响不大,反正这位也就是卫尉寺里头的一尊大佛,平素也不管事儿。可若是从此之后军法审判之权被兵部抢走,那么卫尉寺可就当真要成冷衙门了,这才攸关所有卫尉寺官员的利益,岂能不急? 夜黑路滑,天下还不停的下着濛濛细雨,这一段路走得很慢,等到了金光门,已然将至午夜。 有官员前去叫门,却被守门校尉告知,兵部下达命令,城内严禁出入,任何人等若无兵部下发之文书勘合,不得开启城门。 卫尉寺官员尽皆心急火燎,这件事必须赶紧上报长孙无忌,令其及早做好应对,否则天一亮,兵部必然开始审讯长孙光,一旦造成既定事实,再有皇帝支持,便再无挽回之余地。 若是从此之后军法审判之权被剥夺,卫尉寺岂非成了无人问津的养老院? 可任凭他们如何撒泼喝骂,守城校尉尽皆不予回应,骂急了,便是一句“兵部有令”…… 一众官员在城门下闹腾了好一会儿,马车上的独孤览才叹气说道:“别叫了,再叫亦是枉然。房俊那厮就防着吾等通知赵国公等人,焉能放吾等入城?别的城门也别去了,必定都是严防死守。赶紧回头,今晚就在驿站将就一宿,明早早早在此地等候,城门一开,咱就入城。” 众人瞅瞅天色,夜半湿寒,小雨淅淅沥沥,折腾了大半宿又累又冷又饿,也都泄了气,一行人原路返回驿站,在驿丞的安排下冲了热水澡,又给准备了简单的宵夜吃了,这才纷纷进房睡觉。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众人便早早起床,简单洗漱用膳之后,便簇拥着独孤览的马车来到城门,见到城门已经洞开,赶紧入城,之后各自返回家中,将昨夜之事通禀家主。 卫尉寺作为关陇贵族的“自留地”,如今被兵部半路“截胡”,极有可能导致从今以后军法审判之权的丢失,此乃头等大事,这些出身关陇贵族的官员们,岂能不赶紧通报家主,及时予以应对? 各家受到通禀之后,顿时一片哗然。 古今中外,争权夺利才是朝堂之上永恒的主流,大唐自然亦非世外桃源,然而如同兵部这般公然将别的衙门之职责抢夺过去,越俎代庖,实在是太过稀少,欺负人也不能欺负成这样吧? 尤其是长孙无忌。 气得在书房摔了两个茶杯,将独孤览好一通臭骂。 自己付出了极大的利益,这才从吏部尚书李道宗的手里要来好处给了独孤览,结果独孤览好处收下,却不办事儿,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吧? 尤其令他惊怒不已的是,卫尉寺乃是关陇贵族们的利益所在,独孤览却这般不上心,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是当真抵挡不住房俊撒泼耍横,亦或是根本就没想着与房俊当面硬刚?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长孙无忌对此感同身受,知道房俊是如何难缠;可若是后者,那么可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要一想想关陇集团内部有可能各怀异心,这个庞大的联盟随时都可能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便一阵阵不寒而栗…… 他所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是在关陇集团的支持之下达成的,若是没有关陇集团的强悍实力,再是如何智计百出,再是如何运筹帷幄,又岂能立的下那么多的功勋,甚至被誉为当朝第一勋臣?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的智慧连个屁都不顶。 他不敢想象若是关陇集团有朝一日分崩离析、分道扬镳,长孙家将要何去何从。 一直以来,朝中无数人盯着他,羡慕、嫉妒、仇恨,恨不得将他取而代之,甚或是碎尸万段……一旦没有了关陇集团的庇护,让他如何赤膊上阵,与这些对头殊死搏杀? 就连李二陛下前些年看似对他言听计从、信赖务必,实际上更多的原因也是在借重关陇集团的力量稳固根基、排除异己。如今整个帝国在李二陛下的经营之下日益繁荣、渐趋强盛,隐隐有横扫天下一统六合之势,关陇集团非但已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是限制皇权集中的绊脚石。 亟欲除之而后快! 这就是李二陛下打压世家门阀的初衷,而关陇贵族更是首当其冲。 故而,哪怕明知自己维系关陇集团其实是与李二陛下的意志相违背的,长孙无忌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 没有了关陇集团,他长孙无忌说的话还有谁听? 智谋和实力,早就了他长孙无忌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辉煌成就,若是撇开实力单纯衡量智谋,无论房玄龄亦或是萧瑀,都不会逊色他太多。 而似房玄龄这等清心寡欲的纯臣,显然更能够受到李二陛下的青睐和宠信…… 关陇集团成就了他长孙无忌,就是他的命。 一旦整个关陇集团内忧外患、分崩离析,他长孙无忌的下场几乎不敢去想象。 当今皇帝可从来都不是心慈面软、优柔寡断之辈,他能对自己的兄长、弟弟举起屠刀,能够逼迫自己的父亲让出皇位,他长孙无忌又算得了什么? 或许念在以往的情谊,能够给他留一个善终,但是长孙家必然从此烟消云散…… 脑中思虑万千,长孙无忌不由嗟叹一声,当初为何就没有全力支持太子呢?若是成为太子的坚固支持者,那么眼下面对李二陛下的打压完全可以避重就轻迂回应对,甚至龟缩起来尽量低调,只要将来太子上位,一切失去的就会全部回来。 李二陛下太过雄才大略,太子则完全可以随意掌控…… 但是现在不仅仅皇帝要打压关陇集团,与太子更是势成水火,李二陛下到底还会顾念往昔情谊,可太子一旦上台继位,必然疯狂的对关陇贵族们展开报复——当初关陇贵族支持魏王夺嫡,可是几乎将太子逼上绝境,等到大权在握,身边又有房俊这等人辅佐,岂能不将关陇贵族们视若仇寇? 长孙无忌使劲儿揉了揉眉心。 独孤览陡然之间表现出来的异常,有若一根刺一般扎在长孙无忌心头,令他惊慌失措、寝食难安,往常的冷静淡定全部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便是无尽的恐惧和忧虑。 决不能坐以待毙啊…… 第三百二十八章 来晚一步 这一夜,长孙无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鸡叫头遍,天色未亮,长孙无忌便洗漱干净,简单用了早膳,乘车来到太极宫门外,等着宫门开启,第一时间觐见皇帝。 不是他心急,而是知道房俊今日必定早早便对长孙光审讯,依着长孙光的性格,怕是很难在房俊的大刑之下坚持几个回合,一旦认罪伏法,后果不堪设想。 区区一个长孙光,是死是活长孙无忌并不在意,但是由此而来的使得兵部攫取军法审判成为既定事实,这是他以及关陇贵族们万万不可接受的。 昨夜他便统治了关陇各家,尽早齐聚太极宫外,一起觐见皇帝向皇帝施压,舍弃长孙光可以,但是军法审判之权却绝对不能由卫尉寺旁落至兵部。 结果眼瞅着就到了卯时,太极宫外依旧只有他自己,其余答应得好好的关陇贵族们连个影子都不见…… 一股浓浓的危机感袭上长孙无忌心头。 难道昔日强盛一时的关陇集团,当真已经人心离散、处于崩溃之边缘? 而这一切,都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 内侍刚刚将宫门打开,禁卫尚未站到岗位之上,便见到长孙无忌一身官袍候在门外…… “赵国公一大早叩阙,可是要觐见陛下?” “正是,烦请通禀一声,某有要事觐见陛下。” “喏,还请赵国公稍候,奴婢这就去通禀陛下。” 内侍匆匆返身进了宫内,一盏茶之后才返回,恭敬道:“陛下宣赵国公觐见!” 长孙无忌微微点头,抬脚进入宫门。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刚刚用过早膳,饮着参茶翻阅奏章,见到长孙无忌进来,便招手道:“辅机,过来坐。” 然后又命内侍将自己的参茶给长孙无忌斟了一杯。 长孙无忌起身谢恩,之后捧着参茶,却没喝,而是问道:“陛下,昨夜兵部一众官员在房俊带领之下,半夜出城将安西军押解之人犯抢走,不知陛下可曾知晓?” 李二陛下将茶碗中的参茶一口气喝干,啧了啧嘴,道:“已有耳闻。” 果然…… 长孙无忌便知道房俊搞不好就是在皇帝的允可或者是默许之下,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从卫尉寺手中抢人抢权。 “陛下明鉴,军法审判一直以来皆由卫尉寺掌管,且卫尉寺素来公平公正,对于军中法纪之整肃居功至伟。如今房俊之做法明显违背了朝廷法度,若是予以纵容,则极易引发朝中权力争夺,如此乱象纷呈,朝纲不稳,不可不慎。” 他要给房俊上眼药,却见到李二陛下二话不说,从案头一大堆奏章之中拣出一份,随意丢给长孙无忌,道:“此乃房俊之奏疏,辅机不妨先看一看。” 长孙无忌赶紧放下茶盏,接过那份奏疏,仔仔细细的看起来。 等他字斟句酌的将这份奏疏看完,顿时气的满脸通红:“荒谬!无耻!分明就是争权夺利之龌蹉举止,却偏偏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此子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实乃奸佞之质!” 此份奏疏之中,房俊言及军法审判之事,认为既然兵部乃是统御天下兵马的最高衙门,这等权力自应由兵部掌控,若是继续由卫尉寺扺掌,难免造成权责不一、统属不清的结果。 尤其是长此以往,会使得关陇贵族们将影响力渗透到军中方方面面,由此产生强大的操控力度,一旦关陇贵族当中有人心怀不轨,必会导致极其严重之恶果。 就差没有明明白白的说一句关陇贵族当中有人要造反了…… 李二陛下却是对长孙无忌的愤怒不以为然,淡然问道:“那么依照辅机的意思,应当如何处置?” 长孙无忌道:“卫尉寺上下,皆乃忠君爱国之辈,岂能如房俊所言那般,成为阴谋篡逆者的聚集地?老臣以为,军法审判之权应当依旧由卫尉寺掌管,毕竟卫尉寺的诸多官员皆是当年跟随陛下征战沙场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若是如何轻易的将这份权力掠夺,怕是要寒了这些老臣的心。至于长孙光,更要令房俊尽快移交卫尉寺,否则难保其屈打成招,铸成错案……” 李二陛下看着长孙无忌,心中冷笑一声。 征战沙场、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还不如直接告诉朕,卫尉寺上下皆是关陇贵族的中坚,那是你们的自留地,若是朕敢将军法审判之权由卫尉寺虢夺之后交付给兵部,你们就要联合起来给朕好看…… 他当然不至于为了这一句话就跟长孙无忌彻底翻脸,事实上对于关陇贵族他亦是心存忌惮,即便存了打压的心思,也只是温水煮青蛙,循序渐进,不敢逼迫过甚,否则一旦引起关陇贵族的强势反弹,将会使得朝局立时陷入动荡,甚至整个帝国都产生混乱。 至于将长孙光交由卫尉寺审讯…… 李二陛下抿了抿嘴,又从案头拿出一份奏疏,丢给长孙无忌,道:“辅机来晚了,房俊昨夜将长孙光等人犯带到兵部,未曾歇息,直接便开始审讯……此乃长孙光等人的认罪凭证,辅机可以看一看。” 长孙无忌顿时吓了一跳,他害怕长孙光挨不过房俊的酷刑将所有一切都给交代出来,更怕此案过后兵部造成既定事实,名正言顺的将军法审判之权抢走,所以一天不亮就来叩阙,却不想房俊那厮居然连夜审讯。 更想不到的是,长孙光招供的如此之快…… 他心中惴惴,连忙结果奏疏,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匆匆看完,一颗心才稍稍放下,还好,长孙光虽然挨不过大刑早早的认罪伏法,却也知道轻重,只说自己贪恋军功,一时糊涂斩杀了高真行派往弓月城的斥候,导致高真行所部全军尽墨,并未说出此事乃是他长孙无忌给与家中子弟的命令。 长孙无忌作勃然大怒状,愤然道:“简直无法无天!军法审判乃是卫尉寺之权,何曾轮到兵部擅自审讯?陛下,老臣以为应当严惩房俊,以儆效尤,否则往后各个衙门尽皆效仿,朝廷法度之威严何在?” 李二陛下不答,反而再一次拿出一份奏疏,递给长孙无忌道:“此事房俊已然提请政事堂,由诸位宰辅商议是否将军法审判之权正是移交给兵部,朕虽然身为皇帝,但是关乎于帝国法度,亦不能一言而决,还是交由政事堂处置为好。”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这会儿,想必房俊已经抵达政事堂,要么辅机你赶去看看?” 长孙无忌脑袋都大了一圈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道:“老臣这就前去政事堂!” 不去不行,如今的政事堂就没有一个是站在他长孙无忌这边儿的,岑文本素来支持房俊,萧瑀如今与房俊有姻亲,更会向着他,新任侍中刘洎更是跟房俊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通气儿,若是自己不在,岂不是房俊提请什么议案,政事堂就会通过什么议案? 虽然他自己孤军奋战似乎也阻止不了房俊,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厮从卫尉寺手中攫取军法审判之权,从而将关陇贵族推向分崩离析的深渊里去…… 看着长孙无忌匆匆离去的背影,李二陛下面无表情,心底却难免唏嘘。 一直以来,关陇贵族们都是他最为坚定的盟友,若无关陇贵族的鼎力扶持,焉能有他李二的今日?可是同样的,自己登基之后,也给予了十倍百倍的回报,曾经一度朝堂之上尽皆被关陇贵族们占据,帝国权力背弃垄断得七七八八。 即便如此,这些人依旧不满足。 当自己推行科举考试,意欲将民间的人才简拔起来,予以重用的时候,更是明目张胆的反对自己。 或许一手建立起三个帝国的关陇贵族们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与那些个皇帝是有所不同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措手不及 李二陛下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吝啬之人,更不是薄情寡恩之辈。 昔年那些个跟随他出生入死最终打下这一片锦绣江山的臣子,一个两个都尽量的予以安排,功勋、名誉、权力、财富,但凡是他能够拿出来的,从来都愿意跟他们去分享。 即便是侯君集那等意欲谋朝篡位之辈,他也能只诛首恶、不问胁从,连他的家人子嗣都给了一条活路,古往今来之帝王,有谁能比得上他的大度宽容? 然而即便如此,却依旧不能阻挡有一些臣子的欲壑难填。 他们将自己的功勋摆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认为若是没有他们的付出,这个帝国便不会出现,所以帝国所有的一切都要由他们来支配,即便是皇帝,亦要跟随他们的意志而行。 甚至于若是某一天对皇帝不满,心里想的不是检讨自己的过失,而是绸缪着干脆换一个皇帝…… 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从来都没有将关陇贵族打落尘埃,甚至一脚踩死的想法,只是当关陇贵族追求的权力已经危及到了皇权之时,不得不予以打压制约,他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错。 帝国稳定,才是所有人最一致的利益述求,当皇权受到限制,甚至于不得不卑躬屈膝与某一派势力之时,必将导致整个帝国的动荡,权力架构不稳,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内部的倾轧。 外有强敌,内部不靖,眼瞅着煌煌盛世就要成为昨日黄花,李二陛下焉能坐得住? ***** 政事堂就在皇宫之内,承天门之一侧。 长孙无忌匆匆抵达政事堂的时候,诸位宰辅已经在议事堂内聚齐,商讨着房俊呈递上来的要求将军法审判之权由卫尉寺移交给兵部的提案。 刘洎虽然尚未至门下省履职,但侍中的晋升令早已勘发,亦在吏部备案入档,故而已然是事实上的宰辅之一,如今可以同李绩、岑文本分列左右,参豫朝廷大事。 如今升官晋爵,兼且最为忌惮的长孙无忌不在,一时间有些“放飞自我”,颇有些志得意满,将房俊的奏疏看了一遍之后放下,开口说道:“房少保之提请,本官认为确有必要。兵部乃是名义上的天下兵马统御,亦是军事最高衙门,似军法审判这等权力,岂能不交由兵部扺掌呢?管理混乱,令行不一,此乃取祸之道,应当予以允准。” 房俊此刻就坐在三位首辅对面,脸上带着笑容,听到刘洎支持自己,当即笑道:“侍中明辨是非、深明大义,所言极是。” 刘洎顿时有些飘飘然。 除去这一声“侍中”令他心里开花之外,房俊的态度亦是令他满意的根源——从头至尾,何曾见过房俊对他这般和颜悦色的说话? 满朝文武,除去那几个年高德劭的元老之外,这棒槌对于其他人可是从来不假辞色,动辄横眉立目,出了名的没大没小…… 岑文本有些犹豫,迟疑道:“今日赵国公不在,吾等若是直接将此事决定,未免有些不敬,搞不好赵国公会心生误会。不若暂且搁置,等到明日赵国公前来,再一同商议?” 他这么说,并非是偏向关陇贵族。 严格来说,岑文本属于朝堂之上的“中立派”,兵部依附于某一派系势力,比素来的低调的李绩还要纯粹一些,毕竟李绩的身后还站着山东世家呢…… 他是为了大局考虑。 关陇贵族这两年一直受到打压,那些个开国大佬们时常抱怨,心生怨愤在所难免,若是此刻再将卫尉寺的权力剥夺,交给素来跟他们作对的房俊,这些大佬是否会生出幺蛾子? 眼下朝廷重中之重,便是保持政局的稳定,万一那些个关陇贵族们闹将起来,必然导致朝局混乱,这与皇帝陛下的意志不符。 身为宰辅,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帮助皇帝料理政务、查缺补漏,可若是逼得关陇贵族们劝其反抗,导致朝局震荡,那便是很严重的失职了。 两人意见不一,便一起看向正中的李绩。 李绩耷拉着眼皮,手抚着颌下美髯,“伏溜伏溜”的喝着茶水,似乎对两人刚才的发言充耳不闻…… 刘洎无语。 做首辅做到这个份儿上,这位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奇葩了…… 正欲再说,便听到门口脚步响动,抬头一看,却是长孙无忌来了。 “呦,赵国公昨夜没睡好?这眼珠子都还是红的,瞧着挺吓人。年纪大了,就愈发要懂得保养,饮食睡眠至关重要,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功名利禄,那都是过眼烟云,唯有自己的身体才是一切之根本,万一哪天中了风撞了邪,那得有多可惜……” 听着房俊貌似关切实则讥讽的言语,刘洎差点笑出声儿来。 也是奇哉怪也,这房俊也不知与长孙无忌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只要一见面就忍不住要掐一顿,从来都不给长孙无忌留一丝半点的面子。 长孙无忌顿时面色一黑,瞪了房俊一眼,自顾自的来到李绩身边的位置坐下,对房俊的言语充耳不闻,问道:“诸位,今日所议何事?” 岑文本是个老好人,见到长孙无忌被房俊一番话挤兑得很是难堪,便温言说道:“是房少保提请将军阀审判之权,由卫尉寺交付给兵部的提案……” 话音刚落,长孙无忌便断然说道:“此时不可。当初做出将军法审判之权交由卫尉寺的,乃是陛下的旨意。如今若是贸然收回,岂非将陛下的旨意置若罔闻?此乃抗旨之罪,万万不行!况且今日政事堂有数位宰辅未至,不妨等到大家齐聚一堂,再行商议也不迟。” 这是打算玩“拖字诀”? 房俊冷笑,慢悠悠道:“小事一桩而已,何必这般大张旗鼓、上纲上线?以吾之见,几位宰辅不如就将此事定夺下来吧,免得人一多,话就杂,有什么不好听的说出来,怪伤人的。” 他这是隐晦的提醒长孙无忌,别以为人多了,就都向着你们关陇贵族说话了! 长孙无忌何等人物,焉能听不懂房俊话中之意?顿时便是面色一僵…… 如今政事堂里诸位宰辅,萧瑀乃是房俊之姻亲,倾向不言而喻,岑文本看似个中间派,实则往往会附和房俊之提议,刘洎更是与房俊一个鼻孔出气,对其言听计从,李绩是个闷葫芦,等闲绝对不轻易表态,但是却素来将房俊视若子侄,多有提携爱护,李道宗更是房俊坚定的支持者……似乎正如房俊所言那般,人越多,房俊这个提案的通过几率反而越高。 到那个时候,他长孙无忌越是反对,就越是丢人…… 曾几何时,一度被关陇贵族把持的政事堂,如今却连一句话都能硬气的说出来? 长孙无忌心中一片悲凉愤懑……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表露出颓丧之态。 一旦卫尉寺失去军法审判之权,还剩下什么权力呢?掌器械文物,总武库、武器、守宫三署……就代表着卫尉寺从此彻彻底底的投闲置散。 原本倒也不算什么,关陇贵族再是落魄,也不至于非得依靠着军法审判之权活着,但是他不得不考虑整件事情所可能引发的后果,那就是关陇贵族内部认为他长孙无忌不仅失去了圣眷,更失去了维护关陇贵族利益的能力! 一旦这种怀疑泛滥开去,就代表着他对关陇集团的掌握接近失控,这个庞然大物一般的集团,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崩溃离析、分道扬镳。 他长孙无忌就等于失去了背后最大的依仗! 深吸一口气,长孙无忌看着房俊,沉声说道:“此事务必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昨夜兵部将原本应当交付给卫尉寺的长孙光等人抢走,还是尽快还给卫尉寺为好,此等越权行事,不可放纵。” 房俊两手一摊,为难道:“这个下官也没法,昨夜将长孙光等人带回,下官连夜审讯,长孙光等人业已对所犯之罪行供认不讳,眼下这个时辰,想必已经押赴刑场,验明正身、明正典刑了。” 长孙无忌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 他从李二陛下那里已经看到了长孙光等人的供词,却不成想房俊连一丁点的缓冲时间都不给,直接押赴刑场行刑了。 这棒槌,下手可真快…… 第三百三十章 据理力争 房俊昨夜将长孙光等人抢走之后居然连夜审讯,迅速将罪行坐实,这打了长孙无忌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好在刚刚从房俊呈递给李二陛下的奏疏之上,并未发现长孙光承认他的罪行乃是奉家族之命而行,这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必然会牵连到整个长孙家,即便是长孙无忌自己也要陷入泥潭…… 长孙无忌定了定神,看着李绩说道:“军法审判,乃是卫尉寺之权责,岂能让兵部越俎代庖呢?这不符合法度,此番审判应当予以撤销,判其无效。否则日后各个衙门尽皆效法,越权执法横加干预,则法度何在?” 李绩眉毛挑了挑,依旧未吭声。 长孙无忌就恨得牙痒痒,这个徐懋功当真有些过分,处处小心翼翼、事事明哲保身,想要从他这里寻个错处,简直难如登天! 根本不表态…… 当年房玄龄简洁利落,可比这个家伙强多了。 房俊一脸温煦笑容,看着长孙无忌说道:“赵国公稍安勿躁,这不正在商议此事么?兵部统御天下兵马,管辖各军辎重,这军法审判之权理应交由兵部,若是继续由卫尉寺管辖,难免使得权责不清、纠纷渐深,最后搞得两个衙门嫌隙日重、彼此敌视,未免得不偿失。”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军法审判之权一直以来便是由卫尉寺掌管,之前十数年相安无事,为何如今便权责不清、纠纷渐深了?某些人欲壑难填,不顾朝廷法度,却偏要说得这般好听,着实是恬不知耻。” 房俊也不生气,淡然道:“究竟如何,还是需要各位宰辅商议之后定夺,你我再次争执不休,半点用处也没有。”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不在理睬房俊,看向李绩等人说道:“且不说这军法审判之权往后是由卫尉寺继续掌管,亦或是移交给兵部,但是眼下军法审判依旧还是卫尉寺的权责吧?长孙光等人涉嫌触犯军纪,岂能让兵部来审讯呢?还是应当勒令其将长孙光等人交由卫尉寺审讯为好。” 李绩依旧不搭腔,一旁刘洎说道:“本官提醒赵国公一声,长孙光等人证据确凿,业已认罪,如今乃是重犯,而非是嫌犯。” 长孙无忌怒道:“兵部越权执法,程序不符,其审讯之结果自然应当予以取消!” 刘洎冷笑一声:“纵然交由卫尉寺审讯,难不成赵国公便能颠倒黑白,将一个残杀袍泽、冒领军功的无耻匪类给洗白了不成?”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此非是洗白与否的问题,刘侍中难道不清楚程序的重要性?” 刘洎不为所动:“程序固然重要,但是真相更重要!高履行乃是申国公幼子,出身高门,却能舍身报国、不顾生死,如今被奸贼陷害尸骨无存,难道不应将其绳之以法、明正典刑,以还给逝去的英雄一个交代么?赵国公口口声声程序不符,难道不是想要给长孙光等人争取时间,试图翻案?” “放屁!” 长孙无忌气得脸都红了:“老夫说的是程序问题,程序不对,所产生之结果自然违法,何曾说过长孙光等人无辜?” 刘洎反唇相讥道:“直至此刻,您依然说兵部审判之结果违法,不就是试图推翻兵部的审判么?” 长孙无忌气得差点想要跳起来将刘洎给掐死。 论智慧谋略,他自认或许可以高出刘洎一筹,可论起嘴皮子,两个他也不是刘洎的对手! 人家一路从御史言官这条线上升迁上来,玩的就是嘴皮子,这可是看家本领,不知历经多少唇枪舌战…… “当当当!” 李绩敲了敲桌子,眼见这两人夹杂不清闹个没完,终于忍不住了,制止了两人的争论,沉声道:“长孙光等人所犯只罪行业已认罪,且证据确凿,毋庸置疑,无论交由哪个衙门来审,都不可能审出别的结论。既然已经押赴刑场,那就即刻明正典刑,勿要节外生枝,被外界误以为朝廷有意偏袒,影响朝廷威望。” 长孙无忌气得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兵部固然越权审判,但是既然已经审了,也判了,此刻若是另生事端,搞不好会被外界误认为是他长孙无忌有意偏袒自家子弟,想要给长孙光等人脱罪…… 可这是长孙光死不死的问题么? 这是朝廷法度的原则问题啊! 未等他说话,李绩看向岑文本,问道:“关于军法审判之权是否由卫尉寺移交给兵部,中书令如何看法?” 岑文本略一沉吟,道:“既然兵部统管天下兵马,这项权责自应交由兵部。” 李绩微微颔首,又问一旁老神在在、一直闷不吭声的萧瑀:“宋国公之意如何?” 萧瑀瞅了长孙无忌一眼,道:“中书令老成谋国,老夫赞同。” 李绩再次颔首,又看向刘洎,未等他发文,刘洎已经说道:“军法审判,这本就是兵部之权,卫尉寺窃据多年已属不该,自当予以交还,方能政令如一,名正言顺。” 李绩再次看向长孙无忌,捋着胡须,问道:“赵国公意见如何?” 长孙无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意见? 老夫纵然有意见,又能如何? 政事堂五位宰辅,三位已经明确表态,不出意外你也是偏向着房俊的,既然如此,老夫有没有意见还有什么意义? 总归是你们说了算…… 他心中又是气愤,又是悲凉。 如今的关陇贵族不仅渐渐式微,人心离散,更是距离中枢越来越远,对于朝廷政令的影响力跌至前所未有之谷底,长此以往,当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联合起来占据了原本属于关陇贵族的朝堂地位,这帝国哪里还有关陇贵族说话的份儿? 曾经显耀天下的关陇贵族,或许当真要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之下…… 李绩见到长孙无忌不说话,倒也不以为意,缓缓说道:“既然大家对此并无异议,那本官稍后便撰写奏疏,将此决议呈递给陛下,待到陛下用玺之后,便公告天下吧。” 刘洎颔首道:“正当如此!” 看着长孙无忌一脸灰败,他心中快慰非常! 当初他可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投靠关陇贵族,但凡关陇贵族拿正眼看他,给他一根肉骨头,他可就铁了心的当一个摇旗呐喊的狗腿子,奈何人家根本看不上他,将他弃若敝履,这份羞辱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做梦都想反戈一击,让关陇贵族痛彻心脾,悔不当初! 如今自己一路高升,居然登阁拜相,自然要下死力气狙击关陇贵族。 人生若不能一雪前耻、快意恩仇,纵然大权在手、位极人臣,又有何用? 他又斜眼瞥着房俊,这棒槌看似纯良,实则心机深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机会定要将往日羞辱一一讨还…… …… 长孙无忌心中泛起一阵无力感。 自从当年投靠李二陛下进入天策府开始,他便是李二陛下身边最受器重的谋士,所有谋略皆会受到李二陛下的重视与采纳,甚至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都是在他一力主张之下,由杜如晦、房玄龄等人大力支持,方才促成。 可是到了如今,这朝堂之上却陡然失去了他说话的地方,他的意见非但再也不能成为左右帝国纲领的存在,甚至于会遭受旁人的打压,因为是他所赞同的,故而才会遭到反对…… 这对于长孙无忌来说,不啻于毁天灭地一般的打击。 此事议定,长孙无忌再也无心继续下去,想李绩等人告罪一声,便独自出了政事堂。 李绩瞥了长孙无忌的背影一眼,旋即收回目光,说道:“吐蕃使者禄东赞已然抵达城外驿站,说是奉了松赞干布之命前来大唐觐见陛下,并且送上厚礼,诸位对此有何看法?” 第三百三十一章 顺理成章 刘洎不屑道:“西域阿拉伯人寇边,吐蕃偏偏在这等时候不远万里前来长安觐见,这些人藏着什么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蛮夷行事,素无道义,左右不过是想趁火打劫一番,理他作甚?他愿来,便好吃好喝的招待着,等看够了长安美景,自己也就回去了。” 之前,由于蛮夷势大,国库空虚,朝中不少官员跻身“主和派”,愿意效仿汉朝之和亲政策,稳住周边蛮夷,慢慢发展壮大。但是房俊一幅“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的字幅如今依旧高挂在神龙殿李二陛下的寝宫之内,举国上下皆爆发出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慷慨战意,便再也无人敢提出和亲这等事。 谁敢提,谁就是“汉奸”,谁就是软骨头……这对于自珍羽毛喜好名声的文官来说,简直比死还难以容忍。 故而,如今朝中“主和派”早已销声匿迹,但整个帝国的战略都在东倾,着实不能对西部蛮夷开战,代之而起的便是“不予理睬”——和不能和,战不能战,任他们如何挑衅,那就只好将其当做空气了…… 萧瑀问道:“禄东赞呈递给陛下的国书,老夫已然见过,其中并未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何必如临大敌,丢了大唐礼仪之邦的名誉?” 房俊嗤之以鼻:“他们自然未在国书之中提及什么,但是只要陛下接见禄东赞,这厮必然在陛下狮子大开口,其君臣所打的主意,无非是旧事重提,意欲求娶大唐公主,顺带着要求大唐陪嫁一些先进的技艺。” 转来转去又转到了“和亲”这条路上,萧瑀果断闭嘴。 放眼朝堂,便是以房俊这个主战派为首,坚决反对和亲,谁敢提出和亲,便会被这帮人揪住了往死里怼,什么投降派、汉奸、卖国贼,一大溜的污名一股脑的扣下来,谁也受不住。 安西军大胜阿拉伯人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师,在座诸位身居高位对于详情更是了若指掌,自然知晓既然没有了阿拉伯人入寇的危机,纵然吐蕃提出什么样的条件都不会答允。 如此形势之下,萧瑀自然懒得去管,无外乎兵部与鸿胪寺去跟吐蕃人扯皮罢了…… 李绩的想法与萧瑀不谋而合:“如今阿拉伯人大败亏输,早已撤出西域返回大马士革,危机解除,自然不必受到吐蕃的要挟。说起来那禄东赞与二郎你亦是旧识,双方又有青稞酒的合作,不妨便由二郎你出面接待吧,若是吐蕃人再有什么花招,另行再议。” 刘洎也赞同道:“如此甚好。” 事实上,放眼朝堂,谁也不愿意跟禄东赞打交道。 这个“吐蕃第一智者”实在是聪明得过分,脑瓜子转得贼快,稍不留神便要吃亏。 正好让房俊这个棒槌去应付禄东赞,说不过就撒泼,玩不过就耍横,以毒攻毒,实在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大家都省心。 房俊倒是没有被做了挡箭牌的觉悟,欣然点头:“那行,稍后便去驿站会一会这个吐蕃使者。” 李绩又道:“待一会儿再走,本官将军法审判交由兵部之决议写好,稍后你带去宫里呈递给陛下,请陛下用玺,然后由门下省公布天下。” 房俊颔首道:“喏!” 李绩当即与岑文本、萧瑀、刘洎三人围在一处,商议起草这份决议,房俊倒是优哉游哉,坐在一旁喝茶。 军法审判这个权力,是一定要抢过来的,他立志于打造“大兵部”,使得兵部尽收军权,成为制衡皇权的一个组成,若是连天下将士触犯军纪之后的审判惩罚权力都没有,那岂能成事? 不久,几位宰辅便拟定了奏疏,重新誊写一遍,交由房俊带入宫中。 李二陛下仔仔细细看过,命内侍总管王德加盖了玉玺,交还给房俊,命他送去门下省,公布天下。 房俊在宫里转了一圈儿,将决议送去了门下省,然后便带着亲兵部曲,招摇过市的出了金光门,来到驿站。 …… 禄东赞宿在此处,忧心忡忡。 本来这一路他加快行程意欲尽早赶到长安,孰料一路上意外频出,导致行程被严重耽搁,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却又遇上全城戒严,不得不隔绝在城外,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尤其是房俊的态度,令他意识到此次之行,怕是很难完成赞普交付的任务。 不知从何时起,大唐对待吐蕃的态度便充满了敌意,虽然双方有着更多的商业往来,但是在军事之上,大唐却是处处戒备,俨然将吐蕃当作首要之敌,大有一旦东征结束,便全力攻略吐蕃之意。 这令禄东赞愈发惶恐…… 他深知两国之间的实力差距是何等巨大,吐蕃悍勇,固然能够时不时的在一些冲突之中占的一些便宜,但是一旦全面开战,吐蕃缺兵少粮的劣势便会被无限放大,面对大唐这等超级强国,即便是拖,也能给吐蕃活活拖死,更何况大唐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其实吐蕃那些个借助地势才能屡屡获胜的骑兵可堪比拟? 心底对于两国开战有着极为悲观的预测,但是他也知道,一旦大唐结束东征,必定将矛头对准吐蕃,两国之间难免一战。 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的拖延下去,将这个开战的日期往后拖延,使得吐蕃能够积蓄更多的力量,在未来的这一场大战当中能够极可能的减少损失…… 昨夜小雨,驿站之外影影绰绰不少人马汇聚,虽然有兵卒看守房门不准他外出窥视,但是亦能从蛛丝马迹当中猜测到大抵是安西军抵达长安,或许便带来了安西军与阿拉伯人的战报。 禄东赞不知西域之战的情形如何,但是从大唐直至现在依旧平静的态度推测,这场大战要么没打,要么便是安西军占了上风。 如此一来,他的任务愈发的艰难了…… 用过早膳,禄东赞窝在驿站里蹙眉苦思,心中盘算着有什么法子能够让大唐答允吐蕃的条件,即便不和亲,也能够给予吐蕃技术、学问上的支援,帮助吐蕃从刀耕火种的落后局面升级到更先进的耕作模式…… “大相,有大唐官员求见。” 随行的侍者敲门入内,低声通禀。 禄东赞精神一振,一骨碌爬起来,兴奋问道:“来者何人?” 终于派人来会晤了,若是继续将他这般晾着,他都琢磨着是否干脆原路返回吐蕃算逑…… 侍者将名帖呈上,禄东赞接过来一看,脸色便阴郁下来。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房俊…… 或许,这是整个大唐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人之一。 此子完全不似大唐官员那般以上国官员而自居,不要脸、会耍赖,尤其善于以利益打动人,很多时候看似各取所需、两相安好,实则过一段时间便会发现,每一步都给这厮给算计得死死的,想要在他身上占便宜,简直难如登天。 可是好不容易盼来了大唐的官员,又岂能不见呢? 只得叹了口气,稍微洗漱一番,便出来相见。 “昨夜小雨,天气湿寒,大相前来长安难免水土不服,又恰逢此等天气,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晚上要盖好被子,白天要多喝茶水,若是不小心染了风寒,您这把年岁也不好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将来贵国赞普向陛下要人,咱们哪里去变出一个生龙活虎的大相?” 一见面,便被房俊损了一句。 禄东赞哭笑不得,佯嗔道:“这话说的,在二郎眼中,难不成老夫就成了那等土埋到脖子的将死之人?哈哈,二郎多虑了,老夫这身子骨好着呢,带上万八千的吐蕃勇士奔袭作战三千里,亦是不在话下!” 房俊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沙场之上兵凶战危,刀箭无眼,似您这等贵尊贵身份,焉能亲冒矢石、身临战阵呢?更应当坐镇后方运筹帷幄才是,咱们的发财大计如今蒸蒸日上,您可得好生看顾,莫被那些个心存觊觎之辈给算计了。” 禄东赞便是一脸无奈。 现如今,青稞酒已经成了吐蕃都心腹大患,固然帮助完成了一部分藏富于民的心愿,但是对于吐蕃国策之破坏,却是越来越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威力。吐蕃境内诸多部族对于青稞酒的巨额利润红了眼珠,不惜将仅有的青稞全部拿来酿酒,从而换取金钱再从大唐购入粮食养活部民,这就等于将勒住脖子的绳子亲手交给大唐,只要大唐一使劲儿,所有人都得饿死。 每每提及此事,赞普便会对他一通埋怨…… 第三百三十二章 相互试探 禄东赞不是政治白痴,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便看透了房俊在青稞酒背后隐藏着的险恶用心。 但是他并不太关注这个,首先,吐蕃占据高原地势,即便唐军再是强盛也很难逆势而上攻略吐蕃,只要吐蕃本土没有被大唐吞并之危险,其余的危机便都在可以忍受范围之内。 其次,他相信青稞酒能够给吐蕃带来海量的财富。 事实的确如他猜想那般,虽然吐蕃境内的青稞被消耗一空,导致粮食紧张,但是由于与“东大唐商号”的合作,可以购买便宜的粟米、稻米,反而使得吐蕃百姓一举摆脱了以往的饥饿困顿。 尽管由此使得吐蕃被大唐卡主了脖子,禄东赞却并不在意。 就算吐蕃能够覆灭大唐、天下无敌又能怎样呢?那也不过是吐蕃的贵族们攫取更大的利益罢了,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并无实质性的改善,禄东赞的理想从来都不是牺牲百姓的利益来达成贵族们的野心。 他只希望每一个吐蕃百姓都能够吃得饱饭、有病可医,能够达成这个目标,此生足矣。 争王争霸?那不是他在意的事情。 所以即便松赞干布多次抱怨他引进了青稞酒,使得吐蕃在战略之上被大唐卡住了脖子,禄东赞却从来都不曾后悔。 此刻面对房俊的揶揄,他也仅只是笑笑,说道:“赞普乃是人杰,更是枭雄,他心心念念都是率领吐蕃勇士自高原顺势而下,征服汉人的土地,别以为区区一个青稞酒就能够束缚他的脚步,折断他的翅膀。吐蕃与大唐之间,还是应当彼此妥协,携手共进,万万不可将赞普逼得失去了理智,否则倒霉的不仅仅是吐蕃百姓,亦会有无数的汉人被迫卷入战火之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非是吾辈所愿意见到。” 房俊沉默。 他明白禄东赞的警告是正确的。 相比来说,他与禄东赞一样,都更注重“人文”方面的建树,对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从不曾放在眼中。而松赞干布却与李二陛下是同样的人杰,他们的野望便是率领麾下大军攻城拔寨拓地千里,令自己的名字威震大地,使得天下尽皆匍匐在他们伟大的征服之下,青史留名,彪炳史册,光耀千古!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从来都不会在意成就自己的丰功伟业要死多少人…… 即便被大唐卡住了粮食的脖子,那又如何呢? 大不了就每一个吐蕃士兵扛着一只烤熟的马腿上阵,然后攻破汉人的城池,去抢汉人的粮食。 只要能够在汉人的国度里抢夺一块温暖肥沃的土地,让吐蕃的子孙繁衍生息,死多少人松赞干布也不会在乎。 “所以,不要将停战的希望寄托在你的那些个把戏上,对于赞普亦或是贵国皇帝来说,战争是否开启,只在于他们想不想,愿不愿意,而不是能不能……如今阿拉伯人已经展示了对于西域的觊觎之心,若是大唐拒绝了吐蕃的善意,一旦惹得赞普不满,大唐便将要面对腹背受敌之困局,纵然大唐雄师再是如何能征善战,又如何抵挡前后夹击呢?遑论如今的大唐重心皆在东征,根本不可能给予安西军更多的支持。” 禄东赞循循善诱,向房俊述说着目前大唐面对的危局,试图劝说房俊接受吐蕃的“善意”。 房俊安然不动,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神情,淡然道:“大唐愿意与吐蕃和平相处,更愿意两国携手共进,但是好教大相知晓,和亲是绝无可能的,大唐亿万儿郎,从不会将帝国安危寄托于女子之手。大唐不是汉朝,吐蕃也远远比不得匈奴,只要大唐尚有一个男人在,便不会将自己的女人推出去承受蛮夷之凌辱,从而苟且偷生。” 禄东赞慨然道:“不愧是煌煌天朝,巍巍大唐,万千虎贲这等豪情壮志,的确令老朽心折。和亲之事,赞普从未提及,但是两国交好,甚至结盟,大唐总归要拿出一点诚意吧?” 敏锐的感受到房俊的底气,以及自己心中对于西域战事的隐隐猜测,禄东赞果断隐去了和亲之要求。 他知道和亲对于大唐来说是非常难以接受的羞辱,非到万不得已,大唐绝对不会答应,此行也只是希望能够打一个时间差,趁着阿拉伯人入寇西域之际,看看能否在大唐身上讨得一些便宜,和不和亲尚在次要,但对于大唐的耕作技术、医疗科技,却是志在必得。 若是灰溜溜的返回逻些城,他如何向赞普交待? 房俊冷笑道:“两国交好?大相当真会说笑,阿拉伯人大兵压境,安西军穷于应付,吐蕃非但未曾给予安西军一丝半点的支援,反而趁机出兵西域,意欲与阿拉伯人前后夹击,截断丝路,将安西军死死的拖住,这是盟友能够干出来的事儿?更遑论大相一路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抵达长安,一见面便提出和亲之要求,更要大唐展示所谓的诚意……即便是趁火打劫,大相难道不觉得这般急切的吃相,着实太过难看么?” 禄东赞脸上的笑容敛去,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眸盯着房俊,缓缓说道:“国与国之间,利益才是永恒,难道二郎亦是如同那些个学堂之中的无知学子一般,只知一腔血勇,却不知世间险恶?眼下阿拉伯人大兵压境,安西军吉凶难料,大唐需要吐蕃帮助安西军严守后路,甚至于需要吐蕃出兵协助击退强敌,难道不应当给予吐蕃相迎的利益么?吐蕃人也是爹生娘养的,没有好处,犯得着为大唐出生入死么?” 房俊笑了笑,道:“无需大相替安西军担忧,昨日西域战报已然送抵京师,阿拉伯人十万大军入寇西域,安西军在安西都护府司马薛仁贵率领之下迎头痛击,已然将敌军击溃。阿拉伯军队在大马士革总督穆阿维叶的率领之下仓惶逃遁,已经越过恒罗斯,短时间内再无余力寇边。” 这种消息没必要隐瞒,也瞒不住。 大唐这艘船实在是太大,难保就有漏风漏水的地方,禄东赞屡次出使大唐都是钱财开路,朝野上下得他贿赂之人不可计数,总归会有那么几个数典忘祖的家伙见钱眼开,将一些秘辛泄露出去。 禄东赞目瞪口呆,第一个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吐蕃从未与阿拉伯人正面交锋,但是却并不妨碍对于阿拉伯人战力的认知,这些年阿拉伯人四处征战所向披靡,连昔日霸主波斯王朝都被其攻略覆灭,若非西域复杂的地理环境以及吐蕃高原得天独厚的地利,只怕阿拉伯人的军队早就肆无忌惮的向东挺进。 安西军又多少兵马? 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三五万人,还要分出一部分留守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高昌城、交河城,镇守北部西域,严防突厥余孽趁机作乱,那么能够分兵抵御阿拉伯人的军队绝对不会超过三万人,理应在两万人左右。 就算唐军再是骁勇、再是精锐,又岂能以一敌五尚且大获全胜,将阿拉伯人击溃,迫使其不得不铩羽而归? 禄东赞沉着脸,盯着房俊说道:“国之大事,二郎岂能儿戏?纵然大唐不愿与吐蕃谈判,亦犯不着以这等荒谬之理由诳我!” 房俊啧啧嘴,心说跟你说实话你反而不信? 看来是认准了这一回要吃定大唐,深信能够逼迫大唐不得不答允吐蕃的条件…… 但是这个条件,是万万不能答允的。 和亲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应了吐蕃的请求陪嫁了太多的工匠、郎中、甚至学者,这些人携带着大量的技术性书籍进入吐蕃,使得吐蕃国力陡升,一举从刀耕火种的农奴社会进化到先进的封建社会,国家实力大幅度飙升,这才有了日后跟大唐掰腕子,甚至占据大唐国都的强横实力。 第三百三十三章 父子交谈 历史上已经发生过一次的错误,房俊岂能容忍再次发生? 他对于吐蕃的野心知之甚详,对吐蕃所谋求的利益更是再清楚不过,绝对不会容许再一次被吐蕃得逞,做出养虎为患的蠢事。 相互试探了半天,双方都紧咬住自己的底线不松口,房俊觉得没必要跟禄东赞纠缠下去,便微微颔首,道:“既然大相认为唐军不堪一击,那么在下也无话可说,便请大相暂居此处,等到吐蕃赞普派遣的侍者到来给您传信之后,咱们再谈也不迟。” 言罢,他起身离席,施礼道:“骊山瓜果飘香,黄河鲤鱼肥壮,正是饕餮美食汇聚之时,大相不妨尽情享受,在下尚有公务在身,现行告辞,闲暇之时再来与大相畅谈。” 说完,也不待禄东赞挽留,一甩袍袖径自离去。 只留下禄东赞依旧跪坐榻前,目瞪口呆。 哪有谈判是这样的? 总归是要你来我往、讨价还价的嘛,似这般一言不合便甩袖离去,简直闻所未闻! 当然,他也从房俊这般强硬的姿态之中,意识到可能他所言不假,阿拉伯人当真大败亏输、铩羽而归了。 禄东赞拈着茶杯,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又忍不住懊恼起来。 若非这一路上耽搁太多,未能在阿拉伯人开战之初便抵达长安,此刻焉能这般被动?恐怕不仅仅是自己不相信安西军能够重挫阿拉伯人,就连唐人自己也对这一战信心不足。 只要自己能够早一些抵达长安,威逼利诱之下,说不定唐人就答允了吐蕃的条件。 真真是错失良机啊…… ***** 从驿站出来,房俊原本打算去书院看看的,可是肩胛上的伤处隐隐作痛,唯恐抻裂感染,只得入城回府。 武媚娘去了城南码头,高阳公主带着萧淑儿入宫请太医为其诊脉安胎,金德曼去了她姐姐的居处,诺大的后院居然安静得很。 俏儿见到房俊蹙着眉很是难受的样子,赶紧上前伺候他脱去衣服,解开伤口的纱布,见到新生的皮肉隐隐泛红,赶紧跑去将府里的郎中叫了过来。 郎中仔细检查一番,认为并无大碍,不用谨慎起见,还是用消毒过后的小刀将泛红的皮肉稍稍割开一些,见到内里并未化脓,这才彻底放心,重新给他仔仔细细的敷上伤药,包扎起来。 将将包扎完毕,便见到房玄龄负着手走了进来。 郎中连忙上前见礼,见到房玄龄随意的摆摆手,这才告退。 俏儿伺候房俊穿好衣裳沏好茶水端过来,也回避去内宅,堂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房玄龄呷了一口茶水,关心问道:“伤口不妥?” 房俊摇头道:“只是有点难受,小心为上嘛,请郎中看一看,并无大碍。” 不是他怕死,这年头的医疗卫生状况实在是太过低劣,等闲外伤还好,稍微有感染之症状,都意味着小命难保,即便最后救回来,也等同于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儿。 房玄龄松了口气,如今房家的希望全都在这个次子身上,也不能疏忽大意。 旋即,他才询问道:“跟卫尉寺争夺军法审判之权,是陛下的意思?” “是孩儿建议,然后陛下允准的。”房俊实话实说,不敢有所隐瞒。 房玄龄微微蹙眉,道:“如今你风头太盛,何苦去跟关陇那些个人硬碰硬的打擂台?到了你这等地位,还是要韬光养晦、稳扎稳打才好,不能还如以往那般赤膊上阵,影响太大了。” 房俊微微颔首,道:“孩儿谨记。” 不是他不懂得这个道理,而是谁能料到独孤览居然亲自出马,而且一路耍赖,将崔敦礼弄得措手不及、无计可施? 他是不得不亲自出马,否则难以摆平独孤览。 不过房玄龄紧接着又说道:“这一次做得还算不错,军法审判之权乃是重中之重,若是没有这个权力在手,兵部就不能彻底的掌控全军,还说什么统御天下兵马?只是关陇那些人素来将这个权力视为禁脔,绝对不会容许旁人插手,更遑论横插一刀、将之夺走?往后朝堂之上,还是应当小心应对,谨防那些人狗急跳墙。” 房俊默默点头。 很显然,房玄龄也意识到了军法审判之权的重要性,更看出这其实就是李二陛下对于关陇集团的打压之策。 没有了军法审判之权,卫尉寺便形同虚设,关陇集团赖以维系的根基再次松动几分,势必会导致内部权力争夺的不满,距离分崩离析或许也就不远了。 呷了一口茶,房玄龄缓缓说道:“明年开春,东征即将开始,届时你还是坐镇长安,协助太子监国,稳守京畿为好,不管辽东有多少功勋,不要眼馋,要知道轻重缓急。” 房俊蹙眉问道:“父亲可是听说了什么?” 谁都知道东征便是一场功勋的饕餮盛宴,见者有份、近者沾光,随随便便一个功勋都可以封妻荫子、光耀门楣,这等盛事,身为兵部尚书焉能视若不见,任其从手边溜走? 更别说此次东征,水师势必会成为一路强军,承担着更为重要的任务,只要房俊能够参与指挥,战后论功行赏,所获必定丰厚。 如今房玄龄居然要他白白放弃这份功勋,那肯定是意识到了届时长安或许会有异变发生,能够危及到房俊的地位,甚至是人身安全…… 房玄龄沉默了一下,喟然道:“倒是并未听说什么,只是你屡次三番的针对关陇贵族,甚至将他们逼迫到崩溃的边缘,难道那些人会坐以待毙不成?他们自数百年前崛起开始,便左右着中枢朝局,兴一国灭一国等闲事耳,如今濒临困境,定然奋起反击,说不得就会铤而走险,兵行险招。” 房俊大吃一惊,失色道:“难不成他们还敢造反?” “哼!” 房玄龄瞪了他一眼:“这些人就是在造反与立国之间攫取利益,北魏如此,大隋如此,难不成到了大唐,就改邪归正了?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吃够了这等手段的好处,又岂能骤然改变?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非但敢做,而且做起来势必毫无顾忌。” 房俊沉吟不语,虽然心中警觉,但是对于房玄龄的话却也不敢太过相信。 毕竟历史之上,李二陛下驾崩之后晋王李治依靠关陇贵族的支持登基为帝,坐稳江山之后便支持武媚娘对关陇贵族动起了刀子,且大开杀戒,连关陇领袖的长孙无忌都给流放黔州,说是半路上自缢身亡,然而事实真相又有谁知道? 当真是杀得人头滚滚,根基深厚的关陇贵族从此一蹶不振,直至大唐亡国也未能再现祖先荣光,恢复鼎盛之时的盛况。 可即便如此,也未听闻关陇贵族敢于造反…… 难不成如今只是略施打压,关陇贵族们就能意识到穷途末路,敢于拼上一切谋朝篡位? 房玄龄见到儿子面现狐疑,便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莫要以自己的心思去揣摩别人,你认为不可能之事,或许在别人看来只是寻常而已。关陇集团太强大了,他们自持军功,素来行事无所顾忌,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当初侯君集谋反,你以为就只是侯君集利欲熏心、逆天而行?这背后若是没有关陇贵族的蛊惑甚至于支持,老夫的名字都可以倒过来写!” 房俊点头认同。 当初李二陛下也认为侯君集只是被推出来的倒霉蛋,事实上若是侯君集没有当场身死,紧随其后便会有人跳出来予以支持,只不过侯君集死在阵前,使得某些人谋划的后续一时间无法施展,只能被迫夭折。 事后李二陛下气恼不已,却连查都不敢深查,便可见这背后的力量必然非同小可,连李二陛下这等雄才大略的君王都投鼠忌器,唯恐逼得对方铤而走险,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第三百三十四章 权力格局 关陇集团实在太过于强大,尤为重要的是他们心中对皇权缺乏敬畏,操弄权术、控制皇权实乃家常便饭,他们的祖宗便是以此奠定了坚实的根基,带给他们这个集团无上的荣光,这份传统代代相传,早已成为埋藏在血脉里的本能。 所以,李二陛下坐稳江山之后,制定了打压世家门阀的国策,首当其冲便是遏制、削弱关陇贵族的力量。 对于动辄便挟持皇帝改朝换代的关陇集团,他实在是忌惮甚深…… 而事实也证明,他的担心并非毫无必要。 李承乾乃是他钦定的太子,作为他的嫡长子,天然便具有帝国继承权,然而正是因为李承乾与长孙无忌并不亲近,那些人便联合起来意欲废黜李承乾,改而欲以魏王李泰代之。 事关皇权继承,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容许旁人插手的底线,关陇贵族却肆无忌惮的横加干预。 李二陛下如何能忍? 眼下李二陛下固然忌惮关陇贵族的实力,唯恐打压太甚导致朝局动荡,关陇贵族也犹豫在军中的影响力日渐衰弱,组织不起太过强势的力量,双方都保持在一个极端克制的状态,但是长此以往,必将有一天擦枪走火,上演一场火星撞地球的权力争夺! 李二陛下固然雄才大略,可关陇贵族又岂是好惹的? 房俊明白父亲的意思,既然双方必将在权力争夺之上有一场殊死搏杀,那么房俊就必须远离这个漩涡,最起码不能使得自己成为这场搏杀的导火索,否则夹在中间,最后无论哪一方获胜,他都将被碾做齑粉…… 房玄龄见到儿子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更能够听得进去,便稍稍松了口气。 对于这个忽然之间就开了窍的儿子,他寄予了无限的期望,很是憧憬他能够完成远胜于自己的成就,也相信他在有所提防的情况下,足以应对任何波诡云翳的局势。 当即便起身,微笑着说道:“这两年就不要四处奔波了,留在长安协助太子殿下监国,夯实根基之余,亦好多生子嗣,为吾房家开枝散叶,这才是头等大事。” 言罢,不理会一脸苦笑的房俊,负手径自离去。 …… 房俊无语苦笑,身在这等年代,生儿育女便是一个男人最头等的大事,你有多高的爵位、多高的官职、多大的权力,都比不得子嗣成群、香火旺盛。 其实也是难免,毕竟这年头医疗卫生极其落后,莫说是婴儿成活率极低,即便是成年人稍有不慎便即殒命,也是寻常。想要保证下一代的繁衍,就只能扩大基数。 一个家族最大的依仗便是人丁繁盛,这比什么都重要。 喝了杯茶水,换了一条衣衫,房俊便出门坐车来到兵部衙门。 刚一进值房,便见到崔敦礼推门进来,禀告道:“长孙光业已枭首示众,其余从犯尽皆鞭笞一百,收押入监,待到伤势好转之后,即刻流放琼州。” 房俊点点头。 琼州乃是穷山恶水之地,不仅生存条件落后,更是遍地瘴气,蛇虫鼠蚁遍布,从古至今流放琼州也就比死刑轻了那么一丁点儿,但凡流放至此,就没有几个能活得下来。 房俊问道:“卫尉寺那边就没什么反应?” 崔敦礼摇头道:“一切如常,无论卫尉卿亦或是其他官员,都无人对此表示不满。” 房俊沉吟片刻。 不满是肯定要不满的,这等军法审判之权被生生夺走,卫尉寺上下岂能心甘?可以说此项权力从此不归属于卫尉寺,那么卫尉寺立马成为九寺之中垫底的存在,对于完全扺掌卫尉寺的关陇贵族们来说,这口气就算想要咽下去,也不是那么好咽的。 平静的背后必将是一股汹涌的风暴。 房俊提醒道:“吩咐下去,最近行事务必要小心在意,宁可少做,亦决不能被人寻到了疏漏之处,加以攻讦。” 崔敦礼亦非官场白痴,自然明白房俊话中之意,颔首道:“下官记着了,稍后晓谕衙门上下,绝不可行差踏错。” 房俊这才放心,道:“顺道也盯着一些书院那边,开学典礼就在这两日,要严防有人趁机破坏、落井下石,务必使得整个典礼顺畅完成,否则陛下怪罪下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崔敦礼道:“下官明白!” 顿了一顿,见到房俊再无吩咐,犹豫了一下,面现羞愧之色,道:“昨夜下官失职,若非房少保亲自出面,怕是要搞砸了这件差事,实在是无能至极……” 昨晚回到府中,他一宿未睡。 谁都知道兵部从卫尉寺手里争夺军法审判之权这件事有多么重要,成了,兵部的权势暴涨,所有兵部官员尽皆水涨船高,可一旦失败,不仅仅是这项权力捞不到,反而会使得兵部成为朝廷笑柄,连带着房俊不知将要被多少人嗤笑。 这件事能够交给他崔敦礼去办,可见房俊对他的倚重和栽培。 可偏偏他没办好…… 若非最后房俊亲自出面,昨夜他崔敦礼就算是完全被独孤览给碾压了,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不但将会使得房俊所有的谋划今皆成空,他崔敦礼也将成为“无能”的代名词,往后的仕途之路纵然不至于一朝断绝,也必然被投闲置散,再也无人愿意重用。 房俊自然明白崔敦礼的担忧,安慰道:“何至于此?独孤览不仅是两朝元老,人家在隋炀帝的时候便能成为十二卫的将军,随侍君侧,不知见了多少官场之上的明争暗斗,与之相比,咱们可是都嫩得很呢。纵然在其面前有所疏漏,被其气势压制,着实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 他确实是在安慰,但是停在崔敦礼耳中,却愈发垂头丧气。 独孤览这个老油条很是难对付,可为何自己被人家压制得死死的,房俊一到,便陡然将形势逆转过来? 房俊比自己年轻了十余岁,房俊能办成的事情自己办不成,岂不是愈发显得自己无能? 崔敦礼心中别提多么沮丧了…… “下官辜负了房少保的信任,愿意领受责罚。” 崔敦礼神情沮丧,垂头丧气。 房俊无语了,无奈道:“当差办事,谁能从无错漏呢?面对独孤览这等在官场之上浸淫了一辈子的老前辈,纵然被其压制,也算不得什么,信不信放眼朝堂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在他手底下讨得好,占得了便宜?此番本官之所以能够迅速平息事态,并且将长孙光等人带走,不是本官比你多么多么强,而是本官抓住了独孤览的弱点,是独孤览自己不愿意坚持下去。” 之所以这般不厌其烦的劝慰,是因为房俊非常看好崔敦礼。 虽然出身博陵崔氏这等世家望族,却通知四夷情伪,体察民间疾苦,性情稳重品行端方,乃是官场之上少有的敦厚稳重之人,只要不犯下政治性的错误,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若因此事使得心灰意懒,岂非可惜? 崔敦礼愣了一下,不解道:“军法审判之权乃是卫尉寺的根基,独孤览焉能愿意将其拱手相让?” 房俊摸了摸下巴,这不好解释。 毕竟崔敦礼没有自己的“上帝视角”,不了解这个时候正是李二陛下巩固皇权的关键时刻,任何企图阻挡皇权集中的势力都在李二陛下的打击范围之内,况且这种打击力度也不仅仅是李二陛下自己在干,他的继任者也在这条路上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只要天下呈现大一统的局势,无论外部是否有外寇威胁,内部都必然是皇权与诸般势力斗争的态势,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两者之间绝无可能和平共处。 独孤览在官场上厮混了一辈子,见识了大隋的分崩离析,亦历经了大唐的强势崛起,对于皇权的本质有着清晰的认知,更对于李二陛下的手段深怀忌惮,故而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之中,他选择退避三舍,将自己摘出去…… 第三百三十五章 温言抚慰 崔敦礼看不透这权力背后的血型搏杀,更看不透独孤览之辈在享受着关陇贵族特权的同时又对皇权有着深深的忌惮,所以不能对当下朝局的变幻了若指掌,自然不解为何独孤览愿意放弃军法审判这等对于卫尉寺来说至关重要的权力。 即便能够看得出,怕是也不能理解。 最起码直至现在,关陇贵族固然影响力较之立国之时多有不如,却已然是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深入帝国的方方面面,哪里有一丝半点的倾颓之势? 独孤览为何能够在这个时候选择撤出这场权力的争夺,以一种近乎于懦弱的方式明哲保身? 不仅他看不出,长孙无忌也看不出…… …… 自皇宫离开之后,长孙无忌并未返回府中,而是怀揣着一腔怒火直接杀到独孤览的府邸。 独孤览府中奴仆看着这位权柄赫赫的人物气咻咻的踏入家门,尽皆噤若寒蝉,连边儿都不敢靠。 还是独孤览的幼子独孤洪急匆匆从内宅出来,远远的一揖及地,恭声道:“未知赵国公前来,晚辈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哼!” 长孙无忌鼻孔中冷哼一声,瞪着独孤洪,问道:“尔父何在?” 独孤洪道:“家父昨夜出城,恰逢天降小雨,不小心染了风寒,身体有所不适,刚刚郎中前来诊治,服药之后发了一身汗,正在小睡。” “当真是兢兢业业、吾辈楷模啊!老郡公为了卫尉寺竭尽全力,吾正当前去慰问一番,你且前边带路!” 长孙无忌一脸怒容,咬牙切齿。 独孤洪一头雾水,平素市场与长孙无忌相见,印象中这位关陇贵族的领袖人物似乎时时刻刻都端着一张笑脸,即便心中恼怒也轻易不会将情绪泄露人前,今日这到底是被何人招惹,居然这般大的火气? 当下不敢怠慢,急忙引着长孙无忌来到后宅,进了独孤览的卧房。 卧房之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长孙无忌阴着脸进了屋子,便见到窗前床榻之上的独孤览正披了一件衣服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穿鞋下地,口中说道:“原来是赵国公驾临,老朽失礼了……来人呐,赶紧沏茶、看座!” 长孙无忌也不谦让,冷着一张脸坐到椅子上,一双眼睛狠狠盯着独孤览的老脸,阴沉沉道:“昨夜老郡公连夜出城,不知吾交待之事,可否办妥?” 独孤览并未回答,等到侍女奉上香茗,被他挥手斥退,这才呷了一口茶水,叹了口气,道:“老了老了,如今不服老是不行了,赵国公交待之事,老朽着实是无能为力,您大抵还不知道,昨夜原本大局已定,却不料房俊那厮也出得城去,此子蛮横无理、目无尊长,若非老朽辈分高、年纪大,说不得昨夜就要被其暴打一顿,简直此有此理!” 老脸上一副愤愤然的神色。 长孙无忌紧盯着独孤览的神情,却分辨不出真伪。 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啊,等闲绝不会露出尾巴…… 不过无论如何,长孙无忌都不会轻易放过此事,他忿然道:“军法审判之权,对于卫尉寺来说乃是重中之重,老郡公身为卫尉卿,自当维护卫尉寺之利益,这般轻易便被兵部抢走,如何向卫尉寺一众官员交待?” 独孤览心中冷笑,就算要交待,我跟那些个浑球交待个屁呀! 还不是得向你交待? 脸上代之而起的尽是懊恼之色,无奈道:“老朽这条老命都豁出去了,怎奈那房俊油盐不进不说,还嚣张跋扈,口口声声若是老朽不放人就跟老朽没完,撸胳膊挽袖子的,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老朽这一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那厮三拳两脚?说不得一个照面,就得被锤得散了架。关键是哪怕老朽舍了这条命,也拦不住他房俊啊!再者说了,纵然拦得住房俊又如何?这军法审判之权是继续由卫尉寺掌管,亦或是移交给兵部,追根究底不还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 长孙无忌瞪着独孤览,不说话。 这老儿实在埋怨我,不应当由他去阻挡房俊,而是应该由我去做好陛下的工作,正是因为我的无能没能说服陛下将军法审判之权留在卫尉寺,而不是他没有拦住房俊才导致军法审判之权被兵部抢走?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独孤览敢于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潜在的意图可就不太好分辨了。 再联想之前独孤览趁机要挟提条件的事儿…… 想了想,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也是吾的疏忽,陛下对于房俊的宠溺信重,想必老郡公亦有耳闻。也不知房俊那厮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对其言听计从,这一次陡然之间提出要将军法审判之权移交给兵部,吾亦是措手不及,只能依仗老郡公出面,希望能够挡一挡。却不料老郡公亦拿那厮毫无办法,这下子那些个人家怕是不肯善罢甘休啊。” 独孤览心中冷笑,这就要将老子推出去当挡箭牌,承受关陇贵族们的怒火了? 老子不背这个锅! “唉!谁说不是呢?眼下的朝堂啊,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哪里还有吾等老朽一席之地?这回呀,老夫算是看明白了,这张老脸谁也不买账,与其受人凌辱,还不如干脆致仕告老,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罢了,这朝堂上的争斗还得是你们来,老夫有心无力啊。”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 这老东西,居然想要撂挑子? 别说致仕告老了,就算你埋棺材里也不关我事,但是这个节骨眼儿你若是跑了,这个锅难不成要我背起来? “是吾有些冲动了,绝无怪罪老郡公之意,万万不可再提致仕之言。您可是咱们关陇的灵魂,正是老当益壮之时,吾等还得以您马首是瞻,焉能两手一甩图个清静,便不管不顾了?千万使不得。” 他越是这么说,独孤览越是心凉。 原本就不看好这场以一方势力与皇权之间的权力之争,如今以老迈之躯雨夜出城与房俊那等后起之秀争锋,结果还要被长孙无忌这等小人推出去承担失败的后果,承受其余关陇贵族们的怒火,这算什么? 卸磨杀驴也没有这么痛快的! 独孤览唉声叹气道:“非是老朽不愿意给赵国公出力,实在是昏聩不堪、力不从心呀!您瞅瞅如今朝堂之上,身为宰辅之首的李绩不过是四十出头,吏部尚书李道宗与其年岁相当,便是房俊这等刚及弱冠之辈亦能身居兵部尚书这等高位,老朽这年纪当他爷爷都足够了,却还要与其针锋相对一争短长,胜了旁人说咱以大欺小,若是败了更加颜面无存……老夫也算是看透了,这天下早已非是吾等之天下,恋栈不去只能自取其辱而已,还不若及早退下去,尚能搏得一个激流勇退的美名,瞧瞧人家房玄龄,没事儿含饴弄孙、著书立说,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多快活?” 长孙无忌瞪着眼睛,心中一阵无力。 你道我不想似房玄龄那般卸下一身重担,优游林泉纵享人生么? 可我没有一个房俊那样的儿子啊! 房玄龄之所以对所有权力弃若敝履毫不在意,还不就是因为他有一个能够接班的儿子? 若是长孙冲未能出那些事,现如今老子也想致仕告老,随便你们去折腾…… 而且他也从独孤览的话语听出了端倪,这一次没能阻止房俊抢人,固然使得独孤览有些心灰意懒,但是更多的却是对于关陇贵族们与皇帝争权的做法感到不满,亦或者说,是感到恐惧。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预兆。 怀有独孤览这等想法的人,在关陇贵族内部绝对不会仅此一人,一旦有更多的人对此刻整个关陇集团的策略产生了动摇甚至怀疑,势必会导致整个联盟的分裂甚至崩溃。 可是这些人怎么就不想想,咱们关陇集团之所以能够有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不就是一直以来与皇权对抗之后所攫取而来的么? 第三百三十六章 四方云动 长孙无忌目光阴翳的盯着独孤览,默不作声。 失去军法审判之权固然令他扼腕难受,但最重要的是他还未摸准独孤览到底打着什么心思,不愿与房俊发生更强烈的冲突这个可以理解,但若是独孤览心生异志,对关陇贵族的联合起了别样心思,那才是了不得的大事。 独孤家不是关陇当中势力最强的,但是地位却极其特殊。 作为北周、大隋、大唐三朝外戚,独孤氏掌握着无与伦比的话语权,可以说,独孤氏乃是关陇贵族们的“精神领袖”,覆亡北周有独孤氏的身影,反隋立唐依旧有独孤氏的因素…… 可以说,若是没有独孤氏,关陇集团不一定以大隋代替北周,更不一定在隋朝将亡之际全力支持大唐。 就是这样一个中坚家族,一旦生出异心,对于关陇集团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长孙无忌斟酌半晌,缓缓说道:“令郎此去陕州上任,不过是一时权衡之计,吾关陇之根基依旧在军中,只是眼下诸般掣肘,一时间不太好安排,还望老郡公多多体谅。” 这话说出口,其实是有些憋屈的。 如今的关陇贵族虽然口口声声根基依旧在军中,但是在军中的影响力却早已降至前所未有之低点。 但凡校尉以上之官职,都做不到一言而决,需要多方交涉反复权衡之后,才能有所图谋。 即便是昨日为独孤洪求得的那个文职,亦是长孙无忌凭借自己颜面在吏部尚书李道宗哪里讨要来的…… 可这话偏偏不能宣之于口,否则说不得就会愈发坚定独孤氏脱离关陇贵族、自立门户的心志。 独孤览一手捂着老腰,另一只手摆了摆,喟然道:“赵国公说得哪里话?年轻人嘛,骤然高位未必就是好事,先从低阶打稳根基,然后一步一步谋求上升,这才是最为稳妥的升迁之路。否则骤然高位,难免心生浮躁,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或许反而害了他。” 长孙无忌冷笑,先前你厚颜无耻讨要瀚海都护府司马的时候,怎不说这种话? “总之致仕告老之言,老郡公往后还是莫要再提为好,关陇诸家的后生晚辈,还需您提携看顾教导扶持才行。咱们绞尽脑汁机关算尽,说到底还不就是为了那些个不成器的后生晚辈?大家齐心合力,方能使得家族代代昌盛,若是有谁窝里反,害了大家的前途,咱们亦当拧成一股绳,予以制裁才是。” 独孤览捋着胡须笑了笑,心中恼怒。 这就开始明目张胆的威胁恐吓了? 老夫是吓大的啊! 他不卑不亢回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谁都明白这一点。不过人各有志,咱们各家联盟了几十上百年,其间难免有一些龌蹉隔阂,纵然有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也犯不上撕破脸,好合好散嘛。”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看向独孤览,这老贼还当真有自立门户的想法? 他心中惊疑,却听得独孤览又说道:“不过赵国公所言有理,咱们各家之所以有今日之风光,正是因为合则力强、守望相助,若是有谁家意欲半途退出,难免动摇联盟之根基,皆是人心思变,搞不好整个联盟都分崩离析,还是应当小心提防为好,谁家若是当真有这等念头,要及时打消。” 长孙无忌却不会因为他这番话便认定独孤氏没有自立门庭、脱离集团的想法。 他起身道:“老郡公所言甚是,谁家若是认为攀上高枝儿,意欲损坏集团的利益改立门厅,吾长孙无忌第一个饶不了他们!昨夜雨湿风寒,劳动老郡公四处奔走,吾亦是心中不安,老郡公不妨在家中多多歇息几日,再去卫尉寺上值不迟。吾府中尚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独孤览连忙起身相送。 心中却是腹诽,上值? 上个屁的值呦! 如今的卫尉寺连军法审判之权都丢了,一衙门人难道就整日里给陛下整理依仗、幄帟? 这个以往风生水起的衙门,怕是从今而后就要渐渐沦落了。 就好似整个关陇集团一般…… ***** 一直以来,关陇贵族们都好似一个庞然大物一般蛰伏在关中这块土地上,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兴一国灭一国犹如等闲事耳,甚至于兴废皇帝也不止干过一次,每一个建都于此的王朝,都代表着他们的意志。 然而这一次,长孙光等人残害袍泽、冒领军功,被斩杀于长安城中,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区区一个长孙光自然算不得显赫人物,杀了也就杀了,但是这件事背后的博弈,却令许多人看出一些不同以往的变故来。 素来被视为关陇贵族“大本营”的卫尉寺,居然将军法审判之权交予了兵部?! 谁都知道军法审判之权意味着对于军队的绝对控制,失去了这个权力,关陇贵族对于军队的掌控力度将会跌入前所未有的谷底,他们怎能心甘呢? 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对于兵部的艳羡,以房俊为代表的年青一代将领终于正式成了气候,再不似以往那般成为谁谁谁的附庸,而是真正立起自己的大旗,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军队之中独树一帜! 这其中的意味,绝非一个势力沉沦、一个势力兴起那么简单。 所有人都被关陇贵族压制得太久太久,忽然有一天这个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身疲力竭的姿态,再不复以往那般强力的压制,诸如江南士族、山东世家这些在压力之下苦苦支撑的势力来说,不啻于守的云开见月明。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压迫得越是厉害,反抗得便越是激烈。 一时间,那些个“苦关陇贵族久矣”的势力纷纷泛起反抗,意欲一举将这座压在大家身上的大山拱翻,六部科道、御史言官被发动起来,弹劾奏疏雪片一般飞进太极宫。 据说神龙殿的内侍每日里清扫皇帝陛下预览之后的奏章,要销毁足足三大车…… 西山之巅,有一处凉亭。 站在亭中极目远眺,可见近处山脚烟波浩渺的昆明池,亦可见远处巍峨雄壮的长安城。 秋风渐凉,萧瑀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转身回到亭中坐好,见到孔颖达正专心致志的烧水沏茶,便笑道:“如今冲远公致仕在家,每日里手捧书卷闲暇饮茶,真真是令吾辈艳羡啊。” 孔颖达打开一个罐子,用茶匙取了一些茶叶放在茶壶之中,提起水壶注入开水,一边洗茶洗杯,一边自嘲道:“哪里来的闲暇?若是当真闲暇,便应当离了这权力的中心,返回老家,教书育人才是老朽这一生最为开心之事。眼下却依旧恋栈不去,还不就是为了给儿孙们争取一个权力中枢的位置?余生碌碌,这辈子都没法过上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 秋风渐起,茶香四溢。 将碧绿的茶汤倾注入茶杯之中,举手示意萧瑀饮用,自顾自的先捧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微微阖上双目,品味一番,点头赞道:“这来自于闵地的铁观音据说也是出自于房二郎的手笔,制茶之法与之前全然不同,却别具一番风味,饮之更为醇厚,与龙井相比亦是不遑多让啊。” 萧瑀坐在孔颖达对面,温言也喝了一口茶水,半晌才将茶水眼下,赞叹道:“这房二郎每每看似荒诞不经之行径,却总能够得到意外之喜,说他是无心插柳吧,人家分明算无遗策,可若说是谋定后动吧,看上去又总是太过轻率……啧啧,奇才呀。” 这话中之意味,可不仅仅是夸赞房俊制茶高明。 孔颖达自然听得懂,微微一笑,睁眼看着山脚下烟波浩渺的昆明池,以及山坡上掩映于林木之中的书院建筑,轻笑一声,道:“然而这不正是吾辈朝思暮想的局面么?” 第三百三十七章 圣人出世 宵禁也好,戒严也罢,自然约束不得萧瑀、孔颖达这等身份之人。 今日秋高气爽,两人相约来到书院后山凉亭之中,享用最新上市的新茶,江山风物尽在眼底,倒也兴致盎然。 孔颖达从携带的食盒之中取出几样点心,放在亭中石桌之上,邀请萧瑀品尝。 萧瑀刚刚拈起一块糕点,便闻听到一阵整齐的呼喝之声,扭头去看,正好见到林木掩映之间,半山腰处的一所宽敞院落里有穿着学子装束的青年横竖成列…… 便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好生生一个书院,搞得军营也似,这般不伦不类,陛下却偏偏听之任之,房二郎这份圣眷,放眼天下可谓无人能及也!” 言语之中,免不了酸意难耐。 当年李渊晋阳起兵,秦王李世民率兵攻打薛举之时,曾上门招揽,拿出李渊的书信,萧瑀二话不说便弃隋归唐。“玄武门之变”过后,朝堂上老一辈的臣子尽皆清洗一空,唯有萧瑀始终活动于权力中心。 即便如此,萧瑀也对于李二陛下对房俊之宠信颇为吃味,这哪里是姑爷?就算是亲儿子也没有这般信任的! 孔颖达却是不以为然,喝了口茶,吃了一块糕点,搓搓手上的残屑,说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此乃祖宗传下来的法度,学子习文之同时,亦要修习武备,方才是人才培养之道。” 萧瑀一脸莫名其妙:“自儒家成为正朔,偃武修文便成为主流,您可是儒家正统,如今说出这番话,让天下儒家子弟怎么看?” 孔颖达愣了一下,无奈道:“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这话可是当年夫子所言,子孙不肖,将祖宗的法度弃之不用,为之奈何?”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便主张偃武修文,却浑然忘记了他们的开山鼻祖孔老夫子甚至将射御之术看得与礼乐教化一样重要。孔夫子活着的那个时代,人们都把军事技能的高下,视为一个人是否贤能的标志,所谓“射御足力则贤”!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辈,纵然学问再是如何突出,亦称不得一个“贤”字! 结果他的徒子徒孙为了压制武将,将文人的地位抬举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居然将老祖宗的理念弃若敝履……这岂能不让即是天下文宗,又是孔夫子嫡系子孙的孔颖达尴尬? 萧瑀哈哈一笑,将糕点送入口中咀嚼,再不多言。 只是半山腰处时不时传来的呼喝之声,令他心中始终惴惴难安…… 吃了糕点,饮了茶水,萧瑀终于忍不住问道:“房二郎这书院当中,施行文武并举之法,学子做学问的同时,亦要修习武备、勤练射御之术,长此以往,岂非文废武兴、倒行逆施?若朝堂之上充斥着披了文人外衣的武夫,恐非是帝国之福也!” 他终是传统文人,固然不排斥武人,但若是往后朝堂之上的官员动辄拔剑厮杀、血溅五步,却也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武者固然能够开疆辟土、平定天下,但是治理这辽阔的帝国疆域,那还是得文人才行。 这并非萧瑀愚昧,实在是中原大地久历战火、生灵涂炭,所有人都对武人有着先入为主的误解,认为之所以天下板荡、烽烟四起,正是因为武人作祟、不可遏制造成的。 若是天下尽皆读书人掌权,大家纵然理念不合亦可对坐论道,何至于刀兵相见、杀人盈野? 说到底,人们实在是对于南北朝以来的遍地杀戮心有余悸……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唐朝覆亡之后,大宋于遍地狼烟之中立国,汲取了往昔的教训却又矫枉过正,一味的重文抑武,终于养成了一群朝堂之上慷慨激昂、两军阵前一无是处的官僚,空有血性却无杀敌之本领,只能使得神州陆沉、江山破碎。 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老祖宗都明白的道理,这些个自诩精英的人杰却始终搞不懂…… 孔颖达哈哈一笑,拈着茶杯对萧瑀说道:“宋国公怕是并不知房俊之打算,那厮不仅要此间学子文武兼修,更要建立一座格物院……你可知这格物院,究竟是干什么的?” 萧瑀还当真是首次听闻此事,奇道:“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格物乃《大学》倡导的‘三纲八目’之一,修习格物乃是学子应有之义,何足为奇?” 《大学》开头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便是天下文人所推崇的《大学》“三纲领”。 所谓“明明德”,就是发扬光大人所固有的天赋的光明道德。所谓“在亲民”,是使人弃旧图新、去恶从善。这里的“亲”同“新”,是革新、弃旧图新之意。所谓“止于至善”,就是要求达到儒家封建伦理道德的至善境界。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这是《大学》提出的教育纲领和培养目标,数代以来,奉行不悖。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即为《大学》的“八条目”,这是实现“三纲领”的具体步骤。 “八条目”的中心环节是修身,格物、致知是修身的外部途径,诚意、正心是修身的内在前提,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修身的更高一个层次的自我实现,所以《大学》第一篇在末尾的时候又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这是整个儒家精神的精髓之所在。 孔颖达含笑捋须,笑呵呵道:“那小子说了,这格物院所修习的,乃是天地至理,比如为何水往高处流,比如为何水中火灭,比如人为何不能入鸟雀那般翱翔天际,比如为何聚云成雨、日升月落……” 萧瑀目瞪口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天地至理也,有什么好研究的? 水克火,五行相克也,这还需要什么道理? 人为何不能如鸟雀那般翱翔……这不废话么?满天飞的那还是人么? 为何聚云成雨、日升月落……自盘古开天辟地便是如此,谁能弄明白究竟是为何?有何须弄明白究竟是为何? 闲着没事儿干啊! 孔颖达哈哈大笑,给萧瑀斟满茶,喘着气道:“当初老夫初闻之时,亦是如你这般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但是你可否忘记,当年那房二便曾在骊山之上求雨而至,更用一堆沙土之物烧制出晶莹璀璨的玻璃,其种种手段,实在有鬼神莫测之机,而房二曾言,这其中所有之玄机,尽在格物之道,只要弄懂了格物至理,便是三岁孩童亦能如他那般翻云覆雨、点石成金!” 萧瑀愈发不可置信,讷讷道:“且不说此言真假,即便是真,这等神鬼莫测之术,焉能示于人前,更遑论教授予人?” 孔颖达叹了口气,悠然道:“这便是房二不同寻常之处,他常说学问这东西非是一人之力便可以臻达至高境界,闭门造车最不可取,而是应当让志同道合之人汇聚一处,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大家取长补短拾遗补漏,方能有所精进更上一层楼。当年夫子不问黎庶、有教无类,与之何其相似也?吾等夫子门徒敝帚自珍,将学问藏着掖着唯恐外人学去,人家区区一个不文不武之人却能够有这等心胸,老夫着实愧疚难当啊。” 萧瑀说不出话来。 若房俊当真打着这样的心思,的确当得起孔颖达这一声赞誉。 这何止是心胸如海、气量万千? 这简直就是圣人啊! 第三百三十八章 并肩携手 “倾囊相授”这种事情,是极其稀少的存在。 从古至今,每一个老师都害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故而除去自己的嫡系传人之外,基本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的本事都拿出来教授徒弟,人性如此,无可厚非。 房俊凭什么能够以弱冠之年身居高位,圣眷优隆独占鳌头? 在萧瑀看来,其本身为人处事的能耐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更为重要的却还是他在玻璃、火药、火器等等事物之上独步天下的造诣。 难不成他还能将这等秘法教授学子、公诸于众? 若当真能够如此,那萧瑀绝对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句“圣人再世”! 山腰处书院之中学子整齐的呼喝一声一声的传来,使得萧瑀心神有些激荡,“军训之法”乃是上古之时便普及于世,如今虽然也曾在一些县学、乡学当中施行,但是哪里比得上“贞观书院”这般影响深远? 但凡能够就读于这座书院的学子,要么是出类拔萃的少年天才,要么是家世清贵的公侯子弟,无论这法子的作用是好是坏,都足以影响到大唐此后数代人。 孔颖达神态恬适的斟茶,问道:“这书院的影响究竟是好是坏,目前尚且无人得知,总归是要数年的时间方可显现效果。不过对于眼下朝堂上的一件大事,宋国公不知有何见解?” 萧瑀伸手接过斟满茶水的茶杯,反问道:“仲远公所言,可是兵部获得军法审判权之事?” “正是。” 孔颖达跪坐在亭中,浅浅的呷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气,道:“事情的关键,非是兵部亦或是哪个衙门得到了军法审判之权,而是卫尉寺失去了这个权力之后所产生的影响,宋国公老成谋国,该不会看不出吧?” 萧瑀默然,低头喝着茶水,斟酌着说辞。 他知道这才是今日孔颖达约他出来游玩的真正用意,事关双方背后势力在今后将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势相处,必须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 曲阜孔家固然不在五姓七宗之列,算不得天下第一等的门阀,但是其特殊的地位却使其始终作为山东世家的精神领袖而存在,孔颖达的立场,就是其身后那些个绵延千年的山东世家的立场。 别看这些个山东世家在江山博弈之中败给了关陇贵族,由此在朝堂之上失去了主导地位,进而被死死压制无法取得话语权,但是因为其体量才过于庞大,人才太过于鼎盛,一旦被其伺机进入朝堂取得主动,必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与山东世家以及关陇贵族这两个庞然大物相比,江南士族看起来更为富庶,地利环境也更为悠然,但是实力之上的差距却太过巨大。 如何在两个庞然大物的斗法之中夹缝求存,且瞅准时机谋求更大的利益,素来都是江南士族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所追求的目标。 欲与其并肩携手、共同进退,那简直就是与虎谋皮、痴人说梦……稍不留神,就要被一口吞掉。 孔颖达见萧瑀沉吟不语,自然知道他忌惮的是什么,笑了笑,说道:“宋国公也不必太过紧张,如今的江南士族,早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海贸的暴利有多么骇人听闻,天底下没几个人不知道。就连吾等这些跟在江南士族身后之辈都赚了个盘满钵溢,你们究竟攫取了多少财富,自己心中难道没数?吾等世家门阀,纵然各有立身处世之本,但是说到底,还是要依靠钱。钱,才是世间万物存续发展的根基……眼下所有的世家门阀,都将江南士族当作财神爷,连带着宋国公在朝中亦是威望日重,何须顾忌颇多?” 萧瑀面带微笑,心里却对孔颖达的说法嗤之以鼻。 当我三岁小孩儿呢? 钱财货殖固然重要,但如今江南士族的繁荣犹如空中楼阁,从未能脚踏实地,因为使得江南士族地位骤升的根本原因——海贸,实际上却是操持于皇家水师之手。 只要皇家水师稍有异动,就等同于卡住了江南士族的脖子,所有的繁荣便如秋日绚烂的黄叶,看似一团锦绣,实则余日无多,一场秋风吹来便是遍地萧索、枯叶纷飞。 就凭这镜中花、水中月,亦敢骄傲自负不知死活与山东世家、关陇贵族一争短长? 他萧瑀才没那么傻。 “仲远公说笑了,如今江南士族看似一派繁荣,实则皆是借助于海贸之利,此乃朝廷制度带来的红利,江南士族焉能独吞?所以从始至终,江南士族从不曾将这份利益视为禁脔,不许旁人染指,反而竭尽所能为大家创造便利,只需各家门阀或是出人或是出钱,吾等便带着大家一起发财。时至今日,江南士族固然没少赚,但是各家门阀却也所获匪浅。” 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将关陇贵族与山东世家放在同一阵列,让他们去彼此敌对,江南士族只能作为附庸,万万不能痴心妄想错了立场,意欲跟这两个庞然大物掰一掰手腕。 那是自取灭亡之路…… 孔颖达哈哈一笑,手底下给萧瑀斟茶,口中说道:“宋国公不必如此敏感,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数百年来携手共进、相安无事,何曾做出过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萧瑀接过茶水,缓缓颔首。 这话倒是不错,自古以来,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便相处不错,即便是汉末魏初之时,魏吴两国争霸天下,两地的世家门阀亦是互通有无、相处和谐,及至五胡入寇中原,神州大地一片腥风血雨,山东门阀不得不离开祖居之地随同晋室南渡,江南士族也曾给予极大的帮助。 纵然此后围绕着晋朝中枢权力的争夺产生了一些龌蹉,但总体也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等到关陇贵族崛起,渐渐盘踞关中之地,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更是守望相助,并肩携手,以对抗关陇贵族的强势与扩张。 虽然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但双方还是有合作的基础的…… 孔颖达又道:“如今陛下之国策,便是打压世家门阀,加强皇权集中。而为了保证朝政的稳定延续,这种打压便必须予以侧重,不能一概视之,最先打压的自然便是关陇贵族。此次军法审判之权的易主,便是陛下意志的一次体现。天下大势,此消彼长,在关陇贵族面对皇权打压的同时,吾等是要冷眼旁观,等到陛下将其完全驯服之后刀口调转面对吾等,亦或是趁此机会火中取粟,拿下关陇贵族失去的利益呢?” 萧瑀放下茶杯,不解道:“这又有何区别?纵然吾等趁着关陇失势之时有所得,但是其后亦要面对陛下的打压。连关陇都无法对抗陛下的打压,吾等难不成还能保得住到手的利益?” 非但保不住,而且这种乱中取利的方式势必会惹得陛下恼怒,到时候腾出手来收拾他们两家的时候,必然愈发凶狠。 这位陛下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面软的主儿,他收拾你的时候若是老老实实便罢,或许尚能念得几分往昔的香火情,可若是顽抗到底甚至拼力反击,将要面对的必然是雷霆万钧的打击…… 孔颖达却不以为然:“天下的利益就是那么多,朝廷的职位放在那里终究不会少,要么是此消彼长,要么是此起彼伏,陛下总要依靠臣子来治理天下的,不是关陇贵族便是山东世家,要么便是江南士族,科举考试虽然能够简拔寒门学子,但不可否认的是,与之相比,世家子弟更能够治理好国家,优劣之处,显而易见。” 萧瑀再一次沉吟不语。 孔颖达的意思很清楚了,就算陛下打压门阀又能如何?他总归还是得依靠世家子弟来治理天下,只要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在这一波打压关陇贵族的潮流当中能够攫取到足够多的利益,纵然事后李二陛下将矛头对准他们两家,不得不吐出一部分利益,那也还是剩的多……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朝中风向 萧瑀苦笑道:“仲远公乃是儒门正宗,如今已然致仕告老,又何必掺和进朝堂这摊浑水里头,殚精竭虑煞费心机?悠游泉林、教书育人,才是真正的儒者之追求。” 孔颖达沏茶的手微微一顿,喟然道:“人生于世,谁又能真正外物不萦于心,洒脱豪放、自由自在呢?” 孔家看似地位尊崇,但是从未掌握过真正的权力。 自战国以来,统治者既重用儒学来治理天下,但同时更防备着所谓的“儒学正宗”孔家,使得孔家空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精神名誉,却从无实际的权力。 孔家名义上山东世家的领袖,但是那些个累世豪族,又岂能甘心接受一个毫无实际权力的家族掣肘? 唯有冲锋陷阵入世搏杀,方能确保孔家的地位。 千年传承至今,孔家坠入了一个沦落的时期,子孙无能后继无人,导致孔颖达即便致仕告老,却也不得不殚精竭虑为了家族的前途四方奔走。 生于家族,终于家族,死于家族。 即便是当世大儒如孔颖达者,亦不能免俗。 秋风在亭中穿荡,茶水的热气被一缕一缕扯散,萧瑀默默跪坐在那里,心中权衡利弊、计算得失。 孔颖达感慨了一声,见到萧瑀的神情,便即笑道:“宋国公也不必心急,兹事体大,还是与其他江南士族商议一番再做取舍为好。只是还望宋国公明白,此番若是你我双方联合,便非是一朝一夕,而是在往后长远的一段时间内,需要精诚协作、勿怀机心,否则各有谋算,最终获利的反而会是咱们共同的敌人。” 萧瑀默默点头。 这话中所指之意,是先前萧瑀与长孙无忌无意之间合作了一次,分别获得瀚海都护府与单于都护府的实际权力一事,唯恐自己阳奉阴违、左右逢源,暗中与关陇贵族相勾结,将山东世家当傻子一样卖了。 自己当然不会如此短视。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关陇贵族的没落已然不可避免,而山东世家凭借强大的底蕴取而代之几成定局,若是这个时候得罪了山东世家,待到将来他们崛起,江南士族势必将要面对疯狂的报复。 那是江南士族绝对无法承担的。 孔颖达便含笑道:“此间秋风飒飒,风物宜人,便不谈这些个凡尘俗务,你我亭中饮茶,远眺胜景,倒也不失为一场乐事,来来来,还请饮茶。” 萧瑀也收拾心情,将那些个念头尽皆埋在心底,接过茶杯,笑道:“说起来,此处原本一片荒芜,若非房二郎将东西两市临时安置在昆明池畔,又在这池畔山坡之上兴建书院,哪里有这般盛世美景?便是这盏中香茗,亦是房二郎奇思妙想炒制所得,眼下这盛世华彩,房二郎居功至伟。” 孔颖达饮了一口茶水,远眺着碧波浩渺的昆明池,池上尚有几艘战船游弋操练,不由得轻叹一声,道:“此子胸怀机枢,说一句经天纬地亦不为过。老夫一生识人无数,但是如他这般少年老成、奇谋百出之辈,却是绝无仅有。假以时日,此子之成就,必将远在你我之上,青史留名、彪炳史册只是等闲。” 两人一个是房俊的姻亲,一个与之有忘年之交,自然不会背后说他的坏话,反倒是想着房俊种种不可思议的举措,一时间感慨万千。 当然,这两人代表了当朝两大派系势力的一次会晤,也决定了从今往后很长时间之内大唐朝局的格局变迁。 ***** 晋王府。 晋王李治看着不请自来的舅父长孙无忌,心中着实无奈。 他自然清楚舅父打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也承认自己始终对于至尊之位有着觊觎之心,但是这绝对不代表自己便能够暗地里使出一些个手段,陷害甚至是迫害太子,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太清楚自己的父皇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江山宝座只能由父皇来制定继任者,谁若是自以为掌握了足够的力量可以迫使父皇做出决定,那简直就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长孙无忌一身常服,圆脸上满是和蔼温煦的笑意,先是和颜悦色的询问了再一次怀上身孕的晋王妃王氏近况如何,叮嘱她切要小心在意,时时让太医诊治关照,切不可心存大意。 待到晋王妃告退之后,长孙无忌才面向李治,叹了口气,说道:“时局不妙啊。” 李治默不吭声。 是你们关陇贵族大事不妙,与我何干? 似乎读懂了李治心中所想,长孙无忌缓缓说道:“别以为如今局势便与殿下无关,若是没有关陇的鼎力扶持,殿下之心愿想要达成,几无可能。而陛下如今加紧了对于关陇的打压,说不得便是觉察到了殿下的心意,故而意欲以此等方式将殿下的道路尽皆阻断,让殿下死了这份心。” 李治抬眼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说话。 他自认聪慧,但是也有自知之明,与长孙无忌这等历经无数朝堂风浪的权谋之辈相比,自己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或许……父皇下大力气打压关陇贵族,当真其中便有自己的缘故? 只要这么想想,心灰意懒之余,更有一股心悸升起——他太明白自己父皇的心性了,谁敢违背父皇的意志,绝对没有好下场! 当年毫不犹豫的对兄长弟弟挥下屠刀,难不成今日就不敢杀一个逆子? 长孙无忌又道:“自古以来,胜者王侯败者寇,进一步登临大宝坐拥天下,退一步便是幽禁终生黄泉相伴……如今太子看似地位稳固,实则陛下心中依旧有那么一份不甘,这便是殿下唯一的机会。否则等到将来太子继位,面对殿下这个深受臣子爱戴,又极得陛下宠信的兄弟,当真就能手足情深、放你一马?就算太子殿下心地仁厚不忍手足相残,他的那些个追随者又岂能容忍殿下这样一个时刻能够威胁到皇位的人存在?一杯鸩酒或者三尺白绫,恐怕便是殿下的归宿。” 李治吃惊的看着长孙无忌。 以往长孙无忌便曾数次劝导自己站出来争储,但从来都是言语隐晦,似今日这般如此直白毫无顾忌,却是前所未见。 想来,是父皇最近的手段吓到了舅父,唯恐将来在父皇的打压之下再无挣扎之能力,故而今日干脆合盘托出,再无忌讳了。 亦即是说,今日自己若是还想如以往那般模凌两可的糊弄过去,几乎不可能…… 咽了口唾沫,说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若是当真有那一日,本王就成全了心中之忠义,死又如何?” “哼!愚蠢!”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瞪着李治说道:“九五之位,唯有德者居之,太子不能服众,天下心怀迥异者不知凡几,纵然殿下心怀忠义不忍相抗,欲以一死以全名节,可那些个不服之人照样会奋起反抗,届时江山板荡、烽烟四起,难道殿下便能于九泉之下毫无愧疚的面见列祖列宗么?简直愚蠢之至!” 李治却依旧摇头,语气坚定道:“事已至此,本王若是从无登基大宝之心,怕是舅父也不会相信。但舅父要知道,这江山乃是父皇的,父皇若给我,我便要;父皇若是不给我,我绝对不能去抢!此乃为人子之本分,便是钢刀加颈、鸩毒入喉,我也绝对不能忤逆父皇半分!” 长孙无忌差点气得鼻子冒烟。 他看重晋王李治固然是此子聪慧机敏,又颇得李二陛下之宠爱,在吴王、魏王相继表示放弃储位争夺之后实在是别无人选之下不得不选他,却也从未想过这小子居然如此奸诈。 心中觊觎皇位,却还不肯背负半点骂名,这是要将坏事一股脑的都推到老子头上,他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窃据皇位? 简直无耻! 第三百四十章 缔结联盟 长孙无忌素来骄傲,颇以过人的智慧以及趋吉避凶的本领而自负,然而直至眼下,他才发现眼前这位一脸清秀好似人畜无害的晋王殿下,却是比他更油滑、更奸诈、更懂得如何吃得了羊肉还不惹得一身臊的本事…… 什么叫天下是你父皇的,你父皇不给你就绝对不去抢? 如今的太子乃是李承乾,你想要逆而夺取储君之位,不抢怎么行?说白了,就是要让别人把坏事做尽承担骂名,然后你自己白莲花一般无辜的登上储君之位……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怒气隐隐,却是不好发作。 他之所以在李二陛下诸子当中选择了晋王李治,一则是魏王李泰并不买他的账,心志坚定足智多谋,无法做到有效的控制,再则是因为李二陛下对晋王李治颇为宠溺,很喜欢他兄友弟恭的性情,然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因为晋王李治年纪轻、涉世浅,相较于他的兄长更容易控制。 在他看来,只需要将李治推上储君的位置,日后顺理成章的继承皇帝之位,便会完全在他长孙无忌的控制之下,关陇贵族将会再一次攫取整个帝国的权力,重现往昔的荣光。 然而现在他忽然发现,或许自己是错的。 这位殿下虽然看上去像是白莲花一般温柔婉约人畜无害,但是智商绝对不低,而且足够奸诈,足够无耻。 这完美契合一个优秀的政治人物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有那么一瞬,长孙无忌觉得自己有些后悔了……但是镇定下来之后,便知道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太子李承乾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儒家那一套,与朝中的大儒走得甚是亲近,而对于关陇贵族们的铁血杀伐从骨子里感到厌恶,即便是面对自己这个舅父的时候,那种心底里的厌烦也几乎压抑不住的流露出来。 这样一个储君,自然不可能成为关陇贵族效忠的对象,因为一旦太子登基,关陇贵族们首当其冲就要面临来自于皇权的打压和削弱,进而损失掉庞大的利益。 原本魏王李泰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这位着实太过聪明,也足够自私,认识到自己很难取得储君之位甚至就算是日后做了皇帝也要面临兄弟相残、遗臭万年的局面之后,果断了放弃了储位的争夺。 算来算去,也就唯有晋王李治才能够关陇贵族加以扶持并且倚重的目标…… 至于李治所表现出来的诡诈与无耻,长孙无忌自认凭借自己纵横朝堂多年的能力,足以将其治理的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乖乖的做好关陇贵族的傀儡。 就算当真有什么心思,凭借关陇贵族们的能量,也完全可以令其兴不起什么风浪来。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温言道:“老臣的想法,又岂能不与殿下相同呢?陛下乃是殿下之父皇,亦是老臣之君主,当年老臣追随陛下九死一生,方才打下这锦绣河山,对陛下之崇拜敬仰自是高山仰止,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吾等襄助殿下,是要让陛下看到殿下才是最适合继承江山统御万民的人选,而非是要忤逆陛下的意志,推翻陛下的皇命,做一个大逆不道的逆臣。” 李治容颜稍霁,连连点头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本王自当极力表现,但最终之决断依旧唯父皇之命是从,即便最终父皇依旧选定太子哥哥继承大统,本王亦绝无半分埋怨,更不敢有本分怨愤!” 长孙无忌展颜笑道:“却是如此!吾等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又焉能违抗陛下皇命呢?只不过是吾等认为殿下比太子更适合成为帝国皇帝,所以帮助殿下展示出自身之优秀,最终取舍,自然是陛下一言而决。” 甥舅两个相视而笑。 心中却各有谋算…… 此前对于李治多番试探,却总是被稀里糊涂的搪塞过去,今日终于得到了李治的准话儿,长孙无忌身为开心,亲自为李治斟茶,笑问道:“殿下如今业已成年,连子嗣都诞下了,总是幽居府中也不是个事儿,总归是要出仕入朝,让朝野上下见识见识殿下的风采。要不老臣择日去面见陛下,恳求陛下撤销圈禁之令,准许殿下入朝为官?” 李治连忙摆手,急道:“万万不可!父皇之性情,想必舅父亦是了解的,素来吃软不吃硬。若是本王老老实实认罚也就罢了,或许哪一日父皇心情好,便赦免了本王之罪,可若是舅父前去求情,搞不好会被父皇误认为是本王耐不得这幽居之苦,想法设法的逃脱责罚,反而事与愿违,惹得父皇愈发不高兴。” 长孙无忌想了想,颇为认同的颔首。 这位皇帝固然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但是有的时候极为自负,就是一头犟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那种,你咬着牙任凭责罚一言不发,他敬你是条汉子,说不准所有惩罚一并免除了,可若是哭哭啼啼诸般诉苦,那是他极为不屑的行径,搞不好还能给你罪加一等。 只要确定了与李治的联盟,局势便算是稳定下来,有什么谋算缓缓图之即可,操之过急未必就是好事。 若是引起了陛下的警觉,搞不好鸡飞蛋打…… 长孙无忌放松的靠在椅背上,随意问道:“眼看中秋将近,殿下幽居府中,不宜与外人接触,何不将王氏族人请至府中,饮酒共乐,欢度佳节?” 李治沉吟一下,颔首道:“舅父之言,倒也不错。自从成亲以来,本王大多时候都幽居府中,与王氏族人稍有联络,趁此机会亲近一番倒也正常。本就是亲戚吗,还是要市场走动的。” 长孙无忌捋须微笑,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神情。 所谓的“王氏族人”,自然是晋王妃王氏的娘家太原王氏,作为七宗五姓之一的太原王氏乃是实力强横的门阀,虽然近些年略有沉沦,子弟也少有身居高位者,但是隐藏的能量依旧非是那些寻常门阀可比。 “争储”这条路艰难重重,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方才有可能逆而夺取,上位成功。 作为姻亲,太原王氏自然是首先要拉拢的对象。 当然,李治心中却绝对不如脸上表现出来的这般热衷,对于王氏之贪婪、行事之霸道,他算是心有余悸,绝无可能因为姻亲的缘故便对王氏推心置腹。 就连亲舅舅长孙无忌也一样。 说到底,大家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若是不能掌握分寸,怕是弥天大祸旋踵而至…… 想起王氏,李治不由得又想到房俊,问道:“据闻王氏先前得罪了房俊,甚至想要陷害房俊,最终却被房俊反戈一击使得元气大伤,不但折损了大批人手,甚至于连江南的产业都保不住,被迫将诸多产业赠送给房俊。吾等是否能够从中做些手脚,操作一番,染指那些产业?” 皇帝虽然对他幽禁,但是却并未限制晋王妃的出入,晋王妃时常返回娘家,自然听得家中长辈唉声叹气,嗟叹于一笔庞大的财富就要割舍而去,流入房俊的口袋。 李治闻听此事,自然难免上心,能够让太原王氏都心疼的财富,必然是极其可观的规模,对于此刻雄心万丈的他来说,财富是仅次于人脉的资源,自然多多益善。 难免就打上了主意…… 在他看来房俊本身富可敌国,而且并不热衷于钱财货殖,只要操作得当能够钻个空子,将这笔财富截留一部分,房俊未必就会在意。 长孙无忌却摇头叹道:“殿下有所不知,王氏将这笔货殖送予房俊,是为了平息房俊的怒火,这背后之关系错综复杂,一时间难以说清。而房俊得到这笔货殖也并未占为已有,而是将其转赠给了魏王殿下……” 第三百四十一章 野心勃勃 李治一听,便知道这笔钱的主意打不成了。 如今魏王李泰成了一个所谓的“大唐文化振兴会”,大力推进县学、乡学等等各级教育,所花费的钱财简直流水一般,帝国财政是不可能给予太多破款的,这就需要李泰自筹资金,四处募捐。 魏王那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了自己的事业不得不放下身段却跟那些个官僚商贾应酬,如今这么一笔钱喂到嘴边,岂有容许旁人插嘴的道理? 李治敢肯定,他若是敢动这笔钱,说不得明日李泰就能打上门来…… 可惜了。 自古以来想要成就大事,钱财从来都是必须之物。钱帛动人心,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财开路往往能够事半功倍,邀买人心、赐予奖赏是实用的手段,有些大臣并不是太在乎钱,但更多的钱却能够体现他的价值。 由此,李治不由得又想到了武媚娘…… 那可是个捞钱的耙子啊。 房俊只是将城南码头交给她打理,结果这几年下来,城南码头俨然已经成为关中各地货物的集散地,每日里进进出出的货值不可计数,每时每刻都给房俊带去海量的财富。 若是这个女人能够在自己身边,每日里温柔缱绻之余还能帮助自己赚取钱财,那可真真是个贤内助了…… 可惜啊,若是自己能够早出生个几年,活着若是能早几年遇上这位武媚娘,说不定就能将其收入府中,凭借武家的底蕴,封一个侧妃也有可能,哪里轮得到房俊左拥右抱? 只要想想武媚娘那弱风扶柳一般的腰肢,明艳妩媚的笑靥,李治便一阵阵心疼。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甚至于若是自己能够早出生几年,成为父皇的嫡长子,储君之位顺理成章的便落到自己头上,哪里还需要如今殚精竭虑苦苦谋算? 生不逢时啊…… 长孙无忌哪里知道此刻眼前的李治已经思维发散,想到女人身上去了?他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兵部如今从卫尉寺手里抢走了军法审判之权,此事所带来的后续必然十分严重,眼下才仅仅刚才是而已,说不得便会有那些隐私龌蹉之辈认准了咱们关陇从此将一蹶不振,亟不可待的跳出来争夺咱们手里的利益……从此之后,朝中不太平了。” 李治回过神,点头表示认同。 他虽然被圈禁府中,严令禁足,但是与外界的联络却并未隔绝,朝中大小事务都能有所耳闻,何况是这等震荡整个朝堂的大事? 父皇的意志已经毫不掩饰,即便面对着东征这等大事,亦是毫不留手的打压关陇贵族,那些个被关陇贵族压制已久的诸方势力,岂能不趁着此等千载难逢的实际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在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关陇贵族必将遭受凶猛的攻击。 之前李治还替关陇贵族们担心,失去了父皇的支持,在朝野上下的攻讦之中他们是否能够顶得住,但是此刻见了长孙无忌放松的神情,便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想来也是,关陇贵族那是何等样的存在? 兴一国灭一国有若等闲,即便如今大不如往昔,但是厚实的实力依旧放在那里,朝堂之中但凡重要的岗位都有关陇贵族的人马占据,纵然一时间有所损失,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沉沦不起。 李治道:“只是如今军法审判之权被兵部抢走,房俊在军中的威望怕是要照比往昔更甚。” 想要取代太子攫取储君之位,房俊便是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障碍。 按说房玄龄素来不问储君之事,起先的时候房俊亦是保持中立,对于储君之争夺绝不参与,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就旗帜鲜明的站在了太子的身后,成为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 某种程度上来说,房俊的支持亦是坚定了李二陛下不易储的原因之一,甚至有可能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毕竟似房俊这等星光煜煜的年青一辈领袖,身上牵扯的利益实在是太多…… 房俊越强,太子的地位便越是稳固,不将房俊击溃,任何谋算储君之位的举措都是无根之浮萍,毫无胜算。 长孙无忌倒是老神在在,放下手里的茶杯,轻声道:“殿下无需担忧,房俊再是强横,亦不过是一人而已。他身后的那些个势力固然会因为他的原因暂时力挺太子,但是只要朝局稍有变幻,谁是敌谁是友还不一定呢。” 李治眼睛一亮,急忙问道:“舅父已然有了对付房俊的法子?” 长孙无忌含糊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殿下当真有真龙之姿,区区一个房俊,焉能挡得住殿下腾飞之势?” 李治抿嘴不语。 心里却是认定了长孙无忌必然已经有了对付房俊的全盘计划,甚至成功率绝对不低,否则此刻绝对做不出这等稳如泰山的举止,更说不出这般牛气哄哄的话语。 一想到这位舅父那个“阴人”的绰号,李治便瞬间理解了。 放眼朝堂,若是长孙无忌想要背后“阴”谁,还真就没有几个人能够挡得住…… 甥舅两个闲聊一阵,长孙无忌便告辞离去。 今日前来,能够确定双方联盟,便算是大功告成,至于后续行动要徐徐展开,切要根基时局的幻化不时的予以调整应变,决不能操之过急。 待到长孙无忌离去,李治一个人坐在堂中,拎起茶壶自斟自饮,脑子里飞速的旋转着,计较着利弊得失。 说实话,依着他的性情,是不愿意这般冒险的。 若是顺应父皇的意志,待到太子登基之后,他必然是威重一方的亲王,以太子哥哥的宽厚性情也必然厚待自己,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之上亦不为过,子孙后代只要不存在造反的心思,富贵荣华、与国同休乃是必然。 然而当那个位置放在眼前,且隐隐有那么可以觊觎的一线希望,谁又能当真无动于衷,任由这个机会溜走呢? 关陇贵族本就是兴一国灭一国的行家,这种事情他们干过不止一次,不仅实力强横,更是经验丰富。 再加上父皇对自己的宠爱,以及自己这个嫡子的身份,成就大业的希望其实是非常大的。 与丰厚的收益相比,似乎冒一点险也是值得的…… 身后脚步轻响,香气袭来,晋王妃温婉的嗓音响起:“殿下,晚膳已然备好,请您移驾用膳。” 李治这才放下茶杯,起身拉住晋王妃的手,笑道:“与舅父畅谈一番,光是茶水都喝饱了……不过晚膳还是要吃的,走吧,咱们一起。” 晋王妃跟在他身边,来到门口的时候,李治微微欠身让她先行,随口说道:“中秋佳节将至,本王在这府中出入不便,不若便请府上长辈以及一众亲眷前来家中饮宴,庆贺佳节之余,亦能多多走动,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啊!” 晋王妃停住脚步,惊喜的抬眸看着李治,疾声问道:“殿下此言当真?” 身为女子,又岂能不愿丈夫与娘家父母、兄弟多多走动,加深联系呢?只是李治的身份太过特殊,之前王氏族人表露过意欲支持李治争储的想法,将晋王妃吓得够呛,一直故意拦着家人不许到晋王府来。 但是心地,还是乐意见到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聚在一起…… 李治展颜笑道:“这哪能有假?到底是你的家人,便是吾之亲人,多多走动方能加深感情。至于你家中那些个不切实际之想法,你也无需过多在意,本王不是傻子,谁说什么就听什么,如何行事心中自有计较,断然不会被谁给三言两语便蛊惑了。” 如此一说,晋王妃愈发放心,喜滋滋道:“那稍晚一点臣妾便给家中捎信儿,让他们备好礼品及早准备。” 李治扯着她的手往偏厅行去,说道:“一家人,何必在意那些个繁文缛节?只是一次家庭聚会,礼物就不必了,大家放松一切更好。” “喏!都依殿下吩咐便是。” 晋王妃美滋滋的应下。 第三百四十二章 杀子之仇 第三百四十二章杀子之仇 一场西域战事搅动了朝堂风云,整个长安城都为此热闹起来,各方势力粉墨登场,自由谋算。 唯独申国公府之中一片静谧,整个府邸都笼罩在麻衣白幡之下…… 高士廉有六个儿子,却唯独钟爱自幼放荡不羁、桀骜不驯的四郎高真行,即便高真行四处闯祸、行止不端,亦从未放弃对其的栽培之意,当初与房俊冲突进而被敲断了腿,气得高士廉差一点杀上房家找房玄龄讨要个说法。 及至高真行执意前往西域军中历练,喜得高士廉眉花眼笑,逢人便称四郎终于迷途知返、改邪归正,用不了几年便是吾家“千里驹”。 如今朝廷封赏与兵部嘉奖一同入府,高真行的确没有坠了渤海高氏的威名,却是用性命换来的这一切…… 据说当时报丧的人刚刚进了府门,闻听消息的高士廉便当即晕厥在地,吓得府中上下鸡飞狗跳,好不容易在太医诊治之下苏醒过来,却是不言不语,唯有老泪纵横。 老来丧子,何其痛哉? 尤其是在得知爱子乃是遭人陷害,故而未能得到及时救援方才力战而亡…… 说一句痛彻心扉亦不为过。 兵部将长孙光自卫尉寺手中抢走,连夜审讯定罪,翌日一早便即明正典刑,当时高士廉率领自己几个儿子披麻戴孝站在刑场之外,咬牙切齿的看着长孙光五花大绑之下哀嚎求饶却依旧被枭首示众,然后才回到府中治丧。 高府治丧,原本应当是长安城中了不得的大事,只是高士廉心痛欲绝兼且怒气攻心,严令家中不得大肆发送讣告,且四郎之衣冠冢不得设置在祖坟之内,何时深究出四郎惨死之真相,将真正的仇人抓捕归案明正典刑,方才将四郎之遗物入土为安。 所有知悉内情之人,尽皆感受到高士廉浓浓的恨意…… 故而,高府的丧事算不得大肆铺张,唯有关系极近的人家方才前来吊唁,关系疏远一些的朝中官员也只是前来走一趟表达一下悲怮之情,便即离去。 也不知是心中有鬼,害怕面对恨之入骨的高士廉,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直至高府丧事的翌日傍晚,身为高士廉外甥的长孙无忌方才登门吊唁…… 高府上下悲伤四郎之惨死,却无人知悉背后真相,见到长孙无忌登门吊唁,虽然心中不满身为至亲为何未能于第一时间登门,却依旧恭恭敬敬的将长孙无忌带至灵前。 长孙无忌一身素色袍服,面容凝重的上香鞠躬,之后才被引入后堂,面见高士廉。 多时未见,昔日清健的长者如今气血衰败,坐在椅子上似乎早已断了生机,唯有见到长孙无忌的一刹那,一双眼目之中方才爆出一团亮光。 长孙无忌上前施礼,恭声道:“甥儿拜见舅父。” “呵……” 高士廉微微咧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略微抬抬手,道:“是辅机啊,怎么,来送送你表弟最后一程?” 长孙无忌沉默一下,缓缓道:“四郎惨死,甥儿感同身受。只不过四郎求仁得仁,死于疆场之上,纵死亦不坠高氏门风,当为吾大唐亿万儿郎之榜样,虽死犹荣,还请舅父节哀顺变。” 高士廉阴翳的眼神盯着长孙无忌,涩声道:“虽死犹荣么……那为何死的不是你家子弟?” 长孙无忌脸色一变。 这话可就说得不讲究了,虽然你是舅父、我是外甥,可我长孙无忌如今官职爵位尽皆高于你,你家死了人,凭什么将怨气发在我身上? 高士廉却对他的脸色视若不见,自顾自道:“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罪该万死,可你依旧千方百计要为其洗脱罪责,甚至不惜与房家撕破面皮,你为何不大义灭亲将其亲自绑赴刑场,然后节哀顺变?哦,对了,老朽忘了,吾家四郎面对强敌死战不退,孤立无援尸骨无存,自然算得上一世人杰,虽死犹荣,而你家那个孽畜大逆不道谋逆叛乱,若是如今死了,便是千夫所指、死有余辜……啧啧,你们长孙一门,素来乱臣贼子做惯了的,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辈屡见不鲜,倒也习以为常。” 堂内高氏仆人尽皆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 放眼天下,敢这么当面辱骂长孙家的,估计也就唯有高士廉了…… 长孙无忌面色极其难看,却也没有当中发作,淡然道:“舅父老来丧子,心中悲痛欲绝,外甥能够理解。外甥今日前来是为了吊唁一番,而害得四郎身死之元凶亦是吾长孙家子弟,外甥心中羞愧难当,舅父有何责骂,尽皆甘心领受。” 孝道,乃是普世之德行。 高士廉乃是长孙无忌之舅父,更是在其少年之时便悉心养育栽培,如父如子,恩同再造。无论高士廉今日说什么、做什么,长孙无忌都未有听着、受着,若是心有不甘、意欲反抗,那便是不孝。 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对于长孙无忌名望的打击是巨大的,朝堂上的政敌必将就此大做文章。 所以自进门以来,固然高士廉言语过激,他却一直温顺领受,不曾反驳。 高士廉却不领他这份情,冷笑道:“别以为你这张看似和善的嘴脸能够瞒得过天下人,长孙光是个什么东西,若是背后无人指使,他敢将军机至于不顾,坐视袍泽舍命传递之讯息,不仅将功劳据为己有,甚至隐瞒不报,眼瞅着袍泽因为孤立无援而惨死敌军刀下,尸骨无存?人人心中皆有一杆秤,固然此际无人说破,但是谁心里都有数。” 这就是将高真行的死强行推到长孙无忌头上了…… 固然此事当真是长孙无忌下令,但也绝对不能承认,长孙无忌瞅着一脸愤然恨得咬牙切齿的高士廉,沉声道:“舅父慎言,朝廷自有法度,万事都得讲求证据。您无凭无据便肆意诋毁,难免过分了。您是我的舅父,于我有再造之恩,便是刀斧加身,我亦不敢违背,可这般诋毁我之名誉,于四郎之死有何益处?若您心中当真怀疑,大可恳求陛下就此事立案侦查,何苦在此含沙射影、污人清白?” “清白?” 高士廉看着长孙无忌一脸无辜的模样,心中恨极,咬牙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无凭无据的事情多着了,难不成就无人知晓背后真相了?吾高士廉也算是瞎了眼,当年为何没能识破你这个狼子野心的畜生?不过你放心,只要老夫不死,今日之仇,总会找真正的凶手清算一番的。” 他自然知道没有证据根本不能将长孙无忌如何,甚至于就算是有证据,又能将堂堂长孙家的家主、关陇贵族的领袖、大唐第一功臣怎么样? 这口气,唯有忍下,这个仇,唯有来日再报。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作揖道:“既然舅父误会于我,那我也不敢再舅父面前多做盘亘,免得招惹舅父生气……您老人家节哀顺变,保证身体,甥儿暂且告辞。” 高士廉已经阖上双目,不理不睬。 他深信高真行之死与长孙无忌脱不了干系,仇人当前却又一时间无能为力,多看一眼都怕自己要暴起将此獠一口咬死! 长孙无忌一揖及地,起身之后,转身走出正堂。 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得大门外一阵脚步杂乱,有家仆道:“房少保前来吊唁,速速通知二郎。” 长孙无忌一愣,加快脚步向门外走去,刚出了门口,便听一人高声道:“原来是赵国公,下官给您见礼!” 长孙无忌只得站住脚步,循声望去,便见到房俊穿着一身黑色直裰,站在大门一侧冲着自己鞠躬施礼…… “原来是房少保,免礼免礼,是前来高府吊唁么?” 长孙无忌负手而立,面含微笑,一派长者风范。 第三百四十三章 寻求盟友 房俊闻言直起身,上前一步,笑道:“正是如此。不过下官闻听赵国公亦是刚至府中,为何便如此匆匆离去?您与高家那可是至亲,高四郎更是您的表弟,如今血染西域、为国捐躯,实乃吾辈之楷模,您这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怕是有些不妥吧?昔日申国公位居庙堂之上,您可是视若亲父、执礼甚恭,如今申国公致仕告老,权柄不在,您便这边势利敷衍,若是被外人瞧见,难免说您心性凉薄、人走茶凉……更有甚者,万一有人误会高四郎之死与您有关,是您心存愧疚、做贼心虚,故而不敢再高四郎灵前久留,那可就说也说不清了。”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忿然瞪着房俊。 老子就知道遇上这个混账没好话,结果想躲也没躲开…… 周围高家人闻听房俊之言,顿时一脸惊诧,不知如何是好。 自家家主与长孙无忌这些年彼此龌蹉、颇有不和,阖府上下尽皆知晓,但是必经长孙无忌也是当年在高府生活过的,与一般的至亲不同,在高府下人眼中简直与自家人无异。 故而虽然近年两家关系逐渐疏远,也有不少关于长孙无忌的种种传闻,但高家上下对于长孙无忌依旧亲近且恭敬。 但是“人走茶凉”这等想法不少人心里都有,否则如何解释正是从家主致仕之后,两家的关系才渐渐疏远? 当年高士廉风头正盛、大权在握的时候,长孙无忌那可是人前人后执子侄礼,无时无刻不是恭恭敬敬。 至于高真行之死与长孙无忌有关,那更是骇人听闻。 虽然都知道正是长孙家子弟贪墨军功,这才导致高真行未能及时等到援军增援,最终惨死在数十倍于己的敌军刀下,可若说这背后乃是长孙无忌的阴谋,谁敢信? 长孙无忌冷言看着高家人疑神疑鬼,心中怒极,冲着房俊喝叱道:“房少保如今亦是朝廷重臣,焉能如以往纨绔子弟一般信口开河?老夫不欲与你一般见识,往后还当谨言慎行为好!” 言罢,长孙无忌便在家将簇拥之下匆匆离去。 他知道房俊丝毫不怕他,当着高家人的面前什么话都敢说,弄得他反驳也不是,任其胡说八道更不是,只能匆匆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房俊的话语……说出去有几个人相信? 就算有人相信,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将他如何? 长孙无忌丝毫不惧,只是不厌其烦而已。 房俊这个小王八蛋总是有能耐每次都撩拨得他肝火旺盛、大发雷霆,但正如房俊拿他没法子一般,他同样也拿房俊没辙,暗地里的手段使了也不止一次两次,可每次都能让房俊化险为夷,反而自己这边损失惨重…… 一来二去的,若无十足之把握,长孙无忌也不愿意轻易去招惹房俊。 眼瞅着长孙无忌匆匆离去,高家上下算是重新认识到了房俊如今的威风——那可是长孙无忌啊,虽然如今被陛下猜忌,权柄大不如前,可单单一个当朝功臣第一的资历,又有谁能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高士廉次子高至行问询匆匆自内宅迎出,见到房俊,赶紧上前见礼。 房俊拉起高至行的手,沉声道:“高四郎为国捐躯,乃是吾辈军人之楷模,今日特来吊唁。” 高至行感激道:“房少保一心为公,能够将陷害四郎之凶手明正典刑,使得四郎在天之灵得以告慰,高家上下,感激不尽!” 这份感激的确是出自真心。 谁都知道长孙光乃是长孙家子弟,而卫尉寺素来便是关陇贵族的“后花园”,因有军法审判之权在手,袒护关陇子弟简直肆无忌惮。若是没有房俊这一次将军法审判之权抢走,连夜审讯长孙光之后迅速定罪,翌日清晨便枭首示众,说不得卫尉寺那帮子家伙便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推出两个小喽啰当替死鬼,高真行那才是死的冤屈。 房俊忙道:“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高至行又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语,便在前引路,引着房俊入府祭拜吊唁。 看着堂中灵位,香烛缭绕,房俊颇为感慨。 他与高真行算是不打不相识,一度相看两相厌,互相视为仇寇一般。但是不久之前高真行前去书院闹事,与房俊大醉一场,两人之间倒是颇有些惺惺相惜。 之后高真行毅然放弃长安的锦衣玉食,前往西域军中从军,倒是令房俊刮目相看。 只是没想到这个在长安任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到了安西军中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以一队之兵力,胆敢阻断数十上百倍的敌军,自知必死而死战不退,这岂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大唐虎贲,不外如是! 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上了香,高至行引着房俊前往后堂拜见高士廉,跨过一道月亮门,高至行问道:“听闻吐蕃大相禄东赞已然抵达长安,携带吐蕃国书觐见陛下,礼部以及鸿胪寺却迟迟未能接到相应的通知,不知房少保可知其中内情?” 但凡外国官员携带国书觐见皇帝,事先都要由专门的衙门予以接待,一般来说,似禄东赞这种等级的使节,是要由鸿胪寺与礼部一起接待的。 除去鸿胪寺本身的“外交部”职能之外,礼部尚有一个“主客郎中”负责掌管夷族觐见及外国宾客接待之事,高至行便是礼部下属的“主客郎中”。 禄东赞已然抵达长安好几日,但是始终只有兵部前往与其接洽,鸿胪寺以及礼部始终未能接到命令前往接待,这与礼节不符,导致这两个衙门莫名其妙,浑然不知其中缘故。 今日一早,门下省行文礼部,令其与鸿胪寺一起做好准备,接待吐蕃使者禄东赞。 高至行以家中治丧为由,希望将此次任务交由他人,却被严厉告知不得延误……这其中必然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稍有不慎,非但无功,反而有过。故而眼下遇到房俊,高至行难免好奇心起,询问一番。 房俊低声道:“番邦蛮族,不知礼义廉耻,趁火打劫敲骨吸髓素来被其视为正途,这等孤陋寡闻之辈,自然要将其好生冷落一番,否则不知天朝之威严,不知大唐之强悍,何来畏惧之心?” 高至行亦是聪敏之人,一听便知道其中缘由,恐怕此乃陛下之旨意,由素来强势的兵部出面与其接洽,让吐蕃感受到大唐的强势,将贪得无厌的心思收敛一些。 而后再例行公事,由礼部与鸿胪寺出面,禄东赞的威风已经被兵部杀得剩下不了多少,谈判进程会非常顺利。 身为礼部主客郎中多年,高至行深知禄东赞是个多么难缠的角色…… 当即低手一揖,低声道:“多谢房少保告知!” 看似房俊之言或许无关紧要,但是却给予高至行一个根底,告诉他在于禄东赞打交道的时候要采取何等策略,即便是参与谈判,也已知晓底线为何,自然可以从容应对。 只要严守底线,陛下自然满意。 哪怕最后谈判不成,对于他来说都是大功一件……这份人情可不小。 再加上将长孙光审判之后定罪,枭首示众,算是间接替高真行报了仇,这回高家上下都算是欠了房俊的人情。 房俊不以为意,道:“何足道谢?都是为陛下办事,职责之内若是能够予以方便,自然没必要故作玄虚。” 这是他素来行事准则,但是说起来简单,放眼朝堂,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 高至行重重点头,再不多言。 交谈之间,两人已经进了后堂,一进屋,便见到高士廉一身麻衣,立在堂中,见到房俊走进堂中,当即一揖及地,高声道:“房少保为吾儿报仇血恨,将凶徒绳之以法,吾高家上下感激不尽,请受老朽一拜!” 第三百四十四章 全力游说 高士廉这般大礼,房俊如何敢受? 连忙侧步相让,弯腰还礼,口中道:“老国公如何使得?您这般大礼,晚辈万万受不起!” 高士廉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便不为己甚,直起腰上前两步,亲热的拉住房俊的手,老泪纵横道:“如何受不起?再大的礼,也受得起!此番若非二郎据理力争,将长孙光那个孽畜留在兵部审讯,吾家这血仇如何得报?一旦转回到卫尉寺,那帮混账必然徇私袒护,不了了之!” “晚辈可不敢领受,此乃陛下之旨意,晚辈断然不敢居功。” “老夫虽然年纪大了,却也没有老糊涂,焉能是非不清、恩怨不明?来来来,快请入座。” “喏。” 高士廉将房俊请入座,让家仆奉上茶水,然后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高士廉做个手势,请房俊饮茶,自己则轻叹一声,难掩悲戚之色:“按理说,大丈夫马革裹尸为国捐躯,实乃死得其所,可老夫老来丧子,这心中悲怮无法隐藏,尤其是小儿死于奸佞之辈暗算,尤其令人愤慨!”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没有接话。 长孙光之行为的确令人发指,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可事实却是即便没有长孙光残害袍泽、冒领军功这件事,高真行也基本不可能活下来。 面对数十上百倍的敌人,据守山口死战不退,高真行已然存了死志,他求仁得仁。 当然,即便结果相同,但是若没有长孙光从中作祟,那么事件的性质也完全不同,身为人父,高士廉焉能不对长孙光恨之入骨? 连带着,高士廉也必然意识到若是无人指使,长孙光未必就敢做出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 先前长孙无忌从高家出去,可是连一个高家的主人都没有送出去…… 两人入座,高士廉叹息道:“泱泱大唐,巍巍华夏,老夫着实难以想象居然有长孙光这等卑劣之鼠辈,行下此等毫无人性之举止,若是旁人倒也罢了,高家与长孙家可是姻亲,两家人数十年来无分彼此、守望相助,如今却……唉!真真是令人扼腕恼火!” 若是没有他高士廉,焉能有长孙无忌之今日? 这么多年来,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耗费了太多的资源,这才扶持着长孙无忌一步一步从一个长孙家的“弃子”,逐渐夺回家族的控制权,并且成为关陇贵族的领袖。 若是没有他高士廉,当年观音婢如何能够嫁给时为秦王的李二,如何能够成为母仪天下的文德皇后? 结果他一手扶持起来的长孙家,却在他的心脏狠狠插了一刀,不仅害得自己威望尽失不得不致仕告老,甚至如今惨死了他的儿子……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可见高士廉心里到底蕴藏了多少怒火怨气。 房俊劝慰道:“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事情在吾等看来宁死不为,而有些人却不以为意,甚至沾沾自喜。死者已矣,老国公还是要看开一些,节哀顺变。太史公曾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高四郎舍命抵抗敌军,终导致安西军一场大胜,入寇之敌军死伤无数,这份功绩必将载入史册,四郎之英名万古流传,吾汉家子孙世代祭奠,纵死又有何憾?” 高士廉温言,心里也的确宽慰了一些。 人已经死了,再是伤心欲绝又有何用? 正如房俊所言,虽然死得有些憋屈,但死得其所,留下的功绩足以令世人惊叹,青史之上留下那么一笔,此生也算是足矣。 他心中其实恼怒多过于悲伤,这一生都站在风口浪尖动辄阖家倾覆,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很快收拾情怀,将悲伤愤怒尽皆压制下来,唏嘘不已道:“说是这么说,可事到临头,又有几人当真能够这般看得透?罢了,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都死了,再去哭天抹泪又有何用?再去追究那些个是非恩怨,更是毫无意义。” 房俊心说您可别这么豁达,您若是将恩怨情仇都放下了,那我今日岂非是白来一趟? 心中斟酌着说辞,他缓缓说道:“陛下锐意进取,朝中不合情理之法度已然逐渐废黜取缔,只是一些遗留下来的陋习,一时间却难以更改。很多人的思维行事依旧是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之时的那一套,只求利益、不问原则,肆意妄为实为国之蠹虫!军法刑律在他们眼中只是可以操弄的手段,若是任其这般肆无忌惮下去,难保今日之事不会再次发生。晚辈已然进谏陛下,待到东征之后,应当在军中展开一次军纪纠察,以往那些个触犯军纪、违反国法之事要一一检举揭发,而后予以审判定罪,肃清风纪,如此放才能够使得军中上下一心,共御外侮!” 高士廉下意识的将茶杯端起,浅浅的呷了一口,眼睛眯起。 这哪是什么肃清军纪? 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想要在军中打击异己……谁是房俊的“异己”? 或者说,谁是陛下想要打击的对象? 自然是关陇贵族无疑…… 没有陛下的允可,房俊纵然身为兵部尚书,亦不敢肆无忌惮的在军中施行纠察检举之事,否则一旦军心浮动,他房俊便是头一个倒霉的。 既然陛下已经允准,那么就意味着陛下也已经对关陇贵族们在军中的根基深有忌惮,甚至已经下定决心整肃军纪,将军中那些个关陇贵族的根底尽皆挖出,清扫一空。 若是放在之前,高士廉或许不信李二陛下能够有魄力在东征之前便有这等心思,但是只看能够支持兵部从卫尉寺手中抢走了军法审判之权,便可以看出李二陛下的决心有多么大。 如此一来…… 高士廉抬了抬眼皮,慢悠悠说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军法之陋习的确要根治,若还是以往那般只盯着一家一户之利益得失,却罔顾帝国利益于不顾,焉能配得上如今帝国横扫天下、一统六合之趋势?且兵部有二郎这等人才把持,定能将陛下之意志贯彻实施,老夫深感欣慰。” 房俊谦虚道:“不敢当老国公这般夸赞……晚辈资历太浅,如何镇压得住那些个骄兵悍将?关键时候,还是得老国公这般国之柱石出面弹压才行。若是届时晚辈求到府上,还望老国公鼎力相助。” 你只是在这边“深感欣慰”可不行,光耍嘴皮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得动点真格的才行…… “呵呵……” 高士廉似笑非笑,捋了捋胡子,沉吟一下方才说道:“老夫已然致仕告老,整日里含饴弄孙,早已不问朝廷之事。再者说了,军中之事,老夫如何插得下手?还得是二郎这般军中之秀多多出力才行。” 房俊心中失望,面上却是不显,淡然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国公即便是致仕告老,且也应当发挥余热,岂能不问世事,坐视军中陋习荼毒贻害,袖手旁观?” 谁不知道你不仅仅一手扶持起了长孙家,即便是关陇贵族当中,照样有着为用一般的话语权? 你想撇清净,可难道就忘了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杀了区区一个长孙光,真以为便大仇得报、心安理得了? 高士廉抬起眼皮,瞥了房俊一眼,继而手捋胡须,沉吟不语。 他明白房俊这是寻求盟友来了,从卫尉寺手里抢走了军法审判之权,等同于跟关陇贵族们当面锣正面鼓的怼上了,很显然陛下并未如房俊所言那般毫无保留的支持他打压关陇贵族,但是这其中应当牵扯到了储君之争,房俊不得不下狠手对付关陇贵族。 可他自己又感到有些势单力孤,毕竟关陇集团那可是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 第三百四十五章 合纵连横 若是有陛下之允准,哪怕仅只是默许,高士廉亦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房俊,不遗余力的对付关陇贵族。 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高士廉焉能看不出其中根底? 区区一个长孙光,远远不能平息高士廉心中的怒火。 再加上之前的丘行恭事件,高士廉对长孙无忌可谓是怨念颇深,恨不得亲手将这个外甥扒皮抽筋方消心头之恨! 但是很明显,陛下对于房俊的支持并不彻底,而房俊大抵是因为关陇贵族始终对于太子的储君之位产生威胁,这才不得不下死力气,试图打击削弱关陇贵族的羽翼。 如此一来,高士廉就不得不考虑付出与收获之间的利益衡量了…… 房俊当然看得出高士廉的忧郁,放下茶杯,轻声说道:“太子殿下偶然风寒,正在东宫养病,太医建议不许外出。只是殿下心急如焚,急于前来给高四郎祭奠焚香,故而明日上午会前来府上。” 高士廉顿时心领神会。 高家治丧,皇家都是要来的,不仅仅是太子,就连陛下也会到场,房俊实无特意交待太子何时前来之必要。 既然说了,那么暗示就非常明显——我今日前来,乃是奉太子之命。 如今的取舍,便是高家到底要不要彻底投靠太子,还是如以往一般名义上保持中立,但是以高履行为代表的高家人却同关陇贵族打得火热,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掀翻太子的储君之位…… 高士廉感慨道:“犬子何德何能,敢劳动殿下不顾病躯前来吊唁?殿下之性情实乃天下罕有,仁厚祥和,令人敬佩……吾高家上下岂能辜负了这份恩情?定当竭尽全力,效忠殿下!” 房俊顿时大喜! 渤海高氏虽然非是第一等的显赫门阀,但是地位太过特殊。若非高家当初促成了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婚事,然后又居中联络达成了关陇贵族与李二陛下的联盟,大唐朝局如何能够今日之局面? 都说当朝第一勋臣乃是长孙无忌,但是在房俊看来,却应当非高士廉莫属! 长孙无忌乃是关陇贵族的领袖,然而高士廉在关陇贵族内部的话语权却也不低,而且他的辈分占据了大义名份,即便长孙无忌对其再是不满,从头至尾所有的动作都只敢在暗处谋算,却绝对不敢公然诋毁。 有了高士廉这么一尊大神,就等于在名义上将长孙无忌压得死死的。 ***** 从高府出来,天边夕阳西坠,晚霞红透。 已到了晚膳十分,但是高府门前长街却愈发车水马龙。以往由于有宵禁制度,谁家办丧事都是白日里宴客,宾客也大多早早前去吊唁,待到夜幕十分,要么留下坐夜,要么赶在宵禁之前返回家中。如今这几日宵禁取消,诸多亲朋故旧皆是早早的来走一趟,上柱香敬奉烧纸元宝一类,然后该忙什么忙什么,到了傍晚无事,反倒尽皆前来,显得甚是热闹。 高至行亲自将房俊送出大门,房俊抬手施礼道:“公务在身,稍后还要出城前去书院,未能久留,还望见谅。” 高至行知书达礼,很是知情识趣,闻言道:“房少保不必这般见外,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心中有这份情谊便好,那些个繁文缛节万勿在意。” 这位说是前来吊唁,但是只看跟父亲关在堂中嘀嘀咕咕小半个时辰,便知道另有用意…… 房俊客气两句,当即告辞。 自高家离开,他没有返回崇仁坊府中,亦没有出城前往书院,而是带着亲兵部曲策马来到东宫,求见太子…… 东宫门前的禁卫见到这位太子殿下面前的第一红人,不敢怠慢,一边请他下马前往门房稍坐,一边派人赶紧入内通禀。 未及,一位内侍快步前来,言道太子殿下宣召觐见。 房俊随着内侍一路前行,来到太子寝宫。 宫殿内华灯初上,灯火辉煌。 这间寝宫曾经是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居所,那时候李二陛下刚刚登基,国家百废待兴,又被颉利可汗饮马渭水兵临城下,不得已签下了城下之盟,整个长安的府库都被搬空了,李二夫妻卧薪尝胆、简朴度日,文德皇后一度好几年都不添置一条裙子…… 举国上下,皆是艰苦朴素。 如今大唐蒸蒸日上,每年府库内的银钱车载斗量,奢靡之风难免兴起,就连这以往简陋的冬宫,近些年亦是不断添置家具器物,愈发显得华贵瑰丽,珠光宝气。 太子妃苏氏一袭浅色宫装长裙,妆容典雅气质娴静,小鸟依人一般立在太子李承乾身侧,接受房俊大礼参拜的同时,亦敛裾还礼。 她本就是平淡恬和的性子,与世无争,面对别的大臣尚且平易近人,更何况是如今太子左膀右臂一般的房俊? 李承乾上前搀扶着房俊的手臂,将他拉起来,微嗔道:“此地乃是宫闱之内,并无旁人在侧,何须这般大礼?来来来,孤正好未用晚膳,二郎陪孤一起。” 陪李承乾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房俊毫无拘谨,欣然道:“多谢殿下!” 李承乾便拉着他入席,反倒是太子妃苏氏深知房俊这个时候前来东宫,必然是有要事商议,带着几个宫女回避去了后殿,只留下两个内侍在一旁伺候。 看着太子妃苏氏聘聘婷婷的身影消失在后殿门口,房俊微微点头。 历史之上对于这位太子妃并无多少笔墨描述,但是自从来到大唐之后的诸多接触看来,这位太子妃的确称得上知书达礼、温润典雅,性子娴静温和,若是当真能够母仪天下,必是李承乾的贤内助。 “来,二郎先吃饭,有事慢慢再说。” 李承乾伸手去拿酒壶,欲给房俊斟酒,房俊哪里敢这般托大?赶紧伸手将酒壶抢过,先给李承乾面前的酒杯斟满,继而再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起酒杯道:“微臣敬殿下!” 李承乾也拿起酒杯,却摇摇头,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却也情如手足,眼下只是家宴,不必这般讲究,各自随意就好。” 言罢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夹了菜,慢慢咀嚼。 他从不在房俊面前摆什么储君的架子。 若无房俊的鼎力相助,他简直不知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面对着周遭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各股势力,他早已经穷于应对,就连父皇都对他失去了信心,易储的心思打了不是一年两年。 正是在他最最彷徨无措、山穷水尽之时,房俊的出现使得他的眼前豁然敞亮,这份恩情岂能不铭记在心? 他并非贪权之人,这个储君之位实则未必就势在必得,可是他也清楚,他能够放弃储君之位,可是那些个兄弟一旦上位,他的身家性命必将不保。 他是硬着头皮不得不去争,不仅为了他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妻儿,更是为了似房俊这般忠心耿耿鼎力扶持的亲近大臣…… 再者,他自幼受到诸多大儒的教诲,时刻将自己当做儒家子弟,并未有多少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傲然,性格更是温厚敏感、仁慈宽爱,更愿意与人摒弃身份,知心相交。 这般对坐饮酒、促膝长谈,最是自在不过。 房俊也喜欢李承乾这种淡泊的性子,自己饮了一杯酒,吃着菜,摆了摆手,将左右内侍尽皆赶走,然后才低声道:“微臣刚刚去了申国公府。” 李承乾一愣,旋即叹息一声,黯然道:“高四郎比孤小不了几岁,年幼之时,时常一同玩耍。只不过孤素来看不惯他那等纨绔习气,所以渐渐疏远,却不想今次前往西域从军居然身死域外,更想不到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却是个血性汉子,只是可惜了,若是假以时日,相比亦是一名骁勇悍将,这般陨落于敌寇之手,令孤分外痛心。”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太子心迹 高真行之死,在长安引起的反响非常大。 一个平素招摇生事、纨绔无赖的公子哥儿,忽然之间一个转身变成了力抗敌军死战不退的帝国英雄,这其中的转变着实太大,予人的观感太过震撼。 即便是李承乾这等平素对高真行并无好感之人,闻听他的事迹之后,亦难免热血沸腾,扼腕叹息之余难免心生仰慕崇敬之意。 能将一腔热血喷洒在国战之疆场,纵然平素品行再是低劣,亦能一瞬间将人格拔高至万众敬仰之地位。 一念生,一念死,生死之间,岂是容易取舍? 房俊也有些感慨,轻叹道:“正是有无数高真行这样的血性汉子,不畏生死勇猛无俦,吾等方能安居乐业,纵享太平。然而都说如今是煌煌盛世、国泰民安,可世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无非是有人在替天下人负重前行而已。” 李承乾击节赞叹:“这句话说得好!来,为了那些边疆血战、马革裹尸的英雄们敬一杯!” 他亲自执壶,给面前的酒杯满上,两人碰一下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李承乾夹了口菜,边吃边道:“明日一早,孤便前去高府吊唁,申国公年事渐高,此番痛失爱子,想必悲怮难耐,孤当真担忧他的身体。” 房俊道:“微臣前往高府之时,刚巧见到赵国公离开……” 李承乾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旋即问道:“你与申国公相谈如何?” 房俊轻松道:“申国公乃国之干臣、世之栋梁,自然深明大义、公忠体国。” “如此甚好!” 李承乾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见到房俊斟酒,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唏嘘道:“孤有今日,全凭二郎之功。若非二郎鼎力相助,只怕这储君之位早已易主,孤这身家性命恐也朝不保夕……话不多说,自今而后,永不相负,孤与二郎共富贵也!” 房俊连忙起身离席,一揖及地,道:“忠于王事,乃人臣之本分,何干以此居功自傲?殿下仁厚慈爱,朝中百官趋之若鹜、天下百姓万众归心,必将开创煌煌盛世,上承列祖功勋武德,下启百代英姿伟业,微臣能够追随在侧,已然是旷世殊勋!” 一番话说得李承乾面红耳赤,赶紧摆摆手,让房俊起身入席,无奈道:“二郎何须如此?孤有自知之明,孤天分有限,岂敢与父皇相比?只盼能够兢兢业业做一个守成之君,不坠了父皇之威名,看顾好父皇一手打下的这锦绣河山,使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于愿足矣!这等话语往后切莫再说,孤羞臊难当也就罢了,若是外人听了去,岂非要笑掉大牙?” 身为太子,周遭围拢了太多的势利之徒,整日里似这等阿谀之词不知听过多少,他早已能够做到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可偏偏这话从房俊口中道出,令他连淡然处之都做不到。 自己有几分几两,自己知道,房俊也知道。 若是没有房俊的鼎力相护,他这个太子怕是老早就被废黜了,焉能直至今日依旧稳坐东宫之中,畅想来日君临天下、坐拥山河? 房俊从善如流,起身入席,坐到李承乾对面,斟酒谈笑,神色如常。 他并非阿谀之辈,但是身在官场有如何能够清明如水?好听的话说一说大家心里都高兴,又何必如魏徵那般好的一件不说,总盯着君王的错误揪住了不撒手,搞得大家都难堪? 所谓人情世故,大抵如此。 即便是父子兄弟子之间的关系,也需要经营维护,稍有不慎亦会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君臣之间? 与人相处愉快,此乃处世之道。 否则,再高的功勋也经不住日积月累的厌恶疏远…… 两人对坐浅酌,低声畅谈。 李承乾将一道清蒸鲤鱼往房俊面前推了推,问道:“父皇打压关陇的心志非常坚定,但是依你之见,这番打压究竟会达到何等程度?” 对于他来说,眼下虽然储位稳固,却也不是一点危险都没有,最能够危及他的储君之位的便是关陇贵族。 如今朝中多方势力交杂,以关陇、江南、山东为最。 房家出身齐州房氏,与范阳卢氏有姻亲,加上如今的太子太保李绩更是山东世家的一面旗帜,可以说李承乾如今在山东世家之间有着很强的号召力。江南士族素来特立独行,看似洁身自好,实则始终掌握不到朝政的话语权,即便江南士族之领袖萧瑀身为朝中清流文官之首,依旧不改这种政治格局。 如今因为海贸兴起,江南士族的地位迅速跃升,但是根脉却掌控在皇家水师之后。 出了陆地,踏足海上,皆是皇家水师统御之领地,能够让任何一家的船队顺利通往东洋各国,却也能够随意将哪一家的海贸之路掐断。 而皇家水师固然挂着一个“皇家”的名号,却素来被称为房俊的“私兵”,房俊有着无与伦比的掌控力度。 可以说,朝中三大势力,有两个已经占到李承乾的身后,亦或者随时可以成为他的拥趸。 唯独关陇贵族除外。 这就要怪当初李二陛下立太子之处,为了防范关陇贵族挟持、蛊惑太子,所册封的冬宫署官极少关陇贵族出身,使得关陇贵族的利益与太子并无多少瓜葛。而关陇贵族为了在将来新君继位之后依旧保持对于朝政的绝对控制,不得不谋求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只要他们全力扶持的储君上位,才能够在将来保住、甚至攫取更大的利益。 所以从李承乾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天起,他的利益与关陇贵族的利益便是相悖的。 要么李承乾顺利上位,打压关陇贵族,使其再不复往昔之辉煌;要么关陇贵族阴谋得逞,另立储君将李承乾废黜,继续保持对于大唐朝政之掌控。 说一句势成水火亦不为过。 李二陛下打压天下门阀的心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首当其冲便是权柄滔天、根深蒂固的关陇贵族,但是这种打压究竟会打压至何等程度,却是谁也不知。 打得狠了,难保关陇贵族不会狗急跳墙、绝地反击,这些人骨子里可从来都没做过什么“顺臣”,社稷兴亡、改朝换代也不是一次两次,眼里唯有利益绝无忠义。 打得不狠,未能伤及筋骨,难免犹有余力兴风作浪,时刻危及李承乾的储君之位。 自大唐立国而始,由于朝政皆由关陇贵族把持,江南士族也好,山东世家也罢,多年以来被压制得极惨,朝中势力聊胜于无,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一柄利剑时刻悬在头顶,李承乾如何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尤为甚者,他还得考虑李二陛下若是对关陇贵族的打压留有余地,是否存着让关陇贵族继续算计他这个储君的心思……对于李承乾来说,这才是最最令他恐惧不安的。 房俊用筷子挑了一口嫩滑的鱼肉送入口中,沉吟着慢慢咀嚼,感受着鱼肉香滑的滋味,好半晌才说道:“陛下深谋远虑,其想法焉是微臣可以揣摩?不过千事万事,东征最大,在东征未能凯旋之前,怕是陛下所有的手段都会有所收敛,务必要确保朝堂之上的稳定才是。” 李二陛下好大喜功,打压门阀是为了巩固皇权,但是征服高句丽、将那一片历朝历代从未真正征服的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才是能够确保他成就千古一帝宏图霸业的最重要功勋。 任何事遇上了东征,都得靠边站。 任何人敢于影响东征、甚至破坏东征,都是李二陛下的死敌! 这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又怎么可能下死力气去打压关陇贵族呢?之所以能够允许房俊将军法审判之权从卫尉寺抢走,大抵也是因为李二陛下感受到了关陇贵族内部的某一些不安定,推一把,看看效果。 若是能够趁势推上一把,加速关陇贵族内部的矛盾,促使其从团结走向分裂,兵不血刃的达成削弱、分化关陇贵族的目的,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第三百四十七章 纠正路线 在房俊看来,关陇贵族的分裂或许就在眼前。 长孙无忌的肆无忌惮、疯狂出手,独孤览的装腔作势、虎头蛇尾,甚至高士廉的改弦更张、另谋出路,无不在昭示着关陇贵族内部面临着极大的危机,或许分崩离析已然不远。 李二陛下只会采用旁敲侧击的手段去推动关陇贵族内部危机的加剧,却轻易不会直接出手干预。 说到底,在李二陛下心中东征的地位无与伦比,谁也不可动摇。 话题至此,便不易在深谈下去,否则便有“揣摩上意”之嫌,以李承乾的谨慎性格,以及对于李二陛下的敬畏,这等事绝对不敢做…… 李承乾便将话题岔开,好奇问道:“二郎进谏父皇,将这长安城里里外外尽皆戒严,出入皆要管控,说是为了书院开学筹备一场隆重的典礼。却不知这典礼究竟何等模样,居然如此兴师动众?” 京师戒严,这放在历朝历代都不简单。 若非朝中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轻易绝对不会行此政策,搞不好就会让地方上胡乱猜疑、人心思乱…… 说起这个,房俊便忍不住有些得意:“再有两天,书院开学典礼便将举行,皆是殿下自可亲临观摩,必然使得所有观礼之人震撼不已,上至三皇五帝,下至九州四海,闻所未闻!即便青史之上怕是也要浓浓的留下一笔,震古铄今,振聋发聩,不外如是!当然,事实上京师戒严其实没有必要,只是微臣向陛下觐见,为了拖住吐蕃使者才顺势使出的一个手段……” 便将西域的形势详细的于李承乾解说一番。 尤其是吐蕃的谋算,以及自己派人一路上不断延误禄东赞的行程,迫使其不得不延缓了进京的时间,终于拖到西域的消息传回京师,这才使得大唐在这一场尚未开始的谈判当中已经占据了主动…… 李承乾并不知道这件事背后尚有如此之多的细节,默默听完,感慨道:“二郎当真国之柱石也!只是吐蕃纵然毫无廉耻、趁火打劫,鉴于西域之险恶局势,答允他的请求便好,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呢?” 京师戒严,可不仅仅是派出一些兵丁把守城门,严禁人员出入这么简单。 长安乃是无可争议的帝国心脏,政治、军事、经济尽皆是帝国之中心,戒严这些时日所造成的各方面的损失,又岂是一个小数目?还不如干脆给吐蕃一点好处,安抚其心作壁上观也好,以为资助协助出兵也罢,哪里用得着费这些心思,稍有不慎甚至能够引起朝局动荡? 房俊执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酒,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语重心长道:“殿下以为这一次吐蕃人趁火打劫,想要的好处是什么?” 李承乾略微一想,道:“莫不是旧事重提,又要和亲?” 房俊轻轻一拍桌子,道:“陛下慧眼如炬,正是如此!当时形势危及,若是公然拒绝吐蕃,吐蕃人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得当真就敢出兵截断安西军的退路,甚至截断整条丝路!而陛下的书房之中依旧挂着那幅‘不和亲不割地不赔款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字,如何能够答允吐蕃的求亲?再则,吐蕃人胃口大得很,他们不仅要求和亲,还要求大唐在嫁妆当中添加算学、医术、建筑、冶铁等等书籍以及熟练工匠……殿下试想,若是这些都依照吐蕃只要求分毫不差的给予,那么会有何等后果?” 李承乾倒吸了一口凉气:“岂不是说,只要假以时日,吐蕃人会在军事、医疗等各个领域都能够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 “正是如此!吾汉人自古以来便对周边蛮族拥有着碾压一般的优势,即便有时候被蛮族奋起屠戮,却也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只要国内政局稳固、风调雨顺,任何蛮族都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而造就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比武力,汉人常年农耕,岂能比得过自幼生长在马背的蛮族?比凶狠,汉人仁义礼智信,如何比得过强者为王、杀戮不眨眼的蛮族?汉人所依靠的,唯有智慧!而一代又一代的汉人凝结下来的智慧,便是那些算学、医术、建筑、冶炼等等方面的知识,以及无数的学子、郎中、工匠!将这些数千年积累下来的优势拱手让人,让吐蕃人接纳吸收之后再反过来荼毒汉人,吾等便是千古罪人!” 房俊慷慨激昂。 事实上没那么严重,无论算学、医术也好,建筑、冶炼也罢,实则并非是秘而不宣之独家秘笈,若是有心想学,无论哪国人总归是可以学得到的。国家再是加以管制,也不可能做得到密不透风。 大唐的冶炼之术便传到了倭国,被其去芜存菁、一代又一代的改进,终成世上著名的刀器,而咱们自己却断了传承…… 有些东西就算不给吐蕃,吐蕃也能学得到。 但是房俊必须在李承乾的认知之中种下一种思维,那便是“这些东西不能给”! 整个封建社会,上至统治阶层,下至贩夫走卒,从来就没人将这些一代又一代人积累下来的智慧结晶当作财富,更不曾予以重视,他们将其称之为“奇淫技巧”,认为是旁门左道,唯有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才是重要的,实乃大错特错! 光靠哲学怎么治理天下? 没有自然科学如何富国强军? 不是说哲学不重要,华夏的哲学体系是人类的瑰宝,但也不能一条腿走路啊! 若是自然科学能够与哲学体系一同发展进步……房俊简直无法设想华夏民族到底能够强大至何种地步。 李承乾有些懵。 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房俊的理论,觉得有些道理,又觉得很是不妥,但是思来想去,却总是没察觉不妥在何处…… 他拧着眉毛说道:“蛮胡粗鄙,那些个东西即便教给他们,难道他们就能学得会?” 从古至今,汉人从未对蛮胡正眼相看,纵然被蛮族杀入中原肆虐神州,汉人依旧在骨子里瞧不起粗鄙野蛮的胡人,那种高高在上睥睨群伦的心态简直爆棚,这是最严重的种族歧视。 只有我最高贵,别的人种都是垃圾…… 房俊有些无语。 这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始终存在于华夏人的骨子里,即便被蒙元铁蹄杀得江山喋血,即便被女真砍得人头滚滚,却始终未曾消除。 直至被西方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又被凶恶的邻居用飞机大炮征服了大半国土,残杀了无数同胞,神州大地坠入暗无天日的地狱,在硬生生被敲断了这一根骄傲的脊梁。 物极必反,当数千年的骄傲被一朝敲断,代之而起的便是奴颜卑膝。 哪怕赶走了侵略者,哪怕再度走上伟大的复兴,却依旧有些人跪在地上起不来…… 极端的骄傲成为了自负,极端的沦落又养成了自卑。 房俊耐心说道:“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吾等亦不能资敌。大唐乃是天朝上国,向外输出的只能是文化,要让周边蛮族尽皆说汉话、写汉字、用汉礼,让他们原本的风俗渐渐消失,百年以后彻底的融入大唐,成为汉人全无殊异的部族。但是医术、算学、冶炼这些个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东西,要紧紧的捂住,什么也不能教给他们。” 李承乾略有所悟:“就犹如眼下安南那般?” 房俊道:“正是!” 如今的安南都护府,掌控了自交州往南的大片领土,因为土地大多靠海,尽皆在水师的覆盖之下。海贸的兴起,稳定的局势,使得无数汉人随着船队背井离乡前往安南讨生活。 随着汉人的大批涌入,魏王李泰掌管的“大唐文化振兴会”招募大批士子、文人,前往安南开设私塾、教授汉学。 第三百四十八章 微服私访 对于整个“泛华夏文化圈”来说,中原王朝永远都是“天朝上国”,汉人永远都是需要仰望的种族。 如今随着海贸的兴起,大唐的商船沿着海路抵达东洋、南洋的各个国家,在带去无以伦比的财富的同时,更带去了灿烂的大唐文化。 没有抵抗、没有仇恨,这些个愚昧的原住民欣喜若狂的接受着唐人带来的一切,因为唐人使得当地的经济、文化甚至于生产力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所有人都以能够沐浴在华夏文化之中为荣。 这是殖民的开始,但是现在的大唐上至朝堂的统治者下至普通的商贾民众,却对此并没有一个清晰而准确的认知。 华夏文化不擅于侵略,更不擅于掠夺,汉人从古至今都只是沉默而勤劳的创造着财富,他们入乡随俗,却又保存着骨子里的骄傲。 所以相比于后世用坚船利炮满世界殖民的野蛮民族,汉人更容易被那些个原始落后的土著所接受。 这是文明的征服,润物无声,却又不可阻挡。 ***** 城南书院。 书院的主体建筑都已经竣工,各式各样的标志性建筑散布在昆明池畔的山坡上,掩映于林木之中,恢弘大气却又精致优美。 如今整个书院都已经簇然一新,各个学科所属的院落业已张灯结彩,学子们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在书院教员的指挥下紧张的忙碌着,进行开学典礼之前最后的布置。 李二陛下一身便装,“白龙鱼服”,身边只有太子和房俊跟随。 漫步在景色幽致的书院之中,看着身边不时跑来跑去兴致盎然的学子,李二陛下很感兴趣,侧过头询问道:“你那神神秘秘的开学典礼,究竟筹备得如何了?” 房俊信心十足:“陛下放心,一切尽在掌握。” 李二陛下点点头,此时走到一处院落门前,隔着宽敞的大门,便见到院内一幢三层建筑恢弘大气,便抬脚走了进去。 李承乾与房俊自然紧随其后,前者忍不住问道:“一个典礼藏着掖着,到底弄什么玄虚?” 房俊见到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向着那三层建筑走去,抬脚跟随,低声道:“明日殿下便会知晓,微臣保证,届时整个大唐、甚至于整个天下,都将为之深深震撼!让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大唐之强盛,所有蛮夷都将震撼匍匐于大唐的天威之下!” “呵呵!” 李承乾冷笑一声,一脸怀疑:“快别扯淡了!区区一个典礼而已,难不成你还能将眼下所有制造出来的火炮集中在一起,朝着长安城猛轰一个时辰?如今那些个蛮夷亦是见多识广,没那么好震慑。” 房俊却不以为然,道:“殿下拭目以待即可,这场典礼,乃是微臣毕生所学之体现,结合了眼下大唐在物理、几何、冶炼等等学科的最高成就,一经出世,必将震古烁今!” 他这么信心百倍,李承乾的怀疑顿时就减弱了几分,倒是生出几分期待来。 世人皆知,房俊最强的地方便在于其诗词方面的造诣,以及神鬼莫测的格物之道,能够钻研出玻璃、火药那等点石成金之术,谁知道这一次是否再一次以一种新奇的事物震撼世人? 前头,李二陛下已经站住脚步,负着手站在三层建筑的正门前,微微扬起头,看着门上的匾额。 “格物院?” 李二陛下念了一句,随即回头,问道:“这便是你整天念叨的那个什么研究格物致知的地方?” 房俊忙道:“正是。” 李二陛下点点头,抬脚踏上门前的汉白玉石阶,踩了踩,哼了一声道:“如此奢华靡费,比之朕的太极宫都不遑多让。” 言罢,留下一头大汗的房俊,径自进了正门。 李承乾看了看脚下晶莹洁白的汉白玉石阶,在左右张望一番,见到整座建筑的基座全是汉白玉砌成,不由得摇摇头,低声道:“确实有些奢靡太过!” 抬脚跟在李二陛下身后进了门。 房俊紧紧跟着,不敢说话…… 整座书院的造价的确是一个天文数字,因为有着皇家水师以及东大唐商号的巨额利润,以及李二陛下的鼎力支持,房俊可以随意支取书院的建造预算,而不必经过朝廷的审核。 李二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可到底乃是一代帝王,胸有锦绣坐拥江山,自然不会去跟房俊锱铢必较,甩手任凭房俊自作主张,根本不曾在预算上过多干涉,很多时候连问都不问。 反正内帑里金山银山根本花不完…… 而房俊的理想不仅仅是要在大唐开创自然科学的盛世,更想要使得贞观书院成为历史之上一座永不崩颓的丰碑,即便往后的岁月里时局变幻王朝更迭,这座书院依旧能够屹立在长安城西侧的昆明池畔,抵御风霜雨雪的侵蚀,让后世子孙瞻仰荣耀。 所以大多数的建筑都未采用从古至今的全木质结构,而是以石质为主,如此虽然使得观赏性略有下降,整体造价有所提升,却也不会因为一场天灾亦或是战火便彻底湮灭。 华夏古代建筑太过于注重美轮美奂的形式,所以大多采用珍贵的木料,辅以精湛的雕琢,使之有若天上宫阙一般的华美。然而再是珍贵的木料,往往也经不住水火无情的侵蚀,不知多少美妙绝伦的建筑毁于天灾与战火之中,只留下遍地残垣以及史书之上的寥寥文字,后人却只能从废墟之上,凭空想象着先祖们创建的丰功伟业。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因为有了水泥,使得石质建筑的砌筑更加容易,难度减少,工期缩短。 三人一前两后进入大堂,李二陛下父子顿时便被宽敞亮堂给震了一下。整个大堂极其宽敞,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汉白玉,数根石质柱子将穹顶高高挑起,阳光从穹顶倾泻而下,石柱上安装了数十盏灯烛,即便是夜里亦可灯火辉煌。 由大堂向四周观望,三层建筑每一层都有栏杆,围绕着中空的建筑直抵屋顶,这种建筑方式极其少见,有那么几分异域风情。 而在大堂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摆放着一个高达一丈、宽三尺的长方形器物。 名贵的紫檀木所制,上半部嵌着一个圆盘,周围等列划分刻度,圆盘中间有三根指针,最细最长的那一根正肉眼可见的旋转着。 下半部则是硕大的……钟摆? 李二陛下不知此为何物,但是冷不丁想起之前房俊曾经与李淳风探讨的关于计时器的制造,便曾听到过那个劳什子的“钟摆原理”,相互印证一下,再看看原盘上的刻度,不难猜出此为何物。 李二陛下走到近前,细细观摩,口中问道:“这便是你那个所谓的……时钟?” 李承乾也走过去好奇的上看下看。 房俊道:“陛下英明神武、天人之姿,果然洞察玄机、无所遗漏……此物正是李太史刚刚制成的时钟,将每日十二个时辰分成二十四份,刻度上每两个点便代表一个时辰,又将每一个点分成六十分,更将六十分再分成六十秒……分别以时针、分针、秒针来区分时间,可以尽可能的达到最精确的程度。” 李二陛下凑近了观看,侧耳倾听,发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这应当便是那个“擒纵器”的声音,而随着“滴答滴答”声,下部的钟摆有韵律的摆动着,时针分针转的慢看不真切,但是秒针却在旋转着,针尖划过刻度,代表着时间的流逝。 李承乾不解道:“此物巧夺天工,但为何叫做‘钟’呢?” 房俊解释道:“此物内有机关,每逢整点,都敲击出声,几点便敲击几声,故而李太史为之取名曰‘钟’。” “钟”乃是礼器,金属所制,中空,敲击可发声。 “钟鼎”乃是礼器之通称,代表“礼乐”,象征着尊贵的地位和厚重的权柄,所谓“钟鸣鼎食”是也。 第三百四十九章 书院见闻 李二陛下听着房俊的解说,又问道:“此物造价几何?” 房俊顿了一下,道:“靡费甚多,这座钟用了几十个零件,齿轮便有十多个,因为铸造越是精密,计时的误差便会越小,所以制造非常困难。尤其是带动齿轮旋转以及钟摆摆动的发条,需要将弹性极佳的精钢绕制成平面螺旋形的一种弹簧,弹簧一端固定,另一端作用扭矩后材料材料受弯曲力矩,产生弯曲弹性变形,因而弹簧在自身平面产生扭转,材质极为难得,故而造价极高。” 李二陛下被一大堆术语弄得有些懵,点点头,道:“稍后精心制造一个,送入宫中。” 如今的李二陛下财大气粗,且不说东大唐商号每年赚取的财富,单单皇家水师从倭国开采的金银便一船一船的运回来,内帑之中金银成山,最近正琢磨着制造金币银币流通天下呢,否则根本不知道怎么花得完。 这么一个构造精密的机械,但凡是个男人都喜欢,摆在宫里不仅能够准确计时,更是奢华气派的象征,偶尔招待外宾,倍儿有面子。 房俊连忙应下,道:“微臣已经于太史局合作成立了一个商号,专注研发、制造座钟,稍后便赠送给陛下一个,在分别赠送给三省六部九寺每哥衙门一个,计时更精确,臣子们亦能更好的掌握时间,提升办公效率。” “很好!” 听闻会赠送给各个衙门,算一算亦是很大一笔钱,李二陛下心里刚刚因为房俊“疯狂敛财”升起的恼怒顿时削减不少。 这小子钱越赚越多,令人嫉妒,不过既然能够时刻心念帝国、大公无私,且忍一忍他。 李承乾上上下下观赏着这座钟,颇有些爱不释手,不过房俊固然未曾提及,但是他知道既然三省六部九寺都有份,必然少不了他的东宫的那一座,心中喜欢,问道:“明日典礼之时,莫非二郎亦要拿出这等稀罕之物,使得举世瞩目?” 房俊想起明日即将要展示给世人面前的东西,嘴角微微挑起,实在是压抑不住心底的得意,笑道:“此物固然精密,意义也着实重大,但是与明日面世之物相比,实在是云雀之于鸿鹄、萤虫之于日月也!” 再精密的钟表,也只是一个器物。 而那个东西,却代表着一个时代…… …… 诺大的书院遍及整个山坡,由山脚的书院山门直至山顶尚在建设之中的钟楼,无数的院落处处都透着新鲜,李二陛下兴致盎然,走走停停四处观赏,时不时的询问一番。 李承乾与房俊两个左右相陪,因为都穿着便服,书院中的学子尽皆在教员的指挥之下忙忙碌碌,一时间居然未能发现皇帝陛下居然就在自己眼前走过…… 及至晌午,李承乾提醒道:“父皇,时辰不早了,不如暂且回宫吧。” 李二陛下驻足观望,沉吟一下,问房俊道:“先前听你提及,说是书院有供学子与教员就餐用膳的食堂?” 房俊愣了一下,回道:“的确如此,只是食堂的食物粗鄙,陛下真龙之体……” “放屁!莫学那些个佞臣张口闭口阿谀之词,朕固然身为大唐皇帝,却也只是肉体凡胎,屁的真龙之体!当年戎马生涯,也是跟麾下袍泽喝一个囊里的清水、吃一个锅里的饭菜,哪有那般金贵了?走,午膳便在这书院食堂里对付一口,也让朕检查一番看看你这小子是否将用于食物采购的钱财给贪墨了,这书院之中的学子各个都是帝国的栋梁,若是委屈了任何一个,让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吃不好,当心朕拿鞭子抽你!” 房俊忙道:“陛下体恤学子,实乃大唐之福!吾等自当精忠报国,不负陛下之恩德!” 贪墨肯定是不可能贪墨的,别说他房俊富可敌国不在乎这么一点小钱,就连许敬宗那等投机钻营之辈,也知道书院就是他通往仕途顶点的青云之路,岂肯取小利而舍大利? 再者亦如李二陛下所言那般,这书院当中所有的学子都可谓是一时之人杰,即便最普通的学子都是地方上千挑万选出来的,之前便在当地名声赫赫,若是书院做出克扣口粮、以次充好这等事,谁肯忍气吞声? 尤其是那些个世家门阀出身的子弟们,各个养尊处优心气儿比天还高,哪个敢苛待他们? 各个都不是怕事儿的,这帮家伙闹腾起来能把天都给翻过来…… 房俊在前带路,不多时便来到食堂。 这里是一处高达宽敞的建筑,掩映在一片林木之中,此时将近秋日,树叶尚未枯黄,遮天蔽日的树荫应泻而下,倒也有几分雅致。 不少学子已然前来就餐,用一个个木质托盘打了饭菜并未在饭厅之内用餐,而是碰到了外面树荫下,或是席地而坐一手捧着书卷边看边吃,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一边吃饭一边高谈阔论。 李二陛下便赞了一句:“不错!” 一个书院最紧要的便是学风,这些学子能够在用餐之时亦不忘读书交流,可见皆是肯用功之人。 要知道,此时书院尚未开学呢。 房俊在前,引着李二陛下与太子李承乾进入食堂之中。 书院之中固然学子众多,教员人数也不少,但这些人说起来皆是达官显贵,再这样一个时代,能够进入书院就读的大多是门阀子弟,寒门士子纵然也有,但比例低得可怜。 毕竟不是谁都能读得起书,更不是谁都能拥有进入书院就读的水平…… 这些人身家显赫,在朝局稳定、天下太平的时代里,便是最忠于皇帝的一群人,用后世的标准来衡量的话,那就是“政审”绝对过关。 所以跟随李二陛下前来的禁卫都留在山门处,并未随着他进来,否则呼呼泱泱一群人前呼后拥,必然闹得整个书院鸡飞狗跳,不仅李二陛下“白龙鱼服”的目的无法达到,还会严重延误书院的筹备工作。 安全是有保障的。 进了食堂,李二陛下便见到在一侧有数个窗口,后边大抵便是厨房,各式菜品摆在里头,而在窗口外边挂着一溜儿小木牌,上头写着菜品的名称,下边还标注着一二三等等字样。 学子用木质的托盘排队站在窗口领取饭菜。 李承乾指着木牌上的字问道:“这菜品名称之下标注为何?” 房俊解释道:“此乃书院的一项创举,所有学子在食堂就餐都是免费的,不需要花费一分一文,毕竟这些钱都是出自陛下的内帑,是陛下用自己的钱供给学子们食宿。” 李二陛下捋须微笑,甚为自得。 有钱就是不一样,可以任性,可以胡花滥造,整座书院都是他的内帑建起来的,所有学子都吃着他的饭,这些学子异日学成,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 岂能不忠君报国、死而后己? 这种事大抵没个皇帝都想做,但绝对不是谁都能做得成,首先你的内帑之中必须有钱,可以支持如此巨大而且长期的投资。 这很难,但是一旦坚持下来,所取得的成果也极其显著。 房俊续道:“但是微臣以及诸位书院教员一致认为,若是能够给予学子们一些竞争的风气,则更有助于书院学风的养成。所以,吾等商议之后决定,每一个学期都根据学子的日常表现、考试成绩给予一定的评分,学子们可以根据这些评分在书院之内享受不一样的待遇,比如申请更好的单人宿舍,比如在食堂选择更贵一些的菜品……” 李二陛下父子这才恍然,怪不得这些菜品下面标注的数字不一样,而且诸如红烧肉、葱爆海参、清蒸鲤鱼这些个名贵菜品上的数字都很高…… 第三百五十章 狗咬狗 这就意味着学子原本的身份在这书院之中已经完全被摒弃掉了,书院里的等级划分不再依据你的身份家世,而是完全取决于你再书院之中的表现。 表现得好,你就高人一等,哪怕是门阀嫡子、王族公子,也得在你面前俯首称臣;反之,哪怕你的身份再高贵,也只能低人一等,眼巴巴的瞅着别人享受更好的待遇。 而有房俊坐镇书院,那些个人情世故自然影响不到书院这一方天地,以他眼下的身份地位,需要卖谁的面子? 更别说这座书院简直可以称之为房俊的“理想”,没有谁可以逼迫房俊在自己的理想面前向着人情世故妥协。 李二陛下觉得哪怕是他这个皇帝都很难办得到…… “这个想法不错,书院是一个高尚的地方,学子在此就是要努力学习更多的东西,努力成为一个对于帝国有用的人才,让外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远离一些,培养他们纯粹的心性。” 李二陛下觉得很满意。 他对于书院抱以极大的期望,甚至将这里视为他意志的延续,他希望每一个学子都能成为他崇拜者,哪怕是百年、千年之后,这里的学子也会纯粹的拥护李唐皇族的忠臣义士。 每一个毕业的学子都是一个纯粹的人。 房俊打算让厨房的大师傅特意做几个菜,却被李二陛下拒绝:“感受一下普通学子的生活,体验一番书院的韵味,这很不错。” 房俊只能从善如流,在橱窗后面满满登登的一干菜品之中选了几样卖相精致的,也学着学子的模样用托盘盛着,然后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饭菜摆好,房俊先是用筷子在李二陛下以及李承乾面前的托盘中挨个菜夹了一口…… 从古至今,皇帝都是天底下危险性最高的职业,甚至没有之一,稍有不慎就会面临无数的危机,而“下毒”几乎是最简单最省力的一种方式,自汉朝开始便有宠信的宦官担任“试毒”这个任务。 今日李二陛下身边没有内侍,这个任务只能让房俊亲自上阵担当——不如此不行,房俊自己被毒死是小事,若是在他的面前一位皇帝以及一位太子一起中毒暴毙,那么无论最终的情况如何,房氏一门上上下下都难逃一个死字,甚至于受到牵连的亲朋故旧都将数不胜数…… “试毒”是需要一些时间的,趁着这个功夫,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菜品中的一尾鱼,笑道:“此为‘漕淮白鱼’否?” 房俊颔首道:“陛下见多识广,微臣佩服。” 淮白鱼,既淮水所产之白鱼,因其通体鳞色雪白而得名,也称浪里白条,古代以楚州所产最为知名。在后世早已成为淮扬菜中的一大名菜,堪称淮扬菜的典型代表和形象大使。不过唐朝时候尚未能够开发出更多的做法,亦未能达至天下闻名之地步,只是因为其味鲜美,深受两淮一带人士的推崇与喜爱。 “书院中学子来自天下各处,陡然背井离乡,难免思乡情切,情绪低落自然会对学习的效率事倍功半。故而食堂之中会备下各地名菜,使得学子食之既可减缓水土不服之症状,亦可睹物思乡,舒缓心境。” 后世的大学食堂便是采取这种办法,当然实质并非是所谓什么减缓水土不服、舒缓思乡心情,就只是为了多创收而已。 越是地方名菜,往往价格越贵…… 李承乾赞道:“细节之处显心思,二郎对于书院可谓殚精竭虑、用心良苦,不枉父皇的信赖倚重。”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这等相互吹捧的小把戏他见过不要太多,却也懒得去拆穿什么,只是心中有些叹息,眼下太子对于房俊之倚重显然已经达到一个近乎于“盲从”之境地,干弱枝强、君弱臣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当口,恰好两个身穿教员服侍的男人并肩进了食堂,到了窗口处打了饭菜,四下张望寻找空位置,正巧见到房俊,其中一个顿时眼前一亮,脚下生风就走了过来。 另一个脸色似乎不大爽快,捧着托盘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跟在其后也走了过来。 前边那人身量不高,有些矮胖,正是许敬宗,快步走到近前将托盘放在房俊身边空位置上,哈哈一笑,道:“二郎居然来了书院?也不来教务处走一趟,老夫尚有许多事宜要像你回报呢。” 说着,大抵是觉得坐下去之后地方有些狭窄,他便拍了拍房俊身边那人的肩膀,说道:“这位兄台,可否挪一挪……” 他嘴里说着话,下意识的偏过头去看那人,结果一双眼睛顿时就直了,嘴里结结巴巴道:“陛陛陛陛……陛下!” 双腿一软,在长条凳子上搭了半边的屁股一下子就坐到地上…… 李二陛下抬眼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低头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低声道:“勿要惊扰他人!” 许敬宗实在是被惊到了,谁能想到九五至尊的大唐皇帝陛下能够出现在书院的食堂里? 实在是太突然了,导致他猛地一下被惊到,手足无措跌坐在地…… 赶紧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他心思细腻明白李二陛下这大抵是微服私访白龙鱼服,不欲让旁人知晓,不敢多说,赶紧蹑手蹑脚的端着托盘想要离开。 李二陛下敲了敲桌子,道:“走什么走?就坐在这,一起用膳吧。” “喏!” 许敬宗并没有将与皇帝同席而感到什么荣耀,这种场合看似亲近,实则是最容易犯错的,一个动作一句话,稍有不慎就会使得皇帝陛下对你的观感直线下降,搞不好觉得你这人不堪大用,从此再不待见…… 当然违抗肯定是不敢的,乖乖的去旁边又拽了一条凳子过来,规规矩矩坐在房俊令一侧,这边还有个人呢,他定睛一瞧,没敢大礼参拜,只能苦着脸小声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承乾倒是和颜悦色,微笑的示意一下,没有说话。 许敬宗便狠狠瞪了房俊一眼,那意思是既然皇帝太子都在,你个混账倒是及早给我一点提示啊? 否则哪能在陛下面前丢这么大的人…… 房俊置若罔闻。 另一个跟在许敬宗身后的自然便是褚遂良,相比许敬宗,他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常伴君侧,对于李二陛下太过熟悉,走了几步便认了出来,赶紧上前微微鞠躬,低声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对于褚遂良,李二陛下便和气得多,微微颔首,道:“莫要声张,一起坐吧。” “喏!” 褚遂良应了一声,搭边儿坐在许敬宗身边。 气氛忽然有些拘谨。 半盏茶的功夫差不多过去了,房俊面色如常毫无异处,这才敢示意李二陛下与李承乾:“陛下,殿下,可以用膳了。” “嗯。” 李二陛下本就没觉得会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些年身居皇位早就养成了一些习惯,也认为稳妥些为好,而且今日自己与太子一起,若是这饭菜当中真的有什么问题……后果简直不敢想。 他拿起筷子,随意道:“大家一起,莫要拘束。” “喏!” 几人轻声应了,赶紧低头吃饭。 原本其实不必如此拘束的,都是朝堂大佬,平素与皇帝接触的时间并不少,完全不必如同那些个低阶官员那般诚惶诚恐,可许敬宗一上来就丢了一个大脸,搞得气氛很是诡异,连带着其余几人也放不开,唯恐说错做错,害得许敬宗被李二陛下迁怒。 当然,褚遂良完全不在意这个,甚至于若是可能,他愿意给许敬宗挖个坑…… 所以他吃了一口菜,低声说道:“陛下今日有些轻率了,岂能身边全无护卫,便来到这食堂之中?若是有哪些莽撞之辈冲撞了陛下,甚至有心怀叵测之徒泄露了心的行踪,这书院里数百学子,难保各个忠心耿耿,万一被小人利用甚至大逆不道……” 一旁的许敬宗差点跳起来将托盘摔在褚遂良脸上。 娘咧! 你个老小子也太坏了吧?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一嘴毛 背后搬弄是非的小人多了去了,许敬宗自己就没少干,但是如褚遂良这般当着面儿告黑状,那可就极为少见了。 非有极黑之心肺、极厚之面皮者不能为。 自己刚刚只不过乍见皇帝之下一时惊诧,所以举止之间有些欠妥,便能被你上纲上线绕到心怀叵测、故意泄露皇帝行踪上头去? 简直此有此理! 许敬宗权力欲望极重,一心一意往上爬,可小半生蹉跎不前,即便是身为当年秦王府的十八学士之一,资历盖过朝中大半数人,却也始终未能入得了李二陛下的法眼,更为能予以重用。 如今借着书院的东风,许敬宗算是尽心竭力的想要好生干一番事业,从此能够得到李二陛下的赏识和信赖,青云直上大权在握,所以谁在李二陛下面前诋毁他,便是他的仇人。 更何况是褚遂良这个素有嫌隙之人? 这一刻,许敬宗杀人的心思都有…… 他阴着脸,缓缓说道:“陛下英明神武,天下臣民莫不敬仰,多少忠臣义士愿意为了陛下血染疆场、马革裹尸?褚司业这番言语,将陛下之文成武德置于何处,将天下臣民的效忠之心置于何处?如此隐私龌蹉,岂不如费仲尤浑之流?” 费仲尤浑都是纣王身边的佞臣,玩弄权术欺善怕恶,蛊惑纣王亲小人远贤臣,乃是奸臣之典型。 褚遂良气得胡子直翘,恶狠狠的瞪着许敬宗:“陛下之安危,便是社稷之安危,九五至尊白龙鱼服,本就是行险之举,明君当避而远之!吾不过是忠言进谏,汝却这般不分黑白攀咬一通,到底意欲何为?” 我这边不过是告你一状穿穿小鞋恶心你一下,可你却直接将我归纳入费仲尤浑之流,这个过分了吧? 许敬宗哼了一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陛下英明神武万众敬仰,自当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天下人岂能有加害之心?唯有你这等小人,心思龌蹉计谋阴暗,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天下人之腹!” 论打嘴仗,许敬宗也是谁也不怵。 祝随浪瞪着许敬宗,反唇相讥道:“纵然是侯君集那等跟随陛下生死冲阵的肱骨之臣,不也是心生反意行下大逆不道之举?更遑论其他人!许延族你对于君王之不妥行径非但不加以劝导诤谏,,反而一味蛊惑陛下混淆视听,莫不是意欲纵容陛下一味行险,终有一日酿成大祸,举国哀痛……” 他也是被气昏了头,口不择言,说到此处才猛然醒悟,扭头见到李二陛下已然黑了一张脸,便是一旁的太子都横眉立目恼火不易,赶紧住嘴,起身离座,惶恐道:“陛下恕罪,微臣绝无诅咒陛下之意,只是许延族言语恶毒……” 许敬宗打断道:“吾言语恶毒?呵呵,相比起来,褚司业的言语可是比吾恶毒十倍百倍!” 老子也只是说你费仲尤浑之流,结果你说的啥? 你说皇帝要酿成大祸,举国哀痛……这已经是大不敬了好吧?换成隋炀帝当面,这一句话就能灭你三族…… 褚遂良气得浑身直哆嗦,怒斥道:“卑鄙小人,居然如毒蛇一般反咬一口,简直毫无节操!” 许敬宗稳稳当当坐着,抬手指了指四周,戏谑道:“刚才褚司业无赖于我,说什么因我之故导致陛下行踪泄露,乃是存心不轨……现在您瞅瞅,这整个食堂的人都知道陛下坐在这里了,您既然明知会有意欲对陛下不轨,却依旧要如此张扬使得陛下现于人前,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褚遂良悚然一惊,这才急忙抬头,发现整个食堂里悄无声息,所有用餐的学子、教员尽皆一看惊诧的看着这边。 很显然,他下意识的站起本就吸引了大家的主意,说话的音量也不小,再加上此间学子大多都是门阀子弟,家中勋贵传世,不少都是见过陛下的,此时认出皇帝陛下居然跟他们同处一室,自然惊诧莫名。 褚遂良头皮发麻,正欲张口,便被房俊抬手打断,然后房俊起身,恭声道:“陛下,此间人多眼杂,不若前往教务处稍坐,微臣另行嘱咐厨房再整治一桌膳食……” 李二陛下黑着脸,道:“不必了!” 言罢起身,招呼李承乾道:“咱们走。” 褚遂良一看不好,忙道:“陛下息怒……” 李二陛下却瞅都不瞅他,径自负手而行,李承乾紧随其后,出了食堂。 按照李二陛下的脾性,即便是在食堂之中被人认出来,也大抵会光明正大的勉励学子们几句,这种身为帝王却平易近人的做法是很能够收割忠诚的,只是今日着实被褚遂良与许敬宗这两个老混蛋给恶心坏了,半点笼络人心的心思都没有。 食堂中学子们惊诧的看着李二陛下与李承乾走出门口,不知是谁起头,大家齐齐躬身,恭声道:“恭送陛下!” 李二陛下已经出了门,闻声站住脚步,转身看了一眼食堂内齐刷刷躬身施礼的学子们,挤出一抹笑容,温言道:“诸位学子当勤奋学习,早已成为帝国栋梁,不负朕之殷望!” 言罢,快步走开。 褚遂良失魂落魄的站在食堂里,一脸灰败。 他的权力几乎全部来自于李二陛下,若是失去李二陛下的宠信,只怕连尚书省的一个左右丞都比不上,所以素来钻研李二陛下的喜恶,凭借一手好字以及不俗的文采,很是能够投其所好。 然而今日却是无意之间被许敬宗这个杀千刀的带偏了,做出了李二陛下平素最最厌恶之事。 一想到有可能从今而后圣眷不在,褚遂良连恼恨许敬宗的心思都没有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脊背一阵阵发凉。 要完…… 相反,许敬宗却是对李二陛下的恼怒毫不在意。 他虽然也是个阿谀奉承的性子,可是他这一套从来都未能入得了李二陛下的法眼,能够有今日完全是凭借昔日在秦王府之时尽心竭力忠心耿耿所打下的根底。 皇帝生气又能怎样? 这位皇弟是个念旧的,有往日的功劳在,再大的恼火都不会危及前程。 否则当年文德皇后葬礼之上自己嘲讽欧阳询丑陋如猴,使得李二陛下雷霆震怒将他发配出京,此生哪里有回归长安之可能? 只要将书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够多多培养忠臣栋梁,让李二陛下看到自己的努力与成果,必然会有自己的锦绣前程。 许敬宗很得意,因为他觉得自己与褚遂良是不同的,自己虽然一直未能受到重用,但是在陛下眼中还是有点用的,而褚遂良则不同,那厮根本就是个“幸臣”,完全是依靠着吹捧拍马才爬上来的。 而且智商根本不够。 自己只是略施小计故意激怒他,他便像是一条被咬住了尾巴的猫一样,歇斯底里冲动愚蠢,连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忘记了…… 食堂内的学子们渐渐平静下来,纷纷坐下继续用膳,只是难免相互间小声议论。 许敬宗好整以暇的坐下,将自己面前的托盘摆正,夹了一块肉放在口中咀嚼,笑呵呵的对着依旧失魂落魄的褚遂良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若是褚司业能够听一句劝,还是乖乖坐下吃饭的好。吃饱了饭养足了精神,才能将房二交待的任务做好,否则若是精力不济出了纰漏,你认为他会不会将你活活拆了?” 褚遂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身为书院最高领导之一,他太清楚房俊所筹备的开学典礼有多么重要,万一当真出了岔子,弄死他褚遂良倒是未必,但是从今往后将他完全架空,成为书院的一个摆设,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尤其是刚刚房俊临走之时瞥了他一眼,那种毫不掩饰的恼火使得他头皮发麻…… 当然,跟许敬宗同席用餐是万万不能的,下半辈子都不可能了。 他端起自己的托盘,转身便走。 食堂也不待了,干脆回到自己的值房,用餐之后便赶紧监督那些个尚在筹备的事项,绝对要保证半点纰漏都不能出。 第三百五十二章 仇怨深重 李二陛下最近其实很忙,能够抽空出宫四处转转,看看自己治下的锦绣江山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可是既然在食堂之中露出了行踪,如今整座书院都已经知道皇帝驾临,走到哪里都是歌舞升平歌功颂德,那还有什么好看的? 不如坐在太极宫里看看那些个官员御史呈递上来的天下太平百业俱兴的奏折更轻松……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便是李二陛下的心理写照,所以只让房俊将其送到书院山门,走的时候脸色阴沉,余怒未消。 当然不是生房俊的气,而是恼火许敬宗与褚遂良这两个混账。 尤其是褚遂良。 许敬宗这厮油滑世故、步步钻营,这么多年君臣相处下来,他早就心中有数,这人才能卓越,只要上头有人压着他使其不能恣意妄为,便能够发挥出极大的能力,可一旦无人可以控制,则势必成为权柄滔天的权臣。 这人缺少敬畏。 但毕竟是当初跟随自己从潜邸之中杀出来的老兄弟,那资历放在朝中妥妥的最高等级,若是一直投闲置散也说不过去,旁人说他李二刻薄寡恩尚且罢了,他自己都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所以他这回将许敬宗放到了书院来,既能够体现自己对他的重视,也有房俊能够压着他,使其不敢胡来。 至今为止,效果出乎预料的好。 相比于许敬宗,他其实更对褚遂良报以厚望。 骨子里,李二陛下始终是一个文学青年,他宠爱房俊固然因为是他的东床快婿,亦因为房俊敛财之术天下无双,一举解决了朝廷乃至于内帑的困顿,但是根源上,依旧是因为房俊的“文学造诣”。 对于褚遂良亦是如此,最开始欣赏褚遂良,是因为褚遂良写得一手好字,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且学识渊博,为人耿直有学术,竭尽所能忠诚于皇帝,若飞鸟依人,自加宠信。 没错,“小鸟依人”这个词语头一次出现,便是李二陛下用来形容褚遂良的,可见对其有多么的宠幸…… 即便此后诸般事情频繁发生,李二陛下固然一时恼怒,却也并未疏远。 在他看来一个臣子有才能、够忠心,那自然就当大力提拔,使其忠君爱国为君分忧。 故而就算是闹出了魏徵手稿之时,李二陛下一时恼怒将其贬斥出京,但是心里念着他的好,后来还是寻个由头调回京师,予以重用。 这回将褚遂良安插进书院,成为与房俊平起平坐、仅次于他这个皇帝的两位司业之一,就是要抬举褚遂良。 有房俊在,书院诸般事物完全不必操心,任何难题自有房俊却解决,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好好的配合房俊,待到书院崛起之时,自然有大把的功勋等着他去摘。 然而他却万没有料到,刚刚进了书院,尚未开学呢,褚遂良便被房俊和许敬宗两个人联起手来给架空了…… 这令李二陛下格外恼火。 你褚遂良可是我李二的代表啊,结果非但不能安守本职,反而都快要被人家给踢出局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他倒是不怨房俊做事不讲究,因为他素来知晓房俊并不是个揽权的,相反若是褚遂良能够展现自己的能力,房俊是乐意放权然后优哉游哉轻松惬意的,只能怨褚遂良本事没多少,反而还要扯着虎皮竖大旗,却挑战房俊的权威。 李二陛下纵然再是宠爱褚遂良,但是一旦与房俊相比较,那就完全不是一个层级。 放眼朝堂,满朝文武,房俊才是他最最宠爱信重的臣子…… 再看看今日褚遂良的诸般作为,分明是占了先机,可非但不懂得适可而止,反而想要一竿子将许敬宗打倒在地永不翻身,结果最后被许敬宗给挖了个坑埋了…… 不知进退,咎由自取。 李二陛下感到很失望,一个人的才华与能力的确很多时候并不相符,似房俊那般既能才高八斗又有治世之能,的确凤毛麟角、绝无仅有。 ***** 看着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的走掉,房俊也很是恼火。 虽然皇帝将褚遂良塞入书院,地位上看似与他平起平坐,但实质上依旧是他房俊为主,更多是想要褚遂良跟着沾沾光,捞取一些功勋,为以后另做重用打好根基。 结果这厮摆不清立场,一进了书院就跟自己唱对台,依仗着关陇贵族的势力当面锣对面鼓的跟自己争个高下,房俊岂能让步? 结果自然是联合许敬宗将其完全架空。 如今即便是书院里的一个厨子,都知道这位褚司业说话没分量,算不得数…… 可即便如此,这厮居然依旧不死心,今日试图将许敬宗踩在脚下,那么明日若是寻得机会,就势必要对他房俊落井下石。 房俊沉着一张脸返回教务处,问询书吏:“褚司业何在?” 书吏见到房俊面色不善,心里一突,忙道:“褚司业刚刚前往山脚下的工地,大抵是照看着工匠们施工,免得出了差错。哦,褚司业好像尚未用膳,去的时候还端着膳食……” “哼!” 房俊冷哼一声,算那老小子跑得快,否则今日定要他好看! 不过既然对自己避而远之,那倒也不好追上去狠狠申饬责罚,明日便是开学典礼了,自己筹备许久,当尽可能的稳定书院内部,万万不能事到临头出了岔子,否则丢的便是自己的脸。 且忍他一忍。 正欲开口询问许敬宗去了何处,便见到这老贼从外头抬脚走进来,圆脸上带着歉然愧疚之意,到了近前吱吱唔唔道:“那个……二郎息怒,非是老夫意欲坏了二郎讨好陛下的好事,实在是褚遂良这个老狗狭隘龌蹉,居然当着陛下的面想要将老夫踩在脚下,老夫焉能让他如愿?只是不想惹怒了陛下,害得二郎遭受迁怒……” 房俊差点气笑了,瞪着他说道:“你以为本官与你一般,指望着阿谀奉承升官发财?陛下恼怒只是小事,可你二人在陛下面前相互攀咬,形容举止简直丑陋至极!尔等也不想想,这般作态,让陛下往后如何信任尔等,如何将重任放心交付于尔等?他褚遂良乃是陛下身边近臣,人家只要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诗,乖巧温顺便能得到陛下宠幸,而你呢?你需要的是拿出实实在在的功勋业绩,来证明你是一个对陛下、对帝国有用的人才!结果却与褚遂良一般争斗不休,不顾大局!只图一时爽快,却惹得陛下失望,简直愚不可及!” 他气呼呼的说完,径自返回值房,将许敬宗丢在原地。 许敬宗一脸懊悔,差点肠子都悔青了…… 他只想着褚遂良是“幸臣”,自己是能吏,只要将褚遂良打击得一无是处,那厮坏了在陛下心中的好印象,便是自己的胜利。而自己只要在书院好好干,拿出一份硬挺的业绩,往后陛下必然会重用自己。 却没想过万一陛下将他们两个一起视作“难成大器”的蠢材,那可怎么办? 人家褚遂良既然是“幸臣”,自然只需要几句好话便能够重拾陛下之宠信,而自己这个“能吏”,却怕是要从此失去陛下对他的忍耐和信心…… 简直昏了头啊! 房俊在值房内处置了一堆公文,然后让书吏沏了壶茶,一边呷着茶水一边浏览了书院内部的各类文书,待到一壶茶水喝完,这才推门走出值房。 一出来,便见到许敬宗脚步轻快一脸谄笑的迎上来…… 房俊没好气道:“明日便是开学典礼,诸般筹备接到了紧要关头,务必各处妥当万勿功亏一篑,汝不去各处巡视,待在值房有何用处?” 许敬宗道:“从头至尾,所有的筹备都是二郎主张、设计,吾等自然要在二郎的指点之下方才能够竭尽全力不出疏漏,若是无二郎之领导,吾等便是累死累活,又岂能拿捏关窍、紧扼要点?自当依附于二郎之骥尾,任凭驱策。” 房俊瞪大眼睛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许敬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脸面、自尊等等对于许敬宗来说,浑然无物……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万事俱备 房俊当真对于许敬宗的心性无可奈何。 您好歹亦是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纵然多年沉沦、仕途蹉跎,可毕竟身份资历摆在这里,这般毫无廉耻的对我这么一个后辈卑躬屈膝,到底是怎么舍得下这脸面的? 怪不得历史上武媚娘稍稍展示出了合作之意,这位便迫不及待的投靠过去,尽心竭力的帮助武媚娘打击异己、巩固势力,甚至是废黜王皇后、垄断朝政…… 对于权力之痴迷,许敬宗早已达到视若生命之地步。 连命都可以不要,脸面、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瞅着许敬宗一脸理所当然,这番近乎于毫无气节的话语说出来依旧气定神闲,房俊算是彻底服气了,果然佞臣也好,奸臣也罢,那也绝对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无奈道:“那就走吧,一起去山下看看,最后检查一次各个环节,务必做到万无一失,否则明天出了岔子,那可不仅仅是丢脸的事情。” 许敬宗自然知道事情轻重,连连颔首道:“老夫随二郎一起去。” 房俊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值房,顺着书院铺着石板的山路向着山门走去。 …… 出了山门向北一转,便见到一块介于山坡与湖水之间的开阔地,此际周围都已经被右屯卫的兵卒戒严封锁,等闲人物不可靠近,就连一侧的昆明池上都有不少船只来回游弋。 许敬宗随着房俊穿过兵卒戒严,来到工地之上。 无数黝黑的铁条被一根一根埋进土里,中间有宽厚的砧木,使得铁条笔直平行,一直向着远方眼神开去,看上去工程量颇大。 不远处,一群人见到房俊顿时围了上来。 房俊站住脚步,笑吟吟的看着迎面而来的聿明氏老者,抬手作揖,笑问道:“前辈不辞辛劳,率领工匠们日以继夜连续劳作,晚辈感激莫名。” 聿明氏老者哈哈一笑,眼神耐人询问的在房俊身上转了一圈儿,捋着胡须豪爽道:“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再者说,此等盛会实是千载难逢,老朽能够有幸参与,足慰平生!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待到明日,这场典礼足以震慑天下人,二郎不必担忧、更何况书院的官员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就连午膳都要在工地上吃,上下一心,定然事半功倍,绝无差池。” 房俊一愣,便见到褚遂良从聿明氏身后走出来,上前见礼,一脸义正辞严:“不敢当聿明前辈夸赞,下官乃是书院司业,自当身体力行,岂敢辜负陛下之信任倚重?休说一顿午膳,若是要本官自毁一手一脚以保证典礼的顺利实施,亦是心甘情愿!” 这么大义凛然…… 许敬宗气得差点跳上去揪着褚遂良的胡子,你特娘的是为了保证工地进程才跑到这里吃午膳的? 分明是害怕房二找你算账才故意躲到这里来的好吧…… 不过先前听了房俊的教训,他心中深以为然,所以这会儿不跟褚遂良一争短长,只是阴仄仄说道:“那褚司业可要小心了,人不能轻易立誓,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过的话你自己可能过后便忘,但神灵听去了可忘不掉,这万一往后褚司业出现任何不测,那可是神灵让你兑现誓言,怨不得别人。” 神鬼之说,古往今来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褚遂良被许敬宗说得后脖颈一阵冒凉风,心忖不至于这么灵验吧? 不过被许敬宗顶在墙上,也只能脸色稍变,硬着头皮道:“为了陛下尽忠,实乃吾等臣子之本分,纵然刀斧加身,何惧之有?许院丞若是明哲保身,自可离得远远的,以免褚某人为国尽忠之时,将鲜血喷溅到您的身上,污了您的官袍!” 许敬宗大怒:“放屁!老子跟随陛下风里火里冲锋陷阵的时候,你特么还穿着活裆裤呢!居然在老子面前说这些个风凉话,真是不知所谓!” 活裆裤什么的,自然是不可能的。 许敬宗的确比褚遂良年长,但是也就大了个三五岁,年龄相近,长了一辈倒是事实。当年许敬宗作为秦王府十八学士,协助李二陛下处置“天策府”内文书事物,褚遂良的老子褚亮乃是其同事。 按照辈分,褚遂良妥妥的应该唤许敬宗一声“许叔叔”…… 不过褚遂良固然是小辈,但才华却是遮掩不住。褚亮本身的学问才能尽皆上佳,悉心教导之下,褚遂良的学识与日俱进。尤其是书艺,在欧阳询与虞世南的指导下,更是出类拔萃,且具备了欧、虞二人所不具备的政治地位与社会名望,深受李二陛下宠幸器重,曾一度命其管理弘文馆,被朝中士子戏称为“馆主”,后来李二陛下登基为帝,直接将褚遂良提拔成了起居郎,常伴君侧,简在帝心。 这份待遇,却是身为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望尘莫及了…… 不过却也绝不妨碍许敬宗处处以长辈自居。 褚遂良最恼恨的就是这一点,无论民间亦或是官场,辈分这种事总是要算的很清楚,长辈对晚辈叱责几句乃是理所应当,可晚辈若是对长辈不敬,那不仅仅是人品问题,更要遭受诘难攻讦。 尤其是许敬宗这番粗鲁的话语当众道出,气得褚遂良面庞一阵红一阵紫,两只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不过看到房俊在一旁面沉似水,心头恼怒只要死死压制下去。 他不怕许敬宗,这厮就算再是阴险,再有一个长辈的身份撑着,也不能真正将自己如何,自己总归有法子在陛下面前扳回一城,化解危机。 可若是当真将房俊惹恼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褚遂良再是自负,也不敢自认自己比房俊更为受到李二陛下的宠幸,许敬宗口口声声自己是个佞臣,深受皇帝宠幸,可他自己清楚,相比于李二陛下对于房俊的宠幸,自己算个屁啊! 就算是这会儿房俊将自己杀了丢进昆明池,回头李二陛下该对房俊重用的地方绝对不会减弱半分…… 这是人家房俊用功勋实打实拼出来的,再是嫉妒也只能乖乖的看着。 褚遂良冷哼一声,对许敬宗的言语不予理睬。 许敬宗看其一脸桀骜不驯,显然对自己并不服气,心头怒火愈发旺盛,但是冷眼瞥见房俊阴郁的脸色,也只好将怒气忍住。 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若是不将褚遂良逐出朝堂、严厉打击一番,非但出不了心头恶气,更不能展示自己的能力手腕。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切,当缓缓图之,就不信他褚遂良风雨不透,捏不住他的致命弱点…… 房俊对这两个冤家已经颇感无奈,咱也不是要阻止你们撕逼攀咬,但是能不能别总是在老子面前嗡嗡嗡?一个比一个无耻,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偏偏半点真格的都没有,嘴炮能打死人么? 还不如留着斗嘴的力气,好好运作筹谋一番,给对方来一次致命一击。 不理会这两个没出息的,他上前冲着聿明氏老者笑道:“今次典礼之事,多亏了前辈仗义援手,否则若是依靠工部以及书院这些人,怕是直至现在依旧毫无头绪。” 专业的事情就得专业的人来办,工部虽然是眼下最大的建设部门,但是科技含量实在太低,大抵都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那一套,更谈不上什么与时俱进。 聿明氏非但自身深谙格物之道,且融汇了不少墨家精髓,算得上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科研部门”,对于此次开学典礼顺利储备,气到了举足轻重的地步。 聿明氏老者手捋胡须,看着脚下延伸向远方山坡的两条拼接起来的铁条,感慨道:“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吾聿明氏千百年来穷究天地至理,可是相比于二郎,却是连‘略懂皮毛’都称不上。天下格物之第一人,非二郎莫属,纵然千百年后,亦无人可及!” 这话绝无半分吹捧之意,实在是聿明氏在见到那件东西之时,所产生的震撼足以颠覆整个家族千百年来凝聚的所有知识! 造化之奇,焉能这般惊世骇俗?! 第三百五十四章 道德约束 贞观十七年,八月初八。 清晨,薄雾。 因为宵禁的暂时取消,长安城内各个里坊很早便行人往来出入,平康坊等地更是彻夜灯火辉煌,诸多王孙公子、世家子弟在家仆豪奴的簇拥之下结束一夜狂欢,自各处青楼楚馆之中鱼贯而出,骑马坐车,招摇过市,纷纷返回各自家中。 挑着担的货郎走街窜巷,吆喝声此起彼伏,运送夜香的马车则一辆一辆的驶出城去。 天尚未亮,诺大的长安城已然放佛蛰伏的猛兽一般活了过来。 待到卯时初刻,把守各处城门的兵卒尽皆散去,维持了数天的全城戒严尽皆取消,城门处出入城的百姓商贾已经水泄不通。 禄东赞穿了一件白色翻领长袍,衣袖很长,罩着双手,布料上有许多连珠纹图案,腰系革带,长袍开衩,足登黑靴,头戴一顶红色绸巾缠裹成的筒状形帽子,黝黑的脸容黑里透红,精神头儿很是不错。 此刻他正站在驿站门前,身边陪同着一位礼部官员。 驿站门前的官道上,正有不少百姓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方向是长安城西南的昆明池。 禄东赞好奇问道:“不过是一场开学典礼而已,何以连这些个农夫商贩都赶着凑热闹?” 礼部官员正是主客郎中高至行,他今日负责接待禄东赞,闻言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开学典礼,贞观书院乃是陛下敕令修建,有资格入学之学子皆是天下各处的精英,俱是一时之杰,在书院担任教谕的经史、算学、兵科等等更是当世大儒,哪一个都是名满天下之人杰,陛下更是亲自担任书院的大祭酒……可以想见,未来每一个毕业的学子,皆可称作‘天子门生’,踏入仕途便是青云直上,这样一座学院,一举一动自然牵引着无数人的目光。更何况,今日陛下以及朝中诸位大臣尽皆莅临典礼现场,百姓们岂能不凑一凑热闹?” 还有一点高至行未能明说,汉人自古以来便有看热闹的习俗,今日虽然非是年节,可是这等盛事极其罕见,自然要围观一番。 不仅是大唐百姓兴致盎然,由于长安城的戒严已经解除,城内被困局多日的各国使节、番邦商贾更是兴趣满满,京兆府为了维持秩序,不仅出动了所有的衙役巡捕,更调动了左右屯卫万余兵马,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所有闲杂人等。 不久之前的芙蓉园赏荷盛会,闹的那一出刺杀房俊的案件,可是殷鉴未远…… 禄东赞微微颔首,眼底不可掩饰的泄露出一丝艳羡。 整个吐蕃,没有人能够比他更清楚教育的重要性,更在乎对于族中杰出子弟的教育。 吐蕃在赞普的统御之下平灭国内反叛,又征服象雄国,统一高原,看似兵强马壮,实则外强中干。 吐蕃的自然环境实在是太过恶劣,不仅气候寒冷,且山岭纵横土地贫瘠,河流谷道之间分布着一些肥沃的良田,却因为通行困难得不到充分开发耕种,导致国内粮食产量一直急缺。 最为重要的,还是技术的落后。 医疗技术、建筑技术、冶炼技术……就没有几个像模像样的人才。除去庙里的高僧懂得一些算学以及医疗技术之外,人才之贫瘠与大唐相比,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所以这一次他才会出使长安,试图利用阿拉伯人入寇机会敲诈大唐一番,希望能够得到吐蕃亟需的各种技术以及人才。 结果天不从人愿,自己一路厄运连连,蹉跎了时间,好不容易抵达长安便听闻了阿拉伯人已经被彻底击溃的消息…… 虽然谈判尚未展开,自己甚至连大唐皇帝都还没有见到,但是没有了阿拉伯人的牵制和威胁,大唐岂能答允吐蕃的狮子大开口? 若无意外,这一次的出使算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纵然自己再是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也不可能在唐人手底下讨得半点好处。 而大唐有在皇帝的主持之下建立了这样一座书院,在未来必将培养出无数的各式各样的人才充斥到各个阶层之中,大唐的国力自然水涨船高,愈发睥睨群伦、傲视天下。 这样的大唐,如何能够战而胜之? 此消彼长,越来越强盛的大唐早已将吐蕃视为肘腋之患,就算吐蕃忌惮大唐的国力不敢挑衅开战,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大唐又岂能坐视吐蕃据守高原,虎视眈眈? 可以想见,吐蕃与大唐之间,迟早必有一战! 只不过两国悬殊的国力对比,令禄东赞忧心忡忡,实在是想不出吐蕃有半分可以取胜的理由…… “大相,时辰不早,咱们也赶紧动身吧?” 高至行在一旁看着禄东赞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站那里半天不言不语,只好出言催促。 今日政事堂有令,所有暂居于大塘的各国使节都有机会前往书院观礼,身为吐蕃大相的禄东赞自然亦在邀请之列。 禄东赞这才回过神,颔首道:“动身吧,适逢盛事,吾亦好长长见识。” 高至行便叫过来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却被禄东赞拒绝。 禄东赞道:“还是骑马吧,秋高气爽,麦浪飘香,这等天气自当策骑畅游一番,领略关中风物,若是囚居于马车之中,着实无趣。” 高至行自然从善如流,命人牵来马匹,礼让禄东赞先行上马,然后自己和几位礼部官员也尽皆上马,陪着禄东赞策骑缓行,沿着官道向着城西的金光门行进,到了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再顺着道路折而向南,绕过了大半个昆明池,前往书院。 今日天气凉爽,又尚未到农忙之时,长安附近的百姓携家带口齐齐出游,路上行人络绎不绝。 待到了书院山坡之下,远望山门矗立,整个山坡以及池边空地早已是车马辚辚、摩肩擦踵。 有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亦有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呼朋引伴喧嚣不绝,百姓商贾携家带口,奇装异服的胡商三五成群混杂在人群当中,却也并不显得突兀,甚至时不时见到奢华装饰的马车夹杂在人群之中,车帘偶尔掀开一角,便可见到里头浓妆艳抹容颜秀丽的女眷…… 禄东赞幽幽一叹。 好一派煌煌天朝、盛世气象! 这若是放在吐蕃,简直想都不敢想! 在吐蕃根本没有平民,除去贵族便是奴隶,那些个动辄百十个武士随行的招摇跋扈,所到之处鸡飞狗跳行人绝技,焉能有此其乐融融、和谐共处之场景出现? 固然大唐的贵族照比吐蕃贵族在权力上毫不逊色,但是唐人更在乎这种最起码看上起和乐融融的气氛,即便贪婪榨取民间财富、垄断权力阻断阶级流通,他们却也同样在乎普通百姓对他们的看法。 相比于吐蕃贵族,唐人贵族显然有所敬畏。 哪怕法律并不能束缚他们的行为,但每个人的心底却都有一层道德的约束,人在做,天在看,再是贪婪的奸佞恶霸也有所忌惮,他们会疯狂的敛去一切财富,但是每当天灾发生,却也能够毫不犹豫的设立粥棚、捐款赈灾。 名誉,是每一个唐人都向往的东西,只要有一丝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唐人能够全不在乎自己的名誉是否被万夫所指、是否能遗臭万年。 而这,便是大唐比吐蕃强大的地方。 只要有了那么一丝敬畏,行事便不会无所忌惮,即便是将平民百姓视作奴役,亦会留有一丝余地。 这一丝余地,便给予了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一丝活下来的空间。 而吐蕃贵族呢?在他们眼里所有的奴隶与牲口一样都是个人的私产,死一个奴隶与死掉一匹牛羊并无不同。 只要能够换取足够的利益,有谁会去在乎牛羊的性命呢? 第三百五十五章 典礼见闻 眼前熙熙攘攘、浮华盛世,令禄东赞感慨万千。 纵然吐蕃能够凭借一时的兵甲之利,趁着唐人打盹的时候取得一些胜利、占据一些利益,可是大唐疆域如此之辽阔,人口如此之众多,财富如此之奢靡,名将名相层出不穷,迟早有一日会血债血偿。 曾经的战争如何惨烈,仇恨如何切齿,未来的报复便会如何激烈。 以吐蕃区区一隅之地,如何能够征服大唐广袤疆域,将所有的唐人尽皆化作吐蕃贵族的奴隶? 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若为了一时之得失,贸然对大唐发动战争,即便短期之内能够取得辉煌的利益,甚至于青史彪炳、名垂史册,但是终有一日,会将整个民族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更有甚者,会在唐人凶猛反扑和报复之下,阖族皆亡。 那便是吐蕃的千古罪人…… 可安安分分、谨守高原,便能于大唐和平共处吗? 亦是绝无可能。 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总是此消彼长、你退我进,无论吐蕃人亦或是唐人,都被利益推动着前进,当唐人将这一片疆域之内的利益发掘殆尽,自然而然的会将目光盯上高原,膨胀起来的力量足以碾压寰宇,举世皆敌! 正如现在吐蕃内部的利益消化干净,开始将目光盯着大唐是一样的道理…… 禄东赞有些愤懑。 上苍何其不公,与这样一个传承了数千年、强悍无比的民族同生于一片苍穹之下,恐怕是许多民族的悲哀。 犬戎也好,匈奴也罢,就算是今日之突厥,皆曾有过光辉灿烂的岁月,他们将汉人压在身下肆意凌辱,却从未有哪一个能够正真将其征服。待到汉人缓过一口气来,这些个曾将欺凌他们的胡族,一个个都被扫尽历史的尘埃。 禄东赞只能祈祷,或许吐蕃将会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 高至行身着官服,被几名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卒带着在人群之中缓缓穿行,所至之处,所有人等尽皆纷纷避让。 足足半柱香的功夫,才抵达山门之下。 这里人更多,且看各自的装束非富即贵,显然非是普通百姓,巡逻的兵卒也更多。 一片人头攒动之中,禄东赞见到了远处从风飘扬的参旗九旒,便知道那里是大唐皇帝之所在。 只可惜皇帝所在的位置乃是半山坡上,正处于书院山门的下方,与禄东赞此刻立足之处相距甚远,中间隔着宽阔而空闲的一个区域,就在这片区域之上,地上埋设着两根铁条,笔直的向着远方延伸,一时之间看不到尽头。 兼且皇帝周围簇拥着诸多大臣,更有顶盔掼甲的禁卫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着,根本不可能抵达左近。 高至行见到禄东赞频频向皇帝那边探望,便低声说道:“本官奉命带大相前来观礼,并未有觐见陛下之权,故而大相若是想要觐见陛下,还请等到典礼之后,本官自会为大相传达。” 禄东赞倒是不急,抵达长安多日,别说皇帝了,就算是鸿胪寺、礼部的官员都是今日才能够得见,可想而知大唐朝堂上下对于自己这个吐蕃使节的态度如何,没将一个趁火打劫的别国使节潜返回去,就足以显示大唐的宽阔胸襟了。 这事儿若是放在吐蕃,那位刚烈霸道的赞普说不准就能将这使节给剁了…… 禄东赞好奇问道:“这典礼究竟为何?难不成是阅兵式?这地上埋设之铁条又是何物?” “阅兵”古来已有。 相传四千多年前,华夏部落首领夏禹曾在涂山与南方各部落首领会盟。会上,众多士兵手持各种用羽毛装饰的兵器,和着乐曲边歌边舞,以示对南方部落首领的隆重欢迎。 当年周武王率领周军东进讨伐商纣王,八百诸侯相会于盟津,举行阅兵会盟,兵力足量三十万。 这次阅兵规模可谓空前,阅兵式上,周武王发表了著名的《泰誓》,郑重宣告:“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 这是一篇著名的誓师檄文,此次阅兵的目的就是誓师。 阅兵结束后,三十万大军东进,在随后的牧野之战中战胜纣王的军队,推翻殷商的通知,建立周朝八百年江山。 在春秋时期,也有“观兵以威诸侯”的记载…… 古时多有学舍开学之时效仿军中射猎,提倡尚武之精神,故而令学子参加阅兵,提振士气。 禄东赞对于汉人文化研究颇深,各式经史子集更是多有拜读,对于华夏风俗知之甚深。 高至行道:“本官亦不知,此次典礼乃是房少保一力操持,所行隐秘,朝中知其究竟者十不足一,或许只有陛下才知道其中详情。至于这铁条……眼下大唐冶炼技术一日千里,所炼之钢铁盈满山谷,许是又炼制而成一种精钢,拿出来展示展示也说不定。” 禄东赞愈发惊奇:“精钢便是精钢,听郎中之意,莫非这精钢还分多种?” 对于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吐蕃来说,炼铁都费劲,更被说炼钢了。以往多次与唐军发生战争,吐蕃勇士看上去更加骁勇,但是兵械甲胄上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往往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依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便是由于唐军的军械着实太过精良。 而这些年大唐炼铁炼钢的进程愈发加快,大抵是研究出了新式的炼铁之法。 只此一项,便足以将吐蕃远远的甩在身后,长此以往,兵械甲胄上的巨大优势足以填平两国兵员素质上的差距,况且如今大唐南征北战,兵卒的素质在战火之中不断锤炼提升,以往吐蕃以之为傲的优势业已不复存在。 这就是国力的差距,绝非出现一两个罕见的军事奇才便可以弥补…… 大唐钢铁产量骤增,且所炼制之精钢越来越好,这早已是举世皆知之事,高至行也不隐瞒,言语之中颇为自豪:“本官并不熟知钢铁之事,不过先前听闻房少保提及,说是这精钢因为用途不一,性能自然也不尽相同。比如铸造甲胄之精钢,自然是越硬越好,但是锻造刀剑兵刃所用,那就得刚柔并济,软了不够锋利,硬了又缺乏韧性容易折断。尤其是锻造火炮、火枪所用之精钢,那更是精益求精,皆是精钢中的精品才行,即便以大唐目前之精钢产量,也远远不敷使用。” 在房俊之前,几乎无人在乎钢铁之产量、质量。 但是自从房俊改良了炼铁炼钢之法,使得钢铁产量骤然大幅上升,使得唐军之军械质量跃升了不止一个台阶,战斗力随之陡然增加,使得朝野上下尽皆注意到钢铁之重要。 等到火炮、火枪的先后问世,钢铁早已成为举国公认的最为重要的产业——这是能否支撑唐军的战斗力永远压制别国的重要指标。 更锋锐的刀剑、更艰苦的铠甲,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炮、火枪,这就是大唐赖以纵横四海的神兵利器。 而优质的钢铁,是这一切的根基。 禄东赞闭上嘴巴,满心震撼。 在吐蕃连炼铁都不灵光的年代,大唐已经将炼钢精进至如此程度,想硬便硬,想软便软…… 大唐本就人口众多,之前之所以被草原蛮族所欺辱,便是犹如兵员素质的差距,农耕民族对付自幼生长在马背上游猎的草原民族先天处于弱势,可是一旦大唐有足够精良的钢铁锻造武器,危急时刻贩夫走卒皆可武装起来投入战场…… 谁能战而胜之? 更何况还有那等据说隔着数里地的距离便可开山裂石、摧城拔寨的火炮…… 忽然之间,禄东赞觉得自己以往所有的骄傲和自信,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这样的大唐,如何与之为敌? 第三百五十六章 五行之力 李二陛下背靠书院山门,看着山下池畔熙熙攘攘的人群,颇有一股豪气油然而生,冲天而起! 因为自己得位不正,不知遭受了多少诘难骂名,可在他看来当时那等情形早已没了选择余地,你死我往鱼死网破,如果死的是自己,陪葬的是整个秦王府,难道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就是正义之化身了? 天下至尊的权力,绝不容许亲情正义夹在其中。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仅此而已。 然而总是有那些人躲在暗处整日里喋喋不休,说什么杀兄弑弟不仁不义,逼父退位不忠不孝……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难不成非得朕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才是公忠体国的好兄弟、好儿子?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是身为皇帝也堵不住别人的嘴。若是换了一个冷血一些的帝王,保不齐便会挥起屠刀,将那些个明里暗里诋毁污蔑之人统统杀个干净。 但李二陛下却没有那么做。 杀人是最省力的方法,在他看来也最没有技术性。你们不是说我杀兄弑弟、手段残酷、杀人如麻么?我偏偏不杀你们,就是让天下人看看,当初玄武门下我无路可走不得不奋起反击,而如今我君临天下,却胸怀广阔、慈悲为怀,放在历朝历代都是死罪的你们,却依旧能够在贞观一朝活得有滋有味,就不信你们不说一声陛下宽宏? 你们个个都说我得位不正,甚至背地里极力渲染着什么太子建成雄才大略、一旦登基必是千古明君……那我就让你们看一看,在我李二的治下,大唐照样物阜民丰、百业俱兴,照样横行天下、一统六合! 你们可以说我得位不正,但是一个两个都得匍匐在我的脚下,心悦诚服的称呼我一声“千古一帝”! 做皇帝,我才是最好的那一个! 李二陛下负手而立,睥睨四方,心中豪情万丈。 只要能够将高句丽纳入大唐的版图之内,牢牢控制住西域、漠北,如今的鼎盛局面便足以将他推上“千古一帝”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即便是昔日的秦皇汉武,亦要稍逊他一筹。 只要达成这样一个宏图霸业,国王所有的污点都将被彻底洗白,再多的错误都将在万丈光芒照耀之下化为无形。 他李二的丰功伟绩,开天辟地、唯我独尊! 而这一座书院将来所培育出来的每一个学子,都将是堂堂天子门生,会牢记他李二的教诲,将这个老大帝国建设得越来越强盛,顺带着将他李二的名声推上一个空前绝后之境界。 纵然千百年后,他李二的名字亦如远处的山峦一般屹立不倒,绵延万世! …… “陛下,所有筹备皆以妥当,可否开始?” 房俊钻过层层护卫来到李二陛下身边,见到这位皇弟陛下嘴角含笑远眺前方,挺直的脊背似乎都散发着一股骄傲至极点的中二之气…… “哦!” 李二陛下这才回神,看了一眼房俊,心情大好,温言道:“那就开始吧!” 对于房俊,他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若非是房俊的横空出世,这些年来的朝局不可能如此顺遂,且不说他献上的玻璃之法、改良的炼铁之术,单单是组建皇家水师将大唐天威远远的传遍东洋诸国,便是一件足以敕封王公的功勋。 更何况他兵出白道一举覆灭薛延陀,将广袤的漠北之地尽皆纳入大唐之版图,使得极北之地的北海都成为大唐虎贲的饮马之地,便是名垂青史如卫青、霍去病之辈亦不曾做到过。 更别说他设计颠覆了倭国政权,使得整个倭国陷入内斗,大唐趁机取得了倭国多处金银铜矿的开采之权,每个月都会有水师的战船将一船一船的财富运往关中,交卸入皇室内帑…… 登基之时便国库空虚,之后更被颉利可汗饮马渭水,被逼的签署了城下之盟,将整个关中的府库都搬了个空,那段时日他这个皇帝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至今都难以忘怀。 身为天下至尊,却连起间屋子、打赏臣子的银钱都凑不出来,自己的皇后甚至多年未曾添置几见新衣……这其中固然有李二陛下身为表率、艰苦朴素的“演技”混在其中,但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实在太穷? 穷惯了,过惯了干什么都得精打细算抠搜节俭的日子,这等乍然骤富的喜悦无与伦比的强烈,而对于带来潮水一般财富的房俊,岂能不满是好感? 更别说这还是自己最忠诚的左膀右臂房玄龄的儿子,亦是自己给自家闺女找的如意郎君…… 可以说,起码直至目前为止,房俊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绝对是满朝文武当中最高的那一阶。 …… “陛下请!” 房俊微微欠身,当先而行,李二陛下紧随其后。 所有的护卫尽皆缓缓移动,由山坡上向下走了一段距离,聚拢在此处的一大圈人齐齐上前见礼。 聿明氏、孔颖达、李淳风、袁天罡、许敬宗、褚遂良…… 李二陛下颔首微笑,一一致意,上前走了几步,来到众人围拢的一个黑黝黝奇形怪状的机器面前,上上下下大量一番,难掩惊奇。 这机器非常之大,足有一人多高,通体精铁所制,前头是一个圆了咕咚好似放大了十余倍的铁炉子,各种齿轮遍布其上,有一根高高的烟囱一样的东西,底下又有数个轮子稳稳当当的坐在地上埋设的两根并行的铁条上…… “就是这个东西?” 李二陛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疑惑的回头询问房俊。 就这么个玩意儿,就敢成天鼓吹着什么震古烁今、前所未有、开创一个时代?! 就是个拖着硕大箱子的铁炉子嘛…… 房俊躬身道:“此物乃是微臣毕生所学之凝结,经由无数大唐最优秀的工匠历时数年反反复复的设计制造修改精进,方才于近日小有所成。此物貌不惊人,却蕴含了天地至理,乃是迄今为止控制、使用天地之力的最佳之物。” “能够控制天地之力?” 李二陛下浓眉挑起,一看不可思议。 他是知道房俊在那个铸造局里神神秘秘的研究着什么东西,只不过这一次开学典礼房俊只说了要展示一样神奇的机器震撼世人,他之前却是并未将两者联想在一起。 此刻听了房俊的介绍,差点惊掉下巴。 居然敢说什么控制使用天地之力……老子身为人间帝王乃是昊天之子,尚且不敢大言不馋说什么能够使用天地之力,谁给你的胆子? 一旁的李淳风见到李二陛下面色变幻,连忙说道:“陛下明鉴,天地有阴阳,阴阳化无形,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五行代表着天地之间五种最本源的力量,而这台机器便可使用水的力量。” 李二陛下颜色稍缓。 你说“天地之力”,身为“昊天之子”的皇帝陛下很难不怀疑你是不是意有所指,将原本属于他的力量给偷走了……可若是说五行之力,那就没问题了,尤其是李淳风乃是道家术士,深谙阴阳五行之学说,这跟“天地之力”没有任何关系。 更何况眼前聿明氏、袁天罡、李淳风这三人皆可为活神仙一般的人物,这样的人洞悉了阴阳五行之本源,似乎也算不得太过离谱…… 想了想,李二陛下又有些热血沸腾了。 阴阳五行之术素来都被认为是道家不传之秘,乃是宇宙本源之力,以往只是存在于传说当中,又有谁亲眼见过? 如今在自己治下,便诞生了这样一台能够使用“水之力”的机器,莫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宣示? 若果真如此,那可比什么征服高句丽更加能够提升他这个皇帝的历史地位,强抑着心中激动,他问房俊道:“二郎,这机器可曾取名?” 第三百五十七章 未来科技 未等房俊回话,一旁的褚遂良已经迫不及待道:“启禀陛下,房少保此前已经为这台机器命名,叫做‘蒸汽机’,不过微臣觉得着实太过平庸。这等机器巧夺天工,能够驱使五行之力,实乃昊天对于陛下文成武德之奖励,焉能这般敷衍了事?故而,还请陛下赐予其名,以彰显昊天之宏伟!” 这话说的…… 在场之人尽皆摇头。 人是有境界的,眼前这些人皆是在各个领域之内臻至化境的人物,到达这样的一个境界,等闲的世俗权力或许依旧对于他们有着吸引力,但是说话做事却自然而然的上升到一种超然的水准,阿谀奉承、捧红踩黑这等下作之事早已不堪为之。 似褚遂良这般踩低同僚、谗言媚上的行为,纷纷表示唾弃。 别人或许还留有几分余地,但袁天罡却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当即呵斥道:“利欲熏心,谗言媚上,此等厚颜无耻之徒,焉能与贫道为伍?赶紧滚蛋,莫让老道看了生气。” 他的身份乃是道门领袖,虽然并无实职,但是名气极大。 就连当今李唐皇室也自称老子之后裔,可见道门的政治地位是何等崇高,而身为道门领袖,袁天罡的地位可想而知。 褚遂良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气得目眦欲裂,却是敢怒不敢言。 附近围拢了诸多朝廷大臣,袁天罡的这番斥责一字不差的都被大家听去,这令素来自诩清高,以文学大家自居的褚遂良羞愤欲绝。他这些年伺候李二陛下,常年伴君身侧不离左右,时不时的甚至帮助李二陛下审阅奏章、检索时文,自认为受到的宠幸满朝上下无出其右,早已不比那些个宰辅差了多少,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然而当他看见附近的孔颖达、李淳风、房俊等人颇为认同的神情,以及原本认为能够出言为自己缓解尴尬的李二陛下闭口不言,甚至脸色极为不豫之时,心底便突然一跳。 他终于意识到不论在公在私,自己比之面前这些人的地位都低了不止一分。这些人或是凭借实打实的功勋加官晋爵成为朝堂柱石,或者凭借身后庞大的势力拥有了显赫的地位,而自己出了写字读书之外,哪里还有拿得出手的功勋? 说白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凭持,完全是无根之木,根本上不得台面…… 只不过令他难以理解的是,老子针对的是房俊,你们这些个老东西一个跳出来干啥咧? 李二陛下心中不爽,恼怒褚遂良不分场合不长脑子这般下作,但是到底是自己一手捧起来的人,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颜面尽失,连带着他这个皇帝也没面子,只好将恼怒压在心底,开口道:“蒸汽机?这个名字,莫非便是由这台机器的特点而来?” 房俊道:“其中原理,一时之间难以分说清楚,还请陛下拭目以待,只需见过它的工作方式,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倒是想要跟你说说蒸汽转换为动力的原理,只是害怕你这个水平听不懂…… 一旁的许敬宗两步便窜了上来:“陛下,请让微臣为您展示!” 说着话儿,眼睛偷偷瞥了房俊一眼,毕竟刚刚褚遂良可是将这位恶心得不轻,若是余怒未消,迁怒自己,怕不好受。 然而正是因为刚刚褚遂良被怼得不轻,在陛下面前大失颜面,他才更要跳出来趁机博取好感。 若是房俊能够容忍自己的邀功,在皇帝眼中便有可能认为自己人缘更好,更容易得到同僚的认可。 当一个官员升迁到了一定的程度,手里掌握了权力有能力推动朝局,那么他与同僚是否能够和谐相处,便成为他能否更好的完成皇帝赋予的任务的一个指标,毕竟“孤臣”虽然更受皇帝喜爱,却也意味着办起事来处处掣肘。 不朋不党,可不意味着连个盟友都没有,没有三五同僚帮扶,岂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大臣? 房俊自然感受到了许敬宗那一瞥的内涵,略一沉吟,决定帮衬他一把。 在他看来,褚遂良与许敬宗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褚遂良有文采,素来以文人自居,能力多少暂且不提,却一贯将历史上那些文采风流的将相名仕视作偶像,既然选定了关陇贵族加以投靠,便会死心塌地的依附过去,尽心竭力为了关陇贵族的利益添砖加瓦。 而许敬宗不同,这人贪婪无耻,立场不坚,可谓“有奶便是娘”,谁能够给予信任、给予重用、给予权力,那就是谁的马仔,即便这个人可能只是後宮里的一介女流,即便有可能背负满身骂名,他也毫不犹豫。 他太过油滑,致使他固然才能卓著,却也几乎不可能取得太大的功业,他只能顺风顺水锦上添花。 而褚遂良看似能力不足,但意志坚定,却极有可能成为左右局势的一个关键人物,甚至有可能使得关陇贵族反败为胜、死灰复燃。 两相比较,自然是褚遂良的威胁更大一些。 将许敬宗这个墙头草扶持起来,用以压制褚遂良是完全可行的,毕竟以目前之局势,即便关陇贵族极力收买,许敬宗也完全不可能逆势而行,投靠过去。 若有朝一日关陇贵族当真逆转局势占得上风,就算是许敬宗投靠过去,又有何用? 这等心志不坚、趋炎附势之徒,只能成为当权者手中的刀剑,用之杀戮异己,之后背负骂名,绝无可能成为中流砥柱,左右朝局。 心里想着,房俊闭口不言,微微垂下眼帘。 见到房俊默认,许敬宗心底长长的吁出口气。看来自己自打来到书院之后便紧紧的抱住房俊的大腿,这个决定还是行之有效的,虽然平素房俊并未表现出太多的亲近重用,但是这等时候不跳出来拆台,那便是坚定的支持了。 传言果然属实,房二郎从不亏待自己的麾下,哪怕只是自己这样一个并不亲近之人。 那一百贯,便缓几天再要好了…… 李二陛下何等样人?将权谋早已玩得出神入化,浸透到了骨子里,只是察言观色之间,便洞悉了两人的心里活动。 心底不仅暗暗一叹,看来稍后得给褚遂良换一个衙门了,否则若是继续在书院里待下去,保不齐哪天就得被这两人给玩死。 房俊这棒槌胆大包天从不怕事,许敬宗油滑阴险奇谋百出,褚遂良这些时日窝在书院里,也不知受了多少气…… 他虽然看不上许敬宗,不过既然房俊默许了,也就没必要驳斥许敬宗的颜面,微微颔首,道:“那就展示给朕看看,这东西到底有多么神奇,居然可以驱使五行之力!” “喏!” 许敬宗大为兴奋,转身来到蒸汽机旁,兴致冲冲的下达一连串的指令。 负责操作蒸汽机的都是铸造局里负责研发这台机器的工匠,闻言也很是兴奋,当即生火添煤。 没一会儿,锅炉里炉火熊熊,相连的水箱里凉水渐渐升温,因为密闭很好,发出一阵阵声响。 房俊连忙请示,让李二陛下往后推了推,并且让护卫挡在前头。 这台锅炉乃是正太蒸汽机设计制造过程当中最难的一环,因为没有合金,精钢的硬度、厚度都不好掌控,时不时的便在实验的过程中炸膛,虽然最原始的锅炉压力远远达不到后世的程度,但是爆炸的时候依旧威力惊人,尽管房俊一再要求保证实验的安全性,依旧导致数十名工匠前前后后因此丧生。 这万一现在炸那么一下,好巧不巧的一块锅炉碎片飞溅到李二陛下的身上…… 房俊估计那将是有史以来穿越者制造的最大悲剧。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这台蒸汽机,看着锅炉内火势熊熊,水箱里的水也渐渐沸腾,一丝丝蒸汽从密闭不足的地方溢出,就好似一头来自远古的洪荒怪兽,下一刻便将要揭开面纱,暴露出残暴的力量,吞噬天地! 第三百五十八章 蒸汽之力 自从人类有了灵智的那一天起,便对无可抵御的自然之力充满了畏惧与崇拜。 斗转星移、风雨雷电、地震海啸……人类意识到在自然的伟力面前自身是何等之渺小,瑟瑟发抖的同时,更赋予了这些自然现象人格化,演绎出无穷无尽的神,来衬托自己的渺小和脆弱。 这些宇宙间无可抵御的力量,似乎也唯有那些隐藏在看不见之处的神祗才能掌握操纵,凡人岂能僭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自然而然的便都看见了那台丑了吧唧的蒸汽机。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当锅炉内的炉火渐渐燃起,水箱里的冷水渐渐沸腾,一丝丝的蒸汽溢出,即便是在这夏末秋初的太阳底下依旧蒸腾发白,都隐隐的觉得不对劲。 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正在不断挣扎,希望能够摆脱某些束缚冲出牢笼。 没有测量压力的仪表,工匠完全是依据无数个锅炉因为压力过大从而爆炸之后总结出的经验,在水箱内的水完全沸腾并且释放出足够的蒸汽压力之后,果断的打开了阀门。 一瞬间,狂暴的蒸汽从水箱内冲出,千军万马一般冲入蒸汽机内,沿着进气道狠狠的撞在活塞上,猛地推动活塞运动。 活塞被强大的能量推动坐了一个往复式的运动,然后废气便从排气道泄出,顺着烟囱化作一道白气直直的冲上天空,发出呜呜的一阵低沉鸣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离得近的大臣们看得清楚,也明白这或许就是水箱里的水被煮沸之后释放的蒸汽,但是他们从未想到过原来足够体量的蒸汽居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威力,眼瞅着那蒸汽机上的齿轮在蒸汽的带动之下越转越快,一个个面色发白,手足无措。 一水壶的水烧沸之后能够顶开壶盖,一水箱的水沸腾之后,产生的蒸汽却有若几匹烈马、几头犍牛…… 待到齿轮运转越快,站在蒸汽机上的工匠猛地搬动一个扳手,似乎启动了某一个装置,便见到整台蒸汽机连着水箱都猛地动了一下,然后底部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它开始慢慢的向前走。 所有人目瞪口呆。 没有马匹、没有犍牛、没有人力,就连昆明池也在几十数百丈的远方,完全没有水流的力量可以借用,就是这等情形之下,像一辆小车也似的蒸汽机,根本没有任何偷眼可见的助力驱动,就那么开始慢慢的顺着地上埋设的铁条缓缓向前。 从烟囱泄出的废气就好似一只大锤狠狠的敲在人们头顶,完全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这个东西往前走? 围观人群“轰”的一下,差点就要暴走,所幸周围有太多的兵卒维持秩序,连续的弹压之下,情况在稍稍稳定。 其实就连那些兵卒自己也觉得心里发毛…… 李二陛下站在重重护卫之中,两只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一般,他素来自诩聪慧,对于任何事物的见解都足够精准,可分明能够联想到的动力唯有那水箱沸腾之后的蒸汽……但是,那不过是开水而已啊,无数人从小到大见到过无数次,可谁能想象得到只不过是水沸腾之后的蒸汽,居然可以产生如此之大的力量? 这当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亦或是有神明在幕后主宰这一切?! 从来都是云淡风轻,自认为这天下一切尽在掌握的李二陛下,自玄武门之变后再一次生出了那等眼前一切超脱掌控、甚至完全超越了他所有人生经验的迷惑和畏惧。 对于不可知的事物,人们永远都充满了敬畏。 他先是看了看神色兴奋、一脸潮红的袁天罡、李淳风、聿明氏等人,这几人都可谓是不世出的高人,凡尘俗事早已不萦于怀,毕生向往和追求都是如何超凡入圣、探究天地之间最本源的力量,面对如此匪夷所思之状况,自然表现得无比亢奋。 或许……当真是这台机器可以操控五行之力? 李二陛下不太愿意相信,因为他觉得所谓五行之力乃是天地之间最神秘的能量,岂能这般被一台丑陋至极的铁疙瘩便操控了? 可眼前所见,却超越了以往的所有认知,这种情况的出现,他无法解释。 李二陛下将颤抖的手拢在袖子里,看向身旁不远处的房俊,咽了一口口水,压着嗓子,尽量使得自己的声音不会出现颤抖:“此物之原理为何?” 房俊道:“正如陛下所见,乃是水箱之内的水沸腾之后化作蒸汽,由蒸汽驱使整台机车前进。” 这并非神秘机密。 蒸汽机研制成功之后迟早要投入到应用当中,不可能一直瞒着天下人,否则也就没有研发的意义。 以蒸汽驱动机车,这也并非是天机,只需好好观察,迟早能够领悟。 蒸汽机的机密不在于他的驱动原理,更不在于他的运作模式,实在是太原始、太简单了,这世上的聪明人绝对不少,瞒不住天下人,这也是房俊能够将其在唐朝制造出来的原因,所涉及的科技水平其实很低。 真正的机密,在于铸造整台蒸汽机所用的材质,以及防止蒸气泄漏、产生更好的封闭性的材料。 眼下大唐的冶炼技术绝对独步天下,领先整个时代五百年不止,别人得不到冶炼的秘方,就炼不出适合蒸汽机的材质,永远也无法制造出蒸汽机。即便能够按照原理仿造一台,只需要锅炉压力稍稍达到一定强度,也唯有暴裂这一个下场。 而使得整台蒸汽机封闭性更好的材料……没人知道遍布秦岭山脉之中的杜仲树能够提取出天然橡胶,更不可能有人知道提取的方法。 只要垄断这两项技术,那么蒸汽机就永远都不可能被别人仿制。 甚至当蒸汽机的研发被引入到书院之后,连续不断的庞大资金投入,必然使得研发速度大幅前进,等到这世界上那些个茹毛饮血的国家仿制出了蒸汽机,或许大唐连内燃机都制造出来了…… 李二陛下不知这些,也没有考虑到保密这一方面,他只是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仅仅是水箱里的水而已,沸腾化作蒸汽世人都知道,怎么可能产生如此之大的力量?” 在他说话的同时,那台蒸汽机正在蒸汽的作用下渐渐加速,沿着铺设好的铁轨一路向着前方驶去。 所到之处,民众震惊诧异,惊呼连连。 一旁全程参与了蒸汽机研制的聿明氏老者捋着胡须,道:“陛下明鉴,世人之所以觉得蒸汽的力量没有如此巨大,只是大家更多是在水壶之中见到这项现象,试想,区区水壶之中又能盛装多少水,沸腾只是又能产生多少蒸汽呢?当水壶百倍千倍的扩大,盛装的水百倍千倍的增加,沸腾之后的蒸汽自然亦是百倍千倍的增加。原本只能顶开壶盖的蒸汽,若是任意叠加下去,足以震撼山岳、翻江倒海!” 说话的时候,哪怕是面对皇帝,亦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得意。 之前初始研制蒸汽机之时,自己的疑惑与李二陛下实则并无二致,正是房俊向他解释了原理,这才陡然醒悟、茅塞顿开。 或许道理谁都能懂,但是将其赋予实现,这期间所经过的努力却完全是他在房俊的理论指导之下亲自完成的,全程参与其中。 这等惊世骇俗之机器经由自己的手里问世,哪怕其实全部是房俊的奇思妙想,却也足够他骄傲得意。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明白了,却始终不能接受。 水开而沸腾,这是千万年来无人不晓的道理,可为何从来就没有人想过从这个基础上研制出一台机器,使之拥有超过蒸汽顶开壶盖百倍千倍甚至万倍的的力量? 蒸汽机在轰鸣之中渐渐远去,但是汇聚在山门下、昆明池畔的人群却早已犹如水箱之中沸腾的开水一般欢呼雀欲、人潮如浪。 李二陛下回首看了看山坡之上的山门,终于明白了房俊在开学典礼之时弄出这么一台蒸汽机的用意。 他是要告诉所有的学子以及天下人,这座书院将来所教授的知识,绝不仅仅与经史子集、医算兵书,甚至还有这等能够操控五行之力的本事! 当有朝一日,所有从这座书院毕业的学子都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他们给予帝国的将会是何等巨大的回馈?到那个时候,帝国的经济、学术、军事……会臻达一种如何举世震惊的地步? 李二陛下满心茫然,颇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的帝国,只怕早已成为一只无所不能的怪兽,吞噬天下,席卷一些…… 第三百五十九章 国势强盛 蒸汽机在铁轨上奔驰,速度也仅只是比牛车快一点,这是因为密闭性无法达到要求致使更多的蒸汽被白白泄出,不能全部用在缸体之内推动活塞做功,但既然如此,这一台没有牛马驾驭、没有人力拖拽的机器喷着白气黑烟发出“呜呜”的鸣响“吭哧吭哧”不断前行的画面,却震撼了围观的所有人。 这就好似自地底钻出了来自于《山海经》当中荒诞不羁的怪兽,完全超越了人们的认知。 连禄东赞傻呆呆的站在人群之中,一双眼珠都差点瞪了出来。 和身边那些因为惊诧、恐惧而不断尖叫的愚昧百姓不同,他的见识、学识卓越,虽然也不明白这样一个铁疙瘩为何会着着火、喷着气在没有任何动力驱使之下缓缓前进,但是这背后所展现出来的“无知”,更是让他惊恐不已。 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无知”,当唐人能够使用某一种神奇的方法驾驭这样一台铁疙瘩前进,就说明了自己这个所谓的“吐蕃第一智者”在唐人面前根本与这些愚昧村夫无异。 因为无知,所以恐惧。 因为无知,所以向往。 这也正是禄东赞不厌其烦的蛊惑松赞干布向大唐和亲,企图向大唐讨要各种医术、算学、建筑、冶炼等等技术的原因。 吐蕃勇士固然勇猛,但吐蕃实在是太过贫穷,一城一地的攻伐或许可以凭借战术的正确、士卒的勇武来决定胜败,可能够支撑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因素,只能依靠充沛的国力。 若是无法得到汉人在各个领域的先进技术,刀耕火种的吐蕃如何能够积累下丰厚的底蕴,去跟大唐这样一个当世第一强国一争短长? 如今,他却赫然发现即便能够得到目前大唐的先进技术,吐蕃也永远不可能在国力上超越大唐,这其中固然有吐蕃先天贫瘠的土地等等自然条件,更重要的是汉人无时无刻不在更新、进步着自己的技术。 汉人永远充满了探索的欲望,他们从来都不会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就,总是会孜孜不倦的钻研自然之力,借用一切可以借用的工具、技术,去让自己生活得更好、让国家愈发强盛。 这是吐蕃人永远也无法追赶的。 这个念头从心头涌起,令禄东赞心灰意懒。 因为他发现无论吐蕃能否攻占大唐的领土,使得吐蕃人占据温暖肥沃的田地,只要不能够将大唐覆灭、不能将所有的汉人斩尽杀绝,那么终有一日汉人会夺回他们的土地。 运气好一些,吐蕃人被赶回高原,继续以往冰冷贫困的生活;运气不好,便极易湮灭在大唐广袤的土地之上。 大唐实在是太大,汉人实在是太多,当这样一个国度、这样一个民族积累了足够的力量,爆发出压抑的怒火,足以横行天下、无人可挡! …… “高郎中,此为何物?” 禄东赞小心翼翼的希望能够从高至行的言语之中探听一些内幕消息,最起码他想要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它又是以何等动力驱使。 高至行脸上又是惊恐、又是兴奋,闻言摇摇头,道:“吾亦不知!先前只说今日开学典礼之上,书院会给世人一场震撼,可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震撼?恐怕除了书院高层以及陛下之外,就连政事堂的里的那些个宰辅亦不知详细!房二郎办事,素来特立独行,可没有跟谁解释的习惯。” 禄东赞有些失望,却也在情理之中,这并非超出他的预料,大唐对这个东西非常保密,高至行这种礼部的官员根本不可能熟知内情。 禄东赞眼睛里闪烁着精芒,赞叹道:“当真是神奇啊!这样一个毫无牛马驱动的机器,便可以自己向前行驶,若非发生在眼前,谁敢相信?此物固然行走缓慢,但是看上去犹有余力,若是能够将其规模再造得大一点,岂非胜过数十匹牛马?” 到底是当世难得的智者,禄东赞敏锐的察觉到一种可能。 如果这种机器的行进动力与那炉膛里燃烧的火焰以及水箱里不断沸腾的开水有关,那么岂不是说完全可以在提升规模的基础上,得到远胜于牛马的动力? 这种动力对于吐蕃或许并无用处,毕竟吐蕃遍地山岭冻土,这机器很难顺畅的行进,但是在大唐却有充足的勇武之地!大唐更多平原,更多港口,若是以之进行短距离的物资运输……那将会代替多少牛马? 高至行未能领会到这一点,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这位吐蕃大相可能是在嘲讽大唐缺少牛马牲畜,心中有些不悦,语气有些冷硬:“何用此物取代牛马?大唐牛马多得是!河套自古以来便是养马之地,如今大军驻扎使得万里草场尽皆战马奔腾,更在西域以及天山山麓建了许多马场,现在就连漠北也纳入大唐之版图,纵横东西的草场上万里,牛马成群塞满山谷,根本就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吐蕃凭什么统一高原、虎视大唐,成为眼下对大唐威胁最大的国家? 还不就是因为吐蕃人擅于养马,拥有极好的马种,又有得天独厚的高原天险? 可大唐也不差! 遍布北疆、西域的马场每年提供无数的优质战马,大唐虎贲以之组建了天下无敌的骑兵部队,横行四方所向披靡,你吐蕃人若是龟缩在高原上也就罢了,可若是敢顺势而下攻略大唐领土,定然叫你尝尝大唐骑兵的厉害! 禄东赞蹙起眉,微微摇头。 这就是大唐最强大的地方,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只要有足够的马匹,很快就能组织起一支强悍的骑兵部队,使得游牧民族的优势被极大程度的抵消,如今又有了威力无穷的火器…… 在这么发展下去,大唐只会越来越强,此消彼长之下,包括吐蕃在内,所有周边的国家、部族都将遭受大唐强势凌压,生死存亡只在大唐一念之间。 如今的大唐皇帝固然雄心勃勃,但是也足够理智,胸中有着清晰的规划,一步一步走在预设的道路上,绝不莽撞。 然而若是换了一位隋炀帝那般好大喜功、嗜杀成性的皇帝…… 对于大唐周边所有国家部族来说,那必然将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他阴翳的目光看向李二陛下身边的太子李承乾,这位太子据说性情懦弱、仁厚慈祥,但是等到他登上皇位,却也绝对不意味着大唐将会停止扩张的脚步,成为与人为善的好邻居。 李二陛下雄姿英发、英明神武,整个朝堂上文武群臣大多是随着他打天下的班底,对于朝局的掌控力度无与伦比,一草一木、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可一旦太子上台,这些人可能依然如贞观朝之时那般温驯么? 恐怕绝无可能。 大唐崇尚军功,以房俊为首的手握兵权的重将必然寻求一切机会谋求更多的军功,而更多的军功就意味着更多的战争。 当太子李承乾因为这些重将的支持拥戴登上帝位,又怎么可能驳斥这些重将谋求军功的述求呢? 禄东赞忧心忡忡。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只要大唐的国力不断上升,那么扩张的脚步便不会停下,高句丽的覆亡几乎近在咫尺,等到唐军将军事中心转向西域,消灭苟延残喘的突厥人,兵锋自然直指吐蕃。 到那个时候,吐蕃将何去何从? 是苟合称臣,亦或是拼死一战? 禄东赞自己倒是觉得伏低做小没什么大不了,古往今来,高原上这一块土地虽然与中原的联系不多,但素来都以中原马首是瞻,依附于中原王朝的统治之下,至少名义上如此。 况且一旦与大唐缔结盟约,必然会因此得到无数的好处,最起码平等经商就会给吐蕃带去无尽的财富和富庶的生活。 然而只要想到逻些城那位雄心勃勃的赞普,禄东赞便暗暗叹了口气。 第三百六十章 人心所向 禄东赞眼睛看着那辆不断喷吐着黑烟白气的蒸汽机,感受着大唐的强盛,心底却感受到了未来吐蕃的艰难局势。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 即便可以趁着大唐这般庞然大物打盹的时候咬上一口肉吃,但是等到对方清醒过来舔舐完伤口,必将回头给予致命一击。 更何况眼下的大唐国力蒸蒸日上,似乎连上限都无法估测,哪里有可能打盹? 或许唯有等到大唐内部权力争斗上升到一个无法稳定局势的地步,吐蕃才能有机可乘。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毕竟“内斗”从来都是所有政权的保留戏码,利益的斗争往往比钢刀见红血战沙场更加凶险,汉人尤其擅于此道…… …… 蒸汽机轰鸣着沿着铁轨渐渐远去,空气中留下黑色的烟雾和白色的蒸汽,若非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卒顶盔掼甲杀气腾腾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模样,只怕此刻的人群早已疯狂追逐着蒸汽机一起跑过去。 此刻最激动是书院的学子。 普通的百姓根本不知这个蒸汽机的道理,只是看到如此近乎于“神迹”一般不可思议的现象,迸发出纯粹的热情。 而能够进入书院学习的学子,无论是各地州府举荐上来的士子,亦或是各个世家门阀的子弟,乃至于天下各处军队抽调上来的年轻军官,这些人都有着远超常人的见识,隐隐约约之中能够领会到蒸汽机的驱动方式,然而这更令他们心潮澎湃! 关中大地寻常可见的黑煤,填入一个硕大的炉膛之中燃烧之后烧沸了开水,便能够驱动一台机器前行?! 简直匪夷所思! 越是了解,他们就越是震撼! 此刻山门周围的学子见到蒸汽机渐渐远去,躁动的心绪却并未有丝毫平复,他们一个个目光灼热的盯着那个一直站在皇帝身边的身姿笔挺的少年高官,心中高山仰止、惊为天人。 都是出类拔萃的年青人,各个都在各自的地方收到万千瞩目,谁的心里还能没有一些骄傲的理想? 有些人希望快马江湖恣意恩仇,一柄长剑斩断敌人头颅! 有些人希望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一世功名彪炳青史之上! 而这位书院的司业房少保,几乎便是所有大唐少年竞相崇拜的偶像。 富可敌国的财富,日益优隆的圣眷,树碑立传的盖世功勋,娶一位金枝玉叶貌美如花的公主殿下,年纪轻轻便是六部尚书之一、太子少保,而且身入政事堂参豫政事,铁板钉钉的未来宰辅后备…… 寻常人得其一便可名满天下,昂然道一声此生无憾,可当这万千荣耀集于一身,可以想见如今的房俊是何等光彩耀目的存在! 这样一个人成为书院的司业,实际上的领导者,在开学的典礼之上弄出这样一个惊世骇俗、震撼天下的蒸汽机,让这些年轻骄子尽皆感受到了这座书院的不同寻常。 这里不仅有经史子集,还有医术、兵家、算学、格物等等各种学科,每一个领域都将代表着当今天下的最高成就! 只要能够在这座书院学成毕业,不仅可以成为天子门生从此仕途通畅直入青云,更会学得无数的知识,成为各个领域之内的顶尖人才! 这是一个纯粹的年代,或许有人鄙视官场的黑暗,不愿趋炎附势成为盘剥百姓的帮凶,或许有人标榜道德,自诩天朝上国要仁爱世人远离战争,但很少有人会漠视知识,将最高等级的学识弃若敝履! 许多人都在一瞬间明白了一件事,只要自己能够从这座书院毕业,那么在将来漫长的人生当中,且不说将会从这座书院借助多少助力,单单只是一个书院学子的身份,就注定会带给他们无与伦比的荣耀! 李二陛下今天很有些激动,眼睁睁的看着这台神奇的蒸汽机问世,震撼了以往所有的认知,但是他身边的李君羡可就不仅仅是震撼了,越来越激动的人群就好似一锅烧沸的热油,只需要一颗水珠滴落进去,就会瞬间炸锅! 一旦局势崩坏,无论是陛下身遇险境,亦或是现场兵卒大开杀戒,所导致的后果都不堪设想,不知有多少人将会为此负责,又有多少人将会人头落地。 万一似那日芙蓉园赏荷盛会之时那般,混乱之中一只利箭陡然射出…… 看着眼前越围越多的书院学子,那一张张亢奋的脸容令李君羡不明所以,一股惶然恐惧自心头升起,他咽了咽唾沫,手摁着腰刀的刀柄,赶紧上前两步来到李二陛下身后,低声道:“陛下,时辰不早,不若移驾至书院内吧?” “嗯?” 李二陛下的心绪尚在激动之中未能平复,周围百姓学子的狂热更让他如痴如醉,哪一个皇帝能够抗拒这种盛世景象而无动于衷呢? 此刻得到李君羡提醒,方才冷静下来,看了看眼前越来越多的人潮,兵卒们已经成群结队试图将聚拢在一起的人群驱散,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然不认为有人敢当真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也不得不防。 当即转头看向房俊,笑问道:“此间尚有何举措?” 房俊心说一台蒸汽机就搞得所有人精疲力尽了,哪里还能再拿出一个同等级的东西继续震撼下去? 连忙说道:“典礼至此便结束了,原本微臣希望陛下能够给百姓们讲几句话,让这些百姓和学子都能够聆听陛下的圣谕,不过人实在太多,太过危险,还是请陛下移驾至书院内吧,微臣已然备好了午膳,请陛下用膳之后再行回宫。” 给大家讲几句话?李二陛下摸了摸下巴上的美髯,有些心动。 他这人好美色、好名声,若是这等情形之下说上几句振奋人心的话语,必定能够轻易收割一大波的声望,这种事素来都是他喜欢做的。 李君羡一看李二陛下的表情,魂儿都快吓飞了,狠狠瞪了房俊一眼,赶紧劝阻道:“陛下明鉴!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地百姓越聚越多,眼瞅着即将引发混乱,陛下九五至尊、真龙之体,自当趋利避害。还请移驾书院之内,以便让京兆府赶紧疏散人群,恢复长安城的秩序。” 孔颖达就在附近,听到李君羡的话语,也深以为然,说道:“李将军之言有理,此地不仅汇聚了长安城内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更有诸多番邦使节异域胡商,难保这些人便没有大逆不道的心思,陛下还是移驾书院之内为好。” 周围大臣也都力劝。 休说是有刺王杀驾那等事情发生,即便是磕磕碰碰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谁敢大意? 大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可不能害怕得罪皇帝便顺着他,最后牵连自己吃挂落…… 李二陛下慨然一叹,无奈道:“朕身为皇帝,富有四海,却连与民同乐的机会都越来越少……九五至尊,称孤道寡,人生至此,又有何益?罢了罢了,这便移驾,入书院之内吧!” 言罢,颇为落寞的转身,负手向山门走去。 跟在身后的房俊忍不住心中腹诽:说得好像做皇帝多委屈了您的似的,您若是觉得没意思大可以退位让贤啊,大把的人不嫌弃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当然,李二陛下这话固然有些太装,但房俊也知道这位的确是个耐不住寂寞、喜好热闹的性子。古往今来哪一个皇帝不都是高高在上,时时刻刻维系着真龙天子所谓的君王威仪?唯独这位,即便是做了皇帝也隔三岔五的凑热闹,不能时时出宫,他便在宫里头将那些个老兄弟都叫过来,大家一起饮酒寻乐,兴致来了甚至亲自下场歌舞助兴。 据说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便是这么来的…… 李君羡前头带着“百骑司”的精锐开道,将李二陛下严密守护在当中,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山门而入,顺着铺设的石板路逐级向上,越过山门不远处的教务处值房,沿途有学子教谕尽皆避往道路两侧,没多久便再次来到木林掩映之中的书院食堂。 第三百六十一章 朕之嫖姚 今日书院开学,所有学子都各有安排,或是在山门之外围观蒸汽机,或是在各个学院之内上课,整座书院都有“百骑司”的精锐负责安全防卫,故而食堂之中并无杂乱人等。 至于午饭,那自然是等到皇帝用膳之后离去,才能轮得到书院的教谕学子…… 李二陛下是个爱热闹的人,来到食堂之中坐下,桌上虽然食物繁盛佳肴美酒,但是抬眼左右看看,皆是自己的臣子,而且李绩、程咬金、萧瑀那些人都没来,到场的唯有李淳风、孔颖达、袁天罡这些人,喝不到一起去,房俊是自己的女婿,在宫里关起门来小酌几杯倒是可以,但大庭广众之下吆五喝六的喝酒,着实不规矩。 啧啧嘴,皇帝陛下觉得食难下咽,便对身边李君羡说道:“今日有不少外国使节都到受邀前来观礼吧?去把他们都叫过来,便说朕今日款待诸位使节,也让他们看看吾大唐之繁荣昌盛,更要让他们将这座书院牢牢的记在心里,假以时日,他们的国家都将要受到朕的门生之支配!” 房俊无语。 这位皇帝当真是位性情中人,固然有英明神武、雄才伟略的一面,但亦有得意忘形、好大喜功的脾性。 总体来说,虽然有些时候显得有些幼稚,但颇有人情味儿,这着实难得…… 李君羡对于李二陛下的命令是不敢有一丝一毫质疑的,当即转身走出去,片刻之后,呜呜泱泱一大群奇装异服、容貌各异的胡人使节被带入食堂。 这些人都是逗留长安的各国使节,今日受邀前来观礼,先是见到了令人震撼无地的蒸汽机,继而受到大唐皇帝邀请共赴午宴,一个两个都有些激动,见面之后赶紧齐齐鞠躬施礼。 李二陛下端坐在椅子上,哈哈一笑,摆手道:“诸位平身!今日乃是贞观书院开学典礼,诸位能够拨冗前来,共同观礼,朕与有荣焉。吾大唐固然兵强马壮,却素来与邻为善,主要诸国能够紧跟大唐之脚步,共建繁荣之家园,那么大唐将永远是诸位的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便请诸位入座,与朕共谋一醉!” 不愧是堂堂的“天可汗”,纵然此时尚未有这个称号,但是李二陛下一人面对数十各国使节,谈笑间既有亲和热情,又有警醒告诫,完全掌握着主动权,彻底压制了在场诸人。 “大唐繁荣昌盛,陛下英明神武,吾等化外之民,敬仰无地!” 一大群外国使节客客气气鞠躬还礼,便分别落座。食堂之内并未因近日陛下于此用膳便更改摆设,依旧如往常一般,这么多的使节自然无法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便有李二陛下随行的内饰以及礼部、鸿胪寺的官员出面,一一安置。 国与国间,规矩甚大,每一个国家因为国力、形势的不同各有其地位,在这等几乎等同于国宴的场合,谁坐在前、谁坐在后,那都是有着严格规定的,一不留神弄错了,便会引起一场外交纠纷。 如今固然大唐势大,谁也不敢造次,但胡人都是一根筋,面子比天大,你砍我一刀或许我能忍着,但你伤了我的颜面,那我就跟你拼命。 大唐从来不怕谁拼命,可若是因为区区一个座次的问题便引发一场战争,那也太过无聊…… 能够坐在李二陛下最近前的,理论上唯有吐蕃使者与新罗使者。 如今突厥帝国崩颓瓦解,余孽仓惶逃遁直至西域,隐迹于大漠之中,暗中撺掇西域诸国,实力照比鼎盛之时十不存一,薛延陀被房俊一战而定,全部疆域尽皆纳入大唐之版图,吐谷浑依附大唐苟延残喘,指不定哪天唐军兵临城下便是举国皆亡,高句丽与大唐敌对,东征在即,大战一触即发。 细数当世强国,也唯有吐蕃尚可资格坐在李二陛下面前。 而新罗则是内附之榜样,自从新罗女王举国内附之后更迁往长安为质,新罗的地位便一升再升,成为当之无愧的“诸侯之首”。 禄东赞被内侍待到李二陛下面前,李二陛下哈哈一笑:“老友前来长安,朕一直未能接见,今日正好聊聊。” 禄东赞连忙谢过,恭谨入座。 李二陛下四处张望,发现新罗女王并未前来,来的新罗使者乃是金法敏,便同样招了招手,让金法敏面前就坐。 金法敏赶紧上前入座。 孔颖达、袁天罡、房俊、李淳风等人则就座相陪。 内侍总管王德看了看李二陛下,俯身低声请示,李二陛下略微颔首,王德这才直起身,宣布午宴开始。 内侍给桌上的酒杯斟满酒水,李二陛下举杯与禄东赞、金法敏畅饮一杯,而后放下酒杯,笑问金法敏道:“听闻金公子已然进入书院就读,不知所学为何?” 金法敏恭谨答道:“幸得房少保举荐,微臣得以进入书院就读,微臣素来仰慕古之豪杰,如王翦、韩信、李广、卫青之辈,犹如烈日当空光耀千古,纵然百代之后犹有威名。而房少保更堪称当世之霍票姚,用兵如神战功赫赫,皆乃微臣崇慕之榜样,愿学得引兵布阵之法,为陛下开疆拓土,成就霸业!” 房俊挑了挑眉,看了金法敏一眼。 这小白脸不仅仅学问好,拍马溜须阿谀奉承这一套更是出类拔萃,无师自通,是个人才…… 王翦、韩信,皆为开国之臣,前者助始皇帝一统六国,后者助汉高祖逆取江山,立下汉室四百年江山。 李广、卫青,皆是护国之将,前者历任七郡、北拒匈奴,后者更是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天生将材,社稷之卫。 此四人皆乃古之名将,且各个功在社稷、殊勋盖世。 至于说他房俊乃是当世之霍票姚……呵呵,房俊再是自负,亦不敢自比霍去病,人家是实打实的盖代名将,而自己只是个带外挂的。 但是这话说在李二陛下面前,尽管言语之中那浓浓的奉承之意相当直白,却也是极其高明的一种奉承,这可是变相的将李二陛下比作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 房俊斜眼去看,果然李二陛下捋须微笑,面有得色。 或许是被魏徵那厮给压抑得太久,自魏徵去世之后,李二陛下愈发钟意这些个谄媚之语,与之前谁在他面前阿谀奉承谁便是“佞臣”的画风截然相反,颇有一种“物极必反”的意味。 好在贞观一朝固然良莠不齐,但是那等谗言媚上、祸乱朝纲的佞臣的确不多,不至于使得李二陛下成为历史上那些个遗臭万年的听信谗言的昏君。 李二陛下甚为得意,他立志成为千古一帝,固然金法敏将他比作秦始皇、汉武帝等一代人皇距离他的期望还差了点,但也足以自傲,当即哈哈一笑,举杯道:“来来来,吾等为朕之冠军侯畅饮一杯!”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这一桌人面色各异,就连附近听到此话之人也尽皆吃了一惊。 都知道李二陛下宠信房俊,原来已经宠信到了这等地步吗? 居然称其为“朕之冠军侯”…… 但凡读过史书之人,皆知汉武帝是极其宠爱霍去病的,宠爱到何等程度呢? 霍去病是汉武帝皇后卫子夫姐姐的孩子,自小住在宫内,《史记》中霍去病的出场是怎么描写的: “是岁也,大将军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为天子侍中。” 西汉之时,“侍中”尚未成为宰相,却是正规官职外的加官之一,文武大臣加上侍中之类名号可入禁中受事,乃是一等一的皇帝近臣。 不仅如此,汉武帝为了霍去病本人,甚至创造了一个后来诗人们都极其喜欢歌颂的名词——“嫖姚”校尉。 第三百六十二章 当众捧杀 何谓“嫖姚”? 嫖,轻也。姚,好也。 意思便是又轻又快又美又好……后来根据这个名词,更延伸修饰出来了一个特定而传诸于后世的名词——“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的“骠”便是来自“嫖姚”校尉的“嫖”,而《集韵》里称“骠”为“马行疾貌”。 “骠骑将军”这个官职问世之后,便是授予霍去病的。 即便是霍去病的爵位“冠军侯”,也是汉武帝首创的,意为“功冠全军”! 而这些,尚不能尽数汉武帝对霍去病的宠爱,霍去病死后,汉武帝悲怮不已,弄出了武帝一朝唯一的双谥“景桓”。此后更专门设置了一个职位——“奉车都尉”,贴身服侍自己左右,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个职位应该专门给霍家人设置的,因为武帝一朝,有记载的“奉车都尉”,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霍去病的弟弟霍光,一个是霍去病的儿子霍嬗。 而在汉武帝爱屋及乌之下,这两人也极受宠信。 霍光就不多说了,因为霍去病的缘故,被武帝信任、托孤、拜大将军大司马,权倾朝野一手遮天;至于霍嬗,武帝去泰山封禅时,独独带了他,巍巍泰山,茫茫云海,一个老头,一个孩子,将群臣尽皆丢在百米开外…… 司马迁在写霍去病传时,如是写道:“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天子为治第,令骠骑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 让学兵法不学,赏赐大宅拒绝,给脸还不要......嗯,皇上竟然越来越喜欢他了! 满是咬牙切齿的羡慕嫉妒恨,扑鼻而入的都是柠檬味道——咱也是忠于大汉朝的啊,为啥差距那么大呢? …… 故而,李二陛下说出“朕之冠军侯”这句话,无论有意或是无意,都等同于当众承认了他对房俊的宠信。 这些外国使节尚还好些,在场的大唐官员却是满心震撼。 房俊心里发苦,心说陛下您还未喝多呢,怎地就说起醉话来了?就算您再是宠信我,默默的做或者背后说都行,可这般堂而皇之的宣之于众,岂不是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此等殊荣或许能够成为一段千古佳话,可因此却能遭受多少的羡慕嫉妒恨? 他只能起身离席,惶恐道:“微臣微末之功,岂敢当陛下如此夸赞?尽忠报国乃是人臣本分,马革裹尸亦是使得其所,绝不敢由此而居功自傲。” 李二陛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般推崇房俊有些不妥,正欲开口,却闻听一侧禄东赞赞叹道:“以吾之见,房少保何止霍去病之成就?霍去病乃古之名将,横行漠北杀敌无算,功勋卓著举世罕有,却也过刚易折、桀骜难驯,否则亦不会青年夭折、天妒英才。而房少保文武全才、计谋过人,不仅能够上阵杀敌摧城拔寨,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日后之成就,又岂是冠军侯能够企及?” 说着,他又转向李二陛下,一脸诚挚道:“素闻陛下意欲将诸位开国之功臣在宫内凌烟阁悬挂画像予以彰显其功,吾则认为,这功臣之首,非房少保莫属!” 娘咧! 看着禄东赞这一脸诚恳坚定,房俊差一点跳起来扑上去一口将这个老货给咬死! 妥妥一个老阴逼啊! 自己就算功勋再多一倍,又岂能比得过当年那些跟随李二陛下患难与共的老臣?明白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但问题是若当真将功勋一件一件拎出来,尚未问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当中能够比得过自己的还就当真没几个。 长孙无忌自然不害怕被自己夺了位置,李孝恭也稳坐钓鱼台,自家老爹更不在话下,但是张亮、虞世南、刘政会之辈怎么办? 只要这个凌烟阁的画像一日未能问世,这些人都会将自己当做敌人一般死死盯着! 仅此而止吗? 当年那些跟随李二陛下打天下的人当中,彼此之间可谓恩怨情仇盘根错节,不知多少人因为利益而互为盟友,自己得罪了其中一个,都会有好几个跳出来予以打压,若是得罪了七八个……说一句满朝皆敌都不为过。 这个老匹夫当真是阴毒! 看似恭维的一句话,便将自己陷入满朝皆敌的险地。 房俊忙道:“大相之抬爱,吾不敢领受!所谓时势造英雄,吾今日固然取得一些成就,却尽是在陛下鞭策之下奋勇争先之结果,得益于大唐强盛之国力,又有当世第一雄师以供驱策,岂敢将功劳占为已有?至于凌烟阁之内,更是绝无奢望!能够被陛下视为功勋之臣者,皆是昔日跟随陛下血火杀戮之中百战余生之辈,在他们面前,吾除了高山仰止,何敢有半分攀比之心?更何况家父追随陛下多年,亦有尺末之功,吾何敢与家父相提并论?大相之言荒谬不堪,还望再无勿多言,否则吾无颜矣。” 这话他是冲着禄东赞说的,却是说给在场的大唐官员们听。 官场之上素来没有什么理智与否,一旦有人动了自己的利益,势必要搏杀一番,杀不杀得过是一回事,但杀不杀又是另一回事。 若是连搏杀的勇气都没有,将会有无数人一拥而上,将你这个怂货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不给留。 否则房俊当初何至于以一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棒槌”姿态示于人前? 欺软怕硬,这就是官场常态。 所以一旦禄东赞今日的话语传扬出去,那些自感觉被房俊威胁到低位的人,无论能否看得出禄东赞恶毒的离间之计,都势必要有所动作,以展示自己的强硬,否则谁都能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往后还怎么混?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捧杀啊! 禄东赞一脸钦佩之色,赞叹道:“房少保当真是公忠体国、谦虚稳重,古往今来少年得志之人数之不尽,但是能够如房少保这般居功不自傲,身居高位却依旧心存敬畏,则少之又少,如此愈发觉得房少保之不凡,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房俊愈发郁闷。 自己亲近的大臣都不在此地,周围数人居然无一人将话题岔开……都等着看小爷的笑话呢? 他也顾不得什么邦交礼仪了,摆摆手道;“大相毋须抬举本官,本官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倒是大相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携带了贵国赞普之国书,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禄东赞一愣。 就算为了转移话题,可这也太突兀了吧? 事关两国邦交,怎能将话题在这等场合说出来呢? 孰料李二陛下亦问道:“先前数日,整个长安戒严,故而朕未能第一时间接见大相,贵国赞普之国书倒是见了,但却也并未提及大相此次前来长安之缘故,今日正好在此相聚,大相不妨开诚布公,但言无妨。” 禄东赞心念电转,一时间沉吟未语。 咱好歹也是吐蕃的大相,此次作为吐蕃使节前来长安,所为自然是两国间的邦交大事,但是看大唐君臣的态度,似乎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重要,就在这宴席之上,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讨论,将吐蕃置于何地? 未免太过轻视! 当然,所谓的“何事”,双方固然未曾言明,但彼此尽皆心知肚明——对于吐蕃的述求,大唐清楚得很。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大唐君臣尽皆因为吐蕃趁火打劫的行为感到恼怒,之前因为未明西域之战况,所以隐而未发,给自己留有余地。如今大抵是唐军大获全胜,西域的危机已然解除,根本不怕吐蕃从中作梗、落井下石,所以将恼怒以这等轻视的手段表达出来。 也就是说,大唐肯定会拒绝吐蕃的任何请求…… 禄东赞眉毛蹙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百六十三章 吾家有女 从吐蕃出发前往长安之时,禄东赞便计算好了时间,阿拉伯人进犯西域,安西军被迫迎战,吐蕃大军由葱岭指出疏勒等国,兵锋直指丝路,安西军的后路危在旦夕,便是在这个时候,禄东赞前赴长安。 本身便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无论谈什么、怎么谈,都将占尽上风,大唐君臣就算再是强硬,也不得不考虑一旦拒绝吐蕃之后,将要面临的腹背受敌之局势。 事关整个西域,以及全体安西军将士的生死存亡,无论吐蕃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大唐都必须予以斟酌。 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双方互相试探、退步、妥协,一份盟约便会缔结成功。 只不过世事难料,鬼使神差的这一路诸多波折意外,等到禄东赞抵达长安之时,西域之战依然落下帷幕,唐军大胜。 唐军胜败其实并不重要,只要错过了最关键的未开战之前的那个节点,唐军都势必再不可能接受吐蕃的条件——胜,唐军愈发士气高昂,无敌的战斗力是的西域诸国尽皆胆战心惊,统治更加稳固;败,阿拉伯人长驱直入西域,与大唐仇深似海的突厥人亦将兴风作浪,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彻底崩溃。 宝剑在头顶悬而未决之时,最具有威慑力。 等到宝剑斩下,是生是死已然注定,也就没什么好吓唬人的了…… 禄东赞明白,既然大唐君臣在这个场合询问自己,很显然大唐国内已然达成了一致,无论自己提出的是何等述求,得到的答案唯有拒绝而已。 心念电转,禄东赞沉吟着道:“实不相瞒,吾今次前来长安,一则提赞普递交国书,再续两国邦交情义,今有阿拉伯人攻略东方,所至之处杀戮残酷,兵锋直抵西域,若是大唐有所需要,吐蕃将会悍然出兵帮助大唐击溃强敌。毕竟你我两国一衣带水、素来交好,面对外敌之时,自当同仇敌忾。” 桌上一片寂静。 帮助大唐出兵退敌? 呵呵,三岁娃娃都不信…… 禄东赞自然知道这种话不仅没人信,而且完全不符合逻辑,所以他续道:“……再则,屡次出使大唐,深感大唐民丰物阜、繁华富庶,大唐儿郎尽皆器宇轩昂英雄辈出,心生仰慕。吾有一女,年方二八,虽不敢自称国色天姿,却也艳冠吐蕃、薄有芳名,若是能择一少年英雄缔结秦晋之好,则吾将陪嫁半数家财,亦是心甘情愿。” 席间众人尽皆一愣,这禄东赞居然要选个汉人女婿,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不远千万山水的嫁过来? 呵呵,虽然大家都知道禄东赞大抵不会再将之前的述求说出来,但这个借口还真是出人意料…… 在松赞干布统一吐蕃之前,西藏处于一种小邦、小国分立的阶段,史称“四十小邦”时期。当时,西藏主要由象雄、苏毗、吐蕃三大部落联盟形成三足鼎立的分割格局。 噶尔家族,便是“苏毗十二小邦”之一的“岩波查松”地方统治者“古止·森波杰”的两大家臣之一。森波杰统治的区域,正是逻些河流域、包括逻些在内的繁荣区域。 之后松赞干布崛起,噶尔家族早早的便投靠过去,凭借雄厚的实力以及禄东赞的智慧,被松赞干布颇为倚重,整个家族早已成为吐蕃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松赞干布赖以统治整个吐蕃的根基。 且不说禄东赞到底有没有心思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汉人,单单是松赞干布又岂能容许他这么做? 谁都知道松赞干布心心念念将大唐当作他的宿命之敌,魂牵梦萦都是如何征服大唐,将吐蕃的版图扩充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鼎盛地步。 若是自己麾下最重要的人物与唐人联姻,他是绝对不会容许的。 所以禄东赞说这话根本没人相信。 然而尽管在座诸人尽皆一副“你继续胡诌,谁信谁是傻子”的表情,房俊却偏偏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娘咧,你胡诌八扯也就罢了,可说这话的时候为啥盯着小爷?! 你特么想干啥?! 今天就跟小爷怼上了是吧! 李二陛下也注意到了禄东赞的眼神,心中一动,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笑意,温言问道:“大相乃是吐蕃豪杰,与大唐亦是多年老友,不知可曾有心仪之少年?若是有,还请直说无妨,朕大可成人之美,帮大相登门作聘,成就这一桩佳话。” 房俊都无语了,您是“捧哏”么? 明知道这个老狐狸没安好心,还要这般配合着说话…… 他觉得禄东赞没安好心,下意识的便想要抢话来打断禄东赞,借口未等张口,便见到李二陛下似笑非笑的瞪了他一眼。 到了嘴边的话语,房俊不得不咽了回去…… 听到李二陛下的话语,禄东赞一张老脸笑出一朵菊花,一双小眼睛都眯了起来,搓搓手,居然还有几分腼腆:“嘿!陛下明鉴,吾虽然仰慕大唐,但也算有几分自矜,等闲人物,倒也入不得吾之眼中。倒是有那么一两位少年俊彦,有豪杰之资,文武并举……只可惜啊,吾不过吐蕃苦寒之地一匹夫,唯恐那少年瞧我不起,贸然开口却被一口回绝,这张老脸无地自容啊。” 房俊肤色本来就黑,听了这话,整张脸愈发黑如锅底。 话说到这种地步,谁还听不出来言中之意? 这老货今日是要逮着小爷怼啊…… 不仅是他,旁人也听得出禄东赞的意思,李二陛下甚至觉得很有趣,放下手里的酒杯,捋着胡子,开心问道:“大相乃是人杰,贵家族更是吐蕃豪族,谁若是能娶了大相之爱女,当得上一句人生巅峰,又有谁能够拒绝呢?” 禄东赞肃容道:“不敢当陛下之夸赞,所谓人各有志,越是少年俊彦志气冲霄,便越是抵触这等看似有所依仗的联姻。臣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陛下金口御言,为小女指婚?” 左右大唐君臣都有些愕然,只以为禄东赞是借口转移话题,将他前来长安要挟勒索的尴尬摆脱开去,谁知道这话赶话的,居然要玩真的? 皇帝金口一开,决无戏言,不仅仅是男方必须承旨定下这门婚事,即便是禄东赞事后也不得反悔。 否则戏弄大唐皇帝的名声,谁能当得起? 即便是吐蕃大相也不行,万一因此而开战,那么吐蕃便完全处于舆论的不利地位,而大唐则是名正言顺,一正一反,士气便会有若天壤之别,松赞干布估计能生吃了禄东赞! 房俊汗都下来了! 谁知道这个不靠谱的皇帝心里有什么谋算?万一当众将这件事情坐实,自己难不成当真要娶一个吐蕃女子为妾? 娘咧…… 他也顾不得维护君臣礼仪了,赶紧出言道:“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唐子民成婚,自当要去家中与父母商讨,大相此刻让陛下金口玉言颁下旨意,万一男方乃是穷凶极恶凶残暴戾之徒,害得令嫒一生凄苦,以陛下之仁爱慈祥,岂不是要背负自责,歉疚终身?此事万万不可,大相相中了谁,还请自去谁家当面商讨更为妥当。” 周围人都憋着笑。 谁都看出禄东赞这一番胡诌,就是要给房俊难堪,身为大唐帝婿,他既不可能、也绝对不敢娶一个吐蕃大相的女儿回府做妾。 若是换了平常,自然老早就像李二陛下进谏,毕竟身为大唐皇帝若是给吐蕃大相的闺女赐婚,非但于理不合,事后若是有什么后患,更会损害皇帝名誉,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只不过房俊一贯在朝堂之上硬气的很,素来都是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样子,难得看到他急的满头大汗,众人都觉得有意思,故而谁也不出声就看着房俊出糗…… 第三百六十四章 增设道学 一直以来,房俊皆是一种非常强势的姿态出现在朝堂之上。 哪怕当年未及弱冠便窃居高位,面对长孙无忌、令狐德棻这等朝中名宿、一代权臣,都是直来直去硬怼上去,绝无虚伪转圜之余地,不少人都对他恨得牙痒痒,只是这厮粗中有细,绝不似看上去那般莽撞,事事谋定后动,却也奈何他不得。 此刻见到房俊彷徨无措,焦急之下居然将事情推到自家老爹身上,顿时令众人心中大快。 有人憋不住,耸着肩膀低头差点笑出声。 这借口找的,令李二陛下亦不禁莞尔。 席间一时充满欢快的气氛…… 最终这个话题自然是不了了之,禄东赞本就是找借口遮掩自己此行之目的,纵然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只要话题未能敞开,总归还是留了一丝颜面,不至于使得双方毫无保留的扯开遮羞布,那实在是太尴尬。 目前的状况,两国谁也不想开战,那么这份隐晦的友好就有必要继续下去,直至其中一方悍然将其撕碎,最终兵戎相见。 李二陛下很会调动气氛,且至始至终都将气氛掌握在自己手里,以大唐皇帝的身份频频劝酒,使得在场诸多外国使节尽皆感受到了亲近重视,席间自然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直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二陛下才宣布宴席结束,在袁天罡、孔颖达、房俊等人的簇拥之下来到房俊的值房。 房俊作为地主,却毫无以尽地主之谊的觉悟,大咧咧坐在李二陛下身旁,全程都是许敬宗端茶递水招呼诸人,屁颠儿屁颠儿笑意满面,全无半分委屈气愤之态。 这人只讲实惠,从不在乎颜面,他一直便认定房俊之前程不可限量,所以才甘愿屈身在这书院之中,一则可以与注定要成为帝国栋梁的学子们结下一份师生情谊,再则便是牢牢抱住房俊的大腿。 今日宴席之上亲口听闻李二陛下一句“朕之冠军侯”,愈发坚定了许敬宗的信念。 只要房俊能够记得自己的好,将自己视为夹带中人,就算是伏低做小、甘为马仔,又有何妨? 这没什么可丢人的,没见到褚遂良那厮一脸落寞的待在角落里,连边儿都靠不上吗? 房俊这人骄傲着呢,可不是谁想给他当马仔都行的…… 值房里干净敞亮,窗子开着,外头有一个不小的院落,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清风徐徐。 地上铺设着新式地砖,宛若瓷器一般明亮光滑,一方波斯地毯铺在最中间,上头放置着一张紫檀木的茶几,众人围着茶几跪坐,感受着身下地毯的绵厚柔软,四周靠着墙壁拜访的书案、书柜等等家具,尽皆透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宁静舒适之中,透着无尽的奢华。 许敬宗沏好了茶叶,将茶壶放在茶几上,跪坐在李二陛下身边,稍稍落开半个身位,亲手给诸人斟茶,笑道:“这茶叶乃是取自闵地,经由房少保研发的新式制茶之法,味道与以往的炒茶不尽相同,却各有特色,诸位不妨细细品味。” 此茶刚刚制成不久,宫里自然是第一时间便送过去的,故而李二陛下早已品尝过,只不过数量太少,不仅市面上没有售卖,便是人情相赠也并未流传,似李淳风、袁天罡都是首次听闻。 茶叶沏好,颜色翠绿,汤水清澈,一口饮下,隐隐有兰花香气,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袁天罡赞道:“天下摆弄这些奇淫技巧之术,无人可出二郎之右,老道亦不知此为天赋或是所谓的格物而自知其理,总之,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房俊顿时警惕心起,这老道看上去仙风道骨,实则脾气执拗、性急如火,即便是面对陛下亦是始终维持自己那股子天下道门领袖的气派,等闲绝对不肯弱了气势。 放在平常若是不调侃自己几句都颇为难受,现在却这般推崇,总觉得其中有诈,说不得就是要有求于自己。 先前被禄东赞给坑的不轻,房俊颇有一种草木皆兵的警觉,闻言忙道:“制茶之术,不过小道而已,也说不上什么格物致知,只是闲暇之时品茗偿味,修身养性,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李二陛下抬起眼皮瞅了房俊一眼,面上并无表情,心中却有些好笑。 这小子今日被禄东赞给坑了一回,如今面对袁天罡亦是谨小慎微严加防范,着实有趣…… 能够看着这骄狂的小子吃瘪,皇帝陛下心情甚好。 “莫说什么‘奇淫技巧’,这个词汇往后应当予以禁止。天下大道,上有圣人微言大义,下有农时精做技巧百工,微言大义固然使得天下人能够持身守正进窥天道,技巧百工却也能够强国富民造福万代。” 听闻李二陛下的话语,无论心中是否认同,众人尽皆道:“陛下胸怀广阔,乃是天下之福。” 自打秦始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有的百工技巧尽皆被称为“奇淫技巧”,成为旁门左道,士子所不为也,儒家学子成为统治阶层,对工匠常常抱着排斥鄙夷的态度,一般就会冠以“奇技淫巧”的帽子予以打压, 李二陛下能够说出这句话,等同于给予了天下工匠一种程度的认可。 放在儒家独尊的时代,这简直就是振聋发聩! 在座诸人哪怕心底不认同,却也不会仅仅因为一句话便当众反驳,李二陛下的威望绝非那些个长与深宫的无能皇帝可以比拟,哪怕明知他是错的,除去魏徵那等诤臣之外,谁都得小心翼翼予以规劝。 更何况只是说说而已,又没有什么具体的动作提升工匠的地位贬低儒家,犯不着兴师动众犯颜直谏…… 李淳风看了袁天罡一眼,后者捋着白胡子,上身微微前倾,对李二陛下说道:“陛下,老道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允准。” 不情之请么…… 李二陛下面带笑意,笑道:“怎么,难不成道长家中也有女待嫁,想要请朕金口玉言,予以赐婚不成?哈哈,禄东赞乃是番邦大相,朕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承诺,但道长乃是道门领袖,学究天人,您的面子镇一定会给!哪怕您看上了咱们房少保,朕也允了这门婚事!” 众人一阵大笑,哪怕是皇帝面前,却也为由太多拘束。 李二陛下就是有这样的人格魅力,身为皇帝能够收割天下人的敬仰尊重,却也能够让人在他面前畅所欲言、恣意开怀。 古往今来的帝王之中,的确称得上是异数…… 袁天罡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抹着眼泪喘着气道:“老道一生未娶,哪里有子嗣?不过若是当真能够有个女儿,也定要与房家结下这门亲事,只看陛下如今对这位东床快婿的宠爱,便可知房少保如何知情识趣。不仅仅是老道如此想,怕是如今天下人尽皆将房少保视作佳婿之不二人选。” 孔颖达笑道:“老臣谏言,陛下不妨设下一道律令,严禁房少保纳妾,否则这往后还不知有多少人家觊觎房少保之人品,哭着喊着要将家中闺女嫁过去!”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有的真心,有的假意,气氛却着实热闹,半点也没有君前奏对的严谨肃穆。 房俊喝着茶,黑着脸,一声不吭。 娘咧! 一个两个的都拿小爷开玩笑是吧?都等着吧,袁天罡这个牛鼻子孤家寡人无儿无女也就罢了,孔颖达你可是多子多孙儿孙满堂,等到哪天小爷逮着你一个孙女祸害了,看看你是否还能笑得出…… 笑了一阵,李二陛下道:“袁道长有求于朕,自然不会是这等琐碎事,却不知到底何事?” 袁天罡止住笑声,坐直身板,目光炯炯的看着李二陛下,缓缓说道:“贞观书院之风气的确开历代未有之先河,只看能够将格物致知之道列为首要教学科目,便可知其包容并蓄之气度。如今道门衰颓,老道难免有感而发,想请陛下降旨,准许在书院之内增设一处道学院,以供道门自天下各地抽调精擅道学之门徒,在此地潜心修道,亦可让书院学子在课余之时选修道学,弘扬道门。” 房俊听得一愣,然后下意识便出口道:“此事不可!” 娘咧! 你个牛鼻子也太过阴险了,想要借着小爷辛辛苦苦建立的书院给你做嫁衣裳? 第三百六十五章 小肚鸡肠 值房内顿时一静,几乎所有人都看向房俊,面露惊异。 在大唐,官职高低并不能代表一切,总归会有那么几个奇人异士虽然身无官职爵位,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声望与地位。 在这个声望可以刷脸的世界,他们仿若处于云端之上,是实实在在的特权阶层。 比如孙思邈,比如袁天罡。 孙思邈凭借着几可通神之医术、博爱之医德,拥有着接近于“神”的崇拜与爱戴,无论帝王将相亦或是贩夫走卒,首先不得不折服于其高深之医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自己从阎王爷手里抓回来,再则便是真心崇敬其高洁人品,心悦诚服。 而袁天罡则是因为精通五行、通晓阴阳,在这样一个“神鬼乱舞”的年代里,被公认为是最接近“神仙”的凡人。 他们所拥有的声望不可估量,即便是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亦要对其保持尊敬,绝无可能将其视作自己的大臣子民。 且不说袁天罡此刻提出的在书院之中增设道学院是否合理、能否允准,房俊这种丝毫不留余地的拒绝都是绝对不应该的。 即便是李二陛下若是予以拒绝,也会尽量将与其委婉一些。 似房俊这般生硬直白,太过缺乏尊敬…… 孔颖达雪白的眉毛掀了一下,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袁天罡,笑问房俊道:“陛下虽然亲自担任书院之祭酒,但是到底日理万机、政务繁忙,平素日常运作管理还得要房少保一力承担,且整座书院更是房少保一力筹备,对于书院情况之了解,莫过于房少保。只是房少保既然认为袁道长的建议不妥,却不知究竟不妥在何处?愿闻详情。” 这算是替房俊转圜了一下,言语之中将房俊有可能得罪到的袁天罡以及李二陛下尽皆缓解了一下。 孔家乃是儒门正宗,更是山东豪族,天然的便与房家亲近得多,更何况如今朝中局势颇多变故,无论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都在竭尽全力的向房俊靠近。 适当的展示出善意,对于双方的合作有利无害。 不过房俊却好似根本不在乎得不得罪人…… 放下手中茶杯,房俊正襟危坐,腰板挺得笔直,正色道:“书院虽然提倡学子博学广闻,但更注重的还是在经史子集以及医学、兵法、格物等等自然科学方面的建树。道长或许未曾考虑,这些学子皆是各自州府抽调而来的杰出之士,日后无论学业如何,是必将要走上仕途的,或是从文,或是入伍,但无论哪一样,都必然是事物繁冗、俗事缠身。这等人又岂能醉心于阴阳之说、天人之道?与其将精力与希望寄托于这些注定要混迹仕途之学子,还不如请求陛下颁布一道旨意,准许道门自己成立一座学堂,专门教授门徒天人之道,那样心无旁骛、醉心道法,方能培养出类拔萃之人才,才能成为道门的发扬光大的基石。” 无论如何,道门想要渗透进书院,那都是房俊绝对不能容许的。 并非他对道门有任何偏见,而是一旦书院这座纯粹的学术殿堂夹杂进来教派这些个东西,内耗必然随之而诞生。 道家学说看似清静无为、追求天人之境,但道士都是人,是人就难免利益纷争,这种传承了千年的教派一旦在书院里扎下根,从今而后都必然成为道门与世相争的桥头堡。 佛家又岂能坐视道门肆意壮大? 争斗必然随之而来,皆是内有耗费,外有纷争,这座被自己寄予厚望的书院只怕要沦为利益斗争的大杂烩…… 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完这番话,他便看向李二陛下,相信李二陛下能够听得懂自己言语之中的深意。 相比于自己,李二陛下更是将书院视作配置自己“天子门生”的基地,岂能甘心最终为道门做了嫁衣裳? 李二陛下捋着颌下美髯,慢慢的喝茶,一声未吭。 房俊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李二陛下开口,顿时有些无语,您就好意思将我自己丢出去得罪人?万一我这心里别有算计,顺水推舟答允了袁天罡的请求,到时候您还怎么挽回? 难不成就看准了我跟您一条心? …… 袁天罡却没想那么多,自古以来道门虽然浮浮沉沉,有时兴旺有时沉寂,但总体来说却代表了上层社会的利益,当今陛下奢求长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先前也弄了不少道士和尚进宫,欲求长生之药。 这等情况下,又如何能够拒绝道门呢? 至于房俊拒绝得这般干脆利落……那肯定完全就是在报复刚刚自己的调侃。 老道吹胡子瞪眼,一脸不爽的瞪着房俊,不悦道:“外间传闻房少保义薄云天、胸襟宽广,原来是闻名不如见面,当真令人遗憾。老道不过是几句玩笑话,何以便这般睚眦必报?” 他就是觉得房俊在打击报复。 自从那个玄奘和尚自天竺求取真经返回长安,造成佛家轰动一时的影响开始,袁天罡便绞尽脑汁苦思对抗之法,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见效快的法子,只好将主意打到书院上来。 道门精通天人之道,无论追求长生不老亦或是延年益寿,哪怕只是奢求房中之术,这都是道门的优点,素来被那些世家门阀趋之若鹜。 有这等基础,若是再借助书院,将这些天下杰出的少年学子一网打尽,道门的影响力必然一跃而至一个空前的程度。 却不料被房俊拒绝得这般干脆…… 之前在终南山孙思邈的药庐之中,便是房俊提醒他要当心佛家的崛起,善意的提示他要及早布局振兴道门,所以他一贯认为房俊是对道门亲近的,此刻房俊毫不犹豫的拒绝,在他看来自然便是为了报复之前自己的调侃。 这小子看上去颇有几分才能,谁料却是这般小肚鸡肠……老道颇为恼火。 房俊一脸正气,两手一摊,无辜道:“道长怎能这般误会在下?只是觉得道学院不应当设在书院之内而已,又非是觉得道学院不应当设置。以在下之见,道学院的设置是很有必要的,如今玄奘法师自天竺载誉而归,更携带了无数的佛家经典,道门若是不能奋起直追,难免要被压制。在下对于佛家并无隔阂,只不过说到底道门乃是咱们自家的教派,若是眼睁睁的看着道门倾颓,难免唏嘘。故而,在下建议不妨择一处道家洞天福地,设置一座道学院,钻研道门典籍的同时,更能够培养道门自己的人才,可谓一举两得。” 袁天罡气得冷哼一声。 那效果能一样么?老道看上的就是书院的地位,看中的就是书院当中的数百学子,借助的就是这些学子受到道门熏陶感染之后踏入仕途,能够给道门带来的助力。 道门源远流长,乃是华夏第一教派,素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这些地方遍及天下各处名山大川,却尽皆是偏僻之地,即便能够设置一所道学院,又能有什么影响力? 就算能够培养那么几个人才,又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派上用场?哪里比得上书院这么现成的一座书院放在这里,且汇聚了天下第一等的人才,只需近水楼台稍稍加以影响,三五年之后便能够成为道门最大的助力…… 只可惜算盘打得虽好,困难却也不小。 这个房二棒槌简直混账透顶,可恶至极。 一旁的李淳风低眉顺眼,小口小口的呷着茶水,似乎袁天罡所提及的道门之事与他并无关系。他身份有些特殊,不仅是袁天罡道门弟子,亦是朝廷官员,袁天罡可以提出在书院当中增设道学院的建议,无论采纳与否,都只是道门与朝廷的一次洽谈。 但是他若开口,事情的性质极有可能顿生变化,搞不好就要被李二陛下认为他是否另有所图,甚至借助道门提升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 李淳风对这些毫无兴趣。 自从接触了房俊口中所谓的“自然科学”,李淳风便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人世间所有红尘牵绊功名利禄,都有如过眼云烟一般难以萦怀。 第三百六十六章 敕建道观 乱世道门下山匡扶济世,盛世佛家开门香火鼎盛,兴衰成败皆由天定,费那么些的心思作甚? 如今跟随房俊身边多日,深邃莫测的自然科学就好似在李淳风面前忽然打开了大门,星辰之运行、时间之流逝、数字间的无穷运算、各种事物之本源力量……随便哪一桩哪一件,都足以让人耗尽一生去追寻其中之真理,稍稍窥探到一点宇宙之间的终极奥秘,都使人血脉贲张激动不已,何苦将这一生短短的数十春秋虚度在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之上? 未免太过愚蠢。 …… 李二陛下则沉吟未决。 他自然听得懂房俊言中之意,也认为房俊的担心忌惮是有必要的,自己想要将这书院的学子尽皆培养成自己的“天子门生”,日后那必然都将要成为帝国的栋梁之才,却是这其中被道门掺了沙子,难免令人郁闷。 再是推崇佛道两家,再是执着于长生不老,身为皇帝也绝对不愿意自己的臣子尽皆受到佛道两家的影响,甚至于对自己这个皇帝的圣旨阳奉阴违,处处维护别人的利益。 佛家倒也罢了,只不过是贞观这些年来渐渐崛起,无需太过在意。 但是道门却在他当年争夺天下的过程中立下过不少功劳,给予过不少支持,如今自己坐稳了江山,开创了盛世,便将道门摒弃在权力中枢之外,未免予人一种刻薄寡恩、卸磨杀驴的印象。 这对于好大喜功、自珍羽毛的李二陛下来说是绝不容许的。 再者说,天下之道在于平衡,朝局如此,国势亦如此。如今盛世华章百业俱兴,佛家的崛起已然势不可挡,更有玄奘西行求取天竺经文提振佛家士气,在未来可以预见的很长时间内,佛家的昌盛势必要影响到朝局。 道门也好,佛家也罢,一旦成了气候尾大不掉,所造成的祸患绝对不亚于强敌入寇、天灾人祸,若是不能及时予以压制,稍有不慎便登堂入室参与到朝政之中,有损天下稳定。 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视而不见,最好的抑制佛家的方法,当然便是扶持道门…… 心中斟酌一番,缓缓说道:“袁道长之请求,朕本不应回绝,吾李唐皇室乃是老子之后,自然亦是道门一脉。不过房少保之担忧亦不无道理,这些个深入仕途的年青人,哪里还有闲心追寻天人之道、五行之术呢?即便设立道学院,亦不过是闲暇之余好奇为之,极难有所成就。” 见到袁天罡张口欲言,李二陛下抬手打断他,笑道:“朕打算在骊山大兴土木,将原本隋朝遗留下来的别苑加以休憩,增设殿宇楼阁,作为避暑之用。不妨于骊山西绣岭第三峰上预留一块土地,建造一座道观,送给道门,以为朕与道门情谊之见证,道长大可以在彼处设立道学院,弘扬道学,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房俊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啧啧嘴。 果然不论哪一个时代,男人有钱了便闲不住,李二陛下自登基开始苦了好多年,节俭朴素一文钱扳两半花,如今内帑之中金银如山,便耐不住寂寞想要花掉一些。 骊山西绣岭? 仔细想了想,若是将隋朝遗留下来的别院加以休憩建造,以李二陛下的性子来说必然是个大手笔,皆是殿宇如云奢华气派,那大抵便是历史上的华清宫了。 至于西绣岭上第三峰…… 第一峰上烽火台,当年周幽王为博褒姒之一笑,烽火戏诸侯。 第二峰上老母殿,据闻乃是女娲娘娘炼石补天的地方。 第三峰……难不成建成之后赠送给道门,便是历史上的朝元阁? 朝元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缠绵悱恻的长生殿…… 袁天罡当然不满意,骊山距离长安城数十里,纵然自己在那里建上一座三清观又能如何? 没有影响力啊! 不过他也明白此乃李二陛下的折中之道,若是执意要在书院当中设立道学院,李二陛下肯定是要拒绝的,皆是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可就处处被动了,毕竟当下道门亟需朝廷的支持,否则势必被佛家死死压制。 娘咧! 都怪房俊这个混账…… 袁天罡无奈道:“那老道就代天下道门子弟,谢过陛下慷慨襄助!” 嘴里说着谢谢,眼睛却瞪着房俊,恨不得跳起来狠揍这棒槌一顿。 在他看来,当年道门不遗余力的支持李二陛下争夺皇位,那是出了大力的,这份香火情谁也不能抹煞,自己开口一个小小的要求,李二陛下就算是想要拒绝,怕是也抹不开面子。 孰料房俊这个混账当头一炮将自己的给拒绝了,李二陛下再顺坡下驴,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怪话来。 混账小子,坏了老道大事…… ***** 蒸汽机的问世,在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中都掀起一股风潮。 没人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是用何等力量驱动,无知就意味着恐惧,尤其是一台铁疙瘩发出呜呜的咆哮喷着黑白两色烟雾在昆明池畔的平地上奔驰,顿时便被渲染上无数的神秘色彩。 当听到自家管事探听消息回来说什么“书院已然掌握了某种神秘巫术,可以化钢铁为怪兽”的时候,长孙无忌整个人都有些懵…… 化钢铁为怪兽? 他觉得这管事是不是打着探听消息的名号,实则却是跑城里酒楼吃了酒,这会儿正晕晕的尚未醒酒,否则岂能说出这等匪夷所思的鬼话? 他承认房俊那厮的确有几分才能,尤其是在奇淫技巧之上的造诣更加了得,即便是当年以机关器械闻名天下的“墨家”也未见得有房俊之成就,但是将钢铁变作怪兽…… 你怎不干脆说是房俊化身钢铁战士? 管事似乎也料到家主很难相信自己说的话,指天立誓道:“奴婢觉悟半句虚言,房俊就只是弄了一个宽宽大大的铁疙瘩,好像一个铁炉子也似,便在那炉膛里引火添煤,然后那铁疙瘩便轰隆隆一路向前!没有牛马,没有人力,甚至就连水力也没有,那玩意自己就污污污的往前跑……这事儿可不止是奴婢自己说的,当时昆明池畔书院山门之下,乌泱乌泱的不下于几千人,大家可是都看见了!” 长孙无忌坐在椅子上,捋着胡子陷入沉思。 他不认为自家管事敢骗他,更何况是这等匪夷所思的谎话……但是他搞不明白,就算是书院能够化钢铁为怪兽,可是又能有什么用? 那玩意能当真如野兽一般吃人? 还是能拉到战场上去打仗? 简直莫名其妙…… 心中有些后悔,还不如亲自前去观礼,也好看看这房俊到底鼓捣出来一个什么稀罕物事。 今日书院开学典礼,朝中大臣大多未曾前往观礼,似李绩、马周、程咬金等人皆是因为有任务在身,要坐镇长安城严防出现涌入长安的百姓商贾出现动荡,而长孙无忌虽然并无此等任务在身,却不肯前往观礼。 开玩笑,那房俊将书院当作一言堂,如今入学的学子里头关陇子弟十不占一,天下人皆知在那一番为了入学名额而展开的斗争之中关陇贵族大败亏输,简直丢尽了颜面,关陇的这些个大佬们岂肯再去给那个所谓的开学典礼增光添彩? 恨不得典礼之上出现点什么意外才好…… 长孙无忌一阵心烦意乱。 以往陛下虽然对关陇贵族们打压抑制,但凭借着深厚的底蕴已经在西北军中的影响力,已长孙无忌为首的大佬们其实并不太担心。打压就打压吧,臣子势大且抱成一团,任是那个皇帝都得赶到担忧,打压乃是常态,放任才是奇怪。 只要大家抱住了拧成一股绳,纵然一时之间损失一些利益,长远来看也并无大碍。 再是乾纲独断的皇帝,也总不能只顾着打压大臣,而完全不顾朝局动荡吧?关陇贵族兴旺了几百年,面对的危机数之不尽,这一点自信还是有的。 然而自从这个书院开始筹备,长孙无忌便感觉到了一股潜流已经不可遏制的激荡冲刷着关陇贵族的根基…… 第三百六十七章 前途坎坷 未来这些个张贴着“天子门生”的书院学子毕业之后充斥进朝廷各个部门,哪里还能有关陇贵族的地位? 自家子弟进不去书院,就会渐渐丧失在朝中的话语权,自然意味着关陇的没落。 而且天底下的利益总共就那么多,你自己手里的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捍卫,势必会引来豺狼虎豹。 山东世家虽然在大唐立国之后便遭受打压,影响力几乎跌至前所未有之低点,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强悍的底蕴足以使得他们只要抓住哪怕一个小小的契机,便能够一跃而起。 江南士族在玄武门之变后一败涂地,随着太子建成一系的消亡,也渐渐沉沦下去,再不复隋末之时的风光。然而如今海贸兴起,无数的财富潮水一般汇聚往江南,将所有江南士族的底气烘托得澎湃激昂,实力暴涨。 一旦关陇贵族陷入颓势,这两股势力必然趁势而起,反过来狠狠施压,将原属于关陇贵族的利益争夺得一干二净。 到那个时候,曾经一手缔造了三朝的关陇贵族们,将不可避免的陷入崩溃,结局只有分崩离析。 甚至于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现如今的关陇贵族内部,便已经悄然之间有了分道扬镳的苗头…… 长孙无忌眉头紧蹙,忧心忡忡。 如今关陇贵族们面对的困难或许在这个团体成立以来前所未见,能够抗过去自然福泽子孙起码还能昌盛五十年,可若是抗不过去…… 有娇俏的侍女款款进入堂内,恭声道:“家主,晚膳已经备好,不知是否现在享用?” 长孙无忌偏头看了看窗外天色,落日西坠余晖漫天,残霞将西天渲染得红彤彤的,按理说尚未至晚膳之时,但是他多年习惯这个时候用过晚膳,然后稍做运动便早早安寝。 想了想,道:“不必了,命人套好马车,某要前去申国公府。” “喏。” 侍女应了一声,躬身退出。 长孙无忌又问站在堂中的管事:“去让二郎换一套衣衫,让他随某一同前去申国公府。” 管事连忙应道:“喏!奴婢这就去转告二郎。” 言罢匆匆退去。 长孙无忌自己坐在椅子上,手拈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温凉的茶水,夕阳余光自窗子斜斜的照进堂中,映在他的脸上,晦明难辨。 高四郎暴卒,申国公府治丧,他这个姻亲绝不能只是去上柱香吊唁一番,便再也不朝面。无论如何,当年若非高士廉的收养栽培,绝无他长孙无忌之今日,说是再造之恩亦不过为,自当全程参与尽心尽力。 即便是如今两家势同水火,也不能有半分失礼,否则外界传扬必将沸沸扬扬,到处都是他长孙无忌忘恩负义的诋毁之词。 现如今朝中不知多少人都在盯着他,稍有行差踏错,便会面对无穷无尽的麻烦。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难免心中郁闷,素来都是他找别人的麻烦,他若是不盯着别人就足以使得那些人烧香拜佛笑逐颜开了,从几时起,这局势居然陡然逆转,他长孙无忌也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 门口脚步声响,却是那管事去而复回,进了堂中躬身道:“回禀家主,二郎并不在府内,听其房中下人们说,大抵是应了几位故友之邀,去了平康坊饮酒。” 长孙无忌面色有些阴郁,问道:“可知是何方故友?” 那管事道:“好像是洛阳的几个商贾之子,今日赶来长安凑热闹去了书院,之后便聚在平康坊玩耍。” “哼!” 长孙无忌忍不住怒哼一声。 如今关陇贵族遭受皇帝打压、满朝排挤,正是岌岌可危之时,身为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却整日里与那些个狐朋狗友寻花问柳、吃喝享乐,实在是令他非常失望。 就算要喝酒玩耍,为何不去联络朝中那些个大臣之后?再不济笼络几个年轻俊彦也行,区区几个商贾之子,简直就是浪费时间,不知所谓! 瞧瞧人家房俊平素里都与什么样的人来往? 与马周、李孝恭这等当权者交往甚密,甚至可以与孔颖达、袁天罡这等德高望重名满天下之士谈笑风生,即便是寻常礼贤下士,交往的也都是裴行俭、薛仁贵、刘仁轨、程务挺这些个才能卓越之辈,使得这些年轻俊彦尽皆拜服在其麾下,任凭驱策,无怨无悔,甘愿为其羽翼,结果硬生生被他在军中拉起一股势力,成为军方一派数一数二的新贵。 虎狼不与豚犬同行,只看其平素来往之人,便可见其境界。 自家这个庶长子看似不错,但就怕货比货,一旦与房俊相提并论,长孙无忌便赫然发现相差太多。 怒其不争之余,亦不仅暗暗摇头。 若是长孙冲未能发生那些事,依旧顺风顺水的在朝中发展,凭借笔下的宠爱以及关陇贵族的鼎力扶持,如今相比房俊怕是也不遑多让。 可惜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就算将来东征只是,长孙冲能够潜伏在高句丽朝中里应外合立下殊勋,就算陛下言而有信赦免长孙冲国王的所有罪过,就算当真能够重返长安,可是当其面对房俊的诘难与攻击,还能如当初自己预想那般太太平平的一世无忧么? 越想越烦躁…… 将茶杯重重顿在茶几上,长孙无忌起身,迈步向外走去,冷声说道:“那就罢了,带上几个人随某前去申国公府。” “喏!” 管事赶紧跟上。 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将牵着马候在门口,待到长孙无忌登车驶出大门,家将们纷纷跃身上马,前后左右的簇拥着马车,缓缓向申国公府行去。 虽然已是日暮时分,但街上行人非但并未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熙熙攘攘摩肩擦踵。 按理说这几日长安戒严,城内便取消了宵禁,但是今日书院典礼完毕,便应当解除戒严,恢复宵禁,但是昨日政事堂商议此事之时,京兆尹马周却说皇帝建议取消宵禁的时日再稍稍延长一些…… 政事堂诸位宰辅并未对此封驳皇帝,虽然有这个权力,但到底还是皇权至上,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驳了陛下的颜面。 更何况数日来取消宵禁,使得长安城内百业兴旺,灯火辉煌彻夜不歇,不仅仅是税赋增收提升一个全新的层次,单单是这份繁荣昌盛的盛世景象,哪一个当政者能不欣喜若狂? 既然陛下要将宵禁取消的时日延长一些,那就延长一些好了,大不了晚间巡逻的兵卒数量增加一些,给京兆府依旧左右武侯压一压担子…… 马车在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缓缓前行,好在行人见到这辆马车装饰华丽,且有全副武装的家将前呼后拥随行护卫,便知道必是达官显贵的车驾,早早的便避往路旁。 到了申国公府,早有高至行匆匆来到门前,将长孙无忌迎入府内。 长孙无忌信步缓行,时不时与前来高府吊唁之宾客颔首致意。今日白天城内城外忙成一团,就连高至行尚在治丧期间都不得不脱下孝服穿上官袍,赶往礼部当差,这些官员忙了一天,皆是到了下值方才赶来高府守夜。 高士廉虽然致仕告老,渤海高氏的子弟也没有几个身居高位,但毕竟是让李二陛下执礼甚恭的当朝元老,威望犹在,声望不倒。 穿过一道月亮门,迎面便见到宋国公萧瑀正从内走出,两人走了个照面。 相互失礼,长孙无忌问道:“宋国公这是要回府?” 萧瑀笑道:“岂能这般失礼?吾与申国公乃是故交好友,自当在此守夜相陪。只是有些内急,前去小解。”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道:“那某等着宋国公,咱们多日未见,正好坐下来好生聊聊。” 第三百六十八章 威胁恐吓 萧瑀顿了一下,旋即笑道:“吾亦有此意,还请辅机稍候片刻。” 两人错身而过,长孙无忌进了一间偏厅,高至行听闻他要与萧瑀相谈,便没有通知此刻在府上的其他官员前来见礼,只是留下两个侍女烧水沏茶,备好了点心,说道:“下官还要招呼其他宾客,不能长留此处,还请赵国公体谅。稍后酒宴备好,下官再来请赵国公入席。” 长孙无忌一脸和善,展颜笑道:“你我至亲,何必如何客套?你自去忙吧,无需管我。” 高至行告退而出。 未几,萧瑀推门而入…… 太阳已经落山,偏厅中光线昏暗,高家侍女将蜡烛点燃,然后跪坐在茶几一侧,烧好热水,冲泡茶叶。 茶香氤氲。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温言道:“某与宋国公聊聊,尔等退下吧。” 高家侍女失礼道:“喏!” 两个侍女齐齐起身,相携退去。 厅中只剩下两人对坐。 长孙无忌亲自执壶,给萧瑀和自己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然后放下水壶,拈了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咀嚼一阵咽下,呷了一口茶水。 萧瑀没有喝水,只是将茶杯拈在手中转了转,抬眼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喝茶,吃糕点,好半晌居然一言不发…… 萧瑀眯了眯眼,也沉得住气,喝了一口茶水,一声不吭。 偏厅中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好半晌,长孙无忌才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残屑,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年纪大了,受不得饿,稍稍饿一下便觉得头晕眼花。胃口也不行了,当年能吞下半只烤羊,如今只是几块糕点便有些涨了肚子,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有些东西放在嘴边也吃不下,只能看着眼馋。” 这话说的……萧瑀没听明白。 但他知道以长孙无忌的性格,既然拉着自己在此相谈,就断然不会说上半句废话,既然没听懂,那就不出声,以免掉进对方的坑里。 “阴人”的名号不是白叫的,面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和颜悦色的老家伙,阴险着呢…… 长孙无忌似乎也不在意萧瑀不出声,又喝了一杯茶水,这才伸了一下懒腰,状似随意的问道:“如今将要入秋,气候也要凉下来,漠北那边估计已经是凉风瑟瑟,用不了多久便要降下霜雪。贵府大朗身处漠北苦寒之地,还是要叮嘱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吾辈皆为人臣,纵然要竭力报效君恩,却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况且薛延陀虽然被房俊一力覆灭,倒也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难免有一些余孽存活,心怀不忿,正伺机妄动,万一萧大郎稍有不慎,被那些余孽逮住可乘之机,那就可惜了。” 萧瑀转动茶杯的手掌猛地一顿,抬头看着长孙无忌,面色先是凝重,旋即代之以微笑,淡然道:“所谓富贵险中求,越是经历险恶的锤炼,便越是能够拥有光明的前程。吾等身为人父,若是倾尽全力为子孙安排前程,将他们捂在手心里呵护备至,半点雨雪风霜都经受不住,那还能有什么出息?正如辅机你刚才所言,人老了,连吃点东西都吃不下,还能护着他们到几时?一旦吾等看护不住,他们就像是温室中的花草一般骤然暴露在严霜之下,全无自保之能力,唯有凄惨别凉之下场。与其看着他们在一帆风顺当中骤然遭遇雷霆风暴粉身碎骨,还不如放手让他们及早经历一些艰难困苦,如此,方能在未来顶门立户,独当一面。辅机啊,非是吾倚老卖老,汝乃当世人杰,可汝不能要求子孙亦如汝一般出类拔萃,适当的放放手,让子孙们吃一些苦头,全当让他们提早经历必将经受之磨难,将性子锤炼得坚强一些,何至于会发生那等令人扼腕伤心之事?” 他神情坦诚,但是说出来的话语却犹如刀子一般狠狠扎进长孙无忌的心里。 不管你是在威胁我,还是在暗示当初是在你的支持下萧家才得了瀚海都护府大都护的职位,你都要知道吾家大朗就算再是不济,哪怕粉身碎骨,也能混的上一个精忠报国、誓死效忠的名分,而你呢?倚为骄傲的长子长孙冲居然做下阴谋篡逆这等大罪,整个家族为之蒙羞…… 长孙无忌脸上的笑容并未减退,但是却好似冻结一般,腮帮子忍不住抽搐几下。 心中最痛的伤疤被人当面狠狠掀开来,那种痛之欲狂的恼怒令他差一点失去镇定,很想将手里的茶杯狠狠的摔在萧瑀的脸上……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缓缓颔首,唏嘘道:“宋国公所言甚是,只可惜某之前未能领会这个道理,这才导致混很终身呐!” 提起茶壶给萧瑀斟茶,口中继续说道:“不过有道是鹰隼虽王、羽翼未丰,若是过早便让其历经风吹雨打,难免揠苗助长、操之过急。吾家前车之辄,殷鉴未远,宋国公还是多多思量才好。” 萧瑀面色微晨,眼中精芒闪烁。 他可以确认了,长孙无忌就是当着他的面威胁……不过这种威胁,的确可以令萧瑀在恼怒之中不得不谨慎思量。 关陇贵族们起家之地便是阴山之北,如今的漠北各部胡族都与关陇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关陇贵族许之以利,令那些如今仓惶不安的胡族任其驱策,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加上关陇贵族们遍及北军的子弟……说不得当真能够令萧锐饮恨漠北。 萧家与长孙家极其相似,都是看似枝繁叶茂子孙昌盛,但是下一代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少之又少,如今这赫赫权柄很难传承下去,长孙家出了一个长孙冲被视作下一代关陇贵族的领袖,结果阴谋篡逆大逆不道,虽然苟活于世,却前程尽毁,而萧家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萧锐,若是再埋骨雪域…… 没有合格的继承人,任凭萧家如今再是锦绣繁盛,也注定了将来黯淡失落。 至于长孙无忌到底敢不敢害了萧锐的性命……这根本就毋须怀疑,数年同朝为官,谁还能不知道谁的脾性? 这老狐狸背负着一个“阴人”的绰号,就是因为其背后捅刀子素来不留手,狠辣至极,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就比如前些时日房俊遇刺险些丧命,虽然三法司联合稽查,直至今日仍旧毫无头绪,但萧瑀知道,此事纵然不是长孙无忌亲手策划,也绝对逃不了干系。 他敢在长安城中刺杀房俊,由岂会对萧锐心生忌惮、不敢下手? …… 萧瑀深深吸了口气,将茶杯放到茶几上,正襟危坐,双目灼灼的盯着长孙无忌,沉声道:“吾与辅机同朝为官数年,虽然称不上肝胆相照,却也有袍泽之谊。吾不知辅机之言到底有何深意,也不想妄自揣测,此间唯有你我二人,但请直言无妨。” 他怂了…… 长孙无忌呵呵一笑,淡然道:“宋国公此言何意?某绝无其他用意,就只是单纯的谈一谈如何培养子嗣的问题……不过某心中倒是确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他看着一脸凝重苦苦忍着怒气的萧瑀,缓缓说道:“吾等所谓的世家门阀,看似枝繁叶茂,实则多是无用之旁支。似你我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一辈子苦苦谋划的仅只是为了培养一个出类拔萃的子嗣而已。只要有那么一个有出息的,整个家族便能够延续繁盛,反之,纵然子嗣无数,又有何用?只要宋国公点头,关陇所有的力量都可以发动起来,全力襄助萧大郎镇守漠北,建功立业。” 萧瑀慢慢点头,他听明白了。 关陇贵族显然已经认识到了处境不佳,甚至前途叵测,所以想要联络江南士族,结成盟友,共同抵御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甚至不惜用上了这等威胁恐吓的下作手段…… 第三百六十九章 从中作梗 后院一间昏暗的禅房内,高士廉一身黑衣,容颜枯槁,敞开的窗户有微风徐徐吹来,桌上的烛火晃动摇曳,雪白的鬓发轻轻拂动。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略显昏黄的眼珠。 这一生的经历放佛在一瞬间便涌上心头…… 他年轻时很有器量,对文史典籍也有所涉猎,与司隶大夫薛道衡、起居舍人崔祖浚是忘年之交,因此得到满朝公卿的赞许。只不过年轻时父亲病逝,哀痛欲绝,且自以为是北齐宗室,不宜广交名流,于是隐居在终南山,闭门谢客。 直至前隋大业初年,方才在亲朋好久的举荐之下入仕为官,出任鸿胪寺治礼郎。 大业九年,兵部尚书斛斯政逃奔高句丽,高士廉因与斛斯政有交往,受到牵连,出贬为朱鸢县主簿。 朱鸢县乃是极南之地,汉朝时置县,隶属于交趾郡,位于安南一带,乃是真正的边陲荒野、烟瘴之地。彼时妻子正染病在床,听闻此事,急火攻心之下撒手人寰。 高士廉不得不强忍悲痛料理丧事 他事母至孝,因岭南地区瘴疠严重,不能带母亲同行,丧期一过便续娶了鲜于氏为续弦。没过多久便将妻子鲜于氏留下,代自己奉养母亲。他又想到妹夫长孙晟已死,妹妹高氏在长孙家颇受诘难忍受苛责没有着落,就卖掉大住宅,买了小住宅安顿妹妹,并把剩下的钱分给母亲和妹妹,自己孤身上路。 如今自己年逾七旬,本以为这一生已然历尽波折,就等着大限将至魂归地府,却不成想临老临老,居然还要经受这等锥心蚀骨的痛楚,亲手给自己的儿子操办丧礼…… 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人世间之哀痛,莫过于此。 高士廉抬起眼眸,望着窗外渐渐阴沉下去的院落,神情迷茫。若说上苍待其不薄,却又为何让他将这人世间的哀痛一一品尝,不曾落下一分?可若说上苍待他严苛,却又让这人世间的权力财富尽皆体味,风光显赫,门庭显耀。 得失之间,全凭天意;悲喜交织,无根无由…… 门外脚步声响起,随即身后的房门被打开,穿堂风将烛火吹得一阵摇晃。 “父亲,刚刚赵国公前来,拉着宋国公正在偏厅之内饮茶,正在谈话。” 高至行进屋,见到烛火差点灭掉,赶紧转身关好房门,走上前去跪坐在高士廉面前,伸手提起茶壶试了试温度,发现水温已然凉了,便将茶几旁的红泥小炉搬过来,打开盖子,用铁条将炉膛里的炭火扒拉几下,红红的烛火燃起,将水壶做在小炉子上。 高士廉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侧头瞅了一眼红泥小炉,沙哑着声音问道:“他们在谈什么?” 高至行一边从茶几底下的暗格中取出茶叶罐,抓了一把茶叶放在茶壶之中,一边低声将两人的谈话详细的说了。 如今高真行惨死西域,虽然并无证据直接指向是长孙无忌授意为之,但是长孙光的身份注定了长孙无忌无法洗脱嫌疑。 等闲高家子弟固然不知其中原委,但是家中嫡支却早已认定长孙无忌便是幕后主使,杀人凶手…… 故此,长孙无忌前来府中吊唁,却拉着萧瑀在偏厅之中谈话,高至行怎么可能不安排人暗中窃听? 而长孙无忌也并不在意被旁人听去,他要拉拢以萧瑀为首的江南士族,乃是明摆着的事情,只要稍有有那么一点政治智慧,猜也猜得到。只不过之前邀约了萧瑀好几次,皆被萧瑀已各种各样的理由借故推脱,今日恰好碰上,自然不会任由机会错过。 听高至行说完,高士廉冷哼一声,道:“当真是豺狼之心!堂堂赵国公,当朝太傅,居然以这等卑劣之手段威胁恐吓,简直无耻之极!当年老夫怎的就未能识破他的面目,却偏偏数十年来极力栽培,视若己出?” 骂的虽然狠,但是高士廉却也不得不承认,往往越是无耻的手段,就越是有效。 兰陵萧氏名门望族,显赫于世数百年,然则萧瑀之后,却是余者碌碌,再无出类拔萃之人可以担起门阀延续之重任。唯有一个萧锐尚可算得上是中人之姿,倾注资源重点培养,或许勉强可以顶门立户。 出任瀚海大都护乃是萧锐仕途上最重要的一个节点,只要这一任无惊无险的干下来,调回长安之后起码是一个九卿的职位,即便未能成为六部尚书,也只是咫尺之遥,靠一靠资历,积攒一些功劳,十年之后,未尝便无可能晋位六部尚书,成为朝廷柱石。 而关陇贵族们在漠北的势力,不仅可以让萧锐无尺寸之功,甚至于丧命漠北、横尸雪域…… 这等情形之下,萧瑀很难抵抗长孙无忌的威胁恐吓。 此事说起来与高家并无干系,如今的高家不得不蛰伏起来,即便高履行不满高士廉的策略不愿意低下头颅低调行事,三番五次的谋求将高家从新崛起于朝堂之上,却也干涉不到关陇贵族与江南士族能否联盟。 但是如今高士廉认定了儿子的死乃是出自于长孙无忌的指使,又如何甘心眼睁睁的看着长孙无忌联合了江南士族,在这一番皇帝的打压之中毫发无伤,甚至实力大增? 江南士族在朝中可不仅仅是依靠强横的财富才得以立足,萧瑀被称为“清流领袖”,满朝御史言官十之七八皆是他的门生,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只是想要破坏这两家的联盟,却也绝非易事。 不能帮助萧锐抵御关陇贵族在漠北的威胁,那就无法阻止萧瑀为了长子的前途最终靠向关陇贵族。 这是一个死结。 水沸声响起,打断了高士廉的沉思。高至行将水壶提起,开水注入茶壶,将茶杯清洗了一遍,给父亲沏了一杯热茶。 “四弟暴卒,孩儿与父亲一般伤心欲绝,只是四弟能够马革裹尸,死得悲壮惨烈,总算不失为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不仅搏了一个封妻荫子,更是不坠吾家门楣,亦算得上荣耀之事,父亲万勿太过伤心,否则若是悲伤过度伤了身子,四弟在天之灵,怕是亦难以安稳。” 再这样一个诗酒风流慷慨激昂的年代,死亡其实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 高真行先前肆意妄为名声败坏,简直可以算得上是高家的耻辱,如今改邪归正西域从军,虽然丧命军中着实可惜,身为父兄也难免悲痛,但是这等悲壮惨烈的事迹却是每一个唐人都要崇敬万分的,生死当前,能够舍生取义不负家国,那便是英雄。 人固有一死,若是能够这般慷慨悲壮万世流芳,亦算是死得其所。 高士廉当然明白高至行话中的道理,可若是这番话劝说别人还好,但高至行却是自己的儿子,岂能这般释然?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忽闻外间有脚步声响起,继而有人说道:“家主,二郎,前门传来信儿,说是房少保与江夏郡王、马府尹联袂前来,请二郎出去招待宾客。” 高至行连忙起身道:“父亲还请好好歇息,孩儿前去招待一番。” 一位吏部尚书,一位京兆尹,一位兵部尚书,这等阵势的确不是那些个旁支子弟便可以出面招待,太过失礼。再者说,这三人如今权柄赫赫,最年长的马周也不过四十二岁,若无意外,在往后很长一段内都将是朝廷上的实权人物,是任何一个门阀都必须下大力气结交的对象,岂能有半分轻慢? 高士廉抬手捋了捋胡子,心中一动,嘱咐道:“出去之后,将他们三人安置在偏厅。” 高至行一愣:“偏厅……赵国公与宋国公在那里,是否有些失礼?” 高士廉耷拉下眼皮,慢悠悠说道:“赵国公自然会不悦,只是他悦与不悦……有何关系?相反,宋国公与房俊怕是还要感谢一番……” 高至行不大明白,却也不敢再问,老爹既然交待了那就照做便是。 起身走出这间屋子,大步来到前院,见到房俊三人正步入院内,赶紧迎上前去。 第三百七十章 左右为难 “见过郡王、房少保、马府尹……” 高至行急急上前,一揖及地。 三人之中李道宗爵位最高、身份最尊,自然是他走在前头,见到高至行施礼,忙上前一步,将其扶起,温言道:“此间非是朝堂,咱们只叙私谊便好,不必多礼。” 话是这么说,可谁敢失礼? 高至行性情有些严谨,不似其兄弟那般圆滑,坚持施礼,之后才将三人让入院中。 至灵前上了柱香,高至行便请将三人请往一侧偏厅,说道:“马上就要晚膳时间,府内依然备下酒宴,稍后还请三位留下享用。” 既然是来坐夜的,自然没有点一卯就走的道理,三人齐齐颔首,随着高至行到了偏厅。 高至行在前开门,三人随后而入,进了厅内,却是尽皆一愣。 厅内两人与门口三人大眼看小眼…… 李道宗面色先是楞然,继而哈哈一笑,抱拳道:“原来是赵国公与宋国公,打扰了。” 言罢也不等厅内两人说话,便一撩衣袍,向内走去。 马周在这等场合素来话少,也只是略微施礼,随着李道宗走进去。 房俊瞥了高至行一眼,心中奇怪,似这等前来吊唁的宾客彼此之间难免有些龌蹉,故而大家都会找关系好的同行,主家招待的时候也要分外在意,一拨一拨的尽量错开安置。 否则若是将先前大打出手的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安排坐在一起,大家都不得安生…… 似高家这等书香门第,绝对不会轻易犯下这等错误。 既然没有犯错,那便是有意为之了…… 高至行站在门口,见到房俊看着自己并未进屋,便略感抱歉道:“都怪在下鲁莽,这一天到晚的昏了头,居然忘记赵国公与宋国公在此歇息……要不然,在下另外再寻一间雅舍?” 房俊笑了笑。 他倒是没问题,可李道宗与马周肯定不同意。 大家彼此有些龌蹉,同处一室自然尴尬,事先避开大家都轻松。可如今既然见了面,那就绝无转身退走的道理……这高至行绝对是有意为之。 至于其中的用意……似乎也不难猜,只看长孙无忌与萧瑀躲在这一处偏厅内,左右连个服侍的侍女都没有,便可以推测一二。 房俊道:“岂敢劳烦世兄?正好可以跟两位国公请教学问,便不劳世兄费心了,您且去忙着便是。” 高至行道:“既然如此,那便请房少保入内,稍后酒宴备好,在下命人送过来,也免得诸位来回奔走,府中如今人多眼杂,还望多多担待。” 房俊道:“好说好说。” 高至行又向厅内几人施礼告罪,这才转身离去。 房俊瞅瞅四周,几个高家的奴仆随着高至行一起退走,连一个奴婢都没留下。 呵呵,都是老狐狸呀…… …… 偏厅内燃了蜡烛,一片明亮。 房俊转身掩好房门,走入厅内,径直来到萧瑀身边跪坐下去,看了一眼长孙无忌,笑道:“您二位偷偷摸摸的在此幽会,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能示于人前?” 马周早习惯了房俊的作风,对于他专门怼长孙无忌也算是见识过了,见惯不怪,只是低头沏茶,置若罔闻。 长孙无忌看着房俊,气就不打一处来,闻言怒哼一声,不悦道:“没大没小的东西,你爹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 李道宗却是很少见到长孙无忌这般喜怒溢于言表,心中略有些诧异,心道房俊这小子说话固然气人,可也没必要这般失态吧?便饶有兴致的看着房俊,想要看他到底敢不敢跟长孙无忌怼到底。 这两家如今势成水火,早已是人尽皆知…… 房俊哂然一笑,接过马周递来的茶杯,慢悠悠说道:“家父当然没这么教,他老人家素来信奉多做少说、后发制人,似这等情形,只会教给在下该出手时就出手,而非是徒逞口舌之利。” 嘴上说这话,手里的茶杯转来转去,眼睛则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长孙无忌。 萧瑀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拉住房俊的胳膊,苦笑道:“你这厮当真鲁莽,此地乃是申国公府,人家正办丧事呢,切不可胡闹!” 他是真怕房俊将手里的茶杯丢到长孙无忌脸上去,说什么他老子房玄龄教他“该出手时就出手”,当日房玄龄不就是被长孙无忌被逼急了,一茶杯丢在长孙无忌脸上,弄得长孙无忌满脸桃花开,颜面尽失? 房俊这小子就是个棒槌,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事儿…… 房俊摇摇头,道:“那可不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拆我的台,我就拆谁家的房子。”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怒火中烧。他片刻都不想继续坐下去,面对房俊这个混账总能够令他冷静尽失,一贯的内敛修为完全派不上用场,轻而易举的几句话便能令他大为光火。 冲着萧瑀、李道宗、马周略微颔首,道:“老夫有些疲累,精神不振,这就返回府中歇息,暂且告辞。” 几人连忙起身相送。 房俊却是端坐不动,将茶杯送到嘴边呷了一口。长孙无忌却是看都不看他,起身便走出偏厅。 眼瞅着长孙无忌快步离去,几人面面相觑。 萧瑀有些尴尬,抱拳道:“老夫也刚刚想起,府中还有一些杂务等着处置,便暂且告辞……”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慢悠悠道:“有一件事,下官觉得还是应当让宋国公知晓。” 萧瑀一愣,眼珠转了一下,笑道:“老夫当真有事,二郎若是有话想说,改日自可前来府中。” 房俊嘿的一声,道:“若是晚了,只怕宋国公悔不当初。” 萧瑀无奈,明白自己与长孙无忌之间的谈话可能是被高家的人听了去,且已经通知了房俊。 眼下江南士族算得上就坚实的后盾,但是从另一层面来说,江南士族对于房俊的依仗却更大。日益兴旺的海贸几乎全都被江南士族所垄断,即便是关陇贵族、七宗五姓这些个权柄赫赫的门阀,意欲染指海贸的厚利都得走通江南士族的门路,商议着联合才行,但是整个海贸的命脉却死死攥在房俊的手里。 皇家水师乃是房俊一手缔造,从上至下皆是房俊的人马,哪怕房俊窝在长安,整个皇家水师照样对其唯命是从。作为大洋之上最强横的势力,谁想要赚取海贸的利润,都离不开皇家水师的支持。 反之亦然,若是皇家水师不准谁家继续海贸,那么谁家就只能断绝这条发财的门路。 连走私都不行! 眼下房俊作为皇帝的爪牙正冲着关陇贵族百般施压,焉能看着关陇贵族与江南士族联合在一起? 萧瑀心中暗叹,本以为如今的江南士族实力陡增,可以左右逢源,却没想到依旧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苦笑一声,只能重新坐回来,无奈道:“二郎有甚话,但请直言无妨。” 房俊稳坐如山,手里婆娑着茶杯,淡然道:“明日,仲远公将会向陛下呈递奏疏,恳请朝廷于青、莱、登、密、海、楚、扬诸州开设十所盐场,以缓解漠北、河北诸地食盐不足、价格飙升的问题。以下官之见,陛下大抵会予以允准,只是开设盐场之地点,以及具体需要开设多少数量,尚有待商榷……不知宋国公有何看法?” 开设十所盐场……萧瑀整个人都镇住了。 如今大唐疆域辽阔,人口繁衍,对于食盐之需求一年更甚一年。西北、西南等地虽然有盐池,亦有井盐,但是产量太少、开采不易,照比海盐的产量以及质量都远远不如。 谁不知如今华亭镇的盐场上堆积如山的雪白盐粒就好似一座座金山银山?每年由华亭镇运往关中、陇西等地的食盐车载斗量,络绎不绝。当初承包盐场的那些个江南世家或许还有几分怨气,但是时至今日,早已将房俊当作祖宗一样供起来。 那可是泼天的财富! 萧瑀满嘴苦涩。 有皇家水师掐着海贸的脖子,又有十所盐场选址未定……房俊一手鞭子,一手肉饼,萧瑀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拒绝长孙无忌,自家长子萧锐有可能面对凄惨之下场,可若是拒绝房俊,很可能明日一早起来,整个萧家的根基都被掘断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朝局隐患 两权相利取其重,两权相害取其轻. 萧瑀宦海浮沉一生,自然知道应当如何取舍,只不过如此一来,就等同于将自家长子的前程断送了。 关陇贵族皆是蛮胡后裔,行事素来手段激烈睚眦必报,这也是满朝文武尽皆对其深为忌惮之原因。可以想见,当自己拒绝关陇贵族而倒向皇帝这一边,那帮子人必然予以报复。 回去之后,就必须赶紧派人前往漠北,一则告诫萧锐要严加防范有人加害,再则也要多多增加萧锐身边的护卫…… 马周一声不吭,将一盏茶轻轻推在萧瑀面前。 萧瑀伸手接过,轻叹一声,苦笑道:“二郎着实在给老夫出难题啊。” 房俊却不以为然,淡然道:“陛下春秋鼎盛,文韬武略,吾等身为臣子自当忠勇当先、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岂可为了眼前之利益,便忘记了人臣本分?再者说,这天下到底还是陛下的,陛下又岂能苛待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臣子呢?宋国公多虑了。” 萧瑀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说的叫什么话?你房俊就算再是受宠,再是圣眷优隆,也敢这般带着教训的语气跟我说话? 也就是房俊,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萧瑀就能将手里的茶盏丢在他脸上。 李道宗瞥了萧瑀一眼,沉声道:“为人臣者,鞠躬尽瘁乃是理所应当,三心两意计较利弊得失,难免被陛下忌惮。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天下事尽皆看在眼中,放在心里,为了一时之得失却失去了陛下的信赖与重用,那才是得不偿失。” 萧瑀一张脸已经快要滴下水来。 若是换了旁人陪着房俊,在房俊说出那番几乎毫不客气的话语之后,定然会温言转圜一番,消弭尴尬的气氛。 结果无论马周亦或是李道宗,这两人都是素来以刚直著称,非但不缓和气氛,反而觉得房俊之言有理,强硬的添油加醋一番。 搞得萧瑀几乎下不来台…… 老子想当年跟随高祖皇帝骑兵反隋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都特么乳毛未退呢,这会儿居然大义凛然的教训起老子来了? 当然,就算是心中气得冒火,却也只能忍着。 眼前这三人,虽然目前未有房俊坚定的站在太子一边,但无论马周亦或是李道宗,都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只要陛下不生出易储之心,那么异日太子登基,这三人必然都是朝中重臣,大权在握的中流砥柱。 萧氏尚要颇多依仗,岂能得罪? 大抵是看出了萧瑀怒气隐隐,这时候反倒是房俊哈哈一笑,将气氛舒缓下来:“宋国公老成谋国,这等事又岂能看不透,做出糊涂事呢?话说回来,此番增设十处盐场,陛下决计信任不过那些个州县的太守刺史之类,官官相护,最后这些盐场的名额怕是都要被他们分派给自己的亲信,最终中饱私囊。而放眼朝堂,能够让陛下放心,尚且有能力压得住那些个州县的大臣,屈指可数。” 言中之意,已经非常清楚。 只要你萧瑀亲自向陛下提请担任这一次增设盐场的差事,十拿九稳。 萧瑀缓缓颔首。 眼下看似朝廷大权依旧掌握在当初从玄武门之变跟随陛下的老臣们手中,但是年青一代的崛起已然势不可挡。单说眼前这三位,或许权力尚未到达一手遮天的程度,但是单凭对于皇帝的影响力,却远远超过他们这些个老臣。 最重要的是,这三人皆有“参豫政事”之资格,每一次的政事堂会议,皆可列坐在席。 这已经等于半个宰辅了。 再加上自己,以及素来不多事、不多问,对陛下言听计从忠心耿耿的岑文本…… 政事堂,这个大唐帝国的行政中枢,已经悄然之间成为了皇帝的一言堂。 之前所有的所谓“还政于朝”、“制约皇权”,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形式,只要皇帝愿意,整个政事堂就只有皇帝的意志。 当然,皇帝不可能当真将政事堂变成自己的后花园,这不仅违背了当初皇帝设立政事堂的初衷,也会将关陇贵族逼上另外一条道路。 可就算皇帝依旧默认政事堂的流程,实际上的变化长孙无忌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种将关陇贵族针对起来的形势,绝对会使得关陇贵族们忧心忡忡、夜难安寝。 所以才会出现长孙无忌撕破脸皮放下身段,哪怕是威逼利诱亦要将江南士族拉拢过去的主意。 因为至少从目前来看,皇权与关陇贵族之间已经达到了一种不可调和的境地,双方都在极力的保持着克制,都知道一旦产生激烈的冲突会使得整个朝局动荡不安,导致即将开始的东征彻底失败。 这是谁都不愿发生的。 心心念念将东征的胜利视为自己宏图霸业奠基的李二陛下,绝对无法坐视东征的失败,到那个时候,怒发冲冠的李二陛下会对破坏稳定导致东征失败的关陇贵族做出何等报复动作,简直不敢想象。 关陇贵族又岂能束手就擒,任凭李二陛下为所欲为呢? 一场或许可以席卷整个大唐、将贞观以来所有美好局面彻底埋葬的冲突,极有可能发生。 然而更加令萧瑀担忧的是,就算东征之前大家都保持克制安然无事,可东征之后呢? 四夷臣服,天下太平。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若是只为了长子的前程,培植出一个接班人,那么与关陇贵族联合起来是最好的结果。可一旦他做出如此抉择,就代表着兰陵萧氏从今而后与皇帝背道而驰,再想想将来几乎注定要上演的一场皇权与关陇贵族争权夺利你死我活的斗争,萧瑀便忍不住一阵颤栗。 当今陛下不仅雄才大略,且布局宏大运筹帷幄,绝非隋炀帝那等好大喜功不顾帝国根基的鲁莽之辈,即便这一场斗争远未上演,但萧瑀几乎已经预见到了双方的胜败。 只要有个三年五载,关陇贵族必定被陛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即便春秋鼎盛的陛下有个什么意外,继任的太子在房俊、李道宗、马周这些个少壮派的力挺之下,必然继续施行陛下的策略,持续对关陇贵族予以打压。 关陇贵族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要么交出绝大部分权力隐忍起来苟延残喘,要么誓死抵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除非…… 想到关陇贵族唯一有可能翻盘的机会,萧瑀激灵一下,随即连连摇头,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绝无可能发生。 …… 偏厅内一时间无人说话,萧瑀坐在那里,手里婆娑着茶盏,脸上神色不断变幻。 半晌,他方才开口说道:“只要陛下应允在河南道、淮南道沿海诸州设置盐场,吾便上书请求办理此事。” 此言出口,就等于接受了房俊抛出来的利益,自此与关陇贵族们划清界限,区分立场。 房俊哈哈一笑,亲自给萧瑀斟茶,温言道:“宋国公何必这般纠结?这大唐只会越来越强盛,越来越繁华,遍地都是捡不完的利益,何必为了别人施舍的那一点违背了人臣本分?” 萧瑀结果茶,轻叹一声,苦恼道:“正因为如今局势瞬息万变,帝国越来越繁盛,才不得不为儿孙后代谋划一番。纵然萧氏家底再是丰厚,将来老夫撒手人寰,后辈子侄却是无人可堪大任,坐吃山空,岂是长久之计?” 房俊先是一愣,不明白萧瑀为何陡然提到子孙后代上头,但是稍微一思索,联想到如今正在漠北担任瀚海都护府大都护的萧锐,便会意过来。 原来长孙无忌那个老阴人是拿这一点跟萧瑀谈判,试图将萧氏拉到关陇贵族的船上,连带着与整个江南士族结成联盟,进而抵御陛下的打压。 第三百七十二章 太子中允 关陇贵族们很早之前便是从阴山一代起家,在定襄一代乃至于整个漠北,北魏六镇虽然早已烟消云散,但是后代们继承着先祖的衣钵,依旧拥有着雄厚的实力,如今漠北诸胡部,与关陇贵族盘根错节有联系的不在少数。 说不定,以长孙无忌那个阴险的脾性,甚至会拿萧锐的性命来威胁萧瑀…… 难怪萧瑀会这般为难。 一方面是整个家族的未来,一方面是嫡长子的性命安危甚至还有仕途前程,这其中的取舍当真困难……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马周忽然说道:“前几日觐见太子殿下,听闻太子中允段文祥告老请辞,殿下意欲择一朝中显贵以继任。萧大郎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只是萧大郎如今乃是正三品的都护,东宫詹事府的詹事也不过是正三品,左右庶子才仅是正四品……品阶有些委屈。” 萧瑀眼睛一亮,忙道:“此言当真?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若是能够侍奉殿下身侧,侍从规谏,乃是千斤重担,焉有品阶高低之分?实乃人臣之荣耀啊!” 东宫署官人数不少,秦汉之时常设,到了隋唐两朝,制度愈发严禁,俨然一个小朝廷。 一旦太子登基,这些人便尽皆是从龙之臣,必将成为新朝之权贵,还嫌弃什么品阶高低?未来的成就上限才是最重要的。 房玄龄官拜首辅,敕封国公,不也在东宫兼了一个左庶子的职位? 马周道:“下官岂敢妄言?此事千真万确,但太子殿下心中到底作何想,是否另有计较,下官却是不知。” 说着,瞅了房俊一眼。 萧瑀顿时会意。 论亲疏,他与太子着实称不上亲近,之前一直信奉不干涉储位之争的宗旨,甚至于对太子可以疏远。这会儿若是贸贸然前去谏言,说是恳请太子将萧锐从漠北调回来担任太子中允一职,怕是没那么容易达成。 唐朝于太子左春坊置中允二人,正五品下,位在左庶子下,为左春坊副长官,与庶子共掌侍从礼仪、驳正启奏,总司经、典膳、药藏、内直、典设、宫门六局。凡令书下,则与庶子等画诺、复审、更写印署、送詹事府。 乃是太子身边一等一的亲信,岂能轻易许给外人? “此事还需二郎从中周旋,为吾家大朗美言几句。” 萧瑀也不跟房俊客套,你可是咱萧家的姑爷,难道不应当为了萧家谋划一番么?毕竟能够在太子面前说话有分量的,房俊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一个。 再者说,萧锐如今的危机可都是你一手造成,总不能咱答应了你,你却见死不救吧? 房俊略一沉吟,道:“明日在下前去东宫觐见太子,宋国公可与吾同行。” 这些时日他极少前往东宫,未曾见到太子李承乾,对于此事也并为听闻。但是想来只要自己提及,且能够拉拢萧瑀,太子必定欣然应允。 区区一个太子中允的职位,看似清贵,实则并不重要。 萧瑀无语的看着房俊,气恼道:“你这厮若是不把老夫坑死,便决计不肯善罢甘休对吧?” 跟着房俊一同前往东宫觐见太子……这其中的意味,就算是个傻子都明白。 只要此番前往东宫,就算是向所有人昭示他萧家从今而后就上了太子的船,不仅长孙无忌那边从此再无转圜之余地,即便是李二陛下说不定也会有所不满。 从此之后,他就算想要下船都下不来…… 房俊却摇摇头,说道:“宋国公历经两朝,宦海浮沉数十年,焉能不知朝廷之上最忌讳的便是左摇右摆、取舍不定?” 萧瑀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 此时门外有脚步声响,几人闭嘴停止谈话。 有人先是敲了敲门,继而在门外说道:“奴婢奉家主之命,将晚膳送来,不知几位贵人此时是否享用?” 几人对视一眼,房俊高声道:“送进来吧!” “喏!” 外头应了一声,继而房门从外打开,一大群高家的婢女手里端着各色菜肴美酒,鱼贯而入。 几个家奴重新在厅中放了一张桌子,这才将酒菜尽皆摆放到桌上,虽然皆是素菜,但色香味俱佳,琳琅满目极为丰盛。 待到酒菜摆好,为首那家奴问道:“可否要吾等在旁伺候?” 李道宗摆了摆手,道:“尔等尽皆退下吧。” “喏!奴婢就候在门外,若是贵人有何吩咐,尽管唤一声便是。” 恭恭敬敬的应了,带着一众婢女退了出去。 房俊起身招呼道:“忙了一天,腹中饥饿难耐,咱们也用膳吧。” 几人起身,坐到桌旁。 谁知刚刚拿起筷子,便听得外边有人疾声说道:“房少保,贵府家将有急事禀报。” 房俊一愣,放下筷子,起身来到门口,便见到卫鹰正站在门外,见到房俊,连忙上前两步,站在台阶下施礼道:“二郎,家主命吾前来,让二郎速速赶往京兆府。” 房俊忙问道:“发生何事?” 卫鹰道:“刚刚三郎与二娘在城中游玩,遭遇凶徒调戏,双方大打出手,互有损伤,此刻已然被巡城衙役尽皆锁拿去了京兆府。家主之意,三郎倒是无妨,只唯恐二娘受了委屈。” 他口中的三郎自然便是房遗则,而二娘便是小妹房秀珠。 房俊来不及发火,急忙问道:“三弟与小妹可有损伤?” 卫鹰摇头道:“尚且不知,刚刚京兆府派人去了府中知会,家主便命吾前来。” 正说着话,便见到一个身穿京兆府衙役服饰的官员在高家奴婢引领之下急匆匆进了院子,见到房俊先是一愣,继而赶紧上前见礼:“下官见过房少保。” 房俊仔细端详,并不认识此人,大抵是他历任之后调去京兆府的官员,心急火燎的问道:“吾家兄弟与小妹可在京兆府衙门?” 那官员道:“正是,下官也是因此前来请府尹回衙门处置此案。” 房俊眉头一皱,他注意到这官员说了“此案”,一般来说街头打架斗殴在京兆府的官员看来算不得“案件”,只有出现人员死亡才会这般重视,况且一般的打架斗殴又岂能劳动马周亲自处置? 心中愈发焦急,厉声问道:“吾问你,吾家兄弟与小妹可有损伤?” 他官员见到他疾言厉色,吓得一哆嗦,这厮可是凶名在外,谁敢招惹?忙道:“房少保放心,贵府郎君与小娘子尽皆无碍,只是蒋王殿下与长孙家的二郎受了多一点皮外伤……” 蒋王? 长孙涣? 这两人怎么也牵涉进去了…… 顾不得多想,房俊回身进了厅中,马周已然听到门口的对话,此刻正起身对萧瑀、李道宗说道:“衙门里有事,职责在身,今日便不与二位畅饮了,改日下官做东,还请宋国公、郡王赏脸,再谋一醉。” 萧瑀、李道宗也起身相送:“公事重要,宾王不必客气。” 房俊也走过来告辞:“家中幼弟与小妹在街上与人发生争斗,家父命吾前去,便先行告辞了。” 都知道房俊对于家中那个小妹宠得快上天,三郎也就罢了,小伙子皮实,纵然挨顿打也没什么,但若是房小妹伤了一点皮肉…… 李道宗忍不住道:“若是并无大碍,还是忍忍脾气为好。房家门风清正,等闲谁会找房家的麻烦?想必定是那些市井无赖之徒有眼无珠,二郎万勿大动肝火。” 此事还将蒋王与长孙涣牵涉进去,这棒槌若是火气冲上来,指不定就能搞出什么大事。 房俊连连点头,便扯着马周的袖子除了偏厅。 高至行闻听消息急忙赶来,将两人送到门口,看着他们策骑联袂而去,这才回转身去了后院,向父亲通报刚刚偷听到的话语。 同时心中好奇,这蒋王与长孙涣怎地一起牵涉进斗殴之中去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波涛将至 高府后院,小屋子里燃着一根蜡烛,光线并不明亮,高士廉跪坐在窗前地席之上,双目紧紧阖起,须发皆白,蜡黄的脸色满是憔悴,浑身上下更无半分符合其尊贵身份的气势,反而充满了灰蒙蒙的死气…… 高至行敲门进来,见到父亲颓丧的容颜,心中顿时一阵绞痛。 他不似兄长高履行那般雄心勃勃好高骛远,亦不似四弟高真行那般劣迹斑斑桀骜难驯,他没有什么太大的野望,只愿意太平无事的一世到老,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此生足矣。 此刻见到最敬爱的父亲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心痛难过之余,不由得对关陇贵族们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 轻手轻脚的上前来到高履行身边,见到一侧的茶几上放置着刚刚送来的饭菜,整整齐齐显然一口未动,不由得垂泪道:“父亲何至于此?四弟求仁得仁,虽然身死,却足以名垂青史,实乃天下男儿之楷模,吾渤海高氏之英魂,若是四弟在天有灵,见到父亲如此模样,岂能心安?” 高士廉这才睁开眼,看了看面前涕泗横流的儿子,笑着摇了摇头,问道:“年纪大了,气血两亏,总归是不如年轻时候熬得住,将养几日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前院出了何事?” 高至行抹了把眼泪,道:“父亲明鉴,刚刚房府的家将以及京兆府的官员前来,将房俊与马周一起叫走……” 接着,将听到的房家小弟小妹以及蒋王、长孙涣因为一场斗殴尽皆牵涉进去的事情说了。 高士廉宦海沉浮一辈子,历经隋唐两朝,自然见多识广,敏锐的察觉到此事或许绝非斗殴那么简单。 “如今陛下与关陇贵族之间龌蹉颇深,陛下极力打压,关陇贵族奋力反抗,双方之所以都保持着克制,是因为都不想见到因为权力争斗而导致朝局动荡。但是这种克制绝非那么保险,或许其间只要有少许的变故,便会其打破。而一旦有一方失去了克制,那么结局可想而知……” 高士廉低声分析,旋即说道:“通知咱家门下,无论之后朝中发生何等变故,都务必不要轻易表态,尽可能的稳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另外……派人通知季辅一声,要与关陇贵族们保持距离,切不可参与关陇贵族任何动作。” 高至行不满道:“管他作甚?那厮狼子野心,浑然不顾父亲对他多年的照料提携,反而为了自己的野心被判父亲,是生是死且由着他好了!” “你呀!个人之恩怨,又岂能凌驾于家族利益至上?为父子嗣众多,却没有一个能担当得起家业的。若是你们兄弟但凡能够出来一个房俊那样的人物,为父有岂会理会高季辅那个小人?” 对于高季辅这个族弟,高士廉是又爱又恨。 一方面深恨其之前觊觎自己致仕之后空出来的吏部尚书职位,结果投靠长孙无忌狠狠的摆了自己一道,另一方面却也不得不承认,渤海高氏在自己之后,也就唯有这个养不熟的族弟还算是有些才能,勉强能够撑起渤海高氏的门庭,余者皆不足论。 为了家族的未来,恩怨皆可放下,反而还要权力维护高季辅的周全…… 高至行一脸羞愧,忙道:“孩儿谨遵父亲之命,这就派人前去。” 高士廉缓缓颔首,道:“盯着京兆府那边,想来此事极难善了,咱们家要随时掌握情况变化,予以应对。” “喏!” 高至行应了一声,匆忙离去。 高士廉抬起头,瞅了瞅窗外昏暗的夜色,伸手拿起茶几上的剪子,将烛芯剪了剪,烛光越发明亮起来。 朝局是否动荡,东征能否顺利,这些其实都已经不是高士廉在意的事情,只要高家的实力不因此而折损,他懒得去管那些个朝堂争斗,想管也管不了…… 他在意的,只是能否在有可能出现的变化之中,为高家谋求更高的利益。 原本跟房俊所代表的忠于皇帝、终于太子的势力连接起来是他最希望的,结果人家根本瞧不起他,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想起他,坐在高家的屋子里笼络萧瑀,都不屑于多看高家一眼。 物是人非,人走茶凉。 昔日权倾朝野,就连陛下当面亦要执子侄礼的高士廉,如今却只能在即将风起云涌的朝局之中作壁上观,不得不说是人情世故的一种凄凉的讽刺。 既然没人想要将高家拉上船,那么就只能高家自己想办法找一艘船爬上去。 没有一艘大船安身立命,怕是顷刻之间就要在这一场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遭受灭顶之灾…… ***** 房俊与马周策骑急匆匆感到京兆府衙门。 远远的,便见到衙门前的空地上灯火通明,无数人打着火把围聚在此,人影幢幢喧嚣不绝。 房俊策骑走在前头,见到这些人挡住了门口,心中焦急担忧弟弟妹妹的情况,不耐烦的大吼道:“统统让开!” 人群瞬间一静。 站在外围便有人不悦,转过身来看也没看,大声喝叱道:“放肆!有没有点教养,大呼小叫不要命了吗?” 房俊心中本就焦急,闻言心火陡升,一言不发,手里的马鞭狠狠的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马鞭不偏不倚的抽在这人的脸上,火光照耀之下,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马鞭抽破了脸上的皮肤,使得鲜血飞溅出来…… “哎呀!” 那人惨嘶一声,捂着脸蹲在地上。 他周围大抵都是他的同伴,见状又惊又怒,“呼啦”一下便围拢上来,纷纷跳着脚大声喝骂。 “娘咧!当众行凶,不要命了吗?” “小爷在这关中横行十余年,还没见过这般嚣张的!” “大家一起上,将这厮拽下马来,打断他的四肢,给令狐家的十三郎报仇!” …… 眼瞅着人群围拢上来,未等房俊下令,他身边的亲兵部曲已经策马上前将他围在中间,然后见到周围火把摇晃人影幢幢,唯恐出了意外,纷纷抽刀出鞘,立在马上怒目四顾,齐声大吼道:“想要造反不成?速速退下,谁敢造次,格杀勿论!” 都是跟随房俊东征西讨南征北战的悍卒,尸山血海里蹚出来,一个个人高马大钢刀霍霍,横眉立目之间那股子剽悍暴戾的气息毫无掩饰的满溢出来,吓得这些人齐齐噤声,惊疑不定。 在这长安城中,京兆府门前,敢于动不动就亮刀子,喊上一句“格杀勿论”的,绝对不是一般人。 而且这些人气势太盛,杀气太凶,谁敢没头没脑的就冲上去? 这些人脚下迟疑,疑神疑鬼的借着火光仔细打量。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大部分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娘咧! 居然是这位棒槌…… 在房俊身后的马周此刻已经被吓出一身汗,让太清楚房俊的性情了,家人从来都是最重要的,此刻心系弟弟妹妹的安危,早已经心焦如焚,谁若是敢在这个时候挡在他面前,抽刀子砍人简直不在话下。 他连忙从马背上跳下来,跑到房俊马前,一手拽住战马的缰绳,一手拉住房俊的衣角,大声道:“二郎,稍安勿躁!” 他是真的害怕房俊凶性大发,若是在这京兆府门前砍死砍伤几个,让他这个京兆尹怎么办? 公事公办,他不忍对这个最好的朋友下手;徇私袒护,又不符合他一贯的信念…… 好在房俊倒也并未失去理智,只是想要尽快将这些人驱散,闻言点点头,瞅着面前这黑压压的人群,厉声道:“聚众闹事,想要冲击朝廷衙门吗?速速闪开,否则皆以啸聚造反论处!” 人群随着他的喝声,“哗啦”一下犹如遇见了避水珠的湖水一般,顷刻间闪出一条通道,直抵京兆府大门前。 第三百七十四章 事情大了 亲兵部曲护着房俊,齐齐策马直奔京兆府衙门大门口,房俊甩镫离鞍跃下马背,也不管身后小跑跟上来的马周,快步走进门内。 亲兵除去卫鹰已经另外两人下马跟进去之外,其余人等尽皆下马将手里横刀还鞘,挺胸凸肚杵在门口,一双双眼睛盯着面前的人群,目光不善,似乎谁敢上前一步,就要抽刀子砍过去。 原本喧嚣异常的门前空地,此刻除去火把上火油燃烧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一片安静。 十数名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悍卒或许并足以震慑这些人,但若是再加上房俊的名头,却无人敢轻易挑衅。 只不过房俊名头虽然响亮,但平素却与那些个斗鸡走狗寻欢作乐的纨绔来往颇少,似那些个青楼楚馆更是难得登门,人群中难免有人并不识得房俊,此刻见到这气势,心中羡慕嫉妒之余,自然难免好奇。 “喂,这人谁呀?这么大的威风!” “我们这么多人,又是在长安城中,京兆府前,难不成他还真敢抽刀子杀人?一句狠话就吓得战战兢兢,简直丢尽颜面!” …… 似这等言语悄悄在人群中间响起。 身旁便有人嗤之以鼻的回应:“不敢杀人?就没有他房二不敢干的事儿!” “你问这人是谁?呵呵,就你这有眼无珠的模样,还想在长安城里厮混?听哥哥一句劝,赶紧的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免得以后冲撞了煞神自取死路,家里断了香火。” 原本那些不认得房俊的人纷纷闭嘴。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纵然不认识房俊,可放眼大唐,无论江南塞北关中西域,有谁未曾听闻房俊的威名?若单单只是其滔天权势也就罢了,在场之人不少家中都是名门望族一方大员,未必就怵了这位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可“房二棒槌”恣无忌惮的行事风格,却足以震慑“群雄”。 可着大唐你去数一数,有谁能够如房俊那般圣眷优隆、简在帝心,不管闯下多大的祸事最后都能化险为夷,顶了天被李二陛下打一顿板子、抽几顿鞭子? 尤其是房俊在朝堂之上时常跟长孙无忌对着干,这一点就令在场不少关陇子弟心生余悸。 在他们眼中,长孙无忌不仅仅是关陇的领袖,更是当时第一权臣,却一再与房俊的对阵当中吃瘪,至于令狐德棻、独孤览等等关陇元老,更是在房俊面前铩羽而归,狼狈不堪。 这等人物岂是他们能够招惹? ***** 房俊大步进了京兆府正堂,迎面便见到大兄房遗直正在堂中焦急的踱步,左右扫视一圈,没见到房遗则与房秀珠,连忙上前,疾声询问道:“大兄,三弟与想小妹可好?他二人现在何处?” 房遗直面满焦急,乍然见了房俊,顿时长长吁出口气,有了主心骨,拉着房俊说道:“他二人皆无大碍,正在马府尹的值房之内,为兄琢磨着想要回府请父亲前来,你倒是来得正好,交给你处理了。” 他这人平素四书五经掉进书袋里了,对于处置事物极其不擅长,也极其不上心。此刻面对这等局面令他束手无策,只想着赶紧回去将父亲请来,这会儿见到房俊,自然大大松了口气。 家中大大小小的事物这几年都是父亲吩咐着老二去办,他这个兄长优哉游哉任事不管,早就甩手掌柜做得习惯了…… 听闻三弟与小妹无大碍,房俊这才放心。 也顾不得房遗直明显甩锅的做派,抬脚就要往京兆尹的值房走去,一回头便见到长孙涣坐在大堂一侧的椅子上,周围簇拥着一群人,看上去一个个衣饰华丽气度不凡…… 长孙涣一直盯着房俊房俊呢,见到房俊望过来,站起身,拂了一下衣冠,抱拳道:“见过二郎。” 房俊负手而立,目光灼灼的看了长孙涣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嗯。” 除此之外,再无表示。 此刻京兆府的官员也都看到了房俊,纷纷上前见礼:“见过二郎!” “见过房少保!” 虽然这两年京兆府的人员变动不小,但是无论京兆府成立之时的老人亦或是后来调任的官员,绝大部分都认得房俊,知道这位乃是当下一等一的红人,都赶着上前见礼。 房俊面目和善,微笑着一一颔首致意。 长孙涣原本因为房俊轻视的态度而有些恼火的心思,此刻也渐渐平息下去。 说起来,房俊与他年纪相若,但威势太盛! 一身黑色直裰身躯挺拔英姿勃勃,浓眉如刀,目若朗星,腰间佩戴着一块盈润的白玉,看上去似乎就与寻常的世家子弟无异,但是挺拔的背脊却不经意间将一股凌厉的气势释放出来。 只需要看看身边一众平素天不服地不怕的纨绔子弟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模样,长孙涣便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昔日玩伴,如今不仅分道扬镳,差距可是自己拍马难及…… …… 大抵是听到了房俊说话的声音,房遗则与房秀珠自京兆尹的值房内走出来,见到房俊站在大堂之内的笔挺身姿,房遗则缩了缩脑袋,唯恐自己招惹事端被二兄责罚,小心翼翼的卖不上前。 房秀珠却早已“哇”的一声哭出来,噔噔噔跑上前,伸手拽住房俊的胳膊,早已哭花了的小脸儿泪水横流,抽抽噎噎道:“二兄,你终于来了……呜呜呜……” 把房俊给心疼的,心都快要揪起来了。 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发现并无外伤,却依旧不放心,温言问道:“小妹,可曾受伤?快告诉二兄。” “呜呜呜,并未受伤,当时三兄和蒋王殿下挡在我身前,蒋王殿下甚至被打断了胳膊。” 自打穿越以来,房俊对于房秀珠和晋阳公主便与别人不同。非是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实在是这两个秀美可人的小丫头让他这个“大叔”充满了疼爱怜惜,那简直就是当成闺女一般宠爱,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她们玩耍。 哪里能够见到她们受人欺负? 这会儿才抬眼去看房遗则,这厮缩着头猫着腰,小心翼翼的凑到跟前,心虚道:“见……见过二兄。” 房俊从鼻孔里“嗯”了一声,道:“吾房家男儿顶天立地,有错就要认罚,可任谁也不能将咱们欺辱了去!抬起头来!” 房遗则鼻子一热,差点哭出来,赶紧抬起头。 刚刚大兄前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说什么年纪轻轻便四处招惹是非,给家里找麻烦,狂妄任性惹是生非,实在是不当人子……气得房遗则差点五内俱焚。 当年自己被令狐家的人欺负,哪怕是武娘子都能气势汹汹的跟令狐家讨还一个公道,怎地大兄反而不如一介女流? 心里难免对大兄有些抱怨,也不禁生出忐忑,唯恐事后还要遭受家中责罚…… 结果此刻房俊前来,一句话便让他放了心。 咱们房家男儿皆血性,纵然不得欺辱别人,可若是被别人欺负到头上,也绝对不能怂! 房遗则胆气一壮,挺胸凸肚,手往长孙涣那边一指,大声道:“二兄,就是他们调戏小妹在先,吾才与他们起了冲突,正巧蒋王殿下经过,为了护着小妹也被他们一顿好打!” 房俊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瞥了一眼明显紧张的长孙涣,又看向已经走进正堂的马周,缓缓说道:“是非曲直,自然不能仅凭咱们一家之言,有明公在堂,自然能够分辨是非,明断曲直。” 进了大堂的马周闻言,心里松了口气。 只要你个棒槌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跟长孙家的人讨个公道,将人家胳膊腿儿的都给打折就好。 不过他也心生诧异,虽然房俊与长孙涣这几年因为家族站队的原因分道扬镳,甚至相互敌视,可长孙涣再是恼火房俊,也不至于去调戏房小妹吧?这等事休说房家不干,就算是长孙无忌得知之后,也得给长孙涣的腿打折了! 两家争斗很正常,可去调戏人家的闺女……那可是将长孙家的脸面统统丢尽了,长孙涣也算是长孙家诸子之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岂能做下这等愚蠢之事? 他心里狐疑,正欲详细询问,忽然里边值房那边“呼啦啦”出来一群人,见到他便是又哭又叫:“马府尹,你可得为我等做主啊!” 马周凝神看着这群衣衫狼狈、浑身带伤的家伙,一双不大的眼睛瞬间瞪圆,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 娘咧! 这件事大发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牵涉太大 一群人从值房当中“呼啦”一下冲出来,门里门外诸多京兆府官员却是拦都不敢拦,任凭这群人直冲到马周面前,又哭又叫、又呼又喊:“马府尹,你可得为吾等做主!” 大堂里瞬间好似炸了锅一般,沸反盈天,一片喧嚣。 饶是马周性格沉稳坚毅,见到身后值房当中冲出来的这些人,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脑袋瞬间大了一圈儿。 冲在最前面的是两个锦袍青年……事实上这群人尽皆身着锦袍,腰悬玉佩,各个气度不凡。 这两人一个二十左右年纪,一个十六七岁,长得倒是眉目清秀模样周正,只是此刻昂贵华美的衣衫破破烂烂,头发都破散开来,哪里还有半分尊贵之气? 马周整理一下衣冠,鞠躬施礼:“微臣马周,见过蒋王殿下,越王殿下。” 蒋王李恽哼了一声,一脸桀骜之气,却也不敢对马周太过失礼,知道这是父皇最最宠信重用的臣子,当即还礼,口中却很是愤懑:“马府尹毋须多礼……” 直起身,手指着长孙涣那边,怒声道:“今日之事,乃是这些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恶迹昭彰,人神共愤!本王也不仗势欺人,马府尹只当吾等皆是寻常路见不平之良民,只求一个公道公正,将这等蛇鼠败类绳之以法,还给帝都一片朗朗乾坤!” 越王李贞年纪小一些,看上去白白净净人畜无害,神情却最是阴翳,未等马周回应,便冷笑着说道:“马府尹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若是能够公平处置,吾等尽皆感叹马府尹正义,可若是敢袒护这些混账,只想着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可就别怪本王自己给自己讨个公道!到时候事情闹大了,马府尹可莫要埋怨本王牵累了你。” 马周有些冒汗,心里将长孙涣一行人骂了个遍,一个两个的是瞎了眼,还是膨胀得没了边儿,自以为个关陇贵族天下无敌,连陛下的儿子都敢打? 口中只得说道:“二位殿下放心,微臣定然公正处置,不偏不倚,依律行事!” 越王李贞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话刚说完,在他身后便有一个大抵只有六七岁、粉雕玉琢的娃娃偷偷扯他的衣角,哭唧唧小声道:“八叔,鼻子好疼,我想回宫……” 马周循声一看,差点以手抚额。 房俊看着这孩子,眼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男娃年岁幼小,眉眼如画长相精致,身上的衣衫绣着金线,华贵非凡,只是此刻一张白玉也似的小脸儿上血迹模糊,肿起来的鼻子甚是显眼,依旧有淡淡的血迹淌出来,小手儿一抹,小脸儿就跟花猫一般。 居然是太子殿下的长子李象…… 娘咧! 长孙涣这个兔崽子莫不是失心疯了,打了蒋王越王也就罢了,居然连太子殿下的长子也打? 这孩子的身份,可以说陛下老大、太子老二、他老三,妥妥的帝国接班人…… 越王李贞也头痛,想着今日宫中赴宴之后一众宗室子弟想要结伴前往魏王李泰的芙蓉园中玩耍,却不料半路发生这等事,自己挨顿揍也就罢了,毕竟混战之中也打了回来,孰料那帮人简直禽兽不如,连李象这么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 自己回头可怎么交待? 太子哥哥固然宽厚,不见得便能怪罪自己,可一旦被父皇知道了……李贞激灵灵打个冷颤,连忙俯下身,用衣摆轻轻擦拭李象小脸儿上的血迹,温言哄着道:“象儿不哭,等八叔将那些人狠狠的扒皮抽筋,给象儿好好出气行不行?” 另一边长孙涣等人一听这话,忍不住齐齐哆嗦了一下。 世人皆知李二陛下诸子各个人中龙凤,但是这其中若是说到脾气暴躁、恣意妄为,那就莫过于蜀王李愔与这位越王李贞。 这位素来除了李二陛下便天不怕地不怕,发起疯来恨不得拿根杆子将天给捅个窟窿,只看其此刻愤懑不已的模样,说不得心里头当真想要将他们给扒皮抽筋,丢进乱葬岗。 同时也不由得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得亏今日蜀王李愔那个魔王没在,否则那位被李二陛下称之为“禽兽”的蜀王殿下若是稀里糊涂挨了打,必然要掏出刀子拼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李贞温言抚慰,可李象哪里肯听? 小孩子才六七岁,莫名其妙的挨了打,又怕又疼,只是一味的擦眼抹泪嚎啕大哭,吵着闹着要回家。 李贞急的一脑袋汗,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马周见这样下去可不行,便对房俊说道:“可否请房少保派人将世子殿下送回东宫,也可将贵府小娘子一并送回府去。” 此事无论起因如何、如何处置,断然不会牵涉到李象以及房秀珠。 一个年幼世子,一个名门千金,无论如何都是要保证体面的,哪怕犯了错,也只能既往不咎,否则太子殿下与房玄龄的脸面过不去。 更何况这件事根本就没办法处置。 看看蒋王李恽与越王李贞身后那些人,宜川刺史李瑰的幼子李冲虚,李瑰的兄长乃是河间郡王李孝恭,祖上乃是北周八柱国之一的李虎,亦是李二陛下的曾祖父。 还有广平王世子,其父广平王李孝慈,其祖父淮安郡王李神通。 李尚旦,河间郡王、安西大都护李孝恭的长孙。 李长沙,其曾祖父蜀王李湛,乃是高祖皇帝的亲兄弟。 甚至还有陛下的儿子滕王李元婴、密王李元晓,徐王李元礼的长子李茂…… 再加上李恽、李贞、李象,马周此刻倒是很想问问长孙涣那些人,是不是给你们一把刀子,你们就敢把李唐皇室给掀翻了,杀了一个底朝天?! …… 房俊自然明白眼下的局面,别的都还好说,可若是李象出了哪怕一丝半点的意外,整个局势都将走向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忙道:“马府尹放心,本官这就安排人护送世子殿下回去东宫。” 马周松了口气,道:“有劳房少保。” 他不敢用京兆府的人护送李象回去,长孙涣那边粗略看了一眼基本全是关陇子弟,虽然尚不明白今日之事起因究竟为何,但京兆府中早已渗透了不少关陇出身的官员,万一此事乃是针对太子殿下怎么办? 他半点意外都不敢承担。 好在房俊明白了他的担忧,当即将自己的亲兵部曲尽皆派遣出去,护送着李象返回东宫,顺带着对太子殿下予以说明,这边事情自有京兆尹马周处置,让太子殿下无须担心。 …… 值房内,马周坐在书案之后,房俊亲自提笔记录,蒋王李恽、越王李贞、长孙涣三人坐在对面,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详细道出。 事情看上去似乎并不复杂。 长孙涣今日款待数名陇西的商贾子弟,这些人家都是关陇贵族一脉,只不过血脉渐远,得不到家族的资源助力进入仕途,就只能在家族的扶持之下从事货殖贸易,敛去钱财,等闲极少有机会回到长安。 但是说到底,都是各家的子弟,从小也都是相熟的,在松鹤楼饮酒之后便齐齐赶赴平康坊,长孙涣已经已经包下了一处青楼招待这些子弟,同行自然还有不少关陇子弟凑热闹。 很显然,如今的长孙涣不仅立志于接班其父成为长孙家的下一任家主,更有继续使得长孙家担当关陇领袖的野心,笼络人心自然就要从各家子弟开始,大家吃吃喝喝交情自然就出来了…… 只不过大家都喝醉了酒,关陇子弟又素来在长安横行无忌,即便是宗室子弟都要忌惮其三分,难免张狂。 正值天色将暮,华灯初上,这些人便放弃骑马坐车,干脆步行前往平康坊,沿途恣意游玩,倒也快活。 好巧不巧的,正遇上房秀珠与房遗则沿街游玩,有两个陇西来的子弟见到房秀珠秀色可餐,便忍不住出言调戏。 房遗则岂能忍受这等怒气?等到长孙涣赶上前来见到是房遗则兄妹,房遗则早已被数个身材高大的陇西子弟打倒在地…… 第三百七十六章 颇为棘手 若只是如此,尚且好说,毕竟房家与关陇贵族素来不睦,与长孙家更是势同水火,双方打架,只要不出人命,自可一律判罚,谁也说不出别的。 然而恰巧今日乃是彭王李元则寿诞,一众宗室子弟在彭王府饮宴之时获得了魏王李泰的允可,得以在宴会之后相约前去芙蓉园彻夜玩耍。这些宗室子弟平素很少机会聚在一处,便将各自随从尽皆打发回家,只带了少许侍卫,大家一起车马辚辚的前往芙蓉园。 路上,便正好遇到了这场打斗。 蒋王李恽素来爱慕房秀珠,曾央求母妃前往房家求亲,却迟迟不能得偿所愿,今日在马背上见到房遗则被一群人殴打,而房秀珠吓得又哭又喊却死命往前冲想要挡在兄长身前,从而被几个莽夫退到一旁差点摔倒,见到心中可人如此,哪里还忍得住? 当即就从马上跳下去,挡在房秀珠身前。 孰料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将他推在一旁。 李恽固然纨绔,却绝非蠢货,这时候是想要以理服人的,毕竟对方人多势众,打起来难免吃亏,况且自己身为亲王,只要名头亮出来,天底下还能有不给面子的人? 然而越王李贞不这么想。 这位越王殿下年纪不大,但是性格刚烈,以往在宫中便素能招惹是非,且临机专断作风强硬,此刻见到自己的兄长、大唐亲王被打,当即便是火冒三丈,也不下马,策骑就往前冲,吓得关陇子弟们一阵忙乱,纷纷避往两旁。 他身后的一干宗室子弟素来以这两位王子马首是瞻,况且都是年青人血气方刚,这等时候岂能退避? 当即也随着李贞冲上去,大打出手。 这时候已经有人认出了这两位殿下,唯恐混乱之中伤了他们事后不得收场,高声喝止,可关陇子弟也素来是横行惯了的,近两年一直被家中耳提面命要低调行事,处处缩着脖子作人,心里早就窝着火儿,如今见到宗室子弟蛮横霸道见面就打,哪里还能忍得住? 管你什么亲王郡王,左右不过是一场斗殴,还能要了老子的命不成? 先打了再说…… 任凭长孙涣等人如何呼喊喝止,不但没人听他们的,反倒是战团越来越大,不仅宗室子弟尽皆上阵,随行的侍卫虽然人少,却个个战力强悍,冲入战团之中瞬间便占据了上风,打得关陇子弟哇哇惨叫。 当街一场混战就此爆发,惹得围观行人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好在京兆府得到消息,迅速派人前往事发地点,强行将两伙人分隔开来,结果带回衙门一审,这些个官员们便一个个头大如斗,这两边的身份都太硬扎,他们这些人根本处理不了,只得赶紧派人去将马周请回来主持大局。 …… 马周恨不得骂娘! 这哪里是主持大局?分明就是将他绑着往坑里推…… 长孙涣知道今日之事闹大了,非但极有可能惹得陛下恼怒,就算是家中父亲怕是也得责罚于他,唯有将此事尽可能的压下去,他才能减轻处罚。 见到无论马周亦或是房俊尽皆一脸凝重,他干咳一声,道:“此事错在吾等,甘愿受罚,不敢多言。只不过大家也只是喝醉了酒,误会之下才发生了这等事,绝无半分恶意。还望马府尹详细斟酌,网开一面,从轻发落。至于误伤了几位殿下,在下会让那几家负荆请罪,重重赔偿。” 他想的简单,只以为这是一场斗殴,之所以后果严重是因为被打之人皆乃宗室子弟。 但是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无法透过这件事看到有可能引发的后果…… 马周与房俊却是心里清清楚楚。 这岂是赔偿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如今李二陛下极力打压关陇贵族,关陇贵族也不甘心吃到嘴里的利益吐出来,想尽方法全力反制,双方颇有一种针锋相对的态势。 之所以能够保持克制,是因为大家都明白一旦将矛盾公开势必会使得朝局动荡,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关陇贵族素来以犯上作乱起家,但是时至今日,却没人希望大唐再一次如北周、北魏、大隋那般轰然倒塌,生灵涂炭。 而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的成败,自然也尽力隐忍。 可是今天这看似一场寻常不过的斗殴,却极有可能使得双方的矛盾彻底激化,皇族认为关陇贵族目无皇权肆无忌惮,影响到了李唐皇室的统治根基,而关陇贵族也有可能认为皇族想要将他们死死踩在脚下,将他们曾经所拥有的权力利益尽皆收回…… 一旦这种矛盾激化,所产生的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可若是不处理,蒋王、越王挨了打还好说,大不了“忍辱负重”息事宁人,李象怎们办? 太子李承乾乃是国之储君,李象身为太子的嫡长子,那便是储君的储君,未来的帝国继承人,在街上被关陇子弟打破了鼻子,结果施暴之人却毫发无伤,不予惩戒…… 这就难免被人误认为太子的地位受到了挑战,而太子的地位一旦不稳固,又势必造成朝局的动荡,影响帝国的统治根基。 要知道,两年前李二陛下还一门心思的想要易储呢,此刻发生这等事,太子的世子被人打了居然都能隐忍下来,谁敢保证那些个心有觊觎之辈不会趁机搅风搅雨,横生事端? 马周一双眉毛紧紧的拧在一起,心中权衡利弊、衡量得失,反复斟酌却是依旧想不出完美的解决方法。 他不得不看向房俊,抛过去求助的目光。 自己性情更正,遇事少有转圜,处事不够圆润灵便,或许房俊能够有解决的方法也说不定…… 房俊受到马周的目光,心中了然,却不禁暗叹一声。 这件事哪里有那么容易解决? 唯有自我奉献,将关陇贵族们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面上严肃,房俊缓缓说道:“以我之见,此事恐怕京兆尹无权处置,还是应当转交宗正寺料理,更为妥当。” 马周一愣。 虽然牵涉到了多位宗室子弟,甚至还有亲王,但并未所有牵涉皇族的案子都需要转交宗正寺处理。 宗正寺的职能是管理皇室宗亲事务,所谓“掌皇九族六亲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疏之列”,凡李姓皇室,不论地位高低,与当今皇帝血缘亲疏如何,都在其管理的权限之内。 李姓皇室凡生育子女,都要及时申报宗正寺,以便其编入谱牒之中;凡皇室宗亲应封爵者,子孙应袭封者,都要由宗正寺编制成册,及时报送吏部司封司予以封授;凡举行大祭祀、册命、朝会之礼,皇室宗亲应陪位并参与者,也要由其造册分别亲疏,报送相关衙门。 故而,宗正寺的主旨乃是处理皇族内部事务,一般来说,若有案件牵涉皇族,可以由当地衙门审讯,之后将详情呈报宗正寺,由宗正寺对涉案之皇族子弟予以惩处。 当然,也不是就说宗正寺完全无权审判眼下这桩“斗殴”,这是律法上交织重叠的漏洞。 只是宗正寺作为皇族内部管理衙门,本身代表的就是皇族利益,若是由宗正寺审判此案,恐怕无论任何处理结果,都势必会影响到关陇贵族的看法,大抵是怎么做怎么错…… 马周心底犹豫,但是他了解房俊虽然看起来性情“棒槌”,实则思虑周密严禁,其中必然有自己尚未看透之处,便配合着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言罢,他转向蒋王、越王、长孙涣等人,说道:“此事既然牵涉到了几位殿下以及多位宗室子弟,京兆府无权审讯,只能将此案移交宗正寺。稍后京兆府衙役会将诸位移送宗正寺,诸位有什么话,去那里再说吧。” 第三百七十七章 以身引雷 蒋王、越王闻言,顿时吓得一哆嗦。 宗正卿乃是韩王李元嘉,那位平素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实则行事素来严厉,对于宗室子弟从来都不给好脸色。若是京兆府审讯也就罢了,就算是处罚再重他们也受得起,可一旦经由宗正寺,搞不好就能将爵位都给剥夺了。 千刀万剐都没问题,可爵位绝对不能丢! 自己死了没问题,若是连爵位都传不下去,自己的儿孙后代每年清明祭祖之时,还不得将自己这个无用的祖宗死死的骂一顿?看着人家魏王、吴王、齐王的子孙们风风光光世代显赫,只怕自己的儿子给自己烧香的时候都能偷偷掰断一截儿,上供的吃食都是冷的…… 蒋王李恽看似纨绔,实则胆小如鼠,顿时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可,万万不可!就只是寻常斗殴而已,又没出人命,哪里就值当去宗正寺了?吾兄弟挨了打就算是白挨了,咱也不追究了可好?” 越王李贞将脑袋点得小鸡吃米一般,附和道:“没错没错,打个架而已,何至于便要移交到宗正寺?马府尹您尽管依律判罚,无论任何结果,吾兄弟都担得起,且绝无怨尤。” 马周嗤笑一声,整个长安城谁不知你越王最是胡搅蛮缠,这会儿害怕宗正寺的处罚太过严厉,所以装怂了? 可这位殿下显然并未意识到一旦处罚判定,那可就不是你自己是否愿意承担的问题了,而是关乎到整个皇族的颜面。 对关陇子弟苛责了不行,将宗室子弟判重了也不行,和稀泥也不行,甚至按照房俊所言将此事移交宗正寺也不是个好办法…… 马周沉吟未决,看向房俊。 房俊瞅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还是移交给宗正寺吧,这件事牵涉太大,京兆府怕是无权处置……说起来,这件事当中要么是宗室子弟,要么是勋戚子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归是要给予一些体面。不如马府尹将卷宗整理妥当,先让身上有伤的人回去治疗一下,免得出了意外,责任谁也担不起。” 所有人都一愣。 哪里有放任参与斗殴的人回家的?这些人个个都是名门望族、宗室子弟,一旦放归之后来一个消失无踪,上哪儿再去抓回来……咦? 马周心里猛地一跳,便连连颔首道:“房少保此言有理” 言罢,他看向蒋王越王以及长孙涣,肃容道:“本官便依房少保之言,且放尔等回家处理伤势,可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本官给予尔等体面,乃是念在尔等皆是功勋之后,但尔等若是回家之后玩什么畏罪潜逃,那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蒋王越王还好,长孙涣一听这话,两眼顿时一亮。 这个是个好法子! 畏罪潜逃?屁的畏罪潜逃! 他不是蠢货,这会儿也已经意识到今日之事恐怕无法善了,搞不好就会使得关陇贵族们与皇族正面冲突,后果不堪设想,到那个时候无论结局如何,他长孙涣怕是都难逃罪责。 可若是将大家尽皆放归回府,然后趁机潜逃消失无踪,则可以将这场冲突在尚未激化之时便消弭于无形——都是勋贵世家,难不成还能为了区区一个斗殴事件,从而发布海捕文书,大索天下? 而且房俊与马周何等样人,既然能够出了这个一个“馊主意”,很显然也为了此事如何处置而头疼,放水的意图太过明显…… 想到这里,长孙涣赶紧道:“马府尹放心,吾等皆是奉公守法之人,既然闯了祸事,无论如何都会一力承担,焉能畏罪潜逃,从而辜负马府尹一片赤诚之心?等到明早,在下保证一个不少的皆会出现在宗正寺!” 马周心里冷笑,面上却温和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还希望长孙公子严格约束这些关陇子弟,若是到时候见不到人,休怪本官拿你是问!” 长孙涣胸脯拍得砰砰响,斩钉截铁道:“马府尹放心,若有差池,唯我是问!” 心里却想:就算到时候人都跑光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左右不过是一个由头而已…… 各方都同意如此处置,马周当即命京兆府的官员让全部人员签字画押,然后整理卷宗,将所有人都给放了,只是严词警告明日必须赶往宗正寺投案,逾期不至者,严惩不贷! 然后只是一瞬间,原本闹哄哄的京兆府便清静下来…… 值房内,马周蹙眉看着房俊,叹气道:“二郎这法子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这件事没法处理,否则极易引发冲突,激化矛盾,也只能由本官自己来承担过错了。” 可以肯定,明日一早基本不会有人赶往京兆府投案,挨家去抓人,也必然是一夜之间这些参案人员尽皆消失无踪。 然后追究责任,自然是他这个京兆尹“瞎胡搞”,放任参案人员回府治伤,结果一去无踪…… 真正的原因事后谁都能明白,也都能理解,但是责任就是责任,马周必须背负。 房俊却摇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容易?纵然有人‘畏罪潜逃’,此案也只能是暂时搁置,而非一笔勾销。那些个关陇子弟将来也都是要出仕的,有了这个案底记录在档,就是一个麻烦,所以后续关陇贵族们也必定要将此事再次掀起来,隐患犹在。” 马周微愣,奇道:“那二郎你的意思……” 房俊苦笑一声,道:“最稳妥的做法,自然是矛盾转移。” 马周:“……” 此案之所以没办法处置,便是因为直接造成了关陇贵族与代表着皇权的宗室子弟之间的冲突,在眼下这个大环境之下,极易造成双方的矛盾激化,从而使得朝局动荡,埋下祸根。 矛盾在关陇与皇权之间,若是这矛盾转移出去,自然化解了这股危机。 可是这矛盾岂能说转移就转移了? 马周愣忡一下,旋即脸色一变,吃惊的看着房俊。 “二郎,你该不会是想……” 话说一半,已经被房俊摆摆手打断,缓缓说道:“如此一个敏感的时间,发生一件这般意外之事……就绝对不能让它当作意外来看待。” “二郎的意思,这其中恐怕尚有未知之事,甚至有可能是某些人故意设计?” 马周后知后觉,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当真此事别有隐情,绝非意外,那么必然还有后手,京兆府即便将人放走,怕是也无法将此事的影响消弭。 房俊揉了揉眉头,叹气道:“谁知道呢?但是此事影响实在太过重大,一旦矛盾激化,所产生的后果极难预料,说不定便是一场激烈的动荡。” 马周已经明白了房俊想要做什么,不过还是劝诫道:“二郎的用意,为兄已然知晓,不过依我之见,还是应当进宫一趟,当面向陛下请示一番为好,毕竟事后二郎所要承受的攻讦与诘难,必然狂风暴雨一般猛烈,而对于二郎来说却完全是一场无妄之灾。” 所谓的“转移矛盾”,自然是将皇权与关陇的矛盾寻找一个新的载体,最容易的便是将此事变成关陇与另外一方的矛盾,从而将皇权摘出来。 作为关陇的“宿敌”,房俊自然是最好的转嫁对象。 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一旦房俊独自承受关陇贵族们的攻讦,好不容易脱离此事的皇权也只能袖手旁观…… 那种困难的局面、承受的压力,即便不能将房俊撕成碎片,却也足以将他淹没。 房俊苦笑道:“可若是见了陛下,得了陛下的允可,那么势必又将陛下牵扯进来,一切又回到远点,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身为臣子,自当忠君报国鞠躬尽瘁,好在即便最难的局面也不至于死而后己。” 最后这是一句玩笑,却足以令马周肃然起敬。 第三百七十八章 消除危机 从京兆府衙门出来,已然月上中天,凉风如水。 约摸着已经过了酉时,房俊不敢再多耽搁策骑返回崇仁坊府中,进门之后问了奴仆知晓房遗则与房秀珠已然返回,这才彻底放心,急急赶去了父亲的院落。 房玄龄依旧坐在书房。 今日儿子和女儿惹出的这件事看似不起眼,但是曾经甚为宰辅之首、一手掌握大唐朝局的房玄龄焉能看不出这其中隐藏的危机?此刻正坐在书房,一个人慢悠悠的喝着茶水,等着二儿子回来,商议一番要如何应对。 房俊进了书房,将下人尽皆赶走,关了房门。 家仆守在院子大门口,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书房,看着书房里的灯烛亮堂堂的燃着,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书房门才再次打开。 房俊面色宁静,并未见到有任何焦急的神情,却并未回转后宅,而是带上亲兵部曲出了大门,策骑直奔玄武门以北的右屯卫大营。 铁蹄踏着长街的青石板路面,敲碎了夜晚长安城的寂静。 房玄龄则负手自书房中走出,一脸轻松自在,慢悠悠的回了后宅卧房…… ***** 这一夜,被夜幕笼罩的长安城处处潜流涌动。 长孙无忌听闻自家儿子在街上与一干宗室子弟起了冲突,且将李象打得鼻血长流,整个人都快要发了疯。 他身处于皇权与关陇两相斗争的焦点,焉能领会不到这等时候发生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 他为了关陇的权力、利益竭尽全力,甚至不惜与李二陛下反目,放弃了往昔并肩作战、亲密无间的情分,却始终都在极力的保持这克制,努力周旋使得这份斗争至始至终都处于绝对的冷静之下,并不会达到难以接受的地步,使得双方的矛盾进一步激化。 却不成想在这么一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长孙无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从中策划,看似偶然实则背后有人一手推动,再一个念头,便是想要将长孙涣吊在房梁上狠狠的抽一顿,然后将其丢去漠北,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 因为一旦皇族与关陇的矛盾激化,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导致朝局动荡,各方势力必然趁势而起,稍有不慎便会将眼下安定繁荣的局面破坏掉,煌煌盛世既有可能下一刻便是烽烟处处、帝国板荡! 区区一个长孙涣如何能够承担得起如此后果? 不须说,这个责任必将由长孙家族来承担…… 只要想想史书之上要记载着长孙家族引起了这一场冲突,导致贞观盛世戛然而止,后世子孙一片唾弃痛骂,长孙无忌就有杀人的冲动。 恼怒之中,长孙无忌只得赶紧派人前去请关陇各家的家主前来赵国公府,商议如何应对此事。 结果各家家主尚未到来,却被家仆报知,长孙涣回来了…… …… 长孙无忌看着匆匆走进堂中的长孙涣,心头疑云重重,顾不上先打一顿出气,喝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京兆府怎肯放你回来?” 长孙涣知道今日之事必然惹得父亲暴怒,也必然会对自己感到失望,可他也一肚子委屈,只是出去吃喝玩乐而已,谁知道会跟房家兄妹起了冲突,谁又知道一众宗室子弟会那么巧的遇上? 他折腾了小半宿,此刻口干舌燥,却也不敢喝口水,上前两步直挺挺的跪在长孙无忌面前,道:“父亲息怒,孩儿今日着实是受了无妄之灾,此事断然与儿子没有点半干系……哎呦!” 话音未落,已经被走上前来的长孙无忌一脚踹翻在地。 长孙无忌怒发冲冠,戟指怒骂道:“少说废话!老子不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只是问你为何京兆府肯放你回来?” 蒋王越王也就罢了,毕竟平素名声就不大好,行事率诞性格鲁莽,可李象那是何等身份? 只要太子一日在位,那李象便是帝国未来的储君! 一群招摇生事的关陇子弟将年仅六七岁的储君之子打得鼻血长流……若是不予严惩,帝国法度何在,陛下颜面何在,太子尊严何在? 未能将此事查明,给予陛下、太子一个交代的情况下,京兆府怎么肯将长孙涣放出来? 长孙涣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跪在长孙无忌面前,一字不拉的将事情经过说了。 长孙无忌阴着脸,坐回椅子上,脑中思虑急转。 这会儿不是发火处罚长孙涣的时候,若是处罚了长孙涣能够将事态平息下去,他绝对二话不说亲自将长孙涣绑缚太极宫前,任凭李二陛下是杀是剐,绝对不会有半点不舍…… 他搞不清楚房俊与马周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可以想见,只要将这些人放了,明日一早必定逃匿得无影无踪,毕竟关陇贵族们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将矛盾激化摆上台面,那样一来无论是关陇贵族亦或是李二陛下,都失去了回寰之余地,只能硬碰硬的怼上,谁胜谁负都将使得朝局动荡、天下不宁。 关陇贵族想要谋求利益,最起码也要保证手里的利益不被李二陛下剥夺,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必须是在朝局稳定的情况下进行,而不是跟李二陛下当面锣对面鼓明刀明枪的去抢! 李二陛下那是何等样人? 面对自己的兄弟手足杀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杀兄弑弟之后更将他们的子嗣统统杀光斩草除根,这样一个性格刚烈之人,最是骄傲自负刚愎自用,岂能忍受被臣子逼迫让步? 只要矛盾激化,那么关陇贵族面对的结局将会有两个:要么被李二陛下虢夺权力压制得死死的,从此之后夹着尾巴做人;要么大军开入长安城,十六卫的虎狼之师将关陇贵族们一个挨着一个的抄家,灭门! 关陇贵族们素来以逆而篡取著称,兴一国灭一国、乃至于废一帝立一帝最是拿手,然而时至今日,却早已物是人非,如今的大唐不是昔日的北周、北魏,如今的李二陛下也不似当年的北周冲龄即位不谙世事的静皇帝宇文阐,更不是雄才大略却好高骛远的隋炀帝杨广…… 就算关陇贵族们想要效仿之前的手段施行兵谏,可宿卫关中的十六卫到底能够调动多少人? 满朝文武又有多少人愿意见到李二陛下被废? 一旦打乱生起,天下各州府县又有多少会宣布自立,多少会入京勤王清君侧? 现在的李二陛下,早已威望厚重尽得民心,只要他一日尚在,关陇贵族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 反之,作为李二陛下最宠信、重用的臣子,无论马周亦或是房俊,都不会愿意见到朝局大乱、天下板荡的那一天。这两人的政治智慧毋庸赘述,不可能看不到这简单事件背后隐藏的危机。 房俊那厮素来将家人看得最重,对于自己的那个小妹更是宠得没边儿,还未定亲便已经张罗了无数嫁妆,使得如今关中人家只要家中有适龄男子的,无不想攀上这门亲戚。 房小妹被人调戏,兄弟被打,依着房俊的脾性岂肯善罢甘休? 必将长安城翻了底朝天,那也就不是房俊了。 然而此刻却率先向马周建议,将这些涉案的人员尽皆释放,只是叮嘱他们明日前去宗正寺投案自首……以马周和房俊的智慧,岂能相信这些人明日老老实实的前去投案? 等到明天早晨,十个人里头若是有一个还在长安城内,那都是意外。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发现自己似乎掉入了臼巢之中,只顾着去推测马周、房俊释放所有涉案人员的动机,却忘了直指事情的核心——既然马周与房俊必然要做些什么来化解这场危机,那么他们释放这些人,是否意义就在于此? 而若是让自己第一时间处置此事,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动作才能够取得理想的效果呢? 第三百七十九章 毒辣计策 想了半天,长孙无忌觉得自己似乎懂得了房俊这个建议背后的用意。 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不愧是陛下最宠信的臣子,当真是忠心耿耿啊,为了维护陛下的利益、维护帝国的稳定,可以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再看看眼前跪在地上一脸颓丧的长孙涣,心口顿时堵得难受。 那棒槌也是自己从小看大的,曾经愚笨木讷,小伙伴们都不大愿意陪他玩,那时候长孙无忌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心中颇为得意。 你房玄龄与我斗了半生,可是又能如何? 论功勋,我一力扶持李二陛下登基为皇,当世无人能及,论权力,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你长子迂腐次子愚笨,都是不成器的,那种得意的成就感使得他每次面对房玄龄的时候都满是优越。 可不知道怎么搞的,为何那个棒槌陡然之间就好似开窍了一般?惊才绝艳有若人中之杰,而自己的长子不仅被房俊横插一腿使得夫妻反目,失去了李二陛下的宠信,眼前这个往昔看着颇有几分才华能力的次子,相较之下亦是显得这般的愚钝不堪…… 世家门阀最讲究的便是延续性,一时之间的得失并算不得什么,忍辱负重最终一朝崛起的例子比比皆是,胜负在于更长远的未来。 自己纵然一辈子将房玄龄都死死的压在身下,可等到自己百年之后,自己的子孙后代却被房玄龄的儿子踩在脚下,生生世世比不得人,那才是最大的耻辱。 …… 长孙无忌有些恍神,他觉得自己一生绸缪,算无遗策,却不知为何临老处处踟躇、事事不顺。 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幽幽一叹,轻声道:“且回房歇息去吧,明日一早,便赶去宗正寺投案。” 长孙涣微微一愣,嗫嚅着问道:“其实依照孩儿看来……完全不必前去宗正寺。房俊与马周既然放任吾等回家,定然是打定了主意背负一个‘私自放纵’的罪名,以避免咱们关陇与皇族的冲突,只要孩儿今夜离了长安城,必然不会再有人追究孩儿的下落,此事也将会被平息下去。” 他自然不愿前去宗正寺,回来的路上大家就已经商量好了,既然房俊与马周愿意承担罪责从而放过他们,那么只要他们连夜逃出长安城,最终此事自然不了了之,谁也不用承受责罚。 如今别人都逃的逃跑的跑,却让他一个人前去投案? 那不是傻子么…… 长孙无忌再次摇头叹息,却是连生气的心思都没有。 如此反应凝滞、计谋迟钝,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又有自己的提点,却依旧没有看清楚这件事当中的关键之处……纵然他着实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儿子照比人家房俊差距太大。 “今夜那些个关陇子弟们,也是打着和你一样的主意吧?” 长孙涣道:“正是如此,吾等已经约好,反正朝廷也不会追究此事,大家不妨结伴前去陇西躲上一些时日,避一避风头再回来不迟。” 长孙无忌苦笑摇头,罕见的耐心解释道:“太过愚蠢!若是尔等尽皆今夜逃走,此事固然暂时被压下,可是尔等为何却不思量一番后果?没人会去追究你们,却不代表这件事彻底完结,无论是京兆府亦或是宗正寺,都将留有此案的记录,殴打太子的儿子,还将数位亲王、郡王、世子打伤,影响之恶劣可曾想过?即便事过境迁,尔等有机会能够谋得个一官半职,若是无人关注也就罢了,只要有人将这份记录翻找出来,随时随地就能将你们一撸到底。只要这份记录在,那么从今而后,尔等便再无进入仕途之可能。” “啊?!” 长孙涣惊呼一声,恨声道:“这这这……这房俊居然如此阴毒,孩儿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他心心念念都是能够成为长孙家的家主,成为关陇的领袖,复制父亲长孙无忌的权势之路。 若是再也无望仕途……一介白身,断然无可能担任长孙家的家主! 等于是绝了他一辈子的为之奋斗的理想。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即便尔等此刻明知了房俊的险恶用心,却又能如何呢?这件事万万不能公开,更不能审讯,无论是我们关陇贵族,亦或是皇族,都断然不肯被对方压制,谁在此事当中吃了亏,谁就会处处受制,落在下风。说句实在话,若是想要避免这种谁也不能退让,最终将爆发冲突影响到朝局稳定的一步,房俊的做法是极为妥当的。” 明知道连夜逃出长安乃是自绝前程,却也不得不心甘情愿的跳入这个坑里……不得不说,就连长孙无忌自己也有些欣赏房俊的这一招毒计。 长孙涣面青唇白,冷汗涔涔而下,显然是被吓怕了,却依旧有些不解:“可父亲为何要我前去宗正寺?就算抓不住那些人,可孩儿依旧会被宗正寺处置……” “真是愚蠢透顶!” 长孙无忌呵斥道:“到了现在,你却还是稀里糊涂!就算你去了宗正寺又怎样?京兆府不敢审判这件案子,难道宗正寺就敢了?再说别人都逃干净了,只剩下你一人,就算想审又如何审?你好歹也是长孙家的子弟,难不成有人敢将这罪责强加于你一人之身?与其潜逃在外偷偷摸摸见不得光,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宗正寺的大牢之内,过些时日抓不到人,此案自然会搁置下去,宗正寺也不得不放你回家。” 长孙涣抿着嘴唇,脸色有些发白。 以往他从不认为自己比不过房俊,那厮只是依仗着皇帝的宠爱才能步步高升,纵然有些能力,也不过是一些奇淫技巧之类,更多的还是逆天的运势,方才造就了那厮的今日。 然而现在,他却清晰的感受到房俊看似鲁莽棒槌的行事风格之下,所隐藏的阴狠毒辣。 他心里又惊又怕,总觉得还是不要待在长安的好,否则谁知道房俊那厮又会弄出什么阴谋诡计来? 可当着父亲的面前,却是打死也不敢开口认怂…… 长孙无忌何等样人?看着儿子一脸惊惧却眼神闪烁,便知道他并未完全理解自己的意图,不过资质如此,却也不能强求。 只是言辞叮嘱道:“此事没得商量,你这便会去后宅歇息,也跟房里头交待一声,万万不可生出逃匿之心。” 他盯着长孙涣,一字字沉声说道:“也别去给那些混账通风报信,若没有他们死在前头,这件事如何能够完结?任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长孙涣猛然瞪大眼珠,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吃吃道:“父……父亲,你这话何意?谁会要了他们的命?” 长孙无忌却不再多说,微微阖上双目,揉了揉太阳穴,长叹道:“你们啊,绑一块儿也斗不过房俊,还是老老实实的认栽吧。反正这件事发展到现在,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保不住性命的,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他们将会死在陛下的手里,成为关陇与皇权开战之前的牺牲品……生死有命,尔等自己鲁莽行事,不顾后果,惹下这等滔天大祸,又能怨的谁来?” 谁能看得透房俊的毒辣计谋,谁就能趋吉避凶留得一命;谁若是看不出,那就只能成为房俊“祸水东引”的牺牲品。 若是不能杀杀人、见见血,如何能够将皇族与关陇的矛盾,变成关陇与房家的矛盾? 如此一来,才能将这一场极有可能导致朝局大乱的危机消弭于无形之中。 只是房俊必然要在时候承担起“过度报复”的罪责,哪怕只是为了维护律例国法的威严,也必将受到惩处,爵位一降再降、官职一撸到底,都是既有可能的事情。 第三百八十章 畏罪潜逃 可即便如此,房俊却依旧义无反顾的将事情揽在身上,这人似乎从未将功名利禄放在心上,仕途之上屡次遭受打压甚至不公正的待遇,却安之若素、浑然不在意。 长孙无忌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等臣子,哪个皇帝会不喜欢呢? 他低下头,见到长孙涣呆呆的跪在地上,一脸惊骇欲绝之色。 心中又是一声叹息。 *****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喧嚣一日的长安城渐渐安静下来,即便未曾宵禁,但是过了子时三刻,街道上的行人也早已渐渐绝迹,整座城市唯有东西两市以及平康坊依旧热闹,其余地方则已然陷入暗夜之中。 晚风轻轻拂过,金光门守门校尉侯莫陈麟站在门楼之上,身上披着一件斗篷,仰首望着天上玉盘一般皎洁的明月。 长街之上有巡夜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一下的响着,在寂静的夜空里悠悠飘扬,传出去老远。 身边的副手顶盔掼甲手按腰刀,默默的站在一侧,颇有些奇怪的看着这位长官。 直至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侯莫陈麟依旧呆呆的看着夜空,一言不发,副手终于忍耐不住,问道:“校尉,夜漏更深,时辰已然不早,不若早早安歇吧?” 似侯莫陈麟这等守门校尉,一个月里头有一半时间都要在城门上值夜,自然不可能每一次都熬个通宵,上半夜是要打起精神的,但是到了后半夜基本都可以眯一会儿。 侯莫陈麟闻言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副手,淡然道:“安歇?今晚怕是不能安歇了。” 转过头继续看着夜空,又幽幽加了一句:“往后安歇的机会多的是,就算这辈子天天睡懒觉也无妨。” 副手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这语气听上去怎地有些满腹幽怨…… 正待张口询问,倏地,一阵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的传来,副手循声望去,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数道火把自城内各处里坊鱼贯前来,渐渐汇集在一处,集合在金光门下。 这大半夜的,怎地有如此之多的人出城? 副手握了握腰刀的刀柄,有些紧张,上前两步倚在箭垛上,冲着下边的人喊道:“来者何人,意欲何为?” 城下十余匹马汇聚在一处,火把映照人影幢幢,有人高声道:“吾等要即刻出城,速速开门!” 副手愈发觉得不妥,这深更半夜的这么多人一起出城,此等情形极为少见,定要严加盘查,决不能出现半点疏漏。 “立刻呈上出城手令!” 随着副手的喊声,早有城门两侧值房内负责值守的守城兵卒走了出来,上前索要出城手令。 马上有人挑着火把喊道:“屁的手令,老子没有!侯莫陈麟何在?让他出来与老子说话!” 副手一听,顿时怒气上涌,呵斥道:“何方狂徒,没有手令也敢夤夜出城,想要找死吗?来人呐,将这些人统统拿下!” 顿时便有更多兵卒从城门两侧的值房中跑出来,顶盔掼甲手持兵刃,便将这些人围了起来。这些人顿时一震慌乱,连声喝叱,怒骂四起。 副手愈发恼怒,什么人敢跑到城门来捣乱?就待从城门口下去,将这些人好生拾掇一番,然后押送京兆府。 侯莫陈麟伸手拦住他,说道:“打开城门,让他们出去。” 那副手顿住脚步,吃惊道:“校尉,万万不可!这些人既然没有出城手令,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出去的,况且末将听闻傍晚之时有宗室子弟被人殴打,难保便不是这些人所为,想要趁夜逃出城去。” 侯莫陈麟只是淡淡道:“我说打开城门,让他们出去,任何后果我来承担。” 副手急了,劝诫道:“校尉慎重!夤夜打开城门私放可疑人等,这个责任谁也背负不起!” 开玩笑,这里是什么地方? 长安城! 天子脚下,京畿重地,门户之严天下首重,每一个守城校尉肩负的责任都无比重大,稍有疏漏便可能引起一场天翻地覆的变故,当年北周权臣杨坚一夜之间纵兵入城改朝换代,建立大隋,再近一些的武德九年,当今陛下封锁长安各处城门之后率军自玄武门攻入太极宫…… 所以看似守城校尉官职不大,但是责任至关重要! 不管城下的是什么人,既然没有出城手令那就绝对不能放行,否则事后追查,守城兵卒最轻也是个革职充军,搞不好就得砍头,甚至牵连三族! 侯莫陈麟定定的看着这位与他相交甚笃的副手,面无表情,好半晌才点点头,道:“那好,你下去将他们尽皆抓起来,押送京兆府。” 那副手这才松了口气。 自刚刚侯莫陈家来人见过校尉之后,校尉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就预感有事发生,这会儿还真害怕侯莫陈麟是受了家中指使要放这些人出城,到时候不仅仅是侯莫陈麟自己在责难逃,他们这些守城兵卒也吃罪不起。 侯莫陈麟看着副手转过身意欲从城门口一侧的便道下到城墙下,飞快的抽出腰间横刀,调转刀身用刀背狠狠的看在副手的脖子上。 副手猝不及防,当场被砍翻在地,性命倒是无虞,却死死的昏过去。 侯莫陈麟还刀入鞘,看着地上的副手,轻叹一声,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了,哥哥亦是身不由己……” 转身走下城头。 城门前混乱一团,守城兵卒意欲将这些人拿下,可这些人哪里肯依?纷纷反抗,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喝骂。 “住手!” 侯莫陈麟断喝一声,将双方制止。 有兵卒跑到他面前,喘着粗气道:“校尉,这些人形迹可疑,应当尽数拿下,押送京兆府审讯……” 话音未落,已经被侯莫陈麟打断,他道:“将城门大开。” 那兵卒一愣,下意识道:“校尉,这些人并无出城手令,万万不可私放出城……” “老子让你打开!” 侯莫陈麟大喝一声。 那兵卒吓得一个哆嗦,再去看自家校尉,却发现不知何时校尉已然双目赤红满脸怒气,不敢多言,连忙叫了几个人去开城门。 城门“吱吱呀呀”被打开,那群人骑着马举着火把自站在城门口的侯莫陈麟身前路过,有人哈哈笑道:“还得是咱们自家人,好通融!今日的情分,兄弟领受了,改日回了长安请兄弟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侯莫陈麟面色阴沉得好似能滴下水来,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自家兄弟? 去你娘咧自家兄弟! 你们闯祸了不得不亡命天涯,却让老子来背锅,这特么叫自家兄弟? 自己一个侯莫陈家的偏支远房,硬生生凭借着自己的能力爬到这个守城校尉的位置上,家族未曾给予一丝一毫的帮助,反倒是自己倒了这个位置进入了家族的视线,一而再再而三的命令自己,牺牲好不容易凭借军功积攒下来的职务,来为了家族争取利益。 前一次独孤览出城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老子虽然身体里流着侯莫陈家的血脉,可侯莫陈家却将自己当成了什么? 没有的时候不屑一顾,有用的时候极力压榨,等到将来丢了职务毫无用处,再弃若敝履么? 呵呵,这特娘的就是家族,就是门阀! 除去那些个嫡支血脉之外,似他这等偏支远房就完全是一个一个的踏脚石,用他的鲜血和性命,来成就嫡支血脉晋升的台阶! 娘咧! 侯莫陈麟心中郁愤,看着一众惹了大祸的关陇子弟骑着快马打着灯笼自城门洞鱼贯而入,快速的消失在城外的夜色之中,忍不住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这一次他知道事关重大,自己将这些人私放出城,回头的罪责必然难逃,丢掉这校尉的官职都是轻的,搞不好就得人头落地。 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老娘兄弟姊妹都在家族的掌控之下,若是他此刻敢于抗命,回头一家子就都得阴曹地府里相伴…… 心里的愤怒尚未平息,正指挥着兵卒将洞开的城门关闭,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 “右屯卫奉命出城,速速开门!” 第三百八十一章 衔尾追击 侯莫陈麟站在城门口,双手接住对方骑在马上的将军丢过来的一块令牌,凑在手下擎着的火把前仔仔细细验看一番,确认乃是兵部勘发的印信无误,上前几步,双手将令牌抵还,然后冲着身后的兵卒大声道:“开城门!” 刚刚关闭的城门,又“吱吱呀呀”的打开。 马上的将军大手一挥,数十名身着便装的骑兵便自城门洞呼啸而过,马蹄声在狭窄的城门洞里响起雷鸣般的震响。 那将军手里挽着缰绳,俯身看了看侯莫陈麟,问道:“刚刚可是有人出城?” 侯莫陈麟闷声不语。 他自然认得马上这位,正是右屯卫将军高侃,昔日一个自河北前来关中投军的莽汉,如今却已经跟随房俊功成名就,功勋赫赫,整个右屯卫俨然房俊之下的二号人物,据说在皇帝耳朵里也是挂了号的悍将。 右屯卫平素严守玄武门,大营驻地更是在玄武门之外,现在却特地气势汹汹的来到他把守的金光门,显然这些兵卒刚刚穿城而过,这深更半夜的如此规模的行动……目的不言自明。 他虽然心底对家族的命令极为抵触,但是说到底毕竟留着侯莫陈家的血脉,岂能做出背叛家族之事? 人已经逃出长安城,你们若是能够追得上便尽管去追,至于最终能够捉到多少,只看你们的本事。 反正老子私放人员出城依然罪责难逃,总不会再去出卖那些逃出城去的关陇子弟的动向…… 随便怎么样吧。 高侃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侯莫陈麟的脸色,冷笑道:“破罐子破摔?呵呵,校尉最好留在此地,等着兵部人员前来缉拿于你,私放可疑人等出城的罪名虽然能够要了你的命,可若是此刻畏罪潜逃……保不齐全家都得遭殃。” 侯莫陈麟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的头尾他也略有猜测,一直认为这些关陇子弟只要逃出长安城,便不会有人继续追责,关陇与皇族的冲突也会被搁置下来,毕竟双方谁也不愿在这个当口撕破脸。 他也起过干脆一走了之的念头。 但是此刻见到右屯卫兵卒夤夜出城,显然就是去追拿那些个关陇子弟的,这使得他的对自己的猜测有所动摇。 万一这件事并非要遮掩下来,而是越闹越大,自己放纵关陇子弟出城也就罢了,若是再来一个畏罪潜逃……肯定会连累家眷。 到那个时候,家族会力保自己的家眷么? 他觉得并不会…… 也就是说,自己不仅死定了,更是连逃都不能逃。 高侃丢下这一句话,不在理会面色难看的侯莫陈麟,一夹马腹,驾驭着胯下战马疾风一般奔出城去。 只留下侯莫陈麟一个人愣愣的站在城门前,一脸颓丧,心中愤恨。 去特娘的家族! 老子一个人摸爬滚打往上爬的时候,想要一点点的资源便推三阻四冷眼旁观,如今老子多多少少算是个人物了,有了利用的价值,却又将自己推出去承担这等死罪,连眼都不眨? ***** 已然过了午夜,但太极宫的灯火依旧明亮。 内侍宫女们进进出出,在御书房的茶几上摆置了一桌简单的宵夜,两菜一汤,尚有一碗白粥,几样点心。 李二陛下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常服,头发随意披散着,只是用一根明黄色的带子轻轻拢住,正坐在茶几前享用宵夜。 李君羡顶盔掼甲一身戎装,恭恭敬敬的站在一侧,将今日晚间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的道出。 当说到李象被打破了鼻子,李二陛下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问道:“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只是不知被谁趁乱撞到,流了鼻血,回到东宫之后及时诊治,连伤药也未敷。” 李二陛下这才点点头,夹了口菜,道:“继续。” “喏!” 李君羡应了一声,继续将后续的发展说了。 直至说完,李二陛下依旧在慢慢的吃东西,将碗里的粥喝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下碗筷,内侍奉上一杯热茶,将饭菜碗筷收拾干净,便尽皆退出了御书房。 一般只要李君羡面君奏报,所有的内侍宫女都会回避。 “百骑司”奏报,只能是国之大事、皇族秘辛,更何况这位“百骑司”的大统领夤夜叩阙入宫,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人皆有好奇之心,但是若是想要在宫里头多活几年,挨到放出宫的那一天,就最好闭紧自己的嘴巴,堵上自己的耳朵…… 手里捧着茶杯,李二陛下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方才盯着李君羡问道:“这件事到底是意外,亦或者背后有人刻意设计?” 虽然这件事稍有不慎便会使得皇族与关陇爆发冲突,进而影响到他所有的布置,但是无意与有意,差别却甚是巨大。 若仅仅是一场巧合的误会,那么自然由多种方法可以规避冲突,最起码房俊与马周做得就不错。但如果是有人在背后设计,那么必然会将事情揭露出来,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想压也压不下去。 李君羡沉吟一下,道:“依末将之见,实是巧合无疑。那几个陇西子弟,乃是关陇几家的远房偏支,与主家血缘单薄,故而只能料理一些商贾之事,进不得各家的核心。但毕竟是自家人,这些人时常前往长安押送货殖或是金钱,但因为前些时日长安戒严,他们进不得城,便一直或是滞留城外或是远在陇西,直至长安戒严取消,这才一股脑的尽皆涌入长安,有了今日聚在一处饮宴玩乐之事。最重要一点,事情的起因是那几个陇西子弟当街调戏房秀珠……整个长安城,谁不知房俊最是宠爱自己的小妹,而依着房俊的性格,哪个关陇子弟吃了豹子胆敢这么干?就算有人被人设计,也绝对不敢将房小妹当引子,也不会有哪个活腻歪了的关陇子弟敢接下这么一个任务。” 李二陛下抿了一口茶水,没说话,算是认可了李君羡的判断,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这个理由看似没什么证据,但其实非常合理,房俊那厮凶名在外,更是素来将自家小妹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宠溺,谁若是惹了房小妹,那简直比在房俊脸上吐唾沫的后果更为恶劣。 那棒槌发起疯来,他这个皇帝都为之头疼,更何况是关陇那些个纨绔子弟? 引发的冲突的手段可以有无数种,但是想必不会有人愚蠢到选择这么一种,因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使得原本是皇族与关陇之间的矛盾,转变成为关陇与房俊的矛盾…… 事实上,房俊也正是顺着事情的走势顺水推舟,主动将矛盾揽了过去,浑然不顾由此可能受到的反噬和责罚。 忠臣呐…… 原本是一件危机四伏的坏事,但是想到无论马周亦或是房俊从中表现出来的公忠体国、丝毫不在意自身荣辱的做派,李二陛下便一阵欣慰。 若是满朝文武尽皆如此二人一般,就算是此刻将皇权与关陇的矛盾爆发出来又能如何? 将所谓的关陇贵族彻底降服甚至将其击溃,反掌之间耳! 只是可惜啊,如今朝中各派势力倾轧,世家门阀互为朋党,眼中只知道争权夺利延续家族辉煌,却能有几人如房俊、马周这般将皇帝的利益、帝国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一刻,李二陛下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策略,那便是竭尽全力的打压门阀,扩大科举考试的范围和规模,扶持寒门子弟上位,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 唯有如此,才能瓦解世家门阀对于皇权的威胁,只要皇权能够统一,天底下所有人都将帝国的利益看得最重,才能够保持大唐帝国长盛不衰,千秋万代。 否则若是任由世家门阀把持朝政、垄断资源,用不了多久,大唐就会是下一个北周,甚至下一个大隋…… 第三百八十二章 收之东隅 御书房内很是寂静,李君羡默默的站在一旁,李二陛下则坐在椅子上,手里婆娑着茶杯,思量着眼下的形势,以及各种应对的方式分别会发生何等样的变化,对于朝局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良久,李二陛下才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问道:“房俊命令高侃率领右屯卫的斥候营出了城?” 李君羡应道:“正是。金光门守城校尉侯莫陈麟私自将那些个参与斗殴的关陇子弟尽皆放出城去,不久之后高侃便率队赶至,衔尾追去。” 李二陛下捧着茶杯,问道:“依你之见,能否追得上?” 李君羡沉吟一下,道:“应当追得上,右屯卫由房少保一手操练,平素训练量极大,可当全军之翘楚,后来又追随房少保兵出白道,一路斩将夺旗纵横漠北,早已从当初临时招募起来的乌合之众变成一支摧城拔寨的雄师劲旅,高侃其人更是能力卓越,追踪几个关陇各家的纨绔子弟,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仅必然抓得到,而且这些关陇子弟的下场势必凄惨无比,留下活命的机会几乎没有——他也是个智勇双全的将军,又掌握着大唐最强大的秘密力量,知道太多的秘辛,因此能够推断得出房俊之所以将那些个关陇子弟先放归家,乃是欲擒故纵之计,只有将这些人尽数放了,看着他们畏罪潜逃,然后追上去一一收拾干净,才能够达到将关陇与皇族的矛盾转嫁到他身上的目的。 况且关陇子弟调戏房小妹乃是不争之事实,以房俊的脾性,又有这等名正言顺将事情闹大惹下仇恨的机会,焉能不狠下辣手? 房俊非是暴戾之人,但论起杀人,却绝对不会手软…… 当然,一旦将矛盾转嫁到自己身上,那么房俊即将要面对的便是无比艰难的局面,于情于理,关陇贵族们都会疯狂报复房俊,而陛下为了缓解皇族与关陇之间的紧张局势,也势必要给予关陇贵族们一些容忍。 明知将要面对无比凶险之局面,却依旧毫不迟疑的赴汤蹈火自履险地,时时刻刻将帝国利益放在最高,房俊从此事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气节,令李君羡衷心敬佩。 不是谁都能够轻易的抛弃自身的爵位、官职,甚至前途,面临着数年乃至于数十年的沉寂——只要关陇仍在一天,只要陛下依旧在位,那么便很难再将房俊简拔起来,委以重任。 当然,由此而来的李二陛下的宠爱,也必然有若滔滔江河一般,一生受用不尽…… 李二陛下慢慢呷着茶水,倒是并未有多少可惜嗟叹的情绪。 朝政便是利益的争夺,而利益就意味着取舍,进击或者退让都是一时之间的权宜之计。按照目前的局势发展下去,房俊会成功的将矛盾转嫁到他自己身上,从而将皇族从此事当中淡化,而关陇贵族们也会顺势为之将所有的火力都对准房俊,施以猛烈至极的报复。 到时候就算李二陛下心中再是宠爱房俊,也不得不在那等情形之下处罚房俊,从而缓和局势的紧张,给关陇贵族们一个台阶下——毕竟整件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损失最大的便是关陇贵族们。 几百年来不肯吃亏的关陇贵族,焉能看着房俊继续精神抖擞的屹立于朝堂之上,处处跟他们作对?房俊既然将把柄递给他们手里,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李二陛下对此却颇有些乐见其成。 事实上,他从来都不主张过早的给予房俊太大的权力,尽管一直以来房俊在朝政上的表现都足够成熟。 在李二陛下的心里,房俊是迟早要成为宰辅的臣子,现阶段的房俊最好应当沉下来干一些低调务实的事情,好好的夯实自己的基础,等待自己万年之后,太子登基之时再给予房俊简拔重用,到那个时候由太子施恩,恩出于上,更能够达到收服房俊的目的。 然而事与愿违,这小子太能折腾,每一次自己想要将他压下去的时候,他总是能够折腾出来一点事,立下一桩殊勋,令自己无法压制——朝廷制度,终究要赏罚分明,适当的压制可以,但稍微过分就成了打压,这样一个心高气傲惊才绝艳的年青人,就算是能够懂得他这个皇帝的良苦用心,却也不代表能够接受这种一再打压的遭遇。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谁不想高官厚禄大权显爵,身着紫袍指点江山? 这一次的事情来得倒是刚刚好,有关陇贵族们在前打头阵,自己将房俊的职务爵位压制一下,想来房俊也能够理解。 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成为兵部尚书这才几天的功夫,便将这个原本的有名无实的六部之末折腾得权力日重,隐隐然有节制天下兵马之趋势,若是任由其发展下去,怕是用不了几年就能攀上“军方第一人”的地位…… 将来太子登基的时候,房俊又占据着拥戴之功,那等局面之下要太子如何封赏功勋? 不赏,则有寡恩薄义之嫌,身为人君必将遭受诘难,不能恩出于上,如何收服臣下、尽心竭力? 赏,却是无可封赏。 难不成还能如先汉之时的韩信、彭越、英布一般,敕封一个异姓王? 自己在位倒也罢了,凭借自己的威望和掌控人心的能力,任谁都得乖乖的甘心蛰伏,可太子性情敦厚过于仁慈,一旦臣下功高震主……那是万万不可的。 李二陛下将茶杯放到茶几上,问道:“可曾派人跟着右屯卫的兵卒出城,随时探查情况?” 李君羡道:“回禀陛下,末将已经派人前去,皆是‘百骑司’精于刺探军情隐匿行踪的好手,想来不久之后便会有消息传回。” 李二陛下点点头,李君羡性情沉稳又擅于变通,办事能力着实让人放心。 他此刻最是希望能够得到房俊大开杀戒的消息,那样一来与关陇的仇恨不可缓解,连带着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也会对他深为忌惮,往后就算是表面上合作,亦会有所防备,难以做到齐心协力。 妥妥的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孤臣啊…… 此番变故虽然有些出乎预料,也曾危机重重,却颇有“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意味。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满意的微微颔首,道:“那你且回去吧,那边一旦有消息传回来,即刻入宫禀报。另外,明早派人盯着宗正寺……算了,明早朕让韩王过来,另行交待吧。” 此时已然将至丑末卯初,皇帝一夜未睡难免精神困顿,李君羡赶紧领命,退出神龙殿,回去“百骑司”坐镇,等着最新的消息。 看着李君羡退出去,李二陛下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觉得精神有些萎靡,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想当年他时常与那帮糙汉厮混于军伍之中,纵然连续数日不曾安歇,亦不知疲倦。即便是登基成了皇帝,也常常在这神龙殿内处置政务直至天明,随便用冷水洗把脸,便立时精神焕发,从不知疲累为何物。 然而这两年的状态却是每况愈下,似前几年那般勤于政务夙夜不寐早已熬不住,往往熬上一个通宵,就得两三日的歇息才能缓解过来。 放在寻常人身上,大抵也只是感叹一声“岁月不饶人”,唏嘘一番曾经精力充沛的年月。但是对于一个富有四海、执掌天下,拥有着人世间最强大权力的皇帝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接受的。 就好像越是富有的人越是害怕贫穷那样,身为天下至尊的皇帝哪一个不是梦想着长生不死、万寿无疆,永远掌握着天下至尊的权力,永远屹立在人世间的最巅峰,睥睨天下,手执乾坤? 揉了揉额头,李二陛下心情有些阴郁的回转寝殿,正欲脱衣安歇,却听得外头脚步声响,内侍总管王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李君羡将军又回来了,就在宫外请求觐见。” 李二陛下一愣,这才刚刚出去便回来了,莫非是已经有了右屯卫追兵那边的消息? 拍了下额头,觉得实在是困顿难堪,便抬脚来到床榻一侧的书柜旁,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拿出一粒火红色指甲大小的药丸,放在口中就着床头的温水吞服下去。 一股火热如烈酒一般的烧灼感瞬间顺着喉咙直下胃腹,继而蔓延全身,令李二陛下精神一振。 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走出寝殿。 第三百八十三章 仓惶逃遁 将至天明,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月亮被云层遮挡,黑漆漆的天幕仿佛扑面而来,予人极强的压迫感,雨水淅沥微风轻拂,一片沁凉。 一队骑士顶风冒雨在官道上疾驰。 火把早已被雨水浇灭,雨势虽然不大,却也使得官道上渐渐有了积水,马蹄踏上去飞溅起泥水,显得颇为急促。 左侧官路旁的渭水在黑夜之中水势滔滔奔流不息,马蹄声急促,这队骑士自金光门出了长安城,便一路向西疾进。 自长安而至陇西,可有数条道路抵达,最常走的一则是渡过渭水之后向西北出萧关,经由萧关道直抵兰州都督府,进入陇西郡;再则亦是渡过渭水,折而向西出大散关,走陇关道,经武功、凤翔府,直入陇西。 按理来说,走北路萧关道更近一些,但是山路颇多曲折蜿蜒,马匹难以提速,而陇关道则是临近渭水大陆宽敞平坦,正适合马匹急行。 这些关陇子弟在长安城中闯了祸,被各家家中一番痛骂训斥,此刻仓惶无措,只知道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陇西,在自己的地盘上藏匿起来,否则一旦被朝廷捉到,殴打亲王、太子世子的罪名足以令他们充军发配…… 所以只能走陇关道。 所幸这条路上各处关卡的守将皆是关陇子弟,见到了本家的书柬、信物,即便冒着“私自放行”的罪名,也都尽量给予方便,放开关卡任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逃离了长安范围。 只是雨势越来越大,道路渐渐难行,这些个纨绔子弟自认为此刻已然不会有人追踪上来,便渐渐放缓了速度。 平日里这些个纨绔子弟养尊处优,出行车马辚辚前呼后拥,这一番急行赶路已然疲惫异常,再加上雨水打湿了衣衫形容狼狈,将将出了大散关,前面道路开始狭窄愈发难行,而身后雄壮的关隘似乎隔断了所有的恐惧,便开始怨声四起。 “娘咧!这鬼天气是不是跟咱们作对,先前还通圆的月亮呢,一眨眼就下起雨来!” “谁说不是呢?这倒霉催的,瞧瞧我这一身的泥水,难受得要死。” “回去兰州,让你家那千娇百媚的小妾给你舔干净不就行了?哈哈,我说达奚三郎,要不让兄弟也随你回府,享受一番那香舌甜滑的待遇?” “滚你的蛋!这会儿了还有心思想这些?还是赶紧赶路吧,万一被人追上来,麻烦可就大了!” 叫做达奚三郎的这位在马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嘴里说着赶路,但是见到周围伙伴都慢下来,也不由得放缓马速。 有人唉声叹气道:“也算是倒了血霉,你说街上越到一个漂亮娘子,怎地就是房玄龄家的闺女呢?这也就罢了,偏偏还能遇上一群宗室子弟,偏偏陛下的儿子、太子的儿子都在人群里,偏偏那位太子家的小世子还就被撞破了鼻子……这倒霉催的。” 那这么一说,其余诸人也纷纷附和。 那达奚三郎却摇头道:“你们还没捋清楚关系啊……其实打了宗室子弟尤其是将太子世子打伤,固然是滔天大罪,但是以目前咱们关陇与皇族的关系,陛下还真就不会如何惩处咱们,甚至都不见得会将咱们抓去大牢治罪。否则针尖对麦芒的对立起来,陛下也很为难。倒是房俊那厮是个招惹不得的,陛下能忍住气不理会吾等,房俊却饶不过咱们。” 达奚氏曾是北魏豪族,祖上达奚武以及其子达奚震官至上柱国,兵权在手雄霸一方,成为赫赫有名的“十二将军”之一,累世豪族。 自从这两父子作古之后,达奚氏再无出类拔萃之人物,只是凭借祖上的遗泽依旧算得上是显赫门阀,却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如今早已沦为其余关陇贵族们的附庸,官场之上难有作为,只能经略商贾之事,忝为羽翼爪牙。 但是达奚三郎虽然终日在陇西贩卖货殖,却对房俊颇为推崇,也时常关注有关于房俊的动向事迹,对房俊的性情秉性也有所了解,故而才有了这么一番话语。 在他看来或许陛下为了朝局的稳定可以忍一时风平浪静,但房俊那个棒槌是绝对不能忍的,而且这厮素来与关陇势不两立,与长孙无忌更是明争暗斗不死不休,长孙无忌的两个儿子长孙冲、长孙澹据说都被房俊派人刺杀,后者更是惨遭横死不明不白。 自己这些人头上虽然有一个关陇子弟的牌子,可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只是关陇的外围人员而已,如今莫名其妙的惹了房俊,谁知道房俊会不会干脆派出手底下的精兵悍将,将他们追上之后一股脑的都宰了? 毕竟这件事如今是各方都不愿意公开处置的,若是房俊当真将他们追上之后宰了,然后尸体丢进渭水里喂鱼,在这个当口怕是没人会出头给他们讨还一个公道。 死了也白死…… 达奚三郎越想越是害怕,加上雨夜急行身上的衣衫已然湿透,微风吹过有些发冷,忍不住颤抖起来。 舔了舔嘴唇,他正色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切莫小看房俊的张狂跋扈,咱们还是赶紧回到陇西,找个地方老老实实的躲起来,待到风头过去再谋后路吧。” 旁人却不似他这般惊慌失措,固然畏惧房俊的名声,但没人认为房俊当真能够追上来将他们如何,只要动他们一根毫毛那就是等同于将所有关陇贵族都给往死里得罪了,那房俊就算是棒槌,可能够青云直上加官晋爵,也绝对不是个傻子吧? 再者说了,这雨夜道路湿滑极为难行,再如先前那般疯狂赶路,实在是太过遭罪…… 便有人四下张望,陡然间见到远处有一灯火隐约之处,不由得大喜道:“前边有一处驿站,咱们不妨前去歇息一阵,喝些热水吃些饭食,然后等雨势小一些再赶路不迟。” 他这么一说,诸人尽皆赞同。 自傍晚之时那一场混战,之后便心惊胆颤担惊受怕,水米未打牙,这会儿又策骑奔跑了一个时辰,又累又饿又冷,早已精神萎靡士气低落,这个建议顿时使得本就低落的士气瞬间降至谷底。 这些个纨绔子弟自认为已经脱离险地,一步也不愿走了…… 众人咬着牙冒着雨策骑来到近处,一看之下才知道并非是驿站,而是掩映在树林中的几户人家,距离官道也有一段距离,只不过夜色深沉灯光格外显眼,这才被他们发现。 有人说道:“管他是不是驿站,这几户人家起得倒是挺早,大不了给他们一些银钱,买些饭食热水罢了。” 大家伙有些失望,这么几户人家哪里能够拿得出太多的食物招待这么多的人?不过就算有一口热水喝喝,歇一歇脚那也是好的,便簇拥着奔了过去。 达奚三郎瞅了瞅身后雨水茫茫的来路,总觉得心神不宁,拒绝了同伴邀请一同前去的呼喊,大声道:“在下家中有事,先行一步,咱们在兰州汇合!” 言罢,一勒马缰一夹马腹,冒着雨水在官道上奔跑起来,直奔陇西方向。 他刚刚过去不久,一队骑兵便在雨水之中轰然而至,这队骑兵行至此处齐齐勒住马缰,有人自马背上翻身下马,仔仔细细查看地上被雨水泥泞遮掩得马蹄印记,起身来到为首骑士的马前,低声说道:“将军,贼人由此下了官道,不过仍有一人继续赶路,是否要分兵追缉?” 马上骑士自然便是高侃,他顺着斥候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树林掩映之间露出的几点灯光,面无表情道:“区区一个漏网之鱼,并不影响大局,算他命大,无需追缉!大家尽皆下马,隐迹藏行,先将那几处房舍团团围住,给老子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 第三百八十四章 反间计 战马的缰绳被绑在一起,留下几名兵卒看守着,余下的人则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四面八方静悄悄的潜入树林,缓缓靠向那几间民居。 雨水依旧淅沥沥的下着,雨滴打在树叶上,滴落在草丛里,沙沙的响声正好遮掩住了脚步声。 静谧的雨夜里,幢幢黑影像是无数猎食的野兽自树林间灵巧轻快的穿行…… 高侃赶在部下后面,闲庭信步一般在树林中走着,丝毫不在意雨水湿透了衣衫,一只手摁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之上,待到接近了那几间房舍,见到外头拴在树木上的马匹,以及房舍之内呼喝不断的人声,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将横刀抽出,雪亮的刀尖指着那房舍,低声道:“动作迅速,尽皆拿下!” 没有人应命,所有兵卒纷纷抽出兵刃,狸猫一般矫健的身躯自树林之中跃出,快速的响着几间房舍冲去。 拴在树木上的十余匹战马首先发出“希律律”的嘶鸣,碗大的马蹄在泥地上刨动着,不安的转着圈圈,却无法挣脱紧紧拴着的马缰。 屋内无人在意。 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兵卒们便已经抵达了房舍周围,毫不犹豫的踹开门窗,如狼似虎的冲杀进去。 惊呼惨叫此起彼伏,一瞬间便打破了树林中的寂静。 高侃信步向着房舍走去,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阴暗的天空,雨势越发大了…… ***** 李二陛下走出寝殿,来到御书房的时候,外头天色昏暗,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宫殿屋脊上的琉璃瓦淌下来,顺着房檐上雕刻的瑞兽溅落在窗前门口的青砖上,叮咚作响,水珠四溅。 潮湿的空气清凉宜人,使得李二陛下身躯之内有若灼烧一般的火热感觉稍稍得到缓解,顿时精神一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迈步走入房中,将一帘清雨搁在身后。 房中,李君羡见到李二陛下迈步进来,赶紧上前见礼:“末将耽搁陛下歇息,罪该万死!” 李二陛下心情不错,摆了摆手,径自坐到书案之后,抬手示意道:“莫说这等废话,若非有十万火急之事,你又岂能去而复回、叩阙觐见?入宫奏报便罪该万死,岂非将朕当成了昏君?” 李君羡吓了一跳,忙道:“末将不敢,末将只是……” 李二陛下无奈,佯怒道:“明知朕不可能因此治你的罪,却偏偏要说什么罪该万死,其实只是客气一句?休要学那些酸腐文官的做派,武将就要有武将的担当,朕用你们是要你们能够上阵杀敌、浴血奋战的,而不是坐在朝堂之上之乎者也,整日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末将知罪!” 李君羡一脑袋汗,觉得眼前这位陛下这会儿不知怎地好似有点亢奋过头,这话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对臣下说起的,万一自己这边传扬出去,让朝堂上那些个文官怎么看? 捏了一把汗,李君羡赶紧说道:“启禀陛下,末将派出城去跟随右屯卫的兵卒已然返回,据报,高侃已经在大散关外十余里的地方,将那些关陇子弟追上,双方在一处树林之间的农舍之中发生激战,关陇子弟力战不支,被一网成擒。” 李二陛下坐直了腰杆,脸上的神色凝重,轻哼了一声,道:“力战不支?哼哼,你也休要给他们脸上添彩,那帮家伙整日里奢靡荒唐,祖宗传下来的身手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对上房俊一手调教出来的右屯卫精锐,怕是一个照面就崩溃了吧?没有当场哭爹喊娘尿裤子,朕都算是高看他们一眼!” 昔日纵横关陇、血气方刚的六镇子弟,经由这许多年的征战杀伐,精锐尽失元气大伤,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自贞观之后便开始耽于享乐穷奢极欲,堕落的速度如此之快,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制定的打压关陇的策略才能够逐步实施,否则若是关陇子弟依旧如以往那般骁勇善战、血气方刚,只怕就算他自认英明神武,也唯恐逼得关陇贵族们重操旧业、犯上作乱,最终逼得他这个皇帝退位…… 李君羡有些惶恐,赶紧应道:“陛下烛照万里,所言甚是。” 李二陛下沉默了一下,左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右手握拳,在面前桌案上轻轻锤了两下,这才问道:“结果如何?” 即便是身为帝王,更曾经九死一生自玄武门活着走出来,此刻知晓房俊极有可能将这些关陇子弟尽皆诛杀,以此来达到转嫁关陇仇恨的目的,心中也有着几分紧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如今的关陇贵族依然不是昔日的北魏六镇,更不是一手掌握着北周、大隋过半兵力的当世第一利益集团,但余威犹在,一旦得知其族中子弟被房俊诛杀殆尽,固然不会扯起反旗犯上作乱,但是会如何对房俊展开疯狂的报复,却也是未知之数。 对于朝局的影响,更是难以估量。 一场或许是登基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极有可能在天亮之后便会来到…… 李君羡回头瞅了一眼门外,这才低声回禀道:“高侃将那些关陇子弟尽皆擒拿,然后每人都给敲断了一条腿,搞的是膝盖,骨头已经粉碎,一生残疾是免不了的,纵然孙神医也不可能让他们复原。那高侃还扬言,说是房少保的警告,这一次只敲断一条腿算是便宜他们,日后若是在听闻他们有这等作奸犯科、欺压良善之举动,那便三条腿一起敲断!” “……” 李二陛下愣住,握成拳头放在桌案上的手顿在那里,满脸意外。 “居然……只是敲断腿?” “的确如此,末将派去的人回来禀报,并无一人有性命之忧。” “哦……” 李二陛下陷入沉思。 从始至终,房俊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将关陇与皇族的矛盾转移到他的身上,以此来缓和皇族与关陇之间极有可能爆发的冲突。 可那小子难道以为只是将这些边角余料的废物敲断了腿,就能够使得关陇贵族们将原本应该对准皇族的目光转而对准他? 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关陇的外围子弟,若是死了自然一时轰动,令关陇贵族们想要忍着也不行,必须做出动作予以报复,否则声威尽失、人心离散,诺大的利益集团往后如何号令群臣加入其麾下? 可若仅仅是断了腿…… 李二陛下觉得房俊不至于如此轻率,那棒槌何曾怕过事?既然做了,那自然就应当做到最好才对。 他不禁问道:“高侃可曾还做了别的,亦或是说了别的话语?” 李君羡连忙自怀中掏出一份信笺,双手递给李二陛下,说道:“麾下兵卒回来之后,末将将他们汇报的情形详细记述于此,唯恐疏漏半分,还请陛下阅览。”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将信笺接过,仔仔细细字斟句酌的阅览起来。 一般来说,似这等秘密行动是不许有文字记录留下来的,否则一旦事后忘记销毁从而导致外泄,所引发的后果将会极其严重,若是被记载于史册传诸于后世,那更是会成为一位皇帝永远也无法抹煞的污点。 堂堂帝王,动用特务机构监察臣子的一举一动,这是极其恶劣的行为,必将受到万世唾骂! 这对于心心念念成就千古一帝宏图霸业的李二陛下来说,是绝对不可忍受的…… 可是眼下他吃惊于房俊的作为,感到难以理解,便稍微忽略了李君羡将此事记录下来的失误。 仔仔细细的将信笺看了一遍,李二陛下方才吁出口气,原来如此……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高侃在离开之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念在尔等乃是初犯,吾家少保心地仁厚,故而放任一次,免得尔等蠢货被那些心底阴毒之辈利用,稀里糊涂的畏罪潜逃最终却做了替死鬼……” 这句话,真真是诛心呐! 瞧着吧,若是谁家昨夜没有将犯事的子弟送出长安城去,而是躲在家中或是今日当真前往宗正寺投案,谁家就将会被其余那些关陇家族针对——凭什么商量好了的一起让这些犯了事的子弟出走隐匿起来,结果残遭横祸命丧当场,你家却没有这么做? 谁都知道房俊就算是再大胆子,也不敢在宗正寺杀人! 咱家的孩子死得凄惨无比,关陇与皇族的矛盾也成功转嫁到房俊身上,所有危机解除,而你家的孩子却好生生的活了下来…… 好一出反间计! 第三百八十五章 皇帝异常 李二陛下看完信笺,抬手将其靠在身侧的烛台上,火苗舔舐着纸张,瞬间亮起一团光火,转瞬间便烧成灰烬。 搓了搓手,李二陛下道:“待会儿你亲自去宗正寺门口,看看究竟是否有人前去投案。” 按理来说,房俊如此处置方法的确好过大开杀戒,那样固然能够将皇族与关陇的矛盾转嫁过去,但是由此而来的动荡局面却是难免,与公与私,关陇贵族们都必须报复房俊,以挽回威望。 如今的房俊已然不是几年前遭遇弹劾之时孤立无援只能硬挺的时候,在他身边早已聚拢了一大批人,即便太子不参与,可足以与关陇贵族们斗得有声有色。 双方一旦开战,牵连也不小,毕竟关陇贵族们的根基在于军中,而房俊又是兵部尚书,总掌全军后勤辎重、兵员调配,稍有不慎亦会影响到东征,使得军队的调度、粮秣辎重的运输供给产生延误或者错漏。 但只是没人打断一条腿,却不足以将矛盾转嫁过去,所以房俊用了一手离间计——谁没有将家中子弟送出长安,去面临有可能被房俊斩尽杀绝的局面,谁就必然会遭致所有关陇贵族的猜忌、愤恨。 凭什么咱们将子弟都舍弃了,只为了缓和与皇族之间的矛盾不至于激化,而你却偷梁换柱将子弟送去宗正寺投案? 你自己坐享其成,让我当替死鬼啊?! 所以只要这种事情发生,关陇内部的分裂便会不可避免的造成,而李二陛下也不得不佩服房俊的谋算,很显然这小子与自己一样对于长孙无忌的性情脾气、行事风格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心里觉得只要有这种事情发生,几乎肯定就是长孙无忌做得出来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房俊能够以一介小辈的身份面对长孙无忌这样首屈一指的国之殊勋、百官之首,屡屡不落下风甚至反手一击,的确是对长孙无忌有着非常清晰的了解。 长孙无忌几乎隔上个三五日便被房俊气得不轻,似乎也不冤…… 李君羡赶紧应命道:“末将遵旨!” 言罢,后退三步,转身欲走。 李二陛下忽然抬起手,道:“等等!” 李君羡愕然回身,便见到李二陛下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子看了看外头依旧阴暗的天色,以及随着微风飘洒在窗台上的雨丝,对他说道:“你且稍等,待朕更衣,与你一同前去。” 李君羡呆了呆,道:“这个……外头雨水湿寒,陛下还是龙体为重,此等事末将自会料理妥当,若有差池,甘愿受罚!” 开什么玩笑,这么点小事让皇帝跟着? 非但没有一丝半分的荣誉之感,反而脑袋都大了一圈儿,任谁出门办事的时候大老板跟在身边指指点点,也绝对不会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处处缚手缚脚畏首畏尾,唯恐行差踏错招致责罚…… 可李二陛下脸颊红润,丝毫没有熬夜之后的颓废沮丧,反而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看也不看李君羡,便径自转回自己的寝殿,将内侍宫女喊来,更换了一套寻常的衣衫,头上戴着幞头,脚蹬鹿皮靴子,腰间缠了一条玉带,看上去就好似一个腰缠万贯的豪商巨贾。 换好衣裳,李二陛下走出寝殿,兴致勃勃对李君羡道:“走,咱们一同去瞧瞧,房二郎是否算无遗策!” 言罢,推开了打起雨伞的内侍,命他们不得跟随,自己龙行虎步的走入微雨之中。 李君羡额头见汗,觉得陛下的状态有点不大对头,可哪里敢让陛下淋在雨中?赶紧劈手抢过内侍手中的雨伞,小跑着跟上去,擎起雨伞替李二陛下遮挡住飘飘洒洒的雨水,浑然不顾自己整个身子都淋在雨中,没到承天门便已经浑身湿透…… 宫内禁卫想要随行,也被李二陛下喝止:“有百骑护卫,尔等守在宫中就好。” 禁卫们面面相觑,却也无可奈何。“百骑”本就是自宫中禁卫当中层层选拔挑选出来的,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有他们护卫陛下安危,自然比他们这些个禁卫更为妥当。 出了承天门,李君羡打算派人回去多叫上一些“百骑”前来护卫,再一次被李二陛下阻止。 非但如此,他见到守在门前的十余位百骑兵卒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牵马立在雨中,忽然兴致大发,上前命令一个兵卒脱下蓑衣斗笠给他,想要策骑来一出雨中驰骋,回忆一下当年风采…… 吓得李君羡魂儿都快飞了,差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并且以死相谏,这才使得李二陛下悻悻然作罢。 这位陛下明显很是不爽,傲然道:“想当年朕率军在扶风郡大破薛举父子,那一战亦是在大雨之中,天降霹雳雨如瓢泼,朕身披数创身先士卒,率领玄甲铁骑斩将夺旗,万军丛中纵横驰骋,那是何等威风,何等霸气……这才几年的功夫,难道就骑不得马了?你李君羡想当初亦是一员悍将,生死无惧冲锋陷阵,如今是否这皇宫大内奢华享受腐蚀了你的心志,故而才变得这般懦弱不堪?看来还得将你送去边疆,死人堆里滚几滚,否则迟早变成酒囊饭袋!” 李君羡哭笑不得,心说当年您是秦王,自然要以命相搏打天下,可如今您乃是九五之尊,身负社稷重任,那能一样么? 再者说了,您以为我愿意当这个劳什子的“百骑司”大统领? 相比来说,哪怕只是边军之中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比眼下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强多了!您这番话若是当真,咱可就跪地磕头了,西域可以,漠北可以,甚至去安南也行啊…… 好说歹说,才终于劝说李二陛下坐上宫里早已备好的马车。 十余名“百骑”精锐护卫在前后左右,精光四射的眼眸连眨都不敢眨,骑在马上时时刻刻盯着四面八方。最近京中并不太平,先是有刺客在芙蓉园之内刺杀房俊,如今又发生关陇子弟与宗室子弟的冲突,局势叵测,万一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弑君篡位,那可就麻烦大了! 马车经过长街,缓缓向宗正寺前行。 马车里,李二陛下挑起车帘,看着外头骑在马上游目四顾紧张兮兮的李君羡,愈发觉得羡慕,心想当了皇帝天下至尊,却是连骑个马都要被人拦着,简直岂有此理。 便喊道:“李君羡,上车来给朕烹茶!” 李君羡不敢抗旨,瞅了瞅四周静悄悄的长街,心底稍微放宽一些,却依旧顶住身边的部署不许分神,哪怕有一丝半点的异常情况都要及时警戒,若是有人胆敢进入车架二十步之内,杀无赦! 交代了一番,小跑着跳上车辕,将身上是蓑衣斗笠脱下,这才钻进马车。 用火石生活,红泥小炉燃起火光,将水壶坐上去,然后又从一侧车厢的抽屉里取出茶叶罐和茶具,放在车厢正中的茶盘上仔仔细细的清洗一番,便听得身前李二陛下说道:“房俊这小子看上起凶神恶煞的,好像是条汉子,实则就是个瓜怂啊!玩什么离间计?直接将那些个关陇子弟一股脑的都杀了,这件事就算处理妥当了,就算时候御史言官弹劾、大理寺追究,可朕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朕,朕又岂能让他吃亏?有朕护着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李君羡清洗茶具的手微微一抖,狐疑的看了皇帝一眼。 关陇子弟固然桀骜不驯,可毕竟也是您的臣子,这般杀气腾腾的真的好吗?他偷眼去看李二陛下,见到脸色红润神采奕奕,明显精神有些亢奋,显然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不由得愈发狐疑…… 平素这位陛下虽然霸气无双、秉性刚烈,可一旦涉及到这等事都是沉稳以对,今日怎的这般兴奋? 感觉就与那些个吃了过量的五石散的文士张牙舞爪也似…… 第三百八十六章 后知后觉 长孙无忌坐在书房里,凝眉沉思,偶然惊醒抬头,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水气的微风从窗户吹进来,烛火摇曳,精神为之一振。 看到站在房中的管事,询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管事答道:“已经降至卯时。” 长孙无忌点点头,活动一下胳膊,才发现自己做了许久已经精疲骨乏,叹息着年华逝去肌体衰老,道:“吾先回去睡一会儿,若是有事,直接将吾唤醒便是。” 今日并无朝会,毋须卯时上朝,且眼下正处于一种与李二陛下“别苗头”的状态,衙门里头的事物他也不太上心去处置,正可以好生睡一会儿。 书房之中便有卧榻,长孙无忌也不更衣洗漱,只是和衣倒在卧榻上,管事自柜子里取出一床薄被替他改在身上,关好窗子,吹熄了灯烛,便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长孙无忌躺在卧榻之上,脑子里杂务纷纭,一时之间难以入睡。 听着外头雨水自房檐滴落在窗台上的滴答声,雨滴浇在院中花树之上的沙沙声,愈发觉得头痛欲裂,心事杂陈。 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关陇一直在对抗的皇帝的打压,但是这种对抗始终都处在一个克制的程度,李二陛下雄才大略、性情刚烈,这一点与他并肩作战数十载的长孙无忌比谁都清楚,他深知这位皇帝一旦被激怒,所产生的后果或许是关陇贵族们绝对无法承受的。 所以这种克制一直存在,可昨日傍晚的那一场误会,却依旧可能导致自己极力约束的克制处于崩溃的边缘,因为关陇内部的声音已经发生了变化,再不似以往尽皆以他马首是瞻、言听计从的时候。 万一有人耐不住皇帝的打压,想要趁机展示自己的力量试图使得皇帝投鼠忌器,必将导致朝局大变。 这是长孙无忌绝对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所以房俊的“祸水东引”之计策,在他看来就是目前最好的处置方法,将矛盾从皇族那边引到房俊身上,这是最安全的做法,若是能够使得关陇消弭掉彼此之间已经存在的裂痕,从而集中火力将房俊掀翻,那更是意外收获。 在他被关陇贵族们传话令犯事的子弟连夜逃出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将这些人全部牺牲掉,成为配合房俊“祸水东引”的牺牲品,各大家族也已经同意,毕竟若是能够避免与皇帝的正面对抗,谁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但是到底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 窗外雨声淅沥,一阵困意袭来,长孙无忌觉得自己脑子转的有些慢,思虑有些赶不上,心忖多想无益,还是好好的睡一会儿吧,等到醒来之时,想必那些关陇子弟被屠杀一空的消息也将传来。 似乎有些冷血无情……可是当家族面临危机,每一个子弟都应当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维护家族的利益,这是世家门阀世世代代都奉行不悖的准则,若是没有家中子弟前赴后继的牺牲,又何来钟鸣鼎食、公侯万代的显耀? 若是有必要,他长孙无忌也可以奉献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延续长孙家族的世代辉煌。 凡尘俗世里,每一个人都是棋子,只不过有的贡献大有的贡献小,取舍之间有所不同而已。 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 人活在世,又有谁能不死呢? 最终也不过是值不值得的问题,那些个外围的关笼子弟本就不是嫡支血脉,平素里也只能营生一些商贾之事,如今既然是他们挑起了关陇与皇族的危机,用他们的鲜血去消弭掉这个危机,自然是理所应当。 就算李二陛下飞龙在天、睥睨天下,可若是到了以他的命去换取大唐千秋万代的地步,他也同样毫不畏惧的慷慨赴死。 迷迷糊糊的,长孙无忌听到门口轻轻的敲门声,然后有人在门外轻声呼唤。 揉了揉胀痛欲裂的额头,长孙无忌翻身坐起,一双眉毛紧紧的锁在一起,没好气道:“进来!” 刚刚有些睡意却又被搅醒,火气蹭蹭的往上窜。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还是先前的那个管事,快步走进书房,见到长孙无忌阴沉的脸色,先是心中一慌,继而连忙说道:“家主,已经有了消息……” 长孙无忌这才握拳轻轻锤了一些脑袋,胀痛的感觉略有舒缓,声音沙哑的问道:“如何?” 那管事低声道:“所有人过了大散关,就在关外十余里的地方,被一伙黑衣人追上,围在官道旁几间民舍之中……” 长孙无忌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轻轻叹了口气,道:“到底都是关陇的子弟啊,死的有些可惜了……想必这个时候,消息已经传到各家了吧?你去吩咐一下,让郎中前来为吾开一些药,大抵是受了风寒,头疼得厉害……稍后还要与各家的家主前去叩阙,一同状告房俊。” 那管事迟疑着并未离开,躬了躬身,迟疑一下才说道:“家主,那些关陇子弟……并未死。” “嗯……嗯?” 长孙无忌一双眼睛瞬间瞪大,吃惊的看着管事,问道:“你说什么?” “家主,那些黑衣人虽然将关陇子弟围在民舍之中,但只是敲碎了每人一个膝盖,废了一条腿,却并未将所有人都诛杀干净!” “……” 长孙无忌的脑袋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发懵。 怎么可能? 那房俊信誓旦旦要效忠陛下,甘愿将关陇的仇恨吸引过去,从而将皇族摘出去,却怎地不杀人,只是敲断了一条腿? 难不成他以为区区一条腿,就能让所有关陇贵族们顺理成章的去找他的麻烦,而放弃与皇权的争斗? 长孙无忌呆愣半晌,发现事情似乎完全脱离掌控,并未按照他自认为的方向发展下去。 这棒槌是个傻子么? 当然不是!虽然那厮平素行事莽撞跋扈,但那一会不是谋定后动,胸有成竹?那一张看似忠厚的黑脸之下,隐藏的一颗奸诈狡猾的心! 对于这一点,长孙无忌无比确信,所以他不明白房俊为什么仅只是敲断了那些关陇子弟的一条腿,这种看似纨绔至极有仇必报的做法,显然不足以替代皇族与关陇之间的冲突。 除非…… 一道光亮猛地从长孙无忌脑海里闪现,身躯猛然一震,他急忙抬头问道:“传回消息之人,可还有别的话说?” 管事道:“人就在门外,奴婢将他叫进来亲口秉明家主可好?” 长孙无忌颔首道:“让他进来!”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设想,必须要尽可能多的知道更多的细节,方才能够推断房俊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一个衣衫湿透的家将走进书房,躬身施礼。 长孙无忌直接道:“无需在意这些礼节,速速将汝所知道的一切细节都禀明,包括那些黑衣人说的每一句话!” “喏!” 那家将应了一声,道:“那些人皆穿黑衣,但为首之人乃是右屯卫将军高侃,奴婢是认得的……” 他奉命紧随在那些关陇子弟身后,就是为了事后将详情报之,此刻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将当时发生的事情还原出来。 当听到高侃那一句“免得尔等蠢货被那些心底阴毒之辈利用,稀里糊涂的畏罪潜逃最终却做了替死鬼”之时,长孙无忌脑子里“轰”的一声,如遭雷噬,浑身剧震。 娘咧! 房俊这个王八蛋当真是阴险毒辣,居然挑拨离间?! 可问题是若是当这些人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其实并未出城,紧接着关陇贵族们的反应…… 一阵彻骨的寒意瞬间袭来,长孙无忌疾声问道:“二郎何在?” 管事连忙道:“回禀家主,现在已经是卯时末辰时初,您昨日不是让二郎前往宗正寺投案么?这会儿已经出发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请君入瓮 长孙无忌这才响起今日下雨,天色昏暗,原以为时辰还早,却已经到了辰时。他面色剧变,大吼道:“速速派人将二郎追回来!” 管事吓了一跳,也不敢问,赶紧应了一声,匆忙跑了出去。 院子里顿时一阵脚步杂乱人声吵杂…… 长孙无忌坐在卧榻在之上,只觉得一身冷汗已经将衣衫湿透,凝神仔细将事情又想了一遍,忍不住狠狠一拍卧榻,大骂一声:“果然奸诈!” 先前还曾佩服房俊忠君爱国义无反顾呢,这会儿却是觉得那小子简直奸诈无耻歹毒至极,居然隐藏了这么阴毒的一手! 难怪自己总是觉得不对劲,原来问题在这里!那小子从来就不是个吃亏的,这回虽然吃了大亏却得了皇帝的欣赏,却依旧不甘心,还想着狠狠的给他长孙无忌来一招釜底抽薪! 前思后想,越想越是觉得坐不住,长孙无忌干脆从卧榻之上跳下来,忍着涨裂的头疼,喊人过来简单的更换了一件衣衫,命人套车,带上几个家将便坐上马车匆匆向宗正寺赶去。 他几乎不敢想象那些个关陇贵族们见到长孙涣没有出城而是出现在宗正寺门前时候的愤怒会是何等模样。 大家数百年来同气连枝,进退与共同生共死,结果你将我们家的孩子都哄骗去送死,以此来将矛盾、仇恨转嫁到房俊身上,你自己却让儿子留在长安送去宗正寺投案,保得一条性命? 这是最无耻的背叛。 坐在马车里,车外细雨纷飞,长孙无忌头痛欲裂,悔不当初。 自己怎地就那般粗心,想当然的将房俊想的如此简单,认定那厮必然会猝下杀手?不仅粗心,更是昏招迭出,想要保住长孙涣的性命大可以将其用另外一种方式送出城去,以长孙家的势力想要避过房俊的耳目是轻而易举之事,却偏要自作聪明的让长孙涣前去宗正寺投案。 若事情当真如猜想那般发展下去,那些个关陇子弟尽皆被房俊斩尽杀绝,独独留下长孙涣逃得性命倒也无妨,甚至还能有一个人证去控告房俊暴戾滥杀,然而如今一个都没死…… 长孙涣的举动便太过突兀。 这种背叛是很难忍受的,如果长孙家依旧如以往那般显赫,他长孙无忌也依然还是百官之首、陛下肱骨、天下第一的勋戚功臣,那么关陇贵族们或许捏着鼻子认下此事。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是他已经失去了皇帝的宠信,长孙家的势力也不如以往那般冠绝关陇,甚至于关陇内部已经渐渐有了分裂的趋势,包括令狐家在内的诸多关陇集团的核心都已经生出异心,再有这么一桩事情…… 长孙无忌抬眼瞅了瞅车帘外的微风细雨,心里却犹如寒冬腊月一般的冰寒彻骨。 难道纵横数百年、冠绝天下的关陇贵族集团,就将要在自己手里分崩离析,彻底沦为皇权的附庸,再也不复当年的辉煌? ***** 濛濛细雨之中,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宗正寺衙门前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静谧的街道上行人罕至。 倒是在距离宗正寺不远处的一处拐角,一辆装饰奢华的四轮马车停在那里,周围十余个体型剽悍的护卫立在马上,任凭雨水冲刷着蓑衣斗笠,屹立在风雨之中不动分毫,将马车拱卫起来。 车厢内,红泥火炉燃得正旺,火苗舔着壶底,壶里的山泉水咕嘟咕嘟沸腾,被李君羡提起之后注入茶壶之中,翠绿的茶叶随着沸水翻转浮沉,一股沁人的茶香氤氲而出,将车帘外清冷的雨水空气尽皆隔绝在外。 重新将水壶放在炉上,李君羡提着茶壶给面前的李二陛下沏茶,然后低眉垂眼恭恭敬敬的跪坐在茶几旁。 李二陛下摆手道:“此地唯有你我,何须这般拘谨?来来来,这可是房俊那厮上贡的好茶,等闲可喝不到,你也尝尝。” “喏!” 李君羡不敢抗命,待到李二陛下拈起茶杯放在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他才提起茶壶,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轻下呷一口,滚烫的茶水入喉,再顺着喉咙入腹,齿颊之间残留着余香,胸腹之中一阵温热。 若是再有一碟点心就完美了,这一宿东奔西走未曾停歇,早已是饥肠辘辘前腔贴后心,这会儿空腹喝了一肚子茶水,怕是要难受半天…… 李二陛下倒是惬意得很,坐在马车里喝着热茶听着外头细雨潺潺,有清凉的微风时不时的从车帘钻进来,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田园风流。 只不过眼前这个糙汉子若是换成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那就更完美了…… 放下茶杯,李二陛下撩开车帘往外瞅了一眼,寂静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雨水落地之后溅起些微的水珠儿,然后汇聚成潺潺细流在青石板路面上肆意流淌。 “这会儿,消息应该都已经传回各家了吧?” 李二陛下忽然问了一句。 李君羡估摸了一下时间,颔首道:“应该差不多了,关陇各家的家主此刻大抵已经在商议对策了,毕竟房少保网开一面留下那些关陇子弟的性命,实在是出乎预料,事情有变,必然要绸缪对策。” “若是没有最后那句话,大抵如你所言,这些人会聚在一起商议一番,但是有了那番话……呵呵,只怕是谁也信不过谁了,心怀鬼胎相互猜忌,还有什么必要虚与委蛇装腔作势呢?只需要早早的来到这宗正寺的大门口等着,看一看究竟是否如房俊所言那般有人会违背了大家的意志,藏匿了自家子弟命其前来投案意欲留下一命,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陛下之言有理,末将愚钝。” “嗬!休要学那些谗言媚上之徒,只知道拍马溜须!” “……末将知罪。” 被训了一句,李君羡觉得有些委屈,赶紧闭上嘴巴。 您是皇帝,这般长篇大论的将我的观点驳斥了,我除了恭维您英明神武之外,难不成还能说一句“您说得不对”? 车厢里短暂的寂静。 又喝了杯茶,李二陛下忽然又道:“你猜,到底会否有人如房俊预想那般前来宗正寺?若是有,那么会是谁?” 李君羡学乖了,恭声道:“末将愚钝,实在是猜不出。” 说多错多,不说还不行? 孰料李二陛下眉头一皱,不悦道:“你这人当真糙得可以!房俊这一招就叫做‘请君入瓮’,只有敢于让关陇子弟送死却将自家子弟藏起来,而且还不怕事后被其余关陇贵族们责怪的人,才能够有资格入这个‘瓮’,这不都是明摆着吗?” 似乎自己的臣子如此“愚笨”,令他极为不满。 李君羡:“……” 低眉垂眼,满面羞愧之色:揣摩上意、谗言媚上,这上头的功夫自己照比人家房俊的确是天壤之别,说也错不说也错,怎地从未发现皇帝陛下这般不好伺候? 行吧,您是皇帝,您说啥是啥…… 李二陛下看到李君羡闷声不语,愈发不悦,哼了一声道:“怎地,朕说你两句,便心生不满?” 李君羡:“……” 娘咧! 这陛下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以往何曾有过这般吹毛求疵、无中生有的时候? 难不成是吃错了什么药…… 赶紧翻身跪地,惶恐道:“末将不敢!陛下英明神武,末将如何能够跟得上您的思绪?末将素来愚笨迟缓,这脑筋时不时的便不大清楚,心中却对陛下忠心耿耿,万万不敢有丝毫不敬之意……” “闭嘴!” 一番忠心未能表完,便被李二陛下冷冷的喝断。 这位皇帝陛下将车帘撩开一道缝隙,满脸兴奋之色的盯着外头,悄声道:“哈哈,果然来人了!来来来,让咱们看看这是谁家的儿郎?” 李君羡却是动也不动,依旧跪在那里。 还用看? 除了长孙家的子弟还能有谁呢…… 第三百八十八章 及时止损 空一座城,等三十万亡魂;点一盏灯,忌八十二载乾坤。 怀一颗心,求人世间安稳;敬一个国,念我千古华夏人! 勿忘国耻,砥砺前行,此生无悔入华夏,来生还在种花家! ***** 天幕茫茫,细雨纷纷。 一辆马车自长街的另一头驶来,驾辕的健马脚步轻快,鬃毛被雨水淋湿一溜一溜的垂下,碗口大的蹄子踩踏在青石板上“嘚嘚”作响,低洼处的积水溅起老高。 马车在雨幕之中抵达宗正寺大门口,便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驾车的车夫穿着蓑衣斗笠从车辕上跳下,先是撑起了一把雨伞,然后上前躬身拉开车门。 一个相貌俊朗的青年从马车上跳下,一脚踩在雨水里,溅起的水珠沾湿了衣襟鞋袜。 他轻轻推开打伞的仆人,快步走到宗正寺门前台阶之下,一撩衣袍,登上台阶来到紧闭的大门前,朗声说道:“长孙涣前来投案领罪!” 雨水潺潺,但是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声音依旧在雨幕之中传出去老远。 紧闭的大门缓缓推开,两个宗正寺的书吏打着雨伞走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意境浑身淋透的长孙涣,惊奇不定的问道:“敢问可是长孙家的二郎?” 长孙涣抬手一揖,道:“正是!” 书吏又问道:“刚才长孙郎君说什么投案领罪……不知所谓何事?” 长孙涣一愣,道:“昨夜罔顾国法、以下犯上,自知罪无可恕……因为涉及宗室子弟,故而京兆府马府尹让在下今日前来宗正寺投案,此案将会由宗正寺接管……尔等难道未曾接到案宗状卷?” 两个书吏面面相觑,半晌才说道:“好教长孙郎君知晓,宗正卿今日并未上值,整个宗正寺亦因为房舍漏雨严重,故而临时休沐,所有主簿以上官阶的官员尽皆未曾上值,所以任何案件也无法受理。” 长孙涣愣住。 前来宗正寺投案乃是父亲的意思,只要进了宗正寺,便等于长孙家将昨日殴打宗室子弟的罪名扛了起来,这是一种为了保全其余关陇世家而做出的“大公无私”的奉献。 反正皇帝不可能这个时候将这件事摆上台面,那么长孙涣只能被关在宗正寺的大牢里,保住长孙涣的目的便达成了。 可现在宗正寺拒绝羁押他……那可怎么办? 借口用不上,那么事实便是其余关陇子弟尽皆连夜出城结果被屠戮殆尽,唯有他长孙涣一人藏匿于城中背弃了共同进退的联盟宗旨,长孙家势必会被那些家中子弟死掉的人家视若寇雠……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啊! 长孙涣方寸大乱,你们不抓我怎么行呢? 连忙道:“如若不然……尔等先将在下缉拿归案,等到宗正卿上值之后再行审讯、定案?” 一个书吏失笑道:“长孙郎君莫不是在说笑?居然自己送上门来求着羁押入大牢,天底下岂会有这样的道理。再者说了,宗正寺尚未受到任何案宗状卷,那便是无权过问这个案子的,连案子都没有,又何谈审讯、定案?” 长孙涣一脸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个书吏见到长孙涣的神情,心下奇怪,却也忌惮他长孙无忌之子的身份,温言道:“此事着实找不到宗正寺的头上,昨天之事本官也有耳闻,按理说那等闹事斗殴的案子应当由京兆府审理,此非皇族内部事务,且宗正寺亦未受到京兆府移交的案宗,断然是不会受理的。” 心下却是在啧啧称奇:素来只有见到苦主上门要求立案缉凶的,你们打了十几个宗室子弟,连太子殿下的世子都被你们打了,结果人家宗室子弟那边未跟你们算账呢,反倒是你们这些行凶者巴巴的跑上门来主动请求投案? 关陇子弟素来在朝中横行无忌,也不曾将宗室子弟放在眼里,此事着实太过奇怪。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日头直至此刻尚未出现,莫不是要打西边升起? 长孙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妙。 宗正寺那是什么地方?掌管皇族事务,守护皇族陵庙,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因为大唐道门乃是国教,所以眼下的宗正寺还管理天下所有道士、僧侣。这样的一个权势显赫的衙门,代表着皇族的颜面,居然会因为“漏雨太甚”而导致无法办公,致使宗正卿、各级官员纷纷休沐在家? 一想到自己无法进入宗正寺投案的后果,心里便打了个突,难不成这是谁设置好的阴谋…… 想到这里,他不敢耽搁下去,既然宗正寺不肯羁押自己,那自己就必须再去京兆府,无论如何也要求着马周将自己押入大牢。 他点点头,保持着世家子弟的风度,施礼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为难二位,先行告辞。” 两个书吏急忙还礼:“长孙郎君慢走!” 长孙涣转身走下台阶,疾步向着尚未离开的马车走去,未到马车之前,便忽然见到一辆马车从街头驶来,转眼到了面前,马车上车帘撩开,独孤洪的脸自车厢内露出,瞅着已经被雨水淋透的长孙涣冷冷瞥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长孙郎君何以这般狼狈?哦,是了,想必作业连夜出城急行百余里,大抵是又连夜折返回了长安,故而这般疲累……呵呵,当真是委屈了长孙郎君!” 马车根本未停,就这么在长孙涣面前驶过,马蹄和车轮溅起的雨水尽数泼在长孙涣身上。 长孙涣恍若未觉,他在雨中站了一会儿,再次抬脚向马车走去。 无论如何,自己必须赶去京兆府投案,今日自己若是不能进入大牢,后果实在是难以预料…… 孰料他走了几步,不得不再一次停下。 有一辆马车自街头驶来,到了近前掀开车帘,里头的人看了长孙涣一眼,只是点点头,道:“甚好!甚好!” 然后车帘放下,马车扬长而去。 长孙涣浑身冰凉,马车之内乃是关陇贵族元老令狐德棻的儿子,官拜太子右司议郎的令狐修己…… 长孙涣已经觉察到了不妙,宗正寺不肯羁押自己肯定是阴谋,是有人事先便设计好的计策,否则就算自己昨夜未曾出城,可是这才卯时未过,怎地便有这么多人前来宗正寺门前? 关陇贵族们显然已经算准了自己非但未出城,甚至会前来宗正寺投案…… 很明显,长孙家坠入了一个歹毒的阴谋之中,此刻最该做的事情不是让宗正寺或者京兆府羁押自己,将自己主动投案、替关陇子弟承担罪责的举动定性,而是必须先见到父亲。 若是没有充足的准备与谋划,父亲很有可能茫然无措,顾此失彼,最终落入贼人的彀中! 三步并作两步,长孙涣跑到马车前飞身跃上车辕钻入车厢,疾声道:“立即回府!” “喏!” 车夫连忙应了一声,跨上车辕,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在雨水之中甩了一个鞭花,“啪”的一声吹响,驾车的健马便驶了出去。 只是刚刚驶出没到一丈远,迎面又来了一辆马车,车辕上站着一个长孙家的管事,大叫道:“停车!停车!” 长孙涣乘坐的马车缓缓停下。 此刻宗正寺门口的两名官吏正在关门,瞧见这一幕不由得对视一眼,啧啧称奇。 这条街本来就比较偏僻,再加上今日下雨,又非是朝会之日,放在平素怕是连一只过街的老鼠都看不见,今日倒是稀罕了,这左一辆车右一辆车,每一辆都是奢华气派,到底是闹得哪门子邪? 长孙涣挑开车帘,看着前面堵住路的那辆车,显然是家中的马车,正狐疑之间,便听得对面车辕上的管事大喊:“二郎,家主在车上,还不速速下车相见?” 长孙涣吃了一惊,不及多想,赶紧从车上跳下去,站在马车旁施礼道:“儿子见过父亲!这么大的雨,父亲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有什么事待儿子回家之后再行交待也不迟……” 话音未落,便听得对面车厢之中一声暴喝,紧接着车厢门被踹开,车帘撩起,长孙无忌一张脸狰狞扭曲,气急败坏的大叫道:“孽子!吾长孙家满门忠义,世代承蒙关陇各家厚爱,忝为骥首,身负领袖关陇之责,从不曾做下不忠不仁不信不义之事,如今却尽皆断送在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孽畜手中!老夫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哇呀呀,气煞我也!” 长孙无忌一通痛骂犹如疾风骤雨,将长孙涣骂得莫名其妙,然后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两眼一翻,仰天跌倒在车厢里。 第三百八十九章 雨中长安 长街的拐角之处,数辆马车出现在风雨之中,或是继续缓缓前行,或是静止不动,所有车帘都撩开一条缝隙,静静的注视着宗正寺门前的这一幕。 长孙家的马车的车门、车帘都敞开着,只要经过,便可见到四仰八叉仰倒在车厢里的长孙无忌,以及跪在车前被雨水淋透、面若死灰的长孙涣。 车帘放下,车门关好,长孙家的管事甚至没有等长孙涣站起来去呼唤晕倒的长孙无忌,便命令车夫启动马车,驶往长街的另一端。 只留下跪在雨中青石板路面上的长孙涣,一脸死灰,双目涣散。 陆续有马车从长孙涣的面前驶过,撩起的车帘后面露出一张张平素非常熟悉的脸庞,但是这个时候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与同情,唯有无尽的鄙夷、嘲讽、与冷笑。 雨势越来越大,长孙涣跪在那里似乎忘记了站起,任凭雨水兜头盖脸的浇在身上,几乎连浑身血液都已经冻结。 他明白,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被他的前生父亲将他从即将继任家主的荣耀巅峰一脚踹下,然后又狠狠的跌落在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即便此刻他仍旧活着,但是他自己知道,往后的自己也仅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往昔种种荣耀显贵,凌云壮志冲天豪气,都彻彻底底的湮灭在贞观十七年的这一场提前来到的秋雨之中。 心丧若死。 ***** 街角处,那一辆奢华却没有悬挂任何家徽标志的马车依旧静静从伫立在那里,十余名身穿蓑衣斗笠的护卫标枪一般端坐马上,除去战马时不时的甩甩尾巴铁蹄刨动几下,再无一丝声音发出。 自长街的另一头驶来的豪华马车经过宗正寺的大门口,在跪着的长孙涣面前驶过,然后陆陆续续自这一辆四轮马车的身侧经过,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在街尾的雨幕之中。 车厢里,李君羡抻着脖子看着依旧跪在远处的长孙涣,咋舌道:“赵国公……真狠呐!” 他四肢发达,但头脑也绝对不蠢,先前或许还未看透这一连串的变故背后所蕴藏的机锋,但是经过李二陛下的连番斥责与点拨,这会儿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房俊设计的陷阱? 只不过明明已经深陷彀中的长孙无忌,眼瞅着就将要被关陇贵族内部视为叛徒,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断臂求生。 背叛的危机或许一时间能够压制下去,毕竟关陇内部牵涉了太多的利益,不是说分裂便能够分裂的,但是长孙涣却是实打实的将原本属于长孙家的罪名彻彻底底的背在身上。 长孙无忌的喝骂声谁都听得见,但长孙涣当真就是贪生怕死,背叛了所有的盟友偷偷留在长安跑来宗正寺投案希望能够保得一条性命么? 所有的事情都是明摆着,谁都心知肚明,但大抵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与长孙家闹翻。 起码不是现在。 就如同关陇贵族与皇族皆不愿毫无转圜余地的硬碰硬发起一场冲突一样,关陇贵族们会心甘情愿的领受长孙无忌给他们的这个“解释”,大家各怀鬼胎,但是起码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让“背叛”的事件揭穿开来,促使关陇集团彻底分裂。 当然,既然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那么怨愤的种子便已经种下去,分裂的危机就会依旧存在,只等到将来大家觉得长孙家再也不能给予丰厚的利益,这个危机便会再一次爆发出来。 等待关陇集团的结局,唯有分崩离析,各谋前程。 所以,长孙涣的牺牲看似悲壮,毕竟这可是最有可能接任长孙家家主之位的青年俊彦,经此一遭之后即便不死,也再无任何前途可言,但是说到底,实则并无太大的意义,因为这并不能使得已经存在的裂痕彻底消弭。 只不过是为了给长孙无忌,以及给关陇贵族们争取一段各怀异心继续合作下去的时间而已…… 李君羡还在沉思,身边的李二陛下已经敲了敲茶壶,示意让李君羡继续烧水,开口说道:“只是让关陇集团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辅机却甘愿为此牺牲掉最合格的继承人……他到底为何如此看重这样一段让关陇集团继续合作的时日,究竟在谋划着什么,居然比自己的继承人更加重要?” 李君羡将水壶放在炉子上,恨不得多生出两只手,这才能在烧水的同时掩住耳朵。 陛下诶! 您今日怎的这般话多? 这种话您只是在心里想想就好,有什么谋划确定了之后再吩咐咱去完成便是,何必非得要说出来呢? 知道的秘密越多死的就越快,何况还是这种明显有可能大逆不道的秘密? 今日的陛下实在是太过古怪,与平素的脾性大相径庭,令人招架不住…… 烧着水,李君羡谏言道:“陛下,该看的都已经看到了,时辰已然不早,不若咱们这就回宫吧?毕竟随行的护卫人数太少,一旦有什么变故,后果殊难预料。” 然而李二陛下立即向他展示了今日的确不同寻常,有些潮红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开着窗外的风雨,说道:“难得出宫一次,如此斜风细雨清凉宜人,心情正佳,不妨沿着各条街巷好好转一转,让朕领略一番这难得的静谧长安。” 李君羡脸都快吓白了,就在这宗正寺门口的长街上站着他都感到心惊肉跳,唯恐不知何时从哪个角落扑出来几个刺客,您可倒好,居然还要满长安城的转转? 要了亲命了…… 可是在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面前,李君羡素来又敬又畏,哪里敢反驳?只好命令车夫驱车前行,十余名“百骑”精锐簇拥着马车,时刻睁大双眼注视着一切风吹草动,稍有危险,便格杀勿论。 马车摇摇晃晃穿行在风雨之中,街道两侧的房舍、商铺、坊墙都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与以往人流熙攘、烟尘漫漫的豪华都城截然不同,别有一番小家碧玉、安宁静谧的韵味。 李二陛下呷着茶水,领略着雨中长安的风光,见到李君羡紧张兮兮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关注着车外的一切情况,忍不住训斥道:“身为大将,便当有大将之风,纵然身处万千敌军之中,亦有超然向死之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今吾等身在长安,大唐帝都天子脚下,处处皆是朕之子民,人人都是朕之拥趸,何惧之有?” 李君羡抿着嘴不敢反驳,心底却疯狂吐槽! 您怕不是忘记了自己这个皇位是如何得来吧?即便过去了十几年,至今为止朝堂上依旧有不忘隐太子李建成的大臣,私下里酒宴之时诋毁您的言语简直屡见不鲜,冒出来几个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想要刺王杀驾,难道很意外吗? 孰料他胆怯不敢反驳,李二陛下却不肯罢休,瞪着他道:“怎么,认为朕是胡说一气,嘴上不说心里不屑?” 李君羡服了…… 陛下您今日究竟是忘记吃药,还是吃错了药? 只得回道:“非是末将胆小,若只有末将一人,纵然万千敌军横亘面前,刀斧加身血染疆场又有何惧?末将不过一大唐军人而已,死得其所,不亦快哉!可陛下乃是大唐君王,身系帝国安危,末将的职责便是护佑陛下周全,岂敢让陛下身处险境,被贼子有可乘之机?还请陛下恕罪。” 这番话他是奓着胆子说出来的,严格说起来就不敬之嫌,可李二陛下听闻之后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呵呵道:“这才有几分朕之虎将的威风,整日里唯唯诺诺,有甚的出息?这一点上,房俊就做得比你强。” 李君羡默然不语。 房俊那厮的确比自己强,这会儿若是换了房俊在这里,怕不是敢将您给绑起来押回太极宫…… 说神就能遇到鬼,李君羡眼睛忽然一凝。 李二陛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脸色瞬间大变! 第三百九十章 那啥捉双 虽然天上下着雨,但是街上打着雨伞、披着蓑衣出行的行人越来越多,尤其是此处已然靠近西市,更是比别的地方热闹了几分。 虽然东西两市的修建尚未完工,但是外围的建筑都已经交付使用,有不少商贾早就事先花费重金购买了铺面,装修之后开始简单的营业,故此由西门进城的胡商也越来越多。 就在西市门口,原本的坊墙已经拆除,代之而起的是一排面向街道的商铺,各式各样的旗幡已经悬挂出来,绸缎庄、典当行、杂货铺、珠宝店、酒楼、早点铺子……林林种种繁华热闹。 往来穿行的人们行色匆匆,有车马甚至是驼队进出于西市,无数的货殖运进运出,尽显着长安城的商业繁荣。 然而此刻的李二陛下却全无半分得意的神色,一双虎目死死盯着街边两辆四轮马车。 那是一间早点铺子的门口,沿着街边临时搭了一个遮雨的棚子,棚子下面摆放着两个大大的铁皮炉子,上面一层一层的蒸屉摞的老高,蒸腾而起的白气将整件铺子的门帘都给笼罩了。 隔着老远,马车上的李二陛下似乎都能够闻得到一股新鲜的羊肉味儿,这家铺子估计卖的就是羊肉馅儿的包子…… 前头一辆车马的车门打开,一人从车上跳下,迅速的撑起一把油纸伞,来到后面那辆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便见到车里下来一位青山古簪的女道士,轻薄的道袍在风中微微拂动,紧贴着纤细秀美的身段儿,飘摇的雨丝尚未等落到她一头青丝盘起的发髻上,便被先前那人的油纸伞尽数遮挡。 浑然不顾一把伞遮不住两人,他自己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水淋湿。 李君羡眼珠子都差点掉到地上去,前边那男人他当然认识,正是如今的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房俊,而后边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个女道士,虽然第一眼未曾认出,但他毕竟市场出入宫禁,仔细看了几眼也就认出来了。 居然是长了公主! 李君羡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两个一个是妻姐、一个是妹夫,这大清早的相携一起到早点铺子吃早点……算是幽会吧? 心惊胆跳的偏头偷瞥了李二陛下一眼,只见这位皇帝已然怒目圆睁,方正的脸膛肌肉抽搐,腮帮子上的肉棱子一下一下的蠕动,显然都快要将一口牙给咬碎了! “砰!” 李二陛下劈手将茶杯丢在车厢壁上,精致的茶杯摔得粉碎,碎片溅到李君羡的脸上,李君羡却动都不敢动。 “娘咧!欺人太甚!” 李二陛下愤怒咆哮。 李君羡紧紧的抿着嘴,一声不敢吭。 他与房俊平素来往不多,那是因为他身份的特殊性,保持距离对两人都好。但是私底下,两人却是言谈甚欢颇为契合,都将对方视作自己的知己好友。 以往在李二陛下面前,李君羡明里暗里也曾不少次为房俊说好话,然而眼下,李君羡却只能视若不见,说一句话都不敢说。 就算是亲兄弟,那也不能替你往刀口上撞吧? 瞧瞧李二陛下眼下这等愤怒的情绪,谁说话谁就死…… 李君羡默默看了一眼房俊的背影,兄弟,自求多福吧,希望你小子还有命请哥哥喝酒…… 李二陛下显然已经出离了愤怒。 他老早就对房俊怀有警惕,总觉得这小子对自己的长乐生有觊觎之心,只不过虽然之前曾经数度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却一直未能有真凭实据,不好对房俊那小子下手教训。 不然不仅坏了长乐的名声,更会使得高阳心生幽怨,一举坏了两个闺女的人生,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愿意见到的,所以只能一直忍着。 没想到今日自己心血来潮,想要雨中畅游长安,却无意间撞到了这一幕…… 愤怒依然烧毁了李二陛下的理智,那此刻只想冲上前去一刀宰了这个祸害他闺女的混账,但是出宫之时只穿了一身常服,哪里有兵刃携带?一转眼,正巧看到李君羡腰间佩戴的千牛刀…… 伸出手去,在李君羡错愕之间,猛地一下就握住了刀柄,奋力将其抽出。 不过只抽出了一半,李君羡醒悟过来,连忙摁住李二陛下的大手,冷汗直流,惶恐道:“陛下息怒!息怒!” 李二陛下奋力抽刀,怎奈他虽然力气颇大,当年也是能冲锋陷阵的猛将,但这些年养尊处优却也使得身体机能大不如前,而李君羡正值壮年力大无穷,用了用力,居然没抽动,顿时恼火不已,骂道:“娘咧!老子又不是要杀你,你怕个甚?速速松手,让老子去一刀劈了那个混账!” 李君羡浑身冒汗,跪在地上,奓着胆子劝阻道:“陛下息怒!那可是房少保啊,咱大唐的兵部尚书,战功赫赫功勋卓著,您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就给杀了?” 李二陛下怒道:“还分什么青红皂白?这不都明摆着么!老子管他什么兵部尚书,管他什么太子少保,就算立下再多功勋又怎样?敢祸害老子的闺女,老子就一刀宰了他!速速松手,勿要再劝,休说是你,就算是房玄龄此刻站在老子面前,老子也得宰了这小子,以消心头之恨!” 这位皇帝素来脾性刚烈,气恼了说不定连自己一起杀了……李君羡心里害怕,却咬着牙尽着最后一分努力:“陛下,总该先将事情搞清楚了吧?” 李二陛下气呼呼的瞪眼:“还要搞什么清楚?光天化日之下,出双入对招摇过市,老子杀他不冤!难不成非得摁在床榻之上才行?这般祸害老子的闺女,败坏吾皇室名誉,绝对饶他不得!” 奋力拔刀,却被李君羡死死摁住手,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李君羡苦苦劝说,今日就算不是房俊,他也必须要劝谏一番,这虽然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但若是不闻不问,岂不是助纣为虐? 毕竟眼下只是见到两人一起吃早点,这固然有些出格,可也算不得什么吧?说人家房俊祸害你家闺女,可你怎地知道到底是谁先勾引谁?毕竟长乐公主如今早已和离,尚未婚嫁,久旷之身遇到房俊这等英姿勃勃的少年俊彦,春心萌动春宵一度那也不是不可能…… 再者说了,你们皇室在这个问题上哪里还有没有什么名誉可言,您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儿? 当然,这话是千刀万剐也不敢说出口的…… 李二陛下毕竟上了年纪,气力难以为继,抢夺一阵发现李君羡这个混账今日胆子大的出奇,居然死活不把刀子给他,气呼呼的松开手,撩开车帘就想要让外头的“百骑”将刀子给他。 李君羡慌忙自此拦住,劝谏道:“陛下息怒!虽然此二人形迹可疑,但吾等毕竟旁观,不知事实真相,焉能如此武断的便除以房少保极刑?事后若是查出事情不是想象那般,恐怕朝野之间对您的非议不绝,更会将往昔旧事提起,说您……说您……” 李二陛下怒道:“说什么?谁敢说什么?” 李君羡吸了口气,一咬牙,道:“怕是要说您凶残暴戾,弑杀成性……” “放肆!” 怒极的李二陛下抬起一脚,便将李君羡踹了个跟头,一双眼好似冒火一般恶狠狠的瞪着李君羡,咬着牙龈一字字道:“好大的够胆,居然敢枉议朕的是非?” 李君羡翻身爬起,跪地道:“末将知罪!若是陛下要啥末将,末将死不足惜,只是若不能在陛下气急攻心之时予以劝谏,任由陛下铸下大错,则末将就算是死,也对不住陛下的简拔之恩!” 他心里叫苦,自己特么的当真是义薄云天!也就是房俊,若是换了别人,休想让他多说一句话! 这特么哪里是劝谏? 简直就是玩命啊…… 第三百九十一章 怒火填膺 真当这位平素经常跟臣子打成一片的皇帝陛下是个心慈面软的主儿? 这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只看他想不想杀,只要他想,这天底下就没人还能将脑袋留在脖子上! 不过他这番话虽然触怒了李二陛下,却也将李二陛下从暴怒失控之中拉了回来…… 他这辈子最在乎就是自己的名声,最厌恶的便是有人总是拿当初的玄武门事变说事儿,那等情形之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难不成自己还不能还手,就只能任由李建成将他满门诛尽,才能给他一个忠臣良子的评价? 放屁!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是忠臣良子,就算是名扬百世又有个屁用! 我命由我不由天,既然上天没给自己一个嫡长子的身份,那我就挣一个鱼死网破,绝境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挥戈一击、逆而夺取! 这是他一路行来最大的坚持,然而时至今日,早已稳坐江山、执掌天下,自然还是再如以前那般随时随地都要去挣命、去反击、去杀戮,天下至尊就要有天下至尊的气度,更要有天下至尊的忌讳。 残酷暴戾、杀戮成性,这样的标签是绝对要从自己的身上撕掉的,否则还谈什么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就比如当年的魏徵,诋毁君上、心无敬畏,素以所谓的凛然正气营造自己的诤臣形象,却将他这个皇帝置于昏庸之境地,何等之可恶,他却也只能忍受多年,甚至还要说什么“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这样的鬼话…… 分明心里早已恨之欲狂,恨不得将那老贼千刀万剐好吧! 别说是他这样一个手执日月、君临天下的帝王,就算是一个老百姓,整日里被那样一个人时时刻刻的盯着,稍有不慎便要上纲上线,以贬低诋毁他而抬升自己的高尚节操,这谁能忍得住? 可即便是再恨,他也不能杀。 杀了魏徵纵然能够畅快一时,但是天下人必将舆论纷纭,将他李二的名声诋毁至昏庸无道、暴戾嗜杀的境地,甚至于会将他与夏桀、商纣那等昏君归于一类,这是李二陛下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只能忍! 好在魏徵这个老货活的时间不够长久,自己春秋鼎盛,那老贼却已然一命归西。既然都死了,自己自然不在乎继续表演一出“臣贤君明,勇于纳谏”的戏码,不管是真是假,总归能够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既然连魏徵都能忍住不杀,又岂能这般冲动的杀掉房俊呢? 相比起来,房俊可是比魏徵那个老贼贴心得多,虽然时常将自己气得不行,可却从未如魏徵那般道貌岸然满口正义,非但不会对自己的奢靡生活指手划脚,反而想方设法的自天下各处收敛钱财,以供养自己的内帑。 登基初年的穷苦拮据生活使得李二陛下深切明白想要做事就得有钱的道理,眼下大唐繁荣昌盛国泰民安,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国库丰足、内帑充盈,而在这其中房俊的功劳无人能出其右。 而装备火器之后的大唐军队横行天下无往不胜,作为火器的发明者,房俊的功勋更甚于扫平漠北、覆灭薛延陀! 这样的一个臣子,比魏徵那个老贼不知道贴心多少倍,自己连魏徵都能忍,为何不能忍受房俊呢? 当然,娶了自己一个闺女却还要祸害另一个闺女,这也是李二陛下不能接受的…… 李君羡苦苦劝谏,使得李二陛下渐渐冷静下来,胸腹之间的那股子燥意慢慢平息,双目精光湛然,盯着李君羡看了许久,方才缓缓坐到垫子上,长长的吁了口气。 李君羡偷瞥了皇帝一眼,见到皇帝脸上的戾气消散得差不多,心里暗叫谢天谢地,试探着问道:“陛下,要不咱们这就回宫吧?时辰已然不早,街上行人渐多,难免有心怀叵测之辈趁机生事,还是稳妥为上。” 李二陛下抬眼瞅着外头,见到一把雨伞下两人并肩进入那间早点铺子,蒸屉里弥漫的白汽将两人身影笼罩,心里头愈发堵得慌,冷笑道:“回宫?哼哼,老子倒要看看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若那房俊当真胁迫长乐,朕必杀之!” 言罢,一把将车帘撩起,抬脚下车。 李君羡叫苦不迭,这等天家秘辛,他这种臣子知道得越多便越是祸害,到底是长乐勾引了房俊,亦或是房俊祸害了长乐,与他有何干系?他只想护卫李二陛下周全,完成他的职责,其余一概不想知道,更不想管。 然而李二陛下已经抬脚下车,四周唯有十余名“百骑”精锐护卫,街上来往的胡商、小贩成群结队,谁知道哪一个发现了李二陛下的身份,下一刻便会拔出刀子扑上去? 他这个“百骑司”的大统领自然要紧随皇帝身边…… 万般无奈的叹息一声,李君羡只得赶紧跟着下车,顺手自车厢里拽过一把雨伞,撑起之后遮住密集的雨水,心里将房俊的祖宗十八代来来回回问候了好几遍,坑人呐…… ***** 早点铺子里。 敞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头淅沥的雨水连绵一片,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各式各样的雨伞穿梭不停,甚至时不时有胡商的驼队自街上行过,清脆的驼铃在雨幕之中悠扬悦耳。 店铺门前的蒸屉散发着蒸汽,白茫茫一片雾气之中夹杂着馥郁的肉香,胖胖的老板娘将蒸屉一层一层取下来,又白又的肉包子看着便令人食欲大振。 房俊收好雨伞,顺手递给跟随的亲兵,然后跟着长乐公主到了临窗的桌子,有眼色的老板看得出这两位乃是贵人,赶紧迎上来,见到两个相貌秀美的女道士早已用干净的帕子将桌子擦得整洁泛光,不敢多说话,陪着笑脸,道:“二位贵人,想要吃点什么?” 笑容很亲切,但是敷衍的神情却掩饰不住。 本来嘛,小本经营的生意,最是不愿意这等豪客贵人登门,伺候得好了左右也不过是多赚几个铜钱,可万一稍有不慎得罪了这些贵客,轻则大骂一顿,重则砸了铺子,甚至遇到一些不讲理的纨绔,摊上官司都说不准…… 像这些锦衣玉食的贵人,好好的待在府里山珍海味就好了,何必冒着大雨跑到这小店当真吃一些下贱的饭食呢? 真特么吃饱了撑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女道士是真的好看啊! 浑身上下绝无一件精致昂贵的首饰,一件青衫道袍裹着玲珑纤秀的身姿,却将平素里街面上见到的那些个浓妆艳抹满头珠翠的风尘女子、异域胡姬尽皆比了下去,那种钟灵毓秀恬然宁和的气质,令这位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店铺老板一阵阵心慌意乱,紧张的不行…… 房俊欣赏着面前清丽脱俗的眉眼,微笑道:“想吃点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老板咬了咬牙,心说这当真是个不要脸的,话说得敞亮,可老子这家小店上上下下都算上,怕是也值不了你腰间悬着的那块玉佩…… 长乐公主也有此想,明知房俊是说俏皮话逗她,却依旧忍不住开心,秋水一般的明眸微嗔着横了房俊一眼,清声道:“今日道左相逢,偶然相会,既然二郎说了你请客,那你自己拿主意便是,本宫……我倒是无所谓的。” 这一瞬间不经意展露出来的风情,却是差点将老板看得傻了眼,心里一个劲儿的哀叹:如此清丽如仙的小娘子,却身着道袍一副出家人打扮,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房俊微微颔首,对老板说道:“那就各式各样的吃食都来一些吧,蒸屉里那个肉包子,多来两屉。” 关中之前没有带馅儿的包子,但是随着骊山房家农庄的包子越来越受欢迎,如今业已传遍关中,成为早点铺子必不可少的吃食。 第三百九十二章 朕也要吃 窗外雨水潺潺,门口蒸屉里蒸腾的水汽将一丝湿寒阻挡在外,等待吃食的闲暇当口,长乐公主饶有兴致的四下张望。 虽然她平素生活很是简朴,但那只是相对于钟鸣鼎食奢华无度的皇家而言,即便在终南山的道观里吃着素斋,那也是皇宫里的御厨亲自调理,似这等街边小店却是从未踏足,更别提吃上这些贩夫走卒日常食用的食物。 好在她虽然贵为公主,却绝不矫情,非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可接受,反而兴致盎然。 生活太过平静,能够从平静之中领略不同,却也是一种趣味。 亦是女道士打扮的侍女已经从马车上取来了银筷子,碗碟都是常备的,这令房俊很是惊奇,回头看看老板正在门外准备饭食,店内并无他人,忍不住问道:“殿下出宫在外,居然将碗筷带在身边?” 长乐公主许是不愿房俊认为她娇生惯养,忙道:“并非如此,过几天小幺便要成婚,所以本宫从道观搬回宫里常驻一些时日,陪陪小幺,也陪陪父皇,所以便将一些东西带回宫里。” 房俊恍然:“怪不得微臣清早出城,却能在城门处偶遇殿下……” 长乐公主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还说呢,哪有你这样的?请客吃饭倒也罢了,居然选了这样一间铺子,倒不是嫌弃民间食物,只是这地方鱼龙混杂人来人往的,越是被人撞见,难免又是一阵风言风语。” 她清早入城,刚刚进了城门便与房俊走个碰头,这厮死缠烂打非得要请客吃饭,只得无奈答应。 说起来,只要房俊别用那种火辣辣的眼神盯得她心里发慌,只觉得好似要被这人一口给吞下肚去,她还是愿意与房俊坐一坐,闲聊一阵的。 这人远不似外边传闻那般棒槌,学识或许未必有多高,但却是见识广博,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任何方面似乎都有涉猎,且不是泛泛而谈浅尝辄止,而是有着远比一些个大儒、名仕更深层次的领悟。 且时不时的妙语如珠,风趣幽默,很是令人如沐春风。 房俊不以为然道:“你我之间,虽然外界有不少风言风语,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何惧那些嚼舌头的凭白构陷?再者说了,这地方虽然行人众多,但是能够识得你我的却基本不可能出现在此地,殿下大可放心便是。” 咬了咬嘴唇,长乐公主脸儿有些泛红,恨恨的瞪了房俊一眼。 若是问心无愧,自然不惧人言,关键是你能说你自己问心无愧么? 没一会儿,老板张罗着将店内格式饭食都往桌子上摆,两人便闭上嘴,看着林林种种各式各样的吃食摆了一桌子,房俊便摆了摆手,道:“行了,外头等着吧,有什么吩咐自然知会你,没事儿就别进来了。” 老板一愣,心说咱这可是铺子啊,难不成来了客人还不许我这个老板进来招呼? 旁边一个侍女已经掏出了一个金锞子,放在老板手心里,叮嘱道:“吾家姑娘喜好清净,若是再有食客前来,便烦请老板打发了吧。” 那金锞子足有一两重,老板差点喜翻了心儿,连声道:“姑娘放心,咱自是省的!” 连忙退了出去。 开玩笑,这金锞子足以将店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买下来,若是每天有这样的食客前来包场,迟早发财…… 侍女上前想要服侍长乐公主,却被她摆摆手,都给赶到门口去,自去点一些吃食,勿用在此伺候。 侍女瞥了一眼房俊,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这位房少保与自家殿下之间的暧昧,不敢多言,乖巧的去了。 房俊扬了扬手里的筷子,看着长乐公主道:“殿下,请用!” 长乐公主也不客气,伸筷子夹了一个肉包子,放在碟子里蘸了一点醋,张开樱桃小口轻轻咬了一口,热气腾腾温软可口,薄皮大馅儿满是羊肉的香气,一双柳叶儿也似的黛眉轻轻一扬,赞道:“好吃!” 房俊很喜欢她身为公主却这般接地气的气质,笑道:“好吃你就多吃点!” 自己却是加了一块烤饼放入口中,又夹了几根腌制的萝卜,清脆爽口,味道居然非常不错,不由得连连点头。 两人各自吃着饭食,都不说话,偶尔抬头间互视一眼,目光清澄平和,却似乎又有某一种情愫在这再也寻常不过的小店之内氤氲蔓延,那种欲语却休、尽在无言的波动,令彼此心中颇为契合。 似乎就连这市井之间的寻常小吃也远胜过山珍海味,若是能够这般每日里相携着耕田种地,早起时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便再是清贫艰苦的日子,也足以令人沉醉其中,乐不思蜀。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厄运绝不缺席…… 就连窗外的雨水似乎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店内的空气都氤氲着莫名的情愫,一声呼喝却打破了这种美好的宁静。 房俊带来的亲兵都在店外,这时候有人喝叱一声:“烦请二位止步,这小店已经被吾家郎君包下,若是用餐,请另择一家吧。” 再然后,便没了声息。 房俊自然也没有在意,但是没过多久,他猛地一抬头,便见到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进了店内,这令他颇为恼火,自己带的亲兵平素多了气焰嚣张自然心知肚明,此刻却毫无声息的放任有人进了店内,干什么吃的?! 他第一眼从窗户向外看去,却发现本来应当守在门口的亲兵们将手里的雨伞丢掉,就那么单膝跪在门口两侧,任凭雨水淋在身上,不敢起身。 房俊脸色顿变,这才回过头,看着施施然走进店内的两个人,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掉到地上,急忙起身,惶恐道:“陛下……呃……” 却是忘了嘴里还嚼着烤饼,想要咽下去却卡在喉咙。 长乐公主亦是花容失色,仓促之间起身,将面前的碟子失手拂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碎,急急忙忙敛裾施礼,却是声若蚊呐:“父皇……” 一张俏脸先是一红,继而一白,仓惶惊惧之余,却是恨不得将房俊给掐死。 满以为在这市井之间择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能够安安静静的相处片刻,吃上一顿饭食,将所有的礼教伦理暂且抛在一旁,在不出格的情况下肆意人性一回,却不想居然碰上了父皇。 刚才这个棒槌还说什么绝无可能碰见熟人,这会儿不仅碰见了,而且还是最不愿意碰见的那一个…… 自己怎地就鬼迷心窍,答允了要与他一起共进早膳呢? 长乐公主如坐针毡,羞愧无地,垂着头双手使劲儿的攥着衣角,眼眸里已经泛起泪光,悔得要死。 李二陛下目光阴翳,负手走入店中,恶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想要出言训斥,眼尾瞥见长乐公主的异样,先是一愣,继而见到闺女那一双紧紧攥住衣角的纤手,因为过于用力使得指节泛白,青衫道袍下单薄纤细的娇躯更是不停的颤抖…… 一腔怒气忽然就消失不见。 狠狠教训房俊一顿固然能够出一口心头恶气,但是这让长乐何以自处,情何以堪?这个闺女是李二陛下最满意的一个,平素端庄贤惠知书达礼,完全是因为他的私心才会将她嫁给长孙家,造成了长乐今时今日的困苦境地。 他心头有愧,而且也深知长乐看似柔弱的外表之下实则隐藏着一颗坚贞不屈的心,当初因为一些风言风语能够断然与长孙冲和离,如今若是自己说得重了,说不得羞愧之下就能自绝以谢天下…… 当真如此,他这个皇帝大抵会后悔内疚一辈子,将来万年之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文德皇后? 事实上,如果长乐公主当真在外头养上几个面首,哪怕因此坏了皇家颜面,李二陛下都能睁一眼闭一眼,不闻不问,谁让他自觉毁了长乐一生幸福呢? 眼下之所以这般愤怒,只不过因为这个“面首”是房俊而已,换一个人,自己说不定回身便走,眼不见心不烦。 这么想着,心里头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 信步走到桌前,看了看桌上的饭食,他扬声道:“给朕也添一副碗筷,一宿没睡,朕也有些饿了。” 门口的老板先是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却是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娘咧! 皇帝跑到我家店里来了?!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如何如何光荣显耀,而是觉得自己大抵是倒霉到家了,他距离皇帝的距离实在是太远,只是平素看过的戏文里有过皇帝的印象,按照戏文里所说皇帝那就是天下第一等尊贵之人,这若是在自己店里磕破一点皮,自己岂不是就得株连九族,凌迟处死? 倒血霉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乌云压顶 房俊有些头皮发麻,看着李二陛下面色由愤怒转而平静,继而又大马金刀的坐在桌子旁,下意识的去看李君羡。 陛下怎么在这儿? 李君羡眉毛蹙在一起,将手摁在腰间仪刀的刀柄上,用力握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站在门口。 房俊眨眨眼,这算是啥意思? 难不成这皇帝要宰了我? 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再去看长乐公主,这位殿下倒是恢复得够快,刚才的窘迫之色已然被压制下去,俏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忐忑惊慌,微微垂着头,乖巧的回身坐在李二陛下身旁,加了一个包子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碟子里。 似乎是受了长乐公主的影响,房俊揪起来的心也稍微放下,仔细一想也不必如此仓皇失措,不就是吃一顿饭么?又没有胡天胡地做出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有什么好怕? 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嘴角使劲儿往上挑了挑,露出一副自以为非常具有亲和力的笑容,上前两步,微微弓着身子,谄媚道:“陛下当真好兴致,这般斜风细雨白龙鱼服,体察民情与民同乐,有上古贤者之遗风。” 孰料马匹拍在马腿上,李二陛下瞅都不瞅他一眼,咬了一口包子,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滚到一边儿去,不想和你这混账说话!”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一声不吭。 房俊讪笑一声,略微后退一步,见到那老板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三碗豆腐脑,还有一碗木耳、香菇等佐料制成的卤,连忙上前接过,将老板打发出去,自己将托盘放在桌上,轻手轻脚的将一碗豆腐脑放在李二陛下面前,赔笑道:“陛下请用。” 门口的李君羡心里暗骂一声:这个蠢货,不离得笔下远一点还往前凑,找死呢?! 好在李二陛下这会儿很是克制,任凭房俊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却是一声未吭,眼皮都不撩一下…… 长乐公主抬眼瞄了房俊一眼,伸出玉手拿起卤碗中的勺子,露出一截欺霜赛雪一般的皓腕,舀了一勺卤,添在李二陛下面前的豆腐脑里,忽然听李二陛下问道:“据说如今长安市面上有一种吃法,说是豆腐脑中加糖霜?” 房俊面皮一抖,未等他说话,李二陛下自己倒是自语道:“豆腐脑还是要吃咸的啊,就着吃食嫩滑爽口,甜甜腻腻的那是什么玩意?” 房俊大点其头,甜党都是异端! 不过您若是活在二十一世纪,怕是这番言论已经得罪了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反对派,做一个民调的话,您这位皇帝的支持率已经无形中下降了一半…… 长乐公主给自己碗中也添上卤,清声道:“加糖霜是江南那边传过来的吃法,倒也没有父皇说得那般不堪,只是风俗口味不同而已,女儿倒也试过,清甜新鲜,也别有风味。” 李二陛下瞅了闺女一眼,略微摇头,拿起汤匙舀了一口豆腐脑放进口中,嘴里咀嚼着,随意道:“北人口重,且气候苦寒、生计维艰,所以吃食多盐多油,而南人气候温热,食物丰盛,饮食习俗多是清淡为主。纵然口味多种多样,也各有各的妙处,却绝非任何人都能够兼容并蓄、习之为常,有些东西听上去、看上去似乎都挺不错,但是吃到嘴里,却发现未必就能适合自己的口味。有些时候还好,再是难吃勉强也能下咽,可有的时候,不适合你的东西吃到嘴里却足以让你恶心……所以,还是不要轻易去品尝不适合自己的食物为好。” 长乐公主拿着汤匙的纤手微微一顿,继而垂下头,舀了一口豆腐脑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房俊眼珠转了转,反应过来,这岂不是再说我? 心中难免不忿,您说别的也就罢了,但是说我恶心就过分了吧?就咱这样年少有为、惊才绝艳的好少年,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当然,再是不忿也只能在心中腹诽一番,当面争论的勇气是绝对没有的…… 父女两个相邻而坐,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享用起民间贩夫走卒的饭食,却没有半分厌弃挑剔,都不说话,却吃得甚是香甜,好似依旧在皇宫之中吃着珍馐菜肴山珍海味,绝无一丝一毫的不适。 房俊则最是尴尬,乖乖的站在一边心情忐忑,揣摩着李二陛下到底要怎么责罚他,毕竟这种拉着长乐公主跑到这里的行为,严格说起来与“幽会”并无二致,这位皇帝有时候固然严厉,但是对自己的子女却总是尽可能去体谅包容,尤其是长乐与晋阳这两位公主,那简直就是李二陛下的心头肉,休说责罚了,平素连说上一句狠话都舍不得,满腔怒火也只能倾泻到他身上。 打板子还是挨鞭子,这是个问题…… 李二陛下放下筷子,心满意足的抹抹嘴巴,看着身边只是吃了几口便不再多吃的长乐公主,温言道:“为何不多吃一点?这些吃食虽然比不得宫中御厨做出的精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你最近又清减了不少,这下巴越来越尖了。到底不是真正的出家人,还是要多吃一些肉食补一补,眼瞅着天气转凉,莫要染了风寒才好。” “喏!” 长乐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却不多言。 李二陛下啧啧嘴,也觉得很是尴尬,对于这个女儿始终存有歉疚之心,狠话是不舍得多说的,教训喝叱更不可能,只好说道:“若是无事,先行回宫吧,小幺的婚期将近,虽然大小事务皆由宫里和宗正寺料理,但是你作为姐姐多帮着张罗张罗。你们母后去得早,剩下你们几兄妹更应当相互扶持多多亲近才对。” “女儿省得的,”长乐公主瞅了房俊一眼,欲言又止,起身道:“那女儿这就回宫,父皇也早些回去,免得女儿担心。” 李二陛下颔首,哈哈一笑,道:“这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若是在这里还有人刺王杀驾意欲谋害于朕,那朕这个皇帝可当真失败得紧。放心吧,为父只是随意转转,稍后便回去。” “嗯。” 长乐公主应了,盈盈起身,走出门口,在侍女簇拥下上了马车,向皇宫方向驶去。 小店内,气氛愈发压抑。 见到李二陛下站起身,房俊略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陛下还是在乎长乐的颜面,所以这件事大抵是要就此作罢,可熟料李二陛下只是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借着却又坐下,冲着门口的李君羡道:“去马车上取下茶叶来,泡壶茶。” 李君羡道:“喏!” 赶紧小跑着穿过风雨上了马车,去了火炉茶叶,甚至还有一桶出宫之时备下的一小桶山泉水,进了店内便生活烧水烹茶。 李二陛下一声不吭,坐在桌旁,抬眼看着雨水淅沥的窗外长街。 有食客想要进店用餐,却被门口的“百骑”赶走,但凡在这附近出没的人进本见多识广,一看这些“百骑”的神情气度,便知道必然是勋戚人家的亲兵部曲,不敢招惹,赶紧走掉。 老板两口子在“百骑”看守下不敢随意走动,只能窝在门前铁皮炉子旁边,连头都不敢抬,愁眉苦脸心惊胆颤,唯恐店内的皇帝陛下稍有不悦,他们就要大祸临头…… 房俊也心里发毛。 说实话,他对李二陛下是敬大于畏,平素也敢与这位皇帝争争吵吵,哪怕是明知要挨受责罚也没什么害怕,因为他清楚李二陛下的底线,绝不会因为臣子与他意见相左便狠下杀手,玩那套“逆我者亡”的把戏。 古之帝王不知凡几,说李二陛下人品优劣、功勋高低者尽皆有之,但若是单论胸襟气度,能够超越他的屈指可数。 然而今天毕竟事情特殊,当一个父亲怀疑自己的女婿去勾搭另外一个闺女……嗯,腿打折都是轻的。 房俊忍不住看了看窗外的凄风苦雨,心里一阵哀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第三百九十四章 演技在线 茶叶的香气在小店内氤氲开来,李君羡小心翼翼的给李二陛下斟茶,然后退到一边,看也不看房俊。 老子已经仁至义尽了,至于你小子既然胆敢与长乐公主跑这里来幽会,又恰巧被陛下捉住,是死是活就得看你自己的运到了,咱不是不想帮,实在是做到这份儿上便是最大能力,其余的便是爱莫能助了…… 房俊哪里知道李君羡先前已经冒死进谏,替他消弭了最大危机?这会儿见到李君羡不言不语连看都不看自己,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好歹相交一场,就算你不替我说话,好歹给个眼神暗示一下,这么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算是怎么回事? 没义气…… 心情忐忑,偷偷瞥了李二陛下一眼,这位皇帝面无表情,愈发令人惴惴难安。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热茶,茶水氤氲的水汽,窗外雨水淅沥滴滴答答,街上行人匆匆纵然下着雨却也络绎不绝,为了生计奔波不休,再加上各种吃食散发的香气,浑然一幅人生百态的动人画卷。 连着喝了三杯茶,李二陛下才陡然开口:“你一早就算准了,长孙家会将长孙涣藏匿起来,送去宗正寺投案?” 房俊忙道:“是长孙涣前去宗正寺投案了么?微臣并不知道。” “嗬!怎么,当自己是算无遗策?设下了计谋,却连结果都不去看一看,如此一来,岂不是朕这个皇帝反而还比不得你沉得住气?” 李二陛下看着他冷笑。 房俊头顶见汗,解释:“微臣岂敢如此断定?只不过关陇贵族们虽然看上去依旧如以往那般团结一心,但实质上却早已各怀鬼胎、心存异志,只不过由于彼此之间的利益牵扯太过深渊,故而不得不虚与委蛇,向外人展露着团结而已。昨日发生冲突的关陇子弟当中,并非全都是各个家族的外围子弟,也是有几个核心子弟的,比如长孙涣。各家之所以将犯事的子弟送出城,便是算准了这都是微臣设计好的,既然不愿意将与皇族的矛盾公开激化,那么顺着微臣的设计顺水推舟,牺牲几个不值当的外围子弟,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还能够因为对微臣的仇恨是的各家的亲密程度更甚几分。当然,让长孙涣这等核心子弟就这么白白牺牲掉,任谁也不能甘心,只要这件事坐实了,确实死了人,目的就已经达成,多不多一个长孙涣亦或者别人,其实并不重要。所谓人皆自私,必定会有哪一家将自己的子弟藏匿起来,试图送往宗正寺保得一命。陛下见了长孙涣,那是因为长孙涣最早去了宗正寺,若是他晚上一步,或许陛下见到的就是别人了。” 也就是说,因为长孙涣去的太早,所以导致那些个与他存着同样心思的关陇子弟发现了这种做法大家想到了一起去,若是一起投案,那么效果便会与之前预想截然相反,故而便没有露面。 李二陛下想了想,觉得房俊所言有理,当时那一辆辆关陇各家的马车,谁知道马车里作得都是谁? 或许是前往宗正寺门口看看到底有谁没有出城反而前去投案,也或许,根本就是原本打算前去投案之人,见到了长孙涣之后才改了主意……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对房俊的这番设计便是赞赏。 就算是有一些关陇贵族打着与长孙家同样的算盘,想要用这种方式保住自家子弟的一命,但是既然长孙家做在前头了,那么大家心里必然不舒服,你们好歹也是关陇领袖,怎地却让大家的子弟出城送死,你自己躲起来保命? 那我们当替死鬼么? 这种愤怒看似没来由,毕竟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谁也没有比谁更高尚,但有的人做了,有的人只是想想但是没来得及做,那么局势便完全不同。 “人皆自私”,这话说得半点不错,有些事情自己做可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但若是别人做了,那就必须要予以鄙视,甚至是谴责。 可以想见,经此一事之后,原本就裂痕处处的关陇集团,会更加貌合神离,大家彼此都防备着对方,害怕一不留神便成了替死鬼,自己拼死拼活别人却坐享其成,谁能受得了? 各有心思,彼此防备,自然难以精诚协作。 关陇集团之所以能够自北魏之时便称雄天下、把持朝政,除去自身强横的实力之外,便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通力合作,才能自始至终雄踞朝堂、睥睨天下,一手缔造了周隋唐三朝。 若是先前便是这般貌合神离、相互猜忌,老早就不知道被灭了多少回了…… 房俊的这番计策,算是准准的敲在关陇贵族们的要害上,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是在各家实力逐渐减弱的今日,不得不去想想一旦这个庞大的集团分崩离析的那一天,自家将要何去何从? 李二陛下深信,眼下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足以使得盘亘在大唐朝堂上的这一股强悍至极的势力烟消云散。 或许就在明日,或许就在不久之后。 李二陛下提起茶壶想要倒水,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便瞪了房俊一眼,喝道:“呆愣愣的干什么呢?烧水沏茶!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房俊如奉纶音,赶紧屁颠儿颠儿的跑上去烧水,他不怕李二陛下臭着一张脸,只要还能指使他干活儿,那就证明还没有想要宰了他的程度…… 看着房俊如释重负的欢快身影,李二陛下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想要训斥几句,脑海中忽然浮起刚才房俊的那句话,“人皆自私”,有些事情自己做得心安理得,但若是别人做了便要在道德的高度予以鞭笞叱责,鄙视之,讨伐之…… 娘咧! 这个混账该不会是话里有话,暗示自己这个不仅三宫六院,更是将嫂子弟妹都给纳入宫中,甚至当年连从突厥人手里抢回来的萧皇后都没放过……自己行不端坐不正,却又来谴责他与长乐幽会吧? 忍不住紧紧蹙着眉,李二陛下狐疑的盯着房俊。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没这个胆子,但是这混账素来胆大得很,对自己虽然非常恭敬,也从来都将自己的利益、帝国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境地,但是却绝对不死别的臣子那般对自己充满了畏惧。 到底是就事论事阐述关陇贵族目前的心态,还是当真意有所指,含沙射影? 这小子看似棒槌,实则心眼儿绝对不少,说出这等目无君上模棱两可的话语,那是相当有可能…… 房俊将山泉水倒入水壶,又取了两块木炭放进红泥小炉中,稍微拨弄两下,使得炉膛里上下空气通畅,红红的火焰便很快蹿了上来,猛地觉察到不对劲,一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充满了疑惑与恼怒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心里一紧,脸上瞬间浮现无辜至极的笑容,看上去阳光坦然,就好似邻家那品学兼优心性正直的好少年,令人看了就恨不得将闺女嫁过去的那种…… 他恭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阴翳,从房俊那张憨厚的黑脸上分辨不出什么,当然不能将心中疑惑问出口,问了这小子也不会承认,反倒显得自己这个皇帝猜忌心太重,多疑乃是帝王最低劣的品质,他必须远离。 哼了一声,说道:“尽管只是每个人打断一条腿,但这件事必然会有大臣上疏弹劾,国法不容亵渎,内情又不可当众宣之于口,所以这一次非是朕不护着你,实在是护不得。” 这自然是应有之义,身为皇帝岂能漠视律法? 房俊一挺腰,脸上满是义无反顾之凛然正气,语气铿锵道:“陛下不必为难,微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己,区区责罚又算得了什么?功名利禄在微臣严重犹如浮云一般,绝不在意。只要能够为陛下分忧,纵然贬谪为民、官爵尽去,臣亦绝无怨言!” 虽然他谋划此事的初衷非是单只为了李二陛下,更多的乃是不肯见到朝局糜烂天下板荡,如此大好局面再次回到解放前,但说到底还是李二陛下获利最多,在他面前慷慨陈词一番表一表功劳,叙一叙忠心,房俊绝对没有半点为难。 忠臣怎么了? 忠臣也得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而不是只知闷着头做事。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道理古今皆然…… 李二陛下则啧啧嘴,心里郁闷的想:难不成老子还得私下里奖赏这个祸害自己闺女的混账? 有功不赏非是他的作风,功过相抵,很显然这小子功大于过。 真特么憋屈啊…… 第三百九十五章 雨中奏对 李二陛下瞪着房俊,胡子翘了翘,却最终没有吭声。 他是个有原则的皇帝,更是个隐忍坚韧之人,只要心中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便会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这个目标前进,无论途中有任何艰难险阻,都能够用最大的毅力去一一克服。 挡在面前的,刀砍斧劈,彻底铲除;绊在脚下的,一脚踢开。 在他的性格深处,从来就没有敢不敢、能不能之类的问题,只有想不想。他可以处罚房俊,甚至当关陇贵族们掀起弹劾风暴的时候只需顺水推舟,便完全可以将房俊置于险地,丢官罢职轻而易举。 但他不想那么做。 尽管对于房俊心中觊觎长乐这件事极其反感,却绝对不愿意将两件事混为一谈。 前者是国事,后者是家事。 房俊于国有功,且功勋盖世,更是完全忠于他这个皇帝、忠于这个帝国的忠臣,如今不惜将关陇贵族的怒火吸引到自身以缓解朝局,身为皇帝又岂能因为家事将其弃之不顾,甚至落井下石? 在刚刚于马车之中乍见这两人私下幽会,心生恼怒之后被李君羡劝谏,李二陛下便已经没有了处罚房俊的想法,就算想要处罚,也绝对不会是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机。 更何况他也看明白了,房俊这厮固然心有觊觎,可长乐难道就对他绝无半分情义么? 未必。 依着他对自己这个闺女的了解,那种看似云淡风轻万事不萦于怀的清冷外表之下,隐藏着的是外柔内刚的贞烈,就好似当初发现再也无法接受长孙冲之后便毅然决然的与其和离,只要她自己心里不愿意,没人能逼迫她。 既然能够与房俊在这漫天风雨之中来到这么一处市井之间的偏僻之地幽会,那么其心意自然可见一斑,最起码对于房俊的觊觎之心,并无太多抵触。 这就不好办了…… 这年头没有什么“贞洁烈妇”的观念,红杏出墙固然备受指责,但是对于丧偶、和离的女子来说,再嫁是极度宽容的,甚至朝廷律例也有要求不得强制女子“守节”这等毫无人道的条款。 对待女子尚且如此,身为社会主流的男人更是宽容得不像话。这是一个开放的年代,天下人尽皆如此,李唐皇室被称为“行为不检”“藏污纳垢”而备受耻笑,其实只是因为皇室的特殊地位导致曝光度太大,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实则风气如此,人人皆然。 李二陛下自己知自家事,他自己就不是什么规矩本分的所谓“君子”,夫子尚言“食色性也”,哪个有身份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如此呢? 又凭什么去管自己的闺女? …… 李二陛下沉吟不语,神色阴晴不定,一旁的李君羡却是对房俊佩服不已。 瞧瞧这小子的胆色,明知道陛下处于盛怒之中,却依旧毫无负担的慷慨激昂一番陈词,将自己的忠心赤裸裸的剖来开给皇帝看,咱这么忠心耿耿死而后己,您好意思处罚咱么? 房俊瞅了李君羡一眼,见到后者冲自己眨了一下眼,偷偷的挑了一下大拇指以示钦佩,便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 官场之上便是如此,但凡想要有所成就,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还要让上司明明白白看到自己的忠心与服从,有些话不能憋在心里,想当然的认为自己的心迹人尽皆知,那没什么用,因为没有哪个上司会闲着没事儿去揣摩一个属下的心思,忠心不仅要做出来,更要说出来。 当然,有时候想要表达得更好,就不得不借助“演技”…… 好的演技,可以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图渲染得更加真实、深刻,能够更好的打动人心。 “演技”不是一个贬义词,如何精确表述自己的立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在艺术的根基之上做一些夸张的表达方式,这是千古以来最佳的官场诀窍,不仅奸臣需要,忠臣同样需要。 只知道一味“铮铮铁骨”“诤言直谏”的忠臣是没有什么出路的,固然身后名足以流传千古,可若是得不到皇帝的欣赏宠信,没有大展拳脚造福万民的机会,反而壮志难酬英年早逝,只是贪图一个名声又有什么用呢? 所谓“人过留名”,又何如“遗泽万民”? 说白了,想谗言媚上升官发财,你得演;想一展抱负建功立业,你还是得演…… 茶水沏好,房俊恭恭敬敬的斟茶,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既然你心中有数,那朕也不必多说。这些时日便委屈你了,沉下心,好好做事,将政绩摆放在那里,谁敢小觑于你?不过起码东征结束之前,你给朕轻省一些,勿要生事,更别与关陇那些人冲突,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为了大局着想,权且忍着一些。” 房俊心里一跳,忙道:“微臣遵旨!” 他明白,李二陛下已经有了对关陇贵族们痛下狠手的决心,固然不会大开杀戒,但是全力打压已经势在必行。 而这个时间,便是东征之后…… 房俊不由得暗叹一声,如今大唐看似烈火烹油、繁花锦绣,实则危机处处,潜流不绝。只不过目前的大方向便是东征,这关乎到多有人的利益,所以暂且能够搁置争议、淡化冲突,一切都只为了稳定朝局,希望东征能够顺风顺水,一举覆灭高句丽,将那块偌大的土地永远纳入大唐之版图。 一旦东征结束,这些约束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矛盾便会彻底激化,浮上水面。 一场激烈至极的权力斗争即将在长安城内上演,围绕着帝国中枢,不知有多少人将会被卷入这股漩涡,谁能逆势而上直入青云,谁将折戟沉沙壮志消沉,谁又会跌落尘埃头破血流,只有天知道…… 权力的斗争,从来都只有血腥与残酷。 当然,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在极有可能使得帝国中枢动荡不安各方势力大洗牌的同时,一旦皇权能够击溃以关陇贵族为代表的门阀势力,那么大唐势必将会进入到权力一统的崭新时代,届时令处于上天下竟从,大唐帝国这台庞大的机器必将迈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快车道。 到那个时候,大唐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将会更盛于历史上的“盛唐风韵”! …… 李二陛下今天似乎很有兴致,胸腹之中的怒气渐渐消散,起码算是压制下去,谈性渐起,指了指面前的位置,对房俊道:“朕有话问你。” 房俊乖巧的坐到他对面,拘谨道:“陛下请问。” 李二陛下一手捏着茶杯,问道:“你弄出来的那个……蒸汽机,那玩意当真有你说的那诸般作用?” 他素来知道房俊的那个所谓“铸造局”里头多有神神秘秘的东西,自从火炮火枪问世之后,其所展现出来的庞大威力使得李二陛下欣喜若狂,对于这个“铸造局”也就颇多期待。 结果却期待出来这么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开学典礼的时候李二陛下对蒸汽机的确很震惊也很好奇,但等多还是因为那种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无比的驱动方式,天底下有谁能想得到不过是利用沸水蒸发的力量,便能够驱动那么大的一台机器前进? 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对于房俊的其他讲解,李二陛下却始终持以怀疑态度。 力大无穷、移山填海? 势如奔马、一日千里? 他总觉得这只是房俊为了在书院当中宣扬他的格物学而设计好的骗局,专门用来忽悠他这个皇帝…… 但他同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房俊号称这个蒸汽机的驱动方式是因为掌握了“五行之力”,而阴阳五行乃是道家学说的本源,关乎天地运行日月更迭,是否能够从其中衍生出关于长生不死的领悟呢? 第三百九十六章 芳心缭乱 李二陛下一想到自己服食番僧炼制出来的药丸子以提振精力活通血脉,由此而产生的精疲力竭恹恹欲睡的副作用,便迫不及待的希望道门能够在这一方面有所突破。 说到底,番僧那些个歪门邪道实在是不保险,若不是服食之后确实能够有一定时间的效用,李二陛下理都不会理。 还是道门靠谱一些,最起码道门的理论支撑足够强大,炼制一种丹药总是能够从各个方面予以完美的阐释,完全符合天地至理。 房俊哪里能够领会李二陛下此刻的想法? 他理所当然的以为李二陛下只是对于蒸汽机本身的好奇,所以兴致勃勃的解释道:“陛下休要小看此物,眼下虽然限于技术上有许多地方需要完善,但是想必用不了多久,陛下便能够见到它的威力。这么说吧,微臣打算自房家湾码头至长安城铺设一条铁轨,用于蒸汽机运送货物运行所用。房家湾码头至长安城南明德门,起码有六十里,待到东西两市修建完毕,每日里所需要运送的货物不计其数,至少需要上千匹马、数百辆车往返运输,人吃马嚼的费用何止上千贯?这还不算马匹损耗,更被说如此巨量的车马货物会对长安的交通造成何等拥堵的后果……但是采用蒸汽机运输之后,所有的费用至少可以节省一半,对长安城内交通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仅需一条铁轨而已。且不说仅此省下来的费用每年便可达十余万贯,单单是节省下来的马匹若是悉数充入军中,吾大唐的骑兵规模何止翻上一倍?” 这么一算,李二陛下也不禁动容,他是个脑子灵活的,举一反三,问道:“你的意思,那蒸汽机会有如此之大的力量,能够代替千多马匹运送的货物?” 房俊颔首道:“不止于此,随着蒸汽机的技术越来越好,它的力量是多少马匹也比不上的!” 李二陛下很是兴奋,又问道:“也即是说,若是自长安至洛阳修上这么一条铁轨,用蒸汽机可以将数千人的军队直接送抵洛阳,朝发夕至?” 房俊赞道:“陛下英明!何止是洛阳呢?理论上,只要铁轨可以铺设之地,蒸汽机便能够以最快、最省力的方式抵达,陛下的大军可以随时抵达帝国任何一寸领土!” 任何一种科技的大规模应用,以及后续连续不断的、升级,最好的方式都是由政府参与。 房俊尽力向李二陛下画出一个大饼,令其充分重视蒸汽机的作用,如此一来才会让蒸汽机的进步纳入中枢的视野,举国之力予以发展,岂是他房俊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比拟? 当然,话说得很大,实际情况却远非如此。 单说铁路,以目前大唐的科技建设水平,想要铺设稍长一些的铁轨是完全不可能的,过河修桥、逢山钻洞,难度实在太大,也只能在平原一带用作短途运输。 甚至以目前蒸汽机的功率,一次运输的货物重量也就能比几匹骡子强上那么一点,还动不动就爆缸…… 工业革命是一个长期累积而厚积薄发的过程,岂能单凭一个穿越者的金手指便可以一蹴而就? 路还长着呢…… 不过只要能够引起皇帝的重视,使得帝国中枢对于蒸汽机的发展保持肯定支持的态度,那么这条路就会短的多,也快得多。 最起码不能出现历史上火器的悲催结局,某位大帝唯恐火器的研发进步会损害到他的奴役统治,干脆一纸令下全面禁绝,自家倒是没有火器了,结果等到别人拿着火枪火炮打得他们引以为豪的“八旗铁骑”丢盔弃甲鬼哭狼嚎,回头却发现这玩意是自己丢掉不玩的东西…… 万一李二陛下对于蒸汽机的认知不够,再有人谗言蛊惑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鬼话,心生忌惮干脆也予以禁绝可怎么办? 似蒸汽机这等完全超越了目前民众知识的产物,出现这种结局是非常有可能的…… 李二陛下抿着茶水,眼睛通亮,对房俊的解说津津有味。 待到房俊说得口干舌燥,李二陛下才放下茶杯,说道:“这一次的风波,你总是要沉寂一下,不过你放心,无论关陇贵族们发起的弹劾如何猛烈,朕都不会对于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只是毕竟要稳住人心,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还是低调一些,多半点实事,勿要四处张扬。” 房俊心领神会,赶紧起身躬身道:“微臣多谢陛下爱护之意,随披肝沥胆亦难以报答万一!陛下放心,微臣接下来就好生在书院教教书,领着铸造局的工匠们研发改进蒸汽机,再将兵部的差事稳妥的办好,为陛下明年东征尽心竭力!”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李二陛下捋须微笑,道:“正当如此!做官做官,却要先做人,再做事,最后才是做官。你还年轻,多多沉下心处置公务,没有谁能够生而知之,更多的能力都是在平素累积下来的经验,夯实了基础,才能指点江山、宰执天下!” 一旁的李君羡啧啧嘴,一脸的羡慕嫉妒。 听听,这皇帝对房俊这厮都已经宠幸到何等程度了?刚及弱冠,入朝为官也没几年,就已经许下了宰辅之位,假以时日等到房俊羽翼丰满,放眼满朝,还有谁能与其争锋? 更别说等到将来太子登基,房俊这厮几乎板上钉钉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庙堂之上,挥斥方遒,那是何等志得意满、睥睨天下? ***** 过了西市附近的里坊,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明显减少。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的雨丝飘摇在风中,绵绵密密透着沁凉,将路上的青石板洗刷得纤尘不染,低矮不平处的积水被马蹄踩踏车辙碾过,溅起晶莹如玉的水珠。 马车摇摇晃晃,车里的长乐公主心虚难宁。 她在城外道观居住多日,今日因为衡山公主的婚期将至,所以才搬回宫内,不料刚一入城便巧遇房俊,鬼使神差的答允了他一同共进早膳的请求。 虽然她为人端庄,但是对于房俊却一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说是男女之情,却没有那般浓烈至极令人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痴缠,说是亲情,却又多了几分言谈相处之间的欣然愉悦…… 所以面对房俊,她素来能避则避,就算避不了,也只以清冷的面容相待,绝对不会给予房俊半点非分之想。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的确很难分辨,当初终南山上房俊面对钢刀长矛怡然不惧不顾生死的对她舍命相救,无数次只要自己开口,无论多难的事情都义不容辞的答允,这其中的情分谁又能够淡然漠视? 故而一番纠结,长乐公主才答允了房俊的请求,在她想来不过是市井之间的一处店铺,又怎会恰巧碰上熟人引起不必要的尴尬呢? 孰料非但碰上了熟人,还是最最不愿意面对的父皇…… “唉……” 雪白的纤手抵住太阳穴,长乐公主微微偏着头,黛眉紧蹙,长长的叹息一声。对于高阳公主倒是没有什么负罪感,毕竟她一直洁身自好,与房俊之间清清白白,可一想到待会儿要回宫面对父皇的询问,便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 愁死人了…… 而且她自己也深知对于的抵抗力越来越弱,她甚至在想,若是有一日房俊那厮狂性大发,逼迫自己求欢,自己能否忍心做到宁死不从不惜事情闹大害了房俊的性命,也毁了与高阳之间的姊妹情分? 亦或是咬着牙……从了他?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芳心大乱。 美眸染着愁绪,呆呆的望着车外的斜雨微风寂寥长街,耳边嘚嘚的马蹄声扰的人心乱如麻,一个念头猛地浮上心头…… 要不,干脆找个人嫁了了事? 第三百九十七章 断臂求生 第三百九十八章 此时已至夏末秋初,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携带着微凉的秋意,将炎热酷暑赶走,更使得长安这座天下第一雄城从平素的繁华喧嚣之中沉寂下来。 去年才正式完工的城内街道、排水系统发挥了作用,连绵的雨水在青石板铺设的路面上肆意流淌,然后汇聚成流,流入街巷两侧的排水暗渠之中,雨水将城市的灰尘涤荡一空,街边的树木长势正旺,雨水中伸展的枝叶绿如翡翠。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微风斜雨之中,关中平原八水浩荡,俨然江南烟雨之地…… 就是在这样的雨幕之中,长孙涣前往宗正寺投案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四面八方,一匹匹快马践踏着街上的雨水,将消息迅速送往一处处奢华显赫的宅邸,引起长安城内一片哗然。 自从昨日傍晚那场斗殴事件发生之后,满朝大佬,无论是何立场,都密切关注着此事的发展。但凡能够混到庙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又有谁是政治上的白痴?即便当时未能反应过来,见到京兆府将涉案的关陇子弟尽皆释放,随即这些关陇子弟马上逃离长安,也都能明白这其中的牵扯变化。 等到有人将房俊于京兆府当中的言语举措传扬出来,更是谁都明白了房俊的用意——这般奋不顾身将矛盾吸引到自己身上,从而缓和皇族与关陇之间危机的行为,自然引起一片赞叹。 身为臣子,不顾安危不顾骂名,全心全意的为陛下着想,这样的人就算平素再是如何看不入眼,也不得不翘一翘大拇指,叹一声“不愧是陛下的鹰犬爪牙”…… 起先的时候,大佬们都在默默的等待着那些个逃出城去的关陇子弟的消息,既然房俊想要将关陇与皇族的矛盾吸引过去,那势必便要采取激烈的方式,还有什么比杀人更好的方法呢? 反正事后要遭受帮风暴雨一般的攻击,作为与关陇素来敌对的房俊来说,趁机狠狠的打击关陇的士气,顺带着展示自己的强硬,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然而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关陇子弟一个没死,只是被敲断了一条腿,然后长孙涣藏匿府中并未出城,反而一大早冒雨前往宗正寺投案的消息…… 顿时,有人愤怒欲狂,有人欣喜抚掌。 关陇贵族们简直出离了愤怒,说好的携手共进呢?说好的同舟共济呢?我们这些人家将子弟送出城去送死,你却让你自己的儿子藏在府中前去宗正寺投案,试图留下一条性命! 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点起码的信任了? 整件事且不论到底是谁的罪责更大,也不论是否意外,但长孙涣作为召集者难辞其咎,必然要背负“主谋”的责任,可现在我们的子弟去送死,你这个主谋却贪生怕死背弃盟友,这搁在哪儿也说不过去吧? 至于其中是否也有人家与长孙家一般并未将子弟送出去等死,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去追究了。 林子里鸟雀再多,挨打的也始终是最先出头的那一个…… 而那些不属于关陇势力的门阀,却从中敏锐的看到了关陇贵族们赖以维系的信任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这自然令他们欣喜若狂。 多少年了,身处北疆却渗透至关中的关陇集团便掌握着天下命脉,他们凭借雄厚的实力和得天独厚的地利,将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操控在手中,废一帝立一帝,兴一国灭一国,毫无人臣之本分绝无忠诚之品质,玩弄权柄把持朝政,却是谁都那他们没法,只能被他们狠狠的压制着。 无论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世家,自从晋末之后便饱受关陇集团的欺凌之苦,此时陡然见到或许有了翻身再起的希望,怎能不士气大振? 一直犹如磐石一般把持朝政的关陇集团,终于现出了一丝丝缝隙…… ***** 长孙无忌回到府中,只觉得头昏脑涨四肢酸软,被仆人扶着进了卧房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 家眷仆人们急忙上前,见到其面色潮红体温滚烫,顿时吓得手忙脚乱,赶紧派人前往宫里延请太医,府里一阵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长孙无忌深知此刻乃是至关重要的时候,强忍着睁开眼皮,命家仆立即赶往关陇各家,请诸家的家主前来府中。 虽然他最后关头弃卒保车,将长孙涣推出去试图平息关陇各家的怒火,但是内里到底怎么回事,谁又能不清楚?若是没有他长孙无忌的允许与支持,长孙涣又岂敢藏匿在府中不出城,更遑论前去宗正寺投案…… 但是即便大家心知肚明,这一番“大义灭亲”也能将各家的愤怒平息一下,就算这只是一个借口,也总算是一个台阶,毕竟关陇贵族们同气连枝数百年,彼此之间的利益纠葛盘根错节,陡然彻彻底底的分裂,对谁都没有好处。 只要能够将这股愤怒的情绪缓和下去,再给大家指出一条明路,阐明继续团结一致跟随在他长孙无忌身后的光明前景,或许尚有挽回之余地。 无论如何,长孙无忌也必须要保证关陇贵族不散伙,哪怕只是貌合神离各怀异心,也要将联盟继续下去。 否则他长孙无忌失去最大的倚仗,又没了陛下的圣眷,往后长孙家族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怕是等不到他咽气,就已经被豺狼虎豹扑上来啃得干干净净,搞不好整个家族都将彻底倾覆。 那他长孙无忌便是长孙家的千古罪人,纵死亦不能瞑目…… “家主……” 一个管事快步进来,见到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身边妻妾围绕,正闭紧双目养神,忙低声道:“家主,二郎在门外,说是负荆请罪,恳求家主宽宥……可否让二郎进来?” 躺在床榻之上的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卧房内一阵沉寂,先前长孙无忌在宗正寺门口的话语已经传回了府内,对于这样一个世代官宦的人家来说,那番话意味着什么都清楚得很,故而在一言九鼎的长孙无忌面前,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良久,躺在床上的长孙无忌才开口,眼睛并未睁开,语气冰冷:“你去告诉那个逆子,有些错可以弥补,但是有些错却绝对犯不得,身入悬崖哪里还有回天之力?非是老夫冷酷无情,实在是家业为重,容不得这等差错!若他还当自己是长孙家的子弟,便自己背负了这罪责,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吾长孙家的人,是生是死,再也与长孙家无关。” 屋里所有都齐齐打了个冷颤,惊骇不已的看着依旧闭着眼的长孙无忌。 这是要将长孙涣逐出家门? 自从长孙冲犯事之后流亡天涯,嫡次子长孙濬也显得不堪大用,家中上下皆以为将来继任家主之位的必然是庶长子长孙涣,而长孙涣一贯以来的表现亦是中规中矩,似乎完全当得起家主之重担。 然而此刻,这个长孙家下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郎君,却即将要被逐出家门…… 虽然都能明白此番变故会使得长孙家陷入被动,可何至于如此激烈,非得要将自己钦点为继任者的儿子逐出家门,才能挽回局势? 那管事也愣愣的不明所以,不过却不敢违逆长孙无忌的意志,赶紧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 院子里,长孙涣浑身湿透,跪在廊下,眼里布满血丝。 往昔风流倜傥的长孙二郎,此刻却犹如落汤鸡一般,风度气质尽皆不见,狼狈至极点。 管事快步来到长孙涣面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主的意思……让二郎好自为之。” 然后将长孙无忌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长孙涣张口结舌,浑身上下如遭雷噬,颤抖不已。 第三百九十八章 走投无路 廊下雨水如注。 长孙涣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那管事,只觉得一阵彻骨冰寒,颤声道:“父亲……当真如此说?” 管事一脸惶恐,叹息道:“老奴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误传家主的训诫……如今家主正在气头上,二郎不若先行出府,寻一处地方暂且安置,待到局势稳定,家主怒气消散,再另行规劝不迟。到底是自家父子,难道还真能将您逐出家门不成?” 长孙涣整个人僵硬的跪在那里,濒临崩溃。 这哪里是逐出家门? 根本就是让他去死啊! 整件事都是父亲所谋划,按理说即便有错,错也在父亲身上。可此刻却话语之中却屡次三番的提及家族,很显然就是在告诉他,为了家族,为了他长孙无忌的名声,这个罪责必须他长孙涣来背。 为父背责,虽然委屈了一些,倒也是人子之本分。 可整件事又岂是单只将他逐出家门便能平息的? 刚刚在宗正寺门外,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想得清清楚楚,经此一事,关陇贵族之间的联盟极有可能遭受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稍有处置不当,分崩离析或许就在明日。 作为家族几乎内定的继承人,长孙涣当然清楚整个关陇集团对于长孙家多么重要,整个关陇集团在崛起的过程中不断的通过打压、驱逐,来将敌对者消灭,本就是仇敌无数,只因为关陇集团的强大力量,那些敌人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甚至虚与委蛇。 一旦关陇集团崩溃分裂,那些受尽欺压的敌人岂能不趁势反击? 而作为关陇贵族的领袖,长孙家必定首当其冲…… 长孙无忌这是让他以一死,来消弭掉关陇贵族们在此事当中所产生的怒气,进而将关陇集团维系下去。 看着长孙涣跪在那里一声不吭,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管事忍不住道:“二郎,此乃家主严命,谁也抗拒不得……请原谅老奴失礼了!” 说着,他对身后的家将一挥手,道:“奉家主之命,将二郎驱逐出府,各位送二郎一程。” “喏!” 几个家将上前,躬身施礼道:“二郎,得罪了!” 言罢,将长孙涣架起来,几乎是拖着将其送到府门之外,然后才松开手,长孙涣却是有如断了筋骨一般跌坐在地,雨水淋在身上,身下是一汪汪积水,却浑然不觉。 他呆愣愣的跪在台阶之下,看着眼前显赫威严的门庭,眼里酸涩难当,不知是雨水亦或是泪水潺潺流下。 他曾经豪气万丈、志气冲霄,一度绞尽脑汁的想要将家主之位收入囊中,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将长孙家再向上推动一步,成为可以与那些诗礼传家的山东世家相媲美的存在。 为此,他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对自己的手足下手。 午夜梦回,无数次的被那种蚀骨的悔恨所折磨,然而事到如今,当他被自己的父亲毫不犹豫的舍弃,去换回关陇贵族们的缓和与谅解,却陡然发现自己的残忍冷酷对比自己的父亲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他不想死。 可若是没有了长孙家,他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或许不依靠家族,自己也能有出人头地的一日,但是这需要多少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五十年?在这期间,整个关陇贵族都会将他视为叛徒,其余人会笑呵呵在一旁看他的笑话,他越是悲惨越是凄凉,那些人就会笑得越大声。 他长孙涣,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被那些奸诈小人当作玩物一般嘲笑? 与之相比,一死而已,又有何难! 只是可惜啊,原本以为得到家主之位以后,可以努力去追赶房俊,不让那厮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一路高升,却不曾想自己今日却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跪在雨水之中,长孙涣冲着门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虽然心中委屈怨恨,但是他能够理解父亲的决定,若是不能得到关陇贵族们的谅解,联盟便会瞬间崩溃分裂,之后的长孙家将要独自面对无以计数的敌人,即便有长孙无忌坐镇,悲惨的下场也已经注定。 牺牲他一个,换取家族的存活,似乎也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 家族生我养我二十载,给予荣华富贵、钟鸣鼎食,那么今日自己便已死来报偿这养育之恩吧。 长孙涣万念俱灰,默默擦拭了一下眼睛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水渍,整理一下身上狼狈不堪的衣衫,又抬手正了正头冠,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发足奔向长孙家门前的石狮子。 “砰”的一声,脑浆迸射,鲜血横流。 门前站着的几个长孙家家将都吓傻了,家主只是驱逐您出府而已,何至于这般刚烈,要已死明志? 家将们吓得大呼小叫,一边有人跑回府内通禀,一边有人赶紧跑到石狮子前,想要展开救治。到了近前却发现这一下撞得太狠,红的血白的脑浆顺着雨水肆意横流,尸体软绵绵早已没了半点气息,几个家将腿都软了,任由自家小郎君在自己等人面前碰壁而死,作为家将奴仆,他们的下场也已经注定。 陪葬是肯定少不了的…… 内宅卧房,随着家将把长孙涣自尽而死的消息传进来,整个长孙家都好似炸了窝一般。 谁能想到这位基本已经确定了一下人家主人选的二郎,居然以此等刚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 大雨之中,整座府邸都陷入悲伤慌乱之中。 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依旧阖着双眼,两行浑浊的老泪却顺着眼角流下。 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他早已经察觉到长孙涣暗地里一些小动作,六郎长孙澹的死也跟他有莫大的关联,甚至六郎房里的几个未亡人也与他不清不楚,但长孙无忌从未想过要将长孙涣赐死。 纵然有诸多地方不甚满意,远达不到自己对于后辈的要求,但他也必须承认,自己诸多子嗣当中,也唯有长孙涣勉勉强强算是能够承担得起长孙家,余者皆不足论。 然而此刻,自己却不得不逼着这个最为看好的儿子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来换取关陇贵族们的谅解与缓和,这令长孙无忌在悲伤之余,心里满满的全被屈辱所占据! 他这一辈子纵横睥睨、阴狠毒辣,被他逼死的人不计其数,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要步上那些人的后尘,以这等耻辱的方式逼死自己的儿子? 只要想想整件事前前后后自己的谋算失误,导致了如今濒临绝境的局势,他便忍不住悔恨交加。 这股子怨愤悔恨之气在胸膛之中汹涌凝聚,他陡然之间坐起,双目圆瞪,大吼一声:“气煞我也!” 张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整个人就在屋子里家眷惊恐的目光之下向后仰倒,人事不知。 卧房之内响起一阵尖锐的嘶叫,长孙涣自尽身亡,若是长孙无忌再有个好歹,整个长孙家就算是大难临头! 所有家人全都仓皇不知所措,后宅的女眷啼哭抹泪,男人们则惊骇之余不得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私下里各种谋划层出不穷,颇有一种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若是长孙无忌一命呜呼,整个长孙家瞬间便分崩离析…… 太医来得很快,起初之时听闻长孙家的家仆说是染了风寒身体发热,到了之后才发现整个长孙家都乱成一团,长孙无忌更是喷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人事不知。 太医手忙脚乱的上千诊治,切了脉查看了症状,这才送出一口气,对陪同在侧的长孙家诸位郎君说道:“赵国公急怒攻心,故而呕血昏厥,却是并无性命之忧。待老夫开上方子,让赵国公按时服用即可。但诸位郎君还请注意,不仅平素饮食要以清淡为主,最重要是让赵国公保持平稳心境,切忌决不可心思焦虑大动肝火,否则若是再呕一次血,非但老夫无能为力,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也束手无策了。” 长孙家的郎君们面面相觑。 二兄自尽而死,尸体尚未收殓呢,家族又即将面临一场疾风骤雨,这等情形之下,如何能让父亲心思平稳、不动肝火? 第三百九十九章 危机显现 房俊刚出了城门,便有亲兵从府中跑来报讯,房家与长孙家同住崇仁坊,虽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相距不远,长孙涣就在长孙家门前的石狮子上撞死,鲜血流得门前街道上一片殷红,房家自然是最先受到消息的,房玄龄赶紧派人将房俊寻回。 房俊错愕之余,赶紧冒雨返回家中。 他已经知道了宗正寺门前长孙无忌断臂求生,舍弃了长孙涣的事情,猜到了长孙涣往后的人生算是尽毁,却着实没料到长孙无忌居然如此心狠,舍弃了自己的儿子还不罢休,甚至要将其逼死…… 他才不信以长孙涣自私自利的性情会甘愿自尽,以挽回濒临崩溃的关陇集团。 …… 回到崇仁坊,长孙涣自尽而死的消息依然传播出去,不少人家都派人前往赵国公府吊唁,坊门前车马辚辚络绎不绝,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关陇贵族。 这些人见到房俊的马车尽皆避在一旁,恭敬的礼让,但是房俊撩开车帘颔首致意的时候,却明显见到这些人眼色神情当中的异样。 很显然,所有人都已经将长孙涣的死归咎于他身上…… 暗暗叹息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他的确没想到长孙无忌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放弃了长孙涣,要知道这可是他的庶长子,已经被视为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的人选,岂能说放弃就放弃?更加没有想到放弃了还不算完,居然逼得长孙涣自尽以谢关陇贵族们…… 太狠了。 马车直接由一旁的小门驶进府中,有管事上前撑起伞服侍他下车,看着他的眼神也很是奇特。 家中大多知道昨夜之事便是自家这位二郎一手策划,起先只是觉得谋划得不错,但是紧接着长孙涣居然自尽在赵国公府的大门前,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感恐惧了。 长孙无忌那是何等人? 居然被自家二郎逼得他儿子自尽……太厉害了。 房俊懒得理会这些人的异样目光,事实上他也很震惊,这根本就不是他所希望出现的情况好吧? 问清了父亲正在书房等自己,便赶紧过去相见。 书房里,房玄龄倒是没有什么异样,正捧着一本书细细品读,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盏热茶,时不时的拈起茶杯呷一口,看上去很是自得其乐。 房俊入内见礼,然后将侍女赶走,坐到房玄龄对面亲自给父亲斟满茶水,然后自己又斟了一杯。 一大早出城,直至现在却还空着肚子,一杯热茶入腹才算是缓解了腹中饥饿,身子也暖洋洋的。 房玄龄放下手中书卷,瞥了儿子一眼,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为父与辅机同僚数十载,平素看上去颇为投契,作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合作无间,共同辅佐陛下成就大业,实则暗地里的争斗并无一刻停歇。不得不说的是,论起阴谋诡计绸缪算计,为父固然并未占得便宜,却也从未心服。然而今日之事,却着实让为父甘拜下风。无论何时何地,纵然丢官罢爵,纵然身败名裂,也万万做不出逼死自己儿子这种事。” 房俊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再这样一个“家族至上”、宗祧承继无与伦比的年代,家族利益至上乃是普世价值观,没有什么能够比家族利益更为重要,为了维系家族的辉煌,没有谁是不能够舍弃的,家中子弟如此,即便是家主又何尝不如此? 华夏文化在骨子里就更加注重未来,哪怕眼下再苦再累牺牲再大,只要能够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所有的牺牲便都值得。 这样的时代观念,作为一家之主。房玄龄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将对于子女的爱放在一个无与伦比的地位,这甚至与普世价值相悖,身为人子,岂能不感动? 房俊微微颔首,喟然叹道:“这个老狐狸当真果决狠辣,原本这件事对于关陇集团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甚至可能导致他们分崩离析,结果长孙无忌这么一手,显得悲壮决绝,这股危机居然被他给化解了。” 他的确有些遗憾。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长孙无忌如此心狠手辣、反应决绝,无论其余关陇贵族们心底里对于长孙无忌有多少怨气,有多么想要分道扬镳,可是当长孙无忌将自己的儿子“献祭”出来,这些人家都必须给长孙无忌一个面子,将分道扬镳的心思暂且搁置下来。 当长孙无忌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谁若是依旧对长孙涣前往宗正寺投案一事不依不饶的闹着要“分手”,那便是将长孙无忌往死里得罪。 如今的长孙无忌固然不如以往那般权柄滔天,也失去了皇帝的圣眷,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铁了心针对关陇贵族的任何一家,绝对能让这家损失惨重,甚至生不如死。 “阴人”的绰号岂是白叫的? 更何况此刻关陇贵族们人心思乱,彼此之间的信任已经完全崩溃,谁会真心实意的去帮助另外一家?任何一家都没有独自承受长孙无忌怒火的勇气。 所以起码在短期内看来,关陇贵族们无论愿意或是被迫,都只能团结起来,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一时片刻还不至于崩溃。 既然不会崩溃,那么房俊就倒霉了。 长孙无忌何等样人?被房俊的计策害得不得不逼死了自己的儿子,无论为了报仇雪耻亦或是做给别人看,都必须对房俊展开凌厉至极的报复,否则长孙家的颜面如何维持? 房玄龄亦道:“关陇贵族们的反扑必然凶猛凌厉,朝堂上的争斗倒是可以奋力维持,且有陛下护着你,一时倒是无虞,可关陇贵族们野性难驯,长孙无忌此人又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极有可能再行刺杀之事……这段时日你要深居简出,谨慎小心,万不可给予那些人可乘之机。” 房俊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上次芙蓉园遭遇刺杀便险些丧命,若非身边亲兵拼死相救,他此刻怕是已经成为冢中枯骨,凶手直至此刻亦未能伏法,甚至连背后主谋的影子都尚未抓到。 关陇贵族们虽然如今实力大不如前,但毕竟盘踞关中日久,上上下下的关系盘根错节,上至庙堂官吏下至贩夫走卒尽皆有他们的影子,若是铁了心的想要以暴烈的手段刺杀自己,那简直防不胜防。 揉了揉脑袋,颇为头痛。 房玄龄倒是显得很平静,认为只要房俊出行注意,不给别人刺杀的机会,那么其余的损失则微不足道。毕竟大势如此,只待陛下御驾亲征之后班师回朝,携大胜之威,朝中所有的门阀士族都将会面临残酷的打压,关陇贵族想要再似以往那般风光显赫,根本再无可能。 更何况房俊还年轻得很,就算沉寂一段时日,以后崛起的时日也长得很,到时候世事变迁朝局变幻,如今的关陇贵族们还不知道尚能有几人在世,几人在朝…… 年轻,才是房俊最大的根底。 房俊执壶给父亲斟茶,轻声道:“孩儿最近一段时日便留在书院那边吧,朝中疾风骤雨,孩儿也不去理会,想必陛下能够给孩儿遮挡的都会挡住,不能遮挡的就随意好了,左右不过是削官降爵,毋须在意。” 岂能不在意呢?这几年他在仕途之上浮浮沉沉,一心想要谋求高官尽展才能,多多为这个庞大帝国、天下百姓多做一些事,结果隔三岔五的便出现一些意外状况,官职起起落落爵位升升降降,着实令人恼火。 自己年轻是真,可若是当真让他沉寂个十年八年,如何忍得住? 脑子里太多超越时代的见识和能力,自当披荆斩棘励精图治,给这个时代、这个民族留下更宝贵的财富,也不枉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一回,若是任凭岁月蹉跎虚度光阴,实在是不甘心。 一万年太久,咱只争朝夕啊…… 第四百章 有所必为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尽管房俊再是想要有所作为,但是当皇族与关陇的冲突即将爆发,他也不得不挺身而出,将这一股危及到大唐帝国统治根基的危机解除掉,为此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将关陇贵族们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甚至有可能为此沉寂多年,他岂能不郁闷呢? 当然,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并不后悔这样做,后果自然也会去承担。 门阀始终视大唐的心腹之患,历史上高宗李治登基之后,利用武媚娘、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大肆攻击门阀、打压士族,实则目标仅只是危机皇权统治的关陇贵族而已,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在这一场权力斗争当中趁势而起,取代了关陇贵族的权力地位。 本质上来说,山东世家也好,江南士族也罢,与关陇贵族其实并无多少区别,都是的大唐的中枢权力被分散出去,这些势力因为利益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使得国力骤然提升,然而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出现龌蹉,争斗起来根本不会去管帝国之存亡,更不会在意民生疾苦。 所谓的“开元盛世”便是在各个门阀的通力协作之下呈现出来的繁荣,但是当各个门阀在一段合作无间的蜜月期之后,斗争不可避免的出现,迅速的掏空了中枢权力。 唐朝中后期遍及天下的藩镇已经对于皇权再无敬畏,在自己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为所欲为,难道真的只是这些手握兵权的将领天赋异禀,各个运筹帷幄将朝廷中枢视若无物? 非也。 几乎每一个藩镇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或者数个门阀势力,甚至他们自己便是门阀子弟,正是因为这些门阀在政治、经济上的支持,才能够使得藩镇足以脱离朝廷中枢的掌控,为所欲为独霸一方。 只要有门阀士族的存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会有游离于中枢之外的武装集团产生,东汉如此,两晋如此,南北朝如此,隋唐亦是如此。 朱温在黄河边的白马驿举起屠刀,将满朝门阀士族的大臣杀了一个干干净净,当朝士们的尸体在浑浊的黄河水中随波浮沉的时候,盘踞在这块土地上的门阀士族最后的气运也在滚滚河水之中一去不回。 至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一统山河,科举的兴起敲断了门阀士族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气力,自此之后,再无真正意义上的门阀士族,也再无如北魏六镇、大唐藩镇这样的地方武装集团。 门阀士族的存在,永远都是天下统一的毒瘤,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对于房俊来说,他无法阻挡历史的车轮,更无法阻挡王朝更迭、天下兴亡,但他可以利用自己超越时代的目光,去潜移默化的影响世人,将历史的这辆马车拐上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最起码,若是世家门阀能够在李二陛下的手中被竭尽全力的打压下去,或许就不会有中唐之后遍及天下的藩镇,大唐亦不会盛极而衰走向崩溃, 更不会有唐亡之后五代十国混乱不堪几乎将华夏底蕴耗尽的那一段黑暗时光…… 可以说,无论宋元明清都从未能再现盛唐之繁荣,皆是因为五代十国期间天下混战、神州板荡耗尽元气。 …… 房俊喝了口茶,幽幽叹了口气。 穿越者亦有自己的郁闷,若是不知前程如何、何去何从,大抵也可以随波逐流,只图一世安心、青史留名,然而天下大势尽在眼中,往后这个民族所遭受的苦难历历在目,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任由门阀猖獗,将这个老大帝国送上穷途末路,使得这天下的百姓一次又一次的颠沛流离、如豚犬般任人宰割民不聊生? 知道的太多,也就背负太多。 他不崇尚权力,更不向往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是想要拨乱反正、有所作为,不负自己的良心,那就只能不断的去攫取权力,有朝一日拥有掌控帝国、指点江山的力量。 路漫漫其修远兮…… ***** 回到后宅,房俊依旧闷闷不乐。 他自以为自己谋算得已经很是周全,只敲断关陇子弟的一条腿,不仅不会使得关陇贵族们将他视为眼中钉,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又利用人性自私、各怀异心这一点,成功的令关陇贵族之间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往后大抵会在内部展开剧烈的斗争,距离分裂仅有一步之遥。 却未想到长孙无忌决绝阴狠,不惜的将长孙涣逼死以向关陇贵族们谢罪,更将他房俊陷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之地。 不出意外,整个关陇集团都将会发动起最强大的能量,亟待将他除之而后快。 这股杀机不仅仅是朝堂之上要将他削爵罢官打落尘埃,更会随时随地出动无可计数的死士展开凶猛的暗杀。 如此暴烈的手段固然是违背一贯的朝堂斗争底限,但是再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节点,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是否能够顺利实施,然后开疆拓土成就宏图霸业,必然会对关陇贵族颇多优容,再是挑战他的底线,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 房俊再是重要,也不可能比东征更重要。 他也只能自求多福,求神拜佛希望诸神眷顾,不至于惨死于刺杀的箭下…… …… 后宅一片寂静,家仆侍女们出入都踮着脚尖,神情严谨不敢发出声响,毕竟同住一坊的长孙家发生那等大事,如今已经在准备治丧,谁还能不知道长孙涣之死背后有着自家二郎的影子? 那可是长孙家啊! 两家这几年素来敌对,长孙家的几个儿子逃的逃死的死,长孙冲被自家二郎在扯着一条大腿拖行于长安坊市之间,丢尽颜面最终走上谋逆的道路,就连与长乐公主的和离据说也与自家二郎有关,此后更是接连数次刺杀。长孙澹之死当初更是被长孙无忌算在二郎头上,差一点便将二郎定罪斩首,如今长孙涣更是被二郎间接逼死…… 扒拉着手指头算一算,长孙无忌的儿子已经在二郎手底下折损了好几个,依着长孙无忌那等人的脾气,焉能善罢甘休? 从今而后,房家与长孙家就不仅仅是敌对了,怕是会不死不休…… 所以见到自家二郎面色阴沉的坐在堂中,下人们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惹毛了这位小爷。 高阳公主和萧淑儿联袂从内堂出来,坐在房俊左右,武媚娘也整治了一桌膳食,吩咐这侍女们摆在堂中饭桌上,上前对房俊温言道:“郎君,不若先用膳吧?” 她这么一说,房俊独自顿时“咕咕叫”起来。 一大早出城,本想着去书院用膳的,结果遇上了入城的长乐公主,贼心不死的邀请她共进早膳,倒是心愿得偿能够与佳人亲近几分,却鬼使神差的碰上微服出访的李二陛下…… 紧接着又是长孙涣之死,直至现在也只是刚刚在父亲的书房喝了几杯热茶,本就是腹中饥饿,再被茶水一泡,愈发饥饿难耐。 人是铁饭是钢,再是忧愁郁闷,那也得先吃饱了饭再说…… 当即起身做到饭桌旁,笑道:“已经晌午了,咱们一起用膳吧。” 他最近太忙,妻妾几个也很少与他在家中安安稳稳的吃顿饭,便都坐到饭桌旁,一起用膳。 饭食并不奢华,六菜一汤,倒是鸡鸭鱼肉俱全,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这等湿寒的天气里有娇妻美妾守在身旁,再喝上几口黄酒,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坦。 房俊也暂时将烦恼放在脑后,尽心享受家庭温馨。 武媚娘抬起纤手给房俊斟了一杯酒,又将一道利于安胎的莲藕排骨汤放在萧淑儿面前,这才抬起头对房俊说道:“最近一段时日怕是朝中不太平,郎君还是多在书院当中暂住为好,兵部的差事交给崔敦礼他们去管,府中也少回来,免得给心怀叵测的贼人可乘之机。” 她这么一说,高阳公主和萧淑儿顿时紧张起来。 房俊见到萧淑儿一张小脸儿都吓白了,知道她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便微微一笑,温言道:“何至于此?本郎君勇冠三军,且身边亲兵部曲皆是骄兵悍将,谁若是想要对我不利,那还差得远呢!再者说了,大不了便弄一套铁甲穿在身上,刀枪不入金刚不坏,难不成那些贼子还能搞到震天雷?” 他说得倒是轻松,可妻妾们担忧他的安全,却是轻松不起来。 第四百零一章 未雨绸缪 高阳公主生于帝王之家,平素勾心斗角、权力争夺屡见不鲜,再是阴险龌蹉的手段都见过、听过,而萧淑儿虽然看似恬淡宁和与世无争,但到底是兰陵萧氏那样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子,且自幼身世孤零,亦是历练红尘、绝非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此刻一听武媚娘的话语,顿时便意识到如今的险恶境况,两双美目瞬间看向房俊,关切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房俊嘴里嚼着鱼肉,喝了一口黄酒,安抚道:“无须担心,媚娘所言也仅只是提醒为夫而已,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也是说在全无戒备的情况下,如今形势险恶,为父自然处处小心谨慎,身边出入皆有亲兵部曲护卫,紧要之时尚可调集右屯卫的兵卒加强守备,这些皆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剽悍之辈,又全部装备火器,就算长孙无忌能够调集一卫兵卒硬攻,也足可全身而退,权且安心便是。” 妻妾们自然了解自家亲兵部曲以及右屯卫的战力,闻言略微放心,高阳公主哼了一声,不满道:“父皇身为皇帝,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郎君你陷入险地呢?说起来整件事根本就与郎君无关,父皇应当将这人担起来才是。” 武媚娘闭口不言,这等话也只能高阳公主说,还得是在家中并无外人的情况下,否则传扬出去,难免有不敬之嫌。 房俊一顿风卷残云,吃得饱饱的靠在椅子上慢慢的喝着黄酒,笑道:“皇帝也不是就能为所欲为,亦有牵绊顾忌在内,否则又何须为夫出这个头,将关陇贵族们惹得发狂?不过殿下放心,纵然陛下不能公然站在为夫这一边,但背地里还是会护着为夫的,所以此番看上去或许惊涛骇浪一般,但为夫却是稳如泰山。” 见他如此有自信,政治素养低得多的萧淑儿才放心。 在她想来,既然有皇帝在背后支持,这天底下又有谁能害得了自家郎君呢? 高阳公主叹道:“只是这番朝堂之上的争斗必然惨烈,父皇既然不好明面上支持你,那么关陇贵族肯定群起而攻之,说不得丢官罢爵不可避免。” 如今她算是诸多公主当中最显赫的几个其中之一,不仅仅是房玄龄乃李二陛下的肱骨之臣,纵然致仕告老依旧圣眷不衰,更因为郎君房俊一路青云身居高位,虽然爵位不显,照比那些个驸马动辄国公、县侯的爵位低了一些,但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的官职却是驸马当中绝无仅有的,大权在握,比空领一些禄米的爵位强的不要太多,不知多少公主私下羡慕嫉妒恨。 女人总是难免虚荣,就算如今高阳公主对这门亲事无比顺意,与房俊的感情也如胶似漆,但是攀比之心亦不曾消散。 想到若是房俊再一次丢官罢职,那些个平素羡慕得不得了的公主们一个两个幸灾乐祸的嘴脸,便忍不住的失落…… 这次未等房俊开口安抚,武媚娘已然轻笑一声,柔声道:“殿下还以为咱们郎君是几年前那般,每每遇上弹劾攻讦便孤军奋战,一个帮忙说话的都没有?您尽可放心,且不说英国公、马府尹、江夏郡王这些人这次会帮着郎君,就算是江南士族,也必然会坚定的站在郎君身后,区区关陇贵族,难不成还以为这是开国之时,把持朝政为所欲为的时候么?” 高阳公主最是心腹武媚娘的才智谋略,顿时大喜,她并未意识到如今房俊早已将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都拉拢过来,而是单纯的以为江南士族是因为房俊与萧家联姻的缘故才会成为盟友,伸手揽住萧淑儿即便怀孕却依旧纤细的腰肢,喜滋滋道:“没想到你这丫头不仅仅是个好看的狐狸精,原来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萧瑀乃是清流领袖,朝中御史言官几乎尽皆出自他的门下,若是行军打仗自然是关陇那些人厉害一些,但是朝堂之上言语争论打嘴仗,他们哪里是御史言官的对手? 有萧瑀坚定的站在房俊这一边,再加上那个尖嘴猴腮一脸刻薄相的刘洎,朝堂之上没人能将郎君奈何…… 萧淑儿被她揽着,无奈的翻个白眼,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自己心里清楚,从来都没有哪一个女儿嫁出去之后还能决定娘家的策略,联姻这种事看上去等同于向世人宣布两家共同进退,但是实际上却是最不牢靠的联盟手段。 为了家族的利益,长孙无忌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儿子逼死,她萧淑儿对于兰陵萧氏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联姻只能够让两家有个更进一步合作的纽带,但是决定是否更深层次联合的因素,还是在于利益。 房俊将酒杯放下,晌午喝一点小酒,活活血脉甚是舒坦,问道:“孩子们呢?” 高阳公主道:“这几日随母亲一直住在骊山农庄那边,刚才父亲已经派人前去骊山接回来,最近一段时间都要留在府中,启蒙先生亦会每日里到府上来给他们上课。” 房俊点点头,放下心来。 长孙无忌能够将自己的儿子逼死,以此来缓和关陇集团分裂崩溃,可见行事已经毫无底线,只求达到目的,根本不择手段,谁也不能保证他“罪不及家人”的底线,万一发了疯对房菽、房佑狠下辣手以作为对房俊的报复怎么办? 不过显然还是房玄龄对长孙无忌更为了解,前脚长孙无忌将长孙涣逼死,后脚房玄龄便赶紧派人将两个孙子接回家中严密保护起来,绝对不给长孙无忌可乘之机。 他看着武媚娘道:“三弟、四弟、秀珠他们亦要多多提点,没事就不要出府,即便是出去亦要多带些人护卫周全。他们都听你的话,你要看顾着他们一些,这些事就不要父亲和母亲来操心了。” “喏!妾身省得了,必然会安顿好他们。” 武媚娘轻轻颔首。 房俊对于武媚娘的心智计谋以及办事能力,他一百二十个放心,这会儿见到家人无虞,便吁出一口气,意气满满道:“只要家人无虞,便任由那长孙无忌嚣张一段时日吧!不管他此刻做些什么,为夫都一一领受便是,只等着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凯旋之时,新帐旧帐,再与他一一清算便是!” ***** 白幡自崇仁坊一侧的长孙家挂起,后宅一声声悲怮的哭号令人闻之恻隐,众多家仆正从后宅鱼贯而出,或是骑马或是乘车,一个接一个的走进风雨之中,纷纷前往城内城外的亲朋故旧家中报丧。 很快,便有住的较近的人家纷纷前来吊唁。 长安城内的王侯公卿、宰辅大臣们最近也算是很忙,前脚高府丧事出殡没几天,后脚长孙家又治丧,这都曾是朝中数一数二大权在握的人物,虽然如今相继离开中枢的核心位置,可依旧实力不减,谁敢不来府上吊唁一番,说上几句“节哀”之类的话语呢? 纵然一些人家往昔彼此之间素有嫌隙,但是在这等事面前也都能和和气气的表示惋惜嗟叹。 人情世故,不过如此。 随着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崇仁坊内车马辚辚,斜风细雨之中将府门前整条街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最先到来的便是关陇贵族们。 事情到了如今,长孙无忌连自己的儿子都给逼死了,就是为了他们这些盟友一个交待,如此“厚意”,谁若是还能无动于衷,一味的将长孙无忌的错处放在嘴里喋喋不休,甚至吵嚷着要分道扬镳,那就是往死里得罪长孙无忌。 且不说到了那个时候能否抵挡得住长孙无忌的报复,难保没有其余别的关陇贵族跟着长孙无忌浑水摸鱼,一起欺负到自家头上来。纵然往昔有一些与自家更为交好的人家,但是谁能保证再这样一个人心惶惶的时刻,还能不遗余力的帮助自己,与长孙家作对? 最多的不满也得藏在心里,对外人展示出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 否则这个时候谁敢唱反调,谁就极有可能成为关陇内部的“叛徒”,成为群起而攻之的棒槌…… 第四百零二章 有人哭,有人笑 长孙淹站在赵国公府的大门前,被赋予了迎接宾客、招待故旧的重任,这令他很是志得意满,连平素时常塌下去的腰杆都挺得笔直。 天上虽然下着雨,却浇不灭他心中沸腾的热血。 一直以来,他都是隐身人一般成为众多兄弟当中颇为不受待见的那一个,长兄长孙冲在的时候,不仅有陛下的圣眷,更有父亲的宠溺,可谓光芒万丈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其余兄弟都只能沦为陪衬。 及至长孙冲犯了谋逆之罪亡命天涯,嫡次子长孙濬又脱颖而出,被视为家主之位的继承人。到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长孙濬失去了父亲的宠爱,庶长子长孙涣则屡次接受重任,甚至被父亲当中承认会成为下一任家主。 长孙淹有自知之明,论身份,他比不得同为嫡出却身为兄长的长孙冲、长孙濬,论能力,更是连庶长子长孙涣都远远不如,这个家主之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既然自己在继承人的顺序上连前三都排不进去,那还要什么念想儿? 乖乖的做好自己的纨绔子弟就好了,平素低调一些,不要惹得父亲厌烦,更不要使得兄长们察觉到自己有任何威胁,钟鸣鼎食富贵荣华的过了这一生,那也挺好。 知足常乐嘛,长孙淹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然而谁又能想到,命运却是与他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长孙冲谋逆大罪亡命天涯,固然父亲私下里曾说已经向陛下求得了恩典,准许他在高句丽那边作为内应戴罪立功,事后可以叙功抵消死罪重返长安,但也绝无可能继承家主之位。 长孙濬不知是何缘故忽然之间便丢掉了父亲的宠爱和信任,如今长孙涣又闯下弥天大祸,自尽于府门之前…… 这数来数去,自己岂不是成为诸兄弟当中最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的人选? 自己乃是嫡出,如今又是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的诸兄弟当中最长的那一个,平素自己虽然并无多少建树,却也算不得无所事事一无是处,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己继任的希望最大。 而且父亲能够将接待宾客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显然也已经默认了自己将会成为继任者的事实…… 纵然从未对家主之位生过觊觎之心,但是陡然有一天这个大馅饼砸到自己头上,长孙淹依旧有些晕晕的,差点喜翻了心儿。 那可是家主之位啊! 显赫天下、枝繁叶茂的长孙家家主,一言九鼎阖家听命,还有赵国公的世袭爵位……无数人一生也难以抵达的高度,对于自己来说似乎一切都唾手可得。 长孙淹心中火热,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悲凄之色,频频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态度和蔼礼仪周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皆一丝不苟,努力的营造自己全新的形象。 刚刚将一位宾客迎进门,出来的时候便见到停在府门前长街上的马车忽然一阵骚动,隐隐有喧哗传来,长孙淹皱眉,心中不悦,今日乃是长孙家治丧,是谁如此不知礼数,居然敢生事? 当真岂有此理! 他忍着怒气,吩咐身边的家仆道:“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若是有人生事,乱棍打将出去!” “喏!” 家仆领命,却是未等他走下台阶,便见到自长街的另一头来了一队雄赳赳的骑兵,身上穿着太子六率的铠甲军装,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向前驶来,但凡挡在前面的马车纷纷避让,这才是骚乱的源头。 长孙淹定睛一看,顿时面色一变,赶紧将那家仆摁住,自己则快步跑下台阶。 此时那队骑兵已经穿过层层叠叠的马车来到门前,长孙淹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那骑兵簇拥着的马车前,弯腰施礼,恭声道:“微臣长孙淹,见过太子殿下!” 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个内侍先从车里下来,撩着车帘,继而才是一身素色直裰的太子李承乾从车厢里走出来。 近两年李承乾很是注意自己的膳食,油腻之物一概禁止,平素也时常运动,原本肥胖的身姿消瘦了许多,看上去精神了不少,似乎就连那只跛了的脚也比以往便利了一些,走到长孙淹身前,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他扶起,温言道:“此非朝堂,表弟毋须多礼。” 长孙涣心中激动,忙道:“礼不可废,殿下,请!” 微微侧身,引着李承乾走上台阶,进了府门。 一声“表弟”,却是喊得长孙淹心潮激荡,差点不能自己。李唐皇族与长孙家乃是姻亲,自己的姑母便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姑表亲,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乃是民间的谚语,可见姑表亲的确是天底下最为亲近的亲戚关系。 可一直以来,长孙淹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被几位兄长的光芒给笼罩着,就连与太子说过几句话都数得过来,关系更是淡漠,何曾被太子称呼一声“表弟”? 由此可见,就连太子也觉得长孙家的家主之位除去自己之外无人可以担当,否则以太子的尊贵,何须对自己这般客气? 强抑着心中激荡,长孙淹命人大开中门,然后一路躬着身子将太子李承乾引到了后宅。 李承乾先是去灵堂上了一炷香,看着香烟缭绕的灵堂,以及灵位供桌之后盖着锦衾的长孙涣尸体,心里忍不住幽幽一叹。 他与长孙冲年纪相仿,而且长孙家诸子当中长孙冲是入宫最多的,两人关系素来不错,可谁能知道自己偶然不慎害得长孙冲身有残疾不能人道,而长孙冲更是因此心怀怨恨,设计他这个太子意外坠马摔断了腿,差一点为此丢掉了储君之位,而长孙冲如今更是流亡天涯有家不能归…… 长孙澹、长孙涣则先后以各种各样的原因离世,这令李承乾心中难免涌出一股异样的情绪,难不成这昔日风光显赫天下一等的长孙家,是蒙受了何等恶毒的诅咒不成? 否则何以解释这样一个人家,却是逐渐走到了这一步,杰出的子弟先后废的废、死的死,余下这些如长孙淹这等资质平庸之辈,如何能够在胡狼环伺的境地当中守得住家业呢? 怕是将来一旦长孙无忌撒手尘寰,长孙家便会紧随其后坠入深渊,再也不复先祖荣光…… 不过李承乾与长孙涣并无多少交情,感慨一番,便收拾心情出了灵堂,随着长孙淹一路来到长孙无忌居住之处。 “殿下,父亲今早偶染重病,此刻未能离塌,不能出门迎接,还请殿下恕罪。” 到了后宅,长孙涣一再告罪。 李承乾则摆了摆手,摇头道:“赵国公乃孤之舅父,血脉长辈,早晨贵府派人入宫延请太医之时,孤便打算前来探视舅父,却不想只是稍晚了一步,便出现这等惨事……表弟毋须介怀,都是一家人,何须处处礼数?你且引路便是,孤自去拜见舅父。” 他这番温言和煦,愈发令长孙淹有飘飘然之感。 这可是国之储君啊,居然对我这般客气和蔼,显然是很看好我将来继任家主之位,故而早早的便加以笼络,虽然父亲素来不大待见太子,也曾数度想要进谏陛下废黜太子,然若是能够对自己多加笼络,待到父亲百年之后,说不得长孙家亦能站在太子的阵营,必然实力大增…… 长孙淹脚步轻快的引着李承乾往后宅走,一颗心却早已经荡漾起来。 只不过是死了一位兄长,自己的处境居然不知不觉之间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分明此刻应当悲戚难当痛不欲生,可这心里却一丝丝的喜气儿控制不住的往上冒…… 当真是罪过啊。 长孙无忌的居处,门口的家眷见到太子殿下驾到,赶紧纷纷失礼,让在一旁,李承乾缓缓颔首,面色凝重,步入堂中。 一只脚刚刚迈进门槛,便听得一声悲呼在耳边炸起,吓得李承乾一哆嗦。 “殿下!老臣冤啊!恳请殿下为老臣做主,雪此冤屈,以告慰吾儿在天之灵……” 第四百零三章 阴险老贼 长孙无忌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将搀扶他的家眷推在一旁,“噗通”一声便跪在太子李承乾面前,声嘶力竭,老泪纵横。 头上缠着一条白色的抹额,形容憔悴,原本花白的头发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已经如霜雪一般洁白,脸颊上的皱纹深如沟壑,红肿的眼眸充满血丝,凄厉的哭声令人闻之恻隐。 李承乾心中哀叹一声,他素来以为这位舅父乃是铁石心肠,老谋深算手段毒辣,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似乎都不如滔天的权柄,为了权势,他可以毫不眨眼的牺牲掉拥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现在才发现,原来当他逼死自己的儿子之后,也会心痛…… 长孙无忌这么一哭,身后的家眷门也都跟着跪下,一时间哭声震天,愁云惨雾。 李承乾赶紧抢上前去,双手扶住长孙无忌的肩头,温言抚慰道:“舅父还请节哀!所谓人各有命,二郎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吾等凡夫俗子又能奈何?再者说了,二郎铸下大错损毁了长孙家的名誉,事后能够勇担重责,以一死来洗刷长孙家的耻辱,不失为豪勇刚烈之人杰,舅父亦当欣慰才是。” 长孙无忌哭声微微一顿…… 娘咧! 听听,这特么说的是人话么? 关陇贵族们都捏着鼻子认了,不敢说三道四,你却跑这里来提醒一下整件事是长孙家的错,合着我儿子就算是死了都是白死?! 心里快要气炸,面上却依旧悲戚欲绝:“殿下有所不知,此事实在是一场误会,那些关陇子弟犯下大错,一个个诚惶诚恐,不知是谁撺掇之下便连夜逃出城去,畏罪潜逃!可更未想到的是,房俊那厮居然指使右屯卫的兵卒连夜追出城去肆无忌惮的将关陇子弟重伤,尽皆落得终身残疾!如此一来,犬子才认为辜负了一众好友,必然要背负叛徒之名,所以以死以证清白……还请殿下明鉴,整治房俊公器私用、致人重伤之罪!” 长孙涣的确是因为房俊而死,但是这些真相即便大家心知肚明,却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道,毕竟是长孙无忌自己谋算在先,偷鸡不成蚀把米,更使得长孙家被所有关陇贵族们记恨在心。 但十几二十个关陇子弟尽皆被打断腿,终生残疾,这件事是实打实的存在,只要能够死死咬住,也足够房俊喝一壶的。 右屯卫乃是卫戍京畿的精锐,如今却听从主帅的命令私下里残害世家子弟,将国法军纪视若无物,此乃大忌! 李承乾来此之前早已料到会有人提出此事,故而脸上同情悲戚,话语却是推卸得一干二净:“孤体谅舅父丧子之悲怮,感同身受,只不过这件事乃是大理寺与刑部的责任,孤身为东宫,无权过问国之刑律,更无权节制三法司,实在是爱莫能助。” 觉察到太子扶住自己肩头的手微微用力,试图将自己搀扶起来,长孙无忌却不肯起身,抬头老泪纵横的看着太子,悲呼道:“那房俊权势滔天,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尽皆与其交好,若无陛下与殿下施压,他们必然遮掩袒护、徇私舞弊,岂肯将房俊治罪!殿下莫不是因为房俊素来恭顺,便故意加以偏袒,明知其有大罪却依旧予以放纵?” 李承乾顿时脸色阴沉下来,搀扶在长孙无忌肩头的双手也松开,缓缓直起身。 他这人的确缺乏一些政治敏锐性,严格来说算不得什么优秀的政治人物,这一点他自己心知肚明。但是缺乏政治天赋,却绝对不能代表他就是个傻子,自认为一眼就洞悉了长孙无忌的险恶用心。 长孙无忌自然是知晓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偏向长孙家的,如今房俊便是太子阵营当中的中流砥柱,笼络都来不及,岂会同意将他治罪? 长孙无忌就是要用话语将他堵在胡同里出不来,只要它替房俊说情哪怕只有一个字,长孙无忌这个“阴人”都能够将其渲染成十分,将来传扬出去,便是“太子任用私人、枉法纵容、有失公允、不似明君之相”…… 纵然不能对它的储君之位产生动摇,却也可以污蔑他的名誉—— 天下人不是都口口相传太子正直仁厚么?瞧瞧吧,仁厚倒是真的仁厚,只不过是对自己的鹰犬爪牙仁厚,明摆着的大罪却肆意放纵,不肯将其治罪…… 这种形式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用,但是却足以使得一些至今依旧在观望未肯明确站队的人产生忌惮,大家都会想就算自己这个时候投靠太子殿下,可一旦有事,太子是否只会护着他的班底,根本不在乎什么陟罚臧否、赏罚分明? 对于他的声望打击将会是巨大的。 这个老匹夫,自己到底是何处得罪了他,非但几次三番的蛊惑父皇易储,甚至暗地里从不停下做那些小动作,如今更是想要当面给自己挖坑,简直岂有此理! 真以为本太子平素谦和低调,就是软柿子好捏的?! 李承乾沉着脸,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孙无忌,双手负到身后,挺直腰杆,缓缓说道:“舅父,何必要这般逼迫于孤,陷孤于不义之地?” 长孙无忌连忙惶恐道:“殿下此言,老臣不知何意?” 李承乾道:“孤乃东宫太子,既无监理国事之责,更无监督百官之权,帝国之内所有刑案皆属大理寺、刑部之权责范围,贸然向大理寺或是刑部提交此案,岂非等同于知法犯法,行僭越之事?舅父到底将父皇置于何处?可若是孤不去做,心中对二郎之魂灵自然心怀愧疚,怕是一生不得安稳……” 说到此处,他摇头叹气,无奈道:“不过孤知道舅父如今痛失爱子、方寸大乱,故而无意之间道出这等不忠之言,亦不会予以计较。只是这等话语往后还是少说为妙,否则被外人听了去,还以为舅父目无君上、心怀叵测呢。” 这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尽皆低眉垂首,跪在那里一声不敢吭。 目无君上、心怀叵测? 娘咧!太子殿下您可真是什么都敢说,这话放在别人家或许无妨,但是长孙家已经出了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长孙冲,忠诚早已经被世人所怀疑,再有了您这么一番话,长孙家岂非成了一窝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反贼? 若是换了一个隋炀帝那样杀人不眨眼的皇帝,说不得就能因此将长孙家上上下下阖家诛尽…… 长孙无忌倒是不怎么害怕,如今的局势不仅关陇不愿意将矛盾与皇族公开激化无法收场,即便是素来刚烈的李二陛下也始终保持克制,双方默契的想要将这一段稳定延续下去,至少东征之前不会有太大变故。 甚至于就算将来长孙家沉沦下去,也不会当真被阖家诛杀、一个不留,更不会被扣上“反贼”的罪名,沦为千古罪人。 并不是长孙无忌对于自己的谋划有太多信心,而是因为长孙家曾经有一位文德皇后…… 少小夫妻,相携半生,知己难觅,阴阳分离。 正如房俊曾经写给李二陛下的那首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没人能够取代文德皇后在李二陛下心目中的地位,目前昭陵尚在建设之中,李二陛下却已经时不时的在地宫之内添置一些陪葬品,为将来他长眠于此之时与文德皇后团圆做好了准备。 古往今来,身为帝王尚能够对自己的妻子这般念念不忘、生死不离,实在是绝无仅有。 李二陛下对文德皇后用情如此之深,又岂能任由长孙家背负一个“国贼”的骂名,玷污了文德皇后的清誉? 所以,他只是略微将头垂下,恭声道:“老臣不敢有此险恶之心,还请殿下宽宥。” 第四百零四章 话不投机 面对太子李承乾的诘问,长孙无忌的解释可以说是苍白无力,更可以说是无动于衷…… 但李承乾却一脸笑意,温言道:“孤哪里有怪罪舅父的意思?只是提醒舅父一下罢了,毕竟你我甥舅血脉相连,舅父焉有谋害外甥的道理?呵呵,舅父身子虚弱,快快请起。” 再一次伸手,去搀扶长孙无忌。 不笑着安抚又能怎么样呢?他心里早就将长孙无忌恨得要死,这老贼几次三番的想要将他废黜,两人基本可以说是“不死不休”,但凡有一丝可能,李承乾甚至愿意伸手将这个舅舅宰了了事…… 然而他不能,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作为朝中勋臣之首,长孙无忌素来被天下人认为乃是“功勋天下第一”,几乎等同于所有大臣的楷模。这样一个人只要不犯下谋逆大罪,基本就必然会有一个善终。 否则让满朝文武、天下臣民怎么看? 无论李二陛下还是他李承乾,都万万不肯去背负一个“薄情寡恩”的骂名…… 长孙无忌也知道太子必定忍得很幸苦,自己若是再不起身,怕是太子恼羞成怒之下干脆就能甩手离去。陛下是肯定不会前来长孙家吊唁的,一则长孙涣只是一个庶长子,身份还不能让皇帝纡尊降贵亲临府上,再则以目前皇族与长孙家的态势,李二陛下是绝对不会理会长孙家的丧事的。 当然,若是他长孙无忌死了,那李二陛下是肯定回来的…… 皇帝不肯来,太子若是再被气走,那么长孙家的气势就将会跌入谷底,堂堂赵国公家治丧,皇帝太子尽皆不在,这意味着什么谁还能不清楚? 就算暗地里满是龌蹉,但明面上还是要做到。 长孙无忌顺势起身,却不肯好好站着,而是脚下一滑勉强站住,身子晃了几晃。 身后的家眷赶紧惊叫着冲上前来,将他扶住,七手八脚的将他扶着回到床榻上躺好。 长孙无忌眼皮阖上,虚弱的说道:“殿下恕罪,老臣一时眩晕,失礼了……” 李承乾啧啧嘴,腻歪得不行。 他非是古板之人,对于君臣礼仪什么的也素来并不看重,房俊时常出入东宫,他都是拉着房俊的手要么促膝长谈,要么对坐畅饮,绝不肯摆出储君威仪那一套,跟别人也是如此。 可长孙无忌这老贼非得要装模作样,连陪着自己坐一坐都不肯,倚老卖老的躺在床榻之上,眼里哪还有他这个储君半分地位?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他李承乾脾气再好、再是宽厚,这会儿也觉得怒气填膺,忍无可忍! 他笑了笑,说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气?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世间极致之悲伤,舅父遭逢这等打击,急火攻心身体虚弱乃是正常,孤身为外甥,又岂能斥责舅父失礼之罪?只是心病尚需心药医,长孙家上上下下都得舅父操持,若是您倒下去了,旁人恐怕跳不起这副重担,到时候出了纰漏,那可当真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长孙无忌听着这话,太阳穴一跳一跳,极力忍者愤怒,正欲说话,李承乾却继续说道:“舅父平素思虑甚重,这是好事,亦是坏事,固然能够运筹帷幄诸般算计,却也耗费心血,减龄折寿。如今您年老体衰,再也不复往昔龙马精神,以孤之间,还是多在府中安享天伦,少一些谋算计较。” 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气得胸脯一鼓一鼓。 他没料到太子的变化如此之大,以往性格懦弱吃了亏也不声张,眼下却是对刚才自己给他下套的反击,居然这般犀利。 分明就是在骂自己别一天到晚琢磨坏主意,否则很容易折寿丢命…… 长孙无忌闭着眼睛,咬着牙,慢悠悠说道:“多谢殿下金玉良言,只不过老臣一辈子精于谋算,遇事思量前后,早已成为习惯。固然耗费心血,但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非老臣不曾运筹帷幄之中,当年又如何能够襄助陛下决胜于千里之外呢?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如今却是连想都懒得去想,反倒也希望如年轻人一般图个爽快。” 李承乾面色不变,颔首道:“舅父所言,甚是有理……有些时候年轻人的确疏于思考,遇事冲动莽撞,若是能够多多想一想前因后果,或许很多错就不会犯,很多无法承受的代价也毋须付出。” 这话里有两个意思,长孙无忌当然听得懂。 其一:年青人冲动莽撞,您自以为算无遗策,可对方逼急了根本不考虑后果,疯起来情况控制不住,代价怕是你承受不起。 其二:您倒是精于谋算了,可算来算去,可曾算出自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的儿子都搭进去,需要逼死自己的儿子来挽回败局? 这就诛心了…… 长孙无忌气得差点再一次呕血三升,闭着眼睛不说话。 心里则是暗暗纳罕:太子平素笨嘴拙舌、性格懦弱,何时居然学得这般言辞锋锐、咄咄逼人? 李承乾见到长孙无忌不搭理自己,心中也是不爽,颔首道:“舅父身体虚弱,要多多保养才行,孤也不在此处聒噪,给舅父添烦,便先行回宫了,还望舅父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闻言,长孙无忌这才睁开眼睛,挣扎欲起,口中道:“老臣恭送殿下……” 李承乾忙上前两步,伸手摁住长孙无忌肩膀,说道:“舅父不必起身相送,你我至亲,何须在意这些虚礼?” 他手上并为用力,长孙无忌却已经顺势躺回榻上…… 李承乾在嘴角抽了抽,深深看了长孙无忌一眼,直起身,道:“舅父好生歇息,孤暂且告辞。” 长孙无忌虚弱着道:“老臣,恭送殿下……” 李承乾略微施礼,再不多言,转身走出卧房。 他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跳上塌去将这个老贼掐死…… ***** 床榻之上,长孙无忌紧闭着眼睛,待到李承乾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这才缓缓睁开。 一个平素受宠的侍妾坐在塌上,将他扶起,让他靠在枕头上,取过一碗参汤服侍他喝了几口,见他面色缓和下来,这才略微埋怨道:“何必那般挑拨太子殿下呢?就算你再是不待见他,也到底是国之储君,明知不可能替咱们出头伸冤,却要说出那番话语,简直自取其辱。” 这个侍妾亦是出身关陇大族,平素深受宠爱。 长孙无忌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并未言语。 太子不管? 其实并无所谓,正如太子讽刺他的那几句话所言,若是管了那才奇怪。 他只是借此让太子表达态度,然后让那些关陇贵族们都看一看——咱们如今已经是皇帝不亲、太子不爱的那一伙人,都已经站在悬崖边儿上了,若是不赶紧思量着如何抱团取暖、众志成城,反倒是闹着什么分道扬镳,岂不是自寻死路? 眼下陛下在位,吾等遭受打压,利益损失惨重;日后太子登基,照样会延续陛下的政策,而且由于关陇贵族素来都主张废黜储君,再有房俊等一干政敌围拢在太子身边,等到太子登基,甚至会加大力度打压关陇贵族,那些自以为离开“集团”纷纷自立便可以扭转局面的蠢货,简直是异想天开! 关陇贵族的出路,只能是紧跟在他长孙无忌身后,大家一起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用命去挣一条光明前途! 若是任由皇权打压,最终的结局唯有泯然众人,直至烟消云散…… 他睁开眼,看着床榻边上服侍的幼子长孙润,问道:“冠龙各家,可曾派人前来吊唁?” 长孙润忙道:“都来人了,而且大多是家主前来。” 长孙无忌这才松了口气,紧张的心虚略微放松,自己的儿子没有白死…… 颔首道:“将他们尽皆请来此处,就说为父有要事与他们商谈。” 第四百零五章 东宫夜话 这一场秋雨淅淅沥沥,雨势不大,却缠绵不休,直将燥热的暑气洗刷得干干净净,一股宜人的秋凉侵袭关中,令人分外舒适。 放在以前,这样连续降雨会使得上至朝堂下至百姓愁眉不展,稍有不慎便会使得关中各条河流水位上涨,指不定就会在哪里溃堤,一旦河水蔓延,一马平川的平原良田就会遭殃,粮食产量锐减。 如今却不必有那般担忧,这些年朝廷下大力气整治关中各地的河流沟渠,疏浚水道、开挖河渠,兴建水利设施多处,往昔“八水绕长安”的关中大地已然成了一片稠密的水网,旱时调派水流灌溉农田,涝时开闸泄洪保境安民,直将八百里秦川变成了“关中江南”。 更有“应急指挥衙门”居中调派,十余万京畿驻军随时可以派往各处防洪抗旱,关中百姓面对天灾之时前所未有的淡定心安。 ***** 从赵国公府回到东宫,李承乾面色阴沉,心情很是不爽,将自己关到书房之中,直至天黑也未出去。 掌灯时分,太子妃苏氏才敲门入内,请他出去用膳,却发现书房之内并未掌灯,一片黑暗。连忙让侍女取来蜡烛点燃,方才见到李承乾坐在靠窗的书案之后。 “殿下,晚膳已经备好。” 李承乾沉着脸答允一声,却并未起身。 太子妃苏氏自然了解这位太子的性情,观其面色便知道不知是谁招惹了他,将侍女尽皆斥退,亲手给李承乾斟了一杯茶,坐到他身边柔声问道:“可是赵国公府上谁说话不好听,惹怒了殿下?” 李承乾接过茶杯,先是呷了一口试了试温度,然后一仰头饮尽,将茶杯重重顿在茶几上,恨声道:“赵国公欺人太甚!” 从小到大,那位舅父便对他不待见,满朝大臣尽皆称颂他这个太子温良恭俭、宽厚仁爱,唯独长孙无忌却说他“中人之姿,优柔寡断,非明君之相”,时不时的便撺掇父皇易储…… 后来更是公然联合关陇贵族,力挺魏王李泰争夺储位。 非但如此,储君之位历经几度磨难,如今已然稳若泰山,长孙无忌却依旧贼心不死,私底下的小动作从未停歇,魏王李泰明确退出储君争夺之后,居然又将目光瞄准了稚奴,希望凭借父皇对于稚奴的宠爱,掀翻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李承乾如何能忍? 当年父皇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之后更是将这两位的子嗣尽皆诛杀,天下以此诋毁父皇性情暴戾、凉薄无情,但李承乾却能够理解父皇如此作为的原因,帝位之争容不得半点手足情谊,当时父皇功勋赫赫手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身为太子的李建成焉能坐视父皇势力强横,威胁到太子之位? 毕竟父皇名不正言不顺,若想永绝后患,只能举起屠刀,否则一旦留下遗患,被诛杀殆尽的就将是他秦王府。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此而已。 如今轮到他李承乾亦是如此,若他储位稳固,青雀也好,稚奴也罢,尚且能够活命;可一旦青雀或是稚奴上位成功,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非但他李承乾必杀无疑,所有有资格竞逐皇位的父皇嫡子,一个都不能活。 若是心狠一点,不仅仅是嫡子,似吴王李恪这般素有威望的皇子也得死…… 这道理就连他李承乾都懂,当初襄助父皇一手策划了玄武门之变的长孙无忌焉能不懂? 可长孙无忌依然如此,心心念念的想要将他李承乾废黜,这不仅仅是不给他李承乾活路,更是想要在父皇的子嗣中间造成一场杀戮! 每一次面对长孙无忌,性情温和的李承乾都几乎忍不住想要扑上前去将这个老贼掐死! 就只是为了你们家族将来的利益,就可以完全无视血脉亲情,非得要致我于死地? 什么仇什么怨?! 简直岂有此理! 太子妃伸出纤手,轻轻的握住李承乾的手,秀美的面容上满是温柔宁和,柔声道:“如今您是国之储君,无论何时何地都应当宁心静气,方能进退自如。赵国公想要撺掇父皇易储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直到如今,殿下的储位却是愈发安稳,反倒是赵国公权柄大不如前,在父皇面前亦是屡遭训斥,圣眷不在。您现在分明已经占尽上风,又何必自寻烦恼,喜怒形于色?他越是诋毁您,越是想要毁了您,您就越应当尽心国事,将自己的能力在父皇面前好好展现,更要对兄弟友爱和睦,而不是忿然失措,怒气盈胸,若是被父皇瞧见了,怕是又要小瞧于您。” 李承乾反手握住太子妃柔软纤细的手掌,叹息道:“孤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呢?只是长孙无忌这个老贼着实过分,心里根本不曾将孤当作储君,非但全无半分恭谨,反而将孤当作蠢材一般戏弄,着实可恶!” 自己就算再傻,难道还能蠢到一脚踩进如今这一摊烂泥里,好处得不到,反而溅一身泥巴? 太子妃掩唇轻笑。 原来是因为被长孙无忌给看轻了,心里头不服气…… 李承乾见她偷笑,愈发恼火,不悦道:“你还笑?那长孙无忌根本就当孤是三岁孩童,给一个糖吃就跟着他走的那种傻子!” 太子妃苏氏笑靥如花,自己这位夫君平素都是努力做出一副沉稳厚重、礼贤下士的模样,一贯崇尚魏晋之风,实在是难得见到眼下这般孩子气的样子,轻轻将娇躯靠在夫君肩头,反问道:“殿下试想,若是今日您换了房少保,会是何等反应?” 李承乾一愣,想了想,道:“长孙无忌岂敢如此戏弄房俊?就算是敢,依着房俊的脾气,要么冲上去饱以老拳,管他什么国公不国公,要么笑嘻嘻浑不在意,甚至还会顺着长孙无忌的话语答应下来……只有他戏弄别人,别人如何能够戏弄得了他?” “殿下素来钦佩房少保,将其视之为良臣益友,那么为何不能学一学房少保呢?” 李承乾陷入沉思。 世人皆知房俊是个“棒槌”,谁敢惹他,他就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看上去似乎是个脾气暴戾、性格冲动之人,更多人将他视作纨绔恶霸。 然而当真如此么? 并不尽然。 这两年与房俊愈发熟稔,往来增多,李承乾对于房俊的印象可谓一变再变。此子虽然不死长孙无忌那般老谋深算阴险奸诈,却也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粗犷莽撞,不仅深谙官场之道,更往往谋定后动,运筹帷幄。 比如如今这件事,房俊不仅成功将关陇与皇族之间的矛盾转嫁过去,使得一场亦有可能波及天下的动荡消弭于无形之中,更出乎意料的设计了长孙家,使得长孙家差一点成为关陇贵族中间的叛徒。 为此,长孙无忌还不得不搭上了一个儿子…… 这岂是“棒槌”能够做得到呢? 太子妃苏氏握着夫君的手,柔声细语道:“天下间以讹传讹,皆以为房少保乃是粗鄙之辈,臣妾却不这么认为。殿下您想想房少保那些个传遍天下的诗词名篇,那岂是一个粗鄙之人能够写得出来的?房少保不仅胸有锦绣,平素的所作所为更昭示出他的磊落胸襟、宽厚仁爱,如今关中百姓不少人家可都供奉着房少保的长生牌位呢……若说赵国公阴私狡诈,房少保便是坦荡大气,他不是算计不出阴谋诡计,只是不屑为之而已。这等忠臣良将能够尽忠于殿下,实乃殿下之福,您不仅应当予以荣宠厚爱,更应当学习他的长处。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有这等奇人异士在身边,自当取其长处而效仿之。” 李承乾性格柔顺,非是乾纲独断之人,也听得进去旁人的意见,尤其是对自己这位秀外慧中的太子妃颇为尊重,平素有什么紧要之事也会询问她的意见。虽然苏氏秉承妇道绝不会参与朝政,但是私下里给一些谏言,皆有独特之眼光,令李承乾心悦诚服,愈发敬爱。 此刻听闻苏氏之言,不禁深以为然。 正在此时,外头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房俊觐见。 第四百零六章 李象拜师 正在此时,外头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房俊觐见。 李承乾顿时面色一变,忍不住道:“这小子疯了不成?如今长孙无忌已经将爱子自尽之事算在了他的头上,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说不定已经有无数死士藏在暗处,就等着寻到他的破绽一击必杀!这等情形之下,居然还敢在长安城内四处游荡,简直自取死路!” 太子妃苏氏已经对内侍说道:“速速有请!” “喏!” 内侍急忙推出,须臾,房俊大步走入书房之中,躬身施礼:“微臣觐见太子殿下,觐见太子妃殿下。” 李承乾起身道:“平身!” 上前拉住房俊的手,一起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佯嗔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却实为密友,公开场合礼不可废,但是这等私底下的会见,何须这般礼数严谨?彼此自在一些更好。” 房俊谢过:“微臣遵命。” 人家太子能够说这样的话,显示了礼贤下士的胸襟和将他视之为肱骨的气度,可他若将这话当真,往后私底下见面不拘这些礼数,那可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棒槌”了…… 太子妃苏氏笑容温婉,盈盈起身,欣然道:“正好晚膳已经备好,本宫命人送来书房,在备上一坛好酒,你们一起小酌几杯,去去湿气。” 房俊忙起身道:“多谢殿下!” 苏氏这才转身,轻移莲步退了出去,将书房留给两人。 待房俊坐回椅子,李承乾忍不住埋怨道:“你说说这人,怎就恁地胆大?如今长孙涣自尽,长孙无忌将所有的仇恨都倾注在你身上,那位平素便是心狠手辣,你前几次遭遇刺杀说不得就有他的手段在里头,如今说不定长孙家的死士早已藏在暗中,就等着寻到你的破绽之处一击必杀!有什么要紧事派人前来知会一声也就行了,何必非得亲自四处走动?太过鲁莽!” 房俊见他面有愠色,知道是当真为自己担心,并非仅止依靠自己稳固储君的缘由,心下感动,便笑道:“殿下大可放心,微臣再是胆大,又焉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微臣早已做了防范,数十名精锐亲兵部曲随行,尽皆携带火器身穿铁甲,休说是长孙家的死士,即便是他们调来一旅劲卒,亦休想动我分毫。” 听他如此有信心,李承乾才略微放心,不过依旧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然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亦要尽力规避,绝不可有半分侥幸之心,否则稍有疏漏,悔之晚矣。” 房俊衷心领受:“多谢殿下教诲,微臣铭记于心,出入定会加倍小心。” “这才对嘛!咱们年纪轻轻,官职爵位都是浮云,将来要什么没有?最紧要便是得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可有丝毫差池,孤将来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要留待有用之身,将来咱们君臣携手,开创一番前无古人的丰功伟业!” “殿下所言极是,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殿下马首是瞻,万死不悔!” …… 李承乾就是这么一个性格,沉稳起来显得有些懦弱绝不生事,逆来顺受一言不发,可一旦心情激荡,情绪便会高亢起来,说话办事完全判若两人。 似乎很容易有一些逆反心理,难怪历史上这人会在李二陛下的压制之下屡屡犯傻,终于在绝望之中铸下大错,导致不可挽回之悲剧…… 李承乾又问道:“二郎不顾危险前来见孤,到底有何要事?” 房俊坐直了身子,沉声说道:“明日朝会,不出意外关陇贵族们必然对微臣予以攻讦,甚至会有无数朝臣附和。不过微臣已然早有绸缪,纵然他们声势再盛,亦害不得我分毫。微臣只是唯恐届时殿下忍不住出声,极有可能被他们捉住痛脚,故而不得不亲自前来,请求殿下权且置身事外,万万不可参与其中。” 关陇贵族的反击是必然的,虽然未必来势汹汹,房俊也早已做下安排,却也不能不当心。 他最怕便是太子在朝会之上忍不住替他说话,结果被关陇贵族们捉住把柄,最后损失惨重。 说起来,这位太子殿下心性固然仁厚,但是有些时候着实太过天真单纯,绝对不是那些老油条的对手…… 李承乾蹙眉,忍不住道:“那孤难道就看着他们群起弹劾、污蔑于你,反而肃立一旁无动于衷?孤做不到!实话跟你说吧,孤如今看着那帮龌蹉之辈便气血上涌,恨不得拔剑斩之,又岂能任由他们攻讦于你?” 房俊不知道这位刚刚在赵国公府受了一肚子气,正发着脾气呢,赶紧劝阻道:“殿下万万不可如此!此事明里暗里,实则都是微臣有罪,不仅仅是殿下不宜掺和,就连陛下也会置身事外,否则一点卷入其中,事情的性质极易发生变化,届时得不偿失。再者,纵然他们一时得逞又能如何?只要殿下储位安稳,咱们自可从长计议。” 李承乾想了想,缓缓颔首。 这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就算明日房俊丢官罢爵一撸到底,可只要太子之位稳固,将来顺利登基为帝,今日所有的委屈都成了过眼烟云,什么爵位不能补偿,什么官职不可敕封? 可一旦被关陇贵族将水搅浑,甚至将太子拉下马…… 万一李二陛下再一次起了易储之心怎么办? 若李承乾丢了储君之位,那可就万事皆休…… 想到这里,他缓缓说道:“二郎放心,孤知道轻重。” 房俊点点头。 今夜他要留在城里,明日朝会之后便前往书院,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暂且躲避关陇贵族的锋芒。只不过心里最怕李承乾届时脑子一热,在关陇贵族弹劾他的时候挺身而出,从而被捉住把柄,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因为他始终记得历史上李二陛下不满李承乾,最终决定易储,所以心里就好似有一块石头堵着,从来都不曾真正放心…… 这时,屋外轻轻响起敲门声,李承乾扬声道:“进来!” 房门推开,太子妃苏氏一身宫装,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步履款款的走进来,身后则跟着一众内饰宫女,都托着托盘,鱼贯而入,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书房当中的一张书桌上,皆是美味佳肴。 房俊起身,冲着太子妃苏氏牵着的孩童施礼道:“微臣见过世子殿下。” 这孩童相貌俊美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乌溜溜有神,只是鼻子略微红肿,看上去颇不协调…… 自然正是昨日被打破了鼻子的李象。 李象见到房俊,顿时双目一亮,挣脱母亲的手,几步跑到房俊面前,端端正正的整理一下衣袍,在李承乾于太子妃惊讶的目光中,有模有样的躬身一礼,口中说道:“多谢房少保仗义出手,惩治恶霸,维护正义!” “噗!” 李承乾将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喷出来,惊诧喝叱道:“无礼之极!这都从哪里学得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哪里是东宫世子?听这口气,就如同市井之间的地痞青皮也似,不知所谓。 李象却显然不怕他的父亲,温言直起身,梗着脖子道:“昨日孩儿只是与兄长游玩,那些关陇子弟不分青红皂白大打出手,七哥和八哥怕我挨打,特意让人将我带着站的远远的,可是那些人却冲上来便打,简直无法无天!分明是他们有错,事后孩儿要去京兆府告状,父亲你却拦着,唯恐事情闹大,但您可曾想过,如此息事宁人,正义何在,法理何在?以往我与兄弟侄子们打架,您总是不问缘由首先要责罚我,即便我挨了打吃了亏亦是如此,只有房少保才肯为我出头,将那些人打断腿!” 这孩子年纪不大,但是口齿伶俐思维清晰,将李承乾夫妇说得目瞪口呆,然后转向房俊,俊美的小脸儿上满是孺慕崇拜之色,脆生道:“房少保,让我拜你为师吧?听说您打架最是厉害,长安城里的纨绔们谁也打不过您,您教我怎么打架吧!省的亲王郡王家的兄弟们都欺负我……” 第四百零七章 别跟他学 父亲是帝国储君,所以李象一生下来便聚焦了天下的目光,只可惜由于李承乾储君之位始终不曾稳固,导致李象非但未能得到本应属于他的万千宠爱,反而颇受针对…… 从小到大,几乎每一次与叔伯家的兄弟一起玩耍的时候,他总是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冷言冷语,或是讽刺,或是挑衅,不一而足。兄弟们羡慕他的地位,却绝对不会对此给予尊重,而是想法设法的使他难堪,似乎狠狠的将他踩在脚下,才能让他们心情愉快。 李象岁数小,长得也瘦弱,可他不似父亲那般懦弱,面对欺凌他时常奋起抵抗,却屡屡挨揍…… 最令他感到委屈的是,每一次打架输掉挨了揍,回宫之后还要面对父亲的训斥。父亲根本不去过问事情的缘由,只是一味的疾言厉色,叮嘱他要沉稳厚重、谦虚礼让…… 每当此时,李象就很是不忿。 他年纪小,并不能体会到父亲所面对的压力,每一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觉醒来李二陛下便会一纸诏书将他这个太子废黜,他只是觉得为何兄弟们在外打架被人欺辱,叔伯长辈们便会气势汹汹的打上门去讨还公道呢? 直至今日,他才终于体会到被人欺辱之后有人替他报仇的畅快! 你们不是敢打破我的鼻子么?看吧,房少保直接派兵将你们的腿都给打折了! 如今在他的心目当中,对房俊不仅是感激涕零,更是孺慕崇拜。 这才是一个父亲应当有的样子啊,既然自己的父亲不肯出头为自己讨还公道,这不是还有房少保么? 他还小,尚且不懂得什么“忠臣义士”之类,更不明白朝政之激烈,单纯的认为房俊之所以打断那些关陇子弟的腿,就是为了给他出气,给他讨还公道,孺慕之情早已爆棚,所以才脱口说出拜师只等话语…… …… 李承乾夫妇脸都快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 就因为你自己打架输了,然后房俊帮你出气就要拜人家为师? 太子妃苏氏轻轻拉了李象一下,轻叱道:“象儿,不得无礼!” 李象显然极为敬畏自己的母亲,被斥责一句,小脸儿委屈巴巴皱在一起,抿着嘴唇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低着头站到一旁。 李承乾不禁松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看似娇弱,实则脾气很是执拗,并不似自己这般温和,反而更像是父皇那般坚韧执着,一旦认准的事情便很难改变主意,甚至会时不时的顶撞他这个父亲,令他颇为头疼。 他还真怕这孩子犯了倔脾气,不依不饶的非要拜房俊为师,自己是没法说出拒绝的话的…… 倒不是说房俊不好,到底是天下有名的“诗词圣手”,一手好字足以自成大家,照比那些成名多年的宿儒亦是不遑多让,无论身份学识,都可以成为李象的老师。 但这人虽然“棒槌”的绰号多是他自己“经营”出来的,本性非是那般嚣张跋扈恣无忌惮,可说到底那也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纨绔,骨子里率诞骄纵的性情却是无法更改的,若是自己的儿子拜他为师,那还能学好么? 若是自己已然登基为帝,那么请房俊成为“太子太傅”倒也未尝不可,然而自己眼下是最最需要沉寂稳重的时候,李象一旦跟着房俊学得脾气刚烈处事秉直,四处招惹是非不肯安分,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又怕房俊心生隔阂,李承乾解释道:“象儿顽劣,少不定性,二郎你如今身负书院重任,又要主持兵部绸缪东征之后勤事宜,怕是没那么多的功夫教导于他。不过二郎才学敏捷素有文名,往后定要象儿拜在你的门下,还请你多多教诲,助他成材。” 房俊倒是没多想,他岂能给李象当老师? 非不愿也,实不能尔。 他自己读过几本经史子集自己清楚,怕是连一个寻常学子都比不过,那些诗词名篇尽皆“借鉴”而来,哪里有本事教授李象? 若是习武倒还可以…… 连忙说道:“殿下言重,此事切勿再提。非是微臣不愿教授世子,实在是才疏学浅难堪大任。朝中饱学鸿儒数之不尽,自当为世子择取一名品学兼优之仕,拜于门下尽心学习,日后有所成就自然不在话下。” 李象撇撇嘴,插口道:“那些宿儒有什么好?皇祖父都时常说他们读书读迂了,满口仁义道德,遇事便墨守成规,不过是一些腐儒罢了,沽名钓誉,难成大器。” 李承乾面色一变,厉声喝叱道:“住口!稚童无状,焉敢造谣诽谤?立即给孤滚回房中,面壁三日不得出门!不给孤想清楚了错在哪里,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儿也不许去!” 李象吓得小脸儿煞白,何曾见过一贯温厚的父亲这般疾言厉色?小孩子也不知什么该说不该说,吓得向旁一步紧紧靠在母亲身边,伸手拽住母亲的裙裾,眼睛里已经是泫然欲泣。 房俊连忙劝阻道:“殿下息怒,世子年幼,童言无忌,不过是一时失言而已,何必这般大动肝火?况且世子天资聪颖,活泼可爱,颇有陛下之遗风,平素应多加鼓励。” 李承乾苦笑道:“身在帝王之家,谁会管你到底是童言无忌,还是父辈教导所致?这番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可一旦传扬出去,将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浪难道二郎你不清楚?” 他也并非生下来就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实在是这么多年的太子经历令他诚惶诚恐,时时刻刻都心惊胆颤,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疏忽。 在此之前,作为军方代表的关陇贵族一直对他这个太子有所不满,屡次搅动风波试图将他废黜,围绕在他身边鼎力支持的尽是朝中那些并未掌握实权的文官,而这些人则皆是儒家子弟。 如今作为太子世子的李象一句“腐儒”道出,让那些依附于东宫的文官们怎么想? 万一这些人心灰意冷,难不成他李承乾就单单只依靠一个房俊? 最要紧的是,之前形势险恶随时随地都能万劫不复的时候,那些文官前赴后继围绕在他身边鼎力支持,固然这些人手无实权说话的声音也不响亮,可到底也是同甘共苦共赴难关的情谊,如今有了兵权在握的房俊坚定的支持他,便将原本的文官们弃若敝履,且不屑一顾了? 那他李承乾的名声可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跌落尘埃,成为忘恩负义的典范,必将遭受天下唾骂…… 他如何承受得起? 房俊默然,再不多话。 心里却不以为然,小孩子哪里有什么见识?所谓的“沽名钓誉”“腐儒”这等话语,必然是你与李二陛下私底下时常说起,结果被孩子给听了去,到时候却偏要赖在孩子头上…… 太子妃苏氏将委屈至极却不敢哭,只能抽抽噎噎的李象给带了出去,李承乾又将留下来服侍的内侍宫女尽皆赶走,两人坐到桌旁吃饭交谈,房俊负责斟酒,倒也轻松惬意。 饮了一杯酒,李承乾感叹道:“二郎莫要责怪孤谨小慎微、小题大做,实在是这些年战战兢兢的走过来,即便眼下看似一片光明,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孤与几位兄弟不同,青雀也好,甚至稚奴也罢,即便他们争储失败,大可以转而做一个安安分分的亲王,富贵荣华一样也少不了,孤绝不会动他们一根毫毛,手足情谊又岂是权势富贵可堪比拟?然而孤若是有朝一日被废黜,休说是亲王了,便是一介庶民都做不成,即便兄弟们不想杀孤,可谁又能忍受一个曾经无限接近那个位置,有无数人支持的储君活在这个世上?所以孤一步也不能退,退了,便是悬崖峭壁万劫不复,非但自己必死无疑,所有家眷亦要尽遭屠戮……” 第四百零八章 宅心仁厚 李承乾酒量不大好,几杯之后便面泛潮红,话语也多了起来。 “……玄武门之变那一年,孤已经七岁,懂得不少事了,隐太子与齐王在玄武门下伏诛,左右亲信被铲除殆尽,之后秦王府的兵卒不仅封锁四门大索全城,将所有隐太子的党羽一网成擒,更冲入东宫与齐王府……据说当时隐太子的幼子钜鹿王才只有六岁,哭着哀求父皇饶了他,父皇当时心生恻隐,却被手底下的文武大臣们劝阻,最后不得不将两府男丁屠戮一空……” 又饮了一杯,李承乾目光有些迷离,嗟叹道:“父皇也是人,亦有七情六欲,纵然平素再是如何深恨隐太子与齐王,又怎愿意手刃手足呢?可是情势所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便当时隐太子没有死在玄武门下,结局也必死无疑,因为只要他不死,便有死灰复燃之可能,到时候死的就是秦王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以及追随父皇的那些个忠臣义士……九五至尊,手执日月,这等至高无上的权力背后便是六亲不认、孤独终老,否则何来孤家寡人之说?就好比登上那一座世间最高的山峰,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唯有抛弃一切攀登至顶峰,方可一览众山、睥睨天下。” 房俊默然。 正应了那句话:高处不胜寒。 人世间太多时候皆是如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然而每当人们走上高处阅览风光,却都会发现诚惶诚恐,无依无靠。谁都盯着这至高无上的位置,谁都觊觎那天下无敌的风光,所以你又能真正相信谁呢? 有些时候,尚可退而求其次,可以选择。 可一旦走上这样一条攀登至高山峰的道路,便已经再无其他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所以李承乾这个人的性格其实不太适合当一个储君的,更遑论天下至尊的皇帝,他缺乏身为皇帝的决绝果敢,更缺少一往无前的坚韧绝情。 他不想当储君,也不想当皇帝,但是身世将他推到了这一步,除去排除万难勇往直前之外,却是毫无退路。 停下来,便是危机四伏。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李承乾醉眼朦胧,酒入愁肠醉的快,他放下酒杯,拉住房俊的手,动情说道:“若非二郎死力相护,孤这个储君怕是早已被废,这东宫之内阖家上下估计业已蒙难,故而二郎之恩情,孤始终铭记在心,生生世世,不敢或忘……孤今日尚有一事相求,还望二郎务必答允。” 房俊有些冒汗,尽管来到唐朝多年,可他始终不习惯两个男人这般“执手相望”,然而这会儿见到李承乾情真意切,只得强忍着心中不适,恭声道:“殿下但有吩咐,微臣莫不遵命。” 李承乾摇摇头,道:“非是命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命尚且可以有所不受,何况是孤这个太子?孤知道二郎乃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之人,所以只敢请求,不敢命令。” “殿下直言无妨,但凡微臣做得到的,定然绝无更改。” 李承乾吐了口酒气,拉着房俊的手,看着他缓缓说道:“若是孤保不住这储君之位,阖家蒙难自然无需赘述,可若是有朝一日孤能够继承大宝、登上帝位,还请二郎保证,绝不加害孤之手足!” 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得胜之后固然不得不杀自己的两个兄弟,可他再是心狠,也未必就能毫无负担的将兄弟的子嗣尽皆屠戮,让他们断子绝孙,可时势如此,纵然他有心宽宥一干侄子们,手底下的将领也绝不答应,断然不肯留下祸患。 他唯恐将来自己登基之后,房俊等肱骨之臣也害怕魏王、晋王的存在危及皇位,干脆纵兵入府屠戮一空永绝后患,到那个时候,恐怕即便他身为帝王也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房俊叹道:“殿下心性赤诚,天下罕有,能够追随殿下成就大业,实是微臣之福气!微臣答允陛下便是,只要诸位殿下未有谋逆之举,微臣绝对不会肆意杀戮,令殿下背负暴戾弑弟之恶名。” 魏王李泰如今醉心于振兴大唐之教育事业,以他观之,非是极力遮掩另有他图,而是实打实的觉得这件事业干得有价值,既有成就感,又能青史留名,对于储位之争早已死了心思。 而晋王李治根基太浅,就算有关陇贵族鼎力扶持,李二陛下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他。 历史上李二陛下并未打压世家门阀,与关陇贵族的关系也始终融洽,这才导致他最后将得到关陇贵族支持的晋王李治立为太子,如此一来可以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 可现在李二陛下与关陇贵族之间几乎势成水火,又怎么可能将皇位交给晋王李治,使得自己这些年费劲心神打压关陇贵族的国策一朝废黜,甚至使得对手翻身崛起呢? 只要这两位稳稳当当,李二陛下其余诸子永远都没有机会染指皇位…… 李承乾很是感激,嘴里不停说着“多谢”…… 这当真不是客套。 身为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立场,但是作为臣子,亦有臣子的利益需要争取、维护。他是太子,即便日后成为皇帝,心中感念手足之情不愿对兄弟们举起屠刀消弭后患,却也不代表臣子便会恭敬的听从命令。 若魏王与晋王从始至终都保持安分,未曾觊觎储君之位也就罢了,如今这两位显然都对储君之位动了心思,就代表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不甘臣服,即便将来李承乾成为皇帝,也不能保证他们就不会谋逆做反,企图染指皇权。 这等情况之下,皇位便有了危机,一旦被某一位亲王逆而篡取,这可不仅仅是他李承乾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所有追随他的肱骨都将会被清剿一空,完全就是“玄武门之变”重新上演一次…… 哪一个臣子愿意为了成全李承乾“兄友弟恭”的手足之情而去承受这等风险? 就像是当年无论李二陛下愿不愿意将李建成的家眷、追随者杀光,结局都无可更改的情形一模一样…… 而房俊能够答允下来,自然便是无比忠诚的表现。 这等忠臣义士、肱骨之臣,李承乾做梦都没想到过会臣服于自己的麾下,他又岂能不心生感动,愈发重视这样的臣子呢? ***** 这一顿晚膳吃得并不是很愉快,因为李承乾醉得太快,而且这位太子殿下酒品不太好,平素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喝醉之后便拉着人的手叨逼叨个不停,该说的不该说的根本不去权衡,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对于臣子来说的确是煎熬。 房俊没法,只能不停灌酒,好不容易将李承乾灌醉,交给前来服侍的太子妃,这才告辞离开东宫。 出了东宫之时,已然是戌时初刻,天下的小雨淅淅沥沥依旧未曾停歇,细密的雨丝在门前灯笼的映照之下纤细缠绵,一阵凉风夹杂着细微的雨水扑上脸颊,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数十名由亲兵部曲以及右屯卫精锐组成的护卫早已等候在大门外,一个个身着革甲外面套着蓑衣斗笠,簇拥着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房俊,坐上那辆铁制的车厢夹着钢板的四轮马车,这才前呼后拥的返回房府。 府里大部分人已经睡下,房俊回到后宅,径自进了萧淑儿的院子。 侍女们一边上前服侍着房俊沐浴更衣,一边通知了已经睡下的萧淑儿,待到房俊沐浴之后进了卧房,萧淑儿迎上前去,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俏脸染着红晕,眼波如水,微嗔道:“郎君应当去殿下或者媚娘的房中才是,妾身有孕在身,可万万不敢伺候郎君……” 房俊上前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随手将茶杯放下,伸手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在她光洁腻白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低声笑道:“娘子岂能这般龌蹉?谁说男女居于一室便要行那等敦伦之礼?为夫洁身自好品洁如雪,今夜只想拥着美妾畅抒爱意,绝无他想,怕是要让娘子失望了。” 萧淑儿顿时大囧,跺足嗔道:“谁想……那个了?郎君冤枉人!” 房俊哈哈一笑,揽住她的娇躯坐在床榻上,伸手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将头凑过去做倾听状,口中道:“来来来,儿子,给爹动一个听听。” 看着平素在外头威风八面的郎君这一刻的孩子气,萧淑儿唇角挑起,笑靥如花,伸出纤手轻轻爱抚着郎君的侧脸。 屋内温情脉脉,窗外细雨淅沥,红烛摇曳,宁静祥和。 萧淑儿禁不住有些心驰神往,若是一生一世这般郎情妾意温存宁谧,那该有多好啊…… 第四百零九章 入宫朝会 丑时三刻,房府后院相继亮起灯烛。 房俊从卧榻上爬起,在侍女服侍下洗漱沐浴之后更换了朝服,简单的吃了几口早膳,便出门上朝。 此时天尚未亮,阴暗的夜色笼罩着长安城,淅淅沥沥的小雨居然依旧未停,雨势虽然不大,但是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湿寒侵体,隐隐间已经有了几分秋日沁凉。 数十名亲兵部曲早已整装待发,房俊自己撑着一把雨伞走出院子,登上马车。亲兵部曲纷纷翻身上马,十余盏马灯在雨幕之中晃晃悠悠,马蹄声混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走出府门。 房俊撩起车帘向着赵国公府那边望了望,漆黑的夜幕之中赵国公府灯火辉煌…… 出了坊门,便径自向北一拐,过了永兴坊再折而向西,行过里许远近的长街,入了延喜门,再顺着天街一路前行到承天门前,等候入宫上朝。 承天门高大巍峨的门口矗立在夜色雨幕之中,仿若一只洪荒巨兽一般令人倍感压抑,城楼上灯火明亮,将下方临近宫门的地方反而营造出一片暗影,此刻早已有几位上朝的大臣候在此处,马车上的马灯发出幽幽的淡橘色光芒,映照着沥沥细雨。 等房俊到了宫门前,选了一处地方停下,那些早到的大臣们纷纷撩开车帘向这边观望,别人前来上朝仅只是一辆马车,至多三两亲随,而房俊这边亲兵部曲簇拥,顶盔掼甲严阵以待,看上去杀气腾腾,想不吸引人都不行…… 陆陆续续又有马车前来,停驻在宫门前的暗影里。 等到卯时降至,城门楼上的灯笼忽然尽皆点燃,将宫门前的广场照得明亮起来。随即宫门打开,先有一队禁军自门内快步跑出,分列宫门左右,顶盔掼甲手摁横刀凝神伫立,再有内侍撑着雨伞鱼贯而出,分别来到一辆辆马车前,躬身将雨伞撑起放在车门前。 大臣们自车上走下,由内侍撑着伞遮挡雨水,向着宫门行去。 房俊也下了车,在一名内侍撑起的雨伞下快步走向宫门,大家在此短暂停留,列好队伍,就待一起入宫上朝。 彼此之间有相熟的,此刻亦会寒暄几句,甚至彼此打趣开开玩笑,气氛倒也轻松。 马周从后边走过来,站到房俊身边,瞅了他一眼之后低声道:“今日要当心了。” 房俊自然之道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轻声道:“兄长无需担忧,小弟求仁得仁、以死明志,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 不仅是马周,周围临近的大臣听闻这句话,忍不住纷纷翻起白眼。 还能再无耻一些么?就算明摆着今日你即将遭受弹劾,乃是替陛下出头受了委屈,可是何至于便“以死明志”了? 内侍总管王德站在宫门前,见到大臣们都已经下车汇聚于此,便恭声道:“咱们这就入宫上朝吧。” 言罢,转身向宫门内行去。 众位大臣正欲跟上,身后忽然一阵马蹄疾响,惹得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一队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这快速赶来。 到了近前,大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队骑士没有穿蓑衣戴斗笠,披麻戴孝冒雨前行,雨幕之中各个神情肃穆,虽然并未佩戴兵刃,却尽皆杀气腾腾! 等到了宫门前马车停下,车帘撩开,有内侍小跑着上去撑起雨伞,一身麻衣的长孙无忌从车上下来,环视一周,沉默不语的站在入宫队伍的最后,一声不吭,周身似乎都凝聚着一股凛冽杀气。 众位大臣不禁面面相觑。 这两日京中发生的事情,大家自然尽皆听闻,也各自有渠道了解了内情,知晓了详细的来龙去脉,其中大部分人甚至早已接到了各自所属阵营的通知,知道今日朝会之上房俊即将遭受弹劾,大家或是附和或是反对或是中立,都已经有所准备。 却万万没想到经历丧子之痛的长孙无忌不在府中主持丧事,反而亲自上朝…… 很显然,长孙无忌这是要一举将房俊参倒,出一口心中恶气啊! 大家见到了长孙无忌,继而自然是纷纷看向前头站着的房俊,却见到这位始作俑者非但面无异色,反而脸上含笑微微颔首,道了一句:“赵国公历经丧子之痛,怕是心火郁结痛不欲生,今日又是淫雨霏霏秋凉侵体,您这副身子骨早已年老体衰,又何必赶着前来上朝呢?万一湿寒侵体,那可是大大不妙。听下官一句劝,还是回府上好好将养,将贵府二郎的丧事办得体面一些,入土为安才好。” 此言一出,大臣们纷纷无语。 这张嘴也太损了吧?人家顶风冒雨的脸自己儿子的丧事都不管了,就等着上朝,你难道不知人家就是为了要参你一本? 再者说了,无论如何人家的儿子都是因你而死,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太缺德了……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整件事背后内幕重重,牵涉重大,绝非可以用简单的道德伦理去衡量,很显然这两位针锋相对毫不退让,颇有“你死我亡”的架势,等闲决不可牵扯进去。 自然也有关陇出身的官员替长孙无忌张目,纷纷出言喝叱。 “放肆!赵国公乃是朝廷功勋,一心为国兢兢业业,是入朝议事亦或是在家守丧,又岂是你这等后生晚辈可以置喙?” “汝心狠手辣、罔顾国法,胆敢驱使手下兵卒残害良善子弟,不知敬畏不遵法度,还敢在此叫嚣骄纵,简直无法无天!” “苍天有眼,日月可鉴,今日定然要让你这个奸佞之辈丢官罢爵、充军流放!” …… 喝骂声此起彼伏,宫门前一片喧嚣。 房俊含笑不语,懒得回嘴,任凭那些关陇出身的官员跳着脚喝骂,自己就只是淡笑着看着长孙无忌,一脸高深莫测,“小爷依然看透真相”的神情。 这些人嘴上骂得狠,心里却早已经与长孙无忌离心离德,如今只不过是因为长孙无忌“献祭”了自己的儿子之后,这些人不得不依旧保持同气连枝的姿态而已。 长孙无忌为何不顾身份、放着丧事不管亦要亲自上朝? 就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些明面上依旧簇拥他为领袖的关陇贵族们早已没有了以往的亲密无间,所以不得不亲自上朝弹劾房俊。 他害怕若是自己不在,这些人闹闹哄哄的搞一阵,怕是就要虎头蛇尾就此作罢…… 长孙无忌两眼布满血丝,形容憔悴,恶狠狠的瞪着房俊,目中凶光恨不得将房俊杀死,却沉默着一言未发。 内侍总管王德满头大汗,见到关陇贵族们依旧疾言厉色纷纷喝骂,唯恐房俊“棒槌”脾气发作,就在这宫门前大打出手教大家做人,到时候就没法收场了,赶紧大声道:“宫门之前,禁止喧哗!时辰已到,还请诸位大臣速速入宫上朝,莫要误了时辰!” 关陇贵族们这才纷纷住口,宫门前重新归于安静。 也都只是在长孙无忌面前表态而已,实际上他们心里与王德有着一样的担忧,谁不知这房二就是个棒槌?万一恼羞成怒大打出手,他们这些老胳膊老腿儿的哪个是他的对手? 若是就在这宫门前挨了打,那可当真是颜面扫地、沦为一世笑柄…… 房俊面色从容,收回目光,转身站定,再不理会。 身旁的内侍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将手里的雨伞往前送了送,将满天雨丝遮住,浑然不顾自己的半边身子早已经被雨水湿透。 这位房少保当真了得,一人面对关陇贵族们的讨伐却面不改色,俨然中流砥柱巍然不动,若是换了旁人在关陇贵族们气势汹汹的喝叱之下,怕不是就得两腿酸软骇然欲绝…… 宫门打开,一盏盏灯笼在宫内亮起,一直向前延伸开去,照亮了通往太极宫的道理。 第四百一十章 朝堂争辩 雨丝绵密,天色昏暗,太极宫却早已灯火辉煌。 大臣们顺着台阶来到太极宫门前,却未从正门而入直接上朝,而是先到一侧的偏殿脱了鞋子,然后由内侍服侍着整理衣冠,之后才由偏殿后侧的小门鱼贯而出,直入大殿。 大臣们文东武西按照官阶高低纷纷站好,李二陛下才一身明黄色朝服,由后殿踱步而出,坐到御座之上。 满朝大臣纷纷一揖及地,口中大呼:“觐见吾皇陛下!” 李二陛下高居御座之上,环视面前群臣,开口沉声道:“众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诸位大臣这才起身,然后向后退了一步,跪坐下来。 大殿两侧尽皆燃着粗如儿臂的红烛,烛光明亮,一片肃穆。 李二陛下正欲吩咐内侍总管王德进行朝晖议程,陡然间见到最前列一身麻衣头上还缠着白布抹额的长孙无忌,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顿了一下,他略微欠身向前,满含担忧问道:“府中治丧,辅机你必然心力交瘁,上一道奏疏告知一声就好,何须你上朝?来人呐,速速护送赵国公回府!” “喏!” 王德在一旁领命,小步跑到长孙无忌身边,低头哈腰,轻声道:“赵国公,陛下体恤您,且让老奴护送您回府吧……” 长孙无忌哪里肯走? 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的意思,这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下,也是在给他一个警告:今日朝会自有朕来主持,所有事宜尽皆由朕决断,你就不要在此添乱了…… 然而他却不得不公然违背皇命,若是此番退走,如何展示自己的强硬,如何令关陇贵族们依旧团结在他的周围? 儿子死就死了,却不能白死…… 不理会王德,长孙无忌起身出班,然后“噗通”一声跪在明亮的金砖上,以首顿地,悲呼道:“陛下!老臣非是不知进退,然则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之悲怮有若冬雷夏雪,不可自抑!世间事无非是王法道理,还请陛下为我那短命的孩儿讨还一个公道,不使得他含冤九泉、死不瞑目!” 他这么一哭,身后纷纷出班数位大臣,皆是关陇出身,齐齐跪在他的身后,神情愤慨、言辞悲怮。 “那房俊恶贯满盈,当处以极刑,方可弘扬正义!” “身为大臣,居然指使麾下兵卒伤人致残,说轻了乃是公器私用,说重了便是纵兵行凶,不予严惩,朝纲败坏矣!” …… 乱糟糟一团。 李二陛下微微蹙眉,抬起手,关陇贵族们赶紧住口。 李二陛下这才盯着长孙无忌,缓缓问道:“非是朕偏袒房俊,可据朕所知,长孙涣乃是自尽于赵国公府门前,当时目击者甚众,赵国公却为何要将长孙涣之死归咎于房俊身上?” 长孙无忌言辞悲切,道:“陛下圣明,吾儿的确是自尽而亡。然则此事之起因,却是全在房俊。前日傍晚,吾儿与一众好友于街上游玩,因一时误会而与房家兄妹以及一众宗室子弟起了冲突,互有损伤。此事本应由京兆府亦或是大理寺审理,但因为牵扯到宗室子弟,故而京兆尹判定要将此案移交至宗正寺,因为当时时辰已晚,便命众人先行回家,翌日前往宗正寺投案。孰料涉案之人胆小怕事,居然连夜逃遁,更没料到房俊居然指使麾下兵卒追出城去,将所有人殴打致残……唯独吾儿因为谨记京兆尹之命,未敢畏罪潜逃,反倒因此逃过一劫,故而被一众好友所误解。待到天明之时吾儿前往宗正寺投案,方知这一切,一众好友因为误解吾儿串通了房俊背叛了大家,使得吾儿悲愤难抑,却又无法自证清白,只能以死自证……所以吾儿之死固然是自尽,实则却是因为房俊私自纵兵、伤人致残而起,还请陛下明察秋毫,惩治房俊,以正国法朝纲!” 房俊跪坐在一侧,忍不住啧啧嘴。 这个老狐狸当真狡诈奸猾,一番说辞居然将自己背叛关陇贵族唯恐导致利益集团破裂这才逼死长孙涣,转换成了他房俊的错…… 长孙无忌说完,悲声大哭痛哭流涕,甚至身子都晃了几晃,身后关陇贵族赶紧有两人抢上前去将其搀扶住,这才没有当场昏厥在太极殿上。 李二陛下略微沉默,然后开口道:“房俊何在?” 房俊赶紧起身出班,施礼道:“启禀陛下,微臣在此。”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问道:“对于赵国公所言之事,你可有自辨?” 房俊道:“毋须自辨,断无此事。” 长孙无忌大怒,怒目圆瞪,喝问道:“伤人的兵卒皆是出自右屯卫,且带兵的将领正是你的麾下高侃,若非受你指使,他区区一个贱役之子,焉敢将一众世家子弟殴伤致残?” 房俊面无表情,反唇相讥道:“首先,高侃乃是国之将领,功勋赫赫,早已非是贱役,其次,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赵国公自说自话,你说高侃带人行凶可以,甚至说是下关行凶也可以,但是人证何在,物证何在?此乃朝堂之上,还请赵国公注意自己的言辞,若是你有证据,自可举证,下官认罪伏法。可若是空口白牙恣意构陷,真以为下官的拳头不敢打你?今日念在赵国公丧子之后心情悲切,或许受了奸人蛊惑不辨真假,便不与你计较,若是继续纠缠不休血口喷人,休怪下官无礼!” 高侃虽然出身渤海高氏,名门望族,但实乃偏支远房,血脉稀薄,其父更是沦为贱役。如今高侃身为右屯卫将军,凭借漠北一战的赫赫功勋,已然是右屯卫当中权柄仅次于房俊的将领。 长孙无忌气得胡子直哆嗦,怒道:“当时受伤致残的众多世家子弟,皆可为证!那高侃身在右屯卫,平素识得他的人可不少!” 房俊嗤之以鼻:“古往今来,从未听闻当事人可以作为证人的,赵国公亦曾为国之宰辅,难道这么一点常识都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要以陛下对你丧子之同情,颠倒黑白恶意构陷?” 长孙无忌目眦欲裂,嘶声怒吼:“放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理昭彰法度公正!” 他转向李二陛下,悲声道:“陛下,既然此獠拒不认罪,还肆意诋毁,老臣恳请由大理寺审核此案,查明真相,给老臣那枉死的孩儿一个公道!” 身后关陇贵族们纷纷跪地,齐声道:“请陛下查明此案,给枉死者一个公道,亦给被殴伤致残者一个公道!”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略一沉吟,颔首道:“如此也好。孙伏伽可在?” “微臣在此!” 大理寺卿孙伏伽赶紧出班,鞠躬施礼。 李二陛下道:“此案影响甚重,不仅数位关陇子弟被殴伤致残,赵国公的爱子为此自尽,就连朕的孙儿都被殴打受伤,便由大理寺审明案情,再交由朕定夺……” 他顿了一顿,又看向殿上一种宗室官员,眼睛从太子身上瞟过,落在韩王李元嘉身上,道:“此事也涉及到多位宗室子弟,韩王,你身为宗正卿,也率领宗正寺官员从旁协助,朕的要求只有一个,无论涉及到谁,无论遭遇何等阻力,都向案情查的明明白白,绝对不可徇私枉法,否则朕唯你是问!” 韩王李元嘉连忙出班,领命道:“微臣遵旨!” 李二陛下这才微微颔首,转头对长孙无忌和颜悦色道:“辅机不必太过伤心,此事朕定然查的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偏袒任何人。” 长孙无忌顿首道:“陛下刚烈公正、烛照万里,老臣只等着结果便是。但是有一样,既然房俊涉及此案,那么老臣恳请暂停房俊身上所有职务,等到案件查明之后确认与其无关,再行官复原职。”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第四百一十一章 图穷匕见 这才是长孙无忌的真正意图。 审查案情有什么用?大理寺卿孙伏伽乃是坚定的“忠君派”,唯李二陛下之命是从,大理寺上上下下尽皆与房俊交好,进了大理寺犹如回家一般自在;宗正卿韩王李元嘉更是房俊的亲姐夫,平素见了这个“棒槌”小舅子腿肚子都打颤,这两个人审案,能审出个什么? 李二陛下不愿太早与关陇贵族将矛盾激化,所以这件事就得委屈房俊,但是眼下矛盾依然转化到房俊身上,危机暂时解除,哪怕再是委屈房俊也绝对不会让房俊背负一个“纵兵行凶”的罪名。 长孙无忌心里明镜一般,审到最后,必然是一个查无实据。 他今日若是不上朝,那么这件事大抵也就至此而止了,后续自然还有关陇贵族们纷纷弹劾,不断的呈递弹劾奏疏,此事亦势必沸沸扬扬好一阵喧嚣,但是闹到最后,怕是也伤不到房俊分毫。 只有他来了,站在这太极殿上,才能使得这件事情发展下去,而不是戛然而止…… ***** 听闻长孙无忌要暂停房俊的官职,李二陛下浓眉微蹙,环视一眼殿上群臣,缓缓问道:“赵国公之言,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他是皇帝,更是这件事当中隐形的当事人,若是由他来强硬的拒绝长孙无忌,不合适。 话音刚落,京兆尹马周依然出班启奏:“启禀陛下,微臣认为此举不妥。赵国公状告房俊,目前为止也只是一面之词,并无人证物证出示,内情如何尚需审讯侦查方可得知,岂能如此轻率便暂停了房俊的职务?若是准许其提请,那么往后有人即便恣意诬告,难道也要不分青红皂白便予以效仿?”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道:“放肆!此事究竟如何,马府尹心里清清楚楚,怎能算是诬告?” 马周淡然道:“是否诬告,不是下官说了算,亦不是赵国公说了算,是要由律法说了算。按道理,您无凭无据便指证朝廷命官,已然不合法度,如今陛下念在您丧子之痛,体恤您乃是当朝勋戚故而网开一面,还是不要得寸进尺为好。” 长孙无忌冷笑道:“这件事当中亦有马府尹的手尾,本就是一桩街头斗殴之事件,长安城内每日里发生不知几十起,若是马府尹能够勇于担当予以解决,由焉有后续之事,老夫之爱子更不会惨死!就因为牵涉了几个宗室子弟,马府尹便百般推脱搪塞之宗正寺,呵呵,世人皆说马周公忠体国、正直廉洁,以老夫看,也不过是一个精通官术、毫无担当的官油子罢了。” 他今日打定了主意,全程毋须关陇贵族们出声,就由他自己站出来跟房俊打擂台,以此来弥补先前因为“背叛”而产生的隔阂。 只要能够借此为关陇贵族谋求到利益,便可以将这股危机很好的过度…… 马周淡然一笑:“本官廉洁奉公,不是做给谁看的,本心如此,何惧天下人如何去看?” 一旁的宋国公萧瑀出班,启奏道:“陛下明鉴,且不说赵国公要求房俊暂停职务是否合乎法度,单说眼下兵部事务繁冗,便暂停不得。明年开春东征在即,辽东兵马数十万枕戈待旦,每日里粮秣运输、兵员调拨,所牵涉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若是兵部一日无主,必然会导致整个兵部衙门办事效率底下,万一出了差错,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天大地大,东征最大。 满朝文武都有一个共识,无论任何事只要牵涉到东征,都必须让路,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因为这不仅关乎了李二陛下的宏图霸业,更关乎到所有人的功勋富贵。 房俊乃是兵部尚书,一旦他予以停职,兵部衙门的效率必将不可避免的降低,万一使得即将开始的东征出现差错,谁能背负得起这个责任? 长孙无忌冲着萧瑀怒目而视,他本以为这个时候会是朝中寥寥无几的山东官员挺身而出替房俊说话,最好是太子殿下能够忍不住站出来维护房俊,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萧瑀跳了出来…… 这个老狐狸是要左右逢源不成? 简直可恶! 眼尾余光大量了一番文官最前排跪坐着的太子李承乾,此番自己这般攻讦房俊,最理想的便是能够将太子牵扯进来,可这位平素称不上稳重的太子殿下却老神在在一声不吭,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当真是可惜了这个好机会。 心中嗟叹一声,长孙无忌不以为然道:“兵部乃是朝廷衙门,自有法度规则保持运转,何故因一人而废?大不了择取一位精明干练之士代理兵部事务,履行尚书职责,待到房少保验明清白之后官复原职不迟。” 大殿上瞬间一静,就连李二陛下也颇有深意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这位宁可放着家中丧事不管,亦要来到朝堂之上陈述冤屈,原来其本意并非是要皇帝颁旨审讯房俊从而将其治罪,而是从根本上将房俊的官职虢夺…… 原本兵部乃是六部之中最末的存在,名为掌管节制天下兵马之衙门,实则并无权柄,只能做一些维护军械调拨军粮这等微末之事,但是在房俊经营之下却是越发强势,隐然有崛起之象,逐渐成为中枢六部当中炙手可热的衙门之一。 况且如今东征在即,兵部乃是重中之重,这等紧要的衙门焉能动辄调换主官?出了差池谁也负担不起。 故而一旦房俊被停职,而兵部尚书之职位由旁人暂时接管,那么起码在东征结束之前,纵然房俊被查明无罪也不可能官复原职…… 但是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的提议的确符合情理,这是一招阳谋,所谓的“人证物证”皆是借口而已,满朝文武连带着李二陛下在内,谁不知道这件事确凿无疑就是房俊做的呢? 只因为事件的影响太大,房俊又是主动替皇族分忧,大家这才装聋作哑而已…… 事情是你做的,且你已经深知之后的结果,那么后果自然要承担一些,总不能做出了正义凛然的样子在李二陛下面前得了无数的赞许,之后却轻飘飘的享受着陛下的宠信却死命都不需要付出吧? 那做忠臣的代价也太低了……尤其是当长孙无忌说出暂停房俊官职,择选他人以暂代这等话语之后,群臣大部分开始沉默。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殿上群臣,目光冰冷,笑容讥诮。 这就是他极力打压门阀世家的原因,这些人家眼中唯有家族利益,自私自利蝇营狗苟,什么忠君爱国皆是空话,必要时牺牲皇帝、牺牲帝国毫不犹豫,甚至为了家族的利益可以兴一国灭一国,废一帝立一帝…… 他们只会相互联结争权夺利,排除异己打击对立,什么道德礼教国法律例,在他们眼中也只是玩物,当作谋求利益的工具。 当牵扯到了利益,即便是东征这般大事,亦可放在一边。 世家门阀不除,朝堂之上整日里便是这等拉帮结派打击异己,内耗严重,如何能够将这老大帝国经营得愈加繁荣昌盛? 不亡国就算他李二英明神武了…… 李二陛下压制着火气,目光冷冷的瞥了长孙无忌一眼,缓缓开口道:“既然赵国公如此说话,那么你认为何人可以取代房俊,暂代兵部尚书之职?” 长孙无忌恭声道:“延安郡公、已故内史令窦威之子,窦恽,如今忝为左骁卫将军,忠勇赤诚,可为暂代之人选。” 李二陛下一愣,有些意外。 他以为长孙无忌这一番折腾的目的便是让自己人暂代兵部尚书之职,却不曾想他举荐了窦恽这个人。 窦家乃是后族,皇亲国戚,虽然也算的关陇一脉,但严格来说却是皇族近亲,这个人选就耐人寻味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各有谋算 窦恽之父窦威乃是隋朝太傅窦炽之子,李二陛下的母亲太穆皇后堂叔,论辈分李二陛下亦要称呼窦恽一声“舅父”,不过窦恽辈分虽然很高,年纪却并不大,身为窦威的幼子,今年尚未至花甲。 此人平素为人低调,虽然论血缘远近并非窦家嫡支,但素有才干,沉着老练,算得上是窦家的核心人物之一,声誉一向不错。 李二陛下摸不准长孙无忌的用意,他是只想将房俊拉下马,丢掉兵部尚书的职位,还是趁机将自己人安插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按理说窦恽乃是皇族近亲,难道是长孙无忌暗地里已经将窦恽拉拢过去,名义上推荐一个皇族近亲,实则却是他自己的棋子,跟自己玩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不得不疑神疑鬼、深思熟虑,毕竟长孙无忌素来以“阴人”之形象示人,计谋百出诡计多端,若是一着不慎入其彀中,致使兵部尚书这般重要的职位被其掌握,则损失太大。 当然,最保险的做法便是封驳长孙无忌的提议,依旧让房俊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统领兵马提督京师,那才是最安稳的…… 想了想,他没有亲自驳斥长孙无忌的提议,而是环视一周后问道:“诸位爱卿,可否认为赵国公的提议可行?” 话音刚落,吏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便出班说道:“陛下明鉴,赵国公弹劾房俊既然并无真凭实据,朝廷焉能轻易便暂停房俊之职务?若是此举传扬出去,怕是天下人皆以为陛下多疑寡恩,有失厚重,还请陛下三思。” 已经荣升侍中,却尚未交卸御史中丞职务的刘洎亦出班附和:“国有国法,按说即便赵国公弹劾房俊,在尚武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就连审讯房俊亦是不法之举。否则若是有人有样学样,随意弹劾旁人便可以将其暂停官职,甚至连职务都由旁人暂代,朝纲岂非要大乱?以微臣之见,赵国公爱子之惨死并未与多位关陇子弟致残之事有所牵扯,只需由大理寺审讯查明关陇子弟致残一案即可,若是后续审讯之中发现房俊牵连在内,再行暂停职务不迟。” 按理说,这才是公允的做法,但是关陇贵族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就算缓解与皇族的矛盾也断然不会饮气吞声,否则各家的威严如何保存? 为了缓和关陇贵族们的怒气,维护他们的尊严,不使得他们爆发出更为激烈的举措,惩处房俊实在是不得不为之的办法。 这种利益牵扯满殿文武都懂,所以刘洎看似挺身而出站在了皇帝这一边,也替房俊说了话,实则就跟放了个屁一样……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这个刘洎才干卓著,也算是清正廉洁,但是这股子“随风倒,两面派”的作风着实令人厌恶,他甚至在想这样一个人推上侍中的职位,能够尽心尽力的协助自己处理国事? 他目光游移,看了看低眉垂眼一声不吭的太子,心底又有些疑惑。按说太子的性情固然仁慈懦弱,却也非是沉稳之人,每当被人触及到根底之时都会有强烈的反应。 然而今天的表现却颇为意外,房俊乃是太子的支撑着当中最为得力的一个,不仅心志坚定且兵权在手,这样一个肱骨根基被长孙无忌这般刁难,太子却依旧沉稳如石一言不发,与他平素性情太过相悖。 自己还一直担心怕他忍不住跳出来说些什么,然后被长孙无忌抓住痛脚大肆攻讦,反倒是杞人忧天了…… 目光掠过太子,投注到李绩脸上的时候,李二陛下觉得自己的怒气隐隐发作,快要压制不住了。 你好歹也是尚书左仆射,名义上的宰辅之首,朝堂之上群臣争论如火如荼,你却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不言不语、毫不表态,让朕不得不周旋其中引领动向……朕要你何用?! 对于李绩这种低调至令人发指的做派,李二陛下早已深恶痛绝,此刻强忍着胸中翻腾的火气,冷冷说道:“英国公对此,不知有何见解?” 诸位大臣的目光便都向李绩看去。 别看李绩此人平素低调沉稳存在感极少,等闲绝对不会去参合朝中权力争斗之事,似乎只要管好尚书府内那一亩三分地就已经满足,但满朝文武尽皆忌惮他的能力,对于他偶尔一次的发言,没人敢等闲视之。 单单李绩“军中的一人”的身份,以及李二陛下对其的信重程度,就没人敢忽视李绩的存在…… 李绩闻言,当即起身离席,出班回禀道:“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自然早已心有定夺,微臣愚钝不敢置喙,全凭陛下乾纲独断便是,微臣无有异议。” 李二陛下给气笑了,脸颊的肌肉抽搐一下,目光似欲喷出火来,也不给李绩留面子了,淡然道:“汝乃尚书左仆射,更是国之宰辅,无论尚书省内亦或是朝堂之上,都有辅弼君王、担领朝纲之责,岂能这般唯唯诺诺、一味逢迎呢?说说吧,房俊这个兵部尚书究竟是否需要另择人选予以暂代?” 太极殿上陡然一静,群臣尽皆屏息静气,不敢发出声响。 大家都挺清楚了李二陛下的话语,只说是“这个兵部尚书是否需要另择人暂代”,却不是“房俊这个兵部尚书是否应当停职”,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心意已决,是打算给关陇贵族们一个交待了。 李绩语速不疾不徐,似乎并未感受到李二陛下的怒气,沉声缓缓说道:“东征在即,兵部权责太重,不宜调换主官,否则令行不一、极易生出纰漏。窦恽其人公正廉洁,素有才干,但是从未主掌后勤辎重之事,仓促赴任便要面临天下兵马之调派,有些勉为其难。不若从兵部衙门之中择取一位官员暂代尚书之职,其熟悉部中事务自然可避免疏漏,依臣所见,兵部左侍郎崔敦礼足可胜任。” 李二陛下眉头一蹙,崔敦礼? 长孙无忌已经反驳道:“不可!英国公既然也说了东征在即,兵部乃是重中之重,又岂能如此轻率的简拔低级官员以填补主官缺任?崔敦礼才具不足,恐难胜任,英国公欠缺考量,失之稳妥。” 娘咧! 老子算计半天,难不成要让你这个闷不吭声的老狐狸捡个便宜? 崔敦礼那可是清河崔氏出身,妥妥的山东世家,与关陇贵族非但井水不犯河水,更因为这些年的打压,早已视为仇寇…… 群臣无人插言,长孙无忌这番话可谓不客气至极,好歹人家李绩也是当朝宰辅之首,论功勋也不在你之下,当面就说人“轻率”“欠缺考量”“失之稳妥”这等话语,有些过火了。 李绩什么性子?那简直就是就是冰雕石砌,冷静到了极点的人物,从来都不曾因为情绪影响到自己的思维,对长孙无忌毫不客气的指责置若罔闻,只是淡然回复道:“崔敦礼在兵部任职多年,其人又思维敏捷心思细腻,通知四夷情伪,熟稔天下军情,每一次的考核都是上上之选,何来‘才具不足’之说?再者,房俊入主兵部以来多番改革,如今兵部的办事效率早已是六部之首,既然有一套适合的规则保证兵部的运行,崔敦礼只需‘萧规曹随’便足以将兵部事务料理妥当。倒是赵国公举荐的窦恽其人,身在行伍多年,行军打仗或许是把好手,但运输粮秣调派军卒拨放军械这等琐碎之事,怕是无力担负。” 未等长孙无忌开口,一旁的萧瑀依然颔首认可:“崔敦礼此人行事严谨、性情谦和,的确是暂代兵部尚书之最佳人选。” 如今房玄龄、孔颖达先后致仕,余下的大臣之中便以长孙无忌、萧瑀、李绩最为德高望重、资历深厚,如今李绩和萧瑀都共同赞成崔敦礼这个人选,令长孙无忌有些猝不及防。 李绩举荐崔敦礼实属正常,毕竟同为山东世家一脉,可萧瑀为何也要附议?难不成自己最害怕的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背地里连成一团,最终到底还是发生了? 若果真如此,那么对于关陇贵族们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竹篮打水 李二陛下看向宋国公萧瑀,问道:“英国公之提议,爱卿以为是否可行?” 萧瑀略微沉吟,颔首道:“可!” 李二陛下又看向刘洎:“侍中以为如何?” 虽然心里并不是很待见这位“剑走偏锋”的家伙,但毕竟资格能力都是上上之选,如今已然身为侍中,算是朝中巨掣,亦应当公允的采纳他的意见。 刘洎很是干脆,道:“可!” 他这人虽然有些时候脑子一根筋,但更多时候却是极其聪明的,自然懂得李二陛下这句询问更多是礼貌性质,无论他赞成与否,其实都不能影响李二陛下的决断,既然如此,又何必跳出来得罪李绩呢? 李二陛下最后才看向长孙无忌,淡然问道:“赵国公以为崔敦礼这个人选如何?” 长孙无忌闭上嘴巴,好半晌才开口道:“两个人选皆有长处,择一即可,自有陛下决断。” 纵然心里一万个不忿,但是面对眼下的形势,亦是无可奈何。 只恨萧瑀这个首尾不一的家伙居然毫无征兆的便倒向了房俊,非但如此,显然也与李绩为首的山东世家暗通款曲,如此局面,自己岂能成事? 自己绸缪半天,借着儿子自尽这个机会想要染指兵部尚书这个职位,却不想最后非但功亏一篑,反而让李绩这个老狐狸捡了便宜。 即便以后崔敦礼未能顺利晋位兵部尚书,但只需在未来一段时间之内表现尚可,便算是进了李二陛下的眼,日后升迁调任自然毫不费力。毕竟朝政需要平衡,李二陛下在打压关陇贵族的同时不可能再对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也展开无差别攻击。 如今制约皇权最大的障碍便是关陇贵族,拉拢江南士族、山东世家自乃题中应有之义。 况且自从大唐立国以来,山东世家被关陇贵族打压得很是凄惨,各大家族底蕴深厚枝繁叶茂,但是在朝中的力量却屈指可数,如今简拔于山东世家,可以使得山东世家感恩戴德之余,亦能全力以赴的配合李二陛下打压关陇,稳定朝纲。 似隋炀帝那般老子天下最大目无余子乾纲独断实乃取死之道,拉一派打一派才是王道啊…… 其实帝王之术说难也难,偌大的天下,亿万黎庶嗷嗷待哺,不能整肃吏治泽被天下,稍有天灾人祸便导致百姓生计无着怨声载道,百姓活不下去就要铤而走险烽烟四起。 说简单也简单,唯“平衡”儿子而已。 关陇强,则拉拢江南、山东予以打压,待到关陇式微,再扶持关陇反戈一击,削弱江南、山东,只需将这其中的关系捋顺了、捏准了,皇帝便永远站在强势的一方,朝堂上再是强横的势力也要受其节制,彼此相互制约的结果,自然便是天下太平。 如今李二陛下显然已经精通于“制衡”之道,拎着江南、山东这两个长期遭受排挤的势力向着关陇发动攻击,长孙无忌就算再是文韬武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只能偃旗息鼓,甘拜下风。 但足以欣慰的是,正因为李二陛下已经将“制衡”之术玩弄得炉火纯青,深知“一家独大”才是火锅之根本,所以就算占尽优势,亦绝对不会将关陇贵族斩尽杀绝。 这只猎犬饿着关进笼子里,用得着时候给块骨头放出来,自然指哪儿打哪儿唯命是从……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长孙无忌能够等得了多长的时间呢? 若是关陇式微,他长孙无忌丢掉了关陇领袖的地位,长孙家已经不是能否保持眼下地位,而是能否支撑着不被其余关陇贵族给拆散了吞掉…… 李二陛下见到大局已定,此事至此已经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略微放下心,看向一直闷声不语的房俊,温言道:“房俊,你自己对此可是信服?” 整件事房俊完全是代替皇族受过,为了朝局的稳定赴汤蹈火自断一臂,故而李二陛下那怕是当着满殿文武的面前,亦是和颜悦色,完全没有面对犯罪之臣子的疾言厉色。 事实上谁不知道整件事最受委屈的便是房俊呢? 房俊这才起身,出班回禀道:“国朝自有法度,陛下英明神武,微臣甘心领受,心服口服。” 这已经是代价最小的结果了,远远超出他的期望。之所以结果会是这般轻松,最重要是一直摇摆不定未能下定决心的萧瑀果断了站在了他这一边,再加上萧瑀举荐崔敦礼又将山东世家给绑上了战车,长孙无忌不得不偃旗息鼓。 否则若是长孙无忌不依不饶,便是以关陇一地之力量对抗皇族、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可谓满朝皆敌。 关陇贵族就算敢于跟皇族叫板,那也是在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坐山观虎斗的情况下,只要尚存一丝理智,焉敢自取死路,与天下为敌?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轻松道:“那么此事便如此决定,关陇子弟与大散关外被殴伤致残一案,由大理寺与宗正寺联合审理,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房俊暂停兵部尚书之职,由崔敦礼暂代,待到查明案情之后另行商议。” 群臣领旨,此事就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继而又有数为大臣提议的诸多事宜,朝堂之上君臣一并商议决定,长孙无忌则一言不发,面色阴沉的跪坐殿上,神情阴翳,颇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诸事议定,李二陛下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太子李承乾,温言道:“如今连续降雨,关中各条河流汛情如何尚不可知,太子当与京兆尹一同巡视关中河堤,一旦发现险情,应及时予以排除,若情况紧急,可联络‘应急衙门’从旁协助。秋收降至,绝不可让汛情影响秋收,否则朕唯你是问。” 李承乾赶紧离席起身,与马周齐齐领命。 近几年关中各地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但过年开春即将开始东征,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里耗费军粮无度,关中各地如今满仓稻谷怕是一年就能给吃个七七八八,这等紧要时刻万万不能使得关中的收成受到影响,否则极易导致京畿不稳,遗患无穷。 事关帝国稳定,谁敢轻忽大意? 然而这其中却又有一个关窍,“应急衙门”虽然名义上隶属于兵部,却是由兵部、民部、京兆府等等众多衙门协同组建的一个衙门,兵部并无权力予以节制,而“应急衙门”的长官,自组建的那一日起便是由房俊一直担任至今。 也就是说,长孙无忌所提请的“暂停”房俊所有职务,实际上只有兵部尚书这一个职务被“停职”了,其余无论是“应急衙门”亦或是贞观书院、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尽皆如常。 即便是被“停职”的兵部尚书职务,由于房俊在兵部的威望甚重,崔敦礼平素对其恭谨有加马首是瞻,再加上房俊与山东世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事实上亦要受到房俊的节制。 所谓的“停职”,实际上形容虚设…… 可长孙无忌又能怎么办呢?此刻与皇族翻脸他也不敢,房俊既然给大家找了一个台阶,那必须就坡下驴,既没有逼得李二陛下大开杀戒又不至于使得关陇贵族颜面尽失,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再加上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尽皆站在房俊身后,关陇贵族势单力孤,除了打掉牙齿和血吞,又能如何? 唯一的收获,便是自己咬牙舍弃了一个儿子消弭了不慎“背叛”导致的危机,使得关陇贵族在自己的决绝以及李二陛下的重压之下必须团结一致共御外敌,短时间内不至于分崩离析。 可是长此以往,长孙家势必要从巅峰滑落,权柄不在。 李二陛下固然因为文德皇后的缘故不会对长孙家下狠手,可同为关陇一脉的盟友们却不会心怀仁善,一旦长孙家衰落之势形成,这些往昔同气连枝的家族说不得就能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将长孙家撕咬得七零八落,连皮带肉的吞下肚去,骨头都不会吐出一根。 长孙无忌心情凝重,危机重重、濒临绝境啊…… 第四百一十四章 毫不退让 今日是小朝会,入宫上朝的人数并不多,皆是各部衙门的主官,早朝散去,诸位大臣陆陆续续走出太极宫,往宫门行去,等待出宫。 雨势依旧未歇,就这么淅淅沥沥的下着,天色早已经大亮,却依旧乌云蔽日,不见太阳。 大臣们三三两两缓步而行,自有内侍在旁撑着雨伞,遮挡雨水。 马周与房俊并行,官靴踩着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低声感慨道:“此事本来应当是为兄的责任,却将二郎牵连在内,这心里着实感到惭愧。” 他是正直君子,刚正不阿品行高洁,自觉这件事本就应该属于京兆府管辖,如今畏首畏尾致使房俊无辜卷入却又束手无策,一直觉得有悖情理,对不住房俊。 房俊低笑一声,小声道:“兄长勿要如此,是小弟想要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故而甘愿承受委屈,以换得陛下青睐,正所谓求仁得仁,与兄长何干?说起来,只要兄长不怪小弟抢了您的功劳就好……” 马周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种功劳,那是谁都能抢得了的?也就是你房俊吧,换了旁人,只怕功劳尚未到手,就已经被关陇贵族们给活生生压死了…… 他正欲开口,忽闻身后脚步杂乱,愕然回首,便见到长孙无忌在一干关陇贵族的簇拥之下快步赶了上来。 房俊站住脚步,转过身。 长孙无忌来到房俊面前,也站住脚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房俊,就好似山中猛虎发现了猎物,捕食之前正在蓄势待发,下一刻就要拼尽全力扑将上去,一击必杀! 杀气腾腾! 若是换了旁人,大抵就会在长孙无忌这等威势之下战战兢兢,两腿发软,可房俊是何等样人? 非但全无惧色,反而上前一步…… 吓得长孙无忌身后那一群关陇贵族以为这个“棒槌”无法无天想要跟长孙无忌动手,赶紧“呼啦”一下抢上前去,试图将房俊与长孙无忌隔开,纷纷喝叱出声。 “放肆!” “你想干什么?” “无法无天了!” …… 连马周都吓了一跳,站到房俊背后想要将他拉走,却见到房俊只是与长孙无忌面对面的站定,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可谓声息相闻。 两人身高相仿,都不是那种高大魁梧的身材,只不过长孙无忌年老虚胖,房俊英姿勃勃。 房俊目光平静的与长孙无忌对视,淡然问道:“赵国公,意欲何为?” 长孙无忌瞪着面前这张肤色微黑却英气勃发的脸,攥紧拳头,咬着牙,一字字说道:“血海深仇,定有一日要让你偿还!” 房俊全无惧色,反而嗤笑一声,慢条斯理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口中所谓的血仇,一桩桩一件件,到底内情如何心中自知,却整日里这样一幅含冤受辱的作态博人同情,难道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么?你那些儿子行止不端、悖逆人伦,正所谓死有余辜,怨不得人。子不教,父之过,赵国公不深思己身之错予以改之,将其余几个儿子教导成才得以善终,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反倒是在这里血口喷人栽赃构陷,还要不要脸?” 长孙无忌面色血红,身后的关陇贵族纷纷怒不可遏,出声喝骂。 这可是当朝第一勋臣,无论功劳、资历皆为朝中之冠,房俊这等侮辱性极强的言语,简直孰不可忍! 就连马周也色变,拉住房俊的胳膊,疾声道:“二郎,慎言!” 论资排辈、尊敬长者,素来是华夏之礼仪,只要对方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就必须予以适度的尊敬,哪怕对方的确有错,身为后辈亦应当谦卑诚逊,绝不可咄咄逼人有失礼数。 否则有礼也变无礼。 长孙无忌面目狰狞,压根都快要咬碎了,恨声道:“勿要在此逞口舌之利,天日昭昭报应不爽,终有一日你房俊要遭受报应!” 房俊毫不相让,反唇相讥:“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赵国公寡廉鲜耻阴私护短,看看你自己儿子的下场,还有何颜面以功勋之首自居,有何颜面在吾面前张牙舞爪,颐指气使?吾之报应或许有,但赵国公年事已高,有生之年也是见不到,可赵国公的天谴,却是历历在目,屡见不鲜!” “哇呀呀!” 长孙无忌暴怒,他先前或许有故作姿态之嫌疑,但是此刻是真真正正被激怒了,我这都死了两个儿子了,还有一个流亡天下有家不得归,你居然还诅咒我“必有灾殃”? 气血上头理智尽失,长孙无忌须发箕张,就好似发狂的猛兽一般大叫一声,猛地向房俊扑去。 房俊怡然不惧,非但不曾后退以避锋芒,反而微微矮身扎下马步,双手闪电般探出猛地握住长孙无忌的手腕,就待发力…… 马周吓得大叫一声,猛地上前伸出双臂将房俊的上肢仅仅勒住,满头大汗大叫道:“二郎住手,不可鲁莽!” 他这么勒住房俊的上肢,致使他没法发力,好在关陇贵族也急忙上前将暴走的长孙无忌给拉住,七手八脚的将他拽回去。 谁不知道房俊天生神力,勇冠三军?看这架势人家房俊非但不怕,反而敢于还手,长孙无忌年轻之时倒也骑得了烈马挽得动强弓,可是如今年事渐高气虚体衰,哪里是龙精虎猛的房俊对手? 这一旦打在一处,怕是没两个回合就得让房俊给拆了不可…… 长孙无忌的确是气急了,被同僚拉住往后拽开,两条胳膊皆被控制住,两条腿却使劲儿的踢腾,意欲踹上房俊一脚,口中哇哇大叫:“混账!恶贼!老子今日要生生将你掐死,方消心头之恨……” 关陇贵族们纷纷出手好不容易将长孙无忌摁住,心头也忍不住埋怨:你自己的儿子怎么死的,非但你自己清楚,难道以为我们就不知道么?大家给你留面子,得过且过也就罢了,你骂房俊几句出出气做做样子也应当适可而止,还真当这个“棒槌”能够任你揉捏? 这混账可没有什么敬畏之心,惹毛了将您暴打一顿,岂不是愈发颜面扫地威望尽失? 远处,内侍总管王德带着一队禁卫快步跑来。 此刻原本打伞的内侍都被挤到了一旁,没有雨伞遮挡雨水,这些平素养尊处优威风八面的大臣们尽皆被雨水淋得落汤鸡一般,一片混乱,狼狈不堪。 王德看着这架势,忍不住眼皮子直跳,连忙问道:“发生何事?” 关陇贵族连声道:“不小心跌了一跤,没甚事,没甚事!” 不然怎么说? 说长孙无忌怒气慢慢想要教训房俊,结果人家房俊根本不在乎他的身份资历寸步不让,甚是还要大打出手? 面子里子都没了,还不如息事宁人,吃个哑巴亏…… 王德哪里肯信?又看向房俊,问道:“房少保,当真如此?” 马周唯恐房俊这个棒槌不肯退让,连忙抢话道:“确实如此,雨天路滑,一点小意外,幸好无人受伤,吾等这就出宫。” 王德目光从诸人面上扫过,冷冷道:“非是老奴多事,只是此地乃是太极宫,禁宫大内严禁斗殴生事,坏了规矩,纵然是当朝大臣、亲王国公,也得按照宫里的规矩接受惩处,还望诸位好自为之。” “王总管放心,当真只是意外,吾等这就出宫,不劳总管相送。” 关陇贵族们拉着长孙无忌,赶紧向宫外走去。大家都知道陛下如今不待见他们,即便是长孙无忌也失了圣眷,反而房俊那厮却是正当红,极受陛下青睐,若是因此闹到御前,李二陛下非但不会因为长孙无忌的身份资历而有所偏袒,搞不好反而要罪加一等。 即便一概处置,各打五十大板,那也是长孙无忌丢人啊…… 马周见到关陇贵族离开,松了口气,道:“王总管费心了,吾等这就离去。”拉着房俊,就待出宫。 王德却道:“马府尹自去便是,房少保还请留步,陛下有令,命您神龙殿觐见。” 言罢,躬身站在路旁,恭声道:“房少保,请吧。” 第四百一十五章 皇帝嘉奖 房俊冲马周拱手道:“马兄先请,稍后小弟去寻兄长小酌几杯,再叙详情。” 马周颔首回礼道:“那愚兄先行告辞。” 又对王德颔首致意,这才转身快步向宫门走去。 “房驸马,咱也这就去觐见陛下吧。”王德躬身让路,手掌虚引,请房俊先行。 房俊抬脚向神龙殿方向行去,见到王德略微落后自己半步相随,待到内侍上前给他撑起雨伞,这才随意问道:“衡山殿下婚期将至,宫里的事宜筹备得如何了?” 王德亦步亦趋,恭谨答道:“自然是紧锣密鼓的筹备当中,不过大体上皆以备妥,只有些微细节之处尚需宫里与魏府另行商议,而且婚宴礼仪皆要仔细培训,宫里倒是好说,这些年公主殿下陆续出嫁,礼仪这方面上上下下都熟悉得很,魏府却是多年却曾操办喜事,尤其是公主下嫁,涉及到的礼数多不胜数,尚需好生学习。” “尚公主”这件事虽然是无与伦比的荣耀,但是涉及到皇权威严,这其中的礼数多的数不过来。好在自从战国春秋以来礼仪已经愈发简化变革,若是完全尊奉《周礼》之上记述的礼法,一丝不苟的操办下来,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房俊颔首,道:“高阳殿下与衡山殿下感情甚笃,此番衡山殿下下嫁魏家,也备下了几份薄礼,回头让府里管事将礼仪账目给王总管送过来,也好添置在殿下的嫁妆明细里头。” 王德忙道:“那感情好,殿下下嫁,这嫁妆总归是娘家这边的心意,若是能够多丰盛几分,殿下面上也好看。” 他知道房俊虽然话语听上去轻飘飘的,但是依着房俊的脾性以及家底,这份“嫁妆礼”绝对是一笔巨款。 甚至不由得在想,若是将来与房俊最为亲近的晋阳公主出嫁,这位房少保又会陪送多少嫁妆? 怕不是得价值个三二十万贯的,装嫁妆的箱笼排出去老远。 也不知将来是谁家的郎君有这等福气,不仅娶了陛下、太子的心头肉,还能平白得了一份财富…… 小雨淅淅沥沥,细密的雨丝将宫墙黛瓦洗刷得纤尘不染,绿柳垂丝杨槐墨绿,路旁转角之处不时可见的花树尽皆欣欣向荣,绽放着初秋来临之前最后的盎然生机,将原本庄严肃穆的皇宫渲染得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拐过了几处殿宇,穿过几道门禁,一行人来到神龙殿前,房俊立在门前束手以待,王德先是入内通禀,继而回转,说道陛下命房俊入内觐见。 房俊抬脚走进去,将鞋子脱下放在门旁一侧的鞋架上,然而光着脚进了殿内,踩着光洁的地板,快步走到书案之前,躬身施礼:“微臣房俊,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正提笔批阅一道奏疏,闻言淡淡的“嗯”了一声,头也未抬,只是随意说道:“你且去一旁稍作,待朕批阅了这几道岭南过来的奏疏,再与你说话。” “喏!” 房俊应了一声,推到一侧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便有内侍奉上香茗。 喝了几盏茶,李二陛下方才放下笔,起身揉着手腕从书案之后走出,来到椅子上坐好,却又蹙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房俊,不悦道:“怎地弄的这般狼狈?” 下朝之后房俊与长孙无忌发生冲突,这事儿王德还未来得及向他禀报呢…… 房俊哪敢说是差点给长孙无忌打起来,这才导致被雨淋湿?含糊道:“出宫之时不慎,差点跌了一跤,君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臣子觐见之时衣冠不整,细究起来还真就是一条罪状…… 李二陛下自然不会就这么一点小事上纲上线,皱眉吩咐一侧站着的王德,道:“带房少保去偏殿换一条干净的衣衫再过来……就将朕的衣衫给他找一件换上吧,好歹也是朝廷大臣,犹如落汤鸡一般,成何体统?” 王德愣了一下,忙道:“老奴遵旨!” 回身对房俊道:“房驸马,请随我来。” 房俊对李二陛下躬身施礼:“多谢陛下!微臣去去就来。”这才随同王德来到偏殿。 房俊尚是首次来到这里的偏殿,左右张望,见到陈设并不奢华,备有水缸脸盆等物,显然是李二陛下的盥洗之处。 王德命人打来清水,服侍着房俊脱下身上湿透的衣衫,简单擦洗了一番身子,又从一侧的衣柜当中翻找出一件月白色的中衣以及一件青色长衫,两手捧着来到房俊身边,笑道:“这件中衣是崭新的,陛下尚未穿过,这件衣衫是陛下前两年所穿,本来应当给房驸马找出一件新的,不过听陛下的意思,是想要赐给您一件穿过的衣物,这可是无上之荣耀。” 房俊眼皮跳了跳,忙道:“甚好,甚好。” 屁的“赏赐”! 这简直就是封建糟粕啊,就算你是天下至尊、人中之王,可谁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传染病?将你穿过的东西赐给旁人,就成了无上的荣耀,人家还得感恩戴德涕泗横流……反正回头就脱下来,咱也不是嫌弃你,怕你有传染病,不说是无上之荣耀吗?那咱就弄一间屋子把这衣服给供起来,逢年过节上香祭祀,以示尊敬…… 难道这就是李二陛下对于挺身而出、引火烧身的嘉奖? 娘咧,你好歹给赏一锭金子也比这个好啊…… 换好衣衫,整理一下头冠,这才从偏殿出来,回到李二陛下面前。 李二陛下打量一眼,略微颔首,道:“坐。” “谢过陛下。” 恭谨的坐到一侧的椅子上,自有伺候的侍女给斟满香茶。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道:“刚刚朝会之上,委屈你了。” 他其实算不得一个奖罚分明的君王,手底下的大臣若是犯了错,尤其是那些当年跟随他玄武门下逆而夺取、虎牢关外奋勇杀敌、尸山血海里一路闯来打下这锦绣江山的老臣们,极其优容,若非如侯君集那般犯下谋逆大罪,等闲小错,绝对不肯予以惩罚,即便是碍于法度亦或是受人弹劾,也大多只是象征性的惩处一下,聊以应付。 但只要有功,却从来都不吝赏赐。 这是个很能够见到臣子好处的君主…… 他自然知晓房俊此番其实纯粹就是自找的,本来事不关己,却为了缓和皇族与关陇的矛盾挺身而出,这份忠贞大义、顾全大局的做法,既是得到他的赞赏。 房俊忙谦虚道:“微臣不敢居功!臣乃是陛下之臣,为陛下办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李二陛下显然很是满意,欣然道:“还是那句话,沉淀一段时日对你来说不是坏事,沉下心好生处置书院事务,替朕好好教授那些学子,这其中的好处,不比兵部尚书的职务少。” 他创立书院的目的,最主要的便是亲自担任书院“大祭酒”,将这些汇聚天下各处的优秀学子尽皆变成“天子门生”,将来这些学子进入仕途,将会是皇帝最坚定的拥护者,皇权最忠诚的捍卫者! 而在这期间,身负教授书院重任的房俊自然也可以收获一份丰厚的人脉,将来学子们担任朝中要职,每一个人在房俊面前都要保持尊师重道的素质,这份政治资历又岂是区区一个兵部尚书可以比拟的? 将来若为宰辅,满朝大半官员皆要揖手施礼称呼一声“先生”…… 房俊一脸感激,衷心道:“多谢陛下恩典,微臣知道轻重,必定对于书院之事尽心竭力,勿用陛下担忧。” 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现在倒是不指望李二陛下要如何赏赐、看重于他,只要别计较自己与长乐公主私下相会之事,不至于反攻倒算、算后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实际上他此刻心中惴惴,唯恐李二陛下喊他觐见就是要询问长乐公主之事,急忙又岔开话题,道:“陛下,书院初立,事务繁冗,微臣打算在书院之中常驻一段时间,将各个方面梳理妥当。”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揶揄道:“不容易啊,你房二也有害怕的时候?” 第四百一十六章 後宮赴宴 房俊就有些尴尬,很显然李二陛下已经看穿了他打算常驻书院的目的何在…… 不过李二陛下并未揪住这里不放,他显然对于长孙无忌的性情很是了解,揶揄了一句之后,颔首赞同道:“这段时日要格外注意,赵国公睚眦必报,今番长孙涣的死是必然要算在你头上的,无论与公与私,他都必定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平素就算是他言语之上有些过激,你亦要退避三舍,在外头行走之时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没事不要四处走动,即便不得不出门在外,也要小心戒备。” 他不禁了解长孙无忌睚眦必报的性情,更了解关陇贵族的实力,别看眼下在与皇权争斗之中表现得恭顺、克制,似乎一切都遵守着底线,但是关陇贵族横行漠北、关中数百年,其强悍的实力绝非看上去那么软弱。 单单长孙家的私兵死士,据李二陛下了解便有数百之众,这些人皆是长期经受残酷严格训练的精锐,若当真铁了心不顾后果想要除掉谁,能够抵挡得住的人屈指可数。 前几次房俊遭遇刺杀,李二陛下虽然未有真凭实据,但猜测下来也早已认定必然是长孙无忌动的手…… 房俊道:“多谢陛下惦念,微臣心中有数。”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跟别人说起来好像底气十足浑然不惧关陇贵族的报复,实则心底也是慌得很,那帮家伙连车弩这种火器未曾出现之前的大杀器都能动用,还有什么手段使不出? 他可不想英年早逝、一命呜呼。 正在这时,外头一个女官叩阙请见,王德迎了出去,须臾之后返回,恭声道:“晋阳殿下遣女官前来,邀请房驸马前去,说是今日正好有东海送来的海鱼,殿下命御厨整治,请房驸马一同享用,还有衡山殿下也在。” 李二陛下明显还有话要说,可是闻听这事,啧啧嘴,无奈道:“既然兕子邀请你,那你就过去吧。用膳之后自行出宫便是,朕若有事,再另行知会于你。” 房俊松了口气,心里将晋阳公主感激一番,他此刻当真是如坐针毡,就怕李二陛下提及昨日他与长乐公主相会之事,怎么说怎么错,稍有不慎便会惹恼这位陛下,免不了一顿责罚…… 赶紧起身道:“那微臣便前往晋阳殿下那边,正好微臣想要给衡山殿下添置几件嫁妆,问问看她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想办法给她掏弄来。” 李二陛下面色愈发和蔼,颔首道:“你也算是娘家人,添置一些嫁妆倒也应当,只是也不可过分宠溺,心意到了就好,毋须太过贵重。魏家如今不同往昔,魏徵去世之后,他那几个儿子倒是人品端方,却也木讷愚钝,难免家境大不如前,若是嫁妆太过贵重,怕是心生谦卑,反而不美。” 房俊会意,赶紧领命。 “尚公主”这件事的确是一件荣耀,门楣生辉家世显赫。但这也只是在“门当户对”的情况下,夫家大权在握或是名满天下,尚一位公主等同于锦上添花,可若是家境一般并无出类拔萃之人物,皇帝只是“恩出于上”将公主下嫁,整个家族难免被皇家气势所压制。 “软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尤其是对于这个年代的那些读书人来说,“饿死不吃嗟来之食”乃是寻常,若是公主带来的嫁妆太过丰厚,甚少有人家贪得无厌喜出望外,大多数却是要为此自卑烦恼。 公主本身已经是金枝玉叶,再有庞大的嫁妆傍身,势必气势迫人压人一等,如果公主再是个强势的,怕是整个夫家都要矮上一头,所有男丁都要唯唯诺诺。 “牝鸡司晨”可不是什么好事,稍有不慎便要遭受天下人耻笑…… 魏晋以来的士大夫节操尚未丢失干净,尤其是读书人几乎个个讲究风骨,除去许敬宗这等奇葩之外,甚少有人能够做到唾面自干、厚颜无耻,哪怕私底下再是龌蹉,脸面上也要求个光彩。 李二陛下便摆摆手,道:“行了,赶紧过去吧,勿要让兕子他们等待太久。” “微臣遵命。” 一揖及地,施礼之后房俊才起身告退,随着那名女官前往晋阳公主的寝宫。 ***** 到了晋阳公主的寝宫,登门入内,赫然发现长乐公主也在…… 房俊略微愣神,这才上前施礼:“微臣见过三位殿下。” 三位公主尽皆跪坐在殿中地席之上,长乐公主清丽出尘秀美无伦,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固然年幼,但是女孩子发育得早,如今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逐渐展露出天姿国色的靓丽姿容。 衡山公主略有不满,娇哼道:“姐夫如今越来越敷衍了,只说三位公主,连一一见礼都不肯了吗?” 她性子刁蛮,不过却也学着晋阳公主那般称呼“姐夫”,其余的驸马可也没有这个待遇,可见还是与房俊亲近的。 晋阳公主也有些不悦,微微眯了一下清明澄亮的眼眸,慢条斯理道:“小幺你莫要无礼,这话传扬出去,怕是就要给姐夫招来一个‘不敬’之罪,万一因此受了弹劾,就算你成亲了我也饶不得你!” 小丫头腰杆挺得笔直,早已褪尽婴儿肥的秀美脸颊上浮现几分严肃,秀美微横,望之居然很是有些威严。 许是平素被这个小姐姐给镇压惯了的,衡山公主有些心虚,别过头去,嘟囔道:“说笑而已嘛,姐夫未曾生气呢,反倒是姐姐你不依不饶,太欺负人了!” “哼,赖得理你!” 晋阳公主不理会自家妹妹,冲着房俊招招手,脸上浮起甜甜的笑容,脆声道:“姐夫快来坐!” 然后扭头吩咐立在一旁的侍女:“赶紧将膳食呈上来吧。” “喏!” 房俊也不客气,上前跪坐在长乐公主对面,看向发脾气的衡山公主,笑问道:“高阳殿下想要为你准备几件嫁妆,却不知殿下你有何心爱之物?此时说了,趁着距离您成亲还有一些时间,下官也好早做筹备。” 衡山公主立马转过头来,往房俊身边凑了凑,小脸儿一丝不悦之色也无,慢慢的尽是兴奋,瞪大眼睛问道:“喜欢什么姐夫和高阳姐姐都会给置办么?” 晋阳公主上身微微前倾,将细白的手指头放在洁白细腻的脸颊上比划一下,嘲讽道:“羞不羞,羞不羞?哪里有将要出嫁的女儿家主动讨要嫁妆的?” 衡山公主脸蛋儿羞红,反驳道:“怎么就是讨要呢?没听见是高阳姐姐问我喜欢什么吗?反正都是要送的,自然是挑着我喜欢的送啦!等你将来成亲的时候,我就捡着你不喜欢的东西送给你,恶心你!” 晋阳公主娇哼一声,扬起尖尖的下颌,道:“我才不成亲呢,我已经跟姐姐说好了,咱们两个都不成亲了,就一直陪着父皇!” 房俊不由头痛,到底还是小丫头,居然为了这么点事儿就开始拌嘴,结果他一回头见到衡山公主却是已经红了眼圈儿,贝齿咬着下唇衣服泫然欲泣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疾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衡山公主抿着嘴唇,闷声不语。 房俊奇怪,不由看向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无奈道:“兕子身子骨弱,孙道长说是根元未固,不以成亲,否则有夭折之虞,父皇便答允了兕子暂时不会让她成亲,结果小幺就不高兴了……” 房俊恍然,这两个小丫头当中晋阳公主稍长一些,结果反倒是衡山公主先行出嫁,小孩子尚未清楚成亲的意义,大抵只是觉得往后不能住在宫里,不能每天见到亲人,更不能肆意玩耍,难免有些情绪。 这时候侍女已经端着菜肴鱼贯而入,一件一件摆放在桌子上,房俊便安慰衡山公主道:“殿下毋须伤心,这不成亲固然能够肆意玩耍,要自由得多,但是成亲已有成亲的好处,好多有趣的事情可是唯有成亲之后才能去做的……” 说到这里,却陡然发现长乐公主望过来,一双秋水也似的明眸狠狠瞪了他一眼,白玉一般的脸颊升起两朵红云,又羞又恼的模样令人垂涎欲滴,红润的菱唇也微微开启,细细观之,却是吐出一个“流氓”的嘴型。 房俊无语,怎么就流氓了? 他不由奇道:“长乐殿下何故这般诋毁微臣?可是微臣说错了话语?” 长乐公主愈发羞恼,哼了一声道:“说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房俊:“……” 我说什么了我?! 第四百一十七章 婚前恐惧 第四百一十七章婚前恐惧 酒菜摆好,晋阳公主张罗着上桌,分宾主落座。 今日淫雨霏霏,气温颇有秋凉,一桌子菜肴色香味俱佳,多有海鲜,甚至还温了一坛江南黄酒,几人对坐,美味入腹,轻声浅语,窗外雨水潺潺,倒也闲适安逸。 只是衡山公主兴致依旧不高,时不时放下筷子一手托腮,神情郁郁,唉声叹气…… 长了公主素来友爱姊妹,见此情形颇为担忧,也放下筷子,挽着衡山公主的手安抚道:“妹妹勿要如此,你这般情况,若是父皇见了,平白为你担忧。” 衡山公主干脆依偎在姐姐肩头,小脸儿皱成一团,担忧道:“可是谁知那魏叔玉性情如何?我可是听说了,姑姑姐姐们下嫁之后遭受夫家欺凌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万一那魏叔玉亦是如此,我可怎么办?” “瞎说什么呢?这话若是传扬出去,难免让人觉得咱们李唐皇室的公主娇生惯养非是良配,勿要胡说。” 长乐公主嗔怪了一句。 高祖李渊生育能力极其旺盛,儿子闺女一大堆,李二陛下的闺女也不少,这就导致大唐公主成为一个相对庞大的群体。这人数多了,其中自然难免就有几个倒霉的,下嫁的驸马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背地里脾气暴躁,夫妻之间拌嘴吵架自是常有之事。 但满天底下谁不知道李二陛下极其护短? 儿子倒也罢了,时不时的责罚一番,但是对于自己的女儿那是极为宠溺,哪个驸马吃饱了撑的敢欺凌公主? 晋阳公主嘴里嚼着鱼肉,插话道:“姐姐说的没错,你可别听风就是雨,这长安城里脾气最不好的驸马就得数着姐夫了,可是你瞧瞧他与高阳姐姐成亲好几年了,几时见过高阳姐姐受气?” 房俊既有些头疼,放下酒杯,不悦道:“殿下这是夸微臣,还是骂微臣?” 晋阳公主自知失言,羞窘的吐吐舌尖,连忙给他布菜斟酒,撒娇道:“自然是夸赞啊,满长安城谁不知姐夫才是真正的君子?对家中妻妾尽皆博爱宽宏,那些个大家闺秀个个羡慕得很呢。” 房俊哼了一声,不与他计较。 长乐公主瞄了房俊一眼,面含笑意,或许也就唯有在兕子面前,这个怼天怼地的棒槌才能有这么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不过她现在最是担忧衡山公主的状态,继续劝道:“魏叔玉虽然年岁大了一些,但也正因为如此,性情成熟处事稳重,更能知冷知热,不会冲动毛躁。再者说了,魏家家学渊源,其父魏公便是严禁端方之人,魏叔玉想必也断然不会差了的,你就安心等着嫁过去享福便是,更何况还有哥哥姐姐们在呢?绝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了去。” 晋阳公主又插话道:“姐姐说的没错,那魏叔玉若是敢欺负你,你只需告诉六哥,他绝对立马服服帖帖!” 蜀王李愔那就是李唐皇室当中的“混世魔王”,最是混不吝的一个,前几年犯错气恼了李二陛下,大骂其“禽兽经过调训,可以被人驯服;铁石经过冶炼雕琢,可以做成方圆的器具。而像李愔这样的人,还不如禽兽铁石啊!” 这样一个任谁见了都打怵的家伙,的确是家中姊妹最强势的靠山,那个姊妹若是在夫家受了气,那绝对一蹦三尺高打上门去给出头…… 长乐公主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轻哼道:“你那六哥只是有样学样罢了,他可是将某些人视为榜样。” 晋阳公主便笑眯眯的瞅了房俊一眼,掩唇而笑。 如今房俊早已成为长安城内的传奇人物,有关他的事迹时不时的便会被人拿出来说说,当年房俊的长姊韩王妃与丈夫韩王李元嘉怄气返回家中,房俊可是敢打上门去,马踏韩王府,吓得堂堂韩王殿下家都没敢回,连夜跑进皇宫向李二陛下求救…… 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晋阳公主布菜斟酒殷勤伺候,房俊对长乐公主说道:“殿下也无需担忧,似衡山殿下这种情况,大抵就是属于‘婚前恐婚症’,让她自己静下心来,满满就好了,别人劝也没用。” 长乐公主奇道:“‘婚前恐惧症’?这个说法倒是新奇,什么意思呢?” “呃……” 房俊想了想,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成婚之前的某种焦虑。女子待字闺中,等然出嫁,面对着尽是陌生人,便难免会有一些担忧,担心和未来的公婆合不来,担心未来夫君不够体贴,担心再也不能如未成婚之时那般肆意玩耍……总总担忧聚集起来,便会使得心情达致一定程度的抑郁,不过这并非大事,只需一段时间缓解,不药自愈,勿用担心。” 古今女子在面对结婚之时的情况大致相同,甚至在古代由于礼法约束、男尊女卑等等缘故,这方面的焦虑、担忧会更甚。 起码在后世两口子各种各样的原因合不来,大不了就是分道扬镳,在古代差不多成亲一次便是一生,毫无“纠错”之余地,毕竟在这个年代想要“和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晋阳公主满眼崇拜:“姐夫懂得真多!” 房俊嘿嘿一笑:“那当然!” 哥哥懂得事情早已超越了时空的局限,又岂是你这小脑袋瓜能够想象的? 扭头对衡山公主说道:“最近水师那边在岭南道越州海域划下一片海域,与当地县衙共同捕捞珍珠,既是先秦之时的合浦郡。最近一批南珠正巧送抵府中,改日赠送给殿下二十颗,忝为嫁妆,以示心意。” 衡山公主对于什么南珠北珠并不熟识,只是听闻房俊说要给她二十颗当作嫁妆,顿时有所不满,皱皱鼻子,不悦道:“世人都说姐夫富甲天下,孰料却是这等抠门?珍珠而已,我又不是没见过,居然才送二十颗……” 房俊以手抚额,无语道:“我的公主殿下,那可是南珠啊!越州自古以来便是珍珠出产之地,所产之珍珠被称作‘南珠’,凝重结实,浑圆莹润,透有虹彩,乃是珠中上品,素来为王侯公卿所青睐,只是产量稀少,等闲不得见。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欲得一枚南珠而不遂,每一颗都不知耗费了多少百姓的心血性命,得之不易,就连史书之上都有‘还珠合浦’的典故,给您二十颗还嫌少?” 衡山公主这才转怒为喜,眸子铮亮,希冀问道:“那岂不是很值钱?” 一旁的长乐公主见到自家妹妹一副“财迷”模样,觉得有些丢脸,忍不住打了她一下,教训道:“岂止是之前?南珠非但有装饰奢华之用,将它研成末,便成为珍珠粉,其性寒,味甘、咸,有安神定魄、养颜、点目去翳、塞耳去聋、去腐生肌之效,珍珠粉涂面,更能令人润泽好色,美颜生辉,那可是顶顶珍贵的东西。” 房俊大拇指一挑,赞道:“还是殿下有见识!” 后世大英女王王冠上最大的那颗珍珠,便是产自于越州也就是合浦的南珠…… 衡山公主到底岁数小,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心情变好,席间气氛也轻松起来。 一顿丰盛的美餐吃罢,侍女们将残羹碗碟都撤去,泡了一壶茶放在茶几上,便尽皆下去,只留下几位贵人饮着茶水聊着天,慢慢化食。 长乐公主亲自执壶,给房俊斟了一杯茶,想了想,轻声问道:“刚才朝会之上,想必又是一阵疾风骤雨吧?” 她也未料到昨日晨间一别,之后便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曾是长孙家的媳妇,更是长孙无忌的外甥女,比旁人更加了解长孙无忌的性情,所以回到宫里听闻了长孙涣已死,便禁不住为房俊担忧起来。 第四百一十八章 时也命也 此番长孙家不仅颜面尽失,成了关陇贵族之间的“叛徒”,更使得长孙无忌不得不舍弃了自己的一个儿子,这是何等深仇大恨?依着长孙无忌表面豁达实则内里狭隘的心胸,必然不依不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房俊微笑道:“多谢殿下关心,小场面而已,一切尽在掌握。” 长乐公主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依旧不放心道:“这些年,想必你也知晓赵国公的为人脾性,说一句睚眦必报亦不为过。即便是为了一些小小的利益都能罔顾人命,朝中官员倒在他手底下的不知多少,你如今等同于触动了他的逆鳞,岂能善罢甘休?” 晋阳公主也听闻了长孙涣自尽之事,坐在房俊身边,扬起小脸儿担忧道:“姐夫你也是,为什么非要去招惹舅父呢?不都不知道,我和太子哥哥、青雀哥哥都害怕舅父,他那么厉害,权势又很大,你要当心自己才行。” 感受着几位公主真心实意的关切,房俊心中温暖。 人生一世,能够有几个人在你危险的时候真心实意的牵挂着你,这是何等的幸福? 更别说还是几位金枝玉叶、千娇百媚的公主殿下…… 心中略微得意,房俊便笑着说道:“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守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微臣忠肝义胆,为陛下、为大唐鞠躬尽瘁,纵然蒙受奸人迫害,亦会名垂于青史之上,后世百年千年尽皆传颂吾之贤名,便是卫道而死,复有何憾?” 晋阳、衡山两位小公主顿时眼泛星光,大家赞叹,若非是大大的忠臣,焉能说出这等话语来? 长乐公主不似两位妹妹那般天真,却也咀嚼着房俊这番话语,越是琢磨便越是觉得有道理,看似随口道出,其中的意味却深邃非常,足可作为警世恒言记录纸上,天下传颂。 这人平素也从未听闻多么用功读书,却总是这般才华横溢惊才绝艳。 不由得又想起至今仍旧悬挂在寝宫之内,早已传遍天下的《爱莲说》,也不知这人为何能够将洁白不染的莲花与自己联系在一起,更写就这样一篇足以传颂千古的佳作。 或许自己这样一个幽居于深宫之内的女子,会因为这样一幅千古名篇而名垂青史,纵然千百年后,每当人们诵读此篇,便会记起大唐盛世的某一年,终南山的某一处,有一位惊世才子为博红颜一笑,一时间灵思泉涌,方才留下了这传世佳作…… 心儿砰砰乱跳,长乐公主只觉得面颊好似火烧一般,大抵是酒劲发作,烫得厉害。 不过旋即那颗跳动的心有沉寂下来。 时也命也,恨不相逢未嫁时…… 似乎有一股郁气从胸臆之间升起,堵得心口难受,长乐公主吸了口气,淡然道:“本宫似乎有些醉酒,觉得乏了,便先回寝宫小睡一会儿,房少保且安坐。” 言罢,便盈盈起身,向门口走去。 洁白的罗袜踩在光洁的地板上,纤瘦单薄的身躯犹如弱风扶柳,姿态婀娜。 房俊亦起身道:“微臣还有一些要是需要处置,也先行告退了。” 晋阳公主有些失望:“姐夫不多坐一会儿么?” 房俊笑道:“先前朝会之上,陛下已然命微臣暂停兵部尚书之职,由兵部左侍郎崔敦礼暂代,微臣要赶回兵部去将部中事务安排一番,否则崔敦礼一时之间难以接手,万一由此发生什么疏漏,微臣罪责难当。” 晋阳公主“啊”了一声,有些吃惊,她见房俊一直神色如常谈笑风生,还以为朝会之上父皇只是斥责了几句,却不想居然连兵部尚书的职位都给停了,想要劝解几句,不过见到房俊面含笑意似乎根本未曾在意,心里不由得愈发敬佩姐夫“澹泊宽广”的胸怀,便微微颔首,有些不舍道:“那姐夫自便就是。” 衡山公主问道:“姐夫,我们闲暇之时,可以去书院找你玩耍么?” 房俊无语,您这可是要成亲的人了,姑娘家家的四处玩耍,就不怕朝中风评不佳,甚至使得魏家觉得不妥? 却未拒绝,颔首道:“自然可以,不过最近京中并不安稳,临行之前还是要向陛下请示一番,得到陛下准许,并且派遣禁卫护送,方可成行,万勿临时起意便贸然出宫,否则一旦有何闪失,微臣百死莫赎。” 只要请示了李二陛下,自然不会准许一个即将成亲的闺女四处乱窜…… 两位小公主连忙乖巧的点头:“定会依照姐夫的嘱咐行事。” 浑然不知已经掉进了坑里,尤其是衡山公主,想要出宫,那是想也别想了…… 房俊告退,到了门口穿好鞋子急急走出去,便见到长乐公主修长窈窕的背影已经绕过了院子里的荷花池,快要到大门口,连忙轻呼一声:“殿下请留步!” 一把夺过一旁内侍手里的雨伞,便追上前去。 孰料前头长乐公主听闻了他的喊声,非但未曾停步,反而加快了步伐,脚步轻快的便出了一道月亮门。 房俊快步追上去,绕过月亮门,便见到长乐公主的身影已经到了宫墙拐角处,三步并做两步到了近前,低呼道:“殿下留步!” 长乐公主只好站住脚步,转过神来,无奈道:“房少保唤住本宫,可是有何要事?” 她身边撑伞的乃是自己的贴身侍女,从小跟了自己十几年,就连出嫁都是跟着到了长孙家,倒是毋须回避。 房俊道:“昨日殿下回宫,可曾安好?” 长乐公主自然明白他问的是父皇可曾训斥于她,便微垂眼帘,轻声回道:“一切安好,房少保无需挂念。” 房俊笑了笑,温言道:“因微臣之过,险些害得殿下遭受责罚,心中过意不去,一直惦念此事,昨晚亦不曾睡好。” 长乐公主脸色微晕,眼帘低垂,抿着嘴唇,静立无言。 雨水淅淅沥沥,宫墙前栽植的花树被雨水冲刷得碧翠欲滴,墙头黛瓦上的积水顺着墙壁淌下来,缓缓在墙根处汇聚成流。 两把油纸伞仿若雨幕之中的两朵小花,静谧不动,意境悠闲。 好半晌,两人相对而立,彼此无言,却似乎有些东西缓缓流淌…… 长乐公主轻吸了一口气,柔声道:“宫中耳目众多,房少保若是无话,本宫便先行回寝宫了,若是被旁人瞧见,难免嚼舌头,说三道四。” 言罢,抬起头看了房俊一眼,睫毛轻颤,然后转过身去,袅袅而行,转眼便消失在宫墙的拐角之处。 房俊抬头瞅了瞅连绵的雨丝,又看了看四周的花树建筑,只觉得即便是这阴雨之中,似乎一切也都那么赏心悦目,心情雀跃。 伫立半晌,这才转身抬脚,向着皇宫正门走去。 ***** 承天门外,亲兵部曲伫立雨中,列阵以待。 房俊出了宫门,登上马车,在车内对车夫说道:“去兵部衙门。” “喏!” 车夫轻轻扬起马鞭,鞭梢在空中挽了一个鞭花,发出一声脆响,套车的健马便缓缓向前行去。 出了承天门便是纵贯东西的天街,越过天街便是皇城,中枢衙门大多设立于此,不多时便抵达了兵部衙门。 房俊下车步入衙门,往来官吏赶紧站定施礼,房俊摆摆手,道:“各忙各的,让崔侍郎来本官值房。” 言罢,便走入值房,自有官吏前去通知崔敦礼。 有书吏取了开水进来,从书架上取过茶叶罐拈了茶叶跑了一壶热茶,又将茶具清洗了一遍,崔敦礼便推门走了进来。 “房少保,召唤下官所谓何事?” 房俊摆手将书吏赶出去,又向崔敦礼招招手,道:“元礼兄,过来坐。” 待到崔敦礼坐到对面,房俊亲自给他斟了杯茶,微笑道:“稍后宫里会下发文书,由你暂代兵部尚书之职。” 崔敦礼捧着茶杯,一脸愕然。 他还未收到消息呢,一时间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什么叫有他暂代兵部尚书之职?房俊又将要调往何处? 第四百一十九章 妥善安排 第四百一十九章妥善安排 房俊见崔敦礼一脸愕然,笑着摆手道:“坐下,听本官与你细说。” “喏!” 崔敦礼坐在房俊对面,双手接着房俊递过来的茶杯,听房俊详细将早朝上发生的事情说了,顿时心中忐忑,急忙放下茶杯,起身道:“下官何德何能,岂敢窃据尚书之位?如今东征在即,兵部负责调度天下兵马,运输粮秣军械,万万出不得一丝半点的差错。下官能力有限,一直托庇在房少保羽翼之下,方能小有成绩,断然不敢取房少保而代之!下官这就前去政事堂,向诸位宰辅禀明原委。” “唉唉唉,赶紧坐下,话未说完呢,这么毛躁作甚?” 房俊将崔敦礼叫住,让他好好坐着,有些不悦道:“在你眼中,本官便是那等嫉贤妒能、心胸狭隘、不肯提拔属下之人?” “自然不是!” 崔敦礼一脸诚恳,道:“这兵部衙门上上下下,谁不知房少保宽宏大气,对待属下以诚相待?只是下官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岂敢与房少保相提并论?” 他不得不如此恭谨。 虽然自认才能足以统御一部,但这兵部如今上上下下尽皆被房俊所收服,休说他只是“暂代”尚书之职,就算是房俊的兵部尚书被罢免,朝廷空降一个兵部尚书过来,只要房俊下绊子,一两年之内新任尚书也休想能够掌控整个兵部。 更何况如今只是从房俊口中听闻早朝上发生之事,谁知这其中是否尚有别的隐情? 此前从未听闻家中嘱咐说是自己有可能上位,如今陡然之间天上第一个大馅饼,难免令他疑神疑鬼,万一这乃是早朝上博弈一番的后果,而自己的上位更是因为山东世家彻底倒向了关陇贵族,从而由关陇贵族争取而来,那自己可就是与房俊敌对了,从今往后在兵部就得夹着尾巴做人,否则稍有不慎,就能被房俊被整死…… 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发生,如今山东世家内部关于站队的声音并不一致,有些人建议依旧如往常那般自成一派,哪怕遭受打压,亦要维护山东世家的尊严;有的则想要与江南士族联合起来,依附于皇权向关陇贵族发动反击。 即便是忽然倒向关陇贵族,一个遭受数十年打压的势力以及一个正在遭受打压的势力抱团取暖,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一个区区的兵部侍郎,又非是清河崔氏嫡子,并不能时刻掌握家族乃至于整个山东世家的动向…… 但是对于房俊的人品,崔敦礼还是信得过的。 这位在外头强势无比的驸马,在兵部衙门却是威望甚高,平素对待下属绝无过分苛责,甚至以“护短”闻名于中枢各个衙门,谁若是欺辱到兵部官员头上,他总会挺身而出,予以维护。 更非是独揽大权之人,自己身为兵部左侍郎,实则一直以来干的都是近乎于兵部尚书的事务,他知道房俊不仅肯于放权,更对他身为信重,加以培养。 纵然仕途之上尽皆谋求高升,可这等情形之下,他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暂代房俊的职位? 房俊欣然道:“你明白就好,况且你要知道,本官被停职已然板上钉钉,这个兵部尚书的职位若不是由你暂代,朝廷也会派别人来。非是本官狭隘,将兵部视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许旁人染指,可你亦应了解,这兵部先前是个什么模样,吾等用了多少心血才使得兵部发展至如今的境地,你就能够为了自己心安,便坐视吾等这几年的心血别一个旁人来鸠占鹊巢胡乱指挥,而后尽付东流?” 崔敦礼默然。 他深知自房俊担任兵部左侍郎的那一日起,便一直不遗余力的谋求“大兵部”的理念,军械调拨的集中,调兵之权的争取,乃至将军法审讯之权从卫尉寺手里夺过来,无数的努力方才换取了如今兵部的鼎盛局面,使得这个六部之末一跃而成为朝廷中枢炙手可热的衙门之一。 于公,军权的集中使得帝国在危机来到之时能够更快的反应,而不是之前皇权、政事堂、乃至于统兵大将之间相互掣肘,致使军机懈怠,贻误战机,如今只需军机处命令下达,便可尽快部署调动天下各处的兵马。 于私,兵部权柄日盛、地位拔高,连带着整个兵部的官员尽皆水涨船高,手里有权,便再不是以往可有可无的状态,底气足了,起点高了,日后升迁左进自然水到渠成。 这等情形之下,若是换了一个外人前来暂代兵部职务,怕是整个衙门上上下下尽皆心生抵触,混乱之下难免被那些觊觎兵部权势之人有机可乘,这些年大家为了壮大兵部的努力就得付诸东流。 如此一来,他这个兵部侍郎的考评或许依旧如常,但是在各部主官乃至于宰辅、陛下的心里,评价却必然是一塌糊涂。 他亦是个果决之人,想到此,深吸口气,恭谨道:“既然房少保如此信赖下官,下官自当竭尽全力,绝不使房少保失望。” 房俊微微颔首,意有所指道:“不仅是本官不失望,亦要让陛下不失望才行。” 崔敦礼豁然一振,上身微微前倾,瞪着双目惊喜道:“房少保是说……这亦是陛下的意思?” 房俊“嗬”的一声,喝了一口茶水,随意道:“这说的哪里话?难不成元礼兄还以为这兵部是本官的私货不成?这兵部,自然是帝国的兵部,是陛下的兵部,你我皆乃臣子,为帝国披肝沥胆,为陛下鞠躬尽瘁!” 崔敦礼正襟危坐,满脸兴奋。 他还以为自己只是房俊夹带里的私人,所以才对自己委以重任,而自己在尚未能够明确家族意向之前,未免患得患失,唯恐家族的意向与自己的意愿相悖,却不料居然通过房俊进了陛下的视线! 他深知整个山东世家的立场,皆是要坚定的站在皇权一方,哪怕暗地里与旁的势力苟且,最终的目的依旧是能够进入皇帝的视线,引起皇帝的重视,从而成为辅弼皇权的“忠臣义士”。 而整个山东世家无数年的谋算,依旧未能达成这样一个目的,却在不经意间由自己通过房俊来实现了…… 崔敦礼兴奋莫名,低声道:“房少保放心,下官即便粉身碎骨,亦不负所托!” 房俊欣然道:“如此甚好,不过身为主官,立场与手段皆与以往不同,还需小心行事,处处严谨,万勿出了大的纰漏,有甚不决之事,或是有何难处,自可知会本官一声,本官必全力助你。” 崔敦礼感激涕零,道:“多谢房少保!” 如今房俊的权势可不仅仅是在兵部,身为军中后起之秀,身边围拢了大批青年军官,成为军方新进的大佬,话语度极高。而且刑部、工部、御史台、京兆府等等数个中枢衙门皆有他的关系,很多时候旁人看似无法解决之事,或许只需要他一句话而已。 须臾,有政事堂签发的公文送抵兵部,宣布了停止房俊兵部尚书的职权,进而由兵部左侍郎崔敦礼暂代的命令。 兵部衙门里一片哗然。 纵然外界对房俊褒贬不一,但是兵部衙门上下却对其万分推崇,心悦诚服。这位当朝驸马不仅敢于担责,更乐于放权,不遗余力的为衙门争取利益,上上下下哪一个没有从中得到好处? 甚至可以说六部之中,任何一部的尚书都比不上房俊在兵部的威望。 陡然之间却传来停止房俊兵部尚书职务的命令,这令兵部官员们惊诧之余,也难免心生愤怒。 好在“暂代”兵部尚书职位的乃是崔敦礼,这是自己人,哪怕不少人心中难免嫉妒,却总比另外调任一个外人前来掌管兵部为好。 第四百二十章 不速之客 房俊在兵部的威望的确无人能及,下属官员不仅感激于他为兵部争取的利益,使得大家水涨船高,更钦佩于他的个人魅力,这样的一位长官,早已成为整个兵部的核心以及名副其实的领袖。如今却陡然之间传来了命令,暂停了房俊的职务…… 这令兵部官员难以接受,即便暂代者乃是眼下兵部的左侍郎崔敦礼,甚至崔敦礼本身的威望也不低,依旧让官员们觉得这很不公平,因为所谓的对房俊的指控根本就是长孙无忌自说自话,完全没有任何证据。 事实上长孙无忌如此“诬陷”房俊也不是首次了,之前便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类似事件,最后都证明了完全是长孙无忌无中生有、蓄意构陷。 兵部官员闹腾不休,整个衙门已经陷入瘫痪,不少人甚至在召集同僚,打算一起前往皇宫“叩阙请愿”,还给房俊一个清白。 房俊一看这沸反盈天的架势,赶紧将几位主事、郎中尽皆叫到值房之中,好生安抚一番,否则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保不齐就能闹出点事情来…… ***** 宋国公府。 正堂之中,萧瑀蹙眉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长孙无忌,面色阴沉心中不爽至极点,忍不住道:“辅机啊,你我虽然份属同僚,但实则相交多年,堪称知己。如今贵府正操办丧事,便这般前来拜访,未免有些不妥。” 红事白事,讲究极多。 虽然长孙无忌死的是儿子,身上并无孝服在身,可到底是家中操办丧事,这般毫不避讳的登上别人家的厅堂,风俗之中是绝对不被许可的,甚至会被别人认为将晦气带来。 放在民间,遇到脾气暴躁的跟你兑命都有可能! 若非担心着远在漠北的长子如今正处于关陇贵族的威胁之下,先前又在朝堂之上配合李绩驳斥了长孙无忌提出的继任兵部尚书的人选,此刻萧瑀老早就让人将长孙无忌给撵出去了! 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长孙无忌对于萧瑀的愤怒视而不见,反倒是淡定得很,缓缓说道:“先别说吾之失礼,吾倒是要问一问宋国公,为何对先前之协商食言,难道当真不在乎令公子的性命安危?” 萧瑀原本还保持着几分克制,闻听此言,面色愈发难看,强抑着愤怒,冷冷道:“在下不知赵国公何出此言,更不知先前与赵国公又有何协商?至于是否食言,更是不知所谓!赵国公谈及犬子性命安危,在下是否可以认为,您是在口出威胁?”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看着面前茶杯里澄亮的茶汤,道:“宋国公可以这么认为。” 他绝对无法接受江南士族彻彻底底的倒向皇权,这对于关陇贵族将会是致命的打击,所以下朝之后并未返回家中,而是不顾风俗礼法贸然前来宋国公府,为了阻止萧瑀的行为,不惜撕破脸皮。 朝局的平稳在于平衡各方势力,可一旦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毫无保留的投靠皇权,那么关陇贵族所要面临的便会是自己估计之中数倍的压力,这等情形之下,关陇贵族将会处于绝对的劣势,纵然自己耗费心血保得住关陇集团短期之内不至于分崩离析,但是在大势之下,亦要被碾为齑粉。 萧瑀深吸口气,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后抬眼望着窗外。 庭院深深花树青翠,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而降,空气中透着淡淡的湿寒…… 半晌,萧瑀才转过头,凝视着长孙无忌的眼睛,缓缓说道:“大势所趋,纵然赵国公奋不顾身不惜一切,终究不过是螳臂挡车而已,大势不可违。以长孙家的渊源,即便没有关陇贵族们联合起来赋予的力量,照样可以荣华富贵子孙昌盛,又何必铤而走险,坚决的站到陛下的对立面呢?” 长孙无忌苦笑摇头,叹息道:“宋国公岂不是明知故问?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旦关陇集团崩溃离散,而长孙家又失去关陇贵族领袖这个身份,往昔结为一体的盟友说不得立刻就会反目成仇,更别说那些原本就仇怨甚深的人家,必将扑上来将长孙家连皮带肉的吞下去。” “并不会如此,最起码陛下不愿意见到长孙家消亡的那一天,毕竟对于陛下来说,长孙家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就算忘记了赵国公您的功勋,只看文德皇后的颜面,长孙家亦会繁盛依旧。” “繁盛依旧?呵呵。或许吧,陛下念旧,能够念着长孙家往昔的功劳予以宽容,可陛下终究亦是肉体凡胎,待他百年之后呢?太子殿下会依旧念着长孙家的情分么?非但未必,而且说不定太子甫一登基,便会第一个拿长孙家开刀,既能惩前毖后,更能以儆效尤。” 长孙无忌形容愁苦,说的是心里话,半点不掺假。 萧瑀的火气似乎也消散了一些,叹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若非赵国公您一直主张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且明里暗里做了太多功夫,太子又岂能将长孙家视为寇仇?说到底,那也是你的外甥,有血脉亲缘。” “血脉亲缘?”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当年因为一场意外使得自己的长子长孙冲成了废人,长孙冲又暗算太子使其断腿成为残疾,这其中的仇怨就已经无法消弭了。更别说自己早已经察觉得到太子对于长孙家的权势地位早已心生不满…… 一桩桩一件件,累积起来早已成为不可转圜之矛盾,长孙家与太子之间,势难共存。 不是自己想要废黜太子另立储君,而是为了长孙家的权势,甚至延续长孙家的荣华富贵,不得不如此。 否则只要等到将来太子登基,新官上任还要三把火呢,何况一个新皇登基?打击异己扶持亲信势在必行,而长孙家必将首当其冲。 “世家门阀,从来都是利益至上,血脉亲缘只是维系利益的工具,对于皇家来说,更是如此。若吾将家族之未来寄托于血脉亲缘,奢望太子殿下能够念及这些而手下留情,那吾长孙无忌便是长孙家的千古罪人。” 萧瑀闻言,沉默不语。 茶杯里的茶水澄亮翠碧,窗外雨水淅淅沥沥,裹挟着水气的凉风自窗户吹进来,地板光洁明亮,气氛沉重压抑。 萧瑀明白,今日长孙无忌不顾一切的来到府中,就是想要逼着他给一个决绝的答复,要么死了心的与山东世家一起投靠李二陛下,置自己长子的生死于不顾,要么改弦更张,背叛皇帝与山东世家,与关陇贵族联合在一起。 表面上看去似乎并不难以抉择,一边是皇帝与底蕴深厚的山东世家,一边是江河日下、日暮穷途的关陇贵族,任谁都会轻易的做下决定。 可萧瑀却不敢如此鲁莽的拒绝长孙无忌。 这并非仅只是因为长子萧锐时刻有性命之忧,更因为长孙无忌此刻的底气。 既然已经处于绝对下风,长孙无忌又凭什么敢登堂入室,在他的面前要求他慎重考虑之后做下决断呢? 依着他对于长孙无忌的了解,此人必有凭恃! 可形势依然这般分明,关陇贵族的前途看上去也已注定,长孙无忌凭什么就能继续号令关陇,维持关陇集团没有走向崩溃,反而还敢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的说出这等要挟的话语? 除非…… 萧瑀悚然色变! 他挺直腰杆,死死的盯着长孙无忌,一字字道:“好教赵国公知晓,兰陵萧氏虽然乃是南梁遗脉,亦曾身为大隋官吏,却绝对不会做大唐的乱臣贼子!” “呵呵,宋国公误会了。”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没有人是乱臣贼子,当年隋炀帝不是,当今的皇帝陛下更不是,你与我,又怎么会是?” 第四百二十一章 乌云笼罩 听闻长孙无忌之言,萧瑀只觉得浑身剧震,不可置信的瞪圆了双眼。 隋文帝构陷兄长、阴谋夺嫡,之后又残害手足,逐一屠戮。 李二陛下玄武之变、杀兄弑弟,后又逼父退位、登基为帝。 这两人是否乱臣贼子呢?正当位时,绝对不是。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成王败寇古今皆然,赢得人从来都不会是乱臣贼子,只有输的人才是。 只要能赢,无论做了什么都不是乱臣贼子…… “大胆!赵国公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萧瑀勃然大怒,戟指喝问。 长孙无忌全无惧色,呷了一口茶水,淡然自若道:“吾不知宋国公何以这般怒气勃发,或许是误会了吾之心意?吾只是想要宋国公知晓,如今太子的储君之位其实并未固若金汤、稳如泰山,太子之才具并不能担负起整个帝国,这一点你知我知,陛下更知。当初吾关陇贵族舍生忘死辅佐陛下廓清寰宇、一统天下,深受陛下之信任,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够比吾更了解皇室之底细?只要吾愿意,或许明朝日出之时,宋国公便可以闻听储君易位之消息。” 萧瑀面色变幻,额头见汗。 他自然明白长孙无忌话中之意到底为何,心中快速权衡长孙无忌是否能够做到,片刻之后,他就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恐怕非是妄言…… 之前所有针对太子的计划、布置,都是恪守着臣子之规矩,一直未曾超越权力争斗的底线。 所以太子才能安坐至今。 可一旦长孙无忌认为太子的存在已经危及了家族未来的存亡安危,以他的心性怕是就要铤而走险,狠下杀手。 正如长孙无忌自己所言,关陇贵族尤其是长孙家素来与皇室关系密切,至今皇宫大内到底有多少长孙无忌的眼线,谁也不知道。 若是他狠了心想要做出不臣之举,纵然房俊等人也无法阻止,即便是李二陛下也防不胜防……萧瑀甚至再想深一层,就算此刻自己去李二陛下面前揭露长孙无忌的野心李二陛下到底会不会相信,亦或者说,会不会阻止? 李二陛下对于太子的不满由来已久,只是近两年稍微有些缓和,但是以李二陛下刚烈英武的性格,定然是对于仁厚软弱的太子有所挑剔的,以个人能力而论,无论魏王李泰亦或是晋王李治,都不在太子之下。 万一李二陛下顺水推舟,在已成定局之后就势另立魏王或是晋王为太子…… 萧瑀心神巨震,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以为太子的储位依然稳如泰山,却未想到一旦长孙无忌铁了心铤而走险、奋力一搏,极大的可能会将形势陡然逆转。 到那个时候,自己站在废太子甚至是死太子一边,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新立太子必将对长孙无忌感恩戴德,甚至于眼下就已经与长孙无忌暗通款曲,把柄捏在长孙无忌手上,关陇贵族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只要陛下万年之后,整个中枢将再一次沦为关陇贵族的囊中之物。 就如同陛下登基之初的那样,朝臣半数出身与关陇,朝堂之上只有一个声音,连李二陛下都得忍气吞声、退让三分,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被压制得苦不堪言,任其欺凌盘剥,毫无还手之力…… 这么多年自己夹缝之中呕心沥血,方才为江南士族挣出这么一线光明,将会毁于一旦,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两边都有机缘,也都有凶险,怎么选? 长孙无忌瞅了萧瑀一眼,续道:“吾舍弃一个儿子,能够保得关陇数年之内依旧团结如初,这已是长孙家的底线,吾之二郎不能白死,长孙家也不能丢弃关陇领袖之地位,宋国公知吾之脾性,为达目的,断然不择手段。是敌是友,宋国公一言而决,吾静候佳音。” 言罢,他缓缓起身,略微拱手施礼,向堂外走去。 萧瑀亦即起身将其送到门口,看着长孙无忌的背影消失在府门,不禁抬起头注视着阴沉的天空,看着低垂如铅的云层,心绪犹如这缠绵的雨幕一般纷乱。 ***** 这一场雨连着下了数天,致使关中数条河流水位上涨,不过堤坝牢固河道通畅,倒是并未造成水患。 雨停之后,又是一连数日阳光普照,秋高气爽,田里的稻谷被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腰,漫山遍野黄澄澄金灿灿,映得关中百姓笑逐颜开,八百里秦川荡漾着丰收的喜悦。 距离秋收还有几天,京兆尹以及各个下辖州县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京兆尹不停的下发行文至各处县衙,严令秋收期间各地方官要保障秋收的顺利进行,协调车辆、人手帮助辖区之内的鳏寡孤独亦或是贫寒伤残之家,万勿使得误了秋收,导致这些家庭杜绝不能承受之损失。 卫戍京畿的各个军卫更是将精锐兵卒派遣至驻地附近的县衙,确保秋收期间各地的治安平稳,绝对不能出现聚众生事、斗殴骚乱等等恶劣事件。 古往今来,秋收都是一年当中的重中之重,这期间朝廷上下都要力保天下各地局势平稳。 民以食为天,若是天灾人祸导致秋收减产甚至绝产,所产生的后果不堪设想,轻则百姓哗变局势糜烂,重则烽烟四起改朝换代。 没有饭吃的老百姓再不是唯唯诺诺任人奴役的良民,啸聚生事揭竿而起,眨眼间就能变成噬人血肉无所畏惧的猛兽! 即便是最贪婪的官吏,亦不敢在秋收之时弄出什么幺蛾子,否则中秋前后便从长安出发遍及天下的监察御史会狠狠的治其一个“祸国殃民”之罪,再是深厚的背景家世,也难逃大理寺复审之后勾决! 自李二陛下而始,整个帝国中枢对于祸乱秋收之徒的态度唯有一个,那就是零容忍! …… 天下各处已经做好了秋收的准备,由南往北,随着气候由热渐凉,南方的秋收已经开始,北方也已经迫在眉睫。 这时长安城内正有一场盛事,李二陛下最幼小的公主、文德皇后的嫡出的衡山公主,下嫁郑国公魏徵之长子魏叔玉,礼聘即成,普天同庆。 李二陛下的威望日益深重,当年有关于“杀兄弑弟、逆而篡取”的恶名随着这些年勤于政务、励精图治而渐渐淡化消散,老百姓感念日子越过越好,吏治清明安居乐业,再也懒得去管皇帝的个人品质是否优良,只要能够让大家过上好日子,那就是好皇帝。 而魏徵素来以刚正不阿、直言犯谏闻名天下,民间对其极为拥戴,认为这是千古少有的诤臣,虽然已经过世,却依旧对这桩婚事报以极大的热情以及诚挚的祝福。 九月十三这一天,整个长安城张灯结彩,一大早便有无数百姓涌入城中等待观礼,京兆府、兵部出动数千悍卒遍及长安城内各处角落维持治安,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多处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李二陛下一身明黄色龙袍,挽着衡山公主的手将她送到承天门下,搀扶着她登上婚车,目送着自己最小的女儿走出承天门,嫁做他人妇,心里放佛放下一块大石,又好似空落落虚无飘荡,扬起头看着高大巍峨的城门楼上那一方天空,自己对文德皇后的承诺又完成了一分。 皇宫外,火红色的鞭炮铺满了天街,待到公主銮驾出宫,鞭炮被点燃,一瞬间震天鸣响恍若九霄雷鸣,弥漫的硝烟充斥着整条天街,鞭炮炸开的火光将红纸制成的炮衣撕碎抛飞,红色的纸屑在硝烟中漫天飞舞,声势惊人,充满了喜悦的氛围。 新郎官儿魏叔玉也被这惊天动地的阵势给吓到了,如今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养成了放鞭炮的习惯,红红火火很是能够提升气氛,但是放眼大唐,谁家曾燃放如此之多的鞭炮? 早先听闻今日的鞭炮皆是房俊所出,这位连襟的手笔着实吓人。 这简直就是在烧钱啊…… 第四百二十二章 魏府喜事 偌大的天街上鞭炮轰鸣,红屑纷飞,特有的硝烟味儿以及浓烈的烟雾遮天蔽日,怕是只这天街上此刻的鞭炮放完,就得耗费数万贯之多。 这简直就是在烧钱…… 今日公主出嫁,开放了整个皇城,前来观礼的百姓纷纷被这一幕所震撼,各个兴奋不已惊呼赞叹。 更有一些官吏夹杂在百姓中间看热闹,见到眼前这番盛况,不禁纷纷交头接耳。 “房二郎一如既往的大气啊,单只是这些鞭炮就得多少钱?更何况还听闻给衡山公主添了二十抬的嫁妆,越州出产的南珠就足足有二十颗。魏叔玉那小子当真命好,不仅娶了公主,还平白得了这一笔横财,羡煞旁人呐!” 有人难免眼红。 “休要替那房二长脸,他舍得这般花费,还不是为了讨好陛下?今日花费百万钱,明日陛下自然会予他方便,轻松便赚回数倍。” 有人眼红,自然就有人嫉妒,对于房俊的大方不以为然。 旁边便有同伴反驳道:“这话说得没道理,那房二敛财之术天下无双,赞一句‘财神爷’亦不过为,何须陛下予以方便?再者说,房二素来与嫡出的几位公主关系亲厚,尤其是晋阳公主。吾听闻陛下诸多驸马,晋阳公主尽皆称呼其官职,唯有房俊才能唤一声‘姐夫’,如今衡山公主成婚,房二便能这么大的手笔,与其更加亲厚的晋阳公主成婚之时,天晓得房二会给多少嫁妆!” “那厮的确令人敬佩,被陛下给停了职务,却依旧能够四处出风头,放眼朝堂之上敢于如他那般与关陇贵族们刀对刀枪对枪对着干的大臣,简直绝无仅有,此人魄力,可见一斑。” “那又如何?还不是整日里龟缩在书院连头都不敢露,唯恐遭到关陇贵族们的死士刺杀。” “诸位,眼多耳杂,还需慎言!” 几人对视一眼,赶紧闭嘴。 足足半个时辰,天街上的鞭炮才算是燃放完毕,弥漫的硝烟被清风卷起,直入云霄。 然后锣鼓声起,迎亲队伍在数百具装铁骑开路之下,缓缓向魏府进发,沿途兵卒、衙役维持秩序,看热闹的百姓潮水一般随着迎亲队伍缓缓行进。 内侍总管王德跟随在送亲队伍之中,身后的禁卫快步追上来,询问道:“总管,是否前面街口撒喜钱?” 贵人家操办喜事,有当街扬撒喜钱的风俗,求一个与民同乐、皆大欢喜。 王德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秋老虎的威风不容小觑,再加上夹杂在如此之多的送亲队伍之中,早已经热得一身大汗。 前后看了看潮水一般的人群,忧心忡忡道:“人太多,若是当街撒钱,怕是要引起骚乱。待到魏府之后,新人先行进门,尔等命兵卒衙役维持治安,确保不会发生骚乱,再扬撒喜钱,” 皇帝如今内帑丰盈,拨付了十余万钱预备当街扬撒,这么多的钱,又有这么多的百姓前来看热闹,喜钱一撒出去必定哄抢,万一引发骚乱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哪怕只是冲撞了公主车架也不是他能够担待得起的, 再出现一两个死伤,他王德身为“送亲总管”怕是就得已死谢罪…… “喏!” 禁卫领命,赶紧向后跑去,通知后面跟随的同僚赶紧终止预备的扬撒喜钱环节。 …… 这场婚礼规模盛大,比之前几年高阳公主出嫁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整个长安城都轰动起来,看热闹的百姓随着迎亲车队行进,里三层外三层将数条里坊堵得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到了魏府,魏府大门外又是一阵鞭炮齐鸣,等到一对新人进了府门,队伍后边的数辆马车上有禁卫站起,扯着脖子大喊道:“陛下有旨,公主下嫁,普天同庆!” 然后在身边盛满铜钱的箱子里抓了一把,狠狠的撒了出去。 黄澄澄的开元通宝雨点一般扬撒出去,稀里哗啦散落在街上,围观百姓顿时一阵喧嚣,纷纷冲上前去争抢,整条街巷乱成一团,却也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 魏府之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魏徵在世之时,因为脾气执拗犯颜直谏,朝中同僚尽皆交情寡淡,就连当初那些一起瓦岗聚义的好兄弟都大多分道扬镳,这府中平素甚少有当权的官员往来。 却未想到反而是魏徵去世,魏府陡然焕发出蓬勃的活力。 瓦岗山一起投奔李二陛下的老兄弟已然所余不多,魏徵活着的时候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极少来往,但是既然魏徵已死,余下一门子侄,这些老兄弟却要念着昔日情分来到府上予以祝贺,给魏府撑撑场面。 而那些并无魏家有太多往来的门阀士族朝中官员,则见到李二陛下对于衡山公主的宠爱,便知道或许用不了多久魏叔玉便会受到器重,予以简拔,说不得又是一家旺族兴起。 官场之上捧红踩黑乃是常态,魏家如今隐隐然有兴旺之兆,自然谁都愿意贴上前来示好一番,结下一份人情。 故而今日魏府故旧必至、宾客云集,就连太子殿下亦带着数位亲王亲临魏府,可谓门庭若市。 内宅一处楼阁之内,数位驸马济济一堂,却又泾渭分明。 房俊与独孤谋、程处亮坐在东侧靠窗的桌前,低声谈话,闲适惬意,从辽东赶回的周道务、窦逵、杜荷、柴令武则坐在堂中正位,此外尚有高祖李渊的女儿庐陵公主驸马乔师望、南昌公主驸马苏勖、安定公主驸马温挺、常乐公主驸马赵瑰,以及刚刚与房陵公主成亲的贺兰僧伽…… 虽然皆是驸马,且长幼两辈,但此刻却完全按照各自阵营自成一系。 很显然拥护太子的这一方人数处于绝对劣势,而且独孤谋出身关陇贵族,他倒是旗帜鲜明的站在太子这一边,但是其家族却依旧摇摆不定。柴令武与杜荷倒是支持太子的,但是他们两个身上的关陇贵族成分太重,而且与房俊不睦,故而离得房俊老远…… 独孤谋素来特立独行、极有主见,与暮气沉沉、自私自利的关陇贵族划清界限,几乎被家族除名,这会儿连眼尾都不看一下对面坐着的一干“前辈”,拈着茶杯,轻声对房俊说道:“二郎当真好大的手笔,单单承天门外天街之上的那些鞭炮,便花费不菲吧?” 房俊拈了一颗糖果塞进嘴里,闻言摇了摇头,低声道:“非是兄弟炫富,衡山殿下成婚乃是陛下心中的大事,咱们身为帝婿,自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一份心力。若是自不量力、好大喜功,为了出风头、挣脸面弄得靡费超支,陛下固然不喜,可若是有钱不花、有力不出,陛下岂不是更为不悦?所以,兄弟不得不如此。” 程处亮性情稳重,思虑周详,想了想,颔首道:“二郎所言不差,吾等家产鄙陋也就罢了,以二郎的身家若是吝啬惜财,必然惹得陛下不快。” 说到底,皇帝家办喜事就要图一个量力而行,没钱偏要装大爷肯定惹得皇帝不爽,堂堂皇家需要你破家舍财来装脸面么?那是打皇帝的脸。同样,有钱不花更不行…… 独孤谋低笑道:“先前听闻高阳殿下给衡山公主添置了不少嫁妆,安康公主还在府中与我抱怨,同样都是姊妹一场,吾家给添置的着实寒酸……好在并未与你家攀比,否则非但不能取悦陛下,甚至作茧自缚,费力不讨好。” 三人低声谈笑,很是自在,浑然未将对面的众多连襟以及几位“老驸马”放在眼中,顿时引起对面的不快。 贺兰僧伽掸了掸衣袍,耷拉着眼皮瞥了房俊一眼,故意提高声音,哼了一声道:“如今这朝堂小人当道,全不顾忌人情道义,尤其是某些得志之小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小小的一场误会冲突亦要不依不饶,非得将人殴伤致残才肯罢休……金刚怒目,何如菩萨低眉,人品性情还是差得太远啦。” 此言一出,堂中瞬间一片寂静。 几乎所有人都看向贺兰僧伽,不明白这位哪里来的底气,居然敢当面硬怼房俊这个“棒槌”…… 第四百二十三章 金刚怒目 “……金刚怒目,何如菩萨低眉,人品性情还是差得太远啦。” 贺兰僧伽此言一出,堂内瞬间一阵寂静,诸位驸马尽皆面露吃惊的看着他。堂中与房俊不对付的大有人在,但是敢于当面这个怼上去,却是绝无仅有。 大家都是驸马,高祖皇帝的驸马也好,李二陛下的驸马也罢,总体上实则并无多大差距,对于自己的姊妹李二陛下亦是颇多维护,就比如与窦奉节和离的房陵公主,名声臭了大街,可李二陛下依旧百般维护,张罗着再次下嫁了贺兰僧伽。 然而人与人之间到底还是不同的,大唐帝国所有的驸马当中,房俊应当算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这不但是因为其父房玄龄在位之时乃是朝堂之上数一数二的大佬,纵然致仕之后也还是皇帝的肱骨心腹,更不仅是房俊扺掌一部、率领一卫,已是朝堂之上新兴的一股势力,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房俊的脾性…… 嚣张跋扈恣意张狂,依仗着李二陛下的宠爱,即便是长孙无忌、令狐德棻这样的当朝权臣亦敢直撄其锋,等闲大臣勋贵更是丝毫不放在眼中,说打就拽,这样的人谁敢惹? 凭白挨顿打,事后怕是还要惹得李二陛下不快…… 寺庙里的神像都是自有规则的,金刚永远横眉怒目,菩萨则低眉顺眼,慈眉善目。 所以贺兰僧伽用“金刚怒目”来形容房俊的跋扈好斗…… 房俊闻言,瞥了贺兰僧伽一眼,尚未开口,身边的程处亮已经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道:“二郎息怒,今日衡山殿下大喜之日,吾等身为亲眷,万勿惹是生非,否则必遭陛下责罚。” 房俊轻笑一声,道:“兄长无需担忧,小弟晓得轻重。只不过贺兰驸马看似引经据典教训他人,实则胸无点墨贻笑大方,某好生教一教他,免得往后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折了咱们皇族驸马的颜面。” 程处亮苦笑道:“何至于此?这等轻浮粗鄙之辈,无需与他一般见识。” 两人自说自话,声音也不小,堂中诸位驸马听得清清楚楚,再去看贺兰僧伽那一张因为羞恼而涨红的脸,不禁颇为玩味。 虽然贺兰僧伽的举止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大家心里却都明白他为何完全无视房俊的强势跋扈,敢于来这么一出。 嫉妒使人发狂啊…… “砰!” 贺兰僧伽狠狠一拍桌子,面色愠怒,瞪着房俊道:“房俊!吾好歹也是你的长辈,却出言嘲讽全无尊敬,这般没大没小不知长幼,便是你房家的家教么?若是如此,改日吾倒要亲自上门去跟梁国公理论一番!” 房俊看着这人,着实有些无语:“您所谓的‘长辈’,乃是基于您是房陵公主驸马,按理吾等要尊称一声‘姑丈’。可是您自己也清楚,依着咱们这位房陵姑姑的脾气,说不得什么时候开心或者不开心,就会给咱们换一个‘姑丈’……您这才成婚没几天,前程漫漫不知未来几何,不去想方设法笼络房陵公主的芳心,安安稳稳的将这个驸马当下去,做好皇亲国戚的本分,反倒是在吾等面前耀武扬威,简直不知所谓。” “……娘咧!” 贺兰僧伽被羞辱得面红耳赤,忍不住一句脏话便脱口而出。 没等房俊恼怒,他身边柴令武与赵瑰已经齐齐起身,一个捂住他的嘴,一个将他拉着坐下。 杜荷看着房俊冷下来的脸色,连忙道:“二郎勿恼,贺兰驸马只是口误,绝非骂人……今日乃是衡山殿下大喜之日,吾等身为驸马,皆是娘家人,万勿让旁人看了笑话,折了皇家颜面。” 他与房俊多年故交,虽然这两年屡屡因为意见不同逐渐分道扬镳,自觉到底也比旁人亲近一些,遂出言劝阻。 心里却有些没底,万一这个“棒槌”人语不进,自己丢人没关系,闹大了此间所有人怕是都难逃陛下惩处…… 房俊却没理他,只是冷笑盯着贺兰僧伽,淡然问道:“贺兰驸马怕是并不知‘金刚怒目,菩萨低眉’的典故吧?否则也说不出‘金刚怒目,何如菩萨低眉’这等无知蠢话,惹人耻笑。” 贺兰僧伽满面赤红,怒道:“金刚怒目,喜怒形于色也,武力威吓,难以服人心;菩萨则低眉慈悲,心怀世人,普度众生!老子亦是读过书的,你来说说何处不对?” 房俊忍不住嗤笑一声,见到身边程处亮也忍俊不禁的模样,便拍了拍程处亮的肩膀,笑道:“兄长给咱们这位‘姑丈’讲一讲这个典故吧,免得日后到处胡说,丢尽了皇族颜面。” 程处亮摇摇头,缓缓说道:“《谈薮》之中曾有一篇趣事,说是有一名儒至山中寺庙进香,见到殿内供奉之佛像,金刚尽皆横眉立目,菩萨个个低眉慈祥,故而询问,‘金刚为何怒目?菩萨为何低眉?’小沙弥则应答,‘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金刚为佛门守护之神,无威不足震慑魔异。 菩萨以善渡人,慈悲为怀,当然慈眉善目。 慈眉善目的菩萨是菩萨,怒目金刚何尝不是是慈悲无量的菩萨? 房俊便赞道:“兄长身在军伍,却是博闻广记,佩服佩服。” 程处亮哈哈一笑,道:“愚兄平素喜爱舞刀弄棒,但家教甚严,也枉读了不少诗书,碰巧知晓这样一个典故。” 他父亲程咬金并不是什么穷苦出身,没当过瓦岗山的“混世魔王”,更没有去做响马劫皇杠,老程家更不是大字不识的乡野匹夫…… 程咬金的曾祖父是北齐的兖州司马,祖父是北齐的晋州司马,父亲是济州的大中正。何谓“大中正”?魏晋时期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制,而“大中正”这个职位就是负责评定本地士绅官吏的等级,可谓权力极大。 “晋依魏氏九品之制,内官吏部尚书、司徒、左长史,外官州有大中正,郡国有小中正,皆掌选举。若吏部选用,必下中正,征其人居及父祖官名。” 但凡能够担任“大中正”这个职务的,无一不是当地威望卓著之显赫人物。 所以程咬金非但不是贫民出身,反而是家世显赫的官四代,虽然比不得山东世家底蕴深厚千年传承,却也读书明典、知书达礼。 所以程处亮的文化素养怎能差的了? 贺兰僧伽一张脸涨得血红,已经有些挂不住了,自己卖弄学识捡了一句自以为甚为“超脱”的言辞,想要羞辱房俊一番趁机展示自己的“段位”,却不想反手就被人扇了一个耳光,弄得自己就好似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然而当真说起来,他这人还真就从未认真读过几本书,不仅是他,几乎所有的关陇子弟自小起便是弓马娴熟,希望能够将祖辈传下来的军伍身份继承下去,甚少能有几个认真读书的才子。 他这会儿自觉丢了人,红着脸忍着羞恼,想要装乌龟糊弄过去,偏偏房俊却又继续说道:“世有贤愚,更分良莠,有君子也有小人,美丑善恶,一并同在。扬善抑恶,乃是佛家宗旨,扶正祛邪,正是道门正统。所以,有慈悲菩萨,心怀怜悯普度众生,还得有怒目金刚,引动天雷除妖降魔。但世人却要知晓,相对于菩萨的善相而言,金刚虽然恶相,但是同样都是一颗佛心!观金刚之恶相,便视之为凶神恶煞避之唯恐不及,此等做法简直就是善恶不分、黑白不辩,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贺兰僧伽面色如血,再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戟指怒喝道:“老子今日就坐一会怒目金刚,教训汝这个不知长幼的混账!” 他身边几位驸马齐齐色变,娘咧! 你特么想找死就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在这里不知死活的挑战房俊,岂不是要喷我们一身血? 第四百二十四章 自取其辱 贺兰僧伽觉得他没必要害怕房俊,毕竟此地乃是魏府,今日更是衡山公主成亲之日,纵然房俊再是跋扈,又岂敢在这等场合发飙? 再者说了,自己今日挺身而出,是代表关陇贵族出一口心头恶气,那么多的关陇子弟尽皆被房俊指使麾下兵卒打断腿,对于关陇贵族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纵然这背后有许多权衡、斗争,但丢了面子总归是事实。 这一桌子绝大部分都是关陇出身,难道自己硬刚房俊,他们还能看热闹不成? 就算不能帮衬自己出手,拉个架总该可以吧? 所以他完全不怵。 房俊也没料到贺兰僧伽今日好似吃了火药一般,被他戟指喝骂得一愣,旋即站起身来。 “哗啦!” 贺兰僧伽那一桌吓得纷纷起身,周道务、杜荷甚至退了一步,惊慌失措的看着房俊,其余人也连连劝阻:“二郎,息怒!” “二郎,今日衡山殿下大喜,万勿冲动!” 贺兰僧伽左右转头看着身边这些人,汗都下来了…… 娘咧! 好歹都是关陇出身,与房俊之间的矛盾早已经不可转圜,此刻自己挺身而出,你们却一个个吓得这般模样? 还好自己足够镇定,没有贸贸然的冲上去,否则连个拉住自己的人都没有…… 独孤谋和程处亮也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拉住房俊:“二郎,万万不可!”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此间犬吠相闻,不胜烦扰,某闻之厌烦,不可与之同席。二位兄长不必担忧,某只是想要换一个地方而已,难不成二位以为某是个不分场合恣意冲动的棒槌不成?” 独孤谋与程处亮大汗,难道你不是? 不过房俊既然没有跟贺兰僧伽较劲的意思,便松了口气,拉着房俊往外走,道:“既然如此,吾二人陪着你便是,咱们找个清静所在,好好的饮上几杯,离那些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远一些。” 房俊道:“正该如此!” 三人鱼贯而出,联袂离去。 留下堂内几人面面相觑…… 贺兰僧伽忍不住羞恼之意,不满道:“尔等何故如此惧怕房二?如今吾等与那房二早已势成水火,若不能压制其气焰,则关陇颜面无存矣。结果你们瞅瞅自己,简直如避蛇蝎、退避三舍,全无半点关陇男儿之血性!” 这话是冲着大家说的,但是眼睛却一直瞪着周道务。 周道务祖籍汝南安城,非是关陇子弟,但是自其父周绍范开始便投靠关陇,与关陇一脉同气连枝、声息相闻,他这个营州都督的官职都是关陇贵族们一起发力为其争取而来。 更别说此前周道务与房俊仇隙甚深,曾被房俊打破头颜面扫地,结果眼下自己挑战房俊的时候,这个家伙吓得躲开老远…… 简直就是个怂货。 周道务面露尴尬,阴晴不定,兀自辩解道:“吾等岂能同那棒槌一般见识?他恶名在外,再是过分无人觉得稀奇,自看作理所应当。吾等若是与其打在一处,反倒被认为蓄意挑衅,尤其是陛下对其信重非常,若是大家一起搅合了衡山殿下的婚宴,你认为陛下会处置谁?” 贺兰僧伽怒哼一声,再未说话。 他也只是想要找个台阶而已,否则自己如何下得来台?可偏偏有人不让他如愿…… 杜荷掸了掸衣袍,坐了下来,阴阳怪气说道:“大家都是明白人,没有谁是傻子。你贺兰驸马心中看不惯房俊,是何缘由大家都知道,就算你去跟房俊决一死战,又何必将大家拉下水?” 贺兰僧伽怒道:“放屁!老子乃是为了给咱关陇出头,否则与他房俊哪里来的私怨?” 杜荷“嗬嗬”笑了一声,慢悠悠说道:“前两年,房陵公主时常出入房家在骊山的庄园,甚至隔三岔五的便在汤泉池子那边小住个两三日,有关于房陵公主与房俊之间的言论,长安城街知巷闻,荷兰驸马难道要跟吾说,你不知道?” 什么替关陇贵族们出头,他根本就不信。 这个贺兰僧伽虽然是贺兰氏的嫡子,平素却吃喝玩乐不干正事儿,半点能耐没有还心胸狭隘,虽然房陵公主与房俊之间大多数人都认为并无私情,但房陵公主数次入住房家却是不争之事实,作为丈夫,贺兰僧伽岂能不心存怀疑、如鲠在喉? 房陵公主的艳明天下皆知,与寿春县主的夫婿杨豫之有染,从而被驸马窦奉节捉奸在床,杨豫之更被窦奉节私刑杀之,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致使房陵公主名节尽毁、世人厌之。 两人和离之后,李二陛下为房陵公主张罗婚事,选中了贺兰僧伽。此时的贺兰氏早已非是当年关陇大族、鲜卑雄部,家世每况愈下,贺兰僧伽自己又是个没办事的草包,哪怕明知房陵公主不知检点,却依旧毫不迟疑的允了这门婚事。 然而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是在乎什么。 成婚之后,贺兰僧伽发现房陵公主已经不仅仅是不知检点了,其姘头遍及长安,背后的指指点点令贺兰僧伽恼火不已,夫妻两个时不时的便大闹一场,却又惧怕房陵公主的权势,更舍不得驸马这个名头,只能一次次忍气吞声。 今日贺兰僧伽针对房俊的挑衅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任谁看了都知道根本是在没事找事儿,傻了才会跟着他往里掺和…… 听到杜荷毫不客气的将贺兰僧伽的糗事和盘托出,在座几人难免目光游移,心里都憋着乐。 柴令武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毫不在意贺兰僧伽难堪的脸色,揶揄道:“杜二郎这话说得有待商榷,大抵是冤枉了贺兰驸马,否则依你之言,岂不是每一个与房陵公主有染的人,都要防备着贺兰驸马找麻烦?这个就有点难为人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贺兰驸马怕是寡不敌众,要吃大亏……哈哈哈!” 众人不禁莞尔,这也太损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拿着刀子往心尖尖上扎啊…… 贺兰僧伽勃然大怒,羞愤难当,狠狠一脚将椅子踹翻,扬长而去。 他以为自己成为了驸马,便是皇族中人,可以凭此将贺兰氏日渐低落的地位抬升起来,却未想到即便他成为了驸马,地位未见得抬升,反倒是成为了所有人的笑柄。 不仅在房俊面前毫无尊重可言,便是并应该与自己站在一处的“同伴”都心生鄙夷,看不起他…… 遂安公主驸马窦逵摇了摇头,坐到桌旁,说道:“这人肤浅粗鄙,偏又自作聪明,真以为房俊被暂停了兵部尚书之职,跑到书院当中潜居起来,便是他能够随意搓圆捏扁了踩上一脚的?这等无知之徒,当予以保持距离,否则极易被其牵累,平白惹上灾祸。” 他与窦奉节同宗,小时候很是敬仰窦奉节,结果这位窦氏族人当中算得上出类拔萃的族叔被房陵公主所累,设下死刑杀了房陵公主的姘头、寿春县主的驸马杨豫之,被李二陛下投闲置散不闻不问,一世前程尽付东流,不仅对房陵公主满含怨气,连带着也不待见贺兰僧伽。 虽然关陇贵族出身北魏六镇,大多数都是鲜卑血统,对于贞操名节之事并不看重,但似房陵公主这等连累自己丈夫前程尽毁的蕩婦,也绝对被归纳于浸猪笼的那一类,受人唾弃。 贺兰僧伽居然指望着借助房陵公主的身份攀上高枝,这种人谁能不避而远之? 周道务则阴沉着脸,自己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一言不发。 周家乃是汝南大族,从来都未曾进入关陇贵族的核心,如今局势显然已经到了紧要的关头,关陇与皇权的争斗愈发激烈,说不得哪一天就要彻底激化,激起漫天风雨。 自己的前程何去何从,或许应当谨慎考量一番……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大佬云集 房俊三人自堂中走出,自有魏府仆人迎了上来,恭谨询问道:“三位驸马,马上就开席了,这是要往何处?” 房俊道:“屋里太闷,有人放了屁搞得乌烟瘴气,实在坐不下去,可否换个地方?” 仆人忙道:“房驸马想换地方,自然可以!还请稍等,奴婢这就去请管事来给您重新安排。” 撒腿就跑去找管事,房俊威名在外,没人敢有半分怠慢,再者说房俊与魏家的关系素来不错,老家主活着的时候时不时的便会夸赞几句,就连老家主的寿材都是房俊所赠送,这渊源可不一般。 房俊便与程处亮、独孤谋站在这处院子的门口闲聊,看着来来往往的宾客仆人,感受着阖府上下洋洋喜气。 没一会儿的功夫,魏府管事便满头大汗的跑过来,连声说道:“二郎勿怪,老奴事忙,略有慢待,恕罪恕罪。” 如今的房俊算得上是朝中风头最盛的官员,即便被陛下给停了职务,却依旧还是兵部尚书,而且身为李二陛下面前第一红人,谁敢轻忽视之? 更别说就连他也听闻了今日公主下嫁至魏家,房俊可是陪送了很大一笔嫁妆,如今魏家虽然没有了魏徵这个顶梁柱,几位郎君的权势根本无法与之相比,但借助着公主下嫁的机会,少府与工部很是拨了一些款子将魏府里里外外的修葺了一番,新建了不少楼阁亭台。 家业大了,花费自然水涨船高。 满天下的人都知道房俊素有“财神爷”之称,敛财之术天下无双,魏家往后仰仗房俊的地方还多着呢,只要房俊手指缝里露出来一点,就足够魏家吃喝不愁,如何能不刻意讨好? 独孤谋不耐烦道:“给咱们几个另外安排一个地方吧,此间恶人在座,话不投机,着实难挨。” 管事心说:好家伙,这院子里可是一堆驸马,个个身份尊贵,您居然说是恶人在座…… 不敢多问,连忙说道:“那几位请随奴婢这边。” 引着房俊等人出了院子,向着后宅一侧的偏院走去,途中自然碰见进进出出的宾客,见了房俊,大多站住脚步打声招呼,即便是一些关陇出身的官员,可站在路旁颔首致意。 别看目前两方敌对,但只有够分量的人才能成为对手,关陇贵族固然一向跋扈,却继承了先祖们纵横漠北定襄之时的优良传统,那便是对于敌人有着充分的尊重。 房俊也没有犯他的棒槌脾气,人家客客气气的失礼问好,他也满面微笑的予以回礼。 路过一处跨院的门口,忽听得身后一人高声叫道:“二郎!这是往何处去?” 房俊回头去看,却是程咬金正从后头一处墙角走出来,边走边整理着腰带,显然是去茅房了…… 三人赶紧束手而立,鞠躬施礼:“见过卢国公!” 房俊接着道:“这不是请管事的给吾等安排一个席位么。” 程咬金系好腰带,奇道:“咦,尔等几位可是当朝帝婿啊,一等一的皇亲国戚,这眼瞅着开席了居然尚未安排好席位?魏府做事这可有些不地道啊。” 一旁的魏府管事有些冒汗,忙道:“卢国公误会,奴婢事先已经安置好了席位,只是三位驸马执意要换一换地方,奴婢只能另行安置……” 程咬金眨眨眼,便猜出了几分,大抵是房俊与那几位驸马不睦,言语之上有了龌蹉,这才干脆眼不见为净,挪挪地方。 他伸手搭在房俊肩膀上,随意说道:“你这小子也是自找麻烦,依着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焉能与那些个废物纨绔同席?没出息的东西!来来来,随老夫去吾那一桌,陪老夫喝上几杯。” 房俊肩膀一缩,脚下不着混迹的往旁挪了一步。 程咬金搭在他肩头的手掌自然落空,愣了一下,不悦道:“娘咧!嫌弃老夫没有净手吗?” 房俊有些尴尬,瞅瞅他的手,道:“您这手都没沾水……” 上完厕所不洗手,还往人家肩膀上搭,恶心不恶心啊? 程咬金气笑了,踹了房俊一脚,怒道:“老子这手掌若是湿漉漉的,你才应该嫌弃好吧?” 房俊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可就分不清到底是沾了水还是淋了啥…… “你这兔崽子半点不似吾等军伍中的厮杀汉,整日里瞎讲究个啥?赶紧的陪老子喝几杯,今日将老子喝得爽快了,咱们既往不咎,若是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程咬金骂骂咧咧,然后回头对独孤谋与自家儿子程处亮道:“汝二人自去寻个地方,这小子走不得了!” 然后拉着房俊的手便往跨院里走,浑然不顾房俊恶寒的脸色以及不断的挣扎…… 独孤谋与程处亮无奈,只能躬身相送,然后随着管事自去寻找席位。 论身份,他们都是当朝驸马,可是轮到地位、权势已经影响力,两人却早已经被房俊甩开太远,拍马难及。似程咬金这等当朝大佬将房俊当作一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同僚看待,但是他们两个却仅只是晚辈而已。 一众驸马当中,或许唯有官拜营州都督、封疆一方的周道务可堪比拟,余者尽皆要差了不止一筹。 这是由实力决定的,羡慕不来。 …… 房俊被程咬金拉着进了跨院,甩了几下没有甩脱程咬金的大手,只能一脸纠结的听之任之,恨不得寻一把刀子将自己的手给剁了。 太恶心了…… 跨院不大,房舍却是精致,雕梁画栋五脊六兽,显然是为了迎娶公主新建起来的,进了正堂,见到堂内已经摆了一桌,六七个人围桌而坐,见到程咬金扯着房俊入内,纷纷面露惊奇。 张士贵则面露喜色,一招手,扬声道:“二郎来老夫这边,替老夫挡酒!” 尉迟恭便有些不满,道:“好不容易来一个酒量好的小子,凭什么就要给你挡酒?坐到桌上就各凭本事,不喝趴下不准走!” 张士贵嘿嘿一笑,道:“老夫与二郎自有香火情分在,在座诸位,有谁能比老夫更有资格让这小子挡酒?” 这话说出来,谁也反驳不得。 房俊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便是接任的张士贵,整个右屯卫皆是张士贵多年心血班底,一并交付于房俊,不藏私不抵触,这才使得房俊能够轻易掌控右屯卫,之后兵出漠北立下赫赫战功的根由。 这份人情,不可谓不大,任凭房俊再是“棒槌”,在张士贵面前也要执子侄礼,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僭越。 这就是军中的传承,房俊可以跟长孙无忌刀对刀枪对枪针锋相对,可若是敢跟张士贵稍有不敬,立刻声威扫地,难以服众。 房俊连忙上前,向在座诸人一一施礼。 除去程咬金、尉迟恭、张士贵之外,尚有刘弘基、李大亮、张亮,以及英国公李绩,妥妥的全是军方大佬,当年跟随李二陛下麾下南征北战血战无数的无敌猛将,几乎代表了当今朝廷除去关陇贵族之外的最强军方力量。 昔日虽然皆为袍泽、并肩作战,但是今时今日地位不同,这些人平素能够聚在一处的机会实在是太少,颇为难得。 各个都是前辈大佬,房俊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疏忽。 诸人皆是坦然受礼,到了张亮这里,却赶紧起身,揖手还礼。旁人都是大佬,可他虽然资历足够,但是眼下却算是房俊的“马仔”之一,就连此刻刑部尚书的身份都是拜房俊在李二陛下面前说了好话才谋求得手,更别说曾经在房俊身上吃了无数亏,岂敢大摇大摆的学着旁人的模样,受了房俊的礼? 程咬金瞥了张亮一眼,道:“今日便由郧国公执壶添酒吧,侍者尽皆撤走,免得碍眼。” 说着,大马金刀的入席而坐。 他最是见不得这等软趴趴毫无原则之辈,先前得了关陇贵族的许诺,眼巴巴的跑去江南想要钳制房俊,结果被房俊弄得连饭都吃不饱,差点连命丢了,便又夹着尾巴摇尾乞怜,甘愿拜为房俊的“马仔”,实在是丢人现眼。 第四百二十六章 势不两立 张亮尴尬的满脸通红,差点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时,正好开席。 魏家的仆人流水价一般将美酒佳肴摆的满当当一桌,李绩作为此间官职最高之人,转圜道:“卢国公戏言,吾等今日登门做客,皆是贵宾,自当同庆魏府喜事,望魏府大朗与衡山殿下百年好合、举案齐眉,焉能让郧国公执壶添酒?传出去,怕是人家魏府大朗要跟你拼命!” 不理会程咬金悻悻然的神色,冲着房俊摆摆手,道:“做到郧国公身边吧,郧国公酒量浅,当年每逢饮酒,这帮杀才便会逮着郧国公往死里灌,待会儿你得多多替郧国公挡几杯。” 别看他平素寡言少语,这个宰辅之首当得也是存在感极低,等闲绝对不会发表意见,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伙伴,深知这人老谋深算,威望绝对是一等一的,此刻出言转圜气氛,大家都给他面子。 就连程咬金这等混不吝的性子,也仅只是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房俊坐到张亮身边,两人互视一眼,彼此颔首致意,并未多说话。魏家的仆人在一旁伺候,将诸人面前的酒杯斟满,李绩举起酒杯,道:“今日吾等老伙计能够共聚一堂,皆是得幸于魏府喜事。这一杯酒咱们预祝魏府大郎与衡山殿下白首偕老,也祝郑国公在天之灵得享安宁,庇佑吾大唐江山繁荣昌盛!” 说到此处,隐隐间虎目含泪。 程咬金愣了一下,叹息道:“玄成去世经年,叔宝如今病痛缠身不良于行,单老大更是尸骨已寒……昔日瓦岗聚义反抗暴隋,吾等兄弟叱咤风云肝胆相照,事到如今,却是死的死病的病,好友凋零人生寂寞,唉!” 一仰头,借着一杯烈酒入喉,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众人举杯共饮,一时默然。 谁不知当年瓦岗聚义、绝荡烽云?五虎八彪,肝胆相照,奈何末世烽烟,前路漫漫,最终功败垂成、各奔东西。然而在隋末乱世,这些人硬撼宇文化及,大战王世充,那一曲壮志悲歌笑傲天下英雄,青史之上,名垂万世! 怎奈时局变迁,当年的英雄豪杰,如今七零八落,难抵这岁月侵蚀、人世沧桑。 气氛有些压抑,毕竟今日乃是魏府喜宴,这般感念怀古,未免有所不敬。 房俊便哈哈一笑,看着李绩问道:“晚辈素闻当年瓦岗山五虎八彪横行天下,却不知那时候的卢国公,是否便有如厕之后不洗手的陋习?” 李绩正自伤春悲秋,闻言一愣,惊愕的向程咬金看去,眼角狠狠的跳了几下。 他祖上乃是高平望族,世代官宦家世豪富,“家多僮仆,积栗数千钟”,从小便养尊处优家教良好,即便身在军伍多年,亦不曾沾染军中邋遢习气,平素整洁清爽最是知礼,此刻与酒宴之上,忽然听闻程咬金有可能如厕之后不洗手,便即入席…… 程咬金顿时面红耳赤,瞪着房俊大怒道:“放屁!老子虽然小解,又不曾淋到手上,何须净手?” 他祖上亦是显宦,家世绝对不比李绩差,可是这么多年军伍之中厮杀,赖汉当中打滚儿,早就率性不羁,若是小解的时候淋到手上,那自然是要净手的,可明明没有淋到,又何必去净手这么麻烦? 听得程咬金兀自理直气壮,李绩下意识的喉咙蠕动一下,就好似被人扒开嘴喂了一口腌臜物,差点将刚刚喝道嘴里的酒水给呕上来。 众人亦是齐齐色变。 娘咧! 这老夯货还当真没净手? “哗啦!”坐在他身边的李大亮惊骇之下往旁边挪了挪凳子,却不慎将酒杯碰倒。 程咬金愈发恼怒,嚷嚷道:“娘咧!老子就不信你们个个都那么讲究,每次如厕之后都净手?” 李绩以手抚额,无奈道:“您自己在府中如何,没人去管,可眼下乃是酒宴之上,总归要谨慎知礼吧?您若不想这桌酒席不欢而散,赶紧出去净手之后再回来。” 程咬金不爽:“老子不爱净手,你奈我何?” 他的确对李绩这个老某深算的家伙有些打怵,可此事关系到原则问题,你让我净手我就净手,不丢面子么? 见到他耍赖,一旁的张士贵也无奈道:“你若不去,吾等便将你捆起来,抬着出去,旁人若是问起,便照实说。” 刘弘基活动一下手腕,笑道:“好几年未曾动手手脚了,这一副老骨头都快要锈死了,也不知能否摁得住这个老杀才。” “……” 程咬金无奈,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帮老混蛋说到做到,万一将他捆起来抬出去,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只得恨恨瞪了房俊一眼,骂道:“搬弄是非,恶意诋毁,你给老子等着!” 起身骂骂咧咧的出去净手。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李绩指着房俊训斥道:“本来酒兴正浓,被你这混账弄得生生没了兴致,简直岂有此理!” 刘弘基依旧笑眯眯的模样,说道:“谁说不是呢?那老杀才从来都是个没规矩的,你若是见其未曾净手,不言不语也就是了,大家都不知道自然没什么好恶心的,可你偏偏要说出来,着实可恶。” 房俊:“……” 掩耳盗铃也不是这样吧?! 李大亮笑道:“依我看呐,这小子就是诚心恶心咱们,没说的,罚酒!” 房俊也痛快,嘴里说道:“晚辈也没辙啊,那老家伙不讲卫生,晚辈实在是忍耐不下去了,只好当众道出,让大家一起谴责他。给大家添堵,的确是晚辈的不对,自罚三杯,给诸位赔罪!” 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拈着酒杯,自斟自饮,连干三杯,面不改色。 张士贵赞道:“早就听闻房二郎除去诗词双绝之外,更有一项绝技千杯不醉,的确海量。” 这酒亦是房俊“赞助”的上品“房府佳酿”,真正的蒸馏酒,等闲好酒之士半斤下肚就得被放翻在地,房俊这三杯酒足足有三两多,结果如饮甘泉,连个酒嗝都没打。 须臾,程咬金从外头大步流星的回来,气呼呼的坐到凳子上,嚷嚷道:“合起伙来欺负人是吧?那行,老子今天就以一当十,与你们大战三百回合!” 他让侍者给房俊斟满酒,举起酒杯道:“你小子怂蛋一样的东西,被人家给吓得整日里深入简出,躲在书院不敢见人,平素上个朝都恨不得将整个右屯卫带在身边挡刀挡箭,却敢让老子难堪?来来来,今日咱爷俩只有一个能竖着出去,剩下的一个没钻到桌子底下,那就不算完!” 说着,一杯酒一饮而尽。 房俊苦笑道:“卢国公说笑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会不会有小人躲在暗处,时时刻刻等着一击致命,将晚辈杀了?晚辈还年轻,人世间的荣华富贵还没享受够本,万万不能折在小人之手。您说晚辈胆小怕死,晚辈承认,就是这么怂!不过喝酒可不怕您!” 一仰头,便陪了一杯,喝完之后还将酒杯倒转,示意滴酒不剩。 程咬金是个有心计的,但骨子里还是个豪爽的性格,见到房俊干脆利落,也自欢喜,被“检举揭发”小解之后不净手的怒气也消散不少,斟满酒与房俊又碰了一杯,饮尽之后说道:“你小子是个有能耐的,拿得起放得下方是真英雄,若是到了这个时候依旧如以往那般嚣张跋扈置身险地,那老子才看轻了你。关陇那帮家伙平素满嘴义气,看上去似乎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实则最是阴险狡诈,这些年被他们私底下害了的人还少了?留待有用之身,与那般混蛋周旋到底,这才是最正确的,热血上头桀骜不驯,那是蠢人才会干的事儿。” 他素来看重房俊,更是将其视若子侄一般,不过此刻这番话却是毫不掩饰的表达了自己的倾向于立场。 房俊暗暗心惊,知道关陇已经于朝中其他势力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朝局发展何去何从,说不定陡然之间便会有惊天动地的变故发生…… 第四百二十七章 拉帮结派 李绩呷了一口酒,夹了口菜,指了指房俊,慢条斯理说道:“别听这个杀才胡说八道,关陇那些人濒临崩溃,骨子里的蛮横霸道不容许他们当起缩头乌龟,这等情形下,必然要搅风搅雨展示他们的强硬,免得让朝中那些首尾两端的骑墙派以为他们走投无路,便纷纷离去。上一次芙蓉园的那一次刺杀,险些害了你的性命,虽然事后凶手尽皆服毒自尽,并无证据指证,但关陇那些人总归是脱不了干系的。他们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动用军中车弩,就绝对敢于再一次铤而走险,所以你切记要保证自己的安全,绝不可给予敌人一丝半点的可乘之机。”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房俊出现半点意外,这个当口绝非展示自己无所畏惧的作风之时,哪怕被全天下的人嘲笑为“没胆”“缩头乌龟”,也必须首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房俊赶紧颔首受教。 他的想法与李绩一样,面子拿东西实则毫无用处,唯有小命儿才是最重要的。 他可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挑战长孙无忌的底线…… 侍者上前斟酒,在座诸人一起酒杯喝了一个,房俊放下酒杯说道:“昨日晋王殿下给陛下呈递了一本奏疏,说是想要请求陛下宽宥,准许其出府参加衡山殿下的婚礼,陛下并未允许。不过,陛下对晋王殿下甚是宠爱,此番或许用不了多久,圈禁之令就会废除,晋王殿下亦能够重归自由。” 这个消息将诸人狠狠的震了一下。 按理说,此事并非机密,毕竟晋王殿下不可能自行入宫觐见陛下,呈递奏疏要走政事堂、尚书省的程序,前前后后数度检阅审核,才能最终呈递至陛下案头,可在房俊说出此事之前,在座诸人居然没有任何一人听到过半点风声。 当然身为尚书左仆射的李绩除外…… 程咬金摆摆手,将侍者赶了出去,对房俊指了指酒壶,道:“二郎斟酒吧。” 房俊欣然从命,提着酒壶给在座诸位大佬一一斟酒,这些可都是帝国军方巨掣,当年跟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打下这么一片锦绣江山的时候,他还没出世呢,今日有幸服侍诸位大佬,没有半分尴尬委屈。 程咬金收了先前混不吝的模样,蹙着眉头,沉声道:“陛下明知晋王殿下与长孙无忌走得近,而长孙无忌再蛊惑魏王殿下夺嫡不成之后便有意将目标换成了晋王……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边打压着关陇贵族,另一边又将与关陇亲近的晋王给放了出来,难不成陛下又生了易储的心思? 原本已经渐渐明亮的局势,却又因为李二陛下的这一个举措,再次陷入扑朔迷离之中…… 李绩倒是神情自然,夹了口菜,随意问道:“宴席之后,诸位可还有事?” 李大亮道:“最近身上的差使都交卸得差不多了,就待陛下东征凯旋之后便上表致仕,一把老骨头也折腾不动了,再不退下去,似房二郎这等后生就得将吾等这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东西大卸八块。” 张士贵郁闷了,“啪”的一声将筷子撂到桌子上,不满道:“一个两个的都有点教养行不行?屎啊尿啊没完没了,让不让人吃饭了?” 李绩笑道:“这帮杀才,你还指望他们有什么教养?晚上咱们去平康坊寻一间青楼,包个场子打打麻将聊聊天喝喝茶,现在没吃饱,到时候再吃也不迟。” 又指了指房俊:“二郎也去。” 房俊颔首,明白这几乎是军方各派系当中,除去关陇贵族之外最大势力的一次聚会。 至于聚会的目的也很清晰,大家都被关陇贵族压制多年,如今终于见到搬到身上这座大山的机会,怎肯让关陇贵族起死回生?联合起来予以制裁,自然是符合大家共同的利益。 而在这其中,其实收益最大的是太子李承乾。 关陇想要起死回生,唯一的可能便是攀上一位皇子,通过易储来达到自己复兴的目标,而一旦易储,最倒霉的自然便是李承乾…… 当然,李承乾身为太子,绝对不能够参加这样的军方高层聚会,否则极易被李二陛下怀疑其笼络军方,企图控制军队。 这是皇帝极其敏感的区域,即便是父子也已经触及了皇帝的最后底线…… 只能由房俊出任太子的代言人,代替太子直白的许诺给大家切实的承诺。 程咬金嘿的一声,揶揄道:“英国公倒是好心,就只怕某些人不敢深更半夜的在长安城里头晃荡,那些个死士啊刺客啊指不定藏在何处,说不定便会一拥而上,万一防备不及,功名利禄尽付东流,娇妻美妾也被他人收入房中,岂不是冤枉?” 房俊无语,这老东西今日怎的专门跟自己过不去?不就是揭穿你如厕之后不净手么,真真是小气…… 刘弘基笑道:“卢国公多虑了,吾见过房二郎那一队亲兵,个顶个的骄兵悍卒,都是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岂是等闲刺客死士可以攻陷的?更别说还装备了铸造局新近制造的火枪,这小子显然最是怕死,就差人马俱甲了,关陇那些人除非是找死,否则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狗咬刺猬,根本就无从下嘴!” 众人都笑起来,只要想想房俊不得不出入都带着一队武装到牙齿的亲兵部曲,便觉得那场面很是好笑。 横行无忌跋扈霸道的房二,怂起来的时候也是半点不虚。 房俊郁闷道:“夔国公这话说的,小心驶得万年船,怎么还就成了刺猬了?” 众人愈发笑得大声,刘弘基、李大亮之前与房俊并不熟稔,此刻才发现外界传闻着实有误,这小子之所以跋扈嚣张那只是冲着外人,一旦被他认可,若是同一阵营,尊老敬老可不必别人差。 李绩道:“行了,赶紧吃饭,酒水就少喝一点,晚上一起喝个痛快。” 房俊赶紧拎着酒壶跟给各位面前的酒杯斟满,便丢掉酒壶,放怀吃喝。 程咬金训斥道:“小孩子就得给长辈执壶斟酒,这是规矩,你小子偷奸耍滑是一等一的。” 房俊嘴里嚼着菜,反唇相讥道:“是英国公说让大家少喝酒,您冲着我撒什么火?有能耐跟英国公争论啊,欺负晚辈算什么本事!” 程咬金噎得不轻,面色不善。 他哪儿敢跟李绩争论?李绩虽然年纪比他小,但是自打瓦岗山的时候起,这位便一直都是“军师”的角色,出谋划策老谋深算,程咬金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却对李绩衷心敬服。 准确地说,应该是又敬又畏。 别看李绩平素不言不语好似永远也不会发火、存在感极低的样子,却是一肚子坏水儿,当真搞起来阴谋诡计并不在长孙无忌之下…… 幸好这时候门外脚步声响,一身吉服容光焕发的魏叔玉当先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群魏家的长辈以及傧相。 魏叔玉先是抱拳见礼,一脸喜气,道:“多谢各位叔伯前来,蓬荜生辉,晚辈衷心致谢,呃……二郎也在啊。” 话说一半,便陡然发现一众大佬当中夹着一个房俊,不由得话头一顿,这位虽然地位显赫,可绝对不是长辈啊。 但这会儿也没法改口了,只得说道:“诸位百忙之中登门道贺,小侄感激不尽,在这里敬诸位三杯水酒,聊表寸心,也替衡山殿下感谢诸位莅临,此恩此情,山高水远。” 身后便有傧相上前,挨个儿斟酒。 席间李绩为尊,他提起酒杯,虎目泛红,唏嘘感慨道:“玄成吾兄在天之灵,若是能见到大郎如今佳偶天成、喜结良缘,也必然欣慰不已。吾与玄成吾兄并肩作战多年,情同手足,自是将大郎视作子侄。惟愿大郎往后尽心王事、建功立业,不辍令尊威名,不辱男儿志气,不忘始终!” 第四百二十八章 平衡之道 李绩这个人很是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很难在他的表情甚至是平素行为当中探知其内心。 对于当年瓦岗山的那一段峥嵘岁月再是难以忘怀,以往与魏徵也仅止是平淡交往,所有感情都收敛于心,直至魏徵去世,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足以使得旁人攻讦,这才能在今日这等场合说出这样的话。 言罢,一杯酒一饮而尽。 魏叔玉连忙道:“多谢叔父教诲,侄儿谨记心头。” 一仰头,酒到杯干,连连敬了三杯。 然后又向在座诸人敬了三杯,面色微红。 房俊一看,心中暗乐,这魏叔玉酒量不行啊,今日宾朋满座少长咸集,这一桌一桌的喝过去,怕是没一会儿就醉了,晚上洞房怕是要有心无力,只能冷落衡山公主了。 想想衡山公主的骄纵性子,魏叔玉今晚恐将渡过一个难挨的洞房之夜。 再想想自家里的那位高阳公主,不仅感叹李二陛下的闺女没几个省心的,皇帝女婿不好当啊…… 魏叔玉敬了一圈儿酒,告辞离去。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宾朋满座皆要面面俱到,哪个都不能冷落,自然没人会拉着他一个劲儿的灌酒,就连程咬金这等喜好热闹之人都不曾闹事。 当然,这个也跟彼此关系疏远有关,虽然与魏徵乃是多年交情,但魏叔玉这个人内敛冷僻,平素并不与这些父亲当年的老兄弟来往。 房俊可是记得当初他成亲的时候,就数着程咬金闹腾得欢实,若非他酒量好,怕是也得被程咬金给灌醉,洞房都得被人搀扶着进屋…… 待到魏叔玉离去,诸人又小酌了几杯,说了会儿话,便齐齐离席,一同出了这处院子。 也不用去寻找魏叔玉告辞,此刻正陆陆续续有宾客酒宴之后离去,魏府上下皆在恭送宾客,自有魏家长辈与管事一一相送。 与魏家人告辞,出了府门,各自的亲随都在门外候着了,几人纷纷上马的上马,乘车的乘车,相携着前往平康坊。 诸人之中数房俊年纪小,却数他排场大,数十名亲兵部曲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大部分散在外围警戒,十几个人簇拥着房俊登上马车,引得魏府门前宾客频频观望,指指点点。 倒也没有人取笑房俊讲究排场,谁都知道他将十几个关陇子弟殴伤致残,算是结下了深仇大恨,时刻都得防备这关陇贵族报复,再多的亲兵护卫也不足为奇。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自魏府侧门缓缓驶出,正好绕至正门前,拦着房俊一行人前面。 房俊的亲兵看清楚这辆车上的家徽标记,知道是长孙家的马车,不敢呵斥,稳稳的坐在马上瞪圆了眼睛,等着这辆车过去之后再出发。 却不料那辆马车缓缓向前,到了近前却停了下来,车帘撩开,露出长孙无忌那张气色并不太好的圆脸,沉声说道:“房二郎,可否与老夫一见?” 李绩等人已经前行颇远,听闻了后方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略一沉思,并未回转,而是毫不在意的吩咐御者驾车继续向着平康坊的方向前行。 房俊在车内听闻了长孙无忌的声音,撩开车帘看了一眼,不以为然道:“赵国公有何教诲,但说无妨。” 长孙无忌轻笑一声,缓缓说道:“世间传闻,房二郎骁勇盖世无所畏惧,怎地居然害怕吾这个年老体衰、手无寸铁的老朽不成?” 房俊自然不会在乎这等低级的激将法,淡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下官不觉得与赵国公有什么话好说,您若是有何教诲,直言无妨,若是无话,下官还赶着你去平康坊逍遥快活。” 魏府门前的宾客出出进进,此刻自然都关注到这两辆马车,即便是堵住了正门前的街道,却也都下意识的站住脚步,屏息静气,不敢惊扰了这两位。 眼下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耳闻,长孙无忌将自己儿子自尽惨死这笔账尽皆算到房俊头上,今日当街拦住,难不成是要找房俊报杀子之仇? 此刻听闻了房俊的话语,不由尽皆叹服,纵然如今的长孙无忌早已不是贞观初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手执朝纲一言九鼎的天下第一权臣,但是只要其身后的关陇贵族们还在,长孙无忌的权势便足以令所有人心生忌惮。 居然将长孙无忌与平康坊的姐儿相提并论,甚至还有所不如……除去房二,谁敢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与长孙无忌说话? 真是令人兴奋呐! 一双双眼睛兴致勃勃的在一旁窥视,希望能够有一些更猛的场景令大家大开眼界。 长孙无忌自然并不在意周围的目光,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吾家大郎因你而犯下大罪,如今流亡天涯有若丧家之犬,吾家二郎更是因你而身负背叛之嫌疑,不得不自戕以向天下谢罪……难道房二郎就不打算给老夫一个交待么?” 房俊蹙着眉头,猜不透这个老狐狸耍什么把戏。 交待? 屁的交待! 长孙冲之所以阴谋篡逆,是因为他与太子之间的仇隙无法消弭,自觉一旦太子登基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不得不铤而走险,干脆将李二陛下搞下台,扶持一位皇子登基,以保证他自己的前途。 长孙涣之死更与他没有半点干系,若非长孙无忌自己自作聪明,又岂有宗正寺门前众叛亲离,不得不将长孙涣舍弃逼死的一幕? 但是长孙无忌众目睽睽之下拦阻自己,口口声声要与自己谈谈……有什么好谈的? 他望着李绩等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沉吟片刻,终于放下车帘,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二郎,不可!” 卫鹰等人见到房俊居然当真下车,急急劝阻。 房俊沉声道:“放心吧,就算是借给长孙无忌两个胆子,他亦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吾如何。” 抬脚向着长孙无忌的马车行去。 他不愿与长孙无忌谈些什么,但是他忽然发现一个问题,是自己之前所忽视的,却又只能依靠长孙无忌来解决。 一旦将来关陇贵族彻底灭亡,那么会有什么后果呢?最直接的一个后果,便是他将不得不与李绩等人所代表的开国勋贵针锋相对! 还是那句话,天下万物得意保存的原因便在于平衡,只要平衡尚在,一切无忧,一朝平衡打破,便一切倾覆、尽皆灭亡。 之前关陇贵族势大,破坏了平衡,各方势力不得不抱团取暖,集合多方之力对抗关陇贵族,将其死死压制,使得朝局重归与平衡;可一旦关陇贵族彻底走向灭亡,平衡再一次被打破,想要继续保持平衡,那就唯有他房俊站出来与李绩等人抗衡。 那等情况,绝对不会比眼下自己抗衡关陇贵族来得轻松半分! 甚至于由于自己是坚定的“太子党”,更多的代表了太子的利益,一旦双方敌对,会立即影响太子地位之稳固。 说不得,李绩等人完全可以另行扶持以为皇子参与争储,所作所为将会与眼下的关陇一模一样…… 那种局面,是房俊绝对不愿意去面对的。 为今之计,便是让关陇贵族保留一分元气,伤而不死,依旧有威慑之力,令自己与李绩双方的联合亦不能一举将其击溃…… 房俊信念电转,走到长孙无忌的马车前,御者替房俊掀开车帘,然后恭敬的肃立一旁。 车厢内,长孙无忌安安稳稳的坐着,看着房俊登车,心底不可抑制的涌起一股欣赏的情绪。 按照正常逻辑,两人如今互为敌对、仇隙甚深,房俊完全没有必要理会自己,更没有理由登上自己的马车。 可房俊偏偏就这么做了,足以见得此人心中的大局观极为出色,已经看到了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形势。 与之相比,自己的儿子们却是差得远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寡人无疾 第四百二十九章寡人无疾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英姿勃勃的房俊,心中涌起的皆是满满的羡慕嫉妒恨。 自己与杜如晦、房玄龄素来被视为李二陛下的三大肱骨,曾经并驾齐驱不分轩轾,但是自从自己得到所有关陇贵族的支持成为关陇之领袖,高下已然清晰划分。 杜如晦死后,自己同房玄龄看上去一派和气,共同辅佐李二陛下,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实则私底下的暗斗从来都不曾停歇,而在两个人的争斗之中,从来都是长孙无忌占据上风。 外人皆说他二人一时瑜亮、伯仲之间,但二人心中却各自清楚,长孙无忌稳稳的压制房玄龄一头,直至房玄龄致仕,一压就是一辈子。 长孙无忌时常暗自得意,什么宰辅之首,什么帝王肱骨,还不是在自己面前低眉垂眼,忍气吞声? 曾几何时,更让他得意的是不仅自己稳稳的压着房玄龄,就连自己的儿子们也比房玄龄的儿子出类拔萃、聪颖灵动,房家的“棒槌”率诞无学、迂腐木讷,简直就是败家的根源,房玄龄一辈子积攒下来的政绩、人脉,只怕等他死之后,用不了多久就得被房俊给败光,门庭坍塌,家破人亡。 然而世事难料,这个几乎沦为天下笑柄的“棒槌”忽然有一天就开了窍…… 更加离谱的是,似乎之前所有的愚蠢、木讷、率诞,都是为了有朝一日绽放出更加夺目的光彩而预先埋设的铺垫,这一“开窍”,顿时光彩夺目惊才绝艳,文韬武略皆是上上之资,长安城内青年一辈无人能出其右! 原本深以为傲的自家儿子,在房俊的光芒照耀之下黯淡无光,泯然众人…… 长孙无忌一直觉得此事不可思议,愚笨之人忽然聪慧起来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如同房俊这般前后差异之巨大,却是闻所未闻。 他目光紧盯着房俊这张微微泛黑却神采奕奕的脸庞,沉吟半晌,忍不住问道:“二郎究竟有何奇遇,能够忽然之间变得这般聪慧?还是说,一直以来都是深藏不露,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方才展露本性?” “深藏不露”的说法着实有些胡扯,谁能够将自己的本性压制起来,一装就是十几年? 再说就算是有这等韧性、意志,那也完全没必要啊…… 可他实在是想不出缘由。 所以忍不住问。 房俊却是一愣,众目睽睽之下您把我叫过来,特喵的居然是问这个?! 想了想,他缓缓说道:“说起来也很是奇妙,当初吾被人在背后偷袭伤了后脑,当时昏迷过去,醒来之后却陡然发现原本脑海之中的混沌迷茫全都不见了,看待事物清晰无比。” 看着长孙无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续道:“或许只是昊天的一个玩笑,用迷雾封锁了吾之神智,机缘巧合之下,方能解禁封印……吾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 想要探寻小爷的根底? 呵呵,小爷走的路,你永远也无法理解。 长孙无忌沉默下来,心情很是奇妙,这么一首似诗非诗、似词非词,倒更像是的佛门的偈子,充满了不可名状的禅意,乍听之下似是肤浅随意,然而细细思之,却又有洞破红尘之洒脱。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小王八蛋的确才高八斗,随口道出几句,便足以传唱四方,颂遍天下,代代流传。 不过想起将房俊叫上车来的本意,便收拾心情,沉声道:“二郎乃是聪明人,官场之道更是较之那些厮混半生之辈更为精通,当可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尽心尽力为太子殿下张目也就罢了,可无论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世家,难道击溃关陇各自上位之后,就一定能比老夫做得更好?世家门阀的本质便是追逐利益,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绝不可因为某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房家如今固然繁花着锦,实质上却算不得门阀,所以你能够置身事外,紧跟着陛下的意志行事。然而用不了多久,房家也注定将要成为门阀,到那个时候,你便知道老夫今日之作为,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房俊眨眨眼,道:“所以您的意思,只要我能够理解您的苦衷,咱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便可以一笔勾销?”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旋即怒道:“做梦!老子好几个儿子都折在你手里,没说一句不死不休已然是卖了陛下与你爹的面子,你居然还想一笔勾销?简直痴人说梦!” 他气得胡子直翘,恨不得一脚将这个可恶的混蛋从车上踹下去! 房俊不满道:“赵国公简直就是贼喊捉贼!长孙冲阴谋篡逆,那是自寻死路,与我何干?长孙澹之死虽然直至现在依旧是个谜团,但早已经证实了非无所为,至于长孙涣……呵呵,究竟为何在贵府门前自尽,您自己心知肚明,却想要栽赃在吾头上,你也好意思?”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咬牙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因你之故,老夫那几个儿子何至于走上绝路?汝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汝而死,汝又与凶手何异?” 房俊无语,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我让长孙冲阴谋篡逆了? 我让你将长孙涣藏起来,结果差一点导致关陇贵族分崩离析了? 老混账不讲理! 房俊坐直了腰杆,瞅着长孙无忌道:“赵国公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风范,的确堪称天下楷模。若非您自己将权力看得太重,面对即将失去的权力不择手段的试图予以挽回,又怎会陷入今时今日之境地?自蹈火坑也就罢了,却也连自己的子孙都牵连在内,阖家不宁,这便是您权力至上的后果。当一个人将权力至于一切之上,这是一种病,而且病入膏肓。” 这是一句实话。 以长孙无忌的功勋,加上文德皇后的遗泽庇佑,无论李二陛下如何痛恨门阀士族,只要长孙无忌肯放手,又怎会对长孙家虎视眈眈,亟待压制而后快?况且这份香火情分就算是太子登基之后,也得领受不误,长孙家只要守规矩,世代荣华与国同休乃是寻常。 可长孙无忌偏偏接受不了权力失去的落差,所以一直谋求挽留即将失去的权力,为此不惜将整个关陇贵族尽皆绑上自己战车,与皇权对敌。 所以历史上长孙家最后的下场早已注定。 李二陛下或许还念着往西的情分手下留情,李治哪里管得那么多?他深知既然长孙无忌能够将太子李承乾弄下台,就能够将他这个皇帝废黜,又怎肯坐以待毙,处处受到长孙无忌的钳制? 长孙无忌自然不肯认同房俊之言,摇头道:“老夫没有。” 房俊笑了笑,道:“战国之时,韩非子曾写了一篇文章,不知赵国公是否读过。” 长孙无忌皱眉:“哪一篇?” 房俊道:“扁鹊见蔡桓公,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屡次三番,不断劝说蔡桓公及早医治,蔡桓公却总是不信,并对左右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最后,扁鹊望桓侯而还走。桓侯故使人问之,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不久之后,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您得的,便是与蔡桓公一样的病。” 这是韩非子的著作《扁鹊见蔡桓公》,讲述的是“讳疾忌医”、“听不进意见”的故事。 后世几乎人人都听闻过这篇故事,更懂得其中的道理,但是在书籍极其稀少、知识传播极其有限的唐朝,这片文章还真就甚少有人曾经诵读过。 长孙无忌也没读过这篇文章,但他天分高绝,自然转瞬间便明白了房俊的用意,面色愈发阴沉,强忍着怒气,道:“老夫没病!” 房俊抚掌大笑:“寡人无疾也!哈哈,蔡桓公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第四百三十章 危机隐现 长孙无忌面色一变,悚然而惊。 不由得他不深思,难道自己也如蔡桓公一般,对于自己的“病”视而不见,直至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唯有自蹈死路? 房俊打量着车内的装饰,随意说道:“没有谁能长生不死,也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衰,生旺死绝乃是世间一切之形态,循环不休,永无止境。权力、运势,皆是如此,当年长孙家在您的手中繁荣昌盛,就终究会有一天陨落消沉,这是天地之道,谁能忤逆?赵国公最应当做的,便是顺应天道,任其自然,消沉时积攒底蕴,留待他日厚积薄发,而不是一味的激流猛进,将最后一分元气耗费在不可违逆的大势之中,直至精疲力竭,永坠深渊。”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触动。 他精于谋算,深谙人心,多少年来无望而不利,却从未如房俊这般从天地之道、阴阳运势去解析世事变幻。 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些时候哪怕谋算得再多、再准,却往往会出现更多不可控的因素,导致万无一失的谋算彻底失败。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如此。 世间自有运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隋炀帝悖逆天道最终身死国灭,李二陛下顺应时势所以鼎定江山,难道就能说李二陛下当真比隋炀帝优秀的多? 对于见识过隋炀帝雄才大略的长孙无忌来说,绝对不会认为隋炀帝就不如李二陛下多矣…… 然而他更为清楚的是,即便此刻明白了时势、运道的重要,却已然无法回头。由于之前的决策失误,尤其是数度谋算废黜太子,蛊惑、怂恿李二陛下易储,自己与太子之间的裂痕根本无法消弭,他早已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只要太子登基,怎么可能善待曾经几乎置其于死地的长孙家呢? …… 猛然间一恍神,长孙无忌发觉自己本是打算迷乱房俊的心智,却怎地居然被他影响了心绪,产生如此之多的负面情绪?长孙家被自己一手推上了风口浪尖,成则直上青云福泽后世,败则跌落凡尘永无翻身。 人世间没有太多的选择机会,更没有容错的可那,自己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只能咬着牙走下去,要么成神,要么成鬼,别无他途。 哪里还有更改之余地? 吸了口气,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沉声说道:“老夫这一生浮沉起落,早已见惯生死荣辱,子孙昌盛也好,家族陨落也罢,又有什么了不起?然而二郎则不同,你如今风华正茂、英姿勃发,距离人生之巅峰尚有许久之路途,又怎能不在意这一路是否安康顺遂,亦或是荆棘密布呢?” 房俊便轻笑一声,道:“下官虽然年轻,却非是未曾历经世事之人,赵国公以为这等挑拨离间之言,便能够左右下官的心智么?那您也太过小瞧下官了。” 长孙无忌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难看得多:“二郎惊才绝艳,天下谁敢小觑?老夫就不信你看不到朝局的发展轨迹,如今有老夫与关陇挡在前面,无论陛下亦或是江南士族、山东世家,都会团结起来抵抗关陇贵族,可一旦关陇贵族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二郎就不得不直面江南士族、山东世家,甚至是……李二陛下!” 他目光深沉,语气悠远,紧紧盯着房俊的眼睛,缓缓说道:“当朝局之平衡终究打破,所有的和平亦将一朝破灭。没有了关陇贵族的牵制,难道二郎就如此有信心,可以单枪匹马扶保太子稳固帝国、建功立业?没可能的,单只是朝政的内耗,就足以将任何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死死的拖住,再想有所建树,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古至今,华夏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什么番邦外族,而是自己。 论起政治斗争,老祖宗们早已玩弄的炉火纯青,独步天下,也正是因此,对于权力的争夺几乎耗费了当权者所有的聪明才智,权力倾轧勾心斗角,一幕又一幕的大戏在华夏大地上轮番上演。 若是某个时候有人统一了内部思想,使得整个帝国只能发出一个声音,那么就会焕发出这个民族最强悍的力量,封狼居胥追亡逐北,所有番邦异族就只能在汉人的铁蹄下瑟瑟发抖,卑微雌伏。 可是一旦相持不下内斗纠缠,巨大的内耗便会耗尽这个民族的血性,任凭番邦蛮夷叩关而入、生灵涂炭。 房俊的目光当真就放在权力的争夺上,意欲一言九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么? 当然不是。 所以他几乎是全天下最不愿意见到大唐因为内斗而耗尽元气,白白错过可以称霸世界之良机的那一个人。 而长孙无忌的话语,正好狠狠的击中了房俊的顾忌——就算此刻将关陇贵族尽皆清除,难道朝局便会安稳下来,一帆风顺团结一致了么? 绝对不可能。 只要有人,就有阶级;只要有阶级,就有权力;只要有权力,斗争就永远都不会结束。 没有了关陇贵族这个共同的敌人,余下的各方势力一样会为了权力展开明争暗斗,甚至规模更甚! 放关陇贵族一马,任由眼下这等谁也奈何不得谁的局势持续下去? 也不行。 因为李二陛下在这个关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取消了晋王李治的圈禁令,准许其开府建牙、重归自由。 一旦关陇贵族苟延残喘,与晋王李治搅合在一起,那几乎就等同于历史重演,房俊是这个世上最清楚这两者结合在一起能够焕发出何等力量的那一个人。、 他所有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尽量的避免大唐帝国因为内斗而耗费能量,种下灭亡的种子,又岂能坐视历史重演呢? 房俊沉吟着,反问道:“江南士族也好,山东世家也罢,只要关陇贵族们的联盟分崩离析,余者都不过是权力的争夺,却不至于有谁心心念念想要置吾于死地,吾又何须保存关陇贵族呢?” 长孙无忌道:“如今是两虎相争,关陇一派,余者归于一派;可一旦关陇覆灭,那便是群雄并起,江南、山东,尽皆底蕴深厚,谁也不会居于人下,况且关陇就算再是覆灭,也不可能死得一个不剩,终究还是一方势力……到那个时候,朝局之纷乱,内斗之损耗,绝对超出二郎之想象。” 房俊蹙眉道:“即便一切皆如赵国公之设想,那又如何?大家争权夺利,总归还有一分底线在,不至于有谁非得要取吾之命。” 长孙无忌目光灼灼:“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会在意自己的性命,而不管它中枢糜烂、天下板荡,但二郎不是旁人,你心中自有抱负,绝不会在意自己之生死,定会竭尽全力维持朝局稳定,进而将大唐帝国推向一个更高的高度。” 不得不承认,最了解你的人可能就是你的敌人。 长孙无忌当真就看透了房俊的心中抱负,房俊的确不会因为权力便任由帝国陷入内斗之中,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最终国力衰颓,无力征服世界,甚至导致危机四伏、天下板荡,给予周边蛮族番邦喘息之机。 ***** 夜色笼罩长安,天上繁星点点。 从长孙无忌的马车上下来,房俊站在亲兵簇拥之中,仰头望着夜空,长长的吁出口气。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这一番话的确击中了他的忌惮,使得他对联合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一起剿灭关陇贵族的主意产生了动摇。 卫鹰上前,低声问道:“二郎,是否要前往平康坊?时辰已经不早了。” 李绩等人还在平康坊等着自己…… 房俊略作沉吟,道:“先不去平康坊,咱们叩阙觐见!” 卫鹰一愣:“这个时辰?有些晚吧。” 房俊摇摇头,没有登车,而是牵过一匹战马,翻身跃上马背。 他必须先去见见李二陛下,弄明白李二陛下这个时候取消晋王李治的圈禁令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如自己猜测一般,这位皇帝陛下又一次起了易储的心思? 那可大大不妙…… 第四百三十一章 婕妤徐氏 承天门上的红灯笼高高挑起,四处悬挂的红丝绸仍未摘去,整座皇宫流光溢彩,依旧充满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一大队骑兵轰隆隆抵达承天门下,将把守宫门的禁军吓了一跳,急急忙忙从城门楼上探首望去,灯光照耀之下,一眼便认出为首的房俊,顿时松了口气。 房俊下马,冲着城上喊道:“不知是那位将军值夜,烦请入内通禀一声,吾要觐见陛下。” 城上的禁军将领问道:“房少保可有皇命在身?” 房俊摇头道:“不曾。” 那将领顿时为难:“眼下已是戌时初刻,房少保若无皇命在身,更无紧急军务,依律不得入宫,您还是请回吧。” 皇宫的宿卫最是重中之重,每一个禁卫当值之时都等同于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不用说那等犯上作乱之举了,即便一丝半点不妥之处,都有可能丢了脑袋,甚至连累亲族。 白日里还好,最烦的就是夜晚叩阙这种事,风险实在是太大…… 房俊自然之道这些禁军将领为难,只得说道:“虽无紧急军务,却也有要事向陛下面奏。烦请将军入大内看看陛下是否安歇,若已然安歇,吾这就离去,若尚未安歇,烦请通禀一声,多谢了。” 那将领没法子,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敢得罪房俊,只得在城楼上说道:“那就请房少保稍待片刻,末将入大内通禀一声。” 这才叮嘱了左右属下几句,下了城头,急匆匆向大内赶去。 房俊站在承天门下,等了足足有一刻钟,才见到城门楼上吊下来一个竹篮,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宫门一旦落钥之后,就绝对不允许开启。想要开启,只能等待翌日清晨…… 房俊进了竹篮,上头的兵卒搬动绞索,将竹篮吊了上去。 将至城上,房俊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迎了上来,扶着他的肩膀出了吊篮,轻声道:“傍晚宫里设宴,妃嫔们尽皆在座,陛下多饮了几杯,这会儿正在御书房看书。” 言下之意,便是皇帝目前心情不错…… 房俊领受这份人情,拱拱手:“多谢王总管。” 王德笑眯眯颔首,一侧身,道:“房少保请随奴婢来!” 引着房俊从城门楼内侧的台阶下去,向宫内走去,房俊抬脚跟上。 已然是深夜,但宫内处处张灯结彩,时不时有内侍宫女在各处殿宇楼台出出进进,虽然未到後宮,却人来人往显然很是忙碌,整座皇宫大内都处于欢喜的氛围之中。 作为李二陛下的最幼小的嫡女,衡山公主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尤其是鉴于李二陛下同文德皇后的深情,对于这个女儿的婚事更是无比重视,皇宫里每一个人都天生拥有着察颜观色的天赋技能,这等情况之下自然要个个都展示出喜悦之情,以此来讨好李二陛下。 所以宫里的气氛才好像是过年一样,无论真开心亦或是假开心,反正都得开开心心…… 沿途穿过公里的道路,两侧有宫墙花树,灯笼挂在树上,橘红色的灯光透过树木的枝桠照射出来,洒在路上一片斑驳的暗影。 王德手里提着灯笼,稍稍比房俊领先半个身位,抬眼看了看四周,旋即低声说道:“刚才晋王殿下入宫,与陛下在御书房内商谈了小半个时辰,并无内侍在侧,您来的时候,晋王殿下更走不久。” 房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个老太监能够侍候李二陛下,并且被李二陛下信任倚重,不仅仅是忠心耿耿那么简单,更对朝政局势有着敏锐的观察力。 很显然,晋王一旦被解除圈禁,必将会有关陇贵族追上门去,这势必会对太子的地位产生威胁,作为“隐形”的太子支持者,王德立即便发现了其中的危险,再加上房俊此刻入宫,很快便判断出房俊有可能是为此而来。 能在这一片暗影幢幢却汇聚了天下至尊权力的皇宫里如鱼得水的活着,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 一路上两人再无对话。 道路两侧虽然挂着灯笼,但毕竟是黑夜,谁也不敢保证有人会隐藏在阴影之中,万一说了什么出格的话语被人听了去,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 历朝历代,宦官一旦同外臣有所勾结,必然被皇帝视为大忌…… 自承天门而入,在太极殿前向东进了东阁门,再折而向北,过门下省、弘文馆,再向西自太极殿后的朱明门、两仪门进了大内,绕过两仪殿再过甘露门,向东穿过几个花圃,便到了神龙殿。 一路上不时有宫女妃嫔路过,房俊目不斜视,脚步稳健。 到了神龙殿外,王德躬身道:“还请房少保稍后,老奴这就入内通禀。” 房俊还礼道:“有劳王总管。” 王德一笑:“此乃老奴之职务,谈何有劳?” 言罢,迈步进了殿内。 房俊站在殿前,负手而立,左右打量着景致。 此刻月上中天,夜凉如水,早已没有了前些时日的暑气,凉风习习很是宜人,未至寒露,殿前栽植的花树依旧郁郁葱葱,间或有几株果树果实累累,香气阵阵。 须臾,王德回转而来,道:“陛下有旨,宣房少保觐见!” 房俊拱手为礼,整理一下衣冠,这才抬脚迈步,进了神龙殿 殿内灯火通明,数十支粗若儿臂的红烛悬挂在墙壁的灯台上,自大殿一侧的小门儿拐进一条走廊,便是御书房。 房俊进了御书房,扫了一眼,见到李二陛下正负手站在书案之前,一位宫装丽人正坐在书案之后的椅子上,悬腕提笔,正在书写着什么,赶紧一揖及地,朗声道:“微臣房俊,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道:“免礼吧。这位乃是朕的徐婕妤,二郎怕是从未见过吧?” 房俊心中一动,感情这位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的徐贤妃…… 连忙施礼:“微臣见过徐婕妤!” 那徐婕妤也即起身,莹莹还礼,声音清脆悦耳,有若珠落玉盘:“久仰房驸马才华横溢,小女子心生仰慕,不敢受礼!” 二人遥相施礼,李二陛下哈哈一笑,温言道:“都是自家人,何须这等虚礼?婕妤快快做好,将这首诗作写完。二郎你也上前来,品鉴一下婕妤的诗意书法,可堪与你比肩?” 徐婕妤顿时不依,娇羞道:“陛下岂可这般羞臊人?臣妾乃一女子,不过是诵读过几本诗书,偶尔舞文弄墨汗牛充栋,怎能与素有诗词圣手的房二郎相提并论?陛下不嫌丢人,臣妾还要脸面呢!” 此女清新爽利,纵然口中撒娇,却依旧眉眼清澈,绝无半分艳俗扭捏之态。 李二陛下显然是个好色的,一生钟爱江山美女,此刻一脸宠溺,哈哈笑道:“某不过戏言尔,婕妤何必当真?” 大手扶着徐婕妤的香肩,微微用力,将她摁着坐在椅子上。 房俊上前两步,走到书案之前,凝神静气,俯身看去。 从他的角度,正好从上而下见到徐婕妤的侧脸,一头乌鸦鸦的秀发盘成发髻,满头珠翠在烛光下摇曳生辉,修眉秀目,高耸的鼻梁娇俏优美,红润的唇瓣微微抿着,秀美绝伦的脸颊莹润如玉,宫装领口外露出的一截粉颈更是姿态优雅,有若天鹅。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的确是一个美貌绝伦、气质如玉的绝代佳人,怪不得可以令见惯天下美色的李二陛下宠爱非常、视若珍宝…… 书案上铺着一张洁白的宣纸,徐婕妤手提毛笔,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以及一只纤秀如玉的柔夷,长长的睫毛微微扇翕,聚精会神的落笔挥毫,一行娴雅婉丽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 第四百三十二章 溜须拍马 李二陛下将书案一角的茶杯拿起,呷了一口茶水,问道:“二郎认为徐婕妤这一笔字如何?” 簪花小楷是小楷的一种,是晋代卫夫人创造的一种字体,以柔美清丽著称,熔钟、卫之书法于一炉,变钟体的扁方为长方,娴雅婉丽,清婉灵动,深得古代女子的青睐。 徐婕妤笔力深厚、造诣不凡,很是有几分卫夫人的神髓,房俊便赞许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颇有卫夫人之神韵。” 李二陛下尚未说话,徐婕妤已然停笔,螓首微抬,美眸流转,似嗔似怨的横了房俊一眼,不满道:“这句话乃是三国书法大家钟繇称颂卫夫人书法之评语,房驸马一字不差的挪过来,是想要看本宫的笑话么?” 李二陛下也有些不满,瞪了房俊一眼,道:“如此敷衍了事,纵然你的书法被称为大家,也不能这般瞧不起朕的婕妤吧?” 房俊有些尴尬…… 果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子平素绣花描红就好了,写什么字,作什么诗,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想了一想,说道:“倒不是微臣敷衍,只是徐婕妤这一笔字当真有卫夫人遗风,观之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微臣心生敬仰,叹为观止,只好以古人评价卫夫人之言,方能描述心中激荡之万一。” 他前世酷爱书法,对于历史上诸多名家笔迹都有所涉猎,虽然不曾深入钻研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但是史上名家对于卫夫人的赞誉却是还能记得。 你个小娘子读过钟繇的书,知道钟繇对卫夫人的评价,就不信你们还能知道尚未出世的韦续称赞卫夫人的话语…… 对于这位徐婕妤,房俊是必须拉好关系的,这可是如今後宮之内屈指可数的可以影响到李二陛下决策的几个人之一。 徐婕妤到底是个年轻女子,纵然聪颖早慧,毕竟碍于见识未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听闻房俊的“夸赞”,顿时忍不住喜上眉梢,红润的嘴唇微微抿着,唇角挑起,神采飞扬。 敛裾施礼,轻声道:“多谢房驸马赞誉!” 言罢,收摄心神,重新又坐在桌前,继续书写。 李二陛下瞥了房俊一眼,口中鄙夷道:“有人曾在朕的面前说你房二乃是奸佞之臣,若是只看你这阿谀奉承的口才,似乎说的也没错。” 语气鄙夷,但是末了,却指了指一侧茶几上的茶壶,道:“自己倒茶自己喝。” 房俊忙道:“喏!” 皇帝让你喝茶那就是赏赐,惩罚不能拒绝,赏赐也不能拒绝,不管你实际上到底渴不渴…… 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可不敢学着李二陛下的模样端着茶杯溜达,回到书案前,见到徐婕妤聚精会神的写字,便说道:“陛下明鉴,微臣忠君爱国,一片赤诚,您可不能听受那些小人的蛊惑。” 李二陛下淡然道:“谁忠谁奸,谁贤谁佞,朕自然心中明亮,难不成你以为朕是商纣夏桀一般的昏庸之君?” 房俊忙道:“微臣岂敢有此想法?陛下烛照万里,实乃天下臣民之福!只不过吾等臣下愚钝,只知道赏功罚过乃是古今皆然的道理,有时候无法揣测陛下之良苦用心,难免心生惶恐,自乱阵脚。” 你的确什么事儿都心里明镜也似,可偏偏你这唯我独尊的性格使得自己近乎于刚愎,明知道谁对谁错,却总觉得自己身为皇帝就应该口含天宪、一言而决,对于所有的阴谋诡计都鄙视之,认定一切尽在自己掌握,无论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如何折腾也难逃你的手心。 你想着保全自己所有的儿子,明知道太子一旦被废就难逃一死了之的下场,却依旧铁了心的易储,即便为此甚至废了不少心血,做了诸多谋划,结果前脚咽气,后脚你的那些个儿子就被上位的李治几乎杀了个干干净净…… 刚愎,或许是李二陛下唯一的缺点,但是足以致命。 李二陛下剑眉微蹙,深深的看了房俊一眼,有些意会到了房俊言语中隐含的意思。 却并未喝叱,更未反驳,只是将目光投注到书案之上的宣纸,看着一个个秀丽婉约的小字在毛笔之下跃然而出。 半晌,徐婕妤才提腕停笔,将毛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轻轻吐出口气,盈盈起身,略带得意道:“陛下,此乃臣妾八岁只是顽劣之作,当时父亲让吾试着拟《离骚》作诗,一时间不知深浅,挥笔而就这一首《拟小山篇》,也请房驸马品鉴一二,稚嫩之处,不可取笑!” 房俊凝目去看,之间雪白的宣纸上字迹秀丽,一首小诗布局严谨:“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 房俊赞道:“婕妤才思敏捷,实乃当世才女!只可惜身为女儿身,这满腹才华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未能献策于庙堂之上,实乃陛下之遗憾,大唐之损失!” 这还真不是恭维,一个八岁的女童能够作得出这般对仗严谨、意境悠远的诗作,历朝历代,也得称一声“神童”! 徐婕妤显然很是受用,虽然知道房俊夸大其词,但是这人毕竟被世人称为“才高九斗”的诗词圣手,能够这番褒奖,谁人能不开心? 美滋滋的敛裾施礼,道:“多谢房驸马夸赞,本宫实不敢当!”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有些吃味,蹬着房俊训斥道:“巧言令色,谗言媚上,奸佞之徒!” 房俊一脸窘相,却也不敢反驳。 您是皇帝你最大,您说啥是啥…… 徐婕妤眼唇而笑,横了李二陛下一眼,实则对于皇帝的这等反应甚为欣喜,轻声道:“房驸马夤夜入宫,想必是与陛下有要事详谈,臣妾先行退去,张罗几个小菜,温一坛好酒,以作宵夜。” 李二陛下点点头,道:“那行,你暂且退去吧。” 房俊施礼道:“恭送婕妤。” 徐婕妤敛裾还礼,浅笑道:“本宫喜好诗词笔墨,素闻房驸马乃是这方面的大家,改日有暇,还望多多赐教。” 房俊连称“不敢”,徐婕妤也未再多说,带着一阵香风盈盈而去。 李二陛下将茶杯放到书案之上,转到书案之后坐在椅子上,目光依旧投注在桌上那副诗作之上,淡然道:“说吧,夤夜叩阙入宫,所为何事?” 房俊上前两步,一揖及地,问道:“微臣听闻陛下欲接触晋王殿下圈禁之令,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李二陛下蹙眉:“汝何处听闻?” 房俊略一沉吟,道:“宫里宫外,皆有传闻。”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哼了一声:“这偌大的皇宫,就好似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一般,怕是每日里朕用了何等膳食,宠幸了哪个妃子,亦是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简直荒谬!” 房俊闭上嘴巴,不敢接话。 无论是任何一种统治方式,中枢的每一个消息都牵连着整个天下,对于权力中枢的觊觎是所有人都拥有的本能,利益牵绊之下,谁又能彻底的封锁中枢消息,不为外人所知? 反过来说,若是当真做到了“隔绝中外”,对于皇帝来说那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沉默片刻,李二陛下说道:“稚奴乃是朕之嫡子,早先年少受人蛊惑,做出一切轻率之举,圈禁了这么多时日,想必已经足以使其认错悔改,难不成你想要让朕圈禁他一辈子?” 房俊忙道:“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此意!微臣只是觉得,眼下乃是非常时刻,东征在即,关陇又遭受打击,崩溃或只在旦夕之间,陛下若是取消了晋王殿下的圈禁之令,只怕有些心怀叵测之辈不会认为陛下此举只是出于舔犊情深。陛下,所谓狗急跳墙,万一有人误解了您释放晋王殿下之用意,从而做出一切悖逆之举……该当如何?” 第四百三十三章 犯颜死谏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偶尔燃烧的烛芯发出轻微的“哔啵”声,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面沉似水,好半晌才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 房俊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他这句话实则已经直指李二陛下的心脾,一直以来李二陛下意欲废黜太子所采用的方式,都是暗中推波助澜,面上却是一副“不是我要废黜太子,实在是太子不争气”的模样。 或许是要维护自己的明君、慈父之形象,或许是当真对太子有些不忍,总之李二陛下从来都未曾将自己意图易储的心思示于人前。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即便李二陛下的心思路人皆知,大家却依旧愿意遵从李二陛下的意愿一言不发,默认他所为的“太子不争气”。 看透不说透,还能做朋友…… 然而房俊一直觉得这对于李承乾是不公平的。 史书之上,对于李承乾极尽贬低之能事,孔颖达、张玄素等大儒奉皇命教导太子,结果太子奢侈靡费,且不听劝阻,“谏诤逾切,承乾不能纳”,更宠幸男宠“称心”,当李二陛下闻听之后将称心赐死,李承乾则完全不将父皇的警告放在眼中,非但在宫中为自己死去的男宠立室,让宫人日夜祭奠,更为这个男宠树冢立碑,并赠予官职,日夜哭号流泪不止。 甚至于,他还“私引突厥群竖入宫”,自己扮作突厥人,秽乱宫闱…… 这些“史书所载”的恶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多少是蒙受李二陛下亦或者高宗李治的授意,以此来抹黑太子李承乾的名誉?毕竟,这种事对于唐朝皇室来说早已轻车熟路,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逆而为皇,便是这般将李建成所有功绩一笔勾销,构陷了无数的恶名来向世人展示李建成“罪大恶极,不配为君”。 退一步讲,就算这些事情当中有几件是真是存在的,那么李承乾又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要知道,李承乾被册封为太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是极其合格的储君,“性聪敏”,“特敏惠”,“丰姿峻嶷、仁孝纯深”,深得李二陛下的喜爱。 而李二陛下对这位太子的培养也是不遗余力,先后为他选择了许多很厉害的先生,比如李纲、房玄龄、魏徵等初唐名臣,都做过太子的老师。 而从文献记载中可以看出,早些年太子对这些老师也是非常的尊敬的。比如李纲在贞观初年担任李承乾老师的时候已经七十余岁了,承乾对他“大见崇重。纲为太子陈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之方,理顺辞直,听者忘倦。……每吐论发言,皆辞色慷慨,有不可夺之志。太子未尝不耸然礼敬。” 李纲在贞观五年去世之后,承乾还曾亲自立碑纪念他。 除此之外,李二陛下还很注意对太子执政能力的培养。十二岁的时候就让太子在尚书省陪同房玄龄,尝试着处理一些政务。贞观九年太上皇李渊去世,丧事期间李二陛下将政事委于太子,太子也处理的很好。 此后只要太宗外出,皆有太子留守监国。 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李承乾作为一个合格的太子,稳稳当当的学习执政,培养班底,终有一日将会顺利的继承帝国大统,将这个老大帝国推上一个更高的巅峰! 然而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一向为储君模范的太子殿下,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文献、传闻当中开始越来越多的出现关于太子的负面记载。这些记载不但负面,而且处处透着荒唐之感,仿佛原本一个品学兼优的乖宝宝,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癫狂的疯子一样。 除去宠幸男宠之外,更经常在东宫模仿突厥人的行为,把自己想象成草原上的突厥可汗,在宫中“辫发羊裘而牧羊,作五狼头纛及幡旗,设穹庐,太子自处其中,敛羊而烹之,抽佩刀割肉相啖”…… 更有甚者,皇室《起居注》所载,太子曾对人说:“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疯狂的暴君形象了,完全就是个傻子,天底下何曾有太子敢在皇帝尚且在位的时候说出这等疯话? 夏桀商纣亦不曾如此“奔放”…… 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使得太子李承乾从一个优秀的储君模板,最后变成了一个疯狂悖逆、篡位谋反的疯子? 房俊一直认为,纵然这些史书所载、民间相传的斑斑劣迹当真存在,太子李承乾的心路历程也一定是在重压之下方才产生了如此南辕北辙、截然不同的变化。 身为太子,本就谨小慎微、压力重大,当头顶上的皇帝是一位李二陛下这般英明神武、文韬武略的盖世帝王,这种压力骤然翻倍;而当这位盖世帝王忽然之间有了易储的心思,意欲改换自己的兄弟担任储君,太子的压力将会直接乘十! 甚至对于李承乾这样一个未识人间疾苦,从小娇生惯养,一路顺风顺水的“妈宝男”来说,这种压力有可能乘以一百! 足以使得性格骤变、人生崩溃……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李二陛下手指婆娑着茶杯,上身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双鹰隼也似的眼眸幽幽的盯着房俊,盯得房俊头上冒汗,口干舌燥。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幽幽说道:“汝究竟想要说什么?是在指责朕不应厚此薄彼,更不应生出易储之心?” 房俊忙道:“微臣不敢!” 李二陛下神情阴沉,一字字道:“汝乃朕之臣子,非是太子之臣子,无论朕之心意如何,汝都应顺从朕意,鞠躬尽瘁!太子究竟许给汝何等好处,居然能够驱使汝跑到朕的面前来颐指气使,对朕横加指责?” “噗通!” 房俊跪伏于地,大声道:“微臣万死,绝不敢有此悖逆之心!只是国有储君,社稷安稳,臣等方能辅弼陛下开疆拓土,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若储君不安,必定朝局震荡,不知将有多少力量蹉跎于内耗之中,必然使得陛下的伟业难竟、功勋折损!” 李二陛下沉默少顷,缓缓说道:“说来说去,汝还是心向太子。” 房俊大汗淋漓,虽然李二陛下一直以来对他极为宠爱宽容,可涉及储君之位,关乎帝国未来,说不定李二陛下一怒之下便将他给宰了…… 可是事到如今,他又怎能趋利避害、置身事外呢? 心一横,眼一闭,咬着牙道:“陛下明鉴,周公制礼作乐,始行嫡长子继承制,自此方有周朝八百年江山!由古至今,宗祧承继早已成为天下人之共识,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陛下当年遭受迫害,不得已于玄武门下奋起抗争,得继大统,昭告天下,然则说到底,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如今陛下若是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则不啻于告诉您的子孙后代,帝王之位从来都不是由天而授,自可努力争取!陛下,万一当真出现那等局面,则皇族必将兄弟阋于墙、手足互相残,社稷沦陷、江山倾颓啊!” 嫡长子继承制,“立嫡以长不以贤”,乃是宗祧承继之核心,是稳固继承的主要宗旨。“贤”之一字,等闲不会有统一的认可,除非是孔孟老庄那等世人尽皆承认之贤者,凡人无论在能力、品德之上都很难得到所有人的承认,人皆有错,谁敢称贤?若是以“贤”作为条件挑选继承者,势必会使得每一次的权力交接都出现争执不下之局面,毕竟人无完人,总归能够挑出错处,难以服众。 而“嫡”则不然,正妻所生之子为嫡,众子之首为长,这是清晰的界定,所以嫡长子继承制能够最大程度的避免权力交接之时有可能产生的动荡,你服与不服,血统身份摆在这里,无可更改。 第四百三十四章 君心似虎 旁人敢于争夺继承权,那便是“篡逆”,是不合法的,天下共讨之。 是故,长嫡承统,万世正法。 明成祖雄才伟略、英明神武,为何不敢将皇位传于自己最喜爱的次子朱高煦?他自己便是造反登上皇位、得了天下,这已经坏了宗祧承继的规矩,若是他再将皇位传给朱高煦,而不是嫡长子朱高炽,那么必将导致嫡长子继承制的彻底崩溃,使得每一个身负皇族血统的子弟都认为自己有资格争夺皇位,他的子子孙孙都将永远陷于自相残杀之中,直至江山崩颓、苗裔断绝…… 当然,即便这是天下至理,谁敢当着皇帝的面儿说出这样的话,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尤其是李二陛下自己便得位不正,这番话简直相当于当面剥下了他的面皮,将他所有意欲遮掩、不愿面对的东西都挑开,示于人前。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当即暴怒,手里的茶杯被他猛地掷出,怒目圆瞪,怒叱道:“放肆!汝欲干涉皇位传承乎?!” 房俊眼瞅着那茶杯飞来,却连躲都不敢躲,任由茶杯摔在自己额头,“啪”的一声碎裂,残片掉落眼前地砖之上,紧接着额头湿热,一股鲜血顺着眉梢眼角流下来,低落在身前茶杯碎片上。 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躲避的,否则会愈发激怒李二陛下,这位皇帝脾气大得吓人,而且是顺毛驴,越是跟他戗着来,便越是激发他的怒火,一旦被愤怒吞噬了理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他敢于直言诤谏,是因为他确信李二陛下会相信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更多是为了皇族稳定、帝国未来着想,所以李二陛下不会对他这样的“忠臣”做什么过分的事。 可一旦将李二陛下彻底激怒……鬼知道他能干出什么疯狂的事! 任由额头鲜血滴落,房俊不敢擦拭,也不想擦拭,就那么以头顿地,惶恐大呼道:“微臣不敢,微臣万死,陛下息怒!” 御书房外的内侍被房内茶杯碎裂的声音惊动,在王德带领下仓惶进入房内,惊问道:“陛下,发生何事?” 李二陛下怒喝:“滚出去!” 王德一看房俊挨了打,眼角跳了跳,一声不吭便领着几个内侍赶紧退了出去。 房俊眼珠子转了转,也跟着应了一声:“喏!” 爬起来就往外走……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娘咧!惹了老子,你居然还想走?自书案之后霍然起身,大吼道:“老子没让你滚!” 房俊只好站住,重新跪下。 李二陛下大步流星从书案之后走出,到了跟前猛地一脚将房俊踹了个跟头,上去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口中不断喝骂。 “娘咧!混账东西吃了豹子胆,居然敢讽刺朕,甚至是诋毁朕!玄武门那是朕想要的结果吗?朕是为了保住妻妾子女,以及那些跟随朕不离不弃同生共死的袍泽,否则朕宁可伏刃授首,亦不会生起反抗之心!” “这江山是朕打下来的,朕想要给谁就给谁,岂容汝这等混账置喙?什么嫡长子继承,什么宗祧承继,全给老子滚蛋,老子一言而决!” …… 李二陛下状若疯狂,一边拳打脚踢,一边骂骂咧咧,房俊则将身体蜷缩起来,双臂护住头脸,一声不吭,硬生生挨着。 他明白李二陛下的性格,臣子犯了错他往往有很恢弘的气量去宽宥,只要能够衷心认错,并且有接受惩罚的态度,任他发泄一顿也就消了气。可若是不知悔改,拒不认错,那就等同于触动了他的逆鳞。 天王老子也得先扒了一层皮再说! 房俊久经军伍,如今日日锻炼不曾荒废,加上年轻力壮精力充沛,筋骨强健抗击打能力极强,李二陛下当年虽然也是上马持槊纵横厮杀的猛将,但到底身为皇帝多年养尊处优,怎经得住岁月流逝、酒色侵蚀?空有一副架子,体力却早已大不如前。 房门之外,一众内侍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倒是王德听着“乒乒乓乓”的殴打声以及李二陛下污言秽语的喝骂,心里却替房俊松了口气。他比房俊还要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格,知道这一顿拳打脚踢便足以宣泄了皇帝的火气,吃一点皮肉之苦,却大致上并无后患,更不会被李二陛下记恨在心。 否则皇帝若是冷着脸将房俊驱逐出宫,那才证明这事儿没完,后续的手段必然会愈发凌厉。 同时他也暗暗心惊房俊的胆大妄为,天底下谁人不知当年玄武门之变乃是李二陛下不可触碰的禁区,房俊居然敢当着皇帝的面提及此事,更毫无畏惧的说出这么做是不对的,有可能导致整个皇族的继承法统崩溃,子孙后代遗祸无穷…… 这令王德不得不心生敬佩! 天底下的人尽皆嫉妒房俊受到皇帝宠信,甚至有人诋毁房俊乃是“佞臣”,可从古至今,何曾有任何一个“佞臣”敢于忠言逆耳、当着皇帝的面告诉他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 这分明是铁铁的忠臣啊,比之当初“铁骨铮铮,诤言直谏”的魏徵也不差分毫了…… 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御书房里的响动才平息下去。 李二陛下拳打脚踢气喘吁吁,额头上汗渍涔涔,有些气短力虚,那一腔火气也宣泄得七七八八。 房俊则像个刺猬一般,一声不吭也不求饶,倒是额头的伤口依旧血流不止,随着他满地打滚涂抹滴溅得到处都是,披头散发看上去凄惨无比…… 李二陛下一手叉腰,一手扶着书案,喘了一口大气,骂道:“混账东西,当真以为朕不会宰了你?” 房俊重新跪好,衷心谢罪:“陛下恕罪,微臣知错!” “哼!” 李二陛下重重哼了一声,转回书案之后坐到椅子上,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干,喘了口气问道:“那你跟朕说说,到底错在哪里?” 房俊道:“都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可微臣却偏偏要提及陛下不愿听的话,惹得陛下发怒,臣有罪。” “……” 李二陛下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瞬间就升腾起来,怒叱道:“放屁!难道老子就是那等听不得丑话、进不得忠言的昏君?” 房俊忙道:“既然陛下懂得微臣直言固然难听,却实是为了陛下着想,那么微臣纵然粉身碎骨,亦是欣然接受!” “滚你娘的蛋!老子何曾说过你说的对?合着依你之言,只要逆耳的都是忠言,只要苦口的都是良药咯?简直一派胡言!” “陛下英明,微臣知罪!” “……”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直翘,却没有力气再打一顿,况且就算这般拳打脚踢也没什么用,自己累个半死,这小子却是皮糙肉厚,根本不当回事儿…… 顺了顺气儿,怒火缓缓平息下来,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目光阴沉,一言不发。 房俊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这诡异的平静令他有些心里发毛。 好半晌,才听到李二陛下缓缓说道:“行啦,滚出去吧!” “喏!” 房俊不敢多言,从地上爬起来,退了三步,这才转过身走出御书房。 一群内侍正站在门口,见到房俊走出来,尽皆毕恭毕敬的躬身施礼,王德上前一步,看到房俊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依旧有鲜血渗出,便低声说道:“可否要老奴叫来太医包扎一下?” 房俊摇摇头,亦压低声音道:“不必,这样走出去,正好。” 王德瞬间意会,微微颔首,道:“那老奴送您出宫!” “劳烦王总管了。”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神龙殿。 来到承天门下,王德瞥见四周无人,低声道:“二郎还是要当心一些,陛下固然宠信于您,可伴君如伴虎,有些事情不可忤逆陛下太甚。” 房俊颔首,道:“某自会注意,总管勿忧。” 君心似虎,他自然清楚,但是他却也不肯坐视历史走上同一条路,使得他多年的努力尽付东流。 守门的禁军将领看着房俊一脸血渍、披头散发的模样,愣忡了半晌,却连问也不敢问,赶紧将房俊用吊篮顺到城下,目送其在数十名亲兵簇拥之下匆匆远去。 心里不由得赞叹一声,这位着实是神人呐! 这皇宫里敢打房俊的唯有李二陛下,偏偏将皇帝激怒一顿暴打之后还能屁事儿没有……这份圣眷,天下无人能及。 第四百三十五章 吾心归处 房俊与亲兵部曲策骑来到明德门,叫开了城门,直接去了书院。 一队人马轰隆隆敲开书院山门,守夜的门子忙不迭的开门,点头哈腰都将房俊迎了进去,心里却暗暗纳罕:这位怎的三更半夜的还要从城里出来? 喧闹声将已经睡下的许敬宗惊醒,这位致力于将所有力气都献给书院的主簿睡眼惺忪,披着一件衣服推开门,便见到正一边解下披风一边大步向值房走过来的房俊。 许敬宗揉了揉脸,站在门口诧异问道:“这大半夜的,二郎是去了何处?” 房俊随意答了一声:“没事,就是想着明早还有些事务要处置,干脆今晚就过来这边安歇。” 他走到门口,许敬宗才发现他额头上的伤口,顿时吃惊的张大嘴巴,惊愕道:“这这这……是何人所伤?” 房俊站住脚步,抬手摸了一下额头,叹了口气,道:“刚刚入宫觐见陛下,被揍了一顿。” 许敬宗:“……” 娘咧! 你这是在跟老子炫耀么? 房俊看着许敬宗张口结舌的模样,奇道:“许主簿这是什么表情?” 许敬宗道:“老夫羡慕啊!” 他是真的羡慕,满天底下臣民亿兆,不知多少人想要得见天颜而不可,更别说三更半夜随随便便即可入宫了。挨打又怎么样?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多少人就算是犯了谋逆大罪也换不来皇帝亲手一顿打,这就是圣眷啊! 谁人能将皇帝惹怒之后只是打了一顿,便又大摇大摆的屁事儿没有? 他跟随李二陛下多年,鞍前马后的侍候着,也绝对没有这份圣眷…… 眼瞅着房俊进了他自己的值房,许敬宗跟着进去,吃味道:“到底什么事,居然惹得陛下发这么大的火?” 房俊随手将披风丢在一边,坐到椅子上,瞅了一眼跟进来收拾床铺的书吏,然后看着许敬宗道:“当真想知道?” 许敬宗一愣,旋即连忙摇头:“不想知道。” 能够使得皇帝发这么大的火,下这么重的手,显然事情非同一般。有些事情对于房俊这等备受宠信的臣子来说只是挨一顿打,可是对于别人来说,极有可能就是杀身之祸。 仕途之上想要活得久、升得快,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许敬宗抬手施礼,赶紧退走。 有些时候,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书吏将床铺整理干净,柜子里有备用的干净被褥,板板整整的铺好,又给房俊打来热水侍候着洗漱一番,这才退了出去。 房俊脱去外衣,躺在床铺之上,扯过薄被盖在身上,伸手推开窗子,如水的月光倾斜而来,照得窗前床前一片银白,如霜似雪。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来到大唐依旧有个几年,不知为何,前世的记忆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变得淡化模糊,反而一如既往的那般清晰深刻。 人是一种恋家的动物,尤其是对于深受华夏文化教育的国人来说,有些时候“家”等同于一切,一辈子的勤劳辛苦努力打拼,都只是为了那个“家”能够更温暖、更宽敞一切,没有什么是比得到家人的认可更为有成就感的方式。 他现在身在大唐,娇妻美妾高官显爵,社会地位比之前世更是天壤之别,然而每每到了这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却依旧不经意的想起前世种种。 每当此刻,孤独会像是潮水一般将他淹没,又像是虫子一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所以他这个本是随遇而安的性格,却渐渐的开始变得锱铢必较、志气凌云。 并不是想要向世人证明他房俊有多么的才华横溢,多么的运筹帷幄,而是想要通过努力将这个世界改造得更加接近于理想中的样子,使得自己有着更多的认同感。 缺少了这种认同感,哪怕大唐再是繁花锦绣,也不像是一个家。 所以他努力去保住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努力的去制约世家门阀的扩充,努力的去改变这个时代。 若任由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并未因为他的到来而产生任何延缓或者变向,那么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 翌日清晨,房俊早早便醒来。 爬起床洗漱一番,便踏着晨曦在书院之内跑了一圈儿,活动了筋骨感觉体内精力充沛,这才回到值房,穿好衣服,与许敬宗一起去食堂吃了一顿简单的早膳。 许敬宗喝着稀粥,手里捏着一个咬了一口的馒头,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二郎好像忘了一件事,那天高真行等人前来书院闹事,后来二郎大摆筵席与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可还是老夫垫付了一百贯的酒菜钱。” 房俊正夹了一块醋芹放在嘴里嚼得咯吱响,挑了挑眉,诧异问道:“所以呢?” “所以?”许敬宗顿时大为不满,放下馒头,看着房俊道:“那一百贯还没给我呢!” 房俊端起碗喝了一口粥,说道:“不能吧?这都好长时间的事情了,那高真行都已经在西域为国捐躯,为何这一百贯还没给你?” 许敬宗为之气结,不满道:“每一次老夫给你讨要,你要么敷衍了事,要么便被岔了过去,那可是一百贯啊!” 他很是不爽,明明一个家财亿万的大富豪,为何就偏偏捏着这一百贯不给?分明就是故意跟自己作对…… 房俊不以为然,一边吃着饭,一边随意说道:“书院账目上还余下十几万贯呢,你去支取一下不就行了?” 书院建造完全由李二陛下的内帑拨付钱财,房俊也不会给李二陛下省钱,各种材料、工艺都是精益求精,他要将书院打造成历经千年依旧屹立不倒的传奇,成为华夏文化历史上的一段象征,自然很是下血本。 许敬宗气道:“书院的规矩是你定的,没有你的签字谁也不能支取半文钱,你到底是忘了,还是故意耍赖?” 房俊无语:“一百贯而已,某在骊山农庄马厩里养的那些马匹,一个月的粮秣都不止一百贯!某至于耍赖?” “呵呵!”许敬宗气笑了,筷子往桌上一放,手一伸,梗着脖子道:“既然不是耍赖,那就赶紧给钱!” 房俊瞅了一眼许敬宗的身后,道:“回头再说。” 许敬宗怒道:“又来这一套,一百贯而已,拖来拖去的难道还能拖黄了不成?” 房俊没出声,一人在许敬宗身后好奇问道:“什么东西拖来拖去拖黄了?” 许敬宗一愣,回头一看,却是褚遂良…… “原来是褚司业,您居于城中,每日里起早贪黑赶来书院,往返数十里路,倒真是难为您了。到底年岁有些大了,身子骨经不起这般折腾,何不在府中多睡一会儿,赶在开课之前抵达书院?” 书院开课是辰时三刻,现在才卯时初,差着一个时辰,而从长安城内抵达书院,最少也得一个时辰,对于一个似褚遂良这般平素身子就不太健康的人来说,那就要寅时出府,的确算得上是煎熬。 褚遂良却笑呵呵的将手里盛放早餐的托盘放到桌上,搬了把凳子坐在一侧,笑吟吟道:“大清早的让府里下人一通折腾准备膳食,这人吃马嚼的所费不菲,还不如早起一些,赶来书院是一顿免费的早膳。许主簿吃住都在书院,可是节省了不少钱,咱也得学着节省点过日子不是?公家的便宜嘛,不占白不占。” 许敬宗气得直翻白眼。 娘咧!房俊这个混账嘲笑我锱铢必较铁公鸡,你也跟着学会了是吧? 褚遂良却不再看许敬宗,而是拿起筷子,瞥了房俊一眼笑道:“听说,二郎昨日深夜入宫?” 房俊嗯了一声,嘴里嚼着东西,伸手指了指额头的伤痕,道:“有件事想要进谏陛下,结果惹得陛下不快,一茶杯掷在头上,血流了一地。陛下教训某,不该管的事情就别管,有些人不知死活在作死的路上一路狂奔,那就由着他去好了,是死是活,何必在意?” 褚遂良顿时脸色一变,强笑道:“只是不知……二郎进谏的是何事,陛下指的又是何人?” 房俊抬头,皮笑肉不笑道:“褚司业,何必明知故问?” 第四百三十六章 拜会长乐 俊抬头,皮笑肉不笑道:“褚司业,何必明知故问?” 昨日自己前脚跟长孙无忌车内密探,后脚便去了皇宫觐见皇帝,连李绩等人都给丢在平康坊,未曾露面,这种事自然瞒不过城中各方耳目,尤其是褚遂良这等关陇贵族们安插在书院的眼线,岂能不知其中缘由? 说不得褚遂良今日来到书院这么早,便是带着试探自己口风的任务…… 褚遂良有些尴尬,强笑道:“某整日里都在为了书院的事务繁忙,每日早出晚归的,对于城中的动静实在是不得而知。” 房俊放下筷子,淡然道:“褚司业甘为某些人的爪牙,某些人又岂能不对自己的鹰犬走狗通风报信呢?咱们同僚为官,不曾有生死仇怨,便友情提示您一句吧,有些时候别把路走得太绝,否则发现前面有坑的时候,很难收得住脚。惟德动天,无远弗届,身不正心不直,迟早身败名裂,遗祸子孙。” 言罢,起身径自离去,留下一张脸阵红阵白,想怒却不敢怒的褚遂良。 无论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亦或是被自己逆天改命,身为关陇走狗的褚遂良都很难得到一个好的下场。 关陇事成,褚遂良作为李二陛下身边的亲信,说不得就要被丢出去承担一些关陇绝对不愿意承担的罪状。 关陇失败,褚遂良更是会被李二陛下亦或者太子拿来开刀的倒霉鬼。 说起来,李二陛下虽然明知褚遂良与关陇贵族们不清不楚,却依旧爱惜其才华将其放在书院之中,就是希望能够跟着房俊与许敬宗一条道的走在忠君爱国的道路上,不要再去为关陇贵族冲锋陷阵。 可显然褚遂良依旧未曾意识到自己只要继续投靠关陇贵族,前途便是一片惨淡的事实…… ***** 山顶悠扬的钟声响起,上课的时候到了。 学子们纷纷从书院各处汇聚到讲堂之中,有讲师站在台前,抑扬顿挫的授课。 房俊回到值房稍微整理一下,换了一套青色直裰,出门让亲兵套好了马车,这才登车,在全副武装的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出了山门,沿着道路径直向南,直入终南山地界。 道路两侧的农田里一片金黄,太阳刚刚露头便挥洒着黄灿灿的光芒,应当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只要这样的天气维持几天,将稻谷穗子上的水分晾干,就可以开始大规模的秋收。 时不时的有各处的官吏骑着马在路旁直接拐进田地里,查看着粮食的成色,就等着收成的那一刻。 一队人马进了山区,沿着山路驶入林深茂密之处,两侧树木的叶子已经染了一层浅浅的淡黄,有淡淡的白色雾气自山谷之中升起,缭绕在山腰间,山间露重,茂密的枝叶间露水淋淋,有飞鸟振翅盘旋于林木之上,啾啾鸟鸣,俨然世外桃源。 马车沿着林荫间的山路前行,绕过一座山头,一侧有隆隆鸣响传来,一条溪水自远处山腰之间流泻而下,犹如玉带一般匹练飞舞,在路边山谷中汇聚而成一条河水,在狭窄的谷底奔腾咆哮,撞击着两侧的岩壁发出轰隆声响,向着下游奔驰而去。 不远处,一座道观掩映在林木之中。 马车行至道观山门前,亲兵纷纷下马,左右散开,甚至有数人潜入林木之中,搜索可能存在的刺客,戒备森严。 直至四周亲兵发出确定安全的信号,房俊才从马车上走下来,整理一下衣冠,来到山门前。 道观内的道士早已听闻声响将山门打开,见到门前的房俊,微微一愣,赶紧敛裾施礼,口中道:“奴婢见过房驸马!” 都是皇宫的内侍…… 房俊微微颔首,道:“长乐殿下可在观内?” 内侍答道:“殿下正在,房驸马还请稍后,待奴婢入内通禀一声。” 房俊负手于门前,道:“速去速回。” “喏!” 内侍疾步入内通禀,不一会儿便跑着回来,躬身道:“殿下请房驸马入内!” 房俊施施然抬脚,踏入山门。 一股淡淡的雾气缭绕在道观之内,山间露重,脚下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空气中充斥着湿润沁凉的氛围,廊柱回绕之间,颇有避世红尘之外的淡泊宁静。 内侍将房俊领到一处丹房门前,另有两个身着道袍的女道士上前,敛裾施礼,轻声道:“殿下在房内等候,请房驸马入内相见。” 房俊颔首,抬脚进入房内。 房内依旧如上次来时一样陈设简单,光洁明亮的地板,墙角的青铜兽炉燃着檀香,袅袅青烟盘旋而起,令人心旷神怡。窗户开着,外头清冷的空气流入,长乐公主一袭道袍跪坐在窗前的茶几前,正俯首鼓捣着一座红泥火炉。 宽松的道袍穿在瘦弱的身躯之上,愈发显得香肩有若刀削一般,一头乌鸦鸦的秀发盘成一个道士常见的发髻,用一根木簪子固定,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粉颈,玲珑纤秀的身姿跪坐在那里,红泥小炉中升腾而起的火苗扑棱棱的晃动,映得一张秀美绝伦的脸庞带着红光,平添几分秀艳。 房俊上前,躬身施礼:“微臣见过长乐殿下。” 长乐公主直起腰来,剪水双瞳在房俊脸上、身上滴溜溜一转,旋即娥眉微蹙,惊讶道:“毋须多礼……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房俊叹息一声,道:“说来话长,不过微臣今日前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这话令长乐公主有些不解…… 一直以来,房俊的脾气都是嚣张霸道,谁若是让他受了气,必定当场就得给找补回去,别管对方是何身份,绝不低头。哪怕是跟长孙无忌闹了矛盾,也照样硬怼上去,绝不会回家向房玄龄哭诉,哀求老爹出面给找回场子。 今日被人殴伤,却跑来自己这边,该不是让自己给他出头? 疯了吧这是…… 长乐公主抿了抿嘴唇,瞥了房俊一眼没言语,反而对身边的侍女说道:“将本宫的茶叶取来。” “喏!” 侍女起身,自一侧墙壁的木架上取过一个瓷罐,打开盖子,用茶匙盛出些许茶叶放入茶壶之中,又盖好盖子,将瓷罐放回原处。然后回到长乐公主身边,用水瓢在墙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山泉水注入水壶,将水壶放到火炉之上,便乖巧的退了几步,跪坐在墙边,低眉垂首,一言不发。 长乐公主取过茶几上放置的一柄小蒲扇,轻轻的在炉口扇着风,清丽的俏脸上一片恬淡,轻声道:“本宫这里,你不应当常来,毕竟外头风言风语的总是不消停,莫要再授人口实。” 房俊上前,跪坐在他面前,无奈道:“非是微臣不顾殿下清誉,死缠烂打不知进退,虽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却也不敢轻易打扰殿下清修……实在是今次之事唯有殿下出手方可调解,微臣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长乐公主微微有些脸红,微嗔着瞪了房俊一眼,恼道:“有事说事,这般口甜舌滑,休怪本宫将你赶出去!” 房俊很想问一句“你咋知我口甜舌滑”,却知道这位殿下性子清冷、外柔内刚,这等调戏之语绝对不能出口,而且今日前来实有要事,不敢轻薄。 “殿下教训得是,微臣有罪!” 顿了一顿,他才缓缓将昨夜自己叩阙入宫的前前后后说了…… 听闻李二陛下又升起了易储之心,长乐公主蹙起娥眉,略感恼怒:“父皇也是的,这到底是又怎么了,安生了没几天,又生出了这等心思?” 房俊叹息道:“微臣也不知,但是总感觉最近陛下怪怪的,行事作风与以往大相径庭,所以想要问问殿下,是否后宫发生了什么大事,惹得陛下心中恼火大感不快?否则陛下绝非朝令夕改之人,断然不会再生易储之心。” 第四百三十七章 极力说服 火炉上的山泉水咕嘟咕嘟沸腾,白色的蒸汽从壶盖溢出,长乐公主纤手将水壶提起,将开水注入茶壶之中,翠绿的茶叶在沸水之中翻滚浮沉,一股馥郁的茶香在山间清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洗了一遍茶叶,再次注入开水,长乐公主亲手给斟了两杯茶,用两根春葱也似的玉指将其中一杯推到房俊面前,另一杯则自己拈起,凑在唇边轻轻呷了一口。 姿态优雅,宁静恬和。 房俊也呷了一口茶水,滚烫的茶水入腹,口齿之间残留着茶叶香气,略微品味,回甘香醇,再看面前佳人如玉、清丽秀美,似乎一腔烦恼也一瞬间尽付东流。 “绿茶性寒,殿下久居道观常年吃素,肠胃孱弱体质虚寒,不宜多饮,还是应当饮用红茶为好,滋体养胃,大有益处。只是如今红茶的技艺尚需琢磨,产出的红茶尚未臻达理想的境界,有些可惜。” 长乐公主垂眸不语。 她喜欢用膳之后稍微隔一段时间,便沏上一壶茶慢斟浅饮,享受这种空灵通透的境界。 两人对坐,一时无言。 半晌,喝了几杯茶,长乐公主才问道:“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想要本宫去劝阻父皇么?” 房俊放下茶杯,注视着长乐公主清理的俏脸,点头道:“如今能够劝阻陛下的,唯有殿下而已。” 长乐公主玉指婆娑着茶杯,沉吟片刻,才轻声说道:“本宫虽然认为太子哥哥乃是诸君最适合的人选,但是你知道的,本宫素来不愿意牵扯进争储之事当中。父皇若是苛责太子哥哥,本宫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若是父皇全盘考量谁更适合担任储君,本宫不想管……手心手背都是肉,左右为难。再者说,父皇如今口含天宪、富有四海,又如何能够听得进去一个小女子之言呢?” 房俊道:“殿下身为公主,身负皇族血脉,纵然不欲干涉,然而又岂能置身事外呢?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长乐公主将手里的茶杯往茶几上顿了顿,凤目清冷,玉容严肃,哼了一声道:“大胆!这等话语也敢当着本宫的面说出,就不怕回头本宫禀明父皇,砍了你的脑袋?” 她虽是女子,却自幼饱读诗书,较之等闲的学子亦是不遑多让,更何况房俊这句话乃是出自学子必读之典籍《易传》? 这句话本身深含哲理,修善的人家必然有多的吉庆,作恶的人家必多祸殃,乃是教人为善和睦的道理。 然而这段话的下一句,却是“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臣弑君、子弑父,这些人世间罪恶之事,绝非注定发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是点点滴滴的累积,直至最终方才爆发出来。 之所以令长乐公主恼火的原因,是房俊在这话里隐含的意味:你爹当年就是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才得了这江山,本就得位不正,如今若是再废长立幼,岂不是将这项耻辱的传统予以肯定? 子孙后代有样学样,手足相残、兄弟阋于墙,将是李唐皇族的传承。 “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房俊跪坐在那里,一双黑亮的眼眸盯着面前清丽娇靥,唇角微微挑起,声音低沉磁性:“殿下舍得?” “腾”的一下,长乐公主白玉也似的俏脸升起两朵红云,衬着她不着脂粉的面容、一袭道袍的风姿,愈发清艳绝伦。 长乐公主芳心儿颤了颤,秀眸圆瞪,嗔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跟本宫说这等浑话!” 见房俊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便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实则并无多少威严,气势顿时一弱,眸光游移,不敢直视,低声道:“往后勿要再说这等轻薄话儿,只会让我看轻了去,也勿要时不时的跑来见我,免得被人嚼舌根,一旦传入父皇耳朵里,有的你好受。前几天被父皇撞见那一次,父皇可是至今仍未释怀,再有一次,免不得扒了你的皮。” 她无法否认自己对于房俊的好感,哪怕明知历法不可逾越,所以曾可以疏远躲避,却也发觉自己在对方死缠烂打的攻势下并不能保持太多自矜,若是这番话已经近乎于哀求。 若是换了旁的男子,或许她可以放开礼教束缚来一会飞蛾扑火,只在乎瞬间绚烂不在乎天长地久,但是面对自己姊妹的男人,她放不开…… 房俊却已经是心满意足。 他清楚长乐公主是怎样清冷孤傲、外柔内刚的性格,若是当真无情,此刻必然已经愤然离席,下令逐客,怎会是这般软弱无奈的小女儿态? 这样一位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的女子,要循序而渐进,绝对不能唐突佳人,激起对方的逆反心理。 轻咳一声,房俊正色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千百年前,先贤便已经明白了这样的道理,为何如今陛下却反其道而行之呢?一意孤行,乃是取祸之道。殿下身负皇族血脉,或许可以对储位之争置身事外,却绝难摆脱由此而来的漩涡激流。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坐视陛下倒行逆施,将来牵累的便是整个皇族,殿下于心何忍?” 故人有些话说得云山雾罩,很喜欢将世间事务的发展用一个哲理归纳起来,然后引为经典,奉为圭臬,教诲世人。 年少之时,人们往往不以为然,所谓时移世易、事物时刻都在变化之中,焉能用千百年前的哲理来归纳今日之事?但是等到稍有阅历,见识了世事浮沉、沧桑变化,便会懂得有些哲理之所以存在,之所以能够延续几千年,必然有它的精辟之处。 对于世事变幻、人情世故,咱们老祖宗的经验实在是太丰富了…… 长乐公主恢复清冷,睫毛低垂,轻声道:“本宫明日回宫,会去劝阻父皇,只是父皇的脾性你也知道,怕是难以奏效。” 房俊道:“陛下性情刚烈,表面上从谏如流,实则没有谁的劝谏能够真正打动他。不过我们要做的便是奋不顾身的予以规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陛下认识到身边的人都不赞成他那么去做。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英明神武,终会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定会予以改过。” 长乐公主沉吟不语。 在她看来,如今帝国强盛繁花锦绣,众正盈朝国力充足,只需按着既定的策略发展下去,必定横扫四夷称霸天下,将来到底是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在乎到底谁是储君,但她不能坐视由易储而引发的皇族手足相残,更不能眼看着太子失去储位最后落得一个阖家灭门的下场。 她轻轻颔首,道:“既然如此,房驸马便先请回吧。” 房俊啧啧嘴,无赖道:“茶水还没喝够呢,再者说,殿下难道不应备下午膳,略尽地主之谊,招待微臣?” 长乐公主秀眉微蹙,不悦道:“本宫避居于此,克俭清修,每日里唯有早晚两顿素斋,晌午并不用膳,房驸马还是尽快离去吧。此间虽然尽皆本宫的亲信,却难保其中便没有父皇的耳目,一旦房驸马在此恋栈不去、胡搅蛮缠的消息传到父皇耳中,恐怕就不仅仅是打破额头那么简单了。” 房俊知她外柔内刚,不敢无赖过甚,只得施礼道:“那微臣便先行离去,静候殿下佳音。” 长乐公主轻轻“嗯”了一声,眼皮都未抬一下。 房俊只得起身退走,虽然碰了一鼻子灰,心情却是不错,脚步轻快…… 耳畔房俊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长乐公主才抬起头,透过窗子看着房俊挺拔的背影走出院子,直去山门。 不由得怅然若失,抬眸看着已然阳光灿烂的天空,幽幽的叹了口气。 第四百三十八章 分析缘由 上午,政事堂。 李绩在值房内,处置了一堆要紧的公文,命书吏沏了一壶茶,坐在床边浅浅的呷着,望着窗外已经叶片泛黄的树木出神。 初秋已至,秋收将启,之后便是白雪严冬,距离来年初春的东征,算一算也没有多长时间了。然而时至今日,辽东数十万兵马枕戈待旦,朝中的局势却陡然扑朔迷离起来。 后方不稳,前方的将士如何能够安心杀敌? 虽然唐军如今装备了大量火器,更武装起了一支不下于五千人的具装铁骑,参战兵员更是自全国各地调拨的精兵悍将,然则毕竟有隋炀帝的前车之鉴,对于这一场举国上下尽皆认为必胜无疑的战争,李绩依旧有些忧心忡忡。 未虑胜先虑败,乃是统帅的优秀素质,即便占尽先机的局势,亦要一丝不苟稳扎稳打。 然而现在李绩已经觉得不仅如此了,一旦前线战败,甚至只是攻势受挫未能达到理想的战果,中枢都有可能引发一场剧烈的震荡。 非是他杞人忧天,实在是大唐目前的状况,一丝一毫也乱不得,数十万精锐尽皆奔赴辽东,举国上下一片空虚,只要稍有状况,便是燎原之势,不可遏制…… 身后脚步轻响,打断了李绩的深思,回过头来,便见到萧瑀负手而入。 李绩放下茶杯,起身道:“原来是宋国公,来来来,这边坐。” 萧瑀也不客气,随意的坐到李绩对面,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偌大的窗子敞开着,可将院子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李绩坐下,亲手斟茶,道:“最新的秋茶,房二郎才送来不久,您尝尝。” 萧瑀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轻笑道:“满朝上下,房二郎的大方举世皆认,这等茶叶在市面上怕不是得几贯钱一两,结果他就好似白捡来似的随手送人,人人有份……老夫听说,英国公昨夜去了平康坊?呵呵,点了醉仙楼里最红的姑娘,歌舞升平通宵达旦,当真是好兴致。”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续道:“不过听闻离开魏府的时候尚有房二郎同行,你们后来却将他抛开,自去寻乐,这可有些不厚道。” 李绩笑了一下,替萧瑀将茶杯续满,摇了摇头,道:“宋国公岂非明知故问?原本是约好了的,结果自魏府出来之时,房二郎被赵国公叫去说话,吾等先行,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可不是吾等不带他。” 萧瑀笑容意味深长:“所以……是人家不愿跟你们玩儿?” 李绩微微蹙眉,沉吟不语。 眼下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罕见的精诚合作,有些事情没必要隐瞒,也瞒不住……便说道:“据说,后来房二郎与赵国公分别之后,去了皇宫叩阙,出宫之后径自出城去了书院,看起来,似乎对于吾等联手对抗关陇之事,犹有顾虑。” 萧瑀喝着茶水,姿态舒适惬意,缓缓说道:“房二郎出宫之时,额头有一处伤口,尚且血流不止……显而易见,这小子必然是向陛下进谏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语,惹得陛下大怒。” 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想知道,稍稍注意一下,都能够听到一些风声。 然而事情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却绝对不可轻忽视之。 房俊为何没有去平康坊赴会?一直以来都与关陇贵族们水火不容的他,何以放弃了这一次大家联合起来针对关陇贵族的会议? 他去皇宫,到底跟李二陛下进谏了什么?居然惹得李二陛下动手打人? …… 如今房俊在军中自成一派,虽然尚不能与李绩、程咬金、李大亮、张士贵这些军方大佬分庭抗礼,但是其本身的势力却也不小,再加上朝中李孝恭、李道宗、马周、孙伏伽等奥援,绝对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尤其是房俊的“圣眷”,满朝上下无人能及,他就代表着皇帝陛下的意志,无论任何一方,都在争取能够拉拢他。 否则多方角力之时,此人成事或者可有可无,败事却绰绰有余…… 没人知道房俊进宫见了皇帝说了些什么,但是从他出宫之后径自出城却并未赶往平康坊,便对他的立场得知一二。 很显然,房俊大抵并不会掺和进这一次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的联手之中…… 李绩本就话少,这会儿沉吟不语,只是手里婆娑着茶杯,眼神盯着自己的手。 萧瑀悠闲的坐着,目光看着窗外院子里时不时走来走去的书吏,轻声道:“关陇如今虽然危机重重,似乎下一刻就会濒临崩溃,但是其立国之时便攫取了最大的利益,早已深入至帝国的方方面面,岂是那么容易便被连根拔除?你我两家联起手来,亦要小心应对,稍有不慎,便功亏一篑,更应当精诚团结,同进共退……你们呐,有些心急了。” 李绩一愣,有些不满,沉声道:“宋国公何出此言?吾之志向,乃是消弭隔阂,戒绝朝政,大家同心同力辅佐陛下,开创盛世建立不世之功勋,而非是争权夺利、党同伐异,又岂会暗藏心思?” 萧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唏嘘道:“你我同朝为官多年,焉能不知你的性情?此番两家联合对抗关陇,你已经是勉为其难,自然不会横生枝节,更不愿谋算那些龌蹉之举。然而偌大的山东世家,你又能代表几个人?总归会有一些人私底下搞一些手段,希望能够更多的谋取一些利益,此乃人性,无可厚非。” 无论是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都代表着无数人无数利益,这些人各有述求,又岂能一概而论、尽皆满足?有些人心愿得偿,自然安分守己,有些人不肯罢休,自然另有谋算。 李绩不能使得山东世家上下一心,他萧瑀又何尝能够让江南士族拧成一股绳? 李绩紧蹙眉头,依旧有些不解:“宋国公所言吾等心急,不知所指为何?” 萧瑀今日前来就是敞开心扉使得两家之间毫无芥蒂,即便有些羁绊,也希望能够开诚布公予以消除,所以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老夫听闻,陛下意欲取消晋王殿下圈禁之令,并且打算准予其入朝为官,开府建牙。” 李绩顿时色变。 他这个宰辅之首虽然平素低调至不可思议,整日里装聋作哑存在感极低,却不代表他的政治素养就不入流,相反,越是沉默寡言的人,往往越是心里头明镜也似。 他们时常在别人闹哄哄你争我夺的时候冷眼旁观,愈发旁观者清,能够洞悉局势的关窍…… 对于李二陛下意欲取消晋王圈禁之令这件事,李绩自然也早有耳闻,但是却一直并未放在心上,陛下舔犊情深,想要宽恕这个最疼爱的幼子,又有什么不妥的呢? 然而这个当口萧瑀单独将这件事提出来,那意义自然就完全不同。 在李绩之前的想法,晋王即便开府建牙,由于关陇贵族已经被联手打压崩溃,失去了最坚定的支持者自然再难影响到太子的储君地位。 可若是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有一支支持晋王争储呢? 甚至是两家联合起来自持晋王…… 这是绝对有可能的! 李绩自己固然没有太大的野心,更何况他已然官至宰辅,升无可升,一心一意的想要整肃朝纲,团结所有力量一致对外,去开创千古恢弘之盛世霸业,可是底下的那些人呢? 未必人人都如他这般胸怀远大,对于普通人来说,与关陇贵族的斗争就是为自己争取利益的过程,什么宏图霸业,距离他们太远他们够不到,他们就只是想要升官发财,攫取权力。 还有什么是比扶持晋王争储成功,登基为皇更好的攫取权力的方式呢? 这可是从龙之功! 而房俊是坚定的“太子党”,有人意欲扶持晋王争储,显然已经触及到了房俊的底线。 李绩不仅仰天长叹,对抗关陇贵族的联盟尚未成立,便因为一些欲壑难填的小人走上了绝路…… 然而这就是人性,偶然之中尽是必然。 第四百三十九章 联盟破裂 此刻去追究到底是谁参与到取消晋王圈禁令这件事当中,已经毫无意义。太子是房俊的靠山,房俊亦是太子的柱石,两者相辅相成,一旦有人意欲对太子的地位产生觊觎之心,甚至已经开始有所动作,这绝对是太子和房俊所不能容忍的。 李绩抬眼望了望窗外,灿烂的阳光被窗前栽植的几颗高大的树木阻挡,泛黄的叶片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斑驳的光影透射在窗台上、茶几上,幽幽叹息一声,道:“所以啊,这就是吾一直并不热衷于朝政的原因。” 人性趋利,阴暗深邃。 萧瑀亦附和道:“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 这段话出自《货殖列传》,原本是用来形容财富的,此间借以隐喻,说的当然是权力的共性。 人心不足,蛇欲吞象,有些人见到关陇贵族势弱,认为可以一战而定之,便开始考虑到击溃关陇贵族之后的权力分配。毫无疑问,一旦关陇贵族彻底崩颓,受益最大的便是太子一系,房俊更是水涨船高,大权在握。 所以那些人便开始谋划将晋王李治抬出来,届时关陇尚有“余孽”,再加上这些人群起拥护,立即可以与太子一系分庭抗礼,甚至运作得当,进而可以谋求储君之位,那么他们这些人便又成为了从龙之臣,生生世世荣华不尽。 不可谓不深谋远虑,只是太过自私了一些,完全没有将帝国的利益考量在内,更小瞧了太子一系。 果不其然,才刚刚有所动作,便已经被房俊察觉。 或许房俊并不会采取什么报复或者警告的措施,毕竟眼下打压关陇贵族才是重中之重,但是从此之后想要再结盟,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就导致了只要太子未被废黜,能够顺利登基,那么将来无论是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都不可能真正成为太子信任的力量,必定加以制衡,激烈的朝政仍然将会延续到未来。 即便是晋王成功争储,登基之后最信任仰仗的依旧是关陇贵族…… 这令李绩有些颓然,但是心底也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慰——你们自私自利,谋算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呢? 鸡飞蛋打,两败俱伤。 执壶斟茶,李绩轻叹着道:“稍后,还是要宋国公去劝一劝房俊,他那个脾气若是脑火起来不依不饶,只怕吾等尽皆成为笑话。” 说的自然是有人意欲运作晋王取消圈禁一事。 事实上,这些人到底是谁几乎就是明摆着,被关陇贵族压制了这么多年,无论山东世家还是江南士族,能够进入中枢的官员少之又少,而能够在陛下面前谏言取消晋王圈禁令的,更是绝无仅有。 左右也不过是那几位名扬天下的大儒…… 旁人或许还能顾忌他们的文名,可房俊是谁?那棒槌恼火起来,才不会管你什么大儒什么学士,饱以一顿老拳便足以将那几人颜面扫地,连带着他李绩也面上无光。 你这边积极运作多方联合,意欲对抗关陇,结果未等联合成立呢,你们内部居然先因为争权夺利而闹了内讧…… 萧瑀却摇摇头,拒绝道:“何故让老夫前去?那小子是个棒槌,哪怕听了老夫一句劝,也必定没有什么好话,老夫吃饱了撑的?” 李绩无语,无奈道:“他是萧家的女婿啊,自然宋国公出面更合适。” 萧瑀哼了一声,道:“女婿又有甚用?便是自家儿子有些时候也说不得骂不得,谁能似赵国公那般威严无比,让自己儿子死,自己儿子就去死?不过话说回来,令嫒不是与杜家小郎和离了么?依我说啊,干脆也送入房家,被房二做个妾算了,你两家本就是世交,再来个亲上加亲,关系更深一步,岂非皆大欢喜?” 李绩将茶壶往茶几上一顿,恼火道:“好好的说这话是何道理?不过是让你前去跟房俊谈谈,劝他不要小题大做而已,何必这般搪塞。” “嘿!” 萧瑀也不爽了,反驳道:“什么叫小题大做?人家房二与太子互为一体,威胁太子的储君之位便是跟房俊过不去,你这都跑去人家背后点火了,依着房俊的脾气岂能善罢甘休?这个当口谁上门去劝说,谁就等着吃排头吧,老夫可没有那份威望能让他心悦诚服、有苦往肚子里咽。” 李绩也没辙:“难不成就放任不管?那小子必定会采取措施阻止晋王的圈禁令取消,说不定昨夜入宫就已经向陛下狠狠的参了一本,若是他觉得尚不保险,干脆在对他怀疑的背后动手脚的人展开报复,那可就了不得了!” 眼下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联合,乃是大势所趋。 江南士族要借重山东世家的底蕴,争取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而山东世家则眼馋江南士族因海贸带来的巨利,从囤积田地的传统当中挣脱出来,染指并不熟悉的海贸,两股势力各取所取、相互成就。 可房俊这个人若是安稳的时候知书达礼、提携后进,颇有贤者之风,可一旦发起疯来,那可是敢单枪匹马跟关陇贵族对着干的愣头青! 这几年朝中时不时的发生暗杀之事,虽然大多数时候最终都认定与房俊无关,但是房俊手底下的力量足以支撑他对于意欲铲除的目标施行雷霆万钧的打击! 火器便是出自房俊之手,天底下再也无人能够在火器的运用上超过房俊,单只一项,他便可以随意的对任何目标展开肆无忌惮的狙杀。 丘行恭那等凶残暴戾之徒,如今出入府中都要戒备森严,更何况是区区几个玩弄笔杆子、手底下无一兵一卒的所谓大儒? 一旦这几个大儒有什么三长两短,联盟之事只怕立时告吹。 这就是动了所有人的利益,两股势力岂能干休?明面上或许没有几个敢于跟房俊算账,但是暗地里的手脚必定不消停,又将是一场潜流激荡的巨大变故,整个朝局亦会随之受到影响。 李绩不是个多事的人,最讨厌这种明争暗斗,想一想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头痛不已。 萧瑀也头痛,让他自己去登门劝说房俊,那是绝对不愿意的。 那小子就是个棒槌,根本不懂得什么尊老爱幼,心情畅快的时候礼贤下士,即便是街边的贩夫走卒、七旬老农亦能聊到一起,可犯起倔脾气来,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敢当面硬怼! 这件事本就是那些背后搞小动作的人不地道,房俊那厮指不定如何恼火呢,自己难道要送上门去给他劈头盖脸的贬损一顿? 但他也知道此事重大,只得说道:“若是懋功你亲自登门,那老夫可以做一个陪客,想要让老夫自己去受那小子诘难,门儿都没有!” 见到萧瑀耍赖,李绩也没辙,无奈道:“你乃堂堂宋国公,南梁贵胄、帝皇血脉,更是朝廷柱石、两朝元老,怎地对那房俊如避蛇蝎?传扬出去,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萧瑀不吃这一套,冷哼道:“什么南梁贵胄、帝皇血脉,再也休提,不过是亡国之人罢了。那厮发起性子来连亲王都敢打,老夫又算得了什么?” 李绩只得说道:“那行吧,咱俩一起联袂登门,想来那小子总归要给咱们一些脸面。” “事不宜迟,那小子办事素来干脆利落,若是去的晚了,怕是他已经出手。” 萧瑀提醒。 李绩深以为然,当下收拾一番,便要与萧瑀一同出城前往书院拜会房俊。 一出门,却见到内侍总管王德正好从马车上下来,见到二人,呵呵一笑,上前施礼,恭声道:“陛下召二位为宰辅,入宫觐见。” 第四百四十章 裂土封王 神龙殿。 暑期已过,初秋降临,秋老虎的威力肆虐关中,李二陛下即便是坐在阴凉的御书房内,依旧觉得燥热难当。 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丝绸常服,松了松衣领,灌了一口凉茶,这才稍微清凉一些。 在他面前,李绩、萧瑀跪坐在地席之上,低眉垂眼,神态恭谨。 有内侍端着托盘入内,将两只玉碗放在二人面前,晶莹的玉碗,盛着颜色厚重的冰镇酸梅汤。 两人端起碗,一口气将碗中的酸梅汤喝了,将空碗放回内侍举着的托盘,一起向李二陛下道:“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摆摆手,内侍赶紧退出。 他来到席间,一撩衣袍跪坐在二人对面,略微沉吟了一下,开门见山道:“今日将二位请来,是有一事想要征询二位的意见。” 李绩与萧瑀互视一眼,齐声道:“陛下但说无妨,微臣洗耳恭听。” 李二陛下又扯了扯领口,刚刚的清凉转瞬之间荡然无存,一股燥热再一次在体内升起,令他有些烦躁…… 深吸口气,缓缓说道:“有大臣觐见,劝朕取消晋王的圈禁之令,朕尚在犹豫,一时之间难以抉择。二位皆是朝廷柱石、朕之肱骨,不知对此有何见解?毋须顾虑,直言无妨。” 两人心中微微一沉。 果不其然,先前的猜测已经得到了认证,房俊是绝对不可能进谏取消晋王的圈禁之令的,毕竟先前正是因为与关陇贵族走的太近,晋王才被李二陛下圈禁起来,房俊有怎能自找麻烦,使得太子的储君之位受到威胁? 论起受宠程度,所有的皇子加起来也比不过“稚奴”…… 二人沉默,良久无言。 李绩为人谨慎,事不关己便远远躲开,此刻无论赞同取消晋王的圈禁令,亦或是反对,都会得罪无数人。萧瑀年轻的时候锐气逼人,敢说敢做,但是如今年事渐高也开始求稳,逐渐圆滑世故,更不愿意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 李二陛下扫了两人一眼,便叹了口气,道:“朕如今亦是为难,晋王乃朕之嫡子,文德皇后去得早,他自幼孤苦跟在朕身边一手抚养,焉能狠下心将其圈禁一生,一辈子都在宫墙围廊之中沉沦消磨?可是一旦将晋王放出,又难免有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生出觊觎之心……朕当真难做啊。” 他这边唉声叹气,愁容满面,李绩与萧瑀却是心里鄙夷。 谁不知道唯一能够动摇太子储君之位的便是晋王?更何况晋王有前车之鉴,被关陇贵族簇拥着意欲争储,不管主动亦或是被动,其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只要放出晋王,这就相当于一个再也明确不过的讯号,所有反对太子的人必将趋之若鹜,簇拥晋王另立山头…… 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若是不想易储,那就干脆将晋王圈禁着,别说什么舔犊情深、不忍相见这样的话,与社稷稳定、江山传承相比,区区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很显然,李二陛下如今已经再一次动了易储的心思,只不过掣肘太多,影响也太过深远,一时之间尚未下定决心而已。 李绩与萧瑀心里沉重。 他们两个不愿见到太子将房俊倚为心腹、言听计从,待到将来登基之后大权独揽,可也不愿眼下见到已经濒临崩溃的关陇贵族借由晋王之势再次复起,使得朝局愈发混乱。 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总归会有几分理想与追求,而不是单纯的追逐权力与财富。只要太子地位稳固,与房俊的结盟达成便会击溃关陇贵族,使得这个把持朝政、垄断政治资源多年的势力崩溃,他们本身可以到手的利益便足够可观,没必要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而卷入储位争夺之中。 李绩想了想,试探着说道:“陛下爱惜晋王之心,臣等感同身受,只不过陛下之担忧,也确实很有必要。晋王固然聪慧,然到底年幼,一旦开府建牙,势必同那些居心叵测之辈打交道,万一受其蛊惑,被其利用,则有损天家亲情,致使陛下为难。” 李二陛下蹙着眉,瞅着李绩,冷冷道:“那么依英国公之见,是继续将晋王圈禁,永远不要放出来?” 这么回答当然不行,晋王便是李二陛下的心头肉,他自己如何处置他是他的事,可旁人若是谏言苛待晋王,势必要被李二陛下记恨在心。 李绩自然犯下此等错误,淡定道:“当然不行!当初晋王犯错,陛下予以惩戒,责令其圈禁,才是奖惩分明、君王之道。但是说到底,晋王所犯之错只是一时受人蒙蔽蛊惑,并未有什么实质的后果,圈禁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令其警醒,受到教训,这便足矣,焉能为了那么点错误便圈禁一辈子?” 李二陛下依旧面色不善,盯着李绩,问道:“那你的意思……是等着朕殡天之后,太子登上皇位,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再将晋王放出来?” 这话还是不能给予肯定。 皇帝殡天那得是什么时候?若说二三十年之后,晋王难道就一直这个关着几十年?与李二陛下的初衷不符。可若说三两年,忍一忍就过去了……恐怕李二陛下愈发恼怒。 你在诅咒朕已是将死之人么?! 一旁的萧瑀都替李绩捏了把汗,李二陛下今日明显情绪有些不大对头,暴戾而苛刻,回答稍有不慎便会将其激怒。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开口替李绩承担皇帝陛下之怒火的…… 低眉垂眼,肃立一旁,一声不吭。 好在李绩也不是白给的,连忙说道:“那自然不行!微臣已经说过,既然对晋王殿下的错误已经施以惩戒,那就应当取消其圈禁。只不过未免晋王殿下受到有些人的蛊惑迷惑,从而使得天家亲情受到损害,陛下何必效仿当初的吴王殿下,在天下择取一地,册封晋王为其国王,子孙世代繁衍生息,永为大唐藩属?” 李二陛下:“……” 萧瑀:“……” 娘咧! 这个徐懋功平素看上去蔫儿吧唧是个实诚人,却不想原来耍弄起手段来,居然也能这般灵活变通! 李二陛下显然完全没想过这个办法,捋着胡子有些意动,又问萧瑀:“宋国公以为如何?” 萧瑀忙道:“启禀陛下,英国公当真是老成谋国之士,微臣认为可行。” 你不就是不想你的儿子们委屈么?认为晋王的才能若是一辈子就只是当一个富贵贤王,便埋没了他的能力? 您也别总惦记着储君之位了,毕竟若是晋王上台,太子恐怕落得难以善终,说到底您也是父亲,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的才华能力得以彰显,便一手将另一个儿子逼上死路吧? 您觉得晋王有君王之姿,没问题,给他一块领地,往他自立为王就是个! 当初吴王在朝中威望颇著,不知多少前隋旧臣都心向吴王,意欲辅助吴王争夺王位,结果将吴王派往新罗,自立为王,完美了解决了兄弟相残之危局,足以成为最佳的解决方案! 李二陛下沉思半晌,缓缓问道:“若是当真如此……那么二位认为何地可以作为晋王的建国之所?” 李绩道:“晋王殿下乃是陛下嫡子,血脉尊贵、地位尊崇,自然不能是化为贫瘠不毛之地。原本若是东征得胜,高句丽的广大地域足以配得上晋王殿下,只是高句丽地处辽东,常年苦寒,不够富庶。而今天下,配得上晋王殿下的地方,或许只有一处……” 他与萧瑀对视一眼,两人齐声道:“安南!”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陷入沉思。 安南远隔海外,距离长安数万里之遥,陆路几乎断绝,全凭海路与大唐交通,实在是太远,他有些不忍。不过安南气候湿润、雨水丰沛,良田万顷、海域辽阔,如今完全处于安南都护府的控制之下,近两年有大批的难民乘坐海船前往安南谋生,使得安南汉人数量激增,几乎与大唐国内无异。 这样一个丰饶富庶之地,倒是配得上晋王的身份。 尤其是安南地处海南,交通不便,想要长久统治难上加难,若有晋王一脉坐镇为王,与大唐同出一脉同气连枝,就等于将这一块土地长久的归纳入大唐的版图之内,生生世世皆为大唐之国土。 李绩的这个谏言,实在是一举数得。 第四百四十一章 于心不忍 李二陛下觉得李绩的提议不错,安南这个地方更不错,虽然远离中土,但秦汉以来便是汉家领域,即便后来自立为王、脱离中枢,境内依旧汉裔众多,说汉话、写汉字、穿汉赏,与中土无异。 更何况如今皇家水师租借了岘港等安南各处港口,又屯兵宋平县,将安南北部靠近交州总管府的大部分肥沃土地尽皆占据,安南王室只剩下国都僧伽补罗城左右弹丸之地,以及南方贫瘠土地。 随着大批汉商涌入,整个安南几乎已经全部实打实的控制在唐军手中,比之北境、西域那等不毛之地繁华富庶地太多。 若是晋王一脉将来能够在彼处扎下根去,时代为王、永为大唐藩属,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比之兄弟争储自然好上许多。 只不过尚有一丝顾虑,那便是安南实在是太远,唯恐晋王水土不服,早早夭折……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沉吟良久,方才叹息一声,道:“此事尚需仔细考量,待朕好生斟酌之后,再做定论。” 李绩唯恐李二陛下犹豫之后反悔,说道:“陛下明鉴,国之储君,乃是社稷之本,国本不靖,则江山动荡。如今吾大唐威服四海,四方蛮夷尽皆尊陛下为‘天可汗’,国势之盛,千古未有!正当趁势开疆拓土、征服四方,开创千秋万载之宏图霸业,万万不可自断臂膀,令亲者痛、仇者快!”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的雄心壮志,便是超越秦皇汉武,成为千古一帝! 眼下大唐国势鼎盛,无论内政外战,皆是事半功倍,实乃开创伟业的最好时机,若是因为储君之争导致内耗加剧、国力衰颓,实在是得不偿失。 大唐今日之盛况,乃是举国上下的官吏、民众、商贾、军队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来之不易。 若是因为内部原因使得多年努力之成果毁于一旦,实在是可惜…… 李二陛下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他之所以在易储一事上反复纠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害怕此举导致朝局动荡,加剧内耗,使得眼下的大好局面功亏一篑。 另一方面,他固然更为宠爱晋王李治,认为他更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江山,将大唐推上一个更高的境界层次,但太子这几年安分守己、勤于政务,处理朝政亦是稳稳当当,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贸然易储,非但他自己于心不忍,天下人也必定非议不止,怨气沸腾。 越想越是烦躁。 娘咧! 这江山是老子的,老子贵为帝王,却连选择自己的接班人都不能遂了心意,当真是窝火…… 萧瑀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插话道:“陛下,老臣有一事奏禀。陈郡谢氏有一女,年方二八,姿容秀美端庄贤淑,乃是不可多得之佳人。前几日谢氏来信,拜托老臣在陛下谏言,请求陛下册封其女为太子侧妃,望请恩准。” 身边的李绩微微一愣,此事之前为何不曾听萧瑀说起?旋即醒悟,这是萧瑀在为了江南和山东之中有人意欲推举晋王争储而做出的弥补。 李二陛下眉头一蹙,沉吟着道:“还有这事儿?” 心底有些顾虑。 陈郡谢氏如今虽然早已没了祖上的辉煌,但在士人之间的名声依旧很好,依然是江南士族的中坚家族,与萧氏以及江东诸家皆有联姻,一旦其女成为太子侧妃,就等于让太子与江南士族的关系愈发紧密一层。 到那个时候再想易储,可就难上加难了,必须得考虑一旦太子失去储君之位以后的连锁反应。 江南士族固然比不得山东世家底蕴深厚,但地处江南,天高皇帝远的,明着造反未必,私底下抵触朝廷律令却早已习之为常,稍有不慎,便于中枢离心离德,再想笼络,则难如登天。 可若是不准许,就等于告诉李绩与萧瑀,他心中易储的决心已定…… 李二陛下愈发烦躁了,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太子纳妃,尔等自去宗正寺询问便是,何必在朕面前聒噪?” 萧瑀目瞪口呆。 宗正寺管得了太子纳不纳妃? 那不得是皇帝您老人家拿了主意,宗正寺奉旨张罗吗? 可是见到李二陛下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说…… 李绩担忧道:“臣观陛下面色潮红,神思焦虑,可是身体有何不适?如今夏秋相交,冷热交替,最是容易沾染风寒,若陛下有何不适,当尽早命太医诊治,龙体为重啊!” 他从一进屋就觉得李二陛下有些不大对劲,今日外头虽然阳光普照,秋老虎也尚未过去,可这御书房内通风良好,温度宜人,为何陛下却是一副燥热难耐的模样?坐在那里都不大稳当,时不时的欠身活动,脾气更是急躁。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一天到晚的尽是些麻烦事,哪里那么多的好脾气?不过二位勿要多心,朕只是有些心烦,并不是针对二位。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朕有些乏了,尔等先行退下,朕也好好思量二位的谏言。” “喏!臣下告退,陛下保重龙体。” 二人一揖及地,这才联袂告退而去。 剩下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御书房中,扯了扯衣领,瞅了瞅外头的阳光,叹了口气,旋即起身道:“王德何在?”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王德快步入内,施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道:“命人服侍朕沐浴更衣,然后摆驾九成宫。” “喏!” 王德自去安排人准备服侍陛下沐浴更衣,李二陛下坐在地席之上,拿过一旁的茶壶灌了一口凉茶,却丝毫不觉得胸腹之中难耐的燥意有所缓解。 他有些忧心忡忡,这等状态已经连续数日,前些时日还只是偶尔出现,最近一段时间却是连续不止。 难道是服食的丹药出了问题? ***** 淑景殿。 长乐公主沐浴之后披上一件团花纹锦的宫装袍子,花纹艳丽色泽鲜美,衬着她腻白的肌肤仿佛白玉也似,莹润生辉。 将一头秀发轻轻的用丝带拢在脑后,惬意的跪坐在地席之上,端起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口热茶,茶汤入腹,齿颊留香,一瞬间清宁平和,返璞归真。 侍女迈着细碎的步子自殿外走进来,轻声道:“殿下,晋阳公主求见。” 长乐公主轻轻嗯了一声,道:“让她进来。” “喏!” 侍女退去,须臾,一身宫装容貌清丽绝伦的晋阳公主脚步轻快的走进来,清脆的喊了一声:“姐姐!” “嗯,”长乐公主放下手里的茶盏,秀美的玉容泛起宠溺的笑意,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看着自家妹子,微笑道:“你这消息倒也灵通,我前脚回宫,后脚你便知道了。” 晋阳公主上前,跪坐在姐姐身边,身躯微微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探头在姐姐的领口嗅了嗅,伸手抚摸了一下细腻如玉的脖颈肌肤,赞道:“好香啊,姐姐用了什么脂粉?” 长乐公主身躯一颤,微微躲了一下,忍着舒痒,微嗔道:“不要动手动脚的,哪里有什么脂粉?不过是沐浴的时候用了兰花香的香皂而已。” 如今大唐的肥皂、香皂产业愈发扩大,作坊里的工匠在扩大产能之余,更不遗余力的试验新的配方,比如加入皂角粉增加润滑,亦榨取花叶的香精添加其中,得到不同香味的产品。 只是随着工艺的日趋成熟,这种品质的香皂早已成为了奢侈品,达官显贵趋之若鹜,更远销海外,成为各国王室贵族的必需品。 “明日我也跟姐夫说一声,让他把最新式的香皂送到宫里来一些。” 晋阳公主嘴里说着,回头瞅了瞅侍候在一旁的宫女,小手儿摆了摆,道:“你们都出去,本宫有话同姐姐说。” “喏!” 宫女们齐齐施礼,转身退出大殿。 第四百四十二章 姊妹心事 见到宫女们尽皆退出,长乐公主盯着妹妹,奇道:“什么事这么神秘?” 晋阳公主又往前凑了凑,紧紧挨着长乐公主,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姐姐问道:“姐姐刚才去觐见父皇了?” “嗯。” 长乐公主瞅着妹妹,眉梢挑了挑:“所以呢?” 晋阳公主压低声音道:“听说父皇想要将稚奴哥哥放出来……姐姐是劝阻父皇的吧?” 长乐公主秀美微蹙。 这种事算不得什么秘密,但事关储位之争,谁敢在宫里乱嚼舌头? 便有些不悦,问道:“这种事你不可掺和进来,还有,是谁跟你说起此事?” 晋阳公主鼻子皱了皱,有些不满:“我又不是傻的,怎会不知宫里的变化?父皇想要易储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稍微有些想要赦免稚奴哥哥的消息传出来,宫里便议论纷纭,大多数人都替太子哥哥抱不平。” 长乐公主愈发担忧以来,连宫里尚且如此,可见民间会是何等沸反盈天。 太子仁厚,这些年无论是东宫上下,亦或是朝中大臣,对于太子的风评甚佳,除去那些利益攸关的反对者之外,上上下下都对太子甚为满意,一致认为太子能够完美继承李二陛下打下的这一片锦绣河山,并且将之经营得愈发繁荣。 与之相比,乳臭未干的晋王难免上不得台面。 “立嫡立长”乃是宗祧继承之祖训,当年李二陛下便上演了一出“逆而篡取”的好戏,难不成如今依旧要打破祖训,废长立幼? 那就意味着从此之后大唐的皇位传承将会伴随着血腥斗争,嫡长子没有合法的继承身份,甚至即便确立的太子亦可以改弦更张,每一个身负皇族血脉的子弟都可以参与到争储的斗争中来,那将会是无休无止的腥风血雨,以及永无停歇的权力斗争。 没人愿意在一个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局势当中存活,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党羽尽被铲除,杀得人头滚滚,这还是李二陛下大势已成、威望卓著,不怕那些反对者阴谋篡逆的结果。如若将来当真晋王上位,并无半分威望的情况下,想要坐稳江山就势必要对那些太子的追随者大开杀戒。 在这等规模的杀戮之中,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即便是支持晋王的人,只要稍有不慎被人攀咬、构陷,就极有可能成为杀戮的目标…… 所以只要晋王争储的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必定一片非议! 长乐公主只得告诫道:“你我身为公主,女流之辈,对于这等国事不应指手画脚,休要仰仗父皇的宠爱便任性行事。父皇英明神武,朝中有何反应他岂能不知?无论父皇最终的决定如何,我们都要予以支持。” 只不过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底气不足。 被房俊追上门去央求一番,长乐公主早早便返回宫里,直接觐见了父皇,痛陈利害,直言诤谏。父皇勃然大怒,这是多年以来首次对她发火,叱责她身为女流之辈,却插手储君之争,实乃牝鸡司晨、国之灾殃。 吓得长乐公主只好闷闷而回…… 她自己也摸不准父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总觉得父皇似乎莫名其妙的烦躁,完全听不进去谏言,与以往的脾性大相径庭。 很显然,晋阳公主也对长乐公主这番告诫不以为然,粉润的小嘴儿撇了撇,却也不敢多说。 长乐公主伸出手臂,揽住妹妹瘦削的肩头,柔声道:“如今小幺也已成亲,宫里头只剩下你一个,怕是寂寞得很。回头去找孙道长给你好生诊治一番,若是身体已经无碍,还是应当及早寻一门亲事,总是这么耽误下去,算个什么事儿?” 晋阳公主最不耐烦听这个,蹙着没有不满道:“为何总是拿我说事儿?姐姐你不也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嘛。” 长乐公主无语,道:“咱俩怎能相同?姐姐是和离,那就是再嫁之妇,乃是人世间最最为难之事,无论嫁去谁家,都得要承受冷眼嘲笑,哪怕咱们乃是天潢贵胄,世间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晋阳公主有些惶恐,她虽然是无心之语,但姐姐到底身份不同,害怕触及了姐姐心底的伤心之处,偷偷瞅了姐姐一眼,发现姐姐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厌世嫉俗自哀自怜的神情,便悄悄松了口气,眼珠儿一转,凑到长乐公主晶莹如玉的耳朵旁,小声道:“恐怕姐姐并非害怕再嫁之后遭人冷眼,而是心有所属吧?” 长乐公主心里猛地跳了一下,面红耳赤,轻轻拍了妹妹一下,红着脸儿啐道:“你这人,好好说话,非得咬人家耳朵干什么?痒痒的难受!” 晋阳公主笑嘻嘻道:“姐姐脸红了,被我说中了心事吧?” “没有的事儿!”长乐公主红着脸儿兀自强自镇定,矢口否认:“长安城里这些歪瓜裂枣的,要么纨绔浮夸不务正业,要么不通文墨愚不可及,哪一个能入得了你姐姐我的眼?至于长安城外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年轻俊彦,可父皇大抵是舍不得将我嫁得那么远,所以啊,我这婚事只能这么搁着。” 她牵强的寻找了一堆理由,装作亦是不堪其扰的样子,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哪里能够骗得过亲生姊妹? 晋阳公主雪白的纤手掩着唇,大眼睛清澈明亮,低声促狭道:“哎呦,原来姐姐的眼光这么高啊,满长安的才子俊彦,居然一个看上眼的都没有。不过姐姐若说这长安城的公子哥儿皆是不务正业、不通文墨,那小妹可不敢苟同,最起码姐夫不在其列!说起能力卓著、才高八斗,这天底下能够超得过姐夫的只怕屈指可数,姐姐连姐夫都看不上,这辈子怕是再难有意中人了!嘻嘻!” 长乐公主大囧,哪里还听不出这妹子故意取笑她? 分明是嘲笑自己,若是以能力、才学作为择婿的标准,那么房俊是铁定要入选的,偏偏要说什么无人看得入眼,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被自家妹子嘲笑,长乐公主连嫩挂不住,伸手捏住晋阳公主晶莹如玉的耳垂,大发娇嗔道:“好哇,你个小丫头长能耐了,连姐姐都敢取笑?吃我好打!” 孰料晋阳公主并未逆来顺受,反而奋起反击,不顾被捏疼的耳垂,手笔一环便紧紧的抱住了长乐公主纤细柔软的腰肢,一用力便将后者给扑倒,口中大叫:“我兕子也不是吃素的!” 长乐公主被紧紧箍住腰肢倒也罢了,小丫头却趁机在她腰侧的敏感地带狠狠的挠了几下,顿时将她痒得不行,浑身力气瞬间消失,娇躯酸软着跌倒,花容失色惊呼道:“好妹子,快放开姐姐……” 晋阳公主一击得手,愈发猖狂,叫道:“我就不!” “哎呀!太痒了,受不了。” “嘻嘻!还敢吼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 门外,李二陛下听着殿内传来的娇呼惊叱,目瞪口呆,一头雾水。 这俩丫头咋疯成这样?晋阳公主倒也罢了,毕竟少女心性天真烂漫,但长乐公主那可是素来以端庄贤淑的面目示人,被朝野上下称颂,认为是“妇德”之典范,此刻居然也这般胡闹起来。 淑景殿的女官束手立在李二陛下面前,听着身后殿内的娇呼,吓得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公主殿下有失端庄、仪态不谨,她这个女官是要受到责罚的,严重的时候鞭笞而死都有可能…… 战战兢兢道:“陛下还请稍等,奴婢这就入内通禀殿下。” 李二陛下一抬手,道:“不必了。” 按道理,身为父亲要进入女儿的闺房,那是必须要事先通报的,以免有些失礼之态发生。可如今晋阳公主也在,两个闺女在一起疯闹,很显然并不会有什么失礼之事发生,李二陛下心底好奇,干脆直接抬脚便走了进去。 女官无奈,只得低眉顺眼的在后面跟着,心里求神拜佛这两位殿下可千万千万不要疯闹得太过分,否则她这个女官就要遭受责罚。 第四百四十三章 父女谈心 殿内,两姊妹扭打在一起。 长乐公主固然纤弱瘦削,但到底是姐姐,年岁差了不少,力气自然也大一些,初识之时被捏住肋下痒肉浑身酥软,故而被压在身下,但没多久便反败为胜,将晋阳公主反制住,钳住她的手臂。 晋阳公主固然不服,可到底年幼,身软腰柔易推倒…… “姐姐你弄痛我了。” “哼哼,别来这一套。” “好吧姐姐我错了,求求你放开我好不好?” “是你揪着我的衣服呢!” “可谁叫你压得我这么疼?” “那咱们一起放手,我数一二三。” “好的。” “一,二,三……你为何不放手?” “你不也没放?” “小妮子耍赖,找打!” …… 李二陛下踏入殿中,见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两个闺女纠缠着扭打在一起,钗横鬓乱气喘吁吁,两张秀美绝伦的脸蛋儿泛着红润,口中娇喝叱咤,谁也不服谁。 看着素来端庄贤淑的嫡长女这般全无形象的模样,李二陛下吃惊之余,却也心生感慨。 这个闺女自小便懂事,身为大唐帝国的嫡长公主,处处举止得体、知书达礼,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竭尽全力的去保持完美形象,维护着帝国公主的威仪,即便受了委屈,也从不撒娇蛮横,贤惠得令人心疼。 在李二陛下的记忆之中,从未见过长乐公主有过这般肆无忌惮、近乎于放浪形骸一般的胡闹举动。 这让李二陛下有一种从心底里涌动着的温暖…… 身为人父,一辈子辛勤打拼,除去满足自己的欲望与理想之外,难免会想着要给自己的子女创造更好的生活,留下一份大大的遗产,让子女能够一生一世衣食无忧,快乐幸福的生活着。 然而自己富有四海,天底下没有人的遗产能够比他的更丰厚、更伟大,但是自己的子女们当真就有了相应的快乐么? 扪心自问,答案并不是…… 女官看着自家殿下依旧与晋阳公主在一起,丝毫未曾注意到皇帝陛下驾到,连忙上前一小步,张口说道:“陛下驾到,殿下快快见礼。” 尚在撕打中的两姊妹瞬间一僵,好似被人点了穴一般,齐齐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正负手站在门口,面色诡异,目光深邃…… 姊妹两个赶紧爬起来,晋阳公主不顾歪斜的发髻,脚步轻快的来到李二陛下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胳膊,秀美的面容笑靥如花:“父皇怎地过来了?女儿还想着待会儿过去给您请安呢。” 长乐公主也爬起来,伸手拢了一下散乱的发髻,整理一下身上的宫装,敛裾施礼,轻声道:“女儿给父皇请安!” 清丽绝伦的脸蛋儿上浮起两朵红云,毕竟这么大的人了,还与兕子一起疯闹,着实不成体统,也有点难为情。 若是有宫里的嬷嬷在此,怕是就要当场斥责她这个公主“仪态尽失”、“君前失仪”,说不得还要惩戒一番…… 李二陛下收摄心神,宠溺的抚了一下晋阳公主歪斜的发髻,柔声笑道:“你们姊妹两个当真胡闹,你们可是堂堂的帝国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若是被人瞧见这般犹如市井青皮一般的疯闹,岂不是要传出大笑话?” 就在晋阳公主心情惴惴,以为父皇会斥责她们的时候,李二陛下话锋一转,捋着胡须道:“不过说起来,兕子你这身手明显不行啊,而且不聪明!刚刚被压在身下却毫无反击之力,打不过也就罢了,焉能继续挑衅姐姐呢?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知道打不过人家,那就得果断认怂,先接触了眼前的危机,再伺机反击报复,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晋阳公主目瞪口呆,吃惊道:“这不就是耍赖么?当面奴颜卑膝,背地里却磨刀霍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岂不是令天下英雄耻笑?”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怎么就英雄了?你不过是一个小女子而已,什么江湖道义完全可以弃之不顾!没听孔夫子说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子啊自然可以与小人一般,将道义规则放在一旁,尽可以耍赖胡闹。” “哎呀,父皇在骂人!我不依!” 晋阳公主反应过来,顿时摇晃着李二陛下的胳膊,一脸娇憨。 一旁的长乐公主则掩唇而笑。 …… 坐到地席之上,李二陛下看着坐在左右的一双女儿,一样的秀丽绝伦,一样的钟灵毓秀,依偎在自己身旁宛若并蒂莲花,顿时心生骄傲,老怀大慰。 他看着长乐公主,柔声道:“刚才父皇脾气不好,叱责于你,特地过来给你赔罪。” 天底下,能够让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如此低眉顺眼,或许也就只有他最在意的几个女儿了……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连忙说道:“父皇何至于此?女儿只是一时间心有所感,杞人忧天了,故而不知深浅的劝谏父皇,却浑然忘却父皇日理万机,江山万民尽在胸怀,又岂能看不到如此粗浅之道理呢?反倒是女儿任性,惹父皇生气,应该女儿赔罪才是。” 刚才在神龙殿,她诤言直谏,惹得父皇很是恼火,却不成想这一转眼的功夫,父皇居然跑到淑景殿来给她赔罪道歉…… 心里虽然有着感动,知道父皇爱惜自己,怕自己因此郁结气闷,可更多的却是狐疑与诧异。 父皇的脾气可真是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令人难以琢磨,与以往大相径庭…… 长乐公主笑容有些不自然,低声道:“女儿不敢……” “诶,什么敢不敢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父可不想在自己的子女面前留一个跋扈强硬的印象。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你们需要尊重我这个父亲,但绝对不应当是惧怕和抵触。” 李二陛下大手一摆,很是大气。 长乐公主笑了笑,却都没多说。 既然是一家人,那么为何明知一旦易储太子哥哥便很难善终,却依旧一意孤行? 稚奴是你的儿子,难道太子哥哥就不是? 看着闺女玉容转冷,李二陛下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叹息一声,柔声道:“丽质,有些时候你也得替为父想想。为父不仅仅是你们的父亲,更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不仅仅要对你们慈爱,更要对天下臣民负责。一个无能的君主,足以使得鼎盛之帝国瞬间倾颓、分崩离析,帝国飘摇、山河破碎,不但是天底下的臣民朝不保夕,陷入战乱贫苦之中,你们这些皇室子女亦要遭受牵连,命运飘零颠沛流离都是好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为了帝国的未来,为了你们的未来,为父不得不多方考量。” 晋阳公主眨眨眼,忍不住道:“可是太子哥哥一向以来不都是做得很好么?朝野上下一片赞誉,那些名臣大儒交口称赞,为何父亲依旧觉得太子哥哥做得不好呢?” 她脸上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心里却明镜也似,对于朝中争斗也不是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今日难得有耐心,柔声解释道:“不是说太子做得不好,而是距离为父的要求还有一些距离,或许有人会做得更好……再者说了,不能事事都听朝中那些个大儒说了什么,那些人夸赞太子做得好,更多是因为太子的政见以及所作所为符合他们的利益,他们为的是他们自己,并非出于公心。” 长乐公主收敛笑容,正襟危坐,眼眸低垂,轻声说道:“难道谏言父皇应当取消稚奴圈禁之令的人,不就是这些个大儒么?他们说太子哥哥做得好的时候,父皇认为他们别有居心、未必公正,可他们说稚奴有可能比太子哥哥更优秀的时候,为何父皇便愿意相信他们是出于公心?” 李二陛下一愣,面色阴沉。 第四百四十四章 性情大变 李二陛下倒是并未发怒,依旧保持着极好的耐心,辩解道:“这并非源自于谁说了些什么,而是为父自己的判断。而且直至目前为止,为父也只是对易储之事心存疑虑,并未下定决心要易储,定然会多方考虑,争取让各方都满意接受。” 他始终认为作为帝国皇帝,就要有鹰视狼顾之本性,锐意进取手段刚硬,而非是太子那般仁义道德、施行善政。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个性格软弱甚至懦弱的人,哪怕再是有能力,也不能治理好一个偌大的帝国,那会使得臣子跋扈、万民刁蛮,最终皇权旁落,中枢衰颓。 晋王看似乖巧,实则心机深沉,手段更是凌厉霸道,这样的人当皇帝,比太子那等软弱可欺、慈眉善目的人好上许多,李二陛下可不愿意自己一手打下来的锦绣江山,最终在太子手上零落崩颓。 他耐着性子,给这个自己颇为爱宠、看重的嫡长女解释,若是令外臣看到,怕是能惊得眼珠子掉下来,这哪里是英明果敢的皇帝陛下?简直与乡间那些个宠溺子女的贩夫走卒无异…… 可即便他如此低声下气,长乐公主却已经打定主意要犯颜直谏。 长乐公主挺直腰杆,玉容清冷,清声道:“敢问父皇,您登基之后,取年号为‘贞观’,乃是何意?” 晋阳公主插话道:“这个我知道!‘贞观’两字取自《易经·系辞下》,‘天地之道,贞观者也’。” 李二陛下嘉许的冲着小闺女微微一笑,很是满意:“兕子果然聪慧。贞,正也;观,示也。‘贞观’二字的含义,便是以正示人也。” 长乐公主宠溺的抚摸了一下妹妹的发髻,转而对着李二陛下,问道:“女儿要问的是,父皇当初为何选择‘贞观’这两个字,作为您的年号?” 李二陛下面色微沉,一时间踟躇未答。 长乐公主已经自问自答:“因为父皇自以为自己得位不正,唯恐天下非议纷纭,所以才取用了这样一个天地至正的年号。天覆地载之道以贞正得一,故其功可为物之所观也。父皇雄心壮志,想要告诉天下,哪怕您得位不正,却也是天下至尊,您将来所取得的功绩,可以让万人敬仰,震古铄今!” 李二陛下面色已经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却依旧极力压制着愤怒。 长乐公主浑然不觉,字字句句清晰干脆有若银铃:“可父皇您却是忘了,您只记得‘贞观’乃天地之道,却忘了天地之道不仅仅有旷古绝今的盖世功勋,更应当有父子亲爱、兄友弟恭!您当年迫不得已不得不在玄武门之下奋起反击,难道您还想要在将来再看到太子哥哥亦或是稚奴重蹈您的覆辙,手上沾染着兄弟的鲜血吗?” 未等李二陛下雷霆震怒,长乐公主已然翻身拜倒,以头顿地,泣声道:“女儿不孝,忤逆父皇,罪该万死!无论父皇如何责罚,女儿绝无怨言,只是想要让父亲您知道,吾等兄弟姊妹之间相亲相爱、手足情深,绝不愿有朝一日手足反目、兄弟阋墙!” 李二陛下额头青筋暴起,手拄着地板就待要一跃而起,狠狠的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闺女,大腿却猛地一沉,却是被晋阳公主给死死抱住,小公主泪水涟涟,俏脸满是惊惧,死死抱着他的大腿哭喊:“父皇不要,不要打姐姐!姐姐同兕子还有太子哥哥、稚奴都会孝敬您的……” 李二陛下僵在那里,只觉得满腔怒火都在小闺女的眼泪之下化为乌有。 他脑海中又浮现了刚刚进来大殿之时看到的那一幕,自己的闺女无忧无虑的疯闹在一起,姊妹情深毫无猜忌。可若是自己当真废黜太子,导致将来太子不得善终,那么自己的子女们还能如眼下这般相亲相爱么? 还能有这样最纯粹的亲情么? 他将来到了九泉之下,要如何跟文德皇后解释他一手埋葬了子女们的亲情,将他们退入到血泊之中? 没有人比他的权力更大,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力的厉害。 权力便是人世间最无解的毒药,一旦服下此药,便后退无路、六亲不认,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从此孤家寡人举世皆敌。 他自然明白“废长立幼”的后果,顺位继承的太子尚能够友善兄弟姊妹,以太子的性情,无论出自真心,亦或是做给天下人看,都一定会仁爱敦厚。 而稚奴一旦登基,哪怕有即位诏书在手,照样会惹得天下反对,认为其“逆而篡取”,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一来,为了稳固皇位,就只能大开杀戒,对内杀戮一切能够危及到皇权的兄弟手足,对外则对那些反对者残酷镇压。 手足之情,血缘之爱,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一触即溃。 想到易储的后果,李二陛下犹豫了。 他心底愈发恼火,为何自己已经坚定了太子的储君之位,又因为听了几个腐儒的聒噪,便陡然间生出了易储之心?明明已经打算易储了,这一刻却又为何犹豫不决? 他这一生素来乾纲独断,即便是当年玄武门之变,也仅只是听从了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的几句劝说,便悍然下令拼死反击,逆而篡取,心性刚硬再也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迟疑踌躇。 如今却为何迟疑难决,患得患失? 一股烦躁的情绪涌起,被他死死的遏制着,不想在闺女面前失态,沉声道:“兕子放心,父皇怎会打你们呢?只是此事要让父皇好生斟酌,权衡得失,方才最终决断。” 晋阳公主抹了抹眼泪,哦了一声。 长乐公主轻叹一声,顿首道:“女儿不孝,惹父皇生气,甘受责罚。” 李二陛下也叹了口气,摆手道:“父女之间,何至于此?谈不上责罚不责罚,你的出发点亦是为了太子考虑,为父自然懂得。行啦,为父要去九成宫一趟,外头已经备好了车驾,这便去了。” 言罢,起身又安抚了两个闺女几句,这才走出淑景殿。 门外,王德早已等候多时,见到皇帝出来,躬身道:“陛下,车驾已经备好,咱们几时出发?” 李二陛下看了看天色,一刻都得不得,他要尽早见到那番僧,问一问那丹药到底是否有什么副作用,便向承天门方向走去。 ***** 萧瑀自皇宫出来,与李绩分道扬镳,却并未返回家中,而是吩咐御者驾车来到东市附近、毗邻平康坊的宣阳坊。 马车进入坊门,顺着街巷一直向西,将将抵达尽头,停在一处门前有两株大槐树的院落前。 萧瑀下车,院门已经打开,青衫小帽的仆人从内迎出,躬身施礼,道:“原来是宋国公驾临,您老请进,奴婢这就去通禀家主。” 当先折返回去通知主人。 萧瑀负手踏上门前台阶,抬眼瞅了瞅门前这两株冠盖如云的大槐树,轻轻摇了摇头,这才走入门内。 过了影壁,绕过一处荷塘,前头便见到一位须发皆白、体态臃肿的老者快步迎出,远远的便一揖及地,哈哈笑道:“老夫上午得了一条鲤鱼,刚刚拾掇利索蒸入锅中,宋国公便光临寒舍,实在是有口福啊。” 萧瑀展颜一笑,还礼道:“世间美味,当献之共享,谢学士敝帚自珍,藏着掖着,小老儿自当替天行道,不让你一人独享!” 老者捋须大笑,上前与萧瑀携手,同行步入堂中。 这老者乃是陈郡谢氏子弟,名叫谢偃,忝为弘文馆学士,文名颇著,前些年与李百药一起被世人尊为“李诗谢赋”,乃是天下少有之大儒。魏王李泰当初编撰《拓地志》,谢偃便是班底之一,博古通今文采斐然。 二人入座,谢偃看着萧瑀,笑吟吟道:“宋国公不请自来,怕是没什么好事吧?” 萧瑀苦笑一声,开门见山:“今日若不是老夫前来,登门的只怕就是房俊那厮了,只是不知谢学士是否还能如眼下这般笑得出来?” 谢偃面色微变,目光闪动,已经猜到了萧瑀今日前来的目的。 第四百四十五章 左右逢源 餐桌摆放在花厅之中,一张雕漆的木桌,正中放着一盘刚刚蒸好的鲤鱼,清底白汤,几根翠绿的葱段,热气氤氲之中,香气扑鼻。除此外尚有几道小菜,色香味俱全,桌上放一坛老酒,颇有些简朴。 谢偃邀请萧瑀入座,笑道:“寒舍鄙陋,比不得钟鸣鼎盛的世家豪族,小酒小菜,怠慢宋国公了。” 萧瑀呵呵一笑,摆手道:“三十岁之前,老朽穿必绫罗绸缎,食必时令珍馐,饮必琼浆玉液,寝必红粉佳人……只是如今,却时常感叹那时的荒唐岁月,粗浅鄙薄不通人生之道,绫罗绸缎何如粗布麻衣,时令珍馐何如粗茶淡饭,琼浆玉液何如酒逢知已,红粉佳人又何如糟糠老妻?不过幸好,吾活得比一般人都大一些,尚有时间去领悟生活的真谛,年轻的时候被乱欲迷了眼不要紧,知错能改,自能安享晚年,阖家安宁。” “呵呵……” 谢偃眼角跳了一下,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股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提着小酒坛给萧瑀面前的酒碗斟酒,揶揄道:“宋国公怕不是沉淀了阅历故而对生活有所领悟,而是精气渐衰,穿不惯绫罗绸缎,吃不动时令珍馐,喝不动琼浆玉液,也玩不动红粉佳人了吧?” “岂有此理!” 萧瑀吹胡子瞪眼,辩解道:“这说的哪里话儿?吾固然年迈,这身体却依旧硬朗,帷帐之中御女无数,依旧如狼似虎!” 男人怎么能被人说不行呢? 哪怕只是谈笑之间,甚至词锋之间意有所指,那也坚决不能承认。 反正是不是吹牛你也不知道,总不能跟着咱一起入帷帐之中观战吧? 美酒斟满,谢偃放下酒坛,举起酒碗,大笑道:“或许宋国公生猛如初,只不过您这是红尘走过历经世间繁华,什么好东西都吃够了、玩腻了,所以凡能返璞归真优游林泉之下。可对于那些未能享受过的人来说,即便到了一百岁,黄土埋了脖子,能够吃一次、玩一次,享受到人间极致,纵死也瞑目!” 萧瑀也举起酒碗,苦笑一声,叹道:“人生执念,总觉得未能见到的风景方是最美,却总也不肯听从那些过来人的劝诫,一意孤行,前途多舛啊。” 两只酒碗碰在一处,谢偃道:“人活一世,总要登高远望,俯瞰天下,若是明知山顶就在不远处,却顾虑重重踟躇不前,异日魂归九泉之时,必将扼腕叹息,遗憾终生。” 萧瑀听了这话,便知道这人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劝也劝不住了…… 酒碗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如同一把燃烧着的火焰穿膛过腹,将四肢百骸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萧瑀吐出一口气,赞道:“好酒!” 伸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口中,鱼肉的腥气被酒味覆盖清除,入口松软甜香,可口之极。 放下筷子,看着谢偃也一口喝干碗中酒,啧啧嘴,说道:“这酒乃是房府佳酿吧?” 谢偃道:“鱼肉有土腥,必以烈酒中和,方才彰显美味。而唯独这房府佳酿乃是蒸馏而成,味道酷烈,入喉却是甘醇无比,最适合佐以鱼虾,实乃绝配。” 说着,又给萧瑀斟酒。 萧瑀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没敢再干了它,品着甘醇的酒味,缓缓说道:“这房二郎当真天资绝顶,祖祖辈辈喝了几千年的酒,为何就从未有人想过将其蒸馏一遍,得到更加醇正的酒水呢?还有那火药,据说便是其闭关数月,阅遍古今丹药文献,从中琢磨出的配方,一举使得大唐之战力跃升至天下无敌!更被说还有玻璃、造船、竹纸……一桩桩一件件,以往若是有人能够做成一件,便足以笑傲朝堂名垂青史,如今却尽皆被这小子弄出来,这等功绩,放眼天下何人能及?这样的人物,当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世间之人,无人可出其右。” 他还在努力,试图让谢偃认识到他的鲁莽行为不仅仅是给山东与江南的联盟带来的危机,更要让他别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意识到支持晋王争储的举措已经触及到了太子以及房俊的,一旦房俊展开反击,后果必然非常严重。 当然,更多的还是希望凭借自己的威望和三寸不烂之舌,将谢偃从悬崖边拉回来,以此使得即将要彻底破裂的联盟起死回生,自己才能够掌握更多的权力,并且身处于核心集团的中枢。 与公与私,萧瑀都觉得谢偃带来的影响太过恶劣。 谢偃夹了一口菜,抿了一口酒,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吾承认他是个天才,可是古往今来,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他一桩桩一件件足可名垂青史,可是到头来,所有的好处不都是归于陛下?” 顿了一顿,又道:“所以,唯有掌握权力者,才能支配天下,甚至支配生死!” 萧瑀坐在那里,尽力劝说道:“你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的做学问,所以对于房俊的能量并不尽知,勿要受了他人挑唆,导致不可挽回。你我相交数十年,实在不忍见你被人蛊惑,最终落一个惨淡下场,听我一句劝,放弃争储这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吧,即便争储成功,也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还不如赶紧回到江南,颐养天年做做学问为好。” 他苦口婆心,谢偃却并不领情,黯然一叹,反问道:“吾出身陈郡谢氏,可如今之陈郡谢氏,却又哪里是我的家呢?” 萧瑀一愣,旋即默然。 谢偃的祖上于侯景之乱时沦落至西魏宇文氏之手,辗转北地多年,方才得了机会重返家乡,却将谢偃这一支遗留在当时的北周,起初之时颠沛流离,饥寒困苦,如今名满士林的谢偃当年更是差点饿死,数度以乞讨为生,多次身染重病,好不容易熬了过来。 如今的谢偃看上去须发花白、老态龙钟,实则他的年纪却刚至五旬,望之有若七旬老者,皆是昔日困顿之时伤了身体机理,病痛缠身加速衰老。 直至谢偃长大,以文名传遍关中,方才得到了隋炀帝的青睐,进入仕途,为散从正员郎。 自此方才崛起。 可即便如今他乃是天下有数的大儒,身上也背负着陈郡谢氏的牌子,却一生未曾离开过关中,更从未返祖归宗。 如今垂垂老矣,又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贵而告老还乡,陈郡谢氏怎么可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份落叶不得归根的遗憾,才导致了谢偃在这件事上如此固执,完全不管江南士族是否因此受到损失,更不管整个帝国会因此走向动荡。他祖辈流落在外,与家族血脉已经稀释,想要认祖归宗,就必须要带回去一些什么。 只求一个功成名就,他日耄耋之年,能够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萧瑀沉吟着,感到棘手。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威望可以顺利说服谢偃,却没想到这人的心里居然打着想要建功立业,之后荣归故里的想法,这就难办了。 人之生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不一而足。若是能够光宗耀祖、显耀门楣,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更何况得罪太子、得罪房俊,也未必就是个死。 且不说无论太子亦或是房俊敢不敢众目睽睽之下杀死谢偃,起码人家谢偃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 他忽然发现,或许留下谢偃这一根“钉子”,未必就是坏事…… 斟酌半晌,萧瑀说道:“老夫言尽于此,汝自做决定便是。不过你我到底相交一场,几十年的交情了,若是他日事出有变、力有不逮,还望速速前往吾之府中,多余不敢说,或许能够保得住你一命。” 第四百四十六章 筹谋定策 谢偃闻言哈哈大笑,斟满酒杯,举杯道:“无论如何,宋国公能够说出这句话,在下这一生算命是有了一个知己,亦或者命中之贵人。即便在下早已做好了直言诤谏、慷慨赴死之准备,绝不会托庇于任何人,却也要感激您的这番心意,吾先干为敬!” 一仰头,一碗酒一口气喝干,有少许酒水顺着碗边沾湿颌下胡须,顺着胡须滴落,愈发显得慷慨豪迈,似乎也有着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气。 萧瑀无奈苦笑,分明是一个绸缪权力,将帝国安危置于不顾的“权奸”,却偏要装作这般慷慨激昂,生气凛然。 也不知是他演戏太好,亦或是自己将自己陷入了一手织就的虚妄正义之中,不可自拔…… 这种人最可怕,即便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却依旧将自己深陷在正义的堡垒之中,哪怕是死也深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天下苍生,可以从容就义,可以慷慨赴死。 叹了口气,萧瑀举杯同饮,却只是浅浅的呷了一口,并未一饮而尽…… ***** 东宫。 花园凉亭之中,地上铺着厚厚的地席,太子李承乾居中而坐,房俊、杜荷在左,于志宁、张玄素在右,一张小巧的茶几摆放在亭中,一壶清茶,几碟点心。亭外阳光明媚,秋风缓缓吹入亭中,左右的花树在微风中泛黄的叶子沙沙作响。 一方池塘在凉亭之后,池水清碧,有锦鲤浮沉游弋。 房俊正襟危坐,轻声道:“查清楚了,是弘文馆学士谢偃、顾胤、蒋亚卿三人,于入宫向陛下讲学之际,谏言陛下撤销晋王之圈禁,更蛊惑陛下册封晋王为尚书右仆射,左卫大将军,入政事堂,协助太子、宰辅们处置朝政。” “哼!简直是狼子野心!当年大唐立国,高祖皇帝便任命陛下为尚书令、左翊卫大将军,封秦王,这才四方征战一统江山。自陛下登基,尚书省不置尚书令,由尚书左仆射总领天下政务,便是事实上的尚书令,如今让晋王晋封尚书右仆射,更统领由左翊卫大将军演变而来的左卫大将军,这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于志宁脾气一贯不好,老而弥坚,闻言气咻咻一番怒叱。 倒也怪不得他生气,他是李二陛下指派给太子的最早一批老师,与张玄素一样,身价利益早已经与太子李承乾俱为一体,此刻有人觊觎储君之位,撺掇着李二陛下易储,这简直就是往他的心窝里插刀子,如何能忍? 杜荷竖起一只手掌,阴仄仄道:“此等奸佞小人,一味谗言媚上、蛊惑君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除了他!” 房俊无语,瞥了杜荷一眼,又看了看太子,并未出声。 今日这等聚会重要非常,房俊不信李承乾不明白其中的厉害,自然要最最新人的人在场才行,却将杜荷招来……这杜二一直亲近李承乾不假,可何时居然成了李承乾最信任之人? 说句公道话,杜荷这人与柴令武不同,并没有太大的野心,秉性也不似柴令武等人那般阴险刻毒狭隘自私,只是这脑子大多时候不大好使,看不出轻重缓急,于是鲁莽不计后果,更没什么担当。 非是可共谋大事之人…… 杜荷此言一出,李承乾眉头一皱,斥责道:“放肆!吾等皆为父皇之臣,政见不同乃是常态,据理力争便是,如何能够使出这等狠辣之手段,祸乱朝纲遗祸天下?此等话语,绝不可再说!” “喏!” 杜荷吓得一缩头,心里郁闷,不敢言语。 他一直跟太子亲近,却是首次进入到太子的核心圈子里,参与到这等有关储位的商议,所以一时间很是有些壮志得酬、吐气扬眉,尤其是在房俊面前很想着要好好表现一番,免得这小子总是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 却未料到一开口便说错话,招致太子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脸上隐隐发热…… 一撇头,正好见到房俊低眉顺眼,脸上却似笑非笑,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不满道:“房少保想来亦是不赞同在下之言论,却不知有何见教?” 房俊笑了笑,面对杜荷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却并未动气。 他知道李承乾的心思,杜荷这人虽然难堪大用,但杜如晦之子这个身份还是顶好用的,尤其是杜家的势力非同一般。“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可不是说着玩的,虽然眼下这两大家族尚未能够达到中唐之时的鼎盛时期,但底蕴丰厚,绝对不属于那些个关陇贵族,对于太子稳定京畿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他缓缓说道:“谢偃也好,顾胤也罢,甚至是那蒋亚卿,都不过是一截宿儒,名声满天下,却也只是嘴上功夫,半点实权也无。这等人就算再是谗言媚上、蛊惑圣听,也很难影响到陛下心中的决断,所以归根究底,不在于是否有谢偃等人祸乱朝纲,没有他们也会有别人,最重要的还是在于陛下自己的心思。” 众人闻言,俱都沉默下去。 这个道理除去杜荷之外大家都懂,李二陛下那是何等英明神武的人物,意志最是坚定,焉能以为几个外臣随便几句话,便影响到他对于储君的抉择?说到底,还是李二陛下自己不信任太子,始终未曾断绝易储之念。 谢偃等人不过是一个诱因而已…… 然而正是因为懂得这个道理,大家的心情才更为沉重。 若仅仅是有佞臣作祟,蛊惑圣听,大不了想办法将这些个佞臣尽皆逐出京师便是,甚至心狠一些也未尝不可,但易储乃是李二陛下的执念,这就令人深感无力、束手无策了。 杜荷转转眼珠,又道:“陛下的心意,想要扭转绝非易事,或许吾等可以从晋王那边着手?” 李承乾一愣,问道:“这是何意?” 杜荷笑道:“陛下有易储之念,无非是因为他觉得晋王若是当了皇帝,必然会比殿下您做得更好。可假若吾等破坏了陛下对于晋王的印象,减弱对晋王的信任,岂非治标治本,一劳永逸?” 房俊颇为诧异的瞥了一眼杜荷,这草包居然能够找到问题的症结,着实不易。 张玄素蹙眉,捋着胡子,一脸愁容:“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且不说别的,人家晋王如今在晋王府当中圈禁,外人不得见,身边皆是亲信,你就算是想使坏也没机会啊!” 杜荷一脸得意,道:“那简单啊,反正陛下也有心放晋王出来,咱们大家都支持不就行了?” 于志宁脸一黑,刚要说咱们今日商议的便是如何阻止陛下取消晋王的圈禁,将他放出来执掌大权,你却在这里出馊主意,顺着晋王的心思,你到底是那边儿的? 紧接着脑中一闪,“噫”了一声,脸上一喜,抚掌道:“好主意啊!” 众人也恍然反应过来,齐齐称善! 如今晋王被圈禁在晋王府中,不仅时刻让陛下心存怜惜,愈发偏爱,什么事也不用作只需表示小心一味卖萌就行了,简直身处不败之地! 只要晋王尚在晋王府中,就好似一个刺猬一般,谁也拿他没辙。 可是只要将晋王放出来,哪怕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也没关系,所谓“不做不错,做得多就错的越多”!晋王身边都是些什么人?谢偃、顾胤、蒋亚卿等人固然贵为弘文馆学士,文采一流博闻强记,但是对于政务却是一窍不通,从未在哪个衙门担任过要职。而关陇贵族如今连最稳固的军权都丢得七七八八,哪里有什么人才协助晋王处理政务? 几乎朝中所有的文官都是心向着太子的,这才是太子最大的优势! 只需要将晋王放出来,让陛下为他安排官职予以历练,那么就是太子对其打击的最佳时机! 一技之长,攻敌之短,晋王必定焦头烂额、首尾难顾,等到错漏频出,陛下还会一如既往的偏袒晋王么? 毕竟他中意晋王的原因是因为觉得晋王比太子更适合做皇帝,在见识到晋王其实也不过如此之后,必然会改变心意!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太子出马 几人商议一番,推敲细节,都觉得杜荷这主意的确不错,非但可是使得晋王不再置身事外,享受“保护”,将其拖入到眼下纷乱朝局这滩泥水之中,不能独善其身,更会收到李二陛下的允准。即便李二陛下再是信任晋王,再是认为晋王是比太子更好的储君人选,可说到底这也是他一厢情愿,满朝文武若是不能认可,他强推晋王上位非但阻碍重重,更会被人认定一个“独断专行”的不好印象,这对于他一贯“虚心纳谏、励精图治”人设严重不符。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将晋王放置在众人面前,一切都清晰可见,只要大家都见识到了晋王的才华,自然衷心敬服,再行易储之事当然就会事半功倍,阻力大减。 李二陛下若是忌惮太子麾下的文官力量,不肯让晋王坐到火上炙烤,那易储之事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总之无论李二陛下如何抉择,太子都可立于有利之地…… 李承乾拊掌赞叹:“此计甚妙!” 张玄素颇为意外的瞅了一眼洋洋得意的杜荷,摇了摇头。 此人之背景与房俊不相上下,然而心性、谋略、成就,却绝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房谋杜断”成为一时之佳话,房玄龄与杜如晦皆为陛下之肱骨,一时瑜亮,难分轩轾。杜荷娶的城阳公主乃是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之嫡女,身份较之自幼丧母寄养在杨妃膝下的高阳公主高出一筹。 况且杜荷甫一成亲,便被封为襄阳郡公,授尚乘奉御,从五品上的官阶,而房俊成亲之时的官职只有一个从五品下的驸马都尉,虽然这其中有李二陛下缅怀杜如晦,故而格外施恩的缘故,但事实便是杜荷的起点比房俊更好,而且其身后背靠着整个房陵杜氏,妥妥的关中豪族,比之齐州房氏高出何止一筹? 然而时至今日,杜荷依旧只是一个轮值入宫宿卫的尚乘奉御,而房俊却已经身入中枢,职掌兵部,且可以参豫政事。 这人平素顽劣不堪,好高骛远心性浮躁,居然能够想得出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阳谋”,怎能不令人意外? 当然,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张玄素左右看看,然后问道:“既然大家都觉得杜驸马的计策可用,那么由谁去向陛下说项,使得陛下下定主意取消晋王的圈禁之令呢?” 话音一落,几个人都看向房俊。 这个任务并不是谁都行的,首先要陛下对其有充分的信任,再则亦要保证事后晋王遭受诘难之时,不会使得陛下有迁怒之举。否则一旦被陛下认定有陷害晋王之嫌疑,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房俊却摇摇头,道:“这件事,某不能出面。” 杜荷便有些不悦:“说来说去,岂不就是害怕被陛下事后算账?往日居然还评断荆王殿下什么‘干大事而惜身’,依我看呐,你房二也不过如此,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也是个明哲保身的奸猾之辈。” 李承乾吓了一跳,唯恐房俊发怒,连忙说道:“杜二郎不可胡说!” 这要是打起来,两个杜荷也不是房俊的对手啊…… 杜荷撇撇嘴,不以为然。 他见到房俊就从心里打怵,因此愈发自卑不忿,今日就是专门要跟房俊对着干,也让房俊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的瓜怂。 房俊却不与他计较,神色平静的给在座几人斟茶。 自然是没有杜荷的份…… 于志宁接过茶杯,问道:“二郎不能出面,却不知谁人能比你更合适?” 房俊饮了口茶,放下茶杯,道:“自然是殿下。” 众人一愣,张玄素皱眉道:“事关储君之位,唯一能与殿下竞争的又唯有晋王,让殿下出面……只怕难免瓜田李下,有所不妥吧?” 李承乾却未出声质疑,只是看着房俊,等他分说清楚。 他对房俊之信任远远超过任何人,知道既然房俊能够认为他这个太子前去比别人合适,那么自然会有充足的理由。 房俊正色道:“这件事务必要殿下亲自出马,一则殿下身为兄长,要对幼弟爱护有加,此乃兄友弟恭之道也,哪怕面临储位危机亦不能丢弃了手足之情、兄弟之义。再则,也借机向陛下展示殿下的自信,自信可以处理好所有的政务,绝不担心有人会在政务之上胜过您。身为储君,在温良恭俭的同时,更要有睥睨天下的霸气,旁人皆认为晋王会对您的储位产生影响,但殿下自己却要充满自信,您是储君,储君亦是君,任何英雄豪杰皆是您麾下之臣,何况区区一个晋王殿下!若是没有这份笃定与霸气,何以承继大统,治理天下?” 于志宁击节赞叹:“说得好!” 他神情激动,看着李承乾说道:“殿下自幼聪慧,丰姿峻嶷仁孝纯深,朝中群臣素来仰慕。只是性格之中多了几分仁厚优柔,缺乏了几分身为人君的豪勇之气,总显得单薄轻浮,未能彰显雄浑气度。您缺的便是这么一股子自信!” 他越说越激动,上前扯着李承乾的手,大声道:“殿下您的名字叫做承乾,取的便是‘上承于天’之意,您是陛下的嫡长子,名分大义,天命所归!即便患有脚疾,有损人君之相,可人无完人,纵有一丝瑕疵,这天下谁又能比您更加尊贵呢?所以无论面对谁,您都应当挺直腰杆,睥睨而视,您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于志宁虽然出身关陇,但是洛阳于氏却早已与关陇贵族们形同陌路,在太子册封之时,他便受命成为帝师,教授太子学问,与太子相伴多年,亦师亦父,感情深厚,利益牵扯更是割舍不开。 所以他是一心一意想要见到太子成才,希望太子能够顺利登基。 无奈太子的秉性过于柔和,待人和善不争不抢,便少了几分少年人应有的锐气,显得不够出类拔萃。再者,当年坠马摔坏了腿之后留下残疾,对于太子的影响极大,同为兄弟的魏王李泰虽然胖了一些,但文采斐然心思敏捷,深得李二陛下之欢心,使得太子或多或少有了几分自卑之感。 待到晋王渐渐长大,更是钟灵毓秀出类拔萃,加之文德皇后去世,李二陛下对其钟爱之余愈发宠溺,便使得太子更加觉得难以与两个弟弟相比。 本身就温润柔和,再缺了少年人的锐气,自然是愈发自卑,没了那等身为储君舍我其谁的气质。 李承乾自然也知道自己的缺陷,可说起来容易,当真想要展示出身为储君的气度,却又不使得父皇感受到威胁,这其中的尺度把握何其难也? 只是心里为难,嘴上却没有说出来,握着于志宁的手,感激道:“多谢老师教诲,孤谨记于心,时刻反省。” 当即,几人又仔细斟酌了李承乾觐见李二陛下之后要如何说话,当真是字斟句酌,唯恐有所疏漏,导致李二陛下不满,反而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当然,这时候房俊与杜荷都很少搭话,于志宁与张玄素两人混迹官场一辈子,历经隋唐两朝,早已经修炼成了人精,对于言语之道深谙其理,对陛下的喜恶也深有了解,绝非两个年轻人能够比拟。 两人对李承乾耳提面命,一句一句的教给他,如何措辞如何表态,甚至于猜测李二陛下有可能的问题事先予以解答,务必做到滴水不漏。 当然,谁也不知道李二陛下究竟会是何等态度,说出何等话语,大家现在研究也只是定下基调,把持住一个方向,届时无论如何回答李二陛下的话语,都应当遵从这个方针,便不至于出错。 李承乾这人性格软弱有失人君之相,这是坏处,但同时也是好处,正因为性格软弱,所以更能够虚心纳谏,轻易不会自作主张,冲动坏事…… 第四百四十八章 好言相劝 商议一番,终于将事情大体确定,并且针对李二陛下有可能出现的反应而做出了应对,届时还需要李承乾自己按照情况去把握。不过这些倒也无需担忧,毕竟李承乾本性仁孝,对于兄弟也甚是友爱,曾不止一次想要劝说李二陛下撤销晋王的圈禁之令,这回倒也算是两全其美。李承乾举起茶杯,感慨道:“孤冲龄继储,多年磨砺,却也未得寸进,愧对父皇,也愧对诸位不离不弃之贤臣。不过诸位放心,孤虽然不及魏王文采斐然聪敏绝伦,亦不及晋王仁孝和睦乖巧聪慧,却感念诸君之爱戴,厚爱之恩,没齿不忘。今日权且以茶代酒,聊表吾心,待到他日承继祖庭,永不相负!” 言罢,一仰头,将一杯茶饮尽。 房俊等人也连忙举杯,齐声道:“殿下宽仁至孝,体恤下属,实乃吾辈之幸运,天下之幸运。定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纵然刀山火海,亦不相负!” 同饮而尽。 气氛陡然提升。 这也算是李承乾与他的小班底一次小规模的盟誓,表露心迹,许以承诺,这对于坚定臣子的心志、提振团队士气皆有着不小的作用,只要这些核心人员能够一心一意的协助他稳定储位,必然事半功倍。 没有谁是天生的忠诚热忱,大家拥护他也绝不仅仅因为他是陛下册封的太子,更大的原因是他能够给大家带来更大的利益。 世间本就是如此,亲情、友情、爱情,实质上都很难完全摒弃利益的纠缠,达致纯粹的程度。 ***** 稍后诸人尽皆散去,李承乾自去太极宫觐见李二陛下,诸人则等候消息。 出了东宫,房俊与于志宁、张玄素作揖告别,回头见到杜荷并未离去,且神情忧郁,扭扭捏捏,不由奇道:“杜二郎可是有话要说?” 杜荷摸了摸鼻子,说道:“其实,有一句话吾一直想要对二郎你说的。” 房俊站住脚步,好整以暇,道:“怎么,刚才在太子殿下面前尚未怼的过瘾,眼下还要继续下去?” 杜荷瞪眼道:“休要这般阴阳怪气,不是这事儿!” “那你说说到底何事?要说就说,某诸事缠身,没工夫陪着你在此兜圈子。” 杜荷看着对方不耐烦的神色,顿时大为恼火,不过还是忍着脾气,眼皮上翻瞅着天,口中说道:“当日柴令武暗算于你,实则吾是知晓的,只不过后来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曾将此事道出。” 原来是这件事…… 房俊颔首,道:“时过境迁,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了。” 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更何况若非因为柴令武的暗算,自己怕是也没机会“夺舍还魂”,说起来倒是应当感谢柴令武一番,给他颁一个“超时空爱心人士”的锦旗,感谢他对“时空旅客”做出的卓越贡献。 但说起究竟又多仇恨,那是“房遗爱”的事情,与他并无关系。 杜荷却说道:“你自己或许已经不在意,但这件事在吾心中却始终视一根刺,不能释怀。咱们一起从小玩到大,虽然说不上如何情同手足,但这份交情的确与别不同,柴令武心黑手狠,吾鄙夷之。不过话说回来,你就算再是嫉恨柴令武,却又为何对吾也翻脸不认人?当初吾的确犹豫过,不知是否要将柴令武下黑手的事情说出,因为那样他会遭受极其严重的处罚,可后来你的态度却令吾极其恼火,所以才一直未将此事道出。” 说到此处,他再次恼怒起来,瞪着房俊道:“就算你恨不得手刃柴令武,可那些与吾等何干?你不仅与吾疏远,更与荆王殿下反目,往昔玩在一起的朋友一个两个的都分道扬镳,丝毫交情也不顾及,这也太混账了吧?” 看着他忿忿不平的模样,房俊有些无语。 感情你这一直跟我横鼻子竖眼睛的,是因为小爷懒得搭理你,不跟你一起玩儿了? 可问题是小爷不敢跟你们走的太近啊,咱现在支持太子,哪怕最后功败垂成,也不至于丢掉小命,凭借如今的势力与影响,就算将来晋王登基也得好好的加以笼络,大不了就是表面亲切,慢慢拾掇。 但是跟你们掺和在一起,那就是在造反这条不归路上撒腿狂奔,最终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然而这些话又不能说,毕竟这只是尚未发生的历史,说出来谁会信? 只得说道:“非是某不愿与你亲近,实在是后来觉得荆王殿下动机不轨、所图甚大,心中有些害怕,不敢掺和进去。而且荆王此人薄情寡恩、心机阴险,吾等被其笼络,只不过是想要借助吾等家族之力量助其成事罢了,要么被他推出去背黑锅当替死鬼,要么狡兔死走狗烹,能有什么好下场?杜二郎你也要注意,吾等父辈皆为陛下之肱骨,万勿一时糊涂,走上悖逆谋反之路,自己身首异处也就罢了,还要玷污父辈之名声,使得万世唾骂!” 杜荷面色难看,嘴巴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时常参与荆王私底下的聚会,对于荆王的动机岂能毫无察觉?只是一直存着侥幸之心,试图两边押注,如今却惊醒过来,既然房俊都能够侦知荆王不轨之心,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又怎能毫无所觉? 以他对李二陛下的了解,一旦得知臣子有不臣之心,必然是雷霆万钧的手段,侯君集功勋赫赫,还不是被陛下予以铲除,丝毫不念往昔袍泽之情? 身为皇帝,就得是六亲不认、心狠手辣。 但是既然知晓了荆王的不轨之心,却一直未能予以针对,甚至放任自流……难道是李二陛下故意放纵,就是想要看看最终谁靠向荆王,贪图从龙之功,却忘了臣子之义? 想到这里,杜荷身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房俊知道杜荷并非有多么坏,只是耍小聪明误入歧途,便提醒道:“吾等身为臣子,自当恪尽职守、忠心耿耿,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吾等必须效忠的对象。而太子乃是朝廷正朔,是陛下御笔册封之储君,效忠太子,便是效忠陛下,岂可有一丝一毫不臣之心?某言尽于此,杜二郎好自为之吧。” 言罢,转身便想着东宫门前自己的亲兵走去。 此处虽然在天街之上、东宫门前,距离太极宫也仅只是一墙之隔,但房俊可不敢保证关陇贵族们就不敢铤而走险,于皇城之中埋伏下箭手射杀自己。对于以造反起家、胁迫君王习以为常的关陇贵族们来说,没有什么是他们想干而不敢干的。 芙蓉园里那一支足以穿金裂石的车弩,令他至今犹有余悸。 抛头露面时刻都有危险,还是赶紧装乌龟躲起来最为稳妥…… 回到书院,刚进了值房命人沏了壶茶,拿了一些点心想要垫垫肚子,便听闻有书吏来报,说是魏王殿下前来,房俊连忙起身出门,将身形愈发苗条的李泰迎了进来,上上下下打量李泰颇有英武之气的模样,啧啧称奇道:“若非微臣与殿下相熟,怕是此刻都要怀疑是否有人易容改装、冒名顶替。” 一个将近三百斤的胖子两年功夫减重一半,且两人并非时常会面,身材、容貌、气质上所产生的改变足以令人难以辨认。 差距太大了。 李泰没理会他的调侃,径自走进值房大马金刀的坐到椅子上,面露不悦道:“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说好了一起下江南,本王候你多日却迟迟不见动静,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愣了愣,一拍额头,歉然道:“最近诸事缠身,差点将这事儿给忘了。” 李泰瞪眼,瘦下来已经见到棱角的脸颊满是不爽,闷声道:“哪里是差一点?根本完全就忘到脑后了好吧!” 第四百四十九章 魏王委屈 魏王李泰如今醉心于发展大唐的文化教育事业,“大唐文化振兴会”在他的领导下风生水起,日益壮大,在全国各州府县设立了数以百计的县学、乡学,且这一数字依旧在不断扩大之中,使得李泰已然成为大唐教育领域的标杆人物,万民称颂。 自古以来教育便是最费钱的事业,纵然贵为亲王,有着朝廷民部与皇帝内帑拨付钱粮,但野心勃勃的魏王李泰依旧觉得捉襟见肘,自己“大步快进”的策略受限于资金,进展速度远不及自己的预想,四处找钱便成了这位大唐亲王最近的日常,不知多少富商巨贾、达官显贵见了魏王的身影便远远的遁去,不敢照面…… 如此一来,当初答允将江南诸多产业捐赠一事,便成为李泰的头等大事。 然而约好了一同南下,李泰左等右等,房俊这厮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眼瞅着就要入冬,大雪封山寒冰塞川,李泰再也等不急了,直接杀上门来。 房俊理亏,只得坐到李泰身边,解释道:“最是事情多了一些,殿下也是知晓的,而且非是微臣不愿陪殿下前往江南,实在是眼下局势紧张,不知多少人都盯着微臣呢,微臣若是离京与您同行,怕是会连累到您。” 李泰一听,满腔不悦顿时不翼而飞。 他差点忘了,如今的房俊几乎成为关陇贵族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整日里不知有多少死士刺客躲在暗处,只为了寻找一个可乘之机,便会发动雷霆万钧的手段奋力一击,将房俊置之死地。 自己若是与他一路同行下江南,怕是也要成为那些无法无天的关陇贵族的靶子,万一有不开眼的手一抖,弩箭射偏了那么一寸半寸……自己找谁说理去? 沉吟一下,李泰蹙眉道:“那你便不同我下江南了?”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非是微臣不愿同殿下前往,但是这等形势您也见到了,总不能咱们下一趟江南,身边带着一旅劲卒吧?私自调兵,形同谋反,陛下会砍了微臣的脑袋!” 此去江南数千里之遥,沿途水陆转换舟楫车马,人吃马嚼住店打尖,单靠自己的亲兵部曲实难保护周全,不给贼人可乘之机,即便是加上魏王李泰的禁卫也不行。 他倒是有调兵之权,无论右屯卫亦或是水师只需一旅劲卒足可稳若磐石,可私自调兵从长安直至江南,那简直就是在挑战李二陛下的胆量,任何一个皇帝都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做出这等形同谋逆的举动。 可没有大军护卫,房俊还真怕被关陇贵族的死士刺客们给得手了…… 李泰想了想,问道:“若是本王向父皇求一道旨意,准许你带兵南下,是否立即可以成行?” 他如今放弃了争储的念头,却又不甘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王,愈发将精力全部投入到振兴大唐的教育事业当中。而由此得到的朝野上下之肯定,尤其是民间的褒扬,令他如痴如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整日里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只为将这份事业做到毫无瑕疵。 身为大唐亲王,自然一呼百诺,无数文人士子在他的号召下四方奔走,将县学乡学一座一座的开设到穷乡僻壤之地,让数以万计的孩童启蒙授学,数以千计的学子得到更加良好的教育。 然而正当这份事业如火如荼之时,钱粮的缺乏制约了发展,所以他才如此急不可耐的要与房俊一起下江南,将那些门阀世家的产业接收过来。 房俊忍不住问道:“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眼下微臣的兵部尚书之职已经被停职,这书院里虽然杂物繁冗,但许敬宗与褚遂良二人足以应付,又有一干大佬坐镇,不会出了岔子。但微臣有些不解,如今陛下醉心于教育,这座书院所耗费之资金便是出自陛下内帑拨付,而陛下内帑充盈金银成山,殿下何不去向陛下诉诉苦,求着陛下拨付一些?” 自古以来,为官之道便与钱粮脱不开干系。 无论是贪婪成性刮地三尺的,还是胸怀壮志意欲大展宏图的,都需要钱粮来维持自己的理念。贪官需要钱粮揣入腰包,清官需要钱粮振兴发展,所以哪怕贵为亲王,想要从一级一级的官员手中抠出钱来,都是千难万难。 把钱都给你了,人家的政绩怎么办? 你是亲王,你喊一声大家都给你面子,跑腿办事绝不迟疑,但想要从大家口袋里掏钱,将衙门给掏空了,那是断人家是仕途、阻人家上进,没人会答应。 这些房俊都明白,可李二陛下内帑之中金银成山,每个月都从倭国的金银矿用海船运回来无数钱财,李二陛下最近已经开始按照他给的后世银行的框架与民部合作,打发增发银币、金币以及银票,以改善目前大唐缺钱而制约商业发展的现状,李泰何不去跟他爹借一些? 搞教育乃是国之根本,李泰经营“大唐文化振兴会”李二陛下亦是无比赞同的,应该不会坐视不管。 李泰闻言,叹了口气,道:“父皇再有钱,那也是父皇的,本王自幼便托庇于父皇的羽翼之下,风吹不到雨打不着,便如你那温室之中栽培的花树一般,稚嫩脆弱,经不得半点风浪。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喜欢且能够以之奋斗一生的事业,焉能少有挫折便腆着脸求到父皇面前?” 房俊不以为然,道:“这就扯得远了吧?诚然,殿下心有壮志乃是教育事业之福,可如此将功劳悉数让予陛下,微臣却也觉得无甚必要。微臣深知这两年殿下为了教育之事殚精竭虑,一门心思想要将县学乡学开设到大唐的每一个偏远府县,使得哪怕是山沟里的穷苦孩子也有书可读,这份功绩即便放在历朝历代,那也是一桩赫赫功勋,比之开疆拓土擎天保驾也不逊分毫,切不可妄自菲薄。” 李泰郁闷道:“天底下若是更多人似你这般予本王肯定,那可就太好了。” 得!房俊算是搞明白了,感情如今李泰将教育事业搞得风风火火,名声在民间好似春天的野草一般疯长,这便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认为他之所以能够有如今的成就,皆是因为他的身份所赐,甚至于更有李二陛下在暗中为他铺垫,将功劳悉数归于他李泰。 于是乎,魏王殿下这颗敏感而骄傲的心灵便受到了打击,老子幸幸苦苦为了汉家儿郎能够有书可读而奋斗,你们却认为老子只是躺在功劳簿上? 这若是再伸手跟李二陛下要钱,越发坐实了依靠老子的传言…… 房俊觉得有些好笑,但也能够理解,古往今来富二代的心思大抵相同,都想要好好干一番事业,不让别人说自己是只能依靠老子混吃等死的废物,结果刚刚干出一点成绩,立马被人说成“没老子你啥也不是”…… 的确挺伤人的。 看着李泰委屈巴拉的神情,房俊忍不住笑出声来,颔首道:“行吧,若是您能求得陛下的旨意,准许微臣带兵出京南下,那微臣就立即陪您走一遭,争取如东之前赶回来。不过事先说好,若是陛下不允,那微臣是断然不会冒着丢掉小命的风险跟您下江南的。” 李泰闻言大喜:“那就这么说定了!本王又岂能忍心让你陷于险地呢?吾那高阳妹子自幼丧母,本就孤苦,万万不能再让她成了寡妇。本王就这入宫,定然求得父皇的旨意,你就准备好启程南下吧!” 言罢,就待起身入宫,一时片刻都不愿意等。 房俊连忙将他拉住,道:“不急在这一时,此刻就算殿下进了宫,陛下也不见得见你。” 这会儿太子已经入宫,正与李二陛下研究取消晋王的圈禁令呢,哪里有心思搭理李泰? 第四百五十章 父子之间 神龙殿。 窗前地席之上,两父子相对而坐。 李二陛下蹙着眉,看着面前的太子,疑问道:“你是说,你想要为父取消稚奴的圈禁之令,甚至允许他开府建牙,进入尚书省?” 太子眉眼憨厚,颔首道:“正是如此。” 李二陛下沉吟起来,一时并未说话。 他有些摸不准太子的心思,如今朝野上下尽知一旦晋王恢复自由,便会立即成为储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太子的地位朝不保夕、摇摇欲坠。按道理来说,此刻的太子难道不应当是惶惶不可终日,想方设法阻止圈禁令的撤销,将晋王死死的关在府中么? 如今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不明白,李二陛下干脆直言询问,这个嫡长子素来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量他也不敢编造瞎话哄骗自己。 李承乾很是坦然,缓缓说道:“儿臣并非愚钝不堪、对于父皇的心意一无所知,只不过稚奴乃是儿臣之手足,儿臣岂能因为忌惮他与我争储,便忍心让他一辈子被监禁在府中不见天日?父皇应当知晓儿臣之性情,如此心狠之事,儿臣做不到。”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目光清澈神态坦然,绝无一丝一毫之慌乱遮掩。 此次觐见父皇虽然是几位班底一同定计,但事实上方向宗旨却正和了李承乾的脾性,他顾念手足之情,不忍稚奴小小年纪便被圈禁起来,一辈子当一个笼中鸟兽,不见天日。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哦了一声,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李承乾的话语。 知子莫若父,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情他很是清楚,的确非是心狠之人,更遑论面对一奶同胞的手足兄弟? 想了想,他又问道:“即使如此,难道你就不担心稚奴威胁到你的储君之位?亦或者说,你并未将储君之位放在心上?” 李承乾心中一紧,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一刻,足以父皇心中的取舍,不敢有丝毫大意,吸了口气,迎着李二陛下的目光,沉声说道:“儿臣八岁之时,便被父皇册封为太子,邀请名臣大儒充入东宫,教授儿臣为人处事、君王决断之术。儿臣时时刻刻都以帝国继承人的自觉孜孜不倦的学习着,只为了有一天能够继承父皇的雄心壮志,使吾大唐帝国永远繁荣昌盛,使得父皇亲手打下的这篇江山愈发锦绣繁华,待到将来儿臣进入太庙之中,能够毫无愧色的跪在父皇面前,说一声孩儿不负所托,未辱使命!” 说到这里,李承乾起身,一撩衣袍,跪在李二陛下面前,以首顿地,大声道:“十数年来,儿臣每日里以储君自居,更以储君之格局要求自己,无时无刻敢于懈怠,又岂能不在乎这储君之位呢?只不过这江山乃是父皇打下来的,父皇想要将这江山留给谁,作为儿子都会谨然受命,不敢有一丝一毫抱怨不满。今日父皇有易储之心,那是因为儿臣做得不够好,使得父皇觉得儿臣难以承继您的家业江山,此罪在儿臣。故而,儿臣恳请父皇宽恕稚奴之罪,准其进入中枢处理朝政,儿臣会将这些年所学尽数施展,呈于父皇面前,能与不能,自有父皇乾纲独断,无论何种结果,儿臣绝无半句怨言!”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气势很足,袅袅余音在殿中盘旋回绕。 李二陛下则有些愣忡,好似已经不认识眼前的一般……这还是以往哪个只知道唯唯诺诺、实则软弱不堪的太子么? 从小到大,这小子就从来没敢再自己面前这样说话过! 今日吃了豹子胆不成? 稳了稳心神,李二陛下细细思量一番,终于明白了太子的套路…… 脸上面有些不悦,哼了一声,道:“这番话是房俊那个棒槌教给你说的吧?娘咧!你好的不学,偏要学那混账混淆视听这一套!给朕说说,是不是房俊那厮还教给你只要晋王进了尚书省参与政务,你们便私底下给他使绊子,让他不断的犯错,然后朕自然对其失望透顶,你这个储君之位就算是彻底的保住了?” 到底是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除去开始的时候有些难以接受李承乾性格上的转变而略有疑虑之外,等到静下心来,立即便看透了李承乾在玩弄什么把戏。 李承乾顿时大汗淋漓,压力山大…… 不过好在之前已经预计到了这等伎俩必然会被父皇看透,所以他此刻强自鼓起勇气,以首顿地,大声说道:“父皇明鉴,儿臣被您册封为太子,乃国之储君,可这些年来难道少受了这等明枪暗箭么?身在朝堂,一人之下万万之上,这等地位就难免要面对那些个明争暗斗。若能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方才算得上合格的国之储君,否则即便有父皇疼爱,却羁绊于人心算计,受困于利益纠纷,于国何益?” 这就是亮明章程了。 你说我不行,我不服;你说稚奴行,我不忿! 到底谁行谁不行,咱拉出来溜一溜,你是皇帝,江山给谁你说了算,但如果我赢了,你可以废黜我的储君之位,但你不能再说我不行! 李二陛下有些目瞪口呆,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嘿! 多少年了,这个唯唯诺诺的儿子何曾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据理力争? 忍了忍,李二陛下还是没忍住,一丝笑容在唇边略微绽起,但旋即又赶紧隐去…… 他这是头一回感受到太子身上有了一股子锐气,这令他这个父亲很是欣慰。 一国之主,若只懂得一味的温良恭俭、慈爱仁厚怎么能行呢?正如太子刚才所言,身在朝堂之上便不可避免的涉足利益之中,每日里面对着阴谋诡计数之不尽,更何况是皇帝! 朝堂之上那些个大臣,能够从亿万黎庶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执掌大权的人物,有哪一个是白给的?这些人早已在升迁之路上将阴谋诡计磨炼得炉火纯青,若是没有自信,没有锐气,没有针锋相对的手段,如何做得了天下之主、九五至尊? 一旦被大臣们压住,那就只能是一个傀儡而已…… 一直以来,李二陛下最不满太子的也就是这一点,身为储君全无半点刚烈脾气,哪里能够镇得住朝堂上那些个人精?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最终断送在一个唯唯诺诺软弱不堪的儿子手里。 今日算是终于见到了太子的脾气,显然对自己时不时便会冒出的易储之心很是不满,积怨甚深啊。 嗯,这很好。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面上云淡风轻,随意道:“跪着干什么?你我父子,自当同心同力,整日里跪来跪去的这一套,实在是最无用的东西。” “喏!” 李承乾从地上爬起,额头的汗渍也不敢擦,两腿有些发软,却强自镇定的回到李二陛下面前乖乖的坐好。 李二陛下和颜悦色,道:“你莫要责怪为父,为父非是对你不满,而是你身为储君,要拿出更好的表现才行,不仅让为父能够放心的将这江山以及整个李唐皇族交付于你,也要让朝堂之上那些个文臣武将对你心悦诚服才行,否则人心不定,灾祸不远矣!” 这倒的确是肺腑之言。 他这个人素来强势,对于自己的子嗣要求自然也极为严厉,更何况是将来要继承皇帝之位的太子?他不是对太子不满,而是对太子要求太高。 可既然是将来继承皇帝位的太子,又怎么可能对其要求不高呢? 李承乾忙道:“儿臣从未有一丝埋怨!儿臣的性命是父皇给的,这锦衣玉食是父皇给的,衔草接环无以回报,岂敢埋怨父皇?武德九年的时候,您被大伯三叔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带着天策府上下拼死反击,大战于玄武门下,当时母后抱着儿臣与丽质,还有一众兄弟在秦王府中坐困愁城,薛万彻引兵杀到府门前,扬言要将阖府上下尽皆诛杀,吓得青雀和三弟哇哇大哭,我们都以为必死无疑。当您得胜而还,浑身浴血的出现在府中,儿臣便将您视为盖世英雄,因为儿臣明白您是从何等恶劣之形势之下逆转取胜!没有父皇,儿臣来不到这人世间,更活不到现在!所以哪怕父皇让儿臣去死,儿臣也绝无怨尤,欣然从命……” 第四百五十一章 公平竞争 有些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非常必要,否则双方处在一个无声的世界之中,彼此的心思只能通过某些行为举止去猜测,极易引发误解,进而导致矛盾滋生。 你觉得某一些观点,在我看来其实并无必要,我不要你觉得,我只要我觉得…… 哪怕是父子手足,沟通一样重要。 多年以来,身负重重压力的李承乾自信心渐渐缺失,面对英明神武的父皇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唯恐行差踏错引起父皇的不满,结果越是担忧,便越是导致他的行为在李二陛下看来严重不足。 对父皇的崇拜,使得李承乾资自惭形秽,逐渐演化为无边的压力,害怕自己达不到父皇的要求,这是李承乾整个性格渐渐转变的根源。 今日,李承乾面对自己有可能失去储君之位的危机,完全豁了出去,一番话说完浑身大汗淋漓,居然泛起一种通透的感觉。 似乎以往高山仰止带给他无穷压力的父皇,也没有那么吓人了…… 而李二陛下更是看到了李承乾的另一面,似乎……却不似自己以往想象的那么差劲? 哪怕自己的确更偏爱晋王一些,但李二陛下也有着底线,那就是只要太子能够达到自己的要求,绝不会轻易废黜,另立晋王为储。 毕竟废长立幼所带来的巨大影响是他绝对不愿意承受的,不仅眼下繁荣鼎盛的局面可能经受动荡、面临危机,他的子女之间亦极有可能为此手足相残、兄弟阋于墙。 为了自己的帝国能够更好的传承下去,千秋万世永不断绝,他可以忍痛废黜太子。 但假若太子尚有一丝一毫可以培养的希望,他都不会选择这一条注定充满鲜血和背叛的道路…… 李二陛下放松下来,微笑看着太子,温言道:“你我父子,血脉相通休戚与共,心里想着什么话那就说出来,这样很好。” 李承乾再次起身,坐回到李二陛下面前。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连带着觉得眼前的太子顺眼了许多,笑着问道:“你当真确定,要取消稚奴的圈禁之令,更同意朕安排他进入尚书省?” 李承乾恭谨答道:“儿臣今日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稚奴当初虽然犯错,但这么长时间的圈禁已经足够惩戒,想必他定会吸取教训。至于是否进入尚书省……自然是父皇您乾纲独断,无论让稚奴去哪个衙门,儿臣都赞同。” “很好!” 李二陛下欣慰颔首,道:“身为太子,学识才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便是有这份心气儿,以及宽厚博大的气度!储君也好,大臣也罢,每一个人其实都在时时刻刻的面对着竞争,你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将别人压下去,而不是心虚懦弱,躲避竞争。” 他始终让认为格局与心胸比才华更为重要。 他若无格局,岂能在武德九年的时候面临绝境制定下背水一战之策略,联络长安附近的军队发动那场垂名青史的政变,并最终孤注一掷,逆而夺位? 他若无心胸,如何能让天策府那些个文豪武将死心塌地任他驱策,与他并肩作战死中求活,结果杀出一条血路,挣出金灿灿的前程? 格局,可以成就一个人的上限,而才华不能。 没有格局,再是才华横溢的一个人也不过是一个任人驱使的工具而已…… 看起来,如今的太子已经有了他最为在意的东西,相比于这些,才能略微不足、性格稍显懦弱,都不是非常重要了。 李承乾上身微微前倾,恭谨答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嗯,那就好。” 李二陛下欣然颔首,然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暂且退下吧,明日代替为父前去晋王府,向稚奴宣布圈禁之令取消。为父想要看到你们兄友弟恭、手足友爱,你们可以竞争,但彼此应当限制在一个程度之下,若是有谁被权力蒙蔽了双眼,那就休要怪朕不念父子之情了。” “喏!儿臣谨记!” “行了,你暂且退下吧。” “喏。” …… 待到李承乾的背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口,李二陛下慢慢的喝着茶水,沉吟许久,冷不丁说道:“你说,朕若是将稚奴安排在尚书省,是否对太子来说甚为不公?” 一直垂首站在角落里的王德往前走了两步,想了想,躬身道:“正如太子刚才所言,这人世间又何来真正的公平呢?” “嗬嗬……” 李二陛下笑了笑,目光投注到窗外,缓缓说道:“他嘴里说着能够接受各种不公,实则既然敢在朕的面前说说出来,就代表他心里当真有些怨气,口不对心,岂能当真?” 王德谨慎道:“佛门普度众生,就是要化解人心里的贪嗔痴三毒,此三毒残害身心,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为恶之根源,故又称三不善根,进而超凡脱俗,成仙成佛。太子到底亦是一介凡人,这些年所承受之种种,陛下亦是历历在目,就算他心里有些怨气,也实属应当。” 李二陛下转过头来,目光森然,淡淡道:“你这老奴,也心向太子么?” 王德吓了一跳,赶紧跪地,惶然道:“老奴该死!陛下乃九五至尊,皇位最终之归属自由陛下乾纲独断,老奴岂敢置喙?老奴绝非偏袒太子,只是陛下问起,老奴不敢不答。” 朝中大臣都会尽力不掺和进储位之争,稍有不慎便有倾轧之祸,身为皇帝身边的奴婢更要一心一意只有皇帝,对于储位之争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倾向,所有的一些都要以皇帝的意志为准绳,否则就失去了让皇帝信任的立场,顷刻之间就有杀身之祸!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说道:“你这老奴在朕身边多年,朕带你如家人一般,太子、魏王、晋王都是由小看大,朕只愿你待他们一视同仁,心中不要存有任何偏向,若是让朕发现你私底下有什么不该有的小动作,勿怪朕不念这多年的情分!” 王德以首顿地,大汗淋漓:“奴婢不敢!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只会遵从陛下的旨意,绝不敢自作主张!” “哼!谅你也没那个胆子!” 李二陛下顿了一顿,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严重,缓了一缓,道:“莫怪朕的话语太重,储位之归属,关系到朕的江山千秋万代,自然慎之又慎,在未能彻底下定决心之前,绝对不容许有一切不可控的事情出现,从而影响朕的判断。” 顿了一顿,自己执壶添茶,又问道:“朕将稚奴安排在尚书省协助朕处置政务,到底是否对太子不公?” 王德:“……” 额地皇帝啊,您还有完没完? 我说了您敲打我,不说您却追着问,您干脆一刀宰了我算球…… 李二陛下没听到回答,眉毛一竖,怒道:“你这老奴!朕说你几句就耍起性子了?” 王德:“……” 您到底让我咋样才行? 李二陛下丝毫未能体会一个老太监此刻左右为难、进退失据的心情,只觉得自己的帝王威严受到了挑衅,一个老奴居然也敢玩个性,以沉默来表达对于自己这个皇帝的不满? 简直岂有此理! 他腾地起身,一脚将跪在地上的王德踹翻在地,怒骂道:“真以为朕不能杀了你?” 王德一骨碌爬起,涕泗横流,又惊又怕:“陛下恕罪,老奴只是不知如何回答,绝对不是故意不答陛下的问话。” 可李二陛下的思维完全在另外一条线上,余怒未歇,上去又是一脚,喝叱道:“你是在说朕无理取闹,故意为难于你?” 王德彻底懵了,只能以首顿地,悲呼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额头撞在坚硬的地板上嘭嘭有声,没几下便渗出了血丝…… 第四百五十二章 心有疑虑 王德磕头磕得砰砰响,鬓发散乱狼狈不堪,心里却又是惊惧又是狐疑:为何刚刚陪同陛下自九成宫见了那番僧回来之后,情绪便似乎处于一种易怒的状态?那番僧到底跟陛下说了什么? 外人或许以为李二陛下只是发脾气而已,但是对于他这种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来说,对于陛下最近越来越善变的脾气时常感到惶恐。以往的李二陛下宽厚包容,身边的内侍宫女只要不是犯了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大多训斥几句便不了了之,如今却常常莫名其妙的发脾气,这几日已经鞭笞了好几个宫女,打得半死放出宫去…… 这是极其不寻常的。 伴君如伴虎,面对着这样一位暴躁易怒且喜怒无常的皇帝,那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差事。 好在刚刚太子的表现不错,并未受到波及,否则说不定陛下一怒之下,干脆就将太子给废了……如今这种状态之下的李二陛下,与以往完全不同,情绪不稳思维跳跃,根本不可以常理度之,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李二陛下气得不轻,不过好歹王德也是服侍他多年的老人,足堪信任,老胳膊老腿儿的挨不住他几下子,总不能给打得卧床不起。 踹了几脚之后,气咻咻的骂道:“你这老狗!居然还琢磨起佛门经义了,什么贪嗔痴三毒的,不知所谓。” 王德抹着眼泪鼻涕,任由额头渗出血丝,苦着脸道:“陛下亲近佛门,老奴耳濡目染,自然也略有体会。” 这本是一句拍马屁之语,孰料李二陛下闻听之后面色大变,冲上来又是狠狠一脚,瞅了一眼门口,见到并无他人听见,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低声怒叱道:“放屁!朕遵奉道家为国教,何曾亲近过佛门?这等话万万不可再说,若是朕前往九成宫面见番僧之事泄露出去,朕剥了你的皮!” 王德吓得打了个激灵,忙道:“老奴知晓,断然不会泄露一字半语!” “哼!你最好牢牢的记得,否则朕绝对饶不了你!” …… 李二陛下发了一通脾气,觉得气虚力短两眼发花,退了两步坐下,狠狠的吁出口气,这才缓和了一些。 最近的身体越来越不堪了,精气神都衰弱得厉害,就连以往最为自傲的御女之术都常常力不从心,後宮众多妃嫔别说什么雨露均沾了,就连在最为宠爱的徐婕妤房中,都需要依靠服食药物来助兴。 似乎只有在吞下那些丹药的时候,自己才能够梦回巅峰…… 但是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被外臣知晓的,否则必然流言四起,将自己与史上那些个荒唐无道的皇帝相提并论,一拨一拨的脏水往身上泼,最终众口铄金,哪怕倾尽黄河之水也洗不清。 他不是个糊涂人,自然也知道这种方法也只是饮鸩止渴,最终极有可能产生极其严重之后果,然而眼下大唐正值鼎盛,威压四海兵锋无敌,正是开疆拓土成就宏图伟业的最佳时机,岂能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将快速扩张的步伐放缓下来? 更何况直至如今他仍未下定决心储君之位的归属,身体更是不能出现一丝半点的毛病。 否则被那些个居心叵测的臣子们知道了,保不齐就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兴兵作乱、举旗谋逆都有可能…… 为了江山,他得挺住。 为了子嗣传承,他更得挺住! ***** 傍晚时分,身在书院的房俊便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消息,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写着李二陛下的行踪以及一些机密的信息。 太极宫与以往的皇宫绝不相同,李二陛下是个大气的人,对待臣子推心置腹,他从不以严苛的律法去约束身边人,而是深信凭借他的能力和气魄,能够使得身边的人赤胆忠诚,绝无一丝一毫的谋反之意。 当然,他更相信自己的力量,倒是时不时的盼着能够有谁不知死活的蹦跶出来,让他拎着刀子杀鸡儆猴。 没办法,李二陛下就是这么霸气,古往今来独一无二…… 所以太极宫里的消息对于一些人来说绝非什么秘密,只要是想要知道,花点心思总归是能够知道一些。 天色已经昏暗,房俊将书吏都撵出去,点起蜡烛,凑着烛光仔细的看着这张纸片上的内容。 纸上写着李二陛下今日上午出宫去了九成宫,但是当即返回……这算不得什么秘密,皇帝出宫必定前呼后拥,整个长安城都能听到动静,纸片上之所以记录这件事,是为了引出之后的内容——皇帝自九成宫返回之后,脾气很是诡异,接见太子的时候心平气和慈祥和蔼,但是旋踵之后,却又雷霆暴怒。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房俊蹙着眉将纸片凑到烛火之上,看着火苗舔舐着纸片转瞬间化为灰烬落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碾了碾,那张纸片便灰飞烟灭,再也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手肘杵在书案上,手掌托着下巴,房俊陷入沉思。 初看上去,这张纸片当中并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信息,毕竟皇帝出宫这种事只要留心都可以知晓,即便是皇帝发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至于甘冒风险将这个消息送到自己手中? 但是这其中肯定有了不得的秘密,只是发送信息之人唯恐这封信息落入旁人之手,从而导致不可承受之后果。 自己上午入宫,被李二陛下拳打脚踢一顿,那时候便觉得李二陛下很是有些暴戾,而自己离开之后,李二陛下便启程前往九成宫。按说自己的谏言有关于晋王以及储位之争,为何李二陛下没有留在宫中仔细思量一番利弊得失,而是亟不可待的便去了九成宫? 午间在东宫与太子商议,之后自己离开,太子便去往太极宫面见李二陛下。 而这个时候,李二陛下已经从九成宫赶回来了,且脾气暴躁、喜怒无常…… 所以,事情的重点在于九成宫。 九成宫里到底有什么人或物,能够使得李二陛下的脾性发生转变,甚至暴怒无常? 九成宫乃是大唐第一离宫,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年间,规模雄大气势恢宏,殿宇连绵占地极广,几乎占据了杜水之北的天台山大部分山峰沟壑,即便是最临近长安的宫殿,路程也在两百里左右,结果李二陛下大半天的时间便往返一次…… 房俊对于九成宫愈发好奇起来。 想了想,他将卫鹰喊了进来,嘱咐道:“稍后你回府,知会高阳殿下一声,就说最近天气干燥闷热,某又闲暇无事,不妨阖家前往九成宫小住几日,九成宫依山旁水凉爽宜人,且远离外界纷扰,也好静静心,轻松一下。” 最近关中的天气的确很怪异,先是一连几天的雨水,接着又是数日的闷热,秋老虎发威固然有利于粮食的收成,但干燥的气候让人很是不适。 九成宫规模浩大,乃是皇家离宫,时不时的便有皇族前去游玩暂住,除去那几座仅有皇帝可以下榻的殿宇之外,皆可自行入住,毋须向李二陛下禀告。 卫鹰仔细记住,这才转身出门,让人牵来战马当即疾驰返回长安城。 值房里,房俊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扬起头负手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上点缀着的点点繁星,一时间有些心潮起伏。 前世一个默默无闻的技术性官僚,虽然身入一县之中枢,却并未有什么话语权,虽然努力的向上攀爬,然而距离权力的顶端何止亿万里之遥? 然而命运弄人,居然“夺舍重生”在一千五百年的大唐,不仅亲身参与到这个华夏民族最辉煌鼎盛的时代,更能够跻身权力的中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右着朝局的走向,撬动了历史的节点。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时空转换,头顶这片星月,是否依旧如故? 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能否逆势而为,使得历史长河从此改道,一路向着未知的方向浩荡奔流? 一千五百年后……还会不会有另一个自己? 第四百五十三章 出城秋游 翌日清晨,一队车架自崇仁坊房府正门驶出,一路向西出了金光门,顺着大路径直抵达渭水之畔,汇合了一大早便等在此处的房俊。 房俊昨夜宿在书院,清早起来带着亲兵部曲起码沿着昆明池向北绕行,先行抵达了渭水之畔。 见到府中车架,房俊迎上前去,到了近前甩镫离鞍下马,登上了当中最华丽的那辆四轮马车。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花纹繁复色泽艳丽,高阳公主与萧淑儿相对而坐,皆是一身宫装满头珠翠,姣美的俏脸画着精致的妆容,人比花娇、天姿国色。 “咦?为何媚娘没有同行?” 房俊盘膝坐到两人面前,诧异问道。 萧淑儿轻声细语:“前几日关中大雨,导致各条河水尽皆暴涨,冲坏了城南码头数处库房和堤坝,下面管事的怠慢了修葺事宜,直至今日依旧未能修好。刚巧有一批南洋的名贵香料以及货殖运抵,仓库数量不足存放,卸船的时候也出了麻烦,媚娘姐姐便赶着去处理,让吾等先行,若是顺利处置,她再赶去九成宫与吾等汇合。” 这姑娘坐在地毯上,上身微微后仰,以免压迫隆起的小腹,可即便是这幅摸样,依旧云淡风轻端庄贤淑的模样,似乎任何时候都能够淡然处之,不卑不亢。 不愧是历史上敢跟武则天对着干的女人,临死也不肯低头,反要诅咒武则天一波…… 房俊抓起一侧小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随意道:“这种事让下边人去办不就行了?养着那么多的闲人,若还需事事亲力亲为,迟早累死。” “嗬!” 高阳公主正襟危坐,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闻言不屑的皱皱鼻子,道:“那女人整日里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唯恐有人想要染指插手,夺了她的权,哪里肯放心旁人去处置?” 她觉得武媚娘别处都好,谋略出众心思细腻,手段狠辣处事果断,唯独这揽权的陋习要不得。 女人家家的,相夫教子足矣,能够协助郎君处置家务已然是“出格”了,更何况如武媚娘这般将府中上上下下尽皆掌握在手中,任何事也要力求最好,恨不得代替郎君成为一家之主? 萧淑儿抿着嘴轻笑着,没有插言,这种事她素来不管,只守着自己的地盘儿就好,将腹中孩儿顺顺当当的生下来,然后抚育成人,令其太太平平的一辈子,自己就算是值当了。 从一侧车厢壁上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抽屉,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干果蜜饯,递到房俊面前。 房俊随手抓了一个五香杏仁儿丢在嘴里嚼得咯嘣响,一边对高阳公主说道:“你呀,纯正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自己出身皇族,身后有整个皇族做靠山,何时何地都心有底气,可别人却不同。淑儿好歹背后还有一个兰陵萧氏,必要的时候也能够给她撑撑腰,可媚娘有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家里倒是平白顶着一个虢国公的爵位,可她那几个兄长不争气,不仅使得爵位被陛下收回,更是阖家迁往安南之后男丁死了个干净。你说万一有个什么变故,谁给她一介女流出头说话?也就唯有拼命展现自己的能力,掌握一些权力,多管一些人,这才能让她更多一些安全感。此乃人之常情,万万不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更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时至今日,武媚娘之所以揽权上瘾,一方面是本性使然,后世能够成为女皇的小娘子骨子里就有着强烈的权力欲望,这并非时移世易便能够轻易改变,总归会有一些惯性在里头,这是由于武媚娘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所决定的。 另一方面,便在于她极度缺乏安全感。 若房俊只是一个名门子弟世家纨绔也就罢了,相夫教子谨守妇德,安安静静的做一个深宅妇人。可偏偏房俊犹如璀璨之星,散发着熠熠光辉,官职一路飙升权柄日重一日,可以想见在这等情况下,未来一旦需要综合各方势力的时候,联姻就会是一个极好的方式,不知有多少年轻貌美身份高贵的少女进入房府,成为房俊的妾室。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 武媚娘乃是当代奇女子,岂会将自己的未来寄托于皮囊之上?她必须掌握权力,成为房俊身边不可或缺之人,即便以后入府再多年轻貌美的名门闺秀,也不可能将她取而代之。 高阳公主撇撇嘴,没吭声,算是接受了房俊的话语。 她素来与武媚娘交好,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无可取代,永远都是房俊后宅的大妇,武媚娘足智多谋计略出众,至于萧淑儿……倒是能够当个花瓶,撒撒娇卖卖萌,勉强可以算作“铁三角”的一环,她们三个作为如今房俊后宅的“三座大山”,强强联手便足可镇压一切娇媚狐妖。 只要内部不分裂,不搞自相残杀,自己只需要以大妇的身份稳坐钓鱼台,有武媚娘出谋划策冲锋陷阵,就算是府里再来一个天仙也别想颐指气使篡权夺位…… …… 此次出行,人员并不多,车队里也就三辆马车,跟着一些服侍的丫鬟,更多的都是伺候萧淑儿的,毕竟这位小娘子有孕在身,不敢轻忽。 跟随的兵卒却足足有两百之数,除去房俊自己的亲兵部曲之外,高侃更派来了两个旅率超过一百人的精锐悍卒,装备了火器硬弩,力求万无一失,即便敌人暗中动用十六卫的军队前来行刺,也足以自保。 两百多人顶盔掼甲策马护卫在车队四周,过了渭水便逶迤而行在官道之上,摇车大辆前呼后拥,吓得沿途路人商贾纷纷避让路旁,心中惊惧以为是李二陛下微服出宫,否则何以有这么大的排场…… 房俊倒是不怕人取笑,他深知关陇贵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秉性,时至今日关陇贵族的没落几乎已经注定,这些祖上皆是胡族出身的权贵们可以说肆无忌惮,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反正李二陛下也不能将他们一股脑的都给宰了,杀一个房俊又能怎地? 谁若是取消他胆小如鼠,那就随他们去,毕竟小命要紧不是? 车队一路前行。 出了长安渡过渭水,绕过咸阳径直顺着陇关道进了麟游县境内,两侧群山如龙峰峦叠起,秋日气爽层林尽染,景色美不胜收。 这条幽幽古道开辟于西周时期,西周初年秦人居于西陲,周孝王时召至汧渭之间封为“附庸”,建筑城邑。西周末年因护送周平王迁都洛阳有功封为诸侯,并赐以“岐以西之地”。春秋时期秦国“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在秦人势力逐渐扩展的过程中,形成由关中通往陇西的这条道道路。 秦代时属于驰道一段,西汉时辟为驿路干道。 到了隋唐两代,由于丝绸之路臻达顶峰,这条路也达到历来繁荣之最,沿途馆驿、逆旅密布,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驿驴客乘,周全地为行人服务。 “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沿途车马辚辚,商贾成群结队,番胡的驼队时不时的便有一队自路上慢悠悠的驶过,直往长安而去,洒下一串串悠扬的铃声。 高阳公主兴致盎然的将车帘撩开一角,再大的话唯恐风吹进来使得萧淑儿受了风寒,看着路上络绎不绝的人群,感叹着大唐盛世的繁华昌盛,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后方响起,倏忽间便抵达车队附近,有人大声喝叱:“谁家的车队?赶紧靠边,让老子先行!” 高阳公主好奇的探头往后看看,黛眉顿时一蹙,不悦道:“这两个浑小子!” 第四百五十四章 九成离宫 高阳公主好奇的探头往后看看,黛眉顿时一蹙,不悦道:“这两个浑小子!” 房俊奇道:“谁?” 高阳公主道:“荆王叔最小的两个儿子,嚣张跋扈,最是讨厌。” 房俊一愣,荆王的儿子怎的出现在此地?他们也出城前往陇右不成? 正自琢磨着,忽闻外头一阵喧哗,先前那人笑嘻嘻道:“干什么这么紧张?吾兄弟二人恰逢路过,见识见识你家女眷是何等花容月貌,这也算不得什么吧?赶紧让开,否则小爷要发怒了!” …… 车厢内,夫妻三人面面相觑。 继而,高阳公主倏地展颜一笑,直笑弯了腰,喘着气道:“真真是稀奇,您房二郎可是长安城里纨绔地痞的祖宗,专门干这种劫道的活计,今日居然有人前来劫您的道,这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面,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萧淑儿没见过房俊纨绔棒槌的时候什么样子,但整日里耳濡目染,早知道这位如今位高权重的郎君当年那可是长安城中一害,嚣张跋扈恣无忌惮,眼下面对别家纨绔子弟挑衅生事一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的模样,着实令人发笑。 房俊以手抚额,无奈叹气,便往窗子边上挪了挪,伸手掀开了车帘。 高阳公主急忙抓住他一只胳膊,叮嘱道:“荆王叔最是宠爱这两个小子,平素骄纵惯了的,你斥责他们几句也就罢了,否则闹起来荆王叔又去父皇面前哭诉,父皇也只能责罚于你。” 房俊颔首道:“殿下放心,咱们今日出城乃是游玩散心,谁稀罕跟他们置气?” 外头吵闹声并未消散,荆王的儿子不知这是谁家的马车,被挡了道路一时间心中有气,便上前无理取闹出出气,颐指气使毫不客气。可随行的兵卒皆是房俊麾下悍卒,各个忠心耿耿愿意为房俊赴汤蹈火,又岂能畏惧两个少年? 就算是你俩是亲王,想要亵渎咱们二郎的夫人也不行啊! 更何况二郎就在车里坐着呢…… 亲兵将两位小郡王拦住,上前在马上施礼,客气道:“此乃房府的马车,吾家二郎与高阳殿下正在车中,二位还是速速让开,莫要惊扰了吾家主人才好。” 话说得客气,但左右兵卒尽皆手摁刀柄,瞪大眼睛注视着周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毕竟此次出行的风险事先已经尽知,可没谁说过宗室子弟就没有危险,所有胆敢靠近马车的人,都必须严加防范,若发现有暴起伤人之意图,那就务必先下手为强。 两位荆王府的小郡王愣了愣,紧接着便吓了一跳。 他们本来急着赶路,被人挡了路因而心浮气躁,想要上前找麻烦出出气,此刻才发现这哪里是找麻烦?简直就是一头撞在麻烦上! 居然是房俊的马车…… 两人刚才颐指气使嚣张至极的模样瞬间收敛,毕竟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深恨房俊,却也知道双方的实力对比落差太大,即便父亲在此可不能将房俊如何,何况是他们俩? 心虚气馁,两兄弟赶紧说道:“原来高阳殿下也在,那可当真是误会了……都愣着干嘛?别耽搁了殿下赶路,吾兄弟这就走开!” 说着,两人调转马头,呼喝着自己的亲随,就待要赶紧撤离险地。 就在这时,房俊撩开车帘从车内探出头来,吆喝了一嗓子:“你们两个往哪走?赶紧给某过来!” 两兄弟骑在马上,齐齐的打了个激灵…… 过去?傻子才过去! 谁不知道房二是个棒槌,连亲王都敢打,自己哥俩刚才那么嚣张,这会儿到了房俊跟前还不得往死里打一顿? 两兄弟互视一眼,一声不吭,一拽马缰就待赶紧逃离现场,却发现左右房俊的亲兵“呼啦”一声便围了上来,将他们两兄弟以及十几个亲随团团围住。 “吾家二郎有情,二位,请吧!” 亲兵们虎视眈眈,两兄弟噤若寒蝉,只得翻身下马,亦步亦趋的来到马车前,揖手失礼,道:“小弟见过高阳殿下,见过房少保。” 只有房俊露头,听得到车厢里传出一声娇哼,显然高阳公主很是不爽,这令两兄弟心中一紧。 不仅房俊是个棒槌,那高阳公主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虽然生母早丧在后宫没什么地位,但皇帝对其宠溺非常,丝毫不逊色于那些个母族显赫的皇子公主,如今嫁到房家更是水涨船高,太子、魏王、吴王等等数位亲王更是对其宠爱,在诸位公主当中早已是排在前几位的存在。 关键这位也是个刁蛮的性子,若是没完没了,他们两兄弟怕是不好收场。堂姐弟之间发生点冲突,受了欺负,就连个告状的地方都没有…… 房俊微微颔首,面上不见息怒,淡然道:“刚才某听闻,有人要见见某的家眷,不知是否当真?” “没有没有!” 哥俩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矢口否认:“绝对没有的事儿!” 房俊哦了一声,奇道:“难道是某上了年纪,眼花耳背,听错了?” 哥俩垮了脸,哀求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面嘛,算是咱们兄弟的不是,在这里给殿下和房少保赔罪,成不成?” 房俊不置可否,问道:“二位此番出京,欲往何处?” “近日长安闷热,父亲去往九成宫避一避秋热,吾兄弟在府中闲来无事,也过去小住几日。” 嗯? 李元景居然也在九成宫? 这倒是有意思了…… 房俊心念转动,笑道:“殿下亦要前往九成宫小住,既然顺路,便一起同行吧。” “啊?” 哥俩互视一眼,一起摇头:“不了不了,忽然发现府中还有一些事务未能处置妥当,咱们俩就先不去九成宫了,这就返回长安城。” 开玩笑,一路同行到了九成宫,等着你和高阳公主当着父亲的面搞我们一状?当着你们的面,父亲再是不愿意也得处罚我俩给你们一个面子,我们才不傻呢! 房俊倒也没心思为难他们,便点点头:“既然如此,二位一路顺风,就此告辞吧。” 两人赶紧施礼:“殿下与房少保也一路顺风,吾等告辞!” 见到房俊缩回头放下车帘,两人齐齐松了口气,退了几步,小心翼翼的上马,带着亲随走出一段距离,回头见到房家的车队已经启程赶路,这才一勒马缰,大喝一声:“赶紧回城!” 带着亲随风驰电掣一般疾驰向长安城,好似后头有洪水猛兽追逐一般。 …… 小半天的路程,车队终于抵达天柱山下,沿着山路逶迤前行,到了九成宫的宫门处。 房俊嫌弃车里气闷,便下了车,仰首看着依山而建的一大片宫殿群散落掩映在层林之中,感叹一句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人世间最极致的权力,又有几人能够无动于衷? 一旦将这份权力攥在手里,更是如痴如醉,再难割舍。 九成宫始建于前隋开皇年间,负责建造的乃是建筑大家宇文恺,南临杜水北岸筑了周长一千八百步的城垣,还有外城环绕,内城以天台山为中心,冠山抗殿,绝壑为池,分岩竦阙,跨水架楹。 杜水南岸高筑土阶,阶上建阁,阁北筑廊至杜水,水上架桥直通宫内。 恢弘气派,雄伟非常,单只是眼前这一座三层飞檐、描绘丹青的巨大宫门牌楼,便可见其奢华气派。 史书上说隋文帝勤俭节约,但是修建起离宫来,却也绝不吝啬…… 早有守候宫门的内侍迎了上来,鞠躬施礼,道:“见过房少保,奴婢接到信儿,已经给您和高阳殿下安置好了住处,请您随奴婢入宫。” 房俊嗯了一声,从亲兵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道:“那就入宫吧。” “喏!” 几名内侍在前引路,车队缓缓进了宫门,越过石桥,面前殿宇恢弘矗立。 第四百五十五章 言外之意 房俊骑在马上,游目四顾,欣赏着美妙胜景,随口问道:“宫中可是尚有别的贵人在此小住?” 内侍脚步飞快走在他身边,闻言答道:“唯有荆王住在排云殿,秋收将至,贵人们大多都在各自的封地组织秋收,这个时候来宫里住的少,夏日里多一些,来这里避避暑气,冬日里也不少,毕竟宫里温泉多,泡一泡热汤祛湿驱寒,最是舒适养生。” 说到这里,他一拍额头,道:“瞧奴婢这记性,倒是把房陵公主给忘了。房陵殿下自成婚之后没几日便搬到这宫里来,已经住了小三个月。” 房俊心里一紧,差点就想打道回府。 房陵这个狐狸精似乎对于勾引自己的侄女婿特别情有独钟,估计是能够从中得到不一样的快感,总想要将他给祸祸了,不止一次明里暗里的勾引,实在是令人头痛得很。 这九成宫乃是皇家离宫,虽然禁卫森严,但规矩却比不得宫里,万一房陵公主又逮着机会对自己勾三搭四……自己已经很难有耐心跟她周旋了,说不定就得当场翻脸。 说到底那也是李二陛下的妹妹,闹得太僵势必传得沸沸扬扬,外头可不见得相信自己“冰清玉洁”,面对这样一个美艳的尤物尚能够洁身自好片叶不沾身,各种风言风语肯定街知巷闻,又会惹得李二陛下不满。 不过却也没有“望风披靡”的道理,便问那内侍:“为吾家殿下安排的住处,距离房陵公主的住处远近如何?” 内侍不明就里,道:“倒是不近,中间隔了一条溪水,三五个院落,怎么也有个两三里地。房陵公主居住在大宝殿附近,原本也应当将房少保与高阳殿下安排在那里,只不过前些时日连天大雨,有几处殿宇漏水严重,目前正在修葺……若是房少保觉得不妥,奴婢这就令人加快修葺进程,稍后就给您搬过去。” 大宝殿、凌霄殿皆是九成宫的主殿,越是身份尊贵的贵人来到宫中,便越是要住在距离主殿临近的地方,这是地位的象征。 这内侍听到房俊询问住处,怕他因为安置得距离主殿远了一些而不悦…… 房俊连忙道:“毋须劳烦,过几天便得回城安排家中田地秋收,左右也不过是小住几日罢了。” 一行车驾入了宫门,顺着倾斜的山路缓缓驶上半山处,左右密林花树片片染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尽显皇家气象。 一炷香之后,车驾来到一处别院。 在内侍的安排下,随行而来的亲兵已经侍女将带来的日用等物品安置妥当。 房俊与那内侍头领坐在主殿内,笑问道:“还未请教内侍高姓?” 那内侍诚惶诚恐:“何敢当房少保询问?贱姓王,王福来,忝为九成宫总监。” 隋亡唐兴,在贞观五年之时,李二陛下下诏改仁寿宫为九成宫,置九成宫总监管理宫室。监一人,副监、丞、主簿、录事等等官吏人数不等,派将作少匠行本总修葺九成宫、增建禁苑、武库、官署。 “行素惜民力重节俭、以勤济著称,在受任后去其太甚,葺其颓坏,杂丹墀以砂砾、间粉壁以涂泥,玉砌接于土阶,茅茨续于琼室”,很是恢弘华丽。 这王福来正是九成宫的总监。 房俊道:“原来是王总监,久仰久仰。” 王福来赶紧摆摆手,陪笑道:“说起久仰,咱家对房少保那才是久仰!咱家时常与太极宫的王总管小聚一场,不知多少次听闻王总管提及房少保,说您气度宽宏、有名仕之风骨,不仅才华横溢功勋赫赫,更对吾这等阉人未有半分鄙夷之见,甚至将其视为至交。言语之中不胜仰慕,使得咱家早就想见一见您,领略房少保您的盖世风采!” 越是自卑的人,就越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 作为身有残疾的阉人,古往今来从不曾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哪怕他们如何尽心尽力服侍君王,在世人眼中也是贪得无厌、阴险狡诈的小人。 碰上一个不以他们的残疾而正常相交的名仕,简直可遇不可求,如何不推心置腹,视为知己? “总监与王总管很熟?” “岂止是很熟?武德二年,咱家与王总管一同入宫,分派在同一个老太监门下,也算得上是同门。那时候吾二人尽皆年轻,在宫里毫无跟脚,时不时的被那些大太监欺辱,因而彼此的交情更好一些。” 王福来说起曾经,很是唏嘘的样子:“所幸吾二人尽心办事,对先帝忠心耿耿,一点一点的地位也高了。后来时为秦王的陛下开府建牙,先帝将王总管派去了秦王府,咱家依旧留在宫里。先帝驾崩之时,咱家犯了错,触怒了陛下,陛下意欲将咱家赐死,是王总管跪在陛下面前苦苦哀求,陛下才宽恕了咱家一条命,派来这九成宫里享清福。” 房俊缓缓颔首,没想到这两个太监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段“革命情谊”…… 这时侍女前来禀告,说是高阳公主与萧淑儿已经安顿好了,王福来便起身告辞,施礼道:“那奴婢就暂且告退,您或是殿下若有不妥之处,尽管吩咐奴婢,一定给您安置妥当。” 房俊拱手还礼,道:“今日有些劳顿,便不留王总监了,明日有暇,某去寻您小酌几杯。” 王福来顿时喜上眉梢,连声道:“那奴婢就高攀了!说起来,前几日山上的围墙有一处被雨水冲塌,跑到宫里来不少野物,奴婢指使人各处宫殿里里外外的清除了一遍,拾掇了几只麂子采用秘法熏制起来,那可是极品的美味!” “哈哈!那可正好,某最好这些山珍野味,这次还带了不少酒,届时共谋一醉。” “房家的美酒,那可是天底下数得着的珍品,奴婢就沾光了!” …… 送走了王福来,房俊背着手在殿门前站了一会儿,琢磨着王福来那句“将宫里各处清除了一遍”的话语,转身走回了后殿。 ***** 晋王府。 李承乾宣读完李二陛下的令谕,将圣旨交给李治手中,笑容温煦道:“这段时间将稚奴圈禁在府中,可算是苦了你了,好在父皇终归还是宠爱你的,总算是解除了这圈禁之令。” 李治将圣旨交给身边的晋王妃王氏,然后将所有人都斥退,这才请李承乾坐在椅子上,自己也陪着坐了,动容道:“小弟虽然圈禁在府中,可也不是耳目闭塞,宫里头的消息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此次若非兄长哀求父皇,纵然父皇再是你念着父子之情,这圈禁之令亦不知要哪年哪月才能撤销。兄长宽厚仁爱,小弟感激莫名。”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心感激太子。 所有人都猜测他一旦解除圈禁,便会被父皇安排进中枢衙门,极有可能开始“夺嫡争储”的行动,耳目遍及朝堂的太子又岂能不知? 可即便如此,太子却能够亲自到父皇面前求着宽恕了自己的圈禁之罪,哪怕明知储君之路会多处一个劲敌。这份宽厚之胸怀,令李治钦佩不已,以己度人,换了他自己自认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然而感激之余,却也觉得太子迂腐。 手足之情固然重要,但是牵涉到储君之归属,便是足以影响江山社稷的大事,只能全力打击自己的对手,岂能感情用事,纵虎归山呢? 他承认太子绝对是一个好兄长,对所有兄弟都能做到宽厚慈爱,这是身为兄长最优秀的品质,普天之下也很难找出几个来。 但他却绝对不认为如此感情用事的太子能够做一个好皇帝,顾虑太多牵绊太深,做起事情难免束手束脚,于国何益? 愈发坚定了争储的心思。 大不了自己将来登基为帝,多多善待太子便是…… 第四百五十六章 身不由己 李承乾坐在椅子上,笑容憨厚的看着面前的幼弟,温言道:“你我兄弟一奶同胞,为兄岂能眼见着您被囚禁于这方寸天地之间,有若折翼之雀鸟一般彷徨无助、哀怨凄苦?求父皇赦免你的过错,乃是为兄之本分,否则母后在天之灵,亦会谴责孤冷血寡情。但是你自己得知道,父皇赦免了你的过错,却不代表你自己就没有了过错,过错依旧在那里,只不过无论父皇还是孤,都不愿于你过多计较而已,但是你自己却不能忘了自己错在哪儿,以免重蹈覆辙。” 李治的面容僵硬下来。 他没料到素来软弱宽厚的太子,居然当面将事情摆开亮明,丝毫不留余地…… 即便李治自幼聪慧、心机玲珑,此刻也难免尴尬。 说到底,储君之位是兄长的,自贞观元年至今位居太子之位十余年,早已承继宗庙、昭告天下。结果先是魏王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百般手段将太子折磨得苦不堪言,如今魏王熄了争储之心,自己这个幼弟有亟不可待的跳出来,展示出觊觎之心…… 想要从人家的手里抢东西,却还要做出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如今的晋王殿下的脸皮、心机都尚未修炼至这等地步。 见到幼弟脸上的尴尬神色,李承乾言语愈发和缓,缓缓说道:“这江山是父皇打下来的,你是孤的兄弟,亦是父皇的嫡子,自然有资格争夺储君之位。但为兄要说的是,你我兄弟之间的竞争,要把持底线,万勿不择手段!无论最终储君之位谁属,咱们依旧还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万不可被外人指使摆布,做下悔之不及的蠢事。” 他语气和缓,但这话的意思却有些重。 李治面色难看,忍不住道:“太子之言,不知所指何人?” 李承乾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你自己心知肚明,何须再问?” 李治脸色沉下来,反唇相讥道:“赵国公乃你我之舅父,母后的嫡亲兄长,当年他们被赶出家门,是舅父悉心照料母后,方才有母后嫁给父皇之日。更何况若非舅父誓死追随父皇,血战玄武门下,隐太子与齐王的子嗣之下场,便是你我之归宿。何以时至今日,太子却妄言诋毁舅父,将其视为只知贪图富贵权力之辈?” 李承乾愕然,反问道:“你是这么想的?” 李治道:“不然呢?” 李承乾的目光有些失望,淡淡道:“孤不知你到底是因为要倚重赵国公,所以才出言为其辩护,亦或是心中当真如此想法。孤只想要问你,当年父皇血战玄武门,不仅仅只有赵国公一人与他并肩作战!孤知道你会说父皇之所以能够占据长安、肃清关中,将隐太子的势力连根清除皆是依赖关陇贵族的力量……但是你必须看清楚,纵然没有赵国公,关陇贵族依旧会站在父皇的身后,他们已经被隐太子与山东世家逼到了绝境,若不能支持父皇反败为胜,他们数代积累之权力富贵皆将付诸东流!他们不是为了父皇,他们为的只是他们自己!” 说实话,他有些失望。 身在朝堂,意欲追逐储位,那就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无可厚非。 但是不管你表现上如何笼络各方势力,自己心里却不能不看透这一切的本质,谁是可以利用的,谁是需要团结的,而谁又是必须小心提防的。 聪明伶俐的稚奴,怎地连着这一点都看不清楚? 李治却有些不忿,反驳道:“说又不是为了自己呢?满朝文武,整日里将忠心挂在嘴上,真正愿意为父皇舍了命的怕是也没谁。舅父被太子视作揽权之祸患,可在小弟看来,房俊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承乾摇头,问道:“那你说说,房俊会否为了帮孤稳住储君之位,便谋害你的性命?” 李治想了想,道:“大抵……并不会。” 他对房俊的感情很是特殊。 曾几何时,他甚至将房俊视为自己的榜样、偶像,每次听闻房俊将长安城中某一位纨绔给揍得哭爹喊娘,他都大为兴奋,敬仰之情不可遏止。及至房俊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更是令他高山仰止,恨不能取而代之,也能够率领水师横行七海、带领麾下兵出白道! 他羡慕兕子与房俊的亲近,那是一种纯粹的亲人之间的亲近,几乎不含有一丝一毫的利益因素,可至始至终房俊却对他似乎总是抱有一丝成见,不肯与他剖开心迹,坦诚相对。 自己之所以激怒父皇被圈禁起来,其中大抵便有房俊的缘故,所以他一度恨得咬牙切齿。 但是说句公道话,房俊的品德素来为他所敬重,这人虽然被人称作棒槌,甚至一度被称为长安一害,但是他刚烈正气、义薄云天,对亲人有情,对朋友有义,对属下有恩,人品有口皆碑。 李承乾盯着李治的眼睛,沉声问道:“那么你认为,一旦有机会,赵国公会否蛊惑你害了孤的性命?” “……” 李治心底一颤,下意识的错开目光。 谁人不知长孙无忌口蜜腹剑、阴险狠毒?这人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最好诠释,这些年来倒在长孙无忌手底下的朝廷官员、封疆大吏不知有多少,但凡犯在他手里,谁都没有好下场。 当年玄武门之后父皇大获全胜,诛尽隐太子与齐王阖府上下之后,父皇本来意欲收敛刀兵、适可而止,却是长孙无忌极力谏言要斩草除根,亲自带兵将皇族上上下下又血洗了一通。 不知有多少原本并未掺和到玄武门当中的皇族、将领,被长孙无忌秉持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理念一一斩杀,整个关中哀鸿遍野血流满地。 虽然李治并未亲见,可他用脚想也明白长孙无忌此举也不仅仅是帮助父皇稳固皇位,更多的还是铲除异己,为了给关陇贵族们争夺更多的利益,却让父皇平白背上一个暴利嗜杀的罪名,千年之后怕是也无法洗脱…… 对于太子的问题,长孙无忌会否趁机害了太子的性命……这还需要想吗? 那肯定会啊! 李治与李承乾目光对视,坚定道:“兄长放心,弟弟非是心狠手辣之辈,之所以与你争夺储位,是因为小弟觉得以兄长之性情,实在不适合做皇帝,而小弟可以比兄长做得更好。但是无论如何,你我皆是手足兄弟,不管是谁都不能离间你我兄弟之情分,谁若是想让小弟坐下那等禽兽不如之事,绝无可能!” 他是这么说的,也的确就是想的。 这储君之位原本就是太子的,自己只是觉得太子并不适合做一国之君,既然如此何必自己来呢?总归不能让父皇打下来的江山基业最终日落西山、日暮穷途。 可若是以残害手足之性命来达到这个目的,那他绝不为之。 李承乾苦笑摇头,轻叹道:“为兄相信你的话,咱们兄弟之间兄友弟恭,岂能做出这等事?但是稚奴你固然聪慧,却从未涉足朝堂,想法未免天真了一些。有些时候,当你被逼到一个境地,所做的选择很难出自你的本心,你会被身边的人裹挟着走上一条你根本不敢去想象的道路。” 顿了一顿,他说出一句几乎大逆不道的话语:“你以为当年父皇就当真想要在玄武门下殊死一搏、逆而篡取么?事实是,无论父皇怎么想,在那个情况下,他都只能挺身而出,浴血奋战,不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吾等兄弟子嗣,也是为了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天策府将士。” 李治默然。 他明白这个道理,当年就算父皇不愿意发动玄武门政变,他麾下的谋士武将们也定然会将他推动着走上那条路。 因为就算父皇愿意一死以全手足之情义,那些谋士武将也不肯。 你李二与李建成、李元吉是兄弟,不欲杀伐,可我们不能跟着您一起死啊! 李承乾叹了口气,起身,道:“为兄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 言罢,迈步出了正堂,离开了晋王府。 只留下李治一个人坐在堂中,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思虑起伏。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不以为然 太子走后许久,李治依旧坐在堂中,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思虑万千。 对于太子的话,他承认有一些道理,但是并不完全赞同。 比如当年玄武门之变,太子说是天策府众将裹挟了父皇,使得父皇纵然再是不愿也不得不走上杀兄弑弟、逆而夺取的这条路……然而这件事的重点在于,父皇当真不愿吗? 退一步阖家灭绝、粉身碎骨,进一步则登基为帝、荣耀百世,李治相信只要是个理智的人,都知道应当如何选择。 父皇雄才大略,又怎肯束手就缚、坐以待毙? 与其说是天策府众将裹挟父皇,倒不如说正因为有了天策府的班底,父皇才敢绝地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治深信,父皇看似豁达粗犷的形象之下,有着一颗敏锐而精于算计的勃勃野心,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有他自己想不想干,根本就不存在被裹挟这种事。 那可是九五至尊、帝王之位,就算是被裹挟,只怕也有许多人趋之若鹜吧? 至于所谓的成事之后权臣胁迫,即便身为皇帝亦是身不由己之类,李治更加嗤之以鼻。 也就唯有太子这般愚钝之人满口仁义道德,才能够说出这种愚不可及的话语,身为皇帝口含天宪,就算权臣再是嚣张跋扈,照样有一百种方法去对付,精心谋划之下任何目的都可以通过委婉的方式去达成,难道就只能硬碰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皇帝的权力来自于朝政的稳定,而朝政的稳定则又在于权力的制衡,李治虽然年岁不大但是读过的书绝对不少,这个道理他奉为圭臬、深以为然。在他看来就算新帝登基要受制于权臣,却也绝非只能一味的逆来顺受,自己将来依靠关陇贵族上位,那么关陇贵族必然在这个过程当中攫取了巨大的权力,足以制约皇权,那么再另外扶持起一个势力与关陇贵族打擂台就足以。 无论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本身的能量绝对不比关陇贵族小多少,只需要给予一些政策上的扶持,转眼之间就能够行程新一轮的制衡。 等朝中各方势力相互牵制,那么居中而坐的皇帝就得到了裁判权,将朝局牢牢的攥在手心…… 而太子担忧的会否出现手足相残的问题,李治更不放在心上。 就如同父皇当年一样,若是他当真不想,谁也不可能逼着他去杀兄弑弟、逼迫先帝退位,大不了就是一死,何至于走到那一步? 李治对自己的几位兄长充满了敬意和感情,他争储的初衷除去自认为会比太子做得更好之外,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的自私在其中作祟,毕竟有机会去争夺天下至尊的宝座,又有谁会无动于衷呢? 但是这一切绝对不会是存在于残害手足的结局之上,如果局势当真发展到了那一天,他宁愿自裁以谢天下,也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兄弟举起屠刀。 历朝历代篡位者都会屠杀手足以确保统治的稳固,他李治却不屑为之。 父皇玄武门下杀兄弑弟成就了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可是直至今日却依旧被天下人一次攻讦诋毁,一世英名遭受玷污,千古之后怕是依旧要留下骂名,且时常自闭于宫中忏悔懊恼,毕竟杀了自己的兄弟不是杀鸡杀狗,心里头的愧疚懊悔一生一世都难以清除。 李治想要当皇帝,却不想当一个背负骂名、良心难安的皇帝。 身后脚步轻响,环佩叮当,一股香风袭来,一个温软的娇躯靠在肩膀上,温婉的嗓音满含喜悦:“殿下,陛下终于赦免您了!” 李治抬起头,看着自己王妃充满惊喜的俏脸,也笑了出来,温言道:“也多亏了太子哥哥,否则父皇还不知何时能够下定决心赦免于我。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一个太原王氏的嫡女,真正的大家闺秀,却不得不陪着他被圈禁在这王府之中足不出户,整日里对着头顶这一方天地,犹如笼中鸟雀一般,其中之凄苦自然难以倾述。 晋王妃揽着李治的手臂,满脸欣喜的模样,娇声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自今而后殿下展翅高飞宏图大展,定将普天同庆!臣妾这就遣人回娘家知会一声,让他们前来王府,大肆庆贺一番!” 李治想了想,说道:“何须劳烦岳丈亲自前来?待本王入宫谢恩之后,择一吉日,咱们亲自去府上拜会岳丈就好。” 说起来,太原王氏的确是倒霉得很,当初与他联姻未必就是看好他能够参与争储,更多的还是希望借助他这个李二陛下最为宠溺的皇子,使得屡屡遭受关陇贵族打压的家族得到一丝喘息之机,子弟能够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 结果刚刚联姻,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呢,他便被父皇给圈禁起来,非但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反而为此而遭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压,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这运气简直衰到极点…… 不过李治前去王家绝非出于同情,官场之上相互联姻,可不是谁看谁的面子、谁承谁的人情,大家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压错赌注、估错形势,只能怪自己看不清时势,即怨不得谁,更不需要同情。 如今自己逃出生天,更得到了争夺储位的机会,就代表着王家从低谷当中一跃而出,这桩联姻总算是有所回报。 当然,他们也要有所付出,帮助李治去争夺储位…… 晋王妃愈发欣喜,她当然清楚如今的晋王算是一飞冲天,成为皇帝诸多皇子当中仅次于太子的那一个,且拥有了皇帝默许的争夺储位的权力,这就连带着使得她的地位水涨船高。 纵然不敢再外头四处张扬,但是仅在王家内部,她的地位无人可以忽视。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不爱慕虚荣,区别只是在于程度不同而已,晋王妃想着阖府上下即将对自己毕恭毕敬,往日里那些个与自己不睦的婶婶嫂嫂们一个个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百般讨好,心情便犹如怒放的鲜花一般。 李治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晋王妃素白的纤手,意气风发道:“服侍本王沐浴更衣吧,本王要入宫谢恩。” “喏!” 晋王妃眉眼含笑,眼波流转,声音甜的能够溢出蜜来。 权力与地位,从来都是男人最大的魅力,它能够激发出男人最深层次的荷尔蒙,浑身散发出熏人欲醉的气息,再是清冷孤傲的女人,也要在这股气息之下甘心雌伏,予取予求。 所以古往今来,权力、地位、财富便是男人最硬挺的脊梁,三取其一便可家庭美满,三占其二则可为所欲为,三样俱全的男人,便是那种所谓“行走的荷尔蒙”,无数女子趋之若鹜,有若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而爱情固然伟大,但是在日复一日的磨砺面前,却犹如刀锋一般愈加锋利,然后渐渐变薄,最终沉沦在世俗之中。 故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权力、地位、财富才是真正的根基,拥有了这些才能够拥有爱情。 否则,啥也不是。 ***** 长安城内尚未感受到秋日的寒凉,偌大的都市人流如蚁穿梭不息,带来滚滚热浪,加之连续几日天气响晴阳光普照,整个关中都雌伏在秋老虎的淫威之下,而在天台山九成宫,却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东方一片鱼肚白,旭日未升,整个山中鸟鸣啾啾、泉水淙淙,白色的雾气自山谷沟壑之间徐徐升起,缓缓的弥漫开来,氤氲了山岭宫殿,雾气缭绕之间宛如仙境。 房俊从高阳公主纠缠着的四肢之下挣脱出来,轻手轻脚的穿好衣物,俯身在秀美暗香宛如婴孩一般的俏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这才走出卧房。 床上的高阳公主看似酣睡安静,这会儿长长的睫毛却眨了眨,眼睛并未睁开,却绽放出一个满足幸福的微笑。 第四百五十八章 探查隐秘 空山薄雾,鸟鸣啾啾,泛黄的树叶在晨曦之中静谧舒展,仿若一副不染人间烟火的优美画卷。 房俊穿着一身青色直裰,在花园当中散步一会儿,活动了一下手脚,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只觉得安宁美好,似乎一辈子都喜欢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待下去。 只是眼下紧张的形势令他有些无奈,为了防止关陇贵族铤而走险,只要他一走出房门便会有几名亲兵跟随左右护卫安全,这让他连清晨跑步的习惯都不得不终止。 人在俗世,随波逐流,也是相当无奈。 在花园当中散步一会儿,回到主殿之内,高阳公主和萧淑儿已经梳洗完毕,安安静静的吃过早膳,便陪着妻妾在这九成宫里逛了逛。 还是因为担忧有人暗中行刺,所以只是在居处附近随意走了走,便回了居处。 整个九成宫依山而建,隐于山林之中,隔绝红尘远离喧嚣,再是浮躁的心境都能够安静下来,哪怕只是拿一把椅子随意坐在窗前看着层林尽染、殿宇楼阁,听着耳畔清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也颇有一种堪破红尘的安宁喜乐。 直至到了晌午,房俊才跟妻妾告辞,带着一队禁卫青石铺就的山路前往大宝殿,拜会九成宫总监王福来。 大宝殿是九成宫的主殿,飞檐斗角巍峨壮观,与附近的殿宇组成庞大的宫殿群,恢弘的殿宇楼阁鳞次栉比,除去不及太极宫庄严雄壮之外,奢华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怪不得能够成为隋唐两朝的皇家第一离宫。 史书之上隋文帝杨坚始终是一个勤俭朴素的帝王,很难想象他为何在此地修建一处如此奢华的宫殿,这似乎与他一贯的所作所为很是相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历史总是隐藏在尘埃之后,真相如何,后人大抵永远也无从得知…… 到了大宝殿门前,自由内侍赶紧去通知了王福来,后者小跑着从一旁的偏殿内迎出来,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小心翼翼的引着房俊入了偏殿。 如今朝堂之上多方势力倾轧,但是无论怎么看,房俊都是最有潜力的那一支。且不说当今陛下对他的宠信倚重,单只是与太子亲厚无间的关系,就足以保证他将来屹立于朝堂之上数十年而不倒。 别说什么易储的话题,最起码眼下太子依旧是大唐储君,认为宽厚仁善的性格得到无数大臣的拥戴,就算是李二陛下有易储之心,难道就能够无视天下人,乾纲独断予以废黜? 那非得天下大乱了不可。 所以在很多人眼中,太子的地位固然将会遭受挑战,但是未来却一片光明…… 王福来自然不能住在大宝殿,此处乃是一所偏殿,处于大宝殿东侧台阶之下,前后有花园簇拥,地势不高,装饰也不算华丽,但景致优美环境优雅,比之长安城中不少豪宅都更高一档。 王福来将房俊请到正堂,一张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菜,他陪坐在房俊身边,笑道:“奴婢寒酸,略备几样酒菜,倒是叫房少保见笑了。”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房俊富可敌国?一般人请他吃饭喝酒,压力当真不小,为了准备菜式酒水都得头疼半天,被他笑话了到时小事,万一误以为心思不到、招待不周,那可就事与愿违平白得罪人了。 房俊撸了撸袖子,随意道:“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喝酒最重要的是与什么样的人喝,说什么样的话,至于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却是无关紧要。似吾等之身份,这世间何等珍馐佳肴未曾品尝?只要气氛对了,即便是街头小馆,那也甘之如饴。” 王福来兴奋得脸上发红,心说瞧瞧人家房二,这才是真正的名仕呀! 平素里那些个王孙公子、达官显贵的大讲排场,穷奢极欲沐猴而冠,殊不知人家真正的贵人那是平淡之中显真趣,讲究的是一个境界,是一个气氛,一味的追求美酒佳酿珍馐菜肴反倒是落了下乘。 王福来将几个小太监都给赶出去,只留下两人,他亲自执壶添酒,指着桌上一道外焦里嫩冒着油的烤麂子腿,说道:“九成宫皆是木制,又建于山林之中,所以最忌引火,所以奴婢一大早命人将这麂子腿拿到山下宫门之外的杜水之畔,用宫里御膳房的秘法烤制,刚刚烤好便快马送回,恰好房少保便赶到,您可是有口福之人呐!” 房俊最好野味,当下也不客气,拿起桌上放置的小巧银刀割了一块麂子肉,蘸了一点雪白的细盐,放入口中嚼了几口,只觉得肉质鲜嫩满口肉香,咀嚼之间有油脂渗出留在口腔内,愈发香气馥郁,举起酒杯略微示意,便一饮而尽。 酒香、肉香混合在口中,使得房俊仔细咽下,靠口赞道:“果然美味!” 王福来见到房俊毫无架子,颇有魏晋名士宽袍博带却放任自流的风骨,心中甚喜,也举起酒杯陪了一杯。 两人一个心怀鬼胎意有所指,一个存心交好极力奉承,自然是气氛融洽一派和谐。 饮了几杯,房俊随意问道:“王总监正当盛年,却屈居于这九成宫内,岂不是有些屈才了?还是应当于王德总管多说说,让他寻个机会将您调入宫里才是,起码也得入哪个亲王府。” 太监无后,对于权力的掌控便极为看重,这九成宫修得再好那也只是离宫,不在皇帝身边,哪里有什么权力可言?此时若无权力,不能栽培几个亲近的小太监接自己的班,将来年老体衰,身边怕是连个尽心侍候的人都没有。 那才叫一个晚景凄凉…… 王福来倒是没有多少消沉落寞之色,反而嘿嘿一笑,瞅了瞅门口,再转回头低声道:“房少保有所不知,甭看奴婢这个总监似乎只是个投闲置散的货色,但是只怕往后也要时来运转了。” “哦?此话怎讲。” 房俊好奇心起,遂问道。 王福来有意交好房俊,却也深知有些事情不能和盘托出,便含糊说道:“外人看来这九成宫似乎只是一处离宫,陛下以及贵人们闲来无事才过来小住几日,可是现如今,这宫里可是有一处紧要的所在,非陛下亲近之人,绝对不能得知。” 房俊心里一跳,追问道:“是何紧要之处,居然藏在这九成宫里?” 王福来却哈哈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肯说下去。 房俊便知道这必然是极其隐秘之事,甚至极有可能便是昨日陛下匆匆赶来九成宫,却当即又匆匆离去的原因…… 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一个就连王德偷偷给自己传信都不敢明说,只敢隐晦提及的秘密,王福来是打死也不肯多说的,否则一旦泄露出去,等待他的就只有乱棍打死,连被鸩酒都捞不着…… 不过房俊也不急,这王福来虽然谨慎,却显然并非一个心志坚决之辈,既然能够露出口风,那么慢慢试探,想必总归是能够露出真容。 他极有耐心,便错口不提这件事,天南海北的闲聊起来。 他自然口才极佳,见识也广,却不料这王福来也不是个草包,很是读过几本书,见识体悟远超常人,两人吃菜喝酒,居然越说越是投契。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从外头跑进来,施礼道:“总监,荆王殿下前来,已经到了门口。” 王福来一愣,他来做什么? 他虽然身在九成宫,但是长安城里的消息却从不曾遗漏,自然知晓房俊与荆王之间互相看不顺眼,这凑到一桌上,一言不合那还不得打起来? 赶紧起身,对房俊说道:“房少保稍后,待奴婢前去瞅瞅,稍后便回。” 他想着将荆王支走,没想到话音一落,门口有人慢悠悠的走进来,阴阳怪气的说道:“怎么着,你王总监的酒就那么稀罕,太子少保喝得,吾这个亲王便喝不得?” 第四百五十九章 劝你停手 看着李元景负手踱步而入,王福来顿时尴尬起来,也顾不得他话语之中的火药味儿,连忙迎上前去,恭敬施礼,道:“王爷前来,奴婢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嗬。” 李元景轻笑一声,看也不看王福来,绕过他径直来到桌前,瞅了瞅桌上的珍馐佳肴,微笑道:“如此山珍,美味绝伦,你这老奴居然不知道孝敬孝敬本王,的确有罪。” 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瞅着房俊。 房俊无奈,只得起身施礼:“微臣见过王爷。” “嗬嗬,房少保将长安城搅合得天翻地覆,手上染满了关陇子弟的鲜血,那些子弟只因一时之顽劣,结果各个身有残疾,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哀嚎,下半生痛苦不堪,而您如今却优哉游哉的躲在这九成宫里美酒珍馐、游山玩水,难道就不会良心不安么?” 房俊脸上尽是惊愕之色,惊奇道:“王爷说得哪里话?微臣奉公守法,从不曾做下违法之事,您所谓的惨状,与我何干?” 李元景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房二郎顶天立地,居然敢做不敢认?” 房俊道:“王爷说笑了,大唐以法治国,谁有罪谁无辜,乃是有三法司判定,岂能主观臆测呢?若是依照王爷的意思,那万一有人怀疑您阴谋篡位、私藏兵甲,您难道就得认罪伏法、自戕以谢天下?” …… 一旁的王福来低眉垂眼,听着这两位唇枪舌剑有来有往,吓得一声不敢吭,身上冷汗涔涔。 心里暗暗叫苦,咱这个小太监好不容易攀附一下权贵,您荆王殿下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儿?着实讨厌得紧。 李元景忍着怒气,额头青筋直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房俊:“信口雌黄,污蔑皇族亲王,你可知该当何罪?” 房俊两手一摊:“微臣只是举例而已,王爷何故信以为真?难不成您做贼心虚。” “哼!” 李元景怒哼一声,就在房俊以为他会反身退走之时,这人居然一甩袍袖,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房俊一愣,抬眼去看王福来,两人面面相觑。 ……不请自来,极为恶客,这么不要脸的么? 可说到底人家也是大唐亲王,李二陛下的亲兄弟,王福来打死不敢惹,即便是房俊也不可能无视皇室颜面将之撵走…… 房俊无奈,只得落座,王福来则殷勤的命人取来酒盏碗筷,一边给李元景添酒,一边赔笑道:“王爷您可当真是贵客,非是奴婢怠慢不知礼,实在是未敢亲自登门去请您。” 李元景捋着胡须,皮笑肉不笑:“怎么,你这酒菜房二郎吃得,本王就吃不得?” 王福来面上赔笑,心里却疯狂吐槽:您与房二郎有什么恩怨,何必将咱这个小太监牵扯进来做筏子? 却是一丝不快都不敢露出来,惶恐道:“王爷何出此言?奴婢贪杯,想着闲来无事便整治了一点酒菜,恰巧房少保前来,是个有口福的,并非奴婢前去相邀。” 李元景道:“也就是说,房少保是个有福的,所以赶得上这美酒佳肴,本王却是个没福气的?” 王福来:“……” 我特么不说话了行不行? 太监是皇室家奴,他或许可以在房俊面前随意一些,但是面对李元景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否则下场凄惨。 他添酒布菜,一句话也不敢说。 房俊举杯,微笑道:“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有福之人,知足常乐也。王爷身负皇族血脉,已然是天下最尊贵之人,当知足惜福,心平气和,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可以长久。” 一旁的王福来又开始冒汗了,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裤裆里,心想这房二当真是个棒槌,怎地什么话都敢说?人家已经贵为亲王,您还说人家不知足,再不知足难道要造反篡位吗? 今天真是背字当头,本以为借机结交房俊,作为自己在宫外的奥援,往后朝廷有什么变动自己也能多一个靠山,而且这位在宫里也是有几分能量的,却不想被李元景追上门来破坏了机会…… 李元景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眼神深邃的瞅着房俊,一字字说道:“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这番话语若是落入旁人耳中,怕是就要治你一个恶意构陷皇室宗亲的罪名,本王就算此刻提刀杀了你,陛下面前亦可交待。” 诬陷亲王,这的确是罪不容赦的死罪。 然而房俊一脸惊诧,反问道:“微臣说了什么?不过是向您讲述知足常乐的道理而已,难不成王爷您认为知足常乐不对,人这一生就要勇于登攀,永远不局限于眼下的成就,向着更高的地方矢志不渝的勇敢前行?嗯,是微臣亵渎了王爷的雄心壮志,自罚一杯,望您海涵!” 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元景气得差点摔杯子,神特么勇于登攀、矢志不渝! 身为一个亲王,已然是天底下除去皇帝之外最最尊贵的身份,就这样还不知足,非要向着更高的地方勇敢前行……你干脆指着鼻子说我想要造反不就得了? 他瞪着房俊半天,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 这厮不仅拳脚了得打架从来不败,嘴上功夫也不遑多让,屡次在朝堂之上面对那些御史言官、朝堂大臣而不落下风,自己与之相比差了不止一筹,口舌之争实在是自取其辱。 心里这么想着,便喟然一叹,举起酒杯狠狠的将酒灌下,长长吁出口气,道:“当年汝等与吾交好,吾将汝等视若自家子侄一般,百般关照千般笼络,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世事沧桑,人心难测,奈何,奈何!” 瞅着李元景一副唏嘘感叹、伤春悲秋的模样,房俊有些无语,这是在指责咱忘恩负义了? 可你自己难道就不清楚,你接触这些小辈的目的根本就不单纯?甚至最后牵连的房遗爱、杜荷、李恪等人尽皆身死。 难道就咱就只能被你指使,一旦看穿了你的险恶用心故而及时抽身,那便是不仁不义? 简直荒谬! 房俊对李元景绝无半丝好感,这人志大才疏、贪婪成性,且自私自利、好高骛远,毫无半分人格魅力,却偏偏自以为身为大唐皇族,便是天上星宿下凡,自当有一番盖世功业等着他去开拓进取,不甘于区区亲王之位,而是心心念念奢望能够重演当年玄武门之事,一朝逆而篡取,成就霸业……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历史上这位荆王殿下密谋多年,终及贞观一朝也未敢发动,直至李二陛下驾崩他才跃跃欲试,结果被高宗李治当头一棒给敲懵,一杯毒酒赐死。 最倒霉的还是房遗爱,因为先前有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的私情在先,闹得沸沸扬扬丢进了皇室颜面,所以李治干脆将房遗爱推出来,说是他“密谋篡位拥立荆王”,实乃罪魁祸首,结果被拥立的李元景只落得一个从犯的罪名,虽然难免一死,却保存了皇室脸面,毕竟臣子造反与亲王造反的性质天差地别。 房俊轻叹一声,道:“微臣甘于平凡,顺其自然,王爷乃人中豪杰,有猛虎之气,微臣岂能高攀?不过有道是贪之与足,皆出于心。心足则物常有余,心贪则物不足。贪者,虽四海万乘之广,尚欲旁求;足者,虽一箪环堵之资,不忘其乐。王爷已然尊贵至极,自当纵享人生,何须苦苦思虑,贪心不足?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王爷当好自为之。” 一旁的王福来双腿发软,差点跪下去。 娘咧!你当着一个亲王的面直指起居心不良、意欲篡位,这真的好么?!这可是当今陛下的亲兄弟啊! 李元景更是勃然色变,一掌拍在桌子上,拍案怒斥道:“大胆!” 第四百六十章 询问隐秘 李元景勃然变色,怒道:“大胆!吾乃堂堂亲王,陛下手足!汝居然敢口出恶言,诬陷本王也就罢了,尚要离间天家骨肉,实乃狼子野心,罪不容诛!这就速速与本王前去陛下面前,定你死罪!” 他这番发作须眉倒竖,倒也有几分气势。 王福来吓得差点尿裤子,自己不过是请房俊喝顿酒拉拢一下关系,您这位王爷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反倒咄咄逼人。这房二也是棒槌,人家好歹是亲王,你就让着几分还能怎的?非得寸步不让。 娘咧! 在咱的地头又是谋反篡逆、又是离间天家骨肉的,哪一桩罪名那都得是牵连甚广的大案要案,这是要我的命啊…… “噗通”一声,王福来跪在李元景脚前,伸手拽住李元景的衣袍,涕泗横流道:“王爷饶命!房少保不过是一时戏言,您又何必当真?你此番去见陛下,老奴死无葬身之地矣!” 这等捅破天的罪名,最后的真伪尚且不去考虑,他这个莫名其妙被席卷其中的太监必然没活路。 李元景本就是装模作样的装一装气势,岂会当真去李二陛下面前告状?借着王福来这么一拽的功夫,便收住了脚步,正欲说点场面话,便见到房俊指着王福来说道:“你怕什么?这种事敢去陛下面前告状,咱俩死不死某不知道,他荆王殿下怕是休想囫囵着回来。” 李元景顿时一僵。 他自己这点心思旁人或许尚未察觉,但李二陛下岂能一无所知?好几次都差一点就将此事揭露,只不过李二陛下因为玄武门之变的缘故,不欲再次沾染兄弟的鲜血,背负杀兄弑弟的骂名,所以权当看不见,对他不理不睬。 然而此番若是闹到李二陛下面前,事情便兜不住了,一位皇室亲王,一位朝廷大臣,将谋反篡逆之事挂在嘴上,李二陛下势必要做出一个决断,给予一个交代。 一边是他这个居心叵测的兄弟,一边是忠心耿耿功勋赫赫的宠臣……这还需要选么? 顿时便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王福来亦是心思灵透之辈,房俊这么一说,他脑子一转便明白过来,但也不能当真有恃无恐的大咧咧起身,得将这出戏演下去,给李元景一个台阶下。 “房少保您就当可怜可怜老奴,可别再说了!王爷,王爷您大人大量,不过酒席之间戏言而已,何必当真呢?老奴求求您,咱们接着喝酒,这事儿就算了吧,不然老奴这条狗命难保!” 李元景只得转过神来,坐在凳子上,轻轻踢了王福来一脚,骂道:“你这老奴滚远点,鼻涕眼泪的糊了本王一身,当真恶心!” “是是是,老奴滚远,王爷您息怒!” 王福来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殷勤的给二人斟酒。 这就喝得自然没滋没味…… 李元景郁闷得快要吐血。一直以来,房俊舍他而去这件事,都令他视为胸中块垒,只要每每思之便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即恼怒于房俊疏远自己甚至反目作对,更嗟叹于若房俊依旧如以前那般对自己言听计从,自己如今多了这么一个军政两方都拥有集中分量的拥趸,成事的几率将成倍提升。 他始终想不明白,当年自己对于愚钝木讷的房俊始终未曾流露厌恶轻视之态,甚至为了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昧着良心与其亲近,却到底是哪个环节没有做好,使得这小子陡然之间便分道扬镳,形容陌路? 非但是房俊自己,如今连带着薛万彻也与自己渐行渐远,自己给身在辽东带兵的薛万彻去信,三封才回了一封,而且时间间隔三个月…… 若是这两人依旧在自己麾下,李元景估计自己做梦都能笑醒,如今却不得不看着这两人愈发风生水起大权在握,自己却沾不得半点光。 最最令他难受的是,之所以发生这一切他根本不知怎么回事,完全不知自己错在哪儿! 人世间的懊悔愤懑,大抵莫过于此…… 眼下令他更后悔的是,他刚才为何不抬脚就走,而是鬼使神差的坐下来?看着面前这张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嚣张至极的黑脸,李元景心里堵得发狠,重重一拍桌子,也不顾什么皇家威仪了,起身便走。 王福来愣愣的看着李元景的身影到了门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跳起来追上去,将这位爷恭送出去…… 房俊只是坐着喊了一嗓子:“恭送王爷……”连屁股都未抬一下,安坐如山。 待到王福来回来,坐在凳子上长长的吁出口气,苦着脸道:“你说说这位荆王殿下,自己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吹胡子瞪眼的,谁欠着他了?房少保您也别怪奴婢多嘴,到底那也是陛下的亲兄弟,一品亲王,体面上的事情总归是要讲究几分,否则这般不留情面的怼过去,吃亏的搞不好还得是您。” 房俊不以为然,抿了一口酒,吃着麂子肉,随意道:“你呀,并不了解这位王爷的性情,典型的欺软怕硬,你若是敬着他,他越是蹬鼻子上脸,反过来你不给他好脸色,他却往往敬你是条汉子,不敢胡来。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得寸进尺不知进退,就懒得搭理他。” “呵呵……” 王福来笑容僵硬,心说您老人家是真的硬气,作为李二陛下最年长的兄弟,荆王李元景在朝中的威望还是可以的,最起码也要顾忌这位宗室亲王的面子,谁敢说出房俊这样的话语? 当然,由此也可见房俊的地位的确非同一般。 心里笼络谄媚之意更甚…… 没了旁人,两人愈发自然惬意,房俊丝毫不摆架子,屡屡劝酒,王福来一心奉承,自然酒到杯干,他的酒量与房俊相去甚远,没一会儿便面红耳赤酒气上涌,话题渐渐宽松开。 得了一个机会,房俊状似随意的问道:“某初次前来这九成宫,可有何不能轻易涉足之地,还望总监告知,免得行差踏错,悔之不及。” 王福来打了个酒嗝,竖起一根手指:“若非房少保问起,奴婢本不打算提及的。在大宝殿后面不远,有一处丹霄殿,以前曾是先帝修仙问道之所,丹霄殿北侧有一道金飚门,乃是九成宫唯一封禁之处,有玄甲禁卫看守,任何人非得圣谕不可进入,房少保若是行至该处,还是要避之为好。至于金飚门内情形究竟如何,房少保莫要为难老奴,即便您问了,老奴也不敢说。” 房俊心中一跳,面上却并无异色,亲自给王福来斟了一杯酒,转而问道:“陛下昨日前来九成宫,须臾便回,不知都去了何处宫殿?” 王福来不知他此言实为查探,随口道:“正是去了这金飚门,不过老奴亦不知为何,陛下进入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匆匆而来匆匆而返,到底所谓何故,无从得知。” 房俊心中了然。 虽然并不能肯定,但是依据记忆之中唐朝史书对李二陛下的描述,这个时间段里,这位皇帝陛下正一门心思的琢磨着长生不老,豢养了不少道士提炼长生药,时常服食,以求长生。 联系到公里给他传递出来的信息,很显然李二陛下大抵是最近服食丹药出了岔子,所以导致性情暴戾急躁,昨日赶来九成宫,想必亦是因为向炼丹的道士寻求解决之道。 而随后返回太极宫,便将王德痛打一顿,估计也是并未得到解决弹药问题的方法,故而心情不爽…… 房俊浓眉蹙起,忧心忡忡。 历史上,对于李二陛下最终死去的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有人说是遭受高句丽方面的暗箭,受创严重而死,但更多学者却偏向于服食丹药导所致,“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 想起这件事,房俊立即又想起曾在太极宫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天竺番僧…… 第四百六十一章 历史之谜 “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这是一句出现在《旧唐书》当中的话,即便不是李二陛下真正驾崩的死因,想必亦不远矣。 相比于《新唐书》以及《资治通鉴》等书当中“痢疾”痈疽”等等死因,显然还是《旧唐书》更为可靠一些。 毕竟《旧唐书》成书年代更接近唐朝,而且里面大多数内容都是照抄当时唐朝的典籍,其史料等多来自于唐人的私家传记、行状、谱牒,甚至是唐代地方机构送入史馆的各类社会人士的事迹。 这些资料当然也免不了存在造假、虚饰和曲笔等情况,但是经由多道程序把关、审核、编修,其可靠成分居多应是不争的事实。 而《新唐书》成书晚,除了利用正常资料,还大量引用了一些唐代的小说和传闻,甚至是文学杜撰以及街巷琐语,采集入史时一概以为即是实录,未免以讹传讹,尤为重要的是,《新唐书》的编纂者欧阳修以及宋祁,尤其是前者,政治倾向非常明显,其著作之中时常夹带私货…… 总而言之,李二陛下由于服食丹药不当而殒命,这基本可以确定为事实。 而且《旧唐书》里明言“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更加清晰的道出了实情的真相,是因为服食了有胡僧炼制的弹药,“遂致暴疾不救”。 采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神魄炼制丹药而服食,这是道门自古以来的技术,管不管用暂且不说,反正历朝历代都信以为真。这股风潮至魏晋之时被发扬光大,原本服食丹药是为了长生不老,而魏晋名士们早已不局限于如此虚无缥缈的目标,因为“五石散”的意外问世,使得这些名仕们发现了新大陆,紧随其后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陆续问世,人们趋之若鹜。 清谈聚会,若是不能吃一点五石散而后披头散发疯狂摇摆,你都不好意思自称“名仕”…… 隋唐两代结束了南北朝混乱的局面,文化上却是上继魏晋、一脉相承,这股服食丹药的风潮虽然略有削减,却始终不曾断绝。 达官显贵,更是尤擅此道。 ***** 从王福来处回到寝宫,房俊坐在花厅里喝着茶水醒酒,愁眉不展。 他先前已经向李二陛下谏言,不要过多服食那些所谓的丹药,然而李二陛下并未放在心上。这倒也不怪李二陛下刚愎自用、不听谏言,实在是这个年代尚未有化学这门学科出现,更没有检验一些有毒矿物质的手段,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那些用稀奇古怪的各种矿物质炼制的丹药会对身体有多么大的危害。 那么多珍稀宝物、稀有药材提取其精华而炼制的丹药,怎么可能有毒呢? 大不了吃下去没用处,说能吃死人是谁也不信的,纵然当真死了,也是别的缘故,甚至是丹药吃少了…… 做实验证明丹药有害的办法也不行,炼丹的道士不是傻子,相反这些人可谓是这个年代最精英的“科学家”,医卜星相无所不精,丹药的配方是经过各种理论反复权衡的,他们没法知道这些矿物质长久服食会使人慢性中毒,但是却知道绝对不能一下子就将人吃死。 重金属中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做实验来证明的方法耗时日久,不够一针见血,即便事实如此,也很难让人相信。 可自己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位雄才大略且对自己宠信有加的一代帝王在这种剧毒当中一去不回,最终步上历史之后尘,壮志未酬便溘然长逝? 与公与私,他都不能视若不见。 可如何插手其中,却又需要耗费一番脑筋,左思右想,也没有什么妥善的办法。 越想越是烦躁,他甚至都想带兵直接冲进那座金飚门,将炼药的番僧一刀剁了,一了百了…… 这当然不行。 九成宫再是离宫,那也是大唐帝国的宫殿,是皇帝的驻跸之处,属于最高规格的戒备等级,整座宫殿有数千禁卫日夜值守,一旦有人率军冲击宫门,那便形同谋反,就算是李二陛下的亲儿子也只有死路一条。 抿了一口茶水,房俊愁的叹气。 这时有侍女提着热水过来,房俊便问道:“怎么未见殿下?” 侍女给他茶壶中续上热水,回道:“殿下与小娘子听闻梳妆楼那边有一片乌柏树林,此时适逢入秋,红叶似火煞是好看,所以晌午的时候便过去观赏,这会儿尚未回来。” 房俊有些紧张:“可带了足够人手?” 侍女道:“二郎放心,殿下带了一队亲兵,又有数十这宫里的禁卫,定然不会出了岔子。” 房俊这才安心。 虽说这九成宫乃是皇家离宫,可关陇贵族们行事素来不择手段,派遣刺客甚至直接指使这宫里的禁卫对自己身边人下手,是有非常大的可能的。 正在这时,又有侍女前来禀报,说是房陵公主伉俪前来拜会…… 房俊蹙眉,这娘们儿来干啥? 自己一直以来都对这位房陵公主不大待见,想必她自己也清楚,却屡次没皮没脸的勾引自己,遭到拒绝也不尴尬,着实令人无语。再者她那位新进成亲的驸马贺兰僧伽与自己更是相看两相厌,都恨不得饱以老拳的程度了,却颠颠儿的追上门来什么意思? 可毕竟人家已经到了门口,拒不相见非是待客之道,人家好歹也是公主之尊,高阳公主又不在,自己只能露个面招待一下。 让侍女帮自己整理一下衣冠,洗了把脸,散了散身上的酒气,房俊才精神抖擞的来到前殿。 一见面,房俊便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房俊,见过房陵殿下,见过贺兰驸马。” 房陵公主坐在上首,满头珠翠一身宫装,三十许岁的年纪却依旧容颜亮丽、美艳无双,纤手微抬,娇声道:“房少保还请免礼。” 贺兰僧伽也稳坐如山,鼻孔里哼了一声,一脸不爽的样子。 房俊起身,毫不理会贺兰僧伽的一张臭脸,径自到一旁坐了,看着房陵公主笑问道:“秋日气爽,这山中更是舒适宜人,殿下不四处欣赏一番这秋日胜景,却是来到此处,敢问有何赐教?” 房陵公主眼波流转,轻笑道:“美景再好,亦不过是转瞬即逝,又怎及得上故人念旧?” 她本是少有的美女,今日浓妆艳抹,愈发显得娇艳如花,如水也似的眼眸流转之间,艳光四射。 贺兰僧伽的一张脸愈发黑如锅底,尤其是听到那一句“故人念旧”,更是重重的哼了一声。 房俊哭笑不得,无奈道:“殿下戏言了,微臣与殿下不过是数面之缘,谈不上往日故旧。您若是前来寻高阳说话儿,怕是要白走一趟了,高阳去了别处赏景,大抵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看得出来,房陵公主对这个新任驸马并不是太满意,故意说一些暧昧的话语刺激他,显然实在玩“熬鹰”的那一套,熬过去了便收归己用如臂使指,熬不过去也只是多了一个名份罢了。 不过房俊可不愿当她的挡箭牌,这位贺兰驸马之前便与自己有些嫌隙,一副看不惯自己的样子,显得很是心胸狭隘,若是再经由房陵公主这么胡闹下去,说不定这人就能搞出些什么麻烦事来。 到时候打不得骂不得,令人头痛,还是赶紧送客为妙。 孰料房陵公主眼眸流转,柔声说道:“本宫今日前来非是见高阳,而是专门为了寻您房少保而来。” 房俊微愣,道:“不知殿下所为何来?” 房陵公主斜眼睨了面色难看的贺兰僧伽一下,忿忿说道:“还不是这个蠢货?那日魏府喜宴,这人受人蛊惑不识好歹使得房少保伤了颜面,回府之后,后知后觉想要向房少保请罪,却又放不下脸面,今日正好咱们一同在这九成宫里,便将这个误会解除为好,说到底都是一家人,而且论起来你们还是亲戚呢。”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夫妻掮客 这话倒是不假,武媚娘的姐姐武顺娘嫁给了贺兰家,这贺兰僧伽与贺兰楚石、贺兰越石俱是贺兰家的子弟,七拐八绕的和他也算得上是亲戚。 宗法社会的构架之中,以血缘为纽带,但凡能够攀得上的亲戚,都是需要去维护的关系。 宗族、戚族,便是这世上最最牢靠的两种关系。 房俊本来也没打算跟贺兰僧伽计较,倒不是他多么大度,而是一旦自己与贺兰僧伽有所冲突,势不可免的会被外界误以为自己与房陵公主有什么牵扯,这是他极力去避免的。 论娇媚如水,房陵公主不及武顺娘;论身份尊贵,又不及善德女王……自己就算再是饥不择食,也不会跟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有所牵扯。 当下便颔首道:“殿下多虑了,微臣岂是那等狭隘之心胸?那日之事,微臣绝没有放在心上,回头就给忘了。” 贺兰僧伽依旧臭着脸,好似房俊欠了他一百贯也似,又哼了一声。 房俊瞥了他一眼,心里腻歪,面上却不显,只是觉得李二陛下是不是老糊涂了,怎地给房陵公主寻了这么一个驸马? 简直就是在拉低李唐皇室的人品平均线,虽然李唐皇族素来没什么人品可言…… 房陵公主也觉得贺兰僧伽有些过分,自己舍皮舍脸的来给你擦屁股,你反倒是一副委屈吧啦的神情,简直不知所谓! 可说到底这也是自己的驸马,是好是坏也只能受着,以她的名声若是再和离一回,大抵也只能孤独终老的,没人敢再娶她…… 便笑着说道:“房少保宽宏大量,朝野上下有口皆碑,实乃当世一等一的人物,本宫仰慕不尽。既然有了你这句话,那以往的嫌隙尽皆过去,咱们往后一概不论,只论交情,如何?” 房俊颔首道:“好说,好说。” 我跟你们有个甚的交情?若非看在长乐公主与你交好的份儿上,话都懒得跟你多说! 房陵公主松了口气,连连给贺兰僧伽使眼色。 如今的房俊早已是朝廷柱石,手掌兵权简在帝心,更是太子极其倚重的左膀右臂,眼下虽然仕途有所踟躇,但长远的成就却不可限量。她如今之前依仗李二陛下的宠爱胡作非为,使得这份圣眷渐渐消磨殆尽,若是不为将来仔细铺垫一番,待到太子登基之时,自己这个大唐公主只怕就要投闲置散,泯然众人…… 太子再是仁厚,又岂能对自己这个姑姑多加关注? 偏偏贺兰僧伽这个死鬼,不知吃了什么药听了旁人几句撺掇,便不知死的挑衅房俊,得知魏府喜宴上的事情之后,房陵公主恨不得拎刀子给这个蠢货来个透心凉! 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可你别拖累我啊! 所以当得知房俊携着高阳公主前来九成宫小住,立即拽着不情不愿的贺兰僧伽前来赔礼道歉。 贺兰僧伽一脸不屑,他自然懂得房陵公主的心思,可在他看来房俊使得那么多的关陇子弟致残,又一再破坏关陇的好事,那些个关陇贵族门势必不会放过他,凶猛的报复必然在酝酿之中。 这些年来关陇贵族们只要是想干的事儿,就没有干不成的,何况是区区一个房俊? 明知这厮将来必定倒霉,此刻却要低声下气的赔礼道歉,贺兰僧伽觉得低不下这个头。 更何况不少人都在私底下传说房陵公主与房俊有染,前两年更是时不时的跑去房家在骊山的农庄,甚至就连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私情,都是房陵公主给撮合的,姑侄二人共侍一夫,当为千古佳话…… 屁的佳话! 男人谁受得了这个?!但他确实害怕房陵公主,被拿捏得死死的,根本不敢违抗她的意思…… 只能沉着脸,闷声道:“既然都是误会,那么说开了就没事,房二你也不必担心,吾不会找你麻烦。” 房陵公主眼皮子挑了挑,愈发觉得皇兄给自己张罗的这个驸马,大抵是从田间地头捡回来的…… 你还想要找人家房俊的麻烦? 真是奇蠢如猪,不可救药。 房俊也咧嘴笑了起来:“那可就要多谢贺兰驸马了,之前小侄还惶惶不可终日,今日得了您这话,晚上睡觉都踏实。” 贺兰僧伽嘿的一声,扬起下巴,傲然道:“某顶天立地,一口唾沫一个钉,岂能言而无信?不过话说回来,那天在魏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怼得某下不来台,这件事你总得给我一个交待。” 房俊咧开嘴,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哦?贺兰驸马居然还想要一个交待……那您不妨说说,到底想要个什么交待?” 很显然,这位其实并不是个白痴,只不过是在关陇贵族的光环笼罩之下幸福得太久了,自以为天底下任何人都得在关陇面前低声下气矮三分,却浑然不知今时不同往日,根本未曾感受到关陇贵族早已是日薄西山、江河日下。 房陵公主目光闪动,看着气势十足的贺兰僧伽,再看看一脸笑意的房俊,心底忽然一动。 她与贺兰僧伽不同,贺兰僧伽是因为根本进入不到关陇贵族的核心圈子,所以对于如今关陇的态势拿捏不准,而她则是根本接触不到朝堂上的高层动向,与贺兰僧伽一样以为关陇依旧是关陇,还是以往那个兴一国灭一国的强悍势力,所以贺兰僧伽此刻携带着关陇贵族之威势,再加上她这个皇族公主、陛下亲妹妹,两个人的分量或许足以压住房俊一头。 若是趁机从房俊这里讨得什么好处,那可就赚大发了…… 她干脆闭上嘴巴一言不发,由着贺兰僧伽在这里自由发挥…… 贺兰僧伽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上身倚在椅背上,指点江山道:“很简单,城南房家湾码头紧扼关中水运之咽喉,规模庞杂干系重大,房二郎你又早已赚的盆满钵满懒得去管,只是让一个小妾日常料理事务,简直糊涂透顶!如此要害之码头,一旦有所疏忽就会影响整个关中的商业运转,连带着朝廷的赋税也被迫减少,这是何等大事?你将码头的份子交出来一半,某替你管理!若你答允,咱们以往的过节便既往不咎,往后亲密合作,就是一家人!” 房俊差点笑出声来。 居然惦记着房家湾码头? 谁特么给你的勇气! 他可以确认,这人或许不是个白痴,但绝对是个浑人,心里一点数儿都没有的那一种。 所以他偏过头,看着房陵公主,笑问道:“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房陵公主略微沉吟。 说实话,她也觉得贺兰僧伽这个条件有些过分,谁不知道房家纵然有万千生意,可房家湾码头却是房家所有产业的支柱?为了开辟这个码头,房俊投入亿万,疏浚河道修建码头组建商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可也正因如此,房家湾码头才能够成为所有人都觊觎着的一块肥肉。 一半的份子是绝对不敢想的,可哪怕只有一成,那可是无数的财富,就算事后必须分润给其他关陇贵族们,落在口袋里的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当一回掮客,让房俊让出利益消除了他与关陇贵族们之间的仇隙…… 房陵公主信念电转,尽管她也知道房俊绝对不好惹,可心底里还是留有一丝奢望,沉吟着道:“房少保之前害得十几位关陇子弟致残,关陇贵族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当然,本宫知道房少保前程远大,也不会就怕了谁,可这般仇怨若是不能化解,岂非牵绊了房少保的上进之路?本宫可是听闻,这次正是关陇贵族们发力,陛下才暂停了您的兵部尚书职务……虽然官复原职乃是迟早之事,却也拖延了房少保您的上进之路。冤家宜解不宜结,何不趁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呢?若是房少保答允,本宫愿意从中牵线搭桥。” “呵呵……” 房俊这次当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凭你?还牵线搭桥? 他只是现在还未弄明白,这当真是关陇贵族交给贺兰僧伽的任务,亦或只单纯是这两口子异想天开狮子大开口…… 动机不同,予以应对的方法自然也会不同。 第四百六十三章 自取其辱 贺兰僧伽很是不悦,皱眉瞅着房俊,冷哼问道:“房少保因何发笑?” 在他看来,你招惹了那么大的麻烦,现在整个关陇集团都将你视为仇敌,我这边为了你的前途殚精竭虑当个和事佬,虽然令你舍弃一些钱财,可到底也是你占了大便宜,还要这样一幅阴阳怪气的模样,嘲讽谁呢? 简直不识好人心。 房俊微微摇头,笑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想要知道,这究竟是贤伉俪自己的主意,亦或是受人所托?” 闻言,房陵公主和贺兰僧伽互视一眼,齐齐咽了一口唾沫。在他们看来,只要房俊没有一口回绝,那就等同于答允了,区别只在于是否当真能够因此解除与关陇贵族们的仇隙。 虽然只是半路夫妻,但两人的默契还是有一些的,贺兰僧伽瞥了一眼房陵公主,沉吟着道:“是否受人所托,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房少保是否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化解这一段仇隙,从此之后仕途畅通、青云直上。当然,某亦能够理解房少保不愿屈尊低头的心思,然而还请房少保听某一声劝,这世上多得是冲动之下犯下大错最终悔不当初的事情,您是聪明人,应该明白避其锋芒、退避三舍的道理。” 他故意讲话说得云山雾罩,将是否受到关陇贵族的托付给含糊过去,这样无论最后事情成与不成,都可以从容脱身,不会承担太多责任。 房陵公主眸光如水,心想这人似乎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房俊笑容更盛。 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夫妻半路结发,却难得的深有默契,一起飙起演技来不遑多让。 已经确定了贺兰僧伽只是虚张声势,他们两口子的说辞、做派根本就与关陇贵族无关,他自然懒得应付下去,缓缓说道:“事关重大,还是让关陇各家出面于某详谈为好。” 贺兰僧伽不悦道:“房少保这是信不过某?” 房俊瞅着他,无语。 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在这样的事情上信口开河?无论是他房俊亦或是关陇贵族们,哪一个是他贺兰僧伽惹得起的?如此居中转圜充当掮客,用关陇贵族的名义来吃他房俊的肉,就算能够舒爽一时,难道就不考虑以后的后果? 当真是欲壑难填、不知死活。 房俊不在乎贺兰僧伽,只不过不打愿意与房陵公主翻脸,客气道:“非是信不过贺兰驸马,只是此事牵扯重大,单凭你一家之言,在下又岂能尽信?何况如今你们关陇内部亦是矛盾重重、意见不一,还是回去与各家好生商量之后再说吧。” 贺兰僧伽满色阴沉,他觉得自己被打了脸。 虽然贺兰家如今不如往昔,可到底也是当年的鲜卑八大姓之意,底蕴深厚历史辉煌,自己如今又是皇族驸马,李二陛下的亲妹夫,地位绝对不低,你房俊却觉得我连处理这么一点小事的资格都没有? 没等他发作,房陵公主已经冷着脸道:“房少保莫要自视太高!据本宫所知,如今关陇内部早已对你怨声载道,不知多少人意欲派遣死士刺杀于你!就算你自己护卫重重使得他们难以下手,可百密终有一疏,更何况你能护得住自己,难道还能护得住家人?万一他们将报复的目标放在你的家人身上……恐怕房少保你就要悔恨终生了。” 诚然,她的确贪图房俊的“美色”,觉得房俊是绝对不同于眼下那些敷粉戴花的所谓世家子弟的一股清流,征服这样的男人可以令她获得更多的快感,所以一直以来都对房俊抱有觊觎之心。 可再是觊觎,也比不得有无数的钱财落入口袋。 而且一旦自己能够促成房俊与关陇之间的恩怨,那么自己的地位将会无限度的拔高,一举成为皇族之内非常有话语权的核心人物。 所以被房俊拒绝,顿时使得她心焦气躁恼羞成怒,说话也有些口不择言,只想着狠狠恐吓房俊一番,让他知道厉害,必然委曲求全,甘愿将钱财双手奉上。 毕竟天下都知道,房俊对于自己家人无比看重……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房俊对于家人的看重,这一番话已经触及到了房俊的底线,使得他怒火中烧。 偏偏贺兰僧伽不知死的还附和了一句:“关陇各家素来为所欲为,若今日房少保拒绝和解,那倘若明日贵府有人遭到暗算,勿怪某言之不预也。” 房俊眼中精芒闪烁,死死的盯着贺兰僧伽。 殿中气氛瞬间静谧下来,似乎就连穿过殿中的微风都清晰可闻…… 看着房俊那放佛欲择人而噬的眼神,房陵公主忽然心里一颤,意识到自己或许逼迫太甚,引起了房俊的逆反心理。 她知道这人一旦疯起来那就是名副其实的棒槌,搞不好就敢在这里将自己摁在地上暴打一顿,毕竟这可是连魏王、齐王都敢打的暴脾气,自己这个公主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她连忙说道:“房少保勿要误会,本宫……” 话说一半,已经被房俊抬手制止。 房俊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儿,忽然咧嘴一笑,说道:“某若是答允二位的条件,二位能否做到此事到此为止,不殃及某之家人?” 贺兰僧伽大喜,忙道:“某可以保证,只要房少保给出码头的份子,之前你与关陇贵族们所有的恩怨一笔勾销!” 在他看来,关陇与房俊之间的争斗无非是权力、利益的抢夺而已,如若房俊献出了码头的份子,无数的钱财流入关陇贵族们的口袋,还有什么理由与这样一个又丑又硬的家伙不死不休? 只要自己回去跟各家传个话儿,这事儿肯定就成了,而自己则能在其中落下天下的实惠。 房俊却摇摇头,道:“一句保证就想让某交出天大的利益?贺兰驸马太过儿戏了。” 贺兰僧伽皱眉道:“那要如何?” 房俊道:“指天立誓才行。就说‘若有差池,你贺兰僧伽便终生不育,儿孙满堂’!” 贺兰僧伽:“……” 娘咧! 这算是触及到了他心底的最痛之处,他之前曾娶过妻,只不过成婚多年并未诞下子嗣,所以将原配给休了,之后才迎娶了房陵公主。“终生不育”这样的誓言简直就是在啪啪的打他的脸。 在古代,无后不仅要遭受世间的嘲笑,更是最大的罪过之一! 横死、夭折、无后,这三种人死了之后连墓碑都不能立…… 最狠的是,什么叫“终生不育,儿孙满堂”?! 这也太狠毒了! 无后就已经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了,“不育却儿孙满堂”,这是让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吗?! 尤其是摊上房陵公主这样一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妻子,贺兰僧伽明白这根本不是条件,而是房俊在最恶毒的诅咒他! “砰!” 贺兰僧伽怒气勃发,猛地起身将面前的茶几一脚踹翻,茶壶水杯跌落地面,摔得粉碎。 他戟指怒骂道:“房二你欺人太甚!” 殿外房俊的亲兵部曲听闻响动顿时吃了一惊,哗啦一声就冲进大殿,见到贺兰僧伽指着房俊怒骂,纷纷上前,就待要将贺兰僧伽给拿下。 贺兰僧伽面色一变,吓得急忙后退两步,大叫:“某乃当朝驸马,尔等向造反不成?” 这些亲兵大多是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军中悍卒,血勇剽悍,岂能任由旁人指着自家二郎的鼻子大骂?管你什么驸马,就算是亲王也不行! 眼瞅着这群**一脸愤慨的冲上来,贺兰僧伽连连后退,羞恼交加,扯着嗓子大吼道:“房二你疯了不成?敢动某一下,咱们就去陛下面前评评理!” 房俊轻咳一声,轻声道:“住手!都退下吧。” 第四百六十四章 话不投机 亲兵部曲们这才止住脚步,一个个却都是神情不善,狠狠的瞪了贺兰僧伽一眼,一起退出殿外。 房陵公主一张粉脸早已经张得血红,美眸恨恨的瞪着房俊,咬着牙根一字字道:“房俊,你居然敢侮辱本宫?” 她所指当然是房俊刚才那一句,这话明面上是诅咒贺兰僧伽,可若是她这个妻子不配合,又何谈“终生不育子孙满堂”? 房俊淡然道:“这怎能算侮辱呢?虽然话有些难听,但那却是极有可能发生之事。若贤伉俪认为微臣有意污蔑,那不妨就如刚才贺兰驸马所言那般,咱们一起去到陛下面前论伦理。” 房陵公主气得鼻子冒烟儿,却说不出话来。 满天底下还有谁不知她当年做出的缺德事?不仅毁了自己以及窦家的名声,更害得杨豫之惨死,若非李二陛下宠着她这个妹妹,干脆丢到渭水里头浸猪笼都有可能。 如今那里还有颜面去陛下面前谈论这等名节之事? 有理没理,倒霉的都肯定是她…… “砰!” 房陵公主拍案而起,娇叱一声:“本宫告辞!” 有事情是偷偷的做得,可若是堂而皇之的拿到面前来说,却是令她有些受不了,她素来知晓房俊嘴皮子了得,唯恐继续待下去受到更多折辱,干脆借着怒火赶紧离开。 房俊起身,施礼道:“微臣恭送殿下!” “哼!”房陵公主怒哼一声,抬起下颌快步走向门口。 贺兰僧伽眼看着一场富贵尚未到手便即夭折,又是心疼又是懊恼,一甩袍袖也跟着走了,口中却不依不饶:“那某就祝愿房少保长命百岁!” 房俊不咸不淡,道:“咱也预祝贺兰驸马子孙昌盛。” 去你的娘咧子孙昌盛! 贺兰僧伽现在听到“子孙”这两个字就觉得自己定了一片青青草原,面红耳赤勃然大怒,正想翻身对骂几句,忽闻身边“哎呦”一声娇呼,连忙回头,却是房陵公主买门槛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 贺兰僧伽赶紧上前搀扶住,却被房陵公主猛地打手甩开,头也不回的带着一阵香风便走出门去。 贺兰僧伽心中怒火滔天,却也只能死死忍着,不敢发作,回头见到房俊正似笑非笑的看过来,愈发觉得自己被瞧了笑话…… “呦,原来是房陵姑姑,侄女未知姑姑前来,这厢失礼了……姑姑您怎的脸色这般难看?” 门外传来高阳公主略带惊诧的呼声。 房俊来到门口向外看去,却是高阳公主与萧淑儿正巧这个时候赶回来,与匆匆往外走的房陵公主走了个照面,高阳公主上前施礼,见到房陵公主一脸怒气,便出生询问。 房陵公主余怒未消,可高阳公主如今的地位是她并不能够比拟的,虽然长了一辈也不敢以长辈自居,站住脚步忍着气道:“对上你家这个不识好人心的棒槌,谁脸色能好看得了?” 高阳公主略微一愣,下意识的往正殿这边看了一眼,正好见到房俊好整以暇的站在门口,心中顿时了然,俏脸浮上灿烂的笑容,娇笑道:“瞧姑姑说的,二郎固然脾气不大好,可素来通情达理、尊敬长辈,您大抵是有所误解了吧?来来来,咱们回屋,您跟侄女好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房陵公主哪里还留得下? 冷着脸道:“不必,本宫当不得你家那位折辱,还是离得远远的为好。” 言罢,微微敛起裙裾还礼,不顾高阳公主的劝说便匆匆离去。 贺兰僧伽略微尴尬的见礼:“微臣见过高阳殿下……” 高阳公主一改刚才的笑脸,一张小脸儿冷落下来,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贺兰僧伽知道这位素来刁蛮,不敢招惹,眼睛在一旁微微俯身的萧淑儿身上转了一圈儿,强抑着贪婪的目光,紧随着房陵公主的身影快步离去。 高阳公主瞅着贺兰僧伽是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转过头,与萧淑儿来到门口,笑意盈盈的看着房俊问道:“郎君如何招惹得房陵姑姑这般大动肝火,仪态全失?” 房俊微笑道:“为夫当真是闭门家中坐,麻烦天上来,他们两口子自己追上门来找麻烦,为夫没有将他们打出门去已然是顾忌亲戚之情分了,至于他们是否生气,与我何干?” 言罢,他瞅着萧淑儿,柔声问道:“身子可还受得住?” 萧淑儿眸光如水,与郎君对视,感受到那股子柔情蜜意,心里喜翻了心儿,乖巧道:“还受得住,不过是与殿下一起慢走了几步罢了,宫里的太医说不可妄动以免动了胎气,可若是适当的舒缓运动一下,也有利于日后分娩。” 房俊便得意的一笑:“这一点可是为夫我的功劳,正是为夫跟孙思邈道长提及此事,孙道长又通过大量观测,方才认可,进而教授给太医院的太医,甚至写进了他的艺术之中。” 当世医术第一,非孙思邈莫属。 而且孙思邈不仅在疑难杂症上有着通神手段,可生死人肉白骨,对于妇科、儿科的造诣更是独步天下,无人可出其右。这年代对于孕妇有着诸般限制,尤其是认为不能妄动,否则极易触动胎气,导致早产,甚至更为恶劣的后果,正是房俊向孙思邈建议此举有些矫枉过正,而孕妇应该适当运动,一方面保证身体素质有利于将来分娩之时耗费大量体力,另一方面亦可以活动骨盆,使得分娩之时更为顺利。 经由青蒿水一事,孙思邈早已对房俊惊为天人,对于他的意见自然不敢忽视,当即采取了大量的观察和试验,得出的结论自然印证了房俊的正确性…… 萧淑儿眸光如水,望向房俊的眼神里满是爱慕崇拜,赞道:“郎君当真厉害!” 就连女儿家的隐秘事都如此精通,时间还有什么是能够难得住自家郎君呢? 这年头没有什么自由恋爱,所有人大抵都是包办婚姻,许多人直至洞房之前都很少能够见到配偶的模样,更遑论对于人品性格的了解了,就算是民风相对开放的大唐亦是如此。 夫妻两个过一辈子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或许不需要深入骨髓生死不渝的爱恋,但最起码也要“相敬如宾”才行,否则相看两相厌,这一辈子得是如何的折磨人? 所以,培养夫妻感情这件事,就要落在各自的品格能力上。 女人温婉知礼、温良贤淑,男子博学多识、勇于担当,这都是好的品格,有利于感情的培养。而最理想的状态,莫过于妻子对于丈夫生出崇拜、孺慕的情绪,很容易便转换成爱慕。 萧淑儿初到房家之时,心里抱着的是为了家族奉献的信念,拼却自己这一生为家族攀上一门权贵,也就值了。结果之后才发现谣言误人,坊市之间谣传的房俊如何如何嚣张跋扈根本就是以讹传讹,非但没有那些所谓的昭彰劣迹,反而处处体谅她,温柔体贴之处令她都有些受宠若惊…… 相处下去,才发现这位世人眼中的“纨绔之首”“长安一害”,实则才华横溢、能力卓越,尤其是房俊所展现出来的对于家人的重视,更是与世俗格格不入,极其难得。 女人总会将崇拜毫不犹豫的转化成爱恋,萧淑儿便是如此。 当情根深种,自然是越看越爱,哪怕这一张在当前潮流算不得帅气的黑脸,看上去似乎也那么阳刚灿烂、英气勃勃…… 高阳公主在一旁看着萧淑儿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爱恋,啧啧嘴,轻轻推了她一下,埋怨道:“你这妮子发春呢?好歹走了半天路,赶紧进去歇歇脚才是正经。” “哦。” 感情流露被人当面揭破,萧淑儿面红耳赤,赶紧垂下头,尖俏的下颌都快要埋进胸脯里,脚步轻快的进了门。 第四百六十五章 形势紧张 萧淑儿脚有些浮肿,自去后殿沐浴更衣,让侍女稍微按摩一下,房俊则与高阳公主坐在前殿说话儿。 高阳公主抿了一口花茶,蹙着秀美问道:“房陵公主这两口,是否受了何人指派?否则这般让咱们以码头的份子来化解仇隙,未免显得有些唐突了。” 房俊坐在椅子上,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摇头道:“未必,他们两个资格不够,即便关陇贵族们当真有化解敌对之意,那也应当派一个中间人,而非是关陇出身的贺兰僧伽。再者说,即便是关陇贵族们自己出面来谈,怎么也得是一个核心的人物,比如独孤览,哪怕是令狐德棻也行,贺兰僧伽算个球?” 高阳公主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顿时一双柳眉竖了起来,忿然道:“他们两口子居然敢上门敲诈勒索?待我回宫,就去父皇面前告他们一状!” 既然不太可能是关陇贵族们指派,那他们便是私自行为,分明没有关陇贵族的授意却还要狮子大开口,这不就是敲诈勒索么? 居然有人敲诈到自己头上,公主殿下一腔愤懑,是可忍孰不可忍! 房俊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摇摇头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就算陛下对其不满,也很难将他们如何,毕竟尚未有什么实质上的后果。甚至房陵公主可以倒打一耙,就说为了为夫着想,主动帮着牵线搭桥化解恩怨,陛下又能说什么呢?” 他既不认为房陵公主夫妇是受到关陇贵族的委托来与自己何谈,因为这明显不合乎逻辑,更不认为房陵公主是一时间心血来潮。 一直以来房陵公主对于自己都尝试勾引,他可不认为自己到底有多么的魅力能够使得一位“见过识广、阅人无数”的皇室公主神魂颠倒,更多还是因为自己的权势地位,使得房陵公主意欲寻找一座靠山。 若是能够同时征服自己的侄女婿,那更能够满足她心底里的龌蹉慾望…… 以他对房陵公主的了解,这女人虽然作风放荡我行我素,且缺乏足够的安全感,但并不像是愿意牵扯进政治斗争当中的性格,今日之所以表现得这般咄咄逼人,定然是皇族之中的某些氛围使得她产生了一种“房俊快要完蛋”的感觉,这才如此有恃无恐。 而之所以她能够产生这种感觉,只能是因为皇族内部对于储君最终归属的问题上,并不看好太子…… 谁都知道他房俊是太子的肱骨,将来太子登基他是最有希望成为宰辅之首的那一个,可同样的,这种唇齿相依的关系也会使得房俊在太子丢掉储君之位以后一落千丈,甚至成为被新任储君打压的对象。 甚至于李二陛下为了表示对新任储君的支持,也会放弃他这个宠臣…… 房俊心情有些沉重。 他没想到晋王只是稍稍露出争储的头角,便有这么多的皇室宗亲群起支持,这有些不大对头……无论地位或是威望,如今的晋王哪里有这样的实力? 或许,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房俊不由得想起了荆王李元景,这人暗地里不少小动作,李二陛下睁一眼闭一眼愈发助长了他的气焰胆量,眼下或许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这人地位尊崇,在皇族内的威望甚高,假若唆使某些皇室宗亲加入到晋王的阵营,以此来扩大太子与晋王争斗的规模,达到浑水摸鱼的目的,也是完全行得通的…… 形势似乎越来越复杂,但房俊对此无可奈何,只要李二陛下易储的心思一日未曾断绝,朝中纷乱的形势便会继续下去,百官纷纷站队,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斗不休。 汉人自古以来便最是热衷于窝里斗,所以有人曾说若汉人上下一心、一致对外,足以称霸全球…… 无事的时候为了利益尚且能够绞起三尺浪,更何况李二陛下刻意的将利益冲突摆在所有人面前? 高阳公主见房俊沉吟不语,不由得有些担心,问道:“二郎是害怕关陇那边会对咱们的产业暗中下手?” 房俊摇头道:“那倒不至于,钱财这种东西,关陇贵族们大抵看不上才是。况且这等身外之物没必要伤神,他们要抢就由着他们好了,咱们一声不吭,自有陛下主持公道。” 眼下李二陛下有易储之心,却也并非就认准了晋王,想必心里游移不定,要经过一番检验考量,才能够最终下定决心。这种情况下,他必然会保证表面上的公平,不会任由旁人肆意打压太子的力量,如此才会予人一个公平公正的评价。 况且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将钱财这些东西看在眼里,纵然现在的产业尽皆被仇家抢夺而去,都休想能够让他难受半分。 凭借他脑子里那些划时代的东西,“千金散尽还复来”只是等闲,万贯家财更是只在反掌之间耳。 收拾一下心情,房俊笑问道:“今日观赏风景如何?” 高阳公主到底不耐烦那些个勾心斗角的事情,闻言精神一振,雀跃道:“当真是人间胜景!梳妆楼附近漫山遍野都是野生的乌桕树,这阵子红叶似火似乎连整座山都给燃烧起来,可谓美轮美奂,恢弘壮观,二郎亦当去领略一番那种满目震撼的美景。” 房俊笑道:“殿下若是喜欢,待到明年开春咱们也在骊山农庄那边弄一处这样的景致,似乌桕这等秋日红叶的树木,关中多得是,野生树木到底还是欠缺了观赏性,咱们挑选成年的树木统一栽植,细心培养,到时候景色望去更加壮观。” 女人天生缺乏对于美丽物事的抵抗,高阳公主闻言抚掌欢喜道:“那就这么定了,开春咱们便张罗这事儿!” 一想到明年初秋霜降落叶之前,可以住在屋子里推开窗便见到漫山遍野红似火的乌桕树林,高阳公主便忍不住满心雀跃。 看着这张白皙娇俏的小脸儿散发光彩,房俊舔了舔嘴唇,笑道:“这天台山缺少淡水,每日里九成宫的用度还需内侍从数十里之外运来泉水,但是这温汤却是不少,反正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小住几日散散心,不如微臣邀请殿下傍晚去汤泉池子泡一泡,也让微臣伺候伺候殿下,给您按按摩,消除疲乏有益身心……” 高阳公主先是雀跃欢喜,旋即脸儿一红,微嗔着瞪了房俊一眼,羞赧道:“你这人哩,好似喂不饱……昨晚疯了大半宿还不够么?你自己不嫌累,我都快被折腾散架哩!” 房俊一拍胸脯,昂然道:“微臣身为大唐之臣,服侍殿下乃是理所应当,自当奋勇向前竭尽全力,岂能叫苦叫累敷衍应付?必然要殿下身心愉悦、心满意足才成。” 高阳公主扭着衣角,粉面羞红眼波如水。 这人当真口不择言,那事儿怎能说得这么露骨呢?不过想想到时候泡在汤泉池子里,他一口一个微臣,她一口一个本宫,虽然怪难为情的,但那也是全新的体验,好刺激啊…… 身上一阵燥热,高阳公主用雪白的小手扇着风儿,红着脸儿嗔道:“分明是你自己贪嘴,偏要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厚脸皮,真拿你没办法。” 房俊嘿嘿一笑,得意道:“闺中秘趣,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更何况父亲敦伦乃是天地正理,有何厚脸皮的?” 高阳公主虽然性子开朗刁蛮,但是这等话儿依旧说不出口,赶紧顾左右而言他:“眼瞅着便要秋收了,也不知庄子里都准备得如何。还有你那些从海外弄回来的辣椒、花生什么的,到时候可要叮嘱好了,免得庄客们不知深浅有所损失。” 自家这位郎君没有半分贵族的清高,反而很是沉迷于农桑之乐,算得上是一朵奇葩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出京避祸 这年头无论贵族亦或是读书人,都钟鸣鼎食羽扇纶巾,讲究一个清高排场,似房俊这般醉心于农桑之中的权贵,的确凤毛麟角,百中无一。 偏偏这人乐在其中,丝毫不觉得有损身份,也着实令高阳公主无可奈何…… 房俊笑道:“殿下放心便是,为夫在此住个三两天,便直接去庄子里,那些东西可都是为夫的命根子,焉能放心让庄客们瞎鼓捣?到时候为夫亲自坐镇,确保万无一失。” 辣椒、花生也就罢了,到底是经济作物,有它没它影响不大,但是玉米今年可是大规模留种的第一年,成功与否直接决定了这种产量极高、适应极广的作物能否顺利在大唐落地生根,推广到大江南北,他岂能随意的安排奴仆庄客去收割储存? 必须自己经手监督才行。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儿,忽然外头侍女匆忙进来禀告,说是魏王殿下求见……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这魏王居然追到九成宫来? 却是不敢耽搁,赶紧起身迎出门外,便见到一身华丽锦袍的李泰已经疾步走到门前。 房俊与高阳公主进忙上前见礼。 “小妹见过哥哥。” “微臣迎接来迟,殿下恕罪。” 李泰摆摆手,道:“自家人,何必这般客套?” 便当先进了正殿。 待到三人落座,房俊不禁奇道:“殿下所为何事?派人知会一声,微臣自当前去,何必您赶到这九成宫来。” 李泰喘了几下,没好气道:“您房少保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前脚答允本王的事,一转头就忘了?” 房俊一头雾水,便见到李泰自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绣着华丽纹饰的帛书来,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道:“你不是害怕有人谋害于你,故而不敢与本王下江南么?喏,本王给你求来了圣旨,父皇准你带兵随行。” 房俊这才想起先前答应李泰的事情,拿起帛书展开一看,果然是李二陛下的圣旨。 圣旨上说是婺州有僚人、山越叛乱,攻略州县啸聚成灾,唯恐影响秋收,故而命魏王李泰前往巡视,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房俊随行,有临机处断之权…… 房俊明了,这不过是给他们带兵出京找了一个借口罢了,毕竟朝廷律例规定了武官离京除去随身护卫之外,严谨带兵,防备着这些武将伺机闹事,聚众谋反。 否则婺州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何须一位亲王、一位兵部尚书前往平叛? 那地方群山耸峙、山岭盘旋,顶顶的“穷山恶水”,虽然地处江南气候湿润,却因为交通不畅罕有人至,这年头还是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出了县城基本就见不到人了。 若是朝廷大军前往平叛,翻山越岭的抵达婺州乡野,恐怕就得几个月之久……很显然就只是一个借口,绝不可能让他们前去平叛。 圣旨落款处不仅有皇帝的玉玺,更加盖了门下省的大印,一切程序严禁有度。 有了这道圣旨,房俊就算带上个三五千人,也没人能说三道四,指摘攻讦…… 房俊将圣旨卷起来,交给高阳公主,叮嘱道:“待会儿收好了,回家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将来留作传家宝。” 如今虽然是皇帝当家做主,但名义上政府的最高行政部门却是三省,所以所谓的圣旨一般都是以门下省的名义下发,真正以皇帝的意志下发的圣旨并不多,这张圣旨就显得弥足珍贵了,别管房家子孙能否一直安安稳稳的传承家业,只要这道圣旨能够完好的留存下来,待到将来那就是一等一的文物。 高阳公主嘴上应了,却隐秘的翻个白眼。 这年头没有明清两朝时候的讲究,皇帝颁布的圣旨的时候更不需要焚香沐浴,颁布完之后圣旨倒是要保存好,因为这是一个凭证,却绝不需要将其当作“无上荣耀”一般,不得有半点玷污损毁,否则就得治罪。 再者说了,似房俊这样的人家,平素与皇帝来往甚多,这圣旨时不时的就下一道,如今家中书房的柜子里怕是都能叠起来一大摞,哪里需要这般小心翼翼? 在高阳公主看来,这分明就是郎君为了讨好陛下,而毫无底线的谄媚拍马屁…… 李泰也是与妹妹一般的心思,鄙夷的瞅了一眼,不屑道:“你个佞臣!圣旨给你求来了,赶紧的收拾收拾,跟着本王下江南吧,本王可一时半刻都等不及了,缺钱啊!” 房俊给他斟茶,说道:“那也不必急于一时,待到微臣将家中田地收完之后,便动身与殿下南下。” “收田?” 李泰叫了一声,怒道:“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好歹也是朝廷大员、军方巨掣,田中产出自有下边的奴仆庄客去收,还用的着你亲自动手?你若返回舍不得那些钱,那就明说,别拿这等借口来搪塞本王!” 房俊连忙解释:“殿下息怒,微臣素来不看重钱财,更何况是已经答允捐赠给殿下的那些不义之财?只是今年有大批玉米、辣椒、花生等等自海外寻来的作物丰收,因要留种以便明年大面积栽植,所以事关紧要,微臣不敢有丝毫懈怠。” 高阳公主也搭腔道:“青雀哥哥勿恼,郎君今年为了那些作物废了不少心血,眼瞅着就待要收成了,怎能不尽心尽力呢?” 李泰当然知道水师船队横渡大洋之事,据说自海外的陆地寻来了不少作物,都在房俊的农庄里繁育培植,就连父皇也甚为重视,只得耐着性子道:“那秋收之后咱们就得立即启程,万万不可再出什么幺蛾子,本王耽搁不起!” 房俊蹙眉不解:“不过是去接收钱财罢了,放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跑掉,殿下何以这般急迫?” 李泰吱吱唔唔,道:“这不是处处都缺钱嘛,最近已经将县学、乡学开设到了黔中道费、南、溪、溱等州,那地方是真的穷啊,州府县衙里连几贯钱都补贴不出,只能由本王全盘出资,多少钱也经不起这么造啊!” 说着,拿起茶杯咕咚咕咚的饮茶水。 房俊摸着唇上的短髭,看着李泰有意闪避的眼神,心中起疑,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殿下怕是有事瞒着微臣吧?” “哪里有?” 李泰矢口否认:“你想多了。” “呵呵,”房俊冷笑一声,道:“殿下可能还不知您自己有个缺点吧?您才华横溢,当世少有人及,可谓是心思灵透聪慧绝顶,可偏偏有一样,每当说谎的时候便会眼神游移闪烁,说明您其实是个诚实憨厚的性格,说不得谎话。来,您瞅着微臣的眼睛,让微臣看一看。” 李泰不信:“本王还有这个缺点?不可能!” 抬起头,与房俊四目相对,一瞬不瞬。 半晌,房俊断然道:“殿下果然有事瞒着微臣!” 李泰叫道:“放屁!本王连眨都未眨一下,你怎知本王说谎了?” 高阳公主也奇怪,问道:“对啊,我这盯着呢,青雀哥哥一下都未眨眼。” 房俊笑道:“正常来说,人与人对视的时候是很难保证不眨眼的,因为这最是需要集中精力。可若是心中没鬼,为何要故意费力气不眨眼,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撒谎呢?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高阳公主哦了一声,指着房俊道:“郎君太阴险了,居然耍诈!” 李泰也气笑了,点头道:“都说赵国公是‘阴人’,却不知原来你房二郎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佩服佩服。” 房俊嘿嘿一笑,道:“雕虫小技,何敢当殿下如此夸赞?” 李泰怒道:“这是在夸赞你?本王恨不得揍你一顿好吧!” 房俊道:“揍不揍的另说,先说说您到底什么事儿瞒着微臣,要这般亟不可待的离京?” 李泰想了想,摇头道:“不能说。” 房俊心中顿时一沉,李泰说“不能说”,实际上已经等同于说出来了。 试问,除了有关储位之争,还有什么能够这位魏王殿下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亟不可待的要离京躲避? 第四百六十七章 皇族内斗 殿内气氛有些凝重。 高阳公主看看自家哥哥,又看看夫君,俱是一脸阴沉的样子,便起身道:“你们先聊着,我去让厨子整治一桌酒菜,晚上二郎陪青雀哥哥小酌几杯。” 李泰颔首道:“有劳妹妹了。” 房俊看着高阳公主纤细窈窕的身姿消失在通往后殿的屏风之后,这才转过头看着李泰,轻声问道:“如今陛下又起了易储的心思,殿下可否后悔,可否埋怨当初微臣劝阻您的话语?” 当初正是他与李泰痛陈利害,才使得李泰相信李二陛下不会易储而使得兄弟相残,可时至今日,李二陛下再次起了这样的心思,然而最有希望争储的却只剩下晋王李治,李泰早已经放弃争储,退出竞争。 若李泰始终有意储君之位,这会儿怕是要扼腕叹息、后悔不迭…… 李泰抽了房俊一眼,哼了一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随意说道:“你当本王是个没主见的,只知道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非也。本王承认,当初主动放弃争储,的确有你说的那番话的关系,但更多的却是出自本心。因为本王明白,若想争储,首要便是与关陇贵族结成联盟……是联盟,不是拉拢,本王有自知之明,不可能完全掌控关陇贵族将其收归己用,只不过是他们用来争夺权力的一个工具罢了,最终就算本王争储成功,亦要受到关陇贵族的要挟。” 他喝着茶水,上身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喟然道:“当年隐太子何以急不可耐的要除掉父皇?正是因为他担忧自己登基之后被关陇贵族所裹挟,所以才极力打压关陇贵族,使得关陇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们打定主意另起炉灶,全力支持父皇。说句大不敬的话语,那个时候就算父皇不发动玄武门之变,关陇贵族们也定然会来一场武装政变,除掉隐太子,以绝后患。” “殿下英明。” 房俊不得不感叹,其实李二陛下诸子当中,论起谋略,当属李泰为第一,他若是做个皇帝,未必就不如李治。 自己站在历史的天空之上,俯瞰时光长河,方能够洞悉这大唐朝堂之上种种波诡云翳背后的斗争,而李泰身在局中,目光受限,却依旧能够抽丝剥茧直抵问题的核心,这份能力着实令人钦佩。 可历史上这位却又为何头铁的非要争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呢? 看来果然如同后世学者所说那般,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参与,某一些不经意间的变动便引起了整个局势内外变化,进而使得身在局中之人的认知、觉悟都截然不同。 蝴蝶扇动翅膀,引起了风暴海啸…… 房俊给李泰续上茶水,轻声道:“殿下急于离开关中,可否是皇族内部出现了何种变动?” 李泰略感诧异,盯着房俊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颔首道:“怪不得你能有如今的成就,父皇更是对你宠信有加,这份敏锐性,朝中少有人及。” 这就是证实了房俊的猜测。 房俊蹙着眉头,又问道:“殿下可否详细告知?” 李泰犹豫了一下,叹气道:“其实你应该猜得到,有人前来找本王,让本王站出来表态支持稚奴。可太子是吾之兄长,稚奴是吾之幼弟,手足争斗本已经有伤天和,本王帮谁都不合适,只能置身事外。” 房俊了然。 若说李泰心中尚有争储之心,借此机会左右逢源将水搅浑,然后浑水摸鱼乃是最佳的方法。 毕竟与太子、李治乃是一母同胞,皆为李二陛下嫡子,凭什么储君的位置那两人坐得,他李泰就做不得? 说起来,李二陛下最早的易储对象就是他魏王李泰…… 然而李泰早已没了争储的心思,那么势必不愿意掺和进去,无论向着谁都会得罪另一个,甚至让父皇觉得反感。 可见皇族内部支持晋王李治的势力非同小可,这才使得李泰不得不出京暂避风头,否则难以应付。 房俊就算知道了李泰的难处,却也绝对不会去管皇族内部的事,那是一个禁忌,身为外臣断然不可参与,否则就连李二陛下也饶不了他。 眼下能够与李泰一同出京南下,反倒是最好的躲避风潮的方法…… 只不过秋收时万万不能耽搁的,他想了想,说道:“稍后微臣将右屯卫的兵卒调派一部分前往骊山,对外就说为了保护海外作物的顺利收割储存,故而封锁山路严禁进出,殿下就权且待在骊山,旁人见不到你,自然拿你无可奈何,更不用得罪人。” 李泰略微犹豫,颔首道:“如此尚可。” 他之所以急着南下,就是不想被皇族内部的各方势力逼着表态,不愿意掺和进太子与稚奴的这场争斗,躲在骊山的效果是相同,房俊带兵封山,谁敢肆无忌惮的硬闯? “本王也与你在这宫里小住两日,然后与你一起去往骊山农庄。” 李泰如今连家都不敢回,唯恐被那些人寻上门去,推脱不开。 房俊嘿了一声,道:“荆王殿下正在这九成宫里。” 李泰一愣,旋即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下山。” 房俊正盯着李泰的神色呢,见状心中有数,叹气道:“这位荆王殿下四处搅风搅雨,唯恐天下不乱,晋王殿下却被权力迷了心智,甘心情愿被人推出来当靶子,当真愚不可及。” 很显然,在胁迫李泰支持晋王的那些皇室当中,便有荆王一个。 野心勃勃的荆王何以拉拢皇族内部的力量去支持晋王争储?答案显而易见,就是想要使得储位之争愈发扩大规模,加深影响,最好能够使得皇族内部彻底分裂,他才能浑水摸鱼,有机可乘。 房俊不相信李二陛下对此懵然不知,这位皇帝虽然有时候脑子会断路,好大喜功迷之自信,但他却好似坐镇网中的蜘蛛网一样,触手早已伸展至天下各处角落,尤其是这长安城中,稍有风吹草动便瞒不过他。 既然李二陛下一直保持沉默,房俊就只能相信他正将一切发展都掌控在手中。 既然如此,那么他只需要全力支持太子即可,万勿插手到皇族内部的争斗之中,那是李二陛下绝对不会允许外臣介入的领域…… 李泰有些无奈:“知道就知道,何必非要说出来?这种事是皇族内部的事,你不要往里掺和,非但帮不上太子,反而有害无益。” 房俊点头,道:“多谢殿下告知,那咱们这就出发吧,免得荆王殿下闻到殿下的味道追上门来,还得微臣枉为小人将其拒之门外。” “嘿!你是骂荆王是狗,还是骂本王是屎?简直混账!不过话说回来,这满朝文武大抵也只有你这个棒槌敢将追上门的荆王拒之门外,荆王还一点脾气都发作不得,的确硬气。” “嘿嘿!何止拒之门外?他敢有半句恶言,微臣敢将他打将出去,您信不信?” “本王不信,好歹那也是朝廷亲王,父皇的手足兄弟,动他一根手指,后果堪忧。” “您以为激将法对微臣有用?” “有用没用,那可都是你自己说的。” …… 两人拌了几句嘴,一起起身来到后殿,向高阳公主辞行。 李泰很是有身为兄长的姿态,向着高阳公主以及敛裾施礼的萧淑儿歉然道:“本王有些私事,需要二郎帮衬一番,扰了你们的清净,实在是心中有愧。” 高阳公主并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但是对于公事她一概不过问,笑道:“自家哥哥,有什么愧不愧的?能够帮得上青雀哥哥的忙,我们自然鼎力相助,哥哥万勿客气。” 第四百六十八章 你得支棱 虽然此行并未能够探知九成宫的虚实,但是从王福来处得到的信息,也足可证实李二陛下如今正安排了方士藏匿在九成宫中炼制丹药,而且很有可能如今服食丹药已经有了一些副作用。 为此,房俊觉得颇为头痛。 这位皇帝看似虚心纳谏,实则刚愎自用,没有谁能够在他打定主意的情况下劝说他回心转意。 自古以来长生不死都是帝王的软肋命门,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亦不可超脱其外。这种事总得要皇帝自己想通,明白生老病死乃是宇宙恒态,谁也不能逆天而行,否则旁人是很难劝阻的。 甚至你若是言辞激烈一些,他会认为你居心叵测。 毕竟皇帝乃是古往今来最缺乏安全感的职业…… 既然魏王李泰找上门来,房俊索性也不再九成宫盘桓下去了,收拾一番与高阳公主、萧淑儿辞行,叮嘱她们好生在这里多住些时日,便与李泰带了亲兵部曲出了九成宫,一路策骑回了长安城。 路上,李泰骑在马背上感叹道:“吾那高阳妹妹从小丧母,父皇对其格外宠溺,吾等兄弟姊妹亦是对她倍加关爱,所以养成他刁蛮任性的脾气,但凡她自己认准的事情,谁劝也不听,八匹马都拉不回。结果嫁入你房家,如今却是相夫教子温婉贤淑,一改往昔的脾性,这一点本王对二郎你衷心折服。” 这门亲事尚未成行之前,许多人其实都不甚看好。 房家固然门庭显赫,房玄龄亦是权倾朝野,但房俊此子却着实不堪,愚钝木讷也就罢了,尚且率诞无学、惹是生非,如何降服得了貌美如花性格娇蛮的高阳公主? 女方太强势,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然而时至今日,这门亲事却早已成了人人瞩目、世人艳羡,如今的房俊功成名就显赫天下,高阳公主更是夫唱妇随言听计从,简直惊掉了无数人的下巴…… 房俊坐在马上,闻言笑道:“怎么,殿下想要跟微臣学几招,以便一振夫纲?” 李泰怒道:“混账话!本王堂堂七尺男儿,在府中一言九鼎,何来以振夫纲之说?” “呵呵……” 房俊面楼嘲讽,讥笑两声:“天下皆知魏王泰脾气刚烈,发怒之时生人勿近,可唯有当面对魏王妃时,却温驯有若乳猫……” “娘咧!再敢胡说,本王饶你不得!” 李泰勃然大怒,面红耳赤,心虚的不得了…… 说来也怪,他李泰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性格,虽然不似蜀王李愔、齐王李祐那般胡作非为肆无忌惮,却也绝对不是个好脾气的,但每一次自己面对自家王妃阎氏的时候,都莫名其妙的矮了几分,一腔火气不敢发泄。 房俊手里提着缰绳,战马不快不慢的前行,笑着说道:“既然魏王殿下硬气得很,那微臣这御妻之术,看来您也没必要学了。” 李泰神情一僵,问道:“当真有套路可学?那不妨说来听听。” 他是真的佩服房俊的治家手段,无论高阳公主亦或是那武媚娘,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一个刁蛮任性颐指气使,一个阴沉多计不让须眉,放在谁家怕是都得整日里争斗不休,闹得鸡犬不宁,偏偏如今却好似姊妹一般,有谦有让,和谐甜美。 即便是后来入府的萧淑儿,看似柔柔弱弱一副江南女子细柳斜雨的姣美模样,那也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不说别的,但是那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搁谁家都得受到大妇的嫉妒排斥,以免被抢走了丈夫的宠爱,可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却对其爱护有加,相互之间绝无半分敌视。 更别说还有那位新罗公主,那也是一个蘸火就着的刚烈脾性,就好似一匹胭脂马,烈性得很,当初长安城中不知多少纨绔想要一亲芳泽,结果都落得一个灰头土脸颜面尽失。 结果进了房家上了房二的床,整日里低调温顺简直判若两人…… 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齐家”乃是男人功业最基础的一项,却绝对不比“治国平天下”容易,多少睥睨天下称雄当时的英雄豪杰,都做不到“家和万事兴”。 所以不仅是李泰,如今很多人都对房俊这一点暗暗钦佩。 房俊在马背上挺直腰杆,一手提着缰绳,另一手拎着的马鞭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大声道:“山东有句老话,叫做‘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面不揉没筋道,媳妇不打不听话!只要将她打服了,一辈子都老老实实俯首帖耳!再者说,男人就得支棱起来!女人的天性是你软她就强、你硬她就怂,这最是考验男人在床第间的能力。殿下惧内,想来是即不敢打,更不能在床底之间大展雄风,人前无法支棱,人后更支棱不起来,久而久之,自然垂头丧气,底气不足。” 周围房俊的亲兵部曲以及李泰的禁卫们一个两个都使劲儿憋着笑。 李泰开始的时候还用心去听,可越听越不对劲,听到说他床底之间不行,顿时怒然大怒! 男人谁受得了被人说不行? 就算是不行,那也不行! 扬起马鞭,一夹马腹,便冲着房俊冲了上去,怒骂道:“娘咧!好你个房二,居然拿本王寻开心,本王就让你见识见识到底硬不硬!” 房俊赶紧催马加速,忙不迭的往前跑。 左右亲兵可都提着心呢,唯恐有人暗中对房俊不利,急忙策骑追上去。 一时间管道之上烟尘滚滚,数十人策骑狂奔,引得过往商贾行人忙不迭的避往路旁,纷纷侧目。 …… 一直过了渭水,长安遥遥在望。 不过一行人并未入城,而是绕过高大巍峨的城墙直抵长安城北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大营,入了中军大帐将高侃叫了过来。 高侃离乡背井身在关中,时刻都住在军营之中,并未在城内置办房产,将军营当家,很是尽心尽责,且此人性格沉稳处事利落,房俊才能够放心将整个右屯卫交给他管辖,平素操练集训完全不用他操心,他自己则是十六卫大将军当中最是清闲的一个…… 高侃顶盔掼甲来到大帐,见到魏王在座,急忙上前见礼:“末将见过魏王殿下,见过大将军!” 李泰是个文人,可大抵是受到如今全民尚武的影响,从来也不认为武将粗鄙,反而愿意与武将亲近,笑道:“军中无需这等俗礼,高将军快快请起。” 高侃见到房俊微微颔首,这才道:“末将谢过殿下!” 直起身,束手立于一侧。 房俊道:“营中情况如何,最近可有坚持操练?” 他自己并无太多军事天赋,对于军事战略也知道不多,打仗从来都是依靠先进的武器、战术对敌人实行碾压,无往而不胜。可他深知“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既然身为军人,那就应当时刻以训练为主,练得越狠,上了战场才能多一份活命的机会,多一份获胜的希望。 毕竟再先进的武器装备也得依靠士兵去操作,兵员素质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最基本要素…… 高侃肃容道:“一切安好,全军按照大将军指定的计划训练不辍,士气高昂军心稳定。” 房俊对这位历史有名的名将甚为信赖,颔首道:“如此甚好,年末的时候本将会在兵部的勘合上加上你的名字,予以嘉奖,切记戒骄戒躁,沉下心多多揣摩练兵的本事,往后本将对你还有大用。” “喏!” 高侃大声应和。 如今房俊虽然被停职,却依旧还是兵部尚书,大唐所属军队的勘合最终需要兵部一一核实之后予以签发,升职、嘉奖、调动,尽在兵部之职权范围之内。只要房俊点头,他的嘉奖基本就已经到手,难不成如今代理兵部尚书的崔敦礼还敢驳回房俊的提议? 这个嘉奖十拿九稳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丰硕成果 当然,暂时升职是不可能了,毕竟高侃如今已经是右屯卫将军,数万兵卒当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于一个入伍不足两年的兵卒来说,已然是难能可贵。 可这勋位却是一定能够再提一格。 房俊又道:“你即刻以吾之名义,前往兵部提请抽调两旅兵卒前往骊山协助收割海外作物。” 兵部有调兵之权,但是必须事先申请,经由商议之后认定并不会对关中安全产生威胁,才会勘发行文,准予调兵,所以这是需要承担责任的,若非遇到大事,兵部轻易不会允可。 不过右屯卫调兵,自然不在话下。 自己监督自己,哪里需要那么多的理由呢…… “喏!” 高侃领命,当即在大帐之内写好了神情调兵的文书,然后亲自携带入城,前往兵部申请行文。 一个时辰不到,高侃便带着行文回到大帐。 房俊当即点齐两旅兵卒,浩浩荡荡出了军营,沿着城墙绕行了一段距离,再渡过灞桥直抵骊山。 进了山,沿着水泥山路徐徐而上,道路两侧俱是一块一块开垦于山坡上的农田,因为水利灌溉的便利,这些原本只能撂荒的土地如今早已成为良田,尤其是在靠近山脚的地方,一畦一畦全是稻田。 田里的水已经排放干净,黄澄澄的稻穗压弯了腰,已经开始有人家在收割粮食。 马速放缓,路边田地里有人见到这么一大队兵马浩浩荡荡的开来,顿时吃了一惊,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驻足观望。 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搭凉棚,见到为首的乃是房俊,便扯着嗓子喊起来:“二郎这是往哪里走?” 房俊便勒住缰绳,策马停在路边,大声回道:“回庄子里看着大家伙收秋。” “秋收自是吾等的活计,带这么多兵作甚?” “这是怕有那等瞎眼的混账偷吾家的玉米嘛,带着兵将这骊山给围起来,谁敢伸手就抓起来点天灯!” “你这孩子总吓唬人,这么些年也没见你把谁点了天灯!” 老者愤愤然说了一句,身边的子侄晚辈便哄笑起来。 外头都说房二郎是个棒槌,是长安一害,可满长安的老百姓谁不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万家生佛”,天下罕有的大善人?从来只对那些个权贵耍横,面对老百姓的时候和蔼可亲,十里八乡的谁家若是有难关过不去,去到房家门前哀求一番,总能够帮衬着一把。 连带着,在长安城凶名卓著的房俊,在这骊山地界上却是没人怕他,有的只是无限的尊敬爱戴。 要知道此间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前些年各地逃难而来,聚在关中无人搭理,若非房二向陛下请了圣旨,准许将他们安置在此地,这时候怕是早已经冻饿而死,尸骨无存…… 队伍继续沿着山路向上,路过市集的时候所有人都驻足观望,啧啧称奇,也有人时不时的站在路边与房俊答话,房俊也都微笑着一一回应。 李泰不禁奇道:“这庄子里的人好像都怕你啊?” 房俊道:“某又不吃人,不欺男不霸女,有什么好怕?” 李泰道:“庄客不就应该畏惧主家么?虽然你这庄子里的人非是你府上的私产,可这骊山西坡的土地都是父皇赐给你的,他们想要在这里过火那就得仰仗你的脸色,你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流落他乡,甚至家破人亡,难道不应该怕你么?” “简直荒谬!微臣这庄子里与外界不同,一言一行皆有规可循、有理可依,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每个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能够老老实实的干活,用自己的双手勤劳养家,为整个庄子创造财富,微臣为何要将他驱逐流落他乡,家破人亡?” 李泰觉得他说的有理,可又说道:“但是别人家可不是如此,只要惹得主家不高兴,这些庄客就如奴隶牲畜一般,要杀便杀,何须什么道理规矩?” “所以啊,都是一些目光短浅的鼠辈!” 这时候已经过了市集,路旁两侧更是黄澄澄金灿灿的庄稼,房俊手里的马鞭随意一指,意气风发道:“依法治国,就是要让百姓有法可依,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要自己的行为在法度约束之内,便可无惧于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家主!如此才能激发一个人全部的潜能,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守规矩,就不会有人对他施加迫害,他就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幸福美满的生活!如今微臣这庄子,一年上缴的赋税抵得上半个泾阳县,收成的粮食也几乎等同于泾阳县全县!” 骊山农庄施行的是几乎相似于后世“生产队”的模式,所有人集中劳作,统一分配,这种模式或许有着各种各样的局限,但是对于这样一群没有土地、衣食无着的流民来说,却能够激发出他们最大程度的劳动热情。 而且由于规模有限,房俊可以最大限度的予以监管,不会有那种出工不出力的事情发生。 这对于文化水平基本为零,且淳朴简单、期待稳定下来的农民来说,简直就是最佳模式。 如今的骊山农庄,早已成为了远近驰名的富裕之地,原本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在此落地生根,也开始有附近村庄的姑娘愿意嫁过来。 李泰瞪大眼睛,惊呼道:“这么厉害?” 泾阳虽然只是京兆府下辖的一个县,但是靠近长安、咸阳,有泾水过境,水流充沛土地肥沃,自古以来便是关中富庶之地,而房俊这个农庄有一半都是山地,却能够与泾阳的产粮相当? 简直不可思议! 房俊也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忍不住有些嘚瑟:“这算什么?再过十年,骊山农庄不仅是关中有数的富裕之地,更会形成鼎盛之学风,届时庄中子弟科举高中入朝为官,这里便是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 教育是一个从无到有、由量变引发质变的过程,如今庄中适龄儿童都被强制性进入学堂,数百学子几乎是一般县城的数倍,这在大唐绝无仅有,十数年后必然会出现人才井喷,震惊天下! 其实房俊的理念很简单,只抓住最重要的两点,一是教育,而是修路,在后世实在是街知巷闻的致富捷径,然而这一切看在李泰眼里,却颇有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触。 难不成这小子当真如父皇所言那般,乃是天生的“宰辅之才”? 否则何以解释如此一个破败穷酸的庄子,经由他几年治理便能够焕发出如此夺人眼目的光彩? 假若十年之后当真如他所说那般有无数庄中学子科举高中,那么很有可能房俊将会攀上当世第一“名相”的地位,受到天下人顶礼膜拜。 一路上李泰看着哪儿都稀奇,等到了庄子门口,见到一辆华美的四轮马车停在那里,车厢壁上有明显的山东孔家标记,李泰一蹙眉,问道:“仲远公何以在此处?算了,你给本王安排个地方歇歇脚,就不与仲远公见面了。” 他这趟算是“避祸”才来到这农庄,等着秋收之后便与房俊一起南下,自然不愿意让旁人得知自己藏身此处,免得麻烦。 房俊点头道:“那殿下就暂且委屈一下,微臣派人带你前去客房。” 到了门口下马,叮嘱卫鹰等亲兵将右屯卫兵卒带去自己栽植玉米、花生的“试验田”,严守看管,然后再分出人手把控各处上山下山的道路,任何人进出庄子都要出示勘合文书,若非庄子里的庄客,一律不许进庄子。 反正秋收已经开始,市集也已经停歇,早就没有了各处蜂拥而来的商贩…… 派人将李泰带去客房,房俊则径直来到正堂,进入堂内便见到孔颖达正与房玄龄坐在一处,言谈甚欢的模样。 第四百七十章 充当说客 房俊上前两步,一揖及地,恭声道:“晚辈拜见仲远公,孩儿拜见父亲。” 房玄龄捋着胡须,微微摆了摆手,问道:“你这孩子,刚才有人来报,说是你带着数百兵卒进了庄子,又是搞什么幺蛾子?” 房俊忙道:“秋收以至,孩子栽植的那些玉米、花生、地瓜等等作物一丝半点也不能折损,唯恐有人贪婪心起肆意偷盗,故而调来两旅兵卒严加看守,确保万无一失。” 房玄龄无奈,训斥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兵伍乃国之重器,焉能随意调动?更何况是如此理由!” 房俊闷声不语,也不反驳。 有孔颖达在,自然不好说出此举的真正用意乃是封锁庄子,不让外人进来骚扰李泰…… 待房俊在下首落座,孔颖达笑眯眯问道:“二郎这是从长安来?” 有丫鬟给房俊端来茶水,房俊捧起茶盏,回道:“近日长安闷热干燥,晚辈便与高阳殿下一起前往九成宫小住几日,不过惦记着这边庄子里秋收,也没心思游玩,便赶来了这边。” 孔颖达略微颔首,转过身对房玄龄说道:“如今权贵勋戚之中奢靡成风,老一辈还好说,毕竟都是当年刀光剑影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再是贪图享乐也有个底线,然而年轻一辈却是好逸恶劳,只知一味的奢华享受,争名夺利好高骛远,哪里还有人惦记着庄子里的收成,记得这才是吾辈成家之根本?二郎身居高职、名满天下,却依旧能够尽心于农桑之事,殊为难得。玄龄贤弟家教严谨,令愚兄甚为钦佩啊。” 自古以农立国,以孝治国,庄田农桑从来都是人之根本,一个人的品德是否优良,很大程度便体现在能否关心家业、优待农桑,正所谓富贵而不忘本。 房玄龄自然对自己儿子无比满意,却捋着胡须矜持谦虚:“不过是走了好运道,立下些微末功劳,若无陛下青睐,焉有今日之成就?这孩子没什么大出息,整日里就惦记着田地里那么点产出,不足夸赞,不足夸赞。” 孔颖达眼皮子跳了跳,瞥了一眼一旁老神在在喝茶水的房俊,心说这房玄龄素来温润谦逊,可是说起自家儿子的那个得意劲儿,着实令人恼火。 当然,他绝不承认这是嫉妒…… 房俊放下茶杯,笑道:“仲远公如此夸赞,晚辈如何担当得起?不过您老不留在书院里教书,何以翻山越岭的来到这农庄?” 孔颖达一脸微笑,瞅了一眼房玄龄,缓缓说道:“听闻弘文馆学士谢偃最近得了一卷皇象的《急就章》,此帖开草书之先河,以前只在传闻之中,如今陡然问世,老夫便前来邀请令尊一同择日一同前往谢府瞻仰观摩一番。” “呵呵……” 房俊轻笑一声,您偏小孩儿呐? 若是当真如此,大可以派个人来邀请父亲一声,约定时间一同前去便是,何必专门出了长安城数十里,跑到这骊山来? 而且好巧不巧的,居然是谢偃这个家伙……皇宫里头没什么秘密,怂恿李二陛下解除晋王圈禁令的几个人虽然不声不响,却瞒不住房俊这等人,谢偃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跑来当说客了? 孔颖达既然并未名言,他也直接指名道姓,便微笑道:“家父年岁渐高,腿脚不便,如今已经罕有出行了。仲远公比家父还年长得多,平素也应当减少出行,每日里多在书院教授学生,闲来无事,便寻几位知交好友喝喝茶、聊聊天、谈谈经义,实在无聊的话攒个局打打麻将也好,消磨时间嘛。人老了就得看破放下,终日里那些蝇营狗苟的跳梁小丑掺和在一起,有个什么劲儿?利益这东西永远也不能满足,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房玄龄面色一沉,喝叱道:“混账!怎么和仲远公说话的?没大没小的东西!” “玄龄不必如此。”孔颖达一脸苦笑,嗟叹道:“这小子骂得好,老夫非是不懂这样的道理,奈何却做不到玄龄这般激流勇退。一大家子都指望着老夫顶门立户,子侄里头没一个顶用的,实在是惭愧。” 他德高望重,乃是天下少有的大儒,身份超然乃是文坛宗师,又怎愿掺和进这等蝇营狗苟的争斗之中? 然而身为孔家嫡脉,为了保持家族的繁荣拥有更多的利益,他却是责无旁贷,只能踩进这泥潭之中,沾染一身污泥。 如今被房俊这个他平素最为看重的小辈隐晦的指责,心中并无半分怒气,唯有自嘲与无可奈何…… 房玄龄是个厚道人,闻言劝慰道:“兄长心性高洁,奈何身在红尘,焉能洁身自好?这世上总归有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又有几人能够置身事外,不染尘埃?吾等自当谨守底线,问心无愧便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今虽然尚未有这句话,但这个道理却是古今皆然。身在这名利场,又有谁能够超然脱俗,置身事外呢?享受名利带来的诸般好处,同时自然就要背负起应有的责任。 没有谁能够率性而活,他房玄龄若是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担负了家族众人,又岂能如此优游林泉、颐养天年? 怕是至今仍旧要留在朝中,一边维持自己的地位权力,一边尽可能的为儿孙安置好后路,谨防有不肖子孙作奸犯科,有朝一日失了圣眷,毁了自己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功勋,使得整个家族陷入沉沦,阖家遭殃…… 孔颖达释然一笑,欣慰道:“玄龄懂我,于愿足矣。纵然有小儿犬吠,老夫又如何与他一般见识?人活世间千难万难,老夫一生专研学问,临老却不得不陷身这名利之中,已然是心中凄苦,若再因那些无知小儿的讥讽嘲笑而郁结于胸,岂非糊涂透顶?他若笑,便由着他笑,老夫不萦于怀。” 房玄龄哈哈大笑:“兄长气量恢弘,小弟甘拜下风!” 孔颖达也笑道:“若论及气量,朝野上下,又有谁比得了你房玄龄呢?” “兄长过奖,愧不敢当啊。” “当得起,当得起。” …… 房俊翻着白眼,看着两个老家伙相互吹捧指桑骂槐,着实无语。 孔颖达笑了一阵,喘着气道:“老夫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话儿带到了,自当功成身退。至于如何抉择,绝非老夫所关心,这边告辞了。” 房玄龄连忙挽留:“你我多日未见,正好借机亲近亲近,这《字典》依旧有不少瑕疵,还需要兄长这等学究天人之大儒多多斧正指点,何不留下来小酌几杯,畅叙心事?” 孔颖达摇头道:“算了吧,老夫此来,已经身为恶客,玄龄你虚怀若谷慷慨好客,可有些人心胸狭隘,恨不得一脚将老夫踢走。” 房俊苦笑道:“晚辈不过是多说了一句,您老不至于这般记恨在心吧?” 孔颖达哼了一声,道:“话不投机,老夫瞅着你小子就烦,眼不见为净!” 冲房玄龄拱手施礼,便起身往外走。 父子两个只得起身向送。 送走孔颖达,父子二人回到堂中,房俊问道:“仲远公此来,是当说客吧?可谢偃算是江南士族一脉,就算是当说客也应当是宋国公前来,何以却是他登门拜访?” 房玄龄略微点头,面色有些凝重,缓缓说道:“谢偃与旁人不同,虽然出身与陈郡谢氏,乃是江南一脉,但祖上便流落北地,三代未曾归宗,与谢氏早已疏远,利益上并不一致,反倒是与仲远公相交莫逆,平素也与山东世家走得更近一些。此番谢偃等人暗中蛊惑陛下再掀起储位之争,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一旦遭受到太子方面的报复,会使得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内部矛盾重重,因而,仲远公才亲自登门,希望为父能够劝说,进而规劝太子要息事宁人,勿要报复,致使朝局混乱。” 房俊气得哼了一声,不悦道:“这帮人当真无耻,他们私底下撺掇陛下易储的时候难道就不知道会遭受到反噬,会导致朝局混乱?如今事情闹大了,才知道害怕,反而上门劝说受害者息事宁人……这话孩儿没法给太子说,非但不能说,孩儿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不能对这些自私自利之辈予以惩戒,往后必然还有人贪图私利罔顾大义!” 第四百七十一章 黑锅已备 房玄龄略作沉吟,问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太子的意思?” 房俊摇头道:“太子仁厚,岂能愿意大动干戈,落人口实?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孩儿出头。借着这个机会,也能让那些意欲追随晋王的人看看,让他们行事有所顾忌,如此才能够将争斗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至于没了底线,沆瀣一气。” 他太了解关陇贵族了,这些人平素根本不将王法放在眼内,唯实力论高下,你若被他得势,必然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将你彻底击溃,反之若是撞在石头上,则立即偃旗息鼓,有所收敛。 他将关陇贵族得罪得最狠,结果怎么样?那些人如今了叫嚣的声音都没有,只敢暗戳戳的想一些阴谋诡计,却也并未下狠心实施。 那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货色…… 房玄龄叹息道:“你参与得太深了。” 他素来奉行的便是不偏不靠,在储位争夺之中保持中立,只向皇帝效忠,将来谁继承了皇位谁就是真命天子,绝对不会掺和进争储之中。 起先的时候房俊也是如自己一般的政见,结果后来却渐渐发展成为太子的坚实拥趸,这令他深感忧虑。 虽然不明白儿子为何悍然维护太子,甚至不惜将自己张贴上“太子党”的标签,誓将自己与太子统一阵线,共同进退,但房玄龄一直以来都未曾予以制止,他相信以房俊展现出来的政治智慧,做出这样的选择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必将将来这偌大的家业需要房俊去继承,是一帆顺遂也好,是经历挫折也罢,都要他自己去感悟去经历。 可支持太子是一回事,去报复那些反对太子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朝堂之上政见不合乃是常事,许多人在朝堂之上为了利益争斗不休寸步不让,私底却私交甚好。立场各有所需,这是大家都默认的道理,可一旦涉及到私下打击报复,则完全变了性质。 房俊却不以为意,解释道:“这事儿若是旁人去做,势必要得罪一大批人,毕竟有些超越了政治斗争的底线,就如同孩儿与关陇贵族那般,已经接下死仇。但由孩儿出面,大家却只是认为此事惹恼了孩儿,棒槌脾气发作报复一番,实乃理所应当。只要控制好方式与后果,就算是谢偃那些人本身,也不会将孩儿视为仇敌,不死不休。” 这就是暴脾气的好处。 谁都知道他是个棒槌,一心一意支持太子结果被人从中作梗挑起储位之争,岂能不发火?暴脾气发作,只好不做的太过分大家都能够理解,并不会将之联想到太子身上。 毕竟太子仁厚天下皆知,仁厚祥和的储君怎么会报复臣子呢…… 只要不将报复联想到太子身上,此事便会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既能够起到惩前毖后的效果,更不会引起大面积的不满与惶恐。 房玄龄仔细斟酌,认可了房俊的做法,却警告道:“一定要注意控制,千万不能造成不可收场之后果,否则舆情汹汹,别说太子护不得你,就连陛下也会责怪于你,那时候可就当真成了孤臣,除非太子顺利继位,否则你所有的前途尽毁。” 房俊自然知道轻重:“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况且孩儿也用不着自己出手。” 房玄龄奇道:“你欲何为?” “咳咳,先前孩儿在九成宫,魏王殿下前去寻我,急着与我一起下江南。上次华亭镇震天雷失窃一事,江南士族逼着诸多关陇贵族对孩儿做出了补偿,孩儿觉得那些不义之财并不适合接收,正巧魏王殿下亟需资金开拓县学乡学,孩儿便将这些产业钱财转手赠予了魏王殿下,也算是为大唐的教育事业尽一份力。” “这事儿办得不错,世间最无用便是黄白之物,吾家如今金银满仓,何必再去贪图那些别人家的产业?凭白让人心生嫉妒。不过你确定魏王会按照你的意愿行事?” “父亲放心,如今魏王一穷二白,兜儿里铜钱都没几个,谁给他钱他就听谁的。再者说有了筹钱这个幌子,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倒向了太子这边,他做起事来自然无所顾忌。这位殿下可从来都不是个怕事的,为达目的更是不择手段。” “……你想法倒是不错,就是有点缺德啊。” “父亲此言差矣,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况且如今的魏王根本不在乎什么储位,而满天下的办学却又给他带来盛极一时的声望,他正需要做些事情来自污一下,阐述自己的立场。” “那行吧,反正你自己斟酌,别将殿下坑得太狠。这位殿下虽然有些骄傲自负、骄纵任性,但本质却绝对上佳,只看愿意为了大唐教育事业四处奔走竭尽全力,便值得钦佩。” “谨记父亲教诲。” “走吧,既然魏王殿下登门,为父自然要去拜见,不能失了礼数。” “喏!” …… 两父子从正堂出来,到了客房,却见到魏王李泰正拈着茶杯,站在西侧窗前,将窗子推开,凝神眺望。 有隐约的童子诵读声传来。 见到房玄龄父子,李泰连忙将茶杯放到身边茶几上,抬手施礼:“学生见过梁国公。” 作为朝廷大佬当中经义造诣最深的几人之一,想当年李泰也是向房玄龄求学过的,不仅对房玄龄的学识深感折服,更是敬佩房玄龄的为人,一直以来在房玄龄面前都是执子侄礼。 房玄龄不敢托大,连忙还礼:“见过魏王殿下。” 叙礼之后,三人分别落座,房玄龄瞅了一眼窗外,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李泰道:“不远处那几栋镶嵌着玻璃的房舍,便是农庄的学堂吧?” 房玄龄抬眼向外一瞅,这个角度正好能够见到学堂一角,且有孩童的诵读声传来,便颔首道:“正是。” “本王听闻房家农庄早已施行强制教育,所有庄里的适龄孩童必须去学堂上课,由庄子里支付一些杂费束脩。梁国公在朝中之时心系万民勤于政务,致仕告老亦不肯闲下来,不计投入的教育后代延续国学,如此心境,着实令人敬佩。” 李泰慨然说道。 谁都知道教育的重要性,自古以来想要冲破阶级阻碍,要么习文治理江山,要么修武建功立业,可是又有谁能够强制性的命令家中奴隶亦要习文修武,却承担昂贵的学费? 一则是这笔钱完全没必要花,再则,奴隶就是奴隶,为主家卖命便是,学那么多有什么用? 房玄龄捋着胡须,道:“殿下过誉了,不过是教授孩童一些粗浅的知识,将来能够识字计数,于愿已足。” 话语虽然谦逊,但眉宇之间的得意却无法掩盖。 虽然设立私塾令庄中适龄孩童强制入学乃是房俊的主张……可若没有自己这个当爹的支持,他玩得转么? 儿子的功劳由当爹的承担,自是理所应当…… 李泰衷心道:“本王之所以成立‘大唐文化振兴会’,起因便是受到二郎的指点,之后更见到贵府在教育上做出的变革与努力,这才下定决心。如今各地县学、乡学设立颇多,所有花销由父皇的内帑以及本王四方筹措,虽然捉襟见肘倒也可以勉力支撑,唯有这师资却是严重不足,还望梁国公能够多多帮衬,共建千古未有之教育盛世。” 房玄龄虽然执政之时并不拉帮结派,但十余年宰辅担任下来,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尤其是其背后的山东世家更乃国学之根源,若是能够让这些七宗五姓的子弟去往天下各地的县学、乡学充当教谕,眼中缺乏的师资迎刃而解。 至于如此做法会否是的山东世家趁机壮大,打破朝廷眼下的权力平衡,却并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第四百七十二章 秋收(上) 在李泰看来,权力争斗不过是一时一刻、一城一地,朝堂上的大佬们浮浮沉沉起起落落,转眼之间就可能换一茬,甚至就连王朝兴灭更迭那也是百十年间的事情,古往今来一国起一国亡,谁能知道大唐能够挺到哪一天? 这些庸俗的权力斗争,如何能够比得了千秋万载的教育大业? 只要能够将教育发展到最下面的乡学,使得所有适龄少年都能够受到国学教育,人人识字、人人读书,将来朝廷以科举制度从所有大唐子民当中简拔人才,这可比单单让世家子弟来治理国家要强得多。 一个受到最良好的精英教育,从而钟鸣鼎食受到亲朋父祖之举荐而出仕的世家子弟,一个出身于草莽之间,深知人间疾苦努力读书最终立于朝堂之上的寒门学子,哪一个更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呢? 李泰认为必然是后者。 晋惠帝死了才不过两百多年,“何不食肉糜”的故事依旧在民间流传,听上去这似乎是个笑话,但是对于统治阶层来说,却是无比的讽刺和悲哀…… 房玄龄慨然道:“殿下若有所需,老朽定效犬马之劳。” 李泰抚掌大笑:“如此,那往后本王可就多多叨扰了!” 房玄龄亦笑道:“荣幸之至。” 心底却是唏嘘,儿子明摆着要将人家当刀使,自己略效绵薄之力,也算是有来有回,心中无愧…… 晚上房家父子备下酒宴,俱是山珍野味时鲜蔬菜,好生招待李泰一番,酒酣耳热之际跑了跑温泉,便各自回屋熟睡。 翌日清早,李泰早早便被房俊叫醒。 “这什么时辰?” 李泰迷迷糊糊坐起,转头瞅了一眼窗外,天刚朦朦亮。 “已经是卯时了,殿下快起,用过早膳之后咱们去掰苞米。” 房俊已经换了一身箭袖劲装,瞅上去神采奕奕干净利落,将赖床不肯起的李泰硬生生给拽了起来。 李泰无奈,只得随着房俊出了卧房,起床气却未消散,不满嘟囔道:“简直岂有此理,天尚未亮,咱们也不上朝,起这么早作甚?” 待到侍女服侍着洗脸净手之后坐到餐桌旁,这才清醒一些,问道:“你刚才说‘掰苞米’乃是何意?” 房俊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解释道:“那玉米自海外而来,颗粒饱满晶莹如玉,故而得名。只是它果实之外上有一层一层的苞衣包裹,庄子里的农夫倒是更愿意叫它苞米。” 李泰点点头,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又夹了一块醋芹放在嘴里咀嚼,不满道:“这种粗活自然有奴仆们去做,吾等就算心系农桑,大可等收割得差不多了去检视一遍即可,何须去这么早?” “殿下怕是从未收割过庄稼吧?” “怎么可能?当年父皇母后每年开春都去到皇庄里耕种,秋日亦要前去收割,给天下臣民做出重视农桑的表率,本王可是每年都跟着。” 不跟着不行,皇帝种田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秀”,完完全全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皇室子弟都得随行,以为天下表率。 只是这种政治作秀自然没人肯认真对待,皇帝还好,毕竟这江山是他的,可对于锦衣玉食的皇子们来说,能够感受到收获之美的,那当真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 很显然,李泰当年也就是跟在李二陛下后头做做样子,怕是手上都未沾土…… “殿下有所不知,这秋日收获庄稼,乃是天下一等一有趣之事,看着黄澄澄的粮食入仓,那种幸福感令人根本停不下来。” 房俊吃着早点,感慨说道。 想当年他也是出身农村,小时候跟在长辈身后收割庄稼的时候是一年当中最最幸福的时候,庄稼的丰厚就代表着一年丰衣足食,平常有肉吃,过年有新衣,那漫山遍野的笑声浸润着人们最朴素、最单纯的幸福。 哪怕是后来上了上学,跟着教授在各地搞科研的时候,他也最喜欢帮着收获庄稼。 李泰却根本不信,翻着白眼道:“当本王是傻子么?那是最粗重的活计,非得要身强力壮的男丁才行,一会儿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休想欺骗本王跟你下地干活,免得被你嘲笑多年。” “那行,到时候殿下就站在地头看着,微臣自己下地便是。” 房俊不以为意,似李泰这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皇族子弟,就算愿意下地也得如他自己所言那般,一会让便累得躺在地上耍赖。 …… 吃过早饭,两人走出正堂,庄子里的庄客们都已经聚集在院子里、大门外,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各个神情激动。 这几年虽然天气时有灾祸,但整个骊山的水利工程早已经涵盖了所有田地,旱涝之间能够从容调度,所以每年的产量都不低。 这些原本家破人亡被迫背井离乡流亡四方的苦命人,得到活菩萨一般的房二怜悯才能够在这里有一席之地,无论为了报答房二的再造之恩,亦或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幸福将来,每日里都拼了命的劳作,将庄稼侍弄得比对自己还上心! 今年庄子里又是一个丰收年,眼瞅着黄澄澄的粮食就将要从田地里收割回来,堆满一排又一排的粮仓,怎么能不兴奋? 只要想想每家都能够分到足够一年吃用的粮食,而且还有缴税之后结余的银钱,便觉得身体里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恨不得这会儿就跑到田里,将一颗颗装甲赶紧收归来。 房俊站在堂前的台阶上,俯视着面前一张一张充斥着激动与幸福的脸庞,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成就感! 是自己给了这些人一个活命的机会,带着他们在这座并不肥沃的山区之间开垦种植,一步一步的走上幸福富裕的道路。 无论搁在什么样的时代,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 他站定脚步,大声说道:“大家都知道,今日开始,咱们庄子就将要正式秋收!某只说一点,把力气都使出来,趁着天气晴朗,将咱们田地里的庄稼赶紧收完装进仓库里,这一年所有的辛勤付出就算是得到了应得的回报!若是有谁偷懒耍滑,耽搁了秋收的进程,导致遭遇雨水,使得粮食糟蹋,老子绝不饶他!” “二郎放心,谁敢偷懒,老汉第一个敲断他的腿!” “何止敲断腿?干脆赶出庄子!” “就是就是,能够摊上二郎这样的活菩萨,咱们那都是祖辈烧了高香,谁敢不尽心尽力,大家伙都饶不了他!” “敲断腿,赶出庄子,婆娘也给他分了!” 轰!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氛围。 房俊也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抬起手,四周瞬间鸦雀无声,都等着房俊发号施令,便立即赶赴到田地当中。 “今年水师出海,自海外得了新的粮食,这事儿大家都知道。某要说的只有一点,这些粮食乃是重中之重,务必要第一时间抢收完成,这不仅关系着咱们庄子往后能否年年丰收,更关系着所有大唐百姓能否多一种高产的粮食,关系着吾汉家儿郎能否从此再也不受饥饿之苦!” 房俊环视四周,沉声道:“所以,那一片玉米地,一颗粮食都不能糟蹋!就算是不慎落地,那也给给老子将它抠出来!” “喏!” 数百人轰然应诺。 从房俊的话语之中,他们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使命感!谁能想到这种全新高产的来自海外的粮食,便是经由他们的手,在房俊的指点之下精心呵护的成长起来,直至成熟? 若是这种粮食当真能够救活喂饱更多的百姓,他们这些人可都是积了阴德啊! 房俊大手一挥:“出发!” “轰!” 数百人各自拿着镰刀等等农具,推着板车、赶着骡车,快步向着院子外走去,很快便汇聚成一道洪流,脚步齐整、士气高昂,浩浩荡荡的向几里外的山坡下玉米地赶去。 李泰目瞪口呆:“娘咧!你这是庄客奴仆?简直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啊!” 第四百七十三章 秋收(中) 房俊与李泰最后走出大门,身边亲兵部曲、皇家禁卫簇拥,一丝一毫也不敢大意。 将将出了大门,便见到正巧驶过来几辆马车,当前一辆车撩开车帘,里头正是司农卿窦靖,冲着房俊招招手,笑道:“老朽不请自来,与二郎一同见证那玉米的产量,看看能否如二郎所言一般,成为与稻米黍麦一样的主粮。” 接着便见到房俊身边的魏王李泰,略微一愣神,赶紧将马车叫停,从车上下来,快步来到李泰身前,一揖及地,施礼道:“微臣窦靖,见过魏王殿下。” 与他同行的几位皆是司农寺的官员,因为与房俊合作编纂《农书》,往来甚是密切,着骊山农庄更是几乎成为司农寺的第二个衙门,常年有官吏驻扎在此,记录、检验农庄里所有作物的栽植情况。 很显然,房俊刚刚下达的封山命令尚未实施到位,这位司农卿便亟不可待的来到庄子里,正好躲过了兵卒的封锁,若是晚来一步,怕是就得给拦阻在山脚下…… 李泰眼皮子跳跳,他之所以跑来骊山就是不愿意与朝廷官员有所接触,躲着关陇那帮人,然而刚到骊山,便被窦靖撞个正着…… 不过窦靖此人虽然乃是关陇出身,却素来不掺和朝中那些争斗,身份也很是超然,只得含笑颔首,道:“窦寺卿免礼。” “多谢殿下。” 起身之后,却是面色狐疑的瞅了瞅李泰,又看了看房俊。 他不掺和朝中争斗,对于争储之事更是避而远之,却不代表耳目闭塞,对于近来储位之争再起这件事毫不知情。 更知道不少人如今都盯着魏王,希望能够将他拉拢到晋王那一边增加分量,然而许多人往魏王府递上名帖请求一见而不得,却未想到这位殿下居然随着房俊来到了骊山。 难不成这位已经倒向了太子? 那皇族之内可是有不少人要失望了…… 亲兵和禁卫前来战马,房俊与李泰齐齐翻身上马,窦靖以及一群司农寺官员赶紧登车,一行人前呼后拥之下向着不远处的苞米地进发。 等到了地方,只见到半座山腰都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占据,甚至连路边挤满了人,这玉米来历神奇,更是被房俊吹得神乎其神,这些百姓从春天里看着玉米苗一点一点长大结果,如今即将收割,如何能不赶来凑个热闹,看看能否如房俊所言那般高产? 房俊与李泰在路边下了马,顺着田间水渠旁的土埂来到半山腰,一大片原本郁郁葱葱的玉米地如今已经青黄相间,叶子蔫哒哒的半垂着,腰间果穗厚重饱满,红色的须子微微垂下,犹如一缕红缨。 农庄管事卢成早已经率领庄客待命,上前询问道:“二郎,可否开始?” 房俊大手一挥:“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开始!” “喏!” 百十人皆是庄中的青壮男女,闻言纷纷走进玉米地,开始劳作起来。 收割玉米得分步骤进行,先将玉米棒子掰下来一堆一堆的放在一处,然后将玉米杆用镰刀割断,只留下一截斜茬的“砟子”,这个需要用两齿或者三齿的抓钩将它挖出来,敲掉附着在须状根部的土壤,收集在一起便是冬日里的柴禾。 然后将玉米杆捆起来,再用板车将玉米拉回去稍微晾晒一下,拔掉外面的苞衣,放入玉米仓储存起来。 待到完全晾干,便可以脱粒,或是打成“碴子”,或是磨成粉。 …… 房俊叉着腰站在地头,看着田里热火朝天的景象,玉米一穗一穗被掰下来,高高的玉米杆一颗一颗被撂倒,不自禁的响起早已尘封在脑海深处的回忆,顿时觉得手痒难耐,将衣袖紧了紧,干脆也走到田里,跟着庄客们一起掰起玉米棒子。 房俊掰的兴起,回头喊道:“殿下要不要一起来?” 李泰养尊处优惯了的,何曾下过地务过农?这是他最鄙夷的事情,可此刻见到房俊兴致勃勃的模样,也不禁来了兴趣,兴冲冲的走到房俊身边,学着房俊的样子一伸手拽住一个玉米棒子,一用力,“咔吧”一声掰下来,丢到一边,又伸手去掰下一个。 掰玉米这种事没有技术含量,是个人就会,可这东西上瘾,一旦上手就停不下来。 每一穗玉米棒子都代表着一份收成,这就是农民一年辛勤之所在,掰得越多就代表着收成越好,一穗接着一穗,根本就没法停! 这块玉米田大概两亩左右,是十几块田当中的一块,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另一头,回头瞅瞅田里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成就感爆棚。 房俊甩甩手,笑眯眯的看着李泰:“殿下觉得如何?” 李泰些微有些喘息,叹道:“去年刚从西域回来的那阵子,只觉得身轻如燕耐力大增,可没过几天便懈怠下去,腰间的赘肉也回来了,走起路来都气喘吁吁。这活计其实不累,而且很过瘾,只是本王这身子还需好好打磨才是。” 房俊没去琢磨他所为的“耐力大增”是凭借何种运动方式得出来的结论,颔首道:“那就歇一会儿。” 伸手跟身后的亲兵要来水囊,拔去塞子,咕咚咕咚的灌了一大口,然后顺手递给李泰。 李泰也没嫌弃,接过水囊也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吁出口气,虽然有些累,但是脸上的神色很是振奋。 生命在于运动,尤其是适度的运动之后,身体状态会使得精神状态也达到一个美好的程度。 就在这时,田地另一头忽然出现一阵骚乱,紧接着人群惊呼声起,四散而开,继而便是一队顶盔掼甲的禁卫气势汹汹的涌了过来,簇拥着当中一位身着常服的魁梧中年人。 就在房俊与李泰惊诧之时,那边的百姓官吏已经纷纷拜倒在地,口中大呼:“陛下万岁!” 房俊与李泰互视一眼,赶紧一抹嘴巴,快步跑了过去。 到得近前一看,中间这位负手而立、剑眉虎目的正是李二陛下…… “儿臣拜见父皇!” “微臣拜见陛下!” 瞥了一眼面前两人,李二陛下微微蹙眉,没理会房俊,反倒是盯着李泰,问道:“汝刚才在作甚?” 李泰答道:“儿臣与房俊一起掰玉米,感受一番农桑之乐,也给百姓示范一下,提振士气。” 李二陛下剑眉越蹙越紧:“汝这手臂是怎么回事?” 李泰一双白皙的小手儿以及一截嫩藕一般白白胖胖的小臂,此刻左一道右一道全是细小的红痕,密密麻麻,望之可怖。 李泰下意识的搓了搓,忙道:“父皇放心,只是不慎划伤,并不碍事。” 玉米叶子的边缘有不少倒齿,很是锋利,稍有不慎便会将皮肤划得一道一道,又疼又痒,很是难受。 李二陛下没理他,又看向房俊,喝问道:“你拉着魏王与你一起干活儿,为何你这手毫发无伤,魏王却是狼狈不堪?” 房俊嘴角抽了抽,心说你就算是护犊子,那也没必要迁怒于我吧? “回禀陛下,微臣时常操练,皮糙肉厚,比不得殿下千金之体。” 他穿着紧身箭袖的衣服,将手臂护住,手掌亦是常年握着刀枪剑戟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子,玉米叶子如何伤得? 李二陛下面色难堪,认为房俊这小子将自家儿子蛊惑到了这田间地头遭了罪,只不过眼下多人在侧,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怒气,扭头看向身旁的窦靖:“窦寺卿,可曾算出亩产多少?” 窦靖恭声道:“官吏们正在计算,陛下稍待片刻……” 正在这时,远处一人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半途还在地垄沟上绊了一跤,连滚带爬的起来,连身上的泥土也来不及拂拭,几步跑到皇帝近前,“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满脸潮红、神情激动:“陛下,出来了!亩产出来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秋收(下) 那司农寺官员满脸潮红、神情激动:“陛下,出来了!亩产出来了!” 窦靖心头火起,看着这个自己属下的官吏,暗骂一声没出息,恨不得上去一脚踹翻,咬着牙喝道:“陛下面前,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到底亩产多少?速速道来!” 那官吏丝毫没感觉出自家长官的怒火,抹了一把脸,手上的泥土将脸上染得一道儿一道儿,然后竖起三根手指,扯着嗓子叫道:“三石!三石啊陛下!” 四周瞬间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一脸不可置信。 关中素来乃是产量之地,京畿附近八水环绕土壤肥沃,有史以来便是天下一等一的高产地区。可即便是最好的年景,平均亩产也仅仅是一石多一点,从未曾打到过一石半。 如今这片玉米地的产量居然达到了三石?! 就算这是房俊一手侍弄的田地,精心料理技术优良,不可能天下尽皆效仿,可即便是腰斩一半,那也有一石半啊! 尤为重要的是,这片玉米地只是山坡之地,相对贫瘠并非是最好的良田,岂不是说若天下各处的下等田地种植玉米,都能够有一石以上的产量? 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不过李二陛下到底是皇帝,九五至尊的涵养非是小吏之流可堪比拟,虽然心潮起伏,面上却依旧淡定如初,捋着胡须,手指着山脚下靠近溪水的那一块上等良田,道:“速速去将那块地收割了,算出产量,禀报于朕!” “喏!” 这回没等官吏说话,窦靖已经仰着脖子应了一声,几十岁的人了腿脚飞快,带着人便往山脚下那块田冲了过去。 如此高产,那可是天大的事!就算是人家房俊一手料理出来的,可他身为司农卿便天然的可以享受这份殊荣,重赏房俊乃是应有之义,他这个主官天下农业的司农卿自然也能分一杯羹。 这等功绩,决不能被别人抢走! ……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对面前依旧保持弯腰施礼姿态的二人说道:“都起来吧,陪朕过去看一看。” “喏!” 两人急忙起身,陪在李二陛下身后,走进玉米地。 房俊走了几步,发觉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回头,便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庞,两人目光对视,那人尴尬一笑,抬手施礼道:“下官新丰令李义府,拜见房少保。” 房俊奇道:“李兄何时调任新丰?” 之前李义府还是万年令,却不知何时调去了新丰担任县令。这虽然都是县令,但品阶地位却大不相同,万年、长安两县的县令乃是高配,正五品的官阶,连办公衙门都与京兆府一墙之隔,政治地位毋庸置疑。 新丰却是关中一个小县,紧邻渭水,毗邻骊山,房俊这一片农庄的土地就隶属于新丰治下,只不过由于当初皇帝将其赐给房俊成为私田,所以才从新丰治下划出。 虽然新丰也地近京畿,但是政治地位却绝对不可与万年、长安同日而语,万年令变成新丰令,这可是妥妥的降了不止一级…… 李义府苦笑道:“正是这两个月的事情,房少保贵人事忙,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微末之事。” 心里发堵,还不是拜你所赐? 当初咱自荐门下甘愿做牛做马,您看不上咱,只得去选一条大腿死死抱着以便作为朝中奥援,结果选中了晋王李治,没几天的功夫晋王李治便被李二陛下圈禁起来,似咱这等小虾米,自然也是树倒猢狲散。 遭受打压乃是必然。 最后非但没能再进一步,反而被贬斥排挤出京,由万年令成了新丰令…… 他今日也是受到了消息,说是房俊从海外弄回来的玉米今日收割,所以便起了个大早带人赶来。说到底这农庄也是在新丰地界之内,他这个新丰令虽然无权管辖,但是新式作物收割的时候到场见证,也足以说明自己勤于政务。 再者,也想趁机跟房俊修复一下关系,怎么也曾有过一段渊源,自己追上门去甘为犬马、任凭驱策,总有一丝希望吧? 结果到了山下,才发现所有上山的道路都已经被右屯卫的兵卒给死死封锁,任他说破嘴皮子也不放行。 好在正巧李二陛下带着禁卫前来骊山,对他这个曾经的万年令还有一点印象,将他交到面前亲自询问,得知他是前来观摩新式作物的收割,若效果不错明年便在新丰境内大力推行,觉得是个尽心办事的好官,便带着他一同上来了…… 房俊自然看得懂李义府苦涩笑容背后的那一抹幽怨。 然而他并未有多少同情,想的却是这人曾经拜在晋王门下,因为晋王被圈禁而遭受打压,现如今晋王解除了圈禁令,想来定会再将此人收归门下,且因为有了这一段“同病相怜”的经历,越发对李义府信任。 这人乃是历史之上大名鼎鼎的奸臣,但凡奸臣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心机深沉诡计多端乃是必备之条件,否则坏事没做几件就被干掉了,还如何当奸臣,如何青史留名? 这样一个人重归于晋王麾下,危害性实在太大。 毕竟关陇那班人虽然底蕴深厚,但是政务之上却能力不足,若有李义府给晋王出谋划策,晋王的战斗力怕是立即陡增…… 想了想,房俊露出恍然之色,颔首道:“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咱们可是愈发离得近了,到底亦是老友一场,闲暇无事的时候便过来农庄走一走坐一坐,咱们也好叙叙旧,不必见外。” 李义府迟疑一下,只得点头道:“下官谨记,定然多多叨扰。” 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这个房俊到底怎么回事?自己想着投向他的时候,他对自己弃若敝履不屑一顾;如今自己跌落谷底,前两天恢复自由的晋王殿下送来了书信,说是重用于他,他都打算誓死效忠晋王了,结果房俊又来这么一出儿…… 他心里并无多少正邪善恶之分,行事只看利益。 虽然晋王恢复自由,似乎也得到了陛下的某种承诺,最近很是轰轰烈类惹人眼目,但是说到底太子才是如今的储君,房俊这些人才是前途最好的那一方,晋王那边的风险太大。 一边是稳定的收益,一边是高风险高回报……这要怎么选? 这位房二郎总是给自己出难题…… 人多眼杂,房俊自然不能多说,寥寥几句表达了自己拉拢的态度,也顺带着向周边的人展示了自己与李义府之间的良好关系,想必就算以后晋王将李义府拉拢过去,也必然心怀谨慎,不敢予以重用。 前头,李二陛下走到一堆玉米之前,俯身拾起一穗,掂了掂,入手沉甸甸的,仔细看了看,然后试着将苞衣一层层剥掉,露出里头晶莹如玉、排列整齐的玉米粒,闻了闻,一股子香甜的气息扑鼻而入,回头瞅着房俊问道:“此物可直接食用否?” 房俊上前,道:“自然可以,只是此物颇硬,生食之后肠胃难以消化,导致不适,还是熟食为佳。”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又捧着玉米棒子看了看,放到嘴边,张开嘴…… “父皇!不可!” 李泰急忙上前,予以制止。 开玩笑,这可是大唐皇帝,九五至尊真龙之体,若是因为误食东西而有何闪失,谁担待的起? 李二陛下略一犹豫,摆摆手,还是咬了一口。 这玉米都房俊看得比命还重要,平素这片田地护卫森严,等闲人连靠近都不行,可他就不信房俊自己没有偷偷吃过,便敢大言不馋的吹嘘什么此物即将成为天底下最重要的粮食,与稻米黍麦并列。 既然房俊肯定吃过,自己吃一口有什么打紧? 任何新生事物在面世之时,都会被天下人谨慎视之,轻易不敢接近。刚刚他已经得到了这玉米的产量,以后必将大规模推广天下,若是有自己亲口食用的消息传出去,对于推广的进度会有大大的推进作用。 连皇帝都敢吃,你们还怕什么? 牙齿咬破了薄薄的外皮,浓浓的浆水果肉瞬间进入口中,一股甘甜的滋味占据味蕾,李二陛下瞪着眼睛,狠狠点头,一边咀嚼着一边颔首赞道:“好吃!” 第四百七十五章 论功行赏 民以食为天,能够多一种作物,而且口感如此好、产量如此高,就意味着将会有更多的百姓不会因为饥饿而死。 国以人为本,只要有更多的百姓能够活下来,数代繁衍之后,将会出现一个人口大规模爆发的阶段。 称雄宇内、威服四海的大汉王朝分崩离析,人口由最巅峰时期的六千余万,直接滑落至不足三千万。尤其是三国之时军阀混战,人口大量消亡,到了晋武帝太康年间,天下人口已不足一千五六百万。 大隋开国,天下一统,民生得到发展和巩固,“开皇盛世”使得天下人口繁衍生息,“凡郡一百九十,县一千二百五十五,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四十六,口四千六百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但是距离汉朝时期的巅峰依旧相差不少。 及至隋朝末年天下混战烽烟四起,“七十二股烟尘,三十六路反王”在中原大地捉对厮杀,人口锐减,天下在册只余两百余万户,千余万人口。历经贞观众臣竭尽全力、休养生息,时下亦不过是三百余万户,人口接近一千四百万。 何为强国?何为盛世? 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指标,便是人口的多寡。 若是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如何能够谈及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而人口只多寡不仅与国家环境息息相关,更重要的还是农桑的发展,能否有足够的粮食储备。 国家发展需要更多的金钱,但人口的繁衍却需要足够的粮食。 每当灾祸降临,再多的钱也救不活饥饿的百姓,毕竟铜钱也好布帛也罢甚至于金锭子,都不能当饭吃…… 李二陛下嘴里咀嚼着玉米粒,只觉得是那么的甘甜可口,抬眼望着面前一整片玉米地,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散乱的堆在那里,似乎比天下最美丽的女人更能够让他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 或许,这便是天数,这便是运道吧? 谁能想得到水师不过是一次看似玩笑胡闹一般的远洋航行,便能够从新大陆得到这等利国利民造福万代之粮食品种? 李二陛下看向身后的房俊,心中更是感慨。 想想当初房俊力排众议坚决派遣船队出海探索,不知多少朝廷大员表示反对,若非所有的资金尽皆出自水师自海外的收益,未曾花费民部库房一分一毫,那么所谓的远洋探险只能搁浅,又何来这等新式粮食? 此子之功勋,足以彪炳千古! 将口中的玉米咽下,李二陛下正欲说话,便见到山脚下的窦靖已经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离着老远,便大呼小叫,声音整个山坡都听得清。 “陛下,当真有三石!不仅三石,这块良田的产量足足有四石!” “轰!” 山坡上所有人都激动起来,议论纷纷。 谁都知道亩产四石意味着什么,可即便这块玉米地便是在他们眼里一点一点的成熟,更是他们中间很多人浇水施肥间苗,也能够估测出产量不低,可谁敢去想象居然有四石的产量?! 这是祥瑞啊! 天大的祥瑞!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此良种,吾大唐之子民将永无饥饿矣!” 左右官吏、禁卫、百姓,尽皆高声呼喊,纷纷拜伏于地,给大唐皇帝陛下贺喜。 区区玉米,就算产量再高那也有限,说什么大唐子民永无饥饿自然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二十一世纪杂交水稻大面积耕种,也尚未解决所有国人的温饱,通讯、交通、制度、科技等等都极度落后的大唐,焉能达成二十一世纪仍未能够解决的难题? 但此时毕竟时一个大喜的时刻,只要能让李二陛下高兴一些,夸张一点也无可厚非。 毕竟不能谁都是魏徵,更非人人都能“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 李二陛下昂首环视,龙颜大悦,意气风发:“此乃天赐祥瑞,上苍怜我国民饱受战乱天灾之荼毒,故而降下这等嘉禾,抚恤民生滋养万民,朕只不过是邀天之幸,可敢居功?” “陛下英明神武,乃千古圣君,感召上苍,方才得此祥瑞,吾等万民,尽皆得陛下之庇佑也!” 李义府拜伏在地,振振有声。 李二陛下极力压制心中得意,捋着胡须满意的扫了一眼李义府,旋即说道:“若要论功,房俊当属第一。若非他一力扶持船队出海探索,断然不会得到这等祥瑞。朕素来赏罚分明,今日便论功行赏,说说,你想要何等嘉奖?” 他是个有原则的皇帝,属于自己的功业自然由史官记录于史册之上,犯不着去抢夺臣子的功勋。 如此,才能更得人心,得到诸臣拥戴、万民尊崇。 况且这阵子房俊所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也有些替房俊不值,所以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干脆恢复了房俊的官职。 如此大的功勋,即便关陇那些人再是不满,也说不出什么。 难道他们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万众民心背道而驰? 房俊亦拜伏在地,心念转动,大声说道:“微臣不敢居功!太子殿下心心念念忧虑万民生计,偿于东宫食不甘味、夙夜难寐,微臣立于一侧,感同身受。故而才有了派遣船队探索远洋之行动,其后得了这等嘉禾,亦是在太子殿下的指导之下细心培植。为君分忧,乃人臣之本分,微臣岂敢贪墨太子殿下之功?若陛下要赏,还请赏赐太子殿下。” 周围官吏各个面面相觑,没想到这等时刻,房俊还将这等功勋让给太子,说一句忠心耿耿都足以表达房俊的忠诚了。 可其余的百姓、禁卫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事情?既然房俊说这等嘉禾降世乃是太子的功劳,自然无人怀疑! “太子仁德!” “太子心系万民,实有明君之相!” “太子仁厚,盛世可期!” …… 歌功颂德之声响彻山坡,就连远处田地里秋收的百姓都给惊动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驻足张望。 李二陛下面上笑容和煦,心里却直骂娘。 娘咧! 房二这个混蛋,这个时候还不忘替太子提振威望,今日他的这番话传扬出去,定然会使得原本在民间声望便极好的太子更上一层楼,会得到更多百姓以及下层官吏的拥戴。 一个心念百姓生计,且能够为此做出巨大贡献的太子,岂能不让人为之肝脑涂地、竭力效忠呢? 可是这对于晋王是不公平的! 纵然晋王再是聪慧,又岂能有这等功勋在手、荣耀加身? 建功立业、提升威望这一块,关陇贵族们就算是绑在一起,也绝对不是房俊的对手…… 比政绩,关陇贵族更是将会以房俊为首的冬宫官员们爆成渣。 可眼下众人都在歌颂太子,他这个皇帝就算再是不满,认为房俊这根本就是作弊,却又能如何呢? 自己属意晋王参与储位之争,这对于太子其实就是最大的不公,所以房俊的行为只要是在规则之内,哪怕有作弊之嫌疑,他也不能出面干预,否则不仅会寒了太子的心,更会使得支持东宫的官员们怨声载道。 只得忍着怒气,冷笑道:“房少保当真是公忠体国、大义凛然,很好,既然你将这功勋让予太子,那朕便如你之愿。来人呐,摆驾回宫!” “喏!” 周围禁卫大声应诺,簇拥着李二陛下由田间走上山顶的路上,骑着马在一众官吏、百姓的目送之中扬长而去。 …… 李泰瞅了瞅已经越来越远的皇帝,回头瞅了瞅房俊,叹气道:“何必呢?此等功绩对于太子实则没有多大的作用,但是你自己却放弃了一个官复原职的机会,当真蠢得可以。” 房俊却道:“吾辈身为人臣,非是为了谄媚圣上得到嘉奖,而是为了建设强国、造福一方。唯有太子地位稳固,将来顺利继承大统,这天下才会按序就班,避免不必要的内斗消耗。与之相比,一人之奖惩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泰尚未说话,窦靖已经兴冲冲的跑过来,搓着手,一张老脸兴奋得发光,小心翼翼问道:“此等嘉禾降世,乃是罕见之祥瑞,老夫身为司农卿,必定要进呈一份奏疏,只是这奏疏如何草拟,还需房少保指点才行。” 第四百七十六章 各怀心思 窦靖兴冲冲来到房俊面前,搓着手,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小心翼翼道:“此等嘉禾降世,乃是罕见之祥瑞,老夫身为司农卿,必定要进呈一份奏疏,只是这奏疏如何草拟,还需房少保指点才行。” 这可不是他谦虚,玉米乃是盛世嘉禾,可自当初极力主张派遣船队出海起,直至得到这等海外之嘉禾返回大唐,再到将其放在骊山农庄悉心培植,直至如今硕果累累,每一步都离不开房俊。 就算他窦靖敢于将这等功勋据为己有,天底下谁会相信呢? 恐怕到时候李二陛下第一个饶不了他。 再者说,他就真的被功勋迷了心智,敢于抢夺房俊的东西?肯定不敢。这小子别看平素对自己毕恭毕敬,但是骨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尊敬之意,怕是若没有《农书》之编纂需要司农寺大力支持,人家连理都懒得理会自己。 窦家虽然是后族,可他窦靖却非窦家嫡支,绝对惹不起房俊,能够在这件事上沾点光,史书之上留下自己的名字,那就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 房俊摸着唇上短髭,想了想,觉得这份奏疏的确非常有必要。 二十一世纪的玉米产量大抵在一千斤左右,丘陵已经平原的差距非常大,往往可以差距一倍。这年头没有化肥,农药,在自己精心侍弄之下能够将玉米侍弄至眼下亩产三四百斤,已经非常不容易。 将来推广至天下各处,平均木亩产能够一个一两百斤都算是顶天,但即便是这样,也是产量绝对不下于水稻的粮食作物,而相比水稻更加能够适应一定程度的干旱、土质等等条件的玉米,必然从此登上历史舞台,成为华夏民族的主粮之一。 窦靖手舞足蹈:“说得夸张一些,房少保您这可是堪比后稷之功啊!此份奏疏自当以您为主,老夫能够跟着您沾沾光,于愿已足。” 房俊咧咧嘴,瞅着这位皇室宗亲,颇为无语。 居然把咱比作后稷! 后稷是谁? “汤时大旱七年,煎沙烂石,天下作饥,后稷是始降百谷,烝民乃粒,万邦作义”,故而后稷被称作“农耕始祖,五谷之神”! 《尚书·吕刑》并列伯夷、大禹、后稷为“三后”,评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 《尚书·汤诰》篇统称大禹、皋陶、后稷为“三公”,评价他们“久劳于外,其有功于民,民乃有安。” …… 这样一个造就了这个华夏民族的千古人物,你拿来与我相提并论,这是在抬举我,还是捧杀我? 是不是当我傻子,被你吹捧一番便晕乎乎不辨东西南北,上了你的当? 这魏王在旁边一声不吭,明显是要看笑话,也不是个好东西…… 房俊摸着短髭,心里冷笑,便沉吟着说道:“如此滔天之功,若非当初太子殿下一力支持,在下又岂能功成?故而奏疏之中必然要提及殿下,将功劳尽皆归于殿下,吾等臣子能够附于骥尾,已然是邀天之幸,不可居功。” 窦靖有些傻眼…… 他身为司农卿,若是想要沾这份功劳的光,这份奏疏就必须由他进呈给皇帝陛下,然后被史官录入典册,才能名垂青史。 否则若是人家房俊直接进呈,与他有何干系? 非但无功,反而因为他本职乃是司农卿,掌管天下农桑之事,出现了玉米这等嘉禾祥瑞却与他无半点关系,乃是明显的失职。别说功劳了,搞不好就能混一个尸位素餐、遗臭万年。 可若是他在奏疏当中将主要功劳尽皆归于太子,那就是替太子摇旗呐喊、鼓吹张目,天然的会被人视为太子一党,这让出身关陇的他如何自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为窦靖这等混迹朝堂一辈子的老臣也难以抉择。 房俊眉梢一挑,奇道:“怎么,窦寺卿认为不妥?那么是认为奏疏当中由太子据首功而不妥,亦或是上书阐明太子在此事当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不妥?” 窦靖闭上嘴,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小混蛋当真坏透了,你给了我两个选择,可这两个选择选哪个都免不了一场巨大的风波,足以将自己倾覆,这不是坑人么? 房俊见状,伸手拍了拍窦靖的肩膀,叹息道:“不过在下也深知窦寺卿为难之处,说到底窦家也是关陇的一份子,如此为太子张目,难免会被盟友们视为叛徒。不如这样,窦寺卿便在奏疏当中加上一句,就说此事不仅太子一力支持,便是魏王殿下亦曾给予绝大帮助,居功至伟……如此一来,太子便不会那么凸显,窦寺卿亦可以领取一份功劳,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窦靖想了想,觉得此法可行。 只要将魏王加入进去,太子自然就没有那么显眼,虽然功劳还是不少一分,但看上去却并非自己故意替太子鼓吹,乃是实事求是。 只不过魏王愿意么? 他看向李泰,便见到李泰早已面色大变,一蹦三尺高,指着房俊的鼻子骂道:“娘咧!本王自问也算是对得起你,何故如此害我?此事与我毫无干系,万万不可!” 他过街老鼠一般躲着这个躲着那个,完全没了身为亲王的威仪,还不就是为了不被裹挟着掺和进储位之争? 若是这道奏疏呈上父皇案头,怕是天底下都会认为他已经站在太子一边,共同对抗稚奴。 从此永无宁日矣! 房俊没料到李泰这么大的反应,心里好笑,谁叫你刚才等着看我笑话来着? 便颔首说道:“既然一时间无法取得一致见解,不妨稍后咱们寻个清静所在,好生坐下商议一番,拿出一个妥善的方法,二位以为如何?” 窦靖左右看看,此处人多眼杂,的确不是商量事情的地方,遂同意道:“自有二郎拿主意,老夫无所不从。” 两人一起看向李泰,李泰怒道:“老子就是来凑热闹的,到底是谁的功劳,与老子何干?你们自去商量便是,别将老子拉下水!” 房俊只好说道:“既然殿下高风亮节,那微臣也不难为您,待会儿您自去玩耍寻热闹,微臣与窦寺卿商量着来,您不必理会。” 李泰这才松了口气,可转瞬便又觉得不对劲,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写这奏疏?” 房俊随口道:“殿下都说了不掺和此事,那微臣与窦寺卿如何写,都与您无关,您又何必在意?” “放屁!” 李泰出离愤怒,咬着牙道:“到时候若是你们私自决定将本王的名字给写上去了,一旦呈递到父皇面前,自然天下皆知。到时候就算本王将你们两个挫骨扬灰,又有何用?”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殿下您可真难伺候……要不待会儿微臣与窦寺卿商议,您就在一旁坐着,如何?” 李泰气道:“那本王不还是掺和进去了?” 房俊干脆耍无赖:“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殿下还真是吹毛求疵……那您自己说意欲何为,微臣自然听着便是,无有不允。” “娘咧!” 李泰骂了一句,愤愤然瞪着房俊,可这厮一脸“你说啥我都听着”的神情,愈发觉得气闷,却着实没法,相比起来还是防备着别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字写进奏疏为好…… 只得说道:“到时候本王就看着你们两个,只要不将本王写进奏疏,其余一概不管,一言不发。” …… 所有庄客以及司农寺的官吏都兴致勃勃,将几块玉米地收割完毕之后,有人负责将玉米棒子用板车拉回庄子里,然后其余人便在农庄管事卢成的带领下奔向地瓜地。 当地上的地瓜秧子被拔掉堆在一旁,用镢头将土垄抛开,一颗一颗比拳头还大的地瓜从土里翻出来,然后用从工部借来的杆秤称了一下……所有人都疯狂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以利诱之 七百斤! 周围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窦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呼吸急促、双手颤抖,先将那杆秤拿过来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遍,的确是工部出产的最标准杆秤,秤砣上也有着工部印记,绝无虚假。然后他指使着跟随而来的司农寺官吏将地瓜上的土壤一点一点清除干净,然后一丝不苟的一一过秤。 丝毫无误,整整七百斤。 再次确认了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产量? 先前的玉米就已经让大家惊为天人,连皇帝陛下都给震撼了,如今这地瓜却比玉米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神迹!此乃神迹啊!” 窦靖激动地白胡子乱颤,“祥瑞”一词已经无法形容他此刻的震撼,认为这只能是天神下凡才能够造就的奇迹。 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房俊身边,一把拽住房俊的手,嘴皮子乱颤,道:“房少保!二郎!咱们找个地方,好生商议一番这份奏疏应当如何写。” 至于其他关陇贵族因此而产生何等感受,他已经无暇顾及。 亩产七百斤的地瓜彻底将窦靖给震晕了,什么矜持什么阵营根本不去考虑,他只想以主官的身份参与到这些新式粮食问世这件事情当中来,并以此得到皇帝嘉奖,且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房俊一脸笑意,连连颔首:“自然要好生商议,能够在太子领导之下达成如此泼天之功,实乃吾等身为人臣之幸运也。” 他这话等于给这件事定了调子,想要分润功劳,那就必须承认太子的主导地位,否则一切免谈。 窦靖很清楚这样一个功勋对于自己以及整个窦家意味着什么,别人的感受他根本不想管,很是坚定的点头道:“太子仁德,感召上苍,故而才有这等神物降临世间,拯救亿兆生灵,使吾大唐子民再不受饥饿之苦,此等功德足矣比肩三皇盖过五帝,吾等追随太子立此功勋,与有荣焉!” 房俊又看向李泰,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眼皮子跳了跳,看了看一堆堆地瓜,弯腰捡起一块,抬头看着房俊:“能吃?” 房俊道:“生食比玉米味道更佳。” 李泰撩起衣摆擦了擦地瓜上的泥土,放进嘴里“吭哧”就是一口,一股甜丝丝的浆水爆出,咔嚓咔嚓的叫了起来,甘甜爽口极是美味。 将这一大口地瓜咽下,李泰抹抹嘴,才说道:“此事与本王无关,切莫将本王牵连在内,否则本王与你没完!” 言罢,又是狠狠的咬了一口。 他自然看得出来玉米、地瓜对于大唐,对于大唐子民有着何等重要的作用,只要能够参与其中便会获得无与伦比的巨大声望,几乎是房俊白给他的好处。 然而当真是白给么? 绝无可能。 只要想想自己被牵扯进争储当中,不得不站在太子一侧去对抗稚奴,他就浑身不得劲。 虽然心底里对于稚奴跳出来争储无视手足之情甚为不满,但是说到底他也是他的亲兄弟,当两军对阵只论输赢,谁胜谁败都是李唐皇族的悲哀。 还是远远的躲开吧,眼不见为净…… 房俊也不逼他,这种事总要心甘情愿才行,强扭的瓜不甜,而且说不定要被人记恨,便颔首说道:“既然如此,那窦寺卿稍后便命人将地瓜的亩产进宫报于陛下知晓,顺便带上几块地瓜,也让陛下尝尝鲜,其余的玉米以及地瓜将会尽数封存在仓库之中,待到明年开春,于关中择取一批合适的田地大力培植,争取后年便有足够的种子栽种全国。” 窦靖从善如流:“一切皆有二郎安排,老朽绝无异议。” 且不说这功劳是房俊白白让给他的,但就只农学造诣来说,放眼大唐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其创建的育苗法、精进的嫁接术,都堪称独步天下,与之相比,自己这个司农卿简直就是个门外汉…… 此刻对于房俊的任何提议,他都只有附和的份儿。 毕竟只要在奏疏之中添上太子的名字,自己往后就算是跟关陇贵族分道扬镳了,为了自身着想,不得不死死的抱住太子的大腿,而作为太子的头号“打手”,房俊更是他绝对不能得罪的贵人。 当即房俊安排人将玉米与地瓜运回庄子里,玉米需要晾晒一番,待到脱粒之后再另行选种,地瓜则直接放入地窖之中保持湿度,明年春天培进沙子里使其发芽,割下芽眼之后再行栽植。 回到庄子的时候,整个庄子都人声鼎沸。 门前的场院已经搭起了数个棚子,庄子里厨子以及集镇上那些个饭馆的厨子都被集中起来,用青砖垒砌好几座八卦炉,里头的焦炭红彤彤燃得正旺,一口一口大锅放置其上,锅里开水滚沸。 一群黑猪被捆绑起来放在棚子不远处的地方,屠夫提着尖刀宰杀生猪,沸水淋在死猪身上用刮刀刮去猪毛,露出白白嫩嫩的猪皮,然后锋锐的刀子开膛破肚,将肥硕的家猪一分为二,刀刃顺着骨缝出出进进,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分解成腰排、后肘、里脊等一块一块的猪肉,排骨也被剔出来,内脏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十几二十个厨子一起上阵,肉块纷纷丢进锅里蒸煮,瞬间肉香便弥漫在整个庄子,后面更有不少妇人拎着菜刀将各式青菜改刀备好,一场农忙之时的杀猪宴筹备得有条不紊。 窦靖随着房俊走到庄子门口,见到这等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禁感慨道:“老朽活了这么大年纪,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是如贵庄这般气氛和谐上下一心,却是绝无仅有。” 房俊不以为意,随口道:“主家不吝啬钱帛,下人不怜惜体力,自然上下齐心,富贵有道。” 李泰叹道:“道理很简单,可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主家总是想法设法的结余下更多的钱帛,而下人却又偷奸耍滑留几分力气,相互猜忌才是人之共性啊。” 房俊笑了笑,没法反驳。 骊山农庄之所以与那些大唐的农庄全然不同,甚至格格不入,皆是因为与众不同的“生产队模式”,这种模式在初期会爆发出强大的生产力,使得所有人都有一种“主人翁”的感受,竭尽全力去创造更多的财富。 但是人皆自私且有惰性,当一段时间之后,这股子新鲜劲儿有所降低,人们便会发现原来自己多出一份力或者少出一份力,实则对庄子并没有什么影响,个人的力量在群众之中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于是“磨洋工”的情况便会出现。 一两个人偷奸耍滑自然不会影响大局,但是当别人发现有人偷懒之后,积极性势必受到打击,接着便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磨洋工”的大流之中。 结局自然是“大锅饭”被打翻在地,大家都没得吃…… 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学问题,深究起来足以支撑起一门学科,房俊也没法深说下去,只是笑道:“待会儿咱们一起喝几杯,不醉不归。” 窦靖连连点头:“只是这等氛围便令人心情愉悦,自当歌以咏志,美酒佐之,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李泰冷笑两声,道:“哪怕是窦寺卿未曾与这厮同桌共饮,只怕等到窦寺卿被属下官吏搀扶着回到府中人事不知,然后宿醉三日而不醒,恨不得一头撞柱而缓解酒醉之时,再不会说出什么心情愉悦的话语。” 他素来知晓房俊的酒量,说一句“喝遍关中无敌手”也不夸张,窦靖这等年老体衰的货色,怕是连一轮都抵挡不住,就得横着回家。 窦靖却不以为意,笑道:“醉了老朽便不喝,难不成还能扒开嘴往里灌酒不成?呵呵,老朽心中有数。” “呵呵……” 李泰冷笑,那是因为你尚未见过房俊一旦看谁不顺眼,想要将其灌醉之时的酒品有多么无耻…… 第四百七十八章 皇帝偏心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 华夏人不偷不抢,面对艰难困苦的岁月只会不断的砥砺自己,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智慧的头脑去创造幸福的生活。春天播种之希望,历经夏日风雨磨砺,到了秋天收获丰硕的果实,不负一年之辛勤劳作,便是华夏人祖祖辈辈最大的快乐。 今年实则算不得风调雨顺,春日有些干旱,夏日里雨水也多了一些,但是得利于朝廷下大力度修筑的水利设施,使得旱涝之间取得了平衡,整个关中的粮食产量都较往年稳步上升,秋收之日,自然处处欢歌笑语。 房家农庄更是花大价钱买了数十口膘肥体壮的家猪,整治了一顿丰盛的秋收宴,不仅参与收割的壮劳力能够得到犒劳,即便是最普通的一个庄客,也能够有份坐在席上。 粮食丰收,有肉可吃,这简直就是农民最大的欢乐! 坐在书房里,李泰瞅了一眼正伏案疾书的窦靖,起身来到窗边,听着庄外喧嚣震天的闹腾,不由得感慨道:“若是吾大唐之子民皆能如这庄里的百姓一般欢乐满颜,将会是何等震古铄今之盛世?恐怕自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以来,都从未有过之景象。” 房俊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呷了口茶水,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受限于交通、通讯等等之限制,总会有那么一些贪官污吏得不到及时的惩处,鱼肉一方残害乡里,也总会有一些穷山恶水之处不能沐浴皇恩,依旧衣食无着病无可医。其实治理国家很简单,无非‘吏治’二字而已,只要能够整肃贪官、奖励清官,使得天下官员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则盛世可期,天下大定。正因如此,治理天下其实也更难,毕竟天下最难调教的便是人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派系,谁也不能统一思想,让天下人人皆为所用。” 即便是后世各种网络、自媒体异常发达,某一地之信息瞬息之间便可天下皆知,却依旧无法遏制贪腐之存在,更何况是大唐? 人皆自私,此乃定数。 当然,信息之发达固然无法根除贪腐,但是如同古代这般时不时出现的喝人血、草菅人命之事件却得到极大的遏制。 一旁的窦靖没理会两人的谈话,聚精会神写就奏疏,将毛笔搁在笔山上,吹了吹纸上的墨渍,又细细的阅读一遍,便捧起来递给房俊,道:“二郎看看,若有不妥之处,老朽立即修改。” 房俊放下茶杯,接过奏疏,仔仔细细字斟句酌的看了一遍,很是满意,颔首道:“窦寺卿精于案牍,自然完美无缺,这就命人快速送到宫里吧,想必这会儿陛下正等着呢。” 窦靖眼皮子跳了一下,心道:陛下的确再等这道奏疏,只是不知见到这奏疏上将太子列为首功,不知是何感想…… 只是他为了这惊天的功勋已经心甘情愿的上了房俊的“贼船”,自然不会再去纠结会否惹怒陛下。就算陛下再是不满,这等功绩那也是实打实的,说一句震古烁今造福百世绝不为过,赏赐是必然的。 窦靖叫来自己的属下,将奏疏谨慎折好,交付于他,并且仔细叮嘱了几句,那官吏这才转身离开,小跑着出了庄门,带着几个同僚策骑快速奔向长安城,直入皇宫将奏疏呈递给李二陛下。 窦靖虽然依旧有不小的心理压力,毕竟他的举措等于将自己的家族拖进了背叛整个关陇贵族的岔路,遭到一定的反噬乃是必然,但他混迹官场一辈子,这份担当还是有的,既然下了决定,那就不能瞻前顾后,一条道走到黑便是。 “这阵阵肉味勾得老夫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还不快快拿出贵府珍藏的好酒,咱们一起敬魏王殿下几杯?” 窦靖放松心神,开始刻意与房俊拉近关系。 以前大家只是在合作编纂《农书》的时候临时合作,效果还不错,从此之后可就当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再似以往那般不远不近可万万不行。况且谁都知道房俊是个不贪功的,但凡跟他混在一起谁都能得到几分实惠,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 李泰眼瞅着房俊用一个自己绝对不可能吞得下的功勋将窦家给拉拢过去,心里除了叹息敬服之外,早已无话可说。 这可不仅仅是窦家自此投靠太子的问题,而是如此一来必然在关陇贵族内部引起一场巨大的震荡,先前因为长孙涣一事,关陇贵族彼此之间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如今只是依靠这利益勉强扭合在一起,一旦窦家反水,则很有可能成为关陇贵族崩溃解体的契机。 就算关陇贵族依旧能够在长孙无忌巨大的威望之下依旧存续下去,并且全力支持稚奴参与争储,可他们就当真能够胜得过太子么? 当太子拥有了“嘉禾祥瑞”的光环,在民间的威望将会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加上房俊以及一干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力挺,太子的力量也绝非大家印象当中那么虚弱,集合了军中新兴一派以及朝中文官主力,恐怕就算是父皇心向稚奴,也很难有所胜算。 而关陇贵族之所以走到如今四面楚歌分崩离析之境地,太子之所以强势崛起拥趸无数,皆是拜房俊所赐。 李泰看着房俊微黑的脸庞,心底不得不叹服一声:真是厉害啊! 哪怕爵位只剩下一个伯爵,兵部尚书的官职被停职,太子少保只是一个虚衔,看似手中并无多少实权在握,却依旧能够谈笑之间左右朝堂之格局走势,力保太子的储君之位,难道当真如父皇当年所言那般……这小子是个天生的“宰辅之才”? ***** 太极宫。 李二陛下从骊山回来,在侍女服侍之下沐浴更衣一番,坐在书房里喝着茶水,心情却并未因为得到一种天降“嘉禾”而有太多的欢快。 房俊这个混账居然将此等祥瑞降世的功绩主动让给太子,难道他不知只是凭着这样的功勋便足以使得他自己恢复侯爵么? 让功让得理所当然、痛快利索,实在是令人添堵。 不得不说,就算是李二陛下答允了太子让两兄弟为了储位公平竞争,但是在他心里还是更多的宠爱晋王一些,有所偏向在所难免…… 朝中大臣们知道其实玉米根太子没什么关系,但那些个百姓知道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要窦靖的奏疏呈上来,自己势必要对太子予以褒奖,然后消息传出去,百姓们只会认为这样一桩功绩就是太子的,堪比后稷一样的功勋会使得太子的声望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无数百姓为其歌功颂德,人心所向,无可匹敌。 偏生自己还没法说明这其实跟太子并无太大关系,那样的话自己这个父亲就太过分了,说不得太子就能因而生恨…… 怎么办? 李二陛下剑眉紧锁,心情糟糕。 这房二胡闹起来令人恨不得将其鞭笞一顿,可一旦正经起来,的确是一把无往不利的神兵利器! 稚奴靠着关陇那帮子人,到底能不能斗得过太子? 李二陛下愈发心里没底,这储位之争刚刚开始,房俊便放了一个大招,将太子的地位稳固下来,再想撬动太子的边角,需要花费的气力成倍增加不说,便是机会也不好找。 正自琢磨着晋王有什么方法可以扳回一城,便听到有内侍来报,说是窦靖的奏疏到了。 李二陛下叹口气,宣召将人带进来。 司农寺的官员弯腰上前,将奏疏递给内侍,内侍又转交给李二陛下,李二陛下展开细细观看。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可了不得,只见李二陛下瞬间瞪大双眼,惊呼道:“几块地瓜地综合起来,平均四百斤的产量?娘咧!窦靖这个老货该不会欺君吧?!” 吓得面前的司农寺官员“噗通”一声便跪下来,匍匐在地上,一张脸吓得煞白,颤声道:“陛下明鉴,窦寺卿绝无半分欺君之举!那地瓜着实产量惊人,当时称重微臣就在现场,若有一分一毫之差池,微臣以死谢罪!” 李二陛下一目十行看完奏疏,捏在手里,瞪着面前这位司农寺的官员,一声不吭。 他当然知道窦靖不敢欺君,可正是如此,他才愈发心惊…… 第四百七十九章 权衡斟酌 李二陛下瞪大眼睛看着手里的奏疏,觉得难以置信。 四百斤的亩产? 娘咧! 嘴里说着窦靖会不会欺君这样的话语,但是心底明白断然不可能的,房俊、窦靖再加上尚有青雀在一旁,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扯出这样的欺君之言?奏疏上所写的,必然绝无一丝虚假。 “陛下,窦寺卿断然不曾有丝毫欺君,微臣还带来了一块田里产出的地瓜,据房少保所言,此物亦可生食,魏王殿下便曾吃了大板块,说是口感甘甜爽脆,味道上佳。” 那司农寺的官员从怀里抬出用红绸子裹住的一块地瓜,小心翼翼将红绸子揭开,双手举起。 内侍上前接过,恭恭敬敬的放在书案之上。 李二陛下放下手里的奏疏,走上前,负手俯身,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块地瓜……卖相着实一般,看上去一层褐色的皮尚算光滑,倒也有不少坑坑洼洼,瞅着丑陋不堪。 他绕到书案之后取出一柄小巧的银刀,将地瓜切下一角,指了指一旁的内侍。 内侍连忙上前,拈起那一小块地瓜放入口中,咀嚼之后咽下…… 先前的玉米乃是地里产出,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无虞,但是这块地瓜却从骊山带到太极宫,中间万一有谁做了手脚,那就得出了大事。身为皇帝,纵然掌握着天下至尊的权力,却也同样承担这天下无双的危险,时时刻刻都要谨防危险,尤其是入口之物。 内侍快速将地瓜咽下,等了一会儿没有丝毫异常,李二陛下这才将地瓜拿起,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咔嚓” 口感爽脆,汁水甘甜,比玉米的口感要好得多。 尤其是想到此物的亩产,心都跟着颤了颤……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这等震古烁今的祥瑞却为何一而再的出现呢?难道是上苍感念自己善待百姓、勤于政务,却因当年玄武门之事一直遭受非议受人唾骂,所以也心生恻隐,故而降下祥瑞助自己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李二陛下心潮起伏,将嘴里的地瓜咽下去,然后将手里的地瓜放在书案上,对那司农寺的官吏说道:“回去回复你家寺卿,就说朕已经收到奏疏,让他备一份呈于政事堂,让诸位宰辅以为备案,稍后朕自会于诸位宰辅商议一番,琢磨如何奖赏。” “微臣遵命!” 那官吏弯腰施礼,后退三步,这才转身出门,自回骊山去向窦靖报讯。 李二陛下则负手站在书案之前,看着书案上缺了一角的地瓜,心情又是激动又是为难,当然也难免埋怨:窦靖这个老货见功心喜,居然受了房俊的蛊惑将太子的名字加入奏疏之中,哪怕由此自绝于关陇贵族也在所不惜,当真是毫无操守、寡廉鲜耻! 可这功劳乃是实打实的,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关中,进而天下皆知,自己若不能对此进行嘉奖,难免遭人诟病。 此等不啻于后稷的功劳都能视而不见,怎当得“明君”二字? 可一旦嘉奖下去,太子的威望必然瞬间攀升,在民间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再想易储,那就不得不考虑来自于民间的非议与阻力了——想要成就千古一帝的霸业,势必不能忽视民心的力量,隋炀帝的功绩千古罕有,可正因为他倒行逆施劳民伤财,所以得了一片骂声。 毕竟老百姓才不管你的政绩是否能够震古烁今,你让大家没饭吃,甚至活不下去,那你就是个昏君…… 李二陛下左右为难,又暗骂了房俊几句,都是这个混账非要将自己的功勋让予太子一部分,否则何须如此纠结? 想了想,吩咐左右内侍道:“去将英国公、赵国公、宋国公尽皆请来宫里,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喏!” 内侍领命,赶紧前去通知三位大佬。 …… 此时刚过晌午,几人都在府中刚刚用过午膳小憩片刻,得了皇帝的口谕,赶紧收拾一番匆匆来到太极宫。 宫门处三人正好走个碰头,相互之间见礼一番,齐齐入宫。 李二陛下在神龙殿予以召见,一见面,便让内侍将那道窦靖的奏疏拿给三位宰辅细看,说道:“汝等且看看这奏疏。” 又命人端来茶水,君臣四人席地而坐,没有丝毫君臣之分。 奏疏在三人手中轮了一圈儿,最后的宋国公萧瑀看完,默默的将奏疏递给内侍,低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又与李绩、长孙无忌互视一眼,三人尽皆一声不吭。 心内却各自掀起惊涛骇浪! 大家都知道水师出海探索远洋一事,也知道水师船队从远洋带回来一些东西,更多的都是一些作物种子,甚至于骊山房家农庄栽植的那些作物,很多人去往骊山游玩的时候也都远远的见过。 但是能够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产量,却依旧令人难以置信。 当然,再是难以置信,他们也不信房俊以及窦靖敢于犯下欺君之罪,那么李二陛下将他们三人喊过来的用意,显然就已经不是高产量作物本身的事情了。 再联想到奏疏当中太子的名字…… 萧瑀跪坐在地席之上,上身前俯,口中道:“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长孙无忌亦俯身道:“此等高产作物实乃天赐祥瑞,必是上苍护佑陛下早已完成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臣等虽肝脑涂地,亦当追随陛下,开创千古未有之辉煌盛世!” 这两人出言贺喜,李绩也不好一声不吭,只得附和道:“陛下呕心沥血夙兴夜寐,感召天地祥瑞降世,天下臣民沐浴皇恩,吾皇万岁!”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看着面前三位朝廷柱石,眼神深邃,沉吟未语。 长孙无忌抬头瞅了瞅李二陛下的脸色,略微直起腰身,缓缓说道:“嘉禾降世,乃是普天祥瑞,更是无上功德。然而此份奏疏当中却将功劳尽皆归功于太子,老臣却认为不妥。当初极力推动船队出海远洋之人乃是房俊,得到新式作物种子之后,悉心培育使之结出累累硕果者亦是房俊,即便是司农寺于此之中亦不曾有太多参与,更何况是太子殿下?此事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如今贸然将功勋让予太子,恐怕非但不能使得太子得到万民推崇,反而会惹出非议,有损皇家威仪,还请陛下三思。” 萧瑀蹙眉,立即说道:“赵国公之言诧异,派船出海自然是由房俊主持,但船队归来之后,太子殿下无比重视,曾多次前往巡视,亦曾叮嘱房俊对于海外带回之作物种子要悉心培植,不可疏忽懈怠,这些都在奏疏之中严明。太子身为储君,自当坐镇东宫,只需谕旨下行自有臣下奉旨操办,何须亲力亲为?只要在太子指导之下取得成绩,自当归功于太子,如此有何不妥?” 他是力挺太子的,此份奏疏明显出自于房俊之授意,焉能由得长孙无忌在此肆意诋毁,使得太子得不到这次大功,不能提振威望? 至于太子是否曾在此事当中处于主导地位……那还不是房俊说了算?只要房俊愿意将这份功劳让给太子,谁反对也没用,毕竟从一开始这些作物的培植便处于房俊的掌控之下,他说谁参与了,谁就参与了,反之亦然。 李绩沉默不言。 本应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足以铭记青史,如今却尚未来得及欢喜,便开始无休止的斗争。 房俊那厮虽然有些时候率性而为有失稳重,但政治目光却是一等一的,只要太子一日不能坐稳储君之位,这种斗争便会一直延续下去,若是晋王当真争储成功,更会愈演愈烈。 李绩最不耐烦的便是这等政治斗争,这一点他与房俊的想法几乎一致,斗争会导致大量的内耗,若是将这些力量用在对外战争之上,足以使得大唐平灭诸胡,倾覆吐蕃…… 第四百八十章 九锡之礼 李绩深感忧虑。 毕竟当年李二陛下便得位不正,靠着杀兄弑弟这等手段得了天下,若这种“逆而夺取”的戏码一代一代的继承下去,任何身负皇族血脉者皆可争夺皇位,整个宗祧承继的制度便会形同虚设,天下恐将从此不复安稳…… 可惜啊,陛下一世英明,如今却在储位承继这件事上昏了头,听不得任何人的劝阻一意孤行。 也不知将来要如何收场……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反驳道:“可天下人会如何想呢?他们没有见到太子亲手培植这些作物,自然而然便会认为这是太子在强功,一国之储君若是这般攫取功勋,岂能让天下人心服?” 萧瑀笑了笑,反问道:“那么依赵国公之见,此等震古烁今、堪比后稷之功勋,就只能是房俊一人为之,由他一人领受?” 长孙无忌腮帮子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沉吟未语。 这等功绩可不是一场胜仗可以比拟的,所谓开疆拓土在如此造福万民、足以福泽百世的功勋面前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如果不承认太子在其中的作用,那么功勋便要全数落在房俊头上,一个臣子得到这样的功勋,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奖励? 裂土封王亦不为过! 就算顾忌到关陇贵族的情绪,以及朝中有可能出现的反驳声音,最起码也要敕封一个开国公! 甚至于陛下最近正在绸缪准备的凌烟阁功勋画册,也得有房俊的一席之地…… 若论天下最最仇恨房俊之人,非长孙无忌莫属。 此事为了阻止太子得到更大的威望,却要一手将房俊推上起政治生涯的有一个巅峰,他岂能甘愿? 可是权衡左右,太子威望骤升、地位稳固是他更不愿见到的,房俊一时得势固然令他难以接受,可一旦太子坐稳了储君之位,晋王争储无望,那才更是关陇贵族尤其是长孙家的末日。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慨然道:“某虽然不屑房俊之为人,但实事求是,此事之上房俊功不可没,恳请陛下予以嘉奖。”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淡然问道:“那么依照赵国公看来,应当如何嘉奖?” 这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不能刚刚将晋王抛出来争储,便遭遇到这等当头一棒;同时房俊是他衷心欣赏的臣子,之前屡次打压使得房俊一直未能取得与之功勋相匹配的地位与待遇,他自己也心中有愧。 既然打压房俊留给太子施恩的想法已经无法成行,那他自然愿意见到房俊加官晋爵。 长孙无忌一愣,没料到皇帝居然问他如何嘉奖房俊,这让他怎么回答? 只要想想房俊即将跃升为朝中有数的几位大佬之一,他就觉得简直是在心头扎了一刀啊,若还要让他亲口提请嘉奖房俊,更是生无可恋…… 可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于太子威望骤升地位稳固,也顾不得与房俊之间的恩怨了,咬着后槽牙道:“此等功绩,足以敕封开国公!” 李二陛下颔首,又问李绩、萧瑀二人道:“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李绩与萧瑀互视一眼,都明白了此乃李二陛下之心意,虽然不敢太过违逆,却也硬着头皮说道:“房俊固然功勋显著,但太子参与此事一力掌总,事后却毫不提及,难免有失偏颇。恳请陛下赐予太子监国之权!” 李二陛下略作沉吟。 事实上,只要皇帝信得过太子,太子便天然的尚有监国之权力,但这种权力乃是出自于皇帝的授意,也就是说,皇帝让你监国你才可以,同时当朝中有大事,皇帝亦可以让别的重臣来监国。 可一旦赐予太子监国之权,那就意味着无论是皇帝御驾亲征、微服出巡亦或是病重不能治事,太子都将会自动拥有监国之权,而无需得到皇帝的授意。 这份权力实在是太重了! 长孙无忌感受到李二陛下的不满,以及频频暗示自己的目光,他自然不愿太子被赐予监国之权,正欲开口驳斥,忽然心中一动,出言道:“监国之权何等重要,焉能轻授?更何况嘉禾祥瑞一事主要的功臣乃是房俊,若太子得此重赏,某则谏言陛下敕封房俊为越国公,赐九锡!” 其余三人目瞪口呆。 娘咧! 赐九锡?!你可真敢说啊! 何为“九锡”?亦称“九赐”,是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九种特赐用物分别是: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 “九锡”之礼,乃是封建王朝最高礼遇。 且不说房俊之功勋是否能够承担“九锡”之礼,看看历史上都曾有何人受过这等至高无上的礼遇吧,王莽受九锡,后篡汉立新;曹操受九锡,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子更灭汉立魏;孙权被曹魏授予九锡,后叛离曹魏自立称帝建立东吴;司马懿、司马昭父子皆曾受曹魏之九锡,后取代曹魏建国号为晋;桓玄受九锡,后称帝建楚;南朝四朝开国皇帝刘裕、萧道成、萧衍、陈霸先都曾从前朝受九锡,然后转身便创立新朝…… 但凡受九锡者,莫不是功高震主、不可一世之权臣,已然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其中大部分不满足于现状,进而谋朝篡位、反噬旧主,对于前朝来说,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忠臣良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为重要的是,隋文帝杨坚受北周之九锡,而后立隋;高祖皇帝李渊受隋朝之九锡,而后建唐…… 这哪里是赐予房俊至高无上之礼遇? 分明就是要捧杀啊! 一旦房俊鬼迷心窍被这等千古权臣之殊遇迷了心智,进而坦然受之,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是以往对他言听计从视为肱骨的太子,也势必会心生忌惮产生隔阂。 李绩忙道:“万万不可!房俊固然功勋卓著不下后稷,但九赐之礼焉能轻授?必将导致朝野非议!只敕封其越国公之爵位足矣……也不妥,古之越国乃是越王之封底,岂能再授予房俊?还请陛下令择一地授之。” 越国之地那可是越王李贞的封地,再行封赏于房俊,你让越王怎么办?进而会导致整个皇族都对房俊仇视,这长孙无忌不愧是阴人,太坏了。 相对于萧瑀,李绩除去与房俊的联盟之外,更将其视若子侄,面对这等陷阱自然当仁不让予以铲除。而萧瑀对于房俊除了利用之心,倒也有几分欣赏,只是却全无姻亲之情感,故而一言不发,隔岸观火。 李二陛下自然懂得长孙无忌的心思,他想要扶持晋王一把与长子争储,却绝对不代表愿意见到房俊成为众矢之的,断了朝廷的这一根未来柱石,沉吟半晌,他才缓缓说道:“九赐之礼,非擎天保驾宗庙承继之功不得轻授,房俊固然功勋卓著,却尚不能受此等人臣之极致荣誉。至于越国公的爵位……便授予了吧,李贞那个逆子平素好逸恶劳、不务正业,朕对其很是恼怒,便在关中附近择取一地,封予李贞,也能离着朕近一些,朕管着他。” 李绩想了想,觉得越国之地乃是蛮夷荒野,比不得江北吴地的富庶繁华,更兼山越作乱百业凋敝,想必越王李贞也不大满意,此番能够得一处毗邻关中的富庶之地为封地,也算是意外之喜,不至于对房俊抢了他的地盘儿有所仇视,便颔首说道:“陛下乾纲独断,微臣并无异议。只不过太子殿下……要如何封赏?毕竟太子亦曾参与嘉禾培植之事,既不嘉奖亦不免礼,不仅对太子不公,更会令朝野上下升起不必要之误解,还请陛下三思。” 他如今是坚定的太子党羽,与做山观虎伺机夺利的萧瑀全然不同,自然要在维护房俊的同时,亦要维护太子的利益。 第四百八十一章 二取其一 三人分作两派,李绩与萧瑀一派,认为如此之大的功勋单凭房俊一人收受不起,不能抹煞太子以及窦靖的贡献,应当凸显太子的领导力,居于首功;长孙无忌孤军奋战,捏着鼻子想要将功劳尽皆归属于房俊,即便让房俊的一个国公的爵位也认了,却坚决反对太子从中得利…… 各位利益,争执不下。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却始终一声不吭,他自己心里也在权衡利弊得失…… 自己倾向于晋王继位,但是晋王想要动摇太子的地位,进而获得储君之位,就势必要拉拢团结关陇贵族,而这又与自己打压关陇贵族的策略相悖,如何在其中寻找到一个平衡点,很是困难。 嘉禾祥瑞乃是出自房俊之手,从始至终都是房俊亲力亲为,太子纵然有功,也不过是在其中随意指导了几句,论功劳实在是谈不上,这些李二陛下心中都是有数的。 然而窦靖的态度,却不得不令李二陛下深思几分。 窦家乃是后族,虽然起初在关陇贵族当中并不彰显,但扶风窦氏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在关中地区根深蒂固,尤其是大唐立过之后,凭借太穆皇后的荫泽,窦氏实力膨胀迅速,很快便成为关陇的中坚力量,仅次于长孙氏。 窦靖固然不是窦氏的嫡支子弟,但辈分长、威望高,在窦氏之内很有影响力,他如今甘愿将太子的名字添在奏疏之上,且言辞之间极尽褒扬之能事,很显然已经打定主意站在太子一边。 窦靖的态度,极有可能会使得整个窦氏的立场都发生转变。 太子多一个窦氏这样的支持者实则并不能在势力上有太过明显的增强,但是窦氏一旦靠向太子,就意味着关陇贵族内部的分裂再也遮掩不住。 先是独孤氏对关陇集团的联盟表达出了不以为然的态度,继而是长孙涣一事使得诸多关陇贵族离心离德各自谋算,若是再加上窦氏的反水,整个关陇贵族几乎名存实亡。 一方面是自己打压关陇的策略即将大获全胜,自此之后皇权进一步稳固,不再受到权臣之掣肘;另一方面却代表着晋王的支持力量大打折扣,争储的前景极其黯淡…… 李二陛下一直认为就算晋王依靠关陇的支持能够争得储位,待到晋王登基之后也势必要对关陇贵族进行打压,却由于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支持太子,必然遭受到眼中的打击,皆是朝中几大派系尽皆受创,势力大损,正是皇权得到进一步集中度最好时机。 秦始皇一声令下天下景从,即便是焚书坑儒这等暴政,天下读书人亦没有几个敢于反抗,哪怕征召三十万人北上修筑长城,死伤枕籍哀鸿遍野,却依旧号令所致莫敢不从。 这等极致之权力,实在是令每一个皇帝都崇拜向往。 那才是真正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但凡有一点追求的皇帝,莫不以秦始皇的皇权集中为目标而终生奋斗,然而种种朝中权力掣肘却导致除去汉武帝等寥寥数位皇帝之外,绝大部分皇帝都只能望洋兴叹,扼腕不已…… 而就大唐之现状来说,关陇贵族即便处于分崩离析之境地,但是对于皇权的制约以及威胁,依旧比几经打压远离中枢的江南士族、山东世家来得更为凶猛,权力的集中与分配是有周期的,从关陇贵族的没落到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崛起,再到皇权与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开始打压,其他势力的崛起,起码要五十年以上。 将近一个甲子的时间,足矣使得中枢可以集中力量大展拳脚。 待到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缓缓发展、慢慢凝聚,足以掣肘皇权、占据朝堂之时,科举制度早已经取得了极大之进步,届时无数的寒门学子充斥于朝堂之上、县府之间,世家门阀的影响力将再不复往昔。 这基本就是往后一个甲子时间内,大唐政权的走向。 当然,首要的关窍,还是极力遏制关陇贵族对于皇权的威胁…… 与之相比,储君之归属,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 李二陛下沉思良久,方才下定决心,缓缓开口说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政事堂会议之上,诸位爱卿便提请议案吧,赐予太子监国之权,敕封房俊越国公之爵位,敕封窦靖彭原侯之爵位,其余有功人等,敕命吏部予以甄别铨选,皆有重赏。至于越王李贞,便改封为陈王吧。” “陈”乃周朝诸侯国当中的大国之一,商族始祖契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后迁徙,后人便称商族人居住过的废墟之地为“商丘”,后成为商朝最早的都城。及至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将此地封为陈国,乃天下之中,华夏之源。 此前陈国公侯君集便封地于此,侯君集谋反被诛,虽然李二陛下念及其往昔功勋,未予满门诛杀,但爵位封地一并解除,如今正好封给李贞, 相比越地,陈地显然更加富庶繁华,地位也更高。 李绩、萧瑀齐声道:“陛下英明!”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可见到李二陛下心意已决,也不敢多说,毕竟如今不比往昔,他早已不是李二陛下亟待笼络重用之权臣,若是执意顶撞李二陛下,这位皇帝发起倔脾气来,可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李二陛下见到长孙无忌沉默不言,便道:“既然三位爱情并无意见,那明朝到政事堂上,将此事定下吧。” 这三人乃是朝中栋梁,岑文本升任中书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一月当中倒有二十天留在府中修养诊治,政务皆有两位中书侍郎日常操办,已经有渐渐淡出中枢之趋势,只要这三人统一意见,政事堂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三人尽皆颔首:“谨遵陛下旨意!” 要事议定,李二陛下放松下来,毕竟只要做出了决定那就不能三心两意朝令夕改,笑道:“此番嘉禾祥瑞,实乃千古盛事,不啻于后稷之功!应当昭告天下,万民同乐。” 李绩忙道:“微臣正有此意,稍后便集结尚书省的官员,草拟一份公告,请陛下阅准之后布告天下,使得大唐之臣民尽皆能够感受到如此旷世盛事,必然民心稳定士气高涨,无论民间军中,尽皆感念陛下之恩德,万众一心砥砺奋进,明年开春的东征必定势如破竹,攻无不克!” “哈哈!若是当真如此,那又得算是房俊的一项大功,难不成将来朕当真要赐予其九锡之礼?不过这小子一贯胡作非为不知上进,怕是没有以往受过九锡之礼的那些个国家柱石的能力气魄。” “陛下三思!九锡之礼,焉能轻授?即便房少保功勋卓著,这等礼遇却也非是他能够坦然接受,毕竟房少保的年纪放在那里,若是早早领受这等旷世殊勋,非是好事。” 李绩急忙开口,试图打消李二陛下这个念头。 “九锡之礼”看似荣耀无双,可哪里就是那么好受的?一则功勋盖世举世无双,一旦授予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再则此等殊勋已然是人臣之巅峰,此后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政治前途再无追求,只怕由此会滋生出不臣之心,觊觎那高高在上的至尊宝座…… 他将房俊视作子侄,也知道房俊重义气、重感情,只要自己能够对其多方照顾,再凭借与自家儿子的深厚交情,此后数十年间必然对李家多方照拂,扶保李家世代昌盛,可绝对不愿房俊生出不臣之心,从而将李家拖进万劫不复之深渊。 长孙无忌却在一旁说道:“英国公之言,未免有失偏颇。房俊之功勋,不仅陛下心中透亮,便是吾等朝臣、天下百姓,又有谁不是心知肚明,敬佩不已?率领船队在海外攻城掠地,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献出火药、玻璃等等技术,现如今又使得天降嘉禾祥瑞,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擎天保驾、震古烁今之旷世功勋?九锡之礼,实至名归!”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看着面前争执不断的两人,笑容渐渐转淡。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东宫觐见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淡然道:“此事朕心中自有计较,二位爱卿不必再做争执,速速退下,各司其职吧。大力宣传嘉禾之事,提振民间军方的士气,这个冬天务必保证天下安靖,决不能耽搁明年开春东征大事!” 对于东征,他早已心急火燎。 今年春天便应当御驾亲征大军直指辽东覆灭高句丽,结果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耽搁了整个计划,不得不拖延一年。 这一年虽然身体略有好转,但精力不济的症状却愈发严重,如此下去李二陛下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剩下多少时间,若是不能在有生之年覆灭高句丽成就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他死不瞑目。 更何况数十万大军屯驻于辽东,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每日里耗费钱粮无数不说,这军心士气也一日衰弱过一日,长此以往,只怕未等大战到来,士气便已经跌落至谷底。 若明年春天的东征依旧不能施行,这些抽调自天下各处的精兵悍将就不得不各自返回驻地,再想要纠集起来如此庞大的军队,所要耗费的力量比起这次怕是要难上一倍…… 所以,就算是天塌下来,明年开春的东征也势在必行。 三人感受到李二陛下的雄心壮志和坚定心志,心中一凛,连忙齐声说道:“臣等谨遵皇命!” 三人都清楚,李二陛下对于东征的执念已经臻达不容更改之境地,谁敢耽搁了东征,谁就是他李二的敌人,是他成就霸业的绊脚石,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也绝对不能放过! ***** 傍晚时分,房俊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由骊山返回长安,进城之后直接前往东宫,求见太子李承乾。 在门口等了不久,便有内侍从宫内匆匆出来,将房俊带到了宜秋宫。 东宫占地甚广,虽然比不得太极宫那般恢弘巍峨,却也华美堂皇,由正门嘉福门而入,便是重明门、嘉德门、显德殿,此殿乃是东宫第一正殿,是皇太子接见群臣和举行重大政治活动的地方。武德九年八月九日,太子李世民在高祖皇帝李渊逊位后在此殿举行登基仪式。 当时李二陛下即在此殿听政,一直到贞观三年四月,太上皇李渊由太极宫迁居大安宫后,李二陛下才去太极宫中太极殿听政。 显德殿两侧便是左右春坊,总领东宫一切政务。 从显德殿之后的崇教门向北,便是东宫接待宾客、举行宴席歌舞的崇教殿,过了崇教殿,便是太子日常居住的丽正殿,当年李二陛下便是在此处与文德皇后居住多年…… 丽正殿西侧便是崇文馆。 与崇文馆一墙之隔的,便是太极宫立的武德殿…… 只不过今日太子并未在丽正殿,房俊随着内侍绕过丽正殿、光天殿,然后顺着光天殿一侧的小路向西,于崇文殿后身折而向北,过内坊,便到了宜秋宫。 此处已然是东宫的后花园,虽然已经时值深秋,但四周花树锦簇、景色宜人,有泛黄的落叶翩翩而落,也有青翠的松柏傲然挺立,就在宜秋宫门前的花圃之中,太子李承乾坐在树荫之下的一张地席之上,身姿婉约的太子妃苏氏陪在一旁,三四个孩童则在花圃前的草地上嬉戏玩耍。 远处立起两根修竹,中间拉了一张网,一个皮质的圆球被孩童们踢来踢去,瞄着那两根修竹之间的网却总也踢不进去,孩童们也不以为意,时不时的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 房俊嘴角抽了抽,看来“臭脚”的传统,自唐代就已经流传下去了…… 随着内侍上前,房俊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太子夫妇丝毫没有摆架子,齐齐起身还礼,太子上前拉着房俊的手,笑道:“都是自家人,何须这般俗礼?来来来,一起坐坐,尝尝这吐蕃的青稞酒,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太子妃苏氏笑容柔美,柔声道:“房少保请坐,本宫亲手给你们整治几个小菜,小酌几杯。” 房俊作揖道:“多谢太子妃。” 待到太子妃转身走开,李承乾冲着几个孩童喊了一声:“都过来,拜见房少保!” 几个孩童丢下足球,兴致勃勃的跑过来,像模像样的施礼:“吾等见过房少保。” 太子少保乃是东宫署官,论理乃是太子家臣,可毕竟职位显要,兼且房俊名声响亮威望颇著,尤其是纨绔“恶霸”之名响彻长安,几位小世子可不敢有丝毫不敬。 房俊也还礼,道:“微臣见过世子殿下。” 这几个都是李承乾的子女,最年长的李象也不过十岁,李厥才六岁,相貌俊美浓眉大眼,望之粉粉嫩嫩的小正太,甚是可爱。 最小的却是一个小女孩,房俊也不知道这位的闺名,只知道刚被李二陛下册封为蓝田郡主不久。蓝田乃是关中重地、人多富庶,但看这个封号,便知道李二陛下对于这个嫡长公主很是喜爱。 可惜历史上李承乾谋反身死,连累了自己的子女,儿子们到底还有一个皇族血统的身份,高宗李治再怎么狠心也不敢斩尽杀绝,女儿们却倒了霉,匆匆下嫁到各地寻常人家,玉碟除名,连名讳封号都未曾留下…… 李象性格跳脱,之前见过房俊,便仰着脖子问道:“房少保,你会蹴鞠么?” 房俊瞅了瞅地上那个皮质的圆球,笑道:“略懂。” 李象便指着远处两根修竹之间的网,说道:“我和弟弟妹妹踢了好久都踢不进去,您能踢进去吗?” 房俊抬头看了看,两根修竹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尺,那球网在竹子半腰处,离地大概有一米多,他知道这个东西叫风流眼,这是宫廷宴会之上的蹴鞠玩法,与民间有些不同,只有单球门,竞技性略有不足。小孩子气力不足,很难将球踢中风流眼。 上前两步,将球摆在草地上,房俊退了两步,活动一下脚踝,喊了一声:“看好了!”助跑两步,发力踢中球的下半部,“砰”的一声,那球便直飞出去,正正的撞上风流眼。 “哇!房少保好厉害!” “太准了!感觉比侍卫们还厉害!” 顿时获得了世子、公主们的崇拜,以及一片大呼小叫。 房俊哈哈一笑,拍了拍李象的肩膀,勉励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蹴鞠也是一样,你将它当作一个游戏,偶尔娱乐,怎么能够踢得好呢?当沉下心好生琢磨,然后苦练一番,必然有所精进。男子汉大丈夫,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切莫做了白斩鸡。” 李厥眨巴着眼睛,好奇问道:“房少保,何为白斩鸡?” 未等房俊回答,李承乾已经喝叱道:“小孩子哪来那么多的问题?房少保惊才绝艳才华盖世,他的话你们要记住了。行了,为父还有事和房少保谈,你们一边玩儿去吧。” “哦。” 几个世子跑过去将球捡起来,砰砰的踢起来。 倒是那位蓝田郡主倒腾着小短腿儿,依偎在父亲身边,扯着父亲的衣袍,娇憨着说道:“父亲,女儿好累啊,腿好酸……” 李承乾顿时收起严厉之色,一脸宠溺的席地而坐,直接将蓝田郡主包在自己腿上,柔声道:“都说了不让你跟哥哥们疯玩,你就是不听,现在知道难受了吧?来来来,为父给你揉揉。” 将闺女的腿摆好,轻轻的按摩起来。 房俊一脸失笑,这位太子殿下居然是个女儿奴啊…… 李承乾按摩几下,惹得闺女眉花眼笑,直至房俊在他面前跪坐,这才醒悟过来,略感尴尬,笑道:“教二郎见笑了,孤身为太子,却甘为子女折腰,有失皇储威仪……” 房俊摆手阻止,正色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殿下真情真性,微臣唯有钦慕,何须尴尬?” 第四百八十三章 感恩戴德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冷酷无情未必就是真正的好汉,疼爱孩子的为什么不是大丈夫?你可知道山中的猛虎兴风狂啸,尚且频频回顾它心爱的小老虎! 李承乾口中默默吟诵一遍,将蓝田郡主抱起放在身旁,正襟危坐,肃容道:“二郎出口成章,才华横溢,孤万分敬佩!” 房俊略感尴尬。 他已经很久没“作”诗了,倒不是脑子里空了,上辈子背诵的诗词何止数十?只不过这种事虽然严格意义上算不得“剽窃”,但毕竟是将旁人之物据为己有,心理上难免有所障碍。 然而两世为人,有些时候记忆难免趋于混乱,难以分辨前世今生,说话之间引经据典,自然稍有不慎便将一些尚未问世的东西给带出来。 就比如眼下,自己只是下意识的感慨一句,结果将后世的诗作给随口道出,被李承乾追问,自然也难以推诿,只能“勉为其难”承认是自己的诗作,否则如何解释? 只得说道:“不过是一时感慨,随口道之,殿下切勿如此,微臣愧不敢当。” 李承乾笑道:“二郎何必自谦?正因你只是一时感慨,便能引经据典随口道出这等寓意深刻之诗作,方能够彰显‘诗词圣手’之功底,普天之下谁人能出君之左右?” 他的确对房俊的学识深感敬佩。 这首诗看似文字浅白,实则却是由典故而来。《战国策·赵策》中有一篇《触詟说赵太后》的文章,大意是赵国大臣触詟意欲把自己的小儿子托给太后,要太后给他一个王宫卫对的职位。太后说:“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触詟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 太后说:“你们男人也疼爱小儿子吗?“触詟说:“父母疼爱子女,就得为他们考虑长远些。您送您的女儿,如今的燕后出嫁的时候,拉着她的脚后跟为她哭泣,这是惦念并伤心她嫁到远方,也够可怜的了。她出嫁以后,您也并不是不想念她,可您祭祀时,一定为她祝告说:''千万不要被赶回来啊。''难道这不是为她作长远打算,希望她生育子孙,一代一代地做国君吗?“ 诗作之中便是借用这个典故。 “兴风狂啸者”是指老虎,因为《易·乾·文言》有言:“风从虎”,而“小於菟”则是小老虎,“於菟”一词出自《左传》宣公四年:“楚人……谓虎於菟。” 李承乾博闻广记,一瞬间便理解了诗作当中各种典故,更为房俊之“才思敏捷”敬佩不已。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他自己都未曾读过那篇《触詟说赵太后》,他对于这首诗的认知也仅只是略知皮毛,知晓其大意而已…… 这时候太子妃苏氏已经带着几个捧着托盘的宫女前来,到了近前,将托盘上精致的小菜一碟一碟摆放在树下一张石桌上,然后挥手将宫女斥退,跪坐在石桌旁,亲手执壶,给酒杯当中斟满青稞酒,温婉笑道:“殿下,二郎,快请入席!” 房俊诚惶诚恐:“岂敢让娘娘斟酒?微臣不敢受!” 李承乾则一手拉着房俊,另一手挽着黏人的蓝田郡主,不以为然道:“在朝堂之上,你我分属君臣,但是在这家舍之中,却是郎舅至亲,嫂子给你斟杯酒,何须这般大惊小怪?来来来,菜肴简陋,咱们小酌几杯。” 房俊只得谢过,规规矩矩的入席。 李承乾双手举起酒杯,对房俊说道:“孤领会二郎这首诗作之深意,是说纵然大丈夫宠爱小儿子,那亦是人之常情,劝孤勿要因为父皇略有偏心而心生怨愤。二郎尽管放心,孤自知并无经天纬地之才,远远比不得父皇雄才大略,但是手足亲情这一项,却不甘人后。孤指天立誓,无论将来如何,稚奴也好,青雀也罢,乃至于三弟、五弟以及诸多兄弟,永为手足,必不相负!” 言罢,一仰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房俊更加尴尬了,我也只是随口念了两句诗,纯粹无意为之,太子殿下您居然就能生出如此之多的感悟? 还能说什么呢? 都在酒里了…… 仰头陪了一杯。 太子妃苏氏秀眸闪闪,不知自己离开片刻这两人说了什么话,惹得太子颇有感慨的样子,不过她是聪明人,从不曾试图去干预朝政,更不会掺和进男人们的绸缪之内,压着心底的疑惑,提起酒壶,想要给二人面前的杯子斟酒。 却见到蓝田郡主已经从李承乾身边坐起,迈着小短腿儿来到母亲身边,奶声奶气道:“母亲,女儿替父亲和房叔叔斟酒。” 说着,接过母亲手里的酒壶,摇摇晃晃走到桌前,先给李承乾斟酒,说道:“父亲喝酒!” 然后又到面前斟酒:“房叔叔喝酒!” 房俊笑道:“多谢郡主!” 蓝田郡主扬起小脸儿,一本正经道:“不客气!” “哈哈!”李承乾一把将闺女揽过去抱在怀里,婆娑一下头顶,夸赞道:“好闺女,真懂事,比你那几个哥哥强多了!” 瞅了一眼远处呼呼喝喝大汗淋漓踢野球的几个儿子,哼了一声。 两人又碰了一杯,李承乾用公筷给房俊面前的碟子夹了菜,问道:“二郎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房俊道:“自然。” 便将今日上午在骊山农庄的事情说了,着重提及窦靖已经在奏疏之中加上了李成前的名字,并且推举他占据首功。 太子妃苏氏夹菜的手略微一抖,筷子上的菜掉进盘子里,稳了稳心神,才重新夹起来让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然后将蓝田郡主从李承乾怀中接过来,教着她用筷子吃东西。 李承乾先是一愣,旋即满面喜色,激动道:“二郎所言当真?那玉米以及地瓜,果真有那般产量?太不可思议了!” 房俊道:“微臣岂敢撒谎?收割玉米之时,陛下便在现场查验,确认无误。虽然之后离开,但是收获地瓜的时候不仅窦寺卿在场,魏王殿下亦在一旁观看,绝无半点虚假。” 李承乾难掩喜色,抚掌道:“天助我大唐子民矣!这几年风调雨顺,兼且各地水利设施逐渐完备,各地的粮食都有所增产,各处的常平仓以及义仓尽皆堆满粮食,国家储粮之数量从所未有!如今又得了玉米与地瓜这等海外嘉禾,天佑大唐盛世昌隆啊!” 不过他也领会到房俊言语之中的意思,收割玉米的时候父皇还在场,但是收获地瓜的时候已经走了,很显然是因为房俊提议将功劳让给自己使得父皇很是不满…… 他又端起酒杯,喟然道:“二郎之心思,孤领受了。但这等殊勋旷世罕有,全掰二郎一心操持、呕心沥血,孤何曾出过半点力气?这等功勋尽皆应当二郎所有,孤就算再是厚颜,亦不敢坦然愧受。明日孤便上书陛下,申明此事,万万不能窃据别人之功。” 很显然,一旦自己领受了这份功劳,声势威望定然暴涨,朝中还好,民间必然对自己的支持大增,这便是父皇为之不满的原因。 而房俊宁可将这等足以青史彪炳的功勋让给自己,这已经不单单是忠心便可以解释了,绝对是自己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拼尽所有一力扶保自己登上帝位! 如此恩德,何以为报? 只能默默记在心里,富贵与共、永不相负! 房俊道:“此乃微臣份内之事,不过殿下明日上书,怕是要迟了,先前英国公已经遣人前去给微臣送信,午间陛下召集诸位宰辅,定下了此事,授予殿下监国之权……” “砰!”李承乾失手将酒杯碰倒,一脸涨红。 第四百八十四章 太子提亲 监国之权从来都不仅仅是代表着皇帝的信任与器重,更代表着一种地位,虽然太子天然的边享有监国之权力,但是这与皇帝明文下诏颁布天下却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就等同于太子之地位必须得到所有臣民的拥戴。 太子令谕,如朕亲临! 自从成为太子的那日起,直至母后殡天,李承乾从未曾得到过父皇的认可与肯定,更别说赐予这等监国之权了,也难怪他如此失态…… 等到回过神,李承乾才激动道:“此事当真?” 房俊道:“英国公遣人相告,必然不会出现差错。大抵是怕东宫人多眼杂,所以并未前来通知殿下,殿下当予以理解。” 李承乾那还顾得了这些?这都是小事,最重要的还是这监国之权啊! 不出意外,明年春天东征开始,李二陛下必定御驾亲征,届时李承乾将会自动拥有监国之权,但是这与李二陛下明文颁布却是大相径庭,前者虽然有节制朝臣、临机处断之权,但是遇到大事却仍旧需要与大臣们商议,自己做不得主,但是后者却是实实在在的履行皇帝之权力,言出法随,为所欲为! 当然,一旦如李绩、萧瑀、长孙无忌这等权臣联合起来抵制,再大的权力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为所欲为,但是至少法理上有了这等权力! 李承乾离席起身,整理一下衣冠,双手拢起一揖及地,大礼拜谢,口中道:“二郎之恩情,孤没齿不忘!今日立誓,孤之一脉一日不绝,便一日不忘房家之功勋,天崩地裂,永不相负!” 太子妃苏氏也起身,拉着蓝田郡主盈盈拜倒。 她出身官宦之家,自然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更知道在李二陛下更宠爱、更偏袒晋王的这个时候,能够为太子争取到此等权力是何等之不易,因而对房俊的感激之情丝毫不亚于李承乾。 对于李承乾的誓言,更是无比认同。 蓝田郡主却是一脸懵然,她自然不懂得这些,只是见到父亲母亲尽皆施行大礼,只得晕乎乎的跟着敛裾施礼…… 房俊连忙起身,侧身在一旁不敢领受这两人的大礼,还礼道:“殿下何须如此?微臣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是希望殿下记住微臣之功劳,而是为了大唐之稳定、为了苍生之福祉!唯有殿下储位稳固,朝中才能避免内斗之消耗,大唐才能日益精进,苍生才能安居乐业!如此大礼,微臣万万不敢领受!” 李承乾愈发敬重,肃容道:“君乃国士,孤以大礼相待国士,有何不可?” 房俊只是道:“万万不可,微臣担待不起国士之誉!” 好一番谦让,李承乾夫妇这才作罢,相互跪坐下来,李承乾又敬了房俊一杯酒,然后指着兴致勃勃提着酒壶斟酒的蓝田郡主,笑道:“孤之长女,聪慧伶俐,容颜尚可,只是不知能否配得上二郎之爱子?” 房俊差点被酒水呛到,这是要联姻的架势? 连忙摆手:“犬子顽劣,焉能配得上郡主?万万不敢高攀。” 李承乾却不以为意,瞅了瞅太子妃苏氏,后者温婉一笑,夫妻两个心意相通,李承乾便道:“二郎切勿妄自菲薄,房氏家风严谨,子女品行又岂能差的了?再者说了,纵然令郎再是顽劣,难不成还能比你这个当爹的更顽劣?男人嘛,年少之时血气方刚行为荒诞,这都算不得什么,只要通晓大义、品节不亏,迟早有出息。况且据孤所知,府上两位小郎君一直都在房相身边长大,房相温润君子刚强方正,一手教导出来的子孙必然不差。” 这个年代,联姻是最好的结盟方式,李承乾需要房俊的鼎力扶持,联姻皆为一体,自然最为稳妥。反之亦然,将自己的嫡长女下嫁于房家,便等同于自己保证了房家一门荣华富贵、与国同休,这与当年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下嫁给房俊是一样的道理。 一门亲事,两下安心,正是理所应当。 房俊苦笑道:“微臣那两个儿子尚未断奶,如何便能谈婚论嫁?” 李承乾不以为意,道:“又不是让他们现在就成亲,不过是双方父母口头之约罢了,咱们本就是姻亲,若是亲上加亲,其不更好?” 房俊只得说道:“兹事体大,微臣不敢擅专,尚需回去请示父亲,再给殿下回话。” 李承乾欣然道:“正该如此!不过不必麻烦二郎了,孤改日有暇,亲自去府上拜会房相,提及此事即可。想来房相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个亲上加亲的机会,咱们两家休戚与共,实乃美事。” “多谢殿下厚爱!” 房俊谢过,然后略过这个话题,说道:“殿下想要稳固储君之位,单凭陛下一道赐予监国之权的圣旨并不足持,陛下雄才伟略、乾纲独断,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旨意便束手束脚,违背自己的心意,所以当下最重要之事,还是殿下要做出自己的成绩,让陛下看到您的优秀,方能够彻底打消易储之心。” 李承乾喝了杯酒,叹道:“道理自是如此,可是谈何容易?孤如今协助父皇处置朝政,并无可以做主之处,对错成败尽皆遮掩在父皇之下,想要做出成绩,难上加难,反倒不如稚奴专注于尚书省,上下皆可由其调遣,只要略微出彩,便可被旁人尽收眼底。要不,孤也请求父皇料理一部之公务?” 这一点他真的很为难。 如今李承乾的工作便是协助李二陛下处置政务,相当于“秘书长”的职务,整日里虽然事务繁冗,却没有什么可以体现能力的余地,一切皆要李二陛下勘定取舍,毫无自主之权。 房俊敬了李承乾一杯,略微沉吟,问道:“这倒是可以,只不过殿下心中属意哪个衙门?” 李承乾显然对此事早已有所考量,闻言便说道:“如今左右候卫日渐糜烂,导致京师之治安每况愈下。诸如上次令妹以及诸多皇族子弟被关陇子弟于京中围殴一事,本不应当发生,但左右候卫的巡街制度形同虚设,这才阻止不及,酿成大祸。孤若是将左右候卫尽皆掌管起来,陟罚臧否一视同仁,很快便能够整肃京师治安。” 房俊吓了一跳,忙道:“这是谁给您出的主意?” “今日早晨于师为孤讲解授课之时,孤曾提及此事,便是于师建议孤掌管左右候卫。二郎如此反应,可是有何不妥?” 看着李承乾一脸茫然的神色,房俊苦笑一声,不知怎么说才好。 李二陛下安排给李承乾的几个老师,各个都是人品高洁博闻多识之辈,论学问那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但是政略绸缪、朝堂角力,却几乎都是白给…… 斟酌一番,谨慎说道:“殿下应当知晓,这左右候卫虽然并未有陛下之心腹担任大将军,但其职务特殊,平素负责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皇帝出行时,先驱后殿,日夜巡察,止宿时司警戒之责,何等之重要?尤其无论皇帝出行之时警戒周边,亦或是平素京师巡警,都攸关陛下之安危,这等职务任何人都可以担任,但殿下身为太子,却万万不可担任!” 开玩笑,太子虽然是皇帝的继承者,但几乎所有的皇帝都在悉心教导太子的同时,予以严密的戒备。 最有资格继承自己的人,往往也是最有机会、最有能力干掉自己的人…… 尤其是曾经“逼父退位”的李二陛下,若是李承乾扺掌左右候卫,恐怕李二陛下连晚上睡觉都得睁一只眼,唯恐他这个嫡长子那天嫌弃他这个皇帝活得命长了,等不及干脆造反…… 所以这等职位,哪里是李承乾可以染指? 东宫的那些个“帝师”们,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估计历史上的李承乾便是他们好心办坏事,活生生给拖进坑里…… 第四百八十五章 币制改革 一个好汉三个帮,再是英明神武的皇帝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也不可能单打独斗,身边总归要有一些敏于时事、精于算计的优秀幕僚方可成事,何况是处于漩涡之中、四周皆敌的太子? 没有好的幕僚,在这等强敌环伺的环境里,休说顺利继承皇位,哪怕是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相反,李承乾因为已经占据了大义名分,只要本身的能力在水准之上,有几个优秀幕僚傍身足以成就大业。 事实上李承乾在早前的表现是非常好的,可最终却落得那样凄惨的一个下场,实在是与他身边这些理论大于实践、空有经史子集盖世名声,却无朝堂争斗之经验的老夫子们脱不开干系…… …… 李承乾夫妇听房俊这么一说,顿时齐齐失色。 如今李二陛下就已经偏向稚奴,若是太子再犯了李二陛下的忌讳,使其心生隔阂,恐怕更会坚定李二陛下的易储之心。 哪怕付出再多的努力,也不可能逆转李二陛下的心思…… 李承乾甚至差点脱口而出“于师误我”这样的话语,不过好歹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连忙拉住房俊的手臂,急切道:“好在有二郎指点,否则孤铸下大错矣!那依二郎之见,该当如何?” 房俊道:“殿下切记,但凡与兵权沾边,绝不可沾染,即便明年春天陛下御驾亲征,您顺利行使监国之权,也要向陛下明言,请求陛下亲自指派大臣统领番上军队、负责京畿防务,您绝不过问。” 李二陛下乃是一代雄主,最是自负骄傲,这样的人刚愎自用,绝对不会对于任何一个人委以全部信任,尤其是身为的储君的儿子。 越是雄才伟略之人,疑心便越重,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就切勿沾染那些敏感的地方。 李承乾频频颔首,道:“孤晓得了!” 继而叹气道:“原本还想着选择一个衙门做出一点成绩给父皇看看,可哪里还有比左右候卫更加容易做出成绩的衙门呢?” 如今虽然从皇帝到政事堂皆未出台取消宵禁之法令,但是自中秋节至今,长安城的宵禁已经名存实亡,长安城这座当世第一雄城焕发出全新的光彩,商贾货殖昼夜不停的进出,使得整座城市愈发繁华,商税、厘金如潮水一般汇流至民部库房,宵禁的取缔已经势在必行。 汉胡杂处、人口的流动性倍增,使得长安城的治安形势每况愈下,单单依靠京兆府的力量已经不足以稳定京师治安,若是能够掌控左右候卫,加以整治约束,短期内是的长安城的治安上一个新台阶是很容易的事情。 如今却发现这等能够影响京畿安危的兵权绝对不能沾手,眼瞅着这等功绩无法染指,李承乾自然难掩失望…… 房俊沉吟道:“事在人为,只要殿下意志坚定意欲做出成绩给陛下看,有何愁没有机会呢?” 李承乾忙问:“二郎有何见解?” 房俊想了想,道:“唐国公如今缠绵病榻,已经有多日未能去民部衙门料理部务,所有事务都由两位侍郎负责。朝中如今早已有人谏言另择有能力之人担任民部尚书职务,殿下何不主动请缨,前往民部主持大局?” 李承乾略带尴尬,苦笑道:“二郎有所不知,孤虽然自幼师从名家,但论起经史子集尚算不差,即便不如青雀,也相去不远。可是这术数之道,却实在是一窍不通,民部钱粮筹措、账簿核算,孤只要想想都头疼,又哪里能够做得出成绩?” 话音刚落,一旁一直闷声不吭的太子妃苏氏浅浅一笑,嗔怪的横了李承乾一眼,掩唇浅笑道:“殿下可算是当着真佛道无知了,您自己固然不通算术,但您面前这位可是普天之下少有的算术大家,即便李淳风那等人都甘拜下风,您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房俊忙道:“娘娘谬赞了,微臣愧不敢当。” 太子妃苏氏纤纤素手握着公筷给两人布菜,闻言轻笑:“房少保何必妄自菲薄?如今您的那本《数学》不仅成为书院的算学教材,更是被弘文馆、崇文馆、太史局的诸多算数大家推崇备至,一致认为乃是千古未有之奇书,已经臻达算学之巅峰,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李承乾抚掌大笑:“孤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二郎学究天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格物算数之造诣更是震古烁今,有二郎相助,孤又何愁不能治理好民部?” 他执起酒壶,亲自给房俊斟满酒杯,举杯道:“还请二郎助我一臂之力!” 房俊忙举杯相和,说道:“微臣敢不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李承乾亦道:“孤今日立誓,永不相负!” 一旁的太子妃苏氏也举起酒杯,清声道:“愿吾两家永结秦晋之好,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这可比将蓝田郡主下嫁给房俊的儿子更重的承诺,有这个誓言在,只要李承乾能够顺利登基,就等同于房氏一门世世代代都是皇亲国戚,只要不造反,那就是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房俊心里不愿,大唐的公主的确作风成问题,原本房家就被高阳公主给坑了,幸亏房玄龄劳苦功高、福泽深厚,房家后代才没有被一竿子打死,渐渐的从低落处崛起。 可他依仗着穿越者的智慧逆天改命,避免了高阳公主的祸害,可谁知道往后自己的子孙不会被另一个高阳公主给推下深渊? 权力是柄双刃剑,离得近了固然好处多多,可一旦不慎伤了自己,那也是要命的…… 可这个场合断然不允许他说出拒绝的话来,只能说道:“微臣誓死效忠殿下,永不相负!” 三人一起举杯,仰首喝干。 房俊唯恐太子妃苏氏再次提及联姻之事,便抢先说道:“殿下若入主民部,固然可在短时间内整肃一新,有所成效,但尚不足以令陛下刮目相看,所以不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而是要大开大合有所精进。” 李承乾虚心问道:“二郎有何见教?” 房俊道:“见教不敢当,只是陛下雄心壮志,焉能因为殿下理顺民部之事务便高看一眼呢?想要打动陛下,那就要干出一番震动天下的事业才行。如今大唐商业繁荣,连带着使得铸造之开元通宝已经不敷使用,天下各地缺钱严重。但是天下铜矿稀少,开采缓慢,跟不上钱币缺乏的速度,长此以往,必导致钱贵物贱,物价大跌,百姓之收入日趋减少,币制改革已经迫在眉睫,势在必行。先前微臣曾数次谏言陛下增铸金银币,流通天下以替代大额货币,此举可暂缓缺钱之虞。然而如何增铸,增铸多少,却需要掌握好一个极其严格的数量,否则一旦过量,便会使得钱币泛滥物价沸腾,其危害亦是极其深远。” 大唐商业发展太快,钱币铸造远远跟不上商业增长速度,长此以往危害甚大。如今黄金虽然可以流通,却从未有一个官方授予的兑换汇率,大多是民间依据情况自行商定,浮动很大。 而且白银根本不算是货币,民间交易哪怕是依旧采取原始的以物易物方式,也不接受白银交易,这就使得水师从海外掠夺而来的白银白白放置在仓库之中派不上用场。 大唐如今国势强盛,满天底下的掠夺黄金,拥有极高的黄金储备,这个时候退出黄金本位能够最大限度的掠夺全世界的财富,等到眼下这股飞速增长的经济形势渐渐稳定,大唐的经济规模足以威压全球,再废黜黄金本位推行信用货币,还能够再一次掠夺财富,完成原始积累,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强国,将各国的经济都操控在自己手中。 届时天下皆为唐钱,谁可匹敌? 第四百八十六章 运筹帷幄 等到天下皆为唐钱,大唐便扼紧了天下经济之命脉,随随便便一次货币的调控,对于那些小国来说都不啻于一场毁天灭地的战争,数代甚至数十代积累的财富被掠夺一空,全国破产只是反掌之间…… 而这一切,都要从大唐的货币改革开始,若是李承乾能够顺利入主民部,取得货币铸造的权力,正合时宜。 李承乾对于经济并没有太过精辟的见解,但是起码知道钱币数量应当于经济体量相当,否则无论钱多钱少,对于经济的危害都是很大的,眼下大唐经济正处于一个快速腾飞的阶段,每日里收取的商税便在不断的增长,若是不能及时改革币制,则很有可能白白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致使无数人的努力付诸东流。 当即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孤明日便觐见父皇,争取掌管民部,取得铸币之权。” 若是币制改革能够从自己手里完成,促使大唐经济再上一个台阶,那可是天大的功勋,足以彪炳史册! 房俊又提了几个建议,并且叮嘱李承乾万勿急功近利,一旦取得陛下的允准,获得政事堂通过之后扺掌民部,尚要稳扎稳打,任用精于算数、擅长经济的人手推动币制改革,而非是任人唯私、倚重身边的亲信。 他不得不时刻给李承乾敲一敲警钟,李承乾身边那些人做起学问讨论起哲学来都称得上一代鸿儒,可到了具体事务上,却都是两眼一抹黑,毫无用处还乱出主意,搞不好大好局面就要付诸东流…… ***** 从东宫出来,已经玉兔东升,繁星满天。 房俊吐了一口气,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翻身上马,沿着天街向东出了延喜门,再顺着永兴坊的坊墙一路向南到了崇仁坊,在坊卒的注目礼中进了坊门,回到房府。 府中尚未睡下,有家仆迎上来接过马缰,将战马牵去马厩,房俊则一路回了后宅。 沐浴更衣一番,来到堂中稍坐,武媚娘端着一壶热茶出来,询问是否要安排晚膳。 房俊摇摇头,道:“不用,已经在东宫用过膳了,殿下何在?” 武媚娘将茶壶放在茶几上,斟了一杯放在房俊手边,然后纤腰款款来到他身后,一双柔夷抚上他两侧太阳穴,手指微微用力按摩着,柔声道:“正在后宅侍候两位小祖宗呢,俩孩子随着爹爹从骊山回来,闹腾得厉害不肯睡觉。” 房俊问道:“父亲可曾睡下?” 武媚娘颔首道:“刚刚妾身与公主去给爹爹和母亲请安,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睡下。” 房家规矩并不严厉,到底不似齐州老家那边数代同堂处处讲究规矩,但高阳公主出嫁之时李二陛下叮嘱不可摆公主架子,要孝顺公婆,一应礼仪皆要与寻常人家等同,高阳公主始终记着,故而每日里昏晨定省从来不辍,连带着武媚娘与萧淑儿也每日早晚去给两位老人请安,即便是后来的金胜曼也同样如此。 想到金胜曼,房俊忍不住挠头,问道:“真德公主也睡下了?” 武媚娘道:“真德今日去了芙蓉园,傍晚派人回来说是今晚留宿在那边,据说是善德女王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爽利。” “哦……” 房俊琢磨着抽个时间去探视一下,有一阵子没有前去善德女王那边了,毕竟曾有了肌肤之亲,心里也惦记着。 不过又想到两个儿子回来,有些坐不住,便拍拍武媚娘的手,道:“那我去后宅看看两个小子,正好我也有事要与公主商谈,你也一起过来,帮着参谋参谋。” 武媚娘眼眸流转,掩唇而笑:“妾身不过一介女流,焉能当得起‘参谋’这两个字?” 这个年代,“参预谋画”乃是军中主将身边幕僚的一项工作,可不是随意就能使用的。 房俊哈哈一笑,起身握住武媚娘的纤手,慨然道:“你武媚娘便是吾房二的军师,提点军机、参赞军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呦!这么会夸人,莫不是有求于我?” 武媚娘巧笑倩兮,容光焕发。 她性格最是刚强,也最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房俊显然是将她当作诸葛亮、张子房一般的人物,倚为臂助倍加信任,这令她愈发感到自己受到重视,心情不是一般的敞亮。 房俊握紧她的柔夷,上前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吻了一下,轻笑道:“那是自然,还望娘子多多体恤为夫,今夜能够施展浑身解数,曲意逢迎婉转承欢,让为夫享受一番那等曲径通幽之美。” “哎呀!” 武媚娘娇靥似火,又羞又恼,将手挣脱出来握成拳头,轻轻锤了房俊肩膀两下,佯嗔道:“真是的,这么难听的话也说得出口?想必是最近去了那青楼楚馆,跟着那些粉头姐儿学坏了。” 房俊赶紧保证清白:“绝对没有!吾房二立身持正、正义凛然,况且家中娇妻美妾羡煞旁人,何苦去那等欢场逢场作戏?不仅最近没有,而且从未有过!天可怜见,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吾房二就算去了那青楼楚馆,也多是喝酒打架,从来就没有机会会一会花魁,尝一尝胭脂?” 见到郎君一脸愤然惋惜之色,武媚娘不仅笑弯了腰。 如今长安城朝野上下都拿这事儿嘲笑房俊,说是这位长安第一纨绔就没有那青楼的风流命,每一次去青楼最后都落得一个大打出手的下场,根本没机会一亲芳泽。 甚至于几乎所有的青楼都将这位大才子列为“最不受欢迎的目标”,因为房二郎每一次莅临青楼,最后都发展成这家青楼的一场灾难,家居破败损失惨重还算小事,搞不好还得趟官司…… 官员贵戚、市井坊间口口相传,几乎已经成了一桩笑柄。 只要想想如此一个权柄显赫、才华横溢的少年公子却没有机会到青楼亲近那些娇艳美貌才情绝世的花魁,武媚娘便忍不住感到好笑,简直太悲惨了。 房俊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脸色顿时黑下来,瞪了她一眼,不爽道:“居然敢嘲笑为夫?哼哼,等晚上为夫家法伺候!” 武媚娘眼眸流转,巧笑嫣然:“天大地大郎君最大,只要郎君舍得狠得下心,妾身逆来顺受便是。” “嘿嘿!本狼君心狠得紧,到时候求饶也没用。” “谁会求饶?郎君莫小瞧了妾身呢。” “……行吧,说不过你,咱们晚上见真章!” …… 到了后宅,尚未进门便听到屋子里孩童的声音大呼小叫,伴着高阳公主不满的斥责声。 房俊推门而入,便见到高阳公主正站在堂中,一手叉腰一手举着根鸡毛掸子,娇小的身姿散发着蛮霸之气,嘴里娇叱道:“好啊你们两个,眼里没有老娘,无法无天了是吧?” 丫鬟们战战兢兢站在一旁,老大房菽跪在高阳公主面前,一张小脸儿皱成一团,话都说不利索:“娘……息怒,别打弟弟,是我的错。” 而在另一侧,老二房佑则对一切视若不见,浑然不知自己将要挨揍,正拽着一个小丫鬟的裙子,小丫鬟生怕将他弄得跌倒在地,只得矮下身子,却见房佑虎头虎脑的往她胸前拱,嘴里嚷嚷着:“奶……奶……” 房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此情形差点跌个跟头。 这混账小子,才这么大点儿就展现一个优秀纨绔的潜质了?再看跪在高阳公主面前,仰着小脸儿一副“要打打我别打弟弟”模样的老大,心里顿时哀叹一声。 那位蓝田郡主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角色,自家老大这般憨厚,将来若是成了亲那岂不是要被死死的压着? 屋子里的丫鬟见到房俊与武媚娘走进来,连忙敛裾施礼。 房俊走进去,见到高阳公主回头来看他,忙问道:“这大半夜的,殿下发得哪门子火?” 第四百八十七章 左右为难 所谓从小看老,一个人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天生的,看着老大房菽憨厚守礼的模样,房俊既是欣慰又是发愁——身为长兄,能够友爱兄弟勇于担责自然是好事,可是这样的性格,往后当真与那位蓝田郡主成了亲,怕是要受气啊…… 老二房佑虽然出声的坎坷颇多,身子也不如老大壮实,但聪明伶俐心思灵动,倒是能够降服蓝田郡主,可太子之嫡长女岂能以次子尚之?没那个规矩啊。 高阳公主原本一脸怒气,被老二折腾得气得不轻,见到房俊面色怪异,连忙将举着的鸡毛掸子放下,上前询问道:“二郎,发生什么事了吗?” 武媚娘则上前将房佑从侍女怀里拽出来,然后扯起跪在地上的房菽,一同交给侍女让她们带着去卧房睡觉。 堂中只剩下夫妻三人,房俊坐到椅子上,道:“淑儿也睡了?” 高阳公主坐到他身边,回道:“从九成宫回来,淑儿便食欲不振,时不时呕得厉害,派人去请了孙道长过来诊治,说是没什么大碍,但要小心休息当心动了胎气,晚上吃了一点东西便早早睡下了。” 房俊有些紧张:“可是去九成宫游玩所致?” 高阳公主摇头道:“孙道长说并非运动所致,只是淑儿身子娇弱,正常反应罢了,不必太过担忧。” 房俊这才舒了口气,接过武媚娘递过来的茶水,呷了一口,缓缓说道:“刚才为夫去了东宫,与太子殿下商议一些事情,正好被太子留下用了晚膳。席间,太子夫妇提出要将蓝田郡主与房菽联姻,暂且定下婚事,将来成年之后再论及婚嫁,下嫁于吾家。” 高阳公主秀眉一挑,奇道:“郎君面色不豫,就是为了这事儿?这是好事儿啊,太子哥哥将来登基,蓝田那小丫头就是长公主,下嫁给咱们大郎那是亲上加亲,可保咱们房家世代富贵,对于大郎的前途也是极好,郎君却为何不太满意的样子?” 她出身皇族,自然认为天底下最荣耀之事便是与皇族联姻,太子想要笼络房家,房家也可因此稳固地位,两相得益的事情,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房俊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所谓过犹不及。咱们房家已经如此显赫,娶了你这位公主,为夫的前程也一片光亮,将来登阁拜相非是妄想。若再娶一个长公主,怕是声势太过,招人嫉恨惹人忌惮,未免不美。”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天下至理。 凡事都不能臻达顶点,否则势必要从巅峰滑落。如今房玄龄余威犹在,他房俊又是朝中大臣、太子臂助,权力声势一时无两,就连昔日权倾朝野的长孙家都甘拜下风,已然是人臣之极致。 若是将来再娶了太子的嫡长女,好处未必还有多少,害处却是数之不尽…… 高阳公主秀眉蹙起,觉得有些道理,为难道:“郎君思虑之处固然有理,可太子哥哥亲口提婚,怎好拒绝?尤其是眼下稚奴想要争储的当口,咱们若是拒绝,恐怕太子哥哥会认为我们是不是不看好他稳固储位,想要保持距离,以免稚奴上位之后迁怒太深……” 答应了没好处,可拒绝怕是就要害得太子离心,两边为难。 见到房俊沉吟不语,高阳公主便看向一旁乖巧安静一言不发的武媚娘,没好气道:“这是家中大事,关系着往后的福祸,你这个狐狸精不是自诩诡计多端嘛,倒是说说话给点意见啊?这时候装模作样扮乖巧,当心家法侍候!” 听到“家法侍候”,武媚娘顿时脸儿一红,喵了房俊一眼,柔声道:“以妾身看来,联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如今郎君的声望威势在朝中首屈一指,已然不比那些勋臣相差多少,您若是能够与太子联姻,等于向那些太子的支持者展示您与太子并肩作战的决心,可以使得这些人更能够死心塌地的支持太子,众志成城之下,太子顺利登基的可能性极大,晋王殿下想要逆而夺取,则难上加难。再者说来,联姻或者不联姻,咱们家都早已成为太子最信任的臂助,可说是休戚与共,更进一层也没什么大不了。” 房俊沉吟未语。 满朝皆知他是坚定的太子党羽,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到不是害怕与太子牵扯太深,万一将来太子争储失败会使得自己遭受新君的忌恨,当然,忌恨是肯定的,但是他深信凭借自己的实力和功勋,即便李治将来继位,他不敢对房家斩尽杀绝。 顶了天打压一番,算不得大事。 儿孙有本事终有复起之一日,儿孙若没本事,身在高层反而是个隐患。 子若有才,留予钱财何用?子若无才,留予钱财何意? 他害怕的是将来太子顺利登基,对待房家必然百般关照,两家关系亲若一家,那才是最大的隐患。 越亲近的关系,反而越是因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儿生出嫌隙,一旦隔阂渐深,则更容易反目成仇…… 然而正如武媚娘所言那般,只要他与太子联姻,必然会使得太子一系军心大定,不少心思浮动、两端讨好的骑墙派会立即坚定信念,使得太子实力大增,储位愈发稳固。 反之,若是他拒绝了联姻,则会使得那些人有所误会,进而改换门庭,使得太子实力大减,争储之事愈发增添几分不确定性,连带着后续的争斗会更激烈,大唐内部的消耗也会更大。 这与房俊的初衷不符,他之所以推翻了不掺和争储的策略,反而积极帮助李承乾稳定储位,一则是因为觉得李承乾并不如史书上说的那么不堪,倒是仁爱宽厚可以信赖,再则便是因为不想大唐走上老路,内斗太重是的力量空虚,最终当外地压境,不得不借助各大门阀世家的力量稳固统治,结果种下了强枝弱干的苦果,最终军阀混战各自为王,一代王朝轰然倒塌。 尤为重要的是,若是换了晋王登基,能够如太子那般信任于他,毫无余力的支持他发展大唐的自然科学,将各个学科的种子洒满大唐的每一寸土地么? 答案是否定的,一旦晋王登基,首要之事便是大肆排除异己,就算不敢对他房俊怎么样,也势必要在关陇贵族的支持之下打击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稳固自己的皇位。 历史已经证明李治绝对是一个不甘寂寞、雄心壮志的帝王,当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尽皆雌伏,便是他回过头来借助这两大势力剪除关陇贵族的战斗。 在李治的治下,从始至终都会深陷在朝廷势力的斗争之中,不可自拔,想要做一些想做的事,千难万难…… 武媚娘顿了一顿,又说道:“其实郎君也不必忧虑,即便太子殿下意欲与咱们家联姻,但是陛下那一关,却是不好过。” 房俊一愣,旋即恍然。 如今李二陛下有意支持晋王争储,对晋王也有所偏心,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子与自己这个朝中新兴势力强强联合?那样一来不仅太子实力大增,更会使得更多朝臣转而投靠太子,形势对晋王那可就太不利了。 房俊吁了口气,颔首道:“媚娘言之有理,一切单凭陛下决断吧,反正咱们也说了不算,干脆听之任之。那个啥,时辰不早了,要不咱们赶紧安歇?” 武媚娘脸儿红红的,赶紧垂下头去,纤白的手指捏着衣角,闷声不语。 高阳公主瞅瞅这女人一脸羞窘的模样儿,顿时骂道:“你个狐狸精想男人就大大方方的,本宫还能跟你争抢不成?瞧瞧那一副发春的模样儿,赶紧的滚去备下热水沐浴,将本宫的男人伺候舒坦了!” 房俊啧啧嘴,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得劲,可偏又有些异样的冲动…… 第四百八十八章 以退为进 武媚娘心中有些羞,嘴上却不服软,红着脸儿笑着说道:“您可是公主殿下,谁敢跟您抢男人?媚娘原本是想要与殿下您一同侍候驸马爷的,您若是累了的时候缓缓气儿,施舍媚娘一时片刻的就成……” 眼看着高阳公主柳眉倒竖、粉面绯红,房俊赶紧出言制止:“停停停!你们将本狼君当成什么了?都闭嘴,今晚咱们大被同眠,雨露均沾!” “呸!” 高阳公主啐了一口,羞恼道:“谁跟你俩一样那般没羞没臊?本宫今晚带着儿子睡,你们两个自去风流快活便是,本宫懒得看你们一眼!” 言罢,赶紧起身退去后堂,唯恐房俊兴致来了当真让她们一同侍候…… 房俊向武媚娘看去,这女人一双眼眸似要流出水来,娇靥羞红,贝齿咬着红唇,轻声道:“妾身吩咐人去打水……” 便赶紧快步走出去。 房俊伸了个懒腰,嘿嘿一笑,起身背着手,迈着方步走出正堂,向着武媚娘的居处晃晃悠悠走去…… ***** 一大清早,李承乾便早早起床沐浴更衣,用过早膳之后准备入宫觐见父皇。 太子妃苏氏站在身后温柔给他整理衣冠,秀美的脸容上带着一丝忐忑,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轻声问道:“若是殿下向父皇请求将蓝田下嫁给房家,是否会使得父皇发怒?” 她虽然并不掺和朝政,但生于官宦之家,却也并非对朝局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明显是偏袒晋王的,更希望晋王来继承大宝,而房俊作为如今朝中年青一代新兴崛起的势力,身后隐约站着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不仅可以与长孙无忌等人分庭抗礼,更隐隐间已经有了一方大佬的气度,这个时候太子与房俊联姻,声势更盛,对于晋王极度不利,说不得李二陛下就会恼羞成怒。 太子笑了笑,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轻声道:“爱妃不必担心,父皇固然对孤有些成见,对稚奴也更多偏爱,却绝非是非不分、一味偏袒之人。若是父皇应允这桩婚事,那自然更好,即便反对,也会因此心中种下一丝愧疚,毕竟算是他强硬的替稚奴扳回一城……至于房俊,有没有这样一桩婚事,他都会站在孤的身边并肩作战。” 太子妃苏氏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过来,看了看四周无人,有些惶恐道:“殿下是故意提及这门婚事,让父皇觉得对你有所歉疚?这若是被父皇知晓了,定会迁怒于你!再者说,房少保看似率诞而为,实则谋略出众,未必就看不出殿下您的心思,岂不是让房少保因此心有隔阂,离心离德?” 李承乾整理一下衣领,转过身看着太子妃,略作沉吟,缓缓道:“孤比你更了解房俊,你将他看得太过浅显了。你以为房俊之所以不遗余力的支持孤,是因为孤对他的信任倚重么?” 太子妃苏氏愣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李承乾看着面前秀美绝伦却懵然不解的妻子,肃容道:“房俊绝非贪图权力之人,他想要高官显爵,只是为了能够顺利施行他的政治理念,否则,就算父皇给他一个宰辅的位置,他都不屑一顾。所以他不会与孤离心离德,因为他知道,只要孤有朝一日登上皇位,必定会毫无保留的支持他推行新政。我们是一路人,在我们的心里,大唐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 太子妃苏氏默然不语。 她的确难以理解这种情怀,在她看来无论是房俊支持太子,亦或是太子极力保住储位,难道最终不都是为了攫取更高更强的权力么?男儿汉雄心壮志高官厚禄,不正是如此么? 理念当然重要,可难道就能让一个男人放弃一切自身之喜恶,只为了心中那虚无缥缈的理想? 李承乾拍了拍她的肩头,转身走出正殿。 …… 到了太极宫,在内侍带领下进了神龙殿,李二陛下刚刚用完早膳,将漱口水突进铜钵里,接过宫女递上来的丝帕擦擦手,看着面前束手而立的太子问道:“如今关中各地都忙着秋收,此乃国之大事,太子应当与下面州县的官员接洽,做好辅助以及监督。现在跑来这里,可是又何要事?” 李承乾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大声道:“儿臣听闻房家骊山农庄培育出高产嘉禾,乃是天降祥瑞,赐福吾大唐万民!故而,儿臣前来给父皇贺喜!” 贺喜? 怕是来给老子添堵吧…… 李二陛下面上没有多少喜色,将丝帕扔给宫女,挥手将殿内伺候的宫女内饰尽皆赶出去,这才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慢悠悠说道:“你来恭喜为父,为夫也正要恭喜太子你呢。房俊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啊,自己一手侍弄出来的嘉禾,可谓千古奇功,却心甘情愿的谦让于你,如今天下皆知祥瑞降世乃是太子的功劳,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可喜可贺。” 听着这等阴阳怪气的话语,李承乾自然懂得父皇此刻怕是心中很是不爽,自己凭白就得了这样一桩盖世奇功,声望陡然暴涨,瞬间就将稚奴甩开一大截儿…… 心中忐忑,小心翼翼的瞅了瞅父皇的脸色,见到虽然难看却并无多少怒气,这才心下稍安,苦恼说道:“儿臣对此一概不知,先前倒是去了骊山几趟,也见了房俊培植的嘉禾,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寻常禾苗应当注意的事项,谁料最后居然又如此之高产?昨夜房俊去了东宫,与儿臣谈及此事,儿臣方才得知,受之有愧啊!” “哦?你事先当真不知?” 李二陛下捧着茶杯,有些不信。 李承乾指天立誓:“儿臣岂敢欺瞒父皇?当真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略微沉默,喟然一叹,无奈道:“这房俊可真是对你死心塌地……无论将来如何,这等臣子能够甘愿将如此奇功谦让于你,忠心可鉴日月,你万万不可亏待于他。” 李承乾忙道:“多谢父皇教诲,儿臣也是如此想,所以昨夜房俊前往东宫,儿臣一时激动,便多喝了几杯。父皇也知道儿臣酒量不大好,房俊却是千杯不醉的,一时不慎便喝多了,晕晕乎乎的做下了不合时宜之事……”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奇道:“何等不合时宜之事?” 李承乾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副很是懊恼为难的样子,半晌才说道:“儿臣一时间心直口快,许了……许了蓝田的婚事。”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的手瞬间一顿,瞪着眼睛看着李承乾:“说清楚。” “喏!” 李承乾心虚道:“儿臣酒醉,一时间口不择言,便将蓝田许给了房俊的长子……”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将茶杯放到身旁茶几上,捋着胡须,一言不发。 气氛凝肃得好似能滴出水来…… 李承乾咽了口唾沫,心里给自己鼓着劲儿,继续说道:“好在房俊当场并未答允,只说回府之后要告知房相,请房相定夺。儿臣想着父皇一直对蓝田宠爱有加,所以她的婚事也必然要父皇做主才行,故而今日入宫请示父皇的旨意,您若是不允,那儿臣稍后就亲自登门,去给房相负荆请罪,就说儿臣只是酒后妄言,当不得真……” “胡闹!” 李二陛下喝了一声,等着李承乾说道:“堂堂帝皇之家,你又身为储君,焉能信口开河?更何况你昨晚应下婚事,今日一早进宫一趟,一转身便去房家退亲,是要让房相觉得某看不起他们房家,甚至不看好他们房家未来的前程吗?” 李承乾战战兢兢,施礼赔罪:“儿臣考虑不周,请父皇喜怒。” “哼!” 李二陛下怒哼一声,叱道:“莫要以为某看不透你那点小算计,想要以退为进?老子玩这个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第四百八十九章 立功授勋 李二陛下喝叱一声,便眯起眼睛,不理会胆战心惊的太子,心里快速权衡…… 太子与房俊联姻,这是他眼下并不愿意看到的。太子本就有着大义名分,房俊更是越来越强势,隐隐然已经成为朝中心情的势力,加上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在其背后默默支持,具备了与关陇贵族分庭抗礼的资格。 这两人联姻,是名副其实的强强联手,尤其是影响太过深远,不仅双方达至亲密无间的程度,更会使得大多数旁观的官员、门阀彻底倒向太子一方,致使太子实力暴增。 就算自己有心偏袒晋王,恐怕也很难再动摇太子的根基…… 可若是严令阻止这桩联姻,也有诸多不妥。 房玄龄乃是自己潜邸之时便倚为臂助之功勋,劳苦功高兢兢业业,当朝鲜有人及;房俊更是功勋无数,年青一代当中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两父子一样的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对他这个皇帝从来不曾生出贰心,无论从功勋多寡来说,亦或是远近亲疏而论,房家的确有尚公主之资格。 甚至于,这已经不是皇家将公主下嫁以示恩宠,而是需要借助联姻的手段来笼络房家。 这就是勋戚之待遇。 一旦自己严令禁止这桩婚事,就会令外界认定自己的偏袒,更会使得房氏一门深感羞辱,认为一直奉行不悖的忠君爱国并未能得到他这个皇帝的认同,从此与皇家离心离德,亦在情理之中…… 李二陛下捋了捋胡子,心头泛愁,有些难办了。 抬眼瞅了瞅一脸诚惶诚恐的太子,心底狐疑,这到底是太子的主意,亦或是房俊那小子的诡计? 李承乾虽然狠下心壮起胆弄这么一出儿,却始终心底发虚,父亲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气度从小到大带给他无以伦比的压迫感,这会儿只能束手而立垂下头去,不敢与李二陛下的目光对视。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一双眼睛在太子身上刀子也似的来回审视,心里权衡取舍,终究暗叹一声,缓缓说道:“房家父子皆是帝国功勋,非同一般人家,纵然尚公主乃是无比荣耀之事,亦要事先沟通,切勿让房家认为某父子以势压人,要充分尊重他们的选择。这件事暂且如此吧,稍后为父会与梁国公商谈,看看他们家对于此事的看法,绝不可强求。” 李承乾心里陡然一松,连忙道:“还是父皇考虑周详,儿臣遵命便是。”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瞅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起身道:“诸位宰辅在政事堂议事,稍后将会商议关于房俊以及太子你的嘉奖,毕竟嘉禾祥瑞乃是天赐鸿福,这么大的功勋必须昭告天下,让万民皆为此欢欣鼓舞。” 李承乾躬身道:“喏!” 李二陛下在不说话,在前头负手而行,出了宫殿向着政事堂方向走去,李承乾落后两步,亦步亦趋。 一路上父子两个前后不过数步,却尽皆各有心思,缄默不语。 随行的王德以及几个内侍低眉垂眼躬着身子相随,多感受到了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奇妙气氛,吓得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裤裆里,一声不敢吭…… 好不容易到了政事堂,所有内饰都齐齐松了口气,看着两父子一前一后进了政事堂的门口,这才直起腰,寻到门旁的一间屋子坐下来,等着皇帝料理完政务,再一起回神龙殿。 …… 正堂内,李绩、长孙无忌、萧瑀、刘洎尽皆在座,就连卧床数日的岑文本也来了,再有数位书吏在一侧伺候文案,见到皇帝与太子一前一后走进门来,所有人赶紧起身,齐齐施礼,口中呼道:“臣等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李二陛下气色还不错,面含微笑,摆摆手道:“免礼免礼,都坐吧。” 然后径直走到岑文本面前,拉着他的手,脸上尽是关怀与担忧,关切道:“景仁兄抱恙多日,纵然略有起色,也应当于府中好生将养,眼瞅着秋尽冬至,最是熬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如何对得起你阖府上下?朝中尚有懋功辅机等人操持,你不必太多担忧。” 岑文本感激涕零,哽咽道:“老臣服侍陛下多年,尽心竭力为陛下排忧解难,只恨才疏学浅未能恪尽职守,岂敢再因残躯耽搁国家大事?陛下放心,老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若是不能坚持,必会告假修养。” 其实他又岂愿拖着一副病躯前来办理公务?倒是羡慕房玄龄得紧,半辈子坐镇中枢权倾天下,到老了说退就退潇洒至极,如今在府中含饴弄孙之余尚能著书立说,实在是羡煞旁人。 可岑文本出身出身邓州岑氏,虽然官宦世家,但是入唐之后却人才凋零,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导致家族日渐衰落。他倒是有几个子侄资质不错,所以哪怕是咬着牙也得多挺一段时日,扶持家中子侄一程,否则一旦自己推下去,人走茶凉,再想谋求上进那可就难如登天。 房玄龄为什么退得那么洒脱? 还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能够继承他的政治遗产然后扶保家族昌盛依旧嘛…… 李二陛下安抚着岑文本坐下,这才走到主位坐了。 李承乾也在萧瑀下手的一处椅子上正襟危坐……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这才开口说道:“政事堂之事务,本来朕不应过问,乃是诸位宰辅权责之内,不过由于太子少保房俊在骊山农庄培植出海外新式作物,产量极高,足以颠覆大唐目前之农业根基,使得大唐每年的粮食产量大幅度增产。这等国之大事,关系着千秋万代,故而朕不得不与诸位一起商议,如何应对此事,以及如何进一步将嘉禾推广至大唐各处州县。” 说着,他看向英国公李绩,示意他说出昨日几人商议之事。 他知道李绩这人明哲保身,不指名道姓让他发言,哪怕身为宰辅之首,也能坐一天一言不发…… 李绩领会李二陛下的目光,不敢“装死”,只好说道:“嘉禾降世,乃上苍感念陛下励精图治、心怀万民而降下之祥瑞,自然应当在陛下的指示之下昭告世人,并且极力推广。自然,吾大唐法度严谨、赏罚分明,太子殿下指导太子少保房俊以及司农卿窦靖等人培植嘉禾,居功至伟,应当一并予以嘉奖,以彰显皇恩浩荡、社稷功勋。”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目光转向长孙无忌,顿了一顿,又从长孙无忌脸上转开,看着萧瑀问道:“宋国公说说,应当如何嘉奖?” 这件事受益者包括太子、房俊等人在内,都与长孙无忌不对付,若是让长孙无忌张口道出昨日商议之决定,实在是令长孙无忌难堪。 到底郎舅一场,昔日并肩作战的情谊尚存几分,李二陛下也不欲使得长孙无忌面上太难堪…… 萧瑀闻言,缓缓说道:“嘉禾降世,产量比之黍米等物高出一半不止,可以想见未来将会有无数大唐百姓为之受益,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再不受饥饿之苦,此乃旷世殊勋,自然应当重重嘉奖。太子殿下居功至伟,可太子早已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官职功勋奖无可奖,或可赐予太子监国之权,以示恩荣。房俊之官职乃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亦是帝国重臣、位高权重,只是其屡立殊勋,至今不过是一个伯爵之爵位,不若以国公之爵位授予,彰显朝廷不吝重赏之国策,至于司农卿窦靖,数年来兢兢业业,一直为了帝国农桑之事废寝忘食,可赐予其侯爵之爵位,显赫门楣,以赏其功。” 在座诸人的眼皮子都跳了跳,尤其是长孙无忌,心中五味杂陈,有若块垒横亘胸口,堵的难受。 第四百九十章 水到渠成 长孙无忌心里嫉恨交加。 想想如今朝中尚且活着的数位国公,那可都是当年跟着李二陛下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历经无数次九死一生,邀天之幸才能够活下来享受荣华富贵,而他房俊不过是区区一个弱冠之年的孺子,如今却能够与这些功勋贵戚平起平坐,岂不气煞人哉? 哪怕明知房俊立功无数,尤其是这一次的嘉禾降世,其功不啻于古之后稷,就连太子能够被赐予监国之权也是沾了房俊的光,长孙无忌依旧心里不舒服。 再想想自己那并不逊色于房俊,只因行差踏错便不得不流亡天涯的长子长孙冲,心里愈发犹如虫蚁啃噬一般难受。 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便是窦靖的所作所为。 作为关陇贵族的一份子,窦靖居然无视关陇贵族支持晋王争储的决策,腆着脸在奏疏之中对太子歌功颂德,无论这是否出自于窦家的授意,这件事情出来,如今窦靖又被敕封为侯爵,窦家都已经与关陇贵族们分道扬镳,无法弥合。 先是独孤家离心离德,如今又是窦家分道扬镳,更因为上次长孙涣之事导致诸多关陇人家心有怨愤…… 如今之关陇贵族,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依靠着他长孙无忌的威望苦苦支撑,稍有不慎,便会分崩离析。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似乎自从房俊横空出世陡然崛起,自己便处处不顺…… …… 李二陛下没理会长孙无忌的脸色,能够不使得他难堪已经算是看在文德皇后以及往昔的情分上,没理由再去照顾他的心情,继续问道:“房俊功勋卓著,晋爵乃是理所当然,不过封在何地比较恰当?窦靖乃是太穆皇后一族,多年来劳苦功高,今番又立下这等殊勋,一个侯爵也算是可以,大家议一议吧,拿出个章程来,尽快勘定,昭告天下。” 李绩耷拉着眼皮似乎置身事外,直至感受到李二陛下的目光再一次看过来,只好开口说道:“华亭镇原本不过是一片盐碱地,每年吴淞江水泛滥,两岸尽成泽国,寸草不生。直至此地成为房俊之封地,疏浚河道修建码头,使之成为大唐对外通商之口岸,商贾之发达,全国罕有。而且房俊在沿海一带围堰晒盐,使得大唐再无缺盐之虞,足可见其能力。既然华亭镇因为房俊成为江南第一等富庶之地,且连同内地货殖运输有若过江之鲫,何不干脆将整个越地封给房俊,也好能够借助其手,使得穷山恶水之地得到治理?至于越地原本乃是越王之封地,大可将越王该封别处,比如陈地乃天下之中、诸省通衢,自古繁华,相比越王也不会有什么委屈。”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又问:“窦靖如何敕封?” 李绩道:“可封高密侯。” 高密在上古之时乃禹之封国,曾显赫天下,只是在那之后便每况愈下,如今为胶东之地,倒也不算贫苦。 李二陛下颔首,环视一周,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这本是昨日商量好的事情,“通气会”已经开过了,不管是否心甘都当场表示了认可,这会儿来到政事堂自然不会有人唱反调,否则那就是拿李二陛下开涮,无视帝王威仪…… 众人皆道:“英国公之建议思虑周到,可。” 李二陛下大手一挥:“如此,门下拟旨,诏告天下吧。” “喏!” 李二陛下起身,道:“朕今日有些困乏,回宫去稍事休息,朝中之事,便摆脱诸位爱卿了。另外,晋王入尚书省的任命,几位也一并商议了,尽早成事吧,尚书省如今政务繁多,晋王聪慧,也能为英国公多多帮衬一些。” 言罢,便向门外走去。 他不是困乏,而是心里堵得慌。这边意欲将晋王安插进尚书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算是李绩这等老谋深算之辈也不敢找麻烦,立下一些功劳得到朝臣认可,这声势就算是起来了,结果未等成行呢,人家房俊那边直接弄出来一个盖世殊勋,嘉禾祥瑞那是闹着玩儿的?一下子就将太子的威望推上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还没完,甚至还弄出来一桩结亲的事情来…… 这一来二去的,太子的威望越来越高、实力越来越强,晋王如何还是对手?这个房俊看似鲁莽憨厚,实则运筹帷幄智计多端,可比以往太子身边那些个帝师更会经营造势。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在门口又挺住脚步,回头说道:“朕听闻魏王即将南下,房俊亦将随行,此时正值两淮、江南秋收之际,料想各地也有不少贪腐渎职之事,不若政事堂便提请魏王顺便领受督查各地不法事之权责,整肃一番吏治。事不宜迟,令其即刻南下吧。” 房俊那小子本就精于谋算造势,如今更与魏王形影不离,若是再被他将魏王拉拢到太子那边去…… 晋王就算再是聪慧,却如何与两个哥哥争? 还是赶紧远远打发出去为好…… “臣等遵旨!” 几位宰辅望着李二陛下的背影齐齐施礼,起身之后互视一眼,却都是一头雾水——督查州府、整肃吏治,那可是一等一的权力,唯有宰辅方可担当此任,陛下却为何推荐魏王前往? 还让房俊随行…… 李承乾心里也犯嘀咕,不是说房俊随魏王南下,就只是为了接受那些世家门阀先前向房俊赔礼道歉赠予的产业吗? 这怎地还多出这样这个任命…… 不过他也无暇多想,等到诸位宰辅将此次褒奖之内容略作归纳,一同交由书吏送去门下省核定之后颁发旨意诏告天下,已经到了晌午时分,个人尽皆下值回家。 政事堂是备有食堂的,皆是宫中御厨,手艺自然没得说,但政事堂处于太极宫,距离皇帝一步之遥,若非平素有要事不得不在食堂用膳,下午接着处置政务,一般时候宰辅们都是下值之后便各回各家,毕竟还是自己家里自在。 李承乾站在门口,等到长孙无忌、岑文本出去,李绩与萧瑀并肩走在最后,他上前拦住,笑道:“孤有事请教英国公,可否前往东宫,给孤解惑?” 萧瑀瞅了瞅太子,施礼道:“那老臣先行告退。” 李承乾还礼,看着萧瑀走出去,李绩施礼道:“此乃臣之荣幸!” 虽然心底莫名其妙,却依旧跟着李承乾来到东宫。李承乾命人准备膳食,然后将李绩请到书房,开门见山道:“孤意欲入主民部,还望英国公出手相助,相父皇谏言。” 李绩稍微有些愣神。 入主民部他可以理解,如今陛下有意让晋王争储,这明显对太子的形势非常不利,太子必须放下平素繁荣的政务,做出一番切切实实的成绩出来,证明自己足以胜任储君之位,来巩固自己的位置。 可为什么是民部? 心底斟酌一番,李绩沉声道:“殿下有言,臣自当竭尽全力。可臣尚有一言,想说于殿下。” 李承乾拱手道:“英国公虽然非是吾师,但孤自幼便崇拜于您,更崇敬您的为人,但有教诲,还请直言,孤洗耳恭听!” 李绩摆摆手,道:“殿下不必如此。如今之民部,可谓货值充盈、金银满仓,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宽裕,有着充足的财力,自然更容易出成绩……然而臣想要提醒殿下,民部之所以有如今之大好局面,与房俊脱不开关系。前有华亭镇市舶司海量的税赋,由水路押解入京,交卸民部,后有依照房俊之谏言而增收之商税,这两者方才支撑起如今民部的富庶。殿下意欲入主民部,臣可以理解,但殿下可曾想过,就算您在民部丰厚财力的支撑之下做出任何成绩,旁人都有可能将之归功于房俊,而忽视殿下您的付出与能力?” 第四百九十一章 请站队吧 李承乾略作沉吟。 这话听起来是为了自己着想,以免费尽心血最后却为别人做了嫁衣裳,难免有一种挑拨离间的感觉…… 但是李绩对于房俊一向爱护有加、视若子侄,况且这一次自己入主民部乃是为了储位夯实基础,李绩、萧瑀虽然不曾当着自己的面宣誓效忠,但明里暗里可都显示出对自己的支持,那么他这个时候说出这番话的用意可在? 李承乾想不明白,只好说道:“英国公毋须担忧,这一次孤之所以要入驻民部,非是看重民部财富充盈、易出成绩,而是有信心对民部施以改革,使得民部真正成为吾大唐最核心之中枢,更成为数百万军队的坚实后盾,甚至于,有可能成为军队的重要补充。” 李绩眉毛一挑,奇道:“此话怎讲?”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 李绩一头雾水。 老子一生征战未尝败绩,无论理论亦或是实际,当世罕有人能够匹敌,您背诵一段《孙子兵法》难道就没觉得有班门弄斧之嫌? 他捋着胡子,觉得太子非是此等浅显之辈,琢磨一番,没琢磨明白,只得虚心问道:“臣一生征战,自然知晓用兵之道,只是不知殿下此刻道出《孙子兵法》之精髓,意欲何指?” 李承乾挺了挺腰杆,心中略微有些得意。 眼前这位可是大唐有数的“军神”,论战绩并不在李靖之下,不仅早已是大唐军中之中流砥柱,更可领外侮蛮夷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可即便是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一代名将,却也求教自己的时候…… 他便将从房俊那里听来的话语娓娓道来:“比如父皇这一次东征高句丽,看似声势浩荡,百万大军挥戈东进,足以将高句丽一切之抵抗彻底摧毁,但其实已经落了下乘。如今大唐精锐陈兵辽东,枕戈待旦,固然给予高句丽莫大的压力,使其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实则却也使得所有高句丽人众志成城、生出必死之心。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吾大唐并未占到便宜。隋炀帝举全国之力东征高句丽,兵多将广武备充足,可最后却铩羽而归,便是这个原因。” 李绩连连点头,赞赏道:“殿下从未领兵,却能够明白用兵之精髓,微臣甚为钦佩。可这与民部又有何关系?民部不过是调集粮秣而已,哪怕做得再好,也无法代替兵卒冲锋陷阵攻城掠地。” 李承乾亲手执壶,给李绩斟茶,笑道:“所谓的战争,其实除去兵精将良、临敌指挥之外,更关乎后勤辎重、军心士气,这一点英国公可否认同?” 李绩先是谢过,继而颔首道:“这是自然。” 李承乾抬手示意李绩饮茶,自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说道:“这一次的东征,父皇心志坚决,希望能够以雷霆之势迅速而彻底的覆灭高句丽,朝野上下无不尽心竭力,以保此战万无一失。然而若是能够在开战之前多做绸缪,先扰乱高句丽之经济,使其税赋凋敝,在抬高粮价促使百济、新罗、倭国等国的粮价跟着暴涨。高句丽苦寒之地,其产量地区尽皆于大唐接壤,前线部队可派出骑兵袭扰其良田,如此国内产粮不足,国外的粮食买不起,最多两年就可使高句丽内焦外困,农民怨声载道,军队士气低落,到那个时候吾大唐再以王者之师长驱直入,则高句丽根本无法组织顽强之抵抗,只需要几场战斗的胜利,便可以迅速摧毁其军心士气,再多的军队都只能是乌合之众,则大唐不仅能够更快的覆灭高句丽,所付出之代价也小得多。” 李绩静静的喝着茶水,听着李承乾指点江山,心中却犹如惊涛骇浪。 从古至今,战争都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游戏,上古之时甚至交战双方要约定时间、地点,堂堂正正一战定胜负。后来晋文公“退避三舍”开始,战争的重心开始转移到谋略之上,更多以少胜多的战例逐一出现。 然而至始至终,战争都发生在战场之上,顶了天玩弄一些“反间计”这些阴谋诡计,却从未有过如李承乾所言这般,将一场战争以一种“系统”的方式展现出来。 甚至开战之前数年便开始各种绸缪,以经济手段摧毁敌人的赋税、粮秣征收途径,使其士气低落,粮秣缺乏,总有强大之军队也难以发挥出作战能力,等到诸多方面筹谋得当,再开始发动战争。 似乎开战已经成为了一个形式,因为战争的胜负在战前就已经尘埃落定,大军出动正是开战,几乎就是为了接受战果…… 以大唐目前鼎盛之财力,再加上军队的强悍,若是能够以这等战法对外开战,哪还有国家可以抵抗? 陡然之间,李绩想起了如今风行吐蕃的青稞酒…… 李绩放下酒杯,看着李承乾道:“殿下,恕臣直言,您这番理论,可是出自房俊之口?” 李承乾:“……” 有些尴尬,想要嘚瑟一下却被人当面识破。 不过他非是没有气量之人,闻言只是尴尬了一下,便笑道:“英国公所言不错,之前房少保与孤谈及高句丽之战,便曾说过这等话语。孤班门弄斧,倒是让英国公见笑了。” 李绩道:“房少保当真神人也!若是往后吾大唐能够以这等战术对待番邦蛮夷,凭借强盛之财力、物力,未战便已经将敌国操弄于股掌之间,再辅以强大的军队,尚有何国可以匹敌?”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殿下亦想要入主民部,然后以此等战法,应对高句丽?” 李承乾放下手里茶杯,叹了口气,摇头道:“怎么可能?房少保与孤言及此等战术之时,便曾明言不可操之过急,这等战术看似无望而不利,实则也有弱点,那便是耗费时间。事先需要多帝国的经济做出详细至极的调查分析,然后对症下药,潜移默化之间达成目的。如今父皇对高句丽势在必得,局势也不容许枕戈辽东之数十万大军再拖延下去,所以辽东之战只能是以硬碰硬。” 李绩默然。 就算太子提出之战术可以极大程度的降低兵卒的伤亡,可是李二陛下之雄心壮志朝野尽知,岂能甘愿再等下去? 再者,太子所言不虚,辽东数十万兵马已经等了一年,若是继续在辽东屯驻下去,恐怕用不着开战,每日里庞大的消耗就足以将帝国拖垮,更被说兵卒来自天南海北,离家日久难免军心浮动,士气低落,战斗力将会下降不止一筹…… 默然片刻,李绩问道:“殿下之心思,微臣明了,只是微臣有一事不明,您自可前去陛下面前请求入主民部,陛下想必也不会为难,何须让微臣出面呢?” 他李绩不仅仅是军方之象征,更身为宰辅之首,政治地位无与伦比,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他这般旗帜一般的人物,等闲绝对不能表态,否则必将引起朝野震荡,所以哪怕他以及背后的山东世家倾向于支持太子,却从始至终都未曾明确表示。 这也是李二陛下哪怕对他有诸多不满,却依旧对他予以信任的原因之所在。 可若是他主动向李二陛下提出由太子入主民部,推动一些列的改革来夯实储位,那么李二陛下会是何等反应? 将他撤职倒不一定,但拒绝他的提请是非常有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李绩不想让自己的立场太过明晰…… 然而李承乾心中所想,却正是李绩的顾虑,就是要逼着他站队。 第四百九十二章 晋爵国公 一直以来,李绩的立场都极为暧昧,当初游走在太子与魏王之间,如今依旧在太子与晋王之间摇摆,看似支持太子,但是从始至终都未曾有过明确的表示,这一点与他身后的山东世家脱不开干系。 或许是单纯的不看好太子能够顺利继承大统,也或许是这些年山东世家被压制得太狠,唯恐站错队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总之山东世家的立场让李承乾感受不到一丝半点的安全感。 可他想要击败晋王保住储位,现阶段就不得不依仗山东世家。 与财力更为充裕的江南士族相比,山东世家的底蕴太过深厚,哪怕被关陇贵族压制了几十年,哪怕隋末的动荡是的山东大地满目苍夷,但是儒家文化留给山东世家的财富,却依旧独步天下。 单从政治能量上来说,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也正因如此,山东世家看似同气连枝,内部却极难统一。 房玄龄能够代表一部分山东世家站到他的身后,但是相比于孔颖达与李绩,房玄龄却是实力最弱的那一个。 李承乾极度缺乏安全感,在这样一个争储的关键时刻,他不容许山东世家继续如以往那般蛇鼠两端、摇摆不定,必须让他们明明白白的表态站队,否则宁可将他们排出在自己的体系之外。 强大的敌人固然可怕,但一个意志不够坚定、时刻想着左右逢源的队友,则更为可怕。 因为你不仅仅要面对强敌,更要随时随地当心身边的队友反手一刀插在你的后背…… 李承乾又端起茶杯,想了想,说道:“孤认为这件事再没有比英国公更适合的人选了。” 言罢,“伏溜”喝起茶水。 李绩只能苦笑。 他焉能不明白太子的意思? 看来自己谨慎的性格不仅使得李二陛下对自己有所不满,就连太子也很是不爽…… 他不仅精通兵策,而且熟读史书,知道历朝历代这等攸关于皇储归属的时候,最是能够考验朝中权臣的政治眼光。有些时候其实并非是你有天大的本事就能事事顺意、马到功成,天命其实很重要的东西,看似玄之又玄,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任你千般算计万种绸缪,都难以抵挡天命所归。 可太子与晋王,到底天命谁属? 只有天知道…… 看得出来,太子今日非得要他表明态度不可,而一旦表明态度,就必须去李二陛下面前谏言由太子入主民部。 能否入主民部其实并不重要,有自己辅佐,又有房俊在背后出谋划策,任何一个衙门都足以让太子有足够的底气去跟晋王抗衡,只要自己向李二陛下提出,清晰的将自己的立场展示于李二陛下以及满朝文武面前,那就足够了。 一旦站队,从今往后就再无转圜之余地,只能跟着太子一条道走到黑,要么一飞冲天,带着山东世家重振门楣,要么坠入深谷,将来数十上百年的时间内依旧遭受关陇贵族的打压,看不到浮起之日。 这很为难,但李绩到底非是一般凡夫俗子,心中自有决断,只是片刻之间就已经打定主意,慨然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从?明日一早,微臣便进宫觐见陛下,谏言由您入主民部。” “当啷”一声,李承乾将茶杯放到茶几上,茶杯与茶盘轻轻的碰了一下,响声清脆。 他本就不是个城府深沉之人,此刻得到李绩之承诺,自然难掩心中狂喜,好歹还有几分身为太子的威仪,努力保持着脸上的肌肉不至于痉挛失去控制,抚掌笑道:“那就有劳英国公了!” 李绩看着李承乾努力克制的面部表情,苦笑摇头,道:“这一招步步紧逼,怕是房少保给殿下出的主意吧?” 李承乾哈哈一笑,心情镇定下来,否认道:“英国公错怪房少保了,孤也知道如此做法难免失了君子之风,但目前孤之处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实在是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所以还望英国公多多体谅,莫要怪罪。” 李绩肃容道:“殿下多心了,微臣身为宰辅,自当尽忠职守,殿下乃是陛下钦命敕封之储君,微臣自然要竭力效忠,但有所命,绝不敢辞!” 李承乾心情畅美,拉住李绩的手,情真意切道:“您是孤之前辈,更是父皇之肱骨、帝国之柱石,孤即便身为储君,焉敢对您有所驱策?您亦知孤之性情,有些时候妇人之仁、憨厚迂腐,还望您能够直指是非、有所教诲,孤必然洗耳恭听、虚心受教。” 这话立马将他对李绩的态度表露无遗,等于直接将李绩放在“军师”的地位上,将来继承大统,李绩便是首功之人。 李绩起身离席,抬手整理衣冠,而后一揖及地,朗声道:“殿下信赖倚重,乃臣之荣幸,岂敢不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李承乾起身,执手相扶,感激道:“有英国公助我,何愁大事不成?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李绩起身,两人相视而笑。 ***** 崇仁坊内人声喧杂,鞭炮齐鸣,刺鼻的硝烟味儿尚未散去,梁国公府便中门大开,以房玄龄为首,房遗直、房俊、房遗则、房遗义等一干男丁在前,卢氏带着长媳杜氏、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金德曼等女眷在后,齐齐肃立在正门两侧,将负责宣旨的内侍总管王德迎进府中。 整个崇仁坊被长孙家、房家占据大半,但也有其余人家,此刻闻听鞭炮声都跑来瞧热闹,只是见到门前伫立的禁卫,一时间不明所以,故而纷纷打探。 尤其是长孙家的仆人,更是关心“宿敌”人家到底有何动向。 “这是有何喜事?” “谁知道呢!不过连中门都开了,看这排场应当是件大事啊!” “该不会是房二又纳妾了吧?” “啧啧!搞不好还真是,这房二厉害啊,几个小妾各个花容月貌,前些时日那位萧娘子出门,咱远远的瞅见,娘咧,那简直仙女儿一般的人物啊!”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纳个妾还能大开中门?没这规矩!你当人人都是那位新罗公主啊?” 这时候王德已经在院内宣旨,房家的家将门房站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一个两个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便有人上前小声询问:“说说,这府上到底有何喜事?” 门房挺了挺胸脯,鼻孔都差点翻上天:“咱们家二郎,被陛下敕封为越国公!” 这事儿是天下的喜事儿,却算不得秘密,不消得片刻功夫整个长安城就都知道了,因此不必隐瞒。 “嚯!” “此时当真?” “娘咧!一门双国公啊!” “普天之下,尊荣莫过于房家!” 房家父子固然在朝中声名各异、有褒有贬,但是在民间却是一模一样的受人尊敬,闻听如今房俊晋爵国公,自然一片拍手称快。 “大伙相比还不知道吧?这回陛下之所以敕封二郎为国公,乃是因为二郎派遣水师出海得了异域良种,如今培育成功,产量极高,被陛下视为嘉禾祥瑞,更认为二郎之功勋堪比后稷,所以叙功晋爵,得了这国公之位!” 人群中不知谁家的仆人嚷了一句,大抵是知道骊山农庄的事情,将前因后果道出,顿时众人连连惊呼,这等嘉禾祥瑞可比什么开疆拓土更能够让寻常百姓得到实惠,感受也更深! 台阶上的房家家将门房各国挺胸抬头,与有荣焉。 长孙家的仆人则面面相觑,臊眉耷眼。 瞧瞧房家如今那可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一门双国公,千古未有之显赫门庭,而长孙家却是日渐衰落,如今只能依靠家主苦苦支撑,家中郎君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或是流亡天涯或是惨遭横死,两家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第四百九十三章 满门喜庆 长孙家的仆人又是艳羡又是嫉恨的看着房家门前一片喜气洋洋,心中难免五味杂陈,摇摇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离去。 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得身后一阵欢呼,急忙回头去看,却是房家的管事正站在门前石阶上拿着一个簸萁,一把一把的撒赏钱。黄澄澄的铜钱雨点一般洒进人群里,有些没接住便直接掉到地上,叮叮当当满地打转。 长孙家仆人互视一眼,齐齐转身往回跑,挤进人群抢夺拾捡铜钱。 我们只是仆人,丢人不丢人的,与我们何干…… ***** 房家父子将王德让进正堂,请他上座,王德却坚持不受,惶恐道:“房相乃帝国功勋、陛下肱骨,老奴虽然只是一个阉宦,却也读过几本圣贤书,似您这般国之柱石,那是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圣贤,当着您的面儿,老奴岂敢上座?折寿啊!” 房玄龄摇头苦笑,笑骂道:“你这老奴当真嘴甜舌滑,怪不得宫里内饰上百,陛下却始终对你宠爱有加。” 既然王德推辞不受,房玄龄便坦然入座,王德与房遗直、房俊坐在下首。 侍女奉上香茗,王德道:“一门两国公,从古至今从未有这等荣耀集于一门,贵府门庭显耀,足以彪炳史册!这满朝文武谁家不艳羡钦佩?房相功勋赫赫,固然满朝上下无人能出其右,可二郎惊才绝艳、屡立殊勋,却也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朝中诸位勋戚论功勋或许只比房相差了一线,但虎父犬子者却比比皆是,这门庭勋位固然高绝,可后继无人又有何用?这一点,房相足以冠盖群雄、睥睨天下!” 一旁的房俊忍不住失笑。 这王德不愧是侍候皇帝的高手,瞧瞧这一番话说的,不说房玄龄如何英雄了得,而是吹嘘后继有人,到了房玄龄这等年纪,早将自身荣辱看得淡了,但唯独对于子嗣能否继承富贵权势看得很重,王德投其所好,不可谓不高明。 没见到房玄龄这等心境之人,见惯了风波雨雪,也笑得见牙不见眼么…… “总管客气了,吾家这逆子素来行事乖张、恣无忌惮,人人都叫他‘棒槌’,那可绝对没有冤枉他。不过本质上还是好的,讲义气,重情义,正需要总管这样的长辈加以管教,若是平素做下何等错事,还望总管勿要避嫌,不吝赐教,则老夫感激不尽。” 房玄龄也不是那种嘴上仁义道德内里不知变通的腐儒,他深知李二陛下对王德的信赖与器重,这样一个看似并不起眼的内侍,却能够知悉宫内一切动向,尤其对于李二陛下心思的揣摩可谓无人能及,只要与其交好,往后的好处多得数不完。 再者,如今是大唐,可不是两汉之时阉宦横行祸乱朝纲,王德虽然只是个阉人,但品行比之朝中诸多大臣也不见得便低了,见识更是高人一等,岂能对其等闲视之? 王德诚惶诚恐,道:“哎呦,房相您可不能这么说,满天底下谁不知房二郎刚烈无双、正直如铁?您这么说,万一二郎心头不忿,回头找老奴的麻烦,那老奴可就得哭天抢地咯!” “他敢!” 房玄龄佯怒,道:“若是那逆子当真对总管不敬,总管只管来找老夫,看老夫剥了他的皮!” 房俊在一旁故作无奈,瞅着王德埋怨道:“总管您这就过分了吧?在下有何得罪之处,您直言即可,如今跑到父亲面前告状,可是有失您的身份。您不是素来自诩吕强那般人物么?望乡侯可不会这般四处告状。” 众人一起大笑。 吕强乃是汉灵帝时的中常侍,当时张让、赵忠等宦官专恣蠹政、贪污献媚,吕强却发现了汉帝国隐藏的巨大危机而忧心忡忡,他多次上书汉灵帝要广开言路,罢斥奸佞,任用忠臣良将,轻徭薄赋,减轻百姓负担。 身为宦官的吕强却极为反对宦官干政。 他曾在奏疏中写道:高祖曾立下誓约,非功臣不能封侯,但曹节、张让等宦官却都被封为了列侯,这些人谗谄媚主,佞邪徼宠,疾妒忠良,有赵高之祸…… 黄巾起义爆发后,吕强又多次上书,建言为受党锢之祸迫害的忠臣平反,诛杀各地贪官。汉灵帝不仅没有采纳,反而大修宫室,热衷敛财。吕强劝谏说:天下的财富,原本就是陛下的,哪有公私之分?而今陛下敛诸郡之宝,积天下之缯,导致的后果是奸吏从中获益,而百姓却深受其苦,还请陛下能考虑臣的建议。 吕强的多次上书触动了赵忠等宦官的利益,被汉灵帝以贪污罪名拘捕,最终愤而自杀。 虽则身死,然而青史之上却留其名讳,载其事迹,《后汉书》为其列传,不吝溢美之词。 但凡是个太监,若有人将他比作吕强这样忠贞不贰之宦官,岂能不高兴? 这时候高阳公主一身宫装,从门外款款而来,王德急忙起身,上前大礼参拜:“老奴觐见殿下!” 他是皇帝家奴,公主亦等同于他的主人,即便嫁作人妇,依旧不改双方之身份。 高阳公主再是刁蛮,也不敢在王德这等大太监的面前摆谱,敛裾还礼,起身之后,摆手让身后跟着的侍女上前,笑道:“今日吾家大喜,本宫备下些许钱帛,赏给总管,沾沾喜气。” 王德忙笑道:“老奴本不该受,上门宣旨,实乃老奴之本分。不过既然是殿下赏赐,老奴就厚颜愧受了,多谢殿下。” 高阳公主喜滋滋道:“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就该这样才对。” 她虽然并不知自家郎君与王德私下里早已将利益牵绊在一起,只是知道郎君素来与这位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交好,故而也客客气气,极力拉拢。 王德也很识趣,顺杆儿就往上爬,房俊想要结交他以便知悉宫中的动向,他又何尝不想结交房俊,以为自己在宫外的奥援? 房玄龄提议摆酒宴请王德,王德却不敢接受,为难道:“非是老奴不知好歹,实在是陛下正在宫里头等着老奴回信儿呢,改日,改日老奴必定登门造访,腆着脸喝房相您一顿酒。” 房玄龄也知道他不敢在外逗留,便颔首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强留,总管回宫复命便是,改日有暇,咱们再叙。” “一定,一定。” 王德躬身施礼,告退而出。 他虽然是个太监,但此番宣旨便是代表这皇帝,房家诸人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外,就连房玄龄也站在大门口,看着王德登上马车回宫,这才关闭中门,返回正堂。 堂中,卢氏坐在那里,手里翻弄着圣旨以及玉碟勘合,一旁还有一大堆国公依仗,脸上笑开了花儿。房玄龄老早就已经是国公,这些东西她早就看腻了,可此番自己的儿子凭本事又捞了一个国公爵位,简直比当年房玄龄晋爵之时还要高兴。 武媚娘、萧淑儿、金德曼、房秀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啧啧称奇。 长媳杜氏坐在卢氏一旁,一脸艳羡。 家中男丁以及高阳公主从前院回来,卢氏便喜滋滋的看着房俊,夸赞道:“果然是娘的好儿子,振兴家门,光宗耀祖,咱们房家的祖坟都快冒青烟儿了!” 房玄龄脚步一顿,叱道:“胡说什么呢!” 儿子晋爵国公,自然是大喜之事,可岂能拿祖宗出来当陪衬? 几人落座,卢氏将房俊拽到自己身边,满眼都是宠溺满足:“咱们房家当真是积了阴德,你爹朝廷柱石位极人臣,如今又有你继承家业光宗耀祖,一代一代的永保富贵,娘心满意足。” 房俊被老娘这番夸赞小学生一般的言辞神态弄得很是尴尬,忙道:“娘这话儿子不敢苟同,不过是区区一个越国公而已,照比父亲的梁国公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房玄龄便捋着胡须,微微颔首。 说到底咱也是老子,一家之主,生出来这样一个逆天的儿子已经压力够大了,这若是封地比自己还大,往后如何彰显人父之威严? 说不得,这小子尾巴高高翘起,都能上房揭瓦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父母之心 唐制,爵分九等,一曰王,食邑万户,正一品;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户,从一品;三曰国公,食邑三千户,从一品。 亲王乃帝皇之子,尚有远近强弱,何况国公? 国公的爵位乃人臣之极致,亦有三六九等,按封国之大小以区分。似秦、齐赵、梁、宋、郑此等大国,自然是国公之中的佼佼者,而英、卫、曹、越此等小国,便低了不止一筹,以此彰显其地位。 越过自古便是蛮荒之地,纵然隋唐以来大力开发江南,但水网密布烟瘴横行的越国之地依旧贫瘠荒凉,岂能比得了中原腹地的梁国? 卢氏下颌扬起,不屑道:“你爹哪儿比得了你?他少年读书,多年不成,这才弃笔从戎,背井离乡跑去陛下帐前听命,最初不过是一个记录文牍的记室参军,混了十几年,陛下念着他出生入死的功劳,这才捞到一个国公的爵位。可吾儿你却是屡立殊勋,这些年一桩一桩的功勋谁不看在眼里,谁不心悦诚服?” 房玄龄耷拉着眼皮,一个劲儿“伏溜伏溜”的喝着茶水,一声不吭。 反正不管老子说什么,在这娘们儿眼里永远都是她儿子最好,老子懒得去跟他争辩。 说一千道一万,你儿子还不是得听老子的? 堂内一众儿女都憋着笑,房玄龄在外头威风八面,可这房府里一亩三分地儿,谁都知道是卢氏的地盘儿…… 卢氏赞了儿子一番,又喟然一叹,惋惜道:“只是可惜啊,咱家少了一个国夫人的封号。” 唐朝爵位分为男爵女爵,公主、妃、王妃、王太妃、国夫人皆乃正一品,女爵之极致,按照制度,房俊晋爵国公,他的正妻就会被册封为国夫人。可房俊的正妻乃是高阳公主,公主的封号比国夫人高了一等,没道理废黜更高的封号改封国夫人。 而武媚娘、萧淑儿、金德曼等人皆乃妾室,是没有资格享受朝廷册封的…… 一直神游物外的房遗直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说道:“殿下乃是陛下之金枝玉叶,身份之尊贵又岂是一个国夫人可堪比拟?天下不知多少人家艳羡,母亲勿要得陇望蜀,尚不知足。” 堂内忽然一静。 就连房玄龄喝茶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一直以来,房遗直这个长子在房家的存在感非常低,寻常俗务根本不去理会,即便有些时候武媚娘出面,他都云淡风轻的样子,自比高冠博带的风流雅士,只钻进书堆里如痴如醉。 平素说话更是耿直不过脑,不知人情世故,呛人得紧。 眼下却能够说出这等维护高阳公主的话语,其不令人颇为意外、刮目相看? 当然,言语之中固然维护了高阳公主的颜面,但是诋毁卢氏之处,却是被众人一起忽略了。 能说出这等言语已经极为不易,若是希望他在维护高阳公主的同时尚能够顾及到卢氏的面子,那的确太过强人所难了…… 高阳公主正襟危坐,嘴角忍不住挑了挑,却害怕卢氏恼羞成怒,没敢笑出声儿来,心里却对这位素来不大看得上眼的大伯子点了赞。 卢氏本来应该恼火的,大儿子这话明显有挑拨离间的嫌疑,自己何曾游过瞧不起高阳公主的想法?不过想到这可是大儿子极少表现出的愿意对二房加以维护的态度,忍了忍,终究没有发怒。 老人偏爱幼子,此乃人之常情。 之前房俊率诞无学、木讷愚笨,这使得房玄龄夫妇为之伤透了脑筋,平素自然更加偏疼房俊一些。大儿子虽然也不谙俗务,但好歹还有一个梁国公的爵位等着承袭,至不济也是一世衣食无忧,可老二怎么办呢? 再后来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赐婚给房俊,老两口非但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愈发忧心忡忡。 高阳公主虽然深得李二陛下之宠爱,相较之下甚至不下于几个嫡女,但这位殿下出了名的刁蛮任性,我行我素难以管教,自家二儿子那样一个榆木脑袋,成亲之后还不给死死的欺负着? 老两口活着还好,高阳公主再是刁蛮也得顾忌房玄龄的颜面,不敢太过分,可一旦房玄龄撒手人寰,这房家阖府上下,还有谁能制得住这位公主殿下? 牝鸡司晨,那可是不祥之兆,搞不好整个房家都要因此而遭受灾殃…… 所幸天可怜见,二儿子一场意外受伤之后,仿佛忽然之间就开了窍,绽放出夺人眼目的光彩,惊才绝艳能力卓越,不仅屡次立下功勋官位青云直上,更是成亲之后将高阳公主拾掇得服服帖帖。 二房算是放了心,可如此一来,大房又成了心头病…… 以前觉得长子胜在忠厚老实,那是相对于愚笨不堪的二儿子来说的,如今二儿子光宗耀祖,更创下了“一门两国公”的荣耀,相比之下长子就显得实在是太过无能了一点。 谁家的老人都是贪心的,既指望着儿孙们太平长寿顶门立户,有奢求着子嗣们能够光耀门楣,都有出息。 如今大房与二房的差距越来越大,这往后必不可免的就要牵扯到家产分配,固然房俊不可能看得上家中这点产业,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尤为重要的是,大房时至今日尚未有子嗣诞下,这可就要了老命了…… 卢氏心念转动,狠狠的瞪了房遗直一眼,叱道:“别说这些个没用的,你这人憨厚忠直,咱们家也不指望你成龙成凤,外头有老二支撑着就足够了,可你瞅瞅你眼瞅着而立之年了,却连个将来摔盆儿打幡的都没有,成什么话?成天就知道四处访友钻进书堆里,就不能在你媳妇儿房里多留一留?让你纳妾你也不肯,难道就想要我跟你爹将来死不瞑目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个“后”可不仅仅只是后代,而是单指子嗣,女儿再多那也是外姓,不算数。 房遗直一听母亲又提起这个茬口,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无奈道:“此非孩儿不努力,孩儿亦曾遍访偏方,食药无数,每月奋战多日,只是天不垂怜、命中无子,如之奈何?” 一旁的杜氏听他说起这等羞人事,顿时又羞又恼,垂下头去连耳朵都红透了,伸出手狠狠掐了房遗直一把,恼道:“提这个作甚?非是郎君你的缘故,许是妾身不行,妾身亦曾让你多纳几个妾室,你偏偏不听,是想让妾身蒙受这等无后之罪,死后也无言面见房家的列祖列宗么?” 卢氏也有些恼火,不悦道:“谁又怪罪你了么?这阖府上下,就算是公主亦不曾对你有半句怨言,偏要来说这些事。” 杜氏觉得委屈,垂着头红了眼眶,咬着嘴唇不出声。 “当当当”房玄龄敲了敲茶杯盖,眼见好好的喜庆气氛被老妻硬生生给带偏了,有些不悦,却也没有发作,只是淡淡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各人有各人的命,谁能奈何?相比于儿孙满堂,吾倒是更希望他们兄弟情比金坚,只要手足齐心,难不成将来几个兄弟还能委屈了大郎?至于纳妾与否,那是大郎房里头的事儿,作父母的就莫要插手。” 卢氏一听,顿时眉毛一扬,就待要反唇相讥。 房俊头痛不已,都这么大岁数了,何必火气这么大?连忙出声劝阻道:“父亲说的在理儿,吾等兄弟一母同胞,自当守望相助兄友弟恭。再者说,大兄如今不过而立之年,身体健壮精力充沛,说不准哪天就有喜讯报于母亲,何必急于一时?孩儿还有一事要告知母亲,过几日孩儿便要陪同魏王殿下南下,如今朝中形势严峻,这一去大抵要到年前方能返回,还望父亲母亲多多保重,勿让孩儿身在千里之外,尚要挂念家中情形。” 果不其然,卢氏一听房俊要下江南,顿时将房遗直生儿子的事情瞥到一边,疾声道:“如今关陇贵族们对你虎视眈眈,你身在京中他们倒是不敢做些什么,这万里迢迢的前往江南,万一他们下死手可怎么办?” 第四百九十五章 境界地位 这是全家都担忧的事情,没有人更比他们了解关陇贵族的豪横之处,那些人素来恣无忌惮惯了的,明面上百般打压背地里心狠手辣,如今房俊将关陇贵族折腾得都快要崩溃了,使出任何手段都不意外。 这在京中对方尚能有些顾忌,可若是出了京师,一路南下万里迢迢,任何一处都可能是对方埋伏重兵全力一击的凶险之地…… 房俊忙道:“母亲不必担忧,这次南下,不仅孩儿与魏王殿下会带着亲兵禁卫,魏王殿下更向陛下求了圣旨,准许孩儿带兵随行。孩儿已经挑选了数百劲卒,尽皆装备火器劲弩,战力强悍,就算是面对数倍之敌亦可确保孩儿与魏王殿下之周全,万无一失。” 卢氏这才松了口气,却依旧埋怨道:“你说说这魏王殿下也是不讲究,二郎都将那么多的产业相赠,你自去接受也就是了,还非得要拉着二郎出京南下自蹈险地……” 这话已经有对皇家不敬之嫌,房玄龄又敲了敲茶杯盖,劝阻道:“殿下为了大唐教育事业废寝忘食,此番南下亦是为了确保那些产业接受顺利,能够尽早用于各地县学、乡学之上,此乃造福子孙、恩泽百世的大功业,妇道人家见识短,就莫要出言诋毁。” 卢氏有些不满,瞪了房玄龄一眼,好在几个儿媳妇都在眼前,还是给老头子留了面子,哼了一声,道:“是是是,你们都是顶天立地建功立业的大丈夫,就老婆子我头发长见识短,行了吧?懒得跟你多说!” 起身拉着萧淑儿的手,满脸眉花眼笑:“走走走,华亭镇那边一大早用快船送来了一批松江鲈鱼,娘让厨房那边整治了几条清蒸,给你补一补身子。” 萧淑儿乖巧起身,甜甜的道谢:“谢谢娘!” 眼下她算是房家重点保护对象,就连房玄龄与她说话都细声细气,唯恐惊到了她动了胎气…… 房俊看着这美人儿一张尖俏的瓜子脸已经愈发圆润,衣服遮盖之下原本纤细如柳盈盈一握的腰肢也日渐丰润,忍不住挠头道:“咱家啥也不缺,淑儿的身子骨一向也不错,进补的东西得是身体缺少的才行,您这没头没脑的一个劲儿进补,未必就是好事儿。” 萧淑儿本就纤巧玲珑的骨架,补得越来越胖,生产的时候那可是煎熬。 可卢氏哪里会听他的? 闻言顿时横眉立目,叱道:“你以为读过几本医术,就懂得这些个道理了?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还用得着你教我?再者说了,前几日你爹请孙道长到府上来饮宴,孙道长可是说了孕妇多吃一些海鱼有益身体!” 房俊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敢反驳,只得讪讪道:“行吧,您说啥都有理。” 一家人见到在外头呼风唤雨横行霸道的房俊在老娘面前臊眉耷眼大气儿都不敢出的窝囊模样,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卢氏带着萧淑儿和金德曼走出去,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也在后面跟着,房遗直便和妻子杜氏起身:“父亲,您和二郎稍作,孩儿先告退了。” 房玄龄嗯了一声,随意说道:“你母亲也是为了你担忧,不过你们夫妇也不必太过在意,听听便罢,不要有什么想法,更不要有压力。不管二郎有没有能耐,为父这个梁国公的爵位都是你这个嫡长子的,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更是如此。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朝廷法度也不容许改变。只要兄弟之间齐心协力,这比什么都强。” 房遗直松了口气,施礼道:“孩儿并不在意什么爵位,以前孩儿亦曾想过,想要劝父亲将爵位交给二郎,毕竟外头那些个事情,二郎处理起来比孩儿强得多。父亲只管放心便是,无论如何,在孩儿眼中,门楣家族与兄弟情义最重。” 房玄龄捋须含笑,连连颔首,欣慰道:“你能如此想,为父心安矣。行了,你自去吧,为父还要交待二郎几句。” 这个大儿子虽然读书读得迂腐了一些,但其实心地正直、深明大义,而且胆子小,任何违背情理法律之事都避而远之,不敢沾边。 很是省心。 “喏!” 房遗直夫妇施礼,然后联袂退出堂去。 堂中只剩下父子两个,房玄龄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微微阖上双目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兵部尚书也好,太子少保也罢,即便权力再大,都不过是一个官职,铁打的朝廷流水的官,今日是你,明日换他,说到底也不过是办事的。可爵位却绝不相同,不仅是一门百世之富贵,更是朝廷之柱石、帝国之功勋,政治地位无与伦比。你以往行事有时过于粗暴,在以前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从今往后,要谨言慎行,绝不可鲁莽。” 房俊颔首受教:“儿子明白,谨记父亲教诲。” 简而言之,便是地位的变化必须予以行事风格的转变。以前无论是何等官职,乃至于侯爵的爵位都时不时的被李二陛下今天撤销明天晋升,这些都无关紧要,但是此次进爵越国公之后,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意撤销变动,这种层次的官职、爵位已经是大唐帝国之巅峰,代表着最高阶层,岂能不处以慎重? 放眼朝堂,六部尚书也好,宰辅也罢,都犹如走马灯一般变更不停,可国公却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几个…… 这就如同后世是一样的道理,一市之长可以雷厉风行、贪功冒进,但是到了掌管一省的地位,就要沉稳厚重,因为一旦出错,那种后果是任何人都无法去承担的。 等到进了最高层,就连平素说话亦要字斟句酌,前思后想…… 到了这等层次,已经容不得你有太多个性。 听到儿子答得痛快,房玄龄就很是欣慰。这个儿子非但才能卓越,能够将一件事情从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去考量、解决,最重要的是始终明白自己身处的地位,以及应该采取的办事方式。 少年得志,却不骄不躁,愈是身居高位愈是如履薄冰,明事理、懂进退,简直就是天生混官场的料子。 虽然许多地方尚显毛躁,但比之绝大部分官员都深谙官场之道,逢迎油滑之余,尚能够沉下心去做实事,简直是天赐房家千里驹! “官场之上,为父也没什么可以教给你了,只是希望你能够谨言慎行,哪怕不得不做,至少嘴上少说,说得多错的多,到了你这个层次,一旦犯错就绝非是你一个人可以承担的,谨记谨记。” “孩儿明白。” “行了,既然决定南下,那就将手里的事情交待好了,尽快动身。别怪为父唠叨,关陇那帮人野性难驯,在你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决然不会善罢甘休,任何时候都要小心提防,万勿大意。” “喏!” “那就去吧。” …… 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走出门口,步履虽不急促,却隐然间已经有了些许龙行虎步之气度,房玄龄眯着眼,呷了一口茶水,即便再是性格沉稳心性澹泊,也免不了泛起继续骄傲。 人之一生,追根到底亦不过是“家国”二字。 穷则独善其身,老婆孩子热坑头,将子嗣培养成才足矣;达则兼济天下,坐镇朝堂指点江山造福万民,成为国之柱石。 自己崛起于微末之间,在李二陛下鞍前马后殊死效力,于朝堂之争斗中固然始终不得奈何长孙无忌,甚至稍落下风,但自己任职宰辅之首的数年之间,兢兢业业政务卓著,无论朝野上下谁不衷心的称赞一声“贤相”? 政务之上,自己做出的贡献比之只知争权夺利的长孙无忌高出何止一筹,天下人尽皆知,注定将会万世流芳。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临行交待 即便是家事之上,房玄龄自认也远超长孙无忌。 如今,自己的儿子出类拔萃,年经轻轻便依靠自己的本事挣下来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而长孙无忌的那些个儿子却死的死散的散,偌大家业将来居然找不出一个优秀的儿子来继承…… 这教育子嗣的能力,长孙无忌与自己的差距更是不可以道里计。 尤其是想到房氏一门往后数十年间门庭显赫、威望卓著,而长孙家却每况愈下、沉沦不起,便有一种豪情壮志充盈在胸臆之间。 于家于国,自己都将长孙无忌这个一辈子的老对手远远的甩在身后,又怎能不升起几分骄傲自负的情绪呢? 追根到底,华夏文化的精髓便是“一代胜过一代”,老一辈受点苦遭点罪都没关系,只要能够将子嗣抚养成才,生活看得到希望,家族血脉能够在未来长久延续、门楣显耀,死亦瞑目。 你比我强又如何? 追究尘归尘土归土,我的子嗣比你强,那才是真的强…… ***** 魏王李泰坐在堂中靠窗的桌子旁,蹙着眉看着房俊负着手在廊前屋檐下来来回回的踱步,还时不时的抬头看着房檐下挂着的玉米,心中难免疑惑——这小子莫不是得了一个国公的爵位,便欢喜的失心疯了? “喂,这般走来走去的,到底为何?” “呵呵,你不懂,你不懂……” 房俊停住脚步,仰着脖子看着屋檐下、花墙上、玉米仓里黄澄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心思仿佛穿越时光,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生活的那个年代。 玉米外头的苞衣被剥去,只留下几绺内里洁白柔软的一层,俩俩绑在一起挂起来,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洁白的几绺苞衣,若是在下那么一场雪,活脱脱的东北乡村的既视感…… 这种只存在于脑海当中的场景所蔓延出来的情怀,怎能道于人听? 说了你也听不懂啊。 魏王殿下有些恼火,这种神神秘秘却有故作玄虚之人最是讨厌,不悦道:“你不说,本王如何能懂?” 房俊呵呵一笑,从外头转进堂内,坐在李泰对面,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呷了一口,慢悠悠说道:“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殿下欲行大事,建万古流芳之功业,当沉心静气,岂能以身轻天下?” 这是《道德经》里的一句话,意思是厚重是轻率的根本,静定是躁动的主宰,因此君子终日行走,不离开载装行李的车辆,虽然有美食胜景吸引着他,却能安然处之。 在这里道出,那便是讽刺李泰心浮气躁、追根究底了。 李泰怒哼一声,不满道:“以为本王没读过《道德经》?若论别的本事,本王或许敬你几分,但是论读过的书,你小子差得远了!” 房俊心情不错,就跟李泰逗趣:“殿下还真是轻浮啊,陛下与赵国公。宋国公等勋臣言谈之时,尚且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对方的爵位以示尊敬,殿下不过是区区一个亲王,却对在下这个新进的越国公言语喝叱、颐指气使,难道就不觉得有所不妥么?” 李泰生生被他给气笑了,不屑道:“呸!老子乃是一品亲王,封地在魏,虞舜夏禹所都之地也,岂是区区南蛮越地可堪比拟?当真是小人得志的嘴脸,指甲盖大小一个越国公,也能翘起尾巴不可一世?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房俊不以为然:“咱们可不一样,你是生得好,摊上一个好爹,一手打下这锦绣江山,你毫无功劳坐享其成,反而不知羞愧大言不惭!下官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勋换来的爵位,您瞅瞅这外头挂着的玉米,用不了几年便可以推广天下,所有大唐百姓尽皆多了一种高产粮食,这是何等丰功伟绩?” 李泰气得横眉竖眼,怒道:“老子当年编撰《括地志》,博采经传地志,旁求故志旧闻,详载各政区建置沿革及山川、物产、古迹,风俗、人物、掌故等,煌煌巨著,功劳岂是小了?” “殿下谬矣!诚然,殿下编撰之《括地志》五百余卷,规模浩大文采斐然,为陛下划分天下十道提供了充足的依据,然而其不足之处却显而易见。” “放屁!《括地志》纵然算不得千古奇书,但字字句句皆是汇聚名家之言,有何不足之处?” “听听,殿下您自己都说了这本书不过是汇聚名家之言……据微臣所知,《括地志》引地理书籍四十七种,博采众家之长而为己用,其中引《汉书》四十八次……郦道元所著《水经注》,其最负盛名之《三峡》便是引自晋朝盛弘之《荆州记》,而《括地志》不少文章又引《水经注》,大家你引我、我引你,那么敢问殿下,《括地志》之意义何在?” “……放肆!混账!” 李泰气得眼珠子瞪得滚圆,恨不得拔出刀子来一刀将这个混账给宰了。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括地志》的文献价值其实并不高,更多还是因为当时李二陛下有意改立他为储君,所以号召朝中一干大儒杂七杂八的编撰成书,以为他李泰的政治成绩。 可即便事实如此,那也是他李泰直至目前最大的成就,被人说得如此不堪,岂能不怒? 心下按捺不住,起身一把拽住房俊的胳膊,便往门外拖,口中怒道:“跟老子赶紧速速前往江南,待老子筹措足够的钱粮,将大唐的学堂开遍每一个州府县乡,让你看看老子这亲王爵位到底是不是父皇施舍来的!” 房俊猝不及防,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又不敢用力挣扎以免伤了他,只得一叠声说道:“哎哎哎,您慢着点儿,这还有一大堆事儿呢,岂能说走就走?” 李泰嚷道:“你都被停职了,还有个屁的事儿?” “兵部尚书的职务虽然停了,但不是还有书院吗?微臣跟您说吧,就许敬宗与褚遂良那两个老小子,老奸巨猾阴险狡诈,微臣平常都得瞪大眼珠子盯着他们,稍有不慎就会整出点幺蛾子来,这若是微臣一走几个月没个交待,他们俩还不得书院给掀翻天?” 李泰却哼了一声,他自然知道父皇对于书院如何看重,也知道许敬宗与褚遂良素来不睦,明争暗斗乃是家常便饭,可问题是如今朝廷上下谁不知道许敬宗早已经完全投靠了房俊? 身为父皇的潜邸功臣,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居然毫无廉耻的向小了自己一辈儿的房俊摇尾乞怜、俯首称臣,简直令满朝文武都惊掉了下巴,也更对许敬宗的毫无底线刷新了认知程度。 “那许敬宗对你唯命是从,纵然你暂且离京,他难道还敢改换门庭不成?有他坐镇书院,褚遂良又岂是他的对手?休要糊弄本王,你有何事就赶紧交待,交待完了咱们即刻启程!” 这些时日他早就等的不耐烦,此刻被房俊给拱出了火气,一时片刻也不愿意待下去了。 房俊无奈,只得答允下来。 庄子里倒是没有什么好交待的,玉米、地瓜都已经贮藏起来,只等来年春天选种栽种,辣椒、花生等等作物也已经收好,其余粮食有卢成领着庄客们收割,并没有什么问题。 两人骑着马,在亲兵禁卫的簇拥之下进了长安城,直抵兵部衙门。 门前的兵卒远远见到房俊前来,赶紧哈着腰上前迎接,牵过马缰二话不问,便将房俊与魏王请进了衙门。 进了门,不少书吏急忙上前见礼,房俊微笑着一一应对,等到进了正堂,所有在衙门的大小官吏尽皆出来相见,看得魏王李泰在一旁心里泛酸——这特娘的是已经被停职的待遇? 若是没停职,房俊在这兵部的威望得有多高? 堂堂朝廷六部之一,简直就成了房俊这厮的自留地,一言九鼎、莫敢不从…… 第四百九十七章 未雨绸缪 兵部官员前后簇拥,将房俊围在当中,尽皆鞠躬施礼,贺词如潮。 房俊晋爵越国公之事,在门下省勘发圣旨、核准归档之后,消息就已经传遍了中枢各个衙门,引起朝野震动。如今朝中爵位最高的国公,或是当年开国之臣,或是拥护李二陛下登基为之血战四方的勋戚,似房俊这般能够凭借这几年的功勋一路升至国公者,可谓绝无仅有。 尤其是“一门双国公”的绝世殊荣,更加令人感慨到房氏一门之兴盛。 官场之上本就捧红踩黑,房俊一跃达到人臣爵位之巅峰,岂能不阿谀奉承,一味讨好? 更别说兵部这些官员皆乃他的下属,算得上是嫡系亲信,房俊爵位越高、权力越大,他们自然也受益更多…… 房俊并没有摆什么架子,随意的抱拳回礼,笑着勉励几句,便于李泰一同到了兵部尚书值房。 虽然多日未曾前来兵部办公,但值房内却是纤尘不染,足见必是有人日日打扫,才能保持如此清洁。 两人刚刚坐定,兵部左侍郎崔敦礼、右侍郎郭福善、以及柳奭、杜志静等人便尽皆前来,先是觐见了魏王殿下,继而齐齐恭贺房俊。 房俊摆了摆手,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须这般客套?快请入座。” 待到众人做好,房俊开门见山,说道:“本官这几日便将启程南下,陪同魏王殿下前往江南一行,临行之前有些不大放心,故而前来,叮嘱诸位几句。” 崔敦礼赶紧挺直腰杆,肃容道:“越国公有何教诲,但请直言,属下必定奉命行事,绝无差池。” 这话必须他来回答。 他是代理兵部尚书,算是接替房俊处理兵部事务的最高官职,他的立场就意味着房俊能否一如既往的对兵部拥有完全的掌控力,别人都无法代替他的地位。 房俊欣然颔首,道:“并非有所命令,只是想要大家提高警惕。此番本官南下,暂离京师,料想有些人必定觊觎兵部大权,说不得就会见缝插针,意欲抢夺兵部的权柄。” 崔敦礼连忙沉声道:“越国公放心,吾等属下尽皆以越国公您马首是瞻,任何人想要染指兵部权柄,都休想过得了属下这一关!” 柳奭更直接,大声道:“吾等只认越国公您,无论是谁想要染指兵部,即便奉旨进来,那也得将他挤到一边儿凉快去,否则就只能一道圣旨将吾等尽皆革职!” 李泰上身靠在椅背上,冷眼旁观,也不得不暗暗点头。 当官嘛,无论官大官小,这下属都必须得是跟上司一条心,不然阳奉阴违处处下绊子,再牛的上司也别想有所政绩。 瞧瞧这兵部官员,一个个的就差宣誓效忠了,简直就跟土匪窝子也似,只怕房俊喊一声老子要造反,这帮下属都能咬着牙一路跟着…… 这就是威望啊,能让属下官员死心塌地的跟随,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房俊却冷笑一声,斜眼睨着柳奭,淡淡道:“只怕未必吧?若是别人倒也罢了,本官相信柳主事的操守,可如果来人乃是你的亲朋故旧……不知柳主事是否仍旧能够记得住今日这番话语?” 柳奭一拍胸脯,想要表一下忠心,话未出口,心里却咯噔一下。 这个棒槌的意思,该不会是意有所指吧?、 亦或者,今日他跑到兵部衙门来,实则就是要跟我说这番话?甚至于,要跟自己要个态度? 话语噎在喉咙,柳奭偷偷咽了口吐沫,有些冒汗。 当初他之所以能够进来兵部担任主事,是因为自己的外甥女王氏嫁给了晋王成为晋王妃,否则河东柳氏的能量还不足以将他送上这样一个中枢衙门主事的位置上。 可随即晋王便被李二陛下圈禁,使得柳奭没了背后的靠山,在兵部的日子举步维艰,简直快要混不下去。 好在恰好那个时候房俊入主兵部,大刀阔斧强势改革,虽然对他百般打压,但是最终却将最为看重的铸造局交给他来掌管,使得他从兵部衙门里的边缘人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红人,地位骤然提升。 可如今晋王已经被解除了圈禁,而且听闻陛下对其支持力度更甚当初,甚至有意改立储君。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晋王与太子之间的斗争怕是已经暗地里开启,这兵部就应当是双方争夺的重要衙门。 若是趁着房俊南下这段时间,晋王以及他背后的关陇贵族们运作得当,将亲信安插进兵部担任要职,那么他柳奭应当何去何从? 值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柳奭,等着他表态。 柳奭眼皮跳了跳,强忍着头上的冷汗顺着发线滑下带来的细痒,不敢抬手去擦,心念电转,一咬牙,说道:“越国公放心,无论到什么时候,属下都是您最值得信赖的心腹!别的不敢说,只要属下尚有一口气在,那就谁也别想把手伸进铸造局!” 他知道房俊在乎的是什么,更知道若是兵部与铸造局二选一,房俊必定毫无犹豫的选择后者。 所以他当即表态,必定看顾好铸造局。 这可不是权宜之计,因为他明白房俊的脾性,若是这个时候直言自己必须遵从家族的命令,说不得将来就得跟房俊反目,房俊并不能对他如何,甚至会例送他走出这间值房。 可一旦口是心非、蛇鼠两端,嘴上表忠心,暗地里却最后跟晋王搅合在一起挖房俊的墙角,那么他将会面对极其悲惨的下场。 长孙无忌号称“阴人”,专门背地里捅刀子将敌人整治得惨不忍睹,可房俊却是个霹雳棒槌,他根本就不会等着背地里的机会,而是当着你的面将你彻彻底底打落尘埃,永世不得翻身! 丘神绩怎么死的? 长孙澹怎么死的? 纵然从未有人拿出证据证明这两人的惨死与房俊有关,可天底下所有人都认为必然是他干的。 甚至于长孙涣之死虽非房俊亲手,可是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分明就是死在房俊的谋算之下…… 当年的房俊就敢对丘神绩、长孙澹这样的世家子弟下死手,如今的房俊已经贵为越国公、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朝堂上独树一帜的大佬,收拾他区区一个河东柳氏出身的兵部主事,那不就跟捏死一个蚂蚁一般? 所以他明白,今日当着房俊说的任何话,都不能掺杂半分水分,一旦日后食言,房俊必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房俊颔首道:“很好,希望柳主事能够记住今天的话,在座皆是见证人,本官素来对待自己人宽厚优渥,但谁若是吃里扒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么也就休怪本官不念旧情,让你身败名裂!” 众人齐齐一懔,连忙应道:“越国公放心,若有相负,人神共弃!” 李泰啧啧嘴,听听,这特么还是朝廷的官员么?简直就是一群落草为寇的土匪……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道:“行了,今日前来,就是要叮嘱大家一番,兵部上下尽皆效忠于陛下与太子,坚定心志,纵然泰山压顶亦要不改初心,为陛下与太子效死,乃吾等之本分!” “那就暂且如此,尔等自去处置部务,崔侍郎稍留一下。” “喏!” 郭福善、柳奭等人赶紧起身,施礼之后退出。 只留下崔敦礼奇道:“越国公还有何吩咐?” 房俊摆摆手,道:“若是不出我所料,兵部势必会被晋王看作击败太子的最大关窍之所在,所以定会试图争夺兵部的主导权。甚至于,有可能罢免本官的兵部尚书之职,令任他人。” 崔敦礼倒吸了一口凉气,瞅了瞅一旁闭目养神的李泰,忍不住道:“这怎么可能?您新近进爵越国公,足见陛下对您的倚重与信赖,焉能在您离京之际釜底抽薪?再者说,就算当真罢免了您,又有谁能够资格坐上这个位置?” 第四百九十八章 釜底抽薪 自从房俊入主兵部那天起,兵部便事实上成为太子李承乾最坚实的大本营,正是房俊在兵部做出的一些列改革措施,使得兵部一跃从六部当中垫底的那一个成为存在感最强的衙门,只比负责天下钱粮的民部稍逊那么一筹。 如今的兵部权柄甚重,尽收天下调兵之权不说,更是将军械制造、粮秣运输、武将升迁、军法审讯等等权力操之于手。 等闲谁能有资格将房俊挤掉,然后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 满朝文武,屈指可数。 可就算是屈指可数的这几位,又有谁甘愿冒着将房俊与太子往死里得罪的风险,坐上这个火山口? 这时候门被敲开,一个书吏一手拎着水壶进来,另一手擎着一个托盘,先将放在桌上,然后又将托盘里的茶壶、茶杯也放在桌上,这才躬身退出去。 房俊起身拿过茶壶,往茶杯里斟上茶水,一杯递给李泰,一杯递给崔敦礼。 崔敦礼连忙起身,双手接过,然后才敢落座…… 李泰拈起茶杯,瞅了瞅诚惶诚恐的崔敦礼,啧啧嘴,说道:“这兵部如今被房二折腾得风生水起,权柄大增实力雄厚,固然取代房俊成为兵部尚书会得罪很多人,可你要知道,自古以来摘桃子都是最好的买卖,权衡利弊,总会有人挺身而出的。” 言罢,低下头喝茶。 房俊也道:“更何况,这满朝文武,还真就有不怕得罪本官与太子的,而且不止一两个。” 崔敦礼这才醒悟。 朝中权贵数来数去,敢于跟太子作对的不少,但是敢于直面挑衅房俊的却当真不多,就算是关陇贵族那些个大佬们,平素恨房俊恨得牙根痒痒,但是让他们直面房俊,却没有几个人愿意。 唯有长孙无忌是例外。 可就算是长孙无忌愿意自降身份担任兵部尚书,李二陛下又岂会相信他?如今的兵部权柄太盛,兵部尚书必须是皇帝完全信赖之人,如今的长孙无忌早已与李二陛下渐行渐远,何谈信任一说? 那剩下的人选,就唯有晋王殿下亲自出马了…… 崔敦礼深吸口气,道:“还请太子殿下与越国公放心,无论何时何地,崔敦礼矢志不改,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山东世家本就是支持太子的,房俊更是他的恩主,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他都不可能投奔晋王的怀抱。 只是想到万一晋王空降兵部,自己却要为了太子与房俊的利益与其针锋相对,压力便不是一般的大…… 房俊将茶杯中茶水饮尽,又执壶想要续上,却被崔敦礼将茶壶抢去,起身给李泰与房俊斟茶。 房俊笑道:“你也不必压力太大,吾等乃是陛下臣子,晋王乃陛下亲子,岂能对晋王有所不敬?假若当真晋王前来兵部,汝等定要全力配合,想必陛下之初衷,亦是要借由兵部来锻炼晋王之能力,所以汝等遇事便要多多请示,听命行事,格尽职守。” 闻弦歌而知雅意,崔敦礼秒懂,连忙道:“属下明白!” 好歹也在官场混迹了十几年,各种争权夺利明争暗斗的手段见识过不少,岂能不明白房俊的意思? 假若晋王当真来了兵部,不能硬刚,要采取迂回策略,有困难让晋王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让晋王上…… 魏王李泰也不是傻子,看这两人贼眉鼠眼一肚子阴谋诡计的模样,不仅摇了摇头,替稚奴担忧起来。 不过他立场坚定,绝对不会掺和进争储当中,所以自然不会跑去告知稚奴:兵部还是不要去了,那一窝子人从上到下,就等着给你添堵呢…… ***** 晋王府。 后堂花厅之内,一桌美酒佳肴,席上却只有两人对坐。 长孙无忌举起酒杯,笑道:“老臣借花献佛,谨以此杯,预祝殿下宏图大展、前程万里!” 李治也举杯相和,道:“承蒙舅父多年关照,本王也祝愿舅父身康体健、老当益壮!” “哈哈!多谢殿下,来来来,满饮此杯!” “饮圣!” …… 干了杯酒中,李治身为东道连连给长孙无忌布菜,甥舅之间气氛和谐,相亲相爱。 酒过三巡,长孙无忌放下酒杯问道:“不知殿下对以后可有何打算?” 李治执壶又给长孙无忌的酒杯满上,放下酒壶,为难道:“目前也没什么要紧的,权且在尚书省待一段时间,熟悉熟悉政务才行。舅父也应当知道,本王从未处置过政务,若是贸然做出什么动作,少有差错反而不美。” 进入尚书省的目的是想要做出一番成绩给父皇看看,证明他能够比太子做得更好,可若是贪功冒进那就极易犯错,功劳尚未立下便犯了大错,那岂不是违背初衷? 长孙无忌颔首,道:“殿下谨慎,所料不差。只是殿下可曾想过,若您在尚书省循规蹈矩,等到熟悉政务,再做出一番成绩,那得需要多少时日?这段时间之内,足以让太子愈发稳固地位,您在想逆而夺取,可谓难上加难。” 你慢慢来可以,可人家太子却不会等你。 相比于晋王李治,太子参豫朝政更早,身边那些个大臣虽然都是一些腐儒,难堪大任,但是处理一些等闲的政务却是滴水不漏,根本寻不到错处。 况且如今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尽皆明面上靠向太子一方,对晋王必然不会有太多助益,唯独肯助力晋王的关陇贵族们又素来不以处理政务、治理一方而见长,长此以往,必定此消彼长,与太子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想要逆转取胜,必须另辟蹊径才行。 李治也发愁,叹息道:“太子哥哥八岁便被立为太子,父皇对其报以厚望,延请诸多大儒、名仕担任帝师,悉心培养严加教导,对于政务实非本王所能比拟。况且太子到底占据名分大义,无数朝臣附于骥尾,本王原本想着进了尚书省能够在父皇看顾之下做出一番成绩,现在却知难如登天矣。” 对于进入尚书省担任尚书左丞,他其实喜忧参半。 喜的自然是能够在父皇的看顾之下事半功倍,获得成绩不易被别人干扰破坏,忧的却也正是因为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少有错漏之处便被父皇知晓,压力太大。 长孙无忌夹了口菜放在嘴里,咀嚼几口咽下,抿了一口酒说道:“这也正是老臣今日前来拜会殿下之目的。” 李治眼睛一亮,喜道:“舅父有何良策?” 长孙无忌道:“最近魏王要下江南,已经求了陛下的圣旨,准许房俊与其同行,殿下可知其事?” 李治脸色一变,忙道:“舅父慎重!本王虽然志在储君之位,却是希望能够凭借自身的能力,使得父皇属意于我,绝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害太子之臂助!而且房俊有大功于帝国,乃是不啻于后稷之功勋,岂能以阴狠手段施以暗杀?况且房俊乃是本王的姐夫,伦常至亲,本王即便不要这储君之位,也断然不会做出此等禽兽之事!”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说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老臣纵然再是不满房俊,亦未有这等隐私龌蹉之谋算!” 李治却是不信。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长孙无忌绰号“阴人”?这位大佬明名上笑嘻嘻,即便有谁触怒于他也面色不变,看似宽厚慈祥,但是背地里却是心狠手辣,不知多少他的政治对手被各种阴狠手段剪除。 山东世家以及江南士族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可不是没有缘由的…… 长孙无忌见到李治一脸狐疑之色,便知道自己的人品名声有些不堪,难以令人相信,只好解释道:“老臣提及此事,非是要对房俊不利,而是想要谏言殿下,不妨向陛下恳求,由您入主兵部,暂代兵部尚书之职。” 第四百九十九章 李二心思 李治一脸惊诧:“去兵部?不不不,这不行!” 开什么玩笑呢,兵部那可是房俊的地盘儿,他若是敢趁着房俊离京南下的当口,怂恿着父皇下旨让自己跑去房俊的一亩三分地作威作福,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真当房俊那棒槌是泥捏陶塑的? 那厮拳头抡起来,才不管你是国公还是亲王!万一等到房俊回京的时候火冒三丈,棒槌脾气发作起来那可是连父皇都头疼,自己挨顿打怕是都没地方说理去…… 眼见着李治面色大变,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长孙无忌也很是无语。 你是亲王啊,等同于君,他房俊再是棒槌也不过是个臣子,何至于谈虎色变,怕成这样? 不过定下心想想,若是李治当真被房俊打一顿,且不说事后房俊要承担何等责任,单单威望的损失却是李治承受不起的。 想了想,便提议道:“殿下也不必担忧,若是您主张前往兵部,难免有抄底之嫌,可若是让旁人向陛下谏言您去兵部坐镇,房俊再怎么也怪不到您的头上。” 李治问道:“谁人适合?” 长孙无忌道:“英国公。” 李治奇道:“英国公虽然从未表明倾向,但是据其种种言行举止来看,必然是站在太子哥哥那一边的,岂会向父皇谏言让本王前去兵部?要知道,兵部乃是房俊的地盘,而房俊更是太子哥哥的最大臂助,这兵部便等同于太子哥哥最为看重的中枢衙门,素来视为东宫的大本营。” 他的顾虑很合理,但长孙无忌却摇头道:“殿下不了解英国公的为人,所以才有此疑惑。但是老臣于英国公共事多年,深知其老谋深算之处,若是论城府之深沉,纵然是老臣亦要甘拜下风。但英国公此人性格严谨,他考虑的乃是殿下在尚书省的种种活动,必然会触及到他的站队问题,即便他决定站在太子一边,也绝对不愿意得罪您。如此一来,您若是有所主张,他支持也不行,反对也不愿,势必两头为难,只要您亲口相求只在尚书省挂了名,却前往兵部履职,他必然答允。” 李绩就是这样一个人。 文韬武略皆是一等之才,但性格却谨慎持重,不愿意冒一丁半点的风险,绝不愿因为投靠了太子而公然得罪晋王。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将李治送走,眼不见为净呢?若是被李治在兵部折腾起什么风浪来,那也是房俊御下不严,不关他李绩的事…… 李治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长孙无忌的话。 旋即又蹙眉道:“可本王对兵事一窍不通啊!这行军布阵料敌机先,可不是读两本兵书就能胜任的,若是因为本王的疏忽导致兵将折损,本王如何对得住父皇之信任,如何面对百余万大唐虎贲?” 长孙无忌笑道:“殿下多虑了,即便是房俊坐镇兵部,又岂能操控前线之战事?更遑论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了。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这是军机处的职责,还轮不到兵部自作主张。所以殿下入主兵部之后,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顺畅粮秣运输之通道,稳定兵械铸造维修之分派,只要将这两样做到万无一失,待到陛下东征得胜之后,您的功勋自然首屈一指。” 李治颔首表示了解,却依旧愁眉不展。 他有话没好意思说,那便是他固然不谙政务,不能再尚书省做出什么成绩,可是对于兵部的运作依旧一窍不通,若是没有一段时间去学习、领悟,很难入手。 可是东征在即,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他? 他可不想因为他的无能而导致整个兵部的运转出现问题,进而东征之时粮秣军械无法及时供应,哪怕未能东征失败,但只要兵将因此有所折损,他也觉得难以接受。 好在长孙无忌眼目灵通,看着李治的神色,便知道他心中为何担忧,温言抚慰道:“殿下放心,论起政务,吾等固然比不得太子身边那些宿儒,但吾关陇贵族起家于军伍之中,焉能不熟悉粮秣军械之运转调派?届时老臣自会安排精于此道者协助于您,确保万无一失。” 话说到这里,李治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想要动摇太子的储君之位,那就势必要拿出堂堂正正的成绩才行,不仅证明给父皇看他更适合当太子,也得给天下人看。 遂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拜托舅父从中运作了。” 长孙无忌欣然道:“殿下放心,老臣定当竭尽全力,扶保殿下登上储君之位,异日克承大统,大展凌云之志,创下一番冠盖千古之丰功伟业!到那个时候,老臣即便早已归于尘土,亦当在九泉之下含笑瞑目。” 李治一听,也觉得心潮澎湃,当即起身整理衣冠,而后一揖及地,郑重道:“舅父之恩德,李治没齿不忘!今日便在此立誓,假若他日手执日月,定与长孙一门共享富贵,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 太极宫。 李二陛下跪坐在地席之上,面前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白瓷茶具,茶盏中翠绿的茶汤正有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起,香气氤氲。 他心里却还在琢磨着刚刚李君羡禀告的事情…… 兵部从房俊手中一跃而成为六部之中权柄极重的一个衙门,再不似以往爷爷不亲、姥姥不爱、毫无作为的闲散衙门,太子必然将其看得很重,房俊更会将兵部视为自己的地盘,南下临行之际,以新进越国公的身份现身兵部,巩固自己的威望,敲打一番属下,实乃题中应有之义。 但是根据回报,兵部上下对于房俊的尊敬崇慕,却令李二陛下有些不爽。 倒不是害怕心怀不轨借由兵部培植祸心,而是自己这边想要扶持一下晋王,看看有否可能比太子更适合储君的位置,那边房俊就开始替太子稳固城池、严守阵地…… 再想到不久之前李绩专门入宫,说民部尚书唐俭年迈体衰,已经上书请求致仕告老,谏言敕封太子为检校民部尚书入主民部,李二陛下便越发觉得有些心塞。 兵部那是太子的根基,侍中刘洎虽然摇摆不定,但更多也是倾向于太子,中书令岑文本哪怕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也是太子的坚定支持者,再加上刑部尚书张亮被房俊整治得服服帖帖,吏部尚书李道宗更无需赘言,若是民部再落入太子之手…… 大半个朝堂都将成为太子的班底。 晋王凭什么去跟太子斗? 别说晋王,就算到时候他李二颁布诏书明令易储,这满堂大臣只怕都能够群起反驳……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想想办法扶持晋王一把才成。 拈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呷了几口茶水,李二陛下才挑了挑眉,询问一侧侍候着的内侍总管王德:“你说,如今房俊南下,兵部只是由崔敦礼代理部务,正值筹备东征后勤事务的重要时机,单单一个崔敦礼恐怕难以掌控全局,若是由晋王担任检校兵部尚书,代理兵部事务,是否可行?” 王德心底一跳,暗忖皇帝扶持晋王还真是不遗余力…… “老奴不过一介阉宦,书都没有读过几本,岂敢妄言朝政?陛下恕罪,老奴确实不知。” 李二陛下蹙眉,不悦道:“朕让你说你就说,啰啰嗦嗦算个什么?” 王德吓一跳,连忙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奴恳请陛下宽恕老奴妄言之罪……以老奴看来,晋王聪慧伶俐、性情至孝,乃是一等一的人才。只是到底年纪轻了一些,经验难免不足,若是平常倒也罢了,大不了练练手,犯点错误也无可厚非,但此际正值东征的关键时刻,兵部事物繁冗、责任重大,恐怕晋王难以胜任。” 即便是不得不说,他也自有主张,言语之中很是为了维护房俊的利益着想。 第五百章 有女待嫁 尽管王德所言在理,但李二陛下却有些不以为然。 他最讨厌什么经验缺乏之类的话语,谁天生就有经验?想他当年纵横长安一介纨绔,平素惹是生非好勇斗狠,不也是十九岁便鼓动先皇造反,然后册封敦煌郡公、右领军大都督,统帅右三军,起兵鏖战天下,而后攻入长安,兴唐灭隋? 能力,是要看天赋的。 有些人仿佛生而知之,哪怕从未从事过某一领域,却也能够一瞬间便爆发出绚烂的光彩,无人能出其右;有些人则天性愚钝,哪怕你让他在某一个位置上坐一辈子,照样一塌糊涂。 不过这也只是他一个念头罢了,可不可行尚需深入思量、多方权衡…… 换个话题,李二陛下饮着茶水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婚丧嫁娶、生儿育女,亦是人伦之道,眼下秋收开始,用不了几日便尽皆储粮入仓,天下百姓尽皆悠闲度日,眼瞅着便到了婚配之季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某这心里便火烧火燎。” 王德一听,试探着道:“陛下是在忧心长乐殿下的婚事?这个却是急不得,长乐殿下性情娴熟,秀外慧中,却也外柔内刚,极富主见,经历过一场失意的婚配,怕是对于未来夫婿更为挑剔,总归是得她自己顺眼才行,否则若是陛下强行婚配,怕是要伤了长乐殿下的心。” 李二陛下瞪了他一眼,不满道:“你这老奴,讨好长乐也就罢了,居然也敢反驳于朕?” 王德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情,知道他只是佯怒,腆着脸赔笑道:“瞧陛下说的,老奴是个阉人,一生无儿无女,老家的侄子们也来往不多,生分得紧。倒是跟随了陛下二十几年,陛下的几个子女都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固然不敢说视如己出之类的混账话,但也真心实意盼望着他们好。长乐殿下外表温婉,实则刚强,巾帼不让须眉,殿下还是由着她一些的好。”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嘀咕道:“由着她?若当真由着她,怕是指不定哪天就得跟那个棒槌搅合到一起,把老子活生生气死。” 顿了一顿,又叹了口气,道:“其实长乐也还好,毕竟是和离之身,再嫁的话早一些迟一些也都无妨,可兕子眼瞅着就过了及笄之年,却始终未能有如意之郎君,朕实在是焦急不堪。” 自古以来,女子及笄便要婚配,哪怕兕子因为身体的缘故不宜成亲,那也得寻一户人家将婚事定下来,过得两年身子渐渐大好,即刻成婚。 皇帝家的闺女若是熬成了老姑娘,岂非成为天下笑柄? 王德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敢吭。 偏偏李二陛下不如他之愿,喝了口茶水,问道:“你这老奴时常在京中办事,对于各家勋贵也都知根知底,你来说说,可有合适的小郎君,可以般配朕的闺女?” 王德吓了一跳,忙道:“老奴愚钝,不敢妄言。” 开玩笑,这话他敢胡说么? 今儿说了,明儿就得传到晋阳公主耳朵里,那位小公主可不似长乐公主那般温婉贤惠,必定寻着自己找麻烦。 单单晋王公主也就罢了,小公主固然有些刁蛮,却天性纯良,未必能将他这个“进谗言”的老太监如何,可万一晋阳公主向房俊告上一状…… 王德激灵灵打个冷颤,他可是知道房俊对晋阳公主简直宠得没边儿,但有所求无所不从,简直比自己亲妹子、亲闺女都要惯着,若是自己明知晋阳公主身子不适合成亲依旧在李二陛下面前胡说八道,房俊那棒槌说不得就能对自己饱以老拳…… 李二陛下愈发不满,手指敲了敲茶几,愠怒道:“让你说你就说,当着朕的面又何须忌讳?” 王德差点冒汗,苦着脸道:“陛下,在老奴看来,晋阳殿下钟灵毓秀、仿若谪仙再世,这人世间的男子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陛下非要老奴说,老奴害怕只能胡说一通,自己却过不去自己的良心……陛下,求您别为难老奴了吧。” “嘿!你这老奴倒是逢迎拍马的功夫渐长啊。”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只得摇摇头,不再理会王德,慢悠悠的喝着茶,眯着眼琢磨着心事。 王德见到他不再询问,偷偷松了口气。 也不禁暗自嘀咕:陛下今儿这是怎么了,句句都问得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 时维九月,秋意渐浓。 从书院山门而入,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一直向山上走着,便可见道路两侧的树木已经渐渐枯黄,今日无风,却依旧有叶脉断落的枯叶从树枝上脱落,飘飘悠悠落在地上,厚厚一层。 时不时可见路旁沟壑之中有清澈的山泉流淌而过,汩汩之声清晰可闻。 有凉亭、奇石错落布置与山林之间,不少学子宽袍博带端坐其中,手捧书本朗朗有声。 魏王李泰在前,房俊稍稍落后半步,后面有数位亲兵禁卫跟随,一路沿着山路缓缓向上。 秋高气爽,落叶枯黄,山林间景色幽雅,房舍楼宇错落相间,更有学子诵读之声,书院氛围格外浓郁。 迎面走过的几位学子恭恭敬敬的弯腰施礼,然后避让一旁,李泰迈着步子,微笑着颔首致意,回头对房俊说道:“当真是一个读书的好所在,若非如今本王矢志大唐之教育事业,誓要将县学想学开遍大唐的每一个府县,还真想在这书院之内择一处幽静院落,闭门读书陶冶情操。” 这话还真不是矫情,李二陛下诸子各个人中豪杰,但是论到爱读书,非魏王李泰莫属,文学造诣也是他最高。 房俊便笑道:“这好办,待到殿下自江南回转京师之后,不妨充当一任国学博士,在书院当中任教,赫赫皇子、教书育人,想必千百年后亦是一段佳话。” 李泰颇为意动,想了想,问道:“当真可以?” 房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微臣向陛下谏言创立这座书院之初衷,便是因为如今儒家独尊、百家衰颓,不知多少先贤所开创之学识渐渐失传,此乃吾汉家儿女切齿之痛也。再者殿下也可见到,一味的推崇经史子集,从忽略算学格物这等自然学科,而算学、格物等等学科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船舶建造、楼台建设、火炮铸造,哪一项离得开算学、格物?只因非是儒家精髓,便弃之一旁不闻不问,长此以往必将导致自然科学沉疴难返、彻底沉沦,必将成为华夏之遗祸!” 李泰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在此之前,他也对算学、格物等学科嗤之以鼻、弃若敝履,认为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都得从经史子集先贤哲者的著作当中学习手段,寻找答案,至于那些个奇淫技巧,不过是末学小道而已。 但是当房俊将一堆沙子烧成了晶莹剔透的玻璃,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参杂在一起就成了威力无穷开山裂石的火药,甚至以往千金难求的精钢如今在房家铁厂夜以继日的生产出来……这些都让李泰深感震撼。 不仅仅是他,更多当世学者也对此展开了浓厚的兴趣,更认识到这些“末学小道”的深奥之处,足以探寻宇宙之本源。 这是一股就算儒家倾力打压也压不住的潮流,甚至于就在儒家内部,也渐渐有了质疑儒家一家独大、不如百家争鸣的分歧。 两人正边走边聊,前方许敬宗矮胖的身形出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气喘吁吁的给李泰施礼:“微臣见过魏王殿下。” 李泰微微颔首,笑道:“许主簿不过是管着书院的钱粮补给,何时也需要你亲自上阵,教导书院学子?别的不说,朝廷制度是要按劳所得,这俸禄却是要领双份才行。” 许敬宗眼睛一亮,忙道:“殿下英明!” 房俊瞅着他这副见钱眼开的嘴脸就无语,没好气道:“寻个地方,本官有几句话要叮嘱于你。” 许敬宗四下一看,指着半山腰处一座凉亭,道:“那里可近观昆明池,远眺长安城,秋风送爽天高云淡,不若前去稍坐如何?” 第五百零一章 托付重任 凉亭不大,但很是精致,红色柱子白色石栏,檐角飞翘有若飞鸟展翅,坐在厅中,可面朝烟波浩渺的昆明池,扑面而来的清风使人精神一振,身边层林尽染静谧惬意,眼前碧波荡漾天高云淡,远处长安城墙起伏耸峙,胸中块垒顷刻间荡然无存。 亭中地上铺着木板,有小巧石桌,几人席地而坐,早有腿脚勤快的书吏小跑着取来茶水糕点,殷勤的斟茶递水,在一旁伺候着。 魏王李泰饮了杯茶,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咀嚼,上身向后倚在栏杆上,极目远眺这山水胜景、锦绣河山,待到口中糕点咽下,方才出声道:“待到从江南回来,给本王在这书院里准备一间屋子,闲暇之时本王定要来此小住,如此山水胜景、悠闲读书,实乃人生幸事。假若冬日里天降瑞雪,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在此凭栏远眺,定会是另一番涤荡心灵之趣味。” 房俊笑道:“您是亲王,整个帝国都是你们家的,微臣岂敢不从命?只不过眼下书院新立,诸般条件一时间尚未跟上,住宿条件差了一些,怕是要暂且委屈殿下一番,待到明年春天,书院里才会兴建更多的房舍,以供学子以及教谕博士们居住。” “这倒是无妨,本王来这书院乃是为了感受这份纯粹的学风,若是贪图享受怎比得上芙蓉园里的锦衣玉食?” 李泰对此毫不在意。 房俊颔首应下,转头对许敬宗道:“这件事就交给许主簿去办吧,殿下放心便是。” 许敬宗忙道:“殿下放心,下官定然竭尽全力为您安排妥当。” 李泰嗯了一声,便喝茶吃糕点,欣赏着四周美景,再不说话。 房俊饮了一杯茶水,对许敬宗说道:“本官将会陪同殿下前往江南,大抵是要耽搁一些时日的,快则两个月,慢则过年前后才能回京。这段时日之内,书院一切就需要摆脱许主簿操持了。” 许敬宗顿时两眼放光,他这人第一贪财第二贪权,能够有机会扺掌书院大权,岂能不欣喜若狂? 可旋即又为难道:“纵然您不在,不还有褚遂良吗?那厮与您一样乃是书院司业,官职在我之上,我又岂能指挥得了他?” 房俊瞅了他一眼,淡然道:“那你认为本官如此郑重其事的将书院托付给你,又是为了什么?” 许敬宗一脸为难:“下官当然知晓越国公您的意思……可他毕竟官高一级,下官也很是为难啊。” 他当然明白房俊的意思,那就是是限制褚遂良胡作非为,趁着房俊不在的功夫破坏书院规矩,给他身后的关陇贵族谋福利。 可问题是褚遂良这人虽然不难对付,但他身后无论是皇帝亦或是关陇贵族,那可都是一等一的硬茬子,到时候褚遂良将他身后的靠山搬出来以势压人,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确为难,但房俊根本不考虑这些事情,更不会体谅他,只是说道:“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只需告诉本官,能否完成本官的交待即可。若能,必要的时候可以去觐见太子,请求太子的帮助,若不能,那本官自然也不会为难你,待到自江南返回之后,本官再奏请陛下,换一个主簿便是。” “……” 许敬宗气得差点跳脚,这特么简直就是耍无赖啊! 不过仔细想想,虽然有得罪皇帝以及关陇贵族的风险,却也能够有机会与太子亲近,成为太子的班底,也算是房俊另类的引荐方式吧? 分明就是想要自己的投名状…… 想到这里,也不需要太多权衡,许敬宗咬牙道:“越国公放心,只要下官一日不死,这书院的规矩就绝对不能坏!” 他贪财贪权,所以不怕得罪人,只怕得罪人却得不到足够的好处。 他更有自己对于储位归属的判断,显然更为看好太子,书院在房俊的掌控之中,那么整座书院便是太子培养亲信的摇篮,他只要能够在书院当中展示自己的能力与价值,必然会被太子因为亲信。 只要将来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如今再多的牺牲就都将获得无与伦比的回报…… 房俊点拨道:“褚遂良这个人呢,才气很是有几分,但是头脑却不大行,尤其是性格色厉内荏、遇事只懂婉转相就,没有破釜沉舟的魄力,还是很好对付的。只要许主簿你能够保持强硬,无论如何半步不退,他便拿你没半点法子。至于若是他搬出关陇贵族那帮老家伙,你就尽可以都推到本官身上来,就不信他们敢无视本官的颜面!” 与交待崔敦礼要委曲求全、暂避其锋不同,他告诫许敬宗的却是直撄其锋、以硬碰硬,毕竟即便晋王与褚遂良身后虽然都站着李二陛下与关陇贵族,但对于这两人的支持力度是完全不同的。 尤为重要的是,相比于崔敦礼的忠直刚正,很显然老奸巨猾的许敬宗对上褚遂良的优势更大。 若是连一个褚遂良都摆不平,又岂能得到高总李治与武则天的信赖,成为宰辅之首? 奸臣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许敬宗赶紧道:“越国公放心,下官定然不辱使命,将书院守的固若金汤,谁也别想把手插进来!” 他知道眼下这个任务虽然艰苦困难,却是他得到房俊的信赖乃至于进入太子这个圈子最直接的机会,若是错过这一次,很可能便会永远被排斥在太子的党羽之外。 毕竟房俊一直以来都对他报以偏见,不够信任。 虽然他始终不明白这种偏见从何而来…… 他拿起茶壶,给李泰与房俊分别斟上茶水,房俊轻声道谢,然后语重心长道:“许主簿虽然辈分高,让本官也得称呼一声叔父,但年纪却并不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所以不必急于一时。只要在这书院里沉下心来,尽心王事、竭尽全力,不仅陛下会记得您的功勋,便是这书院里无数的学子亦会感念您的恩情,往后见了面必然尊称一声老师,到那时候,桃李满天下,何愁有志不得伸展?” 对于上位者来说,属下的人品其实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东西。每个人的善恶观念有所不同,但并非每一个恶人都天生恶贯满盈,一天不干点伤天害理的坏事就不舒服。 许敬宗此人乃是历史上有名的奸臣,但是其劣迹并非不堪忍受,真正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恶事并不多,更多是因为其低劣之人品所导致的种种劣迹,这种人若是不给予其更大的权力,危害实在是有限。 而许敬宗这种奸诈狡猾之辈,对付关陇贵族自然是利器。 起码在对上褚遂良的时候完全就是碾压…… 许敬宗自然也明白房俊言中之意,让他不要心急,只要沉下心好生经营书院,以后无论是陛下亦或是太子,都不会忘记他的功勋,到那个时候资历加上功勋,上位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虽然慢了一些,但好歹能够看到希望,许敬宗也只能老老实实。 “这书院亦是下关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后续的每一座房舍、每一处砖石,都经由下官之手一一到位,每花出去的一个铜钱都包含着下官的心血。有生之年,能够参与进这样一桩注定要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事业,下官心愿已足,定会尽心竭力处理好书院的每一桩事务,让陛下与越国公您放心。” 看着许敬宗一脸肃然的模样,口中却提起了钱,房俊才想起自己似乎还欠着这人一百贯…… 果不其然,没等他说话呢,便听到许敬宗已经续道:“……只不过这书院的规矩皆乃越国公您一手所创,最该知行合一的也应该是您才对。书院事物繁冗,时常需要外出采买,有时候事情紧急由书吏官员们垫付,这账目结算便难免跟不上,此乃常理,但事后还是应当及时将账目结算……” 第五百零二章 相处之道 看着许敬宗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神,房俊揉揉太阳穴,无奈道:“不过是一百贯而已,何必这般长篇大论的旁敲侧击?某还能赖你的帐不成!” 他无奈,许敬宗更无奈,口口声声不赖账,可不赖账您倒是把我垫付的酒菜钱还给我啊? 陪着笑道:“敲您说的,只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而已,哪里是故意提起跟您讨账?不过您贵人事忙,平素忘了也难免,既然这会儿想起来了,那不如就给下官结了?” 房俊等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当着殿下的面你也能讨债,你这人到底又多爱钱?” 提到钱,许敬宗似乎在房俊面前也没有那么打怵了,理直气壮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休说是殿下在这里,哪怕是陛下在,下官这债也要得!” 魏王李泰见到他俩不在谈及书院之事,自然无需避讳,这会儿见到许敬宗吃了豹子胆一般梗着脖子,也不免来了兴致,好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小子可有钱得紧,怕是这长安城里没几个家产比得过他,居然欠债不还?来来来,跟本王说说,若是你有理,本王给你做主,哪怕把他那几个小妾抓来抵债也无妨!” 房俊无语,翻个白眼道:“您还是一边儿喝茶去吧,跟您有什么关系?” 李泰坐直身体,一拍胸脯,义正辞严道:“这什么叫什么话?本王乃是父皇亲子,自当协助父皇整肃天下秩序,若是有人欠债不还却又以势压人,自当挺身而出维持公道,岂能坐视弱者遭受欺凌而视若无睹?此吾辈之使命也!来来来,许主簿,别怕这厮,国公又怎么样?本王可是一品亲王,比他官儿大,有本王给你做主,谅他也不敢蛮横霸凌、以上欺下!” 许敬宗瞅瞅正气外露的魏王李泰,又瞅了瞅一脸不爽不以为然的房俊,眨巴眨巴眼睛,鼓足勇气俯身到房俊跟前,小声道:“那啥……要不二郎就将那一百贯给我?咱就别劳动魏王殿下大驾了……” “嘿!”房俊给他气笑了,道:“还真以为某就怕了这个无权无势好吃懒做的亲王殿下?你这人也算是掉进钱眼儿里了,难道为了这一百贯,就不怕某往后寻机会拾掇你?” 许敬宗一脸为难,不敢吭声。 李泰在旁边也笑了,指着许敬宗道:“许多人曾说许主簿嗜财如命,本王尚且不信,如今才知所言非虚。区区一百贯,就算本王能够帮您讨要回来,可这厮毕竟是你的上司,给你穿小鞋的地方多着呢,当真要财不要官了?” 许敬宗委屈道:“道理下关自然是知道的,可只要想想这一百贯乃是真阴白影的掏出去,那酒菜下官更是一口未吃,便当真觉得冤的慌,咱就算丢进河里也能听个响儿不是?若二郎还不起这个钱,下官再是难舍也就罢了,但他家产亿万,连每日里府上喂马的钱恐怕都不止这个数儿,为何偏却要贪墨下官这一百贯呢?下官想不通啊!” 李泰笑问道:“那这厮若是不还给你,你还能一辈子追着他讨要不成?” 许敬宗忙道:“怎么会?二郎为人仗义、义薄云天,更是仗义疏财,乃长安却纨绔之典范、大唐青年之楷模,之所以一直未还这个钱,大抵是贵人事忙总给忘记,断然不会贪墨咱这一百贯。” 说着,他又转向房俊,腆着脸问道:“二郎,您说是吧?” 李泰笑着摇头,竖起大拇指。 他不了解许敬宗的为人,接触不多,以往只是听闻其才华横溢、却爱财如命的名声,今日算是见识到了,爱财确有其事,但绝对是个聪明人。这人应当感受得到房俊对他的隔阂甚至是偏见,但却通过这样一种看似死缠烂打、毫无尊严的方式,与房俊沟通好关系。 再怎么说,能够天天追着上司要账的下属,关系肯定比简单的上下级要亲近得多…… 看上去或许会觉得这许敬宗毫无气节,但李泰却知道这只是他的策略而已。 果然,房俊苦笑着对李泰说道:“这人奸狡如狐,您可别被他这一脸憨厚给骗了。” 他自己也得承认,若非他知道许敬宗这人的根底,以及以后可能会做出的种种毫无节操的事情,单凭这一手看似死缠烂打毫不见外的手段,便会下意识的与许敬宗越来越亲近。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总是很奇怪,相敬如宾更多是一种疏远,打打闹闹却往往意味着惺惺相惜…… 有书吏远远的跑来,身后还真个一个宫中内侍,几人都停住了话语。 书吏与内侍进了凉亭,施礼道:“见过魏王殿下、越国公……国公,这位内侍自言从宫内出来,想要见您。” 左近房俊的亲兵纷纷站到凉亭前,目光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个内侍。 关陇贵族的手段在关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任何试图接近房俊的陌生人都需要小心提防,否则一个不慎,就有可能给予敌人可乘之机,从而铸下大错…… 那内侍陡然间被几条昂藏大汉盯住,吓得脸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里打鼓,却也不敢妄自揣测,赶紧离得远远的对房俊施礼,然后说道:“奴婢是奉了吾家晋阳殿下的懿旨,请越国公前往宫内相见,有要事相询。” 房俊心里一跳,忙问道:“你家殿下身子不爽利?” 内侍忙道:“这倒是不曾,殿下最近身子很好,气色也不错,确实有事想要询问越国公。” 房俊这才舒了口气,对他说道:“某知道了,稍后便动身入宫,你且回去复命吧。” “喏!奴婢先行告退。” 看着那内侍走远,房俊蹙眉问李泰:“最近宫里有事发生?” 李泰一翻白眼,嗤笑道:“你这人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就算宫里有事发生,本王焉能说于你听?就算本王说了,你小子敢听?” 刺探宫闱秘辛,那可是比造反轻不了多少的罪名…… 房俊点点头,奇道:“那晋阳殿下宣召微臣进宫,却是所为何事?” 李泰拈起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哼了一声道:“那谁知道呢?这个妹妹啊,对你这个姐夫比对我这个亲哥哥都亲,有什么心事都愿意跟你说,我也猜不出她玩的什么把戏。” 言语之间,显然吃味得紧。 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晋阳公主作为皇帝的心肝宝贝,诸多驸马要么称呼官职、要么直呼其名,素来不屑一顾,但唯独称呼房俊为“姐夫”,从小到大最是亲近。 而房俊也的确将这个小姨子宠得没边儿,平日里逢年过节各式各样的珍宝流水一般送进宫里就不说了,甚至单独为了给晋王公主进补,专门命令水师开辟了一条由东海直抵长安的水道,常年将东海的各式海鲜运抵京师。 这可是连李二陛下都未曾享受过的待遇…… 不理会李泰吃得哪门子邪醋,房俊当即起身,说道:“那殿下您先在书院里转转,让许主簿给您讲解各处的用途,微臣这就去宫里一趟,免得晋阳殿下等得焦急。” 李泰无语:“那小丫头能有甚急事?大抵是想起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求了父皇没有允诺,这便哀求于你呗,反正你有求必应嘛。你这人也是,多少有一点原则啊,身为朝廷大臣,岂能任凭一个小公主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看着李泰一脸不爽的模样,房俊笑道:“瞧您这话说的,那不是咱们的小公主嘛?就连陛下都宠着,身为臣子自然更要尽心竭力的侍候着。不过或许也正如您所言,反正都得过去瞧瞧,见了晋阳殿下,微臣顺道将您这话说与她听,让她往后收敛一些,多少也要顾忌朝廷颜面……” 这话可把李泰给吓了一跳。 第五百零三章 与君同行 李泰吓了一跳,忙道:“你自己做牛做马便是,何苦陷害于我?速去速回,本王在书院里等着你,明早咱们便启程南下。” 那小丫头平素看着温良可爱,实则最是聪慧伶俐,依仗父皇的宠爱横行霸道,丝毫不将他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对待外臣的时候很是温柔贤惠、知书达礼的样子,可对上自家兄弟却很是娇憨,若是知道自己背后编排她,只需在父皇面前进上几句“谗言”,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 房俊哈哈一笑:“喏!那微臣暂且告辞。” 言罢,叮嘱许敬宗招待好李泰,自己则带着亲兵出了书院,快马加鞭入了长安城。 淑景殿。 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子,晋阳公主刚刚沐浴过后,长长的秀发还沾染着水气,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垂在肩头背后,随着她轻轻活动,便有若波浪一般翻涌起伏,泛起乌黑亮丽的光泽。 柳枝抽条一般纤细柔软的娇躯裹在一件宽大的绛色袍服里面,袖口衣领处露出羊脂白玉也似的肌肤,温润洁白,毫无瑕疵。 一张秀丽的脸蛋儿泛着淡淡的红晕,热水蒸腾氤氲之后愈发显得吹弹可破,眉眼弯弯,正对着身边的长乐公主大发娇嗔。 “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宫外小住几日嘛,怎地人家如今提议,姐姐却有不允了呢?” “你这哪里是出宫小住?”长乐公主啼笑皆非,伸出一根纤纤玉指点了点妹妹洁白的额头,无奈道:“此去江南山高水远,一来一回没有两个月休想回得来,再者魏王与房俊乃是南下办事,稍有耽搁,怕是过年都赶不及回到长安,你认为父皇能够答允么?” 这妹妹还当真是异想天开,闻听魏王与房俊要结伴南下,顿时便动了心思,以往只是在书本上领略过江南水乡风韵,此番便勾动了心思,闹着想要自己陪她央求父皇,准许一同结伴,共游江南。 晋阳公主把额头上的手指推开,一扭身便钻进长乐公主怀里,伸出一双手臂紧紧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撒娇道:“父皇最是宠爱姐姐了,但凡你提出的要求,父皇无有不允,这次你就帮帮我吧,好不好?好姐姐,妹妹求你了。” 长乐公主被她弄得有些发痒,嗔道:“你离我远一点……父皇怎么可能答允呢?自古以来,就没有公主能够离京那么远的,这可是坏了皇家的规矩。” 心里有句话她还没说,若是晋阳公主自己去央求父皇,或许还有那么一份半分答允的可能,可若是让她出面,那根本绝无可能。 父皇如今防着房俊好似防贼也似,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还唯恐闹出什么皇室丑闻呢,岂能放任她与房俊一同出游江南? 那简直就是将肉包子放在狗嘴边上,还奢望这条狗是个吃素的…… 晋阳公主有些不满,娇憨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当年平阳昭公主还脱下红妆穿戎装,上阵杀敌带兵打仗呢,立下赫赫功勋天下皆知,那时候怎么就不说规矩了?不过是去江南游玩而已,只要姐姐开口,父皇定然允准。” 长乐公主被她缠的没法儿,有些恼火,伸手在她翘臀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记,恼道:“再是胡闹,莫说去江南了,信不信姐姐这就去向父皇告状,让他禁了你的足,呆在这太极宫里连长安城都去不了?” “哎呀!”晋阳公主吃痛,赶紧坐直身体,娇哼道:“不去就不去,干嘛打人家?” 长乐公主伸手将她松动的衣领拉好,遮掩住一大片雪白,没好气道:“你明知道父皇不会允准的事情,偏要跑来烦我,可不就是欠打么?” “嗷呜……” 晋阳公主懊恼的哀嚎一声,翻身倒在光洁的地板上,娇躯一翻打了个滚儿,变成面朝下趴在地板上,两只洁白纤巧的脚丫上下扑腾几下,闷声道:“在这宫里都快要闷死了,难得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去不成,这辈子怕是都没机会去领略一番江南烟雨、小桥流水……” 看着这个人小鬼大的妹妹罕见的流露这等少女娇憨之气,长乐公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欲开口说话,便见到有侍女从外头快步走进殿中,敛裾施礼,禀告道:“启禀殿下,有晋阳殿下寝宫的内侍前来,说是越国公奉诏入宫,请晋阳殿下速速回去接见。”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越国公”是何方人士,身旁的晋阳公主已经从地板上跳起,大声道:“让他到这里来吧,本宫在这里见他。” 长乐公主吓了一跳,忙道:“不可!此处乃是我的寝宫,焉能接见外臣?” 晋阳公主奇道:“姐夫几时算是外臣了?再说,难道姐姐就未曾在这淑景殿接见过姐夫?” 说着怀疑的话儿,目光更是充满疑惑的上下打量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顿时一阵心虚,想要反驳却欲辨无从,反倒越说越显得自己的心虚……这个妹妹虽然年纪不大,但聪慧伶俐,最善于揣摩人心,若是说得多了,说不定就会被她瞧出些什么东西来。 只好闷不吭声。 那侍女见到自家公主闷不吭声,自然以为是同意了在这里接见房俊,虽然规矩似乎有些不大合适,但正如晋阳公主所言,以往又不是没在这里接见过,又岂能拒绝接见房俊这样红得发紫的皇亲勋戚? 当即便颔首道:“奴婢这就前去,请越国公前来觐见。” 转身快步退出。 长乐公主拢了一下鬓角的发丝,瞅着妹妹问道:“为何召见房俊?” 晋阳公主起身坐好,随意道:“自然是想要跟姐夫商议一番,如何说辞才能让父皇允准我们随他一同前往江南啊。” 长乐公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父皇之所以不会允准,正是因为是要随同房俊一起南下,若是换了个别人,或许还有那么几分答允的可能。 当然,若是自己不去,那么父皇也是有可能答允的,毕竟父皇对于兕子的宠爱非比寻常。 可是一想到妹妹能够与房俊脱出这关中偌大的囚牢,可以恣意悠闲的乘船坐车一路南下,领略大唐山河的壮阔美丽,更有那些诗词当中诗情画意一般的烟雨江南,心中便一阵阵泛酸…… 没过多久,外头脚步声响,房俊一身常服,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大步进入殿内,见到两位公主,上前一揖及地,施礼道:“微臣房俊,见过二位殿下。” 晋阳公主这会儿已经正襟危坐,浑然不见刚才打滚撒娇的娇憨模样,一本正经道:“越国公免礼,赐座。” “多谢殿下。” 房俊谢过,旁边自有宫女上前,给了他一个垫子放在茶几前,然后又跪坐在一侧,为房俊斟了茶水。 见到房俊坐下,晋阳公主小手儿摆了摆,清声道:“尔等都退下吧,未得相召,不得入内。” “喏!” 殿内宫女内侍齐齐应了一声,躬身施礼之后,才一起退出殿外。 没有外人在场,房俊也少了些拘束,该跪坐为盘膝,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这才抬头问道:“晋阳殿下遣人宣召微臣入宫,不知有何吩咐?” 晋阳公主往前凑了凑,瞪大了秋水一般的明眸,问道:“姐夫几时随青雀哥哥下江南?” 房俊道:“微臣手头上一些事务已经料理妥当,如无意外,大抵明后两天,即将成行。殿下可是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要微臣给你带回来玩耍?但说无妨,只要是世间所有,哪怕上天入地,微臣也能给您弄回来。” 小丫头命运孤苦,又体弱多病,偏偏还能聪慧伶俐体察人意,行事毫无半分骄纵做作,体恤旁人心怀仁善,实在是乖巧得令人心疼。 第五百零四章 出谋划策 上辈子每每诵读史书至唐初这一段,房俊便对史书上只有寥寥几笔的这位小公主怜惜不已,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人儿,本应生命有若夏花一般绚烂多彩,却怎地尚未绽放,便已经凋落? 很是令人扼腕。 来到大唐之后两者命运交织羁绊,自己愈发觉得这个小丫头讨人喜欢,竭尽全力的去宠着她,希望能够弥补上苍在她身上所展现的种种不公。 即便如今晋阳公主的身子已经大好,孙思邈曾不止一次的表示如无意外绝对不会夭折,房俊依旧愿意宠着她。 对他来说,这位小公主不仅是小姨子,也像是妹妹,甚至有几分视若女儿,但更多的,却是心里残存的上辈子的情怀…… 诸般情感纠集在一起,使得他很难去拒绝这个小丫头。 晋阳公主双眸明亮,小脸儿兴致勃勃,雀跃道:“我什么也不稀罕,今日让姐夫来,是因为想求姐夫一件事。” 房俊痛快道:“但有所命,纵使赴汤蹈火,无有不从。” “就知道姐夫最好了!”晋阳公主抚掌娇笑,然后伸手一指身边沉默不语的长乐公主,说道:“长乐姐姐想要随同你们一起下江南游玩一番,姐夫可否答允?” 房俊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一荡,转头看向长乐公主。 这位殿下平素最是喜欢情景,轻易不会凑热闹,此番居然想要与自己一同下江南,莫非…… 长乐公主没料到晋阳公主把锅推给了她,愕然之下看向房俊,正好迎上房俊明亮的眼眸,心中一慌,立即明白了房俊心中所想,顿时又羞又急,连忙辩解道:“不是我,我没有……” 房俊嘴角一翘,慢悠悠道:“能与殿下把臂同游,实乃微臣无上之憧憬,却不想原来殿下亦有此心,正可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晋阳公主年纪尚幼,对于男女之事懵懵懂懂,未能领会两人之间暧昧的氛围,下意识道:“咦,这两句诗不错啊。” 长乐公主窘迫的粉面绯红,心想何止是不错?这简直就是杀人诛心的勾魂剑,等闲妇人听了这等诗句,那里把持得住?毁人名节尚且不算,还得要配上一辈子才肯罢休…… 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端庄样儿,极力掩饰着心里的慌乱,正色道:“休要在本宫面前念叨这些疯言疯语,只是兕子想要去江南玩,与我何干?” 房俊笑道:“即便当真是殿下想去,那也没机会去啊。如今关于殿下与微臣的传言在坊市之间流传不休,陛下不可能没有耳闻,必定对微臣严加防范,以免窥得机会对殿下下手,又岂能答允您同我一同前往江南呢?” 长乐公主一张净白的脸蛋儿犹如煮熟的螃蟹,羞恼道:“就不能好好说话?此等污言秽语,有失您国公身份!” 她越是羞恼,房俊反而越是想要逗她,便挑着眉梢笑道:“微臣实话实说而已,怎的就污言秽语了?真正的污言秽语怕是您尚未听过呢,如今这坊市之间啊,几乎将吾俩之事当做了说书的话本,各种胡编乱造,甚至有的在传说什么殿下心属微臣,宁愿纡尊降贵,每一次前往终南山的道观,名为潜心修道,实则暗地里幽会,更有甚者,居然说是殿下之所以迟迟未曾再嫁,乃是因为珠胎暗结……” “啐!” 长乐公主觉得自己浑身都快要烧热了,忍不住啐了一声,竖起柳眉怒道:“当真有如此无耻之人?依本宫看,根本就是你在瞎说!回头倒是要让父皇派人去查一查,若是坊市之间根本不曾有这等谣言,本宫绝不饶你!” 房俊嘿嘿一笑,丝毫不怕:“殿下如何跟陛下说呢?” 长乐公主顿时语塞。 是啊,怎么跟父皇说?且不说这些谣言有多么龌蹉恶劣,只要当着父皇提起这个话题,父皇必定会趁机劝说她赶紧找了适合的世家子弟嫁了,只要嫁了人,这等谣言自然就消散了嘛…… 可自己根本不想嫁人,哪儿敢去父皇面前提及? 就忿忿的瞪着房俊,这厮脸黑心坏,根本就是捏准了自己的心性脾气,肆无忌惮的调戏自己…… 一旁的晋阳公主瞪着明眸,一头雾水的听着两人稀奇古怪的话语,如同坠身云雾之中,丝毫摸不到头脑,不由奇道:“姐姐,姐夫,你们在说什么呐?” 长乐公主那房俊没法,心里羞恼不堪,一听这话,顿时扭头怒视晋阳公主,嗔怒道:“能不能不要将姐姐与姐夫一起喊?” 听上去就容易让人误会啊…… 晋阳公主却并未意识到,秀丽的小脸儿满是懵然无知,瞅瞅自家姐姐,又瞅瞅房俊,不解道:“可你是我的姐姐,他是我的姐夫,我这么称呼有何不对?” 长乐公主才不会解释,只得哼了一声,道:“反正就是不行!” 晋阳公主愈发不解,眨眨眼,瞧着姐姐羞红的面容,心里忽然一动…… 她固然因为年纪幼小尚未知晓男女之事,但身在皇宫之中,各种各样的话儿却也听过不少,兼且聪慧伶俐,明显察觉到自从房俊进来之后自家姐姐便有些失态,顿时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眸,一手掩着小嘴儿,失声轻呼道:“姐姐,怪不得宫中屡次提及你的婚事,都被你给搪塞过去,你该不会是想要下嫁给姐夫吧?” “哎呀!你这丫头说什么浑话呢?我撕了你的嘴!” 长乐公主恼羞成怒,伸手就去扯晋阳公主的嘴巴。 晋阳公主吓得连忙往旁躲闪,身下裙摆掀动,一双晶莹雪白的秀足便露出来,上身后仰,疾呼道:“姐姐饶命,妹妹不敢啦!” 房俊瞥了一眼,连忙转过头去。 这丫头当真不将他当外人,许是刚刚沐浴过,衣袍之下很是空旷,不仅脚露了出来,连带着还有一截儿细嫩雪白的小腿,看上去弱质纤纤,似乎未曾绽放的花骨朵。 但每一个男人都有几分龌蹉,这种程度的诱惑最是难耐…… 长乐公主自然不会真的打她,只得忿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说话当心一些,再有下次绝不饶你!” “是是是,是我错了,姐姐息怒……” 晋阳公主赶紧一叠声的道歉认错,态度极其诚恳,然后又看向房俊,问道:“姐夫的意思,是父皇肯定不会答允我们与你一起南下对吧?” 房俊轻轻颔首,叹道:“断然是不会答允的。” 不仅仅是宫里规矩所限,更是李二陛下防他更甚于防贼,若是晋阳公主一个人倒是有几分可能,可他如何说出那样的话呢? 说不定,长乐公主因此而伤心失落…… 晋阳公主一脸失望,无奈道:“当真毫无办法?” 长乐公主打击道:“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哪里有未出嫁的公主千里迢迢四处游玩的道理?” “嗯?” 房俊心里一动,摸了摸唇上的短髭,缓缓说道:“或许……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 长乐公主一愣,晋阳公主迫不及待道:“好姐夫,有什么法子?” 房俊想了想,说道:“若是高阳殿下前去江南,然后向陛下谏言邀请你们同行,陛下或许能够允准。” 李二陛下或许是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平素对于自己子女之间的感情甚为在意,更不遗余力的加以维护,失望自己的悲剧不会在子女的身上重演,能够兄友弟恭、相信相爱,世世代代的富贵和谐。 宫里时不时的便会召开宴会邀请子女赴宴就能够说明李二陛下的心思,而且平常若是谁家宴请兄弟姊妹,李二陛下都会很高兴,哪怕不能亲至,也定会让内侍前去赐予财帛礼物,以示嘉奖。 如果高阳公主能够邀请一众兄弟姊妹下江南游玩,想必李二陛下不仅不会反对,反而会一力倡导。 而有了这些帝皇贵胄在身边,关陇贵族即便想要对付他也得投鼠忌器,使得他此行的安全系数大大增加,正可谓一举两得。 不仅如此,房俊又瞄了一眼长乐公主纤长优美的身姿,应当是一举三得才对…… 长乐公主虽然未给房俊正脸,但是眼尾余光一直注意着房俊,此刻感受到房俊火辣辣的目光,心里一跳,羞恼的瞪了回去。 贼眉鼠眼的,看什么看?! 房俊岂能怵她?毫不躲闪的瞪回去:看看你咋地? 长乐公主柳眉一挑,面含煞气:不准看…… 第五百零五章 欲语还休 晋阳公主蹙着柳眉,狐疑的看着面前眉来眼去的两人,似乎当她根本不存在…… 心底便难免有几分疑惑。 一直以来,她便同自己这位一母同胞的姐姐又是敬爱又是亲近,与高阳公主的关系也比其他公主要好得多,所以她希望自己的兄弟姊妹相亲相爱,不要勾心斗角互不顺眼。 连带着,她也希望房俊这个姐夫可以与长乐姐姐亲近一些,毕竟都是自己的至亲之人。 可现在看起来,大概……好像……似乎……这俩人有些过于亲近了? 嘴上说的话好像喝叱不满,实际上眼神里却又有一种化不开的东西,与其说两人在斗嘴,倒是更像打情骂俏…… 这令晋阳公主心里有些微微泛酸,好像最喜爱的玩具被姐姐给抢了,她愿意分享,却难免不爽。 晋阳公主伸出手指,敲了敲身边的茶几,娇声道:“喂喂喂,你们干嘛呢?当着我这个妹妹的面眉来眼去的,未免有些恣无忌惮了吧?” “瞎说什么呢……” 长乐公主陡然惊醒,连忙错开目光不去看房俊的脸,却也不敢面对妹妹,伸手摸了摸火烧一般滚烫的脸颊,心底发慌,羞赧的嗔了一句。 房俊脸皮厚得多,反而冲着晋阳公主挑挑眉毛,笑嘻嘻道:“姐夫跟你姐姐闹着玩儿呢,哪有什么眉来眼去?这话可不能轻易出口,否则坏了你姐姐的名节。” 长乐公主愈发羞不可抑,这怎地就扯到名节上了? 好像我跟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羞事似的…… 晋阳公主眼下最关心的才不关心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儿,盯着房俊追问道:“姐夫说让高阳姐姐向父皇谏言,父皇会答允吗?” 房俊苦笑道:“这谁知道?可除此之外,微臣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晋阳公主握紧粉拳,急不可耐道:“那就事不宜迟,你赶紧回去与高阳姐姐商议一番,看看如何与父皇说才最恰当,我们就在宫里等着,到时候与高阳姐姐一同去父皇面前。” 这丫头平素里没事儿就喜欢读书,经史子集倒是读得不多,最多的还是那些个小女孩儿较为喜欢的志怪传记、诗词歌赋,于是乎最受文人青睐的江南水乡便成为少女心中极为向往之地。 很早之前,其实江南乃是蛮荒之地,即便孙权据守金陵自称为帝,长江以南依旧被中原人士视为不开化的莽荒,烟瘴遍地山越暴虐,唯有犯罪之官员方才流放彼处,与烟瘴野人为伍。 但是晋朝倾颓,北方中原尽被蛮胡铁蹄践踏,生灵涂炭遍地尸骸,中原正统不得不暂避其锋,举族迁徙、衣冠南渡,据长江天堑而力拒蛮胡南下,这才保留了汉家半壁江山。 自此之后,无数的中原人士涌入江南,开始散布各地,落叶生根,先进的文化与更种技术同时传入,凭借江南地区温暖的气候与充沛的雨水,农耕文明得到更好的发展。 及至南北朝之时,江南已然成为天下最重要的产粮区之一。 来自中原的文化开始在江南地区生根发芽,并且随着江南的发展逐步开始灿烂起来,一时间花团锦簇,蔚为壮观。 待到大隋一统南北,江南地区更是成为文化、经济极其发达的地区,等到隋末天下大乱,无数枭雄逐鹿天下,在河北、山东一带连年混战,导致中原地区元气大损,只能凭借山东世家的底蕴苦苦支撑。 气候温暖、风景宜人,且政治动态相对平稳的江南地区,便成为无数骚人墨客、文学士子心目当中的向往之处。 尤其是对于晋阳公主这等看似娇憨,实则很是有几分文青气息的金枝玉叶来说,更是拥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见识一下扬州的繁华鼎盛,领略一番江水的清澈浩荡,感受一场绵密如丝的江南细雨,欣赏细雨微风红纸伞下,青丝如瀑身姿窈窕的女子木屐赤足走过小桥流水、窄巷人家…… 真乃人间天堂也。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只得慨然领取公主殿下的懿旨:“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 看着房俊的背影走出殿门,长乐公主眉眼低垂,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自己似乎在面对房俊的时候越来越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尤其是房俊火热的眼神时常令她芳心紊乱,明知这几乎是与鸩毒无疑的情愫,却让她心慌意乱的同时如饮甘霖,欲罢不能。 长此以往,她当真不知假若有一天房俊狗胆包天兽性大发的时候,自己是否还能够坚定的守着底线…… 一直纤巧白嫩的手掌在眼前晃了晃,将长乐公主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听到晋阳公主疑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人都走了那么久,姐姐却还痴痴的望着,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长乐公主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理会妹妹言语之中的揶揄,缓缓说道:“这一次即便能够求得父皇允准,姐姐也不会陪你去江南。” 晋阳公主顿时大急,上前拉住姐姐的手,不解道:“这是为何?反正姐姐平素里要么在这宫里无所事事,要么便是去终南山的道观潜心修道,咱们结伴南下,逍遥恣意,岂不是挺好的?再者说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佛门也讲究‘入世才能出世’,领略山川风月,感受世间百态,不比你自己一个人青灯古佛的苦熬心血更能够领会道法精义?” 长乐公主颇为诧异,惊奇道:“你小小年纪,居然能够领悟这等高深的道法?” 晋阳公主蹙着眉儿,不满道:“姐姐休要打岔!” 长乐公主无奈道:“姐姐到底与你不同,你年纪尚幼,规矩礼法不必太过看重,毕竟尚未定亲,纵然有人不满,有父皇回护,却也当不得大事。可姐姐乃是和离之人,残花败柳之躯,本就承担着无数的毁谤谣言,若是此番在离京万里前往江南,必定流言四起,只怕咱们李唐皇族的清誉都要毁于一旦。” “呿!” 晋阳公主皱了皱琼鼻,小脸儿上满是不以为然:“休要以为我年纪小,便什么都不懂。咱们李唐皇族还有清誉吗?哼哼,就算是有,也早就被咱们那位房陵姑姑给败坏的一干二净了。再者说,这宫里头一天到晚的,关于那些个公主、贵妇的传言屡禁不止,我也都听闻了。她们一个个的不守妇道,使得天下人对咱们皇族的名誉极力诋毁,最后却要姐姐你来承担?没有这样的道理!” 从始至终,李唐皇族的名声就不大好,毕竟似李二陛下那种将兄嫂、弟媳尽皆收入皇宫的行为在儒学传承的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眼中实乃腌臜不堪之举动,偏偏关陇贵族们尽皆血脉之中有胡人血统,对于这等事认为天经地义,也根本不管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看法,反正我的拳头大,道理就在我这边,我行我素毫不掩饰。 这等风气之下,你能指望那些个先帝所生出的公主们守身如玉、玉洁冰清? 房陵公主之所以名誉扫地,是因为她与相好杨豫之幽会之时被丈夫当场撞破,且窦奉节直接将杨豫之给折磨致死,这才引起轩然大波,引得天下侧目。 事实上比房陵公主更加豪放、玩得更过火的也大有人在…… 这就是文化的差异,在关陇贵族出身的李唐皇族看来,这一些都是习以为常,但是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却看不入眼,尽管因为实力不足、拳头不大,只能明哲保身无法干预,却也难免私底下抱怨鄙视一番,以展现自己的诗礼传家。 可这些人当真就比李唐皇族更干净么? 未必如此。 只不过一方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一方遮遮掩掩欲语还休而已,私底下做的事情,其实两者大同小异。 第五百零六章 老三婚事 房俊出了皇宫,径直回到房府,南下在即,得尽快与高阳公主商议一下才成,至于到底能否让李二陛下允准晋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一同南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结果回到府中,便见到父亲母亲与高阳公主、武媚娘都坐在正堂。 房俊入内,径自入座,奇道:“这是商量什么事情呢?” 卢氏便道:“三郎与卢家早已定下亲事,却迟迟未能成婚,这回卢家人自范阳入京,亲自到府上来拜会,提及成婚一事,咱们便商议一下,是否应当在今年冬天便完婚。” 当初荆王李元景欲与房家联姻,被房俊说动房玄龄予以婉拒,仓促之下只能说是已经与卢家早有婚约,以此作为借口搪塞过去,惹得李元景很是不满。 好在事后与卢家提及此事,卢家很是给面子,当即答允了这门婚事,毕竟卢氏乃是卢家嫡女,如今再与房家接亲,那更是亲上加亲,两家的关系愈发亲近。况且房家那个时候蒸蒸日上,于情于理,卢家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提起这门婚事,房俊不由得想起了那位神童卢照邻,便问房玄龄道:“父亲,卢照邻还在骊山的学堂里上学么?” 房玄龄捋着胡须,满意道:“那孩子年岁最小,但悟性最高,气格遒古、筋骨卓异,不出意外的话,此吾之相如也!” 言下之意,不仅对卢照邻相当满意,甚至以西汉之时的大文学家司马相如相提并论,可见的确赋有殷望。 房俊并不意外。 后世将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人成为“唐初四杰”,杜甫曾赞誉此四人之成就,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而在此四人当中,一代文豪、手掌大权的杨炯曾说“愧在卢前,耻于王后”,可见对卢照邻之推崇备至。 只是这人仕途失意、上期受病痛折磨,最后自投颖水而死,实乃悲剧…… 房俊便道:“此子聪慧,只是性格也相对固执了一些,不太懂的变通,父亲当加以教诲,令其懂得迂回取舍之道,否则太过耿直,难以在仕途之上走得长久,终究要吃大亏。” 房玄龄对卢照邻、狄仁杰等学生的性情非常了解,他觉得卢照邻的才情远在狄仁杰之上,但论起为人处世却相差甚远,日后成就怕是也要受此拖累,及不上狄仁杰,所以对于房俊的话深以为然,但嘴上却说道:“老夫教学生,难道还要你这个棒槌来教?没规矩!” 房俊讪讪而笑,不敢接话。 高阳公主也武媚娘相视而笑,都觉得有趣,在外头横行霸道恣意妄为的房俊,也只有在父母面前才温驯得如同羊羔一般,那种落差让人忍俊不禁。 卢氏则喜滋滋道:“你这老头子,二郎说得乃是正理,何故训他?既然是范阳卢氏的嫡子,家学渊源,那定然是个读书的胚子。再说那是自家人,自然应当多费些心思,教导好了将来有出息,咱们房家也能沾光不是?” 娘家子弟有出息,能够得到丈夫与二儿子的认同,这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再者说,姻亲便是至亲,那卢照邻可是要规规矩矩的称呼自己一生姑母的,将来有了出息,也能为自己的子女多加庇护,岂不是大好事? 房玄龄哼了一声,拈起茶水喝了一口,没接话。 老夫老妻的,自然了解自己妻子的脾气,顺着她一些自然天下太平,若是反驳于她戗了毛儿,准定没完没了。 老婆子发起脾气来,他服…… 卢氏见到房玄龄虽然神情不忿,却低头认同,心里愈发欢喜,便询问房俊:“二郎你对成亲这件事怎么看?” 房俊道:“这等事母亲拿主意就好,何须问我?再者说了,这桩婚事早已铁板钉钉,绝无反悔之余地,所差只是早晚而已。只是有一样,若是今天冬天成婚,还得将日子尽量往后一些,最好是定在年后,毕竟此番与魏王一同南下,实不知几时能够回京,若是时间太过仓促,儿子恐怕赶不上。” 自家兄弟的婚事,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大操大办,若是到时候赶不回来,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至于老三房遗则是否对婚期有什么想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他发言的余地呢? 且不说这是唐朝,就算是在后世,有卢氏这样一个强势霸道的母亲,你也别想在婚事上什么都做主…… 卢氏便说道:“那行,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婚礼事宜让媚娘帮我就可以。” 如今卢氏极为得意武媚娘,儿子这个小妾虽然不是正妻,却颇有大家风范,而且强势利落、能力极强,府中大小事务,卢氏都愿意与武媚娘商量着来,甚至于数次想着将来将府中大权尽皆交付于武媚娘掌管…… 武媚娘乖巧道:“儿媳自会配合母亲,将婚事张罗得妥妥帖帖,还请父亲、二郎放心便是。” 一旁的高阳公主浑不在意,这种琐碎事她最是没耐烦了,非但没有一丝一毫地位堪忧的担心,反而庆幸有了武媚娘这样一个帮手,一应事务都交给武媚娘处理就好,绝对不会出岔子,她自己则优哉游哉…… 大事定下,卢氏这才想起询问房俊:“你这个时候不在书院里待着,也不筹备南下事宜,跑回来做什么?” 房俊略一犹豫,便将晋阳公主意欲随同南下一事说了。 这种事非是什么秘密,家中也迟早会知道,没必要隐瞒。 结果刚一说完,立即便感受到家人们的目光刀子一般刷刷刷的刺过来,令他如芒在背…… 卢氏冷笑:“晋阳公主意欲与你一同南下?哼哼,怕是你想要与长乐殿下一起下江南吧。” 有关于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的流言,房家上下不仅听得耳朵起茧子,甚至于数次商讨过此事,固然卢氏此刻冷嘲热讽,也不必避讳什么。 房俊苦笑:“母亲想到哪里去了?儿子就算有这份心思,又岂能指使得动晋阳公主?” 卢氏道:“呵呵,还说不是你想的,自己露出尾巴了吧?谁还不知道晋阳殿下与你最是亲近,只怕三言两语就被你给哄骗了去,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房俊还欲辩解,房玄龄已经放下茶杯,起身道:“这些是他们这些小辈之间的事情,他们两口子自己商量就好,咱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卢氏有些不忿,自己儿子的事儿自己这个当娘的怎地就管不得? 不过见到房玄龄已经背着手走到了门口,只得将一肚子话都给咽下,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威胁道:“总之不准你胡来,否则老娘饶不了你!” 起身追着房玄龄出去了。 堂内只剩下夫妻三人,感受到妻妾揶揄的目光,房俊无奈,摊手道:“当真是晋阳公主想要南下,与我毫不相干,娘冤枉我了!” 武媚娘只是抿着嘴笑,看上去显然不信,高阳公主则哼了一声,淡淡说道:“那么紧张作甚?就算你对长乐有觊觎之心,本宫也懒得去管,你若当真能将她给娶进府里来,本宫倒还佩服你几分。” 房俊以手抚额,无奈道:“合着为夫就说不明白了是吧?” 武媚娘到底知心贴肺,笑着将这个话题岔开,看着高阳公主问道:“且不去管郎君心思到底如何,倒是殿下你,是否想要去江南逛一逛?” “那自然是要去的!” 高阳公主扬起脖子,一脸理所当然:“难道让本宫待在长安,看着她们双宿双飞逍遥快活?总得就近盯着才行,免得咱们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姐妹,却还懵然不知。” 房俊大为头痛,这娘们儿一会儿说完全不在意他与长乐公主如何,一会儿又莫名其妙不知是不是在吃醋,简直不可捉摸,只好服软,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回头便入宫一趟,见见晋阳公主,然后一起去陛下面前求求看,看能否得一道旨意准许你们离京南下,也正好趁机出去散散心,领略一番江南风物。” 第五百零七章 男人面子 听到与姊妹们结伴去江南游玩,高阳公主顿时大为意动,却又不愿意让房俊这厮凭白占了便宜还卖乖,眼珠儿转转,娇哼一声,故作不屑道:“谁说本宫愿意去江南了?千里迢迢的,舟车劳顿费时日久,怕是没到江南的这身子骨便散了架,简直遭罪。” 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傲娇得很。 房俊岂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却也拿她没辄,只好看着武媚娘问道:“媚娘要不要同去?你这一年到头的料理家中琐事,前些时日去九成宫便没空,不如这次一起吧。” 武媚娘温婉一笑,略微摇头,轻声道:“妾身哪里走得开?家中产业巨大、事务极多,若是咱们都走了,怕是要闹出乱子来,再想收拾那可就费心费神了。按理说应当让淑儿一同跟着的,她自幼长在江南,如今远嫁关中,思乡之情必定迫切,只是如今她有孕在身,万万经不得这么远的路途跋涉,万一动了胎气那可了不得。妾身留在长安,看顾产业的同时也能照拂淑儿,郎君与殿下去江南也能放得下心,玩得痛快一些。” 房俊知道她最看重权势地位,一般女人那些个风花雪月根本不曾放在眼中半分,也只得依她。 回头又去看高阳公主,问道:“殿下打算几时进宫,请示陛下?” 高阳公主瞪着他道:“本宫还没答应你去江南呢!” 房俊呵呵一笑,起身道:“那行吧,为夫这就派人入宫告知晋阳公主一声,既然高阳殿下不愿远行,那她们也就此作罢。为夫去与魏王殿下商议,将琐事都料理妥当,争取明后天便启程,年前尽量赶回来。” 言罢,就往外走。 高阳公主瞪大眼睛,心说这人怎地这般不经逗? 说说而已,你就不能让着我点儿? 心头赌气,哼了一声,撇过脸去,任由房俊走出了门口……直至门外半晌无声,这才确认这厮果真走了,高阳公主立马沉着脸,一回头,便见到武媚娘一脸笑意的模样,气道:“你还笑?这个棒槌丝毫不知体恤妻妾,简直榆木疙瘩,真真岂有此理!” 武媚娘掩唇浅笑,安抚道:“男人总归要面子嘛,虽然贪花好色乃其本性,可即便心里再是想要,当面也总是不好承认,似殿下这般揭破郎君的心思,一点余地都不留,怕是已经恼羞成怒了呢。” 高阳公主气道:“本宫也只是说说而已,就算明日他将长乐姐姐给娶回来,本宫也只有高兴的份儿,怎会阻拦?居然还甩脸子!” 武媚娘笑了笑,问道:“殿下到底要不要去江南?若是去,可想好了要如何进宫去跟陛下说?”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可想的?实话实说呗,至于父皇是否答允那就不关本宫的事,大不了本宫就一个人去,偏不让这个黑面神如愿。” 武媚娘笑着摇摇头,没有再多说。 这位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从小那便是娇生惯养的,性格中有些任性冲动自是难免,所幸对于郎君很是敬爱,刷小性子的时候也懂得些分寸,很是害怕惹得郎君不高兴。 也幸亏有这么一份真心感情羁绊,否则若是郎君不能降服她,指不定人性之下还能闹出些什么不可收拾的举动。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郎君惊才绝艳功勋盖世,又懂得闺房画眉之乐,擅于取悦女子更无半分大丈夫的颐指气使,自己又何尝能够死心塌地呢? 命中得此佳婿,一生足矣。 若是尚不满足仍要招惹事端,那可真真是作死了…… ***** 大理寺。 孙伏伽将侍中刘洎、刑部尚书张亮请到值房当中,三人落座,书吏奉上香茶之后退出去,将房门掩好。 孙伏伽亲自执壶给两人斟茶,两人谦让一番,纷纷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齐齐看着孙伏伽。 孙伏伽再次执壶续上茶水,开门见山道:“今日请二位过来,实是想要就三法司审讯关陇子弟与大散关外背殴打致残一案,征询二位之见解。” 这件案子在朝中引起的轰动极大,尤其是此案之后续,长孙家的庶长子长孙涣自戕与自家府宅的大门前,这可是赵国公的袭爵人、长孙家的家主继承者,陛下亲自下旨敕命审查的大案要案,这眼瞅着过去了很多时日,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张亮挠挠头,苦笑道:“国法律例,不容亵渎,岂是吾等私自之见解便可结案?案发之时,所有目击者都声称贼人黑巾覆面、不见面容,却又都口口声声认定乃是右屯卫之兵卒……这其中的纠葛,人人心知肚明,却偏要将吾等架在这火堆之上炙烤,当真是令人心烦意乱。” 案子拖着这么些时日,大抵的情况都已经调查得差不多。 受害者认定行凶者乃是右屯卫兵卒,可又说行凶者皆是黑巾覆面不辩面容,这简直就是自相矛盾。而派人将右屯卫的将军高侃叫过来问话,对方极其强硬,矢口否认不说,还叫嚣着要将构陷污蔑者绳之以法。 最为难的是,只要右屯卫不承认,大理寺就完全没辙。 总不能给右屯卫有可疑的兵卒都抓到大理寺来刑讯逼供吧?且不说刘洎与张亮这两人根本不可能答允,就算答允了,他孙伏伽前脚将人抓回来用刑,后脚那房俊就能打上门来一把火将大理寺衙门给点了…… 更何况,论起关系亲疏,孙伏伽自认与房俊之亲近绝对不下于这两人。 其实事情的真相明摆着,关陇子弟嚣张跋扈,在长安城内意欲调戏房家小妹不成,然后当街行凶,恰巧一众皇族子弟路过,双方大打出手,导致皇族子弟多人受伤,连太子殿下的世子都被打破了鼻子。 再然后便是房俊放出话去要疯狂报复,这些关陇世家觉得房俊这个棒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赶紧让自家子弟连夜撤出长安,前往陇右暂避锋芒,却不曾想中了房俊的计策,设下伏兵半路袭杀…… 不仅如此,长孙无忌大抵是看透了房俊的手段,认为房俊必定会大开杀戒,所以非但没有让自己的儿子出城面临危险,更没有向关陇贵族们示警,反倒是让长孙涣跑去宗正寺门前投案自首。 结果被房俊给摆了一道,房俊没有将关陇子弟尽皆诛杀,使得长孙涣之行为愈发凸显其自私自利、坐视盟友子弟惨死,甚至想要以这些关陇子弟的性命来达到置房俊于死地的目的…… 关陇贵族们本就身负胡族血脉,行事冲动极其血性,怒火冲天之下,固然不敢对长孙无忌如何报复,但是整个关陇贵族的联盟却几乎名存实亡,陷于崩溃之危机。 迫不得已,长孙无忌只好壮士断腕,将儿子长孙涣当作弃卒抛出去,以此平息关陇盟友之怒火,更加房俊推下水…… 这满朝文武不知历经多少朝堂斗争,阴谋阳谋智计诡计一辈子见识无数,只需稍微捋一捋,很快便搞明白了其中的曲折之处,同时不得不对房俊竖起一根大拇指,赞一声后生可畏。 那可是长孙无忌啊! 出了名的“阴人”,这次却被房俊给坑得不得不搭上了一个儿子…… 与此同时,大家也都认识到这是一场足以颠覆整个朝堂势力的事件,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很大的连锁反应,引发朝堂震动,进而影响整个天下。在东征即将开始之际,这种后果是任何一个大臣都承担不起的。 所以这几日孙伏伽焦头烂额,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当如何处置这个案子,张亮与刘洎这两个滑头更是百般推脱,今日身体抱恙、明日衙中有事,拖拖拉拉总是不肯前来大理寺商议,显然是存了置身事外的打算。 第五百零八章 相互扯皮 孙伏伽也不是白给的,岂能让他们如愿? 所以今日干脆带着衙中官吏亲自登门,讲这两人给请到大理寺衙门,无论如何,今日就要拿出一个章程来,不管后果怎样,咱三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特么都别想将黑锅甩给我! “再多的难处,也不能将此案无限制的拖下去,不仅关陇那边催得紧,急头白脸的天天到大理寺衙门来嚷嚷一通,最要紧还是陛下已然降旨,身为臣子,就得为君分忧。难不成两位还想等着哪天被陛下叫去宫里训斥一顿,斥责吾等办事不力?” 孙伏伽阴沉着脸,手底下在给斟茶,言语之间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娘咧! 都是为陛下办事,谁比谁傻啊? 遇事不前、绸缪无断,算来算去都算着自己手里那么点蝇头小利,既不愿得罪人又想着担当大任,将别人当傻子一样往前顶,就这么点出息将来还有何前程可言? 这两人估计这辈子也就走到头儿了,仕途之上再难寸进。 张亮放下茶杯,瞄了一眼刘洎,这厮正低眉垂眼“伏溜伏溜”的喝着茶水,仿佛这大理寺衙门拿来招待客人的茶叶是极品好茶一般,品的有滋有味儿。知道这老贼滑头,只得说道:“孙寺卿稍安勿躁,此案牵连甚广,影响深远,还是要谨慎处置,方能不留后患,贪功冒进,实在是下下之策。” 孙伏伽顿时有些着恼,不悦道:“郧国公既然也知道此案牵连甚广,那就更应当速速结案。陛下将此等重任交付于吾等,吾等自当为君解忧、稳定朝纲,岂能拖拖拉拉迟迟不决?长此以往,影响更甚,无论关陇贵族们亦或是房俊,都不是易与之辈,万一由此案而引发更大规模之事件,这等责任由谁来承担?谁又能承担得起?” 他极为恼火,这张亮简直就是个草包,只是依仗着当年的军功进爵国公,实则毫无才能,这个时候居然还能说出这般不负责任的话语,说一句尸位素餐都不为过。 怪不得当初被房俊砍了儿子的手臂,继而在江南又差点给饿死,折腾得服服帖帖转而投入房俊门下,当真是气节亏输、毫无担当……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张亮面上阵红阵白,心中火起,却也不敢翻脸。孙伏伽固然爵位没他高,但人家乃是当年的状元,士林当中名声极高,扺掌大理寺多年深得李二陛下宠信,自己是万万不能相比的。 只得忍着怒气,淡淡说道:“孙寺卿之言有理,其实在本官看来,此案之所以难以决断,只不过正因你说那般,牵连甚广、影响深远。除此之外,单以案情来说,却是清晰无比,关陇子弟被人殴伤致残,虽然一口咬定乃是房俊指使右屯卫兵卒所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人证物证俱无,岂能单凭口供便指认房俊与右屯卫?故而,应当首先确认房俊与右屯卫之清白,若是之后再有证据显示房俊于此有关,再行调查不迟。其次,调集长安左近各县之衙役,重新勘察现场、收集线索、追查真凶。” 他的算盘很简单。 首先他是房俊的人,想要寄托着房俊进入太子的班底之中,那就必须将这位让他敬畏非常的家伙满意,将房俊从这件事情当中摘出去,是他最大的任务。 其次,将水搅浑。 其实整件事的事情非常清楚,再想从中做出一些文章并不容易,但是若能够将长安所有刑事方面的力量都给拖下水,到时候即便什么也查不出,那也是法不责众,不可能怪罪到他们三个头上…… 孙伏伽蹙眉,这特么不就是推卸责任么? 他没吭声,又看向刘洎。 刘洎老神在在的喝茶,见到孙伏伽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知道想要混过去是不成了,想了想,放下茶杯,说道:“二位想必也知道,本官出身御史台,半辈子干的都是纠察风纪、揭发检举之事,虽然与刑案也能扯上边儿,但实则对于办案却是一窍不通。陛下之所以令本官参与此案,乃是为了监督公正、检举不法,本官也深知陛下之用意,不敢妄言案件,以免误导案情。所以,本官觉得郧国公之言不无道理,当然若是孙寺卿另有主张,本官也洗耳恭听,无有不从。” 张亮啧啧嘴,一脸钦佩的看着刘洎。 自己还是嫩了点啊,怪不得人家能够从御史台一个监察御史起家,一路青云直上,又是治书侍御史,又是御史中丞,如今更是官拜侍中,成为宰辅之一,论起这甩锅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自己拍马难及…… 他一肚子钦佩,孙伏伽却差点气歪了鼻子。 娘咧! 这特么是朝廷重臣说出来的话? 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正经事却毫不上心,满脑子琢磨的都是有利则驱、有害则避,简直无耻之尤! 孙伏伽气得深深喘了一口气,幸好涵养不错,没有当场踹桌子发飙,却也铁青着脸,点点头,沉声道:“还是刘侍中有见地,三言两语便直指本案之核心,本官钦佩不已。既然如此,那不妨便按照郧国公之言,先申明房俊与本案无关,继而恳请陛下降旨,准许吾等集合关中诸地衙门之刑讯人员齐聚一堂,重新勘察现场,寻找证据,希望能够迅速破案。刘侍中意下如何?” 刘洎颔首道:“如此甚好,既然两位都没有意见,应当将此写具奏折,呈递于御前。既然这个意见乃是郧国公所出,那就有郧国公执笔吧,吾二人一同签字画押,附于骥尾。” 孙伏伽面无表情道:“如此甚好!来人,笔墨伺候!” “喏!” 便有书吏推门进来,摊开宣纸在桌案之上,然后拿过砚台注入少许清水,取过模块开始研磨。 张亮瞪大两眼,懵然不知所措。 这怎地转眼之间,就要以我为主,甚至让我来亲手书写奏疏? 摆脱,我那个提议只是个借口而已,通篇都是推脱责任,只不过是你孙伏伽非得追着我问我的意见,这才胡诌出来。 娘咧! 这道奏疏若是写完了呈递给李二陛下,李二陛下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这两个老奸巨猾的混蛋,我只想着搪塞过去,却一不小心便掉进了坑了…… 奏疏是肯定不能写的,这等话语私底下说说耍耍无赖也就罢了,那是绝对拿不上台面的,更何况是呈递在李二陛下的御案之上? 张亮知道抡起官场套路处事圆滑,自己万万不是这两个老狐狸的对手,也顾不上颜面,抱拳苦笑,告饶道:“二位哥哥,你们可饶了我吧。我张亮一介山匪出身,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焉能写出一份奏疏?更何况刚才的提议细细想来,也有诸多不妥之处,咱们不必急于一时,再商量商量,拿出一个完美的章程出来,这才能够不负陛下之所托。” “哼!”孙伏伽冷着脸,不说话。 刘洎笑了笑,拿起茶壶给孙伏伽斟茶,说道:“既然郧国公觉得有些不妥,那就再行商议亦是无妨。总之这件案子咱们三人俱为一体,还是要妥善处置,方能不负陛下殷望。” 他是亲房俊派系的,也算是半个太子党,自然要维护张亮这个房俊的马仔。 张亮赶紧颔首,陪笑道:“刘侍中所言极是,刚刚是在下有些鲁莽,如此重大之案件,自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孙伏伽臭着一张脸,不过终究没有发作,拿起刘洎斟的茶水,缓缓呷了一口。 张亮便松了口气,同时暗暗打定主意,自己要把嘴巴管好,无论这两人再问自己什么都不能乱说,反正我就抱着咸鱼心态,煎糊了也不翻身,你们怎么说就怎么是,这件事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第五百零九章 为官之道 茶水有些泛白,喝在嘴里没什么味道,孙伏伽也没有喊书吏进来,而是亲自起身从书架上的一个茶叶罐中取了一些茶叶,将壶里的倒掉,重新沏了一壶茶,三人对坐,给两人分别斟了一杯。 两人赶紧谢过。 虽然论官职、爵位,孙伏伽算是三人当中最低的,但是人家资格老啊,这可是先帝之时首次科举考试的“状元”,名声一时无两,士林当中的地位这二人望尘莫及,更何况此君乃是李二陛下的心腹班底之一,“圣眷”之优隆,二人更不能比。 所以此次三法司会审,尽管中书省的地位更高,三人当中却是以孙伏伽为首…… 喝了两杯茶,孙伏伽再次说道:“既然从长计议,那么敢问二位,可否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案?” 他是个干实事儿的,性子急,最是受不得这两人得过且过、相互甩锅的行为,只想着赶紧将这件事情处理完毕,免得拖延下去使得事态发生变化,横生事端,若是导致朝局混乱,那可就是李二陛下东征国策的罪人。 谁知刘洎、张亮两人拈着茶杯半晌,只是低着头闷闷的饮茶,一声也不吭…… 孙伏伽就有些无奈。 官场之上就是如此,捧红踩黑、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即便吏治清明如贞观一朝,天下安定民心稳固,也难免有些官僚唯恐责任加身,做起事情来束手束脚,甚至百般推诿。 这是人性,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 他自己倒是想着尽管结案,以免后续的影响加深,导致朝政震荡,可面前这两位却不是这么想,他们大抵只是能推则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甚至于说不得背地里还会有一些见不得人的龌蹉交易…… 孙伏伽也不是当年热血激荡的毛头小子了,刚刚发泄了一通,那还能用性格耿直、忠于国事来解释,可若是继续发作,那就是打这两人的脸,未免有让人觉得借着踩低别人来抬高自己的嫌疑。 只有你忠诚勤勉,别人都是尸位素餐? 此乃官场之大忌…… 到了孙伏伽这个境界地位,早已到了收发自如、喜怒不形于色的地位,可以发作出来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态度,自然也可以沉默着表达自己的立场。 他问了一句,没得到两人的回答,便不再多说,也低着头慢悠悠的饮茶,不再继续追问,却也不提改日再议这等话语。 就这么耗着呗…… 值房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三个人相对而坐,一壶茶水热气升腾、茶香氤氲,一杯一杯的续上,“伏溜伏溜”之声竟好似夜半虫鸣,此起彼伏,却并未破坏这种宁静的气氛。 人是有境界的,或是性格,或是心性,或是脾气,都各有特点,甚少雷同,但是当个人之修养臻达一定之境界之后,会完美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平素霹雳火爆的一个人,在某一个场景之下会安静得有若磐石,不动如山。 古时候狩猎,没有更加锋利的兵刃,想要与野兽搏斗就只能凭借强大的定力与其对峙,这个时候无论猎人或是野兽,往往谁先动,谁就失去了先机,露出了破绽。 对手就可以在一瞬间发动致命一击。 眼下虽然非是狩猎,也没有谁是即将被捕猎的野兽,但情景居然与打猎之时非常相似,三个人都这么老神在在的抻着,谁也不愿意先出头,然后被另外两人将责任给推到头上来。 这个时候,就彰显出道行的深浅了。 所以张亮头一个抻不住…… 茶水换了两壶,张亮一杯一杯的饮下肚,只觉得心烦气躁,活动了两下腿脚,看看面前优哉游哉仿佛继续喝一宿都没问题的两个老狐狸,心里有些服气,张望一下四周,问道:“孙寺卿,茅厕在何处?本官先去如厕。” 孙伏伽眼皮都未抬,呷了一口茶水,淡淡说道:“大理寺衙门之中,并无茅厕。” 张亮已经打算起身,一手撑着地席,一条腿踩着,闻言顿时僵在那里,不可思议道:“怎么会没有茅厕?平素大理寺的官员都不需要如厕吗?” 孙伏伽给自己续上茶水,道:“咱们大理寺松懈得很,衙门地方小,若是再弄个茅厕,夏日之时臭气熏天,整个衙门都没法办公,所以一般谁要如厕,那就请个假,要么去旁边的衙门,要么干脆回府解决。” 张亮有些傻眼,瞧你一本正经的模样,老子若是缺了几根弦,怕是就要信了…… 谁家的衙门可能没茅厕?! 娘咧…… 可人家孙伏伽说了没有,你总不能出去满院子去找吧?至于回家解决……那当然不可能。 他都能够想象得到,只怕自己前脚回家,后脚这两个老狐狸就能整治出来一份奏疏送到李二陛下的案头,内容且不必说,肯定会在里头加上一段“郧国公内急,回府如厕”这样的话语,回头李二陛下就能将自己叫进宫里去,骂个狗血淋头,而且所有的后果都得自己来背。 至于解释…… 难道自己还能跟李二陛下说,是孙伏伽这个缺德鬼说了大理寺没茅厕,自己忍不住了没法子才回府的? 若是真的说出这等蠢话,那就不是挨骂了,估计能被李二陛下给踹死。 如此蠢货,要你何用? …… 张亮不得不忍着小腹鼓胀,又重新坐了下来。 刘洎抬起眼皮,笑眯眯的看着他,温言道:“年纪轻轻的,身体却是这般不好,连吾等两个老东西都比不过,郧国公往后可得注意保养啊。怎么样,还忍不忍得住?若是忍不住,便先行回府解决也无妨,咱们在这里等你。” 张亮心说我信你个鬼,你这个糟老头最坏了,连忙摇头道:“忍得住,忍得住,话说孙寺卿这茶叶当真不错,饮之口齿留香,令人精神百倍呀,哈哈。” 话音未落,孙伏伽已经提着茶壶递了过来,给他面前的茶杯续上水,说道:“这可是老夫从房相府上收刮来的,据说是房二郎孝敬他老子的极品好茶,别处还当真喝不到。郧国公有口福,既然好喝,那就多喝点。” 张亮一脸黑线,鬼才想多喝点…… 两双绝不昏花的老眼一起瞅着他,张亮只好将茶杯举起,呷了一口,嘴角抽搐一下,强笑道:“很好很好,多谢多谢……” 茶杯刚刚放在茶几上,茶壶已经递了过来,将茶水续满。 张亮算是服了…… “本官思来想去,先前的提议其实还算是不错,虽然也有诸般瑕疵,单就目前形势来说,也算是上佳的处置办法了。二位若是由更好的法子,那就说出来咱们商议商议,若是没有,干脆就那么办吧。” 他知道凭借自己的道行,在这两个老狐狸面前那是绝对占不到便宜的,与其如此拖下去,说不得在哪里就被两个老家伙给坑了,那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吃点亏也放在明处。 刘洎瞅了瞅孙伏伽,问道:“老夫是束手无策了,那就依着郧国公的办法?” 张亮郁闷,非得口口声声的提醒那是我的想法?这老东西当真油滑,一点风险都不肯沾。 孙伏伽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是也知道这两个家伙根本就拿不出雷霆魄力,一边是房俊,一边是关陇贵族,那边也不愿得罪也不敢得罪,只好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刘洎捋须颔首,道:“既然意见一致,那么便依从郧国公的建议吧,不过这等功勋咱们两个老家伙就别跟郧国公争了,将郧国公的名字列在前头,咱们在最后落款。” 张亮翻个白眼,算是彻底见识了这两个老东西的无耻。 谁说长孙无忌才算是“阴人”的? 这官场之上就没个好东西,没见到连孙伏伽这样自诩清正自持、德才兼备的官员也都明哲保身,将同僚推出去承担责任么…… 第五百一十章 民部归属 重新将书吏叫了进来,铺好宣纸,研好墨汁,孙伏伽提笔落墨,洋洋洒洒一份奏疏顷刻间一会而就,略微吹干了墨汁,交给刘洎与张亮两人观看,检查是否有疏漏错误之处。 刘洎展开奏疏,一目十行的看了,赞道:“不愧是帝国第一个状元,这份文采足以傲视群豪,即便是崇文馆那些个大学士,怕是亦要自愧不如。” 孙伏伽淡然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张亮将奏疏接过,仔仔细细字斟句酌,看了好半晌…… 他本是农户出身,少年之时好勇斗狠横行乡里,后来加入瓦岗军打家劫舍四处征战,根本就没读过几天书,文采照比面前这两位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所以他不得慎重对待,文人最是狡猾奸诈,字里行间藏着陷阱乃是家常便饭,若是一时不慎被人给坑了,那他哭都找不到地方…… 仔仔细细看了好久,方才将奏疏看完,起码表面上没什么陷阱,遣词用句也很是寻常,提到了这个建议是他张亮提倡的,然后他们两人认为可行,据此呈递给皇帝陛下,请皇帝陛下决断。 张亮一狠心,签字画押。 他知道以自己的水平,若是孙伏伽当真在这奏疏之中藏了什么玄机,那也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还不如光棍一些,起码搏得一个敢作敢当的面子…… 孙伏伽与刘洎也先后在奏疏的后面签字落款。 然后孙伏伽将奏疏折好,用一个进呈奏折专用的硬纸封皮夹住,看着两人问道:“谁进宫呈递这封奏疏?” 张亮当即摇头:“这件案子以孙寺卿您为主,还是劳烦您跑一趟吧。” 如此明显的推诿责任的奏疏,主意又是他出的,若是由他进呈给李二陛下,怕是奏疏没看完,自己就得挨一顿骂。 刘洎也道:“郧国公之言有理,就劳烦孙寺卿吧。” 他如今已经成了侍中,却尚未到门下省履职,这个职位本就是多方觊觎之目标,由他捡了便宜,不知多少人恨得咬牙切齿眼红不已,所以眼下要做的便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待到履职之后尘埃落定才能放心。 绝对不能发生任何变故…… 孙伏伽知道这两人的秉性,也不指望他们能承担责任,只好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代劳了。” 当下三人收拾妥当,出了大理寺衙门。 刘洎前往御史台,他即将履职,御史台的工作一定要交割清楚,这是很庞大的工作量,一点也不能马虎。孙伏伽则坐着马车前去皇宫,至于张亮,自然是忍着小腹的鼓胀,夹着腿赶紧去寻找一处茅厕…… ***** 孙伏伽抵达太极宫的时候,恰好长孙无忌、李绩、马周三人都在。 孙伏伽通禀之后被内侍带着进了御书房,鼻端茶香氤氲,见到李二陛下与三位大臣席地而坐,气氛很是融洽,赶紧上前见礼。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一摆手,道:“毋须多礼,来来来,快坐,来人呐,给孙寺卿赐茶。” 孙伏伽谢恩之后,坐在马周身侧,便有内侍上前为其斟茶。 刚刚在大理寺喝了一肚子茶水,这会儿见了茶水,闻着茶香,孙伏伽只觉得有点反胃,将茶杯拈起浅浅的呷了一口,便放在面前茶几上,再也未动一下。 李二陛下心情看起来不错,脸上带着笑,看着马周与孙伏伽问道:“二位来得正好,刚刚莒国公将奏疏递进宫里来,说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难以主持民部庞大的工作量,恳请致仕告老,颐养天年。二位说说看,朕是否应当准奏?” 孙伏伽与马周互视一眼,后者道:“莒国公确实年迈,尤其是当年出使突厥,导致身被数创,伤及根元,这两年时常染病,缠绵病榻,对于民部事务已是有心无力,依臣之见,当准许致仕,并且加以恩荣赏赐,向天下人昭示陛下厚待功臣之心意。” 孙伏伽附和道:“马府尹之言,甚为在理,臣附议。” 心里不得不感慨,这马周果然是国之干臣,处事果断且勇于担责,当着皇帝以及诸位大臣的面可以毫无顾忌的道出自己的意见,根本不在乎背后是否牵动某些人的利益。 若是换了张亮与刘洎那二人,怕是只会说一句“陛下英明神武,乾纲独断”…… 就觉得很是舒坦,跟马周这种人同僚为官,那才是能干出些事情立下功绩的。 李二陛下显然心中早有决断,见到两人赞同,便颔首道:“英国公的意见亦是如此,既然这样,那朕便准奏吧。” 言罢,又叹息一声,唏嘘道:“莒国公忠肝义胆,为国操劳,对朕更是赤胆忠心、置生死于度外。想当年就是这位握不得刀、杀不得人的一介书生,却敢于出使突厥,扬我大唐之威于域外,更能够从突厥人的王庭杀出一条血路,这份卓然胆识,千古少有!” 在座诸人顿时面色古怪。 倒不是对李二陛下的赞誉有什么质疑,而是既然说起莒国公唐俭当年出使突厥,就不得不提一提那位被称为“军神”的卫国公李靖。 贞观四年,唐军在李靖率领下,一路猛攻,把刚刚遭遇天灾的东突厥打得只剩几万人。颉利可汗退守铁山,派人称降,李二陛下派大臣唐俭等前往铁山,安抚颉利可汗。 当时的局势看起来似乎是大唐把东突厥打服了,只需等着与突厥和谈即可,但李靖知道东突厥这只是暂时示弱,以赢得喘息之机,等待他日东山再起。 这个道理,李靖知道,他认为身经百战的李二陛下也一定明白,但偏偏这个李二陛下还要派遣唐俭出使突厥安抚颉利可汗,所以李靖觉得李二陛下这是要让唐俭做大唐的“郦食其”。 汉朝初年,楚汉相争,郦食其出使齐国,劝阻齐王田广投降汉王刘邦,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得田广心动,放松警惕,韩信趁其不备率大军一举攻克,田广觉得自己被郦食其给骗了,恼怒之下将其烹杀。 郦食其便成了历史上有名的“死间”。 李靖认为当前的形势与汉初基本无二,唐俭就是李二陛下派出的郦食其,而他自然不介意做一回韩信。 于是李靖当即告诉麾下将领,只要使者唐俭一到突厥,必会使得突厥上下放下戒备正是发动突袭、剿灭强敌的好机会,并且说“机不可失,像唐俭之流,死掉也不足惜”…… 之后李靖受到唐俭抵达突厥的消息之后,当即挑选精兵一万,从白道袭击突厥王庭,突厥上下果然没有防备,被唐军杀的溃不成军,颉利可汗被擒,东突厥宣告灭亡。 这一战使得李靖立下名垂千古之功勋。 在李靖看来,区区一个唐俭,如何与覆亡突厥、扫灭大唐北疆强敌相提并论呢? 然而对于唐俭来说,事情就没那么美妙了,所幸他留了心眼儿,一看形势不妙撒丫子跑路,居然逃出了突厥追兵的重重追杀,幸运的返回大唐。 从此之后,唐俭每见李靖必定破口大骂。 你想要立下千古之功,却拿老子的命来填,换了谁也得不死不休啊!幸亏唐俭是个文臣,身手远及不上李靖,所以只是骂,却也从未拔刀相向。而李靖虽然理由非常充分,但到底理亏,任凭当面唾骂也只是苦笑以对…… 也就是这些年李靖淡出中枢之外,唐俭也上了年纪心性有所变化,这才渐渐的淡漠下去,然而这件事却一直作为趣谈,广为流传。 李二陛下见到众人面色怪异,也醒悟到自己提及当年唐俭出使突厥之事使得大家想起了唐俭与李靖之间的恩怨,笑了笑,环视众人,缓缓说道:“还有一事,英国公谏言,若莒国公致仕,则民部尚书的职位暂且空置,由太子担任检校民部尚书,负责民部一应事务,以为历练……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第五百一十一章 公平竞争 御书房内瞬间寂静,原本因为谈及唐俭与李靖恩怨纠缠这等趣事而带来的欢快气氛,也变得肃然凝重起来。 一般来说,太子册封之后,只需要跟在皇帝身边学习处理政务就可以了,一则是为了有更加充裕的时间向帝师门学习如何当好一个皇帝,另一方面也算是皇帝对于太子的一个控制。 毕竟太子乃是储君,是以后将要继任的新皇,身边总归会归拢一些文臣武将倚为班底,以便将来能够顺利接掌朝政。但与此同时,对于皇位威胁最大的也是太子,因为满朝文武唯有太子的个人势力最庞大,而且太子继位名正言顺,万一太子嫌弃皇帝活的太久,等不及想要上位,那可就危险了…… 只有当皇帝打算逐渐将手里的权力交付于太子,一边皇位能够平稳过渡的时候,才会让太子参与到具体政务之中,负责某一方面尤其是钱粮税赋甚至于军队兵事的重任。 难道说,李二陛下已经打算将权力逐渐交予太子了? 且不说李二陛下如今春秋鼎盛,万一过早移交权力依旧可能重蹈高祖皇帝的覆辙,前两天还将晋王殿下给安插进了尚书省呢,这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亦或者,这太极宫里发生了重大的事件,令李二陛下不得不如此? 毕竟这件事情的意义实在是太大,免不得诸位大臣胡思乱想…… 当然,提及这个提议的李绩是例外。 见到有些冷场,李绩干咳一声,缓缓说道:“陛下圣明,微臣以为确实可行。” 长孙无忌眉毛一掀,当即反驳道:“太子直接掌管中枢衙门,且是民部这等汇聚天下钱粮财赋之重地,古往今来,未有先例,老臣还请陛下慎重考虑。” 他是支持晋王的,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太子的地位一日稳过一日,这都要开始接手民部了,怕是还未等到晋王展现能力,太子攥紧了大唐的钱袋子就已经稳如泰山了。 这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二陛下依旧面带轻松,一言不发,孙伏伽、马周算是适逢其会,根本不知前因后果,无论心思如何,自然更不敢贸然开口。 李绩今日一反常态,说的话比以往一个月说的都多,接着长孙无忌的话语便说道:“所谓先例,亦是由人所创,后来者按图索骥、萧规曹随而已,焉能一言而为千秋万世之法?时局变幻,斗转星移,这世间之事日新月异,所谓之成法自然亦当日日革新、与时俱进。既然亲王能够如尚书省直接在陛下身边处理政务,太子又为何不能检校民部,更早的学习处理朝政呢?” 长孙无忌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心底有些懊悔,一时失察,只顾着将晋王安插进尚书省,由此来攫取政绩,却没有意识到这既是晋王的机会,同时也留给了太子可乘之机。 晋王进入尚书省这本就不合规矩,哪有在太子已经册封的情况下,又抬出来一个亲王与其打擂台的?这已经不仅仅是对太子的不公平,更埋下了朝政震荡的危机。 这等情况下,还有什么理由阻止太子扺掌民部呢? 除非先让晋王离开尚书省…… 这当然不行。 长孙无忌以及一众关陇贵族已经制定了详细的策略,只等着晋王站稳了尚书省的位置,然后房俊一走便向李二陛下谏言由晋王检校兵部,暂代兵部尚书之职,若是这个时候让晋王主动辞职,那便前功尽弃。 心里衡量一番,长孙无忌觉得如今的民部已经是达到鼎盛之境地,钱粮充裕财赋广开,即便太子入主民部,也基本不太可能更上一层楼,做出更加耀眼的成绩,大抵也只是因为民部的强大,政绩上比较好看,所以太子才会有此谋算。 最重要的是,就算太子进了民部,李二陛下又岂能坐视太子将民部上下收归一心、尽归己用? 那就等着太子抢班夺权吧,发动政变几乎是必然之事…… 所以太子入主民部并不需要太过担心,他有信心凭借关陇贵族的力量支持晋王在兵部取得更加耀眼的成绩,唯一可虑者,便是李绩一反常态、态度鲜明的支持太子,怕是已经与太子达成了某种协定,从此彻彻底底的站到了太子一边。 不过这几乎是迟早之事,只要关陇站在晋王的身后,以山东世家为根基的李绩就势必会是太子的坚定拥趸,山东与关陇互为死敌,这些年山东世家被关陇贵族压制得太狠,绝无可能走到一路。 心中权衡再三,长孙无忌终于说道:“陛下英明神武,所生诸子各个人中之杰,才华横溢精于政务,老臣为陛下贺!” 这就算是隐晦的同意了太子入主民部之事,并且告诉李绩等人,你们往后也别拿着晋王进入尚书省来说事儿了,有什么能耐咱们就把看家的本事都使出来,见一见真章,论一论高下。 李绩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亦大声道:“臣为陛下贺!” 孙伏伽、马周稀里糊涂,但是见此情景,也只能翻身拜伏于地,跟着一起大喊:“臣为陛下贺!” 再是不明就里,但吹捧一下皇帝陛下的儿子总没错吧? 李二陛下捋须大笑,连声道:“好好好,储君有为,晋王有才,魏王有德,吴王亦能够开疆辟土、担当大任,朕后继有人,同贺!” 他也明白了李绩的意思,根本就是将晋王抬出来说事儿,若是他不同意太子入主民部,那么这些太子的班底就一定会揪着晋王进入尚书省的事情没完没了,不将这桩事给弄黄了决不罢休。 而且他心底对于太子多少也有歉意,如此一来等于让兄弟两个公平竞争、一较高下,到时候晋王做出成绩,纵然有朝一日当真易储,想必太子亦能够心服口服。 至于太子到底能否在民部折腾出浪花来……李二陛下的想法几乎与长孙无忌一般无二,如今的民部早已经成为六部之中的重中之重,天下钱粮赋税汇聚之处,更进一步谈何容易? 即便是有房俊这等鬼主意层出不穷的“奇才”,怕是也没什么妙策…… 大家一通恭贺,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各人也都心想事成,皆大欢喜。 李二陛下这才想起孙伏伽,问道:“孙寺卿入宫觐见,可是有要事禀报于朕?” “陛下英明,正是。” 孙伏伽这才上前,取出那份奏疏,双手递给李二陛下。 按照规矩是要由内侍先过手的,但是此间唯有诸位大佬,这个程序也就省下了。 李二陛下接过奏疏,打开来一目十行的看完,便冷笑一声,将奏疏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道:“诸位都看看吧,咱们这个大唐看似蒸蒸日上、吏治清明,但是这些个退位搪塞、尸位素餐之处,却也数不胜数。” 这话可就有些严重了,往大了说,在场诸位都有可能被牵扯进去,李绩身为宰辅之首,理所当然的第一个拿去奏疏,细细观看一番,才转手递给了身边的长孙无忌,然后蹙着眉头,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接过奏疏一看,顿时花白的美貌就扬了起来,忿然将奏疏摔在茶几上,怒叱道:“简直岂有此理!陛下命三法司严查关陇子弟于大散关外遇害一案,本就是要集中力量、快速破案,还给受害者一个公道。尔等三法司官员查了这么长的时间,却是毫无进展,这且不说,还要再次纠集整个关中的司狱高手勘察现场,收集证据……诸般推诿、百般搪塞,甚至推卸责任、得过且过!你们眼里还有王法么?还有陛下么?吾数十关陇子弟整日里缠绵床榻、宛转哀号、终生残疾,尔等可曾放在眼里?” 第五百一十二章 针锋相对 长孙无忌双目圆瞪,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口沫横飞:“还有吾那可怜的儿子!受到奸贼陷害,自觉蒙冤难雪,方才愤而自戕、以谢天下!尔等身为三法司之官员,职责便是提纲法纪、彻查要案,如今却是这般推诿搪塞,只知推卸责任毫无作为,到底是尸位素餐,亦或是包庇元凶?” 他早从地席上站了起来,面对着依旧跪坐的孙伏伽,上身微微前倾,犹如一只发狂的狮子一般居高临下,气势凌人。 若是换了一般人,在这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之下就得心跳腿软,败下阵来…… 可孙伏伽到底不同。 这么多年扺掌大唐最高的司法部门,早就养成他刚正秉直的性格,即便面前站着戟指怒骂的乃是长孙无忌,依旧面沉似水,不动如山。 待到长孙无忌一通怒斥完毕,叉着腰喘气儿的功夫,孙伏伽沉声道:“大唐之律法,明文实字书写在案,刊印十余万册发行天下,上至朝堂臣工,下至山野乡民,几乎个个通读其中之条款,天下共勉、街知巷闻。吾身为大理寺卿,一言一行尽皆按律办事,不曾有一丝一毫行差踏错、公器私用。赵国公若是认为下官玩忽职守,甚至徇私枉法,大可在陛下面前弹劾,这是您的职责。但下官想要提醒赵国公一句,您若是有证据,下官无话可说,撤职查办、充军流放,甚至株连九族,尽皆甘愿伏法。可若是您没有证据,却依仗身份对下官之本职横加指责、恣意干涉,那就休怪本官对您不敬,誓死维护大理寺之荣耀!” 他跪坐于地,微微仰着头,毫不退缩的与长孙无忌对视,言辞铿锵有力,气度浑然如山,甚至上身稳稳欠着,与跪在地上的双腿角度渐渐增大,放佛猛兽发动攻击之前的蓄势待发,大有一言不和就要暴起噬人之势! 别人或许惧怕长孙无忌三分,他孙伏伽却是浑然无惧! 虽然这一次的事情其实算是大理寺理亏,但孙伏伽绝对不容许长孙无忌之流恶意诋毁大理寺之名誉! 他熟读诗书,大半辈子都任职大理寺,早已经将大唐之律法当作自己毕生追逐之目标,岂能任人诋毁、恣意践踏? 尤其是之所以将此案拖延至今,又使出了一个推诿搪塞的法子,但这只是因为刑部与门下省诸般推诿所致,三法司共审此案,另外两个衙门毫无作为一味推诿,他孙伏伽纵然一身本事,又能有什么法子? 他本就一肚子委屈无处倾诉,心中郁闷难当,如今长孙无忌又踩着他的脸来彰显自己关陇领袖的地位,如何忍得了? 他双目圆瞪,只要长孙无忌再敢恶语相向、颐指气使,就打算一跃而起,狠狠一拳捣在这张令人生厌的老脸上。 至于陛下的责罚?他才不怕! 若是能够将自己关进大牢十天半月的,他简直就会烧香拜佛,终于不用与刘洎与张亮这两个滑头共事了…… 长孙无忌怒发冲冠,狠狠的盯着孙伏伽,放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狠狠的咬住孙伏伽的喉管,饮其血、啖其肉! 而孙伏伽也毫不示弱,眼瞅着只要你长孙无忌敢伸手,老子定要给你咬回去! 马周一看不好,赶紧起身想要上前阻拦,谁知他才刚刚一动,嘴里一句“赵国公息怒”尚未喊出,便见到长孙无忌猛地转身,“噗通”一声拜伏在李二陛下脚前,刚才狰狞霸道的气势浑然不见,涕泗横流,哭着道:“陛下!陛下明鉴,关陇子弟折损惨重,臣那不争气的儿子更是自戕横死,求陛下速速降旨,敦促三法司赶紧彻查,还亡者一个清白、给伤者一个公道!” …… 这转折,实在是出乎意料。 谁都以为长孙无忌看样子要跟孙伏伽火并一场,孰料他居然瞬间秒怂,不仅不敢动手,反而转身向陛下告状。 害得马周这一下差点闪了腰,岔了气…… 李二陛下却毫不意外。 他与长孙无忌半生相知,算是最为了解彼此之人,深知长孙无忌谋定后动、趋利避害的本性,孙伏伽这人看似有些迂腐,实则持身清正,正所谓问心无愧,任何时候都硬的跟一块石头也似。 虽然官场之上的历练使得他的性子圆滑了不少,也愿意向那些个人情世故低头,但是禀性难移,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你若是放低身段好言相就,他还会卖给你几分面子,可若是想要以上欺下,那就算是找错了人。 以长孙无忌的本性,岂肯在这里与孙伏伽大打出手? 别看孙伏伽乃是状元出身,似乎是个妥妥的文官,但隋唐之际尚武之风鼎盛,孙伏伽平素也习练拳脚刀棒,加之这人骨架粗大、体格健硕,天赋实在是太好,又比长孙无忌年轻了好几岁,当真打起来,出身关陇却养尊处优多年长孙无忌还真就不一定是对手…… 李二陛下揉了揉太阳穴,心底不由暗叹一声。 这件案子当初让三司会审,似乎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刑部尚书张亮就是草包,出了打仗还有几分骁勇之外,处理这等内情重重、牵扯极深的案件根本就理不清头绪,刘洎这人才华是有,但性格过于轻佻,不敢担责、一味推诿,与这两人合作,孙伏伽那是浑身有力使不上,只能扼腕叹息。 门下省也就罢了,毕竟算是皇帝的秘术机构,平素也不需要多么有主见,但刑部却不同,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凡律例轻重之适,听断出入之孚,决宥缓速之宜,赃罚追贷之数,乃是天下律法之核心,若刑部尚书没有魄力、能力欠缺,极易导致整个大唐帝国的司法混乱。 相比于前任刘德威,张亮的确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看来必须要尽快物色一个刑部尚书的人选来替代张亮,似张亮这种行伍出身、缺少谋略的“夯货”,还是送去前线比较妥当…… 斟酌一番,李二陛下缓缓说道:“赵国公稍安勿躁,三司的确有延误案情之嫌,但也正如孙寺卿所言,整件案子都没有明显的人证物证,这案件办理起来难免困难重重,吾等也应当予以理解。不过赵国公丧子之痛,朕亦是感同身受,稍后便下旨申饬,然后择选专人督办此案!定要早日将凶徒缉拿归案,以正朝纲!” 长孙无忌一听,就知道李二陛下的心思与孙伏伽等人一般无二,或者孙伏伽等人之所以敢如此拖延案情、相互推诿,根本就是出自于李二陛下的授意…… 再闹下去惹得李二陛下面上无光,自己也占不到半点好处,长孙无忌便道:“多谢陛下体谅,老臣感激不尽!” 言罢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重新跪坐回去,半个字也不提这件事了。 至于谏言晋王入主兵部之事,此刻是万万不能提的。毕竟房俊在兵部经营日久,上下皆是他的心腹,在他没有离京之前绝对不能使其察觉到晋王有意兵部,否则必然横生变故。 万一那厮干脆不走了,有他坐镇京师,即便晋王进了兵部也难以管束上下官吏,更别提想要有所作为了。 如今的房俊早已经不是以往单枪匹马的时候,几次出征都大获全胜,麾下将校功勋积攒都渐渐高升,声势鹊起已经有了与关陇贵族分庭抗礼的资本,兼且李绩明显也投靠了太子,这两人合在一处,即便是关陇也很难在军中撼动对方的影响力。 不过好在李绩这人太过谨慎,行事权衡左右顾忌太多,否则现在关陇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这时候,有内侍匆匆走进来,低声禀告道:“启禀陛下,高阳公主、晋阳公主觐见。” 李二陛下一愣,这两个丫头怎地一起觐见? 第五百一十三章 公主出马 听闻高阳公主与晋阳公主联袂觐见,李绩开口道:“陛下,若是暂时无事,臣等先行告退。” 李二陛下颔首道:“也好。” 继而对孙伏伽说道:“这件案子就按照汝等奏疏所言办理吧,集合关中刑狱方面的好手,重新勘察、收集线索,要尽快破案,以告慰死伤的受害者。但是与此同时,亦要严谨慎重,万万不可贪功冒进,更不能迫于压力胡乱构陷,大唐以法治国,任何时候都要讲究人证物证。” 他深知房俊的能力,既然敢对关陇子弟下手,那就必然会有完全的准备,事后被人查出证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也要防范大理寺与刑部在关陇贵族的施压之下不得不妥协,然后似是而非胡乱结案。 一旦将房俊给牵扯进去,势必会对太子的处境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 至少眼下这个阶段,李二陛下尚未下定决心易储,更不想见到由于太子被牵扯而导致的朝局震荡…… 孙伏伽自然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连忙颔首道:“陛下放心,微臣定然竭尽全力勘破此案,届时人证物证一同呈递于陛下面前,由陛下定夺。” 一旁的长孙无忌也明白,李二陛下这根本就是在警告他别耍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老老实实的破案,若是有人证物证,那自然依法而行,可若是刻意栽赃构陷,那绝对不行…… 尽管心底有所不满,却也只能闷声不语。 李二陛下这才展颜道:“至于太子入主民部一事,既然诸位皆无异议,那就暂且如此吧,稍后政事堂中,诸位拟定一份奏疏呈递上来,朕予以批准,便让太子去民部上任。” “喏!” 几位大臣齐声应诺,然后躬身施礼,退后散步,转身走出御书房。 刚一出门,便见到一身宫装、满头珠翠的高阳公主与晋阳公主牵着手儿站在门外,几位大臣又连忙上前,一起躬身见礼。 两位公主也敛裾还礼。 待到大臣们尽皆离开,两人才携手进入御书房。 内侍已经将茶具等物撤去,茶几上摆了几盘时令瓜果,几样小点心,李二陛下见到两个闺女,脸上笑容灿烂,心情很是不错,等着两人施礼之后,便招手道:“快过来坐,尝尝这伊州的甜瓜、西州的葡萄,昨日安西都护府刚刚遣快马送抵京师,滋味甚好。” 茶几上的几个玉盘之中盛放着各种瓜果,刚用清水洗过,还沾染着清亮的水滴,盘子底部放着一层碎冰,凉气沁人,煞是好看。 李二陛下用银刀将一颗甜瓜切开,让两个闺女尝尝。两个公主笑着谢过,然后一人拈起一块送入口中,果皮有些厚,但是果肉非常甘甜,兼且用冰镇着,滋味的确非凡。 看着两个闺女有滋有味的吃了甜瓜、葡萄,又吃了几块糕点,正漱了口用丝帕擦去嘴角残渍,李二陛下眉花眼笑,比自己吃过还要高兴,便笑问道:“你们姊妹今日联袂前来,可是有事?说说,只要不是欺男霸女这等太过分的事情,为父都允准了。” 晋阳公主最会撒娇,便上前揽住李二陛下的胳膊,娇笑不依:“父皇将女儿们当成什么了?不过女儿倒是听闻当年英国公、卢国公都曾落草为寇、打家劫舍,还有人说之所以父皇当年愿意接纳卢国公,便是因为卢国公将抢来的一个美人儿送给父皇……嘻嘻,不知是真是假?” 李二陛下圆瞪双目,大声道:“哪里有这等事?简直岂有此理!你们别看程咬金那厮一脸胡子横行霸道的模样,就以为他与那些占山为王、横行霸道的混世魔王一般,其实那厮最是胆小,只会耍无赖,若当真让他去抢人家的小媳妇儿,他腿都软了,哪里有那个胆子?倒是尉迟敬德这个匹夫胆子大,他那两个黑白夫人,便是当年与父皇大战孟海公大获全胜之后,将人家的两个闺女给抢了过来……” 父女三人一起大笑。 这事儿其实子虚乌有,本就是有些人杜撰出来调侃尉迟敬德,却越穿越多,不少不明真相的人都信以为真,令尉迟敬德时常为此恼火。 笑了一阵,李二陛下温言道:“说说吧,今日联袂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两位公主互视一眼,高阳公主开口道:“启禀父皇,此次郎君与青雀哥哥一同南下,女儿想要与其随行,也去领略一番江南风物,游玩一番,还望父皇恩准。” 一听这个,李二陛下捋须沉吟,少顷,才缓缓说道:“按理来说,魏王与房俊南下乃是公干,家眷不宜随行。不过你这些年下嫁房家,知书达礼温婉贤惠,能够和睦妯娌孝顺公婆,为父深感欣慰,本想着要好好赏赐你的,那就准许你此次随行,以为嘉奖吧。” 高阳公主顿时拜谢道:“多谢父皇!” 一旁的晋阳公主顿时眉花眼笑,这就等同于开了一道口子,连忙对高阳公主挤眉弄眼。 高阳公主见到晋阳公主藏在父皇身后急不可耐的模样,心下好笑,便继续说道:“女儿尚有一事,想请父皇允诺。吾等姊妹少时居于宫中,等闲不得外出,最远处也仅仅是关中一带,见识鄙陋,阅历太浅,即便是成婚之后,也要谨守皇家威仪,虽说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甚少抛头露面。这时日一长,难免心情郁结,落落寡欢。所以女儿觉得,此行不妨让那些眼下无事的姊妹们一起随行,都能够见识见识吾大唐之锦绣河山,饮一口长江水,看一眼江南雨,定然快活得很。”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沉吟未决。 虽说高阳公主的提议算得上是好事,人能够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的确可以扩展胸怀、提高眼界,放在普通人家未尝不可。但身为皇家公主,需要忌讳的事情太多,任由公主出京千里四处游逛,说不得就要惹得御史台的御史言官们上疏弹劾,麻烦得很。 可以说若是别的公主提出此事,哪怕是晋阳公主,李二陛下都会当即予以否决。 宠爱归宠爱,却不能一味的蔑视法度,过度纵容。 但高阳公主却不同。 这不仅仅是因为李二陛下对高阳公主的宠爱,更因为高阳公主身后的房俊…… 以往的房俊,算是他的宠臣、晚辈,打一顿骂一顿甚至抽一顿鞭子都无可厚非,反而显示出亲近之意。 然而时至今日,房俊所立下的功勋、所达到的成就,以及目前在朝中所处于的地位,都已经让李二陛下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他对房俊的一言一行都不能入以往那样随意,必须慎重其事。 朝廷毕竟是朝廷,有些规矩必须遵守,很多时候他都要对房俊表达出皇帝对于权臣的尊重。 而正是因为房俊的地位飞速蹿升,成为朝廷的柱石,连带着也使得高阳公主的地位无限拔高,早已超越了很多公主,使得李二陛下也不能再将她单纯的视为的闺女。 所谓妻以夫荣、母以子贵,便是如此。 如果拒绝高阳公主,那么就需要考虑房俊对此有何反应,甚至于外界是否对此会有过度的解读。 以房俊目前的地位、影响力,即便是李二陛下亦要全盘考量,不能等闲视之…… 他尚在犹豫权衡,身边晋阳公主收到高阳公主眨眼讯号,揽着李二陛下的胳膊摇个不停,开始撒娇:“父皇,您就答允了吧!这回是女儿央求高阳姐姐带上我的,长这么大,女儿去过最远的地方就只是终南山而已,早就听闻江南烟雨飘摇、渔舟唱晚的景致天下无双,您便让我去看看吧。” 被小闺女晃得有些头晕,李二陛下无奈道:“即便是想要玩玩,又何必去江南那么远?陇右苍茫、洛阳繁华,想去你便去嘛,这江南着实太远……” 第五百一十四章 动之以情 晋阳公主不摇李二陛下的胳膊了,反而将小脑袋靠在李二陛下肩膀上,神情楚楚、泫然若泣:“很小的时候,女儿身子弱,就只能隔着窗户看着兄长姐姐们在院子里嬉戏玩耍,心中羡慕得紧。但女儿知道自己总是生病,免得父皇担忧,就只能装作乖巧懂事,实则心里早就幻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能够化身为鸟,乘风而去、展翅云霄……” 小闺女轻声细语,含幽带怨,如泣如诉,娓娓道来,使得李二陛下心头如针扎了一般。 这个小闺女出生不久,文德皇后便病逝,与一样嗷嗷待哺但是后来身子强健的小幺相比,孱弱的身子动不动便染病,使得李二陛下使其有若掌上明珠,唯恐稍有不慎便夭折。 所有儿女之中,论圣眷之优隆,谁也比不过晋阳公主。 这会儿听闻闺女幽怨的叙述着心事,字字句句都流淌着对于人世间的眷恋与憧憬,李二陛下便是铁石心肠,也得化作绕指柔。 连忙伸开臂膀,将闺女瘦削的肩头揽在怀中,柔声哄道:“某的乖女儿,快别说了,你这字字句句都好似刀子一般剜着为父的肉啊……去去去,父亲让你还不行吧?别说是江南了,就算是倭国、南洋,只要是闺女想去的地方,父亲就让你去!” 去特娘咧的规矩,再大的规矩还能有自己的闺女重要? 若是连一个小丫头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所谓的富有四海、手执日月又有什么用处?什么天下之主、九五至尊,更是个笑话! 不管哪个御史敢弹劾,老子今日也得让小闺女开心了! 晋阳公主顿时破涕为笑,仰着小脸儿满是欣喜:“父皇此言当真?” 李二陛下另一只手拍了拍胸脯,决然道:“君无戏言,某对兕子更无戏言!不过……” 顿了一顿,又看着高阳公主,叮嘱道:“此次房俊南下,怕是有些人会在暗处动手,所以为父事先已经允准他调动一旅右屯卫的劲卒,随行护卫安全。若是尔等姊妹亦要前往,那可就更要注意安全,除去另外多增派禁卫,尔等平素决不可单独外出,以免遭遇不测。” 他深知关陇贵族的德行脾气,此次房俊南下,乃是他们难得的机会,定会寻找机会下手。 房俊本身能征惯战,算是为数不多的猛将,安全尚在可控之范围,可万一关陇那帮人丧心病狂,难保公主们不会被误伤…… 未等高阳公主回话,晋阳公主已经抚掌雀跃道:“父皇放心好了,此行我们定然在禁卫保护当中,我和高阳姐姐还有长乐姐姐,一定不离开禁卫们半步,绝对不会有事的!” 李二陛下展颜道:“只要你们听话就好,为父非是要限制你们的行踪,只是为了确保万一……等等!” 话说一半,李二陛下猛地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瞅着小女儿蹙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愕然问道:“你刚刚说谁?长乐?此事与长乐何干?” 晋阳公主一脸天真,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理所当然道:“自然会去啊,不是说好了姊妹们谁闲着无事,都可以随性吗?长乐姐姐整日里跑去终南山修道,话越来越少,性格也越来越孤僻,长此以往,怕是要郁气凝积、忧郁成疾,正好趁此机会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想必是极好的。” 李二陛下一脸阴沉,捏不准这两个闺女到底是不是事先串通好了,故意诱骗自己上了这个当,当即摇头道:“谁去都行,但是长乐不能去。” 开什么玩笑,自己平日里就将房俊当作贼人一样防着,唯恐他花言巧语之下将长乐给骗了去,此次远行江南,若是长乐公主跟随,这万里迢迢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房俊这厮会否使出些龌蹉手段来掳取长乐的芳心? 他倒是不介意长乐豢养两个面首什么的,对于这个闺女深感歉疚,只要是她高兴的时候,哪怕他这个当父亲的身背骂名也认了,但与房俊不清不楚,那却是绝对不行! 高阳公主抿着嘴唇不吭声,晋阳公主则一脸费解的模样,惊诧道:“为何长乐姐姐不行?” 李二陛下被噎了一下,当着高阳公主的面,说自己害怕另一个闺女与你的丈夫搅合到一起?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便好,但当真说到明面上来,的确难以启齿。 况且这些都只是他的怀疑揣测,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只得说道:“长乐与你们不同,她如今尚未婚配,满朝大臣们正都留意着谁家的少年郎适合当长乐的驸马,这若是万里迢迢的跑去江南游玩,难免名声上不大好听,为父也是为她考虑。” 晋阳公主嘟着嘴,想要反驳却无从下口,李二陛下这个理由真的很强大,谁若是执意让长乐公主南下,谁就有无视损坏长乐公主名誉的嫌疑,若是此后当真没有合适的人家迎娶长乐公主,这个锅谁也背不起…… 只得求助的目光看向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眼珠转转,她这人其实不笨,只不过平素在房家的时候,外头的事情又房俊父子定夺,家里的事情有武媚娘处理,根本就用不着她动脑筋,整日里只管吃喝玩乐摆足了大妇的模样就可以了。 这会儿紧急开动脑筋,倒是给她想出一个法子来…… “父皇若是担忧长乐姐姐的名声,大可以对外宣称长乐姐姐前往终南山修道,反正她平日里也不见外客,暗地里偷偷南下也无人知晓。一路上不妨让禁卫看顾在长乐姐姐周围,除去姊妹之外,不许任何外人见她,岂不是正好?” 她知道所谓的名声都只不过是李二陛下的借口罢了,不管长乐公主名声如何,只要她自己点头,无数世家子弟排着队的娶了过门儿,岂能因为去一趟江南便无人问津? 所担心的只不过是害怕自家郎君监守自盗而已…… 这个法子不仅可以避过旁人耳目,不至于遭受不必要的非议,更可以使得自家郎君根本无法接近长乐公主,私底下的接触更不可能,如此便完美了打消了父皇的担忧。 果然,李二陛下闻听之后颇为意动,捋着胡须沉吟不已。 晋阳公主趁热打铁,央求道:“本来长乐姐姐想去的,正是担心父皇不允,这才说是不去,不肯一起前来觐见父皇。长乐姐姐最是听话,只要父皇告诉她应当避免什么,她肯定不会出了岔子的,求求你的父皇,便答允让长乐姐姐一同去吧,求您了。” 高阳公主又补充道:“何况此次还有青雀哥哥随行,父皇若是有什么担心的地方,大可以叮嘱青雀哥哥沿途照料。” 李二陛下本心是想要拒绝的,但是正如晋阳公主所言,只要自己不允,长乐是肯定毫无怨言的,可正是这种嘴上毫无怨言,实则心里却颇为向往的行为,使得李二陛下愈发觉得愧疚。 当年若是自己能够多多顾忌长乐的感受,而不是乾纲独断使其下嫁长孙家联姻,何至于后来的种种哀怨之处? 在他心里,最怜爱的是晋阳公主,但是最绝的亏欠的,便是长乐公主…… 纠结半晌,李二陛下只得慨然一叹,无奈道:“你们两个臭丫头,早就预谋好了所以才跑来坑骗为父吧?亏得为父开怜惜你们,居然坠如彀中尚不自知……罢了,既然想去,那就一起都去吧,免得剩下谁不得前往,必定心生幽怨,怪罪我这个父亲处事不公。” “呀!” 晋阳公主顿时双目放光,欢喜雀跃的嚷道:“父皇万岁!”扑上去搂住李二陛下的脖子,狠狠的一个香吻便吻在李二陛下的脸上。 “哎哎哎,你这个疯丫头,成何体统……”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为父则柔 大唐风气再是开放,似这等女儿与父亲之间的亲密动作也是极为少见的,谁家的父亲不是沉稳严肃,绝不与儿女说上半句笑话,一本正经的摆着父亲的架子? 李二陛下顿时觉得一颗心都快化开了,大丈夫风里火里搏取功名,除去自己扬名立万名垂青史之外,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遗泽子孙么?尤其是当年岁渐长,少年时的冲动憧憬一一实现,心头除去征服高句丽、建立千秋伟业,剩下更多的便是选一个合适的储君在自己百年之后将江山托付,然后让其他的儿女也能继承到他这个天下至尊的父皇所遗留下的恩泽,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富足优渥…… 看着晋阳公主笑靥如花、容光焕发,高阳公主掩唇轻笑、浅嗔薄怒,李二陛下顿时觉得眼下既是身为人父最满足最快乐的时光,所谓的江山万里、宏图霸业,似乎也显得无足轻重。 当然,这种感觉对于骨子里倔强、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来说也只可能是一瞬间,但也确实难得。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含笑温言道:“为父算是服了你们两个磨人精,行吧,为父算是答允了,不过别怪为父啰嗦,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此去江南万里迢迢,纵然沿途会有各地官员接洽欢迎,却也免不得舟车劳顿,一切都要听从魏王与房俊的安排,切切不可任性。” 两女这会儿乖巧的犹如兔子一般,任何要求都会无条件的答应下来,当即点头道:“父皇放心便是,我们会照顾好自己。” 李二陛下欣然道:“那就好,且回去准备准备吧,零零碎碎的东西多带上一些,出门在外毕竟多有不便,免得临时需要什么却有找不到。还有,去跟其他的公主们说一声,愿意随同南下游玩的,为父一概应允了。” 皇家的公主看似金枝玉叶、荣耀尊贵,但是平素各种各样的束缚还是很多的,既然已经允了高阳公主与晋阳公主,甚至连长乐公主都不拦着了,不如趁此机会给一众公主们一个“福利”。 再者,姊妹们一同出行,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会更为融洽。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靠着平素的相互经营维系下来的,朋友之间久不联络便会生疏,亲人亦是如此,否则便不会有“远亲不如近邻”那句话了…… “喏!” 两位公主乖巧答允,高阳公主却心底微微一哂,通知其他公主?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否则那位房陵姑姑一旦听到消息,怕是会立即迫不及待的通行,只等着沿途会否抓住机会将自家郎君给生吞活剥吃下肚去。 她愿意将自己的好东西拿出来跟长乐公主分享,却不代表愿意谁都能上来咬一口…… ***** 看着两个闺女欢欢喜喜、脚步轻快的携手走出御书房,李二陛下拈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咀嚼几下,不仅苦笑出声。 自己日防夜防,却不想今日在两个闺女的哀求之下,亲口答允让长乐随同房俊一起南下,虽然有高阳与晋阳在一旁未必有发生什么的机会,但所谓日久生情,这一番万里迢迢的游玩,说不得就会使得两人的关系有些突破。 他这个时候在想,以前自己只是防着房俊,唯恐这厮趁虚而入做下些什么不堪入目之事,可是为何却从未想过万一是长乐钟情于房俊该怎么办? 现在想想,其实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房俊并无当下“插花敷粉”之美男姿容,却也阳刚英挺充满男儿气概,长乐之前在长孙冲那里遭受冷落、欺侮,夫妻之间的关系极度恶劣,或许其中也有几分不喜长孙冲那等俊美文雅,碰上与长孙冲气质迥异的房俊,说不定就看对了眼,坠入情网。 若是当真如此,那该怎么办? 强硬的给长乐找到一个夫婿,令其马上成婚? 万一因此心灰意懒,一生郁郁寡欢不得欢颜,自己会否内疚惭愧? 更有甚者,这两人做下一些不被世俗所容的丑事怎么办? 之前房陵公主的风流韵事发展成一桩悲剧,便已经使得李唐皇族颜面尽失,若是长乐再做下这等事…… 难道不管不问,任他们随心所欲、我行我素? …… 李二陛下烦躁的揉揉脸,骂了一声,都怪房俊这个惹祸精! 随即命内侍前去将李君羡给叫到宫里来。 待到他沐浴更衣,一身清爽的坐在御书房内,李君羡快步走进来见礼,李二陛下便开门见山道:“魏王与房俊南下,高阳、长乐、晋阳随行游玩,汝抽调一批好手随行护卫,确保安全无虞。” 李君羡愣了一下,忙道:“末将遵旨!” 心底下却是去怪,皇帝不是整天防着长乐公主与房俊接触么,怎地这回却忽然准许一同南下游玩? 即便有高阳公主在,这万里迢迢日夜相对的,难保就不会发生点什么…… 得咧,自己这回算是任务艰巨啊,陛下让自己派人哪里是为了保护几位公主的安全?分明就是监视、防备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发生点什么。 万一当真发生点事儿,自己难辞其咎…… 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整日里总是做这些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真是够够的了…… 李二陛下沉着脸,又道:“最近关陇那边可有异常?” 李君羡沉声道:“启禀陛下,暂时并未有太大的异动,各家的家兵死士尚算安稳。只是近日来关陇各家相互之间的联系有所增强,较之长孙涣自尽之后那一段时间有很大的改善。不过至于各家之间在谋算什么,未得陛下之允准,末将并未启动潜伏于各家的细作,故而无从得知。”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眼下的关陇贵族们正处于一个极度不安的境地,一方面由于累次三番的意外,导致相互之间的信任降至冰点,距离分崩离析也只差一步,另一方面却也努力的想要将这个利益集团维系下去,这就需要一件足以影响各家利益的大事来作为重修旧好的媒介。 至于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其实并不太重要。 因为猜也猜得到…… “这段时间盯紧了他们,人员进出关中都要严加注意,尤其是私兵死士的调遣流动,更是重中之重。这些人如今视房俊为眼中钉,急于除之而后快,任何暴戾的手段都使得出,只要稍有异常,便及时来报,若事情紧急,朕许你临机决断之权。” 对于关陇贵族的德行,李二陛下再是了解不过,毕竟李唐也是关陇的一份子。 为了扶保晋王上位,将房俊这个太子的臂膀剪除实在是最好的手段,不仅能够一劳永逸、狠狠打击太子的士气,更报了以往无数箭之仇。 李二陛下允许晋王取代太子上位,但是绝对不允许房俊出现任何意外。 而且此次有魏王、长乐、高阳、晋阳等等一众皇族子弟随行,万一关陇的刺杀行动波及到这些人的安全,那是李二陛下不能承受的。 所以他要李君羡加强戒备,“百骑司”的行动不可能瞒得过关陇那些个老狐狸,也算是变相的警告。 李君羡领命道:“末将遵命!” 略微迟疑一下,他低声说道:“可是关陇世家在关外也有不少产业,河东、山东一带这些年也都有渗透,各地的势力都不小。若是他们当真铤而走险意欲对越国公不利,很大可能并不会动用关中的力量,毕竟他们也清楚只要稍有异动便难逃陛下的法眼,就算成功得手,也难逃陛下的问责,还不如发动关外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事后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百骑司”的力量绝大多数都在长安城内,关中地界勉强还算是管用,但是一旦出了关,那就完全无能为力。 第五百一十六章 好言相劝 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李二陛下对于“百骑司”的策略所导致。 创立“百骑司”之初衷,乃是集结精锐忠勇之兵卒宿卫皇宫、拱卫京畿,负责帝王之安全,到了后来“百骑司”渐渐发展,李二陛下也意识到身为帝王若是不能以张耳目,极易被臣子所蒙蔽,所以“百骑司”的职责便由单纯的宿卫宫禁,添加了监视百官之职能。 但李二陛下深谋远虑,明白“百骑司”固然可以是帝王之耳目,却也因其特殊的地位发生质变,朝廷任何一个衙门都无法制衡的特权,会时期成为不可操控的庞然大物。 宝剑有双锋,李二陛下铸造这柄剑是为了巩固皇权,却绝对不想其最终成为皇帝与臣子之间无法弥合的一个障碍…… 所以对于“百骑司”的权力一直加以约束,最基本的一条,便是严禁“百骑司”发展在关中之外的势力。 …… 李君羡的担忧,李二陛下事先自然想过。 不过他并未对此过多提及,只是淡然道:“汝只需盯紧关中之内即可,余者无需过问。” 李君羡心中一凛,忙道:“末将遵命!” 李二陛下摆摆手,道:“行了,暂且退下吧。” “喏!” 李君羡施礼之后退出御书房,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那里,命内侍重新沏了一壶茶,放在窗口的书案上,李二陛下则坐在书案之后,慢慢的呷着香茶,心中权衡盘算着。 他又岂能不知这些年关陇贵族们早已经将手伸到了河东、山东、甚至是江南呢?身为关陇的一份子,对于这个利益集团内部的动向可谓知根知底,绝对不会再任何时候予以轻视疏忽。 但是眼下关陇贵族虽然距离分崩离析就只差这最后一口气,却始终咽不下去,一直苟延残喘。 对于李二陛下来说,关陇贵族只要一天没有分裂,便始终是心腹大患,与之相比,山东世家以及江南士族皆不足论,毕竟这两者对于朝堂的渗透、掌控远远不及前者,纵然一时得势,也离不开皇帝或者是太子的扶持,很难对皇权产生真正的威胁。 但关陇贵族绝对不同。 兴一国灭一国、废一帝立一帝这种事不要干过太多,在关陇人的心里忠君爱国的思想极其淡漠,只要对于自身的利益有利,他们什么都能干、什么都敢干。 之前李二陛下从来未曾想过,关陇贵族会这么快的走到分裂的悬崖边上,事到如今算是意外之喜,若是能够在这个冬天里推着关陇贵族迈出最后的这一步,这个庞大的集团从此之后消失在大唐的政治版图上,他愿意冒一些风险。 征服了高句丽,分裂了关陇贵族,从此之后自己不仅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宏图伟业,更使得朝堂上的各方势力达成平衡,皇权稳如泰山,再往后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干任何自己想干的事儿…… 饮下一杯茶,李二陛下起身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花树枝叶枯黄,唯有远处花房内的植物依旧郁郁葱葱。 目光坚定。 ***** 东宫。 偏厅之内,茶几上摆了几个精致的菜肴,太子李承乾与杜荷对坐,浅斟慢饮。 杜荷执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上酒,然后二人对饮一杯,李承乾道:“随意就好,不必拘礼。” 杜荷应了一声,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咽下之后再次斟酒,询问道:“殿下今日宣召微臣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李承乾将酒杯拈在手里,略作沉吟,轻声道:“咱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所以今日孤也不藏着掖着,有几句话说与你听。至于你自己是否听得进去,那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杜荷忙道:“殿下说得哪里话?微臣始终对殿下忠心耿耿,您的话语便是军令,微臣无有不从。” “呵呵,”李承乾轻笑一声,盯着杜荷问道:“孤若是让你与关陇贵族们彻底切割开来,你也听从?” 杜荷握着酒杯的手顿时一僵,强笑道:“这个……非是微臣不愿,但杜家如今乃是兄长当家,微臣说了也不算啊。” 李承乾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就说了你不会听……不过孤念在往昔情分,有几句话还是要提点你。” 杜荷坐直腰杆,肃容道:“殿下请说,微臣洗耳恭听。” 李承乾抿了一口酒,缓缓说道:“让你与关陇彻底切割开来,你自然是不肯,毕竟房陵杜氏近些年也算是关陇当中的中坚力量,与别家牵扯的利益太大,你舍不得也情有可原。但是你要记住,千万不要掺和进关陇贵族们的谋算当中去,更不要给人当了刀子使。” 杜荷懵然不解:“殿下是指储位之争吗?杜家与关陇牵扯太深,想要猝然分割难如登天,但是微臣指天立誓,杜家上下坚决支持殿下,纵然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惜!绝无一丝一毫阳奉阴违之心,若有悖逆殿下之处,雷火焚身,人神共弃之!” “唉,好端端的发什么毒誓?” 李承乾蹙蹙眉,说道:“孤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在说房俊。” 杜荷一愣:“房俊?” 李承乾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难道最近关陇内部就没有商议关于房俊的任何事情?” 杜荷略一迟疑,摇头道:“没有。” 李承乾盯着他瞅了半晌,有些失望的摇摇头,喝了口酒,吃了口菜,这才叹息道:“想当年房相与杜相并称国之双璧、父皇之肱骨,虽然同居高位,却不曾有半点龌蹉。这两位皆是人中君子,气量恢弘学富五车,彼此密切合作治理天下,方才有如今之贞观盛世。孤却始终想不通,按说似房杜这般通家之好,为何你与房俊如今却走到这等地步,说是形同陌路亦不为过?若是你能够与房俊重修旧好,共同辅佐于孤,将来效仿上一辈的精诚合作,岂不是青史之上一段佳话?” 在此之前,他与杜荷的感情更好,与房俊则略有疏远,主要是因为房俊那个时候率诞无学、愚笨木讷,成天跟在荆王、薛万彻屁股后头,惹是生非不务正业,与杜荷、柴令武的关系都很好,只是跟李承乾玩不到一起去。 相比起来,杜荷虽然也是个纨绔子弟,但起码为人聪慧…… 但是后来房俊异军突起,犹如一颗彗星一般绽放出绚烂的光芒,李承乾衷心敬服,刻意交好之下,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直至眼下房俊早已经成为李承乾的心腹班底。 所以他从心底里希望房俊与杜荷能够尽释前嫌、重修旧好,一同辅佐于他顺利继承皇位,然后大家一通努力治理大唐,富贵共享,岂不美哉? 谁知道如今房俊却是与杜荷渐行渐远,虽然最近一段时期关系有所缓和,但是隔阂却始终存在。 甚至于因为关陇贵族对房俊恨之入骨,往后很有可能会使得房俊与杜荷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这是李承乾不愿见到的。 谁知他一提起这个,杜荷顿时一脸忿然,不爽道:“殿下明鉴,这事儿能怪我么?当年他房俊愚笨不堪,走到哪里都是我看护着他,不然他得吃多少亏?结果因为遭了柴令武的暗算,大病一场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不仅对柴令武记恨在心,连带着对我也是爱搭不理的,甚至于跟荆王反目成仇,屡屡作对!就算他房俊有本事,难不成还要我杜荷对他点头哈腰、逢迎拍马不成?简直混蛋!” 李承乾揉了揉额头,无奈道:“孤不是想要管你们之间的恩怨,只是想要警告你,但凡关陇贵族们有什么针对房俊的谋算,你都要离得远远的,否则依旧可能被人当刀子使了!” 杜荷正想要说话,心里猛地一震,瞪大眼睛看着李承乾,不可思议道:“殿下是说……有人要置房俊于死地,而且房俊早已经预先做好了准备?” 第五百一十七章 名誉之争 李承乾抿了一口酒,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没去看杜荷震惊的神情,半晌才说道:“谁知道呢?不过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有备无患。” 杜荷彻底陷入震惊。 他不傻,从李承乾的口吻当中便已经嗅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旦房俊遭遇刺杀,必将掀起一场波澜,而如果被刺客得手,房俊身死,那么整个朝廷上下都将遭受一场激烈的震荡。 眼瞅着东征在即,这个时候谁敢引发朝堂的震动,谁就是李二陛下的敌人,什么情面都不会讲,后果极其严重。 所以更多的可能是就算房俊遭遇刺杀,却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那么反过来想一想,既然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将房俊置于死地,那么是否还会有人暗地里动手呢? 答案是肯定有。 有些时候做某些事情,未必就是一定要取得表面看上去的结果,一场看似严重的风波从隐忍绸缪直至爆发结束,这中间的每一个变化、每一个过程,都有可能促进某些事情。 比如,在严重的危机面前,人往往会感到害怕,不可避免的抱团取暖,相互打气…… 直白一些来说,那就是刺杀房俊的行动极有可能发生,但最终的目的未必是当真想要房俊的命,而是由此使得某些人感到害怕,唯恐李二陛下为了维持朝政的稳定,从而将某些人推出去当替罪羊。 但是有一个词叫做“法不责众”,一群人抱在一起,就算是身为帝王怒火冲天,亦要投鼠忌器…… 想到这里,杜荷出了一身冷汗,惶然道:“多亏殿下提醒,否则微臣未能留意,说不得便要中了贼子的奸计。” 杜如晦死后,房陵杜氏的声望大不如前,但毕竟底子放在那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尚有杜楚客这等李二陛下颇为宠信的大臣顶门立户,在朝中的影响力也绝对不小。 说不得就会成为某些人暗地里谋算的对象,只要使得外界认定了房陵杜氏与关陇贵族们依旧一条心,那么无论关陇贵族们做了什么,都自然而然的会与房陵杜氏牵扯在一起。 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到了那个时候,房陵杜氏不仅会成为李二陛下的眼中钉,当年父亲杜如晦留下的几分香火情一笔勾销,就连他在李承乾面前也将彻底排除于核心之外。 没了李二陛下的圣眷,又被排除在李承乾的核心之外,等待房陵杜氏以及自己的前程几乎渺茫到犹如路边的野草,就连牲口都能走上去踩上几脚。 他可不认为晋王在日薄西山的关陇贵族扶持之下就能够与李承乾分庭抗礼,就算李二陛下支持晋王,只要不是毫无顾忌的强行废黜太子、另立储君,晋王就完全没戏…… 李承乾沉声道:“汝与房俊,不仅是孤的心腹班底,更是孤的知交好友,以往汝多有狂悖之处,孤不与汝过多计较。但是孤希望汝能够看懂时势,千万莫要被关陇那些人蒙骗,导致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孤这心里,希望汝能够与房俊一同辅佐孤成就大业,将来共治天下、名垂青史,也效仿父皇与贞观群臣那般和睦相处、同享富贵,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杜荷还有什么听不懂呢? 人家太子这是再告诉他,论能力你根本就啥也不是,连给房俊提鞋都不配,但是念及往昔的交情,只要你别跟房俊对着干,和睦相处同心同力,那么将来我登上皇位,就保你一个门庭显赫、世代富贵。 至于你若是一门心思跟着关陇贵族混,那么对不起,咱们不是一路人…… 杜荷当即起身离席,拜伏于地,大声道:“殿下情义,微臣铭感五内。从始至终,微臣都对殿下忠心耿耿,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背叛之处,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微臣才德不显,唯有这一腔热血满腹忠诚,愿披肝沥胆辅佐殿下成就大业,万死而无悔矣!” 时至今日,关陇与太子的对峙已经激化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太子得势,将来顺利登基大宝,关陇面临的将是前所未有的打压,十余代几百年在关中的经营将会付诸东流;而若是关陇成功扶持晋王上位,被废黜的太子唯有死路一条…… 再如以往那般摇摆不定、左右逢源是万万不可能了,必须下定决心做下决断,不可三心二意。 所以他选择李承乾。 李承乾起身将杜荷搀扶起来,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意气风发道:“吾等兄弟情若手足,就应当披荆斩棘共谋大业,异日也学着父皇那般设一个凌烟阁,将一众功臣布列其中,承受万世敬仰!” 两人携手入座,杜荷给李承乾斟酒,然后问道:“陛下绸缪凌烟阁已久,之前凌烟阁内便供奉了十八学士的画像,如今更要将贞观勋臣列入其中,只是听闻这人选问题始终争议颇多,故而迟迟未能确定,难道还要等着这次东征高句丽之后再行确定?” 李承乾饮了口酒,心头畅快,况且这等问题也算不得什么机密之事,便说道:“之所以有争议,皆在房俊。英国公、宋国公等人认为房俊西域对战突厥狼骑、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而且筹建皇家水师,征服安南、威慑倭国、降服新罗,扬吾大唐天威于番邦异域,纵横七海所向无敌,足以够资格位列其中。但是赵国公等人却认定凌烟阁中供奉之功勋,只能是当初开国之功臣,以及扶保父皇登基的朝廷柱石,若是任谁在此后都立下几分功劳,难不成都要增添其中?那样便失去了崇高的地位。” 杜荷啧啧嘴,闷了一口酒。 从这番话语当中,就已经看出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影响力,因为即便是反对派的长孙无忌,也只能拿房俊非是开国之臣来搪塞阻挠,而不是认定房俊的功绩不够。 想想当年一起不学无术,一起打架斗殴,大家都被成为纨绔,甚至房俊更背了一个“长安一害”的名头,名声之恶劣罄竹难书,结果一转眼的功夫,人家已经是足以与开国勋臣相提并论的朝中柱石。 各种羡慕嫉妒,心中泛酸自是难免。 不过杜荷也知道自己既然选择了李承乾,那就绝无回头之路,连带着与房俊也成了亲密战友,房俊的影响力越大,对于李承乾的助力就越大,而自己也就能够更沾光。 所以就算心里再是嫉妒,也忍不住说道:“赵国公这说法有些牵强了吧?房俊纵然非是开过功勋,但是其所立下之战功放在历朝历代都足以震慑群伦、流传千古,当年之卫青、霍去病也不过如是。就算再过一百年,也很难有人相提并论,这等功绩若是还不能列入凌烟阁,怕是要遭致天下人非议,陛下怎能任由其信口雌黄、嫉贤妒能呢?” 李承乾张张嘴,叹息一声,惭愧道:“之所以凌烟阁功臣人选迟迟未定,其实正是因为父皇一直处于犹豫当中,未能决断,原因却正是因为孤而起,是孤拖累了房俊啊。” 现如今,够资格列入凌烟阁的勋臣尚且活着的已经不多,横竖数来,也就是赵国公长孙无忌、梁国公房玄龄、申国公高士廉、鄂国公尉迟敬德、卫国公李靖、宋国公萧瑀、夔国公刘弘基、郧国公张亮、卢国公程咬金、莒国公唐俭、英国公李绩等寥寥数人。 而在这些人当中,明里暗里站队他李承乾的,几乎占了一大半,若是再加上房俊,便占据了绝对多的数量。 尤其是眼下房俊声势正盛,似夔国公刘弘基、郧国公张亮、莒国公唐俭等人虽然资格足够老、地位绝对高,但是实力照比房俊却是多有不如,满朝文武,能够力压房俊的也就是长孙无忌、李靖等极少数的几个,就连高士廉、尉迟敬德、萧瑀、程咬金等人也不敢说能够完全压得住房俊。 第五百一十八章 杜荷训妻 在李绩、萧瑀、房玄龄等人已经表明态度力挺李承乾的情况下,若是再加上一个列入凌烟阁地位骤然提升的房俊,太子的位置必将稳如泰山,晋王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机会? 朝中诸方势力之平衡,一直是李二陛下孜孜不倦予以维系的重点。 所以李承乾才会说之所以李二陛下迟疑不肯将房俊列入凌烟阁,完全是受了他的拖累…… 杜荷生在官宦世家,对于政治自然有着常人不及的洞察力,虽然算不得什么天赋出众,但是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李承乾为何会唏嘘不已,一脸惭愧的样子。 想想自己与房俊之间的巨大差距,更明白李承乾是真的念及与自己之间的交情,所以今日才特意劝他要与房俊交好,两者之间的层次决定了力量的悬殊差距,当真将房俊给惹急了,捏死自己怕是也无需费太大的力气…… 杜荷长叹一声,举起酒杯,一口闷干。 人世间最郁闷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让你看不惯但是你却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干不掉他,反过来还要防备着被人家给干掉不得不低头认怂…… 尤其是李承乾的态度。 多年相交,他深知李承乾的性格,这位太子殿下平素妇人之仁、性格懦弱,但也正是如此,使其愈发看中身边人,今日他自己觉得亏欠拖累了房俊,那么将来便会十倍百倍的予以补偿。 原本房俊便是李承乾班底当中的中流砥柱,如今再存了这么一份补偿的心思,可以想见一旦李承乾顺利登基成为大唐皇帝,那么房俊的地位将会不可撼动,任何人都只能屈居其下。 …… 一顿酒喝了好几个时辰,走出东宫的时候杜荷脚下发虚,登车的时候差点跌倒,回了府中跑了一个热水澡,又饮了一壶浓茶,酒气才算是消散一些。 心头却依旧抑郁,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脑中思索着今后的动向。 耳畔环佩叮当之间,幽香扑鼻,杜荷睁开眼睛,便见到妻子城阳公主一袭宫装、满头珠翠,正一丝不苟的坐到旁边椅子上。 杜荷奇道:“殿下这是出去了?” 城阳公主颔首道:“嗯,刚刚去了七姐那里。” 杜荷略微蹙眉,沉吟半晌,方才吁了口气,轻声说道:“往后,还是与柴家保持一下距离吧,不宜走得太近。” 城阳公主乃是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之嫡女,长乐公主的胞妹、晋阳公主的姐姐,性格清冷自矜,平素与姊妹们来往不多,唯独与柴令武之妻巴陵公主因为年纪相近,幼时一同玩耍而关系迫近,温言秀美微蹙,奇道:“这又是为何?郎君平素也与柴驸马交好,今日怎的却说出这等话语?” 杜荷深知妻子清冷却倔强的性格,含糊的说辞是没法说服的,只好解释道:“刚刚太子殿下将吾召入东宫,吾已经宣誓效忠。” 城阳公主秀眸眨了眨,“嗯”了一声,并未插言。 她自然知晓如今朝中风向,但她乃是李二陛下嫡女,与李承乾、李治尽皆一母同胞,无论这两人是谁最后得到储君之位、做了皇帝,她的地位都不可能有一丝半点的动摇。 但是对于郎君杜荷来说,意义却完全不同。 选对了,自此以后成为皇帝的心腹,政治抱负得以极大伸展;选错了,固然依旧钟鸣鼎食一世富贵,但是投闲置散远离中枢,就只能做一个富贵闲人。 她的性格清冷,对于权力、财富、抱负这些东西并不在意,所以只是听听,并不发表意见,不回去干涉杜荷的选择。 杜荷也没等城阳公主说话,自顾自道:“太子殿下叮嘱,往后要多多与房俊交好,且一定要与关陇那些人划清界限,免得最后纠缠不清,受人所利用,将吾房陵杜氏陷入漩涡而不可自拔。” 城阳公主伸手拢了一下鬓角散乱的几根发丝,将晶莹如玉的耳垂上的耳坠取了下来,低垂着睫毛,轻声道:“这又与吾何干呢?你们男人在外头拼前程,亲近谁疏远谁,女人自然不会去管,但本宫总不能因为你的缘故,连自家姊妹兄弟都视若仇寇吧?” 杜荷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 自家这位公主殿下完全就不似一个皇族中人,对于权力这些东西全不上心,对于他这个郎君的前尘根本不屑一顾,只得说道:“非是不准殿下与兄弟姊妹亲近,即便如今为夫宣誓效忠太子殿下,但殿下与晋王之间依旧是兄妹,亲近一些又有何妨?唯独巴陵公主不行,柴令武屡次三番陷害房俊,两人之间仇怨难解,吾家若是与柴家继续走近,那便是违背了太子殿下的意志。” 城阳公主默然无语,只是将耳坠摘下之后,交给身边的侍女,便静静的喝茶,似乎对于杜荷的言语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杜荷便大为头疼…… 妻子的性格简直就是个奇葩,分明生在皇室之家,身边就应当围绕着功名利禄,趋利避害圆滑世故。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城阳公主平日里饮食清淡、出入皆是一袭宫装,一辆马车三两随从,如此足矣。 更有甚者,对于权力从来都是不屑一顾,性情冷淡仿若世外高人…… 即便是有关于皇位之争夺,也很少发表意见,更不曾放在心上。 这就令杜荷很是郁闷了,感情您自己身为公主,与太子、晋王皆是一母同胞,所以对于储位之争置身事外,那么将来无论最终谁获胜,您的地位都绝不会因此而受到丝毫损害,所以对我这个郎君的前程就不管不顾,冷眼相看? 分明不是一条心呐…… 可心里再是郁闷,他也不敢流于颜色,只得耐心说道:“柴令武那人气量狭窄、睚眦必报,非是厚福之人,其兄柴哲威更是颐指气使、气焰嚣张,恐怕将来难得善终,似这般人家,定要远离他才是,免得将来他倒台之时受到牵连。” 城阳公主抬头瞅了他一眼,神情清冷,不见喜怒,只是淡淡说道:“本宫心里有数,郎君无需担心。” 杜荷有些恼火,你有什么数?你这分明就是心眼儿里瞧不起我,跟我对着干呐! 忍着气,心里忽然一动,说道:“听太子殿下所言,这一次魏王与房俊南下,高阳公主、长乐公主、晋阳公主皆会随行,殿下你整日里困局关中,闲来无事,不如也与几位公主一起南下,领略一番江南风物,散散心也好。” 城阳公主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的喝茶,既不答允,亦不反对。 杜荷最是受不了城阳公主这副神情,身为丈夫却得不到妻子的回应,这令他感觉自己在妻子心目当中根本无足轻重,几乎毫无存在感,忍了许久的怒气有些忍耐不住,阴沉着脸,缓缓说道:“成亲以来,殿下似乎对微臣多有不满,更未曾将微臣放在心上,却不知这到底为何?” 城阳公主捧着茶杯的纤手微微一顿,略带差异的抬起头看了杜荷一眼,目光对视,她秀眉微蹙,却依旧没有说话。 杜荷酒气上涌,热血上头,忍耐不住道:“微臣知道殿下的心思,不就是看不起微臣么?只知道依仗父辈余荫,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不曾出人头地,未曾立下寸功,配不上你这个金枝玉叶,使你蒙羞!” 他越说越大声,成亲以来积攒的怨气这一刻尽皆宣泄而出。 一旁的侍女吓得大气儿不敢出,低着头看着脚尖儿,唯恐发出一点声响吸引了杜荷的注意力,遭受到责罚。 城阳公主也有些意外,放下茶杯,清亮的眸子注视着杜荷,淡然说道:“本宫素来就是这样一幅性子,对待谁都是如此。大丈夫不紧要建功立业,更要光风霁月,心胸四海志气冲霄,否则何以对得住这一副昂藏七尺之躯?难怪太子哥哥要叮嘱你交好房俊,因为凭借你这副不求上进的性格,将来的成就会被人家给抛开不知多远。今日早早的附于骥尾,异日或许人家能够照拂一二……” 第五百一十九章 平生之耻 杜荷被指责得羞愧不已,恼羞成怒道:“张口闭口建功立业,微臣却未想到殿下亦是这般俗人!没错,周道务身在辽东提督大军,王敬直文采斐然精明强干,程怀亮将门虎子骁勇善战,萧锐扺掌北地之军政封疆一方,那房俊更是功勋赫赫惊才绝艳,当朝驸马之中就唯独吾一事无成蝇营狗苟!可那是吾杜荷没本事吗?是吾没那个机会!陛下对关陇提防日深,又焉能重用吾房陵杜氏?就连与殿下这门亲事,那也是父亲在世之时所定下,若是换做今日,吾又岂能攀得上殿下这根高枝?” 城阳公主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看着杜荷,红润的樱唇微微张开,对于杜荷今日过度的反应有些吃惊。 杜荷却是越说越来劲,似乎成亲以来自己受到的种种压制都要在今日挑开来,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微臣知道殿下打心里看不起,相比于那些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微臣的确文不成武不就,可那是微臣愿意的吗?若是微臣有机会带兵,谁敢说就不能扬威异域纵横无敌,兵出白道平定北疆?可是微臣没机会啊!如今不仅外头那些个小人嘲讽吾只知仰仗父祖余荫,混吃等死纨绔无能,就连殿下瞧不起吾这个郎君!” 长久积攒的怨气,今日借着酒劲儿倾吐出来,令杜荷深感舒畅! 他从不认为自己才能不足,反而是在别人眼中看起来荣耀显赫的家世,造成了如今皇帝不重用他的结果。 若不是因为忌惮房陵杜氏与关陇贵族的瓜葛牵扯,为何那么多的驸马都得到了重用,唯有他一腔壮志不得伸展? 尤其是城阳公主整日里一副清宁淡泊、不萦于怀的性子,更是令他感到挫败。 身为一个丈夫,得不到妻子的崇拜肯定也就罢了,哪怕你望夫成龙、恨铁不成钢,有事儿没事儿骂自己几句,鞭策自己建功立业,那也能让他感受到妻子对自己的重视。 偏偏城阳公主绝对不会嫌弃、抱怨,就好似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是功成名就一飞冲天亦或是一事无成蹉跎岁月,跟她都毫无相干。 得不到肯定也就罢了,如今连存在感都感受不到,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打击。 无视,是最致命的伤害…… 城阳公主面如平湖,看着暴怒的杜荷未有一丝波澜,起码在面上绝看不出,就仿佛一泓井水一丝不波。 好半晌,她清冷的声音才淡漠说道:“所以,你想要弥合与房俊的关系,就想要将你的妻子献给他,哪怕遭受无尽之屈辱,只为了能够为你的将来铺路搭桥,一飞冲天?” 杜荷惊怒道:“你说什么?” 城阳公主秀美的面容凝若冰霜,眸子光泽闪现,亦不知是愤怒,还是冷漠:“拍拍自己的胸脯,你敢说心里没想过让本宫随同房俊一起南下,趁机交好,以为你将来的助力?” 杜荷脸上一阵血红,眼神游移一下,继而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屁!老子虽然比不得房俊那般功勋,可哪里会是卖妻求荣之鼠辈?没错,吾是想要央求你随同南下,却不是随同房俊,而是随同高阳、长乐她们几个,只要能够与她们处好关系,房杜两家自然有所缓和。吾杜荷再是龌蹉,岂能亲手将妻子奉于他人床榻之上?” 城阳公主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微微垂首,不予回应。 显然对于杜荷的解释不屑一顾,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看着妻子纤秀的身姿、秀美的面容,以及那样一副不萦于怀、清冷淡漠的神情,杜荷满腹怒火忽然一泄而空。 同床异梦,或许便是如此吧? 虽然成婚已有一段时间,但是杜荷却从未感受到那种郎情妾意、蜜里调油的欢爱,即便是床第之间亦更多像是敷衍其事,哪怕自己使出浑身解数竭力讨好,却也从未得到过激烈的回应。 这是另一个男人深感挫败的感觉。 他甚至愿意相信,一旦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李二陛下必然马上为城阳公主另择佳婿,而城阳公主也定会欣然改嫁,对于他这个“前夫”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舍与留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是自己家这本经却为何难念至极点? 杜荷颓然坐回椅子,两眼望着房梁,一时无语。 说句没志气的话语,他此刻觉得哪怕城阳公主除去偷人从而对他心怀歉疚,也比这种视若无睹冷淡至极的态度好上一些…… 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降服,简直就是最大的失败。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千秋伟业,杜荷忽然之间觉得心里一阵空虚,所有他之前所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东西,好像都已经算不得什么,人生一世,若是连一个真心实意跟自己过日子的女人都没有,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就算这锦绣江山都给你,怕是也感受不到半点成就感。 他站起身,闷声道:“随便殿下怎么想吧,从今而后,咱们虽然名为夫妻,但井水不犯河水,微臣定然不会骚扰殿下。” 一撩衣袍,快步走了出去。 城阳公主坐在堂中,连眼神都未转动一下,只是身处纤手指了指茶几上的茶杯,身边的侍女赶紧上前,给她斟了一杯茶水递到手边。 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城阳公主这才转头看着侍女,轻声问道:“你说……本宫是否有些过分了?” 侍女垂着头看着脚尖,想了想,才小心翼翼说道:“殿下乃是金枝玉叶,尊贵无比,何须对任何人纡尊降贵、曲意逢迎?只要您自己觉得合适,自然无人敢予以指责。” 城阳公主默然。 她的确从心眼儿里看不起杜荷,认为这个纨绔子弟除了仰仗祖辈的余荫奢靡度日,既无骨气更无才华,堂堂七尺男儿毫无上进之心,只知道耽于享乐混吃等死。 但若是毫不上心,却也未必。 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下嫁杜荷,便是杜家的媳妇,除非发生了天崩地裂一般的变故,否则绝无可能改嫁。 皇家已经出了一个长乐公主,若是再来一个和离的城阳公主,父皇的颜面将会是扫地,荡然无存…… 所以她所有表现出来的冷漠,更多是为了刺激杜荷。 堂堂七尺男儿被自己的妻子瞧不起,难道不应该知耻后勇、振奋起来么?只要杜荷锐意进取,凭借驸马的身份,加上房陵杜氏的能量以及杜如晦昔日留下的人脉,即便未必便能够功成名就封妻荫子,但有所成就却是不难。 结果自己好像高估了杜荷的骨气与心性,非但没有使其振作起来,反而看上去看似已经整个人都崩溃掉了,自信完全丧失…… 城阳公主烦躁的揉了揉额头,她想不通,为什么当初房俊那么棒槌的一个人,也能够一朝顿悟改头换面,原本一个纨绔恶霸能够光彩炫目功勋赫赫,而自家这个看上去足够聪明的家伙,却钻进牛角尖里蝇营狗苟、不求上进? 幽幽叹了口气,城阳公主坐直腰杆,轻声吩咐道:“吩咐下人套好马车,本宫要出去一趟。” 侍女应道:“喏。” 旋即又问:“殿下欲往何处?” 城阳公主幽幽道:“还能往何处?自然是房家,本宫去拜会高阳姐姐,与她结伴一起游览江南。” 侍女忙道:“喏!” 也不敢多问,赶紧跑出去命人套车。 城阳公主坐在那里,又喝了一口茶水,轻拢一下鬓角发丝,轻叹一声,面露幽怨。 好歹夫妻一场,即便有再多不满,亦不可能当真冷眼旁观,总归是要出一把力帮衬着,毕竟妻以夫荣,自己无法改变杜家媳妇的事实,那也就只能认命。 第五百二十章 水师抵达 只是令城阳公主略微感到郁闷的是,当初那个曾被姊妹们嘲笑的房俊,如今却成了杜家不得不放弃尊严追上门去央求着也要死死抱住的大腿…… 想当年父皇将高阳指婚给房家二郎,高阳又哭又闹抵死不从,将整个後宮搅合得天翻地覆,不知多少姊妹都曾幸灾乐祸。你再是受宠又能如何?到底是一个母亲死得早的,在这宫里无根无凭,似这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的低劣联姻,不是你去又能是谁呢? 连带着高阳与房俊之间也闹出不少笑话…… 结果从那之后,房俊就好似他自己吹嘘的那般,“我本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日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炫目光彩,不仅诗词双绝惊艳天下,更是文武双全魄力十足。 事到如今,别管是那些艳羡不已的,还是那些冷嘲热讽的,有哪一个不曾对高阳公主羡慕嫉妒? 城阳公主以前不以为然,现在才明白这就是命,得认…… 耳畔脚步声响,城阳公主这才回过神,见到侍女走到面前说是马车已经套好了,却并未起身,想了想道:“去找管事的备下几分礼物,无需多么珍贵,人家什么也不缺。房俊那位出身兰陵萧氏的小妾不是怀有身孕么?备下几株辽东山参,或者安胎养生的补药,只要体现出心意便好。” “喏!”侍女领命,又赶紧匆匆走出去筹备礼物。 只余下城阳公主一个人坐在堂中,浅浅的呷着茶水,容颜秀美,仪态端庄,放佛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 ***** 骊山,清晨。 秋收进行得如火如荼,今年天公成全,秋收将近之时连降数天大雨,关中各条河流尽皆水位大涨,等到了秋收之时,却又晴空万里,算是给这一年的劳作美好的结尾。 一大早,天刚朦朦亮,便有百姓携家带口,拎着农具一群一群的赶往田中收割粮食,无数商贾小贩则赶着驴车挑着货担三五成群的赶上山来,经过路口临时搭设的路卡严密的检查之后放行,便都聚在庄子里的市集上,叫卖着各种货物。 秋收之时,各家各户全体出动,东家会采买各种食物犒赏劳作的庄客佃户,农户也会扯上几匹布、买一些家用的物事,生意格外的好。 等到太阳露头,整个骊山农庄已经热闹一片,运送粮食的牛车一辆接着一辆,商贾小贩高声叫卖,一派繁荣景象。 房俊拉着魏王坐在卫鹰老丈人的早餐铺子里,选了一处靠窗的位置,穿着寻常的衣服,点了一桌子各色小吃,边吃边看着外头路上来来往往忙碌着的行人。 李泰夹了一个肉包子放进嘴里,嚼了几口觉得还行,又夹了一根腌制的黄瓜放进嘴里,卡擦咔嚓嚼得起劲,可眉毛却蹙在一起,不满道:“一大清早的便将本王拽来这里,此等山野之物粗鄙不堪,汝这眼里还有大唐之威仪、本王之尊严么?” 房俊瞪眼道:“屁的尊严!当初微臣也曾与陛下一同再次就餐,吃得也是这样的包子,你不过区区一个亲王就拿五做六的摆谱儿,也好意思?” 一旁的老板娘正将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端上来,温言腿一软,差点摔倒桌子底下去,偷摸瞄了一眼一脸不爽的李泰,赶紧回身走掉。 心里不禁佩服,房二郎当真是圣眷优隆无人能及,不仅可以将皇帝拉到自己的小店里,如今同亲王说话也好似全无顾忌,当真神人也…… 李泰也瞪了房俊一眼,不满道:“你这人怎地毫无敬畏之心?老子好歹也是堂堂魏王,大唐帝胄,你说上几句恭维的话儿能死啊?” 嘴里说着,将一碗豆腐脑挪到自己面前,拿起汤匙舀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吞下肚去,又不爽道:“怎么是咸的?豆腐脑这东西肯定要甜的吃起来才爽口啊!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房俊一翻白眼,怼道:“甜豆腐脑统统都是异端,绝对不容许存在微臣的地盘!这骊山农庄十里八乡,就算是皇帝来喝豆腐脑那也只有咸的!” 李泰怒道:“娘咧!你这厮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豆腐脑喝甜的还是咸的?简直不可理喻!” 嘴里骂骂咧咧,好像对咸的豆腐脑很是嫌弃,但一匙接着一匙,下嘴却绝对不满,稀里呼噜一碗就给喝光了。 将汤匙放在一边,摸着鼓溜溜的肚子打了个饱嗝,李泰见到房俊正慢条斯理的边吃边看着外头车马辚辚、行人络绎,听着沸反盈天的叫卖和呼喊,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不禁奇道:“你这人当真有些毛病,难不成是见到了谁家的小媳妇水嫩漂亮?” 房俊喝了一口豆腐脑,嗤之以鼻道:“庸俗!” 手里的汤匙往外头指了指,道:“瞧瞧这样一幅盛世景象,秋收农忙、喜笑颜开,岂不是比什么庸脂俗粉好看千倍万倍?边疆将士出生入死、死守边塞,朝中官吏废寝忘食、清廉自守,陛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所有人的努力都是为了眼前这丰收安逸、国泰民安,而殿下却视若不见、充耳不闻,这般生冷淡漠、孤僻高傲,亦敢自称皇族子弟、朝中亲王?吾深以为耻也!” “滚你的蛋!” 李泰恼羞成怒,喝叱道:“哪里来的这般许多大道理?所谓各按其职,老子身为亲王,如今为了大唐的教育事业奔走呼号、呕心沥血,哪里还有余力关注其它?倒是你这等好逸恶劳、无所事事之闲散官僚,吃着朝廷俸禄,却整日里游手好闲,才有心思东走西逛罢了!” 房俊不忿,分辨道:“殿下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微臣身为兵部尚书,却被停职审查,这岂能怨的着微臣?还有这次南下,是殿下生拉硬拽非得要微臣相陪,微臣为了协助殿下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岂能说是东走西逛?殿下此等言论,着实令微臣心灰意冷,说不得这一次就只好您自己南下,微臣自去书院好生处理自己的分内事……” 李泰愤然怒视,却也不敢再说。 这厮就是个棒槌,万一犯起倔来不肯陪同南下,自己还真就拿他没法子…… 一队顶盔掼甲的骑兵自远处呼啸而至,正好来到小吃店门前齐齐勒住马缰,十余名马上骑士一起翻身下马,整齐划一的动作引得四周的百姓和商贩齐声叫好,一片喝彩。 其余人留在外头牵着马匹,当先一人大步走进店中,先前就看见了坐在窗口的房俊,此刻快步走到房俊面前,右手抚胸单腿下跪,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大声道:“见过大帅!末将习君买,奉命率船队抵达长安!” 然后看见一旁的李泰,连忙再次见礼。 虽然房俊如今已然不再提督水师,但是这支由他一手缔造的皇家水师依旧对他保持尊重,从上到下始终对其称呼“大帅”。 房俊摆摆手,笑呵呵道:“数千里奔波,想必已是人困马乏,还未吃早饭吧?来来来,让兄弟们早地方坐下,先吃了早点再说。” “喏!” 习君买领命,起身走出去安排兵卒们坐在门口的桌子上,小吃店老板娘赶紧将各式各样的早点端上去,兵卒们坐姿笔挺,齐齐喊了一声:“多谢大帅!” 这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习君买走到屋里,房俊摆手让他坐下,见他犹豫了一下,一旁李泰笑道:“军中子弟,自当豪爽血勇,无需在意本王,只管坐下吃饭!” “喏!多谢殿下!” 习君买这才坐下,腰杆笔挺,整个人即便是坐着亦有行伍剽悍之气外泄,看得李泰心头欣喜,张口问道:“习将军骁勇善战,何必在水师当中蹉跎岁月?不若尽快退伍,前来魏王府跟随本王,本王许你一个轻车都尉的勋阶。” 轻车都尉乃是勋阶九转,相当于从四品,右屯卫将军高侃随着房俊纵横漠北覆灭薛延陀,立下战功无数,也只是得了一个从五品的骑都尉,若是习君买答允下来,可谓一步登天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九品中正 习君买赶紧离座起身,施礼道:“多谢殿下厚爱,末将感激不尽!只是末将志在军伍,立志杀敌报国、护卫边疆,况且性格粗鄙行事冲动,唯恐给殿下招惹麻烦,岂敢宿卫殿下身边?还望殿下恕罪!” 李泰啧啧称奇,对房俊说道:“你这麾下尽是能人啊,一介军卒居然应对得体、滴水不漏,这特娘的是个人才啊!放在水师当中有些屈才了。” 然后对习君买连连摆手,欣然道:“快坐快坐,人各有志,何罪之有?” 习君买这才坐下,低头大口大口吃饭。 房俊嘿嘿一笑,眉梢微挑,略带得意:“微臣别的不敢说,唯有这识人用人,颇为自傲。不过话说回来,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才华的人总是愿意向更有才华的人靠拢,某与身边将领虽有上下从属,却从未有上下之分,皆是出生入死之战友,平常使之如手足,战时可将后背相依、生死相托!” 一旁的习君买依旧低头吃饭,但是听了这话却是胸中热血翻涌。 李泰愣了一下,略微颔首,以示敬意。 他出身尊贵,也知道礼贤下士的道理,但当真让他与别人后背相依、生死相托,那自然是断无可能,无法接受。 但是他也能体会到房俊这种身先士卒的作风,的确可以使得麾下众将得到最大的肯定,故而更愿意奋勇争先,将生死置之度外。 “本王未曾有过这种体会,但予以尊重。”李泰啧啧嘴,瞅着浓眉大眼的习君买又嗟叹道:“只不过习将军不仅骁勇善战,更处事得体,放在军伍之中当真是屈才呀!” 习君买闷不吭声,拼命吃饭。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好保持沉默,不然说什么都不合适…… 房俊瞥了一眼一声不吭的习君买,明白他的心思,主动解围道:“虽说英雄莫问出处,但门第之别早已成为寒门上进之最大障碍。君买出身寒微,身份低贱,若是骤然调至殿下身边,周遭仅是世家子弟,难免遭受排挤,仕途蹉跎。如今身在军伍,正当杀敌立功,积攒功勋,用不了几年自然暂露头角,有了军功傍身,才能让别人刮目相看。所以殿下也莫要一味的爱才惜才,现在让他身入高层,那不是帮他,反而是误了他的前程。” 门第之见,便是九品中正制最大的荼毒。 九品中正制创立之初,评议人物的标准是家世、道德、才能三者并重。但由于魏晋时充当中正者一般是二品,二品又有参预中正推举之权,而获得二品者几乎全部是门阀世族,故门阀世族就完全把持了官吏选拔之权。 于是在中正品第过程中,才德标准逐渐被忽视,家世则越来越重要,甚至成为九品中正制的主要标准,最终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造就了门阀士族这等畸形的社会力量。 自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已然成为选拔人才的制度,门阀士族更成为国家稳定的中坚力量,科举不兴,则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日。 似习君买这等出身寒微之人,若是贸然提拔进入高层,必将遭受疯狂的排挤打压,最终的结局已经不是蹉跎半生再无寸进那么简单了,稍有不慎便会被构陷谋害,踢出局去。 而在皇家水师这个新进崛起的团体当中,门阀士族的力量几乎无法渗透,在房俊一力压制之下,尚能够勉强的脱离主流社会的风气习俗,使得有才之士不论出身皆能有发挥之余地。 留在水师,才能够更好的培养习君买。 这位历史上的名将,也可能得到比原本更好的生长环境,自然有可能得到更高的成就…… 李泰颔首道:“二郎之用意,本王亦感赞同。” 时至今日,九品中正制之下的门阀士族已然显露出种种弊端,垄断人才选拔、阻隔底层升迁、打压寒门学子……谁都能看得到,有识之士也不断的试图改变,但是就目前看来,除非科举制度能够大行其道,否则很难撼动门阀士族的统治地位。 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改朝换代,掌握中枢权力的依旧是门阀士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汉代州郡察举制度已经腐败不堪,再则汉末户口流离,地主士人亦多侨寓他乡,原本的州郡察举制已不适用,因此,非改不可。曹操求贤诸令,重新确立了选举的原则,既然政府选举无法查考乡闾的批评,一方面顾及乡闾评定的旧传统,另一方面适应人士流移的新环境,就本乡之中选择一个适当的人来主持评定的任务,于是创立了九品中正制。 曹丕继位为魏王,进一步就要受禅,登上皇帝的宝座。为了取得世家大族的支持,做好改朝换代的工作,对世家大族就不得不作出让步。当时世家大地主尚书陈群向政府提出“九品官人”的方案,曹丕不加留难地予以通过了。经过这种方式的妥协,他才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历经魏晋南北朝,这套制度早已经根深蒂固,即便经过了隋唐两朝天翻地覆的政治环境变化,世家门阀的根基却并未有实质上的撼动,即便是遭受数十年打压的山东世家,依旧底蕴充沛,只需少许机缘,便会重新屹立于朝堂之上。 天下,依旧是世家门阀的天下…… 李唐皇族因世家门阀之力量而问鼎天下,却也因为世家门阀的威胁而岌岌可危,打压门阀、扶持寒门,早已成为皇族上下的共识,即便是不得不借助关陇力量试图争夺储位之位的晋王李治,也未必便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更何况是学富五车、天赋卓绝的魏王李泰? 爱护每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武将,就等于将来给皇族培养一个忠诚的臣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李泰完全赞同房俊的观点。 …… 早饭吃罢,已然日上三竿。 三人相继出了早点铺子,外头阳光普照,站在门口浑身暖洋洋的,令人分外舒适。 李泰双手卡在腰带上,眯着眼睛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繁忙的人们,似乎也体会到了房俊所说的那种“盛世繁华”的感觉,耳边原本吵杂熙攘的各种叫卖声、吆喝声,也渐渐变得分外入耳。 房俊略微落后一步,回头问身后的习君买:“这次带了几条船?” 习君买道:“一共九条,都是尖底快船。” 房俊点头,说道:“铸造局那边有一批甲胄、火器,是给水师换装的军械,汝且前去差点数目、验看品质,然后让铸造局将这批军械运到城南码头装船,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南下。” 这个季节各条江河水流湍急,尖底快船升起帆吃饱了风固然速度极快,但是由于船体太轻吃水不深,所以颠簸严重。他们这些糙汉子自然不惧,魏王李泰亦曾率军出站西域,早已非是细皮嫩肉的纨绔子弟,但同行的尚有几位公主,就不得不多做考虑了。 船舱里装上军械,使得船体更沉吃水更深,行驶起来更加平稳。 习君买赶紧应道:“末将遵命!” 又向李泰施礼告辞,带着麾下兵卒翻身上马,风卷残云一般向着下山的方向疾驰而去,沿途行人纷纷闪避,看着这一队耀武扬威的兵卒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房俊又问李泰:“殿下府中可还有未曾处理之事?若是没有,吾等明日一早便启程。” 李泰摇摇头:“本王早就准备妥当,就你这个屁大点的官儿麻烦事儿一大堆,这京师每多待一日本王心里都慌,还是赶紧将琐事处置妥当,咱们速速南下吧。” 他此行南下不仅心急接受那些货值产业,更因为不愿掺和进储位之争,所以亟待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第五百二十二章 临别小聚 躲避与拒绝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所产生的后果更是天壤之别。 李泰一味的躲避,不愿牵扯进储位之争,无论太子亦或是晋王都能够予以理解,这个时候只要魏王不是站在对立的一方,就可以接受;然而若是找上门去却被拒绝,这就是截然不同的态度了。 所以李泰才着急南下,试图置身事外,眼不见为净…… 房俊表示理解,颔首道:“家中已经准备停当,宫里也在抓紧筹备长乐、晋阳两位公主的行装,到底是女子,随身携带的东西难免琐碎繁多,不过无论如何,明日一早,咱们准时启程,就算准备的略有去欠缺,也大可抵达江南之后就地采买置办。” 他也着急,此番南下并不会一帆风顺。 当初以太原王氏为首的几大门阀为了向他表示歉意争取他的谅解,故而将诸多产业尽皆相赠,若是他独自前往接收,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是如今自己将这些货殖产业转赠给魏王李泰,那些门阀就未必能够甘心了,追根究底,还是储位之争的缘故——他房俊算是太子的坚实班底,毋庸置疑的太子党,魏王名义上置身事外,心里的想法谁也不知道,万一房俊借着这些货殖产业的转赠使得魏王有了投向太子的意图,最终这些货殖产业搞不好就会落入太子的口袋。 那太原王氏等门阀岂不是等同于“资敌”? 要知道晋王李治的王妃可就是太原王氏的嫡女…… 所以此行必定颇多周折。 更何况还有关陇贵族于暗中虎视眈眈,说不得窥得时机,就会猝然对他这个死敌狠下杀手…… 想到这里,房俊不仅嗟叹一声,无奈道:“微臣此次算是冒着生命危险南下,为了殿下两肋插刀啊。” 李泰斜眼睨着他,冷笑道:“施恩不望报,你这一点小恩小惠便整日里挂在嘴上,愈发显得斤斤计较、掂斤播两,不仅有失君子之风,更显得心胸狭隘、利益为先,真真令本王颇为失望。” 房俊无语,辩解道:“这其实几斤几两的小事儿?这是拎着脑袋的风险啊!关陇那帮人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调集了关内关外的家兵死士,埋伏在某一处就等着微臣抵达便一拥而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 李泰一脸不以为然,摆摆手道:“你房二那也是冲锋陷阵斩将杀敌的战将,怎地这会儿却这般胆小如鼠贪生怕死?行了行了,莫要多说,算是本王欠你一个人情,当真有人敢暗中行刺,本王保证站在你的前头,只要本王不死,就保你一条小命儿!” 嘴上说的不耐烦,但是心里却深明厉害,不可能不领房俊的这份人情。 “殿下可得说话算话,一旦有险情,那微臣必然躲在殿下身后!” “罗里吧嗦的,简直丢人!既然明日一早启程,那本王就暂且回府一趟,叮嘱一些事宜,明早咱们城南码头汇合。” “恭送殿下!” “留步吧!” …… 看着李泰率领一众禁卫策骑而去,房俊眯了眯眼,瞅了瞅头顶的太阳,招呼身后的亲兵部曲:“随某进城一趟。” “喏!” 一众亲兵部曲簇拥着他翻身上马,然后前后左右将他夹在中间,时刻防备着有可能忽如起来的暗箭,策骑追着李泰的后头下了骊山,进入长安城。 到了芙蓉园附近,前头李泰一行人勒住马缰驻足停留,待到房俊到了近前,李泰蹙眉问道:“还有何事,为何跟着本王?” 房俊笑道:“想起尚有一位故友未曾拜别,故而前来相会,碰巧与殿下同路而已。” “同路?” 李泰略微错愕,左右张望一番,此地已然到了芙蓉园,唯有一条路向前,前边树林之后便是曲江,沿江皆是芙蓉园范围之内,怎么可能同路? 除非房俊所言的那位友人也住在芙蓉园…… 李泰先是面露惊异,继而坐在马上一条大拇指,赞道:“都说房二郎文武双全,更有宰辅之才,如今本王方才知晓,原来还是一位攀花折柳的风流才子,本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房俊倒也一点不尴尬,嘿嘿笑道:“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善德女王的住所便是由芙蓉园划拨出去的一处院落,这芙蓉园原本整个都是魏王李泰的产业,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除非往后再也不去善德女王的住处,否则迟早逃不过李泰的耳目,还不如事先令其知晓此事,省得麻烦。 李泰瞅了房俊一眼,意味深长的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郎才是天下有数的才子,倒也配得上那位佳人。只是这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乱葬岗,风流潇洒自是令人艳羡,但若是因此遭受飞来横祸,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言尽于此,本王先行一步!” 言罢,打马率领禁卫当先而行,自回芙蓉园中的府邸。 房俊啧啧嘴,无奈苦笑,也领着亲兵部曲进了园子,径自前往善德女王的住处。 他自然明白李泰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就是惊醒他万事小心,如今关陇贵族四处搜罗他的行踪,一旦疏忽之下被人家有机可乘,那可就大事不妙。 毕竟之前房俊就曾在善德女王住所的大门前遭遇了一次刺杀,险些丢了小命儿,若是仍旧记不得教训,被关陇贵族给得手,那他房俊可不仅仅是一命呜呼那么简单,这一世英名也算是沦为笑柄了…… 到了善德女王住所的大门口,早有新罗跟来的仆人远远的瞧见了,小跑着迎上来,陪着笑问安。 房俊没理会,吩咐手底下的亲兵部曲看守门口,然后分出人去沿着整个住所的外墙巡逻警戒,一旦有异常情况要及时示警。 这才下马随着仆人进了院子。 …… 正堂里燃着檀香,得了消息的善德女王正从楼上拾阶而下,一袭浅白色的长裙紧裹着窈窕丰腴的娇躯,步履款款之间,环佩叮当,风情万种。 秀媚的面容染满了惊喜之色,上前微微俯身见礼,声音清越:“原来是越国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房俊抬手还礼,笑道:“冒昧来访,实在唐突。” 这女人论容颜之精致,不及长乐、萧淑儿,论风情之妩媚,也不及武媚娘,论富贵堂皇之气质,较之高阳公主也略有不如,但不知为何,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间,偏偏充满了那种令人垂涎的魅惑,引得男人心猿意马,恨不得扑上前去将其摁在身下恣意鞑伐。 金胜曼抬头见到房俊眼中的灼热,芳心微微一颤,莹白的面容染上一抹酡红,轻轻挥手将仆人侍女尽皆斥退。 此间皆是她从新罗带来的心腹,忠心耿耿,也都知道她与房俊之间的关系,故而也不担心她的安危,一个个俯首帖耳,尽皆快步退出。 金胜曼愈发感受到房俊灼热的眼神,微微低头避开锋芒,轻声道:“还请越国公稍作,待吾烧水烹茶……哎呦!” 房俊早已经上前一步,一手揽住她的后背,一手挽起她的腿弯,将其横抱在怀中,俯身在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盯着她慌乱羞窘的眸子,轻笑道:“岂敢让女王陛下屈尊侍候?自然是微臣鞠躬尽瘁,服侍女王陛下才是。” 金胜曼被他横抱在怀中,鼻端满是男儿气息,听着这等轻薄话儿,连晶莹如玉的耳根都已经红透了,咬着嘴唇娇嗔一声:“登徒子……”便埋首进房俊怀中,手臂环保住房俊的脖子,娇躯软成一团。 至于所谓的服侍,自然是千肯万肯。 房俊哈哈一笑,温香软玉在怀,顿时豪情冲霄,沿着台阶径直上楼,将怀中佳人横放在那张宽敞温软的床榻之上。 正所谓“枕上云收又困倦,梦中蝶锁几纵横。倚缘天借人方便,玉露为凉六七更”…… 第五百二十三章 登门拜访 女人是感性的,在她们的世界里极少正邪善恶之区分,有的只是喜欢与不喜欢。当一个男人能够征服她的身心,那么她就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哪怕丢掉尊严也甘之如饴;反之,纵然你千万般好,掏心掏肺甘为鹰犬,得到的也只是厌恶与嫌弃。 女人的世界里,只有愿不愿意,从无对或者不对。 再是如何尊贵的女人,当她心之所属,身心皆被一个男人征服,也甘愿为奴为妾小意逢迎,刨掉所有的尊严,只为博君一笑。 ***** 从芙蓉园出来,神清气爽的房俊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策骑疾驰,招摇过市,横穿小半个长安城回到崇仁坊。 刚到门前,便见到门口处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房俊翻身下马,将马缰甩给迎上来的门子,指着那辆马车问道:“这是何人到府上?” 门子道:“回二郎的话,是城阳公主的车驾,正在后宅与殿下说话儿。” 房俊眉头微蹙,自己最近几年与杜荷颇为不和,关系渐行渐远,虽然最近因为李承乾的缘故略有缓和,却也是面和心不和,高阳公主未曾出嫁之前在宫里与城阳公主这位性格清冷、足不出户的姊妹也不算亲近,今日怎的忽然登门? 摸了摸唇上短髭,房俊上了台阶进了正门,穿庭过院来到内宅,堂前站着数位家仆侍女,见到房俊,齐齐上前见礼。 “二郎回来了。” “奴婢见过越国公。” 房俊看着站在一侧的几位陌生侍女,笑了笑,微微颔首,然后抬脚进了堂中。 堂中已然听到了门前的动静,原本坐着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房俊走进去,扫了一眼,连忙站定,躬身施礼:“微臣见过长乐公主殿下,见过城阳公主殿下。” 长乐公主与城阳公主齐齐敛裾还礼:“越国公有礼了。” 高阳公主在一旁笑道:“都是自家人,有没有外人在,何须如此拘于俗礼?都快坐吧。” 房俊道:“二位殿下请。” 两位公主颔首落座,房俊也坐在下首。 有侍女上前给房俊递上香茶,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看着长乐公主笑道:“听闻殿下此次也意欲随行南下,微臣闻之顿觉荣幸。原本与魏王殿下商议好了明日一早便启程,不知殿下可曾将行装收拾妥当?若是不曾备妥,往后延一延亦是无妨。” 长乐公主面对房俊便觉得手足无措浑身不得劲儿,似乎身上这厚厚的宫装也不能阻挡对方火辣辣的目光,有一种身无寸缕的窘迫紧张,这会儿低眉顺眼,面容清冷的淡淡道:“越国公有心了,行囊已然准备妥当,即刻便可动身。” 房俊道:“那就好,明早微臣派人去宫门前候着,到时候引着殿下前往城南码头汇合。” 嘴里说着话儿,眼神扫视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城阳公主。 这位殿下正襟危坐,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尽显皇家威仪气度,秀美的容颜仿佛一泓井水宁静不波,隐隐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很是气质清冷、性情淡然。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的基因的确足够强大,一众皇子公主不仅才华横溢,更是颜值出众,尤其是这些个公主们,不论年纪大小,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气质更是出尘脱俗。 高阳公主见到房俊的眼神,立即说道:“如今正值秋收,整个长安都忙成一团,乱七八糟闹哄哄的,城阳公主素来喜欢清净,故而欲同吾等姊妹一同南下游玩散心,今日特意约了长乐姐姐到府上来询问是否方便。” 女人即是如此,她看不上你,你就算掏心掏肺她也不屑一顾,若她心里有你,再是任性刁蛮的性格都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身为皇家公主,愿不愿意让城阳公主随行,高阳公主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何须询问房俊的意见?可她偏偏当着长乐公主与城阳公主的面这般说了,那意思便是家中以你为尊,你说了算。 也算是在姊妹面前给房俊的面子,维系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房俊心领神会,先是冲着高阳公主温柔一笑,示意自己领受了娘子好意,然后笑着对城阳公主说道:“殿下这就见外了,且不说这一次本就是陛下答允了诸位公主皆可随行南下,即便非是如此,吾家有船南下,殿下意欲随行,那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需遣人来告知一声,南下之时登船随行即可,何须亲自登门?真真是折煞微臣了。” 高阳公主接收到了郎君的心意,心里便美滋滋的,没有枉费她一番做作表演,轻轻拉着城阳公主的手,娇笑道:“你我同年同月生,相差不足一月,本就应当是姊妹当中最亲近的,只是你这性子当真清冷,平素也不与我玩耍,我也不好腆着脸去寻你,此番能够一同南下,姊妹们正该好生亲近,平常也好有个照应。吾家二郎在外头充愣耍横,只不过是性子耿直了一些,却最是个认亲的人,相处下来你就知道这人很好相处,万勿心有成见,不信你问问长乐姐姐。” 长乐公主唇角撇了一下,瞬间隐去,没有吭声。 心里却暗暗腹诽,这人何止是认亲?越是亲近的人越想着要下手,人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简直禽兽不如…… 房俊这会儿多少对于城阳公主亲自登门请求随行南下的动机也有了些揣测,笑着说道:“正是如此,且不说吾等乃是至亲,单单微臣与杜二郎自幼一起长大,早些年更是掏心掏肺的玩伴,咱们便无需说那些个外道话。对了,杜二郎眼下可有什么忙的?不若一起南下,微臣路上亦能多一个好友,一起畅谈风月、对酒当歌,亦是一件快事。” 城阳公主顿了一下,笑道:“多谢越国公好意,吾家郎君最近杂务繁冗,既要提点家中庄客收割庄稼,又要入宫宿卫,实在是不得脱身,怕是没法随同越国公泛舟南下。” 房俊微微颔首,道:“那倒当真有些可惜了,不过来日方长嘛,以后机会多得是。” 如今杜荷被赐封为驸马都尉,官拜尚乘奉御,主要职责便是率领禁卫宿卫皇宫,若无李二陛下的敕令,还真就不敢玩忽职守,跑去江南游玩。 城阳公主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儿,便给长乐公主使眼色。 长乐公主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城阳还要回去准备一些衣物饰品,便先行告辞吧。” 房俊与高阳公主一起,将两位公主送到大门口处,看着她们登车远去,这才联袂回转后宅。 两口子坐下,高阳公主喝了口茶水,吁了口气,抱怨道:“这位城阳公主当真是不好相与,性子冷得跟冰块儿一般,话不多也就罢了,言行举止之间都是爱搭不理的,也就是吾等姊妹熟知她的性子,换了外人指不定要怎么想呢。不过好话说回来,吾与城阳公主交情不深,彼此成亲之后更是鲜有往来,今日她怎的亲自跑上门来,想要一起南下?” 虽然求了李二陛下恩准,可以与一众姊妹一起下江南,但高阳公主藏了个心眼儿,唯恐这消息放出去招惹了房陵公主那个浪荡货,本是南下游玩消遣散心,到时候反而自己给自己添堵。 就算别的公主听闻了风声,自己没有派人前去邀请,想必也是不好意思颠颠儿的贴上来。 却没想到到底还是有人追上门来,且是平素最为清冷不合群的城阳公主…… 房俊靠在椅背上,温言微微一哂,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某虽然与杜荷不大和睦,但杜荷与太子的关系却颇为亲近。太子这个人性子柔和,优柔寡断的,必定是琢磨着房陵杜氏如今与关陇贵族越走越近,往后阵营敌对,便可以拉拢。杜荷也不是傻子,判断形势觉得太子的位子还算稳固,自然便要投靠过来。今日城阳公主前来,便是杜荷向某表达的善意,大家同为太子效力,以往的恩怨纠葛就不作数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追求幸福 说实话,房俊其实并不觉得房陵杜氏的加入对于李承乾的位置稳固有太多的助力,所谓的“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只是民间的传说,大多是好事之徒编排出来的。 杜如晦活着的时候,房陵杜氏固然是一等一的显赫氏族,但是眼下的房陵杜氏却没有几个杰出子弟支撑家业,除去杜楚客之外,余者尽皆碌碌,更多似杜荷那般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不成大器。 当然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房陵杜氏曾经是关陇贵族的中坚力量,如今倒向太子,等同于背叛了整个关陇集团,意义还是有那么几分的。 况且杜荷这人虽然胆小混账,有些时候拎不清,但也算是有担当,这一点从他能够断然切断与关陇贵族之间的联盟转而坚定站到太子李承乾阵营就能看得出,这人在紧要关头还是有几分魄力的。 对于房陵杜氏这种意义大于作用的站队,房俊表示无可无不可。 虽然并没有多少实质作用,但敲敲锣打打鼓闹腾腾的引起一场热闹也算是聊胜于无…… 高阳公主却叹息一声,幽幽道:“权势富贵当真是个好东西,谁能想到就连城阳公主也会做出主动巴结人的事情来呢?你不知道,陛下诸多女儿当中,除去长乐姐姐就要数城阳最是有主意,那么清冷骄傲的一个人,如今也愿意为了杜家的富贵权势低下头……” 言语之中唏嘘不已。 房俊奇道:“这有何奇怪?” “那是郎君并不了解城阳的性子,她这人最是清高孤傲,从小就对那些个勋戚之后不假辞色,从未见她对谁特别上心,就连平素玩闹也避而远之。很小的时候便熟读史书,父皇曾说可惜她是女儿身,否则定可为一代鸿儒,所以她从来都是向往崇拜那些建功立业扶保江山的英雄豪杰,岂能看得上杜荷这等纨绔之徒?当初成亲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寝宫里哭了整整一夜……” 高阳公主说着话儿,眼神瞟向自家郎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唇角挑起,揶揄道:“倒是郎君这样的,才算是符合城阳心目当中的郎君形象,文武双全,文韬武略嘛……说不定这次并非是杜荷让她来与吾等一同南下借机转圜关系,而是人家看上你这个黑面神,想要偷偷摸摸的一偿夙愿呢。” 房俊无语,气道:“怎么说话呢?那可是你自家姊妹,这等话语传扬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再者说来,为夫又岂是那等贪图美色、持身不正之辈?休要污了某的清白!” 高阳公主斜眼睨着他,手指拨弄着茶盏,冷笑道:“清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房二郎倒是忠厚老实,可想必也禁不住别人投怀送抱吧?也就是看在您床第之间倒也卖力的份儿上,本宫懒得理会罢了,怎么,难不成要本宫一个一个的给您数出来?” 房俊满头大汗,到底不是这年头土生土长的,“男尊女卑”的念头远远达不到根深蒂固的程度,做了亏心事被人家给当面揭开,难免紧张愧疚,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嘿嘿,哈哈……话说晋阳公主为何没来?她身子骨弱,这万里迢迢的跋涉还是应当做好完全的准备,让太医院派遣几名太医随行吧,否则万一有什么差错,那可是措手不及。”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放心吧,父皇岂能舍得他那宝贝疙瘩有丝毫委屈?早就安排好了五名太医随行,各类药物便备了几大箱子。” 房俊觉得有些好笑,原本应当是这女人使得自己戴了一顶流传千古的绿帽,千夫所指万世嘲笑,怎地现在变成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她却清清白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恣意嘲讽? 唯恐再继续下去这位又会说出什么古里古怪的话语来,干咳一声道:“今天这天气当真不错啊,为夫出去转转,尚有几件琐事亟待处理……” 三步并作两步便出了正堂。 高阳公主姿态优雅的拈起茶杯,放到唇边呷了一口,瞅着郎君逃也似得背影,轻哼一声:“有贼心没贼胆,没出息。” ***** 马车上,姊妹两个相对而坐,城阳公主轻声道:“这次多谢姐姐陪我前来,否则我可拉不下脸面。” 长乐公主轻叹道:“你这人哩,都成亲了那是那么腼腆清冷,高阳亦是自家姊妹,有什么抹不开脸面的呢?房俊那人虽然看上去有些强硬,外头传扬的名声也很是跋扈,但实际上却很是好说话,就算他不肯接纳杜家,也定会委婉的予以回绝,不会让你难堪下不来台,你完全不必有什么忌讳的。” 看着面前妹妹这张与自己三四分相似的俏脸,她心里着实无奈。 自己固然性格清淡不喜与人接触,却也未曾到了城阳这般几乎将自己紧紧关在屋子里与世隔绝的程度,看似骄傲的外表之下却深藏着一颗脆弱的心,偏偏又嫁给杜荷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二世祖,今次能够舍下脸央求着自己相陪去了趟房家,还不知心里藏了多少委屈呢,真真是令人心疼…… 在别人面前一副清冷孤傲模样的城阳公主,这会儿当着长乐公主的面却显然活泼得多,她挪了下身子,从对坐变成依偎在长乐公主身边,伸手揽住长乐公主的腰肢,仰起脸笑着说道:“姐姐倒是对房二的性格了如指掌,嘻嘻。” 长乐公主顿时羞恼不已,叱道:“莫要怪腔怪调的说话,相处久了自然就能看得懂人心,这又何足为奇?” 城阳公主眸光闪闪,秀美的面容上满是八卦的笑容:“外头都传姐姐与房俊有私情,妹妹原本是不信的,姐姐何等冰清玉洁的人儿,焉能看得上房二那个黑面神……嘻嘻,这可是高阳最先这么叫的。” 长乐公主粉面飞霞,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戳了戳城阳公主的额头,佯怒道:“你这丫头,怎地也学着外头那些人编排我?” 城阳公主丝毫不怕,笑着追问:“好姐姐,你就告诉妹妹吧,你们到底有没有……外边人说的那个私情?” 长乐公主心里羞恼,却很是惊奇的瞪着妹妹:“真真是奇哉怪也,这世上居然还有令妹妹你为之嚼舌之事?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城阳公主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旁人的事我自然不会去管,连听都懒得听,可这不是姐姐你的事情么?妹妹当然要万分关注,长孙冲那个负心汉害得姐姐花信之年便形单影只、伤心欲绝,万一再遇上一个负心薄幸的,那可如何是好?” 长乐公主断然道:“我与他清清白白。” 城阳公主显然对这桩传闻上心已久,不肯就此罢休,眨巴眨巴眼睛,追问道:“是身子清清白白,还是心里清清白白?” “你这丫头要翻天是吧?”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哭笑不得,脸上的红霞连耳朵都给染红了,又羞又恼,狠狠在城阳公主手臂上掐了一把,训斥道:“这等污言秽语莫要再说,否则别管我教训你!” “唉……” 城阳公主叹息一声,将头靠在长乐公主肩膀上,波光潋滟的眸子望着窗外不断飞退的街景,幽幽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咱们女儿这一辈子就像是瞎子走路,根本不知下一步是踩进水沟里一世不得挣脱,亦或是走进花团锦簇的园子快活惬意,一切都得看天意,不认命不行。高阳是个有福气的,原本谁都不看好的一桩婚事,到如今却是令人人艳羡,姐姐也是个得上天眷顾的,原本清冷孤寂委委屈屈,却能够奋力挣脱出来。那房二虽然长得黑了一些,相貌也比不得那些个插花敷粉的世家子弟俊美,但却是个有心的……妹妹也知道就算姐姐当真看上了他,也不可能双宿双飞、永结同好,可只要姐姐是真的喜欢,哪怕见不得天日,哪怕被千夫所指,也应当勇敢无畏的去追求,否则等到似妹妹这般犹如陷身牢笼,一世不得挣脱,那时候怕是悔之莫及,生不如死……” 长乐公主顿时一惊,连忙扳着城阳公主的肩膀,正色道:“这话说的……该不会是你对杜荷心生幽怨,想要红杏出墙吧?听姐姐的劝,这可万万使不得!” 第五百二十五章 暗中布置 长乐公主惊叫:“你该不是想要红杏出墙吧?” 城阳公主莹白的小脸儿倏地一红,瞪了姐姐一眼,嗔道:“说什么呐?我虽不敢自诩贞洁烈妇,却也绝对做不出那等事。不过是一时心有所感随口道出而已,姐姐当真讨厌。” 孰料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长乐公主顿时面带寒霜,毫不客气的掐了她一把,秀美挑起,不悦道:“好啊,你自己当贞洁烈妇玉洁冰清,却要劝我及时行乐、莫要后悔,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城阳公主一愣,随即有些发慌,急忙辩解道:“姐姐勿恼,妹妹不是那个意思,妹妹只是……哎呀,人家怎会是那样的人呢?” 她这人脸皮薄,也就是当着自家嫡亲姐姐的面才会话多一些,但是担心被长乐公主误解依旧急得不行,一张俏脸满是红晕,眼眶里已经有泪水打转。 长乐公主本想着揶揄几句,见到她的神情顿时心里一软,伸手揽住她刀削也似的香肩,柔声宽慰道:“姐姐不过是玩笑话而已,何必当真?你这个性子啊,说好听是清高自傲,说难听的就是一根筋、太单纯,真是不知往后一旦受了委屈可怎么办。” 这话尚有一般没说,那便是以杜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秉性,那是必然要让妹妹受委屈的。只不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便是娘家父兄也不好事事过问,何况是她这个姐姐? 虽然大唐的公主不似汉朝公主那般为了边疆安稳不得不和亲远嫁蛮夷,可当初父皇为了巩固皇位、笼络权臣、消弭朝中各派的争斗,亦是将一众女儿犹如货物一般发送,除去高阳公主歪打正着碰上房俊性格大变浪子回头,夫妻生活尚算幸福之外,余者皆谈不上如意。 以城阳公主的性情,若是下嫁一个温润如玉、知冷知热的世家子弟倒还好些,似杜荷这等纨绔胡闹的粗鄙匹夫,注定了要凄苦委屈…… ***** 赵国公府。 如今正值秋收,关中内外尽皆热闹一片,但是整个赵国公府却笼罩在一层低沉的气氛之中,丫鬟仆人们进进出出都尽量小心谨慎,不至发出太大的动静,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惩罚。 秋收之时举国忙碌,尤其是今年关中关外、河南河北尽皆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家家户户都上下繁忙笑逐颜开,长孙家却因为家中子弟的一再折损显得人丁有些单薄,能够拿得起家中事务的郎君没有几个,颇有些家道中落的颓然…… 书房内,长孙无忌穿着一身常服,圆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强打精神,与对面一身戎装的中年人强颜欢笑:“大郎此次调回关中,兼任潼关守将,实在是可喜可贺。丘家人丁单薄,汝应当勇于担当,扛起丘家祖辈数代之家业,丘大总管在天之灵亦能够安然阖目。” 这中年人身材不高,但粗壮敦实,一张方脸满是横肉,扫帚眉、三角眼、塌鼻梁,望着便有一身剽悍狂放之气质,正是丘家第三代的长子嫡孙丘英起。 其父丘师乃是前隋交州大总管、谭国公丘和之长子、丘行恭之长兄,只可惜早年间便因病逝世,留下两子丘英起与丘神俨,这两人当时年幼,无所作为,丘家长房就算是没落下去,丘行恭那一房予以取代,成为丘家的止住。 丘英起兄弟二人少年从军,各自于地方折冲府担任校尉,历练多年,如今丘英起年过而立,却只是官拜果毅校尉,其叔父丘行恭并未给予太多助力。 大家族内部的鸡零狗碎,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 今次却是长孙无忌一手将丘英起从地方州府的折冲府抽调至关中,并且委以通关守将的职务,在整个兵部几乎被房俊一手遮天的情况下能够做到这一步,长孙无忌所付出的努力与代价,丘英起心知肚明,更是感激涕零。 尽管他无比清楚长孙无忌绝非好心,却也甘之如饴。 毕竟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想要完成由地方州府的折冲府上调至关中京畿之地这个过程实在是难如登天,别管长孙无忌的目的何在,这份人情他都得领受。 “此番多谢叔父提携,小侄为之效死亦绝无所辞。” 长孙无忌呵呵一笑,摆手道:“你我两家乃是世交,蒙你称呼一声叔父,那便是一家人,何须这般客套?丘家满门忠勇,世代猛将,不该踟躇在折冲府校尉这等所在,而是应当予以更高的层次,为国效力、尽忠报国。” 丘英起恭敬道:“多谢叔父教诲,小侄谨记于心,不敢或忘。只要叔父有所指示,赴汤蹈火,小侄亦是绝不迟疑。” 屁的世交! 满天底下谁不知道丘家与高家才是世交?当初正是这位“阴人”暗中撺掇,才导致叔父丘行恭一时间被蒙蔽了心智,与高士廉决裂转投入长孙无忌的麾下,结果长孙无忌利用完丘家,翻脸无情便踹到一边,害得丘行恭被千夫所指、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此番将自己从地方州府抽调至关中,并且委以一个通关守将的重任,也必然是想要利用自己为其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过他却并不在乎。 这世上兜兜转转到头来所为的都是利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外如是,所有的功名利禄背后都意味着妥协与争斗,能被人利用并不是一件坏事,相反只有你身具能力才能被人利用,一个废物谁愿意利用你呢? 只要符合自己的利益,他并不介意为长孙无忌做事,杀人放火又有何妨?纵然关陇贵族如今日渐倾颓,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百年的底蕴摆在这儿呢,总归能够护得住自己。 长孙无忌笑呵呵的指了指面前茶几上的茶杯:“来来来,闲话慢叙,贤侄饮茶。” “多谢叔父。” 丘英起谢过,拈起茶杯呷了一口便又放下,正襟危坐双目炯炯,等着长孙无忌道出要求。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赞赏道:“不愧是丘家子孙,骁勇无畏、耿直无私,永远是个刚正猛烈勇往直前的军人!既然如此,老夫也不拐弯抹角了,此番将贤侄召回京师,乃是有一桩棘手之事,想要委托贤侄办理。” 丘英起道:“叔父过誉了,小侄愧不敢当。到底何事,您尽可直言,上山下海,只要是小侄能够办的,绝不推辞!” “好,痛快!” 长孙无忌赞了一句,才慢悠悠说道:“贤侄近些年一直在地方任职,不知可曾耳闻房俊其人?” “自然。” 丘英起唏嘘道:“房相之二公子,陛下之东床快婿,弱冠之龄便已经是兵部尚书、越国公,正是小侄的顶头上司,且世间皆传其诗词双绝、勇冠三军,少年之时小侄亦曾与其有数面之缘,岂能不知?” 长孙无忌拈着茶杯,耷拉着眼皮慢悠悠的喝着茶水,良久才放下茶杯,似笑非笑的看着丘英起,说道:“尚有一条贤侄却未提及,丘神绩之死乃是房俊一手所为,丘家与房俊之间血海深仇,岂能等闲视之?” 丘英起略微沉默,才说道:“叔父所言甚是。” 丘家内部并不和睦,因为争夺家主之位而产生的龌蹉使得叔侄之间嫌隙不浅,但是丘英起兄弟与丘神绩这个堂弟之间的关系却一直不错,大概大家都是恣无忌惮、心狠手辣的性子,因此分外投契。 当初丘神绩暴卒,丘英起亦曾回到长安面见叔父丘行恭,却被丘行恭告知一切皆由他自己出头,定要血债血偿,无需丘英起等小辈过多参与,其实也是在保护他们,毕竟房俊的背景太过强大,一旦房俊有所闪失,凶手必然难保周全。 然而此时长孙无忌陡然提及房俊,丘英起再是粗鄙鲁莽也知道定是别有内情,故而有所闪避。 却不想长孙无忌干脆开门见山,让他避无可避。 第五百二十六章 诱之以利 丘英起沉吟着,说道:“叔父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话虽如此,可长孙无忌既然在这个当口先是谈起房俊,继而又提及丘家与房俊之间的血仇,其意依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过长孙无忌既然号称“阴人”,自然不会直白的说什么你去替我弄死房俊之类,而是沉着脸叹息道:“丘神绩这孩子忠勇果敢,若是不死,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当初丘神绩暴卒,尸体从船上被搜出,浑身箭疮体无完肤,可见死时是何等凄惨,凶手又是何等丧心病狂,此等穷凶极恶之徒,即便是碎尸万段,亦是死有余辜!虽然三法司参与调查也没有有一个清晰明白的结果,但是任人便知,凶手必是房俊无疑。” 丘英起默然。 这一点几乎是丘家上下尽皆认定的,房俊与丘神绩之间的恩怨早已有之,因丘家意欲迎娶长乐公主而爆发,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房俊绝对难逃干系。 但是对于别人来说,事实的真相却并不太重要,到底是不是房俊干的没关系,只要大家认定是房俊干的就行了。 三法司不能给房俊定罪,却不妨碍大家私下里不断的渲染此事…… 想了想,丘英起直视长孙无忌的目光,试探着说道:“如此血仇,不共戴天,只是如今房俊青云直上、圣眷优隆,若是其有何闪失,小侄生死前程皆不足论,连累家族却是百死莫赎。” 从地方州府折冲府调回长安这京畿之地,固然是大恩一件,但刺杀房俊的后果却是丘英起不愿意承担的。 堂堂兵部尚书,越国公,房玄龄的二公子,李二陛下的乘龙快婿……这等人物早已经是朝廷柱石,更遑论房俊于军中的声势一时无两,杀了他,自己还能好过? 前程没有性命重要,承恩要付出代价,丘英起即便性格鲁莽,却也不是一根筋的傻子。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自己完全承担不起责任的事情,岂能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去做呢? 最起码只是将自己调任潼关守将这一点恩情,还远远不够……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手指在茶杯上婆娑着,淡淡笑道:“有什么连累不连累?当初房俊以那等残忍之手法杀害丘神绩,直至今日不也是逍遥法外、无人能治?如今陛下愈发重视朝廷法度,一切都要讲究证据,这天底下杀人越货的事情多了去,可只要没有真凭实据,那就只能听之任之,三法司对此怨声载道,却也无可奈何。” 丘英起眉毛挑了挑。 长孙无忌续道:“当然,人各有志,有些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有些人却也能忍辱负重任人诋毁,聪明人自有抉择,无可厚非。话说如今丘将军渐渐老迈,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府中诸子也没有几个能够比得上丘神绩那般有出息的,恐怕他们这一支在丘将军之后,再难有所成就,连带着整个丘家也将渐渐衰颓。唉,倒是可惜了令尊,若是当年令尊没有因病逝世,必能继承丘大总管之衣钵,振兴家族永垂后世,吾关陇一脉又何至于苦无良将,被山东世家、江南士族苦苦压制,日薄西山?” 听着这话,丘英起顿时心里一跳。 叔父丘行恭年纪渐长,这些年也不太受到陛下器重,而且与高士廉分道扬镳之后便被投闲置散。儿子倒是不少,但是自从丘神绩暴卒,诸子纨绔胡闹不成气候,这一支在丘行恭死去之后凋零已成定局。 听着长孙无忌的意思,若是他能够对自己予以扶持,未尝就没有重现丘家往昔荣耀的时候。 要知道,当年北魏献帝七分国人,以次弟豆真为丘敦氏,后来发展成为鲜卑大族,至孝文帝时改丘敦氏为丘氏,家族鼎盛人才辈出,成为与鲜卑八大姓不相上下的豪族。 妥妥的关陇中坚力量! 那个时候,丘家是何等的昌盛繁荣? 入唐之后,丘家渐渐衰颓,只余下叔父丘行恭这一支算是保留几分家族气势,余者渐渐泯灭。 若是能让丘家在自己手中再次兴起…… 丘英起呼吸有些粗重起来,舔了舔嘴唇,迟疑着说道:“此事重大,小侄还是回去与叔父商量之后,再作计较。” 虽说丘家内部龌蹉不断,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多有嫌隙,但毕竟血浓于水,每逢大事丘英起等小辈还是下意识的觉得应该与丘行恭商议,听取意见之后再行定夺。 长孙无忌自是无可无不可,只是淡淡说道:“老夫老来丧子,且此等惨剧接二连三,几个出类拔萃的儿子要么横死街头,要么流亡天涯。可剩下的几个儿子纵然再是不堪,将来这些家业也总归是得交道他们手上,届时还需要你们这些小辈相互扶持,多多帮衬,这路才能走得宽一些。唉,老夫总有不甘,可谁叫他们是老夫的儿子呢?难不成还能将这家业拱手让与别人不成?若真是那般,百年之后怕是老夫这坟头就得荒草三尺、鼠兔筑穴,逢年过节连个上坟烧纸的都没有……” 丘英起默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纵然他也算是丘家的一份子,可是叔父丘行恭焉能将家业交到他的手上呢?正如长孙无忌所言,儿子再无能那也是自己的血脉,难不成将家业拱手让人,指望着百年之后别人家的孩子来给自己上坟烧纸? 深吸口气,丘英起道:“就算小侄不及生死,舍命为吾丘家雪此仇恨,可小侄听闻这一次与房俊一起南下者不仅有魏王,尚有长乐、高阳、晋阳等几位公主殿下,刀枪无眼,万一一时不慎误伤帝胄,小侄白死难赎其罪也……” 长孙无忌眼皮挑了挑,轻声道:“苍天有眼,冥冥有数,谁又能知道自己苦苦寻觅的机会会不会来,何时能来?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唯有做好准备,方能够在机会来临之时紧紧把握。” 丘英起心领神会,颔首道:“小侄愚钝,不成大器,意欲雪此家门血仇,还望叔父多多帮衬,助我一臂之力。” 自家与房俊有血仇,长孙家更是犹有过之。 毕竟丘家只有丘神绩一个人死在房俊手里,长孙家却是数人折在房俊手中,长孙冲谋反案发不得不流亡天涯,长孙澹莫名其妙死在城外驿站,长孙涣大雨之中自绝于府门之前,一桩桩一件件都离不开房俊的影子,若论起仇恨之深浅,长孙家自然远胜丘家。 只不过因为房俊的特殊身份也强大背景,长孙无忌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试图让自己替他们出手。 自己愿意冒这个风险,但是长孙无忌也必须给自己一个定心丸,否则事成之后你卸磨杀驴,老子找谁说理去?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报仇雪恨那是你自己的事,老夫岂能插手其中?” 丘英起愕然。 你不帮我,哪里来的机会避开一众帝胄,对房俊施以狙杀? 你不承诺,老子哪里来的勇气敢对一位当朝国公、六部尚书、太子少保暗下杀手? 长孙无忌见他一脸茫然,心里也忍不住叹口气,暗骂一句蠢货。 这种事你知我知、心照不宣即可,岂能宣之于口?若是今日我答允了你暗中相助,可明日你事败被擒,严刑拷打之下将老子给供出来,你真当李二陛下是吃素的善人,刀子不见血?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却还想着要老夫一句保证……奇蠢如猪也。 可话又说回来,若非这等蠢货,又岂能被这三言两语画出一个大饼,便头脑发热悍然行事? 只得说道:“房俊不似,吾等关陇一脉尽皆寝食难安,攸关关陇各家百年运数,早已非是一家一户之仇怨。此番贤侄若能仗义出手,关陇各家自然感恩戴德,全程也必会提供相应之帮助,事成之后,贤侄便是吾关陇之恩人,功名利禄、权势地位,自当双手奉上。唯有一样,事关重大,各家各户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人的家眷,万万当不得此等风险,还望贤侄能够一力担之,老夫感激不尽。” 言罢,他起身离席,满脸郑重,一揖及地。 第五百二十七章 扬帆南下 太阳在东方山峦之间露出头来,红彤彤一片霞光照耀河山,落在河面上金灿灿一片,微风拂动水面,便犹如万千金蛇扭曲狂舞。 城南码头人声鼎沸。 作为最靠近长安城的私人码头,房家湾码头的规模比之渭水上几处官家码头都要大,设施也更加完善,庞大的财力投入到基础设施的建设之上,换来的便是此地商贾云集、货殖如山。 大运河的开通,使得水路连通南北,长江、黄河流域的各处州府城池串联在一起,互通有无、彼此交易,南北货物由水路自由畅行,使得货值物流前所未有的发达,连带着使得庞大的财富向着天下中心的关中聚集。 在这里,无论是辽东的山参皮草,亦或是江南的丝绸纸张,乃至于东瀛南洋的珍稀宝贝,可谓应有尽有。 天下货值汇聚于此,再由此地通过水陆不同的路线转运至关中各地,甚至直抵玉门,远销西域,可谓平夷洞达,万方辐凑。 …… 一队奢华的车队在顶盔掼甲的禁卫簇拥之下,自长安方向逶迤而来,到了码头附近,当前三骑并列而行,马背上禁卫体型剽悍,腰间佩戴横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左右商贾、脚夫尽皆慌忙避开。 傻子也能看得出这乃是十足的贵人出行,再联想到河道里停泊的那几艘水师战船,唯恐躲避得慢了挡了路,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忙碌的人群纷纷避让,车队径直来到码头上,石头堆砌的护岸下方,便是停泊在此的数艘水师战船。 车队停下,杜荷骑在马背上张目四顾,目光所及皆是挥汗如雨装卸货物的商贾、脚夫,岸边高达的吊杆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将如山的货殖或是装上船或是卸下岸,一派热火朝天。 这令他很是震撼。 这几年房家湾码头早已成为关中人口口相传的传奇,更是被世家门阀当作兴家置业的标杆,无数勋贵王侯时不时的就拿房家湾码头说事儿,教训自家的儿子应当虚心效仿,如何如何。 这也怪不得大家伙眼皮子浅,实在是房家湾码头的兴旺成都远超所有人的想象,虽然具体能够给房家带来多少收益并未可知,但是只需要看看这辐射至整个关中甚至西域的货殖,亦能窥得一斑。 没有人会与钱过不去,这被大儒污蔑不屑的“孔方兄”乃是家族兴盛的必要根基,正如当初房俊曾经说过的那句被无数人奉为圭臬的话语,“有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房家湾码头的兴旺,可以使得房家在顶级豪门的阶层最少维系三十年。 这还是在房家并无出类拔萃的子弟,不得不守成踟躇远离中枢的情况下,如今房俊青云直上鲜花着锦,有房玄龄的余荫在前,再有房家湾码头充沛的财力在后,谁敢保证从此之后房家就不能夯实坚实的基础,从此一跃成为与五姓七宗相提并论的存在? 尽管耳边从未间断过房家湾码头的消息,但杜荷性情疏懒,平素最是不耐烦这等商贾经济之事,就连东西两市都不肯涉足,所以也不曾前来这码头看过。 如今这等繁华模样尽收眼底,即便他再是自傲,也不得不承认一手创下偌大财富的房俊,的确非是自己能够比拟。 可世人总是狭隘,见到别人好并非第一时间想去学学人家的成功经验,看看能否从中汲取些什么收归己用,而是不可避免的生出羡慕嫉妒恨的情绪,认为若是我来做可能比你做的更好,你小子辉煌的时日不会太久,然后自我催眠找出一万种你应该失败的理由…… 身后的仆人侍女打开车门,搀扶着城阳公主走下马车,杜荷这才收拾起嫉妒之心,翻身下马,笑着走到城阳公主身边,道:“看来还是我们早了一些,别人都还未到呢。” 城阳公主今日没有穿宫装,一袭雪白箭袖滚着红边儿的劲装紧裹着娇小玲珑的身躯,没有了往昔清冷孤傲,倒是多了几分英姿飒爽,但是面对杜荷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秀美的面容不见喜怒,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河道上下忙碌的人群,淡然说道:“这次本就是我们唐突,自然应当早一些到,若是让他们等着我们便是失礼了。” 杜荷神情讪讪,闭上嘴巴,不再自讨没趣。 自己娶了一位公主回来,荣耀尊崇没有感受到几分,反倒是充分体会了什么叫做同床异梦。 身为男人的尊严在城阳公主的不假辞色面前,彻底被碾得粉碎…… 远处传来一阵喧嚣,杜荷抬头去看,正是房俊骑在马上赶了过来,后面一长溜车队辚辚而来。 亲兵部曲将房俊簇拥在中间,到了城阳公主的车驾前却也不下马,而是坐在马上紧张的巡视着周遭人群,一双双眼睛寻找着人群当中一丝一毫的异常,绝不给有可能出现的刺客半点机会。 房俊倒是轻松,从马背上翻身跃下,笑着走向城阳公主夫妇,远远的抱拳笑道:“居然让殿下与杜驸马等着微臣,罪过罪过。” 虽然关陇贵族很大可能趁着这次机会对他下手,但他不认为对方敢在长安地界冒天下之大不韪,更大概率还是等到抵达江南之后伺机而动,毕竟江南非是房俊的地盘,再是想着严防死守也力有不逮,露出破绽的机会多得是。 杜荷调整一下脸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迎上前两步,还礼道:“此行吾家殿下多有叨扰,还望二郎一路上多多照顾,谈什么罪过不罪过?说到底,还是我们添麻烦才对。” 房俊略感诧异,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 眼睛看向一旁盈盈而立的城阳公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心里再一次腹诽李二陛下的优秀基因…… “随身器物,殿下可曾备好?若是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殿下直言,微臣必会为您置办妥当。” 这一次南下,短则两月多则三月,最早也得年底才能返回长安,这对于娇生惯养的公主们来说也不是一段轻省的日子,平素钟鸣鼎食养尊处优惯了的,出门在外难免多有不便。 若是个矫情的,换了枕头就睡不踏实也不是不可能…… 城阳公主难得露出一个笑容,秀美玉容好似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柔声道:“越国公有心了,不过吾家郎君连夜操持,该准备的器物都已经备下,便不劳越国公费心。” 杜荷顿时泛起惊喜,城阳公主自打成亲以来可没有几回这么在外人面前表达出这等亲近的语气,甚至令他有些受宠若惊。 高阳公主在侍女簇拥之下走上前来,见到城阳公主的打扮顿时惊喜道:“这一身可当真好看!” 上前拉住城阳公主的手,低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远处,一队更加庞大的车队缓缓驶来,百十匹战马簇拥着车队抵达码头,整个码头都因此陷入短暂的堵塞,不少正在运送货殖的马车、脚夫不得不停止手头的工作,闪避在一旁驻足观看,啧啧称奇。 大家都知道今日有几位公主要南下,但是却着实未想过皇室公主出行的仪仗是这般规模。 车队到了近前停住,魏王李泰、长乐公主、晋阳公主分别从自己的车驾当中下来,周围人群更是一阵骚动。 不说别的,单说这几位公主一个塞一个的美若天仙,便足以令大家伙儿增添几个月的谈资,一辈子怕是都忘不了今日的场景…… 诸人在码头上汇合,房俊望着那些连绵的车驾,无语道:“不过是去江南游玩一番而已,这怎地难道是打算搬家不成?” 晋阳公主笑嘻嘻上前,脆声道:“还不是父皇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昨夜一宿都未睡好,指使着内侍不停的添东西,不仅给我和长乐姐姐准备得周全齐备,连带着也给高阳姐姐和城阳姐姐备下了不少东西。”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严防死守 房俊无奈道:“到了江南,自有当地州府的地方官迎接诸位殿下,衣食住行自然也会齐备,哪里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好在这次水师派来的船多,否则都装不下。” 本就是与魏王李泰南下接收一些产业货殖,结果因为长孙涣之事不得不有所防备,多带了一旅精兵,李泰也有亲随禁卫,再加上四位公主,连带着各自侍候左右的侍女,再加上这么多的日常器物…… 居然有浩浩荡荡之势。 晋阳公主不以为然,细嫩的手指指着正从车上往下搬的箱子包裹,说道:“那又怎及得上咱们平常用惯了的东西呢?若是走陆路自然不会带这么多东西,麻烦嘛,可既然是坐船,那肯定是多多益善啊。” 高阳公主扯着晋阳公主的手,赞同道:“谁说不是呢?妹妹别理会这个夯货,他一个糙汉子,哪里明白咱们女儿家?” 房俊无语,女人果然是麻烦。 这时候习君买带着水师兵卒从船上下来,队列齐整的站在诸人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数十人齐声大喝道:“参见公主殿下!” 几位公主赶紧面容一整,敛裾还礼,最年长的长乐公主脆声道:“诸位平身!” “谢殿下!” 一众兵卒谢恩之后起身,然后面向房俊,再一次施行军礼,声震四野:“末将参见大帅!” “参见大帅!” 响亮的声音有若闷雷滚滚,震得四周人等面面相觑。 这等明显是发自内心的嘶吼充满了崇敬与爱戴,整个气势陡然之间便攀上一个顶峰,与先前于诸位公主见礼之时截然不同。 房俊负手而立,面容肃穆,大声道:“免礼,都起来吧!” “喏!” 轰然一声应诺,继而甲叶碰撞稀里哗啦,数十人齐齐起身,双手负后双足略微分开,挺胸抬头目光灼灼,等着房俊发号施令。 虽然如今的房俊早已不在水师当中担任任何职务,但这一支由他一手创立的无敌雄师之中,他的威望却始终无人能及,所以即便他返回长安任职,水师上下却依旧以“大帅”称之,无人可以取代。 房俊站在兵将面前,卓然而立,目光自诸人面上扫过,大声道:“此次南下,务必保证公主殿下之安危,吾等身为军人,保家卫国乃是天职,守护我们的亲人更是义不容辞!公主殿下乃是万金之躯,纵然吾等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不容许公主殿下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尔等可曾明白?” 数十兵卒就站在四周千百双目光的注视之中,目不斜视、面容刚毅,扯着嗓子喊声震天:“职责所在,死不旋踵!” “职责所在,死不旋踵!” …… 声音随着微风穿云裂石,尽显大唐虎贲之汹涌气势,整个码头上除去兵卒的嘶吼之外全无一丝杂音,所有人都静悄悄的停下手里的活计,站在一旁感慨万千的领略着这等坚贞不屈的气概。 大唐虎贲天下无双,这是世人之共识,而皇家水师更是精锐之中的精锐,这亦是早有定论。 只看这数十人站在这里,挺胸凸肚杀气腾腾,气势犹若千军万马一往无前,其纵横七海未尝一败的盖世战绩,便可见一斑。 所有大唐臣民,皆为其自豪! 几位公主站在一旁,看得秀眸闪闪,心情激荡。 她们不懂军事,也不懂人心,但却能够看得出这些兵卒对房俊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崇拜与尊敬,这一声声震荡云霄的嘶吼,放佛使得她们眼前出现了当初房俊率领水师舰队横行七海扫荡蛮夷、兵出白道驰骋漠北的雄姿。 女人天生崇拜强者,之前房俊在长安城内耀武扬威,便已经算是年青一代当中的佼佼者,令人刮目相看、心怀敬仰,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站在水师兵卒面前,这些兵卒那种狂热的眼神和崇敬,却使得她们真正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胸怀与气度。 即便是对房俊羡慕嫉妒恨的杜荷,也不得心神震荡之下顿生敬仰。 哪怕自己在家世上甩开房俊一条街,哪怕将来自己有可能坐上比房俊更高的职位,但他却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拥有这种驱策麾下为之效死的能力…… 房俊看着眼前雄壮威武的水师兵卒,欣慰于水师并未因自己的离去而丧失了这股如狼似虎的锋锐之气,苏定方的确是不世出的名将,区区一旅水师在其麾下愈发锋芒毕露。 “诸位,立刻搭好跳板,整理甲板、船舱,将携带之物装入舱底。” “喏!” 一众兵卒领命,顿时一哄而散,飞快的将跳板搭好,船舱早已经收拾干净,然后与护送的禁卫一道,将一车一车的箱子包裹卸下来,然后运上船,一件一件的放置停当。 房俊则带着四位公主登上中间的一艘战船,先是在底层甲板转了一圈儿,又顺着舷梯登上二层船楼。 城阳公主站在船楼靠窗的地方,极目整个码头,只见人马车架尽皆匍匐在脚下一般向着远处延展开去,青山莽莽连绵不绝,河水如带奔涌流淌,颇有一种天高云淡、睥睨天下的壮阔。 不仅感慨道:“怪不得说男儿志在四方,吾等囚于京师一隅,自以为身份尊贵高高在上,却不知眼界所限,根本看不到这世间最壮阔的风景,若能提一支劲旅驰骋沙场、开疆拓土,即便血染黄沙、马革裹尸,也更胜如豚犬一般混吃等死。” 房俊与杜荷并肩,正好听闻这句话,浑然没有在意杜荷难看至极的脸色,脱口赞道:“不想城阳殿下弱质纤纤,却能有这般恢弘心志,颇有平阳昭公主之遗风,微臣敬佩!” 城阳公主顿时一脸喜气,言语之中却矜持道:“本宫有如笼中鸟雀,岂敢与平阳姑姑那等巾帼英雄相比?越国公谬赞了。” 平阳昭公主乃是李唐皇室的大功臣,当年先帝李渊晋阳起兵未久,在关中的平阳昭公主便扯起一支兵马,与李二陛下会师于渭水之畔,然后攻克长安,贡献了李唐皇室的最稳固的根据地。 此后李二陛下率军东征西讨,平定薛举、大败王世充,一举奠定大唐之基业,而在这耀目的光芒背后,却是平阳昭公主以女流之身,率领麾下“娘子军”驻守长城,镇守李唐的大本营山西,抵御敌人的攻击。 从此之后,长城关隘之一的“苇泽关”因平阳昭公主驻守于此,被世人称作“娘子关”…… 此后平阳昭公主暴卒,高祖李渊悲怮不已,亲口下旨以军礼厚葬,“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辂、麾幢、班剑四十人、虎贲甲卒”,并且按照谥法所谓“明德有功曰‘昭’”,谥平阳公主为“昭”。 古往今来,从未有女子以军礼厚葬之先例,万千史书,以军队送葬者唯此一人,光耀千古,名垂后世。 平阳昭公主不仅成为天下的传奇,更被李唐皇族的子女们奉为偶像,极度崇拜,被房俊赞誉为“有平阳昭公主”之遗风,即便是矜持清冷如城阳公主,亦忍不住顿感荣光。 一旁的杜荷瞅瞅自家公主娘子那张如花似玉泛着喜色的俏脸,心中郁闷至极,自从相识、成亲以来,何曾在自己面前展露这等美貌开心?同时也难免暗生警惕,没料到房俊这小子非但手段不凡,还这般口甜舌滑,这一路前往江南,不可避免朝夕相处、近水楼台,万一这棒槌对城阳公主起了贼心…… 杜荷眼珠转动,撇着身旁英气勃勃的房俊,不得不承认这棒槌虽然长得不咋滴,面黑眉浓缺乏温润气质,但本身的气度的确是最吸引女人的那一类,心里警铃大作,必须得严防死守才行,不给能一丝半点的机会。 想了想,一咬牙,说道:“泛舟南下,领略大好河山,的确是人生一大快事,不若在下也厚颜随行吧。” 第五百二十九章 泾渭分明 杜荷此言一出,周围几人尽皆一愣。 倒不是说不愿带上杜荷一起南下,而是杜荷身为尚乘奉御,肩负宿卫皇宫之责,他若是南下,麾下一旅禁卫交由谁来统御? 勋贵子弟番上宿卫,乃是历来的规矩,换了别人皇帝陛下也信不过,焉能将自己卧榻之侧交由自己不信任之人?尤其是眼下皇权与关陇势力针锋相对,这等关口似杜荷这等功勋之后断然不可无辜缺勤。 房俊没领会杜荷的忌惮提防,蹙眉疑惑道:“一起南下自然无妨,只是杜兄身负重任,来时可曾向陛下告假,以便宫中禁卫安排旁人接替杜兄之职责?” 杜荷嗫嚅几声,知道自己鲁莽了。 他本是临时心血来潮,何曾知会过李二陛下?如果自作主张随同南下,导致宫中戍卫混乱,那可是形同死罪。可若是不去江南,这一路上又唯恐房俊对自家娘子下手,这小子文采非凡才气纵横,最是能够打动自家娘子这般矜持清高的女子芳心,万一逮个机会做下那等越轨之事…… 杜荷越想越怕,只得硬着头皮道:“宫中戍卫,不过是点卯应付而已,当真有事发生,自有‘百骑司’严守宫禁,吾等纨绔子弟又能有什么用呢?吾等戍卫皇宫,五日一轮,即便南下一两月,也不过是缺任几次,误不得大事。” 房俊无语。 功勋子弟番上乃是高祖皇帝定下来的规矩,更是军中成例,岂能由得你说来就来、说不来就不来? 魏王李泰也紧蹙没有,瞅了杜荷一眼,沉声道:“兹事体大,焉能随意决断?若是当真意欲南下,大可以向父皇告假得到允准之后,再乘坐快船追上来,万不可自作主张。” 因为城阳公主就在身侧,所以李泰算是留了余地,否则以他的性子,怕不是就要破口大骂。 你当番上戍卫是儿戏呢? 城阳公主却早已经变了脸色。 所谓夫妻同心,虽然他们这对儿夫妻算不得贴心贴肺,但是共同生活在一起自然比旁人更加了解彼此的性格,对于彼此的心意也更有默契。之前杜荷表现出来的对于房俊的厌恶、疏远那可是实打实的,虽然如今在太子劝说之下有所转变,却也绝无可能愿意同乘一船、游览千里。 分明就是害怕自己与房俊接触太多,日久生情…… 简直是个混账,心思龌蹉,将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城阳公主又羞又恼,俏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盯着杜荷冷声道:“堂堂七尺男儿,自当肩负职责,报效君王,岂能玩物丧志,好逸恶劳?不经告假便擅离职守乃是死罪,本宫还不想变成寡妇,这便与你回府,不往江南便是。” 旁人不懂这夫妻两人何以忽然起了争执,不好贸然插嘴,但心里大多埋怨杜荷多事。 也老大不小的了,怎地这般任性妄为? 看向杜荷的眼神便难免含着轻蔑与不满…… 杜荷自然感受得到众人的不满,更因为城阳公主的恼火而显得有些憋屈,老子岂是不知深浅恣意妄为之辈?可擅离职守固然是大罪,但比起有可能遭受到的耻辱,那完全没有可比性啊! 头可断血可流,自己老婆偷人却万万不行! 挺起胸膛,梗着脖子,杜荷一脸坚定:“殿下这说得是哪里话?你从小娇生惯养,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番却贸然南下万里,为夫岂能放心?江南固然风物宜人,却也多得是烟瘴横行之地,便是陛下当真治我擅离职守之罪,亦要守护在殿下身边,不使得殿下受到一丝半点的意外。” 城阳公主气得脸儿通红,咬着银牙说不出话来。 到底还是魏王李泰心思灵动,对于这队夫妻之间的感情问题也比旁人更为了解,此刻觉得杜荷的反应有些不合常理,在看到城阳公主满腹怒气却有不知如何发泄的模样,心里顿时一动…… 瞅了瞅城阳公主,又瞅了瞅房俊,再瞅了瞅长乐公主,魏王殿下心里有些恼火。 房俊这个棒槌,难道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专门喜欢对自己的妻姐、妻妹下手? 长乐也就罢了,毕竟已经和离,算是未曾婚配,折在房俊手里也无可奈何,可绝不能再将城阳也给搭进去…… 想了想,便说道:“难得杜二郎有这等心思,看着你们夫妻恩爱难舍难分,本王身为兄长自是感到欣慰,这样吧,稍后本王修书一封呈递给父皇,陈情恳请,请父皇允准杜二郎随行南下,即便父皇有什么处罚,本王一力担之。” 晋阳公主年纪小,再是聪慧也不可能看透这其中的缘由,心里自然愿意见到自家姐姐夫妻恩爱和睦,见到李泰愿意给杜荷担保,便攥着白嫩的粉拳赞了一声:“皇兄威武!” 李泰瞅着她,挤出一抹苦笑。 威武个头啊,戍卫皇宫的武官却擅离职守,这是什么样的大罪?纵然父皇予以理解,但是规矩军法放在那里呢,自己说的轻巧,事后的处罚必然轻不了。 想想就觉得冤,可谁叫自己是兄长呢? 一个个的,都不省心啊…… 杜荷长长松了口气,抱拳施礼道:“多谢殿下维护!不过殿下放心,纵然陛下有任何责罚,微臣回来之后一力承担,绝不牵累殿下。” 李泰冷哼一声:“自己说的话,自己最好记得!” 一甩手走进船舱,自去写奏疏去了。 这边房俊带着习君买了解了各艘船的性能,将四位公主安排在最中间那艘战船上,自己则与魏王李泰、杜荷乘坐旗舰。 虽然心里憧憬着能够与长乐公主共乘一船,长路漫漫或许就能有私下相处的机会,不过他也懂得轻重,被高阳和晋阳查觉倒还无妨,可万一被城阳公主看出些什么不妥来,将来再传扬出去,那可就闹大发了。 虽然城阳公主看上去并非那等长舌妇,却也不得不防…… 等到随行器物尽皆运输上船,房俊便下令起航。洁白的船帆升起一半,系在码头上的缆绳解开,沉重的铁锚从河底提起,战船缓缓起航。 这种战船是内河船,水师当中配置极少,平素仅供水师巡逻长江以及吴淞江等内河水道之用,虽然是尖底,却也不如海船那般角度明显,故而吃水不深,不然河道太浅,搞不好就容易搁浅。 好在每艘战船都装载了一些自铸造局运来的火器军械,再加上三百余兵卒、禁卫均分在三条船上,载重增加使得船体平稳,只要非是遭遇大风大浪,航行起来很是舒适,且船速极快,非是一般商船能够相比。 船队由房家湾码头起航,沿着灞水顺流而下向东而去,到了蓝田附近折而向北,等同于绕着长安城的城墙而行,过了灞桥拐了一个弯,船队便进入浩荡的渭水,再一次转向,向东而行。 没过多久,前方河道陡然出现一处转弯,水流湍急,却是另一条大河自北方携带着浑浊泛黄的河水奔涌而来,在此交汇。 渭水清澈,泾水浑浊,交汇之处半清半浊,泾渭分明。 由于刚刚起航不久,尚未出关中地界,所以房俊、李泰、杜荷等人并未回到旗舰,而是逗留在几位公主所在的船上,待到出了潼关,进入黄河,用过午膳之后再返回旗舰。 晋阳公主虽然到过关中不少地方,但到底年纪小,首次乘船离开长安,显得很是兴奋,站在舷窗旁看着外头不断变换的景色兴致勃勃,此刻见到“泾渭分明”的奇观,更是忍不住惊叹:“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当真神奇啊!” 虽说泾渭交汇之处距离长安不远,但其余几位公主也不曾到过此处,闻言纷纷走过去向外眺望,啧啧称奇。 房俊也负手站在几位公主身后,看着外头清浊两股河水汇流一处,泾渭分明,却不禁有些黯然神往。 谁能想得到,如今的泾水浊、渭水清,到了千年之后沧海桑田,却又变成了泾水清、渭水浊? 星移斗转,时移世易,这天地间每时每刻都在不停的变化着,从未有一层不变的存在。 第五百三十章 拦河关卡 房俊曾经到过西安旅游,似“泾渭分明”这等景点自然不会错过,二河汇合的地方看到的乃是渭水浊于泾水。 《现代汉语词典》也将“泾渭分明”这一成语解释为:“泾河水清,渭河水浑,泾河流入渭河时,清浊不混”。 然而《孔颖达疏》曾有言:“言泾水以有渭水清,故见泾水浊。” 西晋潘岳《西征赋》:“北有清渭浊泾,兰池周曲”,已谓泾浊渭清。南朝齐梁时代的沈约《八咏诗》之中:“别北芒于浊河,恋横桥于清渭”,任昉亦曾有诗作,“伊人有泾渭,非余扬浊清”等。 在唐代杜甫、杜牧等人的作品中,亦或言“浊泾”,或谓“清渭”。 至南宋,陆游诗中亦称“清渭”…… 这显然不是故人言辞有误,因为一两个人有误尚有可能,但是如此之多的文豪尽皆“有误”,那自然说不过去。 可房俊的眼睛也不瞎……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泾水渭水在这千年之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因而导致渭水愈发浑浊,这就使得原本“浊泾”的泾水反而显得清澈。 甚至有人猜测,由于关中地区地质变化,这两条河水在千年之间有可能已经“几易清浊”…… …… 船队驶过两河交汇之处,河道陡然开阔起来,船上的白帆升高,被河风鼓得满满,船速骤然提升,尖尖的船首破开河水劈波斩浪,犹如贴在水面飞行一般,将不少笨重缓慢的货船尽皆抛在身后。 李泰不禁感叹道:“此船行于水上,势若奔马,听闻亦是二郎所造?” 此间虽然房俊杜荷皆是“二郎”,但每当众人不冠以姓氏而只称呼“二郎”,便是在称呼房俊,已经“约定俗成”,就连杜荷自己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论权势论地位,自己的确远远不如房俊。 房俊谦虚道:“微臣何德何能?皆是江南船厂的工匠们设计制造,微臣充其量也就只是提了一些意见而已。不过殿下倒是识货,这等船虽然与海船大不相同,却也与眼下的内河船只有着不少区别,载重更大,速度更快,行驶起来也更加平稳,稍加改动亦能成为豪华至极的楼船,陛下便曾有意改造几艘供其游玩四方,殿下何不添置几艘?放心,江南船厂乃是微臣与河间郡王的产业,殿下购船,定然大打折扣,令您物有超值。” 李泰气得发笑:“娘咧!推销货殖都推销到本王头上了?倒也不是不行,回头弄个十艘八艘送到本王府上,不过钱款先欠着,待到本王手上宽裕了,一并结算。” 房俊便讪讪道:“本小利薄,实在是承受不起……话说当初您成立‘大唐文化振兴会’的时候,为了沟通天下水路驿站,微臣可是已经捐赠了一批几十条船,您连一个铜板都未曾支付。” “大唐文化振兴会”的根基便是遍布天下的各处驿站,由此为节点,向着天下各地州府辐射。其中多有水路驿站,为了交通便利,李泰硬生生从房俊以及李孝恭手里抠出来几十条船,房俊倒也罢了,本就是不拿钱当回事的主儿,却是把“守财奴”李孝恭心疼够呛。 李泰不以为然道:“那些个舢板如何同这等战船相比?几十条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十万八万贯的事儿,你这位‘财神爷’哪里放在眼中?倒是这个战船性能优越,本王甚是喜欢。” 他如今掌管着整个“大唐文化振兴会”,已经在天下各州府县开设了不少县学、乡学,每一处学舍选址、建造、师资等等都花费不菲,往往出手就是十万二十万,虽然大多钱粮都是“化缘”而来,可是过手的数目太大,使得他眼界提升,早已不将十几二十万贯的钱财当回事儿。 房俊一言不发,却是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杜荷在一旁呆愣愣的站着,想要插花却寻不到机会。 想他好歹也是世家子弟,父亲更是曾为首辅,但平素手里有个万八千的都觉得阔绰得很,置办一处宅子往往也不过靡费几万贯,这等开口闭口便是十数万的话头,他如何接的过? 心里既是郁闷又是泄气,这差距有点大啊…… 不过也更加坚定了跟着这伙人走下去的念想,比起自诩根深蒂固的关陇贵族来,这些人显然更有朝气。 船舱里的厨子已经在准备午膳,船队一路疾驰,不久便到了汇入黄河之处,船队渐渐减缓速度。 黄河自北方一路奔腾咆哮而来,到了此处来了一个大转折,折而向东,使得此处河道虽然宽阔,却水流湍急。 正对着黄南南来的关山之上,潼关的城楼影影绰绰,就在渭水入黄河的最后一段水道上,设置有拦河关卡,搜索来往渭水的船只,保障关中安危,不宽的河道上密密麻麻沿着右岸停满了等待过关的船只。 水师船队则在这些船只的艳羡惊异之下径直向前,抵达拦河关卡之前。 数艘庞大的楼船停在河道上,无数小船自河道中穿梭往来,船上穿着皂色吏服的官吏呼呼喝喝,忙碌的检查着过往船只,见到一队尖头白帆的战船气势汹汹驶来,不敢怠慢,急忙分出去几艘小船就待上前检查之后放行,却又被楼船上红绿亮色小旗打出的旗语叫停。 官吏站在小船上一脸疑惑,守将居然要亲自检查? 看来这战船上载着大人物啊…… 船队缓缓行至关卡之前,降下风帆,抛下铁锚,船身稳稳当当的停驻,须臾之后,远处一艘官船迎面驶来,到了近前靠上来,一行人站在甲板上向着这边张望,有小吏将跳板抽出来,就搭在战船的船舷上,意欲登船检查。 房俊与李泰也走上甲板,杜荷紧随其后看热闹,几位公主则在舵楼内兴致盎然的向外张望。 甲板上早有水师和右屯卫的兵卒顶盔掼甲严阵以待,见到房俊摆了摆手,便有几人快步冲上前去,双手搭在跳板上,两膀一较劲,硬生生将跳板给掀了下去,跳板上已经就小吏向这边攀爬,只爬到一半陡然跳板的一头被掀开,直直的往河水里掉去,几个小吏来不及反应,“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也跟着摔进河里,嘴里吱哇乱叫,扑腾不休。 好在既然是河道上的官吏,都是会水的,倒也无溺水之虞…… 可是这一举动却使得岸边停靠等待过关的船只一片哗然,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各自涌上甲板,向着这边兴奋的张望。 这潼关水道历来被称作“鬼门关”,倒不是有多么凶险,实在是因为几任潼关守将都是油盐不进的主儿,盘查极为严厉,别管你是哪家商号、背后有何等大人物撑腰,只要运输贩卖的货殖稍有逾距,轻则罚款抄没,重则直接拿下入狱,什么情面也不讲。 似这等胆敢将上船检查的官吏直接掀进水里的,绝无仅有。 水师大多在东海一带航行,内河的商船几乎见不到,所以对于床头悬挂的龙旗感觉很是陌生,不过到底有识货之人,兴奋的大呼小叫:“是水师啊,皇家水师!” “可不是嘛,你瞅瞅船上站着的,是不是房二郎?” 房俊名闻天下,这些商贾皆是常年往来关中的,不少人便曾见过房俊,这时候人大声嚷嚷,定睛一看,还真有些像…… 便有人幸灾乐祸:“哈哈,娘咧!这潼关守将一个个的都特么油盐不进,平素嚣张得不得了,今日算是遇上杠头了吧?若是敢对房二如对咱们那般蛮横,怕不是得崩掉一颗大牙!” 这边穿上,李泰蹙眉道:“不过是依律检查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对于房俊的过激反应有些不解。 房俊则站在船舷处,身前有几个亲兵挡着,冲着靠过来的官船大声道:“老来者何人?” 官船上一个武将手按腰刀,卓然而立,大声应道:“某乃潼关守将,丘英起!” 房俊便回头冲李泰努努嘴:“呐,对头来了。” 李泰紧蹙眉头,丘家子弟? 那可当真是房俊的对头…… 第五百三十一章 针锋相对 两船相距不过一丈,楼船略高,丘英起一身戎装肃立船头,一张脸阴沉铁青,眼睛鹰隼一般盯着对面船上的房俊,腮帮子的肉棱不断蠕动,显然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由不得他不恼火。 本想着趁职务之便杀一杀房俊的威风,让他知晓丘家子弟非是可以肆意凌辱杀戮,却没想到房俊这厮果真是个棒槌,没等自己登船释放下马威,反倒是先给了自己狠狠一个耳光。 兵卒将落水的官吏给捞上来,一个个好似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周围看热闹的商贾一阵阵叫好,更是令官船上所有潼关兵卒颜面扫地。 大家气恼房俊的不守规矩,却更怨丘英起鲁莽行事。 房俊是个棒槌谁都知道,更何况人家如今已经是堂堂越国公,朝廷柱石一般的人物,岂能如面对寻常商贾货船那般二话不说直接登船? 若是任由你登船搜查,那也就不是房俊了…… 丘英起沉着脸,挥挥手,让官船往战船跟前靠了靠,站在船头凝视着房俊,大声道:“某乃潼关守将,奉皇命盘查过往船只,越国公公然将官吏掀入水中,这般藐视朝廷、目无王法之举措,究竟意欲何为?” 原本他并不像与房俊碰面,毕竟身上还肩负着更为重要的任务,可此时他若是不能直面房俊将面前找补回来,往后还如何统御自己的麾下? 他这边摆足了气势,抓住了道理,认定房俊理亏。 孰料房俊根本就不答话,而是往旁边略微闪了闪,露出身后的魏王李泰,冲着丘英起道:“此乃魏王殿下当面,尔等冲撞王驾,该当何罪?” 李泰瞪着房俊,一脸郁闷。 娘咧! 丘家跟你有仇,今日这丘英起明显是冲着你来的,可你将老子推出去算是怎么回事儿? 丘英起为之一滞,不得不抱拳道:“末将潼关守将丘英起,参见魏王殿下!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望殿下恕罪。” 周围兵卒也赶紧跟着一起施礼。 这刚刚蓄起来的气势,陡然间便泄了…… 李泰友善的笑了笑,温言道:“将军职责所在,何罪之有?万勿客气。” 然后便闭上嘴巴,微微侧身,表示自己置身事外,不会掺和进这件事情当中,有什么话你只管对房俊去说。 丘英起见到李泰神情,心里松了口气,他怕李泰为房俊出头,以亲王之势压下来,自己只能含羞忍辱。 既然李泰置身事外,那就好办了,就不信他房俊敢在自己一亩三分地耍横。 “多谢殿下!” 丘英起直起身,重新瞪着房俊,开口道:“来往船只进出潼关,皆要接受盘查,确保船上未曾载有违禁之货物,方可通行。越国公乃是当朝大员,岂能阻挠盘查,知法犯法?本将请越国公休要摆弄国公的架子,否则……” 他一番话义正辞严,中气十足,在河道上远远的传开,附近商贾都听得真真切切,试图找回场子。 他这个潼关守将刚刚履任,若是便被房俊给折了面子,往后这队伍怕是不好带…… 孰料他一句话未等说完,便见到房俊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然后双手抱拳,向着侧后方的舵楼拱了拱,大声道:“船上尚有诸位公主殿下同行,丘将军何以只对魏王殿下施礼,却对诸位公主视若无睹?皆是陛下血脉,何以厚此薄彼!” 丘英起差点被噎死。 心底恼怒,却是不敢发作,只得再次拱手施礼,唯恐船上的几位公主听不见,扯着嗓子喊道:“微臣丘英起,参见诸位殿下……” 实际上,几位公主既然在舵楼里未曾见面,他是不需要施礼的,更无人会追究他失礼之责。 可偏偏房俊当众道出公主就在船上,这等情形之下他若是执意不肯施礼,那就有无视公主凤仪之嫌了,说不得回头就会有御史言官揪住这件事情上书弹劾,实在是麻烦。 可自己蓄满的气势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打断,虎头蛇尾处处被人牵制,这士气难免低落…… 这房俊当真可恶。 诸位公主皆在舵楼之上,对于这边的情景看得清楚,对话却未必能够听得真切,即便听得真切,难不成还能在舵楼上扯着嗓子大喊一句“爱卿平身”? 有失公主威仪。 喊是不能喊的,下来亲自接见更不可能,于是尴尬的情况出现了,丘英起以及一众官吏弯腰鞠躬施礼,却久久听不到一句“平身”的话语,没有公主的懿旨,那就不敢起身,否则便是冲撞凤驾、目无皇室。 丘英起心中懊恼,一时不察居然着了房俊的道儿,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微微抬起眼皮瞄着房俊,这厮老神在在一声不吭,再求助的向一旁的李泰看去,却见到李泰东张西望津津有味,根本不在乎这边的情形。 很显然,这位殿下已经表明了态度绝不掺和,那就肯定既不便帮房俊,也不会向着他丘英起…… 场面一时间极度尴尬。 商贾们平素出入关中,都要从这潼关水路两个关卡路过,对于盘查缴税的兵卒官吏自然全无好感,此刻见到这等尴尬的局面,以及潼关守兵一个两个弯着腰快要断掉却也不敢起身的窘迫,纷纷起哄嘲讽。 丘英起牙都快咬碎了,心说自己怎地就吃了猪油蒙了心,好死不死的偏要跑来给房俊一个下马威? 如今下马威没能施展,反倒是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之境地,不知如何收场…… 好半晌,还是舵楼上的长乐公主不忍这些兵卒官吏难堪,派自己的贴身侍女从舵楼上小跑下来,来到甲板上,大声说道:“长乐公主殿下有令,诸位将军勉力!” “多谢殿下!” 潼关守将齐齐松了口气,谢恩之后赶紧起身,唯恐房俊再弄出什么幺蛾子,大家伙儿还得鞠着躬受罪…… 丘英起直起腰,忍着胸中怒气,盯着房俊道:“末将身负重任,对于往来船只施行盘查之责,还请越国公命人备好跳板,让吾等官吏上船。” 房俊站在甲板上,半个身子隐藏在亲兵之后,他自然不惧丘英起,这人就算想要自己的命也不敢在这等众目睽睽之下行凶,否则无论自己是死是活,整个丘家都要跟着遭殃。 他怕的是万一关陇那些个老家伙恶向胆边生,隐藏在暗处窥得时机抽冷子给自己来一支暗箭,事后再将罪责尽皆推到丘英起身上,那可就悲剧了…… “盘查往来船只,那是你的职责,而护卫魏王殿下以及诸位公主之安危,却是某之职责!尔等粗苯小吏贸然登船,若是对公主殿下有所冲撞,甚至危及安全,某无法对陛下交待。所以,丘将军还是速速放行吧。” 丘英起哪里肯这般容易放行,他自己将自己顶在墙上下不来,只能硬着头皮道:“末将职责所在,往来船只一律要盘查过后方能放行,还请越国公莫要知法犯法,为难末将。” 一旁的李泰饶有兴致的看戏。 他明白房俊为何这般与丘英起夹杂不休、不肯让步,一个区区的丘英起是断然不敢恣无忌惮的阻挠一位亲王、一位国公、四位公主所乘坐的坐船的,而且这坐船还是皇家水师的战船。 其背后若是没有关陇贵族给予撑腰支持,打死李泰都不信。 而房俊寸步不让,丘英起执意搜查,表面看好似在斗气,实则这就是一次硬碰硬的较量,整个渭水河道上无数的商贾都在一旁观看着,谁泄了气,谁就丢了气势。 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对于本方阵营士气的打击是很严重的。 房俊站在甲板上,周围亲兵将他簇拥在当中,慢条斯理的看着丘英起说道:“当年亦曾有人如丘将军这般拦在某的船头之前,丘将军可知那人是何下场?” 第五百三十二章 蛮横出关 丘英起先是一愣,旋即大惊失色,怒喝道:“你敢?!” 哪怕多年未在关中,但身为丘家子弟却也不曾断了关中的消息,这些年伴随着房俊异军突起绽放光芒,连带着他的各种事迹早已传遍四方。故而房俊一提及这个话头,丘英起瞬间便想起当初的那一幕—— 身为窦家嫡子的窦德威在这潼关水道上与房俊对峙,然后被对方直接将船撞碎…… 那一次,作为后族的窦氏不仅颜面扫地,更使得外界终于清楚的认识到这个老牌的关陇贵族早已不复当年之兴旺,实力大减圣眷浅薄,多少后起之门阀再也不将它放在眼中,明里暗里争斗不休,使得窦氏损失惨重,一举跌下高踞多年的神坛,沦为二流门阀。 自此之后,房俊南下历经山越暴民围杀,数百亲兵大破数万暴民,杀得牛渚矶血染大江、尸横遍野,声名鹊起。 连皇帝陛下的母族子弟都干下手,房俊又岂会在意他区区一个丘家子弟? 只是他话音未落,却已经见到房俊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战船上的兵卒顿时奔跑起来,有的跑到桅杆下拉着缆绳将船帆升起,河风顺着河面奔袭,很快便将船帆涨满;有的奔向船舷处搬动绞盘,粗大的锁链从河水里飞速提起,将沉重的铁锚从河底泥沙之中拽出。 涨满的船帆携带着庞大的力量,铁锚刚刚从河底泥沙之中提起,战船便犹如开了闸的猛兽一般,庞大的船身蓄满力量,缓缓启动。 镶着铁甲的船首好似野兽的獠牙,直直的对着丘英起座下的官船。 官船上的兵卒官吏一片哗然,丘英起更是目眦欲裂。对方乘坐的乃是水师用于内河作战的最新式战船,尖底尖首,不仅又快又稳,而且尖尖的撞角镶着铁甲,只要稍微提速,便可以轻易将自己乘坐的官船拦腰撞断、撕碎。 当然,即便船碎落水也不至于就被溺死,丘英起对于自己的水性还是蛮有自信,但那般狼狈至极的下场必将使得他颜面无存,从此之后还如何在这潼关守将任上领导麾下兵卒? 军中最重威望,一旦这份威望扫地,再想拾起来便是难如登天…… 想到一旦战船被撞碎的严重后果,丘英起再也顾不得矜持,面色大变,厉声疾呼道:“转舵!转舵!给老子赶紧转舵!” 官船没有帆,前进的动力全靠着船舷向两侧伸出的十余根船桨,船舱里的浆手得到命令,赶紧拼了命的划桨,船尾的舵手则努力掌控着船舵,官船一点一点的调转船头,避开对面战船的航道。 所幸战船即便吃满了帆,刚开始提速的时候也缓慢至极,而官船虽然采用人工划船,胜在机动快,提速也快,再则船小好调头,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在河面上划出一个弧形的轨迹,堪堪避开迎面撞来的战船。 即便如此,船尾也被疾驰而过的战船给刮蹭了一下。 “砰!” 一声闷响,官船船尾木屑飞溅,半个船舵都给撞得粉碎,官船失去调转方向的能力,眼睁睁的看着战船船队自身畔疾驰而过,带起的水浪使得整艘官船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停不下来,更无法前进。 而战船船队则在撞开官船之后,经受着水道上无数商船的敬畏目光,扬长而去。 丘英起从甲板上爬起,气得哇哇大叫,顿足怒骂,却也无可奈何。 追上去? 那是肯定不行啊,房俊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撞碎他的坐船,若是追上去恰好处在一个四周无人的地方,说不得就敢把他给宰了丢进黄河喂王八…… ***** 船队风驰电掣一般冲破潼关守军在渭水河道上设置的关卡,一路畅通无阻极速前行,不一会儿便进入黄河水道。 舵楼内,房俊正指着黄河两岸的风景,给晋阳公主介绍:“殿下瞧见河南岸的关城没有?那里便是潼关。” 连绵的关城矗立于山坳之间,巍峨雄壮,坚不可摧。 一条道路与黄河之畔、潼关脚下东西延展,正所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见到晋阳公主兴致勃勃,房俊又指着河北岸,道:“殿下可否瞧见那里一处渡口?那便是大名鼎鼎的风陵渡。” 语气唏嘘,目光迷离。 对于后世之人来说,或许在更多人当中风陵渡的名气要远远大于潼关,因为这一处古渡口,牵连着一个似乎有些美好,也似乎有些残酷的童话。 “我走过山时,山不说话;我路过海时,海不说话;小毛驴滴滴答答,倚天剑伴我走天涯,大家都说我因为爱着杨过大侠,才在峨眉山上出了家,其实我只是爱上了峨眉山上的云和霞,像极了十六岁那年的烟花……” 房俊的思绪陷入残存的回忆,嘴里低声呢喃。 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前世之事,我究竟还记得多少? 只怕在这风华绽放的大唐,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记忆过往都会慢慢的消散在这岁月之中。 当那个时候,我究竟是房俊,还是房遗爱? …… 晋阳公主离得近,却也并未听得清楚,小公主秀美微蹙,亮闪闪的眸子盯着房俊,奇道:“姐夫念的是词还是赋?对仗好像不怎么工整啊,倚天剑是什么剑,杨过大侠又是谁?” 听到“辞赋”这般字眼,其余三位公主以及李泰、杜荷尽皆循声往来,李泰更是兴奋道:“二郎又有佳作问世?” 杜荷心说填词作诗这种事,岂能张口就来呢?即便心有所动有了灵感,那也总得细致推敲一番才行。 不过他刚刚目睹了房俊的霸气,连朝廷设置的水道关卡都毫不犹豫的冲过去,即便是潼关守将的坐船也敢撞碎,心里再是泛酸也服气得很,没敢说出什么鄙夷的话语。 房俊这才回过神,笑着掩饰道:“并非诗词歌赋,而是前些日子构思的一个话本,看着这风陵渡口一时心有所触,有了些灵感,稍后写出来,给殿下一观。” 晋阳公主顿时道:“我也要看!” 房俊笑道:“殿下有旨,微臣岂敢不尊?放心,话本写出来,第一个请殿下观赏,并诚挚邀请殿下予以斧正。” 晋阳公主笑意盈盈。 再是聪慧的小女孩儿,也很是在意这种“优先权”,似乎有了这等权力,便证明自己在别人心目当中高人一等,很是得意。 李泰有些失望,他这人最好读书,对于诗词歌赋也甚为着迷,一向钦佩房俊的才气,此刻听闻不过是一个话本,顿时使了兴趣。 那等坊市之间流传的玩意儿,岂能登得上大雅之堂? 反倒是几位公主眸光闪闪,很是在意。对于女子来说,固然有着如长乐公主这般向往文学之存在,但更多却是更喜欢哪种市里坊间的才子佳人的话本儿,本是身骄肉贵如坠牢笼,自然向往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现实当中越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束缚,潜意识里便越是想要挣脱这种命运,对于自己拥有的东西弃若敝履,反倒是对于自己没有的矢志追求…… 至函谷关时,船舵靠岸稍作停留,既然船上载有几位公主前往江南游玩,这一路上风景优美之处自然要停驻片刻,领略一番。 房俊站在甲板上,手指着黄河南岸一片起伏蜿蜒的山岭,说道:“汉氏初都,在渭之涘,秦里其朔,实为咸阳,左有崤函重险、桃林之塞……东汉张衡《西京赋》中所谓之‘崤函重险’,便是指眼前之崤山,山中有川名为函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古时黄河浪急,舟船通行不便,行军只能走陆路,由函谷至潼关这一带尽皆穿行于谷川之中,行路极难,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函谷道乃是横贯东西之唯一通道,故而若想攻略关中,必先占据函谷关,乃兵家必争之地。” 几位公主遥望崇山峻岭、黄河滔滔,耳畔似乎萦绕着古时候的金戈铁马、沙场争鸣,书本上读来的东西自然无法得到亲眼目睹、身临其境的感触,一时间也不禁心旌摇曳,豪气顿生。 第五百三十三章 风物宜人 过了函谷不久,船队行至陕州附近,黄河在此地形成一个急转,两岸山岭纵横,水流湍急,船队不得不降缓速度,缓缓同行。 到了傍晚时分,船队抵达济源境内,河道时宽时窄,宽阔处水波辽阔浩浩荡荡,水绕青山山绕水,船在青山顶上行,山水交融高峡平湖。狭窄处则山壁夹持水浪翻涌,两岸山壁仿若迎面而来,波浪拍击轰然震响,令人心胆俱丧,神为之夺。 此时正值黄昏,船队渡过一段险峻的峡口,眼前河面开阔豁然开朗,西边天际残阳欲坠,如血一般的晚霞不仅将天下云彩染成一片血红,就连浩荡河水也满河红透。 长河落日,河水滔滔。 船队在一处河道宽阔、水流舒缓之处降下速度缓缓而行,兵卒水手整理船上器物,略作调整,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用了晚膳,晚上若是月色明亮,还要连夜航行。 船舱内,一众贵人围桌而坐,各式河鲜菜肴流水价一般端上来。 杜荷惊奇道:“咱们坐着的好歹也是战船,与出征无异,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这么好的伙食?” 几位公主也由此疑惑。 毕竟看到船上那些个水师兵卒令行禁止、杀气腾腾的模样,就令人下意识的认为这一趟并非游山玩水,而是随军出征。 况且军中简陋,兵卒粗鄙,随便糊弄一顿也就罢了,怎料到居然彩色多样、色香味俱全? 房俊开了一坛黄酒,笑道:“诸位有所不知,在下是个贪嘴的,行军之时固然爬冰卧雪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寻常之时,却总是要吃一口好的。菜品未必非得山珍海味,但整治起来一定要精细用心,口感要好。所以平素跟在身边的火头军都练得一手好厨艺。咱们这次下江南除去魏王殿下的正事之外,主要便是为了游山玩水,又岂敢慢待了诸位贵人?” 杜荷顿时大为兴奋,抚掌笑道:“如此甚好!若房二郎身在战船便艰苦砥砺、身先士卒,那可当真是令在下汗颜了。这般懂得享受,才像是咱们世家子弟啊!” 他对房俊的态度其实很纠结,既有羡慕嫉妒恨,也有一些崇拜仰慕,无论如何,身为世家子弟能够在军中数年功夫打拼下这些赫赫功勋,谁看着不眼热?那可是实打实的功勋,每一样都足以封妻荫子,青云直上! 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自卑。 同样都是纨绔子弟,当年一起和尿泥的玩伴,何以人家就忽然这么优秀? 眼下见到了房俊耽于享受的一面,顿时觉得“原来也不过如此”,心中立时亲切起来…… 城阳公主面容清冷,瞄了自家郎君一眼,撇了撇嘴。 没出息…… 在场之人唯有杜荷格格不入,这会儿他也渐渐融入进来,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惬意。 出门在外,也不必遵循那么多的皇家礼仪、规矩,众人团团围坐,觥斛交错,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李泰夹了一块清蒸鲤鱼放进口中咀嚼,问房俊道:“先前在潼关水道之上,二郎何必与那丘英起斤斤计较?毕竟众目睽睽,你那般强势霸道,对于名声不好,甚至有可能引得那些闲着没事儿的御史言官弹劾,实无必要。” 酒桌上顿时静下来,其余几人也都看着房俊。 一直以来,世人皆称呼房俊为“棒槌”,大意是因为其行事跋扈、性格霸道,根本不理会什么官职辈分,人情世故更是毫不在意,谁惹了他就必定要直直的还回去。 但是对于这些比较亲近的人来说,却深知这绝非房俊的本性,只不过是他的一种手段罢了。 其人谋略之深远、性情之敦厚,不足为外人道也。 先前潼关水道上那般蛮横强势,的确令人难以理解…… 房俊呷了口酒,轻叹一声,苦笑道:“非是微臣横行霸道惯了,而是故意要让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若有御史弹劾,那就再好不过。” 杜荷与几位公主一辆懵然,不明所以。 这天底下还有人故意招惹那些个御史言官,亟待被弹劾而后快? 李泰则微微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沉声道:“你是说……这个丘英起意欲对你不利?” 房俊点点头,道:“丘英起原本在剑南道折冲府任校尉,新近才调回长安,时间就在微臣决定与殿下前往江南之后,调动他的文书是兵部郎中杜志静亲自签发……” 这样一个时间,将外放地方、与房俊有深仇大恨的丘家子弟调回长安,其背后的用意不言而喻。 李泰蹙眉:“杜志静倒是好大的胆子!不过二郎怎能让这份文书下发至剑南道呢?” 他一直认为整个兵部都尽在房俊的掌握之中,却没料到居然还有杜志静这样一个内鬼。 便瞅了杜荷一眼。 杜荷吓了一跳,忙道:“此事与微臣绝无相干!殿下应当知道,杜志静之祖父杜淹虽是家父之叔父,算起来与微臣亦算是堂兄弟,可杜淹与家父仇深似海,虽曾劝谏陛下宽宥杜淹之罪,但私底下却从无往来,房陵杜氏上上下下,根本就没人待见杜淹这个忘恩负义、残害亲族之人!” 李泰这才恍然。 隋末之时,杜楚客与叔父杜淹都被王世充所逮捕。杜淹曾与杜如晦有过节,故而在王世充面前进谗言,害死了杜如晦的哥哥,又囚禁杜楚客,令杜楚客濒死。李二陛下平灭王世充后,杜淹论罪当诛,杜楚客请求兄长杜如晦,可否免叔父的死罪,杜如晦听从其言,于是向李二陛下请求赦免杜淹之罪,杜淹因而获释。 不过这其中的仇怨却非是一句“血脉相连”便可化解,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杜志静乃是杜淹的孙子,虽然也是房陵杜氏子弟,却从来都不受杜如晦这一支的待见…… 房俊笑了笑,道:“因为这份文书,正是微臣亲笔签署。” 李泰顿时了然,杜志静并非关陇藏在兵部的内鬼,早就已经被房俊给收服了…… 可他依旧不解:“二郎既然知晓丘英起调回关中之目的,乃是为了暗中对付你,却又为何成全他们?” 房俊展颜一笑,执壶给李泰斟酒,反问道:“殿下认为是提防一个黑暗之中看不见、摸不着,一无所知的敌人容易,还是防范一个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则却一举一动皆在眼皮子底下的敌人容易?” 以他跟关陇之间的仇隙,化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以关陇那帮子老牌贵族的脾性,暗下杀手几乎是必然之事,只要逮着机会,必然会将房俊往死里整。 这个危机时始终存在的,既然如此,那何不让关陇暗地里攒起的杀招暴露在自己的眼皮地下呢? 以往是要时刻防备关陇的家兵死士,因为不知道杀招究竟在那里,何时杀机乍现,现在却只要盯紧了丘英起就可以了…… 李泰恍然大悟,不由得一翘大拇指,赞道:“高明!” 旋即又转头看着杜荷,警告道:“二郎能够将此等算计坦然道出,乃是将吾等当作可信之人,你要谨守口舌,万勿将此事泄露,否则用不到太子哥哥跟你算账,本王便不饶你!” 杜荷倒也没有生气,指天立誓道:“殿下放心,微臣如今权力辅佐太子,与房二郎自然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岂能做出自毁长城之蠢事?若有一字泄露,便让微臣五雷轰顶、天诛地灭!” 李泰不悦道:“告诫你一番而已,何须立下这般毒誓?” 杜荷唯唯诺诺:“殿下教训得是,微臣孟浪了……” 李泰啧啧嘴,心有不满,却没有再多说。 他相信杜荷不是个傻子,孰轻孰重分得清,就算给关陇贵族通风报信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得罪了房俊与太子,得不偿失。 最重要的是城阳公主就在席间,若是自己说得重了,未免使得城阳面上不好看…… 第五百三十四章 望风披靡 李泰将话题岔开,不再谈论正事,而是捡着有趣的琐事说起,连带着这一路的风光也很是赞叹。 他自幼好学,博览群书,房俊更是见多识广,妙语连珠,杜荷这人干正事儿不行,酒桌上却很是能够当好一个捧哏,三个男人高谈阔论,使得席间气氛愈发活跃。 几位公主到底是闺中女子,见闻有限,此刻听着这三人说起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事,觉得分外有趣,尤其是这种身在大河之上、头顶残阳晚照的豁达氛围绝不同于之前的皇宫或者各自府邸,那种身心舒畅的感觉很是惬意,不知不觉的一杯一杯黄酒饮尽。 及至斜阳落山,厅中掌起灯烛,烛影摇红映得几张沾染了酒气的秀美笑脸越发如花似玉。 直至厅外暮色深沉,这顿酒席方才作罢。 虽然一起出游,但男女同船而卧实在不便,此刻河道宽阔水流平稳,战船放缓速度,旗舰从后边赶上来,两船并肩而行,相距不过数尺之遥,船上的兵卒搭好跳板,拱三位男士过度到旗舰之上。 李泰当先而行,有兵卒上前意欲将绳索系在他腰间,以免失足落水可以快速搭救,却被李泰伸手拦开,一步迈上跳板,大步向对面的战船走去,虽然跳板晃晃悠悠,但李泰却步履稳健,几个大步便迈了过去。 虽然体型相较一般人依旧显得肥硕,但一趟西域之行却使得李泰放生了脱胎换骨也似的变化,首先便是身体素质照比以前更好,筋骨强健体力充沛,再不似以往“腰腹肥阔”,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模样。 剩下两人,房俊冲着杜荷抬抬手:“杜兄先请。” 杜荷瞅着那薄薄的跳板,咽了口唾沫,强笑道:“还是二郎你先请吧,在下先缓一缓……” 房俊不以为然,也不用系绳索,一撩衣袍,箭步迈上摇晃的跳板,如履平地一般信步而过。 杜荷趴着船舷往下瞅了瞅,月上中天,银白的月光照耀着船舷下的河水波光粼粼,看得人有些眼晕,舔了舔嘴唇对身边的兵卒道:“那个啥,给某绑上绳索。” 他平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小时候倒是练过几天刀棒拳脚,可是这么些年养尊处优早就疏于操练,两腿发软毫无力气,倒是不想在李泰与房俊面前露怯,可唯恐脚下打滑跌下河去,这黄河水奔腾汹涌,掉下去施救不及那还不得淹死了…… 兵卒倒是不敢露出异样的表情,上前将绳索牢牢的系在杜荷腰间,叮嘱道:“郎君只管抬头往前瞅,莫看脚下,即便失足落水也不打紧,某乃是船上负责提锚的水手,几百斤的大铁锚一口气都能拽上来,郎君这小身板儿,某保证三息之内便能给您提溜上来,最多喝两口水,绝对淹不死人。” 杜荷瞪着眼睛:“……” 娘咧,怎地越说老子越害怕呢? 可牵头李泰与房俊等着呢,身后怕是几位公主都在舵楼上向着这边观看,缩肯定是不能缩的,否则将会沦为一世笑柄,只得咬了咬牙,看着那兵卒道:“那你可得将绳索抓牢了,若是某落水就尽快拽上来,若是拽得晚了淹死了某,做了水鬼也不放过你!” 兵卒:“……” 娘咧!不过是一块跳板而已,就算是三岁孩童都能走得过去,你至于么? “郎君放心便是,某以人头担保,绝无意外!” 兵卒下了军令状。 杜荷这才略微安心,深吸口气,抬脚迈上跳板。 一只脚的时候还好,可两只脚一起迈上去,单薄的跳板顿时晃悠悠一下,吓得他双腿一软脸色发白,差点就跪在跳板上,尤其是低头的时候见到滚滚河水就在脚下流淌而过,顿时一阵眼晕,赶紧按照那兵卒所言抬起头来,目视前方。 心头的恶心感终于消失了一些,杜荷松了口气,向前迈步。 可眼睛往前看了,脚下却没了分寸,一脚踩在跳板的边缘滑了一下,整个人猛地朝河里掉去…… 两艘船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好在那兵卒当真没有胡吹大气,眼见得杜荷朝河里掉去,赶紧往前一步,一脚立足一脚踩在船舷上,两棒子一较劲,嘴里“嘿”的一声,拎着绳索将杜荷在落水的一瞬间给提了起来。 舵楼上,晋阳公主眼瞅着杜荷掉下河里,顿时惊呼一声:“不好!杜驸马落水了!” 几个公主尽皆惊呼出声。 待到杜荷被那兵卒拎着绳索给提溜上来放在甲板上,这才齐齐松了口气,高阳公主埋怨道:“怎地这般不小心?万一落水着了凉,搞不好就得大病一场,真是没用。” 长乐公主透着拉拉她的袖子,高阳公主这才警觉,赶紧闭嘴。 一旁的城阳公主却已经单手捂脸,又是担心又是羞愤,心里骂了句窝囊废,无颜见人…… 最终还是那兵卒将杜荷负在背上,送到了对面的战船。 杜荷两脚落地,满面透红,羞愧道:“久未操练,气虚力短,见笑了,见笑了……” 李泰没好气道:“屁的久未操练,以本王看,你在平康坊的花魁肚皮上操练太多了吧?二十几岁的年纪便这般手软脚软,再过几年难道要扯着狗尾巴上床?” 杜荷羞臊无地,也不敢辩驳,捂着脸狼狈奔入船舱。 两人跟着入内,坐在靠着舷窗的桌子旁,有兵卒沏了一壶热茶用茶盘端来,放在桌子上。 房俊挥挥手将兵卒都赶走,亲自执壶给李泰和自己斟了一杯,瞅了瞅杜荷的卧房,扬声道:“杜兄是否饮茶?” 杜荷闷闷的声音传来:“某有些困了,这就睡下,多谢二郎好意。” 房俊摇头无语。 李泰懒得理会杜荷,房陵杜氏可是响当当的关中大族,杜如晦生前乃文官之首,却照样文武兼备,可上马杀敌冲锋陷阵,岂料生了个儿子却好吃懒做,手无缚鸡之力…… 瞅了瞅窗外昏暗的夜色,蹙眉道:“夜间行船,不太安全,二郎是担心那丘英起趁着吾等停靠驿站渡口的时候猝下杀手?” 房俊摇头,呷了口茶水,道:“非也,潼关水道上闹得沸沸扬扬,借给丘英起两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暗下杀手。从微臣答允殿下南下直至今日,总共也没有几天时间,消息传到江南也要些时日,想必那些江南士族这会儿正密谋着使出些奸猾伎俩来应付吾等,所以咱们干脆日夜兼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至于夜间行船之安全,殿下无需担心。整个黄河、长江绝大部分河道早就被水师测量完毕,哪里有转折,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悬崖,尽皆一清二楚,航速慢一些,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 李泰对于房俊很是信任,既然房俊说了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只是他对于房俊的话语有些不满…… “你的意思是说,本王自己南下,那些江南士族就好整以暇,而有了你同行,他们就得商议对策?还就不信了,这天下乃是李唐之天下,本王身为父皇嫡子,一品亲王,难道还不如你更能够让江南士族重视?” 这位魏王殿下素来心高气傲,对于房俊的话语并不认同。 房俊笑道:“自然是殿下更有威望、更有地位,只不过殿下的名声素来良好,天下人皆知您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却并不怕你。而微臣则不同,微臣在江南的威望,可不是凭借官职、爵位、学问这些东西挣出来的,而是拎着刀子一路杀出来的。” 李泰为之一滞,却也不得不承认。 从房俊第一次下江南被山越暴民围在牛渚矶开始,直至江东陆氏满门尽灭,这一路来江南士族不知被房俊敲了多少竹杠、杀了多少子弟,如今皇家水师更是紧紧攥住江南士族海贸之命脉,相比于一个温文尔雅的亲王,当然对于这个棒槌更为忌惮。 面对自己的时候,江南士族或许还能想出各种方法来搪塞、敷衍,可是面对房俊,谁还有那个胆子? 第五百三十五章 项庄舞剑 太极宫,神龙殿。 窗外秋阳温煦,但瑟瑟秋风掠过,枯黄的树叶自枝头片片飞落,打着旋儿的翩翩落地,在院子里铺了厚厚一层。 三五个小太监挽着袖子,拿着扫帚卖力的将落叶扫到墙角,使得被落叶掩埋的铺地青砖露了出来,时有鸟雀飞过,秋意已浓。 屋子里檀香袅袅,茶香氤氲,李二陛下一袭常服跪坐在案几之后,呷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到案几上,询问跪坐在下首处的马周:“秋收已经进行了有些日子,大体上可还顺利?” 马周正襟危坐,肃容道:“启禀陛下,大体上还算良好。早在半月之前,京兆府内大小官员、差吏便被分派之辖下各处县城,分摊分片,各管一堆,都立下了军令状,监督各县官吏、纠察不法之事,效果不错。且最近天气晴朗,使得粮食收割很是充裕,预计今年的产量较之去年能够提上一到两成。” 李二陛下点点头,目光从马周身上挪开,在面前的李绩、长孙无忌、萧瑀、刘洎等人面上一一扫过,沉声道:“百姓劳累一年,早已精疲力尽,眼瞅着秋粮入仓这一年算是有了好收成,辛苦没有白费,自然民心稳固、粮赋充足。谁若是敢在这个时候盘剥佃户、鱼肉乡里,朕不管他是王孙显贵还是皇亲国戚,一律依法查处,绝不姑息!若是有谁敢官官相护、欺上瞒下,朕不介意背负一个残暴之名,亦要治他一个死罪!” 几位宰辅心里一颤,急忙垂首道:“臣等领旨!” 都是跟随李二陛下多年的老人,熟知李二陛下的脾气,知晓这位陛下何时会网开一面、何时会狠下杀手,绝对不会去挑战李二陛下的底线。 秋收与春种一样,乃是国家重中之重,可每年秋收之时亦是百姓缴租、缴税之时,难免便有为富不仁者小斗出大斗进鱼肉乡里,更难免有黑心的官吏横征暴敛盘剥百姓。 若是王朝乱世也就罢了,那需要世家门阀与朝廷官员帮着皇帝维护统治,即便欺压百姓也得睁一眼闭一眼,可眼下盛世昌隆、江山锦绣,对于皇帝来说民心才是最重要的,谁在这个时候让李二陛下背负“昏庸暴戾”之骂名,李二陛下绝对会让那些黑心肝的家伙知晓什么才叫真正的“暴戾”!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见到诸人面上神色,知道自己的威压起了效果,这些大臣绝不敢阳奉阴违、疏忽懈怠,心中满意。 君王之道,便是平衡之术,一味的威压会使得臣子心生抵触,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故而李二陛下面容一缓,招呼着诸人饮茶,笑呵呵说道:“莫怪朕太过严苛,实在是以往种种历历在目,大唐自混乱之中建立,于废墟之中崛起,朕与诸位付出了多少心血,方才有了今日欣欣向荣之景象,焉能因为疏忽懈怠,便任由多年之艰辛付出付诸东流,重演隋末乱世易子相食之惨状呢?建国容易,守成太难,吾等当君臣一体,不忘初心,共建盛世大唐,重现尧舜之风,千古之后,亦当名垂青史。” 诸位大臣连忙离席而起,一揖及地,大声道:“臣等自当竭尽全力、披肝沥胆,助陛下成就大业!” “哈哈哈!” 李二陛下大手一挥,龙颜大悦:“朕与诸君共勉!坐坐坐,都坐!” 众人重新坐下,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看着李绩道:“晋王这几日都在尚书省学政,不知表现如何?若有懈怠之处,懋功你毋须忌讳,只管严厉申饬便是,谅他也不敢心存怨愤。” 李绩忙道:“晋王殿下聪敏勤勉,笃学敏行,处置政务虽然略欠经验,却兢兢业业,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 花花轿子人人抬,李二陛下既然一门心思将对晋王寄予厚望,并且不顾多人反对一力将其安插进尚书省,那么无论究竟是否“笃学敏行”,李绩也只能说好话。 事实上晋王李治的确不错……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很是欣慰的样子,又看着长孙无忌道:“多亏了赵国公尽力辅助稚奴,每一次稚奴对于政务稍有不懂,便会向赵国公寻求解惑,朕心甚慰。” 长孙无忌忙道:“老臣与晋王分属甥舅,血脉相连,自然要竭尽全力,否则何以对得起陛下之信重?” 李绩、萧瑀等人耷拉着眼皮,置若罔闻。 马周、刘洎亦是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李二陛下瞅了瞅众人面色,心中有数,并未打断长孙无忌表忠心。 长孙无忌闻弦歌知雅意,话题一转,说道:“只不过以老臣看来,晋王殿下虽然甚有天赋,却并不适合久处尚书省。” 李绩等人顿时眉毛一挑,抬起眼皮,诧异的看着长孙无忌。 将李治放在尚书省乃是李二陛下的意思,意在帮助李治更好更快的攫取政绩,培养他自成一派对抗太子的东宫势力,虽然在外人看来哪怕李治做得再好也是因为皇帝一手扶持,其本身未必就有多么优秀,但是实打实的政绩面前,却也可以驳斥许多人的质疑。 可听着长孙无忌的语气居然是不赞同李治待在尚书省…… 他可是晋王最坚定的支持者,居然想要让晋王离开尚书省么? 有些无法理解…… 李二陛下却好整以暇,缓缓颔首,道:“哦?赵国公有何见解,不妨说说看。” 长孙无忌道:“老臣斗胆,窃以为陛下固然爱子心切,意欲让晋王在尚书省熟悉政务、加以锻炼,日后亦能堪当大任,实则却对晋王有所不公。” 李二陛下道:“此言何意?” 李绩等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由皇帝一手扶持上位,还有比这个更舒服的么?这长孙无忌居然嫌弃晋王过得太子在…… 长孙无忌显然早有腹稿,直接说道:“吾等世家门阀对于下一任家主的培养,绝非使其钟鸣鼎食、顺风顺水,而是在其年幼之时便委以重任,放在一个相对恶劣的环境当中,这样才能苦其心志、砺其精神,不仅能够锻炼其面对困难之时的处理方法,更能够磨炼起百折不挠、迎难而上的品质,如此出类拔萃,才能继任家主之位。陛下舔犊情深,将晋王放在尚书省,却是缺了磨砺晋王心性的机会。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无不有坚韧不拔之品质,而庇护于温室之花朵,绝无成事之可能。” 李绩与萧瑀互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的疑惑与不解。 听长孙无忌这意思,是想要将晋王从尚书省调去别的衙门任职,离开李二陛下的庇护,却走一条艰难的道路,这岂是明智之举? 李二陛下看向李绩,笑问道:“对于赵国公的话语,英国公可否认同?” 李绩略一踟躇,摸不准长孙无忌的用意,他岂敢乱说话?太过了解这个阴人的性子,稍有不慎便会着了道吃了亏,只得说道:“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微臣赞同赵国公之言。” 他不说对于晋王的看法,只说赞同长孙无忌人不经磨砺不成器的话语……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再次看向长孙无忌,问道:“那么依照赵国公的意思,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道:“老臣以为,还是应当将晋王殿下调离尚书省,安排在别的衙门予以历练才是正途。晋王在尚书省托庇于陛下羽翼之下,纵然有所成就可难言出色,可若是在别的衙门能够做出成绩,方能显现出晋王之才华。” 李绩闭口不言。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李二陛下与长孙无忌一唱一和,即便不是事先串通,那也必然是就着某一项利益相互之间体现出默契。 毕竟是当年并肩作战的老战友,虽然近些年渐行渐远,甚至针锋相对,可一旦抛却成见,这份默契依然存在。 然而大家却依旧想不通,哪里还能有比尚书省更容易出成绩的地方呢? 若说之前的这一番只是项庄舞剑,那么其意却又在何处? 第五百三十六章 意在兵部 李二陛下呷着茶水,淡然问道:“此间皆是帝国之砥柱,赵国公有什么话便请直言无妨,兜兜转转有什么意思?你便直言稚奴适合去哪个衙门,然后朕与诸位爱卿考量一番即可,行,就让稚奴过去,不行,那便就此作罢。” 他有些着恼,这长孙无忌怎的年纪愈大愈墨迹,东拉西扯显摆你很有能耐吗?就这么点事儿干脆一点说出来就完了,非得云山雾罩彰显你的高深莫测,简直不知所谓。 长孙无忌也意识到了李二陛下的不悦,赶紧说道:“以老臣之见,不若将晋王调去兵部,正好兵部如今尚书职位空闲,可敕封晋王检校兵部尚书之职,节制兵部上下。” 此言一出,李绩等人尽皆浑身一震。 娘咧! 这个好狐狸,居然将主意打到兵部去了?那可是太子最坚实的根基啊!若是任由晋王到了兵部搅风搅雨,对太子声誉的打击简直无法估测! 李绩再也不复以往作壁上观、明哲保身的形象,立即出声道:“兵部怎的就没有尚书了?越国公虽然被停职,可兵部尚书的官衔却并未虢夺,赵国公此言有失稳妥。” 长孙无忌作恍然状:“哎呦,某还真是上了年纪,记性差了好多,居然忘了这茬儿……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已经停职了嘛?兵部依旧群龙无首,并不妨碍晋王节制兵部。” 李绩明白,长孙无忌敢于提出这样的建议,显然是得到了陛下首肯的。 他心中焦急,看看左右,萧瑀老神在在神游物外,刘洎、马周虽然立场上侧重于太子,但更加倾向于向陛下尽忠,既然陛下有意让晋王调入兵部,那么他们绝对不会公开反对。 只得说道:“陛下三思!明年开春,辽东大军就要开拔,陛下亦将御驾亲征高句丽,今年冬天乃是重中之重,各种粮秣军械的运输、兵员的调派,任务繁重时不我待,岂能当做晋王殿下的磨刀石?一旦有所闪失,连累到明年春天的战事,这个责任谁也背负不起。” 见到李绩将东征拿出来说事儿,长孙无忌也害怕李二陛下心志动摇,毕竟东征乃是李二陛下心头的头等大事,绝对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 “英国公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如今房俊停职,更是随同魏王殿下远去江南,兵部只是由一个左侍郎掌管部务。这等情况下若是能够做到运转顺畅、无所失误,为何晋王调入兵部就会误了大事?兵部自有规矩,只需按图索骥、萧规曹随,即便是晋王入主,亦绝无差池。” 李绩心急,张口道:“陛下……” 话未说出,便被李二陛下抬手制止。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瞅了李绩一眼,缓缓说道:“这江山是朕与诸位爱卿九死一生打下来的,将来朕万年之后,诸位爱卿亦有寿终正寝之时,这江山由谁来掌控?还是得靠着太子与诸位亲王精诚团结,才能守得住这份家业,甚至更进一步。” 他又看着萧瑀、刘洎、马周等人,续道:“先前英国公谏言太子入主民部,实施改革,朕已经允诺。如今赵国公谏言晋王入主兵部学习部务,施展所长,朕认为也并无不妥。年青人嘛,总归是要给他们机会去磨砺一番,将来方能堪当大任。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李绩闭上嘴巴。 这位皇帝简直就是耍无赖,明摆着是拿太子入主民部这件事儿来要挟,当初你谏言太子入主民部,朕可是一声未吭便答允下来,怎地眼下朕要将晋王调去兵部,你便推三阻四?有来有往才是礼数,有来无回就不合规矩了…… 萧瑀、刘洎、马周三人并未如李绩所想那样立即赞同,而是集体沉默。 他们都算是太子亲近之人,明里暗里都曾表态支持太子,如今李二陛下明目张胆的偏袒晋王,若是他们一言不发便予以赞同,往后如何面对太子? 哪怕明知此乃李二陛下之意志,绝对不可违逆,也要以沉默来表述自己的立场。 你是皇帝你说了算,但是我要有自己的态度…… 李二陛下扫视一周,看着诸位大臣的神色,也能够猜到他们心中所想,觉得自己也的确是有点强人所难,想了想,一字字补充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话就严重了。 朕看好晋王,所以推出晋王让他与太子竞争,心里也更宠爱晋王,此乃朝野尽知之事,这一次算是偏袒晋王,朕心里清楚。但是仅此一次,自今而后,全凭晋王只能与太子争夺储君之位,朕也绝对不会再做出此等偏袒之行为。 江山社稷是皇帝的,选择哪一个继承人,自然也是皇帝乾纲独断,大臣们可以建议,却绝无理由强行推翻。 李二陛下能够说出这一句“下不为例”,等同于给了大家一个承诺,谁若是继续不给面子,那可就别管他翻脸发飙…… 李绩赶紧说道:“陛下乾纲独断,微臣无有不从。” 萧瑀等人也不敢再矜持了,齐声道:“陛下乾纲独断,臣等无有不从。” 他们也没办法。 首先,今日李二陛下显然是铁了心要将晋王调去兵部,为此甚至不惜与长孙无忌暗中串联,谁若是头铁继续反对,就得做好承受李二陛下滔天怒火的准备。 再则,目前太子的不利之处,不在于晋王到底有多少才华,而是在于李二陛下一以贯之的偏袒。身为父母总归是要对儿子们有厚有薄、有远有近,一只手伸出来无根手指头还不一齐呢,哪里有什么一碗水端平? 如果李二陛下当真能够说到做到,从此之后在这两为殿下的争夺当中处于一个公平的地位,不拉偏架、不偏袒晋王,那么对于太子来说甚至算得上一个很好的形势…… 至于兵部这个太子的根基是否会被晋王拉拢过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 从神龙殿出来,李绩阴沉着脸冲着几位同僚一拱手,便一个人当先而行,疾步出了太极宫。 之后也没有避开任何人,更为乘坐马车,就这么步行着顺着天街向东而行,光明正大的来到东宫觐见太子李承乾。 他并非以这种方式向李二陛下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是要借此向那些忠于太子的官员展现自立的立场,稳定那些人的军心士气。 时至今日,储位之争已经不是应该如何站队的问题,队伍其实早就站好了,只是李绩这人素来谋定后动、行事低调的缘故,不愿意大摇大摆的力挺太子使得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当关陇贵族整体站在晋王身后的那一刻起,他以及他身后的山东世家,已经再无退路。 而这一切,或许也正是李二陛下借由储位之争而达到的世家门阀相互攻讦、彼此残杀的一个杀招…… 李承乾闻听内侍来报,说李绩登门觐见,赶紧命内侍将李绩带过来,自己则亲自迎出书房,远远的便施行大礼,将李绩迎入书房之内。 内侍奉上香茗,躬身推出,顺手掩好了房门站在门外,谨防有人就近窃听。 书房内,李绩将刚刚神龙殿上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无一言一字隐瞒,当然也并未掺杂自己的主观意见,只是就事论事,阐述事实。 李承乾默默听完,一言不发,神情有些落寞。 半晌,方才幽幽一叹,苦笑道:“孤虽然贵为太子,但是有些时候却宁愿生在诸位兄弟之后。” 老儿子大孙子,老一辈的命根子。 不仅寻常人家如此,世家门阀也是一样,对于幼子总是有诸多偏爱,这是没法子的事。 可即便如此,自己的父亲如此偏袒自己的兄弟,让李承乾依旧心中酸涩,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第五百三十七章 守成之主 李绩将太子的神情收入眼底,心中亦是唏嘘。 事实上,太子做得已经足够优秀,从册立那天起就在一众饱学鸿儒的教授之下飞速成长,很有身为储君的风范。当然性格之中的缺陷是不可掩饰的瑕疵,可天性如此,谁能奈何? 况且在李绩看来,性格软弱一些、仁善一些就未必是坏事,开国之君要面临诸多的抉择与危机,自然要求性格坚韧不拔心性冷硬如铁,杀伐决断豪气冲霄,先帝性情软弱,结果便种下了玄武门之后患。 但是守成之君则完全不同。 如今九州安靖盛世辉煌,哪里用得着皇帝杀伐决断睥睨天下?越是强硬的皇帝反而越是容易造成朝局的动荡,因为他们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妥协,施行的国策必然是大刀阔斧一意孤行。 隋炀帝就是前车之鉴。 眼下大唐开始编撰前朝史书,无论出于李二陛下的授意还是史官学者们为了大唐的统治正朔长治久安,对于隋炀帝有意无意的开始各种抹黑,然而如今朝中不少人曾经历过那个时代,余者也就耳濡目染,谁都知道隋炀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才气纵横、能力卓越,所创之善政数之不尽,千古以降,有几位帝王比得上隋炀帝的英明决断、旷世功绩? 结果却落得一个帝国倾覆、葬身乱军之中的悲惨结局,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便是隋炀帝的刚愎自负、性格强硬。 文皇帝一扫六合成就隋朝大业,虽然得国不正,但威望绝伦,一手将这个庞大帝国整合统御,后续之君主需要做得只是将国内各股势力延续着文皇帝的策略予以镇压、牵制,慢慢消弭彼此之间的界限,便足以使得大隋根基稳固,而不是如隋炀帝那般大开大合贪功冒进,完全无视内部分裂的各派势力彼此之间的敌视,最终因为兵败高句丽导致人心浮动,最终帝国倾覆。 …… 太子固然软弱,但是却不昏聩,能够听得进臣子的谏言,这就已经足够了,可李二陛下却一直对太子多有不满,先是属意魏王争储,后又扶持晋王夺嫡,这给予太子的压力实在是太大。 李绩甚至时不时的在想,若是眼下这种情况长期延续下去,以太子性格直柔弱,会否因为这庞大的压力而导致心志崩溃,做出些什么不可理喻的愚蠢举动…… 李承乾听了李绩的讲述,明白李绩这是要他拿个主意。 如果担心兵部会被晋王攻陷,那就干脆上书皇帝表示不去民部,如此一来皇帝自然没有借口强行将晋王安插进兵部。 可李承乾不这么想。 他示意李绩饮茶,缓缓说道:“孤明白英国公的意思,不过孤心意已决,便让稚奴入主兵部吧。” 李绩手里拈着茶杯,急切道:“殿下可知一旦晋王入主兵部,整个兵部都有可能倒向他?微臣知道殿下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深信可以守得住兵部,更可以在民部深入改革、大展拳脚,可是万一事情未能达到预想之效果,形势危矣!” 他不明白,一向性格软弱,说不好听就是优柔寡断的李承乾,这一次为何这般有信心? 李承乾没让他猜测太久,微笑着说道:“英国公稍安勿躁。孤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孤相信房俊。” 李绩愕然。 攸关储君之位,进而影响到整个东宫上下的身家性命,只是一句“相信房俊”? 李承乾解释道:“孤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孤对房俊的了解。论能力,房俊相比英国公所差不可以道里计,毕竟英国公您半生征战、未尝一败,如今身为宰辅之首,亦是兢兢业业、从无差错。但是眼下之形势,已非是循序渐进、按部就班便能取得最后之胜利,父皇之心意众所周知,稳定发展下去,孤又如何能够得到父皇之肯定?” 李绩闷声不语,略有所思。 太子不是个糊涂人,倒也看得清形势。以陛下对于晋王之宠爱,只需晋王稍微做出一些成绩,易储之心便会愈发坚定,除非太子能够干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证明他的确是实至名归的储君。 可是眼下边疆稳固、四夷臣服,唯二的敌人便只剩下吐蕃与高句丽。 吐蕃占据高原地利,民风剽悍居高临下,以目前之态势只能一边笼络一边积蓄能量,起码五十年之内,两国之间很难有大战爆发,因为谁也奈何不得谁,贸然开战只会两败俱伤。 而高句丽偏安东北一隅,日益壮大兵多粮足,早已成为威胁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唯有将其一举攻克方可保证中原之安定,亦能成就李二陛下的千秋霸业,所以这份功绩谁也不能染指,只能由李二陛下御驾亲征。 如此一来,想要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稳固储君之位,那就只能在国内政务上想法子。 李绩自诩精于兵事,旁人赞一句“用兵如神”,他亦可腆颜愧受,毕竟生平征战罕有败绩,普天之下也就李靖可令他自感略逊一筹,余者如李孝恭、李道宗等皆要比自己有所不如,至于尉迟恭、程咬金等人皆悍将而已,更不足论。 然而说起钱粮经济,那便是他的软肋短板了,更别说太子先前提到的什么币制改革、以经济战略摧毁敌国之根基,使得敌人未战先乱,兵不血刃便可攻城掠地……简直如坠云雾,不知所云。 他承认太子所言不差,眼下之形势的确需要另辟蹊径、剑走偏锋,可问题是房俊那小子就行了? 他依旧沉默,表达质疑。 李承乾亲手执壶,给李绩续上茶水,缓缓说道:“英国公用兵如神,自然知晓兵法之精髓便是‘以正合,以奇胜’,眼下孤所面临之形势便是如此,只能寄希望于兵行险招,方能逆势而上。而若说兵行险招、剑走偏锋,放眼当下,无人能及房俊。自然,英国公乃是国之柱石,孤之臂膀,孤之前程,尽在英国公之庇护。” 李绩坐不住了,连忙起身,一揖及地道:“殿下信重,微臣愧不敢当。”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太子难得意志坚定一回,自己倒不是不能劝,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希望房俊这个素来不以常理出牌的家伙当真能够施行币制改革,死死的压住晋王。 况且太子身为储君,这番话几乎就是告诉他李绩,“房俊是我的心腹肱股,这等情形之下只能听信他的办法,但是无论如何你英国公才是我李承乾最为倚重之人,他日登基之后,朝政必然以你为主”。 这就已经承认了李绩的地位,而且李绩也不可能去打击房俊来抬升自己。 李二陛下春秋鼎盛,李绩只比他小了三四岁,以黄帝所能够享受到的医疗待遇,谁死在谁前头还不一定呢,就算熬到最后李二陛下比自己先死,届时太子登基,自己也已经七老八十了,还有什么政治抱负? 只要太子能够念着今日扶持之恩情,房俊能够想着自己一以贯之的照拂,能够对自己的子孙加以照顾,这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那就是儿孙自己的事儿了…… 一念及此,李绩肃容道:“既然殿下已有定见,微臣亦不多说,有需要的微臣出力的地方,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李承乾早已起身拉住他的胳膊,展颜笑道:“孤有名分大义在,又有汝等精兵猛将,何愁大事不成?他日若遂凌云志,当与诸君并肩携手,共享富贵!” 李绩道:“臣肝脑涂地,亦当助殿下成就大业,百死莫悔!” 两人把臂长笑。 稍后,李承乾命人备下酒宴,请太子妃入席,一同敬了李绩几杯酒,席间自然宾主尽欢,一派和谐。 而长孙无忌那边却是截然相反,将登门拜访的丘英起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 第五百三十八章 进退不得 “砰!” 长孙无忌将茶杯重重顿在茶几上,圆脸上怒气勃发,厉声喝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汝何其蠢也,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去招惹房俊,真以为他是一个无根无靠任你拿捏的软柿子?” 丘英起束手立在长孙无忌面前,被他这一下顿得心里跟着一颤,惊慌之下狡辩道:“非是晚辈愚蠢,实在是那房俊太过跋扈,谁能想到他二话不说就敢纵船撞来,晚辈若是躲得慢一点,怕是要被撞得船破落水……” “差一点?”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自己全盘的打算都被丘英起这个愚蠢至极的举动给打乱了,怒道:“当年窦德威挑衅房俊,结果被房俊将坐船撞得粉碎,人掉进水里差点溺死,你比窦家子弟如何?他连窦家子弟都敢往死里弄,岂会在意你的生死?信不信你眼下若是胆敢在关中之外的任何一地现身,马上就会招致与令弟丘神绩一模一样的凄惨下场?” 丘英起浑身一紧,惊道:“这个……不至于吧?” 不过是区区一场口舌,甚至连口舌都算不上,而且全程都是房俊占据上风,自己丢了个大脸,那房俊难道还能恣无忌惮的置自己于死地? 那也太跋扈了…… 长孙无忌瞪着他,气道:“你以为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调回关中,他房俊就猜测不到你意欲对他不利?有千日做贼的,却未有千日防贼的,他房俊只要还想活着,就必然要铲除你这个意欲对他不利的敌人,更何况你还蠢到当面对跟他耀武扬威,你以为他就不能先下手为强,将你剁碎了丢进黄河喂王八?” 丘英起大骇,疾声道:“赵国公害我!当初可是您找到我,说是要帮着我手刃房俊为吾家堂弟报仇,怎地如今我反而成了房俊亟待杀死之人?” 他想杀了房俊,一则可以为家族雪耻,免得祖祖辈辈抬不起头,再则也可以凭此登上长孙无忌这艘大船,但是这一切都得在暗中进行,哪怕做不到人不知鬼不觉,那也得不留下任何人证物证才行,怎地忽然之间好像自己已经站在了阳光底下,任人皆知自己意图谋杀房俊? 此刻想一想房俊在潼关水道上的过激反应,很可能正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意图,所以故意将事情闹得很大,如此一来自己投鼠忌器,便不敢暗地里对他下杀手,免得事后无法逃脱干系。 而房俊这等人之跋扈霸道简直匪夷所思,既然知晓了自己要杀他,又岂能坐以待毙? 说不定这个时候房俊已经派出了无数的亲兵死士,就等着自己落单的时候一击即中,先下手为强…… 以房俊这等军中大佬之能量,倾全力一击的话,自己如何能够抵得住? 只要想想某一刻自己误入陷阱,周围箭矢如蝗、震天雷劈头盖脸的情形,丘英起就两腿转筋,心里突突…… 很明显,自己是上了长孙无忌的恶当了! 之前自己或许还有几分侥幸心理,杀了房俊之后希望能够顺利脱身,可眼下看来,哪怕自己当真做的天衣无缝,长孙无忌也定会将他给供认出来,这个罪名必须让他一个人承担下来,将关陇贵族摘得干干净净。 可自己若是不杀房俊,那就要一辈子防备着房俊的反杀……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所有的算计都早已掉进了长孙无忌的彀中,如今无论如何,自己都只能去杀掉房俊,而且事后还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想要置身事外亦不可能。 因为关陇贵族们不愿意担负这个嫌疑…… 长孙无忌怒气稍敛,看了丘英起一眼,耷拉下眼皮,捧起茶盏慢慢的喝水。 丘英起心一横,咬牙道:“赵国公机关算尽,在下无话可说。可在下既然左右是个死,那就怎么可不会牵累家族,倒是让赵国公失望了。” 谁都怕死,可自己一旦背负了刺杀房俊之罪名,不仅自己要死,害得牵累家族,哪又图个啥? 长孙无忌依旧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道:“房俊是肯定要死的,他若不死,太子的班底便不会散,老夫如何能够扶保晋王成就大业?眼下的情况是,只要房俊一死,你便难脱干系。” 丘英起变色道:“赵国公意欲嫁祸雨我?” “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长孙无忌冷笑,“老夫没说过自己动手,只是给你摆明眼下的形势,不管是谁杀了房俊,最终这个罪名都只会加到你的头上。到底是坐在家中等着罪名从天而降,含冤受辱而死,亦或是亲自动手给家族报仇雪恨,像专诸郭解那样铁骨铮铮,纵然身死亦要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你可曾考虑得清楚?” 说着,他放下茶杯,抬起眼皮,阴仄仄的目光又变得温煦和蔼,续道:“更何况,念在咱们世交一场的份儿上,老夫未必就不能为你在事成之后安排一条逃生之路。这天下无边无际,大唐皇帝号称富有四海却也有太多未能降服之地,总归能有一处安身立命。” 丘英起咬着牙,瞪着眼,脸上怒气勃发,心里却快速盘算着。 他很想问一句就像长孙冲那样,似一条野狗一般亡命天涯、苟延残喘? 可是细细一想,那等下场固然凄凉,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左右都是个死,有一条活路或许也不错…… 至于时候会否会被长孙无忌给灭口……都到了如今这等死地,但凡有一线生机总是要试一试,谁又会心甘情愿的引颈就戮呢? 怪只怪自己为算计精明,既能够手刃仇敌又能够攀上靠山加官晋爵,结果却没算到长孙无忌这条老毒蛇比他算得更深,心也更毒…… ***** 出了赵国公府,丘英起带着亲兵骑在马上,心里郁闷得想要骂娘。 他这次调回关中,乃是走了长孙无忌的门路,至始至终都未曾告知叔父丘行恭,本想着手刃房俊之后再攀上长孙无忌当靠山,加官晋爵之后再去叔父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告诉他小侄没有你的照拂照样青云直上,看他心里愧也不愧? 毕竟为了谋夺家主之位,这么多年丘行恭可从未照拂他这个侄子…… 可是眼下他走入了死局,放眼四顾,能够商量个法子走活这步棋的却只有那个素来相互看不过眼的叔父丘行恭…… 没奈何,再是抹不开颜面也不得不去丘行恭面前讨教一二,这位叔父可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粗鲁残暴,心机也很是深沉。 回到丘家,丘英起直接去了书房,求见叔父丘行恭。 书房里,下人们尽皆被赶出去,叔侄两个对坐在地席上,气氛凝重。 听到丘英起述说原委,丘行恭倒是没有发火,嗟叹一声道:“你呀你呀……咱们平素虽然互有嫌隙,可说到底血脉同宗,这等大事焉能自作主张,问都不问我这个叔父一声?” 丘英起心里不以为然,问你?问了你,好事儿你也得给搅合黄了,还能容得我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不过眼下自己被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给吃得死死的,自知理亏,况且他也不敢当着丘行恭的面前胡来,只得低着头一副知错的模样,央求道:“小侄自知愚笨,此事办得很是莽撞,可事已至此,小侄走投无路,还望叔父指点迷津,小侄不想死。” 丘行恭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不想死? 不想死那就别作死…… 只不过看着丘英起这么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想起兄长当年对自己的照拂,自从兄长死后自己似乎也的确对他留下的两个儿子有些冷漠,甚至为了家主之位所有龌蹉,心里也软了一些。 但是就算自己想要插手,也很是为难,长孙无忌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又岂能不知?那绝对是算无遗策、心狠手辣,想要从他手底下逃出生天,那可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一时之间,他也无计可施…… 第五百三十九章 自救之策 眼看着丘行恭沉默不语,丘英起彻底陷入绝望。 他拿不准眼前这个叔父是当真没辙,还是根本不想管他,趁机将丘家长房这一脉断绝,从今往后洛阳丘氏便要以丘行恭这一脉为尊,世代繁衍,子孙昌盛。 而自己这一脉将会被长孙无忌推出去当替死鬼,只要房俊一死,谋害帝婿、残杀重臣这个罪名自己就算是背得死死的,满门诛杀、手足皆斩那是肯定的…… 他心里冰凉,却也怒火滔天。 纵然自己蠢不可及,可到了这等性命攸关的地步,这个叔父居然依旧心存龌蹉,心心念念丘家家主之位,简直狼心狗肺、无情至极! 当然,即便丘行恭上了年纪,可当年残忍暴虐的余威犹在,再是心底火起,丘英起也只能忍着,不敢发作…… 好在丘行恭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道:“长孙无忌阴诡狡诈、心思歹毒,今次既然将你推出来当靶子,必然想好了周详的设计,只要房俊一死,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你,你纵然一身是嘴,也脱罪不得。” 丘英起心说这不是废话么?若不是到了这等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我至于腆着脸低着头上门来承受着被你羞辱,亦要求一条活路? 可他还是眼巴巴的瞅着丘行恭,只盼着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但是”…… 果然,丘行恭捋着颌下胡须,继续说道:“但是,长孙无忌此计固然歹毒,却也并非完全无解……” 丘英起大喜,急忙问道:“叔父有何计较?” 丘行恭捋着胡须,看着面前这个侄子,心底纠结半晌,方才嗟然一叹,缓缓说道:“如今长孙无忌公然支持晋王争储,危及太子储君之位,太子殿下必然对其恨之入骨,若是能够投奔太子阵营,求得太子出面保你,或许还能够有一丝转圜之余地,不让长孙无忌奸计得逞。” 丘英起顿时大为失望。 你这里想了半天,结果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倒不是他不肯投靠太子,怎么说太子那也是名正言顺、大义所在,问题是人家太子殿下凭什么接收他? 别说他区区一个潼关守将,就算是丘行恭这会儿跪在太子面前恳请投靠,太子都未必肯多看一眼。 手底下没有几个兵,名声又坏了,最糟糕的是跟房俊仇深似海……完全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非是小侄信不过叔父,只是太子殿下将房俊视若肱骨,而吾家又与房俊有着深仇大恨,太子岂能同意吾等投奔麾下?” 听了这话,丘行恭脸上的横肉一阵蠕动,牙齿咬得咯咯响。 爱子惨死,他恨不得将房俊碎尸万段、剥皮煎骨,曾立誓不共戴天,不手刃房俊誓不为人! 可是时至今日,他早已经意识到想要除去房俊,根本不是他能够做到的。 即便发动所有的家兵死士倾尽全力一击侥幸得手,那等后果也绝非丘家可以承受,报仇雪恨与家族存续之间如何取舍,丘行恭尚未失去理智。 而眼下丘英起自作聪明被长孙无忌设计套住,横竖不仅丘英起要死,最终也必然要牵累家族,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干脆投靠太子,将与房俊之间的仇恨暂且放在一边。 仇恨又如何? 尊严又如何? 儿子又如何? 没有什么比家族存续更为重要。 至于太子是否肯接收丘家的投靠…… “一边是身死魂消、家族受累,洛阳丘氏从此一蹶不振、沦为下等,子孙后世戳着你我叔侄的脊梁骨唾弃喝骂,一边则是协助太子登基,将所有颜面踩在脚底,只为他日从龙有功,振兴门楣!贤侄,你要如何选?” “当然是后者!” 丘英起心说你是老糊涂了嘛?既不用牵累家族,更不用被别人给坑死,难道我是傻了才会选第一个。 丘行恭点点头,面色凝重:“既然如此,那自今日起,你之行动要听从老夫指挥,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否则局势不可挽回,你死了不要紧,害得咱们丘家受到牵累,你便是丘家的罪人,子子孙孙,世世唾骂,连祖坟也进不去!” 丘英起心里一颤,赶紧说道:“叔父放心,小侄定然唯您之命是从,断不敢自作聪明!就算拼了这条性命,只要能够保得家族无忧,亦死而无憾!” “好!不愧是吾丘家的子孙,有担当,有血性!” 丘行恭攒了一句,丘英起却半点欣喜的意思都没有,急切问道:“叔父到底有何方法,可以让太子接受吾丘家投靠?” 丘行恭抬手示意丘英起饮茶,可性命攸关的时候,丘英起那还有心思品茗?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丘行恭。 丘行恭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眼下房俊随同魏王南下,长孙无忌趁着这个功夫不知使了什么伎俩哄得陛下同意将晋王调入兵部,敕封检校兵部尚书,代理兵部尚书职责,意在策反兵部上下官员,将这个由房俊一手打造、忠于太子的大本营攻陷,想必这个时候,太子必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虑不堪,若是吾等能够为太子解此危厄,何愁太子不肯接收吾等?” 丘英起想了想,道:“投名状?” “正是如此!” 丘行恭颔首。 丘英起依旧一脑袋浆糊,不解道:“可我们哪里去找投名状?难不成杀了长孙无忌向太子殿下表忠心?” “愚蠢!” 丘行恭喝叱一声,无奈的看着自己这个侄子。 老子早就想宰了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可那家伙平素出入身边尽是精锐死士,不下于五十人,想要近其身就得动用数倍的兵力,还得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这长安城内一下子动用那么多兵力真以为“百骑司”那帮人是吃干饭的? 只怕未等宰了长孙无忌,反倒先被“百骑司”以叛乱的罪名杀个干干净净…… 没办法,这小子太蠢,否则也不至于吃了长孙无忌摔出来的诱饵从而中了圈套,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单凭晋王自己试图掌控兵部,基本全无可能,晋王固然聪慧,可到底岁数小,心机不足,如何降服得了那些个官油子?所以必须给晋王配备一个心智谋略足够深沉、且资历地位不低的幕僚,在其背后出谋划策,方可成事。” “叔父以为,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 “不出所料,当是高季辅。” 丘行恭对于关陇知根知底,数来数去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也挑不出来几个,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高季辅。 出身渤海高氏,乃申国公高士廉的族人,又与长孙无忌有亲戚,底蕴深厚声望颇著,其人智计多端,很是适合。 尤其是因为背着高士廉与长孙无忌暗通款曲,从而惹恼了高士廉,连带着李二陛下也不待见这位,眼瞅着到手的吏部尚书硬生生被李道宗给抢了去,长孙无忌必定要予以安排,以安抚高季辅。 派他到晋王身边出谋划策,正合适…… 丘英起一拍大腿,喜形于色:“叔父果然高明!只要咱们能干掉高季辅,断去晋王一臂,不仅可使得兵部稳如泰山,更可以杀鸡儆猴,使得那些个心怀异志的兵部官员战战兢兢,惊恐之下不敢被判太子。只要稳住了兵部,咱们便是偌大的功劳,这样一份投名状,太子必定欣然纳之!” 丘行恭微微颔首,心中也有些唏嘘。 当初他被长孙无忌蒙骗,从而背叛了丘家的恩主高士廉,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觉得心中有愧。这回正好趁机做掉高季辅,也算是为高士廉除去心头大患,毕竟高季辅早已经不止一次明里暗里拉拢渤海高氏的其他族人反对高士廉,意欲另起炉灶。 高士廉乃渤海高氏家主,自然不好对高季辅下死手,自己替他铲除叛徒,也算是变相的还了一点恩情…… 第五百四十章 正中下怀 继而丘行恭又叮嘱丘英起道:“不过这件事咱们必须做在暗处,不必对太子事先言明,得手之后再挟功求见,以示诚意,效果更佳。” 丘英起想了想,便明白过来。 若是事先便告之太子欲将长孙无忌指派给晋王出谋划策之人剪除,恐怕会让太子心中生出“提要求,要好处”的反感,加上尚有与房俊之间的仇怨,太子未必便能够真心实意的接收丘家的这份“投名状。” 而事后挟功求见,则完全将丘家至于死地,除去太子这条路再无其他路径可走,这等情形之下,足以彰显丘家的赤诚之心。 太子又哪里知道丘家早已经走投无路了…… 当即连连点头:“叔父放心,小侄明白!” 丘行恭又吩咐道:“稍后你回去,带上府里的一些个精锐死士,这些人随着老夫征战沙场多年,各个以一当十,且经验丰富,定能够好好协助于你。你记住,回去之后便立即暗地里查探高季辅的动向,设计暗杀之计划,否则一旦等到长孙无忌将其指派到晋王身边,便再无下手之机会。” 这样的人才,晋王必定要时常带在身边,出则同车入则同榻,谁敢行刺?刀箭无眼,万一误伤了晋王,十条命都不够赔…… 当然这其实也是在赌,万一长孙无忌指派给晋王收服兵部的人不是高季辅,那么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这个“投名状”自然也就告吹。 不过丘行恭深信自己对于长孙无忌以及整个关陇贵族的了解,绝对不会另派他人…… 丘英起性子里头有着丘家人的暴戾遗传,顿时心头火热,摩拳擦掌道:“叔父放心好了,这等小事小侄自然办得妥妥帖帖,待到事成之后,叔父便可提着高季辅的人头前往东宫求见太子殿下,丘氏一门自今而后便死心塌地的辅佐太子,成就从龙之功!” ***** 另一边,长孙无忌见到李绩毫无避讳的出了承天门直接去了东宫,便阴沉着脸登上马车,径自前往晋王府。 晋王府内,李治将长孙无忌迎入书房,屏退左右,急切问道:“父皇可曾答允让本王入主兵部?” 长孙无忌将经过说了,捋着胡须道:“陛下倒是意志坚定,只是李绩等人反对甚是激烈,若非老臣威胁若不允殿下入主兵部,便反对太子入主民部,怕是他们依旧不肯答允,到时候陛下也难以乾纲独断。” 李治顿时颇为忧心:“太子哥哥宁肯让本王入主兵部,去攻略他最稳固的硬盘,却依旧不肯放弃民部,由此可见他们必定有了在民部经营出滔天声势的底气,不可不防啊。” 长孙无忌却不认同,摇头道:“殿下之担心不无道理,然而眼下的形势是太子名正言顺,有大义名分在,朝中大多数大臣都倾向于太子,我们不能墨守成规,反则始终处于被动局面,怎能逆而夺取?既然猜不到太子打算在民部干什么,干脆就不去管他,老臣率领关陇贵族鼎力支持殿下攻略兵部,只要将兵部拿下,不仅动摇了太子最为坚固的阵地,更能够在明年的东征之战当中发挥巨大的力量,成就更大的功勋,只此一项,殿下便可以反超太子之声望,争储之路上夯实了最坚实的根基!” 他的策略很简单,那就是不管太子怎么样,只管比太子做得更好就行了。 李治想了想,觉得长孙无忌的策略没错。 人家太子是告祭宗庙、玉碟传谱的帝国接班人,若是按部就班,没有更大的功劳、更耀眼的成绩,凭什么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想要掀翻太子,那就只能锐意进取、弯道超车。 只不过…… 李治搓了搓手,尚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本王从未历经战阵,更未曾调派粮秣、铸造军械,这陡然入主兵部,实在是不知应当从何处着手,还望舅父指点教诲。” 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有一丝一毫之疏忽?更何况明年开春父皇便要御驾亲征高句丽,兵员之调派、粮秣之运输、军械之锻造维修,每一样都关系着此战的胜败,自己两眼一抹黑,去了兵部到底应当干些啥根本就没个谱子,这怎么能行? 先前长孙无忌劝说自己入主兵部,是以整个关陇贵族的实力支持自己,可这归根究底那也得自己通晓兵部的运作才行,否则空有一身力气,谁知道到底哪儿使? 长孙无忌摆摆手,说道:“殿下毋须担忧,老臣早已做了准备。原本六部当中,兵部最末,然而如今经由房俊数次争权夺利,兵部早已一跃成为与吏部并驾齐驱的存在,管辖之部务越来越繁重,别说殿下从未有治军之经历,即便是那些个成名已久的宿将,贸然将其放在兵部,恐怕也玩不转。所以老臣打算物色一位精明强干之士,以幕僚之身份陪同殿下身旁,帮助料理兵部事务,并且为殿下出谋划策,协助殿下早已掌控兵部。” 李治大喜,忙问道:“舅父打算委派何人辅助本王?” 长孙无忌沉吟一下,反问道:“殿下可有心仪之人?若有,不妨说出来让老臣参详一番,看看能否胜任。” 李治摇头道:“本王身边哪里有这等精明强干之士?还是舅父为本王举荐吧,本王必定竭诚相待,视若心腹。” 就算他身边有这等能人,又岂能举荐出来? 这个人选不仅自身谋略出类拔萃,还要肩负起与关陇贵族们剧中联络之重任,哪怕是他李治举荐之人,到时候也必定会被长孙无忌以及关陇贵族们联合排挤,非但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反而会使得双方联盟相互猜忌、各怀机心。 眼下这等时候,自己必须无条件的信任长孙无忌,至于自己的心腹只能放在一边投闲置散,等到有朝一日自己坐稳了储君的位置,甚至于登基大宝成就霸业,那个时候再做谋算也不迟…… 长孙无忌又捋着胡须沉吟半晌,这才抬起眼皮,问道:“渤海高季辅,殿下以为如何?” 李治沉默了一下,这个人选有些出乎意料。 按理来说,长孙无忌应当在自己身边安插一个关陇贵族才算合乎情理,否则将来自己在兵部有所成就,这份成绩关陇贵族们如何能够据为已有,顺带着想他这位殿下邀功? 不过李治也知晓高季辅与长孙无忌之间深有纠葛,为此还使得高季辅与高士廉这对族兄弟反目…… 他很爽快答道:“一切皆有舅父决断。” 一则这个时候必须在长孙无忌面前表露出缺少决断、性格柔顺的一面,使得长孙无忌减少戒心,全心全意襄助自己,再则,他也的确很是看好高季辅这个人。 高季辅名叫高冯,季辅是他的字,与他的族兄高俭高士廉一样,皆以字行,同样出身渤海高氏,乃是北齐皇族,血统高贵。武德元年之时,其兄在汲县担任县令,为叛军所害,随后高季辅率领军队出城手刃仇敌,一时间声名鹊起。其后加入义军归顺唐朝,曾先后担任监察御史、中书舍人,虽然在冲击吏部尚书之时折戟沉沙,但绝不可轻视此人之才能。 还有一点,高季辅虽然与其族兄高士廉闹翻,但毕竟血浓于水,若是能够借助高季辅进而连通高士廉,则多了一个钳制长孙无忌的法门。 别看长孙无忌如今与他那位舅舅分道扬镳,但毕竟高士廉曾在早年对他以及文德皇后多有照拂,“孝”乃天道,面对如父一般的高士廉,长孙无忌就算再是阴狠桀骜,也不得不俯首帖耳,起码表面上要维持尊敬…… ……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 选出高季辅辅佐李治入主兵部,是他权衡许久方才做出的决定…… 第五百四十一章 王氏嫡子 高士廉如今虽然廉颇老矣,甚至致仕在家、罕见外客,但毕竟资历、地位摆在那里,纵使因为长孙无忌的叛离、丘行恭的反水而心灰意懒,朝中依旧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淡淡其曾照拂幼年之时饱受继母欺凌的文德皇后这一点,便使其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朝中更是门生故吏无数。 若是能够得到高士廉的支持,不仅对长孙无忌会有一个钳制,更会壮大自己的声望…… 所以李治表面上对长孙无忌极为恭顺,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总之一切都已夺取储君之位为目标,在这个过程当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的,只要得到了父皇的允可,日后登基大宝,有的是时间重新树立自己的威望,剪除那些危及皇权的枝枝叉叉…… 长孙无忌也很满意李治的表现。 自己一手推动李治争储,在他身边更安插了自己的心腹亲信,假使将来当真扶保李治逆而夺取储君之位,自己便是从龙第一功,比之当年辅助李二陛下登基更加显赫,满朝文武,谁不在自己身前匍匐下拜? 国朝第一人,实至名归。 “既然如此,明日老夫让高季辅前来拜会殿下,沟通一下往后如何配合殿下的行动,此人心思缜密,却也有些心高气傲,极重名利,殿下当妥善应对,既能安抚其心态,又能借重其能力。” 李治心领神会,笑道:“政务之上,本王哪里比得过高季辅这等经年老吏?怕是说得越多越是露怯,还是得劳烦舅父多多提点他,本王还是扬长避短,别被人看了笑话才好。” 长孙无忌满面笑容,对于李治的表现愈发满意了…… ***** 秋雨笼罩金陵。 濛濛细雨如烟如纱,又好似一团白茫茫的水雾将这座古都笼罩,秋风涤荡江南,细如牛毛的雨丝也随着微风轻轻飘荡。 金陵城外,萧家竹园。 细密的雨丝飘飘洒洒,将鲜嫩的竹叶洗刷得愈发青翠欲滴,青色的竹竿在微风细雨当中摇曳,燕雀在竹间低飞徘徊。 一辆碧油马车在细雨当中抵达竹园门前,早有等候在此的萧家仆人疾步上前,掀开车帘,迎着车内一个中年文士下了马车,然后仆人撑起一把油纸伞遮住中年文士的头顶,任凭自己的身子被雨水打湿,亦步亦趋的引着他走入苍翠欲滴的竹林,沿着河卵石铺设的小路,直入简朴典雅的主楼。 楼内铺设着铮亮的地板,由于近日是轻微的东南风,故而东边的窗户尽皆关着,挡住了飘飞的细雨,另外三面则敞开着,正堂中靠着廊柱的地方有一个青铜香炉,炉中正燃着檀香,丝丝缕缕的轻烟自香炉中袅袅而起,清凉的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令人精神一振。 中年文士在堂前褪下鞋子,白袜踩上地板走入堂中。 以为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跪坐在堂中的雕漆茶几前,见到中年文士便笑起来,一派慈眉善目:“贤侄来得晚了!” 中年文士疾步上前,一揖及地,恭声施礼道:“晚辈王景,见过萧公!” 老者正是当朝宋国公萧瑀之兄、兰陵萧氏的家主萧璟,温言呵呵一笑,摆了摆手,唏嘘道:“亡国之人,不过痴长一些岁数,焉敢受晋阳县侯如此大礼?老朽行将就木,身子不便,王公子但请入座,毋须多礼。” “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失礼了。” 王景这才起身,一撩衣袍,恭恭敬敬跪坐在萧璟面前。 萧璟观其面色,见其人面色白皙,颌下三缕长髯修建整齐,剑眉朗目风度翩翩,不愧为太原王氏的长子嫡孙,这等气质绝非寻常人家可以培养,不由暗暗点头。 雕漆茶几上放着一壶清茶,两只陶制茶杯,式样古朴,萧璟抬手示意,见到王景微微躬身谢过,然后取过茶壶斟茶,便笑道:“今次大朗你能够亲自下江南,实在是出乎老朽之预料。” 实在是这个王景的身份太过尊贵了。 其祖王思政容貌魁伟、胸有谋略,在北魏朝廷出仕,万俟丑奴、宿勤明达等人在关中作乱,王思政随北海王元颢率军征讨,并参与军中谋议,担任幕僚,声名鹊起。后来拥立北魏孝武帝登基,有从龙之功,声势渐起,进封太原郡公。 大统十四年,已经进封特进,兼尚书左仆射、行台、都督、荆州刺史的王思政率军驻守颍川,抵御东魏十万大军,内忧外患之下坚守数日,杀敌数万,最终力竭被俘,这一战使得王思政闻名天下。 王景之父王元逊乃是王思政嫡长子,与他一起镇守颍川,兵败被俘。 他们这一支祖上乃是东汉司徒王允,血统纯正,算起来就连王珪那一支都比不得…… 这样一个注定成为将来太原王氏家主的重要人物亲临江南,怎能不让萧璟意外? 王景却是荣宠不惊,慢条斯理的斟茶,然后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萧璟面前,自己捧起面前的一杯,端到弊端轻嗅一下,呷了一口茶水,略微闭目在口中品味茶汤,稍后才赞道:“好茶!” 萧璟笑而不语。 王景这才放下茶杯,从容不迫道:“后生小辈,就应当多走走多看看,若是成天困居关中,未能领略风云,焉能见识天下英雄?” 萧璟摇头,盯着他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江南这些年虽然安靖许多,但因为地势所限,诸多河道沟岔深山沼泽之中,依旧盘踞着山越僚匪,大郎你身为太原王氏嫡子,如今更是与晋王殿下结成姻亲,此等尊贵之身份若是有何闪失,实在是令人扼腕。” 王景目光闪动,摸不准萧璟这番话的用意,是规劝,还是警告? 不过他面色如常,慨然道:“多谢前辈挂心,不过命数有天而定,生死福祸,凡人如何避的开?便是路边小小水洼,稍有不慎跌倒亦能要人性命,难不成吾等还能不走路?凡此种种,既然避无可避,那不如直面相对。尽我所能竭尽全力,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外如是。” 萧璟耷拉着眼皮,没有接话。 堂中陷入寂静,窗外雨丝落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听起来分外清晰。 少顷,萧璟才叹了口气,拈起面前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才说道:“区区身外之物,何必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王景却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淡笑着问道:“前辈知我为何而来?” 萧璟没好气道:“堂堂太原王氏未来的家主,跋涉千里不避艰险来到江南,还能是为了什么事儿?大抵也不过是当初许诺给房俊的那些个货殖产业,如今又反悔了而已,否则只需派来一个账房交接便可。” 王景正襟危坐,不置可否,只是看着萧璟,缓缓问道:“兰陵萧氏可否成为太原王氏之奥援,共谋大事?” 其人看上起气质文雅、性格温和,但是这办事方式却有若宝剑出鞘,直来直去毫无转圜,即便是萧璟这种活了几十年历经无数风雨的老狐狸都为之一愣。 他起初只是因为王景亲自前来江南,是因为王家反悔,不愿将当初许诺给房俊的那些个货殖房产顺利交接,当然不是因为太原王氏小家子气,而是这其中已经牵扯到太子与晋王的储位之争。 却没料到居然还有笼络江南士族这一步…… 萧璟捋了捋雪白的胡子,眉梢微挑,淡然道:“兰陵萧氏独处江南一隅,远离京畿,对于朝中之争斗既是爱莫能助,更是不欲插手。更何况,萧家与越国公可是有着姻亲呢,大郎若是反悔不欲将当初应下的货殖产业交付给越国公,老朽怕是要为越国公声讨两句。” 王景面色如常,毫不在意,反而轻笑道:“敢问,这就是兰陵萧氏最终的答案么?” 此言一出,萧璟捋着胡子的手渐渐顿住,本是昏花的老眼中有精芒闪现。 威胁我?! 他佝偻着的脊背慢慢挺直,一双老眼盯着王景,一字字说道:“凭你,也配要老朽的答案?” 第五百四十二章 锋芒毕露 萧璟的这句话很是冷硬,但绝无瞧不起王景的意思。 太原王氏固然身在七宗五姓、传承久远,世代簪缨世族名门显贵,可兰陵萧氏作为“四大侨望”,难道就差了? 当然,论传承之久远,兰陵萧氏远远不及起始于周朝太子晋的太原王氏,但是论眼下之声势,太原王氏却稍有逊色。 自从王世充逼迫皇泰主下诏逊位、篡位自立,继而被李二陛下一举击破之后,太原王氏便一蹶不振,声势大不如前,相反兰陵萧氏虽然亡国,却始终为天下正朔,隋唐两朝都予以肯定,礼遇优隆。 所以就算太原王氏想要跟兰陵萧氏要一个答复,这种话语也应当是当代王氏的家主来问,对于辈分、规矩无比看重的世家门阀当中,似王景这种行为很是不妥。 尤其是萧璟这种曾经身为南梁皇族,见惯风云体会过极致权力的老人来说,这种僭越简直不可忍受。 他尊敬太原王氏,却不代表自己可以被太原王氏压在头上。 他得让眼前这个小子知道,这里是江南,不是关中,更不是太原! 王景依旧神色淡然,并未因萧璟的动怒而触动情绪,待到萧璟话后,他略作沉吟,才缓缓说道:“前辈之言,晚辈认为略有不妥。所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吾等末学后进,自然尊重前辈,却也应当励精图治出类拔萃,一代更比一代强,否则只能困囿于前辈的光芒之下不得寸进,岂非更令前辈们失望?” 萧璟蹙眉,淡淡道:“老朽生平最是厌烦那等徒逞口舌之利者,孟子的《劝学篇》可不仅仅只有你刚才说的那一句。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已,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学习上进需要有一定之规矩,没规矩则不成方圆,忘了规矩,岂能有所精益?况且君子博闻广记之余,亦要每日三省吾身,才能智慧明达而无所疏漏,绝非心高志满好高骛远,稍有进境便目无余子睥睨四方。” 就算你本身优秀那又如何?规矩,才是君子立世之本。 稍有成就便趾高气扬无视天下英雄,这等人又能有什么真正的出息? 王景的养气功夫相当不错,即便近乎于被萧璟指着鼻子骂,却也面不改色,微笑道:“六年前,家慈染病去世,晚辈痛不欲生,故而在家慈坟前结庐而居,守孝六载。这六载光阴,日夜攻读破书万卷,风雨不辍,不曾有一刻虚度,只为有朝一日造福苍生、建功立业。前辈之教诲,晚辈铭记于心,自今而后,当依旧秉持守孝期间之心志,不敢须臾或忘……只不过,晚辈还是要向您问一句,刚才您的话语,就是兰陵萧氏对太原王氏的答复么?” 他身材消瘦,颌下三缕长髯乌黑浓密、修建整齐,一双眼眸深邃明亮,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气质,但是问出的话语却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一往无前,绝无转圜。 兰陵萧氏给出什么的答复,在他看来就代表兰陵萧氏站着什么样的立场,他不愿意如同寻常儒生那般引经据典、拐弯抹角,他只想要兰陵萧氏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你们到底站在谁的队伍里? 太子,亦或是晋王? 萧璟这一辈子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人世间极致的权力与国破家亡族人零散的悲伤,早已经将他这颗行将就木的心脏淬炼得坚韧无比,自然不会因为王景的态度便大动肝火。 他紧紧的盯着王景,却沉吟未语。 说心里话,他之前以为王景亲身赶赴江南而来,是为了在江南与房俊博弈一番,将之前答允赔偿房俊的那个方案彻底作废,然而现在方才醒悟过来,对方此行的主要目的,乃是为了晋王拉拢江南士族。 而兰陵萧氏作为江南士族之首,自然首当其冲。 然而更让他未曾想到的时候,,这个王景不知到底有什么凭恃,敢于一见面便单刀直入,且咄咄逼人的让兰陵萧氏表态? 但凡精通政治之人,都不会这般愚蠢。 因为就算自己眼下明确答允会站在晋王的身后,可一旦利益有损,时机得当的时候权衡轻重又转投太子门下,你又能奈我何? 说到底,世家门阀的承诺与真切的利益比较起来,根本无足轻重…… 那么答案就只能有一个,那便是王景希望以萧氏的立场,来影响其余江南士族的取向,合纵连横之下,达到整合江南士族的目的,为晋王在关陇贵族之外,再拉一个强力盟友。 可若当真是如此,问题又来了,为何太原王氏放着朝中的宋国公萧瑀不找,偏偏要不远万里来到江南,亲自登门要一个答复? 谁都知道宋国公萧瑀虽然不是萧氏家主,但是整个萧氏在政治上的立场,从来都是以萧瑀马首是瞻,即便是家主也从不反驳…… 心念电转,萧璟缓缓说道:“老夫已经说了,兰陵萧氏的答复,不是你可以张口就要的。” 王景双目一瞬不瞬的与萧璟对视半晌,忽而展颜一笑,有如春风拂面,刚才那股子凌厉至极的气势忽然不见,颔首道:“多谢前辈给予答复,晚辈感激不尽。今日匆匆前来,未及备下厚礼,实在是失礼之至,还望前辈莫怪,改日大功告成,晚辈必定再次前来登门造访,届时补上今日所欠之礼数。晚辈领受父辈之命,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多叨扰,现行告辞。” 萧璟蹙眉,却并未挽留。 直至王景恭恭敬敬的施礼告退,萧璟望着门外油纸伞下那道身影在竹叶之间愈行愈远,心中凝重。 他知道自己看似要求身份对等才会给予答复的说法并不一定瞒得过王景,但是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敏锐的捕捉到自己含糊其辞、避而不答的实质。 太子或者晋王,这个选择太大,萧氏赌不起,也可以说不愿意赌。 与朝中那些个官员们对于站队有着切肤之痛不同,萧氏远在江南,是朝廷势力薄弱的地方,即便两边讨好也不会受到太多来自于皇权的打压和报复,换句话说,那便是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谁最后胜利,萧氏便像谁效忠。 只要依旧把持着江南士族之牛耳,无论谁做了皇帝,最坏的情况也不会眼下更坏。 至于萧瑀,因其身份太过特殊、资历太过深厚,谁也不能奈何他。 所以眼下萧氏的立场明面上是站在太子身后,但实际上却有所保留。 但是很显然,这种有利于斗争之外明哲保身的立场瞒不过满朝衮衮诸公,连太原王氏都能够一眼看破萧氏打的主意,否则也不会让王景千里迢迢的赶上门来逼宫。 由此可见,这种把戏无论是太子亦或是晋王都看得清楚,长此以往,恐怕非但不能两边讨好,反而要两边得罪,里外不是人…… 萧璟更想到了房俊。 眼前的王景便能够捕捉到萧氏的真正意图,那么已经离开京师前来江南的房俊,又会给予萧家什么样的压力? 相比于王景,房俊一定能为难缠。 毕竟王景只是凭借一张嘴,剖析利益痛陈利害,尚且可以与他虚与委蛇,而房俊那厮却是手握兵权,行事风格更是简单粗暴…… 窗外细雨飘飞,竹叶沙沙作响,空气清凉湿润,萧璟的心情却并不美好,反而比雨丝还要乱。 现如今江南士族对房俊简直如避蛇蝎,他可不认为单凭一桩婚姻,便能够让房俊对萧氏另眼相看,攸关储位之争,岂容得私人恩情? 联姻是纽带,可以使得关系更亲密,却不能在本质上扭转什么。 王景这个人锋芒毕露,萧璟倒不觉得太难对付,可只要想想房俊的简单粗暴,萧璟就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房俊可不会如王景这般引经据典口舌如簧,那厮根本就不屑于这等口舌之利,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拿捏得你痛不欲生。 不怕拳头大,就怕不讲理…… 第五百四十三章 江南烟雨 河水浩荡东流,天地茫茫,细雨蒙蒙。 海虞城码头处,一众苏州官员站在栈桥之上,头顶油纸伞,翘首望着江水上游,每当有船从视线当中出现,大家便会紧张的凝神观望,待到了近处认出只是一些货船,便纷纷吁了口气。 既有失望,又有释然。 身在官场,尤其是地处江南的官员们,谁不愿意与那位诸皇子之中文名才气最大,曾经深得李二陛下宠爱的魏王殿下结交一番呢?可是再想到那位陪同在魏王身边的“活土匪”,就忍不住有些心里忐忑,七上八下…… 谁都知道这一次魏王与房俊南下是为了当初太原王氏陷害房俊不成从而赔偿的那些个货殖产业,这其中有所牵连的世家门阀不在少数,这笔货殖产业也是个极大的数字,毕竟人家房俊号称“财神爷”,即便不是关中首富也差不太多,想要想他表达诚意,总不能出手太寒酸了不是? 可最近的风向却有些不大妙。 但凡能够在苏州衙门里头当值的,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身后都站着一个甚至几个世家门阀,早就觉察到了有些人明里暗里散步着一些话风,似乎不欲将这些货殖产业痛痛快快的交付给房俊,这其中更有些匪夷所思的话语,言及朝中如今如火如荼的储位之争…… 久处江南,大家早就习惯了天高皇帝远的日子,似储位之争这等只能在史书上看到过的情节发生在眼下,甚至有可能被席卷其中,不安的心绪在整个江南渐渐蔓延开来。 尤其是代表太子势力的房俊,这个活土匪如今赫赫威名倒是有一小半是在江南创下的,江南士族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有吃过他的亏? 那种不讲规矩、不讲道理,你敢坑我我就敢杀人放火的暴脾气,令人深恶痛绝之余,更感犹有余悸。 一旦触怒这厮,天晓得这回又会在江南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将谁家给拐带进去遭了殃…… 江边风大,细雨被风吹着斜斜翩落在衣袍上,头顶的油纸伞也不顶太大作用,江风裹着雨丝淋在身上,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感觉到彻骨的凉意。 可这些官员依旧站在栈桥上,翘首远望,没有一句抱怨。 终于,一排洁白的船帆自上游陡然跃入眼帘,浩浩荡荡的一支船队顺水而下,视若奔雷迅若快马,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经到了眼前。 以苏州刺史穆元佐为首的官员们赶紧整理一下衣袍,按照官职大小排成队列,准备迎接魏王李泰与新晋越国公房俊。 孰料那船队并未靠岸,在江心处船帆饱满毫不停留,径自在众人面前向着下游驶去。 众官员愕然之间,只见最后有一艘快船脱离船队,向着岸边靠过来。 等到快船靠上码头,船上皇家水师兵卒跃上栈桥,大声道:“魏王殿下前往华亭镇视察军务,诸位便暂且请回吧。” 然后冲着穆元佐道:“殿下请穆刺史单独前往华亭镇一叙。” 穆元佐一愣,心中有忧有喜,忙道:“本官遵命,这就动身!” 水师兵卒命令传到,冲着穆元佐施行军礼,然后反身干脆利落的跳上快船,船身离开码头,顺着江水慢悠悠滑行,然后升起船帆,逐渐加速。 穆元佐抖了一下衣袍下摆湿漉漉的雨水,向着一众官员抱拳道:“魏王殿下有旨,本官这就赶往华亭镇拜会,诸位暂且回去,若魏王殿下有何吩咐,本官届时自会传达。” 一众官员连忙还礼,看着穆元佐登上系在码头旁的一艘官船解开缆绳启航,这才转身下了栈桥,三三两两各自走向自己的马车。 虽然一大早冒着小雨等在码头半天却未见到正主儿,最后唯有穆元佐一个人得到魏王殿下的命令前去相见,这令大家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但是再想想如今整个江南涌动着的暗流,又没有多少嫉妒之心了。 毕竟穆元佐此去固然能够接近魏王,近水楼台得到魏王的诸多支持,为以后升任中枢打下一个基础、扩展一个人脉,但是身为苏州刺史难免要为魏王与房俊这一次接收那些货殖产业身先士卒,即将要面对的困难更是不可估量,稍有不慎非但好印象没捞着,反而会使得魏王勃然大怒…… ***** 战船在长江水道上劈波斩浪,势若奔马。 房俊与李泰并肩立在甲板上,极目天地辽阔,迎面江风鼓荡,绵密的雨丝砸在脸上,微凉之中令人精神振奋。 航行一阵,前方河道豁然宽阔,奔腾的吴淞江浩浩荡荡自南向北奔流而来,汇入长江,使得水量愈发充沛,浩荡江水翻滚流淌,竞向东流。 数十艘船首尖翘、白帆鼓掌的战船早已迎候在吴淞江口,见到载有房俊的船队抵达,纷纷靠拢过来,船上的兵卒一个个挺胸抬头,一手摁着腰间横刀,一手抚在胸口,纷纷向房俊施注目礼。 房俊傲然立在船头,看着一艘一艘战船从自己面前驶过,然后绕一个弯紧随在船队最后。 等到进了吴淞江水道,细雨之中无数来往商船见到房俊的旗舰,赶紧纷纷避让,船队一路畅通无阻,直抵华亭镇码头。 李泰立在房俊身边,不顾雨水洒在身上,看着这一处早已经名震大唐的港口,心潮起伏,热血奔涌。 虽然曾经无数次在朝廷的邸报、来往的奏疏当中看过关于华亭镇的描述,但是那些个生冷的文字即便再是花团锦簇,也无法将面前所见之繁华描绘出十分之一。 濛濛细雨,江水奔流,无数商船汇聚在港湾里,舟楫如云连绵无尽,密密麻麻占据了小半个河道。而在码头上,更有无数脚夫、商贩、商贾奔走在细雨当中,一根根吊杆连续不断的或是将船上的货物吊上码头,由板车运输往后方一排排仓库,或是将码头上的货物吊装上船,如山一般的货物转眼之间由一地转移至另一地,呼唤嘶喊沸反盈天。 就是这样一个原本每年江水泛滥要淹没掉大半的盐碱地,短短几年时间便已经成为大唐最大、最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汇聚于此的财富满仓满谷,源源不断的运往长安,支撑着这个庞大帝国不断的发展,几乎所有的舟桥函路、教育设施都得益于此。 实在是太壮阔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思妙想、心胸魄力,才能够营建出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华亭镇? 心情激荡之下,不由得偏头去看身边的房俊,见到对方似乎也有些触景生情,便想起当初父皇曾经夸赞房俊的言语:宰辅之才! 曾几何时,李泰自诩才气纵横、博古通今,从未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认为自己除去带兵打仗不如朝中那些成名宿将之外,论到治理天下,无人能出自己之右。 然而现在,李泰却不得不承认,即便父皇那一句“宰辅之才”也小觑了房俊,试问,当今朝中那些个宰辅除去守成尚可之外,有谁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一无所有之地凭空营建一处繁华兴盛之所? 旷世之才啊! 房俊恰好这时候转过头来,询问道:“此地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不若咱们先至军港上岸,再前往镇公署安置,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笑道:“客随主便,此地乃是你房二郎的地头,一切安置,本王悉听尊便。” 房俊抚掌大笑道:“果然上过战场便大有不同,殿下以往可没有这么爽利!” 李泰哼了一声,反驳道:“这与上不上过战场有何关系?是你以往对本王太过不敬!” 两人说的,自然便是当年相互看不过看,甚至差一点大打出手的往事,谁能想到当年势同水火一般的两人,也能有如今这种惺惺相惜、交情莫逆的时候? 第五百四十四章 男儿成就 船队自华亭镇码头驶过,沿着吴淞江水道向着上游又行了一段距离,沿江有铁索拦河,两岸有望楼箭垛,至此已经见不到半艘商船,放佛将刚刚那等繁华鼎盛远远的落在另一个世界。 旗舰所行之处,横栏江面的铁索被绞盘松开,缓缓沉入江底,船只顺利通过,有一艘小型快船自军港之中驶出,在旗舰面前的江面上划了一个弯,引领着船队缓缓驶进港中。 一排排战舰整整齐齐的停驻在各自的码头上,一眼望不到头,无数水师兵卒在战舰上运输辎重、维修船体,见到房俊乘坐的旗舰入港,大多放下手头的活计,奔到船舷边振臂高呼。 “大帅”之声直入云霄。 在这一支由房俊一手缔造的皇家水师当中,他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即便如今早已经在名义上不再担任水师统帅,但是“大帅”这个称呼却唯有他可以享用,哪怕苏定方战功赫赫渐渐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但是几乎所有的水师兵卒都始终有着同一个认知——房俊,永远是这支水师真正的统帅。 船队入港,舵楼上正凭窗看热闹的几位公主听到这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顿时纷纷露出不同的神色。 晋阳公主有些不解:“他们实在呼喊姐夫么?可姐夫如今已经不再担任水师统帅了呀,为何依旧要这样称呼?听闻苏定方将军亦是难得的猛将,他们这些兵卒这样呼喊,不会让苏将军不快么?” 小公主在宫里头听闻来的传言,对于水师也有着一丝半点的了解,所以很是为房俊担忧。 高阳公主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秀美的玉容看上去很是严肃,但微微挑起的唇角,却泄露出内心的骄傲。 当自己的夫君一手在荒凉之地缔造出这样一处汇聚了天下财富的城市,身为妻子,自然与有荣焉。 尤其是能够得到无数水师兵卒的真心拥戴,这又是怎样的人格魅力? 长乐公主眸光闪闪,拉着晋阳公主的手儿,解释道:“事实上,虽然越国公如今已经不再担任水师统帅,但却一直代替掌管着皇家水师,名义上,他就是最高统帅。再则,你可别以为你这个姐夫整天只知道好勇斗狠、惹是生非,不仅打仗的时候勇猛无俦,驾驭人心也非是等闲之辈,那水师都督苏定方原本是卫国公的学生,屡受打压怀才不遇,正是房俊知人善任将其简拔至一军统帅,早已经成为房俊的铁杆心腹,岂能因为兵卒的拥戴便心怀嫉妒呢?” 似乎离了长安城,那种种枷锁也已经不翼而飞,素来端庄严谨的长乐公主也罕见的以轻佻的语气说着话儿,调侃了房俊几句。 城阳公主则眸光望着窗外,容颜恬静,一声未吭,只是纤手紧了紧握着的锦帕…… 战船靠岸,跳板尚未搭好,苏定方与裴行俭已经自远处小跑着过来,指挥着手底下的军官和胥吏搭设跳板,并且撑开了一把一把硕大的雨伞。 待到李泰打头下船,房俊、杜荷紧随其后,苏定方与裴行俭连忙上前见礼。 “末将(卑职)见过魏王殿下,见过越国公!” “哈哈,苏将军如今声名远播,本王闻名久矣,今日一见,实属有幸!裴二郎快快请起,长安一别已有数年,当初还曾担心你离了长安那等锦绣繁华之地,不适应这江南烟雨湿热,谁料如今居然一手维系这华亭镇庞大财富,便是父皇亦曾多次言及,说你名门才子、国之栋梁,假以时日,定要予以重用!” 待人接物从来都是魏王李泰的强项,其人才思敏捷口舌伶俐,轻易便能搏得别人之好感,关键只在于他愿意愿意去结交而已。 这位殿下性子孤僻桀骜,傲着呢…… 苏定方与裴行俭连称不敢,未及起身,几位公主又在随行侍女的簇拥之下走下船,急忙上前,又是大礼参拜。 “军港之地,设施粗鄙,怠慢几位公主之处,末将甘愿受罚。” 苏定方有些忐忑,无论军港亦或是华亭镇,平素顶多接待苏州的一些个官员,由于军港以及华亭镇的贴属性,加之苏定方与裴行俭也都不是那等四处巴结广结善缘的性子,谁来了顶多留顿饭,绝对不会去弄那些个迎来送往的麻烦事,所以在依仗上一直有所欠缺。 今日有雨,可军港与华亭镇两地只能找出几辆马车,连一个像样的步辇都没有,就只能用雨伞给几位公主遮雨…… 几位公主当中长乐公主年纪最长,也最是端庄大气,温言浅笑着柔声道:“军伍之中,本就是兵戈林立、杀气翻腾,诸位将军为国征战、鏖战疆场,乃国之脊梁,吾等妇人一时兴起前来叨扰,已然心中惶恐,岂敢再责罚将军?吾等虽然一介女流,却也非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弱之辈,一切依仗从简,将军万勿介意。” 苏定方诚惶诚恐:“不敢当殿下之赞誉。” 房俊在一旁道:“行了,汝等身为皇家水师军人,本就是皇族之爪牙,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这天上还下着雨呢,咱们赶紧启程前往华亭镇安置下来,估摸着穆元佐也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再让他在苏州城内寻一处合适的所在,好生安置几位公主殿下。” “末将遵命!” 苏定方领命,当即招呼着将仅有的几辆马车赶过来,先侍候着几位公主上车,然后又护佑着魏王李泰登上另一辆车,自己则与房俊一起骑着马,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向着华亭镇公署开去。 …… 几年来华亭镇一直接收南北各地逃难而来的灾民、流民,尤其是拖家带口举步维艰者,更是积极将其编户入籍,这些人家本就是在老家全无恒产,不得不四处流亡讨一口饭吃,到了华亭镇便立即安顿下来,全心全力拼命干活,只为了能够长久留在此地,有片瓦遮身,有两餐温饱。 结果落户于此方才发现,看似不大的华亭镇虽然并无多少田地以供耕种,但是商业极其发达,不仅本地有数十座盐场常年招收大量劳力作工,码头上更是有的是活计,但凡有一把子力气,背几袋货物亦能活得下去。 攒上几个月的工钱又能够买得到几张织机,连家里的老弱妇孺都能靠双手挣口饭吃。 唯有一样不好,那便是所有落户于此的人家,家中适龄孩童必须去镇公署筹办的学堂里入学,虽然入学时免费的,学堂甚至还共一顿午饭,可是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读书入仕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家里少了一个干活的人手却是令大家好一阵子难受。 但是等到孩童口里念着“之乎者也”,手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家长们似乎才醒悟到原来咱这样的泥腿子出身,居然也有了一个读书的娃…… 这等繁华富庶之地,地上堆着的江水里流淌的都是取之不尽的钱粮,子孙后辈能够读书识字说不定就有大出息,谁还舍得离开?不仅不离开,反而想方设法的通知老家的亲朋故旧,赶紧携家带口前来华亭镇。 故而导致华亭镇人口暴增。 如今沿着码头后面的仓库区向东、向南的大片地方,都已经被规划整齐的红砖民居所占据,越累越多的人口也滋生出更多的营生,酒楼、茶肆、杂货铺、车行、客栈,甚至赌坊、妓馆,应有尽有,已经形成一定规模的城镇。 较之关中许多县城都更为繁华。 镇公署后面有一排装饰奢华的房舍,原本是为了平素接待往来官员所用,此时自然早就已经将驻留此处的官员赶走,以供几位公主暂时落脚。 房俊刚刚将几位公主安顿好,便有华亭镇的官吏来报,说是苏州刺史穆元佐抵达,求见魏王殿下与越国公,更要向几位公主请按问好。 第五百四十五章 江南风起 等到魏王李泰与房俊一前一后进了镇公署的偏厅,苏州刺史穆元佐已经等候在此,急忙上前施礼相见:“下官见过魏王殿下,见过越国公!” 一旁相陪的裴行俭也起身站到一旁。 李泰上前,拱手还礼,笑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何须如此多礼?来来来,都请入座。” 言罢,当先坐在主位。 房俊坐在下首,裴行俭自动坐在房俊身侧,穆元佐则坐在房俊对面。 穆元佐被李泰这一句“不是外人”说得心里慰贴,浑身毛孔似乎都舒张开来,一张老脸笑得犹如盛开的菊花,连身上湿了一半的官袍都觉得有什么难受之处,身体微微前倾,陪笑道:“久闻魏王殿下文采斐然、儒学精通,前几年召集天下英才汇聚一堂,所编撰之《括地志》尽收山川河谷之概要,下官亦曾有所拜读,真可谓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堪称当世第一奇书,足以流传百世!” 他本想着初次见面,总归要给这位魏王殿下留一点好印象,说点好听的话,那么吹捧一番对方的文学成就那自然便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可李泰却捏着下巴,陷入了尴尬…… 前两天才被房俊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括地志》贬斥得一文不值,说什么东拉西凑生搬硬套毫无半点文学价值,眼下就被人当着面这般漫无边际的吹捧,魏王殿下是要面子的,脸子如何挂得住? 心中有些不悦,瞪了房俊一眼。 这怎地你手底下就没几个务实的人才,尽是这等溜须拍马之徒? 房俊自然懂得李泰这个有些愤懑更有些幽怨的眼神,心想这穆元佐功课做得不好,想要拍马屁却拍在马腿上…… 干咳一声,温言说道:“殿下千里而来,难免舟车劳顿,咱们这些客套话就别说了,开门见山吧。” 穆元佐心中一懔,虽然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事、说错话,可立即觉察到不妥,连忙说道:“是是是,下官有错,下官前来便是听候殿下与越国公吩咐,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李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瞅了一眼房俊,心里着实有些佩服。 江南素来为鱼米之乡,如今更是朝廷的财赋重地,苏州刺史堪称帝国一等一的封疆大吏,除去政治地位较之京兆尹略低之外,手里掌握的权力、在朝中的影响力绝对比其余那些个刺史高出一筹。 可就是这样一个权倾江南的封疆大吏,在房俊面前犹如扈从跟班一样,毫无气场言出法随…… 再想想平素里与房俊交好、理念相同的马周、李道宗、孙伏伽等人,有意无意之间,房俊已经在身边织就了一张绝对实力强悍的大网,如今他力主支持太子,连带着这一张网里的所有人都等同于成为太子的班底,单只依靠关陇贵族支撑的稚奴如何与之争锋? 要知道,如今的关陇贵族早已是江河日下、日暮穷途,固然说不上昨日黄花,却也威风不再…… 不过这些都是太子与稚奴之间的事情,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掺和,那就只管接收那些货殖产业,一心一意推动自己的教育大业,展现人生成就,顺带着名垂青史,于愿已足。 想到这里,他也不跟穆元佐客气,直言问道:“本王今次南下至目的,相比越国公已然书信告知穆刺史,本王现在只问你,那些给予越国公补偿之货殖产业,穆刺史处可有具体明细?” 穆元佐微微一顿,一旁的裴行俭插话道:“启禀殿下,那明细一直保留在下官这里。” “哦?”李泰眉头一挑。 穆元佐解释道:“上次因为华亭镇所储存之震天雷发生意外爆炸,影响甚大,导致越国公在朝中被御史弹劾,更被陛下申饬,结果事后查明乃太原王氏子弟所为,故而包括太原王氏在内的多家世家门阀一起拿出一些货殖产业,赠送给越国公,略表歉意。当时下官作为调停人,接受了那份明细,再给越国公书信沟通之后,越国公曾言暂时不欲接收那些货殖产业,故而便将明细交给裴长史保管。” 李泰又有些尴尬…… 都是文化人,境界层次放在这里,说起话来自然委婉悦耳,什么“暂时不欲接收这些东西”只会是修饰之词,实际上就是说人家房俊根本就没打算要这些东西,看不入眼,所以穆元佐将明细交给裴行俭,这件事等于到此为止,但也算是领受了太原王氏等一干世家门阀的歉意,化干戈为玉帛,不追究到底将事情闹大。 结果自己死皮赖脸看上这些货殖产业,非得拉着房俊跑到江南来,将人家原本并未打算接收的东西接收过去…… 不过李泰也不是那等标榜名节的所谓君子,眼下矢志于发展大唐的教育事业,需要更多的真金白银,能弄到钱就是好事,也顾不得那些虚妄的颜面。 裴行俭说道:“那份明细下官一直保存,不过下官担心放在镇公署里被有心人给盗窃或者损毁,故而放在住处,可要现在去给殿下取来?” 虽然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市舶司更是以房俊的班底组建,但毕竟在江南的地头上,里里外外难免要任用许多江南士族的子弟,这里头当然免不了一些心怀叵测之辈,平素行事皆要小心防备。 李泰正想说拿来看看,房俊却道:“不必了,既然是向某赔罪之物,想必也不至于入不得眼,稍后带人前去接收就是了。倒是某与殿下前来江南,各家必定早已收到消息,各自反应如何?” 这话自然问的是穆元佐,身为苏州刺史,大半个江南尽在其治下,虽然平素面对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难免力有未逮,这个刺史的位置也靠着房俊这两年的全力支持方才没有被弹劾罢免,但基本的消息还是一定要掌握的。 穆元佐闻言立即说道:“之前各家反应尚算寻常,毕竟已经是答允给予越国公的东西,您何时接收,他们也都无话可说。但是前两日太原王氏嫡子王景前来江南,甫一下船便直奔金陵萧家竹园,面见萧家家主,当时只有两人在场,故而所谈为何无从得知,但是紧接着王景遍访江南士族,谢、陈、王、袁等家皆在其内,周、沈、顾、钱等家亦未曾遗留。此人四处放话,说是当初华亭镇震天雷爆炸、失窃一案,太原王氏亦是被人陷害,这是当时形势紧急,为了消弭事态,不得不站出来承担罪名,并且赔偿越国公您的损失,对于太原王氏实在不公。” 房俊皱眉,问道:“穆刺史可曾得见此人?” “昨日吴兴沈氏于苏州城中宴请王景,下官亦被请到席上,故而得见。” “其人如何?” 穆元佐略一沉吟,思忖着说道:“此人很是健谈,且博闻强记、文采斐然,于经学一道更是造诣颇深,容貌清癯,温润如玉,不愧是太原王氏的长子嫡孙,尤其是城府很深。” 房俊摸了摸唇上短髭,沉吟道:“吴兴沈氏?” 如此公然宴请王景,尤其是在自己与魏王即将抵达江南之时,其用意已经显而易见,必定与太原王氏达成了某种协定。 他看向裴行俭,问道:“那份明细之上,可有吴兴沈氏的货殖产业?” 裴行俭虽无过目不忘之本事,但智商绝对是人群当中最高的那一拨,想了想,肯定道:“没有。” 房俊便笑起来,道:“有意思,上一次震天雷爆炸、失窃一案,吴兴沈氏分明并未牵扯在内,这回却公然与太原王氏掺和在一起,难不成他们还想路见不平、主持公道,将某这个仗势欺人之辈绳之以法?呵呵。” 李泰在一旁却早已经皱起眉毛,无奈道:“本王只是想要接收那些货殖产业,弄点钱以便支撑‘振兴会’的开支而已,这太原王氏当真是混蛋,区区身外之物,何至于却与储位之争牵扯起来?娘咧!” 魏王殿下不是白痴,自然看得出如今整个江南已经风起云涌,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储位之争。 第五百四十六章 明买明卖 李泰不想掺和进储位之争,两边都是自己的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向谁都会对另一个造成伤害,所以他在关中闭门不出不见外客,哪怕出了门也多在骊山农庄,唯恐有人跑到他面前充当说客。 可谁能料到跑到江南来,也会被争储之风给波及在内? 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心情很是郁闷。 但是他也明白,如今的储位之争显然已经波及到了整个帝国上上下下,各方利益牵动之下难免选择站队,甚至参与其中,他身为大唐皇子,已经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房俊摇摇头,道:“此事如今虽然与储位之争牵扯上,但未必就是晋王的意思。依微臣看来,更多可能还是太原王氏不甘寂寞,想要趁着如今晋王起势,赶紧扩大他们自己的声势,毕竟七宗五姓之中,太原王氏实在是被压制得太惨了。” 李泰想了想,深以为然。 多少年来,七宗五姓便总是被人拿起来相提并论,视为天下门阀之泰斗。 然而由于地域的原因,自关陇贵族崛起以来,处于山东的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几家饱受打压,门下饱学子弟无数,却始终难得入仕之路,影响力日趋衰弱,而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却凭借地域之利,与关陇豪强纠葛日深,联姻、结盟、合作,获利匪浅。 然而自王世充占据洛阳,逼迫皇泰主杨侗禅让篡位为帝,太原王氏便与整个关陇贵族反目成仇,分道扬镳,而当洛阳被破、王世充以及其子授首,太原王氏也从南北朝以来最巅峰不可避免的下滑。 及至大唐立国,陇西李氏一举登上权力之巅峰。 而地处山东的其余七宗五姓虽然在隋末乱世当中被波及,却并未伤及根本,养精蓄锐枕戈待旦,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便足以一飞冲天。 这等情形之下,太原王氏岂能不失落? 这等时代簪缨之族,又岂肯长久落寞、屈居人下?嫡女被选中成为晋王妃,晋王又被李二陛下属意立为储君,这便给了太原王氏完美的时机以及充足的野心。 若是能够统合江南士族,在江南破坏房俊的控制力,使得江南士族能够站到晋王的身后,拥有关陇以及江南两大实力集团扶持的晋王,成事的机会将会大大提升,而一旦晋王最终谋取大位,王氏自然功不可没。 以外戚之身份掌握朝政,重现当年长孙氏之风光也未尝不能…… 李泰叹息一声,看着房俊问道:“眼下该当如何?” 房俊道:“那就要看殿下想要如何了。” 李泰沉吟不语。 房俊的话他听得懂,下一步如何应对要看他对于储位之争到底采取什么样的立场,只要他表态支持太子,一切对于房俊来说肯定都是水到渠成,顶多有点难度。 说实话他不想掺和,可问题的关键他也看得明白,就算今日他退避三舍置身事外,可总不能跑去新罗、倭国甚至安南吧? 只要他有朝一日回到长安,还是要面对储位之争,以他的身份绝对避不开。 仔细想了想,他说道:“太子与稚奴皆是本王手足,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本王如何取舍?” 房俊叹气道:“那就没办法了,殿下不欲表明态度,这些货殖产业自然不便接收,微臣亦是爱莫能助。” 李泰却摇头道:“不不不,表态是肯定不能表态的,储位之争攸关你这等臣子之前程,可与本王又和关系?无论谁当了皇帝,本王还是大唐亲王。但是发展大唐之教育事业,乃是本王早已立下誓言之一生事业,万万不可放弃,所以这些货殖产业还是得接收。” 房俊愕然:“可殿下想要接收这些产业,就要借助微臣之手,而微臣乃是明确支持太子的,关联之下,岂非等同于殿下亦是站在太子一边?这可就有悖您的初衷了。”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可李泰却耍赖道:“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本王,货殖产业都是给予你房俊的赔偿,如今你将货殖产业转赠给本王,又与太子有何关系?就算有关系,本王也相信你能完美切割之间的关联。本王生平不求人,今日为了大唐之教育事业,为了将来无数的寒门子弟能够诵读圣贤之书,腆颜相求一次,还望二郎莫要负我!” 一旁的穆元佐和裴行俭看得瞠目结舌,这位殿下是想着吃羊肉还不想沾上腥儿啊,这不是明摆着耍赖难为人么? 房俊也无语,无奈道:“殿下,您能要点脸么?” 李泰板着脸,瞪着他:“怎么和本王说话呢?有没有点规矩?” 房俊叫屈道:“是您先不讲规矩的吧?天底下人尽皆知微臣乃是太子的人,现在帮着您接收太原王氏以及江南士族的货殖产业,傻子也会将您与太子联想在一起啊,您让微臣怎么办?” 李泰斜眼睨着他,冷笑道:“休要拿这等话语来蒙本王,傻子都会认为本王与太子有关联,可不论是太原王氏亦或是江南士族,有哪一个是傻子?聪明人就爱多想,明明是亲眼所见之事,却往往会自己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予以解脱,说不得就会有人多想,认为本王只是被你这个太子的死党所利用,故意让他们以为本王是投向了太子呢?” 房俊:“……” 他发现李泰的话语好有道理,居然让他无言以对。 穆元佐能够混迹到苏州刺史的位置上,自然非是平庸之辈,略略一想,也觉得李泰之言可谓是人之常情,的确有这种可能。 裴行俭乃是世家子弟,族中无数人身居各种职位,从小到大就见惯了各种谋算揣摩,此刻听了李泰的话语,顿时兴奋得一拍巴掌,说道:“此计甚妙啊!只要越国公出面接收货殖产业之时,故意大张旗鼓的明示暗示魏王殿下已经投靠了太子反对晋王,越是这样说,别人就越是不相信!” 李泰拈着茶杯,一脸高深莫测。 心里却嘀咕:娘咧,这样真的行?该不会是这两个狗腿子帮着房俊一起蒙老子吧……可是想来想去,若想接收这些货殖产业而且不与储位之争牵扯上,或许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娘咧,管他呢! 大不了老子拿到这笔钱之后,便亲自前往各处偏僻的州府,亲手筹建各地的县学乡学,远离长安政治中枢,任何事不发表意见,谁还能将自己与储位之争牵扯起来? 总之办学乃是大事,先把钱拿到了再说! 房俊蹙着眉思量许久,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便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将姿态摆到底,略微颔首,沉声道:“可!” 房俊轻轻拍了茶几一下,转向穆元佐问道:“吴兴沈氏在苏州城中可有产业?” 穆元佐奇道:“那自然是有的,苏州乃江南大埠,货殖集散之地,更汇聚江南名流人文荟萃,无论侨姓亦或是吴姓,但凡江南够得上一定规模的门阀士族,大多会在苏州置办产业,苏州城内最大的几间酒楼之一便是吴兴沈氏的产业。可刚刚裴长史不是说了,吴兴沈氏并未牵连在上次震天雷事件之内?” 对于房俊的作风,穆元佐还是有着充份了解的,这位被人说成棒槌也并非尽是污蔑,起码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气是实打实的。 你们联合起来想要反悔,将给予老子的货殖产业又收回去? 那就得看看你们的拳头是不是比老子的硬! 可人家吴兴沈氏并未牵连进震天雷事件,更从未拿出族中货殖产业求得了解,你跑去接收什么? 房俊瞥了他一眼,说道:“谁告诉你某要去接收吴家的产业?咱是讲规矩的人,做买卖自然要真金白银明买明卖!” 穆元佐无语。 问题是人家吴兴沈氏估计也不想跟你做买卖吧? 第五百四十七章 甜美可人 商议既定,穆元佐起身告辞,言明择日为魏王殿下与越国公接风,李泰与房俊这一路南下乘船,也感到精疲力乏,想要早早睡下休整一番,便没有挽留穆元佐,由裴行俭将其送到船上。 镇公署偏厅内,只剩下房俊与李泰两人。 李泰喝了口茶,活动了一下脖颈,只觉得浑身酸疼,精力有些不济,强打精神问道:“本王缺的是钱,那些个产业收过来,总归不能派人继续经营下去,可否折价转卖给‘东大唐商号’?” 房俊喝了口茶水,改跪坐为盘膝,松动一下腿脚,摇头道:“不妥,‘东大唐商号’成立之初,目的便是为了引领大唐的商业向外发展,垄断别国的市场,将其本土的作坊一一击溃,然后高价倾销大唐产品,攫取巨额财富。若是转而对内经商,不仅有悖初衷,且极易导致内部各方势力的碰撞,如今朝堂之上已经针锋相对,若是私底下再触动别人的利益,那岂不是逼着人家造反?” “那些货殖还好说,大不了折价就地发卖,可那些个产业都是些房子商铺,一家一家的找人接手也非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本王可等不及那么多的时间。” “殿下放心,微臣办事何曾那般拖拖拉拉?早已经为殿下找好了接手的下家,到时候只要咱们这边接收完成,当地官府做好备案,一应手续齐备,立即就会有人出钱接手。” 李泰奇道:“谁家这么大气?这可是江南,这些产业当中很多都在江南士族名下,谁若是一口气都给吃了下去,那可就算是将一小半江南士族给得罪狠了,房子商铺又搬不走,日后经营,难保不被这些士族找麻烦。” 房俊胸有成竹,却卖了个关子,笑道:“殿下勿忧,三日之内,那家自然会找上门来,求着接收咱们的产业。若是他不来,那微臣就自己出钱将这些产业买下,惹恼了微臣干脆坐镇江南不走了,您信不信他们得哭着喊着花钱送微臣走?” 这一点李泰倒是深信不疑。 之所以江南士族如今对房俊视若蛇蝎,避之唯恐不及,这可是当初房俊硬生生用强悍的手段杀出来了,这厮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江南子弟的鲜血,但凡跟他作对的都没个好下场,轻则钱财遭殃忍气吞声,重则阖家灭门宗祠倾覆,这等狠厉手段谁敢不服? 更别说如今房俊晋位越国公,乃是堂堂朝廷重臣,手里又握着皇家水师这等大杀器,紧紧掐住江南士族海贸的咽喉…… 如今的房俊可以在江南横着走,绝对没有人敢斜眼相看,就是这么霸道。 李泰便起身,伸了个懒腰,摆手道:“总之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本王实在是有些乏了,这就回去沐浴更衣,好好的睡上一觉。” 房俊起身相送,与李泰一道回了住处。 李泰自去让随同而来的内侍烧水准备沐浴,房俊则来到几位公主下榻之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不周之处,都是娇滴滴的金枝玉叶,若是因为下人的疏忽导致不便,那可当真是罪过了。 此间是一出僻静所在,距离镇公署有一段距离,有一条小河自房舍左侧蜿蜒而过,水量不大,但两岸杨柳依依青草如茵,很是幽雅静谧。 房俊撑着一把油纸扇,脚踩着青砖铺就早已被雨水打湿显得清洁透亮的地面,信步来到正门处,守在门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兵卒如标枪一般笔挺,十余人分作两队,一左一右谨守正门。 见到房俊前来,兵卒纷纷右手锤击蓑衣下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声响,高声道:“见过大帅!” 房俊嗯了一声,略一摆手,驻足道:“此间非是关中,难免有屑小之徒为非作歹,汝等当竭尽全力以保公主殿下之安危,任何人若是没有本官之手令,绝对不允许踏进去半步,若有擅闯者,杀无赦!” 江南这地方在后世乃人间天堂,但自古以来却是蛮夷之地,僚人、山越等等蛮族世代生活在深山河谷之中,茹毛饮血,野性难驯。南北朝以来虽然对于江南各地的开发逐步加快,原本荒芜的土地被开辟出来种植水稻,使得粮食产量大大增加,人口迅猛发展,但是依旧被视为不开化之地。 这倒也并非歧视,那些个僚人、山越等等蛮族越来越渡日维艰,见识到汉人先进的耕作方式之后便纷纷从山中走出,混入到汉人当中。 他们相貌与汉人几乎无异,除去各自俚语之外大多会说汉话,且束发右衽,混入汉人当中几乎无法分辨。 可这些人骨子里的野性却难以驯服,他们不读书,不知忠孝仁义,只知弱肉强食,故而多作奸犯科、为非作歹,这也是江南地区汉人与蛮族之间数百年来关系一直紧张的原因之一。 汉人对于大唐公主自然多有敬畏,清楚知道一旦冲撞冒犯了这等金枝玉叶会是何等下场,可蛮族却不清楚也不理会这个,万一那个不开眼的冲进了这出园子,冲撞了几位公主,房俊几乎可以想象李二陛下会是何等的怒气勃发,若是后果太过严重,直接将他房俊给阉了充入宫中都有可能…… 兵卒们挺胸抬头,齐声大喝道:“诺!” 士气旺盛,房俊满意颔首,这才抬脚走进大门。 早有宫女打着伞迎了出来,亦步亦趋的跟在房俊身后,房俊信步而行,张望着园子里典雅幽静的景致,随口问道:“几位殿下可还住得惯?” 有宫女答道:“虽然照比宫里简陋了一些,但景色却别具韵味,更显精致,几位殿下都很开心,刚刚用了一些膳食,这会儿烧了开水正在沐浴。” 房俊没接话,脚下不停。 沐浴啊…… 幻想一下四位公主“温泉水滑洗凝脂”、“红绵扑粉玉肌凉”的绝美景致,便觉得心脏砰砰跳动,负荷明显增加。 雨廊前收了雨伞,递给身边的宫女,房俊褪去鞋子,穿着白袜踩着光洁的地板进了厅中。 厅中装饰简洁,靠墙放着一排书柜,上面摆放着一些书籍以及一些制作精巧的玩物,正中铺着一张席子,上面一张雕漆茶几,茶几上则是几个小碟子,盛放着几样精致的糕点。 香炉里燃着檀香,很是好闻。 宫女上前,对房俊说道:“几位公主皆在沐浴,还请越国公稍作片刻。” 房俊颔首,在茶几前跪坐下来,宫女则取来茶壶开水,沏了一壶茶放在他面前。 房俊拈起茶杯喝了一口,便放在一边,抬眼打量厅中装饰。 忽闻得一侧一道门后有水声响动,继而一把清脆稚嫩的嗓音响起:“是姐夫来了么?” 房俊一愣,忙道:“正是微臣。” 门后没了话语,水声却急促起来,少顷,晋阳公主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从门后走了出来。 小公主年纪还小,尚未发育完全,平素有有些瘦弱,本该是个没什么看头的柴禾妞才对。可这一袭轻薄的纱衣披在身上,透出娇嫩莹白的肤色,略见起伏的身姿犹如青春活力的小鹿,脚步轻快的向着他走来。 一双雪白纤巧的秀足就那么踩着光洁的地板,一截儿秀美的脚踝和小腿露在外面,脚趾纤秀整齐…… 房俊低头,拿起茶杯一口喝干。 脑子里头蹦出一个词——甜美可口…… 香风扑面,晋阳公主来到近前,却并未坐到对面,而是跪坐在房俊身侧,气息可闻,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扑鼻而入,也不知是沐浴时的香皂气味,亦或是小公主的体香。 在房俊面前,晋阳公主似乎从来都有升起过“避嫌”这个念头,毕竟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亲人,随意一些有何不妥? 纱衣轻薄,皓腕胜雪,晋阳公主亲手给房俊斟了杯茶,却发现姐夫的神情有些古怪,不由奇道:“姐夫,可是身子不舒服?” 第五百四十八章 恨不相逢 房俊从来不曾标榜自己的道德水准是如何高尚,更不敢以君子自居,但却始终认为自己绝对有着属于自己的底线,清楚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东西可以得到,什么东西连想都不要去想。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发现自己可耻的动了邪念。 身边女孩儿花蕊一般娇艳欲滴,沐浴过后湿漉漉的秀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有一绺调皮的垂在景致消瘦的锁骨上,黑白分明,惹人遐思。 一条极细的金链戴在修长雪白的脖颈之上,顶端缀了一枚莹白如玉的珍珠,逶迤在精致的锁骨与细腻的胸口之间,似乎还残存着沐浴过后的水气,显得莹润皎洁,将人的目光深深的吸引过去。 房俊跪坐着,弯了弯腰,接过茶杯,道:“多谢殿下。微臣尚好,并无不妥之处。” 心里却想:你个小丫头有些不妥啊,穿成这样,这不是诱人犯罪么? 可怜我房俊两世为人,一世英雄,如今却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想入非非,简直禽兽不如…… 晋阳公主俏脸上满是担忧,不理会房俊的话语,伸出一只纤白秀气的手掌,向房俊额头上搭去,嘴里说道:“你脸上有些红,莫不是受了凉发烧了?” 冰凉柔滑的手掌贴上额头,房俊身子一颤,急忙往一侧歪头躲开手掌,紧张道:“男女授受不亲,微臣不敢当。” “呿!” 晋阳公主撇撇嘴,不情不愿收回手掌,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不满道:“欺负我没读过书么?人家孟子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固然有别,但亦要视情况而定,如今姐夫身子抱恙,我却囿于所谓的礼法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岂不是与坐视嫂溺而困守礼法不施以援手的豺狼无异?” 房俊很头疼。 这位小公主看上去端庄娴雅,朝野之间风评甚佳,但唯有亲近之人方才知晓其性格跳脱、活泼伶俐,偏偏还聪慧绝伦,经史子集读过一遍既能深有体会,理论起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还说不过她…… 房俊只得温言说道:“以前自然无妨,微臣虽然名为殿下之姐夫,但年龄差距有些大,故而一直将殿下视若子侄,爱若己出,亲近有些旁人也说不出闲话。可如今殿下已经及笄,到了谈婚论嫁之年龄,若再如以往那般与微臣亲近,则有悖人伦,难免招致非议。微臣倒是不怕,可若是坏了殿下名声,微臣却是百死莫赎。” 他尽量的委婉的去解释目前的情况,在能够劝说小丫头的情况下,也不至于从此之后便太过保持距离,伤了这份亲近之情。 他有些搞不懂,难道宫里头就没有嬷嬷教授小公主这些个人情世故么? 晋阳公主乖巧的点点头,大眼睛闪闪发亮,稍微往前凑了凑,贴在房俊耳边道:“兕子明白姐夫的意思,毕竟年纪打了嘛,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应当矜持一些,可是私底下没有旁人的时候,那就还可以如以往那般亲近啦!只要不让外人知道就好了呗,嗯,连高阳姐姐长乐姐姐她们也不告诉,嘻嘻……” 房俊:“……” 我哪有这个意思? 这是你理解的意思,绝对不是我的意思啊! 我若是有这个意思,那我成了啥? 跟小姨子搞暧昧…… 正想说话,忽闻身后有脚步轻响,左右宫女尽皆施礼,口中道:“长乐殿下……” 房俊扭头去看,正是沐浴过后的长乐公主款款而来。 这位殿下游玩江南,居然将她平素时常穿着的那件道袍也带着,此刻穿在身上,湿润的头发用一根簪子松松的拢了一个发髻,当得起一个“丰神如玉”的评语,秀美的脸容不染半分胭脂,却依旧明眸皓齿,秀气绝伦。 见到房俊坐在厅中,上前盈盈一礼,轻声道:“越国公有礼了。” 嗓音清越脆亮,如聆仙乐。 房俊急忙起身还礼,一揖及地:“微臣见过长乐殿下。”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顺势跪坐在房俊对面,秋水一般的明眸轻轻一转,看了旁边的晋阳公主一眼,一双秀美顿时蹙起,有些不悦道:“穿成这样子,成何体统?还不速速去换了衣物。” 晋阳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即便面对李二陛下都敢据理力争,可唯独对这位长姊又惊又怕,温言小脸儿皱起来,很是不满,却也不敢多说,只是对房俊道:“姐夫稍作,我去去就来。” 房俊道:“殿下轻便。” 晋阳公主起身,迈着小脚丫噔噔噔跑去后堂换衣服。 茶几前,就只剩下房俊与长乐公主对坐。 房俊执壶给长乐公主斟了一杯茶,用手轻轻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轻声道:“殿下,请享用。” 长乐公主柔声道:“多谢……” 一抬头,正好四目相对。 感受到对方眼中灼灼热意,长乐公主心里一跳,下意识的便扭开头,错过目光对视,心儿好似战鼓一般咚咚响。 这会儿她才觉得不对劲,为何要让兕子走开呢,太尴尬了…… 对面这厮这会儿一句话不说,只是拿一双灼灼的眼神来盯着自己,长乐公主尴尬之余感到窘迫,心儿有些慌,想要起身避开却又觉得太过显眼,只能强抑着身心紧张,没话找话道:“兕子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却总是大大咧咧,穿成那样也能出来见人……” 房俊笑得阳光灿烂,瞅瞅左右,见到宫女都远远的站着,便将上身微微前倾,低声笑道:“殿下也不必责怪晋阳公主,正所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己都曾经作过比这更甚之事,又何必去要求别人呢?” 长乐公主一愣,秀眉一挑,反驳道:“本宫何曾……” 刚一开口,便猛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骊山房家农庄的汤泉池子里泡汤,进而被房俊瞅个干干净净,甚至一度上手之事,更有那回自己被长孙冲劫持,房俊舍命前往终南山救援,两人一同跌落山沟里,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莹白的玉容瞬间飞起两道红云,面皮微微发烫,似乎就连身子都烧起来,长乐公主羞不可抑。 可毕竟是长乐公主,性情柔顺之中却蕴藏着刚强,岂能被这厮言语挑逗? 顿时羞恼交加,秀眸圆瞪,喝叱道:“不过是两次误会而已,本宫早已忘了,越国公偏要提及,到底是何居心?” 房俊才不怕她这番装腔作势,就好像一只螳螂在老虎面前挥动胳膊装出凶狠的样子,可又能伤得了谁? 他轻叹一声,幽幽道:“殿下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可微臣却每每思及那等景象都甘之如饴,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只可叹造化弄人……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世上的女子大体都是一样,她们在担当、珍惜等等珍贵的品质面前始终保持理智,却最耐不得男人的花言巧语,若是温言软语当中在文青那么几分,基本上九成九的女子都抵挡不住。 尤其是长乐公主这等天潢贵胄、金枝玉叶,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锦衣玉食无比尊荣,可一朝嫁作人妇,憧憬当中的一切美好都与自己无缘,反而要饱受冷落、猜忌之苦,直至和离收场,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葬送在那一桩政治联姻之上。 越是遍体鳞伤的女人,自然就越是需要呵护。 当有一个人能够在她为难之时施以援手,不计性命舍生相救,又能够花前月下诗情画意,又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尽管长乐公主一直对房俊不假辞色,但是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非是无情,而是那一层伦理道德绑缚着自己,一旦光明正大的晾开来,这份情意必将遭受到无与伦比的抨击,直至毁灭。 她已经葬送了自己最好的年华,最美的憧憬,又怎么能接受自己的情意再被彻底的毁灭呢? 第五百四十九章 心意可知 长乐公主长长的睫毛微微轻颤,垂下眼眸,玉手在茶几下捏着自己的衣角,芳心悸动,面红耳赤。 窗外微风斜雨,绵密的雨丝轻打在雨廊前、花树上,沙沙作响,堂内檀香混着茶香,氤氲一片。 虽曾嫁作人妇,但是这等男女之间的暧昧却既未经历,更不曾体味过,兰心蕙质的公主殿下此刻芳心如麻,浑然不知如何是好。若是继续坐下去,谁晓得这厮是否会说出更露骨的话语?可若是起身离席,又是否会让他我以为自己恼羞成怒,自今而后避而远之…… 素来外柔内刚、处事干脆利落的长乐公主,头一次进退失据、取舍两难。 房俊目光如炬,盯着面前可人脸上娇羞复杂的神色,步步紧逼,柔声问道:“殿下心意若何,在想什么?” 这话问出来,长乐公主当真有些羞恼了。 我在想什么,你难道看不出? 难道为要我说出口,你才满意? 否则这般恣无忌惮的挑逗又算什么?将我当作平康坊里那些个言谈无忌甚至随意上手的花魁粉头? 抿着粉润的菱唇,不说话。 房俊有些无奈,他第一怕女人哭,第二怕女人不说话,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正欲开口,便见到晋阳公主已经从后堂脚步轻快的走出来,秀美的脸容带着甜甜的笑意,声音清脆:“姐夫,我这身好不好看?” 房俊定睛细看,只见这位小公主换了一身绛红色的衣衫,金丝滚边银丝勾嵌,一朵朵银色的祥云图案在衣襟、裙摆处堆积,暗色的花纹勾勒出富贵牡丹的样式,他不认得这是苏绣还是蜀锦,只是这一身略显色调暗沉的衣衫穿在她的身上,愈发衬得肌肤胜雪、明眸皓齿,小小年纪已然有了几分倾国倾城的味道。 只得颔首道:“殿下天生丽质,自然是怎么穿都好看。” 一言道出,堂内瞬间一静。 长乐公主闺名“丽质”,是以皇族之内几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天生丽质”这个成语轻易不会用,一旦用了,也基本都是用来夸赞长乐公主,否则以她的名字去夸赞别人,怎么看都不妥当。 是以房俊这句话明面上是夸赞晋阳公主,但当着长乐公主的面,听上去就与“丽质穿什么都好看”一样,难怪远远站在门口的宫女们也个个目光怪异,心忖这位越国公可能当真与自家殿下不一般…… 晋阳公主先是一愣,继而雪白的小手儿掩着唇,眉眼弯弯笑出声来:“哎呀,姐夫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夸长乐姐姐?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喊出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那可是有失礼数呢。” 房俊急忙看着长乐公主,解释道:“殿下,微臣只是……” 早已经霞飞双颊羞不可抑的长乐公主实在是坐不住了,这等直呼闺名的行为,对于女子来说比之肌肤之亲也不遑多让,再被晋阳公主这么取笑,觉得面皮都要烧着了,秀眸如水,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冷声说道:“本宫有些乏了,越国公但请稍坐,恕不相送。” 盈盈起身,转身携着一阵香风噔噔噔疾步远去,避入后堂。 晋阳公主一敛裙裾,跪坐在房俊身边,秀眸眨了眨,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生气了吧,真小气。” 房俊目光从长乐公主纤细窈窕的背影上收回,看着身侧这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心里无奈,多好的机会呀就被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给搅合了…… 这时候高阳公主与城阳公主联袂走进堂中,见到房俊在,高阳公主立时笑容明媚,急走两步跪坐到房俊另一侧,纤手挽着湿漉漉的秀发,说道:“本以为江南路远,会水土不服的,谁知道江南风物宜人,居然没有半点不适,这回定要多住些时日才行,关中已经花树枯黄,这里却依旧繁花似锦草木苍翠,还得四处游玩一番。” 房俊便笑道:“那自然是随着殿下心意,这回某与魏王殿下也要逗留一些时日,足够殿下四处玩耍。只是此间条件简陋,明日让穆元佐在苏州城中物色一处庄园,几位殿下一起搬过去方才稳妥。” 北方已经快要入冬,但江南依旧秋雨缠绵,感受不到多少寒冷。 固然江南的冬天隐含湿冷照比北方不遑多让,但是对于这些个皇家贵胄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充足的骨炭可着劲儿的烧就是了…… 城阳公主这会儿却有些尴尬。 刚刚沐浴过后,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衫,大片肌肤还莹润着水气,如此近乎暴露的出现在一个男人面前,令性情严谨的她感觉到非常不自在。 可自己这次南下的用意便是与房俊一家结交,如今晋阳、高阳两人都在跟房俊有说有笑,自己若是反身退走,难免显得刻意,是否会被房俊误以为自己不太好亲近? 心底纠结片刻,只得咬了咬樱唇,款款上前,先是莹莹一礼,柔声道:“见过越国公。” 房俊连忙起身还礼。 高阳公主在一旁嗔道:“都是自家人,又远离京师,私底下相见何必这般多礼?倒显得跟外人似的。” 房俊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 城阳公主嗯了一声,仪态端庄的坐在房俊对面。 可是这一坐下,立即又觉得有些不妥,她身上的衣衫领口很低,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挺直腰肢的时候山峦起伏,略微俯身的时候领口之下沟壑隐约,当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正好面对着房俊,心里尴尬得快要喘不过来气。 脸儿泛起红晕,偷眼去瞧房俊,见到房俊目不斜视神情坦然,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晋阳公主一手扯着房俊衣角,看着他问道:“苏州附近可有何景致优美之处?” 房俊想了想,一时间也想不出太多,毕竟很多后世的名胜古迹这会儿还根本没有,当初他在此建立华亭镇的时候也根本没有机会游玩,便说道:“一碧太湖三万顷,屹然相对洞庭山!太湖可是一个好去处,万顷碧波荡漾,比之昆明湖更加辽阔,山明水秀乃江南盛景,不可不去。” 三位公主一脸向往,久居关中,见惯了名山大川河谷雄奇,江南这边秀媚婉约的景致显然更加令女子钟情一些,江水滔滔清澈荡漾,即便连绵的山岭也清秀挺拔,更多了一番秀媚风姿。 …… 到了傍晚,魏王李泰一觉睡醒,与几个妹妹以及房俊杜荷一起用了晚膳。 晚膳之后坐在堂中,听着外头连绵的秋雨饮着热茶,三个男人说着话儿,正好穆元佐派人来报,说是已经在苏州城内物色了一处庄园,安置好了一切,明日便安排车驾前来接几位殿下前去居住。 房俊命他回报穆元佐,说是一切由他安排便是。 那人说完正事,却没有离开,而是陪着笑道:“吾家刺史在望湖楼设下酒宴,邀请诸位贵人前去赴宴,席间并无旁人,唯有江南第一花魁玉娘子作陪,还请诸位贵人赏脸。” 杜荷顿时大为心动,急切问道:“江南第一花魁?还有这等称呼?” 那人道:“实则并未有正式的排名,只是这玉娘子如今年方二八,不仅容颜殊丽堪称角色,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精,乃不可多得之才女,市里坊间的好事之徒便以‘江南第一花魁’称之,不乏吹捧之意,但其余名扬四方的名伎却并无意义,由此可见其出类拔萃之处。” 杜荷忍不住,转头看向李泰,笑问道:“殿下意下如何?” 他虽然是纨绔子弟,平素也没少收拢江南女子,便是长安那平康坊里也有不少江南名伎时常“串场”,可毕竟到了这江南地头,若是不能见识领略一番江南风物,岂不是有负此行? 第五百五十章 手感不同 杜荷闻听这江南花魁第一的名头,自然心痒难挠。 至于与李泰之间的“郎舅”关系,却是并不在意。达官显贵们对于狎妓之事素来当作清雅之事,甚至不少士林学者乐此不疲,在青楼楚馆之间闯下偌大名声,谁若是能够得到名伎垂青得荐枕席,更会以此为荣,旁人传扬出去也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别说“郎舅”了,就算是“翁婿”之间饮酒狎妓,也是一桩美谈。 大唐风气之开放,的确千古罕有…… 李泰自然也是欢场常客,不过这会儿却皱起眉头,对那人说道:“多谢穆刺史好意,只是本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还需好生歇息几日才行。况且还有正事要办,待过得一些时日,再与穆刺史把酒言欢,此番恕难从命了。” 他也爱凑热闹,但心里毕竟有数,此番房俊陪同他南下已经算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若是自己今日赴宴,房俊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可是那等大庭广众之下,保卫措施难免有所疏漏,万一关陇那帮人伺机动手,不说害了房俊性命,但凡伤了皮毛,自己都无法面对。 杜荷顿时一脸失望,瞅瞅李泰,又瞅瞅房俊,抿着嘴不吭声。 那人也不敢多问,只好说道:“喏,小的这就回去回复吾家刺史,先行告退。” 待到那报信人一走,杜荷向李泰抱怨道:“好不容易来一次江南,放着那等风花雪月之事不去,殿下不觉得遗憾么?” 李泰瞅了他一眼,淡然道:“二郎与关陇之间闹得不死不休,此次南下,他们很有可能狠下杀手,那等四周空旷之险地还是少去为妙。” 杜荷看了一眼旁边淡定喝茶的房俊,愕然道:“不至于吧?就算关陇那些个人胆子再大,有殿下在场,他们岂敢造次?” 李泰哼了一声,拈起茶杯,道:“哪里还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小心驶得万年船。” 杜荷不敢再说,心里却不以为然。 一旁的房俊放下茶杯,笑道:“杜二郎也不必失落,大丈夫立于世间,岂能只有那等风花雪月?仗剑江湖,立马横枪,岂不更是快意!若你觉得寂寞,明日一早,某带你杀入苏州城,震一震那些个江南士族,关中纨绔笑傲江南,过江龙威震地头蛇,岂不是更有意思?” 杜荷并不知道先前李泰、房俊与穆元佐、裴行俭在镇公署偏厅内商议的事情,此刻闻听,顿时愕然:“你不是疯了吧?江南士族固然看上去温驯一些,不如关陇贵族们强悍,可到底偏安一隅横行霸道惯了的,以往他们便对你恨之入骨,不过是利益所致一直压制着罢了,如今你若是太过强势,他们又岂能忍气吞声?这里可是江南,关陇或许不会将你如何,可万一江南士族们起了杀心,那可就大事不妙。咱们此次前来不过是接收那些个产业,到手之后便即启辰返京,又何必四处闹事?” 李泰无语,感情这位根本察觉不到江南气氛的微妙变化,还以为自己这个亲王出马,一切便可以水到渠成呢。 当年江南士族豪横的时候,那可是连隋炀帝的面子都不卖,害得隋炀帝为了得到江南士族的支持,不惜撇开长安、洛阳那等京畿重地跑到江南恋栈不去,结果还是被江南士族给坑了一把。 自己这个毫无实权的亲王,在他们眼里算个甚? 房俊也感到好笑,这位也实在太过迟钝了一些,难怪历史上稀里糊涂就被卷入房遗爱谋反案,身死丧命尚且不算,连老婆城阳公主也被高宗李治改嫁给河东薛氏子弟薛瓘,还生了个儿子叫做薛绍,就是娶了太平公主的那位…… 便笑道:“吾等身为纨绔,自当以此为荣,终身信奉纨绔大业,将其发扬光大。成日里横行关中,欺压良善作威作福又算得什么本事?就是要威压四海、拳打九州,使吾等关中纨绔之风范泽被天下,这才是男儿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往后任谁提及,不得挑一根大拇指,赞一句欺软不怕硬,铁骨铮铮好儿郎?” 杜荷瞪大眼睛,极度无语。 他就是再傻,也听得出这话不对味儿,仔细想想,也不难推断出或许是此次接收那些货殖产业除了问题,房俊这个棒槌心头火起,打算好生威慑一番出尔反尔的那帮家伙。 可问题是当初牵头赠送给他货殖产业希望作为补偿的乃是太原王氏,就算要杀鸡儆猴那也得捉住太原王氏,与江南士族又有什么相干? 李泰也无语,无奈道:“好好的一番正事儿,怎地生生被你说成了败家子好勇斗狠?好孩子都被你给教坏了。” 面前这两个妹夫在家中都是排行老二,父亲的爵位他们沾不上边儿,所以当初都是自暴自弃恣意妄为惯了的,区别在于房俊这些年改邪归正走上正途,可杜荷却依旧是那么一副纨绔做派,时常被御史言官弹劾,父皇挨着杜如晦的面子不忍责罚,却也每每气得不轻。 万一这杜荷信了房俊这等言语,往后行事愈发恣无忌惮,岂不是使得杜荷这个纨绔升了一级? 杜荷温言顿生不忿,不满道:“殿下此言,岂非将微臣当作不懂事的孩童?这厮满嘴胡言,微臣自然听得出。” 李泰以手抚额,叹气道:“行行行,是本王的不是,你自己知道就好。” 房俊也笑,瞅了瞅外面天色,道:“时辰不早了,不若及早安歇吧,咱们明天早起,去苏州城里用了早膳,便办正事。” 李泰睡了小半天,这会儿两眼通亮毫无困意,摆摆手道:“你自去安歇便是,本王稍坐一会儿,消消食儿。” 他此行南下是为了办正事儿,所以身边未曾携带姬妾,这华亭镇也不似苏州城中,没人给他送来两个暖被窝的美人儿,长夜漫漫,哪里睡得着? 杜荷也道:“某也不困,二郎自去。” 他倒是有妻子随行,可城阳公主素来是个冷脸的,即便是床底之间也规矩十足、矜持得要命,固然有着一张秀美绝伦的面庞、纤细柔软的身姿,可少了那番情趣,难免味同嚼蜡,一腔热情就好似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兴致全无,长此以往也就冷淡下来。 与其回去面对那张不苟言笑礼数十足的脸,还不如在这里坐坐陪着李泰,顺带着打好关系…… 房俊起身打个哈欠,施礼道:“那微臣先去睡了。” 这些日子水上行舟,因为有魏王在船上,所以他事事操心处处过问,唯恐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神经一直紧绷着。到了华亭镇又忙前忙后安置一切,即便他平素精力充沛,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困顿。 再者说了,高阳公主都已经洗的干干净净在卧房里等着,下午的时候虽然有几位公主在场,可那眼眸里头流淌的春意却是毫不遮掩,他今晚若是不去交一份公粮,怕是这位刁蛮殿下半个月不让他沾边儿…… …… 江南烟雨,空气都沾满了水气,粘稠得要命。 房俊回到住处先是让人烧了热水沐浴一番,然后披了一件衣袍信步走向高阳公主下榻之处。 几个侍女都在外屋,屋里燃着灯烛,多日行船这些侍女忙前忙后都累得不轻,此番到了低头又要收拾屋子整理行装,早就耗尽了体力,这会儿时辰也已经不早,一个两个虽然还靠着桌子勉力支撑等着他回来,却都打着盹儿闭着眼,有两个甚至发出了鼾声。 房俊从来都不会将下人如同牲畜一般对待,他能体会到所有人的不易,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一般绝对不会责罚下人。 这会儿见到侍女们累得不行,也就没有喊人,自己轻手轻脚的进了里间的卧房。 屋子里已经熄了灯,外间的烛光零星传进来,隐约见到床榻之上隆起的被子,想必高阳公主也觉得乏了,先行睡下。 房俊蹑手蹑脚来到床边,脱去外面的衣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侧身将手顺势搭过去,入手一片温软滑腻。 只是这手感……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呼,房俊只觉得心里一震,来不及感受手掌间的触觉,一个激灵便掀开被子跳到床底下…… 昏暗的光线之下,随着惊呼响起,床榻上同时隐约坐起两人,一人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另一人则掩着胸口,嗫嚅道:“我我我……” 房俊以手抚额,这什么情况?! 第五百五十一章 高阳护短 “呼啦!” 卧房里传出一声惊呼,外头歪在桌子上睡着的几个侍女猛然惊醒,相互望了一眼之后齐齐色变,瞌睡虫一瞬间便不翼而飞,纷纷跳起来冲进卧房。 房俊从床榻上跳下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的房门便被打开,几个侍女擎着烛台冲进来。 烛光大盛,将卧房内照得一片通亮。 床榻上铺着锦被,这会儿一个女子披散着头发拥被而坐,秀丽的脸上满是惊容,紧紧抓着被子掩在身前,一双眸子惊恐的瞪着房俊。 居然是城阳公主…… 在她身后,高阳公主揉着眼睛坐起,丝毫不知发生什么事,懵懂的看着床边站着的一圈儿人。 她定了定神儿,强撑着眼皮,慵懒问道:“发生了何事,为何都进来了?” “噗通!” 几个侍女齐齐跪在地上,娇躯发颤,手中烛台晃动,烛火一阵飘摇,其中一个颤声道:“殿下恕罪,奴婢该死……” 高阳公主依旧未明状况,身边的城阳公主却忽然“呜”的一声,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大哭起来。 “嘶……” 高阳公主吓了一跳,神智这会儿才算是归位彻底清醒,瞅了瞅怀里抽噎不止的城阳公主,又看了看只穿着中衣一脸尴尬站在床边手足无措的房俊,终于明白好像发生了什么…… 她瞬间秀美竖起,先是拍了拍城阳公主的肩膀,又瞪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侍女,娇叱道:“好啊,本宫让你们几个守在门外,等着驸马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城阳公主今晚与我同睡,你们定是偷懒贪睡!眼下出了这等事,将你们千刀万剐都难赎其罪!” “呜呜……殿下饶命!” 几个侍女吓得大哭,脸色苍白魂不附体,只知道“砰砰砰”的一个劲儿磕头,没几下就一个个额头流血,凄惨不已。 房俊无奈,喝了一声:“若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就都给老子闭嘴!” 侍女们吓得哽咽着不敢出声,连城阳公主也吓得娇躯一颤,伏在高阳公主怀里不敢出声。 高阳公主怒气冲天,瞪眼道:“你凶什么凶?还敢凶城阳,你可真是……” 房俊扶额,无奈道:“你小点声行不行?某也只是刚刚进屋,这才发现城阳殿下在此,什么都没做,黑灯瞎火也什么都没看到,你大惊小怪的作甚?若是闹大发了,没事儿也变成有事儿!” 高阳公主面色狐疑,瞅了瞅自家郎君,又看了看怀里抽抽噎噎的城阳公主,迟疑道:“当真什么也没发生?” 房俊断然道:“肯定没有!” 低头对几个侍女说道:“若是不想死的,这件事就给老子烂在肚子里,但凡吐出去一个字,就等着阖家遭殃吧!赶紧滚出去!” “喏!” 几个侍女得蒙大赦,不敢多留,赶紧狼狈退出去,临走将烛台放在桌上。 这件事本就是她们的错,今日傍晚高阳公主沐雨过后,城阳公主寻了过来,姊妹两个在屋子里说着话儿,等到困意袭来,时辰已晚,高阳公主邀请城阳公主秉烛夜话,城阳公主也就同意下来,同榻而眠。 临睡只是高阳公主特意叮嘱几个侍女守在外间,等到房俊回来说明情况,让他另外找地方歇息,结果她们几个连日来舟车劳顿疲惫不堪,渐渐支撑不住,一不留神便睡了过去,结果根本没发现房俊回来,方才铸成大错。 按理来说,她们论罪当诛。 不过房俊不愿意如此草菅人命,到底都是平素伺候高阳公主的贴身侍女,再将原本高阳公主的几个侍女收入房中之后,便是这几个侍女一直伺候着,如同家人一般,岂能忍心害其性命? 这等事乃是极为忌讳之事,一旦传扬出去的后果想必她们也清楚得很,警告一番,谅她们也不敢乱说…… 待到侍女出去,屋内气氛很是尴尬。 看着城阳公主伏在高阳公主怀里,乌黑的秀发披散在刀削也似的香肩上,瘦弱的脊背随着哽咽一下一下的轻轻抽搐,心中无奈,只得温言道:“城阳殿下恕罪,微臣鲁莽轻率,有所冒犯,实在非是不敬。” 高阳公主便瞪了自家郎君一眼,轻轻摆手,给个眼色,示意他出去,嘴里却说道:“你这人哩,一向毛手毛脚的,简直不知所谓!还杵在这里干嘛?难不成想要同床共枕不成?快快出去!” 房俊只得说道:“微臣遵命!” 顾不得穿衣服,灰溜溜的逃了出去。 到了外间,几个侍女靠墙站了一溜,见到房俊出来,齐刷刷有都给跪下,眼泪噼哩叭啦。 房俊叹口气,无奈道:“这件事你们也知道轻重,但凡有一个字传扬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想必你们都心中有数,那个时候谁也饶不得你们,将嘴巴闭严实了,某也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 几个侍女感激涕零,齐声道:“国公恩德,吾等无以为报,惟愿衔草接环,至死相随!” 都是皇族豪门的家仆,平素耳濡目染,知道事情轻重,今日也就是心善的房俊在这里,否则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只能是先将她们几个打杀了再说,谁会肯饶了她们? 因此感激之情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房俊摇了摇头,走到门口随手拎起一把雨伞,走到门外撑开,顶着小雨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一侧的厢房走去。 …… 卧房内,红烛高燃,锦被翻浪。 高阳公主揽着城阳公主的肩膀,伸手拨开她垂散的发丝,瞧了瞧她哭得通红的眼眸,神情狐疑道:“先前我睡得死,一点声息都未听到,那个啥……他该不会干了什么吧?” 虽然对自家郎君的人品挺有信心,毕竟家中那么多美婢却从不乱来,可是瞧着城阳公主哭得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心里又有些没低。 若是什么也没做,何至于哭成这样? 想到这里,心里又突地一跳,自家郎君虽然素来对于美色这一块拿捏得稳稳的,从不乱来,可是却一直与长乐保持着暧昧的关系,若说他对长乐不动心,打死她都不信。 如此看来,自家郎君或许对旁的的女人没太大兴趣,可是对于大姨子小姨子什么的却显然心存不轨。 尤其是再想到那位与郎君长时期保持着亲密关系的武顺娘…… 高阳公主不禁大为懊恼,纵然郎君对长乐公主心存觊觎,她亦不曾过多管束,毕竟长乐如今已经和离,尚未婚配,就算有些风流韵事也不伤大雅,顶了天就是外头多一些风言风语。 可城阳公主那可是杜荷的老婆,堂堂房陵杜氏杜如晦的儿媳妇,这万一做下什么丑事,父皇一旦得知,那还了得? 尤其是如今杜荷就在这出别苑之中,若是知道自己老婆被郎君给……那可不得拎着刀子拼命? 再怂的男人也受不了这个啊! 城阳公主却急忙摇头,疾声道:“没有没有,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瞧着城阳公主欲言又止扭扭捏捏的模样,高阳公主急道:“你倒是说呀,平素你可是自诩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一向憧憬平阳昭公主的,这会儿却好似那些小家碧玉一般羞臊扭捏,都什么时候了?” 城阳公主觉得自己委屈,原本是想要与高阳公主多多亲近,拉近两家的关系,谁能想到最后居然将房俊拉到自己被窝里? 眼窝里顿时又泪水涟涟,气得高阳公主抓狂。 好半晌,城阳公主才抽抽噎噎说道:“就是……摸了一下……” 其实何止摸了一下呢?那厮大抵是当真不知摸到了谁,居然还想着将手从中衣底下伸进去…… 高阳公主无语,埋怨道:“就只是摸一下,你便至于这般哭哭啼啼的?又不是故意的,还能掉块肉不成?我还以为他……他……你可真气死我了!” 城阳公主本就委屈得不行,听了这话,顿时又羞又恼,抹了把眼泪瞪着高阳公主,气道:“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都这时候了你还护短,合着横竖都是你家里占了便宜是吧?真真气死人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寻衅滋事 “行啦行啦,这好端端的又没有如何,何必这般哭哭啼啼不依不饶,难道还要寻死觅活不成?已经这样了,想开一些也就无妨。” 高阳公主揽住城阳公主的肩膀,苦苦相劝。城阳公主固然委屈,可她心里有何尝不委屈?便宜都让男人占了,反倒要自己这个正室大妇平息事态,还得陪着笑脸儿说着好话,简直了…… 城阳公主哭了一阵,也觉得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不然闹起来,吃亏的终究是自己。 便抽噎着说道:“那你得答应我,这件事觉得不许传出去,即便是长乐姐姐和兕子也不能说,否则万一传到吾家郎君耳中去,必然大吵大闹,我还要不要活了?” “行行行,我绝对守口如瓶,你就放心吧,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想开了又算得什么事?左右都是自家人,便宜又没让外人占了……” “哎呀,你还说?” “好好好,不说,哈哈,瞧你那样儿,好像是个黄花大闺女似的,都是过来人,何必如此呢。” 好不容易将城阳公主安抚好了,高阳公主下地吹熄了蜡烛,抹黑钻进被窝,伸手搂住城阳公主,不知怎地,就想起刚才自己熟睡之时发生的事,手悄悄的在城阳公主胸脯掐了一下,悄声问道:“刚才他摸你哪儿了?是这儿么?” “哎呀!你有完没完?再说我可恼了!” “行吧,不问就不问,赶紧睡吧,困得要死呢。” 暗夜里,城阳公主纤手抓着被子,一双秀眸睁得大大的,看着漆黑一片的虚无,耳边听着高阳公主平稳纤细的呼吸,以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胸腹之中却好似有什么蓬勃涌动,久久不能平息。 良久,察觉身边的高阳公主已经睡得沉了,微微翻了个身,被子里两条修长的玉腿紧紧绞在一起…… ***** 另一边,房俊去了厢房命人取来一床被子,熄了灯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哪里睡得着?一闭眼就似乎鼻端又传来那清新诱人的香气,活动一下手掌,好似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 娘咧! 小爷几时成了这等卑鄙龌蹉之徒? 难道当真如前世那些个毒鸡汤学者所言那般,所有人活着活着就都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真是见鬼了……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才睡过去。 不知何时陡然醒来,正眼看了看窗纸已经微微泛白,觉得睡意也消了不少,干脆直接起身,洗漱之后喊来仆人换了一套锦绣花缎的衣衫,戴上一个镶这翠玉的幞头,腰间又悬了一块羊脂白玉,用五彩璎珞坠着,若是手上再摇着一把描金折扇,活脱脱一个纨绔二世祖的经典造型…… 出了门,外头不见天光,小雨虽然已经停了,可天上依旧布满浓密的乌云,空气中湿漉漉的似乎攥一把都能攥出水来,不知何时就会再降下雨水。 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来到前院,厨子早已经备好了各式各样的江南早点,桌上白粥热气腾腾,各式小菜色彩欲滴。 没多久魏王李泰便已经洗漱一新过来用膳,身后跟着的杜荷却是哈欠连天,见到房俊,揉了揉眼睛,抱怨道:“这江南风物景致倒是不错,就只是这空气里好似都带着水汽儿,躺在床榻上湿漉漉的,浑身难受半宿也睡不着,若是早知道城阳去寻了高阳谁在一处,某就应当昨夜去找你对付一宿,顺便说说话儿。” 房俊一阵心虚,干笑道:“那可要让你失望了,昨夜某躺下便熟睡过去,直至天亮方才醒来。来来来,殿下请坐,现暂且垫一垫肚子,稍后咱们苏州城里再好好的吃一顿。” 李泰大马金刀的坐下,也不多说,连喝了两碗白粥,津津有味的吃着小菜,然后方才放下碗筷,接过帕子抹了抹嘴巴,看着房俊与杜荷吃完,这才说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办正事要紧。” “喏!” 房俊应了,紧接着三人出了偏厅,外头已经有马车候着,三人登上马车,在数百兵卒簇拥之下径直到了码头,岸边早已停泊了三艘战舰,下了马车登船,数百名由李泰的禁卫、房俊的亲兵、右屯卫劲卒以及习君买率领的水师兵卒组成的护卫力量分别登船,连带着裴行俭,起锚杨帆,顺着吴淞江向着下游驶去,到了长江又折而向西逆流而上。 得到了海虞镇附近,船队降帆减速,顺着望虞河溯流而上,直奔苏州。 望虞河乃是越过大夫范蠡所开凿,沟通长江与太湖,乃是重要的漕运水道,千余年来一直通航,不知多少物资由此进出苏州。 所幸近日阴雨,不少货船停运,故而水道上来往船只不多,战船逆水而上很快便抵达苏州城外。 弃船登陆,早有一队苏州郡兵等在此处,上前见礼,说是奉穆元佐之命前来迎接,已经备好车驾马匹,接诸人直奔苏州城。 李泰与杜荷登上马车,房俊则率领五百兵卒登上穆元佐备好的战马,蹄声隆隆向着苏州城奔去。 苏州郡兵看着这数百人的军队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甚至还有人身上背负着火枪,都吓得倒吸一口气,眼皮挑个不停。 都知道房俊这厮心狠手黑,这回带着这么多人气势汹汹的直奔苏州,难不成是要寻何人的晦气? 那他这个对头可得烧香拜佛了…… …… 一炷香时辰之后,队伍抵达苏州南门,穆元佐办事妥当,安排了亲信在此等候,用刺史令牌将队伍接入城内,然后在前引路,数百人策骑疾驰径直招摇过市,引得半个苏州城都为此惊动,闹哄哄一片,百姓还以为是哪位苏州府衙的官员犯了王法,要捉拿进京受审,为此无数人走上街头翘首观望,议论纷纭。 队伍并未停歇,径直来到繁华街道上一处三层木楼之前方才停下。 引路之人从马背上跃下,小跑着来到房俊马前,赔笑道:“启禀越国公,此间便是望江楼。” 房俊抬头去看,这座楼正好坐落在繁华之处,左右皆是商铺酒肆,即便是这等阴雨天气往来行人也不少,只是此刻都被他们这一大队人马所摄,尽皆躲在远处偷偷观望。 此地距离东门不远,三层楼上或许当真可以观望城外的江水,只是这苏州他也不熟,反正周围水网密布,鬼知道它到底望着那条江…… 房俊翻身下马,身后的李泰与杜荷也已经掀开车帘走下车。 望江楼的活计躲在远处门后,探头探脑向着这边张望,见到这等气势,不禁纷纷咋舌。苏州乃是江南富庶之所、荟萃之地,不知多少名门望族在此地购置产业,平素来往的达官显贵、纨绔公子数不胜数,都是一些锦袍玉带的大人物,排场自然都不小,可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数百顶盔掼甲的悍卒护卫,这得是何等体面的人物才有这样的排场…… 活计是绝对不敢上前的,望江楼的掌柜也有些冒汗,摸不准这些人的来路,却也不敢怠慢,小跑着从楼内迎出去,到了房俊身边赶紧弯腰施礼,毕恭毕敬道:“贵人远来,小的招呼不周,敢问您是住店还是用膳……哎呀!”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抬起手里的马鞭,一鞭子抽在这掌柜的肩头,掌柜的痛呼一声,连忙退了几步,捂着肩头,又惊又怒的看向房俊,惊问道:“贵人这是为何?” 房俊甩着马鞭,笑道:“你这人好生不懂事,小爷从长安不远万里跑来江南,第一个便到了你这望江楼,你这老二不将小爷赶紧迎入店内,反而在这里聒噪个没完,是何道理?” 那掌柜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来。 就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请您入店,您就挥着马鞭打人? 这特么哪儿蹦出来的生茬子,也太豪横了吧? 第五百五十三章 混不讲理 数百人将这条长街堵得水泄不通,有着急的急于通行,起先还使劲儿往前挤,嘴里骂骂咧咧不服不忿,但等他们挤到了前面,见到街上数百兵卒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煞气腾腾的气势,顿时胆一寒腿一软,将嘴巴闭得死死的,一声不敢吭。 乌云如铅坠一般压着头顶,越聚越多的百姓商贩聚拢过来,却奇异的一点声响都未发生,唯有数百匹战马时不时的铁蹄刨着地面青石板发出“哒哒”声,以及偶尔的一两声喷嚏…… 望江楼掌柜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他虽然是个掌柜,但是在家族中的辈分却不低,否则也不可能掌管这样一个日进斗金的产业。 吴兴沈氏的根基并不在苏州城内,但是在太湖南岸的乌程县,古称吴兴郡,然而作为江南士族当中最富裕的门阀之一,吴兴沈氏在苏州的影响力却不比陈谢王萧那些个侨姓差。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吴兴沈氏历史悠久根深蒂固,门生故吏也不老少…… 平常时候,他这个望江楼的掌柜也算得上苏州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时遇到过这般拿马鞭子抽人的豪横人物? 看这厮一身锦袍趾高气扬,更能够带着数百兵卒策马长街惹是生非,再加上那一口关中口音,再多的怒火也不敢发泄。 忍着气,掌柜捂着肩头,陪着笑:“是是是,贵人教训得是,小老儿老眼昏花怠慢了贵客,实在是罪该万死。几位贵客不若请移步店内,让小老儿备上拿手的酒菜以作赔罪,如何?” 房俊玩耍着马鞭,哈哈一笑,回头对李泰道:“这老东西倒也知情识趣,明白地头蛇压不住过江龙的道理,既然他能屈能伸,咱们若不给面子,岂不是失礼?便进店坐坐,看看他这个望江楼到底是否名不副实。” 李泰算是见识了房俊的豪横之处,闻言颔首道:“你做主就好。” 房俊将手里的马鞭丢给一旁的亲兵,拍拍手,道:“那咱们就进去瞅瞅,左右闲着无事,不妨尝尝江南名菜。” 背着手当先走入店门,李泰与杜荷互视一眼,紧跟着入内。 习君买一身戎装,也不敢怠慢,带着几个亲兵与李泰带来的禁卫一道,紧随其后进了店中,其余兵卒则在各自旅率带领之下分列望江楼左右,雁翅排开,一个个高踞马上,手摁横刀,锐利的眼神不停扫视着四周,杀气腾腾,似乎只要发现有一丝异常,便会拔刀出鞘纵马而上,将可疑之徒当场斩杀。 百姓们何曾见过这等阵势?吓得纷纷避让,绕着街道的另一侧赶紧快步离开,以免惹祸上身。 当然也有不少好事之徒依旧站在远处,兴致勃勃的指指点点。 自古以来,围观凑趣便是光荣传统,幸灾乐祸更是完美习俗…… 望江楼掌柜,紧跟在后边,到了店门口的时候拽过旁边的一个小厮,低声叮嘱了几句,那小厮连连点头,然后一转身飞奔离去。 他正欲进店,有一个伙计战战兢兢上前,悄声道:“掌柜,这个人……小的好像认识。” 掌柜脚步一顿,瞅了一眼已经进入殿中的房俊等人,赶紧拉着那伙计,疾声问道:“此乃何人?” 他现在最为头痛的便是不知晓这些人的身份,吴兴沈氏乃是江东豪族,即便是关中的贵人也不是惹不起,可关中毕竟藏龙卧虎,万一当真惹了不敢惹的人,岂非是给家族招祸? 所以不晓得房俊等人身份,他便投鼠忌器深为忌惮,是低头认怂还是奋起反击不敢轻易做出决断…… 那伙计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小的以前曾在华亭镇码头当脚夫糊口,有一会远远的见过那华亭侯房俊,刚才瞄了一眼,觉得长得很像……” 掌柜双目大睁,倒吸一口凉气。 房俊?! 他的见识可比伙计多得多,伙计仍旧以为房俊的爵位还是华亭侯,可掌柜却知道那位如今已经晋爵为越国公,出去皇族之外,整个大唐帝国最顶尖的存在! 最关键的问题还不是在于爵位的高低,而是一提及房俊这个名字,怕是整个江东都得颤三颤…… 最要命的是,如今早有传闻说是房俊此次陪同魏王殿下一起南下,如果说那个嚣张跋扈的黑脸小子当真是房俊,那么他身后的那个面白微胖的贵人……岂不就是当今陛下的亲儿子…… …… “你确定?” “小的不敢确定,毕竟以往也只是远远的看过一眼……” 掌柜的心中翻腾,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挥手将伙计打发开,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儿,抬脚进了店内。 房俊三人已经坐在了大堂最正中的一张桌子旁,掌柜小碎步走上前,赔笑问道:“小的这就让人准备拿手膳食,敢问可有何忌口之处?” 嘴里说着话,一双眼睛却来回不停的偷偷打量。 似房俊这等威名赫赫的人物,坊市之间难免有关于他相貌的传言,偷着瞄几眼,觉得似乎相差无几。关于魏王李泰的描述没听过,但其余两人坐在那里渊渟岳峙气度浑然,一看就是身份尊贵不同凡响的人物,一颗心愈发往下沉。 看着这个黑脸的小子当真就是房俊无疑了…… 未等房俊说话,一旁那个尖脸的年轻人已经不耐烦的拍了拍桌子,喝叱道:“恁地啰嗦,好酒好菜尽管拿上来便是,是怕老子付不起酒钱赖你的帐不成?” 掌柜吓了一跳,赶紧一叠声道:“贵人稍后,小老儿这就去安排。” 匆匆往后堂走去。 心里却琢磨,这个尖脸的小子看上去气度不凡,可这语气怎地与太湖上那些个水匪盗贼也似? 关中贵人就这个德行? 不应该啊…… 他这边吩咐后厨打起精神准备酒宴,无论这伙人是否房俊与魏王,那也都是轻易不能招惹的存在,半点含糊不得。 那边房俊却已经起身,背着手在大堂内踱着步子四下打量,来到东侧窗户前凭窗远眺,看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冲着掌柜招招手。 掌柜连忙上前,哈腰问道:“贵人有何吩咐?” 房俊回到桌子旁坐好,随口道:“你这望江楼当真不错,风水好、地势佳,某看了很是欢喜。开个价儿吧,某买下来了。” 此言一出,堂内瞬间一静。 就连魏王李泰与杜荷都瞪着眼睛看着房俊,虽然咱们是来找麻烦的,可二话不说就要买下人家的酒楼,这个就不大合适了吧? 那掌柜更是眼皮子直跳。 什么叫你喜欢就买下了? 再豪横的人也不带这样儿的! 弯了弯腰,掌柜道:“能够得到贵人青睐,实乃小店之荣幸……只不过小老儿只是个掌柜,万万做不得主将酒楼卖给您……哎呀!” 一个茶盏劈头便掷了过来,“啪”的一下砸在他额头,碎片散落一地,鲜血瞬间涌出,疼得他惊呼一声,伸手捂住伤口,又惊又怒的看着房俊。 房俊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既然你也知自己做不得主,那还在某面前聒噪个甚?欠揍!还不速速去找一个能做主的来,杵在这里难不成以为某的横刀见不得血、杀不得人?” 掌柜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捂着脑袋小跑着奔向门外。 他算是瞧明白了,自己这一鞭子一茶盏挨得一点都不冤,人家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店内,李泰瞅着趾高气扬的房俊,无语道:“何至于此?吴兴沈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该敲打敲打,可这般伤人颜面却有些不妥。” 一旁的杜荷却不这么认为,这厮一脸兴奋道:“殿下此言差矣,咱们平素出门就是要做出这般不讲理的架势,让别人知道在咱们面前甭说什么道理情面,那些都没用,既然招惹不得咱们,那就乖乖的听话,看上你的铺子就开个价儿立马转让,看上你的小妾就麻溜的洗干净了给咱送到府里来!” 李泰无语。 特么老子以前一直以为咱就算是皇族当中最横行霸道的存在了,可是跟这帮子纨绔子弟相比,自己纯洁善良得好像白莲花一般…… 第五百五十四章 就是豪横 一辆马车自城中一幢豪宅驶出,车轱辘碾压着湿漉漉的青石板一路向着城东急行,前后皆簇拥着身形剽悍的劲装骑士。 到了距离望江楼不远的地方,被聚拢围观的百姓堵塞了道路,难以前行,不得不降缓速度。 马车里,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伸手撩开车帘,见到街上拥堵的人群,心里越发烦躁,大喝道:“将这些贱民统统轰散,谁敢挡路,撞死勿论!” “喏!” 前后私兵大声应诺,一提马缰往前冲去,手里的马鞭四下挥舞,大声喝道:“挡路者,撞死勿论!” “啪!” 马鞭兜头盖脸抽在一个躲避不及的老妪脸上,一蓬雪花迸溅,那老妪惨嚎一声跌倒,幸亏她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在她将要倒地之时拽到了一边,这才没有被后面紧跟而来的马匹踩踏致死。 百姓一阵惊呼怒骂,纷纷避让两旁,将路中间让开一条通道,数十名私兵护着马车疾驰向望江楼。 车上,白面无须的中年人一脸焦急,望着对面坐着的纹丝不动的中年文士,苦恼道:“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房俊那厮,这万一被房俊寻上门来,可如何是好?早说了低调一些,你偏是不肯听……唉!” 千言万语,万千后悔,都化作这一声无奈的叹息。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文士,正是王景。 与急的火上房一般的中年人不同,王景一脸沉静,不骄不躁,好整以暇道:“大唐以法立国,纵然是诸位皇子亦不敢持强行凶,他房俊难不成还能凌驾于皇子之上?更何况那厮如今官司缠身,暗中又有关陇大佬们恨不得将其剥皮煎骨,绝对不敢对沈家大动干戈。义和吾兄,稍安勿躁。” “唉!” 白面中年长叹一声,再无多话。 此人名叫沈综,字义和,乃是吴兴沈氏嫡支,更是常驻苏州维系沈氏利益的话事人。 他也明白王景之言在情在理,可问题是王景并非江南人士,更不曾目睹往昔房俊行事风格之豪横,完全不知整个江南士族对于房俊敬畏之深,早已无出其右。 没错,为了各自的利益,大家暗地里什么事都敢做,绑在一块儿壮胆子的时候也敢在背后搞一些小动作,但是有一说一,当真站在面前跟房俊叫板,几乎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顾家殷鉴不远,那等大军铺天盖地攻城拔寨,一夜之间阖族尽灭之惨状,只要想想都令人脊背生寒、毛骨悚然。 或许似萧家、陈家、周家、陆家并不怕遭遇那等惨祸,毕竟房俊也不能恣无忌惮杀人无数,可吴家却绝对要担心。 吴兴沈氏自古便是江东豪族,亦曾横行江东佣兵无数,沈综的伯父沈法兴当年带领着沈氏子弟揭竿而起,以诛杀宇文化及为名起兵,裹挟了江东各族数万人马攻打江都。 吴兴沈氏之声望实力臻达巅峰! 武德二年,沈法兴攻克毗陵后,认为江、淮以南只须自己发令调遣即可平定,于是自称梁王,建都毗陵,建年号为延康,设置百官。 只不过一年之后便被李子通覆灭…… 吴兴沈氏的建国之梦破灭,连带着数万精锐族人横尸沙场,家族遭受重创。 可不管怎么说,吴兴沈氏都曾为隋末的一方豪强,更有建国之背景,万一房俊以此为借口,构陷沈氏建国之心不死,背地里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然后指挥水师精锐重演当年剿灭顾家的那一幕,时候炮制一些所谓的证据敷衍了事…… 沈氏跟谁说理去? 想到这里,沈综不禁对自家担任家主的兄长满腹怨念! 咱们沈氏本就曾自立为国,在李唐皇室眼中那是绝对的不安定分子,就应该闷头发财不出声,教授族中子弟经史子集积攒底蕴,以便在数十年后再度崛起,何苦偏要在波诡云翳的储位之争当中选一方站队? 就算要选,那也应当选太子一方才对啊,太子名正言顺大义在手,本就上位概率更大,更何况太子的肱骨之一越国公房俊一手掌握着皇家水师,那可是紧扼着沈氏最大宗财富来源海外贸易的存在,得罪了他,只怕未等晋王上位呢,沈氏已经被折腾得一蹶不振了…… 须臾之后,马车来到望江楼前。 两人一起下车,顿时都被望江楼前策马而立杀气腾腾的劲卒吓了一跳。 沈综抹了一把额头冷汗,看着面前鼎盛的军容,颤声道:“莫非……这便是传说当中的北衙禁军?” 大唐宿卫中央的禁卫军,民间素来以“南衙”“北衙”来称呼。 所谓“衙”就是指皇帝的住处或者政府官厅。 子曰:“雍也可使面南”,皇帝南而治理天下这一立场,古而有之,不曾更改。在皇帝居所的南边配置了正式的行政机关以及官厅,并将其统称为“南衙”,称之为“南衙府兵”。 之所以如此,是由于皇帝私人的军队即亲军的存在感越来越大,为了使得中央军队与皇帝亲军有所区别而加上了这层意思。也就是说,国家的正规军队是属于南衙管辖的中央军,所以将其称作南衙禁军。 与此相对,北边则是皇帝的私密性的个人空间。 南北的关系表现为表里关系,以南为表,以北为里。相当于北门的玄武门是皇帝的私密的,或者说是非正式地利用的城门。凡是正式的行幸等活动,按照规定都要使用从承天门到朱雀门等南边的正门。 简而言之,南衙府兵既是番上京城宿卫的府兵根据向己所属十六卫当中是十四卫,而北衙禁军则是包括宿卫皇宫的“百骑”、屯驻玄武门的左右屯卫、以及皇帝招募功勋子弟组成的亲兵护卫。 南衙府兵征战天下,所向披靡,然而任谁都知道,北衙禁军才是大唐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 毕竟,这可是皇帝亲兵! 王景则抖了抖衣袖,整理一下衣冠,面容沉静,往望江楼大门走去。 沈综定了定神儿,也只好紧随其后。 “站住!尔等何人,胆敢擅闯此地?” 刚刚走到门前,左右便有兵卒大声喝叱,甚至有两人从马背上跳下,上前推搡着意欲将两人推开。 未等沈综与王景反应过来,他们身后的私兵站不住了,纷纷大声喝骂着冲上前来,将那两名禁军放翻在地。 吴兴沈氏世代豪强,称霸乌程,何曾见过族中嫡支被人这般凌辱?管你什么南衙北衙,到了江东地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沈综头发丝都快要竖起来了,大叫道:“住手!” 他惧怕的也不是北衙禁军,而是既然北衙禁军出现在这里,就代表着魏王李泰肯定就在店内,此刻冲撞了这些禁军,万一被人扣上一个“意欲对魏王不利”的罪名,那可就大发了!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他身后这些个沈家私兵刚刚动手,一旁虎视眈眈的禁军们便“哗啦”一声齐齐自马背之上跃下,这些彪形大汉训练有素,一部分抽出横刀警戒外围严防有人遁逃,另一部分则如狼似虎的冲了过来,倒是没有拔刀,但横刀连着刀鞘没头没脑的砸将下来,几乎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原本气势汹汹的沈家私兵便被放翻一片。 兵凶战危混乱一片,沈综被人绊倒在地,惊恐失色大呼小叫,王景也淡定不了,头冠被撞歪了,后背不是给谁踹了一脚,衣袍都被人给扯得撕裂,大呼道:“住手,住手!” 不知谁喊了一声:“你给老子趴下吧!” 王景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只斗大的拳头狠狠砸在他面门上,眼前先是金星乱跳,继而一黑,仰天跌倒。 沈综大惊失色,疾呼一声:“王兄!”见到王景闭目倒地,脸上鼻血横流,吓得不轻,便欲上前查看,却被人在身后死死的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第五百五十五章 欲加之罪 眼瞅着王景被人一拳打倒在地,沈综吓了一大跳,如今沈家与太原王氏已经达成联盟,其中有诸多合作之处,万一这王景在沈家的地头上遭遇不测,不仅联盟告吹,甚至有可能被太原王氏记恨在心。 原本吴兴沈氏因为沈法兴当年裹挟江南各家的缘故,在江南的人缘就已经岌岌可危,几十年来苦苦经营也未有太大好转,不能联结江南士族同进同退,如今再得罪一个强敌,后果不堪设想。 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去护住王景,眼见王景被一拳正中面门,鼻口喷血,神智恍恍惚惚,只得大声呼唤,却不防被人从身后踩了一脚,顿时跌倒,与王景滚作一团。 起先沈家私兵还因为对方的背景而有所克制,可是眼见得自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打倒在地,骨子里的桀骜狠厉爆发出来。 吴兴沈氏自古以来便是一方豪强,与那些个诗书传家的门阀不同,他们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武力打出来的名望,平素欺压良善嚣张跋扈最是豪横,连带着家中私兵也根本不将别家放在眼内,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当即发起狠来,一个个怒目圆瞪血灌瞳仁,有一人趁着一个禁军不备,劈手夺下他手里的横刀,反手便是狠狠一刀鞘砸在这个禁军的脑袋上。 “砰”一声闷响,那个禁军应声而倒,脑袋被砸出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倒地的沈综一看,顿时魂飞天外。 这特娘的可是北衙禁军啊,皇帝亲兵! 他顾不得身上疼痛,连滚带爬的想要站起,口中嘶声狂呼:“住手!统统住手!” 可禁军这边哪里听他的? 若是沈家的私兵平素跋扈,那也只是在江东这一亩三分地称王称霸,平时鱼肉乡里欺压良善,充其量就是个水匪山贼。 可这些兵卒当中有右屯卫的精锐,也有李泰的禁卫,还有水师的悍卒,哪一个不是趾高气扬眼珠子长在头顶上?可在长安横着走,平常打架斗殴的都是勋戚之后世家子弟,也可在海外灭人国、屠人城,横行霸道杀人盈野,如今到了苏州城,却被区区一个地方豪族的刁奴给打破头,一个两个脸上火辣辣的疼。 要翻天啦?! 习君买乃是水师偏将,更是房俊亲信,这会儿怒气上涌,大吼一声:“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杀无赦!” 抢上前去一脚将一个沈家私兵踹翻在地。 左右兵卒也发了狠,瞬间与身边战友袍泽组成冲锋阵势,彼此协同进退有据,如虎入狼群一般将一个个沈家私兵放翻在地。 到底是军中骁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身强体壮战术严谨,右屯卫与水师兵卒更是历经多次大战,有着沙场鏖战的经历,怎能是区区门阀私兵可堪比拟的?几乎只是几个起落之间,沈家私兵便被放倒了一片,余者战战,不敢近前。 习君买向前一把薅住沈综的脖领子,将他硬生生给提溜起来,怒喝道:“冲撞皇子,恣意行凶,当真是好胆!既然不要命,老子今日就成全你!” 说着,另一手将腰间横刀“呛啷”一声抽了出来,雪亮的横刀锋刃雪寒,就要让沈综脖颈子上抹去。 “住手!” 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裴行俭迈着方步走过来,皱眉道:“冲撞皇子,意图不轨,这其中或许别有隐情,说不得亦有聚众谋反之嫌疑,汝怎可私自用刑?还是禀告魏王殿下与越国公,请他们二位升堂审查之后再做定夺。” 沈综原本已经被习君买手里的横刀吓破了胆,现在停了裴行俭这话,很想大喊一句:你特么还不如一刀剁了我! 聚众谋反,那是谁都能担得起的罪名吗? 那是要诛九族的! 他正欲辩解,地上的王景此刻悠悠醒转,清醒过来,哑着嗓子道:“裴行俭,你特娘的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说着,挣扎着站了起来,只是脸上血迹斑斑一塌糊涂,身上衣衫更是肮脏不堪仪态全无,再不复翩翩如玉之气度。 裴行俭背着手,瞅了瞅王景,缓缓颔首道:“是血口喷人,还是证据确凿,某说了不算,你王景说了更不算。走吧,念在往昔一场故旧,某带你去殿下面前,有什么话,你去跟殿下说。” 都是世家子弟,虽然一个在太原,一个在河东,但彼此之间也算是熟识。只不过裴行俭年纪小,身份也只是闻喜裴氏的一个寻常子弟,当年对于王景这个太原王氏长子嫡孙只有仰望的份儿,人家王景数次同席,却看都不看他裴行俭。 王景用衣袖抹了一把脸,瞅了瞅满袖子的污秽,又揉了揉酸疼的鼻梁,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极力维持这自己的风度:“如此,多谢贤弟了。你我本是故人,相逢在这江东名城,愚兄却是这般狼狈又是仪态,实在是惭愧,改日关中重逢,愚兄定要好生招待贤弟,以偿今日之失礼。” 裴行俭眼睛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岂敢岂敢,小弟萤虫之火,怎能比拟兄长皓月之辉?不过若兄长难忘今日之失礼,定要回到关中招待小弟一二,那小弟也只能倍感荣幸。” 在江东你被我才在脚下,回了关中你就能翻身上天? 都说这王景仗义疏财、心胸阔达有先贤之遗风,如今看来,却也不过是一个睚眦必报之徒罢了…… 两人言语交锋一番,却也不过是王景试图挽回一些颜面,于事无补,更不可能翻手为云扭转局势。 习君买命麾下兵卒将一众被放翻在地的沈家私兵尽皆捆了,然后让人架着王景与沈综两人,进了店内。 外头围观的百姓看了一场大戏,一个个都兴奋得不行。吴兴沈氏素来以豪横著称,即便是王谢袁萧顾陆朱张那等江东豪族也深感忌惮,等闲不与其计较,可如今却碰上一个更豪横的。 可沈家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可以想见,眼下虽然折戟沉沙面子被人才在脚底,但转眼过后必定要报复回来,整个苏州城都得给搅合得翻天覆地不可。 …… 店内,所有伙计都吓得远远躲开,店门前这一场混战他们都看在眼里,谁能想到一向以豪横著称的沈家会被人这般踩在脚下,颜面尽失?平素大家都说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这些沈家的家奴便都信以为真,欺男霸女好勇斗狠恨不得将整个江南都给反过来。 如今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之所以“强龙不压地头蛇”,仅仅是因为那条龙还不够强,如今当真来了一条龙,豪横的沈家居然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就被狠狠的摁了下去…… 习君买将沈综、王景连人带到店内,上前施礼道:“启禀魏王殿下、越国公,有凶徒纠集恶奴、聚众生事,意欲对殿下不利,末将率众将其擒拿,押解君前,听候发落。” 话音未落,沈综已经哀求道:“殿下明鉴!误会呀,真的只是误会呀!吴兴沈氏素来与邻为善、忠君爱国,岂敢对殿下不利?还请殿下明察秋毫,宽恕在下鲁莽之罪。” 他这话说出来,顿时把李泰给逗笑儿了:“哦?吴兴沈氏乃忠君爱国之家?呵呵,这个说法本王倒还是头一回听说。” 沈综一愣,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心底不仅懊恼。 西晋建武年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晋元帝率中原汉族臣民从京师洛阳南渡,定都健康,吴兴沈氏便曾凭借地利豢养私兵,不听东晋朝廷调度,为祸乡里桀骜不驯,使得朝廷大为头痛。 前隋末年,沈法兴更是凭恃吴兴沈氏之班底,自立为帝割据江东,与杜伏威、李子通连番大战,使得江东膏腴之地尸横枕籍、流民无数,直至今日依旧有百姓咒骂不休。 第五百五十六章 处处压制 吴兴沈氏的确是江东豪族、数百年门阀,但若是说到与邻为善、忠君爱国,起码到目前为止绝不沾边。 眼瞅着沈综面红耳赤,王景挺身而出为其解围,施礼道:“殿下明鉴,吾等听闻殿下驾临苏州,故而匆忙赶至,却与殿下之禁军发生冲突,绝非本意。” 李泰瞅着这位以“君子如玉”名闻关中的世家子弟,如今却是这样一幅狼狈模样,心底想笑,终究忍住了,颔首道:“王兄才气高绝、温润如玉,早已名闻关中,本王又岂能不知呢?倒是本王身边这些禁卫担忧本王之安危,故而反应过激了一些,应当本王给王兄道歉才是。” 言罢,起身整理一下衣冠,便欲弯腰施礼。 王景忙道:“在下不敢当……” 连忙抢上前去,双手搀扶着李泰的胳膊,可他浑身上下污秽不堪,两手又是泥水又是血渍,刚刚搭上李泰的胳膊便觉不妥,忙又收回,还在李泰顺势起身,也没有真的施礼,反倒毫不觉得他身上污秽,拉着他的袖子请他入席。 “他乡遇故知,实乃人生快事,来来来,王兄请入席。” 言辞恳切,面若春风,就好似刚才外头这一场混战根本未曾发生过…… 王景与沈综噎得难受。 即便是再傻,又岂能看不出这根本就是魏王殿下的下马威?可说到底这件事也是魏王理亏,咱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干,没等照面您就将咱俩的面皮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实在太过分。 所以王景有恃无恐,本想着面见李泰据理力争,好歹也要将外头丢掉的面子挣回几分来,可熟料李泰笑容亲切礼贤下士,让他一肚子话憋着说不出来。 还能说什么呢? 人家堂堂大唐亲王这般亲切,你若是再紧盯着刚才的事情不放,瞧不起谁呢? 有因就有果,这件事的起因为何,王景与沈综心里清清楚楚,你们可以暗地里串通意欲阻挡魏王接收那些产业货殖,难道还不准人家魏王殿下发脾气? 如今魏王的脾气发作了,他们吃了亏,若是忍了这口气,那么就一切从新开始,坐上这张酒桌一切敞开了谈…… 反正王景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目的不是阻止李泰接收各大门阀赠予房俊的那些产业货殖,而是希望由此打击房俊的威望,连带着削弱太子的声势,魏王李泰只是适逢其会而已,犯不着得罪得太深。 陛下诸嫡子当中,太子仁厚,晋王聪慧,唯有魏王睚眦必报,气量不宽。 想到这里,王景忍下这口气,拱手道:“在下一身污秽,有碍观瞻,待吾濯洗一番,再与殿下共谋一醉。” 言罢,让掌柜带他去后面濯洗。 房俊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见到王景的气度,也不禁暗暗点头,世家门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的确优秀,且不论心性如何,单只是表面上的气度风姿,确实能够碾压绝大多数的同龄人。 李泰又冲沈综招手,笑道:“听闻此间酒楼乃是吴兴沈氏所有,本王初到贵地,有失礼数,倒是叫沈兄见笑了,恕罪恕罪。来,请入席。” 沈综何曾见过这等天潢贵胄?有些懵,闻言连道:“不敢,不敢……” 便自入席。 结果刚一坐下,才醒悟自己亦是一身脏污,待要起身去清洗一番,却又觉得于理不合,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极了。 幸好这种尴尬没有维持多久,房俊上身倚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沈综,开口道:“今日之所以选在此地用膳,是因为某一眼便相中了此间环境、地势,所以还请沈兄开个价吧。” 沈综有些无语。 掌柜的派人回去通知的时候,他直愣愣的没回过神儿,向来只有他们沈家霸占别人的产业,何曾有人胆敢觊觎他们沈家的东西? 可偏偏面前这个人就是绝无仅有的几个有这等资格、实力的人之一。 这时候王景已经濯洗一番返回,虽然衣服肮脏不堪,但脸上好歹干净多了,只是红肿鼻子以及外翻的嘴唇,都彰显了刚才遭受的那一记黑拳有多么严重…… 王景入席,冲着房俊笑道:“久闻房二郎惊才绝艳之名,只可惜愚兄为母守孝六年,结庐读书不问世事,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江东相逢……” “等等。” 房俊抬手,制止了王景说话,王景面色一沉,对于这个无礼地动作极其不满。 房俊没理会他的脸色,笑着说道:“大抵是王大郎你有所误会了,若我没有记错,先东魏大将军王思政公,乃是大郎你的曾祖吧?” 王景闻言一滞,知道房俊想要说什么,面色便甚是难看,不过转瞬便回复如常,笑着颔首道:“正是。” 当年王思政固守颍川,力战而死,与其一同赴难的还有他的长子王元逊,便是王景的祖父。 房俊便说道:“晋王妃的父亲陈州刺史王公乃是大郎你的叔父,而某的妻子乃是晋王的姐姐,况且陛下的姑母同安长公主乃是王公的婶婶……所以这辈分论起来,大郎刚才那句‘愚兄’便不太恰当了,应当称呼某一声‘姑父’才对。当然,咱们各自论交,非是正式场合,称兄道弟亦未尝不可,姑父侄子的也显得太过见外,无妨,无妨。” 王景咬了咬牙,叫你“姑父”? 想得倒美! 便拱手笑道:“越国公所言正是,虽然有辈分在,但毕竟非是族亲,咱们各自论交更好。” 房俊哈哈一笑,点头道:“正该如此,你我便平辈论交,也应当称呼殿下一句兄长才对。” 王景:…… 娘咧! 这个棒槌居然阴我,老子居然着了他的道儿,在这儿等着呢…… 忙道:“殿下为君,吾等为臣,焉能以叙伦常?” 房俊占了便宜,便笑而不语,也不乘胜追击。 只是这笑容让王景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扑上去要这小子两口方消心头之恨…… 定了定神儿,不敢轻视房俊,岔开话题道:“刚才听闻越国公有言,想要买下这望江楼?” 房俊颔首:“正是。” 王景挺了挺胸,正色道:“请恕在下无礼,说一句公道话,这就是越国公您的不是了。此地乃是吴兴沈氏的产业,家族根本,焉能谁说一句看上了,就得发卖的道理?” 房俊奇道:“家族产业又怎么了,难不成这酒楼乃是吴兴沈氏从娘胎里带来的不成?既然能够从别人手中买来当作族产,又为何不能卖给别人?某既然询问,便是心头所喜,只管开了价钱便是。” 王景气得不轻。 这棒槌说话句句噎人,这番话听上去似乎有道理,可问题是人家吴兴沈氏如今家族兴旺,但凡门阀世家哪里有变卖产业的道理?那只有家道中落、难以为继的时候才行,否则哪怕卖出去一倍的价钱,传出去也得成为笑料。 族产,绝非用金钱的价值来衡量,这是一个家族的底蕴之所在。 哪里有将家族底蕴变卖的道理? 房俊又道:“王大郎你虽然乃是太原王氏长子嫡孙,可也管不着吴兴沈氏的家事吧?卖与不卖,自有沈家人回答。” 他看向一旁冒冷汗的沈综,笑问道:“沈兄是否认同?” 沈综咬着牙,不敢说话。 说“是”,万一房俊追着非得买,自己如何敢拒绝?说“不是”,那就是明摆着打房俊的脸,更不妥当。 只能沉默着,希望王景出面挡着。 王景倒也义气,蹙眉道:“越国公这般咄咄逼人,难道就不怕予人强买强卖的嫌疑?” 一旁李泰和杜荷都不吱声,看着房俊发挥。 房俊嘿的一声,傲然道:“当真是笑话,某房二素来以德服人,何曾有过强买强卖之举?” 王景冷笑:“何谓以德服人?” 房俊笑道:“大郎想见识见识?没问题!” 他转头冲着门口的裴行俭喊道:“守约,过来一下,让王大郎见识见识什么叫以德服人!” 第五百五十七章 以德服人 裴行俭闻言上前,冲着桌上几人鞠躬施礼,而后直起腰杆,一脸严肃说道:“吴越一带常年遭受台风侵扰,百姓苦不堪言,往年台风季大抵集中在五月至七月之间,其余月份固然偶有发生,却不常见。然而今年气候与往常迥异,八月之后有数次台风登陆,摧毁民房无数,十余万百姓遭灾。华亭镇周边数十座盐场今年损失严重,有十余座盐场被海浪侵袭,出现不同程度的损毁,经由华亭镇公署严密检查,为防止出现塌方引起长时间的停工以及人员安全,决定暂停这十余座盐场的租赁,收回之后,重新修葺,之后是否继续租赁,则视修葺进度另行决定。而这其中,便有沈家租赁的两座盐场在内……” 他倒是文质彬彬,语调不疾不徐吐字清晰,可停在沈综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当初华亭镇建成诸多延长,起先的时候大家持观望态度,心存疑虑,故而租赁并不积极,等到后来发现盐场实乃一本万利的买卖,一堆堆雪白的盐粒简直就是等价的铜钱一般,这才发了疯似的想方设法认购租赁。 吴兴沈氏最开始也是观望的那一拨,后来依仗着家族势力巧取豪夺,方才从几位商贾以及几家实力不强的家族手中弄过来两个盐场,这给沈家带来极大的利润。 若是被华亭镇收回,损失的钱财岂止数以万计? 他急忙说道:“据我所知,盐场虽然遭受台风有些许损毁,但并不影响晒盐,况且吾等租赁盐场,付出的租金数以百万计,这若是说收回就收回,吾等之损失岂非打了水漂?非是吾等吝啬,实在是顶不住啊!” 裴行俭淡然道:“这一点还请放心,咱们华亭镇自由规矩,万事以德服人,您若是能等到盐场修葺之后再行复工,那您便等着,若是等不了,当初签订的文书亦可取消,毕竟台风损毁盐场乃是不可抗力,非人为因素,租金折算之后,剩余的部分自会予以返回。” 沈综脑袋都大了一圈儿,去特么以德服人! 这不就是捏着老子脖子么? 等着盐场修葺完毕,鬼知道修到什么时候!退租金更不行,这两个盐场沈家下了大功夫,不惜得罪了以往关系不错的两家这才弄到手,岂能这么轻易的双手奉还? 可裴行俭有理有据,租不租都随你,他没法反驳,只能求助的看向王景。 前两天之所以沈家会答应投入太原王氏的阵营,一起支持晋王夺嫡,就是应为王景答应了一旦沈家因此遭受到房俊的报复打压,便会全力支持沈家,甚至承担沈家的损失。 否则沈家吃错了药敢跟在江南一手遮天的房俊对着干? 要知道沈家如今最大的进项不仅是盐场,还有海贸…… 然而越是担心什么,什么事情就越是发生,未等王景给予回应,裴行俭已经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前些时日有人举报,说是沈家船上有恶徒行凶,曾趁夜潜入别家船上偷盗货物、损坏船只,皇家水师秉持为了所有海商负责之原则,将会对此严查。另外,沈家有数条海船乃是私自打造,未经水师查验合格便擅自投入海贸之中,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过两天水师都督将会给沈家下发文书,勒令整改,期间一应海贸都必须予以停止,海贸执照暂时吊销,直至审核结束,若证实所告不实,或者经由整改得到水师许可,方可恢复正常海贸。” 沈综面色难看,根本不看裴行俭,只是盯着王景。 沈家料想到会遭受到房俊的报复,却未曾想到这报复来的这么快、这么猛,盐场也就罢了,海贸一但断了,没有了海量的财富支撑,沈家顷刻之间便会沦为二流门阀。 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王景履行当初的承诺。 王景面色阴沉,房俊的打击报复早在他预想之内,只是也如沈综一样未曾料到对方居然从盐场、海贸这两样下手,一下子就将沈家的脖子狠狠的掐住,喘不过气来。 “越国公怕是有些武断了,无论盐场之租赁,亦或是海贸执照之获取,都是经由陛下恩准,更与朝廷签署了协议。如今越国公反掌之间就要将这些统统推翻,无视之前的文书契约,此等做法怕是会引起所有租赁盐场、出海经商者的恐慌,一旦陛下问责,越国公可能承担得起?” 他不看裴行俭这个跟班儿,只是盯着房俊说话。 房俊哂然一笑,慢条斯理道:“王大郎这话不仅危言耸听,甚至有污蔑本官之嫌……不过本官一向大度,素来以德服人,所以不会跟你计较。至于你的担心根本没必要,华亭镇也好,市舶司也罢,自设立的那天起,便自有严谨的章程制度,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一切清清楚楚,沈家是否违反了章程,谁都看得见,非是谁想要诬陷就行的。据本官所知,太原王氏与吴兴沈氏素有生意往来,沈家的盐场与海贸,大概都有太原王氏的份子吧?” 王景冷着脸,淡然道:“此乃商贾之事,轮不到越国公来管。” 房俊哈哈一笑,也不动气,和颜悦色道:“你这人当真不是好人心,正常的商贾之事,本官自然懒得管,但是本官好心提醒王大郎一句,有人检举沈家的海船上藏匿有数名亡命之徒,这些人以前曾是海盗水匪,给沈家收编之后以船员的身份混杂出海,时常谋财害命,更有甚者,这些人打着‘梁王’之旗号,啸聚众匪、招兵买马,欲行不轨之事……只是不知,太原王氏是否与这些人暗中有所勾连?” 沈综如遭雷噬,面色惨白,失声道:“冤枉!” 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席,一揖及地道:“还请魏王殿下明鉴,沈家如今清清白白,从不曾有半分悖逆之心,有人意欲构陷沈家谋反之罪,请魏王殿下为吾沈家做主!” 由不得他不害怕。 房俊这话简直就是杀人诛心,当年沈法兴揭竿造反,建都毗陵,就在太湖之西、金陵之东,自称“梁王”,裹挟江南士族数万精锐,割地称王意欲成就一统天下之伟业。 如今房俊提及“梁王”,岂不是说沈家又一次不安于现状,不愿臣服于大唐,依旧想着揭竿造反的大事? 这特么九族都不够诛的,搞不好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大半的江南士族都要被牵连在内…… 这也太狠了! 李泰端坐桌上,手里拈着酒杯,正浅浅的饮着一杯琥珀色的花雕酒,酒水清明澄澈,馥郁芬芳,饮入口中醇厚甘鲜,回味无穷,与关中的白酒相比,别有一番江南明秀的韵味…… 沈综一颗心直往下沉,等了许久不见魏王李泰回应,亦不叫其起身,顿时愈发慌乱,只能求助的看向王景。 王景坐姿笔挺,若非脸上的淤青狼狈,倒是确有几分名仕风采,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房俊,缓缓说道:“越国公之言极为不妥,捕风捉影之事,焉能强加于人?您可知或许只是您无心之语,却极有可能对吾等门阀造成难以估量之影响,届时太原王氏、吴兴沈氏门风受损、声誉损毁,事后却又全无证据,越国公又应当如何补偿?” “呿!” 房俊嗤笑一声,微微抬起下颌,一脸嚣张跋扈,说出的话更是差点将王景给气死:“王大郎你该不会是未成年吧?居然说出这等幼稚之言!某乃朝廷命官,奉皇命镇守华亭镇,提督皇家水师,自然赋有监察地方之责,某觉得你们暗地里有不轨之行为,那自然就有权彻查,至于查不查得出来那是另一回事。眼下某自然并无凭据,否则你以为还有资格坐在这里?” 王景气得脸色发青。 第五百五十八章 备受打击 有人举报你要造反,那么老子就要彻查,至于查不查得出来老子不管,甚至于由此给太原王氏带来的恶果更是与他无关…… 这特么简直就是刷流氓! 王景其实心里并不害怕房俊彻查,就算借给房俊一个棒槌做胆子,他也不敢恣意构陷堂堂太原王氏,将太原王氏一杆子都给算成反贼。 李二陛下既然将王氏女纳入晋王府成为正妃,此中自然可见拉拢太原王氏之意,又岂能任凭房俊栽赃陷害? 可问题在于即便李二陛下不想对太原王氏怎么样,朝野之间的舆论却一定对太原王氏非常不利。 吴兴沈氏在皇帝心目当中不堪信任,是因为前有沈法兴啸聚江东揭竿而起,意欲割地称王坐拥江山,虽然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但一个家族曾经翻越那样一道坎,达到那样一个境界,纵然最后沉沙折戟梦断烽烟,骨子里的那种优越性却是很难消磨的。 就如同一个曾经官居一品封疆一方之人,固然一时落魄发配边疆,心里却依旧时时刻刻都在怀念着往西大权在握起居八座的逍遥快意,只要有一个合适的机会,便会愤而争先逆流而上,重拾往昔之荣光,绝不甘于平庸。 而太原王氏呢? 照比吴兴沈氏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兴沈氏还好,毕竟只是一方豪雄,见到乱世降临朝廷倾覆,故而揭竿而起会战逐鹿天下,而太原王氏作为大隋最亲信的门阀,结果却是谋逆作乱。 开皇年间,王世充便以太原王氏子弟之身份得到隋文帝的赏识,虽然王世充并非太原王氏血脉,但其依附于太原王氏,尽得家族资源,故而拜兵部员外郎,仪同三司,已经算是朝廷高官。 及至隋炀帝登基,擅于谗言观色的王世充更得到隋炀帝的宠幸,大权在握,后来更被任命为江都丞,负责为隋炀帝营造宫殿行宫,放眼朝堂,宠幸无出其右。 然而最终隋炀帝身死江都,王世充立即返回洛阳,扶持越王杨侗继位,他自己则被敕封为郑国公,官拜相国,加九锡,权柄滔天。此后王世充欲壑难填,居然逼迫皇泰主杨侗禅让皇位,篡位登基自立为帝,建国号为“郑”,年号“开明”,次年,将皇泰主鸩杀于含凉殿。 可以说,大隋一朝算是终于王世充之手…… 无论吴兴沈氏亦或是太原王氏,都可谓“前科累累”,对于早饭谋逆算得上是“惯犯”,这样的人家若是心存异志,甚至暗地里招兵买马做些手脚有不臣之心,谁会不相信呢? 王景几乎可以想见,只要房俊大张旗鼓的展开所谓的“彻查”,无论结果如何,太原王氏自王世充之后休养生息数十年才略微恢复过来的名望,将会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作为太原王氏的长子嫡孙,未来的家主,他岂敢让这样的局面出现? 只是此刻令他更为懊恼的是,这次主动请缨南下,原本心中已经有了完美的腹稿,自觉无论各方反应如何都在自己的谋算之内,就算房俊再是强势,也注定要在自己的串联之下吃瘪。 然而如今面对房俊,他才发现自己所有的胜算忽然之间消失一空,不仅处处受制,而且几乎毫无反抗之余地,只能任人牵着鼻子走…… 自己为母守孝,结庐而居六年,经史子集不知诵读了多少,自诩深明大义乾坤在袖,可怎敌这初出茅庐,便遇上房俊这样一个根本不讲道理,处处以绝对实力碾压对手的人物? …… 王景坐在那里,脸上神色变幻,阵红阵白,有些恍惚。 李泰抿着酒,瞥了一眼王景的神情,心底嗟叹一声,好生的待在关中养望就好了,何苦非得要掺和进储位之争呢? 掺和也就罢了,干嘛非得跑到房俊面前耀武扬威…… 放下酒杯,李泰笑了笑,温言道:“所谓的检举,也不过是一些并无实证的揣测而已,越国公固然有彻查之责,却也不可矫枉过正,定要仔细权衡之后再做定夺,否则万一误信小人谗言,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还应三思才好。” 王景顿时一愣,看向李泰。 他弄不明白,自己此行固然是针对房俊,但魏王李泰却也被牵扯在内,一旦自己事成,魏王此行接收那些产业货殖的念想就将彻底落空,此时更应当对自己切齿痛恨才对,又为何替自己说话? 一旁的房俊肃容道:“殿下所言甚是,微臣鲁莽,定会严格审查之后再做定论。” 李泰转向王景,笑容可亲,柔声道:“王大郎原道千里而来,想必亦如本王一般疲累不堪,瞧你这脸色便难看得紧,不若赶紧回去住处好生歇息,延请名医开上几副汤药调理一下,过几日本王设宴,再与你共谋一醉。”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王景不敢怠慢,实际上此刻让他离席实在是顾忌他的颜面,心生感激,连忙起身道:“在下谨遵殿下之命,先行告辞了!” 又对房俊施礼道:“今日莽撞,他日再向越国公赔罪。” 房俊矜持颔首:“好说,好说。” 王景转身向门外走去,沈综只得起身,紧随在后。 孰料他刚刚迈步,身后却传来房俊的喊声:“沈兄请留步!” 沈综顿时一僵,定住脚步,王景也驻足,蹙眉回望。 魏王已经发了话,难不成这房俊连魏王的面子都不给? 却听得房俊慢条斯理道:“酒可以改日再喝,但先前本官的话语,沈兄尚未给予回答,怎么样,这件酒楼某很是喜欢,开个价吧,本官买了。” 沈综面皮一抽,却也再说不出先前那等硬气的话语来,盐场与海贸都被房俊狠狠的掐住脖子,只要惹得对方不快,谁知道会不会转个身就将恐吓之言付诸实施? 那沈家的损失可就大了…… 他明白人家房俊不是当着要买这件酒楼,而是要打沈家的脸,只有让房俊打脸打得爽快了惬意了舒坦了,才会手下留情放沈家一马,否则指望着王景这个只有名气、实战却是个渣渣的名门子弟根本不靠谱…… 心念电转,他开口道:“既然越国公错爱,在下又岂敢不成人之美?越国公您开口,在下不敢要价,您只管给价便是,无论多少,在下绝不推迟,稍后便去苏州府衙办理过户文书。” 他这人也不蠢,听上去似乎很是敞亮,实则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面前这位是何人?那可是号称“财神爷”的房二!满天底下的有钱人一个一个的数过去,这位也必定是排在前几号的存在,说一句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人一旦到了某一种境界,钱财早就不放在眼里,更在乎的是面子。 自己说得这么敞亮,面子给得这么足,你房俊好意思当真给个十贯八贯的?就算占了这一座酒楼的便宜,可丢的颜面却绝非金钱可以衡量。 在他想来,自己虽然让对方看着给,但对方必定会给个高价…… 然而事实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浅薄,也印证了房俊的奸诈。 只见房俊抬起头四下里看了看,没有正面回应沈综的话语,而是问道:“这件酒楼想必沈兄亦是从别人手中盘过来的吧?” 沈综莫名其妙,我就是抢来的与你又有何干? 拱手答道:“正是。” 房俊便微微颔首,笑着问道:“那当初你盘过来这件酒楼,花费几何?” 沈综先是一愣,继而浑身一僵。 嗫嚅半天,才不得不开口说道:“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初盘下这座酒楼花费……三百贯。” 他已经看明白了房俊的套路,可问题是虽然当初花费三百贯,但明里暗里动用的力量、耗费的心血可不少,若非硬生生将原本的东家套上一个“私通匪寇”的罪名流放岭南,自己又岂能仅仅花了三百贯就得到这偌大的一家酒楼? 第五百五十九章 尽在掌握 沈综深吸一口气,微微垂头,胸腹之中满是愤懑,却不敢有丝毫流露,咬着牙根,涩声答道:“那便依着越国公,就五百贯!” 房俊却不依不饶,手指头敲敲桌子,斜眼睨着他,问道:“怎么,心里不忿?就你这样一幅态度,若是放在两年前,信不信某就能让你横着出去?” 语调平淡至极,就好似在叙话家常一般,却令沈综心里一懔。 想想之前房俊叱咤江南的威风,横行江东的煞气……赶紧收敛情绪,惶恐道:“在下不敢有半分不忿,族中产业能够入得越国公的法眼,实乃吾家之荣幸,在下这就回去禀明族中,稍后派人前来与越国公交接。” 他也不敢问盐场、海贸之事,虽然王景先前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是全然无虞,然而这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在房俊面前灰溜溜半点办法都没有,可见也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只能将希望寄予之后太原王氏能否全力发动,凭借其强大的实力迫使房俊松手。 若是连太原王氏都压制不住房俊,那吴兴沈氏这回就算是错估了形势,亏大了…… 王景幽幽的看了房俊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天色阴沉,乌云犹如铅坠一般压下来,空气里粘稠的水气似乎攥一把就能攥出水来,令人心里压抑透不过气。 王景默默的看着店门前广场上数百兵卒顶盔掼甲严阵以待,先前发生冲突的沈家私兵已经不知被带去何处,百姓们远远的站着对这这边指指点点,似乎在尽情的嘲弄他这个好高骛远不知深浅的废物。 自从孩童之时起,王景便在身边人的夸赞当中成长,一直以来无论是心智亦或是功课都在同龄人当中位居前茅,典型的旁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再加上太原王氏长子嫡孙所赋予的光环,就连王景自己都能感受到自身所携带的炫目光彩。 似自己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要搅动风云、治世安邦,享受人世间所有的成功,然后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可是谁曾想,头一趟主动请缨,便遭遇这等羞辱。 似乎以往他所受到的所有教育、从书本上学来的所有知识、耳濡目染的所有道理,在房俊面前都失去了效果。 一力降十会,当自己引以为荣的身份背景全都无用,自己好像就不行了 …… …… 酒楼内,看着王景与沈综一先一后离开,李泰呷了口酒,吃了口菜,嗟叹道:“以往在关中的时候,很多人都对王景赞誉有加,认为他将是下一位享誉天下的大儒,本王亦曾多有耳闻,心向往之,亟待解释一番。当年他母亲过世,悲怮之下结庐守孝不问世事闭门读书,大家更是认为此人必成大器。然而现在看来,却是短于历练,或许胸腹之中自有经纶,可终究只是纸上谈兵。” 房俊赞同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再是有天赋之人,一味的闭门造车只能脱离实际,世间人百孔千面,世间事千变万化,从未有一种道理能够放诸四海而皆准,有了底蕴还不够,更需要增长阅历锻炼因人因事而不断调整的能力,方可成就一番事业。” 说句俗话,社会才是一个人最好的老师。 象牙塔里悬梁刺股刻苦攻读,到了社会上实则有用的东西不多,所有人在踏入社会的那一刻基本都是处在同等的起跑线,想要出类拔萃,你就得知道什么东西是应该一直坚持的,而什么东西又是可以变通的。 李泰就觉得与房俊谈话真的很舒服,对方总是能够理解你的意思,并且给予适当的回应,颇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畅快。 “王景满腹才学是真,但是论到为人处事的本事,与二郎你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房俊谦虚道:“殿下谬赞了,微臣心性耿直,外人都说是个棒槌,微臣也时常为此烦扰。” 李泰笑道:“可别在本王面前装疯卖傻,谁认为你房二是个棒槌,谁才是真的棒槌。” “微臣可不敢当,这副臭脾气时常闯祸,尤其是对一些老前辈不太恭敬,为此不知遭受了多少责罚,在家中被父亲训斥,在朝中又被陛下申饬,甚至时不时的军棍鞭子揍一顿……” “呵呵,你所谓的棒槌只不过是因人而异罢了,对令狐德棻那等老朽固然从无尊敬,可本王却从未见你对仲远公、卫国公那些人有丝毫不敬。你这心思啊,深着呢。” “瞧殿下您说的,令狐德棻那是招惹到了微臣,自然不能想让,年纪大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可仲远公、卫国公不仅对微臣从未苛责,反而处处维护,微臣若是再跟他们不敬,岂不是成了疯狗?” “你难道不是疯狗?逮谁咬谁。” “殿下这话微臣不爱听,就算您是大唐亲王、皇亲贵胄,那可不能污人清白!” “呵呵,你还有清白?” …… 两人这边说着话儿,斗着嘴,一旁的杜荷却闷不吭声,一个劲儿的喝酒。 因为这两说的什么“境界”,“层次”之类,他根本不懂,更别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两人的谈论的层次早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低人一等,智商有些不够用,很是打击信心,有些自卑。 更令他郁闷的是,为何房俊就能够与魏王这般谈天说地,聊着一些看似高深莫测的话题而毫不露怯,还能时不时的得到魏王的肯定赞扬? 没道理啊。 你说魏王比他杜荷高一个层次也就罢了,毕竟这位乃是皇子当中最博学广闻的一个,连李二陛下都宠爱非常,认为这是李唐皇室的“千里驹”,可房俊凭什么就能有这等学识? 他斜眼睨着房俊,心里想不明白。 想当年他与房俊那可是一道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难兄难弟”,一样的不求上进,一样的耽于享乐。 可为何房俊却忽然之间变得这么优秀? 难不成这厮私底下拜了何方高人为师,偷偷补课了? …… 李泰没有注意杜荷的异常,说了些闲话儿,酒酣耳热之际,问房俊道:“接下来,二郎打算怎么做?难道就这样一家一家的打上门去,谁敢不服,就捏着对方的脖子打到他服气,老老实实将那些产业货殖双手奉上为止?” 房俊笑道:“那自然不行,若当真如此,微臣岂不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棒槌’?” 李泰想了想,迟疑道:“你的意思……以不变应万变?” 房俊赞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殿下也!” 李泰便道:“这才对嘛,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可若是本王跟着你四处横行霸道,回头那些个御史言官们还不得将奏疏雪片一般送到父皇案头,可着劲儿的弹劾本王?咱们占着道理,手里还捏着刀子,就该当稳坐钓鱼台,如今风声已经传出去,着急的是别人才对。” 一旁的杜荷心里郁闷,一杯一杯的喝酒,这江南酒水固然没有北方白酒那般烈如火,可却是后劲儿绵长,发作起来头晕眼花。 这会儿杜荷酒劲儿上头,愈发觉得自己迟钝得厉害,完全跟不上李泰与房俊的节奏,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殿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李泰瞅了他一眼,固然心里不大待见,可到底也是自己的妹夫,论起来他与城阳公主一母同胞,与杜荷的关系比房俊还要近一些,便耐心说道:“这望江楼地处闹市,乃阖城之中心,消息散步得快,咱们这边的事情此刻怕是已经传遍整个苏州。苏州乃江南重镇,各大门阀都在此设有产业,不仅经商敛财,更兼打探消息之责。先前大多数人必定都在观望,现在听到了咱们如此强势的消息,他们就一定会权衡一番,以作取舍,要么听从王景的劝说站到晋王一边,却要面临咱们迫在眉睫的打压,要么便乖乖的过来投诚,任凭咱们驱策。咱们现在已经将强势的态度发送出去,剩下的便是等着江南士族们做出取舍。” 第五百六十章 各方云动 杜荷这才恍然大悟,不过又问道:“这种事牵涉重大,怕是谁也不能在一时半会儿之间便做出决断,难道咱们还能一直等下去?” 房俊在一旁已经指使掌柜的撤去酒席,在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茶几,几把椅子,闻言笑道:“酒足饭饱,正好就在这里吃一盏热茶,咱们就等一壶茶的时间,待到茶水无味,过时不候。” 那掌柜的这会儿已经知道了面前这几人的身份,眼见得沈综这个自家管事的子弟被压制得狠狠的,岂敢怠慢,连忙名人撤去酒席,布置了茶几椅子,有亲自沏了一壶上好的茶叶,恭恭敬敬的放到茶几上。 “诸位贵人多多担待,这茶叶只是市面上的寻常品阶,仓促之间找不到更好的,恕罪恕罪。” 房俊哈哈一笑,不以为意道:“喝茶,喝得是个心境,就如喝酒喝得是一个气氛一样,三五好友对坐品茗,品的是心境,并不在茶叶的品阶好坏。” 那掌柜连忙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心里却忍不住纳罕:刚刚这位越国公在沈综王景面前那等强势霸道,这会儿却又能温煦和蔼,风格转换之间毫无违和,顺畅自然,当真奇人也…… 三人在靠窗的茶几旁坐下,房俊又将裴行俭叫过来,四人凑在一起喝着茶水说着闲话儿,很是惬意。 杜荷最是得意这样的场合,只要不谈正事,他便活泼伶俐得很,将平素趣事说将出来,加油添醋夸张其事,妙趣横生。 裴行俭亦是名门子弟,对于应酬好不陌生,这两年身在华亭镇掌握着整个江南的财富分配,可谓大权在握见多识广,心性历练很是不凡,配合着杜荷将气氛搞得愈发轻松。 窗外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的飘起小雨,微风自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茶水折腾的热气随风飘摇,茶香氤氲。 他们坐在这里轻松惬意的品着茶水,整个苏州城却如同炸开了锅…… ***** 苏州府衙距离望江楼只有一墙之隔,早在数百兵卒开进城中,府衙便已经得了消息,及至后面沈综与王景感到,被一众禁军打得狼奔豕突哭爹喊娘,府衙这边已经上下震动。 但凡能够进入府衙的官吏,个个身后都站着一个或者数个门阀,他们本身就代表着各自门阀的利益,也都是家族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这些人对于江南各家的形势一清二楚,别看兰陵萧氏忝为江南之首,陈郡谢氏文采风流,琅琊王氏底蕴深厚……要说最不好招惹的,却是吴兴沈氏。 “族风剽悍”,这是吴兴沈氏最直观的一个标签,当年沈法兴振臂一呼,率领族中数千子弟即可横行江东裹挟各家数万精锐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便可见一斑,沈家子弟更多从事商贾之业,少读诗书,好勇斗狠横向乡里,谁见了都头疼几分。 那位魏王殿下拿吴兴沈氏开刀,令这些人大感快意之余,更加忧心忡忡。 人家连吴兴沈氏这般难缠的角色都不假半分辞色,可见心意是如何坚定,谁家若是想要抵赖那些货殖产业,说不得明日魏王殿下便能打上门去。 而沈家的遭殃,更让大家认清一个事实,那位舌绽莲花口若悬河的太原王氏子弟,似乎也并不怎么靠谱。 起码在房俊面前还不够看…… 既有魏王这个天潢贵胄的威仪,又有房俊手里强横的权力,这两人便犹如过江猛龙一般,甫一露面,便有威震江东之意。 再联想到各自家中摇摆不定的态度,难免患得患失,一直盯着望江楼那边的情形。 至于魏王殿下长街纵马、闹事伤人……大家都默契的保持缄默,连提都没人提。 刺史值房内,穆元佐喝着极品的龙井,品味着馥郁的茶香回甘,笑着对面前两人说道:“王大郎温润如玉、满腹经纶,固然乃人中之杰,可是照比越国公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推崇之意极其明显。 先前王景白衣渡江,暗中联络各家江南士族,曾令穆元佐忧心忡忡,唯恐被其三寸不烂之舌合纵连横串联江南各家结成联盟,共同抵御太子势力,那么他这个苏州刺史就坐不稳了。 可谁曾想房俊前脚抵达江南,后脚便直接对上王景,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没有什么谋略权术,就这么直直的怼上去,便将王景怼得狼狈不堪,颜面尽失。 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之间便将局势逆转。 穆元佐眉目之间难掩得意之色,但是他面前的两人却只是尴尬的挤出一抹笑容,全无半点笑意。 年纪小一些的人面白无须,长相颇为英俊,咳了一声道:“越国公南征北战立下功勋无数,麾下水师更是纵横七海未尝一败,新罗、倭国、安南尽皆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其谋略权术天下罕有,王大郎自然难以抗衡。” 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是此人也仅只是一句客气话而已,毕竟任人皆知穆元佐能够将苏州刺史的位置稳稳当当的坐到今天,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直入中枢,就是因为他投入了房俊的阵营,得到房俊的大力扶持,否则江南士族老早就联起手来将他挤走…… 当着穆元佐的面,谁还能说房俊的坏话? 孰料穆元佐却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客套话,故作惊异道:“咦,外间传闻萧家与那王景暗地里眉来眼去,本官还甚为不解,毕竟萧家与越国公有姻亲,贤弟与房俊论起来更有郎舅之谊,怎会胳膊肘往外拐呢?看着贤弟对越国公如此推崇,原来传闻有误啊。” 这年轻官员乃是萧家子弟,此刻被穆元佐挤兑得面色难看,却也不能发作,只能强笑一声,低头饮茶。 穆元佐又抬头看向另外一人。 这人年纪较大,约在四旬开外,面容清癯三缕长髯,风度翩翩气质出众,见状一拱手,苦笑道:“明府就别拿下官取消了,下官不过是琅琊王氏一个偏支子弟,一切听从家族号令,哪里能够做得了半点主?越国公这一番大脸打得啪啪响,却怎么也打不到下官这个小人物脸上来。” 穆元佐哈哈一笑,示意对方饮茶,继而慢悠悠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当年你们琅琊王氏与越国公之恩怨,本官也曾有所耳闻。谁对谁错暂且不论,彼此之间的隔阂却难以遮掩,只看越国公眼下这等手段,必定是要以雷霆之势扫荡群论,一举荡平江南的所有反对者,琅琊王氏如今更亲近太原王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谁都难保越国公不会继沈家之后再拿琅琊王氏开刀。而越国公若是当真意欲对琅琊王氏下手,自然不可能打上门去,那么剪除琅琊王氏之羽翼,便是最好的震慑手段。” 这位王氏子弟面色发苦,笑不出来。 道理是明摆着的,之前房俊已经数度将江南士族折腾得破皮流血颜面大损,这会若直来直去的硬怼哪一家,皇帝也不会同意。 可不能闯上门去硬怼,却不代表就当真拿这些个江南士族没办法,从海贸上掐住各家的脖子这是其一,从官场上打击则是其二。 毫无疑问,只要房俊当真动了收拾琅琊王氏的念头,他这个从六品下的苏州互市监,便要首当其冲。 可怜自己耗费了十余年精力,虽然有家族扶持,却更多凭借自己的努力方才坐上这个官位,怕是一阵大风就得鸡飞蛋打一无所有,若是房俊心狠手黑一下,甚至能够给自己安插一个罪名,直接发配岭南。 政治斗争,可没有什么手下留情,但凡能够使得出的招数绝对不会吝于出手…… 他只能苦笑:“家族利益为先,吾等子弟,舍身相报亦是应当,又岂敢多嘴多言?” 第五百六十一章 备受打击 话是这么说,可谁又心甘情愿不计得失的奉献? 不过是就算说了话也没人肯在意罢了…… 穆元佐目光闪闪,慨然道:“下官这就前去拜会魏王殿下与越国公,二位乃吾之左右手,若愿同行,吾可为之引荐。” 图穷匕见,他就是想要将这两人拉拢过来,一则可以借助此二人影响其身后的萧氏、王氏,那就等于在魏王和房俊面前立下一大功劳,二则收服这两人,自己往后在苏州的仕途将会更加顺畅。 两人互视一眼,沉吟不语。 人皆有私心,若是能够从穆元佐这里攀上房俊甚至魏王乃至于太子这个高枝儿,谁能无动于衷呢?可问题在于他们两个在各自家族之中并非嫡支,远没有那等可以决定家族前程的权力地位。 万一这边见了魏王与房俊,许下了什么事情,回头家族又不承认,那可就是往死里得罪魏王与房俊了…… 穆元佐自然知道这两人的顾忌,微笑道:“二位不必担忧,这一趟不过是随同本官面见上官而已,顺带着听听越国公的口风,回头对家里也能有所交待。至于别的,那是咱们的私心,不宣于口,存乎内心,谁还能说什么呢?” 两人顿时大为心动。 去魏王殿下与房俊面前露个脸,起码能够让这两人贵人知晓咱是心向着他们的,将来即便房俊当真大动干戈对萧家、王家下手,可很大概率不会从自己这边开刀。 两人主意打定,当即跟着穆元佐前往望江楼。 只是当他们三人一起从值房中走出,有一起出门同乘一车,这种场景顿时令整个苏州府衙上下一片震惊。 自古以来,苏州便是富庶之地、人文之所,在江南的地位无比重要,如今海贸兴起,华亭镇固然异军突起成为财富汇聚之中心,可苏州依旧凭借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历史因素,牢牢占据着江南重镇之地位,这也就使得苏州府衙成为所有江南士族的博弈之所,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争斗不休。 穆元佐能够坐上苏州刺史这个位置是个偶然,然而如今越坐越稳,甚至有可能一飞冲天直入中枢,这就全赖房俊的扶持,替他挡下了无数明里暗里的危机,甚至于如今谁想要动穆元佐,就不得不考量得罪房俊的后果。 虽然穆元佐在江南底蕴浅薄,刺史这个位置却是坐得稳如泰山。 而兰陵萧氏、琅琊王氏更不必说,纵然早已今不如昔,可依旧是江南士族当中一等一的存在,一旦这两家站到穆元佐的阵营,几乎意味着整个江南从上到下都将他们联起手来控制,别家的话语权彻底失去,再也无法保证自身的利益。 这简直就是比所谓的抵制房俊更为重要! 当下,府衙里头大大小小的官吏再也坐不住,纷纷告假归家,赶紧向家族汇报这一震撼人心的消息,让家族尽快商议对策,予以应对。 ***** 王景与沈综从望江楼出来,看着门口左右严阵以待杀气腾腾的兵卒,再看看己方远远站着士气全无的私兵,心头一口闷气有若块垒,横亘不去,憋屈得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两人互视一眼,也不说话,快步走到路旁,登上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颠簸着,车厢里气氛简直快要凝结成水。 路过一处坑洼,马车弹跳了一下,车厢里的两人都被震的晃了晃,王景忽然冒出一句:“房家铁厂生产的弹簧有很好的避震作用,沈家的马车为何不安装?” 沈综愣了一下,答道:“弹簧生产工艺乃是绝密,其用料据说更是严苛至极,放眼天下,唯有房家铁厂能够生产用于弹簧之钢料,所以不仅价格极其昂贵,产量也并不多,这马车乃是沈家的车行自己制造,实在是没有门路买得到车用的弹簧。” 嘴上回答着,心里却想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关心弹簧? 颠簸一点怎么了?千百年来马车都是这样,也没见谁被颠死了…… 王景嗯了一声,耷拉着眼皮不说话。 心里却很不平静。 他是儒家的忠实信徒,深信儒家所推崇的理论,对于奇淫技巧从来都是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以悦妇人”的下贱手艺,“奇技谓奇异技能,淫巧谓过度工巧。二者大同,但技据人身,巧指器物为异耳”,不仅毫无益处,甚至祸国殃民。 古往今来但凡礼仪器物皆有定数,一丝一毫不可更改,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取悦于人,只会祸乱风气搅乱朝纲。 而整个大唐对于“奇淫技巧”造诣最深之人,莫过于房俊,其一手研创烧制玻璃之法、又改进冶铁工艺,更发明活字印刷,甚至还配置火药,研发火器……在此之前,王景对于房俊这等“不务正业”之举深恶痛绝,厌恶至极。 兴邦强国,唯有奉行圣王之法、履行儒家之术,使得君王圣明、官员廉洁、民众安分,则天下大定、盛世可期。 成天到晚鼓捣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算怎么回事儿? 所以他从来都对名动天下的房俊不屑一顾,倒是时常抄几篇房俊的诗词拿来观赏,觉得这人才气或许有那么几分,但是走错了路…… 然而刚刚与房俊当面打擂,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却使得他陡然惊醒。 似房俊这等人物,又岂会在被认为毫无用处的“奇淫技巧”上下功夫呢? 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或许放下骄傲和自负,多多从对方身上的优点着手,反而能够提升自己的境界…… 心思恍惚之间,马车抵达一处宅院,王景与沈综下了马车,走进门口摆着两个石狮子的大门。 宅院内假山水池,雕梁画栋,很是豪奢。 早有仆人上前撑起油纸伞为两人遮着雨水,恭迎两人进了正堂。 脱去鞋子,踩着明亮的地板进了堂内,地席上对坐的两人齐齐起身,相互见礼。 面庞白净与沈综有几分相似,但目光阴翳神情桀骜的乃是沈综的同族堂弟沈纬,现出任苏州刺史府司马一职,统领郡兵,权柄不小。另一个肤色微黑、干枯瘦小的中年文士,乃是吴郡张氏子弟,张济。 四人相互见礼,分别落座,不等茶水端上来,沈纬已经迫不及待问道:“事情如何?” 他这边已经收到了家中私兵被魏王与房俊带领的禁军、水师兵卒殴打之事,只是自沈综王景进入望江楼之后却一无所知,所以他很是急切得知王景与房俊交手的过程以及结果。 毕竟吴兴沈氏此次响应王景之拉拢站到晋王一边,那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房俊于江南一手遮天的情况下,最重要便是这初次的对阵,看王景能否压得住房俊。 王景面色难看,抿着嘴一言不发。 沈综无奈,虽然说起望江楼中的经过难免伤及王景颜面,可王景不说,难道自己也不说? 只得小心翼翼的措辞,将进入望江楼之后的经过详细说了…… “砰!” 沈纬一拍茶几,怒道:“竖子欺人太甚!这江南可不是他房俊的地盘,吾家与朝廷签署的盐场租赁文书,岂是他能够说不认账就不认账?至于船员啸聚匪寇一说更是欲加之罪,这海里头所有的海船上船员,有几个手里没有一两条人名?拿着个做筏子,简直无耻之尤!” 沈综与张济也连连颔首。 且不说这盐场租赁,单只是海员之事,正如沈纬所言那般,哪里有良善之辈? 自古以来,海上讨生活就是以命博富贵,大海上茫茫无际,动辄海盗肆虐狂风暴雨,舟覆人亡乃是家常便饭,敢随着海船出海的哪一个不是亡命之徒?这些船员本身桀骜难驯,大多是在乡里犯了重罪逃匿起来,躲到海上讨生活,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沾着血,到了海外见财起意杀人越货自是寻常。 第五百六十二章 杀意陡现 大海之上蛮夷之地,可不是讲什么仁义道德的地方,想活下来,想活得好,不捞上几条人命怎么行? 若房俊当真挨家挨户每条船都去查一查,怕是之后连一条船上的船员都凑不齐…… 更为可恶的是,整个大海以及安南、倭国、新罗等地,所有的唐商都在皇家水师保护范围之内,对于各家在番邦蛮夷之地作奸犯科、巧取豪夺的种种行为,皇家水师非但不予制止,反而明里暗里偏袒纵容。 结果你前面纵容,后面却要因此彻查沈家,简直岂有此理! 王景叹息一声,缓缓说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那房二哪里是讲道理的人?如今无论盐场亦或是海贸都紧紧把持在他的手中,说一句一手遮天也毫不为过,就算吾等能够通过朝廷里的势力将盐场之事呈递在陛下案头,由陛下主持公道,可海贸呢?这可不是损失有些钱财的事情,万一那厮发起狠来,当真给谁家炮制出来一个‘啸聚匪众,意图不轨’的罪名,你才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堂内一阵默然,就连气愤难当的沈纬也说不出话。 之前与王景商谈结盟一事,因为王景许诺了诸多利益,所以无论沈家还是别家都已经做好了海贸上被房俊卡脖子的准备,暂时损失海贸的利益也已经在可接受之范围内,然而谁也没想到房俊居然嚣张至极,意欲以“意图不轨”的罪名来辖制各家…… 可不管怎么说,此事因王景而起,那么自然就要王景来想办法解决,总不能让大家这会儿放弃结盟,又重新跑去巴结房俊吧? 那几乎与跪舔无异…… 王景见到几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心里暗暗叫苦。 他所有的谋算都入情入理,只要房俊是在正常的反应之中,都逃不出他推算的种种的局面,可现在房俊一上来就不讲规矩、不讲道理,明目张当嚣张跋扈的公然威胁,这让他束手无策。 只得说道:“诸位放心,他房俊也仅只是威胁恐吓一番而已,难道还当真敢做出那等颠倒黑白栽赃嫁祸之事不成?朝廷里无数御史言官可一直都盯着他呢,胆敢胡作非为,指不定多少弹劾奏章等着他。” 张济无语。 您怕是尚不了解房俊的为人吧?这厮或许什么都怕,但就是不怕遭人弹劾,这些年来林林种种也不知有多少人弹劾他,可结果呢?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是降爵、停职,没过几天便又重新起复。 这弹劾来弹劾去的,人家居然都跟御史中丞成了莫逆之交,如今御史中丞刘洎虽然拟调任侍中,可一直未曾履任,依旧把持着御史台,同为太子的坚定拥护者,你让刘洎去弹劾房俊? 开什么玩笑呢! 心里不禁暗暗后悔,看起来这个王景只是夸夸其谈的本事,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却是短于历练,很明显束手无策啊…… 沈纬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心一横,牙一咬,手掌竖起做了个下切的动作,沉声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寻个机会将这厮给宰了,岂不是一了百了?这一天天的江南各家都被其拿捏得厉害,做点生意亦要守着这个规矩那个律法,实在是憋屈得很!” 几人都吓了一跳,王景更是失声惊呼道:“你疯啦?!那可是当朝国公,帝国功勋,皇帝女婿!一旦他死了,你可知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浪,淹死多少人?再者说了,吾等所谋划之事乃是扶持晋王上位,纵然一时片刻遭受挫折,亦应当坚定心志矢志不渝,自古成大事者哪里有一帆风顺?朝堂争斗归朝堂争斗,谁胜谁败听天由命,岂能行此等卑劣暗杀之行径,万万不可!” 沈综也道:“兄长万勿动此念头,且不说此法后果严重不可估测,单单那房俊出入皆是劲卒护卫左右,又哪里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此事?” 沈纬见到几人都反对,想了想都是亲信之人,张望一下四周,见到堂内并无外人,便将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真要做下此事,倒也不必由吾等出头,前两日京中曾经来人,说是奉长孙太尉之命而来,在下亲自接见,这里还有长孙太尉的亲笔书信……” 低声将事情说了。 “嘶……”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都见到了对方的震惊。 居然还有这等事? 沈综与张济斟酌一番,都说道:“若是此事属实,或可操作一二……” 王景沉吟半晌,摇头叹气道:“吾等读圣贤书,奉行孔圣之道,焉能行下此等不仁不义之事?纵然一时得逞,事后也必然为此终生饱受折磨,亏心龌蹉,吾不为也。” 沈纬气道:“此乃天赐良机,有何不可?有外力相助,事后又有人背负罪名,更有人妥当善后,吾等只需要顺水推舟,便能够剪除房俊这个祸害,从此之后江南各家放心大胆的晒盐、海贸,不遗余力的支持晋王殿下夺嫡,这可都算作是您的功劳,将来晋王登基大宝论功行赏,您可是一等一的功勋,加官晋爵名垂青史,打着灯楼都找不到这样的好事!什么亏心不亏心,难不成还能比自己的前程更重要?古往今来,但凡有所成就者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你以为那房俊就是个什么好东西,还不是靠着压榨江南士族走到今天?顾家一门老少的鬼混在天天再哭呢!” 他先前觉得这个王景温文尔雅博学多识,实乃令人钦慕之名门子弟,可是眼下看来,却是迂腐透顶,读书都读傻了。 屁的孔圣之道,孔子那一套如今被人推崇备至奉为圭臬,可当年孔子自己却是流浪天下无一处可供其施展才华之地,最终一生理念不被认同郁郁而终,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嘴上喊着孔孟之道可以,那玩意就是来标榜自身清高顺带着还能愚民的,可若是心里当真信了这一套,并且将其奉为准则,那简直愚蠢至极,注定一事无成。 可任他如何说辞,王景却只是摇头,断然道:“此事不必再说,吾绝不赞同,也奉劝阁下一句,心要干干净净,行得堂堂正正,那些个阴私龌蹉的手段绝不可为,否则终生遗憾,无法摆脱。” 沈综与张济唯唯诺诺,点头认可。 唯有沈纬眼珠子转转,颔首认可,心里却打着自己的主意…… ***** 穆元佐带着萧、王两个官员抵达望江楼之时,小雨淅淅沥沥渐渐打了起来,但望江楼门前却车马喧嚣,甚是热闹。 马车停在楼前不远的地方,三人坐在车厢内向外张望,穆元佐笑道:“瞧瞧,越国公这不讲道理的招数使将出来,算得上是震慑群伦了,这一家家的先前装聋作哑,连魏王殿下抵达江南都不出面,如今却是争先恐后登门拜访,真真惹人耻笑。” 两位官员尴尬的笑了笑,没法接话。 他们两家便是穆元佐言中“惹人耻笑”之一…… 穆元佐掀开车帘走下车,两位官员紧随其后,有仆人在一侧撑起雨伞,护着三人快步走到门前。 习君买一身戎装顶盔掼甲,手按横刀有若门神一般立在门口,见到穆元佐,赶紧上前施行军礼:“末将见过穆刺史!” 穆元佐上前将习君买搀扶起来,笑容和蔼:“都是自家人,习将军何须这般客套?此地非是府衙,不必拘礼,不必拘礼。” 左右不少官员候在门外等候接见,见了穆元佐的神情举止,不禁眼皮直跳。 您好歹也是堂堂苏州刺史、封疆大吏,溜舔房俊到连在其麾下面前都这般“和蔼可亲”,还要脸不要? 穆元佐却秉持着“谁支持我谁就是爹”的原则,对这些人不屑一顾,笑问道:“还请习将军入内通禀一声,就说本官前来拜会魏王殿下与越国公。” 习君买拱手立于一旁,恭声道:“殿下与越国公早有命令,穆刺史一旦前来,可即刻入内,毋须通禀,您请!” 穆元佐指了指萧、王两人,道:“此二人乃吾之同僚,你看……” “既是与穆刺史一道而来,自然无需查验,可一同入内!” “多谢!” 萧、王两人便在门外一众人等的羡慕眼神之中,与穆元佐一道进了大门。 第五百六十三章 群雄慑服 穆元佐带着两位下属进了望江楼正门,一进店内,顿时一愣。 宽敞的正堂内此刻不下于十几人,簇拥着靠窗一张桌子上的魏王、房俊、杜荷三人,正满脸堆笑一个个如沐春风,这些人或坐或站,点头哈腰极尽恭维之能事,场面极度和谐。 穆元佐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心中便有了大概。 这帮子平素娇奢跋扈眼高于顶的江南士族们,在房俊不讲理的铁腕之下都慌了神,迫不及待的登门示好,以示恭顺…… 穆元佐不自禁的觉得腰杆子又硬挺了几分,在官场上混,还有什么是比贴上一个这般强势的大佬更令人愉快的事情呢? 他疾步上前,到了桌前一揖及地,施礼道:“下官参见魏王殿下,见过越国公,见过杜驸马。” 李泰一脸和气,摆手道:“昨日便曾说过,私下场合毋须多礼,穆刺史快请入座。” 穆元佐道谢,起身,坐在杜荷下手,两位下属则一起站在他的身后。 官场之上最讲究规矩,别看李泰嘴里说着什么私下场合毋须多礼,可你若是当真缺了半分礼数,分分钟便得罪这位亲王殿下。一位亲王、两位驸马,这张桌子可不是谁都能上的来的,穆元佐这个刺史当然有资格,除他之外尚幼两位白须老者,余者皆束手立于两侧。 穆元佐冲两位老者拱拱手,笑道:“原来是周老、徐老,本官这厢有礼了。” 两位老者急忙还礼,笑称“不敢”。 周老乃是阳羡周氏的族老,年纪大辈分高,常年住在苏州,阳羡周氏与房俊有着茶叶买卖,是合伙关系,出现在此地并不奇怪。而徐老则是长城徐氏的族老,房俊在长城设有造纸厂数家,与长城当地一众士族多有合作,再者如今长城徐氏嫡女徐婕妤在宫中很是受宠,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 再看看周围,莫不是各个士族常年驻留苏州的重要人物,先前自己还担忧王景大搞串联许下无数承诺会使得大半个江南士族都联结起来一致抵抗,结果房俊前脚抵达江南,一眨眼的功夫,王景构筑起来的联盟便被房俊摧枯拉朽一般击溃。 真不知若此刻王景站在这里,会是何等感想…… 房俊看着穆元佐问道:“几位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如今却暂住华亭镇的客舍之中,条件简陋多有不便,苏州附近可有适合之庄园,以供公主殿下驻跸?” 穆元佐尚未回话,一旁的徐家族老便说道:“吾家倒是在城外湖畔有一处庄园,平素是家里老人避暑之用,规模装潢倒也说得过去,若几位公主不嫌弃,不妨小住几日,实乃吾徐家上下之荣幸。” 房俊想了想,问李泰道:“殿下以为如何?” 公主乃金枝玉叶,驻跸之处除去不能太过简陋之外,还应当考虑安全等因素,好在徐家乃是皇亲,安全方面自然无虞,不过这件事还是得征求李泰的意见,毕竟此行以李泰为尊。 李泰略一沉吟,道:“还是麻烦穆刺史前去查验一番,若是条件适合,那便让几位公主尽快入驻。” 他很是在乎几个妹妹的居住条件,华亭镇那边条件简陋,勉强称得上干净整洁,却与公主的规制相差太多,可徐家的庄园条件也不知如何,不能仓促便搬过去。 穆元佐赶紧答道:“稍后下关回去,便带人前去查验,还请殿下放心。” 李泰微微颔首,道:“有劳了。” 穆元佐忙道:“此乃下官份内之事。” 随后诸人就在这望江楼内畅谈,并未提及先前沈家之事,只是说起魏王李泰此番南下之目的,李泰趁机将自己的志向抱负慷慨激昂的道出,得到诸人认同。 倒也不是非得要溜舔魏王殿下,如今科举将兴,天下人已经越来越重视经学的教授。江南士族当中不乏有识之士,深刻认知到江南士族除去祖上遗留下的清贵门风,以及数之不尽的财富,实则照比山东世家少了那份深刻的底蕴。 那是世代耕读不辍,历经千年所积攒的底蕴。 科举制度重在简拔寒门人才,但是相对应的却也给予那些经学传家的门阀很大的机会,毕竟他们才是这个世上最善于读书的一群人,无论积累、资源,都远超那些寒门子弟。 不出意外,在寒门未能真正踏入科举门槛的很多年里,将会是这些家学渊源的门阀占据先机,族中子弟凭借深厚的功底顺着这条科举之路直上青云,或是守牧一方,或是直入中枢。 可以想见,山东世家崛起之日不远,江南士族又岂能无动于衷? 然而江南读书人太少。 除去世家门阀之外,民间读书人寥寥无几,这就使得读书始终是一件只能流行与各大士族内部的稀罕事,就连族中偏支子弟想要读书进学都很是困难,无他,师资力量实在是有限,总不能让那些族中嫡支子弟去学堂授学吧? 周老请求道:“周家愿意辅助殿下的大业,要钱出钱要人出人,只是希望将来周家在乡里操办县学、乡学,能够得到殿下的帮助,多多联系一些饱学之士,前往任教。” 李泰大喜:“教授天下学子,使得人人读书、人人皆知礼仪,实乃本王生平夙愿也!周老深明大义,本王岂能拒绝?不过这件事怕是求助越国公,效果会更好。” 天下读书人,一大半都在山东。 七宗五姓集诗书之大成,族中即便是总角孩童也会读书进学,学风之盛举世罕有,也唯有这样的人家,方才能够盛产饱学之士,充当教授教书育人。 而房俊乃是齐州房氏子弟,齐州房氏虽然不入七宗五姓之内,却也是诗书传家、累世清贵,其母族乃是范阳卢氏,那可是天下最顶级的学阀,范阳卢氏又与崔家等门阀联姻,可以说房俊的身后站着的便是整个山东的教育资源。 周老便拱手道:“那就烦请越国公,帮吾家推荐几位饱学之士,教授乡里子弟,老朽保证,无论是族中子弟亦或是乡间孩童,只要有读书进学之心,定当一视同仁,束脩之资,由吾家一力承担。” 但凡有一点政治敏感度的人家,都已经意识到打压门阀早已成为朝廷的国策,谁家若是依旧抱着以往那种横行一方、唯我独尊的态度,谁就将会是朝廷极力打击的对象。 而在教授族中子弟读书的同时,若能够顺带着教授乡间子弟,则会被视为“政治正确”,不但不会遭受打压,反而会成为朝廷扶持的对象,好处多多。 再者,乡间子弟纵然与家族并无血缘羁绊,但是自幼吃着本家的饭、读着本家的书,由本家一力栽培最后成才,他又怎么可能不心存感恩之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呢? 就算是个白眼狼,他也要顾忌自己的名声,不能被旁人指责是个忘恩负义之辈,也得对本家诸多关照,视若同族…… 教育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毕竟如同吴兴沈氏那般强势霸道的门阀并不多,更多的门阀还是在乎乡间的评价,说到底“福泽乡里”比“为富不仁”好听得多…… 房俊便颔首道:“若周家有这份心思,本官自然会全力支持,一直以来周家对本官极力支持,本官又岂能毫无回报呢?此事放在本官身上,待回到长安之后,便给山东诸家去信,想必山东诸家亦会大力提倡这种教授天下的风气。” 岂止是支持?简直做梦都会笑醒好吧! 山东世家读来诗书传家,有机会能够使得自家的影响力渗透到江南,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试想一下将来有朝一日江南士族的家主、子弟尽是山东世家的学生…… 所谓互惠互利,便是如此。 这时候,一位在一旁站了半天的中年文士有些忍不住了,见到迟迟不入正题,上前半步,小心翼翼说道:“好教越国公知道,先前吾家答允赠予越国公之产业货殖,如今已经盘查清点完毕,这是账目,请越国公过目。”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目,双手递上。 堂内忽然一静。 正戏来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大势所趋 赠予房俊的那些个货殖产业对于江南士族的影响,若说“九牛一毛”有点夸张,但绝不会伤筋动骨,在舍弃这些财富之后能够得到房俊的谅解,其实是大家心甘情愿的。 当时华亭镇震天雷爆炸、被窃,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无论朝野上下对于房俊的诘难犹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所遭受的压力前所未有,结果最后却莫名其妙的发现似乎江南士族也牵扯其中…… 别说谁是无辜牵累谁是罪有应得,那件事到了那等地步,留给江南士族的选择其实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赶紧平息房俊的怒火,所有的一切都到此为止。 否则一旦深究下去,谁敢保证自己家里就没有人参与其中? 甚至只要沾个边儿,所导致的后果都是谁家都无法承受的。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这根本就是华亭镇顺水推舟之下玩出来的栽赃把戏…… 但是正所谓时移世易,过了这个村,再也没有那个店。 当初事情爆发之时,大家的想法是无论花费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取得房俊的谅解,否则必将遭受不可想象之报复,到那个时候损失得只会更多、更重。然而如今时过境迁,当初的那份心思也就淡了,平白拿出这些个货殖产业难免心疼。 尤其是这件事对于江南士族名誉、颜面上的打击实在太过严重,想想吧,十余家绵延百年甚至几百年的簪缨世族,在区区一个房俊面前心惊胆颤摇尾乞怜,这让他们往后如何在江南百姓面前挺起腰杆,如以往那般耀武扬威? 面子掉了,再想捡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当王景从关中赶来,仿佛当年吕子明那般英姿飒飒白衣渡江,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都倾向于支持王景。 这其中固然有些人家是因为更看好晋王成事,也未必就没有想要以此挽回颜面尊严的想法…… 然而现在,当房俊乘舟南下强势而来,大家私底下的默契所构筑的联盟顷刻间烟消瓦解。 瞧瞧这位手捧着账目连带着微笑的家伙是何等的谄媚与龌蹉? 可是大家的怀里却基本上都藏着这样一本账目…… …… 房俊自然是不会亲自接手这些东西的,毕竟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呢,只是轻轻摆摆手,一旁的裴行俭便起身离席,接过账目,对那人道:“请移步这边。” 带着那人来到一侧的一张空桌,拿出之前的那份明细,找到那人所属的家族,两相对照,确认无误,这才将账目收起,说道:“核查无误,待到各家的账目都核查完毕之后,本官自会陪同诸位前往苏州府衙登记造册,完成转让文书。” 那人连忙施礼道:“有劳裴长史。” 然后转身对李泰、房俊说道:“在下家中尚有要事,不敢过多烦扰魏王殿下与越国公,便现行告辞,稍后家中长辈自会出面设宴款待,还望殿下与国公赏脸。” 李泰矜持颔首,房俊笑道:“好说,好说。” 那人便再次施礼,转身走出望江楼。 接下来,陆陆续续七八人上前拿出自家的账目,与裴行俭核对之后,躬身告辞。 店内人数越来越少,但李泰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盛。 下江南之前,他就已经预测到这些江南士族不会乖乖的将那些产业货殖交给他手上,所以执意邀请房俊一同南下,借助房俊的威名震慑群伦。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房俊在江南的权势、对于江南士族的威慑力,居然如此恐怖。 在关中之时,房俊即便身为高官、爵高位显,但是在大多数人印象当中,却依旧是当年那个率诞无学、横行跋扈的纨绔“棒槌”。然而到了江南,方才能够感受到这个“棒槌”在江南士族中间的威慑力。 当然,这种威慑力的来源是其手握的权力,可若是没有非凡的魄力,谁敢悍然在朝廷签署的租赁文书上做文章,谁又敢堂而皇之的以彻查各家船队是否“啸聚匪众”“意图不轨”? 李泰可以肯定,换了任何一个人,此刻来到江南怕是也要在江南士族联合之下束手无策,那些个货殖产业更是痴心妄想。 一旁的杜荷更是眼冒星星,对房俊的威势各种羡慕嫉妒。 还是那句话,同样都是纨绔,何以你忽然之间变得这么优秀?怪不得这些年已经不能在一起愉快的玩耍了,先前他还以为是房俊这厮越来越不合群,现在方才明白,是因为境界不同了。 当自己以及更多的关中子弟们还在依仗着家族的势力穷奢极欲、恣意妄为,并且以此沾沾自喜的时候,人家房俊早已俨然一方大佬,谈笑之间多少豪杰尽皆俯首…… ***** 丘英起从睡梦之中惊醒,门外的亲兵低声说道:“大郎,有长孙家的求见。” “嗯,让他稍等。” 挣脱开八爪鱼一般纠缠在身上的玉臂粉腿,掀开被子离开温暖的被窝,丘英起披上一件外衣,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上一轮皎月当空,清辉流泻,照得地上的一层薄薄的苦霜愈发莹白。 “人在何处?” “半夜敲门,此刻在前厅等候。” “嗯。” 丘英起嗯了一声,大步向前院走去,心里却狐疑不已。 这半夜三更的,长孙家为何要派人前来?难不成长孙无忌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自己尽快动手? 思忖之间来到前厅,见到厅中一个黑色劲装的少年,定睛一看,连忙上前见礼道:“原来是长孙五郎,下官这厢有礼了!” 居然是长孙无忌的第五子长孙温。 长孙温黑色劲装,相貌俊美举止文雅,抬手还礼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客套?” 丘英起请长孙温入座,这才问道:“五郎深夜造访,可是长孙太尉有何差遣?” 长孙温道:“正是。” 丘英起面色一整,忙道:“还请五郎直言,下官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绝无推辞!” 这深更半夜的派自己的儿子跑到自己家里来,那必然是天大之事,搞不好就是长孙无忌实在忍不住了,想要催促自己赶紧对房俊下手…… 果不其然,长孙温低声道:“父亲这些时日一直在运筹帷幄,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只需丘将军率领亲兵死士潜入江南,必然能够手刃房二,事后更会有人接应,可安然返回。” 丘英起心里大骂,我特么信你就是棒槌! 房俊那是何等人?妥妥的朝廷大佬、帝王之婿,手底下骁勇善战的精兵强将数之不尽,如今更是太子班底当中的重要人物,这样的人死了,必将掀起轩然大波,谁有那能耐可以安然无恙的返回关中,且事后不露一丝行踪? 只怕老子前脚动手宰了房俊,后脚就会被人当场擒获,罪证确凿无可辩驳,甚至于干脆就能当场将老子给灭了口…… 不过他得了叔父丘行恭的指点,这会儿虽然心里掀起波浪,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一幅慷慨激昂之色,断然道:“房俊与吾家有血海深仇,如今更得罪了长孙太尉,下官必将手刃此贼,义不容辞!” 转瞬又露出为难神色,迟疑道:“只不过下官如今身为潼关守将,职责在身,岂能擅离职守?稍有所动,便会被无数人盯上。事后下官泄露行藏倒不打紧,大不了以命相抵便是,可万一将长孙太尉牵扯进来,那岂不是罪孽深重?此事还应妥善考量才是……” 长孙温却微微一笑,道:“家父运筹帷幄,岂能留下这等漏洞?”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放在面前桌上,用手指敲了敲,笑道:“此乃兵部之文书,准许丘将军启程南下至江淮一带追缉擅闯潼关之凶徒盗匪,加盖了兵部大印,千真万确。家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届时丘将军只需半路弃舟登陆直奔江南,将房俊刺杀,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赶往江淮追缉匪徒,谁又敢怀疑凶手是丘将军你?” 刺杀房俊,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名正言顺的离开潼关,事后不被人捉住把柄,有了这份文书,丘英起擅离职守便合理合法…… 第五百六十五章 各有谋算 刺杀房俊,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名正言顺的离开潼关,事后不被人捉住把柄,有了这份文书,丘英起擅离职守便合理合法。 只不过丘英起却对此嗤之以鼻。 仅仅有了一道文书,就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了?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就算自己有文书在手,擅离潼关合理合法,事后也必然被人所怀疑,乃至于展开调查。 只要刑部与大理寺一调查,丘英起敢保证,就算自己干得再是干脆利落,不露半点蛛丝马迹,也肯定会有大把的证据最终呈现在刑部与大理寺的案头,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自己才是真凶…… 若是换了面见叔父之前,以丘英起冲动鲁莽的性格,或许想都不想就接下这个任务,然后刺杀之后被长孙无忌当作替死鬼抛出来,他自己则撇的干干净净。可是经过了叔父丘行恭的点拨,他已经看清了长孙无忌的用意,如今再看长孙无忌的种种手段,那便尽是漏洞。 你长孙无忌既然要将我置于死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将那份文书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收入怀中,对长孙温说道:“五郎请给长孙太尉回话,就说下官必定竭尽全力铲除房俊这个奸佞,哪怕最后力有未逮功败垂成,也会一力扛起所有,绝不会牵累长孙太尉一分一毫!” “好!之前都说丘神绩才是丘家的猛虎,唯独家父却说丘神绩狠厉有余、魄力不足,难成大器,在下还曾不信。如今看来,还是家父相人之眼光更为精深,想那房俊权柄赫赫威名远播,丘将军却肯为了朝廷除此奸佞奋不顾身,义之所在置生死于度外,实在是可敬可佩!请受在下一拜!” 言罢,长孙温起身离座,一撩衣袍,一揖及地。 丘英起嘴角抽了抽,也赶紧起身搀扶,喟然道:“某不过是一介武夫,能得长孙太尉看重,委以大任,实在是三生有幸!岂能惜此身躯,使得朝堂蒙垢、正义不彰?便是粉身碎骨,亦是无怨无悔!” “丘将军真义士也!不使专诸、豫让之流专美于前,但使忠孝节烈流传后世,实乃吾辈之楷模、帝国之栋梁!” “哈哈!岂敢岂敢,丘某不过是一介匹夫,能够有一个清除奸佞、肃清朝堂的机会,于愿已足,死而无憾!” …… 两人惺惺相惜,四手相执泪眼婆娑,恨不得当场斩鸡头烧黄纸结为异姓兄弟,从此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好一番相互仰慕、彼此寒暄,丘英起自觉虚伪浮夸之处远远不及长孙温,赶紧说道:“此时夜漏更深,虽然宵禁已经取消,但武侯却不曾断了巡街之责,万一稍后五郎回城向长孙太尉复命之时被人撞见夤夜登门与某密会,后续怕是要有麻烦,某倒是无所谓,可若是拖累了长孙太尉,那可真是百死莫赎其罪。五郎,咱们兄弟日后自当如同手足一般,今日便请快快回府,容后再叙。” 长孙温也觉得这般惺惺相惜实在是肉麻得紧,他平素自诩清高,眼下却不得不这般违心的安抚激励丘英起,便赶紧回道:“还是兄长老练,在下一时心情激荡,差点误了大事!这便告辞,预祝兄长马到功成、旗开得胜,为朝廷斩杀奸佞,立下赫赫功勋!待到兄长凯旋之日,在下必当设宴款待,共谋一醉!” …… 好不容易将长孙温送走,丘英起早已睡意全无,命人将厅中灯烛尽皆点燃,又沏了一壶茶水,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浅斟慢酌,脑子里飞速的旋转,思忖着要如何应对。 看来叔父的推测一点都没错,长孙无忌就是要利用自己刺杀房俊,事成之后便会将自己推出去。 以关陇贵族的能量,到时候随便将自己的行踪以及一些证据泄露出去,自己就将百口难辩,即便招供说是长孙无忌所指使,怕是也没人相信。 就算相信,可仅凭自己的一面之词,难道就可以使得长孙无忌认罪伏法? 所以,不管自己能否刺杀房俊,只要拿着这份文书离开潼关,那么自己就死定了。 这个“阴人”果然阴险毒辣,居然能够用出这等卑鄙之手段,既能够铲除房俊,自己又能置身事外。 哼哼!老子若是如之前一般懵懂无知,自然要掉进你的彀中,最终背负罪名万劫不复,可现在既然已经洞察了你的阴谋,又岂能这般轻易的让你得逞? 非但不能让长孙无忌得逞,还得斩断长孙无忌一条臂膀,顺便向太子殿下缴纳“投名状”! 就不信老子投靠了太子,成为太子座下心腹,你个“阴人”还敢对老子下死手? 翌日清晨,丘英起先是回了长安一趟面见叔父,密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出城回到潼关,点齐三百兵卒,将自己的亲兵死士也编入其中,以追缉前几日强行闯关的盗匪为名,大摇大摆的出了潼关,继而乘船南下,直奔江淮。 就在丘英起出关不久,一支百余人的商队也随即乘船南下,紧紧缀在后面…… ***** 长城徐氏在苏州的庄园位于城外东北金鸡湖畔,细雨蒙蒙之中,烟雨如雾山明水秀,充满了江南水乡的韵致。 沿湖建筑的一处庄园装饰华丽、设计精美,几位公主入住之后赞不绝口,时常细雨之中乘船游湖,很是轻松惬意。 李泰、房俊与杜荷对坐在湖畔一处凉亭之中,石桌上摆着一套茶具,茶杯中翠绿的茶汤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一位锦袍中年人则垂手立于一侧。 茶香氤氲,细雨蒙蒙,眼前一湖秀水碧波荡漾,远处青山如黛蜿蜒起伏。 锦袍中年人垂手立在亭中,上身前倾,恭声说道:“家父闻听殿下与国公前来江南,便准备行囊意欲赶来苏州觐见,只可惜近日阴雨绵绵,气候转凉,不慎之下染了风寒,未能及时出行,特意让在下前来禀明歉意。” 房俊瞅了瞅这人,并未说话。 这人乃是萧璟的儿子萧锜,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尚是头一回见面。 只是萧璟这个老贼躲在金陵不露面,派了一个儿子跑到苏州来……这肚子里打着什么鬼主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李泰自然也能揣摩出萧璟乃至于整个萧家的立场,面色便有些阴沉,只是淡淡颔首,缓缓说道:“哦?江南秋凉,湿气太重,对于老人家的身子很是不好,毕竟人上了年岁不仅思虑不清,根源也受损严重,稍有风邪侵体便很难抵挡,病入肌理,伤及本源,那可就是一场大病。” 你们掺和储位之争,老子没意见,不不乐意管。 可掺和储位之争的方式有很多,打击房俊的方式更是不胜枚举,为何却偏偏要将已经赠予房俊、现在天下人都知道转赠给老子的那些个产业货殖做文章? 这特么不是打老子的脸么? 给你们还脸色才怪! 萧锜愣了愣,唯有苦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在下替家父谢过殿下关怀之情。” 听了魏王李泰言语当中那股子丝毫不假掩饰的恼怒之意,他也很是无奈,父亲执意不听劝阻,甚至就连身在长安的宋国公萧瑀都不止一次来信,千叮咛万嘱咐萧家一定不要掺和进去,有他在长安就足够了,可父亲却不知如何鬼迷了心窍,在王景造访之后保持缄默,这实际上就等于掺和进去了,不仅如此,此举几乎等于明目张胆的支持与萧瑀意向相悖的晋王。 若仅止如此也就罢了,毕竟政治立场这种东西谁都有自己的看法,父亲就是看着晋王能成事,这么做也未尝不可。 可为何又在房俊抵达江南雷霆手段震慑一干江南士族之后,着急忙慌的让自己连夜赶到苏州来? 很明显首鼠两端、摇摆不定嘛,这可是大忌…… 第五百六十六章 就是坑你 萧锜觉得父亲的决定有待商榷,可父命不敢违,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前来苏州觐见魏王李泰。 此刻被李泰不阴不阳的讽刺两句,也不敢还嘴,只是说道:“在下此行,家父尚有所命,萧家上下对殿下致力于发展大唐文教事业之魄力、恒心,深表敬意,故而愿意赠送十万贯钱,助殿下一臂之力,还望殿下不嫌吾家之匮乏,予以笑纳。” 李泰顿时眼睛一亮。 这是想要拿钱来买本王的舒心,此事之后不予萧家计较? 嗯,这等方式倒是很好,只是这钱有些少,不大入得了眼,你萧家若是大方一些多给一点,哪怕是十五、二十万贯,就算是当面骂本王两句,本王亦可展示大度既往不咎。 捋着胡须心里沉吟,琢磨着如何才能让萧家多掏一些钱,自己还不会显得太过市侩低俗…… 旁边的房俊已经说道:“令尊此举之用意,殿下自然明白。可令尊却低估了殿下之心胸气度,殿下如今一门心思放在振兴大唐的文教事业之上,岂会在意平素那些个人人情世故?令尊的这份心意殿下会收下,可这些钱,还请萧兄带回去吧。” 李泰一听,顿时恼火不已,娘咧! 谁跟你说我心胸气度宽广到视钱财如粪土的地步了?那可都是黄澄澄的钱!若非为了钱,谁愿意温暖干燥的关中不待着,跑到潮湿的江南来受罪? 你特么居然替本王做主了…… 不过好在他还顾忌房俊的颜面,等着眼睛瞅着房俊,怒气隐隐,却未发作。 萧锜忙道:“这如何使得?殿下之事迹,如今早已传遍大唐,不知多少人将殿下视之如上古圣贤,乃开创盛世之先兆,便是立生祠亦不为过。吾等能够附于骥尾,报效绵薄之力,协助殿下成就这番光耀千古的伟业,实在是荣幸之至!不如这样,若是越国公觉得这些钱不太足够,那萧家愿意再添十万贯!” 嘶! 李泰两只眼睛通亮,先前的怒气立马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乃是浓浓的敬佩之意! 行啊,房二! 两句话就能让萧家又添了十万贯,老子怎地就没想到这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敲竹杠方式? 脸上平静,心里兴奋,差点就给房俊高高竖起一根大拇指。 房俊却神色淡然,坐在地上铺着的席子上,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然后才说道:“不必了,殿下的事业虽然缺钱,但此番已经有数家答允将之前赠予本官的货殖产业都转赠给魏王殿下,倒也不缺那十万二十万的,又何必让萧家勒紧裤腰带省下这些钱呢?” 李泰很想蹦起来大骂一句,你特娘的放屁! 谁说老子不差这十万二十万的?老子明明很差!做人得知足,这不是你常常挂在嘴上的话语吗? 哦,轮到别人的时候你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劝说着要澹泊、要知足,要安于现状安分守己,轮到你自己了,就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一个竹杠子敲起来没完没了? 双标狗! 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房俊这竹杠敲得过了头,萧锜不欲加钱转身欲走,自己也舍下这亲王的颜面,说什么也要给拉住…… 萧锜却丝毫没有李泰预想之中的骨气与怒火,反而战战兢兢慌张失色,疾声道:“越国公何至于此?若是魏王殿下当真缺口太大,您说出个数字,萧家必将竭尽全力便是。” 娘咧!李泰这回不看房俊了,却死死盯着萧锜。 你好歹也是兰陵萧氏的子弟啊,几十年前那也是曾经传承数代坐拥江南千余里江山的皇族贵胄,即便如今天下尽归大唐,可你萧家骨子里难道就一丝一毫的堂皇之气都没有余下,已经变得这般外强中干、色厉内荏? 明知道房俊在敲竹杠,你还主动让人家敲个不停……能不能有点骨气? 房俊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看着萧锜淡然说道:“本官说了无需萧家捐赠钱帛,那就是无需捐赠,至少眼下是如此,萧家既然有这份与殿下同进共退的心思,不妨以后等到殿下亟需钱帛之时,勿要推三阻四才好。” 萧锜道:“国公放心,殿下放心,萧家支持殿下之心意,永不会改变,任何时候只需殿下一句话,萧家竭尽全力,绝无推辞。只不过今日在下前来,乃是奉了家父严命,万一殿下不收下这些钱,在下回去没法交代,必然被家父责骂,您看看这情况,要不……这钱您先收下?” 李泰身为主角,在一旁却是一言不发。 他明白萧家是想要以这些钱来换得自己的谅解,进一步取得房俊、太子的谅解,毕竟之前王景南下第一战就去了萧家拜会,结果萧家之后态度暧昧,等同于默许了王景的一系列操作。 然后房俊觉得这些钱还不足以完全表达萧家的歉意,若想取得他李泰、房俊、甚至是太子的谅解,得加钱…… 李泰承认这天底下论起做生意的本事,房俊绝对是最顶尖的那一拨,既然他一直矜持不肯松口,那么就代表他认为还能从萧家口袋里挖出钱来。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是房俊不止一次公开表述过的观点,李泰也深以为然,所以尽管此刻心急如火,却依旧安然不动,看着房俊表演。 房俊安坐不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在斟酌萧锜的话语,半晌方才叹息一声,喟然道:“难得令尊这份心意啊!若是一再推迟,岂非寒了天底下那些如同令尊一般致力于大唐文教兴盛之仁人志士?” 萧锜大喜,忙道:“正是如此!萧家上下,都对魏王殿下之事业敬佩莫名,所以愿意奉献绵薄之力,唯望笑纳。” 他也看明白了,魏王李泰在一旁一声不吭,全程都是房俊在说话,显然这件事情当中是由房俊来主导,这些钱能否送得出去,就代表着房俊能否谅解萧家先前的行为,只要房俊了解,魏王也不会说什么。 房俊便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将萧家这份忠心拒之门外。不过这些钱是不能收下的,殿下目前并不缺钱,待到亟需之时,再向萧家开口。” 萧锜心中焦急,不收钱我们怎么能放心呢? 正欲说话,却被房俊抬手打断,只听得房俊继续说道:“这样,既然萧家有这份心思,那不如就将这次各家转赠的货殖产业作价发卖给萧家,也省得殿下以堂堂亲王之尊,操心商贾之事,四处兜售,丢尽皇族颜面。” 萧锜下意识想要说“只要收钱,怎么都行”,可是话到嘴边才陡然醒悟,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瞅着房俊。 这也太坏了吧? 那些人家拿出这些货殖产业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可由于当初萧家与房俊联姻,所以并未因为华亭镇震天雷一案牵涉进去,更未为了平息房俊的怒火而拿出货殖产业委曲求全,这就导致萧家在这件事上已经站在了江南士族的对立面。 现在若是再由萧家将这些人家忍痛拿出的货殖产业作价购买,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件事情当中萧家狠狠的坑了其余江南士族一回? 要知道眼下因为盐场以及海贸的兴盛,整个江南地区最不值钱的其实就是钱,而无论货殖亦或是产业,一旦出手那必然是溢价,甚至这其中比如望江楼那可是有价而无市的东西,足以传家的产业,岂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可以想见,只要萧家接收了这些货殖产业,无论付出多少钱,都必然立即成为其余江南士族的对手…… 他哪里敢答允这样的事?否则回去之后,他老子能亲手将他双腿打断! 这简直就是一个万丈巨坑,足以将整个萧家都给填进去! 第五百六十七章 竹杠敲响 “越国公,此举万万不妥……” “嗯?!” 房俊眼睛一瞪,不悦道:“怎么,又不是让萧家白拿钱,这么一点忙都不肯帮衬魏王殿下?哼哼,刚才还舌绽莲花说得堂皇大气,这会儿却推三阻四,你们萧家到底是何居心?” 萧锜欲辨无从、欲哭无泪,手足无措之下只得说道:“好教殿下、国公知道,此事在下实在是做不得主,必须回去请示家父才行,还请殿下、国公宽限两日,稍后再行回复。” 房俊蹙眉,不悦道:“此举明显是萧家占便宜的事情,那么多的货殖产业,大多是有价无市之物,平素捧着钱财想买都买不到,正因萧家如此推崇魏王殿下大兴文教之举措,所以殿下与某商议之后,才将这个好事给予萧家。萧兄放着好事不上,反而推三阻四,难不成是心中对殿下存有怨尤?亦或者,先前萧兄所言之种种,皆是为了应付魏王殿下而随口胡说?” “没有的事!” 萧锜吓得一身冷汗,父亲此次派他前来,就是看中他性格温驯、平素温文尔雅,能够获得魏王与房俊的谅解,不至于使得事情陷入僵局,那样对萧家极为不利。 若是因为自己将事情弄僵了…… “越国公明鉴,此事涉及太多钱帛,兹事体大,在下岂敢枉做决断?还请给予两日时间,在下回去请示父亲,再行回复。” 他眼泪汪汪的看着房俊,差一点就想要开口央求。 李泰在一旁看不过去,插口道:“郎君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二郎不必急于一时,待郎君回返金陵请示之后再行回复不迟,吾等也正好在这江南多待几天,领略一下江南的风土人情、秀美精致,也算是不枉此行。” 萧锜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李泰这番话语里头依旧夹枪带棒,可总算是没有逼着自己此刻就得表态,算是饶了自己一命。 这是个厚道人,比房俊这个棒槌强多了…… “多谢殿下体谅,在下这就返回金陵,尽快给殿下答复。” 说完,向李泰、房俊分别施礼,退了两步,转身走出凉亭,疾步出了这处庄园,小跑着登上等候在门口的马车,一叠声对车夫道:“速速赶到码头,吾要立刻登船回金陵面见父亲!” “喏!” 车夫不敢迟疑,鞭子在空中挽了个鞭花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马车便在细雨之中迅速驰去。 …… “是否有些逼迫过甚?那萧家好歹亦是你的姻亲,看你对家中那位小妾亦是倍加宠爱,此举难免使得萧家心生隔阂,到时候闹得家中不靖,实无必要。” 李泰饮了口茶水,对房俊这种将刀子架到萧家脖子上逼着萧家与整个江南士族为敌的做法表示担忧。 房俊却不以为然:“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萧家既然能够在这件事当中做出保持缄默、实则默许的态度,那么就应当有被反噬的觉悟。这世上哪里有只求回报从无付出的事情?肉好吃,但也要知道挨打的时候很疼。再者,殿下切莫小看了萧家,身为前梁皇族,萧家从来都自视高人一等,平素看似与那些个江南士族称兄道弟,实则并未将自己与他们一视同仁。只要觉得利益足够,或者损失太大,他们并不会对得罪所有江南士族抱有太大的抵触。” 李泰想了想,觉得房俊的话语有些道理,不过还是苦笑道:“只是这做法有些阴损,就不怕萧家上下恨不得将你剥皮煎骨,丢了喂狗?” 房俊笑道:“他们才舍不得,没有了微臣,谁能保证他们在海贸当中一直处于所有江南士族的前列?海贸的利益越大,他们对微臣的依赖与忌惮就越是严重,这一次萧家的态度其实就是在努力挣扎一下,看看能否摆脱微臣在海贸之上对于江南士族的掌控。既然发现此举难如登天,那么萧家就会老老实实的再次扮演好‘姻亲’这个角色,言听计从,绝无违逆。” 无论个人或是门阀,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所谓的亲戚、血缘,其实都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服务,为了利益,连自己子弟牺牲起来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何况一个区区的姻亲? 姻亲是用来替自己收获利益的,可不是拿来给自己添堵、损害利益的…… 所以当萧家觉得这个姻亲或许可以丢掉,以便去争夺更多的利益,他们自然弃之如敝履;可当事情发展到完全脱离了掌控,甚至不得不依靠这个姻亲去巩固以往的利益,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姻亲这边。 远处湖面上,细雨蒙蒙之中一艘画舫缓缓靠岸,小巧的码头上早有不少侍女撑起雨伞候在那里,待到跳板从画舫上搭下来,几位公主鱼贯下船,当即便有侍女撑着伞迎上去。 碧湖秀水,烟雨濛濛,青山如黛,人比花娇。 几位公主颜值尽皆在线,即便是最小的晋阳公主亦是清秀纯美眉眼如画,身上穿着锦绣的衣衫,头顶是鲜艳的油纸伞,脚下踩着木屐,好一幅江南烟雨佳人游湖的美好画卷。 身后,一个一身戎装的中年人在几名禁卫搜身并且卸下佩刀之后快步走入亭中,施礼之后说道:“下官苏州司马沈纬,见过魏王殿下,见过越国公,见过杜驸马。” 李泰和房俊尽皆微微点头致意,杜荷却一肚子不爽。 他自然不敢与李泰相比,可是这沈纬称呼房俊之时不仅将爵位喊出来,且神色之间颇为严肃,足以见得他对房俊之崇慕忌惮,可是喊道他杜荷的时候,却只是一句“杜驸马”便轻轻带过…… 自己亦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可混到如今却依旧只能是一个驸马的名头能够拿得出手,任他再是不求上进,也难免心中郁闷。 甚至于不禁觉得平素城阳公主对自己不冷不热颇为嫌弃似乎也并无不对,一个大男人靠着女人混吃混喝,自身却没有半点功名成就拿得出手,岂能让她对自己高看一眼呢? 若是自己有房俊那般功勋,她又岂敢再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只怕让她如何便如何,想用什么姿势就是什么姿势,又岂能如眼下这般想要亲热一番行夫妻之间敦伦大礼都要挑着人家心情好的时候,累死累活还得看人家眼色……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啊! 李泰微笑道:“原来是沈将军,来来来,请如此浅饮几杯。” 沈纬忙道:“多谢殿下,下官不敢逾距!” 然后正色说道:“刺史有令,命下官带领府中郡兵护卫殿下之安全,下官已经命人将此处庄园的外围围上,所有闲杂人等尽皆清空,庄内由殿下之禁卫保护,庄外则由下官警戒,内外结合,确保万无一失,请殿下尽管放心游玩,绝无差错。” 李泰颔首道:“让穆刺史费心,有劳沈将军了。” 沈纬道:“护佑殿下之安危,此乃下官之职责,不敢有所疏忽,更不敢居功。下官暂且告退,若殿下有任何吩咐,可使人去庄门口转达一声,下官竭尽全力,绝无推诿。” 待到沈纬远去,李泰对房俊说道:“此人心性桀骜,目光阴沉,言谈之间数次将目光从你身上扫过,显然是之前对沈家的手段使其记恨在心,二郎当小心为上,谨防此人暗中作祟,有谋算之心。” 房俊便笑道:“殿下有些草木皆兵了吧?这天底下敢于谋害微臣性命的,也不过是关陇那些个老家伙罢了,江南士族决没有那个胆子,只要微臣掉一根寒毛,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不过刚刚将人家弄得颜面无存,沈家又素来横行一方惯了的,心中有些不忿,人之常情。” 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数万水师兵卒就能将整个江南给翻过来,谁疯了才敢那么干。 第五百六十八章 尽在掌握 眼见得几位公主已经到了亭子前,李泰不再多说,只是叮嘱一句:“总之你自己小心为上,或许害你性命的确不敢,可暗中使个绊子让你难堪,那也说不准。” 房俊颔首。 几位公主头上撑着油纸伞,赤足蹬着木屐踩着染满了青苔的石阶来到亭子里,早有侍女拿了锦垫放在地席上,又取来食盒拿出七八样精致的糕点,再重新沏了一壶热茶,便都撑着伞站在亭外。 李泰看着几个妹妹,一脸宠溺的笑容:“微风斜雨,泛舟湖上,这江南的风物几位妹妹可觉得还好?” 未等几位公主回答,一旁的杜荷忍不住道:“这江南固然风景秀丽,非是关中可比,但阴雨绵绵多日不晴,身上好似都潮湿得长了毛一般难受,真不知江南人祖祖辈辈是如何熬得住的。” 江南潮湿,尤其是梅雨、深秋这两个时节,雨水绵绵无休无止,屋里的被子攥一把都能攥出水来,对于习惯了干燥的北方人来说的确难以忍受。 长乐、高阳、晋阳三人自然不会反驳杜荷,城阳公主却不惯着他,淡然道:“江南江北,风物不同,自然各有千秋。现在觉得江南潮湿,可再过几天关中已经寒风凛冽,这江南却依旧草木如茵,自然还是江南更好一些。” 一旁的房俊笑而不语。 南方人觉得北方人不怕冷,北方人觉得南方冬天根本不冷……这怕是世界上最大的误解。 杜荷被抢白一句,不敢反驳,只能讪讪的笑了笑,低头喝茶。 自尊心难免受到打击,愈发觉得自己应当好生做出一些惊天动地的功勋来,否则在外人面前受窘也就罢了,连自己的女人都瞧自己不起,那可实在是太难受了…… 晋阳公主不理会这些,夹了一块糕点放在面前碟子里,然后推到房俊面前,巧笑倩兮道:“姐夫尝尝这个枣泥麻饼,很是美味呢。” 房俊瞅着碟子里裹了一层芝麻的糕饼,与后世似乎没有多大差异,拈起来咬了一口,又硬又酥,里边裹着枣泥很是香甜,咬了两口,晋阳公主已经斟了一杯茶水递到手边…… “姐夫要不要尝尝这个?” 房俊一口茶水咽下去,碟子里又多了一个桂花糕…… 其余几人就在旁边看这娇俏可人的晋阳公主坐在房俊边上斟茶递水,丝毫没有半分金枝玉叶的刁蛮骄纵,倒是更像一个无微不至的小侍女,长乐与城阳倒是没有在意,高阳公主却有些吃味,感触最深的自然是杜荷。 同样都是姐夫,都是驸马,差距何至于这么大呢? 谁都知道晋阳公主最是受到李二陛下以及一众皇子公主宠爱,所以人人都想与晋阳公主亲近一些,可这位小公主固然在所有人面前都知书达礼、端庄贤惠,但那份清冷之中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境,任谁都感受的出来。 偏偏这小公主从小就对房俊分外亲近,李二陛下诸多女婿,唯有房俊能够让晋阳公主喊一声“姐夫”,余者要么以官职相称,要么干脆就称呼一声“某某驸马”,令人分外挫败…… 杜荷闷头喝茶,觉得只要在房俊身边,自己就彻底被对方的光芒所笼罩,平素自己也算是前呼后拥名门子弟,如今却自信全无备受打击…… 高阳公主扯扯晋阳公主的袖子,将她娇小的身子拉到自己身边,蹙着眉儿低声训斥道:“你干什么呢?好歹也是堂堂皇室公主,却像个小侍女似的斟茶递水,你也好意思?”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笑嘻嘻道:“若是大姨子那倒是有些不妥,可小姨子给姐夫斟茶递水,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一句话,将长乐、城阳两位公主都闹了个大红脸。 城阳公主不满,喝叱道:“小小年纪胡说八道,若是在宫里,这会儿就得让教习嬷嬷长嘴了!” 长乐公主瞥了城阳公主一眼,毕竟自己一直以来与房俊之间绯闻不断,这会儿有些羞臊可以理解,没明白她为何这么大的反应? 难道是…… 她心里已经,偷偷瞥了房俊一眼,旋即将心里升起的那个念头狠狠的压了下去。 李泰摆摆手,制止城阳公主,笑道:“兕子毕竟年纪小,且小时候便与二郎亲近,倒也不会有人对此说什么闲话,况且自家姊妹、兄弟之间,友爱有些有何不可?父皇一再教导我们要手足友爱、姊妹相亲,咱们也应当谨记父皇的教诲,彼此之间少一些隔阂,多一些亲近。” 城阳公主喏喏应了,只是头却低下去,一张脸红得不能再红。 可不是很亲近么?毕竟糊里糊涂的那儿都被摸了…… 李泰只以为她脸皮薄,忙道:“城阳切勿误会,为兄并非是斥责于你,只是希望兄弟姊妹之间能够相亲相爱,即便稚奴如今想要争夺储位,但是私底下,兄弟姊妹之间的情谊也不能破坏。” 城阳公主垂着头,连耳朵尖都红透了,声如蚊蝇一般嗯了一声:“妹妹知道了……” 杜荷看着自家娘子那等娇羞无限的模样,心里感觉颇为新奇,这还是那个平素冷淡疏离、对任何事都不假辞色的妻子么? 好看倒是越发好看了,可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李泰便说道:“此次南下,事情办得并不顺利,所以大抵还要逗留一段时间,妹妹们不妨四处游玩,也算是难得的放松,毕竟这等机会可不会常有,下一次再想要来江南,还不知要等到何时。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太习惯,可尽管说出来,亦可通知苏州刺史命其多加准备,那是自己人,毋须客气。” 几位公主都颔首称是。 ***** 萧锜一路快船逆流而上直奔金陵,下了船马不停蹄赶回家中,直奔父亲萧璟的书房。 书房当中尚有一人,乃是伯父萧珣的长子、自己的堂兄萧钜,亦是在北疆以“死间”而阵亡的萧嗣业的父亲…… 萧璟没有避讳萧钜在旁,直言问道:“苏州那边情形如何?” 萧锜赶紧将苏州之事详细禀报。 闻听之后,萧璟一双雪白的眉毛紧紧蹙起,一言不发。 萧钜却怒声道:“简直岂有此理!乡野之间将房俊称作‘南霸天’,他难道还真以为自己在江南可以一手遮天了?咱们两家好歹也是姻亲,他这等做法,等同于将吾萧家推到所有江南士族的对立面,举世皆敌!叔父大可不必理会,难不成他还真敢将吾家的盐场收回,甚至断了吾家的海贸,不准船队出海?若他当真如此混账,吾就舍了这一身血肉,跑去太极宫外叩阙告御状,就不信皇帝陛下能够任由吾家子弟轰轰烈类的死于北疆,家中还要遭受欺辱霸凌!” 自从萧嗣业自为“死间”,为了唐军覆灭薛延陀而丢了性命,萧钜从此便以功臣自居,觉得有了这样一个儿子,实乃家族荣耀,腰杆子都硬挺了几分…… 萧璟眼皮都未抬,只是摆了摆手,沉吟道:“不可鲁莽,房俊这小子手段狠厉,六亲不认,此番又是吾家先摆了他一道,说到底也是有失道义,怪不得他这般对待。” 萧锜道:“孩儿赶往苏州,途上便听闻诸多江南士族已经慑服在房俊淫威之下,先前口口声声要惩治房俊的那些人,如今已经携带着账目文书送到房俊面前,求着人家将那些货殖产业赶紧过户。那王景舌绽莲花合纵连横,但是在房俊面前却非是一合之敌,一个照面便败下阵来。如今江南各家都是人心惶惶,唯恐房俊秋后算账打击报复,所以迫不及待的上门示好。” 不得不说,王景这人的确有几分口才,更有名士之风,所以先前挨家挨户的游说,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然而令人颇为失望的是,房俊抵达江南之后两人甫一照面,王景便被打得口鼻喷血颜面尽失,随后的交锋当中也彻底败下阵来,使得先前认为可以有所作为的江南各家大为失望,悔之莫及。 萧锜亲眼见到房俊即便在魏王面前亦是极为霸道蛮横,堂堂亲王连插嘴都插不上,心里早已有了惧意,唯恐父亲依旧冥顽不灵心存侥幸。 第五百六十九章 关中血案 关中已经进入了初冬,天色蒙蒙亮,山岭之间、田野之上还氤氲着未散去的雾气,地上枯黄的草木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呼吸之间白气喷涌,空气清冷。 风景优美的少陵原也已卸去了夏日之时的苍翠优雅,山岗纵横之间一片枯黄,潏水潺潺流淌,四野萧索。 一辆马车、三两骑士慢悠悠的行走于黄土道路之上,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土路,时不时的颠簸几下,发出“哐哐”的声响。 高季辅坐在车里,一身簇新的衣袍,胡须修剪得干干净净,清癯的面容上难掩喜气。 自从谋取吏部尚书失利,便恶了族兄高士廉,因此受到打压排挤,不得不暂居少陵原以躲避来势汹涌的潜流,耐心蛰伏,以待时机。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回不仅当真被他等来了机会,而且是辅佐晋王殿下、协助掌控兵部这样的美差,岂能不令他心花怒放?他自知与太子殿下已经渐行渐远,若是太子登基,自己的未来一片黯淡,仕途之上几乎再无寸进之可能,如今若是能够辅助晋王登基,那可就是从龙之功,将来入阁拜相几成定局。 如此天赐良机,怎能错过呢? 从头到尾数了数兵部上上下下那些个侍郎、郎中、主事,除去一个崔敦礼沉稳老练之外,尽是些唯唯诺诺之辈,身后的靠山不够强横、脑子里的计谋不够出色,所以高季辅对于自己此番辅佐晋王入主兵部充满了信心。 如今高士廉致仕告老,固然依旧门生故吏无数,在朝中有着影响力,可说到底人走茶凉,假以时日,自己必将族兄高士廉成为渤海高氏的领军人物,光宗耀祖壮大门楣,那是何等显赫荣耀? 心里美滋滋的想着,伸手撩开车帘,看到远处巍峨矗立的长安城墙,明德门高耸壮丽的城门楼,轻轻的吁出一口气,将车帘放下,闭目养神。 昨夜太过兴奋,借助药物在胡姬身上折腾了太久,固然释放得很是舒爽,可毕竟岁月不饶人,如今依旧浑身疲累、腰酸腿疼,精神有些萎靡,必须调整好状态,稍后震慑兵部官吏,给晋王殿下留下一个极端良好的印象才行。 只是一闭上眼,脑海里便又浮现那雪白滑腻的肌肤,纤细却强劲的腰肢,那种有别于唐人女子温驯乖巧的野性,令他依旧小腹发热,血脉贲张…… “呲”的一声轻响传入耳中,未等他睁开眼,肩膀上猛地一下剧痛,便听得外头自己的家兵疯狂大喊:“有刺客!” 高季辅骇然睁开眼,伸手捂着肩膀,摸到一截箭杆,只是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左侧的车厢便犹如烧裂的龟甲一般猛然炸裂,十余支箭簇穿破车厢的木板,溅射起无数的木屑,狠狠的射在他的身上,扎进躯体之内。 高季辅目眦欲裂,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嘶,一瞬间便被十余支弩箭射成刺猬,咬着牙将身体尽量蜷缩起来贴着地板,听着外头吵杂纷乱的声音,钻心的疼痛和无边的恐惧将他包围。 车外,十余名头戴黑巾身穿劲装手持横刀劲弩的刺客从道路一侧的沟渠中飞跃而出,箭步向着马车冲来,沉默着一言不发,却好似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迈着坚定的脚步,手里的弩箭不断的发射,到了近前才将劲弩收回挂在背后,抽出雪亮的横刀。 高季辅的家兵目眦欲裂,一边躲避着雨点一般的弩箭,一边不断的驱策马匹,嘶吼着大叫:“快到城门那边去,快!” 可血肉之躯终究无法抵挡锋锐的箭簇,一支一支弩箭狠狠的射入血肉筋骨,这些家兵惨嘶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等到黑衣刺客到了近前,家兵们已经尽皆中箭坠马。 黑衣刺客上前,手里的横刀冷酷的斩下,无论死透了的还是尚在哀嚎挣扎的,一一补刀,不留活口。 为首的黑衣刺客一脚踢飞车门,伸手将蜷缩在车里的高季辅拽下来,上前俯身仔细看了片刻,确认无误,毫不理会高季辅的嘶声求饶,一刀斩断了高季辅的脖子,鲜血溅涌如喷泉,溅了黑衣刺客一身。 黑衣刺客收刀起身,看了看远处闻声赶来的明德门守门兵卒,大手一挥,十余人迅速撤离现场,顺着道路一侧的沟渠飞快遁走,等到守门兵卒抵达,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德门守门兵卒气喘吁吁的赶到,见到现场尸体倒伏血流遍地,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是大唐帝都城外,何人居然这般嚣张,胆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为首的守城校尉面色凝重,一边命令兵卒查看有无活口,一边询问道:“可有人识得这些人的身份?” 有几个兵卒上前将尸体翻过来一一查看,待看到高季辅的时候,有人惊呼道:“大家快来看,是否吏部侍郎高季辅?” “谁?!” 守城校尉大吃一惊,急忙上前,凝神辨认一脸鲜血的高季辅,好久才确认身份,上前试探呼吸脉搏,发现已经死透了,连忙道:“所有人退出十步之外,保持好现场!” 然后又指派两个亲信手下:“即可通知京兆府与刑部,就说吏部侍郎高季辅在明德门外遭人行刺,已经身亡,请求他们派人勘验现场,追缉凶手!” “喏!” 手下连忙飞奔而去,直奔城门,入城之后分别前往京兆府与刑部报案。 ***** 马车摇摇晃晃,自晋王府出来,向着皇城里的兵部衙门进发。 马蹄铁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嘚嘚”脆响,不疾不徐,节奏悠然,车厢里李治与长孙无忌对坐,李治说道:“还要劳烦舅父亲自送本王上任,本王感激不尽。” 长孙无忌摆摆手,道:“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之前殿下在尚书省当差,上面有陛下的照拂,又有英国公的体恤,殿下只需尽心办事即可,毋须在意那些个人情世故。然而兵部却全然不同,殿下身为检校兵部尚书,不仅要主持兵部事务,更要安抚人心,兵部上下尽是房俊之党羽,对其言听计从从无违逆,殿下新官上任,必将引起这些人的抵触,老臣这张老脸还有点用处,给殿下镇一镇场面,让他们心存忌惮,亦是理所应当。” 李治再次谢过,笑道道:“舅父指派高季辅辅佐本王,实在是运筹帷幄,此人智计出众、沉稳干练,有他在一侧查缺补漏,本王掌控兵部的信心大增,若是将来成就大事,舅父居功至伟!” 高季辅这人虽然谋求吏部尚书不成便遭受打压一蹶不振,但本身的能力确实得到多方认可。 唯一的缺点便是以渤海高氏的身份,在高士廉致仕之后不听劝阻反而投靠关陇贵族试图谋求吏部尚书之位,最后却功亏一篑,赔了夫人又折兵…… 长孙无忌道:“外界对季辅多有误解,认为其不该背弃申国公,可是那又怎么算得上背弃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一个晋位六部尚书的机会放在面前,任谁都会去搏一把,不成也没什么损失,成了那便是中枢朝臣、大唐柱石,足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实乃人之常情也。反倒是申国公过于苛刻,自己功勋盖世,致仕之后依旧是享誉天下,却约束族人远离朝堂,谁能心服呢?殿下如今欲成大事,正需要季辅这样锐意进取的人才尽心辅佐,当相互扶持,使其竭尽全力,方可收到邀买人心之效。” 李治郑重颔首,肃然道:“本王知晓,多谢舅父教诲。” “呵呵,”长孙无忌展颜道:“岂敢当什么教诲?不过是人老了,废话就多,殿下不嫌老臣聒噪便好。” 说话之间,马车已经进了朱雀门,抵达兵部衙门大门之前。 第五百七十章 朝野震动 早有吏部与尚书省的官员通知兵部,信任检校兵部尚书晋王李治今日到任,故而兵部大小官吏一大早便早早来到衙门,里里外外拾掇一新,然后齐齐候在门前等候迎接。 李治的马车远远过来,兵部官员们已经按照品阶职位分列大门两侧,齐齐躬身迎候。 一身蟒袍的李治从车上下来,尚显稚嫩的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见到兵部官员齐声拜见,笑呵呵的一摆手,温言道:“往后大家份属同僚,自当守望相助相互扶持,本王这厢有礼了。” 兵部官员忙道:“不敢!” 崔敦礼身为兵部左侍郎,之前一直代理兵部尚书职位,无可争议的在场官吏当中第一人,上前一步,躬身道:“还请殿下入衙,吾等早已为殿下收拾好了值房,您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下官命人即刻改正。” 李治笑呵呵道:“不急,不急。” 说着,微微向一旁侧侧身,宽袍博带精神抖擞的长孙无忌从马车上走下来…… 兵部官员尽皆一震。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作为权倾朝堂十余年的大佬,昔日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长孙无忌的威名真可谓响彻朝野、天下皆知,纵然如今不必往昔的威势,可是在朝廷官员眼中,却依旧是一等一的朝廷大佬。 崔敦礼与兵部官吏赶紧施礼,齐声道:“下官参见赵国公!”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笑容和蔼,温言道:“老夫今日无事,正逢晋王殿下履新,故而陪他走一遭。老夫好歹也曾在大大小小的衙门都待过,没本事还有几分见识,给殿下镇一镇场面还有几分分量,免得有那些不开眼的欺负晋王年幼,不懂得人臣之本分。” 兵部官员尽皆无言。 谁都知道晋王殿下入主兵部乃是为了夺取兵部之权,否则何以在太子尚未至民部上任的时候,便急匆匆的跑到兵部来履新?可是这般堂而皇之的挂在嘴边,明显就是在恣无忌惮的警告敲打。 崔敦礼面色不动,鞠躬道:“赵国公所言甚是……殿下,时辰不早,请您入内。” 李治颔首,向长孙无忌道:“多谢舅父挂念,特意陪着本王履新,不过兵部上下皆为大唐之官吏,自会遵守规章制度,舅父毋须担心,您老身体不佳,还请回府歇息为好。” 长孙无忌道:“既然如此,那老夫就暂且告辞,殿下若是事务之上有何不懂之处,回头不妨去老夫哪里询问,老夫不才,当初却也曾担任过兵部尚书一段时间,想必能够为殿下解惑。” 李治施礼,道:“多谢舅父,您请。” “嗯。” 长孙无忌捋着胡子,向一众兵部官员微微颔首,转身便欲登上马车。 正在这时,远处一匹快马自长街的一头迅速驰来,马蹄在空旷的长街上嘚嘚作响,震得人心里一阵发慌。 长孙无忌凝目驻足,抬头望去。 那匹快马风驰电掣一般赶至,早已惊动了街道两侧各处朝廷中枢衙门,不少人站在门口纷纷观望,这里是皇城,虽然出入并不严谨,可似这般纵马疾驰的却也少见。 一般来说,唯有边疆有了战事,斥候传递十万火急的信息才会如此…… 眨眼之间,快马来到兵部门口,见到长孙无忌仍在,马上骑士猛拉缰绳,快马“希律律”长嘶一声,前蹄人立而起,堪堪止步。 马上骑士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长孙无忌面前,正是长孙温。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低声呵斥道:“此乃皇城之内,如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长孙温也顾不得左右有人在,疾声道:“父亲,刚刚京兆府以及刑部接到报案,一炷香之前,高季辅在城南明德门外惨遭刺杀,连同数名家兵在内,尽皆身亡!” 长孙无忌手一抖,差点将自己的胡子拽下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长孙温只得重复一遍:“高季辅在明德门外遇刺身亡!” “轰!” 附近的兵部官员瞬间炸开了锅。 要知道高季辅虽然谋取吏部尚书失败,并且背负着背弃族兄高士廉的骂名,可说到底依旧是吏部侍郎,妥妥的朝廷大员,居然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杀,且就在长安城南的明德门外?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挑战整个大唐的司法体系,将大唐皇帝的面子剥下来,狠狠的用脚踩! 简直太猖狂了! 晋王李治更是面色发白,瞅着长孙无忌,嘴唇蠕动几下,想说话却没说出口。 长孙无忌也望向李治,甥舅两个目光交汇,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是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件事——就在李治打算重用高季辅,利用高季辅来掌控兵部权力的当口,高季辅却遭人刺杀身亡,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会不会是明摆着冲着晋王李治而来? 两人几乎同时在心底浮现“太子”的这个名字,但是旋即又觉得不可能。 太子一向标榜仁厚慈爱,说不好听就是懦弱寡断,心肠不硬手段也不够狠,否则当年凭借多年太子构筑而成的班底,心狠一些,意欲争夺储位的魏王李泰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若说有房俊等人在太子身边,或许还能够劝谏太子行此狠手,可如今房俊远在江南,谁能说的动太子背弃自己的性格秉性,行下此等狠辣之事? 再有一个身负嫌疑之人,那便是申国公高士廉。 先有丘行恭,后有高季辅,这两个人的背离不仅使得高士廉颜面尽失威望折损,更是必然在心里头憋着一股火,宰了这两个叛逆的心思不可能没有。 但若当真是高士廉所为,却又为何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在晋王打算重用高季辅的这个当口杀? 想来想去,好像也不似高士廉所为…… 那么高季辅到底因何而死? 长孙无忌一生历经无数波诡云翳,见惯了狂风暴雨,脸色只是微微一变便回复正常,见到李治有些神思不属,唯恐他因为高季辅之死心中存下阴影,争储之心有所退缩,连忙说道:“殿下放心,老臣这就去刑部与京兆府看看,详情容后再向殿下禀报,殿下还请尽快履新,毕竟主持兵部才是您的职责。” 李治这才回过神,心中犹有余悸,只能强抑着恐惧,颔首道:“那就有劳舅父前去查看,稍后再说于我听。” 长孙无忌道:“那老臣暂且告退……” 环视一周,然后转身登车,扬长而去。 兵部官员赶紧鞠躬施礼:“恭送赵国公!” 直至长孙无忌的马车远去,众人才起身,崔敦礼上前对李治道:“殿下,还请入内述职吧。” 李治颔首,强笑道:“不必如此客气,往后吾等份属同僚,那便是袍泽之谊,随意一些更显亲近。” 他想要将兵部作为自己的跳板,挖空太子根基的同时,培植自己的羽翼,增添争储的筹码。却未想到尚未履任便遭了当头一棒,寄予厚望的高季辅居然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杀身亡,这对于他心志的打击实在是太过惨重。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自幼成长与深宫之内的皇子,未见过朝堂之上腥风血雨的争斗,动辄阖族遭诛、满门被灭,这种血淋淋的残酷此刻摆在他的面前,顿时令他心旌摇曳,胆战心寒。 今日是高季辅,明日是谁? 会不会有朝一日就变成了太子哥哥,亦或是他自己…… 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在这一刻产生的动摇,如果这一路走过去伴随着无数的杀戮和鲜血,即便最终达成了目的,可这难道就是他当真所追求的东西吗? 浑浑噩噩之间,在兵部官员的簇拥之下进了大门,迈入正堂。 殊不知,这一刻整个长安城都震荡起来,各方势力面对高季辅的惨死瞠目结舌之余,都开始收敛羽翼,以免殃及池鱼。因为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允许各方势力争来斗去,却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悍然在长安城内对自己的对头下这样的狠手。 当朝政伴随着无尽的鲜血,每一个朝臣都要在心惊胆颤当中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还有半分盛世气象? 那简直就是皇朝末路才有的混乱与杀戮! 不许揣测,大家都知道接踵而来的必将是李二陛下的雷霆震怒,以及不知多少人将会因此丢官罢爵、身首异处,一场轰轰烈烈的朝堂整肃运动即将展开。 第五百七十一章 抽丝剥茧 明德门外,凶案现场,已经人山人海。 自武德年间以来,大唐盛世初显,世道承平,虽然边疆战火依旧不断,可生活在关中京畿之地的百姓们最后一次见到兵戎杀伐还是在武德九年的时候,那年李二陛下发动了玄武门政变,逆而夺取了皇帝之位,紧接着便是十余万突厥狼骑在颉利可汗率领之下攻破边疆关隘,一路长驱直入直抵渭水之畔,迫使李二陛下率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隔着渭水与颉利可汗相见,签署了卑躬屈膝的渭水之盟。 这么多年以来,长安再也未见刀兵,如今盛世煌煌天下安居,就连杀人越货的案子都少见得很,更何况是如此明目张胆于帝都大门之外伏杀朝中大臣? 百姓们没觉得害怕,反而感到新鲜,纷纷从城内城外涌过来看热闹。 此处又是交通要道,无论出城入城都是必经之路,导致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京兆府的衙役、巡捕,刑部的官差赶紧将人群阻挡在一定距离之外,免得被破坏了案发现场。 可百姓不管,太远了怎么看得清?后来者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便一个劲儿的往前挤,累得衙役、巡捕们一个个满头大汗,只得手牵着手组成人墙,这才堪堪将人群挡住。 大唐的百姓不怕官,尤其是长安,百姓们平素没事儿家长里短的闲扯,动不动将李二陛下玄武门杀兄弑弟的事情拿出来说一说,也没见的就如何如何,皇帝陛下或许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心胸绝对堪称千古第一。 官场之上虽然避免不了一些龌蹉,可大体上清正廉明,大唐的官员不大在乎钱财,更在乎自身的名声,无论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门出身,一个好的官声才是加官晋爵的首要条件,一旦名声臭了,天大的能耐也得不到升迁,所以对于百姓的聒噪很是忍耐。 且不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单只临走的时候若是有百姓箪食壶浆,顺带着再送上一把万民伞,那可当真是无上之荣耀,足以在酒桌之上吹嘘一辈子…… …… 长孙无忌感到明德门外的时候,眼前所见便是人山人海,耳边萦绕着嗡嗡的聒噪声,顿时一阵心烦意乱。 无论京兆府亦或是刑部,平素里最多与各式官员打交道,长孙无忌的马车一到,便被人认了出来,赶紧去通知了京兆尹马周与刑部尚书张亮。 高季辅在明德门外被刺身亡,这可是一等一的大案,故而马周与张亮不敢怠慢,纷纷带着最亲信最精锐的属下抵达现场,维持秩序、勘察现场,听闻长孙无忌来了,赶紧上前见礼。 “下官参见赵国公。” 见到两人在马车前毕恭毕敬,长孙无忌掀开车帘,招招手,道:“上车说话吧。” “喏!” 两人先后登车,放下车帘。 长孙无忌坐在马车里,询问道:“到底情形如何?” 张亮瞅了马周一眼,闭口不言。 当初他一门心思投靠关陇贵族,就是听信了长孙无忌的鬼话,说什么将来扶持自己登阁拜相,结果将自己给诳去了江南,弄了个劳什子的“平壤道行军副总管”,结果受尽房俊的闲气,甚至被孤立在吴淞江上不能下船,没米没油没酒,差一点给饿死,使得自己成为官场上下的笑柄。 这股怨气直到今日也未曾散去,所以心底对于长孙无忌很是抵触。 虽然转头房俊门下使得他成为人人鄙视的对象,可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为太子派系的党羽,光明前程就在前方,底气难免更足了一些。反观长孙无忌已经垂垂老矣,却还要为了家族延续奔波谋算,家中子嗣有出息的死的死逃的逃,长孙家族眼瞅着青黄不接、难以为继,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没必要给面子。 马周看似冷硬严酷,其实是个厚道人,他平素并非针对关陇贵族,而是单纯的一心为公,此刻见张亮神情抵触,只得说道:“回赵国公的话,下官与郧国公接到报案,便迅速组织衙门中精锐官吏前来,经过现场勘察,已确认被害者乃是吏部侍郎高季辅,死者身上有刀伤箭创,其中数处都在致命要害,应当是被刺杀之时便惨死当场。” 长孙无忌面沉似水,追问道:“凶手可曾遗留下什么线索,能否知晓是何人所为?” 马周顿了一下,按理来说这等凶案现场之线索在尚未破案之时是不允许外泄的,以免被凶手得知,从而有所准备。不过他也并非不知变通之辈,面对长孙无忌这样的人是没办法完全封锁消息的,只要长孙无忌想知道,自然有的是办法从京兆府、刑部的官吏当中得知详情。 故而便坦诚说道:“既然赵国公问起,下官自然全无隐瞒,目前只知道凶手所用皆乃军中制式装备,无论是劲弩亦或是横刀,都是出自军中,至于其他,则一概不知。” 长孙无忌在官场厮混了大半辈子,自然懂得马周这是给他面子,不然一个字都不会吐露,便微微颔首,温言道:“宾王有心了,老夫记着你这个人情。不过此等大案影响甚大,敢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做出此等无法无天之事,必然使得陛下震怒、民怨沸腾,还望京兆府与刑部能够抽调精干人手,全力破案,早日将凶徒绳之以法。” 马周与张亮赶紧道:“喏!” 长孙无忌没心思去看看高季辅的死状之凄惨,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放下车帘,指使车夫驾车回城。 坐在车上,听着外头道路上不断有城内的百姓三五成群的赶来凑热闹,长孙无忌心情无比沉重。 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自己这边刚刚将高季辅举荐给晋王殿下,让其出任晋王的幕僚,协助晋王夺取兵部大权,高季辅便残遭横祸,被人刺杀于明德门外。 这个地点很是有问题,若是因为别的事情想要谋害高季辅的性命,以凶手所表现出来的能力与决心,完全可以趁着高季辅不备之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刺杀,何以选择明德门这样一个出入长安的交通要隘,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很显然,凶手刺杀高季辅的其中一个意图,便是要震慑某些人。 这难免令他联想到此刻正接着前往江淮地区追缉凶徒,实则却应该悄悄潜往江南刺杀房俊的丘英起…… 有没有可能是房俊那边从何处得知了丘英起已经南下意欲对其不利,所以干脆反戈一击先发制人,将自己安排在晋王身边企图夺取兵部大权的高季辅予以剪除,顺带着给自己一个警告? 捋着胡须想了很久,长孙无忌终于将这个疑虑打消。 虽然逻辑上看似合理,但是以长孙无忌对于房俊的了解,若是当真得知了自己派遣丘英起意欲刺杀于他,大抵并不会这般兜兜转转玩什么敲山震虎,而是应当恣无忌惮的冲入长孙府,当面锣对面鼓的与自己对质,甚至马踏赵国公府也不意外。 即便身为敌对,长孙无忌也不得不承认房俊这人纵然千百种看不入眼,但是有一样倒是令人欣赏,那便是所有不忿都会堂而皇之的摆在面前,明刀明枪的凭实力去面对一切对手。 很是不屑于那些个隐私龌蹉的手段。 既然不是房俊,那么难道是太子见到晋王入主兵部,唯恐自己的根基不稳,故而狠下杀手? 好像也不可能。 所谓性格决定行事风格,太子仁厚绝非装出来的,以他那种心慈面软的性格,就算心里有再多担忧、再多不满,也往往会在心里憋着,顶了天在亲信面前牢骚几句,岂能做出这等暴烈的反击? 既不是房俊,又不是太子,那么久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那便是或许是朝中哪一个人亦或哪一方势力,想要以狙击晋王入主兵部这种手段,来达到转投到太子阵营的目的。 第五百七十二章 自作聪明 长孙无忌素来心思缜密,这么多年所谋算之事几乎无一失手,经由他抽丝剥茧的缜密思虑之下,得到了自认为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的真相。 然而面前却依旧是一团迷雾。 车轮辚辚,长孙无忌伸手挑起车帘看了看车窗外,清冷的空气涌入,令他精神一振,道路两侧的田野尽皆荒凉,一望无垠。 如果自己猜测不差,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尤为可虑的是,高季辅这样一个朝廷高官在明德门外遭遇刺杀身亡,除去必然使得朝野震动之外,也一定会使得太子、晋王两方阵营之中人心惶惶,唯恐自己成为对手恣无忌惮攻击的目标。 而一旦消息传到江南,房俊必然会加强身边的戒备。 若是丘英起没能在房俊接到消息之前动手,等到房俊加强戒备,得手的几率就会小得多。 虽然自己布置了后手,根本并不指望丘英起能够刺杀成功,可万一丘英起被房俊给擒拿在手,从而将自己这个幕后主使给抖落出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先是高季辅被刺身亡,接着又是房俊遭遇刺杀……可以想见,李二陛下面对这种惨烈至极的朝争会是何等雷霆震怒。 可即便再是担心忧虑,丘英起等人此刻早已经到了江南,自己鞭长莫及,只能坐等江南的消息。 不过想必也不用等待太久,算一算时日,消息传回来也就在这两天…… ***** 高季辅于明德门外被凶徒刺杀身亡的消息传到丘府的时候,丘行恭正用了早膳,洗漱完毕坐着饮茶,闻言惊慌失措之下差一点失手将茶杯打翻…… “你说什么?高季辅被刺身亡,就在明德门外?” 丘行恭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的询问报信的家仆。 家仆肯定道:“回禀家主,此事千真万确,京兆府与刑部已经抽调了大量精干人手予以侦破此案,就连京兆尹马周与刑部尚书张亮都亲自到场,此案已经震动长安,绝无虚假。” 丘行恭愁的差点揪掉了自己的胡子。 他自然知道绝无虚假,丘英起这个侄子固然脑子迟钝了一些,行事鲁莽了一些,但却实实在在继承了丘家人雷厉风行悍不畏死的传统,有心算无心之下,以丘英起的能力刺杀高季辅绝不可能失败。 可是这个混账在那里刺杀高季辅不行,非得在明德门外? 这简直就是在李二陛下的脸上挠了一把,明晃晃的挑衅李二陛下的帝王威严,自己从臣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在自己的帝都脚底下遭遇暴徒刺杀,这搁在哪个皇帝身上能够受得了? 毫无疑问,高季辅之死必将朝野震荡,整个天下的人也都盯着这个案子。 这等情况之下,自己还如何跑去太子殿下面前,将这份“投名状”献上去? 不是这份“投名状”的分量不够,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分量实在是太足够了,试问太子殿下哪里敢接? 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高季辅刺杀,区区一个吏部侍郎能够引起的效果着实有限,即便遮掩不住也可以弄一个替死鬼推出去承担罪责,京兆府与刑部也懒得去查,匆匆结案未尝不可。 可现在闹得这般轰轰烈类,谁敢在其中玩忽职守? 丘行恭愁的一个头两个大,若是丘英起此刻在他面前,恐怕自己都能控制不住将这个混账给掐死! 深深吸了口气,放下茶杯,道:“备车,某要出城一趟。” “喏!” 家仆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套好了马车,丘行恭穿着一身常服,取过一柄宝剑佩戴在腰间,出门登车直出长安西门。 丘家在昆明池北岸有一处庄园,留作夏日里避暑之用,地处湖畔幽谷之中,有河水流淌而过,景致很是优美。 只是此刻已然进入初冬,草木花树尽皆凋谢,入眼之处满目枯黄,显得格外萧索。 马车进了庄园,停驻在一幢小楼面前,丘行恭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叮嘱左右亲兵道:“严密监视周围情况,一旦发现有人潜入,格杀勿论!” “喏!” 丘行恭这才大步流星进了小楼。 楼内光线昏暗,丘行恭入内便见到一个身影躺在地板上,鼾声如雷。周围茶几上放着残羹剩饭,半壶酒水敞着口,酒气熏天。 丘行恭压抑着心中怒火,上前狠狠一脚踹在那身影身上,喝叱道:“给老子起来!” 那身影睡梦正酣,陡然被人一脚踹醒,正欲发火,揉揉眼睛看清楚乃是丘行恭,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大声道:“叔父为何踹我?” “踹你?” 丘行恭怒不可遏:“若你不是老子的侄子,老子现在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这人正是丘英起,一听这话顿时惊疑不定,忙问道:“叔父何以这般恼火,是谁惹您生气?跟小侄说说,小侄给您出气!” “还不是你这个孽障?!” 丘行恭戟指怒道:“让你暗杀高季辅,断去晋王一臂,以此作为向太子投诚之阶,你可倒好,唯恐天下人不知高季辅之死与储位之争有关系是吧?居然在明德门外光天化日之下搞暗杀,简直愚蠢透顶!” 丘英起脑子里还迷迷糊糊没清醒过来,闻言挠了挠头,一肚子委屈道:“咱们刺杀高季辅的目的,不就是剪除晋王的羽翼,以作为向太子投诚的投名状么?既然是投名状,那自然是影响越大、后果越大,效果也就越大!将高季辅这样的高官当街刺杀,给予晋王一系的震慑简直无与伦比,如此才能更好的彰显咱们丘家人的忠心耿耿!这有什么错?” “我……娘咧!” 听着丘英起非但不认错,反而振振有词予以狡辩,丘行恭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暴怒之下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大骂道:“简直榆木脑袋,愚蠢至极,朽木不可雕也!” 丘英起被踹得直咧嘴,心底虽然恼怒,却也不敢反驳,毕竟这叔父当年威名赫赫,如今虽然垂垂老矣却余威犹在,心底发怵,只得唯唯诺诺:“是是是,叔父教训得是,都是小侄的不是。” 丘行恭发泄一通,见到这混账一脸不忿的模样,才不得不耐着性子分说道:“如今储位之争搞得朝野上下沸反盈天,陛下虽然属意晋王,可朝中绝大部分文臣武将却尽皆支持太子,毕竟太子才是嫡长子,名正言顺,那些个御史言官整日里上书,请求陛下剥夺晋王的官职,并且下诏确认太子的储君之位,否则纲常倒转、天下不靖,陛下为此不胜其烦。你可倒好,这个节骨眼儿如此大张旗鼓的将高季辅刺杀于明德门外,恨不得弄得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真当陛下提不动刀、杀不得人了?” 丘英起这才觉察到惶恐,战战兢兢道:“这可如何是好?” 丘行恭一看他这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愚人、笨人他这辈子见过无数,可何曾见过这般愚笨之辈? 整个丘家怕是都要被这个蠢货给坑了! 丘行恭阴着脸,冷声道:“这几日你就带着你那些属下躲在这庄子里,不能出去,任何人都不能见,待老夫寻一个机会面见太子,看看太子是否肯接收下咱们这份投名状。你最好求神拜佛保佑太子有这个魄力,否则若是没有太子从中转圜,不仅你这条小命保不住,咱们丘家都将要遭受牵累!” 丘英起惶恐道:“何至于此?叔父不要吓我!” 丘行恭愤声道:“还何至于此?咱们丘家这回不被你牵累得诛灭三族都算是命大!让你刺杀高季辅,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杀了就完了,居然自作主张闹得满城风雨,简直愚蠢至极!” 丘英起唯唯诺诺,一声不敢吭。 丘行恭懒得与他多说,一甩袍袖,道:“你就待在此处,等某的消息!” 言罢转身扬长而去。 第五百七十三章 谁是凶手 两仪殿内,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面沉似水,一双虎目怒视着殿上一众文武群臣。 大臣们都感受到来自于皇帝的怒火,一个个战战兢兢,半点声息都不敢发出。 大殿上一片沉寂,唯有窗外的风声呼呼作响,好半晌,李二陛下才沉声缓缓问道:“谁来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唐帝国还有没有王法?今日朝廷官员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于帝都城门之外,那么明日会否有刺客潜入这太极宫,将朕刺杀于龙榻之上?嗯?!” 说到后来,已经是疾言厉色,怒气勃发。 大臣们身子抖了抖,纷纷垂首,一言不发。 唯有马周排众而出,跪伏在大殿之上,将头上乌纱摘下放在身边,而后以首顿地,沉声道:“微臣身为京兆尹,却未能整肃京畿治安,任由凶徒恣意施暴,实在是玩忽职守、罪该万死。微臣请辞京兆尹之职务,请陛下依律治罪,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他是京兆尹,凶案发生长安城外,自然难辞其咎。 左屯卫大将军、谯国公柴哲威出班启奏道:“陛下明鉴,长安城外、京畿重地发生此等凶案,京兆府难辞其咎。为彰显陛下之公正,安抚百姓之情绪,请准许马周辞去京兆尹之职务,更外委任他人,整肃城防,追缉凶徒,给关中百姓一个交待。” 此言一出,大臣们纷纷侧目。 这等凶案固然影响巨大,但事先全无征兆,又岂能完全归咎于京兆府呢?马周身为京兆尹,责任肯定是有的,但完全可以戴罪立功,人家自己请辞,不过是自谦的说法,拿出一个态度,你这边立马上纲上线落井下石,人品有些令人不齿。 太子李承乾今日参政,心底对于柴哲威很是不满,这不是明显的打压我的人马么?跑去兵部撬我的墙角的还不算,居然还想要在朝堂之上罢免亲近我的大臣? 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到一旁的李绩给自己递了个眼色,立即出班启奏道:“父皇,马府尹固然难辞其咎,但京兆府在其治下却一直治安稳定、百姓安居,马府尹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功不可没。今次惨案发生的太过突然,若是以此将马府尹治罪,那么何人能够取代他领导京兆府上下追缉凶徒呢?不妨以京兆府与刑部共同负责此案之侦破追缉,准许京兆府与刑部戴罪立功。” 宋国公萧瑀也站出来,附和道:“太子之言,最是公允,老臣附议。” 李二陛下这才颔首,沉声道:“此次事关重大,凶徒之嚣张气焰必须遏制,否则连京畿之地都这般腥风血雨,朝廷大臣亦朝不保夕,让天下百姓如何看朕,朕这个皇帝还有何颜面见天下人?京兆府与刑部发动所有人手,大理寺亦要从旁协助,七日之内,将凶徒缉拿归案,朕给你们记功,否则,马周、张亮,你们两个便自己请辞吧!” 马周郑重道:“微臣遵旨。” 拿起一旁的乌纱帽戴上,退回班列。 张亮倒是觉得祸从天降,案发现场他也查勘过了,除去凶徒所用之凶器极大可能出自军中之外,其余线索半点也无,七日之内追查到凶徒依然是难比登天,更何况还要将其追拿归案…… 不过这时候没人有胆子敢在李二陛下面前讨价还价、强调困难,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微臣遵旨!” 一旁的大理寺卿孙伏伽亦点头道:“微臣定会竭尽全力协助京兆府与刑部。” 李二陛下这才缓缓颔首,瞥了柴哲威一眼,道:“各自都去忙吧,稳定长安局势乃是要务,绝不可使得民间有恐慌之风。” 见到大臣们纷纷施礼告退,他又说道:“太子留一下。” 李承乾脚步一顿,只得留下。 待到大臣们都走干净,他才回到御座之前,看着李二陛下问道:“父皇可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不答,只是端坐在御座之上,一双眼光芒闪烁,直直的盯着李承乾,直将李承乾看得心里发毛,这才缓缓吁出口气,一字一字问道:“高季辅之死,可是你所为?” 李承乾愣了一愣,旋即面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御前,大声道:“父皇明鉴,儿臣对此一概不知!” 李二陛下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李承乾,那目光似刀子一般欲将李承乾的外皮割破,内心无所遗漏。 李承乾冷汗涔涔,辩解道:“父皇,儿臣即将前往民部任职,这些天一直往来于莒国公府与东宫之间,日升而出,日落而归,期间连一个外臣都未曾接见,如何能够指使人谋害高季辅呢?况且就算儿臣心有此念,可眼下稚奴意欲将其收归己用,儿臣再是愚蠢,又岂能在这个当口坐下这等蠢事,让天下人对儿臣心有怀疑?”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这个急的一脸大汗的儿子,觉得自己应该相信这番话,毕竟这样一个没有多少城府又心性仁厚的人,不太可能做出这般酷厉之事,正如他自己所言,这个时候高季辅暴毙,最大的嫌疑便是意欲剪除晋王羽翼的太子。 可若非太子所为,那么凶手又能是谁? 有刺杀高季辅动机的人很多,但是谁又非得在明德门外大庭广众之下行此酷厉之事,闹得天下震动,使得他这个皇帝颜面无存? 蔑视皇威? 还是别有用意? 李二陛下百思不得其解。 ***** 江南秋雨缠绵,金鸡湖畔烟雨迷蒙。 一连数日小雨淅沥,空气中氤氲着粘稠的水气,几个时辰不洗澡便是一身湿漉漉的难受。 不过几位公主却一直心情不错,连续几日在穆元佐派人安排下四处游玩,虽然天气不作美,可脱离长安那个大牢笼的公主们就好似振翅高飞的金丝雀,笑容始终浮现在脸上。 这日傍晚,刚刚自虎丘游玩归来的公主们沐浴之后坐在花厅里饮茶,窗外竹叶婆娑,细雨击打着檐下的芭蕉叶发出沙沙声响,清风穿堂而过,茶壶之中氤氲而出的袅袅热气随风飘摇。 晋阳公主吃了一块糕点,喝了一口热茶,高昂的兴致忽然低落下来,坐在地席之上,将膝盖露在怀里抵着尖俏的下颌,雪白的秀足在裙摆下一下一下的点着地席,眉儿微蹙,轻声道:“姐夫一天天也不知道瞎忙什么,那些个江南士族也是奇怪得紧,他们不是一直都很讨厌姐夫嘛?如今却每天排着队的宴请姐夫,席间一个个的奴颜卑膝阿谀奉承,简直不要脸。” 小公主的确聪慧,可从未曾经历过官场的洗礼,没有过生活的磨砺,自然无法体会那些个江南士族为何明明恨得要死,却又偏偏上赶着巴结…… 高阳公主坐在一旁,伸手将她鬓角散乱的发丝拢到晶莹如玉的耳后,闻言笑道:“你这丫头,有几个姐姐陪着你还不行啊,非得念念叨叨的想着姐夫?让我说啊,干脆往后你也别回太极宫了,直接住进咱们家算了,这样天天让姐夫陪着你玩儿,那才开心对吧?” 晋阳公主尚未接话儿,长乐公主轻咳一声,训斥道:“说什么疯话呢?兕子尚未婚配,却已经及笄,择婿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若是你这番话语传扬出去,难免让人编排些不堪入耳之语,慎言。” 高阳公主最是娇蛮,别看平素对长乐公主颇为敬重,可也绝非乖巧听话的性格,当即反唇相讥道:“姐姐为何想法这般龌蹉?妹妹去姐姐家中住上几日,自然理所应当,身为姐夫要顾及妻妹的想法,陪着妻妹多多讨好,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长乐公主气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简直无理也要歪三分。” 高阳公主笑嘻嘻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说不准你还想代替兕子住进我家,让我家二郎好像哄小姨子那般哄着你这个大姨子睡觉呢……” 一句话,不仅长乐公主一脸红晕,便是一旁一直一声未吭的城阳公主都霞飞双颊,羞恼不堪。 第五百七十四章 谈判破裂 长乐公主粉脸染霞,轻轻啐了一口,嗔道:“已经为人母了,却还是这般口无遮拦,真不晓得你家那位平素如何忍受你这般胡搅蛮缠。” 高阳公主扬起雪白细腻的脖颈,得意洋洋道:“吾家那位就是喜欢我平素胡搅蛮缠,尤其是寝榻之上,越是缠的紧,就越是高兴,你能怎么样呢?” “呸!” “呸!” 长乐与城阳受不住这个泼辣的妹妹,纷纷啐了一口,长乐公主拧着秀眉怒道:“你这个疯婆子,还有兕子在这里呢,污言秽语的成何体统?简直不知羞耻!” 晋阳公主举了举手,弱弱道:“那个……其实宫里的嬷嬷已经教过我了。” 长乐和城阳以手抚额,顿时无语。 高阳公主哈哈一笑,伸手揽住私自消瘦的肩头,炫耀一般说道:“夫妻敦伦乃是人间正道,传宗接代更是人生大事,如此神圣之事焉能用污言秽语来形容?对不对啊兕子。” 小公主闻言,小脑袋狠狠一点,说道:“嬷嬷也教过的,说是成亲之后自当夫妻和睦,多多诞下子嗣,才是女人一生里的大事。” 长乐公主气道:“你说的没错,可高阳她刚刚说的那时传宗接代吗?” 晋阳公主到底年纪小一些,对于男女之事懵懵懂懂,眨巴眨巴明亮的眼睛,奇道:“难道不是么?” 长乐公主顿时气结,不知如何反驳。 高阳公主早已经笑弯了腰…… 说笑一阵,几位公主用了晚膳,便各自回房安寝,这一天游玩下来胳膊腿儿都酸疼无比,泡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明朝起来精神百倍,或许可以乘战船直接出海南下,前往钱塘游一游享誉天下的西子湖。 细雨蒙蒙的天气虽然有些难受,但是江南风物在这濛濛细雨当中却是别有一番趣致,似乎更适合这样烟雨迷蒙的天气…… ***** 苏州城中一处奢华气派的府邸当中,房俊与李泰、杜荷跪坐在雨廊前的地席上,对面是从金陵连夜赶来的萧钜、萧锜。 廊前雨水自雨檐滴落,落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叮叮咚咚,院子里花树依旧青翠,景色优美。 萧钜抬手替几人斟茶,口中说道:“家父与伯父身体不佳,这等天气不敢外出,到底是年岁大了比不得当年,故而派遣在下前来江南,面见殿下与越国公,商谈这次殿下接收那些货殖产业之事。” 上一次来的是萧锜,不过两人之间的地位不可以道里计,萧锜说到底不过是萧家的一个偏支,纵然有些能力,但是在萧钜这个嫡支面前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所以此刻跪坐一旁,一言不发。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不看萧钜,而是转头看向一侧正襟危坐的萧锜,奇道:“商谈?若是某没有记错,上次某与你说的是让你回去通知一声,行还不行,速作决断,何来商谈一说?” 萧锜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萧钜眼皮跳了跳,神情之间有些不悦:“越国公,你我乃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任何事都能拿到台面上谈一谈……” 话音未落,却被房俊抬手打断,房俊瞅着他,淡然道:“殿下矢志于大唐的文教事业,立誓要将乡学、县学开遍大唐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处乡村,可谓开天辟地的伟业,更是朝廷大事。汝居然将朝廷大事视作家事,认为朝廷大事亦能权衡利弊、讨价还价吗?” 萧钜被噎得无言以对,只能强笑道:“越国公此言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房俊再一次将他打断:“你是说大唐的文教事业小题大做,还是说魏王殿下为了大唐的文教事业东奔西走夙夜难寐是小题大做?” 萧钜脸色沉下来,不悦道:“殿下亦在,在下何曾说过这话?越国公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身为萧氏子孙,素来在江南横行无忌,任谁都得礼让三分,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能够当面不给面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若非房俊以往的威名摆在那里让他有些忌惮,这会儿怕是都能拍案而起,指着房俊的鼻子大骂…… 房俊摇摇头。 说起来兰陵萧氏不仅曾经显赫一时,占据江南之地建立帝皇之业,即便是亡国之后也不曾陨落,隋唐两朝依旧声名赫赫,始终屹立于顶级门阀之林。 有唐一朝,兰陵萧氏出了七八位宰相,除去萧瑀之外,皆是萧珣这一支的子孙,也就是萧钜与其地萧钧的后代。 可房俊现在却难免疑惑,家风传承这种事可不是说说的,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若是没有一个精明睿智的老子,很难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更别说子子孙孙时代优秀了。 以萧钜这等智慧,如何能够生得出那么多优秀的后代? 这显然与遗传学严重不符…… 房俊当然不会在乎萧钜表现出来的强势,淡然道:“本官说话,素来说一不二,萧家若是赞同,可立即将那些货殖产业接收过去,毕竟是支持魏王殿下的大事业,造福大唐子孙后代,所以价钱好说,绝对让萧家大赚一笔;萧家若是不赞同,那就闲话少说,某再去找一家愿意接手的便是,阳羡周氏,琅琊王氏,甚至是吴兴沈氏,信不信某一放话出去,门槛都能被人踏破?” 萧钜当然相信。 这些货殖产业的价值不在二十万贯之下,如今打包从房俊这边接手,自然价格一切可以商谈,赚上个十万八万的不在话下,尤其是这些货殖产业里头还有不少有价无市,接手之后赚头更多。 可问题在于那些家族是联起手来接收,几乎可以抵御所有的不满,但萧家却是要单独接收,这么大一块肥肉从那些个江南士族身上割下来,然后被萧家一口吞下肚去,你让那些江南士族怎么想? 萧家必成众矢之的,一个人去对抗所有江南士族的敌视。 那个时候若说萧家也是被逼的,事先根本未曾与房俊有过联系,谁信呢? 萧钜觉得不能被房俊牵着鼻子走,接收那些货殖产业可以,但绝对不能由萧家自己全部接收,况且凭借萧家在江南的地位,哪里轮得到被房俊胁迫? 想到这里,他愤声道:“越国公简直将吾兰陵萧氏当作织丝贩履之辈,此等侮辱不可忍受!” 房俊不为所动:“那就不用说了。” 萧钜愤而起身,道:“告辞!” 一甩袍袖,起身边走。 一旁的萧锜嘴唇蠕动一下,想说什么没说出口,神情古怪至极。 萧钜走到门口,忽然醒悟,此地乃是萧家的别苑,自己邀请魏王与房俊前来赴宴,这会儿走的怎么却是自己? 轰魏王和房俊走他更是不敢,只得站住脚步,回身瞪着房俊怒道:“吾兰陵萧氏对大唐忠心耿耿,朝中有宋国公呕心沥血协助陛下开创盛世,吾等在江南稳定地方上缴赋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更何况吾儿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如今尸骨尚且埋在北疆冰雪之地,家中却要遭受这等打压侮辱,试问越国公良心何安,公道何在?” 李泰老神在在的饮茶,一切不闻不问,恍若置身事外,全凭房俊做主。 杜荷则好奇的瞪着眼睛,看着房俊与江南第一士族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心里头对这等权势各种羡慕嫉妒。 萧锜性子平和一些,和温驯得多,见到萧钜居然跟房俊横眉立目,心里打颤,连忙起身拉住萧钜的衣袖,苦劝道:“兄长息怒,魏王殿下当前,焉能这般无礼?有话好好说。” 萧钜也只是做做样子,故意将萧嗣业的事情说出来,希望能够让房俊有所忌惮,毕竟大唐可没有慢待功勋家属的先例,每一个战死疆场的烈士除去能够得到极为丰厚的补偿之外,更会使得全家人都获得一种社会地位的提升。 谁敢依仗权势欺压烈士家属,传扬出去就得被几千万大唐百姓戳脊梁骨! 唯有房俊坐在那里,头脑中恍惚一下,这才想起原来这个萧钜就是萧嗣业那个混账的爹…… 娘咧! 旁人不知道萧嗣业干下的那些个混账事,小爷还能不知道? 居然拿那个叛徒卖国贼来要挟小爷,还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第五百七十五章 把柄在手 看着萧钜故作愤怒却标榜自己忠义传家的模样,魏王李泰都觉得有点过分。 人家儿子奋战北疆甘愿成为“死间”,在覆灭薛延陀那场惊天大战之中居功至伟,而且房俊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兵出白道、横扫漠北那一战居于首要原因,换句话说正是因为萧嗣业的“牺牲”,才换来了房俊的赫赫功勋,可以使得他的战功一举成为可以与李靖、李绩这等“战神”级别的一代名将相提并论的资本,不心存感激也就罢了,还这般咄咄逼人,人情道义上怎么也说不过去…… 李泰咳了一声,对房俊说道:“二郎,好歹当初萧嗣业亦曾与你并肩作战,其为国捐躯,昭义千秋……” 房俊当即打断他,说道:“殿下亦知当初微臣与那萧嗣业同在北疆,其中之细节,没有人比微臣更清楚。” 不说什么“为国捐躯”“昭义千秋”这等话语,房俊还能忍得住,可听到这个,顿时有些压不住火。 萧嗣业此人寡廉鲜耻、卖国求荣,若非李二陛下意欲将其树立起一个“忠勇烈士”的典型,不愿意使得天下人皆知大唐出了一个卖国贼,引导舆论强化民众的忠君爱国精神,房俊老早就将萧嗣业的恶行昭告天下,让天下百姓人人唾弃,遗臭万年。 这会让萧钜居然恬不知耻的将萧嗣业搬出来,房俊岂能不恼? 当即冷笑道:“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萧嗣业卖国求荣恶贯满盈,他的父亲亦是寡廉鲜耻!所谓的‘一门忠烈’不过是陛下意欲树立一个典型,故而将错就错而已,萧家应当感恩戴德竭诚相报,而非是携功自傲作威作福!”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面色大变。 大唐尚武之风浓郁,朝野上下对于军人的认可度极高,尤其是那些立下功勋的军人,哪怕只是一个士卒,亦会受到整个社会的认可,尤其是乡里之间将其奉为英雄,不仅免除税赋、徭役,甚至会优先征辟为官。 若是阵亡,所获得之地位更加崇高。 萧嗣业被朝廷授予功勋,连李二陛下都亲口嘉奖,这成为萧家上下引以为荣之事,尤其是萧钜,对于自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极为得意。 反正自己儿子好几个,死一个也没什么打紧…… 可是眼下听闻房俊口口声声“卖国求荣”“恶贯满盈”,萧钜岂能不怒? 他素来跋扈,此刻怒从心头起,也不管什么国公不国公了,当即面色如血,戟指怒道:“简直可恶至极!吾萧氏子弟为国捐躯,可鉴日月,朝野上下谁人不是尊敬推崇,焉能由得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污人清白?此刻有殿下在此,望你速速赔礼道歉,否则定然不予你干休!” 房俊端坐如山,不为所动,冷笑道:“某污人清白?当初某率军兵出白道,足有数万大军,期间知晓萧嗣业所作所为者不计其数,只不过是因为陛下念在兰陵萧氏劳苦功高,所以不欲让一个败类坏了兰陵萧氏数百年门风,故而勒令吾等不得声张。汝若再敢在某面前狂吠,信不信某这就修书一封,让当初的当事人都站出来,向御史台状告萧嗣业之所作所为,剥夺其所有封赏,经受亿万大唐子民唾骂?” 萧钜心头疑虑,惊疑不定。 按理说,房俊出去心狠手辣之外,风评一直很好,基本上从未听闻道德上有所欠缺,行事公允处断公正,尤其对于麾下出生入死的将校兵卒极为爱护,每一次都是想法设法谋求功勋奖赏。 难道自己那个自幼并未养在身边的儿子,当真如同房俊所言那般? 万一房俊恼怒之下当真不顾陛下的命令将这件事推翻,那么可不仅仅是萧嗣业遭受万人唾骂,连带着兰陵萧氏从此也抬不起头。 若是换了别人或许有诸多顾忌,但是房俊这个棒槌若是不管不顾起来,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 退一万步讲,房俊身为覆灭薛延陀之主将,周围兵卒皆是他的麾下心腹,哪怕是想要栽赃陷害萧嗣业从而达到狙击兰陵萧氏的目的,可也完全是反掌之间耳…… 李泰从未听闻此事,心中斟酌真伪,杜荷却已经忍不住道:“二郎,当真如此?” 曾经萧嗣业的名字在长安很是流传了一段时间,对于其勇于担当“死间”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以及最后薛延陀覆灭的旷世功绩,不知多少人对其羡慕崇拜,更不知多少人家教训自家不成器的儿郎只是说一句“瞧瞧人家萧嗣业”…… 却不曾想,原来这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曲折? 房俊哼了一声,沉声道:“陛下顾念他兰陵萧氏数百年声誉来之不易,故而宁愿对一个卖国求荣的叛徒进行封赏,也不忍将事实大白于天下,可你萧氏非但不知感恩,反而以此为荣沾沾自喜,甚至私底下串联起来意欲影响储位之争,简直不知好歹!” 杜荷大叫道:“娘咧!宋国公府当初为萧嗣业举行祭祀之礼,老子还特么赶过去流了几滴眼泪,心生仰慕恨不能以身代之,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卖国求荣的败类啊!” 萧钜与萧锜缄默无声,心底翻起惊涛骇浪。 如果事情当真如房俊所言那般,麻烦可就太大了。 萧嗣业一人之身后声誉无关紧要,可是由此而使得整个兰陵萧氏声名狼藉,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大唐尚武,最是痛恨那些个背主求荣的败类,在门阀之风盛行的眼下,家中子弟之行为是一定会被上升到整个家风层面的,萧嗣业一人之悖逆,便是整个萧氏的耻辱。 素来江南领袖自居的兰陵萧氏,焉能承受这样的变故? 一旦罪名坐实,不仅声誉受损,牵连的更是实打实的利益损失…… 萧钜明白,眼下留给自己的余地几乎没有,要么彻底答允房俊的条件,将那些个产业货殖完全接收过来,从此之后与他站在同一阵线,实心实意的支持太子,要么当场翻脸,等着房俊将萧嗣业的事情彻底反转过来,由大唐英雄便为卖国贼子,萧家更是从一门忠烈变成教子无方、门风不正…… 萧钜心中又惊又怒,明白就算房俊只是血口喷人,萧家也完全没有抵抗之力,可若是就这么认栽,又实在是太伤颜面,站在门口进退失据取舍两难,任凭微风吹着斜雨将衣袍打湿犹自未觉。 李泰这时候展颜一笑,冲着萧钜招招手,温言道:“兄长还请入座,这清茶方才喝了半杯,焉能暴殄天物?再者说此处可是你们萧家的宅院,兄长这般站在门口,可是要赶本王走?” 有了台阶,萧钜略微矜持一下,便回到席间跪坐,却觉得大腿一片冰凉,低头一看,却是不知何时衣袍已经被雨水打湿,洇了一大片。 李泰亲自给萧钜执壶斟茶,宽慰道:“二郎也仅止是说说而已,就算所言当真,萧家也是他的姻亲,自当亲厚和爱共同扶持,岂有窝里反的道理?他这人性子耿直,说话难免冲了一些,兄长勿怪,本王带他陪个礼,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场面就是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很多事情其实便都可以轻松解决。 萧钜瞥了房俊一眼,低声道:“在下不敢当!” 嘴里说着不敢当,却将那杯茶水举起,试了试已经温热,便一饮而尽。 李泰抚掌笑道:“这样才对嘛!此间皆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大可坐下来好生商议,弄得这么僵岂非显得生分?” 房俊在一旁将白脸唱到底:“别的好说,但是接收货殖产业这件事,没得商量。” “你……!” 萧钜气得不轻,可想起房俊手里算是捏着整个兰陵萧氏的把柄,只能敢怒不敢言,阴着脸把头扭到一旁。 第五百七十六章 软硬兼施 萧钜气得不轻,可想起房俊手里算是捏着整个兰陵萧氏的把柄,只能敢怒不敢言,阴着脸把头扭到一旁。 可是这种态度,几乎相当于默认…… 至于萧锜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 李泰察颜观色,见到萧钜被房俊给吓唬得不轻,觉得这事儿基本算是稳当了,毕竟人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能光大巴掌,还得给个甜枣儿,便笑道:“兄长深明大义,所虑者不过是唯恐这些货殖产业尽入萧家之手,会引起别家的反感与敌对而已。其实兄长完全不必在意,毕竟发展大唐的文教事业乃是大势所趋、功在千秋的好事,本王听闻兄长才华卓著,却一直赋闲在家不曾入仕,不知若本王邀请您加入‘大唐文化振兴会’,担任本王之副手,协助本王发展大唐的文教事业,兄长意下如何?” 甜枣儿当然得给一颗,不过若是能够顺势将兰陵萧氏收归己用,自然更是好事一桩。 毕竟这可是江南士族当中数一数二的顶级门阀,在江南、山东尽皆拥有着深厚的底蕴,日后自己在这两地发展县学、乡学,可以借力的地方多得是,有了这样一个地头蛇一心一意的辅助,自然事半功倍。 萧钜大为心动。 兰陵萧氏世代簪缨,到了南北朝的时候一举攀上世家门阀的巅峰,建国称帝立下半壁江山,只可惜入隋之后便开始一蹶不振。虽然有萧瑀在大唐担任宰辅,深受李二陛下信任器重,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萧家素来为关陇豪强多打压,子弟很难进入中枢。 萧钜心高气傲,觉得若是不能进入中枢,单只是在江南一隅之地担任一个官吏,如何能够施展心中抱负? 干脆拒不出仕,整日里在家中宴请会友读书不辍,倒也颇有魏晋隐士之悠闲。只是时间一久,这种悠闲难免转变为枯燥,大丈夫不能提三尺剑建功立业,亦不能执狼毫笔书写春秋,纵然空活百岁又有何益? 心里难免躁动。 此刻听了魏王的招揽,难免心生入仕之意,虽然这个所谓的“大唐文化振兴会”并非正宗的朝廷衙门,可是有魏王坐镇,兼且立意崇高、影响巨大,一旦成为魏王的副手,立刻便能天下闻名。 在这个“振兴会”待上几年,做出一些功勋,再有魏王举荐入朝,起步想必最低也得是一个六部侍郎! 只不过如此一来,就势必要完全站到魏王一边,也算是屈居房俊之下,连带着就等同于站到了太子的阵营当中,这些个烫手的货殖产业更是不接收都不行…… 兹事体大,萧钜不得不慎重,尤其是必须考虑到家中几位长辈的态度。 李泰瞥了房俊一眼,见到对方偷偷给他使了个颜色,略微琢磨,领会过来,又循循善诱道:“眼下海疆不靖,许多蛰伏许久的海岛匪寇又死灰复燃,威胁着多条航线,水师为此颇为头痛,毕竟兵力有限,在为各家船队护航的时候便难免顾此失彼,一旦有所疏忽,谁家的船队搞不好就要被海盗给盯上,损失惨重,到时候还需要萧家以江南领袖之身份,出面安抚受损失的家族,萧家素来忝为江南泰斗,自当承担起与名分相应之义务。” 萧钜一听,顿时又瞪大了眼睛。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么? 屁的海盗! 如今大唐皇家水师兵强马壮,说是一句舟楫如云都不为过,拥有的装备了火炮的新式战船数量比之所有的东洋、南洋诸国的战船加在一起都多,这才有了横行七海所向披靡的局面。 东海盘踞的海岛经由水师的几次围剿早已经灰飞烟灭,纵然有一二漏网之鱼,逃命都来不及,焉敢再次出现在航道上烧杀劫掠? 这话分明就是在告诉他,万一水师护卫不利,致使萧家的船队遭受损失,那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分身乏术,你们萧家别计较……可是这大海之上谁是兵、谁是匪,那还不全都是房俊一个人说了算? 威胁,拉拢,许之以利,然后继续威胁…… 萧钜算是服了。 他明白今日若是不将那些个货殖产业尽皆接收过来,并且从此之后老老实实的站在房俊、太子这一边,绝无善了。 形势比人强,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只是他,就算是萧瑀、萧璟、萧珣这一辈的置身于此,面对魏王与房俊的威逼利诱,除去妥协之外又能如何? 心里叹了口气,萧钜只得无奈道:“兹事体大,在下不敢做主,还得回去请示家父与伯父才行。” 他想拖一拖,看看事情能否出现转机,但房俊岂能让他如愿? “前两日这位兄台前来的时候,便说要回去请示,今日你又说回去请示……这请示来请示去的,到何日方才是个头?” “这等事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难道我看不出来?越国公再是咄咄逼人,在下难道还敢替代家主做出决定?” 萧钜怒不可遏。 房俊却不动怒,冷笑一声,幽幽说道:“萧家这是将某耍着玩儿吧?昨天他要回去请示,今天你又要回去请示,怕是明日还是需要请示……真以为某是泥捏陶塑,没有半分火气是吧?信不信明日就封了萧家的盐场,停了萧家的海贸,里里外外的好生查一查,看看你萧家是否瞒报税赋、窝藏盗匪?” 萧钜气得眼红脖子粗,一双眼跟斗牛似的,平素的涵养功夫完全不见,恨不得扑上去活生生将房俊给掐死。 娘咧! 你小子除了威胁恐吓就没别的手段了是吧? 可他怒极归怒极,却也不得不承认房俊的威胁恐吓的确好用,这个棒槌什么事都做得出,根本不会考虑事后的后果以及影响,真正将萧家的盐场、海贸都给停了,又派人里里外外的查一遍,萧家得蒙受多少损失? 相比起来,似乎为此被其余江南士族敌视针对也不是那么难以承受…… 李泰面色一整,喝叱道:“二郎,怎么又犯了倔脾气,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大家坐下来商量?萧兄长切勿恼怒,来来来,坐下喝茶。” 萧钜彻底服气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软硬兼施,将萧家的软肋捏的死死的,自己除了乖乖就范,那里还有反抗的余地? 重新坐好,叹气道:“既然魏王殿下意欲为了兴盛大唐之文教事业而竭尽全力,萧家又岂能漠然视之、袖手旁观呢?尽心竭力,义不容辞,无非是得罪乡梓、舍生取义而已!” 房俊撇嘴一笑,心忖这人也算是有意思,这等进退不得的田地,哪里就谈得上什么舍生取义了? 不过是将萧家彻底拉拢过来,不再如以往那般三心二意,一门心思的站到太子殿下的阵营当中而已。 实际上,只要萧家舍了面皮,占便宜那可是实打实的。 在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需做下决策,至于货殖产业接收的细节自有下面的人去操作,大事议定,萧钜身为东道,自然要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请李泰、房俊、杜荷三人赴宴。 席间萧钜犹自觉得愤懑难当,便对准了房俊频频劝酒,想要在酒桌上将刚刚受得气都给找补回来。 李泰和杜荷简直不忍直视。 人家房俊在关中最最出名的一项本是,既不是孔武用力勇冠三军,更不是生财有道家资亿万,而是酒过胃肠千杯不醉! 在关中世家子弟当中,不服房俊想要与其决斗的有,但是敢与其酒桌之上论雌雄的却绝对没有。 不出意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魏王尚在席间,萧钜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吐过两回之后被萧锜搀扶着自去后堂歇息,李泰、房俊等人也趁机告辞。 苏州刺史穆元佐为李泰在苏州城中寻了一处宅院,与杜荷一起搬了过去,房俊将他们送到门口,谢绝了李泰邀请入内,自己起码赶回华亭镇。 到了华亭镇,天色已经擦黑,淅沥沥的小雨依旧未歇。 刚刚进入堂中喝了口热茶,想要沐浴一番,便听闻门口亲兵通禀道:“长乐公主的贴身侍女求见……” 第五百七十七章 雨夜杀机 “嗯?” 房俊一皱眉,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小雨淅淅沥沥,这等时候、这等天气,长乐公主为何要派人前来? 想了想,道:“把人带进来。” “喏!” 亲兵推出门外,须臾进来一个纤细瘦弱的侍女,将身上的斗篷帽子摘下,果然是长乐公主身边一个侍女。 “奴婢见过越国公。” 侍女敛裾施礼。 房俊嗯了一声,呷了口茶水,问道:“殿下让你前来,所为何事?” 侍女低眉垂眼,轻声道:“殿下命奴婢前来,有要事请越国公赶往庄园一叙。” “现在?” “喏。” “到底是什么事?” “奴婢不知……” 房俊眉头越蹙越紧,又问道:“高阳殿下、城阳殿下、晋阳殿下三位可还好?” 侍女答道:“奴婢只是吾家殿下房中的贴身侍女,对外头的事情并不知晓多少,只是午间的时候到时几位殿下一起用的午膳。” 房俊点点头,沉吟不语。 几位公主住在一起,房俊自然不会去想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事情,况且长乐公主矜持端庄,哪怕看得出来对自己颇有情意,却始终不曾逾距半分,又岂能派自己的侍女前来邀请自己雨夜幽会? 既然不是这等事,那或许便是安危出了问题。 这江南看似平静,实则暗地里早已经风起云涌,房俊早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大对劲,毕竟这帮子江南士族逍遥天南几百年了,即便是当年大隋朝一统山河御极八荒,江南士族都不曾屈服,使得隋炀帝杨广为了得到江南士族的支持,不得不开通运河、建造江都,亲自驻留江南。 当真背地里搞些什么欺君犯上的阴谋诡计,实在是再也平常不过。 即便他想不通这些人有什么理由对长乐公主有所不利,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毕竟高阳、晋阳都与长乐住在一起,若是长乐公主发现了什么诡异之处,一旦遭遇危险,几位公主都有可能陷身危险之中。 房俊颔首,道:“去外头等着,某换件衣服。” “喏。” 侍女退出门外,房俊沉思片刻,将卫鹰叫了进来,嘱咐道:“多带上些人,全副武装,哦对了,将某的火枪拿来。” 房俊换了一套衣衫,卫鹰已经将他的火枪取了过来,一只单筒的燧发火铳,精钢打制,很是精巧。 将火枪收好,带着卫鹰走出屋子,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五十余精锐部曲,尽皆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这等天气不适用弓弩,弓弦被雨水淋湿会减少韧性,所以都配着横刀。 房俊与那侍女登上马车,出了镇公署,直奔码头,换乘战船顺水直下进了长江水道,再逆流而上不久,自海虞镇附近拐进望虞河,直抵苏州城外金鸡湖。 此时天色早已全黑,天上满是乌云不见星月,小雨依旧未歇。 弃船登陆,亲兵部曲燃起风灯,一大队人马策骑抹黑赶往徐家庄园。 庄园的守卫有三部分,最外围是水师派遣的兵卒把守,严防任何闲杂人等进入,里边是穆元佐派驻的苏州郡兵,由苏州司马沈纬率领,最内则是皇家禁军。 水师兵卒自然让开道路让房俊进去,但是到了苏州郡兵把守的关卡,却遭遇了阻拦。 苏州司马沈纬很是尽职尽责,下雨天也坚持守在此处,在房俊马前苦笑着说道:“非是末将敢阻拦越国公,实在是穆刺史有严令,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庄园之内,以免冲撞了几位公主殿下。末将听命行事,哪里敢有半分玩忽职守?还望越国公海涵。” 房俊坐在马上,抬眼往庄园里头看了看,雨天暗夜阴沉,庄园之内半点光亮业务,阴沉沉好似龙潭虎穴,给人心里一种极其压抑的感觉,总觉得氛围很是不正常。 沉吟片刻,房俊回头对卫鹰等亲兵道:“尔等速速退出去,某一人入内,若是有任何情况,第一时间返回华亭镇,让裴行俭率军前来。” “喏!” 卫鹰应了一声,带着亲兵部曲们缓缓后退,回到水师兵卒驻防的地方暂时休整。 沈纬赔笑道:“越国公说笑了,此处庄园里三层外三层,安全确保无虞,哪里会有半点风险?末将只是军令在身,不敢擅专罢了,若有得罪之处,改日末将设宴,向越国公赔罪。” 房俊淡淡一笑,道:“沈将军尽职尽责,某只有欣赏,哪里会有半点不满?闲话少叙,走吧。” “喏!但是……请越国公下马,免得惊扰了几位殿下。” 沈纬一脸笑容,却不卑不亢。 房俊深深看了他一会儿,这才甩镫离鞍跃下马背,将缰绳一甩,一言不发,大步向庄园内走去。 沈纬命人看顾好马匹,带着几个亲信紧随其后,陪着笑说着话,房俊却理都不理他。 这段路进入庄园的道路很是平坦,铺着青砖,只不过许是年久,路面难免凹凸不平,雨水积蓄下来来不及渗下去,又流不走,便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一脚踩下去便湿了鞋子,溅得衣摆尽湿。 脚上的鞋子被雨水尽湿,又潮又凉,反而使得房俊精神愈发清明集中。 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可是担忧高阳以及长乐的安危,只能一条道往里走,精神却始终紧绷着,不回头,却至始至终都留意着沈纬的动静,一只手下意识的放在身上佩戴的火枪附近,只要稍有不对劲,便立刻拔枪反击,同时加速向庄园之内奔跑。 庄园里头都是皇家禁卫,当可确保安全无虞…… 黑洞洞的庄园大门到了二十步之外,身后的沈纬除去赔笑说话之外,不见半点异常,房俊已经见到黑暗之中伫立在庄园门口值夜的禁卫,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或许只是自己杞人忧天,庄园内并未发生什么异常,长乐公主也或许当真只是要寻自己半夜私会…… 值夜的禁卫听到动静,开口喝问:“什么人?” 沈纬立即道:“越国公担忧几位殿下安危,前来检视,还不速速开门?” 脚步声响,一队禁卫从门后走出,待到房俊到了门前,相互验证,禁卫首领连忙施行军礼,道:“原来是越国公,请随末将入内!” 一切都未见任何异常,房俊终于松了口气,开口问道:“几位殿下可曾安好?”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就在他一路紧绷的精神在见到禁卫的时候放松下来的瞬间,身后忽然生起一股劲风,与此同时面前这个禁卫首领面容狰狞,手已经按在腰间横刀的刀鞘上,就待拔出横刀。 房俊一瞬间毛骨悚然,身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一蹬地,强悍的爆发力使得身子猛然向旁窜出去一步,与此同时拔出衣衫之下的火枪,照着禁卫首领的脸上便开了一枪。 “砰!” 火亮在黑暗的雨夜之中一闪即逝,那禁卫首领猝不及防,脸上溅起一蓬血水,一声未吭仰天跌倒。 房俊刚刚迈出一步,左肋下先是一片冰凉,继而一股剧痛传来,他想也不想,落地的脚当做指点,身体一瞬间扭转面向原本在身后的沈纬,手里的火枪劈手便投掷出去。 这么一大坨铁的分量很是可观,被他蓄力之下正中沈纬的面门,沈纬发出一声惨呼,一手拎着一柄匕首,另一手捂着脸蹲在地上,鲜血顺着指缝汩汩而出,大叫道:“不能让他跑了,弄死他!” 身后的郡兵,面前的禁卫,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纷纷抽出横刀,如狼似虎的向着房俊扑去! 数柄雪亮的横刀在马灯光芒照耀之下闪烁着寒光,十余名彪形大汉悍不畏死冲向房俊,横刀在雨幕之中划过,纷纷砍向房俊的各处要害。 雨水纷飞,先前还是静谧一片的徐家庄园,陡然之间便杀机显现! 第五百七十八章 亡命奔逃 雪亮的横刀划过雨幕,刀身映射着马灯的幽幽光亮,居然有几分璀璨迷离的美…… 房俊来不及思忖为何脑子里会显现这样的感觉,运足全身力气,在刀锋及身的瞬间猛地一用力,整个人跳起来向着左侧跃起,堪堪避过刀锋,人却因为失去重心跌落在地。 十几双军靴踩着泥泞的地面,溅起细碎的雨水泥浆,迅速向着倒地的房俊追击而至。 房俊根本来不及起身,更没有机会抽出腰间的横刀予以反击,只能顺势在地上一滚……再滚……一连滚出去十几个滚,滚得头晕目眩不辨东西,耳畔唯有钢刀劈在地面叮叮当当的响声。 面对猝不及防的暗杀,房俊非但没有太多的慌乱,头脑反而前所未有的冷静清晰。 没时间去揣摩幕后主使到底是谁,他只知道若是不能逃出生天,明年今时便是他的祭日! 顾不得肋下的疼痛,这一连串的懒驴打滚避过了一顿乱刀,房俊脚蹬着地一使劲儿便站了起来,顾不得辨别方向,朝着这些禁卫相反的方向撒腿便跑。 身后传来沈纬压抑着的吼叫:“抓住他,杀了他,不能让他跑了!” 十余个禁卫、郡兵提着刀疯狂追击过来。 房俊拼命往前奔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要跑得更快一点,怎奈淅淅沥沥的小雨使得地上积水颇多,此处更是逃离了道路范围,地上满是泥泞,脚下猛地一滑,打了个趔趄,差一点就摔个滚地葫芦。 紧慢调整好重心,只是这一耽搁,身后的追兵已经追了上来。 任他再是勇冠三军,可不过是血肉之躯,十余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围攻之下绝无幸至。 心中刚刚升起绝望,前方便忽然隐隐传来一阵潺潺的流水声。 绝处逢生,房俊顿时大喜,奋起余力往前跑了十几步,便见到一条黑洞洞的河流,不再多想,调整好脚步奋力向前,到了河边猛地纵身一跃,身体尚在半空中的时候狠狠的吸了一口气,下一刻“噗通”一声跃入冰凉的河水之中。 甫一入水,房俊便一个猛子扎进河底,手摸到河底的细沙,顺着河底选择了一个方向便奋力游过去。 追兵追到近前,也纷纷纵深跃入河水之中,有的在水面上四下搜寻,有的潜入水底摸索,等到沈纬捂着脸赶到河边,见到一个兵卒从水中露出头换气,急忙问道:“抓到没有?” 那兵卒摇摇头,沈纬大怒道:“搜!给老子一寸一寸的搜,他身上有伤,逃不远的!” 看着兵卒们再一次潜水的潜水搜寻的搜寻,沈纬捂着剧痛欲裂的眼睛,湿透的衣衫难掩一股寒气,浑身恐惧的打起颤。 所有的一切都很完美,长安那边捉拿了长乐公主贴身侍女的家眷,逼迫她不得不背叛长乐公主引诱房俊夜入庄园,又利用防卫的借口使得房俊只身进入,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放心,毕竟对方可能南征北战号称勇冠三军的猛将,万一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房俊虽然只身进入庄园,但从神情、步伐之中可以看出,始终存有戒备,只要自己敢动手,很难毫无声息的将其制服甚至杀死。 所以他设计了一个严密的圈套,在房俊进入庄园的一瞬间动手。 你能防备着我,总不能防备着素来忠诚悍勇的北衙禁军吧? 果不其然,在进入禁卫把守的庄园的一刹那,房俊卸去了戒备,沈纬当机立断,立即出手。 只是他依旧没想到在那等情况之下,房俊居然依旧堪堪避过了自己捅向其后腰的一刀,刀锋只是刺伤了他的肋下,未能将他留在这里。 不仅用火枪击杀了里应外合的禁卫首领,还反手掷出火枪重伤自己的面部。 反应太快了! 现在房俊遁入河中,完全搜寻不到踪迹,更不可能调集兵马大张旗鼓的搜索,沈纬几乎不敢去想象一旦房俊逃脱生天,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 莱州吴家,江东顾家,关中元家……一例一例血淋淋的教训都摆在那里,一旦房俊发起疯来,皇家水师攻破吴兴沈氏几乎毋须耗费吹灰之力。 他终于感到后怕,一阵浓浓的悔意袭上心头,任凭天上的雨势越来越大,却也无法浇灭心里的恐惧。 自己怎地就昏了头,答允了那些人的条件,出手暗杀房俊? 且不说此刻失败之后犹如天崩地裂,就算暗杀成功将房俊置于死地,自己难道就能有一个好的下场? 天下人谁都知道房俊在皇帝陛下面前是如何受宠,更别说太子将其倚为臂膀,几位皇子皆与其交情莫逆,朝中大臣与其亲善者比比皆是,尤其是水师上下尽皆将其视为统帅…… 这样一位军方、政坛皆有着无与伦比影响力的大佬死在自己手里,自己焉能有一个好结果? 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只是眼下已经顾及不得那些,左右自己的下场都将无比凄惨,若是能够将房俊杀死,或许关中那些人能够保留几分信誉,念及自己的功劳,保住自己的宗族家人…… “搜!就算将整条河给老子翻过来,也得将他给找出来!” 沈纬眼珠子通红,站在河边疯狂叫嚣,以此抵御着无边无际的恐惧。 ***** 河水冰冷。 初冬的江南或许不如北方那般寒冷彻骨,但是却绝非感觉上那么暖和,一入水中,便能够体会到江南冬天的阴冷。 房俊憋着一口气,沿着河底奋力的向着一个方向游动,一口气游了有一炷香时间,肺叶里的空气已经无法支撑正常的身体需求,眼前一阵阵发黑,连续喝了好几口河水,却也不敢浮出水面换气。 他知道敌人一定会站在搜索,却不知道敌人到底能够投入多少兵力,一旦兵力过多,足以将河道两岸几百步之内的地方都给覆盖一遍,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所遗漏,自己只要被发现就绝对再没有逃跑的机会。 全凭着坚韧的毅力支撑,又游了有小半炷香时间,终于坚持不住,在河底摸索着往河岸游去,到了岸边也不敢贸然露头,仰着头一点一点的贴近水面,然后将手顺着河岸边的细沙摸上去,碰到了一蓬野草,这才将头慢慢浮出水面,尽量不产生一丝一毫的水纹涟漪。 幸运得是他选的这出地方正好生长着一片茂盛的野草,不知名的野草有着宽大的叶子,茂盛的笼罩着河岸边的土地,他正巧紧贴着野草冒出头,若不是在近处仔细查看,几乎难以察觉。 将肺叶里的浊气排出,吸进新鲜的空气,房俊大口大口的呼吸,同时集中精力观察着附近的地势。 自己水性极好,但是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游出太远,况且刚才又是逆流而上,大抵距离庄园正门也不过是百十丈左右距离,不会超过一里地。 也就是说,此刻岸上便是徐家庄园……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唿哨聒噪之声,想必追兵已经离自己不远,房俊略微思考一会儿,觉得继续沿着河流往前游,逃脱的几率并不大。因为若但只是一个沈纬也就罢了,吴兴沈氏再是强悍,也不敢调集太多人手围剿自己,可刚才那几个皇家禁卫亦曾参与刺杀自己,这就麻烦了。 所有的皇家禁卫尽皆倒戈是不现实的,但是其中谁知道被关陇贵族收买了多少?万一其中有个百十人与关陇贵族暗中通气,誓要置自己于死地,那么自己绝对逃不远。 沉吟片刻,房俊当机立断,从河水中站起,爬上岸边,忍着肋下的剧痛辨别了方向,猫着腰向着不远处黑乎乎的一排建筑跑了过去。 他只是担心不知禁卫当中被收买了多少,敌我不明的情况下,自己一旦被发现又碰巧遇上被收买的禁卫,那可就小命休矣……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相信沈纬等人绝对想不到自己偏偏要不按常理而行,非但没有趁着雨夜逃跑,反而潜回徐家庄园。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五百七十九章 误入香闺 雨势越来越大,苍茫的夜幕笼罩四野,入耳唯有雨水敲打着花树叶片的刷刷声,咫尺近处的庄园里亦是漆黑一片。 房俊躲在院墙内一排花树之下,任凭雨水滴落在身上,隐忍犹如捕食的猛兽。 这处徐家的庄园在几位公主入主之初,房俊便曾亲自探查过,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都不曾遗漏,为的是确保几位公主的安全,所以此刻即便四周一片漆黑,却也能够根据一些建筑分辨出整体方位。 大约每隔小半个时辰,便有一队禁卫提着马灯沿着围墙巡逻而过,这还只是外围,庄园内部的巡逻更加严密,毕竟几位公主皆是千金之躯,身处江南之地远离京师,需要严防某些不开眼的刁民欲行不轨。 房俊一动不动的坐在花树之下,初冬的雨水冰凉刺骨,一点一点的带走他身上的热量。 长此以往,再是身体素质强悍的人也支撑不了太久,更何况肋下的伤口未经包扎处理,随时都能感染或者引发破伤风,到那个时候就算是孙思邈亲自赶来也无力回天…… 一队禁卫在花树前走过,皮靴踩着浸满了雨水的小路,“噗呲噗呲”作响。 房俊心里默默数着步子,知道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不可闻,这才从花树丛中站起,积蓄了能量的身体犹如猎豹一般窜出去,瞬间越过铺着河卵石的小路,绕过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塘,钻进一片竹林。 几个呼吸之后,便从竹林之中穿出,沿着一排厢房的屋檐迅疾的向着庄园深处潜去,但是下一刻却又回转回来,俯身趴在房檐下一口鱼缸之后,一动不动。 一队禁卫从后院走过来,手里虽然提着不惧雨水的马灯,但是光亮有限,丝毫未能察觉就在身边鱼缸之后紧紧伏在地上的房俊。 待到这伙禁卫过去,房俊才松了口气。 刚才的确凶险,差一点就跟这队禁卫走了个碰面,如今他根本不知道院内这些皇家禁卫到底有多少被关陇贵族收买,所以绝对不敢冒险。 不过凶险过后,却也意味着短时间内将不会再有禁卫在这条路上出现,房俊定了定神,迅速从地上爬起,脚步轻快的沿着厢房一侧的小路向着后院潜行过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他的脚步,身形好似灵猫一般轻快迅疾。 目前当务之急,便是将自己遇刺的消息传出去,他能够信任的只有习君买带领的水师兵卒,让他们先缴了苏州郡兵的兵械,然后包围庄园,再慢慢探查禁卫当中究竟有谁被关陇贵族收买,意欲谋害自己。 他千算万算,却终究算漏了一点,一直以为关陇贵族会派遣杀手死士来暗杀自己,却从未想过关陇贵族居然勾结了江南士族,而且是苏州司马沈纬,更没想到的就连禁卫当中也有他们的人,联起手来给自己布下这么一个天罗地网。 眼下他根本不敢跟禁卫碰面,所以只能寻到高阳公主的住处,让高阳公主出去召见习君买。 所幸之前监视这处庄园的时候,房俊记得清楚几位公主的住处,抹黑潜了过去。 这次运气不错,一路之上小心翼翼潜行,再也未遇到巡逻的禁卫,绕过一排厢房,后面便是一个小花园,三五栋小楼矗立在花园之中,就是几位公主分别居住的地方。 高阳公主就住在靠西侧的那一栋,房俊此刻置身在花园的东边,只需要穿过几栋小楼之前的空地就可抵达。 只希望这里不要出现禁卫才好,否则无遮无挡,一眼便会被发现。 深深吸了口气,振奋一下早已疲累不堪的精神,握了握拳头,发足向着高阳公主那栋小楼跑过去。 结果刚刚来到最东边那栋小楼之前,便听闻一阵脚步声从小楼一侧的道路上传来,连带着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房俊猝不及防,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往前便会与禁卫走个碰头,避无可避,往后也不能保证在潜回到隐蔽处之前不被发现,毕竟这里空空荡荡,只要不瞎谁都看得见。 焦急之中,房俊来不及多想,脚下一蹬地,身体向着东边这栋小楼奔去,就在巡逻的禁卫从小楼旁边的小路转出来的一刹那,房俊来到小楼之下,拽了一下窗户居然没拽开,大惊失色之下急忙纵身一跃,手搭上头顶的房檐,用力翻上二楼。 眼中已经看到了最前头禁卫手里的马灯,房俊不敢耽搁,伸手拽了一下窗户,这回窗户没有从里边闩上,应声而开,房俊轻轻一跃便翻了进去。 只可惜这会儿体力几乎耗尽,动作难免不够干脆利落,翻进屋里的时候脚不小心磕在窗棱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虽然雨声淅沥,但是这一声闷响却愈发显得清晰。 “什么人?!” 外头从禁卫很是警觉,当即提声喝问。 房俊蜷起身子躲在窗沿下,大气都不敢喘。 “四处查看一下,刚才分明有动静!” “喏!” 脚步窸窸窣窣,有些杂乱。 房俊略微喘了口气,有些庆幸自己反应够快…… “什么人?!” 几乎与先前那禁卫同样的喝问,但是这一次却让房俊一颗心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浑身的汗毛在一瞬间陡然耸立。 因为这一声喝问虽然清亮娇弱,显然是一个女子的口音,却几乎就是在耳边响起! 房俊条件反射猛地从地上跃起,猛虎一般冲向靠墙的床榻。 “啊……” 女声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但是下一刻便戛然而止,已经被扑倒眼前的房俊伸手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因是在床榻之上,女子的衣衫很是单薄,房俊跃上床榻跪在她身边,一手揽住瘦削的肩膀控制她两条胳膊,另一手则捂住她的嘴,以免她发出尖叫惊动外面窗下的禁卫。 床榻上掀开的被子残留着余温,鼻端更是嗅入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也不知是使用了什么香料。 奔波好一阵子被雨水湿透几乎耗尽体力的房俊被这股温暖馨香熏得精神一振,如坠温柔乡中。 暗夜之中被一个陌生男人跑到床榻之上劫持,女子虽然因为恐惧而使得娇躯微微颤抖,却并未因此放弃抵抗,纤瘦的娇躯猛烈的扭动挣扎,先是张开嘴一下子狠狠咬住房俊手心,然后趁着房俊吃痛略微松动之际,手肘猛地向后一撞,正好撞在房俊肋下的刀伤上。 “嗯!” 房俊闷哼一声,疼得面容都扭曲起来,耗尽的体力居然连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都控制不住,只好任由女子咬着自己的手,忍着剧痛将嘴巴凑到她温软馨香的耳朵旁,低声疾呼道:“殿下松口,是我!” 正在剧烈挣扎的女子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唯有因为剧烈动作导致的胸膛起伏依旧剧烈。 “我放开手,殿下别叫!” 房俊试探着问到。 女子静了一会儿,微微颔首。 房俊吁出口气,将捂住嘴的手掌挪开。 孰料手掌将将松开,女子便猛地娇躯往前窜去,同时口中大叫:“来人呐……呜。” 房俊亡魂大冒,所幸反应及时,跟着上前一把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来不及体味,另一手再一次将女子的嘴巴死死捂住。 “呜呜呜。” 女子不甘雌伏,奋力挣扎,几乎被房俊完全揽入怀中的瘦弱娇躯似乎充满了无限活力,掀动腰肢、蹬着大腿,反抗极其强烈。 房俊郁闷得不行,咱们之间连这么一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么? 难不成你还以为我是趁黑摸到你房间里来欲行不轨的雨夜恶魔? 娘咧! 他心底着恼,哪怕体力耗尽呼吸急促,却也轻松的一用力将女子摁在床榻之上,整个身体都压上去,,将犹如离水的鱼儿一般奋力挣扎的女子死死的压住。 “呜呜呜” 耳边传来女子压抑着的啜泣声,房俊猛地觉得捂住嘴巴的手掌一热,心里一惊,女子居然哭了…… 第五百八十章 殿下饶命 床榻上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间的侍女,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侍女站在房门外,轻声问道:“殿下?你还好吧?” 房俊焦急,这若是得不到回应,侍女肯定是要闯进来的,赶紧凑到女子耳边,低声急速说道:“殿下不要叫,若是被侍女闯进来,微臣被陛下宰了丢了性命不打紧,可殿下清白名誉却将要毁于一旦!” 身下女子终于停止挣扎。 房俊却犹自不放心,唯恐她还会来刚才那一套,便警告道:“微臣今日遭遇刺杀,命悬一线,这庄园之中的禁卫不可信任,殿下若是想要看着微臣被那些贼子乱刃分尸,那就不妨大吼大叫。” 果然,身下的女子娇躯瞬间一僵。 房俊略微得意,瞧瞧,还说不在乎咱?听说咱遭遇刺杀立马就紧张得不行…… 侍女又在门外问了一句。 房俊试探着慢慢松开手掌,所幸,这回女子终于没有惊叫,而是大口喘了几口气,然后尽量稳定心态,轻声回道:“本宫没事,你们快去睡下吧。” 门外响起一声回应:“喏!” 脚步窸窸窣窣,侍女远去。 房俊长长吁出口气,紧绷的心神略微放松,顿觉一阵疲累袭来,浑身酸软无力,紧紧压在女子纤弱的娇躯之上。 “嗯……你,你先起来。” 女子轻声说了一句。 房俊这才反应到自己姿势之暧昧,整个人都压在女子身上,一只手臂紧紧勒住女子的纤腰,就使得那挺翘的小臀紧紧的贴在自己的下腹,一片温热软弹,若非自己此刻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怕是早就已经竖旗致敬。 没想到平素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还有点肉…… 强抑着伸手去捏一把的冲动,房俊放开手,翻身到一旁,身下的女子“哧溜”一下便手足并用窜了出去,却不料这一下没看准方向,反而窜到了床榻里侧,慌乱之下一把掀开床榻上的褥子,将一柄小巧的匕首攥在手里。 “房俊!你是疯了不成,敢夜闯本宫的寝殿欲行不轨?” 女子咬着牙,手里的匕首寒光烁烁。 微弱的光亮下,一张秀丽无匹的面容含着煞气,白皙的脸蛋儿因为剧烈的运动而泛起潮红,红润的小嘴略微张开喘着粗气,蓬头垢面,身上单薄的衣衫早已处处褶皱,露出大片大片晶莹雪白的肌肤。 不是长乐公主还有谁? 房俊此刻却早已经脱了力,干脆放松四肢躺在床上,一手摁着肋下伤口,感觉触手湿热粘稠,大抵又一次渗出血来,喘着气道:“殿下误会了,微臣当真是遭人刺杀,险死还生……” “呸!” 长乐公主柳眉倒竖,娇叱道:“谁信你的鬼话?这整个江南都畏你如虎,你房二郎可以在江南遍地横着走,谁敢杀你?就算当真如此胆量之辈,可你遭遇刺杀险死还生,不回去华亭镇你的老巢里躲着,却偏偏要潜入本宫的闺房之内……哼哼,当真贼胆包天!” 房俊挣扎着想要做起来,却将长乐公主吓了一跳,低声交道:“你你你,你在那儿别动!” 顿了一顿,咬着嘴唇道:“别以为本宫对你有几分好感,便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不知羞耻自甘堕落!你若是敢用强,本宫……本宫手里的刀可由不得你,当即自戕在你面前!” 蜷缩在墙角的姿势很是较弱,但黑暗之下眼眸当中所闪现的光芒却坚定不屈。 房俊哭笑不得…… 正欲将事情的先后详细解释一番,忽然听得窗外有脚步杂乱,继而有人说话:“前院有些不大对劲,刚才某分明听闻有些杂乱的呼喊,但是前去询问,却被告知并无异常……诸位,吾等乃皇家禁卫,奉命出长安护卫几位殿下,便当已死报效陛下之信任,纵然赴汤蹈火,亦不能让几位殿下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现在听吾命令,所有人穿戴整齐,紧紧守着这处院落,任何可疑之人一经发现当场擒拿,如有抗拒格杀勿论!” “喏!” 兵卒们齐声应诺。 继而一阵脚步声之后,外头沉寂下来,唯有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但房俊知道,此刻整座院落已经被禁卫封锁,说不定楼下大雨之中便有数十名禁卫站岗值夜…… “你……你当真遭遇了刺杀?” 长乐公主有些松动,已经意识到房俊所言不虚,应该是无奈之下遁入自己的闺房,而非是趁夜而来欲行不轨…… 房俊颔首道:“外头的苏州郡兵皆是苏州司马沈纬的人,而且禁卫之中与其沆瀣一气里外勾结,微臣先前就是太多信任禁卫,差一点被其得逞。” 长乐公主目光闪烁,手里的匕首终于放下。 黑暗之中,忽然传来房俊的一声闷哼。 长乐公主诧异问道:“你怎么了?” 房俊忍着肋下剧痛,闷声道:“先前被沈纬那贼子谋算,肋下中了一刀,本来并不太严重,但是微臣为了逃命跳入河中,伤口被河水沾染,估计有化脓的风险,刚才殿下反应太过激烈,致使伤口再次崩裂,很疼。” 长乐公主沉默片刻,无辜道:“谁让你黑灯瞎火闯进来的?一句话不说便跑到本宫床上,当时没有第一时间捅你一刀就算不错了,那可不怪我。” 事实上她当时睡梦之中被惊醒,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掏出刀子反击,不然肯定老早就一刀捅过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房俊苦笑:“是是是,都是微臣的错……只是这血越流越多了,殿下可否将刀子借给微臣,割一块布条包扎伤口?否则流血就要流死了。” 长乐公主这会儿彻底相信了他,想了想,道:“既然伤口被河水沾染,若是不予以清洗,极易引发化脓,万一高烧起来那就麻烦了。” 房俊道:“多谢殿下关心,微臣皮糙肉厚,扛得住。” 长了公主眉梢挑了一下,没有言语,就在房俊面前举起刀子,轻轻在左手手指上划了一下。 锋利的刀刃吹毛断发,轻轻一下便破开细嫩的皮肤,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涌了出来。 长乐公主将匕首放在床上,轻声道:“你等着。” 站起身,丝毫不掩饰窈窕纤秀的身姿,雪白的赤足踩在房俊身边的被褥上,跳到地上。 二楼是个大套间,卧房之外尚有一个隔间,再外边才是侍女们居住的外间,长乐公主赤着脚来到隔间,敲了敲门,对外间说道:“谁在外头?” 不一会儿,有侍女的声音响起:“殿下有何吩咐?” 长乐公主道:“刚才睡梦之中惊了一下,不小心被褥子上的匕首伤到了手指,你将药箱拿过来。” “啊!” 外头传来几声惊呼,当即又是女将门打开,又点燃了蜡烛,见到长乐公主的手指果然有道口子,正有鲜血涌出,顿时吓了一大跳,赶紧去取了药箱,又用烈酒仔仔细细给长乐公主清洗伤口,然后包扎好。 长乐公主看了看裹着纱布的手指头,淡淡道:“行了,你们都出去好生睡觉吧,药箱留下。” “喏。” 侍女们退出去。 长乐公主害怕灯光会将影子留在窗户上,被外面发觉,便熄了灯,提着药箱回了卧房。 “伤在哪里?” 将药箱放在床头,长乐公主询问。 房俊摸了摸伤口,道:“在肋下靠近后腰的地方。” 长乐公主想了想,挽了挽袖子,拿起装着烈酒的小坛子,到处一些酒水在纱布上,轻声道:“你翻过去躺着,本宫帮你清洗。” 房俊一愣,道:“男女授受不亲……” 长乐宫好笑道:“原来房二郎亦是这等婆婆妈妈的假道学,事急从权,哪来那么多的避讳?本宫堂堂金枝玉叶都不在意这些,你个昂藏七尺的汉子,矫情什么?” 于是房俊便翻身趴在床上,将衣服撩起露出健硕的脊背。暗夜之中,孤男寡女。 一个床上,一个床下。 一个呼吸急促凑上前去,先是清洗伤口,继而拿着金创药却一时间不知如何上。 一个趴在床上鼻端嗅着被褥沾染的香气,满脑子想入非非等着被上…………药。 第五百八十一章 雨夜倾心 雨水自屋檐滴滴答答的流下,雨声淅淅沥沥,屋子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长乐公主咬着嘴唇,手里的纱布轻轻擦拭在房俊肋下的伤口上,昏暗的光线下,可以见到随着每当自己擦拭一下,男人便会因为烈酒沾染伤口而蜇得动弹一下,脊柱两侧那两条健硕的肌肉便会绷紧、再放松,周而复始。 手指难免会碰触到男人的肌肤,不是那么白皙细腻,却紧致健硕,长乐公主觉得自己浑身都仿佛置身于蒸笼之中,呼吸有些粗,身子微微发烫。 气氛实在是太过曖昧…… 寂静的房间里唯有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甚至能够听得见彼此的心跳,长乐公主舔了舔嘴唇,心里忽然泛起一个念头,若是这厮翻身起来欲行不轨,自己是否应该激烈反抗,任其被外头的禁卫发现,不顾他的死活? “嘶……殿下,可以了吧?” 房俊附在床榻上,只觉得伤口已经由最初没擦拭一下都会剧烈的蜇疼,直至已经渐渐没有了感觉,实在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您到底是擦拭伤口,还是给人搓澡呢? “啊!” 长乐公主陡然惊醒,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热,幸亏黑暗之中不虞被对方发现,自己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呐? 难道自己也如宫里头那些个长久得不到父皇宠幸的怨妇一般,太过于饥渴…… 将纱布收好放在一旁,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是走神了:“既然是擦拭伤口,自然要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你这人大大咧咧的,怎地这般没有耐心?” 房俊不敢反驳,等到长乐公主将金疮药仔仔细细的在伤口处涂抹均匀,这才翻身坐起。 长乐公主垂着头,借着微弱的光亮,重新拿了一块干净的纱布,想要给对方包扎伤口,却发觉不大合适。因为对方的伤口在肋下靠近后腰的位置,所以只有将纱布绕着对方的腰身缠几圈才能将伤口包扎住,不使涂抹好的金疮药脱落,但是如此一来,自己势必要贴上去…… 她愿意给房俊包扎伤口,但是如此曖昧的距离,却实在是无法忍受。 见她踟躇不前,房俊略一想,便明白了原委,笑道:“殿下将纱布给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嗯。” 长乐公主松了口气,将纱布递过去。 房俊自己将纱布在要上缠了几圈,只是在缠上伤口的时候,让长乐公主帮他矫正位置,使得纱布不至于偏了,然后又请长乐公主帮着给纱布打了个结,用剪刀剪断。 包扎完毕,长乐公主将药箱收拾好放在一侧,坐在床头,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房俊没说话,倏地将手伸出去,把长乐公主的左手握住。 长乐公主犹如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一个激灵,失声道:“你干嘛?” 房俊不为所动,一手捏住她纤细滑腻的手腕,婆娑这那根春葱一般却缠着纱布的手指,轻声道:“疼么?” 长乐公主仿佛被施了巫术一般,娇躯僵硬,不知所措,一股电流从手指与手腕处传来,瞬间袭遍全身。 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但是语气当中的温柔宠溺,却在这暗夜之中不加掩饰的氤氲开来,像一支利箭一般狠狠击中公主殿下的心房。一直以来,两人之间虽然有过比这更为亲密的接触,却始终顾忌着双方的身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顶了天便是房俊言语之中有些微的挑逗,从不曾这般直接了当。 似乎是黑夜遮掩了所有的顾虑和担忧,长乐公主放弃了挣扎,垂着头,轻声道:“很疼。” 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自从生下来那一刻便享受着世上最尊贵的服侍,纵然自身的性格再是倔强、再是外柔内刚,却也仅止是一个被重重守护着的女人而已,她自己都未曾想到过当拿起匕首划破手指的那一刻能够那么的不管不顾,那么的果断凌厉。 顾不得疼痛,顾不得涌出的鲜血看着是那么的瘆人,她只想着必须尽快给房俊的伤口包扎。 房俊感受到长乐公主语气当中的柔顺,手上微微用力,握着她的皓腕轻轻一带,将纤瘦较弱的身躯揽入怀中。 “不行……” “乖,别说话。”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黑暗中两只眼眸亮闪闪的,然后微微阖上。 男人健硕的身躯不仅有着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更散发这一种迷人的气息,令她有些迷醉。 房俊并未有多余的动作,就只是搂着纤细的腰肢,呼吸着青丝之间氤氲着的香气。 本是凶险的处境,却在这一刻让他生出一种庆幸的愉悦…… 良久,长乐公主方才微微用力向后挣了一下,脱离房俊的怀抱,轻声问道:“现在怎么办?眼瞅着天亮了,既然禁卫之中有人意欲谋害于你,万一被他们发现,那就太危险了。” 手掌被一只宽厚温热的大手紧紧握着,她试了一下想要抽回没有得逞,便听之任之。 房俊道:“那就只能麻烦殿下了。”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柔声道:“就知道你肯定有主意,说吧,本宫都听着你便是。” “什么都听么?” “嗯……不是!你这人脑子到底想些什么呐?生死关头,正经一些!” 长了公主罕见的大发娇嗔。 “喏!” 房俊嬉皮笑脸,小声道:“殿下不必担忧,此刻想必水师兵卒已经将这处庄园团团包围,但是因为投鼠忌器,担心微臣被禁卫胁迫起来,所以才不敢贸然冲杀进来。稍后殿下大可以名人备车,说是要出去游玩,他们不会拦着,您出去之后便去见苏东方或者裴行俭,让他们大胆杀进来即可。” 肯定不能等到天亮,甚至于下一刻那些被关陇贵族收买的禁卫都可能破门而入。 别以为一个公主就能让他们有太多的忌惮,房俊遭遇刺杀而未死,谁都知道沈纬那些人已经暴露,接下来一旦让房俊逃出生天,沈氏一族遭殃几乎是必然的,但是严刑拷打之下,他们这些禁卫也势必会被招供出来。 到时候面对的是李二陛下与房俊的双重怒火,谁有信心能够全身而退? 等闲时候,他们会顾忌着长乐公主的身份地位,所以不敢太过招摇,可只要确认房俊在长乐公主房中,他们绝对敢硬闯进来,甚至于当着长乐公主的面将房俊斩杀! 关陇贵族素来骄横,造皇帝的反都是家常便饭,何况区区一个长乐公主? 若是心狠一些,完全可以在事后编造一个房俊趁夜潜入长乐公主房中,将长乐公主劫持作为人质,然后在行迹暴露之后拖着长乐公主同归于尽的谎话,到时候死无对证,怎么查? 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将所有禁卫都给赐死吧?这些禁卫皆是勋戚之后,除非证据确凿,否则岂能因皇帝之迁怒便统统赐死?大唐律法之中,出去谋逆大罪,再无“连坐”这一条。 那样一来整个朝堂都得闹腾个底儿朝天…… 皇帝,也不可能为所欲为。 长乐公主似乎已经忘记手儿还被对方轻薄的握着,蹙眉担忧道:“那怎么行?原本今日便没有出游的计划,忽然之间提出出游,任谁都能猜到你很可能就在本宫房中。关陇贵族一向豪横,无法无天,只要确定了你的藏身之地,他们不仅不会放本宫出去面见苏定方,甚至有可能干脆硬闯进这里!” 她生在帝王之家,见识自然非同一般民间女子,况且又曾身为长孙家的媳妇,对于关陇贵族的作风非常了解,才不会认为自己区区一个公主身份,能够让那些禁卫在生死关头依旧心存忌惮。 若是不曾知晓房俊在自己房中便罢,一旦知晓,绝无可能放任自己出去联系水师兵卒。 甚至于一旦那些禁卫感觉到事情败露,怕是连自己都得遭殃…… 第五百八十二章 剖明心迹 房间里光线很暗,但两人相距咫尺、声息可闻,房俊依旧可以依稀看到长乐公主俏脸上的担忧。 空出一只手,将她鬓角边散乱的发丝撩起,长乐公主微微侧过头似欲躲避,却终究停下,任由房俊将那一缕发丝撩起,顺到自己耳后。 这厮居然还趁机摸了一下自己晶莹如玉的耳珠…… 公主殿下怒目而视,抿着嘴唇,一声未吭。 房俊讪讪放下手,说道:“殿下放心,正因为他们会怀疑微臣是否会躲在殿下房中,所以他们一定会让您出去,以便他们恣无忌惮的搜查这里。他们可以铤而走险,但是在尚未确认殿下是否之情的情况下,绝不会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长乐公主恍然大悟:“所以,只要他们搜不到你,非但不敢阻拦本宫,甚至还会一直将本宫放出去?” 房俊道:“没错。” 长乐公主旋即又将柳眉蹙起,迟疑道:“可是只要本宫离开这里,他们一定会冲进来仔仔细细的搜查,翻个底朝天都有可能,你那里还藏得住?” 房俊自信道:“殿下放心,逃出这里几乎不可能,但若是藏匿起来,让他们赶在水师杀进来之前找不到,并不难。” 此间驻守的禁卫大抵有不下于五十人,不可能都被关陇贵族收买,所以他们不敢大张旗鼓的彻底搜查,只要避开窗外这些站岗的禁卫,这么大的庄园随便躲在哪里,都可以不让他们找到。 长乐公主眉头舒展,表示赞同。 旋即又说道:“此刻那些贼子必定四处搜寻于你,按你先前所说曾经泅水逆行,他们必定沿河搜索,万一当中有追踪行藏的好手,发现你潜入庄园的踪迹并不难,所以你必须赶快躲起来,说不定下一刻他们便会搜到这里来。” 房俊将她手掌摊开,自己的手覆盖上去,掌心相对,感受着那份柔软温热,目光灼灼的盯着长乐公主的俏脸,轻声道:“纵然如此,可微臣有岂能辜负这等天赐良机呢?” 长乐公主霞生玉颊,羞不可抑,微嗔道:“说什么浑话呢?本宫不过是见你可怜,不忍见你惨死在贼子刀下,故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你这人心思龌蹉,可千万莫东想西想,整天寻思一些有的没的。” 房俊微笑不语,只是直视着长乐公主的眼眸。 长乐公主终究脸皮薄,败下阵来,将头扭过一侧,只给他留下一个完美无瑕的侧脸。 手掌却微微用力,反握上去。 房俊低声道:“假若微臣今日不能逃脱此地,最终惨死贼子之手,殿下会否难过,会否为微臣落下几滴眼泪?” 长乐公主心中一悸。 这才想起,虽然房俊一直表现得很是豁达,始终有一种尽在掌握的自信从容,可形势之险恶却是迫在眉睫,稍有不慎便要陷身于围剿之中,纵然再是勇冠三军的猛将,却也双拳难敌四手。 万一…… 她几乎不敢往下想。 深深吸了口气,握着房俊满是厚茧却干燥温热的大手,目光不闪不避,直视着说道:“不要说那些晦气话,你是堂堂七尺男儿,更是大唐的英雄,无数次血火战阵、疆场厮杀都能平安无恙的闯过来,岂能轻易的折在这小小的庄园之内?事不宜迟,你速速从后窗逃出去,找一处隐蔽之处藏起来,一切带到安然度过之后再说。” 房俊眉梢一挑,故作不解,问道:“殿下口中的之后再说……到底有什么要说?” 长乐公主羞不可抑,可一想到房俊所面临的凶险,终究心肠软了一下,柔声道:“明知故问。” 房俊大喜,欠着身子就想要吻上去,口中说道:“未免殿下过后耍赖不认账,微臣得先留下证据才行。” 长乐公主大惊失色,虽然今夜的遭遇使得她放开了一些束缚和心防,可终究不能接受房俊更为过分的举措,嗔怒道:“你敢胡来,本宫死给你看!” 房俊望着近在咫尺的分润唇瓣,只得咽了一口唾沫,讪讪作罢。 长乐公主将房俊推开,起身下地,整理一下衣衫,轻声道:“事不宜迟,你赶紧走吧。” 说着走向外间,趴在门边倾听外头的动静,猜测几个侍女已经睡熟,便冲着房俊招招手。 房俊已经穿好了衣裳,下地走过去。 长乐公主轻轻推开门,指了指外头厅堂之后的窗户,俯身到他耳边道:“下边也有人,你从那窗子出去。” 温言软语,如兰似麝,房俊心里一荡,俯身吻下去,却被长乐公主慌张避开,只是亲吻在嫩滑的脸蛋儿上。 长乐公主又羞又恼,伸出没受伤的手,狠狠在房俊的肋下掐了一把,低声斥道:“快滚!” 房俊忍着疼,蹑手蹑脚的穿过厅堂,站在窗子下向外头观察片刻,回头对长乐公主摆摆手,轻轻推开窗子,轻若狸猫的翻了出去,回身将窗户关好。 外头的雨势比之前未有衰减,淅淅沥沥一片漆黑。 雨声也黑暗给了他极好的掩饰,手搭着房檐,轻轻的翻了下去,双脚刚一接触地面,便发力沿着事先观察好的线路向着后院奔了过去。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暗夜雨幕之中,一队禁卫才提着马灯从楼下走过。 雨水淅沥,地上的足迹早已经淹没不见…… ***** 习君买将房俊送入苏州郡兵把守的区域,见到那位苏州司马态度坚决不许亲兵跟随,便带着亲兵回到驻地,吩咐着火头军备下饭食,与卫鹰等房俊的亲兵部曲一起用膳。 他当初也是房俊的亲兵,所以大家相处起来颇为相得,只可惜军中严令不得饮酒,难免使得气氛不够热烈。 用完了饭食,大家坐在一处喝茶闲聊,等候房俊。 可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房俊回转。 卫鹰便有些焦急,习君买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房俊平素虽然大大咧咧,但是对于规矩却极为遵守,若是今夜打算宿在庄园之中,定会事先有所交待,既然并未交待,就表示他一定会返回华亭镇。 可是眼瞅着半天过去了,丝毫不见人影,连派个人前来告知一声都未有,习君买有些坐不住,便招来麾下校尉询问。 “庄子里可曾有人出来通知?” “末将一直守在路口,并未见到有人从庄内出来。” 习君买一身戎装,摸着下巴沉思。 那校尉见到自家将军神情凝重,许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想了想,说道:“只不过先前庄子门口附近曾经有些喧哗,更有一声轰响,好像是火枪发射的声响,但更像是打雷……” “娘咧!” 习君买面色大变,起身便狠狠踹了这个校尉一脚,怒道:“为何不及时禀告?” 校尉委屈道:“末将以为是打雷……” 下雨天,打个雷不是很正常么? 习君买与卫鹰对视一眼,后者也当即起身,惊悚道:“二郎临幸之际,特意命人将火枪给他贴身带着!” 习君买一拍大腿,指着校尉骂道:“若是大帅有何意外,等着老子回来扒了你的皮!” 两人皆是顶盔掼甲,一边走一边分别召集自己的人手,快步向着苏州郡兵的驻地走去。 他们先前一直坐在帐中,若是打雷,岂能不曾听闻之理? 既然他们并未听到,那就说明那声轰响距离他们他有些远,所以并未察觉,那极有可能便是实实在在的火枪发射! 即便不能确认,也不敢轻忽视之,务必赶紧将事情搞清楚。 那校尉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行尸走肉一般跟在后边,刚才那声轰响当真是大帅所为,那必定是遇到极为凶险的情况,万一……他几乎不敢想下去。 很快,一大队人行色匆匆赶到苏州郡兵把守的路口,习君买左右张望,雨幕之下苏州郡兵的营帐之内人影幢幢,似乎有些反常,这使得他心中担忧更甚。 第五百八十三章 危急关头 雨势越来越大,路上皆是泥泞。 习君买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领着一大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苏州郡兵把守的路口,瞥了一眼,发现守卫严密未见异常,心底稍安,冲着站岗值夜的郡兵大声道:“沈将军何在?” 郡兵一见这么多水师兵卒气势汹汹冒雨前来,顿时吓得一哆嗦,连忙小跑着迎上去。 一直以来,水师由于其直属皇家的特殊地位,以及第一任统帅房俊的嚣张豪横,使得江南士族深受其苦,在民间更是凶名颇著,使得江南上上下下谈之而色变,深怀忌惮。 房俊调回长安,满以为水师的作风可以柔和一些,谁知道继任的水师都督苏定方完全延续了房俊的强硬风格,手腕强横铁面无私,令满心松了口气的江南士族叫苦不迭。 可以说,皇家水师在江南的整体形象只有连个字,那就是“强硬”。 不仅对待江南士族强硬,对待海盗亦很强硬,对待百济、倭国以及南洋诸国,更是强硬得没边儿! 这就使得江南各界对于皇家水师又惊又怕,避之唯恐不及,从来都不敢正面相对。 那值夜的苏州郡兵校尉一溜小跑上前,陪着笑,低声下气道:“沈将军正在帐中歇息,这眼瞅着都快要半夜了,不知习将军可是有何要事?” 习君买眼皮都不带夹一下的,手摁着腰刀刀柄,冷声道:“速速让我去见沈纬,本将有要事相询!” 郡兵校尉面露迟疑,为难道:“将军明鉴,吾等虽然是地方郡兵,却也在大唐军队之序列,亦要遵守军法。此刻虽非战时,但吾等身负护卫公主殿下之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是无十万紧急之军情,淡然不敢任由外人擅入中军,否则便是触犯军法,末将不敢担待。” 这番说辞听上去倒也有理有据,且不卑不亢,按理说无可指摘。 即便是战场之上,因为双方互不统属,亦应自成一系,彼此按照军法相互联络,绝不可擅自进入对方军阵,更别提让对方主帅阵前相见了。 可习君买貌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总感觉面前这个郡兵校尉抗拒之意太重,说话之时目光游离,神情之间不大自然。 心里微微有些凝重,习君买略一斟酌,问道:“先前本将听闻庄园之内有火枪发射之轰响,不知所谓何故?” 事实上他仅只是怀疑而已,并不能确定那声响便是出自于火枪发射,但是并不妨碍他诈一诈。 那校尉一脸狐疑,奇道:“何曾有过火枪发射之轰响?末将刚刚当值,之前一直待在中军,始终未曾听闻将军所言之轰响,倒是时不时有几声闷雷,却也不甚响亮……将军不会是听错了吧?” 习君买紧紧盯着他的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却始终未能发觉他在撒谎。 习君买也有些动摇,难道当真只是打雷,而非是火枪发射? 那么房俊为何进了庄园这么久都未曾出来? 卫鹰从后边靠上来,低声道:“习将军,不若吾等干脆闯进去算逑!” 习君买摇摇头。 卫鹰是房俊的亲兵部曲,责任只是护卫房俊的安危,可习君买身为水师偏将,却不能如此莽撞。万一房俊根本无事,自己却擅自冲破苏州郡兵的阵列闯进去,事后如何向朝廷交待? 而且他还有另外一个担忧,若房俊当真遭了暗算,此刻已经落入这些苏州郡兵手中,自己这般贸贸然闯进去,怕是会逼得他们立即将房俊处死,从此失去了最后一丝转圜余地。 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份侥幸,认为就算这些人胆大包天敢对房俊下手,可房俊身为越国公、当朝驸马,这些人岂敢害了房俊的性命? 很大可能只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罢了…… 更有一点,若是连这些人连房俊都敢谋害,那么居住在庄园之内的几位公主,岂能没有性命之虞? 此刻绝对不能鲁莽,要从长计议。 习君买深吸口气,缓缓颔首,盯着那校尉道:“最好庄园里边无事,若是一丝一毫的意外,使得越国公与几位公主殿下受了惊吓,本将保证,你们这些郡兵的下场会极其凄惨!” 那校尉面色惨白,忙道:“怎会如此?这庄园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便是一只鸟雀都难以飞度,哪里会有半点危险?将军言重了。” 习君买哼了一声,道:“如此最好!” 率领麾下不得已又回了中军帐。 一入大帐,卫鹰便急道:“将军怎地又回来了?别管先前到底是否火枪发射,吾家二郎这么长时间未能回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将军不可大意!” 习君买安抚道:“吾如今虽为偏将,但亦是出身越国公身边,若是越国公当真遭遇凶险,便是拼着性命不要,又岂能让越国公遭受半点损伤?可眼下情况不明,这些苏州郡兵守卫着庄园最外一层,一旦因为吾等之硬闯而发生啸乱,进而冲入庄内导致几位公主受到惊吓、损伤,则百死难恕其罪矣!” 卫鹰亦是聪慧之辈,知道习君买说的乃是事情,可依旧难掩心中之担忧:“难道吾等便坐以待毙不成?” 习君买坐下,面色沉稳,缓缓道:“越国公勇冠三军,不知经历了多少战阵厮杀,蹚过了多少尸山血海,岂能那般轻易的被那些虾兵蟹将一般的州府郡兵所谋害?就算他们预谋多时背后下手,甚至于阴谋得逞,但越国公哪怕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也照样能杀得他们一个天翻地覆,而不是眼下这种平静的场面。你且放心,现在未到半夜,咱们再等一个时辰,若是丑时的时候越国公依旧未能回还,那本将便不顾一切,率领尔等杀进去!” 卫鹰满面担忧,却也知道习君买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只能再等一等。 ***** “嘶……你特么轻点!想要将老子弄瞎不成?” 沈纬仰躺在中军帐的一张简易床榻上,一个军中郎中正站在床边,俯身用清水濯洗他的脸部,脸上的淤青倒还好说,只是左眼被钝器击中导致眼角破裂,就连一只眼珠都血肉模糊,稍稍碰到一点,沈纬便犹如丢进油锅的鱼一般扑腾不休,剧痛之下嘶嚎得撕心裂肺。 一个亲信麾下站在一侧,看着沈纬的模样心惊胆跳,谁能想到那房俊仅只是随手将短管火枪掷出来,就正好击中了沈纬的面部,而且好巧不巧的正中一只眼珠? 这倒霉催的…… 好半天,那郎中方才松了口气退了一步,道:“军中简陋,缺少药物,暂且只能如此了。” 沈纬躺在床上,疼得一身冷汗,那只受伤的眼珠依旧不能视物,且稍稍转动一下便疼痛难忍,咬着牙问道:“吾这只眼睛可还能治得好?” 郎中沉吟不语。 沈纬忍着剧痛翻身坐起,骂道:“老子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娘儿们,吾沈家男儿顶天立地,便是瞎了眼睛又何妨?说!” “喏!” 郎中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好教沈司马知晓,在下学艺不精、医术鲁钝,实在是无能为力,沈司马若是想要保住这只眼睛,怕是需要由长安名医诊治才行,尤其是那神医孙思邈道长,据说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只不过……” “不过什么?” “江南距离长安万里之遥,即便此刻便即出发,漫长的路途也非是沈司马的伤势可以拖延……” 沈纬心中一凉:“也就是说,吾这只眼睛算是保不住了?” 郎中连连作揖,忐忑道:“在下无能,在下无能……” “给老子滚出去!” 沈纬怒喝一声,拿起身边茶几上的茶杯劈手摔出,吓得郎中急忙退出大帐,落荒而逃。 沈纬忍着剧痛,喘着粗气,问一旁的亲信道:“可曾发现那厮的踪迹?” 第五百八十四章 雨夜遐思 亲信答道:“回禀司马,尚未发现房俊的踪迹。” “一群废物!” 沈纬怒不可遏,骂道:“老子已经刺中他一刀,他受了伤,就算是三头六臂又能逃得了多远?那么多人追一个人也追不到,吾养着你们又有何用?” 亲信战战兢兢,不敢答话。 心里却疯狂吐槽: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事先还曾炫耀万无一失,结果甫一动手便被人家察觉,甚至以众击寡之下还给人掷出火枪砸得头破血流,瞎了一只眼睛,又岂能怪罪到我们头上? 那可是房俊啊! 数万山越暴民将其围剿了好几天,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结果最终却被其一举攻破,杀得长江水都染红了! 我们几个虾兵蟹将又岂能杀得了他? 不过沈纬平素嚣张跋扈性情暴戾,自是不敢多说。 沈纬呼哧呼哧发泄一阵,觉得心情激动使得血脉贲张,连带着受伤的眼睛愈发剧痛钻心,只好强抑着怒气,一屁股坐回床上,伸手去摸茶杯,才发现茶杯已经被自己摔得粉碎,干脆一把拿起茶壶,试了试温度,一口气将茶壶中的温茶抽干。 心情终于缓解了一些。 放下茶壶,沈纬沉吟着道:“没道理这么久都追踪不到,那厮受了伤跑不远,而且除去那条小河之外,周围都是空旷的平地,草势不盛,根本无法藏身……你说他好不好干脆潜入庄园之内藏身起来?” 亲信愣了一愣,一拍大腿,恍然道:“必然如此!这庄园太大,难免有吾等疏漏之处可任其潜入庄内,庄内虽然有禁卫巡逻,可若是想要守卫严密也不大可能,总归会有空子可钻。” 沈纬精神一振,似乎眼睛也不是那么疼的难以忍受了,咬着牙道:“这厮不死,吾等非但人头落地,便是连宗族也得遭受连累!你速速去给吾取来蓑衣斗笠,咱们这就入庄!” 亲信迟疑一下,小心翼翼道:“司马,这庄内的禁卫尽皆出自北衙,乃是皇帝亲兵,不可能全部都被那些人收买,难保其中便没有房俊的故旧知交,若是存了心将其藏匿起来,想要找出来那可是难如登天!况且这么一折腾,几位公主殿下必定知晓此事,到那个时候可是瞒也瞒不住了,就算房俊不死,我们也难逃干系,事后追究起来,跑都跑不了。” 沈纬犹豫了。 冷静下来,他的智商也不低,自然晓得亲信所言句句在理,一旦被几位公主殿下知晓了今日之事,纵然能够将房俊碎尸万段杀人灭口,又能有什么用? 近日来他暗中观察,发现不仅仅是作为房俊妻子的高阳公主,与房俊素有绯闻的长乐公主、备受房俊宠溺的晋阳公主,甚至就连清冷矜持的城阳公主,言语神情之间都与房俊甚为亲厚。 只要这几位公主回去长安在李二陛下面前哭诉一番,自己哪里还能不事发? 眼珠子又开始剧痛钻心,沈纬捂着额头死死咬着牙,心里后悔万分,怎地就吃了猪油蒙了心,信了那些人的鬼话,非得要将房俊置于死地? 结果预谋了多日的行动彻底失败,若是不能将房俊找出来一刀宰了,等待自己的就只能是漂洋过海流亡天涯。 哦,差点忘了,一旦发现房俊遭遇不测,水师极有可能立即封锁所有的出海码头,一条舢板怕是都不能放出海,自己想跑都跑不了…… 深吸口气,这个时候不是后悔就有用的,既然做下了那就要做绝了,沉声道:“你亲自去庄园里,面见我们的人,将情形说清楚,让他们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暗中搜索房俊,另外对于庄园外围亦要加派人手搜寻,一经发现房俊之踪迹,毋须回禀,格杀勿论!” “喏!” 亲信领命,匆匆而去。 沈纬独自一人坐在帐中,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忍着眼睛带来的剧痛,心中迷惘,追悔莫及。尤其是这只受伤的眼睛,瞎了倒也不打紧,可万一感染发热那极有可能危及自己的性命,难不成一念之差,就要万劫不复? ***** 长乐公主和衣躺在床榻之上,外头昏昏沉沉,却是两眼睁大,毫无睡意。 身下的被褥依旧残留着房俊潜入之时携带的水渍,但她非但未有一丝一毫的嫌弃这股潮湿之气,反而觉得颇为舒服。 这对于略微有些洁癖的她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脑海当中不断的浮现出与房俊之间丝丝缕缕的记忆,由最初之时被天下人哄传绯闻,到后来被长孙冲信以为真,直接导致夫妻两个的和离,乃至于终南山上长孙冲劫持自己意欲同归于尽,房俊拼死相救坠入蓄满落叶的山谷…… 一桩桩,一件件,居然无比清晰,历历在目。 不得不承认,她早已对这个看似恣无忌惮嚣张跋扈、实则温厚诚挚待人以诚的男人深有好感,只是由于他是高阳驸马的身份,使得她一直压抑着心底的情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结果今晚这一场意料之外的经历,使得她坚硬的心防终于崩溃剥落。 是夜晚太深沉,给了她冲破伦理的勇气? 还是男人的胸膛太过温厚,让她沉醉其中舍弃一切? 长乐公主不知道,她只知道经过今晚,当再次面对房俊之时,只怕自己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摆出冰冷的模样拒之于千里之外…… 可她深知那人对自己的觊觎与贪婪,若当真背着别人缠着自己求欢,自己是否还能硬起心肠拒绝? 暗夜里雨水潺潺,有些阴冷,可她脸上却一片片滚烫。 就这么胡思乱想、恍恍惚惚之间,陡然惊醒之时,窗边已经微微透进来一抹鱼肚白。 长乐公主一骨碌爬起来,略微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趿拉着鞋子推开门走出去。几个侍女都已经早早起来,略微扫了一眼,果然少了一人…… “碧荷去哪儿了?” 几个侍女听闻长乐公主询问,尽皆愣了一下,相互张望一眼,都是一脸疑惑。 “是啊,碧荷呢?” “翠柳,昨夜不是你们睡在一处么?” “呃,我最晚睡得很沉,现在脑袋还晕晕沉沉的,睡着的时候碧荷是跟我在一起的呀,但是醒来之后就不见了,还以为她去打水侍候殿下洗漱,所以并未在意。” 长乐公主心中有数,昨天去将房俊骗过来的就应当是碧荷,只是想不通那丫头乃是关中人士,家中尚有父母兄嫂,难道不明白这等谋害朝廷大臣的事情做下来,一家人哪里还有活命? 蹙眉眉儿,清声道:“行啦,别管她,许是出去办什么事,速速将早膳端来,然后让外头备好马车,用膳之后本宫要入城去看看雨中的姑苏城,领略一番烟雨之中的姑苏八门……” 侍女们不疑有他,赶紧张罗着打水侍候长乐公主洗漱,然后有人去厨房准备膳食。 自打来到江南,自家殿下似乎也不似以往那般清冷自律了,脸上笑容多起来,说话也细声细气,时不时还会与侍女们开一开玩笑。 一个赏心悦目的女子,当她的脸上盛放着笑容的时候,不仅男子会多看几眼,便是同为女人的她们也觉得心情愉悦…… 用过早膳,侍女们服侍着长乐公主换了一套厚一点的绛色宫装,一头青丝高高的盘了一个发髻,愈发衬得肌肤胜雪、美人如玉。 “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是否要去邀请其余几位殿下?” “不用了,这会儿时间有些早,几位公主想必尚未收拾利索,本宫也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游玩一番,就别喊她们了。” 实际上不是她不想喊,而是她知道了禁卫之中有人暗通关陇贵族意欲谋害房俊,那么此刻所有想要出庄园的人恐怕都会被他们所怀疑是否是给房俊向外传递信息,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她不愿姊妹们一起冒险。 第五百八十五章 形势紧迫 长乐公主穿着一身绛色宫装,肩膀上披了一件粉白色的斗篷,云髻峨峨,眉眼如画,侍女撑起一把硕大的油纸伞,护着她走出门去。 站在门口,长乐公主一双蛾眉便微微蹙起。 原本宽敞的院落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禁卫,几个内侍抬着一顶步辇候在门口,禁军校尉手按腰刀站在一侧。 长乐公主蛾眉微蹙,但心里却狠狠的松了口气,见到禁卫这般如临大敌的严密防守,便可知房俊必定尚未被这些人找到…… “宇文校尉,本宫不过是入城游玩一番,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她声音清越,但眉目之间却显得很是不满。 宇文校尉上前一步,神情并未因长乐公主的诘问而有所变化,恭敬道:“昨夜有贼子误闯庄外苏州郡兵之驻地,导致苏州司马沈纬负伤,末将奉皇命护卫殿下之安危,不敢疏忽大意,还请殿下见谅。” 长乐公主缓缓颔首,道:“原来如此,倒是幸苦宇文校尉了。” 心想这庄园的护卫里三层外三层,房俊不久能够在贼人预谋已久的陷阱之中逃脱生天,甚至还能在那等危机关头重创贼人的头领,这份智计骁勇的确世所罕有。 女人天生崇拜强者,心里难免略有得意…… 宇文校尉恭声道:“此乃末将之职责,岂能当得起殿下夸赞?”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再不多言,迈步走出门口,身边侍女撑起油纸伞,另有人弯腰亦步亦趋,轻轻将裙裾略微提起,不使其沾染地上的雨水。 登上步辇,几个内侍一起将步辇扛在肩上,步履稳健的朝着大门走去,早已有马车候在那里。 自有十余名禁卫左右相随,护卫安全。 宇文校尉依旧站在房门口,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如铅坠一般沉重压抑,雨水丝丝缕缕从天而降,编织成一张绵密的大网,将大地上所有一切都笼罩在内。 微微侧头看了看四周,尽是自己的心腹亲信,便用手拍了拍腰间横刀的刀鞘,淡淡道:“进去,搜一搜。” “喏!” 几名禁卫得令,三两步冲入正门,引起屋内侍女一阵尖叫。 “你们干什么?” “昨夜有贼人潜入庄园,吾等奉命搜捕。” “放肆!此乃殿下之闺房,尔等不怕亵渎殿下吗?” “吾等奉命而来,速速让开!” …… 小楼内一阵鸡飞狗跳。 宇文校尉站在门前雨幕之中,举起左手挥了挥,身后的禁卫立即小跑着将整幢小楼前前后后都给围起来,哪怕飞出来一只苍蝇也躲不过他们的封锁。 宇文校尉神情平静,心里却很是焦躁。 半夜的时候沈纬便曾派人来告知,说是房俊负伤逃脱,让他配合搜索庄园之内,以免房俊避人耳目躲入其中,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所有的一切都经历缜密的计划,酝酿已久,几乎每一步都仔仔细细的推算过,甚至连房俊的心理活动都考虑在内,以确保万无一失,毕竟不仅是他们这些施行者,即便是远在关中的大佬们也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结果还是失败了…… 惊慌之中他发动自己的亲信连夜在庄园当中搜索,却始终未曾有半点线索表明房俊曾经潜入庄园。 他一度以为所谓的房俊潜入庄园只是沈纬推卸责任的说辞。 但是长乐公主一大早想要入城观赏什么姑苏八门,这令他陡然升起疑心! 拦阻肯定是不能拦阻呢,他只是一个禁卫首领,不可能不让长乐公主出去,但心底的疑虑却越来越强烈,所以长乐公主的住处他必须要仔细搜索,一旦发现房俊隐身其中,他就只能狠下一条心斩草除根。 房俊受到苏州郡兵和禁卫的夹击,必定已经意会到禁卫当中有人受了关陇贵族的密令,也一定会跟长乐公主说,那么无论能否将房俊置于死地,事后长乐公主也必然会在李二陛下面前讲述来龙去脉。 牵连进去的人将会不计其数。 所以只要在长乐公主的房中搜出房俊,不仅房俊要死,长乐公主也得死! 可房俊之死他还能洗脱干系,长乐公主死了,他身为禁卫首领如何还能活命? 所以此刻宇文校尉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患得患失,一团乱麻。 既希望能够将房俊搜出来,一刀宰了一了百了,又希望房俊根本未曾潜入这庄园之内,更未曾潜入长乐公主房中,长乐公主出外游玩,当真就只是一时兴之所致而已…… 良久,亲信满头大汗的从小楼内出来,跑到他面前低声道:“没有任何踪迹。” 宇文校尉松了口气,毕竟杀害公主的罪名实在太大,一旦出手,自己便是十死无生…… 既然不曾发现房俊藏身在长乐公主房中,就代表长乐公主此时毫不知情,自然无需追上去予以杀害,他缓缓颔首,沉声道:“虽然长乐公主并不知情,但尔等亦要加紧搜索庄内各隐蔽之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吾等不能心存侥幸,否则若是房俊藏身于此躲过一劫,事后所要牵连在内的人实在是太多,吾等也难以自保。” 亲信神情凛然,忙道:“校尉放心,吾等深知干系重大,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 宇文校尉微微颔首,道:“去吧,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但是也要注意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尤其是高阳公主!” “喏!” 看着亲信们飞快的奔往庄内各处,宇文校尉缓缓在雨中步行,心底的疑虑难以熄灭:房俊到底藏身何处? ***** 雨丝纷飞,抬着步辇的内侍走得很慢。 步辇上的长乐公主心知肚明,这些人应当都已经被人收买,故意在拖延时间。自己离开小楼,那些人必然会立即进去搜索,一旦发现房俊的蛛丝马迹,就会第一时间追上来。 他们既然敢暗杀一个国公,一定不会在乎再多杀一个公主。 虽然昨夜房俊走后她已经将房间内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遍,确定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可是与死神这般接近,依旧令她心情紧张,纤手紧紧握着,不知不觉间掌心已经渗出冷汗。 走得再慢,只要一直不停,迟早也能够走出庄园。 直至到了庄园门口,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候在那里,长乐公主才长长的吁出口气。 登上马车,她撩起车帘,看着依旧紧紧护卫在两侧的禁卫,心情很是复杂。 身为大唐帝国的金枝玉叶、帝皇贵胄,但是生死却依旧操纵在这些门阀豪强的手中,她相信只要小楼内发现了房俊任何的踪迹,这会儿这些禁卫应该已经抽出腰间的横刀将自己一刀斩杀,不会比杀一只鸡多费半分力气。 怪不得父皇与太子哥哥、房俊一直在孜孜不倦的打压门阀力量,正是因为这些门阀的眼中非但全无律法之存在,更不会忠君爱国。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一旦自身的利益受到损失急于止损,亦或者能够谋求更大的利益,他们并不会在乎如同以前曾经做过的那样,将大唐变成北周、大隋,所谓的生灵涂炭、饿殍遍地,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马车轱辘碾压着青石铺就的道路,路旁两侧的花树青草在雨水当中被濯洗得青翠欲滴,江南冬天虽然湿寒,却绝非关中那般草木凋敝、蔓延荒凉,依旧有一份清冷之中氤氲着的诗情画意。 守卫在路旁的苏州郡兵见到马车驶过,纷纷驻足,施行军礼。 车上的长乐公主见到这一幕,放下手里的车帘,将自己的面容掩藏在车帘之后,清亮的眼眸之中却是一片冰冷。 行进了片刻,马车缓缓停住。 一道嗓音在前方响起:“今日大雨,殿下即便游兴不减,却也应当考虑天气带来的诸多不便,还望殿下能够念及吾等兵卒护卫之苦,取消行程吧。” 第五百八十六章 百般阻挠 坐在长乐公主身边的侍女顿时俏脸一沉,大为不忿,见到自家殿下面容清冷,便起身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望着面前堵住道路的一大群苏州郡兵,娇叱道:“好大的胆子!吾家殿下乃是帝皇贵胄,一品公主,这大唐之境内何处去不得?居然敢拦阻凤驾,活得不耐烦了吗?” 小侍女年纪不大,但是此刻叉着腰居高临下俏脸含煞,倒也有几分凌厉的气势。 只可惜这等气势糊弄那些个贩夫走卒还行,如何镇得住这些江南士族豢养出身的苏州郡兵? 任凭小侍女娇叱喝骂,自是巍然不动。 沈纬戴了一顶大大的斗笠,受伤的眼睛用纱布紧紧包裹起来,上前一步,独眼瞅着车辕上颐指气使的小侍女,冷笑一声,沉声道:“天降大雨,视线模糊,远近之物不能分辨,万一有人不慎冲撞了公主凤驾,吾等身负护卫职责如何担当得起?还请殿下听末将一句劝告,回去好生歇着吧,坐在堂中喝上一盏香茗,听着雨打芭蕉风过竹林,未尝不是一件趣事。” 小侍女见到沈纬这等狰狞的装扮,吓得小脸儿一白,气势顿时便弱了三分,吱吱唔唔道:“可你们总不能因为这个便不准殿下出去吧?既然护卫殿下安危乃是尔等职责,自然要披荆斩棘、克服万难才是,岂能畏敌不前,百般阻挠?” 沈纬冷笑一声,不予回答,却也不肯后退半步。 他不知道庄园里的禁卫是怎么想的,也不想去管,他只知道房俊昨夜极有可能潜入庄园之内,那么今日无论是谁也不能在找到房俊之前出去,否则一旦将房俊的消息带出去,自己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 小侍女气得胸脯起伏,却也不敢对恶形恶状的沈纬说狠话,正自为难之时,便听得身后车厢里长乐公主的声音说道:“沈司马当真克己奉公,处处为本宫着想,实乃忠义之典范。不过今日本宫心情愉悦,想要领略一番雨中姑苏八门的风采,还请沈司马抽派几位精锐兵卒,连同本宫这些禁卫一同护卫左右。江南风物宜人,民风朴素,料想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发生,沈司马不妨留在帐中多多歇息吧。” 这番话软硬兼施,沈纬却丝毫不惧,或者说是不敢退半步,硬着头皮道:“殿下金枝玉叶,不知人心之凶险。这江南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民风剽悍,四处皆有水寇山匪打家劫舍,末将不敢让殿下冒险。” 车里的长乐公主一双黛眉已经紧紧的蹙了起来,一双纤手更是握在一起,又急又怒。 这个沈纬拦着不让出去,自己如何能够通知水师兵卒,闯进庄园之内相救房俊?万一这么耽搁下去,房俊被禁卫们给搜出来……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再也坐不住,干脆起身走出车厢,亦如小侍女那般站在车辕上,任凭雨水浇在头顶,一双清冷的眼眸盯着沈纬,不悦道:“本宫乃是天潢贵胄,这大唐山河随处可去,你这般一再阻拦,究竟意欲何为?” 嘴里说着话,眼睛看到沈纬的狼狈模样,越发印证了房俊先前所说的话,果然是这个贼人意欲谋害房俊,反被房俊所伤…… 沈纬忍着眼睛的剧痛,咬着牙道:“请恕末将无礼,末将之行为只是为了殿下之安危着想,若殿下心有不满,大可上书陛下,治末将之罪,可在此之前,末将必须为殿下之安危负责,不敢放任殿下离开。” 他现在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悬崖,若是不能将房俊找到杀了灭口,十条命都不够水师兵卒们砍的,又岂在乎得罪区区一个长乐公主? 若是房俊不曾潜入庄园与长乐公主通风报讯,那么自己顶撞之罪,大不了就是丢官罢职;可若是长乐公主此番乃是受了房俊的指使去跟水师通风报信,自己立马就得大祸临头。 这一宿,水师那边迟迟不见房俊出去,早已经火上房一般急不可耐,闹腾了好几次,又一次甚至差点引发水师兵卒与苏州郡兵的火并,若非顾忌着房俊有可能被胁迫起来,硬闯有可能会害了房俊的性命,这会儿整个苏州郡兵的营地怕是早就被水师那帮子骄兵悍将给踏平了…… 雨水淅淅沥沥,不一会儿就将长乐公主的头发打湿,小侍女赶紧钻进车厢,拿了一柄油纸伞撑开遮住雨丝。 一袭绛色宫装的美人儿眉目如画、身姿窈窕,立在马车上,头顶撑着一柄染了花纹的油纸扇,漫天微风斜雨、路旁花树苍翠,好一幅江南仕女俏立雨中的优美画卷。 然而长乐公主却丝毫没有半分自我欣赏的意境,心中火烧火燎,面对着油盐不进的沈纬,颇有些束手无策。 ***** 习君买、卫鹰等人一宿未睡,此刻一个个哄着眼珠子,如坐针毡。 房俊入庄园之后彻夜未归,且连一个消息都不传出来,大抵已经是落入贼人手中,可沈纬态度坚决,绝不肯放任水师兵卒进入庄园,甚至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 这人很有问题。 然而素来骄横跋扈的水师兵卒,这会儿却仿佛狗咬刺猬一般拿沈纬一点法子都没有,因为若房俊当真落入贼人手中,一旦硬闯进入庄园,贼人走投无路之下很有可能危及房俊之性命。 投鼠忌器,习君买不敢妄动。 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一个顶盔掼甲的校尉大踏步入内,见到习君买,抱拳道:“将军,都督接到您的通禀率领大军前来,此刻已经将这处庄园团团围住,稍后便来与你相见。” 昨夜习君买不敢硬闯苏州郡兵的防线,只能给苏定方送信,让他率军前来将此地包围。 眼下庄园已经围起来,贼人插翅难飞,可习君买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有胆子对房俊不利,必然是亡命之徒,动手之前也必定抱定了必死之决心,所以将他们围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而且庄园内尚有四位公主,每一个都是千金之躯,哪怕少了一根毫发都是天下的罪过,谁能负担得起? 习君买起身,与卫鹰等人一起走到账外,站在雨水之中,等候苏定方的到来。 军中上下分明、不可逾距,苏定方乃是水师主帅,习君买身为下属,决不能再明知苏定方即将到来的情况下依旧端坐在大帐之中。 没过一会儿,便见到苏定方在一众偏将校尉的簇拥之下大步而来,习君买连忙上前施礼:“末将无能,请都督治罪!” 苏定方容颜平静,面对这等大事依旧从容不迫,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气度,只是蓑衣之下的衣袍靴子已经被雨水浸湿,染满了泥点子,很是有几分狼狈。 淡淡瞅了习君买一眼,苏定方脚步未定,道:“进去说。” 当先进了大帐。 众人呼啦一下齐齐涌入大帐之中,人头攒动,看着站在大帐正中的苏定方,等着对方发号施令。 水师乃是房俊一手创建,所以房俊在这支军队当中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但是自从房俊调回长安,由苏定方接任以来,便渐渐成为这支军队的镇军之魂。 房俊性格鲜明,带兵打仗素来都是直来直往,以充足的兵力、精锐的军械,形成对敌之时绝对的优势,然后携带着勇往无前的气势,彻底将敌人碾压成齑粉。 苏定方则不同,虽然依旧延续房俊治军严谨的方略,但用兵之处更加灵活,谋略更加突出,未战之前便已经取得了对敌的绝对优势,一旦开战,便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现在房俊有难,水师由苏定方坐镇,军心非但不乱,反而士气高昂。 只需苏定方一声令下,莫说是面前那些个乌合之众的苏州郡兵,即便是庄园之内的皇家禁卫,也敢杀他个三进三出! 第五百八十七章 千钧一发 水师将校将大帐塞得满满当当,一个个顶盔掼甲,红着眼睛杀气腾腾。 房俊虽然已经不再担任水师主帅,可整个水师从上到下依旧称呼其为“大帅”,就连如今实际上的统帅苏定方亦不例外,可见房俊在水师当中的威望是如何超然。 眼下“精神领袖”陷身于危机之中,哪个不是义愤填膺? 有人叫嚣道:“都督,不过是一群苏州郡兵而已,虾兵蟹将都一样的东西,根本扛不住咱们一个冲锋!干脆杀进去!” 习君买太阳穴鼓了鼓,压抑着怒气道:“若是可以杀进去,老子昨晚便杀进去了!如今情况不明,甚至连大帅到底何等情形都不知晓,贸贸然杀进去除了给大帅平添危险之外,全无益处。” 那人依旧不忿,嚷嚷道:“大帅最晚进去,直至现在仍未回转,苏州郡兵又严密把守,那苏州司马连面都不见,这不是已经说明问题了么?大帅肯定遭遇凶险,这一宿说不定已经遭了贼人的毒手……哎呦!” 习君买忍无可忍,冲上去就是一脚,将这个夯货踹了个趔趄,骂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听候都督命令!” 那人疼得呲牙咧嘴,想要反驳,却见到左右同僚尽皆眼神不善的盯着他,知道说错话,讪讪闭嘴,不敢多言。 苏定方懒得理会,环视一周,沉声道:“此时大帅之遭遇,吾等毫不知情,很可能沦陷贼手,凶多吉少。吾等皆受大帅简拔之恩,方才有如今赫赫功勋在身,封妻荫子加官晋爵,岂能坐视大帅陷入凶险而无动于衷?吾之心情,与诸位一般,即便赴汤蹈火,亦要护卫大帅之周全。” 众将校齐声道:“正是如此!大帅乃国之柱石,更是吾等之恩人,若非大帅创立水师,焉有吾等之今日?” “纵然冲击苏州郡兵之军阵有罪,可为了救出大帅,吾等决不后退!” “都督,下令把,咱们杀进去!” 一屋子人群情激奋,嗷嗷叫着要杀退苏州郡兵,冲入庄园。 苏定方举起手,喧嚣顿时一静,他才缓缓说道:“那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行的下策!要知道,如今庄园之内还有四位公主殿下,那些贼人既然敢对大帅下手,难保狗急跳墙的时候不会以四位公主为人质,所以诸位不可冲动,以免局势不可收拾。稍后,诸位随吾前去会见苏州司马,见机行事,切记不可鲁莽!” “喏!” 众将轰然应诺,然后一起退出大帐,向着苏州郡兵的驻守之地快步行去。 苏定方与习君买走在最后,尚有卫鹰等房俊的亲兵部曲紧紧跟随,苏定方对习君买低声道:“汝可知庄园内之地形,几位公主皆住在何处?” 习君买点头道:“末将知晓!” 几位公主未曾入主这出长城徐氏的庄园之前,便是他陪同房俊仔仔细细的检查了庄园里里外外各处,并且一起制定了防卫的策略,何处设置岗哨,何处予以封闭,心里一清二楚。 苏定方边走边道:“稍后看吾眼色行事,若那苏州郡兵僵持不下,汝便率领本部兵卒冲杀进去,记住不可恋战,要以最快的速度杀入庄园之内,将几位殿下的住处死死护卫周全,绝对不可出现一丝一毫的疏漏,从而将几位殿下置于危险之下。” 习君买紧跟在他身边,闻言一愣,忙道:“庄园里还有皇家禁卫在,咱们不必担忧公主殿下的安危吧?” “这个时候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万一禁卫与苏州郡兵里应外合,那几位公主此刻便已经涉身险地,我们不能冒险。你们尽管放心,命令是吾下达的,汝等不过是听命行事,事后所有罪责自会有吾一力承担。” “都督放心,末将纵然一死,也决不让几位殿下遭受凌辱!” 说话间,已经来到苏州郡兵驻地,这会儿雨势不大,但略微起了些风,雨丝随着微风飘摇无定,地上早已积水处处。 苏州郡兵眼瞅着皇家水师这边数百人气势汹汹的冒雨而来,顿时心底发怵,自昨夜起这些家伙便意欲让他们让开道路,直接前去庄园,可自家司马的命令亦是强硬,绝不让步,便一直僵持到现在。 这眼瞅着皇家水师这番架势,明显是打算来硬的了…… 负责看守的校尉不敢怠慢,一边派人赶紧去通知苏州司马沈纬,一边陪着笑迎上去,结果到了眼前一看,正当中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居然是皇家水师都督苏定方,心中便知不妙,咽了口口水,上前施礼道:“原来是苏大都督驾临,末将这边有礼了……” “休说这些没用的,吾家大帅呢?” “速速让开道路,让吾等进去找吾家大帅!” “胆敢拦路,爷爷一刀剁了你!” 未等苏定方说话,身边水师将校已经纷纷出言呵斥,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那郡兵校尉两股战战,知道这些水师兵卒平素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纵横七海杨威域外,那当真是一言不合就敢杀人,就连一些个外洋小国的王宫都城那也是来去自如,杀几个郡兵,根本不当回事儿。 心中忐忑,陪着笑,点头哈腰道:“苏大都督还请体谅末将,末将也是听受吾家司马的命令,否则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阻拦水师兄弟啊!您还请等等,末将已经派人去请司马,转眼就到。” “放你娘的屁!就你们几个虾兵蟹将,也敢拦着吾家都督?速速闪开让出道路,否则老子一刀宰了你!” 苏定方老神在在,阴着脸不说话,自有身边将校出言恐吓。 若是能吓得这郡兵校尉让开道路自然最好…… 可这校尉虽然下的面色惨白两股战战,却咬着牙不敢避让半步,哭丧着脸道:“苏大都督,您可饶了末将吧!吾家司马有严令,谁敢让开防务,必然严惩不贷!” 习君买在一旁厉声喝道:“老子一刀宰了你,命都没了,还在乎什么严惩不贷?” 校尉差点哭出来,却依旧硬着头皮道:“这位将军,您刀子锋利,可也只能杀得了末将一个,若是让你们过去,吾家司马事后追究起来,末将一家老小都得遭殃!” 沈家多年前笑傲江南,以一族之兵支持沈法兴建都立国,虽然转瞬便灰飞烟灭,但其家族之底蕴可见一斑。平素便以强硬剽悍的作风闻名江东,一干氏族面对这样一个强硬的家族,往往也都无可奈何,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个校尉便是沈氏族人,哪里敢违逆沈纬的命令? 苏定方皱着眉头,心中已经确定了苏州郡兵必然参与其中,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开道路,便看了身边的习君买一眼,让他做好准备突击。 ***** 微风裹挟着雨丝,吹拂得长乐公主的裙裾飞扬,宫装下摆已经湿了一片,长乐公主却丝毫未能感受到清冷的凉意,心里反而因为焦急而一片火热。 沈纬强硬的态度,已经表明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找到房俊,并且将其灭口,若是事情所有差池,想必穷途末路之下也不会放任自己和几位妹妹离开。 长乐公主立在马车之上,俏脸含霜,秀眸等着沈纬,怒声道:“大胆!本宫要去何处,岂是你这小小司马可以阻拦?你想造反不成?” 沈纬眼皮子跳了跳,顿时牵动受伤的眼睛,钻心的疼痛使得他呲了呲牙,面容更显狰狞,咬着牙道:“殿下莫要给末将安插这般天大的罪名,末将只是为了您的安危考虑而已。现在,还请殿下速速回去庄园,否则莫怪末将无礼!” 长乐公主大怒,戟指道:“放肆!汝还敢囚禁本宫不成?” 沈纬哼了一声,紧盯着长乐公主,独眼当中凶光大盛。 第五百八十八章 进退失据 沈纬本就是沈家负责训练私兵死士的子弟,平素一些个阴暗龌蹉见不得光的事情都是他在操作,手上沾染的人命不下百十条,早就是个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此刻刺杀房俊的行动失败,而且连房俊的踪影都找不到,事情败露的后果他无比清楚,碎尸万段都是轻的,整个沈家怕是都得遭殃! 左右不过是一死而已,若是临死之前能尝尝皇家公主的滋味,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而且居住在庄园内的其余几位公主亦是各个天姿国色,即便年纪最小的晋阳公主也娇小美貌、我见犹怜,当真找不到房俊的时候面临必死之局,老子干脆将你们几个公主一起享用了,想必百年之后,天下也得流传着老子的齐天艳福! 他盯着长乐公主,一字字道:“殿下千金之体,岂能跟末将这样一个山野匹夫一般见识?还请殿下速速回去,否则休怪末将冲撞了殿下的凤仪!” 长乐公主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狠戾光芒吓了一跳,心中一慌,一时间居然答不出话来。 沈纬冷哼一声,道:“来人,送长乐殿下回去好生歇息。” “喏!” 两侧自有郡兵上前,从车夫手中夺过缰绳,就待要将车马赶回去。 长乐公主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即怒气勃发,反手从怀中掏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娇叱道:“谁敢上前,本宫就杀了他!” 这绝非她的性格,纵然外柔内刚的秉性让她与那些较弱不堪的女子迥然有异,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室公主,平素杀只鸡都不敢,哪里敢拿着刀子捅人? 可此刻她却别无选择。 若是不能将房俊藏身于庄园之中的消息传出去,那么最终房俊势必要被那些贼人给搜出来,到时候难逃一死。 她怎能让房俊在自己面前凄惨憋屈的死去? 半夜痴缠相对,纵然并无半分逾距之处,但紧绷的心防业已敞开,又岂能在天亮之后眼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溜走,随风流云散? 苏州郡兵站在马车两侧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可是大唐皇家公主,而且是李二陛下最最宠爱的那一个,朝野上下尽皆称颂起端庄贤淑兰心蕙质,声威不是一般的好,谁敢冒着被一剑刺死的风险,上前招惹? 沈纬也有些为难。 他并不将几位公主放在眼内,若是事情无可挽回,他绝对不会心存半分怜香惜玉之念,先尽情享用不负此生,然后一刀一个都给杀了。 可问题是现在房俊杳无踪迹,万一待会儿就给捉到了呢? 他不能再尚未至绝境之时,便自己将路给走绝了。 说到底,没人愿意一死了之,心中到底还是存了几分侥幸…… 正自沉吟之间,忽然闻听身后有人疾步跑来,诧异回头,便见到一个兵卒气喘吁吁的跑到自己身前,大声道:“司马,水师都督苏定方亲至,带着水师兵卒意欲冲关,弟兄们眼瞅着拦不住了,您快去瞧瞧吧!” 沈纬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每眼力见儿的东西! 果不其然,马车上一脸决绝的长乐公主闻言顿时眼睛一亮,手里的匕首一下子刺向车辕旁一个郡兵,那郡兵没料到娇滴滴的公主殿下下手又快又狠,被刺中肩膀,哎呀一声惨叫,捂着伤口躲到一边。 长乐公主秀眉飞扬,一字字道:“谁敢靠近,本宫就杀了谁!” 一旁的小侍女吓得两腿发软,又是害怕又是敬佩,自家殿下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乱军之中,亦敢仗剑逞威,当真有几分平阳昭公主的遗风…… 沈纬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愿意对长乐公主下死手,可瞧着长乐公主的模样,明显是因为苏定方的到来给她撑足了底气,这般决不后退,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 最重要还是苏定方的到来,那些个苏州郡兵必然是抵挡不住的,一旦被他们冲破苏州郡兵的防线杀进庄园之内,自己这边所有的布置都将白费,甚至于禁卫当中的内应都有可能暴露。 而若是当真在庄园之内找到了房俊……那便是万事皆休。 到底让不让长乐公主出去? 沈纬只是踟躇片刻,便不得不妥协道:“既然殿下执意如此,末将亦不敢阻拦,只是末将身负护卫殿下安危之责,必定要派人跟在殿下身边以策万全,还望殿下理解。” 长乐公主不在乎这些,她只想着赶紧出去,见到苏定方便大局已定,遂颔首道:“本宫并非不能体谅下属之人,一切请沈司马定夺。” 沈纬万般无奈,道:“殿下,请!” 转身向着郡兵驻守之处行去。 长乐公主握着匕首,转身进入车厢,马车缓缓前行。 …… 苏定方耳中充斥着水师兵卒的叫嚣咒骂,眼睛却望着远处渐渐在天光下显现清晰的庄园,心中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得令人气闷。 他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房俊的安危,更担心一旦这些人发起狂人会危及几位公主的安全,到那个时候他苏定方百死难辞其咎。 麾下兵卒叫嚣着,脚下却不断的往前挪,一步一步将苏州郡兵的防线逼得向后退,原本整齐的防线渐渐松垮,各处都露出不少缺口,若是这个时候发起突击,可以最快的速度突破苏州郡兵的防线,杀向庄园。 苏定方知道此时乃是千钧一发,若是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只能平白贻误战机,越往后拖,房俊的危险越大,几位公主的危险也会大大提升。别管对错,身为主帅就应当在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奋力一击,方能够保证最大的胜率。 想到这里,苏定方不再犹豫,回头看了身边的习君买,目光详询。 习君买坚定点头,数十兵卒在他身后沉默无言,都做好了发起突击的准备。 苏定方握起拳头,就待要狠狠挥动,下达突击的命令…… 一声呼喊打断了他的动作:“快看,吾家司马来了,你们有什么话去跟司马说,别为难小的们呐!” 苏州郡兵在水师兵卒的压迫之下不断后退,整个防线已经形同虚设,一个个满头大汗,眼瞅着就要给冲过去了,幸亏这时候有人眼尖,一眼看到后方急匆匆赶来的沈纬,赶紧出声大喊。 苏定方握着的拳头微微一顿,抬眼去看,便见到不仅沈纬快步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几名内侍跟在车边小跑着,一个小侍女打着油纸伞坐在车辕上…… 心里猛地一跳,这是哪位公主出来了? 赶紧回头叮嘱习君买:“稍安勿躁,等候吾之命令!” 习君买也看到了那马车,知道这个时候发起突击既有可能误伤马车中的人,赶紧点头,回身安抚自己的麾下兵卒。 沈纬快步走到苏州郡兵的身后,隔了一段距离站定,大声道:“苏都督何在?” 苏定方默然不语,已经有人骂道:“沈纬,娘咧你个王八蛋,拦着老子到底有何用意?速速将这些人撤走让老子进去,不然扒了你的皮!” 水师当中可有不少勋戚子弟,这些人平素眼高于顶作风顽劣,不屑于跟那些个兵卒耀武扬威,但是面对苏州司马沈纬却是毫不客气。 沈纬眼皮子直跳,忍着眼睛的剧痛,大声道:“老子身为苏州司马,奉刺史之命护卫几位公主殿下之安全,焉能人有你等随意进出?速速推开,莫要胡搅蛮缠,让苏都督来跟吾说话!” “放你娘的屁!你区区一个州司马,亦敢跟吾家都督说话?你有哪个资格么?” 沈纬气得不轻,却抿着嘴,态度坚决。 苏定方拍开人群,大步往前走去,到了郡兵面前站定。 沈纬见到苏定方,便往前走了两步,大声质问道:“苏都督,吾等皆是为了公主殿下之安全,您如今却率领兵卒冲击苏州郡兵之防线,这有些说不过去吧?听吾一言,您速速带兵离去,末将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苏定方看都不看他,瞅着后边赶上来的马车,扬声问道:“末将苏定方,敢问马车当中,是哪位殿下?” 第五百八十九章 悍然突击 苏定方扬声问道:“车内是哪位殿下?” 车辕上撑伞坐着的小侍女盈盈站起,声音清脆:“乃是长乐公主殿下。” 苏定方心中一喜,连忙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皇家水师都督苏定方,参见长乐公主殿下。” 他身后一干水师兵卒也在大雨之中齐齐施礼,轰然道:“参见长乐公主殿下!” 军容齐整,士气高涨,尤其是轰然嘶喊震得附近苏州郡兵一愣一愣的。 水师挂着一个“皇家”的名头,严格说来便是隶属于皇室直系的军队,与“百骑司”的地位相当,就连北衙禁军也要略逊一筹。在长乐公主面前,这些水师兵卒便算得上是真正的“嫡系”,甚至可以说是“私兵”,自然非是其余军队序列可堪比拟。 长乐公主从车厢中走出,侍女撑着伞,一袭宫装雍容秀雅,大雨之中仪态端庄,清声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殿下!” 水师兵卒这才站直躯体,肃立当场。 苏定方冲着长乐公主道:“今日大雨,殿下这是欲往何处?” 长乐公主瞥了一眼面色难看的沈纬,淡然道:“本宫今日升起游玩之兴致,想要趁雨入姑苏,领略一番雨中姑苏八门之雄伟瑰丽,只是这位苏州司马担忧本宫之安全,百般阻挠坚决不予放行,倒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沈纬面色难看至极点。 苏定方冷冷看了一眼沈纬,对长乐公主说道:“沈司马一心为公,自是吾辈之典范。不过殿下毋须担忧,水师乃皇家鹰犬,自当护卫殿下之周全!还请允许末将派出精锐兵卒,护卫殿下安危,确保万无一失。” 众多水师兵卒早已被长乐公主之风采所摄,此刻轰然道:“愿为殿下效死!” 长乐公主凤目转了一圈,微微颔首,然后瞅着沈纬,淡笑道:“如此,沈司马可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沈纬眼见不可能阻挡长乐公主出去,只得说道:“末将阻挠殿下,有所不敬,自然罪无可恕,既然有苏都督亲自护卫,末将自然无话可说。” 长乐公主凤目含威、俏脸带煞,娇叱道:“那还不赶紧给本宫让开道路!” 沈纬垂头丧气,道:“喏!” 回身恶狠狠盯着自己拦在路上的部下,怒喝道:“殿下出行,岂可阻拦?速速让开道路!” 苏州郡兵闻言,赶紧“呼啦”一下让开道路,纷纷站到两侧,心底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毕竟面对水师这帮子骄兵悍将实在是压力太大,谁也不知道这群人下一刻会不会干脆直接冲击防线,硬生生的杀进去……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很快便来到水师兵卒中间,长乐公主已经回到车厢内,这时候撩开车帘,清声道:“苏都督冒雨前来,本宫感激不尽,还请上前领赏。” 苏定方连忙快步上前,到了车窗外,躬身道:“末将在此!” 长乐公主从车厢内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递出一块莹白的玉佩,说道:“此乃陛下钦赐于本宫之宝物,先将它赐予将军,望将军能够忠君爱国,报效陛下。” 苏定方双手过顶,接过玉佩,大声道:“多谢殿下赏赐!” 未等他起身,便听到长乐公主用远处苏州郡兵听不到的音量小声说道:“房俊如今就在庄园之中,身上有伤,却无大碍,叮嘱本宫告知将军,禁卫当中亦有人被贼子收买,当直接冲入庄园,速战速决,首要之目的乃是保护几位公主,房俊自有安身之道。” 苏定方浑身一震,却面不改色,将玉佩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颔首道:“还请殿下前往水师营帐之中稍后,此地有末将坐镇,比保万无一失。” 长乐公主不再多言,微微颔首,放下车帘。 马车继续前行,苏定方道:“来人,护送殿下,确保殿下之安危。” “喏!” 一侧自由校尉站出,带着一旅劲卒紧随在马车之后。 眼瞅着马车已经进入水师营地之内,苏定方这才松口气,转过神来,看着苏州司马沈纬。 沈纬心中忐忑,上前一步,陪笑道:“苏都督明鉴,并非末将斗胆敢于阻拦公主殿下,实在是……” 话说一半,苏定方已经大手一挥,大喝道:“来人,将此獠给本督拿下!” 他身后早已准备多时的兵卒听到命令,顿时一拥而上,瞬间便将沈纬给围起来,沈纬的亲兵死士尚未反应过来,已经陷身包围之中,连刀子都没有机会抽出来,便被一群彪形大汉死死的压在地上。 与此同时,习君买低喝一声:“随吾杀进去!” 当先迈开大步,向着庄园冲过去,身后的部署闷声不语,却纷纷抽出横刀,紧跟着他的步伐一直向前。 沈纬被摁在地上,知道自己所有的担忧都已经成为事实,长乐公主果然知晓房俊被刺杀之事,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刚才就不敢瞻前顾后,还不如一刀将长乐公主给宰了呢! 数支大手将他牢牢摁在地上,他大叫道:“苏定方,你什么意思?老子乃是苏州司马,轮不到你来管……呜呜呜。” 早有人扯来一块破布,三两下塞进他嘴里堵得严严实实,又将手脚捆个结实。 苏州郡兵没料到水师忽然之间便发动突袭,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战力较之水师低了不止三筹四筹,又碰上忽然袭击,哪里抵挡得住?百余人的战线被水师兵卒一个冲锋就给冲溃,惊慌之下组织不起反击,再加上主将已经落入人家手里,顿时溃散。 百余名苏州郡兵溃散之后四处逃窜,水师兵卒到处抓捕,场面极度混乱。 习君买却不管这个,他只是带着自己的一旅劲卒,让卫鹰等人护卫在自己身边,闷着头一个劲儿的往庄园正门冲锋。 他知道眼下的局势可谓危若累卵,不仅仅是苏州郡兵暗杀房俊,就连庄园内的皇家禁卫也有人参与,这些人一旦找出房俊的藏身之处,那必然是绝对不可能留手,房俊再是勇猛剽悍勇冠三军,却也不能再精锐的皇家禁卫围攻之下逃出生天。 更何况还有三位公主正在庄园之内…… 所以他必须快,将自己的速度提升至极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庄园之内,先保护三位公主,再救援房俊。 他的速度,不仅决定着房俊的安危,甚至还有三位公主的死活! 习君买咬着牙,拎着横刀冲在最前头,偶尔有溃散的苏州郡兵挡在前面,看都不看便一刀劈倒。 同时身边的卫鹰等人更是心急,作为房俊的亲兵部曲,却任由房俊陷身于危机之中,若是房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有何颜面回到房家? 一个个更是犹如下山猛虎。 数十人组成一个锋矢阵,犹如一只利箭一般直直的插入苏州郡兵当中,横刀飞舞鲜血喷溅,所有阻挡在面前者尽皆杀无赦! 一时间残肢断臂此起彼伏,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抵庄园正门。 到了此处,便已经是皇家禁卫负责守卫的范围,站岗的皇家禁卫眼瞅着远处的苏州郡兵营地一片混乱,赶紧命人回去禀告禁卫首领长孙校尉,可是未等长孙校尉来到,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犹如地狱魔神一般的习君买已经杀到面前。 禁卫面面相觑,奓着胆子大声问道:“尔等何人,想要造反不成?” 习君买哪里有心思与他说话? 低着头一路冲锋不停。 徐氏庄园的正门很是宽敞,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并无北方随处可见的高大门楼,只是三层台阶,中间有马道以供马车进出,接下来便是两扇大门,一个小巧的门楼,两侧白墙黛瓦的围墙。 习君买一马当先,在禁卫们严阵以待的情况下依旧很不畏死的冲锋上去,手里的横刀闪过匹练一般的刀光,便将一个禁卫一刀两断。 第五百九十章 鹿死谁手 门前鲜血如喷泉般喷涌,其余禁卫骇然失色,纷纷上前试图阻挡。可习君买哪里给他们机会?这些禁卫无所谓哪个无辜、哪个该死,只要是挡在他面前阻止他进入庄园的就是敌人! 他武艺告绝、悍不畏死,一马当先冲入正门之中,左右卫鹰等人也杀了上来,顷刻间便将门前几个禁卫冲得连连后退,其余兵卒并不涌入正门,而是纷纷攀着围墙跃入院中,然后绕到正门,与习君买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很快便将这些禁卫屠杀一空。 习君买瞪着眼睛,抬脚用鞋底将横刀的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一脸冷酷,挥手道:“随吾杀进去!” “杀!” 众人士气高涨,发一声喊,随着习君买向庄园之内杀去。 院内的禁卫闻听动静,纷纷围拢上来,无奈习君买根本就不恋战,只是一味的向着院内冲杀,有他担任箭头的锋矢阵战力太过强悍,一股一股的禁卫要么当场被撕成碎片屠杀殆尽,要么就只能远远的跟着不敢靠前。 但是随着越来越深入到庄园之内,禁卫的人数越来越多,而且这些禁卫平素勤于操练、战力强横,乃是关中精锐,渡过刚开始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的慌乱之后,开始缓缓后退稳扎稳打,习君买冲锋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战斗愈发艰难,陷入苦战。 混战之中,习君买始终留意着局势,发现那位禁军首领宇文校尉一直未曾露面,不由得心下焦急,一刀劈翻一个禁卫之后,他将卫鹰拉到身边,下令道:“你勿要在此混战,速速前去几位公主的住处,死了也得护佑公主的安危,只要坚持片刻,某随后便会杀到!” 卫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狠狠点头,回头招呼同伴,从另一个方向杀了出去。 禁卫的阵势都聚拢在正面,侧翼的防守严重不足,只能看着卫鹰等人杀了出去,向着院内狂奔而去。 ***** 宇文校尉仔仔细细的搜查了长乐公主居住的小楼,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却依旧觉得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悬着,令他心惊胆跳神思不属。 回到住处,斥退左右,一个人坐着呆呆的出神。 这趟任务他其实不愿意接受的,可家中有严令下达,他实在是不能抗拒。宇文家作为鲜卑大族,数百年来传承不断,家族开枝散叶,远支近支不计其数,有宇文化及、宇文恺那等功勋显赫者,但更多的却是一些默默无闻的支脉。 就如同他这样,只能凭借近支长房的提携,方才能够入仕为官,独当一面。 如今到了效死的时候,他怎么能拒绝呢? 毕竟自己的父母兄妹还得依靠着家族的照拂才能够活得下去…… 宇文校尉并不怕死,只不过此刻坐在这里静思这段时间的种种布置,总觉得似乎阴差阳错之下有太多不如意的地方。 比如,关中传来的命令是协助丘英起刺杀房俊,若丘英起一击得手自然最好,若是不幸失败,他就要负责补刀,确保房俊殒命在江南。 可是自从关中的消息传来之后,丘英起至始至终未曾露面,他率领着一旅兵卒打着南下江淮追击匪寇的名义,却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踪影…… 这令长孙校尉一度不知所措,好在负责刺杀房俊的主事人审时度势之后断然下令刺杀的任务不变,只是改由旁人执行,由他从旁协助。 然后经过缜密的设计,用长乐公主身边的侍女将房俊诱骗至庄园门前,苏州司马沈纬与禁卫里应外合,猝然动手。 结果却功亏一篑,任由房俊跳河逃生,直至眼下依旧不见踪影…… 宇文校尉前思后想,觉得唯有庄园之内才有可能是房俊的藏身之处,换了别人或许亡命奔逃只想着逃得越远越好,可房俊到底也是大唐少有的战功赫赫的名将之一,深谙兵法谋略之术,反其道而行之的可能性非常大。 可是自己几乎将整个庄园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却为何偏偏就找不到房俊呢? 徐氏庄园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所有禁卫刮地三尺却依旧找不到房俊的踪迹,这实在是有悖常理。 到底哪里是被自己所忽略的呢? 正自愁眉紧锁、反复思量,忽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自己的亲兵人还未进来,已经大喊道:“校尉!校尉!” 宇文校尉蹙眉,喝叱道:“进来!” 待到亲兵进来,他训斥道:“慌慌张张的,到底发生何事?” 亲兵一脸惊慌,大声道:“校尉,大事不好,水师杀进来了!” “什么?!” 宇文校尉大吃一惊,赶紧起身,一边穿戴盔甲,一边询问道:“苏州郡兵呢?岂能任由水师冲击庄园?他们杀进来多少人?” 亲兵上前帮他穿戴盔甲,答道:“苏州郡兵已经乱成一团,被水师一个冲锋就给冲垮了!” “乌合之众!” 宇文校尉怒叱一声。 亲兵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水师杀进来的兵卒倒是不多,只有五六十人,但各个悍勇,应当是水师当中的精锐,领头的便是那水师偏将习君买。外头现在乱作一团,水师大部可能被苏州郡兵阻挡,一时间进不来,可苏州郡兵绝不可能抵挡太多时间,校尉,赶紧做打算呐!” 这亲兵知晓宇文校尉的事情,更知道自己眼下在做什么,所以出言警醒。 宇文校尉将甲胄穿好,拿起头盔戴在头上,瞥了一眼亲兵,淡淡道:“怎么,怕了?” “大家伙跟着校尉,何曾怕过?左右不过是一死而已!” 都是关中人家出身,即便是不是名门世族那也都与关陇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己若是战死,家人自有各大门阀照料,吃不了苦;可若是临阵脱逃,纵然保得住自己的小命流亡天下,家人也必然要遭殃。 怕与不怕,根本没有他们选择的余地。 宇文校尉淡淡扫了亲兵一眼,不再多说,拎起横刀便踏出大门,走了几步,忽然停住。 亲兵奇道:“校尉何以停下?” 宇文校尉抬头看了看阴暗的天空、纷飞的雨丝,脑海之中一阵清明,顿足道:“真真是糊涂透顶!怎地就没有能想到房俊那厮极有可能藏身之地呢?” 言罢,对身边亲兵道:“速速召集人手,全部都集合到几位公主殿下居住之处,尤其是高阳公主的居处,给老子死死的守住了,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来!” 亲兵有些懵,不解道:“可现在水师已经从前院杀进来了,咱们是不是应当先将他们拦住?” 宇文校尉哼了一声,道:“怎么拦?拦不住的!这里是江南,是水师的地盘,咱们就算再有十倍的兵力也不可能拦得住水师。不过只要将几位公主掌握在手里,水师便投鼠忌器,只能被我们牵着走,若是在能够将房俊搜出来一刀宰了,那便是大功告成!” 亲兵不敢再问,赶紧跑去召集人手。 宇文校尉则快步向着几位公主居住的小楼行去。 等他到了小楼前,已经隐隐约约听得见前院震天的厮杀声,知道事不宜迟,见到不断有禁卫向着自己这边汇聚过来,当机立断大手一挥,当先闯入高阳公主居住的小楼。 “咣!” 大门被宇文校尉一脚踹开,当先迈步进入楼内。 今日阴雨,楼内光线昏暗,厅内几个侍女被吓的噤若寒蝉,战战兢兢的靠墙站着,宇文校尉扫视一周,大声道:“末将前来,参见高阳公主殿下!” 后堂有声音传来:“原来是宇文校尉,可是有何急事?不妨进来后堂说话,余者止步吧。” 宇文校尉顿时沉吟不决。 既然心中觉得房俊极有可能藏身在这里,他又岂敢单身进入后堂?万一房俊就躲藏在门后,到时候怕是一刀就能将自己给宰了…… 他心中犹豫,耳中却猛地听到一丝异响来自头顶,惊愕之下抬头去看,一道匹练般的刀光瞬间映亮了他的瞳孔。 一柄横刀从天而降,转瞬间将自己身边一个亲兵一刀劈翻在地,紧接着脖颈一凉,锋锐的刀锋紧紧贴上他的喉管。 宇文校尉魂飞魄散。 第五百九十一章 公主威武 刀光如匹练一般从天而降,映亮了宇文校尉的瞳孔,刀锋释放出的彻骨寒气也将他的心脏几乎冻僵。 但是接下来并非死亡的黑暗和冰冷,那刀光绕着自己一转,将身边左右两名亲信砍翻在地,然后才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脖子上。 森寒的刀锋刺激得他脖子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不过宇文校尉在绝望之余却并未失去理智,房俊既然躲在门后一击得手却没有斩杀自己,那么唯一的理由便是将他控制住以为人质,令门外那些禁卫投鼠忌器不敢强攻,从而获得活命的机会。 纵然房俊最后逃得一死,难道自己就有活路了么? 宇文校尉心知肚明自己犯下的罪行是何等深重,不仅刺杀朝廷重臣、当朝国公,更将四位公主胁迫于自己手中,时刻都在危及几位公主的生命安危,这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必然是暴跳如雷,谁还能救得了自己? 左右也不过一死而已。 心念电转,宇文校尉一咬牙,大吼一声:“别管我,杀进来!” 然后拼着力气一低头,就待要将自己脖子抹过锋锐的刀锋。只要自己一死,手下亲信便可再无顾忌,为了给自己报仇必然悍不畏死的杀进来,到那时就让房俊和高阳公主给自己陪葬! 死则死矣,能捞上一个国公、一个公主陪葬,其后父母家眷还会得到家族的照拂优待,也值了。 可他即便心硬如铁,却终究还是没料到房俊的反应居然更快。 就在他口中喊出那一句“别管我”的时候,房俊已经狠狠一拳击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剧烈的震荡使得他一瞬间眩晕,然后脖子被一条铁铸一般的手臂死死勒住,素来以勇猛自傲的自己,整个人却轻若无物一般被拖着向后退出数步,到了厅中。 房俊一击得手,将宇文校尉控制住,冲着门口的禁卫厉声喝道:“谁敢上前,老子一刀宰了他!” 这些禁卫皆是宇文校尉的心腹亲信,猝不及防之下被房俊将自家主将给掠过去胁为人质,顿时面面相觑。 心里虽然义愤填膺,但到底投鼠忌器,一个个握着倒站在门口,进退失据。 房俊一条胳膊勒住宇文校尉的脖子,眼睛瞪大虎视眈眈,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到了椅子旁边缓缓坐下,然后一脚踹在宇文校尉的腿弯,宇文校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两人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房俊不得不如此,后腰的伤势虽然经过长乐公主的包扎,但尚未结痂,刚才这一连串的动作使得伤口再一次崩裂开来,疼得钻心刺骨,只得坐下来缓和一下剧痛。 喘了口气,房俊看着门口束手无策的禁卫,警告道:“今日之事,与尔等无关,身为军人听令行事乃是天职,朝廷只诛首恶,不论胁从。可若是不听某之劝阻,一意孤行蓄意挑衅大唐律法、谋害当朝国公数位公主,则罪大恶极,可夷三族!尔等一死倒也不妨,可难道就不为家中妻儿老小想一想么?” 字字句句都敲打在这些禁卫的心坎上,原本因为宇文校尉落入房俊之手便有些进退失据的禁卫们,更是心慌意乱,面露怯意。 说到底大家也不过是当差吃饭,可是如今刺杀当朝国公实乃天大的罪名,既然已经败露,谁还能有命活着? 若朝廷当真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大家倒也不妨弃械投降,仅只是宇文校尉的心腹亲信而已,又非是他宇文家的私兵死士,犯得着跟着一起死么? 正如房俊所言,若是一条道跑下去,不仅仅是自己要死,连带着家中父母妻儿都得跟着遭殃,难不成还能指望关陇贵族们仗义出手,解救大家的父母妻儿与危厄之中? 自是全无可能…… 一众宇文校尉的亲信堵在门口,彷徨恐惧,不知所措。身后则有越来越多的禁卫得到命令之后围拢过来,看不见小楼内的情形,不知发生何事,有群龙无首,再加上前院喊杀声一片,都有些莫名其妙,渐渐有些鼓噪起来。 正在这时,一队兵卒从前院杀了过来,一众禁卫赶紧组成阵势,予以抵挡。 这些禁卫当中并无宇文校尉之心腹,故而此刻都一门心思的保卫几位公主,以为这些杀进来的兵卒乃是乱兵匪寇,双方虽然还有些距离,但一方杀红了眼誓要杀进来解救房俊,另一方则悍不畏死坚决保卫公主。 距离越来越近,血战一触即发。 房俊坐在厅中控制着宇文校尉,听到外面厮杀声震天响起,知道这是水师收到长乐公主的报讯杀了进来,可是外头那些禁卫并未与关陇贵族勾结参与暗杀自己,若是与水师血战在一处,每一个死掉的兵卒都是无辜的,可自己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万一控制不住宇文校尉,自己便是功亏一篑。 总不能当真将他杀了,等着门口这些禁卫一窝蜂的冲进来乱刀将自己剁成肉酱吧…… 正自焦急之时,身边环佩声响,扭头看去,却是高阳公主一身宫装、满头珠翠,从后堂走了出来。 房俊大急:“殿下出来干什么?此间凶险,速速回去!” 虽然控制了宇文校尉,可谁知道门口这些禁卫当中是否会有一个两个脑子不大好使的,热血沸腾之中不管不顾的莽一下? 万一伤了高阳公主性命,一切皆休…… 高阳公主步履款款,看着房俊笑道:“郎君莫非以为本宫当真是那等弱不胜衣、手不能提的深闺妇人?” 房俊气道:“哪儿那么多话说?速速回去,莫要掺和!” 高阳公主嫣然一笑,秀美的面容透出几分倔强,敛裾施礼,歉然道:“夫唱妇随,本是妇人之天性,可今日危在旦夕,纵然知晓夫君是爱护本宫,不忍本宫遭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却也不得不违逆郎君一次,还望郎君勿怪,待到事情过后,本宫认打认罚,绝无怨言。” 房俊愣了一下,奇道:“说什么胡话呢?此间皆是凶徒,你不过区区一个弱女子,怎敢随意掺和其中?” 高阳公主直起身,挺直腰肢,转向门口的禁卫,清声道:“郎君错怪他们了,他们不是凶徒,而是吾大唐虎贲,每一个都秉持着大唐的荣耀!” 门口的禁卫沉默无言,士气再次低落。 但凡能够入选北衙禁军,每一个人都是大唐的勋戚子弟,可以说他们的父辈追随着高祖皇帝、李二陛下,打下了这锦绣河山的同时,也享受着荣华富贵,没有人比他们更热爱大唐。 可是有些时候,难免身不由己。 贪婪也好,糊涂也罢,固然做下着不可饶恕之错事,但是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背叛大唐、背叛皇帝的心思。 此刻显然已经一败涂地,却能够得到大唐公主的一句“他们是大唐虎贲”,心里岂能无动于衷? 高阳公主面色清冷,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 身后的侍女便碎步上前,将一柄连鞘的宝剑放在她掌中。 剑鞘镶金缀玉奢华至极,剑尾处鲜红的丝绦微微垂下,高阳公主接过宝剑,回头对房俊嫣然一笑,清声道:“吾李家的女儿,各个皆有平阳昭公主之遗风,平素固然娇生惯养,可危难之际,却亦可仗剑扬眉!” 抽剑出鞘,将剑鞘掷于地上,就这么拎着寒光烁烁的宝剑,踩着雍容优雅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门口走去。 房俊眼睛眯起,心中震撼。 果然是大唐奇女子啊,敢于冲破世俗去追逐惊天动地的自由恋爱,将所有礼法教条踩在脚下,纵死亦要向着陈腐破败的封建礼教发起不屑一顾的攻击,当真是有着一颗永不屈服的心…… 房俊很想喊一句“公主威武”…… 第五百九十二章 大局已定 高阳公主就这么拎着宝剑,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娇小的身躯此刻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场,秀美的脸庞一片清冷,没有什么杀气,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堂皇之气。 禁卫们面面相觑,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高阳公主仿若未见,依旧慢慢的走上前,清凉的眸子在禁卫们的脸上扫过,缓缓说道:“先前郎君已经说过,只要悬崖勒马,便可既往不咎,本宫在此立誓,郎君的话便是本宫的话,事后在父皇面前,本宫定当竭力为诸位求情,绝无惩处。” 她来到门前三步的地方站定,将手里的宝剑举了起来,剑锋指着禁卫们:“谁若是贼人不死,那就上前来,尝尝本宫手里的宝剑够不够锋利!” 这一刻,娇小玲珑的躯体忽然迸发出一股强烈之际的气势,将所有禁卫都给压了下去。 这就是帝皇之气,唯有生长于皇家的子弟,方才能够拥有这等睥睨一切的气势。 禁卫们齐齐咽了口口水,相互看了一眼,三三两两的推出门外,就在大雨之中拜伏于地,将兵刃放在一旁,以首顿地,悲呼道:“吾等忤逆,自知死罪,还望殿下仁慈,宽恕吾等!” 门外的禁卫不知楼内情形,陡然见到这些人从楼内退出,然后拜伏于地高声请罪,不禁莫名其妙。 紧接着,便见到一身宫装、雍容秀美的高阳公主手执宝剑,英姿飒飒的站在门口…… 就在此时,前院杀来的兵卒已经冲到面前,眼瞅着就将与禁卫构筑成的防线杀在一处。 禁卫们见到高阳公主手执宝剑,还以为是想要与他们并肩作战,顿时士气暴涨,一个个红着眼珠子,大吼道:“护卫殿下!” “有死无生!” 高阳公主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只觉得胸膛之中有一股沸腾的热流汹涌澎湃,将浑身的血热都给烧热了。 这么多的大唐儿郎,甘愿为了她而面对强敌,不惜舍弃性命,纵使铁石心肠亦当心旌摇曳,不能自己! 高阳公主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握着手中宝剑,就待要喊一声“本宫与诸君一同杀敌”,结果抬眼便见到气势汹汹杀进院子来的那一群兵卒在与禁卫接阵的一刹那,齐齐的刹住身形。 为首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大叫道:“殿下!” 高阳公主定睛一瞅,这不是习君买么? 到了嘴边的话语赶紧又咽了下去,忙大声道:“住手,都住手,自己人!” 禁卫面面相觑。 习君买喝止身后的兵卒,冲着高阳公主大喊道:“殿下,吾家二郎何在?” 高阳公主道:“就在楼内,有屑小意欲谋害,不过邀天之幸,终究无恙。” 习君买一听,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顿时一松,差点哭了出来…… 禁卫们见到果然是自家人,连忙散去阵列,却也不敢撤走,而是团团将几幢小楼给围起来,谨防有人趁乱冲撞了公主凤驾。 习君买带着卫鹰等人跑到楼前,高阳公主瞅着他们略微颔首,这才转身走入楼内,习君买等人急忙跟进去,便见到正坐在椅子上控制住宇文校尉的房俊。 习君买几步抢上前去,施行军礼,声音带着哭腔:“在下护卫不周,致使二郎陷身敌手救援来迟,还望二郎责罚……” 这一宿,他当真是备受煎熬。 作为房俊最忠心耿耿的亲兵部曲,却稀里糊涂的任由房俊进入贼人的圈套,结果投鼠忌器只能在外面急的跳脚却一筹莫展,心里的自责简直无以言表。 幸亏房俊最终安然无恙,若是当真有个好歹,他百死亦难赎其罪…… 卫鹰则干脆拜伏于地,偌大的汉子已经哭出声来。 房俊温厚一笑,宽慰道:“是某自己大意,岂能怨的着你们?卫鹰你个怂货哭什么哭?丢人的玩意,还不赶紧将这厮接过去控制好,某的胳膊都快酸了。” “喏!” 卫鹰赶紧起身,交过两个部曲,将宇文校尉给接收过去。 宇文校尉一直被房俊狠狠的勒住脖子,大脑缺氧的情况下不仅导致浑身无力不能反抗,意识也是浑浑噩噩,这会儿被房俊松开脖子,重新恢复正常呼吸,这才渐渐清醒过来。 房俊摸了摸后腰的伤势,问习君买道:“外面形势如何?” 习君买道:“苏州司马沈纬参与谋害二郎,已经被苏都督带兵擒下,外头的苏州郡兵群龙无首,想必此刻也大抵被水师的兄弟们控制住,末将打头阵冲入院内,苏都督率领主力随后便至。” 大局已定,房俊彻底放松下来,不过依旧没忘了冲着高阳公主竖起一根大拇指,赞道:“殿下巾帼不让须眉,果然有平阳昭公主遗风,为夫心生仰慕,得妻如此,足慰平生!” 习君买原本就是房俊的部曲,对于曾是主母的高阳公主吹捧起来更是毫无顾忌,一脸钦佩道:“殿下手持宝剑,群贼慑服,当真是红粉英雄,豪气冲霄!吾辈有幸得见公主英姿,实乃三生有幸!” 高阳公主又是骄傲又是羞涩,脸儿红红的做矜持状:“哪里有那么厉害?嘿,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若是那些禁卫当真不买账,本宫怕是都会吓哭了……” 房俊笑道:“娘子过谦了,此番仗剑慑群雄,即便百年过后,亦是一段佳话,为夫与有荣焉。” 得到郎君如此赞誉,高阳公主难免得意,正欲说话,忽闻身侧一阵惊叫,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去看时,已经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的房俊护在身后。 众人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宇文校尉已经倒在地上,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正汩汩的喷出鲜血,四肢抽搐一阵,便即不动。 身旁负责控制他的兵卒手里拎着染血刀子,愣神半晌,赶紧单膝跪地道:“大帅赎罪,此人陡然反抗,自己将脖子往小的刀子上抹,小的一时不慎,酿成大错……” 房俊摆摆手,看着地上宇文校尉的尸体,道:“不怪你,此人行事败露,早已心存死志,防得了一时又能如何?” 然后抬头对卫鹰说道:“速速带人去将城阳公主、晋阳公主待到这里,以免有人蓄意谋害。” 卫鹰忙道:“喏!” 带着人手匆匆离去。 正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阵喧嚣,有兵卒入内道:“苏都督来了!” 须臾,苏定方大步入内,见到房俊与高阳公主都坐在厅中,顿时心中一松,上前施礼道:“末将苏定方,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高阳公主仪态端庄,缓缓颔首,柔声道:“苏都督势若雷霆,一举荡平贼寇,功劳卓著,何罪之有?快快请起,都是自家人,毋须这般客套。” 一句“自家人”,令苏定方更是心神松弛,又向房俊道:“听闻越国公遇险,末将便连夜率军赶至,如今整个庄园已经被水师兵卒团团包围,一个贼人也不可能逃脱,苏州司马沈纬也已被末将擒下,等候越国公发落。” 房俊摆摆手,笑道:“殿下让你起来,赶紧起来落座。” “喏!” 苏定方这才起身,坐在房俊下首。 房俊问道:“魏王殿下那边,可曾派人护卫周全?” 苏定方老成持重,早已做了安排:“越国公放心,末将听到通知,第一时间便派遣兵卒前去魏王殿下的住处,有皇室禁卫在内,水师兵卒在外,可保万无一失。” 皇家禁卫?房俊摇了摇头,这帮家伙也不是那么让人放心呐…… 不过此次事情,贼人的目标完全在于自己,不可能再去招惹魏王李泰,所以安全大抵勿用忧虑。 苏定方瞅了瞅房俊,迟疑一下,问道:“还请越国公示下,外头抓捕擒获的那些个苏州郡兵,要如何处置?” 数百苏州郡兵,安置起来的确麻烦,而且这些人不过是听命行事,其中知晓沈纬之目的者必定屈指可数,没有必要一股脑的抓起来。 房俊却冷笑道:“一个也别放过,全部丢进华亭镇和苏州府的大牢里,算算时间,穆元佐大抵也应该到了,这回老子要让江南士族狠狠的脱下一层皮,否则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苏定方心中一懔,暗叹口气。 这回江南士族怕是麻烦大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恐慌蔓延 水师出动了数千人、几十条战船,将整个徐氏庄园团团包围,数百苏州郡兵尽皆被擒拿,押赴水师牢房集中羁押,然后要一一审讯,沈纬面色灰败垂头丧气,为防止有人铤而走险意欲解救,故而与兵卒分开,单独羁押在战船之上,百余名水师兵卒全副武装严密看守。 雨势未歇,烟雨飘摇,整个苏州城好似一锅煮沸的开水一般沸腾开来。 水师如此大的动静早就让有心人心惊胆跳,紧接着将苏州城外的徐氏庄园铁通一般紧紧围起来,苏州郡兵全部缴械押解去往军港下狱,更是让一部分人如坐针毡,失魂落魄。 并不相干的百姓也慌乱起来,难不成这是有人谋反了? 等到水师陈兵苏州城外,将苏州前往徐氏庄园的道路尽皆封锁,这些人终于坐不住了。 房俊的性格脾性早已广为人知,那从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今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何能够忍气吞声? 报复是一定的。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能够忍着气顾全大局,可房俊那厮活脱脱就是个棒槌,谁惹了他就肯定要还回去,捏鼻子认怂可不是他的作风! 故而在穆元佐闻听徐氏庄园变故大惊失色急于前往之际,数家江南士族已经找上门来…… 在江南担任苏州刺史已久,对于江南士族的行事手段心知肚明的穆元佐如何还看不出这件事情背后的真实面貌? 当然不想管这些人的死活。 有些事情你既然有胆子做,那就必须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头脑一热不管不顾的鲁莽行事,待到事败之后还想要攀着别人去解决问题,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的好事? 穆元佐对于所有求见者严词拒绝。 可是当他换了一套衣服坐着马车出了刺史府,却发现大门口已经车马辚辚,无数人家的马车都候在这里…… 脸皮这么厚? 穆元佐阴着脸坐在车内,将车帘撩起,便见到十余人站在车外陪着笑脸加着小心,点头作揖。 “明府,今次您可得帮帮吾等!” “穆刺史,吾家一家老小,可都得摆脱您了!” …… 穆元佐一肚子闷气,冷哼一声,道:“如今都求到本官面前来了?本官特么还不知道指着谁呢!在本官治下,堂堂越国公遭遇刺杀,四位公主殿下深陷危厄之中,你们干下这等事的时候,可否有考虑过事后本官这颗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得住?” 娘咧! 私底下下黑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现在事情败露了,一个个哭丧着脸求着老子了? 平时可没见你们这么恭敬! “刺史明鉴,吾等安分守己,岂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是啊是啊,吾等根本毫不知情,更不曾参与其中啊!” “明府,您得拉我们一把……” …… 穆元佐怒道:“既然尔等一个个清清白白,又何须杞人忧天?大唐自有律例国法,谁还能凭白诬陷尔等不成!” 车外数人哭丧着脸,叫苦道:“明府岂不知越国公之为人?那是眼里绝对不揉沙子的,遭了这么大的罪,岂能善罢甘休!” “严刑逼供几乎是必然,三木之下,何等供状求不得?江南将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矣!” “大唐固然有律例国法,可您以为越国公会在乎这些么?” 穆元佐:“……”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些人家或许当真与刺杀房俊一案并无关系,可一个个都害怕房俊借机将事情搞大。说起来江南士族盘亘这片秀美丰润的土地几百上千年,彼此之间盘根错节渊源深厚,谁又能和谁当真撇得清? 若是房俊心存恶意,干脆趁机打击江南士族,只需将那些苏州郡兵以及涉案人等抓起来严刑逼供,想牵扯谁家就牵扯谁家。 然后手握供述,可谓名正言顺,逮住谁家里里外外一同严查,谁家就敢说自己当真清白如皎月、澄澈如江水?多多少少总归是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的,这些东西一旦被查出来,那便是证据确凿。 房俊想怎么折腾你,就怎么折腾你…… 穆元佐沉吟不语,倒也不是这些人家杞人忧天,以他对房俊的了解,前些时日刚刚受了这些人一堆窝囊气,虽然最后凭借强硬的手段予以解决,可是心中那口闷气却不见得那么容易就散去,如今被他捉住了把柄,如何肯轻易的放这些人一马? 当真揪着哪一家往死里弄,也不是不能理解。 至不济也得将这些人家给扒一层皮下来…… 可如今自己依旧还是苏州刺史,若是能够出分力气保住这些人家,往后自己在江南的地位必定更加牢固,办什么事情顺风顺水,为调往中枢更加重了一些分量。 不妨先去房俊那边看看,探听一些这位到底打着什么心思,若是可以通融,尽可能破财消灾,想必这些人家欢喜还来不及,不会吝啬。 当然若是房俊怒气未消打算一棒子撂倒一片,自己也无能为力…… 心中打定主意,穆元佐叹气道:“这种事牵扯重大,就算本官可以在越国公面前说上几句话,讲上几分人情,可说到底你们当中谁参与谁没有参与,谁又能说得准?本官身为苏州刺史,与诸位亦算是乡亲父老,相互扶持自是应有之义,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越国公那边还好说一些,可是几位公主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本官那可当真是无能为力了。” 各家代表顿时感激涕零:“明府在上,实乃吾等再生之父母啊!” “多谢穆刺史仗义援手,若是能够逃脱此难,吾等自此以后唯您马首是瞻,愿效犬马之劳!” 穆元佐捋捋胡子,心情畅快了一些,可是旋即想起将要面见房俊,一颗心又有些沉重。 说到底,这苏州地界乃是他的治下,在此地使得房俊遭遇刺杀、公主陷入危厄,事前事后他这个苏州刺史却是懵然不知,实在是严重之际的失职,更别说他素来就是房俊这条线上的官员。 万一房俊余怒未消,自己还真就不知如何交待…… “唉,本官自己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还要为汝等奔走求情……走吧走吧,随吾一同前去面见越国公,是否求得越国公高抬贵手,再做定论吧。” “明府高义!” “吾等唯命是从。” 刺史府的马车晃悠悠在前头,一众车马十余辆紧紧相随,烟雨飘摇当中出了苏州城,车中人却个个眉头紧锁、一筹莫展。 谁也不知道房俊这个棒槌到底会发作至何等程度,联想到房俊以往的雷霆手段,一个两个尽皆心里发虚…… ***** 穆元佐赶到徐氏庄园的时候,附近的陆路、水路早已被水师兵卒层层把守、严防布控,任何陌生人不得进出,即便是途经此地,亦要绕路而行,若有口出不逊者,当场拿下,送往水师牢狱。 故而宽敞的官道上静寂异常,倒是有十几辆马车静悄悄的停在岗哨附近,想必也是求见的江南士族,却被阻拦在此地,根本进不去。 雨水从天而降,地面雨水横流,一片泥泞。 穆元佐到了近前,早有兵卒迎上来意欲检查,穆元佐掀开车帘露出一张脸,道:“本官苏州刺史,求见越国公,还请入内通禀。” 兵卒站定施礼,道:“大帅有令,穆刺史抵达可直接入内,毋须通禀。” 穆元佐颔首道:“有劳。” 方才车帘,催促御者驶入庄园之内。 其余马车则尽皆被兵卒拦下,不得不跟原本等候在此的马车一起停下,心急火燎的等着穆元佐与房俊的交涉结果。 …… 徐氏庄园的正堂内,房俊重新处置了伤口,换了一套衣衫居中而坐,苏定方与刚刚赶到的裴行俭左右相陪,正在商议接下来的处置。 第五百九十四章 各方胆寒 徐氏庄园的正堂内,房俊重新处置了伤口,换了一套衣衫居中而坐,苏定方与刚刚赶到的裴行俭左右相陪。 房俊喝了一口热茶,放下茶杯,舒展了一下胳膊筋骨,问道:“水师牢狱那边收监的情形如何?” 苏定方道:“已经按照大帅的叮嘱逐一收押,只不过……” 见他迟疑,房俊笑着道:“你我不分彼此,但说无妨。” 苏定方心中一宽,没了顾忌,说道:“这件事本不该下官置喙,但大帅要将那些苏州郡兵逐一审讯,实在是牵扯太大,下官斗胆,请大帅三思。” 房俊缓缓颔首,明白他的意思。 江南素来武备不兴,整个江南的局势稳定很大程度上更加依赖江南士族的家丁私兵,所谓的苏州郡兵,只不过是江南士族们为自家子弟谋求一个武职的去处,要么是纨绔子弟,要么是地痞流氓。 这些人看似废物,但是几乎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江南士族,一旦将其挨个审讯,审出来的事情绝对可以牵扯到几乎所有的江南士族,况且这里有很有可能还有一些足以影响整个江南局势的事情,到时候怎么办? 难不成当真效仿当年剿灭暗通前隋皇族的顾家那样,一夜之间予以血洗? 所以苏定方有所顾虑,予以规劝。 当前大势,无过于东征,任何事情都必须为了东征大计而有所让步,若是因为房俊一怒之下将大唐财赋重地的江南搅合得腥风血雨、人心震荡,恐怕李二陛下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太了解房俊的性格,唯恐房俊一怒之下不管不顾,所以尽力规劝。 房俊便放下茶杯,笑笑问道:“在你看来,某是那等冲动莽撞、不顾后果之莽夫?” 苏定方一脸尴尬,瞥一眼见到裴行俭低眉垂眼一声不吭,心里骂了这一声小兔崽子不讲义气,只好硬着头皮道:“末将不敢,起码‘莽夫’这个称谓,绝非末将本意。” 不是“莽夫”,但冲动莽撞、不顾后果都是真的…… 房俊哈哈大笑,觉得苏定方这人虽然老成持重,但有些时候也能够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非是那等迂腐固执之辈,心情大好,笑着说道:“既然连苏都督这等亲近之人都认为某会一怒之下大开杀戒,想必此刻所有江南士族都是一样的想法,如此甚好。” 杀不杀人不重要,只要你们都知道害怕就行。 苏定方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房俊的用意,顿时松了口气,奉承了一句:“越国公少年英豪,乃是国之柱石,果然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末将愚钝,佩服佩服。” 房俊一摆手:“你苏定方可是要率领水师横行七海的一代名将,说起话来这般阿谀奉承算怎么回事儿?” 话说一半,门外有兵卒大步入内,禀告道:“苏州刺史穆元佐门外求见。” 房俊道:“让他进来。” 言罢上身往椅背上靠了靠,尽量放松受伤的背肌,笑道:“这回某受了大难,险死还生,却凭白让这个家伙捡了一个大便宜。” 苏定方蹙眉不解,却也没问,他自知对于朝政争斗完全就是门外汉,也不去操心那些个繁琐的人情世故利益冲突,只要紧跟着房俊的步伐带好兵就行了,这些个烦心事自有房俊去料理处置。 裴行俭却是深谙官场规则,闻言羡慕道:“穆刺史这一任已经多年,顶多再过两年,吏部遴选的时候就会对他的功绩予以考核,若是能够得到多数江南士族的拥戴支持,想必这两年之内还会做出一番显著的业绩,届时直入中枢,就会是水到渠成。” 房俊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官场之上的规则,追根究底不外是勾连朋党、排斥异己的那一套,古往今来,无望而不利。所谓的区别,是有些人掌握权力为了更好的为自己牟利,而有些人是为了有权力做更多事,从而为国牟利。立场不同,出发点不同,便意味着结局不同。前者若掌握权力,便是吏治腐败、朝政昏暗,而后者掌握权力,那便是国强民富、四方来贺。吾等不敢自诩圣贤,亦不敢同姜尚、管仲之辈并称,但竭尽全力做出一番事业,携手并肩开拓一个王朝盛世,千百年后的孩童们读起史书,能够在念诵吾等名字的时候敬个礼、赞一句,则吾等便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裴行俭最是热衷权力,却对那些个门阀之间蝇营狗苟的门道深恶痛绝,闻言顿生知己之感,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越国公高风亮节,实乃吾辈之楷模,今生今世当追随左右,甘心效力,共创功勋,名垂青史!” 苏定方亦动容道:“越国公这份胸襟气魄,令末将汗颜,愿效犬马之劳!” …… 说话间,穆元佐快步入内,站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上前见礼道:“下官见过越国公。” 苏定方与裴行俭身为下官,亦起身见礼。 叙礼之后,分别落座,裴行俭向外挪了一个位置,苏定方坐到他的位置,将房俊左手边的位置留给了穆元佐。 分别坐定,房俊亲手给穆元佐斟茶,穆元佐连忙欠身:“多谢越国公!” 放下茶壶,房俊随意问道:“外面形势如何?想必有不少人都找着各种门路,求到你的刺史府上了吧?” 穆元佐沉声道:“此次越国公遇袭,下官责无旁贷,实在是愧对越国公多年的提携,更别说还导致几位殿下陷身危厄之中,更是罪该万死!的确有很多人求到下官面前,可下官心忧越国公之安危,哪有时间理会他们?纵然理会,却也绝对不敢空卖人情,一切借由越国公决断!” 整件事虽然与他毫无干系,但是他身为苏州刺史,那便是责无旁贷,只要房俊有个三长两短,他必须要承担责任。 虽然他并不认为房俊会迁怒于他,但态度必须表明。 果然,房俊随意摆摆手:“你不过是个刺史,又不是江南的土皇帝,又岂能事事尽在掌握之中?况且这件事本就是冲着某来的,其中牵涉到的势力不知凡几,无需自责。” “喏!” 穆元佐松了口气,旋即问道:“那么这件事,越国公打算如何处置?” 房俊拈起茶杯喝茶,放下茶杯之后眼皮都未抬,淡淡说道:“某后背挨了一刀,这一刀不能白挨。” 穆元佐若有所思。 房俊续道:“水师那边已经抓紧审讯,但凡涉及到谁,还请苏州府配合严格彻查,虽然不能矫枉过正,却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嫌疑者!” 穆元佐忙道:“下官定会全力配合水师行事,只不过水师到底只是地方驻军,无权管辖各地府县,由水师挨家抓人,说轻了是僭越,说难听那边是藐视国法,是否不大合适?” 若是什么事儿都由水师去干,那自己在这件事当中的影响力就实在是太低了…… 房俊淡淡的瞅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待到审讯结束,某会写就奏疏呈递给陛下,关于整个苏州郡兵糜烂至极的现状清清楚楚的告知陛下,这等情况下,自然是由水师插手才能确保不放过任何一个参与者。” 穆元佐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住人,赶紧说道:“越国公明鉴,下官一切遵命。” 房俊这才收回目光,略微敲打一下也就行了,该给的好处还是得给:“今次南下,本官只是胁从魏王殿下前来,虽然被刺杀是本官,但整件事最终的走向决定,却还是要看魏王殿下的意思。闲着没事的时候,多去殿下那边走一走,多多请示,多多询问,总归不会出岔子。” 穆元佐心领神会,这是让魏王殿下吃大头,我吃小头啊…… 不过他已经心满意足,恭声道:“下官明白越国公的意思,一定尽心竭力,必不让魏王殿下与越国公失望。” 房俊欣慰道:“你明白就好。” 说这话,又有兵卒进来通禀:“沈家家主在外负荆请罪,求见大帅!” 房俊目光玩味:“沈纶?呵呵,本官不见。” 兵卒领命而去。 房俊看看穆元佐,后者顿时会意,起身道:“下官先去魏王殿下那边请示,稍后再回来听候越国公调遣。” 房俊欣然道:“可。” 穆元佐向苏定方、裴行俭抬手示意,然后转身走出去。 第五百九十五章 好事上门 冬雨缠绵,最是蚀人心志,再美不过佳人入怀、锦榻缱绻。 一大早,魏王李泰便被窗外淅淅沥沥雨落瓦檐的声音惊醒,拥着怀中温软的娇躯,正是龙精虎猛的年岁,正自打算晨起操练一番,却被“砰砰”的敲门声惊动。 兴致全无,怒气倒是升腾起来。 掀开被子也不管纤白柔弱的美人被湿冷空气侵袭发出一声抱怨也似的呢喃,披上一件外衣来到外间,便见到浑身湿漉漉的禁卫入内通禀,说是昨夜房俊于徐氏庄园之外遭遇暗杀,如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李泰整个人都呆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耳鸣。 虽然早已预料关陇贵族有暗杀房俊之心,但是自从出关以来,他们便处处小心、时时提防,不仅抽调了右屯卫的精锐,而且抵达江南之后又有水师护卫,可谓万无一失。 这等情形之下若是关陇贵族依旧选择暗杀,不啻于以卵击石,非但杀不得房俊,反而等于反手将把柄送到房俊手里。 所以无论房俊亦或是李泰都放松了心里的警惕。 却偏偏就被关陇那帮子老狐狸给揪住了机会…… 李泰心神大乱,当即就要更衣出城前往徐氏庄园,却听得禁卫又说道:“刚刚水师都督苏定方派人前来传说,说是水师已经出动精兵数千,将徐氏庄园附近严密封锁,为防止贼人暗中潜伏,所以特意叮嘱殿下不可前往,只需坐镇此处,那边自有水师处理。” 李泰解开衣襟的手顿了顿,缓缓停下。 他不仅非是冲动鲁莽之辈,而且素来智计过人,刚刚冲动之下意欲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是因为关心则乱,自己与房俊这两年颇为投契,交情也与日俱增,早已不是单纯的郎舅,说是知己亦不为过。 此番正是自己缠着房俊让其陪同自己南下,即便明知有关陇贵族暗中窥视,随时都能发动致命一击,房俊却依旧没有拒绝自己,这就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故而,他岂能在听闻房俊遇刺之后依旧无动于衷? 现在冷静下来,自然明白自己过去亦是于事无补,万一那些贼人丧心病狂趁乱对自己下手,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自从与关陇贵族分道扬镳退出储位之争,那帮老家伙早已看他不顺眼,若是捎带手的将他弄死,使得整个江南天翻地覆,进而影响到太子的根基,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洗漱之后脸色阴郁的坐在堂中,窗外风雨飘摇,使得他愈发心慌意乱,时时担忧着房俊的安危。 早膳端上来,也只是草草吃了两口,便撂下筷子。 纤秀貌美的美人儿换了一套衣衫,沐浴之后容光焕发,从后堂款款而来,笑容甜的好像一罐蜜:“殿下何以起那么早?这等湿冷的天气最是难熬,您瞧瞧妾身这手一直到现在都是凉凉的……” 一只莹白如玉的柔夷搭在李泰的手背上,温软的娇躯微微前倾,依偎着李泰的肩膀,柔若无骨,我见犹怜。 李泰却没有半分旖旎心思,抬手将那只柔夷甩开,冷冷道:“来人,送姑娘回去。” 美人儿顿时花容错愕。 昨夜还曾两情相悦、一席欢愉,怎地今早起来便冷若冰霜、翻脸无情?亏得自己昨夜使出了浑身解数,将生平所学尽皆施展,只知道一味讨好,却依旧未能入得了这位天潢贵胄的眼…… 虽然只是苏州氏族送来给魏王殿下暖床的玩物,可万物也有追求啊,这等机缘已经是上苍所赐,若是能够从此讨得魏王欢心,一举成为魏王府中的姬妾,那岂不是飞上枝头变成凤凰? 却不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懒得理会一脸失魂落魄的美人儿,李泰如坐针毡,不停的派人前往徐氏庄园打听情况。 直至那边传来徐氏庄园已经被水师攻陷,房俊以及四位公主尽皆平安的消息,李泰才算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未几,便有禁卫来报,说是苏州刺史穆元佐求见。 李泰一头雾水,房俊在苏州遭遇刺杀,无论穆元佐是否知情,身为地方主官都难辞其咎,这会儿不想着如何收拾残局、挽回损失,反而跑到自己这边来做什么? 难不成还指望着本王给他求情? 虽然疑惑,到底不能不见。 …… 穆元佐大步入内,见到李泰端坐首座,连忙上前施礼:“下官苏州刺史,见过魏王殿下。” 李泰面色如常,摆手道:“私下场合,毋须这般多礼,穆刺史请入座。” “多谢殿下!” 穆元佐一撩衣袍,坐在李泰下首。 李泰抬了抬手,示意他饮茶,问道:“穆刺史放着徐氏庄园那边的烂摊子不管,却跑到本王这边,可是有何要事?” 穆元佐替李泰斟了一杯茶,然后自己斟了一杯,放在面前却没喝,正襟危坐,将徐氏庄园那边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详细的说了。 李泰听得心都揪起来,直至最后房俊安然无恙且挟持了宇文校尉,这才狠狠的吐出一口气,骂道:“贼胆包天,堂堂当朝国公,他们也敢恣无忌惮的施以暗杀,真以为父皇不能灭他们九族?” 天潢贵胄怒气勃发,自有一股摄人之气势。 穆元佐心头一懔,忙道:“殿下恼怒,自是应当,只不过眼下局势微妙,还是应当以大局为重,故而越国公命下官前来拜见殿下,安抚殿下切勿做出不合时宜之举措。” “嗯?” 李泰一愣,但是旋即便明白房俊的用意。 眼下大唐帝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重中之重便是东征,任何人、任何事都要为其让路,谁若是使得东征受阻,无论主观还是无意,不仅使得李二陛下雷霆震怒,更会使得数万万的钱粮凭空靡费,损失实在是太大。 所以哪怕以房俊的火爆脾气恨不得杀人,却也不得不强抑怒气,顾全大局。 李泰恨恨道:“难不成就这样算了?这些江南士族勾结匪寇胆大包天,百死难恕其罪!” 穆元佐上身微微前倾,低声道:“沈家家主沈纶前往求见越国公,越国公愤而不见,嘱咐下官将其带到此处,正在门外等候觐见……” 李泰一愣,沈家乃是此次刺杀案的主谋,沈纬便是沈家嫡系子弟,无论从那方面来说,沈家这次也得扒下来一层皮,房俊不予接见自是应当,可为何却让穆元佐带到自己这边来了? 自己若是跟房俊一样,要拿沈家开刀,自然不会接见。 可若是接见了,那就等于有条件的答应对沈家网开一面…… 李泰懂了房俊的意思,心底感叹一声,这回欠下的人情算是大发了,分明是人家房俊用差点丢命换来的契机,为自己谋福利啊…… 不过人情这东西就是那么回事儿,你欠我、我欠你,越是关系亲密,其实到了后来早已无法计较,只要心里头始终存着一份感激之心,那就足够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进来吧。” “喏。” 穆元佐让人去叫沈纶,须臾,一身青衣素袍的沈纶从外头进来,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李泰脚前,痛哭流涕道:“殿下,还请大发慈悲,救我沈家一救!” 李泰耷拉着眼皮,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慢慢品味着茶水的回甘,就任由沈纶跪在那里哭泣不止。 穆元佐眼皮跳了跳,心想这魏王有点损,人家哭两声不过是做个姿态,表达已经臣服痛改前非,你这不言不语的,人家是哭还是不哭? 也佩服沈纶,这可不仅仅是干嚎,仔细去看,眼角还当真有些湿润。 不容易啊…… 好半晌,李泰才放下手中茶杯,看了沈纶一眼,淡然道:“沈先生哭得这般悲怮真切,可是遭受了天大的冤屈?本王最是正直公义,最爱打抱不平,来来来,跟本王说说,到底是受了何等冤屈?” 沈纶:“……” 第五百九十六章 魏王吃饱 沈纶眨眨眼,有些无语。 这魏王说话也太噎人了吧? 只好抹了一把眼泪,恭声道:“殿下误会了,非是在下受了冤屈,实在是本族子弟骄纵枉法,犯下了弥天大错……” 李泰故作惊愕:“原来是你们沈家犯了法,致使别人受了冤屈?” 沈纶:“……” “本王愚笨,实在是不知既然沈家致使别人受了冤屈,沈先生却为何要到本王面前哭哭啼啼,一副行将末路的模样?” 沈纶算是看明白了,这位魏王殿下一张刀子嘴能将人扎得透心凉,也不废话了,当即以头顿地,哭诉道:“本族子弟犯下大错,百死难恕其罪!只不过吾沈家素来安分守己、爱护乡梓,一人犯罪不应阖族遭难,还请殿下大发慈悲,饶恕吾沈氏一族!” 李泰冷笑一声,幽幽问道:“敢问沈先生,令尊之名讳为何?” 沈纶一愣,道:“家父名讳法兴。” 李泰哼了一声,道:“可是那位自称梁王,建都毗陵的沈法兴?” 沈纶面色微变,低头道:“正是。” 李泰奇道:“令尊一已之私,致使江东兵连祸结,皆至覆亡,殊无改悔。以沈族之子弟驱策江东之百姓,啸聚数万人为祸天下,专立威刑,将士有小过,言笑自若间便即诛戮,致使怨声载道、恶名不绝,何以沈先生居然能够说出沈家安分守己、爱护乡梓这等话语?是沈先生脸皮太厚,还是本王孤陋寡闻,听信了坊间传言?” 沈纶面红耳赤。 隋末十八路反王,尽皆声名赫赫,史书之上亦有其一席之地,也算得上一方英豪。然而对于江南百姓来说,沈法兴以诛灭宇文化及之名义聚众起兵,耗费江南钱粮无数,更趋势十余万江南百姓四方混战,最终兵败如山倒,致使江南生灵涂炭,在民间可谓恶名昭著。 连一个良善人家都算不上,何谈什么爱护乡梓? 怒气在沈纶胸中凝聚,可他知道眼前这位魏王殿下不好惹,更何况眼下能够解救沈家危难的或许也只有这位魏王殿下,只得说道:“在下羞愧,以往种种,沈家的确有些不尽人意之处,可当时时逢乱世,天下群雄并起,纵使家父未曾揭竿而起,江东之地亦要被卷入战祸,又岂能独善其身?况且自从家父阵亡之后,沈氏一族不问政事,蛰伏乡里,修桥铺路,惠及万千乡梓……今时不同往日,沈家上下忠君爱国,只知效忠大唐,绝不敢升起一丝一毫异心。” 李泰坐在椅子上,一脸不屑:“呵呵,前隋之时,沈家颇有魄力,结果到了大唐立国,你们便不问政事,蛰伏乡里……怎么,沈家是对大唐不满,亦或是对吾李唐皇族不满?” 穆元佐一声不吭,瞥了一眼冷汗涔涔的沈纶,心里有些同情。 这位魏王殿下看上去似乎颇为好说话,可实际上却是房俊刁钻多了,这回不割下几斤肉,沈纶怕是走不出去这个屋子…… 沈纶以头顿地,惶恐道:“在下岂敢心存此意?殿下误会了!沈家意识到以往种种不妥之处,故而修德行善,以弥补国王之罪孽,对待陛下忠心耿耿,愿意效死,殿下明鉴!” 他是真的吓坏了。 这一次暗杀房俊本就是通天的大案,纵然够不上将整个沈家诛灭三族,却也绝对能够牵扯出一众族中核心人物,严惩之后,沈家就得像是一条抽调脊梁的龙,再也不能呼风唤雨。 可自己都这般低声下气了,魏王却张口闭口拿着以往沈家起兵说事儿,难不成是打算直接将沈家背负一个意欲谋反的罪名,彻彻底底的予以剪除? 那可就全完了…… 奈何自己好像无论说什么,魏王都能够从中寻出一些毛病来,再冠以一个要人命的罪名,只得将目光看向穆元佐:“穆刺史,您乃是苏州父母官,沈家在您治下一直奉公守法,您可得给咱向殿下解释解释!” 好处您都吞下了去了,说好的帮我说话,该不会这会儿又打了退堂鼓吧? 穆元佐干咳一声,小心翼翼道:“殿下明鉴,吴兴沈氏固然以往曾有劣迹,但如今的确改头换面、一心向善,乡间里坊的名声也很是不错。水师那边不是说已经将所有参与刺杀的人都给抓捕归案了吗?那便严格审讯吧,但凡牵扯在内的,不可姑息,可没有牵扯的,也不宜扩大。毕竟东征在即,帝国上下都在准备着出兵辽东、横扫高句丽,这个时候若是引起江南不稳,极易导致钱粮税赋的收缴发生耽搁。毕竟这江南之地鱼米之乡,钱粮税赋的收缴还是要多多依仗似吴兴沈氏这等名门望族,甚至往年遇上灾荒,朝廷的税赋收缴不足,可都是这些人家抽空家底给垫付的……” 沈纶连忙道:“明府之言,句句在理!吾沈族子弟若是参与刺杀越国公,不用朝廷追究,在下便一刀剁了这等不忠不义之辈,大义灭亲!可如今越国公气愤填膺,万一追究下去,恐怕要动摇江南之稳定。吾沈家愿意献上钱五十万贯、粮食五万石,以资陛下横扫高句丽,成就千古一帝之赫赫霸业!” 沈家名头很响,但实际根本算不上江南一等一的门阀,当年沈法兴一通折腾固然将沈家的生命弄得天下皆知,可随之而来的惨败也使得沈家跌入谷底,入唐以后多年辛苦经营方才有了一些好转,钱帛田产房舍所有的资产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百万贯,一下子拿出五十万贯钱、五万石粮食,的确算得上是倾其所有,就着也得变卖不少产业才凑得出来。 可是与家族存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人在、家在,万贯家财也不过是反掌之间便可聚拢,若是人没了、家灭了,再多的钱财不也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沈纶看得很开,既然魏王殿下不惜以亲王之尊下江南,只为了那些货殖产业,那么很显然这位对钱财看得很重,那么自己就送上一份厚厚的厚礼,就不信不能打动他。 只要魏王开口,房俊又岂敢一意孤行严惩沈家? 事实上他算计得的确不差,李泰如今简直快要化身钱串子,各地开设的县学、乡学都迫在眉睫,更有从各地征辟的学子即将前往各处学舍担任先生,食宿束脩又是一大笔开销,恨不得走路都低着头,看看是否好运气捡到几个铜钱…… 先前那些货殖产业都卖给了萧家,到现在尚未见到现钱,若是在加上这么一大笔,往后两三年内都毋须为钱帛发愁,李泰岂能不动心? 可是这位殿下觉得既然以房俊的威势能够将赫赫有名的吴兴沈氏吓成这样,一下子便吐出小半个家产,那么自己何不再狠一些? 反正沈家怎么算也是罪有应得,错非东征在即,房俊那厮不敢招惹父皇,否则换了平常时候,绝对将水师兵卒开进沈家的大门,先灭了你直系一族先斩后奏…… 所以,魏王殿下虽然心里砰砰跳,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甚至有些不悦:“国法律例,乃是先帝与父皇所立,即便是王子犯法亦要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区区一个沈家?” 穆元佐捧哏了一句:“可是殿下,大唐亦有罚金赎罪之法度。” 李泰便瞪起眼睛:“那你们可以去大理寺、去刑部啊?看看多少金子能够赎得了沈家这次的罪责!错非你穆刺史带着他来,否则你认为本王会见他吗?天下皆知本王与房俊的关系亲厚,这边接见刺杀他的凶手,你让天下人如何评断本王,让越国公如何看待本王?你们速去长安,去大理寺,去刑部,认得路不?若是不认得,本王给你们一道令牌,沿途驿站皆可驻扎,快去快去。” 穆元佐还待再说,沈纶却连忙制止他,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哪里是不好说话?分明就是嫌少。 “殿下仁厚,沈家之罪责又岂是以金银钱帛能够衡量?自感罪孽深重,不敢前往长安,愿献上一百万贯钱、三十万石稻米,恳请殿下于越国公面前美言几句,在下破家舍业,感激不尽。”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大肆敛财 “愿献上一百万贯钱、三十万石稻米,恳请殿下于越国公面前美言几句,在下破家舍业,感激不尽……” 听到这个数字,李泰差一点惊呼出声! 娘咧! 这沈家不仅有钱,而且当真舍得啊,本王刚刚也仅止是矜持一下而已,总不能你肯出钱咱就立马照办吧?咱不进是天潢贵胄,更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对于钱财这等身外之物不能太过热衷,否则岂不是让天下人小瞧了去? 可万没想到就这么矜持了一下,沈纶立即将价码翻倍…… 穆元佐也震惊于沈纶的魄力,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对魏王道:“殿下,沈家这次当真是诚心实意,这些钱几乎等于半个沈家的家底了……” 都知道沈家的家资有三四百万贯,可这并不等于沈家能够拿得出这些钱。宗族的财富不是某一个人的,而且零零散散极其分散,闹怕所有人都同意将族产奉献出来,其中的操作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更何况即便族产价值摆在这里,可一旦仓促出手,被压价是肯定的,最终能够得到原价六成的价值都算是侥幸。 由此可见,沈纶张口许诺这么多钱,几乎等同于吴兴沈氏倾其所有。 经此之后,哪怕吴兴沈氏未被整体牵连,却也只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靠变卖族产度日,一举从顶级的江东望族跌下深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翻身…… 故此,亦可看出沈家之决绝,在灭族之危难面前,完全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压下心底的狂喜,李泰蹙眉问道:“何至于此?” 沈纶苦笑道:“今次沈纬所犯下之罪孽,堪称不可饶恕,纵然只是其个人鬼迷心窍与宗族无关,可谁又能说宗族当真就全无责任呢?起码一个不察之罪,便无法洗脱。惟愿殿下能够念在沈氏一族衷心诚意支持您大兴文教的份儿上,仗义援手,宽恕这些懵然不知深陷囹圄的族人们,则沈家世世代代愿为殿下供奉生祠,子子孙孙不忘大恩!” 言罢,整理一下衣冠,再一次拜伏于地,大礼参拜。 为了沈氏一族不至于覆亡在房俊手上,他赌上了全部身家,固然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却也足见非同一般的魄力。 李泰也不免为之动容。 这样的一个家族,狠厉的传统早已经镌刻在骨头深处,面对危机,要么一蹶不振烟消云散,要么反击凌厉奋不顾死。 眼下之局势,自然不能将沈氏一族连根剪除,那样会动摇整个江南的根基,进而搅动大唐的政治格局,给东征平添无穷无尽的变数,父皇是绝对不肯能允许的,若是谁敢私底下做出这等事,面对的将会是父皇的雷霆震怒。 既然不能灭,那就只能稳住他。 否则这样狠厉的家族一旦反噬起来,实在是要命…… 李泰没有俯身搀扶,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模样,神情之间却是颇多同情,叹息道:“这种事情谁都不希望发生,沈家的确是被一个不肖子弟害得声名尽毁、罪孽深重,越国公难道就不是飞来横祸、无辜至极?错非越国公福大命大,这般险恶的情况之下依旧险死还生,你可知道一旦越国公遭遇不测,你们沈家、甚至整个江南,将会面临何等境遇?” 沈纶亦是后怕不已,家族当中虽然最近与太原王氏走得很近,也知道沈纬私底下神神秘秘谋划着什么,可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居然闯出这样一个大祸? 现在沈家上下恨不得将沈纬宰了丢锅里煮熟了分而食之! 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可是将这个家族都给带进深渊给你陪葬,简直家族之耻! “殿下通情达理,沈家感激不尽,还望殿下能够多多通融,则沈族上下做牛做马,愿效死力……” “行啦,这种事情谁又愿意发生呢?不过本王可不敢给你什么保证,越国公功勋盖世、地位尊崇,便是父皇亦是对其多有宠爱,就算不理会本王的话语,也实属正常,届时本王若是无能为力,还望沈先生多多理解。” “只要殿下心中觉得沈家是冤枉的,那沈家便足以感佩殿下之品德仁厚!” “赶紧起来吧,都是大唐子民,本王又岂能没有爱护之心呢?越国公亦是明辨是非、气量恢弘之辈,想必亦能够理解沈家上下的苦衷。” “多谢殿下!” 沈纶这才从地上爬起。 李泰赐座,一起聊了一会儿,沈纶便告辞离去。 他亦是通晓人情世故之辈,知道不可能从李泰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但只要肯收钱,那一定会全力与房俊周旋,想那房俊再是嚣张跋扈,总不能连一点面子都不给魏王吧? 只要房俊松口,那便有操作的余地。 就怕房俊这个棒槌险死还生的恼火一股脑的发泄出来,肯本不给沈家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直接让水师将沈家给灭了,那可就万事皆休…… …… 待到沈纶走出去,穆元佐才拱手道:“恭喜殿下,又得了一笔钱粮,大唐文教之兴盛指日可待,殿下亦能够及早名垂青史!” “呵呵!” 李泰哈哈一笑,难掩兴奋,捋着胡须感慨道:“世人皆道房俊性情耿直、有若棒槌,可观其为人处世,却极其懂得进退取舍,即便是遭遇刺杀这等凶险之事,亦能够顾全大局予以隐忍,可见世人愚昧者多矣,看不透这人心长短、人情世故。” 穆元佐亦是深有感触:“下官之前对越国公亦是多有误解,可后来接触得多了,才知道时间之传闻谬矣。下官观人甚多,这世上堪称英豪者多矣,可若是哪个当真有匡扶济世之胸怀、以振兴大唐为己任,却没有几个能够超越越国公。” 李泰想起房俊的种种行为,赞同道:“所以本王将其视为知己,太子将其视为肱骨,就连父皇亦将其视作帝国之柱石……” 穆元佐叹道:“允文允武,当世人杰矣!” 两人表述了一番对于房俊的赞叹敬佩,旋即穆元佐道:“此刻门外尚有许多门阀的人等着觐见殿下,越国公险死还生换来的机会,殿下不可轻易错过。” 李泰到底不太适应这种“敲竹杠”的举措,有些赧然道:“本王素来将房俊视为知己,此番却趁着房俊差点死掉的机会大肆敛财,这心底总是难以释然,不知房俊会否责怪。” “殿下此举固然有失身份,可出发点却是为了大唐的文教兴盛,而非是自己享用,只此一项,便足以令天下人钦慕敬仰。况且这些人家哪里不知道这根本就是殿下与越国公唱起来的双簧?可为了息事宁人、家族安稳,他们却是心甘情愿的拿出钱财,花钱消灾。所以殿下无需自责,越国公定然不会责怪。即便是责怪,也只会责怪殿下下手太轻,白白辜负了他这次遭受的凶险。” 穆元佐是个妙人,一席话,将李泰说得哈哈大笑,然后整理一下衣冠,正襟危坐,多穆元佐肃容道:“那就让他们一个一个进来,本王狮子大开口,穆刺史在一旁给本王敲敲边鼓,咱们联起手来狠狠的宰上一刀,共同为大唐的文教事业出一份力,可好?” 穆元佐大喜过望:“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能够跟魏王李泰一起“敲竹杠”,这是一般人能够捞得到的机会吗?从此之后,自己与魏王殿下之间就算是多了一份交情,而且从魏王殿下的言谈举止来看,固然有些桀骜,却实实在在是个办实事儿的,只要有了这份交情,对景儿的时候就算是在朝中多了一个奥援。 这可是所有外朝官员梦寐以求的政治资本! 原本以为魏王与房俊南下,会给他带来数之不尽的烦恼,孰料却阴差阳错的为他增添了几分直入中枢的可能…… 果然是福祸相依、世事无常。 第五百九十八章 李治揽权 晋王殿下最近很烦。 原本以为能够入主兵部,便可以直接撬动太子的根基,使得自己争储的胜算又添加了几分,长孙无忌更是贴心的将高季辅调入兵部担任自己的辅佐,协助自己掌控兵部,使得晋王殿下一时间踌躇满志、豪气凌云,似乎太子之位已然唾手可得。 然而未等他上任,便遭遇了当头一棒…… 高季辅之死,等同于在长安城内扔下了无数的震天雷,炸得人仰马翻、天地变色。 大理寺与刑部当即在皇帝震怒之下组成了临时衙门,全权负责侦查此案。 案件的侦查过程很是不顺利。 目击者虽然不少,可是凶徒至始至终全部蒙面,所采用的兵刃皆是军中制式装备,并无特异之处,寻常人根本无法区分。进而调查军器监等等掌管军械的衙门,线索并未得到多少,反而揪出了一匹贪墨营私的官吏…… 众所周知,军械虽然管理极严,可从来都是贪墨舞弊的重点,因为其本身价值太大,纵然律法越来越严苛,可依旧有人铤而走险。面对越来越严厉的监管,这等钱财绝非某一人可以独占,便成了一条上下勾结、里应外合的利益链,一旦查下去,便会揪出来一大堆。 所以刺杀案并未有多少进展,倒是牵连出一大批贪墨军械的蛀虫,李二陛下大为震怒,军器乃国之根本,岂能纵容这等蛀虫存在?大手一挥,命有司严查,无论涉及到谁一律严惩。 整个长安官场顿时人心惶惶。 这些个官员大多数出身门阀士族,家族推着上位,然后反过来利用权力反哺家族,当真查起来,谁敢说自己当真清如水、明如镜? 名义上虽然在严查刺杀、军械两件案子,可万一当中又牵扯到别的事情讲自己给弄进去…… 就是在这等形势之下,晋王李治开始了兵部生活。 …… 一大早,太阳尚未升起,晋王妃便早早起来,张罗着侍女们准备好了早膳,然后将迷迷瞪瞪的晋王殿下叫起床,扶持着沐浴更衣,用了早膳,打发禁卫内侍套好了马车,等着去兵部点卯当值。 “如今长安城内人心惶惶,殿下应当稳重起来,那兵部上下皆是太子的人马,您若是有一丝一毫的错处,保不齐就要被他们给宣扬出去,有损您勤于政务的名声,所以不仅不可迟到,更要在兵部展现您的魄力。” 晋王妃出身名门,不仅相貌秀美雍容华贵,见识也绝非等闲人家可以比拟。 李治便点点头,登上门前的马车,在晋王妃殷殷期盼的目光当中渐渐远去,直奔皇城之内的兵部衙门。 天色依旧昏暗,车轮碾压这路面上一层厚厚的白霜,驾车的骏马迈着四蹄喷着白气,缓缓到了兵部门外。 早已经有看门的门子见到了晋王殿下的车架,赶紧迎了出来,有人服侍着李治下车,有人将车马牵去后院准备草料…… 李治整理一下身上的蟒袍玉冠,面色肃然进了兵部大门。 此时光线昏暗,太阳尚未升起,但是兵部官吏早已经尽数抵达,开始办公,不少值房之内由于审批、书写公文需要,纷纷点起了灯烛,亦有人往来忙碌,一派安静祥和、却又紧张忙碌的情形。 见到李治,所有路过的人都纷纷驻足,鞠躬施礼,然后才匆匆远去。 李治对待每一个人都微笑颔首,展现一位亲王殿下的雍容气度,然后踱步进了自己的值房。 房内染了一盏灯烛,书案上早已经沏好了一壶热茶,茶香氤氲。 李治很是满意书吏的准备,大马金刀的坐在书案之后,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汤顺喉而下,口齿留香,整个身子也暖和起来。 兵部官吏们各忙各的,完全将他这个“检校兵部尚书”放在一旁,导致阔大的值房内冷冷清清…… 想起晋王妃的嘱托,以及昨夜长孙无忌的教诲,李治简单的看了几分文书,做了批示,便放下毛笔,敲了敲书案。 有书吏当即从外头进来,恭声询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治问道:“两位侍郎、几位主事,可都到了?” 书吏恭敬答道:“回殿下的话,崔侍郎、郭侍郎都到了,几位主事也都在卯时之前到了衙门,只是杜主事因为部中吏员在陇西一带绘制舆图之时与当地豪绅发生冲突被打伤,因而赶去处置,不过昨日已经向殿下报备,陛下也允可其前往。” 李治点点头。 他来兵部没几天,但天资聪慧的他已经渐渐摸清了兵部的底细,整个兵部除去军队调拨、军械维护、武将升迁遴选、军法审判之外,对于军械研发、舆图绘制极为重视。 军械研发,李治倒是懂得,以铸造局为主研发、改进新式火器。 随着火器在战争当中越来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真个大唐从上至下都认定火火器必将在将来成为战争的主流,所以及早研发、改进肯定是重中之重,投入再多的金钱都不夸张。 可舆图绘制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从古至今,舆图早已成为战争当中的最重要的一环,可从未见过有那一场战争是在战争开始之间重新绘制一份舆图的。舆图当然重要,对于主将排兵布阵采取何等战略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可是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时间,这未免有些喧宾夺主。 在李治看来,这完全就是房俊弄出来哗众取宠的玩意儿…… 尽管心里不满,可毕竟刚刚入主兵部,上上下下皆是房俊的旧人,身为晋王也不敢贸然取缔房俊留下的决议,否则极易导致所有兵部官吏的集体对抗,那时候下不来台可就难看了。 忍一忍吧,迟早让兵部上下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运行…… 心念电转,李治收敛心思,说道:“去将诸位侍郎、主事都叫过来,本王有话要说。” “喏!” 书吏不敢多问,赶紧转身出去,挨个值房去通知。 李治坐在值房里优哉游哉的喝着茶水,脑子里飞快转动,琢磨着待会儿要以何等态度、何种措辞去表达自己对于兵部上下“自行其事”、“蔑视主官”的不满,不能太过强硬,否则极易遭受抵制,但也不能得过且过,整个兵部上上下下完全没人来向自己请示,说好听是“各司其职”,说难听根本就是没将他这个晋王放在眼里,想要架空他嘛…… 半晌,一壶茶喝完,一个人影都不见。 李治有些沉不住气了,娘咧! 老子好歹也是堂堂亲王,你们这帮子混蛋当真不将老子放在眼里? 想要发作,但是仔细想想,却也忍了下来。 这里到底是房俊的地盘,是太子的根基所在,自己一个外人初来乍到又是对头,遭受到一些抵制亦是难免,若只是贪图一时爽快大肆发作,恐怕便坐实了自己前来挖墙脚的目的,使得更多人因此反对自己。 为了心中大计,我忍…… 又忍了小半个时辰,就在李治几乎忍无可忍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一溜儿兵部官员以左侍郎崔敦礼为首,鱼贯进入值房之内,齐齐施礼,站成一排,恭声问道:“不知殿下将吾等叫来,有何吩咐?” 李治压制了一番心中怒气,皮笑肉不笑道:“不必拘谨,本王虽然身份尊贵,却最是喜欢与下属打成一片,彼此契合方能事半功倍嘛,哈哈,都坐,都坐。” 崔敦礼等人回头瞅瞅值房内的两把椅子,这哪里坐得下? 按理说左右侍郎是有资格在李治面前落座的,但一旦落座,就会使得兵部官吏这个整体分裂开来,在地位上显现出差距。 崔敦礼最是谨小慎微,绝不容许这等事情发生,恭声道:“吾等皆乃臣子,殿下面前,如何敢坐?殿下有何吩咐,但请直言,吾等无有不遵。” 言行举止,皆将所有兵部官员放在同一个阶层,无分彼此。 第五百九十九章 抢班夺权 所有人都读懂了崔敦礼的意思,齐齐施礼道:“吾等不敢坐,请殿下直言。” 李治眼角跳了跳,眼中闪过不悦,却并未呈现出来,依旧微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藏着掖着。本王受父皇之敕命,担任‘检校兵部尚书’一职,在兵部尚书暂缺的情况下,理所应当便是兵部的第一主官。可是诸位却事事不经请示便自作主张,试问,若是当真出了差错,由谁来负责?” 兵部官吏们一阵沉默。 很明显,这位殿下渡过了起初因为高季辅之死而引起的惊惧之后,终于开始着手揽取兵部权力了…… 崔敦礼束手而立,一言不发,面色沉静如水,让人看不透心里的想法。 郭福善虽然身为兵部右侍郎,人情世故这一套乃是各种老手,但事实上在整个兵部的话语权并不强,他本人的性格亦是圆滑低调,轻易并不会与人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所以这个时候肯定选择紧随崔敦礼,自己躲在后面。 剩下极为主事相互看了一眼,也都将头底下。 李治有些恼怒,兵部果然被房俊那厮经营的风雨不透,自己身为亲王当面质问,这些人也敢完全无视,简直岂有此理。 他抬起手,指着一旁装死的柳奭问道:“柳主事,你来说说。” 这可是自家王妃的舅舅,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只要接上自己的话,那就有了给予自己发挥之余地,再往下的套路就能顺下去。 柳奭苦着脸,一脸为难,偷偷瞥了崔敦礼一眼,见到这人面色如水阴沉不语,心里更是如打鼓一般,纠结半晌,方才一咬牙,躬身施礼道:“殿下相询,下官不敢不说。以往,兵部曾人浮于事、效率底下,每年年底的绩效考核,兵部均为六部之末,当年高祖皇帝、陛下都为此大为不满,导致兵部的权力慢慢被分散至别的衙门,比如军法审判之权,便因此交给了卫尉寺……直至越国公入主兵部之后,对兵部办事流程进行了大刀阔斧之改革,裁撤了以往那种层层上报、事事问询的拖沓流程,直接采取了各司其职、各自负责之方式,具体事务分派到所属各司,由各司主官按照规定自行办理,若有差错,自然由主官负责。如此一来,兵部办事效率极大提升,衙门上下皆能各尽其职,受到陛下数次嘉勉……故而下官以为,如今兵部的办事流程依然是六部当中最优良的,毋须更改。” 李治瞪大了眼睛,火气升腾。 娘咧! 你可是本王的妻舅啊,一家人,非但不帮着本王说话,反而拆本王的台? 语气中很是不悦,冷硬道:“听柳主事的意思,是否认为本王不识政务、好高骛远,胡乱插手兵部事务会使得兵部的办事效率大幅下降,再不复以往之顺畅精炼?” 柳奭使劲儿咽了口口水,无奈道:“下官不敢,只不过既然如今兵部运转顺畅,又何须突兀改变呢?明春东征在即,朝廷各部之运转务必保持稳定,尤其是兵部更是重中之重。否则稍有差池,便会使得军粮之运输、兵员之调拨、军械的分派产生极为严重之影响,事关东征大计,不可不慎之又慎。” 他也实在是没办法。 晋王妃固然是自己的外甥女,一旦晋王争储成功,异日登基为帝自己便是堂堂外戚,可除了一个“国舅”的称呼之外,又能捞得到什么好处呢? 没错,晋王若是登基,为了笼络妻族必然大肆封赏,自己以“国舅”之尊或许能够敕封一个高官显爵,可那又有什么用?就算是将自己敕封为宰辅,难道自己就真的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没可能的。 浮沉官场多年,柳奭早已经看透了官场的本质,官职大小、品阶高低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什么样的位置,手里头握着什么样的权力。 没有权力,纵然身为国公又如何? 李靖牛不牛?功勋赫赫堪称战神,结果被李二陛下剥夺了兵权,空有一个“军神”的名号,却没人把你当回事儿…… 换句话说,为什么兵部上下时至今日依旧以房俊马首是瞻,根本不给你这个晋王的面子? 就因为人家房俊不仅手里头有兵权,皇家水师与右屯卫死死的攥在手里,可以比肩军中任何一位大佬,况且人家到了现在依旧是兵部尚书,是兵部名义、实质上的最高长官,而你晋王也不过是一个“检校兵部尚书”而已。 说白了,你只是一个临时的,“鸠占鹊巢”而已。 李二陛下有可能将房俊的兵部尚书职位剥夺吗?根本不可能,哪怕朝中风波跌宕,房俊遭受了不知凡几的攻讦,李二陛下却也只是暂停房俊之职务,便可见一斑。 更别说柳奭从心底就不看好晋王能在争储当中胜过太子…… 如今自己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可大唐唯一的铸造局就在自己手中,每一杆火枪、每一尊火炮、每一颗震天雷、甚至每一斤火药的制造都要经过自己的手,分派给谁、分派多少,自己有着非常大的权力,使得整个帝国所有军队都得溜须巴结。 跟着你晋王混,我还能得到什么? 恐怕未等到别的权力,铸造局第一个就得从手里飞走…… 李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兵部上上下下数十官吏,最先站出来抵制自己的居然是自己的妻舅柳奭。 他不可思议的瞪着柳奭,一时之间居然不知如何说话。 河东柳氏早已经向自己表态支持,很是坚定的站在自己这边,可为何身为河东柳氏嫡支子弟的柳奭却与家族的决定背道而驰? 其实这还是他太过年轻的缘故。 一个人再是天资纵横、聪慧绝伦,也不可能对政治之道、人情世故这些东西生而知之,很多东西是书本上没有的,只能靠你的阅历却揣摩领悟,况且明显李治读的书也不够多,否则就应当知道古往今来,任何一个门阀都不会将自家的所有资源倾向于自己所支持的派系,总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河东柳氏固然支持李治,可他们却不肯在柳奭已经掌握了铸造局大权的情况下令其转而投向李治,使得房俊对其深恶痛绝,从而剥夺铸造局大权。 既然家中子弟已经得到了某一项权力,又何必让他再抛弃一切重新开始呢? 不独是柳奭,其实兵部官吏大抵如此。 家中的立场是一回事,他们自己站在太子、房俊这边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此非但不会与家族利益相抵触,反而更能够在危急关头尽可能的保证利益,毕竟无论是太子登基亦或是晋王夺嫡,总归家中都会站在胜利者一边…… 除去长孙家以及关陇贵族这等已经不可能在太子这边讨到任何利益的门阀,谁也不会一根筋的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其中一方。 萧家之所以萧瑀在朝中支持太子,可本家却在江南谋算房俊,便是这样一个道理…… 李治又气又怒,瞪了柳奭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崔敦礼,一字字问道:“崔侍郎亦是如此认为?” 兵部上下,除去房俊之外,便以崔敦礼为尊,所以他打算拿崔敦礼开刀。 自己身负皇帝敕命,乃政事堂叙职的“检校兵部尚书”,如今便是兵部实际上的长官,自己的命令便是兵部的最高意志,如果崔敦礼敢于同自己针锋相对,阻碍自己对兵部的管辖,那么无论是父皇还是政事堂的诸位宰辅,都必须对崔敦礼予以眼里的惩戒。 长官的权威若是不能维护,身为中枢六部之一的兵部简直就会沦为官场笑柄。 他就不信崔敦礼不懂得这一点,敢于同自己打对台。 第六百章 下有对策(上) 值房里气氛有些凝重。 大家都明白了李治锋芒毕露的原因,偷偷的看着李治与崔敦礼,心里暗暗替崔敦礼担心。 崔敦礼却颇有一些大将之风,面沉似水,闻言微微躬身,恭声道:“柳主事之言,实乃兵部上下之共识,更是兵部赖以成为六部之中效率最佳之衙门的基础,还望晋王殿下能够尽早领会兵部各种流程之精髓,开拓进取,为东征大计保驾护航。” 大家心里忍不住都提了起来,为崔敦礼的勇气赞赏,却也难免为他担忧。 这是要硬怼晋王殿下么? 毕竟人家可是如今陛下最宠爱的皇子,顶着圣旨来到兵部抢班夺权,若是闹得太僵,不排除晋王殿下杀一儆百…… 李治眼角不停的跳动,他觉得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怒了。 你不过是一个博陵崔氏的子弟,还是偏支的,只不过是入了房俊的眼得了信任,至今连太子的班底都还没靠过去呢,就敢在本王面前如此放肆? 压制着蓬勃的怒气,李治慢慢说道:“哦?依照崔侍郎的意思,那便是本王少不更事却偏要指手画脚,想要扰乱兵部的大好局面,意图破坏父皇的东征大计?” 这罪名着实够大,若是坐实了,别说区区一个崔敦礼,就算是一个当朝宰辅也顶不住。 崔敦礼却是面无惧色,缓缓直起腰,抬起头,与李治四目相对。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可置信的看着崔敦礼,娘咧!你老哥该不会是想要跟晋王硬怼到底吧? 这可是晋王啊! 李治更是怒火中烧,琢磨着只要崔敦礼说出半句放肆的话语,自己便当即发作将事情闹大,然后亲自去父皇面前哭诉一番,然后将其严厉惩治,发配边疆,终生不得返京…… 崔敦礼面色平静,目光灼灼的与李治对视,却一言不发。 好半晌,就在李治即将控制不住自己怒火的时候,崔敦礼忽然一笑,所有剑拔弩张尽皆烟消云散,白净的脸上犹如春风拂面,拱手施礼道:“殿下说笑了,您是君,吾是臣,臣岂敢违逆君意?下官只是向殿下阐述兵部办事流程之关窍,就事论事而已。殿下如今乃是陛下敕封的检校兵部尚书,在越国公尚未官复原职之前,您便是兵部最高长官,言出法随,吾等岂敢不尊?” 官吏们长长吁了口气,万一崔敦礼当真对房俊一腔愚忠,悍然与晋王硬怼,搞得晋王怒气勃发大动干戈,搞不好所有兵部官员都要遭受牵累。 晋王想要抢班夺权,大家想办法挡着就是了,何必非得当面锣对面鼓的硬怼? 以卵击石,殊为不智。 李治自己也松了口气,若非必要,他也不愿一上任便背负一个揽权夺利的名声,况且崔敦礼在兵部威望甚高,只在房俊之下,深受上下官吏之拥戴,若是将其强硬惩处,对于自己在兵部的进展极为不利。 可若是崔敦礼不识时务,非要跟自己作对以彰显对房俊、对太子的忠诚,那自己也只能将其搬到,巩固自己的威信。 只要你服软就好…… 李治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笑容:“崔侍郎深明大义,本王甚为欣慰。本王并非诋毁越国公制定之流程不佳,而是自家知自家事,远远不能同越国公之文韬武略相比,故而为了守好父皇以及政事堂赋予之职责,不得不事必躬亲。故而,从今往后,兵部大小事务,务必交由本王定夺,经由本王审阅核准之后方可施行,否则严惩不贷!诸位可听得明白?” 兵部官吏们无奈,只得齐声道:“下官明白。” 心里却纷纷吐槽,这位晋王殿下吃相未免太过难看,谁都知道你来兵部的目的是抢班夺权,可好歹也得有点技术水平吧?如此粗糙强横,未免令旁人看来有些不屑。 …… 不过不管怎么说,李治身为检校兵部尚书,占据了名分大义,明面上他的命令只能遵从,若有违背,后果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 待到一众官吏鱼贯而出,李治一个人坐在值房内,未免有些洋洋得意。 他也知道自己的手段过于粗糙,可问题是既然自己占据了名分大义,那又何须上演委婉虚伪的那一套? 官大一级,老子又是亲王,直接压下去谁敢反对? 谁反对就弄谁! 如此一来,用不了几天自己就能够在兵部树立威信,崔敦礼等人固然不好拉拢,但完全可以自下而上逐步渗透,不必急于一时。 只需假以时日,将整个兵部挖空绝非难事。 喊过来陪同自己上任的内侍,命其烧了一壶水沏了一壶茶,又取来几样宫里带来的点心,美滋滋边吃边饮,畅想未来。 刚刚吃了两杯茶,便有书吏来报,说是柳奭求见。 李治放下茶杯,擦了擦嘴角的糕点残屑,颔首道:“请他进来吧。” 用帕子擦了擦手,好整以暇的端坐,琢磨着这位妻舅莫不是因为先前坚定站在房俊之立场,待到见识了自己强硬手腕之后心内惶恐,故而迫不及待的前来投诚? 虽然是自己的妻舅,可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这笔账可不能轻易揭过,一定要敲打一番才行,然后将其彻底收服,成为自己攻略兵部的急先锋…… 柳奭推门入内,手里捧着一卷账簿,施礼道:“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李治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将亲王殿下的架子摆的十足十,眼皮都不抬,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问道:“柳主事可是有事相询?” 柳奭面色如常,恭声道:“正是。” 然后上前两步,将手里的账簿放在李治案头,说道:“此乃铸造局之账簿,还请殿下先行过目。” 李治心中一喜。 如今之大唐,火器早已经成为各支军队的核心武器,随着战法的不断更新、进化,越来越成为军队的主力装备,只是受限于产量,一时之间还无法大规模的普及到各支军队。 但铸造局之作用却是水涨船高,隐隐间已经成为整个帝国最为重要的军械研发、制造衙门。 可以说,之所以兵部的地位从六部之末陡然之间成为首屈一指之存在,一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铸造局。 若是能够掌控铸造局,几乎等于掌控了一半的兵部…… 既然柳奭迫不及待的将铸造局的账簿呈上,大抵就意味着柳奭想要以铸造局作为筹码,低头认错投入自己麾下…… 李治一边翻阅着账簿,一边问道:“铸造局如今之形势如何?可有何困难?” 既然打算不计前嫌将柳奭收归麾下,那么就要展现出上位者的优容气度,若是能够帮助柳奭解决一些铸造局的实际困难,岂不是更加令柳奭归心? 柳奭道:“铸造局以铸造火器为主,几经扩建,产量照比成立之初已经扩大了不止十倍,如今长安城西延平门外、昆明池北,铸造局的厂房、高炉鳞次栉比、连绵数十里。所铸造之火器陆续装备各支军队,目前以辽东之军队优先。只不过殿下相比也知晓,火器之铸造不仅费时费力,更加费钱,如今铸造局储存之铜料、铁料即将告罄,辽东各军却嗷嗷待哺,万一因为缺乏原料以停产,影响了东征大军的装备,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李治翻阅着记载着密密麻麻数字、账目的账簿,看得头晕眼花,闻言愕然抬头:“所以你的意思是……” 柳奭道:“还请殿下拨付军资,用以购买铁料、铜料,以供应铸造局之需求。” 李治合上账簿,拿起茶杯,不以为然道:“需要多少军资?你出一个数字,本王让兵部立即拨付便是。” 柳奭道:“大抵需要六十万贯。” “噗!” 李治一口茶水喷出,瞪大眼睛吃惊道:“多少?六十万贯?你们吃钱啊!” 第六百零一章 下有对策(下) 火器是一项吃钱的行当,朝廷上下都已早有共识,可李治从未想过是真的在吃钱。 六十万贯? 这简直比直接吃钱还靡费! 李治震惊的看着柳奭,琢磨着这位妻舅是否故意夸大其词,以此来给自己出难题,想要趁机打击自己的威信,自己哪儿去给他弄这么多钱? 似乎感受到李治目光当中的探寻和怀疑的意味,柳奭苦笑一声,道:“殿下毋须怀疑,微臣岂敢拿这等军国大事扯谎?而且这只是半年的用度,一整年下来大抵需要一百万贯,当然这只是因为东征在即,各支军队都亟需换装火器,平常时候有一半便足够了。” 一半那也是五十万贯啊! 李治好奇问道:“以往这些军资是如何解决的?” 他可不信民部会拨付如此庞大的一笔资金给兵部,至于父皇的内帑更不可能,内帑再有钱,也没有将钱贴补给兵部的道理。 柳奭这两年的心思都在铸造局上,故而对于铸造局的军资来路如数家珍:“之前铸造局所需之军资一直都是越国公在筹措,其中的大头便是有房家遍及天下的铁厂给铸造局提供铁料,这一部分是赊欠的,铁料源源不断的运抵京师,然后以兵部辖下的驿站收入逐渐偿还。另一部分铜料则是由皇家水师在海外公开采购、以及‘东大唐商号’在各国挖矿开采。当然,无论是皇家水师亦或是‘东大唐商号’,都是需要付钱的。” 李治愁眉紧锁。 很显然柳奭没胆子骗他,那么这件事就当真棘手了。 以往房家铁厂直接赊欠给兵部铁料,如今自己几乎等同于将兵部尚书的职位从房俊手里抢走,就算自己肯亲自上门,房家还会将铁料赊欠给自己么?至于皇家水师、“东大唐商号”亦是直接在房俊的控制之下,几乎可以想象从此之后这一部分一定会给自己掐的死死的。 只要自己在检校兵部尚书的任上待一日,就别指望从房家铁厂、皇家水师、“东大唐商号”继续得到赊欠的铁料铜料。 可问题是这样一大笔钱,自己要去何方筹措? 难不成去跟父皇讨要,让父皇从内帑里头给自己出? 且不说父皇是否会为了自己坏了规矩,单只是如此一来愈发衬托得自己无能,就令李治张不开口。 人家房俊一手将兵部发展至如此模样,你非得要鸠占鹊巢抢班夺权,结果却什么事也干不好,反而要掏空老爹的内帑赖以维持? 太丢人了…… 可自己颠儿颠儿的跑来兵部,依仗着皇子的身份占据了兵部主官的位置,却又无法完成部中事务,最终导致铸造局减产甚至停产,由此引发整个辽东驻军的换装不及时,进而形成各支军队的装备混乱,那也是绝对不成的。 若当真爆发这等事,自己的脸面就算是丢尽了,往后还如何在兵部颐指气使、拉拢人心? 想了想,李治问道:“据本王所知,大唐也不仅有房家一家铁厂,长孙家的铁厂曾经无论产量亦或是质量都不在房家铁厂之下,咱们为何不向长孙家铁厂购买铁料呢?难道这是房俊定下的规矩,便于他以权谋私?” 柳奭目光怪异:“这怎么可能?原本房家铁厂是不愿意为兵部供应那么多铁料的,因此而导致江南船厂时常因为铁料不足而减缓生产,只不过别家铁厂的价格几乎是房家铁厂的两倍,而且铸造局又承担着大唐所有军队的火器装备,所以房家铁厂才不得不咬牙供应。” 李治奇道:“是别家要价太高?那没关系,本王可以去找赵国公,让他们家的铁厂少赚一点,往后供应兵部所需就行了。” 柳奭心说这位殿下聪慧倒是不虚,只不过短于历练,对于天下事务实在是陌生得很。 语气尽量委婉着说道:“殿下误会了,兵部乃中枢衙门,除去房家铁厂这样要兼顾着江南船厂所以导致产能略有不足,别家又怎会不愿意供应呢?毕竟铸造局所需铁料用量庞大,哪怕少赚一些,以量取胜也远胜闲散零售。可殿下有所不知的是,房家铁厂经由越国公亲自改良了冶炼方式,使得无论成本亦或是质量都有极大程度的飞跃,别家铁厂哪怕是赔钱,也达不到房家铁厂的低廉价格,质量更是天壤之别。” 李治尴尬了。 他这几年都将心思放在文牍往来行政事务之上,却从未去关心过那些具体的实务,在他看来唯有把握好朝政,努力去学习行政方才能够强大自己,至于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实务,自有专业的人去做,何须自己插手? 眼下看来,自己的确有些好高骛远了。 仅只是冶炼方式的改进,便可以使得铁料的成本更低、质量更好,一下子便使得大唐的铁料冶炼数量大大上升,成本大大降低,导致铁料的用途更加广泛,而且质量较之以前更加优良。 由此而产生的成本节俭使得用量陡升,间接让税赋更上一层楼。 看似奇淫技巧的无用之物,却令大唐的国力有了一个直观的增长,甚至于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使得大唐的冶炼行业彻底碾压周边各国,让那些番邦蛮夷膛乎其后。 李治再是不屑实务,也知道冶炼与人口、粮食一样代表着最基本的国力,冶炼的发达,代表着军队可以有更多、更优良的军械,民间可以有更多的生产生活用具,汉人之所以千百年来一直能够保持对于番邦异族的领先态势,正是因为冶铁技术的领先。 “行了,本王已经知晓,过几日给你答复。” “喏!殿下可还有吩咐?” “你先退下吧。” “喏。” 将柳奭赶走,李治一个人坐在值房里喝着茶水,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确认柳奭是否故意给自己找难题,借以打击自己的威信,可无论怎样,能否解决铸造局的军资问题,就代表着他在兵部能否顺利开展自己的计划,一旦自己被难住,威信大跌是肯定的。 人家房俊一手创立铸造局,研发火器,使之成为大唐军械方面当之无愧的砥柱,结果自己风风火火的摘了桃子抢了人家的位置,却连军资都搞不到,岂不是高下立判? 如果当真那般,那么自己进入兵部的气势有多么强势,之后遭受的诋毁与耻笑便有多么的恶劣…… 茶水已经凉了,李治觉得自己火气很大,便命书吏倒掉茶叶重新沏上一壶,多喝水,撤撤火。 结果新茶尚未沏好,又有书吏进来,说是崔敦礼求见…… 这回李治可不敢乐观的以为有时过来“投诚”的,只求别接续给自己出难题就好了,一个铸造局所需的六十万贯军资就让他愁的掉头发,若是再冒出来一个难题,怕是晚上都要睡不着觉。 不过无论如何,见是必须见的。 心里求神拜佛祈祷一番,对书吏道:“有情。” 须臾,崔敦礼大步走进来,拱手施礼:“下官见过殿下。” 李治一脸笑容有若春风,招招手,亲热道:“毋须多礼,崔侍郎过来坐,陪本王饮茶。” 崔敦礼略一踟躇,便笑着应道:“那下官便僭越了。” 上前坐在书案对面。 李治笑道:“何来僭越之说?如今你我一同当差,除去上下之分外,尚有一份同僚之谊,毋须见外。说起来,父皇亦曾跟本王提及,说是崔元礼通知四夷情伪,屡使突厥,前后建明,允会事机,有使之才……本王一直心生仰慕,如今同僚为官,自当多多亲近,本王年少,遇有不明之事还需向崔侍郎请教,还望不吝告知。” “元礼”乃是崔敦礼的字…… 听闻李治这番话,崔敦礼表现得诚惶诚恐,道:“陛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却还能知晓下官这区区薄名,实在是惶恐至极,些许微功,更当不起殿下之赞誉。” 这时候书吏将茶壶拿过来,李治亲手执壶给崔敦礼斟茶,吓得崔敦礼急忙起身,连称不敢。 李治随意摆摆手,让崔敦礼落座,笑问道:“崔侍郎前来,可是有事?” 第六百零二章 何其难也 崔敦礼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肃容道:“此前军器监等衙门负责维修、养护的大批军械已然完工,亟需送到辽东前线,为屯驻在那里的各支部队换装,尽快做好开春之后东征之准备。” 李治对于兵部的原作完全是两眼一抹黑,闻言便道:“那就送过去啊,是需要本王开具通关文凭么?” 崔敦礼瞅了他一眼,道:“通关文凭自然是需要的,可更重要的是要安排好运输工具,这个需要殿下出面才行。” 李治蹙眉道:“这个也需要本王出面?” 不过是运输工具这等琐碎之事,何至于要他这个堂堂晋王亲自过问?不过想到自己刚刚当着兵部上下的面强调了要“事事通报”,总不能人家来通报了自己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便颔首道:“本王初来乍到,对于兵部之流程并不熟悉,却不知需要征调多少马车、民夫?你说个数目,然后本王开具文书,你们自去办理。” 崔敦礼一脸为难,嗫嚅半晌,这才迟疑着说道:“殿下可知这一批军械的数量是多少?” “多少?” “火枪五千杆,横刀七万五千柄,甲胄一万三千具,云梯三百副,马蹄铁五千套,火药三万斤,火油两千罐……” 一个个数字报出来,李治眼珠子越瞪越圆。 直到崔敦礼一口气报完,李治不可思议道:“这么多?” 崔敦礼解释道:“这是战前最后一批军械,辽东天气苦寒道路难行,再过几天即将降雪,直至明年春天化冻之前,基本难以通行,所以务必在辽东降雪之前将这些军械送到。” 李治再是不谙实务,算数总还是会的,掐着手指头算一算,倒吸一口凉气道:“这得需要多少车马民夫?” 崔敦礼苦笑道:“若是以车马民夫运送,起码需要征调一县之人力物力,且因为耗时太久,恐怕未等征集完毕,军械尚未启程,辽东已经大雪纷飞,根本不可能抵达辽东军中。” 李治奇道:“既然如此,那要如何运送?” 崔敦礼道:“自然是请求水师派遣战船帮助运输,由长安装船,沿着水路在黄河尚未封冻之前出海,折而北上,在营州、柳城一带沿海码头登陆,再由各支军队派人前往领取,此乃最快之方法,亦是唯一之方法,否则绝无可能在辽东降雪之前运抵前线。” 李治愣了愣,水师啊,那可是房俊的人马…… 自己抢了房俊的官职,意欲在兵部抢班夺权挖空房俊的墙角,又哪里有那么厚的颜面再去求助房俊? 况且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就算自己舍下面皮去哀求,房俊那厮大抵也绝对不会相助的。 反正运输军械乃是兵部的职责,人家水师帮助是情分,不帮是本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到时候房俊那厮肯定随便寻个借口,说什么出海剿匪也好维护船只也罢,轻轻松松就把自己给拒绝了……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崔敦礼,心里透明白。 先是柳奭,后有崔敦礼,这明摆着给自己上眼药呢。 自己前脚刚说了从今往后要“事事通禀”“凡事请示”,后脚就给自己弄上来两个超级难题…… 崔敦礼看了看李治变幻莫测的神色,轻叹一声,道:“殿下若是以为微臣在故意刁难,那可就错怪微臣了,微臣再是无状、不知轻重,亦不会拿军国大事来达到某一些私人目的。前方备战紧张,吾等身在后方自然要竭尽全力确保军械辎重及时供应,否则一旦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前方将士无谓伤亡,那便是帝国之罪人、天下之罪人。” 李治眼睛闪了闪,有些羞愧。崔敦礼这话看似在解释他自己的动机,可其中未免就没有鄙视他这个晋王的成分。 以争储之心,却让他在这等紧要时刻想着在兵部抢班夺权,将军国大事置于脑后,根本不管是否会因为兵部之动荡从而导致前方的军械辎重供应不及时,进而贻误战机,害得万千兵卒枉死…… 只不过这种思绪在脑海当中一闪即逝。 太子八岁册封为国之储君,十余年来虽然褒贬不一也渐渐失去父皇之宠爱,但毕竟名分大义皆在,整个东宫署官无数,各个都是饱学鸿儒、当朝权贵,多年积累下来的力量绝对不可小觑,自己即便深受父皇宠爱,可若是想要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就只能剑走偏锋。 若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时常将道德仁义、国家利益放在前头,何年何月才能够完成夺嫡之目的? 不过眼前的难题的确令他焦头烂额。 若是不能将柳奭与崔敦礼的难题解决掉,自己在兵部就毫无微信可言,甚至就连父皇与朝中大臣们眼中也只会认为自己无能,对于自己的期望必定一降再降…… 深吸口气,李治说道:“本王刚刚就任,对于兵部之事务尚且不够了解,给本王几日时间,定能妥善解决。” 崔敦礼面露难色:“非是微臣逼迫殿下,实在是时不我待,辽东苦寒之地,一场大风过后便气温陡降,随时随地都能降下大雪,若是不能赶在降雪之前将这批军械辎重运抵辽东,将会极大耽搁军队换装之后的操练、备战,这个责任不仅微臣负不起,殿下也负不起。” 李治情绪有些烦躁,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本王知晓轻重。” 崔敦礼见他神情,便不为已甚,起身道:“那微臣暂且告退,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尽早解决。” 李治摆摆手。 待到崔敦礼出去之后,李治一个人坐在书案之后,也没心思喝茶水了,烦躁不堪。 这两件事解决不好,自己往后在兵部将会举步维艰,没了威信,谁还会响应他的招揽?可这两件事实在是太过棘手,一边是高达数十万贯的军资,一边是百余艘船只且只能求助于水师…… 难。 越是心烦,就越是可惜高季辅之死,本来有这样一个精通实务、八面玲珑的人物辅佐自己,完全可以在兵部快速展开布置,却不料就在关键时刻遭遇暗杀,惨死当场。 憋屈半天,想破头也无计可施,只得收拾一番起身走出兵部,坐着马车直奔赵国公府。 这等时候,还是得向长孙无忌这等老狐狸问计才对…… ***** 长孙无忌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原本将晋王前往兵部的前前后后都布置得清清楚楚,事情也按照他的布置稳定发展,结果高季辅惨遭横死,使得所有布置当中最重要的一环缺失,直接导致难度直线上升。 晋王固然聪慧,可到底年幼,不仅不谙实务,无法妥善处置部务,就连官场之上勾心斗角的本事也极度欠缺,这种本事没有几个人是与生俱来的,大多要通过磨炼砥砺去不断的累积、领悟,可如今哪里有时间给晋王去慢慢发展? 另一件事也令他疑神疑鬼。 高季辅之横死,使得长孙无忌颇有些杯弓蛇影,明面上只死了一个高季辅,可谁知道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万一这只是某些人发出的警告,告诫他要停止扶持晋王争储,那可怎么办? 敢于在天子脚下、明德门外干掉高季辅,就代表凶手根本毫无顾忌,而且事后整个长安城几乎都被翻转过来亦没有找到半点关于凶手的蛛丝马迹,更意味着凶手神通广大。 这样的人没有是不敢干的,一旦发现自己依旧未能停止扶持晋王,恼怒之下干脆向自己下手怎么办? 自己或许可以通过提高戒备、增加守卫来保证安全,可凶手若是将刀口转向其余关陇贵族呢? 昔日横行天下足可兴一国、灭一国的关陇集团,如今早已经风雨飘摇,全凭着自己的巨大牺牲以及崇高威望才能勉力维系,只要其中有一个人被残暴暗杀,整个联盟极有可能在一瞬间烟消瓦解。 到底是谁杀了高季辅? 长孙无忌疑神疑鬼,猜来猜去也不能确定。 不仅于此。 几日之前自己安插在江南的眼线就已经来信告知,说是丘英起一行人陡然之间失去踪迹,去向不明,这更令他心惊胆跳…… 第六百零三章 难上加难 怪不得长孙无忌疑神疑鬼,分明自己已经策划好了一切,予以派往江南之人临机决断之权,待到丘英起刺杀房俊之后便将其杀之灭口,若丘英起未能刺杀房俊,便从旁协助,务必保证房俊必须死。 总之,不仅房俊要死,丘英起也要死。 可如今丘英起好像忽然飞天遁地无影无踪,派往江南之人要到何处去找丘英起?若是找不到丘英起,会否干脆直接发动对房俊的刺杀? 自己的命令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房俊必须死,而派往江南之人亦有临机决断之权,这万一遍寻丘英起不至,又适逢刺杀房俊的好机会,搞不好干脆悍然行动,撇开丘英起发动刺杀。 这是极有可能的…… 当然,他对于自己派往江南之人有着绝对的信心,无论成败,都绝对不会泄露一丝一毫与关陇贵族的关系,所以绝无可能被人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头上。 所以归根究底,最令他疑惑不解的便是……丘英起到底哪去了? 心神不属之时,家仆来报,说是晋王殿下求见。 长孙无忌捋着胡子,烦躁的皱皱眉,知道这一准儿是晋王在兵部进展不顺利,跑自己这边求助来了。 可再是烦躁,也不能不见。 起身亲自迎到门口,将李治迎进了堂中坐在主位,自己在一边陪着,笑问道:“殿下如今入主兵部,风采更胜往昔,满朝文武交口称赞,老臣足感欣慰啊,哈哈!” 李治苦着脸道:“不过是一些阿谀逢迎之辈满口谀词罢了,这兵部上下被房俊经营的俨然铁板一块,本王虽有心破除万难开拓进取,却实在是破敌乏术,还请舅父教我。” 长孙无忌喟然一叹,道:“原本高季辅乃是辅助殿下的不二人选,谁能想到……唉。” 能够辅助李治攻略兵部,这样的人选着实不好找,既要有能力又要可以信任,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却稀里糊涂的就被人给暗杀了。 现在哪怕长孙无忌再选一个人去辅助李治,怕是也没人敢去…… 李治一肚子苦水,叹气道:“舅父有所不知,兵部那帮子人根本就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本王前脚说了要事事通禀、事事问询,后脚便给本王弄来一大堆麻烦事。如今本王在兵部举步维艰,若是不能妥善处理,怕是要威望扫地,舅父你得帮帮我。” 长孙无忌倒是未将兵部那些人放在眼里,也就是李治短于历练、不谙实务,能被那些人刁难住,换了一个经验丰富之辈,没那么容易就被顶在墙上下不来。 “你我分属君臣,却也有甥舅之情,帮你就是帮我自己,自然义不容辞。殿下不妨说说,那些刁滑之辈到底出了些什么幺蛾子,老臣为殿下一力担之!” 虽然困难重重,可他必须培养李治的自信,万一这又是暗杀又是刁难的,吓得这位殿下缩起头不敢争储了可怎么办? 自己所有的计划都得落空不说,长孙家复起之日就将遥遥无期。 为了这个目的,哪怕付出再多也要迎难而上,只要李治能够争夺储位,所有的付出都将千倍百倍的得到回报。 再者说了,兵部管辖范围不小,可是说得上难题的,无外乎钱粮而已,长孙家富可敌国,区区钱粮不过是小事一桩…… 李治闻言大喜:“舅父实乃吾之子房也!” 长孙无忌捋须微笑,心想到底是个未经俗务的少年,再是聪慧也难免囿于阅历,遇上一点小事就喜怒形于色,拿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温言道:“老臣岂敢当得这般赞誉?殿下说说吧,那些刁滑之辈到底给出了什么难题?” 李治伸出手,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铸造局缺乏锻造火器之铁料、铜料,朝廷铁厂的产量远远不足,而若是向民间购买,则需要至少六十万贯钱。” “噗!” 长孙无忌差一点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若是喷到李治身上,那可就是大大的失礼,赶紧咽下去,呛得一阵咳嗽,眼泪都给咳出来了。 李治吓了一跳,连忙关切问道:“舅父,您慢着一些。” 长孙无忌好不容易顺过气,为难道:“老臣对铸造局也略知一二,固然正值东征亟需锻造大量火器,需要靡费银钱,六十万贯之数或许并不夸张。可问题是铸造局乃房俊一手创立,最是为房俊所看重,素来不曾听闻有缺乏资金之事发生。房俊如今虽然被停职赋闲在家,可铸造局按理来说应当有结余才是,怎能一下子出现这么大的缺口?许是崔敦礼等人故意刁难,殿下何不找柳奭询问内情?到底是殿下的妻舅,算是自家人,或许能够给殿下透透底。” 李治两手一摊,无奈道:“这件事正是柳奭提出来的,还说铸造局的铁料已经告罄,若是不能及时购买,便会耽搁火器锻造,进而影响到辽东军队的装备。” 长孙无忌蹙眉无语。 他心底里对于房俊也是有一些服气的,这厮看上去就是个混不吝的棒槌,但是御下之术却着实不凡,但凡曾在他麾下任职,各个忠心耿耿,即便是离开之后亦不曾说上半句坏话。 就连柳奭这样李治的姻亲都能被房俊收服,哪怕是房俊被停职赋闲,也照样一心一意忠心耿耿,端的了得。 李治见到长孙无忌蹙眉不语,顿时着急道:“舅父你得帮帮我!况且这对于舅父来说也算是一个契机,以往铸造局被房俊一手把持,所需之铁料尽皆采购自房家铁厂,每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给房家带去海量财富!若是本王能够将其拉拢过来,保证往后所需之铁料皆从长孙家的铁厂购买,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岂不美哉?” 长孙无忌花白的眉毛跳了跳,气得想要骂人。 美哉个屁!老子就不信你不知道由于房家铁厂采用新式冶铁执法导致成本大降、品质提升,若是依照房家铁厂给予铸造局的价格长孙家就得亏死这个事实…… 心里又气又怒。 所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可瞅瞅李二陛下这些个儿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这位晋王殿下,看上去满面青涩眼神懵懂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仅从这样一番话语就能够看出品性与“纯良”二字完全无关。 那种看上去唉声叹气却又令人觉得不过是轻描淡写的神情,使得他一不留神便说下大话,这种事情不是他不想帮,而是他既拿不出六十万贯,也不愿意以房家铁厂价格给铸造局供应铁料…… 这小子鬼头鬼脑的,贼得很。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冥思苦想,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完美的解决办法,只得问道:“看殿下的意思,难题不止这一件?” 李治叹气道:“当然不止这一件,另外一件事便是如何将兵部维修、锻造的一批装备尽快运到辽东。” 长孙无忌又黑了脸。 身为太尉,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帝国军方最高官职,可对于大唐的军事可谓熟稔于心,不需要扒拉手指头便知道这一批军械装备肯定是一个天文数字。 “辽东苦寒之地,如今关中都已经一日冷过一日,辽东那边估计已经将要结冰,一旦天降大雪,道路被封,无论粮秣军械都别想运过去,所以必须加快速度,否则影响了大军备战,陛下可是要杀人的。” 李治愁眉苦脸:“谁说不是呢?可问题是原本这样一批军械师要用水师的战船由水路运抵辽东的……如今本王成为检校兵部尚书,谁都知道想要染指兵部,整个水师都在房俊那厮的控制之下,焉能痛痛快快答应运输这批军械?况且就算他肯派船,你让本王如何拉下脸来去求他?” 长孙无忌一双眉毛简直快要打结,愁的不行。 若说前头那件事还只是舍弃钱财便能够解决,那么这件事可当真是难上加难…… 第六百零四章 勉为其难 眼瞅着长孙无忌沉吟不语,显然很是为难,李治便微微前倾,陪着笑脸道:“本王也知道这两件事着实为难,若非束手无策,又岂能登门请求舅父指教?无论如何,这两件事都得依靠舅父出谋划策,否则本王今日便赖着不走了!” 长孙无忌看着一脸惫懒的李治,顿时哭笑不得,颇有一种作茧自缚的郁闷。 “殿下勿要着急,这头一件事好说,大不了老臣便舍去这身家,掏空家底给铸造局提供铁料便是。可是这后一件事,非是老臣不肯出力,殿下还是回去求助陛下为好。” 李治顿时苦着脸,为难道:“怕是父皇认为本王无能,因而心生嫌弃。” 自己当初信誓旦旦的要来兵部,结果父皇顶着巨大压力成全了自己,结果三天没到头,遇上点事儿便束手无策跑回去求助,这让父皇如何看待自己? 简直无用至极。 长孙无忌宽慰道:“殿下多虑了,这么多的军械运往辽东,如论是谁都一筹莫展,按照正常来说,就不应当有这么一档子事儿。辽东大军又不是各个都拿着烧火棍,足以横扫高句丽了,这批军械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只不过因为房俊手里掌握着水师几百上千条战船,可以旦夕之间将这些军械由水路出海运往辽东,故而才有此安排。殿下刚刚履任,无法完成这样庞大数量的军械运输再是正常不过,即便如今让老臣担任这兵部尚书,照样一筹莫展。” 这话说完,心里却有些黯然。 曾经叱咤风云的关陇贵族,如今勇于战阵者不在少数,但是能够运筹帷幄者却寥寥无几,否则自己又何必在高季辅惨死之后扼腕叹息? 年轻一辈大多在军中效力,却没有几个当真凭借自己的实力出类拔萃,若是没有了相互之间的关照,怕是早已经沦落下去。 所以房俊的异军突起才令他又是愤恨又是羡慕。 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儿子,长孙家族的辉煌再延续一个甲子都不成问题…… 李治想了想,觉得长孙无忌的话有些道理,可依旧难以释怀。他的性格虽然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纯良温驯,可也不是那种厚脸皮唾面自干,万一父皇为此事责怪自己几句,必定惊慌失措。 “舅父之言虽然有些道理,可本王既然想要争储,那就势必要表现出高人一等的魄力和能力,寻常人面对这个难题无法解决,本王亦是无法解决,那本王与寻常人又有何区别?既然大家都一样,那父皇又何必废黜太子哥哥,将储君之位交予本王?” 长孙无忌有些无语,您这是赖上我啦…… 不过也得承认李治说的不错,想要逆而夺取、顶替太子,那自然就得展现出比太子强出一筹的能力,否则若只凭一句“皇帝宠爱”就逆势而为,恐怕满朝文武尽皆不服。 长孙无忌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交予老臣处置吧,必定让殿下满意便是。” 李治大喜,抚掌道:“果然还是舅父足智多谋!这两件事本王冥思苦想亦无妥善处置之策,到了舅父这边却是谈笑间便予以解决,本王实在是钦佩不已!” 长孙无忌忍不住嘴角抽了抽,笑容满是苦涩。 谈笑间便予以解决? 呵呵,且不说解决铸造局所需之铁料足以使得长孙家库房为止一空,单单是想办法将那么大一批军械运往辽东,便让自己这张老脸舍出去半张,一辈子积攒的人情耗费大半…… 可是再难也得帮衬着李治。 唯有李治成功夺嫡,今日付出的一些自然可以得到百倍千倍的回报,否则一旦太子登基,房俊等人必定把持朝堂,哪里还有长孙家立锥之地? ***** 丘行恭也在家中发愁。 他怂恿丘英起去刺杀高季辅,一次作为向太子投诚之投名状,却不料丘英起这个蠢货自作主张,居然就在明德门外伏杀高季辅,搞得如今整个关中人心惶惶,陛下震怒三司严查,风云变色。 虽然目的达到了,剪除了晋王的臂助,打击了晋王阵营的士气,可这份投名状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也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有这个胆子收下…… 可是事到如今,不仅仅是丘英起能否得到太子的赏识进而摆脱长孙无忌的利用控制,更关系到丘家能够趁此机会投入到太子的阵营,争夺一份从龙之功,以为丘家子子孙孙安享富贵。 正自思虑之间,忽见家仆从外头大步走进来,低声道:“禀告家主,刚刚宋国公府来人,说是此刻宋国公正与太子殿下一同前往大慈恩寺,视察完工之建筑……” 丘行恭霍然起身,大声道:“服侍吾沐浴更衣!” 自由在一侧站着的侍女赶紧前去准备热水…… …… 丘行恭沐浴一番,换了一套衣衫,出门乘坐马车便直奔大慈恩寺。 天色有些晦暗,寒风吹荡,街上行人不多。 马车一路南行至晋昌坊,停在一处气宇恢宏的山门之外,丘行恭下了马车,抬头瞅瞅,令仆人家将候在此处,自己蹬着石阶来到山门前,便被顶盔掼甲的禁卫拦阻。 “太子殿下正在寺中视察,所有闲人免进……哎呦,原来是丘大将军,末将失礼,失礼!” 为首的禁卫将丘行恭拦住,待到认出他的面貌,赶紧拱手施礼。 虽然如今丘行恭并无实权,名声也不大好听,可毕竟身份地位资历摆在那里,军队之中依旧有这么一号,等闲兵卒哪里敢不敬? 丘行恭随意摆摆手,道:“某与宋国公约好,有急事面呈太子殿下,兄弟可否行个方便?” 禁卫一脸为难,道:“非是末将不给大将军脸面,实在是殿下有严令,无关人等绝不可入内……” 正说着,便见到山门之内一个内侍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先是跟丘行恭见礼,继而对那禁卫说道:“殿下命吾带丘大将军进去,尔等不可阻拦。” 禁卫认得这人乃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亲近内侍,自然不会阻拦,恭送丘行恭与内侍进入山门。 进了山门,丘行恭踩着巨大青砖铺设的道路随着内侍一路前行,不时地打量着这座尚未建成便已经蜚声中外名动天下的雄伟寺庙。 如今虽然尚未建成,但已经粗略可见各处庭院楼宇的基本轮廓,如山一般堆积的各种石料、木料,穿梭忙碌的工匠,足以彰显这样一座举国之力建筑的宏伟寺院,足可冠绝当世。 尤其是此刻正前往的那一出宽阔庭院,连绵屋宇鳞次栉比,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广场,正中矗立起一座已经建成了三层的青砖佛塔。 只是观其宏伟宽大的基座,便可知此塔建成之后之恢弘瑰丽! 正对着砖塔有一趟先行建成的房舍,门前一溜青松,冬日之中依旧郁郁苍苍,挺拔青翠。 门前有禁卫,显然是得了命令,上前将丘行恭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身,然后便将其放行。 丘行恭推开门,走入屋内。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所以在墙壁上燃起了蜡烛,墙角处摆放着一个炭炉,燃着香炭,很是暖和。 靠窗的地方摆放着一张桌案,太子李承乾正坐在桌案之后饮着茶水,萧瑀坐在他的对面,俯身在桌案之上翻阅着一堆厚厚的图纸。 丘行恭快步上前,见礼道:“老臣参见太子殿下,拜见宋国公。” 李承乾方才茶杯,随意指着一侧的椅子,笑道:“丘大将军毋须多礼,快请入座。来人,给丘大将军斟茶。” “多谢殿下!” 丘行恭规规矩矩的到椅子上坐了,有内侍上前给他斟了茶,放在手边的茶几上。 萧瑀这时候也放下手中的图纸,揉了揉眼睛,看了丘行恭一眼,对李承乾笑道:“人一旦上了年纪,当真是不中用了,只是看了一会儿图纸,便觉得老眼昏花头晕目眩,不服老真是不成了。” 然后不待李承乾说话,便转向丘行恭,淡然道:“你今日恳请老夫让你私下与太子一会,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却不知到底何事?” 第六百零五章 坚决不受 丘家与萧家还是有些渊源的。 隋朝初年,丘和曾任交趾郡太守,镇守南方富庶之地,彼时南梁依然覆亡,但萧氏一族依旧是江南豪族,把持着诸多商路,故此与丘家往来繁密,双方很是合作了一段时间,关系亲厚。 只不过丘和死后,彼此之间的关系才渐渐疏远下来,但这份香火情却一直未断,平素或许不大往来,但到了生死关头,求到对方门上,怎么也会拉扯一把,行个方便…… 故而前两日丘行恭上门恳求,欲在私底下觐见太子,萧瑀便答允下来。 这会儿李承乾问起,丘行恭正襟危坐,心底纠结紧张,先是看了看一脸淡然的萧瑀,继而心里一横,咬牙道:“老臣今日前来,实是为了向太子殿下请罪!” 李承乾与萧瑀互视一眼,相顾愕然,好奇问道:“丘将军究竟所犯何事?再者说来,若是有罪,大可前往大理寺认罪伏法,何以到孤这边来请罪?” 丘行恭道:“实在是所犯之罪十死无生,故而恳请殿下宽宥……” 然后再李承乾惊愕的目光当中起身,跪伏于地,言辞恳切道:“老臣那不肖侄儿丘英起,听闻晋王殿下不顾名分大义、手足之情,意欲与殿下争夺储位、祸乱朝纲,心中愤懑。又适逢晋王入主兵部,意图掘断太子殿下之根基,满朝文武却无一人能够仗义执言,故而义愤填膺,冲动之下将高季辅刺杀于明德门外,意欲以此来剪除晋王之羽翼,使得晋王知难而退,再也不敢觊觎储君之位……次子鲁莽冲动,将大唐律法视若无物,纵使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可说到底却也是一腔赤诚忠血,若是就此被官府缉拿之后明正典刑,也着实有些可惜,故而老臣今日厚颜觐见殿下,恳请殿下念在他赤胆忠心的份儿上,免其一死……” “咣当” 萧瑀手里的茶杯刚刚拿起,便被惊得将茶杯盖掉在桌案上。 丘行恭只说了恳求他帮着寻个机会在私底下面见太子,却口风甚严不肯说明原因,却着实未曾料到居然是这件事。 李承乾更是瞪大眼睛,失声道:“你说什么?高季辅被刺一案,居然是丘英起所为?” 闹得轰轰烈烈满朝风雨的高季辅刺杀案,居然未想到乃是潼关守将丘英起所为…… 萧瑀想到一个关窍,不禁问道:“丘英起乃是潼关守将,无故不得擅离职守。大理寺与刑部将四关之内都仔仔细细的筛查了一遍,丘英起若是离开潼关必然大有嫌疑,却为何不曾过问,连一丁点的消息都没有?” 两大司法部门联合侦查此案,似丘英起这等级别的将领擅离职守是很容易查出来的,可既然如今无论大理寺亦或是刑部都对此案毫无进展,很明显并未发现丘英起离开潼关任上的事实。 这怎么可能? 丘行恭道:“此事便又牵扯进另外一桩秘辛,赵国公意欲派遣丘英起秘密南下刺杀房俊,故而伪造了兵部公文,大理寺与刑部排查通关之时,便是见到了这份公文,以为丘英起已经前往两淮地区追缉匪寇。不过丘英起心怀大义,不肯刺杀越国公这等国之柱石,故而半路折返回到关中,正巧高季辅为虎作伥,一时气不过,便做下这等蠢事。” 萧瑀捋着胡须一想,这丘英起先是放弃刺杀房俊,继而又将晋王之臂助暗杀,对于太子来说这两次皆算得上大功。可转瞬又想,丘英起这人他也颇为熟知,是个有勇无谋之辈,焉能做得这般干脆利落? 违背长孙无忌的命令,必将遭受极为严厉的惩罚,故而干脆脱离长孙无忌的阵营,以刺杀高季辅作为投名状,转而投靠依附于太子殿下,这等算计可不是丘英起那等莽夫能够想得出来的。 想必这背后必定有丘行恭暗中指使…… 丘家这是打算破釜沉舟归附太子了。 按说这等大功,太子必定大喜过望,倒履相迎…… 却不料李承乾面上书屋喜色,反而面沉似水,震怒道:“简直荒唐!若事情当真如你所言,大可亲自向父皇禀报,赵国公谋害朝廷大臣,实是将帝国之律法视若无物,唯恐天下不乱。你们非但不予检举揭发,反而希望寄托于刺杀高季辅来向本王表示忠心,你们这等做法又与赵国公有何不同?高季辅乃是吏部侍郎,朝廷重臣,却如豚犬一般被尔等斩杀于众目睽睽之下,此等做法简直丧心病狂,若是人人皆效法于此,吾大唐岂非风声鹤唳,人人朝不保夕?吾李承乾纵然丢了这储君之位,也断不会与尔等狂徒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丘行恭顿时傻眼。 “投名状”这件事乃是他一手策划,可以说放在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储君面前,都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 可他唯独担心李承乾一根筋,这位太子殿下满口仁义道德,讲究温良敦厚,怕是这等暴戾之手段并不能得到他的欣赏…… 果不其然,李承乾对此事之反应可谓激烈,丘行恭顿时没了主意,赶紧看向萧瑀求助。 萧瑀不愿意掺和这种事,可毕竟与丘家有那么一份香火情分在,而且丘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若是使之归附于太子,必然使得太子愈发如虎添翼。 想了想,上身微微向李承乾这边倾了倾,低声道:“殿下不必恼怒,说到底,这件事还是有利于殿下……” 话说一半,却已经被李承乾打断。 李承乾一脸严肃,断然道:“宋国公此言,孤不敢认同。试问,若是朝中人人皆如此,谁与自己政见不合便施以暗杀这等龌蹉阴毒之手段,长此以往,有样学样,岂有宁日?设身处地考虑一下,若是宋国公的政敌都用这等阴毒之手段来对付你,你将是何等心情?从此国将不国、一着不慎便能断送了江山社稷!孤纵然丢了这储君之位,也绝对不能容忍这等事情在眼前发生!” 萧瑀默然。 他发觉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太子殿下,固然平素行事过于迂腐、不知变通,跟兼妇人之仁,可是这种看似过于腐朽的性情若是能够一直坚持下去,哪怕面对各种诱惑也能够不为所动,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高贵的品质? 况且身为人臣,总归是希望自己的皇帝能够仁爱宽厚一些,否则似隋炀帝那等霸道暴戾之辈,动辄杀人赐死,毫无安全感可言…… 丘行恭已经彻底慌了,在地上跪着向前爬了两步,抓着李承乾的衣摆,涕泗横流的哀求道:“殿下!吾丘家子侄可都是为了殿下的千秋大业,方才做出此等不顾律法之事!恳求殿下仗义援手,吾丘家上上下下感恩不尽,世世代代效忠殿下,做牛做马至死不悔!” 说着,在地上砰砰磕头。 不由得他不慌,原本是寄希望于耍小聪明将计就计,背叛长孙无忌刺杀高季辅已达到归附太子的目的,结果太子胆小怕事拒之不受,那边长孙无忌更是恨不得将丘家上下剥皮拆骨,若太子不肯容留丘家,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丘家立锥之地? 尤其是一旦太子将这件事汇报于陛下,陛下必然雷霆震怒,届时丘英起被绳之以法,三木之下熬受不住再说出自己是幕后主使者……哪里还能有命在? 李承乾却不为所动,素来优柔寡断的太子殿下这回却是意志坚定,沉声道:“勿用在此哭诉,若是你此刻去太极宫向父皇自守伏法,孤尚且能够念着你往昔的功劳向父皇求情,若是执意不知悔改,自有大唐律法秉持公道!你自己好自为之!” 言罢,一甩袍袖,起身大步离去。 丘行恭慌了神,连忙看向萧瑀,目露乞求之色。 第六百零六章 断尾求生(上) 萧瑀坐在那里,摇头叹息一声,嗟叹道:“你呀你呀,这么大岁数了却还是那么糊涂,这件事无论你的出发点如何,事先总归是应该先行向殿下询问,这般事后告知,殿下即便有心,又如何能够接受?” 他虽然不知事情之实情,可明显不会如丘行恭所言那般忠诚大义,或许只不过是某些步骤出了疏漏,或者被长孙无忌给摆了一道,这才将太子当做退身之阶…… 然而如论如何,这等先斩后奏之行为,明显未将太子殿下放在眼中,太子就算再是仁厚,又岂能甘愿被人这般利用? 丘行恭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哀求道:“在下如今依然走投无路,还请宋国公教我!” 萧瑀摇头叹气,道:“殿下非是狠厉之人,不会对你赶尽杀绝的,依我之见,还是赶紧如殿下所言那般入宫请罪吧,毕竟你的功勋摆在那里,当年万军之中为陛下牵马坠蹬,身披创伤无数,只要非是谋反之罪,陛下也不会对你太过苛责。” 顿了一顿,瞅着丘行恭幽幽道:“当然,在此之前,还是将一切手尾处理干净为好。” 丘行恭愣了一愣,心底一跳,默然不语。 “行啦,老夫言尽如此,爱莫能助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萧瑀又说了一句,便起身出门,追着李承乾的背影去了。 丘行恭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酸疼的膝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好半晌,方才长长的吁出口气,目光中流露出不忍之色,旋即却又敛去,愈发坚定起来。 ***** 李承乾出了大慈恩寺,对身后追上来的萧瑀道:“孤要进宫一趟,宋国公是否要同去?” 萧瑀自然之道他入宫就是要将丘行恭之事向陛下报备,想了想,摇头道:“吾家与丘家当年颇有交情,所以今日他央求老臣觐见太子,老臣未曾多想便答允下来,却丝毫不知居然是为了这件事。说起来,此事本与老臣无关,还是不去了吧。” 这种事只要沾边儿,那就没有好处只有害处,他本来就是毫不知情,必须得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才行。 李承乾颔首道:“宋国公毋须介怀,孤虽然愚笨了一些,却也看得懂来龙去脉,此事决然与宋国公无关。” 萧瑀感激道:“多谢殿下体谅!” 说起来,这样一个皇帝当真不错,不仅性格柔和,还能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或许登基之后未必有当今陛下之魄力,可怀柔绥靖之处却犹有过之,大唐大抵将会迎来一段太平祥和的日子。 李承乾摆摆手,便登上马车离去。 萧瑀躬身冲着马车施礼,待到马车走远之后方才起身,在大慈恩寺门前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这座恢弘庄严的寺庙,这才摆手将自己马车叫过来,登车之后返回府中。 至于丘行恭……自求多福吧。 李承乾来到太极宫门前下了马车,不用通禀,便直接进了皇宫,问了内侍得知陛下正在神龙殿寝宫,便赶了过去。 到了神龙殿,看门的内侍见到太子驾到,赶紧入内通禀,须臾返回,躬身请太子入内。 李承乾进了神龙殿,将鞋子脱掉放在一边,白袜踩着光洁的地板,走进李二陛下的御书房。 “儿臣拜见父皇,给父皇请安。” 李二陛下正坐在书案之后批阅奏折,见到太子进来见礼,便放下手里的毛笔搁在笔山上,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笑道:“快快起来吧,来人,将朕的那罐好茶沏上一壶,朕与太子品尝一番。” 李承乾道:“多谢父皇。” 这才起身,等到李二陛下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他才坐在下首处,中间隔着一场茶几。 须臾,有内侍捧着茶壶茶杯放在茶几上,正欲给父子二人斟茶,李承乾摆摆手,道:“退下吧。” 亲自执壶,给李二陛下斟了一杯,然后自己斟了一杯。 李二陛下喝了口茶水,品味一番,神情欢愉,这才问道:“太子前来,可是有事?” 李承乾手里婆娑着茶杯,想了想,说道:“刚才儿臣前往大慈恩寺视察,看看进度如何,正巧丘行恭求见……” 便将丘行恭之言一五一十的说了,却独独省略了经由萧瑀引荐之事。 李二陛下果然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椅子扶手,骂道:“当真是狗胆包天!高季辅乃是吏部侍郎,结果就被他们如同豚犬一般刺杀在长安城外,民间舆情汹汹,官吏战战兢兢,朕的脸面都被他们丢尽了!还有赵国公,房俊如今已然是国之柱石,他岂能想杀就杀?” 发泄一通,又瞪着李承乾,问道:“此时当中,果真没有你的手尾?” 李承乾就怕这个,赶紧说道:“儿臣的性格,父皇岂能不知?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来。况且儿臣再是愚笨,也知道如今天下富庶、四海升平,父皇与诸位大臣之间颇为和谐,焉能做出这等败坏风气,使得朝野上下人尽恐慌之事?” 这件事他完全可以直接告知大理寺与刑部,却不得不先行赶来皇宫让李二陛下知晓。 先前李二陛下就曾怀疑是他暗中刺杀了高季辅,一次来打击稚奴的威信,万一这种猜忌深植心底,对于自己可实在是大大的不利……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瞅了太子一眼,缓缓颔首。 所谓知子莫若父,他自然知晓这个长子的软弱性情,如何狠厉之事怕是做不出来的,况且丘行恭素来桀骜不驯,又岂是太子便能够驱使其主动背叛长孙无忌的? 只不过整件事情的受益方唯有太子,故而此前不得不在心中有所怀疑,眼下见到太子目光湛然、坦诚自信,自然相信绝非是他所为。 李二陛下紧锁眉头,喝了口茶水,问道:“太子以为这件事要如何处置?” 说到底,丘行恭也是功臣。 尤其是当年万军之中给自己牵马坠蹬,曾经身披箭创刀伤无数,骁勇善战忠心耿耿,所以李二陛下方才能够容忍性格暴戾残忍的丘行恭这么多年,哪怕丘行恭私底下嚣张跋扈,屡次触犯国法,却往往严厉痛斥一番便大事化小,既往不咎。 然而此次之行为着实太过恶劣,他自登基以来便力求君臣和谐、官员友睦,政治斗争无处不在,但大家一定要严守底线,胜者不可穷追猛打落井下石,败者亦不可歇斯底里以命相搏。 大家同僚为官,斗争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却决不可将彼此的身家性命都牵连进去。 一旦官员之间危及性命,便会使得彼此再无安全感,为了活命往往无所不用其极,整个朝堂上下便会是一片腥风血雨,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冤冤相报无穷无尽,哪里还有精力去励精图治、开拓进取? 大唐的国运将会消磨在这种无穷无尽的内耗当中。 然而这几年,血案却不时上演,甚至就连房俊这等朝廷重臣、皇家帝婿都三番两次的遭遇刺杀,这令李二陛下心头的怒火早已凝聚,之所以隐忍未发,不过是缺少一个契机而已。 如今丘行恭的行为,算是彻底触动了他的逆鳞。 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啊?! 知子莫若父,反过来儿子对于父亲的了解亦是外人所不能及的,李承乾只看李二陛下的神情便知道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赶紧劝慰道:“父皇息怒,如今东征在即,最重要保持朝政稳定,岂能为了丘行恭便闹得人心惶惶?若是导致东征不顺,实在是得不偿失。” 李二陛下想了想,看着太子问道:“你的意思,要谨慎处置?” 李承乾颔首道:“起码不能扩大范围,既然是丘英起所为,那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只处置丘英起就好,对于丘行恭顶多训斥几句,不易责罚过重。”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那厮最是桀骜难驯,训斥几句顶什么用?转过头就给忘了。既然此事乃丘英起所为,朕就不信他毫不知情,只要丘英起吐露半句与他有关,朕不介意杀鸡儆猴。” 李承乾见到父皇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说。 心底却一直提心吊胆,担忧着房俊的安危,虽然丘英起并未听从长孙无忌的派遣去江南刺杀房俊,甚至于反戈一击刺杀了高季辅,可以他对长孙无忌的了解,行事必有后手,说不定派往江南的人不知丘英起这一个…… 第六百零七章 断尾求生(下) 李承乾对于长孙无忌了解至深,使得他早已经对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长孙阴人”这个名号虽然从未有人赶在长孙无忌面前提及,却早已成为朝野上下对他的共同认可的标签,这人性格阴狠,越是生气的时候就笑得看上去越是开心,但当面笑得有多开心,背地里下黑手的时候就有多狠辣。 当年虽然关陇贵族支持父皇登上了皇位,携带着从龙之功意图把持朝堂,不是没有江南士族和山东世家试图染指朝政,但是在长孙无忌阴狠的手段之下,却尽皆铩羽而归。 死在他手上名门子弟不知凡几。 只不过后来父皇坐稳江山,开始推行仁政,严守朝臣之间的争斗底线,长孙无忌这才有所收敛。 然而现在,随着储位之争愈演愈烈,很明显长孙无忌在落尽下风的形势下又重拾起当年排斥异己把持朝政的那一套狠戾手段,这等时候他敢于派人刺杀房俊,就必然会做出万全之谋划,绝对不会任由房俊侥幸脱险,然后反戈一击。 所以丘英起虽然并未前往江南刺杀房俊,甚至转过头来反噬一口将高季辅给暗杀了,但李承乾依旧认为长孙无忌必有后手,房俊未必就能安然无恙。 李二陛下发作一阵,见到太子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神思不属,不由奇道:“太子在想什么呢?” 李承乾忧心房俊的情况,便将自己的担忧一五一十说了,然后说道:“父皇,是否要派人前往江南看看情况,即便越国公安然无事,也应当予以警醒告诫,令其加倍小心。” 李二陛下蹙着眉头,颔首道:“这种担忧不无道理,回头朕让李君羡派几个人前往江南,提醒一下那小子。不过太子也不必太过担忧,此行有青雀和长乐、高阳他们一路南下,任谁也得顾忌几位亲王和公主的安危,必定不敢发动大规模的刺杀行动。只要规模可以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以房俊的机警以及他在江南掌握的力量,足以自保,甚至于若是当真有刺客一击不中,更要遭受他的疯狂报复。” 话虽如此说,可李承乾哪里放得下心? 他从被废黜的边缘好不容易逆转过来,虽然依旧未能摆脱易储的风险,可到底掌握了一定的班底和力量,大家拧成一股绳奋力抗争,再也不是以往那般面对危机毫无反抗之力。 而这一切,都要拜房俊所赐。 如今的房俊不仅是他东宫班底当中的柱石,更是他精神上的支柱,如果房俊当真遭遇不测,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要去如何面对残酷的现状…… 看着太子愁眉不展患得患失的模样,李二陛下心中又有些不满。 他的性格里充满了英明果敢、杀伐决断,认为成大事者最重要的品质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若没有这等坚定的心志,如何能够号令群雄、成就霸业? 偏偏这个嫡长子哪儿哪儿都好,就唯独这优柔寡断的性子着实令他无语…… 父子两个各有心思,一时间各自出神,没有话说。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内侍轻手轻脚的进来,低声道:“启禀陛下,大将军丘行恭在宫门外请求觐见。” “嗯?这厮还有胆子来见朕?” 李二陛下剑眉一轩,冷笑道:“让他滚进来,朕倒要看看这厮是否吃了熊心豹子胆!” “喏!” 内侍不明所以,不知陛下为何发火,赶紧乖乖的转身飞快的退走,免得稍有不慎惹祸上身、殃及池鱼…… 未几,丘行恭大步走入御书房内,二话不说,上前两步便跪伏在李二陛下脚前,悲怮不已的扯着嗓子嚎哭一声:“陛下,家门不幸,老臣罪该万死!” 李二陛下一脸冷笑,低头俯视着他,一字字道:“说说看,怎么个罪该万死?” 丘行恭心里砰砰跳,怕得不行,强撑着将戏演下去,脸上涕泗横流,全是懊恼悔恨之色:“陛下,老臣那个侄子丘英起,不知受了谁的蛊惑怂恿,居然在明德门外刺杀了吏部侍郎高季辅,老臣事前毫不知情,但是那畜生行凶之后跑回家中告知老臣,老臣舔犊情深,念其乃是亡兄之血脉,故而不忍命其伏法,反而去太子殿下面前苦苦哀求,希望殿下能够网开一面……被殿下训斥之后,老臣才认识到自己何等愚蠢,辜负了陛下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实在是无颜面对陛下!” “呵呵!” 李二陛下忍着气,冷笑个不停,问道:“那好,速速将你那侄子交由刑部与大理寺,供述幕后主使是谁,朕念着你往昔的汗马功劳,只追究丘英起一人之罪,绝不牵连丘家!” 丘行恭抹了一把眼泪,捶足顿胸嚎哭道:“陛下明鉴,老臣被太子殿下训斥之后认识到错误,便赶去丘英起藏身之处想要劝其归案自首,却不料那孩子或许已经知道自己犯下弥天大错,悔之不及,故而已经自刎谢罪,尸体被老臣送到了京兆府……” “哇呀呀!” 李二陛下胸中怒气终于抑制不住,抬起一脚正踹在丘行恭面门上,这一脚含怒而发势大力沉踹了个正着,丘行恭闷哼一声扬天跌倒,却也顾不得眼前发黑满天星斗以及鼻孔中喷涌而出的鲜血,一骨碌爬起来再次跪倒,“砰砰砰”的磕头,口中道:“老臣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一个畜生,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戟指道:“老贼!敢在朕面前玩弄这一套,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这老贼口口声声家门不幸,将罪责尽数归咎于丘英起,然后丘英起又“畏罪自杀”…… 糊弄三岁小孩子呢?! 丘行恭却自有定见,既然太子不愿意接受丘家的投诚,那么丘家的罪责是绝对免不了的,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丘英起身上,如今丘英起已死,那么自己和丘家所承受的便是连带责任。 自己好歹也有功勋傍身,只要咬死了不承认是自己指使丘英起刺杀高季辅,陛下再是震怒,也不可能当真将自己怎么样。 无论这位陛下背负了多少骂名,干下过多少龌蹉事,但是唯有一点足以使得当年跟随他的文臣武将们交口盛赞、心悦诚服,那便是念旧情! 侯君集如何? 那可是犯下谋逆之大罪,放在历朝历代也得是个“夷三族”的罪名,结果李二陛下不仅赐其全尸,更是只将其子孙亲眷发配岭南了事,满朝文武看在心里,谁不敬佩莫名、甘愿效死? 只要自己咬死了不吐口,以李二陛下的性情,那就绝对不会斩尽杀绝…… 眼瞅着李二陛下面容狰狞又要暴起,李承乾连忙劝阻道:“父皇息怒!丘大将军固然有错,自有刑部与大理寺量刑惩处,父皇何必大动肝火?如今东征在即,父皇还应当保重好龙体,率领吾大唐虎贲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才行!” 今天春天本应开始东征,结果数十万大军、数百万石粮秣已经集结辽东,却因为李二陛下的一场大病不得不暂时搁浅,由此导致的巨额军费开支、甚至于使得大军士气低落,损失太过严重。 士气可鼓不可泄,如若明年春天的东征再次因为李二陛下的龙体而导致夭折,那么极有可能东征就得被迫取消,集结数十万大军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将会付诸东流,打击绝对是致命的。 李二陛下也知道自己身子骨这两年越来越不堪,只得忍着怒气,对丘行恭骂道:“你个老贼,休要在朕面前晃悠惹朕生气,自去刑部与大理寺请罪吧!” “多谢陛下开恩!” 丘行恭痛哭流涕,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 只要陛下不处置自己,又何惧刑部与大理寺?只要没有真凭实据,那帮子家伙甚至连羁押自己两天都不敢。 自己狠心杀了侄子丘英起灭口,这般断尾求生的做法虽然有悖人伦,亦可说是禽兽不如,可到底还是将一桩危机转化于无形,不仅保住了自己,更保住了家族…… 第六百零八章 我警告你 江南烟雨缠绵不休,飘摇的雨丝丝丝缕缕的从天而降,如烟似雾一般笼罩着青山秀水,美则美矣,可那种浸润了每一分每一寸空间的潮湿阴冷,却令来自北方的人们大感受不了。 屋子里燃了火盆,却依旧令人觉得连被褥都好似能够拧出水来,房俊蹙着眉,趴在床榻上紧了紧身下的厚被。 在他身后,高阳公主跪在一侧,俯下身去,聚精会神的替他清洗了一下肋下的伤口,敷上生肌愈骨的金疮药,然后仔仔细细的包扎起来。 一切完毕,高阳公主才直起腰,一只纤手握成粉拳锤了锤酸软的腰背,另一手则撩了一下额前算乱的发丝,吁出一口气香气道:“郎君身强体健,体质异于常人,这伤口愈合得极快,再换上几次药就愈合得差不多了。” 房俊笑道:“还是娘子的手法好,那些个所谓的神医,在娘子面前也得自叹弗如。” 要说穿越之后最令他满意之事,便是继承了这样一幅躯体。 房遗爱那小子脑筋虽然不大好使,可筋骨强壮体质非凡,不仅天生神力,而且本钱雄厚,远胜他前世整日里枯坐办公室被烟酒侵蚀得快要掏空的身体…… 高阳公主为之失笑,轻轻拍了房俊健硕的肩膀一下,微嗔道:“这天底下能够当得起神医之称谓,也就只有孙思邈道长了。若是孙道长在此,听闻郎君口不择言,必定与你没完。” 房俊翻身坐起,见到自家妻子腰肢窈窕、眉目如画,浅嗔薄怒之间眼眸流转,自然心生怜爱,伸出手臂揽住堪堪一握的纤细腰肢,将娇小玲珑的身子揽入怀中,嗅着清新的香气,调笑道:“那老道也是个妙人,岂能不知此乃吾夫妻之间的戏言,怎会较真儿?说不定还会以为为夫人是由于体力不济导致夫纲不振,不得不依托唇舌取悦娘子,故而大发善心赠给为父一些牛鞭鹿茸什么以壮声色……” 高阳公主被他揽在怀里,抵不住这般耳鬓厮磨,什么“以唇舌取悦娘子”更是令她娇羞难抑,俏脸红润气喘吁吁,待听得后半句,却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美眸横了郎君一眼,咬着嘴唇嗔道:“郎君本就龙精虎猛,家里的几个女人哪堪鞑伐?每次都被你折腾得死去活来。就是这般却还惦记着什么鞭啊茸啊的,快给本宫速速招来,是否心里头惦记着别家娘子,唯恐力有不逮,被人家给小觑了,遭来嘲笑?” 房俊顿时面容一整,义正辞严道:“娘子说的哪里话?为夫一身正气可鉴日月,岂能有那等龌蹉之念头?该罚!” 说着,大手在柔软挺翘的臀儿上轻轻拍了一记。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娇哼一声,美眸流转问道:“那你老实招来,那夜你潜入庄园之内,为何不来本宫的房内,却偏偏要跑去长乐姐姐的闺房?到底是你心存不轨,亦或是你们之间早有私情?” 说起这件事,房俊也忍不住老脸一红,辩解道:“娘子误会了,就算信不得为夫,难道还信不过长乐殿下的人品?” “哼!长乐姐姐固然端庄贤惠,可到底也是一个久旷之妇,所谓烈女怕缠郎,你这厮又贯会玩弄那些个对付女人的手段,说不定哪一天一时疏忽心神失守,便被你这棒槌得了手去。” 房俊不满:“嘿!怎么说话呢?凭什么有事也是吾房某人的错,就不能是她主动勾引你家男人?” “啪!” 高阳公主打掉那只不知不觉间攀上自己胸脯的大手,在他怀里扭转身,仰起一张清纯秀丽的小脸儿,一双美眸忽闪忽闪光芒流转,正色道:“我非是善妒之妇,不管你那些个床底之事,碰上喜欢的,养在外头也好,娶回府里也罢,都随着你高兴。长乐姐姐固然与我乃是姊妹,可说到底也是和离之妇,纵然你与她情投意合做下些什么苟且之事,我也懒得问,更懒得管。男人嘛,三妻四妾逢场作戏,本就是天性,就算是管怕是也管不住。但是我必须警告你,绝对别去碰城阳!” 房俊眨眨眼,奇道:“这话从哪儿说起?” 他素来明白高阳公主的态度,只要自己宠着她、惯着她,那么无论再有多少女人,她都不屑一顾。 身为大唐公主,就是这么大度而且有底气。 可警告自己别碰城阳公主……这就莫名其妙了。 不过就是摸了一下而已,算不算“碰”? 高阳公主撇撇嘴,对于房俊的“不坦白”表示相当之不爽,清声道:“这些时日以来,城阳每次见你都面红耳赤,眼神当中柔情蜜意的,你以为我看不出?可城阳乃是有妇之夫,更是杜家的媳妇,一旦你与她有染,不仅坏了她的名声,父皇更饶不了你!” 大唐风气开放,尤其是以李唐皇族为首的有着鲜卑血统的关陇贵族们,男女之事甚为随便,这就导致了大唐公主的名声一贯不怎么好。 可若是换了别的公主与房俊有染,李二陛下纵然不满,却也不会太过干涉,但城阳公主的身份却绝对不同,谁都知道杜如晦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当年杜如晦临死的时候,李二陛下可是亲口答应要照拂杜家,决不让杜如晦的子孙受到一丁点的欺辱。 这等背景之下,就算李二陛下对房俊再是纵容,一旦他敢染指城阳公主,也绝对施以严惩! 房俊无奈,竖起手掌指天立誓道:“苍天在上,除去那天晚上的误会之外,为夫连一根手指都未曾碰过城阳公主,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哎呀!你这人还真是个棒槌,说说而已,干嘛指天立誓?呸呸呸,赶紧吐两口唾沫,童言无忌。” 房俊不过是以示清白,高阳公主却花容失色,拉着他的手一叠声的让他认错。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的一言一行都有神仙看着呢,既然发下这等毒誓那就得遵守才行,一旦违反了誓言,报应马上就来。 她不过是出言警告一番,就算是当真将城阳睡了也不过是难逃父皇的一顿责罚,总不会将他砍了脑袋,可是誓言被神明听在耳中便不得违背,万一以后当真一时冲动做下错事,那是当真会天打雷劈的…… 嬉闹一阵,夫妻两个相拥着坐在床榻上,高阳公主娇小的身躯依偎在郎君壮阔的胸膛上,看着窗外迷蒙的烟雨,听着雨水滴落屋檐发出的声响。 房俊婆娑着妻子平坦的小腹,在她耳畔轻声道:“知道吗?那日为夫深陷险地,娘子仗剑而行毫无畏惧,那等睥睨天下英姿飒飒的模样,当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太帅了!爱煞为夫也!” “当真?” 高阳公主仰起小脸儿,便见到了郎君眼眸当中流露出来的无限爱怜。 “当真!” 房俊俯下头去,在红唇上轻轻一吻。 “嘻嘻!”高阳公主秀丽的脸蛋儿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光晕,眉宇之间有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娇声道:“别以为只有你能上阵杀敌,咱们李家的女儿,各个都有着平阳昭公主的遗风,哪怕平素看似弱不禁风,可到了紧要关头,照样骑得了战马、舞得动横刀,刚烈无双,巾帼不让须眉!” 似乎每一个李唐皇族的女儿,都将平阳昭公主视为平生偶像,固然不可能人人都如平阳昭公主那般能够驱策万千二郎奋死争杀,可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都要展示血脉当中的飒飒英姿。 房俊将头伏在高阳公主修长洁白的脖颈之间,喘着粗气,一双大手便要登山涉水。 高阳公主也大为情动,却死死的按着那一双作怪的大手,眼眸流淌,喘着气道:“别闹,你身上还有伤呢。” 美人在怀,却不能剑及履及,房俊懊恼的仰天长叹。 高阳公主在他怀里转过身,四目相对,挑了挑眉梢,眼波如水,舔了舔红唇,做出暗示。 房俊顿时咽了口唾沫,大喜道:“幸苦娘子了!” 窗外风雨如晦。 一墙之隔的窗户下边,一位清丽无匹的美人儿正凭窗远眺,柔肠百结…… 第六百零九章 帝国利益 窗外烟雨凄迷,雨水顺着屋檐如珠串一般滴落,隔壁不时传来的夫妻间喁喁私语和低声谈笑,却已经清晰入耳。 长乐公主凭窗远眺,清冷的空气夹杂着水气扑面而来,目光如同烟雨一般迷蒙。 “愿娘子相离之后, 重梳婵髻,美扫娥眉。 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当初和离之时,长孙冲相赠的和离书上写就的话语,看似意味隽永,心平气和,充满了深情与祝福,实则却是“别亦不宽、爱恨交缠”。 那一段婚姻彻彻底底的摧毁了她的人生,少女之时所有对于幸福的憧憬都在现实当中被撞击得支离破碎,生活从未因为她人世间最尊贵的身份而有所优待,在享受着人世间最极致之尊荣的同时,也付出了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最珍贵的一切。 上天总是那么公平,在赐予你一样东西的同时,往往也会取走一件相等的东西…… 若自己不曾被赐婚于长孙冲,亦或者能够晚生几年,是否便能够遇上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开始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可惜,人生没有重来。 所幸,人生没有重来…… ***** 雨幕之中,魏王李泰撑着雨伞穿着雨靴,大步流星的走进这一处位于苏州城外的庄园。徐氏庄园已经被彻底破坏得不成样子,多处损毁,花园更是被乱兵踩成了一摊烂泥,所以穆元佐便将自家位于城外的庄园贡献出来,此处本是他老父母所居,为了讨好王爷公主,干脆将父母也给接到了城内府中…… 进了正堂门口,李泰将手里的雨伞递给一旁的内侍,抖了抖衣摆上沾着的雨水,跺了跺脚,这才脱去了鞋子,踩着地板走了进去。 房俊正盘膝坐在窗旁的茶几前饮茶,见状将将起身欲施礼,便见到李泰摆摆手,快步走到近前坐下,道:“给本王斟杯茶。” 房俊便顺势坐下,取过一只茶杯用热水烫了一下,略微清洗,斟了一杯茶。 李泰拈起茶杯,一杯热茶分三口饮尽,这才长吁一口气:“热汤入喉,暖心暖肺,提神醒脑,齿颊留香!一盏热茶胜过珍馐佳肴,凭窗远眺胸臆尽展,二郎的确会享受。” 未等房俊回应,却又自顾自抱怨道:“这江南哪儿哪儿都好,可就是这天气着实令人难受。一场雨下了这么多天,被褥衣服始终都是潮的,攥一把能够攥出水来,看似不冷,可是这湿冷的空气直往人骨头缝儿里钻,还不如关中寒风凛冽割面如刀,起码屋子里暖和啊!” 在关中虽然冬天更冷,但门窗的缝隙都密封上,屋子里燃着地龙,这些年有普及了火炕,甚至再燃气一盆香炭,那简直比春天还要温暖。 可是这江南之地似乎连空气中都蕴含着水分,尤其是这淅淅沥沥的雨天,哪怕正堂里燃了香炭也感受不到几分暖意…… 房俊执壶给茶杯之中续满茶水,笑道:“殿下语气之中颇多抱怨,可为何微臣却未从殿下眉宇之间感受到半分沮丧,反而眉梢眼角似乎都流淌着不可自抑的喜庆之色?” “哈哈!不愧是享誉天下的诗词圣手,这份观察入微的本事,当世少有人及!” 李泰得意一笑,拈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之后一本正经的侧过身冲着房俊拱手施礼,道:“本王此番大有收获,皆是拜二郎之赐,这等情谊没齿难忘,本王素知二郎胸襟广阔、器宇轩昂,故而也不多说那些个感激之类的废话,只有一句,容后图报!” 这回厚颜恳请房俊陪同他南下,只为了接受那些江南士族赔偿房俊的产业货殖,又使得房俊历经九死一生,本应当心存愧疚才是,可熟料却因此使得各家人心惶惶之下竞相跑去自己那边钻营,试图让自己给他们说说话,免得房俊怒火万丈之下不管不顾采取报复,由此而来的货殖钱帛简直车载斗量。 大大发了一笔横财。 愧疚是肯定愧疚的,毕竟原本就不需要房俊南下,可即便是亲王之尊见到那些士族献上的钱财也不免动容,欢喜也是真的欢喜。 房俊便嗟叹道:“这世道便是如此,从无公平可言。有些人家贫如洗穷困一生常常三月不知肉味,有些人生来富贵锦衣玉食何而不食肉糜,有些人利刃加身九死一生遭受无妄之灾,而有些人邀天之幸坐享其成自有金银满仓……啧啧啧,《道德经》中说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应当众生平等无分彼此……纯粹扯淡嘛。” 李泰得了便宜便卖乖,正色道:“诶,无端诋毁圣人之言,这可使不得。这个问题你得反过来想想,虽然本王如今收受了大笔钱财,可你也因此收获了本王的真挚情感。钱财乃身外之物,来去如浮云,可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却能够历久而弥新,一生一世,不能或忘。由此可见,你的收获比本王多得多。” 房俊瞪着眼睛,赞叹道:“微臣从未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辈!” 狡辩倒也罢了,偏偏还能这般东拉西扯,李泰你能不能要点脸? 李泰再是脸皮厚,此刻也不禁老脸一红,干咳一声,摊手道:“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本王当真如何不要脸了似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回你险死还生,当真不打算追究这些个江南士族?” 房俊呷了口茶水,道:“不瞒殿下,此番遭受刺杀,微臣深感愤懑,大唐立国以来虽然历经多次朝廷争斗,可自从陛下御极以来,却是君臣投契、朝野和睦,从未发生过此等穷凶极恶之事。若是人人都有样学样,无论斗争之一时胜负便寄希望于暗地里出手,长此以往,岂不使得人心惶惶,君臣离散?此乃亡国之兆也!可话说回来,这次江南士族大多皆是收到牵连,实际上都是无辜的,微臣若是一股脑的不分青红皂白尽皆报复,难免有人便会遭受无妄之灾。尤为重要的是,江南乃大唐钱粮富庶之地,年年税赋缴纳皆占据全国的大头,在东征即将开始之际,微臣岂能因为一己之私使得整个江南产生动荡,进而影响到税赋征缴,扰乱陛下的东征大业?” 继而长叹一声,无奈道:“个人之恩仇,如何能够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微臣固然没读过几本圣人微言,却也知人间正道,这一回就便宜了那些个家伙吧,只是敲一敲他们的竹杠,让他们割下来一点肉,希望能够记得疼。” 窗外雨声淅沥,寒气扑面而来,李泰却觉得精神振奋,胸臆当中自由一股气流激荡。 他挽了挽袖子,亲手执壶给房俊面前的茶杯续上茶水,正色道:“二郎之胸襟,远超天下英雄多矣!这一句‘个人之恩仇不可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实在是令人茅塞顿开、心情激荡!若人人皆能如二郎这般视帝国利益至高无上,吾大唐定可横扫寰宇,再现强汉之风骨,普天之下,皆为我土,率土之滨,尽归吾臣!” 房俊也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种久违的热血在激荡澎湃,似乎又回到上辈子曾经历过的“愤青”岁月,干脆举起茶杯,大声道:“那微臣便以茶代酒,敬吾大唐千秋万载,一统寰宇!” “好一个千秋万载,一统寰宇!若父皇在此听闻此句,定会装置凌霄、浮一大白!” “殿下,请!” “饮圣!” 茶杯碰了一下,也不顾茶水滚烫,一口饮尽。 男人之间便是如此,有些时候情绪到了,一丁点的小事都可能引起强烈的共鸣,谁心里还没有一个励精图治强国强军的梦想? 无论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哪怕这一个曾经屹立在世界之巅的民族备受欺辱,这一片神州大地满目苍夷,也照样会有那样一群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为了渺茫之目标抛头颅、洒热血,无怨无悔,可鉴苍天! 强汉之筋骨,盛唐之风韵,早已镌刻在这个民族的灵魂深处,追忆曾经的荣光,早已成为每一个华夏子孙舍生取义、一往无前之动力。 第六百一十章 为了正义 房俊遇刺之事本不想大张旗鼓,可事发当时有太多水师兵卒、苏州郡兵参与,事后难免要泄露出风声,一传十、十传百,便成为整个江南上上下下皆知的事情,就连坊市之间的贩夫走卒亦能够绘声绘色的讲述一番当时凶险的场景。 整个江南难免为之震动! 房俊那是什么人? 当今陛下的东床快婿,宰辅之首房玄龄的公子,钦赐越国公,兵部尚书,太子少保……绝对的一等一的朝廷重臣,放眼朝堂,能够在功勋、官职上稳压房俊一头的早已屈指可数。 尤其是房俊在江南声威赫赫,江南士族不知道在他手里吃了多少亏、遭了多少罪,以至于整个江南早已谈之色变,人人避之而唯恐不及。 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被人设计暗杀,险些便命丧当场…… 江南人看待这件事,大体上不外乎两种观点:一种是扼腕叹息,脸上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说上几句越国公吉人天相,心里却将那刺客骂个半死,既然敢于刺杀这等人物,怎么就不能谋划得再精细一些、出手再狠厉一些,将其一举击杀、为民除害呢? 另一种则是扶额相庆,庆幸房俊逃出生天,否则若是命丧当场,远在长安的李二陛下必定极为震怒,由此而引发的震动足以将绝大部分江南士族牵连在内,到了那个时候,谁死、谁活,可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与姓名相比,钱财算个屁呀? 只要能够保得住身家性命,保得住几百上千年的家族传承,再多的钱也舍得往外掏! 房俊这个棒槌遇刺之后据说是受了重伤,整日里窝在庄园之中疗养,不见外客,所幸还有一位魏王殿下出面处置各项事务,大家别无他法,便一股脑的前往魏王处走门路,希望能够获得这位殿下的谅解,并且帮助从中转圜,在房俊面前说上几句好话。 于是乎,魏王李泰所居之处当真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可人与人之间总归有一个远近亲疏,人家身为亲王,自然不可能任谁登门都予以召见,有些人寻不到门路见不到李泰,自然心中惊慌,唯恐这位还未等到敬献钱财取得这位殿下的谅解,那边房俊已经指挥水师兵卒抄家灭门。 好在后来大家都听闻了沈纶亲自登门谢罪,并且许下了半个族产的厚礼,并且得到了李泰的承诺…… 这下子所有人都放了心。 很明显,这位魏王殿下眼睛里只认钱啊,只要有钱,就算是刺杀案主谋之一的沈纬的家族都能够得到宽恕,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 只要你肯收钱,我就舍得送! 于是,曾经名闻关中的才子亲王,便化身为贪财小王子,整日里数着堆积如山的钱帛恍若梦中,见了谁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 “殿下,有了这些江南士族襄助,使得殿下可谓如虎添翼,往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再也不会重现。大唐之文教盛世,必将早早在殿下手中完成,往后万千学子都因殿下而攻读诗书,千秋之后,定当名垂青史!” 穆元佐这人治理州府的才能不弱,但是捧哏逢迎的本事更好,这些时日每天都往李泰这边跑,帮衬着寻找库房派人看守,用以装载海量的钱帛财富。 关系自然日趋亲近…… 两人坐在堂中,李泰便很是赞赏穆元佐的知情识趣,笑着说道:“本王致力于将学塾开遍大唐的每一个州府县城,非只为了个人之名声,更为长远的目标乃是为帝国培养更多的人才。随着帝国日趋强盛,疆域不断拓展,愈发需要更多的人才治理各地,只依靠着门阀世家子弟显然早已不敷使用,唯有让更多的寒门学子受到更好的教育,才能够担当起重任,而这也是父皇一直所推崇的治国理念。穆刺史这些时日多有相助,本王感激不尽,回京之后定当在父皇面前陈说一番,想必父皇亦能够为之欣慰。” 身为亲王,当初更曾经参与夺嫡争储,对于官场上这一套简直不要太熟悉。 且不管父皇到底是否属意这个苏州刺史,自己暂且将好听的话语说出来,画一个大饼,便能够得到穆元佐更加诚挚的帮助,甚至无以言表的感激。 说几句话而已,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穆元佐闻听李泰要在李二陛下面前褒奖于他,当即激动地满面通红,慨然道:“殿下若当真如此,微臣必当一生一世追随,若有贰心,人神共弃!” 向上官表达效忠之态,最紧要的不是吹嘘自己多么有能力,而是定要将忠心耿耿放在前面。 天底下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人家为何要重用于你? 你得听话啊…… 两人谈笑自若,甚是相得。 李泰让穆元佐留下一同享用午膳,穆元佐自然不可能推辞,待到吩咐内饰去准备午膳,李泰见到穆元佐神情有异、欲言又止,心底明白这位今日怕是有事登门,便问道:“穆刺史有何难言之隐,不妨说来听听。” 穆元佐叹息道:“非是难言之隐,只是心中有些担忧,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故而想要征询殿下之意见。” “哦,到底何事?” “殿下,微臣斗胆问一句,越国公到底打算如何处置吴兴沈家?” 这件事在穆元佐心头盘亘多日,却一直不敢去房俊面前询问,故而耿耿于怀,难以安寝。 今日正好与魏王谈得投契,便大着胆子问一问,希望能够得到魏王的点拨。 李泰蹙眉问道:“本王已经收受了吾家的赎罪之礼,且已经与越国公说过,越国公并未便是反对,那么这件事就应当到此为止了。况且沈纬那个贼子被关在水师牢狱之中,所有审讯都是水师经手,与你何干?” 穆元佐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昨日水师都督苏定方已经派人将沈纬以及一众苏州郡兵都押解至苏州府衙,移交给微臣。据他所言,水师并非地方官府,无权审讯案件,所以后续之审讯、侦缉,都得交由苏州府衙来执行。” 李泰略微颔首,听明白了。 这件事房俊是受害者,按照房俊以往的脾性,那是绝无可能善罢甘休的,杀一个血流成河不至于,但是对于此案的主谋吴兴沈家,必定会实施严厉的打击报复,况且沈纬罪证确凿、无可辩解,由此揪出沈家其他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无论这件事是否还有其余沈家人知情或者参与。 乃至于就此扩大,由沈纬、沈家开始,将绝大多数江南士族牵连在内,也有足够的里有以及证据。 可现在房俊一反常态便是既往不咎,李泰更在这边借机大肆敛财,这就让穆元佐迷茫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平衡点。 若是当真不追究沈家以及其余江南士族,房俊会否从此在心里留下疙瘩,认为他穆元佐不会办事? 我房俊身份地位特殊,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忍气吞声,可你穆元佐却也害怕得罪人影响朝政,为此不肯给我出气,那我还要你这个狗腿子何用? 可若是追究下去,这边李泰又把钱都收了,岂不是让魏王殿下坐蜡? 所以穆元佐之所以有此一问,并非他自己不懂如何处置,而是来试探自己与房俊之间到底达成了何等决议,“顾全大局”是没错的,可到底要顾全到何种程度,却是需要自己给出一个标准…… 李泰凝眉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这件事越国公算是受了大委屈,以他的性子,毕竟要愤懑多时。本王虽然亦赞同他顾全大局之做法,可吾等皆非圣贤,又岂能没有半点私心呢?所以,我等既要兼顾大局,亦要扶持正义,虽然不能牵连甚广处置严苛,但西细节之上,却不防予以惩戒,以儆效尤。” 穆元佐就明白了。 说来说去,您就是觉得还有一些人家的“赎罪金”没给到位,还可以在现有的程度上更深挖掘一下,充分发挥那些人家的潜力。 这是打算一棒子就将往后十年建造学塾所需的钱财都给敲出来? 真黑啊…… 第六百一十一章 乘胜追击 李泰这么一说,穆元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大体上便是以顾全大局为重,决不能使得江南产生动荡,但该敲的竹杠还是得敲,一则是为了敛财,再则便是通过这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对于江南士族予以惩戒与警告。 别以为这么大的事情发生之后你们还能够安然无事,不割点肉、流点血,怎么能记得这一次的教训呢? 最紧要是要保持要一个度,既要让那些个江南士族肉痛,又不至于产生抵触,铤而走险。 不过这对于穆元佐这等小门小户出身,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的官员来说,不要太简单…… “微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回头就让人将沈纬在此提审一遍,令其写下一份供状,然后拿着供状挨家挨户的上门告诫,谁家诚心实意悔改,那么便既往不咎、一笔勾销,谁若是顽固抵赖、心存侥幸,那便公事公办,先将其拘押到苏州府衙再说。” 李泰抚掌暗叹:“正该如此!穆刺史处事机变,深得吾心!” 穆元佐得了称赞,自然心中欢喜,笑道:“殿下过誉了,微臣鲁钝,若非殿下尽心执教点拨,怕是一味的宽容放纵,不能给予惩戒与震慑,怕是往后未能吸取教训心存敬畏,有负职责。” 两人相互吹捧一番,穆元佐告辞出去,着手开始审讯沈纬。 其实早就没什么好审的,水师牢狱可不是良善之地,沈纬刺杀房俊而入狱,肯定要遭受一番剥皮拆骨的折磨,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没什么可说了,不过按照李泰的意思,那是肯定还要再从其口中交待几个共犯或者胁从的,就此深挖一番,将疑犯的面积扩大,尽可能的多多牵连几家。 这么做不仅可以继续敛财,更会使得江南士族人人自危,口供笔录可都是实打实的,往后谁家若是继续如以往那般阳奉阴违甚至直接支持晋王,这份口供笔录拿出来,就能将谁家置于死地。 换句话说,只要自己将这件事情办妥,然后将这份口供笔录交到房俊甚至是太子的手中,那便是大功一件。 等同于给所有江南士族的头顶选了一柄利刃,乖巧懂事自然一切无虞,可若是存了贰心,这柄利刃掉下来就是人头落地、阖家遭祸…… 算是江南江南士族的命脉捏在了手里。 且不说这对于朝廷治理江南有着多么积极的意义,单说只要这份功勋在手,自己就算是彻彻底底成为太子麾下的重要一员,等到太子他日登基御极,论功行赏,怎么能少得了自己? 退一步讲,哪怕现在跑去陛下面前献上这份口供笔录,自己从一届苏州刺史任满之后直入中枢亦是指日可待。 可谓是一箭数雕。 当然,最倒霉便要数一众江南士族,可话说回来,这股怨气纵然无法消散,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自去寻吴兴沈氏的麻烦便是…… 穆元佐回到苏州府衙,直接便将羁押在牢狱之中的沈纬给提上正堂。 之前被关押在水师大牢,历经几次审讯,起初沈纬骨子颇硬,梗着脖子说着大不了就是一死,给我个痛快的。可水师兵卒最是爱戴房俊,如今刺杀房俊的凶手就在眼前,怎么肯给他一个痛快的? 各种大刑轮番上阵,每几个回合,沈纬便崩溃了。沈家素来行事豪横,沈纬更是横行乡里,手里头沾得人命没有十条也有八条,杀个人就跟杀只鸡差不多,一刀下去完事儿了。 可自家的命岂能与别人的命相比? 杀别人的时候痛快,轮到自己要死了,却有些抵不住。尤其是当他轮番受了几样大刑,才算是明白“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死亡”这句话的真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绝望才更让人崩溃。 到了后来,基本就是水师的兵卒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如今被转送至苏州府衙,穆元佐命人将沈纬带上正堂,打算大刑侍候一遍,然后再循循善诱使其供述出几家往来亲密的人家,所以也没有避讳府衙中的官吏,很多人就在堂上旁观。 结果人一带上来,穆元佐就有些傻眼。 看着几乎已经不成人形的沈纬,穆元佐心底一阵阵的冒着寒气,这得是经受了何等酷刑才能将一个昂藏七尺的汉子给折磨至这种程度?手脚筋络早已经挑断了,整个人软塌塌的伏在堂中,身上没有一件衣物,所有皮肤几乎就没有一块完整的,令人就算想要再次上刑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堂上两侧站着的其余官吏也都面面相觑,两股战战。 穆元佐指使衙役上前询问,沈纬已经处于一种失神状态,意志完全崩溃,问什么说什么,甚至也不管到底有没有那些事情,只要你问,他就点头,潜意识里完全没有抵抗的想法,只求速死。 衙役揪着沈纬的眼皮不让他昏过去,问道:“还有谁与你一起谋划刺杀越国公之事?” 沈纬不说话。 衙役又问:“是不是人太多了,你一时说不清?” “是……” “那好,我来问你,想清楚再回答,有没有张家?” “有。” “有没有朱家?” “有。” “有没有王家?” “有。” “有没有长孙家?” “有。” …… 别管怎么问,沈纬都只是一个字:“有。” 他的意志早就已经崩溃了,问什么就承认什么,只求能够赶紧结束这无穷无尽的刑罚折磨,给他来一刀痛快的,所以根本就不考虑是否会牵扯无辜,是否会出卖盟友。 可是这让堂上一众官吏停在耳朵了,却是各个相顾骇然,心惊胆颤。 但凡能够进入苏州府衙任职的,基本上都是江南士族出身的门阀子弟,此刻听了沈纬胡说八道攀咬一通,再看看坐在上首老神在在的穆元佐,哪里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当真较真儿,这种审讯方式其实是不合法的,毕竟谁都看得出沈纬已经处于意志崩溃、神志恍惚的状态,说的话根本做不得准。可问题是如果穆元佐不管不顾,直接将这份口供笔录封存之后快马送入长安,呈递于李二陛下的案头,谁知道那个时候李二陛下会否在意过程当中的某一些不合法度的细节? 当真按照口供笔录上的人家一股脑的都给杀了自然不可能,但万一李二陛下想要杀鸡儆猴怎么办? 杀一只鸡,一群猴子肯定就都给吓唬住了。 可问题在于……谁会成为那只被杀掉的鸡? 没人想当那只鸡! 但是只要自家的名字在这份口供笔录之中,理论上谁家都有可能成为那只将会被宰掉的鸡…… 穆元佐命人抬起沈纬的手,蘸着他自己身上的血渍在那份口供笔录上摁下手印,然后自己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用一个厚厚的信封装了,放入怀中,环视众人道:“将沈纬带下去吧,这份口供笔录本官会将其送往魏王处,请魏王殿下检视之后,便快马送往长安,呈递至陛下案头,恳请陛下予以决断。诸位也莫要掉以轻心,绝对不容许再次发生刺杀之死间,否则到时候非但本官头上的乌纱难保,诸位也必将广受牵连。” 一众官吏战战兢兢,其声称是。 待到穆元佐退堂走出府衙,在兵卒衙役护卫之下登上马车前往魏王住处,这些个官吏顿时将公务丢在一边,纷纷跟自己的主官告了假,然后鱼贯走出苏州府衙,快马奔往各自家中。 这等信息务必在第一时间送给家中,让家中家主、族老们赶紧商议对策,好在这份口供笔录会先送抵魏王那边,检视之后才能送往长安,这就留下了足够操作的空间…… …… 苏州城南一处优美奢华的庄园之内,一大群年长者聚集一处,其中有耄耋老者鹤发童颜,亦有壮年文士宽袍博带,但年纪最小的也在四旬左右,一个个气度沉稳、举止有度。 皆是江南士族的当家人物。 第六百一十二章 还得掏钱? 面对忽如起来的刺杀案,整个江南都乱了套。 虽然此次刺杀案过后房俊安然无恙,并且出乎预料的没有采取直接报复,只是通过魏王李泰狠狠的敲了大家一笔,看似所受的损失足以承受。 可大家依旧不敢疏忽大意,谁知道这等情况是否魏王李泰力压房俊而取得的局面?若非房俊真心实意不语报复,单只是依靠魏王来压制的话,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失去控制。 房俊的棒槌脾气再没有比江南士族更为了解的了,一直以来这厮根本不讲道理,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整个江南被他给折腾得苦不堪言。 一旦某时某刻一点点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再次将这厮的怒火给挑起来,魏王李泰怕是绝对压制不住的。 有数万水师兵卒在手,房俊完全可以在江南为所欲为。 没人能够承受房俊震怒失去控制的后果…… 萧璟坐在上首,一众江南士族以他为尊,分列左右。 堂中吵吵嚷嚷,萧璟放下手里的茶杯,用手指头敲了敲面前的案几,待到声音静下来,才瞅着一侧的沈纶说道:“这件事,沈家要给大伙一个交待。” 一句话,不仅将事情定了性,而且分清了主次。 若非因为你们沈家人胆大包天藐视法度去刺杀房俊,当前形势何至于这般被动?大家的身家性命都悬于一线,动辄便有倾覆之厄,主要的责任自然要由沈家扛起。 沈纶面色苍白,到还算是镇静,跪坐在位置上,上身微微前倾,垂首道:“家门不幸,牵连了诸位,沈家上下倍感歉疚。只是事已至此,沈家愿意背负责任,却还需大家一起同心协力共度时艰。非是在下推卸责任,实在是若只是沈氏一家,根本担不起这个责任。” 尽管他心里明白,沈纬断无可能自己找死去刺杀房俊,非但幕后有主事之人,此间也必然有些人家与其暗中谋划、相互协同,如今事发之后将所有责任尽皆推卸给沈家实为不公,可却也别无他法。 这件事情太大,后果太过严重,若是江南士族为了自保从而众口一辞将吴兴沈家退出去承担房俊的怒火,那吴兴沈家必遭灭顶之灾。 唯有大家一起联合起来,才有抵抗之余地。 法不责众嘛…… 所以他必须将火气压制在心底,装作不会攀咬旁人的模样,如此一来反倒会使得那些人家投鼠忌器,自觉的帮助沈家。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一旁便有人道:“说起来,这件事也仅止是沈纬一人之主张,整个沈家都算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咱们江南士族虽然平素不免隔阂摩擦,但当次紧要关头,还是应当团结起来,难不成还能眼看着吴兴沈氏步上顾家、元家之后尘,阖族遭难、家庙不存?” 有人附和道:“此言有理,否则若今日沈家蒙难,吾等作壁上观、不闻不问,他日你我再有此等遭遇,还有谁愿意出手相助?”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出言附和。 沈纶便暗暗吁了口气,庆幸自己的对策得当…… 萧璟坐在首位,蹙着眉毛,眼神从面前主人脸上一一掠过,良久之后,方才缓缓颔首:“既然大家都赞同守望相助,那么咱们便以此来拟定策略,商议一下看看究竟要如何才能够将这一次的事情彻底了解。” 身边有一位老者道:“谈何容易?虽然如今魏王为了敛财,给了大家一个喘息之机,可房俊那厮最是豪横,万一哪天连魏王的面子也不卖了,执意要跟咱们算后账,吾等为之奈何?” 众人不语,各个面色沉重。 这正是他们最担心的…… 窗外冬雨淅淅沥沥,堂内众人心头却是一片焦躁。 正在这时,院内有人匆匆而入,被门前的仆人拦阻之后疾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被放行,撑着雨伞快步走到正堂入口,脱鞋入内。 众人一看,正是在苏州府衙任职的萧家子弟,见其面色惶急,想来定是府衙那边传来了什么坏消息,心里纷纷提了起来。 萧家子弟快步来到萧璟面前,先是躬身施礼,继而便大声说道:“启禀家主,刚刚苏州刺史与魏王殿下会见之后,便即返回府衙,提审沈纬,详细问及刺杀案之幕后主谋、胁从疑犯都有何人,那沈纬已然被水师严刑审讯,苏州府衙大堂之上尚未用刑,便已经一一招供,签字画押。” 大家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有沉不住气的,已经惊慌问道:“可否有吾家在内?” 亦有人道:“具体都有谁家?” 也有人对他们的惊慌失措表示不屑:“哼,吾家行得正坐得直,就不信他苏州刺史还敢屈打成招,恣意诬陷不成?” 众人乱七八糟的嚷嚷着,萧璟觉得脑仁儿疼,举起手挥了挥,这才将众人的声音压制下去,遂问道:“你可曾见了那口供笔录,到底都招认了谁家?” 萧氏子弟道:“穆刺史并未避讳旁人,当时吾就在大堂之上,亲眼见了那口供笔录。” 说到此处,他眼睛扫视了一圈刚刚心急火燎的众人,沉声道:“各家各姓,俱在其中。” “轰”的一声,大堂上沸反盈天。 众人尽皆又惊又怒,嘴里骂骂咧咧宣泄着不满。他们当中自然有人与沈纬有所勾结,此刻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可就算是那些无辜者,在咒骂之余亦是心惊胆跳,心怀惊惧。 一旦这份口供笔录送去长安,谁知道李二陛下面对自己宠爱的臣子、女婿遭受刺杀的时候,会做出何等反应? 这位陛下固然励精图治、勤于政务,登基之后处事向来公允,可却也是一位性情中人,若是被情感所迷惑做出冲动的举措,也完全有可能。 当真如此,那么整个江南都得要面临一场浩劫,无人可以独善其身…… 便有人在萧璟身旁问道:“萧家乃是江南领袖,宋国公更是朝中柱石、国之重臣,此番穆元佐连同魏王殿下倒行逆施、恣意构陷,萧家可得为所有江南士族出头!” 萧璟冷笑一声,耷拉着眼皮瞅都不瞅一眼,淡淡道:“这话说的,你如何证明穆元佐与魏王乃是恣意构陷?” 那人理所当然道:“老朽不排除此间的确有人曾与沈纬过从甚密,甚至协同犯案,可大多数人绝对是无辜的,他们凭什么就能将所有江南士族统统归于同谋?” 萧璟暗骂一声愚蠢,缓缓说道:“到底是不同犯,总归要审过才知道。既然阁下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大可以现在就去苏州府衙,向穆元佐亦或是魏王讲述自己的无辜,若是穆元佐不信,大可以请他审查于你,又何必坐在这里聒噪个不休呢?” 那人面红耳赤,不敢再说。 自己去苏州府衙配合审查? 那只有傻子才能做得出来!说到底大家之所以那么怕那份口供笔录,并非是因为自己当真参与此案,而是一旦这份口供笔录被无限放大,有人拿着它大做文章,挨家挨户的予以审查,必然要查出一些别的事情。 江南士族一直盘踞江南,数代、甚至数十代巧取豪夺,方才积攒下如今庞大之家业底蕴,谁敢担保自家清清白白,绝无作奸犯科之事? 不查就各个都是簪缨世族,一查那就是丑闻无数、土豪劣绅…… 大堂里吵嚷之声渐渐停息,大家也认识到这般聒噪根本毫无用处,便都看着萧璟已经他身边的诸位老者,盼着他们拿个主意。 萧璟环视一周,叹息一声,道:“眼下之计,唯有先弄明白魏王殿下与苏州刺史到底意欲何为,当真是想要将这件事上报至陛下面前,亦或仅仅是想要将这份口供笔录拿在手里,以便胁迫大家呢?” 大家一听,顿时又吵嚷起来,各个义愤填膺。 大家都已经狠狠的割了肉、放了血,赔偿了一笔巨大的钱粮,结果那位魏王殿下居然还不满足? 这也太黑了吧! 第六百一十三章 绑架民意 堂内气氛很是凝重,二十余人济济一堂,却尽皆压抑着不出声,唯有窗外雨水拍打着窗户噼啪作响。 压抑而沉默。 怒火在胸膛里燃烧着,想着大家已经为了消灾解祸花费了巨额的钱粮,似吴兴沈氏几乎将家底都搬空,可到头来却依旧难以填满魏王殿下的胃口,这竹杠翘起来梆梆响,敲得大家伙晕头转向不说,还浑身流血。 可再是愤怒,又能怎样呢? 有了沈纬这样一份口供笔录在手,无论皇家水师亦或是苏州府衙便都有权可以随时随地对笔录上牵涉之人予以缉拿审讯,甚至对各家的产业、府邸进行深入的审查。 这简直要了老命…… 还是那句老话,世家门阀崛起之初依靠的是名望和学识,然而数百年传承下来,用意巩固门阀地位的却是权力与财富。一代又一代人的积累过程当中,难免使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计谋,放在平素无伤大雅,因为大家都这么干,可一旦将其曝光在世人面前,那就足矣摧毁一个家族最为在乎的名声。 更别说触犯律法了,这种事几乎每一天都在做…… 真正到了上纲上线的时候,谁家都难逃清白,难不成面对刑部与大理寺的指控,你还能说“大家都这样,为何针对我”这类蠢话? 所以审查是绝对不能被审查的,为了家族的荣耀与传承,这辈子甚至下辈子都不可能被审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问题是,魏王殿下很明显竹杠敲上了瘾,一波一波无休无止,若是每一次都尽量予以满足,什么时候是个头? 到最后大家就算是拆掉房子卖了,将小老婆都拿出去抵押,也未必能够填平魏王殿下的海口…… 萧璟老神在在的跪坐着,慢慢的呷了口茶水,抬了抬眼皮,问了一句:“诸位,对于这份口供笔录有何看法?” 便有人气氛说道:“沈纬简直无耻!这次本就是他一人之错,却连累大家为此遭受巨大损失,吴兴沈氏要为此而负责!” “没错,吾等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稀里糊涂的便成为刺杀案的嫌疑人,沈家难辞其咎!” “吾等之损失,应当由吴兴沈氏予以补偿。” …… 群情汹涌,矛头直指吴兴沈家。 沈纶跪坐在案几之后,垂着头,一声不吭,既不反驳亦不答允,一副随你们高兴的模样。 至于补偿……开什么玩笑? 吴兴沈氏如今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家底都掏出去大半,拿什么去补偿受损失的各家?若是当真要补偿,那沈家上上下下千余口人就得喝西北风。到那个时候,沈家为了活命必将奋起抗争,最先倒霉的就得是江东一带的门阀。 论地位、成就、底蕴,吴兴沈氏在一众江南士族当中根本排不到前面,可若是单纯论武力,放眼江南,还真就没有几家敢跟沈家硬碰硬! 萧璟当然不能同意大家去掠夺沈家来填补自家的损失,他太了解沈家的家风传承了,剽悍、野蛮、无所畏惧,当他们认为自己的生存遭遇到危机,甚至有可能阖族覆亡的时候,他们敢于做出任何事。 区区一个沈家的生死存亡当然并不放在萧璟的心上,可一旦沈家疯狂起来,却既有可能导致所有的江南氏族都遭受牵累。 他今天将近八十岁了,当年沈法兴揭竿而起席卷江南的一幕依旧历历在目,那一次,整个江南有一半人葬身与战火之中…… 他抬手制止旁人的鼓噪,看着垂头不语的沈纶,缓缓道:“江南士族同气连枝,这件事老朽稍后亲自拜访魏王殿下,希望能够得到一个通融,再不济也要摸准魏王殿下的心思,试探其底线所在。此番沈家遭受重创,根基受损,待到时局平稳之后,大家自然会倾力相帮、守望相助,帮助沈家渡过难关,可若是沈家破罐子破摔犯浑,想要破坏江南和平稳定的大好局面,非但老朽不答应,所有的江南氏族都不会答应。沈家原本是江南士族的一份子,可千万莫要一时鬼迷心窍,变成所有江南士族的敌人。” 言语之中的警告意味非常浓郁,却也给了沈家一个承诺——你们家老老实实的,受了损失也是你们咎由自取,大家会帮助你们渡过难关,可若是想要将大家一起拖下水,那么用不着房俊或者朝廷出手,所有的江南氏族就不会放过沈家! 沈纶这才抬头,看了看面色凝重、眼神犀利的萧璟,想了想,缓缓颔首,道:“那晚辈便等着您的好消息。” 萧璟便大为头痛,这个沈家当真是骨子里桀骜难驯,很显然沈纶当真就存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老子就是这么一副德行,活得下去自然最好,若是活不下去,那就搅风搅雨祸乱整个江南,大家都别想好好活。 要么你们就赶紧都伸伸手,拉我一把…… 沈纶这人当真阴险,颇有乃父之风,为了自家之存亡不惜将所有江南士族都绑在他们的战车上,要么你们都搭把手将我捞上来,回头自然有所回报,要么就大家一起死。 这很显然是要“绑架民意”啊…… ***** “来来来,为兄敬妹妹一杯!” 饭桌上,李泰举起酒杯,煞有介事的向高阳公主敬酒。 “妹妹不愧是吾李家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颇有平阳昭公主之遗风,为兄心生仰慕,自叹弗如!” 话语之中有些调侃的意味,但李泰是当真佩服这个妹妹。 一直以来,高阳公主都算是李二陛下一众公主之中比较特殊的存在,她自幼丧母,养在杨妃膝下,所以兄弟姊妹们都感慨她的身世,既是同情又是可怜,颇多照顾。 可高阳公主性格跳脱,处事娇蛮,往往随心所欲不顾礼法,闯的祸可不少,就连被称为混世魔王的蜀王李愔都对她颇多顾忌,不敢招惹。 兄弟姊妹对其既有可怜、爱惜,又有些敬而远之。 起先嫁给房俊的时候,大家也都挺为高阳公主不值,这样一个貌美如花、聪明伶俐的公主却要下嫁房俊那样一个愚钝不堪的棒槌,简直比鲜花插在牛粪上还要大煞风景。 李承乾、李泰、李恪等兄长私下里饮酒的时候还曾感慨过,房二定然是拿捏不住高阳的,以高阳那种跳脱任性的性格,素来眼高于顶,如何能够看得起这个丈夫? 一旦机缘巧合,有那种文武全才的青年俊彦接近,说不得就能有亏妇道,做出些丑闻来……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往日里木讷愚钝、懵懵懂懂的房俊,在成亲前后的日子里忽然间就开了窍,不仅处事果断人情练达,而且文韬武略惊才绝艳,堪称前所未闻之大转变! 女人总是这样,当男人不如他,那便处处不入眼,各种嫌弃心生愤懑恨不得红杏出墙;可是当自家男人拿得出手了,却又死心塌地夫唱妇随,各种宽容小鸟依人忠贞不渝…… 于是,高阳公主便从一个人人担忧的问题少女,变成所有姊妹都羡慕嫉妒的幸福存在。 然而这还不够,又有谁能想到素来不问正事,甚至连家中管事之权都下放给小妾的高阳公主,居然能够在面对暴徒之时仗剑而行、杀气腾腾? 大唐尚武,女子的美丽固然很重要,但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却没有太多人欣赏,反而是这等英姿飒飒的巾帼英雄更受欢迎,为难之时能够顶得起一片天,能够力挽狂澜,更是最崇高的审美标准。 身份尊贵、貌美如花、英气逼人,这简直就是当世女子最优秀的品质! 当三种品质集于一身,使得高阳公主瞬间浑身布满光环,即便是自己的兄长也不免为之心折。 第六百一十四章 嫉妒之心 高阳公主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满是红晕,神情又是羞涩又是得意,羞答答的举起酒杯,掩唇而笑:“青雀哥哥这般赞誉,着实让小妹受宠若惊、愧不敢当,倒是青雀哥哥的文采素来为小妹所仰慕,那便回敬哥哥一杯。” 兄妹两人碰了下杯子,各自一饮而尽。 一旁的城阳公主看着容光焕发的高阳公主,心头满是艳羡。 作为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嫡女,她自然有着自己的骄傲,一度为高阳公主嫁给房俊这个棒槌而深感遗憾的同时,未尝就没有过一丝丝的庆幸与得意,我不仅身为嫡女身份地位比你高,就连嫁人也比你嫁得好。 那个时候房俊是长安城出了名的棒槌,长得黑黢黢的不好看不说,更是一无是处,哪里比得上相貌俊美性格跳脱的杜荷? 未必就有多少“恨人穷”的龌蹉,不过是小女儿家心底的攀比之意而已。 然而没过几天,形势便陡然逆转。 原本的棒槌房二郎文武双全履立功勋,官职权力一路扶摇直上,不仅得到了李二陛下的欢心,更是逐渐成为朝廷柱石,名符其实的位高权重,成为年轻一辈当中当之无愧的领袖。 而自家相貌俊俏、最会吃喝玩乐甜言蜜语的杜二郎,却依旧整日里飞鹰走狗、游手好闲,不求上进自甘堕落,被人家给甩出去十万八千里,跟在人家身后连灰土都吃不上……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随着杜荷愈发好吃懒做耽于享乐,却从无半分心思放在事业至上,城阳公主早已对其失望之极。 如今看着高阳公主洋洋得意的模样,自然难免心中泛酸…… 莫说她心胸狭隘、妇人之见,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眼看着别人家高楼云起、富贵堂皇而不自怨自怜呢? …… 酒过三巡。 城阳公主训了一个借口,匆匆离席。 旁人倒也并无在意她的心事,杜荷更是毫无所觉,撸着袖子跟房俊拼酒,一张俊脸被酒气蒸得通红,眼神都有些凝滞,却还是拉着房俊的胳膊说道:“房二,某有些嫉妒你了。” 房俊并未在意杜荷对他的称呼,一个人的地位再高,也要保持一定的谦逊低调,似杜荷这等幼时的玩伴,虽然长大之后未必理念一致,却也不必对外人那般冷峻疏远。 便笑道:“怎么,嫉妒某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麾下猛将无数,又深得陛下之信任?” “不不不,” 杜荷连连摇头,吐着酒气道:“倒也不是说不羡慕这些,男人嘛,谁不想大权在握一言而决人生死?可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纵然今日将我放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也不可能降服那些个骄兵悍将。更别说当初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覆灭薛延陀了,那等功勋谁不眼红?可我也知道,且不说当时若是易地而处,我到底能不能有那等决心敢于率领一卫之兵卒悍然兵出白道进入漠北,即便是去了,难道就能将薛延陀铁骑砍瓜切菜一般击溃?没可能的……” 这话连李泰都有点刮目相看。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话谁都听过,谁都明白,可是真正能够做得到的却是少之又少。 人们总是嫉妒别人取得的成功,幻想着若是那等机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便会如何如何,却从不去想自己是否也曾得到过那样的机会却白白的任其溜走,甚至孤注一掷惨败收场。 能够清晰的认知到自己的不足,而不去盲目的羡慕嫉妒,这很是难得。 房俊不由奇道:“既然不是嫉妒这个,那倒是为了什么?” 杜荷打了一个酒嗝,晃了晃脑袋,喟然叹气道:“嫉妒你这等娇妻美妾和谐共处的本事!高阳殿下貌美如花自不必说,如今又展现出巾帼英豪的飒飒风姿,用不了几天就能传得沸沸扬扬,不知多少男儿艳羡。再瞅瞅你那几个小妾,各个容颜淑丽才情绝世……而我呢?前些时日别人送我一个美婢,我想要将其收入房中,城阳公主三天没用正眼瞅我……你说说同是大唐之驸马,差距怎地就那么大呢?” 他又转头去拉扯李泰:“殿下您评评理,孔子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他房俊娶了几个小妾成为一时之美谈,家庭和睦愉悦相处,我想要纳个妾怎地就那么难?” 李泰无语:“此乃你自己之家事,本王有什么办法?” 杜荷瞪着眼睛:“怎么就没有办法?您是亲王啊,是城阳的兄长,长兄如父,只要您发话允许我纳个小妾,城阳又岂能阻拦?她敢阻拦,那就是不敬兄长,您就修理她!” “嘿!” 李泰都给气笑了,一把将他的手打开,训斥道:“你这厮当真无礼之极,纳妾与否乃是你自家事,只要说得通城阳,自去娶回家便是。可你自己在城阳面前矮一头,哪有求着妻兄帮你的道理?既然今日话说到这里,本王不妨警告你,若城阳同意,你纳多少个妾都由得你,可若是城阳不同意,你敢让她受委屈,本王就不得不教训你!” 房俊在旁边笑呵呵的补了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泰抚掌大笑:“正是如此!” 杜荷自觉受了委屈,不满道:“殿下,厚此薄彼何至于此?你自己除了正妃侧妃,不还是美妾成群?有哪一个是经过魏王妃同意才娶回来的?” 未等李泰说话,旁边一直乖巧安静的晋阳公主蹙蹙眉,娇哼一声,清声道:“贪花好色,无耻之徒!” 杜荷:…… 小公主你这就过分了啊! 你哥哥、你姐夫娶了一个又一个,你不言不语的,我这边一个都娶回来,仅只是想想,就被你冠以一个无耻之徒的骂名? 他觉得有些委屈:“殿下,您不公平。” 晋阳公主可不会给他好脸色,淡淡道:“你要公平,那不妨回去给城阳姐姐一纸和离文书,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你就算是娶一百个小妾,谁有会管你呢?” 杜荷:…… 居然没发现,这位小公主青春淑丽的外表之下,居然隐藏着一张刀子嘴…… 一旁的高阳公主已经笑得捂肚子,看着杜荷窘迫的表情,赶紧拉着晋阳公主的手,笑道:“让他们男人在这里胡吹大气吧,咱们去看看长乐姐姐,也不知身子好了一些没有。” “哦。” 晋阳公主乖巧起身,两姊妹对三个男人鞠躬施礼,便携手退走。 长乐公主染了风寒,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便在卧房之中歇息…… 待到两位公主走远,杜荷这才松了口气,抱怨道:“殿下你瞅瞅,晋阳公主这态度也着实过分了吧?想当年她不大一点儿的时候,那微臣也是各种各样的礼物隔三差五的就往宫里送,变着法儿的哄她高兴,结果呢?陛下这么多的驸马,这位却独独之称呼房二一声‘姐夫’,余者就好似旁人一般……简直过分!” 对于这话,李泰倒是深以为然。 如今在皇族内部,房俊已经算是某种程度引起了“公愤”,正是因为父皇最宠爱的兕子对于一众驸马的称呼与态度,实在是差别太大。都是父皇的女婿,长乐与城阳更是兕子的嫡亲姐姐,可无论是当年的长孙冲,亦或是如今的杜荷,都不能得到兕子的青睐。 在她口中,“姐夫”这个称谓独指一人,那就是房俊,余者要么以官职相称,要么就干脆直呼其姓,称作“某某驸马”…… 这些驸马都是勋戚之后、世家子弟,平素更是前呼后拥、备受尊崇,结果却连一句“姐夫”的称呼都轮不上,岂能不心存怨气? 这股怨气自然不敢向兕子发泄,自然而然的由房俊承担了…… 但是李泰也知道,别的驸马亲近兕子的原因,有一大半是因为父皇宠爱她,想要借助她而向父皇表示亲近,唯独房俊却是当真将兕子视若己出,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甚至亲闺女来对待。 那种诚挚而深厚的感情,是绝对不可能作假的。 李泰便劝慰道:“你又何必羡慕这一点呢?人与人之间,其实就是相互的,你对别人真心实意的好,别人自然感受得到,也会予以相应的回报。你自己虚情假意,又怎能苛责别人真心相待呢?” 杜荷虽然酒气上脸,却没有醉,闻言有些尴尬。 又聊了一阵,但席间氛围已经不似先前那般融洽,杜荷被李泰给教训了一顿,神情之间难免尴尬,说话也吞吞吐吐,思前想后。 房俊便将酒杯端起,笑道:“某身上有伤,不敢多饮,这一杯饮尽便各自回房安歇吧。” 话题被杜荷与李泰给聊死了,气氛就差了很多,再喝下去也没什么滋味,李泰与杜荷便一起举杯,三人一饮而尽,散了酒席。 房俊出了偏厅,又内侍撑伞跟在身后,径直进了后院,往长乐公主的住处走去,既然高阳与兕子都在长乐那边,自己也毋须避讳什么,去探视一番长乐公主的病情,否则难以心安…… 第六百一十五章 闲情逸致 这一处庄园远不及先前居住的徐氏庄园那般恢弘大气,但地方虽小,精致优美之处却丝毫不逊。 绕过一片微雨之中青翠欲滴的竹林,便是一幢小巧玲珑的两层小楼,雕梁画栋重角飞檐,掩映在一片竹林之中,一侧有引活水而贯通的沟渠缓缓流淌,雨幕之下,仿若人间仙境。 房俊来到门口,早有侍女敛裾施礼,引着来到雨廊之下,几名随同房俊而来的内侍被请到一侧的偏厅歇息等候,房俊则脱去鞋子,踩着地板走入正堂。 今日气温湿冷,所有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正堂中间的茶几旁燃了一个炭炉,造型华美的镂空青铜盖子下是红彤彤的炭火,满室皆春。 出乎房俊预料的是,高阳公主与晋阳公主并不在,倒是城阳公主跪坐在茶几前…… 纤弱的身姿穿着一身宫装,发髻高高绾起,满头珠翠,愈发映衬得秀美的玉容端庄秀雅。 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之下,宫装的领口严严实实,看上去似乎有些波澜不惊,但房俊却知道那下边隐藏着怎样的山峦起伏。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城阳公主闻听有人入内,抬起头来与房俊四目相对,相顾愕然。 房俊先行施礼:“微臣见过城阳公主。” 城阳公主也赶紧起身,盈盈还礼:“越国公不必多礼。” “多谢殿下。” 房俊这才起身,径自上前坐在茶几对面。 城阳公主犹豫了一下,经历了那晚的事情之后面对有些窘迫,虽然那只是一场误会,可自己的身体被对方亲密接触却是实打实的,这对于一个端庄妇人来说,精神层面的压力很大。 不过若是就这般避之而唯恐不及的逃掉,似乎更加欲盖拟彰…… 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心境,城阳公主重新跪坐下来,与房俊相对。 然后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一般便用纤纤玉手提起茶壶,给房俊斟了一杯茶…… 公主是君,房俊是臣。上下尊卑不可逾越,似两人并不熟悉的情况之下,断然没有城阳公主给房俊斟茶的道理,一旦如此做了,那就表明彼此之间的关系很是亲近,属于私下里的交情,不以礼数论处。 可问题是两人虽然彼此并不熟悉,更无交情一说,偏偏有过很亲密的接触,那么城阳公主的这一举措便十足包含了一些别的意义…… 好在房俊并未多想,眼见到城阳公主斟茶之后一张莹白的俏脸肉眼可见的速度飞起两朵红云,连忙说道:“微臣多谢殿下!” 举起茶杯呷了一口。 “刚刚在前院,高阳殿下与晋阳殿下说是要来探视长乐殿下,却不知为何不在?” 见到房俊将话题岔开,城阳公主长长的吁了口气,若是这厮借着机会出言调戏,自己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俩刚刚的确来过,不过长乐姐姐在沐浴,兕子又吵着吃了酒有些头晕想睡觉,高阳便陪同她一起离开,想必回去午睡了吧。” “原来如此。” 茶杯里的茶水饮尽,房俊自然的提起茶壶,给城阳公主与自己面前的茶杯续满茶水。 又喝了一口茶水,房俊笑问道:“毕竟初次来到江南,不知殿下对江南的风俗食物可否接纳,玩得是否尽兴?” 说起这个,城阳公主唇角微翘,很是愉悦的说道:“一切都挺好,江南食物多甜食,量少而且精致,最是适合女人。风景也很好啊,不似关中那边崇山峻岭气概雄浑,更多的还是山明水秀精致瑰丽,有些地方看似不大,但置身其中便令人乐不思蜀,恨不得一辈子都徜徉其间。就只是这天气着实不大适应,又潮湿又阴冷,看似水不结冰,但是比起关中狂风暴雪的却也暖和不到哪里去。” 这大抵是所有北方人对南方气候的共同感触。 分明不似北方那般北风呼号千里冰封,却偏偏冻得人透骨生寒……南方是不烧炭的,这个年代更不产煤,所谓的地龙、火炕更是不知何物,所以这个年代的南方人每到了冬天便觉得很是难挨,天地之大却无一处可以暖身之所…… 两人渐渐摒弃了那一丝尴尬,相互讨论着南北的差异,居然意外的投契。 后堂脚步声响,却是长乐公主沐浴完毕,穿着一袭单薄的青色道袍走了出来,一头乌黑的秀发尚且残留着水气,一张吹弹可破的莹白脸蛋儿被热水蒸得红润透亮,看上去神采奕奕。 “咦,越国公何时过来的?” 长乐公主一手拿着个帕子擦拭着头发,站在茶几前惊讶问道。 房俊起身施礼,道:“微臣见过殿下,也是刚刚过来。” 直起身,看着长乐公主隐藏在单薄道袍之下的窈窕身姿,放在平常时候他定会大饱眼福一番,此刻却蹙起浓眉,语气有些责怪:“雨天湿寒,这江南的冬日虽然不似关中那般酷寒,可若是寒气入体,也足以使人大病一场。前两日殿下便因受了风寒导致身体不适,病了两天,怎能依旧穿着如此单薄呢?”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眨眨眼,本就红润细嫩的脸蛋儿愈发娇艳欲滴,美眸忽闪着不敢与房俊对视,轻声道:“没什么关系呢,这不是刚刚沐浴吗,觉得有些热……” 她能够感受到那份毫无遮掩的关切之情,这令她芳心悸动,难以自抑。 房俊依旧板着脸,生硬道:“越是体内虚火旺盛,就越是需要担心不被外邪侵袭,殿下还是应当加一件衣裳为好。” 长乐公主无奈,嘀咕道:“以前不也是常常这样穿吗?大惊小怪……” 见到城阳公主看过来,说道:“你先坐坐,我去换一件衣裳,稍后就来。” 城阳公主愣愣的回道:“哦。” 看着长乐公主纤细窈窕的背影走入后堂,城阳公主扭头看了看房俊,心头满是震撼。 以往坊市之间多有关于长乐公主房俊之绯闻,便是皇族之间也偶有流传,城阳公主一直认为不过是好事之徒捕风捉影加油添醋,实际上这两人绝无可能衍生出那等关系。 她与长乐公主乃是一母同胞,年纪也没相差几岁,对于这个姐姐的性情最是了解,深知长乐公主的端庄贤惠绝非虚伪表象,而是一个将矜持镌刻在骨子里的女子,怎能做出那等丑事? 就算李唐皇族的公主一向风评不佳,性格几乎皆是活泼外放,但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出现在长乐公主身上…… 前两天房俊遇刺之后深夜潜入长乐公主的房中,就已经使得大家心存疑窦,不过事后推断当时的房俊很有可能是走投无路之下误打误撞,所以尚且可以解释。 那么刚刚眼前发生的一幕,就不得不另城阳公主多想了。 身为臣子,用那等近乎于责备的语气与一个公主说话,这已经不仅仅是“僭越”可以解释的行为了,而且长乐公主不仅不觉意外,反而乖巧听话的神情举止,更是令人浮想联翩。 让人难免有一种“夫唱妇随”的错觉…… 房俊重新坐下,迎着城阳公主瞪大的眼睛,给她续上茶水,笑着揶揄道:“难道是从未有人说过殿下的眼睛非常漂亮,所以殿下故意在微臣面前展示,希望得到微臣的衷心夸赞?” 城阳公主回过神,红着脸“啐”了一声,想了想,说道:“外界一直流传着你跟长乐姐姐的事情,所以还是应当避讳一下为好。” 这话本不该说,可不知为何,却还是鬼使神差的说了出来,但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 自己以往可从来都不管这些个闲事的…… 房俊笑道:“外界如何流传微臣与长乐殿下的事情,微臣并不知道,不过微臣却知道若殿下依旧坐在这里与微臣闲聊这等话题,那么用不了多久,流传的就会是微臣与殿下你的传言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长安来人 城阳公主横了他一眼,不满道:“怎么,这就想要赶我走,给你们腾地方?” 房俊摊手道:“这可真是冤哉枉也,微臣来此,只不过是探视长乐殿下的病情如何,为何在殿下您的口中却总是有一些不可言说的意味?其实当真说起来,微臣与殿下您的关系,可比长乐殿下还要亲近一些。” 城阳公主一时不察,没体会到房俊此言的真正含义,所以便摇了摇头,说道:“怎么会呢?虽然本宫也不相信外头那些谣言,但你当初可是在终南山救国长乐姐姐的,如今你遭逢刺杀,又是长乐姐姐不顾凶险出去通知了苏定方等人,这才能够及时救援,所以你们之间关系亲近理所应当,不必用这等话语来搪塞本宫。” 她只是以为房俊故意这么说,是害怕她由于长乐与房俊关系更为亲近而有所不满,毕竟同样都是一母同胞,何以厚此薄彼? 孰料房俊却忍不住笑起来,眨眨眼,故意神秘兮兮的往前凑了凑,语气轻佻:“哦?微臣可没有说谎,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微臣可是连长乐殿下的手都不敢碰一下,但是殿下您,嘿嘿……” 目光停留在城阳公主看似波澜不惊的胸脯,意味深长…… 城阳公主这才恍然,俏脸“腾”的一下便红透了,又羞又恼,恨恨瞪着房俊,咬牙小声道:“休得放肆!那件事……再也休提!” 房俊就觉得这位公主的性格也蛮有意思,看似清纯冷淡,实则却有些娇憨,故意逗她道:“微臣愚钝,不知殿下所指的那件事,到底是哪件事?” 城阳公主连脖颈都有些红了,羞恼交加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又何必拿意外那件事来撩拨于本宫?是否在你心里,本宫便是那等水性杨花之人,可以任意调戏,甚至出言侮辱?” 这问题可就闹大了。 房俊连忙解释道:“殿下误会,微臣岂敢有这等轻薄之心?只是真心觉得与殿下并不需要太过见外,所以一时出言无状罢了。若殿下有什么误解,微臣愿意诚挚道歉。” 城阳公主正欲说话,长乐公主却已经换好衣裳走了进来,对于两人之间颇为热烈的氛围略感意外,坐到城阳公主旁边,好奇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城阳公主觉得自己神情可能有些不对,万一被长乐公主瞧破,追根问底下去自己要怎么说? 到底还是心虚,便说道:“也没什么说,只是先前喝了点酒,有些乏了,妹妹先行告辞。” 言罢,便起身匆匆离去。 长乐公主瞧着城阳公主急匆匆背影,回过头来看着一脸无辜的房俊,哼了一声,清声道:“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出言无状,调戏城阳?” 房俊大呼冤枉:“殿下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微臣规规矩矩的坐着,哪里有出言调戏?微臣岂能是那等轻薄无状之登徒子!” “哼!” 长乐公主脸儿红了一下,咬着嘴唇道:“你就是个登徒子!” 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这话并未有几分责备,反倒像是情侣之间打情骂俏…… 赶紧红着脸将话题岔开:“你身上的伤势痊愈没有?” 房俊便伸手去解开腰带,嘴里说道:“殿下这么一提起来,微臣倒是当真觉得还有些疼,也不知是不是伤口化脓了,还请殿下给微臣看看……” 眼瞅着他就要宽衣解带,长乐公主目瞪口呆之余也大为慌乱,疾声道:“你干什么?速速住手,这么多人看着呢!” 正堂门口站着几位长乐公主的贴身侍女,此刻也被房俊的动作给惊呆了。 这位越国公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吧?居然就在殿下的面前宽衣解带,虽然说监视伤口算得上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是这般不拘小节,一旦传扬出去,那可就要出了大事。 外面那些人才不会管你此举之目的到底为何,他们只会在意你是否当真宽衣解带,然后加油添醋凭空捏造一番,再传扬出去…… 房俊自然不会当真脱个精光,见到长乐公主被自己逗得满脸通红,这等小女儿家的神情可鲜少出现在长乐公主脸上,心里得意,虽然停下动作重新坐好,嘴里依旧忍不住道:“哦,微臣明白,待到无人之时,再请殿下查看。” 长乐公主恼怒不已,啐了一声,没好气道:“谁给你查看?美得你。” 两人做好,房俊给长乐公主斟茶,问道:“殿下为何忽然之间便染了风寒?可是水土不服,身体欠佳?” 长乐公主接过茶水,浅浅的呷了一口,闻言横了房俊一眼,轻声道:“还不是你那晚忽然闯进房中,身上都湿透了,还……那般样子,还得本宫受了凉,之后又惊又怕,自然受不住。不过也仅只是受凉而已,随行的御医已经诊治过了,喝了汤药感觉好了很多。” 言罢,抬起盈盈美眸,含羞带怯的瞅了房俊一眼,犹豫着说道:“你以后莫要这般堂而皇之的登门,万一被人传扬出去,怕又是闲言碎语不止。” 房俊便笑道:“堂而皇之不行,那就偷偷摸摸?” 长乐公主气道:“你这人哩,就不能正经一些?偷偷摸摸也不行!总是少来找我就好了。” 房俊自然不以为然,心想小爷魂牵梦萦好多年了,这眼瞅着就吃到嘴里的肉,怎么舍得放过? 不过言辞之间也不再轻佻。 说了一阵,忽然外头有人通报,说是长安来人,求见房俊。 房俊心里一跳,若是无事,长安岂能派人前来寻自己?匆匆与长乐公主说了两句,便叹道:“怕是逗留江南的时日不多了,殿下若是还有未曾前往的地方,趁着这几日赶紧前去吧。” 长乐公主奇道:“长安发生了何事?” 房俊摇头道:“吾亦不知,不过想来不会是小事,否则何必千里迢迢跑来?” 又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回到前院。 李泰已经坐在堂中,面色凝肃,见了房俊,微微颔首。 房俊见到堂内尚有一人,丰神如玉相貌俊朗,虽然奔波几千里由关中一路前来江南,浑身上下一袭雪白的袍服却不曾沾染半丝风尘仆仆之色,就好似翩翩公子出游踏青一般,神情悠然。 正是多日不见的聿明雷。 房俊坐到李泰下首,对聿明雷道:“聿明兄,快快请坐,关中可是有事发生?” 聿明雷施施然坐在房俊对面,又仆人奉上香茗,他端起茶碗气质优雅的喝了两口,这才放下茶碗,吁了口气,便将关中近日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 末了,说道:“这些时日一直居住在骊山庄子里,向房相请教一些学问,正是房相觉得最近关中大事连连,恐怕有所变故,所以拆迁在下赶来通知二郎,若是正事处置完毕,就莫要多做盘桓,速速回京应对变故。” 听闻高季辅被杀,房俊心里便是一沉,再听闻丘行恭在皇帝面前不仅将罪责推得干干净净,又爆出丘英起受了长孙无忌之命南下刺杀自己,更是怒火中烧。 很显然,固然丘英起未曾听从长孙无忌之命南下,而是折返回去暗杀了高季辅,可是以长孙无忌一贯的行事风格,沈纬这步棋必定是他事先安插,本意应当是接应或者辅助丘英起。 只不过丘英起半路不见了踪影,沈纬觉得诱杀自己难度不大,故而悍然出手。 否则,单凭他区区一个苏州司马,如何能够收买那么多的北衙禁军? 好一个长孙阴人! 聿明雷又道:“房相还说,目前晋王殿下在兵部动作频频,希望你能够赶紧回去主持大局,否则兵部上下群龙无首,很容易被钻了空子,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所有人的忠诚上……呃,这是房相的原话,并非在下妄言。” 对于这一点,房俊倒不是特别担心。 就算有长孙无忌扶持,李治想要操控兵部也是难如登天,最起码自己事先布置的几道难题,就足够他们头疼一阵子了。 不能树立威信,不能给人看到更加强势的力量,又何谈什么收买人心呢? 第六百一十七章 长安局势 聿明雷说完长孙无忌指使丘英起南下刺杀房俊之事,李泰早已暴跳如雷,勃然大怒:“简直丧心病狂!吾大唐以法立国,万事皆有法度,岂可这般对朝中大臣施以暗杀之手段,以此来剪除不同政见之同僚?若是人人效仿,则国将不国,此乃亡国之兆矣!” 一个国家最重要便是政治稳定,如此方能够上行下效,朝廷上制订的政策能够在全国顺利推行。 若是人人都学长孙无忌这般对待政敌,那便是末世之相。 强盛如秦汉,也正是在那等政局动荡、朝臣朝不保夕的情形下坠入深渊、分崩离析。 房俊蹙着眉,摸着唇上短髭沉思良久,问道:“陛下可有何举措?” 聿明雷想了想,摇头道:“并不曾听闻有何举措,丘行恭说丘英起畏罪自杀,陛下甚至都未曾派人追究,至于长孙无忌更是未有半分苛责,看上去似乎依旧顾念着往昔的情分,至此而止。” 房俊便叹息道:“这可不是陛下的秉性,若是雷霆震怒不依不饶那还好一些,可眼下这般隐忍,显然是不想在东征之前破坏朝局之稳定,一切以大局为重。” 李泰也道:“所以,东征之后,父皇必有大动作!” 房俊深以为然。 东征高句丽,不仅仅是开疆拓土,将这一块从未真正臣服于中原王朝的土地实实在在的纳入大唐之版图,开创千古一帝的雄伟霸业,更是因为高句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其民众汇聚东北诸多部落,因长期生活于苦寒之地,民风剽悍骁勇善战,若是坐视其不断发展,终有一日将会成为中原的心腹大患。 东北的地势太有利了,渝关背山面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高句丽只需盘踞东北之地休养生息大力发展,将来强生之后破关而出,便直面一马平川的河北、河东之地,擅于骑射的游牧民族纵马南下,根本不可阻挡,便可肆虐中原,摧毁王朝根基。 任何一个有谋略的君王,都不可能任由东北的政治力量自由发展,务必在其崛起之初予以沉重打击,即便不能够将其彻底覆亡,也要破坏其稳定发展的根基,使之苟延残喘,再不能对中原构成威胁。 所以东征高句丽势在必行,大唐举国上下早已经意见统一。 为此,李二陛下极力隐忍,哪怕长孙无忌之举动早已经践踏到他的底线,也暂且放在一边,务必先行覆灭高句丽这个心腹大患。 房俊感慨道:“陛下之心胸,果然非常人能及,古往今来之君王,罕有与其匹敌者。既然如此,身为臣子又岂能眼看着陛下饮气吞声呢?陛下不好出面职责,唯恐极其剧变祸乱朝堂,那么微臣便以一己之力,与长孙老贼尽力周旋一番吧!” 李二陛下若是追究此事,势必要自上而下以雷霆之势完全彻查,如此一来便难以控制力度与规模,极易导致牵连甚广,动荡太大。可采取隐忍妥协之姿态亦非明智之举,那样一来有可能导致长孙无忌等人得寸进尺、不知收敛,再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还得要李二陛下出面收拾残局,结果依旧是使得朝局不受控制的产生动荡。 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有人能够牵制长孙无忌等人,在平等的层面上予以狙击和限制,将影响局限于这一个层面之内。 那么最佳之人选,就必然是房俊。 想来房玄龄之所以派遣聿明雷千里迢迢赶往江南通告长安发生的这些事,用意便是要让房俊及早回京。 只不过这老爹大抵是宰辅做得久了,言行举止都要讲究一个含蓄隐晦,你猜不到就拉倒,却绝对不肯予人一丝半点的疏漏口实…… 李泰想了想,颔首道:“如此甚好,反正江南这边的事务大体上已经处置完毕,本王暂且留几天,将手尾都收拾干净,你先轻舟快马返回长安,待到本王料理清楚,再护着长乐高阳几人一起回去。” 房俊便说道:“那就有劳殿下了,微臣明日一早便即启程。” 两人三言两语讲方略定下,一旁的聿明雷大为不满:“喂喂,你这人太也自私,只考虑自己,可曾想过在下?这一路风餐露宿跋涉千里,一身骨头都快要散架,尚未休整两日便要启程返京,谁受得了?” 房俊不以为然:“聿明少侠不是曾吹嘘自己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么?区区几千里路程,大部分又都是在坐船,体力消耗有限。以聿明少侠的能耐,便是十个八个来回也只是等闲。” 聿明雷无语。 心里虽然不情愿,不过也知道时间紧迫,房俊必须赶紧返回长安主持大局,与长孙无忌等人针尖对麦芒的斗上一场,以便给李二陛下解忧。 只得颔首同意。 待到聿明雷被内侍待下去洗漱一番吃点东西补一个觉,房俊正想与李泰商议一番如何处置江南这边的手尾,便见到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苏州刺史穆元佐求见。 李泰当即召见。 穆元佐大步流星走入堂中,见到李泰与房俊皆在上座,先行施礼,然后起身道:“殿下、越国公,下官有急事禀报。” 房俊皱眉道:“发生何事?” 穆元佐道:“自今日早晨开始,陆续有江南各家的船队有所异动,上百艘船只在海虞镇一代的江面上集结,舟楫如云遮天蔽日,气势很是盛大。” 房俊吓了一跳:“他们想干什么?”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李泰的竹杠一下接一下,将这些江南士族敲得晕头转向终于顶不住了,想要奋起抗争? 穆元佐道:“下官有眼线,汇报说是这些人家都接了一个买卖,关中有人雇佣这些船只将一批紧要的货物由关中运输出海,不过其中具体之细节尚未可知,何人所雇、运输何物,一概不知。这一次的集结乃是各家的核心人物发起,即便是领队也懵然不知内情,只知抵达关中之后听命而行。” 李泰奇道:“这么多的船只集结,那肯定是一桩大买卖,既然这么多人参与,又怎么可能没有细节流露出来呢?这保密的功夫到时做得挺足。” 房俊沉吟不语。 眼下关中水道即将冰封,这等时候往来关中之水运基本上已经停止,如此大规模的雇佣江南船只北上运输货物,极其罕有。 何等货物非得要在渭水、黄河冰封之前务必运出关中? 答案呼之欲出。 “殿下不必惊诧,想来这必然是晋王殿下与赵国公的手笔。微臣卸任兵部尚书之时,有一大批军械正在建造当中,算一算时间此刻正该完工。这批军械是要运抵辽东给各部驻军之装备,务必在辽东降雪之前运抵,否则就只能等待来年春天,必然影响大军之备战。原本的计划是微臣调动水师战船前往关中,将这批军械沿着黄河水道运输出海,然后北上直抵辽东柳城一带码头。不过现在微臣已经卸任兵部尚书,此事自然与微臣无关,而晋王殿下扺掌兵部,大抵是不愿意求到微臣面前,所以不惜花费巨资雇佣江南的船只。” 稍微捋了一遍,房俊便猜测出前因后果,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需要如此之多的船只,时间又如此紧迫,必然是兵部要运输那一批军械…… 李泰蹙眉,他自然知道房俊所言之“不愿意求到他面前”只是一个委婉的说法,事实应该是晋王认为就算他腆着脸求了,房俊也肯定会拒绝。 一旁的穆元佐顿时双眼一亮,兴奋道:“居然是这等缘故?哎呀呀,下官立即便行文各处码头、关卡,务必将这些船只拦住,决不能让他们顺顺利利的北上直抵长安!” 再他看来,这可是直接为太子殿下出力的最好时机! 第六百一十八章 名正言顺 谁不知道晋王入主兵部之目的,就是为了掘断太子在军中的根基,由此在争储的斗争中占据先手之利?如今若是自己能够破坏晋王运输军械的计划,就等于给了晋王迎头痛击,坏了晋王好事的同时,更是为太子殿下争取到了有利的地位。 大功一件啊! 李泰蹙起眉头,有些不悦的看了穆元佐一眼,不过却未开口,而是等着看房俊要如何处置。 这穆元佐为人圆滑,办事能力极强,可是这胸襟气度却着实有限。 好在房俊并未令他失望,听了穆元佐的建议,微微摇头道:“不可,这批军械乃是辽东大军的装备,务必在今年冬天装备到各部军中,否则必然影响明年春天的备战。朝中之争斗,应当有一个底线,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影响到大局稳定,更不能影响到东征大计。否则吾等又与不择手段的长孙无忌之辈何异?太子殿下期待胜利,但必须是光明正大的胜利,稍有一点瑕疵,日后太子登基之后便会成为不可洗刷之污点,岂非吾等臣子之大罪?” 穆元佐顿时吃了一惊,赶紧起身离席,一揖及地,痛悔道:“多谢越国公教诲,下官目光短浅,险些玷污了太子殿下之威望,惭愧之至!” 的确是自己太过狭隘了,太子殿下的志向乃是登基大宝、问鼎天下,自然就需要一步一步光明正大的继承江山社稷,否则若是运用计谋达成目的,日后难免被人诟病,成为不可磨灭之缺憾。 当今陛下便是最好的例子,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将前隋留下的残破江山治理得花团锦簇、盛世将兴,可就是因为当年“玄武门”下杀兄弑弟,时至今日依旧被那些自诩正统的儒门学者所诋毁。 杀兄弑弟这个罪名的确不好听,可问题在于难不成李二陛下当年还能束手就擒? 若是那时便引颈就戮,固然没有什么杀兄弑弟的恶名,却也仅是太子建成登基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到那个时候,李承建便是起兵评判,名正言顺…… 这就是名分大义的重要性。 无论如何,君王之名誉志高重要,不仅代表着是否能够有足够的权威统治天下,更意味着能否成为王朝正朔。 晋王处在下风,若想逆而夺取储君之位,就必须要施展非常手段,迫不得已也得如陛下当年那般不惜背负恶名兄弟阋于墙。可太子如今却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占据了名分大义,行事就毋须行险,也不能行险。 自己若当真自作聪明半途使手段破坏了这一次的军械运输,晋王固然要遭受失职之责罚,太子却要为此背负一个“不顾大局,罔顾军机”的罪名,说不得就能记载于史书之上,成为永远也无法洗脱之污点。 到那个时候,自己不仅半点功劳也没有,反而会被太子殿下恨不得剥皮煎骨挫骨扬灰…… 穆元佐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暗暗庆幸,幸亏有房俊提点,否则自己已经铸下大错,说不得从此就得要断绝仕途之路矣! 不过想想又觉得有些不甘心,试探着问道:“可吾等就这般坐视不管,任凭晋王与赵国公顺顺当当将军械运抵辽东,立下一桩大功?” 房俊哼了一声,冷笑道:“哪里那般容易?军械是肯定要运抵辽东的,无论私底下怎么斗,都不能有损帝国利益,这是底线,若不能坚守底线,吾等又与那些祸国殃民之国贼有何区别?但是任凭他们将军械运抵辽东,却不代表此行便能够顺顺当当。” 穆元佐不敢去揣摩房俊的心思,以免又说错话,干脆闭口不言。 反正我就乖乖的听话,老老实实守着江南这一亩三分地,你让干啥就干啥,这样就不会犯错了…… 李泰看了看房俊的神情,提醒道:“注意分寸,适可而止。” 房俊正色道:“殿下放心,微臣之底线绝对不会逾越,无论如何,东征都是头等大事,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东征之举措。” 李泰松了口气,笑道:“你办事,本王自然是放心的。行啦,速速去收拾一番,与高阳告个别,交待一下,明早便尽快返回关中吧,莫让太子哥哥等的心急。” 不知不觉之间,素来保持中立,不掺和储位争夺的李泰也渐渐对太子有所偏向。 这其实倒也正常,晋王虽然亦是自己的兄弟,可出面争储这件事本身就是晋王不对,再加上长孙无忌恣无忌惮的刺杀房俊,使得李泰大为反感,连带着对晋王李治也多有不满。 他之所以甘愿退出争储,就是因为深刻认识到这场斗争的最后结局绝不会任由自己控制,太子胜,自然要剪除挑战者以维护自己的权威,挑战者胜,更是要诛杀太子以绝后患。 本事一母同胞,又非是父皇当年非生即死根本没得选,又何必沾染着兄弟的鲜血去觊觎所谓的至尊权力? 纵然是胜了,下半辈子亦会内心不安,遭受天下人唾骂…… 他只希望在晋王陷入未深之际,能够知难而退,或许可保全兄弟之情谊。 ***** 长安。 兵部值房内,李治扒拉着算盘,将面前一本账簿一张一张的翻阅,上面记录的数字一笔一笔叠加,好半晌方才长长的吁出口气。 放下账簿,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冲着门口喊道:“柳主事可否在衙门?让他过来一趟。” “喏!” 门外书吏领命,迅即远去。 没一会儿的功夫,柳奭敲门而入,到了桌案前施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治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指了指桌案上的账簿,道:“此乃长孙家铁厂近些时日以来运抵铸造局之铁料、铜料,价格与之前房家铁厂一般无二,数量也已经达到所需之三成,其余部分将会陆续送抵铸造局,想必能够满足铸造局锻造火器只需,你且查看一番,然后签字画押用印,记录归档。” 说这话的时候,李治难免有些洋洋得意。 他自然知道无论柳奭亦或是崔敦礼,所提出来的这几项事务都是在刻意刁难,意在打击他的威信,阻止他控制兵部的野心。 可最终不还是给自己彻底解决了? 虽然跟长孙无忌讨要这些铁料有些无赖,使得长孙家铁厂不得不以远低于成本的价格供应铸造局所需,估计每日里往铸造局运输铁料的时候长孙家上上下下都在心里淌血,可那关他晋王李治何事? 他是晋王,注定要问鼎大宝、继承大统的天子骄子,他所需要考虑的只是能否达成自己的目的,至于过程当中耗费了多少代价,根本不在需要考虑的范畴之内。 反正有人为此付账…… 柳奭有些惊奇:“这么快?” 见到李治不说话,便拿起账簿翻了翻,然后噼里啪啦扒拉着算盘,好一通运算,然后蹙着眉阖上账簿,迟疑道:“这个……殿下怕是算错了吧?” 李治一愣:“哪里错了?本王的算数虽然比不得越国公,可也是受到太史令袁天罡亲自教导的,这么一些数字岂有算错之理?” 说着便翻开账簿。 柳奭忙道:“殿下误会了,微臣非是说殿下数字计算有误,而是长孙家铁厂送抵铸造局的铁料当中,有一部分是劣等铁料,难以用来铸造火器,按照惯例,这些铁料都是要予以退还的。如今这部分铁料都堆在铸造局的库房当中,总数大抵有三万余斤,所以殿下计算的时候,应当将这些劣等铁料扣除,如此一来,缺口便扩大了,尚需总数的八成左右。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数字,铁料的开采冶炼也是需要时间的,若不能及时供应,恐怕要影响铸造局的进程,继而导致东征开始之后耗费的火器、军械供应。殿下,这可是大事,您还是应当敦促长孙家铁厂赶紧供应铁料才是。” 李治挠挠头,他觉得柳奭实在故意刁难自己,可是又找不出什么破绽。 铁料冶炼他虽然不懂,可是也知道每一炉炼制出来的铁水质量都不同,其中肯定是有一些质量低劣不堪使用的。 但是一下子挑出来三万余斤废料,这也太多了一点。 本来长孙家就对供应铸造局怨声载道,若是再让其将这一部分补足,怕是愈发怨气满满…… 可若是不能及时补足,就会影响铸造局的计划,这个责任他可背负不起。 第六百一十九章 小人之心 李治觉得很为难。 他固然可以在长孙无忌面前耍赖,使其不得不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供应铸造局所需之铁料、铜料,可常言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长孙无忌宁愿蚀本也帮助自己解决铸造局铁料供应之难题,这就是情分,若是自己继续上门讨要,说是你家供应的铁料质量不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劣等,需要格外补足……即便李治一贯觉得自己脸皮薄,却也很难张口。 可若是不求助长孙无忌,又实在是没法保证铸造局铁料之充盈供给…… 这使得李治愈发感受到实务之艰难,哪里像是以前在尚书省,整日里埋首案牍核准诏书、制定策略,大笔一挥随心所欲,无论对错都自有人去查缺补漏、细心纠正。 如今身为兵部主官,一切决策都需要自己去琢磨、决断,而且要背负责任,最重要是连一个查缺补漏的人都没有,真的太难了…… 勉力提振精神,李治脸上未见多少神情波动,摆了摆手,故作淡然道:“柳主事放心,本王自由安排,断不会耽搁了铸造局的进度就是。” 办法是肯定没有办法的,也只能下值之后继续厚着脸皮去求助长孙无忌了。 不过倒也没有太多的心里障碍,你支持我争储又非是当真看我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一心一意在乎我是你的外甥,说到底也是为了长孙家乃至于整个关陇贵族的未来能够继续攫取权力,咱们本就是相互利用,关键时刻又何须客气?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坦然…… 柳奭迟疑着并未出去。 李治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奇道:“柳主事,还有事?” 柳奭回头瞅了瞅门口,又转过来,沉吟半晌方才似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殿下,非是下官多嘴,只不过关中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说不定哪天就下雪了,辽东那边的天气怕是更加寒冷,一旦大雪封路,咱们衙门这批军械可就没办法送到各部军中,势必要影响大军备战,进而影响到开春的东征。所以……您还得上心一些才是。” 身为河东柳氏子弟,晋王殿下的妻舅,柳奭其实在兵部很是为难。 一方面房俊予以他绝对的信任,是他掌握着铸造局近乎于全部的权力,使得他以区区一个兵部主事的官职在整个军队系统当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于公于私,他都必须紧跟房俊的脚步。 可是另外一方面,与晋王殿下的姻亲关系,又使得他成为兵部官员当中少有的“两面派”。 至少在旁人眼中是这么看的…… 所以他也做不到似崔敦礼那般完全彻底的站在太子、房俊的那一派,因为他害怕自己孤注一掷的结局却是不被信任。 尤为重要的是,晋王殿下毕竟得到陛下的宠爱与支持,固然眼下看上去太子的根基更加稳固,可晋王未必就没有争储胜利之可能…… 如果自己一味的铁了心跟随房俊投靠太子,万一将来晋王争储成功,那自己将要如何自处? 毕竟凭借自己与晋王的姻亲关系,是完全可以青云直上立足朝堂的…… 正是这种纠结与犹豫的心态,使得他在站定太子派系的同时,也想要维护与晋王之间的关系。 李治很是聪明,柳奭这番话说出来,他立马认识到其中的关窍,紧张道:“你是说,有人会对这批军械的运输动手脚?” 只要延误这批军械的运输,他便难辞其咎。 身为兵部主官,无论是否由你参与、更无论到底是谁犯错,只要结果是影响了辽东大军的战备,那么便是责无旁贷。 一旦父皇问责,他李治逃无可逃。 所以只需要暗中破坏这批军械之运输,哪怕耽搁几日,不仅可以对他的威信造成致命的打击,更会使得父皇对他深感失望…… 柳奭摇摇头:“微臣并未如此说,只是提醒殿下一番,毕竟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可时至今日,尚未有船队抵达关中,殿下要抓紧一些才行。” 此去辽东,陆路远隔千山万水,如此之大的一批军械想要运抵辽东需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以及时间,以往运输军械粮秣都是采取陆路运输,弊端太多,损耗太大,所以当初房俊提出由水路运输,整个兵部上下以及政事堂几乎全部赞成。 水运实在是太便利了。 可是房俊被暂停兵部尚书职务之后,晋王入主兵部,想要建立威信就必须抛开房俊,将当初房俊能够做到的事情尽皆做到,还得做得更好才行。 如此一来,势必不可能去求水师派船运输。 可是如此之大规模的一批军械,单单依靠关中的船只是远远不够的,当然以晋王背后关陇贵族们的能量,聚集起这样一支船队并不太难,但最重要的却是时间。 只需中间出现一个小小的差错,就会耽搁日久,进而影响全局,造成不可挽回之损失…… 李治盯着柳奭看了半天,揣测着柳奭这番话到底只是提醒,亦或是“点醒”,两者虽然只差一字,性质却是千差万别。 若是前者,只能说明柳奭“身在曹营心在汉”,虽然投靠了太子党,却依旧对自己心存希望,想要预留退路。 可若是后者,就表示已经有人暗中谋划,想要在运输军械这件事上动手脚,使自己栽一个大跟头…… 可柳奭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说完这番话之后,便躬身施礼:“微臣尚有公务未曾处置,若殿下无事,微臣先行告退。” 李治瞅着柳奭,缓缓颔首,道:“那柳主事便先去忙吧,你说的话,本王会记在心里,多加小心。” 这算是隐晦的接受了柳奭的善意,柳奭心中一喜,忙道:“殿下龙凤之姿、天之骄子,自然能力卓越、得天之幸,微臣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微臣告辞。” 等到柳奭退出值房,李治靠在椅子上凝神思索。 越想越是担心,这兵部上上下下皆是房俊的人马,纵然柳奭这样自己的姻亲都要紧跟房俊的脚步,提醒自己都得小心翼翼以免落人口实,万一运输军械的时候有人暗地里搞一些小动作,那可如何是好?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等到运输军械之时必然要出问题,甚至装船的时候就得出岔子,只需要船只无缘无故的沉上个十艘八艘,为了避免航行的时候出现意外,就势必要暂停装船。 事后检修的时候再沉上几艘…… 一下子就能拖延个十天半月。 军械等人,可辽东的天气不等人,黄河冰封不等人,这一来二去的,一项“耽搁军机”的罪名就算是给自己坐实了,纵然父皇不处罚自己,可自己往后如何在兵部立足? 更别提收买人心控制兵部了…… 到了下值,李治匆匆离开兵部衙门,径自进了皇宫。 层层通禀之后,进了神龙殿,见到李二陛下正伏案处理公文,李治上前见礼。 李二陛下放下手里的朱笔,阖上公文,伸了一下懒腰,拿起桌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笑呵呵问道:“你去兵部也有一段时日了,公务处置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事实上他虽然统一将晋王放在兵部,却并不太过看好。 兵部与尚书省不同,后者更多是一些政策性的决定,每一项政策的制订、实施,都需要上上下下通力协作,往往要很多轮的讨论之后方才能够确定,这就使得个人的意见、能力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政策拟定,卷中署名第一的未必就是提倡者…… 兵部却是个实权衙门,任何一桩决定的下达、政务的决策,都需要超强的能力与魄力,单单依靠聪明智慧是不可能妥善处置的,更何况如今的兵部权柄日重,每一项公务都牵扯到方方面面,如何权衡各方利益,就成为部务能否顺利施行之根本。 从实务层面来说,李治尚需磨砺。 第六百二十章 求助皇帝 没有人能够生而知之,尤其是官场之上的都勾心斗角、实务处置,都需要一点一点的去磨砺、去积累,似房俊那般初入官场不久便能够将公务轻易上手的情况,已经算是少之又少,似李治这般自幼生长在宫墙之内,不知人间疾苦,又岂能那般容易便能够处置实务? 这可不是只靠着一张嘴耍嘴皮子就行的,你得有真材实料拿出来,让手底下的人信服,才能够成事。 所以他虽然看好李治的心性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却也有着足够的耐心,允许其犯错。 李治听到父皇询问,就有些愁眉苦脸,嗟叹一声,有些无奈道:“以往儿臣亦在尚书省任职,自以为纵然算不得出类拔萃,却也能够将公务处置的得心应手。然而如今到了兵部,方才知道实务之难,不下于尚书省十倍百倍。单只是实务之难也就罢了,费些心思也还能勉强处理,可是这人心之道,儿臣却着实有些无能为力。” 李二陛下温言,顿时剑眉一挑,沉声问道:“是有人故意刁难?真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乃朕之皇子,更是兵部主官,那些人难道还敢置公务于不顾,纯心刁难于你?说说看都有谁,父皇替你收拾他们。” 李治忙道:“父皇误会了,并未有人纯心刁难。儿臣固然鲁钝,可却也不蠢,明刀明枪还是能够抵挡的,怕只怕有些人鬼鬼祟祟不敢露面,却在背地里下绊子,这就令人防不胜防了。” 他自然不能让李二陛下出面给他摆平兵部上下,那样一来他李治成了什么人?更何况那些人即便是摄于皇帝之威严俯首帖耳,却也并非衷心臣服,看似扺掌了整个兵部,实则毫无意义。 李二陛下觉得这个稚奴今日前来,始终是话里有话,忍不住问道:“可是你觉察到了什么?” 李治略作沉吟,实话实说道:“非是儿臣觉察到了什么,或许是儿臣心胸狭隘、小人之心吧,总是害怕有人在背后搞手段,出其不意的对儿臣施以打击。” “呵,” 李二陛下便笑了一声,呷了口茶水,似笑非笑道:“说起背后搞手段,你那位舅父才是一等一的好手,朕还真就不信有人能将手段搞到他的背后去?” 这话就有些尴尬了,李治赔笑道:“舅父固然精明,可儿臣欲有作为,总不能事事依靠舅父,还是应当自己去面对艰难,增加阅历。” 这话实际上就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借助长孙无忌的力量去争储,但是我有自己的底线,知道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而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做的,您只管放心就好。 李二陛下自然听得懂,略感欣慰,捋须微笑道:“那么不妨给为父说说,到底遇到了什么难题?” 李治又叹息一声,将柳奭提点之后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不过略过了柳奭这个环节。 解决不了问题也就罢了,若是连发现问题都需要别人提点才行,那也太过没用。 晋王殿下是个要脸面的…… 李二陛下蹙眉,看着李治问道:“这是谁跟你说的?” 李治心里一跳,不肯承认:“回父皇的话,并非旁人与儿臣提及,只是儿臣自己猜想罢了。”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想了想,说道:“稍后为父知会李君羡一声,让他派遣一些‘百骑司’的好手,由军械装船开始,直至运抵辽东,沿途监管,确保不出差错。” 李治大喜:“多谢父皇!嘿嘿,或许这只是儿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子哥哥不至于不惜耽搁辽东大军的战备亦要打击儿臣,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父子两个又说了一阵,李治告退出去。 李二陛下望着这个嫡子的背影,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当年文德皇后殡天,余下稚奴、兕子、小幺三个呀呀学语的孩童,除去小幺年岁太小需要乳母喂养照顾,稚奴与兕子都被他养在身边,朝夕相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知子莫若父。 对于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李二陛下自然了解其聪慧伶俐之处,却也知道心胸不够宽阔乃是他的缺点。 与此相比,太子固然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可是大义名节上却是绝对不亏,如今又有房俊辅佐,早已经志向远大胸怀四海,又焉能不惜葬送辽东大军一冬天之战备,以此来打击晋王之威信呢? 稚奴口口声声自己小人之心,却也当真是小人之心了。 不过自己现在一力栽培稚奴,有时候需要教诲,有时候则需要引导,让其自己去体会朝政实务之核心,他相信以稚奴之智慧,三五年之后必将脱胎换骨,若是有个十年八年的栽培,必成一代明君。 一手将一个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培养成材,这也算是一个莫大的成就。 就只是可惜了太子…… 可又能怎么办呢? 家国天下,身处君王之位,首要考虑的便是江山传承,又岂能将父子之情放在首位? 那或许是对太子的公平,却是对天下人的不公。 ***** 李治回到王府用了晚膳,沏了一壶茶与晋王妃在花厅之中坐了一会儿,聊了聊天,便觉得有些困倦,沐浴之后回了卧房歇息。 可不料将将躺下,便有内侍敲门禀报,说是长孙家来人求见。 虽然扰了好梦心里不大爽利,可如今自己与长孙家正处得蜜里调油、难分彼此,且知道这个时候长孙家来人必有要事,只得强打精神,披了一件袍子便来到正堂。 来人是长孙无忌的五子长孙淹。 长孙淹正坐在堂中,见到李治从后堂出来,赶紧起身见礼:“微臣见过晋王殿下。” 李治坐下,摆了摆手,笑着说道:“都是自家兄弟,何须这般见外?坐下说话。” “喏。” 长孙淹依言坐了,便听得李治问道:“这么晚前来,可是舅父有何吩咐?” 长孙淹便说道:“正是父亲命微臣前来告知殿下,从江南雇佣的船只已经抵达潼关之外,半夜的时候便能够入关,集结在房家湾码头。明日一早,殿下便可指挥兵部官将军械装船。吾家有族人在辽东那边经营买卖,昨日来信,说是辽东的天气已经很冷,刮了几场大风,预计用不了几日就得下雪,殿下还需抓紧才行。” 辽东苦寒,路况更是不佳,平素还好,一旦降下大雪,那便是千里封山寸步难行。万一等到辽东下了大雪,就算这些军械能够运抵柳城码头,也休想将其运到各个军队的驻扎之处。 所以才会这般急切。 李治顿时精神一振,欣喜之余也有些奇怪:“那房俊如今正在江南,各大士族调动如此大规模的船队,自然不可能无声无息,难道他就没有从中作梗,试图阻拦?” 关中少船,虽然如今航运渐渐成为大唐国内运输的重头,但是毕竟起步晚,不可能凑足运输军械所需的百余条货船。想要一次凑足这么多的船只,那就只有那些江南士族才行。 可如今房俊就在江南,如此大规模的船只调动不可能避过他的耳目,一旦被其察觉,说不得就要横加阻拦,如此一来势必要耽搁运输军械的计划。 所以起先长孙无忌提及这个主意的时候,李治并未抱着太多的成算。 可除此之外又别无他法,所以李治一直提心吊胆…… 长孙淹如今乃是长孙无忌诸子当中主管外事的那一个,深受长孙无忌之器重,所以知晓很多内情,闻言便摇头道:“据微臣所知,整个船队集结的过程很是顺利,并未受到任何阻拦。不过据江南快马来报,房俊前些时日曾遭遇一场刺杀,所幸只是受了轻伤,并不大碍,或许正是因为全力侦缉凶徒,故而未有精力拦阻吾等行事。” 李治大吃一惊,失声道:“房俊遭遇刺杀?” 前些天丘行恭还曾跑到父皇面前供述,说是长孙无忌意欲派遣丘英起南下暗杀房俊,结果丘英起阳奉阴违,非但没去,反而偷偷潜回长安刺杀了高季辅。 却不成想房俊依旧遭遇了刺杀…… 这背后是否长孙无忌指使? 第六百二十一章 心生不满 长孙淹走后,李治一个人坐在堂中。 窗外寒风呼啸,正堂门窗密闭极好,并未有一丝寒风侵入,可李治依旧觉得遍体生寒。 他首次这般静下来沉思自己身处之局势。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可以借助关陇贵族的力量来达到自己争储之目的,固然其实心底很是赞同父皇与太子坚持对世家门阀的打压政策,却不得不违心依靠门阀的力量,来完成心中的抱负。 但他始终坚信一切结在掌握之中,待到自己成就大业,会重拾父皇与太子的理念,持续对门阀施以强势之压力,甚至将门阀的影响降低至有史以来的最低程度,以此达到富国强兵,增强皇权之地步。 对于这一切,他有着十足的信心。 然而在听闻房俊遇刺的那一刻,李治发现自己的信心有些动摇了。 似长孙无忌这等猛虎,当真可以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利用完其价值之后便尚能够轻易的将其摆脱吗? 身为皇族子弟,亦算是关陇的一份子,自幼生长的环境当中,使得他能够充分的认知到关陇的力量。 更加清楚一旦这股能量疯狂起来,足以毁天灭地。 只看眼下,他便有些动摇了。 自从父皇登基以来,对于朝争采取了纵容的态度,允许各派系之间明争暗斗,这也是抑制关陇贵族的一种手段,虽然实际上效果并不算太好。但一直以来父皇都有一条底线,那便是无论你们怎么争,都要摆得上台面,私底下的小动作必须有所收敛,尤其是采取刺杀等手段铲除异己、杀戮同僚,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即便是以父皇对于房俊之宠爱,当初爆出丘神绩之死,父皇亦是对其严惩,最终并无证据证明乃是房俊所为,这才作罢。 可如今长孙无忌公然刺杀房俊,足以见得关陇贵族为了维护以往的利益,以及保持未来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已经有一些歇斯底里,无所忌讳。 已经处在失控边缘的关陇贵族,自己是否还能够有信心完全掌控? 李治愁眉紧锁。 好半晌方才回过神,看看外头的天色已经擦黑,便喊来内侍伺候着更衣,然后命人套了马车,坐车一路来到兵部衙门。 晚间亦有官员在公廨当值,以便处置一些突发事件,虽然“军机处”已经设立多时,但由于目前尚未有大规模的战争发生,“军机处”的实际作用小于象征意义,军事上的事务处置依旧还落在兵部。 当值的官员见到李治忽然来到衙门,赶紧上前见礼,问道:“殿下这么晚来到衙门,可是有事?” 李治看了看黑漆漆的衙门,颔首道:“运输军械的船只已经到了潼关水道,正在等候查验取得过关资格,料想后半夜便能抵达城南码头,立即前往各官员的住处通知,今晚兵部上上下下所有官吏尽皆当值,待得船只一到,大家齐心协力将军械装船,早日运抵辽东。” “喏!” 这批军械的运输乃是目前兵部首要之务,两名当值的官员不敢怠慢,赶紧召集衙门里几个小吏,连门子都给派了出去,前往各位官员的住处通知。 李治坐在兵部大堂上,留守的一位官员给他沏了一壶茶水,便一个人喝着茶水慢慢等候。 未几,兵部官员尚未到来,反倒是李君羡先到了…… 一身戎装的李君羡大步走入兵部正堂,向李治施礼道:“末将李君羡,奉陛下之命,前来协助殿下。” 李治大喜:“李将军何须多礼?来来,快请入座。” 说着,拿过一个茶杯便要给李君羡斟茶。 李君羡岂敢让晋王殿下给自己斟茶?赶紧抢先一步将茶壶握在手里,先给李治蓄满茶水,然后自己才斟了一杯,拈着茶杯坐在下首处。 李治微微侧过身,笑问道:“江南来的船只将将抵达潼关水道,本王尚未去通知父皇,李将军如何便能这么快赶来?” 李君羡恭声道:“殿下上午入宫,随后陛下便已经通知末将,要末将全力配合殿下。故而末将得令之后便派人去往各处关隘,掌握动向,恰好得知江南来的船只已经抵达潼关,稍后便可入关,便立即发动人手前来配合。眼下已经有两百多名好手前往房家湾码头,严密探查过往客商,务必确保此次军械的装载、运输万无一失。” 李治赞叹道:“兵贵神速,李将军若是身在军中,也必是一等一的名将!” 这是真心赞誉。 他最怕运输军械的时候有人搞破坏,所以才求得父皇帮助,如今李君羡尚未要自己具体分派任务,就已经先行安排好了一切,让他省心省力,如何能够不满意? 只是李君羡听了这话,仅只是笑了笑,恭谨道:“殿下之赞誉,末将愧不敢当。不过是一守门之犬而,有陛下遮风挡雨,行微末之事,焉能于边疆前线爬冰卧雪沙场争雄动辄马革裹尸的将领们相比?惭愧,惭愧。” 一直以来,李君羡都对自己这个“百骑司”大统领的职位不甚满意,整天领着一群手下撬门压锁、四处监听,犹如老鼠一般不见天日,尽是干一些背地里阴暗龌蹉的活计,这哪儿是大好男儿的归宿? 唯有沙场争雄、冲锋陷阵才不负这一身本领! 况且自己这个职位知晓太多皇家秘辛,人一旦知道的秘密多了,就会被人忌惮。如今陛下信任自己固然无妨,可谁知道哪一天陛下便对自己起了猜忌之心?尤其是一旦将来新皇登基,那么自己必将是第一个要被剪除掉的威胁…… 不能遂生平之志鏖战沙场,还时刻有倾覆人亡之险,傻子才愿意干这样的活计。 可眼下陛下对自己又是信任又是倚重,虽然曾旁敲侧击的流露出自己想要前往边疆的想法,却几次都给李二陛下给喝止,他也不敢再提了…… 心里总归还是郁闷的。 李治不明白李君羡的心理,却感觉到似乎并不太高兴,便转换了话题,谈起正事:“这批军械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耽搁辽东大军的战备,进而导致明年开春的东征,所以不容有失。本王刚刚任职兵部,对于手下官吏不甚熟知,布置派遣的时候难免有所疏漏,这些还得依靠李将军多多帮衬才行。” 李君羡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对手下官吏熟知不熟知的问题,而是担忧那些官吏会从中捣乱,便颔首道:“殿下放心,末将定会全力以赴,从军械装船开始,直至运抵辽东,全程都派人严密监视,绝对不会容许出现疏漏。” 李治抚掌大笑:“正该如此!” 有了“百骑司”从旁监督,就算有人胆大包天想要从中捣鬼,也没什么容易…… 正说着话儿,接到通知的兵部官员陆陆续续抵达。 就在正堂之中,李治将郎中以上的官员叫在一起,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将任务逐一分派下去。 末了,环视一周警告道:“本王任职未久,大家或许并不清楚本王的办事风格。对于竭尽全力的有功之人,从来不吝于赏赐,可若是谁敢偷奸耍滑,甚至别有居心,一旦被本王查知,严惩不贷!” 这等时候可不是展现温和风度的时机,必须敲打一番予以警告,让这些人心中有所顾忌才行。 他实在是承受不住一旦出现差错导致自己威信全失的后果…… 崔敦礼为首,一众兵部官员赶紧起身,正色道:“还请殿下放心,这批军械影响重大,吾等心中自知,无论如何,定要顺利运抵辽东,使得辽东大军及早备战,开春之后方能够势如破竹覆亡高句丽!” 这话既是保证,却也是表明态度——吾等与你不是一条心,但是该斗的时候斗,这等要紧时候却绝对不会为了斗争而影响大局。 第六百二十二章 宿命孽缘 李治面色阴沉,摆了摆手:“如此甚好,大家一起前往城南房家湾码头,同时铸造局、兵器署各部跟进运送军械至码头,只要船只一到,立即装船。” “喏!” 兵部官员尽皆大步走出衙门,各自前往负责的区域。 令行禁止,李治却开心不起来。 只因崔敦礼这番话实在是太过露骨,简直等同于指着他李治的鼻子告诉他——你们毫无底线,可以用暗杀这等卑劣之手段来对付政敌,但我们不同,如论何时何地,我们始终将帝国利益放在第一。 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嘲讽依靠关陇贵族参与争储的晋王殿下…… 李治如何能不气恼? 可即便是再生气,却也没辙。崔敦礼等人对待自己缺乏尊重,一旦自己公然指责,这些人势必会跟自己狡辩理论,可就算房俊在江南遇刺如今尚不能查明谁是幕后真凶,可长孙无忌派遣丘英起刺杀房俊乃是不争之事实,走到天边也是人家占着道理,自己越是强硬,就越是自取其辱。 长孙无忌这等毫无底线的刺杀手段,使得自己落尽下风不说,更在舆论上处于不利之地。 李治忧心忡忡,带着李君羡赶往城南码头。 出了明德门,沿着平坦的道路径直来到河边,码头上已经灯火辉煌,人影幢幢。 兵部官员先一步抵达码头,向码头管事述说了后半夜开始征用码头装载军械,码头管事二话不说,立即停止了正在装卸的船只,告知缘由,便将二十几个泊位空闲出来,供给兵部使用。 因为对于装载军械早有御案,故而李治抵达码头不久,自铸造局那边用马车运来的军械已经陆陆续续抵达。 整座码头喧嚣沸腾,只待自江南过来的船只通过通关抵达此处。 李治披了一件黑色的貂皮大氅,左右有“百骑司”的精锐护卫,下了马车来到码头上驻足观看,对于兵部上下的动员能力很是满意。 这时候崔敦礼与一位身穿锦袍的中年人走过来,施礼道:“殿下,此乃房家湾码头的管事。” 那管事上前一步,一揖及地:“在下乃是房家湾码头管事,见过晋王殿下。” 李治站在码头上,身后便是宽阔的河道,灯光将水面照得波光粼粼,使得整个人看上去颇有几分英武之气。 微笑道:“素闻这房家湾码头乃是越国公的小妾掌管,为何本王再次,却不肯前来相见?” 管事连忙说道:“吾家武娘子的确掌管码头,不过平素都是在下等人处置事务,武娘子只管掌总,不涉实务。不过在下知晓这批军械事关重大,所以刚才得到通知今夜将要装船,便已经派人回府知会武娘子,想必稍后武娘子便会前来,亲自调拨码头的装载和脚夫的调派。” 李治摸了摸下颌的胡茬,心情忽然就美好起来,笑道:“武娘子名满关中,本王早就想结识一番,却不想却是这等情形之下,倒也算是一场缘分。” 管事愣了愣,没有言语。 这话其实有些不妥,您乃堂堂亲王,与一个别人家的小妾谈缘分,这合适么? 李治尚未觉得不妥,一旁的李君羡已经咳了一声,低声道:“殿下,正事要紧,赶紧做好安排吧。” 他与房俊交好,李治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等轻佻的话语,心里有些不舒服。 李治这才醒悟,颔首道:“正是如此。” 可话音未落,便见到不远处一辆马车在十数名骑士家将的护卫之下缓缓驶来,沿途人众见到那悬挂着房家家徽的四轮马车尽皆闪避,兵部官员则站在一旁鞠躬致意。 不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到了近前停住,家将们纷纷自马背上飞身下马,有人上前打开车门,一个身姿窈窕、艳若桃李的女子轻盈的走下马车。 这女子眉目如画,四周灯火映照之下使得白皙晶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晕,望之倍添妩媚。 一件绛色披风披在身后,秀发高高绾起,满头珠翠,披风下是一袭玄色紧身劲装,将窈窕的身姿裹得玲珑纤秀,脚上蹬着一双鹿皮快靴,整个人妩媚绝伦的气质当中又多了几分飒飒风姿。 只是在马车旁盈盈俏立,顾盼之间,便使得码头上诸多灯火黯然失色。 所谓人间绝色,亦不过如此。 那一双灯火之下煜煜生辉的美眸扫视一周,见到正站在码头上的李治,当即莲步轻摆走了过去,距离三尺之远,盈盈下拜,嗓音犹若珠落玉盘、石溅清溪:“奴家武媚娘,见过晋王殿下。见过李将军。” 李君羡急忙还礼:“武娘子多礼了。” 一旁的李治却有些色授魂与,使劲儿咽了口唾沫,上前两步,居然想要伸手去搀扶武媚娘的胳膊,幸好还未失去神智,及时止步,却也只距离武媚娘一步之遥,努力镇定心神,说道:“武娘子多礼了,速速请起,速速请起。” 他刚才的举动也将武媚娘吓了一跳,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若是任由晋王搀扶自己,回头不知道得有什么样的谣言传遍长安,女人家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她都想要立即退后多开李治,幸好李治及时止步,这才让她松了口气…… “多谢殿下。” 武媚娘这才起身,披风下柔软纤细的腰肢一闪即逝,却使得李治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 身为皇子,虽然平素宫里教导极严,李二陛下也不允许他们兄弟胡作非为,可毕竟身份地位放在那里,很早便有宫里的嬷嬷教导一些男女之道,成人极早。再则毕竟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血脉,如常所见别说是那些后宫妃嫔了,就连那寻常的宫女,又有哪一个不是各具风姿、人间绝色? 所以李治绝对算得上见多识广。 可即便如此,此刻面对武媚娘,看着这张妩媚娇艳的脸庞,嗅着对方身上散发的如兰似麝的香气,依旧让李治魂为之夺、心神失守。 他就觉得这武娘子一眉一眼、一颦一笑,似乎就连鬓角旁散落的那几根发丝,无一处不是正中自己的喜好,好似就应当与自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彼此契合,完美无缺。 大抵是上辈子便是一整块碧玉,这辈子投胎转世却陡然分开,只需合为一体,便可胜却这人间风流。 “奴家得知今夜殿下亲自莅临码头,安排军械装载之事,故而急忙赶来协调码头上的泊位与脚夫,力争尽快完工,以免妨碍了殿下的大事。” 武媚娘未语先笑,礼数周到,话语更是贴心贴肺。 李治只觉得自己的心神皆备这美人儿的一颦一笑所牵动,颇有些心不知所属,闻言连忙说道:“区区小事,只要武娘子安排几个管事即可,岂敢劳动芳驾?这更深夜凉,万一不慎染了风寒,本王罪过可就大了。” 一旁的李君羡直蹙眉,这位殿下平素瞅着倒是慎重知礼,这怎地见到美人儿便拿不动脚? 这若是一个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可人家乃是房俊的小妾,你就不怕你这般轻佻之言传扬出去,房俊回京之后揍你一顿? 又咳了一声,李君羡觉得今晚嗓子都咳得发痒,提醒道:“殿下,闲话少叙,还是赶紧安排装载吧,否则一会儿船只抵达,怕是要乱成一团。” 李治有些不耐烦,四处看了一下,冲着远处招了招手:“崔侍郎,过来一下!” 崔敦礼急忙跑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李治道:“此间事务,崔侍郎照看着一些,万勿出了差错。” 言罢,转身对武媚娘笑道:“此间风大,武娘子还是寻一个安稳之处歇一歇,陪本王说说话,此间之事自有崔侍郎等人尽力完成,毋须操心。” 他本不是那等好色如命之人,可不止怎地,每一次见了这武媚娘便觉得就好似命中劫数一般,挪不开眼、拿不动腿,整个人的心神全部都被对方的一颦一笑所吸引。 第六百二十三章 失魂落魄 李治不信佛,但他酷爱读书,涉猎广泛,对于佛家的诸多观念颇为了解,从他第一次见武媚娘的第一眼起,他心里就浮现“宿命”这个词语。 佛家认为世人之前世皆有宿慧,辗转轮回,总有宿慧相随,故称宿命。 他就得自己与武媚娘便有这样的一种羁绊,今生相逢恨晚,但前世必定纠缠不清,以至于纵然轮回转世,亦不曾忘却那一丝半点的前世宿慧。 否则如何解释这种一见倾心的感触? 甚至于在某一刻,他脑海里居然能够浮现“纵然为她放弃江山、举世皆敌,亦甘之如饴”之想法…… 可武媚娘却不这么想。 她自幼丧父,饱受嫡母与兄长的凌虐摧残,进宫之后更目睹经历了宫内的阴暗龌蹉,一颗心早有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创伤。可是自从嫁给房俊之后,虽然只能委身为妾,却得到了一辈子都非曾得到的尊重与自由,这令她庆幸与感恩,故而从不将所谓的富贵荣华放在眼中。 纵然手掌后宫、六宫之主,不还是处处掣肘、步步受制? 哪里及得上自己掌控着手里一个超强的商业帝国来得自由自在? 故而,她连皇后之位都不大看得入眼,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个亲王的爱慕之心? 更何况以她的家世,断无可能成为晋王妃。 至于人品才情……这位晋王殿下固然算得上是少有的英俊少年,又有皇子这样一个显赫的身份,却如何同自家文韬武略、阳刚英武的郎君相比? 当一个女子心有所属,天下之男儿便尽皆弃若敝履,不屑一顾…… 所以当晋王殿下火辣辣的眼神直视过来,武媚娘非但未曾感受到半点羞涩心动,反而说不出的紧张厌恶。 听到李治的话语,武媚娘想都未想,断然拒绝道:“殿下好意,奴家心领了。只不过今日装载军械事关重大,稍有差池绝非奴家可以承受,还是请殿下去不远处的房舍里歇息,奴家在此看顾着这些脚夫,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李治啧啧嘴,有些不满。 倒不是不满武媚娘的拒绝,而是不满因此失去了与佳人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李君羡也有些头疼,这位晋王殿下平素也算得上是知书达礼、沉稳厚重,怎地这见了人家武娘子便迈不动腿,不顾面皮的死缠烂打? 他可是听说房俊即将从江南返回,万一李治不知收敛惹恼了武娘子,甚至于言辞举止之间有什么不堪,被传扬出去,房俊回来之后听到耳中,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旁人或许忌惮李治的亲王身份,可房俊会在乎那个? 那厮当年既然敢打魏王,今日就必然敢打你晋王…… 他今日乃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协助,一旦闹出些事情,以后更被房俊不依不饶,事后追究起来难免追寻到今日之事,若是他任由事情发生而不加阻止,怕是陛下与房俊都会记恨于他。 更别说他与房俊私交甚好,又岂能眼睁睁的房俊的小妾被晋王骚扰? 左思右想,便上前一步,对李治说道:“武娘子之言有理,这河边风大,殿下身份尊贵,万一受了风寒,末将罪无可恕。还是请殿下先行去歇息吧,避避风,喝盏热茶,这边有兵部官员调拨,武娘子从旁协助,末将负责监督,定会万无一失。” 李治大为失望,不过见到武媚娘婉拒之态明显,这令他信心很是受创。 听了李君羡之言,也知道自己表现得太过,毕竟这可是房俊的小妾,稍有过火,事后被房俊得知,必然不肯罢休。 说句心里话,对于房俊这个姐夫他是又惊又怕…… 便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麻烦武娘子和李将军了。” 李君羡和武媚娘齐齐鞠躬施礼:“此乃吾等之本分。” 李治摆摆手,一副沮丧的神情,带着几个内侍走向不远处码头办事处的房舍,心里头却琢磨着若是自己向房俊讨要这个小妾,会有多大的成功率。 大唐风气开放,小妾的地位极低,权贵豪族之间彼此讨要、赠送小妾的行为屡见不鲜,想自己身为堂堂晋王殿下,大唐皇子,开了金口讨要一个小妾,房俊再是难舍也得忍痛割爱吧? 不过也不好说,房俊这厮太过霸道,素来只有他抢别人的东西,何曾见过别人能够夺得他的心头好? 稍有不慎,不但要不来武娘子,反而会激怒那个棒槌,得不偿失。 唉,想本王身为天家贵胄,更是储君最有利的竞争者,极有可能将来问鼎大宝、坐拥江山,却对一个自己爱慕的女子束手无策,简直讽刺…… …… 且不说李治唉声叹气的走远,这边武媚娘万福施礼,对李君羡道:“多谢李将军为奴家解围。” 李君羡苦笑道:“武娘子天香国色,晋王殿下少年慕艾,实乃平常事,也算不得出格失礼,武娘子勿怪才好。” 武媚娘冰雪聪明,自然明白李君羡的意思,便起身微微一笑:“李将军放心,奴家虽是女流之辈,却也非是只懂惹事不懂得压事的。” 李君羡便呵呵笑起来,他就怕武媚娘将晋王的觊觎之心说与房俊听,然后房俊那个棒槌便不管不顾的去找晋王麻烦,将事情闹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是自己这般磨砺得犹若金石一般的心性,面对这等人间绝色亦要心旌摇曳,难以把持,更何况是晋王李治那等血气方刚的少年? 为了区区言辞之间的失礼,便将事情闹大,殊为不美。 很显然武媚娘懂得自己的意思,这女子不仅冰雪聪明,而且气度不凡,端的是一个贤内助,怪不得房俊对其这般宠爱,宁肯将家中大大小小所有产业都交予其搭理,就连一贯刁蛮任性的高阳公主亦对其颇为信服…… 正说话间,忽听码头上一阵骚动,有人指着东边黑沉沉的夜空,大声喊道:“快看,船来了!” 李君羡与武媚娘连忙站在岸边,翘首东望,果然黑沉沉的河道远方一团黑影正迅速接近。 崔敦礼这时候来到武媚娘身后,抬手施礼,恭声道:“船只已到,还请武娘子吩咐码头上的脚夫配合兵部官吏,妥善调度安排,尽快将军械装船。” 房俊是他的上司,更是同一阵营的袍泽,心里对房俊非常尊重,连带着也不敢再这位房俊极为宠爱的小妾面前施礼。 况且武媚娘一手掌握着房家富可敌国的产业,谁又能当真轻忽视之? 他执礼甚恭,武媚娘更未有半分倨傲,敛裾还礼,笑吟吟道:“崔侍郎与吾家郎君分属同僚、交情深厚,奴家岂敢受您大礼?兵部运输军械前往辽东,备战东征,乃是国之大事,吾家世代深受皇恩,自当报效君王。奴家不过一介女流,此等大事不敢置喙,一切皆有崔侍郎做主便是,整个码头上下尽皆听您的调遣。” 言罢,她将码头管事叫过来,吩咐务必听从崔敦礼的调遣,无论兵部有何要求,不惜成本、不惜人力,亦要协助完成。 军械装船并不轻松,太多的人力太多的军械太多的船只,只能在有限的泊位上进行装船,相互之间的协调与分派就无比重要,稍有疏忽便会使得进程减缓,进而影响到前往辽东的时间。 崔敦礼可不想耽搁进程,虽然如此能够使得李治背负主要责任,但却也会导致辽东大军备战受到影响,如此损国家利自己,君子所不为也。 此刻听到武媚娘的吩咐,当即展颜道:“武娘子巾帼不让须眉,稍后本官定会将此汇报于太子殿下知晓。” 武媚娘道:“本是份内之事,何须邀功请赏?崔侍郎还请去忙吧,若有要求,整个码头上下必然全力配合。” 第六百二十四章 拉近关系 不愧是房俊的贤内助,事儿办的漂亮,话说的更漂亮,崔敦礼心中赞赏,抱拳道:“既然如此,那本官暂且告辞,若有要求,再行知会武娘子。” “请。” “请!” 崔敦礼匆匆离开,按照之前设定的御案,有条不紊的指挥兵部官吏连同码头上的脚夫做好准备。 没一会儿的功夫,百余艘商船就好似夜晚的猛兽一般自夜幕之中钻出,驶入码头,原本宽阔的河面顿时像是游来了数之不尽的鱼群,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河面。 早已准备就绪的兵部官员指使着兵部的民夫与码头的脚夫,安排船只靠近泊位,然后搅动绞盘,带动吊杆开始将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军械一包一包的吊上货船甲板,然后自有脚夫将其拖入船舱。 而“百骑司”的精锐则各自分派,每一条船都有人监督,严防有人趁机破坏,耽搁了装船进程。 整个码头灯火辉煌,沸反盈天。 李君羡自然不需如手下那般每一条船去监督,站在码头上望着这火热的场景,感叹道:“当年末将亦曾身在军中,每逢军械、粮秣之运输,便是一场劳民伤财、旷日持久的大行动。动辄成千上万的马车、骡车,数以十万计征调而来的民夫,且不说艰难的路程时常走上几个月,即便是贪图的损耗,便是一个天文数字。故而有了‘兵者,国之大事’那句话,一场大战,往往便需要消耗国家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积蓄,所以边疆将士时常缺少军械、粮秣,面对外族入寇,总有杀敌之心,却无回天之力。然而自从贵府二郎创立江南船厂,改进船只设计建造,使得水运日趋重要。出去北疆、西域那等不适合水运的地方,如今大唐可以在旬月之间便将无数的兵卒、军械、粮秣运送到西南、岭南、东海的任何一个地方,不仅损耗微乎其微,速度更是以往的十倍不止。这才有了大唐虎贲无往而不胜的辉煌战绩,二郎之功,不仅在于社稷,更在于千秋万代!” 这番话的确是有感而发。 外界一般只看到房俊率领水师纵横七海慑服东洋、南洋诸国,甚至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的功勋,但李君羡时常伴在李二陛下身边,对于房俊的功勋更加深刻的认知。 慑服外洋、平灭漠北,固然功勋卓著,却并不是非房俊莫属,若是换了李靖、李绩这样的盖世名将,战果也不会差距太多。 可是房俊发明、改良火器,使之成为大唐军中的主要兵种,彻底颠覆了战争的模式,多少曾经跃马扬刀骁勇善战的外族在火器面前不堪一击。尤其是房俊无比重视海疆,建设船厂改进船型,使得大唐在海洋上的威慑力与日俱增,带来了潮水一样的利益。 打仗打的是什么? 说白了,无非是人力、物力而已。 甚至有些时候,先进的军械装备、充足的后勤供给,完全可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从这个观点来看,房俊对于大唐的功勋可谓是居功至伟,正因为房俊的种种建议、举措,使得如今大唐的国力日盛一日,且依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增长,早已经冠盖天下、傲视寰宇。 如此,才有了大唐虎贲横行天下开疆拓土之不世功勋! 武媚娘伸出玉手拢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角,盈盈浅笑道:“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家是不懂的,我们只知道要受得住男人打下来的江山,在他们累了、倦了的时候,素手调羹、知冷知热,那便足够了。至于那些所谓的功勋,自有陛下与朝臣去衡量,有斑斑青史去牢记,有后世子孙去传颂,却与我们女人有何关系呢?我们只需要在男人建功立业的时候默默的支持就好了。” 李君羡愣忡半晌,方才回过神,摇了摇头,轻笑道:“难怪晋王殿下见了武娘子便魂不守舍,此等贤惠端庄、秀外慧中之奇女子,端的是便宜了房二郎!” 这话有些轻佻,武媚娘却并未恼火,反而脸儿有些红,微嗔着说道:“李将军也学那晋王调戏人家么?” 李君羡慌忙道:“在下绝无此意,不过是一时感概,故而出言无状,还望武娘子勿恼。” 武媚娘眨眨眼,轻笑一声,道:“奴家不过是戏言尔,将军何必如此?将军与晋王不同,您与吾家郎君交情莫逆,相互仰慕,亦算得上知交好友,更可说是一家人,以前郎君胡闹而被陛下责罚,可是多亏了将军转圜方才少吃了许多苦头,郎君与将军可谓通家之好,又何须在意区区一句戏言?” 这话说的,李君羡心里偎贴,大笑道:“不愧是巾帼不让须眉,二郎有妾如此,夫复何求?” 看似有些不够尊重,实则却倏忽间便拉近了距离。 自己的确与房俊互有好感,也彼此仰慕,可绝对达不到所谓“通家之好”的程度。可经过武媚娘这一番话,却使得双方之间的关系从好友变成了至交,否则何以能够与对方的小妾这般谈笑风生,却心无邪念? 这个女子端的是七窍玲珑的心肝…… “据闻二郎在江南遇刺,所幸有惊无险,此番事情处置完毕,大抵也快要返回长安了吧?” “昨日家中收到书信,郎君已然自江南动身返回,只是不知所乘坐之船只何等模样,速度如何,所以归期未定,不过料想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李君羡颔首,看了看四周,夜漏更深,寒风愈发凛冽,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对武媚娘关切的说道:“此间风大,甚为寒冷,武娘子身子娇弱,不妨去房舍之中躲避取暖,此处有在下看着,毋须劳神。” 武媚娘也的确觉得有些冷,不过郎君曾数次谈及李君羡乃是关系到太子能否顺利登基的一个重要人物,所以今日正好有机会,她便费尽心机拉拢彼此两家的关系。 此刻听闻李君羡这般言语,紧了紧身上的皮裘,笑了笑,轻声道:“那就有劳将军了,不过就不去那边房舍了,条件简陋,晋王殿下一个人尚且不自在,不敢再去叨扰,便回马车上暂且歇一歇,若是将军有事,可打发人前去知会一声。” 李君羡自然知道武媚娘的意思,这是故意躲开晋王,以免给晋王可乘之机,坏了自己的名声,便含笑道:“如此甚好,你且去休息,若是有事,在派人去叫你。” 两人相互告辞,武媚娘在侍女和家将陪同之下回到马车上,关了车厢门,侍女早从车厢里拿出一个小火炉,从中夹了两块烧得通红的香炭放在暖手炉中给武媚娘捧着暖手,然后将炉子拿到外边车辕上,做了一壶热水,沏了一壶热茶放在车厢中。 武媚娘披着貂裘,抱着暖手炉,将将喝了一口热茶,外头便有人敲响了车门。 “武娘子,二郎回来了。” 外头有人凑近车厢,低声说道。 武媚娘心中一喜,连忙问道:“现在何处?” “船只混杂在江南来的这些船只当中,刚刚抵达码头,眼下尚有要事去做,故而派遣小的前来知会一声,让武娘子莫要着急。” 武媚娘这才放心,不过旋即叮嘱道:“立即去二郎那里,告诉他今日‘百骑司’好手尽出,协助晋王监督军械装载转运,要他务必多加小心,切莫被人捉住手尾。” 她虽然不知道房俊神神秘秘的返回关中所谓何事,但这般隐迹藏行,必然所谋甚大。 外头那人低声应诺,见到武媚娘再无交待,这才快步离去。 车厢里,武媚娘蹙眉沉思。 郎君这般神神秘秘的返回关中,又适逢兵部装载军械运往辽东,很明显是想要搞事情的。 可耽搁军械之运输固然能够打击晋王的威信,然而却更会影响辽东大军的备战,如此罔顾帝国利益,更会激怒陛下,这可不像是郎君素来顾全大局的作风…… 第六百二十五章 阴谋出手 武媚娘深知自家郎君的行事风格,看似恣意张狂的背后绝对严守底线,大丈夫立于世间有所必为有所不为,有些时候哪怕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要去维护公平与正义。 绝无可能为了某一个目标的达成而不择手段,甚至葬送帝国之利益。 遭遇了一场刺杀险死还生,以郎君的性情必然会采取报复,任人鱼肉的岂能是那个“棒槌”?但无论怎样报复,也断无可能毫无底线,以耽搁军械之运输、破坏辽东大军备战的方式来打击晋王的威信。 可若是没打算动这些军械,却又为何鬼鬼祟祟的混杂在这些江南赶来的船只当中? …… 到了后半夜,前方装载完毕的船只离开码头,转舵至河面中心的航道往东驶去,到了船队的前方停泊,空出来的泊位则由后边的船只依次递进。 只不过军械太多,码头的泊位有限,装载的速度并不快,按照这样的速度,大抵要到中午的时候才能够装载完毕。 百余艘船只在河面上停驻,绵延的队伍足有将近一里地,除去前方的船只停靠在码头的泊位上有灯火照耀之外,绝大多数都笼罩在黑暗当中,寒风呼啸而过,船只在水面上晃晃悠悠,有若鬼影幢幢。 这些装载完军械的船只便静静的停驻在河边,尽皆熄了灯火,船上的水手以及“百骑司”的“监工”抓紧时间补个觉,否则等到天亮之后起航,往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都没有可能安安稳稳的睡觉了。 毕竟此时的黄河虽然尚未冰封,但已经有不少地方陆陆续续出现大片的冰凌,稍有不慎便是舟覆人亡的结局…… 茫茫夜色之下,一艘船只的船舷下水波晃动,一圈涟漪荡漾开去,随即十几个身穿黑色水靠的人影宛如水猴子一般自水中钻出,轻盈敏捷的攀着船舷翻上甲板,旋即潜入船舱之内。 这些人潜入舱内,先是上前试探睡下的水手,见到一个个都睡得死沉,拍拍脸也不见反应,这才彻底放心,然后便有人拿出绳索铰链,用自带的木杠架设了一个简单的支架,绳索的另一端则将舱底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军械牢牢绑住,几个人一同用力,借助杠杆的原理将沉重的军械缓缓吊了上来。 等到一大包军械吊上甲板,几个人趁着夜色推到船舷旁,再次用杠杆的原理将军靴包一点一点的顺到水中。 诺大的军械包缓缓沉入河底,一圈一圈的涟漪随即被寒风吹拂河面的波浪驱散,神不知鬼不觉。 连续将船舱里三个军械包尽皆丢进河里,这些人才小心翼翼的清除一切痕迹,然后倒退着再次潜入河水里。 寒风吹着船只微微晃动,黑乎乎的河面上水波荡漾。 这些人重新下水之后,并未第一时间离去,而是潜入河底用一个简易的带着木轮的板车托着军械包,沉重的军械包在水里的浮力作用下很是轻便,几个人便拖着走出去几十米的距离,然后返回,浮上水面喘口气,再次下潜。 如是三次,三个军械包都被拖离了船只下方。 确定无误,且销毁了痕迹,这些人便游鱼一般自水底游走,直接游出了最前头船只的观察范围,这才露出水面,登上岸之后背着绳索木杆板车迅速离开,翻过河堤,再向前跑了大概半里地,到了一处密密麻麻的仓库前,熟门熟路的钻入一处库房之中。 外头寒风凛凛,仓库内却是温暖如春。 空旷的仓库内并无货物摆放,这是在当中的地方燃起一个火炉,一个木箱子放在中间充当了桌子,几个人正围着木箱子喝着茶水说着什么,其余尚有皆是黑色劲装的彪形大汉伫立在四周。 当先一个穿着水靠的掀开头上用水牛皮做的面罩,长长吁出一口气,上前冲着当中大马金刀坐着的面庞略黑的青年施行军礼,沉声道:“末将幸不辱命,任务完成!” 黑面青年自然便是房俊,闻言道:“幸苦了!” 拿过一只大碗,提起水壶倒了大半碗热水,递过去道:“喝完热水,暖暖身子!” “多谢大帅!” 这人便是皇家水师偏将习君买,结果大碗,先是喝了一口试试水温,然后几大口喝完,一股暖流顿时从胃里蔓延全身,将身上的寒气驱散不少。 房俊摆了摆手,道:“先将水靠脱掉再来说话,免得寒气侵袭,伤了身子。” “喏!” 习君买得令,带着众人到了仓库一角,将水靠脱下,有人递上干燥的棉布擦干身体,换上与房俊等人一般无二的黑色劲装,然后回到房俊面前寻了个地方坐了,详细的将行动过程复述一遍。 房俊仔细听着,觉得并无不妥,便问身边的裴行俭:“守约觉得可有疏漏之处?” 裴行俭捋着颌下胡须,沉思片刻,摇头道:“只要迷药的分量不会太大,导致那些水手和监督的‘百骑司’好手太迟醒来,便不会惹人怀疑。” 房俊便抚掌笑道:“既然如此,那么咱们便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裴行俭嘿嘿笑道:“晋王殿下定然以为咱们会全力破坏这次军械的运输,却没想到咱们只是来一招釜底抽薪,便会忙得他焦头烂额。” 房俊冷哼一声,不屑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们自己可以自私自利不顾帝国利益,便将所有人都想得如他们一样龌蹉。道为体,术为用。有道者术能长久,无道者术必落空。学术先需明道,方能大成,学术若不明道,终是小器。故道为纲,术为目,纲举目张。道为世间规律,术为规律之用,道为本,术为末,若本末倒置,则一世殆矣!关陇只懂权术而不懂正道,只顾私利而罔顾大义,纵然能够横行一时,最终的结局亦不过是国之蠹虫,晋王急功近利,心浮气躁,自以为天纵之资可操控天下,终有一日亦要遭逢反噬,反受其害。” 诚然,历史上高宗李治即位之后国力强盛、威服四夷,更完成了李二陛下一生未能完成之夙愿——覆灭高句丽,房俊却对其不以为然。 国力之强盛,是因为李治上承贞观之治,几乎完全延续了李二陛下后期的政策,有贞观之遗风。到了高宗后期,朝政几乎被武则天一手把持,直至武则天登基之后,一直奉行着武则天的政治主张,为开元盛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就算是史上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对门阀世家的打压政策,也是在武则天手上得以进展与发扬。 而李治以赤诚仁孝谋求太子之位,登基之后表面上对待兄弟手足仁爱有加,实际上一众兄弟却相继惨死,这其中很难说与李治毫无相干。 登基之后便对一手扶持他上位的关陇贵族极力打压,甚至于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不愿背负一个“过河拆桥”的骂名,借由废后之机,一手操纵“废王立武”之策略,将武则天推出来与关陇贵族打擂台。 待到消除权臣大权独揽之后,将所有的罪名都尽归于武则天…… 不得不说,李治可谓将权术玩弄得出神入化,史上之帝王不知凡几,佼佼者更是数不胜数,但是权术之上能够超越李治的,却是屈指可数。 然而一味的崇尚“术”,却忽略“道”的作用,便限制了李治的最终成就。 否则依托着贞观之治留下来的遗产,四周除吐蕃之外再无强国,却为何仅仅博得了一个“贞观遗风”的评价? 若是他的眼光更长远一些,魄力更强盛一些,何至于举国之力奈何不得偏处一隅的吐蕃,最终被吐蕃杀下高原,动摇了大唐之根基,埋下了大唐帝国覆亡之恶果? 说白了,就是李治固然有能力,但是境界不够…… 第六百二十六章 反戈一击 房家湾码头上整夜喧嚣,一夜未停。 无数的军械从铸造局、兵器署等衙门运到码头,然后整整齐齐的装船,之后停泊在河道两侧,等待着一同启航运往辽东。 为了给兵部装载军械让路,整座码头的业务都不得不停止下来,这算是国家征用,所以往来的商贾们固然因为耽搁了自家事务而颇有微词,却也能够接受,只不过如此一来无数的船只聚集在河道上,整条水道几乎拥堵。 天亮之后,有小贩发现了商机,将各种点心饭菜从城内弄出来,沿河叫卖。那些船工、脚夫因为要看顾船上的货物所以不敢擅离,肚子饿得咕咕叫,见到有卖东西的自然不会错过,哪怕价格比正常贵了一倍,却也不得不忍痛购买。 整个码头人声鼎沸、摩肩擦踵,比往常热闹了一倍不止。 终于倒得晌午时分,所有军械都已经装载完毕。 李治熬了大半宿,在房舍当中歇息了一阵,只不过脑海里满是武娘子的倩影有些失眠,再加上一贯养尊处优的他难以适应简陋的环境,所以这会儿眼圈儿已经有些发黑,精神很是萎靡。 不过等到崔敦礼上前说所有军械已经装载完毕,李治还是振奋了一下,心里长长的吁出口气。 他就怕房俊趁着黑夜搞事情,所以一直提心吊胆,眼下见到装载顺利,并未有预想当中的事情发生,自然放下心中大石。 “殿下,卑职已经数国,船只数量无误,各船已经装载军械完毕,可否立即启程?” 这一次护送这批军械出关赶赴辽东的主事乃是兵部右侍郎郭福善,不过李治深知郭福善与房俊的关系很是亲近,不大放心让他独自全程护送,这万一半路上玩一出监守自盗可怎么办?所以他又增派了长孙无忌的侄子长孙祥全程跟随,以作监视…… 此时来到李治面前请示的便是长孙祥。 李治看了一眼这个年过四旬的长孙家子弟,眉头微蹙,心中不满。 他固然不敢相信郭福善,唯恐对方暗中动手脚,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你长孙祥的任务便是盯着郭福善的一举一动,确保这些军械能够安然抵达辽东,而不是如眼下这般一来就想要架空郭福善。 人家郭福善乃是堂堂兵部右侍郎,妥妥的朝廷大员,你长孙祥不过是雍州司兵参军,官阶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如此明目张胆的夺权,你让兵部上下怎么看我这个任用私人的晋王殿下? 不过眼下正与长孙家蜜里调油,也清楚这不过是长孙无忌为自家子侄某一条上进之路,只得压抑着不满,颔首道:“既然确认无误,那就尽快启程吧。一路上多加小心,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长孙祥心领神会:“殿下放心,末将睡觉都会瞪着眼睛,决不让任何小人有可乘之机!” 这话出口,左近的兵部官员尽皆面色难看。 大家都知道你晋王不信任咱们,可如今乃是国事当头,大家不眠不休一整夜连带大半天,是为了忠于王事、恪尽职守,可不是来给你怀疑的。 你的手下这般肆无忌惮的说出这样的话,将咱们兵部的官员当成什么了? 李治以手抚额,恨不得一脚将这个长孙祥揣进河里去,忍着怒气,摆手道:“休要聒噪,赶紧启程吧!” “喏!” 长孙祥自然感受到晋王的不满,却并未放在心上。 既然叔父长孙无忌将这个差事派发给自己,那就意味着从今往后自己就算是晋王这边的人了,自己只需要勤勉任事,不需在乎任何人的眼色,包括晋王殿下在内。 你再是能耐,那不还得依靠我们关陇的力量? …… 看着船队缓缓启程,接天连云的船帆陆续升起,一眼看不到的船队气势雄壮,李治才算是将心放下了一半。 另一半则需要船队安全抵达辽东之后才能彻底放下…… 心中的担忧减了一半,心思顿时便活泛起来。 他站在码头上四处张望,久久不见倩影,忍不住问道:“李将军,却不知武娘子现在何处?” 李君羡眼皮跳了跳,低声道:“武娘子昨夜一直协助兵部官员调派人手,熬到天明时分方才回城。” “回城了啊……” 李治心中失落,叹息一声,道:“本王也很是困乏了,这便先去向父皇复命,随即回宫歇息。诸位兵部同僚也忙了一夜,今日衙门里除去当值的官员之外,且先各自回府歇息,明日再恢复上值。” 一众兵部官员躬身答道:“多谢殿下体恤。” 李治摆摆手,对李君羡道:“本王这就进宫,李将军要不要一起?” 李君羡颔首道:“自然随殿下一起。” 他奉命监督军械装载和运输过程,眼下也算是完成了一半,猜想房俊若是想要搞破坏最适合的便是在这码头之上,毕竟人荒马乱的又是他自己的地头,做什么事都方便的很。既然此间唯有纰漏,那么大抵并不会在航行途中出什么幺蛾子。 自然要去向李二陛下复命回禀。 两人便告辞了兵部官员,乘坐着李治的马车,慢悠悠的回城。 走到明德门外,便见到有大批穿着刑部服饰的官员、皂隶自城内骑着马蜂拥出城,向南而去。 李治坐在马车里奇道:“怎么回事?刑部这般大张旗鼓,莫非是何处发生了大案?” 李君羡一整晚都在码头,此刻未与自己的麾下碰面,所以也不知发生何事。 等两人到了皇宫,禀报之后在内侍的引领之下直入神龙殿。 李二陛下看上去刚刚用过午膳,正与杨妃一起坐在厅中说话,见到晋王与李君羡入内,杨妃便起身离去,不参与公务。 李治与李君羡恭送杨妃离去,便听到李二陛下道:“坐下说吧,还算顺利?” 李治落座,李君羡则束手立于一侧。 李治道:“幸不辱命,装载过程一切顺利。”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神情之间很是平静,看上去早就认定如此,看着李治的黑眼圈和颓废的精神,关切道:“熬了一整夜吧?既然船队已经出发,便回去歇着吧。”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还熬得住。想当年父皇夙兴夜寐、身在军中,每日里殚精竭虑运筹帷幄,方才率领大唐虎贲打下这锦绣江山,那是何等之魄力?儿臣固然未有父皇之精力,但这些微末小事,却也处置的来。” 李二陛下便捋须微笑,很是满意:“成大事者,必有超人之精力,否则何以处置那等繁琐事务,又如何在紧要时刻保持清醒做出正确的抉择?吾儿少年英气,有为父当年之风!” 一旁的李君羡闷声不语,心里却难免腹诽:屁的过人精力啊,这位足足躺了大半宿…… 得到父皇的肯定,李治很是兴奋,说了几句话,这才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倒是不担心李君羡将他昨夜歇息了大半夜的事情说出去,但凡能够成为父皇宠信的臣子,怎可能是那等愚蠢之辈? 只不过他将将走到门口,便与内侍总管王德走了个碰面。 见到王德申请急躁、脚步匆匆,李治便站定,奇道:“王总管今日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难道是发生了何等大事?” 王德赶紧站定施礼,闻言面色有几分古怪,答道:“御史台数位监察御史正在承天门外叩阙,有弹劾奏章呈递。” 李治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御史台那些人整日里就好似疯狗一般,有了一个“风闻奏事”的权力,便没头没脑的挨个咬,但凡是大臣们稍有疏漏错处,便逮住了咬个没完。 他刚要迈步,却听得王德悠悠说道:“这件事情牵扯殿下,或许陛下稍后还会召见,所以殿下不妨暂且留步。” 李治脚步一顿,一脸诧异:“难不成是弹劾本王的?” 王德颔首。 第六百二十七章 釜底抽薪 李治本是一句戏言,可见到王德居然颔首承认,顿时愕然。 “是何人弹劾本王?本王犯了什么错?” 从小到大,李治都一直是个乖宝宝,聪慧乖巧积极向上,饱受皇族上下以及朝野内外的赞赏,几乎成为众口一词的“别人家的孩子”,所有的负面评价几乎没有,单纯如白纸一般。 此刻听闻居然有人弹劾他,心里又是惊愕又是迷茫,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新奇了…… 王德微微摇头,低声道:“老奴不敢多嘴,殿下稍后便知。” 便迈步进了堂中。 李治自然要跟着进去,看看到底是何人弹劾自己何事,若是当真自己不小心犯了错被御史们揪住了小辫子,也好及早向父皇坦承错误诚挚改正,免得将来稀里糊涂的挨一顿板子…… 王德进了堂中,见到李二陛下正在与李君羡说话,便快步上前,施礼道:“陛下,刚刚政事堂递进来的奏疏,御史台数位御史联名上书,弹劾晋王殿下。” 李二陛下顿时一愣,看了看跟在王德后面走回来的李治,奇道:“究竟何事?” 王德将奏疏双手呈上,回话道:“就在刚刚,城南房家湾码头发现一包本应装载上船运往辽东的军械,京兆府与刑部得到报案,立即派遣人手前往现场勘察,确认无误之后,便快马追上刚刚启程的船队,予以叫停,并且开始彻查究竟是如何丢失了那一包军械。结果发现其中有一条船上一共失窃了三包军械,而船上水手以及随行的‘百骑司’官员居然毫无所觉。碰巧有几位前往河东公干的监察御史返京,上前询问缘由,京兆府衙役不敢隐瞒,结果那几位御史当即便在穿上写就了弹劾奏疏,快马送抵政事堂。” 李治一听,脑袋里顿时“轰”的一声。 千算万算,就怕这个时候出事,结果还是没防住。自己见到船队出发认为以为万无一失,结果便是在自己由码头返回皇宫的这段时间,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不过他也有些想不通:“军械丢失,的确有本王失察之原因,但勘察核准丢失数量之后,船队应当予以放行赶赴辽东,刑部与京兆府自可慢慢去查,何至于便弹劾本王?” 在他想来,军械丢失固然是自己的责任,可说到底自己也是受害者,就算将所有错误都安插在自己头上,那也犯不着被监察御史弹劾吧? 一个失职而已,顶了天也就是父皇下旨申饬一番,挨得着御史台什么事儿? 王德不敢多言,奏疏就在皇帝手里头呢,一看便知,他才不会去多言多舌…… 李二陛下一目十行,这会儿的功夫已经将奏疏看完,哼了一声,将奏疏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看着李治道:“想知道人家为何弹劾于你?哼,一船上千件军械,其中多有甲胄横刀、强弓劲弩,甚至还有一包火器……这些东西一旦流入长安,被人私底下藏匿起来,足以武装起一支上千人的精锐军队……” 李治顿时面色大变,两股战战,失声惊呼道:“父皇,儿臣冤枉!” 他已经猜到了御史们在奏疏当中的话语。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没理他,继续说道:“……冤枉不冤枉,暂且另说,这几位也并没有说你故意为之、心怀叵测。但人家言之灼灼,说这件事必须予以严惩,以儆效尤,否则将来人人效仿,各部军中甚至铸造局、兵器署等衙门动辄‘军械丢失’,这个长安城岂不是处处危机、步步惊险?长此以往,整个长安城都将陷入恐慌与动荡之中。” 李治面色惨白,抿嘴不语。 他只是以为御史们小题大做,是想要与他作对,故意以弹劾这种方式来打击他的威信,此刻听了李二陛下这番话语,顿时意识到事情尚且不止这么简单。 长安是什么地方?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 这等地方最重要的长治久安,否则连帝都都动荡不安,整个天下又岂能事事顺遂,官员们又岂能各按其职,百姓又岂能安居乐业?如今三包军械失窃,尚余两包找不到下落,一旦这些军械落入心怀叵测的贼人手中,将会危及到皇帝的安危,甚至整个大唐江山的安稳。 不止如此。 这些军械到底是一时疏忽导致丢失,还是负责装载运输这批军械的晋王殿下监守自盗? 若是前者,或许只是监管不力、能力有限,皇帝应当下旨予以申饬,自此之后尽心竭力以图后效,下不为例。 可若是后者,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李治浑身冷汗涔涔,嘴唇白发,拜伏在李二陛下脚前,颤声道:“父皇烛照万里、明察秋毫,这批军械之丢失,儿臣全不知情!” 他太明白这件事的后果了,若军械丢失,顶了天是一个失察无能之责,可若是被人误以为是他自己“监守自盗”,那可就要了亲命了。 别看父皇一贯对自己极为宠爱,可父皇最是讲究原则,尤其是这等攸关帝国稳固之事宜,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有体恤宽恕之情,自会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他现在就怕的就是再有御史弹劾他私藏兵甲、隐匿死士,然后“百骑司”的密探便开进晋王府大肆搜索,结果于府中某一处搜出这批丢失的军械。 这就对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杞人忧天,只看这批军械能够在层层防范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失,便可知贼人能量之强大,想要将这批丢失的军械再想法藏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然后等着人上门搜查之后嫁祸于自己,那也并非不可能。 只要想想一旦这批军械于自己府邸之中被发现的后果,李治便不寒而栗,魂飞胆丧…… 李二陛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看了看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儿子,摇头叹了口气,对李君羡说道:“立刻派人看守晋王府,任何出入的可疑人等尽皆缉拿入狱,严加审讯。” 李君羡站在一旁已经浑身大汗,闻言赶紧道:“末将遵命!” 便急忙大步匆匆离去。 原本李二陛下派遣自己前去督查军械之装载,便是担忧有人要暗中破坏打击晋王的威信,结果自己大张旗鼓前去,却依旧没能阻挡贼人搞破坏,这已经是极其严重的失职。 尤其是心里也拿捏不准此事到底何人所为,若是房俊还好一点,起码这厮脾气虽然棒槌,但为人处事尚有底线,只要打击晋王威信的目的达到,并不会借机搞出别的事情。 可万一此事并非房俊所为,贼人的目的也的确是盗窃军械藏匿起来,以待将来有机会用以武装起千余人的军队祸乱长安,甚至攻打太极宫…… 那自己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再想深一层,房俊固然不会藏匿这批军械意图作乱,可若不仅仅只是想要打击晋王的威信,而是想要一举将晋王争储的资格彻底摧毁,他会怎么办? 自然是栽赃嫁祸,将这批军械想办法藏匿在晋王府! 固然李君羡不认为房俊行事会这般毫无底线,可毕竟这也有着极大之可能,他断然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看着李君羡匆匆离去,李二陛下面容沉静,对李治说道:“起来吧,这般跪着又有什么用呢?应当仔细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如何予以弥补,最重要是往后要如何改正。” 李治听了这话,忐忑的心情略有平复了一些,他明白父皇知晓这件事必然是有人针对他。可话说回来,他自己也早就预料有人会针对此事搞破坏,甚至央求父皇派遣了“百骑司”前去监督,却依旧别人家谋算成功,这岂不是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他的无能? 嘴里有些苦涩,李治从地上爬起,垂头丧气的坐在李二陛下面前。 第六百二十八章 李二教子 李二陛下看着垂头丧气一蹶不振的儿子,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 心疼于如此一个聪慧的儿子居然被人狠狠的耍了一道,极有可能使得李治的自信缺失,影响到性格的发展。好笑则在于这小子素来看似平和谦逊,但骨子里的那种骄傲却根深蒂固,如今受了委屈,倒是做出一副少见的小儿女之态…… 命王德沏了一壶茶水,又让内侍取来几样糕点,温言道:“昨夜忙了一宿,尚未用过早膳吧?来,先吃一些东西垫垫肚子,稍后回到府里,再好生吃上一顿。” 李治心中感动,拈起一块糕点咀嚼一口,又有些羞愧。 他作业的确一宿未睡,可却非是因为要忙碌那些军械的装载,而是躺在简陋房舍硬邦邦的床榻之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武娘子的倾世容颜以及妩媚风姿,颇有些色授魂与,神思不属…… 李二陛下看他神情,还以为他在为被人家耍了一道而羞愧,便安慰道:“世上无人能够生而知之,所谓的明君贤臣,也都是在一次一次的失败当中积累经验,最终取得辉煌成就。人孰无过?要正视自己的错误,思忖错在何处,往后当时刻警醒并予以改正,如此,方能够成就大业。” 李治颔首受教,感受到父皇的疼爱,眼睛有些发红,再想起自己早已经知道有人要搞破坏,所以央求父皇派遣“百骑司”为自己所用,却依旧被贼子趁隙而入,狠狠的耍了一道,自尊心大受挫折,语气便有些哽咽,哑声道:“此事必是房俊所为,他一力支持太子,处处与我作对,兵部上上下下皆是他的人马,儿臣根本无法指使。这一次他就是要彻底摧毁儿臣的威信,甚至于说不定就会将那些军械藏在儿臣府中,然后撺掇那些个御史言官极力弹劾……” 话说一半,却被李二陛下竖起的手掌所打断。 李二陛下坐直身子,面沉似水,冷冷的瞪着李治,直将李治瞪得心里发毛,嗫嚅道:“父皇……儿臣可是说错了?” 李二陛下未答。 沉默少顷,李二陛下才缓缓说道:“当初房俊升任京兆尹,曾与京兆府大堂之中写下一副楹联,‘公生明,廉生威’,至今依旧悬挂在京兆府。曾有人问他何意,他说: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似乎再给李治留下思考的时间,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这才续道:“六个字,却道尽了上位者应当何以自处之精髓,可做到这一点却很是不容易。气魄大度方能公正,心底无私方能廉洁,如此,方可御下而不生反驳,量刑而不生怨愤。你自小到大,聪慧敏锐远超常人,父皇都看在眼里,可知道你自认远超太子之能力,但是你却不知,或许你处处都超过太子,也不屑于太子的优柔管段、妇人之仁,然而正是太子那一份对待朝臣一视同仁之心,却是你很难能够达到的。” 李治心底惶恐,想要说话,却被李二陛下再一次打断。 李二陛下目光灼灼,看着他说道:“房俊非是一般之朝臣,身为越国公,已然臻达人臣之极限,每一个这样的人,都是帝国之柱石。且不说你这番话完全是凭空揣测、毫无根据,即便是证据确凿,亦不能这般武断,尚需考虑整件事所牵扯之种种。朝臣们无论是否支持你,都会在心底认为你鲁莽冒失,尤其是房俊的支持者更会认为你刻薄寡恩。既然你公然认定此事乃是房俊所为,那么就必须要予以惩戒处罚,否则明知其犯法而不予处置,如何能够服众?大唐之律法岂非成为玩物?可是你一旦施以惩戒,便会导致整个朝局的动荡,说严重一些,甚至有可能导致帝国的衰颓。” 这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正如长孙无忌那般,背地里坐下的龌蹉事无可计数,可是素来以明断英武著称的李二陛下却为何一直对其雍容有加,赏赐不断,甚至在公然抵抗自己制定之国策时,也更多的采取怀柔策略,而不是雷霆万钧的予以镇压? 镇压一个长孙无忌容易,可是连带着使得所有关陇贵族离心离德,甚至生出反叛之心,那可就大发了。 帝国之有今日,乃是李二陛下以及无数大臣呕心沥血、夙兴夜寐的结果,焉能因为区区一个长孙无忌,便使得无数人的心血付诸东流,放任即将开启的辉煌盛世半途夭折? 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有些时候你要明知对方的错误却依旧采取隐忍妥协的姿态,如此方能成为缔造大事之豪杰。 连“忍”都做不到,还能有什么出息? 在他看来,李治就是锐气太盛,从未遇到过真正的挫折,眼下虽然明显被别人摆了一道,受了委屈,可是这种委屈却不见得是坏事。 即便是真正的精钢,不经千锤百炼又如何能够铸就绝世神兵? 李治脸色灰败,心里又是惧怕又是不忿。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可仅此一项便说自己不如太子,这让他很是不服。难道自己没有魄力气度么?他可不是这么认为。就比如房俊,这人虽然是自己的姐夫,可素来与自己不大亲近,从小面对自己以及一起长大的兕子,那厮就对兕子倍加宠溺,哪怕兕子要天上的月亮都会想个法子给摘下来,可是对待自己却是冷漠疏远。 近些年更成为太子的肱骨之臣,处处与自己作对。 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将房俊恨得牙根痒痒,恨得不行了吧?可自己并未有多大的恨意。 他时常在想,虽然房俊如今与自己作对,可若是哪一天自己逆而夺取、成功逆袭夺得储君之位,甚至有朝一日荣登大宝君临天下,照样会善待房俊这样的能臣,甚至予以信重。 这还不是胸怀气度? 可父皇的话语他是绝对不敢驳斥的,只能低着头,委委屈屈的说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受教,往后必定予以改正。” 李二陛下什么样人,只一眼便看出李治言不由衷,却也并未失望,这个儿子正当气盛之年岁,有一点小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话说回来,一个真正什么脾气也没有的人,如何能够扺掌这样一个庞大帝国? 就好似软塌塌没有多少主见的太子一般,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这时候门口有内侍通禀,说是京兆尹马周、刑部尚书张亮有联名奏疏递交到政事堂,政事堂诸位宰辅名人呈递入宫。 王德将奏疏接了,进来放在李二陛下案头。 李二陛下拿起奏疏仔细观看,眉峰虽然并未舒展,但面色却好看了许多。 然后他将奏疏递给李治,道:“你自己看看吧。” 李治一头雾水,难道马周和张亮也弹劾自己?这两人的分量可不是御史台那些个聒噪的御史可堪比拟的,赶紧一目十行的观看,然后稍稍放下了心。 奏疏之中,马周与张亮提及接到报案之后先是赶往房家湾码头,确认了发现的军械正是兵部昨夜装载的那一批,便立即快马在船队出关之前截停,详细严查之后,发现其中有一条船吃水太浅,上船检查之后的确丢失了三包军械,如今连人带船已经全部扣押。 但是考虑到这批军械的紧急之处,所以其余船只尽皆放行,出关奔赴辽东,京兆府和刑部将会抽调精锐人手尽快侦破此案…… 还好没有大张旗鼓的将所有船只截停配合调查,否则势必耽搁船队运输的日程,一旦辽东降雪,这些军械无法抵达军中,那么第一责任人便是负责此次军械装载运输的晋王李治。 到那个时候,李治就不得不背负起这个责任,威信扫地。 显然一切正如父皇先前所说,这些人虽然在背后搞自己,却也严守底线,并未使得辽东大军的战备受阻,就使得事情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杀伤力不是太过强悍。 当然,若是不能妥善解决,他李治照样要颜面尽失,往后在兵部说话都直不起腰杆…… 第六百二十九章 现身码头 虽然消除了最大的担心,可在自己全力戒备的情形下依旧被人狠狠的耍了一道,这令心高气傲的李治很是愤懑。 见到父皇并未有太多责怪自己的意思,他也放下心来,忿忿道:“‘百骑司’最是擅长追踪行藏、查询线索,码头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贼人不可能无声无息的坐下此等事,必有踪迹可寻,想必李将军稍后就能传来好消息。” 只要能够查询此事的背后有房俊甚或是太子一派的影子,哪怕最终无法定罪,也足以消弭自己在此期间犯下的错误,不至于使得威信扫地。 甚至自己可能因此一扫颓势,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反击那些贼人,毕竟自己可是受害者啊,理当得到同情…… 李二陛下却不以为然,但也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说。 那房俊何等心思细腻,岂能留下这等疏漏让你反戈一击?整个码头都是人家的产业,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岂能这般轻易露出马脚?更别说就算是“百骑司”也并非铁板一块…… *****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艘快船从下游逆水而上,直抵房家湾码头。此时的码头已经被完全戒严,京兆府与刑部可谓倾巢而出,一条船一条船的搜索,一个人一个人的盘问,整个码头风声鹤唳,诸多商贾战战兢兢。 谁能想得到如此严密的防备之下,依旧有军械失窃?任何一个人、任何一艘船都有嫌疑,没人敢在这种时候抗拒盘查,只能乖乖的配合。 否则万一最终找不到贼人,京兆府和刑部干脆找两个替罪羊随便交上去,那可就倒了血霉了…… 快船刚刚抵达码头,便有几个京兆府衙役跳上甲板,一边将船上的水手叫过来战排,一边拿出一本名簿记录名字、籍贯,以及这艘快船所属。 当前一个衙役将毛笔伸入一个灌满墨汁的瓶子蘸了一下,单手铺开名捕擎在手上,面无表情的对面前一排水手,先将名字询问着记录了,又问道:“此船乃何人所有?” 一个穿着衣服却依旧看得出虬结肌肉的壮实水手回道:“皇家水师。” 那衙役一愣:“谁?” 水手又说了一遍:“皇家水师。” 衙役啧啧嘴,语气瞬间客气许多:“船上所有乘客是否都在这里,舱里可还有人?” 水手道:“自然是有的。” 衙役蹙眉:“能否叫出来一起记录名字?非是吾等多事,实在是今日有大案发生,吾等奉了京兆尹之命务必盘查往来人员,无论是谁,都得登记在册,不敢疏忽。” 他不敢不客气,皇家水师乃是房俊一手创立,如今房俊虽然已经不再水师担任要职,可整个水师上上下下皆是房俊一手简拔起来的心腹,依旧对房俊唯命是从。 房俊那是什么人?且不说崇高地位、优隆圣眷,单只是前任京兆尹这一个身份,就使得这些曾经在房俊麾下任事的京兆府衙役心存敬畏,不敢造次。 那水手黝黑的脸膛没什么表情,只是略微摇头,道:“你若要查,自己进去舱内便是,吾只是个兵卒,不敢入内。” 衙役顿时吃了一惊,心想难不成这船上还有水师的高层将领? 那可不能失礼,忙道:“既然如此,那吾自己进舱记录便是……” 话音未落,便见到舱里走出两人,当先一人面庞微黑、锦帽貂裘,行走之间有若龙行虎步,气势十足,正爽朗笑道:“你们这些**当真没规矩,人家京兆府乃是依律盘查过往船只,吾等身为军人,自当全力配合,岂能予以抵触呢?” 那些水手赶紧退到一边,齐声道:“吾等知错!” 那衙役腿都有些软了,作为京兆府的老人儿,他自然是识得房俊的,此刻见到房俊从舱底走出,赶紧上前鞠躬施礼,惶恐道:“吾等奉了京兆尹之命盘查人员,惊扰了越国公歇息,还望见谅。” 房俊笑呵呵的一摆手:“这算得什么惊扰?身为大唐军人,自当全力配合各个衙门。吾乃房俊,这位是华亭镇长史,河东裴氏子弟裴行俭,你可记录在档,若有什么需要吾等配合之处,毋须介意,只管找上门来便是,吾等必定全力配合。” 那衙役顿生崇敬之意。 人家这是何等级别的高官显贵,却依旧如当年担任京兆尹时一般平易近人,外人都说这位是个“棒槌”,但人家从未对自己这等小人物耀武扬威恣意凌辱,再看看此前盘查过的几艘官船,一个个五六七品的小官儿也将下巴抬到天上去,官威斗得飞起。 两相对照,差距太大。 “多谢越国公体谅。” 房俊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又好奇问道:“今日到底发生何事,使得京兆府与刑部这般大张旗鼓?” 那衙役答道:“越国公有所不知,昨日晚间,兵部于此装载军械运往辽东,结果有一艘船上的军械失窃三包,目前只发现了一包,另有两包不知所踪。京畿重地,这些军械失窃……意味这多大的风险,越国公想必也清楚,所以京兆府与刑部不敢怠慢,正在严格盘查、仔细搜索,务必找到那两包失窃的军械,否则后果之严重,不知有多少人将会被牵连在内。” 房俊一脸恍然,颔首道:“如此,的确是一件大事。” 那衙役记录了船上的人数,各自名字,来自何处,不过自然是不敢进入舱内搜索一番的,人家房俊位高爵显,能够给你面子就得兜住了,再敢蹬鼻子上脸,真以为这厮的拳脚是吃素的? 待到这些衙役告退离去,房俊笑着瞅瞅裴行俭,道:“这回想必足够晋王殿下喝一壶的了。” 裴行俭也笑道:“晋王殿下日防夜防,却没想到依旧没防住,此刻想必窝火得很。不过大帅也别抱太大希望,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定会看出是吾等在背后搞鬼,所以未必会责怪晋王。” 房俊哼了一声:“陛下是否责罚又有何关系?只要御史能够持续不断的上书弹劾,晋王的声誉便会一直处于波动之中,想要依靠一些举措提振声势,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这两包军械一日不出现,便会犹如选在晋王头顶的一柄宝剑,吓得他心惊胆颤,夜不能寐。居然还想要染指兵部大权?哼哼,简直痴心妄想。” 裴行俭深以为然。 无论大臣亦或是皇子,犯了错并不可怕,只要圣眷犹在,到底会有转圜的机会,哪怕是迫不得已降职罢官,也终有起复的一日。 可一旦沾染了“谋逆”这件大罪,任谁也得脱层皮。 如果将来有一天这些失窃的军械骤然出现,并且装备了一支叛军,那么今日导致军械失窃的晋王无论如何也不能洗脱干系,就算谁都知道并非他故意导致这些军械失窃,也逃不脱连带的责任。 那对于一个有可能染指储位的皇子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 若是碰到一个多疑的皇帝,说不得就是一杯毒酒赐下…… 在船上站了一会儿,便有房家的马车从远处驰来,更有一群亲兵部曲在后跟随,尽皆一人双马。 房俊与裴行俭顺着跳板下了船来到码头上,马车到了近前,两人抬脚进了这辆宽敞的四轮马车,亲兵们则汇合一处,尽皆上马,前呼后拥的簇拥着马车离开码头,向城内驶去。 车上,房俊脱下貂皮帽子,挠了挠头发,从车厢上的抽屉里寻摸出一个小酒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赞叹一声,又摸出两个酒杯,斟了两杯酒,递给裴行俭一杯,然后拈着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一股辛辣的酒水穿喉入腹,犹如滚烫的火焰,浑身寒气尽数驱散,很是舒服。 又翻出一堆蜜饯,拈着一个杏肉脯放进嘴里咀嚼,问道:“可做好了入民部之后的准备?” 第六百三十章 志同道合 裴行俭也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张嘴呼出一口酒气,精神为之一振,赞叹道:“好酒!” 然后也学着房俊拈着一块果脯放进口中,嚼了两下,说道:“民部之事,关乎帝国之财赋,属下认为不宜操之过急,只要能够帮助太子牢牢的长官民部,使得储位之争不至于落入下风,然后才可顺利实行货币改革之计划。” 房俊去拿酒壶,却被裴行俭抢先,便任其给自己斟酒,想了想说道:“如今大唐之经济突飞猛进,钱币数量早已不敷使用,所以币制改革势在必行。只不过吾等还是要慎重,如何增加税赋,如何增强大唐货殖向海外倾销的能力,如何架空别国的经济基础,这都需要去慢慢摸索,不能急于一时。正如你所言,只要帮助太子稳定民部,其余皆可缓缓图之,不能为了建功而一味的急功近利,那非是吾等最终之目的。” 币制改革这种事,影响实在是太大。 他毕竟非是科班出身,对于金融领域一知半解,还需要与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才一起慢慢摸索,然后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政策,否则若是脑子一热想当然的就去鲁莽施行,搞不好非但不能达到目的,还会反受其害。 大唐冠绝天下的经济乃是最犀利的武器,若能善加利用,必将无往而不利,可一旦政策有误,则不啻于自缚手脚,自毁根基。 当然,由于大唐经济与别国经济的体量之间有着不可逾越之鸿沟,所以容错率非常大,只要不是太过愚蠢,完全不懂得经济规则,事实上总归会有一定之效果的,区别只在于效果的大与小而已。 裴行俭颔首表示认可,旋即苦笑道:“属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能够进入民部,协助管理帝国财赋,这实在是太过出乎预料。不怕您笑话,属下最近时常夙夜惊醒,唯恐有负所托,惶恐不已。” 事实上朝廷六部除去礼部、吏部之外,其余四部都需要相应的专科能力,否则很难取得出色的成绩。 房俊喝了杯酒,宽慰道:“谁又是生而知之呢?还不都是沉下心去慢慢摸索出来的。进入民部之后用心去做,一则可以积攒功勋拓展资历,再则亦可趁机与太子打好关系,让太子知晓你的能力。三五年之后便谋求外放,掌管一地之军政大权,若是能够做出成效,一任或者两任之后再调回中枢,便有了参豫政事之资格。到那个时候,只要太子能够保住储君之位甚至顺利登基,守约你足以进入政事堂,担任一任宰辅。” 裴行俭只觉得眼窝发热,心底感动无以复加。 可是将他往后二十年的发展都一步一步的规划好了呀…… 他放下酒杯,翻身而起,拜伏在房俊面前,感激道:“在下不过是河东一纨绔,整日里行事招摇玩物丧志,幸得越国公之错爱,不仅予以重任,且这般看重培养,此等恩情,无以为报。此生定然以您马首是瞻,粉身碎骨亦难报大恩于万一,若有半分违逆,人神共弃之!” 这番话语的确是诚心实意。 谁能想象当初房俊将自己带到华亭镇,居然赋予自己长史之位,将这个“天下第一封地”全权交托于自己,甚至在房俊回京的两年时间内,完全由他裴行俭一手掌控? 正是在此期间,裴行俭完成了由一个天资聪颖的世家子弟向能臣干吏的转变,不夸张的说,扺掌华亭镇期间的经历,将会在他往后的人生当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份重用与信任,值得他用一生去偿还…… 魏晋风骨,书生意气,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房俊却哈哈一笑,伸手将裴行俭拉起来,佯怒道:“你我以兄弟相称,素来理念相同、肝胆相照,何故居然这般市井之态?吾等辅佐太子,本意在于更好的建设大唐,在即将到来的辉煌盛世当中添砖加瓦,使吾等之心血可以将这片江山渲染得更加璀璨,使斑斑之青史,亦有吾等之名讳!万世之后,子孙们提及当年这煌煌盛世、盖代荣耀,吾汉家儿郎横行宇内冠盖古今之辉煌岁月,乃是由吾等参与其中,甚至一手缔造,这是何等流芳千古之功勋?这才是吾等孜孜以求的目的,而非是拉帮结派、蝇营狗苟!那些将一己私欲放在心头的官僚们,终将在吾等面前战战兢兢、黯淡无光!” 裴行俭只觉得一身热血都有沸腾之势。 古往今来,哪一个身居高位者不想着名垂千古,不想着流芳百世?可是一个人处于世间,有着太多的掣肘,也有着太多的局限,又有几个人当真能够将功名利禄抛于身外,一心一意为万民谋福祉,为万世开太平? 自己何其幸也,能够懵懂之中便置身于房俊所构建的这样一个行列当中! 虽然这个行列当中的同志眼下并未有太多展现自己的机会,更多人都还在奋力向着权力的顶峰攀爬,但是他相信,有朝一日当这些人扺掌了这个帝国的权力,毕竟是一番惊天动地旷古烁金的气势! 一群志同道合者能够向着这样一个崇高的理想不断前进奋斗,一路披荆斩棘、锐意进入,死亦何憾?! …… 马车来到裴家在长安的宅邸前停下,裴行俭告别房俊下了马车,暂时回家休整几日。这几年他一直身在江南扺掌华亭镇,数年未曾归家,此刻立足于坊门之外,一时间心情激荡,难以克制。 思忖良久,方才迈步进了坊门…… 房俊则坐着马车一路来到皇城承天门前,下了马车来到门前,早有禁卫上前,见到是房俊,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谄笑着点头哈腰:“原来是越国公,您老人家几时回京的?应当事先通知一声,弟兄们也好设宴给您接风洗尘。” 房俊瞅了瞅这个禁卫,有些面善,却一时叫不起来名字,便笑着道:“出京两月,此番回京自当向陛下报备,岂敢徇私而罔顾朝廷规矩?吃饭喝酒这等事自是好说,等过个几天,大家一起聚一聚便是。” 他如今早已经成为长安勋贵子弟当中的传奇人物,除去个别人因为所属阵营不同而对他抱有敌意之外,余者哪一个不是衷心敬服?不过房俊倒是素来不摆架子,即便身居高位,甚至比这些个勋贵子弟家中长辈的官职爵位还高,却也能够打成一片。 那禁卫便有些受宠若惊:“那咱们可说好了……您先稍等,咱给您入内通禀一声。” 房俊颔首。 那禁卫便快步进了承天门内,半晌才回转,身后跟了一个内侍,恭恭敬敬的上前给房俊施礼,道:“陛下召见,越国公请随奴婢入内。” 房俊冲着门前禁卫拱拱手,便随着内侍进了太极宫。 关中严寒,今年虽然尚未降雪,但宫内的花树早已凋敝,亭台楼馆之间倍显疏远,高墙飞檐愈发显得恢弘大气。 青砖铺就的小路清扫得干干净净,房俊随着内侍一路来到神龙殿,内侍入内通禀,须臾回转,侧身请房俊入内。 房俊进了神龙殿,在偏厅之内换了鞋子,这才径直来到正殿之后的御书房,求见入内。 李二陛下正名人沏好了一壶差,又让内侍备了几样糕点,见到房俊进来一揖及地,口称“觐见陛下”,便随意的摆摆手,笑道:“由江南一路返回,舟车劳顿,关中气候又极为苦寒,赶紧过来喝杯茶,吃几块糕点。” 话说李二陛下虽然对房俊动辄打骂,丝毫不留情面,但其实私底下很少会摆皇帝、岳父的谱子,时常对坐饮酒、饮茶,颇似忘年之交。 房俊领命,便来到李二陛下跪坐下去,见到李二陛下居然亲手执壶给他斟茶,连忙伸手去拿茶壶,惶恐道:“微臣不敢当!”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躲开他的手,执意给他斟茶,口中说道:“如何不敢当?你房二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整个江南都被你给整治得风声鹤唳,多少人家倾家荡产方能保得住项上人头,如此杀气,如此气魄,纵观朝野上下何人可堪匹敌?你若不敢当,还有何人敢当?来来来,朕亲手为您斟茶,庆贺您房二郎纵横江南、慑服群雄!” 房俊顿时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咱不辞辛劳千山万水下江南,可都是为了您的儿子,如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魏王殿下金山银山入袋,结果一回头您非但没有半句嘉奖感谢,反而这般阴阳怪气……这又是为的哪般? 第六百三十一章 简在帝心 房俊自认为对于李二陛下的性情尚算了解,可是眼前这样一幅阴阳怪气的模样却着实令他一头雾水,不知所为哪般。 只得装作惶恐惊惧的神情,两手搓着,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李二陛下,说道:“微臣脾气太坏,素来受不得委屈,此番在江南遭遇暗杀险死还生,所以这心底难免有些愤懑,行事便恣无忌惮了一些。陛下明鉴,微臣已然知错,往后再有类似之情形,必将陛下之利益、帝国之利益放在首要,纵然粉身碎骨,亦当不损大唐基业之万一。”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啧啧嘴,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 人家有错么? 原本下江南就是自家儿子生拉硬拽去的,将太原王氏等门阀赔偿于房俊的货殖产业接手过来,本质上几乎就是讨要,这就是一份大大的人情。 至于到了江南的种种行为,或许有些僭越,但也绝对说不上犯错。 更何况人家可是为了自家儿子方才离了长安去往江南那等险地,并且遭遇刺杀身负重伤,自己不仅仅是个皇帝,更是魏王李泰的父亲,人家为了你的儿子赴汤蹈火,你好意思揪住一点错处咬住了不松口? 话又说回来,人家遭遇刺杀险死还生,非但没有大肆报复,反而顾全大局克制隐忍,这不仅没错,简直就是人臣之典范! 如此重情重义、奉公守法、顾全大局的好臣子,身为皇帝如何能够予以苛责? 只是看着房俊脸上那一副委屈中透露着惶恐的神情,李二陛下本欲敲打一番的想法便顿时消弭无踪。 不仅不能敲打,这还得好言抚慰、温言嘉奖啊,否则往后谁还给你这个皇帝卖命? 至于军械失窃这档子事儿……固然他认准了必是房俊所为,可一来并无确凿之证据,二来对方也控制得很好,只损伤了晋王在兵部的威信,却并未对朝局造成实质上的影响。 既然允许晋王争储,那就得允许太子一派反击。 现在人家刷了个手段,将失窃的两包军械栽赃在晋王身上,满朝舆论都在指责晋王失职,那两包军械更成为悬而未下的一柄利刃,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晋王,或许某一天太子被逼入绝境,只需将那两包军械随便放出来,便足以对晋王的处境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这一回,晋王输的彻头彻尾。 而房俊却做得干净利落…… 将手中茶杯里的茶水呷了一口,李二陛下瞪了房俊一眼,佯装不悦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房俊故作不解:“微臣险死还生,哪里占了便宜?分明是吃了大亏。” 李二陛下怒哼一声:“非得要朕说得明明白白?” 房俊一缩脖子,立刻认怂:“陛下说微臣占了便宜,那就是微臣占了便宜吧……” 执壶给李二陛下的茶杯续上茶水。 李二陛下容颜稍霁,示意房俊也饮茶,这才问道:“江南士族那边,你认为可还稳定?” 房俊自然明白话中之意,颔首道:“如今天下升平、四夷慑服,突厥余孽远遁大漠,短时间内必将休养生息,无力东顾,以微臣之见,他们可能会渡过大漠,翻越丘陵,一路沿着平坦肥沃的平原向南迁徙,攻略西海(里海)附近的土地,若是这个征服的过程顺利,那么往后将不大可能继续威胁大唐之边疆。吐蕃虽然兵强马壮,但地处高原,条件苦寒,如今国内更被青稞酒闹得粮荒,纵然那位松赞干布再是雄心壮志,也很难在稳定国内之前升起侵犯大唐州府之心。高句丽固然桀骜不驯,但是如今辽东集结了数十万虎贲,只待明年开春便可扬鞭东进,整个高句丽都在瑟瑟发抖,自保尚且不足,岂敢生事?外无强敌,内则安稳,这等局势之下,只要有人生出不臣之心,必将遭受举国之力的镇压,江南士族都是些自私自利之辈,断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家几百上千年的传承付予这等危险之下。故而,他们或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利益与朝廷阳奉阴违,但若是更进一步,却是绝无可能。” 但凡想要扯旗造反,要么边疆有强敌入寇,要么国内有天灾盛行,动摇了王朝统治的核心,方才有那么一丝胜算。 可如今大唐四周无强敌,国内更是风调雨顺国力日盛,谁敢在这个时候造反那可当真是活腻歪了,随随便便几十万大军顷刻之间就能够鞭指江南,谁人能挡锋锐? 更何况百姓安居乐业,商贾日进斗金,谁吃饱了撑的跟着你干这等掉脑袋的买卖…… 李二陛下最怕便是自己御驾亲征的时候,一旦战事稍有不顺,江南那帮人便想要伺机而动,动摇国本。 他坐镇长安,毕竟距离江南万里之遥,奏疏之上所呈现的江南未必就是眼下的真实模样,而房俊对于江南素来熟悉,如今更是刚刚从江南回来,与江南士族很是针尖对麦芒的都了一场,必然知根知底。 既然房俊这样说了,李二陛下便长长的吁了口气。 只要能够让他放开手脚开始东征,便有十足的信心覆亡高句丽,届时大唐周边之强敌只剩下一个吐蕃,万里边疆彻底平静安宁,没有了大规模的战争牵扯,国力必将在顿时间内更上一层楼。 千古未有之辉煌盛世,用不了三五年就将彻底到来。 到那个时候,他“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就算是彻底完成,超越秦皇汉武指日可待! 李二陛下压抑这心底涌动着的兴奋,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笑问房俊道:“之前种种,的确是有些亏待了你,不过你能够顾全大局忍辱负重,朕心甚慰。怎么样,东征之时给你安排一个什么位置?” 这话几乎等同于将唾手可得的功勋送给房俊。 在李二陛下看来,东征固然不太可能一帆风顺,但取得最终之胜利几乎板上钉钉,凡是参与其中的将领皆可得到一份显赫的功勋,在未来很长一段不可能大战的时间内,这便是最后的军功。 房俊心底感动之余,却摇了摇头,道:“微臣未几弱冠之年,便幸得陛下之厚爱,官高爵显大权在握,已然是心存惊惧、不胜惶恐,唯恐有负陛下之厚爱。如今微臣已经不需要那些功勋去封妻荫子,东征便不参加了吧,届时陛下东征,太子监国,微臣愿意率领麾下兵卒镇守长安、卫戍关中,给陛下守好这大唐江山之根基,让陛下后顾无忧,全力去攻略辽东,缔造千古一帝之宏图伟业!” 李二陛下便大感欣慰。 事实上,谁都知道即将开始的东征有可能是近年之内最后一场大战,再想要碰上这等攫取功勋的好机会,怕是就得等到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开始与吐蕃之战。这样的机会,朝野上下无数的人红着眼珠子盼着等着。 可东征虽然规模浩大,但攻略进程去几乎已经拟定,参战之各部军队各有任务,不可轻易更改,除去这些个几乎已经板上钉钉的将领之外,其余人想要参与其中简直难如登天。 总不能只为了给大家伙平摊功勋,就让大唐所有的军队轮番上阵,故意将一场国战打得支离破碎吧? 哪怕大唐的军队再是强悍,胜算再大,也不可能这么玩儿。 唯有水师是个例外,身为皇家水师的创始人,只要房俊表示想要上阵,并且李二陛下同意,那么他就可以水师统帅的名义参战,若他不愿意参战,那么统御水师出征的便是都督苏定方…… 所以在只要房俊表示愿意再捞一份战功,没人能够挑出毛病。 可即便是挑不出毛病,却不代表心里服气,只要房俊上阵,就明显可以看出李二陛下区别对待。 所以房俊干脆利落的放弃这个机会,就使得李二陛下拒绝别人的时候底气更足。 第六百三十二章 牝鸡司晨 李二陛下之所以询问房俊是否想要参与东征,是因为之前多次委屈了房俊,甚至连人家的兵部尚书职位都给停职了,这回下江南有遭逢暗杀险死还生,一桩桩一件件,几乎都是为皇室搞奉献。 素来不吝啬于赏赐臣子的李二陛下,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宁愿开这个口子导致其余勋臣怨声载道,也要满足房俊一回。 可房俊却干脆利落的予以拒绝,字字句句都以黄帝的立场去考虑,这样大公无私的臣子,岂能不让皇帝喜欢? 简在帝心啊。 只不过李二陛下心中也难免有些嗟叹,自己属意晋王争储,房俊却旗帜鲜明的站在太子一党,这一旦将来自己心愿得偿,晋王争储成功,作为太子肱骨之臣的房俊势必要遭受到晋王的打压。 晋王固然心地仁厚,不回去特意针对房俊这个姐夫,可到时候身边的人论功行赏各述其职,谁能心服被房俊占据高位? 哪怕只是为了平衡属下的态度,晋王也不得不对房俊投闲置散。 那可就埋没了房俊的才华了。 直至眼下,李二陛下依旧认定房俊具有宰辅之才…… 可世事便是如此,取舍得失之间,总难两向顾全。好在房俊是个聪明人,他自己也知道既然站在了太子的一边,就要承认万一失败而带来的后果,总不至于将来埋怨他这个皇帝。 他更没法让房俊舍弃太子转头晋王的阵营…… “行吧,这件事上,朕还是会成全你的意思,若是哪一天想要随军出征了,那就来跟朕说一声。” “多谢陛下。” “行了,你这千里迢迢的返京,舟车劳顿,快回去歇着吧,后日初一的大朝会定要参加。” “喏。” 房俊应了一声,事实上他现在已经被停职,只有一个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是否上朝根本就无所谓。 但他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大朝会上必定有御史言官拼了命的弹劾晋王失职,他这个最大嫌疑人不能躲避不见。 还是偏向着晋王啊…… 心底感慨一句,便张口说道:“微臣先去太子殿下那边走一趟,然后再回家歇息。” 李二陛下沉默一下,缓缓颔首。 这小子,还真是跟太子一条心啊。虽然有些不爽,但是话说回来,这样一个意志坚定、绝不因形势而朝秦暮楚的臣子,不正是自己最为欣赏的那一类吗?若是房俊朝三暮四,见到晋王得到自己的青睐便立即改换门庭,怕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能让自己另眼相看。 心里愈发纠结了,心气儿不顺,脸色就不好看,冷喝一声,骂道:“自去便是,何须报备于朕?赶紧滚蛋!” 房俊赶紧道一声“微臣告退”,忙不迭的退出去。 …… 东宫。 太子妃苏氏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百褶长裙,上身罩着一件粉色的褙子,云髻高耸满头珠翠,端庄秀美的面容妆容精致,正坐在偏厅内,笑吟吟的和房俊说话。 “殿下午间留了几位帝师用膳,饮了些酒,觉得有些乏了便小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刚起来正在沐浴,倒是要二郎稍等片刻了。” 这位名门闺秀不仅气质端庄,更是少见的才女,所为腹有诗书气自华,谈笑举止之间充盈着一股端庄大气,浑然不似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秀女,笑意盈盈间令人如沐春风。 这称呼也甚有讲究,并未称房俊之官职,而是如同往常一般叫一声“二郎”,亲切体贴之余,让人感觉就是一家人一般舒畅轻松。 房俊陪坐在下首,鼻端嗅着若有若无如兰似麝的香气,笑道:“娘娘既然唤微臣一生二郎,又何须这般客气?”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礼单,微微欠身,双手捧着放在太子妃苏氏身边的茶几上:“此次微臣自江南回来,采购一些稀罕物件,不少江南世家也纷纷献上一份心意孝敬太子殿下,拜托微臣一并带了回来。只不过微臣乘坐的快船早一步抵达长安,运输礼品的货船要稍晚才能跟上,待到货船抵达,微臣即刻让人将礼品送来宫里。” 苏氏用纤手拿起那份礼单,却是看也未看便递给身后的女官,笑容温婉,语气娴静:“二郎身处江南,尚能够拈着殿下,这份心意吾夫妇领受了。不过听闻二郎在江南遭遇了一番凶险,亦曾负伤,却不知伤势可曾大好?” “多谢娘娘惦念,虽然有些凶险,不过倒也并无大碍,只是被短刃擦伤一些,如今已经愈合。” “唉,这天下四海升平,谁又能想到居然还有那等丧心病狂之贼人,敢做出此等凶恶之事?幸亏二郎吉人自有天相,否则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殿下不知将会何等自责。” 房俊略微蹙眉。 他感觉到太子妃苏氏的话语当中似乎有些责怪他为了帮助魏王故而置身险地,却将襄助太子放在一边,好像略微不满。 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太子的意思,不过房俊必须予以说明,否则这种情绪一旦蔓延下去,对于双方的关系说不定会造成一定程度的裂痕。 便沉吟着,回道:“此番微臣南下,固然是帮着魏王殿下接手那些个货殖产业,可最主要也是要探知江南士族的底细。若非微臣前往,如今的江南怕是要被太原王氏整合起来,固然这些人家未必就敢公然与殿下作对,可偏帮着晋王几乎乃是必然。江南士族盘踞江南多年,根深蒂固实力强横,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若是被晋王拉拢过去,此消彼长,形势不容乐观。” 太子妃苏氏俏脸上的神情略微一愣,旋即隐去,颔首道:“还是二郎考虑得周全,不过二郎莫怪本宫小题大做,如今太子殿下的处境举步维艰,前途迷茫。本宫不过是一个女流之辈,参与不得你们男人之间的大事,只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们着想。若是言语之中有让二郎误会之处,还请二郎勿怪。” 言罢,居然站起身来,盈盈下拜,以示歉意。 房俊吓了一跳,急忙站起避让一旁,但男女有别,又不能上前伸手搀扶,只得疾声道:“娘娘何出此言?微臣与殿下分属君臣,实则却是理念相同、肝胆相照,自当竭力辅佐太子继承大位,绝无半分背离之心。此番南下遭遇凶险,微臣亦是后知后怕,心中悔意甚深,娘娘之教诲真情实意,微臣岂敢有一丝一毫的误会?娘娘快快请起,折煞微臣了!” 太子妃苏氏却坚持万福之礼,然后方才起身,俏脸上展现一抹笑容,正欲说话,便见到一身宽袍大袖头发随意梳在脑后的李承乾大步走进来,正好看见两人站在堂中,一人正盈盈起身,一人却侧身闪避,不由奇道:“这是作甚?” 太子妃苏氏温婉一笑,眼波流转:“臣妾言语有缺,害怕引起二郎的误会,故而正赔礼道歉呢。” 房俊忙道:“微臣如何受得起?” 李承乾大步走进堂中,先是上上下下看了看房俊,见到这厮全须全尾丝毫不似受了重伤的模样,松了口气,转头对太子妃道:“二郎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辈?便是你当真说错话,也断然不会误会什么。” 说罢,拍了拍房俊的肩膀,关切之情尽显:“身子还好吧?” 房俊笑道:“殿下放心,屑小蟊贼,不过是龌蹉之辈,焉能上得了微臣?” 李承乾便大笑道:“哈哈!当日接到你在江南遇刺的消息,更说是受了伤,太子妃辗转难眠、忧心忡忡,唯恐你伤势过重,遭遇不测。孤便说房二是什么人?这天底下只有他横行霸道欺负别人,哪里有人能欺负到他的头上?当初贼子将劲弩搭建于芙蓉园中,几乎是必杀之局,可你依旧毫发无伤!这般福大命大,整改随孤继承父皇之宏伟志向,开拓一番千古未有之宏图霸业,哪里便会这般轻易的着了别人的道?” 说着,他转向太子妃道:“命人准备一桌酒席,孤要给二郎接风洗尘。” “喏!” 太子妃领命,垂首走出后堂。 李承乾拉着房俊的手坐下,按捺不住心底兴奋,眉飞色舞道:“二郎虽然人在江南,可是运筹帷幄,在兵部布置下种种防范,使得稚奴屡屡受挫,当真是高明得很!” 第六百三十三章 房府日常 起初李治得到父皇的恩准入主兵部,李承乾差点慌成狗。 他当了十几年的皇帝,父皇给他的东宫安排了诸多大佬担任帝师,这对于其余皇子来说简直就是碾压一般的优势,结果这么多年下来,一度搞得自己与帝师之间的关系极度紧张,更是未能攻略下朝廷中枢的任何一个权力衙门。 好不容易得到房俊这员大将的支持,使得兵部成为自己最牢固的根基,万一再被李治给撬了墙角,不仅使得东宫实力大减,更会使得他这个太子的威信扫地。 更有消息说长孙无忌已经将高季辅派给稚奴以作幕僚…… 那段时间,太子殿下可谓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没几天,就传来高季辅被人于明德门外刺杀的消息。 李承乾震惊于如今朝纲败坏之余,自然难免也狠狠的松了口气…… 随即,更为让他高兴的事情发生了,稚奴挟带着雷霆之势入主兵部,却遭遇了当头一棒,诸般难题纷至沓来,使得稚奴焦头烂额之余,消息更是传遍了中枢各个衙门。 幸灾乐祸者有之,气愤填膺者有之,好事围观者亦有之…… 尤其是听闻长孙无忌不得不以远低于成本的价格向铸造局供应铁料、铜料,以此来维系稚奴的威信,更使得李承乾心里暗爽。同样都是外甥,何至于让你先是支持青雀,如今又支持稚奴,却始终慢待我这个太子? 虽然咱们理念不同,将来我定会延续父皇的政策继续打压门阀,可你好歹也是我的舅舅,难道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太子殿下弹冠相庆。 故而面对房俊这样的干将、福将,如何能够不青睐有加、把臂同欢? …… 两人相携入座,李承乾握着房俊的手,笑容敛去一些,诚挚道:“孤之为人,二郎必然清楚,此番你在江南遭遇刺杀,孤在长安当真是心焦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往江南探知详情。孤虽然意欲开创大业,却也绝对不愿身边亲近之人遭逢不测,若是连你都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他日孤心愿得偿、坐拥天下,却无可共享富贵之人,又有何意义?” 房俊心中自然感动。 李承乾这个人怎么说呢,智商不差,但情商有些偏低,很难拥有历史上杰出人物那种出神入化的演技,而且这人性格有些软弱,不够强势,缺点很多。 然这人是真的有仁爱之心,也很真诚。 至于史书之上那些关于他的记载,且不说其中真实之事有多少,即便是有,更多也还是因为遭受巨大压力之下,性格、作风等等方面产生的扭曲分裂。试想,一个八岁便被册封为太子的人,十余年间一直被外界以储君之位来逢迎、对待,陡然之间却要面临自己的弟弟接二连三的挑战,稍有不慎便会丢失储君之位,进而阖府上下不得善终,谁人能够坦然受之? 若是换一个性格强势一些的,或许就是一番腥风血雨的政变。 事实上直至最终将李承乾扣了一个“谋反”的罪名显示圈禁然后赐死,也不过是来自于两个不入眼的小人物所谓的“揭发”,身为太子的李承乾始终也并未作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还以一层原因,李承乾之所以各种奇葩行为直至最后走投无路,与他身边人的关系也很大。 十几年的太子做下来,身边早就围拢了无数的人,这些人皆与李承乾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眼瞅着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危在旦夕,这些人岂能安然若素?发起反击是必然的。 结果那个时候李承乾身边却早已没有能够精于实务、大权在握的中流砥柱,只剩下一些要么阿谀逢迎的无能之辈,要么嘴炮无敌的所谓大儒,根本无力献策扭转败局。 甚至于身为太子妃的苏氏,或许也曾给予李承乾巨大的压力,并且在其中胡乱插手,导致最终整个东宫的溃败无可阻挡。 牝鸡司晨这种事乃是上位者的大忌,那些个满口道德文章的大儒们自认为可以擎天保驾,力保太子稳定储位将来继承大统,如何能够接受一个妇人挥斥方遒指指点点? 从刚刚太子妃的表现来看,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位太子妃看上去温婉贤淑,却绝对是个野心勃勃的主儿。 可毕竟这世上从来都是男尊女卑,“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固然并未有科学根据只是穿凿附会,可当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的时候,它就是一个不容颠覆的规则,最起码扰乱军心的作用不容忽视。 毕竟世上只有一个武则天…… 还是得寻个机会提醒李承乾一下才行。 未几,太子妃苏氏返回,温婉的笑容请二人移驾至偏厅,桌上已经摆满了一桌酒席,李承乾请房俊入座,亲自执壶斟酒。 到了傍晚时分,李承乾酒酣耳热目光迷离,房俊这才告辞离去。 出了东宫,房俊吐出一口酒气,便见到自家的马车早已经等候在门口,显然自己回京的消息已经传回家中。 一个管事的上前,躬身笑着说道:“二郎,家主命吾等驾车前来,接二郎回府。” 房俊颔首道:“有劳。” 便跳上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鞭子,鞭梢在空中挽个鞭花儿,发出一声尖锐的炸响,马蹄嘚嘚,向着崇仁坊行去。 其余亲兵部曲则纷纷上马,前呼后拥一同偕行。 回到府中,房俊第一时间便来到父亲房玄龄的书房,推开门便见到母亲也在。 “父亲,母亲,儿子给二老请安。” 说着,便跪伏于地,大礼参拜。 母亲卢氏早已经起身,上前一把拽起房俊,拉着他的胳膊坐在椅子上,摸摸头脸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眼睛里头已是泪光盈盈,埋怨道:“你这孩子怎地就那么不省心呢?去一趟江南,帮着魏王殿下把事情办妥,自去游山玩水便是,何以偏要与那些江南士族硬杠?快给娘瞧瞧,到底伤到哪儿,可有大碍?” 儿子遇刺的消息传回长安,卢氏就差一点晕了过去。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儿子盼了回来,情绪瞬间就濒临崩溃。 房俊连忙安慰道:“母亲不必担忧,不过是擦伤了一点皮肉而已,早就已经愈合了。” 卢氏不信,抹着眼泪非得要他将衣服脱了,看看伤口不可。 房玄龄放下茶盏,敲了敲桌子,不悦道:“人都已经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丈夫志在四海,总归会有一些风险,就算再家里坐着还有可能祸从天降呢,哭哭啼啼简直不像话。” 卢氏顿时将炮口对准房玄龄,怒目而视道:“你这说的是什么风凉话?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还不许我心疼?” 房玄龄气得胡子直翘:“这说得什么浑话?那也是我儿子啊!” 卢氏开启炮轰模式:“儿子又能如何?你们男人贪花好色,负心薄幸,只要有女人还愁没有儿子?是不是后悔当年被我拦着没能纳妾,所以心里头一直都遗憾着呢?若是那个时候多纳几房如花似玉的小妾,如今怕是早就百子千孙,给房家祖宗开枝散叶,也不必如今看着老太婆这张脸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了吧!”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房玄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气得直拍桌子:“简直不可理喻!老夫何曾嫌弃过你?若非老夫尊你敬你,想当年以老夫的人品官职,那还不是想娶多少就娶多少?” 卢氏顿时反唇相讥:“哎呦,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来了吧?忍了这么多年,你房玄龄也算是忍辱负重了!哼哼,现在我不管你了,看上了谁家闺女你倒是娶啊?到时候让长安城的人都看看,一辈子装君子的房玄龄是如何一树梨花压海棠,搞不好你个老东西还中用,剩下个一儿半女,当真是房家的天下喜事。” 房俊一手捂脸,哭笑不得。 第六百三十四章 忧心忡忡 房玄龄老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手指头颤巍巍的指着卢氏,气道:“你你你……” 却“你”不出格所以然来。 想当年温润如玉、叱咤朝堂的一国宰辅,满腹诗书一身才华,却拿自家这个爱吃醋的母老虎束手无策,一辈子被碾压得毫无翻身之机会…… 房俊实在是看不过去了,伸手揽住母亲卢氏的肩膀,连哄带劝道:“母亲何必如此?您看看这满长安城的权贵,就连儿子都算在内,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正如您说的那样,看上了谁家的闺女就想着娶回去,可父亲当年乃宰辅之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文化名声甲于天下,不知多少大家闺秀哭着喊着要给父亲当妾,父亲却始终无动于衷,这简直就已经是大唐最好的男子了。” 卢氏有些消气,可依旧嘴硬道:“你以为他不想?那是他不敢!” 房俊便笑道:“您是母亲,按理说您的话语儿子当奉为圭臬、不可违逆,可您这句话儿子却不敢苟同了。何谓不敢?大丈夫三妻四妾乃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女子出嫁从夫,这满大唐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的也只有父亲这么一个。他若是当真铁了心娶回来两个,您又能如何?当真服毒自尽吗?就算您服毒自尽,可没几个人说您刚烈忠贞,只会说您善妒……哎呀!” 却是卢氏一反手便揪住了他的耳朵,柳眉倒竖骂道:“小兔崽子,连你也这么想老娘?你现在翅膀硬了,敢不听话了,若是看不过眼,认为你爹这辈子受委屈了,你倒是给你爹张罗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娶进门啊?” “疼疼疼!娘您饶了我……” 好不容易让卢氏松了手,房俊陪着笑道:“瞧您说的,儿子与父亲一样,一辈子疼您敬您,岂敢让您受了半分委屈?父亲不是不敢纳妾,而是不屑为之,家中有了母亲这样贤惠的主母,一生足矣,何必再去招惹那些个庸脂俗粉?” 卢氏板着脸,心里头却美滋滋,横了一旁闷声不吭的房玄龄一眼,起身道:“话倒是说得好听,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那老东西心里头怎么想的?不过为娘也算是想开了,若他当真想娶,咱也不拦着。” 房玄龄何等智商? 赶紧表态:“夫人放心,咱们两个白首偕老、举案齐眉,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一生一世断无纳妾之可能!” 卢氏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 “夫人说得对,不敢不敢。” “哼!懒得理你,二郎你先坐着,娘去后头让下人烧水,待会儿你好生沐浴一番,洗洗晦气在睡觉。” “多谢娘。” …… 好不容易将卢氏哄走,父子两字相视苦笑。 房俊奇道:“母亲何以这么大的火气?” 虽然卢氏以往都是作风强硬、没事找事,对待老爹更是颐指气使,可是如同今日这般一通邪火完全莫名其妙的情况,还是很少见。 房玄龄一阵头疼,无奈道:“谁知道呢?这半年来就总是这样,时常无缘无故的就发火,为父一丝半点的错处也能闹腾一场,再不就是沉着张脸不理人,也不说话……为父当年扺掌朝堂,天下豪杰尽皆匍匐脚下,却奈何不得一个妇人,真乃命数也。” 言语当中唏嘘感慨,无尽黯然。 房俊便叹息一声,道:“想必是更年期到了呀。” 更年期有早有迟,母亲卢氏今年五十多岁,想必是归于更年期来迟的那一类,这玩意越是来得迟,效果便越是明显,尤其是情绪上的波动更是激烈得多,难为老爹了。 房玄龄奇道:“何为更年期?” 房俊便简单的解释了一下,说这是一个人彻底过度至老年阶段的必经之路,无论男女借有,是由身体内部的变化而导致的,只不过女人更为明显。 房玄龄默然半晌,方才叹了口气,落寞道:“为父还一直以为你娘是故意找麻烦呢……女人比男人更在意年纪,韶华易老、青春不再,心里的变化显然更为剧烈,更加难以接受,往后让着她便是。” 从致仕告老到须发皆白,都显示着人已经老了,可是听了房俊关于更年期的解释,却让房玄龄重新认识了“老年”的概念,心底自然唏嘘一片。 房俊翻个白眼,怼了老爹一句:“就好像您以前就敢招惹了似的……” 房玄龄怒瞪一眼。 房俊赶紧认怂,然后正襟危坐。 房玄龄喝了口茶,叹息一声,道:“此番你在江南遇刺,高季辅在长安遇刺,为父便已经感觉到朝局之动荡,怕是很难平息下来了。长孙无忌此人私欲太重,眼里只有家,没有国,为了一己私欲居然无视朝廷争斗之底线,悍然动用死士刺杀朝臣,这回不是他的第一次,也绝对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次。” 房俊深以为然。 底线这种东西,就是一个强制的界限,一旦突破,便形同虚设,再也不能成为限制。 今天能够行刺他房俊,明日说不定就敢行刺太子。 偏偏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在东征之上,对长孙无忌逐渐疯狂的作风采取隐忍的态度,一切都想着等到东征之后予以解决。可问题是,谁知道在东征结束之前,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们到底还能做出什么毫无下限的事情来? 从西魏到北周,从大隋到大唐,他们将政变、兵变演绎得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丝毫不在乎每一次变革会给整个社会、整个天下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只要能够攫取到庞大的利益,他们甚至可以兴一国、灭一国,犯上作乱、谋朝篡位根本不在话下。 “所以,你一定要当心,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安危,更要时刻关注整个关陇的动向,这些人身负鲜卑人豪勇壮烈的血脉,骨子里素来与汉家之文化格格不入,纵然百余年的汉胡一体,已经无分彼此,但是血脉里的东西却最是难以改变。” 房玄龄的态度显然与房俊一样,素来恣无忌惮的关陇贵族们干出什么事情都不会令人奇怪。 这是一场极其严重的危机,可身为皇帝的李二陛下却显然心存侥幸,认为一切都可以暂缓,等到东征之后再着手处置关陇贵族。 房俊想了想,说道:“过完年,父亲母亲以及家中诸人都搬去骊山农庄吧,儿子会调派一旅右屯卫的精锐至骊山,以护卫玉米、花生等等作物的培育栽植为名,保护农庄。” 他不得不未雨绸缪。 一旦东征开始,整个长安兵力空虚,房俊只能相信自己手中的右屯卫,万一长安有变,整个城池就会成为一个大罐子,在城中的所有人都有可能置于关陇贵族们的钢刀之下。 房俊可没有信心控制整座长安城,就只能将家人及早送到城外,就算当真局势巨变,自己麾下的兵卒亦能够依托骊山的地形,以先进的火器与强敌周旋,至不济亦可从水陆两路撤出潼关。 房玄龄沉吟良久,方才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不知为何,这两年为父总觉得陛下的性情有些不大对劲儿,按说以陛下的雷霆手段,焉能任由关陇贵族们如此猖狂?换在贞观初年,早就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如今却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对待关陇贵族们如此,易储之事更是如此,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房俊却叹道:“陛下近年迷恋金石之术,矢志于修仙问道长生不老,或许是嗑药嗑多了也不一定。” 如今的丹药固然没可能与后世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的禁药相比,但是碍于技术的落后无法更好的提纯,单就对身体有害这一个方面来说,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铅汞含量明显超标的丹药,服食之后会对人的中枢神经产生破坏性的影响几乎是必然的,进而影响到性格也很是合理…… 第六百三十五章 娇妻美妾 房玄龄一双花白的眉毛紧紧蹙起,拈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旋即叹了口气。 房俊低声道:“儿子怀疑陛下炼丹之处就在九成宫里,也曾借故前往暂住了几天,希望能够找到炼丹之处,然后对陛下予以劝谏,却未能寻到准确地点,不知其中详情,只能暂且作罢。” 房玄龄微微摇头,叹息道:“没什么用的,陛下心志坚定,他的决定岂是能够随意更改?” 对于李二陛下服食丹药这种事,曾经甚为宰辅之首的房玄龄自然有自己的渠道得到消息,甚至是其中的原委详情,可是这件事身为臣子也只能忠言直谏一番,听与不听那便是皇帝自家之事。 大抵是绝对不会听的…… 历朝历代,追寻修道成仙的皇帝不计其数,这其中固然有一些是愚钝不堪受人蛊惑,但更多的反而正是皇帝当中的佼佼者。 越是聪慧,越是乾纲独断,就越是容易沉迷其中。 这种人一旦认定了一个目标,往往是矢志不渝不肯回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种坚韧的品性使得他们能够做出绝大部分皇帝都做不到的丰功伟业,却也更容易钻了牛角尖,谁劝也不听。 很显然,李二陛下就是这种状况…… 父子两个相顾无言,满是担忧。 良久,房玄龄才轻叹一声,说道:“眼下这般焦虑困惑亦是无用,还得一步一步走着看。但正如你刚才所言,必须将安全放在首要,关陇那帮人一旦发起疯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素来只有他们胡来欺负别人,何曾被别人欺负?这回丘行恭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怕是如今关陇上上下下都憋着一股火气,最近切勿与他们正面冲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颔首。 虽然对外宣称是丘英起刺杀了高季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必然是关陇通过何等手段将其胁迫,逼着他前往江南刺杀自己,结果丘行恭反过来指使丘英起反戈一击,杀掉了高季辅。 这不仅仅是斩断关陇贵族支持晋王的一条手臂,更是对关陇明目张胆的挑衅。 一贯只有关陇贵族们蛮不讲理,何曾被别人这般劈头盖脸的扇一巴掌? 所以眼下丘行恭大抵只敢躲在自己的府邸当中,身边全是亲兵死士,连大门都不敢迈出一步…… 倒是此次事件当中李承乾的表现可圈可点,这位速来优柔寡断的太子殿下居然强硬了拒绝了丘行恭的投诚,对他所谓的这种“投名状”视若不见,坚定的表示自己拥护李二陛下制定之政策的决心。 否则若是一旦贪图丘行恭的威望势力予以接纳,其形象必将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一落千丈…… 父子两个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却最终也没有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法子,来避免最坏的情况出现。李二陛下乾纲独断,心心念念都是东征,这等情况之下连自己的性情都隐忍起来,对关陇贵族们的胡作非为采取了妥协的姿态,旁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遏制关陇的动作? 只能寄希望于关陇那帮人心中有所敬畏,支持晋王争储的同时,能够顾忌到朝局的稳定。 但显然这种希望极其渺茫…… …… 等到房俊从书房出来,外头已经是满天星斗,寒风瑟瑟。 呼吸一口清冷的夜风,房俊搓了搓脸,抬脚往后院走去。穿过一进宅院,跨国一道月门,便见到早有人提着灯笼等在了门后的大树下,到了近前,才看清昏黄的灯笼照耀之下,两张秀美如画的俏脸。 房俊忙上前两步,温声道:“寒夜苦冷,二位娘子何必在此等候?” 两位美人闻声看来,顿时满脸喜气。 武媚娘娇靥如花,秀挺的鼻尖儿冻得发红,妩媚之中倍添娇艳,秀眸之中波光莹莹,欢喜道:“听闻郎君回府的消息,妾身便在此等候,妹妹也惦念着郎君,非得与妾身一起等。淑儿妹妹原本也要来的,但是她还大着肚子,谁敢让她挨冻?便给撵了回去。” 一旁的金胜曼修炼微红,有些羞窘的垂下头去看着脚尖儿,咬着嘴唇不吭声。 离家千里一朝还乡,便有自己的女人苦候在门口等着接风洗尘,纵使铁石心肠之人亦要化作绕指柔,何况最是感情充沛、将人与人之间视作平等的房俊? 心底涌动着暖流,伸出手去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两个小妾冻得发凉的纤纤玉手,感慨道:“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吾房俊能够与诸位结成伉俪、携手余生,实在是三生有幸,纵是位列仙班,亦不及此等幸运之万一。” 金胜曼哪里听过这等情话儿? 羞得脸颊红透,用力挣了一下纤手,却被对方紧紧的握着,传来厚重温暖的感觉令她心里发颤,只能听之任之。 武媚娘俏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反手握住郎君的手掌,轻声催促道:“刚刚母亲过来命下人已经备好了热水,给郎君接风洗尘。” 房俊心怀大慰,拉着两个小妾的玉手,便走进院中。 到了厢房门前,武媚娘挣脱了房俊的手掌,将金胜曼轻轻推入房俊的怀抱,眨眼笑着道:“郎君在东宫用的晚膳,这会儿想必也饿了吧?妾身这就去厨房张罗几个小菜,稍后陪郎君喝一杯,就让妹妹伺候郎君沐浴吧。” “啊!” 金胜曼吃了一惊,顿时霞飞玉颊,羞窘道:“这这这,还是让侍女们来吧……” 房俊却哈哈一笑,揽住纤细柔韧的腰肢,佯怒道:“你这个女子好不晓事,天大地大,子嗣为大,姊妹们将这等承接雨露之机会谦让于你,为夫也打算鞠躬尽瘁竭尽全力,你却要逃到哪儿去?” 金胜曼新婚不久房俊便忙碌政务,之后又远下江南,夫妻之间的事儿还是陌生得很,几时听过这等露骨的言语? 羞得不知所措,捂着脸道:“我我我,我不急的……” 房俊见他这般羞臊,心底里有一些阴暗的东西不可遏止的翻涌上来,咽了口唾沫,铜浇铁铸一般的胳膊箍着她纤细的腰肢便欲进屋。 金胜曼只觉得一辈子都未这般窘迫过,伸手攀住门框,向武媚娘哀求道:“姐姐,武姐姐,好姐姐,要不咱俩换换……” 武媚娘看着自家郎君好似土匪山大王强抢压寨夫人一般将金胜曼往屋里拖,忍不住用手背掩着唇吃吃的笑起来,面对金胜曼的求助,揶揄道:“新婚之夜你也只是初尝滋味,怕是尚未品味到其中乐趣,待你食髓知味,怕是就不会这般说了。” 言罢,扭着纤细的腰肢,风情摇曳的走去厨房整治宵夜。 金胜曼顿时满心绝望,她虽然身高腿长身姿矫健,可到底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力气哪里及得上房俊?只是一恍神的功夫,便被拦腰抱着进了屋,然后这个霸王反身用脚踢上了房门,便抱着她来到浴桶前。 金胜曼还在挣扎,被房俊用大手在臀上拍了一记,登时浑身酸软,“嗯”的娇哼一声,双手搂着郎君的脖子,将烫的厉害的脸蛋儿贴在郎君胸前,任君采拮,逆来顺受了…… …… 待到武媚娘整治了几样小菜,又温了一壶黄酒,简单的洗了一把脸在花厅里坐了半个时辰,房俊才换了一身衣袍神采奕奕的迈过门槛进了厅中,大马金刀的坐在武媚娘身侧。 武媚娘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一般的皓腕,亲自给房俊斟酒布菜,同时奇道:“金妹妹呢?” 房俊吃了口才,呷了口酒,只觉得人生至此似乎再无追求,若是能这般地老天荒,简直就是天赐之福。 “那娘儿们不识好歹,咱们武娘子眼巴巴盼了好久的机会让给她,居然还拿五做六故作矜持,为夫自然要狠狠教训一番给娘子你出出气。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这会儿正躺在偏厅里悔过呢,真以为本郎君是个银样镴枪头?哼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六百三十六章 第一场雪 武媚娘一手捂脸,啐了一口,佯怒道:“怎地去了江南没几天,学得这般纨绔下流?老实交代,是否在江南与那位魏王殿下纵横欢场眠花宿柳,在小娘的肚皮上学坏了?” 房俊便笑道:“事实胜于雄辩,到底是否上了江南小娘的肚皮,稍后让为夫身体力行给你证实一下就行了。” “哎呦,还能行?” 武媚娘玉手执壶,给酒杯里斟满酒水,眼神却上下扫视了房俊一番,唇角微翘,很是鄙视的模样。 房俊“嘿”了一声,傲然道:“跟你说了为夫不是那等银样镴枪头,这些时日以来休养生息固本培元,可谓无坚不摧无望而不利,刚刚不过是上半场罢了,中场休息一下,下半场照样龙精虎猛!” 拈起酒杯一饮而尽。 武媚娘又给他斟酒,然后自己也斟了一杯,与郎君碰了一下杯子,四目相对眼波流转,慢慢喝了一口酒。 夫妻之间小别重逢,说一些见不得人的体己话儿,别有一番滋味。 房俊放下酒杯,温言道:“这阵子长安风起云涌,局势变幻莫测,家里这些个产业却毫无损失,多亏了娘子呕心沥血,为夫这心里既是感激,又是惭愧。” 如今房家成为太子的坚定支持者,“太子党”的中坚力量,必然会被支持晋王的势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固然对房家的攻击并未摆上明面,但私下里的鬼蜮伎俩却必定不少,武媚娘独力支撑着房家庞大的家业,这份幸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即便是冠绝春秋的“千古一帝”,但眼下毕竟经历有所不同,未能成为“女皇完全体”,能力所有折扣,处置起这些个事务来难免力有未逮。 武媚娘嫣然一笑,雪白的素手覆上郎君的手掌,轻轻婆娑着,眼眸之中爱意流淌:“这算得了什么呢?放眼大唐,何曾有人家能够将家中产业尽数交予一个小妾搭理?妾身得到郎君这份真心,自当尽心竭力为郎君看顾好家业,也让父亲母亲姐姐妹妹们能够悠游快活的过日子。更何况,妾身也不是那些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很是享受这种颐指气使的气派呢。若是有朝一日当真整日里无所事事,怕是当真会闷出病来。” 好吧,房俊虽然对于将一大摊子事儿丢给武媚娘一人管辖有些愧疚,不过他也相信武媚娘这番话乃是诚心实意。 若是没有这样一份事业心,没有对于权力的贪婪,又如何能够古往今来唯一的女皇呢? 经历可以改变,能力或有高低,但是这份手握大权风风光光的心性,却是与生俱来不能改变的……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红烛高燃,夫妻两个喝着小酒,低声谈笑。 房俊又将如今朝中局势一一说明,就太子一派以及自家的情况如何发展,以及关陇贵族悍然撕破底线公然刺杀朝廷重臣所产生的影响,向武媚娘询问意见。 天赋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有些时候的确很是让人懊恼。 某些人鼓吹什么众生平等,但怎么可能平等呢?且不说未曾降生便已经注定的身份、家世,单单这一个与生俱来的天赋,就足以说明世间从无平等。 努力的确很重要,但是更多时候当你夜以继日的努力,却往往抵不过天才一瞬间的领悟,许多你需要呕心沥血精疲力竭去取得的成就,一些人只是随随便便玩闹着就唾手可得。 一个拥有卓绝运动天赋的运动员通过后天的努力、系统的训练,打破世界纪录提升人体极限,可若是一个寻常之辈,就算是练废了、练残了,也绝无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 对于武媚娘在政治之上的天赋,房俊心悦诚服。 夫妻两个低声私语,交流着对于朝局的看法和揣测,直至府中更夫敲响了三更鼓,这才散去这场宵夜。 房俊本想与武媚娘同榻而眠,却被武媚娘红着脸推到了萧淑儿的住处。 萧淑儿已经睡下,被折腾醒过来,却又咬着嘴唇将他赶到俏儿的房间…… 府上皆知道俏儿乃是房俊的贴身侍女,从小便伺候房俊到大,感情很是不一般,虽然尚未正式纳入房中成为妾室,但缺乏这一道程序却并不影响俏儿事实上成为地位仅次于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金胜曼的存在。 夜漏更深,俏儿红着脸将房俊让到自己房中,温柔的替他脱去身上的棉袍,又俯身给他脱去鞋袜。 房俊坐在炕沿上,看着面前女子柔软纤细的身段儿,不由得浮想起当初自己穿越至此,一时间无法接受从而半夜跑到屋顶上撒酒疯,闹得阖府上下鸡飞狗跳的一幕…… 脱去鞋袜,俏儿起身待要打水给他洗脚,却被他揽住腰肢,“嘤咛”一声便被拥着钻进了温暖的被窝…… ***** 五更未至,天上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大雪。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悄然来到,并未伴随着咆哮的北风,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姿态将关中平原装点得一片银白,银装素裹。 若是搁在以往,这样的大雪降下必然导致房屋坍塌、百姓流离失所,冻毙者不计其数,塞满道路,长安内外哭号一片。 但是自从设置京兆府以来,房俊与马周这两任京兆尹关心民生、勤于政务,时常派遣衙中官吏下去各个辖区,检查百姓房舍,遇有险房危房,或是召集当地官府协助修葺,或是由京兆府拨款予以翻盖,使得雨灾、雪灾降临之时,百姓能够最大程度的保得住安身之所。 另外由各个衙门联合成立的“救灾应急衙门”,便会在天灾降临之后第一时间发动,各种救灾物资很快运输到灾区,下发到百姓手中,使得百姓有米下锅、有药可医、有柴可烧,尽可能的减少灾难带来的损害。 最起码在关中范围之内,天灾所带来的危害较之以往大大降低,使得民间对于皇帝、对于帝国的归属感愈发浓厚。 所以如今关中每次降下大雪,除去需要救灾的官员们忙得晕头转向之外,大部分人都能够心平气和的予以看待,甚至兴之所致,携上家眷若干、三五好友,在府内或是干脆出城寻一处地方,饮酒赏梅、笑谈风月。 放在以往,晋王殿下亦是如此随性豁达,与一群宗室子聚在王府之内,吃吃火锅喝喝酒,很是潇洒惬意的一件事。 然而今日一大早,闻听到外头扫雪声音的李治便从被窝里一跃而起,飞快的穿上衣服推门而出,看着王府内满地积雪和屋脊上的一片银白,整个人的精神都焦虑起来。 一夜之间嘴上浮起的一串燎泡,有了愈发晶莹剔透的趋势…… 晋王妃王氏急忙穿上衣服,拿起一件皮裘披在李治身上,并且掩好门,将李治拉回殿内,微嗔着埋怨道:“殿下也真是的,外头这么冷,又要站在门口,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办?再说这时辰还早着呢,今日没有早朝,殿下睡一会儿再去兵部点卯也不迟。” 李治却是对她的关心体贴充耳不闻,回到屋内将身上的皮裘丢在一旁,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 宫女端来了一盅参茶,晋王妃接过来,将宫女打发出去,自己捧到了李治面前放在茶几上,好奇问道:“殿下怎地这般精神萎靡?可是昨夜没有睡好,受了凉?” 李治瞅了一眼自己的王妃,又叹息一声,这才说道:“丢失了两包军械,目前全无踪迹,这就够心烦的了,结果今年的大雪比往年又来得早了一些,这运输军械的船只还在黄河上呢,万一耽搁了时节,到了辽东已经大雪封山可怎么办?” 御史台的那帮子御史闲着没事干咬死了自己,因为丢了两包军械导致这些人一封奏疏一封奏疏的往宫里递,每一封都是弹劾自己的,这就足够他焦头烂额的了,如今天降大雪,更是让他心焦如焚。 第六百三十七章 佳人杳杳 晋王妃也忧心忡忡。 本以为有了皇帝的首肯,又得到了长孙无忌的支持,储君之位便犹如板上钉钉一般唾手可得,自己亦能入主六宫母仪天下,孰料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便有着无穷无尽的困难与麻烦。 便不由得蹙眉埋怨道:“那些个御史言官也是烦人,闲着没事儿看看戏、听听曲儿不行么?谁都知道殿下是被人给害了,他们不去追查贼人也就罢了,反倒是一口咬住了殿下不放,非得盯着殿下弹劾不可。” 李治抬眼瞅了瞅自家王妃,摇了摇头,道:“纠察疏漏、弹劾不法,本就是御史言官的职责,岂能因此而生怨?” 是不是被人害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既然明知道有人要害你,却日防夜防没防住,这已经不是一时疏忽可以解释了,说得严重点,简直近乎于无能。 人家御史言官干得就是这些事儿,可没有替你甩锅帮你找补的义务。 晋王妃抿了抿嘴,不以为然,不过她也不敢逆着李治说话,便提起另外一件事道:“府里头也有些人背地里谈论此事,这些人都是府里的奴婢,非但不知道帮着殿下说话,反而宣扬什么贼人多么多么厉害,简直吃里扒外。昨日傍晚,臣妾派人将那些个嚼舌根的奴婢都抓了起来,狠狠的打了一顿板子,往后谁敢再提这件事,就是这样的下场。” 神情之间对于这些个吃里扒外的奴婢很是愤怒。 李治欲言又止,嘴唇蠕动两下,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 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乃儒家丈夫一生之追求,可是这起步的“齐家”看似门槛很低,实则想要做好也很是不容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家长里短矛盾重重,很难理清谁对谁错,就算明知对错,有些时候也不能单纯以对错来处理。 普通人家尚且如此,何况是几百人的晋王府? 一味的强势凌厉固然能够慑服府中上下,却很难使得所有人心悦诚服,愿意与家主一条心,为了府中的利益赴汤蹈火。 军械失窃这件事按理就不应该在府里出现讨论的声音,那毕竟是李治的失误、耻辱。男主外、女主内,李治素来不太关注府中事务,大事小事都交由晋王妃打理,结果这位非但做不到控制府中言论,反而施以凌虐手段,如此倒是听不到那些个闲言碎语了,可谁会心服口服,从心眼儿里同仇敌忾,愿意与家主同担风雨、共同进退? 说不定这些奴婢的嘴上闭得严实,心里头却会因为军械失窃一事迟迟得不到解决而偷偷幸灾乐祸…… 长此以往,阖府上下人心离散,必将祸端丛生。 连管辖自家府中尚且未能得心应手,若是日后自己当真成了皇帝,将整个后宫交付于王妃,还不得弄得鸡飞狗跳、永无宁日? 纵然出身门阀世家、累世豪族,可晋王妃显然能力有限,非但不能够成为自己的贤内助,甚至有可能因为处事愚笨而扯自己的后腿。 喝叱是不能喝叱的,甚至连不悦之色亦不能流露,争储的当口他不能仅仅依赖关陇贵族,还得得到太原王氏的帮助才行。 不过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却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风姿绰约、妩媚动人的武娘子来,心里一阵阵暖流激荡,神思飞越。 那女子不仅容貌符合自己的审美,气质贴合自己的心坎,而且能力卓越,将房俊交付于她的偌大家业处置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在房家所有奴仆心目当中威望绝伦、言出法随,却依旧轻松惬意、留有余力。 若是自己能够有武娘子这样一个贤内助,非但床第之间如鱼得水、琴瑟和谐,更能够在事业至上给予自己极大的助力…… 只可惜啊,如今佳人有主、罗敷有夫,万千相思只能化作轻叹一声,随风飘散。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恨君生迟,君叹我生早。 若得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这一刻,李治只觉得若是今生不能拥美入怀、朝夕相对,便是当真当了皇帝,也无法填平心中之遗憾。 ***** 一场大雪,城池山岭尽皆披上银装,书院错落有致的房舍楼宇也都尽被白雪覆盖,远远望去,仿若人间仙境。 一大早,徐敬忠便与褚遂良一同站在窗前翘首以待,见到房俊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下出现在山门口,赶紧推开房门迎了出去。 马蹄践踏着融化后冻结在地上砖缝之间的冰雪,溅起雪沫冰碴,一飙骑士由山门席卷而来,蹄声隆隆,眨眼便至书院值房门前,战马人立而起,“希律律”一声长嘶,马背上锦帽貂裘的房俊已经翻身跃下,将马缰甩给身后的亲兵,大步走上前,笑呵呵的看着许敬宗、褚遂良以及一众书吏,神采奕奕、英姿勃发。 许敬宗一张脸早已经笑得一朵花也似,拱手施礼道:“多日未见,二郎雄姿英武风采依旧,吾等老朽心生仰慕,却也自叹弗如。” 一见面,这位便拿出溜须拍马的看家本领,毫不在意自己年纪、资历都足以堪称房俊的长辈。 一旁的褚遂良嘴角抽搐一下,想要学着说几句好听的话语,却终究没那个天赋,只是拱手说了一声:“二郎平安归来,可喜可贺。” 心底不由哀叹,自己素来瞧不起许敬宗这厮不知廉耻的嘴脸,可有些时候自己意欲效仿,却又发现这种能力也不是你不要脸就能够拥有的,那种听上去肉麻恶心的谄媚之词,以流畅自然的神情口吻说出来,居然有着相当的难度。 房俊哈哈一笑,冲着许敬宗略微颔首致意,然后看着褚遂良道:“某率领麾下二郎兵出白道,面对薛延陀数十万铁骑殊死拼杀尚能够毫发无伤,最终直捣龙庭,区区跳梁小丑,又能奈我何?” 褚遂良心里砰的一跳,眼皮不由自主的抽搐一下,勉强笑道:“二郎乃当世豪杰,吉人自有天相,自然群邪辟易、鸿福当头。” 这厮在江南遇刺一事早已经传遍长安,人尽皆知。如今甫一回到长安,便对自己这般阴阳怪气,可千万莫要将心里对于关陇贵族们的愤恨发泄到自己身上才好。 他固然算是陛下的心腹,可毕竟与关陇贵族们走得很近,几乎等同于他们在书院当中安插的代言人,万一房俊这个棒槌心中愤懑不可遏止,那自己出气,那可就危险了。 毕竟这厮对待敌人素来下手狠辣不讲情面…… 房俊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世间之事,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而已,某若是惨死于刺客刀下,那些人自然欢天喜地,可如今某依旧生龙活虎,那么有些人就必然要遭受报复,惶惶不可终日。” 褚遂良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怦怦乱跳,艰难的挤出一抹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老夫素来尊敬二郎,也对那些心狠手辣的贼人愤恨不已,不过说到底二郎福大命大,老夫这心里也算是放下一块大石。来来来,外头天冷,咱们屋里说话。” 说着,侧过身微微弯腰,左手虚引,请房俊当先进屋。 他不得不俯首装怂,毕竟房俊遭遇的可是生死大难,这等情况下谁还能对待敌人的盟友心平气和? 死道友不死贫道,关陇贵族们干的事情你自去找他们算账,可千万别把我当成你的出气筒,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经受不住…… 一旁的许敬宗小眼睛眨巴眨巴,狠狠说了一句:“有道是‘有仇不报非君子’,纵然敌人强大,不能一力斩之,亦当先行剪除强敌之羽翼,徐徐图之,却不可放任任何一个敌人!” 褚遂良神色大变,差点跳起来一口唾沫啐到这个老狗的脸上! 娘咧! 咱俩到底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这般落井下石? 第六百三十八章 学生武装 书院值房内燃着地龙,脱鞋穿着袜子踩上去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可见浮尘飘飞,温暖如春。 待客区的地板上放着一张茶几,几把椅子放在四周,随后闻讯赶至的李靖、孔颖达与许敬宗、褚遂良分别落座,众星拱月一般将房俊簇拥在当中,房俊倒是想要请李靖或者孔颖达上座,但这二位执意不肯。 在书院,房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尊崇无比,更何况现如今的房俊早已非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功勋赫赫位高爵显,早已经超脱往昔前后辈的范畴,即便如李靖、孔颖达这等身份地位的老臣亦要给予肯定与尊敬。 房俊只好勉为其难的坐了,许敬宗在一旁麻利的烧了开水,取出多日未用的茶具清洗,沏了一壶香茶。 待到许敬宗沏好茶水,各人随意饮用,李靖才看着房俊问道:“身子可是大好了?” 房俊江南遇刺一事早已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他遇刺负伤险死还生。 一旁的褚遂良低头饮茶,心里忍不住腹诽,一个两个的都装什么关心的样子?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房俊笑道:“皮肉之伤,无足挂齿,没个几天就结痂愈合了,多谢卫公挂念。” 孔颖达捋着胡须道:“你这小子不在长安,老夫这日子当真无趣得紧,想找几个打麻将的都找不到。” 李靖奇道:“偌大的关中,难道还找不到几个喜好打麻将的?” 房俊笑道:“仲远公牌术精湛,赌场全无敌手,旁人与他对战简直就是白送钱,唯有晚辈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这几年输给他的钱怕是够您纳一方如花似玉的小妾了,似晚辈这等对手,当真是提着灯笼都找不到,又怎能不每晚辗转反侧,思之如狂呢?” “噗!” 许敬宗将喝到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李靖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堂堂孔圣门徒、文坛盟主,放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德高望重、年高德劭的宗师级别人物,旁人当着孔颖达的面连喘口粗气都不敢,何曾有人如此编排? 孔颖达气得老脸乌黑,骂道:“房玄龄一世军资,温润如玉,怎地生出你这么一个败类?真真不当人子!” 许敬宗顺过气,笑着说道:“您这可是错怪二郎了,二郎的本意这可是赞誉您老当益壮、宝刀不老呢!试问这世间如您这般年纪的,还有几个能够扬眉吐气的纳上一房小妾?” 李靖差点笑岔气,指着许敬宗道:“马屁精!” 就连孔颖达也不禁莞尔。 褚遂良在一旁闷闷的插不上话,一个劲儿的喝茶水。若非身负向皇帝与长孙无忌通风报讯的双重任务,他怕是绝对不愿意在这等场合坐下去的,人家这些人根本就是一派的,唯独将自己排除在外。 太尴尬了…… 笑了一阵,房俊略作沉吟,对李靖说道:“卫国公戎马半生,功勋无数,想不想再度重温一下当年麾下猛将如雨,刀锋所指所向无敌的光荣岁月?” 李靖顿时一愣,有些恍神。 这话什么意思? 是陛下意欲重新启用我?可就算是如此,我也不敢再度带兵啊!当年就是陛下对我的猜忌,所以我才卸去所有军职,隐居府邸闭门不出,这才安稳了这么多年,否则怕是老早就交待了…… 褚遂良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心底砰砰跳,心想这房俊当真是个棒槌,就算你想要帮助李靖复起,那也得是私底下秘密运作才行,当着我的面边毫无掩饰的说出来,真以为我是个吃干饭的? 孔颖达自打来到书院之后,与李靖颇为投契,温言蹙眉道:“二郎鲁莽了,卫国公卸甲归田已经多年,排兵布阵那些个东西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陡然披挂上阵,稍有闪失便是无可挽回之大错,不可不慎。” 李靖也回过神来,感慨道:“仲远公所言不差,多谢二郎好意了,这一把老骨头能够颐养天年,临老还能教教学生,于愿已足,不可奢求。” 房俊却道:“二位误会了,某所说并非是重新带兵上阵。书院初始之目的,便是培养有益于帝国的全方位人才,不拘于四书五经这一样,算数、格物、甚至测绘、天文等等学科,都要予以跟进。开学之时有过一段短暂的时间对学生们进行了军训,某认为效果很好,诸多平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世家子弟都因此锻炼了体魄,各个体质增强,精神昂扬。某便想着,为何不干脆将书院引入准军事化的管理,每月固定有一些时间对学生进行全面系统的军事教育,似军中那些个队列、阵型、拉练等等项目都引入进来,使得书院的学子增强体魄的同时,亦能感受到军伍之教育,方可成为吾大唐之铮铮男儿!否则就算学业再是优秀,将来体质虚弱一阵风便能吹倒,于国何益?” 孔颖达捋着胡须,瞅瞅李靖,又瞅瞅房俊,不言语。 李靖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想了想,问道:“不知二郎意图让学院的学生接受正规的军事教育,标准是什么?” 房俊正色道:“招之能战,战之能胜!” 开玩笑,数百学子都是最精锐的精壮青年,经过系统正规的军事训练,再配发武器那就是一支精锐劲旅,若只是装装样子,要他何用? 李靖蹙眉道:“老夫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学生们既要学习,又要训练,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形成真正的战斗力。” “卫公以为,多长时间可以?” “最少亦要一年时间方可。” “那就这么定了!” 房俊一拍大腿,斩钉截铁道:“某平素看着长安城内那些个插花敷粉娘里娘气的家伙便气不打一处来,堂堂男儿毫无半分阳刚之气,矫揉做作倒是个娘儿们一般,这股风气必须刹住。否则长此以往,孩子们都有样学样,以‘娘炮’为荣,吾华夏之精神如何传承,吾大唐之疆域何人固守?” 说起这个,孔颖达深有同感。 颔首道:“二郎此言有理,如今各家少年皆以柔弱为美,涂脂抹粉之习俗从前朝便传下来,使得男儿阳刚之气愈发缺失,瞧瞧那一个个鸡崽一般的漂亮小子,老夫便气不打一处来,前两日还曾收拾了家中几个子弟。国之欲强,自当有尚武之风,有阳刚之气,尽是一些个娇滴滴扭捏作态的二刈子,是想要亡国灭种么?” 其实这也怨不得谁,古往今来,每逢盛世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便会出现这等奇葩之习俗流行开来。 若是未能及时予以纠正,一旦根深蒂固,便会影响一代又一代的价值观。 李靖心说就算如此,随便练一练也就行了,那也用不着“招之能战,战之能胜”啊…… 他摸不透房俊的心思,但有褚遂良在场,也没有追问,便说道:“老夫也对此深为忧虑,若是能够从书院的学生开始,锻炼其尚武之风,强健其体魄,坚定其意志,由此给天下人做个榜样,或可扭转这么一股歪风邪气。” 房俊抚掌笑道:“既然如此,那改日某去向陛下说明,然后制定方略,年后便在书院当中施行。” 李靖欣然道:“老夫闲人一个,绝无问题。话说这么多年未能带兵,天下人怕是也早已忘了老夫当年的风采,正好借着书院的学子们操练一番,让旁人也都看看老夫的练兵能力!” 将军哪里有不喜欢带兵的? 只不过自己功高震主,使得李二陛下深为忌惮,所幸李二陛下还是有几分胸襟气度的,换了旁的皇帝要么一杯毒酒要么三尺白绫,哪里还会给你激流勇退、退居隐忍的机会? 如今即便是带一带学生兵,那也能追忆一番往昔的峥嵘岁月,聊以**。 不过以他对房俊的了解,这厮的目的肯定不是什么“娘炮横行”这么浅显…… 第六百三十九章 长安害虫 李靖对房俊给出的理由不以为然,你得有多闲啊才会想着去引领大唐的审美潮流? 以他的军事素养,只是略微想深一些,便有些悚然而惊。 书院当中汇聚了几乎是当今天下最优秀的一批青年,这些人非但识文断字聪慧伶俐,而且各个年富力强,只需以严格的军事手段狠狠的操练一番,用不了多久便是一支强悍无敌的劲旅。 若是再能够配备上铸造局研发改进的火器…… 李靖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打鼓,却强忍着没有当场提出疑问,而是打算等到以后私底下予以询问。 这小子不可能早饭的吧…… 接下来又商讨了一番书院的教学、后勤等等问题,房俊更是批阅了这段时日积攒下来的一些文牍案卷,对于书院种种问题给予了解决,恍惚之间便已经到了傍晚。 好在如今长安的宵禁制度已经名存实亡,不必担心落日之后城门上锁回去了家,房俊命人沏了一壶浓茶,又让食堂准备几个小菜,打算今晚熬夜将这些积攒的文牍尽数处置完毕,以免影响了书院的运作。 孰料刚刚喝了一盏茶,放下茶盏提起笔,便有亲兵进来通禀,说是英国公二公子派人前来邀请赴宴。 那不就是李思文么? 房俊问道:“可知与会者尚有何人?” 亲兵没有回答,而是双手将拜帖奉上。 房俊结果,展开一看,的确是李思文相邀,说是程处弼、屈突诠、张大象等人尽皆返京,以便过年的时候祭祖,邀请房俊前往文华楼一聚。 房俊正想趁着过年的时候将一帮小伙伴聚在一处,商量一番未来的前程问题,如今正合心意。 只是这文华楼…… 别看名字文雅大气,却十足十的乃是平康坊一处闻名的青楼,只比醉仙楼低上一个等级,算得上是长安城中一等青楼了。 房俊看着这个地方,便有些忧心忡忡。 没办法,自打穿越以来,也曾与寻常男人那般兴起寻欢作乐、左拥右抱的念头,领略一番名垂千古的平康坊笙歌艳舞自然是人之常情。可倒霉的是几乎每一次去到那等地方都没什么好事,千娇百媚的女伎到底是个啥滋味半点没尝到,反而经常大打出手,不是他惹别人就是别人惹他。 这都快成为房俊一个心理阴影了…… 可是小伙伴们趁着过年难得一聚,难不成还能去一家寻常酒楼,一群二傻子一般喝个昏天黑地? 忒也无趣。 自己总归不能成为那个不合群的吧?便将心一横,心想小爷总不会一辈子都没有青楼命吧,如今也算是青云直上位高爵显,说不定就时来运转了呢…… 当下将文牍收拾整齐,辞别了许敬宗、褚遂良,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快马返回长安。 由明德门入城之时,天色已然全黑,城内华灯初上,一片辉煌。 虽然朝廷一直未曾有关取消宵禁的政策,但也未有必须宵禁的命令,坊门彻夜不闭,任由百姓出入,已经大体上修建完毕的东西两市更是彻夜经营,便导致上半夜城内处处摊贩云集、热闹繁华,京兆府也不去管那些个遍地摊贩,只要别影响公共卫生便听之任之,而且勒令衙门内的衙役、官吏不许以任何形式收取管理费用,愈发使得这种天下第一都城成为一个繁华兴盛的不夜城。 而到了后半夜,位于城东东市附近的平康坊更是张灯结彩、彻夜狂欢。 盛世华彩,不夜城。 …… 一队骑兵自城南而入,速度不快不慢,沿着灯火辉煌的长街行进,路上偶然遇有武侯巡城盘查,意欲上前阻拦,可是待见到一众亲兵簇拥当中那位锦帽貂裘的英武青年,便赶紧缩着脖子站住脚步,甚至在骑兵从面前驰过的时候,露出满脸笑容施行军礼。 如今朝野上下,谁敢招惹这位郎君? 并非人人都是强项令、人人都是铁骨铮铮的御史啊…… 这队骑兵直抵平康坊的坊门前,这才减速站定,坊卒从坊门内快步走出来,见到当中的房俊,赶紧堆起笑脸,点头哈腰道:“原来是越国公,您这是打算入坊赴宴?” 房俊微微颔首,那坊卒已经喊人将坊门大开:“您快清,您快清,可不敢耽搁您的功夫。” 按理说夜晚的入坊,是要经过搜身的,这是以往宵禁的规矩,不过现在就连宵禁都形容虚设了,谁还在乎这些规矩? 更何况这等规矩也不敢用在房俊身上啊,别看人家辈分不高、年纪不大,可那也是实打实的国公爷,谁敢去搜萧瑀、程咬金、李绩这些人的身? 房俊也不说话,一勒马缰,胯下战马向前行去,进了坊门。 身后的卫鹰紧随其后,在进入坊门之时,从褡裢里掏出一串铜钱,劈手掷给那坊卒,说道:“越国公赏给弟兄们吃酒!” 蹄声嘚嘚,一众人已经进了坊内。 那坊卒结果铜钱,一叠声道:“多谢越国公赏赐!”然后伸着脖子巴望着这群人的背影。 身边有兵卒笑嘻嘻看着他手里的铜钱,雀跃道:“晚上下值以后有酒喝了,越国公当真是个讲究人!” “是啊,像越国公这样不嫌弃咱们大头兵的讲究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那坊卒收回目光,感慨了一句,然后说道:“你速速跟上去,看看越国公去哪家青楼,然后速速赶去京兆府报讯,让他们做好准备。” 那兵卒懵然不解:“这个……人家只是去逛青楼喝花酒,关咱们何事?” 那坊卒将铜钱揣入怀中,狠狠的给这个不开眼的手下脑袋来了一下,喝叱道:“你是傻了吗?他自去逛青楼喝花酒,天王老子都管不着,可这厮那个暴脾气蘸火就着,每一回来平康坊都给闹个底朝天,不让京兆府的大老爷们做好准备,难不成等到出了事我们来扛?” 兵卒这才捂着脑袋恍然大悟,脚底下麻溜的追了出去:“大哥放心,小的这就追上去!” 见兵卒走远,坊卒才摇了摇头,反身回了房门后面的值房。 越国公的确是极其受人爱戴的,可就是暴脾气让人受不了,每一回将平康坊闹个底朝天,结果最后都是平康坊所在万年縣衙门里的头头遭罪,不仅要承担上面的问责,还要接受皇帝陛下的申饬…… 咱一个小小的坊卒,如何能够承担这样的责任? 只要将消息传出去,给万年县以及京兆府足够的预警时间,那么接下来就算拿房二郎将平康坊拆了,也与咱无关。 …… 文华楼也算是平康坊内首屈一指的去处,名气只是照比醉仙楼这些一等一的青楼略逊一筹,却也是王孙公子往来商贾汇聚之所,此刻三层楼体每一层都悬挂了彩灯,七彩纷呈的灯笼放射着炫目的光华,照得楼前广场上亮如白昼。 宾客出出进进,文华楼的伙计管事迎来送往,门前一派车水马龙。 直至一队顶盔掼甲的骑兵突兀的出现,隆隆的马蹄声将这一片繁华热闹搅得粉碎。 谁知道这队骑兵是干嘛来的?但凡敢带着亲兵部曲或是麾下兵将策骑在长安城内疾驰,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要么是权柄赫赫的朝堂大佬,要么是嚣张跋扈的门阀纨绔,无论哪一种,都绝对不旁人不敢招惹也不愿招惹的存在。 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一静,正要离开的宾客纷纷踏上马车忙不迭的离开,以免招惹麻烦,刚来的宾客则驻足一旁,好奇观望。 一队骑兵来到文华楼大门前,齐齐勒住缰绳,战马“希律律”一片长嘶,稳稳当当站住,马背上的骑兵整齐划一的翻身下马,簇拥着房俊径自向着大门走去。 附近尚在观望的宾客一见是房俊,顿时有人二话不说回头就走…… 第六百四十章 青楼诅咒 附近尚在观望的宾客一见是房俊,顿时有人二话不说回头就走,有朋友急忙拉住,惊奇问道:“他房二逛得青楼,吾等难道就逛不得?难不成就能这般豪横,有他的地方,咱们就得退避三舍?” “这是退避三舍的问题吗?这厮就是个棒槌,旁人来这里是为了饮酒作乐笙歌艳舞,这厮却是为了打架,你就算不怕被他招惹上揍一顿,难道就不怕在一旁围观喷一身血?” 朋友顿时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这还算是好的呢!好几回这厮大打出手,然后被皇帝陛下绑去太极宫棍棒皮鞭好一顿揍,连带着跟他的打架的也讨不了好。你难道想要去太极宫里看看风景,瞻仰一下皇帝陛下的绝世威仪?” 朋友马上打了个冷颤:“此地不可久留,快走,快走!” 房俊从下马直至走到大门口,短短的几息时间内,原本文华楼门口熙熙攘攘的场面顿时不见,不仅离开的宾客加快脚步,就连原本刚来的宾客都转身便走,一眨眼的功夫便门庭冷落车马稀…… 文华楼的老鸨是个风韵犹存的美娇娘,得了伙计的报信知道房俊莅临,赶紧小跑着出来迎接贵人,见到眼前这一幕,顿时欲哭无泪。 房二啊房二,咱承认你诗词双绝、才高八斗,满天底下的青楼歌姬清倌人都以能够与你有一夕之欢而梦想,可您难道就不知道几乎所有的青楼都不欢迎您? 尤其是这平康坊的青楼楚馆,恨不得给您颁发一块“谢绝入内”的牌子…… 可这只是背地里的想法,当面谁敢说出来? 谁敢说,谁就得做好自家青楼被砸个稀巴烂的准备…… 不过到底是迎来送往坐着皮肉生意的专业人士,即便心里头恨不能将这位房二郎绑起来扔进渭水里,让他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踏足青楼,面上却很快的调整过来,展露灿烂明媚的笑意,携带着一阵香风便迎了上去:“哎呦呦,怪不得奴家今儿早起来便见到喜鹊在树梢叫,原来是有贵人登门呐!” 依旧保养得宜、纤巧韵致的娇躯便贴了上去,双手攀住房俊的一条胳膊,将丰硕的果实搁在上头,沉甸甸的…… 房俊嘴角一抽,瞅了一眼这位丰韵有致的半老徐娘,想要将手臂抽出来,没抽动。 只好听之任之,问道:“英国公家的二公子,在那个房间?” 说着话,便迈步进了大堂。 那老鸨便松开一只手,将手里的丝帕扬起挥舞一下,娇声道:“姑娘们看看,这是哪个贵人登门啦?还不赶紧上前来伺候着!” 大堂里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一应俱全,瞅上去脸蛋身材都不错,原本一片莺声燕语,此刻见了与老鸨一同进门的房俊,齐刷刷一愣,然后小口微张,又是惊惧又是紧张。 诚然,所有的姑娘都希望能够像以前醉仙楼的明月姑娘那般得到房俊的垂青,有幸赠予一阕佳词,从此声名鹊起,扶摇直上。 可谁也都知道明月姑娘的下场,甚至连带着醉仙楼都差点被封掉,这就使得所有人都对房俊望而却步。 古往今来,能够写出一手天下传唱之佳词,却令所有花魁名伎敬而远之的,怕是唯有房二郎。 咱们固然喜爱佳词,可更想要好好的活着啊…… 看着满堂莺莺燕燕瞬间石化的场景,房俊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毕竟对于不受青楼待见的原因心知肚明,赶紧催促那老鸨道:“休要废话,赶紧带某过去。” 老鸨心里一抖,连忙陪着笑脸:“越国公请随奴家过来。” 说完,眼睛狠狠的瞪了堂中一众姑娘们一眼。 娘咧!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赔笑生意,连应酬都不会了么?就算再是担心这位小爷搅合了生意,那也得陪着笑脸将表面的礼数尽到了啊,否则谁知道这位会不会认为受了冷落,干脆拆了咱这座楼? 一群赔钱货,等着回头老娘收拾你们…… 穿过大堂,是一条墙壁上燃着明亮水晶灯的长廊,到了长廊的尽头则别有洞天,是一处宽敞的院落,数座精致华丽的小路掩映在林木之间,错落有致,可以想象每到夏天林密葱郁、鸟语花香。 此刻树叶依然落尽,却也没有太过萧索,皑皑白雪覆盖了院落里的假山水塘,清幽雅静。 老鸨还想再送一程,毕竟这位再是不讨青楼欢迎,那也是当朝红人,如此好的机会岂能不巴结一番? 房俊却有些不耐,将手臂从温软挺拔当中挣脱出来,冷着脸问道:“他们在那一桩楼?指明即可,某自己过去。” 老鸨有些尴尬,更有些惶恐,不敢继续纠缠,赶紧指明了正是正对着此间的一幢小楼。 房俊略微颔首,便向着那幢小口走去,身后四五个亲兵亦步亦趋,到了小楼门口,房俊走入楼中,亲兵则在门口左右张望仔细检查一番,然后守在门口。 楼内温暖如春,一阵丝竹管弦之声从二楼传来,夹杂着肆无忌惮的吵嚷与大笑。 一楼有几名长随,见到房俊,急忙上前见礼:“吾家郎君久候越国公多时了。” 房俊颔首,拾阶而上,来到二楼。 乐声倏忽而止。 “哎呦,原来是越国公驾临,吾等给您见礼……” 留了一嘴胡子的李思文便笑嘻嘻的站起来,假模假样的上前意欲见礼。 一旁越发白净肥硕的张大象便起哄道:“依你的官职拜见国公,那得一揖及地大礼参拜才行!” 房俊便笑着站定,看着李思文道:“来来来,给本官作个揖,有赏。” 李思文僵在那里,哭笑不得。 旁边一大群乐师、歌姬见到他窘迫模样,也都纷纷掩口而笑,看向房俊的眼神中却夹杂着兴奋与惶恐。 毕竟房二郎青楼历史不堪入目,那可是人尽皆知…… 屈突诠便招手道:“来,二郎做这边。” 说着,将怀里的歌姬撵走,往旁边挪了挪,挪出了一个位置。小伙伴们在一起也没必要讲究什么宾主之位,房俊从善如流,走过去坐下。 一旁的程处弼锯嘴的葫芦一般也不说话,拿起酒壶给倒了一杯酒,又将几样点心给挪到房俊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李思文也坐回去,笑问道:“这文华楼如今的声势不在醉仙楼之下,皆因得了以为能歌善舞、精通琴棋书画的花魁,不若将其叫来,今晚陪着二郎畅谈诗词、共渡佳时?” 房俊环视一周,略感意外:“你李二公子难道还不够让这位花魁相陪?” 听着李思文的话语,很明显那花魁并不在此间。 李思文讪讪一笑,道:“那姑娘很是有个性,今日已经有客,那就无论是谁前来,也绝不会换个房间。先前有人捷足先登,咱也没办法,可你房二郎不同啊,这天下那个青楼花魁不想着跟你春风一度?咱这就叫人去喊过来。” 房俊赶紧抬手:“别,人家既然有自己的规矩,何必强人所难?这些人也都下去吧,咱们兄弟很长时间没有坐一起好好说说话、喝喝酒了,今日正好,自己人轻松一些。” 他不敢让李思文去喊那个什么花魁,因为这一瞅就是要起冲突的节奏,自己虽然有个“棒槌”的绰号,可眼前这几位的脾气也没比自己好多少,说不得那边一拒绝,这边觉得没面子,便又是一场混战…… 张大象一看,便明白房俊今天有事要说,赶紧掏出一锭金子塞在身旁乐师手中,说道:“你们自己将这赏钱分了,吾等兄弟说说话儿,都出去吧。” “喏。” 乐师和歌姬们赶紧起身,带着乐器鱼贯而出。 待到房间内再无旁人,只余下兄弟几个,房俊才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哥几个,可曾想好了各自的前程?” 第六百四十一章 未雨绸缪 “哥几个,可曾想好了各自的前程?” 听了房俊这句话,厅中瞬间一静。 虽然都是勋贵子弟,可是这几人要么非是家中嫡长子,要么父亲亡故,单凭着传袭下来的光杆爵位,能有什么出息?但凡有那么一丝半点的上进之心,不可能不在乎前程。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如今朝中储位之争愈发剧烈,太子好不容易这几年将储位稳定下来,魏王、吴王渐渐放弃了夺嫡之争,却又有晋王异军突起,甚至得到了李二陛下的默认,使得太子之位陡然不确定起来。 变革便意味着机会。 有些人固然在这等激流面前明哲保身,脱身于派系之外,唯恐押宝错误导致惨重结局,可照样有些人将此视为崛起之机,主动站队,竭尽全力支持自己的目标,只为了胜利之后收获丰硕的果实。 直至目前为止,虽然晋王有着李二陛下的默许,但朝中主流的风向依旧倾向于太子能够保住储位,将来继承大统,毕竟如今的太子已经不是几年前根基肤浅、不能承受半点风浪的时候,有了李绩、萧瑀、房俊等一干大佬的倾力支持,晋王想要逆而夺取,难如登天。 屈突诠喝了口酒,放下杯子,目光灼灼的看着房俊,沉声问道:“二郎有什么章程?不妨划出道来,吾等兄弟定会追随二郎便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大家一起搏一场富贵!” 他老爹蒋国公屈突通死得早,家中爵位由大哥屈突寿继承,自己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将来若是分家,倒是能够分得一些田产钱帛,自可生活无忧,可若是想要前程,那就得自己去拼。 还有什么前程能够比跟着房俊更好? 大家从小玩到大,这些年房俊犹如彗星一般崛起,脚踏青云扶摇直上已经成为与自家父辈一般的当朝勋臣,心里除了羡慕之外,更多的便是信任。 房二郎重情重义,跟着他混,定然有个好前程。 房俊却摇摇头,郑重道:“如今朝中局势,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将来终究是太子即位,亦或是晋王逆转,谁也不敢打包票。这种站队之事,风险着实巨大,站赢了固然收获丰收,可若是站输了,纵然性命无忧,可这辈子大抵也就是投闲置散,再无出头之日。咱们兄弟一场,情同手足,但是有关于各自前程,莫要感情用事。即便将来各为其主,咱们这份感情却不会有所变化,更毋须因为某站在太子一边,你们便有所顾忌,碍于颜面也委屈自己跟着某的脚步。只要你们深思熟虑,即便支持晋王,照样还是好兄弟。” 他想要给大家一个被太子重用的机会,可这种事却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因为大家都是兄弟就得跟我一样支持太子,否则便兄弟反目,这不是帮助兄弟,而是绑架。 更何况如同屈突诠、程处弼这样虽然不是家中独子,可政治立场却照样对家族有着严重的影响,不可能因为你房俊支持太子,我们便亦是如此。 各家有各家的立场,更有这各自的谋算,谁敢肯定将来太子亦或是晋王能够百分百的成为储君,顺利登基? 风险绝对存在,自己不能因为兄弟感情,便将大家都绑起来跟着自己一起。 一旁默不作声的程处弼忽然蹦出一句:“二郎你说怎么干,某跟着就是。” 房俊就一脸黑线。 娘咧! 你跟着我干到时可以,可你回家问过你爹没有? 你爹那老狐狸可是个墙头草随风倒,谁有优势就向着谁,而且还能够稳稳站在胜利一方的! 历史上李治逆而夺取登基为帝,朝中勋贵不知多少遭受牵连打压,似长孙无忌等人身败名裂阖族遭殃,即便是李绩这等大佬虽然得了善终,却也死后收到子孙牵累一世英名尽丧,可唯有程咬金始终屹立不倒,家族倍显荣耀、与国同休。 现在我倾尽全力支持太子,这在你爹看来根本就是愚蠢的行为,谁当皇帝不是当?只要在紧要关头站在胜算更多的一方就行了,何必拿着身家前程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程处弼性格迟钝了一些,却绝对不傻,居然看到房俊心里话一般,又说道:“胜败生死不足为惧,某就是要跟着二郎你并肩奋战。” 房俊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却很是感动。 这才是同甘共苦以命相托的兄弟啊…… 屈突诠也表态:“吾家大兄是个没主意的,可不会掺和进争储之事,更不会去管某站在哪一边。如处弼所言,咱们是兄弟,自当并肩协力一起奋斗,闯一闯自己的前程!” 李思文击节赞叹:“能够与兄弟并肩作战,生死胜败又何足惧?没说的,纵然父亲打断我的腿,也要与弟兄们一起!” 张大象更是直接:“要如何做,二郎言语一声即可,某无有不遵。” 与这些个次子、庶子不同,郯国公张公谨死了很多年,可张大象作为嫡长子已经袭爵邹国公,算是一众“废物兄弟”当中的另类,不过正因如此,他完全可以自己给自己做主。 张大象虽然有兄弟三人,可张家却是人丁单薄,其父郯国公张公谨是他们这一房的独苗,虽然追随李二陛下立下赫赫战功,如今人死多年,这份圣眷也渐渐淡泊,家族风光不再。 张大象看似随和淡然很好说话,可心底里的志气却不小,怎容得往昔风光赫赫的郯国公府渐渐衰落,没出两代便陨落下去? 大不了就是一个不入眼的国公爵位,若是能够拼上一把,自己则将复制父亲的光辉荣耀,然后再多活个几年,便能够使得魏州张氏煊赫一时,子孙数代都将因此受益。 很值当。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对于房俊的信任…… 众人相继表态,意见一致,李思文忍不住问道:“二郎,到底有何章程何不速速道来?莫要卖关子。” 房俊举杯,大家一起饮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房俊方才说道:“如今朝中之形势,诸位想必心知肚明,争储之激烈,已经影响到更深层次的局势。可以说,如今的长安便是一个大炮仗,全凭着陛下的威望震慑,才能够安然无恙,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潜流却并未消失,反而愈演愈烈,迟早有一日,会彻底爆发开来。” 几个人虽然平素纨绔了一些,可都不是白痴,温言齐齐吓了一跳,张大象骇然道:“难不成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变’会重演?” 当年太子李建成为了剪除威望日甚、势力日增的秦王殿下,于玄武门设下埋伏,试图在秦王殿下入宫之时将其一举擒杀,以绝后患。却不料秦王殿下早已经洞若观火,居然策反了玄武门守将常何,在李建成与李元吉信心满满之时反戈一击,一举反杀,问鼎皇帝之位。 如今太子与晋王争储,与当年之形势几乎如出一辙,若是最终也引发一次“玄武门之变”,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房俊忙摇头道:“大郎,慎言!” 张大象一脸无辜,摊摊手,那意思是说谁叫你说的这番话容易让人误会呢? 程处弼不言语,在一旁默默给房俊斟酒。 房俊婆娑着酒杯,缓缓说道:“如今太子殿下看似占据上风,有大义名分在手,可诸位也知道关陇贵族们的操行,素来不讲规矩,只从数次暗杀于我,便可见他们如今行事依然恣无忌惮,谁也不知他们下一步会如何暴烈,所以,太子殿下务必保卫自身安全。” 几人都默默点头,关陇贵族素来强横霸道,令人深感威胁。 唯有屈突诠有些尴尬,屈突氏亦是鲜卑古姓,虽然百余年来已经人丁单薄,可毕竟在外人眼中,亦是关陇的一份子…… 第六百四十二章 兄弟齐心 房俊便瞅了屈突诠一眼,笑问道:“怎么,某这么说话,兄弟觉得尴尬?” 尴尬的确是有些,不过屈突诠却摇摇头,道:“没人比我更知道关陇贵族们的德行,纵然听上去有些不舒服,却句句事实。更何况我们屈突家早已经与那些人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 房俊颔首。 屈突家的确是鲜卑老姓,但人丁单薄、实力不强,在以部落为根基的关陇贵族当中,实在是不起眼。只不过由于屈突通能力太强,这才异军突起,成为关陇贵族当中的一号。 然而毕竟根基浅薄,即便拥有评定王世充之功,后来更在“玄武门之变”后坐镇洛阳,替李二陛下震慑河东群雄,给予稳固关中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这才使得李二陛下坐稳了皇帝之位,但是当屈突通年迈之后,已经在关陇贵族当中无足轻重,死后更是整个屈突家都被排除在关陇之外。 屈突诠的大哥屈突寿袭爵蒋国公,屈突诠身为屈突通的少子却连一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直至李二陛下多年以后巡幸洛阳,方才想起当年屈突通的赫赫功勋,给予屈突诠一个“果毅校尉”的封赏…… 所以屈突诠对于关陇并未有什么认可之心,即便与之作对也绝无心理负担。 之所以有些尴尬,乃是因为父亲当年以命相搏而来的赫赫功勋尽被关陇贵族们所攫取,自己的子孙却并未因此受到太多荫萌,导致屈突家很是收到满朝文武的耻笑…… 房俊继续说道:“如今唯有保护太子之安危,方才是完全之策,只要稳扎稳打,太子的储君之位便稳若泰山,即便晋王有陛下的默许,却也仅只是默许而已,陛下绝对不会公开宣称易储。最近几日,莫将会将太子殿下谏言,改组东宫六率,增加太子亲信,使之成为整个护卫整个东宫的力量,诸位若是有心,某可以向太子举荐。” 在江南遇刺之后,房俊便开始谋划这件事。 关陇贵族愈来愈恣无忌惮,难保有朝一日不会狗急跳墙,万一太子被其谋害,则一切介休。 尤其是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的这一段时间之内,战事若是顺畅也就罢了,若是战事不顺,谁也不能保证关陇贵族会不会做出一些无法无天的举措。 而历史上,李二陛下这次东征可谓虎头蛇尾,没有达成覆亡高句丽的目的不说,甚至染了疾病,不得不班师回朝,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如今唐军虽然有火器加成,可历史的惯性却无人可以小觑,万一战事的发展依旧如历史上那般不顺呢? 当李二陛下的身体出现衰颓,威信下降,关陇贵族们再发动一次“玄武门事变”的几率将会大大增加…… 没有什么是这班人不敢干的。 所以首要之务,是务必要加强太子李承乾的护卫力量,东宫六率是太子的直属武装力量,必须予以增强,只要保住太子,就保留了最终胜利的果实,若是太子被人给灭了,纵然再大的优势也将一朝丧尽。 将这一班小伙伴安插进东宫六率,不仅知根知底可以完全信任,还可以使得他们身后的家族无论倾向如何都得为此分心,而且这几位纨绔的时候固然被称为长安害虫,可到底家学渊源、将门虎子,能力都不弱。 只要能够扶保李承乾顺利登基,那可就是从龙之臣,最危难的时候护卫在李承乾身边,这得有多大的功勋和宠信? 几辈子的前程妥妥的。 不过话说回来,房俊扶保李承乾争储,已经算是逆天改命,到底他能否抵挡历史的巨大惯性,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可能强求这些小伙伴跟随他,而是要大家自己做出选择。 可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以及各家各自的情况,明显达成了一致。 至于尉迟敬德家的尉迟宝琳,段志玄家的段瓒、段瓘,殷开山家的殷元等人,这些小伙伴由于各家的立场问题,却是无法拉拢过来。 当然,朝堂之上的政治立场与私人感情无关,无论最终谁胜谁负,彼此之间那份友情却是不可磨灭的,相互还能有一些照应,不至于落败的那一方下场太过凄惨…… …… 几个人围坐在桌旁,喝着小酒吃着菜,聊得很是热乎。 李思文呷了口酒,愤愤然说道:“听闻你在江南遇刺,老子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去江南!长孙老贼也太过毒辣了,你如今可是越国公、兵部尚书啊,妥妥的朝堂大佬,他居然还用这种恶毒的方式排除异己,陛下实在是太过纵容了!” 一旁的张大象颔首道:“当初蒋国公因病暴卒,便有传言说是长孙老贼嫉贤妒能、暗下杀手,虽然一直并无实证,可无风不起浪,观其人察其行,这的确像是他的风格。” 屈突诠愤声道:“当年家父受隋炀帝之命留守长安、扶保代王杨侑,后来高祖皇帝起兵进逼关中,家父不敌,力战而降,自那以后深受高祖皇帝与当今陛下之信任,履任兵部尚书、刑部尚书。玄武门之变,家父更是在陛下身边拼死力战,因而得到陛下之宠信,派家父驰赴洛阳,以检校行台仆射之职镇守洛阳,抵挡河东方面李建成之势力反扑长安。正因如此,陛下方能够从容攻略关中,将忠于李建成的势力连根铲除,奠定江山基业。一桩桩一件件,父亲的功劳自然都在陛下眼中,从此愈发对陛下重新有加,却也遮掩了长孙老贼的光芒,结果贞观二年,家父便在巡检洛阳之时忽染病疾,吾等儿孙尚未能够从长安赶往洛阳,便传来家父暴卒之消息……其中必有长孙老贼之手尾!” 当时的确有不少风言风语,直指长孙无忌乃是幕后凶手,这倒也并非无风起浪,因为屈突通死后,隶属与他的军权尽皆被长孙无忌所攫取,这也成为长孙无忌能够晋位“太尉”的主要根基。 无论屈突诠的死到底是不是长孙无忌所为,“受益最大,嫌疑最大”乃是世间至理…… 房俊颔首道:“所以,某才担忧太子的安危,关陇那帮人根本毫无道德底线,更无视帝国利益,只要是有利于他们自身的利益,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不能做的。” 李思文摩拳擦掌:“咱们若是都能够进入东宫六率,那就成为太子的亲卫,只要日后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咱们那也是从龙之臣呐!不知道咱是否也能弄一个国公的爵位,来一出‘一门双国公’?你们不知道,家父每一次看到有关于二郎的消息,都忍不住长吁短叹,那种羡慕简直无可遮掩,每当那个时候,兄弟我都得夹着尾巴溜着墙根走,不然被逮住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什么‘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为何人家的孩子那么优秀,咱家这个就只知道混吃等死’……” 众人哄堂大笑。 何止是李思文呢?但凡与房俊走得近的,在家中难免被长辈们唠叨几句类似的话语,各种羡慕嫉妒,连带着大家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始作俑者房二也! “若非你这厮太出风头,吾等何至于犹若丧家之犬一般?来来来,罚酒三杯!”李思文提议。 房俊不忿道:“尔等自己没出息,还能怨的着老子?” 张大象起哄道:“废话休说,你这厮只顾着自己出风头,何曾替我们这些兄弟想过?负心薄幸、卖友求荣,必须罚酒!” 房俊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过喝酒这种事他从来不惧,便举起酒杯道:“既然你们几个没良心,那今日就莫怪老子不讲情面了,谁敢放下酒杯不喝了,老子就将他从窗户扔出去……” 话音未落,只听得“砰”的一声震响,将几人吓了一大跳,齐齐扭头去看,只见北边的窗户已经完全破碎,一把椅子将窗户砸碎之后落在地上,已然残破不堪。 只听得外头有人叫嚣道:“张大象,你给老子滚出来!敢做就得敢当,整日里缩头乌龟一般不敢见人,也不怕丢尽了郯国公府的颜面?娘咧!老子今日非得打断你的腿!” 几人坐在漏风的厅堂之内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看向一脸憨厚的张大象。 这厮浓眉大眼的,居然也能惹事儿? 房俊更是心里疯狂吐槽,难不成小爷这“青楼诅咒”当真是天赋技能,无可回避? 第六百四十三章 出警太快 房俊被人称作“棒槌”,实际上若论脾气直暴躁,一众小伙伴当中无人能出李思文之右。 这位英国公的二公子生性好动、桀骜难驯,打架斗殴犹如吃饭喝水一般,与其稳重敦厚的大兄李震既然不同,反倒是李震的长子李敬业性情火爆,颇有李思文之风范…… 此刻李思文见到窗子被人砸碎,又有人在窗外谩骂挑衅,顿时火冒三丈,站起身来怒目四顾,见到桌旁炭炉上有一个盛放热水用来温酒的铜釜,便双手握着两个釜耳将之提起,三两步来到窗前,从窗户破洞当中弹出脑袋向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将手持釜奋力投掷出去。 紧接着,楼下先是传来一声惨叫,继而便是惊呼谩骂。 “少郎君!少郎君可有大碍?” “杀人啦!杀人啦!” “速速去叫郎中……” “娘咧!何人行凶,老子捏爆你的卵蛋!” …… 听着楼下吵吵嚷嚷,甚至还有人意欲冲进楼内,却被亲兵挡住正在理论喝骂,房俊看着李思文,问道:“楼下何人?” 李思文回来拍拍手入座,摇头道:“不知道,没看清。” 房俊:…… 你特么没看清就敢将铜釜丢下去? 你就不怕将皇子驸马给砸死一个? 只好看向张大象,这位则一脸尴尬,挠了挠脸颊,说道:“邢国公的长子,刘玄意。” 房俊愕然。 邢国公刘政会虽然死了十几年,可是待遇却比蒋国公屈突通好多了,毕竟是“太原元从、西府旧臣”之一,乃是“元谋功臣”,李唐皇室的铁杆班底,其长子刘玄意在其死后便袭爵渝国公,圣眷优隆。 甚至于若是按照历史轨迹,用不了多久,驸马王敬直因为与李承乾过从甚密,被流放岭南,其妻南平公主被改嫁给刘玄意…… 房俊不由奇道:“刘玄意这人平素很是低调,如何与你结仇?” 张大象长叹一声,苦着脸道:“此事说来话长……” 李思文打断道:“既然话长,那就暂且不说,老子下去会会他们。” 房俊看着李思文问道:“你知道?” 李思文一愣,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就先用铜釜砸人,然后不问青红皂白抡拳头动武?” “我管他什么原因,张大象是我兄弟,那刘玄意不是,我自然要帮着大象,谁管他什么原因?” 房俊无语,得咧,这位是典型的帮亲不帮理。 不过这番话也没错,就算是张大象有错,还能偏帮着刘玄意不成? 只不过他这心里郁闷呐,没想到咱这“青楼诅咒”的天赋居然强悍至极,但凡跟自己沾边儿的,只要身在青楼,那就必须得打一架、干一仗。 叹口气道:“一起下去吧,去会会他们,不过你小子稳重一些,先看看他们如何理论再说。” 毕竟是对方将一把椅子砸碎了这边的窗户,属于挑衅在先。 几个人顺着楼梯下来。 房俊提醒李思文道:“你别冲动,某先与他们理论。” 李思文从善如流:“行吧,老子以你马首是瞻,你说打就打,你说不打,我就一旁看着。” 房俊安抚好了李思文,唯恐这个暴躁男二话不说见面就打,结果下了楼,便见到一大队身穿黑红两色号服的京兆府衙役、万年县快班捕快正飞快的从前楼跑过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将楼前围得水泄不通,更将双方隔绝开来。 楼前刚刚先跳脚叫嚣的一伙人都被吓了一跳,瞅着如同神兵天降的衙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曾几何时,官府衙役的行动居然这般快速了? 你们不是永远晚到一步吗? 房俊也有些懵,难道这些衙役早就埋伏在左近,然后等着“摔釜为号”便一起杀将出来? 太快了…… “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为首一人穿着一身青色官袍,显然还是个有品阶的,站出来陪着笑脸说道:“下官京兆府司法参军裴贞亨,见过越国公,见过渝国公,见过邹国公,呃,见过李二郎,屈突二郎……” 团团作揖,面上赔笑,心里却骂娘。 “三生不幸,县令附郭;三生作恶,附邻省城”,头顶上一圈儿大佛,掌管一县之地的小官儿连个小媳妇儿都不如,更何况是这长安城内、天子脚下? 更别说,自己不过是京兆府一个司法参军,还不如一个县令呢…… 一个都惹不起。 也不知是那个王八蛋跑去衙门举报,府尹立马安排自己前来处置,还得通知万年县。 这一群小爷,谁压得住、治得了? 他们愿意打架斗殴就随得他们去好了嘛,只好不出人命就行了呗…… 可府尹的命令不敢不听,这会儿已经到了现场,若是任由冲突继续下去,那就妥妥是自己的责任了。这可都是勋贵之后啊,有的甚至已经袭爵,妥妥的权贵,若是再出现伤残……丢官罢职都是轻的,搞不好就得流放三千里。 摊了这么个差事,如何能够不战战兢兢? 当然,最该死就是那个通风报讯的家伙…… 腆着脸,陪着笑,这位司法参军一个罗圈揖,然后小心翼翼说道:“大家都是当朝权贵,陛下臣子,别为了一些小事伤了和气。若是彼此之间有什么误会,不妨掰开了好生沟通一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可若是气盛之下大打出手,一旦传到陛下耳中,恐怕难免一顿责罚,诸位说是也不是?” 这厮口才不错,能软能硬,谄媚当中吐露着警告,使得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降了下来。 毕竟除非杀父夺妻之仇,否则谁愿意闹到陛下面前去? 陛下可不惯着什么勋贵子弟,往往勿论对错,有理没理先是一顿鞭子抽完再说…… 那刘玄意这才从地上爬起,捂着头,吊着肩膀,鲜血从手指缝间不断渗出,龇牙咧嘴先是恨恨的瞪着张大象好一会儿,然后指着李思文道:“李老二,此事本与你无关,可你既然强出头,那咱们之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李思文哼了一声,扬起下巴,撸了撸袖子:“大象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也不管你们有理没理,冲着我来就好了。” 自从房俊这个棒槌官运亨通“改邪归正”之后,长安内外最纨绔的子弟便是李二郎,拳头底下也不知道倒下了多少纨绔子弟,再加上如今英国公位居宰辅之首,权倾朝野,李二郎更是无人敢惹。 岂会害怕弱鸡一般的刘玄意? 刘玄意恨声道:“娘咧!若非仗着你老爹,腿都不知道被人打折了多少回,在爷爷面前装什么好汉?” 邢国公生前与关陇贵族交情深厚、来往密切,但是他死之后,关陇那帮子勋贵却并不拿刘玄意为重,若非惦念着好歹也有个国公的爵位,怕是老早就给丢掉一边儿去了…… 李思文抱着手,一脸轻蔑:“你还别不服,就算你老子活着又能如何?小爷照样揍得你满地找牙!” 原本已经平息下去的情绪,三言两语之间又拱起了火。 刘玄意气得哇哇大叫,任凭额头的鲜血直流,张牙舞爪就要上去抓挠李思文,却被身边的朋友死死拉住。 刚才那一釜算是将这些人都给镇住了,若非刘玄意反应快,在铜釜砸在脑袋上的瞬间躲了一下,只是擦碰了额头然后砸在肩膀上,怕是都要给爆头了。这李思文下手太狠,细胳膊细腿儿的刘玄意哪里是他的对手?怕是一个照面儿就得给放翻在地。 到时候大家伙上还是不上? 不上,那就眼瞅着让人家看笑话,好歹也是一同来挑衅找茬的,由着刘玄意一个人被搓圆了捏扁了,大家往后如何见人? 上,那么搞不好将事情闹大,就得被叫到李二陛下面前去,一顿责罚怕是跑不了。 更有甚者,那房二棒槌一直站在李思文身后呢,一脸的阴晴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狂性大发,大家可就倒了血霉。 若是早知房俊在此,借给他们俩胆子也不敢来找事儿…… 他们哪里知道房俊之所以神情变幻,是在心里感慨命运之无常,嗟叹自己的“青楼运”如此多舛?这对于一个胸腹之中有着无数锦绣诗词,希望能够效仿柳三变那等纵横青楼之传奇,令“红袖夜添香、清倌荐枕席”的“有志青年”来说,简直就是无以伦比的噩耗…… 第六百四十四章 各有前程 刘玄意也没料到房俊会在这里,这会儿心里有点虚,可这么多人在场,硬生生将他给架起来了,哪里容得他退缩?若是眼下缩了,从今往后在这长安城也就别想抬头做人。 所以也豁了出去,即便被好友死死拦住,却依旧破口大骂。 “张大象,你娘咧不仅阴损缺德,还特么胆小如鼠,既然有胆子做下龌蹉事,那就得有胆子认!是个带把儿的就跟老子生死一决,仗着人多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张大象被房俊拦在身后,却是面红耳赤,一言不发,眼神游移。 这明显是心虚啊…… 房俊拉着张大象,凑过去小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弄他?” 虽然并未知道两人的矛盾是什么,可瞧着张大象这幅摸样大抵是有错在先的,所以他问了这一句。若张大象执意闹下去,他自然奉陪,正如李思文那样,好兄弟不就是拿来顶缸的么? 帮里不帮亲才是好兄弟…… 张大象尴尬的摇摇头,低声道:“算了吧,闹下去太丢人了。” 房俊就明白了,这厮瞧着浓眉大眼儿的,果然干了缺德事,被人家给追上门来都还觉得理亏,那还闹腾个什么劲儿? 至于到底什么事,此刻也不是细问的场合,好兄弟只管扛起来往前冲,哪里去管到底什么事? 便上前揽住李思文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看着刘玄意道:“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若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卖给某一个面子,事后奉上一份赔礼,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对面的刘玄意也闭上嘴,神情犹豫。 如今的房俊早已不是当年可以恣意玩闹打趣的对象,人家这个国公可是自己凭借军功挣来的,与自己这个荫萌承袭的全完不同,更别说在朝中的人脉以及李二陛下的看重了。 尤其是这厮脾气可不好,这会儿出面说话,自己若是不给面子,还不知道事后如何报复自己呢…… 身边好友也劝阻:“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闹下去你脸上也不好看。” 刘玄意捂着鲜血涔涔而下的脑袋,愤恨的瞪了一眼张大象,对房俊等人说道:“此事定然不会干休!” 一下子挣脱开好友同伴的搂抱,转身愤愤然离去。 不走还待如何? 好歹也是堂堂渝国公,难不成还等着要医药费……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那京兆府的司法参军长长的吁出口气,一颗心总算是落回肚子里,冲着房俊拱手道:“越国公深明大义,下官佩服之至。不过还请李二郎做好准备,若是回头渝国公去向衙门里报案,下官还得要依律行事,传唤李二陛下到堂,最起码汤药费还是要付一点的。” 按照大唐律例,事主当场走掉,没有任何交待,就等同于放弃了向对方追究刑事责任的权利,不过毕竟受了伤,事后有可能诊治之后发现伤势过于严重,也可以通过官府判定,讨要医治费用。 很是人性化…… 李思文颔首道:“无妨,参军只需依律行事即可,某绝无推诿。” 李二郎就是硬气,既然打了人,想要多少赔偿随你开,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一大群衙役旋即撤得干干净净,文华楼的老鸨陪着笑凑到近前,强笑道:“让几位贵人受惊了,实在是咱们的不是。这样,奴家给您们换一间干净的屋子,略备一些薄酒小菜,权当给诸位贵人赔礼,万望赏脸。” 虽然这件事只是双方的私人冲突,可到底是发生在文华楼,万一这几位不依不饶,文华楼又能奈何? 无论是房二郎,亦或是李二郎,这可都不是讲理的主儿。 即便将东家找来,怕是也压不住这两个纨绔…… 几个人兴致全失,哪里还有心思寻欢作乐?房俊一摆手,道:“不必,吾等这就告辞。” 老鸨心说只要你们不闹事,早走早好…… …… 几人会完账,从大门出来,房俊拱手道:“某这便前去东宫,向太子殿下谏言改编东宫六率,诸位不妨先行回家,仔细商议一下是否要前往东宫六率任职。兹事体大,牵扯深远,不可一时意气行事,纵然有所避讳,亦不妨碍吾等兄弟之情,万望三思而行。” 几人便齐齐颔首。 彻底靠向太子这一边,即便是李思文这样的庶子,也不可能对家族完全没有影响,总得要与家中商议之后,才能无后顾之忧。 一伙人当即分道扬镳,房俊策骑在亲兵部曲护卫之下,出了平康坊,直抵东宫门前,通禀之后,入内求见李承乾。 李承乾正在左春坊内,于志宁手捧着书卷跪坐在竹席上,摇头晃脑的解说书卷中的内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李承乾则听得津津有味儿。 “经筵”制度自汉时而起,原本只是为帝王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后来出阁的太子也有这等待遇,一众帝师隔三差五的为太子讲授诗书文史,教导其为君之道,只不过时增时撤,直至到了唐朝才成为一项固定的流程,但“经筵”之日期也不固定,全看帝王或者太子的心情。 李承乾曾经一度因为前途叵测而心生焦虑,那一段时间很是放浪形骸不求上进,行事率诞不顾后果,将“经筵”给废除了,气得李二陛下干脆撒手不管。这两年储位逐渐稳固,虽然有晋王异军突起这个严重威胁,却也比当年好得多,起码看得见希望,凭借努力可以保住自己的储位,所以又将“经筵”捡了起来…… 见到房俊入内,于志宁便听了讲课,将书卷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笑呵呵道:“一个坏学生不打紧,最难的是还有人时常过来勾引,破坏气氛,使得坏学生心绪不宁、无心向学,实在是罪大恶极。” 李承乾一脸微笑,冲着房俊招招手。 房俊来到李承乾身边跪坐在地席上,笑着对于志宁道:“孔夫子说‘有教无类’,再是顽劣之辈,只要教授得当,也能成为人才。于夫子虽然自己满腹诗书,教授学生的方式却有待商榷,结果不仅不能反省自己,反而归咎于他人,应当自省。” 李承乾便佯怒道:“诶,岂可这般诋毁于师?” 于志宁却不以为杵,反而哈哈大笑,捋着胡须道:“二郎直言固然不堪入耳,却也有几分道理。往年老夫亦是这般教授诗书经史,太子殿下却在下面如坐针毡,神游物外,与老夫之言辞左耳进、右耳出,只想着如何去玩耍嬉戏,没有半分心思放在学业之上。” 内侍送来一壶新茶,李承乾面红耳赤,赶紧接过茶壶起身来到于志宁身前,规规矩矩的斟茶,羞赧道:“孤年少之时不懂事,狂悖无知,惹得于师愤懑灰心,实在是不当人子。不过如今痛定思痛,诚心悔改,还望于师不计前嫌,悉心教导,则孤感恩不尽。” 双手将茶盏奉上。 就算是帝王至尊,那也得尊师重道,所以于志宁坦然结果茶盏,微微呷了一口,欣然道:“所以房二郎说老夫不懂教授学生,并非无的放矢。自打房二郎进了这东宫,担任了太子少保,太子便一扫往昔之顽劣,沉下心来努力学习,所以教学生这方面,他还真有资格评断老夫几句。” 到底是成名已久的大儒,且不说学问如何,起码这份宽广坦荡之胸怀还是有的,更何况太子殿下之所以能够静下心来学习,将往昔那些个不良嗜好统统抛却,其中之原因谁不是心知肚明? 李承乾依旧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笑了笑,却并未反驳。 以往自己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被兄弟们干掉,将储君之位抢去,哪里还能够沉得下心学习?只顾着及时行乐,破罐子破摔了。 仓廪足而知礼仪,无拂乱之心,方能尽心学业。 与教学方式却是毫无关系……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东宫六率 如今晋王虽然步步紧逼,但是自从入主兵部之后,这位素来聪慧伶俐、天赋卓绝的幼弟便犹如一脚踩入泥潭般不可自拔,周遭仅是污泥水塘,使其进退失据、首尾难顾,李承乾的心情自然冬日阳光一般明媚。 “最近沉心于诗书经史之中,诸多困惑之处茅塞顿开,方知以往胡闹蹉跎岁月,是有多么无知,孤既有遗憾,更有悔恨,对于那些个胡作非为、玩世不恭之事,更加羞愧无地。” 李承乾一脸悔不当初的模样,大发感慨。 于志宁便笑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正值春秋,年富力强,只要沉下心精研学问,从诗书经史当中寻找立身处世之学、治国安邦之道,不断的充实自己,自然安然稳坐、犹有余力,陛下看在眼中,亦会欣慰。” 那是最初李二陛下给李承乾请的几位老师之一,虽然自家也与关陇贵族牵扯颇深,但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身家性命子孙前程几乎都已经与李承乾绑在一处,自然最是希望李承乾学有所成,将来能够克继大统,君临天下。 以往李承乾由于压力过甚,导致性格出了问题,行事乖张率诞,很是将于老师愁的不轻。 如今李承乾逐渐走上正轨,少年之时便显露的心性、优点逐渐稳定下来,整个人也渐渐绽放光芒,颇有了几分帝国储君的模样,东宫更有房俊、萧瑀、李绩这等权臣辅佐支持,只需要稳定发展,储位便稳若泰山,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人生于世间,又有几人能够蔑视功名富贵? 闲谈几句,饮了几盏茶,李承乾看向房俊问道:“二郎前来,可是有事要说?” 房俊略一沉吟,便颔首道:“正是。殿下位居东宫,乃国之储君,亦当居安思危,精简、改善东宫之机构,致使变故陡生之时,亦能从容不迫、拨乱反正。” 这话里的意思便相当深沉了,什么叫“变故陡生之时”?什么叫“拨乱反正”?正是你一个太子应该干的事儿么? 若是有心人听去,难保不会传出“居心叵测”之言论。 不过李承乾显然是为了显示自己一视同仁的气度,所以明知房俊有事要说却也没有背着于志宁,房俊也认为似于志宁这等帝师的利益是与太子紧紧绑在一起的,这等程度的建议,毋须回避。 于志宁捋着胡子,一双老眼灼灼的看着房俊,默然不语。 李承乾先是微愣,旋即蹙眉问道:“二郎之言,孤不慎通透,不妨直言。” 房俊干脆开诚布公,沉声说道:“陛下位居东宫,护卫安全之武力,无非东宫六率。如今距离太子册封之日已然过去十余年,东宫六率之武将任免却一直未能被殿下掌握于手中,各率之武将、兵卒,听命者能有多少,殿下心中可曾有数?” 唐承隋制,东宫机构除坊、局沿袭之外,尚有太子宾客,詹事府统家令等三寺,左右率等十府。 其中的左右率,便是太子左右卫率,左、右宗卫率,左、右虞候率,太子左、右监门率,太子左、右内率等十府。 这是沿袭与隋朝的制度,十率府兵将各司其职,有随身侍卫,有宫内巡逻,有各门把守,有出行仪仗。府兵是五人至十二人一组轮流征用的,上京戍卫称上番,平日在家务农和操练,每府兵员八百到一千二不等。 武德元年,高祖皇帝曾颁布诏书,“以军头为骠骑将军,军副为车骑将军。又诏太子诸率府,各置骠骑将军五员,车骑将军十员。”东宫五十个军头领五万府兵,同时上番大约八千到一万。 但是“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二陛下登基,为了限制太子的力量,便规定十府当中的左右监门率府、太子左右内率府不统府兵。 余下统领府兵的六率,便是时人口中的“东宫六率”。 这是太子直属的武装力量,是储君的象征,理应掌握在太子的手中。不过李二陛下雄才大略、英明神武,身为太子的李承乾在父皇面前犹如小鸡仔一般弱小无助,所以一直以来对于东宫六率不闻不问,更遑论插手人事变动,使其成为自己真正的附属。 李承乾呆了一呆,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尴尬道:“这个……变动东宫六率之武将,是必须要取得父皇同意的,那个啥,要不从长计议?” 在已经明确父皇有意支持晋王争储的情况下,还要去向父皇讨要东宫六率的控制权,这不是明摆着让父皇难堪吗?而且成功率实在是太低,李承乾不敢去。 房俊无语,世上怕爹的人不少,可是如同李承乾这般简直可谓“畏之如虎”的,却绝对不多见。 每一次去皇宫陛见皇帝,都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唯恐言语不慎举止不端,便会惹来皇帝的不满,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于志宁捋着胡须,沉思半晌,劝谏道:“殿下,越国公之言甚是有理。既然直至目前为止,您依旧是帝国储君、大唐太子,那么自当去争取你应得的权力。身为储君,孝顺皇帝是应该的,但也应当有自己的意见和坚持,一味的唯唯诺诺,自会领陛下认为你没有主见。千古以来,历朝历代皆以孝立国、以孝治国,然而一味的孝顺,却并非一个君主所应具备的唯一素质。” 这番话说白了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会闹的孩子有奶吃,百姓家里如此,官吏家里如此,帝王之家亦是如此。 你想要什么,你总得说出口,不能让人去猜,这才能够占据主动。 房俊也道:“陛下英明神武,乃盛世明君,从荆棘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方能够鼎定江山、承袭大位,自然乾纲独断、手腕强势,又如何能够忍受殿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呢?殿下只管放心去说,料想陛下定然允准。” 两人相继苦劝,李承乾憋红了脸,良久方才将心一横,一副决绝的模样:“既然如此,那孤就放肆一回,便是父皇责骂,也顾不得了。” 于志宁招招手,将房俊交到跟前,三人围坐着他那张“经筵”所用的案几,品着茶水,问道:“越国公既然有此谏言,想必已经做出了后续的布置,不知意欲将和人调入六率?” 虽然房俊办事一向靠谱,但东宫六率乃是太子的宿卫力量,一旦遇人不淑,风险实在是太大,不得不慎重。 房俊放下茶杯,说道:“英国公家的次子李思文,蒋国公家的次子屈突诠,郯国公家的嫡长子张大象,还有卢国公家的程处弼……这几人皆是某幼时玩伴,知根知底,交情甚笃,如今各在十六卫当中担任军职,能力出众,忠诚可靠,可为殿下之臂膀。” “善!” 于志宁赞了一声。 他虽然已学识著称当世,于实务之上略有不足,但毕竟在朝堂当中混迹了大半辈子,见惯了阴谋诡计鬼蜮伎俩,让他出谋划策或有不足,但别人划下道儿来让他查缺补漏,却也可堪信任。 “英国公自不必言,眼下军方第一人,功勋赫赫扺掌朝堂,蒋国公清以奉国、名定不虚,屈突守节,求仁得仁。郯国公更是昔年陛下最为信任之人,当年玄武门之变前,陛下心中彷徨进退两难,欲求龟甲而占卜,正是郯国公将龟甲夺过,投掷于地,大声说‘凡行卜签,是以决嫌疑,定犹疑,如今举事不疑,用得着卜卦吗?假如卜不吉,势已不可停阻,希望大王细心想想’,陛下这才坚定心志。卢国公更不必说,至始至终,都是陛下最为信任之肱骨。李思文、屈突诠、程处弼等人虽然皆是家中次子,可毕竟代表了各家的血脉,有他们公然站在殿下这边,最起码等于向外界传递了他们各家的态度,对于殿下的声势,如虎添翼。” 于志宁很是激动,曾几何时他都已经快要绝望了,以为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必将难保,自己这个帝师更是会遭受牵累,伙计家族,谁能料到自从房俊异军突起,居然一力扭转了整个局势? 自家知自家事,自己强于经学而短于谋略,更欠缺实务之能,而房俊却是最好的填补。 如今东宫气势磅礴、焕然一新,大事可成矣! 第六百四十六章 出乎预料 李承乾踟躇半晌,终于在房俊与于志宁的劝说之下,下定了决心。 一贯以来,他都是以一种平和的态度去面对储位之争,即便心焦如焚几近崩溃,也是乖宝宝一般唯唯诺诺,任凭父皇处置。 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明白,一味的恭顺懦弱,非但不能使得父皇心底多升起几分怜悯之心,反倒让父皇觉得自己没主见、不强势,更加减轻了自己在父皇心目当中的分量。 该争的时候就得争。 然而道理虽然明白,但是自小养成的对于父皇的敬畏,却使得李承乾心里直打鼓…… 房俊与于志宁又予以一番鼓励,这才告退离去。 李承乾一个人沐浴更衣,坐在堂中坐了半晌,深呼吸数次,攥了攥拳头给自己打气,这才鼓足勇气,起身走出丽正殿,前往太极宫。 这个时候依然接近傍晚,浓重的乌云黑压压的聚集在头顶,将天空遮挡得阴暗一片,愈发增添了心底的压抑。 一阵风吹过,雪花有一次飘飘扬扬的落了下来。 李承乾走在太极宫的小路上,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的沁凉,心里不由自主的替那些赶赴辽东的船队担忧起来。 诚然,兵部运输军械的行动晚了一些,导致北方冰封在即,尤其是辽东苦寒的气候一旦降雪,军械的运送便会搁置,只能等待来年春天。如此一来,所有的责任就需要晋王去背负,如此巨大的失误,对于晋王声望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但李承乾却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去稳固自己的储位,因为这就意味着辽东大军的备战出现了纰漏,势必会影响到来年春天的东征。 东征高句丽,父皇将会御驾亲征,这是一场国战。 前隋之所以覆亡,除去隋炀帝横征暴敛、动摇国本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发举国之兵、倾全国之力征伐高句丽,却折戟沉沙、铩羽而归,不仅将国力耗尽,更使得皇帝的威信尽丧。 如今大唐东征若是失败,纵然不至于如同前隋那般顷刻间分崩离析、灰飞烟灭,但是建国以来无数朝臣与天下百姓积攒下来的国力将会虚耗一空,想要再恢复至如今的模样,不知需要多长时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甚至于,到底能不能恢复至如今的国势都很成问题…… 储位固然重要,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可若是用国运来换,李承乾不愿为也。 心思沉重之下,举步迈入神龙殿。 地下燃起了火龙,地板上铺了花纹瑰丽的西域地毯,踩上去软绵绵温暖厚重,很是舒服。 李二陛下正坐在窗前的书案前执笔批阅奏章,玻璃窗外庭院幽致、雪粉纷飞,墙边的青铜烛台上燃了十余根蜡烛,将御书房内照得一片明亮。 “太子来了啊。” 李二陛下抬头瞅了儿子一眼,又低头在奏章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合上奏章,放下毛笔,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揉了揉酸胀的腰身,笑道:“正巧东海那边送来了一些螃蟹,太子有口福了,稍后陪为父一起享用。” “喏。” 李承乾应了,见到李二陛下跪坐到了另一侧窗前的案几前,赶忙上前跪坐在案几旁,执壶斟茶。 想了想,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李二陛下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太子一眼,唇角略微挑起,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 放下茶杯,见到太子也喝了一口,便看着窗外的飘飘落雪,轻叹一声道:“这才入冬没有多久,尚未至三九天,便已经连降大雪,关中今年冬天怕是不好过啊。” 李承乾道:“父皇不必烦忧,瑞雪兆丰年,明年必定春和景明、风调雨顺,百姓能够有个好收成,国家的赋税更上一层楼,父皇御驾亲征也定然所向披靡。至于今冬,有京兆府与各县协同,更有救灾应急衙门协调各部,足以确保百姓安然过冬。” “是啊,如今到底年景不同了。放在以往,冬天雪灾,夏天时旱时涝,每一样灾祸都足以动摇国本,是的百姓民不聊生,然而如今朝廷上下不仅府库丰盈,更能众志成城,怕是唯有三皇五帝之治世能够这般景象。说起来,这个救灾应急衙门实在是神来之笔,房俊居功至伟。” 李二陛下感慨道。 夸赞房俊,李承乾自然是不遗余力,便笑道:“越国公天纵奇才,总是有无数匪夷所思的方式方法去应对任何艰难局面,初识之时看上去或许不知所谓,但每每总能够成绩斐然,赞一句国士无双,亦不为过。” 李二陛下颔首便是认同,又抬头看了一眼太子,觉得这个儿子今日与以往相比有一点不大一样,但具体何处不同,一时间却又摸不准。 想了想,便直接问道:“太子前来,可是有事?” 李承乾心里顿时一紧,那种面对山岳深渊一般的压力顿时袭来,不过事到临头,再是敬畏也不可能退缩。 深吸口气,道:“正是。” 李二陛下呷着茶水,随意道:“说来听听。” 李承乾鼓足勇气,正襟危坐,道:“父皇明鉴,自武德九年父皇御极,册封儿臣为皇太子,时至今日,已然十七载矣。在此期间,儿臣虽曾一心相学,努力做好一个储君应做的任何事,却也曾有狂悖不孝之时,致使父皇恼怒失望。如今儿臣幡然醒悟,一心学习治国之道,只为能够帮助父皇处置朝政,为父皇分忧。然而天道有常,世间有矩,方能五行运转,纲常有序。故,恳请父皇准予儿臣改组东宫六率,以为帝国之根基,护卫社稷之有序。” 言罢,跪伏在地,心里打鼓一般跳个不停。 李二陛下一双虎目微微眯起,拈着茶杯的手也顿住。 御书房内寂然无声,似乎连窗外的乌云都涌进屋内,黑压压的压在人的心头…… 跪伏在地的李承乾口干舌燥,勉力抑制着不使身子颤抖颤栗。 从小到大,素来都是父皇给什么他就要什么,父皇拿走什么他也不敢吭声,有生以来,首次主动提出要求便是加强东宫力量,变相的逼迫父皇承认自己的储君地位。 对于乾纲独断的父皇来说,这不啻于老虎嘴上拔毛…… 时间无声无息的溜走,李承乾低着头,额头已经隐隐见汗,心底的敬畏恐惧无以复加,只觉得一辈子所受的惊吓都莫过于此时的等待。 良久,耳畔方才听到一声沉稳厚重的答复:“准!” 李承乾简直如聆仙乐,心底的欢喜差点要暴裂开来,使劲儿压抑着激荡的心情,语气却抑制不住的略微颤抖:“多谢父皇恩典!” 李二陛下跪坐在案几之后,背脊笔直,居高临下的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嫡长子,眼中情绪变换,最终却化作莞尔一笑。 “起来说话,此间唯有你我父子儿子,何须用这些君臣之礼?” “喏。” 李承乾这才缓缓起身。 李二陛下看着太子脸上难以掩饰的涨红,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懊悔,这也是朕的亲儿子啊,结果被自己给逼成了这幅样子…… 捋着胡子,道:“斟茶。” “唉。” 李承乾赶紧执壶斟茶,然后将茶壶放在一边,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的水壶,又往茶壶里续满水。 得了这一番缓解,激荡的心情才缓缓平复下来。 李二陛下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拈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的呷了一口,微微阖上双目感受一番茶水的回甘,忽然开口问道:“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房俊的主意?” 李承乾刚刚舒缓的心境,瞬间绷紧。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身为太子,举止皆受臣下之支配,这是很失分的,父皇一直对自己软弱的性格不满,正因于此。可若是说这主意是自己的,怕是父皇又不肯信。 撒谎肯定是不能撒谎的,自己这么一点道行在父皇眼里根本不够看,轻易便能洞穿自己的遮掩伪装,可若是实话实说,父皇不仅有可能对自己失望,更可能会迁怒于房俊。 怂恿太子与皇帝争权,这可是大逆不道…… 怎么办? 李承乾急出了一头大汗。 第六百四十七章 峰回路转 李二陛下手里婆娑着茶杯,玩味的看着面前的太子,轻笑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李承乾咬了咬牙,沉声道:“父皇明鉴,此事乃是儿臣与房俊、于志宁二人商议之结果。” 撒谎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这般含糊其事,希望父皇不要追究。 御书房内的地龙烧得很热,空气略有一些凝滞,使人很不舒服,幸好窗外雪粉纷飞,一片片芦花一般大的雪花扑扑簌簌飘摇而降,将庭院里的假山、栏杆、甬路都慢慢铺满,使人望之心生清凉。 李二陛下沉默了好久,方才幽幽问道:“意欲加强东宫之武力,将其收缴麾下,如臂使指……太子,你此举意欲何为?” 李承乾觉得自己往后必须加强锻炼一下体魄了,身体太胖,心脏负荷太重,没遇惊吓紧张之时便觉得呼吸困难,着实难受。 白胖的额头渗出汗珠,字斟句酌,缓缓答道:“儿臣既然被父皇册立为太子,自当拥有太子地位相符之冠冕仪仗,儿臣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这些,可外界难免因此有诸多揣测,进而诋毁父皇之用意,更会危及社稷之安稳。” 说实话,这大抵是李承乾长这么大头一回如此大胆的在父皇面前说话,说得还是这等隐含不忿的事情。 您既然册封我为太子,那就得给予我一个太子应得的地位与尊重,否则您就干脆将我给废黜了。不能整日里将自己心底的犹豫顾虑都表现在脸上,如此这般,让外界如何看待我这个太子? 正因为你一次次的犹豫,这才使得青雀、稚奴都认为有了机会,意欲染指储君之位。 我跟您讨要东宫六率的指挥权,就是想要巩固自己的储君地位,您今日若是不同意,那么必然明日就会再有“易储”的谣言传出去,甚至于“废黜太子”的谣言都未必不可能。 储君不稳,则社稷不安,您到底是想要闹哪样? ……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半晌,忽然展颜一笑,语气轻松道:“你这个孩子啊,在为父面前总是这般束手束脚、战战兢兢,为父已经答允了你,又岂能改口反悔?只不过是有些意外,所以询问一番而已。罢了,如今你是太子,东宫六率理应由你统御,为父再不插手,随着你自己折腾去吧。来来来,一起尝尝这东海的螃蟹,是何等膏肥味美。” 外间几个内侍已经将膳食端来,放在餐桌上。 李承乾赶紧道:“喏。” 起身来到案几前规规矩矩的坐好,雕漆的案几上用白瓷彩釉的大盘子盛放着几只硕大的清蒸螃蟹,蟹壳被蒸得通红,几样精致的素菜,还有一壶烫好的黄酒。 父子两个便对坐享用着膏肥味美的东海螃蟹,偶尔呷一口黄酒,李二陛下也时不时的谈起太子儿时的趣事,浑不见平素严厉的模样,倒是更像一个寻常的富家翁,气氛很是轻松愉悦。 这一餐用了小半个时辰,饭后李二陛下打了个哈欠,很显然有些疲累,李承乾便赶紧告退而出。 出了承天门,站在宽敞的长街上,地上白茫茫一片,漆黑的天幕飘落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远处的楼阁殿宇宫阙城墙,尽皆被白雪所覆盖,在暗夜当中有着朦朦的反光,却看不真切。 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脸上,旋即融化,冰凉一片。 李承乾只觉得这一生似乎从未如眼下这般畅快过,他并不懒惰,也不荒诞,曾经也愿意努力去学习、去做事,只为了得到父皇的一句夸奖。然而事与愿违,或许是天赋不够,或许是不得其法,总之自从成年之后,似乎自己每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只会取得相反的效果,别说父皇的夸赞了,得到的永远只有申饬和失望。 他的自信便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申饬和失望当中,一点一点的支离破碎。 到了最后,面对父皇的冷漠和无视,他几乎濒临崩溃,一度甚是想要以一些荒诞悖逆的行为来吸引父皇的关注,更想要以这种行为来对父皇进行报复。 您不是对我很失望么? 可我得让您看看,我之所以有今日,皆是你的冷漠和无视所造成的,更是您一手毁掉了那个曾经朝野传颂“丰姿岐嶷,仁孝纯深”的皇太子,也不知您是否会后悔…… 然而这一刻,李承乾万分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去做,因为在他最接近崩溃的那一刻,遇到了房俊。 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当年册封为皇太子的时候他还不懂事,后来从山巅坠落之时也懵然无知,但是如今他一步一步的从深渊崛起,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一步再一次攀登,却能够清晰的看到沿途的所有风景。 归根究底,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他还是友善的,否则为何不任由他堕落下去,直至万劫不复呢? ***** 翌日清晨。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宿,整座长安都在银装素裹当中,少了平素的喧嚣热闹,多了几分娴静雅致。 兵部衙门。 李治不敢怠政,更不敢偷懒,虽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却依旧一大早坐着马车来到兵部衙门点卯办公。 只是如今将那一批军械运走之后,整个衙门里也没有几件要紧事,一大早进了值房烤着火,便将一些积压的公务处置了,便烧了一壶热水,沏了一壶热茶,坐在值房里瞅着外头的大雪纷飞发呆。 心里焦虑重重。 关中下了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黄河河道是否被坚冰封住,更不知更加苦寒的辽东是否也如关中这般早早降雪,那些军械也不知运到了何处,究竟能否赶得上送往各自军中,会否耽搁了今冬的战备,影响明春的东征…… 李治现在有些后悔了,朝廷三省六部九寺,哪一个衙门不能积蓄威望、锻炼能力,为何偏偏要跑到兵部来呢? 这兵部简直就是一个大泥潭,一脚陷进来,有力使不出,挣又挣不脱…… …… 兵部大门前的街道已经清扫干净,整个皇城各部衙门一大早便安排官吏配合京兆府分派的衙役开始了除雪行动,虽然大雪一直在下,好歹没有了积雪,不虞先化后冻结上一层厚厚的坚冰,人马车驾行走困难。 一辆豪华马车停在兵部大门口,二十余名亲兵散开堵住整条街,将行人远远的阻隔开,这才打开车门,一身棉袍的长孙无忌走下马车,径自进了兵部大门。 门子见到这位大佬,赶紧上前见礼,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晋王殿下可在?” 门子紧忙答道:“殿下一大早就来了衙门,正在值房内处置公务。” “嗯。” 长孙无忌也不待让人通禀,便进了院子,迈步走上台阶,穿过正堂前的雨廊,直接进了李治的值房。 “呦,原来是舅父,怎地不通知一声,也好让本王去门前迎接?” 李治正在走神,见到长孙无忌走进来,急忙放下已经温凉的茶杯,起身见礼。 长孙无忌回礼,笑道:“老夫今日在府中左右无事,便想着四处走走,正好路过皇城,便进来看看殿下。” “舅父有心了,快请入座。” 请长孙无忌入座,然后命人重新沏了一壶茶水,便将书吏都赶出去,只剩下甥舅二人在窗前相对而坐。 长孙无忌喝了一杯茶,衰弱干枯的躯体得到滋润,只觉得浑身都温暖起来,吁出一口气,笑道:“清茶一盏,窗外飞雪,倒是一副幽静景致,足可陶冶情操,若是才华横溢之辈在此,怕是要吟诗一首,传为一时佳话,殿下当真好兴致。” 李治苦笑道:“本王哪里有半分性质?心焦如焚啊!这关中大雪一场连着一场,也不知黄河河道沿途各州府县的气候如何,更不知辽东是否已经大雪封山,万一耽搁了军械的运输,那可怎生是好?” 第六百四十八章 形势逆转 长孙无忌却不以为然,好整以暇给自己茶杯续上茶水,道:“殿下不必忧心,今次老臣自江南调拨而来的船只,皆是江南船厂建造的新式河船,不同于以往的平底河船,而是采用尖底,吃水更深,船身更稳,即便河道上有少许浮冰亦能碾碎前行。至于辽东,固然天气苦寒,但是一场雪是不可能封住山、封住路的,更何况辽东各军皆知军备之重要,即便路况稍有不堪,也必然破除万难将军械运送至各军之中。” 顿了一顿,未等李治长出口气,却又说道:“殿下更应该忧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昨日傍晚,太子殿下入宫觐见陛下,意欲将东宫六率之指挥权收归东宫所有。” 李治大吃一惊,差点将杯子里的茶水洒出来,色变道:“太子怎敢如此?” 印象当中,太子哥哥对父皇又敬又畏,做错事的时候只能低着头任凭父皇训斥,连辩解的勇气都没有。而东宫六率虽然名义上归太子掌握,可是自从太子册封以来,其指挥权便一直握在父皇手中,这其中未免没有提防之意。 自古以来,皇帝的继承人是太子,可皇帝往往最为忌惮、提防的正是太子…… 在父皇明确未将东宫六率的指挥权交付给太子的情况下,他怎么就敢张口向父皇讨要? 这明显不符合他心目当中太子的性情风格,着实太过令人意外。 长孙无忌面色有些凝重,缓缓说道:“现在非是太子敢不敢的问题,而是陛下已经答允了。” “……” 李治说不出话来,面色很是难看。 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东宫六率的指挥权,就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太子,起码意味着皇帝还未下定决心将帝国的权力逐渐移交给太子,所以捏着东宫的武装力量,使得太子有所顾忌。 而一般情况下,只要整个东宫的武力都在太子手中,就表示太子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接班人,有着属于自己的力量,甚至于可在某种情况下发动大逆不道之事…… 父皇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边支持我争储,给予全力的扶持,一边又开始巩固太子的地位…… 原本风向全部吹向自己,朝野上下的舆论也对自己更为有利,不少朝臣见风使舵都已经向自己这边靠拢,却在毫无征兆之下,形势陡然逆转。 长孙无忌也满面忧色,轻叹一声,道:“如今太子得到了东宫六率的指挥权,下一步必然是在房俊的协助之下进行人事变动,如今东宫六率的将领,将会被撤换一空,换上他们的亲信心腹,使得这些率府忠心耿耿,如臂使指。” 李治抿着嘴,面色铁青,咬着牙道:“房俊,又是房俊!本王就想不明白了,似他这等权臣,又是帝婿,无论谁做了皇帝都必须加以重用,又何必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在争储的斗争当中站队?更何况,为何在他看来本王就不如太子哥哥?简直岂有此理!” 从小时候起,房俊似乎就与自己不大亲近,他将兕子宠上天,甚至可以跟齐王、蜀王、蒋王那些个父皇口中的“混账”“禽兽”“败类”打成一片,却唯独与自己有所隔膜。 他为什么就这么看不起自己? 他凭什么就敢看不起自己! 晋王殿下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蔑,自尊有些受伤。 长孙无忌呷着茶水,默然无语。 事实上他对房俊更是怨念深重。 他承认房俊这厮的确才华横溢、出类拔萃,可总是吹嘘其宰辅之才却有些过了,论起阴谋算计、策划绸缪,更是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可偏偏这些年每一次怼上,这厮都能让自己的所有算计无处施展,狼狈不堪。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当真有“一物克一物”这回事,而房俊便是上苍降下的对头? 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房俊总能够凭借一些稀奇古怪令人瞠目结舌的手段造成声势,最初的玻璃不仅帮助房家敛取了巨量财富,使之一跃成为天下一等一的门阀,更将其技术献于陛下,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与宠爱。 再之后这厮改良了冶铁技术,使得冶铁成本大大下降的同时,品质更是极大程度的提升,差一点将长孙家赖以为根基的铁厂彻底击垮,几乎垄断了朝廷的钢铁消耗。 而火药技术的问世,则彻底奠定了房俊的根基。 这一件一件实打实的功绩,远非阴谋诡计便可以打击化解,尤其是如今大唐军队已经开始装备新式火器,如论火枪还是火炮,都使得唐军的战斗力大大增强,更加令房俊在军中的地位与日俱增,隐隐间又一位军方大佬。 如此坚实之根基,谁能轻易撼动? 这厮也不知从何处学得这些个奇淫技巧的东西,每一样都足以给天下带来巨大的变革…… 最令长孙无忌如鲠在喉的,还是参加魏徵葬礼之时房俊当着自己的面说过的那一句话。 “你在这里别动,某去买几个橘子”…… 关中哪里来的橘子? 无缘无故的,你凭什么去给我买橘子?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简直就是横插在长孙无忌心头的一跟刺,明知不是什么好话,却偏偏百思不得其解,太难受了…… …… 甥舅两个沉默一阵,长孙无忌回过神来,看着长吁短叹一脸愁容的李治,不由笑道:“殿下何必如此?” 李治发愁道:“如今形势逆转,尚不知父皇是否又改了主意,如何能不发愁?” 长孙无忌摇头道:“殿下,古往今来,但凡能够成就大事者,无不是心志坚毅之辈,泰山崩于前也不可夺其志。这世间所有的事都没有一帆风顺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挫折与磨砺。纵然太子如今掌握了东宫六率又如何?殿下您要记住,您最大的依仗,不是聪明才智,不是权势天赋,而是陛下对您的宠爱。您只需记住了,无论别人怎样,您都要牢牢的守好陛下这份宠爱,只要陛下依旧宠爱于你,机会便永远存在。” 天下乃是皇帝之天下,究竟传位于谁,最终还是得陛下说了算,未到最后一刻,便不能见分晓。 更何况就算皇帝属意哪一个皇子,也并非板上钉钉这皇位就是谁的了,古往今来逆而篡取者不计其数,就连当今陛下自己不也是毫无机会的情况下凭借一场“玄武门之变”,便逆天改命,鼎定江山? 李治顿时精神一振,抚掌道:“讨父皇欢心么?这个本王在行!” 长孙无忌登时无语。 老夫的确是让你好好讨好陛下,可是让你这么一说……怎地就觉得不对劲儿呢? 不过话说回来,李治的确乖巧懂事,很是能够揣摩李二陛下的心思,也确实足够孝顺,一众皇子当中,如今受宠之程度无人能出其右。 当然,天赋聪慧也不可忽视。 之所以如今屡屡行差踏错、处处受制,与本身的能力并无太大干系,只不过是因为年纪太小,阅历太浅,没有经过太多事故而缺乏临机决断的经验。但是这一切都可以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而逐渐改善,以李治的天赋,加上陛下的宠爱,再有自己的鼎力扶持,足以与太子一争短长。 况且就算失败又能如何呢? 如今陛下严厉打压门阀,太子所表现出来的政治理念完整的继承了陛下的意志,可以想见一旦太子顺利登基,整个关陇贵族将要面对的必将是无休无止的打压与削弱,整个利益集团分崩离析是注定的,甚至能否保得住传承百年的门庭家祠都不一定。 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难不成太子还敢将天底下的门阀世家一股脑的都给铲除干净,寸草不留? 那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第六百四十九章 天真幼稚 李治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不过旋即又蹙起眉头,看着长孙无忌问道:“舅父,房俊在江南遭遇刺杀一事……究竟是否你派人所为?” 这件事他一直想要找机会向长孙无忌问清楚,今日正好是个机会。 长孙无忌皱起眉头,捋着胡子问道:“此事与殿下何干?” 李治沉默了一下。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则是“房俊死不死,与你何干”,再则便是“是否老夫所为,与殿下无关”,两者截然不同。 沉默了一会儿,李治斟酌着字句,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本王从未与舅父就争储一事有过推心置腹的交流,今日本王想让舅父听一听本王的心声。” 长孙无忌有些错愕,不过旋即颔首,恭声道:“殿下请讲,老臣洗耳恭听。” 李治呷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这才说道:“本王之所以争储,是因为本王觉得若是将来由我当皇帝,会比太子哥哥做得更好,而且父皇也正有此意,天时地利人和,本王方才有此奢望。但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双目直视长孙无忌,缓缓说道:“这皇位是父皇的,本王是父皇的儿子,所以有资格去争一争。可本王是有底线的,将朝局搅得天翻地覆,动摇了国本,甚至使得父皇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的大好局面付诸东流,本王绝不为之。房俊乃是国之重臣,功在社稷,无论将来如何,也绝对不能以这等卑劣龌蹉之手段予以伤害,否则今日杀了房俊,明日是不是就要杀了英国公,后日便杀了太子?” 长孙无忌默然。 李治挺了挺背脊,目光灼灼,清秀的脸容很是有几分摄人的气势:“这江山市父皇的,本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父皇能够认可本王的能力,心甘情愿将皇位传给本王,也不是通过一些见不得的手段去攫取帝国继承人的位置。还有一点,烦请舅父万勿知晓,无论是现在亦或是将来,即便是本王登上皇位之后,太子也好,魏王也罢,甚至于吴王、齐王这些个本王之手足兄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他们出现一丝半点的意外。这便是本王的底线,若舅父能够接受,还请助本王一臂之力,将来坐拥江山,共享富贵。若是不能,本王即刻便向父皇说明,此生此世,绝不再兴起半分争储之心!” 一番话,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晋王殿下也是有骄傲的,自己争储固然是野心作祟,可既然有了父皇的支持,那就等于名正言顺了,手执日月、执掌江山的至尊权力谁能不在乎? 可若是以一种丧心病狂的姿态去争储,即便最终遂了心愿登上皇帝宝座,也难敌史官刀笔,青史之上留下千古骂名。 瞧瞧父皇就知道,纵然君临天下,可一旦身负骂名,却是永远也无法洗脱的,即便封得住悠悠众口,却怎能抹得去这斑斑青史? 父皇时常教导他们兄弟,兄弟齐心才能其利断金,世间任何事,都比不得兄弟手足来得重要,因为一旦到了紧要时刻,金钱权力靠不住,两世旁人靠不住,只有自己的兄弟手足能够上前。 这是父皇从他的经历当中提取出来的惨痛经验,李治深以为然…… 长孙无忌一时间错愕半晌,他着实没料到李治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孩子到底是天真,还是傻? 政治斗争本就腥风血雨,储位之争更是你死我亡,这一条通天路狭窄逼仄,唯有一人可通过,沿途无论任何艰难险阻要么彻底征服要么一脚踢下悬崖,哪里有错身谦让之余地? 更何况你本就是逆而夺取,落后人家不止一个身位,必将挡在路前的障碍铲除掉,如何能够抵达巅峰,君临天下? 简直幼稚! 不过幼稚之中,却也的确有几分主见。 当然,这些主见是长孙无忌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但是现在他不能简单粗暴的予以修理,且先将晋王稳住,待到争储成功,异日成就大业,皆是朝政军政皆在自己把持之下,又岂能容得这个黄口孺子顾全他所谓的兄弟情义? 无论是太子,亦或是魏王、吴王,只要能够威胁到皇位,能够威胁到关陇贵族的利益,下场只有一个。 长孙无忌沉吟半晌,方才慨然说道:“殿下宅心仁厚,实在是世所罕见。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每一次立储、废储、皇位更迭,无不是伴随着暗流汹涌、血雨腥风,一人之功业,哪个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臻达巅峰?能够辅佐殿下这等仁主,实在是老臣之幸运。老臣跟您保证,自今而后,绝不再用类似的隐私手段,咱们光明正大的争储,待到功成之日,亦会善待陛下的所有皇子,让天下称颂,让青史垂名,更让万世流芳!” “正该如此!” 李治见到长孙无忌一口答允下来,顿时心中一松,抚掌笑道:“储位之争,自当堂堂正正,本王有父皇之宠爱,又有舅父之支持,纵然眼下举步维艰,可只要坚持下去,终有一日能够得偿所愿。” 长孙无忌心底冷笑两声,面上却慈眉善目:“谨遵殿下吩咐。” ***** 太子殿下扺掌东宫六率,消息一出,朝堂震动。 太子之所以是储君,与其余皇子之不同,最重要的便是体现在东宫自有一套“袖珍版”的仿朝堂制度的运行体制,以帮助太子处置政务,锤炼太子的能力。 这其中自然便有代表了武装力量的与朝廷十六卫相仿的十率府,而除去不掌府兵的四个率府之外,其余“东宫六率”便是太子的武力班底,名义上当然是要听命于太子,可实际上在皇帝尚未老朽衰弱,帝国权力更未逐渐进行交接之时,这部分武力是要掌握在皇帝手里的。 皇帝乃一国之主,全天下军队最至高无上的统帅,岂能任由东宫掌握这一部分游离于皇权之外的武力?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然而如今,就在储位之争沸沸扬扬尚不知所属的时候,皇帝却将东宫六率的指挥权尽数交还于太子,这其中所蕴含的意义令人难免震惊费解。 册封太子的是你,挑动争储的还是你,将东宫六率归于太子,几乎认同了太子储君之位的还是你…… 满朝文武此刻都有些懵然不知所措,很想要跑到李二陛下喝问一声:陛下,您到底想要闹哪样? …… 与朝野上下沸沸扬扬不同,近半年来,荆王府安安静静,始终游离于各种漩涡之外,往昔好出风头的荆王殿下,最近也很是低调。 花厅之内,地上烧着滚热的地龙,即便外头大雪飘飞寒风刺骨,李元景却只是随意的披着一件袍子,敞着怀,脸上露出剧烈运动之后的潮红,大口大口的喝着温茶水。 空气中弥漫这一种湿润和荒淫的气息。 旁边,一袭月白色宫装长裙的董明月正脸泛潮红,系好腰间的丝绦,整理着褶皱不堪的衣裳,一双盈满水气的眸子不满的瞪了李元景一眼,微嗔着撒娇道:“殿下真是荒唐,若是被人瞧见,奴家还要不要活了?” “哈,本王与自己的女人敦伦大礼,此乃天地至理,为繁衍生息而作努力,那个嫌命长的敢胡乱聒噪?” 李元景大笑一声,伸手拉着一只雪白的纤手,将整个柔若无骨的娇躯拉在怀中,紧紧拥着。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窗外大雪纷飞。 肆意享受了一番云雨之后的悠然惬意,李元景摩挲着董明月圆润的肩头,眼睛盯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些恍神,良久,才蹙眉道:“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董明月猫儿一般蜷缩在李元景怀中,伸手抚摸着他的胡子,动作轻轻柔柔的,随意问道:“当真是太子前去神龙殿,主动向陛下讨要东宫六率的指挥权?” 李元景嗯了一声:“本王自然有宫里的消息,千真万确。”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在宫中布局,虽然直至今日并未有太多的进展,但是想要知道皇帝的一举一动,却并不困难。 第六百五十章 隔岸观火 董明月慵懒的依偎在李元景怀里,眉目之间尚存着些许如水一般的媚意,纤白如玉的手指卷着黑亮的胡须,染了凤仙花汁的秀足则一下一下点着地上宽厚柔软的地毯。 “想必眼下朝堂当中必然风潮四起了吧?” “确实如此。太子与晋王,一个受于天命,一个简在帝心,满朝文武都忙着站队,唯恐即将自己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可陛下这么一弄,使得原本势均力敌的双方严重失衡,一些不看好太子的人捶足顿胸悔之不及,而另一些支持晋王的,却是惊慌未定,战战兢兢。” 事关争储,并非是谁想要旁观不掺和进去就可以的,朝野上下,又有几人能够有那等卓然之地位,可以隔岸观火,却又不伤及己身?大多数人或是主动或是被动,都难免要被卷入这一场象征着未来权力分配的斗争当中去。 或许不会殃及身家性命,可家族门阀之前途却息息相关,谁又愿意站错队,将来受到新皇的打压报复? “呵呵,争名夺利,却不知身在彀中随波逐流,哪里轮得到他们做主?真正是愚蠢至极。” “此话怎讲?” 李元景有些摸不准。 无论太子逆转,亦或是晋王势大,对他来说都不像是好事。 董明月唇角泛起不屑的笑容,愈发显得妩媚动人,轻轻拢了一下散乱的发丝,幽幽说道:“这天下终究还是陛下的天下,以陛下的威望、手段,就算将整个十六卫都交予太子,又能如何?” 李元景想了想,默然颔首。 虽然极度不愿意承认,但扪心自问,那位皇兄的手段魄力当真非同凡响,古往今来的帝王数之不尽,但能够与李二陛下相提并论者,的确寥寥无几。 虽然非是开国之君,但立国之过程当中立下了赫赫功勋,一手打下了大唐的半壁江山,如今军方之勋贵,哪一个不是李二陛下当年出生入死的部下,对其视若神明、忠心耿耿? 所以无论所谓的军队指挥权在谁的手里,只要李二陛下一声令下,无人敢于违逆。 这么一想,似乎太子看似提振的声势也不过如此,并未有什么实质的变化。 董明月轻盈的身姿扭了扭,将李元景已经消散的火气勾动起来的时候,却又挣脱他的怀抱,用一个胡旋舞的姿势打着转儿俏生生的站在地毯上。 白衣雪肤,眉眼如画,一双白皙纤巧的秀足盈盈立在绛红色花纹的地毯上,令人平然心动,恨不得扑上前去将其摁在这地毯之上,肆意鞑伐。 却听得董明月清脆的嗓音含着笑道:“奴家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李元景正想要上前将这个秀媚俏丽的女子扑倒,再战一轮,温言顿时一愣,奇道:“有何可喜之处?” 董明月娇笑道:“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太子与晋王斗得越凶,对于双方的力量损失就越大,而这些力量都来自于陛下,相当于损耗的都是陛下的力量。将来若是越斗越凶,闹得朝野上下一片混乱,不正是王爷的机会么?” 李元景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 若是朝局按照正常情况发展,他的确没有半点机会。李二陛下对于朝局的掌握堪称牢固,谁也别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招。可储位之争,却使得原本坚固的朝局出现了不可弥合的裂缝,随着争储愈演愈烈,这道裂缝势不可免的将会越来越大。 他原本的打算,唯有一个字,“熬”。 不将李二陛下熬死,自家是断然没有什么机会的。所幸李二陛下近些年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又为了追寻仙道服食丹药,两项叠加,无论精神亦或是身体都越来越差。 而他自己则时刻注重养生,每日里补品不不断,除去女色这一关尚且难以戒除之外,他连酒水都给自己限量。 身体就是自己最大的本钱,李二陛下固然英明神武,但他那几个儿子也只是外界吹嘘得厉害,在他看来根本就不堪一击、难当大任,只要将李二陛下给熬死了,新君继位之际,便是自己倾力发动之时。 可如今或许用不着等待那么久,当储位争夺得如火如荼之际,整个朝政一片混乱,人心浮动政局动荡,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么? 想到此处,李元景抚掌大笑道:“先前某还因为长孙无忌那个蠢货未能于江南刺杀房俊而懊恼,此刻却知道,房俊不死才是对某最为有利的呀!只要有房俊在,太子便能够时刻保持竞争力,非但不会被晋王死死压制,导致储位易主,甚至还能是不是的反击一下,将局势搅合得愈发混乱,此乃某之福将也!” “房俊……” 想起那个男人,董明月一瞬间有些恍惚,眼眸之中浮现出爱恨难辨的神色,但旋即消去。 “王爷勿要疏忽,眼下房俊的声势越来越盛,虽然兵部尚书的职位给停职,可是其声威非但未有一丝一毫的坠落,反而随着江南一行所展露出来的手段与魄力,越来越成为军方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假以时日,此子必将成为王爷的心腹之患。” 李元景倒是认同这一点,却又无奈摇头道:“说实话,某对这厮简直恨之入骨,可又能奈何呢?原本这小子因为与关陇贵族们的恩恩怨怨,便心生警惕,身边护卫重重,旁人难以近身。此番在江南又遭遇了一番凶险,必然更加注意身边的保卫措施,再想杀他,已是难如登天。” 董明月迈着轻盈的步子,转到李元景身后,双手搭在椅背上,轻声道:“此子是必须死的,否则王爷的大业必将因其而多有挫折,只不过正如王爷所言,眼下非是铲除此獠的绝佳时机,还需再忍一忍才是。” 李元景反手握住那一只柔夷,笑道:“明月何须这般语气安抚于某?某知晓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忍,只要忍一忍,让时间来将某的敌人全部带走,那些带不走的,也不妨放他们多逍遥一时,待到时机成熟,某必将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董明月笑了笑,笑容有些深邃。 岂止是王爷您憎恨那房俊呢?小女子更是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将之抽筋拆骨,以告慰自己那未曾成亲的丈夫…… ***** 在外头四处奔走一天,到了傍晚,房俊才一身疲累的回到府中。 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吃过晚膳,沏上一壶热茶坐在花厅之中时不时的呷上一口,两个日渐茁壮的儿子围着他的腿不断的爬上爬下,房俊身心尽皆松弛,很是惬意。 可没等坐了一会儿,前院便有仆人前来,说是家主与主母相召,商议房遗则的亲事。 房俊心说亲事早已定下,诸般事宜也都已经准备妥当,还有什么好商议的?不过却不敢怠慢,赶紧换了一件衣裳,武媚娘又追出来给他披了一件貂皮斗篷,这才出了花厅。 外头天色昏暗,风不大,但飘飘扬扬的雪花却无休无止,墙头廊下悬挂的积攒灯笼在大雪中飘忽晃悠,昏黄的光芒不足以照亮院子里的道路。 家仆手里提着风灯,随着房俊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前院。 正堂内,父亲、母亲、大哥、大嫂都在,作为“事主”的房遗则也忝陪末座,一脸的垂头丧气,很显然更被训了一顿…… 见到房俊走进来,大嫂杜氏便即起身,上前接过他脱下来的斗篷,笑着说道:“二郎快去坐,喝盏热茶,这天气冷得厉害。” 房俊略微躬身:“多谢大嫂。” 这才上前,在母亲身边坐了,对面是大哥房遗直,下首是老三房遗则。 喝了口茶水,觉得堂中气氛有些紧张,便瞥了房遗则一眼,笑道:“怎么,该不是在外头闯了什么祸事,被人家给追到家里来要个说法?给二兄说说,看看二兄能否为你摆平。” 房遗则心中一动,心虚的抬头看了母亲卢氏一眼,赶紧又低下头,一言不发。 房俊一看,愣了一下,还真给自己猜着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君子好逑 未等房俊开口询问,母亲卢氏的炮口已经对准他,当即开轰:“你还有脸给他撑腰?你且问问他到底做了何等缺德事,咱们房家数代家风都要被这个孽子给败坏光了!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旁的房玄龄顿时不满,道:“此事与我何干?我这活了几十年也未曾做过那等事,你训斥儿子可以,但不能污了我的清白。” 卢氏眉毛一竖,转身身瞪着房玄龄就要开喷,吓得房俊赶紧连连摆手:“母亲何至于此?稍安勿躁,再大的事也有解决的办法。” 眼看着母亲卢氏变身战斗模式,很显然不是小事,赶紧等着房遗则问道:“赶紧说说,到底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惹得母亲这般大发雷霆?” 房遗则缩缩脖子,小心翼翼的瞅了母亲一眼,声若蚊蝇道:“就是……就是……有了一个相好。” 房俊一愣,就这事儿? 大唐风气开放,可再怎么也是男尊女卑的年代,大男子主义盛行,只不过是相较于前朝,对于女子的束缚少得多,社会上也对于女子的一些行为给予了更大的宽容与肯定。 但是男人在外头有几个相好,又算得了什么事儿? 青楼歌姬千金卖笑,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说到底那也都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一般,碰上瞅着顺眼聊得畅快的,花钱赎身养在外宅,甚至接回家中当一个妾侍,也没什么大不了。 房俊便说道:“你乃是名门之后,孝悌子弟,怎能尚未成亲便这般荒唐?纵然碰上喜欢的,那也得等着成亲之后再做处置,岂可将这等事弄得家宅不靖,惹母亲生气?” 扭过头瞪着房遗则,连连递眼色。 小子,天大的事先认了错吧,只要别惹的母亲生气,开启无限攻击模式,回头哥都给你摆平…… 房遗则平素虽然纨绔,却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当即便收到二兄的暗示,连忙说道:“母亲勿恼,孩儿知道错了。” 卢氏却是不依不饶,手掌拍着桌子怒叱道:“放屁!这世间事,哪里有轻飘飘一句知错就行了的?既然做错了事,不仅仅要给予改过,更要承担后果!你这个孽畜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一句知错了,人家姑娘若是觉得没脸见人,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一听,这事儿大发了啊! 连忙问道:“母亲息怒,这到底怎么回事?” 见到母亲兀自气呼呼的不答话,房遗则也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只好看向大哥大嫂。 一贯温婉贤淑的大嫂杜氏,却扭过头转去一边,显然不愿谈及此事。 房遗直倒是一脸愤慨,恨声道:“此子道德败坏,腌臜龌蹉,全然不听圣人之教诲,更罔顾父母之疼爱,不知孝悌,未有仁义,坏人名节,实是不折不扣之孽畜,吾恨不得拔剑斩之,为民除害!” 房俊一听,好家伙,这老三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暂且不说,你这个当兄长的这会儿就别给拱火了,难道还想看着母亲当真将老三给打死啊…… 等会儿! 他心里吐槽一番,这才醒悟过来,抓住了房遗直言语当中的重点——坏人名节?! 他瞪着房遗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房遗则素来对这个二兄又惊又怕,吱吱唔唔不敢言语,气得房俊牙根痒痒。 房遗直大声道:“这厮早已定下婚约,且婚期已经确定,就在年前完婚,如今范阳卢氏已经不少人赶至长安准备参加婚礼,可这厮却去勾引良家少女,更于寺庙之中幽会,被人家父辈当场捉住,一番痛打之后送回府来,更是大肆谩骂,害得父母忍气吞声却又不敢声张,简直死有余辜!” 房遗则登时急了,嚷嚷道:“大兄你怎可血口喷人?吾与婉儿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何来勾引一说?再者吾俩只是在寺中巧遇,倾心交谈以慰相思之苦,却绝未有伤风败俗之事!” 卢氏愈发生气:“你还有理了?今日非得打死你这个孽畜,全当白养了你这个儿子!” 房俊赶紧起身将母亲劝住,摁着她的肩膀请她坐好。 整个家里卢氏连房玄龄的面子都不给,发作的时候火气冲天,却独独对二儿子言听计从,这才愤愤然坐下。 房俊坐回去,看着房遗则,问道:“说说,谁家的姑娘?” 房遗则啧啧嘴,垂头丧气道:“张敦家的闺女。” 张敦? 房俊觉得有点耳熟,想了想,道:“太常少卿?” 房遗则点头。 房俊无语。 太常寺乃九寺之一,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太常少卿更是正四品上的高官,因为封建社会注重礼乐规制,皇帝陵寝更是攸关江山国祚,所以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地位很高。 想了想,房俊只得说道:“母亲不必动怒,这件事让孩儿处理吧。” 卢氏点头,这种事是绝无可能让房玄龄出面的,再说身为长辈,又曾经是百官之首,如今致仕在家遇上这等事,对方来到家中之时咄咄逼人,万一到时候一点面子都不给,让房玄龄何以自处? 理亏是肯定的,但也不能让房玄龄受气…… 本来这种事应当下一任的家主出面的,可房遗直那个酸腐脾气,谁能信得过?也只能老二出头了。 不过还是叮嘱道:“息事宁人,怎么说也是咱们理亏,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万不可粗鲁莽撞,更不可仗势欺人,你可别棒槌脾气发作,听见没?” 房俊自然遵命:“母亲有命,儿子岂敢不尊?此事不比您操心了,儿子定然完美解决,这几天料理老三的婚事,有的您忙。” 卢氏这才罢休。 房玄龄打了个哈欠,起身道:“行了,这件事就老二处理吧,各自去睡觉。” 言罢,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 卢氏恨声道:“你个老头子,管了一辈子官,临老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一天天摆架子给谁看?” 嘴里说着,却也起身跟上去。 父母都出去了,房俊伸了个懒腰,笑道:“有些饿了,大哥,老三,要不要让厨房准备两个小菜,小酌一杯?” 房遗直有些为难,他心里不大愿意跟这个老二亲近,因为总觉得两人的行事作风性格理念天差地别,坐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刚想拒绝,却被妻子杜氏偷偷在胳膊上掐了一把,只好改口道:“行吧。” 杜氏便笑着说道:“去我们那边吧,嫂子亲自下厨。” 房俊笑着起身道:“好久没尝到嫂子的手艺了,今晚可有口福了。” 杜氏掩唇一笑:“说到这厨艺,满天底下哪里有人能比得了二郎?嫂子这可是班门弄斧了。” 三人前后出了正堂,去了一侧房遗直夫妇居住的院落。 至于老三房遗则……没人在乎他的意见,只能乖乖的跟上。 …… 因是宵夜,故而没有太多菜式,杜氏亲自下厨炒了一盘菘菜,一盘冬葵,两个菜翠绿晶莹,又在桌子上摆了一个铜火锅,生了红红的炭火,切了一大盘羊肉,豆腐、韭菜、肚丝等等摆了几个小盘子,再烫了一壶自家酒坊酿制的白酒,兄弟三个围桌而坐。 外头大雪纷飞,屋内炭火正红,吃得暖心暖肺,舒畅惬意。 喝了两杯酒,房俊夹了一口羊肉蘸了酱料放进口中咀嚼,咽下之后才问道:“老三,你与那个张家姑娘到底什么情况?” 房遗则也喝了一杯酒,脸有些红,闻言夹菜的手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很是颓废道:“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恨不能花前月下,私定终生……可又有什么用呢?婚事在即,那是绝对不能取消的,这一生一世便有缘无分,各自安好吧。” 一口将杯中酒喝干,脸上浮现两抹酡红,眼神有些迷离,居然有泪光闪闪。 房俊无语,这还是个痴情种子…… 第六百五十二章 给你纳妾 房俊无语,这还是个痴情种子…… 不过还算是明白事理,知道与范阳卢氏的婚事那是万万不可能取消的,少年慕艾,遇上钟情的姑娘不可自拔,最终却不得不泪眼相望一别两宽,在这个年代实在是稀松平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任何时候婚姻大事都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更何况是房家这样的世家子弟? 一桩婚姻往往代表着两个家族的利益融合,岂能因为一个人的好恶而扭转? 两情相悦却不能执手偕老,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 房遗直抿了一口酒,筷子点了点房遗则,说教道:“你就是太过骄纵了,明知自己已有婚约,又岂能再去招惹别的女子?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既然身有所属,那么看一眼、碰一下旁的女子都是错的,不可原谅。回头让你二兄带着你上门好生赔礼道歉,任打任骂,不可心生怨愤,知不知道?” 房遗则耷拉着脑袋,又闷了一口酒。 房俊拿起酒壶给兄弟斟满,拈起酒杯想了想,叹气道:“太难了。” 房遗直奇道:“赔礼道歉而已,有什么难的?老三已经有了婚约,没几天就要成婚了,他张家就算再是不满,难不成还能要老三以命相抵?那可不成,咱们家虽然有错在先,却也罪不至此!” 房俊喝了一口酒,道:“大兄误会了,某说太难不是指这个,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三固然有错,他家闺女难道就没有责任?某能够带着老三上门赔礼道歉,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若是他家还不依不饶,那可就是不知好歹了。别说打生打死了,就算动老三一下,某都跟他们没完!” 房遗则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这才是亲哥啊!整整一天被家中父母、兄嫂轮着番的教训,唯有二兄一回来就给他做主。 举起酒杯,眼泪汪汪道:“没说的,二兄,弟弟敬你一杯!” 房遗直气道:“嘿!攸关一个女子的名节,你们居然这般不当回事儿?简直道德败坏!” 房俊不以为意,笑呵呵的跟老三干了一杯,放下杯子道:“大兄说得有道理,攸关女子名节,咱们若只是陪个礼、道个歉,便听之任之,的确有些不讲究。不过那张敦乃是太常少卿,其家族更是江东张氏,底蕴深厚,簪缨世家,想要娶了他们家的闺女做妾,不容易,所以某说太难了。” 房遗直瞠目结舌:“你你你,你非但不让他赔礼道歉,反而助纣为虐,让人家张敦的闺女来给他做妾?” 房遗则也懵了,期期艾艾道:“这这这,二兄,这能行么?” 房俊吃了口才,喝了口酒,瞅着两兄弟的神情,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行?据我所知,张敦只有一个嫡女,且早已经嫁人了,你看中的这个大抵只是个庶女吧?” 房遗则两眼通亮,搓手道:“的确如此,是小妾生的闺女。” 房俊一拍桌子:“那难度就小多了,一个庶女而已,还上不得台面,张家乃是江东豪族,想必也不会太过在意这么一个庶女,左右不过是利益,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想来张敦也不大会拒绝。就算他拒绝,江东张氏也不能拒绝。” “二兄!” 房遗则叫了一声,简直喜翻了心儿,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他本以为既然眼瞅着要与范阳卢氏成亲了,自己这么一桩一见钟情的爱情就只能胎死腹中,以悲剧收场,从今而后远远的凝望着,一辈子将这份美好和痛楚隐藏在心底。 却不料二兄居然说可以娶回来做妾…… 世间最大之惊喜,莫过于此。 房遗直气得瞪眼睛,训斥道:“简直胡闹!老三坏人名节已是不妥,你非但不让他吸取教训,反而还助纣为虐,岂是身为兄长之本分!” 房俊便给房遗直添酒,解释道:“大兄勿恼,这也是迫不得已。您认为只是单纯的登门道歉,张家就肯善罢甘休么?” 房遗直吹胡子瞪眼:“咱们既然做错事,那就要将诚意展现出来,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张家迟早会原谅咱们的。” 房俊简直无语。 这位大哥读书读傻了吧…… “范阳卢氏乃累世豪族,更是母亲的娘家,所以这门婚事是万万不能退掉的,可是大兄,老三与吾等皆为手足,如今岂能眼看着他为情所困,余生遗憾抱怨?既然尚有一丝机会,身为兄长,自当竭尽全力为其谋划。”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所想的当然并非如此…… 房遗直张张嘴,看着身边老三那一副重新焕发了神采的眼眸,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他又何尝愿意见到三弟一辈子怏怏不乐呢? “为兄知道你本事大,办法多,可这件事只可顺其自然,万勿仗势欺人。” 这算是答允了。 房俊忙道:“大兄放心便是,何况人家江东张氏乃是累世豪族,也不是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房遗则看着两位兄长居然为了自己的幸福着想,要去将张家的闺女娶回来做妾,感动得无以复加。 自然乖巧的给两位兄长添酒,好听的话儿不好钱的往外掏,一时间兄弟和睦、手足情深。 ***** 一日清晨,天尚未亮,房俊便起床穿戴整齐,简单的用了早膳,便乘坐马车前往太极宫参加朝会。 腊月初一,贞观十七年的最后一个朝会。 坐在马车里,房俊挑起窗帘看着外头黑蒙蒙的夜色下沿街房屋坊墙上覆盖的积雪反射着火光,不由得恍如隔世。 是真的隔世啊…… 当初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的大雪天,他灵魂穿越初来乍到,不过几年的功夫,已经由一个懵懂无知的“棒槌少年”,扶摇直上成为大唐帝国屈指可数的重臣之一,功勋赫赫,声望颇著。 更有甚者,能够将前世所学尽情发挥,以这江山作画,试图谱写出一幅从未曾在历史上出现过的锦绣画卷。 历史这条奔腾不休的滚滚长河,能否在自己手里改道呢? 想想就有些激动啊…… 马车到了承天门外,已经有数十禁卫、内侍拿着工具在清扫积雪,一夜的落雪已经清扫赶紧,可是大雪依旧纷纷扬扬,没一会儿的功夫又将门前广场铺满,便又得反过头来扫一遍。 灯笼挂在高高的城头,光芒照耀得承天门下一片昏黄。 上朝的大臣都坐着马车,无论文臣武将都没人在这等天气骑马,密密麻麻的马车挤在天街上。 到了卯时初刻,宫门大开,大臣们这才纷纷下了马车,在漫天大雪当中排成队列,由承天门进宫。 等到进了光明堂皇的太极殿,一股暖流瞬间将身体包裹,寒气尽去。 太极殿是没有铺设地龙的,毕竟如此之大规模的建筑一旦将地下掏空铺设地龙,极易使得地基下陷。但是在大殿之上靠外的两侧,隔着丈余远近便放着一个炭盆,炭火正旺,暖意融融。 一般情况下,由于整体建筑都是木料,最是怕火,所以无论秋冬是绝对不能够见明火的,今天太冷,显然是李二陛下担忧大臣们,尤其是一些个老臣子身子骨挺不住,特此恩典。 没过一会儿,李二陛下便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冠冕堂皇的坐到御座之上,朝会开始。 因是今年最后一次朝会,所以需要处理的杂务众多,三省六部九寺各有官员出班,林林种种各类政务,繁琐冗杂,直至外头天光大亮,这才告一段落。 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上,瞅着殿上衮衮诸公,开口道:“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务?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时候,有御史出班,大声道:“微臣弹劾晋王,玩忽职守、延误军机,致使社稷不安、帝都动荡!” 第六百五十三章 弹劾晋王 今日朝会,太子李承乾、晋王李治尽皆位列殿上,居于文臣之首,即便是尚书左仆射李绩也位于李治之后,以示恭敬。 自上殿开始,李治心里便突突直跳,他知道今日定会有人弹劾,却没想到这股风潮居然这么猛。 头一个御史言语铿锵义正辞严,说完站在那里,尚未等到李二陛下有所表示,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弹劾晋王殿下,纵容军械失窃流散民间,且事后未能及时追缉,导致如今长安城内人心惶惶,社稷不稳,国祚震动。” “臣弹劾晋王殿下,私藏军械,意图不轨!” …… 尽管谁都知道从军械失窃一事一定会延伸至某一部分不可言之攻讦,可是如今亲耳听闻御史们在大殿之上当着皇帝的面弹劾,还是心底一震。 李治早已预料到今日势必要焦头烂额,但真正事到临头,却依旧不可免心内惊惶,赶紧出班站在殿中,跪伏于地,叩首道:“父皇明鉴,儿臣固然有错,却断不敢有丝毫大逆不道之心!” 失职是肯定难免的,但绝对不能任人攀扯到大逆不道上头去,否则很难脱身。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这会儿不能指望那些依附于自己的虾兵蟹将,亲自出班站在李治身边,启禀道:“陛下,晋王初历兵部任事,权责不清、人员不明,有所纰漏在所难免,可怎能将此过错无限放大,甚至引申至社稷安危、帝国根基之上呢?说好听的,御史之言辞未免矫枉过正,有失偏颇,可若是说不好听的,未必这背后没有人夸大其词、借机生事,故意栽赃陷害晋王殿下,其用意歹毒至极!老臣恳请陛下,派‘百骑司’参与此案,细挖严查,若当真有人指使御史言官无中生有、恶意构陷,请治其欺君罔上、妄图颠覆社稷之重罪!” 他这一发言,众臣纷纷侧目。 这可是关陇贵族的大佬,曾经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的人物,如今居然面对御史的弹劾,连指使几个喽啰冲锋陷阵都不用了,干脆赤膊上阵么? 几个发言的御史顿时有些慌。 晋王殿下失职是肯定有的,但是其余的罪名却只不过是发散而出,并无实证。可御史言官的职责便是“风闻奏事”,何时又需要确凿之证据了?这长孙无忌当真阴狠,一上来就试图给大家扣一个欺君罔上的帽子,这谁能顶得住…… 李绩、萧瑀等人却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心中感慨。 曾几何时,这些御史言官也曾依附于关陇贵族们,为其拼力鼓吹、冲锋陷阵,一旦长孙无忌盯住哪个大臣意欲掀翻,这些人便会一拥而上疯狂撕咬,却不想今日反戈一击,而长孙无忌却只能赤膊上阵。 因着长孙无忌的功勋地位,固然会给那些御史言官造成极大的压力,可也从另一个层面说明,如今的关陇贵族的确是日薄西山、每况愈下。 一军之主将不得不冲锋在前,这可是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大家的目光又转向晋王李治,如今关陇贵族遭遇到危急形势,一方面要抵抗李二陛下的打压,一方面又要面对江南士族之崛起,更被说还有底蕴十足的山东世家虎视眈眈,随时等着接受他们退败之后空余出来的位置,说一句岌岌可危亦不为过。 稍有不慎,便是彻底崩溃的局面。 如今,他们也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晋王身上,唯有扶持晋王夺嫡成功,才能缓解目前面临之绝境。 只是在大家看来,这种希望并不光明。 毕竟就算李二陛下更为宠爱晋王,但太子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在未有重大缺失足以影响到社稷稳固之时,即便是皇帝也很难将其废黜。 否则,便是动摇国本之危局。 更何况,太子也不是孤军奋战…… 放他们的目光看向房俊之时,便见到这位正整理一番衣冠,出班站到殿中。 “启禀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相比于长孙无忌直接站出来为晋王辩驳,房俊则守规守矩。 然而李二陛下心情却并不美好,因为房俊站出来就意味着将会对晋王穷追猛打,一旦使得晋王的威信遭受重创,对于以后争储将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困难,不过这太极殿上,总得让大家畅所欲言吧? 只好颔首道:“准。” “喏!” 房俊站直身体,瞥了一眼长孙无忌,朗声道:“赵国公之言论,下官不敢苟同。兵部衙门之内,自有一套完全成熟的运转体系,每一项事务都会提前做出预案,由兵部尚书牵头,各司主事、郎中协同,事半功倍,效率极高。而今次导致军械失窃之主要原因,是由于兵部骤然更换主管,使得上下协同出现问题。军械失窃看似一个偶然,实则却是必然,正因为如今兵部之主管未能及时处置事务,这才导致军械之运输仓促起行,未能周密安排,更雇佣江南之船只,组织混乱、管理不善,又怎么可能不出现纰漏呢?” 有理有据,长孙无忌不能驳斥,便转移主要问题:“越国公之言,老夫是否可以理解为,正是因为朝廷将你这个兵部尚书停职,故而才会造成如今之局面?” 此乃太极殿,再是厚脸皮的人,也得懂得几分矜持吧? 孰料房俊却丝毫没有这个觉悟,欣然颔首道:“正是如此。” 这厚脸皮…… 殿上群臣忍不住露出笑容,就喜欢看房俊这么胡搅蛮缠的怼上长孙无忌,素来行事霸道的长孙无忌还偏偏就没法子的模样。 就连御座上的李二陛下也忍不住以手抚额,这个棒槌…… 长孙无忌也气笑了,指了指房俊,哼了一声道:“若论厚颜无耻,满殿群臣,无人能出越国公之右。” 房俊不以为意,丝毫没有剑拔弩张之气氛,笑道:“怎么,赵国公不承认下官之能力?” 长孙无忌摇头道:“你固然有几分能力,却也不见得就比晋王殿下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做得更好。” 房俊便道:“赵国公说下官厚颜无耻,其实最不要脸的是你才对。不信您问问晋王殿下,是否觉得能够比下官更好的领导兵部?” 李治哼哧哼哧,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话。 这让他怎么说? 说自己不如房俊,那明显就坐实了长孙无忌“不要脸”的事实;若说自己比房俊强……他毕竟年轻,阅历浅薄,还未能修炼到房俊这般自吹自擂舍我其谁的厚颜无耻。 长孙无忌当然知道李治不可能说出自己比房俊更强的话语来,赶紧说道:“越国公这就强人所难了,就算你做得更好,可你犯错在先,是陛下宽宏大量才只是将你停职,否则应该是免职才对。一个犯错之人,纵然能力再高,对社稷无益,对朝廷有害,又有什么用处?” 房俊摇头道:“赵国公有些主次不分了,咱们眼下讨论的乃是晋王殿下的失职问题,而非是下官能力高低的问题。您这般纠缠不清,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想要隐藏什么事实?” 娘咧! 长孙无忌恨不得冲上去给这个混蛋一巴掌,这是老夫将话题扯开的么? 不过太极殿上不是跟这厮扯皮的时候,木然道:“那就说说晋王失职的问题。” 毕竟军械失窃乃是不争之事实,再是掩饰也不能消弭晋王之失职,但是与那几个御史所弹劾之“别有居心”“心怀叵测”相比,失职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毕竟若是当真给晋王扣上一个“私藏军械”的罪名,哪怕陛下再是维护,也得责令三法司加上宗正寺联合调查。 这世上没有谁是真正清清白白的,万一查出晋王一些别的事情,对于声望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所以必须将范围缩小在“失职”这一件事上,绝对不能任由攀扯扩大。 第六百五十四章 声东击西 房俊咳了一声,道:“说会晋王殿下失职的问题,其实呢,这并不算什么问题。” 无论长孙无忌亦或是李治,却不信他的鬼话,都在等着“但是”。 房俊看着他们的神情,笑了笑,续道:“正如赵国公刚才所言,晋王殿下初任兵部,人生地不熟的,对于兵部内部的运转做不到了解透彻,自然不能如臂使指,出现纰漏在所难免。” 没有“但是”…… “但是!” 来了来了!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房俊环视左右,朗声道:“既然明知新官履任,会有这样那样不同的问题,尤其是兵部这样的军机重地,更会由于不可避免的错误从而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明知今年会有大批量的军械需要运送至辽东,繁重的任务更加容易出现疏漏,却为何仍旧要让晋王入主兵部呢?” 大殿之上,文武群臣双目放光,看看慷慨激昂的房俊,再看看御座之上面沉似水的李二陛下。 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呢…… 就连李二陛下也愣了一下,娘咧!你这厮该不是得了疯狗病,连朕都想要咬一口吧? 当初可是朕同意让晋王去兵部的…… 长孙无忌也以为房俊是这个意思,捋着胡子琢磨,觉得这厮没什么敬畏,朝着李二陛下喷一炮,试图拿回自己兵部尚书的职位,倒也未尝不可能。 便沉吟着说道:“越国公此言似乎意有所指,不过老夫奉劝你一句,凡事讲究证据,若无实证,休得胡言乱语!” 这是激将。 孰料房俊完全不吃这一套,冷笑道:“证据?当初你们弹劾本官的时候,可有什么证据?” 长孙无忌闭嘴不言,这世上的事,又有几样是讲究证据的?就算有证据,哪一件是真,哪一件是假,又有谁分得清?又有谁愿意去分清? 真真假假,谁是亏是占便宜,谁家六月飞雪谁家脑满肠肥,何曾讲究过证据? 房俊继续说道:“陛下,微臣以为,谏言晋王入主兵部者,其动机着实可疑。正如微臣先前所言,明知晋王入主兵部会造成短暂的混乱,使得一系列重大事务出现纰漏,却为何依旧置若罔闻,一意孤行呢?微臣怀疑,此事之始作俑者,正是想要借此机会造成兵部的混乱,他才能乱中取利,比如窃取一批军械以为私用,然后更将责任罪名尽皆推到晋王身上,却无人怀疑他的险恶用心。” 李二陛下一听,原来不是咬我啊,心里居然松了口气。 然后瞥了长孙无忌一眼,人家咬的还是你啊…… 长孙无忌怒声道:“放屁!如此狡言饰非、妖言惑众,其心可诛!” 房俊一哂,道:“赵国公可是被痛击到了软肋,故而恼羞成怒?否则为何居然连话都不让下官说。” 长孙无忌咬牙道:“好好好,你说,老夫听着呢。” 房俊便又说道:“长安乃太子脚下,京畿重地,对于军械之管控一向极为严格,因为一旦有军械流入民间,会对京畿安全造成严重隐患。而这一次兵部所失窃之军械,包含了劲弩、重甲甚至火枪这等绝对不容许流出军营的装备,其数量足以装备数百乃至于上千人的精锐部队!殿上诸位皆是历经过战阵,通晓军事的人才,试问,一支这样的军队潜伏在长安城中,这是多么大的隐患,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足以改朝换代了! 这个长安城内的军队数量,连皇宫里轮值番上的禁卫都算上,也不超过一万人。就是这一万人还要分散到足以容纳百万人口的城池之中,对于局部的防卫力量便极为有限。 而一支千人左右的装备了重甲、劲弩、火枪的正规军队,在周密的进攻策划、甚至得力的人员引导之下,隐匿在暗处悍然发动突袭,足以在盏茶的时间内攻入太极宫。 这也正是此次军械失窃事件之所以如此被重视的原因。 晋王李治有些忍不住了,这个罪名他不敢背,也背不起,更不能让长孙无忌去背:“越国公之言,一切尽是猜测,并无充分证据指明此事与赵国公有关,还请慎言。” 房俊笑了笑,反问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么微臣敢问,当初极力蛊惑殿下入主兵部的,可是赵国公?” 李治道:“那只是谏言,并非蛊惑。” 言下之意,就算是承认了。 不承认也不行,这事儿满朝文武皆知,若是否认才出了大事。 房俊又问道:“微臣再问,那些从江南雇佣来的乱七八糟的货船,可是赵国公?” 李治默然。 这个更不能否认。 房俊再接再厉:“微臣最后一问,极力主张用民间雇佣之船只运输军械的,可是赵国公?” 李治没话可说。 他若是否认,整个兵部上下官吏就敢跪在太极宫门前,以死相谏。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怒气隐隐。 大臣们屏息静气,等着房俊发动最后的攻击。 却不料房俊又问了一句:“微臣有一事不解,为何放着皇家水师数千条战船不用,却非得要从民间雇佣船只呢?今年春天的时候兵部指定这项运输计划,正是因为有皇家水师充足的战船数量做保证,这才敢于将时间压后之初冬之时,微臣不信兵部的官员没有将此事告知殿下。” 李治讷讷不能言。 这事儿他当然知道,可是一则自己不愿意求房俊,再则也是长孙无忌说不如雇佣民间船只,只不过多花费一些钱而已。 但这话他哪里敢说出来?说出来岂不愈发说明长孙无忌别有用心…… 房俊继续追问:“那么敢问殿下,殿下是认为皇家水师不足以完成这次运输任务,还是说下官会拒绝皇家水师为兵部运输这些军械?” 李治还是不能言语,他都快要憋疯了。 众所周知,房俊这厮虽然是个棒槌,但是政务之上却极为靠谱,胸襟也很是宽广,岂能因为自己兵部尚书的职务被剥夺,便放任着这么一大批军械不管,坐实辽东大军因而影响了整个冬天的备战? 就算他李治担心这个,可怎么能说出来?那也太过小人了。 长孙无忌眼看着李治被咄咄紧逼,心神已经慌乱,连忙喝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何以对殿下这般无礼!” 房俊冷笑道:“下官要说的是,蛊惑晋王入主兵部的是你,放着皇家水师数千条战船不用却偏要自己去民间收集船只的人也是你,军械失窃之后非但没有第一时间追缉下落,反而教导晋王推卸责任的还是你!若说你不是别有居心,谁信?”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的瞪视着长孙无忌,喝问道:“给大家说说,你赵国公到底意欲何为?” 长孙无忌怒道:“简直血口喷人!红口白牙强词夺理,丝毫证据没有,就敢如此污蔑一位朝廷大臣,谁给你的胆子?” 房俊颔首道:“赵国公说的没错,所有没有证据的弹劾,都是耍流氓。先前你赵国公弹劾下官,毫无证据就可以耍流氓,如今下官弹劾于你,就得证据确凿才能说话是吧?没问题,下官一身正气,不与你这等‘阴人’计较。” 长孙无忌气得浑身哆嗦,怒叱道:“放肆!” 房俊冷笑道:“放肆不放肆,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过既然赵国公要证据,那么下官给你证据就是……” 说到这里,他转向李二陛下,一揖及地,恭声道:“恳请陛下降至,命京兆府与刑部联合搜查赵国公之府邸,以及其名下所属之一切宅院、房舍!” 长孙无忌前一刻还怒火填膺,听闻此言,却瞬间一股寒气袭上脊梁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娘咧! 大事不妙…… 第六百五十五章 心惊胆颤 立于文臣列首的太子李承乾,在房俊出班应对长孙无忌之时,便狠狠捏了一把汗。 他八岁被册封为太子,曾经数次上殿参与朝会,亲眼目睹了长孙无忌最为辉煌的时刻,不知多少文臣武将在他的弹劾之下黯然落败,多少蒸蒸日上的家族被其摁灭。 如今虽然是晋王遭受弹劾,长孙无忌维护晋王,可说到底所有的一切都未有真凭实据,这般凭空攻讦,极易找到反噬。 毕竟长孙无忌可是著名的“长孙阴人”啊…… 结果房俊舌绽莲花,纵然全无真凭实据,却依旧能够将长孙无忌抨击得节节败退。 而此刻提出要去搜索长孙无忌的宅邸,更令李承乾感觉心底好似将一直横亘着的大山给一脚踹飞的感觉。 舒畅至极点! 长孙无忌早已经勃然变色,怒火冲天道:“竖子!吾乃大唐功勋,太尉之尊,岂能任由那等微末小吏登堂入室大肆搜索?汝将大唐之体统置于何地,将满朝勋贵之脸面置于何地!” 大臣们闭口不言,心里却齐声再说:没事的,我们的脸面不打紧,要不您就让人搜一搜吧…… 当然敢于这样说话的人很少,却不代表没有。 大理寺卿戴胄便出班道:“赵国公此言差矣,大唐律例历历在目,任何人触犯刑律都要遭受惩处,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您怎可凭借昔日之功勋,便公然将大唐律法践踏于脚下呢?这满朝上下,谁没有功勋在身?若都如赵国公这般,还要律法何用?” 戴胄地位卓然,从来都不曾掺和进某一个派系之内,之听命于李二陛下。可即便如此,在明知李二陛下属意于晋王争储的情况下,也并不会毫无原则的偏袒于晋王一方。 这是他的底线,亦是他的生存方式。 有些人不站队就会被视为需要打击的对象,以免最终站到对方的阵营助其增强实力。可有些人永远不站队,旁人拉拢不成便会听之任之,因为既然明知道不会对自己造成危害,又何必冒着惨重损失去打击他? 长孙无忌愤然道:“多说无益,若有真凭实据,老夫此刻便自绝于这大殿之上,一生功名付诸流水,死而无憾!可若无确凿之证据,就悍然搜查老夫之宅邸,除非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绝无可能!” 此君此刻依然怒极,声如金石,震得店内嗡嗡作响。 大臣们感慨长孙无忌老而弥坚、中气十足之时,却也比较热同长孙无忌的愤怒。 设身处地,谁也不能答应让京兆府与刑部悍然冲入自家大肆搜查。 这是罪臣犯官才有的待遇,衙役们冲入府中,无论多么克制,都难免要冲撞到内宅的妇人,更别说那些家中尚未出嫁的闺女,这简直就是将人的面皮剥掉丢在地上还要踏上千万只脚,颜面尽丧。 长孙无忌当初权倾朝野,乃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即便如今不比当年,可若是受了这等羞辱,必将威望大跌,还如何领袖关陇贵族,参与储位争夺? 更有甚者,即便是不要了这张面皮,也不敢让人去搜! 古往今来,栽赃陷害嫁祸于人这等事数之不尽,随便在别人家的某一处私宅之内埋上几件重甲兵刃,那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历史之上这种被人陷害的文臣武将那还少了? 别人尚且如此想,长孙无忌更是胆战心惊。 如今看来,自己好像无意之间一步一步走进了对方预先设下的圈套,什么军械失窃根本就是房俊故意设计的阴谋。 若是此刻让人去自家宅邸搜查,别说重甲军械了,就算是挖出来几件龙袍玉玺之类的物件儿,都不足为奇……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长孙家家大业大,再多的人手也不可能严密防备每一处角落,若是房俊当真精心布局,想要在长孙家埋点东西简直不要太简单。 他反应激烈,房俊却也不恼,这厮两手一摊,无奈道:“你瞧瞧你,口口声声要证据,可证据就在你自家府上,却又不肯让朝廷去搜,这不是玩赖么?” 长孙无忌怒哼道:“放屁!全凭你一张嘴,吾家根本不可能有那些个东西!” 他勃然大怒,房俊也有些上头了,斩钉截铁道:“赵国公这般抗拒入府搜查,明显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陛下,微臣以爵位官职担保,赵国公必然意图不轨、所谋甚大,恳请陛下降旨,命京兆府于刑部联合搜查赵国公之庄园府宅!” 他越是这么说,长孙无忌越是不敢让人去搜。 若是没有十足之把握能够从长孙家搜出来违禁的东西,他房俊岂敢这般言辞灼灼,甚至将爵位官职都给押上? 长孙无忌面上恼怒不已,内里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差点就着了这厮的道儿啊…… 长孙无忌一口咬死:“简直荒谬!你房俊之爵位官职,与老夫有何干系?即便你是死是活,也休想压入老夫家门一步!若今日你这般无凭无据便可悍然搜查老夫之府邸,难不成明日你也可以这种借口,恣无忌惮的搜查朝中任意一位大臣的宅邸?无耻之尤!” 还将了殿下大臣们一军,你们就这么看热闹吧,今日是我,说不得明日就是你们…… 可大臣们谁傻呀?这明显是房俊为了长孙无忌精心准备的陷阱,傻子才会跳进去掺和。 房俊不理会跳脚叫嚣的长孙无忌,只是对李二陛下道:“微臣恳请陛下降旨!”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阴沉着脸,想要作壁上观是不可能了,这小子一口一个请降旨,自己不给个态度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这个态度怎么给? 当真去搜长孙家的宅邸? 呵呵,恐怕到那个时候就更加没办法下台阶了…… 他略作沉吟,看着一侧的李承乾问道:“太子认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背锅这种事,当然是自家儿子最合适了…… 李承乾温言,心里这个腻歪啊。 很明显,英明果敢、杀伐决断的父皇自己不做决定,反而将自己推出来,意图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他当然想让人冲进长孙家大肆搜查一番,既然房俊如此言之灼灼,很明显已经暗地里做了布置,定会让长孙无忌吃不了兜着走。 可如此一来便违背了父皇的本意,在重挫长孙无忌与父皇的心意之间,他自然只能选择后者。 再说了,即便在长孙无忌的家中搜出什么违禁物品,父皇也不可能就此将长孙无忌治罪。 朝局稳定,乃是一等一的大事…… 李承乾只得出班回禀道:“启奏父皇,依儿臣之见,不宜进入赵国公府大肆搜查。赵国公功勋卓著,德高望重,乃大唐之柱石,纵然在军械失窃一案当中疑点重重,却也只是可疑而已,直至眼下依旧并无实证证明与他有关,若是贸然进入其府邸搜查,恐令功臣心冷、忠臣胆寒。” 李二陛下满意颔首,又问房俊道:“越国公怎么说?” 房俊垂首道:“微臣谨遵皇命。” 李二陛下心情好转不少。 这厮刚才口口声声与长孙无忌激辩,甚至不惜压上爵位官职,显然也只是想要吓唬长孙无忌一番,以报江南被刺之仇,但还算是识大体,知道以大局为重。 其实他岂能不想去搜一搜长孙家?只要找到那么一丝半点的违禁之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长孙无忌以及其身后的关陇贵族施以打压,可是如此一来必然将皇权与关陇之间的矛盾激化,朝局动荡都是轻的,搞不好这帮子速来恣无忌惮惯了的老家伙就能搞出些什么大事来。 东征之前,一些皆要以稳定为重。 况且当真找到那些军械,晋王被弹劾的各项罪名就算是被坐实了,威信扫地,往后恐怕再无争储之可能。 这也与他的初衷不符。 好在太子与房俊都算是忠心耿耿,明白他这个皇帝的心思…… 第六百五十六章 街知巷闻 李二陛下最怕的便是太子不识大体,将眼下稳定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导致东征面临重重困难,进而影响到自己剪除高句丽这个大唐帝国的隐患,更影响自己开创盖世功业,晋位“千古一帝”! 既然太子与房俊能够领会自己的心意,便欣然颔首道:“太子所言甚是,吾大唐善待功臣,朕愿与往昔功勋共富贵,又岂可在未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那般苛责一位功勋呢?所谓入府搜查一事,就此作罢。不过越国公之言论也并非毫无道路,任由这批失窃之军械流落民间,始终是一个隐患,京兆府、刑部当加派人手,追缉下落,无论牵涉到任何人,都要一查到底!” “喏!” 京兆尹马周与刑部尚书张亮赶紧出班领旨。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心情不错,便笑着说道:“今日暂且到此为止吧,下朝之后,众位爱卿都回家去准备好年货,欢度佳节。哦,对了,腊月初五乃是房府喜事,诸位爱卿若是无事,可与朕一起登门庆贺,也好找房爱卿讨一杯水酒喝喝。” 他口中的“房爱卿”自然是房玄龄,对房俊他可不会称呼“爱卿”…… 满朝大臣自然轰然应诺。房玄龄虽然致仕告,却并未远离朝堂,陛下时不时遇到难处,要么将房玄龄召入宫中问对,要么亲自登门求教,始终未曾隔绝于大唐中枢权力之外,更别说尚有房俊继承其衣钵。 人虽走,茶未凉。 如今房府三公子与范阳卢氏联姻,众人岂能不登门庆贺?事实上尚未至腊月,房家便已经开始收到朝中大臣们的贺仪,堆满了府中库房…… ***** 傍晚时分,太常少卿张敦方才怒气冲冲的回到府中。 太常寺在平素的时候存在感不强,因为衙署当中很多事情最终都需要礼部审核拟定,自主程度不高,权责却是不小。而如今到了年底,眼瞅着就要过年,郊社之礼、陵寝巡查、大祠小祠轮着番儿的举行,这一场一场的祭祀,其牺牲、币玉、酒醴、荐献、器服各辨其等繁琐复杂不知凡几,不容许出现一丝半点的疏忽,整个太常寺从冬月开始便进入繁忙的备战状态,连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有。 今日朝会,太常寺卿入宫陛见,自己这个少卿便成为太常寺的主官,各种事宜都需要自己掌握定夺,忙得他脚打后脑勺。 然而午膳之时同僚的几句戏言,却令他浑身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不断升腾的怒火。 进了府中,侍女仆人们上前施礼,见到家主一张阴沉着的脸容似乎都快要拧出水、结成霜,吓得讷讷不敢言。 径直进了正堂,张敦冲着上前服侍的仆人喝问道:“二小姐何在?” 张敦道:“马上将这个孽畜给老子叫来!” 仆人忙不迭的应了,急忙跑到后院,先是通知了夫人,继而才去通知府中尚未出嫁的庶出二小姐。 等到慌慌张张的夫人崔氏和心中忐忑的二小姐张绣儿来到正堂,便见到张敦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大抵是茶水太热烫了嘴,恼火之下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然后不停的吸气,模样儿又是恼怒又是狼狈…… “怎么了这是?该不会是在衙门里受了气,回家找咱们娘儿们撒气吧?” 崔氏出身博陵崔氏,虽然并非嫡女,可张敦也非是江东张氏的嫡子,凭借着博陵崔氏显赫家世,再加上大唐一贯以来巾帼不让须眉的风气,可不会如同小户女子那般唯唯诺诺。 张敦怒道:“受气?老子的确受了气,却非是因为衙门的事,而是因为这个孽障!” 瞪着自家纤巧秀气的闺女,气得吹胡子瞪眼。 吓得本就娇小的张绣儿娇躯一颤,缩缩脖子,整个人快要蔫儿了…… “你个老东西,吃错了什么药,跟闺女使疯?” 崔氏瞪了张敦一眼,拉着闺女的手,柔声道:“绣儿别怕,有娘给你做主呢,谁也欺负不了你!” 虽然这个闺女并非她所生,可当年那个倒霉的姑娘生下闺女便一病不起,没两年的功夫便撒手人寰,这丫头可是她一把手一把尿带大的,感情丝毫不比自己那个已经出嫁的亲闺女少上几分,平素很是宠爱。 “哦……” 张绣儿小声儿应了,被崔氏牵着手,坐到了椅子上,偷偷瞥了一眼怒气腾腾的父亲,心里直发毛。 该不会又为了那件事吧……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等到仆人上来将茶盏碎片收拾干净退下去,张敦便指着张绣儿怒叱道:“女儿家家自当三从四德,温婉贤淑洁身自好,纵然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也不能去外头与野男人幽会吧?如今倒好,你那点破事儿早已是街知巷闻,就连坊市之间都在谈论,老夫这张脸算是被你丢尽了!” 他这一番破口大骂,吓得张绣儿呜呜直哭。 一方面是从未见过父亲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儿,再则便是听到说自己与房遗则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女儿家总是脸皮子嫩,想必那些个无聊闲汉不知怎么编排呢,这往后如何见人? 崔氏却连忙安抚着闺女,秀眸瞪圆,嗔怒道:“哪里有对自家女儿这般说话的道理?到底怎么回事?” 自家闺女与那房家三郎情投契合一见钟情,私底下偷偷摸摸见面的事情,她自然是知道的。前两日郎君还曾为此愤懑不已,亲自登门去房家闹了一场,原本也只是想着讨个公道,要个说法,此事便就此作罢,毕竟房家的门庭可不是他们能够随意捏圆搓扁的。 可这怎地一转眼就闹得街知巷闻了? 张敦气得满脸通红,恨恨拍了下桌子,怒道:“今日午间,在衙门里用膳,诸多同僚都谈及此事,更调侃于吾,说什么一个庶女攀上房家这根高枝,是吾张某人的造化,有越国公支持,怕是用不了几日就能坐上这太常卿的位置……吾张敦一生耿直、清正廉洁,难道临老还要靠着卖闺女升官发财?真真是气煞我也!” 崔氏奇道:“这件事怎么就会传扬出去的?” 此事府里只有寥寥几人知晓,皆是心腹家仆,断然没有传扬出去败坏自家姑娘名声的道理。 至于房家…… 张敦也很是郁闷:“房相温润君子、谦谦如玉,绝无可能做出这种坏人名声的事情,况且吾听闻那日吾告辞之后,房相将三郎打了个半死,还是房二回府之后苦苦哀求,这才作罢。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房玄龄的人品那是有保证的,在朝廷之上十几年如一日,人品有口皆碑,就算是与他素来面和心不和的长孙无忌,都从不曾从口中说出房玄龄的半个不字。即便如今致仕告老,那也等应当珍惜羽毛维护名声才对,岂能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崔氏揽着哭哭啼啼的闺女,只得劝道:“郎君莫要动气,绣儿与那房家三郎皆是少年慕艾,相互之间互生情愫实乃正常,咱们不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么……” 张敦顿时瞪眼道:“这话何意?难不成,你当年也曾有相好的郎君,最终迫不得已才嫁入张家?这么多年,你可曾背着我与那人联络?” “你……胡说八道什么呐?” 崔氏气得粉面绯红,手掌“啪啪”的拍着桌子,气道:“我只是说少年慕艾的年纪,只要没有做出越格的事情,便无伤大雅。如今既然她知晓不能与那房三郎成亲,自然会渐渐断了这份念想。你亲自跑去人家府上闹,便是不识大体、心胸狭隘!” 张敦这个郁闷呐,捂着额头道:“现在吾也有些后悔了,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这种事情传扬出去,终究是女方吃亏,往后想要给闺女找一门好亲事,怕是要诸多不顺了。 眼看着闺女哭哭啼啼,他心里愈发烦躁,干脆起身回了卧室倒下就睡。 翌日清晨起来洗漱完毕用罢早膳,正欲出门去衙门当值,便有家仆来报,说是宋国公与越国公联袂前来拜访…… 第六百五十七章 登门提亲 这两人皆是当朝国公,一等一的重臣,怎会联袂前来拜访他这个不入流的太常少卿呢? 只是稍微一琢磨,张敦就明白过来。 定然是因为自家闺女与房三郎之事,加之自己亲自跑去房府发了一顿牢骚,虽然没敢蛮横无理大放厥词,却也没有好颜色,房家诗礼传家,房相更是温润君子,定是觉得有愧,想要上门致歉。 房玄龄何等身份,自然不可能亲自登门,房遗直更是个书呆子,那也就只有房家二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子弟房俊出面了。 不过房俊这厮是个棒槌脾气,未必愿意上门来被自己埋怨数落,便拉着宋国公作陪。 兰陵萧氏乃是江南豪族,更是清流领袖,江东张氏地处会稽,与萧家盘根错节牵涉颇深,自己是势必要给足面子的。 心里想明白了这两人的来意,当即不敢怠慢,亲自走到大门口去迎接。 别管心里对房家多么腻歪,可房俊毕竟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不可失礼,更何况人家还拉来宋国公萧瑀作陪…… 到了门口,见到萧瑀、房俊刚刚被管家迎进大门,张敦急忙快步上前,远远的便一揖及地,恭声道:“两位国公莅临寒舍,蓬荜生辉,下官这边有礼了。” 萧瑀手指提着腰间的玉带,一团和气道:“免礼免礼,吾等不请自来,是为恶客啊,呵呵。” 张敦惶恐道:“二位国之柱石,下官请都请不到,自是诚惶诚恐。来来来,请正堂内说话。” 萧瑀看着房俊,笑呵呵道:“二郎,请吧。” 当先走入院中。 房俊脸上笑眯眯的,也多说话,亦步亦趋。 张敦微微弓着腰,陪在后面,将两人请入正堂,谦让一番之后到底是年长的萧瑀坐了正位,房俊左手边相陪,张敦这个主家则敬陪末座。 奉上香茶,张敦将仆人斥退,亲自执壶给二位国公斟茶,各自吃了一盏之后,方才问道:“二位国公贵人事忙,今日莅临寒舍,可是有何指教?下官位卑,心底惶恐,还请不吝赐教。” 话是这么说,可既然已经猜到了二人的来意,神情之间却也不卑不亢,拿捏得很稳。 说破大天也是你们房家有错在先,总不能依仗着位高爵显便压人一头吧? 房俊深情清淡,低眉垂眼的呷着茶水,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萧瑀心底腹诽,老子好歹也是堂堂国公,朝堂之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日却被你这小子拉过来舍去老脸做这等恶事…… 便一脸慈祥的说道:“张少卿毋须紧张,老夫今日前来,可不是以国公之尊压人,而是以世交之身份,送给张少卿一桩喜事。” 张敦一愣,心说你们不是来道歉的么…… 小心翼翼问道:“是何喜事?” 萧瑀捋着修剪整齐的胡子,笑吟吟道:“听闻贵府有千金,二八年华,尚待字闺中,性体温良贤淑,行归柔顺,因得伯姬之心;德备幽闲,有逾贞姜之节。今日老夫受了房家之委托,愿作良媒,厚颜登门,恳请张少卿玉成好事,结此秦晋之良缘。” 张敦目瞪口呆,吭哧半晌,方才一脸疑惑问道:“房家三郎不是已然与范阳卢氏定亲了么?城中传闻再有两日便是婚期,这这这……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误会?” 他官职太低,与房家又素来并无交往,是以并未收到请柬。 不过他与顶头上司太常卿的关系很好,前几日曾去其府上饮酒,便曾见过那房家之请柬,上头婚期一清二楚,自然不会看错。 萧瑀打个哈哈,捋着胡子说道:“房家三郎忠勇仁义、出类拔萃,正妻自然是范阳卢氏之嫡女,贵府千金可为宠妾。” 说实话,萧瑀这辈子地位尊崇、德高望重,这辈子给人保媒的差事早做过不知多少回,可是如今日这般上门求娶一个妾室的,却是从未有之。 这简直拉低了宋国公的牌面…… 不过他就算能够拒绝房玄龄,可哪里能拒绝得了房俊? 既然答允下来,自然就得尽心竭力,好生领受了房俊这一番人情。所以言语当中已经提点张敦,人家正妻乃是范阳卢氏的嫡女,且不说你们江东张氏的地位比不过,单只你那个闺女还是个庶女,更加低了一头,所以正妻的位置是万万不可能的,能够进门成为一个宠妾,已经是抬举你家闺女了…… 张敦一听,顿时勃然变色! “宋国公乃敦厚君子、人品端庄,素来深受下官敬佩,何以今日辱我至此耶?!吾张敦侄女便是一世五良家,青灯古佛独孤终老,亦万万不能予人做妾!” 事实上,张敦非是江东张氏之嫡子,家中闺女又只是个庶女,嫁入房家为妾固然有些不妥,却也说不上是屈辱。 人家的正妻可是范阳卢氏的嫡女! 但是小妾的地位的确低了,他张敦乃是清流官员,最是在乎自己的名誉,一旦闺女嫁入房家做妾,必定会被好事之徒嘲讽为趋炎附势,不惜将自家闺女送入房家做妾,亦要攀上房俊这根大粗腿…… 这一点,张敦万万不能接受。 萧瑀有些不爽,虽然他也知道张敦真正顾忌的乃是世人对此事的风评,有可能使得他声名受损,可自己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做媒,联姻的还是房家这样当世一等一的士族,你却一点面子都不给,眼里没有老夫吗? 正欲开口,便见到一直安安静静默不作声房俊已经笑着说道:“张少卿怕是误会了,某此番邀请宋国公前来,非是贪图你们张家什么,而是因为先前舍弟与令嫒之事如今闹得街知巷闻,对令嫒之名誉多少有些影响,日后婚嫁方面难免受人口舌,很难找到门当户对的良婿。故而登门求亲,算是为舍弟之行为做出弥补,还望张少卿三思。” 张敦气得脸红如血,恨不得摔茶杯撵人!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 现在你家闺女与我弟弟幽会的事情已经闹得街知巷闻,名声算是毁了,往后婚嫁之事,好人家谁会要你?还不如赶紧的便宜处理,嫁到我家做妾算了,我家不嫌弃…… 简直欺人太甚! 张敦咬着牙忍着气,一字字道:“若是如此,那就不劳越国公费心了,吾张家之女,绝不会任人欺凌!” 房俊叹气道:“这是怎么话说的?两个小儿女之间两情相悦,本来就没什么谁对谁错之区分,不过我家到底是男方,本着负责之态度上门提亲,怎地就成了肆意凌辱?难不成,张少卿还想着吾家将范阳卢氏的亲事退掉,进而将贵府千金迎娶进门,以为正妻?” 张敦气得说不出话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的闺女如论如何也比不得范阳卢氏的嫡女,可问题是老子也没死气白咧的非得要将闺女嫁给你们家啊! 房俊看着张敦面红如血额头青筋暴露的模样,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为了老三的幸福,为了成全一对小儿女,也只能枉作恶人了。 便继续说道:“其实这件事,恐怕张少卿也做不得主。” 张敦气笑了,咬着后槽牙道:“下官自己生的闺女,自己还做不得主?难不成越国公想要带着亲兵部曲,入府来抢亲么?” “这说的哪里话,某岂是那等欺男霸女之辈?” 房俊摆摆手,慢条斯理道:“昨日下值之后,某已经写就一封书信,命人一路舟车不停送往会稽张氏府上,谈及这桩结亲之事。当然,毕竟此事我家理亏在先,为了弥补张家的损失,定会做出适当之补偿,还望张家上下予以成全。往后两家结了这秦晋之好,更可在跟多方面多多合作,说到底都是一家人嘛,有好处总得想着自家人不是?” 张敦瞠目结舌,脸上血色尽褪。 这厮居然直接与张家宗族联络上,他轻飘飘一句“适当之补偿”,可是在张家宗族的眼里,那便是通往外洋的财富之路。 别说是区区一个庶女,就算是再搭上几个族女一起陪嫁,怕是张家宗族都会一口应承下来。 的确就如房俊所言那般,这件事牵扯到了利益,自己还真就做不得自己闺女的主了…… 可房俊这厮为何宁愿舍弃利益,也要两家联姻呢? 别说什么为了成全一对两情相悦小儿女这种话,到了房俊这等地位之权贵,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岂能被感情所累。 定是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谋算…… 第六百五十八章 天作之合 张敦面色发白,又是生气又是屈辱,却也不敢翻脸,只得讷讷问道:“越国公……到底何意?” 房俊放下手里的茶盏,轻叹一声,神情柔和的说道:“某这等做法的确过分了些,可某的初衷却是好的,一对小儿女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却因为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一生离散有缘无分,吾等身为家长,岂能忍心?先前也曾打听过,贵府千金固然是庶出,但张少卿夫妇却视若掌上明珠,宠爱备至。既然如此,也当能够体会某这份玉成好事之心。” 张敦瘪着嘴,说不出话来。 心里却疯狂吐槽,你的好心就是硬抢着别家闺女去给你兄弟做妾? 虽然从身份上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如此一来,我张敦的脸面置于何地?只要想想往后同僚同窗们嘲讽他贪图名利将闺女送去房家做妾的画面,他就觉得心头好似被万金巨石压住一般,透不过气来。 不待这么欺负人的…… 可问题是房俊越过他这个做父亲的,直接与张家宗族联络上了,以家中那些个老人的德行,必定在房俊所给予的利益面前一口应承,这事儿无论自己如何反对,都基本算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 憋屈啊…… 张敦阴沉着脸,闭口不言,以此展现自己“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嗯,“非暴力不合作”,“有暴力那就不得不合作”了,怨不得自己没骨气…… 房俊笑看着这位太常少卿,温言道:“张少卿也不必为自己的闺女感到委屈,咱们房家素来并无让妾室吃亏受罪的门风,不论是大兄的妾室,亦或是某的妾室,除去地位不能与正妻等同之外,其余丝毫不差。令嫒进门,房家上下亦会将其当做自家闺女一般疼爱,尊夫妇大可放心。” 张敦艰难颔首。 这一点他倒是不得不承认,房家在处理家事之上可谓有口皆碑,家中的小妾绝不同于别家那般地位低下如同货殖一般,长媳杜氏温婉贤淑,是个软性子,素来不管事儿,二儿媳高阳公主虽然在外头有些刁蛮跋扈,但是在家中也是本分得很,房家富可敌国的偌大家业,居然全凭着小妾武媚娘一手打理,连房玄龄有时候也会征询武媚娘的意见…… 单就小妾而论,房家做得比跟多号称诗礼传家的门阀世家好得多。 萧瑀在一旁见到张敦已经被房俊一松一紧连消带打的手段弄得垂头丧气,便问道:“那这桩亲事就定下了,改日咱们再一起坐坐,商议一下礼节婚期诸般事宜,如何?” 张敦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等到家中长辈来了书信再说吧,这件事总归是要长辈们做主的。” 他还是觉得憋屈,虽然家中拒绝的希望渺茫,总得抢救一下…… 房俊便起身道:“也罢,那张少卿便等待几日,待到宗族来信再做决定。哦对了,后日便是舍弟成亲之日,还望张少卿拨冗莅临,喝一杯水酒。” 张敦嘴角抽了抽,闷声道:“此乃下官之荣幸,定然如期而至。” 娘咧! 姑娘搭进去了不说,还凭白生出一桩人情往来,得送出去一份不菲的礼品,最难受还得祝贺未来的姑爷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 送走两位国公爷,崔氏便急急忙忙从后堂跑了出来,她躲在门后听了半天,此刻忍不住埋怨道:“宋国公越国公联袂而至,登门提亲,郎君你怎地用那般态度相对?你这是成心想要绣儿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呀!” 她是出身博陵崔氏,自幼读书,见多识广,可不是那些愚蠢村妇,在后面已经听得明明白白,人家房俊亲自登门,这门亲事便已经是不容拒绝的,更何况人家还愿意舍出利益去买通宗族那些老人? 既然婚事已经不可拒绝,却还要摆出一副臭脸,分明就是自顾着自己的尊严面子,却根本没将闺女往后的日子放在心上。 崔氏速来将绣儿视若己出,虽然给房家三郎做妾有些委屈了,却更担忧未来的生活能否幸福。 张敦红着脸,哼哧半天,方才有些恼火道:“那房俊欺人太甚,求亲就求亲呗,居然还私下里联络了宗族,岂不是根本非曾将吾放在眼里?吾没当场翻脸已经算是给他面子了,难不成还得腆着脸赔笑?吾张敦端庄耿直,这等没皮没脸之事,不能为也!” 崔氏气得不轻,却也没辙。 一跺脚,转身去了后院将这事儿告知张绣儿。 那丫头闻听此事,也不知高兴于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伤心于不得不给人做妾…… ***** 马车上,萧瑀笑道:“以往,老夫很是敬佩辅机那种运筹帷幄、布局千里的心智,如今方知二郎你才是此中高手。江东张氏世代簪缨,东汉之时便是江左豪族,名声震动东南,长盛不衰。吾兰陵萧氏在金陵一带更加强势,而江东膏腴之地却还是张家说话的声音更响亮。此番趁机与之接亲,再有吾萧氏之助力,从今往后江南之地尽在二郎之掌握,似以往那种背地里合谋之事,再无可能发生。” 房、萧、张,一旦这三家联合起来,江南之地将再无旁人说话之声音,无论是本地田地店铺货殖交易,亦或是海外贸易,都将占据龙头地位,其余人家只能附于骥尾。 房俊聊起车帘看了看外头街道两旁堆满的积雪,回头笑了笑,说道:“宋国公过誉了,某哪里能够想得到那么深远的地方?就只是怜惜一对儿小儿女而已,能够给张家一点好处,撮合了这份姻缘,亦算是功德无量。” “呵呵!” 萧瑀笑而不语。 若是放在以前,他倒是相信房俊有可能快意恩仇、单凭喜好行事,可是时至今日,代表着无数人的立场,就得维护这些人的利益,尤其是站在太子的身后,又岂能率意行事,不经过深思熟虑? 人一旦到了某种境界,无论之前的行事作风如何,都会变得谨言慎行,深思熟虑。 因为他们身上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牵一发而动全身,怎容得恣意妄为? 萧瑀捋须微笑:“不承认就算了,不过老夫再多问一句,如今你家三郎与张家闺女的事情街知巷闻,是否出自你的手笔?” 他看得很明白,张敦这个人或许能力没有多强,而且性情有些迂腐,不过显然是个读过圣贤书的,持身很正,若非这一对小儿女的韵事被人大肆传扬,坏了闺女的名声,只怕就算是张家宗族也很难压服他。 离家千里远赴长安为官,且已经是正四品上的太常寺少卿,足够资格开辟郡望,分离宗族自称一脉了。 这样的人,已经很难再受到宗族的挟制,更何况张家固然在江南根深蒂固实力强悍,但是这么多年来受到朝廷政策所累,与一干江南士族一样受到打压排挤,能够进入中枢为官者寥寥无几,对于朝中的控制力极其衰弱,这样的情形之下,若是想要逼着张敦听命于宗族违背自己的本心,基本不太可能。 所以这一招算得上是“釜底抽薪”,张敦就不得不考虑一旦拒绝房家之后,自家闺女名誉受损,还能否找得到一个合适的人家…… 房俊放下车帘,一脸无奈的看着萧瑀:“在宋国公心目当中,某就是这般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萧瑀一脸正经,颔首道:“正是!” 房俊瞪大了眼睛,很是委屈的样子,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一起笑了起来。 萧瑀笑问道:“之前家中有些不同的声音,老夫未能及时予以处置,故而出了一些差错,使得二郎甚为被动,老夫心怀愧疚,已经去信严词申饬。还望二郎能够体谅,老夫远在长安,对于家中诸事鞭长莫及,难免有些时候超出掌控之范畴,所幸那些人还知道轻重,也及时予以弥补,二郎胸襟广阔,勿要放在心上。” 房俊略微颔首。 这算是萧瑀正式为之前萧家一些人站在王家那边谋算自己赔礼道歉了。 第六百五十九章 民富则国强 这算是萧瑀正式为之前萧家一些人站在王家那边谋算自己赔礼道歉了。 心底的确很是气恼,别家与我作对也就罢了,你萧家不仅仅是我的姻亲,更因我而享受着整个江南士族独一份儿的利益,这种“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行为,着实令人恶心。 不过正如萧瑀所言那般,譬如兰陵萧氏这样一个枝繁叶茂的门阀,不可能只有一种声音,有一些人难免在背地里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谋算着一些什么,这是谁也不可能完全掌控的事情。 只要没有出现严重的后果,并且及时予以警告与惩戒,那便可以理解。 谁家还能没有几个混账子弟呢? 萧瑀又叹息一声,道:“只可惜他王景,本是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被太原王氏认定为入仕之后极有可能重现家族辉煌的人才,却不料甫一出山,便碰上二郎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铩羽而归沦为笑柄尚在其次,若是因此导致信心崩溃一蹶不振,那可就当真是可惜了。” 言语之中,颇多感慨之意,看上去很是欣赏那位王家子弟。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听您这话的意思,怪我下手太重咯?原本就只是一件小事,帮着魏王殿下筹些钱粮货殖而已,他偏偏好死不死的搅合出一场风雨,最终将自己卷入风暴之中又怨得谁来?” 萧瑀笑道:“到了老夫这个年纪,有些时候已经完全可以抛去阵营立场之不同,单纯的欣赏某一个人才。那王景仁孝忠厚、聪慧伶俐,老夫只是有些爱才惜才而已。” 说着话儿,马车到了崇仁坊房府门口。 房俊邀请道:“到了家门口,不妨入内稍坐,如家父聊一聊,也让淑儿给您奉杯茶水。” 萧瑀摆手道:“人老啦,不大中用了,今日起得有些早,这会儿困顿难挨,就不进去了。后日府上喜事,老夫也不过来凑热闹了,安排儿子过来奉上贺仪即可。倒是等到淑儿生产之时,老夫倒是定要上门讨一杯喜酒喝喝。” “那晚辈恭送宋国公。” “免了免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 …… 看着萧瑀的马车走远,房俊这才返身回到府中。 正向着正堂走去,将与张家接亲这件事跟父亲汇报一下,便见到武媚娘一身紧身箭袖的胡服,外头披着一件毛色油亮的大氅,容光焕发的从院内走出,金胜曼则是一身狐裘,雪白的毛领衬得俏脸如花似玉,在仆从的簇拥之下向着门口走来。 房俊站住脚步,奇道:“这是要出去?” 仆从们离着十几步便施礼,武媚娘带着一阵香风走上前,揽住房俊的臂弯,笑靥如花道:“殿下今日自江南返回,妾身去码头接她,郎君要不要一起?” 房俊想了想,高阳公主与魏王、长乐、晋阳、城阳等人一同回京,届时皇宫里的内侍、禁卫必定拥挤码头,人多眼杂,便摇头道:“吾正好有事与父亲商议,回头等殿下回府,再给她接风洗尘吧。” 瞅了金胜曼一眼,叮嘱道:“码头上人多杂乱,多带一些家将前往,免得被登徒子盯上,惹出风波来。” 金胜曼低眉垂眼,脸庞微红,小声道:“知道了。” 心底却很是不忿,就算你是郎君又如何,凭什么管东管西?不过她如今初为人妇,尚未能够完成身份转变的心理建设,每每面对房俊的时候总是不可抑制的想着那些个床第之间令人羞恼的体位,难免羞涩难当,很是气虚。 房俊却微微蹙眉,这丫头身姿窈窕腰细腿长,以往很是有一股桀骜难驯的风姿,好似一匹性情暴烈的胭脂马,令男人忍不住就想要扬鞭驰骋予以征服。可面前这羞羞怯怯的小女儿姿态,妩媚娇柔之处比之武媚娘也不遑多让。 画风便很是不符…… 金胜曼被房俊灼灼的目光盯着,顿时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儿拉拉武媚娘的胳膊,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快走吧……” 武媚娘含笑瞥了一眼自家郎君,便领着金胜曼登上马车,前呼后拥的出门而去。 房俊瞅着马车出了大门,这才向父亲房玄龄的书房走去。 一般这个时辰,房玄龄都会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字典》的编撰已经大体完成,只等着最后的校订,纠正错误疏漏,便可正式在全天下付诸发行,所以眼下的房玄龄很是清闲。 至于老三的婚礼,房玄龄更不会插手,上上下下有卢氏与武媚娘料理,放心得很。 房俊到了书房外头,见到有侍女正在烧水煮茶,果不其然,父亲正在房中看书。 敲门而入,见到房玄龄正捧着一本看上去颇为古旧的残破竹简看得津津有味儿,甚至连房俊进门都未能察觉,直到房俊开口说话,他才恍然回神。 “父亲,看什么书这么入迷?” 房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颇为好奇的问道。 房玄龄这才将竹简放下,捋着胡须道:“是稷下学派推崇备至的《管子》,此书乃先秦时期各学派之言论汇编,内容繁杂,浩瀚博大,只可惜历经战火动荡、学派更迭,只余下八十六篇,其余皆以佚失。为父打算将其整理一番,刊印发行,否则似这等前无古人的法家之学,将来说不定就要失传了。” 房俊颔首表示认同。 《管子》大约成书于战国至秦汉时期,内容很庞杂,包括法家、儒家、道家、阴阳家、名家、兵家和农家的观点。此书之思想,是先秦时期政治家治国、平天下的大经大法,历来受到个历朝历代的推崇。 每一个朝代都鼓吹什么尊儒奉孔,其实只不过是政治造势,实则内里延续的都是法家那一套。 这时候侍女将沏好的热茶端进来,房俊命其放在茶几上,然后摆摆手将侍女们尽皆斥退,亲自执壶给房玄龄斟茶。 房玄龄呷了一口茶水,说道:“此前汝之种种,玻璃也好,火药也罢,甚至于在工部那一段时期所推行的水车、沟渠等等设施,在看似新颖的外在之下,却使得大唐的经济、农业得到长足之发展。为父曾经甚为困惑,为何这些本应当属于历朝历代都被鄙夷的奇技淫巧,却能够发挥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呢?品读这《管子》之后,方才如梦初醒,原来早在春秋战国之时,管夷吾便曾凭借此等手段,缔造了五霸之一的齐国。” 房俊也给自己斟了杯茶水,拈起茶杯,想了想说道:“自汉武开始,独尊儒术,儒家为了打压各个学派,便号召推行‘形而上’的那一套,注重品德修养,禁锢百姓的思想,而轻视诸子百家的实践学说。这固然有利于政局之稳定,却也导致阶级固化、经济停滞,有失偏颇。” 房玄龄用手指敲了敲那本竹简,慨然道:“这是《管子》的《治国》篇,里头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则难治也。故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就很是符合你一贯提倡之观点。” 房俊颔首道:“父亲所言正是。” 墨家一贯被视为世上最牛的手工业者,更堪称手工业者之鼻祖,然而真正代表了手工业者利益的,却只有管仲。 “仓廪足而知礼仪”,管仲正是按照这个理念,先使得百姓富裕起来,进而因民富而国强,一举奠定了齐国的霸业。 大凡治国的基础,一定要先使人民富裕,人民富裕就容易治理,人民贫穷就难以治理。 此乃千古不易之真理。 其余什么道德文章人情法祖,皆是空中楼阁、沙滩堡垒,连饭都吃不饱,你给我讲什么大道理? 第六百六十章 预留退路 人民富裕就安于乡居而爱惜家园,安乡爱家就恭敬君上而畏惧刑罪,敬上畏罪就容易治理。反之,人民贫穷就不安于乡居而轻视家园,不安于乡居而轻家就敢于对抗君上而违犯禁令,抗上犯禁屡禁不止,自然难以治理。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然而因为一旦“民富”就会影响到统治阶层的利益,更何况古代素来认为天下的财富是恒定的,百姓们富裕了,自然便是统治阶层的财富流入了百姓的口袋,这如何能忍? 所以知易行难。 唯有管仲以大魄力打破壁垒,真正将“民富”放在最首要的位置,结果也显而易见。 然而这种看似浅显的道理,却很难被其余国家和朝代所复制,掣肘太多了…… 喝了口茶水,房玄龄问道:“吾儿可是有事?” 房俊便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将自己在书院施行军事化管理,并且谏言太子接受东宫六率加强东宫之武备的事情说了。 房玄龄手指婆娑着茶杯,沉思良久,方才轻叹一声,道:“时局既然崩坏如此么?” 房俊沉声道:“或许未至,或许犹有过之,但是从关陇那边越来越恣无忌惮的行事来看,还是应当早作准备,否则一旦长安有变,事起仓促,后果不堪设想。” 书房内陷入一阵沉默,房玄龄似乎对于自己一手治理的稳固政局匆匆几年之间便崩坏如此,感到有些伤感遗憾,好半晌,方才颔首说道:“你的考虑是有道理的,未虑胜而先虑败,提前布局应对危机,才能够在危机来临之时从容应对。只不过要注意分寸,切勿让陛下感觉到太子的羽翼太过丰满,此乃人君之大忌。” 说一千道一万,皇帝其实才是世上危机感最强的职业。 虽然太子乃是他指定的接班人,可是这世上等不及按部就班的太子数之不尽,更何况是李承乾这种前途叵测忧心忡忡的太子,一旦羽翼丰满、根基稳固,将当年禁锢高祖皇帝于大兴宫的一幕重演一遍,也未尝没有可能。 李二陛下雄才武略,岂能任由自己重蹈当年高祖皇帝的覆辙? 怕是只要李承乾敢露出一丝半点苗头,便会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碾压…… 所以加强东宫之武装力量势在必行,但是这期间的界线一定要慎之又慎,绝不可逾距。 房俊瞅了父亲一眼,给茶杯续上茶水,说道:“另外,刚才儿子去了张家一趟。” 房玄龄拈起茶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奇道:“哪个张家?” 房俊道:“太常少卿张敦,张家。” “胡闹!” 房玄龄将茶杯重重放在茶几上,瞪着自家儿子,训斥道:“汝乃堂堂越国公,朝廷一等一的重臣,再非是以往劣迹斑斑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要懂得城府,更要懂得隐忍大气,岂能再如往常那般意气用事呢?这不是御史弹劾不弹劾的问题,而已境界问题。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若是心胸境界达不到,骤然高位对你来说不啻于虎狼之药,遗祸无穷!” 他下意识的以为房俊是跑去张家予以警告,甚至宣示武力。 毕竟之前张敦气势汹汹的跑到府上来一通抱怨,没给他这位致仕的前宰辅多大面子,儿子必然是心中恼怒,你区区一个太常少卿也敢跑到房家来甩脸子,真以为房家无人了? 区区一个张敦,恐吓也好,警告也罢,甚至于就算房俊当真付诸于行动,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房玄龄对于这个儿子的期望太高,绝不愿意看到他骤登高位便虚荣浮躁,自以为无人可以钳制便率性而为。 人是有境界的,每达到一定的层次,就会对应的提升自己的境界,与之相配匹,这才能够稳扎稳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反,若是沾沾自喜虚荣浮躁,境界与层次不相匹配,则很可能招来灾祸。 试想,一个朝堂重臣整日里蝇营狗苟,贪图蝇头小利不说,还沉迷于装比打脸,能有什么出息? 随着官职爵位不断攀升,功勋也越来越多,近些年房俊已经很难看到房玄龄这般严父一般的训斥,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温暖,难不成自己就是个不挨训不舒服斯基的贱皮子? 赶紧解释道:“父亲息怒,非是如父亲想的那般,儿子前去张家,邀请了宋国公与儿子同往。” 房玄龄一愣:“为何要与宋国公同行?” 兰陵萧氏乃是江南豪族,萧瑀更是朝中的清流领袖,难不成是想要抬出萧瑀用以压制张敦? 这可就有些异想天开了,江东张家虽然也是江南士族的一份子,但是家中子弟这几代已经放弃了以往的武功、商贾之事,沉下心苦读诗书,涌现出不少出类拔萃的子弟,使得其家族在江南的地位日益增高,再加上以往遗存下来的底蕴,实际上不必卖给萧家多少面子。 再者说来,房家与张家的矛盾也不过是一对小儿女之间的事情,上不得台面,也没什么大不了,张家闺女多多少少有些名声上的损失,若是如此还要再去人家敲打威胁一通,不是房家的处世之道。 房俊忙道:“萧家与张家素有姻亲,所以儿子恳请宋国公一同前往,乃是给三郎保媒。” 房玄龄一双眼珠子瞬间瞪圆,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怒道:“混账!三郎举止轻薄,分明已经与范阳卢氏定亲却还要去招惹别家的闺女,已经是品德有亏,打断腿都不为过。你身为兄长非但不予以劝诫,反而助纣为虐恣意纵容,你是要毁了咱们房家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清正风门么?” 本是自家理亏在先,还要仗势欺人,这与恶霸有何区别?房玄龄一辈子温润如玉、与人为善,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 房俊连忙将茶杯放在父亲手中,苦笑道:“父亲这性情还真是……老而弥坚啊。儿子再是跋扈,又岂能做出那等欺男霸女之事?只不过三郎用情至深,与那张家闺女两情相悦,若是能够结成连理,岂不是美事一桩?” 房玄龄略微消气,喝了一口茶水,哼了一声,等着房俊解释。 房俊便继续说道:“张家地处会稽,实则家中子弟盘踞江东,苏州、钱塘、华亭一带,实力雄厚,根深蒂固。而且其家族速来名誉不错,近些年诗礼传家越来越有一方豪族的气概,儿子想着若是两家能够联姻,便可充分将各自的优势合为一处,合则两利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房玄龄何等样人?岂能被他这番简单的言辞所糊弄,冷着脸道:“既然张家门风清正,又岂能同意将自家的闺女嫁于别家做妾?你想要用什么条件,来换取张家的妥协?” 房俊瞅了门口一眼,房门紧闭,外头寒风呼啸,所有仆人都在外头,这才低声说道:“儿子已经给张家宗族去信,愿意两家联合起来去倭国租赁一处港口,待到三郎成亲之后,便去往倭国主持大局。” 房玄龄盯着自己这个出类拔萃的儿子,目光灼灼。 书房内一时间寂静得可怕,唯有北风在窗外呼啸刮过,窗棱微有声响。 良久,房玄龄才轻轻吐出口气,沉吟道:“你这是……打算预留退路?” 房俊倒是很轻松,斟酌着说道:“古往今来,任何世家都不曾将所有的赌注押在一个地方,孤注一掷的结果固然有可能得到最大的回报,却也意味着要承受最大的风险,实无必要。储位之争愈演愈烈,虽然儿子有信心能够帮助太子取得最后之胜利,可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能无所疏漏呢?让老三去往倭国,若是朝中无事,只当做为家中多开辟一个财源,若是有所变故,儿子也能再无后顾之忧,奋力一搏。” 第六百六十一章 肢解倭国 古时之世家门阀,早已领悟“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三国之时的琅琊诸葛氏……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功勋、利益这些东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传承,如何能够将显贵的同时将家族血脉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是每一个门阀在诞生之初便孜孜不倦去追求的事情。 为了传承,有些时候甚至连民族大义都可弃之有若敝履,避祸于海外更是数不胜数。 房玄龄虽然曾经甚为宰辅,但是如今已经离开中枢,对于朝中的波澜未能如以往那般了若指掌,自然很难从中感悟那种紧张的局势,但是见到自己这个最欣赏的儿子做出这种近乎于悲观的判断,却也能够很快接受,并且出谋划策。 “吾儿打算在倭国何处地方租赁港口?” 既然选为家族避祸之地,那自然要谨慎行事,最重要是要避开人口繁盛经济繁华的地区。 房俊道:“在武藏国靠海地区,那里在倭国属于东国地区,人口不多,大多是虾夷人,但是平原辽阔,有利根川注入海湾,水量充沛土地肥沃,更有天然优良之港口,是适合发展繁衍的风水宝地。” 这其实就是后来的東京地区,有着广袤平坦的关东平原,更有优良的港口,如论农业亦或是商业都很容易发展起来。 只不过如今苏我家族窃取了天皇宝座,天武天皇大海人已经完蛋,自然不可能去设置铃鹿关、不破关、爱发关,自然便没有所谓的“关东”“关西”的称谓,往后也很大概率不可能出现“江户”这些个名字…… 但是历史改变,山川地势却不能改变,关东平原平坦肥沃,实在是最佳的殖民地点,略加开发,必将吸引大批虾夷人、倭人、唐人前往定居。只不过如今的倭国大多数地方尽是不毛之地,关东平原一带也只有少数虾夷人定居,倭国那些个贵族根本不屑一顾。 事实上,由于金银铜矿产陆续在倭国各地被开采出来,如今早已有了大量唐人富商陆陆续续抵达倭国,划地为治割地称王,疯狂掠夺倭国的矿藏以及人口,另外由于倭国降水充沛,多火山喷发之后沉积的丰富养分,种田也很是高产。 随着航道的通行、海贸的兴盛,大唐国内的门阀、商贾早已经将目光投向海外。毕竟神州大地历经千余年的开发,大多数的平原已经被开垦,许多浅显的矿藏也被开采,精耕细作、深度开采的成本愈来愈高,哪里及得上海外随便一地便土壤肥沃、矿产丰富? 尤其是这一部分收入虽然依旧需要缴纳税赋,且税率也不低,但朝廷不可能对每一地的产出都了若指掌,大抵也只能采取估量之法,象征性的收缴一些税赋,这就使得商贾、世家的利润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 父子两个交谈起来,顿时忘了时间。 等到一些大致上的细节商议完毕,外头已经天色昏沉,将近傍晚。 房玄龄揉了揉腰酸的老腰:“明年开春,你将原本位于吴淞江畔的那座书院拾掇拾掇,为父带着房菽、房佑以及一干学生以游历为名,前往江南暂居于彼处,住上个三年五载,旁人也未必会起疑心。” 房俊颔首道:“只是如此一来,就要幸苦父亲了。” 心里终究有些歉意,若非他坚定的支持李承乾,而是采取旁观的态度,那么依靠房玄龄的身份地位加上他房俊的功勋,足以自保,即便李治成功登上皇位,也不能将房家如何。 结果因为自己的政治理念,使得整个家族陷入危机之中,年逾花甲的父亲还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了保护家族血脉辛苦奔波…… 房玄龄却不以为意,淡然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总归是要有一些理想与追求的,吾儿天赋异禀、志存高远,焉能如那等俗人一般随波逐流?若能一遂心中之抱负,于国有利、于民有利,名标青史万世流芳,再大的牺牲都无需计较。” 房俊肃容道:“儿子谨受教!” 房玄龄看着面前这个日趋成熟,唇上已经蓄起了短髭,越来越有一种渊渟岳峙、神光内蕴之气度的儿子,心底很是欣然。 自古以来,但凡成就大事者,除去惊才绝艳之才华、坚韧不拔之意志,更要有无所畏惧之牺牲。 能够在整个帝国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之眼下,预见到几十上百年后之危机,并且义无反顾的予以更正、避免,放眼天下,有几人可以做到? 此可称之为国士也。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家族安危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哂…… …… 回到后院,各房已经掌起灯烛。 房俊进了堂中,便见到高阳公主穿了一身轻薄的衣裳,显然刚刚沐浴过尚存着水气的秀发高高绾起,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和晶莹的耳廓,房菽、房佑两个小子攀着她的膝盖爬上爬下,一刻不得消停,武媚娘、金胜曼、萧淑儿、俏儿以及一众侍女尽皆陪坐在侧。 见到房俊走进来,众女齐齐起身,敛裾施礼。 房俊还礼,两个儿子已经噔噔噔跑过来,一人抱住他一条腿,嚷嚷着“爹爹,抱抱”。 房俊哈哈一笑,一手一个将两个儿子抱起来,分别在孩子嫩滑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惹得两个小子咯咯直笑,开心得手舞足蹈。 待到分别落座,高阳公主笑着微嗔道:“别人家都是抱孙不抱子,偏偏咱家郎君与众不同,这般宠溺下去,非得再出两个‘棒槌’不可。孩子面前,您还是得严厉一些。” “抱孙不抱子”也好,“严父慈母”也罢,都是华夏民族古已有之的教育方式,房俊不以为然。 他深信与孩子的沟通更重要,与其强制孩子去如何如何做,远不如教会他们为什么要如何做的道理。 不过此刻其乐融融,他自然不会与高阳公主掰扯什么教育方式,笑着问道:“刚刚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肚子隆起犹若皮球的萧淑儿便捂着嘴笑道:“正在说起殿下玉手仗剑、美女救英雄!” 武媚娘为之莞尔,这位萧家嫡女平素清淡恬和,却也有着调皮灵动的一面。 金胜曼则如同小迷妹一般看着高阳公主,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这丫头的性子很野…… 高阳公主矜持的掩唇而笑,美眸流转,佯嗔道:“淑儿妹妹怎么能这样说呢,咱们郎君那可是勇冠三军、无往不胜的大唐名将,这般说法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令那些个平康坊里唱着‘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姑娘们大为失望,肝肠寸断呢……嘻嘻!” 武媚娘与萧淑儿便抿着嘴笑,金胜曼却一脸懵懂:“不是说平康坊里那些个花魁姑娘们对咱们郎君避之唯恐不及,即便是重金留宿亦要婉言相拒么?” 房俊脸色顿时一黑,训斥道:“有孩子在呢,岂能说起这般不堪入耳之事?” 高阳、武美眉、萧淑儿三个再也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金胜曼一脸茫然,这俩孩子能听懂啥? 房俊气得不轻。 自古以来,但凡有一些辞赋天资之人,都能够得到青楼柳巷当中花魁粉头的欢迎,谁若是能够得一首辞赋传唱天下,立马身价倍增,所以对于那些个惊才绝艳的文人学士,即便是自负嫖资自荐枕席,亦是趋之若鹜。 可他房俊却完全没有这个待遇。 因为他几乎每一次前往青楼,无论初衷如何,最终的结局都会大战一场,使得平康坊的姑娘们对他又爱又怕,避之唯恐不及。 这事儿早已经被长安百姓传为笑谈,即便是朝堂上的官员们,也会时不时的当着房俊的面前调侃一番,曾经一度幻想着能够如李白、柳永那般纵横青楼,花魁名伎前赴后继的房俊,岂能不郁闷? 就算小爷无耻剽窃,待遇也不能差距那么大啊…… 第六百六十二章 房府喜事 外头月黑风高,寒风呼啸,堂内倒是地龙滚热,暖意融融。 两个儿子在房俊的膝盖上爬上爬下,虽然平素见到自己爹爹的时间不多,但到底血脉相连,很是亲近,缠着房俊撒娇玩耍,只不过小孩子精力有限,玩了一会儿,便依偎在父亲怀里打起了瞌睡。 房俊一手搂着一个,低头看着两张小脸儿,心里宠爱非常的同时,也有着愧疚之意。 为了自己的理想,很可能让两个儿子与家人不得不背井离乡、流亡天涯,只要想想就觉得心有不甘…… 武媚娘上前想要将两个孩子带去睡觉,房俊却摇摇头,将她留了下来,只是让嬷嬷将孩子带走。 武媚娘眸光闪闪,知道这是郎君有重大的事情要说,心里微沉,乖巧的坐了下来。 她亲眼看着郎君从一介纨绔,一路青云直上加官晋爵,功勋更是煊赫当世,成为帝国之柱石、朝廷之重臣,一路走来沉稳厚重步履坚定,面对任何困难都能云淡风轻,何曾见过他这般凝重的神色? 将侍女都斥退,堂中只余下一众妻妾。 房俊斟酌了一下,轻声道:“开春之后,真德公主、俏儿便启程随父亲母亲前往华亭镇,淑儿生产之后也会赶去,家中只留殿下与媚娘。” 一钟女眷齐齐色变。 虽然不曾参与国家大事,可这些人平素耳濡目染,对于朝局之变化也都能够有所感知,眼看此刻郎君之语气乃是决定而非商议,便知道事情非比寻常。 高阳公主有些紧张,纤手捏着帕子,蹙眉道:“有这么严重?” 房俊迎着妻妾们的目光,展颜一笑,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轻声道:“说不上多么严重,有备无患而已。只不过凡事要往最坏的程度打算,做出最大的努力,去争取最好的结果嘛,更何况殿下此番游玩江南,当知道江南之风物的确与关中不同,很是适合游历赏玩。若是无事,大家只当前去消遣一番散散心,见识一番神州河山,若是有事,亦可提前规避风险,让为夫可以无后顾之忧。” 高阳身为大唐公主,无论超巨如何变幻,也不可能有人对她如何,至于武媚娘,不管是家中产业亦或是政局变化,自己都需要她的帮助。 堂中一时间寂然无声,气氛很是沉重。 谁能想到今日还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房家,明日便要避祸江南,颠沛流离? 房俊也感受到这份凝重,想了想,轻松笑道:“不是说了么,尽最大之努力,做最坏之打算,实际上并未有那么严重,无论朝局终究如何发展,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咱们房家?为夫这个‘棒槌’可不止是‘莽’,而且‘硬’!旁人或许不知,你们难道还不清楚?” “啐!” 妻妾们纷纷红了脸儿,齐齐啐了一口。 说的什么混账话,怪难为情的…… 房俊哈哈一笑,起身道:“行了,别这么愁眉不展,这两天乃是三郎大婚,府里府外事务众多,大家早早歇了吧。淑儿有孕在身行动不便,胜曼初来乍到人地生疏,许多事还指望着殿下与媚娘张罗,可别明日早起打不起精神。” 武媚娘道:“郎君放心便是,明日一早韩王妃便会回来,殿下与妾身一同帮衬着,亲戚女眷的安置、往来人情的照应都万无一失,陛下已经安排了礼部的官员前来府中,一应礼仪也都严谨周详,绝无差错。” 房俊便颔首道:“诸位皆是某之贤内助,能与汝等举案齐眉、白首偕老,幸何如之?行了,赶紧洗漱睡下吧。” “喏。” 众女齐齐应了,这才起身,纷纷回到各自房中洗漱安寝。 房俊在堂中坐了一会儿,便也回到高阳公主房中睡下。 纵然时局变幻危若累卵,可所有的一切毕竟都得在李二陛下东征之后发生,只要李二陛下坐镇长安一日,即便桀骜不驯如长孙无忌,可不敢一丝一毫的异动,所以时间尚且宽裕,可以容得他从容布置。 …… 翌日天亮,多日未见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 一大早开始,便陆续有宾客登门,这些大多是房家的远方亲戚,专程赶到长安参加婚礼,所以提前找好落脚地点,上门送上贺仪,明日才会正式登门。 所以宾客的数量有限,也不用留饭,招待起来倒是不忙。 真正忙碌的乃是各种礼仪的准备,李二陛下对房玄龄这个肱骨之臣极为厚待,房遗则大婚,李二陛下干脆将礼部的官员派来,一应礼仪尽皆按照古礼,一丝不苟,以示尊荣。 这就忙坏了房家人,阖府上下都要事先熟悉各种礼仪之流程,预先演练一遍,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出了差错。 直至天色昏暗,方才告一段落。 礼仪培训结束,却开始有宾客陆续登门。虽然明天才是婚礼的正日,可但凡小辈们交好的亲朋故旧纷纷上门,说着有事单凭吩咐、出人出力,以示亲近,实际上似这等世家大族,哪里用得着外人搭手? 可这毕竟是习俗,越是人来得多,就越是代表家族之昌盛、子孙人缘之优秀,不仅要热情的予以感谢,还得管饭…… 好在房俊酒量卓异,三四桌客人陪下来,依旧从容有度、谈笑风生。 歇了一晚,翌日一大早,天朦朦亮,整座府邸便彻底忙碌起来。一拨一拨的宾客纷纷登门,各式各样的贺仪被抬进府门送入库房,府中处处张灯结彩,气氛热烈喜庆。 房遗直素来是个不管事儿的,他性格木讷耿直,即不愿意管也管不明白,就只能待在堂中充当吉祥物,与前来恭贺的宾客说上三两句文绉绉的之乎者也,倒也显得逼格很高。 至于迎来送往的任务,自然是落在房俊肩上。 一大早他便站在门口,与上门的宾客寒暄赔笑,一上午腮帮子都快僵硬了。如今房玄龄虽然致仕告老,但房俊成功的接了父亲的班,成为超重煊赫一时的重臣,人情往来非但没有丝毫落下,反而愈发兴旺。 不仅朝中京官五品以上尽皆送来贺仪,即便是外地的刺史府尹,但凡有一丝半点的交情的都不敢怠慢,哪怕自身因为职责不敢擅离职守,也都派遣家中子侄携带着厚厚的贺仪登门恭喜,一整天房家的府门川流不息、摩肩擦踵,门槛都要被踩断了。 到了晌午时分,府门前一阵鞭响,太子李承乾的车驾在数十名膘肥体壮、顶盔掼甲的禁卫簇拥之下来到门前,早已等候在此的房家一众男丁在房玄龄的带领下,齐齐肃立两侧,恭敬太子殿下。 李承乾穿了一套锦袍,踩着内饰的后背下了马车,快速挪动着不便利的腿脚走到躬身施礼的房玄龄面前,双手搀扶,惶恐道:“房相如此大礼,孤如何受得起?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房玄龄这才直起身,笑道:“殿下乃国之储君,社稷之根本,老臣自当肃然施礼,您受不起,谁受得起?” 门前围观之宾客,要么自己便是朝中官员,要么家中长辈在朝为官,对于眼下储位之争自然清楚,见到房玄龄的姿态,再听闻这番话,不禁暗暗心惊。 固然房俊素来是太子最得力的支持者,但是房俊到底只是房俊,可以代表房玄龄的立场,却代表不了房玄龄的态度。 而此刻见到房玄龄这般近乎于君臣之大礼,以及这番意有所指之言辞,便都知道房家算是上上下下都已经毫无保留的站在太子一边。 房玄龄虽然致仕告老,但是不论其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亦或是在朝中的根基,都足以看成一杆大旗。如今这杆大旗在这等场合之下明白无误的表明自己的倾向,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非比寻常的讯号。 无论晋王有何等优势,房家与太子共进退! 第六百六十三章 斗争明朗 严格说来,房俊并不能代表整个房家的利益与倾向,起码不能完全代表,因为他不是嫡长子。 别看如今房俊的官职爵位功勋地位远胜于房遗直,可嫡长子就是嫡长子,几千年来传下来的“宗祧承继”这一套规矩,就注定了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整个房家的家主依旧是嫡长子继承,哪怕你房俊当了皇帝,也不可能成为皇族的族长。 当然,正因为有着“宗祧承继”这一套法理,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会容许除他之外的“嫡长”存在的,如论任何一位帝王,只要他自身不是嫡长子,那么登基之后为了坐稳皇位,也必须将承继地位更优于他的嫡长子一脉干掉。 所以,晋王李治的想法的确很是天真,一旦他登上皇位,那么太子一系的性命就非是单纯依靠所谓的手足之情可以维系,现实会让他别无选择,不管主动亦或是被动,结果都只有一个…… 而此刻房玄龄站在大门前,郑重其事的像太子李承乾施礼,并且说出这样一番话语,才算是代表着房家向所有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那便是力挺太子到底。 这几乎是毫无转圜余地的表态,因为从此之后,房家就只能跟太子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假如将来晋王当真逆而夺取,那么对于房家就必须要彻底的打压,如此才能够稳定自己的皇位。 至此,房家算是破釜沉舟了。 李承乾如何能不明白房玄龄此举之含义?不仅向自己表达忠贞不贰之心志,更是借此向外界传递一个积极的信息——咱们房家已经倾尽全力支持太子,不留一分一毫之退路,你们看着办。 以房家如今之声势、实力,这番表态的影响必定是极其深远的,不仅会使得一些中立者会被房家的坚决所影响,即便是如今站在晋王那一边的,都得要重新评估一下太子与晋王之间的优劣高低,否则房家为何会这般坚决? 可以想见,此番房玄龄的几句话,必将在今日之后引起朝中的剧烈震荡…… 到底是国之贤相,轻飘飘一个大礼、几句话语,便搅动朝堂风向,震动官场人心,这等举重若轻之能力,令李承乾衷心敬佩之余,更是心中感动。 这不仅仅是支持,更是认可! 能够得到房玄龄的认可,谁人还敢再说他李承乾不配为国之储君?恐怕就算是父皇,往后再说起这等话题之时亦要思虑几分,有所保留。 李承乾搀扶起房玄龄,却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以晚辈之礼一揖及地,动情道:“房相为国操劳,一门忠烈,实乃国之柱石、千秋标榜!孤以储君之名义,拜谢房相多年来为帝国所付出之心血,房氏一门忠烈千秋,与国同休!” 整个房府门前汇聚了不下于几十名宾客,此刻却鸦雀无声。 太子殿下这番话虽然是赞誉房玄龄多年以来的付出,然而实际上却是以储君之名义给出了承诺——既然房家对我忠贞不贰,那我也不是刻薄寡恩之辈,只要我保得住这太子冠冕,房家子子孙孙富贵荣华,与国同休! 这些宾客面上不显,心里却着实羡慕房家所受到的待遇,这可不是谁家公开表明支持就可以得到的,李承乾既然今日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番话语,势必将会传扬出去。 保不住这太子位置也就罢了,一旦日后顺利登基,那么就必须兑现今日之诺言,无论房家怎样,他都必须恩宠备至,可以说只要房家不造反,那么就世世代代可为朝中第一勋贵。 如此承诺,谁能不艳羡? 更何况如今虽然晋王异军突起,可太子名分大义在手,更有着一套还算是稳固的班底,时至今日依旧胜算较大,那么这份承诺的分量就加非比寻常。 房玄龄弯腰搀扶起李承乾,笑呵呵道:“吾房家上上下下,尽皆忠君爱国、忠贞不贰,每一个房家之男丁,都愿意为了帝国之未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表达了姿态,然后话题转回到今日之正事:“殿下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府上已经备下薄酒,还请殿下入内,共饮一杯。” 李承乾握住房玄龄的手,大笑道:“房府之佳酿,早已名传天下、街知巷闻,今日正好借着房府喜事,孤也敞开了喝一回,一醉方休!” 然后,在房家上下的簇拥之下,进了府门。 一场成色十足的“政治秀”完美落幕,所表达出来的含义,足以令长安官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感受到震荡。 不止于此…… 李承乾进入府中之后,房俊陪着说了两句话,因为有着迎客的任务便匆匆离去,自有房玄龄相陪。 房俊来到前门迎客,未及,便见到马周、李道宗联袂而至,房俊赶紧迎上前去,相互见礼,房俊笑道:“二位贵客先请入内,待到婚礼过后,某再与二位畅饮几杯。” 李道宗哈哈一笑:“咱俩虽然年岁有差、辈分不同,却一直交情莫逆,今日房府喜事,二郎却不得不站在门前迎来送往,饥寒交迫、笑脸常陪,某又岂能视如不见、安然稳坐?来来来,某与你一同迎接宾客。” 房俊一下子愣住,未等他回过神,一旁的马周也笑呵呵道:“吾与二郎情投契合,不是手足胜似手足,又怎能让江夏郡王专美于前?这堂中高朋满座,想来也是气闷得紧,不妨也与二郎在此迎宾。” 两人皆穿着常服,气质儒雅干净利落,当下便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前两侧,见到来宾便拱手施礼,笑脸相迎,寒暄几句,然后交由府上的仆人引领着进入院中,前往正堂。 若是不认得的生人,谁敢想想乃是朝中大权在握的重臣? 房俊想了想,不由苦笑起来。 原本只是房家一桩寻常的喜事,但是先有太子门前那一番演绎,再有李道宗、马周充当迎宾,已经演变成了一场东宫向外宣示实力与态度的发布会。 很显然,由太子李承乾而下,至马周、李道宗等人,都已经察觉到了朝中那股极其不稳定的潜流,更意识到了其中所蕴藏的危机。只不过这些都是心志坚定之辈,断然不会因为危机在前便会退缩不前甚至改换门庭,为了心中之理念,大家选择抱起团来,强势对外。 这既是警告,更是震慑。 谁敢胡来,就请考虑一番整个东宫力量奋起反击的后果! 李二陛下会不会坐视某些人突破底线?若是底线被突破,导致整个朝堂风声鹤唳,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应?当默许之下的争储变成真刀真枪的暗杀、屠杀,又会将整个帝国引领至何方? 最为重要的是,某些人就算当真想要突破底线,那么也请权衡一番,到底有没有突破底线的资本? 这是从李承乾抵达之初,一直到李道宗与马周门前迎客,整个东宫集体向外传递的态度。 也可以说,从此刻开始,无论东宫亦或是晋王府,之前所有的低调隐忍都已经不复存在,双方针尖对麦芒的将争储放在了台面之上,成为整个帝国最主流的斗争! 而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房俊屡次三番被暗杀未遂之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整个东宫力量为了保护房俊而做出的努力,固然这种方式其实违背了李二陛下的意愿,过早的将朝局陷入动荡之中,但是所取得的效果也必定是卓然有效的。 有些事情就是如此,背地里无论怎么腌臜肮脏、龌蹉不堪,那都是在阳光底下、阴影里面,别人看不见,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可一旦般到台面上,众目睽睽之下,许多手段就不能再用,否则必将引起公愤,人人喊打。 如今储位之斗争摆上台面,双方势均力敌各为其主,谁若是再如以往那般搞那些见不得人的暗杀手段,便是挑战大唐的秩序,漠视皇帝的威严,进而与整个天下为敌。 谁能承受这样的后果? 第六百六十四章 魏王规劝 李治坐在王府正堂之中,手里拈着茶杯,时不时的呷一口茶水,听着不断从崇仁坊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有些神情不定,很是烦躁。 房府喜事,按理说他是必须到场的,不去不行。 他素来以“宽厚仁慈”“和睦兄弟”而备受赞誉,如今若是房俊家中办喜事却不亲自前去贺喜,岂非让外界以为自己所有的“优良品德”都只是做戏,一旦牵涉自身利益便置若罔闻,心性凉薄? 事实上他的确不想去,他“和睦兄弟”不假,可若是攸关一生之前途,还如何能够心底坦荡的“和睦”?人皆有自私之心,李治自忖自己非是圣贤,有自身之喜恶,利益之抉择,却也正常不过。 当然,不去更不行…… 晋王妃从后堂出来,见到李治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急忙上前,惊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爽利?” 李治抬头瞅了王妃一眼,摇头道:“不曾,只是心烦而已。” 晋王妃瞅瞅外头的光景,估摸了一下时辰,便上前坐在李治身边,握着他的手,柔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她自然知道李治不愿前去房家贺喜,因为今日房府喜事,所有东宫派系的官员必定尽皆到场,他这个摆明了要与太子争储的晋王殿下前去,必将成为众人瞩目之所在,若是有那等脾气暴躁的,说不得就能当场怼他几句。 说一千道一万,争储这件事上也是李治自己理亏,被人家给怼了也得忍气吞声,否则一旦予以反击,又会落得一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评价,怎么都是自己吃亏…… 李治轻叹一声,愁容满面道:“太子哥哥刚去了房家,与房玄龄在府门之外上演了一出恩遇优隆、忠贞不贰,紧接着江夏郡王、京兆尹这二位更是布衣直裰,在房府大门前充当起迎宾……东宫这是正面宣战了啊!” 这等情形之下,他若是亲自登门,那更是有着悍然挑衅之嫌疑,对于他一贯“仁慈宽厚”的风评严重不符。 可自己若是不去,最是注重子女之间和睦友爱的父皇就会恼怒。 以父皇对房俊之看重,自己若不去登门庆贺,定然认为自己以往所谓的兄友弟恭都是装出来的,今日能够不去房家贺喜,明日登基之后,也能够对房俊严酷打压,甚至刻薄寡恩。 这是父皇绝对不能够允许的。 父皇愿意将储位交给他,是因为认定他登基之后能够善待兄弟姊妹,否则就算他再是适合当皇帝,父皇也绝对不会支持他争储。 玄武门手足相残的惨剧伴随了父皇了一辈子,所收到的外界的指摘、内心的愧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父皇,越是如此,父皇就越是要避免自己的子女之间重蹈覆辙。 晋王妃感受得到李治的纠结,握着他的手,宽慰道:“满朝文武必然都在看着殿下呢,您今日若是不去,说不定明日便会有人将奏章呈递到父皇的案头,弹劾殿下您心胸狭隘、刻薄寡恩,父皇也必定心生不满。” 李治无奈道:“本王又何尝不知?可只要想想房府上下皆是东宫党羽,本王一旦前去不知要面对何等嘲讽挑衅,这心里便极为抵触。” 他如今只是一个羽翼未丰、尚未进化完全的懵懂少年,天赋尚未兑现,脸皮未曾修炼,还做不到那等唾面自干、万物不萦于怀之境界。 晋王妃感受到李治的纠结,鼓励道:“除去嘲讽挑衅,又能如何呢?殿下乃天潢贵胄,陛下宠爱,他们就算再是不满,却是连一句辱骂的话语都不敢说出口,更别说跟您动一下手指头,您此去也只是做给外界看看而已,何必在乎他们的言辞嘴脸?” 李治当然知道事实的确如此,可他不是害怕旁人,而是害怕与太子哥哥面对面的时候,听到来自于太子哥哥的指责。 必定是他处心积虑想要争夺本属于太子哥哥的储位,理亏在先,不好面对…… 正在这时,有内侍快步跑进堂中,禀报道:“启禀殿下,魏王殿下亲至府门之外,让奴婢传话,请殿下出府,与您一同前往房府贺喜。” 李治先是一愣,旋即长长吁出口气,喜出望外道:“还是青雀哥哥知我!” 魏王李泰本来游离于储位斗争之外,平素与太子、晋王尽皆保持距离,对于两人之间的事情概不插手、不闻不问,今日却特地来到王府邀他同行前往房家,可见定是也体会到了李治的尴尬与为难,有他陪同在侧,居中转圜,即便东宫上下对自己再是不满,也不至于太过分。 当即命人将早已备好的贺仪装车,随着自己一同走出府门,便见到李泰的四轮马车正停在大门口的台阶之下,李泰正坐在车内撩起车帘,见到李治,便招了招手,然后放下车帘。 车夫从车辕上跳下,拉开车门。 李治钻进车厢,马车便缓缓启动,连带着魏王以及晋王两家的贺仪组成的车队,向着崇仁坊进发。 车厢里,魏王李泰随意的盘腿坐在厚厚的毛毡上,笑看着李治说道:“怎么样,为兄是否知冷知热、善解人意?” 李治在李泰面前也很放得开,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感慨道:“青雀哥哥尚且不知,小弟在府中盘亘良久,也始终未曾卖出府门一步。哥哥何止是善解人意?简直就是解救小弟于水火的菩萨!” 李泰嘴角挑起,看了看这个尚显青涩,却已是野心勃勃的兄弟,从一旁的车厢暗格当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酒壶,两只杯子,又拿出一小袋干肉果脯,放在两人中间的一个精致小巧茶几上,随意道:“婚礼要傍晚才能进行,酒宴会更晚,先吃一点垫一垫肚子。” 李治赶紧抢过酒壶,给李泰斟酒。 马车行驶平稳,车厢里兄弟两个对坐小酌,抿一口小酒,吃一块果脯肉干,说着闲话儿。 李治嘴里嚼着肉干,问道:“青雀哥哥此去江南,筹集钱粮无数,您治下的‘振兴会’又可以大展宏图,将学社建于天下各州府县,无数莘莘学子将会因此而受益,此等功勋定可彪炳青史,小弟当真羡慕的紧。只叹人微言轻,未能够给予哥哥足够之支持,常常深以为憾。将来若是小弟有此能力,定然不计收获,全力支持哥哥。” “呵呵……” 李泰笑出声,戏谑的看着眼前故作深沉的兄弟,这等笼络人心的手段都使到哥哥我的头上来了? 他觉得如今的李治性格变化太大,早已不复当初那个懵懂青涩却又单纯仁爱的少年,便说道:“本来没这么多的,但是一番变故令人始料未及,结果出人预料,说起来,还得要谢谢稚奴你呢。” 李治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僵,心里后悔不迭。 太原王氏虽然并非出自他的授意,可是南下意欲阻止江南士族对房俊俯首帖耳,这个锅他是必须要背起来的。而正是太原王氏私下里搞串联,使得房俊有机会狠狠的将江南士族搞了一竹杠,这才有了魏王李泰的丰厚回报…… 赶紧提起酒壶给李泰斟酒,尴尬笑道:“这件事其实从头至尾,小弟都一无所知,那王景下江南更是自作主张,不过因此还得哥哥多为担忧,确实是小弟的不是,借花献佛,在这里给你赔罪!” 说着,举起酒杯,一脸真诚。 李泰面带微笑,举杯与其相碰,两人一饮而尽。 拈了一块果脯放在口中,一边嚼着,李泰一边看着李治,轻声说道:“所以啊,没人能够掌控全局,总会是在某一些不注意的地方有所疏漏,从而出现变故,引发与初衷相违背的结果。” 李治眼皮跳了跳,默然无语。 第六百六十五章 处处受制 李治眼皮跳了跳,默然无语。 他不傻,自然明白李泰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告诉他别以为你自己心里存着兄弟之情、手足之谊,将来争得储位之后便当真能够善待一众兄弟。有些时候人的意志并不能贯彻始终,一个小小的变故,便足以引发灾难一般的后果。 “所以,为兄如今醉心于大唐之教育事业。”李泰呷着小酒,慢悠悠说道。 正因为我看懂了皇权的独裁性质,以及完全不可控的真相,故而宁愿放弃争储之机会…… 李治捏着酒杯的手指有些因为用力而发白,神情愣忡了一下。 良久,他方才缓缓说道:“哥哥应当相信,小弟心中始终顾念手足之情,无论将来形势如何,有些事情,小弟宁肯自己去死,也万万不会去做。” 见他心志坚定,一意孤行,李泰也懒得再劝,叹息一声,幽幽说道:“这天底下的事情谁也无法猜测结局,有些时候,死并不能改变什么。” 李治默然。 他当然听得懂兄长明里暗里的暗示,可是听得懂又如何?他并不认为兄长是对的。父皇整日因为当年玄武门的事情长吁短叹,一副悔之不及的样子,可如果当年那一幕重演一回,难道父皇的选择会有所不同么? 绝对不会。 甚至于父皇每每提及当年之事,都要扼腕长叹锥心蚀骨,可是在李治看来,那就只是演戏给人看而已,让世人认为他只不过是无路可走,被逼无奈。事实上呢?就算太子李建成和李元吉不得不杀,可若是想要放过这两人的子嗣家眷,谁能反对? 这就是身为皇帝的权力,一言而决人生死。 当真想要让人活着,无人可以阻拦,只要自己坚定心志,不被旁人所蛊惑,登上帝位之后善待太子已经诸位兄弟,谁敢违逆皇帝之意志,行下悖逆之举措? 马车晃晃悠悠,车厢内兄弟两人呷着小酒,居然一时无言。 半晌之后,马车慢慢停下,车夫在外头轻声喊道:“殿下,房府到了。” 车门从外面打开,两兄弟互视一眼,起身下了马车。 房府大门前、院墙上张灯结彩,门口来来往往的宾客犹若过江之鲫,不过这会儿都渐渐停下脚步,将门前给空了出来,恭敬的等着两位殿下入内之后,再行走动。 李治抬眼看去,便见到房俊一身平素很少穿的绛红色吉服,头戴梁冠,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快步的迎了上来。在他身后,则是一身常服的马周与李道宗,俱是面带笑容。 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跳,感受到身边兄长李泰的目光,回过头去便见到李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里猛地一跳,深吸口气,镇定住心神。 李泰已经当先迈步上前,拱手笑道:“房府喜事,本王来得有些晚了,二郎恕罪恕罪。” 房俊已经迎了上来,笑意盈盈道:“殿下乃千金之乘,帝皇贵胄,能够莅临寒舍已然是莫大的房家上下莫大的荣耀,微臣感激莫名。” 马周与李道宗也一起上前见礼。 李泰看着堂堂一个京兆尹一个吏部尚书,犹如跟班儿一般站在房俊两侧,心中琢磨着大抵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否则这两人何以如此旗帜鲜明、自降身份的为房家站台呐喊? 李治这时候拱手施礼道:“本王见过越国公,见过河间郡王,见过马府尹。” 李道宗与马周略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觉得晋王殿下的小心思蛮有意思,齐齐施礼道:“微臣见过晋王殿下。” 李道宗与马周二人穿着常服站在房府门前充当迎宾,那么不管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起码表达了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房家帮衬,李治这时候却直言点出二人的官职爵位,小心思不言自明。 你们可是堂堂的朝廷大佬,这般不计身份的甘为房俊门下走狗,还要点脸不…… 李泰便笑呵呵的看着房俊,看他如何化解。 房俊看懂了李泰戏谑的目光,嘿嘿一笑,冲着他挑了挑眉,那意思是说:瞧好吧您呐! 然后就在李治瞠目结舌当中,上前一般揽住他的肩头…… 房俊的身材并不算高大,却也是中上水准,尤其是肩宽背厚猿臂蜂腰,看上去很是剽悍英武。相比起来,斯文秀气的李治就显得单薄得多,被房俊这么一下子揽住,就好像成年人搂住了一个小孩子。 更夸张一点,颇似如今流行的“断袖分桃”之情景…… 李治从不曾与男人这般亲近过,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挣扎一下想要摆脱,却不料房俊的一条胳膊好似铜浇铁铸一般,死死的箍住自己的肩膀,令他喘不过气之余,更担心这厮会不会一狠心一较劲将自己的肩膀都给捏碎了…… “殿下何以这般生分?咱们分属君臣,却也有郎舅之宜,殿下可是某看着长大的,自当多多亲近亲近。来来来,请殿下入府。” 就这么揽着李治的肩头,往府门内行去。 两人力量相差悬殊,李治除非死气白咧的翻脸,否则根本无从挣扎,可这大门口数十人盯着呢,他若是翻脸保准一下午的时间便传得沸沸扬扬,只要小鸡仔一般被房俊“搂着”,双足只有足尖点地,“飘”进了正门…… 进了正门,出出进进的宾客愈发多了起来,见到魏王与晋王,纷纷驻足,上前施礼,同时心中暗暗纳罕:晋王争储,房俊乃是太子之心腹,可这两人怎地看上去这般亲热? 李治俊脸通红,奋力一挣,才终于从“魔爪”当中脱离出来,忿忿的瞪了房俊一眼。 且不说两人这般“亲密”的姿态会使得很多人产生误解,单只是自己这副“弱小无助”的模样就让他忍不了,实在是有失堂堂晋王殿下之威仪! 房俊瞅着他忿忿不平的模样,哈哈一笑,道:“殿下还请入内稍作,稍后酒宴之时,微臣再寻殿下敬上几杯。” 李治顿时面色一白。 他虽然已经成婚,可年岁尚小身子实则并未长成,平素虽然也会小酌几杯,但酒量很浅,而房俊的酒量那可是公认的“千杯不醉”,如果待会儿被这厮堵在酒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一杯一杯的敬酒,自己势必不能婉拒,否则便会有人编排自己“不近人情”,不能“友睦兄弟”。 可那样一来,自己还不得醉死? 赶紧回头眼巴巴的看着自家兄长。 李泰迎上李治可怜巴巴的求助目光,顿时想起稚奴小时候每每闯了祸害怕被父皇责怪,便颠儿颠儿的跑去求助自己,让自己为其“顶罪”的一幕幕往事……心底禁不住泛起一股暖流,说一千道一万,到底是自己的兄弟啊。 李泰便笑着说道:“今日房府大喜,可成婚的乃是房三郎,你房二处处出尽风头,是想要喧宾夺主不成?今日这酒肯定是要喝个够,不过咱们兄弟来为房三郎贺喜,却是与你无关。” 房俊瞅了瞅李治,又瞅了瞅李泰,微笑着颔首:“殿下说得是……” 正在此时,忽闻府外一阵喧哗,然后有人尖着嗓子慢悠悠的喊了一声:“陛下驾到……” 房俊、李泰、李治、马周、李道宗尽皆一愣,相顾而视,面面相觑。 怎么可能? 皇帝出宫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尤其是李二陛下平素最是喜好“白龙鱼服”的那一套,没事儿觉得气闷了,便出宫四处溜达,城内城外,各处皇家禁苑,甚至是东西两市,都曾留有这位皇帝的足迹。 可是今日房府大喜,若是皇帝想要御驾亲至以示荣宠,必须事先命内侍通知,让房家做好准备,虽然不至于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但是必须的礼仪总得要一丝不苟,否则若是无意之间冲撞了皇帝威仪,谁承受得起? 似这般突兀而至,简直不可思议…… 可这种事没人敢扯淡,刚刚那一声喊尖锐悠长,是宫中内侍特有的风格特点,断然做不得假。 几人赶紧回身,便见到大门外浩浩荡荡的车队已经抵达,不敢迟疑,快步迎了出去。 第六百六十六章 处理方式 只见门外大街上的宾客已经尽皆退在街道两侧,站在门口的宾客也赶紧退入门内,一队顶盔掼甲的禁卫快步上前守住大门两侧,手按横刀虎视眈眈,迫人的气势吓得宾客们再次齐齐后退。 皇帝乘坐的马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李二陛下一身锦袍,在内侍的搀扶之下走下马车。 “吾等觐见陛下!” 所有的宾客尽皆一揖及地,声震长街。 李二陛下看上去心情不错,手扶着玉带,环目四顾,颔首微笑道:“都免礼吧!今日朕前来房家贺喜,只为宾客,不叙礼仪,大家莫要拘束,热闹起来才行。” “喏!” 众人应诺,纷纷起身,却依旧低眉垂眼,大气儿也不敢出。 房俊几人快步上前,惊喜道:“陛下亲至,微臣深感荣幸,只是事先未能得知,有所怠慢,还请陛下恕罪。”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看着房俊,然后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看了看李泰、李治,又目光深邃的看了看马周、李道宗,缓缓颔首,随意说道:“朕也是一时兴起,想要前来凑凑热闹、沾沾喜气,所以事先并未有准备,岂能怪得了你呢?” 房俊躬着身子,往旁边让了一下,恭声道:“外头人多眼杂,还请陛下入内上座。” 任何时候,帝王的安危都是首要之事,一旦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便足以引发山呼海啸一般的震荡,乃至天翻地覆的后果。 尤其是这种随性之下走出皇宫的举措,难免在安保防卫方面出现疏漏之处,万一在房家大门前遇险,那后果绝非房家能够承担…… 孰料李二陛下却站在石阶上,笑道:“稍等片刻。” 房俊等人愕然,不解其意,随即便见到一个身影从车队后面一架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台阶之前,略有些气喘,道:“陛下。” 房俊等人全都愣住。 居然是长孙无忌…… 以目前房俊与长孙无忌之间的恩怨,两家虽然说不上不死不休,却也竭尽全力想要将对方绊倒,彻底打落尘埃永不翻身。这种早已经公然撕破脸面的关系,又岂能登门贺喜? 李二陛下便捋须笑道:“先前赵国公在宫里与朕商议国事,正巧朕心血来潮欲往房家前来贺喜,讨一杯水酒喝,赵国公便求着朕一起同行。尔等同朝为官,彼此之间难免有些意见不合之时,但都是帝国之柱石,不应伤了彼此之情分,正好今日有机会,借着房家喜事,一笑泯恩仇如何?” 房俊默然。 这长孙阴人屡次三番的谋害于我,早已经仇怨甚深,如何还能一笑泯恩仇? 最重要的是,长孙无忌怎么可能愿意与我一笑泯恩仇?这人一直以来都将自家几个儿子的悲惨遭遇算到自己头上,恨不能将自己剥皮拆骨,这种仇怨只能有一方彻底崩溃倒塌之后才有可能终止…… 尤其是李二陛下口中所言,明显是他逼着长孙无忌前来房家贺喜的…… 长孙无忌上前,一张早已生出老年斑的圆脸满是慈祥和蔼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半分被强迫之后的尴尬与难堪:“二郎年少有为,老夫素来将你视若子侄,平常时候虽然因为政见之不同而有所争论,但今日房府喜事,老夫也得亲自登门,道一声贺喜,讨一杯水酒。” 周围离得远远的宾客们虽然不敢近前,却也能够听得清长孙无忌的话语,不由得纷纷心里吐槽:您老这杯水酒房家可当真不能给,谁知道今日给了你一杯酒,明日你会否就将房二煎皮蒸骨拿来下酒…… 房俊看了一眼捋着胡须微笑不语的李二陛下,笑着对长孙无忌道:“晚辈入仕为官以来,赵国公多有提点教诲,致使晚辈受益无穷,感激不尽。今日赵国公能够亲自登门,房家上下蓬荜生辉,感激不尽……”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露出一副略有惊愕的面容,向着长孙无忌的身后看了看,迟疑道:“……只不过,为何未见赵国公的仆人扈从带着贺仪前来……啊哈,您瞧我,实在是一身铜臭,愚不可及,赵国公乃帝国柱石、勋贵之首,能够莅临房府,已然是房家阖府上下之荣幸,有这份心就好,不在乎那些个俗礼。” 长孙无忌毕竟混迹朝堂大半辈子,早已经修炼成精,面上并未因房俊的戏谑调侃而有所变化,可腮帮子的肉棱依旧蠕动几下,显然压根咬得狠劲。 他被陛下叫去太极宫,紧接着便二话不说带着他直接来了房家,哪儿有功夫去准备贺仪? 之前他可没打算来给房家道喜…… 只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被房俊指着鼻子说自己空着手登门,这的确是严重的失礼,却也反驳不得,只能自己生闷气,连带着腹诽埋怨李二陛下几句:您希望臣子们不要生死敌对,可也不能将老臣的脸面丢在地上任人踩踏啊…… 李二陛下将捋着胡须的手放下,负在身后,抬脚往门内走去:“朕已经许久未曾赶上这般热闹,大家别再这里站着,进去坐下慢慢说话吧。” 他想要看到的只是长孙无忌与房俊的仇怨缓解一下,不要整日里打生打死搅乱朝政,至于长孙无忌的颜面……你差点将房俊刺杀而死,朕隐忍不问,今日让你丢几分面子,也没什么过分吧? 刚走进大门,便见到太子与房玄龄一前一后急匆匆小跑而来,显然是接到了陛下驾临的消息赶紧出来接驾,见到李二陛下已经背着手踱步进了大门,两人赶紧驻足立于一侧,齐齐一揖及地:“儿臣(微臣)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停住脚步,扫了太子一眼,鼻孔中“嗯”了一声,道:“免礼!” 然后上前,笑着对房玄龄说道:“玄龄府中大喜,遍邀宾朋,却唯独忘了整日里枯坐太极宫的朕,是不舍得府上的水酒,亦或是已经忘了咱们君臣当年并肩作战的情谊?” 此言一出,大家便知道陛下今日之所以将长孙无忌给绑来房府,就是为了给房家出气,顺带着给房家撑腰的。 先前房俊在江南遇刺,虽然天下尽皆猜测乃是长孙无忌所为,可毕竟无凭无据,谁也不能将之奈何。但是没有证据并不能说明此事非是长孙无忌所为,所以李二陛下以这种形式警告、惩戒长孙无忌,斗争可以,但朕之底线绝对不容践踏。 身后的长孙无忌一张圆脸阵红阵白,极为难看。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自己已经突破了李二陛下一直维系的底线,惹得皇帝心中恼怒,但是为了稳定朝局,不影响东征大业,所以采取隐忍之态度,未予严厉追究,却不代表就会听之任之。 这股怒气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隐忍下去,可将来一旦东征结束,无论结果如何,必将腾出手来料理纷乱朝局。 若是不能予以及时应对,长孙家就将会首当其冲…… 房俊自然也看得懂李二陛下的用意,只不过这样的处理方式,他并不满意。 底线之所以是底线,便是最后的界线,不可逾越。 若是可以恣意践踏、随意逾越,不能予人以警告、威慑,无人心怀畏惧,那又如何称之为底线呢? 这等底线还不如没有…… …… 李二陛下在先,房玄龄、太子紧随其后,再然后便长孙无忌、李泰、李治,层次分明的向着正堂走去。 李治忧心忡忡,他觉得今日父皇是想要当众羞辱长孙无忌一番,以达到宽慰房俊遭遇刺杀所受之伤害。而一旦长孙无忌灰头土脸,自己又岂有颜面?只要想想再众人面前被父皇奚落训斥,李治就浑身难受。 心中正自踟躇,便觉得衣袖被人拉了一下,继而听到魏王说道:“父皇,儿臣与稚奴去偏厅与一众驸马们喝喝酒,说说话儿。” 走在前头的李二陛下头也未回,只是随意的摆摆手,便进了正堂。 李治停住脚步,长长的吁了口气,回头迎上李泰笑吟吟的目光,心中一暖,道:“多谢青雀哥哥,小弟这心里正犯愁呢……” “嘘!胡说什么呢?走,去偏厅坐,估计老四、老五、老六他们也都到了,咱们兄弟会一会咱家的那些个驸马,非得将他们放翻在酒桌上不可!” “嗯!小弟听兄长的,放翻他们!” 李治眼眸闪闪,一腔锐气。 第六百六十七章 你得担当 李泰心里对李治是有一些不满的,不过此刻见到幼弟局面尴尬、神情惶乱,到底还是不忍,遂出手解围。 若是放在以前,他是不敢在父皇面前这般自作主张的,父皇对他的确宠爱,却也极为严厉,一举一动都不敢有丝毫差错。可是现如今他早已死了争储之心,反倒在父皇面前卸下了包袱,没有了那种患得患失的心境,进而愈发洒脱自如起来,尤其是立志于扩展大唐的教育事业之后,父皇对他更多了一份看重,有些时候更会询问他的意见…… 就比如眼下自作主张将李治拽走,以前是万万不敢这么干的,而现在不仅干了,父皇更不以为意,直接允许了…… 李治自然长长吁了口气,跟着长孙无忌去了正堂,恐怕又要面对房玄龄的诘难,令他更加难堪,如今逃过一劫,心中欢喜,便不免说了句大话,可是一回头见到似笑非笑的房俊,心里顿时一突。 坏了,自己随口那么一说,看似气势很盛,可是以自己的酒量对付那些个驸马姐夫都为难,更何况是千杯不醉的房俊? 果不其然,房俊笑呵呵的冲着他点点头:“晋王殿下果然长大了,有男儿气魄!就冲着您这句话,稍后微臣就得好生敬上几杯,今日殿下万万不可先行退席,咱们不醉不归!” 李治顿时脸一垮。 娘咧! 这长安城里里外外多少人,谁听到房俊这般嚣张的挑战不是两股战战?这厮是真的能喝啊! 心里发慌,赶紧说道:“那个啥,本王府中还有些事情,要不……” 他想要躲一时算一时,却不料被身后的李泰打断。 未等李治将认怂的话语说完,李泰已经笑着站到房俊面前:“怎么着,瞧不起咱们兄弟的酒量?吾李唐皇族之男儿,上得了战场,做得了文章,难不成还能在酒桌之上丢了骨气?你房二的确好酒量,是条好汉子,可你能将吾兄弟灌倒在酒桌之上,却不能单凭一张嘴便夺了吾兄弟的气势!大不了醉倒当场惹人耻笑,谁怕谁啊?” 房俊颇感诧异的瞅着李泰,这厮今日不知犯了什么疯,几次三番的维护李治,不是说好了不掺和争储之中么? “既然殿下豪气冲霄,那咱们就说好了,晚上酒宴,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那还请殿下入偏厅稍坐,微臣还要去门前迎客。” “二郎自去,自家人不必客气。” 房俊颔首,拱手施礼,带着马周与李道宗告辞,去了门前迎客。 李泰看了看李治,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朝着偏厅走去,一边笑呵呵的冲着从面前经过的朝中官员颔首致意,一边对李治说道:“有些时候男人最重要的是担当,面对困难不仅要有解决困难的手段,更要有迎难而上的决心,逃避绝不可取。你可能以为自己是暂避锋芒、迂回取胜,可是这种逃避的心理一旦滋生,往后便会习之为常,每当遇到难事,首先升起的便是逃避的念头。身为男人,你若逃避,那么让谁去直面困难?你的兄弟?还是你的女人?且不说你的女人有没有直面困难胆魄,就算有,这也会不断的将她的野心和胆魄滋生壮大,长此以往,你在女人面前哪里还有一家之主的气魄?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李治脚下不停,登时不满道:“青雀哥哥岂能这般看我?我李治虽然算不得顶天立地之豪杰,可也是个阳刚挺直的男儿,焉能遇上苦难便一味躲避,甚至将自己的女人推到前面?哥哥太瞧不起人了!” 偏厅就在前面,李泰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笑呵呵道:“为兄不过是有感而发,稚奴你不必生气。只是你记得身为男人就不能躲避,生死胜败都要勇于面对,若是逃避成了习惯,必将祸根深种。” 说话间,已经来到偏厅门口。 李治迷迷瞪瞪的进了偏厅大门,心里却不停的琢磨着李泰的这番话,难不成青雀哥哥是因为太原王氏的缘故,故而提醒我要注意控制王府的权力,以免太原王氏压在我的头上? 这不可能啊。 就算自己的性子当真更愿意躲避锋芒而非是迎难直上,可晋王妃那是能够推出去就可以直面困难的么? 哪怕自己当真将自己的女人推出去化解困难,那也得找到一个有足够的心智和手段魄力的女人才行。 嗯,比如武娘子那样的。 只可惜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佳人早已是名花有主,自己这一腔爱慕也只能付诸东流…… 偏厅内燃着地龙,温暖如春,十余位衣着锦绣的皇子、驸马分别列坐,正喝着茶水高谈阔论,气氛很是热闹。 待到李泰与李治先后走进厅内,众人纷纷起身:“见过二位殿下。” 李泰笑呵呵的摆摆手,径直走到空出来的首位坐了,李治则坐在他的下首,与齐王李祐相对。 此间皆是李二陛下的儿子、驸马,都是一家人,太子不在,那么就得以李泰为尊。 李泰环视一周,见到不仅齐王李祐、蜀王李愔、蒋王李恽等皆在,驸马那边更是王敬直、窦逵、唐义识、柴令武、程处弼等在京的一个不少,便笑着问道:“刚刚说什么呢,气氛这么好?” 柴令武答道:“这不是开春就要东征了吗,大家正商议着怎么也得去军中弄一个职务,以便于能够随军出征。如今大唐威服四海,周围之敌国也仅止剩下高句丽与吐蕃,吐蕃地处高原,目前与大唐的形势也逐渐缓和,所以预想在十余年之后,能够称得上大战的也就唯有东征高句丽了,若是不能在这场大战之中博取几分军功,这辈子估计就再也无望了。” 王敬直接话道:“谁都知道东征不过就是个过场,有陛下御驾亲征,更有百万虎贲,高句丽螳臂挡车,必定一触即溃,覆亡只在反掌之间。可吾等身为文臣,也只能看着你们武将随着陛下冲锋陷阵获取战功,艳羡不已啊!” 众人便七嘴八舌的发表意见,但大体也就是这两种观点。 李泰却不禁蹙起眉头。 前往江南之时,他经常与房俊聊天,不止一次说起东征。起先他其实也与朝中绝大多数人一样充满乐观,认为父皇御驾亲征,大军所到之处敌人必定望风披靡,单单只是依靠在山岭之间修筑的坞堡山城,高句丽人如何抵挡大唐的百万虎贲? 战争的形势,必然犹如狂风扫落叶一般,绝无悬念。 可是与房俊深谈几次之后,他的这种想法早已经消失不见,房俊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理由就让他改变了看法:当年的隋炀帝也是这么想的…… 前隋之时,高句丽的逐渐强盛已经对帝国构成了威胁,所以隋炀帝举全国之兵东征高句丽,并非只是为了自己的千古伟业,更多是为了铲除高句丽这个心腹大患,结果泰山压顶一般的攻势,却犹如浪涛拍击岩石,奔腾浩荡的水流看似汹涌澎湃,实则四散飞溅,岩石却巍然不动。 没人能够想得到隋军会失败,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数十万隋军精锐阵亡在辽东的冻土上,受风吹日晒鸟兽啃噬,最终被高句丽人收集起来筑成一座又一座的京观,将汉人千百年来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以彰显他们的勇武无敌。 如今之局势,与当年何其相似? 一样的志得意满,一样的雷霆万钧,一样的骄兵悍将。 战争从未有必胜之形势,古往今来以寡击众、以弱胜强之战例数之不尽,万一唐军遭遇到高句丽的顽强狙击,极有可能引发一些列的动荡变化,导致军心浮动,士气低迷。 想到这里,李泰便正色说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诸位皆乃天家贵胄、当朝勋贵,若是开春进入军中,亦当戒骄戒躁,不可存有半分轻敌之心。” 柴令武便挥了挥手,一脸不以为然:“殿下多虑了,此次东征由陛下御驾亲征,随行之副将皆是当世名将,无论排兵布阵亦或是战阵冲锋,偏居一隅之高句丽如何能挡?只需一鼓作气,必然旗开得胜。” 战争的确没有必胜之说法,任何一场战争都有失败之可能。然而当其中一方的优势足以碾压对方十几二十回,这种失败的几率就会无限趋近于零。 第六百六十八章 飨宴欢饮 人最怕的就是习惯,当不断的胜利接踵而来,哪怕是曾经笑傲漠北的突厥与薛延陀都先后在大唐的兵锋之下覆灭消亡,胜利便已经成为大家习之为常的事情,又有谁会去在乎区区一个高句丽,会认为盛极一时的大唐能够重蹈当年隋炀帝之覆辙,在辽东战场上折戟沉沙、一败涂地? 没有谁是笨蛋,大家都能够看得到危机,但是却存着侥幸的心理,认为即便遭遇挫败也可是在旁人的身上,只要自己上阵之时谨小慎微步步为营,那么战功便唾手可得。 甚至于,就连李二陛下也是这种心理。 挫折无所谓,损兵折将无所谓,只要能够夺取最终之胜利,那么他便可以在自己的功勋薄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更加接近于“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习惯了胜利,难免对于失败有所麻痹。 眼前这满堂喜庆,犹如烈火烹油,纵然有人站出来予以警示,却又有谁能听? 所以房俊最近一段时间的种种动作,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为了增强东宫的实力,可是李泰却深切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房俊在为了有可能来到的危机所作出的努力。 一旦东征受挫,帝国上下将会爆发出山崩地裂一般的变化…… 李泰又看向坐在自己身边这个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胞弟,不禁轻轻摇头,说不准,正是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弟弟,会将整个帝国都拖进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那个从来都令他尊敬崇拜的父皇,却在自私与刚愎之中,丢失了最最重要的英明神武…… 陡然之间,李泰赫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跟随着房俊的脚步,走在了时间的前头,越过所有人的目光看到了未来的模样,震撼之余,更多的却是螳臂挡车一般的无能为力。 相比于时局而言那微不足道的努力,会产生作用么? …… 到了傍晚的时候,房府内外鞭炮齐鸣,婚礼正式开始。 迎亲队伍从城外卢家在京中购置的一处庄园接了新娘子,一路锣鼓喧天的进了城门,回到崇仁坊,半个长安城的百姓不顾冬日的寒冷,热热闹闹的跑来看热闹。 事实上,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其实对房家的婚礼没有太多的好奇,他们更想看的还是范阳卢氏的送亲队伍。 “五姓七宗”在这个年代的庞大威望可不是说说而已,他们在底层百姓的心目当中便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的存在,甚至于比皇族更加尊敬,毕竟天下承平未久,不少百姓还曾经历了隋末的动荡,王朝更迭天下易主,皇族换了一家又一家,可是“五姓七宗”却始终屹立不倒,承载着汉儒的辉煌。 故而谁家若是能够娶一个五姓女,那简直是无上之荣耀。 等到迎亲的队伍回到房府,进了大门来到正堂之上,李二陛下心血来潮,将原本的主婚人孔颖达摁在座位上,他自己亲自上阵…… 皇帝主婚,这的确是无比荣宠之事,此刻满堂宾客都明白李二陛下这既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向房家施恩,而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态度——不论朝中怎么争,房家必须要坚挺,谁也不能动。 而这更是对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们的一次警告。 谁都能够看得出此刻坐在堂上的长孙无忌,那一脸硬生生挤出来的尴尬之中满是郁闷的笑容…… 一套繁冗的程序走完,将新人送入洞房,才到了欢饮飨宴之时。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个房府张灯结彩人影幢幢,满座宾朋推杯换盏,美酒佳肴流水价一般搬上桌面,喜气洋洋,气氛热烈。 如今房玄龄致仕,地位愈发超然,平素已经很少接见外客,今日大喜之日又有李二陛下、太子等等贵宾在座,自然更不可能迎来送往,房遗直又是个读书人的迂腐性子,很是不耐烦交际应酬,于是所有的接待宾客任务便都落在了房俊身上。 从一大早起来便在府门口迎接宾客,直至此刻飨宴欢饮,房俊一整日陪着笑脸来回招待,即便是平素体力充沛龙精虎猛,也难免两腿发软脸颊发酸,肚子里更是饿得咕咕叫…… 直至戌时初刻,李二陛下与太子相继回宫,宾客也散的差不多,房俊才能坐下来歇一歇,吃点东西。 偏厅之内,一众皇子、驸马还在欢饮,房俊前来给大家敬了一杯,便坐在李治身边的位置上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囫囵,长长的吁出口气。 豫章公主驸马唐义识很是艳羡:“如今房家乃是一等一的门阀,二郎又是位高爵显,这往来宾客犹如过江之鲫,整个长安城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都曾来府上贺喜,这迎来送往的不能失礼,二郎当真是幸苦了。” 站了这么一天,还得陪着笑,肯定辛苦。 可是对于似莒国公府唐家这样根基并不深厚、圣眷也不优隆的家族来说,却是梦想着这般幸苦而不得,言语之中的羡慕藏也藏不住。 房俊瞅了一眼唐义识,这话不好回答,承认否认都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便看向李泰,将话题岔开:“殿下先前还说要将咱们这些连襟都喝翻在地,可是某数了数这酒桌上的人头,好像一个也没少,却不知是何缘故?” 众位驸马一听,顿时不干了。 遂安公主驸马窦逵瞪圆了眼睛,冲着李泰叫嚣道:“殿下真真目中无人也!难道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么?来来来,今日某定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看看究竟是谁先喝翻在地!” 他是司农卿窦靖的儿子,太穆皇后的同族孙辈,根正苗红,面对李泰丝毫没有半分小心翼翼。 柴令武也笑道:“殿下文采斐然,满朝称颂,吾等自愧不如。可若是说起喝酒,嘿嘿,在下倒还真想要领教领教。” 李泰一听,心里顿时松了口气,指着柴令武道:“上马杀敌,吾不如你,酒桌称雄,汝定是手下败将!来来来,先干了这杯!” 当下举杯与柴令武干了。 他知道房俊与柴令武素有龌蹉,两人相互看不顺眼,立场也多有不同,彼此之间的嫌隙早已非是轻易可以转圜,唯恐柴令武一时间脑子发热在这酒宴之上找茬,坏了房家喜庆气氛,房俊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这会儿见到柴令武顺着房俊的节奏往下走,很显然今日没有闹事的打算,才算是放下心来。 房俊这边便举起酒杯,笑着对李治道:“某敬殿下一杯,今日殿下能够前来,某与府中上下皆感荣幸,殿下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才行!” 李治嘴角一抽,心底发虚,下意识的就想要说点什么将房俊给搪塞过去,毕竟这人千杯不醉,十个自己也喝不过…… 不过仅只是眼睛刚刚转动的功夫,便见到身边李泰似笑非笑的看过来,心里顿时一跳。 不由得想起先前李泰对他说的话语,让他不要遇事躲避,而是要迎难而上。 对于李泰他是很信服的,也觉得那番话很有道理,若是自己遇事躲避只想着迂回解决的习惯养成了,往后处事难免缺了几分勇往直前的气概,使得自己的威信有损。 左右不过是喝酒而已,大不了一醉,还能给喝死了不成? 想到这里,心里一狠牙根一咬,举起酒杯,慷慨就义一般道:“本王今日舍命陪君子!” 一仰头,一杯酒喝干。 众人轰然叫好。 此间以李治年岁最小,平素在诸位兄长、姐夫们面前又是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难免气势不足,颇有几分“孱弱不堪”的感觉。可是这会儿气概十足的面对房俊的挑衅,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当一个处处受到爱护的小兄弟忽然之间展现出男儿气概,这的确令人惊异。 第六百六十九章 故意针对 房俊也有些意外,这位晋王殿下的确聪慧伶俐,智商不低,可是由于性格有些偏软,总是将别人推出来顶上,而自己则在一旁暗中绸缪,难免予以缺乏担当的意味,可是眼下这一反常态的表现又是怎么回事儿? 心念电转,面上却丝毫不显,笑道:“殿下勇气可嘉!可是两军对阵,只有勇气可不行,还得要有几分能耐才能获胜!今日某便让殿下明白,勇气绝对无法弥补实力上的差距!” 也举杯饮尽,亲自执壶给李治斟酒。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杠上了…… 而且房俊话里有话,谁都听得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不敢掺和进去,只能在一旁挪开目光,一边喝着酒,一边竖着耳朵。 李治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在房俊这等霸气的举止面前有些顶不住,见到房俊又举起酒杯,只能强笑着举杯相和。 一杯饮尽,一杯又满。 连干三杯。 李治酒量本就不佳,年岁也小身体有些瘦弱,这三杯酒一口气的喝下去,顿时觉得胸腹之中一阵翻腾,火辣辣的酒气顺着喉管反刍上来,恶心的难受,眼前也有些发花。 眼见得房俊又把酒杯给斟满了,不由得一阵阵叫苦。 去特么迎难而上,气势倒是做足了,可是这苦头着实难咽,为了所谓的男儿气概便眼睁睁的吃亏,这哪里是聪明人应该做的? 太遭罪了…… 刚刚鼓起来的勇气瞬间一泄而空,眼珠子转了转,见到房俊又举起酒杯,连忙说道:“此间有我兄弟五人,越国公却只是盯住本王,且不说胜之不武,难不成亦不将兄弟们放在眼中?” 此言一出,李泰便叹了口气。 这小子还是这么一副滑头的性子啊,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那一番教诲算是白瞎了…… 驸马们也暗忖这才对嘛,晋王素来都是这般避其锋芒迂回曲折的性子,岂能明明知道苦头却迎着吞下去?只不过人人皆知房俊的酒量,人家又是冲着你去的,你却要将自家兄弟们拉出来垫背,这就有点不厚道了。 见微知著,可见李治的本性便是如此。 不禁暗暗摇头,终究还是缺了担当啊…… 蜀王李愔最是耿直莽撞,听了李治的话语,顿生同仇敌忾之心,当即举起酒杯冲着房俊说道:“稚奴年幼,酒量尚浅,二郎你乃当世豪杰,焉能以大欺小?来来来,让本王领教你的酒量,今日咱俩之间,只有一人能站着走出这间偏厅!” 众人看着李愔,不禁纷纷摇头。 这厮虽然血脉尊贵,却完全没有其兄吴王李恪那般深沉聪慧,脑子里大抵是少了一根筋,平素胡作为非恣无忌惮,气得李二陛下时常怒骂“此禽兽也”,这也就罢了,此间皆是自家人,旁人都看得出李治“祸水东引”之计,个个默不作声,为何只有你不加考虑就站出来? 或许在你看来这是顾全兄弟之情义,可是在人家李治眼里,你这分明就是个莽夫…… 房俊也有些无语,正待说话,便见到李泰瞅了李愔一眼,淡然道:“有为兄在此,哪里轮得到你出头?” 李愔眉毛一扬,就待反唇相讥,他没觉得李泰是在维护自己,反而觉得这是当众驳了自己的面子,只不过袖子被身边的李恽使劲儿拽了几下,回头见到李恽挤眉弄眼示意他闭嘴,这才疑惑着放下酒杯。 房俊瞅着李泰看了一会儿,这位今日一整天都对李治维护有加,现在有护着蜀王李愔,难不成是想要展示自己身为兄长的气质风度与胸怀担当? 往后要不要做一任皇族的大宗正? 不过他也看出李泰息事宁人的态度,便颔首笑道:“殿下宽博仁厚,吾等尽皆敬佩。只不过前些时日咱们同游江南,每每酒宴之上,殿下可都是不胜酒力,甘拜下风,怎么着,这会儿既然敢替兄弟出头,是不是就认为在下孤军奋战,不堪一击?” 清河公主驸马程处亮当即附和道:“怎么能是孤军奋战?某与二郎一道,领教魏王殿下之酒量!” 窦逵兴奋的大叫:“来来来,今日驸马战皇子,到底鹿死谁手,喝过再说!” 酒宴之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推杯换盏,美酒一杯接一杯入喉,纵然酒气上脸面红耳赤,双方却谁也不肯服输。 外头不少宾客听得这偏厅之中呼喝之声不绝于耳,不禁暗暗纳罕,自古以来这酒宴之上驸马对皇子的酒局尚未听闻,如今李二陛下的这群儿子、女婿酒酣耳热气氛和谐,倒的确有几分盛世气象…… ***** 前院人声鼎沸、酒兴正浓,后院却已经随着宾客的渐渐离去,慢慢的沉寂安静下来。 高阳公主坐在椅子上慢悠悠的喝着热茶,一张秀丽绝美的小脸儿染着酡红,先前与几位公主小酌了几杯,有些微醺,这会儿宾客尽去,便坐下来醒醒酒,待会儿沐浴之后就待安寝。 武媚娘则坐在桌旁,一手拈着毛笔,一手扒拉着算盘,金胜曼在一旁每将账簿上的贺仪念出,她便提笔记下,整理精细,归整贺仪。 眼瞅着就是年关,但凡此番前来恭贺的人家,届时都要还上一份年礼,未必如各家送来的贺仪那么贵重,但却也不能太过单薄,否则太过失礼,尤其是绝对不能将某一家给落下。 诗礼传家的门庭府邸,在这种人情往来上头非常讲究,哪怕只是送来了一篮子鸡蛋的远方穷亲戚,也要予以回礼,一旦予以疏忽忘记,传扬出去那可就是一桩天大的笑话,甚至落下一个“势利凉薄”的恶名。 自武媚娘进了房家的门,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便一直经她之手,即便是房玄龄与主母卢氏也予以认可,旁人自然更不会质疑。 “太常少卿张敦,黄金五百两,白玉佛像一尊,上等苏绣一百匹……啧啧,这也太大方了吧?” 金胜曼念着贺仪账簿,忍不住啧啧称奇。 她乃是新罗公主,更是曾被视为新罗的下一任君主,眼界自然非是等闲世家女子可堪比拟,可即便如此,便对这样一份贺仪也忍不住惊叹。 此时黄金尚未大规模开采,天下流通的黄金稀少,更多以铜钱为流通货币,加上新罗没有金矿,所以对“五百两”这个数字很是惊讶。 不过是寻常的人情往来而已,何必出手这么大方? 武媚娘执笔将这份贺仪誊抄在另外一本账簿上,闻言笑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当初公主您进门的时候,家里收的贺仪比这一份更重的不计其数。” 毕竟房俊与房遗则的身份地位不同,在贺仪上边可以完美体现。 当初房俊即便是纳妾,收到的贺仪也硬生生填满了府中所有库房,曾有人说几乎抵得上一个中等州府一年之赋税……只不过眼下风俗如此,婚丧嫁娶随礼庆贺乃是常态,否则说不得就得要御史言官弹劾,说是借机敛财。 一旁这优哉游哉饮着茶水的高阳公主秀美一蹙,放下茶杯,奇道:“张敦?前些时日因着三郎与张家闺女一事还曾闹得红了脸,这怎地没过几天,便送上这样一份大礼?” 武媚娘停下笔,想了想,不确定道:“吾亦不知,不过前两天郎君还曾邀请宋国公前往张家拜访,此事早已传开,细节为何不得而知,但想必是化干戈为玉帛了呗?” 她并不觉得奇怪,区区一个太常少卿,身后也只是一个江东张氏,自家郎君亲自出马又怎么可能摆不平?这也就是如今郎君位高权重自珍羽毛,处处讲究“以德服人”,否则若是放在以前,怕不是能够打上门去…… 高阳公主颔首。 这时候侍女进来添水,高阳公主随口问道:“郎君还在前厅陪客?” 第六百七十章 尽兴而散 这时候侍女进来添水,高阳公主随口问道:“郎君还在前厅陪客?” 侍女答道:“是,二郎正在陪着几位殿下贺驸马饮宴,奴婢听前头的人说,喝得极为尽兴咧。” 高阳公主顿时一个激灵,坐直腰肢问道:“喝得极为尽兴?” 那侍女答道:“是啊,听说分成了两派,驸马们和皇子们对阵,互不相让针锋相对,上等的佳酿已经喝了十几坛,这会儿正僵持不下。” 高阳公主头痛道:“这人素来与那几位驸马不睦,如今更是与稚奴对立,居然还能够喝得这么兴奋,该不是憋着什么坏吧?” 武媚娘无语,安抚道:“不会的,今日乃是咱们家的喜事,即便有人触了郎君的不满,那也不会在自己家里闹起来,那不是给外人看笑话么?” 高阳公主依旧担忧:“话说这么说,可稚奴年轻气盛,万一言语之中无意触怒了郎君,谁晓得他会不会借着由头发飙?” 寻常情况下或许无事,可如今争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郎君支持太子哥哥,万一借机想要打击稚奴的威望,那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行,本宫得过去看看。” 她心疼李治,深知自家郎君若是存心针对李治,必然会让李治灰头土脸下不来台,在外头她管不了,可是在自己家中,如何人心让李治受委屈? 武媚娘劝道:“殿下不必担忧,不是还有魏王在场吗?” 高阳公主顿足道:“青雀哥哥又能如何?咱们那位郎君是个什么样的棒槌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当真浑劲儿发作,怕是连青雀哥哥也得给得罪了!” 言罢,带了两个侍女匆匆往前院去了。 武媚娘倒是不以为然,只是摇摇头,便重新执笔,对金胜曼道:“咱们继续。” “哦……”金胜曼应了一声,然后眨眨眼,小声问道:“武姐姐,郎君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国公,可殿下为何担忧他会找几位皇子亲王的麻烦?” 新罗国等级森严,爵位代表着绝对的阶层,上层对于下层动辄打杀实属常态,操生杀予夺之大权,从未听人说起一个大臣敢于公然挑衅皇室诸王。哪怕暗地里想要谋反作乱,面上却也得恭恭敬敬…… 武媚娘笑道:“咱们这位郎君可不管那些个,陛下几个儿子,挨郎君打的就有好几个,更别说那几位驸马了,入他眼的没几个。他那个脾气若是犯起倔劲来,谁也压不住,谁也劝不服,便是陛下也没奈何。若是打一顿这还是好的呢,在江南,在异域,谁若是惹了他的逆鳞,抄刀子杀人也是寻常。” 金胜曼猛地想起当初房俊前往新罗,反手之间将新罗六部与金氏王族挑拨得反目成仇,然后驱虎吞狼翻脸无情,将在新罗国都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自己嫁入房家,这些时日以来所见所闻皆是房俊宠爱妻妾、温厚祥和的性情,却早已忘了这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武媚娘瞅着她小脸煞白、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由得失笑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害怕那一日惹得郎君不满,干脆一刀也将你给杀了?” 金胜曼连忙摇头。 她哪里敢惹房俊不满?一直以来这人便在她心里留下阴影,就连他跟自家姐姐不清不楚时不时的鬼混都不敢干涉…… 武媚娘好笑,轻轻拍了她的脸蛋儿一下,柔声道:“郎君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在外头威武绝伦气魄盖世,可是在家中却知情识趣温柔小意,从不会苛责于任何一人。就比如这等商贾之事,殿下自然是不屑插手的,淑儿妹妹也不耐烦这些,所以几乎家中所有的产业都交给我来管理,放在别人家简直不可想象。你若是觉得平素闲极无聊,不妨过来帮帮我,咱们姊妹一心,总得让郎君无后顾之忧,全力去为家国天下拼搏才是。” “哦。” 金胜曼乖巧点头。 她本是活泼好动的性子,若是如萧淑儿那般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捧着一本书喝着一杯茶便能坐一天,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只不过嫁入房家时间不长,却也不敢暴露本性,不得不装作一副温婉贤惠的样子,着实难受。 所以她才与武媚娘走得近,一方面佩服武媚娘统御庞大产业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之气,另一方面也能够趁机四处游玩,不必被人说三道四…… ***** 高阳公主带着侍女来到前院,宾客已经所剩无几,新人的院落都已经熄灯就寝,府中仆人奴婢正在忙碌的收拾残局,所到之处,纷纷失礼。 一路到了偏厅,离得远远的便见到偏厅之内灯火辉煌,一声声兴奋的喊叫时不时的传出来,显然气氛很是热烈。 高阳公主站在门口驻足片刻,没有进去,反而转身走到一侧的厢房,让人掌灯,然后对侍女道:“去偏厅门口站着,若是情形不对,便立即过来通知本宫。” “喏!” 两个侍女赶紧去了偏厅,进门之后也不说话,就老老实实的站在门口,注意着厅内的酒宴,谨防着有什么不和谐的事情发生。 高阳公主坐在厢房里,让人沏了一壶茶,浅酌慢饮着,心里很是担忧。 她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气,一旦李治稍微有言语之上的不妥,说不得就会发作,李治虽然深受父皇宠爱,更贵为皇子,可是在房俊面前还真就不够看,若是当场被郎君给损了颜面,怕是要委屈一阵子,对于威信更是不小损害。 这阵子在兵部,李治便处处不顺,再加上出了军械丢失进而被御史弹劾这件事,使得威信大大降低,整日里郁闷低落,自己看着都心疼。 对于这个皇家最小的嫡子,一众兄弟姊妹们都爱护有加,不忍见其遭受一丝半点的委屈…… 可若是此刻自己进去偏厅,固然能够阻止不和谐的事情发生,可对于郎君的颜面却有损伤。 她才不愿意自家郎君背负一个“惧内”的名声…… 那就只能坐在这里,万一厅内起了冲突,也能第一时间赶去加以转圜。 所幸她的担忧并未发生。 酒宴直至戌时末方才散去,一众皇子、驸马喝得酩酊大醉,能够歪歪斜斜走出偏厅者寥寥可数,不得已只好派人将各自的随从叫入府中,搀扶着自家主子各自回府。 待到众人散去,唯有房俊与李泰站在门口,看上去还算清醒。 暗夜寒风瑟瑟,新月似蛾眉。 李泰看着包括李治在内的几位兄弟被各自的随从搀扶着走远,长长吐出一口酒气,瞥了房俊一眼,想了想,说道:“稚奴到底年幼,无论怎样争斗,你身为姐夫也应当宽容有些,最起码要看顾着一些他的颜面。母后殡天之时,稚奴尚不晓事,纵有一二不通情理的地方,也不要过于苛责。” 这话房俊却不赞同。 “殿下直言,请恕微臣不能苟同。这世间从小失母、年幼失怙者不知凡几,难道这就能够成为不懂事的借口?文德皇后殡天之时,晋阳殿下可是比晋王更加年幼,为何时至今日,晋阳殿下却没有一丝半点的骄纵之气?” 房俊不以为然,继续说道:“说白了,还是晋王的心性不够敦厚,受到陛下以及诸位长兄、长姊的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所有喜欢的东西都得要占为己有,却不管这到底会牵累出什么样的后果。” 李泰面色有些难看,但这番话却不容辩驳。 就算他自己有何尝不是如房俊所言那般?正因为一贯受到宠爱,觉得这天底下不论什么东西都应该是自己的,即便是那储君之位也可以争一争,却从来都不考虑就算是争到手,那惨烈至极的后果怎么办? 一旦稚奴争得储位,不仅仅是太子将会不容于世间,就连他这个魏王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偏偏稚奴心里还一腔情愿的以为只要他肯善待一众手足,便可太平无事、共享富贵,只不过太子换了一个人来坐,其余一些不变。 怎么可能呢…… 第六百七十一章 历史走势 冷风瑟瑟,寒意浸人。 李泰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出了府门登上马车,撩起车帘看了一眼依旧灯火辉煌的房家正门,见到房俊正在台阶上冲着他抱拳施礼,便略微颔首致意,放下了车帘。 车厢内一片漆黑。 寒风在车外呼啸而过,李泰的心里却如煮沸的开水一般翻腾不休。 今日他才陡然发觉,自己一直避之唯恐不止的争储,其实根本避无可避。一旦太子失势,稚奴逆而夺取,即便得到父皇之允许,说到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难免诋毁不服。 或许稚奴身为储君之时,尚能够友爱兄弟、和睦皇族,可将来做了皇帝,却未必如此。 世间之事,最讲究的便是一个名分大义,稚奴以幼弟之身份凌驾于兄长之上而晋位皇帝,不可能慑服人心,必有人心中不满暗中生事。而保全皇位、镇压反对的唯一方法,便是铲除一切有可能威胁到皇位之人。 包括太子,包括他李泰,甚至就连远在新罗的李恪也不能幸免。 或许稚奴能够始终念及手足之情,不忍对兄弟加以屠戮,可是他身边的人会任由他一意孤行,留下这么多有资格竞逐皇位之人存在么? 只要想一想长孙无忌的阴狠毒辣,一旦稚奴登基之后,此人必定挥舞着屠刀大开杀戒,皆是便是皇族的一场灾难。 而稚奴的心性,成为李泰忧心之根源。 这孩子固然聪慧伶俐,平素也很是友爱兄弟,可是遇上难事从不会正面迎上,而是迂回曲折另辟蹊径,并不见得肯为了保全手足兄弟便与一手扶持他登基的长孙无忌翻脸。 况且就算他肯翻脸,也不见得能够拿长孙无忌怎么样。 既然能够一手扶持稚奴上位,那么长孙无忌必然在功成之时攫取所有的权力,朝堂、军队尽在其手,稚奴那什么去反抗? 既然不能反抗,以稚奴之心性,大抵也只会隐忍,看着手足兄弟被屠戮一空,待到长孙无忌志得意满之时,再伺机将其搬到。 说不定连一个“屠戮功臣”的骂名都不肯背负,而是推出一些棋子来与长孙无忌对抗,事成之后将所有的罪名推得一干二净,自己依旧是清清白白,照样是“端庄安详”,“宽厚仁慈”,“和睦兄弟”…… …… 马车晃晃悠悠回到府中,李泰沐浴之后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喝着茶水思忖着未来,一夜未眠。 待到鸡叫头遍、天将破晓,他命人备了早膳草草吃了一些,然后更换了一身衣裳,出了王府前往太极宫觐见皇帝。 ***** 一日清晨,房俊睁眼醒来,头痛欲裂。 这年头的酒虽然未用酒精勾兑,可蒸馏之后的酒水度数达到四十度左右,似昨晚那般斗气畅饮,身体也的确受不了。 从炕上坐起,外间便听到了动静,高阳公主挑开门帘,见到房俊醒来,赶紧说道:“参汤的温度刚刚好,我给你端来。” 然后放下门帘,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似乎低声跟侍女嘱咐了什么,然后再次掀门帘走进来,手里端了一个白瓷大碗,里边的放了红枣枸杞的参汤冒着热气。 高阳公主穿着一身绛色的衣裙,愈发衬得肤白胜雪,满头青丝随意的绾起一个发髻,腰间系着一条宽玉带,将腰肢勒得细细的,看上去别有一番清纯妩媚的风姿,倒是更像一个寻常的富家少妇。 走到炕沿上歪着身子坐下,将碗递到房俊面前,眉眼柔顺的轻声道:“快趁热喝了,很难受吧?” 房俊接过参汤,抿了一口试了试,发现温度正合适,便几口喝干。温热的参汤滋补了肠胃,真个身子顿时活泛起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叹息道:“头有些疼。” “你这人哩!” 高阳公主接过碗放在一边,踢掉鞋子,穿着雪白罗袜的纤足挪到炕上,侧身坐在房俊身后,扳着他的肩膀躺在自己腿上,一双柔夷便抚上他的太阳穴,一下一下轻柔的按着,嘴里埋怨道:“到底也是位高权重的人物了,年纪也不小,哪里有你那么喝酒的?还以为自己十五六岁的傻小子呐!瞧瞧,过后难受的不还是自己。” 房俊惬意的躺在妻子推上,闭上眼享受着温柔的按摩,随口说道:“当时的情形你不知道,我又岂是喝酒的?只不过不喝不行。” “哼!我怎么不知道?还不是为了跟稚奴斗气!” 高阳公主嗔了一句,顿了一顿,柔声道:“说到底,稚奴也是我们的兄弟,与太子殿下其实是一样的,你们平素争斗也就罢了,万万不可失了底线,无所不用其极,那样不仅伤了兄弟情分,父皇也会恼火的。” 对于李治这个幼弟,兄长姐姐们还是非常宠爱的,不愿意见到他被房俊咄咄相逼,狼狈不堪的模样…… 房俊睁眼瞅了瞅,见到妻子一脸担忧,便安慰道:“看着很凶,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谁又能当真将他如何?再说又魏王在场,自然会护着他的。” 高阳公主轻叹一声,幽怨道:“你们这些男人啊,心里总是装着家国天下,对于权力争斗不休,有些时候连血脉亲情都不顾了,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皇位难道真的就那么重要,可以让人同室操戈、手足相残?” 房俊沉默了一下,又阖上眼睛,半晌方才缓缓说道:“或许谁当皇帝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但是你并未看到这背后对于朝局以及帝国结构的深远影响。一旦晋王夺嫡成功,整个关陇都将风生水起,门阀之祸将会绵延数代。届时就算晋王天纵奇才,能够打压关陇,所要付出的努力以及代价,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于能够影响到大唐的政权结构,导致中枢失去兵权,干弱枝强,埋下亡国之祸根……” 他的语气是猜测,但他自己知道,一旦李治上位,这一切都将成为现实。 关陇在扶持李治上位的过程中,攫取到了足够多的权力,最关键是将大唐的军权牢牢的掌握在手中,这就导致其后李治借助“废王立武”改立皇后进而削弱、打压关陇的计划当中,未竟全功。 在那之后,可以说整个帝国的军队就已经超脱在皇帝的掌控之外,纵然历经高宗、武后、玄宗三朝,由于积弊甚深,亦未能全部收回。 其最终之结果,便是军权游历于中枢之外,干弱枝强,边镇壮大。 “安史之乱”之所以一朝爆发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繁华盛极的大唐王朝摧残得支离破碎,一举奠定了亡国之根由,便是由于军权旁落,中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纷乱祸及整个帝国,却束手无策。 任何年代,军权都是重中之重,一旦军权不能在中枢掌控之中,亡国之日也就不远了。 大唐如此,两宋如此,明清还是如此…… 房俊轻叹一声,道:“所谓的储位之争,为夫并非在乎自身之权力荣华,更非维护阖家之利益,而是为了帝国能够更加长久的存在与发展,不愿意见到这煌煌盛世只是外强中干,稍有风吹草动便江山倾覆、社稷难保。事实上,朝中有识之士都看得到晋王夺嫡成功之后的后果,只不过有些人只顾着一家一姓之利益,不愿意见到一个能够延续陛下治国政策的太子登基而已。可惜啊,大臣们看得见的危机,唯独陛下看不到,亦或者,陛下明明看到了,却不愿意去面对吧。” 这是最令他费解的地方。 以李二陛下的雄才大略,怎么可能看不到一旦晋王登基就可导致关陇重新掌握军权的危害呢? 可这位千古圣君就是视若不见,心心念念的想要废黜太子,改立晋王…… 事实上,不仅他不懂,很多人都不懂。 包括李泰。 他站在承天门外,扬起头看着巍峨壮阔的城门城楼,等候着父皇的召见,想要直抒胸臆,甚至冒犯天颜…… 第六百七十二章 世袭刺史 李二陛下一大早起来,沐浴更衣用过早膳,便坐在御书房中,将李君羡叫了过去问话。 主要关注的目的,便是昨日房府喜事,可有一些未曾示于人前的变故。 “并不曾有什么稀罕事发生,不过除去马府尹、江夏郡王充当傧相迎来送往令人惊奇之外,便是几乎整个兵部衙门的官员尽皆到场,且承担起检点贺仪、张罗杂务等等事情……” 李君羡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之事如实禀告,他知道这看似简单的表面之下,实则意味着很多。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的脸色渐渐阴沉下去…… 如今房俊固然依旧是兵部尚书,可早已停职待查,兵部的主事者乃是检校兵部尚书、晋王李治,算是事实上的主官。然而停职待查的前兵部尚书家中办喜事,一众兵部官员却狗腿子一般登门充当奴仆,此举将晋王置于何地? 简直就是啪啪的打脸。 这就是太子一系在作出反击,对先前晋王入主兵部一事予以坚决回应。 再结合马周、李道宗二人甘愿委身于房俊之下,充当房府迎宾之傧相,算是将太子一系的意愿清楚无误的表述出来,那就是从今而后,再不复以往那般隐忍谦让,而是要与晋王公然相争,寸步不让。 这令李二陛下很是头疼…… 他之所以差一点撕破脸皮也要逼着长孙无忌去房家登门庆贺,就是想要将双方之间水火不容的态势缓和下来,否则这么针锋相对下去,搞不好哪天就擦枪走火,酿成更为严重的变故。 在他的预想当中,晋王与太子争储,乃是兄弟之间的公平竞争,最终皇储之位归于谁手,都不应当将朝局牵涉太深。 结果先有长孙无忌无视他这个皇帝一以贯之的底线,悍然刺杀房俊,后有房俊满腔怒火,针锋相对予以回应,将争储赤裸裸的摆到台面上,逼着朝中大臣表态站队。 这样做的后果是对晋王极其不利的,毕竟太子占据了大义名分,朝中文武群臣更在乎的便是“宗祧承继”的规矩,哪怕有他这个皇帝更偏向于晋王,也会有更多人站在太子那边。 而这种站队一旦选择,轻易便不可更改,会使得太子的实力、声望得到一个爆发式的增长。 尤为重要的是,这等于公然将朝政割裂,告诉朝臣们要么太子,要么晋王,谁若是还想浑水摸鱼两边倒,必然不容于朝中,早早成为储位争斗之炮灰…… 李二陛下只要想想往后的朝局,便头痛欲裂,恨不得将房俊提溜到面前来,狠狠的踹上几脚! 难道不知眼下所有一切的重心乃是东征么? 你们这么搞下去,朝局必将剧烈震荡,很快就将在朝中展开一场混战,这对于远在辽东的军队势必构成极大之影响,说是动摇军心都轻了,若是因为相互争夺而导致贻误军情,谁能承担得起那责任? 可这事儿却也不能全都怪罪房俊,毕竟是长孙无忌恣无忌惮的想要刺杀他在先,总不能让人家遭遇刺杀之后还温良恭俭,不予反击吧? 娘咧! 关陇那帮老家伙倚老卖老,依仗着当年的军功根本不将朕的言语放在耳中,简直欺人太甚! 李二陛下咬了咬牙,觉得若非东征在即绝对不可多生事端,自己怕是都快要忍不住将这群老家伙一个一个的抓起来砍了脑袋…… “启禀陛下,魏王殿下在宫门外求见。” 内侍总管王德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打断了李二陛下的思索。 “哦?让他觐见吧。” “喏!” 王德躬身退出。 虽然不知魏王因何而来,李二陛下却也并未在意,又问了李君羡一些关于朝中大臣们私底下的言语、动作,便将他放走。 半晌,李泰才快步走入御书房,一揖及地,恭声道:“儿臣觐见父皇。” 李二陛下收敛怒气,露出笑脸,摆手道:“毋须多礼,这一大清早的便跑进宫来,快快喝杯热茶去去寒气,莫要染了风寒才好。” 很是和蔼亲切。 李泰却咬了咬牙,没有入座饮茶,反而一撩衣袍,跪伏于地,顿首道:“儿臣有一事央求父皇,付讫恩准。” 李二陛下吃了一惊,忙道:“你我父子,血脉相连,何至于这般模样?但凡为父有的,又岂能不予你,快快起来,好生说话。” 李泰却坚持不起:“还望父皇恩准。”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面色凝重,不悦道:“你不说到底什么事,让为父如何恩准?说来听听。” 李泰顿了一顿,说道:“儿臣恳请父皇恢复世袭刺史之诏命!” 李二陛下一脸茫然…… 贞观五年,李二陛下曾经下诏议定皇亲、宗室、勋贵大臣的等级,令他们各统一方,世代相传,除非犯有大罪,否则世袭罔替。 贞观十一年,李二陛下册封荆州都督、荆王李元景等二十一王为世袭刺史,又以功臣长孙无忌等十四人为世袭刺史,意欲分封天下。 左庶子于志宁上疏认为世袭刺史不是久安之道,宗室、勋贵久处地方,划地为王,长久之后难免与中枢渐行渐远,因利益而产生隔阂,生出悖逆之心;长孙无忌也坚持不愿前往受封之地,又请长乐公主劝谏李二陛下,认为前代之所以实行刺史世袭,乃是国力不够强而为之,以宗室、勋贵“世代为国之藩篱”,镇守四方、拱卫京畿,汉代置侯即是为此。 吾大唐兵强马壮、国力强盛,根本不用沿袭分封之策。 当时朝中大臣房玄龄、魏徵、李绩等人也一起上书坚持不受,最终李二陛下从谏如流,于贞观十三年下诏停止世袭刺史。 这事儿都过去好久了,李二陛下早已经全都忘到了脑后,却不明白李泰今日怎的陡然提及此事? 沉吟半晌,李二陛下问道:“当年这封诏命收到群臣抵触,最终为父废黜这份诏命的时候,也曾问过你们兄弟几个的意见,与群臣之想法并无不同。今日为何旧事重提?” 李泰叩首道:“当年儿臣年少,幼不更事,只是唯恐父皇受到此事之困扰,心中不忍,故而随波逐流,赞同大臣们的意见。然而时至今日,儿臣却觉得世袭刺史未尝就不是一件好事,似儿臣这等亲王看似尊贵无比,实则与豢养于笼中之鸟雀何异?一生一世,满腹才华不得伸展,虚度光阴蹉跎岁月,在毫无作为之中混吃等死,实乃人世间最悲惨之事。若是能够镇守一方,为国藩篱,纵然粉身碎骨、血荐轩辕,亦无愧于这一身皇族血脉!” 这一番说辞慷慨激昂,动情处可见铮铮烈骨,可是听在李二陛下耳中,却总觉得好像隐藏了一些什么。 不禁问道:“你如今掌管‘大唐文化振兴会’,于天下各州府县筹建塾堂、学舍,朝野上下一片赞誉,假以时日注定会名垂史册,这也算是一桩与公与私两相得益的事业,为何仍有不满,非得要分封天下,为一方之国主?” 李泰早有腹稿,回道:“父皇明鉴,儿臣眼下固然取得一点成绩,可却也愈发知晓世事维艰,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掣肘之处太多。单单钱粮一事,每日里便要如那云游四方的苦行僧一般四处化缘,堂堂亲王之尊却要对那些个商贾陪着笑脸……若是能够镇守一方,则必然可以更好的推行心中之理想,为父皇解忧,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然后大声道:“所以儿臣恳请父皇,恢复世袭刺史之诏命,准许一众皇子离京就藩,世世代代为国羽翼、镇守四方!” 李二陛下这才如梦初醒,顿时火冒三丈。 娘咧! 你个孽障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朕呢? 第六百七十三章 假道伐虢 李二陛下一张方脸阴沉似水,一双剑眉飞扬而起,盯着面前跪伏于地的魏王李泰,一字字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谁的意思?” 李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心里砰砰乱跳打鼓一般,抑制着恐惧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小声说道:“父皇明鉴,今日前来乃是儿臣自己的主意,与旁人绝无干系。只不过,儿臣斗胆,伏乞父皇准予一众成年之兄弟一起就藩,为父皇镇守江山,佑我大唐千秋万代!” 这等话语明显违背了父皇的意志,他自己早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御书房内陷入一阵寂静。 李二陛下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虎目之中光芒闪现,太阳穴一鼓一鼓,显然正在压制着怒火。 李泰留着冷汗,两股战战等着来自于九天之上的雷霆震怒。 门口的内侍总管王德更是心里哀嚎,魏王殿下您这是想要作死不成?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开口道:“出去吧。” 没有准许,也没有驳回,甚至连一个“再议”的说法都没有。 李泰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恭声道:“喏!” 从地上爬起身,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李二陛下,后退了散步,这才转身走出御书房。 外头的冷风袭来,李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中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瞧瞧吁出口气,不敢多做停留,快步出宫而去。 …… 御书房内,李二陛下静坐椅上,一动不动。 良久,猛地劈手抓起一旁茶几上的茶壶,奋力投掷于地。 “砰!” 晶莹剔透的邢窑白瓷茶壶掉在坚硬的金砖上,顿时四分五裂,碎成一地碎片,四处飞溅。 门口的王德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喊过来一个门外的内侍取了扫帚,进了御书房将碎片收拾干净。 王德这才躬着身子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小心翼翼问道:“陛下何故发怒?” “何故发怒?” 李二陛下反问一句,铁青着脸怒道:“难道你没看见,朕的儿子居然敢当着朕的面,公然驳斥诋毁朕的意志吗?” 王德面上疑惑,说道:“魏王殿下的确有些不敬,当年那一道世袭刺史、封建天下的诏命乃是陛下亲口销毁,如今又岂能出尔反尔,再次设立呢?不过陛下也不必恼怒,大抵是魏王殿下这两年在长安也烦闷坏了,虽然极力筹建天下社学,可毕竟关系到海量的钱帛,难免有些时候无以为继,想着干脆跑去地方上逍遥快活,眼不见心不烦。” “放屁!” 李二陛下怒火熊熊,骂道:“他那里是想要封建一方、割地称王?‘所有成年皇子尽皆离京就藩’,你听听这话什么意思?还不就是想要稚奴也出京就藩,再也不能回到长安,远离储位之争!娘咧!这江山市老子的,老子想要传给谁就传给谁,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孽障指指点点?” 越说越气,一抬脚,将茶几“砰”的一声踹飞出去,几只茶杯也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好好一套邢窑白瓷茶具寿终正寝…… 这个逆子,居然以这种方式来谏言,让老子打消传位给稚奴的念头,更结束朝中的储位之争,长能耐了啊! 这小子不是一贯立场坚定,不掺和进储位争斗当中么,怎地今日却一反常态,敢奓着胆子在老子面前谏言? 李二陛下怒气冲天,想了想,问道:“你说,会不会是房俊那厮背地里撺掇魏王?” 嘴上说什么请求就藩,理由一套一套的听上去似乎真是那么回事儿,实则是在委婉的劝谏自己熄了易储之心,免得将来有可能兄弟相残,分明就是假道伐虢之计策。 在他看来,李泰这几年一直致力于大唐的教育事业,早已经放弃了争储之心,更不愿掺和进太子与晋王的竞争之中,这会儿毫无征兆的提及世袭刺史、分封天下之旧事,进而断绝晋王的争储之资格,甚至干脆前往封地就藩,极有可能是有人在他的背后撺掇蛊惑。 按照“得利最大嫌疑最大”的原则,太子一系的嫌隙难以洗脱。 可太子绝不可能有这份阴险的心思,于志宁等人学问足够,但略显迂腐,更是很难想得出这等迂回曲折的策略,只有房俊那厮嫌疑最大。 王德哪儿敢说是或不是? 赶紧岔开话题道:“之前魏王殿下并无这等心思,是不是昨日房府酒宴之上发生了什么?而且以老奴看来,目前重要之事并非魏王殿下这番心思从何而来,而是其余诸位皇子是否有着同等心思?” 他跟随李二陛下多年,深得信任,却也不敢贸然牵涉进这等事情之中。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旋即眉头深锁。 这份提醒来得的确有道理,如果这是李泰一个人的举措,可以说是他见不得太子与稚奴这般继续争斗下去,有可能会危及到皇族的和睦,可如果自己所有的儿子都有了这份想法,那就表示所有人都对稚奴夺嫡成功之后的前景并不看好,稚奴做下的所有保证,在他们看来都不可信任。 如真是那般,那么稚奴到底能否在登基之后善待兄弟、履行诺言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一旦自己的这些个儿子们心中对未来存疑,认为稚奴登基之后会将他们一一剪除,以确保皇位之稳固,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在稚奴登基之前的某一个时刻,纷纷造反。 知子莫若父,对于自己这些个儿子的脾性,李二陛下再也清楚不过。 或许他们都是重情重义爱护手足的,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哪怕最没出息的越王李贞、蜀王李愔,也绝对不会在厄运降临之时束手待毙,即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定会奋力一击! 你还不能怪罪这些儿子们杞人忧天,毕竟皇权座下尸骸如山,稚奴将来以幼子之身份登基,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统治对所有有资格角逐皇位的兄弟们下手,实在是合理不过。 你不能仅凭一句承诺,便让所有人都消除担忧。 为了让自己最看好的儿子登上皇位继承大统,却害得一众子嗣纷纷丢命,甚至手足相残,划得来么? 自己以往最为看重儿子们能否相互有爱兄友弟恭,可为何到了最终却亦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亲手将自己的儿子们送往自相残杀的绝路之上? 更令他犹豫的是,他想要易储的理由是觉得太子妇人之仁、性格懦弱,未必能够坚持自贞观初年便制定下来的国家战略,进而导致贞观一朝所有的心血成果付诸东流。 可现在太子的表现已经越来越好,甚至在最受诟病的性格之上也渐渐有些强势起来,数次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据理力争,这样的太子已经慢慢的趋于正轨,成为帝国合格的接班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易储? 就算强硬易储推稚奴上位,朝中大臣、天下百姓会怎么想、怎么做? 李二陛下再一次陷入纠结当中,一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觉得自己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再不复当年的杀伐决断、英明果敢,要知道当年虎牢关外亲率玄甲铁骑以三千对十万决死冲阵之时,亦未有这等彷徨不决。 不久之后,刚刚回到玄武门外“百骑司”驻地的李君羡,再一次被李二陛下召回到宫中。 “自今日起,严密监视诸位皇子的言行举止,但凡有抱怨储位之争者,亦或是言及分封天下之事者,都要掌握其具体之言论,并且及时回报,绝对不得延误。” “喏!” 李君羡莫名其妙,不过却也不敢多问,照做就是了。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道:“还有,监视赵国公以及一众关陇权贵,若是有什么触犯刑律之处,立即通知大理寺与刑部予以缉拿……” 说到此处,想了想,又摇头道:“算了,只去监视诸位皇子就好,关陇权贵们先由着他们吧。” 关陇贵族们行事恣无忌惮,根本不将大唐律例放在眼中,作奸犯科之事数之不尽,想要证据确凿很是简单,可那又能如何呢?一旦大动干戈,必然导致朝局动荡,可若是不疼不痒,他们又不会在意。 忍一忍吧,再忍一忍。 如今大雪飘飞天寒地冻,距离春天也就不远了,眼下,所有的一切都首要保证东征之顺利,待到东征之后,朕再与你们这帮混账一一清算! 第六百七十四章 饮鸩止渴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壮志未酬,只需些许隐忍,待到踏平高句丽之后回过手来,挟“千古一帝”之皇图霸业,整肃朝纲安顿人心,任何忤逆皇命者尽皆予以剪除,重塑朗朗乾坤、昭昭天地,何人还敢不遵从自己的旨意? 到那个时候,朕想让谁当太子谁就是太子,再敢如眼下这般一个两个都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内,哼哼! 让尔等悔之莫及! 胸腹之中气息震荡,狠狠的咳嗽几声,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浮躁的气息顿时难以为继,浑身的力气都忽然提不起来,赶紧稳了稳心神,扶着椅子扶手的大手因为用力已经筋骨浮凸,哑着声音喊道:“丹药,速速拿朕的丹药来!” 王德略一踟躇,脸上满是担忧之色,犹豫道:“陛下……且稍微忍耐一下可好?那等虎狼之药,服食过多极易伤身……” “放肆!”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短短数息时间,他便觉得胸口有若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一般,气息难以为继,憋闷得神志恍惚满头虚汗,脑袋好似要炸开一般,浑身力气更是倾泻一空,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喘着气道:“速速给朕拿来!” “喏!” 王德吓得脸色惨白,再不敢多言,赶紧小跑着去后殿,在墙壁旁一个书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锦盒,打开来小心翼翼的从中拈起一颗色泽鲜丽、圆润如鸽卵一般的丹药,捧着跑出来递到李二陛下手里,又倒了一杯温水。 就着温水服下丹药,李二陛下阖上双眼坐在椅子上,额头的冷汗依旧涔涔而下,面如金纸。 好半晌,气息方才慢慢平稳,剧烈的头痛渐渐缓解,难堪至极的脸色也缓缓回复过来。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在王德关切焦急的目光当中睁开眼睛,涩声道:“这等头疼之症依然困扰朕多年,多少名医束手无策,即便是孙思邈那等当世药神,亦是无能为力,也只有这丹药能够稍微缓解朕之痛苦。你个老奴却每次总是推三阻四犹犹豫豫,想要眼瞅着朕头痛而死不成?” “噗通!” 王德当即跪在地上,垂泪道:“老奴见陛下受罪,恨不能一身当之,若是这世间尚有良药能够医治陛下,老奴即便以心肝为引,亦欣然奉上……可是陛下您也知道,这等番僧所炼制的虎狼之药固然能够缓解一时之痛苦,却使得陛下的龙体受到侵蚀,精力、体力每况愈下,何异于饮鸩止渴?” 李二陛下蹙着眉,摆摆手,听不下去。 他自然信任王德,也知道这老奴是为了他着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头痛之症愈来愈重,如今已经到了每次发病连呼吸都难以为继的地步,若非这丹药维系着,简直不敢想象。 孙思邈倒是也给开出了方子,却只是缓慢调治长期休养,放在平常他自然能够暂时忍受这等病痛,可眼下东征在即,储位之争愈演愈烈,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他哪里有时间去慢慢休养? 且先以丹药维系,待到一些走上正轨之后,再缓缓休养不迟…… 他揉了揉太阳穴,胸口气息逐渐顺畅,瞪着王德说道:“这件事决不可泄露出去一丝一毫,无论是前朝的大臣,亦或是后宫的妃嫔,若是再有人知晓朕服食丹药之事,朕就扒了你的皮!” “老奴不敢!” “哼!行了,退出去吧,朕要将这些奏疏尽皆处理完毕,也好心无挂碍的过一个轻省的年节。” “喏。” 王德走出去,顺带将门关好。 李二陛下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半晌,方才揉了揉脸,抓起毛笔,展开一份奏疏一目十行的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思索,时不时的提笔批阅。 窗外寒风呼啸,天色渐渐阴沉下去。 一场大雪又在酝酿之中…… ***** 年关将至,中枢各处衙门都在紧锣密鼓的处置公务,力求将堆积的公务尽皆料理清楚,大家也都能过一个安省的年节,若有事务拖沓下去,即便放假在家,也难免有所牵挂,不能尽兴享受年节之喜。 过了腊月十五,除去京兆府等少数赖以维持日常治安的衙门,其余都将封衙,待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能重新开衙。 东西两市的商铺也都渐渐结束了年终盘点,清算了一年之盈亏,发了工钱赏钱,陆陆续续封上闸板、库房,掌柜、伙计都放了年假。 整个长安城充斥着一年当中最后的忙碌喧嚣,再过几日,将会沉浸在难得的安静之中。 一大早,房家一众家眷聚齐在正堂,由新妇给长辈敬茶。 不仅房玄龄夫妇要接受新妇的敬茶,诸如房遗直、杜氏、房俊、高阳公主皆在敬茶之列,只不过略微简单,毋须如房玄龄夫妇那般需要行叩拜大礼,只是简单的奉上一盏热茶即可。 三媳妇卢氏年方二八,穿着一身锦绣暗云纹绛红色的衣裙,身姿娇小,容颜殊丽,眉眼之间恬淡清秀,形容举止之间端庄稳重,处处都体现出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 敬茶完毕,一家人散去,尽皆回到各自住处。 房俊与高阳公主回了后院没多久,便有侍女通报,说是三郎房遗则带着新妇前来拜会…… 待到房遗则带着媳妇进门,一丝不苟的给武媚娘、萧淑儿、金胜曼三个妾室斟茶,房俊不禁暗暗颔首。 按理说,人家“小卢氏”乃是老三明媒正娶的正妻,地位比武媚娘等人高出一等,可是丝毫没有展示大家闺秀的傲气,反而亲自登门斟茶,表现出一种“家人和睦,妯娌亲善”的态度,的确不容易。 斟茶过后,高阳公主与武媚娘等人便拉着小卢氏说话儿,房俊作为大伯子,自是不好听闻女人间的话儿,便拉着房遗则去了后堂说话。 临走之时,给高阳公主递了个颜色。 高阳公主轻轻眨眼,表示收到…… 男人去了后堂,女人们自然更加轻松。 看着明显放松下来的小卢氏,武媚娘命侍女拿来瓜果零食放在桌上,又沏了一壶茶水,笑着对小卢氏道:“你可是三郎明媒正娶的正室大妇,却过来给我们几个斟茶,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受之有愧啊。” 小卢氏温婉一笑,柔声说道:“武姐姐过谦了,在家中之时,母亲便曾叮嘱,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规矩固然重要,但彼此亲善和睦却更为重要,家和万事兴。我是新人进门,自当与嫂嫂、姐姐们亲善一些。” 这话说得不错,可却并未道尽。 范阳卢氏的确是天下一等一的门阀,可如今房家锦绣繁盛,却也不差多少。按照道理的确如武媚娘所言那般,她这个三房正室不必纡尊降贵去给二房的几个小妾斟茶,可问题在于且不说如今整个房家的顶梁柱乃是房俊,再多的尊重都不为过,单单只说二房这几个妾室,哪一个是普通人? 武媚娘名分只是一个妾室,可却也是出身国公之家,一等一的大家闺秀,只是家族衰落沦落至此,却得到房俊之宠信,掌管着房家富可敌国的产业,谁敢将其当做一个妾室视之? 萧淑儿更不用说了,兰陵萧氏的嫡女,身负前梁皇族的血脉,尊贵至极。 金胜曼更是新罗公主…… 未出阁时,小卢氏的母亲便不厌其烦的叮嘱,到了房家一定要温婉贤惠,尤其是与二房上上下下交好,小卢氏自然不敢怠慢。 高阳公主将自己衣袖撸起,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皓腕,将一个翠绿如水的翡翠镯子取下,亲手给小卢氏戴上,笑道:“本宫也没有准备什么瞧得入眼的礼物,这支镯子乃是父皇所赐,今日便送与弟妹吧,可千万别嫌弃。” 小卢氏吓了一跳,忙道:“这太贵重了,妹妹万万收受不起……” 想要取下来还回去,却被高阳公主摁住手,轻叹道:“弟妹万勿这般客气,其实说起来,本宫倒是要给弟妹道一句不是,还请您宽宥才好……” 小卢氏眨眨秀眸,清纯秀美的小脸儿上满是懵然。 第六百七十五章 开诚布公 小卢氏不解其意,眨了眨秀眸,心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居然给自己赔礼道歉? 高阳公主握住她的手,轻叹一声,道:“说实话,咱们都是女人,自然知道彼此的难处,往后相处起来也应当多多体谅才是。可是咱们固然生在世家门阀,诞生那天起便锦衣玉食,但是这世上从未有不劳而获之事,既然享受着家族荫萌,自然也应当为了家族做出贡献。” 小卢氏轻声细语道:“殿下说的是呢。” 这个道理每一个世家子弟都明白,可她觉得女儿家比不得男人那般为了家族的利益和未来去拼杀搏斗,这一副身子却已经完全送给了家族,只要家族需要,就送出去联姻以达成一些目的,哪怕这个联姻的对象是聋子瘸子,也只能认命。 自己已经成为家族的“货物”,嫁入房家成为两家联姻的纽带,这又有什么可以抱歉的呢? 高阳公主也有些为难,心忖郎君到底办的一些什么事儿…… 不过这些话语郎君事先都嘱咐过了,定要一一交代清楚的,免得以后三郎媳妇儿心里种下疙瘩,闹得妯娌不睦、阖家不宁。 便只好将前两日三郎房遗则与太常少卿张家姑娘求亲的事情说了…… 她尽量语气委婉,可小卢氏听罢之后却依旧面色苍白,秀眸含泪。 试问,任意一个女子得知就在自己成亲的头两天,郎君却还要去别人家求了一门亲事,心里能不悲怆凄婉,哭喊着道一声所托非人? 能够如小卢氏这般静静的坐着没有大吵大闹,养气功夫已经算是了得了。 高阳公主本非以言辞见长,权威人这等活计更是生疏得紧,若是陪着闹一场倒是得心应手……拉着小卢氏的手劝慰着,很是尴尬。 一旁的武媚娘见小卢氏眉眼如画,清纯秀丽的脸庞之上满是懵懂与青涩,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在家中兄长虐待,不得不认命一般自荐入宫,后有遭受宫里嬷嬷内侍欺凌的那段日子,便柔声说道:“咱们女人呐,这辈子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只能求着老天多多爱怜着一些儿,命好了嫁人一个如意郎君,知冷知热阖家安宁,可若是所托非人,这一辈子大抵也就只能哀叹一声命运凄凉了。” 小卢氏愣愣的看着武媚娘,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你这所说的所托非人,不就是我么…… 不过到底是大家闺秀,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看看武媚娘,又看看高阳公主,等着她们后面的话。 既然在成亲的头一天就当着自己说起这事儿,显然不仅仅是要看自己的笑话,必然别有深意。 武媚娘见她只是苦,却不吵不闹,心底泛起怜惜,便柔声道:“这门亲事是二郎央求了宋国公亲自登门去说的,其中涉及到咱们家未来很大的一个规划,牵涉深远,意义重大,不得不为之。” 顿了顿,她又说道:“男人三妻四妾实乃寻常,与其将来娶回一个有色无德之人,闹得阖家不靖鸡飞狗跳,还不如娶一个知根知底的张氏女。咱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既要将自己当做货殖被送去别人家,更要忍受着自家男人再去将别的女人娶回来,这就是世家门阀的生存之道。我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除了屈就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安稳情绪最好的办法,就是认命。 只要觉得自己命该如此,那么即便遭受再大的委屈,也能自我安慰,予以接受…… 小卢氏是个明事理的,性子又温婉恭顺,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事实上即便没人跟她说起,等到过些时日将张氏女娶回来,她也只能咬牙受着,而今包括高阳公主在内的几位嫂嫂能够特意开导劝慰自己,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这说明自己往后在这个家中定会受到重视。 只不过,还是很伤心啊…… 哪个少女不怀春?小卢氏可曾在此前无限憧憬着自己的郎君会是何等的风流俊俏才高八斗的少年俊彦,成亲之后郎才女貌心心相印,执子之手举案齐眉……却不曾想一下子美梦就被现实击碎。 萧淑儿坐在椅子上,艰难的动了动身子,圆滚滚的腹部好似藏了一个皮球,见状笑道:“弟妹也勿用伤心,房家的男人都是知情识趣都得疼人的大丈夫,只要别将那些个刁滑阴毒的女子娶回来,定会夫妻恩爱阖家欢畅。” 小卢氏泪眼婆娑的瞅瞅萧淑儿,缓缓颔首,嗯了一声。 她虽然初入房家,但是对房家的了解却不少,自然知道这位有着前梁皇族血脉的萧氏嫡女,以这等显赫之身份嫁给别人做妾,说起来实际上是一件非常凄惨的事情,可是看看她如今腆着肚子却一脸恬静安详的笑容,便知道房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上头有父母在堂,更有两位兄长,自己那位郎君就算性子跳脱一些,相比也不敢入寻常世家纨绔那般疯得太过分…… …… 后堂,两兄弟坐在一起饮茶闲聊。 “成亲之后有何打算?是想要在家中待几年,多读读书,还是干脆出仕为官?” 房俊呷了口茶水,随口问道。 房遗则想了想,道:“出仕为官就算了吧,怎么也得再过几年。至于读书……说实话,二兄,我倒是更想要做一些杂事,一则能够锻炼自己,再则也不必有太大的压力。” 说到底,还没玩够呢…… 房俊颔首,表示了解,一个十五六的孩子便结婚成家,说不得一两年之后就抱了儿子,稚嫩的心理很难顺利的接受这种人生当中最重大的角色转化,一时之间有些茫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只不过…… “可惜啊,眼下局势危急、波诡云翳,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祸,所以你想要自由自在的玩几年,怕是有所不能。咱们房家虽然锦绣昌盛,但实则人丁有些单薄,大兄的性情你也了解,是当不得大事的,所以为兄只能希望你能够尽快成长起来,帮衬为兄一把。” 房遗则一惊,连忙坐直身子,问道:“局势已经崩坏至此?” 对于朝中局势以及自家的地位,他也算是有所了解,虽然未能深入刨析明白更深层次的动向,却也不似房遗直那般不闻不问毫不上心。 此刻听到自己素来最为钦佩的二兄说得这般郑重,难免心中一紧。 房俊放下茶杯,吁出一口气,摇头道:“倒也不至于,不过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早作布置、预留退路,方才能够万无一失。这天底下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万一到时候事起仓促发生巨变,那等后果却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房遗则正色道:“需要小弟如何去做?兄长但说无妨,再苦再难,绝无退缩。” “好!” 房俊赞许的伸出手拍拍房遗则的肩膀:“不愧是我房家之男儿,有胆色,有担当,玩耍的时候固然可以花样百出恣无忌惮,可需要挺直肩膀承担重任的时候,也要拿得起拎得住!” 房遗则笑道:“兄长说笑了,小弟其实并非那么有出息,只是明白兄长的爱护,纵然有那等赴汤蹈火之事,也断然不舍得让小弟去干便是。” 侧过身,执壶给茶杯当中斟了半杯茶水。 房俊失笑:“你小子鬼头鬼脑的!” 不过旋即便敛去笑容,缓缓说道:“明年开春,你便南下,常驻华亭镇。那里是为兄的封地,上下皆是心腹,你过去之后要担起重任尽心打理。‘东大唐商号’的总部就在华亭镇,若是有内事不决,可去询问王玄策,外事遇难,则请教苏定方,这二人皆是为兄之心腹,可托生死。稳住华亭镇的同时,还要通过水师,与张家、萧家一同经略倭国的一处港口,而那里,便是为兄为吾房家找好的最后之归宿。” 第六百七十六章 未雨绸缪 房遗则平素虽然纨绔了一些,却也并非不学无术,兼且性格伶俐聪慧,对于家中事务知晓不少,偶尔也会被高阳公主或者武媚娘指使着办一些事务,表现很是不错。 这会儿听闻素来最为钦佩敬重的二兄居然说出要去倭国经略一处基地,以作为将来万不得已之退路,顿时吓了一大跳…… 虽然房俊予以解释,说这仅只是未雨绸缪,实际并不一定用得到,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重重颔首道:“二兄放心,小弟固然顽劣,却也并非不知好歹,轻重缓急还是能分得清的。既然二兄信得过小弟,那小弟自然绝无二话,从小到大我都是托庇于父兄之下,贪玩戏耍不求上进,可我到底是家中一份子,自当担起责任,勇往直前。” 房俊便大是感到欣慰。 好男儿从不在于如何荒唐顽劣,只要能够在关键时刻挑起重担,便算是不负这七尺之躯。 事实上似房家这样的家世,也的确有根底让家中二郎放纵一些,但凡有机会、有条件,又有谁不愿意走马章台恣意人生呢? 浪子回头金不换,更是难能可贵。 顿了顿,房遗则有些羞赧,支支吾吾道:“只不过……张家的那一桩亲事怎么办?” 房俊看了他一眼,沉下脸,缓缓说道:“为兄与宋国公亲自登门求亲,又许下极为厚重之利益,张家必然不会拒绝,待到过了年张家给了回信,抽个时间将那张家闺女接入府中便是。只不过勿要怪罪为兄多事,纳妾没关系,可若是因此冷落正妻,甚至做出宠妾灭妻那等混账事,届时可别怪为兄打断你的腿。” 房遗则最怕这个兄长,吓得一激灵,忙道:“兄长放心,小弟岂是那等心性凉薄之人?必然爱护正妻,家室和睦,不让父兄为此操心。”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房俊这个兄长摆在面前,他岂能不好好学着? 这长安城里勋贵无数,三妻四妾寻常事,可是哪门哪户不因此闹得妻妾争风、宅斗不止?可唯有自家兄长这边,正妻乃是尊贵无比的当朝公主,小妾也各个身世不凡、能力出众,却偏偏能够做到里外和睦、相处和谐,这一点早已经成为长安城内的奇谈,羡慕崇拜者不知凡几。 有这样一位兄长在,房遗则就算再是没心没肺,也学到了几手处置妻妾之间关系的本事,也知道阖家和睦是何等重要…… ***** 过了晌午,房俊便换了一套衣裳,顶盔掼甲腰佩横刀,带着一众亲兵部曲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从金光门出城,直奔玄武门北的右屯卫大营。 天上阴云密布,阴冷的寒风瑟瑟,大营校场上的积雪都被清扫一空堆在四周的空地里,正有一队队兵卒冒着寒风操练,一声声喊杀声震荡四野,士气高涨。 高侃迎着房俊进了中军帐,见到房俊脱下头盔丢在一边的桌案上,坐下去第一句话便是:“制定出一份紧急训练计划,年后便开始操练全军,阵列、刺杀、行军、火器等等方面都要兼顾,训练量起码要提升一倍,确保无论何时上阵,都能够拿出最好的士气状态,招之即战,战之能胜。” 高侃走过去将头盔板板正正的摆好,温言一愣,旋即兴奋道:“咱们也要随陛下出征?” 房俊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想什么呐!漠北一战还嫌军功捞得不够多?咱们若是还要随陛下东征,信不信那些个勋贵都能扑上来将咱们咬死!” 朝野上下,都早已经东征视为未来二十年内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战争,除此之外很难有像模像样的战争爆发,对于那些个亟需功勋封妻荫子、筹赏属下的勋贵来说,这是绝对不能放弃的机会。 可毕竟高句丽的势力有限,在大家乐观的评估之下,这一场东征帝国调动了不下于五十万军队,更装备了新式的火器,战力足以碾压高句丽军队,最多也用不了六七个月便会结束战斗。 若是战事顺利,甚至一路摧枯拉朽的平推过去,许多军队根本就捞不到正儿八经的上阵机会。 如此一来,自然求战热情高涨,谁不想在一场必胜的战争当中刷足军功?右屯卫作为覆灭薛延陀的主力,从上到下都历经了一次庞大的军功分派,许多中层军官甚至连升几级,早就被各支军队羡慕的不行,若是在掺和进东征当中,那简直就是与旁人夺食。 你都吃得饱饱的了,却还要从嗷嗷待哺的袍泽口中抢食儿吃,谁能忍? 所以右屯卫只有驻守京畿的份儿,绝无可能踏上东征战场。 见到高侃明显有些失望,房俊叮嘱道:“不要以为只有踏上辽东战场才有功勋可捞,陛下御驾亲征,留下太子监国,京畿重地之安危同样重要。届时大军东征,整个关中必将兵力空虚,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只要能够确保京畿无虞,使得陛下无后顾之忧,这也是大功一件,未必就会比前往辽东捞取的功勋少。” “喏!” 高侃连忙应了,他最是佩服自家大帅对于局势之猜测推算,温言忍不住搓搓手掌,兴奋道:“大帅的意思,会有人生出不臣之心?” “放屁!这等话语是能够随便说的?吾等身为军人,自当保家卫国格尽职守,若上战场自然勇往无前,留下守备京畿亦当满腔热忱竭尽全力!” “末将知错,还请大帅责罚!” “把心思放在操练兵卒上,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那也是你能去操心的?” 训斥了一句,房俊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越发阴沉的天色,目光越过校场看到了远处左屯卫的那一座高高的望楼,对高侃说道:“若是此刻与左屯卫对上,真刀真枪的厮杀,咱们有几成胜算?” 高侃想了想,笃定道:“最少七成!当然,这只是稳妥的说法,如若当真不死不休的厮杀,末将敢在大帅面前立下军令状,必胜无疑!” 房俊颔首,对于这一支浸透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劲旅,自然抱有强大的自信,不过却不能止步于此。 “若是彻底将其击溃,需要多少时间?” “若只是击溃,又是在猝然发动之下,一个时辰足矣。”高侃傲然道。 房俊目光又移向南边巍峨矗立的玄武门城楼,心里默默推算一番,摇头道:“时间太长了,半个时辰可否做到?” 高侃面露难色,迟疑道:“这个……没有十足之把握。” 心想人家左屯卫虽然比不得咱们精锐剽悍,可到底也是北衙禁军当中的主力,半个时辰就要将其击溃,真当人家是吃白饭的? 况且当真对阵上,战况瞬息万变,两支军队总共将近六七万人,衍生出来的情况根本不可掌握,谁又能断言会在多长的时间内战而胜之? 房俊目光深邃的看着远处阴云密布之下的玄武门城楼,沉声道:“之后的操练计划,便已左屯卫为假想敌,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击溃,彻底丧失战斗力。” 高侃心想就算你与人家左屯卫大将军柴令武素来不睦,可也没必要将他作为假想敌这么嚣张吧? 不过当他抬起头,顺着房俊目光所及的方向望过去,心里猛然一跳,失声道:“大帅……” 左右屯卫作为北衙禁军的主力,一直屯驻在玄武门之北,中间还有一个“百骑司”驻地,共同拱卫玄武门这个皇宫的北门锁钥。 如果右屯卫能够快速击溃左屯卫,就能够彻底掌控玄武门这一处重地,至于“百骑司”虽然皆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各个以一当十,但是在战阵之上却难以发挥精兵优势,在右屯卫的倾力攻击之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现在右屯卫居然以击溃左屯卫为操练之目标,自家大帅这难道是想要在某一个时刻扫清玄武门之外的敌对兵力,彻底控制这一处皇宫锁钥? 高侃可是渤海高氏子弟,即便家道中落却也是读过书的,自然知道玄武门有着怎样特殊的战略地位。 心里顿时直冒凉气…… 第六百七十七章 最坏打算 玄武门作为皇宫北阙之锁钥,自太极宫建成之日起,便成为生死存亡之咽喉,所以历来守卫此门者皆为皇帝之亲信心腹,以避免当年玄武门之变时常何暗中投靠秦王致使李建成、李元吉一败涂地之旧事。 近些年,李二陛下更是在皇宫禁卫之外,增设了左右屯卫把守玄武门之外,相互钳制,确保玄武门之安危。 若是能够击溃柴令武扺掌的左屯卫,“百骑司”在战阵攻歼之下根本无所作为,那么右屯卫顷刻间就可以完全控制玄武门,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全在房俊一念之间。 左右屯卫之设置,正是为了确保玄武门之安危,眼下房俊居然将左屯卫作为假想敌,难不成…… 高侃有些冒汗,咽了口唾沫,迟疑道:“这个……” 他琢磨着如何询问房俊此举之用意,可又怕是自己误解了房俊的意思,所以一时之间有些踟躇,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 房俊回头,见到他的神色,笑道:“怎么,害怕某心生异志,带着尔等走上一条不容于天地的不归路?” 高侃忙道:“自然不会,大帅公忠体国,忠于大唐、忠于陛下,末将绝无此意。” 房俊颔首,轻叹道:“某深受皇恩,焉能做出那等乱臣贼子之举?只不过你也应当知道,如今储位之争愈发激烈,吾等身为太子之拥趸,自当尽心竭力扶持太子保住储君之位,将来克继大统、执掌江山,就不得不将所有可能都考虑进去。说一句僭越之语,既然当年陛下能够从这玄武门杀出一条血路逆而夺取江山社稷,今日吾等就不得不防备这一幕重演。吾等不能对左屯卫有任何信任,柴令武的立场一直摇摆不定,表面上支持太子,暗地里却与关陇贵族们眉来眼去,万一将来某一时刻悍然发动,而吾等却又全无应对,如何对得住太子之信任?所以,从今日起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玄武门上,务必确保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能够迅速控制玄武门,进而驰援皇宫封锁皇城,擎天保驾!” 高侃浑身一震,赶紧单膝跪地,施行军礼道:“喏!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无论何时,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当即夺占玄武门,绝无半点差池!” 见到高侃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房俊很是欣慰,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吾等所作之一切,只为了在最极端的情况下确保国祚稳固,做好最重要的准备,却不能希望这一切发生。可一旦这些发生了,吾等就要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血肉之躯去捍卫帝国之国祚,要迎难而上,不怕牺牲,更要记住,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高侃心情激荡,面色涨红,一字字道:“大帅放心,末将在则玄武门在,末将死,玄武门也依旧会在!” “这等话语切勿说出去,对外只是宣称加强操练强度,面对一切质疑无须理会,自有某去料理,你的任务就是操练兵卒,关键时刻拉出去便能够以一当十,攻无不克!什么左右武卫,什么左右骁卫,让他们知道吾右屯卫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强军!” “喏!” 高侃壮志激荡,热血沸腾。 身为军人,平生最大之志向,一则开疆拓土,再则擎天保驾。自己追随房俊纵横漠北,将强横一时的薛延陀彻底覆灭,已经达到了开疆拓土之心愿。若是还能够在未来擎天保驾鼎定乾坤,纵死亦无憾! 自己的名字亦可如那些个当世名将一般闪耀,百代之后,亦会有子孙传颂褒扬,这是何等不世之功勋? 休说是封妻荫子了,名垂青史亦是可期…… 房俊走回书案前坐下,让高侃也坐在自己对面,叮嘱道:“操练之具体规划,某不会过多参与,由你全权决定,唯独有一样,必须加强火器的训练,最先一步是火枪之齐射,继而便是火枪与火炮的协同,这将是足以横行天下的无敌战术,万勿因为一时之困难而缩手缩脚,甚至予以取舍,导致裹足不前。” 火器战术之发展,绝非一蹴而就。 曾经的那个时空里,火药最先在神州大地上诞生,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是流传于道家炼丹术之中,并未受到格外的重视,更未发现能够用于战争之作用。后来虽然进入军中,却也只能作为辅助,什么火箭火铳等等聊胜于无。 及至后来出现了火枪,却也因为冶铁水平之缘故,未能成为战争当中最重要的武器。 结果后来火药之技术飘摇过海传到西方,墙内开花墙外香,在西方先进的自然科学体系之下迸发出足以开天辟地之能量,一举使得原本低劣原始犹如野兽一般的人种得到了征服世界的能力,坚船利炮满世界的屠杀与掠夺,短短几百年间便累计了巨量的财富,进而促进了自然科学的进程,使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低劣种族反而征服了所有文明。 房俊不希望这一世在自己逆天改命的情况下提前数百年造出了火枪火炮,最终却依旧被弃之如敝履,直至被别人捡去发扬光大,反过来屠杀自己的子孙。 可现实情况却依旧不容乐观,受到理念、能力等种种限制,火器虽然已经普及至大唐各支军队,但是除去房俊所扺掌的右屯卫与水师之外,并未成为真正的主要武器。 在自动化装弹出现之前,火器的发射速率的确是一个硬伤,若是没有完善而系统的训练,很难保证战时发挥出最大威力,这就导致尽管所有的主将都认可火器之威力,但是在作战之时却往往不能以火器为主力。 这需要长时间的摸索与积累,短时间内唯有等待书院“讲武堂”的第一批军官毕业之后进入各支军队,将火器之理论普及开来,方才可以予以解决。 受限于交通、通讯之落后,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房俊需要做的便是要在自己的军队当中始终保持火器之威力,让外界都认识到火器的不可取代,并且认可火器将会是战争的主要方式,而不是如同某一位大帝那样将其视为鸡肋,非但未能予以加速研发改进,反而一刀斩断束之高阁,彻底中断了火器之发展,酿成不可宽恕之恶果。 “末将遵命!” 高侃正色领命。 身为房俊的亲信心腹,又参与了漠北一战,他无比清楚的认识到火器之强悍,也明白房俊自始至终大力发展火器之决心。 房俊翻开书案上堆积的文书,一边审视批阅,一边不厌其烦的交代着一些诸如防卫、警戒等等方面的事情,务必让高侃提高警觉,不能有丝毫松懈。 否则在明年开春东征之后,长安情况一旦有变,非但很难做出快速有效的应对,反而容易被人一鼓击破,丧失先机。 高侃看似粗豪,实则谨慎,默默的记下房俊的叮嘱交待,转头就一一落实下去,不敢有丝毫怠慢。 忽闻外头有脚步声响,未几,有亲兵入内禀告:“启禀大帅,宫里有内侍前来,说是有陛下口谕。” 房俊赶紧放下手头公务,起身整理一番衣冠,亲自迎到门口,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在两个小太监的陪同下快步走来。 “天寒地冻,总管派两个小黄门知会一声即可,何须亲自走这一趟?” “呵呵,整日里在宫中,这腿脚都快要生锈了,出来走一走也挺好。” 王德笑眯眯的上前,相互见礼,房俊道:“总管里面请。” 王德嗯了一声,回头对自己的两个跟班儿道:“守在这里,外人不得靠近。” “喏!” 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站在大帐门前,挺胸凸肚,一丝不苟。 王德这才随着房俊入内…… 第六百七十八章 御前质问 高侃亲自倒水沏茶,将热茶放在茶几上,这才反身出去。 大帐内只剩下房俊与王德。 房俊亲自执壶斟茶,笑道:“总管且饮一杯热茶,去去寒气。” 王德道:“这天气当真冷得厉害,好在这两年流民减少,否则也不知一宿要冻死多少。” 拈着茶杯饮了一口,热茶顺喉入腹,暖意融融,惬意的吁出口气。 房俊看着他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口谕,却要劳烦总管亲自跑一趟?” 王德放下茶杯,道:“并无别的交待,只是传喻,让二郎您入宫一趟,有事相询。” 房俊顿时心中一紧…… 若是寻常事,何须王德亲自跑一趟? 赶紧问道:“不知陛下所问何事?” 王德摇头道:“陛下并未明说,老奴如何敢去揣测圣心?” 房俊有些发愣。 但听得王德又说道:“不过早些时候,魏王殿下曾经入宫觐见,提出恳请陛下恢复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国策……陛下大为恼火,将魏王殿下斥责一顿,哄了出去。” 说完这句,再不肯开口,只是耷拉着眼皮,一味的喝茶。 房俊心念电转。 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国策,乃是李二陛下登基未久定下的,想要效法商周,令宗室、勋贵分封四方、镇守天下,为国藩篱。只不过这个国策尚未等到实施,便被朝中大臣联合反对,最终不了了之。 原本已经分封至天下各处的吴王、齐王等宗室,也都重新回到长安。 李泰在这个时候重提旧事,用意为何? 抬头看了看王德,这个老太监乃是李二陛下真正的心腹,此刻亲自跑过来通知自己,明显事态严重,可是坐在这里却又喝着茶水不急不躁、一言不发…… 这是想要给自己一个充足的思考时间啊。 若是其余的小黄门前来传递皇帝的口谕,自己毫不知情下匆匆赶去皇宫,冷不丁面对李二陛下的诘问,很可能有所疏漏,导致严重之后果。 老太监有心了…… 可老太监也有自己的原则,坚决不肯说明细节,这就得自己去揣测。 所谓的封建天下,自然就是令宗室与勋贵效法商周西汉前往天下各处要隘之地,世代传袭,分封诸侯为国藩篱…… 房俊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关中繁华,若是封建天下,只怕宗师诸王不太适应各地之贫瘠苦寒……” 王德睁开眼睛,笑道:“老奴暖和过来了,陛下正在宫里等着呢,咱们这就走吧?” 房俊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心底难免震动,李泰这一手釜底抽薪玩得简直炉火纯青啊! 不禁大大的给个了赞…… “这等数九寒天,最是适合摆上一个火锅,一壶老酒,三五知己对坐畅饮,只可惜总管等闲不肯登门,在下始终有些遗憾。今日陛下相召,自是不敢怠慢,改日总管闲暇无事,定要前来寻某,咱们小酌一场,博古颂今岂不快哉?” 王德便摇头道:“二郎才高八斗、惊才绝艳,老奴不过是一个阉人,书都没读过几本,岂敢在您面前高谈阔论?更何况陛下面前伺候着,也没有那个时间,等到将来老奴风烛残年不能伺候陛下了,再与二郎畅饮欢聚吧。” 房俊眼睛眯了眯,若有所思。 王德抬头瞅了瞅房俊,忽又笑道:“二郎勿要多想,只不过是老奴身为陛下身边近侍,必须要避嫌而已,于你并无相干。” 房俊心想,这话儿说的就有意思了,你今日不过是传一个口谕便亲自前来,难道这就无需避嫌了么? 不过也不多说,起身道:“还是先去公里觐见陛下之后,得闲再与总管一叙私谊吧。” 王德亦颔首道:“正该如此。” 言罢起身,两人一同走出大帐。王德乘车而来,马车在营门之外不得进入营内,一起走到营门处,王德与两个小太监登车,房俊则带了十余名亲兵部曲策马紧随其后,一路沿着城墙绕过半个长安城,方才由金光门入城,到了承天门外下马,并未通禀,与王德一同进入皇宫。 到了神龙殿外,王德问门前站着的内侍:“陛下可在?” 内侍道:“刚刚用过午膳,这会儿正喝茶消食。” 王德回头对房俊道:“越国公稍后。” 房俊颔首,看着王德轻手轻脚的入内,片刻之后回转,道:“陛下宣召越国公觐见。” 两门目光相触,房俊略微颔首,表示会小心应对,这才走进殿内。 地龙滚热,殿内又燃了檀香,刚从外头天寒地冻之中走进来的房俊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甚是受用,到了御案之前,见到李二陛下正跪坐在靠窗处的地毯上,光亮的玻璃窗外冬日园景萧索,却难掩一身华服所展露出来的富贵堂皇。 这可与以往李二陛下追求自然舒适的风格有些不符…… 房俊微微提气,上前两步,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奉诏前来,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从鼻孔里嗯了一声,未再多言,只是耷拉着眼皮,拈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水。 “伏溜……” 继而阖上双目,慢慢品味着茶水的回甘。 房俊就只能保持一揖及地的姿势,不敢起身…… 李二陛下一杯茶饮尽,又自己斟了一杯,好似浑然忘了面前还站着一个人,又慢慢的品饮起来。 房俊心里暗惊,若是王德所泄露之信息无误,那么此刻李二陛下的确应该怒火万丈,自己愈发不敢乱动。 茶壶小巧,倒了第三杯,壶中茶水以尽,李二陛下将这一杯饮尽,这才抬起头,戏谑的看着房俊。 房俊已经微微见汗。 御书房内温度很高,他本身活力旺盛,加之这种一揖及地的姿势实在是太难保持,浑身筋骨都有点酸疼难捱,连气息都不平稳起来……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啧啧嘴,随口问道:“房俊,你可知罪?” 房俊心说您这不是废话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罪没罪谁也不能认啊,再说您还动大刑呢…… “微臣愚钝,不知所犯何罪。” “哼!” 李二陛下怒哼一声,双目之中怒气隐现,脸上的肌肉都跳了跳,一手扶着茶几,问道:“魏王进谏,欲重提当初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事,难道非是受你蛊惑?” 这可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房俊心中腹诽,口中恭敬答道:“陛下明鉴,微臣对此一无所知,更从未听闻魏王殿下心有此念。” 李二陛下盯着他看,大抵是有些不信。 不过未等他再问,房俊已经续道:“不过若是魏王殿下当真事先就此征询微臣之意见,微臣也定会附议。” 李二陛下:…… 娘咧! 这岂不是消遣老子呢?! 顿时大怒道:“放肆!混账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房俊心中早已经就此事各种推断演算,考虑到了种种可能与结果,便硬着头皮道:“陛下乃千古圣君,圣明烛照光耀千古,素来广开言路勇于纳谏,为何却就魏王谏言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一事大动肝火呢?” 李二陛下怒道:“此事乃是贞观三年之时朕提出,意欲奖赏朝中勋贵以及早宗室诸王,不过早已经被宗室与大臣们封驳,已成定论。岂能事过多年反复提及,如此将朕之威信置于何地?” 老子已经从谏如流,判定这项国策作废,时隔多年你们却再次提及,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身为皇帝维护自己的威信,自然名正言顺而且很有必要。 当然,李二陛下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房俊稍微改变一下弯腰的角度,缓解一下腰身的压力,摇头说道:“请恕微臣鲁莽,不敢苟同陛下之言。所谓时移世易,当年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政策并不符合国情,会极大的损害帝国利益,影响到帝国的长治久安。可如今时局与当年大为不同,魏王殿下认为世袭刺史、封建天下可以更好的维护帝国和平,故而提出恢复这项国策,又有何不可呢?” 我们是臣子啊,臣子的职责就是匡扶君王,难道还不准说话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 危机隐藏 李二陛下怒极,骂道:“简直一派胡言!若说当年不适合这项国策,朕还认同,可如今不过是过了数年,怎地就适合了?你来给朕说说道理。” 房俊却耍起赖皮:“陛下,吾等身为臣子,自当以勇于谏言为己任,但凡吾等臣子认为对的,就会对陛下谏言,而后由英明无上之陛下予以断定评判,若是不妥,便驳回谏言,若是允可,便诏行天下……臣等之智慧不过是萤虫之光,岂能同陛下日月光辉一般的智慧相比?所以臣等之谏言不可能都是正确的,最终之判定由陛下做出,在陛下之英明领导之下,帝国之所以能够日渐昌盛、一统寰宇也。可若是陛下令吾等所谏言之事务必正确,否则便予以问罪,实在是强人所难。” 我们只是臣子,就我们认为对的事情谏言,决定权在于您;若是我们每一次谏言都要保证绝对的正确,那么还要您这个皇帝做什么呢? 这番话看似处处马匹,可若是将谄媚之词剔除去,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李二陛下生生被他给气笑了,怒气冲冲道:“所以,朕此刻便将魏王之谏言驳回,你也赞同允可了?” 房俊想了想,摇头道:“微臣明不赞同……” “娘咧!” 李二陛下再也忍不住,从地席之上一跃而起,再也顾不得什么帝皇威仪,一脚就踹在房俊大腿上,将房俊踹了个趔趄,怒骂道:“油嘴滑舌,奸佞之辈!先前还说朕一言可决,这会儿朕决定了,你却又来反对,真以为朕提不动刀、杀不得人了?简直此有此理!” 冲上去又是一脚。 房俊捂着被踹的地方雪雪呼痛,实则轻松不已,终于可以改变姿势活动一下了…… 嘴上却叫到:“陛下饶命,请听微臣一言!” 李二陛下又踹了两脚,这才叉腰站住,骂道:“孽障!混账!你还有什么话说?” 房俊放松了一下肌肉筋骨,再一次一揖及地,恭声道:“陛下,关于恢复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国策是否可行,微臣固然无资格评判,自有陛下乾纲独断,微臣无有不从。只不过,若是陛下就此事征询一众皇子、宗室,怕是会有不同之意见。” 李二陛下先是怒气冲冲,可是听了这话,愣了一愣,旋即沉默下去。 转身重新跪坐在地席之上,陷入沉思。 房俊最后这句话,算是戳中了他的软肋。一直以来他都对太子的表现甚为不满,认为这样一个软弱的太子不能够继承他的宏伟基业,反而会导致皇权逐渐丧失,权臣做大,进而影响到李唐皇族之国祚。 先是属意魏王争储,后又近乎于公然支持晋王掺和进夺嫡之争,尽管最近对于太子的表现已经不似以往那般丧失信心,却也并未达到更改易储之决心。 自己若是公开询问皇子们对于争储之意见,大家想必摄于他这个父皇的威势不敢直抒己见。 可若是如房俊所言那般,问一问皇子们是否愿意出京就藩,恐怕人人都会同意。 说到底,谁都知道一旦稚奴夺嫡成功并且最终登基,他们这些皇子的命运就完全操之于晋王甚至是关陇贵族之手,固然稚奴可能念及手足之情不忍加害,可关陇为了彻底稳固稚奴之皇位,保障自身之利益,也必然会对他们下手。 到那个时候,稚奴能否抵挡得住关陇贵族,一意孤行维护兄弟? 还是干脆顺水推舟,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关陇的头上,然后眼看着兄弟手足一个一个被剪除,自己稳如泰山的坐上皇位……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万一自己的儿子们不信任稚奴,认为稚奴不可能保得住他们的性命家眷,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干脆以死相争,起兵造反拼死搏一把? 那可当真就是手足相残、骨肉相杀了…… 李二陛下头痛欲裂,紧紧闭着眼睛,剑眉拧成一团,抵御着慌乱的心思和病痛的折磨。 很想服食一颗丹药…… 可房俊就在自己面前,丹药是万万不能够服食的。这厮是个牛脾气,固然没有魏徵之风骨,却有魏徵的毛病,一旦得知自己服食丹药,说不定干脆就能跪在承天门外闹得沸沸扬扬,让御史台所有的御史言官都跳出来弹劾他这个皇帝。 忍一忍吧,再忍一忍。 李二陛下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咬着牙道:“此事朕会仔细斟酌,你先退下吧。” 房俊小心道:“陛下,这件事虽然由魏王殿下发起,可依臣之见,陛下不妨多听听诸位皇子的想法,毕竟……” “滚出去!” 话说一半,被李二陛下一声暴喝打断,吓得房俊一激灵,抬头去看时,便见到李二陛下一张方脸铁青扭曲,形容可怖目露凶光,居然说不出的暴虐凶戾、阴森可怖。 房俊心里乱跳,偷偷咽了口唾沫,忙道:“喏!” 后退三步,才敢转身快步走出御书房。 直至出了正门站在寒风之中,房俊依旧未能从刚才那一眼的震撼当中走拖出来。 这还是那个容颜伟岸、英明神武的唐太宗么? 刚刚那股子狠戾暴虐之气,吓得房俊以为下一刻就能冲上来将他给活活咬死…… 可尽管如此,他却不敢逗留,与门外的王德对视一眼,便听得身后御书房中传来一声暴喝:“王德何在?给朕进来!” 王德冲着房俊眨眨眼,转身小跑着进了御书房:“陛下,老奴在哩……” 房俊不敢站在这里偷听,只能在两个内侍引领之下快步向宫外走去,面上一片肃然,心底却波浪滔天。 有些事情他虽未亲见,却几乎已经可以证实了。 走到甘露殿不远的地方,房俊忽然站住脚步,对两个一脸愕然的内侍说道:“某忽然想起一事,想要求见长乐殿下,还请两位内侍牵头引路。” 两个内侍有些为难,虽然平素房俊可以去太极宫内一些宫阙并不会受到太多限制,可要么有皇帝旨意,或者有谕令召见,哪里可以自己找上门去?但毕竟房俊的威势摆在那里,两人不敢贸然拒绝,只得为难道:“好教越国公知晓,这宫里自有规矩,吾等奴婢只能为您前去通禀,可若是长乐殿下不愿召见,您不能进入殿下的寝宫范围之内。” “正该如此,那就劳烦二位予以通禀。” 两个内侍没办法,只得领着房俊从甘露殿后一直向西,路过孔子庙、安仁殿,再穿过千步廊,到了淑景殿外。 淑景殿是一座气派恢宏的禁苑,由大大小小数座宫阙殿宇组成,距离淑景殿尚有百米之遥,在一处小巧的殿宇前,两个内侍请房俊等在此处,其中一人快步绕过这座殿宇,去往淑景殿通禀。 今日阴冷,似有大雪却始终未曾降下,不过皇宫之内宫殿栉比房舍纵横,却是将寒风挡住,并未感到泰国寒冷。 站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那内侍才回转,随行尚有一名眉目清秀身子娇小的宫女。 两人来到房俊面前站定施礼,那宫女俏生生道:“吾家殿下今日早起的时候有些头痛,喝了一副汤药发了些汗才好了一些,可这会儿依旧慵懒,未曾梳洗,不便接见。不过殿下已经约了高阳殿下明日过府做客,越国公若非是要紧之事,不妨明日再说。” 房俊心想这自然是要紧之事,怕是天底下再也没有多少比这个更要紧的了,不过也知道长乐公主是为了避嫌,只得忍着心底焦急,颔首道:“是某唐突了,那便明日再说也无妨,烦请转告殿下,天气严寒,要多多保重凤体才好。” “喏,奴婢定会转告。” 宫女敛裾施礼,轻声应下。 房俊这才转身,与内侍一道离了淑景殿,由承天门出了皇宫。 天色阴暗,乌云压顶,寒风瑟瑟在天街吹过,房俊抬眼看了看承天门高大巍峨的门阙,心头压抑得厉害。 第六百八十章 年关将至 年关将至,又是一场大雪降下,瑞雪兆丰年。 长安城内街巷之上摩肩擦踵,一派繁荣兴盛。各个衙门都在紧急处置公务,务必在腊月十五之前将紧要的事物尽皆处置完毕,否则一旦有所延误,待到开衙之时已经是正月十五,会坏了不少大事。 百姓们也尽皆走出家门,在东西两市以及各处商铺、市集采买年货,不然再过得几天商家亦要上闸板歇业,有钱都没地儿去买。 整座长安城沉浸在年前的热闹当中。 世家门阀、官宦府邸也忙碌着,盘点商铺之收益,核算之后予以封账,钱粮入库货殖封存,府中上下亦要彻底清扫一遍以待迎接新春,在外地的子弟纷纷归家以便新年祭祖,逗留京畿者若无必要,也敢在这个时候沿着水陆两路各自返乡,人口流动增大。 与此同时,来自天下各州府县以及番邦属国的贡品也源源不断的运抵京师,各种金丝玛瑙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尽入皇家内侍监的库房, 尤其是“东大唐商号”网络自外洋的稀罕物件儿,也一车一车的运入宫中。 长乐公主抵达晋阳公主寝宫的时候,便见到大殿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箱笼匣匮,有不少都打开了盖子,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耀眼生花。 一个小侍女打开一个锦匣的时候,不慎被脚下的盒子绊了一下,踉跄一步,手中不稳,锦匣掉在地上,数十棵晶莹玉润大若鸽蛋的南珠便掉落出来,在光洁的楠木地板上四处滚动,顿时一阵珠光宝气。 气得一旁一身绛色云纹蜀锦宫装的晋阳公主叉着腰赤着脚,顿足嗔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摔坏了珠子本宫非得打你们的板子!” 小侍女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将锦匣放在一旁,跪在地上去捡珠子,只是珠子滚圆,地板平整光洁,落地便蹦蹦跳跳四处滚动,一时间哪里捡的起来?在地上爬来爬去一颗一颗的捡,急的满头大汗。 长乐公主正好走进来,见状面色微沉,看着晋阳公主道:“不过是不慎失手而已,又没有损坏,何以发这么大的脾气?” 素来温柔伶俐的妹妹如今这般颐指气使,令她甚为不满。宫人做错事,自有规矩惩罚,可身为公主却应当娴静典雅处变不惊,这般大惊小怪颐指气使,岂不是没教养?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吐吐舌尖,赶紧提着裙裾,赤着脚小跑过去,揽住长乐公主的胳膊,撒娇道:“姐姐干嘛生气?妹妹也只是说说而已,又不会当真打她们。” “你呀!” 长乐公主宠溺的点了点妹妹光洁的额头,旋即奇道:“这么多的珍宝为何不送去库房,反而放在大殿之上?” 逢年过节的,李二陛下总会赐下各式各样的珍宝给自己的儿女们,兕子与小幺这两个最小的嫡女更是深得宠爱,每每赐下的宝贝都是别人的好几倍,可是这些东西对于锦衣玉食的金枝玉叶们来说看常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大多也只是欢喜一阵便丢去库房,只选一两件也别喜欢的放在寝宫里,却从未见如晋阳公主这般都摆在寝宫之中的。 晋阳公主却理所当然道:“父皇赏赐的东西都送去库房了,这些是姐夫送进宫里给我玩的,自然要放在寝宫里。” 长乐公主无语。 这话你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就不怕父皇吃味么? 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她自然知晓兕子与房俊素来亲厚,可小时候自然无妨,越是亲近越显得天家和睦,现在年岁渐长,已经将要及笄,快到谈婚论嫁之年纪,再如往常那般毫不避讳,却是不妥。 再看看殿上堆满的这些房俊送进来给兕子玩耍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价值连城,单单那一盒子散落在地的南珠,怕不就是值个几万贯…… 心里又不禁泛酸,这棒槌对兕子倒是当真疼爱,给我的礼物也没有这么多啊…… 晋阳公主问道:“姐姐穿的这么正式,是要出宫么?” 长乐公主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她受了高阳公主的邀约,今日要一同去房家在骊山的庄园里泡温泉,本想带着兕子一起去的,可是见到这满殿的珍宝,却又犹豫了,到底要不要让兕子与房俊继续如以往那般亲密下去? 晋阳公主却已经兴奋道:“姐姐带上我一起吧,整日里闷在宫中好无聊的!” 长乐公主还能说什么呢?只要见到妹妹那无辜可怜如小鹿一般清亮的眼神,一颗心便化成水再也狠不起来。 所幸晋阳公主一早起来已经梳洗打扮,这会儿只需要套上一件雪白的狐裘,姊妹两个便携手出宫,坐着四轮马车,过灞桥,一路向东直奔骊山。 …… 将近四十度的温泉从泉眼当中涌出,腾腾冒着热气,将整个身体包裹在内,然后从浴池之中满溢出去,顺着泄水口流走,余温给外头的花房增加地热温度。 一般来说,这种水温略高,会格外用凉水流进来调和一下,不过房俊却最是得意这种水温,滚烫的温泉水将皮肤烫得通红,浑身毛孔都贲张开来,汗水滴滴答答的涌出来,整个人有一种通透过瘾的舒适。 泡了好一阵,才起身从池子里走出来,一个猛子扎进旁边一个凉水池子里,冷热交替,刺激得浑身肌肤缩紧,瞬间使得有些慵懒的精神振奋起来。 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套上棉布内衣,外头穿上一件圆领胡服,头发让侍女随意的扎起,趿拉着木屐走出浴室,来到不远处的花房之中,坐在藤椅上沏上一壶好茶浅啜慢饮,整个人都通透舒爽起来。 阳光从头顶的玻璃顶棚照射进来,各式各样的花卉树木郁郁葱葱,与一块一块玻璃镶嵌起来的墙壁外白雪覆盖的景象相映成趣,一颗芭蕉树旁放着一张桌子,武媚娘正带着金胜曼不断的翻阅着一大摞十几册账簿,拟定着年节的礼单。 两人身上都穿着轻薄的纱衣,一个妩媚娇柔,一个青春洋溢,两双雪白纤秀的赤足穿着木屐,别有一番引人入胜的魅惑。 身后有谈笑声传来。 房俊回头,便见到高阳公主与长乐、晋阳姊妹三人从另一侧的浴室中走出来,亦是穿着木屐,身披轻薄的纱衣,三张白皙的脸蛋儿被温泉水蒸得白里透红,水润娇嫩。 晋阳公主见到房俊,立即便脱离了两个姐姐,小跑着过来房俊身边坐下,大抵是身体里的热量尚未消散,俏脸泛起殷红,素白的手儿在脸上扇了扇风,红润的小口微张,又伸手在一旁茶几上拈起一瓣冰镇的苹果放入口中,沁凉甘甜的果肉入口,满足的眯起眸子,学着房俊的模样瘫在藤椅上,一双秀美的纤足干脆踢掉了木屐,就那么翘起来,在房俊眼前一晃一晃的,有些耀眼夺目。 房俊:…… 这丫头身量还未长开,可也有了“小荷初露尖尖角”的风韵,身姿纤美眉眼如画,已经是个小美人胚子。 莫名的,房俊有些感慨,也有些失落,好似有些什么东西随风而逝,一去不复返。 再也不是以往可以将脚深入他的被窝暖脚的小丫头了…… 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慢悠悠走过来,长乐公主见到晋阳公主“放浪形骸”的模样,顿时有些不满,尤其是见到这丫头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的瘫在藤椅上,裙裾胡乱的皱起,露出一截儿纤细莹白的小腿,小脚丫子还一晃一晃的,丝毫不在意身边正坐着一个男人…… “堂堂公主,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走上前去,轻轻拍了这丫头一下。 “啊!” 晋阳公主不情不愿的起身坐直了,嘟囔道:“姐夫又不是外人,要那些规矩做什么呢?” 说是这么说,却丝毫不敢违抗。 第六百八十一章 丹汞之毒 房俊看向长乐公主,露齿一笑,揶揄道:“男女授受不亲,长乐殿下知书达礼,自然恪守礼教。” 长乐公主也看向他,四目相对,忍不住脸上一红。 却是由“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句,想到了在江南徐氏庄园的那个深夜里相拥而眠的情景…… 心中羞涩悸动,便狠狠的剜了房俊一眼,不理他坐在最外边的一张藤椅上,整理一下裙裾,将穿着木屐的纤足盖住,免得被某些龌蹉之辈占了便宜。 高阳公主没察觉两人之间的暧昧,有些不满的瞪了自家郎君一眼:“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却因为靠近房俊的藤椅被晋阳公主占了,只得坐在姐妹中间。 看了看一旁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武媚娘与金胜曼,想了想,说道:“先前大嫂祖母寿诞,因为三郎婚礼而未能前去,过了年大嫂要回娘家省亲,得给补上一份厚礼才行。” 武媚娘闻言抬起头,笑着颔首道:“多谢殿下提醒,定然不会忘记的。” 高阳关注便笑了笑,摆摆手道:“本宫也是闲的,这等事媚娘你又怎会疏忽呢?你随便处置便好,本宫再不会过问。” 一家人,最紧要便是和和睦睦。 如今房家二房犹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一日盛过一日,长房自然难免失落。不仅仅是如今房俊位高爵显深受父皇器重,还有自己这个公主坐镇,加上几乎房家所有产业都由武媚娘掌管,长房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 固然房遗直性情迂腐、杜氏恬淡宁静,不大在意这些虚妄的东西,可是人便有攀比之心,二房就更应当注意长房那边的感受,平素多多关照多多慰问,有什么事情也要尽可能的体量。 武媚娘看了看面前的礼单,说道:“奴家从水师送来的年礼当中,挑了一些麝香、玳瑁、珊瑚等贵重物品,添加到了大嫂的礼单当中,不知是否适合。” 这几样物品在这个年代是名副其实的有市无价,一等一的珍品。 房俊喝着茶水,随意说道:“你自己权衡就好,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大兄为人严谨,书呆子气有些重,平素不大在意这些个东西,大嫂在娘家未免就要遭受一些质疑,礼品重一些,也好给大嫂装一装门面。” 世家门阀之间的攀比之风尤甚,比权势比富贵比子嗣,就没有不能拿出来比的。房遗直那个性子实在是有些奇葩,平素既不上心事业,更不钻营人脉,就只是一味的读书,再不就三五好友清风明月往来清谈,白白顶着一个宰辅公子的架子,实则却半分权势财力也没有,难免使得大嫂杜氏在娘家有些抬不起头,遭人讥讽。 所以不仅每年的年礼房俊都给长房准备得一份厚礼,但凡是大嫂娘家人求着办事,房俊都尽量给办得漂漂亮亮。 武媚娘含笑道:“奴家知道了。” 又低下头,跟金胜曼嘀嘀咕咕,誊写着礼单。 长乐公主感慨道:“有媚娘管着家中这些琐事,你们夫妇当真是省了不少心,否则这些个人情往来哪一样不得上心去管?” 武媚娘微笑道:“多谢殿下夸赞,奴家不敢当。” 长乐公主柔声道:“你不敢当谁敢当?如今这长安城中不知多少世家子弟都艳羡越国公呢,能够娶得武娘子这等秀外慧中的玲珑人儿,又有新罗公主红袖添香……” 武媚娘自是不敢予以反驳,高阳公主却忍不住笑道:“姐姐这话说的,怎地听上去那么酸呢?” 长乐公主脸儿一红,瞪了高阳公主一眼。 房俊岔开话题,道:“微臣昨日被陛下召见,辞陛之后曾前往淑景殿求见殿下,有一事相商。” 未等长乐公主答话,武媚娘已经收拾账簿笔墨,与金胜曼起身道:“郎君自与殿下商议要是,奴家去别的地方整理礼单。” 言罢,敛裾向几位公主施礼,向外走去。 长乐公主便去看房俊,房俊想了想,自己自然是绝无任何事会避着武媚娘的,只不过接下来相谈之事涉及李二陛下,到底“为尊者讳”,当着几位公主的面前未免有些尴尬,便任由武媚娘与金胜曼走开,去了旁边的房舍之中。 高阳公主和长乐公主不由得纷纷坐直腰肢。 她们都知道房俊甚为器重武媚娘,连武媚娘都要避开,定是万分重要之事,不敢怠慢。 房俊这才喝了口茶,看着三位公主说道:“几位殿下可否发现陛下最近有何不妥之处?” 三位公主顿时蹙起眉儿,不解其意。 高阳公主没好气儿道:“你是不是皮子又痒了,父皇几天没揍你,都敢在背后编排了?” 房俊面色凝重,淡然道:“微臣这么问,殿下就这么答,勿要牵扯其他。” 高阳公主顿时噤声。 她虽是公主,房俊也对她颇为尊重,但夫妻之间实则还是房俊占据主导地位,自己平素叽叽喳喳也就罢了,房俊并不与她计较,似这般重的语气却是极少出现,可见事态必然严重。 只是想了半天,三人也并未想到什么不妥的地方,长乐公主忍不住问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咱们之间……你是高阳的驸马,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房俊苦笑道:“问题在于微臣也仅只是猜测而已。” 高阳公主愈发担忧了,催促道:“什么猜测不猜测的,到底要说什么呢?” 房俊揉了揉脸,缓缓说道:“微臣觉得……陛下在服食丹药。” 三位公主一起愣了愣。 晋阳公主不懂这些,好奇问道:“什么丹药?” 房俊道:“自然是寻求长生之丹药。” 晋阳公主熟读史书,这个倒是知道,不以为然道:“自古以来寻求长生者不计其数,便是帝王之中也不足为奇,姐夫何必在意?” 道家秘术历来就在贵族之间流传,晋阳公主固然少不更事,却也有所耳闻,世家门阀、皇室宗亲都对道家炼丹之术甚为推崇,醉心于此者大有人在,哪里就需要这般慎重了? 迎着三位公主的目光,房俊斟酌着说道:“因为微臣发现,陛下现在的身体已经出现了毛病……虽然不甚了然,但很有可能是因为服食丹药的缘故。而且据微臣所知,陛下所服食的丹药并非道士所炼制,而是番僧所制。” 高阳公主顿时眉毛一挑,吃惊道:“和尚也会炼丹?” 丹汞之术,素来是道家的不传之秘,唯有修行精深之道士方能够得窥其中大道,借之以进军天人之境,追求长生不死。而佛家讲究的乃是顿悟、精修,六根清净斩断凡尘,进而肉身成佛。 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房俊道:“前些时日与殿下同去九成宫避暑,殿下可还记得?” 高阳公主颔首。 “就是在九成宫里有一处金飚门,门外有一处道观,便有番僧居住于此。那番僧微臣此前亦曾见过,由天竺而来,据说通晓阴阳不死之术,能够炼制秘药,陛下将其藏在宫里,不过后来被大臣们屡屡诤谏,陛下无法,将其逐出皇宫,此后便不知所踪,如今看来,陛下并未熄了长生之心,而是将那番僧藏在九成宫里,秘密炼制丹药,而且时常服食。” 房俊浓眉紧锁:“陛下以往固然脾气刚烈,却从未平白发怒,也能听得人劝,可是最近这些时候却往往暴怒,更是一意孤行听不得任何不同之意见,动辄怒气勃发。尤其是微臣数次发现陛下的情绪极其不稳定,这些都是丹药之危害。” 晋阳公主脸色煞白,伸出纤手拉着房俊的衣袖,颤声道:“姐夫,那丹药该不是已经伤及父皇的龙体了吧?” 房俊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事实上这种话语是不能说出口的,妄自揣测皇帝的身体状况,乃是大逆不道,若是碰上一个暴戾的皇帝,仅此一项就能杀得人头滚滚。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丹药盛行 长乐公主蹙眉道:“以丹汞炼制金丹,古已有之。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则名太极,在释则名圆觉,在道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采集天下之日月精魄,经火煅炼成熟,与天地同长久,与日月同光明,最终成药。服之固然不一定成仙长生,但何以会伤害肌体?” 不怪她不解,实际上这个年代的人根本就不曾意识到丹汞之危害。 炼丹术最早始于春秋战国时期,在《山海经》和《战国策》中已有不死药的记载。战国时期,各诸侯王纷纷开启了轰轰烈烈的求仙问药之旅,炼丹术士应运而生。 秦朝更有秦始皇差遣徐福率千名童男童女远寻仙山不死药这样的名垂千古之行为。 及至道家开始兴盛,炼丹进入高潮阶段。 孙思邈就是一位炼丹高手…… 固然炼丹术风行甚久,但用来炼丹的材料其实并不多,毕竟按照炼丹的理论来说,吃长寿的东西才能长寿。什么是长寿的东西呢?花花草草的肯定不行,再珍贵也不行,乌龟老虎也算不得,真正入得了炼丹师眼中的,最好的材料便是万年不变的石头。 不惧风吹日晒,无畏沧海桑田,没有生老病死,岂不正是修仙得道之人最完美的状态…… 当然也不是什么石头都行,物以稀为贵,早在路上随意捡一块石头便拿回去炼丹,如何能够体现珍贵稀有之处?所以炼丹师们选择的便是富含汞、金、银之类看上去很与众不同的矿石。 金银因为贵重而受到青睐,而汞被人们喜欢则得益于它的颜色。自然界中的汞无法单独存在,是以化合物的形式与硫等元素组成丹砂之类的矿物,这些矿物具有鲜血一般鲜艳的眼色,因此受到古人追捧喜爱,并且赋予其诸多神秘而强大的意义。 这些金属的确贵重,可人吃下去谁受得了?对于普通人来说,偶尔得到一个机会吃上那么一两颗,这倒也并无大碍。甚至像砷这样的重金属在一些化合状态且浓度较低时,对人还有一点好处。 可对于那些个醉心于此的贵人来说,尤其是天下最尊贵之人的皇帝,权力、财富、人力都足以支撑他们更大规模的炼丹,所以常年服用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导致体内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 然而这种重金属中毒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绝非肉眼可见,古代的检测手段又极其匮乏,使得很难被人发现,所以从来都不曾被予以重视。 这就导致几乎所有人都不认为服食丹药有害,固然不一定成仙成圣长生不死,可对于身体有好处是一定的…… 大臣们之所以反对皇帝炼制丹药服食,并非是害怕皇帝吃坏了身子,而是担忧长久炼丹会导致开销靡费,并且沉迷于此不可自拔,进而懈怠朝政。 “五石散”诞生于东汉末年,乃是一代医圣张仲景所以研制,能治多种疾病,然而服食过量之后可以使人精神振奋产生飘飘欲仙之感,成为上流人士居家旅行、欢饮宴会之必备物品,就连张仲景都不认为“五石散”对身体有害…… 当然,究其本质来说,“五石散”亦是丹药之一种。 所以长乐公主对于房俊“服食丹药导致身体出现毛病”这一说辞有些不能理解。 房俊摇头道:“丹汞之害,我曾与孙道长提及,孙道长对此做了详细的观测与实验,其毒固然缓慢,需日积月累方才危害身体,但是其毒性却甚为剧烈,一旦毒素在身体内累积至一定程度,纵是大罗金仙亦无回天之术。” 几位公主面色顿变。 若房俊一人之说辞,她们自然会予以怀疑,可孙思邈这三个字简直就是医术一道的保证,只要孙思邈说有毒,那必定就是有毒的,毋须怀疑。 更不会怀疑房俊编造谎言来诓骗于她们,实无必要…… 晋阳公主面色发白,扯着房俊的衣袖颤声道:“那可如何是好?我这就回宫去劝劝父皇别再吃那些东西!” 房俊拍拍她的手,安抚道:“稍安勿躁,丹汞之毒固然剧烈,可毕竟需要长期服食日积月累才能伤害身体,陛下到底吃了多长时间谁也不知,迟一日早一日其实无关紧要。” 丹汞之毒乃是慢性毒药,若是李二陛下此刻已经毒入肺腑,纵然停止服食也不可能清除毒素,同样,就算继续多吃几天,也不会骤然毒发…… 房俊看着长乐公主道:“陛下原本便脾性刚烈,看似善于纳谏,实则乾纲独断,一旦拿定主意,等闲之人去劝说根本无用。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说话他能够听得入耳,怕是也只有两位殿下了。微臣今日提及此事,便是希望两位殿下回去之后能够予以劝谏,却不要太过激烈,否则物极必返,说不定会使得陛下生出抵触心理,愈发糟糕。” 李二陛下本就是个倔脾气,如今服食丹药之后导致性情愈发暴躁,只能和风细雨的予以规劝,一旦手段激烈,说不定事与愿违。 而有可能劝谏他的,或许也唯有这两件小棉袄,连高阳公主也差了一层…… 长乐宫主面色凝重,缓缓颔首:“本宫会找准时机予以劝谏,不会贸然行事。” 房俊又叮嘱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放在心里早作准备,但是万勿传扬出去,即便是太子与晋王也不行!” 皇帝服食丹药导致中毒……这种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搞不好甚至足以引发一场宫廷政变! 长乐公主愁眉紧锁:“我自然知道轻重。” 房俊又看向晋阳公主。 小公主小脸儿煞白,乖巧颔首道:“姐夫放心,我谁也不会说。” 长乐公主已经坐不住了,起身道:“本宫这就回宫,看看寻个什么样的时机,去跟父皇劝谏。” 房俊宽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丹汞之毒固然无解,不过并非旬日之间便会爆发出来,所以殿下完全可以从容以对,最重要是劝谏之效果,不必奢望一蹴而就。” 长乐公主面色凝重,颔首之后,牵着晋阳公主的手儿匆匆离去。 高阳公主自去起身相送。 房俊也起身回到浴室,脱去衣衫重新跑进温泉之中,须臾便烫出一身大汗,命侍女沏了一壶热茶放在一旁,一边冒着汗一边喝着茶水,浑身通透甚为舒爽,放佛回到了上辈子泡在澡堂子的那种感觉…… 身后脚步声响,却是高阳公主送走了长乐、晋阳两位公主回转,也脱去衣衫下了浴池,将身子泡在温泉水中,头枕着浴池的边沿。 房俊扭头看去,便见到一双黛眉紧锁,秀眸阖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被热水蒸得一片红晕,连雪白的锁骨都泛着红晕,水珠儿在晶莹的肌肤上一颗一颗聚集,又缓缓滑落。 房俊咽了口唾沫,伸手将娇小的身子揽入怀中,大手正想要抚慰一番,却被无情打掉。 “没心情,老实点!” 黛眉蹙起,高阳公主狠狠的白了自家郎君一眼。 房俊只得讪讪作罢,婆娑着妻子滑腻瘦削的肩膀,宽慰道:“不必如此焦急,陛下本身便通晓医理,所以番僧炼制之丹药绝不可能有明显的剧毒,只是各种矿物摄入身体之后逐渐沉淀下来,方才构成毒素,一时半会儿的并不会有太过严重之损伤,只要往后停止服食,慢慢调理,定会渐渐恢复过来。” 无论是丹药亦或五石散,由于提纯手法的原始落后,导致毒性并不剧烈,只能日积月累以一种缓慢的方式侵害人体,与后世的那些个同类物品不可同日而语。 只需要在未曾爆发出毒性之前予以停止服食,使得人体内的毒素慢慢代谢,足以恢复过来。 第六百八十三章 官场生态 临近年关,世家门阀、皇亲贵戚的宅邸车马进出、门庭热闹,不断有亲朋故旧、朝中同僚同来的年礼送入府中,亦有送往别家的年礼从库房之中运出,人情往来本就是千百年来传下来的习俗,不得有半点怠慢。 赵国公府门前车马辚辚,宾客络绎不绝,一车一车的礼品送入府内,虽然朝野上下皆已经感受到长孙家早已不复往昔之风光权柄,但是却丝毫不见半分家势倾颓之色。 至少如今长孙无忌依旧贵为太傅、赵国公,该有的人情世故谁也不敢少了。 …… 今日天色阴冷,北风阵阵,时不时的有雪花飘落。 书房门前,两位年轻官员垂首而立,在他们面前一位长孙家的奴仆却挺胸凸肚,脸上带着笑,眼神之中却殊无敬意,淡淡笑着说道:“好教二位知晓,吾家家主昨夜会客,甚为劳顿,此刻正在书房之中查阅礼单,并无时间接见二位。” 其中一位白净消瘦的官员拱手道:“赵国公身体劳顿,吾等感同身受,只不过吾等来此之前,受到晋王殿下嘱托,务必求见赵国公,却是不敢有负使命。” 长孙家的奴仆依旧脸上带着笑,言语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晋王殿下之命,自然是不敢违背的。可是也请二位体谅吾家家主之不易,毕竟年岁有所增长,体力不似往年健旺,若是每一个上门求见之人皆要接见一番,实在是强人所难。二位不妨留下名帖,老奴转交给家主,之后觐见晋王殿下之时,定会解释二位失职之因由,晋王殿下必不会责怪。”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 不过是一些小门小户的子弟,依仗着机缘或是不入流的人脉,能够进入朝中出仕为官,又靠着钻营取巧接近朝中显赫人物,入不得眼自也没有什么损失,反正不过是面皮一张,年礼也寒酸得紧,可一旦入了大人物的眼,略微伸一把手提携一下,便可平步青云。 至于抬出晋王殿下的面子……那更不可能让其入内求见了,若是每一个打着晋王旗号的人前来拜访,长孙家都要将其视若上宾,那么在旁人眼中长孙家岂不是成为依附于晋王的存在,对晋王的任何命令都不敢有所违背? 如今的形势,乃是晋王想要争储就务必借助于长孙家,而非长孙家没有晋王就得倒台。 哪怕事实如此,也必须表现出长孙家的风骨…… 这奴仆乃是长孙家的主事,在长孙无忌手底下办事半辈子,虽然不乏狗眼看人低的劣根性,却也不至于如同表现出来的这般浅显刻薄,他深知长孙无忌一贯的行事风格,故意刁难这两位年轻官员,以此来展示长孙家在于晋王的合作之中处于主导地位。 两位年轻官员面色难看,可长孙无忌威名赫赫,却也不敢得罪,虽然被一介奴仆鄙视教训着实令人难堪,却也只能忍着。 齐齐递出手中名帖,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将吾等名帖交予赵国公,告知详情。” 这奴仆倒也不曾出言奚落,恭敬的接过名帖,笑着说道:“一定一定。” 两位年轻官员道:“那吾等暂且告辞,日后有机会再上门拜访。” 奴仆笑着鞠躬:“二位慢走。” 两位年轻官员转身在两个杂役的带领下出了赵国公府的大门,站在街上,回头看着高大的门庭和匾额上“赵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胸腹之中自有一股不平之气奔涌激荡。 亦是胸怀鸿鹄之志的年岁,满腔热血想要一展抱负,如今却遭受这等冷落,如何能不胸怀激愤? 二人转身登上马车,放下车帘,那白净消瘦的官员愤声道:“欺人太甚!吾等身负殿下之命前来,却被拒之门外,连面都见不着!赵国公不止是瞧不起吾等,又何曾将殿下放在眼中?今日之辱,吾李巢铭刻心中,永不或忘!” 另一人相对来说却冷静一些,蹙眉忧虑道:“看这奴仆的架势,便可知赵国公对于殿下是何等态度。如今殿下不得不借助赵国公的势力争储,可纵然异日大获全胜克继大统,也必定要面对赵国公之跋扈强势,想要君临天下手执日月,难上加难啊。” 李巢愤愤道:“那又如何?殿下目前也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只要争储成功,那便是天下之主,他长孙无忌主要不谋反,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吾等定要襄助殿下剪除其羽翼,总揽皇权!” 另一人愁眉紧锁,却是没有搭腔。 …… 书房之中。 奴仆将两张名帖放在案头,将两位年轻官员的话语以及来意说了。 长孙无忌缓缓颔首,淡然道:“做的不错。” 正如奴仆所想那般,那如今必须在于晋王之间的合作当中占据主导地位,否则且不说往后没办法攫取更大的利益,单只是眼前若压不住晋王,任其自行其事,如何能够在于太子的夺嫡之中逆而获胜? 该亲近的时候亲近,该给予冷落的时候也不能疏忽。 顺手拿起那两张名帖,展开来看了看,只见一张写着陈郡扶乐人氏袁公瑜,通事舍人,另一张写着魏州昌乐人氏李巢,巡按御史…… “行了,下去吧。” 对于奴仆的做法很是满意。 不过是两个小门小户的子弟,官阶也不高,一个正七品下,一个正八品,正好既不用担心得罪了其身后的家族,又能借此向晋王展示态度,甚为妥帖。 便随手将两张名帖丢在一旁,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水。 门口脚步声响,三子长孙濬、四子长孙温一前一后走进来。 “见过父亲!” 两人齐齐躬身施礼。 “嗯。” 长孙无忌颔首,道:“坐下说话。” “喏。”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长孙无忌下首。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问道:“你二人不是负责收受年礼么,何以跑到为父这边来?” 长孙温性格毛躁一些,愤然道:“父亲有所不知,关陇这些个老不死的,简直欺人太甚!” 长孙无忌脸色就有些发黑…… 长孙温吓了一跳,自知说错话,他老子长孙无忌就是关陇的一份子啊,岂不是连老子都给骂了? 连忙说道:“这两日与三兄一起收受年礼,关陇这些个人家倒是一家不落的都送了年礼过来,儿子与三兄也都按照各自的分量给予回礼。可这些人家却只是派遣家中的子嗣前来,连一封家主的拜帖都见不到,岂不是没将吾长孙家放在眼内?” 长孙濬也说道:“的确如此,这些人家平素依仗着父亲耀武扬威,如今父亲与陛下疏远了一些,便开始各种方法的与吾家脱离干系,实在是令人不齿。” 长孙家一直以来都是关陇领袖,哪一家不是上赶着巴结?如今倒好,为了替关陇争取更大的利益,导致长孙无忌与李二陛下的关系有所疏远、各生猜忌,结果这些个关陇家族反倒是因此巴不得与长孙家保持距离…… 就算有长孙涣那么一码子事儿,可长孙家何曾再有过半分对不住关陇贵族们的地方?如今长孙家为了关陇的利益奋力争取,其余人家却这般撇开关系,真真是令人齿冷。 长孙无忌却是不以为然。 他纵横朝堂大半辈子,见惯了云起云灭、生旺衰绝,最是懂得人情冷暖、损人利已的道理,岂能因为关陇贵族们的刻意疏远便火冒三丈? 只要能够扶持晋王争得储位,今日那些人如何疏远自己,他日就要如何上赶着前来巴结。 说到底,关陇一脉同气连枝,不是谁想要疏远就能够疏远得了的…… 他不在意此事,而是看着长孙濬说道:“你回去准备一下,年后,代替为父去一趟西域。” 长孙濬一愣:“父亲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拈起茶盏,顿了顿,低声说道:“去往大马士革送一封书信……” 第六百八十四章 暗生嫌隙 长孙两兄弟顿时愣住。 好半晌,长孙濬才试探着问道:“父亲,吾家的商队常年来往西域,几乎每季都会抵达大马士革,究竟何事需要孩儿亲自跑这一趟?” 这年头出一趟院门可不容易,道路不便山高路远,加之医疗水平底下,略微水土不服染上病症就极有可能一病不起,再也不能回到家乡。故而才有“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话语,不仅仅是父母高堂尚在,稍有闪失来不及通知远游的儿子,未能侍奉榻前造成终生遗憾,更因为极有可能这一去便不能复返,父母膝前无人尽孝…… 更别说西域不仅环境艰苦路途遥远,更有突厥人时不时截杀汉人商队,山匪路霸亦是遍地肆虐,他们可认不得你长孙家如何威风八面,只知劫掠钱财杀人越货,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异域。 长孙无忌耷拉着眼皮,呷着茶水,缓缓说道:“莫要问,你但去便是。” 长孙濬张张嘴,旋即默然无语,只是神情有些低落。 长孙温坐在一旁将兄长的神色看在眼中,却也没有多说,心中自有计较。 此去西域山高路远,沿途危险数之不尽,每年前往西域的商贾必会折损十之二三,想要全须全尾的回来,不仅要看准备是否充分、实力是否强悍,更要看老天爷是否眷顾,是否有好运气。 运气这东西谁也说不准,有些时候自己的好运气,恰恰是建立别人的厄运之上…… 长孙濬自然不知自家兄弟心里正转着阴毒的念头,踟躇良久,方才闷声道:“孩儿遵命。” 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令长孙无忌眉毛紧蹙,将茶盏重重的顿在茶几上。 当真是人才凋零、青黄不接,若是长孙冲仍在身边,这等事怕是不用自己叮嘱便会做得很好,至不济长孙涣也行啊…… 可世事难料,想他长孙无忌十几个儿子,却在嫡长子、庶长子相继折损之后,陡然发现后继无人。 这是何等悲哀? 简直比整个长孙家族被皇帝打压至一蹶不振更加令他心灰意懒、伤心不己,毕竟只有有人才,再是挫折亦可度过,终有重起之日,可若是没了人才,即便今日依旧忝为天下第一门阀,可用不了几日便会跌入凡尘,被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敌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长孙无忌甚至有些恍惚,若是没有一个能够承担得起家业的儿子,自己幸幸苦苦拼却一生英名的种种谋划,又是所谓何来? ***** 李巢与袁公瑜从赵国公府碰了一鼻子灰,一腔愤懑的来到晋王府求见晋王。 李治在偏厅召见,见到两人愤懑之神色,不由奇道:“二位爱卿,何以这般怨气冲天?” 两人一惊,连忙告罪道:“是吾等心性浅薄,不该在殿下面前失态。” 李治命人上茶,摆手笑道:“何必如此拘谨?你二位皆是朝中后起之秀,能力出众,假以时日必然是朝廷栋梁,本王极为看好二位之前程。此间唯有你我三人,不必拘于礼数,随意说话即可。话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两人官职不显、权力不大,却算得上是李治最信任的班底,而且这两人年纪轻轻已经各居要职,用自己的权力加以扶持,用不了几年便能够擢升晋职,也能成为自己的臂助,自然要加以笼络。 两人对视一眼,李巢口吃便利,便将在赵国公府遭受冷遇一事说了。 末了,李巢气愤填膺道:“殿下明鉴,吾等乃是奉了殿下之命前去求见,可赵国公非但连面都未露,更打发一个奴仆将吾等好生羞辱!吾等就算再是入不得赵国公的眼,可到底也是殿下的人,他赵国公这般轻忽怠慢,将殿下置于何地?” 袁公瑜也附和道:“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这般从属有别、各司其职,方才能成就大业,赵国公心高气傲,不将殿下放在眼中,如此纲常倒转,非是幸事。殿下应当心中有数,早做防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刚才在赵国公府遭受的冷遇化作满腹刻薄喷涌而出,狠狠的给长孙无忌上了一番眼药。 李治脸上的笑容已经尴尬的僵硬,心里怒气蹭蹭的往上窜。 他已经尽量的在长孙无忌面前小心翼翼、刻意低调,以此来维护长孙无忌的颜面,却不料长孙无忌却依旧对自己采取这种压制的态势,甚至在自己的心腹官员面前这般恣无忌惮。 他又岂能不了解长孙无忌这般举措之用意呢? 可眼下必须借助关陇贵族的力量,否则争储之大业便是虚妄一场,绝无半分胜算,所以也只能咬牙忍受,在心里的小本本上默默的给长孙无忌这个舅父记上一笔。 咱们秋后算账…… 所幸这两人也不是没眼色的蠢货,将心理的愤懑发泄出来,给长孙无忌穿了小鞋,李巢便又将话题圆回来:“如今满朝文武,倾向太子者众,争储之形势不容乐观,殿下倚重赵国公的地方甚多,切不可因吾等之缘故而所有疏远,误了大事。” 袁公瑜也道:“正该如此,吾等对殿下忠心耿耿,即便赴汤蹈火亦是毫不迟疑,何况只是一番羞辱?再是难堪,也必定忍下去,一切为了大局着想,只要殿下能够成就大业,吾等万死不辞!” 李治固然明白这两人的套路,心底却到底舒服了一些。 形势便是如此,自己除去关陇贵族们之外,围拢在身边的尽是一些小角色,诸如李巢、袁公瑜这等年轻俊彦固然能力出众、前程远大,可毕竟根基太浅,话语权有限,很多事情只能倚重关陇贵族。 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至一雪家国深仇,成就霸业,自己难道还不如一个古人? 隐忍一番,待到功成之日,天地尽在我手,今日之所有屈辱,终究一点一点讨还。 ***** 随着大部分学子返乡,往昔热闹的书院也渐渐沉寂下来,唯有路途遥远、打算在书院苦读三年的学子留下,清扫着道路、院落里的积雪。 书院会免费为这些离家较远亦或家境贫寒的学子提供食宿,而这些寒门学子即便是在没有教谕的情况下依旧苦读不辍,心里都有着一份出人头地的志向,使得整个书院人数虽少,却也有蓬勃朝气。 房俊一身锦帽貂裘,在许敬宗、褚遂良的陪同下于书院之内视察,不时有路旁扫雪的学子恭敬施礼退让于路旁。 房俊便叮嘱道:“冬日苦寒,这些学子留在书院继续苦读,书院一定要保证取暖,更要保障饮食,做到每餐有肉、管饱管够。这可都是未来帝国之栋梁,万勿使其遭受冻饿之苦。” 许敬宗在一旁连连应下,笑道:“二郎尽管放心,这方面老夫亲自盯着呢,每日里采买尽皆亲自交待,不仅伙食之中有肉,还会时不时的采购一些蔬菜。至于取暖更无须操心,保证每个宿舍都暖意融融。” 开玩笑,许敬宗再是贪财,也绝对不会再学生的食宿之上盘剥一分一毫,反而尽心尽力,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他早将这份书院的职业视作自己仕途腾飞之起点,假以时日这些学子无论士族或是寒门都将会陆续成为帝国之中坚,到那个时候,自己这位书院的主簿,曾在他们辛苦求学阶段给予无微不至之关怀的官员,就是他们最可以信任的师长,全部会成为他最坚实的人脉和根基。 他疯了才会做出哪些让学子们戳脊梁骨的事情! 房俊微微颔首,他知道许敬宗这人或许人品有亏,但能力绝对卓越,将书院当中的杂事交付于他,比褚遂良靠谱得多。 至于褚遂良,这人既有着文人的清高,又有着仕途的野心,两项混杂之下,便难免有些不伦不类,且不可信赖…… 第六百八十五章 冰冻三尺 如今的书院已经是馆阁林立、房舍栉比,颇具兴盛之相。自山脚下山门处沿着山势次第而上,房舍楼宇大多因地制宜建于茂林乔木之中,此刻天上飘雪,树上的积雪尚未融化,迷迷蒙蒙倒好似天上仙阙,优美幽致。 三人顺着道路一直向上,沿途将各处馆阁楼宇视察一遍,更对宿舍仔细的查看。 待到返回值房的时候,许敬宗与褚遂良两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大冷的天儿额头隐见汗渍。 沏上一壶茶,房俊呷着茶水便取笑道:“这可不行,太虚了。二位仕途有成、身家丰厚,家中美妾如云,若是动一动便气喘吁吁,难道就不怕那些个如狼似虎的美妾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 褚遂良老脸微红,有些羞恼:“越国公慎言,吾等皆乃朝廷命官,焉能这般言语粗俗,丢了朝廷体面?” 这人虽然追名逐利的心思比任何人都重,跪舔关陇贵族们亦是不留余地,可偏偏还希望保留文人的矜持,在人前端正严谨不苟言笑,处处以当世大儒自居。 许敬宗就比他要无耻得多,也透彻得多,早已经将所谓的颜面抛开,只认利益不拘礼法,闻言笑道:“老夫一生只为权、财二字,对于女色敬谢不敏,家中也只有一位老妻、两名妾室,倒是登善老弟老当益壮,尤喜二八佳人,府中妻妾如云美婢如雨,若是当真忙不过来,倒也不妨请二郎出出力,好歹大家亦是同僚一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登善”是褚遂良的字。 房俊便嘿嘿一笑,这个老货当真缺德,人家最烦什么他就偏要说什么,能戳得人心头火蹭蹭的冒。 果不其然,褚遂良顿时恼羞成怒,拍了拍面前的案几,红着脸瞪着眼道:“有辱斯文,成何体统!这等市井粗鄙之言偏要当做有趣,实在是丢尽朝廷官员之颜面!” 许敬宗便笑指着褚遂良,对房俊笑道:“老夫失言了,怕是戳到了登善老弟的肺管子,瞧瞧这就恼羞成怒了。” 褚遂良气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却又拿许敬宗没辙。 这老货如今修炼得厚颜无耻,毫无文人之风骨,似乎已经参透了官场之上尔虞我诈、唾面自干之精髓,越来越得心应手,将自己压制得苦不堪言,再加上有房俊的支持,如今褚遂良在书院当中可谓举步维艰,虽然名义上可与房俊并驾齐驱,实际上不仅毫无实权,反而处处受制,过得还不如一个教谕顺心。 而作为关陇贵族们在书院当中的代言人,却又不能为关陇贵族争取利益,就连入学之名额都被房俊一手把持垄断,自然越来越让长孙无忌感到失望。 没有了身后贵人之扶持,本身除去学问之外有没有什么做官的长处,这仕途之路已经领褚遂良饱受打击…… 最近一段时间颇有些意志消沉,所以对于许敬宗的揶揄取消极为敏感。 房俊看着褚遂良,心里一阵腻歪,这位就是学问不等于人品的典型,脸上便没了笑容,淡淡道:“书院当中就拜托二位了,某府中还有些事务,先行回去处置。过年期间的值班轮换,还请做出一个安排,以表格形式张贴公示。当然,要与诸位教谕、官员们私下磋商,尽可能的考虑到大家的实际情况予以妥善安置,若是谁家有急事,便错开时间安排。” 许敬宗连忙起身,问道:“何不用过午膳再走?” 房俊道:“不了,确实有事。” 两人便将房俊送到门口,看着他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策骑而去。 许敬宗看着房俊的背影猛地一拍大腿,懊恼道:“娘咧!又忘记跟这厮还钱了……” 褚遂良一脸鄙夷:“不过区区百贯而已,许主簿何至于此?想那越国公贵人事忙,总是忘记,你也不好这般天天追着讨要吧。” 许敬宗觉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即等着褚遂良说道:“什么叫‘区区百官而已’?你们余杭褚家很有钱么?来来来,不如你给我一百贯,这笔账就此一笔勾销。” 褚遂良也瞪起眼睛,气道:“欠钱的是房二,不敢讨要也就罢了,何以要我出这笔钱?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许敬宗一翻白眼,冷笑道:“你这厮也就只是耍嘴的本事,说起来就轻描淡写,动真的就毫无担当。整日里拿着一副文人儒者的架势,好似自己乃当世大儒也似,实则还不是一个官场之上蝇营狗苟的俗人?虚伪做作,这等嘴脸简直令人厌恶。” “匹夫焉敢辱我?!” 褚遂良勃然大怒。 他一直标榜自己是清白守正的文人,虽然沦落官场却不改心志,孰料却遭受许敬宗这个无耻之徒之轻蔑鄙视,如何能忍? 许敬宗毫不怕他,针锋相对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做得出那等龌蹉事,就莫要害怕别人说。” “你今日给老夫说明白,老夫到底做了何等龌蹉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这般污言秽语颠倒黑白,非是君子所为!” “老子唯有在君子面前方才做君子之事,似你这等小人,就得用小人的方式对待!” “哇呀呀,气煞我也!许敬宗你欺人太甚!” “若非是你蛊惑陛下,老夫又岂能沦为区区一介主簿?这书院的一砖一瓦都是老夫的心血,偏偏你横插一杠攫取了别人的努力成果,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 两人在值房内吵闹不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惊得旁边值房内的教育、官吏纷纷前来劝阻。 所幸这两人皆是老奸巨猾之辈,能吵吵绝对不动手,这才没有酿成书院的一桩丑闻。两人被众人劝开,许敬宗犹自跳脚怒骂,将自己心里因为被抢走“司业”官职从而沦为主簿而积攒的委屈一股脑的宣泄出来,褚遂良阴着脸发现自己不仅力气没有这厮大,连打嘴仗也不是对手,果断抽身出门,离开书院。 回到家中见到一片忙碌,家中下人正在准备送往各家的年礼,心中一动,命人准备了一份大礼,自己亲自带着去了赵国公府。 …… 赵国公府的奴仆们再是如何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敢如冷落李巢、袁公瑜那般冷落褚遂良,毕竟这位不仅仅是自家家主的座上宾,更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赶紧接受年礼,然后将其请入大门,带去长孙无忌的书房。 “下官见过赵国公。” 褚遂良恭恭敬敬的鞠躬施礼。 长孙无忌脸上带着笑,温言道:“登善可是多时未曾登门了,不必拘礼,快快请坐。” “多谢赵国公。” 褚遂良刚一坐下,便听得长孙无忌问道:“如今书院形势如何?” “一些事务都已经步入正轨,不过因为过年的关系,关中、河东附近州县的学子都返乡过节,书院之中逗留的学子不过十之三四,诸般课业已经停止,待到年后方才恢复授课。” 褚遂良详细回答,然后说道:“下官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长孙无忌命人奉上香茶,奇道:“究竟何事?” 褚遂良道:“前两天房俊自江南返回,便让卫国公拿出一个章程,组织书院学子进行军训,而且是打算将整个书院的教学方式当中加入军事化管理,使得每一个学子都能够强健体魄,并且通晓军事知识,如今大抵奏疏已经呈递到陛下的案头,想必年后便会在书院当中施行开来。” 长孙无忌示意褚遂良饮茶,然后略微想了想,道:“令学子文武兼备、强健体魄,这乃是好事。当初跟随陛下的那些个儒生,哪一个不是下马可以治国,上马可以安邦?瞧瞧如今的世家子弟,一个个涂脂抹粉矫揉做作,是该杀一杀这种风气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心有猛虎 大唐有尚武之风,民间风气剽悍,番上之府兵尽皆骁勇善战,故而立国之初能够横扫宇内、追亡逐北,将四夷番邦打得落花流水,灭国无数。 可是随着强敌一一覆灭,周边战事渐渐停歇,奢靡之风必不可免的盛行起来。 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毕竟多年用兵耗费钱粮无算战死兵卒无数,为的不就是河清海晏、安居乐业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老一辈拼了命的血战图的就是一个封妻荫子,让子孙后代安稳的活着。 可是曾流行于魏晋之时的“阴柔之风”不知何时开始悄然兴起,涂脂抹粉渐成潮流,堂堂七尺昂藏男儿再无阳刚健硕之气,反而以阴柔妩媚为美,弄得双兔并走、雌雄难辨…… 长此以往,必成亡国之兆。 长孙无忌不是武将,却有着武将的刚烈与勇武,最是看不得那等敷粉戴花不阴不阳的东西,固然虽然有房俊素有仇怨,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书院当中进行军训实乃上上之策。 如今的贞观书院乃是天下少年景阳之所在,而这些书院学子将来必将充斥到帝国的各个阶层职位,如今打磨他们的阳刚勇武,异日进入仕途,也必将引领帝国上下之风气。 所以长孙无忌颔首道:“房俊此人狂悖无礼,但才能还是有一些的,这件事便做得很好,想必陛下也定会允准。” 就连长孙无忌都看不出军训背后所隐藏的真实目的,褚遂良更不必言,不过他谈及此事却非是要长孙无忌防备什么,往前凑了凑,上身前倾,低声道:“下官觉得房俊的用意并非那么简单,书院之军训,他将会交由卫国公全权负责。卫国公之用兵,当得起一句‘盖世无双’亦不过为,所以书院学子们的军训必定成果斐然,到那个时候陛下势必要论功行赏,卫国公之威望当会水涨船高,恢复到昔日‘军神’之地位自然并不可能,但毕竟威望卓著、功勋赫赫,谁知道军中还有多少人心里头崇拜仰慕?等到明年开春陛下御驾亲征,朝中之军事将会全权交由军机处来处置,军机处中有房俊,有英国公,再有一个威望提升的卫国公……整个关中,他们当可翻云覆雨,为所欲为。” 长孙无忌悚然一惊。 拈着茶盏的手顿了一顿,心中惊觉。 英国公虽然表面上站在太子一边,却始终有所保留,危急时刻的取舍谁也无法揣度;宋国公威望卓著,但本身对于军队却没有影响力;房俊乃是军中新进崛起的一方大佬,不少少壮派军官都对其颇为推崇,其麾下的右屯卫历经漠北一战覆灭薛延陀,早已是精锐中的精锐;若是在加上一个在军中拥有无数拥趸、且声势渐渐提升的李靖…… 整个关中,还有谁能违逆太子? 若是太子是个心狠手辣的,趁着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之际,将关陇贵族集团的羽翼尽皆剪除都不是不可能。 到那个时候,他长孙无忌岂不是就成了砧板上的肉? 即便不与整个关陇贵族开战,而是将刀口对准他长孙无忌……以目前整个关陇贵族之间的信任程度,会有谁站出来替他长孙无忌讨还公道? 只怕不仅没有人会如此,反而会自相残杀以争夺关陇贵族的领袖地位…… 长孙无忌越想越觉得房俊搞出这个什么军训恐怕不单单只是扭转社会风气那么简单,说不定还真就是包藏祸心,以此提振卫国公李靖的威信,然后房二、李绩、李靖三方联手,控制大半的关中驻军,进而成为太子的坚实后盾。 如果李二陛下东征顺利也就罢了,开春出征入冬还朝,长安或许还能安稳一些,可一旦东征不顺,入冬之前未能够得胜还朝,那么整个长安的变数就实在是太大了。 而自己派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即便轻车简从备足马匹水粮,且一路顺风顺水,一个来回的时间也要将近半年。 长孙无忌又想到了东宫六率的整编,等到这六率尽皆换成太子的心腹班底,再加上李绩、李靖、房俊手中的兵力,整个关中将会尽皆成为太子的羽翼,固若金汤。 危机感实在是太重了……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沉吟好半晌,方才吁出一口气,颔首道:“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登善你有心了。” 褚遂良虽然心思不够圆滑、谋算不够深沉,可到底不是蠢人,自从房家办喜事那天太子一系陡然迸发出强烈的警告意味,他就意识到如今看上去有关陇支持的晋王实则已经全然落入下风,令他极为惶恐。 他本身并非关陇出身,为了自己的仕途前程才倒向关陇一边,甘愿成为长孙无忌之马前卒,万一关陇彻底倒台,他即便能够得到李二陛下的宠信也不然要遭受打压,仕途之路随时都可能断绝,想要再做寸进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可如今他早已经被刻上了关陇的烙印,又岂是想要回头就能回头呢? 只能盼望着晋王殿下能够逆而夺嫡,关陇贵族们因而攫取到朝堂上的权力,自己才能够因此受益…… 长孙无忌更是困惑。 看得到危机,却并不等于可以从容化解危机。 尤其是东宫陡然强悍起来的兵力,令他忧心忡忡,毕竟再是精妙的算计,在绝对的兵力面前都犹如以卵击石。 关陇贵族所控制的军队必将随同李二陛下东征,这是举世皆知的攫取军功最好的机会,即便他长孙无忌号召留下来,也没人会听他的,况且李二陛下又岂能放任关陇贵族的军队驻守兵力空虚的关中呢? 目前看来,所有的希望也就只能寄托在长孙濬的身上。 但愿这个儿子能够展现出其兄长的能力,完成自己交付的任务…… ***** 房俊回到骊山农庄,进了正堂便见到武媚娘正陪着姐姐武顺娘在说话儿,一旁还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见到房俊走进堂中,武顺娘赶紧起身,敛裾施礼,见到一旁的娃娃仍旧坐着,连忙喝叱道:“敏之,还不见过姨父?” 那娃娃这才起身,不情不愿的施礼,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房俊身上滴溜溜转。 房俊摆摆手,温言道:“自己人,何须多礼?” 武媚娘便扯着姐姐的手,拉着其坐下,笑道:“二郎看似威严,实则最是随和不过,姐姐若是这般多礼,他反倒不高兴。” 房俊顺势坐到武媚娘身边,说道:“媚娘所言正是,你如今孀居在家,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不妨没事就过来坐坐,若是贺兰家有什么慢待你的地方也好跟媚娘说说,她若是解决不了的,便说于我听,总归不能让你受了贺兰家的欺辱。” 武顺娘于妹妹颇多相似却圆润一些的脸儿有些发红,眼皮也不敢抬,只是讷讷道:“都听妹夫做主便是。”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很感兴趣的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笑问道:“听说你叫贺兰敏之?” 那娃娃乌黑的大眼睛眨啊眨,脆生道:“姨父知道我?” 房俊就笑:“怎么能不知道呢?” 这小子才华横溢、聪慧伶俐,却又是个挟爱佻横、桀骜不驯的主儿,原本有一个一代女皇的姨娘,又对他甚为宠爱,大好前程却生生作死,最后沦落一个流放雷州,途中以马缰自缢而死的结局…… 一言而概之,这小子就是爹死得早,缺乏管教。 他便看向武顺娘,问道:“这孩子看上去早慧,但眼神之间闪烁不定,可见是个性格桀骜的,若姐姐允可,不妨将其送入书院,一方面虚心进学,另一方面也能好好管教,否则放任自流,说不定就会误入歧途,追悔不及。” 武顺娘先是一愣,旋即激动道:“可以进书院?” 第六百八十七章 贺兰敏之 房俊啧啧嘴,笑道:“瞧瞧这话说的,妹夫我如今忝为书院司业,安排自家子侄入学有何不可?” 武顺娘便红着脸儿,眼眸如水。 她虽然是妇道人家,却也听闻如今书院名额难求,尤其是对于关陇贵族们来说更是如此,想要将子弟送入书院就读那可当真是千难万难。别说是贺兰家了,就算是长孙、令狐、侯莫陈那样的关陇中坚,也对书院之名额垂涎三尺、求之不得。 她也并未想过求房俊网开一面,让自家儿子弄进书院里去。 朝堂之上的争斗离她有些远,但贺兰家也算的关陇大族,整日里耳濡目染,故而清楚看上去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背后的博弈却也有可能牵涉深远广泛。 尤其是贺兰家的立场与房俊素来不和。 此刻听闻房俊主动要将这等外人看来千难万难的名额送给自己的儿子,难免又惊又喜,只是惊喜之余,也有些羞涩难耐。 只是她掩饰得极好,断然不能被媚娘给察觉去…… 强抑着心中兴奋,喝叱儿子道:“傻愣愣的,还不赶紧谢谢姨父!这可是多少世家子弟求都求不到的机会。” 就她所知,贺兰家的一众小辈便尽力谋求进入书院,却始终不得其法。贺兰越石还曾让她前来相求房俊,希望能够对贺兰家网开一面,可她哪里好意思上门? 若是没有与房俊之间的关系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一个亲戚,答允不答允的都没啥,可既然有了那曾关系,自己再上门请求,岂不是成了有所图? 她连为了自家儿子都不上门相求房俊,就是不想被房俊以为她是有所图谋,又岂能为贺兰家的那些狼崽子开口…… 孰料她固然兴奋欣喜,贺兰敏之却并不这么想,看了看母亲,然后对房俊说道:“我不想去书院。” 武顺娘顿时恼怒,柳眉倒竖怒叱道:“放肆!你可知这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居然还敢不知好歹?皮子又痒了是吧!”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甚少流露出这种与平素温婉柔顺气质截然不同的武顺娘,直将这女人看得面红耳赤,禁不住说话声越来越小,终于垂头不语手足无措,这才玩味的看向梗着脖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贺兰敏之,玩味道:“小小年纪就这般不经尊长,当真是欠管教得很。” 贺兰敏之瞪着眼睛,不过终究忌惮房俊,不敢太过放肆。 武顺娘唯恐房俊嫌弃自家儿子,赶紧小声儿道:“这孩子爹死得早,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会管教,只能劳烦妹夫多多看顾,也不指望他能出人头地,可好歹将来能有个前程,我也算是对得起他死去的爹。” 武媚娘便拉着姐姐的手,安慰道:“姐姐说得哪里话?我和二郎是他的姨娘、姨父,有我们在,就算贺兰家不管,也断然不会没了前程。” 贺兰敏之瞪着眼睛抿着嘴,小小的娃娃却很是倔强,鼓足勇气对房俊说道:“姨父,我不想读书,我要练武!” 他聪明得很,知道这里头必然是房俊说了算,所以也懒得跟母亲姨娘废话,只要搞定房俊就好了。 房俊却不理他,看着武顺娘道:“这孩子甚是聪慧,只要管教得当,许是一个有出息的。只不过竖子顽劣,想要好好管教,难免让他吃点苦头,不知姐姐是否舍得?” 武顺娘连忙道:“妹夫愿意管教,那是他的福气,还有舍得不舍得?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妹夫乃是当世英豪,随意你管教惩戒,只要留得他一条小命给他爹延续香火,其余勿论,哪怕是打折了腿,我也断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埋怨。” 在她看来房俊那是什么人?未来的宰辅啊! 只要他肯管教自家儿子,那就是一份恩情,有这份恩情在,自家儿子一辈子都算是房俊的弟子,岂止是前程无忧,几辈子的福荫都攒下了…… 房俊就笑呵呵的看着垮着脸的小朋友贺兰敏之,道:“那行,既然姐姐这么说,我也就不见外了。小子,过了年我就派人接你去书院,那里头来自天下各处的天才少年汇聚,到时候你小子若是给我丢人,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贺兰敏之到底年岁小,又摄于房俊的威风,只是不敢大吵大闹,只能眼泪巴巴的看着自家老娘,哀求道:“娘啊,我不想读书。” 武顺娘狠了狠心,道:“男儿汉大丈夫,想要有出息不读书怎么行?咱们在家里如何受欺负你也知道,若想将来给娘和妹妹撑起腰来,你就得吃得苦,有出息。” 听了这话,贺兰敏之居然抹了抹眼睛,点了点头:“嗯,我听母亲的,将来有出息,不让娘和妹妹受人欺负!” 房俊有些意外,这小混球居然是个顾家的…… 不过也皱起眉来,看着武顺娘问道:“怎么,贺兰家的那些个杂碎还找你的麻烦?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我这就让人把贺兰越石那个混账找来,问问他管不管的了贺兰家,若是管不了,老子替他管!” “不要!” 武顺娘吓了一跳,她可清楚房俊的棒槌脾气,这若是将贺兰越石叫了过来,两句话说不来就得把贺兰越石的腿给打折了,那样她在贺兰家就更待不下去了,见到房俊这么在意她,心里暖意融融,却也害怕,只得哀求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我的命,贺兰家总算是敏之的长辈,万万不能撕破了脸,否则以往让敏之如何面对家中长辈?” 房俊无语,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清官难断家务事,便对武媚娘道:“你平素也多多关心着点儿,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辱乃是平常,你总得给撑着腰才行。” 武媚娘翻了个白眼儿,心里腹诽,嘴上却应承下来。 贺兰敏之到底是个小孩子,渡过了起初的抗拒,这会儿反倒对书院感兴趣起来,眨巴着眼睛问道:“姨父,书院当中只能读书么?可否习武?” 房俊温言道:“当然,书院之中有讲武堂,乃是为帝国培养武将之所在。不过就算是想要进入讲武堂,那也得读过书、识得字、通晓诗书典籍才行,否则从古至今那么多的兵书都看不懂,何谈行军布阵、所向无敌?” 小家伙明显是个好战分子,闻言大喜,兴致勃勃道:“那我要读书!我要成为天下无敌的名将,就像姨父那样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覆亡敌国在弹指之间!” “呦呵!小伙子懂得不少啊,听谁说的?”房俊颇为意外,还以为这孩子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呢,原来对自己的事迹了如指掌。 贺兰敏之便道:“是母亲说的,母亲在家的时候,时常念叨姨父的功绩来勉励我!” “哦?” 房俊便看向武顺娘。 武顺娘脸红耳赤,急忙摆手:“只是偶尔提及,这孩子记性好,便记住了……” 欲盖拟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房俊心里便很是得意,正要说话,便见到门外有仆人急匆匆进来,禀告道:“二郎,有大食国使者前来求见。” 房俊一愣:“大食国使者?” 仆人答道:“正是,此人自称叫做盖迪尔,受其主人之委托,乘坐海船不远万里抵达华亭镇,又一路沿着水陆前来长安,拜见二郎,有要事相商。”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觉得这个“盖迪尔”的名字有些耳熟,只不过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哪里听过来着? 只好说道:“让他去偏厅等着,我这就去见见他。” “喏!” 仆人转身离去,房俊对武顺娘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待到过了年,我就派人将这小子接去书院,定要将他教导成才。你现在这里和媚娘坐坐,我去见个客人,晚上便留在府里用膳吧。” 武顺娘自然应允。 房俊这才起身出了正堂,来到偏厅。 第六百八十八章 西方乱局 今日阴天,小雪飘零,偏厅内光线有些昏暗。 房俊迈步进了偏厅,便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番人坐在厅中的椅子上,见到他进来,赶紧起身,上前见礼。 这人上身鞠躬,一只手放在胸前,口中说道:“先知的仆人盖迪尔,见过大唐最尊贵的贵族。” 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帝国…… 这种风俗房俊还算是见过的,便微笑了一下,愈发觉得这人的名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便径自坐到主位,笑着摆摆手,道:“足下不远万里而来,不必拘于此等俗礼,快快请坐。不过听足下这等口气,难不成咱们曾是旧识?请恕某失礼,一时间当真想不起何时见过。” 这时候那番人抬起头,戴着尖顶折沿帽,一张长脸粗糙疲惫满是风尘之色,深目高鼻,满鬓胡须,穿右衽衣,腰中系带,足登长筒靴,神情有些激动的说道:“大帅难道不记得我了吗?东海之上,我家小主人被海盗抓捕命悬一线,还是大帅出动水师剿灭海盗老巢方才脱险,我是盖迪尔啊!” 他这么一说,房俊脑中一阵透亮,这才记起旧事,惊喜道:“想起来了,你这个家伙当初还想诓骗于我来着,想要冒充你家小主人与我谈判,不过被我识破了计谋,得了你一张海图,哈哈!” 这人正是当初在东海之上整支船队被飓风袭击之后又遭海盗攻击,连小主人都被海盗抓走的阿拉伯人盖迪尔。 盖迪尔也很是激动:“是我是我!” 能够让这位大唐贵族记得,他很是有些骄傲。阿拉伯帝国疆域广阔,一直延伸到西域,与突厥人很是有些来往,正是从突厥人口中得知便是这位大唐贵族率领一支军队深入极北冰寒之地,将占据了突厥人地盘的薛延陀人覆灭。 这可是攻灭一国的无敌统帅啊! 他虽然不知道薛延陀的实力如何,可是阿拉伯人与突厥人相互之间时不时的爆发战争,自诩骁勇善战的阿拉伯勇士可是在突厥人手底下吃了不少亏,阿拉伯人又是被薛延陀人占据了繁衍之地,而薛延陀又被房俊覆灭,这相互之间的战斗力换算一下,就可知道房俊的能力如何了。 虽然这并不准确,却并不妨碍他的崇拜之情…… 既是故人,房俊也不摆什么架子,命人上茶,然后让盖迪尔坐下,询问道:“之前时不时的还有贵主人的来信,也有一些小礼物什么的,只是自去年开始忽然之间就杳无音讯了,就连两国之间的通商也几乎停止,不知是不是贵国境内发生了什么变故?” 盖迪尔的小主人侯赛因被房俊救援之后,曾在大唐住了一段时间。当时声称是因为国内政局不稳故而随着商队来到东方躲避灾祸,不过后来两国之间产生了通商,大唐以甲胄也震天雷向阿拉伯帝国换取战马,很是维持了一段时间,如今太仆寺的官员已经选取天下多处马场,以阿拉伯战马采取配种,希望能够培育品种更好、更适合大唐环境的优质战马。 可不知为何,这种贸易忽然之间就断了…… 盖迪尔顿时满面悲戚,垂泪道:“发生了叛乱,奥斯曼哈里发被刺身亡,如今阿拉伯的哈里发已经是阿里那个强盗,他是阿拉伯帝国缔造者穆罕默德的女婿,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与力量。奥斯曼的表弟大马士革总督穆阿维叶随后在大马士革展示了奥斯曼的血衣,声称会为奥斯曼报仇雪恨,可是我们知道他也是一个野心家,且不说目前以他的力量不足以反攻圣城麦地那,即便有朝一日他当真击杀了阿里,也会自己坐上哈里发的宝座,而奥斯曼的儿子,我的主人哈桑和小侯赛因,都将会成为被他铲除的对象。” 房俊蹙着眉毛仔细的听着,好不容易才算是捋清了脉络。 不由得感慨一声,古今中外,但凡牵扯到政治权力的斗争,无一不是波及广泛、影响深远…… 待到盖迪尔垂头抹着眼泪,房俊方才问道:“所以,你是奥斯曼哈里发的仆人,他的儿子哈桑和小侯赛因是你的主人?” 盖迪尔点头。 房俊不解道:“说实话,我们之间是朋友,大唐也愿意为了人世间的正义而去惩罚那些背信弃义、悖逆弑主的凶徒,可你也知道,大唐距离大食何止万里?” 盖迪尔说道:“感谢您支持,不过我们也不敢奢求太多,我的主人如今正带着他的追随者流亡在马斯喀特一带,面对阿里的迫害和追杀,我们迫切需要来自外界的帮助。所以仅此前来,恳请大唐能够增加甲胄、兵刃和震天雷的交易数量,我的主人会用更多的香料和战马来加入贸易。” 整个阿拉伯世界,没有人忤逆阿里,所以奥斯曼哈里发的后人只能寄希望于遥远的大唐能够继续与他们进行贸易,让他们源源不断的得到坚固的甲胄和威力无穷的震天雷,如此才能够长期的与阿里战斗下去。 而这对于房俊来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毕竟一个分裂的、常年战火不断的阿拉伯世界对大唐是极其有利的。 房俊颔首道:“我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坚贞而又纯粹,我愿意看到小侯赛因能够战胜敌人,夺回他父亲的遗产。这件事我会上报给大唐皇帝陛下,由他来定夺,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努力为你争取。但是有一样请你知道,明年开春的时候,大唐将会倾举国之力进行一场国战,这个时候是没有精力去兼顾别人的,所以这段时期以内,交易的规模恐怕有限,因为大唐派不出那么多的船队前往阿拉伯。” 盖迪尔有些沮丧,不过有求于人也不敢过于苛责,难道人家自己不打仗了来帮你么? “只要能够继续贸易,那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哈希姆家族会永远记得阁下与大唐的恩情。现在哈桑和小侯赛因流亡在马斯喀特,依旧有很多阿拉伯的部落和人民支持,所以迟早都会多会哈里发的位置。” 房俊礼貌的笑了笑,说了两句鼓励的话语。 事实上他记得这一段阿拉伯帝国的历史,奥斯曼这一支就从就沦落下去了,甚至阿里也只是坐了十几年的哈里发,便被穆阿维叶发动兵变夺走了哈里发的宝座,并且将阿拉伯帝国的首都从麦地那迁徙到了大马士革。 不过他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大唐需要从贸易当中得到阿拉伯的香料和战马,同时扶持奥斯曼的子孙们与麦地那的哈里发对抗,促使阿拉伯帝国不能更快的完成统一,这就足够了。 历史上正是阿拉伯帝国消除了内部的矛盾之后,大军直指东方,与大唐在恒罗斯展开大战,并且击败了人数有限、补给不足、且被盟军背叛的大唐军队。 恒罗斯之战虽然并未影响到两国当时的态势,西域也依旧处于大唐的控制之中,但是对于阿拉伯帝国来说却是很鼓舞士气的一场战争。 盖迪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房俊道:“这是小侯赛因写给你的信,请您过目。” 房俊结果,拆开信封上的火漆,抽出信纸,上面是工整的汉字,很明显是小侯赛因口述,盖迪尔负责记录,这个“大唐通”的水平相当不错。 信笺之中,小侯赛因表述了对于遥远东方的思念之情,也说了自己的家族遭逢剧变,如今自己流亡四方的落魄与艰难,恳请东方的朋友能够对他给予支持,哈希姆家族将会永志不忘。 然后再信笺的末尾,这小子提及了聿明雪,说很是想念那个纯洁美丽如天使一般的女孩儿,并且让盖迪尔带来了他的礼物,希望她能够永远开心幸福…… 房俊无语,这小王八蛋居然是个情圣啊,自己都家破人亡流浪天涯了,还惦记这泡妞。 不过他自己也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聿明雪,那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隐藏之患 阿拉伯帝国的内乱是可以预见的,毕竟内部派系太多,意识形态不一而足,必须攫取最高的权力才能够获得最大的利益,你死我活刀光剑影不可避免,从古至今,甚至直至一千年后也从未消停。 其内乱之规模比之华夏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房俊不在乎他们打生打死,阿拉伯帝国的强盛某种意义上促进了文化的融汇交流,却在主观上敌视任何文化,殊无好感。 他在琢磨这一次哈里发的变更能否给大唐带来好处。 但是思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可以渔利的地方,毕竟远隔千山万水,相互之间无法影响彼此,唯一可以接触的地方也只有商业贸易。 然而想要大规模的贸易也不现实,毕竟如今大唐举国上下都在筹备东征,谁敢在这个时候增派前往中东的船只? 只能说道:“兹事体大,我必须入宫与陛下禀报,然后经由政事堂商议之后裁决,才能够给予阁下回应。” 盖迪尔忙道:“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希望如果贵国不能在国家层面予以帮助的话,还请阁下看在我们之间友情的份儿上,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当然,我们哈希姆家族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朋友,肯定会给您足够的补偿。” 这个倒是好办,房俊便答允下来。 只需要让刘仁轨的安南舰队支持小侯赛因,使其保住目前的形势,那么便可以建设一条长期的贸易航线,财富会潮水一般涌来。 当下设宴款待了盖迪尔一番,又在寻了一处僻静院落将其安置。 前往住处的时候,盖迪尔说道:“这次我从东海前来,随行船队已经抵达长安城南的码头,船上载有我家小主人赠与聿明雪姑娘的礼物,不知可否请贵人通知其前来领受?” 房俊为难道:“非是我不肯帮忙,实在是也不知聿明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聿明雷那厮跟随自己从江南返回之后,便一头扎进书院山顶的格物院中,平素行踪不定神神秘秘,很长时间都是这种状态。回头去寻他,问问他聿明雪那个丫头到底去了哪里。 “啊,原来是这样,那我看来不能完成小主人交待的任务了。” 盖迪尔很是有些失望。 临行时小主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这些礼物交给聿明雪姑娘,以表达他的思念之情。这可是从麦地那逃亡之初带走的珍宝的一部分,价值连城,对于流亡生涯很是重要,可见小主人对聿明雪的爱慕之心。 估计若非一夕之间从帝国之王子沦落为逃亡之人,想必自己这次前来大唐便会带来小主人的求婚之信吧…… 盖迪尔叹息一声,道:“那可当真是遗憾,不过这些礼物乃是小主人叮嘱我带给聿明雪姑娘的,现在找不到她,不若便寄放在贵人府邸之中,待到何时找到聿明雪姑娘,再请您转交给她。” 他可是知道房俊不仅权势滔天,而且富可敌国,断然不会贪墨了这些财宝。 房俊自无不可:“吾虽不知聿明雪之行踪,不过气祖父兄长皆在长安,若是寻不到聿明雪,会将礼物转交给她的祖父兄长。” 盖迪尔道:“如此,多谢。” 房俊道:“无需客气,阁下不远万里而来,必然困顿疲乏,不若这便去沐浴歇息吧,明日一早,吾会进宫觐见陛下,将贵主人之请求转告陛下,由陛下定夺。” 将盖迪尔安顿好,房俊这才回到后宅。 …… “郎君是说,如今大食内部争夺皇位,已经同室操戈混战一片?” 武媚娘将桌上的账簿收好,转身站在房俊身后,一双柔夷轻轻揉捏他的肩膀,好奇问道。 对于时下唐人将阿拉伯帝国称呼为大食,房俊也早已习惯,颔首道:“没错,虽然看上去哈里发的位置已经归于阿里,可奥斯曼的党羽却不认同,内战必然在未来爆发。不过大食与大唐相距太远,其国内何等形势影响不到大唐,就算再是混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现在的世界形势可不是未来的“地球村”,牵一发而动全身,落后的交通方式注定了相距太远的两个国家互不干涉,影响甚小。 武媚娘却不这么看:“怎么会没好处呢?先前大食人进犯西域,虽然被郎君一举击退,却并未伤筋动骨,必然贼心不死,依旧惦记着西域,一旦时机成熟说不定就会再次出兵。如今其国内为了争夺皇位,即便尚未能够展开大战,但任何一方都会在这个时候保存实力。那位大马士革总督不是当众展示了前任哈里发的血衣么?那就意味着必将向现任哈里发宣战,起码也要保持威压的态势给前任哈里发的追随者看,以便将这些势力吸纳过去为他所用。所以至少在大食国的哈里发之位稳定之前,他并不会再次进攻西域。” 房俊却摇头道:“你这就想当然了,番邦蛮族,虽说不至于茹毛饮血,但其思维方式、行事准则却与汉人大不相同。我们崇尚道义、凡事讲究师出有名,修身养德,‘道德当身,不以物惑’,推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他们则不同,他们信奉的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唯有强者才会受人尊敬,弱者死不足惜。所以,或许在我们看来‘攘外必先安内’,必先占据大义名分,但是对于追逐利益的西方人来说,只要利益当先,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与禽兽无异。” “居然这般?” 纵然再是聪慧、再有政治天赋,可毕竟并未太多接触到那些思想迥异的生活在遥远西方的番人,所以武媚娘对此有些不能理解。 以金相交,金耗则忘;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 若只是追逐表面上的利益,如何能够长久呢? 再者说了,人与禽兽之区别,就在于“善人者,人亦善之”,人怎能与禽兽一般弱肉强食呢? 房俊蹙着眉,又说道:“更何况如今举国之力皆在东征,广袤的西域唯有安西军苦苦支撑,独木难支之下,一旦被大食人探知虚实,说不定就会甘冒奇险予以偷袭,以安西军之兵力,恐怕难以招架。不行,我这就入宫禀告陛下,要及早对西域之态势做出预防,并且警告安西军定要加强戒备,绝对不能将内部之空虚示于人前,否则局势危矣。” 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武媚娘嗔道:“你这人哩,怎地这般心急?不是说了明早入宫吗,何必差这一下午。” 房俊边走边道:“军情如火,既然已经有了隐患,自然是及早处置,多耽搁一刻便会多一分危险,岂能懈怠疏忽?” 说这话,人已经走了出去。 武媚娘无奈,只得拿了一件大氅追出去,披在房俊身上。 天色阴沉沉的,又下起了雪。 …… 房俊来到前院儿,命人套上马车,一众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出了府门直奔皇宫。 到了承天门外,下车让守门的禁卫入内通禀,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内侍随着出来,说是陛下召见。 房俊进了宫门,正欲往神龙殿的方向走去,内侍却连忙拦阻:“越国公且慢,陛下此刻正在淑景殿召见。” 房俊一愣:“淑景殿?” 那位皇帝可是一直防着他接近长乐公主有如防贼一般,怎地无端在淑景殿召见自己? 心底狐疑,不知是不是长乐公主已经按照自己的嘱托予以规劝,脚下已经随着内侍绕了小半个太极宫,来到淑景殿。 “还请越国公稍后,奴婢入内通禀一声。” 内侍交待一句,让房俊候在门口,自去入内禀报。 房俊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零星的飘雪,那内侍已经回转,道:“越国公,陛下有情。” 房俊走上台阶,迈过门槛,将身上大氅脱下交给门口的宫女,这才整理一下衣冠,脱下鞋子,踩着光洁的地板进入店内。 第六百九十章 入宫进谏 殿内温暖如春。 靠窗的地席之上摆着一张案几,几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菜肴,有从东海运送而来的海鲜,也有温室之中生产的蔬菜,简单的菜肴,在这个季节摆上餐桌,透露着低调中的奢华。 李二陛下居中而坐,长乐、晋阳两位公主分列左右,父女三个正其乐融融的用着膳食。 桌上甚至有一小壶黄酒,长乐与晋阳面前皆有白瓷小酒杯,两女脸上亦染了一层酡红…… 房俊心底诧异,不知两位公主是否正在规劝李二陛下勿要继续服食丹药,连忙上前一揖及地:“微臣觐见陛下,见过二位殿下。” 李二陛下显然对房俊余怒未消,眼皮都未抬,只是嗯了一声,拈起酒杯抿了一口黄酒,夹了一口菜放在口中咀嚼,视若不见。 长乐公主微笑道:“越国公不必多礼。” 然后看了看李二陛下,眼尾却扫了晋阳公主一眼。 晋阳公主极为聪慧伶俐,受到姐姐的讯号,当即站起,雀跃着起身拉着房俊的衣袖,喜滋滋道:“姐夫尚未用膳吧?正好一起吧,今日华亭镇那边送来几条石首鱼,御厨以葱姜清炖,佐以黄酒,滋味鲜美,快来尝一尝!都愣着干什么,快给姐夫添一副碗筷!” 后面这句话,却是对一旁的宫女所言。 宫女不敢怠慢,急忙去拿来一副备用的碗筷放在案几之上,房俊也被晋阳公主拉着坐在他身边。 房俊本来看着李二陛下阴沉的脸色心底是有些打怵了,不过晋阳公主硬拉着他入席,李二陛下也只是摆着一张臭脸却并未喝叱,也就只好顺水推舟的坐下。 刚刚坐下,晋阳公主便已经体贴的给盛了一碗饭,又倒了一杯酒…… 李二陛下既有些心塞,娘咧,这小棉袄漏风啊…… 不过房俊已经入席,又当着两个闺女以及一众宫女的面,即便心中再是对房俊余怒未消,也不好太过苛刻削了房俊的颜面,只好忍着心里的不满,面无表情的道:“你也尝尝吧。” 话说完,又醒觉这鱼原本就是人家房俊派人不远千里从华亭镇送入京中给兕子补身子的,自己不仅堂而皇之的占了闺女的光,还当着房俊的面一副“朕赐你一顿御膳”的嘴脸,实在是有些厚颜。 心里愈发郁闷了,瞪了房俊一眼,补了一句:“食不言寝不语,快吃。” 房俊苦着脸:“喏!” 乖乖的端起饭碗,小口小口的吃着饭,既不敢太快,以免早早下桌有失礼仪,又不敢太慢,否则人家父女三个吃完你还没撂筷子,更是失礼,也不敢伸筷子去夹自己喜欢吃的菜肴,就着面前最近的一盘清朝菘菜,夹一根青菜,吃一口饭,头都不敢抬,既尴尬又别扭。 好在小姨子知道心疼姐夫,跪坐在一旁自己也不吃了,一边挑着鱼肉给房俊夹到碗里,一边又不断给斟酒,那殷勤欢快的小模样,看得李二陛下一阵阵嫉妒,心塞得不行…… 干脆饭碗一撂,一口将杯中黄酒抽干,闷声道:“朕吃饱了。” 房俊连忙将碗里的饭扒进嘴里,使劲儿咽下去,有些噎着也不敢说,也赶紧放下碗筷,往后退了一些,道:“微臣也吃饱了,多谢陛下赐膳。” 长乐公主抬起眼眸瞅了房俊一眼,吃了一口饭撂下碗筷,对一旁的宫女道:“速速撤下去吧,沏一壶茶水来。” “喏!” 一旁的宫女忙上前将碗碟餐具收拾走,又将案几擦拭干净,沏上来一壶茶水。 长乐公主低眉顺眼一脸恬淡,手底下却很是麻利,倒出头泡茶水冲洗茶杯,然后又重新往茶壶内注入开水,三五息之后便将几个杯子斟了大半杯茶水,分别推到几人面前,清声道:“请喝茶。” 房俊道:“多谢殿下。” 也不敢谦让等着李二陛下先拿杯子了,自己拈起茶杯小小的呷着,好不容易将噎住食道的食物给顺了下去。 李二陛下尽管很是恶作剧的想看着房俊被噎住的狼狈模样,可见到自家闺女行云流水一般麻利的斟茶手法,还能说什么呢? 女生外向啊,这一个个的胳膊肘都往外拐…… 拈起面前的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李二陛下问道:“你这急急忙忙的入宫觐见,到底所为何事?” 房俊连忙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小侯赛因写给自己求助的信笺,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然后将前因后果说了。 看到李二陛下接过信笺默默观阅,房俊说道:“大食国因哈里发之位爆发内乱,看似会在短时间内无法对外扩张,可是其族之习俗却与我们迥然不同,一贯将内部之矛盾述诸于外,借以增强自己的威信与实力,反过来威逼对手。所以,微臣恳请陛下向西域增兵,以防备大马士革再一次出兵犯境。” 李二陛下细细的读着手中的信笺,沉默不语。 晋阳公主在一旁轻轻提起茶壶,给房俊的茶杯中续上茶水,房俊报以感谢的眼神,小公主便抿着唇儿甜甜一笑……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抬头,信笺依旧握在手中,看着房俊问道:“你能肯定大马士革定会出兵西域?毕竟前番那穆阿维叶率大军攻略西域,被你打得大败而回,已经导致他实力受损、威信受挫,再加上其国内政权更迭、人心不稳,未必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卷土重来。” 这的确符合大食国的形势,但是说到底,未必就没有李二陛下“掩耳盗铃”的侥幸心理,毕竟开春之后御驾亲征,将会带走大部分关中驻军,导致关中兵力薄弱,若再往西域增兵,势必会影响到东征的兵力。 对于心心念念一战而定高句丽的李二陛下来说,东征的任何一点闪失都绝对不会容许存在。 房俊自然这一点,不过他不打算就此妥协,而是说出自己的担忧:“陛下明鉴,若是通常情况下,大马士革的确不会再短时间内进犯西域,可万一对方侦知如今西域只剩下安西军驻守,且兵力空虚呢?” 李二陛下蹙眉。 胡人最擅行险,根本不懂得“以正合,以奇胜”的兵法,所以往往会有匪夷所思之战果出现。 丝绸之路的庞大利润被所有国家、部落所觊觎,无论突厥亦或是大食人,都梦想着能够截断这条商路将所有的财富据为己有,西域便是各方角力之所在,谁控制了西域,谁就占据了丝绸之路的绝大部分财富。 以胡人轻道义、重利益的脾性,若是当真得知安西军兵力空虚,且根本不可能得到支援,加之又想要借机提升威望,抢掠西域以增强实力,悍然发动攻击的确有很大之可能。 “可若是增援安西军,要么抽调关中之守军,导致关中兵力薄弱,京畿不稳;要么自东征大军之中抽调一支军队西进,又会影响东征之大局,万一东征因而受挫,谁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李二陛下沉吟着说道,很是烦躁。 房俊不禁有些无语。 他一直对于集结将近百万大军东征高句丽抱有抵触之心理,区区高句丽苦寒之地,地多人寡钱粮贫瘠,想要一战而定依靠的并非铺天盖地的大军碾压,而是制定更加完善、更加有针对性的战略,去击溃那些高句丽修建在山岭峰峦之上一座一座坚固的山城堡垒。 若是不能切断高句丽遍及辽东各地的山城相互之间的联系,再多的军队又有什么用?反正高句丽是绝对不可能与唐军在平原之上大规模对战的,大唐横行天下的骑兵和陌刀兵,再加上新式的火器,高句丽有多少人也不够填。 当然,他也能够体会李二陛下以及满朝文武的谨慎,毕竟隋炀帝之殷鉴不远,当年征兆天下兵卒数十万远征辽东,兵多将广雷霆万钧,却最终落得个一败涂地之下场。 谨慎有些避免重蹈覆辙自然是对的。 可是在房俊看来,覆灭高句丽固然可以解决帝国东北最大的隐患,并且将大唐之疆域大大扩展,但西域同样不能丢。 第六百九十一章 天下大势 攻略辽东,绝非好大喜功而已。 隋炀帝何等雄才大略,缘何对辽东如鲠在喉,非要统御百万大军,不惜靡费无数钱粮,即便国内烽烟四起政局不稳亦要一鼓荡平?这其中固然有创立万世之功的心思,但更多却是对辽东的忌惮。 自南北朝而至入隋,河北之地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广阔平原肥沃的土地给帝国提供了充足的粮食,使之成为仅次于关中平原的粮仓,地位愈来愈重要。而高句丽的不断崛起,却给日益繁荣的河北之地带来巨大的威胁。 一旦高句丽的骑兵突破河西走廊突入河北平原,会给一马平川的粮田带来巨大的危害,骑兵的机动性和破坏力是诸多兵种当中最强的,种田需要的是稳定的局势和长期的投入,高句丽的骑兵只需要在平坦广袤的平原上兜一圈儿,即便最后在大军的围剿之下全军覆灭,也等同于破坏了一年的收成。 百姓没有粮食,便不得不抛家舍业成为流民,刚刚发展起来的河北之地将会再一次陷入荒芜,甚为帝国之主,如何能够忍受? 所以攻略辽东已经成为隋炀帝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眼下之形势亦是如此,隋末唐初天下混战,窦建德更是席卷河北,随着他的战败无数河北儿郎葬身沙场,白骨弃于野,千里无鸡鸣。经过大唐建国之后的大力发展,魏、贝、邢、恒、冀、赵、沧、幽等州极为繁荣,怎容得被偏居辽东的高句丽觊觎? 所以东征高句丽不仅是李二陛下为了自己的千秋帝业添砖加瓦,更是政治正确。 否则满朝文武无数有识之士,也不可能任由他为了一己私欲而动员全国的战力,发动这样一场国战…… 然而房俊并不认为眼下辽东的战略地位便高于西域。 为何辽东越来越成为中原王朝的威胁呢? 这要从北宋之时开始说起。 北宋之都城在于汴梁,整个国家的重心皆在黄河流域、江南地区,无论是占据北地的辽国,亦或是崛起于辽东之地的金国,兵强马壮之时突破辽西走量与燕山山口击溃辽国,然后顺着广袤的河北平原纵马南下饮马黄河,两者皆可使得北宋整个国家重心都暴露在他们面前,生杀予夺,反掌之间皆可倾覆。 而到了明朝,成祖皇帝一则因为自己的根基皆在北地,再则亦是吸取北宋亡国之经验,唯恐北方胡族崛起之后突破燕山一线的防御入寇中原,故而将都城设于顺天,以抵挡北方异族。 结果明朝末年先是遭遇天灾,继而内部倾轧,使得燕山一线之防御彻底崩溃,女真人突破山海关杀入中原,在一马平川的河北平原上纵横驰骋,大明军队无法抵挡女真的八旗铁骑,整个腹心之地顷刻间被攻占,亡国已是不可逆转。 这个时期谁占据了辽东,就天然的占据了地利,就是因为无论北宋亦或是明朝的国家核心都在河北平原的南北两端,只要异族破图了燕山、山海关防线,便犹如掀去了硬壳的乌龟,只能任人鱼肉。 然而大唐不同。 就算河北之地如今愈发繁荣,但大唐的核心在于关中,哪怕整个河北尽皆被异族攻占,也并无亡国之虞。 有黄河天堑、潼关天险,想要入寇关中的难度实在是太大。 但西域却不同,一旦西域丢失,敌军可循着丝绸之路一路东进抵达敦煌、玉门一线,若是再能够突破这一道屏障,整个关中便会直面敌军之兵锋,亡国只在顷刻之间。 历史上吐蕃之所以能够攻入长安,就是因为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大唐丢失了整个西域的控制,任由吐蕃来去自如…… …… 不过房俊也明白,只看李二陛下目前的状态,单凭他一张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说服的。 想了想,房俊说道:“陛下,以微臣之见,此事干系重大,应当召集军机处诸位军机大臣集思广益,共同商讨,再做定论。” 既然军机处已然设立,那么就不能一直当做摆设,否则若是因为缺乏磨合导致李二陛下东征之后不能及时、妥当的处置军机大事,便丧失了设立这个机构的初衷。 孰料李二陛下看了房俊一眼,淡然说道:“正是因为兹事体大,岂能仅仅由几位军机大臣商议便可决定?明早,将这件事提交政事堂,让诸位宰辅一同来商议定夺吧。” 房俊无奈,只得应道:“微臣遵旨。” 没办法,每一个皇帝天然就对自己的权力极为维护,一丝一毫都不愿轻易交付于人,即便是他自己也首肯的军机处。 ***** 翌日上午,政事堂。 大堂内燃着滚热的地龙,诸位宰辅以及有着参豫政事资格的大臣坐在堂中,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一壶清茶低声交谈,气氛倒还融洽。 早几日,亟待处置的政务便已经处理完毕,一件一件下发到三省六部九寺各个衙门具体执行,年前的任务基本都已清空,就等着过几日便封衙,各自回家准备过年。 到了辰时初刻,李二陛下在内侍陪同之下来到政事堂,商议房俊昨日奏报的大食国内乱之事。 诸人坐定,李二陛下看了一眼房俊,道:“越国公给诸位爱卿说说情况吧。” “喏。” 房俊领旨,当即将大食国哈里发遇刺、政权更迭、内乱滋生等等情况一一说明。 长孙无忌听得眼皮直跳,心中暗忖我这边刚刚派儿子前往大马士革,那边就爆发了内乱,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待到房俊介绍完大食国的情形,李二陛下环视众人,沉声道:“越国公建议,应当对西域予以增兵,加强戒备,严防盘踞于大马士革的穆阿维叶卷土重来,进犯西域边境,诸位爱卿对此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瞥了房俊一眼,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些焦急。 这小子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自己才刚刚派遣儿子前往大马士革,他这边就立即提议向西域增兵。 虽然自己的谋划最终之目的也是向西域增兵,但事先增兵与紧急增兵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不过他纵横朝堂多年,历经无数政治斗争,自然沉得住气,坐在那里捋着胡须,一言不发,且先观察一番形势,再做决断不迟。 刘洎未曾领兵,却也略懂军事,蹙眉说道:“越国公之言固然有理,西域之重要毋庸赘述,一旦受到威胁必须要增兵加强守备。可如今天下各处之精兵强将尽皆抽调至辽东,哪里还有富裕之兵力往西域增派?若是继续抽调关中之兵力,则很有可能导致关中兵力不足,稍有闪失,便会动摇社稷,绝不可行。” 萧瑀也赞同道:“刘侍中言之有理,待到陛下御驾亲征之后,关中只剩下左右骁卫、左右屯卫,如此兵力维护关中之稳定已然捉襟见肘,若是再行抽调兵力增援西域,一旦关中有事发生,则极易酿成大祸。” 这两人与房俊虽然目前都属于太子一系,却也绝对不会因此便对房俊的提议盲从,似增兵西域这等大事,自有自己的判断。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看着一言不发的李绩顿时有些心塞,这位宰辅之首还真是明哲保身,沉的住气…… 掩饰着自己的不悦,问道:“英国公可有何高见?” 李绩“装死”失败,只得说道:“陛下明鉴,西域之存亡关乎京畿之安危,两者唇齿相依,福祸与共。越国公之言的确应当予以重视,向西域增兵乃是稳定局势避免丝路遭受大食人侵蚀之最佳手段。然而东征已然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万万不可出半点差池,毕竟前隋之殷鉴不远,定要动员举国之力一举破之,不可有一丝半点的侥幸,故而微臣以为,西域固然重要,却可适当放一放、缓一缓,待到陛下御驾亲征以雷霆之势一鼓荡平高句丽,再回头从容增援西域,为时不晚。” 很显然,几位宰辅的意见几乎一致,都认为大食人对于西域的威胁固然存在,却非是当务之急。 第六百九十二章 集体封驳 李二陛下颇为满意的捋须颔首。 难得李绩能够附和自己的战略却又理由充分、审时度势,他抬眼看了看一直沉默的长孙无忌,微笑问道:“赵国公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道:“正如英国公所言,西域与辽东的战略地位同等重要,甚至超出一筹,不过事有轻重缓急,越是想要两全其美往往就越是首尾难顾,如今之计还是应当倾尽全力覆灭高句丽,消除这个隐患,再图西域之稳定。” 他心里都快乐开了花。 这还是近几年首次在政事堂能够看到房俊的提议被彻底的压制,这不仅仅是心情上的舒畅,更是因为如此一来完美的附和了自己的预想,使得自己的各种绸缪都能够顺利的进行下去。 这几人说得头头是道,但一切都是建立在大食人不会对西域发动突然袭击的基础上,待到覆亡高句丽自然可以回过头来从容应对。 可若是大食人窥破了西域兵力空虚、关中无力支援,会否行险一搏呢? 所以虽然乐于见到房俊吃瘪,可是心里对于房俊的忌惮也愈发加深一层,此子对于局势之洞察力的确异于常人,敏锐得令人感到可怕,居然能够从大食人内部的纷争内乱推断出极有可能会出兵西域借以增强实力、塑造威望,进而威胁到关中之安危。 这让他一边有一种“生子当如房遗爱”的感慨,一边又愈发加深了必须将此子除之而后快的急迫…… 房俊在一旁低眉垂眼,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失落与难堪。 他站在历史的角度上俯瞰世间大势,不仅仅是高屋建瓴,更是一种开卷考试的作弊,眼前这些人已经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却也未能洞悉历史,这并不出乎预料。 更何况他也不能确定大食人便当真会卷土重来在此入寇西域,在此基础之上,首重东征确保胜利的战略的确很是恰当。 只要稍后自己修书一封命人送抵西域交到安西都护李孝恭手中,叮嘱其一定要严防大食人的动向,同时掩藏兵力不足、关中不会再有支援的弊端,大食人看不透安西军的深浅,大概率不会头铁到再次进攻刚刚令他们品尝失败的西域。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温言道:“越国公可否认可这个决议?” 在他眼中,房俊的确与众不同,平素打骂随意,但是到了这种谏言被所有人反对的情况,首先想到的便是照顾房俊的心情,维护他的威望,这份圣眷放眼朝堂也难出其右。 房俊心中温暖,颔首道:“诸位宰辅皆是老成谋国之栋梁,微臣才疏学浅,受此教导心悦诚服,完全接受不予增兵西域之决议。只不过朝廷还是应当对安西都护府予以警告,令其密切注意大马士革的动向,若是大食人稍有异动,便要及时做出应对。丝绸之路对于帝国的经济、军事、战略都极为重要,绝对不容有失。”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没有犯倔,更没有耍弄“棒槌”脾气,欣然道:“正该如此,虽然大食人再犯西域的可能不大,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当做好应对。” 至此,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安西军依旧只能依靠自己去抵御有可能进犯的大食军队,并不会再有兵力前去支援。 …… 走出政事堂,房俊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 这几日天一直阴着,时不时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却一直未能降下大雪,便令人觉得尤为压抑,还不如狂风暴雪痛痛快快的下一场。 身后,诸位宰辅鱼贯而出。 如今将近封衙的日子,政事堂的诸般事务已经处置一空,除非各部衙门又有紧急事务呈递过来,否则大家清早来点一卯,之后便各自归家,轻轻松松的准备过年。 几位宰辅一出门,便见到负手站立站门前石阶上的房俊,背影挺拔,与外头阴沉沉的天空融为一体,看上去很有些压迫感。 几人心里便微微一沉。 刚才政事堂里御前奏对,这几人可是罕见的齐刷刷反对了房俊的谏言,这厮下了值却又站在门前不走,该不会是棒槌脾气发作了吧…… 难免心中惴惴。 说实话,无论是昔日权柄倾盖朝野的长孙无忌,还是地位崇高士林领袖的萧瑀,亦或是军中旗帜担当首辅的李绩,对上房俊的棒槌脾气都很是头疼,更遑论岑文本、刘洎之流。 这厮发作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谁的面子也不给,对于“老前辈”毫无尊重可言,惹毛了甚至动手动脚,偏偏他身强力壮一般人也打不过他只能吃亏,时候李二陛下还往往偏袒,顶多抽几鞭子踹几脚便了事…… 久而久之,谁面对房俊的时候都难免心中忌惮。 尤其是李绩、萧瑀、刘洎等人如今都表态站在太子一系,却当众反驳了他这个太子一系的中坚分子,在外人看来难免会生出太子一系是否生出内斗的怀疑,进而影响到士气…… 长孙无忌走在后头,见到前面几人放缓了脚步,心里想了想,自己脚步未停几步走到前头,笑呵呵道:“二郎一脸郁闷,可是还曾为了刚才的事情恼怒?呵呵,别怪老夫多嘴,大家虽然立场不同,可首要之务还是要确保帝国之利益,不可因为自己的立场便置之不顾。这方面,二郎你应当将心胸放宽些才行。” 房俊愣了愣。 他心里的确有一些郁闷,可现在也只不过是看着阴沉沉的天气有些有感而发而已,何至于就迁怒于几位宰辅了? 这老家伙“阴人”的绰号的确不是白叫的,这阴嗖嗖的小刀子趁你不注意就割上几刀,稍有不慎便落入其彀中。 房俊笑了笑,笑容阳光而且灿烂,但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赵国公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长孙家的子孙在皇宫之中担当禁卫,却窜通外贼阴谋暗杀一位朝廷重臣,并且将几位公主殿下钢刀加颈以为人质,细论起来,这可是夷灭三族的大罪。你老人家口口声声忠君报国,却教导出这等子孙,可见必是上行下效,平素在外口口声声如何忠贞不贰,暗地里却蝇营狗苟,着实无耻。” 后边几位宰辅听得满头大汗,平素虽然互不对付,可到底也要给对方存有几分体面,不论暗地里如何刀光剑影你死我活,起码看上去互有尊重,否则当着面儿就开撕,岂不是沦为笑柄? 都是最顶尖的政治人物,任何斗争都得讲究一个体面。 似房俊这般当着面儿指着对方的鼻子就差骂娘,简直闻所未闻,可偏偏因为人家曾经几次三番的遭遇刺杀,即便这般将所有的体面都给撕开来,你也不能指责人家过分。 你都要弄死我了,我还跟你客气什么? 就算嘴炮伤不到对方半分,过过嘴瘾也好嘛……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狠狠的瞪着,一时之间却并未反唇相讥。 这不是他自认理亏,而是此地乃是政事堂门前,一旦自己与房俊嘴上互不相饶大打嘴仗,传扬出去怎么都是自己丢人。 谁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再是过分大家也只是认为理所应当。可他长孙无忌素来讲究“笑里藏刀”,若是这般公然当面开撕,别人只会认为是他长孙无忌落尽下风束手无策。 他认怂,房俊却不肯见好就收。 上前一步,与长孙无忌四目相对,房俊冷笑道:“小爷警告你,你暗地里指派死士欲取小爷之性命也就罢了,生死胜败听天由命,可若是你敢里通外国吃里扒外,就别怪小爷将你那几个儿子宰个干净,掘了你家的祖坟!” 后面几位看热闹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李绩上前两步,虎着脸道:“二郎,慎言!汝乃堂堂帝国重臣,焉能口出这般市井地痞一般的威胁之言?简直不像话!” 第六百九十三章 睚眦必报 李绩这话听上去的确是呵斥房俊,可此地乃是政事堂,相互之间应当以官职爵位相称呼,他却叫了一声“二郎”,明显是以“世叔”的身份教训“世侄”,性质便截然不同。 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立场更不必说…… 长孙无忌看也未看身后的李绩,一双眼睛只是狠狠的瞪着房俊,似乎瞳孔中能够射出两把刀来将面前这个混账千刀万剐,方消心头之恨。 不过除此之外,却也完全没招儿。 谁能想到似他们这个等级的朝廷重臣,却好似市井地痞一般口出恶言,毫无形象? 论阴谋手段,长孙无忌自诩绝对不逊色与天下任何人,可是这般疯狂叫嚣口出恶言,却非是他所擅长。长孙家乃关陇大族,他就算幼时曾遭受家中虐待,却也自始至终都是高人一等的世家子弟,哪里经历过这般泼妇骂街一般的阵仗…… 越是束手无策,心中自然越是气恼。 这股怒火无处发泄,差点将他给憋疯…… 最终却也只能狠狠点头,咬着牙道:“很好,房玄龄当真教出了一个好儿子,老夫敬佩莫名。既然房二郎这般嚣张,那老夫就在家中等着,看看你到底如何将老夫的儿子一个一个豚犬一般宰了,更要看看你是如何掘了我长孙家的祖坟!” 一甩袍袖,扬长而去。 心里却暗暗发誓,无论如何,自己必将令此子付出不可承受之代价! …… 看着长孙无忌怒气冲冲而去的背影,几位宰辅尽皆无语。 萧瑀叹气道:“你说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还是如以往那般混账纨绔做派?赵国公睚眦必报,你这般当面挑衅口出恶言,他必不与你善罢甘休,他的手段多着呢。” 房俊不以为然,反问道:“那么依宋国公之见,某在他面前犹如孙子一般唯唯诺诺,他是否就能视我如子侄,爱护有加?” 萧瑀无言以对。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如房俊这般毫不讲体面的撕破脸,实在是有悖他们这个层次的斗争方式…… 房俊冷哼一声,道:“莫说他不肯放过我,屡次三番的想要致我于死地,我又岂能放过他?” 刘洎倒是觉得房俊这种有仇报仇的耿直性格颇为投契,笑道:“此话不假,都已经撕破脸了,自然是怎样令敌人窝火便怎样去做,都已经你死我活了,还讲究什么体面礼貌?” 萧瑀怒目相对,心说你这是骂我呢? 刘洎哈哈一笑,抬头看天,不予理睬。 这些个当朝元老大抵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当年的刀光剑影,也或许是为了自己那个层次的利益,所以事事都要讲究体面、规矩,最怕的便是有人不讲规矩一通横冲直撞,坏了他们的利益。 迂腐…… 李绩摇了摇头,淡然道:“往后出入都要多加小心,随行的亲兵部曲更要加人才行。” 言罢,背着手踱着步子走远了。 萧瑀瞅了瞅天色,捋着胡子问房俊:“待会儿约了仲远公打麻将,二郎要不要一起?” 房俊想了想,左右回府之后无事,便道:“三缺一?” “怎么可能?仲远公,岑景仁,卢国公,加上老夫,正好四人。” “那晚辈去干什么?给你们端茶倒水啊。” “老夫这几日有些腰疼,就过去坐一坐,你能替我正好。” 正说着,岑文本最后从政事堂里走出来,闻言大摇其头:“你这老货,愿意玩就玩几圈,不愿意玩就拉倒,拉上这厮做什么?老夫不跟他玩儿。” 房俊顿时不爽:“嘿!咱招您惹您了?” 岑文本一脸嫌弃道:“你这厮太年轻,脑袋瓜子转得快,每次跟你打麻将都是大杀四方,老夫玩上几圈是为了消愁解闷儿,可不是输了钱还得给自己添堵。” 房俊无语,威胁道:“行吧,往后三缺一的时候,千万别去找我,绝对不给你们凑局,憋死你们几个老家伙!” 岑文本气得吹胡子瞪眼:“竖子!焉敢如此无礼?” 萧瑀在一旁打个哈哈:“你也别动气,这厮对咱们还算是好的了,你是没见到刚才是如何怼长孙辅机的,呵呵。” “哦?” 岑文本一听,原来自己错过热闹了啊,便瞪了房俊一眼,无奈道:“你这厮也不是小孩子了,何以依旧这般纨绔做派?有什么委屈都放心里忍着,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毛毛躁躁徒逞口舌之利,有何益处?简直愚蠢透顶。” 房俊自然知道这就是华夏人的普世价值观,一时之得失根本不放在眼里,忍辱负重一击制敌才是骨子里的基因。 “多岑中书教诲,晚辈铭记在心,知错不改……哈哈,既然不带晚辈玩儿,那晚辈先行一步了,告辞。” 冲几人拱拱手,转身大步离开。 刘洎看着房俊与两位大佬胡诌打趣,彼此间良好的关西令他羡慕不已。他虽然如今位居侍中,乃是一等一的权臣,可毕竟未曾参与过大唐的开国之战,与这些大佬的关系都很是疏远,再加上之前一直在御史台任职,干的就得罪人的活儿,朝中的人脉关系惨不忍睹…… 岑文本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房俊英姿笔挺的背影,嗟叹一声,道:“辅机当真是过分了,大家同朝为官,理念不同无可厚非,何以非要置人于死地?房二郎素来睚眦必报,绝非逆来顺受之人,辅机这一回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惹毛了这厮,往后别想消停了。” 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你长孙无忌如今已经年过半百,还有几年好活?除非你能够弄死房二,否则等你将来精力衰竭权势大跌,就等着让你的子孙去承受房二的报复吧…… 萧瑀不愿意掺和这样的话题,便说道:“走吧,仲远公该等急了。” 又看向刘洎,问道:“思道贤弟若是无事,不妨一起去坐坐?” 刘洎自是求之不得,喜滋滋道:“如此甚好,素闻仲远公麻将牌技老而弥坚,也好在身后观摩观摩,若是能够学得一招半式,受用无穷矣。” 如今麻将早已经风靡大唐,即便是市井坊间也流传开来,闲暇之时聚在一处打上几圈,很是消磨时间,当然也有不少人以此为赌。 赌博乃人之天性,只要聚在一处,一切皆可赌,倒也不怪多了麻将这样一种新式玩法儿…… 岑文本扯扯嘴角,提醒道:“这话在仲远公面前切勿提及,否则他搞不好会以为你故意让他难堪。” 刘洎不解:“此话怎讲?” 萧瑀在一旁大笑道:“那老家伙自诩牌技出众,却忘了这麻将原本就是房二那厮鼓捣出来的玩具,技术更是出类拔萃,仲远公屡战屡败,差点连自己的小妾都输给房俊,你若是当他的面说他牌技厉害,他不恼你才怪呢!” 几位宰辅在年前的这段时间里好不容易得到放松的机会,都是最善于享受生活的,焉能放过这等放松的时间?要么聚在一处打打麻将喝喝茶,要么干脆窝在府中看看书。 待到过了年,东征大计提上日程,举国上下尽皆发动,怕是一整年也难得这般清闲时光…… …… 房俊出了皇宫,登上马车,想着左右无事,便下令车夫往芙蓉园一行,亲兵部曲则骑在马背上前后簇拥,即便是在长安城内也睁大眼睛注意着周遭一切有可能的异常情况,连续的几次刺杀虽然都未能要了房俊的命,却也将他身边的亲兵部曲变成了惊弓之鸟,何时何地都不敢有一丝一毫都疏忽大意。 否则必是万劫不复之结局。 隆冬之季,芙蓉园内花树凋谢,池水结冰,不现平素的妩媚风光,唯有一行行松柏迎寒挺立,郁郁常青。 这里本就是皇家园林,此时游人全无,四周一片寂静。 马车到了善德女王居住的别苑之外,早有门前的侍者远远的见到了,跑进门去通禀,故而房俊刚刚下了车,便有侍女出来鞠躬,言道女王陛下请越国公入内…… 第六百九十四章 野心勃勃 酝酿多日的大雪终于降下,从玻璃窗望出去,纷纷扬扬的雪花扑簌簌落下,目光所及之处皆被披上一层银装,近处的园林院墙,远处的亭台楼宇,尽皆白雪覆顶,有若琼楼仙苑。 雪下了,天色反倒没有那么阴沉。 楼内温暖如春,李元景披着一件丝绸袍子,袒着胸膛,正跪坐在窗前的案几旁一盅一盅的吃酒。 董明珠跪坐在一旁,一身月白色的素袍,乌黑的秀发瀑布一般披洒在肩头,白皙的面容尚存着几分云雨之后的红晕与慵懒。 素手执壶,一杯一杯给李元景斟酒。 李元景夹了一口菜放进口中咀嚼,半晌方才缓缓咽下,又拈着酒盅饮了一杯,吐出口气,摇头叹道:“长孙无忌这个杀才当真是不可捉摸,本王还以为他会为了扶持晋王登上储位甚至更进一步而奋力一搏,却不想也是个怂货。” 董明月略微诧异,抬眼问道:“王爷此言何意?” 政事堂里的事情早已经传出来,房俊意欲向西域增兵却被诸位宰辅集体封驳,按说这应该是令李元景感到高兴的事情,毕竟这些年房俊无论功勋亦或是圣眷都堪称朝中第一人,偏偏处处与李元景作对,这回吃了瘪,以李元景的狭隘心胸,不是正应当幸灾乐祸一番么? 李元景又叹息一声,颇为失望道:“正常情况下,只要朝局稳定,本王怕是不会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机会。想要逆而夺取,就只能乱中取胜、火中取粟。如果长孙无忌极力主张将向西域增兵,导致关中兵力薄弱,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关陇想要趁着陛下御驾亲征之际在长安搞风搞雨,甚至于太子开战,一举剪除东宫造成既定事实,只怕最后陛下也只能顺水推舟,捏着鼻子认下,从而册封晋王为太子。甚至胆子再大一点,干脆一步到位……那样一来,本王便可从中转圜,颇多施展之处,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长孙无忌反对向西域增兵的态度那般坚定,显然心中并未有拼死一战的决心,真真是令人失望啊。这个老家伙成天到晚的背后算计人,却是连正面一战的勇气都没有,难不成他当真认为单凭关陇的支持,当真能够掀翻太子,让晋王上位?天真至极!” 他比谁都看得清自己的形势。 就如他话中所言,他想要成就大业,上演逆而夺取的好戏,就只能先将长安的局势搅浑,各方势力乱斗倾轧,方才有可能火中取粟得偿所愿。 若是朝局四平八稳,他根本半点机会也没有。 难不成当真要等到李二陛下大限已至龙驭宾天之时?那得熬上多少年啊! 他怕等到自己快死了,人家李二陛下依旧生龙活虎,那可就真真是悲催了…… 董明月素手轻抬,给李元景斟满酒杯,自己也斟了一杯,放下酒壶用两根春葱一般的手指拈起酒盅,凑到红润的唇上轻轻的呷了一口,白皙如玉的脸颊上红晕更深,眼眸却清亮,沉吟着道:“且不说眼下的形势,单以王爷对赵国公的了解,他到底敢不敢趁着陛下御驾亲征,在长安发动一场兵变?” 李元景道:“他怎么不敢?当然敢!正因为他敢,却又不做,白白任由陛下御驾亲征离开长安的机会错过,这才更让本王嗟叹上火的嘛!” 董明月又道:“那么是不是有可能,赵国公根本就是欲擒故纵,故布疑阵?” “你什么意思?”李元景蹙眉不解。 董明月放下酒盅,分析道:“王爷您想啊,就算此刻同意增兵西域,可西域若并无战事,大食人迟迟未能来攻,那么一旦长安有变,这些军队顷刻间就可以从西域返回,长安经历了一场兵变,血战是避免不了的,到时候能够有多少兵力呢?面对从西域返回长安的大军,怕是没有几分胜算。然而若是大食人当真来攻,绝无可能任由其击败安西军占据整个西域,将兵锋直指玉门关下,威胁关中……” 话说到这里,李元景岂能不懂? 他惊愕道:“你是说,长孙无忌之所以反对向西域增兵,并非他不想使得关中兵力空虚以便趁机作乱,而是想要更稳妥一些,等大食人真正来攻,长安不得不增兵且这些兵力一旦卷入与大食人的战争便不可能回援长安,那个时候才万无一失?” 董明月想了想,柳眉轻蹙,清声道:“谁知道呢?或许赵国公是为了更保险一些,也或许根本就不敢在陛下面前坐下这等乱臣贼子的把戏。” “不不不,”李元景连连摇头:“长孙老贼谋定后动,只要他认为胜算很大的事情,就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沉思半晌,他又缓缓说道:“长孙老贼绝对会生出这个心思,要么他认为大食人一定会再次侵袭西域,他就等着大食人大兵压境安西军连连告急,长安不得不增兵救援。要么就是他认为大食人绝对不会来,届时增援西域的兵力可是随时回援长安,从西域至长安,骑兵奔袭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如此之短的时间他并没有把握能够彻底击溃太子麾下的东宫六率以及房俊掌握的右屯卫,那么此刻所作的一切都只是白费。” 董明月道:“所以,事情的关键就在于大食人到底会不会来……王爷认为大食人到底会不会来?” 李元景眉头皱起,大食人远在大马士革,离着长安万里之遥,他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够知道大食人到底会不会卷土重来? 正欲说话,心里忽然想起一事:“早晨的时候,你说昨日傍晚长孙濬带着一队人马出了城门西去?” “没错,长孙濬一行数十人,皆穿棉衣皮帽,一人三马,马背之上辎重行囊无数,显然是打算长途奔行。” “你说……长孙濬会不会前往大马士革?” 李元景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脉络,有些兴奋。 董明月睁大美眸,惊诧道:“王爷是说……长孙濬此行之目的,是前往大马士革鼓动那位大马士革总督再次兴兵进犯西域?” “谁知道呢!” 李元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拍了一下大腿,说道:“长孙濬乃是长孙老贼的嫡次子,长孙冲流亡天涯不知所踪,长孙涣自绝于府门之前,毫无疑问长孙濬就将是以往长孙家的家主,眼瞅着过年了却要出城长途奔行,所为之事必然无比重要!眼下,还有什么是比争储更为重要之事?陛下东征之际,一旦大食人攻略西域,长安就只能派兵增援,由此兵力空虚,想要做下什么乱臣贼子之举,便是最好的机会!” 董明月也觉得这个猜想很有道理,美眸之中光芒闪烁,咬了咬嘴唇,说道:“若当真如此,便是给王爷的天赐良机!” 李元景兴奋极了:“哈哈!但愿长孙老贼是个有卵子的,别怂!” 谁能想到人在家中坐,什么事儿都没干呢,机会便来了? “来人!” 他大吼一声。 董明月吓了一跳,嗔道:“王爷真是急性子……” 她此刻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袍,峰峦起伏美景尽露,不适合见外人,赶紧起身快步走入后堂暂避。 门口响起推门声,一个内侍推门走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李元景吩咐道:“即刻派人轻装简从向西而行,追上长孙濬一行然后远远的缀上,一旦其西出玉门关,立即命人回来通禀,其余人等继续追踪。等到他进入西域,每有重要之发现都要派人回禀!” 只要派人在后头紧紧的缀上,长孙濬的一举一动能够及时的传回,那么用不了多久他此行之意图也就逐渐明朗。 内侍连忙应命:“奴婢遵命!” 转身退出,便去挑选最杰出的死士家将执行任务。 第六百九十五章 黄雀在后 待到内侍离开,董明月这才从后堂脚步轻盈的走出来,重新跪坐到李元景身边,看着神情兴奋的李元景叮嘱道:“这一段时间,王爷务必要保持低调,绝对不能让赵国公察觉到您的任何异动,否则以其多疑谨慎之性格,说不定就会心有顾忌,悬崖勒马。” 李元景哈哈大笑,探手一把揽住美人儿纤细柔软的腰肢,便搂入怀中,意气风发道:“本王自然晓得!那长孙老贼整日里骄傲自大,自以为绸缪心计天下无双,所行之事隐秘非常,哪里料得到居然都被本王看在眼里?只要他敢发动兵变,意图剪除东宫之羽翼,那便是他自掘坟墓之时!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本王自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有的谋划都是为本王做了嫁衣裳,哈哈!到那个时候,本王有宗室之支持,更将长安控制在手,即便是陛下班师回朝,本王率军阻断潼关,任他有百万大军亦难以寸进!只要拖延日久,河东、山东、江南必将生变,即便英明神武如陛下,亦要一败涂地!到那个时候,本王稳坐江山,当初答允美人儿的条件便是兑现之时……” 越说越是兴奋,一张冒着酒气的大嘴便往美人儿纤细白皙的脖颈啃去。 董明月轻轻挣扎着,娇喘细细浅嗔薄怒,头颅微微扬起,一双美眸当中厌恶之色愈发浓厚,手臂抱着李元景的脑袋,喘息着说道:“到那个时候,怕是陛下想要攻打潼关也只是一个心愿罢了,王爷切莫忘记,如今隐藏在九成宫里负责给陛下炼丹的那个番僧……” 野猪一般拱着鲜花儿的李元景陡然一震,整个身子都僵住,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你,你是说……” 董明月一脸骄傲,轻声道:“一直未曾告诉王爷,那番僧其实本就是奴家之义父从天竺寻来,安插进皇宫之内。” 李元景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震撼充斥着,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狂喜。 唐承隋制,高祖皇帝由晋阳起兵,然后攻入长安占了天下,但是由于与前隋皇室的关系一向不错,称帝之后并未大肆屠戮杨氏族人,事实上历经多年混战,杨氏皇族也早已十不存一……即便是当年的大兴宫中的内侍宫女各式奴仆,也大多延续下来,各司其职,并未有太大变化。 所以董明月的那位义父能够宫里宫外两相联合将一个番僧运作到李二陛下的面前,并且令其深信不疑,这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李二陛下可是天天都在服食那个番僧炼制的丹药啊,只要在其中做一点手脚…… 李元景浑身都战栗起来。 难不成老子乃是天命所归,连上天都在助我? ***** 东宫。 从政事堂下值之后,刚刚走出宫门,房俊便见到东宫的内侍正等在门口,说是太子殿下召见。房俊冒雪步行来到东宫,被内侍请入左春坊,才知道李靖、程咬金皆在,就连先走一步的李绩也被李承乾请到这里。 商谈的自然是东宫六率的整编之事。 可以说,在座的这几位已经代表了大唐名将当中的最高的那一个档次,任意一个都称得上是功勋赫赫威震天下,且都愿意站在东宫一方,巩固储君之地位。 程咬金名义上是个随风倒,不掺和争储只是,可当李承乾正大光明的命人拿着名刺登门拜访,这厮立刻屁颠儿屁颠儿的就来了,难不成身为臣子还能公然违抗太子的召见? 只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名义,他自然懂得选择。 想要做一个政坛的常青树,可不是仅仅抛开阵营不朋不党就行的,若是真正不朋不党,别人想动你的时候谁会站出来力挺? 至于李靖,虽然李二陛下对其忌惮之心朝野皆知,可一般情况下只要不实际掌握兵权,似这种出谋划策的活动李二陛下还是非常宽容的。 房俊上前见礼,都是前辈,实在是摆不起自己所谓的国公架子,谦卑恭顺老老实实,乖巧得一塌糊涂。 程咬金一把将其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大大咧咧道:“你这厮莫要装乖做巧,不过就是一个棒槌,学那等规规矩矩作甚?招人耻笑!” 房俊无语,却也不敢跟这个混世魔王抬杠,只得老老实实的坐下。 李绩看了房俊一眼,笑道:“莫不是刚刚在政事堂里谏言遭受集体封驳,觉得大失颜面故而性情大变?呵呵,若果真如此,可莫要陛下知晓才好,否则怕是从今而后你的所有谏言都会遭受封驳,毕竟整日里动不动就耍棒槌,谁看了不头疼?无论是陛下亦或是吾等,可都愿意看到一个老老实实的乖房二。” 李靖在一旁捋着花白的胡须,耷拉着眼皮,淡然说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朝堂与市井其实别无二致,该争的时候就得争,该闹的时候就得闹,男儿汉就得要凶神恶煞人憎鬼厌,你若当真乖巧了,便会有无数人扑上来争着踩你一脚。” 李绩啧啧嘴,闷声不语。 这话题就有些扯偏了,自己本意是提点一下房俊,让他往后不要太过张扬,今日政事堂上就是个教训,哪怕平素互为盟友,也见不惯他圣眷优隆、恣意妄为的模样,这样下去实在是得罪人。 结果被李靖这么一掰扯,却引到他自己身上去了。 堂堂“军神”之所以落到如今之局面,固然主要是因为李二陛下之忌惮,可更多却是李靖为人清高、面对李二陛下之打压不争不抢不辩,闷头领受的缘故。 若是当初能够争一争、闹一闹,无比在乎颜面的李二陛下大抵并不会将李靖的军权彻底剥夺,也就不至于这般十余年投闲置散…… 气氛忽然就有点尴尬。 程咬金这厮就是个插科打诨的高手,大眼珠子一转,铁钳子一般的大手便狠狠拍了房俊的肩膀几下,直拍得房俊呲牙咧嘴,这才大笑着说道:“卫公之言,这小子怕是早已深得其中真味,就比如那善德女王一般,入唐以来凭借其姿色气质身份,不知多少好色之徒仰慕推崇,可就是这小子胆子大、下手快,如今满长安城的权贵勋戚尽皆羡慕嫉妒,恨不能以身代之!哈哈!好小子,不愧是吾大唐儿郎,有气魄,有前途!” 一件偷香窃玉的风流韵事,居然被他说得好似为国争光一般…… 房俊便有些囧。 虽然这种事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可如今被程咬金堂而皇之的拿到台面上说事儿,也还是有几分尴尬。 李承乾哭笑不得,就连李靖也哑然失笑。 李绩挑了挑眉,赞道:“大唐江山后继有人,吾辈之勇武风流亦有传承,可喜可贺。” 程咬金便对房俊说道:“你别看这厮相貌端正,实则最是心胸狭隘。当年老子娶了五姓女,把这厮羡慕的哈喇子流出三尺长,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在老子面前夹着尾巴走。最终破家舍业,砸锅卖铁凑够了聘礼,到底被他娶了王家女,好家伙,立马尾巴高高翘起,走路的时候都是下巴看人!这种人也配与吾等风流才子相提并论?真真是厚颜无耻!” “噗!” 笑点甚低的李承乾忍不住笑出声,旋即觉得不妥,以袖掩面,却依旧合不拢嘴。 谁能想到堂堂新一代“军神”,纵横无敌、英俊潇洒的英国公,当年居然还有这样一段趣事? 李绩黑着脸,怒道:“你这贼厮休要血口喷人!当年吾只不过是托人说亲,王家根本就未曾提及聘礼多少,何来砸锅卖铁一说?这般颠倒黑白,必不与你罢休!” 程咬金一翻白眼:“不罢休又能怎地?莫不是以为老子提不动刀了?” 李绩冷笑:“提的动刀又如何?当年你不是吾之对手,如今人老齿脱,还会怕你不成!” 这话越说越拱火,李承乾连忙说道:“二位皆是当世豪杰,孤素来钦慕不已。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商议东宫六率之整编,不知何以教我?” 第六百九十六章 东宫班底 对于东宫六率之整编,李承乾非常迫切。 他八岁便被李二陛下册封为太子,这些年来享受着储君之荣光,实则却从未感受过储君之权力。 《公羊传·僖公五年》:“储君,副主。” 即君主之副职。 皇太子的地位仅次于皇帝本人,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拥有自己掌管的类似于朝廷的东宫。东宫的官员配置完全仿照朝廷的制度,还拥有一支类似于皇帝禁军的私人卫队“太子诸率”。 然而李二陛下雄才大略、乾纲独断,就导致他这个“弱受”的太子备受压制,东宫系统完全是李二陛下一手搭建,采用的皆是皇帝之心腹,且时不时的罢免任用,从来未曾稳定下来为李承乾提供服务。 就连作为储君最基本的权力“上朝参政”,都时不时的被李二陛下剥夺,本应是储君常例的,结果每一次上朝都要等候李二陛下的“另行通知”,这就导致李承乾的威望严重不足。 再加上李二陛下素来宠爱魏王、晋王这些个儿子,导致李承乾的位置愈发尴尬。 谁又会去看重一个不被皇帝所喜、似乎随时随地都能被废黜的太子呢?尤其是在皇帝依旧春秋鼎盛、龙精虎猛的情况下。 更被说代表太子之象征的“东宫六率”,自从当年太子李建成玄武门下被诛杀,就再也未曾真正满编满员的设置…… …… 房俊在这里辈分最小,顾忌自然也最少,率先开口抛砖引玉:“以吾之见,兵贵精不贵多,东宫六率应当走精兵路线,不宜满编满员。殿下目前之处境虽然算不上多么危急,可毕竟陛下之心态摇摆不定,应当一方面增强东宫之实力,另一方面亦要照顾到陛下的心态。” 李绩当即表示赞同:“二郎此言,确实在理。” 房俊谨慎说道道:“陛下允准东宫六率整编,这是对殿下的一份信任,亦可说是一种试探,东宫六率象征着储君之权力、地位,必须整编,但过犹不及。” 封建帝制下,皇帝和作为储君的太子永远是天敌,这是他们父子间关系再好也不可避免的,不以任何人意志、道德、感情为转移。 这是因为任何一个皇帝都并不可能单凭一个名分大义,便掌握整个国家政权,而必须要有自己相应的心腹集团来作为执行权力的工具。 从每个皇帝的角度,为了自己死后太子接班时能顺利压制朝堂上的贵族、官僚而掌握大权,不被他人篡夺,必须要在自己在位时就竭力培养太子之威信,为他扶植相应的心腹集团;但是拥有强有力心腹集团的太子,同时又必然会成为整个国家的第二权力中心,因此反过来就变成皇帝自身的心腹大患。 总不能自己还没死呢,就被心急上位的太子给拱下台吧? 尤其是经历过“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的李二陛下,对于这方面肯定更加敏感,一丝一毫的苗头,都能够让他解读出潜在的危机,终至夜不能寐、心惊胆跳…… 所以李二陛下在册封李承乾为太子之后,不仅极力压制着东宫的实力,更先后抬出魏王、晋王参与争储,不断削弱、打击着太子的威望。 这几乎是大多数皇帝对此两难问题的常规解决办法,通常都是另外扶植一个或几个儿子,示之亲近,宠以名位,给予超过寻常皇子的大权,有意无意挑动让他与太子相争,让他们来彼此制衡,互相争斗,这样就不能对皇帝自身造成威胁了。 这其中玩得最是炉火纯青的,便是“九龙夺嫡”,康熙“大帝”一手操持着儿子们之间的争储,几十年的时间、心血全部放在如何挑拨、平衡几个儿子的争斗上,将儿子们玩弄于股掌之上,以此成就自己的“帝王权谋”。 所以说,有些时候身为皇子固然享受着超绝的尊贵,却也是最悲催的一群人…… 本质上,这些和太子争斗的皇子们,就是因“家天下”制度而必然产生的磨刀石和牺牲品,在老皇帝真正中意的储君接班后,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理想状态下,太子们也正是在与其兄弟的竞争中,一步步磨练成为合格的帝国接班人。 只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并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掌握好分存,太多时候磨刀石太硬,往往把要磨的刀给折了。甚至刀子厌恶这种被磨淬的状况,而反过来直接去伤主人。 如汉武帝太子刘据、唐太宗太子李承乾,还有康熙太子胤礽,都是如此在储位斗争之中失败,成了历史上可怜的悲剧人物。 李承乾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只觉得茶水入喉苦涩。 做皇帝难,做太子也同样不容易…… 堂中一度陷入沉寂,几人都在心底感慨一番,而后盘算着如何才能保持好这个“度”,即保证了太子的地位与权力,又不至于令李二陛下感到忌惮,两相兼顾,不偏不倚。 良久,程咬金开口问道:“二郎,吾家那小子回去说,你已经让他主动申请调令,调至东宫六率任职?” 李绩也看向房俊,他家而小子也同样如此。 房俊颔首道:“确有此事,东宫六率之关键,在于精锐、忠诚,吾与处弼、思文、屈突诠等人自幼相交,深知皆是忠诚之辈,可为殿下效力。” 李承乾道:“诸位切莫疑虑,孤之所以同意将这几人调来东宫六率,并非是想要以此将诸位捆绑在东宫的战车之上,而是当真欣赏这几人。当年父皇与诸位血火之中鼎定着大唐江山,如今,孤亦当与诸位之子侄继往开来,共同拼搏出大唐往后之盛世!” 这话就很有鼓动性,当年你们追随父皇赴汤蹈火沙场决死,搏出一世富贵封妻荫子,如今我这个太子也带着你们的子侄,在这太平盛世当中也杀出一个未来,父子两代,共成佳话。 李绩忙道:“殿下误会了,吾等皆为东宫属臣,自当与殿下共同进退,便是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阖家上下皆可为殿下牺牲,何惜一个子侄?只不过旁人也必定会生出忌惮,毕竟吾等如今也算是手握大权,这般让子侄进入东宫,怕是有些人会夜不能寐,故而从中作梗,怕是不大容易。” 比如晋王殿下。 于志宁、张玄素那些个文臣就算身为东宫署官,旁人也并不太过在意,毕竟大唐以武立国,想要干点什么事儿,那就必须要有兵权才行。 李绩身为宰辅之首,军方第一号人物,程咬金更是扺掌左武卫,在瓦岗系力量之中影响力非凡,这两人一旦对太子效忠,所带来的后果即便是十个于志宁、张玄素之辈也比不上。 怎能轻易的让李绩、程咬金的子侄进入东宫? 更何况如今晋王李治正担任着“检校兵部尚书”,一切军中人员之任用、抽调,皆要经过兵部之审核同意,不从中作梗才怪了…… 李承乾摇摇头,笑道:“英国公放心,李思文、程处弼等人的调令,已经通过兵部之审核,只需诸位同意,便可立即完成抽调之程序,即日赴任。” 李绩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看一旁神情平淡的房俊,不禁颔首道:“能够为殿下效力,乃是身为人臣之本分,更是吾等父子之荣耀,岂有阻挠之理?此事就此定下吧。” 心中却着实感慨。 旁人只见到房俊整日里纨绔棒槌,可是这御下之手段,却的确令人心生佩服。他在兵部才多长时间?居然就将兵部上下整合得如同铁板一块,先前铸造局拨款、军械运输这两件事将晋王整的焦头烂额,早已经传遍朝野,使得晋王威信大跌。 却不想居然还能够在晋王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东宫人员之抽调…… 晋王殿下怕是得郁闷个不轻。 第六百九十七章 六率整编 程咬金也有些无语,看了看身边一脸淡然好似毫不经意的房俊,不禁摇了摇头。 他其实蛮喜欢李治这个孩子,起先对于李二陛下欲扶持李治争储也表现得漠不关心,左右都是皇家的家事,身为臣子管那么多的闲事作甚?只不过随着局势的发展,他意识到若是当真李治争储成功,帝国朝堂势必将会迎来一场巨大的变革,届时朝局动荡,谁能从中得利,谁将覆亡身败,都将无迹可寻。 他不追求更高的权力和地位,却不代表愿意将眼下拥有的一切拱手相让,储位之争绝非和风细雨,更非谁不愿掺和就可以不掺和,很多时候你以为自己站在岸边,一个狼头过来,整个人都得湿透。 所以他必须在太子与晋王之间二选一,当然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房俊凭借自己的影响力,硬生生将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一起捆绑着站在东宫的身后,如何能是日薄西山的关陇可以抗衡? 只要李二陛下不狠心将整个朝堂掀翻,晋王绝无胜算。 即便如此,晋王入主兵部,意欲掘断太子在六部之根基这一步,现在看来确确实实奇臭无比。 六部尚书绝非在各自衙门一言而决,权力虽然大,但是左右侍郎也不容小觑,一旦尚书被左右侍郎架空,下边那些个主事、郎中也阳奉阴违,对于尚书之权力有着很大的钳制,比如将领抽调这种事,左右侍郎联合起来可以将尚书之提议封驳,而他们则可以联合职方司主事私底下将所有程序走完,无论尚书同意与否,一切手续尽皆合法。 这就是三省六部制内部的制衡之策,没有谁掌握一切可以为所欲为。 当然,若是能够真正将衙门上下尽皆收服,自然没有反对者掣肘,就比如房俊之于兵部,哪怕人走了靠边站,依旧牢牢的掌握着兵部权力,几乎所有兵部官员都唯其马首是瞻,言出法随…… 李治又能如何呢? 他甚至都不敢将此事张扬出来,一旦闹得人尽皆知,衙门里的左右侍郎固然要背负一个“藐视上官”“不遵法度”的恶名,在官场之上名声就算是臭了,哪个衙门也不会欢迎这样的人,可李治自己必将威望大跌,严重影响到争储之前景。 你连一部之内都摆不平,隔三差五就让手底下的官吏坑一回,谁会相信你能够当好一个太子,甚至是一国之君? 程咬金也纳闷儿,兵部那些官吏为何就能被房俊给摆弄得明明白白? 当真是厉害呀…… 李绩也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房俊,不过却未多说,略微颔首,道:“此事应当给二郎记上一功,六率之主将皆是自己人,上下一心如臂使指,更能够发挥战斗力。不过尚有一件很重要的是需要仔细斟酌,殿下,东宫六率到底需要整编多少人马?” 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人数少了,战斗力不足,聊胜于无;人数多了,东宫紧邻太极宫,每日里会有一率之兵力戍卫东宫,皇帝怕是就要夜不能寐,唯恐太子深夜里翻墙进了太极宫,冲进寝宫之内…… 李承乾询问李靖:“卫公以为如何?” 李靖斟酌半晌,缓缓说道:“老臣以为,不妨将六率分割开来,兵力各不相同,有的一千余,有的两千余,但绝不超过三千。如此,六率合兵大抵在一万左右,正合了二郎‘兵贵精不贵多’之宗旨,舍弃骑兵,尽皆装备板甲、坚盾的重步兵,以及装备火器的火枪兵。这样一来,既可以保证六率之战斗力,又不至于使得外界谗言诋毁,过犹不及。” “没错,骑兵固然机动性更强,但东宫六率之宗旨乃是护卫东宫,为殿下之羽翼,又不能戍卫边疆、开疆拓土,要骑兵有个甚用?还不如全部装备成重步兵,大力操练其巷战之能力,工程破门、街巷冲杀,这才是最合用的。” 程咬金予以赞同。 几人看向李承乾,李承乾颔首道:“几位皆乃百战之宿将,孤对于军事并不精通,自当从谏如流,便如此定夺吧。只是这板甲造价靡费,火枪亦要大规模装备,二郎可有难处?” 板甲、火枪皆出自铸造局,唯有房俊可以大规模的装备。 房俊道:“微臣自然责无旁贷,年后便让铸造局大规模锻造生产,争取在清明之前便尽数到位,装备六率部队。武器装备方面微臣竭尽全力,但兵员操练、战阵推演,却非是微臣所擅长,还需要几位前辈多多费心才行,切莫嫌弃在下偷懒耍滑。” 自家知自家事,他直至目前为止所有的功勋,都是依靠超强的火力生生轰出来的,根本就没有一丝半点的战术策略,遇到敌人无论强弱,就只是一个劲儿的碾压过去。 右屯卫如今兵强马壮兵卒精锐,全是先后有一干未来名将负责操练,他自己根本不懂。 军事才能也是一种天赋,有些人生而知之,有些人历经战火逐渐积累,绝非一个棒槌看几本兵书就能够融会贯通…… 众人哪里肯信? 那等火枪配合步兵突袭、骑兵配合震天雷狂飙突进的战术,如今早已经响彻中外,多少异族闻之丧胆,你居然还说自己不懂战术操练? 程咬金埋怨道:“你这小子当真狡猾,好意思自己躲在一旁清净,让吾等老家伙风吹日晒亲自上阵操练兵卒?再者说了,开春东征,吾与英国公皆要随同御驾亲征,到时候只剩下卫公自己,你忍心让他这么大岁数了还劳心劳力?” 房俊却厚颜道:“所谓能者多劳,卫公虽然年岁大了一些,不过依旧龙精虎猛,夜御七女,操练万把兵卒,何足道哉?” “滚蛋!” 李靖生生给气笑了,指着房俊骂道:“你个棒槌再敢胡乱造谣,信不信老子打上门去,当着你爹的面敲断你的腿?娘咧!房玄龄一生清正、温润如玉,乃是古今罕有的实诚君子,怎地生出你这么一个棒槌!” 房俊却也不生气,脸皮红都未红一下,看着程咬金道:“瞧见了没?晚辈自称勇冠三军,军中之悍卒十个八个也进不了晚辈的身,卫公却口口声声能够敲断晚辈的腿,可见体力充沛宝刀不老,卢国公您也别替他老人家操心了。” 程咬金煞有介事的往李靖那边靠了靠,挤眉弄眼的问道:“当真夜御七女?娘咧,老子好生羡慕!到底有何秘方能够如此勇猛,卫公可否透露一些?” 李靖笑骂道:“你个老货跟那棒槌一样不要脸,回头老夫倒是要问一问梁国公,当年是不是你们两家把孩子给抱错了?” 几位大佬嬉笑怒骂一番,李承乾笑吟吟的看着,心中十分笃定。 有这几人相助,东宫六率一旦整编完毕,战斗力必然跃居全军之冠,届时东宫之实力必将暴增,影响力大大加强,自己储君的位置便会愈发稳固几分。 正事议毕,李承乾邀请几人一同前往丽正殿,太子妃苏氏早已命人准备好了膳食,几人一同入席,畅饮一番。 待到酒宴之后,几人一起告退,李承乾起身相送,道:“二郎稍微留一下,孤尚有一件私事相询。” 李绩、李靖、程咬金看了房俊一眼,告辞离去。 房俊随同李承乾来到偏厅坐下,宫女奉上香茗之后被李承乾斥退,房俊便亲手执壶斟茶。 李承乾饮了一杯茶,斟酌半晌,方才面色阴沉的说道:“二郎,不知你最近是否见过父皇?” 房俊一愣,不知他要说什么,颔首道:“时常进宫陛见。” 李承乾抿了抿嘴,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在左近可以偷听,这才轻声道:“不知二郎是否有所察觉,父皇最近……似乎有些不妥?” 第六百九十八章 天家无情 房俊大骇:“殿下,慎言!” 李承乾啧啧嘴,神情有些黯然,闷声不语。 房俊低声道:“殿下,无论如何,这等话语绝对不能从殿下口中道出,万一被旁人听闻,必生祸患!” 身为太子,可以说是就等着皇帝驾崩才能上位的那个人,如此关切皇帝之状况,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即便是当真心思纯洁,可说出去谁会相信? 皇帝第一个不信! 作为有史以来第一高危职业,皇帝最是缺乏安全感,不仅要防备着天下草莽烽烟四起,还要防着满朝文武阳奉阴违犯上作乱,更要防着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当了太多年,心急火燎送他这个皇帝一程…… 再加上李二陛下原本就对太子有着诸多不满,如今服食丹药更是性情大变,一旦这种话语传到李二陛下的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干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李承乾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只是却难掩失落,抬手揉了揉脸,闷声道:“都是吾等天潢贵胄,生下来便是天底下最最尊贵之人……可吾等身在天家,却连最起码的人伦孝道都要藏着掖着,儿子关心父亲的身体,也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都说人生如戏,可每时每刻、不管面对谁都要装出一副虚伪的面孔去演戏,又有谁能受得了? 没有几个人是天生的演员,那种将真实心境时时刻刻藏在伪装之下的感受,足以将一个人逼得发疯。 尤其是对于李承乾这种原本就不是心志如何坚决、断然做不到“孤家寡人”的优柔之人,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房俊之所以未曾将李二陛下服食丹药之事告诉他,就是怕他一时忍耐不住露出端倪,极易使得李二陛下产生多疑、警惕、忌惮等等情绪,万一哪天嗑药嗑多了不管不顾非得要易储,李承乾倒了大霉不说,整个天下都得大乱。 “殿下,自古天家无恩情,因为你们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史书之上有多少太子耐不得寂寞,从而兵行险招孤注一掷,最终父子恩情决裂、甚至将整个天下都卷入动荡与战火之中?前车之鉴,还望殿下能够吸取教训。孝道是放在心里的,而非是做出来给谁看,如今稳坐储君之位,待到陛下东征之后完成监国之任务,让陛下能够在辽东大展宏图,一战而定,成就千古未有之霸业,这才是真正的孝道。而非是哭哭啼啼去陛下面前,结果引起陛下之猜忌,落得一个父子反目、骨头相离的结局,令亲者痛、仇者快!” 房俊必须给李承乾剖析厉害,令他不至于脑子一热做出些什么幼稚的事情,导致极为恶劣之后果。 李承乾嗟叹一声,很是落寞,低着头半晌方才说道:“这些年,孤做事幼稚莽撞,从未深思而后行,如今早已知晓轻重。不过道理虽是如此,可毕竟是父子骨血,明知父皇身体似有不妥,又怎能做到漠然视之、当做一切都未发生?” 抬起头看着房俊阴沉如水的面色,他追问道:“二郎可是知晓什么?不妨跟孤说说,孤心中有数方能平静下来,否则如鲠在喉日夜担忧,怕是想要装作平静如水也装不出来。” 房俊无奈,他深知李承乾的性格,若是不能令其事先心中有数,下一次觐见李二陛下的时候,搞不好真的能够露出焦急彷徨之色,令李二陛下心生警觉。 皇帝服食丹药导致身体、精神都出了问题,且还被自己的太子得知,鬼知道心里能够做出什么决定…… 只好斟酌着说道:“微臣亦只是猜测,陛下大抵是在服食丹药……不过并无实证,所以也不敢妄自揣测。” 李承乾愣了半晌,愕然道:“服食丹药……有什么问题?那些丹药皆是珍惜药物所精炼而成,纵然与那些个道士们吹嘘的食之可以成仙成圣相去甚远,可终归应当对身体好处多多,怎么会有害处呢?” 这年代的人由于化学检测技术的极度匮乏,根本意识不到丹药之危害,即便是名闻天下的“五石散”,人们也只是看到它可以令人精神亢奋,却完全不知其危害。 只得意简言赅的将丹药之危害解释一遍。 李承乾对房俊的态度不仅仅是极度之信任,更因为房俊一直以来屡立殊勋、别出机杼,而对他产生一种“崇拜”一般的心理,总觉得似乎这天底下就没有房俊不明白的事情。 他如此郑重其事的谈及丹药之危害,固然难以理解什么重金属中毒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自然而然的选择相信。 但是他也明白,这种事谁都可以去劝父皇,唯独他不行。 父皇服食丹药是为了成仙成圣长生不死,自己却跑去告诉他这些东西不能再吃了……你是害怕皇帝长生不死,你这个太子便永无上位之日么? 任何一个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猜忌…… 李承乾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安抚道:“殿下放心,微臣已经将此事告知长乐、晋阳两位殿下,当会窥准时机予以规劝,这件事也只能由两位殿下来劝说,旁人为之,非但不能令陛下予以重视,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适得其反。” 李承乾略微放心一些:“这就好,父皇最是疼爱丽质和兕子,她两人劝说,想必父皇会听……” 事实上却并未有太多如释重负。 知父莫若子,自己的父皇到底有多么固执,他早就有了深切体会,长生不死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当真能够因为两个闺女的劝说便彻底放弃? 只不过正如房俊所言,眼下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长乐与晋阳身上,她俩若是不能成功劝阻父皇,换了别人更不行…… 房俊看着李承乾一脸担忧焦急,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给这位太子殿下一个警告,免得将来事起仓促,他反应不及铸成大祸。 便将上身往前倾了倾,直视着李承乾的眼睛,低声缓缓说道:“丹药之毒,乃日积月累潜移默化,陛下目前究竟到了何种程度,谁也不知。万一……微臣是说万一,将来有不忍言之事陡然发生,殿下还需做好心理准备,应对要快速而准确,切勿因为事起仓促而乱了手脚。” 李承乾浑身一震,瞪圆了眼睛看着房俊,震惊道:“那丹汞之毒固然如二郎所言一般侵害肌体……可何至于此?” 房俊摇头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自不过是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而已,殿下此刻什么也不能做,但是心里必须有这样一个准备。万一这种事当真发生,也不至于懵然之下给予别人可趁之机。” 李承乾呆愣片刻,艰难颔首。 只不过这心里却依旧难以接受,不过是服食丹药而已,怎地就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但凡炼制丹药的主要成分,那可都是天地之间一等一珍贵稀少的宝物,就算食之不能长生不死,但居然能够吃死人……令人难以置信。 也就是他无限信任房俊,若是换了旁人来说这件事,他怕是都能当场翻脸……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李承乾强抑着心中惊涛骇浪,慢慢消化着惊天动地的消息。房俊也有些出神,心里琢磨着万一历史进程有变,李二陛下比历史上提前去世,这大唐会发生何等不可预料之变化…… 敲门声响起,房俊见李承乾依旧处于震惊当中未曾缓过神儿来,便开口让人进来。两个小宫女捧着一壶热水进来,放在茶几上,又将茶壶之中的茶叶换了新的,房俊这才摆摆手,将人斥退。 李承乾这才回过神,握紧了拳头,语气缓慢却坚定:“这些也都只是猜测而已,谁也不知到底是否发生,更不知会有何等结果。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整编东宫六率,唯有孤的手中掌握了军队,才有实力去应对一些未知之变故。” 房俊给李承乾斟茶,欣慰道:“殿下能够这般想法,才算是有了储君之风范,风狂雨骤,唯有自身立住跟脚才能巍然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方为最高深之兵法。” 第六百九十九章 皇帝难当 李承乾得了夸赞,却并未有太多开心,神色间依旧满是阴霾。 世事总是公允,当你一出生便得到了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么连带着也有一些旁人生而有之的东西,令你求之不得…… 两人默默的饮着茶水,相顾无言。 半晌,李承乾方才叹息一声,低声道:“或许父皇说得对,孤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将来可能也做不好一个皇帝。” 身为帝王,自当礼绝天下、以万民为刍狗,既要博爱百姓,亦要灭心绝情,心中唯有江山万里,再无半分柔情。 这让性格本就优柔绵软的李承乾感觉分外艰难…… 房俊放下茶杯,轻声说道:“殿下天性仁孝,对人宽厚和善,只要能够做到约束自己,不使无上之皇权膨胀了自己想心性,定能够继承陛下之江山,开创一番锦绣功勋。彼时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未必需要殿下如何大刀阔斧的执政纲领,只要做得到‘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便可受得住承平年景,若是再能够‘知人善任’,何愁不能更进一步,天下繁盛?” 做皇帝这种事,说难也的确千难万难,可若说容易,却也简单至极,唯“心怀任恕,知人善任”八字而已。 宋仁宗天德纯粹,无声色畋游之好,大臣百姓说他“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结果夏辣怀奸挟诈,孤负任使则罢之;吕夷简痛改前非,力图后效则包容之;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抱才气有重望,则不次摺之。 故能北御契丹,西臣元昊,民不知兵、富而教之,上参唐虞、下轶商周,天下承平久矣。 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消息传到洛阳时,百姓自动停市哀悼,焚烧纸钱的烟雾飘满了洛阳城的天空,以致“天日无光”。当时有一位官员前往四川出差,路经剑阁,当时算得上是极为偏远的山区,结果看见山沟里的妇女们也头戴纸糊的孝帽哀悼皇帝的驾崩。 赵祯驾崩的讣告送到辽国后,“燕境之人无远近皆哭”,辽道宗耶律洪基也大吃一惊,冲上来抓住宋朝使者的手号啕痛哭,说:“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甚至又说:“我要给他建一个衣冠冢,寄托哀思。” 此后,辽国历代皇帝“奉其御容如祖宗”。 千古仁君,青史绝唱,谁敢不称一声盛世明君? 相反,宋徽宗天性聪慧,万事皆精,却唯独不会做皇帝…… 李承乾心里宽慰了一些,不过却苦笑着摇头道:“二郎勿用这等言辞讨好于孤,孤虽然天赋有限,却也有自知之明,能够做得到一个‘守成之君’便于愿足矣,不敢奢求。” 房俊便笑道:“天下最难便是有自知之明,殿下能够认清己身之不足,已然超越许多前人。若是明明天赋有限不擅治国,却偏偏志大才疏好高骛远,那才是帝国之祸、百姓之灾。不自是者博闻,不自满者受益,劳谦虚己,则附之者众;骄慢倨傲,则去之者多。殿下能够不骄不躁、虚心律己,苍生之福也。” 身为皇帝,其实并不需要懂得太多,能够“知人善任”便足矣,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皇帝只要把持方向即可。最重要是能够时刻保持谦虚的心境,不骄傲不自满,善待臣僚,抚恤百姓,便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若是恰好遇上一二才干卓著的名臣,成就一番辉煌事业自然水到渠成。 隋炀帝若非雄才大略,自诩超越历代之帝王,故而志得意满意欲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又焉能将自己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最终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社稷倾颓之下场? 两人饮着茶水,轻声说着话儿,李承乾的心境渐渐放开,不再纠结于先前之困顿。 到底也是李二陛下培养多年的储君,一旦心境舒缓,不至于钻了牛角尖,能力水平自然不低。 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到了长乐公主身上。 李承乾一脸狐疑的看着房俊问道:“你到底与丽质怎么回事?自丽质从江南返回之后,这些时日又有勋戚之女眷入宫,在杨妃甚至父皇面前谈及丽质之婚事,所选者也都是长安城内世家子弟当中的佼佼者,可丽质一概不允,态度坚决,惹得父皇大为光火。丽质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可就过了最佳婚配之年纪,再说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岂能这般无限期的拖延下去?” 谈起这个话题,房俊又能说什么呢?只能说道:“微臣与长乐殿下绝无半分苟且。” 李承乾盯着房俊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叹气道:“就算你说得当真吧,可你与长乐私交不错,也说得上话儿,闲暇的时候不妨劝一劝她,这女人终究是要找个男人过日子的,难不成当真青灯古佛孤老一生?别说父皇不允,孤这个皇兄也断然不肯的。” 这话几乎已经算是挑明了:不管你们之间如何,长乐终究是不可能入得了你们房家大门的,可长乐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也就是这几年,再拖延下去人老珠黄怎么办? 房俊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问题是哪个男人能心甘情愿让自己觊觎的女人找个男人嫁了,然后生个娃娃,以后管自己叫叔叔? 只要想想日后有一个小娃子扯着长乐公主的手叫自己“叔叔”,那感觉太扎心了…… 只能含糊道:“长乐殿下素来是个有主见的,微臣的话她哪里听得入耳?再者说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便是亲如父兄,也应当尊重她的选择,给予她选择生活的自由。横竖也是天潢贵胄,你们这些父兄姊妹就算养她一辈子又能如何?” 李承乾冷笑道:“就算我们这些父兄姊妹不愿意养她了,也大可去房家讨一口饭吃,你房二郎也养得起一位公主,对吧?” 房俊被噎得不轻,尴尬的默默唇上短髭,吭哧道:“瞧殿下这话说的,嘿嘿。” 李承乾不愿搭理他,这厮处处支持自己,自己是领受这份情的,便是犯下任何大错,自诩都可以优容相待,但是唯有长乐这一件事情上极为不满。 他并非道学腐儒,李唐皇族深受关陇之影响,对于儒家那一套并不太过在意,若是长乐当真相中了房俊有了私情,他不会上演棒打鸳鸯那些戏码。可是你房俊明知两人绝无结果,却一直这么拖下去,那就让他这个做兄长的不爽了。 他瞪着房俊道:“莫说孤没有警告你,父皇如今之性情不比从前,暴戾很多,万一哪天揪着这件事不放,你别想再如以往那般糊弄过去,父皇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房俊尴尬得不行,不知说什么才好,正自煎熬,见到太子妃苏氏含笑进入堂中,言道晚膳已经备好,请二人入席用膳。 房俊如蒙大赦。 席间有太子妃苏氏相陪,李承乾也再未提及此事,待到用罢晚膳,房俊告罪一声,忙不迭的告辞离去…… 太子妃苏氏望着房俊急匆匆的背影,狐疑道:“房二郎怎地这般焦急,火烧屁股一般?” 李承乾冷笑一声,心忖这厮做贼心虚,岂能不跑? 旋即又发起愁来,这厮若当真与长乐有了私情,该当如何处置?自己虽然并不在意这个,可长乐难道就这么以见不得人的身份一直拖下去,膝下连个子嗣都没有? 如今长乐正值花信之年,这些倒也无所谓,可早过几年上了年纪,身边无儿无女,老无所依,父兄姊妹又怎能代替儿女膝前尽孝呢…… 看来自己这个恶人是坐定了,否则愧对自己兄长的身份。 便对太子妃苏氏说道:“前些时日听闻你说起有世家子弟欲向长乐提亲?” 第七百章 剖白心迹 太子妃一愣,颔首道:“确实如此,只不过长乐殿下一口回绝……” 李承乾断然道:“别管她,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容她任性?你且将人选仔细挑选,改日孤进宫面见父皇,极力促成婚事。老大不小了,焉能这般拖下去?” 太子妃应了一声,心里却难免狐疑。 关于房俊与长乐之间的绯闻,她自然有所耳闻,以往太子碍于房俊的交情,每每关于长乐的婚事都避之不问,今日为何忽然提及此事,却态度如此坚决? 刚才分明见到他与房俊相谈很是投契,且两人在正堂嘀嘀咕咕一个下午,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绝对不像是谈崩了冒出火气的模样,怎地一转眼却又关心起长乐的婚事? 而且神情之间好似对某人甚为不满…… 却也不敢多问。 前些时日自己多嘴跟房俊说了一些话儿,谈及储位之争,心里头是藏了心思的,结果一贯对自己疼爱宠溺的太子一反常态,狠狠的将斥责一番,令她犹有余悸,知道有些关于房俊的事情自己绝对不能过问。 整个大唐都知道房俊对于太子的重要性,一旦太子能够保住储君之位甚至一朝登基,她这个太子妃算得上是最重要的得利者,这等情况下,她岂敢再去掺和? ***** 临近年关,似房俊这等权贵勋戚越发忙碌起来,整日里宴请不断却又不可推却,只能一场接着一场的赴宴,好在他酒量雄浑龙精虎猛,也没有几个人敢摁着他灌酒,所以这一场一场轮下来,倒也未曾感到吃不消。 他倒也并未有觉得腻烦,中华文化向来如此,讲究的便是一个人情世故,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不能曲高和寡,无论市井里坊亦或是仕途庙堂,都自有一个圈子,需要用心去经营维系。 人情世故不是简单的圆滑处世,不是假意的虚伪逢迎,不是单纯地屈服于现实,而是真正懂得生活的意义,经营一个和谐的社会圈子。 人是群居动物,不可能脱离社会,只能主动融入其中,要将人情世故处置的云淡风轻才是成功者的彰显,若将其视之为累赘、羁绊,从而厌弃之、愤懑之,那就出问题了。 当然,亲朋故旧一个接着一个的应酬过去,难免会感到疲累,偶尔寻一处僻静之所在,一盏香茗闲适半天,最是逍遥不过。 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作都邑之南屏,为雍梁之巨障。其中盘行目远,深严邃谷不可探究,自当年老子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西游入秦,此地便被视为天下道林张本之地。 其间沟壑密布、山岭纵横,每到冬日,满山林木树叶落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云雾缭绕清净澄澈,恍若仙境。 山岭盘旋围绕之谷底,有温泉自岩缝之中汩汩而出,热气遇冷凝结,雾气蒸腾。 坐在精舍之中,开窗远眺隔绝了猎猎北风的起伏山岭,手中一杯滚烫香茶,浅浅的呷上一口,感受着空山灵韵遗世独立,一切尘嚣浮躁尽皆背着皑皑白雪清冷空气一扫而空。 …… “怪不得那么多的贤者大能选择隐居于此,这山岭峰峦溪流泉水之间汇聚天下灵气,坐看云生云灭,感受花开花谢,叹命运之无常,念天地之久远,的确可以令人涤荡心脾、去污净垢,无限接近于天道。” 房俊斜倚在窗前,四周山岭盘绕隔绝了寒风,谷中固然白雪皑皑,更有一眼温泉汩汩流淌,并不感到寒冷,间或喝下一盏热茶,反而令人有一种融于自然的欢场惬意。 当然,也或许是面前尚且坐着一位绝代佳人,秀色可餐之下,心旷神怡…… 长乐公主素手斟茶,秀眸闪闪,闻言诧异道:“越国公也懂天道?”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抗议道:“此间灵气氤氲、风光秀丽,只你我二人对坐饮茶,自当敞开心扉坦诚以待,何以称呼‘国公’这般见外?小可不才,却也自忖与殿下相识已久、肝胆相照,不妨叫一声二郎更显亲近。” 长乐公主想想自己称呼一声“二郎”那般暧昧,又听他说什么“敞开心扉”,顿时白玉也似的俏脸泛起良多红云,轻声啐道:“谁与你肝胆相照了,无耻之徒。” “嘿!” 房俊放下茶杯,故作忿然道:“这么就不算?当初就在这终南山上,殿下为贼人所掳,在下不及生死舍身相救,说一句两肋插刀不为过吧?前些时日在江南,在下身陷险地,多亏殿下孤身入敌营求援,亦可赞一句义薄云天!咱们生死与共过,历险患难过,难道还当不得‘肝胆相照’这四字?” 长乐公主抿抿嘴,横了房俊千娇百媚的一眼,垂首斟茶,白皙纤细的脖颈和晶莹剔透的耳垂都红透了。 当年自己被长孙冲所掳,得亏房俊拼死搭救,最后落入积满了落叶的沟壑之中,这厮手脚不老实占了自己老大的便宜;前些时日在江南,这厮雨夜遭遇刺杀躲进自己的闺房,更是登堂入室坦诚相见。 尤其是那一夜相互之间剖白心迹,使得两人之间隔阂尽去,却也更加令生性端庄的她感到羞涩窘迫,不知所措。 身为皇室嫡长女的她,从小就接受了最正统的教育,女子三从四德,笑不露齿、行不摆裙,最是端庄贤淑,如今与房俊互生爱慕之心,这份羞耻感足以令她崩溃。 今日若非房俊追上门,她是万万不敢与他私下里相见的。 定了定心神,用手指拢了一下鬓角的发丝,低眉垂眼不敢与房俊灼灼的目光对视,轻声道:“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房俊看着她用细白如玉的手指将茶盏推到自己面前,坐直身体,问道:“听太子殿下说,最近又有人给殿下提亲?” 长乐公主拈起茶杯凑在菱唇上,轻轻的呷了一口,嗯了一声。 房俊又问:“殿下也老大不小了,正如太子殿下所言,总不能青灯古佛独孤终老吧?纵然殿下身份尊贵生活无虞,却总要有子女承欢膝下,否则将来年老体衰,却依旧孤苦一人,岂非太过凄凉。” 长乐公主顿了顿,将茶杯放在面前茶几上,抬起眼眸看了房俊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的雪景:“你到底什么意思?” 房俊闷声不语。 他还能有什么意思?两人之间的身份注定了只能成为一个死结,无论从人情法理任何一个角度去看,都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相忘于江湖。 可每一个男人都有强烈的占有欲,若是就这般放手,又觉得亏得慌…… 一时间,精舍之中静谧无声,两人目光相触,却又旋即分开。 唯有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一团团白气从壶嘴喷出,弥漫在房舍之中。 长乐公主雪白的纤手将水壶提起,滚烫的沸水注入茶壶之中。 水气氤氲,茶香馥郁。 良久,目光飘向窗外的长乐公主才悠然一叹,轻声道:“人得认命,作为父皇政治上联姻的价码,我嫁入长孙家,曾经饱受委屈却也不曾心怀怨怼。既然是父皇的女儿,享受着时间最尊贵的荣华,自然也要有所付出,结果命中注定即便付出再多,却也不能挽回想要维系的东西。如今事已至此,对于姻缘早就嗟叹恐惧,只想着一生一世青灯古佛,安安静静了此一生,却不想又遇到了你……命运弄人,便是如此。” 转过头来,与房俊四目相对,看着面前这张虽然算不得俊美却英气勃勃充满阳光的脸孔,忽而一笑,有若百合绽放,柔声道:“命有天定,姻缘有数,又何必非要落得一个结果呢?顺其自然,却也很好。” 第七百零一章 执子之手 长乐公主玉容恬淡,笑容柔美:“并非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要据为己有,天河浩荡,牵牛织女隔水相对,不也凄美浪漫、羡煞世人么?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做出舍弃一些什么,其实并不会让人觉得很苦,相反,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才会更加珍惜。” 生于皇家,见惯了争风吃醋抢夺占有,又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令她看清了很多事。 有些东西人们孜孜不倦的去追求,其实并非由多么喜欢,只是尚未得到而已。 一旦彻底拥有,很快便喜极生厌,弃若敝履。 就这样不远不近,却又心念彼此,倒未尝不是一件更好的事情…… 房俊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嗟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长乐公主秀眸闪闪,听着这两句词,感受着其中的韵味,渐渐的有些痴了。 “牛郎”、“织女”最早出现在《诗经·小雅·大东》中,“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他们一开始不过是两颗单纯的星星,到了西汉的时候,人们才将这两颗星星的故事编的非常的丰满,说他俩受天帝的干涉只能分居在银河两侧,等到每月七月初七的时候,才有喜鹊搭桥让他们相见,一诉相思之苦。 隋唐以来,文风堂皇大气、雄浑洒脱,很少有人描述这种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的风格,真正将感情诠释得淋漓尽致的是宋词,有宋一朝,描写七夕之相似的词篇数之不尽,其中更是佳作无数。 此事虽然正值唐诗盛起之时,然而长乐公主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不问政事的女子,家国天下在她的心目当中很是虚无缥缈,凌云壮志更是不知从何谈起,故而这种缠绵悱恻的词句简直犹如利剑一般直刺心房,将所有的矜持端庄击得粉碎。 眼看着公主殿下秀眸闪闪,俏脸上的笑容已经甜的发腻,房俊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腆着脸试探着问道:“要不,殿下让侍女准备几道素菜,在下陪殿下喝上几盅,今晚便不会城了。” 长乐公主这才回过神,俏脸殷红一片,咬着嘴唇嗔道:“你这人哩,多好的气氛啊,非得搞得这么龌蹉。” 然后瞪了房俊一眼,垂下螓首,声若蚊蚋:“想也别想。” 此间虽然是李二陛下敕命为她修行所建之道观,左右也尽是贴身侍女,不虞有什么风言风语传扬出去,可如眼下这般与房俊私会于此依然是极限,若是再留宿,她这张面皮可万万受不住。 房俊大为失望,勉强笑道:“瞧瞧殿下这话说的,就好似在下想要将你如何似的,只不过是寒冬腊月的赶路实在受不得寒冷,故而寻一处房舍借宿一宿,殿下想偏了。” 呵! 你自己龌蹉,反倒倒打一耙? 长了公主又羞又恼,瞪着房俊道:“那也不行!” 房俊不敢强求,只得失望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今日殿下拒我,他日定要殿下求着我方才肯留下来。” 长乐公主面如染霞,咬着嘴唇道:“谁会留你?断无可能。” 房俊得意洋洋道:“正所谓烈女怕缠郎,任你长乐殿下坚贞如铁我只热烈似火不屈不挠,终有一日坚铁亦要化作绕指柔。” 芳心悸动,又有那个女儿家不希望有人钟情于自己,深情至可以抛却男儿尊严呢? 不过长乐公主却又想起一事,清澈的明眸盯着房俊,正色问道:“当年丘神绩亦是这般缠着本宫,最终却遭人杀害暴卒而亡,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有关于她和房俊的绯闻早已有之,那时候丘神绩意欲向她求亲,凭借其父祖的功勋,本身亦算得上年轻有为,父皇一度很是中意这桩婚事,结果丘神绩南下办事,被刺杀与长江渡口,此事自然到此为止。 事后三法司派出无数高手追缉凶徒,结果多年下来一无所获,连凶徒的影子都未曾摸到。 然而朝野上下却又很多人对丘神绩之死报以怀疑,一直将房俊视为凶手,甚至于之后房俊接连遭遇数次刺杀,都给认为其背后有着丘家的影子,其目的便是给暴卒的丘神绩复仇。 只不过不论明里暗里,房俊从未承认过此事,这令长乐公主甚为疑惑。并非她生性多事刨根问底,若当真是房俊所为,那么此事便是因她而起,丘神绩活生生一条性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何其残忍? 单单一个丘神绩也就罢了,若是往后再有人恳请媒人与自己说媒,亦或者如丘神绩那般厚颜无耻的缠着自己,最终都要遭受房俊的毒手,她如何能够坦然相对? 房俊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吟吟的看着长乐公主,反问道:“当初亦有人说是在下觊觎殿下之美色,故而设计陷害了长孙冲,导致其铤而走险谋反作乱,直至流亡天下不知所踪,有家不得归。殿下以为如何?” 这自然是无稽之谈。 她与长孙冲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更多是因为自己在长孙家蒙受了太多的委屈,最终由于长孙冲对她的不信任,这才导致她毅然决然的恳请父皇叛离两人和离,从此一别两宽,免得仇怨深种,不死不休。 长乐公主便明显松了口气,轻声道:“还好还好,若丘神绩当真是因我而死,这辈子怕是都无法释怀了。那厮虽然讨厌,可归根究底罪不至死,如果当真是你所为,我这心里的歉疚可就太深了……” 说到这里,忽然醒悟,好像房俊只是提了一下长孙冲,却并未否认丘神绩之死与他无关啊? 当下面色变幻,一双秀眸紧盯着房俊,心里又纠结起来,不过也能够理解纵然此事乃是房俊所为,也断然不肯承认的原因,只得抿了抿嘴唇,红着脸儿,小声说道:“无论怎样,以后断不可那般意气用事,人命关天,岂能那般恣意妄为?大不了……大不了往后无论是谁向父皇求亲,我都断然拒绝便是了……” 说到此处,已然是面如涂脂、羞不可抑,秀颈低垂,尖俏的下颌差一点迈进胸口去。 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这等话语出口,几与坦诚示爱毫无分别…… 面对此情此景,看着眼前这秀外慧中的公主殿下娇羞难抑袒露心扉,房俊如何还忍得住?大手倏忽一探,便将长乐公主放在茶几上的一只柔夷捉住,紧紧攥在手里。 纤细柔腻,肌肤微凉,入手柔若无骨。 “哎呀!”长乐公主冷不丁被偷袭,惊叫一声,奋力想要抽回手,却哪里抽的动? 只觉得一只小手被紧紧的握着,温热厚重的触感令她心跳如鼓面红耳赤,娇嗔道:“你放手!” 房俊哪里会放?反而更加握紧一些,笑道:“殿下美绝尘寰、品行恬淡,在下爱慕之心久矣,只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断然不会放手。” 长乐公主自幼端庄贤惠,何曾遭受这等轻薄? 一张粉脸都快要滴出血来,心想这厮当真是无耻,《击鼓》篇本是《诗经》当中歌颂战友袍泽之情,恢弘大气不离不弃,如今被他当着自己念出来,却放佛与男女情投契合之场景无比兼容,真是咄咄怪事…… 她想要抽回手,使劲儿了几次却未能得逞,又羞又怒,气得一双美眸狠狠瞪着房俊。房俊则笑嘻嘻的握着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儿,心里志得意满,万里长征第一步,今日执子之手,明日登堂入室,好事可期。 正自僵持不下,忽闻屋外脚步声响,侍女来到门外站定,轻声问道:“殿下,素斋已经备妥,可否现在用膳?” 长乐公主大惊失色,奋力一抽,将手掌从房俊手中抽出…… 第七百零二章 山中遇险 房俊本以为自己握得很紧,孰料人家奋力一抽,自己居然没握住,任由那一只小手从掌心脱离,心里瞬间怅然若失。 长乐公主抽回手,旋即起身站起,背过身去,疾声道:“越国公公务繁忙,就不在此间用膳了,替本宫送客!” 房俊腆着脸陪着笑:“不急不急,吃一顿素斋的功夫还是有的。” 侍女有些懵然,这可是当朝越国公,哪里敢撵人? 长乐公主见这厮死皮赖脸,气得一跺脚,嗔道:“都愣着干什么呐?越国公自己忘了还有要事,速速送客!” 侍女无语,人家有要事您都知道? 却也不敢再耽搁,赶紧躬身道:“越国公,请。” 房俊无奈,他不敢当着侍女的面继续耍无赖,长乐公主脸皮薄,万一让她下不去台阶惹毛了,那可就麻烦了。 只得起身道:“微臣遵旨便是。” 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走了。 侍女跟进捧着他的皮裘貂帽追了上来,服侍他穿戴好,这才躬身将他送出道观山门。站在山门前的石阶上,房俊抬头看了看四周被白雪覆盖的山岭,待到卫鹰牵着马走过来,这才紧了紧皮裘的领子,上前接过马缰翻身跃上马背,在一众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沿着铺满积雪的山路缓缓下山。 周遭白雪覆盖,山林静寂,路径一处转弯的山坳,前方有栖息于林间的鸟雀或许是被路人惊动,“扑棱棱”振翅飞起,震得树木枝桠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间或有一两声枯枝折断的脆响。 房俊心里一直警觉,见此情况顿时一惊,身前的卫鹰已经大吼一声:“护卫!” 自从在江南遭遇刺杀,房俊再也不敢托大,只要踏出府门必定前呼后拥,今日前来终南山更是带了足足四五十人,这些皆是自己的亲兵部曲,各个都愿意为了他献出生命,乍听警讯,在瞬间便作出反应,一起提着马缰夹着马腹,前后左右将房俊簇拥在中间,而房俊自己则迅速甩镫离鞍跃下马背,整个人都隐藏在亲兵部曲们构筑的防线之后,从外面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影。 亲兵部曲们注视着四面八方的动静,房俊则牵着马,整个阵势缓缓向前移动,争取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尽快脱离此地。 前边的卫鹰则排众而出,策马向着左侧山坳奔袭一段,然后在靠近山林边缘的地方迅速从背上取下火枪,短枪瞄准,“砰”的一声闷响。 枪声在山坳之间久久回荡,四周树木上的积雪被震得一片一片脱落坠地。 刺猬一般的阵势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后边的卫鹰这才追上来,坐在马上在外围跟着,向房俊汇报道:“有人潜藏在山林之中,不过某枪法不精,未能一枪狙杀,被其逃脱。” 房俊走在阵势中间,问道:“共有几人?” “只有一人。” “会不会是猎户?” “不能确定,但小心为上,二郎还是不要上马的好,咱们护着你下山,确定安全在上马返回城中。” 房俊颔首,默默的走在阵势之中,心中却很是愤懑。 虽然有可能是除外捕猎之猎户,但按照概率来说可能性却不大,这终南山沟壑密布山岭纵横,打猎的地方多得是,这等天气之下进山捕猎的猎人本就不多,更要与自己一行人相遇,这得是多大的偶然性? 刺客的可能性更大。 只不过到底是谁派来的? 长孙无忌? 丘行恭? 亦或是尚有旁人浑水摸鱼,想要刺杀自己而后嫁祸给这两人? 一行人缓缓的走出山坳,下山的道路平坦起来,左右皆是平缓的山坡,目光所及甚少可以隐藏行迹之处,房俊这才翻身上马,在亲兵部曲的保护之下提升马速,一行人风驰电掣冲下山,返回长安城。 碗大的马蹄践踏着路面的冰雪,一行四五十匹健马疾驰而过,在身后扬起一阵雪沫冰屑,犹如一阵烟雾。 到了明德门外,早有亲兵拿着兵部尚书腰牌上前在守门兵卒的面前晃了晃,兵卒们便忙不迭的将正要入城的百姓商贾赶往一边,空出城门洞,看着一行全副武装的骑兵风驰电掣一般驶入城中,轰隆隆的马蹄声在城门洞里回响。 排队等候入城的百姓商贾有些不满,世人皆有等级,然而越是低等级的人就越是厌恶“特权”,尤其是对于那些个官职爵位不大却凭借特权恣意张扬的人最没有好感,顿时鼓噪起来。 “这是哪个衙门的?当真是威风啊!” “喂,当兵的,咱们等候入城排队这么久,为何他们却是连身份都不曾勘验便放入城中?” “怎么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咱们可都是长安人氏,别欺负人!” 守门兵卒赶紧摆了摆手,大声道:“安静,安静!鼓噪个甚啊?刚刚那是当朝驸马、越国公房俊,还兼着兵部尚书呢,莫说是你们,就算是这会儿有一位亲王在这里等候入城,那也得给他让道!” 有外地来的百姓商贾们顿时一惊,房俊的名号那自然是响亮,整个大唐何人不知?尤其是风传这人纨绔习气,站在朝堂之上都恣意妄为,大臣惹了他便饱以老拳,即便陛下的皇子挨他揍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这等人物谁敢招惹?赶紧都闭紧嘴巴,以得罪权贵免惹祸上身。 而本地人则反应不同。 “居然是房二?嘿,这貂帽子遮住了眉眼,老子竟然没认出来!” “既然是房二,那没说的,该当给他让路。” “这天寒地冻的,房二那厮不在被窝里搂着娇妻美妾,跑到城外作甚?难不成是看上了谁家的媳妇儿趁着男人不在家,跑去快活一番?” 等候入城的外地人吓得脸都白了,那可是越国公啊,当朝第一纨绔,出了名的棒槌,连他也敢编排,长安人的胆子恁大呢? 有人忍不住,便小声问身边的当地人:“你们疯了不成?这般编排勋臣贵戚,就不怕人家用鞭子抽你?” 那人斜眼看他:“外地来的?” 外地人一愣:“啊,山南东道洵阳人,刚从子午关进来,来长安探亲送年礼的。” 那人便嘿了一声,道:“那你便有所不知了,房二这厮的确是个棒槌,但是有一样好,那就是绝对不仗势欺人!人家是个有身份有档次的,整日里对着干的都是那些个世家子弟、当朝官宦,欺负咱们这些泥腿子人家有什么能耐?今日就算你当着房二的面前痛斥几句,只要别骂娘,那厮保准一笑而过,都懒得搭理你!” 身边有人不赞同他这个说法:“这说的什么话?人家房二那是爱民如子,当初担任京兆尹的时候,整个京兆府受他恩惠的穷苦百姓数之不尽,到了如今家中供着房二长生牌位的也不在少数。” 外地人听得啧啧称奇:“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咱们那里都传着房二郎横行霸道呢!” 本地人便很是自傲的给他讲述房俊的种种事迹,惹得守门兵卒黑着脸,训斥道:“人家不愿搭理你们这些泥腿子,你们就能这么堂而皇之的背后议论?还进不进城?若是在聒噪,信不信老子揪你去京兆府,治你一个妄议大臣之罪?” 大家这才赶紧闭嘴,噤若寒蝉,老老实实的排队入城。 而房俊一行人早已经顺着长街一路疾驰,回了崇仁坊房府。 到了府门前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迎上前来的奴仆,大步流星进了大门,又奴仆追上来,说道:“二郎,水师苏都督入京送年礼,刚刚倒了府上,这会儿正在正堂里,三郎陪着说话儿呢。” “知道了。” 房俊应了一声,快步到了正堂,抬脚而入。 堂上,一身戎装的苏定方正与房遗则对坐,房遗则大抵很是崇拜这位率领谁是纵横七海未尝一败的名将,笑嘻嘻的陪着说话儿,不停的问东问西,苏定方自然也不会嫌烦,一五一十的回答着。 见到房俊大步走进堂中,两人急忙起身,房遗则道:“二兄!” 苏定方则上前两步,军礼参拜:“末将见过大帅!” 第七百零三章 面授机宜 “末将见过大帅!” 时至今日,房俊依旧总督皇家水师内外事务,被水师上下视为皇帝之外的最高统帅,一直以“大帅”称呼,只不过他彻底放权而已,却依旧是皇家水师的精神领袖。 毕竟这是他一手缔造的军队,从上到下、由内而外都镌刻着他的风格,承袭了他的意志。 “不必多礼!” 房俊上前,两手将苏定方搀扶起来,看着那一张被海风吹拂得粗糙黝黑,却散发着自信威武气质的方正脸孔,很是欣慰:“大都督如今也是一方名将,可喜可贺。” 苏定方自不会在房俊面前矜持,笑道:“若无大帅之栽培,某何以有今日之成就?无论何时何地,只需大帅一声令下,某以及麾下水师儿郎,定会听令而至,赴汤蹈火!” 跟着李靖蹉跎了十几年的光阴,自然懂得应该在何时表露忠心、确定立场,“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句话,这几年里他在水师算是体会甚深,有房俊这棵大树遮风挡雨,水师可自行其事,完全不需要考虑来自朝堂之上的掣肘,所有抱负皆可舒展,岂是一个快意了得? 两人相携入座,房遗则很有眼色,起身道:“二位兄长且先聊着,小弟去后厨吩咐厨子整治一桌酒宴,稍后一同饮上几杯,给苏都督接风洗尘。” 苏定方忙道:“都是自家人,某也不说什么叨扰的话语,一顿便饭即可,最重要是有好酒。” 房遗则便笑道:“咱家的酒,当得起全唐之冠,必不让苏都督失望。” 房俊本想着让房遗则留下来一起聊聊,毕竟无论是之后让房遗则去华亭镇主持大局,亦或是出海前往倭国占据关东平原,都需要水师的大力支持。不过想着稍后酒宴之上说起此事也无妨,便颔首道:“那你便去吧,正好为兄和苏都督有些要事商谈。” “喏。” 房遗则这才快步走出。 堂内只剩下两人,房俊抬手示意苏定方饮茶,然后沉声说道:“就在刚刚,某从终南山访友而归,路上遇到嫌疑人等,或是刺客。” 苏定方本将手伸过去提起茶壶,闻言吓了一跳,上下打量房俊一番,疾声道:“大帅可有损伤?” 房俊摇摇头,道:“不必惶急,亲兵率先发现了贼人的行踪,将其驱赶,所以并未使其有下手之机会,不过也未能将其擒获,所以一切只是猜测。不过世上岂能有这般巧合之事?只是不知是何方派人所为而已。” 苏定方面色凝重,一时无言。 他知道朝中因着争储之事闹得明争暗斗、潜流汹涌,却未曾想到居然已经激烈到这种地步。 房俊那是何人?不仅是当朝帝婿,更是越国公、兵部尚书,尤其是这几年所立下之殊勋,放眼朝堂无人能及,妥妥的帝国柱石,一等重臣。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却接二连三的遭遇刺杀,历史之上怕是只有那些个王朝末路的时候方才有这般动荡的政治环境。 沉吟片刻,苏定方道:“大帅可有指示?” 他身为统兵大将,率军攻伐在外纵横海疆,自然不可能掺和到这种事情当中,即便明知是何人派人刺杀房俊,也不敢贸然调兵入京。再者房俊本身便是右屯卫大将军,麾下整整一卫之精兵,若是当真想要对谁动手,又岂能用得着他? 然是此刻当着自己的面谈及此事,自然不会只是跟自己说说而已。 房俊指了指茶杯,苏定方这才拿起茶壶,给茶几上的两个杯子斟满茶水。 端起茶水呷了一口,房俊才缓缓说道:“京中之事,某只有主张,无论任何情况,汝都不可擅自干预,尤其是调兵入京这种事,断然不可为之,可能记得?” 苏定方心中一暖,颔首道:“末将明白。” 他知道房俊这是为了他的政治前途着想,一旦掺和进这件事,自己便再也不能置身事外,即便身在水师之中,也会被不断的攀咬,整个水师都将因此不得安宁,甚至被那些人趁机插手其中。 需知道,自水师创立之始,便作为大唐在海疆之上无敌之存在,不仅彰显了帝国武力,更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财富。 “东大唐商号”的所有商船尽皆受到水师的保护,通过贸易向海外不断的输出货物,获利已然是一个天文数字。更别说每年从倭国运回的黄金白银塞满船舱,一船一船的运抵关中进入皇家内帑,如今更开始谋划在东征之后攻略吕宋…… 庞大的利益,早已经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心,只不过因为水师一向游离于大唐的政治格局之外,所以根本没有机会插手。 一旦给予那些人这样的机会,必会如同苍蝇见到腐肉一般蜂拥而上…… 房俊颔首,续道:“汝只需记住一定要将水师牢牢的把持在手中,便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明年开春东征开始,水师将会负责粮秣辎重之运输,好好的完成自己的任务,别去眼馋旁人的军功,最重要便是一个‘稳’字。水师纵横海疆,立功的时候多的数不尽,毋须去跟旁人口中夺食,否则必成众矢之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万万不可贪功冒进。” 苏定方坐直身躯,颔首称是。 他又不是白痴,对于朝野上下弥漫着的“抢功”的风潮早有耳闻,几乎所有人都将这次东征当做往后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唯一的一场大战,这是攫取军功最后的机会,立下战功便能够在仕途之上顺风顺水封妻荫子,躺在功劳簿上都可以吃三代。 可高句丽就那么大点儿,百万大军倾巢而出,功劳分润下来,一个人又能够摊得上多少呢? 所以对于水师这样一支近几年横行海疆功勋无数的军队来说,便成为被排挤的对象——你都有那么多的军功了,还要跑来和我们抢,欺负人么? 甚至就连房俊都早已被陛下暗示,无论他本人亦或是麾下曾经覆亡薛延陀的右屯卫,都无缘此次的东征,道理是一样的…… 不过苏定方明确抓住了房俊言语之中的说辞,蹙眉问道:“末将敢问,大帅所指之‘万不得已之时’,到底是何意思?” 房俊不答,拈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沉吟良久,方才缓缓说道:“自古以来,从无必胜之战争,所以《孙子兵法》说‘兵者,诡道也’。然而此次东征,汇聚了举国之力,胜利还则罢了,哪怕惨胜亦可接受,然而一旦战败,其后果不堪设想……战争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导致战争的结果不同,谁又能永远做出正确的决定呢?所以战争之胜负,着实难料。至于何谓‘万不得已之时’,没人可以事先预见,不过苏将军乃是当世名将,到了那个时候自然知晓。某只叮嘱一句,若是当真到了汝认为‘万不得已之时’,毋须忌讳太多,只凭当时之局势,果断作出汝认为最佳之决定,至于对错胜败,自有某与太子去承担责任。” 苏定方感动不已,重重颔首道:“末将铭记在心,纵然马革裹尸,亦不会让殿下与大帅失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然而似房俊这般愿意将决定权、指挥权尽皆交付于他手上,更对结果无条件的承担责任,这样一份信任,岂能不令早年备受打压排挤、感受过人心诡诈的苏定方动容? 士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而且苏定方也从房俊的话语之中,感受到这位朝廷新贵对于这一次东征的沮丧情绪,在朝野上下一片志得意满放佛胜利手到擒来的歌颂之中,保持着难得的清醒。 就连苏定方也不敢去想象假若这一次御驾亲征高句丽当真如隋炀帝当年那般铩羽而归,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第七百零四章 剖白心迹 朝堂倾轧,自古以来便最是凶险不过,为了各自的一家之利益明争暗斗生死相搏,更何况是有关于储位这等天下之利益? 天下勋爵,莫过于从龙之功。 水师固然不能再厨卫争斗当中冲到第一线为太子殿下冲锋陷阵,可是这样一支无敌之师镇守海疆威慑外洋番邦,对于东宫的气势却是极为重要之提升,更意味着江南、山东不部分世家门阀即便是为了自身利益也不得不站在太子身后,否则一旦遭遇水师打压,必定损失惨重。 苏定方明白房俊的用意,只要水师依旧牢牢的把持在手中,哪怕只是孤悬海外,却也可以作为太子最坚定强大的奥援,镇着一群江南士族不敢造次。 酒宴并不奢华,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常菜色,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却整治得色香味俱全,很是用心。 几人入席,苏定方连连称道:“三郎太客气了。” 房遗则笑道:“正如苏都督所言,都是一家人,所以小弟也弄得那么花里花哨,再者二兄时常教导吾等兄弟,夜间餐饮简单一些就好,否则饱食之后不易消化,反倒有害身体。素闻苏都督之威名,今日有幸做个东道,小弟敬苏都督一杯。” 言罢,举起酒杯。 苏定方也举起酒杯,诚挚道:“于公,令兄乃是吾之上司,在他面前,你这一声苏都督吾愧不敢当,于私,吾与令兄志同道合无所嫌隙,所以吾托大,三郎不妨唤吾一声哥哥,那才实在。” 房遗则大喜,瞅了一眼房俊,见其微笑着颔首,这才双手举杯,恭恭敬敬道:“既然如此,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敬哥哥一杯!” 他已经知道二兄要让自己前去华亭镇,继而出海前往倭国开辟一片天地,以为后备之需,那么就势必要处理好与水师的关系。况且他也的确真心敬服苏定方,这一声“哥哥”叫得心悦诚服。 两人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 房俊也陪了一杯,示意苏定方吃菜,自己夹了一口芹菜放进口中,咀嚼几下,直接说道:“这小子在京中依仗家世横行妄为,过不了几年,怕又是一个难堪大任的纨绔子弟。所以年后,某欲让其前往华亭镇照料家中产业,待到稍作熟悉,便前往倭国,在利根川平原一带开垦种田、于入海口处设置码头港口,一则锻炼其心志能力,再则也能作为其安身立命之产业,兄长还要多多照拂才是,也要替某予以监督,若是敢胡作非为,烦请代为管教,某感激不尽。” 苏定方不知他更深的打算,吃惊道:“三郎新婚燕尔,何以便离家万里?利根川平原附近的确是个好地方,可末将只需派遣一旅兵卒将那地方占着就好,待到过个两年再去开艮种田设置港口也不迟。” 房俊亲自给他斟酒,叹息一声说道:“若是朝局平稳,自然不急。可如今朝中潜流涌动,变数实在是太大,岂能不预留退身之路呢?” 苏定方顿时面色大变。 先前房俊的猜测已经让他震惊不已,没料到长安之局势依然糜烂至此,孰料眼下的震撼更甚,连房家这样的当世豪族,都要安排退路以防万一了么? 喝了一盅酒,苏定方心念电转,开口道:“吾儿庆节,少小聪慧,却不谙仕途,若是大帅不嫌弃,末将也想附于骥尾,让小儿随同三郎前往倭国,沾一沾大帅的光,也在利根川附近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开辟产业,不知可否?” 房俊欣然道:“这有何难?利根川附近平原辽阔,大可建筑城堡以为驻守,沿海更是港口众多海运便利,只需用上些年月好生开发一番,届时无论附近之虾夷人、倭人,亦或是大唐之百姓商贾必定蜂拥而至,繁荣昌盛指日可待。能够在其间有一处立身之所,不失为家族传承之产业。正好让这些孩子体会一般开创家业之艰辛,更能够在风浪之中予以淬炼,纵然不奢望他们能够光耀门楣,可好歹也能受得住这份家业,吾等足以欣慰。” 对于苏定方的提议,房俊万分满意。 这哪里是想要沾光前往倭国创一份产业?分明就是将自己的儿子送到房俊的眼皮子底下,以人为质,宣誓效忠! 勿论将来超巨如何变动,吾苏定方一家与你房俊共同进退,生死与共! 而房俊的话语也表明了态度,有我房俊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苏家子孙挨饿受冻…… 两人剖白心迹,自然越发和谐,言谈也略有放开,对朝中局势相互表达了看法,也商讨着对于种种情形应当如何应对,甚至一旦朝中有人觊觎水师之实力、地位,意欲安插人手,应当怎样防范。 酒没喝多少,话却说了不少,直至将近三更,方才撤去酒席。 房俊欲留苏定方在府上暂住,苏定方却坚持告辞,因为先前已经去了李靖府上,李靖早叮嘱他要去卫国公府住下,不敢失约。 房俊自然不会有什么想法,正因为苏定方能够在李靖落寞之时依旧不离不弃,宁愿仕途断绝也绝不改换门庭卖主求荣,所以他才如此欣赏苏定方,否则单单依靠军事才能,如何能够让房俊彻底信任? 将苏定方送到大门口,看着他在亲兵护卫之下策骑离去,房俊才与房遗则返回院中。 房遗则喝了酒,有些兴奋,手舞足蹈的说道:“二兄,今日苏大哥前来府上带了年礼,您是没见到啊,足足十几车的年礼,珊瑚玛瑙翡翠黄金不可计数,堆在库房里,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房俊不仅有些好笑。 这孩子此前一直顽劣不堪,到处惹是生非,教子极严的母亲卢氏对其管教素来严厉,非但平素规定了何等场合不准去,不准与哪些人凑在一处玩耍,甚至连银钱业管得极严,虽然身为堂堂梁国公府的嫡子,花销却连别人家同龄人的一半都没有。 房家库房里金山银山,这厮也只能看着流口水,却不敢伸手…… 眼下既然已经成家立室,自然不能再如以往那般管着。 边走边说道:“明日为兄禀明母亲,给你求一求情,往后这花销也往上提一提,总不能出去吃顿饭也要等着别人会账吧?咱们房家可丢不起那个人。” 房遗则先是大喜,旋即又苦笑道:“二兄又不是不知母亲,纵然放开了口子,可还是得时时盯着,稍有逾距,少不得一顿教训。” 他知道二兄如今是想要扶持他,往后免不得要与一些上了台面的大人物打交道,再不似以往那般纨绔胡闹,这银钱的花销自然高了不止一筹。依着母亲的严厉性子,哪里会任由他花销胡来? 自己房里倒也不是没钱,只不过那都是自己妻子卢氏的嫁妆,身为范阳卢氏的嫡女,又是嫁到房家这样的人家,陪嫁的嫁妆自然丰厚无比,可房遗则再是厚脸皮,又岂能舍得下面皮去花销老婆的嫁妆? 传扬出去,他房三郎怕是就得沦为整个长安世家子弟当中的笑柄…… 两人走到后院门口的月亮门前,房俊站住脚步,想了想说道:“那为兄也不去跟母亲多了,多此一举,还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左右你在京中也没几天,明日去你嫂子那里支取一些银钱,用来在京中这年前年后的交际应酬,回头为兄自会嘱咐你嫂子一声。待到去了江南,华亭镇账面上的钱帛随你取用便是,只要别胡来,随便你花销。” 老三也成家了,人际交往自然不能再如以往那般随意,该花钱的时候就绝对不能省着。 只要别胡来,染上那些个坏毛病,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一个人若是连花钱都不会,又能有甚的出息? 再者说了,房家的钱根本就花不完…… 房遗则差点欢喜得蹦起来。 第七百零五章 夫妻夜话 果然,人还是得成亲啊! 只要成了亲,待遇就立马与以往大不相同,不仅可以正大光明的打着父亲和兄长的旗号出去办事,就连花销也顿时暴涨。 简直一步臻达人生巅峰! 至于二兄口中的“嫂子”只能是武媚娘,因为高阳公主不管家,钱粮之物根本沾都不沾,看都懒得看一眼,去跟她要钱不是不行,但是她手里没钱,只能给自己一些金银珠宝之类,固然绝不会吝啬,可自己哪里好将高阳公主给的东西拿出去换钱? 房遗则忍不住搓搓手,腆着脸问道:“那个……二兄想要给我多少钱?” 房俊想了想,道:“随你自己思量便是,这段时间外出应酬,总归不能被人嘲笑了去。再者,你成亲的时候,殿下原本和我商量着要给你一些店铺良田钱帛之类的,可母亲不许,你别不高兴。” 房遗则忙道:“哪能不高兴呢?兄长想多了,小弟再是混账,也分得清道理。” 似他们家这等世家大族,一般情况下有父母在是绝对不可能分家的。所以无论房俊当了多大官,赚了多少钱,好处都是公中的,也就是说房俊如今富可敌国,这些也都是家产,天然的便有房遗则一份。 卢氏反对房俊私下里给房遗则店铺钱帛,也正是出于这个道理。 有些时候钱财分得太清楚,反而不利于兄弟之间的关系…… 房俊又叮嘱道:“怎么花钱为兄不管你,华亭镇那边既有纺织作坊又有海贸,金山银山数之不尽,随便你这么花。但张家闺女国门之后要对人家好一点,到底也是豪门大户的千金小姐,给你做妾已经委屈了人家,断然不能再对人家刻薄。还有你那位正妻,我看着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男儿不仅要在外威风八面,更要在家中一碗水端平,否则为兄必不饶你。” 这个兄弟心地是绝对不坏的,就只是这些年因着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使得这小子膨胀得厉害,也不知能不能快速的沉下心来。 房遗则对房俊的话语素来奉为圭臬,哪里敢违背? 当即指天立誓道:“二兄放心,兄弟又非是没心没肺,岂能做出宠妾灭妻那等混账事?况且……嘿嘿,你那弟妹也当真是个温柔贤惠的性子,乖巧漂亮,弟弟也是喜欢的紧。” 房俊无语。 这小子特么就是个“渣男”啊! 他对张家闺女所谓的“一见钟情”,“不离不弃”,恐怕并非当真如他所言那般发自肺腑,很有可能也仅只是因为遇到的早一些,少男爱慕异性心有所动,见一个爱一个而已。 气得房俊一脚踹在这厮臀上,骂道:“简直混账透顶!赶紧滚蛋,看着你就烦。” 房遗则莫名其妙挨了一脚,却也不敢反抗,只能“嘿嘿”笑了两声,赶紧转身溜去自己的院子。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这寒冬腊月的还是搂着老婆白白的身子钻被窝更舒服…… 房俊看着自家兄弟欢快的脚步,心里狠狠吐槽了一句“渣男”,转身进了月亮门,往右一拐,去了武媚娘的院子。 房间里的灯火从窗子透出来,寒冷的冬夜里好似多了一丝温暖,房俊走到门前,早已经听到动静的侍女推门见到是他,赶紧开门将其迎了进去,然后自去准备热水以备沐浴之用。 武媚娘正在伏案整理账簿,见到房俊走进来,放下毛笔,将账簿归拢起来放在一旁,这才起身上前,顿时感受到房俊身上的寒气,略微嗔道:“冬夜寒凉,怎不多加一件裘衣御寒呢?万一染了风寒可不得了。” 房俊伸开双臂,任由武媚娘体贴的上前将他外便的棉衣脱去,挑挑眉毛,笑道:“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咱身强力壮龙精虎猛,就连敲骨吸髓的老虎都不怕,何惧区区风寒呢?” 武媚娘又好气又好笑,给他脱下棉衣,轻轻打了他肩膀一下,嗔道:“谁是敲骨吸髓的母老虎了?每次还不都是某人缠着不放,不将人糟蹋得骨酥筋软连连告饶不肯罢休……哎呀!” 话未说完,已经被郎君拦腰抱起,走到椅子上坐下,将她横放在腿上,一双手已经顺着衣襟钻了进去,带着寒气的大手刺激得衣裳下的皮肤泛起一阵疙瘩,打了个寒颤。 “干嘛呢?大半夜的喝醉了酒就来闹人,被侍女看见了笑话。” “本狼君的确是有些醉了,不过不是酒醉,酒不醉人,人自醉。” “哎呦,房二郎这油嘴滑舌的功夫见长,难不成是在平康坊那位姐儿的床榻之上磨炼出来的?回头妾身可得去好好谢谢人家。” 两口子腻歪在椅子上,夫妻间斗嘴的情话很是温馨。 侍女从外头走回来,见到状况不敢多看,低头抿着嘴笑,说道:“二郎,武娘子,热水备好了,可前去沐浴。” 烛光下,怀中美人娇喘细细,星眸流转,发髻如云,面若染脂,娇羞之处有如杨柳拂风,弱不胜衣。 房俊如何还能按捺得住? 当即将武媚娘抱起,大笑道:“寒月正圆,夜色清冷,为夫便伺候娘子一同沐浴,来一出鸳鸯戏水,交颈而眠。” 武媚娘再是女中豪杰,此刻也羞不可抑,将发烫的脸蛋儿依偎在郎君颈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侍女们低头浅笑,秀面微红。 …… 红烛摇曳,被翻红浪。 云散雨收之时,武媚娘早已被折腾得犹如一滩软泥,强忍着浑身酸麻让侍女给自己清洁一番,便彻底软倒在被窝里依偎在郎君宽阔的胸膛上,微微阖着双眸,慢慢的回神。 房俊仰躺着,一手把玩着顺滑的发丝,感受着身为男人的征服感,感叹着若是这个时候能抽上一口“事后烟”,啧啧,人生圆满了…… 武媚娘好半天才缓过劲儿,细长的手指在郎君肋上掐了一把,嗔道:“你这人哩,和着还以为是在外头,不是自家的东西折腾坏了也不心疼是吧?简直疯了一样。” “嘿嘿!谁叫咱天赋异禀呢!你也别矫情,这会儿嫌弃咱折腾得狠了,若是当真手无缚鸡之力,你估计又得哭着喊着求折腾了。” “啊呜!” 武媚娘羞不可抑,一口咬在了郎君肩膀上。 房俊雪雪呼痛,连连求饶。 闹了一阵,房俊将美妾软软的身子搂在怀里,大手婆娑着圆润的肩膀,说道:“开春以后,码头上的物资尽量往华亭镇调拨,优先支持三郎在倭国开垦良田、建设港口。” 武媚娘打起精神,幽幽问道:“时局当真艰辛如此?” 房俊顿了顿,吻了一下美妾光洁的额头,安慰道:“并不至此,只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再者说了,产业多一些有什么不好呢?倭国虽然多山临海良田不多,且时常有地震发生,但气候适宜,很是适合粮食种植,利根川附近土壤肥沃、水利充沛,一旦开发出来便会成为一处广袤的粮田,更有优良之港口,假以时日必然成为富庶繁华之地。这样的好地方岂能不提前占着,难道留给倭人?” 武媚娘却并未因为这番话而感到轻松。 对于自家郎君的了解,令她在房俊轻描淡写一般的语气当中感受到一丝丝的紧张,这在以往是很不可思议的。 似乎以往的任何时候,郎君对于时局的把握都充满了信心,哪怕在太子四面楚歌面临被废的那段时日,也能够坚定不移的站出来予以支持,即便连皇帝都对房俊报以不满,却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眼下不过是一场东征而已,且大唐倾举国之力御驾亲征,胜算即便是十足也得有九成九,何以却是这般焦躁忧虑? 至于储位之争,晋王虽然来势汹汹,可关陇贵族们早已经今非昔比,如何能够撼动房俊以及其身后的山东、江南势力的倾力支持? 第七百零六章 家长里短 武媚娘好像特别喜欢在床榻之上谈事情,尤其是云收雨散之后娇躯酥软浑身慵懒,积蓄的春情蜜意得以释放,精神反倒无比清明,思维也更加通透敏锐。 在郎君肩窝偎了偎,将脸蛋儿搁在宽厚的胸膛上,手臂则横着伸过去楼主健硕的腰身,半阖着眼眸,轻声道:“要不……妾身去倭国吧。三郎虽然聪慧,可毕竟年少,刚刚成亲尚未定性,主持一方怕是力有未逮,万一影响了郎君的大计,后果堪忧。” 她最擅揣摩人心,已经觉察到郎君之所以在倭国开辟一块地盘的用意,显然是为了山穷水尽之时预留一条后路,如此紧要之事,一旦房遗则略有疏忽,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将手臂从美妾脖子下伸过去,揽住她的肩头,温言道:“倒也并无大碍,有苏定方看着呢,水师纵横大洋全无敌手,随时随地都能够给予三郎支持。家族之兴盛传承,不能单凭某一人之力,纵然时运亨通青云直上,也只能兴旺一时,将族中子弟培养出来以为臂助,方能够长久传承下去,固然一时之挫折,亦不会动摇家族之根本。三郎既然已经成亲,就得担负起家族重担,若是依旧飞鹰走狗玩物丧志,整个人就废掉了。” “嗯。” 武媚娘乖巧的应下,再不多言。 她承认郎君的话语的确有道理,她们武家当年也是开国县公、高门大户,结果父亲因为资助高祖皇帝而立下从龙之功,本身并无仕途之才能,底蕴难免差了些。 再加上儿孙不肖,后代并无出类拔萃之子弟在父亲故去之后担起家族门庭,十几年间便落得一个门庭冷落倾颓衰败。 房家亦是如此,房玄龄已经老迈,若是整个家族之依靠房俊一个人撑着,迟早也要出问题,若是当真能够将三郎栽培起来,将来作为房俊的助手,亦能帮助支撑家业。 她自己又岂愿南下出海,留下郎君独自一人在长安与那些对手明争暗斗呢? “那妾身就在长安陪着郎君,不管风刀霜剑,亦与郎君共同面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这个男人不是自己选的,却是上天赐给她的,正直、勇猛、聪明、高贵、才华……房俊身上的每一样特质,几乎都满足了一切她自幼从心底憧憬的郎君模样。 她曾从最阴暗处走出来,得婿如此,尚需何求? 一生一世一双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如此而已。 房俊便笑道:“说什么生死相依,哪里就到了那等地步?咱们啊,都得好好的活着,活到七老八十,牙齿掉光鸡皮鹤发,走路都颤颤巍巍,坐在椅子上看着儿孙满堂,想着曾经的恩爱,然后慢慢的去迎接生命的终点,手挽着手,在咽气的时候约定下辈子还要重逢,还要再做夫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武媚娘却早已感动得一颗心都快被甜蜜给占满了。 这年代的男人讲究“端方清正”,尤其是在面对女人的时候,更是要一本正经高高在上,否则便会被视为“轻佻不恭”,会受到训斥和鄙视。 几曾有女人听自己的丈夫说过这样的情话儿? 武媚娘一翻身,跨坐到房俊的腰腹上,低着头,一双明眸之中早已经被感动得满是水气,一头青丝在一侧如瀑布一般披洒下来,一张如花似玉的娇靥布满潮红,动情说道:“妾身也不与郎君分离,死也不分开……嗯,不过咱们距离儿孙满堂还差得远呢。” 房俊打手抚上纤细的腰肢,揶揄道:“那咱们就努努力?” “嗯,努努力……” 武媚娘羞不可抑,趴在郎君的胸膛上,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房俊便嘿嘿一笑:“小生得令!” …… ***** 翌日清早。 无风,天下又开始飘着雪花儿,倒也不冷。 房俊起床洗漱一番,与妻妾在偏厅享用早膳。武媚娘虽然洗漱之后也化了妆容,然与郎君折腾了一宿,难免筋骨酸软精力不济,吃饭的时候哈欠连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便惹得姐妹们纷纷侧目。 高阳公主坐在房俊身旁,笑道:“你俩也老大不小了,又非是以往少年慕艾贪嘴之时,总得要顾忌着身子骨,可不能胡天胡地毫无节制。” 萧淑儿腆着大肚子,艰难的坐在椅子上,闻言也笑道:“殿下可别冤枉了媚娘姐姐,咱们郎君是个什么德行,咱们还不知道么?惯是个馋嘴的,只要别出去招惹那些个不干不净的粉头姐儿,由着他便是了。” 这位大家闺秀如今有孕在身,似乎连性子也有些转变,以往打死也不肯说出口的话儿,如今说起来却是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半点扭捏羞涩。 只能说“为母则强”…… 金胜曼就达不到萧淑儿的境界,听着这些话儿,红着脸低着头扒饭,一声不吭。 武媚娘固然最是洒脱伶俐,可是这会儿也有些受不了,求饶道:“淑儿你可饶了我吧,这人三更半夜的钻进屋里去,又哄又骗的不消停,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将人给赶走吧。好啦好啦,知道你怀着孕呢不能行房,怕是早就憋坏了,等你生产之后都紧着你行不行?这人龙精虎猛的,非得给你折腾散架不可。” “哎呀!好好吃饭呢,说这些作甚……”萧淑儿红着脸儿,举手投降。 说到底她也是个腼腆安静的性子,虽然因为怀孕有些放开了,可那里是武媚娘的对手? 房俊便敲敲桌子,沉着脸道:“不将本郎君放在眼里了是吧?一个两个的想要翻天啊!李漱,风气是你带坏的,就要接受惩罚,今晚洗白白在屋里等着,看看为夫如何教训你!” 武媚娘几个便憋不住的笑。 高阳公主俏脸红透,兀自强硬道:“哎呀!居然敢直呼本宫之名讳,房二你想造反不成?回头本宫告诉父皇,必定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武媚娘笑问道:“只是不知殿下要如何向陛下告状呢?难不成去跟陛下说,女儿那个郎君夜夜求欢,女儿不堪鞑伐,陛下您赶紧给那厮阉了拘进宫里算了,多省心呀……哈哈!” 几个女人捂着肚子笑。 高阳公主也笑了,红着脸瞥了自家郎君一眼,抿着嘴道:“若是阉了,那倒是的确省心。如今长安城里有一股风气,不少名门贵妇都喜欢找一个年青英俊的和尚听听经书……回头咱们也去寺里寻一个,保准听话。” 武媚娘奇道:“我也听闻有这样的传言,却并未当真。当真寂寞难耐,却寻一个相好倒也罢了,可是这般去亵渎佛门子弟,未免太过分了吧?”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道:“到底谁亵渎谁还说不上呢,佛门子弟又如何?那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如何抵得住女人的投怀送抱呢,再者说了,如今佛门昌盛,不少作奸犯科之辈干脆剃度出家,那一座座寺庙也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令人厌恶。” 萧淑儿明眸眨眨,好奇问道:“殿下可知到底是何家妇人?” 一旁的房俊听得脸都绿了,气得放下碗筷,沉着脸呵斥道:“那等不守妇道之人,自当浸猪笼骑木驴,便是听闻就已经污了耳朵,何以竟然拿来家长里短的念叨?再让我听见此等腌臜事,家法处置!” 娘咧! 高阳这个娘们儿简直岂有此理,老子听见她嘴里吐出“和尚”两个字便心惊胆跳,如今居然堂而皇之在家中当着几个小妾说起,万一起了好奇心可咋整?这几位妻妾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几个妻妾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瞪着眼睛吃惊的看着自家郎君。 茶余饭后念叨一下市里坊间的传闻而已,犯得着这般大动肝火么?再说那也是别人家的事,弄得好像是摊到你的身上似的。 不知所谓…… 第七百零七章 培养班底 用罢早膳,房俊去了书房,沏上一壶茶,想要静下来好生读会儿书。这些时日连续的赴宴酒会觥斛交错,实在是有些腻了,偷得浮生半日闲,静下心读读书陶冶一下情操,倒也不错。 谁料刚刚吩咐家仆若是有人登门送上请帖就委婉的表示自己不在,后脚家仆便敲门进来。 看着放在面前书案上的请帖,“裴守约拜上”几个字写得银钩铁画,无奈道:“将人请进来吧。” 便是谁都不见,也不可能不见裴行俭。 先前将裴行俭丢在华亭镇好几年,一方面是为了磨炼裴行俭的能力,一方面也算是抓了一个“低薪高能”的劳力,如今更是将其调入京中,随着太子入主民部,这可是一直当做自己班底当中的核心来培养的。 未几,一身月白色衣袍丰神俊朗的裴公子推门进来,一揖及地,恭声道:“卑职见过越国公。” 房俊端坐椅上八风不动,只是随意的摆摆手,温言道:“你我情同手足,私下相见,何须拘于礼数?来来来,坐下喝杯茶。” “喏。” 裴行俭也不客气,闻言站直身,上前坐在房俊对面,从房俊手里抢过茶壶,给书案上的两个茶杯斟上茶水。 房俊抬手示意裴行俭饮茶,自己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随后问道:“调入民部,可还适应?” 裴行俭将茶杯拿起放在手心,想了想,摇头道:“之前在华亭镇,幸得越国公信任,可谓言出法随,无论何事皆可一言而决,固然其中之责任不小,可办起事来上下一心,绝无推诿。如今进了民部,却发觉官场上之陋习由来已久,即便有太子殿下顶在前头,照样处处掣肘,更严重的还是人浮于事,相互推诿,想要有一番作为,当真是举步维艰。” 言语之中,满是沮丧。 他虽然是河东裴氏子弟,可此前并未能深入朝廷各部衙门,即便是任事也未曾用心去体会揣摩,而是如绝大多数纨绔子弟一般挂了名字,每日里点卯之后便吃喝玩乐。 如今携带着华亭镇之丰硕功绩一步迈入民部,又兼着为太子冲锋陷阵改革币制之任务,可谓雄心勃勃志气万丈,结果却好似一脚踩进了泥潭里,浑身力气都使不上。 如今天下景平、吏治清明,帝国上下一片繁荣,堂堂民部却依旧充斥着官场陋习,可见史书之上那些个政局动荡的年月,到底又是一番何等昏暗之景象…… “呵呵。” 房俊笑了笑,温言道:“是你太心急了。民部乃帝国财赋钱粮之中枢,固然有一些不可避免之官场陋习,却也绝对不至于如同你所见那般不堪,只不过是其中牵扯到的利益太大,哪怕太子想要镇住场子也有所不易,所以有些人故意拖你的后腿而已。” 顿了一顿,他敦敦教诲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无论是华亭镇亦或是民部,其本质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华亭镇太小,各种构成单纯得多,加上某的威望、你的能力,所以才能够如臂使指、挥洒自如。到了民部,所牵扯的尽是天大的利益,混杂在其中的更是代表了各方利益的势力,再想如华亭镇那般轻松自是绝无可能。这等情况下切忌不要心急,你一着急,就容易做错事,一旦被那些人捉住了马脚,便会将你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很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上辈子无根无屏从一个穷小子一路擢升至副县级的官员,虽然权力未必有多大,但对于官场之生态也算是从容应对,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左右逢源。 今生更是青云直上,凭借家世、背景、能力,直至今日当朝重臣之地位,对于官场之见解,足够教导裴行俭。 裴行俭闻言有些沮丧,叹气道:“多谢越国公教诲……可是话说回来,若整日里都那般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又如何能够做出一番成就来?做多错多,不做不错,难不成就在那衙门里头厮混着,同流合污和光同尘?” 对于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来说,最残酷的便是“和光同尘”。 大环境最是能够影响一个人的心志,若是身处一个积极奋进视死如归的集体当中,即便是个怂货,亦能鼓足勇气冲锋陷阵;反之,即便是再有志气之人,长久处于一个颓废污秽的环境之中,也将消磨心志,泯然众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 对于自己的前途,裴行俭很是有一番憧憬与希冀,能够得到房俊的重视,如今又被推举入了太子的幕僚,将来出将入相都有可能,甚至能够成就一番光耀千古之功绩,名垂青史。 又岂能甘愿沦陷于一个腐朽之环境,郁郁而不得志? 房俊却是语气轻松,笑道:“世间万物,想要生发兴旺,都脱不出一个‘势’。人也一样,无论聚财万贯亦或是青云直上,出去自身之能力、努力之外,要么懂得造势,要么懂得借势。皇权至上,咱们身为人臣,自然不可能去搅动风云营造运势,否则便有僭越之嫌,乃是惹祸之根,所以就只能借势。” 裴行俭觉得这话题听起来新鲜,忍不住问道:“何谓借势?” 房俊道:“不知势,无以为人也。势易而未觉,必败焉。所以,想要借势,首先要明白什么是‘势’,然后才能去借势。” 顿了顿,他又续道:“就比如你眼下之处境,想要凭借你自身的力量突破民部内部的巢臼,难如登天,那么想要破局,就只能借势。这个‘势’是什么呢?自然是太子。太子乃国之储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裴行俭眨眨眼,恍然大悟。 放下手里的茶杯,振奋道:“越国公的意思,是让卑职等一等?” 房俊笑道:“孺子可教也!” 裴行俭兴奋的一拍手掌:“嘿!听君一席话,卑职茅塞顿开!” 何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便是国之储君,拥有着仅次于皇帝的政治权力。过年开春,陛下就将御驾亲征高句丽,届时留在长安监国的必然是太子,到了那个时候,皇帝不在,太子便是朝堂中枢的唯一决策者,天然享受着与皇帝几乎等同的权力。 这就是“势!” 自己以太子之幕僚身份进入民部,任务便是协助太子完成币制改革,使得帝国财力更上一层楼的同时,也将对周边番邦之经济影响大幅增加,即便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要做到乱其钱粮军心。 只要陛下御驾亲征离开长安,自己的“势”便来了。 既然确认了什么是自己的“势”,那么如何“借势”他再不懂,那可就当真白瞎了房俊对他的一番栽培。 想通了此节,裴行俭脸上喜色显露,沮丧之色一扫而空,振奋道:“越国公放心,这段时日卑职已经将衙门里近些年的钱粮度支、税赋收缴的账目都过了一遍,待回头也将这两年的税赋变化好生整理一番,从中摸索出一个规律,做好币制改革之前的准备工作,待到‘运势’一至,便能够拿出一个妥善的方案来。只不过卑职对此还不是太过熟悉,尚需越国公多多指点斧正。” 房俊颔首道:“币制之改革,当时目前制约帝国经济飞跃之巨掣肘,势在必行。可毕竟一国之货币关系到国计民生,稍有不妥便会使得社稷动荡,所以定要慎之又慎,宁愿贻误时机拖累帝国之发展,也万万不可急功近利,否则事与愿违,吾等皆为帝国之罪臣。” 大唐如今商贾繁荣,尤其是对外贸易更是日新月异,连连攀上新的台阶,币制改革势在必行。 然而他甚至货币的威力,若是不能详细调查大唐目前之贸易状况而贸然改革,极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固然不会如同纸币时代造成的通货膨胀、通货紧缩那般使得整个经济环境遭遇重创,可即便只是些许的波动,对于目前极其原始落后的经济规模来说,都将是致命的影响。 第七百零八章 我是纨绔 裴行俭沮丧之色一扫而空,心底振奋不已。 怪不得太子殿下每日里去民部衙门点卯,安安静静与人无争,就只是将无数账簿名目搬去值房仔细阅读,要么便是拉着哪个侍郎或者郎中说话儿,原来都只是在低调准备。 逆势而行不仅代价太大,而且阻碍颇多,就等着陛下御驾亲征,整个朝堂上下尽皆受到太子的监管,届时顺势而为,自然事半功倍。 房俊又问:“殿下可曾擢升你为金部郎中,旁人对此可有阻碍?” 裴行俭忙道:“年前衙门里最后一道调令已经由殿下签发,便是任命卑职为金部郎中,此时任命已经送抵吏部,需要吏部勘合审查之后,才能予以通过。不过这会儿已经到了年底,各个衙门开始陆续封驳公务,怎么也得年后才能签发告身,赐予符印。” 唐朝的官员擢升制度很是严禁。 五品以上官员,经吏部考查合格,尚书仆射同意,报告门下省,由给事中读其考查情况,黄门侍郎检视,侍中审查后上报皇帝,再转回吏部予以执行。凡授官者自各种途径出身者以至公卿皆给以凭信,加盖文为“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印信,称为告身。 这道程序之中看似吏部并没有官员晋升之决定权,但却拥有提请权,也就是说无论是哪一个官员都必须要经由吏部“考查合格”之后向上提请,才有晋升之可能,否则提名都没有,连程序都走不了。 而五品以下官员虽然可以由吏部直接任命,也同样要在其内部走上一道完整的程序,以三铨之法官天下之材,以身、言、书、判、德行、才用、劳效较其优劣而定其留放,为之注拟。吏部尚书、左右侍郎、吏部主事尽皆同意,签字用印之后,方可任命。 官员任命制程序如此繁琐,自然是为了更好的监管官员之任命,有效的掌控吏治。而事实上,唐朝前期能够按照这套制度谨慎处之,一直保持着官员队伍的廉洁高效,吏治很是清明。 到了唐玄宗上位之后,开始乾纲独断一言而决,用人渐渐脱离了道德、能力之考核,反而更注重喜恶,导致吏治涣散,更多贪官污吏进入官场,动摇了帝国根基。 所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强盛至极的大唐帝国最终湮灭于藩镇之手,却也非是一朝一夕之间便能够促成的,之前朝廷吏治腐败,导致民心涣散百姓怨声载道,结果藩镇叛逆之际群起响应,亦是前因之一。 房俊却有些不满:“区区一个正五品下的官职,居然拖延这么长时间尚未正式任命?也罢,有些事殿下不好出面,以免被那些个御史言官们盯上,那就让某来办吧。走,某随你一同前去一趟吏部,倒是要看看是何人从中作梗,连江夏郡王都无可奈何。” 江夏郡王李道宗是太子的坚定拥趸,按理说裴行俭的调令任命乃是出于太子的口谕,身为吏部尚书的李道宗无论如何都应该特事特办,尽快将裴行俭的告身发下来。 结果从裴行俭调回长安至今,告身迟迟不发,显然吏部当中有人极力拖延,连李道宗都不得不为之暂缓。 裴行俭吓了一跳,以为这位棒槌脾气发作,连忙道:“朝廷官员任免,自有法度,这般堂而皇之找上门去,岂非落人口实?反正年后这告身也会下来,卑职不急于这一时。” 房俊却已经起身,正色道:“按常理来说,你的任命需要一定之程序,这没有错。然而先有太子口谕颁布调令,后有江夏郡王坐镇吏部,却依旧未能使得你的告身下发,这其中的缘故显然已经超越了正常的范畴,与储位之争牵扯起来。此等情形之下,若是任由你的告身被无限期的压制,不仅使得江夏郡王在吏部的威信受损,更是累及太子殿下的声望。这等情形,岂能退缩?自当迎难而上,倒是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连太子殿下的谕令亦敢从中作梗!” 裴行俭这才明白,房俊只是想要借题发挥而已,既然他不是犯了棒槌脾气,那自然是心中有数,自己毋须担忧。 “你在此处稍等,某去换件衣裳,去去就来。” “喏。” 裴行俭看着房俊从后堂走出去,这才坐下来,斟了一杯茶,满满的喝起来。 少顷,房俊换了一身蜀绣锦袍,头上戴着貂帽,腰间雨带上系了一块洁白圆润的羊脂玉佩,脚上蹬着鹿皮快靴,大拇指上戴了一枚水头十足的翡翠扳指,整个人富贵堂皇锐气逼人,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哪里还有半分刚刚之时的沉稳气度? 不需问,这位显然就是要去吏部砸场子的。 裴行俭起身,苦笑道:“越国公,何至于此?” 房俊道:“若是放在以往,关陇贵族们铁板一块,便是骑在咱们头上也只能忍气吞声,隐忍下来低调行事。可如今关陇贵族们互生龌蹉,早已经各有谋算,越是给他们施加压力,就能够使得他们内部的矛盾无限增加,毕竟谁愿意站在某的面前,替别人来承担火力呢?” 裴行俭明白这话的意思。 如今的关陇贵族早已日薄西山,分崩离析只差最后一步,只不过是因为长孙无忌站出来公然支持晋王争储,这给了关陇贵族们希望,所以联盟才能够继续维系下去。 然而这种维系是非常脆弱的,各家都有各自的谋划,若是晋王能够顺利登上储位,大家自然“重修旧好”,可若是晋王未能成事,分裂只在一瞬间,甚至因为利益的分配不均导致反目成仇都有可能。 现在房俊站出来,以“长安第一纨绔”的架势气势汹汹的打上门去,谁还肯替长孙无忌抵挡房俊的霸凌之气?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晋王争储之前途一片混沌的时候,便狠狠的得罪了房俊,聪明人是绝对不会那么干的…… 两人从府中走出,房俊见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知道裴行俭是坐车来的,便说道:“坐车没有气势,咱们一起骑马过去。” 裴行俭自然全无异议,看着房俊的亲兵部曲们浩浩荡荡数十人从府中鱼贯而出,分出两匹马将缰绳递到房俊和自己手里,便翻身上马。 房俊坐上马背,看着左右的亲兵部曲笑道:“多时未能纵马长街、恣意妄为了,咱都快忘了自己还背着一个‘长安第一纨绔’的名头。今日闲暇无事,不妨出去逛逛,也让大家都记得咱当初的威风!待会儿到了吏部,都给咱把当初横行乡里的气势拿出来,谁敢拦在面前,先打了再说!” 一众亲兵部曲顿时哈哈大笑,兴奋不已。 谁不喜欢横行霸道欺负人的感觉呢?这些亲兵部曲跟着房俊,这些年随着房俊的官职爵位青云直上,权力日重影响力上升,也渐渐的都沉稳下来,却不代表忘了当初跟着房俊横行关中的日子。 那种只有他们欺负别人,别人却不敢再他们面前硬气的日子,当真是值得怀念啊! 房俊一看士气正旺,也知道这些家伙在军中之时皆是生死不惧的悍卒,各个都是桀骜不驯的性子,此刻有了他的首肯,可以放下手脚欺负人,岂能不欢喜呢? 当下也有一股豪情自胸腹之中升起,觉得自己这几年大抵是沉寂得太多,都快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弱冠之年的青年人,便将手里的马鞭一甩,大喝道:“随某杀去吏部!” 当先而行。 一众亲兵部曲都记着如今的局势,连续遭遇刺杀的情况下哪里敢让房俊冲在最前?即便是身在长安城中也不敢有丝毫懈怠,赶紧呼喝连连打马追了上去,数十骑前呼后拥的冲出崇仁坊坊门,吓得坊卒贴着墙根站好,大气儿也不敢出。 第七百零九章 马踏衙门 数十骑出了崇仁坊,沿着大街直奔皇城东边的延喜门,朝廷六部以及大多数中枢衙门,皆在皇城之内。 沿途百姓正在街上走着,忽闻一阵隆隆的马蹄声夹杂着喧嚣呼喝由远而近疾驰而来,吓得急忙避让一旁,眼睁睁的瞅着这一队骑兵呼啸而至,又在面前扬长而去。 有车架躲避不及,骑兵便分开队列一分为二,从左右两侧疾驰而过,惊得驾车的马屁希律律嘶叫,差一点尥蹶子。 马车里的贵人气得掀开车帘想要大骂,却被车夫死死拦住:“那是房二郎出行!” 贵人这才狠狠将到了嘴边的脏话给咽回去。 这长安城里有两个人万万不能得罪,一个是赵国公长孙无忌,这人阴狠卑劣,往往背后下手,避无可避;另一个便是房俊,固然不似长孙无忌那般老谋深算,但是这厮根本不给你回寰的机会,当面就将你撂倒了,根本不留情面…… 裴行俭策骑跟在队列之中,看着这一队骑兵招摇过市横冲直撞,不仅苦笑连连,身份到了国公之地位,哪个不是老成沉稳自珍羽毛?似房俊这般恣无忌惮简直绝无仅有。 再想想自己其实也算是一个纨绔子弟,但是跟人家房俊的招摇比起来,简直乖得犹如三岁孩童一般…… 一飙人马直抵延喜门下,吓得守门的兵卒一个个抽刀出鞘,严阵以待。 这特么是想要杀进皇宫造反么? 待到看清一众骑兵当中簇拥着的房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位是万万不会造反的。 只是瞧着这架势……怕是要惹事啊。 守门校尉胆战心惊的站出来,隔着老远便恭恭敬敬的施行军礼,起身之后大声道:“不知越国公欲往何处?” 房俊坐在马上手里提着缰绳,回道:“某前去吏部办事,尔等速速闪开,莫要耽搁!” 守门校尉小心翼翼道:“越国公应当知晓,皇城之内严禁纵马疾驰,卑职不敢阻拦越国公,可还请您多多体谅卑职,否则不敢放您进去……” 皇城与宫城仅隔着一条天街,乃是帝国中枢衙门之集中所在,虽然不禁官员骑马上值,但严禁纵马疾驰,因为稍有不慎就会撞伤行人,而这里的每一个行人都是朝廷官员。 这是规矩,房俊便颔首,翻身从马背之上跃下。 一众亲兵部曲也都跃下马背,那守门校尉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让在一旁,躬身道:“越国公,请!” 房俊“嗯”了一声,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延喜门。 那守门校尉刚刚将心放回肚子里,结果回头一看,立马又给提了上来。只见房俊等人牵着马过了城门,随即便纷纷跃上马背,马鞭“噼啪”声响,战马扬起四蹄,蹄声隆隆气势十足的想着吏部方向疾驰而去。 “娘咧!这棒槌想要干啥?” 守门校尉一拍大腿,骂了一句,然后赶紧吩咐左右:“速速前去兵部已经京兆府通报,就说越国公纵马入皇城,直奔吏部衙门而去!” 至于兵部上下都是房俊的人,而京兆府更是房俊一手缔造,这两个衙门到底管不管这个事儿,他就无所谓了。 总之将责任推出去,剩下的就只能自求多福,希望这位房二爷千万不要搞出大事情…… …… 东汉始于尚书台置吏曹,掌选举祠祀事,后改名选部,专掌官吏的任免考选,三国之时曹魏改名吏部,职掌文职官吏任免考选,兼典法制,隶尚书台,设尚书为长官。两晋沿置,所领郎曹或有增减,兼掌武官选举。至南朝之时成为定制,置为尚书省六曹之一,到了隋唐两朝,经由诸多改革,吏部已然跃居六部之首。 因其掌全国文职官员铨选、勋封、考课之权力,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部! 从皇城长街上走过,一溜儿中枢衙门鳞次栉比,一个挨着一个,似乎吏部的门庭都比别的衙门大一些…… 今日天空阴沉,雪花稀稀落落的飘着,虽然不大,却也阴冷彻骨。 吏部衙门大门紧闭,看门的门子躲在两侧耳房当中烤着火,所幸临近年关,衙门里已经不予办理公务,只是官员们将一年积攒下来的诸多事务料理完毕予以结尾,即便不能结尾的也都封存起来,以待年后上值再行办理,所以偌大的衙门进进出出的也只有本部官员,不需要出去登基盘问,几个门子还能躲得一些清净。 “今天冬天也不知怎么了,这雪下得一场接一场,冻死个人。” “还好吧,从入冬开始,京兆府便四处寻访险房危房,联合地方官署予以修葺,虽然大雪下了好几场,可这长安内外的百姓尚未听闻房倒屋塌冻毙而死,可算是个好年景了。” “最紧要是今年收场好啊,关内关外、河西河东,到处都是丰收,百姓们有了粮食,不至于沦为流民无家可归。否则如以往那般,但凡有一处地方遭灾,百姓们便流离失所,一窝蜂的往长安涌来,城里城外到处都是流民,一场大雪下来冻死一般,啧啧,太惨了。” 几个门子说着闲话儿,将炉子上的水壶取下来,往一个茶壶当中注入开水,顷刻间便有茶香飘出,馥郁香醇,居然是一等一的好茶。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儿呢,堂堂“天下第一部”的门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没电身份背景,怎能轮得到你呢? 几个人缩在炉子旁,一人捧着一个大茶杯,吸溜吸溜的喝着茶水,很是惬意悠闲。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轰隆隆的由远及近,有人便说道:“得咧,不知又是哪家的败家子在皇城里头策骑急行,过了年御史台的那些个御史言官们又有活计了。” 其余几人却并未回应,只是瞪着眼睛,因为那蹄声越来越近,直至“轰”的一声,耳房当中仿若地动山摇,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打了几个门子一头一脸,狼狈不堪。 “什么情况?!” 几人都给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茶杯,推门出去,顿时目瞪口呆。 偌大的两扇大门已经从门框上倒飞跌落院子里,厚重的裹着铜皮的门板上清晰可见的两个马蹄印痕,而正有一人骑着马从门外慢悠悠的走进来,嘴里不停的道歉:“抱歉抱歉,下雪天路滑,未能及时减速,所以冲撞的大门,万分抱歉。唉你们几个是看门儿的?别傻站着,将这大门抬去一边丢了,赶紧找人换上一副新大门,花多少钱回头去梁国公府支取,断不会让你们几个担了责任。” 几个门子眼角直抽抽。 马速太快,来不及减速,所以您就撞飞了吏部的大门? 这简直就是千古奇闻。 尤其是这话语虽然说得亮堂,可是这神情语气却也太过嚣张,这里可是吏部,你当是菜市场呢? 这大门代表的就是吏部的颜面,那是赔几个钱就能解决的事儿? 你这根本就是来找事儿的啊! 当下有一个年轻气盛的往前走了一步,就要指着这人的鼻子训斥一顿,可是脚步刚刚迈出,就被身边的同僚拉了一下,在他疑惑之中,那同僚上前,鞠躬,施礼,陪着笑脸:“瞧瞧越国公您这话说的,都怪小的门未能及时给你开门,否则岂会这般?咱吏部大门固然无比重要,可也别伤了您坐骑的蹄子。” 此刻整个衙门里的官员都被刚刚那轰然声响给惊动了,纷纷从值房当中走出来,见到自家衙门的大门被人给策骑撞飞,一个两个的脸色精彩纷呈。 等大家看清了门口依旧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袍青年,心里顿时一惊。 什么马速太快不慎撞飞大门根本就没人信,这会儿见到这厮趾高气扬的在马背上,一只手还不停的玩儿着马鞭,就知道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第七百一十章 照价赔偿 吏部官员站了一院子,看着门口处骑在马上神情嬉笑的房俊,一个个面面相觑,心里都泛起大难临头的感觉。 这棒槌近两年随着官职越来越高,性情有所稳重,再不似以往那般恣意妄为,可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却不会就这么消失掉,平常的时候身居高位懒得与旁人一般见识,可是一旦觉得自己受了气,那股子棒槌脾气立时发作。 至于何以这般气势汹汹的打上门来……大家心知肚明。 有关于裴行俭的任命,江夏郡王可是与两位侍郎、几位郎中不止一次拍了桌子,却尽皆被集体封驳回去。 谁都知道裴行俭是房俊的人,如今人家觉得自身的威严受了冒犯,忍不住了,打上门来自然说得通。 所以大家都悄悄的站着,没有人上前。 既然已经猜到了根由,自然没道理冲上前去当炮灰承受房俊的怒火,冤有头债有主,谁封驳了裴行俭的任命,这个时候当然是要谁站出去…… 大家的目光便似有若无的撇着站在值房雨廊下的几人。 房俊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细雪飘飞,雨廊下三四人负手而立,正翘首向着大门口望过来。 许是感受到自己几人已经成为众人目光之焦点,当先一人轻咳一声,对其余两人摆了摆手,撩起衣摆,步下台阶,向着门口走来。 房俊手里的马鞭轻飘飘的甩着,面露笑容。 一众亲兵部曲都下了马,肃立在残破的大门之外,目光炯炯的盯着院内的动向,尤其是这个向着房俊走过去的人,只要此人敢做出一丝半点危险之动作危及到房俊,他们便会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予以扑杀。 才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朝廷命官,是不是世家子弟! 随着此人一步步走向房俊,整个吏部大院之内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似乎就连从天而降的雪花都有些凝滞…… 所幸,此人来到房俊面前五步之外站定,整理一下身上的官袍、头顶的官帽,这才一揖及地,朗声道:“下官吏部左侍郎令狐修己,拜见越国公。” 房俊颔首,坐在马上道:“免礼。” 华原令狐氏,令狐德棻的长子,令狐家下一代当中唯一算是拿得出手的子弟,居然也不知不觉间走上了吏部左侍郎的高位,距离六部尚书仅仅一步之遥…… 房俊瞅着面前这位面目英朗的青年,微笑道:“令尊一向可好?某与令尊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多日未见,某这心里倒是有些挂念,哈哈。” 令狐修己嘴角抽搐一下,这话令他有些难堪。 当初自家父亲与房俊明争暗斗,结果不仅被逼得在太极殿上撞晕才躲过一劫,更是被房俊的小妾武娘子给闹了个满脸桃花,如今那武娘子在长安城声名赫赫,有一大半的声望就是由此而来…… 此事传遍天下,使得令狐家满门蒙羞。 虽然后来父亲忽然之间看开了,对此不再在意,可是身为令狐家的嫡长子,令狐修己却长期为此困扰,耿耿于怀。 当然,再是耿耿于怀也只能藏在心里,如今自己与房俊的地位天差地别,可不敢当面将这个梁子讨要回来…… 深吸口气,平复眼下心境,令狐修己恭声道:“家父自是安好,拜越国公所赐,如今在府中著书立说,修身养性,不见外客不赴应酬,精神越来越是健旺。” 虽然不敢当面硬怼,可言语之中的愤懑却不可遏止的流露出来。 他令狐修己并非是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之辈,可正所谓打人不打脸,自家老子被人家一个妾室挠得一脸桃花开,实在是羞人之极,这口气如何能够平顺的咽下去? 房俊不以为然,从马背上翻身跳下,手里马鞭甩动着,走到令狐修己面前。 众人想心中一紧,就连令狐修己也吓了一跳,以为房俊这厮要下手,连忙后退两步,却见到房俊将马鞭向后一甩,便有一个亲兵伸手接着,然后房俊拍拍手,看着令狐修己道:“令狐世兄这般急匆匆的走出来,可是有何见教?” 令狐修己松了口气,正色道:“非是下官多事,只不过吏部衙门乃是帝国中枢,代表着陛下之意志、朝廷之颜面,越国公纵马踏破吏部大门,此举实在是欠妥。” 他又不是傻子,只从房俊的作为、神情,便知道这厮今日根本就是来找麻烦的,没见到裴行俭还跟在他亲兵队列当中么? 他也不想跟房俊冲突,这棒槌行事恣意、狂妄无比,万一恼怒起来将自己狠狠揍一顿,自己哭都没地方。 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谁都知道裴行俭的任命是自己给拼了命的压下来,这会儿若是怂了,不敢上前,往后这吏部衙门里头还有谁会跟着自己? 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关陇贵族的体面,他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然而房俊并未发怒,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淡然说道:“今日有雪,某策马疾驰,减速不及,所以冲撞了吏部大门,不过是意外而已。吏部的确是朝廷中枢,威重之地,可说到底又非是承天门,收势不及撞坏了门,某已经坦言赔偿,你还要怎地?” 令狐修己没料到房俊居然找了这么一个借口,下意识说道:“皇城之内禁止策骑疾驰,越国公此举有违规制……” 话说一半,已经被房俊打断:“那是监察御史的事情,与你何干?” 令狐修己张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一张脸涨得通红。 房俊上前两步,负手站在令狐修己面前,嘴角挑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而已,有些事情不归你管,有些事情你管不了,聪明人自当老老实实的躲在一边,非要往里掺和,也应当称称自己的分量。某只是想要问你一句,你在吏部衙门里头以尚书自诩,你爹知道么?” 令狐修己面色难看至极点,羞愤不已。 他爹自从被武媚娘挠伤了脸,躲在府中不肯见人,一段时日之后忽然好似顿悟一般,将所有羞愤都丢开,开开心心的著书立说,再也不肯掺和那些个朝堂争斗,更是与关陇贵族划清了一定的界限。 只不过他自己年富力强,不肯如父亲那般隐居府中不问世事,当长孙无忌找上门来招揽,示意将会保举他出任吏部左侍郎,并且全力扶保晋王争储之时,深思一番之后答允下来,作为晋王一系在吏部的急先锋。 房俊话里有话,他如何听不明白? 只是一向自诩关陇在吏部的代言人,带领一帮关陇的班底与吏部尚书李道宗对抗亦能平分秋色,却在房俊面前哑口无言,实在是太丢人。 可是又不敢直言怼回去,谁知道这厮今日前来,是否做好了大闹一场的准备? 只得红着脸说道:“下官虽然官爵不显,却是在吏部任职,越国公功勋盖世,怕是管不到下官。” 房俊两眼直直的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可以试试。” 这厮气势实在是太盛,令狐修己本就心有忌惮,这会儿更是被完全压制,嘴巴动了动,却是不敢说出半句狠话。 万一自己狠话出口,人家当真就敢试试,那可怎们办? 好在房俊今日似乎并未打算揪着他一顿狠锤,见他怂了,便若无其事的转过头,环视院中一众吏部官员,笑了笑,道:“江夏郡王可在衙门里头?某今日前来有事相询,不知哪位兄台可否带路。” 吏部素来由关陇贵族盘踞,当年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封德彝、高士廉、长孙无忌都曾先后担任吏部尚书,将吏部打造得犹如铁板一块,外人根本插不进手。即便后来李绩、李道宗担任吏部尚书,也不能动摇关陇贵族之根基,在衙门里举步维艰。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整个衙门没有一个关陇之外的官员。 当下便有人站出来,恭敬道:“郡王正在值房,下官给越国公带路,请。” 房俊颔首,道:“多谢!” 迈开步子,跟着这位官员直接穿过院子上了台阶,在雨廊下左转,由正堂一侧的过道向后院走去,留下一种令狐修己以及一众吏部官员站在雪花飘飘的院子当中,看着残破不堪的大门,虎视眈眈的房俊亲兵,不仅面面相觑,头疼至极。 谁能想到只是压着裴行俭的任命告身,连李道宗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却最终把这个棒槌给引来? 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铁板一块 值房内,书吏伏在李道宗耳边,将外头的情形详细说了。 将将说完,房俊便在门口装模作样的敲了一下门,然后推门而入。 紧跟其后的裴行俭也进了值房。 李道宗摆摆手,将书吏斥退,这才从容起身,满面笑容道:“房二郎可是稀客,来来来,快来坐坐。裴郎君也请坐,毋须客气。” 从书案之后走出,拉着房俊的手,来到靠窗的会客区域,一同落座。 裴行俭连声道谢,自己打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自有书吏奉上香茗之后退出。 李道宗请房俊饮茶,笑问道:“这临近年关,各个衙门都忙得昏天黑地,二郎怎地有兴致前来吏部衙门?” 显然明知故问。 房俊瞅了一眼依旧敞开着的房门,笑着回道:“正是因为临近年关,衙门当中诸般职务繁杂,在下唯恐郡王您忙起来难免有所疏漏,忘了一些应当尽快办理的事务,正好今日闲着无事,上门来提醒一声,还望郡王海涵。” 李道宗给房俊斟茶,口中说道:“那可就多谢二郎了,说实话,这吏部衙门里头千头万绪,本官虽然上任已久,却依旧未能全盘掌握,疏漏在所难免。二郎不妨不说说,本官到底疏漏了何事?” 房俊拈起茶杯,一本正经道:“裴郎君在华亭镇担任长史,此番奉调回京,民部拟任命其为金部郎中,不知为何这任命却卡在吏部,迟迟不见告身下发?郡王想必知道,如今东征在即,民部主管审计钱粮度支,乃是重中之重,金部郎中这个职位亦是非同小可,这般毫无理由的拖延下去,误了民部的审计之事,这个责任怕是谁也背负不起。” 两人一唱一和,外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都是心里一惊,知道这个棒槌今日果然是上门找茬儿来的。 李道宗冲着门口的书吏摆摆手,那书吏心领神会,将房门掩上。 不虞被外面的人听见谈话声,李道宗这才苦笑着问道:“二郎,你这闹的是哪一出儿?” 房俊蹙眉道:“这吏部衙门,当真就铁板一块?” 李道宗嗟叹道:“晋王殿下如今在兵部是个什么局面,本官犹有过之……这吏部最早便是由申国公、赵国公人等经营多年,即便之前英国公亦曾入主吏部,只不过时间太短,未能撬动关陇贵族们打造的铜墙铁壁便升任尚书左仆射,继而由本官接管。说起来也不怕二郎笑话,论起行军打仗,本官自诩不逊于任何人,可是这般衙门里头的勾心斗角日夜谋算,实在是非我所长,右侍郎尚且好些,这左侍郎令狐修己联合出身于关陇的各部郎中、主事,时不时的跟本官唱反调,可本官总不能一刀一个都给宰了吧?真真是令人头疼。” 就像兵部给房俊给掏空,上上下下打造得铁板一块那样,吏部也素来是关陇贵族的根基,高士廉、长孙无忌这甥舅两个把持吏部多年,上上下下皆是门生故吏,李道宗固然有一个江夏郡王的爵位,可是处处软钉子暗坑子,却也无可奈何。 他又看向裴行俭,歉然道:“非是某不曾使力,实在是这吏部衙门办起事来诸多掣肘,裴郎君勿怪。” 裴行俭忙道:“卑职不敢!” 房俊便道:“所以,某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呵呵……” 李道宗苦笑不迭,指了指窗外:“策马将吏部大门踹掉,这就是你的助力方式?且不说你能不能帮上我,回头御史言官就得盯上你。” “某会怕那个?” 房俊一脸不屑,拈着茶杯老神在在的喝茶。 李道宗被顶了一下,一脸无语。 不过这话倒也费时诳语,这厮从小到大热火无数,前两年每年年终从陛下御书房里收拾出来的奏疏怕不得都有一大车。 弹劾得多了,估计也就习惯了,最起码直至眼下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将兵部尚书的职位予以暂停,半点切实的惩罚都没有,这份圣眷放眼朝堂无人能及,人家说这话也的确是有底气。 不过他还是好奇:“你想要如何助我?” 房俊放下茶杯,摸了摸唇上短髭,不以为然道:“郡王您身为吏部尚书,自然不能胡搞一气,哪怕明知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处处作对,却也不好太过撕破脸面,否则这长官的颜面无存,威望会遭受打击。但某却不同,某本来就是个棒槌,受了气前来找个出气筒发泄一番,找回面子,谁又能说出不是来?” 李道宗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你可莫胡来!这好歹是吏部衙门,帝国中枢,那些个官吏的颜面无关紧要,可朝廷中枢的体面还要不要了?万万不可!” “郡王放心,某自有计较!” 说着,房俊冲门外喊了一句:“将门打开!” 门外的书吏赶紧将房门打开,往里瞅了瞅,便见到房俊正看过来,对他说道:“去将左侍郎给本官叫过来。” “喏!” 书吏不敢怠慢,赶紧小跑着去了令狐修己的值房,传达通知。 令狐修己刚刚回了自己的值房,正打算派人去李道宗那边听听,看看房俊到底来意为何,便见到李道宗的书吏跑过来,说是越国公召见。 人家是国公,若是前来吏部衙门办事,他这个左侍郎自然要随叫随到。 心里郁闷,却也不敢违逆,躲都躲不开呢,又岂能给人家送上一个发飙的把柄? “诸位稍等,某去去就会。” 对几个心腹交代一声,便往外走。 几个心腹连忙叮嘱道:“那厮最是嚣张,这里是吏部衙门,可不是他的兵部,令狐兄得扛住了,莫丢了咱们吏部的威风。” “说的是,这吏部是咱们关陇的吏部,他们以为是可以嚣张的地方么?” 令狐修己心思重重,听了几个人的话语也只是略微颔首,说一声:“某知道了,诸位不必担心。” 便抬脚走了出去。 他又岂能不明白这几个人的心思呢?吏部的确是关陇的吏部,无论之前的李绩亦或是如今的李道宗,都只能随波逐流听之任之,虽然也有过激烈的手段想要尽收权柄,却尽皆撞得一头包,并未能动摇关陇贵族们再吏部的掌控力度。 难不成来了一个房俊,就能让他气焰熏天的将关陇贵族的气势压下去? 可话虽然这么说,但那到底是房俊啊! 房二棒槌赫赫威名,连他爹令狐德棻两朝元老、关中宿儒都被怼得颜面尽丧,他令狐修己又算个屁? 一路走来心思百转,到了李道宗值房门口,那书吏入内通禀,旋即出来,躬身道:“越国公有情。” 令狐修己吸了口气,无论再是困难,也必须直面房俊,否则自己在吏部将会威信尽失,前途一片黯淡。 值房内,李道宗与房俊一左一右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令狐修己入内,恭恭敬敬的失礼:“下官前来,见过郡王,见过越国公。” 房俊便看了一眼李道宗,后者报以苦笑。 一般来说,官场自有规则,在称呼之上更是不容错误。每个人的官职、爵位往往有些差距,一般都会就高,以较高的那一样称呼,但这只是寻常情况下,比如双方互不统属,以此表示尊敬。似李道宗与令狐修己这样属于直接隶属的上下级关系,又是在衙门里正式参赞公务,你就不能这么叫,而是应当直接称呼对方的吏部尚书官职。 这令狐修己却只称“郡王”爵位,不提吏部尚书的官职,很显然就是向李道宗表达并不认可他这个吏部尚书的官职。 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不过这到底是李道宗的事情,是吏部衙门的内部事务,房俊再是强势,也不可能以此为出发点给李道宗出头。 既没有这个道理,又损害了李道宗的面子,凭白犯了忌讳不说,人家李道宗还未必领情…… 第七百一十二章 争执不下 一个称呼,便可见李道宗如今在吏部衙门当中的尴尬局面。 诚然,李道宗功勋卓著,先后参与攻打刘武周、王世充、东突厥、吐谷浑等诸多战役,为大唐帝国的统一和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在宗室当中与河间郡王李孝恭并称为贤王。李二陛下亦曾评价李道宗是与李勣、薛万彻二人齐名的名将。 然而再是功勋赫赫的名将,战场之上可以战无不胜,却不一定照样能够在朝堂争斗当中挥洒自如。 衙门里势力倾轧、利益盘结,想要快刀斩乱麻何等之困难?战争之上无望而不利的兵法运用在衙门争斗之中不见得管用,尤其是李道宗乃是大唐宗室,本身便曾是关陇贵族的一份子,这会儿固然可以跟着李二陛下扯起反对关陇的大旗,但自身之牵扯却极深,很难做到六亲不认、公事公办。 既有本身之牵扯,又有对手之顽抗,举步维艰亦在情理之中。 …… 房俊便看着令狐修己,微笑着说道:“令狐侍郎毋须多礼。某今日前来,乃是心中有所困惑,特意求教,一解迷津。” 令狐修己自然明白房俊所谓的“困惑”“迷津”是何物,但这件事是他一手操办,此刻自然不能退缩,只得硬着头皮道:“下官位卑言轻,见识浅薄,怕是不能为越国公解惑。” “哈哈。” 房俊笑了一声,指着令狐修己对李道宗说道:“都说令狐一门敦厚诚朴,处事端方,可这位令狐大郎却好似并没有令狐家的遗传,某瞧着油滑得紧,官场上这种推卸责任的把戏熟稔于心,也不知道令狐季馨是怎么教的。” “季馨”是令狐德棻的字号,一般只能平辈好友以此称呼,后生晚辈倒也不是不能叫,但为了表达尊敬大多应该称呼一声“季馨公”,或者以其官爵“彭城显公”称呼一声“彭城公”,似房俊这般直呼其字号,难免有些不敬。 可令狐修己知晓这厮跟自己父亲的恩怨,没相互间指着鼻子骂娘就算不错了,还能指望他言语尊敬? 反正并不算太过分,令狐修己觉得自己应当忍下,黑着脸道:“越国公所言有失偏颇,下官不解其意。” 房俊便轻轻拍了下大腿,提高音量道:“很好!既然你不解,那么某来问你,缘何裴行俭的任命由太子殿下已经民部提请,吏部却迟迟不肯下发告身文书,若由此导致民部之事务收到拖延迟误,这个责任由谁来背,又有谁背负得起?” 外间的官员们早就都竖着耳朵听着值房内的动静,此刻听闻房俊气势汹汹的发问,不禁心里齐齐一跳,暗叫一声:果然! 这裴行俭不仅是房俊的小弟,更是太子殿下重点简拔的人才,结果任命告身在吏部受到阻拦,这厮当然忍不住要打上门来。 只不过就连吏部尚书都对此无何奈何,不知房俊这厮却是如何能够压服以令狐修己为首的关陇一系…… 令狐修己对房俊的来意早已清楚,所以此刻倒也没有多少惊讶慌张,早有腹稿,平静回话道:“裴行俭之任命告身的确被压在吏部,而且正是由下官一手经办。” 他没有推卸责任,也推卸不掉。身为关陇一系在吏部的领军人物,若是这个时候认怂推卸责任,那么他的政治生涯几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个连担当都没有的人,谁会信任你,继续用资源推动你占据高位,甚至再进一步? “但是还请越国公明白,吏部自有办事之流程,各个部门之间相互协同,尤其是攸关金部郎中这样一个重要之官职,一道一道程序更是容不得半点马虎,严格审查确有必要。越国公固然位高爵显,但此乃吏部内部之程序,您无权过问。” 外边的人都替令狐修己捏了一把汗。 你这面对的可是房二棒槌啊,这番话固然说得不卑不亢骨气十足,可房二这厮又岂是一个讲理的? 房俊不怒反笑,盯着令狐修己,缓缓说道:“这等话语拿去糊弄那些个初入官场之人或许可以,可是拿出来在某的面前说,令狐侍郎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某?” 令狐修己硬着头皮道:“并非如此,只是因为裴行俭的资历、成绩、考核都存有瑕疵,亟待审核,或许拖延至今,对事不对人,越国公万勿误会。” 一旁的裴行俭面无表情。 李道宗慢慢的喝茶,面色很是难看。 他以堂堂郡王之尊入主吏部,结果处处掣肘,时不时被这些个关陇的小辈顶在墙上下不来,实在是丢人之际。 这会儿令狐修己更是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什么程序、章程,何曾将他这个吏部尚书放在眼中? 简直欺人太甚! 若非担忧皇室与关陇引发大规模的冲突,他甚至都想将这些个混账推出大门之外一刀一个宰了了事…… 当然,这种事他是万万不能干的,毕竟李唐皇室亦是关陇贵族的一份子,相互打压、反抗都可以,但是反目成仇却绝对不行。 然而他虽然不能干,但是房俊可以。 这会儿他喝着茶水,忍着心中怒火,眼神却不断的往房俊身上瞟,暗忖这个棒槌今日气势汹汹而来,又被令狐修己这般怼回来,怎地还不发飙? 他以为房俊挟着怒气而来,摆明了就是要“大开杀戒”,孰料这厮却丝毫不怒,依旧笑呵呵的看着令狐修己,问道:“裴行俭之前担任华亭镇长史,更兼着华亭镇市舶使,总管海路邦交外贸,成绩优异贡献卓越,你来给某说说何谓‘资历、成绩、考核都存有瑕疵’?还说什么‘亟待审核’,裴行俭出身河东裴氏,一等一的门第,你还要审核什么?” 华亭镇虽然是房俊的封地,却并非他的私产,只不过是享受其地百姓之“食邑”,并无管辖之权,所以长史乃是朝廷官员,食朝廷之俸禄。只不过华亭镇肇始之初一穷二白荒凉至极,乃是房俊一手将其发展起来,等于在大唐之版图上硬生生开辟出一个富庶繁华之地,所以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 但裴行俭的的确确是朝廷官员,绝非房俊夹带里的私人,从而华亭镇所取得的诸多成绩,无论如何都得有裴行俭一份。 更被说裴行俭还兼任着市舶使,名义上乃是华亭镇市舶司的最高长官,实际上也掌管着对外海运,权力极重。 这样一位官员,调回京师之后升官晋爵乃是情理之中,这份功绩更是足以秒杀九成以上的京官,若是这还有瑕疵,整个大唐哪一个官员还有升迁之资格? 眼下大唐虽然科举兴起,但短时间内依旧不能取代以往的选官制度,从魏晋之时便流传下来的“九品中正制”依旧是选官之主流,河东裴氏这样一等一的门第,裴行俭本身的能力、才学、成就,更无审核之必要。 所以令狐修己口中说出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 令狐修己面色涨红,知道眼前这厮看似粗犷桀骜,实则最是精明不过,自己的诸般狡辩根本不能令其信服,干脆将心一横,咬着牙道:“此乃吏部衙门办事之流程,下官毋须向越国公回禀。” 压着裴行俭的告身,这件事本质上便有违程序,理由自然说不通,可他也不能在房俊诘问之下承认错误老老实实的将告身双手奉上,那也就只能以房俊“无权过问”的理由来搪塞了。 事实上,房俊的确无权过问。 朝堂中枢各部衙门自有办事之章程,你若是不服,大可以去御史台甚至大理寺告状,但绝对不能在衙门里指手画脚,否则朝廷威严何在?若是人人皆可上门指责诘问,各个衙门也不用办正事了,一天到晚只顾着扯皮了。 可房俊是谁? 今日过来就是解决问题顺带着压这帮子关陇子弟一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第七百一十三章 晋王心急 房俊策马皇城、冲击吏部的消息传到太极宫的时候,李二陛下正与前来问安的晋王李治坐在甘露殿的寝宫内品茶说话儿,陪同的还有长乐、晋阳两位公主殿下。 乍闻消息,殿内瞬间寂静。 策马皇城、冲击吏部……这若是放在几年前倒的确像是房俊的作风,可是这两年随着年纪增长以及官职擢升,房俊已经渐渐以稳重之形象示人,恍惚之间令人觉得好像时光并未流转,世事依旧如故。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棒槌还是那个棒槌…… 李治眼皮子跳了好几下,挤出一个笑容道:“姐夫还真是率性直爽……哈哈。只是这皇城乃是官衙集中之地,出入皆是朝廷重臣,若是不慎误伤,不仅是帝国之损失,更会使得外界以讹传讹。再者说了,皇城距离宫城只有一墙之隔,这般无视法度策马疾驰……” 话说一半,感受到姐姐长乐公主的眼神在自己脸上扫过,虽然平静之中蕴藏着的凶猛杀气引而未发,却吓得李治急忙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说来也怪,对于太子、魏王、吴王这几位颇为威严的兄长他速来并不畏惧,却唯独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姊又惊又怕,等闲绝对不敢嬉皮笑脸。 所以当着长乐公主的面说房俊的坏话,给房俊穿小鞋这种事,还是心里发憷…… 不仅如此。 长乐公主到底稳重,虽然心中不悦,也只是瞅了他一眼给予警告,晋阳公主却蹙起眉头,皱了皱精致的琼鼻,不悦道:“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九哥背后论人是非,不是君子。” 君子总是责备自己寻找自身之不足,而小人则盯着别人的错误。 小公主最是袒护房俊这个姐夫,绝不容许旁人在父皇面前说他的坏话,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九哥也不行。 李治就有些尴尬,狡辩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提出批评意见的人,是没有罪过的。相反若是听到别人的批评意见,要仔细反省自己,有错就改正,无错就当作是忠告。 晋阳公主毫不气馁,咄咄逼人:“小人之过也必文!” 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意思是小人从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只会用各种理由加以掩饰。 李治气得脸都红了,小丫头你读那么多书,就是为了你那姐夫跟哥哥我抬杠的吗? 李二陛下好笑的看着一双女儿斗嘴,即欢喜与兕子的思维敏捷伶牙俐齿,又欣慰于李治的谦让友爱兄长风范。 当真斗下去,兕子又岂是饱读诗书聪慧绝伦的雉奴对手呢…… 他这一生历经无数斗争,明枪暗箭不知凡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的成就,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之所以并未在意房俊所谓的皇城纵马、冲击吏部,是因为他一眼就看穿了房俊的用意。 世人都说房俊是个“棒槌”,行事恣意乖张无法无天,可李二陛下却了解这一切都只是房俊的表相,事实上这厮最是心中有数,何时应该奋起抗争不依不饶,何时应当低头谦逊一声不吭,拿捏得稳稳当当。 每一次看似嚣张不计后果的表面背后,其实都是这厮准确的算计…… 这一次他不打算插手。 一则是因为吏部素来作为关陇贵族们的根基所在,经营得犹如铁板一块,外人基本很难打入进去,堂堂“天下第一部”被一方势力所掌控,这对于朝廷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就跟自己答允李治前去兵部的道理一样,用一枚棋子去打破原本的垄断,至于最终结果如何,那就要看各自的能力了。 再则,事关储位之争,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横加干预,强硬的为李治铺路搭桥了。 毕竟太子依旧是国之储君,自己不能无原则的一路扶持李治,都是自己的儿子,起码的底线还是要有的。 可李治却慌得厉害。 自从去了兵部,他算是彻彻底底见识了房俊的厉害。这厮人不在兵部,结果上上下下尽皆对其马首是瞻,即便自己这个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担任兵部主官,依旧没能将这些人收服麾下,可见房俊在权谋人心这一项的能力的确超强。 若是任由其在吏部搅风搅雨,配合着李道宗,是否能够将铁板一块的吏部也给撬出一条裂缝,使得关陇贵族的掌控出现疏漏缺失? 自己没能够按计划征服兵部,反过来若是再人有吏部失守,那关陇贵族支持自己的力度必定大大减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想了想,不敢去看长乐公主的目光,偏过头看着李二陛下说道:“虽然此事与儿臣无关,但是皇城之内自有法度,若是任意践踏,则不仅有失公允,更会使得律法之威严荡然无存,冲击中枢衙门更是忍无可忍,父皇应当予以惩戒。” 他倒是不指望父皇当真能够将房俊如何,但是只要父皇发声,予以惩戒,便足以打击房俊的气焰,使太子一系正欲提升之士气湮灭。 晋阳公主气道:“九哥岂能这般搬弄是非呢?不过是骑马跑得坏了一些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李治道:“岂止是骑马快乐一些?吏部乃是六部之首,他策骑踹塌了大门,这已经是大大的不敬,自当予以惩戒。” “哼!既然你都说了吏部如此重要,姐夫又岂能不知呢?他明知道却还要那么去做,肯定是有理由的啊!或许是吏部的官员贪腐舞弊呢?你应当事先调查清楚前因后果,再出言进谏父皇,而非是坐在这里凭空想象便搬弄是非!” 晋阳公主据理力争。 李治气得脸都黑了…… 都说女儿家胳膊肘往外拐,可你拐得如此嚣张,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情何以堪? 简直过分! 李二陛下瞥了一眼默不作声却明显对晋阳公主的行为采取纵容态度的长乐公主,叹了口气,赶紧劝架道:“你俩一母同胞,岂能这般相互攻讦,不留情面?兕子你少说一句,雉奴你也别跟她一般见识。” 晋阳公主顿时不满,跪坐在地席之上,气鼓鼓的抗议道:“父皇偏袒九哥!您时常教导我们要‘君子坦荡’,可是九哥不仅背后议论别人,还在您面前一派谗言,我不服!” 李治气得脑仁儿疼。 什么就“谗言”了? 怎么就“谗言”了?! 简直不可理喻! 同时他也暗暗焦急,知道父皇最是疼爱兕子,而且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追究房俊的意思,那么关陇子弟们想要在房俊的猛攻之下守住吏部这块阵地就很是艰难了。 即便阵地不至于失守,可是被人家打上门来一顿敲打,整个关陇亦是面上无光,连带着自然会影响到朝中如今支持他晋王的阵营。 士气这种东西可鼓不可泄,一旦泄了,再想要提升起来可就大大不易。 结果不出他所料,李二陛下被晋阳公主的言语逗得哈哈大笑,捋着胡子眉飞色舞:“谗言?哈哈!这话若是被起居郎听去,记录在《起居注》当中,你这九哥怕是就得背负一个奸佞之词,传诸于后世了!行啦,父皇答允你,绝对不插手这件事如何?如论房俊是否违反了法度,只有御史台与大理寺去管理,父皇一概不问。” 晋阳公主顿时绽放一个大大的笑脸,甜甜笑道:“父皇最好了!” 李治却是满嘴苦涩,有些坐不住了,施礼道:“父皇,儿臣想起府中尚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置,便先行告退了。” 李二陛下自然不会拦着他,随意的摆摆手:“自去便是。” 不过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那厮今日前去吏部,定然依旧谋算好了退路,切莫送上门去遭其羞辱。父皇既然说了不会管这件事,那么无论出了什么结果都不会再插手,你好自为之。” 李治本想着赶去吏部,以自己亲王之尊挡在房俊面前,迫使其要么主动退让,要么招惹自己。只要自己掺和进去,房俊若是敢稍有不敬,最起码宗正寺也能管一管他,也好给吏部的人一点缓冲的时机。 结果被父皇一言点破…… 第七百一十四章 各有机心 被父皇一言点破自己的心思,李治有些尴尬羞赧,不过他此刻心忧如焚,却是再也坐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起身告退。 从甘露殿出来,站在台阶上遥望着另一边那座在红墙黛瓦之上露出一截屋脊的宫殿,心思略微有些失神。 那边便是丽正殿,曾是文德皇后的寝宫,文德皇后殡天之后,他与兕子便随同父皇一同生活在那里,直至自己成亲成家,开府建牙。 一时间很是唏嘘…… 好半晌方才收拾心思,一路向南急匆匆出了皇宫。 宫门口晋王府的仆役早已候在那里,李治登车之前瞥了一眼南边的皇城,没有前去吏部,而是对车夫说道:“去赵国公府。” “喏。” 马车悠悠,在禁卫的护送之下一路出了天街东侧的延喜门,向东到了崇仁坊。 崇仁坊乃是京中达官显贵集中聚居之处,因为距离皇城很近,无论平素前往衙门点卯办公亦或是上朝都很是便利。而偌大的崇仁坊当中最大的两座府邸,便是梁国公府与赵国公府。 两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也彰显了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在朝中的地位。 马车到了赵国公府门前,李治掀开车帘跳下马车,眼前雕楹玉磶、绣栭云楣,门首悬着一块“赵国公府”的匾额,早有府内的仆人快步迎了上来。 李治一边走上门前石阶,一边问道:“舅父可在府中?” 仆人恭谨答道:“家主正在衙署之中,与幕僚商议事情。奴婢这就前去通知家主前来迎接……” 李治颔首:“不必,本王自去便是,前头带路吧。” “喏!” 仆人躬着身子领先半个身位,进了府门后绕过影壁,沿着一条遍植松柏的青石板路向东而行,不过数百步之后便见到一座假山之后矗立着一座高大恢弘的建筑,琉璃覆顶青砖堆砌,三尺高的基座高出地面,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前前后后共有数座房屋,俨然一个独立的院落。 正屋门列三间,有石狮矗立,抬步上阶进入门去,有穿堂一间,中置紫檀木屏风一座,转过屏风,则有三间厅房,厅后即为正房大院。步出前厅,面前便是正面上房五间,峻宇雕墙,丹楹刻桷,构造极为华丽,两旁穿山游廓,景色清幽。 正中门楣之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太尉府”三个鎏金大字。 长孙无忌的官职是太尉,另有早年间便曾敕封的“开府仪同三司”的官阶,意思是可以自行开府建牙,在衙署之中办理公务,衙署的规制等同于“三司”,这是地位的象征。 长孙无忌得了消息,已经从堂中走出,正好见到李治过来,急忙施礼道:“殿下莅临,老臣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李治上前两步,亲热的将长孙无忌搀扶起来,笑道:“舅父毋须多礼,本王在这府邸当中便如自家一般,来去如常,轻松随意。” 长孙无忌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颔首道:“正该如此!老臣与文德皇后一母同胞,早年间更是相互扶持相依为命,手足之情世间罕有。如今文德皇后已经不在,她遗下的儿女,老臣不仅自当鞠躬尽瘁全力扶持,更要视若性命,加以呵护,否则将来九泉之下,尚有何颜面去见文德皇后?” 一副兄妹情深之言语感人肺腑,说话间两眼泛泪,不胜唏嘘。 李治也握着长孙无忌的手,感动道:“舅父何出此言?娘亲舅大,吾等晚辈自当孝敬舅父才是。” 甥舅之间四手相执,目光殷切,情感迸发。 …… 须臾,长孙无忌与李治携手进入正堂,数位太尉府之幕僚齐齐起身参见晋王殿下,李治含笑颔首一一应对,之后才与长孙无忌一同落座。 长孙无忌看李治脸色便知其有事而来,便摆摆手,将一众幕僚斥退,待到仆人奉上香茗之后,方才问道:“殿下此来,可是为了房俊冲击吏部衙门一事?” 李治略有错愕:“还以为舅父不知此事呢。” 他当然不怀疑长孙无忌对于长安内外的掌控程度,最起码似吏部衙门遭遇冲击这种事,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只不过皇城内吏部衙门此刻怕是已经闹翻天,长孙无忌却依旧老神在在的在府中召集幕僚,这种反应实在是出乎预料。 难道不应该尽快予以应对么? 长孙无忌抬手示意请李治饮茶,自己则缓缓说道:“殿下相比是在奇怪,老臣既然已经知晓房俊去吏部衙门闹事,却为何不赶紧想办法予以应对,阻止那厮将吏部搅个底朝天?” 李治拿起茶杯饮茶,不好直接质疑长孙无忌的做法,但心中着实不解,所以算是默认。 长孙无忌也拿起茶杯,却只是在手心里婆娑着,感受着茶杯的温热,叹口气说道:“殿下不是不了解房俊那厮的性格,这些年来一路青云直上,有其父之庇荫,又有陛下之圣眷,兼且其自身也的确能力卓越,何曾受过半点气?即便有人让他受了气,那也当场便奉还回去,断然不肯忍气吞声的。这回裴行俭的任命告身一直被吏部压制着,乃是出自于那帮子关陇子弟自作主张。这些关陇子弟有的依旧心向关陇,想要振奋士气,可有的却也另有心思,意欲祸水东引,嫁祸老臣……不妨让他们去直面房俊,感受一番那等嚣张桀骜的棒槌脾气,或许往后就能老实一些。” 世上无难事,最怕上下一心。 想当年秦王府所面临的乃是占据了名分大义的李建成,对方更是麾下猛将无数,掌控着全国超过半数的兵权,以泰山压顶之势不断打压秦王府。可最终结果如何呢? 退无可退的秦王府上下一心,在李二陛下的率领之下同仇敌忾,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及家人的性命奋力一战,结果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创造了逆而夺取皇帝之位的千古奇迹。 然而眼下之情形,却与当年完全不同。 人心散了,队伍越来越不好带…… 若是不能让关陇内部的某些人认识到时局之艰辛,体会到关陇唯有拧成一股绳才能有前途,否则就只会被人无限制的打压直至崩溃湮灭烟消云散,一家一户只要贴着关陇的标签就再也不能掌握朝廷的权力,还如何能够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扶持晋王登基谋求比当年玄武门事变之后更加丰厚的利益呢? 有些人,总要敲打敲打,才能够看得清形势。 否则便自以为是,斤斤计较着蝇头小利,却将大义团结弃若敝履…… 李治放下茶杯,愁眉不展。 他知道关陇内部的团结早已不似当年,却也没想到居然败坏至这种地步,居然要依靠这等方式来再次促进各家之醒悟,重新达成团结一致的局面。 自己这争储之路,果然曲折而漫长啊…… 长孙无忌见到李治的神情有些消沉,便笑着安慰道:“殿下放心,老夫统领关陇贵族多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眼下之挫折根本算不了什么,太子一系的打压和反击越是凌厉,大家便越是能够感受到团结的好处,将来的团结也就越发坚不可摧。”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笑,却眼神幽深。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谋算,所以哪怕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示敌以弱,然后悄然等待某一个契机到来,却也从未对任何人提及。 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而不出也。 这种城府正是他的强项。 你们不是都叫我“阴人”嘛,那我这回就“阴”一个给你们看看,否则对不起你们送给我的绰号…… 李治自然不懂长孙无忌的心思,只是觉得面前这一张笑容和善的圆脸背后,似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阴狠与秘密。 可他目前实力单薄、羽翼未丰,除去依附于长孙无忌之外,又能如何呢? 第七百一十五章 嚣张跋扈 吏部值房内,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些年来,即便是那些个位高爵显的开国之勋,在面对房俊的时候也大多客客气气,对于这厮的“棒槌”脾气或多或少都有些打怵。虽然谈不上“玉不砰瓦”,可大家都是体面人,万一惹毛了这厮闹得没脸皮,何苦来哉?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脸面丢了,还怎么混? 可是令狐修己此刻却显然不顾及这些了,他被房俊当着李道宗的面顶在墙上下不来,身后开着的门外就是吏部上上下下的官员,这个时候他若是忌惮房俊而退缩,那么从此之后自己的威信就将大打折扣。 甚至从此被关陇贵族们放弃也说不定,毕竟压下裴行俭的任命告身是自己打着关陇的旗号自行其事…… 所以他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可房俊其实他想要顶就能够顶得住的? 见到令狐修己玩横的,房俊当即便站起身,上前一步与令狐修己相对峙,看着对方说道:“你们吏部到底有什么章程,不妨跟某说说,也让某长长见识。” 令狐修己强自硬撑:“好教越国公知晓,吏部之章程毋须您过问,若是您有不同意见,不妨上书政事堂,或者去御史台检举,甚至到陛下面前弹劾……但是请恕下官无礼,此事与您并无相干。” 这话很是硬气,等同于将房俊刚才的话语悉数奉还。 房俊却并未如他预料那般大怒,反而哈哈一笑,再次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几乎声息可闻,然后房俊伸出手…… 一旁原本老神在在的呷着茶水看戏的李道宗大吃一惊,连忙放下茶杯,起身拉住的衣袍,疾声道:“二郎勿要冲动……” 他以为房俊是要动手。 令狐修己也吓了一跳,自己这番硬怼实则心里虚的很,唯恐房俊因为被自己驳斥了颜面而恼羞成怒,进而愤然动手,这厮可是有前科的。 面色大变之下正想要出言呵斥,肩膀已经被房俊紧紧搂住…… 房俊倒也并未有过激的举动,只是揽住令狐修己的肩膀,大笑道:“虎父无犬子,令狐侍郎的确有乃父之风,当真是铁骨铮铮一腔正气,哈哈!” 这话中的调侃鄙夷之意实在是太过明显,令狐修己又惊又怒,奋力挣扎道:“放手!堂堂朝廷命官,汝意欲学那市井地痞乎?” 可是他虽然出身关陇世家,但自幼习文未曾打熬筋骨,身子也单薄得多,只觉得揽住自己肩膀的一条手臂简直犹如铁箍一般,箍得自己根本无法挣脱,而对方一较劲,胸腔被勒得透不过气的同时,两只脚几乎已经离地…… 令狐修己大骇:“放开我!” 此时值房外的官员们听到惊叫声,也一窝蜂的围拢过来,站在门外驻足观看,其中有关陇子弟见此情况,纷纷怒不可遏,冲到门口一个个大叫:“放手!” “此乃吏部衙门,越国公意欲何为?” “速速放手,有话好说!” 最后这一句是李道宗说喊的,将意欲冲进来的官员们喝止,然后苦笑着对房俊道:“二郎,稍安勿躁,切莫胡闹!” 房俊却摇摇头,对他说道:“郡王放心,某心中有数。” 然后冲着自己“怀中”的令狐修己道:“你不是说某没资格询问吏部的办事流程么?那行,某没资格,陛下总有资格吧?某这就与你前去太极宫叩阙觐见陛下,让陛下来评评理,看看你们吏部衙门的办事流程到底为何。你也别挣扎,你若是不去,那某就拖着你去!” 令狐修己不可遏制的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那个时候长孙冲身为秘书监、帝婿,乃是陛下面前第一号宠臣,结果被房俊拽着一条腿,硬生生从青龙坊给拖到了承天门前,大半个长安城的官员百姓尽皆围观,将长孙冲的颜面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 那可是长孙冲啊! 结果呢? 房俊这厮最终也仅止是挨了李二陛下的一顿板子,反倒是长孙冲从此之后颜面尽失沦为笑柄,不得不走上了造反谋逆的死路…… 难道自己今日就要成为当年的长孙冲? 万万不行! 令狐修己魂飞魄散,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叫:“此乃吏部衙门,房俊你无视法度、恣意妄为,就不怕陛下治你之罪?” 房俊嫌弃搂着他的肩膀不好发力,干脆胳膊一送,然后一手薅住令狐修己的后脖领,往外拖着就走。 “治罪倒是无所谓,只不过某为官一任,却至今连你们吏部的办事流程都不知道,资历、家世、出身、功绩尽皆上上之选的一个年轻官员,却被你们无故压制迟迟不肯颁发任命告身,导致民部如今之事务处处延误,天下间未曾听闻有此咄咄怪事!是谁给你们的权力,又是谁给你们的勇气?都给老子让开,谁敢阻拦,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最后这一句,却是冲着围拢在门口的吏部官员们说的。 吏部官员们面面相觑,看到里头的李道宗阴着脸一言不发,甚至连脚步都未曾挪动一下,不由得心里发虚,不由自主的将门口的道路让开。 裴行俭站在李道宗身后,看着房俊狂性大发薅着令狐修己的后脖领犹如拎着一只小鸡仔一般的威风,不由得瞠目结舌。 他知道房俊今日前来吏部一则给他出气,再则也要打击一下吏部当中那些个关陇子弟的气焰,却也从未想过这人当真就耍起了“棒槌”…… 这可如何是好? 当然,心里的感动毋庸置疑。 无论房俊的初衷为何,今日之所以这般大闹吏部,都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公平公正,这份心意他裴行俭就算是狼心狗肺,也不可能视若无睹。 放眼朝堂,还有谁能够为可给属下争取应得之利益,恣无忌惮至这种程度? 裴行俭惊骇之余,眼中也有红红的水气,士为知己者死! …… 房俊如同劫持人质一般薅着令狐修己的后脖领,从值房当中出来,吏部官员们步步后退,尤其是出身关陇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修己早已经羞愤欲绝。 他这会儿算是体会到当初父亲为何在太极殿上要使出装晕这种丢人至极的方式,实在是无颜面见任何人呐! 堂堂朝廷官员,被这般小鸡仔一般的拎着走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将传得整个长安城都沸沸扬扬,此时之后,自己还有何颜面见人? 怕是连苟活都不容易! 令狐修己发了疯一般拳打脚踢,歇息底里的大骂:“放手!让老子跟你决斗,有胆子放手!” 可是他与房俊的力量值相差太过悬殊,房俊一只手拎着他,另一只手不断的抵抗他的反击,一步一步走到了院子里。 关陇出身的官员不敢再退。 当真让房俊就这么拎着令狐修己从大门出去,沿着皇城穿街过巷,那么令狐修己这被自己就算是完了,纵然脸皮厚一些可以无视嘲讽讥笑,可是仕途也势必由此断绝。 这个年代,声望几乎代表了一切。 无论是兔死狐悲想要保住令狐修己的颜面,亦或是从关陇贵族们的利益出发,他们都不允许此事发生。 他们慢慢止住后退的脚步,缓缓站住身形,呈扇形挡住房俊的前方,也隐隐将其包围在其中。 他们互视一眼,都看懂彼此的心思。 既然你房俊可以大闹吏部,不顾朝廷体面斜坡朝廷命官,那么我们在面对这等形同凶徒的行为之时,奋起反击维护吏部之尊严有何不对? 令狐修己固然因为被你这番无耻之行径闹得灰头土脸颜面全失,可若是我们也能够将你阻拦下来甚至围殴一顿,你不也一样没脸? 当初的令狐德棻如何威信尽丧,如今你房俊也将步其后尘…… 这些人再次互视一眼,齐齐颔首,一咬牙,就待要一起冲上前去将房俊当场围殴…… 从值房中跟出来的李道宗见状,顿时大吃一惊,疾呼道:“不可!” 却还是迟了一步。 第七百一十六章 横扫吏部 眼看着吏部官员当中的关陇子弟暗戳戳的围拢上来,房俊怡然不惧。 这些个病秧子少爷早已不复其祖当年之勇武,没有历经血火战阵之锤炼,更不曾体会面对生死之恐惧,读了几本书便一心向文想要依靠父祖之余荫,在朝堂上优哉游哉的混日子,能有什么出息? 瞧瞧这一个个细胳膊细腿儿的,房俊敢说自己一个能打十个。 然而他不在意,他的亲兵部曲不能不在意。 连续遭遇刺杀,使得房俊的亲兵部曲们只要踏出府门半步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稍有风吹草动便紧绷神经,谁若是敢近身,那更是格杀勿论,杀了再说。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吏部大门之外,见到房俊拎着一个人从值房中走出来,然后被一群人不怀好意的围上去,哪里还能淡定得了? 卫鹰当即大喝一声:“上!” 当年便箭步冲进吏部院子,身后诸人也紧随其后,步履轻快却毫不混乱,几十人行进之间进退有据,扇形散开队列,几个呼吸之间便在吏部官员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如同猛虎一般扑到近前。 好在这些亲兵部曲还记得此处乃是吏部衙门,没敢抽出腰间横刀…… 可即便如此,也非是一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能够抵挡。 这些人都是跟随房俊四处征战的悍卒,面对薛延陀人的骑兵冲锋都能够结成阵势一往无前,何况只是这些早已经被酒色掏空身子,窝在衙门里作威作福的世家子弟? 只是一个冲锋,便放倒一片。 这些关陇出身的官员们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着面前的房俊,想要一拥而上将这厮狠狠的教训一番,却不防人家的亲兵从身后冲过来,一个照面便溃不成军,被这群体格强壮作风剽悍的亲兵一个接着一个的放翻在地,疼得吱哇乱叫,涕泗横流。 关陇的重心始终在北军之中,但凡出类拔萃的子弟尽皆安插在军中担任要职加以锤炼,唯有那些不成器的或者是身子骨单薄难以在军中厮混的,才会送到各个衙门里。 这些人自然难以说得上有什么血性,平素也大多欺软怕硬,此刻遇到硬茬子,顿时鬼哭狼嚎,丢人至极。 李道宗出言喝止,到底慢了一步,气得一张脸发黑,瞪着房俊道:“此乃吏部衙门,二郎你到底意欲何为?” 他不得不出声。 虽然房俊的举动等同于间接帮他在吏部打开局面,可是说到底他也是吏部尚书,被人家在衙门院子里将本部官员摁在地上狠揍,让他这个吏部尚书颜面何存? 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他是个摆设。 房俊对他的怒火不以为然:“正当防卫而已,难不成你还能让某站在这里被这群人围殴却不反抗?” 他明白李道宗现在有些下不来台,所以不加理会,转头对自己的亲兵说道:“这些人意欲趁我不备暗下杀手,怀疑这些人当中有人受人指使谋害于我,其余人则受其蛊惑不辨是非,都抓起来一起押送大理寺,打入大牢大刑侍候,某要一个一个的审!” 此言一出,整个吏部衙门好似炸开了锅。 被打得满地打滚的官员们这会儿算是见识到了房俊的跋扈,老子也只是有那个心思而已,还未等动手便被你的人给揍得满地找牙,结果你还要诬陷我们想要谋害于你? 愤怒是肯定愤怒的,但他们眼下已经顾不得愤怒,因为首先感受到的是无边的恐惧。 谁都知道房俊曾经连续遭遇刺杀,不久之前在江南更是差点被宰了,数桩刺杀案至今悬而未决,幕后主使未曾显现,早已经成为朝中一等一的大案,只不过是因为东征在即,朝廷需要维稳,所以才没有大肆侦缉。 众所周知,房俊其实是很受了委屈的,毕竟为了大局不得不将自己遭遇刺杀之事搁置一旁不得侦办,谁心里没有一股怨气?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被指认与这些刺杀案有关,都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房俊一口咬死了就是他们这些人当中的一个甚至是多个,毋须怀疑,李二陛下必定要给房俊一个面子,先打入大理寺监牢狠狠的审一审再说。 毕竟以房俊的身份地位影响力,以及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分量,肯定要给他这个面子来安抚一番。 可是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人就倒霉了…… 想要进入大理寺监牢那恐怖的后果,这些人先前的阴狠尽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悔意与汹涌的泪水。 “越国公,不能如此啊!” “二郎,咱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呢,你不能毁了我啊!” “越国公,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吧!” …… 一众关陇出身的官员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这一刻所有的显赫家世都不顶用了,甚至只要他们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牢,回头家里就会把他们给彻底放弃了,毕竟谁愿意为了家中一个不成器的子弟去得罪房俊,以及肯定会为了给房俊出气而大动肝火的李二陛下? 房俊拎着令狐修己,一言不发,巍然不动。 这时候有人猛地跳了起来,指着垂头丧气的令狐修己道:“令狐侍郎,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你一手操持,你为了向赵国公卖好,故而将裴行俭的任命告身死死压住迟迟不发。可现在你不能为了你自己的前途就不顾咱们大伙儿了吧?” 他这么一说,旁人猛然惊醒。 对啊,今日之事便是由令狐修己而起,想要取得房俊之谅解自然也得从令狐修己身上着手! “令狐兄,非是吾等不讲义气,只是此事你着实办得差了,岂能因为一己之私便将国家抡才之法度弃之不顾呢?” “说得对,裴行俭家世清白、门第高贵,且在江南成绩显著,附和一切晋升之标准,不若便将任命告身赶紧下发了吧。” “令狐侍郎,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吾等想想吧?吾等为了帮你这才铸下大错,你不能执迷不悟啊!” …… 令狐修己::“……” 娘咧! 这帮子混账王八蛋,当初不是你们撺掇老子压下裴行俭的告身以打击太子一系,以此来向赵国公邀功请赏呢? 眼下被房俊的人一个一个的摁在地上狼狈不堪,立时便吓破了胆子,反手便将老子给出卖了? 一群卖友求荣的怂货! 不过他自己也清楚,今日若是不能将裴行俭的告身下发,房俊断然不肯善罢甘休,事后他固然要遭受李二陛下的责罚,可自己就算是颜面扫地威信丧失,这辈子的仕途也就走到了尽头。 是让房俊将自己拎着前去承天门前,遭受万众耻笑之后再被治一个“徇私舞弊”的罪名,还是就在此地赶紧认怂,然后丢脸在吏部范围之内,以后依旧可以厚颜在官场上厮混?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难选择的问题。 所以令狐修己咬了咬牙,开口道:“越国公,咱们不妨回去值房从长计议。” 房俊不介意将事情搞大,只要能够将吏部撬开一道口子,受些责罚也无所谓,反正他如今已经官职爵位已经到了尽头,十年之内别想再有擢升。可这里毕竟是吏部衙门,闹得太大,朝廷体面不好看。 便笑着问道:“你确定?回头可千万莫要再出幺蛾子,某这脾气不大好。” 令狐修己羞愤不已,点头道:“断无虚言。” “很好!那某就给你这个面子。”冲着亲兵们喊道:“尔等就待在此处,看紧大门,谁若是敢擅自出去,立即抓起来扭送大理寺,就说他意欲刺杀于我,人赃并获!” “喏!” 亲兵部曲们大声应和。 关陇出身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羞愤无地。 房俊这才送开薅着令狐修己脖领子的大手,拍拍手,道:“咱们进去谈谈吧。” 令狐修己一声不吭,垂头丧气的紧随其后,又回去值房。 李道宗与裴行俭互视一眼,也默默跟上。 裴行俭全程围观,却明白自己人微言轻,只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房俊为他大闹吏部,心底的感动无以复加…… 第七百一十七章 大获全胜 裴行俭明白今日房俊之所以如此激烈之举动,更多是因为借题发挥,要在吏部撕开一道口子,使得太子一系能够在吏部有所作为,而不是继续如以往那般尽被关陇子弟所把持,经营得铁板一块。 但是裴行俭也深知,若非今日牵扯到自己的任命告身,房俊必然不至于这般激烈。 说白了,房俊不仅对他有提拔之恩,更有维护之义,若是放在春秋之时礼乐正兴,那便是要称呼一句“恩主”的。 不独独是对自己,但凡曾在房俊麾下的,无论是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亦或是程务挺、高侃,这些人都受到房俊大力栽培以及无微不至的维护,对于这些人的前程付出不少心血,却从来都不会要求回报。 从这一点,便能够看出房俊是一个当真胸怀广阔的人杰。 当然,裴行俭更明白今后如何去做,才能够偿还这番恩情。 故而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跟在李道宗的身后,重新又走回值房…… 院子里一大群关陇出身的官员被房俊的亲兵圈起来围住,虎视眈眈的盯着,稍有异动便招致一顿拳打脚踢。这些人气得几乎吐血,堂堂朝廷官员居然被豪门刁奴这般虐待,恨不能一死了之,从今之后无颜见人。 其余官员也都躲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的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关陇子弟几乎把持了吏部的所有权力,就连李道宗这样功勋赫赫的宗室郡王都束手束脚无可奈何,更何况是他们? 被压制得久了,心底的怨气凝聚了无数,今日一朝宣泄,恨不得额手称快。 …… 值房里,房俊与李道宗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下颌微微抬起,看着面前束手而立的令狐修己,问道:“现在怎么说?” 令狐修己一脸颓丧,经过今日这么一闹,固然不至于仕途从此断绝,可是往后再想有所精进,却是难如登天。 可房俊实在是太强势了,他知道只要自己继续硬挺下去,这厮当真敢将他薅着前去承天门外叩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颓然说道:“裴行俭资历足够、审核优异,之前是由于吏部主事之疏忽,导致其任命告身未能及时下发,下官亦有失查之责。今日幸亏越国公提醒,才未能酿成大错,稍后下官即刻签发任命告身,即时生效。” 虽然不得不低头,但心里还是有一点想法的,这般将责任推给下属的郎中、主事,自己固然颜面扫地,却不至于在经历之上沾染一条渎职之罪,往后若是时来运转,升迁尚有可能。 杀人不过头点地,今日房俊的目的已经达到,想必不至于当真将自己往死里逼…… 李道宗在一旁说道:“吏部下设吏部司、司封司、司勋司、考功司,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实在是繁忙不堪,整个帝国之官员数量岂止十万?每一个的升迁调任都要经由吏部审核、签发,人手所限,未能及时审核通过,甚至其间有一些疏漏之处,亦是情有可原,说到底,并非是某个人当真徇私舞弊,利用权力恣意妄为。二郎还是多多体谅一些。” 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番闹腾固然使得衙门里关陇出身的子弟们颜面扫地,往后再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已经不可能,算是狠狠的在吏部衙门当中撕开了一道口子。然而若是当真将令狐修己牵扯进去,甚至追究其渎职之罪,对于他这个吏部尚书的颜面也不好看。 身为吏部尚书,却管不了麾下的官员恣意妄为,必然予人一个“能力堪忧”的印象。 若是将责任尽皆推给下边的郎中、主事,那么顶多就是一个“失查之责”,称不上大事。 房俊自然从善如流,对令狐修己道:“某脾气暴躁了一些,不过对事不对人,你也别稍后了,赶紧的将任命告身签发归档,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往后规规矩矩的办事,自然不会纠缠不休。” 他可不能让令狐修己“稍后办理”,今日折腾得这么厉害,事后遭受责罚是一定的,若是无功而返岂非沦为笑柄? 令狐修己无法,只得颔首道:“既然如此,谨遵越国公之命便是。待下官回去值房,签发告身用印之后,再给越国公送来。” 房俊一抬手,摇头道:“毋须如此,便在此间处置最好。” 开玩笑,若是这令狐修己出去之后来一招尿遁影踪全无,自己今日这一番折腾岂不是白费了? 令狐修己也不知有没有这个心思,不过房俊已经有所防范,自然不能如愿,只得无奈道:“下官遵命。” 当即将门口的书吏喊进来,命其去自己的值房取来告身文本,又让其去外头叫来主管官员任免、升降的吏部司郎中,好一番折腾,终于在李道宗的值房内将这份告身填写之后用印,算是正式签发。 房俊拿起告身文书看了看,随手揣进怀中,起身对李道宗说道:“在下无状,闹得吏部衙门鸡犬不宁,殊为不敬,改日定向君王负荆请罪。今日权且如此吧,在下先行告退。” 李道宗也不挽留,起身相送。 直接将房俊送出大门,看着这厮在一众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策马离去,李道宗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来,见到跌落在门口一侧的那扇大门,眼皮子不禁跳了跳,心底对房俊的佩服又增加了几分。 只不过这种处事方式也就唯有一贯以“棒槌”形象示人的房俊才可以,若是换了别人如此,信不信李二陛下会将他给剥皮拆骨?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如此,你是个“棒槌”,行事乖张跋扈一些,大家觉得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若是平素端方稳重,忽然之间恣意妄为起来,谁都觉得受不了,定要严惩才行,此风不可长…… 回到院中,见到一众关陇出身的官员一个个垂头丧气狼狈不堪,面对自己的目光之时眼神游移,自觉丢人至极不敢与自己对视,这令李道宗无比舒坦惬意。 恶人只有恶人磨,平素在老子面前依仗家世上下勾结趾高气扬,今日却被房俊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脸皮都给蹭下一层皮来。 往后这些人但凡敢在自己面前梗着脖子毫无敬意,自己便将今日之事提起,看看这些平素自诩世家子弟的东西,是否还要脸皮? 正在此时,令狐修己从堂内走出,迎面见到李道宗,红着脸道:“下官有些不适,先行回府修养,向尚书告假。” 李道宗只觉得浑身舒畅,这厮素来眼高于顶,连自己功勋赫赫的宗室郡王都不放在眼中,此番被房俊羞辱至极,却也知道称呼一声“尚书”了…… 心情大好,再加上也知道令狐修己遭受的这一番羞辱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抚平心中创伤,更需要时间让别人逐渐淡忘此事,便大度的摆摆手:“令狐侍郎自去便可,定要好生将养身体,衙中事务自有本官监督操持,毋须挂念。” 若是放在以往,令狐修己定要怼回去,岂能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 可是被房俊这一番折辱,使得他心灰意懒,对于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情提不起半分兴致,只是略微颔首,低声道:“既然如此,下官先行告退了。” 就在一众“伙伴”们面前大步离去,全程目光直视,没有去看站在院中这些个关陇出身的官员一眼。 这些官员们也很是尴尬,毕竟刚才他们可是迫于房俊的“淫威”不得不出卖了令狐修己,如今人家对他们冷眼相待,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整个衙门都沉浸在一股颓丧的气氛当中…… 令狐修己出了吏部大门,自有自家随同前来衙门当值的仆人前来马匹,翻身上马之后一路返回家中,而后去了父亲令狐德棻的书房,一言不发的坐在令狐德棻的对面,失魂落魄,目光涣散。 令狐德棻正在品读一卷古简,见到长子进了门坐下来一言不发,顿时大为惊愕:“怎么了这是?” 第七百一十八章 前途叵测 面对父亲的疑问,令狐修己张张嘴,却发现不知如何述说,千言万语、一腔幽怨,唯有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令狐德棻愈发惊奇,便放下手里的古简,上上下下打量令狐修己一番,雪白的眉毛深深蹙起,喝问道:“到底发生何事,要这般颓丧落魄之神情?” 令狐修己揉了揉脸,只得将今日在吏部衙门里发生的事情说了。 话音刚落,令狐德棻便横眉竖目,怒叱道:“混账!为父叮嘱你多少次了,要与关陇那些个家伙保持距离,勿要再如以往那般推心置腹、任凭驱策,你怎地权当做耳旁风呢?” 很是恼怒。 令狐修己一脸颓丧,郁闷道:“父亲如今不问家事,只是一门心思的闭门做学问,心境舒畅精神矍铄,儿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可咱们家毕竟家大业大,不知多少嫡系、偏支子弟要吃饭、要谋生,岂能都学父亲这般闲云野鹤?儿子也是没办法,总不能看着族人们整日里为了生计发愁,东奔西走却一无所获,家族更是渐渐沉沦下去……” 令狐德棻愣了愣,满腔火气忽然消散无踪。 自从他被武媚娘挠得一脸桃花开,颜面尽丧之后猛然醒悟,从此闭门不出一心钻研学问,短短时间之内居然更有精进,却是忽略了府中上下的意愿。 人生于世,又有几人能够当真不问世事,自诩清高餐风饮露?总归还是要在泥潭之中挣扎沉沦,人情世故争权夺利,拼尽全力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而费尽心思。 这并没有什么错。 儿子为了阖族上下能够更好的获得利益,从而想要投靠在长孙无忌的麾下,受其庇荫承其维护,这更没有错。 然而错就错在,如今的关陇早已不是往昔的关陇…… 令狐德棻幽幽叹息一声,温言道:“是为父未能于你说清楚,为父并非不让你在官场上争一争,毕竟咱们令狐家家族繁盛、余荫深厚,就算是单打独斗亦可略有作为。只不过如今之关陇,早已经人心涣散,各家都自有打算,再不复以往精诚团结之局面。即便是长孙无忌,你以为他当真是为了关陇的前途而奋力周旋么?他也只是为了一家一姓之前途而已,之所以死死的捆着关陇,不过是想要借助大家的力量来助他达成希望而已。” 这话放在以前,令狐修己是听不进去的。 人与人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本来就是互惠互利相互利用,哪里能够当真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同盟? 然而现在他却深刻的意识到,不仅仅为了利益各家之间可以表面合作背地捅刀,甚至当利益发生冲突,将对方抛出去当替死鬼的时候根本毫不迟疑。 正如父亲所言,关陇的团结也仅仅只剩下一层皮,内里早已经分崩离析、一盘散沙…… 如果继续对关陇集团报以奢望,那么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然而这个醒悟来得有点晚…… 令狐德棻自然看得出儿子透露出来的颓然、沮丧、挫败、悔恨等等情绪,温言安抚道:“毋须在意今日所受之辱,世人大多健忘,用不了几日就不会再有人提及此事了。即便提及,你若能做到自身之强大,在今日之基础上再有精进,别人也只会感叹你的强大,而忘记曾经遭受的折辱。韩信尚且遭受跨下之耻,可当他统御千军万马,垓下一战围剿霸王鼎定大汉江山,谁还敢去提及当年旧事?时至如今,‘胯下之辱’非但没有半分屈辱之意味,反而成为促人奋进的一种精神,为父当与你共勉。” 今日受辱没什么关系,关键在于你能否在日后强大起来。 只要未来的你足够强大,那么今日之辱非但不会遭人诟病,反而会成为一桩美谈,被许多人视为知耻而后勇的典范,加以润色,予以宣扬。 有些人一辈子未曾受过折辱磨难,却也一辈子平平淡淡浑浑噩噩,两相比较,岂非轰轰烈烈的活过一世更有意义? 令狐修己略有振奋。 刚刚在吏部衙门当中遭受房俊当众折辱,令他羞愤欲绝,几乎无颜见人,这会儿听了父亲的开导,心中块垒顿时有所松动,整个人也焕发出一丝神采。 毕竟遭人折辱之后知耻而后勇这种戏码,自家父亲亲身体验,经验丰富…… 令狐德棻见到儿子神采松懈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令狐家虽然家大业大、子孙繁盛,但是嫡支所出,却多是纨绔,也唯有这个嫡长子还算是有几分天赋,自然报以厚望。 真怕他遭受羞辱之后便一蹶不振,自暴自弃。 曾经煊赫一时的长孙家不正是因为子孙不肖,没有一个合格的接班人而导致长孙无忌不得不屡屡行险,试图在他活着的时候便积攒下足够的功勋以便能够荫萌子孙,故而深受陛下猜忌,陷入如今这等进退不得之险地? 令狐德棻如今幽居府中著书立说,愈发觉得自己看透了世情险恶,有些时候那等盖世之功勋并非是可以谋算得来,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如此,想要自己功高盖世,家族福泽绵长,也需要一些运气。 况且“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一辈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打下来的江山或许一夕之间就会被儿孙们败得一干二净,比如隋炀帝…… “吾家子弟多有从军者,此次东征,尽皆随军出战,想必可以获取不少军功。然而如今关陇之形势岌岌可危,东征之后少不得被山东、江南两方联手打压,所以似你这等家族的核心人物,再想凭借吏部之功绩更进一步,难如登天。既然如此,不妨低调一些,便在吏部厮混一些时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最重要切莫充当长孙无忌的马前卒。你为他冲锋陷阵,他一转手的功夫就能将你卖了……待到东征之后朝堂之上必然迎来一波巨大变动,届时何去何从,再做谋算不迟。” 令狐德棻捋着胡须,沉声指点自己的儿子。 令狐修己颔首受教:“儿子谨遵父命,必不再当长孙家的门下走狗。” 他明白父亲这番话语当中的意思,已经算是表露出想要彻底与关陇集团割裂的想法,这令他心底难免唏嘘。 曾几何时,强横无比的关陇集团兴一国、灭一国,拥立了不止多少位皇帝,时至如今却已然落魄至这等地步。 自己这一辈人听着那些个家族显赫荣耀的往事长大,对于出身于这样的家族联盟深感自豪,助长了纨绔之气。与生俱来的诸多优势使得他们在同龄人当中拥有更多的资源,自然不肯弯下腰、低下头去吃苦,一旦关陇集团彻底倒塌,他们这些人没有了身后家族的庇护,也没有出类拔萃的能力,如何与卧薪尝胆的山东世家、底蕴深厚的江南士族相抗衡? 可以想见,关陇贵族的前途必定艰难,固然说不上穷途末路,却也好不了多少。 一时间,刚刚好转一些的心情再次蒙上一层阴霾…… ***** 民部起源于先秦《周庄》记载此职为“地官大司徒”;秦为“治粟内使”,两汉称“大农令”和“尚书民曹”,作为掌管户籍财政之机关,素来为中枢重地,地位仅在号称“天下第一部”的吏部之下。 临近年关,正是民部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候,户籍归档、财赋审核,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重中之重,一丝半点不得疏忽懈怠。尤其明年开春陛下即将御驾亲征,关于天下钱粮的审计更是无比重要,各部郎中、主事们的案头堆满小山一般的各类账簿、档案,算盘珠子的“噼啪”省响成一片。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忙碌当中,一个消息从不远处的吏部衙门传来,使得偌大的民部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停了手上的工作,不可思议的抬起头…… 第七百一十九章 出乎预料 对于太子殿下代替病重的民部尚书唐俭入主民部之后,便极力从江南调来担任金部郎中的裴行俭,民部上下尽皆沉默以对,却不代表大家的心理没有一些别的心思。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是官场之上的常态,对于民部尚书之位,民部上下知道这是陛下给予太子的锻炼机会,自然无人想要染指,但是下设的各个职位却一个个红着眼睛盯着。 谁不想在官场上更进一步? 谁不想成为太子体系当中的一员? 所幸,裴行俭的任命收到吏部的强势狙击,即便以太子之尊亲口将裴行俭调至民部,但吏部的任命告身却迟迟不肯下发。 如此一来,大家心里都有些幸灾乐祸,除此之外,也对朝中愈演愈烈的争储形势更加有了深刻的认识。 观望者愈发多了起来,顿时使得太子在民部的威信有所降低,官员们再不似开始那般唯命是从,固然不敢当面顶撞,但是各种阳奉阴违之事却在暗地里不可避免的出现…… 然而就在大家秉持观望态度,小心翼翼的避免被外界视为太子之鹰犬从而无法回寰之时,陡然之间便爆发了这样一场“房俊大闹吏部”的戏码。 消息传来,民部上下集体失声。 原本都在观望着想要看看太子殿下到底如何破开吏部的死局,如何在吏部那些关陇出身的支持晋王的官员们身上找回威严,却不料房俊那个太子最忠实的“鹰犬”,以这样一种近乎于破坏官场规则的方式将此事摆平…… 听着那些对吏部官员们狼狈至极的描述,大家难免心有戚戚焉,也更有一份侥幸。 幸亏自己没有再太子面前表现得太过强硬,否则这会儿被房俊摁在地上摩擦的怕就是他们了…… 一时之间,太子的威望水涨船高。 官场之上捧红踩黑乃是常态,即便是太子,在晋王争储之势来势汹汹之时,也不免有人阳奉阴违敷衍了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利益,都在为了利益而孜孜不倦的奋斗、拼搏着,长孙无忌甚至敢在陛下面前极力维护关陇之利益,又何况是区区一个储位随风飘摇的太子? 随着吏部的消息传来,民部上下官员在面对太子的时候,都不由自主的浮上几分真诚的恭谨微笑,这令李承乾感触颇深。 怪不得有“人走茶凉”之习俗,这官场之上当真现实得很。 只不过他心里固然因为这件事导致威望大涨,但其实并未有太多兴奋。毕竟房俊这等近乎于无赖的方式,事后是必然要遭受责罚的。 御史台的弹劾自不必说,父皇那边更会予以严惩,不管是维护晋王的利益,还是维持朝廷的体面,房俊都难逃惩戒。 李承乾心里清楚,以房俊的智慧,之所以做出这样莽撞的举止,完全是为了维护他这个太子的颜面,同时提振太子一系的士气,说是“舍身成仁”亦不过为,只是尚未到“舍身”之地步。 令他感动无比。 自己在储位风雨飘摇几近丢失的崩溃之中,受到房俊不遗余力的支持,一步一步站稳脚跟,及至眼下即便有父皇之支持却依旧占据上风的局面,其间所遭受的心态有多么的沮丧、崩溃,如今对于房俊便有多么的感激、信赖。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知氏之雠矣。 古人尚且能够肝胆相照、生死相托,孤又何以让古人专美于前? 一生一世,必不相负…… ***** 大闹吏部衙门,在京中惊起一片巨大的波浪,无数人投入到对房俊的口诛笔伐当中,所幸此时不少衙门已经封衙,政事堂更是全体放假,这才使得这股惊涛骇浪影响有限,未能真正波及朝堂。 然而声势绝对不小。 几乎出去太子一系之外的所有官员都对房俊之举措深恶痛绝,毕竟大家都是在官场厮混,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在暗地里使唤,这本就是不可避免,身处这个大染缸里,又有谁能冰清玉洁、完全按照规章制度办事? 房俊这番举措之所以恶劣,是因为一旦在之后有人有样学样,那么大家还如何当官? 背地里的手段招架不住,便撒泼耍横大打出手,连体面都不要了,这如何使得? 长此以往,官场之上凭借的再非是政治智慧和家世底蕴,而是只凭借圣眷与拳头,简直有辱斯文! 所以这股风气必须在其萌发之始便狠狠的扼杀掉,几乎所有关陇官员都被动员起来,无论公开或是私下里的场合都对房俊口诛笔伐,仿佛其大闹吏部的行径堪比董卓入京、霍光乱政,足以遗臭万年,罄竹难书。 只可惜限于这个时间段各部衙门都已经陆续封衙,所造成的影响极其有限,而且随后不久李二陛下便公布了对房俊的惩罚——罚俸三年,以观后效。 连以往的保留项目杖刑或者鞭笞都没有。 这就完了…… 朝野震惊。 房俊那是差钱的人么?哪怕罚款个十几二十万贯也好啊,三年俸禄算个球啊?大家也都从李二陛下的这道旨意当中嗅出了一些用意,除去房俊一如既往的圣眷优隆冠盖朝野之外,更有对关陇贵族们不遗余力的打击。 一方面默许关陇贵族支持晋王参与争储,一方面又一以贯之的对关陇贵族施以打压,这种前后矛盾的操作,让很多人都看不明白…… 卢国公府花厅之内,程咬金与房俊对坐,程处嗣、程处亮、程处弼、房遗直几人陪在一旁,面前圆桌上美酒菜肴无数。 今日程咬金邀请房俊过府宴会,两家算是通家之好,除去房玄龄已经完全谢绝宴请,母亲卢氏、长媳杜氏、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以及房遗直的妻子小卢氏等女眷也都一同前来,正在隔壁厅中由程处亮的妻子清河公主以及卢家女眷款待。 自从程处弼进入东宫,成为东宫六率之一,程咬金这个风吹长草两面倒的家伙,也完全投向了太子一系。 官场之上的规矩历来如此,若是中立,那就置身事外两部相帮;若是掺和进来,那就要一心一意的择一而从之,万万不能首鼠两端、模凌两可,不仅最是遭人嫉恨,而且往往里外不是人。 程咬金这人看似粗犷,实则政治智慧最是高绝…… 宴席之上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程处嗣红着脸赞叹道:“二郎之圣眷,当真冠绝天下。将吏部衙门闹得天翻地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也只是轻飘飘的罚俸三年便不了了之,真是羡煞旁人!” 冲击中枢衙门,这是何等罪过? 若是换了一般人,不说死罪吧,最起码也得一个流放三千里,哪怕是朝中功勋,也得降职夺爵以儆效尤,所以当李二陛下的旨意从太极宫里传出来的时候,惊掉了一地眼球。 整个帝国都知道李二陛下宠爱房俊,可是如此轻飘飘的责罚,也实在是太过了些…… 程咬金呷了一口酒,瞥了一眼自家儿子,然后看着房俊,笑问道:“二郎也为此沾沾自喜?” 房俊苦笑道:“叔父切莫玩笑,小侄如今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喜悦?相比起来,小侄倒是宁愿陛下狠狠责罚一番,哪怕是降职降爵,反倒踏实一些。” 事有反常即为妖。 李二陛下的反应几乎不能用一反常态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即便是房俊明知道李二陛下不会严厉惩处于他,却也没想到居然是这般轻飘飘的一个处罚。 这势必会使得整个关陇贵族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毕竟是老牌的豪强,曾经占据朝堂多年,如今不仅要一步一步的将手中的利益让出,更是连他们的脸面都不顾及了,放在谁身上能不愤怒? 很有可能导致本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关陇贵族们再一次团结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尤其是李二陛下的用心,更是令人不可揣摩…… 第七百二十章 表明立场 有些人当惯了掌权者,从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如今形势逆转被人剥了脸面,固然可以隐忍一时,可如果施暴者半点没有收到惩戒,势必会刺痛他们的自尊,激起他们的反抗意志。 关陇贵族们就是如此。 他们自己内部可以相互猜忌、倾轧、算计,甚至早已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可是如今遭受房俊这样的欺辱,整个关陇贵族的颜面都被踩在地上,一旦激起他们同仇敌忾之心,说不定长久以来的联盟还能够延续下去。 这与房俊的初衷严重违背,所以不能看出,李二陛下这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一道旨意,给房俊造成了多大的困惑。 不仅仅是房俊,看程咬金的神情,就知道他也摸不准李二陛下的脉搏…… 闷不吭声的程处弼此刻奇道:“陛下处罚甚轻,难道不是好事?” 程咬金看了一眼这个思虑迟钝的儿子,暗叹一声,没好气道:“你这脑瓜子也就能吃吃饭、睡睡觉,这等事岂是你能够考虑的?往后记住了,少动脑子多动手,有什么事就多问问二郎,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总不会害了你去。” 每个人天赋不同,自己这个儿子愚笨了一些,却是个带兵的好材料,性情耿直义气深重,等闲不好交际,可一旦与人交心,便可托生死。 没脑子不要紧,只要跟着聪明人就行了,最怕是自作聪明。 他知道程处弼与房俊一同长大,算得上是生死之交,而房俊这人对待朋友也肝胆相照义薄云天,有他维护着,程处弼断然吃不了亏。 别看房俊如今坚定的站在太子一方与晋王作对,可他与皇族的牵扯太深,所以哪怕将来太子失势晋王上位,依旧只能重用房俊,否则皇族内部就将彻底分裂,毕竟河间郡王、江夏郡王以及李二陛下的诸位皇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利益纠葛实在是太大。 一旦晋王想要针对房俊,必然招致群起反对。 很多时候,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 只要房俊屹立不倒,程处弼的前程就毋须担忧。 程处弼被老爹训斥一句,却也不以为意,反而一脸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要听二郎的,他不会害我。” 语气诚挚,情真意切。 好兄弟自然要荣辱与共、共同进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似长孙涣那等背信弃义之辈,程处弼不屑为之。 程咬金对房俊苦笑道:“这孩子一根筋,二郎往后可得多多看顾着一些,莫要闯了大祸。” 房俊欣然颔首:“叔父放心便是,处弼与我虽非兄弟,却情同手足,这么多年感情甚笃,连争吵都未有过,自当相互爱惜,永不相负。” 这话并非客套,自从他来到这大唐,之前遗留下来的人脉,以及之后自己结交的新人,不胜凡几,可是唯有程处弼一门心思的跟着自己,只要自己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人这一辈子能够有这样一个纯粹的朋友,夫复何求? 自当好生爱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桌之上愈发热烈,两家人原本关系就亲近,这番凑在一处,程咬金这个长辈也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荤段子一个接着一个,言谈无忌性情豪爽,将气氛搞得甚是热闹。 待到酒宴之后,程家上下一起将房家人送到大门外,看着马车缓缓走远,这才回去院内。 马车上,房俊回头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心生佩服。 他自然明白程咬金今日请他过府赴宴的本意,是想要让两家的关系更好的维系,固然算不上同生共死的盟友,起码也得同进同退、彼此信赖,如此不仅有利于眼下之局势,异日太子登基,也好团结起来在潜邸勋臣之中占据一个更为有利的地位。 这老货看似粗犷,整日里咋咋呼呼一副混世魔王的模样,实则对于政局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贼精贼精的…… 否则何以历经太宗、高宗、武后三朝依旧屹立不倒,得以善终? 人家是有真本事。 就比如一家上下站在门口相送这一幕,实则并无必要,两家乃是世交,过府饮宴本就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程咬金还是长辈。但人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站在大门口恭送,除去表达了重视之外,更等同于向外界宣示——咱们两家同进同退,休戚与共。 这是在向房俊甚至是太子表明了态度,咱既然选择了东宫,那就明明白白的宣告天下,自己将自己的后路断绝,绝不做那等首鼠两端、两边讨好的蠢事。 从此以后在储位之争中立场鲜明、全力以赴。 这等做法非但令太子感激不尽,即便是晋王异日侥幸登基,也不可能去迁怒于这样一个是非分明的家族——你总不能将所有的反对派都罢黜,甚至一刀砍了吧? 政治斗争中,最烦人的便是那等风吹两边倒的骑墙派,要么就彻底中立,要么就偏向一方,想要浑水摸鱼两边讨好,往往最后都弄得里外不是人…… ***** 卫国公府。 偏厅之内,黄铜火锅放在桌上,膛内炭火燃得正旺,汤水沸腾翻滚,羊肉、素菜随着沸烫载浮载沉,香气四溢。 李靖与苏定方两人相对而坐,一人一双筷子捞着火锅中食物,夹出在碗里蘸着麻酱塞入口中,一边烫得张着嘴吸气,一边吃得汗流浃背,时不时端起酒杯碰一下饮一口,很是过瘾。 李靖夹起一筷子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放进汤水中涮了涮,蘸了麻酱塞进口中,毫无形象的一边咀嚼着一边赞叹道:“房二这个棒槌当真是奇招迭出,谁能想到这厮居然敢冲击吏部衙门,堂堂吏部左侍郎被他犹如豚犬一般捏圆搓扁随便折辱?真真是胆大包天。” 苏定方将口中菘菜咽下,喝了一口酒,吐出一口气,笑道:“卫公在书院与房俊公事,难不成还不知他的为人?平素看似嚣张跋扈,行事恣意妄为,实则最是谋定后动,若非后续之一切尽在掌握,断然不会这般过分。” 如今在他心目当中,所敬佩之人李靖排在第一,房俊则毫无疑问的排在第二。 试想,能够在历朝历代目光都放在北疆、西域、南蛮的传统之后,突破臼巢组建水师,打通了无数航线征服了数之不尽的海外土地,更通过海贸赚取源源不断的财富,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创举? 可以说,如今大唐之繁华盛世,有一半要依靠着海外输入的巨额金钱支撑起来,而这一半的功劳,皆乃房俊之功。 说一句“开天辟地”亦不为过。 李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笑道:“老夫自然熟知房俊之性情,这厮固然年轻,心眼儿却不少,多少自诩老谋深算的家伙都在他手里吃了瘪,的确有几分道行。不过这回怕是要失算了,他纵然神机妙算,想必也算不到陛下居然下了那样一道旨意……” 不过话题扯到这里,显然是他自己也不愿掺和的朝争,便又岔开话题,问道:“如今东征在即,你虽为水师都督,掌管着大唐最强大的水师,但因为出自房俊门下,想必断然没有机会随军作战捞取功勋的。不过何必趁此机会,完成昔日夙愿呢?以老夫之见,西域那边并不安稳,房俊对于推心置腹信赖无比,你若是开口请他帮助调去西域,他定会允准。” 苏定方拿起酒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酒,然后端起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唏嘘道:“时移世易,时过境迁。当初末将一心一意想要效仿卫霍,封狼居胥追亡逐北,哪怕战死边疆亦死得其所。不过如今担任了水师都督,掌管着大唐最强大的水师,纵横七海拓疆万里,方才知道天下之大,不可度量。区区西域又算得了什么?大海之上,东洋、南洋、西洋照样有岛屿无数、疆国数百,能够架势舰船纵横海疆,将吾大唐之威仪撒播四方,凡水师所到之处番邦臣服、强敌授首,又岂是区区西域三十六国可堪比拟?” 第七百二十一章 志气冲霄 说到此处,苏定方愈发神情亢奋,干脆将桌上的碗筷放到一边,空出一块地方,用手指蘸着酒水,画下大唐东南海岸以及散步在大洋之上的东洋诸国疆域,指着一处地方道:“卫公想必也听闻过此地,乃是一个大岛,三国之时便有东吴人氏踏足此地,将其称之为吕宋。岛上雨水丰沛、土地肥沃,粮食不计其数,更有黄金盛产于山涧之中,随着河床流淌,两岸俯拾皆可。” 他又将手指向下滑动,一边绘制着地图,一边兴奋说道:“吕宋之南,尚有无数岛屿散布,这些岛屿大多荒无人烟,却矿产丰富土地肥沃,只是水师目前尚未能够抵达。更有甚者,据往来吕宋一带的海商描述,在此再往南的地方,尚有一块大陆,海岸绵延万里,有各种珍禽异兽,疆土无穷无尽。” 李靖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其祖李崇义乃是“周京兆郡中正、雍州牧、河南龙门二郡太守、太中大夫、使持节、车骑大将军、和州刺史、仪同三司、永康县公开国公”,其父李诠“周雍州主薄、隋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赵郡太守、雍州中正”,舅舅韩擒虎更是“灭陈先锋,直捣金陵”,在隋朝晋封上柱国、大将军,封寿光县公,后以行军总管屯兵金城,防御突厥,拜凉州总管,一代名将。 所以李靖自幼便熟读诗书,尤其喜爱天文地理、野史笔记之类,当然也曾知晓南洋有多处岛国飘于海外,似林邑、真腊、骠国、墮和罗、狼牙修、单单、罗越、盘盘、羯茶国等等小国散居于大海之上,星罗棋布。 却从来未曾听闻居然尚有疆域大国,“海岸万里疆土无尽”。 先前水师就曾在房俊的指派之下横渡大洋,一直向东历经万里海疆,直抵新大陆并且寻回了玉米、辣椒等等作物,据水师兵卒所言那一片新大陆便是无穷无尽极其广袤,如今又出来一个大陆…… 这令李靖自幼形成的世界观有些崩塌,思维受到了严重挑战。 似乎从夏禹之时“天下共分九州”,至春秋之时西域诸国,再到两汉之时泰西诸国、东洋诸国,直至今日又有大海之东的新大陆、南洋之南的新大陆……这个世界在不断的变大,无数新奇之地被陆续发现。 那么这种发现何时是个尽头? 李靖不禁又想到房俊与太史令李淳风时常测量天文术数,得出了一些“天地周而复始”的神奇结论,还鼓吹什么“日月天地皆旋转运行”等等匪夷所思之说法。 他忍不住问道:“据说你们水师在准备一支船队,欲效仿先前前往海外新大陆的那一支船队那般,继续远洋航行?” 苏定方登时眉飞色舞,道:“何至于此?此次筹备之船队共有三支,集结了水师最新、最大的海船,调派了远洋经验最丰富的兵卒,其任务有三:一支追寻先前横渡大洋之航线,重新探索那片新大陆;一支沿着吕宋岛南下,去寻找极南之地的新大陆;还有一支,则一路向西,沿着海岸线一直不停的走下去……据说,有朝一日这支船队有可能还会回到出发地。待到东征结束,这些船队便会即刻出发!” 李靖眼珠子都快瞪圆了,他这一辈子算是见多识广,什么阵仗未曾见过?这会儿却觉得这简直就是胡诌八扯。 “‘犹至楚而北行’素来被视为愚蠢之笑话,故此有‘南辕北辙’之典故,若是照你这么说,‘南辕北辙’其实也并无错处?” 李靖觉得不可置信,这水师上下估计都被房俊那个棒槌给弄疯了,完全就是在胡闹。 苏定方笑道:“谁知道呢?这世间之事,匪夷所思者又岂止这一桩。反正越国公所说之言,无论再是怎样不可置信,却终究都曾一一兑现,至今而止,从未有妄言。” 可以说,在这个民智尚且处在愚昧的年代里,皇家水师是站在科技的最前沿,勇于向所有陈腐落后宣战的存在。 得益于水师上下对房俊敬若神明的心态,无论房俊的命令是何等匪夷所思,都会一丝不苟的去努力完成,而往往那些个匪夷所思之说法,却都一一成为现实。 先前发现新大陆便是一个明证…… 用房俊的话说,有些事情你没有亲自走一走、看一看、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到底是个样子呢? 李靖默然不语。 他不仅震撼与这些不可思议之事,更惊讶于苏定方的状态。 在说起这些个事情的时候,苏定方神情亢奋、精神奕奕,目光之中透露着无与伦比的热烈和憧憬。 由此可见,如今的苏定方对于水师的认可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绝非是因为权力的吸引,而是他从内心里感觉到水师是一支伟大的军队,他自己更是走在一个伟大的道路上,朝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 这令李靖不可理解。 在他的思维当中,军人最向往的是什么?自然是麾下百万虎贲,铁蹄铮铮横刀霍霍,纵横漠北塞外,斩杀敌酋覆灭敌国,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 水师是什么? 不过是多了几条船而已,海外那等蕞尔小国,国不过三五里、兵不过千八百,所至之处群蛮慑服,有什么意思? 似苏定方这等雄心万丈之名将,自当追求青史彪炳、建功立业,那么所向无敌的骑兵、攻无不克的步兵便应当是他心目当中最最向往之存在,固然因为自己牵累之缘故,不得不暂去水师以为进身之阶,可是一旦有机会,是必然要请求调去漠北、西域之军队,一展平生之抱负。 如今居然在水师过得上了瘾,这简直不可想象…… 他不由问道:“你当真愿意呆在水师,哪怕有机会调去西域掌兵,也不肯前往?要知道,如今安西都护乃是河间郡王,与房俊素来交好,你是房俊的部下,到了西域必将得到重用,独掌一军绝非难事。” 事实上不仅仅是独掌一军,在李靖看来,李孝恭此人这些年早已经丧失了进取心,一门心思攫取财富,对于政治上的要求完全没有。 既然苏定方乃是房俊之心腹,本身的能力更是出类拔萃,那么李孝恭图清净干脆将安西军交由苏定方来指挥,是完全有可能的,甚至房俊也会再从中发力,将苏定方推上扺掌安西军的高位。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那等位置一旦登上去,便算是成为帝国军方的一位重将,从此可拥有独镇一方之资格。大唐百万大军当中能人无数,不知多少人做梦多想着这样的机会,苏定方却宁愿放弃? 火锅依旧在咕嘟咕嘟的翻滚着,不过两人都没有了吃东西的性质,苏定方恭谨的执壶给酒杯斟满美酒,敬了李靖一杯,略作沉吟之后才缓缓说道:“不去水师,不涉重样,不知天下之大。身为帝国军人,不仅仅要能够统御千军万马驻守北国边疆,更要矢志不渝的去开拓疆土、征服蛮族。身在水师之中,方才能够感受到那种历史之上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将大唐之军威遍布战船所至之处,使大唐之商品贩卖至异国他乡,使大唐之文化传遍世界!纵然千百年后,异族番邦依旧视大唐为天朝上国,视唐军为不可战胜,视唐人为一等民族!这又是何等丰功伟绩?岂是区区一城一池之功勋可堪比拟!” 李靖目瞪口呆。 仔细想想,若是当真能够达成苏定方所描绘之前景……即便他这个行将就木之人,也难免热血沸腾、志气冲霄! 大洋之上,大唐龙旗所至之处,万里海疆皆成坦途,番邦异域望风披靡,不知多少胡人蛮族说汉话、穿汉服、将大唐视若宗主,即便千百年后,威风不坠……那是何等荣耀强盛之风景? 想一想,便令人心驰神往、血脉贲张! 李靖忽然很想去水师看一看,看看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为何拥有着这等冲霄之志…… 第七百二十二章 入宫谢恩 好男儿志在四方,当眼前开拓了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曾经所憧憬追求的东西或许一夕之间便有所转变,这自然是好事。 李靖便举起酒杯,嗟叹道:“老夫恨不能晚生二十年,亲身投入这一场开拓海疆征服万邦将大唐之荣耀撒播四方的战争之中,回想前尘种种,蹉跎十余载,至今引以为憾。” 老骥伏枥,难免感到时光飞逝、光阴虚度。 从功勋赫赫盖世无双的“军神”,到不得不投闲置散幽居府邸,其中之蹉跎落寞,非是亲身经历又何谈感同身受? 人生当中最壮志纵横的年岁,却卸去了一身甲胄,马槊蒙尘横刀生锈,便面上看似淡泊悠闲,心里的苦楚失落却难以言说。 看着眼前这个以往曾遭受他的牵累,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奈不得升迁、不得掌兵的弟子,李靖满心满眼都是安慰,若非遇见房俊愿意予以简拔重用,苏定方怕是要与他一般蹉跎一生,满腔壮志不得伸展。 当然,安慰之中也有羡慕。 曾经品尝过手握千军万马横扫贼穴纵横驰骋的滋味,又岂能甘愿蛰伏于屋檐之下,整日里与草薙为伍? 苏定方岂能听不出李靖言语之中的落寞遗憾,宽慰道:“卫公体格精壮,精力不减当年,自当好生保养。太子固然优柔,却也能够知人善任,且心底宽厚,异日登基之后必定会有一番作为,如今卫公已经为太子训练六率组建班底,可见太子对于卫公亦是十分信任。待到来日,大唐雄师横行天下,卫公自然有机会披挂上阵,一展雄风。” 当年之所以遭受李二陛下之猜忌,一方面是李靖功高震主,另一方面则是李靖在军中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大到就连李二陛下这样的英武之君都不得不心怀忌惮,甚至李靖自己都心惊胆颤,唯恐一时间心生恶念,种下亡族灭家之大祸。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大唐军中早已非是当年之格局,无数老卒早已卸甲归田,归乡务农再不番上入伍随军出征,接班的儿孙辈只知当年卫国公之英雄事迹,却未曾亲见,崇拜之情自然削减不少。 代之而起的则是房俊这样的年青一代,既有令人瞩目之家世、履历,又有震撼天下之功勋,被无数年轻军人所推崇敬仰,又有谁愿意跟随李靖这等老将生死与共、单凭驱策? 没有了足够的影响力,皇帝的猜忌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只待太子登基,李靖复起之日便不会遥远,有房俊这些人从中使力,太子本身又非是一个嫉贤妒能的性子,又岂能放着李靖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当世名将而不予以重用呢? 被他这么一说,李靖也有些振奋。 原本早已经趁机如死灰一般的心境,畅想着那等率军驰骋横扫天下的壮阔场面,居然也有了一丝丝的憧憬与期盼。 大丈夫自当马革裹尸、壮怀激烈,岂能陈腐老朽于厩舍之中? 遂举杯慨然道:“男儿汉肝胆忠义,当为家国抛洒热血,吾辈之贱名若能列于青史之上,纵然千百年后之儿孙每每读起,亦能感慨祖先之壮烈,便不负此生矣!此言,与君共勉!” 苏定方亦是满腔豪情,碰杯道:“谨以此身,不负家国,披肝沥胆,百死而无憾!饮圣!” “饮圣!” 一对师徒碰杯同饮,而后相视大笑,情绪激荡。 这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能够生于此间参与其中,当是何等之幸运,何等之快慰?一腔抱负终究能够得付春秋,一身本领可以寄托家国,宁愿轰轰烈烈马革裹尸,留下满腔碧血映照青史! ***** 神龙殿内,房俊入宫谢恩。 虽然李二陛下的旨意已经下发,惩罚已经做出,可按照规矩,只要不是被杀了头或者是驱逐出京即刻发配,那就必须要入宫谢恩。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看着眼前一揖及地的房俊,李二陛下冷哼一声,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训斥道:“你这厮越来越放肆了,纵然心里有什么不满,自当以合适之方式提出并且予以解决。吏部衙门乃是中枢重地,被你这般胡闹一番搅合得天翻地覆,吏部上下之颜面何存?朝廷之威严何在?简直混账透顶!” 这个时候,房俊自然不会头铁的去争辩什么,老老实实的认错,神情谦恭:“陛下教训得是,微臣鲁莽,罪大恶极。下一次必然谨遵陛下之教诲,平心静气的解决事情,绝不胡来。” 李二陛下剑眉一扬:“你还想有下次?哼哼,若是当真有下次,朕就将你发配琼州,永不得回京!你不是擅长舟船之道么,那就去琼州建你的船厂,去外洋诸国耀武扬威,一辈子在海上晃荡吧!” 房俊忙道:“微臣不敢,微臣知罪。” “休要在朕的面前装得乖巧懂事的模样,朕还能不知道你的德行?只怕这会儿面上恭顺唯唯诺诺,心里却在骂朕是个昏君吧!” 李二陛下才没有那么好糊弄。 房俊只得再三请罪:“陛下圣明烛照,乃是千古第一圣君,上承尧舜之仁德,深受万民爱戴,微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岂敢有一丝一毫不敬之心?” “哼哼,谅你这厮也不敢!” “……” 房俊无语,知道我不敢您还故意这么说? 好生训斥了一番,李二陛下方才稍稍出了一口恶气,指了指面前的茶几:“坐下吧,沏茶。” “喏。” 房俊松了口气,赶紧跪坐在茶几前,用沸水清洗一遍茶具,然后沏茶倒茶,将茶杯恭恭敬敬的放在李二陛下面前。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抬眼看着房俊,忍不住又骂道:“你这厮当真无法无天,是不是依仗着朕对你的宠爱便越来越无法无天?” 房俊心说您这还没完了? 嘴上自然不敢反驳,不过这会儿李二陛下明显已经消气,便辩解道:“陛下责骂的是,都是微臣鲁莽。可此事微臣固然有错,却也是吏部不讲规矩在先。裴行俭乃是太子殿下亲口调回京师安排在民部担任助手,一切流程合理合法,而裴行俭本人之资格也完全可以晋升为金部郎中,可那些个关陇子弟却因为斗争之需要,罔顾朝廷法度,将任命告身压下迟迟不看签发。陛下明鉴,若是知晓这其中之缘由,自然明白乃是关陇子弟们占据吏部垄断官员之升迁,可若是不曾明了这些隐情,想必会将此归于陛下之指使……”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可,不可说破。 李二陛下便蹙起眉,这番话语之中未曾说明之意味,他自然能够品味得出,甚至更想深了一层。 外界不明其中缘由,将此归于他之指使,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原本晋王便是他推出来与太子争储的,朝中早已对此有了不少负面之评价,不过是因为他这个皇帝威望甚高,故而许多人敢怒敢言,包括太子在内。 如此,轻易便会被那些人认为是他这个皇帝暗中插手裴行俭之调令,其目的在于打压太子,扶持晋王。 这就难免予人一种厚此薄彼的感觉,同样都是儿子,太子更是早早便被册立,何以如今想要易储却连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都不给,一门心思的偏心晋王? 这对于皇帝公正的形象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对于好大喜功无比在乎名声的李二陛下来说,有些不可接受…… 甚至不仅于此。 太子会怎么想? 你身为父亲,将雉奴推出来与我争储,口口声声不偏不倚,结果雉奴被你安插进兵部试图掘断我的根基,而我自己要求来到民部,您却连我一个得力的助手都要打压…… 本就怨气满满的太子,因此心里更加种下一根刺。 第七百二十三章 简在帝心 心里的刺多了,难免动一动就扎得难受,万一疼得受不了想要干脆将这些刺一股脑的都给拔了……那可就大事不妙。 李二陛下今日之权力荣耀即可追溯至玄武门之夜,然而正是那一夜却是他永远也不愿提起的伤痛,没有谁是天生冷血,将手足兄弟在自己面前相继授首,那飞溅的鲜血哪怕过去多年,却依旧时常浮现在他的眼前。 所以无论如何,玄武门之事不可重演,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这种事又一次就够了,长此以往一旦形成传统,那将是整个李唐皇室的悲哀,所以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许那等情况出现。 沉吟了好一会儿,李二陛下方才摇摇头,叹气道:“此事到此为止吧,那些关陇子弟也的确是过分了一些,承范担任吏部尚书,乃是朕与政事堂一同推举,结果依旧被那些家伙处处制约,简直无法无天,如今敲打他们一顿,或许也能让他们收敛一些。” 房俊默然。 这哪里是英明神武自诩功过秦皇汉武的李二陛下说出来的话?言语神情之中透露出的隐忍无奈,是房俊不可想象的。若是放在以往,管他什么东征胜败,管他什么江山安稳,谁敢在他李二面前阳奉阴违? 先斩了再说! 似乎也觉察到自己这股颓丧的神情有碍于帝王威仪,李二陛下转换话题,说道:“过年之后,你便回去兵部吧,依旧当你的兵部尚书,协助晋王处置兵部之事务。东征在即,此乃举国之战,绝对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失误,你定要协助晋王将大军之后勤辎重料理妥当,若有疏漏,唯你是问!” 房俊登时无语。 您让我回去官复原职也就罢了,可依旧将晋王放在兵部算怎么回事儿?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个衙门也只能有一个主事之人,政出多处、令属不清,这不是只等着扯皮么? 这也算了,毕竟晋王大张旗鼓入主兵部,结果若是灰溜溜走开给他房俊腾地方,势必影响到自身威望,您是父亲,溺爱儿子,咱可以理解。 可凭什么出了疏漏就要唯我是问? 这不是欺负人么…… 看着房俊瞪着眼睛一脸不服不忿的模样,李二陛下如何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顿时恼火道:“雉奴缺乏历练,一旦东征开始,兵部所承受之重压恐怕非是他一人能够担得起来,你既是臣子又是姐夫,帮衬一把岂不应当?至于若有疏漏唯你是问……哼哼,朕若是不这般警告于你,恐怕雉奴会被你坑得哭都哭不出来,两天不到头便得背负一身过错!” 他很清楚房俊的能力,身在外围尚能够将兵部上下掌控于股掌之间,若是回了兵部,雉奴哪里是他的对手? 自己若是不叮嘱几句,雉奴能被他给玩残了…… 房俊不服,叫屈道:“陛下这说得哪里话?微臣清正刚直两袖清风,又非是长孙无忌那等阴人,焉能做出那等隐私龌蹉之事?陛下冤枉微臣了!” 李二陛下瞪着这厮,气得眼皮子直跳。 清正刚直? 你这厮满肚子坏水儿,雉奴弄不明白是如何被你坑得弄了一大批军械,吓得魂不附体,难道朕还不知道嘛? 两袖清风? 哦,这个大抵是真的,这厮家财万贯,素有点石成金之术,想必也看不上衙门里那点儿钱粮,冒着一个贪腐之罪名占为己用,想必是不屑为之的…… 当即没好气道:“你愿回不回,这朝中能臣无数,朕随意指派一人,难道还不能辅佐雉奴?真以为兵部离了你就不转了?” 房俊忙道:“陛下误会微臣了,微臣是在想如何更好的辅助晋王殿下……自然是愿意回去兵部的。”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己游离于兵部之外,固然依旧有着影响力,但到底隔了一层,时间长了谁也难保不会使得人心涣散。 任何人的忠诚,都不能去考验。 况且眼下朝中并无空缺,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也没有可去之处,岂能不回兵部呢? 李二陛下这才颔首,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东征之后,朕自去考量雉奴之去处,但是在此之间,你不要弄什么幺蛾子,影响了东征大计,你自己收拾好铺盖卷儿去琼州赴任吧,莫怪朕不讲情面。” 房俊恭谨答道:“微臣自然知晓孰轻孰重,请陛下放心,定会全力操持兵部事务,绝不出现一丝一毫之疏漏,影响到东征之进行。” “嗯,你办事,朕还是放心的。” 李二陛下说了一句,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旋即又瞪着房俊,蹙眉道:“宗室之中又有人提及长乐之婚事,结果长乐依旧予以拒绝。即便朕苦口婆心的劝说,这丫头始终油盐不进。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房俊冷汗都出来了,强自镇定道:“长乐殿下素来自有主张,心志坚决,确非轻易可以动摇,微臣亦是无能为力。” 他哪里敢多说? 李二陛下提及此事,就是在警告他定要与长乐公主保持距离,否则若是因为他的缘故导致长乐公主不愿意成亲……哼哼,琼州还是有些近了,或许风光秀丽冰天雪地的北海更适合一些……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面色阴沉,不见喜怒,让人摸不清想法。 房俊心里打怵,小心翼翼道:“微臣忽然想起,离家之时父亲叮嘱微臣前去宋国公府送年礼,陛下若是暂无他事,微臣先行告退可好?” 李二陛下眉毛竖起:“怎么,跟朕待在一起就让你那么厌烦,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得远远的?” “……” 房俊大汗。 身为臣子岂能拒绝与皇帝亲近的机会呢?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有一个这样机会,自己又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可问题是你老人家哪壶不开提哪壶,提着提着估计就拱上了火…… 那还能有我的好儿? 当然承认是万万不敢承认的,承认自己想跑岂不是找死?只得赔笑说道:“陛下误会了,微臣素来对陛下之敬仰犹如滔滔河水,连绵不绝,只觉得千古帝王无人可与陛下比拟,纵是三皇五帝亦要稍逊功勋,秦皇汉武亦要略输德行……” 李二陛下差点吐了…… 怒道:“滚滚滚,给老子赶紧滚!娘咧!房玄龄一生清正、温润君子,怎地生出你这么一个谄媚阿谀的货色?便是那赵高张让之流,比你亦要损色不少!” 房俊登时委屈道:“陛下执照万里、明察秋毫,若是说些别的,微臣只有欣然领受的份儿,断然不敢忤逆半分。可微臣堂堂大唐好儿郎,血气方刚阳气雄壮,焉能与那些个阉宦相提并论?况且微臣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唯有一字妄语,对陛下之敬仰亦是出于内心,情真意切忠肝义胆……” 李二陛下赶紧竖起手掌,怒道:“你滚不滚?再敢在朕面前聒噪,信不信朕……” 话未说完,房俊已经了连忙躬身:“微臣谨遵陛下旨意,这就告退。” 退了三步,转过身撒腿就跑。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直翘,想要破口大骂,却到底忌惮外头还有不少内侍宫女,总要保持皇帝威严,可不骂两句这心里的火气又消散不了。 憋了半天,忽然又笑了出来。 “王德!” “奴婢在。” 一直在外头的王德闻声赶紧小跑进来,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沉吟片刻,说道:“去内帑之中挑选一些精美的物品,给高阳公主送过去,就说是朕送给她的年礼。” “喏。” 王德领命,急忙走出去奉命行事。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发现茶水已经温凉,遂放下茶杯,转过头看着一侧的窗户。 窗外寒风凛凛,墙角树梢尚有未曾融化的冰雪。 严冬已至,春天不远。 第七百二十四章 民族传承 贞观十七年冬天的雪覆盖了整个关中,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使得朝野上下惊忧万分。 所幸京兆府连续几年不计回报的投入,使得关中附近的民舍不断得到加固与修缮,加上上下官员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各地稍有险情便上报至应急处理衙门,关中各地的驻军会在各级官员的指派之下迅速予以救援,正五十年一遇的灾害天气居然并未造成多少损失。 民舍得以保全,仓储之中又足够的存粮,赈灾粮食可以及时发放,百姓便不至于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又有谁愿意撇家舍业沦为流民呢? 固然安南运回来的稻米远远不及关中本地所产粮食好吃,可到底能够填饱肚子…… 当天灾也无法令勤劳的华夏人民屈服,那么缔造一个辉煌的盛世自然就在情理之中。 百姓家中有粮、手中有钱,过年的时候自然会买上酒肉好生犒劳一顿辛劳了一年的自己,顺带着也会满足孩子们的小小心愿,扯上几尺布给孩子们添上几件新衣服,精美的糖果也买上几斤,各式各样的小吃也会喂进孩子的嘴里。 老人慈祥的笑容溢满了脸上的皱纹,孩童清脆稚嫩的笑声响彻街巷山野,浓浓的年味儿便飘荡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有些时候,幸福如此简单。 然而这简单的幸福,却来之不易。 因为在这阖家欢乐的背后,是朝野上下的官员们勤政爱民清正廉洁,是北疆西域的兵卒在冰天雪地之中戊守边疆,是水师船队穿梭海上剿灭海盗打击敌国…… 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负重前行。 每一份宁静与幸福背后,是无数人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付出与牺牲…… ***** 过年的流程是繁琐而冗长的,尤其是对于那些诗礼传家的世家门阀而言,更是一丝一毫不能懈怠。 出外游学的子弟、在外经商的族人,无论隔着多远,只要能够返回家中,哪怕是跋山涉水亦要回家过年。从古至今,春节便象征着团圆、幸福、阖家欢乐,哪怕仅只是为了回家给父母亲长看上一面,磕一个头,也从不畏惧路途之艰难。 到了腊月二十八,随着身在外乡的子弟纷纷回家,便有成群结队的孩子戴上形状凶狠的面具,跳着奇怪的舞蹈,一家一家挨门挨户的穿堂过院,此之谓“驱魔”,意在祛除疫病。 当然,春节最重要之仪式,便是祭祖。 到了年三十,无论皇室宗亲亦或是世家门阀,甚至于黎民百姓贩夫走卒,都会在这一天将家中最丰盛的食物摆上供桌,燃上三柱清香,表达对于逝去祖先之缅怀与祭奠。 哪怕再是山野之间的懒汉,也不会忽视掉这样一个仪式。 自三皇五帝而始,“孝”之一字便是华夏民族传承当中的精髓,慎终追远乃是华夏民族独特之文化,表现在永世不忘自己的传承血脉,世世代代都会在重大节日的时候祭奠先祖,乞求先祖护佑子孙安康、后裔繁昌。 相对应的,但凡子孙有一些了不得的成就,都会焚香祷告敬告先祖,让先祖因子孙而骄傲。 反过来,若是做了一些神憎鬼厌不齿于人的缺德事,则会心惊胆颤,唯恐祖宗怪罪…… 这就是华夏的传承,也是骨子里的信仰:祖先血脉,高于一切。 至于神明? 用时拜一拜,无用时束之高阁…… 房玄龄带着几个儿子在祠堂内举行了盛大的祭祖仪式,而且今年又添了新人,房菽、房佑两个小子也能够蹒跚学步了,牵着父亲的手平生第一次参加了祭祖仪式。 这种血脉传承的大事,自然要在孩子幼小的时候便深植其内心,使其在生长的过程中不断巩固,最终会成为血液里流动着的信仰。 世代传承。 祠堂里祖先的牌位高高在上,香案上贡品丰盛,香烛缭绕,两个小子在这肃穆的气氛中居然不哭不闹,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的大量一切,板着小脸儿居然很是乖巧。 待到祭祖之后,便是阖家上下的团圆饭。 虽然自春秋战国之后便被称为“礼崩乐坏”,但是在这个年代里依旧有着太多的讲究,世家门阀为了彰显其尊贵之地位更是如此。 男女不同席便是诸多礼法其中之一。 房家也遵循着这样的规矩,毕竟是普世价值观,标新立异的结果不是得到大众的赞同,反而会招致无休止的质疑与指责。但是在除夕这一天,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家族让妇人一同入席。 房家亦是如此。 房玄龄夫妇坐在主位,接下来三个儿子依次落座,三个媳妇再其后,即便是家中的妾室也有资格入席。除夕不比平时,新春佳节总归是要快乐一些,房玄龄也卸去了一家之主的架子,举杯讲了几句祝福的话儿,便邀请儿子、儿媳们一同饮圣。 别人也就罢了,出身于世家门阀的萧淑儿简直诚惶诚恐。 她最是了解世家门阀的规矩,公爹与儿媳同坐一席就已经“大逆不道”了,眼下居然举杯痛饮,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阖家欢乐不分彼此的氛围,也的确更加令人感到轻松,心生欢喜。 这可是当年的宰辅之首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更有这无与伦比的声望,《字典》刊行于世更是将房玄龄推上了当世大儒的地位。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公爹的认可,作为一个妾室来说又是何等的荣幸? 故而宴席上的气氛非常轻松愉悦,妇人们也都多喝了几杯,一个个两颊染红,喜气洋洋。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窗外一朵朵烟花升腾而起,在半空中炸响,各式各样的烟花在夜幕之中绽放,络绎不绝的鞭炮声响彻长安城的每一个里坊,每一处角落。 房俊坐在花厅的窗前,手里握着一杯热茶,看着布满整个长安夜空的烟花,心里不禁感叹一句:这才是过年啊! 连烟花都不能肆意燃放的春节,自然没有了那种普天同庆的热烈气氛,还能剩下多少年味儿呢?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百姓的生活一年好过一年,然而有些传承在血脉里的东西,却渐渐流逝在那种所谓的富庶优渥当中。 过年不许燃放鞭炮,端午被别人抢先抢先申遗,九九不再登高,中秋不再赏月……反倒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洋节”大行其道,在年轻人当中越来越红火,趋之若鹜。 传统文化的没落,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当孩子们拿着玫瑰花向不止一个女孩儿公开示爱,然后携手共赴酒店,当平安夜满街的苹果,一对对少男少女却迫不及待的开了房间……华夏民族传承几千年的优雅与坚强,被某些人编织出来的放纵与自由彻底湮灭。 结果便是崇洋媚外大行其道,凡是别人的都是好的,凡是自己的都是糟粕,年轻人几乎丧失了是非对错的起码判断。 异族的弯刀铁骑坚船利炮未能截断我们的传承,却将要毁在所谓的“文化开放”之下…… 当一个民族失去了文化优越感,固然再是富裕,也距离灭亡不远了。 身旁的金胜曼依偎在窗前,两只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外头时不时腾空而起的烟花,不可遏止的震撼流露而出,且不断的张开红唇,发出一声声赞叹。 在新罗王宫里长大的真德公主,何曾见过这等绚烂璀璨之颜色? 一旁的萧淑儿便觉得好笑,挺着大肚子,笑问道:“以前没见过燃放烟花?” 金胜曼的眼睛舍不得从漫天烟花当中收回,下意识答道:“倒是见过,只是没见过一下子燃放这么多。” 长安城中但凡婚丧嫁娶,如今都时兴燃放烟花,可是如同除夕夜这般满城皆放烟花的盛大场面,却是她见所未见。 萧淑儿便说道:“你每见到一朵烟花升空盛放,都代表着咱们家的库房里又多了几贯铜钱,烟花燃放的越多,咱们家的收入便越是丰厚。” 金胜曼愕然回首,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萧淑儿。 这满长安城的燃放烟花,又与咱们家有何关系? 第七百二十五章 除夕夜话 另一边和高阳公主低声说着话儿的武媚娘转头看过来,见到金胜曼一脸茫然,便笑道:“陛下为了奖赏郎君敬献火药配方之功劳,故而特意颁旨,帝国境内不得再有制作烟花之人家。” 金胜曼瞠目结舌。 从窗户看出去,漫天盛放之烟花好似夏日花园里的花朵一般灿烂多姿却又不可计数,这一朵一朵的燃放,得是多少钱?长安城人口逾百万,其中富户占据了两成以上,便是那些寻常贩夫走卒也比别的地方富裕得多,为了衬托过年喜气,所燃放之烟花数量不可想象。 而这些烟花尽皆出自房家的作坊,其利润怕是犹如恒河沙数一般,令人震撼心魄。 当然,她也不是无知少女,身为新罗公主在王室没有嫡系子嗣的情况下曾被当做新罗王朝的接班人来培养,起码的眼界还是有的,火药之横空出世,使得大唐军队之战力提升一倍不止,而研制出火药配方的功劳,岂是金钱可以衡量? 看向房俊的目光便充满了崇拜爱慕。 普天之下,何曾有过这般智勇双全之男儿?而自己虽说不得不离乡背井委身做妾,可是能够与这般英雄男儿结为伉俪,不知天下有多少闺中少女羡慕嫉妒…… 清澈的明眸之中释放出汹涌的爱意,几乎无法掩饰。 房俊感受到那股火辣辣的爱慕,心里也自泛起涟漪,对于一个对自己充满爱慕崇拜的女人,最好的报答方式自然是倾尽全力…… 不过今夜除夕,还要守岁的,暂且放她一马。 喝了一口茶水,对武媚娘说道:“如今天下景平,民间更是富庶无比,家家户户逢年过节都能买上几挂鞭炮、几个烟花,烘托一下节日氛围嘛。只不过如此一来,每年烟花之销量必将是一个天文数字,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吾家固然不惧那些暗地里艳羡嫉妒之辈,却也没必要在钱财之上背负所有人的嫉妒,过了年,不妨择取几家关系密切的人家,将烟花之配方卖出去,平复一下由此而来的风头。” 烟花这种东西的科技含量并不高,随着产能越来越高,势必需要越来越多的人手参与制作,泄露配方机密的概率自然也越来越大。 迟早有一天会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给窃取去。 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将配方分享出去,一则能够换取一笔钱财投入到利根川的建设当中,再则亦能够因此使得几户人家与房家的关系更加密切。 没有什么是比利益分享更能够得到忠诚的盟友了…… 武媚娘的政治智慧自然无需赘述,房俊只是这么一提,她便明白了其中的意义,遂颔首道:“妾身记得了。” 这时候俏儿从外头进来,通知房俊说房玄龄在正堂,喊他过去守岁。 房俊便站起身,对妻妾们说道:“去内宅歇一歇吧,待会儿准备一些宵夜,放过烟花爆竹接神之后再睡觉。” 女人是不需要守岁的,但燃放烟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妻妾们都很感兴趣,所以要熬着等到子时,接神之后才会安睡。 妻妾们应了,房俊便起身来到正堂,房玄龄、房遗直、房遗则、房遗义都在,房俊过去坐在房遗直下首,见到房遗直正捧着一本字典看得津津有味儿,便笑道:“大兄当真是读书成痴,除夕夜一家人坐在一起,还是聊聊天更好。” 任何一种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即便是父子手足之间,若是长时间没有交流,彼此之间的感情也难免对变淡,这就是“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 家中其余人还好说,这个大兄整日里最是喜好读书,平素的娱乐活动也仅限于与一众“书友”小聚一下畅谈诗赋典籍,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反倒不多,如今房遗则、房遗义这两个兄弟已经显露出一些与他的疏远,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 房遗直便勉为其难的放下收礼的书,心想都是父子兄弟,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好聊的? 不过今日毕竟是过年,讲究的就是一个阖家团圆,再者还有父亲在场,也便给了房俊几分面子,颔首道:“说起来,为兄倒是有一事问你。” 侍女这时候奉上香茗,父子几个各自饮茶,很是惬意。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笑道:“大兄何事相询?” 房遗直将茶杯捧在手里,问道:“年底这段时间,一众好友时常相聚,有人便提及安南之教育。说是如今水师虽然只是租赁了岘港等地方以为通商,但是宋平县等地实则到处都是汉人,坊市之间的私塾也大多是汉人充当塾师,教授的是经史子集,意在传播汉字、汉话,使得天下尽皆成为什么华夏文化圈……为兄以为此乃千秋之大事,深以为然,所以想要前往安南,教书育人,为传播大唐文化做出一份贡献,二弟以为如何?” 房俊愕然。 没料到一向死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房遗直居然兴起这么一个念头…… 怎么说呢,他能够有这样一番志向,想要做出一些实事,这是好事。读书为的便是明理,明理才能敏行,不能学以致用,学来又有什么用处? 可问题是这位大哥的性格实在是迂腐得紧,固然如今大半个安南实际上都在皇家水师的掌控之中,自己的大哥前去安南必能受到妥善之照顾,可毕竟离家万里,万一有些什么不测之事,实在是没法处理。 心底犹豫不定,不由得看向房玄龄。 房玄龄捋着胡须,仔细斟酌一番,摇头道:“安南多瘴气,你自幼身子骨便便怎么好,去那么远的地方本就难以克服水土不服之症状,若是再沾染了瘴气,恐怕对身子不利。” 房遗直便有些失望,不过他素来对父亲恭谨,自是不敢违逆。 房俊将房遗直的神色看在眼中,想了想,劝说道:“父亲之言,乃是为了大兄之身子着想,你毕竟是房家的长子嫡孙,将来是要继承父亲爵位的,焉能轻身涉险?不过父亲,容我多说一句,大兄整日里闭门读书,却也缺乏了历练,若是能够走出去,哪怕不能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增长见闻亦是好事。安南固然太远,何不去倭国呢?如今苏我虾夷晋位倭国天皇,各地封国多有不服者,形势极度紧张,所以不得不求助于皇家水师,而且愿意同大唐保持更加亲密的关系,所以飞鸟京已经开设了不少汉学馆,聘请大唐学子教授汉学,大兄不妨前去飞鸟京择一私塾教授学子。倭国气候温暖湿润,最适居住,倒是于身体无碍。” 一旁的房遗则因为年后即将南下,此后数年怕是都要在倭国为房家建设一处避难之地,所以对于倭国的形势很是关心,闻言忍不住问道:“倭国的形势很乱么?” 房俊笑道:“岂止一个乱字了得?天皇一家尽被苏我氏诛尽,可毕竟是传承了千年的皇族世袭,身负天皇血脉者不知凡几,如今都各自大气旗号,以天皇近亲而自居,意欲染指倭国的皇位。而苏我虾夷虽然攫取了天皇之位,但是他的儿子苏我入鹿却也为此惨死,身后再无近亲血脉继承,不得不将他的侄子苏我赤兄扶持以来,定位储君。可苏我赤兄虽然是苏我入鹿的侄子,但他的父亲苏我仓麻吕又是死在苏我入鹿之手,二人之间有杀父之仇……可以想见,如今之倭国内忧外患,一个防着一个,一个仇恨一个,恨不能提刀将周边杀一个痛痛快快。不过大兄放心,如今倭国之内谁也奈何不得谁,无论是谁想要脱颖而出,就只能依靠皇家水师的支持,所以唐人在倭国之地位高不可攀,你哪怕睡了苏我虾夷的闺女,他都只能忍着,甚至陪着笑脸将闺女半夜送进你的被窝……” 第七百二十六章 放炮接神 房遗则听着倭国的内情,顿时兴致勃勃,兴奋道:“这倭国堪比春秋战国啊,拳头又都差不多大,大家谁也不服谁,谁有奈何不得谁,说若是想脱颖而出,那就必须靠向咱们,咱们看谁顺眼,谁才能同意倭国!” 史记兵书也是读过几本的,这等情况之下,水师完全可以待价而沽,谁给的好处多就帮着谁。 既然水师在倭国的地位如此崇高,自己往后去了利根川,岂不是爽的飞起? 那可比在长安舒坦多了! 虽然自己有着显赫的家世,父亲曾经是宰辅之首,故旧遍及朝堂,任谁都得给三分面子,二兄又是当朝第一等的红人,大权在握实力强横,自己就算是将天捅个窟窿都有人去补,可说到底房家的家教甚严,他再是胡闹也不敢太过分,似那等欺男霸女之事却也不敢去做。 但是去了倭国就不同,一则天高皇帝远,父亲兄长自然不会时时监管自己,再则自己有水师撑腰,就算是干了何等过分之事,谁敢去兄长面前告状? 自己岂不是成了土皇帝…… 知子莫若父,房玄龄一看三儿子的神情便知他心里想什么,顿时脸色一沉,训斥道:“如今倭国之形势,乃是你二兄殚精竭虑之下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为的便是将整个倭国纳入大唐之掌控,一来可以不断攫取倭国的金银矿产,二来也可以不断将其予以分化,使之不能做大,不能强盛起来威胁到大唐的安危,你若是敢坏了这等形势,也就不必自认是我房家子孙了,房家出不来这等顽劣愚蠢之辈!” 房遗则好似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赶紧陪着笑说道:“父亲放心,孩儿知晓轻重,必然不会坏了二兄的大事。” 房玄龄依旧没有好脸色:“出门在外,要时刻谨记以家国为重,切不可人性胡来。” 房遗则唯唯诺诺,不敢辩驳。 房俊喝着茶水,笑道:“父亲倒也不必这般吓唬他,老三固然贪玩,却素来知晓轻重,再者说了,就算是胡来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老三你记得,无论你如何任性顽劣都要紧,但是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衡量一番后果,旁的无所谓,但是绝对不能促使倭国各个封国之间的团结。水师一以贯之的政策,就是长久保持倭国的分化,绝对不能使其统一!就算要统一,那也只能是大唐军队横渡大洋,将整个倭国纳入大唐之版图!” 倭国是从何时强盛起来的?很多人都会认为是明治维新使得倭国革除积弊奋发向上,然后在甲午之战中击败北洋水师,一跃而成为远东第一强国。继而获得了清朝庞大的赔款,奠定了工业基础。 而事实上,这一切的源头却要从圣德太子说起。 圣德太子是用明天皇次子,母亲是钦明天皇之女穴穗部间人皇女。作为推古天皇时的摄政大臣,与苏我虾夷的父亲苏我马子共同执政。圣德太子最杰出的成就,便是派遣遣隋使,引进隋朝的先进文化、制度,制定“冠位十二阶”和十七条宪法。 由此,试图使得倭国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国家体制。 虽然他的目的并未达成,但是这种意识形态却贯彻到倭国的政治制度之中,使得日后建立以天皇为核心的统一国家具备了制度基础。 这是了不得的成就,奠定了倭国的统一基调。 只不过如今苏我虾夷谋反作乱,将天皇一脉诛杀殆尽,圣德太子刚刚缔造出来的统一幼苗被连根拔除,所有改革成就都烟消云散。 但是这种意识形态必须狠狠的打压,只要稍有苗头便不遗余力的予以扼杀,在大唐未有能力将倭国彻底吞并之前,绝对不容许其国内有一丝一毫的统一可能。 没有人比房俊更清楚一旦这个国家统一起来,能够迸发出何等恐怖的能量。 房遗则郑重点头:“二兄放心,小弟知道应当如何去做,无论如何,经营利根川乃是重中之重,不会去惹是生非,坏了家族大事。” 房俊欣然道:“你知道就好。” 一旁的房遗直无奈道:“说的是我的事呢,怎地说来说去偏了这么远?” 房遗则很是跳脱,大笑道:“二兄这不是再给我们讲述倭国的形势么,总而言之一句话,大兄你不管是去倭国的任何一地方,哪怕使他们的飞鸟京,随心所欲就好,不必有丝毫忌惮,完全可以横着走!” 房玄龄骂道:“混账小子!” 原本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被这小子一说,就好似一窝子土匪流寇在商议着如何打家劫舍…… 房遗直却满意的颔首:“那就好,等到夏日里的时候,若是时机合适,便去飞鸟京看看,择一处书馆私塾,教授学子。” 他这人最是不耐烦交际应酬,既然自家兄弟已经在倭国开创了偌大的局面,自己已过去就有强硬的靠山,完全不需要去理会那些个乱七八糟的闲事,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他也只是心血来潮而已,说不定什么时候觉得腻烦了就会回来长安,若是在将精力放在那些个应酬之上,实在是不划算…… 房玄龄无话可说。 他很是了解自己的大儿子,说好听的叫做性情耿直,实际上就是一个不谙世俗的榆木脑袋,整日里待在家中说不定迂得更加厉害。能够出去走走增长一些见闻的确是一件好事,虽然就算自己将来百年之后,家中大事也有二儿子操持,定不会让他这个兄长吃亏上当,可若是能够自立一些,起码少拖一些二儿子的后腿。 毕竟二儿子算得上天赋异禀,如今又有时运加成,那注定是要辅佐皇帝开创一番丰功伟绩的,岂能将精力牵绊在家宅之中? 窗外的夜空忽然愈发明亮了起来,原本时不时升起盛放的烟花,也变得密密麻麻,漆黑的夜空犹如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连绵不绝的鞭炮声更是响成一片。 子时到了。 房遗则和房遗义已经迫不及待的起身,兴奋道:“出去放烟花吧!” 他们两个年纪小,虽然深得父亲宠爱,但是彼此之间年龄差距太大,思想也不在一条线上,与父兄们坐在一起一本正经的谈事情就很是拘束,总不说话不太好,但一开口又怕说错话,早就坐不住了。 房俊转头看向房玄龄,笑道:“父亲,要不要一起?” 只是礼貌的问一声而已,毕竟以房玄龄的年龄、身份、心性,一般是不会与小辈掺和这种人近乎于玩闹的事情。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房玄龄只是略微想了一下,便颔首道:“也好,你们放烟花,我在一旁看看。” 他这么一说,原本对放烟花完全不感兴趣的房遗直也笑着说道:“我陪父亲在一旁给尔等掠阵,尔等自管放个过瘾便是!” “哈哈!” 房俊大笑,一家人就是要开开心心才好嘛! 这时候家仆们早已经在院子里将烟花鞭炮都摆放妥当,老管家笑眯眯的走进来,施礼道:“家主,几位郎君,吉时已到,可以放炮接神了。” 父子几个便一起走了出去。 院子里早就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家中上上下下都凑过来看热闹。 老管家和房遗直陪在房玄龄身边,笑着说道:“家主也别怪大家伙凑热闹,这会儿想必整个长安城的人家都在往咱们家这般眺望呢,烟花由咱们家出产,所以都等着看咱们家燃放的烟花。” 这两年,逢年过节的房家便会成为长安城中关注的对象,这不仅仅是因为烟花炮仗乃是房家出尘,故而自家燃放的烟花必定质量一流,更因为房俊这个棒槌不仅爱热闹,更败家,每一回都是可着劲儿的放,花钱如流水一般。 自然万众瞩目。 房玄龄捋着胡子,笑容欣慰而慈祥。 第七百二十七章 恭喜发财 望着二儿子堂堂国公之尊、驸马之贵,却带着两个兄弟好似顽童一般上蹿下跳的燃放烟花炮仗,时不时的大呼小叫,房玄龄没有半分呵斥之心,有的只是浓浓的欣慰与慈祥。 曾几何时,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百年之后,家业门庭无人继承。长子性情迂腐,若是由他当家,迟早被人吞得渣滓都不剩,次子木讷愚笨,不仅难成大器,甚至会给家中遭来灾祸,三子、四子都太小,很难有充足从成长空间。 只要想想自己风光一世,死后去无人可以撑得起这个家,甚至过不了几年便堕落沉沦,连子孙都要遭受厄难,便心忧如焚…… 然而天可怜见,这个速来木讷愚钝的此子却忽然之间就开了窍,功勋一桩接着一桩,不仅得到了陛下的青睐宠信,官职爵位更是青云直上,一转眼的功夫,已经攀至与自己略逊一筹的地步。 房玄龄固然性格谦逊平和,但是这么多年的宰辅做下来,多少名臣名将都在自己面前恭谨服帖,自然难免那么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自得与骄傲。 可自己的儿子却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便取得了如此瞩目之成就,令他骄傲的心里既有着“生子自当如此”的欣慰,又有着一份遗憾——儿子成长得如此优秀,如此快速,他这个当爹的缺少了很多乐趣,起码不能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了…… 怅然若失。 引线被点燃,一支支烟花冲天而起,飞上高高的云端,然后爆裂开来,绽放出一朵一朵绚烂多彩的巨大烟花。这是烟花作坊新进研制而成的新产品,各式各样的烟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在天空之中构成分明的层次感,使得每一朵烟花都不是一个单独的存在,而是组合在一起绽放出更加绚丽的光彩。 不仅房家家眷仆役们惊叫连连,甚至此刻早就在等候房家燃放烟花的人们也都发出兴奋放喝彩。 如今房家燃放烟花,几乎成为长安城的保留项目……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保持在最高点经久不退,盛极而衰,极致的绚烂过后,自然是烟消云散的沉寂。 回到堂中,女眷们已经将煮熟的水饺捞出盛放在盘子里,摆了慢慢的一桌子。 水饺这种的食物出现得很早,三国魏人张揖著的《广雅》记载那时已有形如月牙称为“馄饨”的食品,和现在的饺子形状基本类似。到南北朝时,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 只不过那时的饺子煮熟以后,不是捞出来单独吃,而是和汤一起盛在碗里混着吃,所以当时的人们把饺子叫“馄饨”。这种吃法在一千年后的一些地区仍然流行,如河南、陕西等地的人吃饺子,要在汤里放些香菜、葱花、虾皮、韭菜等小料。 到了隋唐之时,饺子已经变得和后世一模一样,而且是捞出来放在盘子里单独吃。 只不过民间春节吃饺子的习俗要等到明清之时才能盛行,房俊总觉得大年三十儿放完鞭炮之后不能吃一口热气腾腾的饺子就好似少了一些什么,年味儿都淡了许多,故而建议家中年三十的晚上吃一顿。 好吃不过饺子嘛…… 如今他的爵位已经与房玄龄持平,官职更是六部之一的尚书,妥妥的朝廷重臣,地位代表着话语权,所以当他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就连房玄龄都颔首认可下来。 水灵灵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房玄龄拿起筷子,看着一家人齐齐整整团团围坐,遗憾的是孩子们已经熬不住困意去睡了,便先夹了一个饺子放在碟子里,说道:“开动吧。” 瞬间热闹起来。 女人们都有些熬不住,所以快速吃完便下去歇息,她们不需要守岁,所以各自回房去睡觉。 只剩下爷们儿依旧慢条斯理的吃着。 房俊建议道:“父亲,喝一杯?” 爷们儿是要守岁的,不能睡觉,长夜漫漫不妨边吃边聊,也能消磨时间。 房玄龄道:“也好。” 房俊便吩咐奴仆婢女去烫了一大壶黄酒,又炒了几个小菜,父子几个便围着桌子边吃边聊。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大抵是因为过年,气氛很是喜庆,就连素来面对父亲打怵的房遗则、房遗义两个小子都放开了一些,尤其是房遗则试探的说了几个笑话,发现父亲并未喝叱,反而捋着胡须笑得开心,便彻底撒开了欢儿。 气氛很是温馨。 夜漏更深,幸福的相处总嫌时间太短,不知不觉之间,更夫已经敲响了五更的梆子。 父子几个喝了足足两大壶黄酒,这会儿方才撤去酒席,各自回房。 都要收拾洗漱一番,换上新衣,房玄龄要和卢氏坐在堂中接受家中以及外头的亲朋故旧前来拜年,房遗则、房遗义要出去给别人家的长辈拜年,而房俊则换了整齐的官服,出门坐着马车来到承天门外,等候参加贞观十八年的第一场大朝会。 ***** 此时天仍未亮,没有多少风,但正值隆冬,寒意逼人。 承天门的门阙上高高挂着一溜大红灯笼,照得城墙下的广场倒也亮堂,前来上朝的朝臣们各自下个马车,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小声的说着话儿,时不时的有笑声传出。 房俊刚刚下了马车,四处看了一眼,见到李道宗与马周在不远处一左一右站在太子李承乾的身边说话儿,旁边更围拢了不少官员,便信步走了过去。 身边不时有人鞠躬致意,笑着说道:“下官见过越国公,新年如意。” 房俊便不得不停下脚步,笑着回礼,来了一句:“恭喜发财。” 对方愕然…… 这年头商贾的地位很低,虽然没达到明清两朝极力压制的地步,却也上不得台面,固然钱财大家都喜欢,可是张口言利却是要被嘲讽讥笑的,所以房俊张嘴来了一句“恭喜发财”,实在是出乎预料得很。 房俊看着对方僵住的脸,对自己的恶作剧很是满意,哈哈一笑,继续往前。 他如今官职爵位实在是太高,虽然兵部尚书的职务被停职了,但宫里已经传出消息,新年过后衙门开门,便会官复原职,而且陛下一旦御驾亲征,太子监国,他必然是辅臣之一。 这等身份地位,谁能不上赶着巴结? 于是乎,距离太子那边短短的三十余米距离,走走停停耗费了半炷香的功夫…… 好不容易到了近前,先施礼道:“微臣见过殿下,祝殿下新春越快,心想事成。” 李承乾面露喜色,这吉庆话儿的彩头也不错,便笑着颔首:“越国公也新春快乐,彼此彼此。” 房俊又与李道宗、马周以及周围官员们分别见礼,然后才看着李承乾,笑问道:“新春佳节,万象更新,不知殿下是否打算包几个红包,给微臣们赏赐下来,也让臣等沾一沾殿下的喜气?” 新年分发红包古已有之,多是长辈包给晚辈,皇帝也会在新年的时候有赏赐颁下,基本上朝中大臣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份,但是跟太子殿下讨要红包,却是新鲜得很。 李承乾被他这一手弄得猝不及防,可到底是堂堂太子,岂能小气? 只得说道:“今日起得早,并未有所准备,明日孤在东宫设宴,必定备下红包,来着有份!定要让诸位满意。” 如今得益于房俊,东宫的财政很是改善,李承乾说起这话也是财大气粗得很。 一众官员登时喜上眉梢,红包什么大家自不会在乎,都是不差钱的,可是能够趁机拉近和太子的关系,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便纷纷凑趣说一些喜庆话儿,气氛很是热闹。 晋王即便有李二陛下的支持,可说到底太子依旧是名正言顺,有着名分大义,再加上房俊、马周、李道宗、李孝恭、李绩、程咬金这些个实力派力挺,如今在朝中的声势正盛,完全盖过了唯有关陇支持的晋王。 第七百二十八章 正旦朝会 争储的局势很是微妙。 太子占据了大义名分,得到朝中绝多数大臣的支持,实力自然雄厚。晋王只有关陇的支持,且关陇内部不靖,时刻都有分裂的危险,实力早已今不如昔,导致晋王完全处在下风。 这一点从晋王亲身入主兵部,却得不到关陇有力的支持便可见一斑,今日的关陇贵族们,已然是有心无力。 可问题在于这天下是李二陛下的,以李二陛下的威望足以震慑群臣,只要他铁了心的扶持晋王,所有的反对怕是都做不得数。 别说什么“废长立幼”“动摇国本”这样的话语,从晋阳起兵之初便一直征战在最前线,为帝国之诞生立下赫赫功勋,然后又从玄武门的血火之中拼杀而出坐拥天下,李二陛下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他本身就是大唐之“国本”,只要他在,帝国就绝对不会乱。 帝国之一切,皆可乾纲独断。 他要废黜太子,固然有人敢口头上,可谁敢少有异动? 所以最终储位之归属,依旧只在于李二陛下心念之间…… 当然,也不是因此就认为李二陛下可以为所欲为,废长立幼的后果是他必须要考虑到的,玄武门之变固然算是他李二的人生巅峰,可对于李唐皇族来说,已经坏了宗祧承继的规矩,如果自己再废长立幼将晋王推上皇位,那么久不得不在将来承受由此而带来的恶果。 嫡长不能确定储位之地位,才能亦不可保证太子之名义,这个九五之尊的皇位全看皇帝的心意谁属,甚至是可以凭借计谋、手段与力量去谋求的…… 可以想见,一旦这个恶果发生,李唐皇族的子子孙孙将会因为皇位的归属世世代代伴随着杀戮与鲜血,手足相残、兄弟阋于墙,甚至父子残杀、血脉相绝……直至大唐倾覆、李唐皇室绝嗣的那一刻。 孰轻孰重,如何取舍,想必李二陛下心里很是纠结彷徨,无论任何一个决定,都需要长久的思量与权衡,饱受煎熬。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一切也正是他自己自找的…… ***** 承天门前,晋王姗姗来迟,刚从马车上下来,便有不少关陇出身的官员迎了上去,鞠躬施礼,连声道喜。 新春佳节,见了面总是要说上几句喜庆话儿的,即便此刻太子那一边围拢了大批官员,形势相比之下晋王这边略显寒酸…… 李治一身官袍,青涩的脸上少了几许稚嫩,却依旧清秀俊美,令人如沐春风,连连拱手一一致意,笑吟吟的似乎完全看不见太子那边的情况。 很快,承天门外的广场上便出现了有趣的一幕,太子身边聚拢了大批官员,晋王这边人数也不算少,另有一群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离得稍远,这是不愿意掺和进争储之中的中立派,而在门洞一侧还有一群人束手而立、奇装异服,是前来参加正旦大朝会的各国使节…… 个有立场,泾渭分明。 到了卯时初刻,随着三声鼓响,承天门缓缓打开,一队顶盔掼甲身形剽悍的禁军从门内小跑而出,到了门前一分为二,分列大门左右,一个个挺胸凸肚,手按着腰间横刀刀柄,气势雄浑,杀气腾腾。 文武大臣们见惯不怪,而那些番邦使节却被这股气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俯首帖耳,连大气都不敢喘。 唐军速来跋扈,骁勇善战,他们无论北疆西域亦或是东瀛南洋,面对番邦异族之时少有忤逆便大开杀戒,这些人哪怕未曾经历过唐军的杀戮,却也对此耳熟能详,此刻就站在大唐帝国的中枢太极宫门前,岂能不心惊胆颤,被大唐煌煌天威所震慑? 稍后,内侍总管王德与两名太监从承天门走出,宣读陛下谕旨,请诸位大臣以及外国使节入宫召开大朝会,然后转身,文武大臣分成两列,紧随其后鱼贯进入承天门。 外国使节则在鸿胪寺官员组织之下,随后跟上。 此时天色尚未明亮,夜幕深沉,太极宫里却张灯结彩,宛如白昼。无数灯笼悬挂在墙头、门楣、树枝上,照得整座皇宫一片明亮,到了太极殿前的广场,更见到沿着广场无数的灯笼点燃,偌大的广场亮亮堂堂。 前行数步,目光顺着一阶一阶的汉白玉石阶往上看去,太极殿巍峨伫立,屋脊、廊柱都挂满了灯笼,流光溢彩辉煌明亮,仿若九天宫阙。 不少外国使节何曾见到过这等辉煌气象? 心中敬畏交加,甚至当即跪伏在地,口中说着各自的语言,尽情展示着对大唐的无限尊崇与敬畏。 煌煌天威,威严如岳。 这就是天下第一强国的气象啊! 文武群臣分成两列,沿着太极殿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两侧拾阶而上,到了台基的上面,便见到太极殿大门洞开,里边燃着无数儿臂粗细的蜡烛,烛光灼灼,梁柱上铮亮的油漆彩绘被烛光照耀得煜煜生辉,地上平整光洁的金砖更是反映着烛光,宽大高阔的大殿内愈发显得威武堂皇。 文东武西,依照爵位分别站好,最前两排的官员都有一个垫子,待会儿觐见陛下之后可以落座,最后进来的各国使节就只能紧张而仓皇的站在门口左右,想要坐是肯定没地方的。 再大唐,所有的外国人都是二等国民,即便当初强盛如西突厥,亦不曾有过与唐人相提并论的政治资格。 至于“异族优先”,“超国民待遇”,简直闻所未闻。 哪一个官员若是敢于异族番邦有所优待,那么必须先要承受御史台的弹劾,然后等着全国上下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的狂喷…… 泱泱华夏,自三皇定国、五帝开疆,便自诩天下正统、礼仪之邦,纵有异族入侵,亦当健儿奔赴国难、宁死不屈,燹骨成丘、溢血江河,最终驱除鞑虏、还我河山!数千年巍巍山河,洒便了汉家男儿之血泪,却始终不曾俯首谄媚、甘为牛马。 …… 待到卯时三刻,李二陛下方才一身盛装,头戴冠冕自后殿走出,于全体大臣注目之下端坐于御座之上。 文武大臣齐齐鞠躬施礼,一揖及地,朗声道:“臣等觐见陛下,陛下鸿福天年,帝国万寿无疆!” 李二陛下洪声道:“诸位爱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 见礼之后,前面几排有座位的大臣捧着笏板纷纷跪坐在垫子上,后面官爵不够的官员就只能束手而立。 至于番邦使节,早已经被这惶惶威严吓得心惊胆颤,连头都不敢抬。 李二陛下今日显得很是兴奋,大抵是新年新气象,心情很是不错。正旦大朝会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一个朝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要召见外国使节,赏赐年礼,也会接受藩国之国书,对其国君、太子等等予以册封,算是正式得到大唐之认可。 至于军国大事,却是不会在这等场合上讨论商议的。 说不上什么封建集权,从古至今华夏人在漫长的历史之中早已经试验过无数的政治体制,却发现军国大事从来都不能集思广益、众志成城。越是重要的事情就越是要集中讨论,甚至由皇帝乾纲独断,什么少数服从多数根本就行不通,因为大多数人都限于见识、能力,并不能真正对一个问题给出正确的解答。 将问题集中起来予以解决,这才是正确的方式…… 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之上,兴致高昂的讲述了一番帝国之现状,尤其是“忆苦思甜”了一番。当说起当年帝国初立,举国维艰,全国上下都勤俭节约共克时艰,就连文德皇后的裙子都盖不住脚面的时候,难免唏嘘无限。 殿上群臣都感念文德皇后之贤淑端庄,此刻难免一个个红了眼圈儿,倒也情真意切。 第七百二十九章 番邦使节 然后李二陛下又说起如今大唐之繁盛,仓库之中米粟满仓,府库之中串铜钱的绳子都快烂掉了,百姓安居乐业,军队无往不胜,又是一番感慨激昂,满面红光。 千年未有之盛世,在他的手中缔造,亿兆百姓因此受益,青史之上自然难免褒奖,身为一个皇帝,有此成就又岂能不得意一番? 大臣们自然又是好一番歌功颂德,虽然难免有所谄媚,却也算不上离谱,政治正确嘛,古往今来,概莫除外。 这等日子里若是非得要仗义执言、直言进谏,给李二陛下填填堵,那可当真是找不自在。 魏徵已经死了,出他之外,放眼朝堂再无这等头铁之人…… 李二陛下最是喜欢正旦大朝会上这个番邦蛮国竞相歌功颂德的环节,看着眼前跪伏于地的外国使节口中呼着“天可汗”,满脸敬畏谀词如潮,使得他打心眼儿里感受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成就感。 至于自己的这些个大臣,一个个的都自诩世家望族、诗礼传家,即便心里千肯万肯,嘴上却很少说出这等肉麻的话语,也就房俊那厮时不时的不要脸皮吹捧自己一番,偏偏自己听上去还总觉得这厮是在讽刺自己…… 外国使节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带来了各自的祝福,更有各式各样的贺礼,李二陛下将祝福与贺礼悉数收下,自然也要予以回礼。 以往李二陛下觉得大唐富庶繁华,乃是天下宗主,面对人家万里而来岂能小气呢?所以赏赐颇丰,这可是自汉朝以来一以贯之的规矩,用丰厚的赏赐来彰显中原王朝的正统地位和繁华富庶。 结果前两年因此受到房俊的鄙夷,说什么“自诩宗主之国,以民脂民膏彰显个人之功德”,还说什么“其国国小民寡,上下不通,多有冒名顶替者,其国甚至不知出使者何人,无非借此名义前来进贡,以图丰厚之回报,长此以往,则天下景从,竞相效仿,视我大唐为其钱囊”…… 可把李二陛下气得不轻。 然而生气之后仔细思量,却也不得不承认房俊之言的确有理。大唐倒是不差那么些赏赐的钱财货殖,问题是自己固然能够从中得到番邦认可的成就感,可若是这些蛮夷之辈当真冒名顶替,事实上其国根本不曾派遣他们来长安朝贺,那么回去之后势必嘲笑唐人愚蠢,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能接受的。 于是乎,勒令鸿胪寺将以往的赏赐标准狠狠往下降了不止一筹,仅仅比番邦进贡的价值多了一倍左右。 这个年代的交通非常不便,尤其是西域、北疆的小国非常闭塞,万里迢迢来一次长安极其艰难。人家带着各地的土特产兴致勃勃的来到长安,原本指望着能够大发一笔横财,可是到头来只得到一倍的赏赐,算一算采购“贡品”的成本,再加上沿途的靡费,搞不好还得赔钱…… 结果便是逢年过节前来长安朝贺的番邦小国之数量一下子腰斩,连往常的一半都不到…… 尴尬肯定是非常尴尬的,曾几何时,李二陛下以为天下邦国数百,尽皆逢迎大唐为宗主,共呼大唐皇帝为“天可汗”,自己之功绩远胜秦皇汉武。如今陡然之间发现原来其中尚有不少滥竽充数者。 不过也正因如此,如今常年来长安进贡者,皆是实打实的大唐藩属之国,使得大唐的对外政策能够有的放矢,不至被带偏了去。 李二陛下端坐御座之上,姿态优雅、笑容和煦,却又保持着天朝上国“天可汗”的威严,接受着番邦使节的朝贡。 正自享受着这等尊贵无上之荣耀,忽然被一阵哭声给惊醒…… 之间一众番邦使节当中,又一人头戴白斤、身穿白袍的使节跪在人群当中,放声大哭。 满殿群臣都给吓了一跳。 今日乃是新春之始,正逢佳节,你个番邦使节跑到太极殿上来哭丧,不想活了? 大臣们倒还矜持,没有出言喝止,想要看看这人到底什么情况,朝堂两侧站立的内侍却忍不住了,王德当即大喝一声:“何方使节,居然嚎哭于太极殿上,于君前失仪,来人,将其轰出去,交由鸿胪寺彻查!” 两名身材高大的内侍便冲了过去。 那人奋力挣脱开内侍的手掌,大声道:“皇帝陛下,在下乃大食国之使节,国家倾覆,主上蒙难,不得不远渡重洋来到大唐,恳请大唐皇帝陛下念在两国邦交,出兵助我主上复国!” 房俊这时候急忙起身站起,先将那两个内侍喝止,然后对李二陛下施礼道:“陛下明鉴,此乃大食国之使节盖迪尔,其主是大食国的哈里发。先前微臣曾经与其互有通商,从大食国贸易得来优质战马,如今其主遭受逆臣屠戮,不慎亡故,国家亦被奸贼窃取,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来到大唐求援。此前已经将其幼主之国书递交鸿胪寺,道明原委,今日想必是得见天颜,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故而君前失仪,恳请陛下宽宥。” 他事先已经跟盖迪尔说好了,这件事他会寻取合适的机会向李二陛下谏言,却没想到这厮倒是救主心切,居然在太极殿上大哭起来,以此来吸引李二陛下的注意…… 李二陛下顿时动容,非但没有怪罪盖迪尔的失仪之罪,反而温言问道:“大食国内,居然有奸贼狂悖如斯?当真是天理难容!今日大朝会,不便商谈细节,待到朝会之后,朕当召集群臣仔细商议,必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对于皇帝来说,什么人情道义、对错良善皆可丢在开外,唯独在乎“正朔”这两个字。 一般来说,只要非是敌对之国,若是其中一方国内有奸贼造反危机皇位,另一国都会出兵相助,剿灭叛逆。 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正朔”这二字。 咱们打生打死的不要紧,我死了,我的儿子即位,你死了,你的儿子即位,这皇帝的宝座始终在咱们的血脉之间传承,谁生谁死并不重要。 然而若是你这个正统的皇帝被推翻,就代表着逆贼可以成功谋取皇帝之位,这或许就会给予自己国内那些个心怀叵测之辈以遐想,说不定就会起兵作乱以效仿之…… 大家既然都是皇帝,那么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那些个逆贼明白,犯上作乱只有死路一条,绝无成功之可能! 所以一般只要别国的“正朔”受到威胁,从而发出请求,另一国大抵都会出手相助。 今天帮的是别人,实际上帮的或许就是自己…… 盖迪尔当然明白这个时候不是自己多嘴的时候,之所以嚎哭当场,是害怕大唐朝廷不重视自己,所以才冒险来了这么一出,听到李二陛下的话语,当即感激涕零,连连顿首:“外臣无状,冲撞了皇帝陛下,罪该万死!既然如此,那外臣就暂且等候,先知的子孙,永远不忘大唐的深情厚谊!” 这才起身,恭谨的束手站在一旁。 李二陛下又闻言抚恤了几句,见到房俊也退回自己的班列,示意朝会继续进行。 一个头挽发髻、五短身材、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穿了一身宽大的袍子,瘦削的身躯使得衣袍晃晃荡荡,此刻走上前去,拜伏在李二陛下面前,恭声说道:“在下乃是倭国使节苏我日向,此行带来了天皇为皇帝陛下准备的贺礼,祝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大唐帝国繁荣昌盛!同时,也代表倭国天皇,恳请大唐能够出兵驻守倭国,帮助倭国镇压叛乱,统一过境,则倭国愿意割让筑紫岛,与大唐世代通婚、永为藩属!” 此言一出,大殿上顿时一静。 房俊双眼微微眯起,瞅了苏我日向一眼,心底泛起狐疑……驻守飞鸟京的刘仁愿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七百三十章 国家利益 大唐对于土地的需求绝对称不上贪婪,毕竟大唐幅员辽阔阡陌纵横,洞庭、岭南、蜀中等等水量丰沛之地尚且未能完全开发,即便拥有了更多的土地可没有那么多人去耕种,长久撂荒,用不了几年又得被蛮夷们抢走,何必去满天下的跑马圈地,抢占了又不能长久占据? 西域因为有着丝路,连通了东西方的贸易,这是帝国之根本,所以无论花费多大的气力都要将其占据,并且固守,这是经济需要。漠北素来是蛮族聚集之所,动辄便有骁勇善战的蛮族崛起,进而威胁到帝国北疆,所以在能力所及之下将其设置都护府予以管辖,可以控制蛮族的发展遏制其壮大,这是战略需要。 辽东亦是如此,广袤的土地却常年苦寒,谁愿意到这个地方来耕种?之所以隋唐两朝的皇帝都念念不忘要征服高句丽,为的乃是趁其羽翼未丰之前将其扼杀,免得以后强盛起来威胁到华北平原一带的农耕经济,甚至更进一步牧马黄河,动摇帝国之根基。 至于倭国……那破地方就算是占了又有什么用? 多山多水少平原,耕地没有几亩,常年台风地震,根本就是鸡肋一般的存在…… 故而大唐对于倭国的战略,只是控制其国内各股势力分庭抗礼,使其不得统一,更不能发展壮大,这就足够了。 对于侵占其国,朝野上下完全没兴趣,看不入眼。 朝堂上有些寂静,谁也没料到倭国居然提出这样一个请求,看似合情合理且能够彰显大唐的大国风范,但是实际上却违背了大唐的国策,很是不好措辞拒绝。 而且如今的倭国尽皆在水师的掌控之下,事实上与国内并无太多干系,国内想要插手也不得其法,除非宁肯得罪房俊。 最为重要的是,大家都了解李二陛下的为人,这位皇帝陛下有着成百上千种优秀的品格,但是唯有一样令人担忧,那就是好大喜功…… 至此新春佳节,东征在即高句丽覆灭只在反掌之间,万一李二陛下心里想着将倭国正式纳入藩属之国,以此来提升他的功绩,那可怎们办? 同意了倭国的请求,势必会损失水师的利益,得罪房俊。 若是拒绝,又有可能冒犯了李二陛下“再建新功”的兴致,万一被皇帝认为损害了他的历史功绩,更加会被迁怒…… 所以大家都只能保持缄默,不敢随意发表意见。 然而大家都可以沉默,房俊却不能。 他也想到了李二陛下好大喜功的个性,万一一时兴起答允了苏我日向的请求,那可就没有退路了。 趁着李二陛下尚在沉思的当口,赶紧起身,出班启奏道:“陛下,吾大唐之国策,素来不干预别国内政,哪怕只是蕞尔小国,亦一视同仁,绝不妄加凌辱,甚至有义务助其保持领土、主权之完整。” 此言一出,大殿上的外国使节纷纷颔首,交口称赞。 这还真不是歌功颂德溜须拍马,大唐的这个国策对于他们这些个小国家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好处,否则以大唐之强盛,若是贪图他们的土地人口,只需大军陈兵国境线上,他们就得乖乖的投降,老老实实的将土地女人财富双手奉上,否则战事开启,他们就是举国皆亡的结局。 而大唐非但不觊觎他们的土地人口,甚至当他们遭受欺辱和外地入侵的时候,还可以向大唐求助,虽然想要求得大唐的支持甚至派兵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到底自己的国家还在啊! 当然,任谁都知道倭国之所以乱至如今之程度,天皇一脉几乎断绝,苏我氏趁乱崛起,这背后肯定有大唐的手尾,但毕竟在道义上大唐始终保持中立,这就已经足够了。 这也是大唐能够获得举世承认为宗主的最重要原因。 似突厥人那般只知道烧杀抢掠,有什么威望使得大家臣服?当然,若是突厥人杀到门前钢刀加颈,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不能眼睁睁的等死吧…… 房俊续道:“陛下,倭国皇位之传承,乃是其内政,大唐不便干预。大唐之义务只需要保持飞鸟京之驻军,并且供给苏我氏必要之援助,如此足矣。若是插手其内政,难免被旁人误解为大唐贪图倭国之土地,与我大唐之威严不符。” 飞鸟京之驻军,任务只是保持苏我氏不被天皇余脉联合起来剿杀,能够以倭国实际掌控者的名义予以存在,进而与其余封国始终保持敌对,这就足够了。 最重要的是,水师分兵驻守飞鸟京与大唐派军队予以支持,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一旦大唐答应了这个苏我日向的请求,派兵保护苏我氏的政权并且昭告天下,那么苏我氏便会成为大唐的盟友,这会使得苏我氏的威望陡然增大,不少尚在观望或者中立的倭国封国便会彻底的投靠过去,使得苏我氏实力暴增。 当苏我氏获得了实力的增强,再去对其余封国发动征服作战,搞不好当真就有一统倭国诸岛之可能。 这是与大唐的国策严重违背的,更会极大的损害大唐在倭国的利益…… 总而言之,大唐只需要保持倭国目前的局势就可以了,左右逢源挑拨离间,使其长时间处于混战之中,而不能公然支持其中的一方势力,使得获得巨大的声望加成。 等到将来不断的有遗民前往,加上持之以恒的文化殖民,哪怕不能够将倭国诸岛变成汉人的土地,也必定使其成为汉文化的一部分。 打打杀杀有什么用? 又不能当真将倭人屠戮殆尽斩草除根,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民族精神,还不如潜移默化之间将其同化…… …… 事实上,李二陛下的想法当真如房俊多担心的那般。 即便朝野上下对于倭国再是不屑,那也是一个比高句丽还要富庶强大的国家,若是能够使其成为大唐之藩属,世代天皇皆要接受大唐帝国的册封才能予以登基,那对于大唐的名誉加成不可估量。 不过房俊一席话使得他的野心不得不暂且收起来,毕竟倭国可以说是房俊一手打下来,并且实际控制至今日,他不能完全无视房俊而对倭国做出决断。 臣子忠于帝王,愿意为帝王披肝沥胆死而后己,但帝王也要对臣子予以足够的尊重与爱护,若只是单方面的索取,结果很可能就像隋炀帝那般,大好局面一朝尽丧,直至众叛亲离。 压下心底对倭国的蠢蠢欲动,颔首道:“越国公之言甚是有理,吾大唐尊重任何一个国家,无论大国小国,其主权皆在大唐的保护范围之内,却绝对不会肆意插手。” 一众外国使节激动得不行,纷纷跪地叩拜,大呼万岁。 这可是大唐皇帝在太极殿里做出的承诺,意味着从此之后除非大唐愿意背负一个出尔反尔的名声,否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去染指别国的主权。 这些年被大唐覆灭的国家有多少? 大大小小的怕是都数不清了,眼下虽然依旧苟延残喘,可是在大唐兵锋威胁之下,谁知道会不会睡一觉起来大唐铁骑就已经破城而入,宣布占领了他们各自的国家? 有了这个承诺,大家依旧还能各自为政,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怎么能不高兴呢…… 苏我日向明显有些不甘,却也不敢多说,只得谢恩之后推向一旁。感觉到有人似乎看着自己,他抬起头左右张望,正好碰见房俊目光灼灼的看过来,心里有鬼的他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不敢与房俊对视。 房俊心底的疑惑愈发深重了。 如今镇守飞鸟京的乃是刘仁愿,自己清清楚楚的向他阐述过皇家水师的立场,苏我氏上下也知道自己绝对不肯帮助他们统一倭国,那为什么苏我日向还要前来长安当着李二陛下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 或许,这其中刘仁愿做了什么也未可知…… 第七百三十一章 少女情怀 冗长的大朝会终于结束,房俊阴沉着脸心事重重的走出太极殿。 倭国的形势到底如何,他其实并不太在乎。历史上这个时期的倭国也并不强盛,虽然已经有了皇权集中的雏形,但是倭国天皇在往后很长的时间内也只是一个象征的符号,并未掌握真正的权力,国家实力更是长期赢弱。 这要到织田信长横空出世,然后丰臣秀吉与德川家康在他的基础上统一倭国,才算是奠定了倭国的崛起之根基。 如今距离那段历史实在是太久了,谁也不能保证一直将倭国控制在分裂的状态,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但是刘仁愿的心态却影响甚大。 房俊是打算将利根川一带作为房家以后的基地去开发建设的,若是负责驻守倭国的刘仁愿转变了立场,那么利根川就很难保持孤悬世外之地位,说不定还会遭受重点打击…… 不过这个时候还不能回去找苏定方商议对策。 因为大朝会结束之后,李二陛下会在皇宫之内设宴款待文武群臣以及外国使节,这是新年的第一场宴会,除非万不得已的理由,否则绝对不能缺席。 而且按照规矩,宴会之后李二陛下还会在御书房召开一次会议,与会的包括诸位宰辅、六部尚书、军中大佬,展望新年确定国策,定下未来一年之内的具体目标…… 一大群人从太极殿出来,绕过广场一侧的小门,沿着一条小路向着后边的两仪殿走去,那里是宴会召开的地点。 只不过刚刚绕过一处偏殿,走在红墙黛瓦之下,便见到一侧的一道小门儿前站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内侍,见到太子身后的房俊时候顿时眼睛一亮,上前施礼道:“奴婢见过越国公,奴婢乃是晋阳殿下寝宫的内侍,吾家殿下命吾等在此等候,请越国公移驾殿下寝宫,有要事相询。” 一众大臣纷纷侧目,瞅了一眼这两个内侍,有看着房俊,一个个的心里难免醋意翻涌。 谁不知道晋阳殿下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 而且这位小公主是绝对能够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能够与晋阳公主处好关系,若是平素为官之时不慎犯下什么错误,对景儿的时候得到小公主美言两句,很可能就大事化小了……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晋阳公主自幼与房俊亲近,这等关系却是羡慕不来的。 大家脚步未停,只是好奇的看了看,便继续往前走。 李承乾却停下脚步,没有紧蹙,看着两个内侍,想要教训两句,但是张了张嘴,觉得此地并非说话的地方,故而只是对房俊说道:“看看兕子那边什么事情,尽快到两仪殿来。” 房俊应道:“喏。” 李承乾心事重重的抬脚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的却是如今兕子也老大不小了,进来已经有不少皇亲勋戚跟父皇提及兕子的婚事,若是依旧这般不避嫌疑,恐怕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累及兕子的名声。 只是这等事跟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说起,未免有些尴尬,还是回头叮嘱房俊一番,让他尽量避免一些为好…… 房俊不知李承乾心里想法多多,他自己倒是不以为意,以为晋阳公主当真有事询问,便随着两个内侍进了小门儿,七拐八拐的绕过了几座殿宇,来到晋阳公主的寝宫。 到了门口,已经有侍女等候在那里,伺候房俊脱去鞋子。 房俊踩着热乎乎的地板进了殿内,一阵诱人的香气便钻进鼻子,四处张望一下,便见到靠窗的地方摆放了一张矮几,上头精致的几样小菜,一壶老酒,还有一碗晶莹的白米饭。 晋阳公主略施脂粉,精致的脸蛋儿喜气洋溢,一袭式样简单的百褶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正跪坐在矮几前冲他招招手,脆声道:“姐夫快来,酒菜刚刚好!” 房俊一脸疑惑的走过去,跪坐在她对面,奇道:“殿下不是有事相询么?” 晋阳公主将一双筷子放在房俊面前的碟子上,巧笑倩兮:“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昨夜熬得晚了,早晨起来的时候没胃口,这会儿便有些饿了,让人备下了膳食。不过想到姐夫卯时不到便赶到宫里上朝,一定也是饿的狠了,便让人去喊了你过来一起用膳。” 房俊瞅着矮几上的菜,笑道:“陛下已经设宴款待群臣,岂会饿着了?” “御膳房每年大年初一天不亮就起来准备酒宴,这会儿都已经将近午时了,再是好吃的酒菜都已经冷透了,吃下去对身体不好。” 晋阳公主细声细气的说着,然后用筷子夹起两块鱼肉放在房俊面前的碟子里,又拿起酒壶给房俊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浅浅的一小杯,秀美的眸子里满是光彩,兴致勃勃道:“姐夫快吃,吃饱了去两仪殿装装样子应付一下就好。” 房俊心里多少感到有些不妥。 今日上朝的可不仅仅是自己,别的驸马就不说了,起码太子、魏王、晋王都在,晋阳公主备下膳食却单单喊自己过来用膳…… 瞅了一眼晋阳公主,这丫头明显兴致很高,秀丽的脸蛋儿上染着淡淡的红晕,笑容明媚气质出尘,心里便泛起一丝异样。 赶紧正了正心神,拿起筷子,笑道:“那微臣就多谢殿下赐宴,却之不恭了!” 晋阳公主笑得眉眼弯弯:“爱卿不必客气,快请用膳吧,哈!” 说着,还调皮的举起酒杯,一本正经道:“来来来,本宫敬越国公一杯,祝愿越国公新年如意,万事顺心!” 房俊好笑,也举起酒杯,回敬道:“微臣也祝愿殿下笑口常开,顺心遂意。嗯,殿下如今已到了及笄之年,但愿能够择一良婿,恩爱携手举案齐眉,一生一世无忧无虑。” “哼!” 晋阳公主咬了咬嘴唇,白了房俊一眼,一仰头便将杯中酒饮尽。 “嘶……好辣好辣!” 明显不常饮酒的小丫头被酒味辣得吐出香舌,赶紧夹了一口菜放进口中咀嚼,一张脸蛋儿愈发显得酡红诱人。 房俊哈哈一笑,一口干了杯中酒,端起一旁的白米饭,稀里呼噜的吃起来。 一大早的起来,担心大朝会不知何时结束,所以也不敢吃东西,唯恐半途的时候内急,这会儿正是饿得前腔贴后背,也不客气,大口吃喝起来。 晋阳公主便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隔三差五的吃一口,大多时候都是在往房俊的碗碟里布菜…… 因担心李二陛下那边有什么讲话之类的形式,也不敢多呆,喝了几杯酒吃了一碗饭,喝了一口茶水便赶紧起身告辞,匆匆出了晋阳公主的寝宫。 到了外头,在内侍带领之下朝着两仪殿的方向走着,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 放在以往,晋阳公主这等行为他只会认为是体贴自己,毕竟小丫头等同于自己看着长大的,感情非是一般,相比别人亲近一些也是理所应当。可如今小丫头已经到了及笄之年,皇家的公主到了这个年岁久开始有专门的嬷嬷教授男女之道,所以绝无可能依旧如以往那般单纯。 正如李承乾所言那般,已经有人提及晋阳公主的婚事了,若非自己威胁着孙思邈以晋阳公主身体孱弱不宜成婚过早为由欺骗了李二陛下,怕是这会儿晋阳公主的婚事早就已经提上日程了。 但是无论如何,女孩子到了及笄之年哪怕不立即成亲,也得将婚事给定下来,否则拖得太久,就坏了规矩,影响不好。 而晋阳公主对待自己这般另眼相看,房俊很难不去往男女之情上头想,难不成这小丫头对自己起了情愫?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 天地良心,他再是禽兽也不至于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动什么歪心思,更何况自己与长乐公主之间若有若无的事情已经惹得李二陛下暴跳如雷,若是再招惹了晋阳公主…… 真以为李二陛下提不动刀了? 第七百三十二章 大国战略 房俊心情惴惴的来到两仪殿,发现宴会已经开始,门口的内侍见到他赶紧将其领进大殿,找到他的位置。 太子李承乾就坐在这一桌,抬眼瞅了瞅房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亲自执壶给房俊斟了一杯酒。这等亲昵的举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愈发凸显了他对于房俊的信赖与亲近。 房俊诚惶诚恐:“微臣不敢当。” “呵呵,有什么敢当不敢当?孤虽然身为太子,却也没有那等睥睨天下的气魄,与众位爱卿很是亲厚,大家相处起来愉悦一些,各自轻松。” 不得不说,李承乾如今给自己的定位非常适合。 他自己本就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装不来李二陛下的威严与霸气,与其弄得不伦不类惹人轻视,还不如干脆就以一副平易近人的面貌示人。 虽然缺乏了几分帝王之气,可是又有几个大臣愿意成天面对深沉霸道乾纲独断的皇帝?所谓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效力君王虽然最是荣耀显赫,可是同样风险太大,动辄有倾覆之祸,若是皇帝的性子柔软一些,不那么杀伐决断,换个角度来看未必就是坏事。 毕竟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与其稍微犯错就被严厉惩处,那么性子绵软的一些的皇帝或许就能够有商有量,不至于毫无转圜之余地…… 李道宗便在一旁笑道:“殿下宅心仁厚,最是体恤臣下,慈悲之心感天动地,能够追随殿下,实乃吾等之幸也。” 马周也道:“殿下平易近人,虚心纳谏,确有贤王之风。” 李承乾心底的忧虑也淡了几分,笑呵呵的招呼大家一起用膳。 房俊举杯,大家一起敬了李承乾一杯,然后夹了一口菜,发现果然这些看上去色相极佳的菜肴都已经冷掉了,吃在嘴里味道不美,动了两口装装样子,便放下了筷子。 这等宴会注重的是形式,彰显皇帝陛下仁爱群臣,自然是形式大于实用,大家坐在这里也都是装装样子,即便腹中饥肠辘辘,也实在是吃不下几口。 倒是李二陛下坐在主位谈笑风生,与一众老臣觥斛交错,兴致很高。 小半个时辰之后,酒宴方才结束,继而李二陛下摆驾政事堂,召开新年第一次政事堂会议,没有资格进入政事堂参豫政事的官员便纷纷出宫回家,外国使节也都返回鸿胪寺,由鸿胪寺卿按照其各自携带的贺仪予以回馈御赐的礼品,并且出具关防文书,使其在回家的道路上尽可能的得到一些优待…… 政事堂内,地龙烧得滚热,热茶都已经沏好摆放在桌子上,以皇帝为首的众人浩浩荡荡进来,各居其位。 大家喝着茶水,随意聊了几句,气氛比以往的时候轻松得多。 李二陛下饮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之后敲了敲桌子,众人瞬间一静,纷纷正襟危坐,一脸肃然。 李二陛下这才说道:“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贞观十八年应当是我大唐蒸蒸日上、绚烂璀璨的一年,文治武功都将攀上一个新的高峰,不敢说什么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但是至少要开创一个自秦汉以来都前所未有之辉煌盛世!百年之后,青史之上亦当留下这样一段佳话,后世子孙谈及,每每心向往之,不胜憧憬……朕与诸君共勉。” “陛下万寿无疆!臣等宣誓效忠,死不旋踵!” 众位大臣纷纷起身,一揖及地,大声宣誓。 “很好!诸位快快入座。” 李二陛下心情很好,瞅到了第二排的房俊,便随口问道:“先前大殿之上,大食国使节恳请大唐协助其主反抗逆贼,与大唐继续保持商贸往来,朕并未给予一个清晰的答复,是因为朕并不了解大食国之内情。房俊,与大食国之贸易一直以来都是‘东大唐商号’负责,尽皆经你之手,不妨说说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大臣们都有些诧异。 今日乃是正旦大朝会,按理来说,李二陛下更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东征的各项事宜是否筹备妥当,在这新年第一次政事堂会议上拿出来商讨一番,力求精益求精,若是有何不妥之处,当今早予以弥补。 为何却如此关心大食国之局势…… 那大食国远在万里之外,到底是谁窃据了政权自立为帝,由于大唐有何关系? 一众大臣坐下,房俊却依旧站着,朗声道:“启禀陛下,大食国之内情实在太过纷乱,其中利益纠葛、派系争夺,犹如一团乱麻,一时之间无法解说清楚,微臣稍后会详细写一道奏疏,禀明陛下。不过以微臣之见,大唐如今声威赫赫慑服蛮夷,乃是天下最强盛之国度,自当有与之利益相符的国策,那便是面对弱小,大唐需尽力扶持,以安其心,面对强敌,大唐需分化拉拢,以乱其政。” 他自然是赞同继续维持与小侯赛因之间的商贸往来,一方面可以源源不断的得到更多的优质战马,再者也能够支持小侯赛因慢慢发展壮大,向窃取了大食国政权的穆阿维叶发动战争。 只要大食国的内战一日不息,其国力便不可能得到恢复。 若是这种内战维持个几十上百年,将人口都打没了,那么即便是有几百年的时间也未必能够完全恢复。 之前穆阿维叶率领大军突袭西域,差一点就被其长驱直入,动摇大唐在西域的统治,虽然之后将其驱逐,但谁能保证等到穆阿维叶坐稳大食国哈里发之位后,不会再一次兴兵犯境,发动战争? 大家听了这番话语,纷纷颔首认同。 大国就要有大国的风范,四处征战剿灭那些个蕞尔小国,固然能够扩大帝国之版图,掠夺更多的人口,可若是由此激起怨愤,使得世人皆对大唐仇视,未免得不偿失。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是继续维持与大食国的贸易,并且帮助其维持一定的武力,有能力与其国之内的叛贼继续作战咯?” 房俊道:“正是如此。继续与大食国的贸易,稳固这条得来不易的航线,使得大唐的影响力能够抵达遥远的西方,这有利于帝国的利益。而身为大国,使所有可能威胁到大唐的大国都陷入内乱自顾不暇,这应当是一项坚定不移的国策。” 从古至今,每一个超级大国都对这样的国策奉行不悖。 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必须在强大的敌人显露破绽的时候,当机立断予以利用并且趁胜追击,使其在混乱当中自顾不暇,不断削弱实力。 当然,这其中要如何去操作,在得到自己所希望的利益之同时,还能够保持光辉正义的国际舆论,不仅要看手段如何,更要看自己国家的文化沉淀。否则只是一味的野蛮插手别国之内政,甚至以一些莫须有的借口悍然发动战争入侵,固然可以在短期内因为强盛的国力占到一些便宜,并且使得别人敢怒而不敢言,但是长久以后必然导致自身的威望受损,形象败坏,直至众叛亲离。 所谓名正则言顺是也。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此乃华夏文化数千年沉淀之精髓,那些个一朝骤强的野蛮之族,只知坚船利炮横行霸道,又岂能懂得这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呢?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想了想,见到别人未有反驳,便颔首道:“即是如此,此事你一手操持便好。不过要谨记,大唐乃天朝上国,煌煌天威不可坠,不要只贪图眼前之蝇头小利,却将帝国名望置于不顾。” 房俊赶紧领命。 说到底,李二陛下还是更在乎名声,这好大喜功的毛病算是改不掉了…… 第七百三十三章 出言不慎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颔首应下,便不再去为此事费神。 房俊办事,他一贯放心…… 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殿中群臣说道:“如今新年已过,东征在即,各部各衙门之中,各自的任务可曾安排妥当?若是有何难处,不妨在此间说出,大家一起想办法克服。若是此时不说,等事到临头却出了差错,莫怪朕不念旧情,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大臣们心里难免一震。 说实话,李二陛下算得上是一位胸怀宽广的帝王,其气量之恢弘,古今罕见。等闲犯了错的大臣,只要不是什么原则上的错误,李二陛下都会予以谅解,高高提起,轻轻放过,绝不会苛责于谁,以此来彰显帝王之威严。 即便是谋反叛逆的侯君集,因着往昔的军功以及与陛下的私情,也仅只是剥夺其爵位,一家老小都仅仅是流放了事。 可是谁都明白如今的东征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那是绝对不容有失的,若是有谁犯了错,导致战事的延误或者溃败,那么神仙也救不了他! 不过也正是因为都清楚李二陛下对东征的无比看重,即便是衙门当中的确有一些小麻烦,又有谁敢在李二陛下面前道出呢?万一李二陛下觉得你这人不能胜任,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为免以后出了大的差错,干脆将你一撸到底换个人上位,那岂不是悲剧了…… 所以只要不是严重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谁都不愿意在这里提出来。 而事实上,大唐如今不仅兵强马壮府库充盈,更是吏治清明举国同心,三省六部九寺各司其职运转顺畅,还真就没有什么解决不掉的麻烦…… 李二陛下何等人物?眼睛在大臣们的脸上扫视一圈,便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不过他也明白,身为皇帝不可能事必躬亲,更不宜过于苛刻,既然这些大臣们不说,那么想必即便有一些小问题,也尚在可控制范围之内,必然不会当真影响到东征大局。 这满朝文武或许说不上各个赤胆忠心,但却是各个知晓轻重缓急的…… 毕竟只是新年的第一场政事堂会议,也只能提纲挈领的强调一下新年的重中之重,不可能面面俱到的详细商议诸般事务的细节,所以会议只是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便宣告散会。 从承天门走出皇宫,房俊抬眼看了看天色,难得的晴朗。 身后,长孙无忌在几位关陇出身的官员簇拥之下走过来,双方正好走个碰头,面面相觑。 房俊就站着承天门门洞向外不足一丈之处的正中央,任谁想要走出门洞,要么房俊避让一旁,要么就得从他身边绕过去。 这厮双足立在地上纹丝不动,拱起手,面上是温煦的笑容:“原来是赵国公,先前人多,未能有机会被赵国公拜年,实在是失礼了。在这里祝愿赵国公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鹤乘轩……哎呀呀,恕罪恕罪,在下读书少,滥用成语,赵国公勿怪,勿怪。” 露出最温煦的笑容,说着最诛心的话语。 长孙无忌城府深沉,即便心中怒极,面上却丝毫不显,可他能忍得住,他身后众人却忍不住,纷纷出言呵斥。 “放肆!赵国公帝国元老,岂是你这等小辈可以恣意辱骂?” “真真是狂悖无礼!” “房玄龄有子如此,一生清正付诸东流矣!” “顽劣之辈,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看你能嚣张到几时?赵国公有擎天之功,他跟随陛下出生入死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不知是谁猛地蹦出这么一句,吓得身边诸人面色大变。 这里是承天门前、太极宫外,即便房俊再是嚣张,也不至于大动肝火,所以大家为了示好长孙无忌而出言呵斥,并无不妥。 可是你这言语当中辱及人母,那可就是另外一种性质了,真以为这厮是个尊老敬长的好孩子? 就连长孙无忌都恨不得回身将这人踹一脚。 狗脑子么…… 果不其然,先前还面带温煦大抵只是想要挑衅一番的房俊,瞬间沉下脸,盯着说话那人,一字字道:“有种的,你就再说一次,看看小爷敢不敢扒了你家的祖坟!” 那人面色先是发白,继而血红。 固然自己一时失言,可是被房俊这般直愣愣的叫阵,若是自己怂了,那以后如何见人? 可让他当着房俊的面再骂一遍……那还真没有那个胆子。 那人不知所措,看着房俊似乎要吃了自己的眼神,不得不向长孙无忌求助:“赵国公,您看……” 长孙无忌恨恨瞪了他一眼,断然道:“走!” 看也不看房俊,从他身旁绕过,大步向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那人只得低着头,胆战心惊的随着同伴贴着承天门门洞的墙壁远远的避开房俊,等到出了门洞,瞬间较快脚步,紧紧随在长孙无忌身后,唯恐房俊从后头追上来将他摁在地上暴打一顿。 长孙无忌登上马车,回头冷冷的看着那人,喝道:“王志玄,过来!” 辱骂房俊那人吓得浑身一抖,赶紧小跑过来,陪着笑:“赵国公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冷冷道:“上车!” 那王志玄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敢违逆,小心翼翼的登上马车。 车夫放下车帘,做到车辕上,甩了甩手里的鞭子,驾车的骏马便缓缓前行。 车厢里。 王志玄刚刚坐下,冷不防长孙无忌抓起放在一张案几上的茶壶,狠狠的丢掷在他的脑袋上。 “啪!” 茶壶顿时碎裂,茶水飞溅而出,王志玄吓得“啊”的一声惨叫,却不敢去收拾茶壶碎片,跪在那里连连磕头:“舅爷息怒,舅爷息怒。” 脑袋已经被茶壶砸出一个口子,鲜血汩汩流了出来,染了半边脸,形容可怖,也不敢抬手去擦拭。 长孙无忌两只眼睛似乎快要冒出货来,咬着牙根,一字一字骂道:“王志玄,你是不是觉得老夫获得太久了,想要及早送老夫一程?” 王志玄涕泗横流,又是疼又是害怕:“舅爷何出此言?您对志玄素来关照,父母早丧之后更是将志玄养在府中,倚为心腹,志玄对舅爷之恩德永生铭记,来世衔草接环也不能报答,岂敢诅咒舅爷?” “放屁!”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须发皆张:“你辱骂房俊也就罢了,就算被他打死,那也只是你自寻死路,与旁人无干。可你为何要说那些个多余的话语?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是不是心底有什么秘密都藏不住,非得弄得人尽皆知,让我长孙一家尽皆被屠戮殆尽才肯罢休?简直愚蠢透顶!” 他又三个姊妹,二妹嫁给前隋左武卫大将军张辩之子张琮,三妹嫁给李二陛下,长姊则嫁给了前隋隋朝内史舍人王韶,生有一子一女。其子夫妇两个早年因病先后死去,剩下一个独子孤苦无依,自己便接到府中养育,便是这王志玄。 这孩子平素还算是聪慧,兼且血缘关系让自己很是信重,多将一些秘辛之事交代他去办理,也都能办得妥妥帖帖。 却不想今日居然犯下这等大错。 王志玄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可他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辩解道:“舅爷勿恼,非是侄孙莽撞,实在是那房俊着实欺人太甚,两位叔父先后因他而死,大叔父更是被他陷害不得不流亡天涯,有家不得归,侄孙见其嚣张,一时没有忍住,故而出言辱骂。” 长孙一家,早已经将房俊视为仇雠,与之势不两立。 所以今日他见到房俊那般嚣张,才会忍不住坐下蠢事…… “不过舅爷放心,侄孙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那厮也未必就能想到别处去……” “未必?”长孙无忌气得血脉倒流,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混账! 第七百三十四章 仁君之路 “未必?”长孙无忌气得差点血脉倒流,骂道:“那厮看似鲁莽棒槌,实则最是心细如发狡猾多端,否则你以为老夫这些年为何屡屡在其手上吃亏?你自觉无心的一句话,万一被他警觉,进而有所动作,极有可能将吾长孙一家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王志玄终于害怕了,惊慌道:“这个……不会吧?侄孙也只是一时脱口,有没有说出三郎前往大马士革的事情……哎呦。” 话音未落,已经被长孙无忌一个耳光扇在脸上,气得须发皆张,戟指骂道:“你还敢胡说!这等事能够挂在嘴上嘛?就算你死了,也得给老夫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舅爷教训的是,侄孙再也不敢了。” 王志玄一手捂脸一手捂头,委屈得眼泪巴巴,却也不敢再狡辩了。 他心里想着若非咱将自己当做长孙家的一份子,同仇敌忾一损俱损,又岂能对房俊抱以如此之大的恨意?若非如此之大的恨意,又岂能一时冲动之下说出那等威胁之语? 再者说了,我只是说了那么一句,他房俊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就能猜测得出长孙家在背后的所有谋算? 那他可就有如诸葛复生、司马再世了…… ***** 另一边,房俊望着长孙无忌乘坐的马车匆匆离去,浓眉蹙起,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乱跳。 刚才那人能够以随从之身份在长孙无忌上朝的时候等候在承天门内的门房之中,明显是长孙无无忌的心腹亲信,这等人见到自己向长孙无忌挑衅,护主心切之下莫说出言威胁,就算是当真与自己一决生死也不足为奇。 这个年代讲究“主辱臣死”,身为仆人为了家主的颜面血溅五步的事情时常发生。 可是房俊怎么看,那人的那番威胁之言也不似随口说说…… 可他凭什么就能认为我房俊死到临头? 这一刻,房俊脑子疯狂转动,细想着自己到底何处有破绽可以被人危及身家性命,然而想来想去,却也不得其解。 李二陛下对自己颇为宠信,纵然不经意间犯下大错,只要不是谋朝篡位那等必死之罪,绝不至于使得李二陛下升起杀心。而自己如今出入之时,多则数十、少则十余亲兵部曲护卫,除非对手调动军队将自己团团围困,否则谁能杀得了自己? 内部的危机并不存在。 那么这“死到临头”的方式,就是来自于外部了。 然而自己由于这两年功勋太高,早已引起了满朝文武的羡慕嫉妒,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排斥,所以诸如东征这等举国之战都只能作壁上观,不能参与其中攫取功勋,只能留在长安协助太子监国。 在自己不离开长安的情况下,谁又能让自己“死到临头”? …… “二郎,怎么站在这里?” 身后,李绩与马周簇拥着李承乾正从承天门走出来,见到房俊站在门前负手而立,凝眉沉思,不由得很是惊奇,遂驻足询问。 房俊这才回过神,摇摇头,笑道:“刚刚与赵国公走了个碰面,老人家火气太大,所以某劝他要修身养性才能益寿延年,可老人家根本不领情。” 几人一起无语。 谁不知道如今长孙无忌恨不得将房俊咬碎了吞下肚去,方解心头之恨?你这哪里是劝人家修身养性延年益寿,分明就是看人家活得久了想要把人给活活气死。 也就是长孙无忌城府深沉,换了一个脾气暴躁的,说不得就要跟你决斗…… 李承乾无奈道:“赵国公到底是国之柱石、功勋元老,无论是念其往昔的功勋,亦或是母后的颜面,就连父皇对对其极为优容,颇为宽宥,咱们身为小辈,无论立场如何都得给予足够的尊重。他若是招惹你也就罢了,随你怎么去反击,然而不过是走路而已,何必那么咄咄逼人?” 房俊笑道:“非是微臣非得要去赵国公面前找茬,实在是当时机缘巧合、冤家路窄,兴之所至,不怼一下不合适。” “……” 李承乾无语。 李绩在一旁瞪了房俊一眼,沉声道:“你如今也算得上是朝廷重臣,那就得有一个稳妥的样子,整日里依旧如以往那般胡闹,成何体统?太子乃是稳重之君,性格仁慈,若是因你这四处招摇的性子使得外界多有腹诽,极为不妥。” 前头半句根本就是废话,况且房俊的用意他也清楚,后半句才是本意。 如今太子一向以优柔、仁厚这等形象示人,可房俊如今已经算得上是东宫的代表人物,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太子的意志,如果依旧那般好斗难缠,难免给旁人一个“太子亦是如此”的印象。 这对太子稳固储君之位甚为不利。 要知道,太子现在最大的优势便是示之以“仁”,满朝文武朝野上下,谁又不喜欢以为任君当政呢?可如果因为房俊一贯的强势,使得太子“任君”的形象受到损害,那可就得不偿失。 房俊自然明白李绩的意思,颔首道:“小侄受教了,今后必定注意。” 反倒是李承乾唯恐房俊受了委屈,宽慰道:“英国公不必如此,孤之心性就是如此,外人识得自然是好,可即便是不识得又能如何呢?二郎性情中人,秉直刚正,矫揉做作那等事,咱们不屑为之。” 房俊看了李承乾一眼,默默颔首。 说不感动。 事实上,这就是李承乾的真性情,身为李二陛下的嫡长子,非但并未遗传多少李二陛下的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反而更似一位生活优渥、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自小便被当世大儒好生教导,满脑子都是“仁义礼智信”,妥妥的一位君子。 假设若是让他与李二陛下换一换,同样遭受一次“玄武门之变”,这父子两人的选择怕是会截然相反…… 而后来史书之上记载的李承乾种种“作死”行为,要么是后人以偏概全故意构陷,要么就是他在重压之下做出的近乎于崩溃的发泄。 毕竟,一个八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受到全天下人歌颂爱戴的人,陡然之间面对手足兄弟的争储行为,自己的父皇又是偏心得厉害,最维护自己的母亲又因病逝世,这其中的落差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崩溃。 到了最后破罐子破摔,宁愿已造反这种方式来向李二陛下展开控诉:你一手将我逼到这等地步,我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结果便是李二陛下后不后悔没人知道,李治却是因此获利,然后一边向李二陛下赌咒发誓“定会善待兄弟手足”,一边在李二陛下驾崩之后,兄弟手足一个接一个的惨死…… 真仁与假义,笼罩在历史的层层迷雾当中,谁又能分得清真相呢? 不过李承乾此人性格更为率真,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李承乾见到房俊默不啃声,甚至有点走神,以为他对李绩的话语有了意见,便想要转圜几分,提议道:“左右无事,不如去东宫坐坐,打上几圈麻将如何?” 李绩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的有点重,虽然房俊是自己的晚辈,两家的交情也非常好,可说到底这厮现在也已经是堂堂国公、兵部尚书,妥妥的朝堂大佬,自己依旧如同训斥晚辈的语气,确有不妥。 便颔首道:“正该如此!如今天寒地冻,衙署之中又无公事,整个人都提不起劲儿来,打上几圈麻将,晚上吃一顿火锅,那才是神仙般的日子!否则等到东征开始,大家也就再无安睡之日了。” 马周自无不可,只是说道:“打麻将没问题,不过赌注还是要小一些,下官这么一点俸禄可别都输光了,否则一家老小一整个正月怕是要挨饿。” 李承乾便笑起来:“马宾王清正耿直、两袖清风,朝野赞誉!无妨,今日宾王之赌资孤借给你,赢了连本带息,输了就算是孤的!” 房俊搓搓手掌,兴奋道:“据说年前龟兹国王进贡了一批舞姬,各个能歌善舞,晚宴之时殿下当令其歌舞一曲,让臣等开开眼界。” 第七百三十五章 疑惑重重 这年头风气开放,青楼楚馆之间时常可见到父子“同游”的场面,至于舅子请妹夫欣赏一番舞姬的曼妙身姿,实在是寻常之极。甚至于李承乾见到房俊兴致勃勃的模样,正琢磨着等到晚上宴会之后,挑两个才貌一流的舞姬送给房俊,让他尝尝鲜…… 亲朋好久之间连小妾都能相互赠送,何况仅只是几个舞姬? 一行人便簇拥着李承乾,也不乘坐马车,直接步行沿着天街向东,直接去了东宫。 李承乾是个会享受的,早已经学着房俊在骊山农庄那般搭建了一件花厅,穹顶用钢条支撑铺设玻璃,三面墙壁更是采用宽大的双层落地玻璃作为幕墙,光线很好,又在花厅后面设置了火墙,夜晚和天冷的时候用棉被将花厅包裹起来燃起火墙用以保暖,虽然没有温暖水流通使得花厅内的温度保持稳定,使得花卉很难在冬日里盛开,但是栽植的一些绿植却也郁郁葱葱,与玻璃墙壁外萧瑟的花园景色两厢对比,愈发显得春意盎然。 花厅里摆放了一张桌子,李承乾吩咐内侍将麻将摆上,又在一旁放了茶几,茶水、瓜果、点心什么都准备妥当,便将闲杂人等都撵了出去。 几人围桌而坐,开开心心的打起麻将消遣起来。 “三条。” “碰。” “二饼。” “碰。” “东风。” “胡了……” 房俊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连续将下家马周喂到胡牌。 马周美滋滋的收钱,码牌,笑道:“二郎家财万贯,不在乎这么一点压岁钱,看来今日是要成全吾这个家徒四壁的穷人,承让承让。” 房俊无语,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么? 赌场之上,玩的就是胜负之间的斗心斗角、精细谋算,这跟钱不钱的无所谓,哪怕赌注是喝凉水,谁又愿意每一把都点炮? 他当然不会故意输给马周,这人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穷,那也是和在座的几人相比,说到底也是堂堂京兆尹,怎么可能打麻将这么一点赌资都拿不出。 他只是觉得心绪不宁,精神不好集中,无法记牌计算…… 结果便是一圈下来,房俊不仅不胡牌,反而四处放炮。 这回连李绩都笑起来:“很好,咱们这位大唐第一首富今日看来是要分派一下压岁钱了,老夫却之不恭了。” 李承乾却奇怪的瞅着房俊:“二郎是有什么心事?神思不属的样子。” 如今麻将早已成为街知巷闻、家喻户晓的一种赌具,无论王孙贵族亦或是贩夫走卒,都喜欢闲暇的时候搓上几把,一则消磨时间,再则也的确有趣。 而作为麻将的发明人,房俊的牌技那是公认的好,诸如孔颖达那些个酷爱麻将的达官显贵们,若非实在是凑不够人手,等闲绝对不愿意跟房俊一起玩,因为只要有房俊在场,他们几乎十赌九输,口袋里的钱帛有去无回。 可今日的房俊明显不在状态…… “唉……” 房俊心烦意乱,干脆将麻将牌一推,扳着椅子坐到茶几旁,端起茶水一口一口的喝起来。 马周奇道:“不玩了?嘿,你这赌品有待提升啊。” 房俊没理他的调侃,捧着茶杯,蹙眉沉思半晌,说道:“不对劲。” 李承乾和李绩也没有打牌的心思了,几曾见过房俊这般神思不属莫名其妙的时候?两人很是好奇,一起搬着椅子坐到茶几前,李绩蹙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房俊便见先前在承天门外与长孙无忌短暂的冲突说了,然后着重叙述了那个长孙无忌的随从所说的几句话。 李承乾想了想,道:“那人应该是王志玄,其祖乃前隋内史舍人王韶,其祖母便是孤之姨娘,只不过早年去世,孤未曾见过。姨娘与姨丈差不多同时去世,不久之后他们的孩子也去世,王志玄幼小无依靠,因为不是太原王氏嫡支,所以不太受到族中照顾,赵国公便将其接入自己府中养育成人,素来予以信任,算是很亲近的心腹。” “所以微臣才觉得不对劲,若是换了旁人,说出这样的话语或许只是一时莽撞口不择言,但是这个王志玄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很有可能是知道些什么事情,所以一时之间随口说出,必有隐情。” 房俊笃定说道。 怨不得他敏感,实在是当时王志玄说话的语气、神情,分明就是一种很是肯定的感觉,很难让人不去猜测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他这么一说,包括李承乾在内,几人都面色沉重起来。 关陇贵族以北魏六镇起家,骨子里流淌着鲜卑人的血统,素来行事豪横恣无忌惮,兴一国、灭一国这种都做过不止一次,根本毫无顾忌。尤其是房俊莫名其妙的接连遭受多次刺杀,虽然未曾抓捕真凶,但关陇贵族始终都是最大的嫌疑人。 这等情况之下,又做出什么针对房俊的阴谋,的确甚有可能。 可问题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 敌人始终躲在暗处,各种阴谋算计,当你稍有疏忽的时候便犹如毒蛇一般猛地窜出来咬一口,这谁受得了? 然而受不了也得受,李二陛下如今将东征看的比天还大,绝不容许对关陇贵族大动干戈导致朝局动荡,不管有理没理,谁若是敢让朝局动荡,他第一个跟谁翻脸…… 李承乾愤懑道:“简直岂有此理!这些人素来跋扈,将朝廷视作己有也就罢了,就连大唐律法都不放在眼里,当真想要做一群乱臣贼子么?” 面前几人沉默以对,并未答话。 什么叫乱臣贼子?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够攫取到最高的权力,那么他们就是新帝国的缔造者,功勋赫赫的王侯将相,怎么可能成为乱臣贼子? 若是较起真来,今日在座的各位也都得归纳于“乱臣贼子”这一档之中…… 李绩沉声道:“赵国公足智多谋,却心狠手辣,那王志玄乃是他的心腹亲信,既然口出狂言,想必也是言之有物,不得不防。” 在场四人,以他的资历最老、辈分最高,当然对于长孙无忌最为熟悉,毕竟当年也曾是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过的,对于对方的人品、习性之体会,非是李承乾等人可比。 在他看来,长孙无忌不仅将自己的两个儿子之死、一个儿子流亡的仇怨算在房俊的身上,更是因为房俊对太子的坚定支持使得晋王如今的局势举步维艰,于公于私,都有剪除房俊这个祸患之心思。 想到就去做,而且不留退路下手绝不容情,这素来是长孙无忌的个性…… “可他凭什么就敢笃定能够谋害得了我?”房俊疑惑不解。 继而连三的遭遇刺杀,使得他警觉性大大提高,再不敢如以往那般以身犯险,而且身边的护卫力量超乎寻常,即便是调动一旅正规军将他包围,想要取他的性命亦要付出惨痛之代价。 马周忽然说道:“会不会……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二郎,而是太子殿下?” 其余三人悚然一惊,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如今房俊全力支持太子,势必会被晋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太子若是顺利登基,房俊自然水涨船高立下大功,可万一是晋王登基呢?就算晋王要顾及方方面面的禁忌,不敢对房俊下死手,可投闲置散是肯定的。到那个时候长孙无忌若是想要谋害房俊,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且,如今争储看似愈演愈烈,实则太子占尽上风,晋王想要逆而夺取,不仅要有强悍之实力,更要有一个天赐的契机。 什么契机又能比得上太子忽然殡天更完美呢? 只要太子一死,所有的斗争都不复存在,晋王可以顺理成章的晋位储君,大获全胜…… 第七百三十六章 抽丝剥茧 李绩有些面色发白,尽管他久历战阵、见多识广,这会儿也难免心惊肉跳,沉声道:“若是当真如此,他们会以何等手段谋害殿下呢?” 房俊、马周闷声不语。 古往今来,皇权代表着天下至尊、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而与之相伴的,自然便是人世间最险恶的经历与危险。投毒、暗杀,无所不用其极。单只是详细事迹见诸于史册者便不知凡几,更遑论那些被掩埋在历史尘埃之下的真相? 连皇帝都如此“高危”,太子则更胜一筹。 因为太子不仅要面对有可能来自于皇帝的忌惮、猜忌,更要面临心怀叵测者的争斗,自身的安保措施又达不到皇帝那么高的级别,危险自然更甚。 便数历史,废黜、病故、意外、赐死…… 未能顺利接掌王位而中道崩殂者不计其数。 想要谋害皇帝或许难度甚高,但是想要谋害一位太子,机会、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李承乾本就没有什么魄力,这会儿听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将他听得头发跟都快站起来了,心惊胆跳,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彷徨道:“这个……赵国公到底也是孤的舅父,雉奴更是孤的血脉手足,不至于使得孤最终落得如同公子扶苏一般凄凉之下场吧?” 公子扶苏乃是大秦太子,深受朝中文武大臣推崇。然而秦始皇暴卒而亡,赵高与公子胡亥密谋,秘不发丧,隐瞒秦始皇暴卒之事实,继而矫诏构陷,将公子扶苏至于死地,最终公子胡亥逆而即位,成为秦二世。 如果趁着李二陛下东征之际,暗中矫诏勒令他这个太子自尽……李承乾只是想想都浑身发颤,冷汗直流。 李绩摇头道:“那倒不至于。秦始皇暴戾无情、嗜杀成性,所以当胡亥与李斯、赵高矫诏,勒令扶苏自尽之时,扶苏并未意识到其中有诈,就连蒙恬也仅只是怀疑,未敢断言李斯与赵高乃是矫诏。然而陛下到底不同,虽有易储之心,出发点却是帝国的长治久安,而非是对殿下失望透顶,甚至欲杀之而后快。陛下天威如岳,却重情重义,所以若是有人手执诏令欲行扶苏之旧事,谁人肯信?” 李承乾仔细想想,略微松了口气。 的确正如李绩所言,父皇之所以想要易储,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脾气才能不足以担当大唐皇帝之位,将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被败光了,而非是嫌弃自己碍事。否则何须这般大动周章,只为了易储之后依旧能够保全他这个太子的身家性命? “既然明面上他们毫无机会,那么就只能暗中动手。”马周眉毛紧锁,缓缓说道。 气氛顿时又压抑下去。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明面上的手段再是狠辣也有一个反击抗争的可能,可是若敌人当真暗中下手,那便防不胜防。 房俊手里捏着茶杯,忽然说道:“未必如此。” 几人看向他,他继续说道:“正如宾王兄所言那般,陛下对殿下之不满,皆是因为殿下之性情在他看来过于软弱,不适合成为帝国之君,更不能带领帝国继往开来,再创辉煌。然而陛下易储之先决条件,就是维护殿下的身家性命,正因为古往今来太多储君被废黜之后难得善终,所以陛下才会犹豫至今。若非如此,怕是陛下早已经颁布诏令,废黜殿下了。” 李承乾面色有些难堪,却微微颔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房俊续道:“所以,如果在陛下东征之际太子忽然暴卒,陛下是顺水推舟将储君之位交给晋王,还是暴怒之下将晋王再次圈禁?” 当然是后者。 历经了“玄武门之变”,使得李二陛下饱受骂名的同时,也深切体会到杀兄弑弟带给自己在于道德层面的折磨。这种必须背负一生一世永远也无法洗脱的罪恶,使得他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都要被自己的噩梦惊醒。 所以多年来李二陛下一直尽心尽力的培养自己的孩子,甚至将晋王养育在自己的宫里,无非是为了用身体力行去影响自己的儿子们,让他们明白再是至尊的权力,若是通过手足相残而获得,都必须遭受良心的谴责,一辈子也得不到真正的快乐。 尤为重要的是,他自己迫不得已通过那等残酷的手段上位,一旦自己的儿子依旧重蹈覆辙,则很有可能形成这样一个传统——皇位之归属,并非上天授予,而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争取,去谋划。 李唐皇族之血脉,将会因此陷入手足相残、兄弟阋于墙的灾难循环之中永无宁日,直至血嗣断绝、社稷倾覆…… 李二陛下岂能让这等惨事发生?所以他纵然一心想要易储,却也只打算在一个稳定的局势之下,努力做到各方平衡,并且保护太子得以善终,否则便违背了他的初衷,绝对无法容忍。 如果太子在争储的紧要关头陡然暴卒,且是李二陛下御驾亲征离京万里之时,可以想见李二陛下将会是何等的愤怒。 以李二陛下的魄力,岂会顺水推舟默许有谋害兄长之嫌疑的晋王继承储君之位? 不给他一杯毒酒赐死,就已经算是李二陛下宽宏大量舔犊情深了…… 所以趁着李二陛下御驾亲征的当口谋害太子,非但不能够帮助晋王争得储位,反而会使得李二陛下伤心欲绝、失望透顶,绝非智者所为。 几人都认可了房俊的推断,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既然他们不能谋害太子,更不能将晋王强推上位,凭什么就敢认定二郎余日无多、必死无疑呢?” 李承乾实在是不能理解。 李绩想了想,说道:“还有一种可能,既然在长安甚至在关中地界之内,他们都无法谋害二郎,那么将二郎调出关中,而后又设下埋伏呢?” 接二连三的遭遇刺杀,房俊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随时随地身边都有精锐剽悍的亲兵部曲护卫,想要再行刺杀,那就只能动用军队,层层包围之后将房俊困死,方可奏效。 长安乃帝国之都,想要调动大军是不可能的,除非一心谋反。 那么就只有将房俊调出关中,毕竟关陇贵族时至今日依旧在军队当中有着很深的影响力,调动个万八千人,并不难。 根据王志玄的一番话剖析到这里,近乎已经推测出了长孙无忌有可能采取的手段——在地方上制造一起突发的暴乱,等到房俊前去平息事态的时候,伺机予以围杀。 至于以何种手段将房俊调离长安,其实并不难。 等到李二陛下御驾亲征,太子监国,身为兵部尚书、军机大臣的房俊将会掌握长安的军队布防,只要这个时候地方上发生暴乱事件,房俊便是第一责任人,必须及时予以平息。 李承乾一脸郑重的看着房俊,叮嘱道:“待到父皇御驾亲征之后,二郎协助孤扺掌关中防务,只需坐镇中枢即可,万勿身临一线,以免对奸贼有机可乘。” 有心算无心,房俊很容易被调离长安,可现在已经有了准备,那自然另当别论。 房俊颔首道:“多谢殿下体恤,微臣会尽量小心。” 一番推测,似乎已经接近真相,长孙无忌背地里的谋算更似被揭发出来,可房俊却总觉得事情大抵并不会那么简单。 长孙无忌那是何等城府,何等心机?自己也就是耍赖的时候能够稍稍占得一点上风,实际上的利益却从未能自长孙无忌的手里抢到过,当年即便是自己的父亲也被长孙无忌死死的压制着,这样的人又怎能只是单纯的设下一个这么容易识破的计策? 房俊几乎可以肯定,长孙无忌的计策不发动便罢,一旦发动,必然不是自己想不出长安就不出的…… 第七百三十七章 内部裂痕 离开东宫的时候,已经天色近晚,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灰蒙蒙的笼罩天空。 不知为何,今年夏日的时候雨水特别多,到了冬日,又是隔三差五的大雪下个不停,很少有连续几日的响晴。 幸亏自从房俊在工部主事之时便大力修建关中各地的河渠水利,在京兆府的时候又组建了“灾害应急衙门”,将关中各处衙门与驻军联系在一起,在平时不遗余力的加强各方面的基础设施建设,面对极端天气情况的时候更能够及时予以应对,使得灾害发生之后所造成的损失降至最低。 不仅关中的百姓对房俊歌功颂德、感激涕零,房俊自己也难免有些得意。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华夏士人自古以来便镌刻在骨子里的信念,真正鱼肉百姓的官员还是极少数,大多数的官员在填饱自己口袋的同时,也都琢磨着干一点实事儿,好歹给当地的百姓留下一个好的口碑。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又有谁宁愿死后遭受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呢? …… 回到家中,在门里下了马车,便询问迎上来的家仆:“苏都督可在府中?” 家仆答道:“苏都督上午出去拜访亲朋故旧,这会儿刚刚回来,正在客房之中歇息。” 房俊一边向书房走去,一边说道:“去通知苏都督一声,让他来书房,就说我又要事相商。” “喏。” 家仆赶紧快步走开,前去苏定方居住的地方通禀。 房俊一个人回了书房,在侍女服侍下脱去官袍,简单的洗漱一番换上了一件常服,命人沏了一壶茶,拿来几样点心,就着茶水吃了几块。 晌午的时候在晋阳公主那里并未吃饱,后来去了两仪殿更是没吃什么,在东宫待了一下午,这会儿有些饿了。 未几,苏定方敲门进来。 房俊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说道:“苏兄请坐。” 又执壶给苏定方斟了一杯茶水。 苏定方连忙欠身谢过,双手将茶水接过,凑在唇边呷了一口,然后放在旁边的茶几上,问道:“二郎唤我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房俊将嘴里的点心咽下,用手帕擦擦手,喝了口茶水,这才坐直上身,看着苏定方问道:“如今飞鸟京那边形势如何?” 苏定方微微一愣,看了看房俊的脸色,蹙眉道:“吾返回长安之时,并未接收到飞鸟京的消息,不过由水师护航的‘东大唐商号’商船络绎不绝的抵达难波津,再由难波津将货殖运往飞鸟京,并未有意外之事发生。” 他以为是倭国那边出了状况,导致通商贸易引发了问题。不过苏我氏在水师的秘密支持下屠尽了天皇一脉,如今在倭国可谓人人喊打,必须巴结着水师才能够有底气在群狼环伺之下守住飞鸟京,又岂敢在两国贸易上出幺蛾子? 房俊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今日大朝会,苏我日向代表苏我氏觐见陛下,提起想要大唐确认其地位,并且给予其足够的帮助,使其能够击败诸多封国统一倭国,世代为大唐之藩属……” “娘咧!这苏我日向吃了豹子胆不成?” 苏定方登时大怒。 他虽然常年驻守佐渡岛,监督岛上的银矿开采以及运输,但毕竟是水师都督,正握着倭国上上下下所有的情报消息,所以房俊这么一说,他便立刻意识到这是苏我氏已经不安于现状,想要更进一步攫取整个倭国的政权。 这严重背离了水师的利益。 正因为倭国如今局势紧张、各方割据,所以水师才能从中转圜,使得各方势力都不得不依靠水师来保证自己的存在。可一旦倭国被苏我氏统一,完全可以关闭起来自娱自乐,大不了签署一些丧权辱国之协议,让利于大唐以获得安稳的发展。 如此一来,水师还如何左右逢源、驱虎吞狼? 无论站在大唐的立场亦或是水师的立场,一个统一的、稳定的倭国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 苏我氏自然清楚水师的述求是什么,所以胆敢事先没有沟通的情况下直接跑到长安来,并且在李二陛下的面前恳请助其统一倭国,这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房俊叹了口气,又问道:“刘仁愿……最近在飞鸟京动向如何?” 苏定方登时愣住,瞪大眼睛道:“二郎……不会吧?” 苏我氏如今是名义上的倭国天皇,但是势力有限,政令不出大和国的范围之内,而且要时刻面对周围诸多封国打着为天皇复仇产出奸佞旗号试图入侵的各路封国,形势岌岌可危,早已将水师视为救命稻草,各种跪舔都来不及,岂敢明知损害水师之利益却依旧行事? 万一水师觉得苏我氏已经不再可以信任,干脆换一个封国以取代苏我氏,那苏我氏可就是末日临头了。 这等局势之下,除非有人在背后给予了苏我氏允诺,否则其绝对不敢跑到长安来大放厥词。 而水师驻守大和国的最高长官,便是吴王前往新罗担任新罗王之后,奉命调往飞鸟京的水师副将刘仁愿…… 房俊也很是头疼,叹气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又能知道谁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呢?有些人看到了眼前的利益,认为可以搏一把,从此青云直上大权在握,自然也不无可能。” 苏定方默然。 正如房俊所言,钱、权、色,世人又有谁能当真抵挡得住诱惑?如今的刘仁愿仅只是水师副将,掌管的也只有一旅兵卒,坐镇飞鸟京事事皆要请示不得自己做主,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实在是煎熬。 还有一点,刘仁愿素来不服刘仁轨。 两人名字只差一字,性格却天差地别。刘仁轨沉稳厚重,爽朗大气,所以房俊命其镇守岘港,名义上虽然只是镇守岘港一地,实则由于大唐与安南的商贾贸易越发繁盛,大批唐人商贾、百姓移居安南,导致安南人口暴涨,所以刘仁轨实际控制的范围几乎覆盖了整个以宋平县为核心的红河繁华区域,加上手中实力最强的一支水师舰队,俨然割地称王。 事实上,如今的安南一带,便有商贾百姓私底下称呼刘仁轨为“安南王”…… 而刘仁愿之前驻守新罗,虽然新罗不比安南繁荣,地少民寡,可是到底也是镇守一方,地位上并不损色刘仁轨多少。 可是新罗女王举国内附,使得新罗成为大唐之藩属,李二陛下更是派遣吴王前往新罗,成为新一任的新罗王,那么刘仁愿就不可能继续助手新罗,不得不被调派至飞鸟京。 前后地位、实力之落差实在是太大,如果刘仁愿心有不甘,暗地里怂恿苏我氏恳请李二陛下答允其统一倭国,一旦事成,之后他刘仁愿便是实至名归的“倭国总督”,独镇一方,大权在握。 理由实在是非常充分…… 苏定方面色阴沉,沉声道:“若无二郎,何来皇家水师?若无皇家水师,何来他刘仁愿的今日?简直忘恩负义,首鼠两端!明日一早,末将便启程返回倭国,先去飞鸟京查看形势,若此事当真是刘仁愿所为,末将便将其绑缚回京,来二郎面前谢罪!” 他是真的大动肝火了。 没有经历过贞观初年那一段的投闲置散、满腔抱负不得伸展,就体会不到今时今日提督水师所带来的赫赫权柄,以及可以大展手脚追逐抱负的快意。 机缘巧合之下自己方能够进入水师,并且得到房俊的青睐委以重任,苏定方早已经将水师视作房俊的禁脔,他必将以死相护,谁若是胆敢损害水师的利益甚至背叛水师,谁就是他苏定方的敌人! 房俊也很是唏嘘。 曾几何时,对于自己能够网罗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刘仁愿、程务挺这些个青史垂名的一代名将,很是骄傲得意,并且予以充分的倚重与信任,梦想着和这些人一同满怀壮志的开创一番赫赫功勋,光耀万世。 却没想到,人心无底、欲壑难填,终究还是无法满足所有人对于权力的追求…… 一旦查知此事的确是刘仁愿在背后捣鬼,无论最终如何处置,水师内部的裂痕都不可避免的出现,再想要予以弥补,自然是难上加难。 有一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你给予的再多,在他看来都远远不够,远不及他眼前所能见到的利益那般诱人…… 第七百三十八章 断其根源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房俊掌灯,然后整治了几样小菜端到书房里,与苏定方对坐,喝着小酒,聊着水师的现在、未来。 “无论刘仁愿是否生出私心,你都要谨记以水师之利益为重,惩治他可以,但一定要确保倭国之现状。一个分裂的倭国,才符合大唐、符合水师之利益,分而化之、分而击之,这是大唐对倭国永远的政策,更是水师永不变更之战略,只要水师存在一天,这个战略就绝对容许变。” 吃着菜,喝着酒,房俊将自己对于水师、对于倭国的想法娓娓道来。 苏定方敬了房俊一杯,又提起酒壶斟酒,略有不解道:“二郎何以对倭国这般警惕?纵然将来吾等有所疏忽,导致其统一起来,可倭国地少民寡、偏居海外,又能对大唐有什么威胁呢?” 房俊抿了一口酒。 有什么威胁?你是没看到倭人在其所谓的“神道教”控制之下,将来会变成何种凶残暴戾泯灭人性之民族,其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人类的公敌、兽性的迸发,哪怕屡次战败,却依旧隐忍如狼,直至再一次站起,张开嗜血的獠牙恶狠狠扑向它那个软弱温和的邻居。 虽然此时距离倭国之崛起尚需千余年,可是倭人本性之养成也非是一蹴而就,若是不能及早掐断其文明传承,终有一日,那个嗜血成性毫无人性的民族终将崛起。 “倭人看似谦卑,然则其本性凶残,无视仁义道德,切不可轻忽大意,否则一旦任其统一,吾华夏后世子孙必将遭其荼毒,则其罪在吾等矣。正因为倭国地处海外,大唐不能对其施加影响,一旦脱离大唐之掌控,极易导致其默默发展,等到其羽翼已丰,则必成强敌。” 见到苏定方听得聚精会神,房俊略微放心,续道:“尤其是对于其文化的打压,必须放在重中之重。倭人讲倭语,却并无文字,向来书写都用汉字,这是一个有利于打击的优势,要在倭国多多建设学塾,教授汉语、汉字,从根本上断绝其根源。再者,亦要打压其信仰,以天皇一脉为首,倭人大多信仰神道,可以接铲除天皇余脉为由,鼓动苏我氏颁布禁绝神道之谕令,胆敢违逆者,杀无赦!” 神道教亦称神教,是倭国的传统民族宗教,最初以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天皇崇拜等为主,属于泛灵多神信仰,视自然界各种动植物为神祇,也赋予各代日本天皇神性,与西方某些国家类似,天皇要经由神道教之授予,方才名正言顺。 其教信仰多神,特别崇拜作为太阳神的皇祖神──天照大神,自称倭人是“天孙民族”,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并且是其在人间的代表,皇统就是神统,祭祀的地方称神社或神宫,此乃倭人文化之根源。 后世声名狼藉的“武士道”,便是神道思想与天皇信仰两者融合重塑而成,几乎成为倭人精神属性之象征…… 房俊要做的,便是将倭人之精神、信仰从根源上掐断,信佛也好、崇道也可,甚至圣教也行,但是唯独他们自己的教派必须彻底断绝,信者死! 欲亡一民族,必亡其文化,没有了文化的传承,终究不过是一群饱食终日碌碌无为之废物,要么被别族同化,要么被别族灭亡。 苏定方不太懂得房俊的思维,不过这并不要紧,掐断倭人的文化、使其处于分裂之中相互攻伐,想要做到并不难。 “末将明白二郎的意思,回到倭国之后,便着手敦促苏我氏颁布禁绝神道教之谕令,同时勒令倭国上下不得私自信奉教派,更不许私下集会传播教义,否则便以叛国之罪论处,夷灭三族、连坐亲友!” 如今苏我氏便是水师手里的“工具人”,想要保证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必须对水师摇尾乞怜、唯命是从,所有水师不愿意背负的名声,尽可以推给苏我氏,后者明知是一个苦果,却也得欢天喜地的吞下去。 否则水师随时随地都能够换一个封国扶持起来,重新达到掌控倭国之目的…… “文化之影响,远远超过武力给予的威慑。武力能够令敌国慑服一时,文化却可以影响其几世,甚至直至永远。对于东瀛、南洋诸国,一味的杀戮并不能够帮助大唐长久的统治的他们,反而会激起其民族对抗情绪,毕竟狗急跳墙,死到临头的时候谁还不会反抗几下?所以,往后对于那些愿意臣服于大唐治下的番邦异族,要多多采取怀柔之策,以文化对其施加影响,虽然见效缓慢,可一旦成功,却是利在千秋。” “多谢二郎提点,末将牢记在心。” …… 两人慢慢的喝着酒,说着水师的战略、未来,直至深夜。 翌日清晨,苏定方起床之后梳洗一番用过早膳,便拜别房玄龄、高阳公主,乘坐着水师战船反回华亭镇,再从华亭镇直接出海前往倭国飞鸟京,查看具体情况。 ***** 太极宫。 李二陛下听着宫里内侍的汇报,面色阴沉得可怕。 就在自己与两仪殿设宴款待群臣以及外国使节的时候,晋阳公主居然私自将房俊召入自己的寝宫,斟茶倒酒倍显殷勤……简直不成体统! 倒不是吃醋自己家的小棉袄胳膊肘往外拐,而是晋阳公主如今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只不过是因为身体虚弱元气不足故而未曾定下亲事,这般将一个外臣召入自己的寝宫,一旦传扬出去,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本来因着李唐皇族有一些胡人血脉,便被那些个道貌岸然的腐儒讥笑作风不正、寡廉鲜耻,若是再传出晋阳公主尚未定亲便亲近男人的传闻来,那往后哪里还会有正经人家愿意上门提亲? 别以为皇族就有什么了不起,那些个传承久远的世家门阀们一个个清高得很,从来都不曾将李唐皇族看作与他们同一境界的门阀,便是自己的儿子想要求娶一个“五姓女”的都不容易,便可见一斑。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这厮原本与长乐公主便不清不楚,此番又这般在晋阳公主的寝宫登堂入室……娘咧! 你个混账到底想干啥? 李二陛下越坐越是气闷,干脆起身,带着内侍宫女径自前往晋阳公主的寝宫。 寝宫外的内侍见到李二陛下大步流星而来,赶紧上前见礼,然后分出一人入内通禀。 毕竟是公主的寝宫,哪怕是皇帝前来亦要事先通禀,否则万一有什么尴尬之事发生,那就不好了。 由此也可看出李二陛下为何对晋阳公主偷偷将房俊召入寝宫这般怨念深重…… 内侍须臾即回,束手立在门旁,道:“殿下正在花厅里,洗漱之后便前来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瞥他一眼,耷拉下眼皮,径自进了寝宫,然后脚步不停,从寝宫后殿走出去,向左边拐了过去,行走不久,便见到在一处向阳的院子里,一座小巧精致的玻璃房屋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看着这处玻璃花厅,李二陛下愈发心塞。 因为这处花厅乃是晋阳公主央求着房俊为她而建,最好的玻璃里外一共三层,将冷空气完全阻挡在外边,每一层的间隙里都铺设着可以让热水循环流通的玻璃管道,一节一节的玻璃管道以杜仲胶黏合接口,完全不会向外渗水,循环的热水使得间隙里的空气时刻保持常温,确保花厅内的温度适宜植物生长。 更在地下三尺处铺设了地龙,燃烧煤炭使得土地的温度保持常温。 这样一处花厅,不仅建设成本极高,而且到了冬日里的养护成本更是高的离谱,即便是他这个为帝王当初想要照葫芦画瓢的修一座,在看到那骇人的预算数字之后也不得不慨然放弃。 第七百三十九章 李二教女 虽然魏徵死了,可毕竟还有一个东征的执念,李二陛下可不想自己变成贪图享受的昏君…… 可是房俊为晋阳公主修建这样一座花厅,连没有都没有皱一下。 固然知晓自家闺女的品性,可到底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在一个男人这般近乎于毫无底线的宠溺之下,谁就敢保证没有一丝一毫有别于亲情的情愫滋生? 李二陛下走到玻璃花厅的外头,影影绰绰的见到一条纤细的身影正在花树之间忙碌,脚下不停,从花厅南边的入口走了进去。 “奴婢见过陛下。” 入口的侍女见到李二陛下居然到了花厅来,赶紧万福施礼。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径直进了花厅。 一股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满眼皆是绿树花草,七彩缤纷的花朵点缀在花树枝头,俨然盛夏时节繁花齐放,煞是好看。 晋阳公主正在花树之间忙碌,闻声抬起头来,见到是李二陛下,俏丽的面容顿时浮上惊喜:“父皇怎地到这里来了?女儿不是让人说了嘛,待给这几株茶花松松土,便去前殿见父皇。” 小丫头纤细瘦弱,一袭简单的长裙犹如农家女儿,不染铅华,于花树之间探出头来,巧笑嫣然,充满了轻灵毓秀犹若仙子的灵气。 那精致的脸颊,轻灵的笑意,令李二陛下眼前一阵恍惚,好似坠入时光的长河之中溯流而上,回到了自己初次邂逅文德皇后的那时。 一样的繁花胜锦,一样的钟灵毓秀,缔结了一段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情侣,相濡以沫,相知相守,却又相隔于阴阳。 本是满腔怒火的李二陛下,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瞬间就平复下来了…… 负着手,摆手将侍女尽皆赶走,踱着步子进了花厅之中,见到树叶青翠花朵鲜艳,上面都沾染着晶莹的水珠儿,花叶与泥土的清新气息,在这冬日里令人有一种骤然迈入仙界的错觉。 花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潮气,显然在目光不及之处,还有通风的设施。 晋阳公主从一株茶花后走出来,脚上纤巧的绣花鞋沾染了泥土,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巧的锄头,一头青丝简单的用簪子绾起垂在脑后,精致的脸蛋儿上带着几分劳作之后的红润,看上去精神饱满,分外健康。 李二陛下蹙眉:“怎地自己动手松土?你这身骄肉贵的,万一累着了,可不得了。” 自家闺女从小就是个病秧子,这两年虽然已经没再犯病,可毕竟底子太虚,这般似乡间花农一般劳作,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晋阳公主微微喘了一下,将锄头挂在一旁一颗花树的枝桠上,将素白的小手放在花树下一个水盆里濯洗一番,这才抬头甜甜的笑着,说道:“当初花厅建好的时候,我也想要召集几个懂得侍弄花草的嬷嬷来料理呢,只不过姐夫说我身子太弱,应当适当运动,这花厅并不大,一个人也能照料得这些花花草草,既能强身健体,又能陶冶情操,实乃两全其美之事。” 小丫头笑容甜甜的,说起这番话的时候眼眸亮晶晶的,显然对于这种粗鄙的活计并不觉得累,反而因为亲手将花树侍弄得状态极佳,有着浓浓的成就感。 李二陛下责备的言语到了唇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只不过,又是这个房二…… 娘咧! 心底不爽,只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出来,信步来到那株茶花前,看着绿叶青翠花瓣重重,便说道:“娇花正艳,因其纯洁无瑕,若沾染泥土,自然芳香紊乱、色泽污垢,使人弃若敝履。” 晋阳公主眨眨眼,微微仰着头瞅着李二陛下板着的脸,心里疑惑不解,好奇道:“父皇这话说得毫无道理,再是纯洁无瑕的花朵,也是生于泥土之中,若无泥土之养分,何来花朵之灿烂?泉水清澈,难道可以将花朵栽种于泉水之中而不死吗?再者说来,那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乃花之君子者也,何来色泽污垢?” 李二陛下呼吸一沉。 这是《爱莲说》? 又是房二…… 花厅中有一张木质的茶几摆放在花树当中,木质细腻却没有涂漆描金,简单的打磨之后依旧保留着清晰的纹理,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简朴,两把藤椅放在两旁。 李二陛下走过去坐下,沉着脸说道:“娇花再美,也不过是世人观赏亵玩之物,纯洁无瑕也好,沾染淤泥也罢,总归摆不脱秋风过境、繁华落尽的下场。人若不知自爱,又与那毫无灵性的花树有何区别?到了也不过是沦为玩物,遭人唾弃而已。” 这话说的……晋阳公主愈发莫名其妙了。 心忖父皇今儿这是怎么了?说一些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的话语,该不会是後宮里头那些个妃嫔们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让父皇恼火了吧…… 她是个有孝心的,觉得父皇正在气头上,也不去惹恼他,抿抿嘴,走过去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李二陛下斟了一杯温茶水,自己也斟了一杯,然后凑到唇边喝了一口,瞅着李二陛下,小心翼翼道:“何人招惹父皇,还得父皇这般恼怒?” 李二陛下蹙眉,不悦道:“你这意思,是在说父皇在外头受了气,跑你这里无理取闹来了?” 晋阳公主唇儿一翘:“呵。” 是不是无理取闹,您自己心里清楚嘛,简直莫名其妙…… 被闺女给鄙视了,李二陛下很是不忿,觉得这般绕弯子也不是办法,这丫头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总跟自己打岔,便干脆直言问道:“昨日大朝会,为父与两仪殿设宴招待群臣,你可是将房俊半路叫到你的寝宫之内?” “是呀,有何不妥?” 看着晋阳公主清澈的眼眸,李二陛下差点气吐血:“有何不妥?不妥之处大了!你说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宫里的嬷嬷早就教授你男女之道,难道连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点道理都不懂么?简直胡闹!” 见到父皇似乎真的为此恼火,晋阳公主抿抿嘴,有些委屈,小声辩解道:“怎么就男女授受不亲了?高阳姐姐年前就曾说起姐夫肠胃不好,受不得饿,否则便胃痛得难受,我就想着大朝会开了大半天,姐夫肯定饿坏了,两仪殿里的酒宴又都是一大早便已经备好,彻底凉透了,若是吃下去岂不是更加坏事?便让人将姐夫叫了过去。仅只是一顿膳食而已,在场的还有很多内侍宫女,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就扯得上男女之防了?” 说到后来,已经语带哽咽,眼眸之中水汽弥漫,似乎下一刻就能凝结成珠,串串滴落。 李二陛下最是疼爱这个嫡女,见她这委屈的小模样,心里都快跟刀子划拉了几刀也似,不过为了彻底扭转闺女的行为,还是硬着心肠道:“父皇知晓你与房俊亲厚,可他到底是外臣,而你尚未出阁,就必须要保持距离、注意影响。这世人之口舌有些时候堪比刀枪,杀人也在无形之间。说到底,房俊也是外臣,你这般将他召入寝宫,知晓内情的明白你这是答允了高阳,可不知晓内情的,你难道就想象不出会传出何等恶心荒谬之谣言?” 晋阳公主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眸里的泪珠儿却终究流了出来,顺着光滑的脸颊,滴落在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一见到小闺女哭了,李二陛下彻底慌了。 再是杀伐决断的一代帝王,也都有他的死穴命门,而他李二的名门就是这个小闺女…… 连忙手忙脚乱的去给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赔罪道:“兕子莫哭,是父皇的错,父皇不该这般说话。” 晋阳公主却只是轻轻抽噎一下,垂下头去,闷声不语。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好像长大之后,很多的烦恼就会纷至沓来,而有一些自己很是在乎的东西,却渐渐的离她远去…… 第七百四十章 少女心思 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更是心硬如铁、我行我素,这种人在后世被称作“钢铁直男”,只从他独宠文德皇后一人,将後宮三千佳丽视作工具却不肯多浪费半分感情,便可见一斑。 几乎就是没救的那种…… 然而人皆有软肋,这般钢铁硬直的李二陛下,命门就在自幼跟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一双儿女。 他与文德皇后伉俪情深,可不仅仅是因为文德皇后身后的关陇贵族们帮助自己攫取了大唐至高无上的皇权宝座,那个十三岁便嫁给他的女子,与他一起奠定了大唐盛世之根基,虽贵为一国之后,实则却并未享受到太多的荣宠与奢华,其聪慧文雅、端庄贤惠,每每令李二陛下思及,都心怀愧疚,不能自己。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文德皇后逝世之前拉着自己的手,让他无论如何亦要厚待她遗留下来的儿女之时,李二陛下指天立誓,必不相负。 所以哪怕自己对太子不满已久,却始终未能果断的将其废黜,因为一个被废的太子很难得到善终之结局,若是太子因此而死,且不说他这个做父亲的于心不忍,只说等他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自己的皇后? 再者说来,这些文德皇后留下的儿女各个聪慧可爱,在自己面前更是乖巧伶俐,即便是自己颇为失望的太子,这两年也越来越有“仁君”之风范,自己怎么会不去疼爱呢? 这会儿晋阳公主当着自己的面,眼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直将李二陛下的心都给撕碎了…… “兕子莫哭,莫哭。” 堂堂帝王,这会儿亦是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晋阳公主垂着头,眼珠子不断的往下掉,抽抽噎噎的说道:“父皇凶我。” 李二陛下:“……” 好闺女,你怕是不知道何者为“凶”吧?为父收拾齐王、蜀王、房俊的时候,那才叫“凶”好不好! 可是闺女终究与儿子是不同的,若是哪个儿子不争气,即便是最疼爱的雉奴,自己也得训斥两句踹上几脚,闺女就只能放在手心儿里捧着…… “是是是,是为父的不对,为父急躁了一些,给兕子赔罪可好?兕子莫哭……” 李二陛下手忙脚乱的想要去给闺女擦拭泪痕,结果小闺女却一扭头,将脸儿转向另一边,委委屈屈抽抽噎噎。 没辙了,李二陛下值得叹息一声,拍了一下大腿,懊恼道:“为父的确是粗心了一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让为父上阵杀敌、料理政务,那都不在话下,可是这教儿育女的事情,实在是不擅长。只怪你们母后去得早,丢下父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不懂得照料你们,这将来百年之后,怕是无颜去见你们的幕后了。” 言语沧桑,将一个中年鳏夫的落魄悲伤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不过……中年鳏夫? 呵,你可是皇帝啊…… 晋阳公主咬了咬嘴唇,用嫩白的手背抹了一下眼泪儿,并未上套,反驳道:“别说的那么难听,父皇宫里头嫔妃如云,各个皆是人间绝色,女儿并未见到父皇有那么伤心。” 李二陛下知道这闺女聪慧,只得说道:“伤心难过亦或是开心愉悦,为父身为皇帝,又岂能将这心底之息怒形于色呢?多少场合,也不过是强颜欢笑而已。”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信了几分…… 晋阳公主虽然明知父皇是在装模作样以求得自己的谅解,可到底心疼父亲,不忍父亲当真为此自责,便转过身,抬起一双美眸看着李二陛下,轻声道:“父皇身为帝王,胸中自当尽是家国大事,何以却管起这等琐碎小事?” 她指的,自然是自己将房俊召入寝宫这件事。 你是堂堂皇帝,那么多的家国大事还不够你操心,非得要这般无中生有管起儿女们之间的事情? 李二陛下痛心疾首:“这怎是小事?但凡与兕子牵扯上的,在为父心中那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房俊到底是外臣,平常入宫倒也罢了,可是怎能将其私自召入你的寝宫呢?你如今已到了及笄之年,过两年就得要寻一个人家嫁出去,若是这时候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岂不是耽搁了婚姻大事?” 晋阳公主抿抿嘴唇,小声道:“那女儿不嫁了便是,一辈子陪着父皇,让父皇养着就好了。” “胡说八道!”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成亲出嫁,结婚生子,那便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头等大事,千万别学你长乐姐姐,成天到晚的吃斋念经,是想将为父气死不成?” 说到长乐公主,他愈发头大了一圈儿。 那丫头早已与长孙冲和离,人品相貌家世都是世间一等一的,没有谁因为她是个“和离之妇”而嫌弃,反而无数世家门阀意欲将她娶回家去,结果那丫头却全都冷眼相对,一点出嫁的心思都没有。 尤其是与房俊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更是让他每每想起便心口堵得难受。 若是这个小闺女也走了长乐的旧路,李二陛下觉得自己怕是会给活生生郁闷死…… “所以啊,为父这都是为了你好,你长大了,就得知道避嫌,往后不可再如小时候那般与房俊亲近。” 听着父皇絮絮叨叨的叮嘱,晋阳公主没说话,只是又将头低下,半晌,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心底有些没来由的酸楚,想哭。 眼泪便又滚落下来…… ***** 没过上元节,就不算是过完年。 往年,甚至整个正月里都会洋溢着新年的氛围,衙门虽然会在上元节之后开衙,但是若无紧要之事,官员们也大多早晨点卯,到了晌午便下了值,各自回家或者寻一处所在吃喝耍乐,直到过了二月二,才算是把心思收拢回来。 这年代交通不便、信息传播速度极慢,就导致了极其缓慢的生活节奏,人们除非遭遇天灾吃不饱饭活不下去,否则便会展现出一幅与世无争的模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只不过贞观十八年的新年刚过,到了初五,整个长安城便陡然紧张起来。 东征高句丽乃是国策,已然筹备了两年之久,去年若非李二陛下陡然染病,大军已经出征辽东。不得不拖延一年之后,虽然靡费更多,也延误了时机,但是各方面的筹备在历经一年之后,却也更加的完善充足。 东征一事,不急于一时,更不必吝啬于钱粮,而在于稳。 前隋三征高句丽结果兵败如山倒之殷鉴未久,如今大唐即将在李二陛下亲身统御之下再上征途,各方面之准备较之前隋充足何止一倍?故而虽然大军未动,但朝野上下无人认为高句丽能够复制三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争,在大唐铁骑狂攻之下依旧安若磐石。 …… 兵部衙门。 正月初八,因过年而放假的衙门便热闹起来,几乎所有官员尽皆上值,过年期间积压的文牍汇聚到衙门之中,经由各级官员审核批复之后,再下发至各折冲府、军队。 兵部尚书值房内,房俊与晋王李治相对而坐,面前放着一盏香茗,茶香氤氲,气氛却并不如何美好。 李治上身坐直,瞪着房俊,问道:“军械已经安然抵达营州码头,兵部之任务已经完成。然而营州各地普降大雪,若是想要将这一批军械运输到各地驻军手中,势必要兵卒们冒着酷寒之天气,用双脚去跋涉高山雪岭,不知将要折损多少兵卒。为何不能等到再过几日春暖开化之后,再将军械从容分配?都是爹生娘养的,你这般坐在温暖的衙署之中,喝着热茶,却让前线兵卒冻死冻伤无数,于心何忍?” 房俊抬眼瞅了瞅一脸正气忿然抗争的李治,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热茶。 第七百四十一章 骄兵傲气 房俊抬眼瞅了瞅一脸正气忿然抗争的李治,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热茶。 这说的自然就是年前从长安运往辽东的那一批军械,虽然李治借助长孙无忌从江南雇佣了无数船只,终于将军械运抵辽东,但毕竟拖延了时间,辽东已经降雪,军械虽然运抵了营州总管府,却因为大雪封山,很难运送到各地的驻军手中。 故此营州总管府发来文牍,讲述了辽东之酷寒天气已经行路之难,询问是否等到开化之后再行运送。 而房俊的态度是无论道路多么难行,天气多么恶劣,也必须在第一时间将军械送到各地驻军手中,立即展开训练,不得拖延。 李治便觉得房俊有些过分……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殿下,非是微臣苛刻,此次东征征调了举国之力,且陛下御驾亲征,绝对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所谓吾等身为臣子,职责便是将自己的份内事做到尽善尽美,所有的环节都力争一丝不苟,因为一旦东征失败,那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李治却不以为然,哼了一声道:“如你所言,此次东征大唐征调了举国之力,又有父皇御驾亲征,多少骄兵悍将尽皆征集,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不过是螳臂挡车而已,倾力之下必将化作齑粉,何须你这般小心翼翼?” 他不是不知道军情如火,辽东之地山岭纵横、地广人稀,与大唐内地截然不同,军队必须事先做出不断的操练,熟悉当地的地理与天气,方才能够充分发挥作战能力。 然而在他看来,房俊这根本就是无事生非,区区高句丽如何能够抵挡父皇的御驾亲征?等到东征开始,大军所至之处,高句丽军队必将望风披靡、土崩瓦解。 而房俊之所以喋喋不休的强调着什么将各自职责做到尽善尽美,非得要营州总管府将军械冒雪送抵各地驻军手中,分明就是想要以此来打击自己的威望。 正是在他手中负责将这批军械送抵辽东,结果耽搁了时间,还闹出有一些军械丢失的丑闻,如今若是再使得辽东那边因为将这批军械送抵各地驻军手中,不得不付出极为严重的代价,究其责任,自然是他李治的锅。 到时候辽东军队肯定满腹怨气,且一旦发生兵卒冻死冻伤,必然要追究责任,辽东方面怎肯承担后果?届时自然要辩解分明是军械运抵的时间延迟了,他们才不得不冒雪往各地驻军运送军械…… 房俊看着李治一脸不忿,微笑着说道:“殿下其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微臣身为兵部尚书,自当要监督军械、粮秣之运输调拨,每一份小心在意,都是为了东征大军能够多一份胜算。” 李治也明白做事自然要精细,可是现在他认定房俊就只是借题发挥,想要趁机打击他的威信,心里自然有气。 “大唐之兵卒,可以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不可这般无故折损在不必要的运输军械之途中!大唐举国之力征伐高句丽,必然势如破竹马到功成,何须这般战战兢兢?” 听着李治梗着脖子不服不忿,房俊蹙起眉。 他放下茶杯,看着李治,淡然说道:“殿下莫要忘记,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之时,也是如殿下这般想法。” 他就不明白了,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结果丢盔弃甲铩羽而归,数十万大军陷于辽东,直至唐朝初年,大唐使节到高句丽时看到大量当年被高句丽俘获的隋人军民,“隋人望之而哭者,遍于郊野”,更有将隋军将士之尸体筑成“京观”,皑皑白骨,令人切齿痛恨之余,更是涕泪满裳。 为何时至今日,这前车之鉴放在那里无人理会,却依旧信心满满认为可以一战而定? 难道就没有人知道“骄兵必败”的道理? 朝野上下,对于东征实在是太过自信了,似乎换了一个皇帝,多了几件火器,高句丽便犹如土鸡瓦犬一般不堪一击…… 李治听了房俊这话,愕然道:“越国公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如今大唐兵强马壮,无数将士枕戈待旦,士气可鼓不可泄!况且父皇英明神武、用兵如神,岂是隋炀帝那等荒淫残暴之君可堪比拟?你居然将父皇与隋炀帝相提并论……” “闭嘴!” 房俊猛地拍了一下茶几,怒喝一声。 这厮的确很有政治天赋,可惜只知玩弄小聪明,居然想要以这等“因言获罪”的方式来将自己拉下马? 他这一生怒喝不仅将李治吓得一激灵,值房外头的兵部官员也吓了一跳,大家都竖着耳朵听着值房内的动静呢,唯恐房俊棒槌脾气发作,将这位趾高气扬的晋王殿下给揍一顿……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崔敦礼抹了一把脸,无奈的敲了敲门,推开之后向里边张望一眼,见到并未有房俊将晋王摁在身下暴揍的场面,这才松了口气,问道:“殿下,尚书……可是有事呼喊下官?” 李治被房俊怒气冲冲的模样给吓坏了,见到崔敦礼,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正是,崔侍郎不妨先进来……” “不用!” 房俊冷哼一声,摆了摆手:“本官正与晋王殿下商议事务,尔等不必打扰!” 崔敦礼无奈,只得小心翼翼道:“衙中事务繁忙,殿下与尚书尽可慢慢商议着来,都是为了东征殚精竭虑,求同存异嘛……” 话说一半,见到房俊冷冷的眼神看过来,吓得崔敦礼一缩脖子,赶紧退了出去,并且掩好房门。 屋内,李治战战兢兢,勉力维持着镇定,看着房俊一张黑脸威严霸气,心虚道:“你你你,可别胡来。” 房俊登时给气笑了,瞪着李治道:“殿下既然怕微臣胡来,为何却要用这等构陷之言来陷害微臣?如今朝野上下对于东征尽皆一派乐观,好似完全忘记‘骄兵必败’之古训,微臣不过是想要提醒殿下一句,却落得一个将陛下与暴君相提并论之罪名……敢问殿下,微臣行事谨慎,未虑胜而先虑败,何以就‘泄了大军之士气’?难道吾大唐雄师百万,只因区区一人之言,便可将士气泄露,彷徨畏战?” 李治愣了愣神,想了想,问道:“越国公担忧东征之战况,到底是何原因?如今大唐兵强马壮,势力足以碾压高句丽,岂有不胜之理?” 他一直以为房俊只是在标新立异,甚至故意打压自己。 可是看到眼前房俊的神情,他觉得或许房俊是当真担忧东征的形势…… 房俊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战争,从来都不是对比一下双方实力就可以断定结果。楚汉争霸之初,天下谁人敢预言得天下者是汉高祖?苻坚百万大军南征,猛将如云投鞭断流,谁敢相信最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败亏输、狼狈而还?人心,才是战争当中最重要的决定因素。” 整个大唐上下,如今都充斥一股风气——太骄傲了! 强盛一时的突厥被彻底剿灭,余部不得不远遁万里,去往大漠深处苟延残喘,继承了突厥人勇武的薛延陀更被直捣龙庭彻底覆灭,强横如吐蕃亦不得不暂避大唐之锋芒,偏居高原全力交好,其余蕞尔小国更是在大唐的铁蹄之下战战兢兢,唯恐唐军倏忽而至,便国破家亡、身死族灭。 大唐之兵锋傲视群雄,区区高句丽如何能挡?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战争之胜负,绝非只取决于战力、国力之对比,战争终究还是要靠人去一刀一枪的拼杀,精神意志是远胜于武力的决定性因素。 否则后世的种花家为何能够在群狼环伺之下奋发崛起? 又如何面对十六国联合军队,以绝对弱势的军事装备打出了一场震惊世界的胜利? 李治固然喜好耍小聪明,可到底是有政治智慧的。 听了房俊的话语,仔细思之,虽然依旧想不到大唐失败的可能,可是却陡然发现,一旦大唐当真东征失败,那足以江山动摇的后果,简直不可设想…… 第七百四十二章 良言相劝 李治觉得房俊之言很有道理。 可是又想,难道满朝都是自大骄狂的糊涂蛋,就你一个明白人?更别说父皇英明神武,他都不觉得东征高句丽有什么问题,你还能父皇更厉害? 便斜睨着房俊,轻哼一声道:“这满朝文武都是当年跟着父皇历经战阵拼杀出来的,即便是文臣亦熟读兵法、可上阵杀敌,若是当真东征如你所言那般凶险万分,这些人岂能都视而不见?可以想见,越国公你也不过是危言耸听、标新立异而已!” 房俊无心争辩,只是说道:“各自为政、各有谋算,所有人都只在乎一家一族之利益,可有谁将帝国之利益放在首位?这便是陛下坚决压制门阀,太子殿下矢志承袭之原因。在百废待兴之时,世家门阀之底蕴固然可以将帝国推上更快的发展道路,然而等到国家崛起,世家门阀之自私便会成为束缚帝国前行的缰绳。他们从不在乎帝国,因为在他们眼中,帝国只是他们一手缔造出来的,如果有一天帝国利益与他们的家族利益差生冲突,且不可调和,那么很简单,就像他们在隋末所作那样就行了,兴一国灭一国,反掌之间耳。” 大唐立国未久,李二陛下更是个马上皇帝,这大唐江山有一半都是他当年率领秦王府的旧将打下来的,这满朝文武的确各个熟知兵事,上马提刀可以安邦,下马执笔可以定国。 然而人在世间,总会被各种各样的利益所左右、牵绊,既难以见到本心,更难以保持立场。 这朝野上下的骄纵之气,他们怎会看不到? 只不过因为各自的利益所牵绊,所以不愿说而已。政治斗争当中从来都是此消彼长,别人若是不能够摔跟头,自己又如何轻松的攫取更多的利益?反正别人各个骄狂自大没关系,只要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好,等到别人尽皆遭遇损失,我这边稳扎稳打,届时这滔天的功勋必将落在我的头上,岂不美哉? 可这些人却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未在意过,战争一途不仅仅要讲究天时地利,最重要的乃是人和。 人心不齐,纵是大军百万,亦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 更何况辽东冬日酷寒、夏日多雨,唐军若不能在入冬之前扫荡高句丽全境,待到冬来降雪气温陡降,不知多少人将要受冻而死,此乃天时之不利也;辽东山岭纵横、河流密布,且地广人稀,道路尽皆简陋,稍有雨水,大军人马践踏之下很快就会泥泞不堪、寸步难行,且高句丽自知不能与唐军正面交战,所以躲在关隘险要之处修建坞堡、山城,据险固守,誓死抵抗,此之谓地利之不利也。 面临国破家亡,所有高句丽人都誓死守卫国土,上下齐心宁死不退,必然士气高涨…… 天时地利人和,唐军没有一样占据上方。 所能够依仗的,无非是超过高句丽数倍的兵力,优秀的单兵素质,以及更加精良的兵械装备。 所以这必将是一场苦战。 既然是苦战,那么必定要遭受惨痛之损失,到时候各方势力为了保存实力,都想着苟着看着别人冲上去吃个大亏,自己则在最后关头攫取胜利之果实…… 这场仗岂能不凶险万分? 李治的面色很是难看。 他自然知道父皇立志于将世家门阀打压、消灭,进而完成皇权之统一,使得令出中枢、颁行天下。可正是因为他参与了争储,所以父皇默许了关陇贵族对他的支持,进而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减缓了削弱世家门阀的步伐。 如此,才使得世家门阀纷纷松了口气,既然预见到了各自的前途,所以更要在东征之战中攫取足够的利益,以抵抗之后依旧会遭受的削弱打压。 甚至于,父皇之所以要御驾亲征,并非是如坊市之间流传的那般什么“好大喜功”,而是父皇知道,在他减缓了打压世家门阀的同时,这些世家门阀必然要反弹,最显著的后果便是东征之中各有谋算,不肯同心戮力一鼓荡平高句丽。 换了别人,如何压得住这军中的世家门阀、各方派系? 未有他自己御驾亲征,才能确保战事的顺利进行…… 这一刻,李治才算是彻彻底底明白父皇对于他的宠爱,达到了何等程度。那是宁愿违背自己的政治策略,亦要扶保他登上储位的坚定不渝。 …… 值房外,所有人都无心办公,各个竖着耳朵听着值房里的动静,一旦发现风吹草动,就要冲进去拉架。 他家与房俊公事日久,深知房俊的脾气,只要晋王触及了房俊的底线将他给惹毛了,才不会管什么亲王不亲王,肯定是摁在身下暴揍一顿再说……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值房里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 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相互之间挤眉弄眼,都希望对方能够去值房内看看。 可房俊在兵部的威望太高,谁敢进去打扰?搞不好撞到铁板上,自己就成了房俊宣泄怒火的目标,那得有多冤…… 最终,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崔敦礼。 无论官职亦或是威信,崔敦礼都堪称“兵部第二人”,而且他算是房俊的绝对心腹亲信,未有他才有可能在劝阻房俊的同时,不会激怒房俊惹祸上身。 崔敦礼:“……” 看着同僚们的目光,他心里直想骂娘。 房俊这人看似粗犷莽撞,实则最是心中有数,他若是敢打晋王,那必然是不得不打的原因,而且打完还没什么大事儿。 自己这进去算怎么回事儿? 不过又想到如今太子与晋王争储,房俊万一当真想要削弱晋王的威信,故而主动找茬怎么办? 东征在即,若是再闹得沸沸扬扬,那可就误了大事…… 想了想,便让人准备了一壶开水,自己提着走到值房门前,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没什么动静,这才伸手敲门,听到里头传出“进来”的声音,这才推门走进去。 见到屋内两人相对而坐,虽然神情严肃,却并未有恼羞成怒之迹象,崔敦礼略微放心,上前将水壶中的开水注入茶壶之中,笑道:“隆冬时节,最宜饮茶,清虑提神,养气撤火,殿下、尚书慢用。” 您二位多喝茶,火气小一些,千万别打起来…… 两人齐齐颔首。 崔敦礼躬身施礼,脚步轻快的推出去。 房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看着沉默着的李治,问道:“如今感受到了陛下对殿下的厚爱了吧?陛下宁愿让东征参杂着太多的不利因素,亦要减缓对于世家门阀的打压,以此来支持殿下争储,而殿下你,为何还要在乎区区的被问责的风险,不肯将自己所能够做到的一切都做好,力争东征之战中不会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外呢?” 李治默然,心里有些不爽。 咱好歹也是亲王,你这厮居然连斟茶都懒得斟? 没办法,眼见房俊根本没有给他斟茶的意思,只能自己斟了一杯,捧着茶杯慢慢喝着,缓解着心底的震撼和尴尬。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语,慢慢饮茶。 良久,李治方才放下茶杯,轻叹一声,道:“就按照越国公的意思办理吧,本王再无意义。” 他之前据理力争,是认为房俊此举不过是意在打击他的威信,并且挖了个坑,使得以后肯定有人据此攻讦自己。但是经由这一番讨论,他承认与有可能得到的攻讦、弹劾相比,的确要尽可能的将东征战事的方方面面都做到全无遗漏。 房俊欣然颔首,缓缓说道:“殿下深明大义,微臣深感欣慰。若是殿下不嫌,微臣有一句僭越之语,不知当不当讲。” 李治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本王若是说‘不当讲’,越国公是不是就不讲了?” 他最烦房俊在自己面前摆出这样一种“你什么都不会,我来教教你”的姿态,这令他感到对方似乎高高在上,稳稳的压着他一头,心里很是不舒服。 孰料房俊居然点点头,道:“既然殿下不想听,那微臣便不讲。” 李治瞪大眼睛,气愤的瞪着房俊。 话说半截、狗尾断章,这是最缺德的行为知道不? 第七百四十三章 动之以理 李治固然聪慧,可到底年纪尚小、涉世未深,心性修炼尚有欠缺,做不到稳如磐石、外物不萦于怀的境界,听得房俊说话一半居然咽了回去,心里又是恼怒又是不甘,抓耳挠腮很是别扭。 半晌,方才憋出一句:“越国公见多识广,若是有什么话,说来听听倒也无妨。” “呵!” 房俊轻笑一声,看着装模作样故作老成的李治,语重心长道:“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每个人做一件事,首要便是审时度势,决定取舍,而后便是指定计策,严格遵行,方可成就大事。然而世间之路千条百条,在未能成事之前,谁又知道哪一条路才是对的呢?故而,便要设置底限,遵循原则,清楚自己的追求,更明白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所以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狂类似左,狷类似右。 狂类似过头,狷类似不及。 这两者皆不好,一者踯躅不前,一者无所顾忌,都不及中庸者…… 李治愣了愣,略微颔首。 他明白房俊的意思,争储可以,但是要明白自身之立场,更要清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不可贪功冒进只图一时之得失,便丧失了底线与原则,否则必将悔不当初。 至于房俊言语之中的“底线”与“原则”,李治自然懂得…… 想了想,又有些不忿。 “本王之所以争储,并非是贪图皇权,更非对太子哥哥不敬,而是认为太子哥哥的性格不适合当一个君王。本王更非是冷血无情之人,争得是储位,而不是太子哥哥的性命,本王与太子哥哥一母同胞,岂能忍心让太子哥哥不得善终?所以就算本王争得储位,日后继承大统,也必然对太子哥哥恩宠有加,决不让他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虽然无数人在他耳边说起过,一旦等到他即位之后,今日之所有誓言都未必能够兑现,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更多的时候是身不由己,帝王也并非随心所欲,能不能保得住被废黜的太子,并不是他努力就可以达成的。 但他还是一而再的重复,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争储成功之后要将太子逼死,以此来巩固自己到手的皇位。 在他看来,我既然能够在争储当中获得胜利,就代表着已经完全得到了整个天下的拥戴,又何须去担忧太子哥哥那微弱至可以忽略不计的威胁? 更何况,太子哥哥对他宠爱非常,就算有机会能够将他从皇位之上掀翻并且置于死地,又岂能忍心呢? 所以他觉得所有人都只是用史书之上的那些个故事来衡量他与太子,这是不公平的。 房俊却是冷笑一声,讥讽道:“真是天真!陛下富有四海、天下至尊,可是平素也不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位置越高,权力越大,其实相应的羁绊和掣肘就越多。除非隋炀帝那般一意孤行、乾纲独断,哪一个皇帝不是被周围的各种束缚所制约?” 这话点到即止,但是内里的意思却很是冷酷。 当年“玄武门之变”胜利之后,李二陛下又岂是心甘情愿非要斩杀李建成、李元吉这一母同胞的兄弟?非但如此,甚至两兄弟的子嗣都一起斩尽杀绝…… 非是李二陛下嗜杀,而是他不得不杀。 且不说他自己是否放心李建成、李元吉活着,就算他肯冒这个风险,他身边的关陇贵族、山东世家等等各方势力,谁敢陪他冒这个风险? 所以不管李二陛下想不想杀李建成与李元吉,这两人都必须死。 否则李二陛下自己的阵营就会出现动荡,甚至分裂…… 李治有些失神。 他觉得自己比太子更适合当大唐的皇帝,却也不忍太子被废黜之后便身家性命不保,一直以来都坚定的认为只要自己将来夺得皇位,便全力保住太子哥哥一家,并且奉行父皇的政策继续打压、削弱世家门阀。 眼下却终于觉得,或许这一切都只是自己异想天开。 怕是等到那天到来,自己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尽管仍旧未忘初心,却在形势逼迫之下,不得不做下那些违背心意之事…… 若是如此,那自己到底还要不要争这个储君? 储君与太子,权力与亲情,到底哪一个对自己更为重要? 李治纠结彷徨,陷入混乱不可自拔…… 厨房准备了午膳,兵部官员们都在食堂用膳,简单的饭食之后便继续投入到忙碌的工作当中。因为东征在即,举国上下所有的有关于军事方面的人员征调、粮秣运输、军械分派,都需要兵部来审核签发,所以事务非常繁忙。 一直到了申时,各级官员的案头上依旧文牍如山,不见减少。 房俊干脆传下话去,今日加班至酉时,并且让人去了松鹤楼叫了几桌上等的酒席充当晚膳。 东征在即,整个帝国上下一心,全都在废寝忘食的做着筹备工作,兵部官员自然懂得轻重。虽然这个年头没有加班费,但是人们的家国情怀却相当深重,没人喊苦喊累,更没人提前下值回家。 等到酒宴送来,房俊便命令官员们暂停手中事务,去食堂一同用了晚膳。 值得一提的是,李治一下午的时间都浑浑噩噩,坐在自己的值房里也不出门、也不办公,就是呆呆的出神。这会儿到了食堂,大抵是饿了的缘故,也狼吞虎咽的与官员们一同用膳。 待到酒足饭饱,才跟着房俊去了他的值房。 关上门,李治便说道:“本王考虑清楚了,这个皇位还是要争一争的,因为本王始终觉得太子哥哥不适合做大唐的皇帝。不过越国公所言也很有道理,本王会谨守底线,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宁死不做。” 房俊便笑着点头:“孺子可教也。” 他知道不可能劝说李治放弃争储,能够使其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就算是功德一件了。 李治等着眼睛,怒道:“休要用这般轻佻之言辞,本王乃是堂堂亲王,越国公难道连上下尊卑都不分了?” 倒也不是非要在房俊面前彰显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实在是房俊这种“我把你当个小弟弟”的神情举止,令他很是不满。 当我还是小孩子呢? 看着李治气呼呼的模样,房俊不由失笑。 年轻真好啊,希望这位晋王殿下能够谨记今时今日之青涩、纯真,不至于在将来被权力欲望迷失了心智,脸上挂着仁义道德手足情谊,内里却心狠手辣满腹熏黑…… 他挑了挑眉,揶揄道:“怎么,被陛下敕封为晋王,便摆起谱,连长辈也不认了?” 李治气道:“你是谁的长辈?” 房俊悠悠道:“当年也不知是谁,抹着鼻涕追着我喊姐夫呢……” 李治有些囧,却也愈发气愤。 感情你还记着呢?呵呵,当年咱想要跟你亲近,可你却只喜欢兕子,哪怕后来带着齐王、蜀王四处闯祸也不跟我玩儿……现在想起来你是长辈了? 我呸! 李治翻了一个白眼,下巴冲着房俊从鼻孔里嗤笑一声,转过身,背着手走出了房俊的值房。 天色昏暗,兵部衙门内各个值房早早的便掌起了灯烛,书吏、文员在各处值房之间来回穿梭,手里时不时的捧着厚厚的一摞档案文牍,脚步匆匆忙碌不停。 作为此次东征负责所有兵员调拨、后勤辎重的兵部,不仅责任如山大,事务之繁忙更是高居三省六部九寺之冠。这等时候,谁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大意?当然,眼下之责任越大、事务越多,等到东征胜利之后,功劳也就越大。 李治在各处值房门前走了一圈儿,也被这种忙碌却严谨的氛围所感染,心底对房俊的钦佩自然又升了一个档次。 作为山东世家与关陇贵族着重角力的一个衙门,却被房俊以一己之力经营得风雨不透、铁板一块,所以此刻才没了那些扯皮、推卸,而是上下一心,力图将所有事务都做到最好。 世家门阀的壮大,演化成为派系之争,进而导致朝廷效率的极大降低。 权力归于中枢,尽在皇帝扺掌,才能够使得帝国万众齐心一往无前……而自己借助关陇贵族参与争储,即便以后成功上位,那时候世家门阀的势力将会再一次根深蒂固,自己是否还能有魄力、有能力将皇权尽数纳入手中? 第七百四十四章 有所不为 兵部衙门里秉烛加班,官员们严谨而肃穆,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努力将自己的职责做到最好,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烛影飘摇之中,官员们要么伏案疾书,要么脚步匆匆,要么三三两两低声商议,要么前往房俊的值房请示。 总之,坐在值房里思忖人生的晋王殿下,就好似被所有人遗忘一般,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到了酉时末,李治坐在值房当中越琢磨越不是滋味,自己堂堂晋王,天潢贵胄,奉皇命敕封“检校兵部尚书”,你们不能这么无视我吧? 便推门走出去。 孰料刚刚推开门,便见到一个书吏陪着笑脸,“嗖”的一下从一旁窜了过来:“殿下是不是喝了?下官这就给您准备茶水。” 李治摆摆手,未等说话,那书吏又道:“那您是饿了?殿下放心,刚才房尚书准备晚膳的时候,便多备下一份松鹤楼的酱牛肉,下官给您拿来,再就上一壶黄酒,给您当宵夜。” 李治没好气道:“收了那些个心思吧,本王就是走走看看,一边儿待着去!” 将本王当做酒囊饭袋,丢在一旁吃吃喝喝么? 简直此有此理! 那书吏也不敢违逆,只是陪着笑,寸步不离的跟在李治身后:“殿下您随便走,随便看,房尚书有命,下官今日的任务便是照顾好殿下,殿下但凡有所需要,下官必定努力办成。” 李治不理他,只是背着手在兵部衙门内溜溜达达,挨个值房瞅瞅,然后又来到正堂。 不是送达文书、请上官签字的官员在正堂里进进出出,见到李治,都恭恭敬敬的鞠躬施礼,道一声“见过殿下”,态度恭谨语气谦卑,然后该干嘛干嘛,就好像他李治是来到兵部衙门游玩踏青一般…… 这是被人给完全架空了啊。 李治叹着气,经由先前与房俊的一席谈话,这会儿倒是没有多少怒气,反而嗟叹不已。 偌大一个衙门,居于中枢六部之一,内里各方势力混杂,利益南辕北辙甚至相互冲突,却依旧能被房俊牢牢的掌控,没有一个人敢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弄手段,尽皆乖乖的沿着房俊指明的方向前进,不敢违逆。 就连柳奭这样家族之中明显与关陇贵族利益相同、共进同退的官员,都以房俊马首是瞻,甚至于当初自己初到兵部的时候,便以铸造局缺乏资金为由狠狠的摆了自己一道,借此向房俊表达了忠心。 这等驾驭部下的手段、魄力,放眼朝堂,又有几人能够达到? 太子哥哥得到房俊之倾力相助、鼎力支持,实在是胜过千军万马,一下子便将整个东宫的骨架给稳固起来,这才在与自己争储之中位于上风。 …… 走到房俊的值房外头,也没有敲门,径直便推门进去。 房俊正在伏案疾书批阅文牍,闻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殿下稍作,待微臣将这份文牍处置完毕。” 言罢,拿起放在一旁的茶杯,灌了一口浓茶,揉了揉眼睛,继续伏案办公。 李治自己到待客区坐下。 这正是房俊最难能可贵的地方,明知东征之后,几乎所有的功勋都将被关陇贵族所攫取,太子一党将会在争储之中落在下风,可他却依旧不折不扣的将一个兵部尚书应当完成的职责尽量完成,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作祟,更不曾借故对关陇贵族们打压。 正如房俊自己所言那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当得起“公忠体国”这四个字。 李治心生感触,忽然笑了笑,说道:“假若他日本王大业可成,无论今时今日越国公如何与我作对,也必定重用越国公,若违此誓,人神共弃之!” 正伏案疾书的房俊微微一愣,诧异的抬起头,看了看李治一本正经的脸色,也笑了起来,摇头道:“怎么,殿下也想学那苏秦张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便将微臣鼓动得朝秦暮楚、三心两意?那殿下当真小觑了微臣,微臣之所以坚定的支持太子殿下,是因为纲常所在、人伦至理,绝非是贪图个人之权柄前途,殿下想多了。” 李治蹙眉,心底多半是不信的,问道:“大权在握、尽展胸中抱负,难道不是越国公之目的?” 房俊摇头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说罢,将手中毛笔搁置在笔架上,又将面前的文牍合起,放在一旁堆积如山一般的文牍之上,将书案清理一番,干干净净,工工整整,这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时候不早了,就不留殿下享用宵夜了。” 将门外的书吏叫进来,吩咐道:“将近戌时了,大家忙了一天,去通知一下都下值吧,明日早起今早过来衙门再继续公务不迟。”、 “喏。” 书吏得了吩咐,赶紧退出去,挨个值房通知。 旋即,外头便传来脚步和说话声,官员们放下手中公务,三三两两的走出衙门,下值回家。 房俊与李治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官员们都走得差不多,两人才从值房内出来。 临走时,房俊叮嘱衙门的守夜的官吏:“天干物燥,定要严防火烛,衙门里到处都是文牍档案,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若有任何意外,必定唯尔等是问,绝不轻饶!” 因为东征在即,全国军队几乎轮着番的调动了一遍,有的奔赴辽东准备参战,有的离开驻地开始换防,百万大军的调动规模,数十支各不统属的敌方军队,再加上十六卫大军,所牵扯的文牍档案得有多少? 许多堆放在库房之中的档案都给翻了出来,这若是一把火给烧光了,全国一大半的兵卒将领将成为没有档案的“黑户”,那是何等严重之后果? 再想将档案建立起来,怕是得要三五年之功。 更别说由此引发的种种后果,谁能担负得起那个责任? 守夜的官吏自然知道轻重,颔首道:“房尚书尽管放心,吾等一整夜都睁着眼睛,绝对不会打一个瞌睡,确保衙门内外绝无状况,否则以身谢罪!” 房俊这才放心,颔首道:“值此关键时刻,吾等身为军队中枢,自当披荆斩棘、背负重任。等到东征胜利,本官亲自为尔等请功!” 不厌其烦的叮嘱一番,房俊这才与李治并肩出了兵部衙门的大门。 门前悬挂了两盏灯笼,微弱的光芒只照亮门前石阶,稍远一点的街道黑漆漆的一片迷茫,天上夜幕深沉,冷风阵阵,无星无月。 两人站在门前,远处各自的禁卫、亲兵已经将马车赶了过来,李治扭头看着房俊,想了想,问道:“姐夫之所以支持太子哥哥,是因为纲常人伦、宗祧承继,还是认为太子哥哥必定能够当得好大唐皇帝,而我却远远不如?” 他叫了一声“姐夫”,性质便有所不同。 先前是晋王与越国公在交手过招,现在却是一家人敞开心扉…… 房俊感受到了李治的意思,仔细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一时间却又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李治做皇帝如何? 历史早已经给了回答,虽然称不上惊才绝艳,却也绝对合格。 只不过他借助关陇贵族而上位,回头想要打压以关陇贵族为首的世家门阀之时,难免底气不足,所以便迂回出击,将武媚娘推出来与关陇贵族血战一番。最终的结局虽然对关陇贵族有所抑制,却并未根除,而且使得山东世家趁势崛起。 本质上来说,无论关陇贵族亦或是山东世家,对于权力的欲望没什么分别…… 而武媚娘攫取了大唐最高权力,也并未使得整个帝国陷入混乱,反而依旧健康有序的发展。 然而一切问题的根本,世家门阀这个毒瘤依旧存在,即便是大力提倡科举,终唐一朝也未能抬举寒门子弟压得过世家门阀。 第七百四十五章 历史轨迹 所以,李治这个皇帝的意义何在呢? 即便是换了别人做这个皇帝,只要不是太过昏聩无能,照样能够凭着李二陛下积攒下的家底荡平高句丽,李治一朝文臣如雨武将如云,然而大多都是在贞观朝便崭露头角,要么便是世家子弟,真正算得上李治简拔培养的人才几乎没有几个。 最重要的是他如同李二陛下那般借助世家门阀的支持而上位,却未有李二陛下打压门阀之决心魄力,结果使得世家门阀依旧积蓄壮大,关陇虽然渐渐湮灭,山东世家却又趁势崛起。自他以后,玄宗为了抵抗武媚娘遗留下来的势力,依旧只能借助世家门阀的力量,终唐一朝,世家门阀始终是朝堂上的主流。 最终导致了藩镇处处、权力分散,酿成了“安史之乱”的惨祸。 李治对于历史来说,只不过是走了一段弯路而已,并没有什么积极进步的意义…… 不过这话若是说出来有些伤人,况且李治也不会信。 斟酌半晌,房俊方才叹息一声,道:“开国之君,必须有坚韧之性情、暴烈之霸气,要积极进取,要破而后立。而继嗣之君,则要稳重如山,以仁爱治世,方可巩固基业,继往开来。这一点,晋王殿下不如太子。” 李治抬首望着黑漆漆的夜空,默然不语。 一阵寒风吹过,几片零星的雪花随风翻卷,打在脸上瞬即消融,凉丝丝的。 良久,李治方才低声说道:“本王谁也不信,只信自己。不过姐夫刚才那句话说的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本王会牢记心中。争储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抱负,而非为了攫取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无论本王与太子哥哥如何争斗,都会谨守底线,坚守原则。姐夫也一样,哪怕今日姐夫竭尽全力辅助太子哥哥,若是异日本王成就大事,非但不会怨恨姐夫,反而会一如既往的亲近,并予以重用。” 房俊愣了一下,旋即郑重道:“多谢殿下。” 固然历史上的李治并未有太过突出的表现和贡献,但是单凭他能够以幼弟之身份,逆而夺取皇位,就说明心胸气魄非是常人可比。 李治紧了紧身上的皮裘,青涩的笑容很是灿烂:“本王先行告辞,明日一早给姐夫带早膳过来。” 言罢,登上马车,在禁卫簇拥下缓缓离开。 今日之种种,虽然未能打消其争储之意志,却也使得心态受到极大的震动,尤其是房俊的一席话,以及整个兵部的态度,令他明白了许多往日从未曾考虑的问题。 那便是自己一心想要借助关陇贵族的势力以为争储,甚至想要等到坐稳储位、登基为帝之后,再回过头来延续父皇的政策对世家门阀予以打压。 可是关陇那些个老狐狸又有哪一个是吃素的?尤其是长孙无忌,阴险谋算朝野无敌,又岂能想不到自己的心思,故而老老实实的将自己推上储位,而不做任何防范呢? 最为严重的是,自己利用关陇的势力去争夺皇权的同时,关陇难道就只是利用自己来巩固他们以往的风光荣耀么? 人心不足,永不自满。 一旦关陇觉得他们可以攫取更多的利益,而自己不得不在短时间内依靠他们去稳定天下,是否会使得私欲更加膨胀,贪婪更多的利益? 甚至于,是否会迫使自己去做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房俊看着李治的马车渐渐远去,缓缓吐出口气,仰首望天,雪花偏偏飘落,如同苇絮。 之所以如此耐心的与李治交流,是因为李治作为李二陛下最疼爱的儿子,在争储的过程中是一个极为关键的所在,不仅仅是他有争储的资格,更在于他足以影响李二陛下的决定。 天知道万一李治在关陇贵族的蛊惑怂恿之下玩弄一些阴谋诡计,逼着李二陛下不顾满朝文武的意愿从而强行废黜太子怎么办? 历史上,李承乾在储位飘摇、惶恐不安之下,被冠以“谋反”之罪名,导致储位被废黜,进而圈禁起来,又命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特进萧瑀、兵部尚书李勣、大理卿孙伏伽、中书侍郎岑文本、御史大夫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等予以参鞫,事皆明验,证据确凿。 最终徙居黔州,“忧愤而死”…… 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是李承乾绝望之下奋起反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亦或是李二陛下为了推动李治上位不惜将这个嫡长子牺牲掉,还是李治背后的关陇贵族所谋划构陷。 甚至于,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出自于李治的谋算…… 人心隔肚皮,兄弟手足又如何?在面对天下至尊的权力之时,没有谁可以历经考验依旧坚如磐石、清如明月。 所以他一直在点拨李治,争储可以,但是千万别使出那些个隐私龌蹉的勾当,否则我房俊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而李治也是个聪明人,清晰的表明了他的态度。 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就很好…… 如今之局势,已经与历史之上天差地别,历史上的李承乾被李二陛下舍弃之后,算得上是众叛亲离,即便奋力挣扎,也不可能撼动朝局,失败是唯一的途径。 而现在,李承乾的身边有大半的朝廷大臣,甚是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都坚定的站在他的身后,无论李承乾自己生出不臣之心,亦或是遭受到构陷栽赃,他以及他身后的力量必然奋力反击。 那将是一场势均力敌,足以动摇整个江山的战争! 房俊宁愿李承乾被废黜,宁愿自己身死,也不愿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发生,那意味着自贞观以来整个大唐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意味着历史之上汉人最荣耀的时代将会不能到来,意味着好不容易方才统一的神州大地,极有可能陷入分裂,甚至被压制许久的异族乘势崛起,入寇中原…… 这是绝不容许发生的。 有时候,能够在重重迷雾之中看透历史前进的轨迹,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 过了初十,整个长安都紧张起来,所有的中枢衙门尽皆上值,整日里无数的探马斥候驿站快骑自天下各处州府汇聚长安,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消息,然后又将中枢的谕令带回地方。 整个帝国机器都开动起来。 李二陛下每日里都在太极宫召集文武大臣奏对,仔细商议东征之路线、战略、战术。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江南已经春风送暖,“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关中也已经地气升温,积蓄了一冬的积雪开始融化。而辽东送来的消息显示已经化冻,再经由一些时日晾晒,泥泞的道路原野就将干燥稳固下来,适宜大军开拔行进。 李二陛下在御书房内召集朝中重臣,赐下每人一碗龙须面。 二月二俗称“龙抬头”,很多饮食就都加了一个龙字,比如面条叫作“龙须面”,水饺叫“龙耳”、“龙角”,米饭最为神奇,居然叫“龙子”,面条、馄饨在一起叫做“龙拿珠”,吃猪头被叫“食龙头”……话说皇帝自古便被称作“天之子”,又做“真龙天子”,这二月二的习俗如此霸道,皇帝难道就不忌讳? 御书房里,大臣们纷纷就坐,相互之间问候谈笑,气氛很是轻松。 整个正月里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情,虽然心底各有心思,但是谁也不想在自己负责的一摊子事务里头出了差错,所以都殚精竭虑力求做到最好,很是苦熬了一阵子。 如今各项事务纷纷就绪,大家紧绷的神经也都放松下来。 大唐立国未久,至今战争不断,文臣武将都久历战阵,东征虽然是举国之战,但大臣们各司其职,并不紧迫慌乱。 今日大家也都理了头发,剃了胡须,一个个精神抖擞,汇聚在御书房…… 第七百四十六章 先锋人选 李二陛下也将胡须修剪一番,三绺长髯乌黑油顺,在颌下飘荡,用手轻轻一捋,很是潇洒。 一袭青色直裰,简约朴素之中少了几分君临天下的霸气,倒是多了几分清俊隽永的仙风道骨…… 只看得坐在一旁的房俊啧啧称奇,心中暗忖,这位皇帝陛下该不会是嗑多了药吧?居然当真带了几分仙气儿。 似乎觉察到什么,跪坐在地席上的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抬眼扫视一周,正好便与房俊打量他的眼神对上,登时心中一怒,狠狠瞪了房俊一眼。 幸亏此间有数位大臣,考虑到给这厮留几分面子,否则说不得就能冲上去踹几脚…… 四目相对,房俊心里一慌,赶紧垂下头做鹌鹑状。 不知怎么的,虽然李二陛下什么话也没说,可房俊心里总感觉李二陛下看向自己那眼神充满了杀气……杀了自己倒是不至于,但是观其神情,显然对自己不爽已久,一顿狠揍怕是亟不可待。 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这位皇帝陛下? 思忖良久,始终不得其解,只好乖巧的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尽量不去吸引李二陛下的注意,免得惹祸上身。 李二陛下心中恼怒大朝会当日这厮跑去晋阳公主的寝宫,话说晋阳公主年纪小不懂事,想不到那些个有可能引发的流言蜚语,你房俊人精似的,难道也想不到? 越看这厮越来气,便将目光从房俊身上挪开,看着面前的一群大臣。 李绩、长孙无忌、萧瑀、刘洎、马周、李道宗……看着看着,又有些添堵。这几乎就是朝中群臣之代表,其中关陇贵族依然落魄至唯有长孙无忌一人够资格与这些人一起坐在他的面前。 关陇贵族犹如时时刻刻悬在他头上的利剑,随时随地都能掉下来将他刺伤,如今落魄至此,难免略感舒畅。 只不过再想深一层,这么多人里头唯有长孙无忌这个自己不遗余力打压的人是坚定站在晋王身后的,余者尽皆向太子效忠,这就说明自己支持晋王争储的想法其实已经等于夭折了一半。 除非自己以君王之权力强行废黜太子、扶持晋王上位,否则若是顺其自然人气竞争,晋王并无太多胜算。 帝王之意志,好像也不能为所欲为…… 顺了顺心头气,李二陛下露出一抹笑容,温言道:“自腊月开始,诸位爱卿为了东征之诸般事务,便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朕深感欣慰之同时,也颇为感慨。当年朕与尔等战阵里冲杀、生死中拼搏,方才有今日之江山锦绣、国泰民安。如今,吾等皆以不再年轻,怕是上不得马、提不得刀、杀不得贼,却依旧不忘初心,哪怕年老力衰,却依旧兢兢业业,为了帝国之强盛,为了子孙之安宁,毅然决定东征!能够与诸君共事,实乃朕之荣幸。此战为了剪除帝国东北之隐患,务必旗开得胜,大胜而还,届时朕与尔等至圜丘祭祀上苍,昭告天下,可为万世不拔之伟业!当与诸君共勉。” 圜丘乃是古代帝王冬至祭天的地方,《周礼·春官·大司乐》有曰:“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 李二陛下之言,意在争取冬至之前便扫平高句丽,得胜还朝,祭祀天地,向华夏之始祖昭告大唐武勋之盛! 一席话语,激得在座各位热血沸腾。 本已是功成名就、安若磐石,可是谁又能不为这等旷古未有之功绩心生向往呢?只要想想待到攻陷高句丽之后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然后携此功勋前往圜丘祭祀上苍、昭告天下,怕是比之霍去病当年封狼居胥亦是不遑多让! 放眼当朝,也唯有李靖、李绩、房俊之殊勋,可堪比拟。 众位大臣跪坐在地席上,纷纷俯身施礼,齐声道:“愿意追随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士气高涨。 李二陛下久经战阵,乃是天下第一等的统帅,自然懂得提振士气之道,见状很是满意。 国战当前,不仅前线之兵将要士气高昂不畏死战,身在长安以及各条战线上的官吏们更要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方能够彻底征服隋朝两代帝王亦未能征服的高句丽,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携带。 战争的形式从上古殷商之时而至春秋战国,再到如今之大唐盛世,早已经发生了无数的变化,如今的战争再不是一城一池之得失,更不是一人一旅之勇武,而是一个国家综合国力之竞争。 尤其似东征这等举国之战,打得便是两国军队的后勤。 如果后勤因为种种原因跟不上,那前线之战士再是勇武、将领之战术再是正确、装备之军械再是精良,怕也无法取得最终之胜利。 将士气鼓舞一番,接下来便是对于东征战略之磋商。 固然之前设置了军机处,但李二陛下更多是将其视为自己御驾亲征之后坐镇长安控制军队的机构,并且起到约束太子之目的。眼下事关东征大计,自然是要将所有自己可以信赖之人都招至近前,集思广益。 他看了看面前诸位宰辅,待到内侍奉上香茗之后,王德将所有闲杂人等尽皆带走,然后亲自守在门口,这才抬手示意诸人饮茶,然后问道:“对于东征之先锋,诸位爱卿有何提议?” 一众大臣“伏溜伏溜”的喝茶,尽皆沉默。 非是心中并无合适之人选,而是在等别人先出头。各自的利益不同,观点自然不同,心目当中的合适人选自然也不同,一军之先锋固然责任重大,可一旦能够势如破竹无往而不胜,那么功勋自然也最大。 谁不想自己人出任大军先锋呢? 所以先出头者,必成众矢之的…… 李二陛下见到场面沉默,倒也不动气,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他身为帝王,如何不懂得这些人的心思?正因为有世家门阀之存在,所以朝堂之上的大臣们天然的便各有阵营,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权夺利,却甚少从帝国之利益出发,自会顾及私利。 所以一个国家想要上下一心,文臣武将人人为公,就必须剪除门阀之界限,否则人人只图私利,谁将帝国放在心上?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看了看众人,然后指了指房俊说道:“既然大家一时之间未有主意,那么房俊你便先说一说看法吧,抛砖引玉。” 房俊心想为啥我的主意就是抛砖引玉? 便谦恭着说道:“陛下明鉴,微臣阅历不足、才疏学浅,陛下面前,诸位朝廷柱石皆在,微臣何敢在这等国家大事上置喙?还请陛下恕罪,微臣并无人选。” 人家薛万彻已经在辽东待了一年,爬冰卧雪勤勉有加,您这会儿居然还讨论大军先锋之人选,若是当真将薛万彻给顶了,信不信丹阳公主今晚上就敢从辽东赶回来,然后去太极宫叩阙,在您面前寻死觅活? 当初丹阳公主看不上薛万彻这个老粗,是觉得这人迂腐木讷,只知兵事不懂浪漫。后来薛万彻在房俊等人怂恿之下硬气了几回,展现了男人的阳刚英武之气质,丹阳公主便一改常态、回心转意,很有一股子夫唱妇随的意味。 人家正指望着东征一战望夫成龙呢,您若是把人家驸马十拿九稳的先锋给撤了……呵呵。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固然雄才大略,有些时候也的确心狠手辣,但是很是念旧,也很是顾念亲情。 大抵是当年玄武门事变之时不得而为之,将兄长兄弟都给杀了,无论是出于愧疚心理,亦或是演给别人看,李二陛下对于自己的兄弟姊妹都很是亲厚,隔三差五的丰厚赏赐就不说了,对于那些有才干的姐夫、妹夫、兄弟也都愿意委以重任。 便是一直心怀叵测的荆王李元景,亦是报以期望,希望其能够回心转意…… 第七百四十七章 针锋相对 只不过他这话一说出口,便听到御书房内响起数声冷笑,一时间,大臣们尽皆翻个白眼,鄙视之情尽显无遗。 拜托,您房二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时候,何曾知晓自己阅历不足、才疏学浅? 您可是牛得很呐! 整个长安城,甚至整个大唐帝国,除去陛下之外还有谁被你放在眼里,予以尊敬过? 假话人人都说,无论官场还是民间都得讲究个人情世故,真话往往得罪人。可如同你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可就无耻透顶了…… 被大家这么嘲笑,房俊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 不过还好他脸皮厚,眯着眼干笑两声,又说道:“陛下英明神武,必然早有合适之人选,又何须吾等予以参详呢?无论是谁,陛下只管乾纲独断就好,微臣无有不遵,绝无异议。” 大臣们都服气了。 论起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纵然是一干混迹官场半辈子的老油条,也都在房俊面前甘拜下风。 能够将谄媚之辞说得这般清新自然,的确有佞臣之潜质,自叹弗如啊…… 李二陛下心里还恼火着房俊呢,自然不会吃下这记马屁,瞪了房俊一眼,训斥道:“朕岂是那等独裁之君?自朕御极以来,集思广益、从谏如流,但凡是有见地的意见,自然予以采纳。诸位爱卿莫要理会这厮,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只要合情合理,朕必然予以思量。” 大家本来还在嘲笑房俊拍马屁不要脸,听着李二陛下训斥他还有些幸灾乐祸,可是这话他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了。 和着陛下还真有属意之人选呐? 得咧,人家房俊“高风亮节”刚刚表示了唯陛下马首是瞻,咱们虽然自珍羽毛说不出那等阿谀逢迎的话语,可是总不能在人家拍马屁的时候,自己却“忠言直谏”,无视陛下从而推举自己的人吧? 那可就不是刚正秉直了,而是缺心眼儿…… 大臣们面面相觑,最终宋国公萧瑀道:“陛下圣明烛照,若是有属意之人,可告知臣等,大家一起商议,若是并无不妥之处,可当即下旨擢升任命,亦好今早做好准备,替大军旗开得胜,斩获一个好兆头。” 所谓的“一起商议”,不过是转圜之语罢了,使得自己这些人不至于那么“毫无主见”“奉迎上意”,只要李二陛下提出人选,大抵是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没眼色的予以反驳的。 李二陛下忍不住郁闷了一下。 他是真的想要就先锋的人选仔细商量一番,毕竟先锋之责任重大,胜败之间极大的影响了大军的士气,不可轻忽任命。 可是被房俊这个一搅合,怎么反倒成了自己打算“乾纲独断”“一意孤行”? 咱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从谏如流”那可是当初坐上皇位的第一天便曾立下的誓言,无论何时何地都谨守不忘,否则如何能够忍受魏徵那厮的吹毛求疵长达十余年的时间? 这个混账棒槌,迟早将老子的一世英名都给毁了…… 不过房俊到底也是朝中重臣,又是自己的女婿,再怎么惩罚那也算是家事,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了他的颜面,暂且不与其计较。 “诸位爱卿助朕治理江山多年,都是朕之肱骨,倚为心腹,有什么想法但请直言无妨。” 李二陛下面容肃穆,神态亲和,必须将自己“善于纳谏”的属性尽可能的表露出来。 不懂纳谏,如何算得上一代明君? 大臣们一听,原来陛下当真胸怀广阔、从谏如流啊…… 相互看了看,长孙无忌开口道:“陛下,老臣以为,营州都督周道务适合担任大军之先锋。周道务忠良之后,将门虎子,本身又是陛下之女婿,且坐镇幽营二州数年,熟知当地之地形,当为不二之人选。” 他觉得自己的举荐合情合理。 周道务本身之实力毋庸置疑,出身更是忠良将门,自幼便被李二陛下养育在宫中,成年之后方才放出宫去,加官晋爵委以重任,又将自己的闺女临川公主下嫁,倍受宠信。 至于其关陇子弟的身份……那又如何? 只要没有别人比周道务更适合,那么李二陛下若是予以反对,便会使得周道务心里扎下一根刺,所有的忠诚都将有所动摇,更会使得皇族内部产生裂痕…… 李绩等人纷纷默然,不置可否。 这已经涉及到了皇族内部的利益分配,外人不能掺和,长孙无忌敢提议,大家却没那个胆子予以置评。 然后就在大家还在心里琢磨的时候,李二陛下已经蹙眉道:“周道务阅历不足、才疏学浅,岂能因为是忠良之后、当朝驸马,便委以重任呢?此议不妥。” 长孙无忌:“……” 众大臣:“……” 说好的“从谏如流”呢? 说好的“善于纳谏”呢? 你刚刚说的话,一转脸的功夫就自己咽回去了,您自己不觉得尴尬么吗? 更何况,什么“阅历不足,才疏学浅”,这不是刚才房俊那厮自谦之言么?以此言来搪塞长孙无忌之提议,未免有些对周道务不公允。同样都是当朝驸马,固然您更喜爱房俊一些,可是这般区别对待,当真有些不公平…… 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长孙无忌并未因为李二陛下的断然拒绝而有所退缩,沉声说道:“陛下之言,老臣不敢苟同。周道务固然年轻,可是满朝勋臣,哪一个又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走过来的呢?若是不委以重任、予以信赖,那么便永远也不能成长起来独当一面。况且,越国公当初不也是年少轻狂、恣意妄为,陛下依旧对其委以重任、信赖有加,这才造就了越国公屡立殊勋,成为国之柱石,可见对于年轻人还是应当大胆任用,才能将其栽培成才,还请陛下三思。” 放眼朝堂,敢于这般同李二陛下说话之人,不超过两个。 一个是魏徵,另一个便是长孙无忌。 前者凭借的是一心为公、刚正秉直,后者则是凭借这些年为李二陛下立下的无数功勋。 即便是这些年遭受打压,长孙无忌也从不会在李二陛下面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因为他深知李二陛下之为人,在他面前你若是不够分量、不够理由,就算将头磕破,也休想换取半点怜悯与转圜,反之,只要你能够拿得出正当理由,就可以理直气壮。 举荐周道务,自然是正当理由。 正如他所言那些有点一般,周道务其实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先锋人选。 然而李二陛下自然不肯答允下来,单单一个关陇子弟的名份,就注定在李二陛下心里不可能受到重用,至少是在关陇的联盟彻底崩塌之前…… 当然,长孙无忌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也令李二陛下恼火之余,感到有些棘手。 说到底,周道务是他的女婿,更是功勋之后,自己强硬的拒绝,会引发宗室内部的混乱,会有人说他心有成见,不能一视同仁。 所以继续反驳长孙无忌不仅有失君王之威仪,更会引发宗室之矛盾,便抬手拈起茶杯,看了房俊一眼,然后低头饮茶,对长孙无忌的话语充耳不闻。 房俊登时心领神会…… 给皇帝当刀子,那可是房俊最爱干的活儿。 当即便挺了挺腰,慢悠悠说道:“赵国公之言,下官不敢苟同。人与人是不同的,岂能一概而论呢?有些人予以栽培,则会在将来收获一个人才;而有些人你付出了信任和心血,却有可能招致反噬。陛下对下官委以重任,下官无以为报,自然披肝沥胆、向死而生,为陛下建立殊勋;而令郎亦被陛下委以重任,甚至将其放在身边言传身教,结果却换来无耻之背叛……所以,人与人是不同的,赵国公之言大谬特缪,根本毫无道理。” 第七百四十八章 不留情面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不仅一众大臣纷纷惊诧不已的看着房俊,就连李二陛下也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打人不打脸,这番话与口吐芬芳有何区别? 大唐的朝堂上其实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和谐的,大家虽然分属阵营不同、利益不同,少不得明争暗斗,可到底也是当年一起并肩作战的袍泽,其中谁救了谁的命、谁解了谁的急,早已经数不清楚,相互瓜葛纠缠颇深,一般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寸步不让,私底下都能坐在一起喝上一杯,聊上一聊。 真正撕破脸皮毫无顾忌的舍命相搏,还得等到太子李承乾被废黜之后,各方势力顾及身家性命、家族前程,故而抛却以往的温情脉脉,赤膊上阵刀刃见血,无所不用其极。 等到李治登上皇位,为了巩固天下至尊的宝座,更是明里暗里杀戮不断,不知道多少当年跟随着李二陛下打天下的功勋臣子家破人亡…… 这自然是后话,起码直到目前为止,大家还能够保持表面上的和谐。 似房俊这般当着皇帝、大臣的面直接将长孙无忌的面皮剥下来狠狠的踩踏一番再吐上口水,实在是从未有过。 私底下你就算是指着长孙无忌的鼻子骂,大家也都没有意见,可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羞辱长孙无忌,谁敢这么干? 可千万莫以为只有房俊是个“棒槌”,长孙无忌发起疯来,那可是比“棒槌”还可怕…… 李二陛下训斥道:“放肆!御书房内,岂由得你这般狂言乱语?长孙冲乃是自作自受,自有朝廷法度予以惩戒,与赵国公又有何干?让你说话,你便就着大军先锋之人选提出意见即可,休要拐弯抹角打击报复,给朕闭上嘴!” 房俊放了一炮,这会儿倒是乖巧听话,恭谨道:“喏。” 再也不发一言。 而一旁的长孙无忌早已气得满面通红、青筋暴跳,死死咬着牙根,一双眼瞪圆了恨恨的瞅着房俊,若是年轻个二十岁,恨不能扑上去咬住这厮的脖子,饮其血、啖其肉,方消心头之恨! 李绩身为首辅,即便再是装死,这会儿也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越国公之言有失偏颇,没有谁能够生而知之,甫一入仕便担当大任,总要有一个栽培的过程,百炼成钢嘛。” 李道宗瞥了李绩一眼,说道:“英国公之言有理,若是不经由一番锤炼锻打,谁又能知晓哪个是精钢,哪个是顽铁呢?将年轻人及早放在重要的岗位上,观其才能、查其品性,方知能否大用。否则若是贸然推上高位,方知其才能不显、品性不端,很容易酿成大祸,不好收场。” 前半句还好,大家以为他也是顺着李绩的话头将气氛转圜一下,孰料下半句就令众人无语了,你这话里话外、拐弯抹角的,不还是拿长孙冲说事儿么? 长孙无忌坐不下去了,他再是城府深沉,也受不得被两个后辈这般打脸,而且一边打完换另一边接着打…… 坐直身体,俯身施礼,哑声道:“陛下,老臣偶感不适,精力交瘁,想先行回府修养一番。至于大军先锋之人选,便请陛下乾纲独断,老臣无有不允。” 李二陛下无奈,看着长孙无忌愤怒苍老的脸色,心中也自感慨,只得允准道:“既然如此,辅机你便先行回去,稍后朕让太医过去府上为你诊治一番,年岁大了,体魄精力大不如前,如今又正值国战,朕倚重之处甚多,还是要好生保养才行。” “多谢陛下体恤,老臣告退。” 长孙无忌再次施礼,起身阴着脸告退。 御书房内一时间很是安静…… 李二陛下狠狠瞪了房俊一眼,转向众人问道:“休要学这个棒槌胡搅蛮缠,诸位爱卿若是有何属意之人,不妨提出来大家商议。” 这些人可没有长孙无忌那般头铁,虽然都希望大军先锋能够落入自己手中,可在李二陛下已经有属意之人的情况下,自然不会讨人嫌,便各自说道:“陛下属意何人?” 李二陛下这才说道:“朕觉得武安郡公薛万彻不错,爱卿们以为如何?” 众人一听,纷纷诧异。 本来嘛,薛万彻筹深行阵、勇冠戎夷,算得上是勇冠三军的人物,李二陛下当年更是曾夸赞他“当今名将,唯李勣、江夏王道宗、万彻而已。勣、道宗虽不能大胜,亦未尝大败;至万彻,非大胜即大败矣”,可见对其甚为推崇。 只不过薛万彻其人愚笨了一些,勇则勇矣,却有勇而无谋。 但是考虑到大军之先锋实则并无多少自主之权,进行后退都要接受统帅之调遣,有没有谋略倒也不是很重要。 然而薛万彻即便有一百种好,其阵营立场却有待商榷。 此人最早乃是李建成的死党,李建成在玄武门之下被射杀之后,薛万彻曾一度扬言要为李建成报仇雪恨,将秦王府上下屠尽为李建成陪葬,吓得李二陛下心胆俱丧。只不过未能事成,兵败之后逃出长安,潜入终南山。 后来李二陛下派人招降,薛万彻走投无路之下只得俯首称臣,不过却也与李二陛下隔阂甚深,即便李二陛下对其一再予以重用,甚至将丹阳公主下嫁于他,始终未能真心实意依附于羽翼之下。 反倒是与荆王李元景相处颇好,交情深厚…… 在这东征之际,又正值储位相争,将大军之先锋交由这样一个人,李二陛下的意图到底为何? 大臣们纷纷闭口不言,心中思量。 皇帝乃天下之君,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影响深远,往往便会根据不同之举措向外展示自己的态度,没有任何时候不是深具含义,绝不能单纯的只看表面,必须去领悟更深层次的东西…… 只不过一时之间并无所得。 因为谁也想不到,薛万彻居然与李元景反目,早已秘密的投入到太子麾下。 然而薛万彻已然已经投入太子阵营,在这个储位争夺的当口,李二陛下偏偏任用他为大军先锋,独领一军,这其中又有着什么样的意味呢? 房俊也想不明白…… 李二陛下喝了口茶水,问道:“众卿可有异议?若有,不妨仔细说说,大家一起斟酌。” 大臣们觉得摸不准李二陛下的用意,一时之间有些踟躇,一旁的房俊已然说道:“陛下烛照万里、英明神武,用人之能震古烁今,既然陛下已有属意之人,微臣觉得绝对合适。” 一众大臣:“……” 娘咧! 你小子是打算将溜须拍马进行到底咯? 你这么搞,咱们就算是有不同意见也不好轻易提出来啊,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魏徵那个铁棒锤…… 只得附和道:“陛下识人之明,臣等钦佩,至于大军先锋之人选,并无异议。” 事实上,不考虑阵营的话,薛万彻无论是资历、能力、声望都足堪大任,就算想要举荐旁人与之竞争,等闲的将领还真就不一定比得过。而那些功成名就诸如程咬金、尉迟恭等等一代名将,都是各领一军,不屑去争抢这样一个先锋之位。 此事就此定下,稍后便会有皇帝签发、门下审核、兵部颁行的正式任命送抵辽东,薛万彻就此成为东征大军之先锋将。 李二陛下又问房俊:“先前兵部曾派遣官吏绘制天下舆图,朕记得你也曾向朕回禀过,派有诸多细作潜入高句丽,记述当地地形予以绘制舆图,如今大战将启,不知舆图绘制之进展如何?” 因为交通之不便、山川之险峻,加之测绘方式之落后,绘制舆图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想要比例精确、地形完善,更是难上加难,即便是大唐境内之舆图绘制亦要耗费十数年甚至更久,更何况是深入到敌国境内? 所以李二陛下不指望有太过精确的舆图,只要能够将辽东地区绘制一个大概,待到行军之时再随时随地予以补充完善,就算是心满意足了。 第七百四十九章 辽东舆图 房俊回道:“东征在即,兵部承担绘制舆图之重担,兵部上下自然不敢懈怠。前两日,经由兵部数十位经验非富的书吏齐心协力,将辽东传回之信息予以汇总、甄别、分辨,依然绘制完成高句丽之舆图,其过境之内历历在目,绝大部分都清晰可辨。” “高句丽全境?” 李绩闻言蹙眉道:“事关重大,越国公万勿胡吹大气。” 言语有些不客气,不过这也是两家关系亲近,他又素来将房俊视为晚辈的情况下。 房俊笑道:“英国公多虑了,东征之意义,下官如何不知?万万不敢在这等大事上弄虚作假、哗众取宠。” 他转向李二陛下,说道:“陛下,请让内侍前往兵部,命崔敦礼即刻将高句丽之舆图拿来,请陛下与诸位大臣观摩斧正。” 李二陛下很有兴致:“可!” 当即命内侍总管王德亲自前去兵部,宣召崔敦礼命其将舆图带到皇宫里来。 一旁的萧瑀笑道:“若是当真已经绘制完成高句丽之舆图,越国公可是大功一件,堪为东征之首功。” 行军打仗,无非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已,如今之战术更是推陈出新,一方面是军队的战斗力,一方面是后勤辎重的补给,还有一方面便是能够有清晰的舆图,可以充分考虑战场的种种条件,予以指定相应的战术。 在军队战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一份完整、精确的舆图,往往就意味着一场胜利。 因为在这个年代,舆图的绘制实在是太难了…… 当然,自家人嘛,相互吹捧自吹自擂一番,为不能亲自参与东征的房俊讨一点好处,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房俊却摇头道:“宋国公有所不知,此番为了绘制高句丽之舆图,兵部共有百余位细作潜入高句丽境内,散步之各处穷山恶岭,更有两百余位商贾愿意无偿提供掩护,并且予以协助。” 说到这里,他转向李二陛下,诚恳道:“这份舆图之问世,凝聚了兵部上下以及无数商贾百姓之心血,因此牺牲之官吏、百姓,达到三十余人。若是战后论功行赏,某愿意不居寸功,将功劳尽皆让给兵部官员,升官晋爵丰厚赏赐,并且对那些自愿协助刺探敌国军事要塞的百姓,更要予以嘉奖,吾大唐子民一心为国,哪怕身在敌国亦会舍生忘死报效家国,这份赤诚之忠心,必须得到嘉奖,否则岂不是让那些忠孝国民心灰意冷?” 李二陛下默然颔首,慨然道:“正该如此!刘侍中,将此事记下,待到东征之后论功行赏,就如越国公之言,将那些在此战当中协助帝国之百姓尽皆登记造册,予以嘉奖。为帝国牺牲者,可酌情赐予其爵位勋阶,昭告天下,荫萌家族!” “喏!” 刘洎赶紧应命。 大臣们齐声道:“陛下英明!” 大唐尚武之风浓郁,因此才能使得民风剽悍,短时间内便可聚集大规模的军队,府兵与募兵两种制度并行不悖,共同筑建起如今威服四海的庞大帝国。 爵位勋阶那是必须要通过实打实的战功来兑换的,不少历经战阵的老兵都未必能够得到足够的功勋进而被钦赐爵位勋阶。 而爵位勋阶除去算是一个无比崇高之荣耀,在乡间会得到与乡老等同的待遇,任谁都得高看一眼之外,更有减免赋税、赐予永业田这等实打实的实惠。 可以想见,只要这道敕令一经颁布,必然使得民间士气暴涨,尚武之风愈发浓郁。 兵部就在承天门南的皇城之内,王德一溜小跑,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打了一个来回。 崔敦礼气喘吁吁的来到御书房,身后跟着两个满头大汗的小内侍,一人背了一个装书的山藤编织的书箱,放到御书房的地上。 崔敦礼喘了几口气,这才施礼道:“下官兵部左侍郎寸崔敦礼,见过陛下,见过诸位上官。” 李二陛下显然对崔敦礼的观感很好,温言道:“崔侍郎不必多礼,舆图可曾带来?” 崔敦礼道:“已然带到。” 说着,将书箱拿起,左右张望一番,请示道:“陛下明鉴,舆图过于巨大,不知陛下可否允许微臣将这面墙壁腾空,用意张挂舆图?” 他指了指西侧的墙壁。 相比于另外几面拜访了书架、书案等等家具,这边墙壁只是挂了有些稀罕的装饰,有鹿角、狼皮、还有一副强弓、一柄宝剑,相对来说简约很多。 李二陛下颔首道:“可。” 王德便赶紧上前带着两个小内侍将装饰物尽皆取下,暂且放在一旁,然后帮着崔敦礼打开书箱,将舆图取出,用一根根细小的钉子仔仔细细的展开之后钉在墙上。 四张特制的纸张拼凑成一幅巨大的舆图,差一点将整面墙壁都给占满,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画着各式各样的线条,而箱子里,依旧还剩下几十张舆图…… 李二陛下起身来到舆图之上,仰首观望,大臣们也都纷纷起身站在李二陛下身后。 一直以来,房俊便以能力卓著而闻名,尤其是其时不时鼓捣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方式方法,闻所未闻,令人叹为观止。大家都知道房俊自从第一日入主兵部,便开始主导天下舆图之绘制,今日初见成品,自然心中好奇,急于一观。 只见舆图之上自幽营二州开始,由辽河一直向东,直至扶余国大部,向南则直达牙山湾、竹岭一线,与百济、新罗交界。 崔敦礼指着地图介绍道:“高句丽自建昭二年正式建国,国都设在国内城,其民主要是濊貊和扶余人,后又吸收一部分靺鞨人及三韩人。北魏始光四年,高句丽第二十代国王长寿王在位之时,将国都由国内城移都平壤城,至此,高句丽的扩张方向由寒冷的辽东逐步开始向温暖湿润的半岛转变,后逐步扩张,目前占据了大半个半岛,疆域辽阔,不过因为气候苦寒,所以地广人稀,且多为不宜耕种之山地丘陵。” 指着地图,崔敦礼娓娓道来,将高句丽之溯源以及目前之国势讲得清清楚楚,往昔对于高句丽只是一个模糊的认识,眼下却犹如历历在目 李二陛下赞叹道:“崔侍郎熟读史书,胸中自有沟壑,当再接再厉,为帝国立下殊勋,朕必不薄待!” 崔敦礼心中激动,施礼道:“多谢陛下赞誉!不过微臣不敢居功,实是房尚书整日里耳提面命,严令吾等兵部官员定要熟知高句丽之人文历史、地形国势,才能有的放矢,做出针对的部署,为东征之胜利贡献一己之力。” 李二陛下回头瞅了一眼房俊,满意道:“兵部上下一心,筹备得力,东征之后,朕必然不吝于嘉奖!” 大臣们看着崔敦礼,纷纷赞叹。 这位出身于清河崔氏的子弟,因其出众的才能以及房俊不遗余力的举荐,屡次进入陛下的视线,已然算得上是“简在帝心”了,假以时日,怕是最低的成就也得是六部尚书,便是进入政事堂也未尝不能。 冉冉升起的一位帝国重臣呐…… 李二陛下看着舆图之上密密麻麻标注的城池、山脉、峰峦、河流,心中颇为欣慰:“来,崔侍郎给朕好好讲解一番高句丽之地势。” “喏!” 崔敦礼信心倍增,沉稳道:“陛下请看,高句丽与大唐接壤之处在辽河之西,亦即是营州之地。而自从贞观初年以来,高句丽为了防备大唐攻伐,自知无法在野战之中抵御大唐之兵锋,故而由此向着纵深之处延伸,在紧要之处都建筑了山城、堡垒,起作用犹如长城一般,只不过限于其国力,无法将无数座山城连成一片,作为抵挡大唐之防线。而在其国都平壤城,更是于浿水北岸建筑了无数的坞堡,用以抵御大唐天下无敌的骑兵突袭……” 第七百五十章 士气高涨 舆图之上,用各色线条、字迹,标注了每一处城池、山脉、河流,令人犹若自天空俯瞰一般将广袤的辽东大地尽收眼底。 之后,崔敦礼又从书箱中拿出一些小幅的舆图,一一展开,便是高句丽各地的详细舆图,一个区域,一座城池,甚至一条山谷、一个村寨、一条道路……详尽无遗。 末了,崔敦礼指着舆图上由东北直至辽河入海口的数处红点练成的一道虚线,解释道:“贞观二年,卫国公破突厥颉利可汗,高句丽荣留王高建武遣使奉贺,并上封域图。贞观五年,陛下曾诏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前往高句丽境内收殓隋时战亡将士骸骨,捣毁数处高句丽所设京观。高建武惊惧不已,召集群臣商议之后,决定举筑长城,抵御大唐有可能之进攻。东北自扶余城起,西南至辽河入海口海,共一千馀里,由高句丽权臣渊盖苏文监工负责。渊盖苏文觉得以高句丽之国力,想要建成这样一条长城抵御大唐之进攻,需要耗费至少三十年之久,便突发奇想,先行在各处地势紧要之关隘修筑山城,于是在扶余、新城、玄冤、辽东、沙卑、盖牟、安市、建安诸城各自修筑山城堡垒,成南北一线排列,战时相互依托、互相支援。然后待国力有余,再于各山城之间修筑城墙逐一连接……” 说到此处,颇有些遗憾道:“只可惜高句丽对于各处山城尽皆采取军事托管,由军队驻扎,无一平民,出入亦要受到严格盘查,我们的细作无法潜入,故而只能知晓各处山城之位置,却不能知晓其中之底细。大军作战之时,应当小心戒备,仔细谋算。” 众人听得入神。 即便是李二陛下早已立志于覆灭高句丽,立下千古未有之功勋,可所有对于高句丽的了解,依旧只限于文献资料,以及辽东大军不断的在前线所收集之线索,何曾有过这般详细? 可见兵部在房俊率领之下,的的确确是下了大功夫。 这两年兵部的开支一直处于六部之首,甚至就连更多承担了关中地区水利设施建设的工部都要甘拜下风,御史台多次弹劾兵部浪费财赋,朝中上下也多有诟病,予以指责。 房俊一概不理。 大家都以为这是李二陛下宠信房俊,所以对其大力支持意在做出功劳,却不想人家所谋划之事业,早已经出乎所有人之预料。 可以想见,这般详尽之高句丽舆图,需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够达到这等规模,就算是兵部的靡费再多一倍,也无可指摘。 李二陛下赞赏的颔首,欣慰道:“兵部之大功,朕记在心中,必有赏赐。另外,这些舆图尽快复制一份,送交到辽东军前,也好让薛万彻对于辽东之地势地形心中有数,能够更好的制定突袭战略。” 崔敦礼恭声道:“启禀陛下,此事兵部已在进行当中,三五日之后,便会有三份复制的舆图完成,一份交予军机处,一份留在兵部,一份送往辽东军前,而这一份便由陛下带在身边,随时随地了解辽东之形势,指挥大军攻城拔寨,无往而不胜!” “好!好!好!”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兵部不仅任务完成的漂亮,更是将功夫坐在事前,若是朝中上下尽皆如此,自己能省多少心? 东征大业,何愁不成? 对房俊的不快也烟消云散,满意的不得了。 这厮不仅自己精明强干、办事妥帖,更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能,崔敦礼之前在兵部不显山不露水,虽然年纪轻轻便占据了兵部侍郎之位,但更多还是因为其家族在背后的推动,然而自房俊去兵部上任之后,便陡然焕发光彩,诸般事物处置得井井有条。 如今在兵部,房俊是名义上的尚书,把持一切,但是办事的更多还是崔敦礼在做。 李二陛下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妥,一个人就算再是精力充沛,又能办多少事?身为一个上位者,最重要的能力便是能不能用人、会不会用人,这一点,房俊无论是在兵部亦或是水师,都做得非常好,不仅自己的政绩斐然,更为帝国发掘、培养了一大批人才。 只不过房俊越是这般优秀,晋王在兵部的日子就越是不好过,上上下下皆以房俊马首是瞻,这些官员们才不会管你晋王是不是皇子亲王,仕途命运没有掌握在你的手中,自然不会言听计从,去跟房俊这样的人作对…… 人生,或许永远这般充满矛盾,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心底感慨一番,李二陛下振作精神,神态豪迈道:“帝国上下,万众一心,朕与众位爱卿矢志不渝、排除万难,三月初三,誓师出征!待到平定辽东,班师回朝之日,再与诸位共饮庆功酒,诏告天地,壮吾大唐!” “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臣等定当协助陛下,开创万世不拔之伟业!” “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一众大臣纷纷俯身施礼,宣誓效忠,慷慨激昂。 李二陛下豪气大发,大笑道:“高句丽弹丸之地,却使得前隋两代帝王以举国之力亦不曾将其征服,如今朕御驾亲征,誓要将高句丽一鼓荡平,让这等旷世功勋就要降临到朕与众位爱卿之身上,彪炳青史,万世流传!” “陛下威武!” 大臣们一起附和。 固然大家心底都在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但是没有一个人认为以大唐举国之力尚不足以荡平高句丽。 胜利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在胜利的过程当中,究竟看谁能够攫取到更多的利益罢了…… ***** 关中已然严冬降尽、新春降至,江南更是草长莺飞、柳絮飘荡,而西域却依旧寒风凛凛,大雪弥漫。 然而就在这被冰雪覆盖的丝路之上,依旧有着无数的商队在冰天雪地里艰难的跋涉,即便随时一场暴风雪都会导致迷路,甚至被大雪覆盖进而冻死在路途上,却并不能阻挡人们向往财富的欲望。 在这最是凶险的旅途背后,却也蕴藏着巨大的商机,被一趟往来行商的利润都会是夏日里的五倍甚至是十倍,只要能够侥幸抵达终点完成贸易,那便是车载斗量的财富。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抵如此…… 冬季的丝路充满了危险,不仅仅是酷寒的气候和弥漫的暴雪,神出鬼没的盗贼匪寇更是商队的克星。 这些西域各国的民众、兵卒甚至是突厥人的狼骑组成的盗匪,最是擅长在冬日里截杀商队强多财物。寒风凛凛大雪漫天,袭击之后携带着财物迅速远遁,无论是唐军亦或是西域各国的军队都无从追觅,实在是杀人越货的最佳季节。 如此,依旧怀着侥幸心思的商队便不得不雇佣唐人来保护安全。 这些唐人有的是退伍的府兵,有的是关中的游侠儿,有的甚至本身就是匪寇,他们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甚至会联络数家商队联合在一起一同行进,最大限度的降低被盗匪截杀的风险。 …… 长孙濬带着自己的五十余名精锐家将,便扮演成了护送商队前往西域的护卫,混迹在商队之中,向着西域进发。 因为此次前往大马士革乃是父亲交代的绝密任务,长孙濬即便心底极为抵触,却也不敢怠慢。若是不能带足护卫力量,他害怕半路稀里糊涂的被盗匪截杀,可人带的多了,又唯恐被沿途的唐军发现行踪,固然干脆装扮成一队专门护送商队往来西域的“雇佣兵”,利用伪造的身份证明秘密上路。 这个方法确实奏效,长孙家伪造的身份证明真假难辨,甚至根本就是在关中某一处衙门真实入档的,故而连过数座关防,也没有被发现。 直至一路出了玉门关,眼前是茫茫大漠冰天雪地,长孙濬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真正的艰难旅途也才刚刚开始…… 第七百五十一章 险被识破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交河城外,长孙濬坐在马上,呼啸的寒风夹杂着芦花一般的大雪打在身上,厚重的铠甲几如坚冰一般冰凉沉重,透骨生寒。 裹了裹外面的披风,将头上的貂皮帽子往下压了压,一脸冰霜的长孙濬看着逐渐走进的一队唐军兵卒。 此处乃是交河城外,前往西域的必经之路,更是西域都护府所在地,所以来往兵卒军队络绎不绝,即便是大雪天也严查过路商贾。 长孙濬坐在马上,看着逐渐走进的那队兵卒,其中还有一个是在长安市曾经对坐饮酒的世家子弟,如今革甲披身,往昔的桀骜光彩早已被西域的风沙雨雪打磨得半点不剩,一张满是冻疮的脸上,只有钢铁刀刃一般的坚强锋锐。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贩卖何等货物?” 为首的校尉坐在马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沫,沉声喝问。 说话的时候,另一只手始终搭在腰间横刀的刀柄,精神处于警惕状态,稍有异常情况,便会拔刀出鞘,暴起杀人。 唐军从来都不是仁义君子,在长安、在山东、在江南,儒家子弟整日宣扬的仁义礼智信,在这一片胡汉杂居的土地上根本毫无用处。自玉门关以西,直至更远处的大食、拜占庭,胡人信奉强者为尊、适者生存,一切行为均要遵从自身之利益出发,谁的拳头大,谁就说话算。 跟这些茹毛饮血的胡人将道理,无异于自寻死路…… 长孙濬坐在马上,闭口不言。 此次雇佣长孙濬的商户乃是陇右道天水郡的秦家家主秦长庚,此刻早已经从马背上翻下去,掏出怀中早已备好的一小袋铜钱,熟门熟路的递上去,赔笑道:“吾乃陇右道天水郡人氏,此行前往大马士革,贩卖丝绸三百五十匹。诸位官军奉皇命驻守西域,守护吾等商贾之身家性命,心中感佩,区区心意,不成敬意,这冰天雪地的请诸位官军买杯水酒,去去寒气。” 那校尉在马上摆了摆手,身后的兵卒便上前挨个车辆查看。 然后对秦长庚道:“本将奉命盘查,不敢执法犯法,故而老哥的心意收了,但是这钱却不敢收。将所有人等之身份证明拿来我看。” “哎哎。” 秦长庚只得将钱袋收回来,一边喊过来自己的账房将各种文牍拿来递给校尉,一边感慨道:“在下行商数年,来往西域也有个十几二十回,似校尉这等正直之人确实少见,心中敬佩。” 那校尉接过文牍一一翻阅,信口说道:“如今河间郡王担任安西大都护,上任伊始便整肃军纪,严禁对过往商贾盘剥搜刮,这等当口,谁不打算要着吃饭的脑袋了,敢顶风作案?” 秦长庚感叹道:“只愿朝廷能够永远掌管西域,将丝路紧紧的握在手里,吾等商贾才能大大发财。” 自前隋裴矩开辟西域商路以来,中原王朝的军队便始终控制着西域,使得丝路畅通,无数商贾因此发家致富,成为一方豪绅。 朝中时有驻军西域靡费甚多、拖累国库之说,但是对于商贾们来讲,自然无比拥护朝廷在西域永远驻军下去。 校尉嘿的一笑,随意道:“大家都发财自然是好,但是也别忘了缴税。” 缴税的地方在刚刚过去的一处关卡,秦长庚已经交足了商税,此刻连忙说道:“校尉说的是,在下岂敢偷税漏税?且不说自从越国公上书陛下进行商税改制之后,咱们只需缴纳一回税费即可,每年不知省下多少钱,单单这唐人十税一、胡人四税一的政策,便使得咱们完全压制了胡商,利润也比以往多了不止一筹。朝廷如此关照咱们商贾,咱们自然愿意拥戴朝廷,经商缴税,天经地义!” “十税一”的税率其实是比以往的税费高得多的,毕竟在此之前商税是“零”,根本就没有商税这么一说儿…… 然而固然没有正经的商税,但是贩卖货殖的路途上所经之处各种地方官府私设的关卡,那一处不是雁过拔毛?甚至各种地方的摊牌,最终都要转嫁到商贾的头上。 一趟行商算下来,得有一大半的利润是给各地官府干的…… 如今固定了商税,只需要拿着完税的凭证,一路穿州过府再也无需缴纳一分一文的税费,里外里节省了多少,商贾们岂能算不出? 校尉戏谑道:“嗬,你倒是识相……那个,孙俊?” 长孙濬先是并未留意,待到看着那校尉向着自己看过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马背上跳下,低着头,恭声道:“正是在下。” 校尉翻看着文牍,然后道:“抬起头来。” 长孙濬心中一紧,却也不敢抗命,只得抬起头,任凭校尉的目光刀子一般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这若是被识破自己的身份,不仅父亲交代的任务无法完成,更可能由此引发一系列的后果,毕竟身为长孙家的子弟,隐迹藏行假冒身份前往西域,到底意欲何为? 虽然自己的脸上做了简单的化妆,可是这校尉以前可是与自己相识的,虽然谈不上熟悉,但万一…… 好在那校尉估计也只是职责所在,按着身份文牍将所有人都点名了一遍,觉得并无异常,才将文牍尽数归还给秦长庚。 然后警告道:“此行西区,地域辽阔人烟稀少,巡逻的兵卒难免照应不过来,所以盗匪横行。尔等一路上要多加戒备,若是遇到盗匪打劫,不必慌乱,先结成阵势拖延时间,然后燃放烟火通知周边的巡逻兵卒赶去营救……当然,若是兵卒能够看得见烟火的话。” 胡地荒凉广袤,北风卷地白草折,又时不时的降下鹅毛大雪,一百万大军撒下去也犹如鱼入大海,哪里看顾得过来?除非恰好有巡逻兵卒在左近不远处,否则还真不一定看得到商贾求救的烟火。 是生是死,更多是看运气…… 秦长庚忙道:“多谢校尉提醒,这位孙俊壮士乃是在下此行雇佣的护卫,身手很好,装备也甚是精良,除非遭遇大股突厥马匪,否则自保应当无虞。” 突厥人在漠北被大唐击溃,颉利可汗被生擒活捉,整日里在大唐皇帝陛下座前载歌载舞,充分展示草原民族能歌善舞的天赋……龙庭之地又被薛延陀给鸠占鹊巢,不得已只能一直向西逃窜,依靠大漠天险,方才苟延残喘。 虽然突厥人时常活动在西域各国之间,但是忌惮于唐军的战力,不敢零散出行,只能大规模的行动,安全虽然有了保障,但是行动也难免受限,不可能随时随地往来丝路截杀商贾。 “哦?” 校尉在马上又看了长孙濬一眼,目光自他腰间的横刀掠过,笑了笑,说道:“知道小心就好,时辰不早,赶紧上路吧。” “喏!” 秦长庚这才率领商队拜别校尉,缓缓启程。 看着这一支商队缓缓的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那校尉骑在马上,摸着下巴的胡茬,暗暗思忖:那叫做孙俊的家伙,怎地看上去这般面善?好似以往在何处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也是世家子弟,虽然门庭不显,但当初身在关中的时候往来的也都是达官显贵,仔细想想,以往相熟的熟人怎么可能跑到这冰天雪地的西域,给一支商队充当护卫呢? 摇了摇头,带着麾下兵卒,又拦住了另外一队商队…… 长孙濬直到走出老远,回头看看漫天风雪早已经湮灭了来时的道路,那些兵卒更是被风雪阻挡见不到半点身影,这才长长的吁出口气。 那校尉最后的一眼,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被认出来了。 好在最终瞒了过去,过了这交河城,便是广袤的大漠深处,唐军的影响力有限,不虞再遇上熟人被发现踪迹。 只不过距离大马士革的漫漫长路,才刚走了不到一半…… 第七百五十二章 冰天雪地 西域的风很大,天上的云层随时飘动、变幻莫测,所以很难长时间的降雪或者降雨,往往前一刻的前方还是大雪封山,等到翻越一座大山,眼前便是广袤无垠的戈壁。 但是无论降雪与否,也无论脚下是冰冻的积雪亦或是荒凉的戈壁,毫无遮挡的寒风在天地间肆无忌惮的吹拂鼓荡,尤其是夜晚之时若不能寻到避风之地,人活着牲畜都很快被冻僵,很难活到天亮。 长孙濬一贯养尊处优,对于这等酷寒之天气极端不适应,若非知晓此行对于家族之重要,若有闪失父亲可能一刀将他给宰了,这会儿都想干脆半途而费,打道回府…… 可再是酷寒之天气,也得坚持下去。 若能顺利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那么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的位置他非他莫属,可若是坏了父亲的大事,那可就万事皆休。 路上倒也遭遇了几波盗匪,只不过装备简陋面黄肌瘦的盗匪战斗力有限,三两下就被长孙濬的护卫杀退,使得秦长庚激动不已,自己这是找了一支战斗力的强悍的护卫队啊,除非遇到大规模的突厥人突袭,否则等闲的盗匪根本无法奈何他们。 旅途的安全就意味着此行必将大赚特赚,冬日里来往于丝路之上,固然风险较比夏日大了一倍不止,可收益也很是乐观,起码比寻常高出五倍。路上已经遇到好几波一同自长安出发的商队,好几支都被盗匪伏击之后劫掠一空,注定了赔得血本无归。 秦长庚心情大好,向长孙濬保证道:“只要此行能够安全抵达大马士革,待到交易之后,定将壮士的酬金翻一倍!” 长孙濬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 这丝路虽然流淌着财富,可同样凶险处处,遍地黄金等着你去捡,却也得能够捡的起来、扛回家中才算…… 商队过了龟兹,天色渐渐晴朗起来。 一直向西进发,然后半途上折而向南,脱离了丝路的路线,长孙濬好奇问道:“为何不遵循旧路而行?” 秦长庚道:“这几日天气晴朗,所以吾等便改变路线,穿过热海前往碎叶城,顺路去碎叶川流入热海的山口祭奠一番当时为了阻断阿拉伯骑兵而奋战而死的英灵。吾等汉商之所以如今在西域地位崇高,正是因为当初安西军的斥候死战碎叶川山口为大军争得了战机,方才挫败了大食人图谋西域的阴谋。否则此刻整个西域已然尽入大食人之手,哪里还有吾等汉商通行之余地?怕是要被当做牲畜羔羊一般扒皮煎骨食肉了。” 长孙濬恍然,自然全无异议。 当初碎叶川山口一战,早已流传至大唐内地,轰动一时。 商队向南走了一段,然后继续西进,两天后便钻入一道山口,北侧有高山阻挡了寒风,与南边一道山脉夹着中间的一个浩瀚辽阔的大湖,商队只能在湖畔山脚下的小径上缓缓前行。 一日之后,便到了山口。 此处山峰耸峙,湖水自此倾泻而出,沿着山坡上的河道奔腾而下,严冬不冻,水声轰鸣震耳,气势磅礴。 山口一侧的空地上,有一处石块垒砌的高堆,堆前竖起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大唐安西军阵亡之地”,石碑前的石桌上堆满了已经冻透了的食物瓜果,盛放香烛的石槽里香灰已经被大风吹得干干净净。 显然,此处时常有人前来祭奠。 商队停下,秦长庚带着几个仆役上前,先将食物放在石桌之上,然后用手捧了不远处石缝中残留的积雪放在石槽中,再取出香烛插在石槽之中点燃,又拿出一坛酒水倾倒在石碑之前的土地上,最后面容肃穆的整理一番衣冠,一揖及地。 一番祭奠完毕,秦长庚拿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将那石碑仔仔细细的擦拭一遍,对长孙濬说道:“吾等往来西域之汉商,只要天气允许,大抵都会从这热海岸边走一遭,来这里祭奠一番。咱们汉家儿郎,为了守护西域葬身于此,固然有些悲凉,可也壮我汉家英气,死得其所。正是因为有他们死战不退的烈性,才没有胡人敢小瞧我们,他们每一个都是英雄。” 马上的长孙濬心潮起伏,神情纠结。 说着话的时候,秦长庚转到了石碑的背面,说道:“瞧瞧,这上头还有阵亡于此的兵卒的名字,头一个叫做高真行,是安西军的校尉,据说还是长安城的世家子弟呢。” 高真行啊…… 长孙濬仰首,看了看被大风吹得晴朗的天空,耳畔是隆隆的水声,心中百味杂陈。 他怎能不记得高真行呢?长孙家与高家血脉相连,却也恩怨纠葛,谁能想得到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到了这西域边陲,却也能够悍不畏死,以一身之血肉,铸就唐军烈烈之雄魂? 更何况,之后也正是长孙家的子弟试图瞒报阿拉伯骑兵入寇的消息,不肯发兵救援,坐视高真行力战而死…… 每一个大唐男儿,都有一份壮烈不屈的胸怀,长孙濬也不例外。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跟秦长庚要了几柱香,点燃之后插在石槽当中,郑重的跪地磕头。 起身之后又从马背上取下酒囊,拔掉塞子自己灌了一口,然后尽数倾洒在石碑之前,心情被这等壮烈的事迹所影响,一时间眼眶有些泛红。 秦长庚奇道:“贤弟何以这般激动?” 一般人前来祭奠,大抵也就是悼念一番,毕竟时过境迁,很难控制不住心情。 长孙濬默然,许久方道:“吾与高真行,乃是旧识。” 秦长庚恍然,赞叹道:“高校尉真乃吾汉人之英杰,若是吾能与其生前相识,往后必定时常挂在嘴边,让吾之儿孙亦能知晓先辈之壮烈。” 长孙濬默然不语。 再是壮烈千古,又能如何? 如今亦不过是一抷荒冢而已,所有的荣华富贵、壮志抱负都已空无一物,唯有活下去,才能笑到最后。 …… 在碎叶城,商队休整了两天。 沿途冰天雪地,酷寒的气候、恶劣的环境,对于人和牲畜的伤害都极大,商队中不少骆驼倒地不起,秦长庚的活计和长孙濬的护卫也有数人染了风寒病重不治,被丢弃在荒凉的戈壁滩上。 碎叶城虽然也是冬天,但是日照充足,有河流过境,周围又有山岭阻挡寒风,气候明显温暖得多。 只不过此地乃是安西都护府所控制的最西线,唐军明显增多,往来的斥候探马络绎不绝,长孙濬怕被人认出,整日里待在客栈不敢露头。但是客栈之中往来商贾居住,消息倒也畅通。 与几个精通汉话的胡商饮了几次酒,也得到不少消息。 拜房俊之赐,于碎叶城之南击溃阿拉伯骑兵之后,几乎所有的大食军队都远远的缩回过境,不敢再逼近唐军控制的土地,而大食国内部更是发生了哈里发遇刺身亡、王位更迭这样的大事,乱成一团,更是无暇顾及西域诸国,突厥人也在冬天里偃旗息鼓,这就导致偌大的西域唯有唐军纵横驰骋,控制力前所未有的强大。 固然时不时的有些盗匪出没,截杀小规模的商队,但是大体上来说,汉人商贾在整条丝路上的地位都明显增强,最显著的表现,便是汉人商贾越来越多,压制得胡商越来越少。 因为但凡能够接到汉人商贾的求救,不管多远,唐军必定策马赶至,予以解救,而胡人商贾哪怕被盗匪洗劫一空,唐军也是置之不理…… 后果便是胡商更多的只能当一个“坐地商”,等着汉人商贾将货物送到门口然后交易,如此一来,绝大部分的利润自然被汉人商贾赚取一空。 经由房俊率军在碎叶城西与阿拉伯骑兵一战,汉人已经主导了西域的贸易。 第七百五十三章 杀人灭口 长孙濬不禁不感叹,房俊虽然人在长安,但是对于西域的影响根本不做第二人想,如今的安西都护李孝恭对房俊更是言听计从,所有的一些政策都是出自于房俊的授意。 而房俊将汉人商贾的地位拔高至前所未有的地位,同时使得更多的财富流入大唐。 即便是前隋名臣裴矩经略西域功震当世,却也略逊房俊一筹…… 只可惜,这等注定成为名臣的人物,却与长孙家仇怨纠缠,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永远无法携手修好。 在碎叶城逗留两日,补充了淡水和食物,又购买了一批骆驼,商队才重新启程。 由碎叶城向西,便出了安西军的控制范围,虽然丝路连接东西方成为一条财富的纽带,无数人在这条路途上讨生活,所以明里暗里都有很多势力在努力的维持着丝路的畅通、商贾的安全,可毕竟在胡人的掌控之下,每一个汉人都得谨小慎微,稍有不慎,便会招致灭顶之灾。 所幸,这一路很是畅通。 等到抵达大马士革不远处,气候已经渐渐转暖,算一算日子,已经是二月份了,这一行自长安出发,历经两月有余将近三个月,跋山涉水历尽艰难,此行之目的地终于在望。 大马士革是丝路上最重要的一处节点,亦是此时大食国最重要、最繁华的大都市,由此向西便是浩瀚的地中海,沿着海边的道路北上便是另一座雄伟的都市,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由君士坦丁堡跨越海峡,可抵达阿尔瓦人、法兰克人所统治的平坦、肥沃的土地。 当然,君士坦丁堡西方的广袤地区如今正处于极度愚昧黑暗的时代,哪里的土著人们茹毛饮血、愚昧不堪,与光明的世界隔着千山万水,即便是汉商能够抵达那些地方,贫穷的土著也买不起昂贵的大唐商品。 所以汉商大多至君士坦丁堡而止,整个欧洲的的商业贸易都控制在阿拉伯商人的手里,即便是依旧强大的拜占庭帝国也不得不依靠阿拉伯商人的贸易带来财富。 正是阿拉伯商人将东方精美的商品跨越千山万水,贩卖至遥远北方的,甚至西方的海边…… …… 站在路旁,眺望远方建筑在平地上的大马士革城,长孙濬的心里颇有些失望。 这就是名闻天下的大马士革? 不仅小,而且土…… 西方远处是一条蜿蜒起伏的山脉,长孙濬知道山脉的背后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大马士革城就坐落在山脉下方的平原上,河流纵横土地肥沃,是一块位于山脉与沙漠之间的绿洲。 城池不大,或许能够与大唐一个中州的府城大小差不多,别说是天下第一大都城长安了,即便是洛阳、扬州、金陵这些个繁华的都市,也足以在规模和人口上碾压大马士革。 秦长庚手搭凉棚远眺着大马士革城,兴奋道:“终于到了!不过望山跑死马,看上去好像不远,但现在已经黄昏,到大马士革城就得半夜了,这座城到了晚上就要宵禁,任何人不得入城,而城外虽然宽敞,但是许多巡逻士兵来回巡梭,看上不顺眼的就要敲诈勒索一番,稍有不慎还会惹上官司。咱们不妨就在此地扎营,将就一宿,明日一早再前往入城。” 长孙濬颔首,这倒是正和他的心意…… 扎营之地选择了一出沙丘的向阳面,紧邻大路,来来往往商队不绝,晚上只需留着一堆卫兵值夜,很是安全。 而就在不远处,同样有几队商队选择驻扎下来,显然也是打着同样的主意,打算明早进城。 营帐扎下,商队中的厨师兴致勃勃的将所有食材都翻找出来,架起锅灶,做了一顿丰盛的美食。 路上所有食物都要省着吃,但是此刻到了地头,眼看着明早就可以进城贸易之后补给食物,然后再购买当地的特产贩回长安,所以就不必节省着吃了。 再者说了,这一路上爬冰卧雪,整个商队渐远了十余人,好不容易活着到了大马士革,岂能不庆祝一番? 待到商队所有人一起用了晚膳,每个人还将分到的一点酒喝光,夜幕已经降临。 …… 帐篷外,彻骨的寒风呼呼的刮着,小小的简易帐篷在狂风之中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能被大风掀开。 长孙濬坐在一块地毡上,紧了紧身上的皮裘,喝了一口酒,啃了一口手里的骆驼腿,津津有味的咀嚼着。 以往,长孙公子对于这等粗劣的食物根本不屑一顾,长这么大都没吃过,然而经由两个多月的艰难旅程,缺乏油水使得两颊都已经凹陷下去,这一刻吃上一口骆驼肉,喝一口劣酒,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 就这么一块骆驼腿肉,还是经过碎叶城的时候冻死的骆驼被宰杀之后留下来的肉,今日里秦长庚塞给他的。 不得不说,秦长庚对他的确很好,一路上并非是因为雇佣的关系而示好于他,而是真心实意的将他当做一个可以信赖之人。 汉人自己在国内各种龌蹉,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贩夫走卒之间也耍着小心机,占着小便宜。但是一旦踏出国门,来到异族之地,却立即团结起来,相互帮扶从不吝啬。 喝着酒,吃着肉,长孙濬默默的叹了口气。 帐篷的入口被人掀开,一股寒风灌了进来,吹得马灯晃晃悠悠。自己的亲随从外头钻进来,搓搓手,呼出一口寒气,还未说话,长孙濬便将手里的酒囊丢了过去。 亲随赶紧接过,灌了一大口劣酒,长长的吁出口气,浑身都暖和起来,这才说道:“公子,吾等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手。” 长孙濬拒绝骆驼肉的动作僵了一下,然后继续,问道:“都睡了?” “只有四五个亲信尚在守夜,不过全无防备,在下可以确保无声无息的收拾掉,不惊动任何人。” “嗯。” 长孙濬应了一声,耷拉下眼皮道:“那就动手吧,下手狠一些、快一些,让他们少受点罪,毕竟这一路来相互扶持,总归是有几分交情的。最重要是,决不可惊动旁边歇息的那几支商队,得手之后,立即离开。” “喏!” 亲随应了一声,起身钻了出去。 长孙濬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将剩下的骆驼肉用油纸仔仔细细的包裹起来,塞进一旁的衣物下边,摸了摸嘴巴上的油,拿过酒囊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黯然。 人在世上,身不由己。 自己肩负家族存亡之大任,半点都不敢疏忽懈怠,与秦长庚一路上从陌生到相熟,难保以后自己不被认出来。 一旦被旁人得知身为长孙家的子弟亲自跑到大马士革来,而且后续发生的事情足以称得上惊天动地,那么长孙家的后果可以想象。 李二陛下可以容忍长孙家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无论是为了东征大业也好,顾念往昔的交情也罢,大抵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可若是知晓长孙家通敌卖国,那么等待长孙家的唯一下场,便是起兵谋反,然后被镇压灭族,再无其他。 所以秦长庚极其商队的所有人都必须死,只有这些人都死了,自己前来大马士革之事便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再也不会被旁人知晓。 虽然有些亏心,也有些不讲道义,可为了确保安全,他又能有什么法子呢?也只能嘱咐手底下的死士们下手的时候狠一些、快一些,让秦长庚他们少受一些罪,最好是睡梦之中稀里糊涂的丢了命,半点痛楚都感受不到,一觉醒来,已是奈何桥上,灌一碗孟婆汤下去,便是来世…… 半炷香之后,帐篷再一次被掀开,还是先前那个亲随,手里的横刀在马灯照耀下反着光,有鲜血顺着刀刃低落。 “公子,事成了。” “嗯。” 第七百五十四章 西域名城 长孙濬起身,将横刀仔细的系在腰间,然后将随身衣物连同一些盘缠、书信都带好,出了帐篷。 迎面而来的冷风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呛得人浑身一激灵。 数十名死士尽皆站在帐篷外,各自牵着马,除去马屁偶尔打个响鼻之外,寂静无声。 长孙濬跨上亲随牵来的战马,瞅了一眼黑沉沉的营地,道:“留下几个人,待吾等走后半炷香,将营地烧干净吧,然后去大马士革城外汇合,明日一早,一起进城。” “喏!” 死士们应命,当即留下五六个人,其余人则纷纷上马,驱赶着一部分装载着丝绸货物的马车,在长孙濬身后缓缓踏上大路,走出一里地之后,才纵马加速,向着大马士革城奔去。 身后,火光照亮了整座沙丘,火借风势,一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 附近几支扎营的商队顿时被惊动,呼呼喝喝的叫喊起来,都是汉人商队,不能袖手旁观,大家一起冲到近前想要救火。然而帐篷、货物都淋上了灯油,天干物燥,火借风势,哪里能够扑灭?这些想要救火的商贾也只能远远的看着,提防着大风将火星吹起落到自家的营地了…… 长孙濬回首远远的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一味的打马向前。 这里没人认得自己,即便事后发现尸体当中不见了他们这些护卫,也没人能够按图索骥知晓是自己所为,只要进了大马士革城,花一些银钱便能摇身一变换一个身份,成为从长安前来贸易的商贾。 此间之事,再也无人知晓。 …… 等到天色大亮,他们终于抵达大马士革城外。 一道低矮的城墙环绕着整座城池,四周山脉绵延,将此地围拢,几阻挡了寒风,有汇聚了水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一队队商贾以及本地的百姓都在城门前排着长队,接受检查之后缓缓入城。 等待入城的当口,身边有人凑了过来,好奇问道:“公子是哪里人士?第一次前来大马士革经商吧,在下头一回见你。” 长孙濬扭头看去,见到是一个相貌粗犷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着臃肿的皮裘,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胡子虬结盘曲,眼珠子泛着淡蓝色,很明显是一个胡商。 长孙濬微微蹙眉,对于这种上杆子打交道的商贾殊无好感,淡然道:“阁下又如何得知吾是第一次前来大马士革?” 那胡商哈哈一笑,露出一嘴黄牙:“咱叫白茅,龟兹王族,现定居于长安怀远坊,常年在丝路上行走,像是公子这等规模的商队,咱也可以说大体全都认识,却并未见过公子,故而由此一问。” 虽然此刻商队只剩下长孙濬带着自己的亲兵死士,可数十人各个膀大腰圆杀气腾腾,这在一众商队之中极其罕见,尤其是他为了装扮成商贾所以将秦长庚的一批丝绸和瓷器都给留下,这便让人看出了异样。 毕竟丝绸虽然珍贵,但是对于长途行商的商贾来说,沉重且不易运输的瓷器,价值更加贵重。 只从装在瓷器的马车走在雪地上,车辙深深陷入雪地里,就可看出车上必然是瓷器,总不能将铁器从长安贩运到大马士革来吧。 人家大马士革可是天下有数的刀剑之乡,大马士革刀享誉天下,大唐的横刀在这里可不受欢迎…… 长孙濬暗叹自己疏忽,就不该带着瓷器的,而且这个白茅只看名字就是龟兹的王族,怀远坊更是长安城内胡商的聚居之处,坊名取自“怀柔远夷”之一,这些胡商整日里与大唐的达官显贵打交道,万一识得自己,那可就大大不妙。 所以他不愿与这个白茅攀谈,冷着脸道:“之前都是家中长辈在丝路贸易,今年长辈染病,便让吾接受商事,一则锻炼一下,再则也能了解其中详细。要入城了,还请自便。” 那白茅以为碰上一个长安的豪商,想要凑凑近乎,以后在长安也好有个照应,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毕竟胡商哪怕家财万贯,在长安的地位也极其低下,真正的贵人连看都不看他们,而这些汉人商贾却大多是王侯公卿们所豢养的…… 碰了一鼻子灰,白茅只得讪讪的退到一旁。 心想这小子好大的气魄,不过是一个商贾而已,居然比那些个王侯公卿的世家子弟都难伺候…… 临到长孙濬一行人入城,他愕然发现城门处的兵卒当中居然有两个汉人。 等到他递上自己的身份文牍,才明白原来那些个黑面卷发的大马士革人不懂得汉字,而汉商又太多,只能招募汉人兵卒来查验过往汉商。 其中一个汉人兵卒看了看长孙濬,然后低头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摞文牍,便回头跟大马士革士兵说了几句什么,一群兵卒便上前将马车上的箱子都打开,逐一检查。 正当长孙濬以为这兵卒是不是想索要好处的时候,便听得他说道:“即刻入城吧,第一次来大马士革?” 长孙濬连忙称是,手下不慢,掏了几个金锞子出来,塞进兵卒手中。 兵卒略一掂量,脸上顿时满是笑容:“先去城中负责贸易的衙署报备,按估测之数目缴纳商税,然后在城东指定之区域内贸易即可,切记不可四处乱走,否则若是惹上麻烦,谁也保不了你。” “多谢多谢。” 长孙濬一叠声的应允,这才命亲随驱赶马车,过了低矮的门洞,进入了大马士革城。 入城之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街道,放眼望去可见到最东边的城门楼,由东至西贯穿整座城池,左右两边挤满了店铺,无数商贾、百姓沿街叫卖,喊声不绝于耳,甚为繁华。 各式各样新奇的建筑充满了大食风韵,看上去很是别具风格。 当时便有当地的商贾凑到近前,操着一口别扭至极的汉话,询问他们所贩卖何等货物,是否需要帮忙。 前些时日从秦长庚那里得知,这些人是专门给汉商充当跑腿的,帮助初来乍到的汉商缴税、寻找卸货的仓库,甚至帮忙寻找买家,从中赚取佣金。 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是当地的地痞,往往索要的佣金非常昂贵,你若是不给,他们便会串通大马士革的官府给你找各种各样的麻烦,甚至寻个由头将你的货物没收,乃至于干脆给你按个罪名下了大狱,吃得一点渣滓都不剩…… 长孙濬当然不差钱,懒得四处去走动受人脸色,便对这人说道:“帮我们缴税,然后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卸货。” 那人顿时喜动颜色,这是有生意上门了,赶紧道:“在下阿普杜拉,我的兄弟阿兹米是大马士革的守城将军,您选择了我,是最正确的事情!请随我来!” 他看出长孙濬一行人根本就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既然你不问佣金多少,那我也不说,等到贸易之后便张口要个天价,你若是反悔不给,那可就别怪我黑心,嘿嘿…… 当下便领着长孙濬一行人去了位于城中位置的衙署申报了税赋,有专门的官员检查了货物之后给出了一个估价,由此按照比例缴纳赋税。 至于这个估价是否合理……那就得全看这些官员的心情。 不过长孙濬不在乎这个,痛快的缴纳了税赋,得到了一个令牌,凭此算是在大马士革城有了一个官方承认的身份,可以在集市内设置一个地点摆摊,贸易自己的货物。 阿普杜拉说道:“其实不必去集市内摆摊,那里有太多本地的商人,他们会跟你挑挑拣拣,一味的压榨你的利润,只要被他们盯上了,就没有别的商贾过来和你贸易。我在城里有很多人脉,认识很多商贾,不如让我直接给你联系买家,你们谈好价钱,给我一些酬劳就好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求找门路 长孙濬不理会这茬,说道:“不急,先给我们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将货物卸下,然后好生歇一歇。” “那好,诸位随我来。” 阿普杜拉带着长孙濬等人穿街过巷,来到城东一处多加库房连绵的地方。 这大马士革城到处都是商贾,马车牛车骆驼在城中穿梭不停,各式各样的牲畜和人的粪便布满了街道两侧,大一些的主干道还好,那些个小巷简直臭气熏天,在严寒的冬日里尚且如此,到了夏天的情况简直不敢想象…… 最要命的是这些大食人根本不在乎这等恶劣的卫生条件,即便是走路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了还冒着热气的粪便,也只是跺跺脚,浑不在意。 长孙濬一路行来都是捂着鼻子,那股子味道熏得他差点呕吐。 与之相比,大唐即便是那些个地方府县也比这干净得多啊…… 心里对大马士革的憧憬已经彻底消失,原本还有一份见识一下西方名称的祈盼,如今身临其境,顿时觉得不过如此,只恨不得赶紧将父亲交代的人物及早完成,然后踏上归途。 宽广厚重、灯红酒绿的长安才是他这样的勋贵最应该待的地方,那个阿普杜拉居然还说这大马士革“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太空,大马土革与它齐名”,更吹嘘什么“天神宠爱谁,就把谁安顿在大马士革”…… 就这也能成为天堂? “天神”若是见识了长安洛阳的雄伟,领略了姑苏钱塘之繁华,再是厚脸皮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 安顿好了住处,大半天的时间都过去了。 长孙濬带着阿普杜拉寻了一处食舍将就着对付了一口,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不愿意吃,只是要了一根羊腿,就着透着酸馊的浊酒,勉强吃了一顿。 这会儿长孙濬更是无力吐槽了,“天神宠爱谁,就把谁安顿在大马士革”这句话根本就是扯淡,在他看来,“天神”把谁恨到骨子里,才会将他弄来这大马士革遭罪。 只要想想长安的美食,长孙濬便归心似箭,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抹了抹嘴,他看着阿普杜拉问道:“你当真有一个当将军的亲戚?” 阿普杜拉咽下口中的食物,点头道:“当真如此,绝不骗人,公子是有什么事情要办么?” 长孙濬身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放在阿普杜拉面前:“岂是吾乃大唐之使者,万里迢迢而来,半路遇上盗匪劫路,厮杀一番方才摆脱,但也丢失了国书印信。所以,若是你能够帮助我见到穆阿维叶,不仅仅是这枚玉佩,我这一次所携带的所有货物,就都是你的了。” “……” 阿普杜拉下意识的就像拒绝。 开什么玩笑?如今的穆阿维叶已经是大食国的哈里发,刚刚从圣地麦加返回不久,据说正担忧上一任哈里发的死忠前来刺杀,所以整个王宫的警戒异常严密,岂是谁都能见的? 可是看着桌上的这枚玉佩,这可是极品的羊脂白玉,整个大食国最尊贵的贵族才能拥有。 还有刚才卸到库房里的那些产自大唐的轻盈华丽的丝绸、莹白如玉的瓷器…… 阿普杜拉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无法决定,你将这枚玉佩送给我,然后我拿着它去见我的亲戚,看看能否打动他让他想办法。你刚来大马士革,不知道城内的情形,穆阿维叶刚刚就任哈里发,政权未稳,不是谁想见就能见。” 至于得了这块玉佩能否完成事情……他不会给出承诺。 反正这大马士革乃是他的地头,若是没有自己的帮助,眼前这个汉人一点见到穆阿维叶的机会都没有。 他吃定了这个汉人,不仅是这块玉佩,连带着那些丝绸和瓷器,也都得吞进肚子里去…… 长孙濬看着阿普杜拉,微笑道:“我家里是大唐的豪族,财富无数。此次奉大唐皇帝之命前来大马士革,半途却丢失了国书印信,这是大罪。所以只要你能够帮我见到穆阿维叶哈里发,不仅仅是这才财物,待到我回归大唐之时,你可亲自与我同行,抵达长安之后,我会再加一倍谢礼,决不食言。” 阿普杜拉一颗心霍霍跳动,嘴唇干涸。 唐人都这么有钱的吗?这枚玉佩与那一些丝绸的价值几乎相等,还有那么多的瓷器,居然还要再加一倍…… “你等着我!” 阿普杜拉再也按耐不住对财富的渴望,将那枚玉佩揣进怀里,起身便小跑着出了食舍,径自去寻他那个担任守城将军的兄弟。 食舍里,亲随有些担心的说道:“公子,那玉佩价值不菲,若是此人心存贪念,据为已有之后却不肯办事……” 长孙濬摆了摆手,叹气道:“一枚玉佩而已,就算是十车丝绸十块玉佩,又算个甚?这鬼地方屎尿熏天肮脏贫穷,就连吃的东西都难以下咽,还有这酒,啧啧……我是一天都不愿意多待。就让这个阿普杜拉试试吧,若是不行,咱们再找别的门路便是。胡人视财如命,咱们那么多的丝绸和瓷器,总有人能够牵上线的。” 亲随自然不敢多说。 这位公子平日里养尊处优,此番万里跋涉来到大马士革,一路上遭的罪怕是早就受够了,若非担忧家主的惩罚,顾及半路就扭头回去了……此刻既然已经到了大马士革,舍弃多少钱财都无所谓,只要将任务办好,那就算是功德圆满。 返回住处,长孙濬嫌弃的将充满了古怪味道的被褥都给扔到地上,裹着自己从秦长庚那里带走的毛毡躺在床榻之上,好在亲随们寻来一些木柴在壁炉里点燃,否则能将他给冻死……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瞅瞅外头天色微黑,浑身不得劲。 没有青盐漱口,没有清水濯洗,没有丫鬟梳头……正在长孙公子扒拉着自己的头发抓虱子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敲门之后进来,正是去而复返的阿普杜拉。 长孙濬精神一振,问道:“如何?” 阿普杜拉一脸难色,叹息一声,道:“我那兄弟说了,此事非同寻常,难度太大,几乎不可能,他想与您见一面。” 这种话长孙濬整日里听过无数次,前头所有的一切都不必在意,只要关注最后一句就行了。 若是不可能,为何还要与自己见一面? 长孙濬瞬即起身,披上皮裘,道:“头前带路。” 只要能够见到穆阿维叶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现在他什么代价都愿意出,只求赶紧回返长安,离开这个该死的大马士革…… 阿普杜拉心中一喜,见到长孙濬的神情愈发放心,你只要着急就好,只要着急,就得由着我们敲上一笔狠的…… ***** 城中一处宅院内,长孙濬见到了那位据说是阿普杜拉兄弟的守城将军,阿兹米。 阿兹米三十左右年岁,一脸虬髯盘曲滋生,脸上油腻腻的好似半年不洗一次脸,头发用白巾包裹,那白斤已经脏的变成了淡黄色…… 虽然形象差了一些,但是坐在案几后面背脊挺直,两只铜铃也似的牛眼光芒闪烁,倒也有几分统兵将军的气势。 长孙濬进了屋子,鞠躬施礼:“在下大唐使者,因半路丢失国书印信无法觐见哈里发陛下,故而恳请将军帮助。事成之后,必有重礼酬谢。” 阿兹米嗯了一声,开口道:“阿普杜拉已经说了你的处境,我心中知晓,请坐。” 一开口,下了长孙濬一跳。 这位大马士革的将军居然说了一口流利的汉话,虽然口音如同阿普杜拉一般怪异,但的的确确听得懂。 送了几口气,长孙濬坦然坐在阿兹米对面。 阿兹米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长孙濬,也不说话,直将长孙濬看得心里发毛,忽听阿兹米说道:“今早有一队汉商在城外五十里处的沙丘被人劫杀,且放火将尸体付之一炬……是你做的吧?劫杀商贾、杀人越货,在大马士革,这是死罪,必将处以绞刑!” 长孙濬吓得差点跳起来! 第七百五十六章 讨价还价 由长安来此的一路上,长孙濬已经对于大马士革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虽然号称是“西方的明珠”,被“上帝祝福的土地”,实际上这个城池相当的愚昧落后,西方人更是从未经受过儒家思想的教育,不懂得何谓“仁义礼智信”,他们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谁的拳头大谁就说话算。 这里的人根本不懂得创造的意义,认为遥远的东方所讲究的那些个仁义道德根本空虚无物,没有了就去抢,谁强谁有理,谁弱谁该死,何必那般假仁假义、虚与委蛇? 所以他们固然远远落后于汉人,却从来都看不起汉人。 所谓的法律制度更是形同虚设,只是为了上位者可以更好的奴役平民奴隶而创造出来的工具罢了。 故而像是汉人自相残杀这种事,大马士革人从来都不在乎。 他们只在乎有没有人到大马士革来经商,能否给他们带来财富,至于汉人是死是活,他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由此,长孙濬才敢悍然在距离大马士革不远的地方将秦长庚的商队尽数屠杀…… 长孙濬心里发虚,强自镇定道:“在下对此完全不知,更没有劫杀什么商队,将军想必是弄错了。” 阿兹米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长孙濬,沉默不语。 长孙濬干咳一声,说道:“在下自长安而来,不慎中途丢失国书印信,故而恳请将军代为请示贵国王,事成之后,必有重礼酬谢。” 他可不能在商队被杀一事上纠缠,大马士革人的确不会管汉人的死活,可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万一起了贪念想要将自己抓捕下狱,然后敲诈勒索一番可怎么办? 自己可是个玉器啊,万万不能摔碎在这大马士革的地界上! 还是赶紧提出正事吧,也好让这个阿兹米知道,你想要钱,我有的是,完全可以帮我办事来获取酬劳,而不是盯着商队劫杀一事敲诈勒索…… 好在,阿兹米固然粗鄙,却并不愚笨,脑子里转了转,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这个汉人身在万里之外,纵然家中财帛如山,但远水抵不了近渴,难不成还能让他给长安的家中写信,千山万水的送到大马士革来赎人? 这么做倒也不是不行,反正将其关在箭雨等着他家人前来便是,但如此一来势必弄得满城风雨,一旦这件事传到哈里发耳中,自己恐怕难逃责罚。 对于东方那一片富饶的土地,哈里发早已经垂涎三尺。虽然前番发动的战争未能取得占据西域诸国直逼大唐国都的战果,半途因为圣地麦加发生的动乱不得不班师回朝,但这番心思却从未减弱半分。 反倒是因为意外登上了哈里发之位,扺掌阿拉伯帝国广袤的疆域和强盛的兵力之后,愈发亟不可待。 而哈里发对于大唐的觊觎,并非是一片尚未蒙面的土地,哈里发对于土地的渴望与前任绝不相同,他更看重实实在在的财富。 谁都知道丝绸之路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通道,而丝路的起点大唐的长安,更是天下财富汇聚之所。 无数到过长安的胡商都在描述着那座城市的雄伟和富庶,若是能够将其征服,将会获得多少财富? 而前番在碎叶川的战争,也使得哈里发见识到了唐军的强悍,由此心生顾忌,在内部尚未稳固之前,不会贸然去征服那个有着无数军队的强盛帝国。 但是攫取财富的过程是不能中断的,于是,阿拉伯帝国境内的所有城市,都被下令要善待汉商,尽可能的吸引更多的汉商来到阿拉伯帝国通商贸易,加速财富的流通,使得帝国获取更多的税赋。 所以若是被哈里发知晓自己为了敲诈财富将汉商软禁关押起来,必定不会饶恕自己…… 心中念头转动,阿兹米说道:“哈里发乃帝国之首领,更是上天在人间的使者,身份尊贵无比,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便是我们这样的武将,平素都难以见到哈里发一面,似你这等外臣更是痴心妄想。很难,很难。” 长孙濬心中鄙视,还是阿普杜拉那一套,先强调困难,然后又留下话口……这些愚蠢的大马士革人难道就不会一点别的套路么? “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朋友有疏财之义’,只要将军能够帮我这个忙,那么将军便是我的朋友,只要您开口,多少谢礼都不成问题。” 如今在长安盛行一句话:“凡是钱能够解决的问题,那就都不算是问题”。据说这话最初出自房俊之口,后来传扬开来,被许多人奉为圭臬。 乍听上去似乎有些狂悖,然而仔细思之,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确很有道理。 当一个人稍微达到一点较高的层次,就会发现财富累积起来其实相当容易,予以相比,一些官场上或者规则中的事情反倒更加难以处理,若是能够用钱打开道路、解决问题,何乐而不为呢? 阿兹米一听,顿时笑逐颜开,脸上的冷酷严肃瞬间消失,抚掌赞叹道:“你们汉人的确聪明,这么精辟的道理唯有你们能够想得到。既然阁下将我当做朋友,那么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一口价,黄金一千两,阁下意下如何?” 长孙濬差点没将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他吃惊的瞪着阿兹米,这个人掉眼前儿里么? 这个年代限于矿石开采的水平低下,所以金银产量极其稀少,东西方皆是如此,故而极其珍贵。 大唐官方对于金银铜的兑换值是一:十:十,前两者的单位是“两”,后者的单位是“贯”。一贯等同于一千文,也就是说一两黄金价值一万钱。这还是官方的定价,事实上由于金银奇缺,绝大多数时候作为流通货币的都是铜钱和布帛,实际的兑换价格还有上涨一些,大抵在一两黄金兑换一万二三千钱左右。 这个阿兹米张口讨要一千两黄金,那就是一百余万贯,一千余万钱…… 就算是用马车来拉,也得数十辆马车才行。 即便是长孙家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的凑够这么多的先前也不容易…… 长孙濬却面无难色,慨然道:“在下出使大马士革,身上不可能带那么多钱,若是将军信得过我,大可以等到在下返程的时候,派亲信心腹跟随,只要一到长安,必定如数奉上,绝不推迟。” “哈哈,阁下以为我是个粗人,就那么好糊弄么?” 阿兹米咧嘴笑道:“等到你回了长安,若是一心耍赖,我又能奈何?那可是长安,大唐帝国的都城,雄兵百万固若金汤,就算是咱们的哈里发也只能望而兴叹,更何况我这个小小的将军?” 长孙濬蹙眉道:“将军这可就难为我了,此次出使,路途遥远轻车简从,没谁会携带那么多钱在身上……” 话说一半,便被阿兹米打断。 阿兹米凝视长孙濬,收起笑容,冷冷道:“莫要再拿这等话来诳我,在担任这大马士革的守城将军之前,我的职责便是负责城东的集市,整日里与汉商打交道,所以才学会了这一口汉化,汉字也能识得几个。据我所知,大唐的天使无论出使哪国,都会有皇帝节旄随行卫队,以彰显大唐皇帝君临天下之尊贵……阁下身边不过区区数十人,既无国书,又无节旄,还要屠杀一队商贾劫掠其马车货物用以伪装身份,你说你是大唐使节,骗谁呢?” 长孙濬无话可说。 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居然都被大马士革人所掌握,落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 只得说道:“我身上的确没有这么多钱,回长安之后奉上,将军又担心我耍赖,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第七百五十七章 大食皇宫 阿兹米道:“很简单,你此刻便写下书信,让亲随送回长安家中,令家中准备酬金送到玉门关。然后我带你去见哈里发,之后我会请求哈里发出使大唐,然后再玉门关外交接这一千两黄金。” 这算盘打得铛铛响,的确精明。 首先这是将他长孙濬当做人质,等到了玉门关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做不了假。其次因为有大食国的使节团,无论大唐与大食国的关系如何,都不可能为了区区一千两黄金便悍然屠杀使节,尤其是对于大唐这种素来讲究仁义道德大国风范的国家来说,更是不能忍受。 如此一来,便可以顺利的将黄金带回大马士革。 长孙濬也只能同意,不然他知道非但想要再去寻一个面见穆阿维叶的门路很难,他自己也根本出不了这个门…… 这个阿兹米分明就是个土匪,岂能放任他这个“财神”去别处寻求门路? “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 “哈哈!爽快!” “不知将军打算何时安排在下觐见贵国哈里发?” “嗯……这个还得等机会。” “……” 看着摸着胡子笑得诡异的阿兹米,长孙濬恨不得当场暴起一刀将这厮宰了。 一千两黄金啊! 即便是长孙家这样的世家门阀底蕴深厚,那也足足刮掉一层肉,结果这人居然还不满意?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长孙濬只得忍着气,温言道:“难自然是难了一些,不过还请将军多多用心,在下必然不会亏待。” 阿兹米这才说道:“哈里发刚刚从圣地返回不久,长途跋涉之下精神疲惫,等闲不见外客……当然啦,若是有哈里发身边的亲信愿意帮忙递话,倒还有几分可能。” “在下应当如何?” 这个汉人很是懂事啊,阿兹米笑得很是得意:“听说你这次进城,带了一些货物?反正也是从别人那里劫来的,不如将这些货物送给那些哈里发的亲随,一则可以让他们在哈里发面前美言几句,再则,也可以消弭你劫杀商贾所犯下之重罪。” 长孙濬明白了,这个大胡子将军不将自己敲骨吸髓,那是绝对不肯罢手的。 大唐与大食国的风俗人情南辕北辙、差距极大,但是在这些个隐私龌蹉的心思上,却罕见的同流合污…… 不过他是个明白人,只在乎赶紧完成任务返回长安,根本无所谓付出多少代价,这鬼地方他是一天都不愿意多待。 “在下把将军当成朋友,一切便请将军做主,在下绝无怨言。” “好!爽快!” 阿兹米大喜:“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里安歇,让阿普杜拉服侍你,我这就去王宫走一趟,请求哈里发身边的人帮着说项。” 长孙濬也很是欣喜,没想到这家伙敲诈勒索恨不得将人敲骨吸髓,但是谈妥之后,办事倒是雷厉风行。 至于将自己扣下作为人质,却是并不担心。 反正自己身在贼穴,纵然不在阿兹米的府中,难道就能逃脱他的掌控?对方无非是求财而已,只要能够帮助自己见到穆阿维叶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多少钱财都给他就是…… “那就多谢将军费心了!” “哈哈,好说,好说!” 当即,阿兹米将长孙濬留在家中歇息,自己则连夜前往皇宫,求见与自己相熟的内侍。 作为大马士革的守城将军,阿兹米固然贪财了一些,人品不大可靠,但是人脉关系却绝对一等一…… ***** 长孙濬一觉醒来,再一次被擀毡的头发折磨了一遍,用清水洗了一遍却没有肥皂,头发里的虱子也很难清除,聊胜于无吧。 用细碎的盐粒漱口的时候,直把阿兹米家中的仆人都给看傻眼了…… 这等事何等高贵富庶的家族培养出来的孩子,才能够奢侈到用盐来漱口? 等到长孙濬在阿普杜拉的陪同下艰难的享用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早餐,阿兹米便兴冲冲的从外头回来。 这人显然一夜未睡,两只眼睛红彤彤的,但精神很是健旺。 来到长孙濬身边坐下,用脏兮兮的一只手拽过一只胡饼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兴奋说道:“昨夜我与守宫的将领与内侍沟通过,他们答应为你说话,让我们等着消息便是。” 长孙濬看着他那只手,顿时半点食欲也无,拱手道:“多谢将军连夜奔走!” 阿兹米大笑道:“你们汉人总是这样在乎礼貌,这有什么?不过是为了钱财而已,让我舍去半条命都行,何况只是找人疏通一番?客气,客气了!” 用过早餐,阿兹米回去卧房补觉,长孙濬只能由阿普杜拉陪着在院子里说话。 他现在已经被阿兹米当做了财神爷,是绝对不能放任他离开自己掌控范围的…… 好在将将到了晌午,便有人从外头进来求见阿兹米,被阿兹米请进卧房当中说话,不一会儿,阿兹米连同那人一起出来,对长孙濬说道:“带上你的东西,随我进宫。” 长孙濬长吁一口气,急忙将自己的包裹打开,将父亲交给他的信封放进怀中。 阿兹米便带着长孙濬出了家门,径直往位于城中的皇宫走去。 到了宫门外,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巡逻,一手持盾,一手拎着巨大的带着瑰丽花纹的大马士革刀,身强体壮,威风凛凛。 见到长孙濬的目光在刀身上停驻,阿兹米道:“你们大唐什么都好,但是唯有这刀剑,比不得我们大马士革。据说咱们大马士革的军刀在大唐也很是受欢迎,待到公子临走的时候,我送给你几把。” 长孙濬忙道:“多谢。” 他心说一两把大马士革军刀又算得了什么?若是能够得到锻炼宝刀的秘方秘术可以成批锻造,那才是自己上心的东西。 不过他也知道大马士革军刀的锻造方式一直以来都是不传之秘,也就没敢贸然开口…… 等到进了皇宫,长孙濬更是大失所望。 这特么就是一国之皇宫? 看这建筑倒是高大威猛,风格全然与大唐不同,墙壁上甚至还有用一块一块陶砖拼凑起来的巨大图案,都是一些象征着教派意义的图案,也看不懂个啥,但只觉得有些神秘。 可是无论装饰之华美、亦或是占地之宽广,不说与太极宫没法比,纵然是咸阳残留下来的那些个前朝殿宇,也足以碾压这座皇宫。 太简陋了…… 走到一处院落前,里边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头裹白巾、身穿长袍的中年人,鹰钩鼻、眼眸深邃,看上去阴气森森,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味道。 阿兹米低声道:“这位便是哈里发身边最受宠爱的内侍……你们那里叫太监是吧?千万别乱说话,这人脾气古怪得很,昨晚我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让他答应在哈里发面前美言,惹毛了他,当心将你拖出去喂狗!” 长孙濬顿时等到眼睛。 原来这大马士革的哈里发身边也有太监? 嘿呦,这可当真是长见识了…… 心里虽然好奇的要命,想要仔细看看这大食国的太监与长安的太监有何不同,但忌惮阿兹米的警告,所以低眉垂眼的,也不敢多看。 那太监跟阿兹米说了几句什么,阿兹米回头对长孙濬说道:“大内侍说了,见到哈里发之后,一定不能乱说话,将来意道明即可,一切皆有哈里发做主,否则若是触怒了哈里发,唯有死路一条。咱们这里可不比大唐,酷刑多着呢,而触怒哈里发所要承受的刑罚,仅次于谋朝篡位,绝对凄惨无比!” 长孙濬吓得一哆嗦,赶紧乖巧应下。 那大内侍这才点头,领着二人进了一道高大的门阙,然后向左一拐,直直走进一间巨石垒砌的宫殿之中。 刚一进门,长孙濬便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继而便是扑鼻的香气,以及在耳畔响起的鼓乐之声。 他悄悄抬起头,想要四处打量一番,谁知目光刚刚向前方扫过,便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第七百五十八章 坐地起价 此间估计是一处浴室,高高的穹顶有阳光倾洒下来,穹顶上绘着繁复优美色彩绚丽的花纹,阳光投下,空气中浮荡着的水汽袅袅浮动,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而就在殿宇正中,修砌着一个巨大的浴池,一块一块产自大唐的瓷砖将浴池铺设得华丽堂皇,浴池中热水翻滚,水汽升腾,弥漫的水汽之中,一个身材健硕虬髯盘曲的中年男人正双臂伸展枕在浴池边上,几个不着寸缕体态妖娆的女子围在他的左右,有人舀起热水浇在他的胸口,有人依偎在他身上有若树藤一般,更有一个正侧卧在浴池的地上,美好的身段在水汽当中若隐若现,一只雪白的玉手正拈着一颗火红的不知名的果子,塞进那男子的口中,男子似乎很是满意,咬住果子的同时,在那春葱一般的手指上也咬了一下。 惹得那女子洁白的娇躯轻轻扭动,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长孙濬有些发懵,不可置信的看向身边的阿兹米,以目光详询:这位便是贵国的哈里发? 阿兹米微微颔首。 长孙濬彻底无语。 虽然不过是番邦异域,不知礼法纲常,可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居然当着自己的内侍、大臣甚至还有外国使节的面前,与自己的妃嫔这般放浪形骸,还要不要颜面了? 体统何在? 恐怕就算是被奉为暴君之代表的“桀纣”,也做不出这等荒唐狂悖之事…… 那大内侍躬着身子上前,来到浴池旁,对浴池中的男子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那男子摆摆手,几个白得耀眼的女子方才从浴池中站起,任凭水珠在妖娆的身子上滑落,然后才拿起一旁放置的白色袍子披上,款款走去后殿。 那男子也站起身,任由大内侍拿起一件袍子披在他的身上,从浴池中走出,来到一侧的一张胡床上半躺着,拿起一个盛放着鲜血一般颜色酒水的玻璃杯子,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冲着阿兹米和长孙濬招招手。 两人上前。 阿兹米跪在地上,长孙濬却只是按照汉人礼节一揖及地,郑重道:“大唐长孙濬,奉家父之命,觐见哈里发陛下。” 一旁的阿兹米顿时吃了一惊。 他以前负责大马士革城集市的事物,与很多汉商打过交道,自然知道堪称大唐第一门阀的长孙家,以及那位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 他知道长孙濬的身份很神秘,却没想到原来是长孙无忌的儿子…… 那么,他万里迢迢隐藏身份来到大马士革觐见哈里发,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会儿当然没有他发问的余地,赶紧将长孙濬的话语翻译给穆阿维叶听。 穆阿维叶也很是惊奇,问长孙濬来到大马士革求见他到底有何用意? 长孙濬便将父亲交给他的书信拿出来,双手呈上。 大内侍在一旁接过信,想要交给穆阿维叶,忽然想起穆阿维叶可不认识汉字,又将信封交给了阿兹米。 阿兹米拆开信封,先一目十行的将心中内容扫视一遍,顿时大吃一惊,顾不得翻译,先凑到穆阿维叶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长孙濬听不懂,蹙眉看着阿兹米,不过他并不认为阿兹米敢于胡诌信中之内容,所以倒也并不担心。 但见到穆阿维叶也很是惊奇的看了长孙濬一眼,然后喝着酒,听着阿兹米将信中内容翻译给他听。 半晌,阿兹米读完信,将信笺放在桌上,退了一步,保持与穆阿维叶的距离。 穆阿维叶相貌甚有威严,不过长孙濬刚刚目睹了他荒淫之一面,心中先入为主,难免存了几分轻视,不过他也知道再一个君权至上的国都里,生死全凭君主制喜恶,也不敢露出半分心底的情绪,躬身肃立,目不斜视。 良久,穆阿维叶才对长孙濬说了几句,他嗓音有些沙哑,语调很是缓慢,听上去甚是怪异。 阿兹米翻译道:“哈里发说了,如何能够相信你们信中之言?” 长孙濬早有准备,肃容道:“家父素来钦慕哈里发之威名,只恨年高体衰,未能跋涉万里来到大马士革,亲自面见哈里发,领略天下英雄之阵容,只能身在长安,神交万里。至于信中之言,皆是家父发自肺腑,字字是真,更愿意哈里发缔造一个宏伟的帝国,而献上力所能及之帮助。” 阿兹米瞪眼道:“哈里发问你可有何凭证来佐证信中之言,你扯这些作甚?” 长孙濬从容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家父光风霁月、胸怀宽广,愿意与大食国缔结百年不变之友情,此心可鉴日月,何须证据佐证?哈里发若是相信,自可凭此做出决断,若是不信,便当在下从未来过,如此而已。” 还要给你证据? 做梦呢吧! 今日给你证据,明日你就能拿着这份证据成为我长孙家通敌叛国之证据…… 阿兹米对于长孙濬的回答很是不爽,只凭你和你父亲的一封信就让我们哈里发相信这么大的事? 不过这时候并非他能够决断,只能翻译给穆阿维叶听了。 穆阿维叶盯着长孙濬看了几眼,然后阖上双目,沉思不语。 良久,张口说了几句话。 阿兹米道:“哈里发让你出去等一等。” 长孙濬一揖及地,从容的走出大殿,站在外头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大马士革皇宫,心潮起伏。 好半晌,阿兹米才和大内侍一同出来。 阿兹米道:“先跟我回去,再与你细说。” 长孙濬冲着大内侍施礼,大内侍还礼,这才与阿兹米一起出了皇宫,回到住处。 阿兹米将仆人尽皆赶走,连阿普杜拉都给赶出去守着门口,坐下来看着长孙濬说道:“哈里发不相信你。” 长孙濬蹙眉,虽然他并不在乎哈里发的态度,自己只是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就好,但是被人怀疑的感觉依旧不是那么美好,却也并未开口说什么。 这里是大马士革,那穆阿维叶又是大食国的哈里发,自然有着自己的逻辑情绪,信与不信,非是他能够左右。 阿兹米又说道:“但是我完成了我的承诺,让你见到了哈里发,我们之间的协议依旧有效。” 长孙濬很是鄙视这个死要钱的,颔首道:“在下一言九鼎,答应的事情决不反悔。明日一早,在下便补充食物和清水,等到准备妥当之后,便即返回长安,将军可以派人跟随,直至玉门关外,定然有千两黄金奉上。” 阿兹米摇头道:“不不不,公子想必误会了,先前我以为你只是想要借着大唐使节的身份,向哈里发换取一些两国交流之御赐物品,借此发一笔财。但是现在知道了你们所谋甚大,尤其是区区千两黄金可以打发得了?” 长孙濬愕然道:“将军打算坐地起价?” “诶,为何说得那么难听?” 阿兹米笑道:“哈里发只说了不信任你们信中之言,却并未说不会依着信中所言之事进行,那便说明你们还有希望。而一旦哈里发如你们所愿那般,你们的收益岂止是山一样的财富那么简单?我帮助你们完成了大事,你们的奖赏自当更多一些才行。” 长孙濬无语。 敲诈勒索也能被你这么理直气壮的说出来,还能要点脸么?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将酬劳增加一倍,将军意下如何?”先稳住这个贪得无厌的混账,待自己回到长安,到底给不给钱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孰料阿兹米早已看出他的算盘,笑着伸出三根手指:“要三倍才行,那位大内侍的权势你也见到了,很是得到哈里发的宠爱,若是公子能够给予三倍的酬劳,大内侍会在哈里发面前极力游说,让他依照信中所言之事进行。反之,只需他表示出对你们的怀疑,哈里发一定会将这件事忘到脑后。而且,此次公子返回长安,山高路远,盗匪丛生,在下会亲自率领一队兵卒,打着前往长安觐见大唐皇帝的名义,一路护送公子,确保安全。” 长孙濬有些慌神,这是打算软禁自己…… 第七百五十九章 放血疗法 长孙濬知道大食国的人不讲信义、毫无道德,却没想到堂堂大食国的朝廷大臣也这般出尔反尔、卑劣无耻,一转眼的功夫就将酬劳上涨至三千两黄金……这举国上下,难道就没有一丝半点的礼义廉耻? 简直土匪强盗一般! 这等卑劣无耻之行径,令他实在是无法接受…… 然而不接受也不行,此刻他身在大马士革,若是贸然拒绝了阿兹米的敲诈,万一这厮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干脆将他绑起来关进大狱,然后给长安家中去信一封,让父亲凑集钱财赎他性命,该当如何是好? 他却没想过,这等轻而易举便能够得到数倍于酬劳的财富,阿兹米岂能没动过心思呢? 既然动过心思,却并未那般去做,自然绝对不是良心发现或是讲究道义,而是因为令他不敢去那么做的原因…… 在阿兹米逼迫之下,长孙濬不得不再次修书一封,派一个亲随送回长安,令家中筹集三千两黄金,至玉门关外接应自己。 只不过三千两黄金实在是一个大数目,即便豪奢富贵如长孙家,一时半会儿的想要筹措如此之多的黄金亦要焦头烂额。尤其是这笔“赎金”实在不能被外人得知,凑错起来的难度便愈发增大,万一到时候凑错不出…… 长孙濬简直不敢想。 尤其令他困惑的是穆阿维叶的态度,这位哈里发根本不通汉话,说什么自己无从知晓,完全要依靠阿兹米的翻译,万一这个阿兹米从中作梗,又当如何是好? 毕竟就算他再是不在乎穆阿维叶的态度,一心只想着早日返回长安,可到底是父亲交代的任务,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来了大马士革一趟,然后稀里糊涂的回去…… 怎么也有些说不过去。 ***** 翌日清早,长孙濬刚刚醒来走出卧房,便见到自己的亲兵死士都已经被缴了兵刃,驱赶在庭院当中。 长孙濬登时大怒,刚想去找阿兹米询问清楚,便见到阿兹米一身戎装从外头走回来,见到长孙濬便笑道:“公子这个时候才醒?哈哈,果然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在下都怀疑您到底是如何熬得过茫茫戈壁和浩瀚沙海才来到这大马士革……走吧,在下陪您去购买食物,然后补充淡水。” 长孙濬怒道:“将军何以将吾之亲兵尽数缴械?此乃奇耻大辱!” 一众亲兵死士也个个满脸气愤,但是手无寸铁,又身在大马士革,唯恐给自家公子招来灭顶之灾,却也敢怒不敢言。 阿兹米皮笑肉不笑:“如今你我达成协议,自当相互合作,使得协议继续下去。万一因为这些莽夫一时不慎,导致咱们之间的合作关系遭受波折,岂不是大煞风景?公子放心,有我阿兹米的卫队保护,必然保您毫发无伤。您可是我的财神呐,便是掉了一根头发,我都难过得要死……” 长孙濬气得无话可说,这算是彻彻底底被挟持了,在阿兹米收到“赎金”之前,看来是绝对不肯放归自己自由。 …… 阿兹米亲自带着长孙濬在大马士革城内大肆采购,购买了足够的食物和装水的皮囊。 长孙濬叮嘱道:“还要多购买一些药材,我带的药材来时路上都已经用光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没有药就麻烦了。” 不仅仅是他自己,此次来到大马士革所带领的亲兵死士,都是长孙家的精锐,培养一个死士不仅要花费很多的金钱,更需要极大的耐心,怎能轻易的折损在路上? 阿兹米顿时一脸不屑:“你们汉人什么都好,就只是一样很奇怪,那些个草根树叶甚至是地底下的虫子,居然也能够用来治病?简直荒谬!那些东西看上去就脏得厉害,吃下去不死人就错了,怎么可能治病呢。” 长孙濬大为惊奇:“那你们大食人生病了要如何医治?” 他自己也觉得平日里一旦生病需要饮下去的那些汤药很是煎熬,有些要苦得不能让忍受,只要是能够抗过去的病症,他宁愿多遭几日罪,也不愿意饮用汤药。 若是大食人的医药更加高明,岂不是更好? “放血不就得了?” 阿兹米在长孙濬惊恐的目光之中,从怀中掏出一柄雪亮的小刀,到身上布满了瑰丽的花纹,是名满天下的大马士革刀,之间他拿着小刀在自己的手脖子、大腿上比比划划,说道:“得了什么病,就只需要在某一处将血管割开,放血就好了。” 长孙濬目瞪口呆。 阿兹米看到长孙濬“惊为天人”的神情,顿时大为自豪:“生病了吃药那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你们汉人真是愚蠢!咱们的‘放血疗法’才是天地之间最神秘的法术,复杂无比,一般人根本弄不明白。这么跟你说吧,根据病人的年龄、体格、季节、气候、居住地点等等不同之处,所、采取的放血方式也有所不同,不同位置的血管与之对应的器官也不尽相同,比如右手血管连着肝,左手血管连着脾,病情越越重,放血的量就越多。” 然后他用刀子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叹了口气说道:“最严重的病就要在脖子上放血,割开这一处血管,可以将体内所有毒素都排除干净,病人自然不药而愈。然而这门法术实在是太精深了,我也没有学到最精髓的地方,当年我的父亲染了重病,我将他身上十余处血管割开放血,却也没有效果,最后只好隔开脖子上的血管,然而终究耽搁得太久,病情太重,还是没能将他救活。” 长孙濬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感受着脖子上动脉有力的跳动,这回当真是对阿兹米“惊为天人”! 娘咧! 你确定你爹是病死的,而不是被你将身上的血放光了而死的? 放血可以治病? 简直为所未闻,千古奇闻…… 对这个神奇的城市、神奇的国都,长孙濬有一种三观颠覆、叹为观止的拜服! 肮脏、野蛮、愚昧,这是长孙濬对于大马士革的印象,这样一座即便在遥远的东方也久负盛名的城市,却与其盛大的名气并不相符,实在是闻名不如见面。 在长孙濬的强烈要求之下,阿兹米只要一脸不耐烦的带着他去了城东的集市,在汉商哪里购买了一些治疗风寒、发热的药材,看着那一小堆青皮、紫苏、甘草、桔梗……阿兹米又掏出他的小刀,满是不屑道:“你们汉人当真奇怪,一刀下去放些血就可痊愈,为何偏偏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吃下去?真是不可理喻。” 长孙濬强忍住内心疯狂的吐槽,翻个了白眼。 你才不可理喻,你们全家都不可理喻! 血液乃人体之精华,所谓“一滴精十滴血”,生命本源之物,岂能轻易放出体外? 再者说了,人体脏器连通阴阳五行,若有损伤,必采天地生养之物予以补充调解,世间万物相克相生,诸多药材汇聚在一起方能够疏通筋络血脉,治愈人体之病灶,其间之知识千变万化,千余年世代医者孜孜不倦之努力钻研,尚且不敢说什么药到病除,尤其是区区一把小刀割破血管便可痊愈? 他也懒得与这等“野人”争辩,将药材仔细的包好放在怀中,与阿兹米一同回了住处。 这一夜长孙濬归心似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转眼天亮,阿兹米果然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弄来了哈里发颁发的国书,弄了一个规格十足的使节队伍,带着长孙濬兴致勃勃的启程,前往万里之外的大唐。 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了大马士革城,沿着大陆向东进发。 路过来时曾扎营歇息的沙丘,呜呜的风声不绝,将沙丘上的沙子吹得随风漫卷,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长孙濬在马上看着那被火烧的黑黝黝的沙地,残破的尸体早已经被野兽啃噬得露出了雪白的骨头,难免有些心虚,赶紧加快马速越过此地。 都说恶有恶报,自己杀死秦长庚商队实在是无奈之举,也不知会否在未来的某一刻,被他的冤魂索命,横死当场? 第七百六十章 倭国之殇 在天香具山与橘寺之间,多武峰和甘樫丘、飞鸟川共同包围着一方不算宽敞的平原,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有些早,濛濛细雨之下,平原上宫殿、宅邸、仓库等建筑物都笼罩在细密的雨雾之中,被石垣包围的山、巨大的池子、众多的寺院,以及石头铺成的道路和运河等等,形成了一幅优美安宁的画卷。 飞鸟寺的一座禅房之内,壶里的泉水在火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敞开的窗户能够感受到雨水的湿润,清凉的风吹进来,水汽袅袅。 年过六旬的苏我虾夷跪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浑浊的目光从敞开的窗户看出去,穿透细密的雨丝,整个飞鸟京尽收眼底。 看似安宁祥和的雨雾之下,阡陌纵横宫阙林立,清冷的空气将雨丝吹拂鼓荡,好似迷离环境一般。 坐在苏我虾夷对面的刘仁愿将火炉上的水壶取下,热水注入黑陶茶壶之中,洗一遍茶,倒出将茶杯也清洗一番,然后重新注入开水,稍等片刻,便将青翠的茶水注入茶杯之中。 热气袅袅,茶香氤氲。 刘仁愿抬手示意,然后自己取过一杯,放在唇边轻轻的呷了一口。 雨天清冷,畅饮热茶,夹带着水汽的凉风吹进来,回甘馥郁的热茶入喉,别有一番意境。 苏我虾夷双手放在腿上,微微颔首,谢过刘仁愿请茶之意,也拿过一杯喝了一口。 品味一番,赞叹道:“大唐之清茶,的确独步天下,如今老朽已然是一日不可无茶,唯有静坐品茗,方可感受宁静抒怀之意。大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便是这等口腹之物,亦能尽窥天地之道,吾等倭人实是望尘莫及。” 岂止是他?如今倭国上层贵族皆以饮茶为乐,一些小贵族为了追逐潮流更是不惜花费重金购买大唐茶叶,举国上下,蔚然成风,谁待客之时若是不能沏上一壶好茶,几乎会被视为极大之不敬。 好一些的唐茶贵比黄金,仅此一项,每年便不只有多少金银流入大唐,此消彼长之下,倭国之国力进一步空虚。 贵族们贪图享乐,奢侈攀比,百姓们则食不果腹,叫苦连天,长此以往,上下之关系必将愈发紧张,直至不共戴天,动乱之世怕是绵延百年亦未必能够平息。 怕是终有一日,整个倭国都会被虎视眈眈的大唐所侵占吞并。 然而他固然看得到这潜在的危机,却又能如何呢? 如今整个大和国都被唐军所控制,这飞鸟京里里外外的战略要点皆由唐军驻扎,所有贵族之身家性命都在唐军之手,只要稍有异动,眼前这位屯驻飞鸟京的唐军水师将领一声令下,便足以将飞鸟京夷为平地。 飞鸟京陷落,其余封国必然会为了争夺天皇之承继而相互攻伐,唐军趁机拉拢打压、扶持势力、逐步并吞,则倭国诸多岛屿迟早尽归大唐之版图。 而苏我家族,更会成为倭国之千古罪人…… 茶叶,丝绸,瓷器,玻璃……这等人世间最奢靡华美之物,却成为倭国人脖颈上的一根绞索。 长此以往,何须大唐横行天下之武力?单单是这些华美货物便可以将整个倭国的财富吸干…… 刘仁愿慢慢喝着茶水,即便跪坐在禅房之中,却依旧背脊挺直,浑身散发着刚硬不屈的军人气质,缓缓说道:“狮群有首,狼头为王,这世间所有活物,皆有其王者,余者依附其尾。狮首狼王一往无前,固然享受着整个族群的拥戴,却也用自己的血肉勇武,为族群去拼争一片天地。否则碌碌无能之辈,便要遭受天敌屠戮,成为口中餐食。世道如此,规则如此,没有那份成为狮首狼王之能力,不但会让自己成为天敌口中之食物,更会拖累整个族群,又何必怨天尤人,怒其不争?” 在这宁静肃穆的飞鸟寺中,刘仁愿谈起弱肉强食之丛林法则,心境舒缓,神情自然,居然并无一丝一毫之违和。 苏我虾夷眼皮跳了跳,无言以对。 不得不承认,刘仁愿的这番道理是很站得住脚的。 如今大唐便是狮首狼王,与其作对的下场便是化为齑粉,那高句丽固然三次击退隋炀帝的征伐,可是在大唐兵锋之下,早已是危若累卵,又能偏安一隅几天呢? 迟早会被纳入大唐版图之内,所有高句丽人将会成为大唐的奴隶。 倭国虽然不得不依附于大唐,却好似跟随在猛兽身后等着分食腐肉的小兽一般,固然毫无尊严,且生死尽皆操之人手,然而到底能够分得一口肉吃,而不是被猛兽当做猎物吃掉。 是坚守尊严挺着腰杆凄惨的死去,还是放弃尊严弯下腰来屈辱的活着? 对于倭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强者本来就是要尊敬的,如果你自己还不够强,那就依附于强者身后去攫取养分,然后静待时机,等到自己足够强大足以挑战强者,再逆而反击,将强者掀下马来,狠狠的捅一刀,食其血肉壮大己身,傲视群雄。 当然,机会更多时候是争取来的,而不是等来的…… 苏我虾夷正襟危坐,神情恭谨:“如今之大和,已然成为诸多封国的众矢之的,想要保全国祚、延续血嗣,唯有统一之一途,愿将军能够体恤老朽之真诚,助苏我家统一倭国,则苏我家愿意世代侍奉于将军之足下,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唐军势大,其国力更非是倭国可以抗衡,唯有利用其内部争权夺利之间隙,方才有可能完成自己心中夙愿。 为此,他不惜以一国之尊,在区区一个唐国水师偏将面前卑躬屈膝,尊严全无。 刘仁愿喝了一口茶,看着苏我虾夷,笑了笑,说道:“据我所知,阁下的子嗣早已丧生在那场政变之中。您这般苦苦谋划,死后又无子嗣继承这一番家业,所为何来?” 苏我家虽然枝繁叶茂,但是苏我虾夷的儿子都已经死了,绝了后。倒是还有不少侄子,可他的兄弟苏我仓麻吕也死在那场政变之中,且是苏我虾夷的儿子苏我入鹿手刃,固然如今苏我入鹿已死,可谁知道苏我仓麻吕的儿子是否会将苏我虾夷当做杀父仇人,视若仇寇? 若是苦苦谋划之家业最终留给了的自己的侄子,而侄子们却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人世间之悲哀,恐怕莫过于此。 苏我虾夷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素来闪烁着智慧的眼眸,此刻也浑浊无比,凄然一笑,涩声道:“事已至此,徒唤奈何?然则老朽终究是苏我家的家主,这份家业乃是父祖们历经百年创下,焉能在老朽手中断绝?更别说,如今倭国之传承,亦在老朽之手。用不了几年,老朽便是一抷黄土撒手人寰,总归是要将这家业国祚传承下去。” 子嗣断绝,承袭无望,就算再是功业千秋,又有何用? 然而苏我虾夷心中仍旧有一份执念,那便是能够在有生之年统一倭国。如此,千百年后的倭人子孙们谈论起今日之事,大多会顾念他统一倭国之功业,而非是谴责谩骂其断绝天皇血嗣之罪孽。 唯有将这倭国在苏我家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他苏我虾夷之名才会被放进神社,受到百世供奉,享受香火血食。否则若是苏我家一朝覆亡,那么他苏我虾夷注定会成为倭人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奸佞,贪图一己之私断绝天皇血嗣,遗臭万年。 刘仁愿低下头,手指捏着茶杯,感受着茶水的温热,慨然一叹,缓缓说道:“水师的权柄,始终掌握于越国公之手,莫说是我,便是苏都督、刘将军,亦不可能将水师据为已有。吾与你之谋划,算得上是背信弃义、吃里扒外,只是不知越国公之心意如何。” 第七百六十一章 私心作祟 刘仁愿并未想过暗中分裂水师,甚至自立门户,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即便可以,他也不会去做。 正是在水师之中,他才能够尽展平生所学,立下一桩桩的功绩,房俊的简拔之恩,他无以回报,又岂能背叛? 只不过对于权力之贪欲,令他做出了一个在背叛边缘游走的试探——他让苏我虾夷派人前往长安朝贺,然后提出请大唐帮助苏我家统一倭国。 他知道凭借房俊的智慧,必然能够看出这背后是他在操纵一切,也必然看透他想要争夺水师在倭国之权力,成为大唐的封疆大吏,更成为倭国的“太上皇”! 只要得到房俊之允可,他便可出兵协助苏我家统一倭国,在此过程之中不仅可以开创万世不朽之功勋,更可以使得整个倭国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非是目前区区大和国一隅之地。 他在等房俊的回应,但是在房俊给予回应之前,他绝对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 心里想着是一回事,动手去做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不敢背叛,也不能背叛。 苏我虾夷不肯放弃自己的努力,极力蛊惑道:“水师对于倭国之掌控,在于遍及倭国各地的利益,无论是佐渡的矿藏,亦或是浅见的银山,都是水师在倭国的利益之所在。而如今除去大和国之外,那些个封国表面上听命于大唐,不过是畏惧大唐之武力稍做权衡而已,谁又肯当真听从大唐的号令呢?唯有将整个倭国统一,尽皆置于大唐掌控之下,这才是最附和大唐利益的做法,届时将军之功绩震古烁今,可谓是开疆辟土,为何不动心?” 刘仁愿慢慢的喝茶,默不作声。 他岂能不动心? 然而他知道房俊对于倭国的战略从来都不是占据多少土地、统御多少倭人,而是不断的挑拨各个封国之间的关系,使其长期混战,一点一点的消耗掉这个民族的最后一丝元气。 用房俊的话来说,土地要来何用? 终有一日大唐会盛极而衰,届时倭人趁势而起,所有的土地都会夺回去。 倭人要来何用? 又不能一个个的都给杀了,终究有一日要掀起反唐之浪潮,与唐人决一死战。 就让其在彼此攻伐内斗之中一点一点的消耗掉人口、资源、民心,用不了五十年,大唐将会完全占据这片土地,让所有倭人说汉话、写汉字、入汉籍,从骨子里认同他们自己是一个唐人。 刘仁愿承认,这的确是彻底占据一个国度的最好办法,虽然一切都出在潜移默化之中,但是一旦完成,倭国之所有本质都将彻彻底底的消失,这个民族会被完全“汉化”。 可是这一切在刘仁愿看来,却实在是太慢了。 等到五十年、一百年后,就算倭国真正被大唐所吞并,却又与他房俊何干? 谁会想到当年是他刘仁愿坐镇飞鸟京,死死的压制着苏我家,这才使得倭国诸多封国相互攻伐消耗掉了最后一丝元气? 谁会认为倭国之归附,也曾有房俊和他刘仁愿一份功劳? 而若是此刻协助苏我家统一倭国,然后将整个倭国置于大唐掌控之下,使得倭国成为名副其实的藩属之国,那房俊的功勋便是开疆拓土,征服一国! 连带着,他刘仁愿也将功勋赫赫,名垂青史! 然而房俊似乎从来都未曾考虑过这等将倭国纳入大唐版图之功勋,他只是在缓缓图谋着将倭人这个民族完全消弭、汉化…… 土地才是赫赫功勋,那些个愚昧未曾开化的倭人简直犹如豚犬一般,只能做些最低级最危险的开矿等等活计,大唐百姓有万万之数,要这些倭人何用? 简直令人想不明白…… 苏我虾夷见到刘仁愿低着头默不作声,认为他已经心动,再接再厉道:“越国公乃是帝王之婿,更是太子臂膀,他的爵位已经到了人臣之巅峰,想要再有寸进,何其难也?然而将军却不同,区区一个水师偏将,如何能够彰显将军之学识本领?协助倭国统一诸封国,然后倭国举国依附,成为大唐之藩属,这才能够使得将军成就一番盖世功勋!” 人家房俊已经位极人臣,所以对于吞并倭国并不在意,反正就算此刻将整个倭国纳入大唐之版图,他还能因功晋升为郡王、亲王不成? 可是你们不一样啊! 你们需要功勋来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岂能跟随着房俊的步伐呢? 刘仁愿将杯中茶水饮尽,抬起头,冷漠的注视着苏我虾夷,冷冷道:“莫要用这等卑劣可笑之手段,试图挑拨吾与越国公之关系。没有越国公之简拔提携,吾如今也不过是大唐百万军中一校尉,如何能够手握重兵,在番邦异域作威作福?吾只会建议,却绝对不会违逆越国公之任何决定。” 他当然明白苏我虾夷的心思,倭国内战频仍、战火四起,所有的封国都将罪责归咎于苏我家弑君,断绝了天皇血嗣,所以苏我虾夷才会心心念念的将这些封国统统击败,一统倭国,结束内战。 即便是依附于大唐成为藩属之国,他也将会统一倭国内部之口径,逐渐扭转舆论,消弭对于苏我家的不利局面。 千百年后,谁还会记得正是苏我家的贪欲,才使得倭国陷入混战? 说不定,还会将苏我家鼓吹成不甘于天皇残暴统治,故而奋起抗争为所有倭人争取到和平幸福的功臣…… 史书,本就是胜利者书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苏我虾夷忙道:“将军切勿误会!老朽岂能有这等想法呢?只不过心中仰慕大唐之繁盛,不胜向往,急于依附于大唐成为藩属之国,为大唐守护东洋屏障而已!” 刘仁愿冷哼一声,却也不去与他计较。 正在这时,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唐军兵卒顶盔掼甲由外头进到禅房,施行军礼道:“启禀将军,苏都督已然抵达难波津,急召将军前去相见,说是有紧急军令。” 刘仁愿心中一震,知道终于来了。 只是不知到底是赞同自己的主张,亦或是申饬责罚…… 军令如火,刘仁愿不敢怠慢,对苏我虾夷颔首致意道:“军令紧急,吾先行告辞。” 苏我虾夷道:“将军自便,恕老朽不远送了。” 刘仁愿道:“阁下留步。” 起身走到门口,有亲兵递上蓑衣给他披上,又拿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便大步除了禅房门口。 院子里,亲兵已经牵来战马,刘仁愿飞身上马,一甩马鞭,战马便疾驰而出。斗大的铁蹄踩踏在寺院里铺设的青砖上,嘚嘚作响,积蓄的雨水被马蹄踩踏飞溅而起,打破了寺院的宁静。 禅房内,苏我虾夷紧蹙眉头,看着刘仁愿前呼后拥之下策骑远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固然刘仁愿不肯入彀,但他却不能放弃。 倭国之所以有今日,皆是苏我家之私欲所造成,为了不使苏我家成为倭国子民千秋万代唾骂之奸佞,他只能尽力去平息目前混战之状态,使得国家归于统一,然后依附于大唐羽翼之下,默默发展,积蓄力量。 若是未能强盛起来,那便一直甘做大唐之鹰犬,乖巧恭顺,言听计从,甚至可以在大唐征服高句丽之后,派兵帮助大唐管理广袤的高句丽之地,毕竟对于年年地龙翻身海啸肆虐的倭国人来说,早已觊觎那片土地太久。 若是侥幸能够趁机壮大,再反戈一击,击溃唐军,占据辽东之地,割据称王,那么他苏我家之功勋,必将被倭国子孙世代歌颂,成为倭人的英雄之主,不愧于天照大神的子孙! 只是不知这一次唐军水师都督苏定方亲至难波津,带来的是否是自己所期盼的消息呢? 第七百六十二章 教训敦促 军令如火,刘仁愿不敢怠慢,当即策马从飞鸟京直奔难波津,在海边码头旁的木屋内,见到了水师都督苏定方。 “末将参见都督!” 脱去蓑衣,刘仁愿单膝跪地施行军礼。 苏定方跪坐在窗前饮茶,身上穿着一袭粗布长袍,神情淡雅举止温和,不似一个扺掌天下第一水师的将领,反倒更似一位饱读诗书的儒者。 “起!” “多谢都督!” 刘仁愿起身,上前跪坐在苏定方面前,抬手在一旁的水盆中洗了洗,然后执壶给苏定方饮茶。 苏定方低眉垂眼,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 窗外细雨迷蒙,海浪拍打码头的声音唰唰作响,一队顶盔掼甲的兵卒手摁腰刀站在床沿之下,任凭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最终汇聚成流沿着铁甲流下,仿若石雕一般,巍然不动。 刘仁愿一颗心紧紧的揪着,不敢说话。 他知道这是水师的督战队,战时若有畏敌不前者,当即斩杀,以振士气,平素则维护军纪,但有触犯军纪者,轻则杖刑,重则死罪。 整个水师自房俊一下,军纪第一,任何人都不能逍遥法外。 苏定方来的如此突然,肯定是带来了房俊的决定,又让这样一群平素任何一个兵卒见到都两腿打颤的督战队站在窗外,刘仁愿岂能不两股战战、心中忐忑? 偏偏苏定方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伏溜伏溜”的喝着茶,低眉垂眼的,连看都不看刘仁愿一眼。 气氛很是宁静,却充满压抑。 等到苏定方将一壶茶水饮尽,刘仁愿终于沉不住气了,起身重新单膝跪地,垂头喟然道:“末将知罪……无论生死,还请都督示下,末将绝无怨言。” 苏定方瞅都不瞅他,只是手指敲了敲茶几,淡然道:“奔波一路,舟车劳顿,实在是渴得厉害,继续倒茶。” 刘仁愿本想求个痛快,此刻却无奈起身,继续斟茶。 又喝了半壶水,苏定方才将茶杯放下,取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抬眼看着刘仁愿,不说话。 刘仁愿愈发慌乱了。 他素来知晓苏定方是个耿直的性子,固然算不上霹雳火爆,却也雷厉风行,这般沉默着一言不发,让他感觉到必然是房俊的处罚太过严重。 按理说自己的确算得上是违逆了房俊的军令,可毕竟未曾有过任何实质的行动,该不至于就以“违逆军令”定罪,来一个“格杀勿论”吧? 可是一想到房俊治军之严谨,苏定方处事之公正,心里却渐渐有些发慌。 水师上下谁都知道房俊对于倭国之重视,甚至远在安南、新罗等国之上,而房俊对于倭国战略之制定,水师的高层将临更是人尽皆知。如今自己公然违逆房俊的战略,想要通过协助苏我虾夷统一倭国而达到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力,顺带着攫取一份大大的功勋,谁知道房俊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 别说什么房俊对他刘仁愿如何看重,军中最重军纪,若有违反,就算是苏定方也一定难逃责罚,又何况是他? 心念电转,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额头难免微微见汗。 忍不住又垂首道:“末将知罪,若有责罚,还请都督示下。” 苏定方看着刘仁愿,没有说什么“何罪之有”之类阴阳怪气的废话,他对刘仁愿还是非常看重的,而越是看重,此刻刘仁愿之行为,便越是不能原谅。 “你知道大帅当初为何制定下五十年之战略,通过延续不断的文化、武力两方面的压迫,最终达到尽收倭人之心的目的,而不是凭借强横的武力强占了倭国四岛,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么?” 苏定方缓缓问道。 刘仁愿愣了一下,颔首道:“末将自然知晓,大帅说过,征服其地容易,奴役其民也容易,然则若想尽收其民心,使之与我大唐言听计从永不悖逆,却难如登天。大唐不在乎倭国区区岛国之土地,却不能任由倭人对吾大唐心存怨愤,视作亡国之仇寇,否则一旦将来大唐势弱、倭国崛起,则必将大唐作为生死大敌,肆意屠戮,杀人无算。” 苏定方哼了一声,道:“大帅说过,倭人不仅寡廉鲜耻,且性情坚韧、脾性暴戾,今日他如何在亡国之时恭顺隐忍,异日便会在崛起之时杀人如麻。对付倭人,要么将其斩尽杀绝屠灭其族,要么潜移默化将其汉化,大帅选的是后者。大帅之决断,非是想要占据这倭国之土地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而是想要将所有的倭人尽皆归化为吾大唐之子民,百年之后,死间再无倭人,则倭国之土地,自然顺理成章的并入大唐之版图!” 他瞪着刘仁愿,训斥道:“而你身为水师副将,明知大帅为了谋划倭国倾注了多杀心血,却依旧为了自己些许功勋,便要将大帅之战略尽皆破坏,任由倭国完成统一,从此之后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简直罪该万死!” 刘仁愿汗如雨下,伏地道:“末将知罪,请都督治罪!” 苏定方大声道:“大帅对于倭国之重视,可谓无出其右,将镇守倭国之重任交付于你,这是何等之信任?而你居然为了一己私欲,罔顾大帅所制定之战略,你对得起大帅么?” 刘仁愿愧疚难当,汗颜道:“末将一时间鬼迷心窍,升起死心,罪该万死!” 他这个时候才感觉到房俊对于倭国之重视,的确与东洋、南洋诸国皆不相同,若说勉强可以相提并论,也就唯有安南了。 在安南,水师的策略依旧是不占领土地,只是租借了几处港口,然后在强大的武力威慑之下,强行推动汉商之贸易,鼓励百姓前往其地垦殖,更组织无数士子前往安南讲授汉学,就是在用商贾、文化两方面的手段,逐渐动摇安南土著的抗拒心理,最终达到将其完全汉化之目的。 与倭国之战略,如出一辙。 而自己居然为了短期内将倭国并入大唐藩属之功勋,而忽视了房俊高瞻远瞩之策略,岂非大错特错? 苏定方冷哼一声,道:“大帅非是苛责之人,就算你当真犯下了罪该万死的死罪,又岂能忍心将你处死?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大帅原本打算待到东征之后,给水师当中所有将领向陛下恳请晋升勋位,这一次便没有你的份儿了。” 刘仁愿长长吁出口气,颔首道:“末将绝无怨言。” 苏定方又道:“飞鸟京依旧由你镇守,莫要听苏我虾夷那个老狐狸说什么,就只是看死了他,稍有风吹草动,都要果断处置,紧急之时甚至可以将整个苏我家连根拔起。这倭国又不是仅有他苏我家能够管理,他若是不想老老实实的当大唐的鹰犬,那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中臣氏,忌部氏,大伴氏,物部氏,随便选一个都行。” 中臣氏与忌部氏都是倭国共同掌管神事和祭祀活动的家族,绵延千年,威望颇著。 大伴氏和物部氏则侍奉宫廷,世代继承军事职位,掌管军队,同任“大连”之职,曾在是否接受佛教问题上与主张接受佛教的苏我氏发生对立并开战,因战败而势力衰弱,与苏我氏仇恨似海。 倭国传承久远,虽然一直未能有真正政令统一的时候,但势力庞大威望显著的世家豪门却是不少,随便选一个,在大唐的鼎力扶持之下也不会比苏我家差的太多。 刘仁愿连忙领命道:“多谢大帅宽宥!末将必定谨守飞鸟京,继续按照大帅之战略,扩大倭国内部之战争,使其相互攻伐、仇怨深种。同时会看顾好前来飞鸟京教授汉学之士子,以及所有汉商不受倭人之骚扰,若有闪失,自戕谢罪!” 第七百六十三章 家国情怀 苏定方瞪他一眼,训斥道:“这等话语,莫要随便出口,所谓事在人为,谁又能保证永不犯错、永不失误?若是异日当真因为无心之失犯了大错,难道大帅就会要你履行今日之诺言,命你自戕谢罪不成?” 训了一句,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大帅的兄长近日估计会渡海来到飞鸟京,担任私塾之讲学,你定要好生看顾,若是房大郎当真有了闪失,你还真就得自戕谢罪了,否则如何对得起大帅之信赖?” 刘仁愿当即拍着胸脯道:“都督放心,房大郎若是来到飞鸟京,有末将看顾,谁敢动他半根毫毛?倭人固然桀骜暴戾,却也就是欺软怕硬,且畏吾大唐如虎,断然不敢对任何一个前来教授汉学之士子动什么坏心思。那苏我虾夷极为崇尚吾大唐,对大唐之一切都奉为圭臬,就连家寺当中的一块瓦片,都要学着大唐瓦片之模样烧制而成,如今大唐肯派遣士子前来教授汉学,他做梦都会笑醒。” 当今之世,大唐之强盛对于周边诸国来说已成碾压之势,尤其是这些个蕞尔小国,根本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而自古以来汉学便流传甚广影响甚大,这些个番邦蛮族素来以精通汉学为荣,能够写得一手汉字、说得一口汉话、读懂汉人之典籍,无论在哪一国那妥妥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甚至唯有贵族才有这等权利资格。 他们闻听可以学习汉学,欢天喜地都来不及,那里能够意识得到汉学会对他们的本源文化造成强烈的冲击,直至将他们本族的文化侵蚀殆尽,令他们不是汉人之身,却有了汉人之心。 倭国侵华的时候,但凡所占之地皆要推行日语教学,令华夏孩童学日语、写日文,这样便会在文化上认同倭国,达到祛除汉学之目的。 结果倭国举国之力所构建的日语教学体系,在战败之后自然分崩离析,功败垂成。 然而,这一点却被英美轻易的做到了…… 诚然,自小学习外国语言会加速与世界接轨之进程,然而不能够否认的是,这种行为必将导致外来文化与本地文化发生激烈之碰撞,使得一部分人的价值观、世界观都产生了扭曲。 后世的那些个孩子们在洋文化的肆虐下生长,崇洋媚外几乎成了理所应当,根本无视无数先辈之努力,认为但凡是外国的就是好的,有奶就是娘,没有敌我善恶之分。 有几个人还在乎什么家国情怀? 文化之侵略,较之武力尤甚,它能够从根源上掘断一个民族的传承,荼毒一个人的思想,使之同化,再无敌我之分。 想一想,当敌国轰轰烈烈的展开贸易战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却嚷嚷着“我自己的钱,选择哪国货是我的自由”的时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世间从无真正意义之自由,野兽没有,人类没有,即便是千万年前的原始人也没有,然而偏偏就有很多人发誓要“呼吸着香甜的自由空气”,将先辈们抛头颅洒热血守住的江山弃若敝履。 你不能享受着和平的红利,却又毫不迟疑的背叛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得有多么无耻? …… 两人对坐下来,喝着茶水,谈论着对于倭国的控制方式。 苏定方道:“此次回京,与大帅促膝相谈一番,深切了解了他对倭国的战略意图。其实说来也简单,那便是注重矿藏的开采,以及商贸的拓展。谁允许我们开采矿藏,谁与我们通商贸易,我们就要给予一定的支持,使其在周边封国当中有显著的优势。” 刘仁愿给苏定方斟茶,颔首道:“末将明白,无外乎挑拨离间、相互掣肘,今天打这一个拉那一个,明天或许便打那一个拉这一个,只要有利于我们的利益,我们就支持,否则便予以打击,甚至出兵攻伐,也在所不惜。” 其实对倭国的战略很简单,说白就是一句话:决不能让倭国统一。 一个分裂的、各自为政的倭国,才符合大唐的利益,水师依仗绝对的武力优势在各个封国之间挑拨离间、左右逢源,扶弱锄强,使其长期内斗下去,烽烟不熄,流血不止,直至耗尽最后一分元气。 这可比水师开展屠杀所带来的效果好上太多,否则一旦在某一国内杀人太多,会导致其余藩国人人自危,损害了大唐“光明正义”的形象。 苏定方颔首,叮嘱道:“如今东征在即,举国之力都在高句丽的土地上攻伐杀戮,水师也要承担更多的粮秣辎重、兵员运输的任务,不可能有太多精力放在周边诸国,所以倭国这边一定要保持稳定,不要贪功冒进。” 刘仁愿领命道:“末将遵命!” 旋即,他低声说道:“多谢都督替末将开脱!” 他不是糊涂蛋,在房俊坚持既往战略的情况下,岂能不对他这个违逆军令之人施以惩罚?而苏定方只是看似严厉的训斥自己一番,便轻轻放下,很显然是打算替自己扛起责罚。 苏定方狠狠瞪了他一眼,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如今吾水师之盛,早已成为诸军之冠,不知多少人眼馋嫉妒,意欲插手其中,皆是大帅在长安左右抵挡,方才能够稳住局势。” 青山非一道,天下同云雨。 关中大地也被一场淅沥沥的春雨所笼罩着,四周群山围绕,渭水流势滔滔,雨水浸润着肥沃的土地,又是一年好年景。 长安城西的一处宅邸内,下了值的房俊正坐在房舍之中饮茶,敞开着的窗户时不时的飘落进来几滴雨点,空气清冷而湿润。 刚刚沐浴过后的武顺娘穿着一袭裙衫,乖巧的跪坐一旁,低眉垂眼,雪白的素手斟茶递水,两颊处尚透着云雨之后的慵懒娇艳。 房俊喝着茶,看着面前的美人,忽然觉得自己如今也与唐高宗那个人渣没什么区别了。 武顺娘的相貌气质与武媚娘迥然有异,更多了一种柔顺温婉的娴静,性子很软,逆来顺受,不似武媚娘那般娇艳妩媚之中藏着刚硬志气,所以贺兰家才会肆无忌惮的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即便有房俊这样一门亲戚,也根本不太在乎武顺娘的意愿,只想靠她在房俊这边占些便宜。 男人都有掌控欲,面对如此绝色,谁能忍得住呢? 更何况如今这个年代将男人的地位推到无比尊崇之程度,女人再是开放,也永远是男人的附庸,这等社会现实更是将一个男人的欲望推升到了极限,且无可遏制。 喝着茶水,房俊说道:“敏之在书院还好,不过他性子太过顽劣,轻佻暴躁,若是不能予以打磨压制,往后怕是要闯下大祸。所以这段时间将他留在书院,与军训的学子同吃同住,狠狠的杀一杀锐气,这对他将来的前程有好处,你莫要担心。” 自从书院开学,房俊便将贺兰敏之弄到书院,只不过这孩子桀骜难驯,故而尚未开始入学,便被房俊丢到李靖那边整日里操练个半死,整日里哭爹喊娘嚷嚷着回家。 当着武顺娘的面自然不能这么说,慈母多败儿,以武顺娘逆来顺受软塌塌的性格,必然哭着将贺兰敏之领回家去,不肯再多受罪。 只不过房俊如今既然与武顺娘有了这一层关系,自然要承担起一些责任,若是不能将贺兰敏之教导成才,那小子将来必然闯祸拖累其母。 武顺娘依旧低着头,脸上的红晕未曾消散,语音软糯:“这些时候当然是男人拿主意,你决定就好。” 虽然时常与房俊私下低幽会,可她是个腼腆的性子,即便是寡居在家,依旧感到难为情。 房俊问道:“贺兰家的那些人,没找你的麻烦吧?” 此前贺兰楚石曾亲自向他求情让贺兰家的子弟进入书院就读,被房俊拒绝,结果如今他亲自将贺兰敏之弄去书院,以贺兰楚石那等厚颜无耻的德行,必定会从武顺娘这里想办法,甚至逼着她找自己疏通一下,给贺兰家的子弟大开方便之门。 而武顺娘这个性子,绝然不肯跟自己开口,贺兰楚石又步步紧逼,肯定又是一肚子的委屈自己吞下…… 第七百六十四章 男人本色 武顺娘神情淡然,轻声道:“往后别理会那家人,都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凭什么让他们占便宜?” 对于贺兰家,她早已伤心透顶,若非有一双儿女,怕是宁肯净身出户,亦不愿依旧住在贺兰家的宅院之中。 夫君早丧,留下来的产业这些年早已被那些个兄弟妯娌们侵占得七七八八,没剩下多少,反而她们孤儿寡母的生活日益艰难,若非这两年靠着武媚娘接济,以及房俊私底下给予她不少商铺产业,恐怕日子都过不下去。 即便如此,她在贺兰家也有如眼中钉一般,只因为女儿贺兰烟过几年成亲之时贺兰家要给准备一份嫁妆,而儿子贺兰敏之成年之后更要继承一些家业,贺兰家便想将她改嫁出去,一则能够省下儿女的嫁妆和继承权,再则也能够凭此捞取一些好处。 毕竟武顺娘温婉柔美,满长安城的权贵们觊觎着不知凡几…… 如今靠上了房俊这样一门亲戚,他们倒是不提将武顺娘嫁出去的事情了,只是却一再撺掇他登上房家的门,给贺兰家要一些好处。 怎奈武顺娘早已看透了贺兰家的龌蹉嘴脸,怎么也不肯舍下面皮去房俊面前给他们讨要好处。 前番因为书院名额之事,贺兰楚石让她去跟房俊开口,她坚持不肯,便惹得贺兰楚石极为不快,如今贺兰敏之被房俊破格招入书院,其余贺兰家的子弟却只能眼看着羡慕嫉妒,愈发使得她与贺兰家的关系降至冰点。 这等情况下,她怎肯让房俊去给贺兰家寻求利益? 话说回来,她是个腼腆温柔的性子,就算心里想要给贺兰家要一些好处,在房俊面前也张不开嘴。 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足够令人羞赧不齿的了,只是眼下还能说是“两情相悦”,若是自己开口,岂不成了为了利益甘愿爬上房俊的床榻? 羞也将人羞死了…… 房俊喝了口茶水,温言道:“到底也是你的家人,某这不是怕你难做么?总之你心里有数就行,不必给他们太多颜面,可有些时候小恩小惠的给一些也无妨,图个舒心嘛,否则他们整日里冷嘲热讽,吵得你心烦。至于给什么不给什么,该给不该给,你自己掌握便好,只要你张口,某绝无推辞。” 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固然将武顺娘从贺兰家的户籍当中解脱出来并非难事,可如何安排往后的生活呢?即便武媚娘对于两人间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不置可否,但若是娶回家中,却绝对不合适。 即便是在外头另外购置一处房产予以安置,也于理不合。 说一千道一万,两人之间就只是一份孽缘,注定了没结果…… 武顺娘抬头,秋水般的眸子看着房俊微黑的脸膛,忍着羞涩鼓足勇气将雪白的纤手让在房俊的手背上,柔声道:“何必如此?跟着你,宁愿背负一个水性杨花的骂名,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不图你的权力,不图你的钱财,只是贪图你这份阳刚英武的男儿气概,即便因此遭受攻讦非议,亦是心甘情愿。若是向你寻求什么,那奴家成了人?与那些青楼楚馆中的伎家有何区别?” 她与夫君贺兰越石成亲,关乎两家的联姻,说不上情投意合,倒也相敬如宾。只不过成婚第三年,诞下女儿之后贺兰越石便身染重病一命呜呼,年纪轻轻的她便守了寡。 这个年代,守寡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固然不至于如明清时候对于寡妇那般苛责,却也绝不轻松,单只是房中没有一个拿主意的男人,对于一个刚刚脱离闺阁少女未久的妇人来说,没有了主心骨,日子的艰难处也比孤枕难眠难熬得多。 加之贺兰家的子弟们刻薄尖利,整日里打着他的主意,想要染指不成又生出将她改嫁的心思,令她精力交瘁,度日如年。 所幸后来武媚娘嫁入房家,虽然只是一个妾室,却深得房俊之宠爱与器重,将家业交予其打理,如此方才成为长安城人人艳羡的人物,名声在外,也使得贺兰家的人看到有可能占到便宜,这才使得她的境况略微改善。 起先之时,她也说不上对房二如何钟情,只是因为房俊的关系使得她在贺兰家的生存条件得以改善,心存感激。加上天性柔弱,无法抵抗房俊的强硬霸道,半推半就成就好事。 女人便是如此,无论之前心思如何,一旦委身于男人,往往一颗心便彻底沉沦,心心念念都是这个男人的影子。 直至如今彻底沉沦,无法自拔…… 房俊便笑起来,反手握住她纤细柔软的手掌,微微用力,将整个温软的身子拉入怀中,嗅着温馨的香气,看着眼前花容玉貌上沾染的红霞,柔声道:“你知道某只是心疼你,绝无一丝半分看轻你的意思。” 纤细的腰肢被有力的胳膊紧紧的箍住,武顺娘浑身酥软,脸如火烧,吐气如兰道:“妾身残花败柳,今生能得二郎宠幸,已然是贪天之福,这一生一世便委身于你,并无所求。只是这一双儿女乃妾身之骨肉,愿二郎能够爱屋及乌,好歹照拂他们一二。如此恩情,今生今世难以偿还,便是来世衔草接环、做牛做马,亦是心甘情愿。” 娇小温软的身子搂在怀中,心中柔情顿生,房俊轻声道:“说得什么话?某虽然算不上正直君子,亦会贪花好色,却不肯做司马相如那等负心薄幸之人。只要你开口,某明日便会将你娶回家,不会辜负你的一片真心。” 男人见一个爱一个没毛病,但是喜新厌旧就不对了。 越是成功的男人就越是要有自己的担当,而何谓男人的担当?最起码,要让跟着你的女人得到尊重,享受幸福,而非是得手之后远遁千里…… 武顺娘依偎在房俊怀里,素手宠溺的抚摸着他的脸庞,目光中满溢着爱意,柔声道:“似郎君这样的盖世英雄,自然应当让天下女子竞相爱慕,妾身得郎君之宠信,再无一分一毫不满足。只是眼下这般情况便觉得一生安好,何须非要那样一个名份,害得郎君两边为难、家宅不靖?跟在郎君身边,妾身再无所求。” 哪个男人能够抵得住这样的情话儿?房俊心中满是柔情,将怀中玉人搂得更紧。 窗外微风清荡,雨丝飘拂,一分一寸浸润大地。 ***** 春雨如油,又是一年春耕时。 虽然地气尚未回暖,未到春耕之时,但先期的准备却不可怠慢,尤其是家中天地广袤的世家门阀们,更是早早的便备好了种子、农具、耕牛,将家中仆役庄客都分派好任务,就等着春耕的时候一蹴而就,不至于届时手忙脚乱。 骊山农庄。 一场小雨已经下了两日,天上阴云密布,丝毫唯有停歇的意思。 农庄里的庄客们都已经披着斗笠下到田地里,整备土垄,祛除草根,做好春耕之前的一切准备。眼瞅着就到三月,李二陛下誓师出征的日子不远,等到出征之时,关中大部分男丁将会编入府兵,随军出征。原本已经有不少关中男儿随着关中各支部队抵达辽东,再经由这一次的出征,成年男丁十不存二,大家趁着这个时候将田地里的活计尽可能多做一些,等到春耕之时,家中老弱妇孺不至于忙不过来。 骊山农庄与别地不同,采取的是“承包到户”的制度,每家每户承包的土地都得由自己耕作,秋收之时按照一定的佃租交给房家,剩下的粮食便是一年的收成。 尤其是税赋上缴的方式类似于“一条鞭法”,使得农户的损耗降至最低,所以很是能够调动农户的积极性,一家家将农田侍弄得干干净净,收成更是冠绝关中。 第七百六十五章 布防舆图 但是如此也有弊端,那便是每当大军出征,成年男丁就要番上加入各卫军队四处征战,留下来的老弱妇孺难免人手不够。 平时还好些,可是春耕、秋收这等要紧时候,一时片刻都耽搁不得,雇佣人手又掏不出那么多钱,难免影响甚大。 一年之计在于春,若是不能在合适的时候将种子种下去,有可能影响一年的收成。 房俊一大早到了庄子里,吃了口茶,便披着斗笠骑着马,带着亲兵部曲漫山遍野的转悠,时不时的下马跟田间地头的老农、男丁聊上几句,了解农户们的各种困难。 等回到庄子,便对农庄管事卢成说道:“传下话去,告诉庄子里所有的农户,今年春耕之时庄子里的牲口、农具,可以随意给各户使用,那些家中耕作有困难的农户可以提前申请,待庄子里的田地耕种完毕之后,会无偿帮助各户耕种。” 一般来说,家中人口越多,承包的土地也就越多,此番随军出征的男丁也就越多。 男丁都随军出征,剩下的老弱妇孺很难按时完成春耕,一旦延误了农时,很可能一年的收成就耽误了,到了秋天没有收成,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 李二陛下心心念念征服高句丽,好大喜功,连最关键的农垦都不顾了,宁愿耽搁关中的春耕,也要覆灭高句丽,立下宏图伟业…… 身为臣子,这种事劝也没用,只有尽可能的将各种损失降至最低,然后祈祷今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月,待到秋后粮食丰收。否则一旦遭遇大旱或者大涝,关中人手不足,极有可能导致严重的灾荒。 房俊脱去蓑衣斗笠,洗了手,在大堂中坐下,喝了一口热茶,问道:“玉米种子都准备好了?” 卢成答道:“二郎放心,这等大事,老朽岂敢耽搁?” 农庄的地窖里,一筐一筐的玉米种子早就准备妥当,经由细心的挑拣,分成三六九等,最好的一等依旧留在农庄种植。这是为了以后的培育做准备,必须用最强壮最饱满的种子,一代一代的杂交培育,才能够最终得出最适合华夏土地生长的玉米,耐寒耐旱,产量更高。 农作物的一代一代培育,是一个长期而且系统的工程,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极大的时间与耐心。 而一旦最终培育成功,则华夏大地上又多了一种高产的粮食,不知能够养活多少人。 地瓜、花生等等作物也能够做到补充。 若是贞观盛世能够延续五十年,房俊甚至敢大胆的揣测一下,或许不用等到宋朝,华夏大地上的人口就将首次突破一亿。 用了火器的应用,再有足够多的人口基数,大唐在武力与经济两方面都将独步天下,即便遭遇昏君,只要不是内部分裂自相残杀,怎么也能拖延个一百年不至灭亡。 上午去田间地头视察的时候,有一户猎户送给他一只风干的麂子腿,房俊正打算让卢成吩咐厨房用温棚里种植的萝卜给炖了,又香又去火,再配上一壶黄酒,简直就是无上美味。 却不想有内侍赶到农庄,说是陛下宣召越国公入宫,商议要事…… 房俊不敢耽搁,赶紧起身将蓑衣穿好,出门将斗笠戴上,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策骑自骊山而下,直奔长安。 如今他但凡出门在外,身边的亲兵部曲一个都不少,即便是在长安城中也不敢放松警惕,哪怕被御史弹劾“招摇过市”也认了。长孙无忌的手段他算是见识了,这人根本恣无忌惮毫无底线,万一被他得手,自己可就太冤了。 到了承天门前,早已有内侍等在此处,见到房俊下马,赶紧领着他前往神龙殿御书房。 在御书房门外,房俊脱去蓑衣摘下斗笠交给内侍,将衣冠整理一番,这才迈步进入。 御书房内,李二陛下负手站立在墙边,望着墙上的高句丽舆图,长孙无忌、李绩、萧瑀三人跪坐在一侧。 房俊进入殿内,一揖及地,施礼道:“微臣奉诏前来,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回头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说道:“爱卿平身,过来看看这个如何。” 言罢,又转过身去,对着墙壁上的舆图。 房俊直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李二陛下身后,抬头看去。 之间墙壁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份舆图,就挂在原本那张硕大的高句丽舆图之上靠近浿水的地方,图上线条粗犷,仔细观之,好似一些当地的地形,标注着一些数字和名字。 李二陛下道:“此乃平壤城那边送来的最新的城防布局图,渊盖苏文前些时日为了应对大唐之攻伐,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议定了针对大唐之防御政策,除去逐步后退、坚壁清野这等老生常谈之外,更调集全国之精锐屯兵与浿水北岸,意欲在最后之时,誓死守卫平壤城。” 房俊大吃一惊。 自他入主兵部之后,极力发展大唐的谍报事业,因为知晓大唐必将与高句丽一战,且这一战的前景胜少负多,所以及早便安插了无数的细作进入高句丽过境,潜伏、拉拢、收买,不择手段的获取高句丽的情报。 然而由于高句丽如今奸佞作祟,国王高宝藏只是个傀儡,整个中枢都在渊盖苏文的掌控之下,国之大事皆有渊盖苏文一言而决,并不与任何人商议,所以或许消息的渠道少之又少。 若是按照李二陛下所言,渊盖苏文刚刚召开御前会议指定了平壤城的防御策略,此刻变出现在这御书房中……这份驻防图是如何取得的? 房俊略一沉吟,觉得有必要提出怀疑:“陛下明鉴,微臣敢问此图得来之渠道,是否可信?非是微臣多事,实在是这等驻防策略必然是高句丽的高度机密,与会者莫不是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否则一旦外泄被吾大唐得知,届时自可针对其布防长驱直入,岂能这般轻易流传出来?万一是渊盖苏文故意为之,实为引诱大唐上当,不得不慎。” 他这番怀疑合情合理。 自己发动了无数兵部细作进入高句丽,收买拉拢其朝中大臣,都未能得到这等机密之信息,如今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李二陛下面前,怎能不令人怀疑其中之真假? 万一是渊盖苏文设下此计,到时候唐军打到平壤城下,想要依靠这样一份布防图发动总攻,搞不好就要掉进渊盖苏文的陷阱,损兵折将功亏一篑。 然而他话说出口,却发现李二陛下神情有些诡异…… 什么情况? 房俊茫然不解,回头去看另外三人,却发现长孙无忌一张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他一眼。 李绩老神在在的闷声不语,一贯的沉默是金。 唯有萧瑀苦笑一声,说道:“二郎有所不知,这份平壤城的布防图,乃是长孙家大郎从高句丽遣人送回……” 房俊愣了一下。 长孙涣? 这厮居然混进了高句丽的中枢? 只从这份布防图的保密级别来看,非是渊盖苏文之心腹,绝无可能得知详情,更别说将其画下来并且遣人送到长安。 这长孙涣在高句丽居然潜伏得这么深…… 房俊想了想,对李二陛下躬身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长孙涣乃陛下之女婿,更是国之叛逆,如今流亡在外,不肯以身伏法,可谓不忠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岂能给予信任?更遑论东征乃国之大事,一丝一毫风险都承担不起,还请陛下谨慎处之,不能亲信其言。” 他这番话并非是针对长孙涣而言,实在是有感而发。 试想,一个阴谋篡逆之逆贼,不得不流亡天下有家不得归,他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度? 第七百六十六章 犯颜直谏 自从儒学兴起,崇尚道德品质,便成就了一个刷脸的世界。 只要一个人的品德优良,那么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做错了,人们也愿意相信其中别有隐情,不得已而为之;反之,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被人们讽刺鄙视。 长孙涣就是这样的人。 此人心胸狭隘、刻薄善妒,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谋逆不成流亡天下,已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惶惶自危,这样一个人送来了一份敌国的绝密情报,可信度能有几分?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背着手一言不发。 李绩依旧老神在在,置身事外。 萧瑀摇头苦笑,不便再多说什么…… 唯有长孙无忌避无可避,只能挺身而出,替自己的儿子辩护:“越国公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此乃人之常情。只不过犬子虽然曾经犯错,但自幼经受文德皇后之教导,感念陛下与文德皇后之隆恩,绝不会一错再错。此番潜伏于高句丽皇城之中,窃取到这份绝密之情报,不惜以身犯险动辄有性命之虞,亦是为了赎罪,恳请陛下给予犬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着,他挺直腰杆,拜伏在地,声泪俱下。 房俊冷笑道:“赵国公休要做出这等愚夫之举,此间乃是陛下的御书房,商讨的乃是攸关于帝国江山的大事,岂能感情用事?另外,在下提醒赵国公一句,令郎所犯下的并不是错误,而是谋逆之大罪!” 开什么玩笑,谋逆之罪居然也能戴罪立功、以功赎罪? 而且看陛下之神情,好像与长孙无忌私底下曾经有过沟通,甚至答允了长孙无忌一些什么…… 长孙无忌一反常态,没有与房俊针锋相对,而是向李二陛下哭诉道:“陛下明鉴,犬子固然十恶不赦,可是忠于大唐之心却始终未变。况且吾长孙一家都身在长安,若是他拿出一份假的平壤城布防图出来,导致大军中计战败,这等欺君之罪,势必要牵累全家为此付出代价。犬子再是混账,又岂能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之事?请陛下明察。” 李二陛下沉着脸,捋着胡子,沉声说道:“辅机你也毋须如此,越国公之言固然激烈了一些,却也并无道理。若是长孙涣这份舆图乃是真的,那么朕便允许他戴罪立功……”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上前一步,肃容道:“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陛下乃是帝国之君,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言而决人生死。若是陛下如今肯宽宥犯下谋逆大罪的长孙涣,那么敢问将朝廷律法置于何地?往后再有人犯下大罪,是否也可以以功赎罪?明日侯君集之后人来到陛下面前,诘问您既然能够宽宥长孙涣,为何当初不能宽宥曾与您并肩作战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侯君集,陛下当如何回答?” 他是绝对不容许长孙涣回到长安的。 并非他与长孙涣之间的私人恩怨,更不是唯恐长孙涣回到长安之后与长乐公主旧情复燃,而是一旦长孙涣得到赦免,不仅使得大唐律法的公正性和权威性受到重大损害,更会使得关陇一脉气势暴涨。 连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子弟都能够重新得到宽宥赦免,关陇将会是何等气焰熏天? 连带着朝中那些个坐观风浪的中间派也必将随波逐流,彻底倒向关陇贵族…… 李二陛下面色铁青,怒视房俊。 他早已经私下里答允长孙无忌,只要长孙涣能够在东征之中立下大功,便酌情予以宽宥,可以回到长安,但终生不得入仕。 然而此刻被房俊当面顶撞,令他颜面何存? 当真恨不得飞出去一脚,将这个棒槌踹飞出去…… 深吸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李二陛下冷冷说道:“值此国战之时,任何有功于帝国之人,都应当予以嘉奖。有功者加官晋爵封妻荫子,有错者戴罪立功以功赎罪,调动所有人的努力去战胜强敌,岂能顽固不化、墨守成规?” 房俊怡然不惧,根本不给李二陛下面子,梗着脖子道:“陛下之言差矣,微臣遵守的乃是帝国律法,非是陋习陈规。法度之设立,便是予人行为之准则,让人们知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若是时刻予以变通,将金规铁律视若无物,何以治理天下,何以收服人心?陛下若是执意如此,微臣敢问,又与桀、纣、幽、厉何异?” 夏桀淫骄,商纣残暴,幽王昏聩,厉王贪婪,此之谓“四暴”,故为不善以得祸者,桀、纣、幽、厉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禹、汤、文、武是也。 这是将李二陛下与那些个千古暴君并肩列举…… 萧瑀面色大变,将阻止道:“二郎,慎言!” 房俊却根本不为所动,清澈的目光直视李二陛下,毫无畏惧之色。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张方脸瞬间涨得通红,双目怒瞪犹如铜铃,戟指怒喝道:“竖子!焉敢这般辱我?” 娘咧! 你特娘的“子曰”都出来了,让老子还说什么? 简直欺人太甚! 房俊字字铿锵:“微臣只为维护律法之公正,岂有半分不敬陛下之心?然则律法之所在,必是金石可镂、天下皆准,若是可因人心之私欲而妄加变动,其公正何在?公正不在,往后还有谁会将律法奉为圭臬,不敢有违?一旦律法形同虚设,则大唐之江山必将顷刻之间颠覆,陛下之一世英名已将从此断送!为了陛下之万世威名,微臣以死相谏,不惜此身!” 这回就连李绩都变了颜色,呵斥道:“二郎,岂可胡说八道?陛下公正廉明,如今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这般诋毁陛下!” 他虽然是半路投奔李二陛下帐下,可是也跟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素来知晓李二陛下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似房俊这般顶撞,普天之下唯有魏徵一人做得,如今魏徵已死,绝不可能再有人让陛下忍气吞声!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已经被气得勃然大怒,一扭身便奔向另一侧的墙壁,伸手将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摘了下来,瞪着房俊咬牙切齿道:“竖子!胆敢诋毁于朕,骂朕是桀纣幽厉那样的昏君,今日朕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枉为人君!哇呀呀!” 气得暴跳如雷,就待抽出宝剑斩了这个不知敬畏的逆贼! 萧瑀和李绩哪能让李二陛下将宝剑抽出来? 他们都看得出李二陛下虽然未必当真有杀心,可是气怒攻心之下已经理智混乱,一旦宝剑出鞘,再想入鞘可就难了。毕竟身为天下至尊,岂能做出色厉内荏、虎头蛇尾之事? 哪怕碍于情面,这一剑也非得斩下去不可! 两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将李二陛下抱住,李绩抱住李二陛下的腰,劝谏道:“陛下息怒!房俊这厮胡言乱语,可将其推出杖责鞭挞,但万万不可将其斩杀啊!” 萧瑀则将李二陛下的右臂揽住,劈手去争夺他手里的宝剑,也大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长孙无忌跪在一旁默默关注,恨不得冲上去将李绩与萧瑀两人一脚一个都踹飞了,让李二陛下腾出手来,抽出宝剑将房俊这个奸贼宰了了事…… 李二陛下也是一时气急,他素来好大喜功、自珍羽毛,自诩功绩不亚于秦皇汉武,被房俊先是比作桀纣幽厉那样的暴君,接着又说他罔顾律法动摇帝国根基,差点气得肺子都炸了。 这会儿被李绩与萧瑀死死拦住,理智恢复,知道再怎么也不能将这病宝剑抽出来,可若是就此偃旗息鼓,帝王威仪何在? 尤其是房俊这厮往后必定变本加厉,动辄学那魏徵以死相谏,谁能受得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饱以老拳 李二陛下一边挣扎着似欲挣脱两人,一边破口大骂:“娘咧!这混账目无君上,肆意诋毁于朕,尔等速速退开,让朕一剑斩了这逆贼,然后亲自去房玄龄府上谢罪便是!此獠狂悖,实在该杀!” 萧瑀觉得李二陛下挣扎的力气小了许多,心中有数,赶紧将宝剑抢了过来,却还要维护李二陛下的面子,便赞同道:“这小子的确罪大恶极,但罪不至死。即便他死不足惜,可房玄龄为陛下兢兢业业效力数十年,陛下素来爱护大臣,又岂能眼看着房玄龄老来丧子,悲痛欲绝?便饶了这小子一遭吧。” 李二陛下大骂:“说什么也不行,今日不宰了这厮,朕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外头的内侍们听着御书房内吵吵嚷嚷,陛下的喊声骂声快要掀翻房梁,一个两个吓得噤若寒蝉,心里对房俊则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简直就是个神人啊! 普天之下,谁能隔三差五的将陛下气得肝火旺盛雷霆震怒,然后又每一次都能活下来,且越活越滋润? 便是当年号称“死谏不退”的魏徵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啊! 屋子里,长孙无忌明显感觉到李二陛下的怒火已经消散,眼下不过是装模作样,便阴仄仄说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自有乾纲独断之权力,身为臣子只可劝谏,焉能罔顾陛下之声誉,以桀纣幽厉等暴君之事迹相诋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将其削爵罢职、充军流放,以正视听、以儆效尤!否则若是不予惩戒,往后别人有样学样,陛下何以自处?” 这人的确阴险,居然拿房俊刚才那番话来刺激李二陛下:今日若是不惩罚房俊,往后再惩罚别人的时候,如何服众? 房俊一听,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娘咧! 这老阴人实在是太过阴险,看来今日自己这一遭惩罚是跑不掉了,既然如此,你也别想好过! 他猛然起身,一脸正气,怒视长孙无忌道:“老贼!纵容家中子弟犯上谋逆,已然是死罪,如今居然又拿出这样一份高句丽故意设计的布防图来蛊惑陛下,意欲使得东征大军大败亏输,令陛下的千秋大业折戟沉沙,实在是国之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一番话先将自己拔高到“为国除奸”的崇高地位,然后怒气勃发,朝着长孙无忌就冲了过去! 长孙无忌登时魂飞魄散。 他如何想得到房俊这厮居然敢当着皇帝的面殴打自己?当即吓得一个趔趄滚在地上,大叫道:“竖子,敢尔!” 房俊岂会怕它?心里对这老贼的怒气早已集聚多时,想要收拾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横竖今日一番劝谏要遭受责罚,不如干脆将这老贼收拾一顿,挨一顿打也值了! 当即如狼似虎一般冲了上去。 长孙无忌年老体衰,当年再是英武剽悍,也抵不过岁月之侵蚀,在地上连着滚了两滚,却也避不开房俊猛冲过来的房俊,被一下子压在身下,正欲喊叫,便被一拳狠狠的锤在胸腹处,只觉得一口气都要给打散了,肠胃肝胆一阵紧缩,惨叫一声,便一口吐了出来。 房俊一招得手,却不罢休,拎着长孙无忌的衣领将他拽住,又是狠狠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他虽然是在宣泄怒气,但下手却也知道轻重,没有往长孙无忌脸上招呼,也不动他的致命之处,只是两拳打在不会致命也不会重伤的胸腹处。 饶是如此,他勇冠三军的神力又岂是年老体衰的长孙无忌可以挨得住的? 只是两拳下去,长孙无忌便如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一口一口的呕吐,鼻涕眼泪一齐流下,披头散发的形象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李绩和萧瑀都懵了。 娘咧! 你还真打啊? 那可是长孙无忌啊!不仅是李二陛下曾经的亲密战友、首席谋士,更是文德皇后的兄长,哪怕他一而再的为了关陇贵族的利益而与陛下作对,陛下也不曾这般轻贱羞辱! 对于大唐,对于李二陛下来说,长孙无忌是那种“即便是死,亦要维护其尊严”的重要人物。 如今却被房俊揍孙子一般摁在地上狂揍…… 李二陛下这回是彻底怒了,长孙无忌那可是他曾经的肱骨啊,如今被房俊这般痛殴,挨打可不仅仅是长孙无忌的肚子,还有他李二的脸! “放开老子!娘咧!剑呢?快把剑老子,老子要宰了这个混账!” 李二陛下气弩如狂,对李绩和萧瑀拳打脚踢,却始终挣脱不了两人,直气得两眼血红,大叫道:“来人!来人!将这个混账给朕宰了!” 外头的内侍和禁卫闻言,这才敢冲进御书房,一见到房俊正将长孙无忌骑在身下,一个个的顿时眼皮直跳。 娘咧! 这可真是猛人呐…… 听得李二陛下暴跳如雷的大吼,赶紧冲上去,宰了肯定是不能宰了的,这可是皇帝的女婿、当朝国公,眼下陛下暴怒如狂,若是他们当真将房俊就地斩杀,等到陛下的怒气消散,必定后悔,他们这些禁卫就得给房俊陪葬。 大家冲上去将房俊七手八脚的拉起来,还不住的劝说:“越国公息怒,快快住手!” “二郎你疯了不成?陛下大怒,赶紧请罪啊!” “赶紧住手吧,哎呦,再打下去可就打死了……” 等到大家将房俊拉起来,再去看长孙无忌,以往威严无比的赵国公此刻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张白脸张得通红,脸上涕泗横流,狼狈到了极点。 长孙无忌心中恨极,直想扑上去将房俊这个恶贼咬死,饮其血、啖其肉,将骨头都一口一口嚼碎了吞下去! 他纵横一生,几曾受过这等屈辱?! 心中悲愤欲绝,嘶吼一声,从地上爬起就待要扑到房俊身上去。周围的内侍、禁卫哪里能让他扑上去? 大家一边拉扯着怒发冲冠的长孙无忌,一边劝阻道:“赵国公,不可徒逞匹夫之勇!” “是啊,还请顾全体面。” “您这么大岁数,打不过越国公啊,还是消停点儿吧……”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气得长孙无忌差点呕血三升。 不过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事实,这般不要命的扑上去,那不是白给房俊送上一个沙包,任凭拳打脚踹么? 长孙无忌到底是经过风浪的,知道房俊这个棒槌根本不懂尊老爱幼,自己冲上去怕是要好遭受一番好打,便抹了一把脸,用力将身边的内侍、禁卫都给推开,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呼一声:“陛下!请赐老臣一死吧!” “砰”的一声,一个头磕在地上,待到他抬起头,额头上依然鲜血迸流,然后“砰”的又是一声,再一个头磕下去,地上的青砖都给鲜血染红。 李二陛下也被长孙无忌这等似乎要磕死在他面前的狠劲儿给镇住了,停止去抢夺宝剑,对内侍、禁卫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速速将赵国公搀扶起来!” 内侍、禁卫们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将长孙无忌给拽了起来。 额头磕破了皮,鲜血留下来染红了半边脸,平素威严肃穆的长孙无忌此刻形容可怖,放声悲哭道:“陛下!老臣教子无方,无颜见人,请赐老臣一死,去往文德皇后面前请罪吧!” 呵! 房俊大怒,这老阴人居然还玩这一套,将死了多年的文德皇后拉出来垫背,简直恬不知耻! 几个禁卫拉着他的胳膊,被他用力一振,顿时挣脱,一个箭步就蹿到长孙无忌面前,举起拳头就砸下去。 他这一下敏捷无双,兔起鹘落,长孙无忌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经到了面前,斗大的拳头夹带着风声就落了下来,吓得他“啊”的一声大叫,躲避是来不及了,只得一缩脖子,眼睛一闭。 第七百六十八章 发配去哪儿? 他身边的内侍、禁卫奉旨看住他,哪里能让房俊再打他?两个禁卫赶紧横身上前拦在他的身前,其中一人被房俊一拳锤在胸口,“砰”的一声闷响。 那禁卫只觉得好似被一头狂奔的野牛撞上一般,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倒吸了一口凉气。 心想这位当真是狠呐,自己身强力壮挨着一拳都得难受半个月,这若是打在长孙无忌身上,还不得去了半条命? 可好歹算是挡住了,否则若长孙无忌当真被打得受伤,自己的下场怕是要无比凄惨。 被房俊振开的几个禁卫已经魂飞魄散,这若是让房俊将长孙无忌打伤,他们几个的下场还能有好?赶紧冲上去好似树獭一般紧紧缠在房俊身上,将他胳膊、大腿都给固定住,嘴里还得一个劲儿的哀求:“二郎,勿要动怒!” “冷静一下,莫要招惹陛下生气!” “祖宗诶,兄弟求您了,消停吧……” 但凡能够成为皇帝身边禁卫的,都是勋戚子弟,平素虽然与房俊的身份地位差得太远,可毕竟大多是小时玩伴,寻常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能凑在一起吃一顿酒、聊一聊天,都是熟人。 这些人深知房俊的棒槌脾气,哪里还敢怠慢?自然将房俊搂得死死的,令房俊寸步难行。 那边李二陛下也被李绩与萧瑀死死拦住,气得一脚将一张椅子踹翻,戟指骂道:“老子要将你夺爵,削职,流放岭南!” 好歹不去抢宝剑了。 只是想了想,又觉得房俊这厮与冯盎的关系素来不错,将他流放岭南,怕是依旧活得逍遥自在,又改口道:“岭南太近,发配琼州!” 又想到琼州靠海,水师随时随地都能抵达,如今甚至有水师修建的港口正在建设当中,让这厮去了琼州,不一样如鱼得水? 娘咧! 老子身为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想要发配一个大臣,居然连一个合适的地方都找不到? 怎地越是偏远蛮荒之地,这厮反倒越是如鱼得水,简直就是个异数! 越想越气,回身拎起一把椅子就往房俊头上掷去,骂道:“混账东西,老子打死你!” 萧瑀急忙往前一挡,不料李二陛下这一下用力太大,他没挡住,一条椅子腿正好打在他额头,疼得他“哎呦”一声,捂住额头,鲜血已经顺着指缝涔涔流下。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误伤了萧瑀,心头的火气略微收敛,理智也已经回复,忙道:“爱卿可有大碍?来人,传太医!” 长孙无忌却不想让太医来,他也受了伤、见了血,若只是这些个内侍、禁卫,此间之事倒是未必能够传出去,这些人没那个胆子。可一旦太医来到,那事情就瞒不住了,那些个太医各个都是杏林高手、享誉天下,回府之后碎嘴子一叨叨,整个长安都知道了。 自己这堂堂赵国公的颜面何存? 可人家萧瑀受了伤,自己若拒绝让太医前来诊治,又有些不合适…… 踟躇一番,只得作罢。 片刻之后,太医匆匆赶来,一见到御书房里乱七八糟的景象,就好似市井之间斗殴现场一般,都暗暗纳罕,却也不敢多问,跟进给萧瑀、长孙无忌两人诊治一番,发现并无大碍,便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伤处,外敷了一些伤药,又开具了一张生肌活血的方子,便齐齐告退。 李二陛下怒气未消的坐在椅子上,瞅着一片狼藉的御书房,怒哼一声,起身往外走去,喝道:“去偏殿议事!” 几位大臣连忙起身相随,只是李绩与萧瑀依旧将房俊拽着,唯恐他再去殴打长孙无忌。 内侍总管王德见到皇帝和大臣都走了,赶紧喊人进来,迅速的将御书房打扫一新,看着小内侍擦拭着地上的血迹,心里对房俊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厮真是太猛了,连长孙无忌都敢打,啧啧…… 偏殿内,李二陛下沉着一张脸,先看着头上缠了纱布的长孙无忌,关切问道:“辅机可还好?” 长孙无忌单手捂脸,哽咽道:“老臣颜面尽丧,无颜面见君王,恳请陛下允准老臣乞骸骨,致仕告老。” 李二陛下也无奈了,虽然觉得长孙无忌这般咄咄逼人的做法令人恶心,丝毫没有朝廷重臣的大气,不过看着他头上的伤也就释然,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当世权臣被房俊这厮给摁在身下殴打,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只好将先前在御书房的话语又说了一遍:“房俊目无君上、全无敬畏,殴打朝廷大臣,夺去爵位,革除官职,发配琼州!” 他想来想去,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可以发配了。 自古以来,发配罪臣都得往边疆蛮荒之地,令其忍受艰苦,以为惩罚。西域那边如今是李孝恭担任安西都护,与房俊虽然差着辈分,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将其发配西域,怕是什么苦也吃不到,反而被李孝恭当成座上宾,摇身一变成了“西域副都护”…… 至于北疆也不成,哪里如今皆是关陇子弟担任要职,将房俊弄去哪里,怕是没几天就能收到房俊“病疫难治,以身殉国”的讣告,着手准备丧事。 岭南也不行,冯盎把守岭南数十年,俨然一方王国,海外的生意对其极为重要,与房俊早就私下勾结,共同贩卖货物往南洋诸国。 辽东之地那就更不行了,如今大战将起,将房俊弄去辽东算怎么回事儿? 再远一点的新罗……自己那个三子吴王李恪怕是恨不能将房俊给供起来,整日里美人醇酒的招待着,估计房俊这厮发配途中能够“乐不思蜀”…… 想来想去,也就是琼州偏远一些,固然有水师照拂,可海南之地烟瘴横行、民生艰苦,也算是将这厮磨炼一番。 这厮的才能还是有的,若是能够顺手将琼州弄得繁华一些,何乐而不为呢…… 他是真的气到了,对于房俊的犯颜直谏忍无可忍,若是继续让这小子嚣张下去不加限制,岂非没几年就会成为下一个魏徵? 一个魏徵就让李二陛下憋屈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将魏徵给熬死了,若是再来一个比魏徵年轻且身强力壮的家伙,这回怕是等不到自己熬死他,反倒被他给熬死了。 老子眼瞅着就将立下千古未有之旷世奇功,超越秦皇汉武也只在须臾之间,岂能任由另一个“魏徵”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这个不行那个不准? 也该是老子恣意享受的时候了! 当然,他没想真将房俊打发到那么远的地方,自己东征之后,长安空虚,若无房俊这等人才坐镇长安,他放心不下。 萧瑀、李绩这两人岂能坐视将房俊充军发配?只要他两人开口求情,自己便顺水推舟,略作惩戒即可,亦能起到威吓之效,就不信房俊这厮不害怕,往后必然会收敛起来他那套“犯颜直谏”的做派。 真当老子是桀纣幽厉那样的残暴昏聩之君么? 简直气煞我也…… 果然,他话音刚落,萧瑀便急忙说道:“陛下,不可!琼州烟瘴滋生、偏僻穷苦,去了那里怎还有命活着回来?” 李二陛下怒哼道:“那就别回来了!” 萧瑀被噎了一下,差点无言以对,看了看李绩,这老货又耷拉着眼皮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娘咧! 算准了老子不能坐视房俊被夺爵罢职充军流放,肯定得赤膊上阵是吧? 再看了一眼房俊,登时一咬牙,暗道:罢了罢了!房二啊房二,老子今日为你豁出去了,只希望你往后能记着今日之恩情,对兰陵萧家好一点! 想到这里,他咬着牙,奓着胆子,躬身道:“陛下明鉴,按照大唐之律例,三品以上官员之任免,应当由政事堂召开会议,商议之后方才报请陛下批准。所以……房俊是否夺爵罢职、充军发配,需要政事堂仔细审理之后方才能够决定。” 言下之意,您虽然是皇帝,可是按照您自己定下来的规矩,您还真就不能一句话便将房俊给一撸到底、充军发配了…… 第七百六十九章 朝廷法度 当然,规矩的确是这样一个规矩,可皇帝这种职业,什么时候讲过规矩,怎么可能讲规矩? 政事堂的大臣到底是皇帝的臣子,除去魏徵那等“头铁”之人,用性命前程去搏自己的一世清名,谁又肯当真将皇帝的旨意驳斥回去? 一般来说,皇帝如此盛怒,哪怕是旨意略有出格,政事堂的宰辅们也大多随着他的心意,并不会群起反对。 毕竟政事堂的权力来自于皇帝,皇帝可以赋予,自然也可以剥夺。只要皇帝认为政事堂的体制已无必要,完全可以乾纲独断,使得这一项制度形容虚设,更使得政事堂的体制名存实亡。 毕竟朝令夕改,一切皆由皇帝的旨意办事,则政事堂的威严不在,便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所有事情再次如前朝那般移交到皇帝的御书房即可…… 这是肯定不行的。 李二陛下的确好大喜功,但也是少有的睿智之君,他知道一个人再是如何精明,也难免被自己的见识、情绪所左右,在某些重大事情上做出错误的判断与决定。 自从他开府建牙至今,历经无数凶险,深切懂得广开言路、勇于纳谏之重要,否则他何须忍受魏徵那么多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眼界更有很大的局限,似秦皇汉武那般功盖千秋之一代帝王,照样做出过严重的错误。 想要避免出现那种错误,不是他自己如何谨慎小心就可以的,需要身边的能臣、谏臣们出谋划策,更要给予他们适当的权力。 如若一切事宜皆由乾纲独断,那么绝对的权力必将使得自己刚愎自用,有些时候未必就能够听得进大臣们的谏言,必须以一种相对的强制性制度,来约束自己的权力。 权力依旧是皇帝的,但皇帝准许大臣们对于皇帝的权力做出限制,李二陛下认为这才是最完美的制度。 似秦皇汉武那般乾纲独断不行,像汉献、晋安那样皇权旁落更不行,政事堂这种制度则刚刚好。 …… 最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从心里并不打算当真将房俊夺爵罢职、充军流放。只不过他这两年一直想要稳住关陇贵族,令其不至于在自己东征只是搞什么小动作,所以一直隐忍怀柔,颇多放纵。 如今东征在即,又岂能亲手将大好局面打破? 所以他的暴怒一半真一半假,所谓的夺爵罢职更只是做做样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房俊这些年立下的功绩有多少,帝国之所以有今日之繁盛强横,除去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打下的好底子之外,更离不开房俊这些年的南征北讨、广开财路。 他对待试图分散皇权的长孙无忌尚能做到怀柔隐忍,又岂能对甚为喜爱的房俊刻薄苛责? 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却未必就一定要一撸到底…… 此刻萧瑀抬出政事堂的制度来顶撞他,令他有了机会下台阶,却兀自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怒道:“这天下还是不是朕的天下了?” 萧瑀揉了揉额头,恭声道:“陛下乃天下之主,满朝文武天下黎庶,莫不衷心敬佩,愿为陛下效死!然而政事堂的制度乃是陛下金口御旨,岂能朝令夕改?既然有政事堂在,那么就要依照政事堂的规矩来办,房俊之罪责由政事堂商议确定,报请陛下允准。若陛下不满政事堂之制度,大可予以裁撤,老臣无话可说。” 一直“事不关己”的李绩这个时候终于开口:“陛下,朝廷自有法度,任何事都要遵循法度办理,否则以人治法,则天下危矣。” 唐初的大臣们个个历经战火,皆乃人中之杰,固然对李二陛下敬佩服帖,却没有谁是毫无原则的应声虫,只知道一味的讨好李二陛下从而丢了气节。 固然不可能人人都如魏徵那般寸步不让,但是在大是大非上,却往往都很有骨气。 法度之设立,就是为了规范世人之准则,自然皇帝也要包含在内,遵纪守法。若是绝对法度有误,那也应当先行予以更改甚至废黜,却不能用时则有、不用则无。 法律放在那里不遵守,要来何用? 事事皆由皇帝之好恶一言而决,迟早天下大乱,社稷倾覆…… 一旁的长孙无忌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摁着胸口,即便心中怒极,却也知道李二陛下只是做做样子,绝对不肯将房俊夺爵罢职、充军流放,所以他干脆也不吱声,等着李二陛下自己演戏。 李二陛下自然不肯严厉处罚房俊,但是这厮在御书房里殴打长孙无忌,若是轻飘飘放过,往后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 便说道:“既然宋国公如此说,那朕就将此事交由政事堂处置,但是朕有言在先,此獠狂悖不敬、无法无天,决不可轻易放过,必须严惩不待,以儆效尤!” 萧瑀心里一松,忙道:“喏!老臣遵旨。” 李二陛下这才看向长孙无忌,安抚道:“辅机毋须动怒,这小子就是个混账,不必与他一般见识。此事交由政事堂,自有律法惩处,必不轻饶。” 长孙无忌颔首,语声嘶哑:“多谢陛下给老臣做主。” 心中暗忖:您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政事堂?如今的政事堂几乎成为太子的大本营,从上到下哪里还有他关陇贵族的人马?此事到了政事堂,结局只能是不了了之,最后您发一通火,责骂政事堂一顿,推说政事堂自有法度,您不好干涉…… 不过他早已过了一怒冲冠的年纪,虽然心中怒极、恨极,却也能够隐忍,知道眼下非是与房俊计较的时候,暂且放在心里,这笔账慢慢再算不迟。 君之报仇十年不晚,且让这个畜生等着…… 内侍奉上香茗,李二陛下挥手斥退,然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示意长孙无忌、李绩、萧瑀三人饮茶,又瞪了房俊一眼,骂道:“混账东西!” 房俊低眉垂眼,欣然领受。 李绩饮了一口茶水,想起那幅导致了这一场闹剧的平壤城布防舆图,便问道:“陛下,那幅舆图……应当如何处置?” 他倒不是故意引战,只是此份舆图牵连甚大,若是此图为真,届时攻打重军把守的平壤城之时自然事半功倍。可若此图为假,到时候唐军按照舆图进军,则很可能误中圈套,被高句丽军来一个瓮中捉鳖,胜负暂且不说,必定损失惨重。 李二陛下又瞪了房俊一眼,断然道:“勿要听信这个混账的鬼话,长孙涣虽然犯下谋逆大罪,但怎敢令其家族背上里通外国之罪,遭致满门屠戮?这份舆图必然是真。” 长孙无忌自然听得懂这番话语之中的敲打与警告,赶紧指天立誓道:“陛下放心,犬子固然有罪,却也不敢在这等事情上逆天而行,若此图有伪,长孙家阖族上下愿遭天雷轰噬,人神共弃!” 只要朝廷认可这份舆图,那么不管将来东征之战打成什么模样,长孙涣的这一份功劳就算是板上钉钉,到时候荣归故里,所有罪孽尽皆洗清。 萧瑀欲言又止。 他原本也相信这份舆图是真,理由与长孙无忌所说相同,那长孙涣就算再是谋逆,难道还能故意拿一份假的舆图,害了东征大军,然后使得阖族上下背负一个叛国罪名,老少屠尽妇孺不留,就连祖宗尸骸也得挫骨扬灰? 然而经由房俊这么一闹,他忽然就觉得这份舆图的真实性的确不是那么把准了。 或许长孙涣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可万一这份舆图乃是高句丽那边故意泄露出来,就等着被大唐的细作得知,然后传回长安呢? 那可就大事不妙…… 只不过眼下李二陛下对这份舆图深信不疑,长孙无忌又被房俊狠狠折辱一番颜面丧尽,心里必定怒气冲天,自己若是这个时候提出怀疑,必然将陛下与长孙无忌得罪得狠了。 一贯左右逢源察言观色的萧瑀,觉得还是暂时默认为好,待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向李二陛下进谏…… 想到这里,便说道:“此图之真伪,其实不必急于确认,大可派遣细作不断前往平壤城刺探虚实,慢慢予以甄别即可。辽东广袤,即便大军势如破竹,攻到平壤城下之时至少也得八月中秋以后,可缓缓图之。” 李二陛下觉得不错,唯恐房俊这厮又抬杠,赶紧说道:“那就这么定下吧,真伪且不必急于确认,待到东征之后,收集各方情报再予以甄别。” 第七百七十章 互为死敌 一幅舆图,将御书房闹得天翻地覆,直至一场闹剧终结,诸位大臣齐齐起身告辞。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叮嘱道:“再过几日,朕便即誓师东征,紧要时刻,诸般事物绝对不容有失,诸位爱卿皆乃国之柱石,还望多多尽心。待到凯旋之时,朕为诸位请功!” 几位大臣急忙应下:“吾等身为臣子,自当辅佐陛下成就大业,粉身碎骨亦即分内之事,何敢邀功?” 李二陛下欣然微笑,然后面容一整:“诸位爱卿且回去忙吧,房俊留下。” 房俊心中一紧…… 另外几人不敢多说,施礼之后齐齐推出。 到了殿外,萧瑀摸了摸额头,看着狼狈至极的长孙无忌,心底有些不忍,上前道:“辅机,不必跟越国公一般见识……” 孰料长孙无忌理都不理他,黑着脸,径自扬长而去。 萧瑀愕然,不过倒也未曾生气。 同僚为官数十年,岂能不知彼此的脾气?一贯阴柔隐忍、谋定后动的长孙无忌今日被房俊狠狠的将颜面踩在脚下,必然心中怒极,更重要是觉得无颜见人,情绪激烈一些,自在情理之中。 李绩慢悠悠从后边走上来,看着长孙无忌的背影,面色凝重道:“二郎今日鲁莽了,赵国公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此番被二郎如此折辱,便是做下任何出格之事,都不足为奇。”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尤其是长孙无忌这等阴柔性情之人,平素看上去似乎温厚宽和,实际上心胸狭隘,极其在乎颜面,今日受此折辱,谁知道他会采取何等方式报复? 萧瑀倒是不以为然,哂然道:“再出格还能出格至何等程度?若非他几次三番的试图谋害二郎的性命,二郎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举。” 都已经要谋害房俊的性命了,再是出格也不过如此。 李绩默然,只是心思沉重道:“这次是不同的,赵国公的手段一旦突破下线,那可就不仅仅是谋害性命那么简单。” 萧瑀愣了一下,失声道:“你是说……不至于吧?” “不至于?” 李绩冷哼一声,低声道:“满朝文武,吾唯独对赵国公避之唯恐不及,只因关陇行事,极易突破底线,这天下,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儿。” 萧瑀说不出话来。 关陇贵族崛起于北魏之时,以军功起家,骨子里依旧是草原胡族那种率性而为、只为逐利的秉性。自北魏而至大唐,他们兴一国、灭一国,扶一帝、废一帝,这种事做了多少? 只要于己有利,他们从来不在乎什么家国天下,即便是将亿万黎庶拖入战火,造成生灵涂炭,亦是在所不惜。 两人互视一眼,默契的将话题终至,向宫门走去。 …… 偏殿内,房俊小心翼翼的瞅了李二陛下一眼,躬身道:“陛下不知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呷了一口茶水,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冷哼道:“刚才那般威风,连赵国公都敢打,这会儿却胆小如鼠的站在门口,离着朕八丈远,怎地,还怕朕吃了你不成?” 房俊陪着笑:“微臣对陛下景仰敬重,敬畏有加,应该的,应该的。” “放肆!”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戟指骂道:“娘咧!你个混账无法无天了是不是?当真朕的面前还敢打人,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信不信朕这就抽出宝剑,一剑斩了你这个混账!房玄龄一世君子,温文尔雅,扺掌朝堂十数年从未与人红过脸,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个桀骜难驯的东西!” 房俊唯唯诺诺,不敢争辩:“微臣知罪,陛下息怒。” 今日算是将李二陛下给气得狠了,此间只有两人相对,一旦李二陛下脾气再次发作,拿宝剑要砍他可怎么办? 可不敢指着外面那些个内侍敢冲上来拦阻……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直翘,手指头指了指房俊,闷声道:“朕对你素来宽宥,不忍苛责,可你总得分清楚场合,分清楚对象吧?这些年关陇贵族们一直抓着权力不放,使得朕身为恼怒。可即便是朕定下打压门阀之策略,却也不曾对关陇贵族赶尽杀绝,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东征大业?眼下正是东征的关键时刻,所有的一切都应当放下,首要之务便是稳定朝堂,连朕都能忍,你凭什么不能忍?若是当真因为你的缘故导致关陇贵族铤而走险,坏了东征大业,信不信朕真的砍了你的脑袋!” 房俊一脸羞愧,垂首道:“陛下教训得是,是微臣鲁莽了,请陛下责罚!” 从李二陛下这番话语当中,就可以听得出他心目当中谁远谁近,谁亲谁疏。一直以来,房俊的确立下过诸多汗马功劳,可人家长孙无忌那可是辅佐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基为帝的从龙之功,房俊怎么比?可李二陛下不仅摒除朝廷异议将房俊一手提拔到国公的爵位,更是在房俊每一次犯错的时候,都只是象征性的予以惩戒,告诫为主,惩罚为辅。 可以说,李二陛下完全将房俊认可自己的女婿,视作家人。 相反,他虽然对长孙无忌颇多优容,却因为关陇贵族之故,从不将长孙无忌视作亲人。两人的关系再是亲密无间,也只是合则两利的同盟,合为一体的时候无分彼此,可一旦分道扬镳,便是翻脸无情。 即便长孙无忌是文德皇后的胞兄,也不能令李二陛下掏心掏肺的以诚相待。 毕竟两人所代表的利益有着本质上的冲突,当皇权被关陇贵族所胁迫、压制,多少情谊都得如天上烟云一般,风吹即散。 李二陛下语重心长:“值此非常时刻,更需懂得忍耐与退让,一时之隐忍,是为了心中之大业,大业即成,功盖千古,回过头来自可快意恩仇,无需再忍。” 显然,李二陛下对于关陇贵族的嚣张跋扈、咄咄逼人也隐忍很久了。 然而他一边坚定的抱着打压关陇的心志,另一边确又纵容晋王借助关陇的力量竞逐储位,如此矛盾的做法,令房俊一头雾水,理解不能。 左思右想,却也无法尽窥李二陛下的真实想法…… 可无论明不明白、是否理解,这个时候都应当乖巧恭顺的颔首称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拜谢君恩。 李二陛下便很是满意,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房俊坐下,看着他说道:“另外,水师作为东征之辅助,你要顶住苏定方等人,万勿贪图功劳便贸然参战,水师负责大军的后勤辎重,只要做到从水路威慑平壤城即可,一定要保持沉稳,不能出一丝半点的差错。” 房俊闷声应下。 屁的保持后勤畅通,还不就是怕水师锐气太盛,悍然参战抢了别人的功劳? 此次东征,被军国上下视为三十年内最后一场大战,往后再有同等规模的战争,估计就得是攻伐吐蕃之战了,完全没影的事儿。故此,谁都将这场战争看作这一代人最后攫取功勋的机会,世家门阀、各派势力摩拳擦掌,卯足了劲儿打算好好露一露脸,赚足了功勋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万一这个水师悍然加入,多了本属于大家的功劳,必将导致士气涣散、怨声载道,极有可能影响大军的士气和团结。 这份担忧房俊明白,也能理解,毕竟身为帝王需要全盘考量,平衡各方的利益乃是重中之重,更是东征胜利、朝廷稳固的前提。 然而,朝野上下的莫名信心令房俊越发焦躁不安,难道就没有人想到这一仗会输?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劝谏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在乎攻破敌国、开疆拓土的功勋,非要在东征之中掺和一下,实在是将水师的作用完全忽略不计,只给予一个运送辎重的任务,未免有些托大……” 第七百七十一章 远近亲疏 房俊偷着看看李二陛下的神情,见到并无发怒,这才继续说道:“……以水师的实力,完全可以做到强攻平壤城,哪怕一时打不下,亦能给予敌军重大的杀伤与牵制,届时陛下率领大军由辽东进发,一路攻城拔寨向南扫荡,水师再运送一部分军队沿着浿水之上抵达平壤城附近登陆,两相呼应,南北夹击,很快便能够横扫高句丽,何必放着水师如此强悍的力量不用,反而以硬碰硬,非要层层推进、每城必争,跟高句丽军队决一死战?” 而且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这样子搞很可能如历史上如出一辙,导致失败啊! 李二陛下喝着茶水,静静的听着,末了,方才茶杯,缓缓说道:“治国之事,你还不懂。因着世家门阀之存在,导致朝堂上各方势力纠结攻讦、永无宁日,不仅极大的消耗了帝国的力量,更对帝国的稳固造成严重威胁。你以为东征仅只是朕好大喜功、意欲超越秦皇汉武的冲动之举么?非也。朕的确好大喜功,却尚未做到可以无视这样一场国战之胜负,依旧刚愎自用的地步。然而你要清楚,这一场大战不仅仅是要攻伐高句丽这个对于大唐来说无比威胁的敌国,更要趁机虚弱各派系势力彼此之间的敌对和竞争。故而,哪怕是东征因此失败,朕也要做出如此决定。一场失败,动摇不了国本,大不了收拢残兵,整军再战,以大唐的实力,这样的战争就算打上个三场五场也无妨。可是一旦朝堂上的各派系势力勾心斗角、各有谋算,则大厦倾覆或许就在旦夕之间。” 他自己也很是无奈,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世家门阀啊,这个依附在帝国身上的毒瘤,令帝国因其而兴,也有可能因其而亡。若是不能让各方势力都得到足够的利益,以此平衡相互之间的局面,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将所有的矛盾都爆发出来。 日薄西山、垂死挣扎的关陇贵族,人才辈出、壮志凌云的山东世家,底蕴深厚、不甘寂寞的江南士族…… 一方方势力,构筑了大唐强生的基石,使得大唐成为天下间一等一的强国,却也种下了危险的种子——利益分配不均,相互争斗。一旦这颗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很容易就能拱开搭建地基的石块,使得整个帝国墙倒屋塌。 门阀与寒门,朝堂与地方,整个帝国上下,无一处不在为了利益而明争暗斗,这就是看似强盛的大唐隐藏在深处的莫大危机。 与之相比,一场东征又算得了什么? 若有必要,李二陛下甚至甘愿使得东征彻底失败,以此来削弱各方势力的实力,减轻帝国潜在的危机。 自古以来,战争从来都不只是单纯的战争,没有一场战争的本质只是为了追逐战争本身,而是都有着潜藏在背后的各种因素,以及无法言说的利益交换、政治述求。 即便是帝王,亦要婉转妥协,以换取利益之平衡。 房俊默然不语。 李二陛下看着他的神情,便蹙眉道:“还要提及你那一套‘骄兵必败’的说辞?简直胡闹。这几年你的确率军征战,立下不少战功,但是你要知道,论起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兵法之术,你还根本不够格。” 房俊颔首:“微臣知晓,绝不敢妄自尊大、骄纵狂悖。” 这是事实,他从来不会因为打了几场胜仗就自大到以为自己“用兵如神”,因为他的胜利大多是通过装备的碾压得来的,当真论起针对敌人的阵型如何排兵布阵,朝中至少有二十人超过他。 李二陛下续道:“骄纵之心不可涨,骄纵狂悖,则极易迷失本心,不能针对敌人的缺陷之处仔细斟酌、反复权衡进而得到最佳的作战方案。然而你也要知道,骄纵之心也会提振军队士气,‘在战略上藐视敌人’,这不是你的话么?就是这个道理。况且,所谓的‘破釜沉舟’这种以少胜多的案例毕竟千古罕见,所以才会流传甚广,东征乃是一场战争,关乎于两国国力、兵力的全方位的战争,而非是一场战斗,那种侥幸之下的战果,绝对不可能出现。” 听上去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可房俊还是想要说一句:当年隋炀帝大抵也是如同你这么想的,结果兵败如山倒…… 终究还是闭上嘴巴。 因为李二陛下的自信绝不容许三番五次的出现这种“骄兵必败”的论调,即便是趴在他耳朵边整日里叨叨,也根本不可能打动他对战争的推理。 一个伟大的人物,最重要便是拥有坚定不移的品格,一旦自己认为所作的事情正确,便会不管那些闲言碎语,意志坚定的一路走到底。 或许会因此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但前提是若没有这样的品格,根本就不可能获得成功…… 所以但凡古往今来的卓越人物、一代人杰,总是固执己见,不为旁人之意见所动摇。 可谓成也固执,败也固执。 却也是成功者不可缺少之要素。 还要怎么劝呢?只能识相的闭上嘴。 李二陛下见房俊固然闭嘴不言,但神情间之担忧依旧不散,知道他的心思,便笑道:“你这娃子,年岁太轻,没有见识到朕当年统御大军南征北战的威风,浅水原打破薛仁杲,虎牢关三千破十万,何等强敌在朕的面前不是俯首称臣、烟消云散?区区高句丽,不过是土鸡瓦犬而已,顷刻间灰飞烟灭,如何挡得住朕的玄甲铁骑?” 言语激荡,意气飞扬。 不过却也绝对不是骄狂,当年正是他极力劝说高祖李渊于晋阳起兵,之后占据关中俯视天下,终究成就大唐之宏图霸业。李建成的能力的确不俗,若是当真做了皇帝,成绩未必就会比李二陛下差多少,然而这大唐的江山基业,最攸关存亡的几场大战却的确是李二陛下打下来的,对于大唐来说,李二陛下功不可没。 一位心中激荡着雄心壮志的帝王,历经无数凶险击溃无数强敌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试问,又有谁会当真将区区高句丽放在眼中呢? 别说什么前隋数次折戟辽东,隋炀帝虽然亦算得一代枭雄,治国之能千古罕有,但是论起带兵打仗,确实不如李二陛下多矣…… 李二陛下的确骄傲,但人家有骄傲的资本。 房俊叹息道:“陛下乾纲独断,微臣无话可说。只不过微臣还是想要多嘴一句,那份舆图之真伪存疑,且不说长孙涣是否胆敢欺骗陛下,其身在高句丽之中枢,左右皆是高句丽之权贵,谁又能做知晓是不是有人故意将消息泄露给他,利用他来给大唐布下陷阱呢?陛下当谨慎处之,以免误中圈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刚才你若是这般心平气和的指出疑点,又何至于同赵国公大打出手?你倒是痛快了,以赵国公之心性,这件事是肯定过不去的。原本朕还想着东征之后,让你与宋国公、赵国公一同辅佐太子监国,如今看来,朕还是将赵国公带在身边为好。否则朕一旦御驾亲征前往辽东,谁也不知道赵国公会使出何等手段来对付你。不要以为遭受了几次刺杀,便认为这已经是赵国公的全部手段,论及阴险谋算,放眼朝堂,谁也要膛乎其后,会令你防不胜防。” 以长孙无忌之阴狠,关陇贵族之豪横,谁也猜不出一旦他这个皇帝离开了长安,这些人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房俊,对付太子。 他心中倾向于易储,却绝对不代表愿意见到长安城因为易储之事血雨腥风、杀人盈野,更不愿见到太子与房俊倒在易储的血泊之中。 ***** 第七百七十二章 坚守底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对于天下利益汇于一处的皇宫来说,故而上午的时候御书房内发生了一场“恶战”,到了下午,消息便已经在长安城内各处勋臣贵戚的府上传得沸沸扬扬。 李二陛下本就不是一个严谨死板之人,对于皇宫的掌控其实一直都算不上严密,非但不太在意内侍宫女们私底下嘀嘀咕咕,甚至就连内侍们与外臣结交也并未一味禁止。 他自诩开明,功盖当世,天下人都应当发自内心的予以拥戴,何须用那等严苛之法对待宫人,动辄廷杖鞭挞斩首赐死,弄得自己身边人心惶惶鲜血淋漓? 所以他不仅很少处罚犯了错的大臣,对于宫里的内侍宫女也颇为优柔,这就导致皇宫的消息经常前脚刚刚发生,后脚便已经朝野尽知,偏偏李二陛下对此不以为意,觉得自己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更不会有人吃了豹子胆,敢如侯君集那般谋夺他的皇位…… …… “御书房大战”的消息传出去,朝野哗然。 虽然近几年来关陇贵族的声势越来越低,连带着长孙无忌这位曾经的“当朝第一人”也逐渐被李二陛下所冷落,滔天的权势也很大缩水,可那毕竟也是“贞观第一功臣”,更是文德皇后的胞兄啊! 结果却被房俊给打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朝堂之上好歹也是精英云集,一个一个的拎出来都算得上当世人杰,结果却如同市井地痞一般动辄饱以老拳、大打出手? 当然,更多人在震惊于房俊这个“棒槌”的剽悍战斗力之后,更在乎的却是等着看房俊将会遭受到什么样的责罚。 责罚的轻重,极有可能代表着李二陛下在争储当中的意志更偏向于那一边,这对于朝中大臣、世家门阀来说,关乎自家的前程,自然无比关注…… ***** 晋王李治在王府之中得知这个消息,坐在那里愣了半天。 良久,方才起身对身边的侍女道:“服侍本王沐浴更衣。” 在后宅洗了澡,换了一身青衣直裰,晋王妃急匆匆赶来,神情有些惶急:“殿下,此事已然传遍长安,对于赵国公的声威打击甚大,不知可有办法挽回?” 她出身当世名门,自幼见惯了官场尔虞我诈,耳濡目染之下,见识自然非是寻常妇人可比。听到“御书房大战”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赵国公极有可能因此声威受损,连带着影响力大降,进而影响到争储的形势。 她身后的太原王氏虽然愿意竭尽全力辅佐晋王,可无奈此时的太原王氏早已今非昔比,单薄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扶持晋王登上储位,不得不唯关陇贵族马首是瞻。 一旦长孙无忌声威受损,最直接的便是关陇势力下降,争储形势愈发岌岌可危…… 李治微微一笑,晴朗俊秀的面容不见一丝急躁,轻轻握了一下晋王妃的玉手,温言道:“舅父历经无数风雨险阻,区区小事,岂能难得住他?放心便是,本王这就前去赵国公府探视舅父,商议对策。” 晋王妃秀面微红,反手握住李治的手掌,柔声道:“是妾身莽撞了,殿下成竹在胸,必然化险为夷、成就大业!” 李治笑容温柔,微微颔首,松开晋王妃的玉手,抬脚走出正堂。 外头微风吹拂,春风送暖,禁卫早已经套上马车等在院子里,李治登上马车,关好车门,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凝重。 手指头轻轻在雕漆茶几上叩击着,心中将眼下之形势细细的捋了一遍,然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此番前往赵国公府,最重要的非是给予长孙无忌宽慰与支持,而是警告…… …… 马车到了赵国公府大门前,李治推开车门下了马车,早有长孙家的仆役迎上前来,躬身将其迎入正门。 到了书房,便见到长孙无忌一身常服站在门口,躬身拱手,一揖及地:“老臣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李治快步上前将长孙无忌搀扶起来,脸上的笑容有如春风一般令人愉悦轻松:“本王闲来无事,过府窜门,舅父何必这般客套?说起来,倒是本王应当事先知会一声,有所失礼。” 长孙无忌瞅着李治脸上的笑容,心情却并未有所好转,挤出一个笑容,侧身道:“殿下,请书房内说话。” 李治道:“请!” 便当先进了书房。 长孙无忌随后跟进,转身反手将房门关上,这才将李治让至上座,自己在下首相陪。 两人坐定,长孙无忌喟然一叹,颓然道:“殿下想必是听闻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故而前来安抚老臣一番吧?唉!都怪老臣一时疏忽,纵横朝堂数十载,却从未想过居然有这般嚣张狂悖之人,失算了,失算了。” 他以手掩面,似乎无颜见人。 李治便安慰道:“舅父何必如此?人生一世,总有疏忽懈怠之时,被对手趁机捉住予以打击,这并算不得什么。舅父其实不必那么心急,父皇春秋鼎盛,储位之归属尚需多年之绸缪运作,岂能旦夕之间便分出胜负?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之善者,无常形、无常势,敌强我弱、敌弱我强,故而微则无声,巨则汹涌。吾等只需待时而发,顺其自然可也。” 长孙无忌放下手,蹙眉道:“殿下怎会有这般想法?如今之势,已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不争,如何逆而夺取、后来居上?” 不过他也承认李治的观点,争还是要争的,却不必争得那么激烈。 李治靠在椅背上,低声说道:“父皇御驾亲征在即,一旦他离开长安,最忌惮只是便是有人趁机在长安搅风搅雨,闹得朝野不靖、人心不稳。这个时候,谁跳的凶,谁就最失分,谁能够顾全大局,谁就更能够得到父皇的青睐。说到底,这储位之归属,不还是父皇心之所属、乾纲独断?” 长孙无忌脸色不大好看,却还是微微颔首。 君在外,众臣协助太子监国,前线战火连天,这个时候最重要便是京畿之稳定,否则一旦波涛汹涌朝局有变,李二陛下如何能够安心征战? 谁让他操心,他就必然事后追究。 李治见到长孙无忌肯听劝,暗暗松了口气,喟然道:“当然,本王也知道舅父这次受委屈了,心中感同身受,同仇敌忾。” 长孙无忌一张脸黑如锅底,想要伸手摸摸额头的伤口,却强自忍住。 岂止是委屈?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毕竟是曾经的“贞观第一功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最鼎盛之时就连房玄龄、杜如晦、萧瑀这些个李二陛下的肱骨之臣都不得不退让三分,如今却被一个小辈这般凌虐羞辱,一张面皮简直快要丢尽了。 不过李治能够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来慰问,长孙无忌心底还是有几分欣慰的。 朝堂之上,利益争斗、政治较量尽皆冰冷无情,他之所以扶持晋王争储也非是出于甥舅感情,而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利益。 但是在利益的背后,能够有几分温情存在,的确令人更能够感受到温暖和愉悦…… 然而未等他好好感受这份久违的温馨,便听得李治又说道:“但本王还是想要规劝舅父一句,如论舅父心中如何恨极房俊,都勿要采取哪些毫无底线之手段。本王想要争夺储位,更想要在未来大展宏图建功立业,却绝对不愿意双手沾染了手足兄弟、亲朋故旧的鲜血,踩着一路的尸骸白骨上位。若不得不如此,那本王宁愿放弃争储。” 长孙无忌愕然,不可置信的瞪着李治,放佛头一回认识也似。 第七百七十三章 另有深意 亏得老夫还心存感动,可这哪里是来安慰我的? 分明是来警告我的! 若是老夫胆敢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一切后果对房俊下手,那么他李治甘愿放弃储位之争! 长孙无忌简直不敢相信…… 他不可思议道:“殿下怎地这般想?自古以来,但凡上位者,哪一个不是从荆棘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行非常事,为人所不能为,方能逆而夺取、逆天改命!似殿下这般妇人之仁,简直愚蠢透顶!” 李治的言语超过了他的认知,使得他心里很是震惊,说话也难免有一些不敬。 李治没有计较这些小小的不敬,口头上就算再是尊敬,也掩盖不了长孙无忌心底里将他视作“奇货可居”一般的轻视,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所以依旧保持温润的微笑,轻轻拍了下椅子的扶手,轻叹着说道:“父皇一直教导吾等子女,要相亲相爱,要荣辱与共,切不可为了一己之私欲,兴起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本王可以去争,却绝对不会违背父皇的意愿,到了最终,若是父皇给吾,那吾就当仁不让,若是父皇不给吾,那吾绝对不会去抢。” 长孙无忌默然,一双眼灼灼的盯着李治。 好半晌,才扭过脸,抬眼望向窗外,缓缓摇了摇头。 很明显,李治已经察觉到了他有可能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去做一些事情,一则要一雪心头之恨,挽回丢失的颜面,再则亦可趁机提升关陇的影响力,给争储增添一份沉重的筹码。 现在,李治是在警告他——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有些事情不能做,我虽然无力阻止你,但我可以在关键的时刻放弃争储…… 而一旦晋王放弃争储,对于关陇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自己之所以这般死心塌地的支持晋王,是因为自己速来不看好太子,如今更是与太子一系势同水火,想要借助晋王上位来达到消除太子一系的目的。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一旦太子被废、晋王上位,那么不管晋王的心意如何,他都会斩草除根,将太子一系彻底的抹杀,从此绝无可能再有一人立足于朝堂之上。 但是现在,李治干脆挑明了告诉他,他有底线。 这令长孙无忌感觉既是震惊又是沮丧,当初之所以选择晋王,固然是因为李二陛下十分宠爱这个最小的嫡子,更是因为李治年幼,涉世未深,将来便于控制。 然而现在看来,年幼是真,涉世未深也是真,但却绝不懵懂,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仔细想想,似乎就算将来辅佐李治争储成功,甚至将李治顺利的推上皇位,前景也未必如当初预想那么乐观。 这孩子……不好控制。 长孙无忌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李二陛下生了这么多的儿子,好像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一个两个都鬼精鬼精的,一肚子主意…… 不过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违逆李治的意愿,长孙无忌只得说道:“老夫所作所为,只为能够辅佐殿下顺利成为储君,即便因此遭受损失,亦是在所不惜。不过既然殿下有这份坚持,老夫又岂能不遵命行事呢?罢了,今日所遭受之屈辱,老夫便咽进肚子里去,绝不会做出越格之事。” 李治当然明白自己简单的几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话语,就能够令长孙无忌这样一个枭雄言听计从、不敢造次,不过自己说与不说,性质却完全不同。 况且关陇贵族好歹还要指望着从自己身上压上重注,获得超常的回报,所以对于自己的话语总该有几分忌惮。 况且…… “若是本王所料不差,怕是就算舅父想要做些什么,也未必有那么机会。” “嗯?殿下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蹙眉不解。 李治轻笑一下,道:“父皇英明神武,本王能够想到的事情,父皇又怎会想不到呢?” 长孙无忌顿时面色一变。 他今日的确被房俊气得昏了头,回府之后便琢磨着如何对付房俊,将今日丢尽的颜面找回来,却忽略了陛下的心思。 如今正是东征的紧要关头,长安的稳定大于一切,李二陛下岂能容忍自己肆无忌惮的谋算房俊? 一旦关陇与太子一系正面对上,再无回寰之余地,必会使得整个关中乱作一团。 想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办法当然有很多,但是最简单的一个办法,便是干脆将自己带在身边,随同出征辽东…… 若是不能留在长安,那自己之前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长孙无忌眉毛乱跳,一贯深沉的城府似乎也压不住心底的慌乱。 他甚至在想,御书房里房俊嚣张桀骜,当着李二陛下的面殴打自己,到底是性子暴躁压制不住,亦或是早有谋算,算准了李二陛下有可能会在冲突发生之后将自己带去辽东? 若房俊当真如此老谋深算,迫使自己离开长安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长孙无忌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 东宫。 左春坊的花厅内。 太子妃苏氏跪坐在茶几前,背脊挺直神情恬淡,一双素手轻柔娴熟的沏茶、分茶,然后将两杯热茶轻轻推到太子与房俊面前。 房俊与李承乾对坐,忙微微欠身,道:“多谢太子妃殿下。” 苏氏委婉一笑,柔声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客气?” 言罢,往火炉里夹了几块香炭,将水壶放在一旁的火炉上,添了一瓢水,等着水开。 其间,一双妙目忍不住瞥了房俊好几眼…… 她出身书香门第,也算是有些见识,更熟读诗书,却也从不曾听闻过世间尚有房俊这等人。 你说他跋扈嚣张吧,人家功勋赫赫、能力卓越,放眼朝堂文武群臣,有几个能与之相提并论?若说他一代名臣吧,偏偏又桀骜不驯、恣意妄为,再是无法无天的权臣、恶霸,又有谁敢在皇帝面前殴打朝廷重臣? 简直不可思议…… 李承乾饮了一口茶水,轻叹一声,一脸愁容,埋怨道:“二郎这次鲁莽了,赵国公好歹也是父皇的功臣、母后的胞兄,纵然其行为越来越与父皇之理念相抵触,可怎好那般折辱?体统什么的暂且不谈,你又不是不知赵国公之性情,说一句睚眦必报都还不足,心狠手辣之处,便是父皇都深感忌惮。之前便恨不得谋害于你,此番羞辱之后,必然更是恨你入骨,万一发起疯来连最后的体面都不顾了,便是父皇也无可奈何!” 身为关陇贵族之领袖,长孙家传承久远、以军功起家,家中豢养的亲兵死士不知凡几,一旦不顾后果悍然在长安城内发动刺杀,所构成的威胁任谁都要头皮发麻。 事后将所有责任推脱,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不能将其如何。 除非有确凿之证据,否则谁能只凭借几个死士就能指证“贞观第一功臣”是幕后主使? 规则之所以成为规则,就是为了保护弱者、约束强者。 一旦强者将规则视若无物,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房俊放下茶杯,轻叹道:“殿下当时并不在场,不知具体之情形,微臣非是鲁莽跋扈,只是若非如此,怕是陛下不会将那份舆图之真伪存疑。一份舆图干系重大,万一其中有诈,届时大军兵临平壤城下,依照舆图所示却误入敌军之圈套,必将损失惨重。” 李承乾摇了摇头,虽然是在训斥,语气却极为温和:“话虽如此,可也不能不顾自身之安危吧?赵国公之为人……罢了,事已至此,埋怨又有什么用处呢?好在以孤之见,父皇必定也能想到这一层,说不定会干脆将赵国公带去辽东,免得他在长安搅风搅雨,谋害于你……” 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愣,惊愕的看着房俊,问道:“二郎该不会早已经算准了父皇会将他带去辽东吧?” 第七百七十四章 心有所忧 李二陛下对房俊之宠爱、宽容,世人皆知。放眼朝堂文武群臣,再无一人可以入房俊那般在李二陛下恣无忌惮的表述心中想法,甚至狂悖违逆,却从不曾真正激怒李二陛下,更未对其严厉惩罚。 眼下房俊将长孙无忌得罪得死死的,以李二陛下对他一以贯之的维护,又岂能眼睁睁看着长孙无忌极有可能以毫无底线之手段谋害房俊?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从无千日防贼的”,一个人想要谋害一个人,大可以藏身暗处默默观察,然后窥其漏洞一击即中。而一个想要防备敌人之谋害,则要难得太多,毕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是如何严密的防备,也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最好的防备之法,便是将长孙无忌调离长安。 若是李二陛下若是干脆将长孙无忌带在身边,一则可以就近监督免得长孙无忌暗中谋害,再则一旦长孙无忌远离长安,便无法做到对门下死士如臂使指,所有针对房俊的行动都将大打折扣。 开始的时候李承乾满心忧虑,这会儿忽然发现事情或许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他深知房俊之能力,有些时候固然莽撞狂悖了一些,但绝对不是一根筋的蠢货,既然明知有可能将长孙无忌刺激得不管不顾突破底线,又为何非得在父皇面前对于殴打? 难不成这厮一早就算准了一旦他与长孙无忌发生冲突,父皇一定会从保护他的观点出发,从而将长孙无忌带在身边,前往辽东? 如此一来,不仅房俊所承受的压力骤减,就连他这个太子在监国的时候也能够愈发从容,毕竟没有了长孙无忌这个最大的“反对派”,其余关陇贵族想要兴风作浪,可就没有那么容易。 李承乾瞪大眼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厮已经深谋远虑至这种程度了? 房俊哑然失笑:“微臣哪里有那般算计?只不过那份舆图之真伪,微臣认为很是存疑不可轻信,可当时陛下一意孤行,几乎想要依照那份舆图指定战略,微臣迫不得已,才胡闹一场,搅乱陛下的思路。至于陛下极有可能因此将赵国公带去辽东,却是事后才察觉。” 他的智商不低,却也绝对达不到《三国演义》当中诸葛孔明那种“走一步,算三步”的地步。 他既不信任关陇贵族,更不信任长孙涣,所以不能让李二陛下彻底的对那份舆图信赖有加,否则极有可能铸成大错。故此,才接着殴打长孙无忌的机会,将这件事打断。 想必事后李二陛下想起,也会冷静的看待这份舆图之真伪,这边足够了。 至于李二陛下有可能将长孙无忌带走,这的确是事后才领悟过来有这个可能。当然,前提是因为李二陛下对他的爱护,不欲让长孙无忌趁着他这个皇帝不在长安的时候突破底线狠下辣手。 说实话,李二陛下对他的宠爱之情、维护之意,确实令他感动,毕竟自己殴打的那可是“贞观第一功臣”的长孙无忌啊,换了一个人,只怕李二陛下二话不说先夺爵罢职再说,严重一点充军流放绝对不容商量…… 李承乾颔首,心里松了口气。 这才对嘛,你别搞得神神鬼鬼深不可测的模样,那样显得我这个太子很无能啊…… 便欣然道:“即便是误打误撞,可一旦赵国公离开长安,对于吾等来说都是好是一件。父皇御驾亲征,孤以太子之名义监国,定要维护关中安定、料理后勤通顺,否则何以回报父皇之信任?若赵国公留在长安,没有父皇压着他,指不定就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对于长孙无忌,他有一种深深的忌惮。 何止是他?房俊也有同感。 “前番关陇贵族的联盟濒临崩溃,却全屏赵国公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可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硬生生将整个联盟又给整合起来。只不过如今关陇贵族之间貌合神离,这种联盟能够维系多久,怕是赵国公自己也没底。所以,为了将这个曾经显赫强盛的联盟维系下去,为他的政治生涯源源不断的提供充足的支持,怕是必须要突破底线,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手段去争夺一些利益,稳定关陇贵族内部的纷争与裂痕。微臣总有一种忐忑不安之心绪,唯恐赵国公不择手段。” 即便李二陛下这次很可能将长孙无忌带去辽东,可房俊依旧心神不宁。 关陇贵族承袭两百年,自北魏、西魏、北周而至隋、唐,功勋赫赫实力雄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始终掌控着朝堂的主导,即便是当代帝王也多出自关陇内部,兴一国灭一国,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 一代又一代的关陇子弟融治关陇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扺掌朝堂,建功立业。 时至如今,固然因为李二陛下的忌惮而采取打压、削弱之政策,加之其内部逐渐分裂隔阂,导致关陇之声势早已大不如前,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陇贵族们自武川镇起家,直至盘踞关中陇西手执日月兴风作浪,势力早已遍植大唐权力的每一个角落,岂是那般容易烟消云散? 只要长孙无忌铁了心做些什么,所带来的危害觉得出乎想象,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未必就能完全遏制。即便长孙无忌离开长安,其余的关陇贵族在长孙无忌的暗中指挥之下,依旧具有强悍的执行力。 李承乾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失声道:“二郎该不会以为他们胆敢谋害于孤吧?” 他自己吓了一跳,但是想了想,摇头道:“不至于此。赵国公虽然贪恋权力、心黑手辣,却也不敢轻易挑战父皇的底线。说到底,他乃是孤之舅父,与母后一母同胞,若谋害于孤,便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此乃父皇最深恶痛绝之事。一旦发生这样的事,父皇必然再不会顾念往昔之情谊,进而与之决裂,那是包括赵国公在内所有关陇贵族们绝对无法接受之局面。” 房俊却道:“兵谏政变也好,谋朝篡位也罢,他们可做过不止一次两次,在权力的引诱之下,没有人能够始终保持冷静与隐忍。总之,待到陛下东征之后,殿下只在东宫署理政务即可,便是太极宫也要少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承乾却觉得除非长孙无忌是疯了,否则岂敢谋害于他?那简直就是自绝于天下,奇蠢无比的举措。 一旁一直闷声不吭的太子妃苏氏却忍不住了,轻轻握住李承乾的手,花容有些惊慌,劝谏道:“越国公都是在为了殿下着想,殿下岂能不以为意,使得身边人操心担忧呢?正如越国公所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还是就待在东宫,有禁卫与六率护卫方能够确保安全。” 前次她自作聪明,向房俊多言多舌,被房俊给怼了一通,颜面大失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的确有些僭越,此后便收敛许多。今日太子与房俊议事,她虽然就坐在一旁,却只是竖着耳朵听,未敢插言一字半句,唯恐又被房俊扣上一个“干政”的罪名。 但是到这会儿,眼看着太子对房俊的建议不以为然,终于忍不住了。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既然明知关陇贵族可能突破底线、铤而走险,又岂能完全无动于衷呢? 李承乾觉得妇道人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插嘴,尤其还是反驳自己,不过也不愿再房俊面前折损太子妃的面子,只要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孤往后注意着一些便是,尽量不出宫,即便不得不出宫,也会召集足够的护卫确保安全。” 第七百七十五章 自知之明 房俊与太子妃苏氏这才放下心来。 李承乾见到两人神情,便笑道:“孤知道你们是关心孤的安危,所以心中很是宽慰。如今东宫六率已经开始整编,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开始操练,卫公向孤保证过,只需一年,东宫六率便会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届时别说是区区见不得人的暗杀手段,就算是发动军队攻打东宫,也完全有自保之能力。” 自从东宫六率的指挥权重归东宫,李承乾可谓意气风发、雄心万丈。 一则东宫有了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在斗争之中再不会处处受到钳制,腰杆子不是一般的硬实;再则从六率重归于东宫也可看出,如今父皇固然依旧支持雉奴争储,但是对于他这个太子的观感却已经不再是以往那般抵触和失望。 对于李承乾来说,这是一场重大的胜利,其所意味着的更深层次的变化,令他欣喜若狂。 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宫六率所代表的便是储君的稳固地位。 房俊放下心,虽然李承乾依旧并未对关陇贵族有足够的重视,但有着太子妃在一旁时时敦促刻刻提醒,安全方面应当不至于出现重大疏漏。 关陇贵族固然底蕴深厚,可毕竟自隋朝末年以来实力便遭受严重损失,入唐以来有所发展,等到李二陛下上任之后又施行打压,实力再次缩水。 只要措施得当、予以重视,关陇贵族未必就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太子妃苏氏神情温婉,语气却有些埋怨,轻声道:“殿下莫要不以为意,您如今身系帝国之安稳,不仅仅是您一个人的事,更关乎着您身边的家人、朋友,以及所有坚定不移支持您的大臣。所以您怎可以如此轻率,辜负所有支持您的人的信任呢?” 李承乾面容凝肃,颔首道:“是孤大意。” 他这个人性子软弱,没有那么锋芒毕露、霸气四溢,但随时随地都能听取旁人的意见,从不刚愎自用,也不会觉得自己永远正确,会根据别人的提醒及时做出调整。 说不上虚怀若谷,更多是一种不自信,但无论怎么样,这也算一个优点。 历史上那些个胸怀壮志、意志坚定的帝王固然能够因此做出一番成就,可每每到了晚年都会急转直下,脑子蒙蔽做出一切悔之不及的错误决定,不仅使得自己一生英名受损,更会导致国家动荡、朝局不稳。 眼下大唐正走上一条快速发展的道路,有李二陛下指定的国策在先,根本不需要李承乾去做出什么改革,墨守成规就会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而且贞观一朝虽然说不上“众正盈朝”,但也是名臣辈出,李承乾将来继承大统,只要能够坚持李二陛下的道路不便,对门阀世家继续施以打压控制他们的势力,大唐就会取得突破性的发展。 一举超越秦汉,指日可待。 而若是李承乾刚愎自用,想着突破李二陛下的桎梏闯出一番新天地,对国策肆意涂改,则很有可能使得贞观前期的积累毁于一旦,整个帝国陷入动荡之中,盛世遥遥无期。 隋炀帝看似雄才大略、文成武德,创下无数名垂青史的政绩,可他若只是一个守成之君,守着隋文帝开创的局面、富庶的国力,有何至于将大隋江山断送,导致天下烽烟四起,亿万黎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且不说无数国力在内战之中损耗,单单隋朝大业五年全国有八百九十万户,结果到了唐朝武德年间,只剩下两百余万户。 这其中固然有因为战乱而无法统计的失去户籍的人口,但人口锐减一半却是肯定的。 如此,隋炀帝之功过到底如何论述? 若说他功大于过,恐怕那些丧生于战乱之中的黎民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 房府内宅。 当武媚娘从码头回来,将自己听来的关于“御书房大战”的消息说给姐妹们听,高阳公主、萧淑儿、金胜曼已经目瞪口呆。 连长孙无忌都敢打? 这厮怕是要上天…… 金胜曼是新罗公主,来到大唐时日尚短,还不能领会长孙无忌是何等威势,高阳公主出身皇族,萧淑儿乃名门闺秀,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早就对“贞观第一功臣”的形象深植心底,哪怕自家郎君一次次的折损长孙无忌的颜面,却也从未削减对于这位曾经大唐第一权臣的敬畏。 而现在,居然被自家郎君在皇帝面前给打了…… 高阳公主一手捂脸,嗔怒道:“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连赵国公都敢打,活腻歪了不成!就算父皇再是偏袒于他,可那到底是赵国公啊!只怕这一会的责罚是逃不掉了,非得削爵罢职不可。” 眼下关陇贵族们虽然大不如前,可到底也是朝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他们的领袖被人在皇帝面前殴打,岂能善罢甘休? 只要他们群起抗议,父皇就不得不处置房俊。 否则关陇贵族们闹将起来,必然导致朝局动荡,在这个东征的关键时刻,父皇必定要隐忍…… 武媚娘倒是不这么认为。 跪坐在地席之上,伸手从茶几上的盘子里拈了一块点心放在唇边咬了一小口,说道:“倒也未必,陛下素来英明神武,应当明白若是对关陇贵族一味的谦让,必然助长他们的威风,等到陛下御驾亲征离开长安,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搅风搅雨。如果借此机会敲打关陇贵族一番,令其感受到的皇帝的压力,说不定反而老实一些,不敢恣意妄为。” 高阳公主想了想,觉得武媚娘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况且她素来信服武媚娘,即便是房俊、房玄龄父子有些时候都会主动就朝局的一些问题询问武媚娘的看法,并予以重视,见识自然比自己更为深邃。 不过还是埋怨道:“就算这样又如何?父皇能够压得住一时,却也压不住一世,赵国公最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此前就已经数次暗中刺杀,这回想必更是非得将郎君置于死地!他那么冲动做什么呢?简直就是个棒槌!” 这回武媚娘也蹙起秀美,觉得高阳公主的担忧不无道理。 便轻叹一声,道:“郎君非是鲁莽之辈,既然打了赵国公,那必然有不得不打的理由。事已至此,往后出入无比更加小心才行,否则被关陇贵族们窥得机会,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话说回来,陛下又岂能不防备着呢?想必也会做出应对,维护郎君。” 高阳公主愁眉深锁,叹气道:“就算父皇有心维护郎君,可总不能成天监视着赵国公吧?” 武媚娘道:“那也未必,若是将赵国公带去辽东,不就迎刃而解了?只要赵国公不在长安,其余那些个关陇贵族们,哪个敢暗中行刺郎君?就算他们敢,也未必有那个能力。” …… 两人低声讨论着局势,一旁萧淑儿与金胜曼却只是担心房俊。 金胜曼见萧淑儿秀美紧锁一脸担忧,便坐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轻声道:“毋须担忧,郎君乃是当世人杰,焉能处置不了这等事情?你身子重,不能担忧上火,别为这些事情着急,若是出了差池,那可了不得。” 萧淑儿点了点头,神情却未有多少舒缓,想了想,忽然抬头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说道:“我不打算去江南了。” 几人尽皆愕然。 过年的时候,家中就已经做下了安排,待到开春,房遗直直接前往倭国,房遗则先去华亭镇,之后亦会前往倭国利根川出海口一带,建设房家的海外基地,而萧淑儿届时会一同南下。 房俊并未说明理由,但妻妾们都能够感受到他的紧迫感,觉得将要有大事发生。 这会儿萧淑儿却忽然不想去江南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同甘共苦 武媚娘拉起萧淑儿的手,柔声问道:“为何不愿去江南了?” 萧淑儿咬了咬嘴唇,轻声道:“虽然不知朝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再这样危险的时候,我怎能离开家里,让郎君一人去面对那些阴谋算计呢?我们是一家人,自当荣辱与共、携手面对,你们不能将我一人送往江南。” 高阳公主在一旁安慰道:“你如今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咱们全家都得紧着你的安全着想。且不说那等凶险未必来临,可只是这长安城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便会扰得你一日三惊,万一伤了胎气,那可如何是好?再者说了,此去江南,你也正好回娘家走一走,这可是个好机会。” 在古代,女子出嫁之后很难有回娘家的机会,一则风俗如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死了都是别人家的鬼,频繁的回娘家会被视为“不详”,再则交通极度落后,很多地方一座山就隔开了两个世界,一生一世都不知山那边的情形。 即便是同在一座城市,出嫁的女子也不能经常回去娘家看看…… 萧淑儿却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呢?离了那座宅子,便从未想回去过。” 她自幼失怙,母亲也在自己还未懂事的时候便病逝,一直以来虽然已萧家嫡系的身份居住在江南的大宅子里,却从不曾感受到多少温馨亲情。很小的时候她便知道,终有一日自己会如同货物一般被家中长辈嫁出去,以便换取等价的利益或者财富。 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自然是不可能的,谁又愿意如同牲畜那般成为政治较量的筹码呢? 如今嫁入房家,阖家温馨上下知礼,郎君宠爱有加,公婆处事公道,与房俊的妻妾之间也相处愉快,大家不争不抢,殊为难得。 只不过这算得上是意外之喜,她却并不会对家中有半分感激——家中将他嫁入房家的目的是贪图房俊的权势,至于房俊是翩翩君子亦或是鸡鸣狗盗之辈,何曾有人考虑过? 能够喜得佳婿,是她自己的命,她又为何要因为自己的命好一些,就对那些冷漠的人报以感激? 生长在那个奢华的大宅子里,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的取舍与得失的衡量,彼此间的感情冷漠得如同霜雪。外人艳羡嫉妒的所谓“世家传承”,在萧淑儿的心里几乎与天边的流云无异。 聚散之间,不萦于心。 现在她只想陪在自己的郎君身边,无论鲜花赞誉亦或是风刀霜剑,一起去承担,去面对。 而不是将郎君一个人丢在这凶险的漩涡之中,自己却跑去温暖的江南…… 任凭高阳公主几人苦苦劝慰,萧淑儿却展现出罕见的执拗,只是一味的摇着头,毫不松口。 哪怕她们以孩子为借口,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心。 武媚娘气道:“你这人平素柔柔弱弱的,谁说什么都不予反驳,好似一点主意都没有,怎地这会儿却好似一头犟驴一般固执?” 正说着话儿,房俊从外头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问道:“咱家屋里皆是举世罕见的美人儿,哪里有驴?” 武媚娘哼了一声,板着脸道:“怎么没有呢?你眼前就有一头胭脂驴,倔得要命。” “呵!” 房俊走进屋子,一边坐到靠窗的椅子上,一边奇道:“某只闻世间有胭脂马,何来胭脂驴?” 武媚娘努努嘴:“瞧瞧,说的就是这位。” 萧淑儿羞窘不已,不依的锤了一下武媚娘的肩膀,嗔道:“你这张嘴,就饶不得人了是吧?迟早被你气死。” 武媚娘冷笑:“哎呦,谁敢给你气受啊?你这成天要与郎君生死与共、双宿双飞的,咱还得当心被你吹了枕头风,改天被郎君给休了呢。” 智商高、心眼儿多的人嘴皮子最利索,这方面武媚娘自然完爆单纯的萧淑儿,气得萧淑儿使劲儿推了她一下,气道:“我哪有什么双宿双飞的心思?只是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你们分开罢了……” 武媚娘便伸出手臂,揽住萧淑儿因为怀孕而丰腴的腰肢,柔声道:“傻瓜,这怎么能是分开呢?咱们身为女人,能够陪着郎君同生共死固然幸福,可为夫君诞下子嗣、传宗接代,那更是我们的责任呐!” 看着萧淑儿闷声不语的模样,伸手掐了一下她吹弹可破的白皙脸蛋儿,打心眼儿里爱惜这个平素不声不响、却秀外慧中的女子。 房俊没料到她们居然是为了留下来陪他面对长安的风起云涌而争执,心底感动,脸上满是笑容,故意大咧咧道:“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待到陛下东征之后,为夫早已命高侃秘密训练了一批死士,尽皆装备最先进的火器,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出入更是府中与东宫两点一线,旁人便是当真贼胆包天意欲谋害于我,也绝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真以为你们郎君是个棒槌,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敢殴打长孙无忌出一出恶气?” 高阳公主心底一松,急问道:“当真?” 房俊道:“何止如此?待到陛下东征之后,由太子监国,整个长安城的布防将由东宫六率接手,其余军队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入城,就算关陇贵族能够派出几个死士,又能有什么威胁?” 妻妾们顿时心安。 东宫六率虽然整编的时间尚短,战力不得而知,但毕竟是经由李靖与李绩联手调教出来的精锐,怎么可能差的了?而且各率的统军校尉都是太子与房俊的心腹亲信,忠诚方面绝无问题。 若是当真由东宫六率接管长安防务,那的确万无一失。 房俊续道:“为夫算不得什么盖世英雄,最是怕死,所以直到陛下还朝之前,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出长安城半步。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瞪瞎了眼睛,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下手机会。可毕竟时局艰险,谁也保不准有什么样的意外,所以淑儿你必须去江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这件事没有商量。” “哦。” 即便知道房俊的安全不会有大问题,萧淑儿依旧不愿离开长安,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正在此时,外头有侍女走进来,禀告道:“二郎,卫鹰有事向您禀报。” 房俊当即起身,对妻妾们道:“某去去就来。” 快步出了屋子,直接去了前院,便见到卫鹰正站在外宅的门口,上前低声禀报道:“二郎,您让吾等盯着赵国公府,刚刚派过去的人回来,说是赵国公一刻钟前坐着马车,去了令狐家。” 房俊眉头一簇:“令狐德棻?” 李二陛下极有可能将长孙无忌带去辽东,房俊觉得这人绝对不甘于如此偃旗息鼓,一定会在离京之前做出一些准备和交待,便派人守在赵国公府的门口,盯着长孙家上下的动向。 却没想到居然去了令狐家。 令狐德棻如今有一些“洗尽铅华,归于平淡”的做派,以往极为热衷的名利都放在一边,整日里深居简出著书立说,颇有一种化身当世大儒的意思,对于关陇内部的纷争根本不屑一顾。 年前他在吏部衙门闹了一场,将令狐修己的颜面狠狠的剥了一回,事后令狐修己非但未曾叫嚣找回场子,反而偃旗息鼓一声不吭,这很显然是其父令狐德棻对其有所交待,也显示了令狐家如今对于朝中局势的态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忍着…… 既然如此,长孙无忌难道以为他还能让令狐家掺和进争储之中,甚至摒弃“与世无争”的态度,赤膊上阵? 想了想,叮嘱道:“一直盯着长孙无忌,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要仔仔细细的记下。另外,他那几个儿子也都派人盯着点,尤其是长孙濬。那小子如今颇得长孙无忌的重用,有什么事也一定会交代他去办。” 卫鹰道:“吾等盯着长孙家的人,听到长孙家的管事私下里谈论,说是自从年前腊月就已经没见到长孙濬,阖家上下都不知其去了何处。” 第七百七十七章 修身养性 房俊一愣:“腊月就已经不见长孙濬的踪影?” 卫鹰回道:“的确如此,说这话的人乃是长孙家的一个大管事,深得长孙无忌信赖,既然他都不知长孙濬的踪影,可见必是在长孙无忌的安排下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房俊沉吟不语。 长孙家虽然威风不如当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单只“关陇领袖”这一个身份,便足以碾压绝大多数的世家门阀。况且长孙无忌这人虽然阴险狠辣,却绝对不傻,单凭着手中的权力便足以为家族谋取巨大的利益,又何必去做那些蝇营狗苟见不得人的勾当? 即便是有,也不至于让长孙濬亲自去办。 自长孙冲流亡在外,长孙涣自戕身死,长孙无忌余子之中唯一能够上得了台面的,也就只剩下长孙濬。 这样一个极有可能会成为未来长孙家家主的儿子,长孙无忌岂能让他沾染那些龌蹉实务,坏了名声? 从腊月至今,已经将近四个月了,跑多远的路办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猜是猜不出来的,房俊叮嘱道:“派人盯着各处城门,以及长安周边的驿站,一旦发现长孙濬之踪迹,立即追查其曾去往何处、见过何人、所为何事,不可懈怠。” “喏!” 卫鹰急忙领命。 这年代但凡出了一趟远门,都需要文书路引予以通关,尤其是进出关中,来回都要在四关之处报备,只要发现了长孙濬的踪迹,然后即刻前往四关守备处调出档案查看,便可知其曾去往何处、几时归来。 就算长孙家能够消除四关守备处的文档记录,也可以根据其回京之时间,查出与其一同入关的商贾、旅客,然后一一查访,查出长孙濬曾经到过何处,然后顺藤摸瓜。 ***** 令狐家书房内。 令狐德棻自从被武媚娘挠得满脸桃花开之后,自觉颜面扫地、无颜见人,遂整日里躲在府中深居简出、不见外客。起先极其郁闷了一段时日,然后某一日忽然心有所感,觉得自己忙忙碌碌追逐名利,结果到头来被一个女子挠了几下,便轻易的将所有功名利禄似乎都给挠没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剩下什么? 说到底,名利犹若浮云,红尘俗世之中随骨肉而消融,百年之后唯余一抷黄土,生前之生命显赫,半点不存。 作为一个文人,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即便死后亦会被人们记得,甚至可以余荫子孙后代? 答案唯有一个,那便是著书立说! 人可以死,骨肉可以腐烂,但是写下来的著作并不会随着人死而消失,反而会越来越珍贵。 瞧瞧人家房玄龄,声名煊赫了一辈子,临老了致仕归家,不也编撰了一本《字典》出来,传诸后世、百代扬名? 自己虽然曾经参与了朝廷编纂的各类史书,却从不曾有一部是由自己主导、署名,将来的影响力未免差了一些。 于是,他便向李二陛下恳请,由自己独自编撰《周书》。 贞观三年,李二陛下诏修梁、陈、齐、周、隋五代史,令狐德棻与岑文本、崔仁师负责撰北周史,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书。 令狐德棻到底是当世大儒,被房俊的小妾挠了一顿声名受损、威望全失,李二陛下也觉得蛮可怜,给老人家找点事情做也能消除郁闷,况且令狐德棻文华显著,国家凡有修撰无不参预,水平一等一的高,便答允下来,并且命人将太极宫保留的有关于北周的文史典籍尽皆送去令狐家,让令狐德棻阅读借鉴。 令狐德棻便将自家的书房扩充了一番,成千上万的竹简堆满了整个书房,整日里一边阅读西魏史官柳虬所写的官史和隋代牛弘没有完成的周史,以及唐初为了修史而征集的家状之类文书档案,一边伏案疾书,整个人都沉浸在著书立说的成就感当中。 令狐修己用一只手托着一个托盘,另一手先敲了敲门,然后径自推开,走进书房。 这间书房经过扩建,木棱糊纸的窗户早已经换成了明亮宽大的玻璃窗,故而房间中并不阴沉,反而明亮透气,外头的阳光从窗户斜斜的照射进来,可以在光影当中看到浮动的尘埃。 书香墨香,烟尘浮动,颇有一种隔绝尘世、宁静深远之意。 进了书房,令狐修己反手将门掩好,以免风刮进来使得父亲受了凉,上前绕过一大堆书简,来到书案前。 令狐德棻正伏案疾书。 雪白的头发只是简单的用一根簪子固定,身上披着一件葛布袍子,胡须虬结,整个人形容憔悴、很是邋遢。 毕竟才是二月底,气温依旧很低,书房之内又不可生火,很是清冷,一双握着毛笔奋笔疾书的手都冻得发红。 令狐修己很是心疼老父,轻轻上前,低声道:“孩儿给父亲沏了一壶热茶,备了几块点心,父亲喝杯茶暖一暖身子再写不迟。” 令狐德棻头也不抬,只是随意的应了一声:“待吾写完这一章不迟。” 令狐修己不敢再说,将托盘放在书案上,拿起托盘上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在令狐德棻手边,然后挽了挽袖子,便欲将书案前堆积如山的竹简清理一下。 “放在那里别动,否则过后吾找不到。” …… 令狐修己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站起身,觉得自己很没用。 著书立说这种事乃是每一个读书人都视为至高的荣誉,结果自己学识不足,非但没法帮助父亲,反而显得有些多余…… 便顺手抄起一本书简,坐在书案一侧的椅子上,精心品读起来。 良久,令狐德棻才放下手中毛笔,活动一下手腕,伸了一个懒腰,扭头见到儿子正在一旁读书读得入神,便欣慰一笑,拿起书案上的茶水呷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掉,便倒入一旁的笔洗中,自去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发现仍有余温,便一口喝掉。 令狐修己惊醒过来,放下书简,道:“儿子再去给父亲重新沏一壶热茶来。” 起身去拿茶壶。 令狐德棻摆摆手,笑道:“喝茶只是一个心境,茶叶之好坏、水温之高低,其实并无所谓。此间书如瀚海,为父徜徉其中,深得其乐,便是饮一瓢凉水亦是如饮甘霖,何须在意?” 说着,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咀嚼,又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这才问道:“怎地没去衙门?” 令狐修己坐在一旁,苦笑道:“孩儿如今在吏部颜面尽丧、威信全失,几乎成为整个衙门的笑话。早晨去点了个卯,见到并无太多事务便回来了,如今中枢各部都紧锣密鼓,反倒是吏部无事可做,索性便偷一偷懒。” 被房俊那般折辱,如今他在吏部衙门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人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恣意嘲讽,使他无颜见人。 令狐德棻哈哈一笑,道:“你这娃子倒是在乎面子,当初为父被那武娘子挠了一脸血,一辈子的颜面都丢干净了,差一点三尺白绫悬于梁上,来一个一了百了……然而后来方才醒悟,其实这人生一世,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唯独脸面之事,连个屁都不算。” 令狐修己苦笑不已。 令狐德棻也知道这种事单凭别人劝说是没用的,总归要自己去想明白,这需要时间。 “跑到这里来,该不是向为父哭诉你如何颜面无存没脸见人吧?” 令狐德棻喝着茶水,慢悠悠问道。 令狐修己哭笑不得,叹气道:“父亲何必这般刺激儿子?您这无异于伤口上撒盐呐……不过儿子或许也能理解父亲刚才话语的意思了,毕竟儿子的辈分在这里,年纪也轻一些,被人打了脸倒也说得过去。就在早些时候,房俊那厮在陛下的御书房中,将赵国公给打了……” “噗!” 令狐德棻一口茶水喷出,将面前的书稿打湿了。 第七百七十八章 何去何从 待到令狐修己将今日流传的御书房内“大战”之情形向令狐德棻讲了,令狐德棻捋着胡子半天没回过神。 好半晌,令狐德棻才揉了揉脸,说道:“忽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你去让人准备几个小菜送来,再烫一壶好酒。” “喏。” 令狐修己不知道父亲为何这个时候吃东西,却也不敢多问,赶紧转身出去。 世家大族的厨房自然是二十小时有人待命,没一会儿的功夫,几个侍女拎着食盒来到书房,将几样小菜一一摆在书案上,又取出一壶好酒。 令狐德棻摆摆手,道:“都下去吧,让大朗陪我就行了。” 待到侍女们退下,令狐修己掩好房门,回来坐在书案对面,给老父亲斟上一杯酒,便见到老父亲眯着眼睛,一口将一盅酒抽干,品味片刻,长长的吁出口气。 “痛快啊!” 一张枯瘦褶皱的老脸上,尽是欢欣舒畅之意,好似横亘胸中多年的块垒一朝疏浚,整个人都意气飞扬起来。 令狐修己满是诧异,心想不过是家中寻常的好酒而已,至于这般舒爽? 心里想着,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呷了一口,觉得也就这样啊…… 令狐德棻畅饮一杯,觉得所有郁闷似乎都得到消解。人生在世难免遇到颇多不如意事,遭遇之悲惨亦各有不幸,谁也无法逃脱。然而若是想要使得自己遭遇之不幸得到缓解,最好的办法便是看到别人比自己更加不幸…… 说不上幸灾乐祸,也有些小人心思,但人非圣贤,谁又能当真光明伟大如天地般坦荡? 自己当初被武媚娘折辱,一世英名扫地,沦为天下笑柄,后来固然一朝顿悟,深居简出著书立说,可心中又岂能当真毫无介怀呢? 说白了,有一半是境界提升不太在乎颜面,另一半则是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长孙无忌居然被房俊那个棒槌给打了,这等遭遇比之自己当年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岂能不感到舒爽畅快? 见到儿子居然在自己面前自斟自饮,顿时呵斥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赶紧给为父斟酒?” 令狐修己连忙放下酒杯,给父亲斟酒,又递上筷子。 父子两个你一杯我一杯,放怀吃喝。 许是喝了几杯酒,又许是见到有人比自己更惨心情舒畅,令狐德棻指点儿子道:“你不去掺和吏部之事,做的不错。如今兵部和吏部已经成为太子与晋王竞争角逐的战场,但凡卷入进去的,要么从此立下从龙之功,往后平步青云直入中枢,要么沦为牺牲品仕途从此一蹶不振。吾令狐家扎根关中多年,先祖历任瓜州司马、敦煌郡守、郢州刺史,封长城县子,历经三朝直至当下,根脉底蕴自然非同小可,用不着如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那般为了自家之前程博上一切、押上赌注,不成功便成仁。” 令狐修己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却疑问道:“可若是吾家始终游离于争储之外,将来新君即位、寸功未立,岂不是要投闲置散、不得重用?” 中立派的好处是不会动辄覆灭于争储的漩涡之中,可坏处就是谁也不会拿你当自己人,等到将来新君即位,论共欣赏之时,哪里会有你的赏赐? 令狐德棻却不这么看。 吃了口菜,呷了口酒,指点道:“陛下如今之国策,是打压世家门阀,扶持寒门子弟,而世家门阀之中,又以关陇为最,毕竟关陇根深蒂固、势力庞大,若是不予打压,将来说不得有朝一日就会凌驾于皇权之上,陛下岂会容得?然而正是因为关陇根深蒂固,自然非是一朝一夕间便能彻底打压,待到东征之后,陛下的策略必然会予以调整,打压关陇的同时,必会予以分化。” 令狐修己道:“打一派,拉一派?” “正是如此!”令狐德棻欣慰道:“天下权力之构架,首重平衡,如今世家门阀一分为三,互相抵触,互相钳制,却也互相依托。纵然将关陇连根拔除又能如何?此消彼长,没了关陇,山东、江南便会趁势进入朝堂,所作所为与关陇之当初绝无二致,陛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关陇的存在是极有必要的,毕竟这曾是陛下起家之根基,打压关陇的同时,又拉拢关陇内部的温和派,这才是最为正确的方式。” 令狐修己不解:“那陛下如何会认为咱们令狐家是温和派呢?” “呵呵。” 令狐德棻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缓缓说道:“关陇一脉,多以军功立身,礼数周、隋两朝,无不手掌兵权,桀骜不驯。然自吾之祖父起,令狐家便与那些当世名儒一般钻研经史子集,家中更是藏书无数,至吾父之时,已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诗礼之家。关陇始终不曾放手军权,而吾家却及早步入文学诗礼,与其余各家格格不入,否则咱们家又何至于越来越被关陇各家所排斥?文武殊途也。文臣名满天下、享誉春秋,然而空虚之名实则无用,唯武将手中之兵权才能令陛下忌惮。陛下既然分化关陇内部,又岂能放着咱们令狐家这等文学之名满天下,手中却并无半分实权的人家呢?” 分化乃是手段,目的是为了控制,没有谁家能够比令狐家这种名满天下、声誉优隆,却与关陇格格不入的人家更适合成为“马骨”。 只要令狐家能够彻底倒向陛下,成为支持陛下削弱门阀政策的拥趸,必然影响整个天下。 如此见效快、副作用几乎没有的方式,陛下又怎会不去做呢? 令狐德棻又道:“所以你大可以稳着点,一定要记住,我们既不站太子,也不站晋王,我们只站陛下,唯陛下之命是从。” 令狐修己肃容道:“儿子记住了。” 固然在太子与晋王之间难以取舍,支持谁、反对谁,一旦错误就会导致不可测的反噬,那还不如干脆直接站在皇帝身后。 这天下终究是李二陛下的天下,无论将来太子还是晋王登基,总不能怪罪咱家当年支持皇帝吧? 君临天下、唯命是从,便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此举固然比不得从龙之功,但胜在安稳,能够脱身于争储的漩涡之外,否则令狐家这等毫无实权的家族,动辄便有倾覆之祸…… 外头有人在敲门,隔着门说道:“家主、大郎,赵国公亲自过府,求见家主。” 书房里,父子两个面面相觑。 令狐修己奇道:“赵国公刚刚丢了颜面,不去想办法找回场子,怎地跑到咱家来?” 令狐德棻捂着额头,无奈道:“这老阴人是不肯让咱们家逍遥自在啊,非得跟他绑在一起不可。罢了罢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这就去前门迎接,为父见他一见,看他到底想要如何。” 令狐修己赶紧起身,道:“那儿子这就将赵国公迎去正堂,父亲不妨去梳洗一番,换一套衣裳。” 很长一段时间,令狐德棻都在书房里吃睡,也不见外客,邋里邋遢好似一个乡间老农一般,这般情形去见长孙无忌,未免有些不敬。 令狐德棻却摇头道:“就将他带到这里来,为父也毋须梳洗。” 令狐修己不敢多说,赶紧出了门,快步走向前门,将长孙无忌给迎进了大门,待到这书房来。 长孙无忌一身锦袍,步伐不紧不慢,气度俨然,令狐修己在一侧偷瞄了几眼,见其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幞头,遮住了前额,并未能见到传言中受伤的额头…… 等到了书房门口,长孙无忌明显一愣,看看令狐修己,蹙眉道:“令尊就在此间?” 令狐修己恭声道:“家父自年前便在书房之中编撰《周书》,已然数月未曾出屋,还请赵国公见谅。” “好说,好说。” 长孙无忌面色拢上一层阴霾,语气寡淡。 第七百七十九章 唇枪舌剑 无论是关陇领袖的身份,亦或是“贞观第一功臣”的地位,自从大唐立国以来,长孙无忌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荣耀备至,去往谁家做客更是大开中门、阶前相迎,几时遇到过这种冷落的场面? 这些年他已经轻易不会前往谁家,如今破例一次,非但没有大开中门的待遇,连正堂都进不去,只是在书房接待他…… 令狐修己感受到长孙无忌平淡神色下的怒气,心中有些忐忑,这两年长孙无忌虽然不再是权倾朝野的权臣,但余威犹在,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关陇子弟来说,更是敬畏有加。 心底也不禁埋怨自家老爹,无论咱们心里怎么想,又何必在脸面上给长孙无忌难堪呢? 毕竟人家可是刚刚被打了脸…… 弯着腰,垂着头,一手推开书房的门,恭声道:“赵国公,请。” 长孙无忌不言语,冷着脸抬脚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令狐德棻站在书案前,见到长孙无忌进来,拱手施礼道:“赵国公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您可当真是稀客。” 长孙无忌上前两步,还礼,皮笑肉不笑道:“蓬荜生辉未必,恶客临门才是真吧?” 令狐德棻哈哈大笑,握着长孙无忌的手,来到窗前的椅子上坐好,感概道:“人老了,不中用咯。当年陛下命老朽编纂检校史书典籍,常常三五日不眠不休,依旧精神百倍,不知疲累。如今伏案不过两天,便筋骨酸软精力不济,怕是将死之日不远矣。” 长孙无忌蹙眉,眼睛打量着满屋子的竹简典籍,随口说道:“可别这么说,彭城公老当益壮、学识渊博,吾等关陇子弟都指望着能够聆听教诲,有所寸进,您可是咱们关陇的定海神针呐。” “彭城县公”乃是令狐德棻的爵位…… 这时候侍女奉上香茗,令狐德棻摆手将其斥退,书房中只留下令狐修己一个人从旁服侍。 请长孙无忌饮茶,这才唏嘘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终究是要死的。只不过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若能生前留下一部著作,被后世所诵读敬仰,便是一死又有何妨?老夫如今风烛残年,族中事务、子孙前程也顾不得了,惟愿有生之年能够将《周书》编纂成书,传诸后世,此生足矣。除此之外,那些个蝇营狗苟、尔虞我诈,再也不想为其浪费半点心神。” 长孙无忌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心中有些着恼。 这个老狐狸,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竟然已经将话风给堵死了…… 放下茶杯,他斟酌着说道:“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彭城公老而弥坚、威望卓著,正该教诲子弟、提携后进,咱们关陇子弟,可都对您敬仰有加,想要进入您的门墙,得以学习儒家经义,您可不能偷懒图清闲,否则怕是要寒了所有关陇子弟的心。” 令狐德棻笑道:“人皆将老,人皆将死,无人可跳出三界、不入五行,生旺死绝,宇宙之法。谁还没有老去的那一天呢?现在年轻人或许有些许怨言,但等到彼时年老体衰、精力难济,大抵就会明白老夫之苦衷了。来来来,喝茶。” 亲手给长孙无忌斟茶。 长孙无忌连忙谢过,语重心长道:“彭城公德高望重,实乃吾关陇之中坚底蕴。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如今闭门不出,只图自身之名望,著书立说传诸后世,却将整个关陇之前途置之不顾,未免有些凉薄。毕竟令狐家之有今日,亦是关陇团结携手之结果,当初有所得,今日岂能不有所付出呢?” 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令狐德棻这一辈子历经荣辱,见过了太多荣誉和诋毁,岂能如此轻易被长孙无忌的话语所诳住? 他笑着说道:“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 这句话出自于《孟子》,意思是要一个人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大海,这人说:‘我做不到’,这不是我不做,而是真的做不到。 拒绝之意,显露无遗,已经不屑于用上拖延敷衍之策略了,无异于与长孙无忌划清界限。 长孙无忌面色清冷,淡淡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勇士。彭城公身负关陇之名望,年高德劭,自当给后辈们坐下榜样。若知难而退、舍难取易,怕是要令人灰心丧气,再无一往无前之精神。”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论语》当中的话语。 什么叫“不能”?明知不能还要勇往直前,那才是真正的名仕,若是知道困难便退缩不前、偃旗息鼓,那你往后就是关陇的罪人。 令狐德棻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呷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于道路矣。” 这又是《孟子》的话语。 “庠序”是学校的意思,商朝的学校叫“序”,周朝的学校叫“庠”。 认认真真地兴办学校教育,把孝敬父母的道理反复讲给百姓听,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背着或者顶着东西奔走在道路上了。 老子都七老八十了,你还拿这种话语来胁迫我,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先前你还说我年高德劭、德高望重呢,还知道一丝半点的孝道不? 两人一来一往,唇枪舌剑。 长孙无忌被噎得不轻,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 这年头的儒者素来崇尚“辩论”,经常有两位大儒碰面之后滔滔不绝引经据典阐述自己的理念想法,试图说服对方。 作为天下有数的大儒,令狐德棻在这方面的造诣几乎无出其右,他却要咬文嚼字试图在这方面以论短长,实在是愚蠢至极。 几句话下来,自己就被扣上一个“不遵孝道”的罪名…… 蹙着眉,长孙无忌对束手立于一侧的令狐修己道:“吾有大事与彭城公商量,劳烦大朗守住门口,不让外人听闻。” 令狐修己便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忙躬身应是,退到门外,反手掩好房门,就站在门前的暖阳下,心念电转。 自己是父亲的嫡长子,注定将来要成为令狐家的家主,所以这些年父亲一直栽培自己,家中大事小事都询问自己的意见,从未有什么事情隐瞒。 所以在他看来长孙无忌支走他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再是重要隐秘之事,父亲事后又岂能不对自己言及呢? 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搞什么鬼…… 他站在书房门前的暖阳中舒展了一下腿脚,左右张望无人,便侧身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半晌,却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语声,未能分辨所言何事,心底焦急,却也只能忍着。 半个时辰之后,门内才传来响动。 令狐修己连忙比在一旁,便见到门从里边打开,长孙无忌大步走出来,一张圆脸阴云密布,怒气冲冲。 身后,令狐德棻慢悠悠的声音在书房之中响起:“赵国公慢走,恕不远送。”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彭城公不必客气,吾当不起!” 令狐修己心中一惊,这是吵架了? 连忙跟上,小声询问道:“赵国公何不再稍坐一会儿?吾已命下人备好了酒宴,不妨赏脸喝上一杯。” 长孙无忌脚下不停,口中冷哼道:“算了吧,你们令狐家的酒,吾又怎么喝得起?” 令狐修己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言。 直至将长孙无忌送出大门,瞅着他登上马车扬长而去,这才赶紧返身回来去了书房,见到父亲正出神的坐在书案之后,不由急切问道:“父亲因何与赵国公争吵?” 在他看来,大家都是关陇一脉,纵然理念有所冲突、立场有所不同,那也犯不着红脸。 令狐德棻却长叹一声,摇着头,唏嘘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呐……” 便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令狐修己一头雾水,不知父亲与长孙无忌谈了什么,更不知两人因何而争吵…… 第七百八十章 帝王有情 “启禀陛下,这两日赵国公先后去了令狐家、侯莫陈家、宇文家以及窦家,每一次都入宅深谈大约一个时辰。只是每当密谈之时皆摒除左右,故而无法得知其所谈为何。” 神龙殿里,李二陛下坐在窗前捧着一本书卷,一旁李君羡正低声汇报。 李二陛下将书卷合起,在膝盖上敲了敲,闭目想了一会儿,然后将书卷放在一旁的桌上,顺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这才问道:“赵国公拜访之后,各家可否有什么异常之处?” 李君羡道:“并无异常,只是在拜访令狐家的时候,似乎与彭城县公发生了争执,走的时候怒气冲冲。不过……” 他顿了一下,续道:“末将调查的时候,发现另外也有人紧盯着赵国公府。” 李二陛下睁开眼睛,略有惊奇:“哦?是何人所为。” 李君羡道:“末将并未打草惊蛇,不过若是末将没有猜错,应当是越国公的人。” “房俊?” 李二陛下又捧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冷笑一声:“朕还以为这混账天不怕地不怕呢,打了人家赵国公,不也是吓得唯恐被下黑手,赶紧派人盯着?别去管他,只要赵国公不做出什么事情,他不会添乱的。” “喏。” 李二陛下又叮嘱道:“马上就要东征誓师了,这一段时间除去盯着关陇各家之外,长安城内外也不能有丝毫松懈。在这个时候,一定要首要保障京畿之安定,谁若是欲行不轨,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末将遵命!” 李君羡赶紧领命。 身为帝王之鹰犬,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为了东征之胜利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憋屈,谁敢坏了他的东征大事,谁就是他的生死之敌! 即便是宗室之中有人心怀叵测,他也会狠下杀手,震慑群伦! 关陇贵族们若当真敢在这个闹什么幺蛾子,影响了东征,李君羡敢保证李二陛下第一个拿长孙无忌开刀。 容忍不代表懦弱,退让不代表麻木,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一直对关陇贵族颇多优容,无论关陇贵族闹出多少事情都一味的避让隐忍,一切都为了东征。若是被他发现他一贯的忍让被关陇贵族视若不见,甚至变本加厉,暴怒的李二陛下怕是会做出最为疯狂的事情。 李二陛下点点头,道:“退下吧,用心办事,待到东征之后,若是你仍旧一心前往军前效力,朕会予以考虑,十六卫、四大都护府、甚至是水师,随你挑选。” 这些年李君羡作为身边最为得力的“鹰犬”,着实办了不少事情,令他省心很多。但是人各有志,李君羡一直心心念念前往军中,自己又岂能让他一辈子都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固然李君羡知悉太多皇族秘辛、朝中黑幕,但李二陛下自觉自己非是卸磨杀驴之人,宁愿冒着一些泄露秘辛的风险,也不愿当真“狡兔死,走狗烹”,做一个无情无义的君王。 自古君王无情,他也曾做过无情之事,只是年岁愈大便愈是觉得后悔,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冷汗满襟,后怕不已,所以他极力想要摆脱这样一个轮回。 既然要远超秦皇汉武,那自己何妨做一个有情之君呢? 这也是他虽然制定了打压关陇贵族之国策,却始终不曾彻底翻脸、兵戎相见的一个原因,并不仅仅为了在东征之时保持朝政之平稳。 李君羡顿时欣喜若狂,当即单膝下跪,感激道:“陛下爱护体恤之情,末将没齿不忘。今生今世,愿为陛下之马前卒,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早就厌倦了这等“鹰犬”之生活,看似权力极大,实则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阖族灭亡之祸。况且周遭人士那等冷眼相待、极为不屑,更是令他满腔郁结,壮志难酬。 做梦都想置身沙场,哪怕是马革裹尸,亦要纵意驰骋开疆拓土,不负七尺男儿之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有些不悦道:“你们呐,总是拿朕与以往那些个君王相比较,以为朕也会如他们一样,为了保住皇族之秘辛,便对你这等帝王鹰犬斩尽杀绝。朕之气量可移山吞海,自认绝非秦皇汉武可比,你对朕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朕自然要给你功名权柄一世富贵。苟富贵,勿相忘!” 李君羡衷心敬服、感激涕零:“陛下威武!” 李二陛下这才道:“行啦,下去办事吧,堂堂七尺男儿,涕泗横流像个什么样子?” “喏!末将知错,末将告退。” …… 看着李君羡退出御书房,李二陛下忽然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萧索。 自古最是帝王无情,可帝王又岂愿无情? 宝剑有双峰,既然一手握着天下至尊的权力,那么另一手就得将人世间的温情尽皆放下,否则就要遭遇反噬。 自忖除去当年玄武门下不得不为之的“杀兄弑弟”之外,多年来他坐在天下至尊的宝座上,却对身边的亲人、故旧一直保持温和,极力经营彼此之间的感情,亦曾立志永不相负。 除去侯君集谋反作乱当场惨死之外,即便长孙无忌意欲干涉皇权,荆王图谋甚远,都未曾以雷霆手段予以铲除。 他一直在等,等着对方自己醒悟,感受到他这个君王给予的宽宥与体谅。 只是不知道,他想要做一个有情之君王的心愿,最终会否被那些狼子野心之辈所辜负,逼得他不得不拿起屠刀,斩断恩情…… ***** 整个帝国中枢都在忙碌的运转,有关于东征的各种事务一桩一桩予以解决,各种物资从全国各地不断的抽调征集,运往辽东前线,日子一天一天变暖,大战一触即发。 到了二月底,各种开战前的准备经由有条不紊的筹备,已然大抵妥当,就等着李二陛下誓师出征,百万大军便如狼似虎的渡过辽水,直插辽东腹地,攻城拔寨。 长安城内的气氛也渐渐沉肃起来。 毕竟是一场征集了举国之力的国战,无论站前朝廷上下对于此战报以何等乐观之心态,大战当前,却无人敢于玩忽职守、懈怠军机,都睁大了眼睛严谨的处置自己职权范围之内的事务,免得被李二陛下捉住痛脚,予以严惩。 …… 昨夜一场春雨过后,连泥土都似乎散发着芬芳,被微风吹拂着,掠过窗外树木发出的新芽。 一千五百年后的关中,即便是二月底的气温也很是干燥阴冷,然而这个年代不同,气候尚未变化,水汽更加滋润,“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贸,沃野千里,蓄积多饶”,世人皆称“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比益州平原获得“天府之国”的称呼要早了很多年。 兵部衙门。 值房内,房俊与李治相对而坐,桌上的清茶散发着袅袅热气,窗户敞开着,空气清凉而湿润。 李治喝了一口茶水,抬头看着房俊,叹服道:“越国公当真是横行霸道、恣无忌惮,前次听闻越国公与父皇的御书房内殴打赵国公,实在是惊为天人。这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纨绔、地痞不知凡几,越国公当论第一,实至名归。” 他如今与房俊的关系缓和不少,虽然依旧对立,但彼此却并未仇视。私下里他会称呼一声“姐夫”,在衙门里则称呼爵位官职。 房俊懒洋洋的斜倚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温言瞅了一眼李治,笑道:“这话听着别扭,晋王殿下是打算为民除害,亦或是替您那位舅父讨回公道?” 李治摇头,道:“本王焉有此意?不过是朝堂争锋罢了,谁胜谁败谁得谁失,自然听天由命,怨不得旁人。若是赵国公占了上风,越国公之遭遇怕是也好不了多少。” 第七百八十一章 人品一流 “呦!” 房俊故作惊奇道:“晋王殿下何时这般深明大义?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李治放下茶杯,没好气道:“何必这般阴阳怪气?本王提及此事,只是想要提醒越国公一句,往后走夜路的时候当心一些,免得被人头上套了麻袋敲了闷棍,惹人耻笑。” 套麻袋敲闷棍都是小事,人家长孙无忌才不会干这种胡闹的事情,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将是必杀之局。 以往长孙无忌固然想要弄死房俊,可到底太多掣肘,计较衡量之下自然有所收敛,下手也有些分寸,不敢闹得太大。如今一张老脸被房俊打得啪啪响,一世英名即将沦为笑柄,说不定恼羞成怒之下不管不顾。 房俊看着李治,不解道:“按说殿下应当恨不得微臣走路摔死、沐浴淹死才好,何以却好心提醒?” 李治翻个白眼,道:“本王有你说的那么狭隘?储位争夺,乃是君子之争,正如越国公之前所言那般,一切都要有底线约束。一旦突破底线,不仅会造成朝局动荡,更会悔之莫及。再者说来,你是本王的姐夫,本王就算看你再是不爽,可总不会眼看着高阳姐姐守寡吧?” 说到这里,心里忽然一动,想着这厮若是当真被长孙无忌宰了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起码他的那些个妾室未必为他守寡,自己略施手段,或许就能将武媚娘收入房中。 只可惜武娘子给这厮诞下了子嗣,有些不美…… 房俊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小舅子居然还惦记着自家美妾?欣慰颔首道:“殿下能够深明大义,实乃帝国之福。” 李治知道房俊不大待见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深具戒心,便不理会他的调侃挖苦,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张嘴想要说话,却见到崔敦礼从外头走进来,便闭上了嘴巴。 崔敦礼进了值房,先是向两人施礼,然后将一份文书放在房俊面前,说道:“辽东传来了消息,年前那匹军械延时抵达之后,因为急于送去各部军中,幽州都督府不得不派遣军卒冒雪上路,因此损失不小,总计有冻伤者三百七十人,其中不治者十六人,特此将名单上报,请求抚恤。” 按理说,房俊虽然是兵部尚书,但李治戴着一个“检校兵部尚书”的头衔,算是皇帝派来兵部的“监军”,职权更甚于房俊。但崔敦礼进来之后根本不在意李治,只是向房俊请示,将李治当做空气。 李治虽然年轻,可气量却也多少有那么一点,起码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 崔敦礼也不管他悦还是不悦,他这人虽然出身门阀世家,也懂得官场上的逢迎阿谀、委婉曲折,却是个实干派。他认准了跟着房俊,跟着太子能够使得自己的才华得以展露,甚至有机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人物,所以就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根本不曾考虑过转投晋王阵营。 事实上,这也是如今诸多山东世家的态度。 自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定族姓之后,山东世家便以强悍的文化底蕴独树一帜,影响着数百年来的历史进程。然而他们从未真正染指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甚至在“衣冠南渡”之后一分为二,一部分南下开辟江南,一部分留守北地苟延残喘。 直至大隋鼎定全国,山东世家才在胡族的压迫之中崛起,然而他们又犯下了一个关键的路线错误,在政治投机之中朝秦暮楚、两面三刀,结果便是不仅被关陇贵族狠狠打压,就连以南渡的山东世家为根基的江南士族也在隋末之时迎头赶超,地位一度非常尴尬。 隋唐两朝至今,山东世家白白拥有着天下文宗的底蕴,却始终未能进入政治中枢,获得相应的权力与利益。 如今痛定思痛,决定集中所有的力量坚定的支持太子,再不做那等投机之事。 房俊拿起文书,细细观看,良久方才抬起头来,放下文书,凝眉沉思。 武将升迁铨选、兵卒军功审计,这都是兵部的职责,身为兵部尚书,对于在前线运输军械冻死、冻伤的兵卒自应厚加抚恤,一则可以展现公平公正之原则,使得兵卒无后顾之忧,再则亦能够以此提振士气,使得每一个兵卒都能看到,他们的任何牺牲,朝廷都看在眼中,不会忽视。 然而这其中也有一个麻烦,那便是这个抚恤的“度”,要什么样才算是合适? 兵部自然有关于这等抚恤的规定,一般情况下只需按照规定施行即可,谁也说不出不满的话语。但问题在于眼瞅着就将东征开始,在房俊看来东征之战无论胜败,大抵都会在一年之内结束,届时若是胜利,李二陛下会不会大肆封赏有功之士? 这个时候若是按照规定之条例予以抚恤,待到东征胜利之后李二陛下又大肆封赏,就会令这一批冻死冻伤的兵卒感到不满,同样都是为了东征立功,凭什么区别对待? 若是厚加抚恤,而东征却以失败告终,封赏自然是没有的,如此又会使得这一批兵卒的抚恤太过显眼,兵部难免遭受攻讦。 至于先行按照规定予以抚恤,待到东征之后酌情增加更是行不通,那样一来,兵部的规定便形容虚设,导致威信大降。 拖到东征之后再行抚恤更是不行…… 李治在一旁看着,见到房俊迟疑不决的神情便有些误会,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为难?这批军械是由本王负责运送,延误了时间,责任自然在本网身上。越国公大可以将此事上报政事堂,若有惩处,本王一身当之,绝不推卸责任,令越国公你背负这个罪名。” 房俊愣了一下,知道李治误会了,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微臣再是不堪,焉能这点担当都没有?只是如今这个时间比较敏感,对于这些冻死冻伤的兵卒之抚恤,有些难以拿捏。” 他只是略微解释一下,一旁的崔敦礼便低声给李治详细解说了一番这其中的道理。 李治一听,松了口气。 他嘴上说着不怕责任,可是如今正在争储的关头,他寸功未立不说,反而先领了一个处分,对于声望的打击是很严重的。只是觉得若房俊非得将这个罪名丢给他来背,他也推卸不掉,不如干脆光棍一些,主动揽过来…… 听到房俊并无此意,而且看上去似乎对于军械延迟之责任很有扛下去的意思,心中有些感动,想了想,便说道:“这有何难?大不了以本王之名义,对这些兵卒予以抚恤,钱财由本王来出,以兵部规定之双倍恒定,官职勋阶由兵部酌情给予。即便与东征之后的封赏有些出入,也怪不到朝廷,更怪不到你越国公。” 人家房俊没有落井下石,这就很够意思了,自己出一点钱替房俊解决了麻烦,也算是略有回报。 房俊却苦笑道:“这如何使得?” 李治道:“不过是一些钱财而已,身外之物,无需在意。” 房俊无语。 这小子虽然将来算是个老谋深算的皇帝,可如今依旧太嫩…… 崔敦礼也苦笑起来,低声道:“殿下,万万不可。您乃是皇子,帝王血脉、天潢贵胄,私自施恩于下,居心何在?” 自古以来,皇子之身份最为尊贵,却也颇多忌讳,平素什么事情该干、什么事情不该干,都要分得清清楚楚,稍有僭越便会惹祸上身。 作为一个皇子,且还是争储的皇子,却对一些兵卒用自己的钱财予以抚恤,此乃大忌! 一旦被御史言官盯上,一纸奏章递交到政事堂予以弹劾,便是李二陛下再是宠爱李治,也要为此焦头烂额,左右为难。 李治愣了愣,瞬间一头冷汗。 自己怎地这般疏忽,差点犯下如此大错?若是此事被御史言官得知,那就是一个巨大的把柄被人家攥在手里,随时随地一纸奏书,都能让自己狼狈不堪、威信大跌。 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人家的确有底线,人品一流,否则若是不声不响的顺着自己,此事就有可能影响储位最终之归属…… 第七百八十二章 栽赃构陷 李治冲崔敦礼颔首道:“多谢崔侍郎提点,是本王鲁莽了。” 崔敦礼笑了笑,看了一旁的房俊一眼,道:“越国公时常教导吾等,为人要光明正大、胸怀宽广,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若为名臣,先为名仕,若为世范,先为君子。” 嘴上说得很是好听,心里对房俊更是钦佩。 这可是打击晋王的一个绝好之机会,居然就这样平白放过,房俊之心胸、格局,的确举世罕有。 世人皆说房玄龄温润如玉、一世君子,却生出房俊这样一个棒槌,实则在崔敦礼看来,房俊之行为固然有些率诞,但其心性,却也绝对配得上“君子”之准则。 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 此等人物,谁能不心生敬服? 李治笑了笑,颔首道:“越国公胸怀宽广,实乃吾辈之典范,否则如何当得起父皇对他那般宠信器重呢?” 房俊对着等吹捧不以为然,淡淡道:“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 当年豫让为知伯复仇,不慎被赵襄子识破,赵襄子对豫让说:“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知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仇,反委质事知伯。知伯已死,子独何为报仇之深也?”豫让回答道:“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 及后得赵襄子之王袍,豫让拔剑三跃,大呼:“而可以报知伯矣。”之后伏剑而死。 此为“士为知己者死”! 李治默然不语。 欲成大事,除去自身之优秀以外,尚需得力之臂助辅佐。父皇当年有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程咬金、李绩等一干文武群臣鼎力辅佐,方才成就大业,名垂青史,如今又有房俊这等当世人杰誓死报效,正因为父皇之人格魅力能够慑服群雄,岂不令人艳羡钦佩? 而自己又何时能够遇到自己的“豫让”呢? …… 思忖再三,房俊道:“将这些将士之名字誊抄造册,至于如何抚恤,暂时先由兵部拨出一笔款项发放至兵卒以及阵亡者家属手中,定要言明一应抚恤要按照东征之后陛下之旨意而行,钱帛一次性补齐,军功勋阶亦会一一封赏,请他们定要谅解,毋须急于一时。” 崔敦礼也认为这样处置最好:“下官会按照户籍所登记之住址,派遣兵部以及当地府衙之官员亲自登门,先给予一部分钱帛予以安抚,取得他们的谅解。” 既然怎么做都不合适,那就只有拖一拖,却一定要得到这些兵卒本身以及家属的谅解,不能给人一种功勋被贪墨的误解。 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去征询李二陛下的意见吧? 况且如今李二陛下或许大手一挥大加封赏,待遇远超兵部之规定,等到将来东征受阻,又会对封赏予以减免。没人敢埋怨李二陛下出尔反尔,只会攻讦兵部处事不公、前后不一…… 然后崔敦礼便告辞离去。 李治有些不解,这两人从头至尾都未谈及这一笔军械延迟所导致的兵卒冻伤冻死事件,到底要归于谁的责任…… 想了想,他忍不住说道:“此事过错在于本王,越国公大可在奏疏上写明,本王对这些兵卒之死伤心有愧疚,定会担负责任,哪怕那些阵亡兵卒之家属去王府门前骂街,本王也坦然受之。” 这倒也并非是他勇于承担,而是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他主政兵部期间,他根本跑不了。 房俊却道:“此事与殿下何干?殿下初仕兵部,对于兵部之运转并不了解,固然遭受小人蒙骗,不用水师之船队运输,反而花费重金雇佣江南民间之船只,非但花费甚大,耗时太久耽搁军情,还导致一批军械失窃,至今未能找回。微臣已经拟定了奏章,明早便会递交至政事堂,请诸位宰辅评定得失、予以惩罚。” 李治:“……” 这特么跟老子担起责任有何不同? 事情是长孙无忌办的,可都是经过了我的同意,你现在堂而皇之的将责任扣在长孙无忌头上,可最终的板子还是要落在我的屁股上…… 由此可见,房俊所谓的“底线”是什么了,那就是阴谋诡计暗下杀手的那一套都收起来,大家都别用,有什么能耐就摆在明面上,谁是亏谁占了便宜只能各凭本事,听天由命。 此刻细想,当初水师拖拖拉拉各种理由不远运输这批军械,自己也不敢让水师承运,不得不让长孙无忌从江南民间雇佣船只运输,一切都掉进房俊算计好的圈套里。 就等着今日予以弹劾呢。 甚至于,那批丢失的军械搞不好也是房俊做的手脚…… 李治苦笑道:“越国公当真好算计,不仅本王落入圈套,就连赵国公也懵然不知。此等阳谋,本王钦佩万分。” 房俊喝了口茶水,上身靠在椅背上,悠悠道:“殿下此言,涉及诽谤,还请慎言,否则微臣说不得就要再写一道奏疏,弹劾您言语污蔑,败坏了微臣之清誉。” 李治无语,赶紧举手投降:“好好好,此事乃是本王犯傻,自作自受,这总行了吧?” 他知道房俊说得出做得到,不愿意以阴谋手段对付自己,却不代表不能光明正大的打击自己。如今刘洎虽然升任中书令,但御史台上上下下皆是他的部署,言出法随一言九鼎,一旦房俊这封奏疏当真呈上,以刘洎如今紧跟太子步伐的立场,必然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弹劾风波来攻讦自己。 那雪片一般飞进政事堂,最终呈现于父皇案头的奏疏,想一想就让人头痛…… 房俊哈哈一笑:“微臣已经说了,此事与殿下无关,只是受了奸人蒙蔽而已,若有必要,微臣甚至可以提供人证物证,证明有人在此次雇佣环节当中吃拿卡要、贪墨公帑……” 江南任意曾经派遣船只参与运输军械的一家,哪一个敢不听房俊的号令?凭借着房俊的权力威势,以及背后江南士族的支持,在整个江南完全称得上是一言九鼎。 出个家奴指认长孙无忌从中贪墨,又有何难? 当初若非他的默许,就没有一家船队敢接运输军械的生意…… 李治叹了口气,世人都说长孙无忌是个“阴人”,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常常将人算计得深入陷阱而不自知,如今看来房俊也不是个吃素的,权谋手段不遑多让。 最厉害的是这厮却整日一副坦荡无辜的面目示人,天下人皆说他直爽率真、胸怀磊落…… 即便不得不低头,心中也着实不爽,李治哼了一声,讥讽道:“怪不得就连父皇也曾痛骂越国公乃是奸佞之辈,这阴谋构陷的手段,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房俊也不恼,随意道:“殿下此言差矣,赵国公虽然有功于社稷,但其阴私歹毒、居心叵测,实乃国之蠹虫。且不说微臣根本未曾做过任何手脚,便是有些谋算,亦是以毒攻毒,如何谈得上是构陷忠良呢?殿下对于‘忠良’之认知,实在是肤浅了一些,还是应当多读读史书,长长见识,才能够分辨忠奸、看懂人心。” 李治翻个白眼,闷声不语。 他这才想起,人家房俊当初那也是朝堂之上舌战御史的人物,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舌绽莲花思维敏捷,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行吧,反正长孙无忌都已经让你打了,再栽赃一个罪名也无所谓,反正你俩早已经算是死对头,都欲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 房俊伸了个懒腰,往外瞅了瞅天色,道:“微臣打算去书院走一趟,看看卫公主持的军训之情况,不知殿下可否愿意同行?” 李治想了想,左右无事,便道:“素闻书院之军训规模宏大,早已轰动整个长安,本王倒还真想去瞧瞧。” 第七百八十三章 演一场戏(上) 房俊欣然道:“有何不可?正想请殿下予以指正。” 李治笑道:“卫公主持之军训,怕是帝国所有的将军都想要前来观摩学习,且不说本王不通武事,即便读过几本兵书,又岂敢班门弄斧?” 卫国公李靖卸职隐居多年,不问兵事、著书立说,如今年轻一辈的军中将校只听闻其传说,却从未见过其排兵布阵之能,故而听闻李靖一边主持书院之军训,一边协助太子整编东宫六率,纷纷提起兴趣,想要见识一番“军神”之能力,毕竟全国之将军虽然都有机会进入书院培训学习,但人数众多,每堂课上李靖不可能逐一指点。 所以若是能够趁着书院军训的机会学习几招,怕是终生受用不尽。 东宫六率之整编自然是看不到的,也就唯有书院之军训可以一饱眼福…… 房俊起身道:“那这就走吧,这个时候到了书院观摩一番,正好赶上午膳时间,也请殿下品味一下书院的伙食。” 李治也起身,向往道:“如今书院之食堂早已享誉关中,都说天南海北之夜色吃食都可在书院食堂寻到,不少学子甚至就连放假了也不愿回家,而是自愿留在书院帮助教谕做一些工作,就为了能够多吃几顿。” 房俊伸了一下手,请李治走在前边,自己跟着出了值房,摇头道:“以讹传讹而已,假期留下书院的多是寒门学子,一则家乡遥远需要一笔不菲的盘缠,少回去一趟就能省一些钱。再则他们深知自己起点低,比不得世家子弟有着各种各样接触衙门运作的机会,所以便主动留下。书院中的教谕要么本身担负着要职,要么与各个衙门的官员交情深厚,便会安排学子们去到各处衙门,帮着处置公文案牍也好,打打杂也罢,既能开拓眼界,也能及早熟悉衙门办事之流程,更能接触衙门里各种各样的规矩,对于他们往后进入仕途之后有很大的帮助。” 两人走到门外,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等候马车的时候,李治又问:“虽然省下了回家的盘缠,可据本王所知,假期的时候,朝廷是不负责书院食堂伙食的费用的,这些伙食费怕是也数目不菲吧?” 房俊看了看一旁驶过来的马车,回道:“假期所有逗留书院学子的伙食,一直是由微臣来承担的。书院有钱,不过这种为了学子个人之利益而多出来开销,书院不会支付。” 凡事都得有规矩,学子能够在假期的时候主动参与到各个衙门的运作当中,开拓眼界积累经验,这是好事。但若是因此使得书院增添一笔开支,未免对那些未曾留下的学子不公。 书院的每一分钱,都要秉持一个“公开公正”的原则,花费在每一个学子身上。 这时马车驶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各自的禁卫前呼后拥将马车看护得严严实实,缓缓出了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向城南行去。 出了明德门,沿着官道径自向南,走了一段之后便折而向西,朝着昆明池的方向前行。 这一段路还算不错,虽然春天气温回暖刚刚化冻,但是由于之前东西两市翻修的时候曾将商贾汇聚于此,承载着长安超过半数的货殖贸易,所以加固了道路,走起来还算可以。 等到过了废弃的集市,以及铸造局所在的那一个区域之后,道路便有些南行。 关中冬季寒冷,天寒地冻,雨雪被寒冷锁冻在土质的道路上,开春气温回暖,冰冻开化,但是到了晚上气温骤降,白天花开的道路又被冻上,翌日又再化开……经过人马车辙碾压,路面便变得泥泞崎岖。 马车晃晃悠悠,李治被晃得有些头晕,抱怨道:“这道路也太过难行了吧?你是书院的司业,为何不向父皇进谏,拨一笔钱予以维修呢?还是水泥路好啊,不惧雨雪。” 房俊道:“这条路就在昆明池畔,不断的渗水,地下水分充沛,路基很是难以夯实,铺设水泥路面若没有坚实的路基,也顶不了几天。等到过些时日路面完全化冻,微臣会命人将整个路基都铲掉,铺上石子粗砂夯实,然后再在上面浇灌水泥。只不过工程太大,靡费甚多,政事堂如今钱粮紧缺,诸位宰辅不肯拨款。” “想致富,先修路”的道路谁都懂,然而在任何一个年代,修路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实情。 路基夯实,路面铺设,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尤其是昆明池一带地势低洼,地下水分充沛,就只能从别处移来土方修筑路基,而这庞大的工程量需要动用民夫,牵涉到的麻烦方方面面。 总不能如同修筑长城一般征召民夫吧? 修完之后也不能置之不理,还要承担后续维修,否则没个几年就废掉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个年代的车辆稀少,不虞超载的车辆压坏路基,搞得一年两小修,两年一大修…… 李治便笑起来:“宰辅们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又赶上东征,多少钱粮都不够用,自然要时时哭穷。” 说起来,大唐的宰辅也很奇葩。历任宰辅都是世家门阀、勋臣贵戚出身,各个家资丰厚富甲一方,结果担任宰辅之后,一个比一个抠门儿,无论皇帝亦或是朝廷想要干点什么事情,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两个字的回复:没钱…… 当然,也正是这些从大唐初年艰难岁月当中走过来的人,知道国库空虚的时候是何等的艰难,所以一直将这股艰苦朴素的精神保持下去,一个铜钱掰成两瓣儿花,才积攒下了偌大的家底,轻易的便能够发动一场国战。 等到未来的那位“唐明皇”登基,固然在治国以及用人上还算有几分本事,但是却大手大脚恣意享乐,对外的战争连年败北,导致国库太宗、高宗、武后三朝积累下来的家底迅速消耗一空。 朝廷没钱,就只能借助地方的力量维系国家之稳定,加速了地方门阀势力的壮大,埋下了“安史之乱”的隐患。 历朝历代,国家的衰弱甚至灭亡,都是从国库空虚朝廷没钱开始的,而国库之虚实,又是由君王与大臣能否开源节流所决定的。 钱粮,乃是国之根基。 当然宋朝除外,那是个奇葩…… 两人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聊着天,又前行了不久,便听到车外传来一阵呼喝声,似乎由数百人齐声呐喊一般,气势很足。 房俊敲了敲车厢,大声问外头的车夫:“什么情况?” 车夫答道:“是卫公操练书院的学子呢。” “停车。” “喏。” 马车缓缓在路边停下,护卫的兵卒围拢上前,警惕的观察四周,尤其是房俊的亲兵部曲,一时片刻都不敢懈怠。 朝中想要置房俊于死地的都是一些大人物,势力庞大,往往可以出乎预料的布下杀局,在不可能的地方猝下杀手,去年芙蓉园里的那一箭,至今想想还令大家胆寒…… 房俊与李治下了马车,抬眼看去,之间路边不远处的昆明池畔,一大队身着军装的军卒正在池畔的沙滩上奔跑。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脚下的沙滩踩一脚下去便陷至脚踝,跑起来分外费力,而身上的大包袱又看似沉重,一个个累得七扭八歪,喊着号子也渐渐变得稀松不齐,时不时有人累倒在沙滩上,死狗一般仰躺着掉队。 李治看了一会儿,问道:“这就是负重越野吧?据说当初越国公在神机营就是采用此等训练方式,将神机营操练得个个身强力壮战力强横,即便面对突厥狼骑之冲锋亦是怡然不惧。” 房俊有些意外,瞅了李治一眼。 第七百八十四章 演一场戏(中) 如今的神机营由吏部尚书李道宗统领,只不过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早已不复当日之盛。而李治却能够一口道出自己曾在神机营操练兵卒之方法,若说他不是仔细研究过房俊的过往,房俊是绝对不信的。 只不过就是不知到底是李治自己私下研究的,还是长孙无忌研究之后说于李治听的。 看来,长孙无忌还真是重视自己啊,简直当成了一生之敌…… 目光重新回到池畔沙滩上正辛苦训练的学子身上,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以往操练神机营时的那股子虽然疲累之极点依旧咬牙坚持的韧劲儿,这些学子跑不出多远便累得气喘吁吁,一时不慎脚踩在沙子里跌倒在地,便顺势四仰八叉的躺着,大口大口的喘气,再也不站起来。 即便没有跌倒的,亦是跌跌撞撞叫苦连天,整个队列歪七八扭俨然一群乌合之众…… 李治有些失望:“虽然只是一些学子,可这到底也是军训,这般受不得疲累磨难,能练出个什么模样?” 房俊脸色铁青,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部曲,大步向着沙滩走过去。 亲兵们唯恐有失,赶紧赶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周围的学子,只要有谁稍有异动,便是天王老子亦要格杀勿论。 房俊走到一个学子近前,这家伙正躺着喘气,嘴里骂骂咧咧抱怨着什么,被房俊一脚踢在肋部,整个人“嗷”的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圈儿,虾米一般蜷缩起来。 “站起来!”房俊大喝一声。 那学子蜷缩在地上,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好不容易顺过气,却依旧站不起身,骂道:“娘咧!谁特娘的踹老子?” 嚯!还敢骂人?!房俊身边的亲兵早已有两人箭步上前,一人薅住他的脖领子一较劲给提溜起来,另一人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腹部。 “呜!” 那学子惨嚎一声,张口便吐出一口胃里的东西,一口吐完,又一口接上,直至将苦胆水都给吐了出来。 其余学子都楞楞的看着这边,停下脚步,鸦雀无声。 房俊又上前一步,喝道:“站起来!” 那学子蹲在地上好不容易吐无可吐,喘着气,抬起脸,脸上憋得涕泗横流,骂道:“娘咧!不想活了是吧?老子……呃,越越越越,越国公……” 整个人都吓傻了。 怎么会是越国公?! 房俊瞪着他,问道:“卫公现在何处?” 那学子已经吓傻了,期期艾艾道:“就就就,就在队列的后边……” 整个书院,李二陛下是名义上的大祭酒,算是最高领导,接下来便是两位司业,房俊与褚遂良。可无论权势地位亦或是在书院当中的影响力,褚遂良如何能够与房俊相提并论?不止是比不过房俊,现在就连掌握着书院后勤大权的许敬宗,地位都要比褚遂良来得高。 无数学子将房俊奉为自己的偶像,传颂着他那一篇篇足可传诸后世、名垂千古的诗词名篇,讲述他一桩桩开疆拓土无与伦比的盖世功勋,甚至就连“长安第一纨绔”这个诨号,也被赋予了一众可望而不可即的意义。 每一个学子都憧憬着能够成为下一个房俊,凭借自身的实力立下一桩又一桩的功勋,以弱冠之年进入政事堂,甚至成为军机大臣,权倾一方名望崇高,成为帝国之柱石。 想到自己刚刚模样被房俊看在眼里,又踹了自己一脚,那学子如何不怕? 这可是连长孙无忌都敢打的狠人呐…… 房俊却没心思与他计较,黑着脸带着亲兵部曲,大步向队列后方走去。李治饶有兴致的看着一群东倒西歪的学子,摇摇头,踱着步子跟着房俊走过去。 那学子已经一脸懵然,直到房俊走出去老远,方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身边的同学,瞪着眼睛结结巴巴的问道:“那个啥,吾刚才……是不是骂了一句什么?” 那同学一脸同情的看着他,点点头:“是,你骂了越国公。” 那学子张了张嘴,忽然眼珠一翻,向后仰倒,吓得同学急忙扶住,却发现这人已经吓得昏了过去…… 几个同学手忙脚乱的将他放在地上,将随队的医官喊了过来,进行简单的救治。 …… 房俊脚步飞快,所过之处,认出他的学子们赶紧停下来站在一旁,束手躬身,老老实实的请安问好。 房俊理也不理,径直向前,片刻之后见到了随队而来的卫国公李靖。 “呦,越国公何时过来?老夫正在操练军训,甲胄在身,未能施礼,见谅见谅。”李靖急忙走过来。 身后的几位书院教谕以及抽调而来协助军训的军中校尉也赶紧上前见礼。 房俊一一还礼。 李治从后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李靖等人纷纷惊讶,不知这两人为何走到一起,不过赶紧见礼。 相互礼毕,房俊黑着脸对李靖说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这些皆乃书院之学子,入学之时便立誓为国奉献、不畏艰难,何以去取军训,却一个个丢盔弃甲有若乌合之众?此非是书院军训之目的也!” 李治能够感受到房俊的怒火,他将军训视为磨炼学子品格性情的磨刀石,结果这些学子一个个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哪里有半分坚韧不拔之意志?这也就是负责军训的乃是卫国公李靖,房俊言语之中颇多收敛,若是换了一个旁人,说不定房俊早已先上去踹两脚出出气再说…… 李靖闻言,脸上有些难堪,叹口气,无奈道:“越国公之言,老夫深表赞同,这亦是老夫之所以接受军训之原意。只是这些学子多是世家子弟,平素养尊处优桀骜不驯,且素质极差,哪里还有其祖辈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之风范?那些寒门子弟固然要听话一些,可小时候大肉都吃不上几顿,一个个骨瘦如材身如麻杆,跑几步路都喘,如今负重越野,根本坚持不住。” 一旁的一个校尉也说道:“卫公要求极严,可这些学子乃是最差一等的兵源,放在军队当中,那都是要淘汰回乡的,很少有人能够成为精锐部队的主力。” 府兵制最严重的一个弊端,便是兵源参差不齐,差距极大。毕竟平素都是乡间重地的庄稼汉、地主富绅的纨绔子弟,有一些身体素质极差,根本不适合当兵打仗。可官府征兵编入府兵那是按照人头算的,只要你年纪到了,且没有残疾,那就必须要成为府兵。 可一个人身体素质不行,即便是狠狠的操练也未必有效果,练得很了,甚至有可能暴卒猝死…… 尤其是大唐立国以来,虽然战事频仍,但作战的主力已经渐渐转移到譬如水师那样的“募兵”的军队,民间大多数年青人更追求读书成为一介文官,平素头悬梁锥刺股,闷头读书不事生产,这就导致身体素质越来越差,与立国之初随便一支府兵拉出去都能参与野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李治对李靖这个传奇人物极有好感,见到房俊依旧神色不善,唯恐这个棒槌说出什么话语令李靖下不来台,便开口道:“卫公御兵之术天下无双,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等兵员素质,便是卫霍之辈前来,想必亦是束手无策。” 李靖感激道:“多谢殿下褒奖、老臣愧不敢当。” 房俊这才脸色好转,叹了口气,道:“原本希望能够将学子们狠狠操练一番,起到一个典范之作用,使得天下人依旧保持尚无之精神,却没想到帝国立国未久,风气便以糜烂至此。若是依旧这般下去,五十年后,哪里还有可战之兵?” 李治不语,心中却暗忖:你这般大张旗鼓的将李靖弄来主持军训,赵国公还为此颇为忌惮,唯恐将书院学子训练成一股强军,又为东宫增添羽翼,如今看来却完全是异想天开。学子就是要读书学习的,将来都要做官,你把他们都练成强兵,又有什么用? 术业有专攻,如今天下升平,你却要让学子们如同当年立国之初那般允文允武,怎么可能? 第七百八十五章 演一场戏(下) 李靖嗟叹道:“非是老夫不肯用心,只是这些学子要么自幼散漫,要么素质低下。老夫用兵一贯令行禁止、军纪严明,可这些到底都是学子,每一个都是读书种子,老夫总不能看谁不遵军令,便拉出去军法处置吧?越国公实在是难为老夫了。” 一旁的李治不断颔首,表示认同。 从古至今,读书人的地位从来都尊贵无比,毕竟亿万黎庶当中,有几个人能够有读书的机会,又读得出门道来?每一个读书人都是国家的宝贝,操练一番强身健体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能抽上个十几鞭子,甚至枭首示众? 若当真如此,不说别的,御史台那些个御史言官就能疯了一样弹劾李靖。 而李靖是什么人? 因为当初的盖世功勋,深受父皇之忌惮,这些年为了避嫌一个兵都不敢带。也就是父皇心胸宽广,若是换了别的皇帝,怕是老早就找个罪名赐下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让他自我了断了。 这等形势之下,李靖岂敢大出风头? 房俊面色难看,似乎也觉得李靖之言有些道理,只得摆了摆手,郁闷道:“朽木不可雕也……罢了,卫公随便操练一番就好。这帮子酒囊饭袋不是体力不济、操练不得么?回头某就让书院在考核上严加把关,在学习上稍有懈怠者,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附近站着的一些学子闻听此言,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最初书院设立的时候,大家为了一个名额无所不用其极,觉得只要进了书院,那便是天子门生,仕途有了保障。而且凭借同窗的人脉关系,将来比能够有所作为,青史留名。 然而到了书院之后,却有不少人熬不住。 别的地方只需要学习经史子集就行了,甚至于将那些史书学一遍,那就是读书人,高人一等。然而在书院当中,不仅要学习经史子集,还要学习数学、格物,若说经史子集只靠着死记硬背就可以,数学和格物却是需要一定天赋的,有些学子一点就通、一学就会,而有些人则根本不开窍,每天对着一堆数字和那些奇奇怪怪的格物实验,一个头两个大,两眼一抹黑…… 这就导致学习负担成倍增加。 而且书院的考核相当严格,三门学科当中若是有两门在考核的时候不及格,累积三次,便要开除书院、遣返原籍…… 当初都是顶着光环来到书院的,寄托了家中无数殷望,若是被遣返原籍,下半辈子哪里还有脸见人? 此刻听闻房俊还要加强考核之难度,大家死的心都有了。 如无意外,接下来的日子里书院的灯油、蜡烛消耗将会大幅度增加…… 李靖摊摊手,也是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他的确称得上“用兵如神”之评语,可到底是人不是神,面对一群注定将来要成为帝国官员阶层主力的学子们,还能怎么样呢? 房俊邀请李治去书院坐坐,李治欣然同意,拉着李靖同行。 李靖有些迟疑:“虽然这些学子不像话,可老臣职责所在,总不能弃之不管……” 房俊打断他,道:“随他们去吧,派个校尉看着一点,别闹出大笑话就行了,时候不早,咱们去陪殿下喝一杯。” 李靖也只好从谏如流,吩咐了身份的校尉几句,自己随着房俊与李治在护卫簇拥之下向书院行去。 待到一行人走远,那名校尉才收回目光,脸上浮现一丝狞笑,目光从学子们脸上掠过,露出白牙阴森森道:“很好,刚刚的表现称得上合格。但是如此尚不足以成为你们的正式成绩,如果军训之成绩不达标,无论是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门学子,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开除学籍、遣返原籍!” 周围的兵卒吓得一激灵,连忙挺直腰杆,异口同声道:“喏!” 校尉大吼道:“那还等什么?午饭还想不想吃了?现在开始前往目的地,最后抵达的二十人不仅没有午饭,还要做足一百个俯卧撑!” “轰!” 一群学子连忙转身,被恶狼追赶的兔子一般向前奔跑,一个个奋勇争先,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那种散乱颓废之色? …… 房俊和李靖陪着李治在书院逛了一圈儿,然后在食堂用的午膳。 午膳也很是简单,李治拒绝了厨房整治一桌上好席面的心意,坚决要吃一顿与学子一样的膳食。 既然他有这样的要求,房俊自然不会惯着他,便在食堂里每样菜色都打了一样,凑足了十几种,随便寻了个桌子坐下,又准备了一坛好酒。 “条件简陋,怠慢殿下了,微臣先干为敬。” 房俊举起酒杯,说了句客套话,一饮而尽。 李靖也在旁边陪了一杯。 李治笑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套?本王乃是不速之客,承蒙款待,已然是心中欢喜,再不敢颇多计较。” 也饮了一杯。 房俊给桌上的酒杯斟满酒,再次举杯,道:“本想着给殿下看看学子军训之风姿,却没想到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实在是丢人。罚一杯,以示歉意。” 举杯再次饮尽。 李靖面色不大好看:“此事过错在我,与二郎何干?亏得老夫一向自诩颇有练兵之能,如今却束手无策,惭愧惭愧。” 又陪了一杯。 李治劝慰道:“刚才本王也看了,那些个学子各个娇生惯养,到底不是真的兵卒,又岂能尽搬军中那一套?这种事任谁来了也没用,卫公毋须自责。” 也将杯中酒饮尽。 房俊再次斟酒,提起酒杯:“这一杯,祝愿殿下身体康健、龙马精神!” 说着,就要往嘴边送。 “越国公……姐夫,慢着慢着!” 李治连忙拉住房俊,心里有点慌,苦笑道:“本王今日只是一时兴起,想要跟姐夫来书院玩耍一番。你这般左一杯右一杯,一句话一杯酒,本王如何挨得住?你的酒量关中无双,可本王不行啊!咱慢慢喝,随便聊一聊,行不行?” 他是真的打怵。 不知怎么的,这厮大抵是看出了他想要来书院看看真实情况的意图,一路上虽然不言不语,但是都在这儿等着呢。 房俊何等酒量?今日若是放开了来喝,他非得大醉个三天三夜醒不来…… 房俊瞪着眼睛,不悦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您既然称呼微臣一声姐夫,那咱们此刻就只叙私谊,不论爵位。来来来,姐夫敬你一杯,你若不喝,那就是不给姐夫面子,可别怪姐夫发飙!” 将手里的酒杯跟李治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李治差点给自己一巴掌,这等时候,攀什么近乎?自己喊了一声姐夫,这厮便顺杆儿爬上来了。他知道这厮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若是自己当真推三阻四不肯喝,搞不好真能爆发起来走自己一顿。 酒桌上姐夫揍了小舅子,满天底下也是白打…… 李治忙看向李靖,哀求道:“卫公,您可得主持公道!不然这厮今日非得将本王灌翻了不可!” 李靖哈哈一笑,捋着胡子对房俊道:“二郎莫要吓唬殿下,殿下毕竟年少,这身子骨还未长成呢,哪里经得住你的酒量?咱们随便聊聊,适量就好,适量就好。” 房俊不可能不给李靖面子,哼了一声,道:“男儿汉大丈夫,连酒都不能喝,还能干点什么?没出息!” 李治根本不敢反驳,只能陪着笑脸:“姐夫教训得是,往后本王这酒量多练一练,练成之后,再好好的陪陪姐夫。” 他知道房俊这厮是属驴的,得顺毛儿捋,哪里敢摆出亲王的威风?话说这朝廷的亲王,挨过房俊打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就连被父亲称为“似禽兽矣”的蜀王,在房俊面前都乖巧得跟个猫仔也似…… 第七百八十六章 示敌以弱 对于房俊,李治可说是又敬又畏,而且他也知道父皇对房俊有多么宠爱,若是当真揍了自己一顿,最怕怕也是不了了之,根本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这等情况之下,他岂能不怵? 他也知道房俊大抵是看不惯自己与太子争储,固然不曾落井下石打击自己,却也绝对不会给自己好脸。 好在李靖在一旁相陪,身份地位都极高,又颇得房俊之尊重,所以房俊很是收敛。 这顿酒喝得李治心惊胆颤,浑身不自在,顺着房俊的话风根本不敢有所辩驳,好不容易熬了小半个时辰,赶紧推说自己王府之中还有要事,不顾房俊与李靖的挽留,带着自己的护卫急匆匆离去…… 食堂里,看着李治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李靖回首笑道:“老夫演得可还行?这可比戏班子有意思多了。” 房俊喝了口酒,笑道:“细节之处略有浮夸,整体勉强及格,还需再接再厉。” 李靖哈哈大笑,敬了房俊一杯,叹气道:“说实话,老夫当真不愿牵扯进这等乱七八糟的争储当中,身为军人,只需战阵之上冲锋陷阵即可,马革裹尸乃是求仁得仁。官场之上,老夫的兵法完全不经用,时常面对困局要么束手无策,要么误入歧途,当真惭愧得紧。” 这话不是谦虚,他自己用一辈子证明了虽然是个合格的军人,却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面对抉择之时所做出的决定,简直可以用“愚蠢”来形容。 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当年“玄武门之变”前夜,李二陛下找上门去希望能够得到李靖的辅佐,结果遭到拒绝。 拒绝也就罢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想与立场,谁也看不到以后,岂能预测到处于下风的李二陛下能够翻盘成功,逆而夺取呢? 然而李靖的做法却绝对称得上愚蠢,既然拒绝了李二陛下,那么为何不将此事告知高祖皇帝与太子李建成呢?若是不愿向太子李建成效忠,那么为何不干脆跟着李二陛下一起干呢? 他选了最不可思议的中立,坐山观虎斗,你们打生打死跟我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 若是李建成胜了,最终知道李二陛下曾经求助于李靖,而李靖却没有将此事告知,这是什么样的行为?藏着什么样的居心?李建成不杀了李靖才有鬼了。事实上李二陛下胜了,对于李靖的忌惮也毫不掩饰,直接明示暗示一番,使其交出兵权投闲置散,不得不幽居府中闭不见客,以此来抵消李二陛下的忌惮于怀疑。 结果便是蹉跎半生,在大唐最是高歌猛进开疆拓土的年代里,身为“军神”却只能做一个看客,不能身临战场再立殊勋,在历史上留下更为伟大的事迹…… 房俊温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卫公如今虽然暂时并无带兵之可能,可留在书院之中一边完善整理自己的带兵心得,一边教授天下各部军队之精英,未来名垂青史、桃李满天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壮志得酬呢?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只需目标坚定,恒心以守,必会绽放光芒。” 人生,总是会充满各种各样的遗憾,每个人都一样,最重要不能固步自封嗟叹于过往,而是要挺起腰昂起头向前看,坚定不移的迈出脚步。 事不凝滞,理贵变通。 有些时候坚定意志的同时对方向予以调整,这才是通往成功的捷径…… 李靖颔首道:“若非二郎屡次在陛下面前美言,老夫焉能得到这书院教谕之机会,更遑论能够辅佐太子整编东宫六率?老夫敬二郎一杯,恩情友谊,尽在酒中。” 房俊忙举杯,道:“卫公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不仅是帝国之栋梁,更是兵史之传奇,晚辈从您身上学到的太多,亦当回敬您一杯。” 一老一小,相视一笑,一杯酒饮尽,尽在不言中。 吃了口才,李靖问道:“你非得让老夫配合着演这么一出戏,当真有必要?” 房俊给他添酒,道:“自然有必要。长孙无忌老谋深算、胆大包天,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荆王那边最近偃旗息鼓毫无声息,但越是安静就越是有鬼……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离京在即,这长安城中谁晓得会翻起怎样的波浪?敌在暗,我在明,兵法之大忌也。若是能够将书院兵卒操练成一支强军,拉出来便可打一场硬仗,便是为太子殿下增添一个助力,亦能让敌人猝不及防下打乱部署。” 他穿越至今,从帮助李承乾稳定储君之位开始,历史早已经面目全非,所有曾经的记忆都已经出现了偏差,派不上什么用场。 历史上李二陛下的这次东征以失败告终,并且身染重疾,不得不仓惶撤兵,给国内留下了极大的隐患。 之后太子谋反、荆王篡位,一桩一桩的政治事件层出不穷,这背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背景? 史书之上根本没有答案。 李靖举杯与房俊碰了一下,笑道:“若论及兵法布阵,老夫绝不将二郎你放在眼中,固然你亦曾鏖战西域、覆灭北疆,但是兵法谋略在老夫眼中尚有欠缺。然而说到朝堂争锋,老夫痴长你几十岁,却是自叹弗如、差之远矣!” 房俊也哈哈笑道:“卫公何必这般委婉?干脆就说晚辈一句‘不入流’即可。晚辈自家知自家事,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他哪里懂什么兵法?所依仗的只不过是拥有超前的意识,能够搭建出一支超时代的军队而已。 然后凭借完全超越这个时代的战斗力,一路碾压过去,毫无战术可言…… 别说与李靖这等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军神”没法比,即便是李孝恭、程咬金、尉迟恭这些人,在兵法造诣上也超过房俊半条银河系。 李靖举杯饮尽,欣然道:“这也正是老夫佩服二郎的地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来不曾掩饰自己的不足,更不会将无知视为耻辱。世上之人哪里有什么都懂的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能够擅用自己的优点,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且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已可称为人杰矣。” 事实上,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很简单,但能够正视自己的不足却很难,而做得到正视自己不如的同时能够充分发挥自己长处的人,无一不是在各个领域之内都做出杰出成绩之人杰。 两人又喝了几杯,李靖道:“为了配合二郎,将学子们荒废了一上午,老夫这就赶去狠狠的操练一番,务必让这些学子平素读书进学,紧要时刻拉出去,那就是一支骁勇善战、纪律严明的虎贲!” 学子的确都是懒散油滑的自家子弟和身体素质地下的寒门子弟,若是放在旁人手中,当真很难练的出来。可李靖是何人?他只是站在那里,那个学子敢偷奸耍滑? 更别说军训的成绩与书院的考核联系在一期,只要还想着毕业,就没有哪个学子敢懈怠…… 房俊放下酒杯,面容凝肃:“还请卫公多多费心吧,再过几日陛下即将誓师出征,届时关中空虚、长安动荡,几乎不可避免。多一分力量,太子的储位便安稳一分,而一支旁人不曾关注的力量,极有可能决定最后的胜败。为了帝国的安稳和传承,吾辈自当竭尽心力、辅佐太子,否则贞观一朝之累累硕果都将荡然无存,眼下这盛世更会戛然而止,天下板荡局势扑朔,帝国之将来何去何从,只能听天由命。” 李靖肃容颔首:“二郎放心,老夫岂能不知这些?这一把老骨头在家中闲散了十余年,行将就木,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拼却此身,但愿能够名垂青史,则死而无憾!” 第七百八十七章 局势紧张 李靖不是个蠢人,蠢人也不可能有他那么大的成就。然而时至今日,他却也愈发认识到自己当年做的事情有多么愚蠢,不掺和皇权之争斗作壁上观,固然身家性命无虞,却也使得当时的太子与秦王皆对自己生出忌惮之心,里外不是人。 故而导致了贞观一朝十余年的饱受排挤、投闲置散。 这也就是李二陛下胸怀宽广,若是当初的太子李建成登基为帝,自己怕是早已经被赐死了好多回,子孙家眷也得跟着遭殃…… 若是等闲的官员,在权力斗争当中作壁上观退避三舍,以免被殃及池鱼,那倒是可以。然而若是等级到了一定的程度,拥有强悍的力量和影响力,就不是想躲就躲得开的。 就比如眼下之局势,自己虽然幽居府中十余年,但是对于军中的影响力依旧尚存,太子可以看到这一点所以对自己示以厚恩加以招揽,晋王又岂能看不到呢? 他若是对太子的招揽客气谢绝,回头晋王就会亲自登门。 还是如当年那样不闻不问、作壁上观吗?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待到将来储位已定,乃至于新君登基之后,就得祈祷着新君能够有着李二陛下一样宽广的胸怀,不会介意如今他李靖的不屑一顾…… 房俊有句话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什么是江湖?有人、有利益、有斗争的地方就是江湖,朝堂之上更是一个大江湖。 只要身在其中,便很难明哲保身…… ***** 三月初一,整座长安城都戒严起来。 距离李二陛下誓师出征的日子还有两天,关中各路军队都已经陆续来到长安城外集结,营帐绵延数十里,城东的灞桥两侧、城西直至昆明池畔,全被连绵的军营所占据。 为免有人伺机捣乱,影响到誓师出征的顺利,京兆府的衙役巡捕以及各个衙门的兵卒在长安城内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任何有可能影响到长安城稳定的因素都会被予以拔除,这两日坊市之间因私斗而被关入京兆府大牢的地痞不知凡几。 “百骑司”更是精锐尽出。 各处城门的盘查滴水不漏,任何身份有所怀疑的人都会被予以严查,稍有可疑之处,便会被抓捕起来,由“百骑司”审讯。 长安各个负责治安的衙门夜以继日的忙碌工作,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一旦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出现差错,极有可能导致整个系统的大清洗,遭受牵连者不可计数。 最忙碌的自然是兵部。 眼下兵部虽然依旧没有征调兵马、决定战略之权,但是全军的后勤工作都压在兵部身上,聚集在长安附近的军队已经超过十万人,每日里巨量的粮秣消耗乃是一个天文数字,需要兵部从各地征集、运输,然后一一分派。 一点点的差池,都会导致一支军队的不满,进而引发无与伦比的恶劣影响。 李治与房俊这两天几乎吃住都在兵部衙门,房俊身为兵部尚书,自然要居中坐镇,负责所有事务的最终定夺。李治作为“检校兵部尚书”,手里的权力没有房俊大,但是需要承担的责任却丝毫不逊涩于房俊。他固然认为房俊不一定会趁机陷害他,可诸多事务都压在房俊身上,人的精力到底是有限的,万一房俊一时疏忽,出了差错可怎么办? 所以他必须跟房俊一起盯着。 李治坐在值房之中,微微侧身看着窗外,整个院子里人影幢幢,所有的兵部官员都脚步匆匆、神情凝肃,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公文,负责着长安周边军队的联络与物资分配。 一股大战之前的紧张肃穆,使得一贯性格洒脱的李治感受到了几分口干舌燥。 这就是帝国机器全速运转之后所呈现的模样,每一个人都是这部机器上的一个零件,看似臃肿冗余,实则不可或缺。任何一个零件的运行偏差,都会导致整体的误差,甚至影响到最高层面。 以往李治并未将东征看作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身边的人一直对东征是一种“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的论调,使得李治也认为这不过是一场“苍鹰搏兔”也似的战争,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知道大唐兵锋一至,高句丽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直至此刻,他才认识到原来这样的一场国战,究竟对于帝国意味着什么样的凶险,胜利固然举国欢腾,从此荡平四夷周边再无强国,可一旦失败,或许前隋的结局便是大唐的明日。 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李治看着对面坐在书案之后伏案疾书,不断批阅文书的房俊,忍不住问道:“姐夫,这场东征一定会胜利的吧?” 房俊抬眼瞅了他一眼,没回话,继续批阅手中的文书。 对于李治的习惯他已经有所了解,这位时常将称呼在“越国公”与“姐夫”之间完美切换。称呼“越国公”的时候,就代表着公事公办,毋须讲什么人情,而称呼“姐夫”的时候,则意味着以亲人的关系相处,说话可以随意一些。 这样便可是使得他处处占据有利之地位。 真是一个狡猾的小家伙啊…… 将手中的公文批阅完成,合上放到一边,又从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最上面拿起一份,展开看了看,将毛笔在砚台里沾了墨水,想了想,说道:“编读史书,这世上何尝有过必胜之战?以少胜多之案例数之不尽,即便是这高句丽一隅之地,前隋倾举国之兵,不也是折戟沉沙、铩羽而归?所以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李治迟疑一下,道:“不至于吧?前隋之所以东征失败,是因为隋炀帝横征暴敛,且骄纵自大未将高句丽放在眼中,这才因为轻敌之故兵败。如今大唐上下一心,举国出征,对于高句丽无比重视,怎会重蹈前隋之覆辙呢?” “呵!” 房俊笑了一声,干脆将毛笔阁下,伸了个懒腰,喝了口茶水,这才说道:“殿下看过《隋书》?” 李治颔首。 房俊啧啧嘴,婉转道:“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尤其是史书,可以细细观之用心揣摩其中的圣王之道,却也不能盲目的信以为真。需知道,历来史书皆是由后来者编纂,胜利者去编撰失败者的历史,又岂能绝对客观呢?” 李治蹙眉:“别的史书或许会夹杂着编纂者的个人意愿,但是唯独《史记》与《隋书》不会。太史公铮铮铁骨,魏玄成忠言直谏,这两人的品性千古罕有,岂会有姐夫所言之情况发生?” 房俊捧着茶杯,摇摇头,叹气道:“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有个人喜恶,人非圣贤,没有谁会当真做到完全客观,这是不可能的。” 史书这种东西,看看也就行了,真实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在史书当中出现。 号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且不去说,其中主观臆断之处不胜枚举,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单说《隋书》,难道当真因为魏徵的铮铮铁骨,便绝对真实可信了吗? 未必。 诚然,《隋书》弘扬秉笔直书的优良史学传统,品评人物较少阿附隐讳。魏徵其人刚正不阿,他主持编写的纪传,较少曲笔,不为尊者讳。如隋文帝之“刻薄”专断,“不悦诗书”,“暗于大道”,隋炀帝矫情饰貌,“锄诛骨肉,屠剿忠良”等情况,都照实写来,了无隐讳。 然而未必公正。 一部著作,代表了编撰者的核心思想。魏徵其人乃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幕僚,“玄武门之变”后成为李二陛下团队当中以忠言直谏为特质的代表人物,这样的人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又岂能对待事物以平常心看待? 第七百八十八章 敬天法祖 李治一脸懵然,不可置信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若是连史书都不可信,还有什么是可信的?吾辈孜孜不倦的日夜诵读,难道都是一场虚空?” 自古以来,所谓的读书,不过经史子集而已。 《晋中经簿》将六略改为四部,即甲部录经书,相当于六艺,乙部录子书,包括诸子、兵书、数术、方技,丙部录史书,丁部为诗赋等,奠定了四部分类的基础。魏徵编纂《隋书》之时,提出“两都各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将四部制最终确立,正式标注经、史、子、集四部的名称,并进一步细分为四十个类目。 古代之书籍包罗万象,门类极多,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归于“杂书”之列,读之无用。尤其是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大部分古籍都被废弃,真正受到重视的一部分,大多都是史书。 若房俊所言为真,连史书都不可信,那还读什么书? 房俊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不要去吹捧那些所谓的前任总结下来的道理,而是要自己从书中去感悟、去体会每一个古人在不同的时局之下所做出的判断。” 李治一脸茫然:“可姐夫刚才还说史书之中不可尽信,谁有知道那些事情是真是假?”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道:“即便不是真的,那也是史书编撰者杜撰出来的。历来能够参与修史的学者,无一不是当世大儒。这些人以平生所学去编撰一部史书,凝聚了一生的心血,即便是对事实有所扭曲,亦是蕴含了无数的人生智慧。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吾等拜读史书,正该学一学这些人的精华。” 每一部史书,都是一部人文巨著,其中固然有虚假扭曲之处,但是其中的深邃思想,却比那些记录下来的前尘往事更为重要,这才是一部史书的精华之所在。 李治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级,一时间猛然不知如何回应。 房俊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处置公文。 到了晌午时分,崔敦礼进到值房里禀报:“殿下、尚书,圜丘那边已经布置妥当,二位要不要现场检查一番,看看有无疏漏之处?” 圜丘即是天坛,乃皇帝祭天之所在,东征这等大事,誓师出征之前势必要祈祷上苍赐予胜利,不可缺少,乃是重中之重。 房俊便对李治道:“殿下,一起去看看吧?” 李治颔首道:“此乃大事,不可有丝毫疏忽,正该去敦促一番。” 两人放下茶杯,一齐起身走出值房,在一众兵部官员的簇拥之下,出了兵部衙门,策马出了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南出了明德门。 圜丘就在明德门外两里许之处,是一处巨大圆锥状土堆,外围有三到矮墙环绕,祭天时,除了皇帝和一些重要的大臣外,其他人等都是不能进入最里面一道墙,礼乐队、外国使节等都在内墙的外面。 房俊等人抵达之时,圜丘周围早已经被顶盔掼甲的兵卒重重围住,确保无人捣乱,礼部官员出出进进,布置着相应的一切设施。 翻身下马,房俊与李治来到圜丘下方,抬首仰望这座祭天之所。 圜丘为四层圆坛白灰抹面。每层圆坛都设有十二条直通丘顶的通道,称为“陛”,寓意着十二辰分布在四周,分别朝十二个方向辐射,大约体现了唐人心目中的天上十二辰,分别以十二时辰命名,其中子、午、卯、酉陛又称北、南、东、西陛。 其面南的午陛则宽于其他十一陛,这是皇帝登坛的御道。 “下官见过殿下,越国公!” 兵部右侍郎郭福善与一位礼部官员匆忙迎了上来,鞠躬施礼。 李治负手而立,站在圜丘之下抬首仰望,问道:“按照祭天的流程,一应事物准备的如何?” 那礼部官员道:“回殿下的话,礼部有数十名官员在此,严谨按照流程一一准备,眼下一切进展顺利,不敢有丝毫懈怠。” 礼部尚书原本是令狐德棻,被武媚娘挠了一脸血不得不致仕告老之后,这个位置曾经闲置了一段时间,又先后由几位大臣暂时代理,近期才由宋国公萧瑀正式接任。 萧瑀为人圆滑,心思缜密,这等大事自然派遣礼部的精兵强将予以筹备,不至于闹出纰漏来。 李治点点头,叮嘱道:“祭天之事,重中之重,定要竭尽全力,不可有半点疏忽。” 兵部、礼部的官员齐齐躬身,肃容应是。 李治这才对房俊说道:“要不要上去看看?” 房俊道:“那是自然。” 丘顶乃是祭祀之所,需要布置各种各样的设施,琳琅满目繁杂无比,必须一一清点确认无误才行。 两人便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之下,顺着午陛旁边未陛拾级而上。 整座圜丘高达三丈,以夯土修筑,非常坚固,表面用白灰抹砌,整洁大气。站在圜丘之顶,眺望四野。 封建王朝祭祀昊天上帝的行为属于最高规格的礼仪活动,因此圜丘在皇家礼制建筑中的地位相应也极其重要,不仅常年有礼部官员驻扎此地负责维护,且以圜丘为中心,周边五十丈之内不允许有任何形式的建筑,故而站在圜丘之顶,视野开阔,俯视大地苍茫,仰望苍穹如盖。 北边的长安城巍峨雄壮,南边的终南山虎踞龙蟠,自隋文帝而始,往后隋唐两代帝王数百年的时间内,都会在此祭祀上苍,面前是“昊天上帝”的牌位,手中捧着为上天献纳的玉璧,为国家的康泰祭天祈福。 ……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之为国家诞生之初所赋予的核心功能。 在远古的时候,国家的职能就是这两个。而纵观华夏之历史,即是“祀、戎”相见的历史。 “祀”者,行礼乐之教化而尊天地与鬼神也;“戎”者,固社稷之安定而伐非礼与不善也。礼乐教化若不能安社稷,则以“征伐”而代之,此乃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为“天下有道”者也。 没有比这两样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很多时候“祀、戎”是紧密相连的。 房俊接过一旁礼部官员递过来的名册,上面记录着祭祀所需要的各种流程以及相对应的器物,一件一件一丝不苟的予以核对。这件事不敢有半点疏漏,否则后果谁也承担不起,稍有差池,整个礼部衙门估计得有一半以上的官员要被充军流放。 所以哪怕他检查得再是严格,一旁的礼部官员也未有半分不满。 李治则背着手四处溜达,虽然也曾参加过不少祭祀大典,但是这等国战之前的祭天典礼,其档次估计也就只比新皇登基的典礼稍微差一点,是他从未经历的,所以处处都感到好奇。 房俊足足检查核对了一个时辰,方才松了口气,将名册交还给礼部官员,依旧不放心的叮嘱道:“这里所有的一切,从此刻起谁也不许碰触,违者严惩不贷!此次祭天之典礼到底又多重要,想必毋须本官提醒,若是出了差错,诸位不仅前程不保,甚至还会阖家遭难,定要谨慎处之!” 不过是一场充满了“封建思想”的大型活动而已,当真能够影响到东征之胜负么? 答案是肯定的。 “敬天法祖”乃是华夏之人文渊源,人们敬畏上天的力量,认为不可抵御,而上天则无时无刻不在俯瞰着人世间的苍生,其喜怒哀乐都会通过各种各样的自然现象对世人予以警示。 一旦祭天的环节出错,那必然是上天警示世人“此战不利”,会极大的削弱军心士气。假若战事之中正巧稍有不顺,更会将上天的“警示”无限放大,严重之时,整个军队士气低迷彻底溃败都有可能。 很多时候,精神作用往往是主导胜败的决定性因素…… 第七百八十九章 父子恩情 神龙殿。 寝宫之内,华灯初上。 李二陛下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之上,太子坐在他对面,两侧是魏王、齐王、蜀王、燕王、蒋王等等一众皇子,长乐、晋阳、城阳等几位公主在不远处的卧房中,与杨妃、韦妃、徐妃等嫔妃一件一件整理着衣袍。 气氛有些凝肃、压抑。 李二陛下伸手接过晋王斟的茶水,呷了一口,看看面前几个儿子凝重担忧的神色,不仅哑然失笑。 心中慰籍。 开口道:“汝等毋须担忧,为父当年横刀立马、战阵冲杀,可不比程咬金、丘行恭那些夯货杀得人少,天下英雄,哪一个不是俯首称臣?如今虽然年岁大了,却也不用亲自上阵,整日里坐在中军大帐,行军坐卧皆有内侍照料,与身在宫中无异。” 话是这么说,可几个皇子依旧满面担忧。 虽然性情不一,但是皇子们对于李二陛下的敬畏之情却是一般无二,平素怕得要死,可心里也是真心关切。 太子苦着一张胖脸,叹气道:“话虽如此,可辽东苦寒,山高水远,父皇的身子骨毕竟不如当初,儿子们岂能不心中担忧?” 他是最怕李二陛下出事的那一个。 除去儿子对父亲那种天性的孺慕不谈,若是李二陛下当真在东征途中有什么意外,必将引起朝中巨大的风波。东宫的力量如今虽然比前几年强盛许多,朝中的大臣们也更多依附,可毕竟尚有晋王在一侧觊觎储位,关陇贵族们更是虎视眈眈,没有李二陛下压着,谁知道这些人会做出何等疯狂之事? 李二陛下最是不耐烦看到太子这等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性子,男儿汉大丈夫,自当意志坚定一往无前,即便遭遇挫折,那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自己硬生生趟出一条路来,整日里这般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能有什么出息? 冷哼一声,沉声道:“帝国如今众正盈朝、国泰民安,即便为父有什么闪失,有赵国公、宋国公、越国公这些朝廷柱石在,天下就乱不了。身为太子,自当迎难而上,有所担当,坐镇长安监国之时,要让天下臣民心生安定,即便朕阵亡在辽东,亦要确保江山稳固、社稷安宁!” 太子吓得面青唇白,急忙跪伏于地,连声请罪。 其余诸位皇子也心中战战,不敢出声。 卧房里几位嫔妃、公主被惊动,纷纷出来查看,见到几个儿子尽皆拜倒在地,李二陛下脸上则阴沉似水,都心中诧异,不知是谁又招惹了陛下。 李二陛下威望绝伦,这个时候无人敢上前劝阻,除了晋阳公主与徐妃…… 徐妃在一旁文文静静的站着,俏脸上一片宁和,纹丝不动。 若是李二陛下对大臣发怒,她尚可上前去劝谏一番,可眼下李二陛下发作的乃是一众皇子,她就不能出面了,否则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长乐公主隐蔽的用手指捅了捅还在看热闹的晋阳公主的腰肢,冲着父皇那边努努嘴。 晋阳公主心领神会,脚步轻盈的走到李二陛下身边跪坐下去,一手揽住李二陛下的胳膊,娇憨道:“皇兄们也真是的,既然是担忧父皇御驾亲征远去万里,自当在父皇面前彩衣娱亲哄得父皇高兴才是,怎可招惹父皇生气呢?真是不孝啊!” 李二陛下无奈,气道:“你个小丫头,跟着掺和什么?一边儿玩去!” 晋阳公主却不怕他,也不理他,看着齐王李祐道:“听说五哥最近在府中请了诸多戏子,整日里排练着曲子,要在父皇面前唱舞一曲以为壮行,怎地跪在那里不声不响的?来,快给父皇唱一曲,也让小妹听听!” 地上跪着的齐王李祐连都白了…… 小祖宗诶! 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为兄只是一时好玩,弄了几个戏子在府中唱曲儿解闷,何时说过要在父皇面前献曲了?而且由于保密做得不好,被御史台那帮子御史言官得知了,这些时日以来不知弹劾了自己多少奏章,自己正害怕父皇提及此事遭受责罚呢。 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然而李二陛下却没有发作,只是瞥了吓得鹌鹑一般的齐王李祐一眼,训斥道:“平素朕懒得管你们,可身为皇子就代表着皇族的颜面,也得持身守正、明辨是非,整日里跟一群戏子胡天胡地,成何体统?太子,你回去盯着这厮一些,让他将府中戏子都撵走。朕出征以后,你替朕监国,自然言出法随,他若是不听话,就替朕严惩于他,不得袒护!” “喏!” 太子连忙领命。 李佑心里松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连忙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知错,回去之后就将那些戏子尽皆遣散,不敢违命。”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看着眼前这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也是心绪万千,叹息一声,道:“都起来吧。” “谢过父皇。” 几个皇子起身,老老实实的跪坐,眼观鼻鼻观心,乖巧得不得了。 晋阳公主接过李治的活计,替大家斟茶。 李二陛下喝了口茶水,目光从儿子们脸上一一扫过,柔声道:“为父性情刚硬,有些时候对于你们过于严厉了一些,希望你们能够理解。身为父亲,自然希望你们一个个的都能有出息,虽然太子只能有一个,可这天下是咱们家的,你们自然应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团结起来将这锦绣江山好生打理,千秋万代的传下去。” 皇子们谨然受教,不敢说话。 李二陛下看着李治,说道:“太子乃是为父之嫡长子,理应册封为太子,克继大统。如今为父只是允许你与太子公平竞争,却绝对没有认可你可以取代太子。朕离开长安之后,你要谨守本分,明白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决不可依仗为父之宠爱,便恣无忌惮、毫无底线!” 李治忙道:“父皇放心便是,儿臣对太子哥哥绝无半分轻慢之心,只是觉得自己更适合继承父皇之大统,并非无视手足之情。这江山是父皇的,父皇哪一天给我,我就尽心竭力做好准备。父皇若是不给我,我就安心做一个富贵王侯,尽心辅佐太子哥哥。” 李二陛下欣然道:“如此甚好!” 他又看向太子,目光复杂了一些,柔声道:“勿要觉得父皇偏心,皇位之归属,不仅关系到尔等手足之未来,更关系到整个皇族之存亡、江山之延续,为父不得不慎之又慎。不过你放心,为父答应你,只要你能够做一个合格的太子,让为父看到你将来继承大统之后也能够有能力当好皇帝,为父绝不会辜负于你。” 事实上,他心中对太子的不满,以及急不可待的易储之心,在这两年已经有所削减。 随着太子在房俊、李绩等人的辅佐之下渐渐有所担当,不再如以往那般胡闹不堪,李二陛下的心意也有所变化。 他又岂能不知一旦易储,给自己的儿子们会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导致什么样悲惨的结局呢?但凡太子能够让他看到希望,他都绝对不会轻易将储位交给李治。 然而他不仅仅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个扺掌偌大帝国的皇帝,他不仅要为自己的儿子们负责,还有为天下亿万黎庶负责。要在儿子们的幸福美满与江山的锦绣繁华之间做出取舍,当真不易…… 太子跪伏在地,涕泗横流,哽咽道:“儿臣对父皇之敬仰,亦如登临泰山仰望苍穹一般!儿臣乃是父皇所生,这江山更是父皇打下来的,您给不给儿臣,全由父皇乾纲独断,儿臣心中绝无半点埋怨。” 若是当真易储,他也不会埋怨父皇,只会埋怨苍天。 既然注定不让我继承大唐皇帝之位,那又为何让我生而成为父皇的嫡长子呢? 将这一切都归于我的名分之下,最终却又残酷的掠夺,上苍待我何其冷酷也…… 第七百九十章 血脉相连 第七百九十章血脉相连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涕泗横流的太子,心中一软,幽然一叹。 都是自己与文德皇后诞下的儿子,血脉相连,若非万不得已,他又岂能愿意将原本属于长子的储位剥夺呢?纵然雉奴一再保证会善待兄长,可一旦失去储君之位,就意味着将会成为将来新皇的心腹大患。 皇帝号称富有四海、天下至尊,可照样处处掣肘、不能万事遂意。雉奴固然没有伤害兄长的心思,但是等到将来继位之后,其追随者又怎能放过曾经的太子,任其威胁到皇位呢? 雉奴是会遵守今日对自己的诺言,还是顺水推舟,任凭那些追随者将所有危及皇权的隐患尽皆消除? 李二陛下不敢肯定。 毕竟他经历过皇权当前足以压碎一切仁义道德血脉亲情的时刻…… 心里忽然觉得自己的做法可能对太子过于苛责,甚至是有些不公平。太子的确有诸多不能令自己满意的地方,可毕竟天意如此,谁让他就是自己的嫡长子呢? 生下来的时候便注定了这一切,自己却偏偏要吹毛求疵,对于太子来说何曾有过半分公平而言? 甚至于如果让太子自己去选,也未必就愿意做这个太子…… 或许,自己本该顺应天意,上天待自己不薄,有可能太子未来偏偏就能够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呢? 总比强行易储最终导致儿子们手自相残、兄弟阋于墙来得更好吧…… 只不过即便彻底打消易储的心思,也得等到东征之后在从长计议,毕竟自己如今已经将晋王推上前台,贸然改变心意,晋王怎么想?晋王身后的关陇贵族们怎么想? 李二陛下终于意识到,自己一贯追求完美储君的想法,甚至不惜以废黜太子的做法来达成目的,或许从根本上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 难道自己当真老了? 李二陛下心潮起伏,看着面前几个恭顺乖巧的儿子,一时间唏嘘不已。 身边晋阳公主在给他揉着肩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们,温言道:“世间功名利禄、皇权富贵,最是动人心志、乱人道德。汝等生在帝王之家,却勿要被这皇权利益所蒙蔽双眼,而是要保持圣贤之心,谨记手足情谊,传承道德文章,并肩携手将为父的基业传承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咱们李唐皇室千秋万代的富贵权力,更是为了这天下亿万黎庶之太平福祉。” 一众皇子赶紧俯身跪拜,齐齐应下。 李二陛下没有再多说,而是摆摆手,让儿子们离开寝宫。 他一生之经历可谓丰富多彩,然而其中遗憾扼腕之处,却也不胜枚举,其中当年“玄武门”下留下的梦魇,时至今日愈发在心里如骨刺一般深入肺腑,时时痛不欲生。 说是别无选择,然而当真如此么? 若是自己一开始便毫无半分野心,不曾对皇位有过一丝一毫的觊觎,又何必在征战天下的过程当中不断的收拢人心、发展壮大,直至最终使得太子李建成将他视为心腹大患,急于除之? 以他的心智谋略,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走在一条不归路上,玄武门下那一场鲜血飞溅、恩断义绝的恶战,更是自己早已经在潜意识当中认定了的归宿。 只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时眼看着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死在自己面前,甚至被割下头颅传檄长安,使得整个东宫一系军心崩溃尽皆臣服,这一切又岂能无动于衷? 每每午夜梦回,梦到浑身是血的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他又怎能心若止水,说服自己当初实是无奈之举,不得而为之?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然而现在,如今他好像一手将晋王推到了自己当年的那个位置,所有的一切都要在晋王与太子身上重演一回…… 揉了揉额头,李二陛下拍拍晋阳公主的手,柔声道:“给父皇重新沏一壶茶来。” “喏。” 晋王公主眼见李二陛下的脸色很是难看,赶紧手脚麻利的重新沏了一壶茶水,斟了一杯放在李二陛下手边,然后乖巧的依偎在李二陛下身边,关切问道:“父皇可是不舒服?”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喝了口茶水,这才长长叹息一声,嗟叹道:“父皇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是什么事?”晋阳公主好奇追问。 李二陛下却摇摇头,不肯细说,转过头看着闺女如花似玉的娇靥,心中温暖,笑道:“不过不妨事,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待到东征之后,自然有足够的时间去予以改正,吾儿毋须担忧。” 晋阳公主纤细的眉尖略微蹙起,对于李二陛下不尽不实的语气有些不满,却也不好追问,只是哼了一声,道:“辽东苦寒,山高水远,定要多带一些太医在身边才行。不然有个头疼脑热的来不及医治,岂不是让儿女们和朝中大臣担忧?不若父皇下一道圣旨,征辟孙道长随军前往辽东吧,孙道长医术通神,有他在父皇身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李二陛下欣慰的笑起来,摇头道:“孙道长以医入道,乃是得道高人,焉能以圣旨加以束缚?况且宫中的太医也不是三岁毛孩子,各个都是家学渊源、医术高超,有他们跟着处置一些意外情况足矣。” 原本孙思邈的医术已经天下皆闻,地位极其崇高。如今又研制出治愈疟疾的药方,声望更上一层楼,已经有了“药神”的美誉,天下黎庶皆将其视为“活神仙”。 这样的人物,岂是一道圣旨可以束缚? 又岂能用圣旨加以束缚? 这道圣旨若是颁布下去,怕是要引来一片骂声…… 晋阳公主咬了咬嘴唇,闷闷的“嗯”了一声。她虽然年纪小,却聪慧伶俐,当然懂得其中的道理,只不过一想到父皇要跋山涉水劳师远征,心中的担忧便无法搁下。 看着闺女脸上的担忧神色,李二陛下老怀大慰,这才是朕的小棉袄啊,比那些个各怀鬼胎的臭小子们强多了…… 宠溺的揉揉闺女的发髻,李二陛下笑道:“为父当年四处征战,不知经历了多少沙场争雄的时刻,区区高句丽,自然是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兕子毋须担忧,到不了冬天,为父自可得胜而归、班师回朝。” 晋阳公主歪了歪头,有些不满:“父皇啊,女儿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这样摸女儿的头。” 李二陛下咧嘴一乐:“嘿!兕子长大了?那很好啊,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待到为父得胜还朝之时,便给兕子寻一门亲事。” 晋阳公主张口结舌,不知自己怎么一下子将话题引到这件事上来了? 成亲,如今是她最害怕提及的事情了…… 旁边长乐公主以及杨妃、韦妃、徐妃等人见到速来口齿伶俐的晋阳公主一脸囧样,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晋阳公主心中焦急,吃吃道:“那个……父皇明鉴,闺女虽然长大了一些,可是孙道长早已说了,身子骨却还是虚弱得多,至于成亲之事还是要缓一缓才好,哈哈。” 杨妃在一旁道:“可提起这话,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兕子你调养得很是不错,脸色红润剔透,可见身子已经大好了。这亲事乃是顶顶重要之事,岂能一拖再拖呢?要我说啊,不如趁着陛下亲征在即,干脆定下来,也好让陛下放下一个心事,专心致志的出征。”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眼瞅着父皇居然露出“理当如此”的神色,赶紧起身凑到杨妃身边,摇着她的肩膀撒娇道:“娘娘岂能如此草率?既然成亲乃是大事,总要仔细的挑选一个好人家,这般急促的将我嫁出去,父皇岂能放心得下呢?” “哎哎哎,殿下莫摇了,我这头都晕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柔情似水 杨妃被她摇的一阵头晕,赶紧伸手摁住她瘦削的肩膀,笑着反问道:“听着殿下这么说,难道自己心目当中已经有了佳婿之人选?那可要说来听听,也让我们帮着陛下参谋参谋。” 几个女人一起掩唇笑起来。 晋阳公主这才醒悟被杨妃给耍了一通,顿时娇嗔道:“连娘娘也来戏耍我么?哼哼,我这辈子就陪着娘娘好了,绝对不嫁人!” 杨妃笑得花枝乱颤:“哎呦,我可受不起,殿下若是整日待在我的宫里,拒不嫁人,陛下还不得将我给休了啊?殿下莫害我。” …… 李二陛下看着嫔妃与女儿们相处无间,很是欣慰,看着杨妃眼角细细的皱纹,却发觉岁月虽然在她身上刻下印记,非但未曾减弱她的美丽,反而平添了几分端庄风韵,那个念头不仅又浮现出来。 文德皇后逝世之后,他一时间痛彻心扉,曾立誓此生再不册立皇后,自己这一生一世,正妻也唯有文德皇后一人。 事实上,有他在,后宫即便无主,亦不能有丝毫纷乱。 然而有些时候,皇后这个地位所代表的意义,不仅仅是主持后宫那么简单。这么多年来,身为前隋皇室血脉的杨妃性情温婉、知书达礼,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费尽心力的料理后宫诸事,使得他这个皇帝可以无后顾之忧。 而两人间的感情也始终稳定,纵然宫里时不时的添加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自己却从未觉得杨妃已经老了,进而有所嫌弃。 男人的一生能够在钟爱的妻子去世之后,依旧有另一个女子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倾心于自己,这是何等幸运? 只是想要将杨妃册立为皇后,所牵涉的方方面面都不好解决。 首先,杨妃的血统代表着前隋皇室,一旦册立为皇后,朝中不少前隋旧臣之后,是否会因此紧紧团结在杨妃周围?虽然吴王李恪已经出任新罗国王,不可能再角逐储位,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前隋旧臣们铁了心想要扶持吴王回归长安,乱子就太大了。 其次,杨妃虽然身份高贵,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地位却并非一众嫔妃当中最高的,韦妃、燕妃都是地位最高的贵妃,身后也各自有着势力庞大的背景,若思将杨妃越过这些妃子直接册封为皇后,势必引起她们的不满,种种斗争必将因此而起,平静的后宫将会从此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无宁日。 再看看吧,或许等到东征之后,能够有契机解决此事,给杨妃一个名份,也算是给她一个交待…… 时辰已晚,嫔妃与公主们相继离开,唯有徐妃留了下来,在一旁将一些衣物仔仔细细的叠好,放进箱笼里头,又拿了两个装了香料的荷包放在箱子角落里,这样不会因为返潮而使得衣物沾染异味,很是体贴细心。 李二陛下负手在这一样,居高临下看着徐妃秀美的容颜清静恬宁,秀眸低垂专心致志的做着手头上的事情,心中即是温馨,又有些歉然。 这个花一般的女子聪慧毓秀,有着惊艳的才情和细腻的心思,本应享受到这世上最美好的生活,然而他这个皇帝虽然颇多宠幸,却一直未能诞下子嗣,这令李二陛下心中很是不舒服。 自从杨氏为他诞下幺子之后,这两年他便不曾再有儿女出生了…… 母凭子贵,即便自己这个皇帝再是宠爱,但是自己的年岁实在是大她太多,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徐妃若无子嗣傍身,晚景势必凄凉。太子再是仁厚,亦不能取代自己的孩子膝前尽孝。 且世人大多势利,宫中内侍宫女,谁又会对一个孤老婆子尽心尽力? 心中怜惜,李二陛下便坐下来,伸手捏了捏徐妃晶莹雪白的脸颊,满是宠爱。 “呀!” 徐妃正在专心致志的收拾衣物,冷不防被捏了一下,吃了一惊,旋即秀面绯红,咬了咬嘴唇,羞赧道:“殿下莫要轻薄,后日便是祭天大典,您要沐浴斋戒三日,不得行房呢。” 她这么一说,李二陛下愈发心中愧疚更深。 因为他忽然发觉,自今年开始,自己非但时常疲惫劳累,且精力愈发不济,以往最好男女之事,甚至每夜无女不欢,现在对于这方面的兴致居然很明显的消退,剩下更多的则是精神层面的宠溺……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一种残酷至极的认知,意味着以往跃马扬刀无往不胜的魅力,都即将一去不复返。 难道从今以后只能依靠药物去维持这方面的需求? 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握住徐妃纤细柔软的纤手,温言道:“这等事自有女官去做,何须你这般费心费力?过来坐坐,陪朕说说话。” 徐妃娇媚的看他一眼,柔声道:“自古以来丈夫出征,行囊自然是要妻子好生整理,这等事岂可假手于人?” 李二陛下愈发心疼。 她不是嫌弃女官们做不好,而是将这视为一种很神圣的仪式感…… 两人坐在窗前,外头繁星闪烁,虚空无月。 轻轻将徐妃一缕头发拢在耳后,李二陛下低声说道:“待到朕得胜而回、班师回朝,便要让你怀上身孕,诞下子嗣。” 徐妃眼眸如水、秀面微红,娇羞的垂下头,却难抑心头向往,轻轻的嗯了一声,反手握住李二陛下的手掌。 这个男人不仅是天下的君王、人世间的至尊,更是一个知情识趣、体贴温柔的好丈夫。以她的眼界心胸,未必对这等至尊的权力感到向往,但是却很容易的便倾心于男人的魄力与魅力当中。 一生一世,再无所求。 当然,若是能够有一个孩子,自然更为完美。 每一次太子的世子以及房俊的儿子进到宫里的时候,都会看得她眼馋得紧…… 李二陛下轻叹道:“当初招你入宫,本没有多想,可如今想来,却是朕自私了一些。爱妃如今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朕却已经年过不惑、将近知天命之年。再过二十年,朕风烛残年,爱妃却正当锦绣年华……委屈你了。” 徐妃抬起头来,秀美无匹的面容上含着微笑,一双秀眸盈盈如水,凝视着李二陛下,语声娇脆:“陛下龙马精神,岂会老去?在臣妾心目当中,陛下便是当世无双的英雄,薄柳之姿能够幸得陛下青睐,一生一世自当追随。便是能够与陛下结为夫妻一日,明日便即死去,此生亦无怨无悔。” 清亮的眸子泛着光彩,秀美的面容上尽是坚定与深情。 李二陛下顿时豪情万丈。 一个男人凭借自己的魅力彻底征服一个如花少女,令其死心塌地爱火熊熊,这是就连天下无双的至尊权力也无法给予的满足感! 人生至此,可谓巅峰! “能够得到爱妃之垂青,朕又怎敢妄自菲薄?此番东征,定要创下千古未有之功勋,超越秦皇汉武,成为千古一帝!等到朕班师回朝,必定大赦天下、论功行赏,册封爱妃为贵妃!” 徐妃吓了一跳,忙道:“陛下,使不得!臣妾身份卑微,尚无子嗣,岂能窃据贵妃之位?必将招人非议,有损陛下声威。” 贵妃可不是想封就封的,皇帝后宫的嫔妃地位森严,不可僭越。如今李二陛下的后宫当中唯有韦妃一人被封为贵妃,连他素来宠爱的杨妃都未能晋升贵妃之名号,其后的燕德妃、郑妃、阴妃等等更不用说,她徐惠年纪轻轻背景浅薄,岂能窃据贵妃之位? 莫说这些个妃子心中不满、生出仇隙,便是御史台那些个御史言官也必不罢休,定要整日里的递上弹劾奏疏不可。 李二陛下却不以为然,况且他心中自有打算,大气道:“爱妃尽可放心,届时朕挟千古未有之旷世功勋得胜还朝,谁还敢在朕面前嚼舌头?此事朕自有打算,爱妃无需多问。” 第七百九十二章 佳期如梦 李二陛下是个极有魄力之人,既然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有颇多不妥之处,身边人的安排更是有所疏忽,打定主意等到东征之后,无论面对何等阻碍,亦要一一予以解决。 近两年体力虽然有些衰弱,但精力并未难继,趁着东征之后的威势将身边诸多难题都解决掉,以免给身边人带来隐患,更为继任者带来麻烦。 只是这千头万绪,时不我待啊…… 与徐妃执手相对,坐在窗前仰望天上繁星,李二陛下心头的焦躁渐渐平静下来,侧头看去,身边玉人容颜如画、娇媚可人,忍不住轻轻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呀!” 徐妃吓了一跳,俏脸煞白,惶然道:“陛下不可!” 李二陛下郁闷:“不过是亲一下而已,有甚大不了?” 徐妃整理一下衣襟,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咬着嘴唇道:“陛下后日便要祭奠昊天上帝,誓师出征,正该斋戒沐浴三日,以示诚心,岂能行下此等淫秽之举,玷污上苍?臣妾即便一死,也不愿让陛下背负这等罪孽!” 人虽娇俏秀美,但是目光湛然、神情肃穆,极为坚定。 李二陛下忍不住捂着额头,苦笑道:“爱妃放心,朕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淫邪之念,只是看到你容颜如画、气质恬淡,与这宁静夜色相得益彰,故而心生爱怜,忍不住吻了一下而已,绝无绮念。” 心底又有些烦躁,曾几何时,自己那可是极好美色之人,每每夜御数女,依旧龙精虎猛。 如今佳人当面,心中却纯洁得并无一丝杂念…… 到底是年纪大了男儿雄风减退衰败,亦或是当真已经上升到脱离肉欲、更需要精神满足的境界? 隐隐约约间,他觉得或许是时常服食的丹药透支了自己的体力,虽然服食之后精神百倍、精力充沛,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便犹如被掏空了身子一般精神萎靡…… 只不过眼下正值东征的关键时刻,御驾亲征统御百万兵马,需要的精力不知凡几,还是暂且服食些时日,待到熬过这次东征,再停止服食不吃。 徐妃面红耳赤,垂头不敢与李二陛下的目光对视,嗫嚅道:“是臣妾想岔了,臣妾罪该万死……” 人家只是亲吻一下以示爱意,自己却以为是动了心思……搞不好会被误会成自己是个极易动情之人呐。 这让人情何以堪? 徐妃只觉得脸颊好似火烧一般,死死的垂着头,下颌快要埋进胸脯里,不敢抬头。 李二陛下见她这样一幅羞不可抑的模样,不觉莞尔,心头一丝丝郁闷之情也舒展开来。 中宵露重,繁星当空,搂着心爱的女人说一些知心的话儿,享受这份纯洁的情愫,倒也是新奇的体验。 毕竟以往李二陛下都是剑及履及,直奔主题的性子…… ***** 翌日清晨,天空阴霾,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微风拂动,凉意沁人。 圜丘的设施仍有一部分尚未完成,兵部负责警戒、隔绝外人不得靠近,礼部则负责所有设施的完善,两个衙门精锐尽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房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骑在马上亲自监督两个衙门的官员,宋国公萧瑀也赶到现场,敦促属下务必尽善尽美。因为圜丘正在明德门之外,紧挨着出城向南的官道,为防止有人破坏、捣乱,所以房俊已经命令右屯卫兵卒在道路中间设下关卡,所有来往人等皆要接受严密之极的盘查。 因为盘查太多严密,所以耗时太久,小雨淅淅沥沥,路上的行人、车马堵得老长一溜,乌龟一般缓缓往前挪动,颇有些后世“早晚高峰”的模样…… 雨势不大,但淅淅沥沥绵绵不尽。 萧瑀披着一件蓑衣从一旁的营帐之中走出,来到房俊马前,用斗笠遮住雨水眺望一番圜丘的进度,口中叹气道:“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这个时候下雨,明日便是祭天大典,赶上这样一场雨,怕是有些不吉。” 房俊坐在马上,也有些无奈。 这年头所有人都迷信得很,几乎所有的天气变化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事情,并且以此来揣测吉凶。地震、陨石坠落这等天象都能与“皇帝失德”联系在一起,更何况是祭天誓师之时连续降雨? 若是被有些人加以利用,很容易便会惹出一场风波,进而影响到祭天大典,甚至连东征都会遭受诟病…… 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又能管得了? 他倒是曾经装神弄鬼在骊山求了一次雨,可就算是发展到一千五百年后,人类也只能向云中播撒干冰、碘化银、盐粉等催化剂加速降雨,对于即将降下的雨水,却是半分能力都没有…… 仰头看了看天色,房俊忧心忡忡道:“太史局那边说这场雨并不会延续太长时间,可瞧着着密密的云层,怕是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万一影响到祭天大典……真是麻烦啊。” 萧瑀摇头道:“太史局那些人平素算一算历法也就罢了,这预测雨雪天气也就只是凭借经验,所谓的占卜根本不靠谱,基本没几回准的。”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高侃亦是一身蓑衣,从关卡出大步流星的跑过来,浑然不顾溅了一身泥水,来到房俊马前,施礼道:“启禀大帅,关卡那边堵了太多人,有人意欲先行通过,不知可否准其通行?” 房俊恼火道:“军令如山,岂可更改?便是亲王皇子来了,也得乖乖的排队等候盘查,否则万一出了差错,谁负担得起?无论是谁,断无先行通过之理!” 设置关卡之时,房俊便下了严令,无论是谁都要一视同仁,否则这长安城内权贵多如狗,这个卖个面子先行一步,那个赏个脸通融一二,这关卡岂不是形同虚设? 再者说了,设置关卡之目的就是谨防有人破坏圜丘之设施,若是尽皆放行,万一出了差错谁能负得起责任? 这高侃平素办事倒是尽心尽力,今日却这般糊涂…… 眼见房俊面色不善,高侃心中惊惧,抬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小心翼翼道:“大帅,是长乐公主的车驾,说是要前往终南山的道观为陛下祈福,所以末将觉得应当知会您一声……” 如果当真是某个王公贵戚,高侃才不会颠儿颠儿的跑过来询问房俊。 可他隐隐约约也听闻过自家大帅与长乐公主之间的绯闻,虽然不知真假,可毕竟到处都在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当真传闻是真,自己将长乐公主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一视同仁,往后说不定就要穿自家大帅的小鞋了…… 房俊一愣:“长乐公主?” 这位跑去终南山作甚?祈福什么时候不行,非得赶在下雨天?简直胡闹。 一旁的萧瑀笑呵呵对高侃道:“你家大帅素来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其实那等阿附权贵之辈?管她什么长乐公主晋阳公主,速速回去回话,就说都得老老实实的排队,不得徇私!” 房俊无语。 老东西你闲得蛋疼是吧?一把年纪了居然搞这种恶作剧,真真是为老不尊…… 正了正头上的斗笠,肃然道:“长乐公主乃是为给陛下祈福,故而冒雨赶去终南山道观,孝心可嘉,岂能与一般权贵作威作福相提并论?吾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尽全力协助长乐殿下,不可阻挠殿下尽孝心……那个啥,头前带路。” 萧瑀笑眯眯的看着房俊一通鬼扯,捋着胡子幽幽道:“二郎公忠体国、忠心耿耿,实在是朝臣之典范。只希望他日陛下也能这么想,不会委屈你这位大唐忠臣。” 这话既是揶揄,也是提醒。 毕竟长乐公主的身份有所不同,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更是独一无二,与她沾上关系,可想而知李二陛下会是如何雷霆震怒。 小子,你得悠着点儿…… 第七百九十三章 公主心思 房俊嘿的一声:“为老不尊!” 便不再理会一脸揶揄的萧瑀,催动坐骑与高侃一同来到关卡出,见到横在路上的拒马之外长长的人群,蹙了蹙眉,对高侃道:“某在这边等着,汝带几个兵卒,去将公主的车驾送过来。” 如今关于他与长乐公主的绯闻沸沸扬扬,若是他这般堂而皇之的露面且给予长乐公主优待,准许其插队通过关卡,势必使得谣言愈发愈演愈烈。 此刻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倒是不虞被人认出…… “喏。” 高侃自然知道轻重,遂带了两个兵卒,将腰间横刀解下,连鞘拎在手中,走到关卡前,冲着排队的人群喝道:“退后退后,让出一条道路来!” 人群莫名其妙,不过见到高侃凶神恶煞的走上前来,手里的横刀左右挥舞,稍有不慎就要被打在身上,惊惧之下一阵混乱,赶紧都向道路两侧退去,将中间让出一条道路来。 高侃走到长乐公主的车驾前,躬身道:“末将护卫殿下通过关卡。” 周围的人群一看,顿时吵吵嚷嚷起来。 “凭什么这辆马车就能先走?” “就是,你们刚才说了一视同仁,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自食其言,过分了吧?” “嘿!老子乃是宗室,天潢贵胄,凭什么不让老子先走?” …… 马车内,长乐公主听着周围纷纷扰扰的吵杂之声,忍不住蹙起黛眉。 她本不欲以权贵之身份获得特权,如此在百姓商贾尽皆排队的时候不显特殊,可以令她更自在一些。所谓的权贵也好,贵胄也罢,那应当是一种骨子里的优越和高贵,而非是体现在与一群百姓争利。 尤其是当她得知于此地设卡的乃是右屯卫兵卒,更不想太过招摇…… 结果没等多久,便听得周边熙熙攘攘,身边侍女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惊喜道:“殿下,是右屯卫高将军!” 说话间,高侃已经来到车前,施礼道:“奉大帅令谕,请长乐殿下车驾先行过卡,不敢耽搁殿下进山焚香为陛下祈福。” 周边闹闹哄哄的人群一听,赶紧都闭上嘴巴。 皇权至上,人家长乐公主乃是为了赶去终南山给陛下祈福,理应先行过卡,谁敢不忿,那可就是大不敬之罪。固然李二陛下素来心胸宽广,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儿跟他们这些老百姓较劲,但大家对李二陛下亦是衷心拥戴,岂能在这件事情上聒噪不休? 况且大家也都对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有所耳闻,此地既然是人家房俊的右屯卫设卡,长乐公主恰好路过,岂能没有先行过卡之优待? 李二陛下固然不至于跟他们这些老百姓较劲,可房二那厮可就说不准了,万一惹恼了他这位红颜知己,脾气发作起来…… 赶紧老老实实的退让一旁,一个两个都闭上嘴巴,半句风凉话都不敢说。 马车里长乐公主黛眉微蹙,心中有些着恼。这房俊简直胡闹,眼下两人的绯闻愈传愈烈,却还要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予自己优待,岂不是愈发显得那些绯闻非是空穴来风? 可事已至此,只能微微颔首,冲身边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连忙撩起车帘,冲着外头的高侃道:“殿下谢过高将军通融,还请将军前头带路。” 只谢了高侃,浑然不提房俊…… 高侃心领神会,应命道:“末将遵命!” 带着一众兵卒护卫着长乐公主的马车缓缓向前,径直通过了关卡,再往前行了数步,马车缓缓停下。 长乐公主正自疑惑,便听得车帘外有人说道:“微臣见过殿下。” 心中一跳,忙抬手掀起自己这边的车帘,便见到车窗外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淅沥沥的小雨下,骑着马肃立在路旁,仔细一看,正是房俊。 便有些不悦道:“所有人都等着排队过卡,越国公何须对本宫优待,惹人口舌?” 房俊推了推斗笠,露出阳光板灿烂的笑容,笑问道:“殿下所谓惹人口舌,却是何意?” 长乐公主面色微愠,垂下眼帘:“明知故问。” “呵!” 房俊轻笑一声,看着长乐公主秀美无匹的脸蛋儿,慢悠悠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要说什么,尤其是你我可以操纵?况且微臣与殿下光风霁月,可谓君子之交,又何惧旁人搬弄是非、无中生有?除非殿下您感到心虚,故而急着堵住悠悠众口,掩人耳目。” “谁心虚了?” 长乐公主秀面微红,矢口否认:“勿要在这边胡说八道,本宫急着去道观为父皇祈福,就不耽搁越国公公干了,这便告辞。” 说着,便将车帘放下,一张脸已经快要红透,素手往脸蛋儿上扇着风,暗暗咬了咬牙,恼火房俊的口不择言。 上次在道观之中,两人虽然有一番近乎于剖白心迹的对话,几乎与表白无异,可到底谨守底线,并未作出出格的事情。 眼下看来,这厮面厚无比,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恣无忌惮了…… 马车外,房俊笑容不减,扬声道:“春雨湿寒,微臣在此地待了大半天,已然是身寒腹饥,精神萎靡。且因雨天路滑,此去终南山要历经数段险路,不若让微臣陪同殿下前往,顺便讨得一顿斋饭果腹,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长乐公主秀眉一扬,还得寸进尺了? 扭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女,小侍女早已眼观鼻鼻观心,对一切都充耳不闻,便咬了咬牙,再次撩开车帘,凑到车窗边前后看了看,然后瞪着房俊恼火道:“你小点声行不行?万一被旁人听到了,又不知该说出什么闲话儿来!” 房俊也策骑往前凑了凑,笑嘻嘻道:“那殿下是答允了?” 长乐公主拿他没辙,只得说道:“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一路你自己骑马,绝对不能登车。” 她知道这人死皮赖脸,今日被他得了私下相处的机会,断不会轻易的放弃,若自己摆出公主殿下的身份予以拒绝……这厮根本就不会害怕。 好像在他面前自己这个公主的身份毫无威慑力可言,被吃得死死的…… 房俊顿时满脸喜色:“微臣谨遵殿下懿旨!” 然后回过头去,冲肃立在远处的高侃吩咐道:“严密盘查过往行人车驾,稍有身藏利器或是身份可疑者,立即拿下,押解京兆府大牢,确保圜丘之安全,万勿被人破坏!” “喏!” 高侃躬身领命。 房俊这才率领自己的亲兵部曲,簇拥着长乐公主的马车,慢悠悠沿着官道向南行去,径直进了终南山。 …… 车队行走在山路上,云层低垂天色昏暗,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下,绵绵不绝,将雄浑蜿蜒的终南山洗涤得纤尘不染,山岭纵横沟壑错落,尚未冒出新叶的树木矗立在山坡上,分外凄冷萧索。 长乐公主坐在晃悠悠的马车里,时不时从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看外头,见到房俊一直策骑跟随在马车旁边,雨水丝丝落在身上的蓑衣上,然后一缕一缕汇聚成流,显得很是清冷。 抿了抿嘴唇,有心想要让这厮上车来暖一暖,可想到这厮的德行,怕是又要做出什么逾距的举止来惹人着恼,只好硬着心肠作罢。 想了想,吩咐身边的侍女:“让车夫走快一些。” 侍女微愣,小声道:“殿下,山路难行,若是走快了必然颠簸得厉害……” 长乐公主道:“颠簸一些有什么大不了?快去传话。” “喏!” 侍女赶紧起身,打开了车厢前头一个小窗子,对外头车辕上的车夫道:“殿下有令,可加快一些速度。” “喏。” 车夫应了一声,鞭子在马匹身上甩了甩,驾车的健马便缓缓提速。 侍女退回来,缩着身子坐在角落,心中暗忖:殿下这是担忧越国公被雨淋的时间太长,哪怕忍受颠簸之苦亦要赶快抵达道观呐…… 第七百九十四章 促膝长谈 长乐公主不知自己的心思已经被身边的侍女窥破,垂下眼帘,秀美的面容上平淡恬和,神情端庄,似乎车外那人当真只是一个臣子,护送她前往道观祈福…… 马车缓缓提速,雨后路面有些颠簸,加之马车行速不满,坐在车里晃得人头晕。 房俊纳闷儿这马车太过鲁莽,这等路况将马车赶得这么快,怕不是回头就得被长乐公主给炒了鱿鱼? 远处稀稀疏疏的林木之中,已经隐约可见道观的墙壁与飞檐,只不过山路曲折,望山跑死马,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房俊在马上忍不住扬声道:“那车夫,慢着一些,仔细颠到了殿下。” 那车夫心想你们两个可当真有意思,一个让快点,一个要慢点…… 他知道房俊的威势,尽管心里腹诽,却是不敢怠慢,赶紧将车速降了下来一些,愈发平稳了。 房俊在车外策骑而行,大声道:“这段路着实难走,待过些时日,微臣让工部的官员过来测量一番,将路基挖开重新修筑,铺上水泥路面,殿下来往也能轻省一些。” 马车里,长乐公主听着房俊的话儿,抿抿嘴唇,没有回应。 房俊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话,默默跟在马车旁边,想着山中道观进发。 大半个时辰之后,车队方才抵达道观山门外。房俊翻身下马,来到马车前,伸手打开车门。 亲兵部曲毋须吩咐,早已四处散开,各自占据有利地形瞭望、警戒,将这座小小的道观控制起来。 长乐公主扶着侍女的手从马车上下来,见到这一幕,忍不住蹙蹙眉,担忧道:“你这人也真是任性,明知道危机处处,偏还要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万一被人缀上,可怎生是好?” 对于关陇贵族们的嚣张跋扈、恣意妄为,她自然早有见识。正因为如此,对于房俊这番轻率的举止有些不满。 若是长安城的周边,关陇贵族们多少也要顾忌一些,毕竟父皇坐镇长安,谁若是胆敢纠集军队欲行不轨,那便是谋逆之大罪,谁也担待不起,可没有成建制的军队发动强攻,又不可能奈何得了房俊的亲兵部曲。 可是这终南山中山高林密、人迹罕至,若是被贼人得知踪迹,发动一旅悍卒突袭,则房俊可未必抵挡得住…… 房俊将手里的马鞭丢给亲兵,抬头看了看四周山岭,但见长空如黛、青山如洗,心头忽然间舒畅开阔起来,笑道:“殿下想必并未捉过蛇吧?” 长乐公主缓步走入山门,闻言秀美微蹙,嗔道:“那等物事恶心的紧,本宫为何要去捉它?” 房俊在其身后亦步亦趋,欣赏着面前美女行进间步履迈动之时的优美韵律,慢悠悠道:“蛇在窝内,一旦受惊便不会出来,若是伸手入洞去抓,便会背起咬上一口,若是毒蛇,则性命堪忧。在吐蕃之南的天竺国,有一种人擅于捉蛇,他们毋须挖掘蛇洞,只需在洞外吹奏笛子,蛇便会被其引诱,乖乖出洞,自投罗网。可见事无难易,只在于能否找准方式方法。” 长乐公主脚下一顿,豁然转身。 房俊正往前走,冷不丁发现身前的长乐公主已经站住身形且转过身来,差一点装上去,引发一番“狗血”至极的剧情……所幸他身体矫健,及时止步,才没有一下子装上去。 却见长乐公主秀眸圆瞪,咬着嘴唇问道:“你想引蛇出洞?” 房俊肆无忌惮的欣赏着面前这张秀美无匹的绝世容颜,轻笑道:“蛇总是趴在洞里,冷不丁的出来咬人一口,实在是讨厌的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令其自己钻出洞来,正好有捉蛇人在此,将其一网成擒岂不是永除后患?”、 长乐公主面色煞白,气恼道:“简直胡扯!你可知一旦有失,便是万劫不复之下场?” 引蛇出洞固然是个好办法,可一旦行差踏错,被毒蛇所噬,则回天乏术。 纵然捉蛇人尚在长安,最终也能将蛇捉住,可又有何用? 她倒是并不担心自己,以自己的身份,以及在父皇心目当中的分量,就算是那些毒蛇昏了头,也不敢动自己一根毫毛。 房俊仰头看看天色,轻松道:“殿下放心,此刻这道观左近的山岭沟壑之中,已然埋伏了右屯卫千余兵卒,各个都是潜伏的好手,只要有人接近,必令其插翅难飞。” 长乐公主顿了顿足,恼道:“本宫是怕他们跑了么?本宫是担心你一时不慎,有什么意外……” “呵!原来殿下这般担心微臣?微臣当真是感激涕零、不枉此生矣!” 房俊低声笑道。 长乐公主俏脸染霞,恨恨瞪了这厮一眼,咬牙气道:“休要与本宫嬉皮笑脸,谁担心你了?是死是活,懒得去管!” 言罢,纤腰一扭,迈步进了东侧一个小跨院的丹室。 房俊不以为意,抬脚便跟了进去。 丹室不大,两面开窗,北侧与大殿前的一段墙壁相接,东、南两侧的窗户都敞开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依旧未停,房顶的雨水顺着瓦片流下,滴落在窗台下的青石板上,淅沥作响。 湿冷的空气吹进来,一个小巧的炭炉拜访在茶几上,炉中炭火正燃,一壶水放置在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 侍女脚步轻快的走过去,将水壶提起,手脚麻利的沏了一壶茶水,然后道:“奴婢这就去厨房,吩咐厨子整治一桌斋菜。” 说罢,躬身退出。 先前她可是听了房俊要来吃斋菜的话语,既然殿下没有拒绝,反而将房俊带来道观,意思已经明摆着了…… 丹室内只剩下两人。 至茶几前相对跪坐在地席上,听着窗外细雨淅沥,品着热茶馨香,看着佳人如玉,房俊一时间只觉得岁月静好,惟愿时光在这一刻停驻,永不向前。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然言行举止皆唯有半分逾距之处,可素来端庄严谨的长乐公主依旧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那厮明亮的目光几乎不加掩饰的在自己脸上瞄来瞄去,使得她心跳加剧,连耳朵都热乎乎的…… 抬起素手给房俊斟了一杯茶,长乐公主轻声埋怨道:“你这人为何总是行险?赵国公三番两次意欲谋害于你,如今又被你折辱,愈发恨你入骨,下手更会不留余地、不计得失,甚至不顾后果。你若是待在长安城中,令赵国公有所顾忌,好歹也能保得平安,为何偏要跑到这深山老林里头,给他可乘之机?再是严密的部署,也难免有所疏漏,万一……真真是愚蠢至极!父皇如今对于朝中现状颇多隐忍,一切只为了东征之顺利进行,待到东征之后,父皇腾出手来必定对朝中整肃一番,你便委屈几日,等一等就不行么?” 她也知自己不该将对于房俊的关切表现得这般明显,可心里的担忧焦虑实在是无法化解,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希望能够劝得他重视起来,莫要这般将自己暴露在对手的刀口箭簇之下。 房俊喝了口茶水。 他当然明白长乐公主所言才是正理,即便自己有信心在赵国公的杀招之下安全无虞,可到底也有几分风险,毕竟世事无绝对。 然而…… 他轻轻叹息一声,道:“殿下之关怀,微臣铭感五内。微臣自然知晓隐忍的道理,可问题在于微臣始终觉得关陇贵族们的威胁实在太大,陛下东征之后腾出手自然更好,可万一这些人等不到陛下东征结束,便悍然搅风搅雨呢?” 长乐公主花容失色,失声道:“你说他们想要谋反?” 房俊摇摇头:“谋反倒未必,以陛下之威望,统御百万大军在外,即便被屑小恶徒趁虚攻占了长安又能如何?陛下挥师返回关中之时,任何贼人都犹如土鸡瓦狗,顷刻崩溃。微臣是害怕他们去谋害太子啊……” 第七百九十五章 两情脉脉 李二陛下纵然在历史上有颇多褒贬之处,有人说他雄才大略,有人说他心黑手狠,但却从无人否认这是一位千古罕见之英主。 从次子之身份,说动高祖皇帝晋阳起兵、逐鹿天下,之后统御军队南征北战,横扫各路豪雄,立下赫赫军功,进而一路逆袭成就光耀千古之伟业。撇开道德层面不提,又有几个皇帝能够达至他这样的高度? 况且,官场之上、政治之中,所谓的“道德”从来就不堪一击…… 李二陛下能够策动“玄武门之变”,以弱胜强、逆而夺取,夺下这天下至尊之位,靠的不仅仅是手中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更是他在大唐立国的过程中一场一场硬仗打出来的威望。 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一战打掉了王世充的皇图霸业,也成就了李二陛下如日中天的赫赫声威。 从那时起,天下便认定了这位秦王殿下必有气运庇佑,乃是天下之主。 也正是这一战,使得太子李建成察觉到秦王已经成了气候,若是不能及时铲除,必生后患。 还是那句话,这等争夺天下至尊权利的政治斗争当中,心机、谋略、力量、气运……缺一不可,却唯独不需要道德。 李建成若是大功告成,安稳坐享天下,那便是屠戮功臣、冷血残暴;李二陛下逆袭成功,自然就是杀兄弑弟、人伦尽丧。 谁对? 谁错? 自有历史评论。 也任凭历史评论…… 李二陛下从逆境之中夺嫡,杀出一条血路成就皇图霸业,其心性之坚韧、智谋之周密,自然冠绝当世。尤其是其御下之术,更是举世无双,多少原本征战天下之仇敌,最终都转而投向他的阵营,死心塌地从无异心。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能够被贼人窥得破绽从而危及皇位,可又怎么可能改朝换代、逆而夺取? 所以房俊对李二陛下的皇位有着充足的信心,谁也无法篡夺。 唯可虑者,便是关陇贵族们铤而走险试图谋害太子,进而扶持晋王上位。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李二陛下为了稳固晋王之根基,也只能对关陇贵族一再隐忍,否则晋王之根基一股脑的铲除干净,又如何占得住储君之位? …… 长乐公主脸色发白,终于明白房俊为何敢于以身犯险。 他是要以自己做饵,引诱关公贵族出手,如此非但能够剪除关陇贵族之羽翼,对其予以重创,更能够使得父皇震怒,对关陇贵族施压,使其投鼠忌器,再不敢轻举妄动。 甚至于,由此可能引发父皇对于雉奴的反感…… “可是……你将自己至于险地,万一有所疏忽,可如何是好?” 长乐公主蹙着柳眉,很是担忧。 以房俊的身份地位,关陇贵族轻易不敢对其骤下狠手,更何况是在自己修道的道观之内?然而一旦下手,必然是雷霆万钧莫可抵御之倾力一击! 世上从无必胜之战争,更何况敌在暗、我在明,主动尽皆操之于敌人之手? 房俊看着长乐公主秀美的脸庞,笑吟吟道:“殿下何以这般关切微臣?真是令微臣受宠若惊啊。” 长乐公主便狠狠的白了他一眼。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兴致口花花胡说八道? 心中猛然醒悟一事,瞪大美眸,提高音量道:“既然你有意引诱贼人动手,可为何偏偏要选在本宫这道观之中?” 无论房俊是死是活,只要贼人如预料那般出现,一番恶战之后必定轰动京师,届时天下人除去关心房俊生死之外,还会关注另外一个问题:为何堂堂越国公,会深夜留宿于长乐公主的道观之内? ……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挑挑眉毛,幽幽说道:“因为微臣也没有必胜之把握,而殿下乃是微臣之福星,就连姑苏城外徐家庄那样的必杀之局,微臣都能托庇于殿下之福运安然无恙,如今早有准备之下,贼人自然更难伤我分毫。微臣也是无奈,还望殿下垂怜,再护我一回。” 听他提及江南旧事,长乐公主登时想起同样是一个雨夜,这厮潜入自己的闺房,不仅登堂入室还宽衣解带,肌肤相亲…… 顿时满面羞红,咬牙嗔怒道:“无耻!” 却终究未说出将房俊赶走的话语。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引蛇出洞,那么无论她如何劝阻,房俊想必也是不会听的。男儿汉大丈夫,若是这样一点坚持都没有,女人说什么就立刻改了主意,还能有什么出息? 与其让他去别的地方引蛇出洞,还不如就在自己的道观里。 虽然事后难免谣言纷纷沸反盈天,可毕竟有自己在,哪怕事有未逮,凭着这公主的身份,或许可以与贼人周旋一二,保得住他的一条命…… 与他的性命想必,区区名声,有甚在意? 这时几个道士打扮的侍女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捧着托盘,将茶几上的茶具收走,然后将托盘中冒着热气的斋菜一样一样的端出来放在茶几上,另有一个侍女捧着一陶罐白米饭,还有一壶温热的黄酒。 长乐公主将侍女们斥退,有人在旁看着她与房俊对坐用膳,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丹室里只剩下两人,长乐公主脸儿红红的,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皓腕,盛了一碗米饭放在房俊面前,淡然道:“趁热,快吃吧。” 堂堂长乐殿下,何曾这般伺候过人? 盛了一碗饭、说了一句话,已经霞飞玉颊,只觉得整张脸都冒着热气。 羞死了…… 房俊心情大好,执壶给两个酒杯斟满,自己拿起一杯,另一杯推到长乐公主面前,笑道:“微臣敬殿下一杯,多谢殿下款待!” 长乐公主红着脸,伸手拿起酒杯,轻轻的嗯了一声,再不多言,碰了下杯子将酒饮尽。 温热的黄酒入喉,一条热腾腾的火线直入胸腹,身上的湿寒之气瞬间蒸腾一空,浑身暖融融的,红润的脸色愈发娇艳欲滴。 房俊两眼直愣愣的看着面前佳人,尚未吃饭,就已经饱了一半…… 感觉到火辣辣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脸上,长乐公主又羞又恼,敲了敲桌子,娇嗔道:“你到底吃不吃饭?” 房俊哈哈一笑:“秀色当前,岂能不吃?” 说了一句满是歧义的话语,惹得长乐公主娇嗔羞恼之后,赶紧拿起碗筷,飞快的扒饭…… “哼哼!” 长乐公主冷哼两声,用筷子挑了几粒米送入口中轻轻咀嚼着,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房俊,心里流过一股异样的情绪。 自己这是怎么了…… 长乐公主吃得极少,只是吃了小半碗饭,夹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用丝帕擦擦手,倒了一杯茶,坐在那里呷着茶水,看着房俊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 吃相倒是不难看,可是这饭量…… 好吧,谁不知这厮天生神力、勇冠三军呢?力气大的人,能吃一些大抵也正常…… 待到侍女撤去碗碟,重新沏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长乐公主低垂眼帘,说道:“本宫这就去后面的净室斋醮祈禳,为父皇祈福,你便在这丹室内休息吧。” 房俊知道这女子性情严谨端庄,自己要适可而止,不能步步紧逼,否则必定适得其反,便颔首道:“殿下自去便是,毋须为微臣担忧。” 长乐公主看了房俊一眼,嘴唇蠕动一下,欲言又止。 便起身微微躬身施礼,转身轻盈的走出丹室,去了后面净室。 房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回过头来,喝了口茶,打量着丹室内的陈设,见到北侧的墙壁上摆着一个书架,架上放置了不少书籍,便起身走过去,随意抽出一本,见到封皮上写着《老子指归》四字,翻开扉页,写着作者名叫严君平. 仔细想了想,不曾听过。 第七百九十六章 投石问路 房俊捧着书,随手翻了几页,见到字迹娟秀典雅,观之赏心悦目,且纸张簇新、墨香俨然,显然是最近手抄而成,想必是长了公主闲暇之时所抄,想着左右也是等着,便拿到了桌前,喝着茶水,品读古书。 …… 净室之内。 蜡烛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很是柔和,长乐公主一身道袍,盘膝坐在蒲团上,一头青丝用一根簪子绾住,露出一节雪白修长的脖颈。窗外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子,长乐公主目光落在手里的一本《玉皇经》上,心绪纷乱,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对于与房俊之间的纠葛,她如今也渐渐有些放开。难得遇到一个性格投契,且肯为她牺牲性命的男人,又对她那般青睐爱慕,自己何必非要去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尤其是在得到高阳公主数次明里暗里的暗示之后,令她觉得不必筑起心防,顺其自然、任其发展便好。 至于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听天由命吧。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房俊的安全,以及太子的安危。 曾经作为长孙家的儿媳妇,虽然并未当真碰触到长孙家的核心利益,但是那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她自然深知长孙家以及整个关陇贵族的底蕴以及行事作风,最是恣无忌惮、无法无天。 强打的权力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 足够的力量亦是一样。 以前她从未敢往那方面去想,但是经由房俊的提醒之后,她才霍然发现那绝对不是杞人忧天,是真真切切有可能发生的。 而以关陇贵族百余年来积攒的底蕴、力量,当真不管不顾的时候发动突袭……的确是很有可能得手的。 也正是因此,她宁愿事后攸关于她与房俊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也没有阻止房俊在她这座道观设下埋伏,诱杀有可能出现的关陇死士。 心绪纷乱,耳畔的雨声嘀嘀嗒嗒,虽然经书便捧在手中,可哪里看得进去半个字? 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令她一会儿担忧现在,一会儿憧憬未来……不知不觉的,居然趴在面前的茶几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忽然“砰”的一声响动将她惊醒。 定了定神,瞬间便清醒过来,一把甩掉手里的经文,推开净室的门便跑了出去。 风灯挂在屋檐下,昏黄的灯光下映照出细密的雨丝,院子外人喊马嘶。 …… 房俊在丹室之内盘膝而坐,喝着茶水,读着书。 许久未曾这般沉浸于读书之中,似乎即将到来的大事都不能扰乱他的心神,全神贯注的去品读书中的一字一句,就连那娟秀的字迹都有一种令人心神愉悦、恬淡安宁的力量。 这就是读书的感觉啊…… 房俊有些兴奋,能够全身心的投入一件事是很令人感到愉悦的。 初春的气候依旧有些阴冷,窗外下着绵绵细雨,阴凉的水气从窗户飘进来,身上似乎都湿漉漉的泛着凉气。侍女不敢睡觉,已经连续换了两壶茶叶、续了五六次开水,跪坐在墙角垂着脑袋打盹儿。 直至丑时左右,道观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震响,才将房俊从书本之中唤醒。 放下书本,起身将窗子推开,一缕细密的雨丝随风飘入,落在衣襟之上。 窗外漆黑一片,只是隐隐听得到远处传来人喊马嘶的厮杀声,但是没有一会儿,便逐渐安静下去。 房俊不由得紧蹙眉头。 未几,丹室外脚步声响,有人低声道:“大帅,末将前来复命。” 侍女也被惊醒,懵然看着房俊,见到房俊颔首,这才赶紧站起,上前将房门打开。 高侃一身戎装,顶盔掼甲,行走之间甲叶抖动,水滴溅落。 来到房俊跟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有负大帅之令,愿领受军法处置!” 房俊蹙着眉头:“情况如何?” 高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懊恼道:“一切正如大帅之于预料,有贼人趁黑前来,潜伏至道观左近,意图不轨。末将按兵不动,直至其进入伏击圈内,方才鸣炮示警,全军尽出。只不过那些贼人战斗力极其低下,不过一炷香功夫,便被一网成擒。” 房俊想了想,叹气道:“中了人家投石问路之计?” 高侃满面羞惭,郁闷道:“正是如此。末将当时觉得不妥,便命人向四周搜查,结果发现不远处的一座山坳里有些踪迹,应当是贼人撤走只是匆忙间留下的。末将已经命人追踪下去,想必稍后便会有消息传回。” 房俊拍拍高侃的肩膀,道:“起来说话。” “喏。” 高侃起身,道:“那些被擒的贼人已经招供,他们只是京兆府的巡捕,因为接到报案,说是有富商被匪盗绑票之后潜入终南山,所以这才如山搜索。末将已经命人连夜入城前往京兆府,验证这些人的身份。” 事实上毋须验证,既然被贼人当做投石问路的石子,身份肯定都是真实的,而且就算大刑伺候,这些人也必然是一问三不知,只是奉命行事。 高侃羞愧道:“都是末将莽撞,未料到贼人居然还留了一手。” 原本定下的乃是引蛇出洞之际,待到贼人以为有机可乘,倾巢来攻的时候,便陷入了他们的伏击圈,来一个瓮中捉鳖,一网成擒。 却不料贼人诡计多端,先来了一招投石问路,右屯卫的兵卒发起围剿的同时也泄露了行藏,导致贼人的大部队立即远遁…… 房俊转身回到茶几前坐下,喝了一口茶水,淡然道:“无妨,贼人固然奸诈,可这次出动的人手必定不少,而且不大可能是各家的死士,多半是某一军的劲卒。夜黑下雨,他们仓皇遁走,必然不可能掩藏全部踪迹,只需按图索骥,定会知晓他们的根底。” 虽然未能达成目的,重重打击关陇贵族的爪牙,但是若能够揪出他们的尾巴,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收获。 起码往后知道防范的目标,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一道纤细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高侃回头看去,赶紧肃然施礼:“末将见过殿下!” 房俊也起身,笑道:“殿下还未睡?” 长乐公主稳了稳心神,缓步走进丹室之内,瞥了房俊一眼,淡淡道:“深更半夜人喊马嘶的,谁能睡得着?” 神情恬淡,似乎只是随意过来看看,但是肩头被雨水淋湿的痕迹却显示她的急迫。 堂堂公主,寻常不可能没有侍女在一旁打起雨伞跟随,只能是走得太急,根本来不及召唤侍女…… 房俊便笑起来,看着长乐公主的俏脸,温言道:“惊扰了殿下,微臣深感歉疚。” 长乐公主看懂了他笑容里的意味,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高侃:“高将军,外头形势如何?” 高侃道:“贼人趁夜试图袭击道观,已被末将击溃擒拿,不过其主力却趁黑逃遁,尚在追索之中。”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瞅了一眼房俊。 还真让这厮给猜中了,没想到的是,预想之中的血战并未爆发,反倒是前来的贼人又跑了…… 不禁担忧道:“未竟全功,可否留有后患?” 房俊笑道:“后患倒是有,不过非是我们的后患,而是贼人的后患。” 京畿重地,深夜调集兵马潜入终南山,这已经是重罪。只需被右屯卫的斥候们缀上,得知他们隶属哪一支部队,那就是贼人们很大的一个麻烦,毕竟这种事如何向陛下解释? 尤其是如今各路大军聚集在长安城外,等着随李二陛下御驾亲征,这等紧要的关头,居然有人搞出这种事,哪怕李二陛下为了顾全大局一忍再忍,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几颗人头落地那是肯定的…… 房俊见长乐公主神情惴惴、很是担忧的样子,便笑道:“微臣有些饿了,不如让厨子整治几个小菜,咱们边吃边等着斥候传回消息,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做下此等无法无天之恶事。” 第七百九十七章 贼人踪迹 长乐公主瞪了房俊一眼,心想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饭? 不过眸光触及房俊温润的笑容,心底顿时一颤,似乎所有的紧张惶恐都瞬间轻松下来,紧绷的心弦更是得到缓解。再是天大的事情,这人亦是心中有数,能够妥善处置…… 便不著痕迹的横了房俊一眼,回头对侍女吩咐道:“听见了没?速速去给越国公整治一顿宵夜,免得回头说你们不懂得伺候人。” 侍女低眉垂眼,心中好笑,自家端庄严谨的殿下也有这等揶揄别人的时候? 忙应下来,转身匆匆离去。 房俊委屈道:“殿下何必这般泼人脏水?微臣平素惯是礼贤下士、光风霁月,被您这么一说,形象全毁了。” 长乐公主有些好笑,斜睨他一眼,唇角挑起:“朝野上下都说你是个棒槌的时候,为何不见你在乎过形象?” 言罢,再不搭理房俊,对高侃柔声道:“夜雨湿寒,将军也去净手,一起用膳吧。” 高侃哪里敢留?瞧着自家大帅那一副眼冒星星的模样就知道此刻恨不得将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踹得远远的,他若是留下来碍眼……后果不堪设想。 忙道:“末将不敢!殿下与大帅用膳即可,末将就在门外守门,等着外头的消息传回来,再进来汇报!” 说完,冲长乐公主施礼,然后转身出了门外,拿起斗笠戴在头上,就那么挺直腰杆、手摁腰刀,门神一般站在门外一侧,目不斜视。 长乐公主自然知道高侃避嫌的心思,有些羞赧,瞅了房俊一眼,不无埋怨道:“本官素来清净自持,如今却好似心中有鬼、见不得人一般,当真恼火。” 房俊呵呵一笑:“殿下勿要在意,这厮就是个粗人,唯恐在殿下面前露了怯,这才出外头待着,也能自在一点。况且军中纪律严明,他们此刻尚在执行军务,岂敢罔顾军法私自用膳?殿下不必理会。” 长乐公主不置可否,抬脚走到茶几前,见到放在桌上的书卷,“咦”了一声,顺手拿起看了看,后头惊奇的看着房俊,问道:“看得懂?” 房俊也不装模作样,诚实道:“微臣固然玉树临风、文采无双,可到底对道家之学说并不熟知,看倒是看得进去,但是的确不大懂。” 长乐公主娇媚的白他一眼,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抿嘴道:“算你实诚吧,还好你说看不懂,否则本宫随意问你几个书中的问题,你若答不上来,可就要丢人了。” 这部书算得上是道家的精髓。作者严君平是西汉末年的道家名仕,爱好黄老,终身不仕。本名庄遵,字君平,为回避汉明帝刘庄之名讳,自称为严君平。 自汉朝中期之后,是道家思想的转型时期。在意识形态领域失去了主导地位的道家学说不再作为统治术而为统治者所用,转而被儒学若取代,其存在和发展只能采取两种主要的形式,其一是作为学术思想,其二是作为长生成仙之道。 由春秋战国以来对道家思想进行研究的主要形式,也由著书立说变为对《老子》进行注释,再难有所突破。 严君平的这部《老子指归》算是这一类注释当中的佼佼者,颇有见地,只是其人之修为太过精深,书中文辞古奥、句式相骈,很是晦涩难懂。若是读者本身并非精通与道家奥义,自然很难读懂此书。 不过由此,长乐公主倒是又发现了房俊的一个优点,那便是尽管此人文名满天下,却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很是直白坦荡,颇有一股磊落之气。 不料,房俊却接话道:“殿下夸赞微臣‘实诚’,原来也认为微臣玉树临风、文采无双?哈哈,殿下好眼力!” 长乐公主:“……” 好吧,什么磊落坦荡之类的,只是自己迷了心智,原本并不曾有…… 将书卷放在桌上,她跪坐下来,抬起眼眸看着房俊,担忧问道:“贼人未曾入彀,此番退去,必生警觉,下一次再动手,只怕更加凌厉凶狠,你还是要多当心一些,万勿大意。” 房俊也坐下来,两人相对,声息可闻,目光平静的看着对方,温言道:“多谢殿下挂念,不过也不必担忧。此番虽然被贼人警觉遁走,未曾杀伤其主力起到震慑作用,但贼人既然留下了破绽,自然不可能全无踪迹可寻。只需找到贼人的巢穴,知其身份,那便是一桩天大的麻烦。陛下明日便要御驾亲征,结果在离京之前发生这般大事,再是顾全大局,也必然火冒三丈,岂能不狠狠敲打那些贼人一番,以儆效尤?” 在李二陛下看来,他明日出征,今天晚上那些人便搞出这么一个大动作,简直就是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甚至于,若是个擅于猜忌的皇帝,会联想到那些人是不是不想要看着他御驾亲征,立下盖世之功勋…… 毕竟,在皇帝出征的前一夜,朝中重臣被剿杀于京畿之地,你让皇帝怎么敢放心的撇开京畿重地带兵前往辽东? 也就是李二陛下时时刻刻自珍羽毛,无比爱惜自己的名声,若是换了隋炀帝,只怕今晚整个长安就得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人头落地,多少门阀湮灭…… 两人说着话儿的功夫,侍女已经带来了做好的膳食,只是简单的几样小菜,清粥馒头,所以速度很快。 两人便吃起来。 结果房俊刚刚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小馒头,便听到外头的高侃沉声道:“大帅,斥候回来了。” 房俊放下碗筷,那帕子抹了抹嘴,对长乐公主道:“殿下且慢享用,微臣去去就来。” 他是不想惊扰到长乐公主,谁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何人指派?万一是一个朝中重臣,免不得长乐公主又是一番担忧。 却不料长乐公主麻利的放下碗筷,拿帕子擦了手,清声道:“本宫已经吃完了,让他们进来说话吧,本宫也想听听。” 房俊看看饭碗里还有小半碗粥,瞅瞅长乐公主的俏脸,只能无语。 “进来说话!” “喏!” 得了命令,高侃这才进门,身后跟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军卒。 房俊瞅了一眼,道:“说吧。” “喏!” 那军卒应了一声,喘了口气,平复一下急躁的呼吸,这才说道:“属下奉高将军之命,追索贼人之行踪,终于在子午道附近的山谷,发现了贼人的踪迹。” 房俊蹙眉:“子午道?” 军卒道:“正是。” “贼人有多少人数?” “不下于三百之众。” 房俊蹙眉不解。 子午道乃是自京城长安通往汉中、巴蜀及其他南方各地的一条重要通道。因穿越终南山北麓“秦岭七十二峪”之一的子午谷,且从长安南行开始一段道路方向正南北向而得名,汉唐以来,唯有重要。 然而子午道尚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子午栈道”,顾名思义,这条路很长一段都是修筑在悬崖峭壁之上的古栈道,狭窄凶险,虽然从来都是关中与外部战争的要道,却从来都不适合多人通行,尤其是这等雨天。 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跌下深谷沟壑,粉身碎骨。 房俊又问道:“可否确认贼人之身份?” 军卒道:“属下不敢距离太近,故而看不清贼人容貌装束,但是远远望之,贼人进退有度、急而不乱,必是令行禁止、训练有素之军卒。” 右屯卫追随房俊曾于北疆打破薛延陀,恶战、大战也狠狠的打过几仗,军中斥候都是历经战火锤炼,身手高绝经验丰富,既然如此肯定对方是一旅军卒,那便毋须怀疑。 既然是一旅军卒,又趁黑冒雨通行极险的子午道,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贼人的驻地就在终南山之北,不得不通过子午道及早回到驻地,否则一旦天亮之后被人查觉,便会大祸临头。 而终南山绵延无尽,山岭纵横,其间可供人行走的隘口却是不多,若不走子午道那就得绕一个大圈子,搞不好十天半月都回不到驻地。 最重要的一点,终南山之北,便是长安城。 而随着李二陛下即将东征,调集到关中之后驻扎在长安城的军队,如今却是足足有十几支…… 第七百九十八章 另有谋算 如今的长安城附近早已成了一处大军营,奉命调集长安的军队足有十几支,平素亦会在驻地操练,有一些人员调动是很寻常的事情。除非能够紧紧的缀上这股贼人,亲眼看着他们进入那一处军营,否则事后想要凭借兵员调动就认定谁是凶徒,无异于痴心妄想。 房俊蹙眉问道:“有多少人缀着这股敌人,会否被甩掉?” 军卒答道:“属下一伍斥候,除属下一人回来禀报之外,其余四人尽皆跟了下去。只不过子午道太过狭窄凶险,只能等贼人过去之后才能跟上,不能半路超过事先埋伏。而且万一贼人过于谨慎,干脆留下一旅兵卒断后,那便不可能缀得上了。” 房俊恍然。 自子午道有很长一段都是修筑在悬崖峭壁上的栈道,狭窄处只能两三人并肩通过,若是有一旅劲卒守在栈道出口,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去多少斥候都没用。 根本过不去,如何追得上? 高侃沉声道:“贼人有备而来,虽然差一点进入我们的陷阱,但必有安全撤离之策略,定会在子午道留下人手守着栈道出口。” 这种事没有什么侥幸,既然他们几个人倏忽之间就想得到,人家预谋而来,岂能看不到这等断绝追兵斥候的机会? 毋须怀疑,明天一早,各部军队肯定都是齐编满员,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不会露出…… 长乐公主柳眉蹙起,问道:“那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她固然不愿房俊行险,与贼人有大规模的冲突,可是贼人这般猖狂而来,事后却依旧能够全身而退,连贼人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往后一旦窥得机会,岂不是还会行下这等暗杀之事? 房俊也大为头疼:“是微臣有些疏忽了,没料到他们居然敢雨夜横穿子午道。” 他自然更为担心。 若是贼人发动寻常死士前来,他反倒不至于这般担忧。家中豢养、训练死士,乃是关陇贵族一以贯之的做派,甚至堪称传统,百余年流传下来,如今就连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也有样学样,但凡有一点势力的门阀,都会豢养一些死士,以便去做那些个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可死士之精锐,在于其精擅刺杀投毒之术,往往阴暗之中如毒蛇一般择人而噬,一击即中,远遁千里。 一旦对方防御有术、戒备严密,没有可趁之机,死士的作用也就不大。 然而军伍则不同。 军伍之中令行禁止、阵势严禁,若是发起强攻,一旅悍卒之威力足可匹敌数倍于己的死士,猝然发动之下,以硬碰硬,可将一切都碾为齑粉。 所以再多的死士房俊也不怕,可对方能够随意调动一支军旅随时对他加以扑杀,却犹如跗骨之蛆一般,令他胆寒心惊,夜不能寐。 稍有不慎,便会被彻底碾压…… “殿下放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贼人既然是军卒,那么奉命调动就必然有迹可循。” 房俊心中担忧,面上却一片宁静,缓缓道:“而且就算不知这一支军卒隶属于那一支军队,可幕后主使却摆在那里跑不了。” 长乐公主心中一惊,问道:“你想干什么?” 房俊笑道:“总不能人家明火执仗的调集军卒来杀我,我还当做没事儿似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他既然做了初一,那就莫怪我做十五!” 长乐公主忍不住奇道:“主使者自然是赵国公……可赵国公如今早已经交卸了军权十几年,手下并无一兵一将,你即便上门去质问,人家自然可以推得干干净净,你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长孙无忌的高明之处,为了防止李二陛下的猜忌,早在贞观初年便交卸了军权,只谈政务,不涉军务。 如今哪怕明知是长孙无忌调兵前来围杀房俊,可人家一句“早已不掌兵多年”就推得干净,你能奈他何? 房俊却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他赵国公府固然没有军队,可死士总有吧?” 长乐公主懵然不解时,房俊已经扭头对高侃吩咐道:“去兵部大牢当中提一个死囚,做好一切手尾,让人查无可查,某自有用处。” “喏!” 高侃赶紧应下,一句也不多问。 房俊甚至就连一旁的军卒斥候也没有避过,对于整个右屯卫上下,他有着充足的信心。 当然,适当的予以知晓一些内幕,这也是培养心腹的一种手段…… 长乐公主吓了一跳,嗔道:“你可别胡来!大不了我再去父皇那里求一求,让他多多敲打着赵国公一些,令其投鼠忌器。可你若是乱来,一旦无法收场,那可就是天大的乱子!” 她太了解房俊这人的性情了。 外界都说他是个棒槌,实则这人常常谋定后动,不肯予人一丝一毫的真正把柄;然而当外人以为他是个沉稳有谋略之人,他却往往做起事情十分疯狂…… **** 天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夜未歇,固然并未增大之迹象,可天上的云彩依旧浓厚,丝毫不见停止之趋势。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凭窗远眺,心中很是郁闷焦躁。 一般来说,祭天的时辰是有着严格控制的,往往在日出前七刻。不过由于天气变化莫测,为了防止筹备多日的祭天大典因为遭遇雨雪大风等等极端天气无法进行,所以便会多设置几个时辰,以便通融。 但是最迟,也不能超过午时,否则便会被视为不祥,只能取消这次祭天大典,择日进行。 若是放在平素冬至日祭天,大不了便延期举行,甚至干脆将当年的大典取消了也未尝不可。 毕竟每年都有那么一遭,也没什么稀奇,只要皇权稳固,任凭那些个儒者道士叽叽歪歪什么“天人交感”便好,又不会少一块肉去…… 但是今日的大典却万万不能取消。 今日之祭天大典,乃是以“天子”之身份昭告上天,皇帝率领子民御驾亲征,想要得到昊天上帝之赐福,从而旗开得胜马到功成。这若是因为天气之故不得不延期或者取消,世人会如何评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连上天都不许悍然发动战争,致使生灵涂炭,皇帝若一意孤行,便是昏聩残暴,似有桀纣幽厉之辈…… 那是万万不行的! 且不说李二陛下心中壮志冲霄,誓要踏平高句丽创下千古未有之基业,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之霸业,单单是以举国之力集结百万大军与辽东,岂是说撤就能撤的? 哪怕此刻昊天大帝亲自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告诉他这场东征之战不能打,他也必须硬着头皮打下去。 否则国内被掩藏起来的种种矛盾会在顷刻之间爆发,固然不会危及他这个皇帝的统治,可是贞观以来十数年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所开创的盛世景象,只怕会毁于一旦。 李二陛下绝对不容许那等情况发生! 他转过头,看着身后肃立的内侍总管王德,沉声道:“李淳风呢?太史局推测说是今日巳时乃是吉时,可眼下卯时都快过去了,这雨却依旧不停,这就是他所谓的吉时?速速将他喊来见朕,朕要他的解释!” “喏!” 王德自然知道这雨若是不停,会有多大的干系,赶紧躬身推出殿外,想要小跑着前往太史局寻李淳风前来见驾。 不想刚出了殿门,便见到一身戎装已被雨水淋透的李君羡打不而来,远远的便问道:“陛下可在殿中?” 王德忙道:“陛下正在,李将军还请自去便是,老奴有要事去办。” 虽然知道李君羡如此急迫的入宫觐见陛下,必是有要事发生,可他自己身上也担着任务,不敢耽搁,强忍着好奇心,大步去往太史局。 李君羡不知王德为何脚步匆匆,也不引领自己入殿,只得自己进了大殿,见到李二陛下正在窗前负手远眺,忙走上前去,施礼道:“末将参见陛下!启禀陛下,昨日越国公在城外监工圜丘之布置,其后与长乐殿下一同去往终南山道观,彻夜未回……”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旋即一双眉毛“唰”的便竖起来了! 第七百九十九章 两难抉择 “竖子,焉敢欺我乎?” 李二陛下怒发冲冠,一转身奔至一侧的御书房,李君羡忙从后跟随,刚到门口,便见到李二陛下已经从御书房中返回,手里提着一柄明晃晃的宝剑,冲着他大吼道:“头前带路,朕今日要手刃此獠!” 他只觉得此刻胸都快炸开了。 娘咧! 以前流传一些绯闻也就罢了,朕睁一眼闭一眼不去计较,如今居然胆敢明目张胆的与朕的长乐双宿双栖了么?好歹也得偷偷摸摸啊,不然朕这张脸往哪儿搁……不对! 偷偷摸摸也不行啊! 李君羡一头大汗,连忙拦阻道:“陛下息怒!” 李二陛下却根本不听他的话语,见到居然敢挡在自己面前,当即将宝剑抬起来,剑尖指着李君羡的鼻子,横眉立目道:“吃了豹子胆了,连朕也敢拦?信不信朕先一剑宰了你,再去取那混账狗命!” 李君羡连忙单膝跪地,大声道:“陛下息怒!末将的话尚未说完,越国公抵达道观之后,一直留在丹室之中读书,而殿下则在净室之内打醮祈福!” 李二陛下顿时一滞,奇道:“跑到终南山的道观去读了一夜书?” 怎么可能! 那小子对长乐觊觎已久,孤男寡女、夜雨绵绵的时候,岂能放过这等良机,却坐着读书读了一宿? 李君羡道:“并未读了一夜书……” “哇呀呀!李君羡,汝胆敢欺我?” 李二陛下又把宝剑举起,就待要上前给这个敢戏耍自己的混账捅一个透心凉。 李君羡脸都吓白了,急道:“陛下听末将说完啊!虽然越国公只是读书至半夜,却也并未与殿下相会,而是在午夜之后,有一伙贼人趁着雨夜细黑,掩杀至道观左近,试图趁黑攻入道观,结果越国公似乎早有预料,事先布下右屯卫精兵,贼人见到无机可乘,便仓皇遁走。” 李二陛下:“……” 缓缓放下手中宝剑,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君羡:“可曾探查,是何方贼人所为?” “不曾探查得到。事发之时,末将放在右屯卫的眼线分成两路,一路跟随撤退的贼人前去追踪,一路则返回长安向末将禀告。刚刚前去追踪的人也已经返回,说是贼人从子午道遁走,并且留下一旅兵卒看守栈道出口,谁也不能轻易过去,等到贼人断后的兵卒撤走,他才通过子午道返回长安。不过此刻贼人早已无影无踪。” “你是说,‘兵卒’?”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敏锐的捕捉到李君羡话中的主题。 李君羡道:“正是。那伙贼人进退有据、令行禁止,虽然差一点进入越国公设下的包围圈,但是仓皇遁走之际,却依旧阵型完整、行动迅速,必然是一旅训练有素的兵卒,等闲家兵死士、盗匪流寇绝对不可能做到这样地步。” 李二陛下眯着眼睛,微微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宫殿的屋脊,在细雨迷蒙之中模糊一片。 李君羡偷看了李二陛下一眼,见到他虽然安静下来,手里的宝剑也只是随意的拎着,但是平静之下所蕴藏的怒气,似乎比之刚才听闻房俊与长乐公主私会之时愈发愤怒十倍。 有一种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令人胆战心惊。 李君羡任凭细雨洒落在身上,偷偷咽了口唾沫。他自然明白这伙贼人必然是某一支军队的兵卒,如今长安城附近聚集了十余支军队,任意一支都有可疑,想要查出究竟是谁档案在京畿之地擅自调动,并且意欲狙杀朝廷重臣,势必要掀起一场滔天的风浪。 在这个东征即将开始的紧要关头,如此大规模的风波足以影响到东征的顺利进行。 若是连誓师大典都遭受影响,更会影响全军的士气。 某一些人说不得就会跳出来,说什么“此乃天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的话语,不断的诋毁东征。 一方面是京畿不稳,有可能动摇帝国根基,一方面是东征在即,寄托了李二陛下的雄心壮志。 哪一个更重要? 李二陛下会如何取舍? 没人知道。 或许,贼人敢于如此恣无忌惮的在誓师前夜以这等雷霆手段狙杀以为朝廷重臣,就是看准了其中的牵涉,赌一赌李二陛下更在乎东征,从而将这件事压下去,不予理会。 若果真如此,这些贼人之用意,实与谋逆无异,夷三族之大罪也…… 李君羡将头低下,任凭雨水顺着头盔流满了脸颊,等着来自于李二陛下的雷霆震怒。 只不过,是隐忍下去等待东征之后再一一清算,亦或是此刻便大索全城,杀得人头滚滚? 好半晌,面前的李二陛下并无一丝动静。 李君羡心底疑惑,抬起头,想要看看李二陛下的脸色,却忽然发现……雨停了。 细细密密的雨丝依然完全停住,天空固然依旧阴云重重,却似乎也透出了一些光亮,不再是那么压抑。 李君羡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陛下……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依旧不答,只是抬首望着阴暗的天空。 心中两种想法之激烈斗争,每一种想法的背后都意味着无与伦比的影响,足矣将大唐引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即便是素来杀伐果决的李二陛下,此刻也难免患得患失,难以抉择。 良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 李君羡扭头看去,正是内侍总管王德与前去呼唤的太史局李淳风。 两人来到跟前,李淳风施礼道:“微臣奉召前来,请陛下责罚。” 话虽如此,可有什么好责罚呢?太史局推算今日的巳时天气无雨无风,此刻尚未到巳时,雨已然停住,太史局有功无过。 王德则道:“陛下,刚刚越国公与宋国公前任来报,吉时将至,雨水既停,可见上苍对陛下此次东征之认可,必会祝福吾大唐军民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请陛下即可前往圜丘主持祭天大典。” 这是好听的说法,换个说法,那就是:眼下雨水停住,您该干什么赶紧的,万一待会儿又下起雨,那可就麻烦了…… 正自纠结难以抉择的李二陛下闻言,心中狠狠的松了口气。 什么是忠臣? 这就是忠臣! 哪怕自己遭人调动军队予以狙杀,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能够知晓事情之轻重,依旧不忘祭天大典之意义,能够饮气吞声,完成君王心中之夙愿。这份忠孝之心,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及? 那厮素来秉性刚烈,讲究有仇必报,此番却为了祭天大典的顺利进行,果断将私怨放在一旁,任凭凶手逍遥法外。 “当啷!” 李二陛下将手中宝剑投掷于地,吓了诸人一大跳。 然而便听李二陛下吩咐道:“吉时将至,宫中做好准备,即刻出城,进行祭天大典!” 言罢,转身负手走进神龙殿。 李君羡从地上起来,看着王德弯腰将宝剑拾起,匆匆跟在李二陛下的身后进了神龙殿,不由得心中艳羡。 房俊这小子当真是将陛下的心思摸得准准的,忍一时之气,却得到陛下之无限嘉许。 简在帝心呐…… ***** 城南。 明德门已经受到兵部之管控,严禁所有闲杂人等出入,商贾百姓都转由东西两侧城门出城,城南一带已经进入军管状态,右屯卫、兵部、京兆府的兵卒、衙役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礼部官员则忙碌不停,准备着大典之前的最后布置,确保无所遗留。 房俊与萧瑀站在圜丘之下,仰头望着整座圜丘皆被各色帷幔所围拢,旌旗招展。 萧瑀捋着胡子,沉声道:“此事便就此作罢?” 房俊看着圜丘上忙碌的礼部官员,轻哼了一声,道:“贼人已经不死不休,某又岂能避而不战?只不过眼下乃是东征的关键时刻,若某将不依不饶将此事闹大,势必引起整个长安的动荡,说不得东征就要夭折。毕竟后方不靖,陛下岂能放心东征?” 第八百章 誓师出征 萧瑀当然明白房俊的用意,毕竟为了东征,帝国上下已经足足筹备了两年,耗费了无数钱粮,更不用说此乃李二陛下毕生之心愿,一旦夭折,所引发的后果实在是不可承受。 “可这件事终究没完,今日贼人谋害不成,一定还会有下一次。而贼人选择这个敏感的时候猝下杀手,就是在赌陛下会为了东征大业,暂时放弃内部的纷争,一忍再忍,不会对他们予以严惩。所以即便陛下御驾亲征,他们也还会再次伺机下手,到时候依旧是关中动荡之局面,与眼下何异?” 房俊笑了笑,看着萧瑀,问道:“宋国公的意思,是让晚辈将此事闹到陛下面前,逼着陛下大索全城、严惩贼人?” 萧瑀打了个哈哈:“老夫如今年事已高,用不了几年就要致仕了,哪里管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这等事,别人的意见不重要,还在于你自己做决定。” 开什么玩笑,他哪里能说出让房俊大闹特闹的话语来?非但这个不能说,就连让房俊忍着的话语也不能说,否则一旦传扬出去,他就会陛下与关陇两边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房俊哼了一声,心里吐槽:老狐狸…… 说来说去都是模凌两可的话语,有什么用? 都说这位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地位,便是因为圆滑的性格和处事手腕,从来都是各方谁都不得罪,偏偏又有着尊贵的血统身份,所以才能越混越是水涨船高,渐渐混到了朝中数一数二的大佬之地位,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哪怕跟自己有着姻亲关系,如今又同是太子这边的顶梁柱,于公于私都算是亲密的战友,却依旧不肯承担一丝半点的风险…… 抬眼看了看天,云层依旧阴暗密集,雨水却已经停住了,房俊缓缓说道:“小雨下了一夜,降至陛下祭天之时,便忽然停住,这就是天意啊。天意让陛下东征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咱们又岂能拖他老人家的后腿,给他添堵呢?忍一忍吧,从长计议。” 萧瑀也瞅了房俊一眼,颔首道:“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能够不拿这些事情去烦他,如此甚好。” 心中却对房俊的话语不以为然。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会顾全大局忍让三分,可房俊什么脾气?那是敢在皇帝面前殴打长孙无忌的存在,放眼朝堂,无人能出其右。这样一个人,吃了亏又岂会忍气吞声? 指不定憋着什么招数打算报复回去呢…… 两人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的说着话儿,片刻之后,便听到一声炮响,自明德门那边浩浩荡荡的满朝文武,在李二陛下御辇引领之下,快速向着圜丘这边走来,前后左右皆是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禁卫,往来呼喝,气势汹汹。 原本的祭天大典作为封建帝国最为重要的祭祀典礼,有着无比繁复的流程,可是今日恰好有雨,只是眼瞅着吉时将至方才放晴,谁知道过一会儿是否又下起雨来? 趁着这会儿功夫,赶紧将典礼完成才是正途,否则典礼进行到一半再下起雨,那可就不是好兆头。 所以一应流程在礼部的主持之下能减则减、能删则删,尽力简化,以便加快典礼之进程。 从各地调集而来随同李二陛下东征的各支军队、原本戍守京畿的各卫兵马,合在一处大约十万余人,阵容鼎盛兵强马壮,分成阵列护卫在圜丘周围,愈发增添了雄浑无双、肃穆萧杀的气势! 李二陛下在圜丘之前走下御辇,身穿帝王袍服当中最高等级的大裘冕。冠冕无旒,宽八寸,长一尺六寸,金饰,玉簪导,以组为缨,色如其绶。裘以黑羔皮为之,玄领、朱裳,白纱中单,皁领,青褾、襈、裾、革带,玉钩、暐,大带,素带朱里,绀其外,上以朱,下以绿,蔽漆随裳。 这一身华丽无比的华裳,配上李二陛下硬挺的身姿,尽显帝王之尊贵。 四周官员、兵卒,尽被其风姿所摄,官员鞠躬,兵卒施礼,齐声大呼:“万岁!万岁!万岁!” 十余万人齐声呼喝,声闻四野,天地震荡,不远处的长安城内百姓更是激动不已,不少人奔走于坊市之间,高声相和。 李二陛下在礼部官员引导之下,由圜丘十二陛最宽的午陛拾级而上,一步一步登至丘顶。 满朝文武在两侧紧紧相随。 圜丘顶部各种设施早已经由礼部官员无数次的检查,无所遗漏。各色帷幔庄严肃穆,无数旌旗迎风招展,早已等候在此的宫廷乐师奏响恢弘肃穆的鼓乐,乐声由圜丘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传递。 李二陛下接过官员递上来的三柱香,点燃之后,双手珍而重之的将其插入由青铜所铸的巨大香炉之中,仰首看着神龛上的昊天上帝牌位,整理一番衣冠,一揖及地,以示虔诚。 而后,李二陛下转过身来,面对身边文武群臣、圜丘之下十万将士,朗声道:“朕御极十八年,未有一日敢于懈怠,与群臣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只为让吾大唐盛世煌煌、千秋万载!如今四海臣服,皆以大唐为宗主,唯有辽东一隅,尚有恶邻为害,不时蚕食吾帝国之领土、残杀吾华夏之子民!朕为皇帝,自当披荆斩棘、不畏艰难,亲率尔等虎贲直入辽东,荡平高句丽!自古以降,辽东之地从未归属于统治之下,今日,朕与尔等在此祈祷上苍、誓师出征,兵锋所至,必然所向披靡,开创一统四海之大唐盛世,创立远迈秦汉之不世功勋!” 十万将士士气高涨、血脉贲张,齐声狂呼道:“万岁!万岁!万岁!” 天空中云层翻涌,大风鼓荡,一股热烈雄浑之气,直冲霄汉! 李二陛下挺胸抬头,大手一挥:“出征!” “呜——” 无数号角吹响,其声穿云裂石,绝荡四野! “出征!” “出征!” “出征!” 一队队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兵卒转身向东而行,整齐的步伐踩踏着大地,就连坚固高耸的圜丘上都感受到一股一股的震颤。 十万大军阵列严整、精神抖擞向东而行,沿着官道绕过长安城墙,穿过灞桥,从骊山脚下顺着官道,由潼关出关。 而在灞桥两侧,早有无数的关中百姓聚集于此,高呼着家中子弟的名字,流着泪送行。 自古以来,关中之地便民风剽悍,子弟骁勇名闻天下,几乎每一次社稷动荡、天下纷乱,关中之地都会参与其中,鲜血洒遍华夏、骸骨铺满神州,铸就了关中人悍不畏死的风骨,也成就了无数的显赫功勋。 “关中定,则天下安”,关中人从来都以天下为己任,不怕牺牲、不辞劳苦。如今圣君在位,率领他们攻伐恶邻、建功立业,自是一呼百诺、群情激荡。 关中子弟生来便要以性命博取功勋,封妻荫子、名传后世,何惧牺牲? …… 圜丘之上,李二陛下肃立无声,目光看着一队队军卒宛如汹涌浪涛一般向东而去,心中壮志凌云、血脉贲张。 这是他的盛世大唐,这是他的无敌虎贲! 大丈夫剑之所指,无数虎贲前赴后继、奋勇争先,这是何等的成就? 夫复何求! 他就不信,装备了当世最好的军械,历经无数战火之洗礼,大唐的虎贲依旧会重蹈前隋之覆辙,在辽东之地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他自当亲冒矢石、登临一线,攻不下高句丽,誓不还朝! 当然,身为皇帝不需要在誓师之后便即刻出征,因为大军自通关出关,十万人一天都出不去,留给他逗留长安的时间还有一两天。 这段时间,他还有一件足以影响京畿稳定的事情需要处置。 他环视左右,目光在身边的长孙无忌脸上稍作停顿,开口道:“暂且回宫吧,朕还有要事征询诸位爱卿。” 第八百零一章 帝王之术 御书房内。 李二陛下脱去了华贵厚重的大裘冕,换上一身轻松的直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 然后抬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长孙无忌…… 感觉到皇帝的眼神如刀锋一般在自己脸上刮过,尽管老谋深算如长孙无忌,也忍不住心中一跳,面上却是半分不显,神态自若,感叹道:“陛下夙兴夜寐,十余年励精图治,一手缔造如今大唐的煌煌盛世、带甲百万。大唐之疆域早已远胜前朝,从古至今,无可比拟,只需将辽东一隅的高句丽一鼓荡平,四海之内再无强敌,陛下之功绩也逾越秦皇汉武,堪称千古一帝!” 四海之内再无强敌是不可能的,近的有占据高原之利、民风剽悍的吐蕃,远的疆域辽阔、疯狂扩张的大食,都足可与大唐一战。 只不过眼下乃是大吉之时,失了心智才会言及这些强敌在李二陛下添堵。 李二陛下当然不会去计较长孙无忌话语之中的毛病,好听话儿谁不会说、谁不爱听呢? 面上一副唏嘘不已的神情,感慨道:“辅机之言,谬矣!从古至今,无论是三皇五帝亦或秦皇汉武,从不曾凭借一己之力治理子民。朕之所以有今日之成就,更是与身边每一个有功之臣分不开。尔等披肝沥胆,协助朕成就霸业,开创如今这辉煌盛世,功绩与朕一同载入史册、名垂青史。朕曾立誓,每一个有功于大唐之子民,朕都会予以优容,与之共富贵,永不相负!”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然后目光直视长孙无忌,缓缓说道:“朕非是刻薄寡恩之人,愿意将这一场富贵与每一个功臣共享。所以,朕也希望朕的功臣们都能够相互体谅、相互容忍,门庭绵延后世,各个得以善终。辅机,你乃朕的肱骨之臣,想必应该能明白朕的用意吧?” “陛下!” 长孙无忌仓惶起身,跪伏在李二陛下脚前,大声道:“陛下宽厚,实乃臣等之福。老臣追随于陛下身侧,得陛下庇佑,方才立下些许微功,能够有今时今日之圣眷,已然三生有幸,岂敢有丝毫不知足之心?老臣年事渐高,已渐昏聩,对于朝政早已有心无力,还望陛下允准老臣致仕告老,埋骨乡梓。” 他岂能听不出李二陛下的意思? 明面上是在告诉他,朕对你几次三番对抗皇权尽皆网开一面,是为了保全这一份君臣情谊,不忍对你斩尽杀绝,你要感恩。 而实际上,却是在敲打他不要对房俊逼迫太甚,你长孙无忌是功臣,人家房俊也是功臣。你若是当真将房俊施以暗杀,不顾朝廷体面,不管国法律例,不守人臣底线,那你也别怪朕下狠手,若有一日不得善终,勿怪朕言之不预! 显然,李二陛下已经忍无可忍,处在爆发之边缘。 若无东征之事,恐怕此刻早已经大军出动戒严关中,“百骑司”侦骑尽出,对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贵族施以雷霆打击。 只不过,长孙无忌却完全无惧。 东征未开,帝国上下为之筹备两年,耗费钱粮无数,百万大军陈兵辽东,这等当口一旦京畿之地发生动荡,甚至朝廷的权力结构天翻地覆,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使得辽东大军军心崩溃、士气低迷。 关陇绵延数百年,操控王朝中枢也有百年以上,底蕴之深厚岂是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可以相提并论? 剿灭关陇,整个帝国都将面对一场山崩地裂一般的动荡,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长孙无忌算准了李二陛下不会在东征的当口大动干戈。 而等到东征之后……世事变迁,没人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何等变化。 而长孙无忌最为忌惮的,便是李二陛下将他带在身边前往辽东,一旦他不在关中,家中子弟无人可以挑起大梁,其余关陇贵族则心思各异、各怀鬼胎,自己所有的布置、谋划,都很难施展下去。 即便施展开来,稍微遇到变故,无人准确预测局势予以应对的情况下,亦有可能功亏一篑。 而失败的代价……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听闻长孙无忌“致仕告老”之言,握着杯子的手掌狠狠用力,手背的青筋凸起,眼角更是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温言道:“辅机岂能说出这等话语?当今之时,正是大唐高歌猛进、开创盛世之紧要关头,东征如箭在弦,不可更改,辅机自当竭尽全力帮助朕完成这等旷世未有之宏图霸业,岂能畏难不前、自请告老?” 所有的怒火都压制在心底,将近知天命之年的李二陛下早已非是当初血气方刚之时,一切的委屈、怒火都可以放在心里,只为完成自己这一生最宏伟的目标——东征。 待到东征之后,再一一清算不迟…… 长孙无忌一颗心往下沉,极力挣扎道:“陛下英明神武,统御百万大军横行辽东,麾下更是谋士如云、猛将如雨,区区高句丽犹如螳臂挡车,顷刻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老臣垂垂暮年,身体衰竭、精力不济,早已不能为陛下冲锋陷阵、出谋划策,却要分润东征之功勋,着实汗颜无地。” 他从未轻视过东征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分量,如今却发觉还是并未给予充分的重视。 为了东征,李二陛下居然能够死死压制自己的脾气,哪怕怒火焚身,也要忍下今日之气,留待来日。 李二陛下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上前一步,俯身扶住长孙无忌的双肩,情真意切道:“辅机何以这般妄自菲薄?当年你与我西出大散关,浅水原恶战薛仁杲,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一战而定大唐江山,玄武门下,更是披坚执锐并肩作战,方能有今日之富贵荣华。如今东征之战更是朕一生荣耀之巅峰,爱卿岂能弃我而去,任我独自一人提刀上阵,孤身奋战?” 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步都是不可能当中背水一战,最终反败为胜、逆而夺取。 这是李二陛下的毕生荣耀,难道就不是他长孙无忌的一世功勋? 那金戈铁马的岁月早已如流水东逝,可是如今忆起,却恍若就在昨日,并肩携手开创一代皇朝,这又是何等的盖世功勋?更别说贞观以来,面对关陇贵族的步步紧逼,李二陛下固然有所针对,并且立下削弱世家门阀之国策,却始终对身为关陇领袖的长孙无忌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纵然有所疏离,却也不曾恩断义绝。 普天之下,又有谁拥有这份圣眷? 长孙无忌依旧跪伏于地,感受着李二陛下的双手用力的捏着自己的双肩,心绪被李二陛下这番话语所打动,一时间心潮激荡,两眼忍不住湿润模糊。 当即以首顿地,涕泗横流,哽咽道:“陛下隆恩,老臣何以为报?若陛下不嫌臣老迈,愿侍立御前,以孝犬马之劳,纵然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自从与房俊在御书房中发生冲突,固然李二陛下始终未曾说出让长孙无忌随同东征之话语,但是朝中上下却皆知此乃必行之事,为了在御驾亲征之后稳定长安局势,唯有将长孙无忌调离长安。 长孙无忌更是三番两次试图违抗李二陛下必然要说出口的这道谕令。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依旧未能将这个要求说出口,长孙无忌却不得不自己恳请随驾东征…… 帝王之术,煌煌正正,又岂是阴谋算计便可抵挡? 李二陛下闻言,脸上绽放出欣慰的微笑,旋即用力拍了拍长孙无忌的肩膀,将他扶起,豪气干云道:“好!你我君臣便自玄武门后再一次并肩携手,一鼓荡平高句丽,创下千古未有之宏图霸业,名垂青史,彪炳史册!” 第八百零二章 扑朔迷离 帝王之气,富贵堂皇,光明正大。若是阴谋算计,那边误入歧途、沦为小道,终至反噬,遗祸无穷。 眼下李二陛下堂堂正正,一番感人肺腑之言道出,长孙无忌已然绝无选择之余地。他知道李二陛下是什么样的人,自然看得出李二陛下这番话都是情真意切,之所以不让他留在长安,不仅仅是为了防止他领着关陇贵族们兴云布雨,更是为了避免将来君臣之间再无回寰之余地。 无论李二陛下对关陇贵族的打压削弱有多么坚定,长孙无忌都能够确信,李二陛下心中始终存着“君臣相得,共为佳话”之心思,绝对不愿意等着长孙无忌走上那条君臣分裂的绝路,不得不兵戎相见、生死相决。 对于李二陛下来说,走到今天御极天下,过程当中最为重要的便是三个人。 杜如晦机智敏锐、果决无双,可惜早死,李二陛下对其极尽哀荣;房玄龄足智多谋、沉稳厚重,十数年来兢兢业业、大公无私,亦是荣宠备至、致仕归乡;而他长孙无忌被称为“贞观第一功臣”,功勋冠绝朝堂,李二陛下也想要君臣之间善始善终。 就连“毒舌”的魏徵都能忍耐,何况是他长孙无忌? 然而若是他沿着眼下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则很有可能走上一条不归路,君臣之间,生死相见…… 这一点,长孙无忌自己心里清楚,李二陛下显然也很清楚。 所以李二陛下才非要逼着长孙无忌与他一同征伐辽东,以此来杜绝君臣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甚。 甚至连昨夜房俊遭遇军卒刺杀之事,都只字未提…… 当然,提或不提,无关紧要。 这件事是谁做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这个当口,谁也不想使其大白于天下,再无回寰之余地。 李二陛下明白,长孙无忌也明白。 …… “陛下,老臣领旨!” 长孙无忌叩谢皇恩,痛快的领下旨意,与李二陛下共赴辽东,征伐高句丽。 既然无法拒绝,何不干脆顺从?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傻子…… 李二陛下甚是欣慰,让长孙无忌起来,颔首道:“那辅机便回府准备一下,家中诸事对子弟做个交待,方能轻装上阵,与朕并肩杀敌!” “喏!” 长孙无忌领命,后退三步,转身走出御书房。 御书房外,天色昏沉,威风轻抚,居然又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 他站在门前石阶上,面色阴沉的看着石阶下面容平静、肃然而立的房俊。两人目光对视,良久,长孙无忌迎着房俊清澈明亮的目光,缓缓道:“昨夜之事,非老夫所为。” 房俊微愣,然后蹙眉。 长孙无忌松了口气,问道:“你信老夫之言?” 房俊坦然道:“说实话,某不喜欢赵国公,您太过阴险,且诸多谋算毫无底线可言,眼中只有家族,全无帝国。不过某虽然素来看不惯您的人品,却敬重您的地位。地位到了您这种地步,没必要说谎,那只能显得您越来越老迈,越来越无能,用不了几时,便是冢中枯骨而已。” 长孙无忌眼皮子一阵猛跳,后槽牙紧紧的咬着,腮帮子的肉棱蠕动。 娘咧! 房玄龄一生清正、温润君子,从不与人恶言,怎地生出这么一个嘴皮子如刀似枪的混账东西? 原本自己的话语能让房俊相信,他还有些自得,毕竟这最起码说明自己的人品还是有保障的,即便是敌人亦能够予以钦佩。 可听听这混账的话语都是些什么东西? 简直将老夫贬低得毫无是处啊…… 所幸长孙无忌城府极深,虽然心中怒极,却也能控制自己的脾气,并未当场发作,只是冷冷的看着房俊,哼了一声,抬脚走下石阶。 房俊负手而立,悠悠道:“赵国公之所以在某面前低了一头,是害怕等您随陛下出征之后,某心中怨愤,故而对诸位令郎下狠手吧?” 长孙无忌止步,转头看着房俊,目光之中毫不掩饰的阴戾,一字字道:“你尽可以去做,只要老夫的二郎少了一根毫毛,老夫就此立下毒誓,必有回报。” “呵呵。” 房俊轻笑一声,丝毫不在意长孙无忌毛发都快倒竖起来狠厉模样,上前一步,迎着长孙无忌的目光,淡淡道:“只是赵国公似乎忘了一件事,既然有人试图调集军卒刺杀与某,以此嫁祸于你,那万一以相同方法对付诸位令郎,然后嫁祸于某呢?”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房俊已然转过头,在石阶之下整理一番衣冠,抬脚进了御书房。 站在门外良久,长孙无忌才豁然转身,向外走去。 细雨飘飞,沾湿了衣裳,有些冷。 彻骨生寒…… …… 房俊走进御书房,见到李二陛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慢慢的呷着茶水,上前施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嗯。”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指了指身前的椅子。 “多谢陛下。” 房俊谢过,上前坐在椅子上,只是没敢坐实,略微侧过身向着李二陛下这一侧。 也就是这个年代,等到了明清两朝,皇帝面前哪有臣子坐的位置?要么站着要么跪着,臣子在君王面前犹如奴才一般,毫无尊严可言…… 李二陛下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壶,示意房俊自己倒水喝,然后说道:“朕后天就将奔赴辽东,御驾亲征,太子留在长安监国。在此期间,你最大的任务便是协助京兆府掌控关中治安,一兵一卒之调动都要经由兵部审核准许,否则视其为谋逆叛国,严惩不贷!” “喏!” 房俊腰杆笔直的坐着,也没敢去倒水喝,闻言赶紧应下,同时心里难免疑惑。 陛下不可能不知昨夜之事,眼下将整个关中的治安都交由自己手中,难道就不怕自己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李二陛下似乎明白他心里想什么,瞥了他一眼,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想了想,缓缓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次征伐辽东,乃是举国之战,不容有失,任何事情都要暂且放在一边。你是朕的女婿,更是帝国重臣,朕对你报以厚望,此刻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要忍着,待到朕东征归来,定位你讨还一个公道。” 身为帝王,掌控全国,李二陛下是个明白人。 他知道房俊立下了多少功勋,也知道房俊受了多少委屈,单单关陇贵族的数次刺杀,就险些让房俊一命呜呼。然而房俊却能够一直忍着没有大动干戈,就是为了顾全大局,不影响东征的顺利进行。 如此忠臣,李二陛下岂能不加以维护? 所以对于房俊种种不当人子之做派,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不去与他计较。否则哪怕只是昨天这厮跑去长乐公主的道观引蛇出洞这么一件事,就能让李二陛下暴怒如狂,狠狠打他五十大板才行。 房俊忙道:“陛下放心,微臣知晓轻重缓急,必不会意气用事。” 李二陛下颔首,叮嘱道:“你能记得这话就好,好生辅佐太子监国,切不可出了乱子,影响了东征。固然这一次你不能亲上辽东战场,但是得胜之后,朕论功行赏,也少不了你那一份。” 朝廷里各方势力对立,相互牵制,导致房俊以及皇家水师这一次不能战争一线博取功勋,有些不太公平。然而为了东征的顺利进行,李二陛下对此采取了妥协,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一直隐忍下去。 征伐辽东冲锋陷阵是功劳,协助太子监国维护关中之安靖,不同样也是功劳? 李二陛下满意房俊的态度,想了想,说道:“昨夜之事,未必就是赵国公所为,太过直白浅显了一些,不似赵国公的风格。你要当心,勿要中了旁人栽赃之计,被人当刀子使了。” 第八百零三章 诸事不顺 提点房俊的同时,李二陛下心里的怒火其实已经快要压制不住。 身为帝王,面对朝中诸派林立、各个无法无天的现状,岂能安然若素?看似繁盛至极的大唐,平静的水面下居然隐藏着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动辄调集死士、军队刺杀朝中大臣,这让李二陛下忍无可忍。 然而为了东征大业,再是忍无可忍,也得一忍再忍。 看着李二陛下已经有些扭曲的面庞,以及眼眸之中迸射出来的怒火,房俊轻叹一声,道:“微臣谨遵陛下吩咐。” 现在的李二陛下隐忍得多么难受,待到东征之后,这股怒火爆发出来就会有多么吓人。 说一句天翻地覆都不为过…… 他也纳闷,那些家伙固然算准了李二陛下为了顾全大局会隐忍到底,可难道就不怕李二陛下将来一一清算? 这位皇帝虽然平素时常将“君臣相得”挂在嘴上,行事作风也很是宽厚大气,但是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下手却也绝对不会容情。 尸山血海、刀枪战争里拼杀出来的皇帝,就没有一个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良善之辈,当真杀起人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尤为重要的是,不仅长孙无忌否认昨夜不是他的手尾,连李二陛下也认为调兵刺杀他的事情另有其人……那么贼人到底是谁?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蹙眉凝思的模样,温言道:“暂且别去管他,待到东征之后,朕会给你做主。” 自己一忍再忍,结果非但没换回那些人的感恩戴德,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 京畿重地,竟然也敢私自调兵暗杀朝廷重臣,想要翻天不成?! ***** 长孙无忌坐着马车回到府中,刚一进门,便见到四子长孙淹快步走上来,到了身边低声道:“父亲,三兄来信了!” 长孙无忌脚下一顿,目光微凝。 三子被自己派去大马士革,无论能否完成自己交代的任务,都应该第一时间返回长安才是。人没回来,信回来了算是怎么回事? 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一边向书房走去,一边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长孙淹跟在后边,道:“未有父亲允准,儿子不敢私自拆开三兄的信笺。” 他虽然不知道长孙濬奉父亲之名所为何事,但是从父亲严密封锁一些有关长孙濬出门的消息便可看出,必定十万火急。自从大兄流亡天涯,二兄、六弟先后殒命之后,父亲对兄弟几个愈发严厉,稍有不慎,便会招致一顿打骂,兄弟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哪里敢自作主张? 长孙无忌略微放心,长孙濬此行事关重大,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要防备着一些,少一人知晓,便少一分泄露的风险。 进了书房,长孙无忌坐在椅子上,长孙淹则看了看门外,左右无人,这才掩上房门,来到长孙无忌面前。 “信呢?” “在这里。” 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父亲。 长孙无忌接过信,先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封口的火漆,确认没被人拆过,这才用小刀挑开封印的火漆,将信笺拿了出来。展开之后也没有第一时间查看信笺的内容,而是先核对了抬头、行间、落款处的暗记,一一确认之后,吁出口气,一目十行的看了信上的内容。 眉头顿时便蹙起,怒容隐现。 一个小小的大马士革守城将军,也敢胁迫长孙家的嫡子,勒索钱财? 简直岂有此理!尤其是看到信笺上长孙濬透露出来的信息,他此刻已经遭人控制,若是没有足够的赎金,怕是性命难保的时候,长孙无忌更是又惊又怒,恨不能指派兵马前去,将这群胡番贼子碎尸万段。 然而他不能。 且不说胡人不讲道义、杀戮成性,眼见赎金无望干脆一怒之下撕票了事,单单闹得大了,风声传出去,他所谋划的事情就无法隐瞒。而一旦事情泄露,那后果…… 只能缴纳赎金,息事宁人。 长孙无忌素来果断,既然自己的怒火无处发泄,拿那些胡人根本没奈何,也不去纠结这些个事情,将信笺丢给长孙淹,吩咐道:“你也看看这封信笺,然后去库房提出三千两黄金,带上家中私兵死士,前往玉门关外,接应三郎。” 长孙淹吓了一跳,三千两黄金? 他不管家,自然不知道库房中到底有多少钱,但是黄金素来贵重,等闲几百两都算是一笔巨款,何况是三千两?且不说这笔财富长孙家拿不拿得出,即便拿得出,那也得伤筋动骨。 这可是现钱…… 结果看了信笺,再不敢多话,赶紧起身告退,去往库房查点黄金。 开玩笑,三兄都落入胡人手中了,自己若是在这里叽叽歪歪一再强调这笔黄金的价值,万一让父亲认为自己是包藏祸心,企图借胡人之手除去三兄,已达到自己意欲继承家业的目的可怎么办? 大兄流亡天涯,即便将来有可能回转长安,可犯下谋逆大罪,也绝无可能继承家业;二兄自戕于家门前,连个子嗣都没有。若是三兄再折在胡人手里,那自己就是顺位继承人。 动机太明显了…… 长孙淹走后,长孙无忌坐在书房里蹙眉沉思,良久,方才喊人进来沏了一壶热茶,然后对家仆道:“通知管事,令其持吾名刺,前往谯国公府,请谯国公前来相会,就说有要事商议。” “喏!” 家仆领命,赶紧转身出去。 长孙无忌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想着刚才在御书房门外房俊的话语,一阵阵心惊肉跳…… 没一会儿的功夫,长孙淹返回,进了书房也不坐,面色凝重道:“父亲,库房之中只有黄金两千余两,不知可否以同等价值的玉器、珍宝,亦或是白银、铜钱相抵?” 长孙无忌蹙眉,却没有多少意外。 黄金历来都是硬通货,可存量不多、价值太高,等闲交易的时候不会以黄金交割,所以即便是底蕴深厚、富甲一方的豪门大户,也不会在家中存有太多黄金。 能够有两千余两黄金,整个大唐怕是也没几家…… “白银肯定是不行的,眼下也就大唐境内与东洋诸国可以代替铜钱交割,大食国那边根本就不认。铜钱也不行,数量太大,携带不便,那些胡人怕是不肯麻烦。玉器珍宝的价值不确定,恐怕也不行……你亲自去关陇各家,以玉器珍宝或者白银铜钱兑换一千两黄金,不必在意兑多兑少,重要是快,同时叮嘱各家万勿将消息外传,以免惹来麻烦。明日一早,你便携带这批黄金出城,带足人手,前往玉门关迎回三郎。” 长孙淹应道:“孩儿这就去办。” 转身退出书房。 长孙无忌一双眉毛紧紧的蹙起,喝了口茶水,却觉得没滋没味。最近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事顺心遂意,或许改日应当找一个算命先生瞅一瞅,是不是流年不利,命犯太岁? 至于长孙濬那边,他倒是并不太担心,胡人想要的是钱,只要钱到位,没必要害了长孙濬的性命。毕竟无论大马士革那位哈里发是否按照自己设想的那般进行,这都是双方一次沟通的机会,往后也必有合作之机会。 他担心的依旧是房俊的那句话。 是啊,今日有人夤夜刺杀房俊栽赃嫁祸给自己,那么就难保明日不会有人对长孙家的子弟下手,以此栽赃嫁祸给房俊。 他倒是不太在意房俊是否误会,两方势力针锋相对,早已势成水火,迟早决一生死。可问题在于,自己虽然儿子不少,可是各种原因已经折了好几个,若是再有人以此嫁祸房俊,那不知道还会对自己的哪个儿子下手…… 正自烦躁担忧,忽听外头有家仆道:“家主,谯国公来了……” 第八百零四章 做贼心虚 (祝所有的学子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只要用心去经营,前路必定繁花似锦!) 身子挺拔、面目俊朗的柴哲威走进书房,到长孙无忌面前躬身施礼:“小侄见过伯父。” 两家乃是世交,私底下见面,以叔侄相称更显亲近。 长孙无忌面容温煦,微笑道:“贤侄毋须多礼,到这边坐。” “多谢伯父。” 柴哲威应下,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有侍女进来,将一个茶盏放在柴哲威手边的茶几上,然后躬身退出,掩好房门。 长孙无忌抬手,指了指茶盏:“喝茶。” “喏。” 柴哲威拿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一下漂浮的茶叶,浅浅的呷了一口,让后放下茶盏,正襟危坐,笑问道:“伯父遣人将小侄叫来,可是有何事吩咐?但请直言,小侄必竭尽全力去办。” 长孙无忌也喝了口茶水,捋着胡子,温言道:“刚才在神龙殿觐见陛下,陛下说起东征之事,意欲启程之时令老夫随行伴驾。此乃无上之荣耀,老夫自然欢欣喜悦。只不过离开长安之前,有件事放心不下,想要摆脱贤侄。” 柴哲威恭声道:“伯父尽管吩咐。” “嗯。” 长孙无忌捋着胡子,轻叹道:“当年老夫与令尊交情深厚,那是年少轻狂,时常饮酒欢乐通宵达旦,之后便抵足而眠,交情深厚。平阳昭公主更是女中豪杰,老夫甚为敬佩,引为至交。咱们两家,那可是数十年的交情,说一句世交绝不为过。” 听着长孙无忌忽然讲起两家的交情,柴哲威面上也浮现出慨然之色,喟然道:“谁说不是呢?只可惜家父家母故去得太早,小侄未能聆听教诲,少了些家教,难成大器。不过这么多年,伯父念及往昔与家父家母大家的交情,对小侄颇多关照扶持,小侄铭感五内,不敢或忘。伯父若有什么交由小侄去办,绝无二话。” 柴家祖籍晋州临汾,并非关陇一脉,但是柴绍当年娶了高祖皇帝的三女平阳公主为妻,素来与关陇贵族们交情不浅,这也的确是事实。当然,其后因为利益纷争,尤其是平阳公主故去之后,柴家与关陇贵族并非表面看去那么和谐,私底下的龌蹉也不少。 不过自从柴绍也故去之后,长孙无忌倒是的确对柴哲威颇多关照,至于其中那些个利益交换,则不提也罢…… 总之,当年身为“贞观第一功臣”的长孙无忌权倾天下,柴哲威岂能不乖乖的靠上去? 时至今日,两家看似同一阵营,但是各有心思,却也说不上貌合神离。长孙无忌若是有事交待他去办,也说得过去。 长孙无忌瞅了柴哲威一眼,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老夫只恳请贤侄一件事,在老夫随陛下东征的这段时间内,保全老夫家中儿郎之性命。” 柴哲威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面色一变,迟疑道:“伯父之意……难道有人要对令郎不利?” “呵呵。” 长孙无忌笑了笑,直视柴哲威的眼睛,缓缓道:“谁知道呢?不过是老夫上了年岁,儿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惨死,实在是受不得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故而多疑了一些,以防不测吧。这天底下的人来人往,所谋者不过是利益二字,利字当头,就连手足兄弟都能反目相残,旁人若想要用老夫儿子的项上人头去搏一搏利益,倒也未必不能。” 柴哲威脸色有些发白,这个老阴人阴阳怪气的态度,令他心里打颤,连忙说道:“柴家与长孙家世代交情,伯父又是小侄的长辈,按理说伯父的吩咐自当照办无误。不过小侄能力有限,岂敢接下这等重要之任务?若有人当真意欲对府上诸位郎君不利,那必是实力强横权势熏天的人物,小侄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到时候坏了事情,尚有何面目再见伯父?还请伯父收回成命,另请贤能,请恕小侄不敢依从!” 长孙无忌何等人?早已修炼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虽然面对房俊那种“不服就怼”的风格屡屡吃瘪,但是柴哲威的道姓显然不够,只看起目光闪烁,便知其必有忌惮。 果然如自己猜测那般…… 好贼子! 心底恼怒,面上却依旧一派慈眉善目的长者作风,轻叹道:“贤侄这说得什么话?如今吾等贞观功臣都已渐渐老朽,精力难济、年老力衰,还有几天好活?将来这天下都是你们的。年轻一辈当中,贤侄乃是佼佼者,可谓出类拔萃,更何况等到陛下御驾亲征之后,关中的军队抽调得七七八八,唯有驻守玄武门的左右屯卫依旧成建制,贤侄手握左屯卫大印,统御数万兵马,若是你仍无保全吾儿之能力,放眼朝堂,还能指望谁?” 柴哲威满面为难,他总不能说您去找房俊吧? 如今长孙无忌被房俊在御书房中当着皇帝的面打了一顿的事情,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两家之间怕是早已不死不休…… 唯有重要的是,他并未摸清长孙无忌的用意,这到底实在防范房俊趁他不在关中猝下杀手,断了长孙家的香火,还是在防备着自己? 若是当真计较起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算不上多么密不透风,不过是仗着东征的当口,认定了无人敢大张旗鼓去追究,搅乱了长安的局势,使得陛下雷霆震怒罢了…… 仔细想了想,只得应下道:“既然伯父将话说到这里,小侄若依旧推辞,未免有些不敬。不过此事干系太大,小侄能力有限,不敢跟伯父立下军令状确保令郎无事,只能答应您必定竭尽全力,努力周旋。” 心底不由暗叹,这老东西实在是太精了,自己原本都已经一步一步的计划妥当,就等着将来长孙家与房家来一场火并,不死不休,眼下看来却不得不暂停计划,从长计议…… 唉,大好机会,可惜了。 长孙无忌似笑非笑,颔首道:“只要贤侄能够念及你我两家的交情,从而尽心竭力,那自然便万无一失。” 柴哲威心里“砰”的跳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小侄谨遵吩咐便是。” 娘咧,这老东西该不会知道什么了吧…… 正题聊过,长孙无忌也没有逮着柴哲威敲打个没完,而是转换话题问道:“最近右屯卫可有什么动静?” “房俊那厮基本不怎么管理右屯卫的军务,上上下下尽皆操持在高侃之手。这高侃据说是渤海人士,祖上与申国公家里还是同族,只不过渤海高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旁支太多,如今也就疏远了。这些时日以来,右屯卫整日里操练不断,高侃是个将才,训练有素、治军严谨,右屯卫的战力不断提升。与吾左屯卫的兵卒也时常有些冲突,不过都是意气之争,并无大碍。”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这房俊固然令老夫厌恶,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除去自身之能力外,这厮识人用人的能耐也不小。这些年从他手底下出来的人才一个接着一个,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王玄策、高侃、裴行俭……各个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的确令人佩服。” 岂止是佩服?简直就是嫉妒! 所谓的权力,追根究底还是对于人才的掌控,只有手底下的人才能够在各自的职位上发挥出优秀的表现,才会帮助你将权力紧紧的攥在手里。职位是虚的,钱粮是死的,只有人,才是这一切的掌控者。 关陇贵族当初为何能够崛起?就是当年涌现出一大批文武双全的杰出人物,宇文泰、李虎、独孤信、赵贵、侯莫陈崇、杨忠、豆卢宁、贺兰祥、王雄……哪一个不是豪杰盖世、搅动风云? 同样的道理,关陇贵族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没落,也是在于人才的缺失。 第八百零五章 貌合神离 一家家富贵太久、承平太久,早已忘记先祖是如何从武川镇冰天雪地之中奋勇搏杀,入主关中开创百余年的辉煌基业。家中纨绔子弟层出不穷,却始终培养不出能够效仿先祖的杰出子弟。 就连人才的吸纳,也已经严重滞后,天下有才之士,已经渐渐被江南士族和山东世家所招揽,这才是关陇贵族们陷入今日之境地的主要原因。 比财力,根本不可同江南士族同日而语;比底蕴,又如何比得过传承千年的山东世家?如今就连人才的培养都断了档,关陇的未来根本就看不到…… 长孙无忌所作的,就是为关陇子弟争取数十年的光阴,能够让他们看得清世事之发展,励精图治开创功业,重现关陇之辉煌。 他对柴哲威说道:“柴家虽然并非关陇一脉,但是与关陇世代相交,早已不分彼此。如今关陇子弟大多没什么出息,正需要贤侄这等年轻俊彦担当大梁,维护关陇之利益。老夫看着你长大,与令尊令堂相交莫逆,自当竭尽全力提携你更上层楼。” 柴哲威感激不已:“伯父顾念旧情、厚恩相待,小侄感恩戴德,愿效死力!” 长孙无忌面容欣慰,抚掌道:“如今晋王深得陛下之宠爱看重,虽然太子尚未废黜,但是晋王上位之日不远。老夫抛却身家性命全力扶持晋王,贤侄亦当与我一道,立下从龙之功。老夫年事已高,所谋只为家族子弟,将来贤侄一飞冲天,成为晋王之肱骨,指日可待。” “伯父提携,小侄焉敢不尽心竭力?一些切唯伯父马首是瞻!” 柴哲威神情恭顺,语气坚定,心思却不知怎么想…… 长孙无忌对柴哲威的反应很满意,先是敲打,再是拉拢,他不信手掌兵权却各方不靠的柴哲威能够抵御自己的拉拢,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陇的底蕴犹在,族中却没有掌兵之大将,只需柴哲威融入关陇,所得到的利益比他投靠太子多得多。 当然,此子也是个工于心计的,却刻薄奸诈、心狠手辣,拉拢的同时,也不得不防。 一直聊了半个时辰,柴哲威方才谢绝了长孙无忌的设宴款待,起身告辞。 出了长孙家的府邸,柴哲威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下策马出了金光门,绕道长安城北玄武门外的军营。刚一抵近军营,便听到一阵阵喊杀声自西侧的右屯卫军营传出。 勒马停下,站在路旁遥望着右屯卫的校场,但见千余兵卒正在操练,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兵卒光着膀子,在喊杀声中捉对较量,气势汹汹,士气高昂。 柴哲威面容阴沉,心底的担忧怎么也压不下去。 正如长孙无忌之言,等到李二陛下御驾亲征之后,整个关中成建制的军队就只剩下拱卫玄武门的左右屯营,进可扼守皇宫控制皇城,退可封锁四门掌控京城,重要性实在是不可言喻。 可是左右屯卫的战力,差距却实在是太大。 柴哲威倒也非是酒囊饭袋之辈,只不过左屯卫当中除去番上的府兵之外,更多的是混资历的世家子弟,整日里混吃混喝好吃懒做,一旦想要整肃军纪,这些人势必都得被清除出去。 那得得罪多少人? 而右屯卫则完全不同,番上的府兵已经全部取消,九成九的兵卒都是募兵而来,挑选的尽是关中各地的青壮,饷银充裕、补给宽松,加上薛仁贵、高侃都是练兵的好手,他们一手操练出来的兵卒,各个悍勇。 最重要的是,人家房俊根本不在乎关陇贵族的颜面,几乎所有想要将族中子弟塞进右屯卫混资历的请求都给拒绝了。 掺不进去沙子,兵源又好,辎重又多,怎么可能不强悍? 再瞅一瞅另一侧自己的左屯卫大营,除去大营门口站岗当值两个卫兵还算站得笔直之外,空荡荡的校场上并无一人在操练,此时刚刚未末申初,后排的营房当中已经升起炊烟,伙房在准备晚饭了…… 两个军营毗邻,看着完全不同的景象气势,柴哲威如何能不忧心忡忡? 最起码在未来的一年之内,两支军队将成为整个关中较量的中心,毕竟一方代表着太子的班底,另一方则更加靠近关陇贵族,成为晋王的拥趸。 可是看看双方实力的对比,万一当真某一日引发了冲突,麾下的左屯卫被人家摁在地上狠揍,自己岂不是颜面扫地? 颜面扫地也就罢了,若是因此使得晋王一系落入下风,不得不损失太多的利益,那自己还如何在晋王面前挺起腰杆,谈什么从龙之功,说什么权倾朝野、振兴门楣? 可是若强行加强左屯卫的操练,所收到的阻力不是一般的大,不将那些个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剔除出去,是见不到效果的。 然而若是因此得罪了一大批勋臣贵戚,又值得么? 柴哲威面色阴沉,心里纠结,径直调转马头,风驰电掣一般驶入左屯卫的军营。 ***** 平壤城。 春日已至,微风送暖,但第一场春雨却迟迟不来,田野干旱、河道干涸,不少河流已经水位骤降,露出河床。 整座城都陷入一种恐慌之中。 大唐陈兵边境,磨刀霍霍已经两年,去岁因为大唐皇帝忽染疾病导致东征不得不中止,导致百万大军滞留辽东,靡费无数钱粮。今年如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次终止东征,百万唐军必定如狼似虎一般蜂拥而来。 高句丽依靠什么抵御百万唐军?即便是最无知的高句丽百姓,也知道仅凭高句丽区区十余万兵马不过是杯水车薪,当真野战遭遇,无异于螳臂挡车,顷刻间就会被唐军碾为齑粉,城池攻破、山寨陷落,整个高句丽国境几个月之内就将被唐军一鼓荡平。 当年前隋数十万大军数度东征,高句丽依靠的便是坚壁清野的战略,步步后退渐渐紧缩,将隋军的补给线无限度的拉长,最后凭借战略纵深拖垮了强大的隋军。 如今形势几乎并无变化,唐军依旧呈现碾压之势,高句丽毫无反击之力,只能固守山城,步步为营。 最重要的一条防线,便是自荣留王十四年春开始修建的东起扶余城、西南至大海的长城,构筑起一道坚固的堡垒,抵御唐军的进攻。而在这道长城之外,更是依托辽东纵横交错的河流形成天然屏障,使得唐军的骑兵难以发挥机动优势,不得不陷入与高句丽军队苦战的境地。 每年春夏之季,辽东降水丰沛,遍布各地纵横交错的河流普遍涨水,许多平素无人生活的地区因此成为河水弥漫的沼泽,可严重阻碍唐军的行进。辽东地广人稀,道路更是简陋稀少,雨水之后几乎所有的道路都无法承受大军行进所造成的踩踏,进一步造成唐军行进速度以及粮秣辎重的供给。 而到了初冬,严寒降临,一场北风之后便是鹅毛大雪,这更会对唐军的战力和士气造成严重打击。 辽东之地得上天之眷顾,当年就是依靠着天时地利人和,这才击败了强盛的隋军,无数隋军将士战死、冻死、饿死在辽东,尸体被高句丽人筑成京观,炫耀其击败强大帝国的盖世武功。 然而今年入春以来滴雨未下,所有的河流都水位陡降,原本奔涌滔滔的辽水更是只余下数丈宽的河面,唐军只需假设浮桥,便可顺利渡过天堑。 这岂能不令高句丽上下尽皆慌乱? 闻听长安城内的大唐皇帝已经在筹备东征之前的祭天大典,如无意外,战争将会在大唐皇帝御驾亲征抵达柳城之后爆发,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权臣渊盖苏文赶紧召集群臣,商议高句丽必须调整战略部署,不能将过多的希望寄托在江河暴涨的天时之上。 第八百零六章 叛国之人 正殿之内,渊盖苏文召集群臣商议如何阻断唐军之进攻,宝藏王端坐于御座之上,身形瘦小、神情仓惶,全程如泥胎陶塑一般,不发一言,群臣也全当他不存在…… 几年前,荣留王忌惮渊盖苏文越来越膨胀的权势,联合朝中有势力的大臣意欲杀之,结果被渊盖苏文事先得到消息,干脆设宴请荣留王以及大臣们赴宴,宴席之上屠杀大臣近百,而后一不做二不休,统御部下杀入王宫,将荣留王弑杀之后分尸,拥立荣留王的侄子高宝藏继位,称为宝藏王。 甚至连荣留王的葬礼都取消了,之将其碎尸草草下葬,不准王室与民间祭奠…… 他自己则自称为“大莫离支”,取代原先高句丽的“大对卢”成为最高官职,总揽高句丽文武大权,成为超越“宰相”的存在,具备了专制权臣的地位,甚至为篡夺王位做好了准备。 如今的宝藏王虽然是高句丽名义上的君王,实则不过是渊盖苏文的傀儡。而且渊盖苏文此人极端跋扈、狠辣暴戾,稍有不慎便对宝藏王呵斥辱骂,若非如今大敌当前,军国上下务必团结一致对抗强敌,怕是已经杀了宝藏王自立为王。 这等局势之下,宝藏王朝不保夕、命悬一线,哪里敢违逆渊盖苏文半分? …… 正殿门口的值房内,长孙涣与一位健硕青年相对而坐,品茗闲谈。 他们没有进入整点参豫朝政的资格,只能做一些补充文书、记录档案的工作…… 健硕青年正是渊盖苏文的长子渊男生。 念其洁白晶莹的瓷杯,放在嘴边轻轻呷了一口,品味着茶水馥郁的回甘,渊男生轻叹一声,抬头瞅了瞅正殿的门口,然后低声询问长孙涣:“那封舆图,公子可是送出去了?” 长孙涣轻轻颔首,环顾左右之后提醒道:“这等话语,切勿在此等地方提及,当心隔墙有耳。” 渊男生并不在意,小声道:“左右书吏皆被我支走,放心便是。” 长孙涣执壶给渊男生斟茶,心想自己的确是太过小心翼翼,如今朝臣都在正殿之中,为了防止商议的事情泄露,连内饰和书吏都已经赶走,此地只有他们两人,不虞谈话外泄。 便说道:“兄长当真想好了?” 渊男生拈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叹息一声,又将茶杯放下,无奈道:“谁又愿意做那卖主求荣、背祖弃宗之罪人?可是父亲心意难测,二弟、三弟又咄咄逼人,吾依然走投无路矣!” 长孙涣颔首,便是了解。 渊盖苏文虽然并不是高句丽之君王,但是其家族之中的形势,却与大唐的储位之争极其相似。渊男生作为渊盖苏文的长子,天然有着继承权,如无意外,将来自然是由他来继承大莫离支的位置。 然而渊盖苏文对于这个长子却颇为不满,更欣赏自己的次子渊男建,觉得唯有这个次子才能继承自己大莫离支的位置,甚至是高句丽的王位。 而三子渊男产与渊男建一母同胞,全力支持渊男建。 这就使得渊男生空有一个嫡长子的顺位继承权,却面临着被父亲放弃、被兄弟逼迫的局面…… 万般无奈之下,他选择投靠大唐。 与其父亲、兄弟不同,渊男生认为大唐兵锋之盛早已超过前隋,而高句丽不可能如以往幸运的抵御前隋那般阻挡唐军的攻伐,高句丽覆亡只是早晚的问题。既然父亲不信任自己,兄弟想要谋害自己,何不干脆投靠大唐以自保? 当然,他也不是个蠢货,知道若无功勋在手,大唐覆亡高句丽之后的第一步便是扶持宝藏王或者其后人为王,达到掌控高句丽之目的,岂会多看他渊男生一眼? 若是能够在此其间立下大功,则形势完全不同。 于是,一个急切建功以便被大唐接纳,一个立志建功以便可以回到长安,渊男生与长孙涣两人一见如故,私底下达成联盟。 那份平壤城布防舆图,正是渊男生从其父的书房之中盗取,然后复制之后交由长孙涣,传回长安…… …… 长孙涣侧过头,听了听正殿之内的争吵声,回过头笑道:“大公子不必担心,唐军之强横,远超隋军,高句丽即便再是奋力抵抗,最终只结局亦不会有丝毫变化,只有覆亡一途。大唐皇帝非是刻薄寡恩之人,大公子献图之功,陛下岂能忘记?到时候贵府老小、阖族上下,皆要拜大公子之赐方能活命,而家父也会在陛下面前美言,准许大公子取代高句丽王族,成为下一任的高句丽王。” 这一点自然非是糊弄渊男生。 李二陛下之为人,长孙涣如何不了解?只凭长孙家以往的功勋,连他这个叛逆的“谋逆”之举都能够轻轻放下,准许其戴罪立功,又怎会不接受渊男生呢。 事实上,如今的高句丽王族早已被渊盖苏文屠戮一空,余者碌碌,皆不成气候,在高句丽的影响力远远不及渊男生。等到唐军攻破平壤城,渊盖苏文自然难逃一死,但是其麾下之势力将被渊男生尽数继承,成为下一任的高句丽王水到渠成。 毕竟大唐不可能当真将高句丽全境都划入大唐版图之内,还是要依靠原本的高句丽人来治理高句丽,还有谁比渊男生更为适合呢? 而这,将又是自己的一桩功劳…… 渊男生有些振奋,搓了搓手掌,许愿道:“若当真心想事成,吾向您保证,这高句丽之江山,与汝共享之!” 他不知道如今大唐的朝中局势,但是对于长孙无忌的名字却闻名遐迩,深知作为“贞观第一功臣”的长孙无忌权倾天下。有长孙家的支持,自己这个高句丽王自然坐得稳稳当当,适当的与长孙涣分享一些权力,将自己与长孙家绑得更紧一些,有利而无害。 只要长孙无忌与其背后的关陇贵族势力能够支持自己,谁还能阻挡自己成为高句丽王? 对于付出一些什么,渊男生也心中有数。 如今大唐国内的生产能力暴增,每年需要往周边各国倾销大量的各类商品,疯狂的攫取财富,只要自己能够在高句丽对长孙家的货殖增加贸易、减免税收,同时对别的商队予以限制,就足以使得长孙家倾尽全力支持自己。 有钱才能维持地位、保持势力,偌大一个高句丽都对长孙家完全开放,这等条件谁还能开得出来? 只不过没兴奋多久,渊男生又担忧道:“如今虽然春雨未至,辽东各条河流水位骤降,很难抵挡唐军进攻,但是自荣留王开始,便在辽东北边修筑长城,即便尚未竣工,但是各处要害关隘的山城却都已完成,处处皆是易守难攻的地势,只需屯驻重兵,便能够拖住唐军一段时日,即便被唐军逐一攻陷,亦要消耗极大的兵力,以及浪费太多时间。更听闻唐军之先锋大将乃是薛万彻,此人名气不小,脑子却未必好使,用兵之术想来也一般,若是采取强攻之态势,只怕伤亡更大。而一旦这场大战旷日持久,父亲必定能够组织高句丽所有军民,对唐军予以还击。等到冬日来临,辽东普降大雪,道路不可通行,那唐军可就麻烦了。” 当年隋军为何在辽东折戟沉沙,伤亡巨大之后铩羽而归?就是未能达成站前指定的速战速决之目标,将战争拖入了旷日持久的消耗战,等到冬日来临,隋军不仅冻伤无数,战斗力大减。更重要是道路无法通行,严重阻碍了隋军粮秣辎重的运输,一线军队时常饿着肚子多日,怎能不败? 渊男生是高句丽人,却绝对不希望唐军重蹈隋军的覆辙,大张旗鼓而来,却铩羽而归。 一旦唐军未能征服高句丽,那么他面临的就将是被父亲废掉,世子之位传于自己的兄弟,然后自己再被兄弟斩草除根的凄惨局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自己能活着,甚至活得更好,他不得不出卖自己的父亲和国家。 完全不需要一丝一毫的愧疚…… 第八百零七章 神兵天降 渊男生对唐军的攻势表示担忧,他如今的立场站在大唐这边,可不希望唐军走了隋军的老路,一上来就遭遇当头一棒使得士气挫败。辽东之地沼泽遍布、山岭纵横,不适合大兵团作战,一旦唐军士气崩溃,使得战争拖延下去,最终获胜的便很有可能是高句丽。 不过长孙涣对此却不以为然。 “大公子并不了解薛万彻之为人,此人的确粗犷愚笨,但那只是在人情世故上,在战争之上,他便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名将。大军之先锋代表了全军的锋锐,大唐皇帝熟知兵事、知人善任,对于东征更是万分在意,又焉能启用一个无能之人担当大军之先锋呢?大公子拭目以待吧,等到开战,薛万彻必定能够令高句丽上下大吃一惊。” 说着这话的时候,长孙涣居然有一些骄傲。 固然他因为谋逆而被大唐通缉,可说到底他也是大唐人,骨子里就看不起高句丽这等番邦异族。 人家薛万彻那可是李二陛下都称赞过的名将,这些年东征西讨也立下不少战功,岂是你们高句丽这些个虾兵蟹将可以阻挡? 还有句话他没说,渊男生看不起薛万彻,认为辽东的长城可以阻挡唐军先锋的攻伐,可在他看来,薛万彻这等名将必定会扬长避短,说不定绕过辽东长城,直扑后方的高句丽城镇。 毕竟辽东长城尚未完工,未能结成一片如大唐长城那般与山脉联成一体,抵御北方胡族的南下。各处都有缺口,只需择选一地,出其不意的发动突袭,定能一举让高句丽朝野震荡…… 正殿里的争论渐渐平息下去,时不时有大臣沉着脸走出,想必是接到了某一项任务,渊男生给长孙涣是个眼色,停止了这种“大逆不道”的对话,老老实实的整理桌上的公文。 半晌之后,十余位大臣簇拥着身材高大、方脸阔口的渊盖苏文从正殿走出。 渊男生急忙起身,与长孙涣一起站在值房门口,让渊盖苏文看到自己,以便有什么吩咐示下。 渊盖苏文一边走着一边与身边的大臣交谈,见到值房门口的长子与长孙涣,脚下微微一顿,却没有停留,径直走了出去。 渊男生轻吁一口气,有些放松,又有些憋闷。 其父渊盖苏文的性格暴利急躁,稍有不顺动辄打骂,尤其是这几年他的所作所为越来越不给父亲看在眼里,地位直线下降。憋闷则在于这种轻视的态度令他很是难看,毕竟整个高句丽都知道他是大莫离支的继承人,却始终得不到父亲的信任…… 长孙涣将渊男生的神情尽收眼底,轻声道:“大公子毋须烦恼,事在人为,我命由我不由天!” 渊男生愣了一下,旋即狠狠攥住拳头:“没错,我命由我不由天!” 父亲再是轻视又能怎样?这般不识时务的紧攥着高句丽的权力不放,妄图与强盛的大唐作对,实乃取死之道! 看着吧,渊氏一族的荣耀血脉,将来还得我这个你看不起的儿子去继承,并且发扬光大! ***** 辽水出砥石山,自塞北东流直至辽东之西南入海。 古时被称作“六川”之一。 何谓“六川”?《吕氏春秋·有始览》:“河水、赤水、辽水、黑水、江水、淮水,是为六川也,总揽天下水文。” 今春少雨,辽水滚滚流淌,不复以往春夏之时的滔滔翻滚,两侧的河床不少都露在外面,长满刚刚露出半截的蒿草,水鸟栖息其上觅食。 一队骑兵在空旷的原野上轰隆而至,身后卷起滚滚烟尘,提升踏碎了河畔的寂静,野鸭、水鸟被惊得扑棱棱振翅,惊慌飞窜。 “吁……” 顶盔掼甲的薛万彻一马当先来到河畔,夹紧马腹勒住缰绳,身后数千铁骑也一同减速,由两侧分开缓缓向前,终于齐齐奔至河边,遥望对岸那起伏的山岭。 薛万彻策骑立在岸边,望着对岸,询问身边的斥候:“现在什么时辰?” 那斥候看看天日,又低头看看地上的影子,答道:“已近未时。” 薛万彻又问:“距离新城尚有多远?” 斥候道:“渡河之后,不足八十里。” 薛万彻心里盘算一番,八十里地策马疾驰只需一个时辰即可抵达,不过届时人马疲惫,战力下降。若想保持充足的战力,那就不能全速而行,到大新城大抵需要一个半时辰。 此时已经未时,抵达新城将近申时末酉时初,眼瞅着就黑天了,想要在天黑之前一举攻克新城,怕是不易…… 不过今日乃是三月初三,想来陛下已经在长安誓师祭天,自己这边若是不能替陛下打一个胜仗旗开得胜,未免不是个好彩头,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对自己的信任? 当即一咬牙,一提马缰,大声道:“随吾渡河杀敌!” “喏!” 数千骑兵紧随其后,涉水渡河。 早有斥候打探清楚路况,此处乃辽水水面极为宽阔之处,但是因为水流较少,所以河床低浅,可以任由马匹通行。 三千骑兵花费小半个时辰度过辽水,在河对岸调整队列,然后杀气腾腾直扑新城。 天下人皆知今日陛下将在长安誓师出征,谁也不会想到几乎与此同时,辽东大军就已经不等李二陛下抵达柳城,便悍然发动进攻。 更不会想到薛万彻居然绕过了城高墙厚、重兵把守的辽水靠海处的重镇远东城,直接溯流而上几百里,绕到高句丽兵力最薄弱的新城附近,渡河发动奇袭。 所谓“兵贵神速”,又所谓“以整合,以奇胜”,薛万彻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但是行军打仗却是个少有的天才。 避开远东城,一则是为了避实就虚扬长避短,再则也是将远东城留给随后亲自统御大军而来的李二陛下。 届时自己率领三千铁骑早已经纵横在辽东大地,敌军受到自己牵制必然迫于应付,等到李二陛下狂攻远东城,必然一击得手。 既能将头功留给李二陛下,又能让自己长驱直入攻城拔寨,薛万彻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当然,如何行军是他所擅长的,但是将远东城这个头功留给李二陛下,却是从长安出发之时便被房俊千叮咛万嘱咐的…… 三千铁骑顺着泥泞的道路直扑新城,途中倒也遇上不少农民,吓得纷纷惊叫四散逃窜。没有遭遇高句丽军的斥候,毕竟谁也料不到唐军居然神出鬼没的在这里突入高句丽人引以为傲的长城防线,农民的两条腿无论如何也不及唐军的马快,不虞担忧及早通知新城的守兵,所以唐军依旧克制这速度保持着体力,向着新城进发。 一个半时辰之后,便已经遥遥的望见半山腰处的一座山城。 整个辽东地域,似这种依山而建的山城数之不尽,高句丽屡次遭受中原王朝的攻伐,虽然每一次都能苟延残喘,但是也深知自己非是中原王朝之敌手,不可能每一次的运气都那么好,平原野战更是白给,只能修建这种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山城,以之抵消中原王朝的机动性。 辽东苦难,夏日多雨冬季严寒,高句丽不需要战争中原王朝的军队,只需要能够坚守至冬天来临,便已经胜了一半…… 以往,这种用巨石修筑、易守难攻的山城也的确给中原王朝带来不少麻烦。 前隋大军攻伐高句丽,便是因为不得不对这些山城一一清除,所以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最终功亏一篑。 但是现在,这种山城却再也不能成为阻挡唐军前进的拦路石。 三千骑兵缓缓向前,距离山城约有数里之遥的时候,被山城上负责瞭望的兵卒发现,一阵阵号角声传来,一股股狼烟自山城之中升起,以此向附近的山城发出警告,有外敌入侵。 薛万彻沉着下令:“冲锋!” 第八百零八章 以战养战 轰隆隆! 数千骑兵瞬间将马速提升至极限,人在马背上俯身半蹲,催动战马向着半山腰的山城冲锋。 几乎眨眼之间,便距离山城只剩下百余丈的距离。 战马由下至上往山披上冲,自然难以保证马速,而山城坚固,也不可能在战马的冲锋之下崩溃。所以到了这里,就要改变战略了。 “下马!” 薛万彻一声令下,勒住马缰,夹住马腹,奔跑之中的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数千骑兵久经战阵,皆是骁勇剽悍之辈,控马之术自然精纯无比,一时间数千战马皆停在半山腰处。 薛万彻从马背上飞身而下,抽出腰间横刀,大吼一声:“冲上去!” 当先大步向着山城冲去。 身后兵卒皆翻身下马,抽出横刀紧随其后。另有一队兵卒则从马背上取下多边形的盾牌,紧随在队伍最后。 另一边,高句丽山城内的守军发现唐军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城下,顿时乱作一团。 数十万唐军屯驻在辽水入海口的西岸,磨刀霍霍杀气腾腾,整个高句丽都知道他们正在等着御驾亲征的大唐皇帝陛下,只要皇帝到了辽东,唐军就将以奔雷之势横渡辽水。 所以高句丽在辽水入海口的东岸重镇远东城囤积了数万精兵,试图凭借辽水天堑阻断唐军的进攻,一步一步的将唐军拖入到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当中。 可谁能想到,大唐皇帝尚未抵达辽东,唐军的先锋却已经发动了突袭?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唐军居然放弃了强攻远东城,溯流而上直抵新城,骤然之间渡河杀到眼前…… 山城守将也不是无能之辈,知道高句丽在这一带兵力薄弱,一旦山城被攻陷,则背后数百里地域之内毫无抵抗之兵力,将任由唐军骑兵长驱直入,直捣腹心。 尤为重要的是,万一这股唐军顺流而下直扑盖牟城,再配合辽水西岸的唐军主力两面夹击,那么高句丽在整个辽东的重镇之一盖牟城则很有可能陷落。而盖牟城一旦陷落,被整个高句丽寄予厚望能够阻挡唐军的辽东长城,便形同虚设,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在开战之初便沦为摆设。 所以他必须坚守住新城,同时派人向盖牟、玄菟、白严、安市等屯兵重镇示警。 好在唐军固然剽悍,战力极强,但是眼前这支唐军只是一股数千人的骑兵,并未有重型的攻城器械,新城守军虽然不多,但是依据山城之险,并无多少失守的可能。 只要唐军没有后续之援军,搞不好自己还能一举击溃唐人的先锋,立下一个大大的功劳,得到宝藏王和大莫离支的嘉奖…… 守将精神亢奋,渡过最初的恐惧之后,站在城头振臂大呼:“迎敌!迎敌!” 兵卒也都跑到城头,看着山坡上冲杀过来的唐军,赶紧拉弓射箭,箭矢如飞蝗一般从城头倾洒而下。 唐军的装备却已经经过了改良,虽然轻骑兵身上并无重甲,但是胸前要害之处皆以小块的钢板保护,缀在革甲之上,冲锋的时候并不惧怕敌人迎面射来的箭矢,即便偶尔有手臂、小腿被射中,却也不虞伤了性命。 是以冲锋之势不减。 山城上的高句丽兵卒也不惧,依旧不紧不慢的拉弓搭箭,一箭一箭的射着,这山城城高墙厚,即便是用重型的攻城器械一时半会儿也攻不下,何况只是一群拎着横刀的骑兵? 给你啃,你也啃不下啊…… 靠近山城的城墙,城头上箭矢的力量越来越大,唐军冲锋的势头不得不减缓,虽然有铁甲护住要害,可箭矢依旧能够射中手臂小腿等部位,造成杀伤。薛万彻拎着横刀劈飞一支羽箭,回头大喝道:“盾牌手,冲上去!” 后边十几个盾手得令,将手中的盾牌举起,六边形的盾牌合在一处就形成一个更大的盾牌,城头上的箭矢雨点一般射在盾牌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却无法伤害盾牌下的盾手,冒着箭雨冲到了山城之下。 这种盾牌是兵器监专门为攻城部队设计锻造,合在一起不惧箭矢滚木的攻击,甚至就连一般的擂石都无法对兵卒造成杀伤,可以轻易的突进到地方城池之下。 城上的高句丽兵卒趴着墙头看着已经到了城下的唐军,摸摸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其主力在几十丈远的地方停止冲锋,箭矢虽然能够射过去,但距离太远已经没有多少力道,很难造成杀伤。而这十几个兵卒扛着盾牌来到城池之下……就凭你们十几个人,难道当真想要将城墙啃出一个豁口来? 这等战法,闻所未闻…… 而在城墙下,靠着盾牌掩护,几个兵卒掏出钢钎,用铁锤将钢钎钉入堆砌城墙的石块缝隙当中。与大唐普遍以青砖砌墙不同,高句丽的大多数山城都是因地制宜,采取石料堆砌而成,虽然这样建筑速度更快,成本也更低,但是石块之间的黏合却十分稀松,毕竟天然的石块开采之后势必造成参差不齐的边缘,很难做到严丝合缝。 钢钎钉入缝隙,将缝隙之间的黏合物松动,然后一点一点的将一块石块撬动下来,坚固的城墙底部便出现一个缺口。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火药包仅仅的塞进缺口,点燃长长的引线,十余个兵卒顶着盾牌迅速后撤。 城头上的高句丽兵卒更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战术? 片刻之后,一声沉闷的声响,整个大地都好似震动了一下,一大片城墙就好似被什么怪物从地底狠狠的拱了一下,然后顷刻间倒塌,碎石纷飞,城头上的兵卒猝不及防,被抛飞到半空之中,而后落在碎石之间,跌得粉身碎骨。 所有高句丽兵卒都被吓傻了,他们何曾见到过这等天地之威?难不成是有雷神地龙给唐军助阵不成? 坚固的城墙,居然一瞬间四分五裂轰然崩塌…… 黑烟弥漫之中,高句丽尚未回过神来,薛万彻已经率领唐军开始进攻。他们猫着腰,手里提着横刀,快速冒着箭雨奔至城墙缺口处,身形矫健的越过缺口杀入城内,纷乱的高句丽军各个吓得魂不附体,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阵列,被如狼似虎的唐军突入阵中,一阵砍杀,残肢断臂四处抛飞,殷红鲜血喷洒飞溅。 唐军的军械装备、单兵素质本就优于高句丽军,加上高句丽军被这一下震得魂飞胆丧士气崩溃,被唐军突入城中一阵冲杀,顿时溃败。不知是谁发一声喊,丢掉手中兵刃撒腿就跑,其余兵卒有样学样,瞬间整个军队崩溃,四散奔逃。 唐军也不恋战,将高句丽军杀退之后,便兵分几路,一路前往城中寻找水源粮食,一路回头看顾好战马,一路则追着溃逃的高句丽兵卒,追杀驱逐,四处放火。 等到城中的高句丽兵卒被斩杀一空,补充了水源和粮食的唐军在薛万彻的率领之下,绕过火焰冲天的新城,顺着辽水向西杀去。 沿途不少小规模的山城虽然都接受到了新城陷落之前发出的烽烟讯号,但没料到唐军居然拍了一支数千人的骑兵渡过辽水突入腹心之地,且各处山城留守的兵力也不多,猝不及防之下,被薛万彻一连攻陷数座山城,杀人盈野,烽烟四起。 一路上唐军以战养战,轻装上阵根本不曾携带一丁点儿的辎重粮秣,每攻陷一处山城便补给一番,粮食、战马随时随地得到补充,战力依旧强横,冲锋势头丝毫不减,一路势如破竹的杀到盖牟城不足十里的地方。 等到薛万彻命人在盖牟城后方的山岭上点燃了蒿草树木,冲天的火光烟雾使得辽水对岸十余里地方的唐军主力接收到讯号,整座大唐大营开始缓缓移动,做好了随时强渡辽水、两面夹击的准备。 整个高句丽已经乱成一团…… 第八百零九章 防线崩溃 辽水北岸,坐镇中军的卢国公程咬金见到盖牟城背后的冲天烟雾,果断命令麾下兵卒冒着敌军在对岸疯狂抛射的箭矢强渡辽水。 此处辽水河道宽阔水流充沛,给强渡带来了一定的难度。右武卫兵卒乃是唐军当中的精锐部队,在程咬金统御之下训练有素、战力剽悍,任凭敌军的箭矢飞蝗一般在河道之上乱窜,却依旧有条不紊的构建浮桥。 盖牟城的高句丽守军不知身后这股敌人数量多少,不敢弃城而出阻挠唐军强渡辽水,守将只能坚守不出,以少量兵卒前出至辽水沿岸以弓箭延缓唐军之进度,一面赶紧派遣斥候探知身后这股唐军之虚实,一面派人飞速前往怀远镇、白严城、玄菟城求援。 高句丽军队的箭矢无法对身着重甲的唐军工兵造成太大伤害,又不敢弃城出击,只能眼看着唐军用了一个上午的功夫在辽水之上搭建起三座浮桥,一队一队阵容鼎盛杀气腾腾的兵卒渡过辽水,进逼盖牟城。 原本希望依托坚城能够有效阻挠唐军渡过辽水的战略,在背后忽然出现一支唐军腹背受敌之后,彻底宣告失败。 而这个时候,大唐的使者甚至尚未抵达平壤城,向高句丽的宝藏王递交国书,正式宣战…… 事实上,对于“宣而后战”亦或是“不宣而战”,政事堂与军机处曾有过一番争论。 自古以降,但凡大国出征,都要堂堂正正,甚至双方约好时间地点,公布兵力多寡,然后公平公正的开战。胜者固然不得得寸进尺虐杀敌军兵士、趁机占领敌国土地,败者也应当投降撤军,履行之前约定的一些列战争条件。 然而至春秋之时,王室崩颓诸侯当道,战争指令再非由王来颁布,而是诸侯之间私自出兵,战祸频仍,为达胜利不择手段。 所以“春秋无义战”,孙武会说出“兵者,诡道也”这样的话语。 从此之后,所谓的“宣而后战”便逐渐消失在诸侯国之间的战争中,“兵不厌诈”成为战争方式的主流,影响深远,但是在对外战争的时候,却往往保持着“正义”之传统。 中原王朝赫赫天威,乃是天下宗主,以上击下、以众凌寡,战无不胜,岂能“不宣而战”损害天朝威风,学那不义之行径? 说白了,就是为了维护天朝上国之威仪,战争之前先公布战争的理由,历数敌国之罪证,得到舆论上的支持,然后名正言顺的将国书递交至敌国,严厉谴责一番,然后调集军队开赴前线,在敌国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堂堂正正的将其击败。 至于是否会因此使得敌国获得更多的准备时间,导致本国在战争当中付出更大的代价,这是不需要考虑的。 中华上国,礼仪之邦,就算是吃了亏导致更多的兵卒无辜丧生,只要维持住了颜面,些许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反正也用不着满口“孔孟之道”的士大夫们提刀上阵,亲自面对敌人的箭矢利刃…… 但是这一次,是李二陛下力排众议,决定不宣而战。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征伐高句丽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他个人的宏图霸业,更是为了帝国消除盘踞辽东的隐患。 谁都知道高句丽日渐强盛,从曹魏之时毌丘俭第一次东征高句丽开始,直至隋炀帝三次东征,都是为了铲除这个可能危及中原王朝统治的“恶邻”,然而不知多少汉家儿郎埋骨辽东大地、血染白山黑水,却始终未能将其彻底击溃。 高句丽必须灭,这几乎是隋唐两代朝野上下的共识,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征讨不臣、覆灭敌国,这就是正义之战。 既然战争的性质已经被定性,又何必在乎其中的手段? 隋炀帝倒是调集举国之兵,堂堂正正的递交国书之后宣战,可又有什么用?战争的结果是失败,那么所谓的“正义”也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同样的道理,只要能够击溃高句丽,使得战争当中兵卒的损耗降低,“不宣而战”又能如何? 自古以来,可没有任何一个番邦蛮夷侵入华夏之时,事先宣战过…… 于是,便定下了毋须李二陛下御驾亲征抵达辽东之后再行开战,而是可以由平壤道行军总管英国公李绩坐镇辽东,伺机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高句丽辽水防线的战略布置。 如今李绩率领唐军主力陈兵辽水入海口不远的远东城对岸,而卢国公程咬金则率领麾下右武卫将士溯流而上,配合先锋薛万彻部完成奇袭高句丽位于辽水中游重镇盖牟城的作战任务。 …… 唐军的不宣而战,的确使得整个高句丽军队都陷入混乱。 高句丽在辽水沿岸的各座山城之中囤积重兵,借助辽水天堑坚守山城,希望能够大大的阻挠唐军推进速度。抵挡唐军是肯定无法抵挡的,纵横天下未尝一败的唐军倾举国之力来攻,岂是区区高句丽就能够抵挡? 只需能够拖延唐军的脚步,就算是战略上的胜利。 若是能够将战争拖延下去,等到雨水充沛道路泥泞的秋季以及天气酷寒大雪封山的冬季,唐军就得重蹈前隋之覆辙,因为兵卒不耐苦寒、辎重无法补给而陷入死地,高句丽自可反败为胜。 高句丽人口数百万,在辽东之地算是除去大唐之外的一等强国,然而其国力却不足同大唐相抗衡。想要击败大唐,就只能依靠天时之力,利用辽东的地理以及天时。 被渊盖苏文予以信任,率领本部精兵以及数万靺鞨兵卒驻守盖牟城的南部傉萨高延寿,在山城之中惊慌失色。 面前唐军大队主力强渡辽水,一旦通过之后便会陈兵盖牟城下;而身后更有一股敌人已经深入腹地,随时可能配合唐军主力前后夹击…… 他高延寿也算是久历战阵的高句丽名将,可是面对这等进退两难、首尾难顾的战况,亦是一筹莫展,只能先摸清身后之敌的深浅,再派人前往周边各座山城求援。 然而他清楚的知道,援军大抵是不会有的。 唐军聚集百万大军陈兵辽东,即便人数上有些夸大其词,但五六十万总还是有的,而汉人数次东征,历来都是先行攻打怀远镇、远东城、建安城、安市城这一条路线,将汉朝玄菟郡故地攻下,然后稳扎稳打,从乌骨城向南跨过鸭绿水,攻占泊汋城、大行城,直逼平壤城。 所以唐军此刻的重中之重,应当是位于辽水入海口不远的远东城、怀远镇一线,而自己镇守的盖牟城,只是唐军突破辽水防线的一个突破口。 更大的可能,唐军在突破辽水防线之后,会对盖牟城“围而不攻”,以此牵扯高句丽在整个辽水防线的兵力。甚至干脆使出“围点打援”的战略,谁来盖牟城救援,就将谁吃掉…… 而兵力最多的怀远镇、辽东城正处于唐军主力兵锋之下,又岂敢分兵前来救援自己? 另一座重镇安市城距离太远,白严城、玄菟城兵力不足,自保尚且不够…… 高延寿悲哀的发现,自己似乎唯有剩下死守这一条路? 可盖牟城固然城高墙厚,又建于半山腰处有地势之利,不利于唐军发动大规模的冲锋,然而重重围困之下,又能够坚持多久? 无论最终唐军能否彻底覆亡高句丽,自己的盖牟城也迟早被唐军攻陷。 那么问题又来了,唐承隋制,如今的唐军将领与当年隋炀帝东征之时的将士大多有一些渊源,甚至一脉相承,故而对高句丽有着刻骨之痛恨。一旦城破被俘,自己是否会被当场斩杀? 可若是这个时候就投降,算是彻底毁掉了整个辽水防线,使得唐军横渡辽水如入无人之境,可以轻松的从后放迂回包抄辽东城,甚至南下直逼安市城。 以渊盖苏文的残暴,自己留在平壤城的家眷子女,怕是都得被绑赴刑场明正典刑,一个都活不了。 如何取舍,何去何从,让高延寿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 第八百一十章 御驾亲征 长安。 关中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连续多日天色晦暗,雨水绵绵。 祭天之时若是遇上雨雪,那是不详之征兆,但是大军出征却完全不必忌讳这些。而且春雨贵如油,初春之时遇上这等雨水,刚刚开化的土地被雨水浸润,小草都已经冒出草尖,春耕之时土地湿润气候适宜,正是一年好收成。 三月初六,黄道吉日,李二陛下统御十余万兵马自长安出发,誓师东征。 此行,李二陛下将长孙无忌、刘洎、褚遂良等人带在身边充当幕僚,大军浩浩荡荡,拔营跨过灞桥,向东挺进。 太子李承乾、晋王李治、、李元景、萧瑀、房俊、李道宗、马周、柴哲威等人以及诸位皇室亲王,率领文武群臣来到灞桥之畔,汇合万余长安百姓,恭送李二陛下东征。 半日之间,灞桥两头栽植的杨柳被折的光秃秃,无数枝条被百姓折下,送予自家出征的子弟手中。 折柳赠别的风俗始于汉而盛于唐,汉人送客至灞桥,往往折柳赠别。若是适逢春日,则会将柳枝简单的制成吹笛,“呜呜”鸣响,响彻灞水。 秦汉以降,关中每为征战之地,关中儿郎喋血江山,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洒遍了他们的鲜血,埋遍了他们的白骨。每一次征战,无论胜败,都意味着无数的关中儿郎一去不回,家中亲人便在灞桥桥头,挥泪送别。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如今大唐繁盛,唯有辽东一隅的高句丽未曾臣服,成为帝国隐患,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必将荡平寰宇、一统海内,则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这有可能是大唐立国之后的最后一战,却也代表着又将有无数的关中儿郎埋骨辽东,不得还乡。 为国征战,男儿之本分也。 骨血分离,亦是人性之怆然也。 百姓们即希望家中儿郎能够建功立业,追随皇帝陛下一统寰宇,又希望儿郎能够安然归乡,尽孝膝前…… …… 李二陛下曾经无数次率军出关迎战强敌,也曾数次经历这等生离死别。灞桥两侧的哭号呜咽之声,伴随着流淌的灞水滔滔绵绵,一声声钻入二内,使得李二陛下前所未有的泛起一股悲怆苍凉之感。 男儿之志涤荡四海,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这本没错。 然而当家中男儿为了家国大业,为了一生前程,却埋骨在异域他乡,魂魄不得回归桑梓,又是何等的悲凉凄婉? 生平头一次,坐在御辇之上的李二陛下感受到人生无常、生死难测,为了覆灭敌国之大敌,为了完成自己毕生之功业,将会有多少关中儿郎在他的麾下浴血奋战,最终埋骨辽东? 当然,只是一瞬间的内疚与彷徨之后,李二陛下便立即坚定起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敌国千年之安稳,帝皇毕生之霸业?太史公曾言“私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自己以及麾下之兵卒,固然是奔赴一场鲜血喷洒的战场,有无数的儿郎即将葬身战场,可正所谓家国天下,又有哪一天的安宁不是用无数的鲜血和生命换回来的? 只要死的有价值,死得其所,便是他李二陛下马革裹尸,又何尝不可? …… 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越过灞桥,沿着骊山山脚下的官道缓缓向前,旌旗被雨水淋湿蔫哒哒的裹着旗杆,房俊回头对李承乾道:“陛下出征,命太子监国,此等任务非同小可,还请殿下立即颁布谕令吧。” 李承乾便对马周道:“即刻起,京兆府下辖所有城池,全部恢复宵禁制度,夜间由巡街武侯以及京兆府衙役、巡捕搜索街巷,若有违反宵禁者,严惩不贷!另外,京兆府、左右屯卫抽调精干兵卒,组成‘联合执法队’,每日里巡视关中诸县,严禁斗殴、拐骗等不法事,一经发现,立即索拿,扭送相关衙门,一律法办!” “喏!” 一众大臣纷纷躬身领命。 非常之时,自然行非常之法。如今皇帝御驾亲征,关中兵力空虚,难保有些人会趁机搅风搅雨,关中务必在皇帝东征的这段时间内确保安定,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荡,否则人心不稳,搞不好就要出大事情。 李承乾又单独对房俊、柴哲威二人道:“如今关中兵力空虚,唯有左右屯卫两支军队齐编满员,还望二位爱卿协助孤镇守长安,维系京畿之稳定,不负父皇交托以‘监国’之重任。” 房俊、柴哲威连忙躬身:“微臣定鞠躬尽瘁,辅佐殿下!” 李承乾这才抬起头,看着周围的大臣们,朗声道:“便请诸位爱卿即刻回返各自衙门,约束衙中官吏,将朝廷律令悉数告知。总之一句话,目前之京畿重地,稳定就是一切,谁若是试图搅乱治安,使得京畿震荡,进而影响到东征之大局,休怪孤翻脸无情!” 虽然性子有些软,处事也不够果决,颇有些婆婆妈妈、妇人之仁,但十余年的储位培养课程也不是白上的。固然身负重任有些紧张,掌心里都是汗水,可在大臣们面前却也有模有样,颇有几分帝王之气。 大臣们一起领命,见到太子殿下再无吩咐,赶紧纷纷告辞,返回各自衙中约束手下官吏。 接下来,长安势必不可能太太平平,诸方势力虽然不至于跳得太凶,但难免有人想要趁机搞事以便从中渔利,若是被卷进去,则要面对太子殿下的怒火。 太子固然软了一些,但是这等非常时刻,又岂能妇人之仁、网开一面?更别说太子对房俊言听计从,那房俊可不是个好糊弄的,怕是这会儿正瞪大了眼睛等着谁跳出来,以便狠狠的一刀斩下去,来一个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周边的大臣散了个七七八八,李承乾周围看了看,对柴哲威道:“谯国公不妨与孤同回东宫,咱们商议一下,看看关中之戒备有无遗漏之处。大军东征,关中防务空虚,万一有所疏漏,被贼人有机可乘,又玩弄起行刺暗杀的那一套,孤没法对父皇交待。” 柴哲威心里跳了一下,强抑着惊慌,忙道:“殿下言重了,陛下赐予殿下监国之责,谕令如圣旨,微臣谨然受命便是,有何资格与殿下商议讨论?微臣这就回去左屯卫整肃兵马,殿下但有所命,无有不遵。” 他实在是闹不明白李承乾刚才这句话的意思。 自己平素也算是稳当,不闹事不乱跳人畜无害,怎地背地里干出点坏事儿,好像一个两个的全都知道了? 他有自知之明,自家的根底都在关陇贵族那边,固然可以有一些自己的谋算,却绝对不可能背弃关陇转投东宫,那样利益损失实在是太大。毕竟如今关陇对于军队的掌控下降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自己麾下的左屯卫就算是关陇唯一一支成建制的军队,只要自己站稳关陇的阵营,地位稳如泰山。 相反,若是投靠到东宫,却只能屈居到李绩、程咬金、房俊等人之后,收益的对比实在是太过悬殊…… 也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跟东宫势力保持距离。 长孙无忌如今随同陛下前往辽东,但是在长安的耳目必然遍及各处,一旦得知自己进了东宫,难保不会心生猜疑。 尤有甚者,作为关陇在长安唯一的军方巨擘,掌握着一卫兵马的重要人物,谁知道太子殿下心里是否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布下一个陷阱,干脆将他解决掉,使得关陇在军方的影响力彻底崩溃? 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太子殿下固然为人宽厚,也优柔寡断了一些,但无论他身边的李绩或者房俊甚至李道宗、马周,那可都是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人物,万一这些人忌惮自己这个左屯卫大将军,由此生出杀心,趁着监国大权在手之际将自己栽赃一个罪名收押入监,然后随便寻个由头弄死…… 只要想想,柴哲威便脊骨发寒,心惊胆颤。 如今长孙无忌出征,长安的关陇贵族们根本没有多少实力,自己可千万别被太子盯上,丢了小命才好…… 第八百一十一章 各为其主 自古以来,权力斗争从来都没有什么温情可言。功勋之后又怎么样?表兄表弟又如何?即便是父子手足,只要挡了自己的路,杀起来根本没有丝毫怜悯迟疑可言。 李承乾感受到柴哲威的惊惧与梳理,心头无奈,只得说道:“既然如此,那孤也不多说。只希望谯国公能够以家国为先,谨记父皇之器重宠爱,协助孤维系关中之稳定,等候父皇得胜凯旋。” 他的确是个软性子,却不是傻子。 长孙无忌不在长安,整个关陇的重心必然都放在扺掌一卫之兵权的柴哲威身上,若是关陇想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也肯定会从柴哲威这里开始,旁人没有兵权,在长安施行戒严之后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儿。 此次监国之重任,乃是李承乾向李二陛下展示自己治国能力的好机会,只需维系关中之稳定,不出大乱子,就是大功一件。相反,若是这期间闹出什么风浪来,对于李承乾的声望打击实在太大,也会使得李二陛下对他愈发失望。 他必须警告敲打柴哲威,千万别给我搅风搅雨惹乱子…… 柴哲威诚惶诚恐,恭声道:“微臣谨记殿下之谕令,陛下东征期间,微臣除非有大事,否则不会离开军营半步,定会牢牢看守玄武门守卫禁宫安全,绝不失职。” 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因为他害怕房俊这些人效仿关陇行刺暗杀那一套,使得自己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 谯国公府他都不敢回,还是军营里安全一点…… …… 告辞太子,柴哲威并未第一时间赶去军营,而是从城门入城,返回府邸,家中有些事情要事先交待一番,免得下面的人做事出了岔子。 刚一回府,尚未走到书房,便见到兄弟柴令武从正堂迎了出来。 柴哲威定住脚步,蹙眉道:“不随陛下出征也就罢了,此刻全城戒严,不在太仆寺当值,回到家里来作甚?” 如今柴令武已然是太仆寺少卿,不过太仆寺虽然兼掌全国马政,柴令武却只是一个负责掌天子五辂、属车,后妃、王公车辂,事务繁忙,然并无实权。 原本随陛下东征也算是一个晋身之良机,谁都知道东征胜利之后必定论功行赏,大把的功勋让群臣分润,谁料柴令武嫌弃出征在外太过艰苦,居然不肯随行,气得李二陛下好一通训斥,却也只得由他…… 所以柴哲威这些年越来越看不上这个弟弟。 同样都是李二陛下的女婿,同样都是功臣勋戚之后,人家房俊如今大权在握简在帝心,就连杜荷那等浪荡子都以尚乘奉御的官职随驾出征。陛下之多驸马当中,估计也就唯有自家这个弟弟毫无进取之心…… 柴令武见到兄长那一脸嫌弃的模样,嘴角抽动一下,心里很是郁闷。 开口道:“荆王殿下……” “住口!” 柴哲威面色陡变,沉声将柴令武的话语打断,环视周围见到并无人近身,不虞被旁人将话语听去,这才略微放心,回头瞪着柴令武:“进去书房说话!” 言罢,不理会柴令武,大步走向书房。 柴令武一脸愤懑,却也不敢多说,赶紧紧随其后进了书房。 侍女奉上香茗,被柴哲威摆手斥退,反手关好房门。 柴哲威这才瞪着柴令武训斥道:“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你也不是愚笨无知的稚龄童子了,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什么话不能人前说,难道心中一点计较也无?人前乱语,你是想让着谯国公府上上下下都随着你一同陪葬还是怎地?!” 柴令武被训斥得一张脸通红,又气又怒,但是长兄如父,却也不敢反驳,只得忍着脾气,赌气道:“是是是,兄长教训得是,小弟愚笨无知,自寻死路行了吧?荆王殿下让吾传话于你,说是想与你私底下相见,有要事相商。” 柴哲威蹙眉,不悦道:“这等时候,太子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与关陇各家,居然不知避讳,反而急着相见,简直不知所谓!非是为兄说你,无论在谁的面前,也无需唯唯诺诺,要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如今关中军备空虚,唯有为兄与房俊的左右屯卫算是两支齐编满员的军队,无论那些人想要做什么,都只能求到咱们的门下。咱们也别说心想着谁,待价而沽而已。自己把自己看扁了,还有谁能那咱们当一回事儿?” 他简直气得发疯。 眼下这等时候,即便是被陛下授予监国之权的太子殿下都急于拉拢自己,足见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可这个蠢弟弟偏偏根本对自家的力量一无所知,人家说是要私底下相会,便颠儿颠儿的跑回来传话。 这混账难道不知道有些时候他这个柴家的家主是不能轻易表态的,而柴家所有的态度最好是通过他柴令武这个皇帝的女婿去表露更为妥当? 真真是酒囊饭袋啊,除去提笼架鸟、斗鸡走狗,简直一无是处。 他心中不爽,柴令武还一肚子委屈呢,不忿道:“这怎是吾之过错?当初兄长命吾与荆王近亲,荆王若是有何要事,要吾从中联络。荆王那人嚣张跋扈,他想见兄长,又岂是吾从中说几句就能罢休?如今荆王那边咄咄逼人,兄长却自以为是,将吾夹在中间两头作难。罢了罢了,这等差事吾是办不好的,谁爱干谁干,吾不伺候了!” 言罢,猛地起身,大步流星走出书房,“砰”的一声将房门狠狠关上,扬长而去。 书房里,柴哲威差点气得倒仰,一挥手将茶几上的茶壶茶碗扫落在地, “丁零当啷”碎了一地,吓得门外伺候的侍女战战兢兢缩成一团,唯恐兄弟吵架、殃及池鱼。 柴哲威发了一通脾气,坐了半天,火气渐渐消散,喊来侍女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又重新沏了一壶茶,一个人坐在书房当中一边饮茶,一边思忖眼下长安的局势,以及将来何去何从。 待价而沽,这就是他目前的立场。 别说什么忠诚仁义,在储位之争这件事上,哪里有什么公平正义?胜,自然是从龙之功,大权在握权倾朝野。败,也未必就是明正典刑、阖家灭族。毕竟柴家可是功勋之族,自己的母亲更是跟随李二陛下打天下的平阳昭公主。 且不说李二陛下是否能够狠得下心将柴家阖族杀尽,就算他想这么干,还得问问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答不答应。 “三娘子”的威名至今仍在民间流传,平阳昭公主长安起兵、以女流之身打下关中迎接高祖皇帝入主长安的功勋,依旧口口相传,天下皆知。 胜败之间,所得之利益不成比例。而胜败之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同样天壤之别。 这等买卖谁不会做呢? 除去太子,无论是跟随关陇贵族扶持晋王,亦或是站在荆王那一边,所获得的收益都是极其丰厚的,是因为太子根本不需要他,就算自己腆着脸以附于骥尾,到时候太子登基,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爵位依然是人臣之极致,升无可升。权力有李绩、房俊、马周等人把持,哪里轮得到自己? 唯有站在荆王或者晋王那一边,才能利益最大化。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看好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先是魏王夺嫡,后是晋王争储,其间又有吴王也曾纷纷扰扰了一阵子,足以见得李二陛下对于太子是如何的不待见…… 只不过若是当真不理会荆王,似乎也不大妥当。 李元景其人气量狭窄、喜好猜忌,自己一旦避而不见,说不定这人会认为他是在刻意的划清界限,万一心生猜忌,认为自己未能与他同心同德,那就在合作之间蒙上了一层阴影,隐患太大。 万一荆王成事,那自己的损失可就大了…… 第八百一十二章 蠢蠢欲动 一时间,柴哲威很是烦躁。 先是将兄弟一顿训斥惹得翻脸走掉,然后自己又察觉似乎与荆王这一面不得不见…… 有些莽撞了啊。 将杯中茶水饮尽,然后将府中管事叫进来,吩咐道:“昨日不是得了一些东海的参鲍特产么?再去府库之中提出几坛陈年的黄酒,给老二那边送过去,不必格外多说什么。” 就算自己错了,可毕竟是兄长,固有的威严不能折损,送去几样礼物表达一下态度即可,尺度正好。若是多说几句赔礼道歉的话语,那厮指不定又得得力便宜卖乖,尾巴翘到天上去,往后愈发不好管教。 “喏。” 管事领命,赶紧出去办事。 柴哲威又将自己的副将叫进来,斟酌一番,方才说道:“派个面生的部下,去荆王府给荆王殿下传个话儿,就说本帅今夜在龙首原下、渭水之畔,静候荆王大驾。” “喏!” 副将领命而去。 柴哲威又坐了一会儿,反复权衡与李元景相见的利弊得失,已经见面之后对方会提出何等要求,自己又要如何应对,直至日头偏西,方才从书房中走出。命人告知夫人自己这些时日前往军营当值,便领着亲兵部曲出府,出了城门,直入玄武门外的左屯卫军营。 到了军营,见到一墙之隔的右屯卫依旧热火朝天的操练个不停,柴哲威的面色愈发阴沉。 这右屯卫成天到晚的操练不停,到底是想要干嘛? 直入中军大帐坐下,处置了几分公文,听着外头右屯卫方向隐隐传来的操练时发出的嘶喊之声以及隆隆战鼓,柴哲威整个人心神不宁,便将军中诸将都召集前来,商议操练之事。 如今左右屯卫已经成为整个关中最齐编满员的两支军队,肩负着宿卫京畿之重任,更是各方势力角逐之中心,处于漩涡的最中间。自己之所以能够在晋王与荆王之间左右逢源、待价而沽,靠的不就是麾下的左屯卫么? 可万一哪天形势有变,左右屯卫相互攻伐处于敌对,自己手底下的这些个浪荡公子、虾兵蟹将,如何能够打得过整日操练不休的右屯卫? 可他刚刚提出要整训操练,账下诸将顿时大摇其头。 “大帅明鉴,非是吾等不愿操练,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是啊大帅,眼瞅着春耕在即,咱们军中势必要削减番上轮值之府兵人数,这是历来的传统,总得让大家伙将家里的田地耕种完毕,才能一心一意番上当值、宿卫京畿吧?” “若是这个时候将全军集合,整训操练,那些个府兵家中的田地怕是就得撂荒一半,这可就是要了命了!” “大帅啊,这个时候集合军队操练,一个不慎,怕是就得引起哗变!” …… 底下这些人你一眼、我一语,气得柴哲威一张俊脸黑如锅底,可又偏偏发作不得,因为大家说的都是实话。 府兵之特征,便是闲时为农、战时为兵,既能够番上戍卫京畿、保家卫国,又能兼顾农业生产,两不耽搁。若是遇到农时大军出征,不得不征调各地府兵,朝廷则会与出征的府兵予以补偿,或是减免赋税,或是发放钱粮,总之不会让府兵因为出征而拖累全家没了活路。 可眼下这些右屯卫的府兵并未随军出征,只是番上轮值而已,是得不到朝廷补贴的。 如此一来,你让大家集合在一起操练整训,家中田地撂荒一年无所产出,大家伙喝西北风去啊? 柴哲威满心郁闷,指着外头道:“你们听听,人家右屯卫整日里操练不停,兵卒训练有素身强体壮,更是令行禁止进退有度,可是将咱们给完全比了下去。本帅乃左屯卫大将军,这张脸往哪里搁?” 底下便有人说道:“大帅何必去跟右屯卫比?人家右屯卫绝大部分都是募兵,有军饷的。兵卒们固然因为训练耽搁了农时,却可以用饷钱雇佣乡中帮闲,帮助家中耕种田地。” 柴哲威沉默不语。 想当初右屯卫恳请陛下准许其施行募兵制,以为全军之先驱,自己还曾嘲笑房俊钱多人傻。 府兵制由兵卒自带武器,有时候出征的距离不远,甚至会要求兵卒自己准备数日的粮秣。如此一来兵卒们的损耗非常大,朝廷会给予一定的补偿。只是这种补偿根本无法准确统计,便成为军中主将从中盘剥克扣的一大来源。 严格来说这其实都算不上“喝兵血”,但是几年下来,克扣个十几二十万贯轻而易举。 然而募兵制则不同,兵卒的饷银、伙食、革甲、以及军械的消耗,全部都由朝廷供给,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清楚楚的记录在册,其中丝毫没有含糊之余地。 当然,作为主将若是想要从中牟利也不是不能,但是即便贪墨一贯钱,也会与账目有所出入,一旦经人检举查实,那便是欺君之罪。 房俊在右屯卫施行募兵制,损失的收入可以达到数以百万计…… 就算房俊这厮有金山银山,可谁会嫌钱多? 结果如今看来,募兵制与府兵制固然各有优劣之处,但是在这等紧要关头,募兵制实在是比府兵制靠谱得多…… 柴哲威心中烦躁,挥手将部下斥退,一个人坐在帐中郁闷半天,瞅瞅外头天色已经黑下来,一丝风也无,空气中似乎都能拧出水来,显然连续多日的降雨依旧未到停止之时。 喊来亲兵准备一番,便起身脱去盔甲,换上一身常服,外头又披了一件蓑衣,带着部曲策马出了军营,一路向北而行直抵渭水之畔,在沿着官道折而向东,来到龙首原与渭水交界之处的一座草庐。 …… 天色昏暗,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下了起来。 渭水滔滔,奔流不息的向东流淌,汇入黄河。河畔的一座草庐之中,灯火通明,不少顶盔掼甲的兵卒策骑往来巡视,严禁行人靠近。 草庐之中,一张桌子放在地席之上,几样精致的菜肴摆满桌子,一旁还有一个精巧的炭炉,火红的碳火舔舐着一个银质酒壶的壶底,浓郁的酒香从冒着热气的壶嘴缓缓飘出,充斥着草庐的每一寸空间。 窗外滔滔的流水声不绝,雨水滴在草庐屋顶发出刷刷的响声,屋内酒酣耳热,很是惬意。 “王爷尝尝这个,刚才等待王爷之际,微臣坐在窗外雨廊下钓了几尾鲤鱼,很是新鲜。只可惜此行没有带着厨子前来,微臣的刀法尚欠火候,这鱼脍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柴哲威笑着将一盘鱼脍放在李元景面前。 这渭水之中原本并无鲤鱼,只不过黄河鲤鱼之鲜美闻名天下,先汉之时便从上游捉来,放在渭水之中又专人养育,以供皇室美餐。其后固然再无专人从事养育鲤鱼之事,但黄河鲤鱼也在此安家,繁衍生育。 一般来说,黄河鲤鱼要在秋天食用最好,那个时候鲤鱼身体肥壮、肉质鲜美,乃是天下有数的美食,与松江鲈鱼齐名。 但是李元景见到盘中的鱼脍被切成一片一片薄如蝉翼,便忍不住口齿生津,夹了一片蘸了蘸由老醋等佐料调制的蘸料,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便如同雪片一般化掉,齿颊生鲜,再抿一口温热的黄酒,禁不住长长的吁出口气,赞道:“此人间之美味也!” 柴哲威笑了笑,给李元景斟上酒,这才问道:“王爷让舍弟给微臣带话,说是有要事相商,不知所为何事?” 李元景笑眯眯的举杯,柴哲威忙举杯相应,两人一饮而尽。 又夹了一口鱼脍放入口中,李元景这才笑道:“哪里有什么要事?不过是久未见贤侄,心中着实思念,想要找个机会聚一聚,喝上一杯罢了。” 柴哲威笑了笑,不置可否,放下酒杯,只是吃菜,一言不发。 第八百一十三章 不臣之心 草庐内烛火通明,佳肴美酒,窗外雨水淅沥,渭水滔滔。 这等情况下若是三两好友对坐饮酒,品尝着美味鱼脍,闲谈几句人生,胡扯一段笑料,的确是人生一大美事。 然而这两人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倒也说不上话不投机,只不过柴哲威对于李元景这等“欲擒故纵”的伎俩有些反感,所以懒得费心费神去迎合而已。你好歹也是堂堂亲王,李二陛下之下宗室地位最高的一个,不惜冒着被太子探知与统兵大将私下相会的风险到此相距,却只是喝酒吃鱼,有意思? 既然如此,那咱也不多说废话,不就是喝酒吃鱼瞎扯淡,却绝对不谈正事儿么? 我也会…… 吃了几盅酒,李元景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看着大郎你,本王确确实实感到自己老了啊。想当年,本王于令尊玩乐于长安,章台走马恣意享乐,如今一眨眼,已然是物是人非。咱们两家,那可是实打实的世交。” 柴哲威执壶给李元景面前的酒杯斟上酒,颔首道:“王爷此言不差,当年家父统御大军,响应陛下晋阳起兵,家母更是以女流之身顶盔掼甲,打下着长安城,迎接高祖皇帝进入关中,奠定大唐江山之根基……即便是陛下,亦时常对微臣说起这些故事,李唐皇族与晋州柴氏不仅是姻亲,更是故旧世交。” 李元景:“……” 老子说的是咱跟你们柴家是世交,与你说的李唐皇族与柴家的关系是一回事么? 见到柴哲威又敬酒,只好拿起酒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斟酌着说道:“只是可惜啊,令尊任侠仗义、矫捷勇武,高祖于晋阳起兵后,令尊领马军总管,封右光禄大夫、临汾郡公。武德初年,又拜左翊卫大将军,跟从时为秦王的当今陛下平定四方,屡立功勋。贞观初年,拜右卫大将军,屡次大破突厥,参与定襄会战,从灭东突厥,更参与平定梁师都,可谓功勋赫赫。令堂亦是本王之堂妹,自有便巾帼不让须眉,才识胆略过人,为了策应高祖晋阳起兵,从而聚拢关中豪杰,发动司竹起兵,统领‘娘子军’建功立业,与陛下会师于渭河北岸,一举攻破长安。先辈忠孝勇武,开创盖世功勋,吾辈却只能上承荫萌,苟且于先辈的光芒之下,无有建树,着实汗颜。” 柴哲威嘴角抽了抽。 这位荆王殿下为了拉拢自己,便是连颠倒黑白、夸大其实都用了出来…… 他父亲柴绍当年的确有不少功勋,但绝对不是李元景所言那般。大业十三年,高祖李渊决定在晋阳起兵。起兵之初,消息已经泄露,长安朝廷不少人已知其事,只不过当时兵荒马乱,天下烽烟四起,一时之间无人顾及,却也有人开始针对当时身处长安的柴绍、平阳公主夫妇。 柴绍觉得压力很大,便与平阳公主商议,一起逃出长安,返回晋阳。 后来官方给出的说辞,是平阳公主让柴绍先行一步返回晋阳,她自己留在长安进行各种安排,以便接应高祖进入长安,然后柴绍便孤身一人抄小路潜离长安,返回晋阳。 事实上,当时的情况无人知晓,柴哲威只知道从那个时候起,直至母亲去世,父母二人都再未同房…… 后来柴绍潜回晋阳,被高祖带在身边,冲锋陷阵。 不得不说的是,柴绍的确参加过大大小小战争不计其数,可曾立下过无数功勋,但重点是,没有任何一次是独自带兵独当一面,这功勋就要大打折扣了…… 而李元景之所以这般说辞,除去讨好他柴哲威之外,更是用上了激将法——你爹娘都有盖世功勋,你身为人子,却只能凭借荫萌当一个勋戚子弟,就算如今独掌一军,谁又会认为你自身的能力呢? 想要让世人觉得你柴哲威不是依靠父母的纨绔子弟,那就得拿出相对应的功勋才行。 至于什么才是相对应的功勋……嘿。 柴哲威吃了一口鱼脍,仔细的咀嚼一番,然后饮了一口温热的黄酒,知觉口中鲜美非常,不仅赞道:“怪道这黄河鲤鱼能够与松江鲈鱼齐名,当真是肉质鲜美天下罕有,佐以黄酒,确是人间美味!来来来,微臣敬王爷一杯!” 举起酒杯。 娘咧! 李元景与他碰杯,一饮而尽,心里忍不住骂娘。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般狡猾么?一个比一个精明,自己不过是刚才压制了一下气氛,希望能够掌握主动,结果便被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的挡住话头,顾左右而言其他。 太难打交道了啊…… 再是恼怒也没辙,他心底清楚人家柴哲威一卫在手,眼下根本就是待价而沽,晋王和长孙无忌那边还不知道许下多少好处呢,若是不能将他拉拢在自己阵营之中,将来的成事的机会可就大大降低。 为了千秋大业,李元景只能忍着,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干脆开门见山,不再给柴哲威打马虎眼的机会:“如今朝中形势纷乱,太子储位难保,晋王咄咄逼人,便是陛下诸子,也难保没人打着逆而夺取的心思。谯国公兵权在手,难道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想法?” 他对皇位都快要想疯了,但是也知道李二陛下的手段,只要李二陛下活着一天,他就一丝半点篡位等级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并不妨碍他及早的钉下一根钉子。 柴哲威也不再糊弄,正襟危坐,坦言道:“请恕微臣直言,即便太子被废黜,王爷也并无一丝半点的机会。晋王得到关陇之支持,又有陛下之宠爱,才是继承储位的最好人选。” 他岂能不知李元景之野心? 只不过一直都在虚与委蛇,希望借助李元景在宗室皇族之中的能量,帮助自己提升实力罢了。 至于帮助李元景篡位……那得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做出那等蠢事。 李元景道:“本王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份,岂有那等非分之想?只不过在本王看来,晋王也非是理想的储君人选。退一步说,就算晋王成功成为储君,谯国公鼎力扶持之后,又能得到什么呢?所有的大权,必定会被关陇贵族们瓜分干净。假如……本王是说,假如天有不测风云,谯国公会否助本王一臂之力?本王今日指天立誓,一旦事成,尚书左仆射之职,非谯国公莫属!” ……天有不测风云? 你特娘咧还真敢说啊! 陛下如今春秋鼎盛,正值志得意满之时,等到东征胜利更是携千古未有之功勋得胜还朝,气运撼天动地,古今之圣君也! 哪里有什么不测风云? 除非……轰! 一道惊雷在柴哲威脑中响起,震得他两耳嗡嗡作响,目瞪口呆。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李元景,吃吃道:“王爷……到底在说什么?” 李元景却是镇定如常,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抿了一口酒,淡然道:“世事不定,生死无常,谁又能够猜想得到明日会发生什么实情呢?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万事皆有可能,本王可什么都没说。” 柴哲威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心里早已纷乱如麻。 即便是他再疯狂,那种可能也从未在心里想过,而此刻李元景固然这般毫无忌讳的说出来,难不成他已经私底下布置了些什么…… 柴哲威整个人都淡定不了。 不过这一刻他心里除去对李元景这番话语以及背后透露出来的东西感到震惊之外,更盘算着李元景后面半句话。 是啊,就算自己襄助晋王登基,又能如何? 左右也不过是长孙无忌与关陇贵族们手底下的小卒子而已,根本不可能有自主之权利。 而尚书左仆射……这个职位却令他一颗心都霍霍跳动起来。 富贵险中求啊。 第八百一十四章 心中有虎 名利险中取,富贵险中求。 越是处于社会的顶层,意识到权力的好处之后,便越是向往拥有那种指点江山、决人生死的权力。 柴哲威乃是勋戚之后,但是始终未能尝试到极致之权力的滋味,如今有一个机会放在面前,能否敢于去追逐是一回事,但为之动心却是绝无虚假。 哪怕距离权力巅峰仅仅一阶之隔,差距亦是云壤之别。 男儿汉大丈夫,又有谁不向往那等宰执天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 柴哲威面上似乎还算平静,心底却已经翻江倒海,难以自持。 只不过若那一天当真到来,李元景行下的便是谋朝篡位之事,胜了固然大功告成从此手执日月书写历史,可若是败了,那便是乱臣贼子,除去五马分尸之外,阖族上下亦将遭受屠戮,青史之上更是遗臭万年…… 利益与风险,实在是令人既向往又胆怯。 李元景见到柴哲威神情变化,心中登时一松,笑着说道:“正如你先前所言,陛下如今春秋鼎盛,这些话语也只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罢。咱们身为人臣,自当效忠君王、鞠躬尽瘁。然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当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吾等何不奋力一搏,搏一个名垂青史、权倾天下?” 说着,亲手给柴哲威斟酒。 柴哲威觉得有些热,伸手抹了一下额头,顿觉湿漉漉的一层细密汗珠。 他时常自诩乃是大唐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唯有房俊等寥寥数人,即便是房俊,他也认为不过是因为房玄龄的功勋摆在那里,故而陛下对其爱屋及乌,有所偏袒罢了。 然而现在他才认识到,自己的心性修养实在是差得远。李元景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语,便使得他心神大乱…… 稳定住心神,柴哲威摇头道:“此等事情,岂能放在嘴边?万一被人听了去,难免被弹劾一个大逆不道。况且就算天有不测风云,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了,暂且将话语放在这里,顺其自然便好。” 李二陛下如今春秋鼎盛,传位之事起码也还需十年,不妨先将话放在这儿,待到将来再行斟酌。 李元景登时心花怒放,哈哈笑道:“是极是极!你我同为臣子,焉能心存那等悖逆之念?不过大丈夫胸怀广阔、志向深远,今日你我同心同德,志向一致,待到将来,携手操弄风云,一起开创一番宏图霸业!” 说着,他从怀中猛地掏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一划,鲜血便滴入面前的酒盏之中。 然后调转刀子,将刀柄递给柴哲威。 柴哲威有些懵…… 咱们把话语说透便是了,从此心中有数、保持默契,何须歃血为盟? 可抬头看看李元景坚定的眼神,再想想宰执天下那等无尽的诱惑,沉吟半晌之后,一咬牙,接过刀子,也划破手指,鲜血滴入酒盏。 李元景欣喜的将酒盏中混了鲜血的酒水一份二位,分别倒入两个酒盏,然后又执壶以酒水填满,一人一杯,举起道:“今日之言,乃本王肺腑之声,从此后本王与谯国公歃血为盟,若有相负,天打雷劈、万蛇噬心而死!” 柴哲威半推半就,也道:“微臣誓死追随王爷成就大业,若三心两意背弃王爷,人神共愤、不得好死!” 两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然后倒转酒盏,盏中无一滴酒水滴落,不由得相视大笑。 草庐外忽然兴起一阵大风,裹挟着雨水从窗口飘入,放在窗边的烛台上烛火一阵摇曳,明灭不定。 须臾之后,一切如常。 ***** 夜半冷雨,被微风裹挟着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啪啪作响。 高阳公主从睡梦当中猛地惊醒,翻身坐起,扯过一件衣衫裹住玲珑浮凸的上身,愣愣的看着窗外。 院子里的灯笼依旧燃着,在风雨之中摇曳不停,微弱的橘黄色光芒洒在院子里,风雨如晦,倍显凄冷。 “怎么了?” 身后,郎君温热的身躯靠了上来,一条健硕的手臂揽住自己的腰肢。 高阳公主揉了揉脸,缓了缓神,轻声道:“做噩梦了呢。” 揽在腰肢的手臂抽回去,房俊也翻身坐起来,看了看窗外,打了个哈欠,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虽然春秋鼎盛,可毕竟比不得当年戎马之时,辽东万里迢迢,即便是正常赶去也要劳顿不堪,更何况这般凄风冷雨?不过殿下放心便是,按照行程,此刻大抵御驾尚未过去洛阳,沿途府县必定会做好接应,不至于吃太多苦头。” 不知为何,自从陛下御驾亲征离了长安,高阳公主便精神恹恹、心神不属的模样。 可在房俊看来这完全没必要,诚然,远赴辽东指挥大军作战需要耗费太多的心血体力,但李二陛下始终处于禁军护卫之中,且有多位医术精湛的太医随行,根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退一万步讲,就算此战未能达成目的,不得不铩羽而归,李二陛下的安全也不可能出现半点问题。 高阳公主这分明就是杞人忧天…… 不过父亲远征万里,身为人子,担忧牵挂乃是寻常,便顺着她安抚一番。 高阳公主好不容易才从噩梦之中解脱出来,叹了口气,抚着光洁的额头,幽幽叹气道:“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好像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房俊伸了一个懒腰,听着窗外的风雨肆虐,屋子里清冷,令人很容易便精神起来。 便嘿嘿一笑,伸手从衣衫下伸进去,揽住盈盈一握的腰肢,咬着妻子晶莹如玉的耳垂,含糊道:“殿下料事如神,的确是有大事将要发生。国有妖孽,魅惑众生,微臣心系家国,维系苍生,肯请一战!” 高阳公主气得抿着嘴唇,绷着脸在这厮的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怒道:“狗最长不出象牙来,哦……” 窗外雨疏风骤,战鼓密集。 …… 良久,云雨消散,一轮弯月挂上中天,清辉漫洒。 侍女端来温水清洁一番,夫妻两人躺在床上,高阳公主依偎着郎君身侧,将小巧的头颅放在宽阔健硕的胸口,轻轻喘息着,问道:“你与长乐姐姐之间,到底打算如何?” 房俊顿时一僵。 虽然高阳公主曾数次表达对于这件事的开放态度,但是此等情形之下骤然提及,还是另房俊感到尴尬。 万恶的旧社会啊…… 只能讪讪说道:“没什么打算……哎呦!” 却是被高阳公主在胸前狠狠的掐了一把,不由恼火道:“干嘛掐人?” 高阳公主用胳膊支撑着上身,居高临下俯视房俊,也不顾美好的上身完全展露在郎君面前,凝眉嗔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长乐姐姐端庄贤惠,你这般撩拨人家却什么打算都没有,岂是君子所为?” 房俊无语,无奈道:“那你总不能让我娶了长乐回来吧?倒不是我不肯,陛下那关也肯定是过不去的。” 只要想想李二陛下对于他和长乐公主之事的一贯态度,房俊就不得不偃旗息鼓。 自己的两个女儿共侍一夫……这简直跟要了李二陛下的命没什么两样,定会沦为千古笑柄。 以李二陛下那么爱面子的人,岂能同意? 高阳公主撇撇嘴,又掐了房俊一把,冷哼说道:“你根本就不了解长乐姐姐,她宁死都不会进房家的门,哪怕我愿意将正室大妇的身份拱手奉上。她那样清高自持的一个人,岂能愿意姊妹共侍一夫?” 说着,用手掌拖着下巴,叹了口气,幽幽说道:“长乐姐姐便是那般的性情,哪怕骨子里千般愿意,但是顾及父皇的颜面,姊妹的情意,也绝对不会答允嫁入房家的。当初她与长孙涣早已恩断义绝,却也能强忍着受尽委屈依旧留在长孙家,她这人……别看柔柔弱弱的,却有点倔呢。” 第八百一十五章 惊弓之鸟 房俊有些黯然。 他锲而不舍的多番追求,但是长乐公主却也只是默认的态度,不曾说过半句贴心的话儿,更不曾允许他逾距半分,始终保持着距离。 在他看来,长乐对他的情愫或许有那么一丝半分,但是绝对算不上如何情根深种。毕竟非但不让他有太多的肌肤之亲,甚至就连两人之间的关系都避而不谈…… 难免令人感到挫败。 高阳公主伸手抚摸着郎君瘦削的脸颊,手指又移到浓黑的眉毛上顺着轮廓轻轻滑动,轻笑道:“干嘛这般忧伤郁闷的样子?哼哼,长乐姐姐可不是武顺娘那般的人,由着你作践。” 房俊又尴尬了,这事儿已经不是秘密了么? 不过旋即便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居然活成了上辈子最讨厌的样子…… 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即便是他这个穿越者,也被这种浓郁的社会风气所腐蚀。虽然尚未达到将女子视为附庸的地步,却也在潜意识当中觉得男人就应当高人一等,有能力、有魅力的男人就应当拥有更多的女人。 不至于将女人当做玩物,但是的确缺乏了足够了尊重,所以才一个接着一个的招惹,吃着碗里的惦记盆里的,恨不能一股脑的都划拉到锅里来。 腐敗了啊…… 高阳公主似乎很喜欢看房俊这等郁闷无奈的神情,毕竟平素里这厮大权在握趾高气昂,目无余子的霸气充满了男儿气概,反倒是这种轻易透露出心思的模样更让人觉得亲近。 将脸蛋儿贴在郎君的胸口,高阳公主幽幽道:“以长乐姐姐的性情,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再嫁人了,一旦父皇逼得急了,干脆削发为尼都有可能。可一个女人身边若是没有男人也就罢了,连孩子也没一个,那得有多么孤苦清冷?二郎,要不你给长乐姐姐一个孩子吧。” 房俊想了想,轻声道:“这不大好吧?我倒是没什么意见,长乐殿下虽然是你的姐姐,可是将咱们的孩子过继给她……难免惹人非议。” “嗯?” 高阳公主抬起头来,长发披散着垂下堆积在房俊的胸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全是诧异:“谁说要把咱们的孩子过继给长乐姐姐了?” 房俊奇道:“刚刚不是你说要给长乐殿下一个孩子么?” 高阳公主蹙眉道:“我生下的孩子怎么能过继给别人呢?姐姐也不行!我是让你去跟长乐姐姐生一个……” 房俊眼珠子都瞪圆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大姐,你是认真哒?! 高阳公主锤了房俊的胸口一下,抿了抿嘴唇,哼了一声,说道:“这么惊讶做什么?看上去好像你还不乐意似的……要不是看长乐姐姐孤苦伶仃,将来身边没有儿女为伴,你以为本宫愿意啊?美死你!” 从房俊胸口翻身下来,转去另外一边,将后背留给房俊,气呼呼的样子。 房俊赶紧侧过身搂住她的细腰,一时间觉得自己三观尽毁,好半天也没组织起适当的语言,只能闷声不语。 高阳公主侧卧着,往郎君的怀里偎了偎,一双秀美睁着,心思百转。 窗外消停了没一会儿的风雨声在此响起,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令人思绪混乱,毫无睡意。 ***** 尽管穿越多年,但房俊依旧无法完全融入这个社会的生活方式,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妻子能够那么理所当然的提出那等荒谬的要求? 因为自己的姐姐很可能不会嫁人了,未免老年的时候孤苦无依,让自己的丈夫去和自己的姐姐生一个孩子…… 不愧是民风开放的大唐的,简直匪夷所思。 这若是放在理学兴起的明清两朝……呃,好像也没多大事儿?男尊女卑的社会,男人的地位和特权实在是远超想象。 唉,这万恶的旧社会…… 一大早,房俊顶个黑眼圈爬起来,窗外的小雨依旧未停,淅淅沥沥浸润着每一寸土地,空气有些湿冷。 今日是没法锻炼了,吃过早饭,换上官服,房俊便坐着马车在亲兵部曲的护卫之下赶到兵部衙门。 进了值房,发现晋王李治居然比他早到一步…… “殿下好精神,下雨天湿冷得厉害,居然起的这么早。” 让人泡了一杯热茶,房俊坐在李治的值房里,笑着说道。 李治打个哈欠,揉揉眼睛,强笑道:“父皇御驾亲征,留下太子哥哥监国,这关中也并不稳当,本王自然应当格尽职守,帮助太子哥哥稳定关中,万万不可出了岔子影响了父皇东征。” 这自然是官方的套话,他难道还能告诉房俊,说是长孙无忌临行之前特意叮嘱他要紧跟着房俊,瞪大眼睛严防死守,免得房俊这黑了心的给他挖坑下绊子,稍不留神误中奸计便有可能犯下大错,从而丧失争储之资格? 太子哥哥固然仁厚,但他身边的人没一个好相与的,无论是房俊亦或是李道宗、马周,皆乃奸诈狡猾之辈,当真打定主意要坑自己,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所以他时时刻刻都得瞪大眼睛,睡觉都得保持警惕,否则一旦被坑,那很有可能便是万劫不复。 房俊就好似看不懂李治的憔悴焦虑,欣然颔首道:“正该如此。殿下聪慧敏捷,对于政务更是一点即通,这兵部当中事务繁杂,整个大军的后勤辎重、兵员调拨都要经手,微臣一人难以顾全,难免出现失误。殿下既然身兼‘检校兵部尚书’之职,不妨也帮微臣将兵部稳住,有些事情可酌情处理,回头向微臣知会一声便是。” 经过他屡次争取,如今兵部的权力大大增加,可以说东征的整个后勤都压在兵部身上,随着战争的深入,势必要承担巨大的压力。李治这人能力绝对卓越,也认得清形势,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弄幺蛾子影响了东征大计,如此免费的人力,岂非不用白不用? 也可借此向外界传递自己“忠于皇室”的态度,瞧瞧,晋王跑到兵部来夺权,咱非但不予抵触,反而尽力配合,多高尚啊…… 可李治却不这么认为。 当初的确打着虢夺兵部大权的目的来到兵部,然而此后却处处陷于被动,尤其是铸造局银钱短缺、运输军械这两件事,使得他深陷泥潭不可自拔,早已对房俊的手段深怀戒心。 “做多错多”的道理他还是懂的,眼下最重要是盯紧房俊别让他给自己挖坑陷害自己,又岂能上赶着给对方坑自己的机会? 如今的他简直犹如惊弓之鸟,一听到兵部的事务便下意识的觉得必有深坑,要即刻远离…… 赶紧摇头道:“本王不敢当!当初父皇派遣本王前来兵部,一则是姐夫你当是正被停职,要本王承担一些职责,再则父皇也想让本王跟着姐夫多学学。眼下东征正酣,父皇御驾亲征不容有半点失误,本王年轻学浅,如何能够担当如此重任?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房俊眨眨眼,喝了口茶水,方才明白李治为何拒绝得这般干脆。 这小子害怕了啊…… 忍不住嘴角上翘,饶有兴致的看着李治,正巧这个时候崔敦礼敲门进来,找他审核文件,便笑问道:“正因为是非常时期,殿下才应当勇于担责。谁办事会永远不出差错呢?如今兵部负责东征的各项后勤事宜,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只需殿下兢兢业业料理好分内的差事,自然会有一个‘上上’之评定,威望提升,天下人交口称赞。可若是一味的惧怕犯错不敢担责,旁人怕是会认为殿下毫无担当、更无能力,这对于风评可不大好。” 看着老神在在拿起茶杯喝水的房俊,李治气得肺子都快炸了,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咬这厮一口! 太缺德了! 第八百一十六章 消息灵通 明知本王害怕被你坑了,所以不敢承担起兵部的事务,却偏偏要当着崔敦礼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语,一旦本王“懦弱无能”“关键时刻不敢担责”的名声传出去,对于威望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当然,生气归生气,愤懑归愤懑,承担兵部事务是绝无可能的…… 这一点,李治站的很稳。 被你诋毁一番,大不了就是一个“懦弱胆小”的名声,可若是当真吃了激将法脑子一热担起了兵部的事务,回头一个大坑给本王挖好,那本王丢的可就不仅仅是名声威望了…… 强挤出一个笑容,李治咬着牙道:“姐夫说笑了,本王尚未能够正式经手兵部事务,生疏在所难免。这等时候乃是最为重要的关头,岂能容许本王以此作为锻炼自身能力的机会?此事万万不可。” 态度很是坚决,我就在这里坐着看着你,但是你想让我干点什么导致犯错,绝无可能…… 房俊看着李治一副“杯弓蛇影”的戒备神情,不由得笑起来,颔首道:“殿下乃天潢贵胄,身份尊贵,一切自然要依着殿下的意思。您想歇着就歇着,哪天歇够了觉得无聊,咱们再来谈谈请您协助兵部事务之事。” 李治心中暗恨,这厮每句话都给自己扣上一口“懦弱无能”“好吃懒做”的大锅,真真是黑了心的! 头摇的跟拨浪鼓也似:“本王有自知之明,兵部事务繁杂、干系重大,为了东征之顺利、帝国之霸业,断然不会横加干预。” 房俊觉得这小子这样一幅对兵部事务避之犹若蛇蝎的表情,倒还有点可爱…… 当即也不跟他逗趣,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微臣不打扰殿下了,这就回去办公。” 李治摆手道:“速去速去,往后也毋须到本王这里来见礼,都是自家人,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办好差事为父皇解忧,这才是正经。” 房俊道:“那微臣告退。” 捧着茶杯带着崔敦礼回了自己的值房,将茶杯放在书案上,伸了个懒腰,看着书案上足有两尺厚的一摞公文,揉了揉手腕,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展开开始批阅。 同时问道:“可有何要事?” 崔敦礼道:“倒也无甚大事,只不过是大军传回消息,陛下昨日抵达洛阳,并未入城歇息,而是扎营在管道之旁,洛阳上下官员出城觐见,却被陛下骂了一通,斥责他们不理手中事务,反而迎来送往阿谀逢迎,都给赶了回去。” 房俊笑了笑,道:“这些倒霉催的。” 这事儿那些个官员还真就冤枉,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自城外路过,身为当地官员,岂有不去陛见之理?见了要被陛下斥责玩忽职守、懈怠国事,可若是不去陛见,那就是目无君上,这罪名可就大了。 所以洛阳官员即便知道前去陛见要遭来一顿喝骂训斥,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 崔敦礼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是略微提及,便说及正事:“兵部的照会已经下发至关中各处军营,严令其各部居于营帐不得擅出,即便各处地方有异变发生,也务必等候兵部以及军机处之调令,方可出兵。若无凋零而擅自出营,无论缘由为何,一律按照扰乱地方、动摇京畿论处,情节严重者,虢夺主将帅印,绑缚兵部大牢,以待弹劾。” 房俊面容凝肃,缓缓颔首。 如今李二陛下御驾亲征,将十六位带走大半,留在关中的数处军营也都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然而关中之稳定不需要这些留守的兵卒的去维护,他们自身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关中此刻兵少,若是某些将领心怀叵测,率领兵卒惹是生非,必将使得整个关中都动荡起来,因为缺少兵力前去弹压。 只要将各部兵卒限制于军营之内,即便关中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房俊也自信凭借右屯卫完全可以镇压。 房俊问道:“辽东那边情况如何?” 崔敦礼摇头道:“尚未有军报传回。不过按照计划,薛万彻的先锋军此刻应当已经渡过高句丽军的辽水防线,配合卢国公攻略新城、盖牟城、白严城等数座山城。只是高句丽在这些山城当中囤积重兵,地形又皆是易守难攻,战果如何,不得而知。” 前隋为何举全国之力,三次东征却尽皆铩羽而归?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些盘亘在辽东崇山峻岭之中确有扼守着各处交通要隘的山城。这些山城多建在山口,背山面水易守难攻,隋军固然强横,但是没攻下一处都要折损大量兵卒,更为要命的是严重减缓了行军速度。 辽东荒凉苦寒,春夏两季气候尚可,可是到了秋冬两季,雨雪不断,整个辽东就犹如一块巨大的沼泽,使得精锐的隋军举步维艰,行军苦难。等到冬季,天降大雪气温骤降,不知多少缺少辎重的兵卒活生生冻饿而死。 不过房俊对此却并不担忧。 火器的问世,意味着世界上所有固若金汤的城墙都将形同虚设,再无存在的必要。如今固然因为铸造技术的原因,火炮的体量太大不适合陆军机动,很难携带参加野战,但是火药的兴起足以让那些没有钢筋水泥只是简单的钻石砌筑的城墙如纸片一般轻易便可撕碎。 高句丽如果依旧将战略复制与前隋的战争模式,试图以坚固的山城阻挡唐军的挺进,势必要吃一个大大的苦头。 火药应用于战争当中,已经完全改变了战争的模式,谁不能与时俱进革新战术,谁就要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所淘汰。 历史上,华夏作为火药的发明者,却最终成为火器的虐杀者,但愿这辈子不会重演…… 崔敦礼一件一件汇报,房俊则一边快速的处置公文,一边予以解答,工作效率很高。 值房外有人敲响房门,崔敦礼住嘴,回头看去,却是一个书吏。 书吏走进值房,先给崔敦礼见礼,然后对房俊道:“启禀越国公,门外有‘百骑司’的人求见。” 房俊蹙眉,放下手中的毛笔,想了想道:“让他进来。” “喏。” 崔敦礼看了房俊一眼,欲言又止,然后施礼道:“下官暂且回避。” 房俊摆摆手,道:“吾亦不知‘百骑司’为何而来,不过某对元礼绝无隐瞒之处,不必回避。” “喏。” 崔敦礼躬身施礼,站在一旁。 虽然明知但凡跟“百骑司”沾边儿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儿,说不定就给拖入漩涡之中不可自拔,但是作为房俊的心腹,能够这般得到房俊的信赖,足以使得他心底暖融融的,很是受用。 未几,一个相貌普通、身材矮小的寻常兵卒走进值房,见到房俊,上前见礼道:“见过越国公,小的奉吾家大统领之命,有要事相告。” 说罢,眼睛瞅了一眼一旁束手而立的崔敦礼。 房俊沉声道:“此乃某之心腹,毋须回避,李将军有何事相告,但说无妨。” 那兵卒犹豫了一下,不过也不敢在房俊面前坚持原则,只好说道:“大统领有言,昨夜酉时,荆王殿下与谯国公私会与城北龙首原下、渭水之畔,期间所谈何事暂且不知,还请越国公心中有数,及早应对。” 待到这兵卒离开,房俊一双浓眉都要拧在一起。 这柴哲威素来与关陇贵族同气连枝,何时又与李元景眉来眼去了?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还是说,这厮根本就在待价而沽,是一根墙头草? 一旁的崔敦礼此刻对房俊算是心服口服。 那可是“百骑司”啊!陛下的鹰犬、绝对心腹,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结果陛下前脚御驾亲征前往辽东,后脚便跟房俊勾连在一起,互通声气……这份人脉能力,放眼朝堂,无出其右。 第八百一十七章 釜底抽薪 崔敦礼敬服感叹,房俊却浓眉紧锁。 柴家在柴绍之前,虽然是关陇贵族的一份子,但其实与关陇贵族并不亲近,其祖北周骠骑将军柴烈与“八柱国”之一的大司徒侯莫陈崇素有积怨、老死不相往来,而侯莫陈崇乃是关陇中坚,故而柴家一贯被关陇贵族们排斥。 及至柴绍依附于高祖李渊麾下,且与时为秦王的李二陛下颇为亲近,其父在北周的人脉根基早已荡然无存,需要借助关陇贵族的力量在朝中站稳脚跟,而关陇贵族也非常看好这个娶了平阳公主的大唐驸马,双方的关系这才慢慢走近,结成同盟。 而李元景的身后是宗室皇族的势力,素来抱怨朝中权力皆备关陇贵族们所攫取,支持李元景的目的也是为了从关陇贵族手中夺回本应属于皇族宗室的权力,双方不仅井水不犯河水,严格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政敌,柴哲威却又为何能够与李元景走到一起? 利益述求根本不一致啊…… 除非,李元景能够给予柴哲威关陇贵族所不能够给予的利益。 这个利益又是什么呢? 并不难以猜测…… 喝了口茶水,对崔敦礼道:“通知下去,从今日起,所有关于左屯卫的调令都要由你亲自负责,但凡有关于左屯卫的任何调令、勘合、轮训,都要全部禁止,严防左屯卫兵卒擅自出营,无论何等理由!” 崔敦礼吓了一跳,骇然道:“越国公是怀疑左屯卫……” 话未说明,是担心犯了忌讳,但意思已经明确无误。 房俊将茶杯放下,忧心忡忡道:“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柴哲威本应属于关陇一脉,如今又与荆王私下里相会,这本是大忌,他又岂能不知?明知而故犯,就说明其有不得不见的理由。如今关中兵力空虚,吾等必须做好完全之准备,一旦事起仓促,能够有备无患。” 崔敦礼为难道:“左屯卫虽然受军机处、兵部之节制,但是却直接听命于陛下。兵部固然可以对左屯卫下达命令,但左屯卫是否接受,却不在兵部职权管辖之内。” 唐朝的军制分为南北衙。 十六卫原本属于南衙禁军,由宰辅负责,南衙兵卒由各折冲府番上;北衙则包括李二陛下选取军中精擅骑射者组成的“百骑”,以及贞观之后陆续建成或者改制的左右屯营,负责宿卫皇宫锁钥的玄武门。 故而,左右屯卫与其余听命于朝廷的军卫不同,直接向皇帝负责,朝廷只可协调,却不可直接下令。 人家柴哲威乃皇亲国戚,少年得志,手握重兵,若是不肯听调,谁能奈何?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也觉得有些麻烦,柴哲威那厮素来与自己不对付,嫉恨之心甚重,听到是兵部下达的命令,只怕明明应该遵从也会故意不遵,以此跟自己别别苗头。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你只管下发公文便是,稍后某请太子殿下派人前往左屯卫,咱们兵部再派遣几名官吏组成一个联合执法名目,以稽查钱粮军械为名,严查左屯卫的账目库房,就不信他能将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全无破绽。” 崔敦礼颔首道:“如此可行。” 左右屯卫作为皇帝的北衙禁军,因为宿卫玄武门之故,实力不是最强,但地位却最高,故而朝中无法直接下达命令。但左右屯卫所需之钱粮军械却是依旧要通过兵部、民部调拨,而这两个部都有各自的稽查审核部门,拥有对自己所调拨之钱粮追踪稽查之权。 只要左屯卫的账目有一点问题,便可以合理合法的要求其予以整顿,而整顿期间所有兵将都要待在军营予以配合,否则一旦大理寺与御史台进入,那必然是一场天大的风波…… 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阴险是阴险了一些,但是的确管用。 除非柴哲威可以无视御史台的弹劾,否则就只能乖乖就范…… 算是“釜底抽薪”的狠招了。 房俊道:“去办吧,一定盯紧了左屯卫,否则其一旦有变,整个关中都能给翻过来。” 如今关中境内成建制的军队唯有左右屯卫,其余各卫都或多或少抽调了精锐前往辽东参战,假若左屯卫预谋不轨,简直就是灾难…… 崔敦礼肃容道:“下官知晓,这就吩咐下去!” 他知道陛下御驾亲征之后,长安必定风起云涌,各方势力围绕着储位、利益,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却从未想到居然到了会动用军队的机会……这意味着什么,便是傻子也知道。 搞不好就是一场兵变啊! 想想当年“玄武门之变”后对于朝堂、军队两方面的大清洗,不知多少人头落地、门庭屠尽,崔敦礼就一阵阵背脊发寒…… 待到崔敦礼走出去,房俊坐着想了一会儿,便提笔继续批阅公文。 荆王李元景的行为难以逃过有心人的眼睛,房俊不相信李二陛下毫不知情,既然在知情的情况下依旧选择按兵不动,那么无论李二陛下的用意如何,都不可能不提前布好对策。 只要李二陛下有了对策,李元景就只不过是他手里的蚂蚱,翻不了天。只要李元景蹦不起来,柴哲威又能如何? 刚才在崔敦礼面前表现得对左屯卫深为忌惮,实则区区左屯卫看似人多势众,房俊却绝未放在眼中。 即便是最坏的局面发生,自己的右屯卫也能够几个冲锋便覆灭掉左屯卫,整个玄武门都尽在掌控。 只不过如此一来,受到猜忌的又变成他的右屯卫了…… ***** 柴哲威坐在中军帐里,连续召见军中将领,务必提高平素操练水平,保持左屯卫的战斗力。 他深知如今的长安城风起云涌,稍有不慎便会有异变发生。想要在异变之中摒弃损失、攫取利益,那就必须有足够的力量。而左屯卫,便是他能够屹立在潮头的支撑。 纵然不能如右屯卫那般往死里操练,却也不能一盘散沙得过且过,不然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也没有能力去抓得住…… 正给部下安排任务的当口,便见到外头有副将进来,禀告道:“大帅,有兵部的官吏前来,说是有文书下发。” 柴哲威奇道:“兵部给咱们下发什么文书?” 虽然左屯卫名义上受到兵部的节制,但也仅只是节制而已,听与不听,全在于左屯卫自己,兵部并没有直接的管辖权,双方更没有隶属关系。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将领的升迁、功勋的审计都在兵部,所以表面上给兵部一些颜面,大家你好我好,一团和气罢了。 可是自己与房俊素来不对付,兵部上下心知肚明,寻常时候是绝对不会用“文书下发”这种词汇的,顶了天就是“予以协助”…… 那副将自然什么也不知道,柴哲威摆摆手道:“让他进来。” “喏!”副将赶紧退出大帐,少顷,一个身穿绿色官袍的兵部官吏走进来,先施礼见过谯国公,然后取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一旁的书记官,恭敬道:“下官奉命前来,下发文书,还请谯国公给予回应,以便下官回去复命。” 柴哲威没理他,从书记官手里接过文书,打开先看了落款之处的兵部大印,确认无误,然后才仔细的观看内容。 不看则罢,这么一看,顿时眉毛就竖起来了! “砰!” 将文书狠狠的摔在面前书案上,柴哲威戟怒叱道:“简直荒谬!吾左屯卫乃北衙禁军之首,直接向陛下领命,何时轮得到兵部颐指气使、下发命令?他房俊是不是自以为宰辅之首,可以操纵朝政了?就算他是宰辅之首,也无权给左屯卫下达命令!你回去告诉房俊,让他少在老子面前装大,否则休怪老子打上门去!” 兵部官吏吓得心惊胆颤,连那份文书也不敢拿,赶紧施礼退出大帐,回去兵部复命…… 第八百一十八章 上门稽查 待到兵部官吏退出大帐,柴哲威怒气满盈的脸上一瞬间平静下来,阴沉着琢磨着房俊的用意。 按理来说,房俊不可能不知道兵部的命令根本无法约束左屯卫,却偏偏就让兵部的官吏带着文书来了,除了羞辱或者激怒自己之外,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自己坐下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很多,这几乎是每一个统兵大将都必须要去做的,否则何以维系自己的利益?其中针对房俊的也不少,但是他坚信,不可能被房俊得知详情,从而来报复自己。 那就只能是以往的宿怨了。 一下子,柴哲威便想起当初房俊在芙蓉园遭遇刺杀险些丧命,而自己恰好在附近经过的那件事…… 当时那件刺杀案轰动整个长安城,陛下为此雷霆震怒,但是因为涉案之人先后身死,最终线索尽断,也只能不了了之。当时房俊的表现还算是克制,很是理智的模样,却未想到一直隐忍至今,方才趁着陛下东征之际来找自己的麻烦。 既然是那件刺杀之事,那么以当时房俊所受到的伤害来说,绝对不会只派遣一个官吏跑过来羞辱自己一番便就此作罢,一定会有后续。 柴哲威不禁紧张起来。 毕竟他最近做过的事情可不少,其中多是见不得光的,一旦被房俊侦知……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想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何处留出了破绽,便略微松了口气。 怕个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不信他房俊还敢指挥右屯卫冲进他这左屯卫的大营? 更何况身后还有关陇贵族和荆王殿下呢,必要的时候也能够替自己挡一挡…… 彻底放下心来,柴哲威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回到书案后大马金刀的坐好,命人沏上香茶,一边饮着茶水,一边处置军务。毕竟左屯卫也是一个人数达到三万余的军卫,人吃马嚼军械耗损,将校升迁军纪整肃,每日里事务不知凡几,书案上更是厚厚一摞文书档案。 等到将这些事务逐一处置完毕,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到了晌午。便命伙房准备了一桌酒席,拿来一坛好酒,将自己几个心腹亲信喊进来,就在大帐之中小酌一番。 至于“军中不得饮酒”的军纪,但凡是一个勋贵子弟,就没有严格遵守的,更何况是柴哲威这样统领一卫的统兵大将,没人管得了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柴哲威与一众心腹谈及左屯卫的训练问题,要求各部校尉整肃军纪,加紧操练。即便不能如右屯卫那般整军操练,亦要做到以各旅卫单位,酌情操练兵卒骑射步战。 各部校尉也被对门右屯卫整理日不间断的大规模操练刺激得不轻,虽然未必都是勤于操练的将领,但越是大规模、长时间的操练就意味着粮秣辎重、军械盔甲的损耗加剧,可损耗是没有定数的,这其中自然就有了操作之余地。 当兵吃粮,可府兵制之下朝廷对于军队的供给已经减少到最低水平,若是不能加大军队的消耗,何处去上下其手,大发横财? 并不是每个人当兵的理想都是建功立业、为国征伐的…… 柴哲威希望左屯卫上下能够面貌一新,起码不要被右屯卫给比下去,底下的校尉则希望从训练的损耗当中做些文章,可谓是上下一心,一拍即合。只不过由于关中各地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春耕,番上的兵员有限,短期内很难进行大规模的整训,未免有些遗憾。 正说得热闹,忽然外头有书吏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疾声道:“大帅,民部与兵部各派遣官吏前来,一共有十余人,说是奉政事堂之命令,要稽查审核咱们左屯卫的账目!” 柴哲威略微一愣,旋即大怒:“房二这个棒槌,焉敢欺我如此?来人,给老子打将出去!” 不用问,这必然是房俊的后续招数。 身边的心腹连忙拦阻暴怒的柴哲威,劝说道:“大帅息怒!房二那厮固然阴险,可既然是奉了政事堂的命令,那便是正经的稽查审核,咱们若非但不配合稽查,甚至还将前来的官吏打出去,这可就太被动了。” “是啊,大帅,左右不过是十余人而已,咱们左屯卫一年的账目何止数百本?他们根本查不过来,随他们的便好了!” 柴哲威怒道:“放屁!人家分明就是来找茬的,鸡蛋里固然挑不出骨头,可咱们的账目难道就当真做得那么干净?房二那可是天底下数得着的算学大家,书院里头如今更是汇聚了一大批算学奇才,整个民部衙门的书吏现在都使着他鼓捣出来的算盘,存了心找咱们麻烦,岂有找不出来的道理?” 他是又惊又怒,猜到了房俊会有后招,却没想到居然是稽查审核左屯卫的账册! 左屯卫固然不归兵部管辖,直接隶属于皇帝陛下,但是钱粮辎重、军械盔甲却要从民部以及兵部调拨,按照大唐的律例,除了皇帝之外的确无人可以节制左右屯卫,但是政事堂却可以名正言顺的对左屯卫的账册进行稽查。 大唐没有专门的稽查审计衙门,只是在各部衙门之中设有稽查人员,尤其是民部、工部、兵部这些个衙门,有权对衙门之中调拨出去的钱粮物资进行追查。 身边将校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劝阻道:“即便如此,可咱们也不能拒绝稽查啊!即便咱们的账目被查出有问题,大不了就是一通扯皮,可若是直接拒绝稽查,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贞观律》对于贪腐的惩处固然严重,但是对于下级衙门抵抗上级衙门,处罚更为严重,甚至稍有不慎会惹得大理寺以及卫尉府插手其中,而这两个衙门照样都是房俊一系…… 那问题可就通天了! 柴哲威恼火道:“房二这厮简直欺人太甚!” 可是骂归骂,他也知道亲信所言不差,当真被查出了什么,大可以推诿抵赖,整个大唐的军卫哪个就能干干净净了?所谓法不责众,既然要查那就一个军卫一个军卫的都去查个清楚。 值此东征之际,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若是不配合稽查,那就等于将把柄送给房俊手里,随着人家怎么摆弄…… 权衡利弊,只得郁闷摆手道:“让他们进来!” “喏!” 书吏转身退出帐外,将校门则分裂两旁,一个个腆胸凸肚横眉立目,做杀气腾腾壮,希望能够给这些登门找茬的恶客予以震慑。 少顷,一行人从帐外走进。 为首一人二十许岁,相貌堂堂剑眉朗目,一身绯色官袍气度轩昂,来到柴哲威面前,躬身施礼道:“下官金部郎中裴行俭,见过谯国公。” 他身后一人也上前一步,与裴行俭并列,施礼道:“下官库部郎中辛茂将,见过谯国公。” “呵!” 柴哲威冷笑一声,咬牙道:“房二这厮倒当真看得起本帅,居然连门下走狗都派出来了?好,好,很好!” 谁不知道裴行俭是房俊一手提拔出来的得力干将?且不说裴行俭本身能力卓越,单只看房俊能够将自己的老巢华亭镇全权交由裴行俭管辖治理,便可看出对其之重视信赖。 辛茂将名声不显,但柴哲威却知道此人乃是许敬宗的女婿,亦是被房俊塞入兵部加以培养,可见也非是等闲之辈。 这样两个得力干将派过来稽查左屯卫之账册,可见房俊绝不是做做样子恶心他一下那么简单。 这是打算狠狠的在他心窝子来一刀啊…… 被人骂作“门下走狗”,裴行俭与辛茂将也不恼,前者英俊的脸上浮现温煦的笑容,慢条斯理道:“大帅此言差矣,吾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皆乃朝廷官员,岂会受某一人之指派?如今民部与兵部联合稽查左屯卫,乃是例行公事,还望大帅打消抵触之心,全力配合,否则吾等就只能上报至政事堂,由政事堂诸位宰辅敦促大理寺与卫尉府,各衙门联合上门稽查……到那个时候,可就不好说话了。” 第八百一十九章 求人说项 柴哲威面色阴沉,盯着毫无恭敬之色的裴行俭,一字字道:“你威胁我?” 裴行俭情深不变,淡然笑道:“大帅严重了,下官何德何能,敢威胁您这样一位功勋贵戚?只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若大帅认为吾等不能稽查左屯卫之账册,大可直言,下官这就回去复命。” 柴哲威眼皮跳了跳,狠狠的盯着裴行俭。 裴行俭神情洒然,不卑不亢。 身后的兵部、民部一众官吏都憋了一口气,心悬到嗓子眼儿。毕竟这般毫无预兆的两个衙门联合稽查,公事公办的性质要远远小于徇私打击,人家柴哲威虽然不大敢跟民部的太子殿下、兵部的越国公耍横,却也不是个好惹的。 好在柴哲威总算没有丧失理智,瞪着裴行俭看了好半晌,方才缓缓颔首,冷声道:“好,本帅让你们查。” 就在官吏们松了口气的时候,柴哲威续道:“只不过若是什么也查不出,那就休怪本帅跟你们没完!” 裴行俭却失笑道:“谯国公误会了吧?此次稽查,乃是两部奉政事堂之命联合审核关中诸军之账目,并非是有人举报,更非是针对左屯卫。而配合主管衙门稽查账册,乃是帝国所有部门应尽之义务,谯国公为何却有如此之大的抵触心理呢?请恕下官多说一句,这左屯卫乃是陛下之左屯卫,非是谯国公之左屯卫……所以,就算您心中有所不满,大可以去政事堂抗议,吾等只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柴哲威知道斗嘴皮子自己根本不是裴行俭的对手,也懒得跟他多费唇舌,转过身去随意的摆摆手,吩咐道:“去几个人,配合两位郎中审核账册、稽查钱粮,别再来烦本帅!” “喏!” 副将连忙应声,然后对于裴行俭、辛茂将等人道:“诸位,请随我来。” 裴行俭冲柴哲威一拱手,客气道:“多谢谯国公配合,吾等暂且下去,等到审核之后,再来面见谯国公。” “嘿!” 柴哲威头也不回,只是摆摆手,心里快要气炸肺。 娘咧!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还未审核呢,就已经认定左屯卫的账册有问题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带到裴行俭等人随着副将前去审核账册,柴哲威将一众将校也都赶了出去,一个人背着手在中军帐内不停的踱着步子,脑子飞快转动,琢磨着应对之策。 自家知自家事,账册有没有问题没人比他更清楚,那裴行俭看着年轻却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辛茂将固然名声不显,但是能够得到房俊的信重,更能够让许敬宗那个老狐狸认作女婿,又岂是酒囊饭袋之辈? 肯定是一查一个准儿。 等到裴行俭将毛病挑出来,自己要如何应对? 矢口否认肯定是不行的,人家肯定会将账册封存,然后运回民部衙门,甚至干脆送往大理寺。 坦然认罪更不行,那不是坐等着房俊对自己下狠手么? 只能请朝中有分量的大佬去到太子殿下面前说项,以稳定关中为借口,将此事压下去。固然针对自己的很可能是房俊,但只要太子殿下为了顾全大局而做下决定,房俊又怎么可能反对? 可是朝中不少重臣都随着李二陛下前往辽东,他能够说得上话的没剩几个。关陇贵族绝对不行,根本不是一个阵营,太子殿下不可能给这个面子,荆王也不行,他与荆王的关系绝对不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想来想去,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当即喊来书吏为其备马,然后换了一套衣衫,出了大帐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亲兵策骑出了军营,一直向东绕过龙首原,沿着长安城的东城墙一路向南,由长安东南的延兴门入城,又顺着街巷往南急行。 ***** 到了晌午,房俊与晋王李治在衙门中吃过了午膳,喝了一会儿茶,忽然想起一事。 虽然已经派人前往民部知会太子,说明利害,两个衙门一起派人前往左屯卫稽查账册,也确信左屯卫的账册不可能一点猫腻都没有,但万一柴哲威明知罪责难逃,四处求情说项呢? 官场说白了就是人情世故,谁也不可能当真一心为公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给。都是贞观勋贵,圈子就这么大,七拐八绕的说不定都能攀上一门亲戚,甚至就算是死敌之间,也可能有着共同的朋友圈…… 等到柴哲威寻到一个合适的说客,就算他房俊铁面无私,难道太子也能够坚定不移,谁的面子也不给? 那怎么可能的,李承乾这人性格仁厚,出了名的好说话…… 房俊醒悟计划有所失误,便有些头疼。 一旦太子被人说服,同意将这件事情压下去,那么自己将左屯卫束缚起来的目的就难以达到,往后关中的安稳就多了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想到这里,房俊对李治说道:“下午无甚大事,微臣想要去芙蓉园坐一坐,欣赏一番曲江美景,不知可否荣幸邀请殿下同行?” 李治一听,顿时有些心动。 他这人最好玩乐,尤其房俊是出了名的会玩儿,时常都能玩出一些新花样。可是一想到自己最近给自己顶下的目标,便摇头道:“本王才疏学浅,被父皇委以重任检校兵部,这等关头正好可以多多学习如何处置部务,虽然也想与姐夫泛舟曲江、游玩作乐,可时不我待呀!” 房俊心头好笑。 这小子现在是有多怕自己给他挖坑下绊子?居然一时片刻都不敢离开兵部衙门。 可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坑他啊。 嗯,看在这小子如此识相的份儿上,那些丢失的军械就暂且不拿出来了吧,否则在李治手上丢失的军械忽然出现在长安城,若是在安排几个“江洋大盗”手持这些兵刃做点什么坏事儿,只怕这口黑锅李治就得背到天荒地老,成为生涯当中无法洗脱的污点,对景儿的时候只要旁人拿出来说事儿,他就立马气势受挫,矮了一头…… …… 出了兵部大门,房俊策骑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穿过皇城正南的朱雀门,沿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南,快到明德门的时候,向东拐进安义、安德、通济诸坊的街道,过了通济坊,一路不停的进了芙蓉园。 此时节气尚早,芙蓉园中白花未开,不过沿河的杨柳尽皆冒出新芽,林间地上也有春草初露,山石水榭景致静谧,比之盛夏之时的繁花胜锦、鸟语花香,又有一种不同之韵味。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其优美之处,便是较之江南园林亦不遑多让…… 一行人穿过重重殿宇、湖湾水泊,直抵芳林苑。 沿途多有禁军守卫各处宫门殿宇,见到重重亲兵护卫当中的房俊,也不虚通行腰牌,赶紧放行。 谁都知道如今房俊不仅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更与魏王殿下亲密无间,来到这魏王的园林之中,哪里需要通禀? 芳林苑位于曲江之畔,河水清亮碧翠缓缓流淌,若是夏日则满江碧荷无穷无尽,亭台楼榭掩映在假山林木之中,置身其间暑气顿消。即便此刻只是初春,楼前一片玉兰花粉白的花朵挂在枝头,如霜似雪,沿河更有一片桃林,粉红的桃花迎着微风颤颤巍巍,煞是好看。 抵达芳林苑主楼之下,房俊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见到楼前拴着十余匹健马,不少身着革甲的兵卒三三两两的站在楼旁的树下聊着天儿,眼神儿往自己这边直瞟…… 房俊将马缰甩给身后的亲兵,对迎上前来的皇家内侍问道:“殿下有客?” 内侍恭谨答道:“正是,先前谯国公来访,这会儿刚进去,请容许奴婢先行入内通禀一声。” 房俊颔首,待到内侍入内通禀,他则站在楼台石阶上,居高临下扫了一眼那些个兵卒。 第八百二十章 断人后路 柴哲威这小子也不算是太蠢,还知道前来找魏王李泰说项,只是他难道就不怕与李泰之间以往的关系,惹得别人猜忌? 最初的时候,柴家是魏王李泰的坚定支持者,拥护李泰争储,与太子分庭抗礼。只不过随着李泰退出争储,柴家眼看着太子很难接纳他们,只得又转投了关陇的阵营,支持晋王李治。 背地里还跟荆王李元景不清不楚…… 说一句“三姓家奴”,并不为过。只不过朝堂之上,随着利益的变化而改换阵营者不计其数,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利益,谁又比谁清高呢?所以这种事也不会引起旁人的嘲讽。 但总归很难得到旁人的尊敬就是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都在乎自家的声望,可既然站错队、投资失败,出了改换门庭当一个“贰臣”,又能如何呢? 对于这一点,李泰是有些对不住柴家的,毕竟人家坚定不移的支持你,结果你自己忽然宣布不争储退出竞争了,让人家怎么办?所以柴哲威前来请李泰说项,李泰是很难拒绝的。 只要李泰去寻李承乾给柴哲威说情,以李承乾总觉得尸位素餐、才具不足却因为嫡长子之身份压在诸位兄弟头上使得诸位兄弟有志难伸故而深怀歉然的性格,不可能不答允李泰的请求。 但是这般直愣愣的找上门请求李泰说项,你让关陇那些人怎么想? 而且李泰虽然有所亏欠柴家,但是这个时候为了柴家去跟太子求情,你让太子怎么想? 太子又不是傻子,李泰的面子肯定会给,但是心里若是一点想法都没有,那又怎么可能…… 所以,柴哲威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正在房俊沉吟之间,那内侍已经去而复返,躬身道:“越国公久等了,殿下有请。” 房俊颔首“嗯”了一声,整理一下衣冠,抬脚走进芳林苑。 穿过前厅,走过天井,到了正堂门口,便见到魏王李泰一身常服,富态的坐在主位,柴哲威亦是一身青衣直裰,打横陪在下首。 房俊抬脚走进正堂,施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李泰也不起身,很是随意的摆摆手,笑道:“你我这般交情,私底下相见何须在意这等俗礼?来来来,快上座,来人,上茶!” “多谢殿下!” 房俊直起腰,看向柴哲威。 柴哲威被李泰这番话说得心头醋意翻涌,暗道当年你们两个还曾大打出手呢,李泰更是被房俊逼得不得不放弃了争储,按理说应该相互敌视不死不休才对,怎地还能这般交好呢? 真是不可思议…… 尤为重要的是,自己前脚来了这芙蓉园求见李泰,这厮为何后脚就能够前来?难不成是在我身边埋下了钉子,自己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厮的耳目? 他虽然恨不得一口咬死房俊,但是此刻当着李泰的面,却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无礼,只好强抑着心头怒气,起身略微一抱拳,正欲说话,却见到房俊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一转身,走到李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柴哲威头发丝都气得快要站起来了! 娘咧!老子好歹也是个国公,更是当朝勋贵,你凭什么在老子面前正眼儿都不瞧一眼? 简直岂有此理! 李泰也无语,他没料到这两人的积怨居然如此之深,而且房俊这个举动可实在是太过失礼,但凡有几分火气的都不肯善罢甘休,更何况是柴哲威这等眼高于顶之辈? 先是瞪了房俊一眼,叱道:“怎可这般无礼?” 然后连忙冲着柴哲威摆手,说道:“大郎且坐下说话!” 见到李泰对他连连眨眼,意会到这是在劝他冷静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 柴哲威只得忍着怒火,冷哼一声,坐了下来,却扭过头去看着门口,绝不与房俊目光交错。 他今日是前来请求李泰出面,去找太子讨个人情将稽查之结果压下去,可归根究底这件事房俊乃是主谋,若是自己现在就与房俊闹翻脸,恐怕李泰根本就不会去找太子…… 这是腰肢柔顺相貌秀美的侍女奉上香茶,李泰便摆手将堂内的侍女、内侍一起斥退,这才看着捧起茶盏“伏溜伏溜”喝茶的房俊问道:“二郎前来,可是有事?” 房俊喝了两口茶,方下茶盏,一本正经道:“殿下醉心大唐的教育事业,每日里为了帝国之学子四方奔走,凑集钱粮广建学舍,可谓高风亮节、功德无量。可正因如此,怕是有些屑小之辈在殿下面前蛊惑,极尽谄媚之能事,故而微臣今日前来,是想要提醒殿下擦亮双眼,万勿被那些贪赃枉法、心怀不轨之奸佞所迷惑,害了一世清白!” 话音未落,早已忍无可忍的柴哲威拍案而起,怒视房俊,大声道:“房二!将话讲清楚,谁是贪赃枉法、心怀不轨之奸佞?” 房俊抖了抖衣袖,掸了一下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安坐不动,淡然道:“某未指名未道姓,谯国公却这般恼羞成怒,难不成是心中有鬼,故而对号入座?” 柴哲威怒道:“放屁!老子行得端、坐得直,休要含血喷人!” “呵呵,”房俊冷笑一声,问道:“这么说,谯国公是肯定此刻两部衙门联合稽查左屯卫之账册,绝对查不出问题了?” 柴哲威顿时一滞,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没问题呢?他前来请求魏王李泰,诚意十足,故而开门见山便说明来意,这会儿当着李泰的面,他又岂能腆着脸说自己毫无问题? 就算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裴行俭与辛茂将两人断然不会查不出左屯卫账册的毛病,到时候更加丢人…… 李泰苦笑着敲敲桌子,看着斗鸡一般的两人,温言道:“都是自己人,何必这般针锋相对,半点不留情面呢?来来来,都坐下喝茶,就算是想要撸袖子干一架,那也得出了本王这芙蓉园再说,否则就是不给本王颜面!” 可这等情况之下,柴哲威如何还坐得住? 当即一抱拳,慨然道:“微臣驭下无方,犯下大错,身为主帅就要承担起责任,届时朝廷要杀要剐,微臣绝不皱一下眉头!今日唐突,扰了殿下清静,都是微臣的错,暂且告辞,改日定当负荆请罪!” 言罢,深深一揖,转身便走。 李泰喊了两声,却也留不住柴哲威,眼看着他大步流星出了正堂,回头对房俊抱怨道:“你这棒槌脾气几时能改改?纵然阵营不同,但到底也都是皇亲国戚,何必这般撕破面皮,老死不相往来?” 房俊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幽幽道:“前几日微臣在终南山险些被刺,贼人皆是军中悍卒,时候虽然未曾追查到凶手何人,但微臣怀疑乃是谯国公所为。” “啊?!” 李泰顿时大吃一惊,忙道:“二郎,这等话语可不能随便乱说,京畿之地擅自调动兵马,那可是等同谋逆,轻则流放充军,重则夷灭三族!未有真凭实据,万万不可这般指责于一位统兵大将!” 房俊翻个白眼,道:“做得出这种事,那自然是计划周详不留半点破绽,想要查找真凭实据,谈何容易?不过有些事情未必就需要真凭实据,微臣又不打算告御状,要证据来有什么用?只要微臣认定是他,那就行了。” 事实上,这话只是拿来搪塞李泰而已,他根本就连那晚的军卒半点线索都没有,如何就敢认定是柴哲威所为呢? 正如李泰所言,这种事牵扯太大,毕竟柴哲威不是阿猫阿狗,人家可是平阳昭公主的亲儿子,既有皇室血统,又与关陇亲近,私底下还跟荆王不清不楚,朝中几大势力几乎都有他的踪迹,一个不慎,就会惹得整个朝堂都动荡起来…… 第八百二十一章 往日秘辛 李泰摸不准房俊的真实想法,蹙着眉头请房俊饮茶。 两人闷声喝了几口茶水,李泰方才说道:“若本王以私人之交情恳请二郎放过柴哲威这一次,不知二郎会否答允?” 房俊放下茶杯,有些惊诧的看着李泰,挑眉问道:“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又会惹起怎样的风波?” 想当初李泰争储的时候气焰熏天,柴家兄弟可是他的坚实班底!如今若是以私人之原因给柴哲威求情,这若是传到太子的耳朵里,会让太子怎么想? 即便太子再是宽厚仁慈,只怕也不能忍受曾经争储的嫡亲兄弟又跟往昔的心腹班底、如今的统兵大将勾连起来……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旦被有心人加以利用,那可比柴哲威当真调兵刺杀他这个大臣严重得多。 房俊正琢磨着要不要将柴哲威私底下与李元景牵涉众多的事情说出来,便听到李泰叹息一声,说道:“克扣军资、贪墨军械,那是一等一的大罪,再加上私自纵兵刺杀朝廷大臣、皇亲国戚,又是发生在父皇御驾亲征这等关键时刻……一旦此时闹起来,柴哲威性命倒是无虞,但是这个谯国公的爵位怕是就要难保。本王非是在意他柴哲威是否会被降爵,只不过如此一来,如何对得住姑母?” 听着李泰言语之中的唏嘘感慨,房俊不由奇道:“谯国公的爵位是柴家的,与平阳昭公主何干?” 这话还真就没说错。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女人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即便如平阳公主那般的巾帼英豪,也难免沦为男人的附庸。 出嫁之前她是高祖李渊的女儿,但是出嫁之后就只是柴绍的妻子,哪怕替高祖皇帝打下了关中立下赫赫功勋,并且死后以军队为其举殡在历史之上绝无仅有,甚至以“明德有功曰昭”为其谥号,却也仅止在墓志铭写上“柴门李氏”这个称呼而已,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这就是这个年代女子的地位,无论有关于她与柴绍之间的传闻是真是假,她的一声都依附于柴家,没有什么东西是她所拥有的。 李泰哼了一声,道:“他柴绍何德何能,不过是负心薄幸之辈,若非有姑母之功勋,高祖皇帝焉能晋封其开国公之爵位?” “嚯!” 一说这个,房俊就来精神了,八卦之火熊熊燃起,兴奋道:“愿闻其详!” 历史之上,关于这位曾立下空前绝后之功勋的平阳公主与其丈夫柴绍的传闻五花八门,只不过诸多真相早已经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无人得窥真容,这会儿能够从亲历者口中听闻详细,房俊岂能不感兴趣? 李泰喝了口茶水,眼睛望着雕花描绘的房梁,却没有直言平阳公主与柴绍之间的秘辛,缓缓说道:“父皇兄妹手足众多,但是与姑母最为亲厚,姑母对于太子哥哥以及本王也最为宠爱。本王去往西域之前最后一次骑马,便是姑母亲手把本王扶上马背……外人只知姑母荣耀显赫,获得了这世间女子所从未获得的殊荣,却不知她自高祖皇帝起兵之后,便丢失了作为女人的所有快乐。男欢女爱、家庭天伦尽皆远去,姑母过得太苦了!多少人都曾劝姑母改嫁,也有人要让高祖皇帝降罪与柴绍,可姑母之气量,岂是那些凡夫俗子能够揣度?” 说到这里,李泰感概道:“柴绍的谯国公之爵位,是姑母向高祖皇帝求来的,否则以高祖皇帝对柴绍之厌恶,哪怕他立下盖世之功,也绝无可能得到这样一个位极人臣之爵位!所以这个谯国公的爵位固然落在柴家,但是事实上,这却是高祖皇帝赏赐给姑母的。” 他这番话不够详尽,未能描述其中之细节,但是房俊凭借以往从历史上得到的信息,再加上一番脑补,已经能够完整的勾勒出事情的真相。 李泰说高祖皇帝厌恶柴绍,为何会如此?想必正是因为当高祖在晋阳起兵之后,当时平阳公主与柴绍夫妇正在长安,平阳公主想要集结李家在长安之力量击溃守军,为高祖皇帝进军关中奠定基业充当先锋,结果柴绍却跑去了晋阳,留下平阳公主一个人…… 固然史书多有解释,但是从后续平阳公主独自居住在高祖皇帝为她建造的公主府,却不回谯国公府居住就可看出,夫妻二人已经恩断义绝。 很有可能当时柴绍是仓惶逃离长安,以免晋阳起兵的消息传到长安从而遭遇杀身之祸。 结果他保得了性命,却葬送了夫妻情义…… 不仅于此。 大唐立国之后,柴绍与太子李建成走得很近,玄武门之变的时候他不在长安,但是等到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上皇位,柴绍却依旧纵兵在外,不肯回归朝廷…… 从此之后,柴绍再也未曾受到重用。 剿灭梁师都、覆亡東突厥,柴绍都曾参战,却从未以主将的身份统御大军,覆亡東突厥的时候由李靖节制诸军也就罢了,毕竟当时的李靖的作战能力非是柴绍可比,可是剿灭的梁师都的时候,李二陛下却以薛万均为殿中监之官职为柴绍之副将,制定战略、率军迎战皆是薛万均一手操持…… 可见柴绍当时只地位是有多么尴尬。 本是大唐立国之功勋,结果先是丢失了夫妻之义,后又站错队伍,不受大唐两代帝王之待见,着实令人无语。 …… 说到这里,李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对房俊说道:“此事到此为止吧,就当卖给本王一个人情。当然仅止一次,下不为例,若是柴哲威不知好歹未能悬崖勒马,往后如何,本王再不插手。” 房俊犹豫半晌,未能直接答允。 按说李泰在他面前是有这个颜面的,但是一想到柴哲威与李元景私底下勾结,他就如坐针毡,总觉得这将是一件心腹大患。 沉吟着说道:“殿下应当明白,此次虽然是微臣设计柴哲威,但绝非出于私心……” 李泰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道:“本王自忖在二郎面前也应当有几分颜面,二郎这般迟迟不肯应允,可是还有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与柴哲威有关?”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房俊颔首,道:“微臣受到消息,柴哲威与荆王殿下曾在昨夜私下相会。” 李泰一愣,旋即面色凝重起来,不过片刻之后又摇头道:“只是私会,又能如何?太子想必也不知你要对柴哲威如何,所以才会配合你。可一旦知晓你要将这些事情抖出来,可能危及柴哲威的爵位,也必然不会答允的。姑母对待太子的宠爱,可绝对不比本王少上一分一毫。” 房俊顿时大为头痛。 李承乾的那个性子他是很了解的,所好听一点叫做宽厚仁慈,其实就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除非柴哲威当真有谋反之迹象,否则以他对平阳公主的感情,岂能眼瞅着柴哲威爵位不保? 宝剑有双峰,一位仁爱的君主固然能够使得朝野上下平稳和顺,可有些时候也难免束手束脚,不够杀伐决断。 想了想,房俊问道:“那若微臣只是想要讲左屯卫束缚起来,使其不能随心所欲的调兵遣将呢?” 李泰摊手道:“那自然随着你折腾,本王一概不问。” 房俊没好气道:“谁在乎你问不问?微臣是说太子能否答应?” 李泰怒道:“本王乃天潢贵胄、当朝亲王,你这态度跟谁俩呢?没大没小!” 骂了一句,又说道:“只要你不去危及柴哲威的爵位,就算打折他的腿,太子又岂能舍得责罚于你?你房二如今可是太子面前第一等的红人,储君心腹、太子肱骨!只不过想要将事情操纵在可控范围之内,就必须控制左屯卫账册之稽查,既要查出问题,又要让问题不要太大,你懂得如何查账么?” 房俊翻个白眼,没好气道:“查账这种事,没人比我更懂!” 李泰这才想起,人家可是天下有名的算学大家,编纂的《算学》如今早已成为贞观书院的必修课…… 第八百二十二章 惊慌失措 查账这种事,无非是精确与细致而已,以柴哲威与辛茂将两人的能力,休说仅止是一个左屯卫,即便是六部之中的任何一个衙门,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但凡有一点毛病都能查得出来。 可现在的问题是就算查出了什么,回头太子那个软性子不忍,不许他针对柴哲威,如之奈何? 房俊很是头大。 李泰也觉得这事儿很是难办,既要稳定关中的形势对左屯卫予以束缚,又要将影响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至于使得柴哲威背负大罪,被父皇得知之后一怒之下虢夺爵位…… 便温言道:“本王知道此事不合规矩,可姑母之恩情犹在昨日,吾兄弟又焉能眼看着她的骨血被虢夺爵位,沦落凡尘?此事,本王与太子定记得二郎之情谊,容后图报。” 房俊叹口气,道:“殿下如此说话,微臣岂能不遵?只不过为了关中之稳定,左屯卫必须予以束缚,微臣自然会控制事情的规模,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此事控制不住,还请勿怪微臣不能信守承诺。” 一听这话,李泰忍不住挺直腰杆,蹙眉看着房俊,缓缓问道:“二郎,是否还有什么隐情在其中?” 他甚至将那一段皇家秘辛都道出,就是想让房俊领这份人情,然而房俊却依然要坚持他的态度,也可就不仅仅是私怨亦或者简单的为了关中稳定就能够解释了。 必然有什么是房俊尚未说出,却十分重大之事,使得他哪怕不顾自己这个亲王甚至是太子的颜面,亦要狠狠的打击柴哲威…… 房二固然棒槌,却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这就值得他怀疑了。 房俊摇头道:“有些事情,殿下还是不知道为好。不知道的时候心胸坦荡,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可一旦知道了,难免畏首畏尾心有戒惧,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李泰默然。 好半晌才说道:“二郎办事自有分寸,若是当真有必要针对柴哲威,那本王也无话可说。本王固然崇敬姑母,不忍其骨血被虢夺爵位沦落凡尘,却也不能将父皇的江山弃之不顾。只不过,二郎还是要想想如何向太子汇报这件事才好,太子之性情……怕是未必认可你。” 房俊颔首:“微臣省得。” 李泰这人固然心胸狭隘了一些,也有些心性凉薄,但杀伐决断果敢利落,远胜李承乾那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想了想,便起身道:“那微臣便暂且告退,去太子殿下那边征询一下看看。” 李泰知道他很是在意此事,也不挽留,起身相送,肃容道:“无论太子如何意见,还望二郎能够以关中之稳定为要务。毕竟父皇出征在外,关中兵力空虚,一旦有变……不堪设想。” 房俊躬身施礼:“微臣记下了,告辞。” “慢走,不送。” “殿下留步。” …… 出了芙蓉园,才发现天空乌云渐渐堆积,似又有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春雨贵如油,这等春耕的关键时刻连续降雨乃是大喜事,房俊心里却半分喜悦也没有。 他着实没有料到柴家兄弟与皇族的关系居然牵扯如此之深…… 不过左屯卫是必须要予以限制的,否则极有可能成为关中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深吸口气,带着亲兵部曲策骑返回皇城,赶往民部衙门面见太子李承乾。 ***** 柴哲威从芙蓉园出来,面色阴沉似快要滴出水来。 他现在心里慌得一匹,什么面子根本就不重要,若是能够消弭这场祸事,别说被房俊侮辱一番,就算是被踩着脸摁在地上摩擦又如何? 自家知自家事,左屯卫上上下下皆是权贵之后、世家子弟,他为了保持自己在左屯卫的威望,故而对这些人颇为优容,平素手底下这些个将校克扣粮秣贪墨军械他视若不见,以此来达到笼络人心的目的,事实上他自己倒是没有贪墨多少。 可问题是一旦账册被人家给查个底儿掉,谁会相信他柴哲威是个清白的? 事实上,纵容属下贪墨克扣,这本就是大罪之一…… 一旦被彻底爆出来,只怕远在辽东的陛下定然雷霆震怒,充军发配或许不至于,但是这个谯国公的爵位被降下去一等,几乎是板上钉钉。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什么金银粮帛什么身家性命都是虚的,唯有这可堪传承的爵位才是铁打的江山! 只要与国同休的爵位在,多少财富不是手到擒来,子孙后代何必如那些个泥腿子们拼了命的去挣? 若是这个爵位在他手里丢掉,他柴哲威不仅是柴家的千古罪人,待到将来百年之后,如何于九泉之下面见自己的母亲? 这个爵位,可是当初母亲用巾帼不让须眉的功勋挣下来的! 柴哲威抹了一把脸,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策骑站在芙蓉园的门口好一会儿,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会儿面皮什么的就赶紧丢掉吧,只要能够挽回这场危机,保住爵位,什么都无所谓。 想了想,这才对身边的亲兵道:“去巴陵公主府!” 言罢,当先一勒马缰,向着城北的永嘉坊疾驰而去,也顾不得被御史弹劾“当街纵马”了…… 唐朝公主成亲之后,皇帝一般会在长安城内赐予一座公主府,规模视公主的身份贵贱、受宠程度而不定。但也有一些不会赐予府邸,比如当年长乐公主嫁入长孙家、后来高阳公主嫁入房家,都只是在男方的府邸之内开辟一块空地,新建公主居住之处。 巴陵公主下嫁柴令武之后,李二陛下钦赐的公主府就在永嘉坊。 永嘉坊在通化门内,与当年高祖皇帝禅让之后居住的兴庆宫仅有一墙之隔…… 柴哲威领着亲兵来到永嘉坊巴陵公主府门前,甩镫离鞍下了马,早有门前的门子小跑着迎上来,未等说话,已经将缰绳甩给身后亲兵的柴哲威便问道:“殿下可在府内?” 门子愣了一下,忙说道:“在在在,只不过……” 柴哲威却已经抬脚走上门前石阶,从大门走进去,吩咐道:“去向殿下通禀,便说臣下有事求见。” “喏。” 门子赶紧打发身边的人去内宅通知,自己则跟在柴哲威身边,将他引入正堂,同时心中暗暗纳罕:这位平素严谨古板,不苟言笑,私下里根本连与弟妹不经意间会面都要远远避开,今日却这般急匆匆入府求见,当真稀奇…… 到了正堂,柴哲威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有侍女奉上香茶。 少顷,得了消息的巴陵公主赶紧换了一套衣衫,将发髻妆容整理一番,便出来相见。 柴哲威起身施礼:“微臣见过殿下。” 巴陵公主忙道:“谯国公何须多礼?都是自家人,随意一些便好。” 来到主位坐下,问道:“不知谯国公前来,所为何事?” 她这位大伯子性格古板得很,平素在她这个公主弟妹面前端得很高,恭谨之中又有着疏远,很难想象会跑到公主府来会见自己。 柴哲威环视左右,道:“请殿下将侍者斥退。” 巴陵公主愈发惊奇,便摆摆手,让内侍、侍女退下。 这些内侍略微有些犹豫,毕竟大伯子与弟妹会见,身边却空无一人……这很是失礼,而且极易受人诟病。不过见到柴哲威阴沉的面色,却也不敢多说,只能退下。 只不过退下之后却各自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听着堂内的动静,稍有异常,就得冲进去维护自家殿下的清誉…… 待到侍者尽皆退走,巴陵公主正欲开口询问,便见到柴哲威一撩衣袍,单膝在堂下跪了下去…… 巴陵公主吓得花容失色,连忙站起让在一旁,疾声道:“谯国公这是作甚?快快请起!” 她虽然贵为公主,金枝玉叶,却也没有让自己的大伯子、一位国公跪拜的道理。且不管柴哲威的目的为何,这一幕传扬出去,将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风浪,说不定明日宗正寺便能上门,治她一个“骄恣跋扈”之罪…… 第八百二十三章 巴陵公主 柴哲威单膝跪地,低头涩声道:“微臣鲁莽,恳请殿下相救。” 虽然对方是当朝公主,可他也是堂堂国公、掌兵大将,这般奴仆一般低声下气苦苦相求,的确是丢尽颜面。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巴陵公主层因为柴令武胡作非为的关系被李二陛下斥责多次,弄得父女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除非逢年过节或者皇帝做寿,等闲连太极宫都不肯去。可与太子的关系却一直不错,自己也只能以这种方式逼得她去跟太子求情,否则自己麻烦就大了。 巴陵公主有些手足无措,面前之人好歹也是自己的大伯子,更是柴家的家主,算是尊长,这般跪在自己面前居然说出“恳请”的话语,着实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谯国公不必如此,你我乃是一家,何事不可商量?快快请起,否则被人见到,又是一桩麻烦。” 柴哲威却摇头道:“非是微臣无礼,实在是此事干系重大,殿下答允了,微臣才肯起来。” 巴陵公主也不是三岁小孩子,见到柴哲威被逼成这样,那能是小事么?连一个堂堂国公都不能解决的难题,却偏要求到她这个公主面前,显然事情及其重大,可不敢胡乱答允下来…… 身子避让在一旁,急得跺脚道:“谯国公肯可如此?本宫不过女流之辈,哪里有能力管的了你们男儿家的事情,谯国公莫要为难本宫。” 柴哲威跪在那里,心里这个郁闷呐。 若非实在是无计可施,他有岂愿这般跪在一个女子面前?固然是大唐公主,可也是自己的弟妹啊…… 只得说道:“对于旁人自然是千难万难,可对于殿下,也不过是反掌之间耳。” 巴陵公主见他不肯起来,心中无奈,这等情况若是被别人瞧了去,指不定怎么编排呢…… 只好说道:“谯国公请起便是,且说说看到底什么事,若当真办不了,也别为难本宫。” “诺!” 柴哲威这才起身,两人分别落座。 柴哲威也不兜圈子,将事情经过说了,然后叹气道:“房俊这厮是个棒槌,行事根本无所顾忌。他因为私怨设下此等手段,若是不将微臣整的身败名裂,如何会善罢甘休?旁的微臣倒也不怕,横竖不过是男人间的意气之争,争的过自然吐气扬眉,争不过也得认。可房俊行事有多么毒辣阴狠,殿下想必也有所耳闻,怕只怕他铁了心想要坏了微臣这国公的爵位,那可比杀了微臣更难接受!” 巴陵公主眨眨眼,奇道:“这个……不至于吧?不过是意气之争而已,让谯国公难堪没面子也就行了,何必要闹到虢夺爵位这般程度?那可就要不死不休了。” 爵位乃是先祖之鲜血性命拼搏而来,封妻荫子、传诸后世,是一个家族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朝中斗争,只要非是不共戴天之仇恨,谁会将对方往削爵的地步去逼?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更何况是一个手掌兵权的大将军,真到了那等地步闹得不死不休,谁也讨不了好。 柴哲威有些上火,这娘儿们怎地这般啰嗦,我都求到这个份儿上了,您就干脆去太子殿下那边求了情不就行了么? 偏要这般刨根问底…… 可谁让自己有求于人呢?只能耐着性子道:“其中之细情,多有不可言之处,还望殿下体谅。只不过微臣绝未危言耸听,那厮必定是打着要将微臣这爵位的虢夺之心思。还请殿下去太子殿下那里求个情,让太子殿下约束房俊,适可而止。” 巴陵公主很是为难。 之前柴哲威极力支持魏王争储,算是与太子唱对台,妥妥的政敌。因为柴哲威是柴家的家主,连带着她这个公主都被划入到魏王一派。 现在却要去求太子殿下,让他约束房俊不要逼迫太甚…… 可爵位的确是天大的事情,万一自己不肯前去向太子求情,导致谯国公的爵位最终被降等甚至虢夺,那她就算是自绝于整个柴家…… 万般无奈,只得勉强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厚颜去跟太子哥哥求个情。不过谯国公也应当知道,这等事情本就没有我们女儿家插手的道理,若是太子哥哥不允,本宫也无能为力。” 柴哲威赶紧说道:“世人皆知太子殿下仁慈,对待兄弟姊妹更是仁厚非常,只要殿下前去,断无不允之理。” 巴陵公主只好说道:“那谯国公暂且请回吧,本宫这就去东宫觐见太子哥哥,稍后给你回信儿。” 柴哲威起身施礼,感激道:“微臣知道如此很让殿下为难,可事关重大,微臣亦是别无他法,还请殿下宽宥。微臣这就回去军营,静候佳音。” 言罢,再次施礼,这才转身走出正堂,出了公主府,带着亲兵出了通化门,绕过城北的龙首原,回了玄武门之外的左屯卫军营等消息。 这大半天折腾得他心急如焚,等回到军营,天都快黑了…… 这边巴陵公主也不敢怠慢,沐浴之后换了一套宫装,命内侍备好车驾,带了两个小侍女便出了公主府,直接前往东宫求见太子。 ***** 到了东宫,天色已近灰蒙蒙黑了下来,按说这时候已经不适合觐见太子,可巴陵公主哪里敢等到明天? 东宫门前的内侍见到巴陵公主到来,不敢怠慢,一边将其请入宫中,一边飞快入内通禀。 须臾返回,将巴陵公主带到了丽正殿。 刚一进大殿,便见到太子妃苏氏远远的迎了上来,拉住巴陵公主的手,笑容满面道:“妹妹可当真是稀客,殿下本已预备沐浴,听闻你过来,赶紧欢喜的去后殿更衣。来来来,这边坐。” 东宫娘娘有一些傲气,但是待人接物方面却绝对滴水不漏,虽然知道巴陵公主这个时辰进宫绝对是要事,却半句都不问,只一味的热情相待。 巴陵公主因为柴家始终未曾站在太子身后,所以很少到东宫来,面对太子妃的热情,便很是有些尴尬。 不过皇室的女子,那都是见惯了世面的,从小就培养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自然不会冷场,就反握了太子妃的手,一起坐到地席之上,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儿,好似一对儿感情甚笃的好妯娌…… 片刻之后,换了一身宝蓝色直裰的太子从后殿走出来,虽然依然跛着腿,但整个人却因为这些时日即要兼顾民部事务又要总揽朝政,累的瘦了一圈儿,精神却显得格外的好。 巴陵公主起身见礼,李承乾笑呵呵的摆手,道:“自家兄妹,何必拘泥这些俗礼?快坐吧。” 三人落座,宫女奉上香茗。 李承乾饮了口茶,看着巴陵公主略显局促的神情,便对太子妃说道:“前些时日水师那边送来不少南洋珍宝,孤本打算给妹妹送去一些,正好妹妹近日前来,劳烦爱妃去挑一些好的,待会儿给妹妹带回去。” 太子妃苏氏眼波流转,也感受到巴陵公主的尴尬,便轻轻颔首,笑着对巴陵公主道:“你在这里陪着殿下说话儿,嫂嫂去给你好生挑几样新奇的宝贝。” 巴陵公主忙道:“多谢娘娘。” 太子妃苏氏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笑吟吟的起身出去,将殿内让给兄妹两个。 巴陵公主轻轻吁了口气,轻松许多…… 李承乾看着巴陵公主的神情,笑问道:“到底何事要这个时候上门,连一晚都等不及?妹妹但说无妨,只要能办的,为兄绝无二话。” 巴陵公主心中温暖,感受到太子的真挚情谊,知道并非是敷衍她。事实上,即便这些年来太子的储君之位一直风雨飘摇,似乎下一刻就会被废黜掉,但是在一众兄妹的观感当中,太子却一直是一个爱护兄弟姊妹、宽厚仗义的好兄长。 第八百二十四章 热锅蚂蚁 看着太子温煦的笑容,巴陵公主尴尬忐忑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便也不绕弯子,干脆开门见山,将刚刚柴哲威前去求自己的事情说了。 听着,太子便蹙起眉头。 巴陵公主察言观色,见到太子的神情有些发淡,连忙说道:“借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妹妹本不该掺合进这等事情之中,奈何谯国公亲自上门,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妹妹身为柴家人,岂能无动于衷呢?再者说来,谯国公纵然有千般不对,可到底还是平阳姑姑的骨血,当年平阳姑姑对吾等兄弟姊妹深为疼爱,对太子哥哥更是宠溺非常,若是当真谯国公的爵位被虢夺,不仅会招惹非议,说太子哥哥刻薄寡恩,更让太子哥哥如何对得起平阳故古?” 李承乾沉吟不语。 裴行俭是他在接到房俊求助之后派去左屯卫的,自然清楚房俊为何对左屯卫出手。 虽然父皇御驾亲征远离长安,并且留他监国,但李承乾依旧安全感欠缺。而从房俊之处得知的柴哲威种种行为,使得他也深感担忧,故而同意了房俊针对柴哲威的行动。 可巴陵公主之言,也的确要值得考虑。 按理来说,他是没有虢夺一个国公爵位的权力的,哪怕他如今代替父皇监国,也顶多将犯事之罪臣封禁起来,案卷移交大理寺或者宗正寺,等待父皇回京之后再做定夺。 可外界谁会在意这些程序? 只会认为他借着李二陛下御驾远征之际,利用手中的权力打击政敌、排除异己。 尤其是柴哲威的身份,毕竟是平阳姑姑的骨血啊…… 若是因他之故使得谯国公的爵位被虢夺,自己往后还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姑姑?更别说会给世人一个刻薄寡恩的印象,以往所有仁爱宽恕之形象,都将付诸东流。 想着往日里平阳公主对他的种种宠爱,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在大唐立国之后固然尊崇无比,却生活得凄凉孤苦,心里便一阵阵不忍…… 心中正自思量之间,便见到有内侍入殿,禀告道:“殿下,越国公殿外求见。” 巴陵公主顿时一惊,忙道:“此事不过是私怨而引起,太子哥哥切勿严惩谯国公,以免被朝野上下误以为纵容偏袒越国公,使得声威受损。” 李承乾摆摆手,沉声道:“非是你想象那般,刑律乃国家重器,孤岂会任人操弄,以之打击政敌、徇私报复?” 向巴陵公主展示了态度,续道:“妹妹稍安勿躁,毕竟此刻稽查尚未结束,左屯卫的情况并不清楚,待到稽查完结,孤了解事情的轻重缓急之后,再做定论吧。” 虽然觉得李承乾有推脱之意,但是能够给出这样一句话,也算是宽厚了,只得说道:“那妹妹就先行回去,等候太子哥哥的消息。” 因为要接见房俊,李承乾也没有挽留,笑道:“如此最好,只要左屯卫的情况不是太过严重,孤又岂会过于苛刻?你暂且回去等消息吧,稍后太子妃挑选的礼物,孤会让人送去你的公主府。” 巴陵公主起身,施礼道:“多谢太子哥哥。妹妹先行告退。” “嗯,去吧。” 待到巴陵公主出去,李承乾才让人将房俊带进来。 房俊进到丽正殿,向李承乾施礼,而后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清婉秀气的小宫女重新上了一道茶。 李承乾抬手请茶。 房俊谢过,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旋即问道:“刚才微臣在宫门处见到巴陵殿下……” 略微提起,却未明问,这是礼数,虽然巴陵公主入宫的动机几乎是明摆着。 李承乾便叹了口气,将巴陵公主前来给柴哲威说情一事道明,然后说道:“巴陵素来不向孤张嘴,难得求到面前一回,孤很难拒绝。而且她提及平阳姑姑,孤也觉得若是闹得太大,不太妥当。” 事实上直至现在,裴行俭与辛茂将两人率领的稽查小组尚未有任何战果传来,但两人都已经认定左屯卫的账册肯定有问题。 不然,柴哲威为何这般惶惶然如坐针毡,四处托人说情? 房俊道:“殿下是何等想法?” 李承乾道:“孤知道你非是为了私怨,而是为了关中之稳定,更是为了孤着想,所以孤不会顾及巴陵妹妹的颜面,便让你收手。只不过,谯国公这个爵位毕竟是当年高祖皇帝赏赐给平阳姑姑的,应当归于柴家所有,只要柴家未曾犯下谋逆大罪,这个爵位便不应虢夺。” 房俊颔首道:“微臣明白了。” 李承乾的意思很清楚,怎么查左屯卫的账目,怎么折腾柴哲威,都可以随着房俊去弄,但是有一条底线,那便是不能危及谯国公的爵位。 只不过房俊却有一些狐疑。 他联合兵部与民部派出联合稽查小组去查左屯卫的账册,只是想要寻找柴哲威的违法之处,以此来达到对其训诫惩处之目的,从而使得整个左屯卫被控制起来,不能肆无忌惮的调兵遣将,危及关中安定。 从未听闻有哪一个统兵大将是因为军中账目的关系,便被虢夺了爵位…… 即便是当年的侯君集,可是因为在覆亡高昌国的过程当中将其王宫之中无可计数的金银财宝尽皆掠为私有,从而被御史言官弹劾,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这才导致侯君集铤而走险、阴谋篡逆。 可是这一会查账,却吓得柴哲威四处奔走,到处托人说情,反应着实有点过激。 难道说,左屯卫的账册当中隐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 柴哲威回到左屯卫军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军营中燃起灯烛,晚膳刚过,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大半天水米未打牙的柴哲威却没有一丝腹饥的感觉,回到中军帐,让人将军中长史游文芝喊来,问道:“那边稽查的结果如何?” 游文芝年近四旬,本是鄠邑当地的富户,家中与晋州柴氏颇有渊源,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一贫如洗。遂上门毛遂自荐,得到柴哲威的赏识,全力举荐成为左屯卫长史,引为心腹,颇为信重。 游文芝进了大帐,听到询问,便答道:“尚未有结果,不过这些皆是查账的好手,又快又稳,只怕要不了明日清晨,便可将账册逐一审核,其中的猫腻,恐怕也无法遁形。” 一听这话,柴哲威愈发惶惶不安。 这账册之中,隐藏的东西若是一旦曝光,足以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 游文芝是他的心腹,对于账册当中的猫腻自然知之甚详,没有隐瞒的必要,柴哲威便揉了揉脸,焦虑问道:“本帅请了巴陵公主前去东宫说情,也不知太子能否顾念旧情,保住本帅这一回。” 游文芝想了想,说道:“大帅不必心焦,既然巴陵公主去了东宫,总归是会有几分效果的。至于太子殿下的反应,无非是几种情况。要么直接派人前来中止这次的稽查,不过希望不大,毕竟房二乃是太子之心腹,既然此次稽查是由房二提议,那么若半途而废,打得可是房二的脸。要么便是任由稽查进行下去,然后视稽查之结果,再予以应对。至于完全不理会巴陵公主的颜面……下官认为不大可能,太子素来是个心软的,总归会给几分情面。” 他分析倒是很合理,可柴哲威却越来越坐不住。 这几种情况,唯有太子此刻派人前来中止这场稽查,才能让账册的秘密隐藏下去,其余的情况都算是将他推上悬崖。 虢夺爵位? 那都是轻的,但凡太子果决一些,说不定干脆就能祭出李二陛下留下的御用宝剑将他斩了…… 看到柴哲威如坐针毡一般的神情,游文芝上身前倾,凑到柴哲威耳旁,低声道:“大帅稍安勿躁,不妨等一会儿,若是半夜之前太子殿下依旧没有派人前来,那么便做最坏之打算。” 柴哲威一愣:“什么最坏的打算?娘咧!你该不会是想要让老子起兵造反吧?” 游文芝压低声音,说道:“何至于此?只需一把火烧了那些账册,自然一了百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铤而走险 听闻游文芝之言,柴哲威却是大摇其头。 “这怎么行?当着那么多兵部、民部官员的面,若是一把火将账册都给烧了,岂不是告诉全天下的人咱们的账册有问题?” 他觉得这个问题是个馊主意。 若是这么做,还不如烧了账册的同时,将那些前来稽查的官吏也都给一刀宰了然后丢进火场,造成意外失火的假象。 可那裴行俭和辛茂将都是六部官员,裴行俭更是从五品上的金部郎中,已经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加上其年龄、能力、家世背景,妥妥的未来重臣,若是都给弄死了,那还得了? 明天一早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就得联袂而至,让他柴哲威也尝尝“三司会审”的滋味儿…… 游文芝却说道:“大帅明鉴,即便是天下人皆知有问题又如何?只要没有证据,谁也不能将大帅如何!若是这个时候不心狠,一旦裴行俭将账册查清,找到其中的猫腻,大帅如何向天下人解释?豢养私兵是勋贵人家常有之事,可谁家一下子养了上前私兵死士?更别说,左屯卫每年有一成的粮秣军械都被大帅挪作他用……查出来,大帅就不只是保不保得住爵位的问题了,您更应该担忧的是能不能活着抵达被充军流放的地方……” 作为柴哲威的心腹,左屯卫账册上那些事情几乎都是他一手操持,自然清清楚楚,更明白事情的严重后果。 柴哲威满头大汗。 他本以为求了巴陵公主去东宫说情,太子妇人之仁的性格加之自家母亲以往的恩惠爱护,一定会将事情控制在一个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只要保得住爵位,其余都可认下。 可是让游文芝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有些天真了。 皇族可以容忍自己贪墨军饷粮秣,可怎么能容忍自己每年将大批军械挪作他用? 说句严重一些的话,就是凭此给他顶一个谋逆的罪名都足够…… 纠结了半晌,心中反复权衡,最终无奈发现,或许游文芝的担忧才是正确的,事情一旦爆出去,就不仅仅是保住爵位的问题了。当年侯君集也不过是将高昌国王宫的宝藏都纳入自家库房,便遭受无数御史言官的弹劾,使得李二陛下不得不治其之罪,迫使侯君集心有怨恕,走上谋逆之路。 自己这可罪行可是严重得多了…… 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那就暂且等等,若是太子殿下半夜之前派人将裴行俭调走,中止这一次的稽查也就罢了。否则,就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把火烧了那些账册!” 游文芝欣然道:“大帅英明!紧要关头,就是要杀伐决断,最忌拖拖拉拉妇人之仁。” 柴哲威苦笑道:“说得轻巧,本帅这是在那身上的爵位和阖族的前程在赌啊……” 说到这里,心中无比后悔。 想他柴哲威一出生便是皇亲国戚,因为母亲的缘故更是深得李二陛下信赖,弱冠之年便被委以左屯卫大将军之职,把守皇宫北门玄武门,这是可等的荣耀?几乎所有人都将他视为未来的军方巨擘、朝廷柱石。 结果却鬼迷了心窍,听从那些人的蛊惑,任凭野心疯狂孳生,愈发胆大包天,结果愈陷愈深,不可自拔,终有今日…… 柴哲威一狠心,对游文芝说道:“既然下了决定,那就不能动摇。你这便下去准备一下,万一半夜之前无人前来,便做下最坏的打算。此事由你一手操持,事关重大,本帅不想再多人知晓。” 游文芝连忙领命:“诺!下官这就去召唤几个心腹亲信,做好准备。” 柴哲威咬着牙,道:“速去速回!” “诺!” 待到游文芝走出大帐,柴哲威一个人坐在那里,愣愣然有些出神。 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已然贵为国公,又非是想要谋朝篡位,何至于便稀里糊涂的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干了些什么糊涂事啊…… …… 片刻之后,游文芝返回,手里拎了一个食盒。 柴哲威以目光询问,游文芝微微颔首,轻声道:“都准备好了,最可信的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柴哲威叮嘱道:“绝不可坏了裴行俭等人的性命!” 烧账册是一回事,毕竟柴家在朝中也不是孤立无援,到时候自会有人替他说话,加上太子或许会念及平阳公主以往的爱护而网开一面;可若是连人一起都烧没了,那可就是毫无底线的挑战大唐皇权、律法权威,别说他柴哲威了,就算是柴绍复生,也唯有一杯鸩酒、三尺白绫的下场…… 游文芝将食盒放在茶几上,打开盖子,将里头的小菜一碟一碟的端出来摆放好,轻声道:“大帅放心,下官心中有数。” 又从食盒最底拿出一坛子老酒,拍开泥封,在酒碗里斟满酒,说道:“现在不过是酉时,大帅一天未曾进食,不妨吃一些东西垫垫肚子,下官陪大帅小酌几杯,边喝边等。” “也好。” 到底是功勋之后、世家子弟,虽然未曾上过战场,但是本身能力不俗,心志坚定,这会儿下了决定也就没有那么纠结。 游文芝办事他还是放心的,这人自从被举荐到自己的身边,便素来办事稳妥、足智多谋,许多难以办理的事情都处置得漂漂亮亮,如此才得了自己的信任,将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尽数托付,始终未曾出现差错。 两人便坐在大帐之中,就着小菜小酌起来,一边低声交谈着此事的影响,朝廷会如何处置,以及后续需要作出的应对。 不知不觉间,外头巡营的兵卒敲响了梆子,算一算时间,算一算时间,已经到了戌时三刻。 柴哲威将碗中酒仰首饮尽,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没来啊!” 若非必要,谁有愿意当真烧了账册,甘愿触犯大唐刑律,自绝前程呢?烧掉账册固然可以解决一时之危机,但是等到陛下东征回归之后,势必要就此事严惩于他,从今往后,再难有所寸进。 可是很显然,太子那边是想要等稽查的结果出来之后,再权衡是网开一面,还是追究到底。 游文芝给他的碗中斟上酒,询问道:“下官这就去让人动手?” 柴哲威也不迟疑,颔首道:“不等了!让那些人手脚干净一些,动手之后便即刻远离关中,南下前往荆楚也好,北上去往北疆也罢,总之再不能出现在关中!另外,绝对不能伤了裴行俭等人的性命,切记切记!” “诺!” 游文芝应下,与柴哲威一起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和盘子碗筷一一收入食盒之中,拎着便走出大帐。 柴哲威叹息一声,揉了揉发胀的额头。 房俊小儿!老子之所以有今日,便是拜你所赐,给老子等好了,一旦有机会,定要加倍偿还! ***** 左屯卫账房之中,清脆的算盘声响成一片,十余位民部、兵部组成的联合稽查小组挑灯夜战,紧张的核算账目。 裴行俭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账房之中燃起的数盏油灯,对着账房内的左屯卫书吏无奈道:“你们左屯卫这么穷的么?连蜡烛都没有几根,还在用油灯?这东西熏眼睛不说,安全隐患也很大。” 之前倒是一直都用的蜡烛,但是燃尽之后,却换上了油灯,书吏给出的答案是军营之中已经没有蜡烛了,只能用油灯代替。 裴行俭觉得这根本就是报复他们这些个不速之客,他们这些油灯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油,燃烧的时候黑乎乎的烟柱笔直向上,整个帐房里不一会儿就充斥着油烟,眼睛盯着账册睁一会儿便酸涩难当,泪流不止。 都快给熏瞎了…… 左屯卫的书吏赔笑道:“也是巧了,倒是有一些蜡烛,一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辛苦诸位了,多多担待……哎呦!你怎么搞的?快快灭火!” 说话间,一个书吏转身的时候不小心将一盏油灯打翻,灯油流淌在一卷账册上,瞬间便引燃了账册,黑烟火焰冲天而起。 第八百二十六章 烧个精光 灯油助火,账册易燃,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烟雾火焰便冲天而起,帐房内惊叫四起,乱作一团。 裴行俭又惊又怒,大声喝道:“速速救火!” 全部账册已经核算了一大半,其中的问题他也心中有数,这会儿岂能眼看着账册被焚烧掉?若是一把火都烧没了,到时候死无对证,谁能奈何柴哲威? 尤其是若当着自己的面被人将这些账册烧掉,那就是他严重失职! 他带来的书吏们赶紧扑上去打算救火。 那些左屯卫的书吏却纷纷惊叫道:“先将裴郎中也诸位同仁护送出去,咱们就算是葬身火海,也不能让他们伤到半根毫毛!” 诸多左屯卫的书吏闻言,上前便将裴行俭架起,不顾裴行俭的挣扎呵斥,一边往外拖,一边说道:“裴郎中快快出去,水火无情,当心坏了性命!” 裴行俭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手底下有一把子力气,可是被四五个书吏死死抱住往外拖,却完全挣扎不脱,气得哇哇大叫。 这哪里是书吏?瞧瞧这力气,分明就是军中的精锐兵卒,各个都是力大如牛,都快将裴行俭勒得喘不上气了。 这些家伙该不会是胆大包天到想将老子弄死在这里灭口吧…… 另一边,辛茂将抄起一把椅子,猛地将一个近到身前想要拉拽他的书吏砸翻在地,又飞起一脚将那一卷燃烧的账册给踹到地上,与桌旁如山的账册分开,冷不防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也不慌,当即沉腰扎马,一手反过去往后一捞,便薅住身后人的腰带,手臂一较劲,将身后那人硬生生甩开,撞翻了一张桌子。 然而未等他扑上去将火踩灭,又有三五人一起冲上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整个人缠住,挣扎不脱。 “砰!” 账房的房门被一队兵卒撞开,有人大呼道:“怎会失火?” “不小心撞翻了灯盏,速速救火!” “吾等负责救火,闲杂人等全部出去!” 这些兵卒便配合着房间里左屯卫的书吏,将稽查小组的人员尽皆驱逐出去…… 裴行俭和辛茂将分别被好几条大汉死死的搂抱着,别说挣脱了,连喘气都困难,只能气红了眼睛,看着左屯卫的兵卒冲进账房救火。 远处,柴哲威听闻“火讯”,与游文芝快步而来,到了裴行俭面前,面色大变,厉声喝问道:“怎会忽然失火?” 有书吏答道:“失手将灯盏打翻,引燃了一本账册,正在施救。” 柴哲威跺足大骂道:“一群废物东西,尔等误我!” 游文芝在一旁劝解道:“大帅勿恼,这等意外,谁也不希望发生,让大家赶紧救火才是要紧。” 数队兵卒几十人冲进账房,结果非但未能及时扑灭火势,反而使得火势愈演愈烈,片刻之后,屋子里的火焰顺着窗户往外窜,火舌肆虐浓烟滚滚,那些个救火的兵卒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退出来。 柴哲威上前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大骂道:“出来干什么?赶紧救火!那些账册若是被烧掉,老子一身是嘴都说不清!都给老子进去救火,不然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兵卒们一个个哭丧着脸,也不敢躲避,任凭他拳打脚踢,哭叫着哀求道:“大帅饶命,非是吾等怕死,可火势太大,救不了哇!莫说您打断我们的腿,就算是砍了我们的脑袋,也情别让我们进去火场活活烧死!” 柴哲威兀自大喊大叫,不依不饶,却被身边的兵卒死死抱住。 裴行俭和辛茂将眼见挣扎不脱,也就不费那个劲,冷笑着看着柴哲威演戏。 木质的房屋,屋内堆满了纸质的账册,空气中浓烈的不知泼了多少火油才能有的浓重味道……火势冲天而起,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将相邻的两间房子也给引燃。 左屯卫的兵卒一队一队的开来,却不救火,而是干脆利落的将旁边的房子给拔掉,以免火势继续蔓延,烧毁整座军营。 柴哲威一脸沮丧懊恼:“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辛茂将斜睨着他,冷笑道:“谯国公演得一手好戏,不过光是烧毁账册还是留有隐患,何不将吾等干脆一刀杀了丢进火场焚尸,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游文芝厉声喝道:“放肆!火灾乃是意外,谁也不想发生。你这般说辞简直就是栽赃嫁祸,真以为不敢杀了你?” 未等辛茂将说话,柴哲威已经阴着脸摆摆手,制止了游文芝,对辛茂将说道:“是本帅的责任,本帅绝不推脱。可若是想要将罪名硬生生扣在本帅的头上,本帅坚决不认!” 裴行俭在一旁瞅了瞅火场,账房已经快要坍塌,微笑着道:“事已至此,往后的事情与吾等无关。大帅是否应当放了吾等?这半夜三更的,吾等正想回去睡个好觉呢。” 度过起初的惊怒,他迅速平静下来。 这里是左屯卫,上下左右都是柴哲威的人,他区区一个金部郎中,纵然一身是胆又能如何?徒惹屈辱罢了。 正如他所说,事情发展道这个地步,余下的已经不关他和辛茂将的事,自有朝廷上下去为此扯皮。 只是可惜,就算他已经清楚了左屯卫账册的问题,但是现在账册全毁,口空无凭,更加奈何不得柴哲威。 这家伙看似一个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紧要时候倒是有几分魄力。 只不过如此一来却也使得事情完全不可挽回,固然可以逃脱账册里那些个不知因何造成从亏空所带来的罪责,但是烧毁帐册这等恣无忌惮的行为,也势必要遭受眼里的惩罚。 远处,一个兵卒匆匆忙忙跑过来,老远就冲着柴哲威大喊道:“大帅!大事不好!右屯卫集结重兵,就要冲进咱们军营了!” 柴哲威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呛啷”一声便抽出佩刀,怒喝道:“欺人太甚!真以为老子的刀饮不得血、杀不得人?儿郎们,随吾前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当先便向营门处大步走去。 左右亲兵也纷纷抽出兵刃,紧随其后,气势汹汹。 大唐立国未久,周边战争频仍,这些兵卒虽然大多是世家子弟,但是曾随军出征者不在少数,即便是那些酒囊饭袋,也多有好勇斗狠之气,这般被人家欺上门来,如何能忍? 游文芝吓了一跳,急忙追上前去,拽着柴哲威的衣袖,疾声劝诫道:“大帅息怒!咱们眼下应当将事情压制下去,而不是越闹越大!右屯卫那边说不定就是打着闹事的主意,大帅按耐不住,岂不是正中贼人奸计?” 柴哲威却根本不听,大步流星的走向营门,对游文芝喝道:“那贼子欺人太甚,先是稽查吾左屯卫之账册,鸡蛋里挑骨头,现在又欺上门来,本帅若是一忍再忍,岂不是让人以为咱是个没卵子的,任人揉捏?今日谁也别劝我,他房二若敢言语相欺,本帅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且让开!” 一把将挡在自己面前的游文芝给推到一边,身后数十亲兵同仇敌忾士气高涨,营中兵卒听闻此事,也不用击鼓聚将,便纷纷冲出营房汇聚过来,紧随在柴哲威之后,气势汹汹的杀向营门。 别管心里怎么想,大帅冲在前头,身为小卒岂能不紧随其后? 反正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这里可是玄武门外,谁敢私自械斗,保准吃不了兜着走,这些兵卒才不会认为自家大帅有那个胆子…… 而在军营当中的裴行俭与辛茂将看着面前烧得只剩下框架的账房,然后面面相觑,发现他们这些人已经没人搭理了,傻呆呆的站在这里。 裴行俭瞅了一眼烈焰熊熊的账房,对辛茂将道:“差事办砸了,咱们也会去吧?” 辛茂将颔首,道:“没料到这位谯国公居然这般阴狠,咱们有负所托啊,惭愧。” 第八百二十七章 剑拔弩张 虽然差事办砸了,可此地不宜久留,两人带着随行的官吏快步向营门处走去,沿途不少兵卒从营房之中奔出,凶涌浪涛一般汇合往营门方向。裴行俭带着大伙儿尽量贴着道路一边,以免根这些兵卒发生冲突。 此刻整个左屯卫军营都犹如炸营了一般,兵卒们士气高昂怒气满值,最是情绪冲动的时候,万一看他们几个不顺眼一拥而上,那可就倒了血霉…… 紧赶慢赶,到了营门处,便见到数百人都聚拢在这里,火把照耀下乌泱乌泱的人群,群情激奋唾沫飞溅,正与营门外队列整齐杀气腾腾的右屯卫兵卒对峙,局面剑拔弩张,稍有不慎就是一场群殴。 左右屯卫两个兵营的兵卒都穿着相同的军装,这个时候陡然混入一伙身穿绯绿两色官服的官吏,登时如秃子头顶的鸡蛋那么显眼…… “站住!” “他们和右屯卫是一伙儿的,拿下!” “烧了咱们的营房,哪里跑!” 便有无数左屯卫的兵卒吵嚷叫嚣着冲上去,欲将裴行俭一行人当场拿下。毕竟谁都知道这些人前来稽查根本就是冲着自家大帅来的,先前虽然心有不忿却还能忍耐,眼下数间账房被一把火烧光,早已将左屯卫兵卒的愤怒撩拨起来,再加上右屯卫悍然堵住自家营房门口,如何能忍? 眼瞅着数十兵卒目露凶光如狼似虎的扑上来,裴行俭和辛茂将都有些傻眼。 两人都是胆识过人的年青俊彦,可面对近乎于亢奋的兵卒,却也束手无策,一动不敢动,唯恐轻微的动作便惹起这些热血上脑的兵卒误会,进而引发一场残暴的群殴…… 裴行俭只能站在那里,伸开双手将己方人员护在身后,也制止他们妄动,这才瞪着站在亲兵簇拥之中的柴哲威,大声道:“谯国公到底意欲如何?吾等乃朝廷官员,奉命前来稽查审核,账房失火差一点将吾等烧死也就罢了,现在还纵容部属拦截吾等,你眼里还有王法、还有陛下么?” 提起王法、陛下,暴躁的左屯卫兵卒顿时一滞,火热的头脑略微冷静。 那边柴哲威虽然恨不得将这些房俊的鹰犬爪牙一棒子打死,却也知道裴行俭所言不假,火烧账房这件事就已经无法洗脱,若是再让这些官员有个好歹,只怕自己就将成为众矢之的,明日一早,三法司就将会同宗正寺将他夺爵罢职、打入天牢…… 只得忍着心中恨意,狠狠一摆手,喝道:“放他们离开!” “诺!” 兵卒们这才散开,让出一条道路直通军营门口。 裴行俭吁了口气,回头与辛茂将对视一眼,两人一个在前一个殿后,与官吏们在左屯卫兵卒虎视眈眈之下,出了营门。 营门外,高侃迎了上来,见到众人无恙,也松了口气,抱拳施礼道:“见到左屯卫军营起火,本将心忧如焚,故而带人前来接应大家。幸好诸位无恙,否则本将今日就踏破他左屯卫大营!” 在他身后,上千右屯卫兵卒高举火把、阵列整齐,各个顶盔贯甲杀气腾腾,根本不将左屯卫的人马放在眼中,大有一声令下便冲进去,杀他一个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裴行俭苦笑道:“谁能想到好好的账房会忽然失火?差点将吾等困在房中烧死。多谢高将军援救之恩,不过还情速速将兵卒带回本营,绝不可将事情闹大,否则不可收拾。” 陛下御驾亲征,作为关中唯二两支齐编满员的军卫,却在玄武门外大规模械斗……这简直就是要让整个关中都翻天的节奏,事后追究,即便是房俊也难辞其咎。 高侃自然懂得,颔首道:“本没有冲击左屯卫军营的意思,只是害怕柴哲威铤而走险,扣押你等伤了你等性命,故而才集结于此,予以警告。” 裴行俭和辛茂将齐齐拱手,齐声感激道:“今日之事,没齿不忘。” 这可是冒着左右屯卫发生冲突的危险,前来给左屯卫施压,将前程都赌上了,这份人情太大了…… 高侃哈哈一笑,旋即肃容道:“裴郎中、辛郎中暂且退回大营,商议如何回禀之事,某在此会一会谯国公,杀一杀左屯卫的威风!” 裴行俭知道自己的任务是赶紧回去东宫向太子殿下回禀,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万万不可当真发生冲突,否则难以收场。” 高侃颔首道:“某晓得轻重。” 裴行俭这才和辛茂将一拱手,带着一众官吏匆匆离开,回到右屯卫的军营要了马匹,连夜绕道左右屯卫大营所在北苑一墙之隔的兴安门,叫开城门之后沿着东宫的宫墙一路向南,进了延喜门,到了东宫正门…… 高侃这边见到裴行俭等人已经走远,这才上前几步,大马金刀的站在左屯卫营门口,冲着营门里的柴哲威大声道:“天干物燥,玄武门外这等重兵屯集之地,左屯卫却不慎走水,实在是疏于管教,各个该杀!末将率领右屯卫兵卒前来助阵,谯国公若是管教不好麾下兵卒,不妨让末将来帮你清理门户!哈哈,军营重地,居然失火烧毁诸多营房,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左屯卫兵卒在营门之内纷纷怒目而视,若非柴哲威勒令不得迈出营门一步,怕是这会儿早就冲上去殴打在一起。 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这般当着面的羞辱,谁能忍得住? 柴哲威一口牙都快咬碎了,气得脖颈筋绷起老高,双目赤红,死死握着刀柄怒叱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帅面前聒噪?速速去将房二喊来与我说话!” 一个泥腿子一样的破落户,自以为攀上房俊这根大腿立下几桩功勋,就能飞上枝头成为勋贵人上人了? 简直放肆! 高侃也不恼,瞅着左屯卫军营当中已经渐渐减弱下去的火光,嘿嘿一笑,揶揄道:“听闻今日朝廷派了官吏前来稽查左屯卫的账册,不知现在稽查完了没有?嘿嘿,这把火烧得可真好哇!” 不理柴哲威铁青的脸色,环顾左右道:“都学着点,往后朝廷也稽查咱们右屯卫,就像这样放一把火,什么账册都烧个干干净净,到时候死无对证,律法又能奈我何?” 旁边自有捧哏:“这不大好吧?此等手段与坊市之间那些个泼皮无赖有何区别?那些家伙时常赌输了不认帐,半夜摸进债主家中一把火烧光了事。” “啧啧!没见识了吧?现在这世道啊人心不古,可不仅仅泼皮无赖不要脸,便是许多平素看上去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勋贵,这种生孩子没**儿的把戏也不少干!” 这边你一言我一语,极尽奚落嘲讽之能事,气得左屯卫那边哇哇大叫,若非有军法官死死拦在门口,这会儿怕是已经冲了出来拳脚相向。 柴哲威一张脸阵青阵红,难堪无比,心里的火气快要冲破天灵盖,却也只能死死压住。 人家右屯卫只是站在营门外动嘴皮子,自己这边若是忍耐不住冲出去,那就理亏了。 军中斗殴实属常见,但是谁先动手谁的惩罚最重,更何况是眼下这等要紧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大的委屈也得忍着,大不了都拿个小本本记上,将来有了机会加倍奉还便是。 忍着怒气,冲着身边的兵卒喝叱道:“都在这里作甚?看猴戏吗?赶紧都给老子滚回去救火!” 军令如山,左屯卫的兵卒即便再是愤怒,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得冲着营门外“呸”的吐一口口水,以此展示己方只不过是顾全大局、绝非胆怯,这才三三两两的散了,返回军营当中救火。 高侃见到不能激怒柴哲威,留在此处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便率领麾下兵卒缓缓撤退军营。 柴哲威坐在马上看着右屯卫的兵卒进退有距,心头一阵阵发虚。 眼下虽然右屯卫退走,军营里安静下来,但是他知道这一场狂风暴雨才刚刚兴起,随着怕裴行俭等人回到东宫,必将引起太子震怒,或许今夜的长安城将会整夜无眠…… 第八百二十八章 长安震动 玄武门巍峨坚固、雄壮高耸,乃是太极宫北宫门。因其北面便是空旷平原的龙首原,一马平川直抵渭水之畔,较之南面位于城内的承天门更加适合大军强攻,所以自从太极宫建成之日起,便成为宫城锁钥、存亡之地。 大唐立国之始,便在玄武门外屯聚重兵,拱卫宫城。 李二陛下当年在此誓死一战,杀兄弑弟,直接杀入宫城定鼎江山,继位之后自然吸取教训,抽调功勋贵戚之子弟辅以关中剽悍之府兵组成左右屯卫,驻扎在玄武门两侧,宿卫宫廷。 后又在左右屯卫当中挑选剽悍擅射之卒称为“百骑”,也屯驻于玄武门之北,视之为皇帝鹰犬。 几番措施,顿时将整个玄武门守的风雨不透、固若金汤。 可即便如此,因为玄武门的位置太过重要,一旦失守整个宫城就沦为叛军的阶下囚,所以但凡玄武门有一丝异动,皇宫里的皇帝便惊惧不已、难以安枕。 所以当负责玄武门守备的左卫大将军、武阳县公李大亮得到麾下兵卒之禀报,走上玄武门的城楼看到城门外左屯卫军营有一处火光冲天之时,吓得这位老成持重、功勋呵呵的老将差点心胆俱裂,一面派人飞速去东宫禀报太子,一面将所有守城兵卒派上城头。 “嘎吱嘎吱”绞索较劲,十二石的床弩以绞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矢道搁一枝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各放三枝略小的箭矢。 诸箭一发齐起,“所中城垒无不摧毁,楼橹亦颠坠”,乃攻守城池之利器。更有数百兵卒燃起火把,将黑黝黝的“震天雷”攥在手里,只待敌军攻城主帅一声令下,便点燃引线丢掷于城下,纵然是当世无敌的“具装铁骑”,在“震天雷”狂暴的威势之下亦只有人马俱碎一个下场。 整个玄武门刀出鞘、箭上弦,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不远处的左右屯卫大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与此同时,李大亮名人点燃了城楼一侧的烽火,冲天而起的火焰顿时使得整个宫城惊醒,无数宿卫宫禁的禁军从被窝中爬起,跟着各队的校尉冲上城墙,镇守各处城门。 虽然直至现在依旧没有看到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但玄武门的位置实在是太过重要,左右屯卫更是拱卫城门的两道锁钥,一丝半点的变化都足以引起严重的后果,再是谨慎小心、大张旗鼓也不为过。 由玄武门而起,然后整座宫城严密戒备,紧接着这股紧张的气氛便蔓延至整座长安城。 各处城门的守城校尉登上城楼,守城兵卒增加一倍,刀出鞘箭上弦,但凡有接近城门者尽皆拿下,无论是谁一律缉拿关押,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大军东征,连皇帝都御驾亲征在外,整个关中兵力空虚,这等时候即便是一丝一毫的危险都可能犯下致命的错误,谁敢怠慢? 几乎就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由宫城至皇城、再由皇城至各处城门,整个长安城的防御系统彻底运转,一时间气氛肃杀、剑拔弩张! ***** 宋国公萧瑀在睡梦之中被惊醒,迷迷糊糊的看着身旁刚刚纳入府中的小妾跪在床头将他叫起,那雏菊一般洁白纤细的身子都在微微的颤抖…… 晃了晃脑袋,萧瑀不悦道:“什么时辰了?你这干什么呢?” 昨晚喝了点小酒,来了性质又吃了几颗回春之药,固然将这雏菊一般鲜美的小妾折腾得死去活来,自己也差点腰椎折断、油尽灯枯……所以起床气甚大。 小妾瑟瑟发抖,惊恐道:“刚刚管家在外面喊,说是宫廷有变,让家主赶紧入宫护驾……” 萧瑀有些迷茫的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宫廷有变? 入宫……护驾?! “哎呀!” 猛地惊叫一声,一把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跃下床榻一个箭步就窜到门口……那轻盈的身姿,比昨晚挣命的时候还要矫健。 到了门口才想起身上没穿衣服呢,赶紧又让小妾拿来衣物,也顾不得去找官袍,胡乱往身上一套,一边系着纽扣一边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出了门便见到管家一脸惊慌的站在门口,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管事道:“刚才玄武门城口燃起烽火,似是有变,紧接着整个长安城的禁卫都出动了,眼下已经四门紧闭、全力戒严!” 萧瑀脚下一虚,整个人都晃了晃,幸好管家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顾不得感慨雄风不似当年,一夜贪欢便掏空了身子,赶紧吩咐道:“立即备马,老夫要入宫!” “老奴已经命人备好马匹!” “快走!” 萧瑀疾步出了后宅,到了跨院便在家丁的搀扶下上了马背,回头吩咐从后宅追上来的次子萧锴、三子萧钺道:“给家将奴仆们分发兵刃,严守府邸,若有屑小趁乱打劫,格杀勿论,一定要确保府邸之安全!” 萧锴、萧钺强子镇定,颔首道:“父亲放心,儿子定然守护好门户!” 话说的硬气,实则心里慌得一匹。他们可是都经历过年“玄武门之变”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整个长安城兵荒马乱,四处刀光剑影,不知敌人是谁也不知盟友是谁,鲜血染红了整座长安城,遍地尸骸堆满了城门洞…… 难不成陛下刚刚御驾亲征,长安城就要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萧瑀没心思理会两个吓得胆战心惊的儿子,在家丁奴仆的簇拥之下出了府门,便策骑向着皇城奔去。 沿途但见街上一队队的禁军紧急向着各处城门驰援,京兆府、左右侯卫的武侯沿街巡视,严令坊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外出。萧瑀一行人数度被拦截下来,交涉一番方才放行。 毕竟如今李绩、长孙无忌尽皆随同陛下东征,他就是长安城里官职最高、资历最老的那一个…… 萧瑀命人手持自己的名敕走在最前,但凡有军兵拦阻便亮出名敕,果然速度快了不少。 叫开皇城,到了承天门下的时候才想起李二陛下已经御驾亲征,眼下监国的乃是太子殿下,赶紧又领着人向东疾行,到了东宫门前。 守门的禁军见到萧瑀,并未入内通禀,而是直接放行,声称太子殿下有令,宋国公到来之后可直接入宫觐见…… 萧瑀正欲入宫,便见到一队人马从东侧延喜门进来,须臾便到了眼前,定睛一看,正是房俊…… 萧瑀连忙站住脚步,未等房俊下马,便急声问道:“二郎可知发生何事?” 房俊奔到宫门前,甩蹬离鞍飞身跃下马背,将马缰甩给身后的亲兵,上前两步,见到萧瑀居然连纽扣都系错了,可见必是慌得不成样子,便笑道:“宋国公不必紧张,小场面而已!” 萧瑀气得胡子直翘,怒道:“玄武门乃宫城锁钥,一旦失守,整个宫城都保不住,此乃第一等的大事,丝毫不可有所懈怠,你居然还说是小场面?” 这棒槌,真真是不当人子! 见到萧瑀须发皆张的模样,房俊忙道:“在下刚从右屯卫军营回城,知道事情的起因,乃是因为左屯卫大营当中的账房失火,这才惊扰了玄武门的守军。如今左屯卫已经扑灭火势,全军留在大营之中整顿,右屯卫也全军戒严,严防一切意外,宋国公的大可放心。” 萧瑀见他言之灼灼,一副笃定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并肩入宫,问道:“好端端的,左屯卫怎会失火?” 又见到另有两人居然一起跟着进了宫门,顿时站住,蹙眉问道:“这两人是何人?这等时候兵荒马乱的,太子殿下的安危乃是重中之重,闲杂人等不适合进宫!” 第八百二十九章 局势紧张 那两人连忙上前施礼:“下官裴行俭、辛茂将,见过宋国公。” 萧瑀借着火光仔细一看,颔首道:“原来是二位郎中。” 他知道这两人皆是房俊的心腹,其中裴行俭更是被太子殿下征辟进入民部担任金部郎中,协助太子殿下在民部实施改革…… “非是老夫多事,只不过眼下长安震动,皇宫之内更是杯弓蛇影,二位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入宫。” 就算再是心腹,这等时候也没有资格入宫。 添什么乱呐? 房俊解释道:“今天这二位接受太子殿下之派遣,前往左屯卫稽查账目,结果未等账目审核完毕,便发生了账房失火之事,差点将他们二人也烧死在里头……这会儿是去殿下那边回禀事情的详细过程。” “啊?!” 萧瑀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这柴哲威疯了不成?左右不过是稽查账册,就算其中有一些猫腻,谁又能将他一个皇亲国戚如何?” 居然放火烧毁账册,以此掩盖账册之中的猫腻…… 要么柴哲威吃错了药发了疯,要么就是账册之中的事情实在是太过重大,重大到连他这个世袭罔替的开国公都承担不起,不得不铤而走险,以这等近乎于疯狂的方式来掩盖一切…… 房俊淡然道:“谁知道呢?不过咱们还是赶紧进去吧,想必这会儿太子殿下已经担心得不行。” “嗯。” 萧瑀当先而行,心说岂止是担心得不行?玄武门不仅仅是皇宫的北边门户,更有着那一段鲜血铸就的历史,别说是太子那个软性子了,就算是李二陛下今日坐镇太极宫,怕是也得吓得不轻…… 一路由内侍引领着带来丽正殿,但见殿内已经灯火通明,一路行来整个东宫人影幢幢,到处都是顶盔贯甲的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护卫严密至极。路旁两侧的树影之中更是埋伏了无数弓手,这时候哪怕有一只飞鸟飞进来,都会瞬间被搅碎。 到了丽正殿门口,内侍入内通秉,须臾返回,请几人入内。 萧瑀在前,房俊略微落后半步,裴行俭、辛茂将则跟在两人身后,进了灯火通明的大殿。 进了殿内,便见到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东宫六率的领军校尉分列左右,太子李承乾则一身常服,坐在殿上,神情间倒还算镇定。 几人上前施礼,李承乾见到房俊前来,登时长长吁出口气,询问道:“外头形势如何?李将军只禀报说左屯卫营中有火光冲天而起,兵卒混乱,却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在此之前,他面对六率校尉的时候面上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心里却早就慌成了狗…… 他老子这个皇帝的位置,就是当年从玄武门杀入皇宫之后才得来的,没人比他更加清楚玄武门对于皇宫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旦玄武门失守,皇宫里的皇帝就只能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挣扎之余地。 别说是他了,就算是他祖父高祖皇帝当年,听闻玄武门落入李二陛下手中,还不是当即默认了李二陛下杀兄弑弟的事实,痛痛快快的册封李二陛下为太子,然后没过几天便禅让皇位,被人撵去大兴宫“颐养天年”? 房俊回禀道:“殿下放心,是左屯卫账房失火,引发混乱。事发之时微臣正在右屯卫军营,当即派出兵卒前去询问,得知火势已经扑灭,裴行俭等奉命前去稽查的官员也安然无恙,并且命令右屯卫将军高侃率军守住左屯卫营门,严禁其将校、兵卒出入,以防不测。” 李承乾自然看到了房俊身后的裴行俭、辛茂将,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即恐惧尽去、怒火升起,狠狠拍了一下身边的案几,怒道:“混账!朝廷派人稽查账册,各司衙门都必须无条件的予以配合,他柴哲威居然敢悍然烧毁账册,将朝廷体统、律法威严置于何地?简直无法无天!”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 朝野上下,从不曾有过这等嚣张跋扈之辈,若是父皇依旧在京中,借给他柴哲威两个胆子,他敢这么干吗? 分明就是当我这个软脾气的好欺负? 简直岂有此理! 萧瑀在一旁捋着胡须不说话,柴哲威这等做法,的确是太过欺负人了…… 李承乾发作一通,火气消散一些,便对裴行俭、辛茂将道:“此事委屈二位了,那贼子目无尊上、无法无天,孤定会予以严惩!二位劳累一天,孤这就命人护送你等回府,好生歇息,往后还要为朝廷尽力办差。” 他没有询问稽查左屯卫账册的结果,已经没有意义了。 若是没有天大的问题,柴哲威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放火烧账册这等行为?既然是天大的问题,如今账册已经付之一炬,没有真凭实据,就很难对柴哲威进行彻查。 还是那句话,眼下的长安城当以稳定为首要之任务,柴哲威只要没有纵兵谋逆,哪怕再是过分,朝廷也必须留有余地…… 裴行俭与辛茂将忙道:“此乃臣下之本分,实是无法预料贼逆之猖獗,才有此等恶事发生。” 然后便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这等事情太过重大,没有他们区区一介六部郎中插话的资格…… 听闻大抵是因为抵抗稽查故意纵火烧毁账册,李承乾固然难掩愤怒,却也终于稳定住心神,请萧瑀与房俊两人坐了,正欲询问如何处置此事,便见到有内侍入殿通秉,说是太子少师于志宁、京兆尹马周、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等官员已经来到东宫门口,请求觐见。 李承乾便命人将一众官员都带进殿内,尽皆赐座。 宫女奉上香茗之后,李承乾看着面前一众官员,询问道:“父皇御驾亲征,赋予孤监国之权。然孤经历尚浅、能力不足,未知此等事情应当如何予以处置,诸位何以教我?” 于志宁道:“左右屯卫乃是宿卫玄武门之军队,责任重大,不可有一丝一毫之懈怠。且不论左屯卫究竟为何失火,然其失火造成京畿之动荡,罪不可恕。应当即刻召其入宫,询问详情,再做定夺。” 他是北周太师于谨的曾孙,其祖上原本出自鲜卑贵族万纽于氏,孝文帝改革时,改汉姓为于,迁居河南洛阳,遂以河南为于氏郡望,为代北虏姓大族,世代为北魏高官。自于谨而始家族入关迁居长安,位列西魏八柱国,成为关陇集团顶级门阀。 然而其人却丝毫不以关陇贵族之利益所羁绊,不仅一心一意辅佐李二陛下,拜为太子少师之后更是不遗余力的教导太子李承乾,每每李承乾有悖逆之处,便严厉呵斥、尽心尽力。 眼下整个关陇贵族都在支持晋王李治争储,于志宁却依旧心志坚定的站在李承乾这一边,毫不动摇…… 李道宗则补充道:“与此同时,当责令右屯卫、百骑司就近监视左屯卫军营,命其兵卒放下武器,不得擅自出营,否则当视为叛逆,定斩不饶!另外,殿下亦当行令各处城门严禁出入,以防有人趁机作乱。” 左屯卫不一定欲行不轨,但是局势发展千变万化,不可不防;其余人起先未必有谋逆之心,但一旦长安城乱起来,让那些人见到有机可乘,难保就不会生出不臣之心。 毕竟,皇帝御驾亲征不在长安,且关中兵力空虚,这些因素难免使得人心思动,不臣孳生…… 萧瑀也颔首道:“正该如此,虽说左屯卫起火之因未必是心怀不轨,但此举引发整个京畿之动荡,眼下人心惶惶,殿下应当严厉申饬左屯卫,同时警告城内城外的军队,逾越雷池半步,唯有粉身碎骨之一途!至于柴哲威……即刻召之入宫,暂时解除统军之权!” 第八百三十章 仁义之君(上) 李承乾闻言,有些踟蹰,犹豫道:“这个……暂无必要吧?毕竟失火原因尚未查明,若是贸然便对一位统兵大将虢夺军权,只怕有所不公。万一后续查明的确是意外失火,怕是不好收场。” 他还念着先前巴陵公主入宫请求之言,所以不欲这般严苛。 柴哲威乃是国公爵位,更是十六卫大将军之一,地位极高。一旦虢夺其统兵之权,就意味着朝廷对于他的信任下降至极低,且认为他在整件事中负有最主要的责任,事后必须经由三法司以及宗正寺的严厉审查。 一般来说,虢夺统兵大将的军权,就意味着要从严、从重予以处置,只要柴哲威在审查过程当中被发现有略微重要之失职,就极有可能遭受到降爵、罢职之惩罚。 他认为柴哲威的确需要予以惩戒,但若是危及到爵位,又心中不忍…… 萧瑀蹙眉,语气有些生硬,道:“殿下宽厚,自是臣等之福。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法度岂能懈怠?无论左屯卫失火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发生,既然已经使得京畿震动、局势紧张,那就必须要进行彻查、予以严惩。这等时候最是需要稳定人心,一丝一毫之疏忽都可能导致局势的恶化,一旦波及到东征战事,则吾等罪莫大焉!左屯卫失火,京畿震荡,柴哲威责无旁贷!” 马周附和道:“不仅于此,还应当调集刑部、卫尉寺、大理寺三部官员联合进驻左屯卫,彻查失火之真相,给朝廷、民众一个交待。不然一旦谣言四起,受人鼓动,后果不肯设想。” 这话虽然也是在反驳李承乾,但实则却是在为李承乾考虑。 没有人相信左屯卫这把火当真是“意外失火”,天下哪有这等凑巧之事?为了逃避朝廷稽查,故意纵火毁灭账册证据,这种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会对朝廷的威信给于无与伦比的打击。 李二陛下刚刚御驾亲征离开京师,就发生了这等目无法纪之恶劣行径,没人会说柴哲威胆大包天、应当予以严惩,只会嘲讽太子殿下软弱,缺乏威信。 而威信又是如何树立? 畏威胜过怀德。 以恩德怀柔臣下,需要水滴石穿、持之以恒,让臣下感受到君上的人品。杀鸡儆猴却是快速建立威信的最好办法,逮住一只鸡杀掉,让天下人都看到你杀伐决断的魄力,谁敢不敬、谁敢不服? 尤其是眼下这等时候,杀一而儆百,最是好用不过。 某种程度上来说,柴哲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是李承乾树立起威信的最佳时机…… 李承乾颔首说道:“诸位爱卿之言有理……” 眼睛却瞥着房俊,想要房俊能够站出来支持他一下,惩戒柴哲威是肯定要的,但是他不想将这件事弄到危及其爵位的地步。 房俊却耷拉着眼皮,对李承乾求助的目光视而不见。 世上从无完美,老实人上位就是有着这样的弊端,心不够狠,手不够辣,遇事容易纠结犹豫难下决断。 不过相对来说,眼下的大唐需要这样一位仁厚的君主,带领帝国这艘巨舰在已经开拓出来的航线上顺风顺水的前进,一切皆会水到渠成。而不是再来一位李二陛下那般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绝世雄主,可着劲儿的去折腾。 眼见房俊不打算帮衬自己,李承乾也无奈了,只好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令柴哲威暂且交付军权,连夜入城,待到明日政事堂里,讨论左屯卫失火之事。” “殿下英明!” “如此甚好,柴哲威目无纲纪,正该以朝廷之名义予以惩处,惩前毖后,警醒朝臣切莫重蹈覆辙。” 一众东宫近臣纷纷附和。 李承乾见到大局已定,只得无奈认可,对一旁不言不语的李君羡道:“就劳烦李将军亲自跑一趟,将柴哲威押解入城,但是要令其稳定住左屯卫的局势,万万不可生变。待到入城之后,也不必压入大牢,暂且令其回府邸居住便是,明日一早,前往政事堂自辩。” 众人对这等处置表示认可。 毕竟是国公之爵,又是一军统帅、皇亲国戚,必要的颜面还是要有的。若是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投入大牢,不仅重重削弱了柴哲威的威望,更会使得朝廷看上去刻薄寡恩。 无论如何,左屯卫这一把火使得长安内外风声鹤唳、剑跋扈张,今晚的戒严是不能取消的,所有人等的行动都要受到约束,确保万一。待明日政事堂会议之后,再行讨论是否解除戒严,恢复如常。 对于各项可能又商议了一会儿,大臣们便纷纷告辞。 李承乾将房俊留下,却没有继续待在丽正殿内,而是从后殿走出去,走了不近的距离,来到一处临水的阁楼。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空气湿冷,令人精神一阵。 阁楼内没有什么雕梁画栋、豪华陈设,只是简朴的一座所在,红木地板擦拭的干净铮亮,楠木的梁柱没有什么繁复华美的花纹,天然的木头纹理却透露着原始自然的舒适。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阁楼,自有身姿纤秀的小宫女端着热水上前,服侍两人洗脸净手。 待两人跪坐在窗前的地席之上,便有宫女点燃一缕檀香,将几碟子精致的菜肴和一瓮白粥放在茶几上,然后悄然退出。 李承乾道:“晚膳用得少了,有些饿,一起吃一口垫垫肚子。” 拿起筷子,又对房俊道:“有些闷,推开窗子吧。” “诺。” 房俊起身将窗子推开,微风裹挟着几滴雨水吹在脸上,沁凉醒神,阁楼外的一处潭水被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照着,水面因为细密的雨丝滴落,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回到茶几前坐好,自己动手盛了一碗白粥,夹了一根翠绿的腌黄瓜,喝一口粥,吃一口小黄瓜,便觉得很是开胃。 李承乾则用筷子夹起一根醋芹放入口中,笑道:“以往总喜欢那些大鱼大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是这两年见着那些山珍海味却愈发没胃口了,反倒是钟爱这些清淡一些的小菜,连身上的肥肉都减了一些,平日里精力也充沛许多。早晨再早起一些活动活动筋骨,一整天都精神百倍。” 房俊喝了口粥,颔首道:“平素的确应当注意养生,殿下看那些个道士高僧,几乎不沾荤腥,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修身养性,各个都活得长。不要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使得身体承受太多的负担,有足够的精力,才能做更多事。” 随意聊着天,每一会儿的功夫,几碟子小菜和一瓮白粥便被两人瓜分干净。 宫女将碗碟撤去,又沏了一壶香茗奉上。 房俊摆手将宫女斥退,自己亲手洗了茶杯,给茶杯中斟上茶水,浅浅呷了一口,问道:“殿下可是有何事交待?” 李承乾将茶盏捧在手里,没有喝,蹙着眉道:“明日政事堂会议,二郎认为会否危及柴哲威的爵位?” 房俊无语,您还担心这个呢? 宅心仁厚是好事,可柔忧寡断就不可取了…… 想了想,说道:“当初微臣奉旨组建京兆府,担任京兆尹,曾将一幅字挂在值房之中,陛下闻听之后,特意夸赞了微臣。” 李承乾道:“公生明,廉生威?” 房俊颔首道:“正是。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一府之府尹,与一国之储君,其实并无太多不同,所秉持者,威信二字而已。与殿下共勉。” 李承乾摇头苦笑,饮了一口茶水,感慨道:“孤又非是蠢货,道理又怎会不懂呢?孤也知道要如何去立威,让朝野上下尽皆感叹太子是一个杀伐决断、赏罚分明的人。但是……孤不想那样。” 第八百三十一章 仁义之君(下) 李承乾饮着茶水,目光望着窗外,屋檐下灯笼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细密的雨丝在灯光下犹如万千线条,纷乱飘摇。 略远处的景物影影幢幢,如梦似幻。 “孤有自知之明,绝非父皇那样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孤不仅才略不足,而且心软优柔,又如何能如秦皇汉祖那般杀伐决断、功盖千秋呢?” 李承乾收归目光,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房俊,眼睛里亮晶晶一片:“然而,孤也并非无所追求,只知道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各有秉性,不一而足。而那些个受万民之拥戴,能够名垂青史的人难道都是心狠手辣刚毅果敢之辈?未必如此。” 窗外风雨渐稠,水气清冷。 房俊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李承乾,居然能够有这份觉悟,觉得有些刮目相看,可见平素是下了心思去思考自己的前途,以及应当去走一条怎样的路。 忽然觉得很有兴致,想要仔细听听今世已经改变了命运了李承乾,会从不一样的人生经历当中得到怎样与前世不同的体悟。 便将壶中水倒掉,重新沏了一壶茶,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沾满茶水,然后自己拈起一杯,呷了一口,干脆从跪坐改为盘膝,一副饶有兴致、洗耳恭听的模样。 李承乾只是看了一眼,也不去责怪他失礼,喝了口茶水,闭上眼睛感受着茶水的馥郁回甘,方才继续说道:“人与人是不同的,即便是那些名垂青史的一代帝王,或者文治无双,或者武勋盖世,可又有几人文武双全?孤的天赋有限,可以说文不成武不就,且被天下人耻笑性格软弱、妇人之仁。然而,妇人之仁又有何不好?隋炀帝亦称得上雄才大略,其功绩更是古今罕有,但是其性格暴躁、刚愎自用,对待朝臣更是刻薄寡恩,若是他能够有几分妇人之仁,待人接物更加宽容一些,不是那么激进,大隋江山何至于二世而亡,天下百姓何至于生灵涂炭?” 房俊颔首道:“殿下见解精深。” 身为臣子,就要有坐好捧哏的觉悟,何况李承乾这番言语的确没错。 后人只知隋炀帝乃是“千古暴君”,也的确一手导致了强盛的大隋冰消瓦解、分崩离析,然而很多人却根本不知道隋炀帝的功绩。余者不论,仅只一个“开凿大运河”,便何止于功在千秋? 然而正是因为其能力太强、性格太硬,最终导致了三征高句丽铩羽而归,动摇了国本,惹得天下震荡,烽烟四起,颠覆了大隋的统治根基。 如果隋炀帝懂得几分隐忍,存有几分仁恕,那么大隋的结局会是如何? 只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之言,孤奉为圭臬。” 李承乾放下茶杯,目光灼灼:“父皇当年逆而夺取,朝中多少隐太子党羽,多少前隋遗老,却从未有人公然反叛,何也?不过是因为父皇心胸宽广、能够容人罢了。那些曾经站在不同立场上反对过父皇的人,父皇非但没有因此借着其犯错之机会大肆清洗,反而各个委以重任,用人不疑,这才是如今贞观一朝已见盛世之相的根本。父皇杀伐决断,但是骨子里却有仁恕之心。既然仁恕之心可以开创贞观盛世,那么孤为何不能凭借仁恕之心继往开来,将这煌煌盛世延续下去?” 他说自己将孟子之言奉为圭臬,但是“仁恕之道”却是孔子的价值观。 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样也是仁。他把“仁”作为最高的道德原则、道德标准和道德境界,认为最高尚的人便是宽怀、慈爱、善良的人。 由“仁”引申到是“恕”,子贡问:“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曾子也曾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恕”即为仁爱,推己及人,推己及物,宽容,谅解,心胸如海纳百川。 房俊沉吟一下,说道:“仁恕之心,可仁爱世人、容纳万物,然而此之谓道德之极致,知易行难。” 李承乾笑道:“能比高祖皇帝晋阳起兵、定鼎大唐基业,能比父皇逆而夺取、开创贞观盛世更难?” 房俊想了想,道:“各有千秋吧。” 哪一个更难?这不好评论,但这两者不仅需要自身之能力,更需要大势、气运,“仁恕之心”除却本身之外,也需要持以之恒,何时何地都不忘初心。 李承乾淡然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房俊摇头失笑,问道:“殿下为何有这份心思?” 李承乾笑道:“即便是贩夫走卒,亦有其价值所在,或是贩卖货殖为民增富,或是赚取钱财养家糊口,孤好歹也是父皇之嫡长子,出身显赫血脉高贵,总不至于一无是处吧?所以想来想去,大抵也还是有一些优点的。” 房俊便感慨道:“何止是一些优点?单只这‘仁’之一字,殿下若是能够贯彻始终,不啻为千古一明君也。” 古往今来,帝王不知凡几,可有几人能够在死后得到一个“仁”字为谥?无一不是一代明君。 宋仁宗,明仁宗,清仁宗……好吧,最后一位不算。 没有谁是惊才绝艳、无所不能。关键在于要有自知之明,看清自己的能力,找准自己的定位,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之内充分发挥自身之优势,方能够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这一点,李承乾做得还算不错。 固然曾有一段时间因为被兄弟们咄咄相逼导致迷失了自己,但是好在这一世能够及时从迷惘中醒来,找回自己未曾变质的本性,不至于如同历史上那般苦海迷航,一头扎进一条不归路。 其实人生总是徘徊在十字路口,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就会有不同的选择,使得人生要去面临种种不一的前程。 没有人知道正确的选项,但若是能够人情自己,找准自己的位置,却往往能够在历史的潮流当中实现自己的价值。 所以说,时势造英雄。 ***** 就在房俊与李承乾于东宫之内探讨人生之价值,整个长安城表面在各方压制之下风平浪静,实则水面之下早已潜流涌动。 荆王府。 从天黑的时候开始,荆王李元景便在后宅之中如坐针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 兵部、民部两部之官吏奉太子之命前往左屯卫稽查账册,这个消息让李元景完全失去了平素的镇定。 虽然他从来也算不上是个稳重的性子…… 听闻柴哲威四处求人说情,李元景更是差点彻底暴走,一脚叫堂中的茶几踹翻,茶碗杯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娘咧!柴哲威这个混账是傻子不成?这等时候,正是太子想要立威之时,想要找这样一只鸡杀敌都找不到,他已经送上门去,难道太子还会松口?不赶紧将账册毁掉,迟早要闯出大祸!” 一旁的董明珠倒是镇静如常,纤纤素手挣了一杯茶塞进李元景手中,柔声安抚道:“王爷不必这般焦虑,纵然柴哲威慌得乱了手脚,可毕竟他身边还有王爷安插的眼线,关键的时候,定然会发挥作用的。” 李元景暴躁的心虚略微安静下来,喟然道:“平素看着柴哲威精明伶俐,谁能想到一遇到事情居然这般毫无头绪,愚蠢至此?” 董明月轻轻按着李元景的肩膀,将他按着坐在椅子上,温柔笑道:“这世上又有几人如王爷这般,胸有沟壑内藏锦绣呢?遇到大事心慌意乱判断失准,实乃寻常。不过王爷既然已经在多年前便布好局,又岂会因为一些小小的意外,便丢失了信心呢?” 第八百三十二章 大案要案 等到将近半夜的时候,左屯卫一把火点亮了长安城玄武门外的夜空,整个长安都被兵卒戒严起来,剑拔弩张宛若强敌入寇,李元景却如释重负,长笑一声,击掌赞叹道:“好险好险!幸亏本王当年布下这样一颗棋子,否则今日之事,怕是难以收场。” 董明月秀眸闪闪,满是崇敬:“王爷运筹帷幄,真乃当世第一智者!” “诶!” 即便是李元景,也对“当世第一智者”这个赞誉有些脸红,志得意满的谦虚道:“这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被外人听到,岂不是要笑掉大牙?且不说‘房谋杜断’这两位陛下的肱骨乃是当世少有的智者,便是历经三朝圣眷不衰的宋国公,生性谨慎能力卓绝的英国公,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本王不仅比不得他们,就连那个看似混世魔王一般的程咬金,也是个人精啊……” 董明月掩唇而笑,媚眼如丝:“王爷当真胸怀若谷、谦逊过人。” 李元景又谦虚一番,总算将心底那股子焦虑不安给消散掉,叹气道:“非是本王城府不足,实在是左屯卫干系重大。如今关中只余下左右屯卫这两支把守玄武门宿卫宫禁的军卫齐编满员,若是能够将左屯卫攥在手里,必然胜算大增。可若是未能将其掌控,此消彼长,咱们手底下的兵力实在是太过薄弱,想要成事,难如登天……不过幸好,苍天不负苦心人,早年间埋下的一颗棋子如今却发挥了足以逆转钱坤的作用,可见本王亦有上天之眷顾,有几分天赐真命!” 这一刻,焦虑忧愁尽去,代之而起的便是无与伦比的雄心壮志! 就好似那帝王宝座已经虚位以待,只等他披荆斩棘逆而夺取,便能成为这天下的真命天子…… 董明月素手斟茶,柔声提醒道:“若无意外,明日一早的政事堂内必将有一番难堪,谯国公已成众矢之的,怕是不好脱身。王爷若是想要尽收其心,明日便是一个好机会。” 李元景猛然醒悟,一派额头,道:“多亏爱妃提醒,否则本王差点误了大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人家柴哲威平素便是皇亲国戚、统兵大将,他区区一个亲王,又能许诺多少好处,才能够打动柴哲威?眼下则是一个好机会,当柴哲威四面楚歌、走投无路,自己若是能够给于足够的支持,柴哲威岂能不感激涕零,心悦诚服的摆在自己门下,愿效犬马之劳? “哈哈,爱妃果然是本王的贤内助!本王得爱妃辅佐,不啻于陛下身边的‘房谋杜断’也!” 董明月俏脸晕红,羞涩难当,不依道:“王爷何必拿奴家寻开心?房杜二相皆乃人中之杰,百年不遇之奇才,奴家不过一个身世漂泊的女流之辈,岂敢与其相提并论?若是外人知晓,怕是要笑掉大牙。况且奴家得王爷宠爱,漂泊多年终于得遇爱郎,此生惟愿素手调羹服侍于王爷身边,便此生无憾了。” 李元景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当一个这般千娇百媚的女子在你面前柔情款款的说出这样一段话,又有那个能不化作绕指柔? 更何况,董明月身后的“密谍”力量,对于他的大业有着太大的作用…… ***** 裴行俭、辛茂将等人走后,柴哲威指挥一众兵卒终于将大火扑灭,倒塌的房梁已经被烧得乌黑,屋子里的东西尽皆化作黑灰。 柴哲威心中忧虑稍减,却也不得舒展双眉。 毕竟账册被查出漏洞固然是大罪一条,但是以这般暴戾之手段烧毁账册抵抗稽查,却也难逃律法之制裁。固然眼下关中亟待稳定,朝廷对于他这样的统兵大将也会颇多优容,但谁知道自己的举措是否引起某些人的警觉,故而对自己穷追猛打,是要剥夺兵权、虢夺爵位? 游文芝在一旁指挥着兵卒们收拾残局,见到柴哲威愁眉不展便上前劝慰道:“事已至此,大帅何必忧虑焦躁?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帅手中握有兵权,又是皇亲国戚,难不成还这能将大帅打入天牢,将兵权、爵位一并虢夺?若当真那般,无需旁人反对,单单皇族便不会同意。” 柴哲威一时不解:“皇族当中,哪里有本帅之盟友?” 说话说,便想起了荆王李元景。 不过严格说来,李元景只不过是想要利用自己罢了,两人充其量可以说是各取所需,若在他顺遂之时,李元景自然不吝于各种支持,但如今自己面临巨大危机,李元景还会站出来支持自己么? 游文芝道:“大帅想必并不了解荆王之为人……世人皆知高祖皇帝的几位嫡子,隐太子有泰伯之贤,齐王元吉骁勇善战,陛下则文成武德,盖世无双……然而荆王始终掩盖于嫡兄的光芒之下,却也能够威望卓著、世人皆知,凭借的正是义气无双。此刻正值荆王借助大帅之时,彼此之间又有着交情,岂能眼看着大帅被太子一系构陷打压,却无动于衷?只需大帅能够拖延片刻,必有皇族为大帅声张。” 柴哲威狐疑道:“荆王义气无双?固然本帅对于荆王并无偏见,甚至颇为推崇,却也从不知还有这等评价。” 游文芝笑道:“陛下英明神武,作为如今皇室之中地位仅次于陛下的亲王,荆王平素岂敢展露自己的心性?那是招祸之道啊。但是大帅对于荆王之作用极为重要,想必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柴哲威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依旧忧心道:“但宗正寺掌管皇族子弟,如今的大宗正乃是韩王,这位殿下是房俊的姐夫,难道还能任凭荆王发出反对的声音不成?” “呵呵,韩王自然是房俊的姐夫,却从来都不是太子的拥趸。所以一旦皇族内部有强烈的不满,韩王未必就会为了配合太子一系故意打压大帅,而导致自己的威望受损。” 游文芝信心十足,侃侃而谈。 柴哲威则蹙眉不语。 虽然心里没底,可事到如今,除了指望荆王当真能够下力气保住自己之外,又能寄希望于谁呢? 正如房俊那厮曾说过的那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捧红踩黑乃是官场永恒的定律,没有谁会为了一个闯下大祸有可能被剥夺军权、虢夺爵位的人破釜沉舟,不计代价的仗义执言。 另外,也只能憧憬着太子当真有几分妇人之仁,能够念及于巴陵公主的兄妹之情,更念着当年母亲对他的宠爱庇护,能够力排众议,对自己网开一面…… 身后一阵嘈杂慌乱,将柴哲威从沉思当中警醒过来,正欲呵斥,回头便见到“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顶盔贯甲,带着一众“百骑司”好手堂而皇之的冲入营中,左屯卫兵卒不敢阻拦,只能围在左右连声呵斥。 “百骑司”的地位太过特殊,乃是陛下的鹰犬爪牙,出去后宫之外,天下何处去不得? 柴哲威面如锅底,看着排众而来的李君羡,冷声问道:“将军此来,有何贵干?” 李君羡面无表情,略微拱手,然后朗声道:“殿下有旨,因左屯卫失火导致京畿震动,责成大理寺、刑部、卫尉寺、宗正寺等一干衙门严加调查,查明原委。为防止有人湮灭证据、相互串供,轻谯国公即刻回城居于府中,待到明日一早,前往政事堂自辩。” 周围的兵卒们都吓了一跳,虽然也都知道因为失火使得整个长安城都剑拔弩张起来,可是大理寺、刑部、卫尉寺、宗正寺四个衙门联合调查,这简直就是一桩大案啊! 比谋逆之案的待遇也差不了多少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皇族立场(上) 左屯卫的兵卒纷纷鼓噪起来,固然惧怕“百骑司”之威势,却也不肯后退一步,让对方将己方的大帅轻易带走。 谁都知道这等调查规模意味着什么,说不定自家大帅就此一去不复返,固然不至于充军流放,剥夺军职圈禁府中却极有可能。军中最重团结,柴哲威数年掌控左屯卫,基本的威望还是有的,这个时候岂能不给于“百骑司”压力,使之有所忌惮,不敢恣意妄为? 最起码,这个“维护长官”的姿态要出来…… 数百人一起鼓噪,固然其中多有滥竽充数者,气势亦是十分惊人。“百骑司”数十人以及各个衙门临时抽调前来查案的官吏被围在当中,宛若洪流之中的小舢板,似乎顷刻间便有倾覆之虞,这些官吏都是文职,几曾经历过这般场景?顿时吓得面青唇白,瑟瑟发抖。 李君羡却丝毫不惧,回头目光威严的瞪视了人心浮动的官吏们一眼,这才转过头看着柴哲威,淡然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鼓动兵卒对抗朝廷是何等大罪,想必谯国公心中清楚。既然清楚,却还要这般做,谯国公是想要将末将斩杀于此,然后啸聚起兵,悖逆谋反不成?” 兵卒们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便退后两步。 悖逆谋反……这个罪名谁当得起?大家都只不过是番上的府兵,家中老幼一大家子,谁吃错了药跟着柴哲威犯下这等夷灭三族的大罪? 不仅不能犯,便是连这样的误会都不能有…… 柴哲威面色渐渐恢复过来,这本就是纵火之时便已经预料到的一幕,玄武门外失火,又阻拦了朝廷对于左屯卫的稽查,若当真无风无浪善罢甘休,那还是天下无双的大唐帝国么? 国法军规,便是李二陛下亦不敢轻易抵触…… 深吸口气,柴哲威瞪着周边兵卒厉声喝道:“都干什么?退回去!虽然失火只是意外,但毕竟影响了京师治安,使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接受调查那就是必须的!本帅清清白白、问心无愧,随便调查便是,可若是尔等在此啸聚鼓噪,谁还能相信本帅什么都没做过?都老老实实的回营,该睡觉睡觉,该操练操练,谁也不准平生事端!否则别怪军法无情!” “诺!” 兵卒们赶紧应命,然后在各自旅帅的带领下,渐渐撤退各自的营房。 柴哲威这才对李君羡道:“本帅不会让李将军难做,账房失火,原就是本帅的责任,朝廷任何处置,本帅都甘愿领受。” 李君羡面无表情,微微侧身,道:“那便请吧。” 柴哲威颔首,转头对游文芝吩咐道:“一定要全力配合调查,不许有丝毫推诿搪塞之处,否则本帅拿你是问!” “诺!大帅放心,在下定会配合调查,安抚军心。” 柴哲威这才点点头,对李君羡道:“走吧。” 当下大步流星走到营门口,早有亲兵牵来战马,在一众“百骑司”押解之下,出了军营返回长安城府邸之中,闭门不出。 ***** 翌日清晨,阴雨绵绵。 初十,朝会。 一大清早,各处坊门便尽皆开启,一辆辆马车挂着灯笼从坊内驶出,沿着纵横的街巷渐渐汇聚至承天门外,等候上朝。 绵绵细雨并未隔绝大臣们相互之间寒暄的热情,三三两两凑到一辆马车内,吃几口点心,讨论着昨夜的事情。 嗯,茶水是肯定不敢喝的,朝会乃是仅次于祭祀的仪式,半途请假去方便一下是非常不敬的…… 昨夜长安城剑拔弩张,各处兵卒全部沿街巡逻,街巷之上来来往往的兵卒手举着火把,宛若大军压境,令人分外感到窒息。 在皇帝御驾亲征这等敏感的时刻,一丝一毫的异常都有可能引发巨大的连锁反应,尤其是许多人听闻事情的起因是玄武门外左屯卫的军营失火,这更加令大家人心惶惶。 当年“玄武门之变”血流成河,长安城中不知多少权贵被铁骑践踏、卑贱如狗,如今不过才十几年的功夫,谁能忘得那么干净? 玄武门但凡有一点异变,都足以牵动长安城内所有人的心…… 所幸一夜慌乱过后,随着天明之前降下雨水,也将所有的暴躁于忧虑尽皆浇熄,只余下一地凌乱。 须臾,鼓声敲响,承天门城门洞开,一队禁军从门洞内疾步跑出分列左右,几名内侍也走出来,引着大臣们走进宫中,前往太极殿上朝。 房俊与马周、李道宗并肩而行,走在人群中间,环目四顾,目光在一干关陇官员面上掠过,却丝毫没发现他们有太多紧张。 柴哲威乃是最亲近关陇贵族的掌兵大将,如今面临这等危机,这些人家不可能不收到消息,这般无动于衷的模样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是他们认定柴哲威必定无事,亦或是早就已经放弃了柴哲威这个不是关陇出身却支撑关陇一脉的大将军? 还是说,如今的关陇贵族在长孙无忌前往辽东之后,群龙无首,已然陷入了各自为政、濒临崩溃之状态? …… 此时天色仍未大亮,又有阴雨霏霏,太极殿中点燃了灯烛,照耀得一片辉煌。 大臣们鱼贯步入大殿,文东武西,按照品级爵位排队站好,前排的官员身后都有一个垫子,可以跪坐上朝,后面品级不够的官员也有垫子,却是数人一个长条垫子,几人共用。 不过这会儿都不能坐,太子殿下还未上殿。 未几,太子李承乾缓步从后殿走出,一身弁服,上面是红色衫衣,白绢下衣,黑色缀着玉石的皮带,小绶带,双佩,头上是鹿皮制作的皮弁冠,前高后卑,缝隙之间缀有珠玉宝石,充耳绣莹,会弁如星。 来到玉陛之上,李承乾从容站定,居高临下俯视群臣,等待大臣们鞠躬施礼问候完毕,这才说道:“众位爱卿平身。” 然后一撩袍服,跪坐在玉陛之上、御座一侧的一张略微矮一些的案几之后。 虽然代替皇帝监国,暂时执掌了帝国最高权力,可到底还不是皇帝,上面那张御座是万万坐不得的…… 平素李承乾便被李二陛下准许上朝、参豫朝政,所以固然是头一次以监国太子之身份召开朝会,却也并不拘谨。 地下的大臣按照品阶,有奏本呈上者先呈上奏本,然后出班启奏,将本部衙门亟待解决之事情详细道出,或是太子一言而决,或是召集群臣商议讨论,朝会进行得很是顺利。 固然因为皇帝御驾亲征,将近百万大军已经开始向辽东发起攻伐,诸般事务繁荣庞杂,但是由于此次东征已然筹备将近两年,各部衙门早就对于各自的部务了若指掌,并且做出了详尽的预案,所以战争刚开始不久,还未有多少紧迫之事难以抉择,需要拿到朝会上来讨论。 对于每一个衙门来说,能够尽可能将任何困难在本部衙门之中消化掉,这是最理想的。一旦不得不拿到朝会上讨论,甚至需要朝廷予以调和解决,就意味着本部之权力外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李承乾坐在玉陛之上专属的座位,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稍后的政事堂会议应当如何主持,便听得下面有人忽然出班启奏道:“太子殿下,昨夜长安戒严,且有传闻说是玄武门之北骤然起火,闹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不知是否确有其事?若有,不知到底何故?” 嘿! 殿上群臣一下子来了精神,纷纷抬眼看去,是谁这般没眼色,居然在朝会上提及此事? 一般来说,似这等责任重大,却又并未造成严重后果之事,都要现在政事堂里让诸位宰辅商议一番,讨论一个结果出来,再公之于众。毕竟这等事情势必会牵扯到朝中地位甚高之大臣,贸然在朝会之上提出,难保不会造成各方势力之攻讦,将事情搞得一团糟,不好收场。 第八百三十四章 皇族立场(下) 这算是给那些无意之间犯下错误的大臣一个通融的机会,毕竟谁也不知道哪天倒了霉,祸事便从天而降。 也算是帝国官场上的一个潜规则…… 右屯卫失火之事早已人尽皆知,柴哲威其人或许算不上帝国柱石、朝堂大佬,但是眼下关中兵力空虚,其麾下的左屯卫与右屯卫是唯二的两支齐编满员的军卫,承担着宿卫京畿的重任,这个时候只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一定要以稳定为先。 这是谁一上来就把盖子给掀了? 众位大臣转头去看,登时一阵惊诧。 却原来是大宗正韩王李元嘉…… 于是,大臣们下意识的便在此转头,去看位于武将前排的房俊。 这可是你的姐夫啊,难道不应该跟你站在一起支持太子么?这般拆你们的台,难道韩王殿下就不怕你这个小舅子的毒打?或者是再来一次“马踏韩王府”? 房俊也蹙起眉头,看了自家姐夫一眼。 这是柴哲威的罢免与否危及到了李元嘉的利益,亦或是皇族的立场? 前者倒还好办,可若是后者…… 瞥了一眼玉陛之上的李承乾,果然亦是一脸凝重,显然事先对于韩王站出来掀开盖子的做法并不知情。 站在房俊身边的马周也看了一眼房俊,双方目光交流,都领会了对方的心思。 若是柴哲威之事放在政事堂上讨论,那么以太子一系的掌控力度,想要对柴哲威施以什么样的惩罚都行,关键在于李承乾能够狠得下心。可现在在朝会上被揭开,代表皇族利益的宗正寺莫名其妙的参与进来,那可就不好说了。 别看宗正寺平素只专注与皇族内部事务,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对于皇帝的影响力极大,更何况是只有监国之权的太子? 最为要命的是,李承乾自己也不肯对柴哲威施以过重的惩罚…… 房俊不禁对柴哲威刮目相看。 这厮现在就站在太极殿外,暂时被剥夺了参与朝会的资格,稍后才能前往政事堂自辩。然而连太极殿都进不来,却能够一手操纵宗正寺站出来为其张目,这份能力有些出乎预料…… 李承乾自然不会回答李元嘉的问题,摆了摆手,宋国公萧瑀便说道:“确有其事。昨日民部与兵部联合派遣数名官吏前往左屯卫稽查账册,尚未有结果,左屯卫便突发火灾,烧毁了数间账房,一应账册都毁于大火。” 大殿上顿时“嗡”的一声,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露出惊诧的神情。 之前大家只是听闻左屯卫起火,所以导致长安城内外戒严,却不知原来朝廷居然派了官吏去稽查左屯卫的账册,而最离谱的是突发火宅,所有账册尽皆烧毁…… 柴哲威居然这么大的胆子? 这分明是将朝廷法度置于不顾,恣意妄为啊! 当然,想要给柴哲威定罪却也不易,火宅这种事实在是太容易发生了,事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要纵火之人宁死不肯指证柴哲威,那么便很难找到其他的证据…… 李元嘉一身紫袍,年过三旬却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气质绝佳,拱手道:“那么微臣敢问殿下,今日是否在这朝会之上,商议如何处理此次失火事件?” 未等李承乾说话,房俊已经站出班列,朗声道:“此事看似偶然,实则影响深远,不能轻易妄下结论。太子殿下已经指派大理寺、刑部、卫尉寺抽调精干官吏前往左屯卫,调查起火之事,一时之间尚未有结论,故而这件事还是应当放一放,待到调查出了结果之后,再做定论。” 他已经感觉到宗正寺的发力,会使得事情出现巨大变故,毕竟柴哲威乃是平阳公主之子,其弟柴令武更是巴陵公主的驸马,妥妥的皇亲国戚,若是宗正寺强势一些非要将此案移交至其手中,谁也没办法阻拦。 所以也没提稍后在政事堂商议此事,只要案件没有移交至宗正寺,随时随地都能给柴哲威定罪…… 李元嘉却好似早已经料到他会这样说,面色如常,大声道:“越国公此言差矣。谯国公乃是皇亲国戚,名册早已登录在皇族的玉蝶之上,自然受到宗正寺至管辖。昨夜宗正寺、大理寺、刑部、卫尉寺,数个衙门一起前往左屯卫营地,连夜调查之后,并未发现任何认为纵火至痕迹。既然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谯国公纵火,那么后续如何处置,那边是宗正寺的事情,任何衙门都没有权力插手。” 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递给殿上的内侍,冲李承乾施礼道:“殿下明鉴,此乃皇族之中五位亲王、十二位嗣王、二十六名郡王的联笔签名画押,恳请殿下将柴哲威一案移交至宗正寺处置!殿下,宗正寺负责管理所有事涉皇族之事务,乃是皇族的主心骨,然而自从贞观一来,宗正寺至权限却受到打压,越来越小,许多事情即便是皇子、驸马涉案,宗正寺都无权处置。比如之前赵国公状告越国公涉嫌谋杀其子,朝廷组建三法司同审,结果子虚乌有,但是后续对于越国公之处罚却依旧是朝廷各处衙门权衡之结果,宗正寺毫无插手之权利。殿下,长此以往,宗正寺形同虚设,对于皇族之危害不堪设想……若今日不能将谯国公一案移交至宗正寺,微臣恳请殿下准许请辞。” 说着,居然摘下头顶乌纱,放在地上,自己则跪下去,以头顿地,态度坚决。 李承乾看着手里的这份联名奏折,心里有些不满,却也难以委决。 皇族乃是大唐之根骨,更是李氏父子的根基所在,如今皇族之中却悍然参与朝廷之事,且明目张胆的违背他这个监国太子的意志,这怎能不令他心中难安? 说浅了这是皇帝对于皇族的统治力在下降,太多人想要拥有自己的利益,说深了,那就是整个皇族都不看好他这个太子,想要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狠狠的打一回他的脸,将他这个太子的威信丢在地上…… 房俊瞅着李元嘉,冷笑道:“韩王殿下当真忠贞耿烈,为了宗正寺之利益,非但将朝廷法度弃之不顾,还敢胁迫太子殿下,好大的胆子!” 群臣顿时精神一阵。 大家可都知道,韩王虽然深受陛下宠信,在皇族之中也算是权柄赫赫,但是对上这个小舅子,却从来都束手无策,甚至深为忌惮。毕竟房俊这个棒槌可不管你什么韩王殿下还是大宗正,惹毛了照打不误! 当年韩王纳了一个小妾,连侧妃都算不上,不过是玩物一样的东西,便因为惹得韩王妃不高兴回了娘家,这厮便带着豪奴打上门去,上演了一出“马踏韩王府”,吓得韩王半路闻听消息,家都不敢回,半夜三更闯进皇宫求见陛下为其做主…… 李元嘉却确实对这个小舅子打怵。 这厮根本就是个棒槌,跟你交好的时候不分里外,什么好东西都愿意给你,可指不定哪天翻了脸,那就是凶神恶煞一般,半点情面都不讲,非得将你的面子丢地上狠狠的踩几脚。 正因为有这样一个一言不合就敢打上门的兄弟撑腰,韩王妃在府中那简直就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上上下下明里暗里,哪个敢有半点不敬? 今日搞不好就惹得这个棒槌发飙,下朝之后就能打上门去…… 但是想到今日清晨数位亲王、嗣王、郡王的联名奏疏送到自己府上,李元嘉就不得不一咬牙一狠心,务必顶住这厮的威胁! 否则一旦皇族内部乱起来,必将动摇国本,到那个时候就不是他这个大宗正干不干的问题了,搞不好一旦问责,夺爵免职充军发配,都有可能…… 第八百三十五章 横插一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抱负,谁也不能要求别人放弃自己的抱负来逢迎你的前途。 李元嘉的确是房俊的姐夫,可那又如何?他的利益和抱负均在皇族,只要能够稳定皇族内部的纷争,他的位置便稳如泰山。大宗正这个位置来自于皇族内部的推举,而非是来自于皇帝,更别说太子了…… 所以眼下固然对房俊有些打怵,却寸步不让。 “越国公此言差矣,朝廷法度与宗正寺之规矩并不冲突,凡事涉皇族,无论所犯何罪,在制定罪名惩戒之时都要有宗正寺之参与。诸多衙门联合调查昨夜失火之事,并无半点证据指证乃是柴哲威所为,那么是未曾触犯朝廷法度。不过因为左屯卫失火导致长安戒严、关中震荡,不可不罚,而这正是宗正寺之职权。越国公若是不懂大唐之律例,大可回府好生温习一番,此地乃是太极殿,休要在此疾言厉色、胡搅蛮缠。” 韩王殿下丰姿俊朗、卖相极佳,这会儿更是义正词严、一身正气,恍若当世名臣正直不阿,绝不向奸佞之臣低头! 一时间群臣心中欢悦,差点想要抚掌大赞! 曾几何时,一贯铁嘴钢牙恣无忌惮的房俊吃过这样的亏? 恨不能让家中仆人送来一壶茶水几样点心,一边吃着一边看戏,真是解恨啊…… 房俊紧蹙着眉头,对自家姐夫很是不满。 可大唐律例向来如此,既然诸部衙门不能给柴哲威定罪,那么所有的惩戒就只能由宗正寺接手。 若是陛下自然可以乾纲独断,强势揽过宗正寺的权责,谁也不会不服气,也不敢不服气,但太子尚无这样的资格…… 李承乾的脸色也很是难看。 他的确不愿对柴哲威从重处置,一旦此事进入政事堂,那些支持他的宰辅、大臣们肯定会痛打落水狗,不将柴哲威打落凡尘誓不罢休。这事儿若是能够在朝堂之上解决,柴哲威的处罚会轻得多,这符合他的心意。 可问题在于他自己不去从重处罚柴哲威是一回事,被宗正寺横插一杠子将此事之权限完全移交过去不在掌控之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他也知道当下万事都要以稳定为先,看看手里这份联名的奏疏吧,若是自己强硬的驳斥宗正寺的要求,接下来必定是皇族内部的混乱,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 便将奏疏翻过来丢在面前的案几上,淡然道:“既然大宗正这般说,那么柴哲威便交由宗正寺来处置,此事就这么定下,无需再议。” 房俊等人也只得与大臣们一起,恭声道:“臣等遵旨!” 李元嘉也鞠躬施礼道:“今日微臣略有不敬,然宗正寺之权责如此,微臣身为大宗正不敢有丝毫懈怠,还请殿下宽宥。” 李承乾就是一副软脾气,刚才还有些恼火,这会儿见到李元嘉态度诚恳,也知道他很是难做,便消了火气,摆摆手道:“大宗正何须如此?吾等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帝国之安定,职责不同,难免有所争执,无非是求同存异、携手共进而已,大宗正不必放在心上。” “多谢殿下谅解!” 李元嘉说完,躬身退到一旁,低眉垂眼,再也不发一言。 除此之外,再无大事,很快朝会便结束,李承乾在结束之前要求大臣们都能够勤于政务、尽心尽职,辅助前方作战的将士,共同取得这次东征之胜利,届时论功行赏,无论前线亦或是后方,都绝无亏待。 内侍刚刚宣布下朝,韩王李元嘉便扭身走出太极殿,脚步飞快的顺着汉白玉石阶走远…… 等房俊走到承天门外,恰好见到李元嘉登上自家的四轮马车,已经掉头向王府返回。 房俊冷哼一声,这马车还是老子送给姐姐的呢,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扭头,便见到一身戎装的柴哲威正骑在马背上,身后数名家将簇拥着,站在承天门的一侧静静的向他望过来。 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但是房俊几乎可以感受得到对方眼眸之中射出的愤恨的光芒…… 也是,被自己怂恿太子指派了两部之官吏前往左屯卫稽查账册,不得已纵火将账册烧毁,差一点军权被夺、爵位被降,岂能不对自己恨之入骨? 只可惜被李元嘉横插一手,不能将柴哲威借机打倒,功亏一篑。 心里就愈发恼怒李元嘉的所作所为…… 柴哲威似乎专门在此等着房俊,否则一直等待太极殿外,等着朝会之后政事堂中对他宣判,这会儿早早得了由宗正寺接手的消息,怕是早就应该提前离去了。 见到房俊看向她,柴哲威抬起手,指了指房俊,然后才一勒马缰,转过身在亲兵的簇拥下,向着宗正寺方向行去。 肩膀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有人在身后问道:“看什么呢?事已至此,也莫要再去寻谯国公的晦气,应当以大局为重才是。待会儿有什么事?若是无事的话,不妨去老夫府中喝杯茶,晌午的时候让厨子整治几条黄河鲤鱼,咱们一起小酌几杯。” 房俊回头,便见到萧瑀亲热的根自己打招呼。 在他身边,则是马周与李道宗,刘洎正巧从宫门里走出,目光与房俊相触,便走了过来,笑着打招呼:“诸位这是商量着小酌几杯?哈哈,在下最近正好酒虫复发,说不得也要讨嫌,讨一杯酒喝。” 萧瑀素来不大待见刘洎,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诚意满满的贴上来,怎么好意思直接赶人? 只好敷衍笑道:“刘侍中这般贵客,平素那可是请都请不到,蓬荜生辉呀,哈哈。” 李道宗抬头瞅了瞅天色,今日小雨淅淅沥沥,时下时停,这会儿又听了下来,不过天上乌云堆积犹若铅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接着下起来,便催促道:“时辰不早了,早上便空着肚子,这会儿饿得厉害,赶紧去府上尝尝河鱼的鲜美。” 几人便一起抬脚欲走。 房俊却摇头道:“在下尚有事未办,今日怕是不能陪同诸位了。” 几人一愣,李道宗问道:“那你就去办理,吾等先去宋国公府上等候片刻便是。公务再忙,总不能午膳都不吃吧?” 房俊道:“非是公事,是私事,只不过这件事若是不办,寝食难安。” 几人听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有些不善,刘洎忙道:“二郎该不是想去找韩王殿下的麻烦吧?” 这到也不难猜,毕竟身为房俊的姐夫,今日却将房俊打击柴哲威的谋划给搅合了,以房俊的脾气,岂能善罢甘休? 马周赶紧拉住房俊的衣袖,劝阻道:“二郎休要胡来,韩王殿下身为大宗正,处置此事甚为公允,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岂能胡搅蛮缠?再者说来,眼下万般事务,都要以稳定为要,切不可使得皇族内部纷争混乱,导致京畿动荡!若是影响了陛下东征大业,则吾等难辞其咎!” 这家伙有时候深明大义,可有时候就是个棒槌,万一追上韩王府将韩王殿下给打一顿可怎么办? 这种事他可不是没干过,上回韩王之所以没有挨打,只不过是因为跑得快而已…… 房俊笑道:“诸位放心,在下如今好歹也是国公之爵、帝国重臣,焉能依旧如以往那般恣无忌惮?只不过是上门讨个说法而已,他韩王殿下固然是大宗正,可柴哲威之事说到底也应当由太子殿下处置,他这般不给情面,想来必有隐情。” 马周知道这厮主意极正,劝是劝不住的,真相跟他一同前往韩王府,万一这厮发飙的时候也能拦一拦…… 可身为京兆尹,如何能这般轻率的登上一位皇族巨擘的大门? 只得叮嘱道:“凡是讲道理,切不可脾气暴躁一味发飙。韩王殿下素来清正公允,在皇族之中声誉极高,二郎千万不能惹得皇族动荡。” 第八百三十六章 韩王别跑! 现在的韩王殿下可不是几年前略显青涩的时候,本身才华横溢,少小便被誉为神童,如今更是修身洁己、内外如一,声望越来越高,以往尚有一些不服他这个大宗正的皇族子弟,眼下却各个对他颇为推崇。 这样一个皇室子弟,又是代表皇室颜面的大宗正,一旦被房俊给揍一顿,惹起的风波足以使得整个皇族都动荡不安…… 马周不得不表示担忧。 房俊失笑道:“宾王兄权且放心便是,某又非是当年的纨绔子弟,分得清轻重,就算那韩王殿下再是言语不逊,某也忍耐一时,让他三分。” 马周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是颔首道:“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不可鲁莽。” 又说了几句,亲兵牵来马匹,房俊便翻身上马,冲着几人一抱拳,在亲兵簇拥之下向着靖善坊小跑着行去。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马周道:“这厮脾气不好,估计这回韩王殿下有难了。” 李道宗却摇头道:“二郎固然棒槌,却是个讲道理的,只要韩王能够分说清楚,想必也不会太过跋扈。毕竟以韩王之立场,这么做无可厚非。” 马周苦笑道:“但愿如此吧……昨夜全城戒严,出动的巡捕、衙役很是抓了一些趁乱盗窃的贼盗,这会儿大牢中已经人满为患,本官还得赶去处置,否则乱哄哄的不成样子,就先行告辞了。” 萧瑀也不多说,就好似浑然没有约好了吃鱼喝酒那码事,颔首道:“那些贼盗的身份怕是也不简单,要好生处置,一面徒惹是非。” 大军封城,衙役、巡捕、武侯满街乱窜,哪个贼盗敢这等形势之下出门偷盗?无非是那些个世家门阀的耳目仆役而已,想要出门打探情况或者互通消息,行踪不密被缉拿入狱。 这会儿想必家家户户都已经派了人前往京兆府捞人,马周的确忙得很…… 李道宗也道:“神机营昨夜也出动参与巡街,结果这帮兔崽子疏于训练,松松垮垮不成样子,本官也得回去敦促敦促,往死里操练一回,不给他们扒下一层皮来,想来本官这个神机营的统领也做不久了。二位,先走一步了。” 萧瑀颔首,拱手相送。 刘洎:“……” 娘咧! 不是说好了吃鱼喝酒么?看到咱凑上来了却立马散伙,咱就这么不受待见? 萧瑀看着李道宗离开,这才转头看着刘洎,歉然道:“时局动荡,多事之秋,老夫也没什么喝酒的心思了,要不这样,老夫回府之后让下人拾掇两条鱼给刘侍中送去府上,聊表歉意?” 刘洎心说咱这个侍中的确窝囊,好歹也是当朝宰辅啊,你们一个两个的何曾放在眼里? 只得说道:“宋国公说哪里话?越国公与江夏郡王都心系政务,本官自也不好喝酒作乐,这便散去吧,该日有瑕,再去国公府上叨扰。” 论官职,他虽然是门下省最高长官,事实上大权在握的三位宰辅之一,可是毕竟资历短浅,在房俊、李道宗这写个功勋之臣面前尚且落在下风,更何况是资历满朝称冠的萧瑀? 尽管心里有些不痛快,却也不敢流于表面,客客气气的根萧瑀道别,憋了一肚子气坐着马车回府。 走到半路,撩开车帘对外头的随从吩咐道:“去集市买几尾鲤鱼,回府做一顿全鱼宴!” 随从心说哪里有只用鲤鱼一种做全鱼宴的?却也清楚自家家主严苛的性子,不敢多问,赶紧应下来,骑着马跑去集市买鱼。 ***** 李元嘉急匆匆回到府中,到了后宅换了一套衣衫,便折返出来,想要乘车离开。 韩王妃赶紧追出来,问道:“午膳已经备好,王爷有甚要事,难道不能用过午膳再去办理?大清早便赶去上朝,腹中空空,若是连午膳也不吃,长此以往怕是要熬坏了肠胃,落下病根呢。” 李元嘉搪塞道:“吾已经根同僚约好共进午膳,也能小酌几杯,这就赶着过去,免得迟到失礼。” 韩王妃不再多说,可是看着自家男人行色匆匆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怎地好似躲着什么一般…… 回到花厅,派人去喊儿女,发现也都不在家中,便净过手准备一个人享用午膳,可是饭菜未等端上来,便见到刚刚走出去的韩王殿下慌里慌张的又回来了…… “哎,殿下不是根同僚约好了么?可是还有事?” 韩王妃站起身问道。 李元嘉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花厅,到了近前拉住韩王妃的纤手,疾声道:“王妃救我!” 韩王妃吓了一跳,惊骇道:“殿下犯了何等大错?难道是太子殿下想要趁着陛下不在京中,故而夺了王爷的官职?” 李元嘉一愣,略显尴尬:“那倒不是,只是二郎已经杀到府上,怕是不肯与我罢休!” 韩王妃:“……哈?!” 她非但不提自家男人担忧,反而埋怨道:“你这人哩,平白招惹那个棒槌作甚?到底也是我娘家兄弟,你这个姐夫不说偏袒他一些,却总是让他吃亏,真真是活该!” 李元嘉:“……” 喂! 拜托,你都不用问就知道是我让你兄弟吃亏了? 简直是神默契啊…… 不过这会儿非是争辩谁吃亏谁占便宜的时候,拉着妻子的手不松开,央求道:“本王对天发誓,这回绝对非是针对二郎,只不过朝堂之上哪里有什么姐夫小舅子,本王总不能为了顾及他的想法,故意玩忽职守吧?” 正说着,外头一个管事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呼小叫道:“王爷,不好了,越国公登门求见!” 李元嘉忙道:“暂且拦他一拦!” 那管事苦着脸道:“老奴无能,拦不住啊……” 说话间,外头一个声音悠然道:“当真稀奇啊,这普天之下的小舅子登姐夫门,那都是热烈欢迎宾至如归,结果到了韩王殿下这儿,却是避而不见。依我之见,您这位大宗正号称性情质朴、表里如一,却是有些名不符实、沽名钓誉了……” 房俊连官袍都没换,就那么背着手,迈着方步从外头晃晃悠悠走了进来。 几个门子连带管事就跟在身后,止步站在门外,一脸为难的看着李元嘉:不是吾等不拦,实在是不敢拦,也拦不住啊…… 韩王妃一见到自家兄弟,顿时眉眼弯弯,心中喜悦非常,急忙上前拉住房俊的手,微嗔道:“你这人哩,好不容易登一次门,却连句好话都不肯说。到底也是你的姐夫,怎能这般言语刻薄呢?让旁人听了,怕是要笑话。” 房俊任凭姐姐扯住自己的手,看着一旁一脸尴尬假笑的李元嘉,冷笑道:“那你得先问问这位韩王殿下,先前在朝会之上都做了什么好事。” 韩王妃顿时明白,这厮今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心里固然有些不满丈夫,肯定是做了什么惹怒二郎之事,否则以二郎今时今日的官职地位,焉能如以往那般说发飙就发飙? 可不管怎么说,自家丈夫到底也是堂堂亲王,皇族的大宗正,总是被小舅子摁住了打,那也不太合适…… 便摁着房俊的肩膀,将他摁着坐到椅子上,一迭声的令侍女赶紧上菜,自己则陪坐在房俊身边,笑眯眯道:“别的事暂且不说,赶紧坐下来吃饭,别管什么事儿,待会儿让王爷敬你几杯,给你赔罪。” 李元嘉在一旁瞪眼睛,这说得什么话?连事情都不问就让我道歉,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也只是心里不满,面上却陪着笑,坐到房俊对面,和颜悦色道:“王妃说得在理儿,都是本王的不是,一会儿肯定好好陪二郎喝几杯。” 心里郁闷的快要滴血。 这天底下哪一个小舅子不是在姐夫面前唯唯诺诺狗腿子一般,可自己怎地就摊上这么一个棒槌? 第八百三十七章 受气王爷 一般来说,小舅子在姐夫面前那就是狗腿子一般,各种唯唯诺诺,只为了贪图姐夫给些好处,若是能够跟着吃喝玩乐那就最好。 更何况他李元嘉乃是堂堂亲王,执掌皇族之事务,位高权重,身边整日里围着一群帮闲,其中不乏天潢贵胄、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极尽谄媚之能事,溜须拍马逢迎做小? 偏偏摊上这么一个小舅子,能耐比他还大。 既然不指望从他这里沾好处,那自然脊梁骨就硬气,再加上那火爆脾气,李元嘉当真不敢惹。 完全没有作为姐夫的尊严啊…… 一旁负责布菜斟酒的几个小侍女低着头看着脚尖儿,苦苦的忍着笑。谁能想到平素威严正直、丰神俊朗的韩王殿下,固然在小舅子面前这般束手无策,被吃得死死的? …… 夫妻两个很是热情,除了之前准备的饭菜之外,又让厨房整治了一些菜肴,流水价一般端上来。 韩王妃拿着公筷一筷子一筷子的往房俊面前的碟子里夹菜,脸上挂着和蔼宠溺的笑容,嘴里不停的叮嘱着平素要注意保养,这哪里是姐姐?分明就是宠溺幼子的老母亲…… 事实上在房俊尚未成亲之前,韩王妃就对这个弟弟甚为牵挂,因为房俊那个时候的性格过于木讷,为人处事更是一无是处,而且敏感自卑,稍加撩拨便会失去理智,闯下大祸。 这样一个牵心挂肚的弟弟,却忽然之间开了窍一般,犹如天上星辰也似的光芒万丈,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功勋呵呵文武双全,怎能不使得她这个姐姐欣喜若狂,愈发宠溺? 一个女人,甭管处于何等地位,最大的依仗依旧是娘家。 父亲房玄龄固然宰执天下、名誉清隆,可是为官多年不朋不党、清正自持,在位的时候朝野上下皆要给三分薄面,可致仕之后,谁又会主动站出来帮助照顾儿孙后代? 人走茶凉,这大抵就是父亲最真实的写照。 然而正是房俊的异军突起,使得韩王妃才能够背脊硬挺的坐在王妃的位置上。韩王府中虽然不似旁的王府那般龌蹉苟且,可韩王此人颇有些清风在袖、自持清高,对于府中事务根本不上心,任凭妻妾子女们怎么搞,文都懒得问一句。 这等情形之下,若是没有房俊这个大权在握的国之柱石撑腰,她岂能在王府之中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最重要的是,这个弟弟当真甚为贴心,虽然如今位高权重俨然帝国重臣,却始终对她这个长姊尊重亲近,也愿意尽到一个娘家弟弟的心思,给她撑腰…… “姐姐这身份总归是要顾忌一些,不能总往家里跑,你把衙门里头的事务处置完了的时候,要多来府里走一走,隔三差五的让姐姐看看你,陪我说说话儿,不然太闷了。” 韩王妃一边夹着菜,一边絮叨着。 房俊心里没有半点不耐烦,微笑着任凭韩王妃在自己耳边絮叨,能够有一个姐姐时刻爱护着你关心着你,这当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李元嘉在一旁见缝插针,端起酒杯笑道:“王妃说的是,到底是亲姐弟,平素正应当多多走动。血脉亲情这可是什么时候也断绝不了的,相互关心照应着,你才是一家人嘛。” 房俊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对他举起的酒杯视若无睹,而是对韩王妃道:“非是弟弟不想登门,咱们一母同胞,感情自是深厚,几日不见弟弟也甚为想念。只不过这王府门槛太高,弟弟怕是来得多了,就有人把咱当成不速之客,避之不及还好说,若是哪天干脆拒之门外了,咱这张脸可搁不下,何必自取其辱呢?” 李元嘉:“……” 上眼药也不必当着本王的面吧? 过分了啊兄弟…… 韩王妃想到先前李元嘉那副避之不及的神情,顿时狠狠剜了他一眼,拍拍房俊的手,关切问道:“你们到底为何闹气矛盾?跟姐姐说说,若当真是王爷不对,姐姐给你出气!” 李元嘉心中一咯噔,忙说道:“王妃勿要多想,不过是朝堂上一些事情,哪里称得上矛盾?本王跟二郎好着呢。” 一边连连给房俊使眼色,求他不要颠倒黑白、挑拨离间…… 自家王妃那泼辣的性子,追根溯源可是得到了房夫人卢氏的真传,发作起来剽悍的厉害,李元嘉甘拜下风。尤其是牵扯到房俊这个弟弟,韩王妃更是完全没有原则,只是一味的袒护,甭管对错必将闹一场,令他头痛欲裂。 偏偏夫妻两个少小成亲,称得上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自己虽然有些贪花好色,可那也只是男人本性尝尝新鲜,对自己王妃从无嫌弃厌恶之心,自然不忍苛责。 就算他想要苛责也不敢,上回不过是自己纳了一个美人进府,与她起了冲突,气得哭着回了娘家,紧接着房二就策马冲撞韩王府,若不是自己见机不妙连夜跑进宫里去陛下那边求援,怕是不好收场…… 世事总是难以两全。若是碰上一个好吃懒做、胡作非为的小舅子,他这个做姐夫的不知道要操多少心,隔三差五的再闯下大祸来,想想就心烦。可现在自己的小舅子自己有出息,不似旁人家那般贴着姐夫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只为了讨要好处占些便宜,反倒令他有很强的失落感。 人呐,就是贱…… 李元嘉害怕房俊当着自家王妃的面告状,所幸房俊今日还算给留面子,居然顺着他的话锋说道:“是啊,不过是朝堂上的一些事情,弟弟跟殿下有些政见不一,却非是私人恩怨,姐姐不必理会。” 韩王妃心中有些狐疑,看了自家王爷一眼,也不好多说,只得颔首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朝堂上那些事自然是不懂的,我只顾着自己家里,你们一边是我的郎君,一边是我的兄弟,都是我的至亲,希望你们能够好生相处,相互提携,家和万事兴嘛。” “对对对,家和万事兴!来,咱们三口家干一杯!” 李元嘉举着酒杯的手就一直没放下。 这回房俊没晾着他,举起杯,韩王妃也很是高兴,也举杯碰在一起,各自一饮而尽。 房俊没找茬,一顿饭自然吃得顺畅温馨。 韩王妃很是高兴,一直在酒桌上拉着两人喝酒,不停的说着那些一家人要守望相助、相信相爱的话题,终于多喝了几杯,一张脸红润欲滴,美艳不可方物,连眼波都朦胧起来,显然醉了。 李元嘉命人将韩王妃搀扶去后宅歇息,又将所有侍者都斥退,饭厅中只剩下两人。 房俊虽然不说话,却一副“你的给我个交待,不然当心我发飙”的神情…… 李元嘉叹了口气,亲自执壶给小舅子斟酒,见到小舅子也安然领受,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放下酒壶,无奈说道:“非是本王想要与你作对,而是柴哲威这回当真不能处罚得太过严重。” 房俊婆娑着酒杯,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李元嘉。 李元嘉亚历山大,知道这个棒槌此刻必定火气未消,一言不合就能跟自己大打出手,只得耐心解释道:“二郎可知道,今日一大早,城中戒严撤销未久,便有无数亲王、嗣王、郡王之联名奏折送进府来,全是要力保柴哲威之爵位与军权!这等情形之下,若是任由柴哲威被太子惩处,甚至剥夺军权、虢夺爵位,必将使得皇族内部掀起轩然大波,多大的动荡都可能发生!一旦皇室动荡,必将导致长安不稳,长安不稳则关中不靖,恰逢陛下御驾亲征之际,万一惹出点什么不可收场的事情来,这份责任谁来承担,谁承担得起?恐怕届时,陛下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废黜太子!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不喝不行 房俊蹙眉道:“是谁这么大的能耐,能够联名如此之多的皇室诸王?” 李元嘉迟疑一下,道:“除了荆王之外,何人能够做到如此,何人又敢如此?” 他本不想说,唯恐房俊心中不忿去找荆王的麻烦,使得局面愈发不可控制。可事情涉及如此之多的皇室诸王,也不是谁想隐瞒就能隐瞒得了的,用心去查一查,不难发现荆王在其中串联。 只不过他了解房俊的性格,有些时候看似束手无策之局面,这厮往往不管不顾一通发飙,用这等方式去将局面撕开一个口子。 赶紧劝诫道:“千万别去找荆王的麻烦,串联皇室诸王固然有些僭越,可人家打得是维护平阳昭公主之子嗣的名义,即便是在陛下面前都说得通。你若贸然前去质问,人家拿这个理由搪塞你,半点毛病都没有。你要是心中不忿来硬的,会激起整个皇室的反弹,眼下陛下不在京中,谁也压制不住,要出大乱子的!” 这里有句话没说:是你们先要搞柴哲威,这虽然符合大唐律法,但是却并不符合官场规则。 房俊明白这个道理。 放在任何一个朝代,似这般毫无原由的去稽查一个部门的账目,都是致人于死地的做法。没有谁可以清如水、明如镜,就算主官可以做到两袖清风,底下的官员们也做不到。 千里做官只为财,或许不至于如此浅薄,可人在世间难免人情世故,不可能隔绝一切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狠了心想要查一查,大抵都会查出点毛病来。 世间或许也唯有海瑞那样一个奇葩,结果显而易见…… 一般情况下,若是没有十分充足的证据或者必要,是不能对某一个部门实施这样突击的稽查的,民部、兵部忽然抽调人员对左屯卫施以稽查,这本就有些不公平。既然你们可以明目张胆的想要搞掉柴哲威,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下大力气保住他? 说白了,大家都不合规矩而已,若是不依不饶,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皇室之中大部分人即便明知道柴哲威有问题,否则不至于纵火烧毁账册——没有什么意外失火,就算当真是意外,也没人相信——可还是下决心在李元景的号召之下与太子一系硬钢,因为这本就是在维护皇室自己的利益,如果朝中往后都是如此,想搞谁就搞谁,那大家岂不是要整日里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所以规则之所以为规则,就是因为它维护了大部分人的利益。谁想要打破规则,就要面对大部分人的反弹。 事实证明,起码在眼下这个关头,李元嘉的选择是没错的,因为谁也承受不了皇室因不满柴哲威被搞掉而导致动荡的后果。 房俊也意识到自己急于搞掉柴哲威的动作有些冒失了,激起了整个皇室的反感,故而李元景居中号召一下,便立即予以反制。 但嘴上是肯定不会承认的…… “殿下身为大宗正,掌管皇族一切事务,如今却要受到皇室之中的钳制,非但束手无策,而且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实在是有些令人意外。世间最难之事,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殿下管不好皇族事务,还要为此为难纠结,甚至积愤成疾、心中郁结,何不干脆上书请辞,从此过上逍遥富贵的悠闲日子?人嘛,总得有几分自知之明方才能够活得洒脱,绑鸭子上架这种事,实在是难为人。” 李元嘉一张俊脸登时黑如锅底…… 太过分了!骂人也不带这样损的吧? “本王乃是为了顾全大局!皇室之安稳,对于京畿、甚至整个关中之安稳至关重要,若是由此导致整个关中动荡不安,连累东征大计的顺利实施,届时陛下恼火起来追究责任,首当其冲便是太子殿下!二郎怎能非但不感激本王,反而冷嘲热讽呢?” “呵呵,说得一套一套的,说到底不也是因为殿下掌控不了皇室,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局面?” “……” 李元嘉气得差点掀了桌子,若非面前这位是房俊的话…… 深吸口气,摇摇头道:“你怎么说也好,事实就是如此。另外,本王奉劝二郎一句,不要轻易对一位统兵大将下手,除非有十拿九稳之把握,否则一旦遭到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嘴上不以为然,心里却也知道反省,这次的确是莽撞了。 如果李二陛下坐镇长安也就罢了,没人敢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眼下之局势却是关中兵力空虚,一旦柴哲威害怕自己军权、爵位尽皆丢掉,甚至有可能被打入天牢治罪,从而拼死一击…… 且不说柴哲威之结局如何,这个责任无论是房俊亦或是李承乾都无法承担。 无论是桀骜不驯的关陇贵族,亦或是虎视眈眈的江南士族、山东世家,甚至于贼心不死的李元景,谁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说不定下一刻便是整个关中烽烟四起、兵连祸结,一举击溃大唐之根基…… 见到房俊不说话,李元嘉也知道他听进去了,便又劝诫道:“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等局势,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稳一稳,再稳一稳!别信什么兵贵神速的鬼话,朝堂之争非是战阵冲杀,唯有稳住自己的阵脚,不冲动、不犯错,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贸然出手的结果,往往便是稍有疏忽便被敌人抓住痛脚,从此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机会。” 房俊叹了口气,举杯道:“听殿下之言语,此番的确是某鲁莽了一些,这杯酒敬殿下。” 李元嘉心中顿时一松,笑道:“二郎能听得进去就好。” 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这回轮到房俊执壶,将酒杯斟满,又举起来,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往某不大瞧得起殿下,心中愧疚,谨以此杯,表达歉意。” 李元嘉愈发高兴了,这个棒槌小舅子何曾在自己面前低过头?当即举杯,又一次饮尽。 房俊又斟酒…… 李元嘉连忙以手覆住杯子,道:“本王酒量不济,可不敢这么喝……” 房俊却将他的手吧啦掉,执壶往杯中斟酒,不悦道:“这叫什么话?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郎舅以往可没有这般心平气和的坐一起好好喝几杯,今日难得这么一个机会,总不能三杯下肚就就此罢休吧?” 李元嘉苦着脸,只得任由他将酒杯斟满,然后举起捧杯,喝了下去。 刚刚将酒杯放在桌上,房俊便再次执壶斟酒…… 李元嘉忙不迭道:“本王酒量比不得二郎,到此而止,可否?” 酒量再差也不至于这两杯就顶不住,可他素知房俊之酒量冠绝关中,等闲无人可与其一较高下,这么喝下去,自己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房俊却不容推脱,将他覆住酒杯的手再次打掉,一脸不爽道:“殿下可是瞧不起某?此地非是朝堂,你不是亲王,某亦不是臣下,咱们不论官职爵位,只论亲情交情。” 酒杯被斟满,李元嘉一脸愁苦。 这厮话已经说的明白,虽然接受了自己的解释,也认可了这个结果,但是心中却依然不爽。所以这会儿就只是小舅子跑到姐夫家中喝酒,若是不陪好了,那就别怪他发飙。 论起爵位官职,房俊若是无礼,那就有失体统。、 可小舅子跟姐夫喝酒,若是喝不爽的时候发脾气……即便是皇帝也管不得。 李元嘉苦着脸,不得不又喝了一杯。 这会儿心底着实后悔,若是王妃这在里好歹也能给自己挡一挡,这个棒槌固然横行无忌,可对于王妃还是非常尊敬的,结果先前王妃多喝了两杯,早早便回后宅睡着了。 就连侍者都给撵了出去,想要找个人去通风报信都不能…… 第八百三十九章 胸无城府 酒量这个东西不在于深浅,而在于跟谁一起喝,李元嘉寻常时候也算是酒量不错,但是跟房俊相比,那差得不是一筹两筹。一杯一杯的下肚,很快就双眼迷离、头晕目眩。 “二郎,今日便到此为止……本王不胜酒力,有些上头。” 李元嘉舌头都有些大了,何止上头?简直头疼…… 偏偏房俊不肯放过他,到底是自己的姐夫,再是不满也不能打一顿出气,那就只能酒桌上拼一回,不将他灌倒了,怎肯罢休? “你这就不对了,虽然你是亲王,天潢贵胄,可咱们也是郎舅啊,酒桌之上无大小,拿亲王的身份压人这就不对了吧?这可吓不倒咱,就算是魏王、吴王、晋王坐在这里,也得讲究酒桌上的规矩,来来来,罚酒三杯。” 不由分说,酒杯满上。 李元嘉揉了揉脸,知道今日难逃毒手,不横着走出这间饭厅怕是不行了,干脆心一横,酒到杯干。 不就是喝酒么? 喝不过你,我就喝醉我自己…… 酒喝多了,话就多。 “你是本王的小舅子,所以有些话,本王也不瞒你……”李元嘉醉眼惺松,打着嗝儿说道:“此事虽然是李元嘉发起,但并非是因为皇室都站在李元景那边,更非是李元景有那般号召力,而是二郎针对柴哲威的手段太过明显,也坏了规矩,使得皇室之中兔死狐悲罢了。试想,若是今次柴哲威被你们给绊倒了,是否可以凭借这样的手段随意对付任何一个站在敌对阵营的人?犯了大忌啊!” 房俊默默颔首,虚心道:“这次的确是做得岔了,多谢姐夫指点,这一杯敬姐夫。” 李元嘉酒到杯干,脑袋一阵阵发晕,思维也时灵时不灵,满嘴醉话:“你得告诉太子,一定要小心李元景,此人于心不良,所谋甚大,稍有不慎,怕是就要掀起一场风雨。” “姐夫的确是忠直之臣,此等金玉良言,定会传达给太子殿下。来,小弟代太子殿下敬姐夫一杯。” 又一杯饮尽。 “不行了,二郎,本王喝多了。” “这说得哪里话?喝醉之人从来不认为自己醉了,姐夫既然知道快醉了,那就是还没醉,来来来,这杯酒敬你,感谢这么多年爱护姐姐,小弟先干为敬!” “嘿,你要这么说,这杯酒必须得喝!本王与王妃少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虽然王妃脾气泼辣一些,可也正因为如此,这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任何事都处理的妥妥当当,丝毫不用本王操心,当真是贤内助啊!本王也得谢谢你们房家,生出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子,娶了秀珠那就是本王的幸运啊!来来来,本王敬你一杯……” 房俊:“……” 好家伙,居然开始反攻了? 那咱就接着来…… …… 王府的侍者都在门外站着,起先以为是王爷与越国公有什么隐秘的话儿要说,所以都支楞着耳朵观察着左右,若有其他人靠近,便予以驱逐。 然而没过多久,便听得屋内大声小气,更有甚者,自家王爷竟然还引亢高歌一曲,虽然音调儿早就撇出去八百里远,却唱得异常兴奋……侍者面面相觑,知道这是喝多了,却谁也不敢进去。 房二郎在韩王妃的威势,那可是通过一场场与韩王殿下的硬怼而积攒出来的,连韩王殿下见了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们这些家仆侍者更是畏之如虎,哪里敢冲进去将自家王爷解救出来? 可若是就这么听之任之,那也不行。 谁都知道房二郎的棒槌脾气,发作起来根本不管不顾,别说什么朝中大臣了,就连亲王殿下那也打了不是一个两个,万一酒气上头,那句话没说对,摁着自己王爷揍一顿…… “你们在这里看着一些,我去后宅看看王妃醒来没有……” 一个年长一些的侍女对其余几人嘱咐一声,便急匆匆奔向后宅,能够降伏房二郎这个魔头的,整个长安城屈指可数,自家王妃自然算一个…… 到了后宅,暗叫谢天谢地,果然见到韩王妃正吩咐侍女取来温水喝了一杯,连忙走上前去,施礼道:“王妃快去前边看看吧,咱们王爷兴致很高,大概是喝了不少,又不许咱们进去侍候。越国公毕竟登门是客,万一有所施礼,可不大好。” 她这么一说,韩王妃哪里还不明白? 赶紧让人服侍着换了一套衣衫,顺便洗了把脸,便带着几个侍女来到前院,结果未等到前厅,便有家仆来报,说是越国公已经离去,以为韩王妃睡下就不来告辞了。 等韩王妃来到前厅,果然见到自家兄弟已经离开,只剩下韩王殿下一个人横着躺在地上,一张脸通红,闭着眼睛却兀自不肯睡去,嘴里叨叨咕咕着什么,口水横流,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韩王妃以手扶额,既气自家兄弟太过分,哪有把人灌成这样的?也气自家郎君是个死心眼,房俊那厮固然喊打喊杀,但只要不是对不住她这个长姊,岂会为了朝中那些事便暴打他这个姐夫? 有什么好怕的嘛…… 赶紧带着侍女上前将烂醉如泥的李元嘉扶起来,带去后宅歇息,却不料李元嘉被挪动一下,趴在侍女身上,嘴里嘟囔着醉话:“……二郎,本王服了,你说喝多少都行,就是别打本王,很丢脸……” 韩王妃又好气又好笑,怎地就怕小舅子怕成那样? 真真是一物降一物…… ***** 柴哲威回到府中,便见到弟弟柴令武夫妇已经来到,正坐在堂中。 赶紧上前见礼:“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巴陵公主忙起身还礼,道:“都是自家人,私下场合不必多礼,谯国公快快请起。” 柴令武在一旁大大咧咧道:“大兄何必如此?快快坐下,跟我说说到底如何处置了。” 柴哲威起身,瞪了自家兄弟一眼,训斥道:“礼不可废,岂能轻忽?你也别整日里吊儿郎当的,家中的事情也该上上心,不能总指望着为兄一人撑起来。” 然后就坐,待到侍女奉上茶水,挥手将其斥退。 柴令武就觉得很是腻歪,成天到晚的摆出一副大兄的模样吆五喝六,给谁看呐?咱的确没能耐,可你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不还是得求到我媳妇儿面前…… 所以他不待柴哲威说话,便追问道:“朝堂之上形势如何?既然大兄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想必没甚大碍了吧,是不是太子殿下为大兄转圜说话了?” 柴哲威瞅了他一眼,焉能看不透他的小心思?只是懒得与其计较,拱手对巴陵公主道:“殿下维护之情,微臣铭记肺腑。” 巴陵公主顿时吁出口气,摇头道:“太子哥哥心软,兄弟姊妹们求到他的面前,总是要给几分体面的。只不过如如今到底有监国之责,也不好太过回护,兄长往后还是要注意些才好。” 柴哲威再次颔首致谢。 虽然今日能够脱险主要原因并不在太子,但是他也听说了朝堂之上太子多番维护,这的确是巴陵公主的人情,不能翻脸不认账。 柴令武好奇道:“到底如何处置?” 柴哲威道:“大理寺、刑部、卫尉寺等衙门都未查出有故意纵火之迹象,所以只能由宗正寺根据扰乱京师稳定之罪名予以处罚,想来也不过是罚俸、告诫之类,并无大碍。” 柴令武翘翘大拇指,佩服道:“大兄果然厉害!那可是玄武门啊,等闲一丝半点的错处都得受到严惩,丢官罢职也有可能。结果大兄放了把火将账册烧个精光,太子却完全奈何不得,这手段当真了不得!只怕明日若是将玄武门给砸了,太子也只能气个倒仰,束手无策!” “娘咧!” 柴哲威不知道太子是否气个倒仰,他自己却快要气死了,怒斥道:“闭嘴!这等话语也敢胡说八道,不要命了?你自己嫌命长,只管去作死,可别牵累家人被你夷了三族!” 这个混球简直不可理喻! 玄武门那是何等地方?自己若非迫不得已,哪里敢烧这一把火?事后低调处理连一个字都不能吐露,你却在这里这般大言不惭,当真连半分城府也无…… 第八百四十章 野心膨胀 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有些事情说得做不得,而有些事情既不能做,更不能说! 纵火烧毁账册以抵抗朝廷的稽查,这种事自大唐立国以来不仅见所未见,更是为所未闻!眼下虽然有皇室诸王联名上书保住了他的军权爵位,然而这只是因为太子与房俊的手段太过酷烈,在他未有明显错误的情况下悍然稽查账册,这使得皇室诸王兔死狐悲,为了敲山震虎让太子的手段有所收敛,而绝非是站在了他这一边。 说白了,似太子这般想要对付谁就直接上门稽查的手段要不得,而他柴哲威悍然烧毁账册的举措更是错上加错! 更何况那玄武门是什么地方? 宫禁之咽喉、大内之锁钥!那等地方何其敏感?皇帝怕是做梦的时候都担忧着玄武门的安危,柴令武说出这般不知轻重的话语,一旦传扬出去,他柴哲威势必回成为整个皇室的眼中钉! 谁敢让玄武门有一丝一毫的危机? 真真是不知死活! 柴令武没料到自己不过是顺口一句戏言,却使得兄长这般大发雷霆,妻子巴陵公主还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呢,他顿时觉得颜面扫地,恼羞成怒道:“不过是随口一说,谁又敢当真去做?大兄何必这般说我?话说回来,那些个关陇贵族们当年支持陛下从玄武门杀入皇宫,这才奠定了陛下的江山,如今太子储位不稳、晋王步步紧逼,谁料到哪天‘玄武门之变’就会重演?说不准到时候那些个关陇贵族就会逼着大兄杀入玄武门,扶持晋王登基……哎呦!” 却是柴哲威火冒三丈,起身狠狠不巴掌抽在柴令武脸上,怒目喝骂道:“放肆!吾柴家上上下下忠心耿耿,岂能行下哪等乱臣贼子之所为?这种话你若是敢说第二遍,吾便大开宗祠,将你迁出族谱、逐出家门,从此之后与柴家一刀两断,死了也不得入柴家之祖坟!” 柴令武一张脸殷红如血,气得瑟瑟发抖,捂着脸歇斯底里大叫道:“好好好,你怕是老早就看我这个弟弟不顺眼了吧?别整日里摆出这样一副忠君爱国的君子做派,你心里那些个龌蹉心思真当我看不出来?逐出家门这句话怕是很早就想说了,不就是害怕我这个驸马依仗着陛下之威势,将来抢夺了你的爵位么?呸!老子不稀罕!房二能自己挣一个国公爵位,老子也能!左右不过是时运不济、运道未至而已。还有,你私底下一边勾搭关陇贵族,一边与荆王暗昧不清,真当谁是傻子看不出来你心里怎么像?等到哪天柴家被你拖累的时候,别哭着来求我!左右不过是从龙之功而已,你想要,老子也想!” 言罢,起身一脚将案几踹翻,怒气冲冲大步离去。 巴陵公主在一旁目瞪口呆,不知这兄弟连个怎地就吵到这个份儿上…… 柴哲威气得浑身血脉倒流,恨不得抽出腰刀追出去将这个混账一刀劈死,一了百了! 听听他说的那是人话么?每一个字都能将柴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的确,你是驸马,纵然有那样一天也会被皇帝赦免死罪,可全家老小的命在你眼里当真就一文不值,犯得着这样恶毒的诅咒? 简直该死! 巴陵公主站起身,尴尬道:“两兄弟何必这般不留余地的吵闹?谯国公不必生气,待本宫回去劝劝他,让他来给谯国公赔礼道歉。” 柴哲威压制着火气,狠狠喘了口气,施礼道:“让殿下看笑话了……道歉就不必了,只不过微臣希望殿下能够劝劝那个孽障,说话行事应当谨慎处之,不能脑子一热便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这般狂悖,真当那些个风闻奏事的御史言官是吃素的?一旦就此事上书弹劾,柴家怕是立马风雨飘摇,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巴陵公主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虽然是皇室公主,可既然下嫁到柴家,那就是柴家的人,最是容易遭受牵累。 随意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她也觉得自家郎君最近愈发莫名其妙,不仅时不时的发脾气,而且性格膨胀的厉害。以往每每谈及房俊都是一副羡慕嫉妒恨的样子,今日却能够说出“房二自己挣出一个国公爵位,老子也能”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来。 谁给他的信心和勇气? 待到兄弟和弟媳都走了,柴哲威才坐在椅子上,目光阴沉的看着倒在地上的案几。 眼下虽然逃避了政事堂论罪这一个环节,看似太子一系已经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但他却知道危机远远未曾度过。皇室诸王之所以联名保他,并非是因为跟他站在同一战线,而是想要以此来打压一下太子,不让有了监国之权的太子太过于激进,最终动了皇室的利益。 谁知道后续是否会针对他有什么样的惩罚? 尤为重要的是,刚才柴令武那一番看似胡说八道的言辞,其中又有一点引起了他的警觉…… 当年陛下依靠着关陇贵族的支持才能够从玄武门击溃李建成,从而杀入皇宫软禁高祖皇帝,一举奠定大业。玄武门可谓是陛下的“龙兴之地”,这样一个宫禁咽喉、大内锁钥,无论怎样的重视都不为过,暗中不知埋下了多少后手,只为了确保玄武门的安全。 就凭他柴哲威统领左屯卫一军之力,当真有朝一日能够攻破玄武门,重演当年陛下逆而夺取的那一幕么? 柴哲威心里没底,最起码与左屯卫一起驻守玄武门的右屯卫便是一支劲敌,当真打起来,左屯卫甚至要落在下风。 如此一来,当真想要攻破玄武门杀入禁宫大内定鼎江山另立新王,那就必须有其它力量参与进来,帮助自己才行。 既然太子已经显露处对于自己的不信任甚至是排斥,拿自己想要延续眼下的军权和实力,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谁能够帮助自己攻破玄武门,杀入禁宫大内? 或许,也唯有荆王一人了…… ***** 天阴,无雨。 空气有一些沉闷,却并不妨碍李元景在自己的府邸之内振臂欢呼,兴高采烈。 董明月一身素白长裙,一头青丝简单的绾成一个发髻,露出一截雪白秀场的脖颈,耳垂晶莹如玉。眼波盈盈犹若春水,秀美的脸蛋儿上略施脂粉,尚显露着分润的水气,清纯秀美,我见犹怜。 显然刚刚经历一番云雨…… 看着李元景手舞足蹈兴奋莫名的模样,忍不住以手掩唇,轻笑道:“王爷何以这般高兴?好像三岁孩童一般,令人捧腹。” “哈!” 李元景脚步轻盈的来到董明月面前坐下,拿起茶杯一口饮尽,吐出口气道:“美人有所不知,本王这些年过得有多么压抑?此番并非是保下一个柴哲威那么简单,尤为重要的是,本王振臂一呼,居然有那么多的亲王、郡王望风景从、附于骥尾!可见这皇室之中,对陛下不满者比比皆是,更加看不上那个软绵绵的太子!此消彼长,本王之威望从此必将一飞冲天,有整个皇室之支持,何愁大业不成?” 董明月瞧瞧抿了一下嘴唇,人家哪里是在支持你?不过是把你推出去做挡箭牌,以此来捍卫自身的利益罢了……不过她却没有揭破这一层虚幻的假象。 毕竟一个胆大包天、敢于逆而夺取的荆王殿下,才符合她的利益,若是点明真相使得李元景从此畏首畏尾,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王爷之威望平时尚不显现,但是到了这等关键时刻,却可以一呼百诺,即便是面对有监国之权的太子,亦全然不惧。只叹太子被监国之权冲昏了头脑,贸然相信了房俊的馊主意,本想要敲山震虎拿下柴哲威这样一颗钉子,却不料反崩掉一颗牙,真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想必此刻已经沦为朝野上下的笑柄,对其声望之打击不可估量。” “没错!” 李元景目光闪烁,亢奋不已,紧紧握着拳头,恨声道:“当年陛下在玄武门杀兄弑弟,不顾血脉亲情,这才逆而夺取坐上皇帝宝座。总有一日,本王要让他也尝尝被自己的手足杀害的滋味,眼睁睁看着他的儿孙也犹如在豚犬一般被屠戮殆尽!” 这一刻,他信心膨胀,只觉得千秋大业尽在眼前,无可阻挡! 第八百四十一章 兵临辽水 李元景要的就是一个“乱”字! 此时此刻,他或许尚未有太多的想法,但陛下御驾亲征离开关中,太子威望不足难镇社稷,就势必会使得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中都乱像纷呈。 唯有整个局势都乱起来,他才能火中取粟! 而自己振臂一呼,整个皇室都望风景从唯他马首是瞻,更让他心中的野心蓬勃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心里甚至已经在憧憬那等美好降临之时…… 当然,他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至少心里藏着的一些个隐私龌蹉的伎俩,即便是董明月这样的心腹之人也不曾吐露半分。 他现在早已经开始策动一切,而唯一令他如鲠在喉的,便是房俊麾下的右屯卫…… 朝中多有他的耳目,皇室之中也不乏与他暗通款曲之人,道听途说也好,按图索骥也罢,总之种种迹象都表明右屯卫乃是一等一的强军,即便是放在大唐十六卫当中也算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只不过是因为房俊这些年功勋太盛,朝中多方势力有意打压,陛下也不愿他再立新功、封无可封,这才命其留守长安,协助太子镇守京畿。 柴哲威的左屯卫名义上与其平起平坐,实则战斗力大大不如,万一将来当真刀对刀枪对枪的对上,怕是唯有战败之一途。 若是没有外力协助柴哲威的左屯卫,自己通往大业的道路怕是会遭遇最为顽强的一块绊脚石…… 如何才能协助左屯卫压过右屯卫呢?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兴奋过后,李元景又想起一事:“此次事件,前前后后关陇贵族们都按兵不动,甚至是无动于衷,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不由得他不困惑,关陇贵族目前的状态只能用“蛰伏”来形容,可皇帝御驾亲征前往辽东,太子监国的威望又不太够,这不正是扩张自己影响力和实力的好机会么? 为何关陇贵族们半点动静都没有…… 到底是当真处于崩溃之边缘,没有长孙无忌在京中串联就犹如一盘散沙,亦或是长孙无忌临行之时,已经为关陇贵族定下计策,所图甚大,区区一个柴哲威并不值得让他们跳出来与太子一系硬碰硬?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素来关注关陇贵族一举一动的李元景,此刻面对蛰伏起来的对手,有一种束手无策、胆战心惊的隐忧。 难不成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又在暗地里谋算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 辽东。 春暖花开,辽东大地已经降下一场雨水,无数的草芽从泥土之中冒出头来,李二陛下的车驾才伴随着十余万大军姗姗来迟。 非是李二陛下不肯加快速度,本就是马上的皇帝,当年冲锋陷阵平灭天下各路豪雄,什么样的苦头没吃过?只不过自长安前往辽东的路途虽然两年间不断修缮,但毕竟底子太差,经不得十余万大军人踩马踏车轮碾轧,前锋过处便已经狼藉不堪,再加上路上遇了一场雨,愈发行进困难。 到了辽东,近几年体力衰竭的李二陛下已经被折腾的快散了架,差点大病一场…… 不过当李二陛下策骑立在辽水岸边,身后是几十万顶盔贯甲的大唐虎贲,身边是李绩、尉迟恭、张俭、周道务、张亮、长孙无忌、诸遂良等等文臣武将,面前则是滔滔辽水,对岸的远东城人心惶惶、侦骑尽出,心中所有的苦闷、身体所有的疲累,在这一刻尽皆消散,代之而起的是无穷无尽的力量和自信! 他手握马鞭,指着辽水对岸明显已经惊慌失措的远东城,大笑道:“天军所至,敌寇军心混乱,焉能挡得住大军倾力一击?前隋匆忙而战,固有大军百万,然隋炀帝志大才疏,只想着投机取巧,却不懂煌煌之师正该以硬对硬摧城拔寨一路碾轧过去方才是正道的道理!如今吾等吸取前隋之殷鉴,不肯重蹈覆辙,高句丽弹丸之国,唯有土崩瓦解之一途!” 言语之中信心百倍,意气风发。 自古以来,辽东之地便不曾真正纳入中原王朝之版图,受到王朝之管辖。其中自然有辽东之地常年苦寒产出寥寥,实施管辖得不偿失之原因,但也有此地民风剽悍、极难征服之因素。 谁能想到鼎盛一时、横行天下的大隋却在此地折戟沉沙、大败亏输? 只要能够征服高句丽,那他李二之大名将永垂史册,功勋比之秦皇汉武,亦是不遑多让! 年仅五旬的张俭略微一夹马腹,上前几步,稍微落后李二陛下一个马头的位置,蹙眉望着辽水对岸,沉声道:“此刻卢国公已然与薛万彻之先锋军汇合,在辽水以西纵横肆虐,不久就会抵达远东城身后,与主力形成夹击之势,则远东城人心混乱,可一鼓而下。然此去向南、向东,皆要面对高句丽所构筑之山城,每一处皆是地势险要之要隘,想要一一击破,费时费力,折损太大。而高句丽倾国以拒王师,平壤城之守必弱,可使水师运载数万之兵,沿浿水逆流而上直抵平壤城下,覆其本根,则数十万之众可不战而降。” 此言说出,周边气氛顿时一静…… 李二陛下尚未说话,身后的诸遂良已经说道:“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危儌幸……今建安、新城之虏,众犹十万,若直捣平壤城,皆此等敌军便成为横亘在吾军之腹心,届时困兽犹斗,想要将其剿灭殆尽,势必付出更大之伤亡。不如先破远东,再破安市、取建安,然后长驱而进,此万全之策也。” 张俭一张脸顿时沉下来,不悦道:“此乃战阵之中,非是尔等文人耍弄嘴皮的地方!尔不过陛下身边区区一个侍者,有何资格言及行军方略、战场谋划?简直不知所谓!” 一句话,将诸遂良臊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再多说。 这张俭虽然不在中枢,但却是辽东大军独树一帜的人物,母亲更是高祖皇帝的侄女,祖上在北周、大隋都曾位居高官,乃是两代大唐皇帝最最亲信之人,此前亦是营州都督,只不过犯错被降职,才由周道务取而代之。 然而在辽东军中,周道务的威望拍马难及…… 一旁的诸人都不说话,长孙无忌干咳一声,悠悠说道:“此事在长安之时已经有所争论,战略更得到军机处的肯定,无需争辩。皖城郡公之任务,乃是协助陛下攻城掠地直捣平壤城,多余的话语,多说无益。” 张俭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默然不语的李绩、尉迟恭、张亮、周道务等人,耷拉下眼皮,在不多言。 他可以训斥诸遂良,却不能对长孙无忌也同等态度,毕竟后者的身份地位资历比他高的太多,军中从来都是一个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 而且关于高句丽之战略他岂能从无耳闻呢?只不过放着天下无敌的水师不用其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反而只是委以运输辎重粮秣之任务,将所有的主力都放在攻坚之上…… 其中各方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历经了多少斗争、角逐,他也能看得懂,只不过是事到临头要看着大唐子弟披坚执锐在高句丽山城之下碰个头破血流做这些无谓之牺牲,想要力争一回罢了。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他也便再无半分惭愧内疚之心,随波逐流好了…… 李二陛下感觉似乎士气受到了一点挫折,心中有些不满,却并非是针对某一个人,便狠狠将马鞭在空中挥舞一下,朗声道:“待到卢国公所部穿插之远东城后方,主力大军便即刻强渡辽水,从远东城正面发起强攻!朕就不信,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焉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抵抗天朝大军?大唐不是大隋,朕也不是隋炀帝,兵锋所至,必叫这一片广袤大地臣服与大唐旌旗之下,千秋万世并入大唐之版图!” “诺!” 众将轰然应喏。 虽然对于攻伐高句丽之战略都各有意见,房俊最早提出的战略便与张俭异曲同工,可权衡各方之后,却齐齐摒弃了这个战略。 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以大唐兵锋之盛、国力之强,高句丽比将如螳臂当车一般,灰飞烟灭,丝毫不会影响到大家攫取利益、赚取功勋。 战争,从来都不是唯有胜利这一个目标,而是在胜利的道路上攫取更多的利益…… 第八百四十二章 帝王之忍 在辽水岸边巡视一番,感受了辽东大地的苍莽辽阔,李二陛下便策骑率领一众文武返回营地。 宽敞的大帐就驻扎在辽水西岸不足十里之处,完全将辽水东侧的高句丽军队视若无物,事实上,唐军倒巴不得高句丽军队出来偷营,毕竟龟缩在城池之中的敌人很是难啃,可若是野战,敌人完全不是对手…… 回到中军大帐,李二陛下在随军内侍的服侍下脱去身上的铠甲战袍,内里的中衣居然有一些汗湿。在水盆中濯洗一番手脸,又用湿帕子擦拭干净,这才坐到座位上,喝了一口茶水,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到底是年纪大了,这两年身子衰竭得厉害…… 一众文物在下首坐了,张亮问道:“陛下,何时发动总攻?” 李二陛下又饮了一口茶水,沉声道:“不急,待到卢国公所部运动至远东城后方,形成东西夹击之势,稳住阵脚之后,一举攻克远东城,取得开战之首胜,震慑敌寇!” 众人了然。 虽然东征之关键在于行军速度,一旦被拖住就很容易陷入被动,甚至重蹈前隋之覆辙。但这两日降下雨水之后,辽水河面暴涨、水流湍急,给渡河带来一些困难,很可能半渡之时遭遇远东城敌军的狙击,伤亡必定惨重。 还不如等上两日,稳固跟脚之后,一鼓而定,更加保险。 毕竟算是大军的首战,对于军心士气太过重要,宁可慢一点,亦要确保万无一失。 正在说话,忽然见到率领麾下突厥本部随军出征的阿史那思摩急匆匆而来,急声道:“陛下,长安急信!” 李二陛下面容一沉,伸手道:“呈上来!” 自己才离开长安一个多月,事先对于诸般事务都已经有了妥善之安排,骤然有急信送抵军中,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太子难以决断。 “诺。” 阿史那思摩快步上前,微微躬身,两手将信信封呈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结果信封,先看了看上面的火漆完好,印鉴完整,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柄小巧的银刀,将火漆挑开,取出内里的信笺。 一目十行的看完,顿时一股怒气自胸腹之中升起,一掌排在身边的案几上,嗔目怒叱道:“当真是狗胆包天!朕不在长安,难道就没有王法律例约束,可以胡作非为了么?简直岂有此理!” 大帐里数位文武噤若寒蝉。 李二陛下本就征战多年,一身勇武之气并未因近些年居于深宫而有所稍减,此刻身在军伍,周围刀枪剑戟林立,愈发增添了几分威势,这般怒火迸发之下,那股子郡王之气弥漫开来,令人心头一震,倍感压力。 李绩忙问道:“陛下,不知长安发生何事?” 李二陛下面呈怒色,将信笺递给李绩,冷声道:“你自己看看这帮子混账东西,都做下了何等狂悖之事!” 李绩结果信笺,快速看过,然后递给身边的尉迟恭,面容严肃。 众人一一传阅,最终由诸遂良小心翼翼的将信笺折叠,塞进信封之中,放在李二陛下身边的案几上。 李二陛下怒道:“玄武门那是何等险要之所在?平素就算飞过去一只鸟,都要使得守城军卒严阵以待,他柴哲威居然悍然纵火烧毁帐册,不仅无视朝廷之法度,更将玄武门之安危视若等闲,使得整个长安城都震荡不休,简直该死!” 从皇帝口中说出“该死”这样的话语,那就代表事态的严重程度已经无以复加…… 李绩想了想,道:“陛下息怒。左屯卫军营之中失火,柴哲威的确在责难逃。不过太子殿下的信笺之中也已说明,并未有任何人证物证能够佐证是柴哲威故意纵火……虽然失火乃是事实,但是故意与无意,期间却天差地别。微臣以为,还是应当等朝廷进一步的调查结果出台之后,再讨论对柴哲威之处罚不迟。” 李二陛下心想哪那么多的巧合?前脚朝廷派人去稽查账册,结果账册未等稽查完毕就失了火,一把火将所有的账册烧得干干净净,半点证据都没留下…… 心中忽然一动,扭头蹙眉看向李绩。 四目相对,李绩微微颔首。 李二陛下眉心越蹙越深,若有所思…… 大帐里安静下来。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婆娑着茶杯,缓缓说道:“懋功之言在理,是朕有些冲动了。朝堂之上,牵涉众多,稍有不慎便会影响深远,是应该稳妥为上,不能急于处置。登善替朕草拟一份书信,叮嘱太子不可动摇长安之稳定,要仔细调查左屯卫失火一案,不得鲁莽疏忽。” “登善”是诸遂良的字,诸遂良被李二陛下带在身边来到辽东,更多是被当作一个行军书记…… “诺。” 诸遂良赶紧应下,然后立即起身,来到一侧的书案前研磨铺纸,执笔一挥而就。 这样一份书信,其中之火候意味,对于才华卓绝的诸遂良来说自然毫无难度…… 然后吹干墨迹,交给李二陛下御览。 李二陛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信中既有敲打之意,让太子莫要依仗监国之权便骄纵恣意,亦有暗中提点不得贸然处置柴哲威,致使长安局势动荡、进而影响整个关中…… 看过之后,略微颔首,便加盖了印玺,又让诸遂良将信笺仔细装入一个新的信封之中,以火漆封口,在火漆尚未冷却凝固之时又加盖了一个御用的印鉴,使得火漆之上有了完整的图形,防止被人偷看。 然后诸遂良将信封拿出去,交由军中快马,火速送返长安。 中军帐内,众降临尽皆褪去,唯有李绩被李二陛下留了下来。 内侍重新沏了一壶茶,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便躬身告退,站在大帐门外,严防有人偷听。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品味了一下茶水的回甘,这才说道:“懋功的意思……是害怕长安惹起动乱?柴哲威没那个胆子。” 按照他的想法,干脆就一道圣旨递回长安,将柴哲威军权剥夺幽禁府中,另外委任一个左屯卫大将军,与右屯卫一起宿卫玄武门。 毕竟玄武门外纵火烧毁账册的行为实在是太过恶劣,若是不予严惩,朝廷法度、帝王威严何存? 但李绩的态度使得他不得不慎而重之……说到底,固然平素很是不爽李绩这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脾性,但是对于其能力、忠诚,却有着绝对的信任。 李绩罕见的反驳李二陛下的话语:“胆量并非是恒定的,特定的条件下,完全可以刺激一个人的胆量,使其作出平素绝不敢做的事情。玄武门乃是宫禁锁钥、大内咽喉,左右屯卫加上百骑司宿卫玄武门之外,宫廷禁卫驻守玄武门之上,各方相互协同,又相互牵制,这才能够确保玄武门之安全。若是骤然发生变动,势必会引起连锁反应,导致玄武门的宿卫力量出现漏洞,一旦出现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就严重了。 李二陛下目光灼灼的盯着李绩,缓缓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吃了豹子胆,敢趁着朕御驾亲征,于长安起兵犯上作乱,谋朝篡位?” 作为皇帝,这是最怕的一件事。 而一旦这样的话语从皇帝口中说出,往往就意味着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毕竟“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的信条是皇帝对于谋逆者不可置疑的处置方式,谁对谁错、谁生谁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证据? 攸关帝位安稳、江山社稷,从来都不需要证据…… 李绩摇摇头,轻声道:“人心龌蹉,谁心里藏着不臣之念头,迹象未露之前,旁人又如何能够知晓呢?只不过眼下之局势,大军征伐在外,陛下御驾亲征,重中之重便是确保长安之稳固。只要长安不乱,任何事情都可以容忍,等到陛下得胜还朝,那些个魑魅魍魉便犹如滚汤泼雪一般,又有何处遁逃?” “呵。”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 他听出了李绩的意思,除去忍耐之外,也可以让那些想心存不轨之人自己跳出来……杀伐决断并非是帝王之术,忍耐才是。 秦始皇若是能忍,何至于老大帝国雪崩瓦解、二世而亡? 隋炀帝若是能忍,何至于煌煌大隋烽烟四起、国祚断绝? 忍一时,屑小叛逆便都蹦跶出来了,想要收拾易如反掌。 第八百四十三章 强渡辽水 李二陛下手里拈着茶杯,重重的哼了一声。 皇帝乃天下至尊,最最尊贵之人,却也同时成为天下最危险之人,时时刻刻都要防备着心怀不轨着以下犯上、悖逆不伦。不仅当世豪雄要防,朝廷大臣要防,即便是自己的亲朋故旧、手足血亲,一样要防。 甚至越是自己的亲近之人,就越容易对这个位置产生觊觎之心,也更容易获得成功…… 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如今皇帝御驾亲征赶赴辽东,长安城里那些个心怀叵测之辈该是何等之兴奋,可想而知。 关中兵力空虚,使得某一些黑了心的混账认为有机可乘,暗地里行云布雨蠢蠢欲动,帝国之根基面临严峻之考验,可谓稍有不慎便要改朝换代。 然而危险往往孕育着机会。 若是没有这样一个能够让人看见成功的机会,那些人又怎会迫不及待的跳出来呢? 所以帝王之术的核心就是“忍”,忍常人所不能忍,这才有逆而夺取之机会;忍世人所不愿忍,故而能惊涛当面而泰然处之,终至风平浪静,海清河晏。 他能忍魏徵那么多年,简直就是唾面自干,如今忍一忍那些个跳梁小丑一般的东西,又有什么问题? 身为帝王,若是连“忍”之一字都做不到,还能有什么出息?大开大合固然看起来很有气势,却往往乐极生悲,将所有的矛盾都彻底的予以激化,未能给于充分的缓冲。 秦始皇、隋炀帝这样雄才伟略的一代英主,便是前车之鉴…… …… 与李绩密探一番,李二陛下心里的愤怒消减的所剩无几,毕竟身为皇帝时时刻刻都要承受着恭顺与背叛,千人千面千心,天皇老子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拜服在威严之下任凭统治,何况是那些个见识了权力滋味的勋贵重臣们? 文有萧瑀,武有房俊,这两人便足以协助太子守好长安,他这个皇帝此刻要做的便是稳住阵脚,只要在辽东的战场上获得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声势自然直冲九霄,长安就乱不了。 傍晚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 辽东气候苦寒,此刻虽然土地已经化冻、草木也已复春,但夜晚的雨水依旧沁凉入骨,寒意侵袭。 连日来舟车劳顿紧急行军,多年养尊处优的李二陛下即便是底子不错也有些吃不消,泡了一个热水澡,让跟随身边多年的内侍将酸痛的身子按摩一番,便和衣倒在行军床榻之上睡了过去。 翌日天不亮,帐外便一阵阵人喊马嘶,将李二陛下从睡梦之中惊醒。 揉了揉胀痛欲裂的额头,李二陛下忍着酸痛的身体翻身坐起,强打精神喝问道:“外头怎么回事?大帐左近严禁喧哗,连军规也不管了吗?” 军帐的帘子从外头挑开,一个内侍快步走进来,轻声道:“回陛下,刚刚有斥候来报,说是卢国公本部已经沿着辽水西岸穿插之远东城后方,随时可以配合大军两面夹击。所以英国公下令所有军卒生火造饭,收拾辎重,待到陛下起床,便召集众将,商议何时出击。” 一听程咬金已经按计划运动到了指定的位置,对远东城形成夹击之势,一场大胜就在眼前,被高句丽人视若天堑的辽水将被大唐军队轻易突破,整个辽东战场形势一片大好,李二陛下顿时精神了许多。 晃了晃头,道:“拿药来给朕吃。” “诺。” 内侍不敢多说,赶紧俯下身钻到李二陛下的床底下,从一个箱笼之中摸出一个锦盒,打开之后取出一颗颜色鲜艳欲滴的药丸,然后将锦盒放回原处,起身倒了一杯水,将药丸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接过药丸,瞅着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送入口中,喝了一口水吞服下去。 “服侍朕洗漱更衣!” “诺!” 内侍赶紧又叫进来一个同僚,两人一起服侍李二陛下洗了头脸,用过简单的早膳,然后穿上厚重的甲胄。 此时外头已经天色微亮,淅淅沥沥的雨水却一夜未停。 李二陛下精神抖擞,早起之时的困顿萎靡早已消失不见,除了军帐门口,便有内侍为其披上一件蓑衣,左右禁军护卫,走向一旁不远处的中军大帐。 片刻之后,隆隆鼓声在军营之中响起,数位将领从各自的军队策马赶来,快速进入帐内。 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面色红润、目光锐利,似乎与当年身在军中与诸路豪雄鏖战之时相差无几。 李绩、张俭、尉迟恭、阿史那思摩、周道务、程名振、王大度、丘孝忠等等大将分列左右,诸遂良则独自坐在李二陛下身后,负责行军纪录。 “卢国公所部可否抵达指定位置?” “回陛下,薛万彻所部强渡辽水攻克新城,然后击溃南苏城救援之敌,回头接应卢国公所部渡过辽水,合兵一处。继而沿着辽水顺流而下,一鼓击破玄菟城、白严城之后,兵分两路,一路阶段盖牟城与木低城之间的路线,使之不得救援,一路继续向西运动,已于昨日晌午攻克怀远镇,现已抵达远东城之后方,结下阵势,随时可以配合大军两面夹击,攻略远东城。” 墙壁上挂着兵部印刷绘制的详尽高句丽地图,李绩却根本不用看,将大军之行进路线、目前态势一一道出,准确无误。 李二陛下又问:“水师目前何处?” 李绩道:“目前尚未有消息传来,不过按照计划,苏定房将会率领水师主力自华亭镇起航,横穿大海直至建安城沿海登陆,配合大军主力合力攻略建安城,然后获得辎重粮秣。” 建安城距离大海不远,境内崇山峻岭,唯有西边有平原沿海岸一直向南延伸,可直抵卑沙城。 原定计划,便是待到唐军主力横渡辽水之后攻克远东城,一路南下至建安城汇合发起攻击。攻下建安城之后获得水师的粮秣辎重补给,然后挥师东进,直抵高句丽在辽东兵力最多的重镇安市城。 只要攻下安市城,就等于将玄菟郡故地之内的高句丽抵抗尽皆歼灭,可以放心大胆的南下攻打乌骨城,等到了鸭绿水畔的泊灼城,又会有水师从海上配合主力大军联合作战。 至此,距离高句丽国都平壤成,不足五百里。 想到这里,李绩心里也不禁泛起一丝古怪。横行七海、纵横大洋的大唐皇家水师作为这个时代最强的水上力量,却一直只能充当辎重运输、配合主力作战的角色,也难怪当初房俊曾经极力要求给于水师充分的战略地位,承担起更为重要的作战任务。 尤其是房俊曾经提及的“以水师之力直入浿水入海口,而后溯流而上,直捣平壤城”的战术,说不得高句丽的国都还真就能被装备了先进火器的水师一战而定。 然而也正是如此,水师才被排除在主力作战序列之外。 功勋不够分啊…… 李二陛下没工夫理会李绩的小心思,沉声喝问道:“军队可否准备妥当?” “已然集结完毕!” “随时可以开战!” “各部清晨造饭、拔营准备,一战攻克远东城!” 帐上将军们纷纷出言,士气高昂。 李二陛下大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事不宜迟,即刻强渡辽水攻打远东城,同时派遣斥候赶往卢国公军中,命其配合主力作战!此战乃是朕御驾亲征的第一战,许胜不许败,若有畏敌不前、贻误战机者,斩立决!” “诺!” 众将轰然应命。 “呜呜呜——” 号角声响彻云霄,一声一声沉闷的鼓声在宽阔的辽水上飘荡,无数旌旗在风雨之中漫卷,数十万顶盔贯甲、装备精良的大唐军队集结完毕,队列整齐的向着辽水开拔,在长达数十里的河岸西侧驱使船只、搭建浮桥,实施强渡。 一时间,旌旗漫卷风云变色。 第八百四十四章 狂飙突进 “呜呜呜,咚咚咚——” 号角声呜咽鸣响,鼓声震天,搅动的云层跌宕、风雨如晦。 漫卷的旌旗劈天盖地的涌向辽水岸边,无数兵卒登上早已准备在河岸的舟船,一船人满,水手便奋力划桨,舟船如离弦之箭一般抵达对岸。兵卒登上对岸,并未立刻展开攻势,高句丽的重装骑兵可不是摆设,一旦离城突袭,步兵根本不可抵御。 唐军步卒登上对岸,立即展开阵列,一队一队组成方阵,长矛兵在前,盾牌兵穿插其中负责防卫敌人的箭矢,弓弩兵则在最后。这是纯粹的防御阵势,丧失了机动性和攻坚的能力,却能够完美抵御敌人的所有攻击。 也可以保护稍后渡河的骑兵不至于半渡之时遭遇敌人的迎头痛击。 然后无数舟船便在河水之中一艘一艘并排着由辽水西岸排到辽水东岸,再以木板覆盖于船上,形成一座庞大的浮桥。 无数骑兵便跃上木板组成的桥面,快速通过宽阔的河面,在步卒身后慢慢集结,结成阵列护卫住步卒的两肋。 期间远东城的守军不甘于眼看着唐军快速渡过辽水,发起了几次决死冲锋,希冀于可以冲破唐军步卒的阵列,能够给于渡河的骑兵重创。 结果唐军阵列严整、士气高昂,虽然雨天给弓弩的杀伤力造成影响,但依旧凭借人数上的绝对优势牢牢占据河岸阵地,给骑兵强渡辽水赢得了充分的时间和空间。 千余高句丽敢死队在数万唐军雁形阵面前,犹如江水拍打堤岸一般,只是溅起几片白沫,便消于无形。 到了下午,步卒、骑兵已经渡河二十余万,李二陛下更是率领一众武将渡河抵达步卒阵列之后,眼看天色将晚,己方渡河的兵力也绰绰有余,便大手一挥,开始攻城。 数万顶盔贯甲的步卒从河岸开始发起冲锋,漫山遍野的向着远东城席卷而至,建筑在半山腰处的坚固山城宛若汹涌洪流之中的一块礁石,承受着一波一波狂潮也似的进攻。 “轰!轰!轰!” 黑火药的爆炸声接二连三的响起,远东城的城墙下不断的冒起一股股黑烟,坚固的墙体有多处被火药炸得坍塌出缺口,唐军潮水一般向着这些缺口涌过去,城内的守军则疯狂的试图堵住缺口。面对装备精良、勇猛剽悍的唐军,高句丽军队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正在这时,得到消息的程咬金所部从南至北掩杀而来,将远东城的退路彻底断绝,配合唐军主力南北夹击。 在火药的威势之下,远东城坚固的城墙一段一段的坍塌,兵力有限的高句丽守军无法堵住每一个缺口,眼看着唐军潮水一般顺着缺口处涌入城内,高句丽军队不得不节节败退,双方展开巷战。 事实证明,双方的军械装备、兵员素质、临阵指挥等等各个方面都存在着巨大的差距,高句丽军队所能够凭恃的唯有山城地利,一旦地利丢失,无论野战亦或是巷战,根本无法同唐军相提并论。 而唐军将士知道皇帝已经亲临战阵,自然各个士气暴涨悍不畏死,降至傍晚,分别从南北两方面攻入城中的两支军队终于在城中的高句丽驻军衙门处会师,数千高句丽兵卒弃械投降,意味着从发起攻城直至占领全程,用时不足三个时辰,这座高句丽设置在辽水岸边、抵御唐军第一线的重镇,就此攻陷。 …… 夜晚,篝火熊熊,风雨如晦。 城中的衙署之内,李二陛下召集众将,分派任务。 “远东城攻陷,就意味着辽水天堑已经不足为恃,我们可以从幽营二州长驱直入,进入辽东腹地。旗开得胜,诸位将军皆有功劳,朕自然不吝赏赐,还望诸位再接再厉,不畏艰难,开创千秋伟业!” 李二陛下意气风发的鼓舞士气,帐下众将自然各个士气高涨。 然后问道:“先锋军现在何处?” 程咬金答道:“薛万彻所部之先锋军,已经前往白严城清缴高句丽溃军,然后自白严城折而西下,向安市城方向靠拢,破坏安市城之粮道,剿灭其后勤辎重的补给。等到陛下率军攻陷建安城,再东进安市城,与其汇合。” 谁都知道,安市城乃是辽东之腹心,只要攻克安市城,整个玄菟郡故地便全部掌握在唐军手中,高句丽军队只能一退再退,退守鸭绿水一线狙击唐军。一旦鸭绿水防线告破,唐军便可长驱直入,越过一片丘陵山区,直抵平壤城下。 所以,高句丽军想要达到拖延占据、以候天时之目的,必定在安市城屯集重兵,与唐军以硬碰硬狠狠打一场! 安市城之战,将直接决定此次东征之前景。 要么唐军一鼓而定横扫辽东,百万大军挥师南下直逼平壤城,要么高句丽军负隅顽抗,给于唐军以迎头痛击,严重延缓唐军之进程,最终未能在严冬来临之前攻陷平壤城,不得不重蹈前隋之覆辙,宣布东征彻底失败。 毕竟,辽东苦寒之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供养将近百万大军。 若是自大唐国境之内调集粮秣辎重供给这些军队,将会使得大唐之国力给硬生生的拖垮…… 安市城,便是东征之拐点,整场战役的关键所在! 李绩补充道:“刚刚收到水师传来的消息,已经抵达卑沙城外海集结,眼下大抵已经开始发动攻击。待其攻下卑沙城之后,回立即沿海岸北上,配合我部主力攻打建安城。” 卑沙城乃是高句丽统治辽南之重镇,一旦卑沙城被攻陷,高句丽在辽南的统治将会瞬间冰消瓦解。 李二陛下振奋道:“好!各路大军都按照既定之战略狂飙突进,高句丽各处防线不堪一击,前古未有之功业,即将在吾等手中完成,朕与诸君,何其幸哉?立即收拢军队、打扫战场,将远东城的城墙尽数扒掉,留下一旅兵卒守卫,当作一个辎重转运点即可。将斥候放出去,自此地至建安城数百里之内,高句丽人的一举一动,朕都要了若指掌!明日一早,生火造饭,日出之后,大军便即南下,直扑建安城!” “诺!” 众将轰然应喏,纷纷起身告退,各自去忙碌自己的任务。 待到众将离去,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李二陛下却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萎顿在椅子上,一张脸殷红如血,眼神却涣散迷蒙,浑身的精气神都宣泄一空…… 身后的诸遂良正在整理归拢刚才的记录,见状登时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上前,关切问道:“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二陛下强打精神,摆摆手道:“无妨,只不过是这些时日未曾好好休息,所以有些疲惫,歇一歇就好,你自去忙吧。唔,走的时候将内侍叫进来。” “诺。” 诸遂良不敢再问,赶紧收拾了记录文本,离开衙署。到了门外对内侍说陛下宣召,看着内侍的身影进了衙署,诸遂良驻足片刻,没有回去自己的住处,而是趁着夜色,在街道上乱哄哄的兵卒掩护之下,来到一出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 “呵呵,原来是登善,来来来,老夫正巧得了一支麋鹿,整治了一顿美食,登善有口福啊!” 帐篷里,圆脸的长孙无忌笑容可掬,乐呵呵的招手。 诸遂良上前两步,左右观望,见到四下无人,便凑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下官刚从陛下那边过来,陛下……似乎有些不妥。” 正用筷子夹了一块烤肉放入口中的长孙无忌顿了顿,淡然道:“有何不妥?” 诸遂良依旧站在那里,道:“说不上来,但精神很差,身体状态也非常不好……” 长孙无忌面容一整,佯怒道:“陛下劳师远征,这一路舟车劳顿,精神又时刻处在紧绷状态。毕竟年岁大了一些,不是当年之矍铄,人之常情嘛。登善身为陛下身边的书记官,不可妄自揣测陛下龙体,更不可去外出乱说,否则极有可能引起军心不稳、士气涣散,这可是大罪!” 第八百四十五章 攻城掠地 长孙无忌一脸正气,义正辞严,对诸遂良揣摩龙体之行为厉声喝止。 诸遂良微微躬身,道:“是下官的错……不过话说回来,人食五谷杂粮,岂能百病不侵呢?生病不要紧,重要是能时刻将病情放在心上,并且想出医治之道,否则等到病情骤然变化,便防不胜防,错失良机。” 长孙无忌:“……” 他定定的看着诸遂良,想要看出这人是否喝多了、睡糊涂了,在这里胡说八道…… 诸遂良面无表情,与长孙无忌对视良久,方才缓缓颔首,似在确定什么,然后说道:“下官身负书记官之职务,一刻不得空闲,这就回去整理文书案牍,赵国公的烤肉,下官无福消受,这便告辞。” 不待长孙无忌说话,便自顾自的转身离去。 帐篷里,长孙无忌夹了一口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脑子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诸遂良这番话语什么意思?这两天他虽然独自一个人在军中,并不去李二陛下身边,以此显示自己不满被带来辽东的态度,但是李二陛下的状态他却是一清二楚,何来“病情可能骤然变化”一说? 是他看到了什么,亦或是猜到了什么? 陛下的龙体……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忽然生病呢? 坐在帐篷里慢慢吃着肉,时不时喝一口茶水,肉香四溢,只不过军中不许饮酒,难免有些美中不足。 独坐良久,长孙无忌估摸着时辰,猜测李二陛下已经睡下,便起身换了一套衣衫除了帐篷。 外头雨势小了一些,却依旧淅淅沥沥不曾断绝,从亲兵手中接过一件蓑衣披在身上,又戴了一顶斗笠,带了两个亲兵来到衙署之前。 “赵国公止步,陛下已经睡下,若是有事,不妨明早再来。” 门口的禁军上前制止长孙无忌的脚步。 长孙无忌站在门口雨中,温言道:“老夫有急事要求见陛下,烦请诸位通禀一声,十万火急。” 禁军闻言,沉默少许。 按理说陛下熟睡之后,除非是紧急军务才能前去叫醒,否则任何人都不可能求见。 但面前这人可是长孙无忌啊…… 禁军顿了顿,只得说道:“还请赵国公稍后,末将入内通秉一声。” 长孙无忌拱手道:“请。” 一个禁军反身进入衙署,良久之后才走回来,抱拳道:“陛下已然睡下,还请赵国公明日一早前来吧。” 长孙无忌往黑黝黝的衙署里望了一眼,反身带着亲兵回到自己的帐篷。 脱去蓑衣斗笠,坐下去,倒了一杯热茶,将茶杯捧在手里感受着温热的温度,耳边听着帐篷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间楞楞的有些出神。 按理说,自己以“十万火急”之理由觐见陛下,是不可能被拒绝的,哪怕是深更半夜。以陛下的充沛精力,即便上了年岁,等闲一两日不睡觉也是寻常,岂能避而不见? 或许,陛下白日里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的模样都是依靠药物撑起来的,到了晚上自然愈发萎靡困顿,这个时候岂能接见大臣?精神状况一旦被外人得知,不仅会影响道军心士气,甚至能够平白生出许多凶险的风波来。 毕竟这里是军营,又是劳师远征万里之外,谁也保不准到底会不会发生一些什么意外…… 而半夜里自然不会因为接见一个外臣便再次服用药物提振精神,但凡是这类药物的反噬效果也非常大,若是连续服食很可能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影响。可若是不服食药物,精神状态又很可能泄露出去。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水,心里琢磨着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已经到了不得不依靠药物来维持状态的地步? 只是想要以此来展示自己的状态稳定军心,还是说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若是后者,那么问题的严重又到了何等程度?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断了长孙无忌的思绪,心情有些古怪。 既有着陛下身体出现问题可能给他带来的机会,又有着一种黯然惋惜的情绪,毕竟君臣相得二十余年,岂能因为一些利益冲突和阵营矛盾,便能够将这么多年的感情一举抹煞? 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脑子里忽然冒起这个念头,使得长孙无忌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不会吧?! ***** 平壤城。 北边的消息传入城中,百姓商贾惊骇欲绝,整个平壤城所在的京畿地区都人心纷乱、人嚷马嘶。 大隋三次征伐高句丽,虽然最终损兵折将铩羽而归,但是每一次都给高句丽带来沉重的灾难。无数年轻的高句丽子弟被送往北边前线,然后在隋军的冲击下灰飞烟灭,只余下一堆尸体。 若非天时之利,区区高句丽如何能够抵挡强悍的隋军?怕是早就被灭了十回八回了。 眼下隋朝灭亡、大唐兴起,这些中原汉人换了皇帝,却依旧对辽东之地垂涎三尺,矢志不渝的将征服高句丽视作至高无上的荣耀! 高句丽的百姓对此愤懑不已。 虽然咱们时不时的去劫掠辽东边境的汉民,也曾在大莫离支打带领下叫嚣着要入寇幽营二州占据温暖肥沃的土地,可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吧?毕竟我们也只是说说而已,还一寸土地也没占呢…… 结果现在大唐百万雄师挥鞭南下,旬月之间便突破了辽水天堑,数座建于辽水沿岸的山城被逐一击破,这些曾被寄予厚望,认为可以阻断减缓唐军前进脚步的山城,却没有任何一座能够发挥预想的作用。 唐军狂飙突进,兵锋已经直抵建安城、安市城这两处重镇,而这两处一旦失守,整个辽东都再无强盛兵力抵御唐军南下,或许用不了几日,平壤城就得被百万唐军重重围困。 平壤城内人心惶惶,许多百姓已经开始拖家带口奔出城去,商贾也将城内的货殖一车一车的运走,城外官道上车马辚辚、人行如织,扶老携幼脚步不绝,一直向着南方行去。 待到唐军杀来,普天之下将再无立身之地,唯有新罗一地可避战乱…… 朝廷的兵卒沿街乱窜,名义上维持秩序以免发生大规模的暴乱,实际上却趁机敲诈勒索,兵卒手里的马鞭时不时狠狠抽在不予配合的百姓商贾身上,哭声震天。 整个平壤城乱成一团,士气几乎崩溃。 …… 大莫离支府内,渊盖苏文刚刚从王宫之内回来,坐在地席上喝了两杯茶,喘了口气,这才感觉心里的憋闷少了一些。 桌案一侧的青铜飞鹤香炉内,檀香袅袅,使得他原本躁动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阖上双目,脑海之中谋算着眼下之局势。 脚步声响,他抬起头,便见到次子渊男建从外头匆匆走进来,急声说道:“父亲,安市城送来的快报!” 渊盖苏文端坐不动,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每遇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这才是做大事的根本。遇到事便乱了心神失了方寸,这等人能有什么出息?” 渊男建顿时一滞……渊盖苏文脾气暴躁,手段凶狠六亲不认,他的几个儿子更是自幼便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恐惧之心根深蒂固。哪怕是他较为宠爱的次子,也从不假以辞色,一旦犯错,便是严厉之极的惩罚。 渊男建唯恐父亲惩罚自己,连忙上前两步,说道:“高惠真将军的急信,唐军与三日前攻陷远东城,辽水之险已经不足为恃。大唐皇帝御驾亲征,将近百万大军已经兵分数路,一路扫荡各处山城,狂飙突进,势不可挡,用不了几日就会抵达安市城下。此外,尚有一部唐军之先锋已经穿插之安市城之南,神出鬼没战力强横,不断侵扰运兵、运粮之路线,犹如跗骨之蛆,若是不能及时予以消灭,会极大影响安市城的备案以及军心士气,请求父亲速速派出强兵,合力剿灭这股唐军。” 第八百四十六章 示敌以弱 渊盖苏文就觉得刚刚舒缓下来的情绪,又有些焦躁起来。数千里江山,真真是一丝好消息也无啊…… 可谁又能想到当整个高句丽都将重兵集结在远东城、怀远镇、盖牟城一线,希望能够抵挡唐军之攻势、挫其锋芒的时候,唐军居然会逆辽水而上,在新城一带寻找到突破口强渡辽水,一下子绕道高句丽防线之背后呢? 说到底,还是高句丽国力有限,未能有更多的兵力投入到北方一线,抵御唐军的进攻…… 他抬头瞅了次子一眼,面无表情,淡然道:“唐军势大,吾高句丽本就处于弱势,不可主动出击,只能被动防御。这等情形之下自然是各处山城严守阵地,势力力保阵地不失,若是任何一处遭遇到唐军之进攻便要求援,哪里有那么多的兵力去支援?干脆大家一起投降好了!” 他并不是太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 前隋最后以此征伐高句丽之后,国内烽烟四起、群雄并立,这使得高句丽获得了难得的喘息之机,立即开始着手沿着辽河向南的地域,动用了举国之力,修筑边境防御体系,包括千里长城防线和两百余座坚固的山城,整个辽东几乎所有河流和道路都被这些山城编织成的大网牢牢锁住。 唐军如果要深入辽东,只能拿人命去填,一座山城一座山城去啃下来。 且不说等到啃完这些山城需要填进去多少人命,唐军是否吃得消,但只是这其中所需要的时间,就足以让唐军崩溃——辽东秋冬季节来得早,届时道路难行、气候苦寒,唐军辎重运输困难,高句丽军队再主动出击,看似强大的唐军也只能重蹈前隋之覆辙,留下遍地尸体之后,狼狈撤回营州。 这便是渊盖苏文的底气所在,他坚信在他的领导之下,高句丽能够击溃强大的唐军,取得最终之胜利! 到那个时候,他的声望将会攀升至无可比拟之巅峰,整个高句丽人都知道谁会为他们带来胜利,即便他废黜宝藏王,自己登上王位,所有人也都会欢欣鼓舞、倾力支持! …… 正在这时,长子渊男生与长孙涣求见。 渊男建原本打算退出去了,立马改变主意留了下来。他可不想让大兄在父亲面前有单独表现的机会,尤其那个长孙涣,明明不过是一头丧家之犬,却一肚子狡猾伎俩,偏偏父亲还对其颇为看重,如今又与大兄狼狈为奸…… 渊男生与长孙涣联袂而入,纷纷上前施礼。 渊盖苏文对自己的儿子不假辞色,但是对长孙涣却很是客气,笑道:“最近天气转暖,连续下了几场雨,想必长孙公子还适应的来吧?” 长孙涣道:“关中的气候实则与辽东差不多,只不过辽东的冬天来得晚、走得早,其余都还适应。” 有侍者上前奉茶,渊盖苏文道:“都坐吧,喝茶。” “诺。” “多谢大莫离支。” 三人入座,渊盖苏文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的对长孙涣说道:“可惜啊,两国眼下正逢战争,兵戈相向你死我活,不然吾定要前往长安一行,见识见识大唐甲于天下之繁盛,也能到府上叨扰一番,向令尊这样的大英雄讨教讨教。” 长孙涣正襟危坐,微笑道:“国与国之间,没有长久的利益,自然也没有长久之仇恨。眼下高句丽危及了大唐之东北边境,战争在所难免,只不过此战过后,两国还是会携起手来共同发展,大莫离支前往长安之日翘首可期。” 不卑不亢,应答很是得体。 渊盖苏文显然很是看重他,闻言微微颔首,感慨道:“大唐雄兵,甲于天下,四方邦国莫可抵御。若是能够多给吾十年时间,将辽东长城连成一片,或许可以多几分胜算。眼下辽东长城各处山城只能各自为战,怕是很难抵挡唐军锐利的攻势,或许用不了几天,唐军就能兵临平壤城下,将吾与宝藏王擒为阶下之囚。” 这话看似颓丧,却也并非一味的妄自菲薄。 高句丽雄霸远东,的确算是一等强国,且已经由游牧民族渐渐转向农耕民族,假以时日,纵然不能与大唐平起平坐,却绝对会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寻常时候还好,一旦大唐内部发生动荡无暇外顾,高句丽人趁势突破长城要塞入寇中原绝非痴人说梦。 只不过高句丽再是在军事上强悍,却也难掩其经济落后的事实,半农耕半游牧的生存态势使得国家税收无法掌控。 中原王朝修筑长城的历史由来已久,至少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发生在镐京的著名典故“烽火戏诸侯”就源于长城的烽火台。春秋战国时期列国争霸,互相防守,长城修筑进入第一个高潮,但此时修筑的长度都比较短。秦灭六国统一天下后,秦始皇倾全国之力连接和修缮战国长城,始有万里长城之称。 自秦以后,历朝历代都对长城加以扩充也修缮,蜿蜒耸立在崇山峻岭之中抵御北方胡族不能牧马南下的长城,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 高句丽倒是也想将自己的长城犹如中原王朝那般修得雄壮坚固矗立山巅,成为帝国边疆敌骑不可逾越之天堑,奈何国力有限,国家财政根本经不起那么造…… 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一座座山城连成一线,相互依托、互相支援,凭借地利紧扼住各处交通要隘,希望能够抵御唐军的凶猛攻击。 然而就眼下的战局来看,高句丽显然是想多了…… 次子渊男建蹙眉,对于父亲这种“灭自己威风”的做法有些不满,忍不住道:“父亲此言差矣,唐军固然来势汹汹,但当年大隋又何曾不是如此?辽东地域广袤,山岭纵横、河谷密布,地势对于大兵团作战的唐军十分不利,使其很难发挥兵力优势。加上高句丽上下一心,誓死抵御外侮,胜败尤未可知。” 渊盖苏文淡淡的瞅了自己的次子一眼,没有言语。 真是个蠢货! 这等口舌之利又有何用?老子嘴上说欢迎唐军进入平壤城,难道就代表老子不抵抗了? 不理会次子,渊盖苏文看着长孙涣问道:“唐军不宣而战,这的确出乎吾之预料,故而开战之初丧失了主动,被唐军连续攻克数座城池,连盖牟、远东这样的大城也相继陷落。但最为重要的是,唐军攻城之时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武器,只需将其埋设在城墙根底然后点燃,便可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将固若金汤的城墙掀翻……此等武器,可是大唐水师使用的震天雷?” 火器的出现,算是这场东征之战与历史上最大的不同。 原本遍布与辽东各处山岭、河流的山城,凭借坚厚的城墙抵御着唐军的进攻,使得无数唐军在坚城之下碰的头破血流,无数军卒葬身辽东不说,还大大的拖延了进军的速度。 结果冬季来临之时,大军依旧盘桓在安市城难作寸进,不得不铩羽而归,班师回朝,大唐第一次东征就这般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然而现在,辽水沿岸的山城却在唐军面前犹如纸糊泥塑一般,不堪一击。 曾被渊盖苏文寄予厚望的远东城,连一天的时间都坚持不住便告失陷。固然有唐军两面夹击,即截断了别处前往支援之路,又使得城内守军士气崩溃之原因,但更主要还是火药的应用。 坚厚的城墙在火药的威势之下分崩离析,根本起不到屏蔽之作用,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唐军手中有这等攻城利器,高句丽耗费了国库牺牲了无数民夫所构建的山城防御体系,便完全沦为摆设,根本无法阻挡唐军的挺进,就连拖延时间的功效都做不到。 这就迫使高句丽军队只能跟唐军野战。 然而说到野战……唐军天下无敌。 第八百四十七章 各怀心思 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在野战当中战胜唐军。 当年西突厥控弦之士数十万,却被李靖、李绩率领唐军尽皆歼灭,余部不得不遁逃之大漠深处方能苟延残喘,如今休养生息十余年,却也只敢沿着大漠一直向西发展,即便在西域也多以游击战术骚扰唐军,不敢正面作战。 号称继承了西突厥草场与勇武的薛延陀,曾经在漠北纵横一时,高句丽便曾试图与其联手,共同遏制大唐向辽东、漠北渗透扩张,结果只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房俊不遵将令,私自兵出白道、直入漠北,只凭借一卫之兵力,便横扫漠北,将薛延陀彻底覆灭。 渊盖苏文再是狂妄自负,也不敢自比全盛之时的西突厥、薛延陀,没有了山城作为依托,与唐军进行野战是极其愚蠢之行为,不啻于自掘坟墓。 然而在火药的加成之下,坚固的山城在唐军面前也犹如豆腐一般瞬间分崩离析,除去野战之外,高句丽似乎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 长孙涣颔首道:“此物乃是房俊所研制,看似不起眼黑糊糊的东西,却蕴藏着毁天灭地之能量。房俊以此研发出火枪、火炮、震天雷,依仗其横行四方,大大提升了唐军的战斗力。再是坚固的山城堡垒,在数量充足的火药面前,都不堪一击。” 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又是自豪,又是郁闷。 他素来以汉人自居,哪怕祖上其实不过是鲜卑贵族,并无多少汉人血统,甚至如今如丧家之犬一般有家不得归,汉人将他视作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汉家文化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读着四书五经长大,写汉字、说汉话,何曾将自己当作一个鲜卑人?看到狂暴不可一世的渊盖苏文在强盛的唐军面前一筹莫展,自然与有荣焉。 然而火药乃是房俊所研发,无形中愈发彰显房俊之能力,使得他相形见绌,既是不忿,又是自卑…… 心情很是复杂。 渊盖苏文便希冀道:“能否得到火药之配方?但凡有一丝可能,吾愿付出任何代价!若是公子可以向高句丽提供火药配方,使得高句丽也能够拥有这等神器,吾愿向宝藏王举荐公子为沛者,绝无食言!” 高句丽之官职,由上至下可分为相加、对卢、沛者、右邹大加、主簿、优台、使者、帛衣先人等等。 第一等的“相加”等同于中原的“丞相”、“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力,但是一般的时候空置。第二等的“对卢”,执掌全国军政大权,直接向高句丽王负责。第三等便是沛者,相当于“六部尚书”之类,位高权重,非王室成员或者功勋卓著者不可担任。 “相加”也好,“对卢”也罢,这只是代表官职的等级,而非是官职的具体名称,比如“对卢”就没有这个官职,只有“大对卢”,渊盖苏文的父亲渊太祚便曾是高句丽的“大对卢”,掌握高句丽军政大权。 至于渊盖苏文的“大莫离支”官职,完全是其自创的,以之代替“大对卢”这一个官职,职能已经完全超出了“丞相”“宰相”的职权范围,完全就是权臣之巅峰,相当于半个“高句丽王”,已经具备了篡位之象征…… “沛者”名义上是第三等的官职,实际上是第二等,这已经是高句丽体制内的绝对高官,即便是一般的权贵之后,亦不能轻易授予。渊盖苏文能够开出这样的条件,的确算得上诚意十足。 然而长孙涣却轻叹一声,苦笑道:“大莫离支想多了,火药乃是房俊所研制,配方自然是在他的手中,便是朝中亲王亦不能得知。生产火药的作坊更是在兵部辖下,尽是其心腹鹰犬所掌控,外人绝无可能得知。” 渊盖苏文惋惜道:“啊,原来如此!若是能够得到火药之配方,必会使得吾军如虎添翼,再不怕唐军的集群冲锋,可惜,可惜了!” 渊男建在一旁冷哼一声,道:“我看不是弄不到,而是不想弄吧?长孙家的权势在长安城可谓通天彻地,若是当真有心,岂能弄不到区区一个配方?长孙公子虽然身在高句丽,心却一直向着大唐,真可谓是唐朝皇帝的忠臣良将,佩服佩服。” 他一贯看不上长孙涣。 这人在大唐犹若丧家之犬,根本吾容身之处,跑到高句丽来避祸还不知低调谦逊,整日里一副世家公子做派,脸皮当真奇厚无比。偏偏父亲和大兄都对其极为看重,父亲或许希望利用长孙家的权势能够探知大唐高层的动向,可大兄对其言听计从,愈发令渊男建不满。 尤其是这人私下里不断给大兄出谋划策,眼瞅着大兄世子的地位越来越稳,渊男建岂能不将其视作仇寇? 未等长孙涣反驳,渊盖苏文已经摆手喝叱道:“浑说什么话?长孙公子光风霁月,乃是世间君子,岂会拿谎话诓为父?” 继而又感慨道:“如今唐军来势汹汹,连大唐皇帝都御驾亲征,北方各处防线岌岌可危,也不知能够支撑到几时。” 从前隋开始,每一次中原王朝东征,实力之对比都异常悬殊,高句丽也从来都有过能够正面击溃强敌的奢望,只是将希望寄予天时地利,用辽东独特的地域和气候来阻断敌人进军步伐,最终拖到战争胜利。 如果拖不住,那就唯有覆亡之一途…… 说一千道一万,高句丽固然疆域辽阔,但绝大部分都处于苦寒之地,自然条件恶劣,难以养活更多的人口。平素在远东地域称王称霸也就罢了,一旦与中原王朝对上,只有抵抗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每一任的高句丽王都心心念念向东扩展国境,但是惧怕中原王朝的实力,只敢趁着中原局势动荡之际一点一点的蚕食。 即便是这样,也足以引起中原王朝的戒备。 故而自从高句丽的国力规模上升了一个台阶之后,立即被中原王朝视为心腹大患。什么“征服从未征服之土地,建功立业”都是扯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将高句丽这个疆域辽阔的国家灭杀与萌芽之中,绝对不可坐视其崛起,拥有侵占中原之机会。 远东广袤的土地上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扶余、靺鞨、契丹、室韦、奚……无数骁勇善战的民族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各个实力强悍,只要高句丽稍微有一丝衰弱,便会如狼群一般扑上来将高句丽所建立的政权分而食之,彻底湮灭。 此次大唐东征高句丽,便有契丹、室韦、奚等等数部依附其中,甘愿为大唐冲锋陷阵。 而一旦高句丽强盛起来,又会引来中原王朝的攻伐。 这就是高句丽之现状,很无奈…… 渊男建听着父亲这话居然有些丧气,这还是那个以往暴力桀骜、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的父亲么? 连忙劝道:“父亲万万不可丧失斗志!前隋三次征伐高句丽,哪一词不是几近成功,却最终铩羽而归?高句丽得上天之眷顾,必然国祚不绝、疆域不失!父亲自当率领数十万军队驱逐外侮,立下万世不拔之功业!” 他最怕高句丽被大唐覆灭,投降也不行! 大兄渊男生与长孙涣这个贼子私底下嘀嘀咕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傻子都知道一旦高句丽覆灭,其必定在长孙涣牵线搭桥之下得到大唐的扶持。大唐占据高句丽,自然还是要依靠高句丽人来治理,万一到时候干脆直接支持大兄继承渊氏一族的所有产业,成为新一任的高句丽王可怎么办? 以大兄对他的忌惮和厌恶,保不齐就要拿他这个亲兄弟来开刀,向大唐宣誓效忠…… 第八百四十八章 相互利用 渊男生岂能不明白自家兄弟的心思?听他言语之中不免有挑拨之意,却也不恼,淡然道:“仗还是要打的,大隋数度征伐尽皆铩羽而归,想必大唐亦会重蹈覆辙,虎头蛇尾亦未可知。不过大唐到底与大隋不同,其国内政局稳定、四海归一,且连续多年风调雨顺,国力充足,可将这场战争无限期的耗下去。尤其是火药之威力,使得吾之山城不能发挥很好的歼敌、阻拦、延缓作用,依我之见,父亲还是应当做好两手准备,国可破,但家不能亡!” 眼下两国之间战火正酣,各为其主也远不得渊氏一族奋力抵抗。万一将来高句丽输掉这场战争,大唐也自然愿意接受渊氏一族的投诚,毕竟高句丽如此广袤的土地,最好还是交给高句丽的旧部来管理。 然而战争无情、刀枪无眼,谁知道战争之中会发生什么?如果高句丽在渊氏一族的率领下使得唐军损失惨重,难保唐人对渊氏一族不会因此仇恨深种,等到高句丽战败渊氏一族投诚,怕是未必能够得到大唐的信任,入唐之后投闲置散,那岂不是要丢失很多的利益? 态度决定一切,若是能够在这个时候就向大唐释放出善意,其后无论占据走势如何,渊氏一族都能够占据先机。 毕竟在长孙冲的联系之下,一旦渊氏一族归顺大唐,受到支持的必然是他渊男生…… 渊男建登时怒叱:“荒谬!吾渊氏一族乃是高句丽之贵族,王族之下无出其右,自当勇猛奋战不畏牺牲,只为捍卫高句丽之国土!大兄这般举措,岂不是让父亲背负不忠不义之恶名,受到高句丽数百万百姓耻笑辱骂?满朝忠贞之士,将会如何看待吾渊氏一族?” 渊男生冷冷道:“谁是忠贞之士?二弟信不信若明日唐军兵临平壤城下,你口中这些个所谓的忠贞之士,会将父亲绑缚起来交给唐军,以此换取他们的荣华富贵?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味的愚忠,只会将家族带入万劫不复之深渊,没有半分益处。” 真真是蠢不可及! 几年前父亲发动宫廷兵变,闯入宫内杀害荣留王并且将其分尸,与此同时百余名大臣以及数百名王室成员尽皆成为父亲的刀下亡魂,整个高句丽王族已经满朝文武,恨不能将父亲扑杀,饮其血、啖其肉,将渊氏一族诛杀殆尽。 眼下之局势,唯有胜利与失败而已。胜利,则渊氏一族之声望铺天盖地,足可逼迫王族退位,登基为王。失败,则万千骂名归于一身,怕是连祖宗的尸骸都给从坟茔里刨出来挫骨扬灰…… 一文不值的忠诚,谁会稀罕? 渊男建正欲再说,渊盖苏文已经抬手制止,不悦道:“大敌当前,自当团结致志、一致对外,焉能自灭威风、相互攻讦?” 他瞪了长子一眼,训斥道:“以后莫要说这等没志气的话语,若是以此扰乱军心,莫怪为父不将父子亲情,将你交由朝廷法办!” 渊男生吓得一哆嗦,忙道:“父亲息怒,是儿子的错。” 渊男建得意的仰着脖子,看着这个一无是处的长兄,一脸嘲讽…… …… 渊盖苏文连日来处置公务,面临唐军连克数座山城狂飙突进的局势,还要维系整个高句丽由此而来的慌乱情绪,早已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得到一点喘息之机,却还要面对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岂能不怒?当即便将两个儿子给赶了出去。 出了正堂,渊男生、渊男建两兄弟互视一眼,同时怒哼一声,渊男建一口唾沫狠狠吐在地上,不屑道:“未战先怯、卖主求荣,此战无论胜败,你都将成为高句丽历史上的乱臣贼子,永远无法洗清耻辱!” 长孙冲在一旁幽幽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是连高句丽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高句丽之历史?即便有,亦不过是几本文人笔下操弄的史书而已,唯有活着的人才能写下去。” 渊男建怒目而视:“贼子!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若无高句丽收留,早已不知死在何处阴沟之中。如今不知恩图报,反而蛊惑父亲不战而降,更离间吾兄弟情义,实在是罪该万死!真以为老子不敢杀你?” 说着,已经将手搭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的架势。 渊男生连忙上前喝止:“你疯了不成?长孙公子乃是父亲的座上客,你敢无礼?” 渊男建当然不敢,只能气呼呼的怒视长孙冲。 长孙冲面色温润,不见一丝怒气,淡然微笑道:“在下固然流亡天下,但收留在下的乃是令尊大莫离支,心里只会念着大莫离支之恩情,何须在意高句丽之存亡?二公子看似对高句丽忠心耿耿,实则却将高句丽凌驾与渊氏一族之上,殊为不智。在下时时刻刻都在为你们父子的利益着想,你却这般是非不分,真真是令人失望。” 论嘴皮子,愚鲁冲动的渊男建如何是他的对手?一句话便将渊男建置于“不顾家族,回馈愚蠢”之境地,气得渊男建大叫一声,转身便走。 这个小白脸杀又杀不得,说有说不过,此时不走如之奈何? 不过他心里愈发对长孙冲恨极,誓要寻个机会将这个丧家之犬一样的东西给宰了…… 渊男生看着弟弟怒气冲冲走远的背影,回身对长孙冲歉然道:“舍弟愚钝,不知公子维护渊氏一族的良苦用心,反而恶语相向。在下替舍弟给公子赔礼,万望公子宽宥。” 说着,一揖及地,态度诚恳。 长孙冲赶紧还礼,道:“大公子何必如此?在下虽不敢自称君子,却自诩有几分容人之胸怀。二公子坦率耿直,实乃难得之品性,吾又岂会见怪?只不过如今之势,大公子还是应当多多收集高句丽各地布防之详细,由在下传去陛下面前,以便为大公子讨功。” 渊男生颔首道:“这是自然!若无几分功劳,异日岂敢去大唐皇帝面前央求这高句丽总督之职位?还要拜托长孙公子从中奔走,他日心愿得偿,必不忘公子之恩!” 他笃定高句丽无法抵抗唐军之攻势,高句丽覆亡只是迟早的问题。加上其父渊盖苏文一直有意将次子渊男建册立为世子,这令他极其不安,唯有暗中投靠大唐,才能保得住自己的权势。 而长孙冲身负重罪流亡天涯,也需要他提供的消息在大唐皇帝面前戴罪立功,以便有朝一日能够被皇帝赦免其醉,所以两人各需所需、一拍即合,合作得甚为紧密。 ***** 远东城万余守军,在唐军用火药炸毁城墙之后,并没有发起什么像样的抵抗便一败涂地,战死者七八千,余者不得不弃械投降。唐军攻克远东城之后就地休整一日,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由程咬金所部汇合薛万彻的先锋军向东攻略白严城,一部则由李二陛下率领主力御驾亲征,马不停蹄挥师南下,数十万大军气吞山河,直扑建安城。 白严城的守军见到唐军气势汹汹而来,虽然非是唐军主力,却也达到数万之众,城中区区万余之数,如何抵挡?尤其是唐军拥有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可是使得坚固的城墙“轰”的一声便坍塌倾倒,更是士气低迷,毫无战意。 结果未等程咬金率领左武卫赶到,仅仅是薛万彻的先锋军抵达白严城下,守军胡乱坚守了两个时辰,便从南门弃城而逃,一路狂奔向安市城。 等程咬金抵达白严城,薛万彻已经近乎于兵不血刃的拿下城池,进驻其中…… 白严城衙署之内,程咬金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大笑着赞赏薛万彻道:“薛驸马果然是人中吕布、战阵无双!似白严城这等坚城,守军却对你畏之如虎,看到你的旗号便弃城而逃,当真是威名赫赫啊,哈哈!” 第八百四十九章 派系斗争 程咬金自然很开心。 打了一辈子仗,最是厌倦这种攻坚战,麾下兵卒死伤枕籍却只能硬碰硬,人非草木,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卒前赴后继的捐躯?如今由薛万彻这样一柄快刀,斩将夺旗攻无不克,身为主将又省心又省力。他已经是国公之爵位,升无可升,要那么多的功勋也没用,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他无所谓功勋多少,但是麾下却有人不这么看。 左武卫将军王文度看着意气风发的薛万彻,心中的嫉恨犹如野草一般疯涨…… 高句丽军队简直就像土鸡瓦狗一般一触即溃,薛万彻身为先锋几乎将所有的功勋都抢走了,这样指望着东征捞功勋升官进爵的将领们怎么办?总不能你一个人将肉吃光了,我们连口汤都喝不上吧? 不过薛万彻这厮平素糙人一个,但打起仗来的确是把好手,只能违心强笑道:“还不是卢国公指挥有方?咱们只需打下安市城,这东征的首攻怕是就跑不了,卢国公的战绩必定独占鳌头,往后军中再提‘军神’这二字,卢国公也当得!” 奉承话谁都爱听,程咬金也不是什么谦逊守礼的君子,得意起来尾巴能翘到天上,但是听了这话,却警告王文度道:“把你的心思都收起来,咱们的任务是截断安市城的后援,谁来支援就打谁,却绝对不能踏入安市城一步,哪怕是安市城的守军将城门打开,也绝对不行!” 这是既定的战略,只有没有太忽然的变故,就绝对不容许更改。 这不仅仅关系到整个东征的大战略,更关系到东征各军之间的利益分配。所有人都认为历经隋朝数度征伐的高句丽已然是千疮百孔,根本无法抵御大唐军队的狂攻,那么谁能够拿到先锋之任务,自然就占据了攫取军功最大的先机。 事实上,战局发展至今,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 左武卫被当作先遣部队,拥有脱离主力独自作战之权力,薛万彻这等猛将率领一军担任先锋狂飙突进,眼下已经攻略数座山城,杀敌无数,功劳已经妥妥的全军之冠。 若是在一鼓作气将辽东地区高句丽重点布防的重镇安市城给打下来,让后边那些部队怎么想? 程咬金看似粗豪,却绝对精明,尤其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政治智慧绝对一等一的高明。 打仗可不仅仅是靠奋勇冲杀就行了,还要在乎利益的分配。 没见到最精锐的水师都只能运运粮秣、攻打一下卑沙城这等边角旮旯的城池么? 王文度心底不爽,虽然不敢当面与程咬金辩驳,但却也自有底气,心底另有计较。 他可是太原王氏出身,妥妥的晋王一系,岂能眼睁睁的看着投靠向太子的薛万彻在前头摧城拔寨,自己却只能跟着后屁股半点功勋捞不到? 且不说如此一来浪费了机会,关键是将来回到长安也不好交待啊…… …… 大军继续前行,没过几日,便抵达安市城附近。 驻守安市城的高句丽军队见到唐军来势汹汹,不敢迎战,只能据城死守、龟缩不出。 程咬金倒也不急,当即分兵数路,将安市城附近的道路都给截断,围点打援,但凡支援安市城的粮草、兵员,全部利用薛万彻所部的骑兵优势予以打击,使得安市城犹如孤岛一座,苟延残喘。 这日傍晚,担任先锋的薛万彻率领数十亲兵回到驻地,便见程咬金,一则汇报战况,再则领取最新的作战命令。 营帐之内,摆了一桌菜肴,程咬金邀请军中主将聚集一起,边吃边谈。 他这人最不耐烦那些个规矩,无论在家中亦或是军中,都喜欢大家随意一些,说说笑笑畅所欲言,气氛越是活跃就越好。只可惜军中不得饮酒,气氛难免提不起来…… 捧着粗瓷碗干掉两大碗饭,程咬金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凉茶,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众将赶紧将碗里的饭扒进嘴里,放下筷子。 亲兵进来将饭菜碗碟撤走,提着一个大大的水壶给在座各位将领沏上茶水。 程咬金正欲说话,忽然见到外头疾步走进一个校尉,大声道:“大帅!高句丽派兵来援!” “哦?” 程咬金登时精神一振。 安市城城高墙厚,城中物资充沛、兵力雄厚,高句丽人虽然不敢出城与唐军野战,但是龟缩城中坚守城池,唐军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得。纵然有火药这等攻城利器,却也要损耗大量兵卒,所以程咬金也不急着进攻,只等着李二陛下那边攻下建安城会师东进,两军合于一处,以绝对之力量一举克之。 可总是围在安市城外边也不是事儿,大军远征在外,这般无所事事很容易使得士气降低,总归是要找点事情做。 只可惜在截获烧毁几波粮草辎重之后,高句丽也学乖了,根本不管安市城是否有足够的粮食,将其丢在一边,举国之力都在向建安城支援。 原本战略地位并不如安市城的建安城,反倒有可能成为东征以来第一场大战的爆发地…… 此刻听闻有援兵前来,程咬金岂能不高兴? 这可妥妥的都是功勋啊…… “拿舆图来!” 程咬金兴奋的大喊一声。 “诺!” 当即便有行军书记从外边跑进来,从裹着防水油布的箱子里取出厚厚一摞舆图,从中寻出安市城附近的几张,张贴悬挂在营帐一侧的墙壁上。 程咬金与众将纷纷起身上前,看着详尽无遗甚至连每一条岔路都仔细标注的舆图,仿若化身飞鸟在空中俯瞰,安市城左近之地形一览无余。 校尉将一封军报递给程咬金,后者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对照着舆图,手指着安市城南边的一道山谷,道:“前来增援的乃是高句丽南部傉萨高惠真,麾下兵力超过八万之众,由平壤城一路星夜兼程而来!” 王文度大为兴奋,摩拳擦掌道:“来得正好!高句丽军长途跋涉,必定人困马乏,何不择选一地予以伏击,将其全歼,不仅可以断绝安市城之后援,更能够震慑高句丽,挫其士气,实乃东征之头功!” 先前自己还不满功劳都给薛万彻抢走了,结果一转眼的功夫,高句丽人便将功劳乖乖的送到眼皮子底下,当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何其快哉? 孰料,程咬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肃然道:“打肯定是要打的,岂能让其轻松进入安市城获得休整之时机,使得安市城的守备力量得到成倍提升?不过万万不可心存全歼之奢望!高惠真乃是高句丽名将,麾下兵力皆是高句丽精锐,人数更是达到八万余众,若是与其硬碰硬的打一仗,固然取胜亦势必是残胜,绝不可取!” 他本身不需要太多功勋,毕竟以他今时今日的官职爵位,再多功勋也是浪费。再者整个东征的态势便是“利益均沾”,他带领左武卫若是太过耀眼,功勋获取太多,将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这对于他一以贯之的中庸、低调之理念严重相悖。 这么多年朝中那些个贞观功臣们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他却自始至终稳坐钓鱼台得到李二陛下的信任与器重,凭得就是“听皇帝的话,跟皇帝走”,李二陛下让他袭扰安市城的后勤,使之无法得到有效的补充,他便严格遵守完成自己的任务,绝不会自行其是,有一丝一毫的出格行为。 他自然懂得王文度的心思,身为太原王氏之将领,与关陇贵族走得极近,成为军中为数不多的晋王一系的武将,想要在东征之中获取大量功勋来提振晋王一系的影响、实力,这自然是情理之中。 然而,凭什么你们想要获取功勋,却不惜以牺牲老子的班底来达成? 左武卫上上下下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岂能眼看着他们为了争储的斗争而白白牺牲性命? 更别说他虽然对外的立场是“中立”,并不参与争储,但实际上却心向太子,更是不肯让王文度心愿达成…… 第八百五十章 军内派系 不过既然程咬金的理念是“中庸”,那么也就不能一味的压制王文度,该给的机会还是会给的。 他指着舆图上那处山口道:“此地名为打雀谷,是由南至北前往安市城的必由之路。薛万彻率领本部先锋由此设伏,待到敌军前来便主动出击!王文度率领一部从后协助支援,给于敌军迎头痛击,伺机烧毁敌军的粮秣辎重!其余主将与本帅坐镇中军,随时根据战局之变化予以调整。” 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盯着众将,沉声道:“都给老子记住了,咱们的任务是牵制、消耗,强攻安市城必须等到陛下率领主力大军前来汇合之后,谁若是敢自行其是导致不必要的伤亡,莫怪老子军法从事!” 朝中因为争储闹得风卷云涌,各方势力对峙,争斗不朽。这种态势早已经从朝堂之上影响至各处军政衙门,不仅六部衙门、各地州府纷纷亮明旗帜选择战队,军中同样派系分明,各不相让。 左武卫也同样如此。 程咬金能够掌控左武卫前进的方向,却无法做到使得所有人都一条心,毕竟出身各有不同,利益便各有所需,没有人能够调和各自利益的争夺。 只要还在一个规定的范围之内,程咬金不打算管,也管不了。 可若是谁为了一己之私,从而将左武卫的兵卒任意牺牲作为争权夺利的筹码,他绝不忍受! 众将忙道:“谨遵大帅将令!” 王文度更是心中一凛…… 不过他并不害怕。程咬金的确是最顶级的武勋,可如今年事渐高,早已不复当年之锐气,在朝中素来以和稀泥闻名,自己背靠晋王和太原王氏,更有关陇贵族之支持,他又能将自己如何? 比如现在,程咬金分明对自己抱有成见,不还是让自己率军前出,与薛万彻相互协同?这就是将功勋送到他的手中啊。 况且自己也并非不遵将令,只不过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很多时候都不能一味的遵守主帅之军令行事,需要依据局势采取主动的调整策略,使得战术战略更为灵活…… 薛万彻是个实诚人,心里根本没有那些个弯弯绕绕,看着地图道:“大帅,打雀谷之前这一片地域平坦宽阔如喇叭口,一侧有河流经过,末将以为可以等高句丽军队出谷之后,以骑兵发起冲击。届时高句丽军前军已出谷口,后军尚在谷中,受到冲击必定首尾难顾,更无法发挥其兵力优势,再由王将军从后掩杀,则吾军可从容撤离。” 骑兵有冲击之优势,平坦地域一旦发起冲锋,步卒就只有待宰的份儿。然而骑兵的弱点便是不利近战,一旦冲入敌阵,冲锋之势被抵消,则很容易陷入敌军之重围,到时候不能发挥机动性和冲击力,被敌军以人数优势拖住,唯有败亡一途。 所以需要有另外一支军队从后支援,帮助骑兵摆脱敌军步卒的纠缠,能够在杀伤敌军之后从容撤离。 程咬金捋着胡须,大为赞赏:“薛驸马此计甚妙!便如此行事吧,王将军负责从后掩杀,协助薛驸马所部脱离敌军之纠缠,一定要掌握好进攻的时机,万一被敌军反应过来死死的拖住,则必然损失惨重。此战之关键,在于速战速决,切不可贪功冒进!” “诺!” “诺!” 薛万彻与王文度齐声应命。 薛万彻自是战意高昂,进入辽东以来一路势如破竹、攻无不克,身为武将自然觉得酣畅淋漓。 王文度面上不显,心里却身为不爽。 又是掩护、协助……一次两次可以,可每一次都这样,谁受得了?凭什么薛万彻就能够每战争先,战功白捡一样揽入怀中,自己就得处处负责掩护、断后,人家吃肉我喝汤? 想到自己代表了晋王一系的利益,本以为能够凭借东征捞取一些功勋然后成为晋王在军方的跟脚,从此获得晋王之青睐,更得到家族、关陇的支持,他心里便一阵阵火急火燎。 这么下去可不行,眼下自己身为左武卫的二把手都无法取得功勋,若是等到陛下那边攻克建安城之后挥师东进前来会师,将星闪耀之下自己岂不是更没有机会? 急得他直挠头…… …… 安市城南方的山岭之中,浩浩荡荡的军队正自南向北而来。辽东多山,山谷之间沟壑险峻,即便有通行之道路也狭窄逼仄,极难行走。数万人的军队艰难的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队伍拖成长蛇一般的队列,车驾马匹时不时的跌倒在路边的石块、坑洞前,士气低迷,怨声载道。 身为统帅的高句丽南部傉萨高惠真骑在马上,手搭凉棚向前眺望着蜿蜒不见边际的山谷,又向后看看早已队列混乱、行动迟缓的军队,心里焦躁的情绪压制不住,在马背上挥舞着马鞭,高声骂道:“一群废物东西!唐军已经攻破辽河防线,旦夕之间便可至安市城下,老子奉大莫离支之命率军救援,若是不能即使抵达导致安市城失手,那边是贻误战机之罪!大莫离支什么样人你们不是没听过,到时候老子不好过,就将你们一个两个的扒了皮,家眷统统充作奴隶!” 身边的将领们听着这话,各个噤若寒蝉,却也知道高惠真绝非危言耸听。 北部傉萨高延寿在唐军进攻之初不敢攫其锋芒,带领麾下兵卒一路后撤,直至安市城才稳下阵脚,会同城中守军组织其数万人的兵力,死守安市城。不过高延寿显然被唐军狂飙突进的速度和战力吓破了胆,一边驻守安市城,一边疯狂向平壤城求援,这才有了他在渊盖苏文的命令之下紧急驰援安市城的行动。 安市城乃是辽东重镇,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可一旦失陷,唐军向东可以攻略木底城、国内城,向南可长驱直入直抵泊汋城,鸭绿水,整个辽东就将被唐军彻底占据,高句丽不得不退守平壤城。 而鸭绿水距离平壤城也不过是数百里的路途,以唐军的进军速度,怕是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能兵临平壤城下…… 所以,安市城乃是此战之重点,若是能够将唐军拖在这里,等到秋天雨季来临甚至严冬降至,唐军必然如隋军那般不得不班师回朝。 安市城之战,几乎就是高句丽能否保住国运的一战,守不住安市城,那就只能任凭唐军横冲直撞狂飙突进,最终在平壤城下决一死战! 高惠真见到身边众将都面露凝重之色,知道大家都晓得轻重,再次鞭策道:“此战之重要,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绝对不能在行军速度上有所拖延!传令下去,若有畏难不前者,鞭挞三十!有扰乱军心者,就地格杀!” “诺!” 将领们感受到主帅的焦急和愤怒,当即不敢多说,纷纷归回各自的部队,召集校尉军官约束兵卒,不停的挥舞着鞭子,驱赶牛羊一般喝叱打骂。 虽然兵卒们因此叫苦连天,但是高句丽军法严苛,也无人敢于抵触军令,都拿出吃奶的劲儿前进,速度的确快了不少。 到了晌午时分,有校尉追上高惠真,问道:“大帅,已近晌午,是否要停止前进,生火造饭?” 高惠真抹了把脸,前两日连续阴雨,道路泥泞难行,严重拖缓了行军速度。结果今日倒是晴天,这日头却火辣辣的晒得人冒汗,身上的力气都随着汗水流淌干净,整个人快要虚脱一般。 瞅了瞅天色,询问身边的军官:“还有多久抵达安市城?” 军官道:“还有两百余里,走出这条山道便是打雀谷,过了打雀谷道路就平坦得多,只需再跨过两条河流,即可抵达安市城。若是按照现在的速度,大抵要后天才行。” 高惠真沉吟一下,果断道:“此地山高林密道路曲折,生火造饭难度太大,稍有不慎还有引发山火。万一唐军探知吾等至行踪,在这等地域之内设下埋伏,只需一阵火箭就能让咱们损失惨重。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待到出了打雀谷之后,全军再扎营休息!” 第八百五十一章 唐军来袭 行军之时,最忌穿越山间谷地,一旦被敌军侦知路线于半路设伏,往往就是全军覆灭至结局。高惠真乃是高句丽名将,焉能不知其中之凶险?只不过平壤城那边催促甚急,渊盖苏文更是连续快马将命令送来,令他加快速度务必赶在唐军抵达之前进驻安市城,所以高惠真也只能硬着头皮铤而走险。 只不过这一段山路让他如芒在背,每时每刻都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所以才下令让队伍咬着牙,走出山谷再扎营休整。 麾下兵将自然不敢违逆军令,都鼓足劲儿一直向前走。 只不过不敢违逆军令是一回事,能否拥有坚强的意志咬住牙则是另一回事,走了没几步,整个部队的队列愈发不成样子,兵卒们东倒西歪零零散散,抱怨之声四起,士气愈发低迷。 将校们便骑着马挥舞着马鞭,看到蹲在路边歇息的兵卒便冲上去一阵猛抽,兵卒们被抽的鬼哭狼嚎,赶紧起身继续前进。 直到未时,才见到前方连绵的山岭豁然一空,这段山谷终于到了尽头。 高惠真行军多年,作为高句丽的南部傉萨,常年与百济、新罗作战,经验非常丰富,当即命令斥候全部前出,侦查打雀谷周围之情况,一旦发现唐军之踪迹便要立即回报。 半个时辰之后,前头部队已经走出了打雀谷,面前是一块开阔的平地,沿着右边的山岭一直向着远方延伸,直抵安市城。左侧有一条大河滔滔流过,水声哗哗鸣响,水流湍急。 斥候相继回转,报告前方一切正常,未有异常情况发生。 高惠真这才长长吁了口气,指挥军队加快速度前进,尽早走出打雀谷,这地方两侧山高林密,中间道路蜿蜒,实在是兵书上所记载的设伏的最佳地点,万一唐军埋伏于两侧山岭之上却并未被己方斥候发现,那就是灭顶之灾。 所幸,一直未有唐军的蛛丝马迹传来。 看来唐军已经全部转向建安城,那边才是主战场…… 高惠真放下心,只要军队出了打雀谷,谷口之前地势平坦开阔,虽然比较利于骑兵冲锋,但是七八万高句丽军队排成阵列,需要上万骑兵才能冲破阵列,否则一旦接战,就会被高句丽军队重重包围。 唐军纵然能够神兵天将发起攻击,也不可能在此地调动不那么多的骑兵。 唐军将领这些年南征北战,与突厥、薛延陀、吐谷浑、吐蕃、西域等各国交战,各个经验丰富,岂能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等到高惠真所在的中军终于走出谷口,眼前平坦开阔的地势令他胸中登时松弛下来,下令道:“前军停止前进,就地休整,生火造饭。斥候不得停歇,立即前往安市城联络,命安市城腾空军营、准备营帐,做好大军抵达后屯驻之准备。” 七八万人涌进安市城,这对于一个山城来说意味着后勤方面的巨大压力,必须提前有所准备,否则事到临头安置不当,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 高句丽的军队大多都是农民、牧民,对于军规纪律根本两眼一抹黑,一旦处置不当、军心不稳,极端的情况发生“啸营”这种事都有可能…… 可这也没办法,大唐谋划多年举国来犯,号称百万大军强攻辽东,虽然未必当真有一百万军队,但六七十万想必是有的,凭借高句丽区区二十万军队如何抵御? 只能将国内上至五十、下至十五的男人都拉上战场,使出最后一份力气亦要抵挡唐军的凶猛攻势…… 早就怨声载道的兵卒当即就地休整,得到喘息之机。一处处篝火燃起,炊烟袅袅,火头军将大锅架在篝火之上,从一旁的大河中取水,一锅水,倒进去半瓢糙米。 不一会儿米饭的香味传出,锅里清汤寡水,米粒都能数得清…… 全国征兵的后果便是粮秣辎重的严重告急,战争刚刚开始,整个高句丽就已经将所有的粮食全部上缴,交由各级衙门统一调度分配。似军中还能吃得上一顿饱饭,等闲的寻常农户,怕是只能以米糠麦麸充饥。 若是战争拖延个一年两年,怕是都用不着唐军来打,高句丽人自己就坚持不住…… 高惠真在一群偏将、校尉的簇拥下坐在河边,自有专门的火头军取来将领食用的饭菜,满满的粗陶碗里晶莹的米饭,另有一大瓮油水十足的炖肉,一群人与普通的兵卒隔开,享用着午饭。 一个校尉扒了一口饭,忍不住抱怨道:“前些时日还有四五个菜呢,今日却只有一个,这肉腻得要死,如何下咽?唐人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咱们高句丽没招没惹他,凭什么来打咱们?” 身边有人便道:“唐人固然跟咱们没仇,但是大隋有啊!隋炀帝当年发动了几十万人征伐高句丽,屡次三番的,死了多少人?大隋虽然亡了,可唐人也是汉人,自然依旧对咱们耿耿于怀,一日不将咱们覆灭了,一日便不得安生。” 另一人吃了一口肉,叹气道:“其实也不怪汉人恼火,他们素来是天朝上国,咱们是番邦异域,结果战而不胜不说,不计其数的汉人死在辽东,还被咱们筑成京观,汉人视之为奇耻大辱!怎么可能不报复呢?当年婴阳王执意如此,大臣们也劝不动,唉!” 婴阳王高元,乃是荣留王高健武的兄长,婴阳王去世之后,才有荣留王即位。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都是发生在婴阳王在位期间,虽然隋军未能覆灭高句丽,并且其国内因为连年征战弄得烽烟四起,却也将高句丽打得狼狈不堪,百余年的积累荡然无存,国库空虚、人口锐减。 最关键是婴阳王下令收拢隋军阵亡将士的尸体筑成京观,以此来宣示其赫赫战功。当时就有很多人表示不应如此,这不是公然挑衅大隋么?仇恨一旦种下,怕是两国之间永无和好之日,不死不休。 高惠真咽下最后一口饭,将粗陶碗放下,喝叱道:“一个两个的胡说八道什么呢?汉人之所以死磕咱们,与那些都无关,不过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而已,咱们越来越强,汉人感受到威胁,自然要将咱们覆灭杀绝才会安心。” 这是目前高句丽主流社会宣传的口径,将自己放在一个弱者的位置上,渲染大唐的横行暴政,却决口不提高句丽自己屡屡侵犯边境、劫掠杀害汉人商贾百姓…… 忽然,远处一声凄厉而尖锐的喊声响起:“敌袭!敌袭!” 高惠真心中一震,连忙起身,便见到数匹战马带着一溜烟尘由远处疾驰而来,径直冲入阵营之中,一路上无人敢拦,眨眼间就来到他面前。 正是军中斥候。 几个斥候从马背上翻身跃下,来到高惠真面前,疾声道:“大帅,唐军来袭!” “呼啦!” 身边将校齐齐起身,各个面色惊慌。 高惠真喝叱道:“稳住!兵来将挡,何须惶恐?” 然而才问斥候:“敌军有多少人,可知统兵主将何人?” 斥候到:“人数大抵在三五人左右,皆是骑兵,正朝打雀谷这便疾驰而来。看对方的旗帜,应该是先锋薛万彻!” 一听是三五千骑兵,连带着高惠真在内都松了口气。 虽然敌军选择在此地发动偷袭,而不是先一步在山谷之中设伏让人有些出乎预料,可是七八万人守在这里,区区三五千骑兵能有什么作用?骑兵固然是步卒的克星,可那也得分情况,数十倍的步卒足以将敌人骑兵团团围困,只需付出骑兵冲锋之时对步卒的杀伤,便能够将其全歼。 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勋啊! 高惠真精神一振,大声道:“全军戒备,布阵守在原地,敌军既然只是一股骑兵,那就让他来得去不得!” “诺!” 众将轰然应命,只不过尚未等他们将命令下达,便听到远处一阵滚雷一般的闷响,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只听得前方的兵卒惊慌失措的大喊:“具装铁骑!是具装铁骑!” “哗!” 营地之中顿时乱了套…… 第八百五十二章 铁骑狂飙 诚然,具装铁骑有着各种各样的弱点,诸如机动性不足、豢养维护靡费等等,始终未能在历史当中得到大规模的扩张,使之成为常规兵种。 但是有一样却是各兵种无法相比的,那就是冲击力。 具装铁骑的马匹都是最优质的品种,通常身高将近两米、体重一千五百斤以上,力量强悍、耐力充足,骑士的体重也在百五十斤上下,再加上人甲、马甲,整体重量往往接近两千斤。 两千斤的庞然大物以每小时接近五十公里的速度冲来,那种压迫感就好似泰山压顶、山呼海啸,往往未至敌人阵前,早已震慑敌胆,使其士气崩溃。 加之浑身重甲不惧刀箭,故而,在这个冷兵器的年代,具装铁骑堪称野战之王! 只要让它留有足够的冲锋距离,即便是天下最精锐的军队,也无可抵御。 更何况是高句丽军中这些个没有经受多少正规训练的乌合之众…… 所以当具装铁骑的影子自视线之中出现,隆隆的啼声盖过了奔腾咆哮的河水,如山似岳一般碾压过来,山崩地裂的气势使得所有高句丽军卒都两股战战、心胆欲裂! 高惠真霍然起身,拔出佩刀,大呼道:“结阵!结阵!畏战溃逃者,杀无赦!” 一脚将从身前跑过的一个兵卒踹翻在地,紧接着挥舞佩刀狠狠斩下,鲜血喷涌,便将那溃兵的头颅斩了下来。 面对骑兵,尤其是重甲铁骑,步卒唯有结成阵列拼死抵挡方才有一线生机,若是四处溃逃则有死无生。 两条腿再快,还能快得过四条腿?一旦被具装铁骑冲破阵列,再多的兵卒也只能如同羔羊一般被追逐斩杀! 他身边的将校也反应过来,纷纷抽出佩刀,连续斩了十几个溃兵,这才堪堪将混乱的局势稳定住。旅帅、队帅、什长、伍长开始满满收拢军队,以旅为单位迅速结成阵列。 长矛手在外,盾牌手护卫,弓箭兵被护卫在中间,以弓箭远程射杀……这当然是无用的,具装铁骑人马俱甲,根本无视弓弩。只不过一直以来便是以这种方阵迎战骑兵,仓促之下,军中的军官下意识的便指挥着没经过多少操练的兵卒结成方阵。 等到发掘射出去的弓箭根本射不穿敌骑的甲具,再想更换阵型已经来不及了。 两千余轻骑兵在阵前如潮水般分开奔向左右,马上骑士张弓搭箭,箭矢飞蝗一般射向高句丽军的方阵。骑兵有冲击力加成,在马上抛射弓箭,射程更远,轻易的将剑雨抛射进高句丽军的方阵之内,而高句丽军的弓箭却根本够不到唐军轻骑兵。 箭雨如蝗,锋锐的三棱箭簇轻易的洞穿高句丽军的革甲、薄衣,血花飞溅,一片一片倒地。 数百具装铁骑则保持着匀速的速度,十匹为一组,狠狠的装在高句丽军的方阵上。 就好似海潮卷起巨浪疯狂的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轰”然作响,那是披着铁甲的战马装在人体上的声音,溅起一片鲜血的浪花,令人目眩神迷。骨断筋折的高句丽兵卒被撞得倒飞回去,尸体狠狠的砸在身后同伴身上,还算是严整的阵列顿时松动。 高惠真目眦欲裂,嘶声狂吼道:“顶住!反击!反击!” 高句丽兵卒也知道具装铁骑的杀伤力惊人,若是不能顶住这一波冲锋,所有人怕是都到死在当场,便奋力握着长矛、长刀刺向战马、敌军,血红着眼睛拼死也要将敌人挡住。 然而具装铁骑的冲击力,岂是人力可以抗拒? 无数的长矛、长刀未能抵挡具装铁骑的冲击,被狠狠的冲入阵列之中,铁蹄踩踏之处血肉模糊,战马背上的唐军手持宽大的陌刀,锋锐的刀刃所过之处,鲜血喷涌鬼哭狼嚎,无数残肢断臂内腑脏器四溅抛飞。 高句丽军队凄惨之状,有若鬼域。 高惠真咬碎了一口牙,疯狂的指挥着身边的军队:“冲上去!冲上去缠住敌人,不要给他们冲锋的空间!” 这是自取死路的打法,却也是唯一可以对付具装铁骑的战术。 人马俱甲的确提供了巨大的冲击力和强悍的防护,几乎刀枪不入,可弱点便是机动性变差,冲入敌阵之后要么透阵而出,要么当即返回,拉开距离之后再度冲刺。 一旦被敌军死死的缠住,便丧失了冲击力,成为移动的铁棺材…… …… 薛万彻一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 此刻操纵战马狠狠的冲进了敌军的阵列之中,手中的陌刀向左边猛地一斩,一个手握长刀试图斩向马腿的敌军便被他劈成两片。飞溅的鲜血和脏器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红色的彩虹,刺激的薛万彻狂性大发! 双手持着陌刀奋勇冲杀,状若杀神! 什么官场政治,什么人情世故,什么红颜美女……那些东西统统与老子无关,老子玩不转! 唯有置身于这战场之上,方才能够显现老子的一身本领,老子就是为了战场而生! 兴奋莫名的薛万彻只靠着双腿操纵战马,双手握着陌刀上下翻飞,敌军挨着就死、碰着就亡,身前数尺之内鲜血横流尸横枕籍,狠狠的往敌阵中间杀去! 哪里有一合之将? 周围兵卒被薛万彻的悍勇刺激得士气高涨,紧随在他身后奋勇拼杀,数百人的具装铁骑如同一把锋锐的凿子,狠狠的凿进敌军的阵列。面前的敌军就好似孱弱的鸡崽,任意杀戮肆意砍杀,让这些唐军感觉血脉贲张,兴奋欲狂! 薛万彻一马当先,陌刀挥舞每一刀斩下必定鲜血飞溅,猛地觉得面前压力一松,却发现已经杀透一个方阵。他杀得性起,不管不顾,双腿狠狠夹着马腹,战马再次冲刺,狠狠的撞进下一个方阵。 按理来说,具装铁骑的战法并非如此,杀透一个方阵之后要折回去略作喘息,以便留下充足的空间将马速完全提起来,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而若是敌人太多,则不能恋战,否则一旦陷入重围,冲击力无法发挥,便会陷入死局。 薛万彻干别的不行,打仗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岂能不通这个道理?但是他的目的本就不是全歼眼前这些敌军,也全歼不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蚂蚁一样的人头,怎么也有七八万之众吧?就算这些高句丽兵卒都是猪,可以撵着满山跑,他麾下这些人也杀不完…… 战略目的只是杀伤敌军的有生力量,打击敌军的士气,使其不能顺利的支援安市城,那就简单了。 随便杀着玩呗! 身后不远处,王文度率领的步卒已经列好阵势,缓缓的压了上来。 一旦薛万彻陷入敌军的围剿,王文度便会直接杀伤来将敌军驱散,接应他从容离去。 …… 高惠真自然看到了远处缓缓出现的唐军步卒,当即便明白了唐军的意图——这是打算迎接具装铁骑的! 他发觉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一个一闪即逝的战机,或许可以改变战局,只是不确定能够拦的住这支唐军步卒。 不过这个时候不容得他有半点的犹豫,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哪里有机会给他反复推敲、仔细论证?当即冲着自己的副将喊道:“率领本帅的亲兵卫队,冲上去给本帅拦住那支唐军!只要阻止他们接应具装铁骑,老子向大莫离支给你请功!” 副将也是久历战阵的猛将,当即便明白了自家大帅的意图,当即一咬牙:“末将誓死不退,定要拦住唐军!” 当即率领精锐的亲兵卫队,连带着数千兵卒绕过具装铁骑的后路,烟尘滚滚的向着王文度所部杀了过去。 护卫在具装铁骑身后的轻骑兵不断的迂回穿插,给于这支试图租借王文度的高句丽军队不断的杀伤。但高句丽人完全不顾伤亡,对于在身边跑上跑下不断射杀的轻骑兵看都不看一眼,悍不畏死的冲向王文度所部。 倏忽之间,战场上形成了具装铁骑深入敌阵,后方被高句丽军队截断,而前来接应的王文度却眼瞅着要被高句丽军队死死拖住的局面…… 第八百五十三章 急转直下 薛万彻率领具装铁骑深入敌阵,给敌军以有效杀伤,以此来阻止敌军顺利支援安市城,并给于强烈的震慑,削弱其军心士气。 具装铁骑的弱点自然谁都清楚,所以王文度率领一队精兵从后掩杀,接应薛万彻部,使其不至于深陷入敌阵之中无法脱身。 这是事先定好的战略。 只不过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高惠真看破了唐军的意图,所以亲自率领亲兵精锐绕过具装铁骑之后路,无所畏惧的与王文度所部战在一起,希望能够将其死死的拖住,给己方步卒围剿具装铁骑留出充足的时间。 当然,以唐军的战力,并非是高句丽人看破意图就能扭转战局的,毕竟看得见与拦的住是两码事。 担任大军先锋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侵略如火行动如风,岂是高句丽这些个农夫、奴隶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可以抵抗? 唐军步卒知道自己的任务,面对迎面冲来的高句丽军队并不慌乱,几个校尉便要带着自己的麾下脱离大队。打雀谷前宽阔的地带可以充分拉开空间,骁勇的唐军完全可以杀透这一群高句丽兵卒,然后冲入阵列之中,接应具装铁骑从容脱离包围。 然而,王文度却喝令制止。 他环视左右,沉声道:“此次伏击,重点在于稳之一字。敌军数量达七八万之众,我们这些兵力一旦散开,便犹若杯水入海,不过是扬汤止沸而已,如何能够击溃敌军?故而,当合兵一处,齐力击溃来犯之敌,而后从容接应薛将军。” 他身边心腹有些不解,担忧道:“眼下薛将军已经陷入重围,吾等自可冲杀进去杀散敌军,若是耽搁下去,恐有不测。” 敌人的数量太多,眼瞅着向自己这便冲过来的军队就有万余之众,虽然大多都是布衣革甲手中的兵刃五花八门,一看就是乌合之众,可再是乌合之众,那也是万余人的正规军队! 想要将这些敌军击溃并不难,可那得要拖延多少时间? 一旦战况陷入僵持,别说没法接应具装铁骑从容撤退,他们这些兵卒说不好都得给死死的拖住。 敌军的人数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又有人道:“将军,吾等之任务,乃是伏击高句丽援军,挫其锋锐杀其士气,可不是拼死一战啊!” 很显然,王文度的命令简直就是与程咬金的命令相悖,这是要受到军法制裁的! 临阵违令,是嫌自己活得命长么? 王文度瞪了这个心腹一眼,喝叱道:“本将何曾违逆军令?只不过战局瞬息万变,身为主将自然要根据战局的变化及时调整,岂能一味的遵守站前之命令,眼睁睁的看着薛将军所部被敌人拖住围剿?无需再说,按本将之令行事!” 身边的将校们有些懵…… 您口口声声要几时接应薛万彻部,可是这命令明显就是耽搁时间。不过这些人都是王文度的心腹亲信,纵然心底有所怀疑,却也不敢继续质疑,赶紧依照他的命令将兵卒收拢起来,列好阵势,缓缓向前,迎接敌军的攻击。 “轰” 前军与蜂拥而来的敌军狠狠的撞在一起,一瞬间双方手中的兵刃便送入对方的身体,血花迸溅,脏器残肢四处抛飞,场面极其惨烈。 这是毫无花哨的碰撞,双方在狭窄的地域之内足有数百人拼杀在一起,闪转腾挪的余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能凭借个人之勇力斩杀面前的敌人,军队阵型、个人素质很难发挥作用,所以双方的伤亡很是惨重。 只不过等到第一波的攻击之后,唐军精良的装备和优秀的素质便显现出来,冲在最前的兵卒相互依托,进攻防守躲避都能够更默契的配合,敌军固然数量众多,潮水一般涌上来,却依旧坚若磐石,巍然不动。 这是两国军队战力的真实体现。 唐军的确强悍,面对优势兵力的敌军非但阵型不乱,反而迎着敌军的冲锋一步一步的反杀,将敌军逼得步步后退。 然而,如此一来便大大的降低了推进的速度…… …… 敌军方阵之中,薛万彻已经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他天生神力、勇冠三军,手中一柄陌刀上下翻飞,面前的敌军被他一个接着一个的劈砍斩杀,胯下战马的马蹄下已经堆积了无数的尸骸,鲜血已经汇聚成一个水洼。 然而敌军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大抵是见到这些浑身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铁骑深深陷入方阵之中进退不得,平素一盘散沙一般的高句丽军队忽然迸发出强横的意志力,纵然同袍犹如飞蛾扑火一般被敌人斩杀,却依旧悍不畏死的拼命前冲! 任何一个国家,具装铁骑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足以称得上是镇国之基石!而眼前这些唐军的具装铁骑已经陷入己方战阵之中,进退无路,就算再是凶悍,又能斩杀多少人? 十个? 一百个?还是一千个? 战场之上,高句丽兵力足足有八万人! 就算排着队让唐军砍,也足以将他们累死了吧? 只要歼灭这一支唐军的具装铁骑,那边是天大的功劳!别说封妻荫子了,从一个奴隶一跃成为公爵王侯也并非不可能! 面对无与伦比的功勋,高句丽军队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前赴后继的冲向战阵之中的唐军铁骑。 具装铁骑再是强悍,也不可能当真做到刀枪不入。当身边周围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敌军悍不畏死的往上冲,强横一时的具装铁骑也渐渐顶不住。丧失了机动性,那就只能是一个一个的铁棺材,一旦外面坚硬的护具被撬开,那也就只能任人宰杀。 一个接着一个的具装铁骑倒在敌军的围剿之下,薛万彻心痛不已,振奋精神大吼道:“随吾杀出去!” 他调转马头,手中陌刀如匹练一般飞舞,向着来路杀去。身后的具装铁骑也奋力将身边的敌军斩杀,缓缓聚拢在一起,追随在薛万彻身后冲杀。 薛万彻不负“猛将”之名,到了战场上便是光芒四射的战神一般,一马当先所向无敌,所有试图阻挡其前进的高句丽兵卒都被他斩杀当场,缓缓向着远方厮杀的王文度所部靠拢过去。 只有跟步卒汇合在一起,依托兵卒的抵挡,具装铁骑才有可能脱离敌阵,逃出生天。 至于会有多少步卒因此丧命,这根本无需在意。 具装铁骑之成本高的离谱,即便是大唐兵甲之盛,亦不能大规模的装备。且不说浑身的甲具造假不菲,单单最优质的战马便是从大唐所有战马当中挑选出来的,更别说能够担任具装铁骑的兵卒,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 王文度所部的任务,便是不惜任何代价接应具装铁骑撤退。 然而等到薛万彻一阵冲杀,累得气喘吁吁,甲胄之下大汗淋漓的时候,猛然发现远处的唐军步卒的战术似乎与原定战略有很大不同…… 他们并未快速推进凿穿敌阵迎接自己,而是聚拢在一起,与试图截断自己退路的敌军混战厮杀,推进的速度极其缓慢。 当然速度极慢,数千人的部队能够压着万余敌人打就已经很不错了,又岂能快速杀入敌阵? 薛万彻气得差点咬碎一口牙! 他再是愚钝,再是反应慢,又岂能看不出王文度的险恶用心? 这根本就是在故意耽搁时间,将数百具装铁骑弃于敌阵之中而不顾…… 贼子好胆! 自己这便奋力冲杀,不惜杀入敌阵亦要重挫敌军之士气,尽可能的造成杀伤阻断敌军支援安市城。王文度这个狗贼居然违背计划,率军在后方缓缓推进与敌军混战在一起,坐视具装铁骑陷入敌阵被满满围剿覆灭。 薛万彻浑身血液都快要冲到头顶,狂性大发,双腿狠狠的夹着马腹,大吼一声:“随吾杀出去!”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杀出重围,一刀斩下王文度的狗头! 第八百五十四章 杀出生天 打雀谷外一片开阔的平地上,厮杀震天,鏖战正酣。 高句丽军占据了绝对的人数优势,一个一个方阵将唐军的大杀器具装铁骑死死的拖住,不计伤亡前赴后继的冲上去,试图硬生生将这一支唐军的王牌部队给磨死。 主将高惠真则亲率万余精锐挡住意欲救援具装铁骑的王文度所部,血肉横飞却死战不退! 一场伏击战,硬生生的变成了遭遇战。 所幸唐军无论军械装备亦或是兵员素质都远胜高句丽军,所以即便是人数劣势、战局不利,却依旧在敌军的阵列之中奋勇冲杀,所过之处尸山血海,不知多少高句丽军卒被屠戮斩杀,战意高昂。 然而随着战局拖延下去,形势对唐军愈发不利,尤其是处于敌军方阵之中的具装铁骑。 具装铁骑这种战场之上的大杀器,最大的优势便是其强悍的冲击力,但也正因如此,往往只能投入到两军冲锋的时候,一旦战局陷入焦灼,其弱点便愈发暴露。 铠甲笨重,使得战士与战马的消耗极大,难以持久。 …… 薛万彻一马当先,奋勇冲杀。手中精钢锻造的陌刀已经有些卷刃,人马身上的铁甲早就沾满了敌人的鲜血碎肉,可眼前的敌人却依旧密密麻麻蛆虫一般蠕动着围在周围,斩之不尽,杀之不绝。 他早就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身后的铁骑在渐渐的减少,他们在高句丽的方阵之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鲜血成河残肢遍地,但敌军却始终随着他们移动,将他们紧紧的裹在方阵中间,不断的用人海战术来消耗他们的体力和意志,一点一点的磨去他们的战力。 这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薛万彻一刀砍翻面前一个校尉,忽然觉得双臂有些酸疼,身体有些虚脱,铁甲之下的中衣早就被汗水浸透,面罩之下大口大口的喘气。身下神骏无比的战马也疲惫到了极点,披着一副铁甲驮着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便是天上的神马也吃不消。 他是不惧死亡的。 所谓“瓦罐难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身在军务冲锋陷阵,又岂能每一次都安然无恙大获全胜?他见过多少英勇善战的将军在战阵之中被敌军一个低级的兵卒偷袭得手,血染沙场,岂能没有心理准备。 马革裹尸,也算是身为军人的荣耀。 然而他不想就这样死去。 王文度不遵站前设定之计划,未能及时的杀入敌阵予以协助,这才是导致他深陷敌阵无法脱身的原因。 若是没有王文度所部在身后接应,自己又岂能这般肆无忌惮的杀入敌阵? 只是没想到,这奸贼居然胆敢无视站前之计划,临阵退缩坐视他率领麾下铁骑杀入敌阵,却不肯及时接应! 原因他也猜得到一些,开展以来他率领先锋军攻城拔寨所向披靡,短短旬月之间,多少功勋到手?王文度这个狗贼必然是眼热自己的功勋,所以用这等方式使得自己陷入敌阵力战而亡,此后他便能够成为大军之先锋,攫取功勋…… 越想,薛万彻心中越是不甘,一股愤怒的火焰似乎将全身的血液都燃烧得沸腾起来! 他多少年征战,也算是朝中有名的宿将,何曾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败亡自己的同僚之手? 阴险贼子,只知私利而罔顾大义,此等奸佞之徒,自己又岂能让他如愿! “杀!” 薛万彻振奋精神,不屈的意志支撑着他的躯体,手里的陌刀一如既往的劈砍斩杀。犹若箭簇一般为身后的麾下承担了最大的压力,在敌军珍重奋力冲杀,陌刀翻飞,鲜血飞溅残肢遍地,挡在身前的敌军无一合之将,肆意斩杀,状若魔神! 跟在他身后的铁骑也被主将的悍勇激起血性,不肯就这般阵亡于敌阵之中,奋起余勇跟随在薛万彻身后一直向着前方冲杀。 高句丽军卒都快哭出来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恍若魔神一般的敌人?! 这群铁骑浑身上下都是铁甲覆体,几乎刀枪不入,想要冲到近前砍断马腿却又得突破敌人手里锋锐的陌刀,费尽力气好不容易砍翻一个敌人,却往往要付出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代价。 没有人不怕死,高句丽军卒因为几乎唾手可得的功勋能够悍不畏死的围杀,可是当脚下袍泽的尸体、残肢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河,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不断的摧毁着他们的意志。 功勋的确重要,可以使得他们摆脱奴隶的身份,一跃成为平民甚至军官,可说到底这一切也得有命去享受才是啊! 被围剿在阵中的唐军铁骑就好似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一般,只要靠近了就被那雪亮的陌刀无情斩杀,喷涌的鲜血、飞溅的残肢,使得高句丽军卒的意志渐渐趋于崩溃。 杀不死的敌人,这是战场上最令人绝望的。 分明已经将唐军铁骑围在阵中,数万人轮番冲杀却依旧巍然不动,只怕自己人死光了,唐军铁骑依旧屹立不倒…… 不只是谁正麻木的向前冲杀之时,一只飞过来的断臂迎面砸在脸上,疼得他“啊”的惊叫一声,伸手一抹,温热粘稠的鲜血喷了一脸,胃里顿时一阵抽搐,蹲在地上猛地呕吐起来。 等到吐无可吐,猛地起身将手里的兵刃丢掉,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翻身向后跑去。 迎面而来的兵卒躲闪不及将他撞到在地,他就那么喊叫着在地上连滚带爬,浑身上下都被恐惧所占满,意志已经完全崩溃。 阵中一片混乱。 很多时候,紧绷的神经就好似一根弦,看似坚韧,实则只要轻轻的一碰,就会立即断裂。 眼下的高句丽军便是如此。 向往功勋的热情使得他们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可是当无数的袍泽倒在自己脚下鲜血横流尸横枕籍,敌人却依旧状若魔神巍然不动,那种无奈、恐惧和绝望,早已经堆积到了顶点。 其中一个人丧失了信念,意志崩溃,立即就好似骨牌一般引发了连锁反应,无数兵卒面色惨白,放弃了继续围剿冲杀,转身向着身后不远处的打雀谷跑去。任凭校尉军官呵斥砍杀,却根本不能阻挡心底的恐惧…… 整个战阵在一瞬间崩溃,兵败如山倒。 无数兵卒哭喊着丢掉兵刃,向着身后的打雀谷跑去,无数兵卒慌不择路,或是跌倒或是被挤开不断的掉进一旁水流滔滔的河水之中,挣扎几下便没顶不见。校尉军官呵斥连连,非但不能阻止军队的溃散,反而被崩溃的兵卒裹挟着随波逐流,一路后退…… …… 抱着不屈之信念咬着牙勉励冲杀的薛万彻,在砍翻一个敌军之后觉得压力陡然一松,愕然抬头环顾,发现数万敌军已经如潮水一般溃退…… 薛万彻大大的喘了口气,战争经验丰富的他明白到敌军这是溃败了,这个时候可不是衔尾追杀的好时机,敌军的将领随便组织起一旅兵卒展开反击,自己就有可能战亡于此。 此等良机,岂容错过? 当即大喝一声:“随吾杀出敌阵!” 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希律律”发出一声长嘶,使出最后的力气,驮着他向着远处正混战的王文度所部杀过去。 那里是脱离战场的必经之路。 早已经精疲力竭的铁骑自以为必死,却忽然发现可以逃出生天,当即振奋精神,猛催胯下战马,跟随着薛万彻狠狠的撞入高惠真所部的后阵之中。 高惠真正率领麾下死死的抵挡住唐军步卒的进攻,心底暗暗奇怪,这些唐军步卒虽然战斗力强悍,却始终不紧不慢的向前推进,似乎根本不在乎已经被敌人围剿起来的具装铁骑…… 来不及思忖其中之究竟,只要能够拖延时间使得具装铁骑被己方斩杀干净,那就是大功一件,被偷袭带来的罪责完全可以洗脱。 然而后阵忽然发生混乱,高惠真扭头看去,登时目眦欲裂。 本应该被围剿的具装铁骑已经摆脱己方方阵之束缚,反而杀入自己的后阵,使得阵型大乱。 而自己的数万步卒却头也不回的钻进狭窄的打雀谷,更有不少人挤撞之下跌入滚滚河水,如同羊群一般…… 这是……败了? 第八百五十五章 怒火填膺 不仅高惠真一脸懵然不知失败为何来得这么快,就连指挥着麾下稳扎稳打缓缓推进的王文度也目瞪口呆。 被数万敌军围剿的情形之下,薛万彻居然能够杀出来?! 娘咧! 这些个高句丽军队已经不能用乌合之众来形容了,简直就是一群绵羊啊!自己宁肯违背军令耽搁时间,数万敌军却依旧不能将薛万彻所部围剿,就算是数万头猪也能将薛万彻撞死吧? 简直不可思议! 随即,王文度便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全身。 薛万彻不死……那他的麻烦就大了! 违背军令,坐视友军陷入重围而不接应,这是什么罪?妥妥的杀头大罪啊…… 王文度彷徨无措。 高惠真见到眼前战局,知道大败已成定局,哪里还敢恋战?当即指挥部下:“守住后阵,不能让敌人铁骑杀进来!” 在兵卒们杀向后阵的唐军铁骑之时,他却带着自己的亲兵迅速脱离战场,沿着河边向着后方的打雀谷一路狂奔。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考虑战败之后将会受到何等责罚问题了,而是首先要保住小命。 值此国难之时,自己身为高句丽的南部傉萨,一方重将,想必残忍暴戾的渊盖苏文也不敢随意将自己处死吧…… 随着高惠真脱离战场落荒而逃,高句丽军队的士气瞬间崩溃。无数兵卒丢掉正与自己鏖战的唐军,追在自家主帅的身后疯狂逃窜,整个战场一片混乱,人喊马嘶鬼哭狼嚎,遍地狼藉。 薛万彻长长的吁出口气,顿时觉得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不过眼下还是不敢大意,带着自己麾下的铁骑绕开面前的王文度所部,沿着战场的边缘向着来路快速返回。 贼子既然敢违背军令坐视铁骑被高句丽军队围杀,那么为了不使阴谋暴露受到军法之严惩,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他和生还的铁骑就地斩杀嫁祸给高句丽人,是极有可能的。 眼下铁骑早已是强弩之末,对上精锐的己方步卒,根本毫无胜算。 薛万彻脑子不大精明,却绝对不是傻子…… 王文度眼看着薛万彻极其部下将刀口对着自己,充满了防范戒备,然后绕开自己所部迅速回撤,连遗留在战场之上重伤的袍泽都不管,就知道薛大傻子已经识破了自己的算计。 强抑着追上去将薛万彻所部斩杀殆尽的冲动,王文度只得沉着脸,下令道:“迅速收拢伤员,看看铁骑是否又幸存者,然后立即返回大营。” “诺!” 麾下兵卒赶紧行动,手脚麻利的收拢、救援伤员。敌人虽然溃散败退,可毕竟人数上依旧远远占优,万一杀个回马枪,那大家就又得一场血战。 很快,伤员收拢完毕,连阵亡铁骑的铁甲都收回来,且粗略的对战果进行了一番统计。 结果令王文度再次郁闷…… 数百具装铁骑冲入敌阵,历经生死搏杀,斩杀了足足四千余敌军,其中校尉、军官不计其数,然后还能从容而退。 他原本是想要借着高句丽军队的手将薛万彻这个先锋官除掉,结果非但未能如愿,反而又让薛万彻立下一桩大功。 阵斩十倍之敌,重挫敌军士气,杀退八万敌军,挫败敌军支援安市城之图谋……这特么都足够一战封侯了吧? 娘咧…… 王文度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生生闭过气去。 当然,眼下非是郁闷这些的时候,而是要好生想想如何脱身。自己虽然背靠太原王氏,算是晋王的嫡系,可程咬金这个老贼到底会不会卖给晋王一个面子,对自己从轻处置、网开一面? 恶意违背军令,坐视袍泽陷于敌阵,严格深究起来就算一刀砍了也不为过…… 程咬金敢不敢砍了他?当然敢,以程咬金的地位、资历,以及陛下对其的信重,杀一个麾下副将算个什么事儿?顶了天就是下旨申饬一番,然后罚俸若干,勒令闭门思过一段时间。 但他认为程咬金不能砍了他。 他可不仅仅是左武卫的将军,更是太原王氏的子弟,晋王一系在军中屈指可数的领军人物之一。 砍了他,就是明目张胆的斩断晋王在军中的势力,公然阻挠晋王争储,以程咬金的政治智慧,岂能作出这种等同于自绝于晋王之前的举措? 程咬金这个老狐狸最是狡猾,绝对不会作出支持太子、自绝于晋王这种蠢事,两头下注、坐山观虎,这才符合程咬金的性情。 前前后后他早已推敲过,此时又在心头捋了一遍,觉得并无疏漏差错。薛万彻没死是一个意外,但是就算他安然返回将事情闹大,程咬金也大多是将他绑缚陛下面前,听凭陛下圣裁。 陛下会杀自己么? 或许会,但是陛下身边的长孙无忌、诸遂良一定会全力维护…… 左思右想,这件事虽然因为薛万彻逃出生天有些麻烦,但是并无太过严重的后果。 王文度轻吁一口气,当即指挥着麾下部队收拢起来,任凭高句丽溃军疯狂逃窜至进打雀谷,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快速返回营地。 事情尚未定性,他不能任由薛万彻去程咬金面前“恶人先告状”,而是要及时赶回去自辩…… 紧赶慢赶,终于只比薛万彻稍晚一步返回营地。 到了辕门附近,并未见到负责整肃军纪的军中司马等到那里,见到他便上前大喝一声“下马受死”,王文度心里再次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吩咐麾下兵卒先行回去营地休整,治疗伤员,这才大踏步向着中军帐走去,沿途见到有亲近的将校走过,笑着问道:“薛将军还未回来?” 那偏将一脸艳羡,道:“刚刚回转,好家伙,一身是血啊!这回肯定杀敌不少,这功劳大了吧?” 王文度打个哈哈,敷衍了一句,道:“本将去见大帅复命,稍后再聊!” 便匆匆走向中军帐。 帐前的两名卫兵见到王文度,一起笑道:“王将军这回立下大功,回头得请兄弟们吃酒!” 王文度哈哈一笑:“回京之后,松鹤楼摆上个十几二十桌,弟兄们都得捧场,一个也不许少!大帅在帐中吧?本将前来复命。” 卫兵道:“在呢,王将军请。” 跑上前去撩开门帘。 一般来说,主帅的亲兵在军中并不会在乎副将的喜恶,上前给打帘子这种近乎于谄媚的举止更是不可能出现。但军中崇拜强者,王文度大胜而回,这是立下了大功,便以此表示自己的尊敬。 王文度一拱手,道:“谢了!” 抬脚就要往里走。 身后忽然风声响起,有人失声喊叫:“住手!” “当心!” 王文度心底一突,赶紧回身,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下意识的举手抵挡,只觉得一股凉意从抬起的手臂上传来,紧接着便是锥心刺骨的剧痛。 “啊!” 王文度惨叫一声,脚下连退两步,看着半截掉落在地上的手臂,再看看状若疯魔的一般的薛万彻手持横刀,冲着他狞笑道:“老子宰了你这个狗贼!” 王文度魂飞魄散,一手捂着断臂处喷涌鲜血的创口,一边转身就往中军帐里跑,大呼道:“拦住他!拦住他!” 薛万彻一刀失手,只砍掉了王文度的半截手臂,心中愤懑未平,非要将这贼人斩杀当场不可,提刀就要追进大帐。 门口的卫兵哪里能让他提刀追杀进去?赶紧上前,一个抱住薛万彻的腰,一个去夺他手里的兵刃,大呼道:“薛驸马疯了不成?这是中军帐,你还要命不要!” 可他俩哪里拦的住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薛万彻? 这人大吼一声:“放开老子!”两膀子一较劲,将抢夺他手中刀的卫兵甩开,然后左手向后一掏,便薅住抱住他腰那卫兵的后脖领,一使劲,便将那卫兵被丢了出去,“砰”的一声跌在地上,溅起一股烟尘。 然后提着刀,大步冲进中军帐。 第八百五十六章 命悬一线 行军在外,中军帐内自然也是有卫兵护卫的。 程咬金正在帐内处置军务公文,阅读从陛下那边传来的军报,便忽然听闻外头一阵喧闹,有人呵斥大骂,有人呼救惨叫,懵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时候,便见到一人从帐外一脚踏进来,然后滚地葫芦一般跌倒在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瞬间便染满了整个军帐。 身边的护卫也吓了一跳,中军大帐乃是主帅行在,军机重地等闲不得进入,居然有人如此无礼? 赶紧上前查看。 却发现是被斩断一臂的王文度…… 程咬金自然也看清了,霍然起身,脸上又惊又怒,喝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便见到门帘被人挑开,一人手提横刀冲了进来,看到倒在地上惨嚎的王文度,二话不说,就待冲上前去一刀斩下。 王文度魂飞魄散,顾不得断臂处的剧痛,在地上猛地一滚,悲呼道:“大帅救我!” 程咬金头发都快气得竖起来了,断喝道:“拦住他!” 本是上前搀扶王文度的两个卫兵,此刻自然无暇顾及丧家之犬一般的王文度,赶紧上前将薛万彻死死抱住,劝阻道:“将军切勿冲动!” 薛万彻天生神力,甩开一人,挣扎去甩开另一个,嘴里叫道:“休要拦我,今日不斩杀此贼,誓不为人!” 两个卫兵乃是程咬金的亲兵,也都是膀大腰圆身强体壮的悍卒,奈何薛万彻力大无比,又不能下死手,居然被他接连挣脱,又冲着地上的王文度杀过去。 王文度虽然出身门阀,但是在军中打熬多年,也是军中悍将,此刻生死关头,居然硬生生的忍着剧痛,抱着血流不止的手臂从地上连续几个打滚,灵巧的滚到程咬金脚下,用完好的另一只手一把抱住程咬金的小腿,仓惶惊叫:“大帅救我!” 程咬金虽然不知发生何事,可怎能让薛万彻在他面前宰了王文度? 当即上前一步,挡住状若疯虎一般的薛万彻,看都不看他手里的横刀一眼,怒喝道:“薛万彻,你想造反不成?” 薛万彻堪堪站住脚步,手里的横刀拎着,双目充血瞪着程咬金,怒声道:“此贼违背军令,陷害袍泽,今日若不杀他,如何对得起那些失陷于敌阵之中枉死的兄弟?” 程咬金不知发生何事,但是知道眼下薛万彻已经近乎于失去理智,断然道:“休要胡扯!此地乃是中军大帐,手持利刃而入,论军法当斩!速速放下兵刃,道明原委,本帅自可酌情处置,若是执迷不悟罔顾军法,休怪本帅不讲情面,将你推出辕门以正军法!” 他素来不以治军严苛闻名,但是此刻行军在外,也绝对不会罔顾军法,任由薛万彻恣意妄为。 薛万彻这才清醒了一些。 面前之人毕竟是当朝名将,立下过无数战功的卢国公程咬金,薛万彻冷静几分,知道自己若是一味的斩杀王文度,固然能够快意恩仇,却也讨不到好,只得恨恨的将横刀投掷于地,大哭道:“此贼悍然违背军令,坐视末将陷身敌阵却不予施救,害得末将差一点全军覆灭,不知多少弟兄葬身敌阵,简直猪狗不如,请大帅请军法斩杀此獠,为枉死的弟兄报仇!” 此刻闻讯而来的将校们已经站满了大帐内外,见到这副场面已经吓了一跳,听了薛万彻的控诉,愈发惊骇不已。 虽然几乎不可置信,但却没人质疑薛万彻,一个铁铮铮留学不流泪的汉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岂能作假? 可“违背军令,陷害袍泽”这等罪名,大唐立国多年征战无数,却也闻所未闻…… 程咬金压制住心里的震惊,阴沉着脸,瞅了一眼地上兀自翻滚哀嚎的王文度,开口道:“随军郎中何在?速速给王将军治伤!” 旋即怒瞪了薛万彻一眼,骂道:“不长脑子的蠢货,纵然你所言是真,自有军法惩处于他,岂能任由你肆意斩杀?当军法是废物,还是当本帅是个摆设?简直愚蠢透顶!” 无论如何,不能让王文度就这么失血而死,一旦他死了,这件事就没法收场。 若是薛万彻搞错了,自然是冤杀了王文度,自己将来无法向晋王以及太原王氏、关陇贵族交待。若王文度当真该死,那也不能死在薛万彻手中,军中自有军法,薛万彻泄愤杀人,不仅身上的官职会被一撸到底,甚至下狱治罪也有可能。 眼下正值东征的关键,薛万彻这等骁勇善战的猛将正该发挥作用,岂能这般折损? 薛万彻却依旧一脸愤然,怒视躺在地上打滚的王文度,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军法? 算个屁啊! 若是今日不能将这个奸贼处死,拼着一身官职爵位,他也要手刃此獠,给那些枉死的兄弟报仇雪恨! 程咬金见到安抚住了薛万彻,心里忍不住松口气。这是个浑人呐,万一热血上头不管不顾非要干掉王文度,势必闹得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在这个东征的紧要当口,搞不好自己都得受牵连。 当即也不管正在接受随军郎中医治的王文度,吩咐立在帐中的军中司马:“速速彻查薛驸马所言之事,无论真伪,都要有口供记录。” 大军先锋跟军中副将闹得不死不休,这可不是小事,若是不能查明真相公正处置,影响实在是太大太坏。 尤其是王文度乃晋王一系,薛万彻又亲近太子,此次事件很容易与夺嫡联系在一起,搞不好就会变成一次重大的政治事件。现在可是东征的紧要关头,眼瞅着就要会师李二陛下进攻安市城,若是这个时候将事情闹大发了,如何得了? 将闲杂人等都赶出大帐,程咬金阴着脸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也不管横眉立目怒气未竭的薛万彻,只是盯着地上接受郎中医治却痛呼哀号的王文度,心里忍不住的泛起厌恶。 以他对薛万彻的了解,这件事虽然眼下并无实证,但大体不会相差太多。而且王文度最近所表现出来的对于薛万彻所部不断立功的嫉妒、不满,使得他有足够的动机去做这样的事情。 然而现在他就需要考虑下一步的事情了,一旦查实王文度果真因为嫉妒而违背军令、陷害袍泽,他这个一军之主帅该当如何处置? 按照军法,枭首示众没商量。 可他又不得不考虑事情更加深远的影响,王文度不仅仅是晋王一系,更是晋王妃的堂兄…… 杀了王文度,无论什么原因,就算是与晋王一系彻底反目成仇、背道而驰。 自己是否准备好了全力站在太子一边呢? 头痛啊…… 几个随军郎中忙碌着给王文度处置伤处,见到其左臂从肘下四寸的地方给齐刷刷的斩断,鲜血喷涌,雪白的骨头茬子清晰可见,不由暗叹薛万彻当真是个狠人,这一刀算是将人给彻底废了。 不过伤势虽重,但是因为在军中几乎每日里都要处置这样的伤患,几个郎中倒也经验丰富,先用银针封住手臂上的穴道使得血流减慢,然后用高度的蒸馏酒清洗伤处,再敷上金疮药予以止血,最后包扎完毕。 整个过程自然疼痛难当,不得不叫来几个兵卒将王文度死死的压住,使其动弹不得。即便如此,凄厉的惨嚎声依旧足足叫了小半个时辰,响彻大半个军营…… 好不容易处置完毕,王文度也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 兵卒们寻来一个软垫子放在地上,将王文度放在上面。 王文度一张脸惨白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整个人好似从水中捞出一般,虚弱的看着程咬金,开口道:“大帅,薛万彻残酷暴戾,残害袍泽,望大帅以正军法……” 第八百五十七章 立场选择 薛万彻顿时一蹦三尺高,怒吼道:“放屁!你个奸贼,还敢倒打一耙?来来来,老子今日定要将你大卸八块,以告慰那些被你陷害之袍泽的在天之灵!” 张牙舞爪就要往上冲。 自然有兵卒急忙上前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将他牢牢控制住。 程咬金怒喝道:“放肆!都以为本帅老糊涂了不成?都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等到军中司马调查之后汇报,本帅自会遵照军法处置!该鞭挞的鞭挞,该砍头的砍头,军法非是儿戏!” 薛万彻虽然浑,不过对程咬金还算尊重,而且这件事他自认占着理,走到天边也不怕,便怒视王文度一眼,甩开纠缠住他的兵卒,坐在程咬金下首,闷声不吭。 只不过人虽然安静下来,但心里却暗暗发狠,若是程咬金处事不公,那自己豁出命去也非得将王文度这个奸贼斩杀不可…… 王文度一张脸愈发白了几分,心惊胆跳。 当时战场之上己方数千人,各个都目睹了整个战斗的形势,或许那些个兵卒并不清楚将领的指挥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闷头听令。可是程咬金这等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帅只需略微了解,就知道他放弃原定之战略没有第一时间跟进,完成冲击高句丽军的方阵接应薛万彻部具装铁骑的任务,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固然他认为程咬金不会将他直接以军法处置,可心里到底还是虚的,毕竟自己的行为可是大罪! 又看了薛万彻一眼,心底不禁暗暗后悔。 谁能想到数百人的铁骑陷入数万人的敌阵当中,居然还能给他一路冲杀出来? 简直难以置信! 高句丽军队也当真是乌合之众,那么多人一人一口也能将薛万彻要死了,结果反被他给杀得士气崩溃四散溃逃…… 程咬金谁也不理会,大口大口的喝着茶水,心里直骂娘。 麾下将领出现这种事,且不论谁对谁错,他这个一军之主帅都难辞其咎,想要推卸责任几乎不可能。 虽然以他的身份地位已经不需要更多的功勋来提升自己,可谁又愿意发生这种事,使得军心涣散,还要面临李二陛下的申饬呢? 真特娘的晦气…… 未几,前去调查的军中司马尽皆返回。 “启禀大帅,吾等奉命前去调查,事实与薛将军所言几无差别。王将军抵达打雀谷之后违背军令,未能及时攻击敌军方阵,致使薛将军所部深陷敌营,伤亡惨重。幸得敌军军心涣散,在薛将军率部冲杀之下溃败,斩敌数千,余部从原路逃窜回打雀谷,已然挫败敌军支援安市城之意图。” 这件事非常清楚,几乎用不着前往战场产看,根据居中兵卒的口供便能够推敲出整个经过。 程咬金面如黑铁,霍然起身,恶狠狠的瞪着王文度,骂道:“混账东西!简直狼心狗肺,无耻之尤!你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帐内其余将校也都愤然怒视王文度。 军中最重袍泽之情。 诚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利益争夺,但是身处于战阵之中,很少有人还将个人利益放在首要。面前皆是敌人,你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身后的袍泽,若无袍泽相护,只怕一个照面就要阵亡于战阵之中。 私下里明争暗斗那是常态,可一旦上了战场,就必须摒弃前嫌,竭诚协作,否则军心涣散,哪里能打得了胜仗? 更何况王文度平素里于薛万彻并无恩怨,这等举措完全就是嫉妒薛万彻之功勋,想要陷害其陷于敌阵、阵亡其中,往后再无人与其争夺功勋。 这等做法,在军中被视为极度恶劣之行径,人人得而唾弃之! 王文度知道这个时候再是如何狡辩都是无用,只能惨白着脸,忍着手上的剧痛,冷汗如雨道:“末将无话可说,但要求面前陛下,是生是死,绝无怨言!” 程咬金怒道:“娘咧!你个狗贼是说本帅污蔑于你?” 王文度摇头道:“末将什么话都没说,也不会说,只求大帅将末将交由陛下处置,生死无怨。” 程咬金怒不可遏。 他自然明白王文度一再要求将其送到陛下面前是什么意思,不仅他明白,在场的左武卫将校也全都明白。 这人乃是晋王一系,身后又有太原王氏、关陇贵族这等靠山,以陛下属意晋王争储之心思,或许不愿见到晋王在军中有数的将领就这么被杀,故而饶他一死。甚至于此刻大军出征,准许他戴罪立功也不一定…… “大帅!” 薛万彻霍然起身,怒声道:“既然其罪行清楚,无可辩驳,末将恳请大帅将其枭首示众、以正军法!” 旁边有人也站出来,愤慨道:“王文度违背军令、陷害袍泽,不杀不足以正军法,不杀不足以稳军心!” “没错!这等奸贼丧心病狂,简直是吾左武卫之耻辱,若是不杀,公理何在?” “请大帅诛杀此獠!” “以正军法!” 帐内数位将校齐齐站出,群情激奋,一致要求斩杀王文度,以正军法。 王文度在软垫上浑身发抖,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得,大声道:“大帅三思!末将乃是左武卫将军,生死只能由陛下决断,大帅无权杀我!” 他是真的害怕了,虽然此前认定程咬金不会公然于晋王决裂,可是眼前群情激奋,万一程咬金顶不住压力,不得不将他一刀砍了可怎么办? 程咬金捋着胡须,沉吟未决。 他的确不愿意就这样于晋王决裂,毕竟陛下春秋鼎盛,储位之争非是一年两年就可决出。眼下固然太子占据优势,可谁都知道陛下属意晋王,这储位归属就还有巨大的变数…… 薛万彻一看程咬金沉吟未决的面色,顿时大怒。 他自然没有揣摩程咬金心思的智力,可也不是个傻子,既然王文度口口声声要求将其交由陛下处置,想必定是有脱身之法。 那么多袍泽弟兄被王文度害死,若是任其活命,如何向死去的弟兄交待? 当即怒吼一声:“末将不管什么军法,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个狗贼陷害那么多的袍泽深陷敌阵力战而亡,若是不降其项上人头拿来祭奠那些袍泽的在天之灵,吾薛万彻枉为人也!” 一回身,就将身后一个校尉腰间的横刀给抽了出来,迈出去一大步,挥舞着横刀就朝着地上的王文度砍去。 程咬金面色大变:“拦住他!” 左近的校尉急忙抱住薛万彻,只不过他这一下出手忽然,大家终究是慢了一步,这一刀还是狠狠的砍在王文度的腿上。 “啊!” 王文度惨叫一声,在软垫上一滚,滚到程咬金身后。 程咬金上前一把夺下薛万彻手里的横刀,怒叱道:“你个榆木脑袋,疯了不成?此贼自有军法处置,你若杀了他,你也是个死罪!” 薛万彻挣扎咆哮,骂道:“休要放屁!这个狗贼所犯之军法清晰无比,这会儿就该当退出辕门枭首示众,大帅却犹犹豫豫,公理何在?既然大帅不愿杀他,那让末将来杀就是,只要斩下这贼子的狗头,要杀要剐,随大帅处置便是!” 程咬金气得不行,狠狠将横刀“呛啷”一声丢在地上。 旋即,程咬金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虽然几个校尉依旧死死的将薛万彻控制住,可是其余人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站在当地。 他就明白,王文度不杀不行了…… 军法如山,身在军中若是不能严格执法,势必会影响到军心士气。似王文度这等丧心病狂之行为若是还不能被绳之以法,哪里还有公平可言?军法即将沦为摆设。 他再是威望高、资历足,可做不到一视同仁,谁会心服? 看来,自己往后只能死心塌地的追随太子殿下了,可是将身家性命阖族老少全都绑在太子的战车上,这很是不符合他的性格谋算…… 第八百五十八章 以正军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处世原则,以及不同的政治智慧。 程咬金资历足够、功勋足够、地位足够,妥妥的朝中元老,又不似房俊、马周、李道宗那些人那样有着自己的政治抱负,只需要稳固自己的圣眷,延续家族的荣华富贵就行了。 所以他不愿意去在争储之中站队,只想一心一意的效忠陛下,这便足矣。 等到将来新皇登基,再宣誓效忠新皇也不迟,何苦去承担争储之中那诺大的风险?“从龙之功”固然看上去利益丰厚、回报喜人,可同样要承担的风险也很大,一旦押错宝那就大输特输。 之前比较靠近太子,是因为他周围牵扯关系的人大多亲近太子,英国公,宋国公,江夏郡王,房俊,甚至房玄龄……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就完全倒向了太子一边。 站队不是说说而已,是要有所表现的。 然而现在一旦杀了王文度,晋王在军中本就薄弱的力量又削减一分,会认为自己只是因为王文度触犯了军法,不得不杀么? 更何况,王文度还是太子妃的堂兄…… 但是若不杀,军心无法平复,不仅会导致士气低迷,甚至有可能在某一刻引发连锁的反应,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一军之主帅,若是做不到遵守军法、一视同仁,整个队伍的人心就会散掉。 打了一辈子仗,程咬金如何不明白这一点?尤其是眼下孤军深入在高句丽境内穿插作战,一旦军中人心离散,各个都藏着小心思不能舍生忘死,极有可能在面临强敌的时候遭遇崩溃。 心中左右权衡,委实难决,不由得狠狠瞪了薛万彻一眼。 这个棒槌当真是给自己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躺在程咬金身后的王文度在地上痛苦的哀嚎,鼻涕眼泪糊得满脸都是,吊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捂着腿,鲜血从手指缝间汩汩的流出来,惊骇欲绝的叫道:“大帅,饶了我吧!” 程咬金回头,恶狠狠骂道:“闭嘴!狼心狗肺的东西!” 看着几个军中司马问道:“此贼该当何罪?” 军中司马道:“违背军令,陷害袍泽,坐视不救……斩立决!” 这几条每一条都是斩立决的大罪,再是心慈手软是主帅,都不可能给王文度一条活路。 非但王文度是死罪,还要追回他荫萌的资格,兄弟手足若在官场亦要遭受相应的制裁。 当然,太原王氏树大根深,很难予以深究,很大可能不会牵扯到家中子弟…… 王文度亡魂大冒,嘶声道:“大帅!此事处置不公,末将不服!还请大帅向陛下通报,请陛下派人彻查此事,末将完全是被冤枉啊!” 他想不明白程咬金为何忽然狠得下心杀了自己,难道当真就认准了太子能够坐得稳储位,一直到将来顺利登基?否则今日杀了他,必然恶了晋王殿下,一旦晋王日后登基,难保不对程家抱以成见…… 程咬金冷哼一声,大声道:“事实俱在,哪里有什么冤枉?来人呐,将这贼子拖出辕门,枭首示众!首级悬于旗杆之上三日,让全军上下尽皆见识此等恶贼之下场,以儆效尤!”、 “诺!” 几个卫兵上前将地上的王文度架起,拖着便往外走。 王文度状若疯狂,奋力挣扎,口中大呼道:“大帅饶命啊!大帅若杀了我,就不怕晋王殿下心中记恨吗?日后若晋王登基,大帅前途堪忧啊!大帅,我知道错了,饶了我这一次……” 声音渐远,程咬金始终无动于衷。 他的确看不起这种世家子弟,眼里只有家族利益,何曾将国法军纪放在眼里?只以为自己不敢杀他,却完全忘记了行军在外、军纪至上,即便是皇子犯错,身为主帅也照样杀得! 不再理会这个必死之人,程咬金回头顶住军中书吏:“立即起草奏章军报,本帅要将此间之事详细的报于陛下知晓。王文度之罪行要附上调查口供,另外薛将军深陷重围依旧阵斩十倍之敌,向陛下请功!” “诺!” 程咬金环视帐内众将,面容阴沉,目若铜铃,咬着牙训斥道:“本帅与诸位不仅是袍泽,更是手足兄弟!战阵之上同生共死,绝不相负!谁若心存龌蹉,只知私利,罔顾大义,届时休怪本帅不讲情面,王文度便是下场!” 帐中校尉们笔直站立,肃容道:“诺!” 谁不知道王文度的根底?这样一个世家子弟、晋王心腹都说杀就给杀了,谁心里还有存有侥幸? 军伍之中本就是无情之地,军法第一,不可僭越。 程咬金又看向薛万彻,颔首道:“此战王文度违背军令,致你部陷于敌阵,处于绝境。然这等形势之下,却依旧能够奋勇杀敌,带领余部杀出一条血路,振吾大唐军威,挫败敌军企图,当为首攻!还望将军持之以恒,奋力杀敌,早已覆灭高句丽,功盖天下!” 薛万彻本就是个粗人,此刻见到程咬金背负压力严惩王文度,心中敬服,又听了他这番话,登时浑身打了鸡血一般,怒目圆瞪,大声道:“大帅放心,末将一把子力气没出使,必将遵从将令,有进无退,唯死而已!” 程咬金赞道:“好汉子!回去休整一番,不日陛下即将攻下建安城,到时候挥师东进,与我部合在一处攻略安市城。只要安市城攻陷,整个辽东便再无可抵抗大唐铁骑之存在,平壤城遥遥在望,大胜只在弹指之间!诸位当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成就不世之功业!” 众将轰然应喏:“大胜!大胜!大胜!” ***** 唐军主力在攻陷远东城之后,就地休整一番,然后迅即南下,直扑建安城。 建安城扼守通往辽南半岛的交通要道之上,依山而建,规模庞大,驻扎有守军五万人。整座山城就地开采石料而建,当地坚硬的青石很有特点,使得山城看上去甚为好看。 若是能够攻略建安城,则向南可以沿着靠海的平原地带一路南下,直抵半岛尖端的卑沙城,向东南直奔鸭绿水畔的泊汋城,向东可抵达辽东重镇安市城,实乃辽东一地的交通要道,陆路咽喉,自汉代以来便是辽东地区的财货通衢。 高句丽自然在此布下重兵,试图抵挡唐军一路南下。 唐军一路突进至大清河北岸,安下营寨,就地休整,同时派出斥候探马,刺探敌军之虚实。 大清河水浩浩荡荡,奔流入海,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建安城就建在远离河岸的半山腰处。 李二陛下坐在营帐之中,强打精神与众将查看了一番附近的舆图,详细的作战计划则需要斥候探马刺探完毕高句丽军队的虚实再行制定。 商谈一阵,大家见到李二陛下哈欠连天,互视一眼,便欲退下,让陛下好生休息。 正巧有军中校尉走进来,抱拳施礼,道:“启禀陛下,卢国公有战报送抵。” 众人闻言,便一起站住脚步。 卢国公奉命前往安市城截断高句丽之支援,为主力攻下建安城之后前去会师做好准备,这个时候送来战报,想必是战局有了一定的发展。 李二陛下略微颔首,身后的诸遂良便走上前去将战报接过,回身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书案上,然后仔仔细细的眼看火漆封印,确认无误,这才取出小刀将信封裁开,取出其中信笺,交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伸手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登时一张方脸黑如锅底,“砰”的一声连带着信笺狠狠的拍在书案上,怒骂道:“简直丧心病狂、胆大包天!此等奸徒,视军法如无物乎?死不足惜!” 众人都吓了一跳,长孙无忌忙问道:“陛下因何发怒?可是卢国公那边出现状况?” 第八百五十九章 水师前来 其余人也都惊疑不定。 按说安市城虽然是辽东重镇,将近十万高句丽精锐把守,但程咬金的任务并非攻陷安市城,而只是截断其后方的支援,使其成为一座孤城,扰乱其军心士气,为主力前往强攻做好准备,不至于出现什么太大的状况吧? 军报放在书案上,李二陛下狠狠的拍了拍,道:“自己拿去看吧!一帮子贼胆包天的混账,朕恨不得夷其三族!” 嚯! 这话可就严重了,众人忍不住好奇,到底发生了何事会使得陛下说出这般欠缺沉稳的话语来? “君无戏言”,皇帝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长孙无忌心中惊疑不定,上前取过军报,一目十行的看完,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王文度居然被程咬金给斩了…… 时至今日,曾经依靠军队支持李二陛下夺得帝位的关陇贵族们,虽然老一辈见见淡出军队,对于军队的影响力下降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赖以起家的军权渐渐衰落,年轻子弟固然不少在军中打熬资历、获取军功,但是能够暂露头角的屈指可数。 似王文度这样能够升至左武卫将军的子弟,已经算是领军人物。 军队不比朝堂,升迁之路半点幸进都不存在,只能凭借资历、军功去一步一步的晋升。后起一辈当中苏定房、薛仁贵、刘仁轨算是升官快的,可瞧瞧他们名下积攒了多少功勋? 纵横大洋四海无敌,兴一国、灭一国,弹指间尔。 所以水师才能成为所有世家子弟最最向往的存在,无他,容易获取军功,可以加快晋升速度。 只不过水师被房俊一手把持,想要绕过他进入水师几乎不可能,这种快速晋升的通道对于关陇子弟来说可望而不可及。 在寻常军中晋升到王文度这样的官职,没有个十年八年想都别想,还得是关陇贵族在背后强力助推,耗费无数的资源才行。所以这一次东征,被所有的世家门阀都看作是最后一次快速晋升的机会,将自家的子弟扶持上马,一战之后,便能够取得平常时候十年的资历和功勋。 结果开战没几天,族中子弟还未有任何建树,关陇就损失了一员大将…… 将军报传给身边的李绩,长孙无忌想了想,沉声道:“卢国公言及王文度违背军令、陷害袍泽,或许是有的。但是仅凭几个兵卒的证词便决定一员大将之生死,这是否草率了一些?尤其是此时出征在外,正需要上下一心、同心竭力,这等临阵斩将的做法怕是会动摇军心,使得将令迎敌作战只是畏首畏尾,不敢克尽全力。陛下应当派专人就此事彻查一番,看看卢国公是否有严苛错谬之处,以安军心。” 话音刚落,将将看完军报的李绩便蹙眉道:“赵国公此言差矣,卢国公乃国之宿将,又是一军之主帅,拥有绝对权威。这般另外派人彻查,势必动摇卢国公之威信,万万不可。” 长孙无忌也不争辩,只是施礼道:“唯请陛下圣裁。” 说完便退在一旁,面容阴沉,不见喜怒,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军报一一往下传阅,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只觉得一阵阵心累,精力难以为继。揉了揉额头,强打精神,道:“卢国公素来严谨,既然认定王文度有罪,那便无可置疑。不过也应当传令下去,各军主帅不宜太过苛刻,纵然有军法约束,也应当适当宽松一些,毕竟出征在外,很多时候面临忽如其来的变故,未必能够考虑得周全,略微犯错也是可以容忍的。” 李绩忙道:“喏!末将稍后便行文各军,传述陛下之宽厚。” 长孙无忌略微躬身,道:“陛下英明!” 彻查是肯定不会彻查的,程咬金的身份、资历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王文度便去动摇他在军中的威望?之所以这般提议,只不过是想要让陛下能够觉得对关陇一系的将令严厉了一些,要适当给于补偿。 王文度再是重要,可死都死了,又能如何? 李二陛下又吩咐诸遂良道:“薛万彻深陷敌阵,却依旧能够率领部下杀出重围,重创敌军,破坏敌人支援安市城的计划,此乃大功。定要记录在案,班师回朝之后予以重赏。” “喏。” 诸遂良连忙答应下来。 偷瞥了长孙无忌一眼,见到对方没什么表示,便安下心来去到靠窗的桌子上,桌上厚厚一大摞各种文书档案,从中找出一份文档来,翻开,寻到空白的地方,用毛笔蘸了墨汁将薛万彻的军功记上。 这一仗打到现在,大军狂飙突进无坚不摧,因为战力太强,所以各部的表现都是中规中矩,好像所有的功劳都被薛万彻给得了。 照这样打下去,说不定等到班师回朝,薛万彻这厮能因功晋升国公之爵…… 李二陛下原本疲惫至极,精神萎靡不振,不过因为被王文度这么气了一下,反倒精神了一些,看着李绩问道:“水师现在抵达何处?” 李绩道:“近日并未有水师的军报送抵,不过按照之前的军报计算行程,最迟也应当抵达卑沙城附近海域,寻找合适的登陆地点,若是动作快一些,怕是卑沙城之战已经开打。” 李二陛下有些担心:“以你之见,战况会否如预想那般顺利?” 不由得他不担心,虽然这几年水师被吹嘘得好似天下无敌一般,东洋、南洋诸国俯首称臣,横行大洋无所禁忌,可他毕竟没有亲眼所见,谁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水分? 官场之上捧红踩黑,如今房俊气势正盛,旁人也跟着瞎起哄鼓吹水师的战绩,这也正常。 再者说来,水师毕竟是水师,就算在大洋之中横行天下未尝一败,可上了岸强攻卑沙城,谁知道能打成什么样? 建安城乃是辽东重镇,其战略地位仅次于扼守辽东之中的安市城,驻守的高句丽军队很有可能远超情报上看到的那些,兼且背山面水,地利太过优越,若是没有水师协助,想要一鼓可定就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李绩笃定道:“陛下放心,水师必然会按照既定时间抵达,与主力汇合,协助攻打建安城。苏定方虽然之前名声不显,但是师从卫国公,胸有韬略、腹有良谋,水师兵卒的战力更是首屈一指,更有火器之威,区区卑沙城万余高句丽军队,不过乌合之众而已,不可能挡得住水师的猛攻。末将料想,卑沙城之战顶多维持三五日,水师便会将其攻克,转而沿着海岸北上,前来会师。” 张俭、尉迟恭便都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这位虽然是被李二陛下“勒令”随军出征,但是一路上的表现倒是非常活跃,时不时的发表意见。只不过这些意见大多与李绩相悖,两人明显有互别苗头的意味…… 不过长孙无忌这会儿却是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他再是想要与李绩一争短长,也不会在这种极有可能被打脸的事情上争论不休。虽然他也不清楚水师的战力到底如何,但是火器之威他却非常清楚,尤其是在攻城之时发挥的巨大作用,简直颠覆了以往对于战争的认知。 而水师更是大唐所有军队序列当中首先全军装备火器的军队,三四万虎贲的水师攻打万余兵卒驻守的卑沙城,岂能不胜? 所存疑之处,也只是在于此战时间之长短而已。 自己若是贸然反驳李绩的话语,说什么水师攻打卑沙城或许损兵折将、阻力重重,每个十天半月打不下来,而一转眼的功夫人家水师就送抵军报,说是已经攻下卑沙城,前来会师直取建安城,那自己多没面子? 心里转着念头,然后便听到有兵卒在大帐外头高声禀报:“水师都督苏定方,已经率领水师抵达大清河口,有战报送抵,请求溯流而上,协助陛下攻略建安城!” “嘶……” 帐内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众将纷纷互视一眼,按捺不住心底的惊诧。 第八百六十章 战略之争 帐中众将顿时愕然,刚刚说起水师,水师这就来了。 英国公还预言卑沙城之战能够打个三五日,结果话音未落人家的战报就已经送抵,按照时间算算,水师大抵是刚刚抵达卑沙城,战斗便已经结束,然后挥师沿着海岸北上,前来会师…… 这也太快了吧? 就算卑沙城非是高句丽重点防守的重镇,可毕竟也是高句丽统治半岛南端的核心所在,万余名高句丽军据险而守,就算有火药破城,也得打个三五天吧?毕竟水师的作战兵力一共也不过三四万人,还要分出一部分船只、人手去负责运输主力大军所需的各种粮秣辎重,攻打卑沙城的兵力想必也就万人上下。 李二陛下眉毛一挑,虽然精神已经极度疲惫,可这个时候万万耽搁不得,道:“将军报呈上来!” “喏!” 有兵卒走进帐中,将军报呈上。 诸遂良放下手中的叙功工作,起身将军报接过,转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接过,看了一遍,敲了敲面前的书案,大赞一声:“好!将军报给大家都看看,水师出师大捷,已然攻陷卑沙城,万余守军全军尽墨,一战便震慑敌胆!” 嚯! 众将都吓了一跳。水师取得胜利轻取卑沙城并不难,毕竟一直以来水师的战力都被各方面鼓吹,简直隐隐有“大唐第一军”的架势,就算其中有些水分,却也不至于相差太多。 攻陷卑沙城,想必并无难度。 然而高句丽面对唐军大兵压境,兵力严重不足,无法在各处要害关隘布置重兵予以布防,只能从国内各处强征兵源,农夫、牧民、甚至刑徒、奴隶,全部分发兵刃送上战场。 似卑沙城这样并非要害的地方,自然不可能屯驻精兵。 如此一来就会有一个现象,一旦卑沙城的城墙被唐军攻破,唐军杀入城内屠戮一番,绝大多数高句丽守军因为缺乏必要的操练,会在惊慌之余士气崩溃,要么尽皆溃逃,要么就地投降。 想要全歼,实在是难如登天。 毕竟这需要高句丽军上下一心、死战到底来配合…… 诸遂良将军报拿给众将传阅,第一个又是递给长孙无忌。 李绩看了诸遂良一眼,又耷拉下眼皮,没有做声…… 长孙无忌很快将军报看完,然后递给身边的李绩,想了想,说道:“陛下明鉴,水师固然旗开得胜,攻陷辽南一带重镇卑沙城,但是根据其战报之中所书写乃是采取火攻,且围城而攻坐视整座卑沙城化作焦土,人畜皆为焦炭,无一生还……实在是杀戮太过,有伤天和。还请陛下治水师之罪,以免其余部队竞相效仿,造成无谓杀戮、生灵涂炭,有损吾天朝威仪。” 没人接话。 虽然大家都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可毕竟尚未看过军报,不好直接出言驳斥。 等到军报在众将手中一一传阅完毕,张俭耐不住性子,站出来说道:“赵国公之言,末将不敢苟同。如今帝国东征,动用举国之力,自然是要一举覆亡高句丽,彻底消除帝国东北边境之隐患,自当狮子扑兔,奋力一搏。岂能畏首畏尾,给各军将士增添束缚?赵国公还请记得,前隋当年亦是国力强盛,百万大军数次东征尽皆铩羽而归,大唐绝不可重蹈前隋之覆辙,妇人之仁,实乃取祸之道。” 这又不是国内的内战,得忌讳不能杀戮太盛,引起民众百姓之反感。两国交战本就是你死我活,你都想要将人家一举覆灭了,还嚷嚷着什么田超威仪、仁义之道,让人家感激你仁德宽宏,不杀之恩? 他自然不会认为堂堂长孙无忌只有这么一点水平,之所以所处这种“妇人之仁”的话语,根本就是想要压制水师,私心作祟。 这也正是张俭所不耻的地方。 争权夺利在所难免,可是为了打压别人的功绩,却贸然约束大军整体的作战战略,这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自私自利,罔顾大义,令人不屑。 长孙无忌却也不恼,淡然道:“帝国征伐高句丽,非是想要屠尽高句丽一族,待到攻入平壤城、覆亡其政权之后,不还是需要依靠高句丽人来治理这广袤的辽东之地?若是此时杀戮太盛,使得高句丽上下激起仇恨之心,此后必将同仇敌忾,每战定然怀抱必死之信念,则帝国军队之损失势必大增。怎记得上以仁义之师之面貌,使得所有高句丽人都心悦诚服,主动接受帝国之统治?” 张俭是个心性耿直的人,嘴皮子自然比不得长孙无忌,气得涨红脸,闷声道:“简直荒谬!帝国征伐高句丽,自然是要将其领土置于大唐版图之内,其民也受大唐之统治。只需令其畏惧大唐之天威即可,何需其感受大唐之仁德?化外之民,茹毛饮血,也未必懂得什么是仁德!” 这其实算是目前大唐军中的主流价值观,与明清两朝截然不同。 如今的帝国军方认为所有的化外之民、蛮夷之地,都只需用武力去征服即可,毕竟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你跟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他们懂个屁啊?拳头够硬、刀子够快,他们才老老实实接受统治,否则得个机会便会反叛。 曾经内附的突厥人就是最好的先例,当大唐军队突入草原攻入其牙账,打得号称“四十万控弦之士”狼奔豸突之时,他们畏惧大唐天威,心甘情愿的接受统治,并且竞相内附,愿意为大唐驻守河套地区。 结果大唐的控制力稍微减弱,这些突厥人立即反叛,杀汉人、烧官府,携家带口跑去草原…… 水师屠尽卑沙城有什么不对? 正因如此,才会让往后坚守山城的高句丽长个记性,顽抗到底的结局,就会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早早投降…… 长孙无忌摇摇头,道:“蛮夷不懂得圣人教化,所以弱肉强食,若是我们也同样杀戮不止,毫无仁德之心,那么又与那些蛮夷有何区别?蛮夷不懂仁德大义,帝国就应当教导他们懂得,就好似帝国如今在安南、倭国所做的那样,教授其汉字、汉话,使其读懂汉家典籍,那么他们当然就懂得仁德之道,知道大唐乃是天朝上国、仁义之邦,岂有复叛之理?” 张俭气得瞪眼睛,偏偏说不出反驳之语。 这特么不是那群腐儒整日里宣扬的话语么?往常在朝堂之上,腐儒们便是以这等理由来驳斥军方,说什么“国虽大,好战必亡”之类,对待外族要以怀柔为主,尽教化之攻,使之晓礼仪、懂仁德,沐浴在圣人光芒之下,自然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你长孙无忌怎么算都是军方的代表人物,居然那腐儒的言论来压制水师的功勋? 简直不要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书案后的李二陛下早就一个头两个大,心烦意乱无法忍耐,克制着几欲爆发的脾气,敲了敲书案,道:“此事稍后再论,苏定方现在何处?” 门口的兵卒道:“正在大清河口休整,随时可以溯河而上,协助大军攻打建安城。” 李二陛下颔首,道:“命苏定方即刻赶来大帐,商议具体作战之策略。” “喏!” 兵卒反身走出大帐,前去河口传令。 李二陛下觉得精力实在难以为继,半闭着眼睛,摆手道:“诸位爱卿先各自回营休整一番,做好攻打建安城的准备。” “喏!” 众人都看出李二陛下精神萎靡,赶紧鞠躬施礼,鱼贯退出大帐。 张俭走到门口,见到长孙无忌出来,上前问道:“赵国公之言论,末将实不敢苟同。沙场征伐,不是你死就是我忘,若能以最小之代价取得胜利,何需顾忌敌人之死活?所谓有干天和,简直荒谬!” 心里怒气冲天,这是从当初得知大军战略近乎完全将水师摒弃之后便积攒下来的怒火。 争利益没关系,可是放着更好的战略不用,完全无视更大的伤亡来为自己攫取功勋,这就有些过了。 第八百六十一章 火油之威 面对张俭毫不掩饰的指责,长孙无忌并未发怒,展现他一贯的城府,笑容满面,微笑道:“眼界会随着阅历的不同,看到不同的境界。皖城郡公之所以质疑老夫的言论,只不过是因为你我的眼界不同,所以看到的东西不同而已。相信等将来你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了更深的阅历,就会赞同老夫的话语。” 言罢,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气得张俭满面通红,差点破口大骂…… 娘咧! 屁的境界,屁的阅历!就直说你官职爵位比我高,瞧不起我这个大老粗就得了呗? 这个“阴人”,着实可恶…… 气冲冲走远。 李绩与程名振联袂从大帐之中走出,正好见到张俭的背影。 程名振便笑道:“皖城郡公性格直率,遇到赵国公这种阴柔的性子,怕是要气得够呛。” 李绩笑了笑,不予置评。 他一贯奉行“沉默是金”,少言寡语,谁也不愿得罪。 两人并肩而行,周围不时有兵卒经过,远远的站于路旁施礼,两人微笑着颔首示意。 走了一段,程名振问道:“英国公在大帐之内,何以并不反驳赵国公的言语?” 长孙无忌那番话纯粹就是为了打压水师的功勋,帐内众将,谁看不出来?水师乃是房俊的部队,不仅是房俊一手创立,而且直指目前依旧由房俊节制,游离于大唐军队序列之外,除去皇帝之外,谁也无权干预。 而房俊是坚定的“太子党”,连带着水师也成为东宫阵营当真首屈一指的武力存在。 原本在东征这场功勋的“饕餮盛宴”之中,水师就已经被满朝文武联合起来给架空,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一些功勋,却又要被长孙无忌给压下去,身为房俊的盟友、东宫的支持者,李绩偏偏一言不发,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李绩步履平缓,瞅了程名振一眼,淡然道:“徒逞口舌之利,有什么用?最重要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思。陛下想要给水师功勋,就算水师只是运输辎重粮秣,也会有一份功勋算上;若是陛下不想给,谁给给不了。” 程名振的二字程务挺一直追随房俊,算是房俊最信任的班底之一,如今也在水师效力,和他说话自然不许藏着掖着,两人是同一阵营。 程名振想了想,虽然李绩说得有道理,可心里还是憋着一股郁气,搓了搓手掌,叹息道:“虽说陛下将赵国公带在身边是防备他在长安搅风搅雨,可我总觉得就算身在军中,有陛下盯着,赵国公依旧不老实……” 这话明显有怨气,可见长孙无忌如今的人缘着实不怎么样,李绩微微一哂。 怎么可能老实呢? 若当真老实下来,那可就不是长孙无忌了…… …… 翌日清晨,数艘张起白帆的战船溯流而上,剪式船首划破滔滔的大清河水,直抵距离建安城不远的地方下锚。 唐军攻克远东城之后一路南下,沿途所有村庄、集寨皆被扫荡,除去征集了一批民夫之外,余者无论百姓亦或是牧民、兵卒,都被押送至柳城暂时关押,稍后会被送往大唐各地。 在这个年代,人口的掠夺本就是战争的目的之一…… 如今唐军扎营在大清河北,与建安城隔河相望,然而所有的高句丽军民都已经缩在山城之中,南边河岸上人迹全无。 战船从容下锚,然后其中一艘船上放下一条舢板,苏定方带了两名亲兵乘着舢板摆渡到北岸,上岸之后早有兵卒在此接应,直奔中军大帐。 帐内早已众将齐聚,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与昨日萎靡之状判若两人…… 苏定方顶盔贯甲站在帐下,上前鞠躬施礼,大声道:“末将奉命攻打卑沙城,幸不辱命,现提兵北上,协助大军攻略建安城,如何行动,请陛下降旨!”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欣慰的看着帐下的苏定方,心中着实有些感慨。 这般能力出众的一员大将,差点就因为卫国公李靖的缘故就此投闲置散,若非房俊慧眼识珠予以简拔并委以重任,怕是就要埋没掉了…… “军报上说,水师攻打卑沙城,四个时辰便占领全城,高句丽守军全军尽墨,无一生还……你只说了用的火攻之策,却语焉不详,这是为何?” 苏定方忙道:“陛下明鉴,不久之前,水师在黄河出海口附近建设港口船坞,以便宿卫黄河河道之安危,既能防备敌人溯河而上危及中原腹地,亦能监察河道肃剿水匪盗寇。在建设港口之时,无意中发现一种黑色粘稠的火油,腻浮水上,如漆似胶,取著器中,始黄后黑,有如凝膏,燃之极明,与膏无异,军中作坊以其浸泡棉布,塞入铸造之圆弹之中,以火炮发射,所至之处助燃极佳,水泼不灭。攻打卑沙城时末将试验此种火弹,威力无穷,彼时卑沙城中一片火海,因四门皆备我军封锁,逃脱不得,尽皆烧死。”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听着苏定方淡然自若的回报战况,之时“一片火海”这四个字,但是众人脑海之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出那样一副惨烈至极的画面…… 万余守军处身火海之中,水泼不灭、雨浇不熄,直至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即便此时帐中每一个人都是鏖战沙场的宿将,见惯生死,都曾见过数以万计的兵卒在自己的指挥下死去,或是敌军,或是袍泽,可眼下依旧觉得脊椎骨一阵阵发凉。 李绩捋须沉吟道:“此前吾亦曾听闻,在富州高奴有洧水,水有肥、如肉汁,可燃。或许便是此等火油?” 苏定方道:“的确如此,汉朝班固就曾发现此物,并且记载于《汉书》之中,末将亦是后来经人提醒,翻阅《汉书》方才得知。英国当真是公文韬武略,末将敬佩。” 他之所以蹉跎多年,完全是因为受到李靖的连累,与他本人的能力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性格虽然耿烈,却也不是愚蠢棒槌之辈,为人处世也自有其圆滑之处…… 李绩哈哈一笑,道:“苏都督此番赞誉,吾如何敢当?班固不仅是史学大家,更是学究天人,他当年发现火油记录于《汉书》之中,并未能理解其用处,苏都督偶然得之,便能够使其成为攻城拔寨之利器,这份见识,吾亦感敬佩。” 苏定方忙道:“不过是灵光一现,不敢当英国公夸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在这中军帐内开始了互捧互吹…… 长孙无忌一开始开安静的听着,后来却眼皮子直跳,心想你俩还没完了? 便站出来,施礼道:“陛下明鉴!上天有好生之德,固然战阵冲杀避免不了死伤枕籍,然而胜利之后亦要优待战俘。水师以火油猛攻,将卑沙城烧成一片白地,此等做法非但有干天和,甚至过于残暴!长此以往,吾大唐之赫赫天威何存?世人只知唐人之暴虐,却不知天朝之优容,必将视我为洪水猛兽,群起而攻之!还请陛下降旨申饬,并且严令其不得再用此等惨绝人寰之利器!” 说着,居然整理一番衣袍,在帐中跪了下来…… 苏定方张了张嘴,一脸懵然。 老子不费一兵一卒打下了卑沙城,难道没有攻反而有过? 杀人怎么了? 谁家打仗不死人? 战阵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这烧死的都是敌人又不是自己人,你长孙无忌到底是唐人还是高句丽人? 他自然是不知军中如今之风向,所以才有此疑惑。 而帐中诸人都清楚长孙无忌的心思,之所以这般说法,无非就是想要延续他打压水师的策略。 众将没有参与争辩,而是都看向李二陛下。 打压水师可以,大家都表示赞同,但是人家明明已经立下大功,却还要将其功勋视若无物,并且严厉压制,这就有些过分了。 说到底,上了战场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我这边忠君报国殊死搏杀,你那边却只知平衡各方势力对我的功劳视而不见,搁谁身上也难免心生怨怼啊…… 第八百六十二章 亢奋反常 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拈着茶杯浅浅的呷着茶水,浓眉轩挺,方正的面容不怒自威。 似乎根本看不见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孙无忌…… 帐内静寂无声。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放下茶杯,捋了一下胡须,抬起眼皮看着长孙无忌,淡然道:“赵国公乃国之勋臣,何以这般屈膝辱节?快起来吧,若是传扬出去,想来朕的头上又得多一个苛待功臣的罪名,怕是要遗臭万年咯。” 长孙无忌吓了一跳,连忙道:“老臣岂有这等豺狼之心?只是事关重大,心中激动,故而有所疏忽而已,陛下恕罪!” 忙起身站到一旁。 皇帝这两句话实在是太严重了,简直就等于指着鼻子说他意欲陷皇帝之名声于严苛暴戾…… 即便是他长孙无忌也受不住。 李二陛下瞥了长孙无忌一眼,没有继续追究,而是笑吟吟的看着苏定方,问道:“有此等火弹助阵,纵然高句丽将那些个山城修筑得城高墙厚又能如何?只是不知建安城距离河畔足有一里之遥,水师的火炮可否打得那么远,将火弹送入敌城之中?” 帐中众将便纷纷扭头一起去看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以“滥杀无辜、有干天和”为由指谪水师杀戮太盛,结果回过头来李二陛下便想要用火弹攻打建安城,复制卑沙城“烈焰焚城”之一幕,这简直就是打脸…… 不过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别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丝毫不曾显露。 苏定方尚处在面圣的激动之中,无心去查看长孙无忌的脸色,略显激动道:“回陛下,火炮自可轻易将火弹投送于敌城之内……然则火油虽然得之容易,但制成火弹却殊为不易,总计数十道工序,缺一不可,否则极有可能造成自燃之隐患,未伤敌,先伤己。是故,总计制成四百余枚,卑沙城之战耗费将近三百枚,只余下一百枚。” 李二陛下颇为惋惜:“只有一百枚?” 苏定方道:“火弹乃是军中秘器,故而有军中司马专门负责看管、运输,每日都要清点库存,上报数量,所以绝无差错。因其制作困难,下一批两百枚还要等两月后。” 火油刚刚发现,还是在房俊的指点下才知道可以应用在火弹上,但是具体方法房俊也不知道,所以制作技术尚处于摸索阶段,生产极慢,量产更是需要一段时间。 李二陛下很遗憾,他也想看看烈火焚城的壮烈景象,只不过区区一百枚火弹怕是达不到卑沙城那种阖城尽墨的威力…… “聊胜于无吧,大军休整三日,三日后全军强攻,水师负责架设浮桥、协助大军强渡大清河,然后以火炮轰击建安城,能否做到?” “水师上下竭尽全力,必不让陛下失望!” 苏定方斩钉截铁的表决心。 李二陛下便捋着胡须很是欣慰。水师虽然是房俊一手创建,但名字前头冠以“皇家”,那便相当于李二陛下的“私军”,成败得失都是李二陛下的脸面。之前水师纵横海外,虽然到处都是吹嘘的声音,说成一副天下无敌的样子,但是未能亲眼所见,所以这份荣耀到底要打个折扣。 毕竟水师平素作战的对象要么是海盗,要么是南洋诸国的那几艘小舢板一样的破船,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比性…… 如今水师配合大军作战,是龙是虫就在大家伙的眼皮子底下,表现好坏,就再无可遮掩之处。 不过只看苏定方的神情态度,李二陛下便知道水师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旋即,李二陛下起身来到一侧的墙壁前,负手看着墙上的舆图。李绩、长孙无忌、尉迟恭、阿史那思摩等人也都围绕在李二陛下身后。 李二陛下指着舆图上长短不一、颜色不同的代表着行军路线的箭头,道:“明日一早,张俭部渡过大清河,沿着建安城西边的官道一直南下,绕道建安城南,截断其退路,同时阻拦有可能来援的敌军。” 张俭大声道:“喏!” 李二陛下又道:“与此同时,尉迟恭部向东顺着山岭之间的谷道运动,斜插至建安城侧方,切断建安城敌军向东逃遁的通道。” “喏!” “周道务、丘孝忠,你二人从今晚半夜起,便率部袭扰建安城,只需佯攻,使其军心涣散士气动荡,无需接阵。当然,若是敌军出城反击,则务必予以迎头痛击,许胜不许败!” “喏!” “其余部队尽皆就地休整,三日之后随朕一起攻城!水师则负责搭设浮桥、运输军械,咱们力争一战而定,攻陷建安城,挥师东进与卢国公部会师于安市城下!” “喏!” 众将轰然应命。 对于李二陛下的运筹帷幄,无人有所异议。毕竟“天策上将”当年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各路豪杰,大大小小的战争鲜有败绩,战术素养比之李靖、李绩这等“军神”亦是不遑多让。 更别说眼下主力大军数十万强攻建安城,完全是狮子搏兔之格局,只要不是天时尽失、地利陷落,如何会失败? 李二陛下明显兴致甚高,排兵布阵完毕之后,捋着胡须大笑道:“当年隋炀帝志气冲霄,意欲覆亡高句丽占据辽东,立下不朽之功业,孰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几次三番在辽东之地铩羽而归,最终导致江山板荡、社稷断绝。今日朕御驾亲征,麾下有汝等盖世名将,又有百万虎贲士气高昂,岂肯重蹈隋炀帝之覆辙?定要开创这前古未有之功业,名垂青史,万世扬名!” 众将被他情绪所感染,亦是热血上涌,齐齐躬身道:“陛下千秋伟业,臣等躬逢胜饯,不胜荣幸!惟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军中不可饮酒,否则朕定要于诸位爱卿浮一大白!待到功成之后,得胜还朝,朕定要在太极宫与诸位一醉方休!世人皆骂朕残暴不仁、刻薄狭隘,朕要让那些人看看,朕既能共患难,亦能同享乐!” “……” 众将一脸懵然,无言以对。 所谓的“残暴不仁”自然指的是当年“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那件事,虽然主流舆论在李二陛下这边,但是无论朝野,对于这件事的议论却从未停止,且多有不利于李二陛下之言论流传。 所以这话可不好接,赞同与否,似乎都不大妥当…… 而且众将都看得出来,今天的陛下显然有点亢奋过度,这等以往讳莫如深的话题却这般堂而皇之的道出,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难以理解。 难道就只是因为东征以来连战连胜,所以使得李二陛下心情大好,往日的忌讳也能够放得下? …… 当天夜里,大军休整之后,周道务、丘孝忠两人各自率领麾下兵卒,在水师火炮掩护之下强渡大清河,对建安城发动佯攻。 建安城守军似乎打定了龟缩不出的主意,眼看着唐军渡过大清河,却依旧坚守城池,只等着唐军来攻。 唐军并未准备攻城器械,在城下丢了几颗震天雷,城上的守军往下放了几轮羽箭,相互之间并无多少伤亡,将至半夜,唐军便退了下去。却并未返回大清河对岸大营,而是驻扎在水边。 然而即便如此,高句丽军队也丝毫没有“捡便宜”的念头,根本不在意唐军背水结阵乃是兵家大忌,有可能一个冲锋就将其阵势冲垮的架势,城门紧闭,坚守不出。 唐军没奈何,天明的时候又袭扰了一轮,然后全军撤回大清河北岸,回营休整。 连续两日,唐军每到夜间便渡过大清河,对建安城袭扰佯攻。高句丽军虽然闭门不出,也看出唐军只是做做样子,意在骚扰,却也不敢大意,在城头上严阵以待。 第八百六十三章 渡河作战 建安城守军被唐军袭扰得一日数惊,然而就算明知道唐军是以袭扰为目的,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毕竟唐军之前曾展示过可将城墙炸塌的火器,谁知道他们哪一次是佯攻,哪一次忽然又来真的?万一自己这便一时疏忽大意,被唐军炸塌了城墙直接冲进城来,那可就万事皆休,根本不可阻挡。 汉人自古以来就会打仗,更是能人辈出,总结出无数兵法,虚虚实实的那一套玩得炉火纯青。这一刻大意了,下一刻就得遭受中计之后的代价…… 连续三日,唐军都会在傍晚之时渡过大清河,向着山城发动侵扰性的攻击,又是猛烈一些,唐军会冲到城下埋设火药,轰然作响之后烟尘冲天,城墙被炸毁一个豁口,吓得城内的守军急忙前往豁口处试图堵截唐军攻入城中。 然后唐军并不攻击,犹若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 有时候干脆就只是虚应故事,呜呜的号角吹得人心头发麻、头皮发紧,然而只是在城下绕一圈,便即退去…… 守城高句丽军苦不堪言。 唐军人多势众,数倍于己,大军轮番拉到城下佯攻,其余部队轮换休整。可高句丽守军就那么几万人,战斗力较之唐军低了不止一个档次,哪里敢托大?必定是全员动员,唯恐唐军哪一次假戏真做,趁其不备杀入城中,那可就万事皆休。 然而即便是知道唐军故意以这种袭扰之法,消耗自己的士气、精力,可高句丽守军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因为这更能够说明唐军的猛攻或许就在下一次袭扰之时…… …… 袭扰战的第三日,五月初一。 傍晚。 李二陛下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站在大清河北岸,身边禁卫盔顶的红缨在夕阳残照之下殷红如血,肃立如林。 看着一队一队的兵卒从大营中开出,缓缓集结在北岸,水师几艘舰船沿着河道逆流而上,停在一处略窄的河道处不紧不慢的架设浮桥。 更远处,夕阳的余晖照耀得宽阔的河面血光粼粼,在目光难及的入海口处,无数船舰已经集结完毕,船桅如林,白帆如云,只等着天色完全黑下来,便会溯流而上铺满整个河道,架设浮桥协助大军渡河,然后以火炮攻打城池,为大军助阵。 身后的大营之中,数十万大军已经枕戈待旦,就等着冲锋的号角吹响,便会以毁天灭地之威势一举荡平建安城,然后兵分数路,一路继续向南扫荡高句丽残余之兵力,一路折而向东直扑安市城,会卢国公部会师,拔除这颗钉在辽东腹心地带的钉子,将整个辽东故地尽数纳入大唐之版图。 李二陛下迎风而立,美髯在胸前飘荡,神情亢奋,志得意满。 古往今来,能够御驾亲征指挥这等数十万大军开疆拓土之帝王,便数青史,又能有几人? 夕阳在浩浩荡荡的河口处渐渐沉没下去,天地间的光线顿时暗淡,黑暗逐渐笼罩整个大地。 一艘快船自下游快速驶来,到得李二陛下不远处的河边靠岸,一个一身戎装的将军自船上跳到岸边,带着两个校尉,小跑着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皇家水师偏将程务挺,奉都督之名前来,协调水师辅助大军作战之计划,请陛下下令!” 李二陛下正自意气风发,心情正好,闻言呵呵一笑,环顾左右,见到程名振就在自己不远处,笑问道:“可是将军家中千里驹?” 程名振激动得上前两步,施礼道:“正是犬子!” “千里驹”啊!能够得到皇帝这样一句夸赞,可以想见,程务挺往后的仕途必将得到无数加成,说一句“圣眷优隆”绝不为过。 李二陛下摇头道:“将军过谦了,虎父焉有犬子?” 回头对程务挺道:“准许水师即刻溯流而上,协助大军渡河,而后炮轰建安城!” “喏!” 程务挺得令,起身之后,对身后的校尉吩咐两居,两个校尉便反身回到船上,快船当即掉头,向着下游奔去。 程务挺则留在此处,充当水师与主力之间沟通的桥梁。 可是苏定方分派给他的任务,也是给他的一个机会。能够在李二陛下面前展示存在,这是无数军中将校梦寐以求的机会,或许战争顺利,皇帝心情大好,一句话就升了官。 哪怕不升官,只要让皇帝记得住自己的名字,那也是无比雄厚的资历。往后但凡有一点功勋,晋升的折子报上去,都会痛痛快快的批复下来,会少了很多关卡的堪磨。 黑暗中,一队队唐军离开大营,缓缓向河边聚集。 水师的舰船也溯流而上,很快来到河道当中,数十上百条舰船猬集在一起,以木板在甲板上固定,首尾相连便成了一座座坚固无比的浮桥,唐军在各自将令的率领之下,快速渡河。 李二陛下骑着战马站在岸边,看着河道当中黑黝黝一团一团的战船影子,感慨道:“水师之盛,以往只是见于战报奏折当中,今日亲见,方能够感受到那种纵横七海威压大洋之气慨,很好,很好!” 一般来说,皇帝这般赞誉,身为水师偏将的程务挺自然应当谢恩。 然而程务挺抽了抽嘴角,躬身道:“谢陛下夸赞!只不过陛下有所不知,眼前这些舰船只是水师用以渡海作战的小船,毕竟大清河河道太浅,只能以这种小船前来执行任务。此刻就在河口之外的海水当中,有三十艘数倍于此的战舰集结,那才是水师纵横大洋的根基所在!” 程名振一听,差点上去一脚将自家这个孽障揣进河里! 天子当面,兴致正好,你顺着说两句好听的会死啊?这般说话方式简直在驳斥天子的观点,愚蠢至极…… 不过显然李二陛下的胸襟不至于那么狭隘,听了程务挺的言语非但未感受到自己被冒犯,反而饶有兴致问道:“你是说,海上的战舰大小数倍于此间的战船?” 程务挺道:“正是!大洋之上风高浪急,若是战舰体量不足,排水量不够,轻易便会发生倾覆之祸。所以水师最近所造之舰船越来越大,可以装备的火炮、装载的兵员也越来越多。比如眼前这些船只,每一艘只能装备一门火炮,因为火炮发射之时有非常大的后坐力,船只太小,船身结构难免不够坚固,很容易发生结构性的损坏。而海上的战舰,每艘船可以装备十门火炮,那才是移动的炮台,即便在海上遭遇十倍于己的敌军船队,亦可从容轰杀!然而,当今之世,还未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水师规模,达到吾皇家水师十分之一之数量。” 言下之意,咱们皇家水师在大洋之上,就是无敌的存在!任何敌人的船队碰上,唯有灰飞烟灭全军尽墨之结局。 这种霸气,令李二陛下顿时兴致高涨。 因为说来说去,这水师可算是他的“私兵”啊,身为皇帝,拥有这样一直强悍的水师舰队,纵横大洋之间的同时,也在向所有海外反绑传递着他这个大唐皇帝的盖世武功! 然而兴奋之余,心中难免又响起当初房俊建议改变东征战略之时的言语。那厮说根本用不着征调如此之多的军队,只需水师沿着浿水溯流而上长驱直入,之地平壤城下,然后强攻平壤城使其陷落,则整个高句丽的政权势必趋于崩溃。届时自唐军之辽东兵分数路,逐个山城一一清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占据高句丽全境…… 当时固然是要考虑国内各个派系对于军功的渴望,不得不采取这种“见者有份”的方式发生声势浩大的东征,也未免有李二陛下不信任水师的原因在内。 第八百六十四章 烈焰焚城 李二陛下不认为仅仅凭借水师之力便可以攻陷平壤城,致使高句丽整个国家中枢瘫痪。人家高句丽好歹也是盘踞在辽东的强国,带甲数十万,你区区一部水师便能够长驱直入攻陷人家的国都? 你让数度东征却尽皆铩羽而归的隋炀帝情何以堪? 隋军的水师也不弱,照样横行东洋,可也只能作为辅助军种协助主力作战,别说突进到平壤城下将其攻陷了,就连进入浿水河口都做不到,真以为人家遍布两岸拱卫河道的军队是摆设? 吹牛也不是这么吹的…… 程务挺就在李二陛下跟前,很清楚的见到李二陛下的神情,甚至就连一旁肃立的众位将军也尽皆露出不以为然之色,明显觉得他夸大其词。 呵! 咱也不多说,只希望你们待会儿见到火弹之威,还能有现在的想法…… 军队踏着浮桥迅速的渡过大清河,投入到阵地之上。这种以船只为依托搭建的浮桥比之以往更加稳定,战马走在上边亦是丝毫不惊,稳稳当当的渡过大河,然后一队一队的集结,做好攻城作战前的最后准备。 李二陛下眼瞅着已经渡河十余万军队,便对一旁李绩道:“可以攻城了吧?” 原本聚集在大清河北岸的军队达到四十万之众,尚有二十余万军队在后边慢悠悠的前进,一则顺路扫荡残余的高句丽军队,再则亦能护卫大军后路,不虞被敌军偷袭。 四十万军队想要尽数渡过大清河,怕是得等到明天上午…… 更何况区区建安城,焉能用得到四十万大军强攻?也根本拉不开阵势,只能猬集在一起,人数再多也的轮番进攻。 李绩颔首道:“已经渡河十五万军队,可以开战,以水师火炮轰城,挫败敌军之士气,然后大军展开攻城。待到火弹发射完毕,水师舰船再重新搭建浮桥,其余军队依次渡河。” 一旁的长孙无忌面无表情,李绩是尚书左仆射,当朝宰辅之首,又是天下无敌的名将,自然充当了大军副帅之职务。 这等时候,他是争不过李绩的…… 李二陛下颔首,对程务挺道:“准备火炮轰城吧!” “喏!” 程务挺得令,吩咐身边的校尉,校尉速度跑向河边,下达作战的指令。 战船上的水师兵卒便将搭设的浮桥暂且撤去,木板都堆放在甲板上,掉转船头,使得船首的火炮对准远处的建安城。 已经渡河的十余万大军集结完毕,磨刀霍霍,就等着水师一轮炮火之后,便即展开攻城之战。 河畔微风徐徐,杀气弥漫! 战船缓缓掉头完毕,兵卒扯下包裹住炮管的油布炮衣,调整角度,装填弹药。 位于河道正中的一艘战船首先开炮,“轰”的一声闷响,炮口炸出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分外显眼。 炮弹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明显的抛物线轨迹,落在建安城城墙外十余丈之处,落地之后火弹破裂,抛洒在地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 站在李二陛下身后的阿史那思摩有些失望,嚷嚷道:“这也太没准头了吧?差着老远呢。” 其余众将大多没见过火炮发射,自然也不明白这一炮只是试射,也都露出差不多的神色。 程务挺解释道:“火炮想要打得远,就只能抬高炮口,将炮弹以抛物线的方式打出去。诸位试想,丢出去一块石头想要砸中一里地以外的目标,何其困难?所以火炮齐射之前,要先试射几发,以此计算精确的炮口仰角,待会儿齐射之时,才能例无虚发。” 众将晕晕乎乎,好像明白了,但是又不大懂。 很快,那艘战船又发射一炮,这回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居然越过建安城,落在远方的山林之中,又隐隐约约的火光传来。 众将一起抽了抽嘴角,这准头,呵呵…… 程务挺却很是兴奋,大声道:“这回射击诸元已经找好,下边便是齐射了!” 李二陛下忍不住问道:“这都已经打过头了,怎么说已经找好角度了?” 程务挺耐心解释道:“火炮设计,炮口的仰角是根据目标之间的距离来决定的,而这个仰角绝非是凭借感觉而来,是通过精密的计算得来。这种越过目标的炮弹,称之为‘跨射’,一旦出现跨射,就说明测距已经正确,目标覆盖在炮火范围之内,剩下的就只是概率问题,只要发射的炮弹足够多,就可以彻底摧毁目标。” 众将又晕了。 水师这种兵种自古以来便有,可是为何眼下听起来,却对如今水师的作战方式一头雾水,理解不能? 骑兵骑马,水师坐船,也就是多了个火炮而已,搞得好像完全成为一个暂新的兵种一般…… 李二陛下越是不明白,偏偏越是感兴趣,追问道:“你说的这个……射击诸元,要如何计算?” 程务挺道:“具体的计算方式非常复杂,一言半语难以讲述明白。水师的每一艘战船上,都有两人专门负责计算射击诸元,一主一副,以免作战之时有人不慎牺牲,无法发挥火炮之威力打击敌舰。” 长孙无忌忽然插话:“这种计算方式很难学吧?” 程务挺道:“这么说吧,每一个负责计算射击诸元的兵卒,都是水师当中的宝贝,单论其计算之能力,比之太史局那些个书吏也不遑多让。”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特么是第几口了?似乎只要跟水师沾边儿,任何事都能够让人赶到意外,不可置信。 太史局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记录天象、制定历法的地方!几乎全天下最精于计算的人才全部汇聚于此。程务挺居然说任意一个战船上负责计算射击诸元的兵卒都可以胜任太史局的书吏……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 众人正欲再问,忽然间只觉得眼前一团亮光闪现,河道上数十艘战船的炮口齐齐迸射出火焰,继而才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闷响。 轰! 火炮发射,巨大的后坐力使得战船猛地向后一座,船身在河道上平移少许,数十门大炮的炮口射出炮弹,一团一团浓烈的烟雾瞬间弥漫一片,将整个河道都包裹其中。 这种来自于科技的威力,使得所有唐军都在这一瞬间血脉贲张! 远处,被黑夜笼罩其中的建安城猛地亮堂起来,数十枚火弹准确的落入城内,一团一团狂烈的大火燃起,没过多久便蔓延成片。 轰!轰! 准备完毕的战船在此齐射,三轮之后,将所有火弹发射完毕,然后掉转船头,重新将木板铺设成浮桥,协助大军渡河。 而在远方,整个建安城已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猛烈的浓烟,就好似黑夜之中一盏巨大的火炬那般,炽烈而狂暴! 即便离着老远,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冲天的火焰下爆发出的狂烈与炽热,黑暗的天空硬生生被烧红了半边! 连带着李二陛下在内,众人面面相觑,震骇不已。 一百枚火弹已然是这等神威,那卑沙城遭受数百枚轰炸焚烧,又该是何等惨烈至极的场景? 怕是说一句“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长孙无忌震惊之余,又搬出他那套理论,一撩身上的袍服,向着李二陛下躬身施礼,一脸的悲天悯人:“此等火弹,威力惊天动地,足以连顽石都烧成渣滓!以之攻城,阖城尽成焦炭,人畜化作飞灰,暴虐残酷之处,闻所未闻也!蛮夷虽非吾族人,然生于天地之间,岂同畜生一般相待?便是畜生,亦不忍以此等酷烈之手段加身也!陛下乃天下共主,被世人尊为‘天可汗’,亦当怀柔异族,播洒仁爱,如此方能够千秋万代!恳请陛下降旨,不准水师再制造此等有干天和、惨绝人寰之武器,则生灵感念、天下称颂!” 说着,两只眼睛居然挤出几滴眼泪…… 第八百六十五章 作茧自缚 古往今来,但凡能够在政治上取得杰出成就之人,除去卓越之能力,更要有以假乱真之演技。 往往很多时候,千言万语,不如一滴眼泪…… 所以长孙无忌此刻语声悲愤、情感炽烈,情到浓时流下几滴悲悯之眼泪,将心中对于众生之怜悯包裹其中,倒也没有人感觉到意外。 尤为重要的是,他此番情感真挚之哭诉,到底有几分打压水师之心,又有几分出自肺腑之意,令人难以捉摸,不可揣度。 因为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对远处建安城的冲天大火感到心悸,这等毁天灭地之威,无数生灵被火焰吞噬辗转哀嚎,的确使得人心最柔软之处受到触动,升起不忍之意。 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都是血火之中翻滚过来的宿将,可以不眨眼的面对敌军活着袍泽被屠戮殆尽,然而这等凄惨至极的死法,却是有伤天和。 将军们口中控诉着“腐儒”,大骂那些儒者整日里妇人之仁,倡导的是“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然而再骨子里,却往往或多或少都要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沾染,很难超脱于儒家所构建的道德体系之外。 华夏民族伸手儒家文化之熏陶,固然缺乏了进取、扩张之精神,却也当真做到了悲天悯人,从未丧失本性、利欲熏心,更不会以掳掠为荣,将偷盗之物堂而皇之的视为己有,恬不知耻。 儒家文化之核心的“仁”,早已经浸润到华夏民族的骨髓之中,随着血液世代传承。 故而,长孙无忌这一番作态,令人难辨真假,或者真假掺半……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远处建安城冲天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之中,方才开口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本不假。然而朕身为大唐皇帝,亿兆臣民奉朕为至尊,朕之责任便是给于臣民安定繁荣之生活。高句丽雄踞辽东,兵强马壮,早已成为大唐之心腹大患,若是不能予以剪除,迟早入寇中原、饮马黄河。到那个时候,高句丽人会否跟大唐的子民讲究什么‘仁德’,‘宽恕’?不会。他们茹毛饮血、不知礼仪,眼中唯有掠夺与杀戮,当他们的马蹄踏遍华夏山河,必将伴随着如山的尸骸与奔流的鲜血!华夏儿郎将会遭受屠戮,如同牲畜一般被奴役!” 他目光炯炯,环视左右,朗声道:“如今朕御驾亲征,召集百万虎贲,挥师东进,所为非止这旷世难有之功勋,更为了以战止战,消灭祸患!战阵之上,兵戈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稍有不慎就会重蹈前隋之覆辙。此等情形之下,自然各个奋勇争先、戮力杀敌,心里岂能有半分仁恕之念?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酷!火弹之威固然有伤天和,然而为了华夏千秋,即便上天降罪于下,那就让朕这个天子一力担之!” 言语铿锵,气慨雄浑! 众将心中激荡,热血奔流,齐齐躬身,大声道:“愿为陛下开疆拓土,视死如归!” 李二陛下这一段慷慨激昂的话语,顿时将诸人心中被长孙无忌所引起的迟疑、不忍统统击碎! 什么杀戮太盛,什么有伤天和,都是狗******下百万大军东征,已然是一场有胜无败之国战,若是一旦战败,后果极有可能如同前隋一般将国内所有矛盾都爆发出来,届时江山板荡、烽烟处处,大好的盛世局面顷刻间冰消瓦解。 攸关国运,哪里还有余暇担忧什么有伤天和? 唯有尽可能的斩杀敌人,重创高句丽之根基,才能确保东征之胜利。 而这,亦是朝中、军中各方势力所追求的一致目标——若东征不胜,何来功勋分享? 长孙无忌浑身颤抖,额上冷汗涔涔,抬头看着李二陛下,见到对方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眼中精光闪闪,警告之意味毫不掩饰。 “老臣出言无状,伏请陛下降罪!” 凭借对李二陛下的了解,长孙无忌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激怒了皇帝,不得不伏地请罪。 太极殿上的李二陛下或许心存几分仁慈宽恕,心心念念想着与大臣们善始善终,成全一段佳话。然而军营之中的李二陛下,却依旧是那位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亲王、天策上将! 抉择面前,玄武门下杀兄弑弟尚且毫不犹豫,何况是一个扰乱军心的臣子? 一般在这个时候,所为的“请罪”只是表达自己认错的态度,只需有人在旁边求个情,皇帝自然顺水推舟,不予计较。 然而,众人沉默以对,没有人出面给长孙无忌求情…… 李二陛下端坐马背之上,眼神闪烁,缄默不语。 河水滔滔,微风轻抚。 长孙无忌却浑身大汗,一颗心骤然紧绷。 他自然知晓李二陛下对他不满已久,该不会趁着今日之机会,以一个“惑乱军心”之罪名,干脆将他给斩了吧? 自己好像有些作茧自缚了…… 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心里将诸遂良骂了个半死。此间唯一能够为他出言求情,给李二陛下一个台阶下的人就唯有诸遂良,然而现场一片沉寂,一直跟在李二陛下身后的诸遂良却半点生息也无,完全消失了一般。 殊不知诸遂良此刻正远眺着建安城的大火,感受着战场之上那种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强大压力。缺乏朝堂经验的他严格说起来只是一个文化人,哪里知道此刻他应当站出去求几句情,替长孙无忌圆一下场,也给李二陛下一个台阶下? 然而他不懂,有人却懂。 程务挺正自茫然,忽然感受到站在身边的父亲碰了他一下,没敢回头,只是眼尾余光瞥了父亲一眼,然后有用脚尖碰了他。 父亲这是想要自己站出去给长孙无忌求情?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程家祖居洛州,程名振投靠大唐之后更是一直在山东地界为官,与山东世家盘根错节、利益纠葛,从来都不是长孙无忌的人马…… 既然不是求情,那就只能是落井下石了。 程务挺向前站了一步,恭声道:“陛下明鉴,所谓‘军心如石’,不可动摇,动辄有倾覆之祸!古往今来,战争之胜败从来就不是以人数之多寡而论,军心是否坚固,士气是否高昂,才是取胜之要诀。赵国公之言论明显惑乱军心,百万大军出征在外,兵卒难免思乡心切、水土不服,若是再听信赵国公之言,难保军心涣散、士气崩溃。故而,为了稳定军心、维护士气,末将请陛下斩杀赵国公,以正军法!” 娘咧! 长孙无忌差点从地上蹦起来指着程务挺的鼻子骂娘! 小贼不愧是房俊那个混账的鹰犬爪牙,这等落井下石的手段倒是学到了精髓! 最要命是李二陛下此刻面色阴沉、态度暧昧,万一当真动了杀心,那可就大大不妙。只不过他刚刚“请罪”,这会儿难道还能站起来反驳程务挺的话语?那也太过厚颜无耻了,而且明确显示刚才的“请罪”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权谋之术,用来跟皇帝耍心眼儿…… 幸好这个时候,诸遂良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赶忙站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赵国公悲天悯人,仁德无双,岂能称的上过错?然则陛下御驾亲征,自然乾纲独断,惩罚犹可,却万万不可过重,赵国公亦曾统御千军万马,功在社稷,过于苛责,难免军心动荡,陛下三思。” 不得不说,诸遂良这个人还是有几分水平的。虽然缺乏朝堂上的争斗之术,但是天赋高啊,程务挺以惑乱军心为由请斩长孙无忌,他就以稳定军心为据,请求宽恕长孙无忌。 切入点非常好,“军心士气”正是李二陛下最在乎的,只要军心稳定、士气高昂,其余皆可忍耐…… 第八百六十六章 建安城破 李二陛下淡淡的瞅了诸遂良一眼,捋着胡须,默然不语。 诸遂良心理素质照比那些浸淫朝堂多年的“老油子”自然是差了许多,平素跟李二陛下私底下谈论书法、鉴赏书画,李二陛下多是和风细雨笑容温煦,眼下面对李二陛下的天威,吓得一身冷汗,大气儿都不敢喘。 以往陪侍在李二陛下身边,他总能揣摩李二陛下之喜恶,言辞举止无不投其所好,故而能够得到李二陛下的欢心,成为皇帝身边最受宠的词臣,甚至由此使得李二陛下愿意在仕途之上对他予以栽培。 然而就在此刻,他看着李二陛下冷漠的眼神,却发现根本无法揣摩其心思,更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应对。 所谓帝王心术,大抵便是令人难以捉摸,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李二陛下沉默之中释放出的冷酷之意,就在大家都在琢磨李二陛下是否在这东征的关键时刻阵斩曾经的“勋臣第一”长孙无忌,忽而见到李二陛下展颜一笑,道:“褚司业之言有理,辅机啊,心怀仁德是好事,大唐更应当以仁德之心面对世人,只不过眼下这战阵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贸然对敌人讲究仁德之心,却不知要以何去面对百万大塘虎贲?子曰:以直报直!敌人的刀砍向朕之虎贲,自然也要以钢刀还会去!” 长孙无忌冷汗涔涔:“陛下英明!是老臣糊涂了,敢情陛下恕罪。” 他可不敢再说什么“请罪”的话语了,今日李二陛下的状态很是有些诡异,似乎杀气很重,万一顺水推舟“成全”了自己,那可就大大不妙。 若是在长安,顾忌方方面面,李二陛下自然不会对他猝下狠手。然而这是军中,主帅言出法随、一言九鼎,任何人之生死都操纵于手,谁若有违军纪,辕门之外枭首示众,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马鞭抬了抬:“起来吧,军前探讨,自然畅所欲言,何罪之有呢?赵国公太过严谨了。” “多谢陛下。” 长孙无忌赶紧起身,用袍袖不着痕迹的擦拭一下汗津津的额头,一扭头,正好见到程务挺向他望过来,还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末将只是就事论事,赵国公大人大量,万勿放在心上。” 长孙无忌恨不能一刀宰了这个混账,面上却温和淡笑:“程将军少年英雄,自是积极进取、一往无前,老夫当年亦是如此,只不过世事蹉跎,年岁长了一些,见过了太多的浮沉起落,如今却是愈发敬畏。” 脸上带着笑,话里却藏着刀。 少年锐气又如何?朝堂上的浮沉起落就是给你们这些人准备的,等待吃够了苦头、历经了磨难,方知道敬畏…… 程务挺自然听得懂,却也不恼,笑道:“赵国公乃是长者,心胸宽阔、提携后进,实乃吾辈之楷模。当年太子亦曾受教于赵国公,如今以仁慈之风倍受朝野称颂,全是赵国公的功劳。” 有些时候听得懂,我就偏偏装作听不懂。 不就是阴阳怪气的说话么?谁不会还是怎地…… 这话的确有些阴损,太子的确是仁慈宽恕,天下景仰,可长孙无忌浑身上下哪根骨头能够跟“宽厚”沾上边儿?他的标签可是“阴人”,专门会笑里藏刀、背后阴人…… 太子幼年之时,长孙无忌亦曾教学东宫,只不过后来不知为何渐渐与太子疏远,先是支持魏王,后来又支持晋王,誓要将太子从储位上拉下马。一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阴人”,却教导出一个宽恕仁爱的太子,这的确是一个天大的讽刺,程务挺的话语简直就是明确的在说:您老人家之所以与太子分道扬镳,就是因为您的行事风格与太子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因为太子的秉性是“仁恕”。 这是在打长孙无忌的脸。 然而这个时候,长孙无忌又能说什么呢?两人的地位相差太过悬殊,就算他能够将程务挺摁在地上摩擦,谁又会说他长孙无忌能耐大么?只会笑话他以大欺小。 “呵呵,程将军少年英雄,前途无量。”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再在一旁,再也不搭理刺猬一般找茬的程务挺。 心底不得不佩服房俊的驭人之术,那厮固然是个棒槌,但也正是那种不管不顾的性格,关键时刻对于亲朋故旧、部属麾下的维护非常到位,愈发使得人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只要是房俊的敌人或者对手,这些人都会不分场合的蹦出来打击…… 程务挺呵呵一笑:“多谢赵国公夸赞,愧不敢当。” 自然也不再多说。 程名振在一旁,一手摁着腰刀,一手捋着胡子,看着自家儿子的目光毫不掩饰的欣慰。 男人就该这样,立场鲜明、不畏强权,只要找准了自己的路,那就要无所顾忌的走下去,脑门儿上清清楚楚的刻上门庭派系,这样才能够在己方派系之内得到重用。 唯唯诺诺、权衡利弊之辈,谁会将你倚为心腹、引以臂助? 总之一句话,男人就得横! 无论战场上面对敌人亦或是朝堂上面对对手,就得展现出那种不畏强权的霸气,横行无忌、旗帜鲜明! 李二陛下显然也很是看好程务挺,笑呵呵的看了他一眼,赞许道:“这小子不错!” 程名振更是大喜,连忙拉着程务挺一起躬身施礼:“多谢陛下赞誉!”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在河对岸响起,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到无数唐军正潮水一般攻向夜晚中依旧熊熊燃烧的建安城。 火炬一般的建安城,犹如潮水拍打之下的一座孤岛,随时随地都会遭遇没顶之灾。 显然,总攻已经开始。 李二陛下颇为意外,面色阴沉下来:“这才多长时间,就开始总攻了?” 大军攻城之时,死伤是最为惨重的时候,若是敌人反抗顽强,伤亡只会更大。所以一般来说,只有在敌城的某一处攻上了城墙,这才会发动总攻,以此会突破口,进而攻陷城墙,杀入内城,展开巷战。 然而这才过了多久? 建安城内数万守军,就算因为火弹之威烧死一些,城墙上的守卫力量也不会减少多少,贸然攻城,必然导致伤亡增大。 唐军自然不怕伤亡,绝对的人数优势就算一换一,也足以将高句丽所有军队都给兑光,但是这种鲁莽的减员是李二陛下绝对不允许的。 每一个兵卒都是大唐子弟,固然为了胜利必须作出牺牲,却也不能这般轻率的阵亡在敌城之下。 视子民如草芥,那他与杨广又有何异? 诸遂良赶紧道:“微臣这就去将英国公叫过来询问!” 言罢,快步向着河岸走去。 李二陛下作为主帅御驾亲征,却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既然身边有李绩这样的当世名将,故而他只是负责战略之制定,具体的操作指挥自然有李绩代劳。这会儿李绩已经去到河岸指挥攻城。 片刻之后,李绩随着诸遂良返回,来到李二陛下面前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鲁莽,只因建安城头的守军数量稀少、士气低迷,已经有多处城头被我军攀上,所以微臣下达了总攻之命令,一举攻入城中,奠定胜局。” 李二陛下奇道:“城中数万守军,怎会无人守城?” 李绩道:“微臣亦不知城中状况,不过斥候已经随大军杀入城中,稍后便会有城内详细情况传回。”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仰首远眺,便见到火炬一般燃烧着的建安城,无数唐军已经凭借云梯攀上城头,潮水一般占满了城头。旋即,唐军翻墙而入,杀退城门处的敌军,将厚重的城门从内打开,外面密密麻麻的唐军蜂拥而入,杀入城内。 第八百六十七章 异族美人 无论城内的守军到底发生何事导致守城力量锐减,导致唐军轻易攻上城头,时至此刻,大局已定,没有了城墙作为依托抵挡唐军,守军不可能绝地反击。 远处,背上插着小红旗的斥候飞奔而来。 沙场之上纵横厮杀,各部队之间虽然协同作战,但很多时候相互交织、彼此穿插,阵型往往混乱不堪,若无明显之标记,这些负责传递消息的斥候很容易被自己人所阻挡。 当然,斥候只会在己方阵地之中背插红旗以作标记,在两军混战之处是万万不可如此的,否则就好比头顶插上明灯,告诉敌人来吧围杀我…… 斥候抵达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陛下,大军已然杀入城中,顺利推进至城中各处,敌军抵抗寥寥,已被大火烧伤殆尽,余者亦难以组织其有效之抵抗,再有一个时辰就将肃清完毕,请陛下移驾,入城检视。” “嚯!” 众将纷纷惊叹,李二陛下笑道:“这么快?” 回首对诸人道:“走吧,咱们也赶紧过河,今晚便宿营在这建安城中。” “喏!” 众将对于大军推进如此之快倍感惊奇,数万守军,难道就被水师那百余枚火弹都给烧死了不成? 本以为这建安城是块硬骨头,却不料攻陷却如此轻而易举,连厮杀声都未听够呢…… 众人纷纷上马,众星拱月一般将李二陛下簇拥在中间,外围数百黑甲红缨的禁军护卫,缓缓来到河边,踏着浮桥渡过大清河。 行走在浮桥之上,战马步履稳定,浮桥纹丝不晃,李二陛下不禁心中感慨,水师的作用的确大得出奇。只可惜水师的战船只能在长江、黄河这等大河之中航行,不然吃水太深容易搁浅,否则大军所至之处又这样一支船队遇水搭桥,可以将骑兵的机动性发挥到极致。 等众人到了建安城不远处,有校尉飞奔前来禀告:“城内敌军已然肃清,恳请陛下入城检视。” 虽然这攻城的速度太快,却也在预想之中,李二陛下带着大家欣然步入建安城。 混乱的占据已然平息,唐军兵卒整齐的排着队列出出进进,待到李二陛下刚一进城,扑面而来的一股焦糊味道差点令人作呕。 城门连着城内的主街,还算宽敞的道路直通城池的中心,哪里一幢还算高大的建筑依旧燃着火苗,浓烟滚滚,早已坍塌得不成样子。 无数兵卒在道路两侧倒塌的房舍之中翻翻捡捡,时不时的将烧得黑乎乎的东西翻出来,丢在一旁,自有另一队人将之丢在简易的板车上,迅速的运出城去。 无需多问,那自然是被烧焦的高句丽守军的尸体。 而这弥漫在城中每一寸空气当中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也就显而易见…… 连带着李二陛下在内,所有人的面色都说不上好看。虽然这股味道与烤肉的香气非常相似,但是只要想一想人体在火焰当中被烤得里焦外嫩、滋滋冒油的场面,谁能受得了? 所至之处,墙倒屋塌,几乎化作白地。 城内的房屋大多采用木材建筑,这也是这个时期辽东地界的一大特色,毕竟到处都是生长几十上百年的高大树木,且因为处于苦寒之地,树木生长缓慢导致木质紧密结实,乃是最佳的建筑材料,所以大多因地制宜,砍伐木材建造房屋,不仅易于建造,而且冬暖夏凉。 只是这种房屋不妨火。 水师发射的火弹从天而降,落地之后发生爆炸,将内里的火油等物向着四面八方抛射,只要沾染上火油,火焰就会腾起,水泼不灭,直至将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烧完,才会熄灭。 不过百余枚火弹自然没有覆灭全城的威力,但是火油燃烧只是会产生大量有毒的浓烟,建安城也就方圆两三粒的样子,数万守军猬集其中,绝大对数都被烧死、呛死。 断瓦残垣之中,遍地尸骸。 看着眼前的惨状,李二陛下以及众将愈发心有戚戚然,区区百枚火弹就将建安城夷为平地,卑沙城遭遇了数百枚火弹攻击,又会是个何等惨样? 怕是连石头都给烧碎了…… 建安城中此等惨状,李二陛下自然没有心思在此宿营。 诸遂良提议道:“大军虽然并无多少损失,但辎重耗损极大,需要水师运输粮秣辎重前来补充,这起码需要三五日的时间。此去向南五十里,乃是汉朝平郭县治所,其地大河环绕、景色秀丽,更有温泉喷涌,陛下不妨移驾前往,略作休整。” 李二陛下兴致顿起,欣然道:“如此甚好。此间便拜托诸位将军,待到补充粮秣辎重之后,朕即返回,挥师东进,攻克安市城!” “喏!” 众将齐齐领命。 原本就有向南扫荡敌军残余势力、收复整个辽南半岛之战略,当即,李二陛下便在万余禁军护卫之下,连同负责此战略的周道务所部,连夜启程往南,直奔平郭县治所在熊岳城。 一路疾行,丑时左右便抵达熊岳城。 东汉初平元年,公孙度自立为辽东侯、平州牧,将辽东郡分为辽东、辽西、辽中三个郡,平郭县属辽中郡。由此而始,平郭县便一直作为整个辽东的政治、经济核心,辐射广袤的辽东地区,极为繁华。 后燕燕元二年十一月,燕王慕容垂命平北将军、带方王、平州刺史慕容佐将平州治所移至平郭县,辖辽东、玄菟、辽西、昌黎四郡,平郭县属辽东郡。当时的平郭县为四郡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是历代政权在辽东地区最高行政设置。 北魏天赐元年,高句丽占据辽东。 高句丽族实行以部族为中心的城邑制,遂废平郭县。 自汉朝而始的繁华,从此落寞沉寂。只不过此地依旧尚存诸多旧时宫廷楼宇,建筑于温泉之旁,引水入楼,高句丽王族屡经修缮,作为王族的游玩圣地,照比高句丽其余地方倒也算是繁华。 大军抵达熊岳城北,稍做休整,即刻攻城。 熊岳城守军不足两千之数,根本不知道北方重镇建安城已然陷落,猝不及防之下,只抵抗了半个时辰便被唐军攻破城门,少部分当场投降,大部分弃城而逃。 周道务率军衔尾追杀,渡过城南的响水河,直奔复州而去。 万余禁军则驻留熊岳城,将城内残余高句丽军队清剿一空。 李二陛下奔波半夜,药劲儿过了一些,顿觉疲累,在城中衙署之内吃茶,便见到诸遂良从带头兴冲冲进来,眉飞色舞道:“陛下!在城东温泉行馆之内,发现有高句丽王族亲眷在此逗留,微臣命人将其囚禁。其中有两名高句丽王族之内眷,容颜姝丽,气质清华,尚是处子之身……” 李二陛下登时意动。 是不是处子他倒是不大在乎,并没有那方面的洁癖,向来是来者不拒的。只不过此刻远离国境、征伐在外,相对来说处子的安全性更高一些,毕竟似高句丽这等蛮夷之地,各种隐疾发生的概率还是很高的。 处子就没有问题。 而且高句丽美人别具一格,他宫里便有不少高宝藏进贡送来的佳丽…… 享受两个异族美人,泡一泡温泉解解乏,然后好生睡上一觉养精蓄锐,等待前往安市城进行一场大战…… “汝速去安排,朕随后就到。” “喏!” 诸遂良走出去,李二陛下将自己随行的内侍叫来,又取了一粒药丸,和水吞服。 内侍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陛下,这等药物固然培元固本、提振精力,却不宜多服,以免透支太过,伤及根本……” 李二陛下面容阴沉,瞥了那内侍一眼,叮嘱道:“朕岂会不知?只是万里行军,所耗费之精力太甚,不得不依靠药物弥补。朕自会注意药量,此事万勿让旁人知晓,否则你便自裁谢罪吧。” 第八百六十八章 透支严重 “喏!” 内侍吓得一激灵,不敢多说。 若是内侍总管王德在此,或许还可以大着胆子谏言几句,似这等小内侍在李二陛下的天威面前,这般多嘴已然是殊为难得,哪里还敢多说? 赶紧去一旁捧出那个锦盒,取了一丸药,又倒了一杯温水,服侍李二陛下将药丸吞下。 “走吧!” 李二陛下起身,带着几个内侍出门,在一大群禁军簇拥之下,向着城东的温泉行去。 夜色之下,整个熊岳城倒也算是安静祥和,先前的战斗早已停止,残余守军被肃清,为数不多的民居也各自关门闭户,唯恐进入城中的唐军展开一轮屠杀…… 李二陛下顶盔贯甲,在禁军簇拥下沿着石板铺设的长街向东行去,不久之后便出了东城门。响水河是熊岳城南的一条河流,自东向西注入大海,河道并不宽阔,被引为熊岳城的护城河,夜色下河水湍湍,波光粼粼。 沿着河岸向东走了不远,便见到沿河诸多建筑掩映于林木之中,有点点灯笼挑起,颇为幽静。 唐军正在各处路口、楼前站岗,已然接受了这一片区域,并且军队正向着附近的村寨挺进,清缴溃兵。 诸遂良已经站在路口,见到李二陛下过来,急忙上前牵住马缰,道:“陛下随吾来!” 牵着马缰,小跑着进了一处静谧的园林。 林中到处挂着灯笼,深处是建筑在园林当中的房舍楼宇,错落其中,很是精致。 到了其中一座汉式楼宇之前,诸遂良才停下脚步,笑道:“就在这里!” 服侍李二陛下下了马,将马缰丢给一旁的禁军,与李二陛下在十余名禁军护卫之下进了楼中。 楼中很是轩敞,结构都是汉式,与中原无异,有些破败,但收拾得还算干净,自然比不得汉式宫廷那般雕梁画栋、装饰精美。亦不知是以往汉人所建遗留下来,还是高句丽人仿造汉式后来兴建。 楼内的地板上,跪着一排衣饰华丽的女子,各个低着头,也看不清面容,闻听到脚步声,纷纷伏在地板上,娇声呼道:“参见贵人!” 高句丽人最是向往汉家礼仪,且与中原王朝来往密切,王族之中时常有美人被进贡给中原皇族,简单的汉语都能听、能说。 而说汉话、写汉字,更是高句丽阶级地位的象征,普通平民不仅没有机会学习,也没有资格学习…… 李二陛下瞅了诸遂良一眼。 诸遂良悄声道:“都是高句丽王室之中的女眷,虽然是番邦夷人,却也有几分见识。微臣跟她们说稍后服侍大唐权贵,各个都很是高兴。” 夷人女子,也有烈性之辈。万一知晓自己将要服侍的是大唐皇帝,谁敢保证不会恶向胆边生? 可若仅只是一般的权贵,那就未必有同归于尽之心。 反正高句丽人乃是游牧民族,并不在乎贞节,服侍大唐权贵一遭,若是能够放归,照样嫁人。 李二陛下负手道:“都抬起头来!” 地板上的女眷们闻言,纷纷仰起头。 果然,跪在左手边的两个女眷容颜姝丽、花容月貌,年方二八,体态妖娆,即便是在李二陛下群美毕集的太极宫里,亦算得上是中上之资。此等颜色之女子,骤然出现在这等穷乡僻壤的蛮夷之地,又有身边那些庸脂俗粉衬托,愈发显得出类拔萃,犹若仙女谪落凡尘。 李二陛下顿时心情大好,哈哈一笑,伸手一指,道:“你二人服侍我沐浴吧!” 两女花容惨淡,却也知道这是逃避不过的命运,若不想被如狼似虎的唐军糟蹋,甚至残杀此地,那就唯有服侍好面前这位气度轩昂的贵人。 “喏……” 两女柔柔的应下,一左一右搀扶着李二陛下去了后面的温泉池子。 诸遂良摆摆手,命人将剩余的女眷待下去。 看着李二陛下消失在屏风之后的背影,心底不禁叹了口气。想当年自己也是自命清高的一代儒者,对于那等谗佞媚上之人无比唾弃,然而身入官场之后,却在潜移默化之间变成了自己当年最讨厌的那个样子…… 自己整日里嘲笑房俊那厮是依靠着谄媚陛下得以加官进爵,比那些个古之佞臣亦是不遑多让,然而现在呢?自己似乎比房俊更加不堪…… 唉! 长长的叹息一声,诸遂良摇着头,无奈的转身走出去。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 ***** 当夜诸遂良便睡在一旁的房舍之中。 翌日清早,诸遂良早早起来,梳洗完毕,用了简单的早膳,来到楼宇之内,觐见李二陛下,却被内侍告知,陛下昨夜兴致颇高,几番鞑伐,直至天明之前方才歇下,这会儿睡得正酣。 然后给诸遂良沏了茶水,便自去忙碌。 诸遂良坐在堂中,喝着茶水,心中却着实有些惊慌起来。 他自然不知陛下服药之事,只不过却看得见陛下的状态起起伏伏非常不好,显然劳师远征对于陛下的身子耗损严重。这等情形之下,自己却又送了两个美人供陛下享乐,这万一玩着玩着出了什么岔子…… 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简直不敢想像下去。 忐忑不安的坐了一个多时辰,才有内侍从后堂走过来,说是陛下刚刚醒来,召他相见。 诸遂良赶紧整理一番衣冠,随着内侍步入后堂。 李二陛下已经醒来,却歪在床榻之上,一身中衣敞着胸怀,精神萎靡似醒非醒。 两个美人自然早被送往别处,宠幸之后,是没有资格陪着陛下睡觉的…… “爱卿,坐吧。” 李二陛下听到脚步声,这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随意说了一句,又阖上眼皮,蓄养精神。 诸遂良战战兢兢的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谏言道:“陛下此刻身在辽东,身系东征之要害,还是应当以军机为要,享乐亦要适当,否则一旦出点岔子,谁也担待不起啊。” 他是真的害怕李二陛下“享乐过度”…… 一旁的几个内侍都偷偷的瞥了诸遂良一眼,暗暗鄙夷。 娘咧前脚寻了两个异族美人送给陛下享乐,后脚却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劝谏陛下要适可而止、持身守正……见过无耻的,没见过无耻至这等程度的。 李二陛下随意摆摆手,懒洋洋道:“这与爱卿无关,朕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必担心。” 话是这么说,实则他自己也有些后悔,最晚玩得太过奔放,情绪浓烈之时差点晕过去…… 不过话说回来,美色当前,又有哪个男人忍得住呢? 但是以后必然不能继续这样,此次御驾亲征,自己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精神更是衰弱疲惫,每每依靠药物才能勉励支持。长此以往,说不定就要将根元透支干净,种下大祸。 诸遂良感激道:“多谢陛下爱护!” 他明白这是李二陛下对他的维护,否则一旦此间之事传扬出去,朝中那些个道德老儒必将对他口诛笔伐,甚至将他比作上古奸佞,群起弹劾。如此一来,他半生清誉,怕是就将付诸东流。 想到此处,心里不禁暗暗后悔,昨夜献女之事有些草率了,只顾着讨得陛下之欢心,却没考虑到由此引发的严重后果…… 李二陛下阖目休息了一会儿,精神好了一些,从床榻之上坐起,让内侍服侍他穿上一件常服,说道:“建安城那边休整还要两天,朕正好趁此期间好生休息一番。走,随朕出去转转,看看这汉朝故地,是否在高句丽人的治下被祸害得不成样子。” “喏。” 诸遂良服侍着李二陛下用了早膳,待到巳时时分,方才从温泉楼宇之中走出,骑着马四处逛了逛。 正欲前往北边一处拔地而起、犹若石柱一般的山峰游览,忽然见到有斥候策骑而来,高呼道:“陛下!长安急信!” 第八百六十九章 关中警讯 关中细雨绵绵,青山翠岭被雨水洗涤得愈发鲜艳明媚,河道中水流潺潺,纵横的阡陌之间青苗茁壮,鸡犬相闻。 自从春耕之后,每过几日便会降下一场小雨,土地被浸润得肥沃,风调雨顺又预示着一个好年景。 傍晚时分,炊烟袅袅。 东宫之中却是一片宁肃,气氛有些低沉。 丽正殿,太子李承乾坐在首位,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房俊等人坐在下首。 李承乾将手里的战报递给身边的内侍,命其交给诸位大臣传阅,然后命人奉上香茗。 战报之上,是内附的吐谷浑近期频繁调兵、蠢蠢欲动的消息。 待到众人传阅完毕,李承乾道:“诸位有何看法?” 李道宗沉吟道:“吐谷浑内附多年,虽然依旧安置于其故地,但这些年来一直安分守己,更承担其为帝国豢养马匹的任务,此次忽然趁着陛下东征之际搞出一些动作,或许有其余势力参与其中导致。” 从古至今,吐谷浑始终活跃于青海一带,时而兴起时而衰落,却一直作为西北地区一个强势的政权而存在。 “吐谷浑”本是人名,是鲜卑慕容氏单于慕容涉归之庶长子,慕容涉归分给慕容吐谷浑一千七百余户管理。慕容涉归死后,其嫡子慕容廆继为单于,与慕容吐谷浑不和,吐谷浑遂率所部西迁陇上。 吐谷浑死,长子吐延继位,吐延之子叶延在位之时,以其父之名字作为姓氏和国号。大业五年,隋军大败吐谷浑,将其领地划归隋朝版图。大唐立国,吐谷浑首领伏允屡犯唐朝边境,攻击唐朝兰州、廓州等地,又拘留唐使赵德楷。 贞观初年,李二陛下派遣特使到吐谷浑商讨此事,又传召吐谷浑使者,亲自同他们进行商讨。 伏允仍然没有让步。 贞观八年秋天,在契苾、党项部落的协助下,李二陛下派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将军樊兴为赤水道行军总管,率领唐军讨伐伏允。段志玄取得小的成功后,吐谷浑军队开始躲避唐军,拒绝与唐军作战。但唐军撤退后,吐谷浑再攻凉州。 边陲蛮族屡犯大唐岂可容忍?壮志雄心的李二陛下决心大举攻击吐谷浑。 贞观九年,以特进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刑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为鄯善道、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辅以突厥和契苾部队,大举讨伐吐谷浑。 一举将其击溃。 吐谷浑王伏允败走后,其子儿子伏顺率吐谷浑各部投降于唐军,伏允自缢而死,吐谷浑归附于唐朝。伏顺被封为可汗、西平郡王,吐谷浑成为大唐内附属国。 吐谷浑之地理位置对于大唐掌控西域极其重要,若是任由其叛乱,则前往西域的道路将会被截断十之七八,一旦西域发生变故,关中无法及时支援。 当年李道宗曾经参与吐谷浑之战,对于其内部形势非常了解,所以此刻李承乾很是看重他的意见。 闻言,李承乾蹙眉道:“是突厥人,还是吐蕃人?” 李道宗道:“东突厥覆灭之后,残部向西一路撤退,遁入西域大漠之中,一直未曾放弃重返故地的努力,期间更是无数次想要策反吐谷浑,吐谷浑王伏顺却置之不理。若是依附突厥人,怕是早就已经依附,何必等到今日?依微臣看来,还是吐蕃人更有可能。” 李承乾颔首。 萧瑀也说道:“的确如此。吐蕃人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借助地势之利侵占西域以及大唐边境州府,只不过因为青稞酒之故,使其国内各部纷乱不休、难以统一行动,更因大量酿制青稞酒导致粮食匮乏,所以一直有心无力。眼下陛下御驾亲征,关中兵力空虚,吐蕃人趁机搅风搅雨,许诺给伏顺一些好处,支持其反叛,很有可能。” 说到这里,李承乾便对房俊道:“一个青稞酒,不仅拖住了吐蕃向外扩张的脚步,更大大损耗了其国力,甚至使得其各部族之间关系紧张、缺乏信任,此皆越国公之功劳也。否则以松赞干布之野心,必将鞭指大唐,掀起战乱,帝国难以全力攻略高句丽。” 这算是在公开场合,正是承认房俊对于吐蕃战略之功绩。 只此一项,便为大唐争取了西南边境十余年之安宁,可谓功在当代,名垂青史。 房俊谦逊道:“吐蕃之蛰伏,乃是因为大唐强盛,陛下英明神武,微臣岂敢贪天之功?不过微臣也认同江夏郡王之言,吐蕃目前固然缺乏足够的国力与大唐正面开战,但是一直觊觎大唐之土地,贼心不死,挑拨吐谷浑反叛,由此切断大唐与西域之联系,为吐蕃并吞西域打下基础,实在是顺理成章。” 历史上,吐蕃便一直对西域垂涎三尺,并且最终在大唐爆发“安史之乱”,国力衰弱、政局动荡之时,吐蕃借机控制了陇右十八州和安西四镇,甚至一度攻陷唐朝都城长安。 唐朝盛极而衰,直至灭亡,“安史之乱”固然是一个关键的节点,但是吐蕃趁乱出兵,却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即便吐蕃眼下的国力远远无法同历史同期相比,但松赞干布野心勃勃,绝不会坐视大唐继续强盛扩张。挑拨吐谷浑反叛,趁着大唐举国东征之际在陇西之地翻江倒海,拖延大唐之脚步,这非常符合吐蕃之利益。 李承乾头痛道:“若吐谷浑当真反叛,该当如何是好?” 如今关中兵力空虚,唯二的两个成建制军队,便是左右屯卫,却又肩负着宿卫玄武门的重任,不能轻易调动。其余诸兵卫只剩下少量兵卒看守各自的驻地,就算抽调兵员组成军队开赴陇西,又是否能够抵挡得住吐谷浑的军队? 要知道,当年吐谷浑王伏允与大唐为敌,大唐为了将其消灭,李二陛下几乎派出当时全国最精锐的部队,却也只能堪堪将其击败,没有余力将之彻底降伏,只能任由伏允自杀,余部内附大唐。 十几年来,吐谷浑名义上内附于大唐,实则所有内务皆由自决,大唐朝廷根本无法插手其中。 吐谷浑骑兵之强悍,即便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亦感到甚为棘手,更何况眼下兵力空虚,能够称得上“强兵”的,也就唯有右屯卫这一支军队。 岑文本道:“一动不如一静,眼下既然吐谷浑尚未骑兵反叛,不若派遣使者前往安抚,许以好处,将其稳住。纵然吐谷浑王伏顺有自立之心,也必然忌惮大唐之国力,只要他犹豫,便可拖延时间。同时向陛下行文告急,请陛下决断。”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都沉默下来。 李二陛下御驾亲征,此刻身在辽东,由太子坐镇长安监国,自然行使郡望之权力,拥有全权处断吐谷浑之事的权力。 而岑文本却说要向陛下“行文告急,恳请圣断”,这并非是质疑太子之权力,而是想要将责任交给李二陛下。 什么责任呢? 自然是稳坐长安,任凭吐谷浑如何变故却不予应对,即便由此使得陇右沦陷、西域隔断。 这等责任,只有李二陛下负担得起,换了谁也不行……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将茶杯捧在手里,涩声道:“局势当真如此崩坏?” 他是太子,而且刚刚拥有了监国之权,尚未能够趁机一展胸中抱负,便遭受这等当头一棒,一时之间如何能够接受得了? 心中的郁闷之情,简直无以言表。 尤其是父皇前脚御驾亲征,吐谷浑后脚就要反叛,这更是将他身为太子的威严踩在地上摩擦…… 第八百七十章 使者人选 李道宗是当世名将,更是皇室之中一等一的战将,这个时候比旁人更有资格说话:“左右屯卫连带着其余兵卫之兵力,拱卫京畿绰绰有余,却并无平叛之力。眼下首要之务自然是严守长安,不露半点破绽,或许伏顺尚能够心有忌惮,不敢反叛。若是贸然出兵,则等同于逼迫伏顺不得不起兵反叛。” 他自然明白李承乾心中纠结,然而时局如此,唯有“稳”字当头,才是首要之务。 为了太子之威仪,悍然出动并不宽裕的兵力征讨吐谷浑,那才是下下之策。 稍有疏忽,很容易导致长安动荡,到那个时候才是对太子威仪的致命打击…… 房俊也劝谏道:“郡望所言甚是,殿下不应心存纠结。监国之重任,首要便是维系京畿之稳定,更何况眼下吐谷浑也只是有反叛之行迹,却尚无反叛之举止,派人申饬一番,再许以重利,或许吐谷浑王伏顺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公然反叛。” 李承乾只得压下心中郁闷,颔首道:“那就依照诸位爱卿之言,先给父皇行文告急,恳请父皇决断,再派人出使吐谷浑,与伏顺好生谈一谈,使其知晓利害……这出使之人,诸位认为谁可胜任?” 众人一时沉吟未决。 眼下是形势,可谓千钧一发,吐谷浑随时都会竖起反叛的大旗,将整个陇右都拖入战火之中,不仅隔绝长安对西域的空置,甚至会干脆提兵东进,进逼关中,危及帝国腹心之地。 出使者犹如走在钢丝上,决不允许犯下一丝半点的错误,方能够力挽狂澜,消弭这一场战争。 这样的人选,实在是不好选。 半晌,房俊方才幽幽说道:“可让兵部左侍郎崔敦礼试一试。” 李道宗顿时赞同:“大善!崔敦礼通宵番邦诸事,敏锐果敢,实乃使者之不二人选。” 崔敦礼虽然只是兵部左侍郎,但是名声却很是响亮。 自幼便涉猎文史,非常仰慕苏武,崇尚节义,唐朝建立后历任左勋卫[4]、通事舍人等职。武德九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取皇位,崔敦礼时任检校右骁卫长史,被派到幽州,传召庐江王李瑗入朝。 李瑗本属李建成一党,心怀不安,遂据幽州叛乱,并扣押崔敦礼逼问京师情形。崔敦礼始终坚贞不屈。不久,李瑗兵败被杀,叛乱平定。崔敦礼这才得到释放,并由此得到李二陛下的赞赏,被擢为左卫郎将,获赐良马、黄金。 之后又历任中书舍人、兵部右侍郎,且在大唐平灭突厥之前多次出使突厥,表现稳重,颇有好评。 一直未曾开口的马周也颔首道:“崔敦礼性情坚毅,足智多谋,可以胜任。” 人选由房俊提议,李道宗、马周尽皆赞同,基本就等同于定下,萧瑀、岑文本自然不会反驳。 李承乾也很是看重崔敦礼,知道如今兵部事实上就是崔敦礼一手掌握部务,房俊基本处于“交权”的状态,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就任命崔敦礼出使吐谷浑,务必说服伏顺打消反叛之心,莫要做下亡族灭种之祸!” “喏!” 众臣领命,纷纷起身告退。 房俊出了东宫,早有亲兵上前递上意见蓑衣披上,又带了斗笠,骑着马在亲兵簇拥之下来到皇城,进了兵部衙门。 上下官员、书吏纷纷见礼。 房俊脱去蓑衣斗笠,一一颔首致意,径直来到晋王的值房,命人去讲崔敦礼叫来。 李治正在值房内看书,见到房俊从外头进来,颇为意外:“东宫那边商讨完了?” 吐谷浑异动之战报第一时间送抵兵部,李治便仔细的看过,知道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一旦处置不当,很有可能动摇帝国京畿之稳定。似这等大事,太子召集东宫幕僚商议讨论,怎么也得周密的谋划一番,却不想一个多时辰便返回。 房俊先施礼,而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吁了口气,道:“眼下吐谷浑也只是异动而已,并未有消息表明伏顺已经下大决心反叛,所以朝中不宜反应剧烈。殿下命崔敦礼出使吐谷浑,劝阻伏顺安分守己。” 李治楞了一下,叹口气,道:“崔敦礼这回又要立功了。” 虽然他不曾主政一方,但政治上却很有天赋,稍微一琢磨,便看透了房俊意欲栽培崔敦礼的心思。 眼下之形势,吐谷浑虽然尚未竖起反旗,但反叛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所差的也就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所以出使者即便无法劝阻伏顺,也是情理之中,反倒若是能够完成任务,则必然是大功一件。 甚至就算不能劝阻伏顺反叛,导致陷身于敌阵之中,只要立场坚定、拒不投降,将来活着回到长安,也必然是一桩功劳。 伏顺敢杀大唐使者么? 自然绝无可能。 纵然此刻因为东征将关中兵力抽调一空,使得伏顺看上去有复国之希望,但是毕竟大唐的国力放在这里,事后必然调集大军征讨。谁有信心再大唐举国之力征讨之下依旧安若磐石? 所以,伏顺就算反叛,最多也只是以此复国,或许胆子大一些可以进逼长安,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争取大唐承认他复国成功。 这等情形之下,焉能杀害大唐使者,结下深仇大恨,逼得大唐不得不与其死战到底? 房俊喝了口茶水,不以为然道:“甚为上官,自当为麾下争取机会。只不过机会争取过来,到底能否完成任务、立下功勋,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有能力,才会顺着机会更进一步;没能力,看似升官进爵的好机会,却也可能成为失败之转折。” 何止是失败? 眼下吐谷浑动荡不休,似乎反叛就在下一刻发生,这等时候前往吐谷浑实在是机会与危及并重,稍有不慎,被吐谷浑王伏顺杀了祭旗也有可能…… 当然,只要功成身退返回长安,那就是资历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日后加官进爵,都是最重要的本钱之一。 李治呵呵一笑,随意道:“只怕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上官能够为争取到这样的机会,危机代表着收益,危机越大,收益才会越大。否则这漫漫仕途,按部就班要何年何月才能上位?” 所以,朝中各方势力才会全力支持李二陛下东征,因为唯有战争,才能更快的攫取功勋,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也因此,水师才会被排斥在东征主力之外,毕竟狼多肉少,高句丽就那么大,功勋不大够分…… 正说着话,崔敦礼从外头敲门走进来,先向晋王李治施礼,而后向房俊施礼,问道:“越国公唤卑职前来,有何吩咐?” 房俊从来不将崔敦礼当作下属一般看待,随意的招招手,让其坐在自己身边,将刚刚在东宫的商讨之后的决议说了,末了,叮嘱道:“如今吐谷浑局势动荡,伏顺那个蠢货大抵是受了吐蕃的挑唆,一门心思的想要复国,所以你此去定要加倍小心。功劳什么的大可放在一边,保证自身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他可不想这位未来的大唐宰相因为此事葬身吐谷浑…… 崔敦礼顿时激动道:“越国公放心,卑职必定完成出使任务!”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官场之上想要升迁,按部就班熬资历是很难的,何况他的背景乃是山东世家,就算有房俊提携,却无扎实之根基推动,这等看似包含了危险的机会,则是最好的升迁途径。 同时心底也感动不已,身为上官首先考虑的不是事情的成败,而是下属的安危,此等宽厚之人,官场之上简直凤毛麟角。自己得遇这等既能够为下属争取机会,又真心实意将下属的安危放在心上的上官,是何等之幸运? 第八百七十一章 道观幽会 激动过后,崔敦礼歉然道:“只是如此以来,越国公您就要多多费心部务了。” 如今房俊乃是兵部尚书,兵部天然的一把手,只不过房俊此人并不贪恋权势,很愿意将权力下放,于是身为左侍郎的崔敦礼便承担了更多更重要的任务,几乎所有重要部务都要他处置。 崔敦礼出使吐谷浑,更多的部务就只能房俊来处理,右侍郎郭福善一团和气,人缘极佳,但是能力就要欠缺不少。 房俊却笑道:“你应当感谢殿下才对。” 李治一愣,忙道:“不行不行,本王才疏学浅,如何能够处置担起这样的重担?还需越国公多多操劳才行。” 他坐镇兵部,头上顶着“检校”两个字,就算是身负监察大权,对于兵部所有事务都有过问之权力,却绝对不代表他愿意将这些部务都揽在手中。 他如今算是看得清清楚楚,兵部上下早已被房俊经营得犹如铁板一块,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贯彻房俊之意志,就算他这个晋王殿下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兵部尚书,照样的被架空了。 眼下东征正酣,兵部负责大军所有的后勤补给、辎重调度,可谓重任在身,稍有疏忽便是弥天大罪。 这等情形之下,已经不仅仅是“做多错多”的问题,而是只要房俊想要让他犯错,他就一定会犯错…… 他只需坐镇兵部就好,身负监察之责,兵部有了错误不干他事,有了功劳却怎么也跑不了他这一份。 脑袋坏掉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将兵部大权揽在身上…… 李治这一副小白兔见到大灰狼好怕怕的模样,让房俊登时无语。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搞得好像咱是个专门坑害纯洁少年的坏蛋一样…… 叮嘱崔敦礼道:“将手头的事务都安排妥当,大抵也就这一两天便要成行,家中也要安排。” “喏!卑职这就去办。” 崔敦礼兴冲冲的走出去。 出使吐谷浑,的确是危机与机遇并重,即便不能完成任务,只要能够保持大唐官员的风骨,便是大功一件。将来叙功的时候,自己这个左侍郎必定要擢升,六部尚书或许还有些欠缺,但是九寺寺卿却并非不能畅想一下。 那可就妥妥的朝廷重臣,而一般情况下自己想要升到那个位置,最起码还要苦熬十年的资历…… 看着崔敦礼走出去,房俊喝了口茶水,回头对李治说道:“殿下不识好人心,您不是一直谋求兵部么?如今微臣愿意让贤,将兵部事务相托付,您却又一副吃亏上当的心思,实在是让微臣寒心。” 李治冷笑一声,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越国公您老谋深算、手段狠辣,本王敬佩不已、甘拜下风,可不敢试图染指兵部事务,谁知道会不会有个大坑在等着本王呢?哼哼,眼下父皇不在长安,本王若再次掉进坑里,非但没人拉本王一把,反而多得是落井下石之辈。” 他自诩聪慧,却从来未在房俊手里讨到好处,反而一再被坑,这个时候自然“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才不会傻乎乎的见到点好处就扑上去,不然怎么被坑死的都不知道。 他对房俊这条太子的“鹰犬”实在是太过忌惮,时时刻刻心存警惕…… 房俊哈哈大笑:“殿下不仅过于谨慎,也实在小看了微臣的人品。微臣固然算不得老实人,却也从不会主动谋算人,这朝中各个勾心斗角,恨不得将对手统统打倒,与他们相比,微臣简直纯洁得白莲花一般,堪称人畜无害。” 李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人畜无害?呵呵。 房俊将茶水喝完,问道:“微臣去城外吃斋菜,殿下可愿同往?” 李治顿时感兴趣:“那可当真不错,今日小雨,万物丰润,吃一顿斋菜喝一壶黄酒,的确是人生乐事啊!” 李氏皇族“佛道不禁”,既能在净室当中修心性,亦能在道观之中求长生,几乎各个喜欢吃斋菜。 见到房俊起身,李治也站起来,将桌案上的文牍整理一下,随口问道:“去何处吃?” 房俊道:“终南山中松风观。” “呃……” 李治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蹙眉道:“本王忽然记起王府之中还有一些事务尚未处置,这次就算了吧,下次本王寻个地方,约上姐夫一起。” 松风观那可是长乐姐姐修道的地方,这厮明目张胆的跑过去与长乐姐姐幽会,本王跑过去作甚? 怕不是斋菜尚未吃到,便得被长乐姐姐给撵出来! 父皇不在长安,这两人是越来越恣无忌惮了,居然毫不避讳…… 当然,李治并非是那等道德君子,长乐公主和离之后尚未婚配,与房俊这厮两情相悦,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人嘛,总得追求一下自己向往的快乐不是?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需折”,管他什么道德礼法! 人之一生若不能快意恩仇,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又何必殚精竭虑力争上游,这等权力富贵又有何用? 房俊笑道:“那就下次?” 李治颔首道:“下次,下次!” “那微臣暂且告退了。” “嗯,本王也该下值了,越国公先行一步。” …… 出了兵部衙门,小雨已经渐渐演变成滂沱之势,街巷上积水流淌,所幸皇城之内排水设施良好,否则要引发内涝。 房俊在门厅处穿上蓑衣,戴好斗笠,出门骑上战马,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出了朱雀门沿着长街一直向南,出了明德门,顺着官道直入终南山地界。雨中的终南山静谧幽美,鸟雀不见,山岭上的树木花草被雨水冲刷得鲜翠欲滴,策马疾驰在幽林之间的小路上,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到了松风观门口,早有身穿道袍的宫女闻听到马蹄声候在那里,等房俊翻身下马,便上前伺候着结果蓑衣斗笠,迎他进了山门。 一切出乎自然,就好似迎接自家主人回家一般,无人感到生疏…… 丹房之内,长乐公主一身道袍,身姿纤细窈窕,正跪坐在茶几前,身边一个红泥小炉炭火正燃,炉子上的银质水壶“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扭头见到正是房俊迈步进来,莞尔一笑,柔声道:“泉水正开,先喝一壶茶,斋菜要等一下才好。” 房俊笑道:“正好口渴,喝杯热茶驱驱湿气。” 便走上前,跪坐在长乐公主对面。 长乐公主浅浅一笑,素手清洗茶具,而后用竹匙在陶罐中取了茶叶放在茶壶中,再提起水壶将烧开的泉水注入茶壶,洗茶、泡茶、沏茶,整个动作赏心悦目。 容颜精致,眉眼如画,一头青丝绾成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露出修长雪腻的脖颈,身姿窈窕,一袭道袍穿在身上尽显纤秀玲珑,比最为华美的宫装更显得韵味十足,淡淡的女子风韵流泻。 被房俊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羞囧,长乐公主美眸嗔恼的瞪了房俊一眼,抿着嘴唇,轻斥道:“喝茶吧!看什么看?登徒子!” 说完,自己忍不住掩唇一笑。 “登徒子”这个称呼,还是当年高阳公主初遇房俊的时候给的评语呢,这令她又响起至今依旧在长安贵妇少女之间流传的那个梗,什么“从此刻开始,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什么“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不许骗我、骂我,要关心我;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刻出来帮我……” 简直令人捧腹,一个昂藏男儿,怎能说出那般厚颜无耻的话语? 这个男人似乎与当世的男子尽皆不同,似乎只要见到他,心里便会无限安稳。此间乃是自己修行之所,然而眼下却成了两人幽会的场所,哪里还有半分心思去修仙问道呢…… 第八百七十二章 美人如玉 看着面前女子娇靥如花,雪白的脸庞好似蒙了一层红纱,就连眼波都春水般波光轻盈,房俊难免觉得秀色可餐,轻叹一声道:“难怪陆平原说‘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古之贤者,实乃吾辈楷模,一语道尽人世间至美之景物,英雄所见略同!” 长乐公主娇羞的白了房俊一眼,轻哼到道:“油嘴滑舌。” 抬起雪白的素手,提起茶壶将清翠的茶汤斟入茶杯之中,然后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房俊面前,自己则拈起另外一杯,洁白的瓷杯凑到红润的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 窗外微风轻雨,室内茶香馥郁,气氛很好。 见到房俊也饮了一口茶水,长乐公主便问道:“今日衙门里不忙么?” 房俊放下茶杯,改跪坐为盘膝,将吐谷浑或有反叛之事详细说了,末了说道:“太子虽然有监国之权,但是这等事攸关国本,还是需要陛下做出决断,任何人都不能越俎代庖,否则必生猜忌。” 长乐公主蹙眉道:“何必这般谨慎?父皇绝非心胸狭隘之人,吐谷浑既然有所异动,自当临机决断才是,报于父皇请他决断,一来一回岂非贻误战机?” 房俊道:“殿下了解你的父亲,却未必了解一位帝王。对于帝王来说,皇权至上,任何人只要触动皇权,便是踏过了底线,即便是父子手足亦不能忍受。更何况如今陛下身在万里之外的辽东,又岂能不担忧长安局势之变动?虽然麻烦了一些,不过吐谷浑也未必就有胆子反叛,否则这会儿应当已经竖旗起兵,既然吐谷浑王还在犹豫,那就还有得谈。” 长乐公主轻叹一声,道:“你们男人总是将事情搞得那么麻烦,都说女人小心眼,计较的事情太多,却不知原来男人较真的时候,比之女人尤甚。” “人嘛,总有自己在乎的东西。没有碰触到底线的时候自然大度宽宏,还会规劝别人要心胸宽阔,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却很难不去斤斤计较。” 房俊说着大道理。 长乐公主瞪着房俊,问道:“你不许兕子成亲,难道也是这个道理?” 房俊愕然:“微臣何时不许晋阳殿下成亲?” 长乐公主哼了一声,不满道:“别以为你串通孙道长,哄骗父亲说是兕子根元不稳、身子虚弱,不宜成亲的事情没人知道。” “殿下冤枉啊!”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那件事是晋阳殿下逼着微臣做的,万万不是微臣的主意!” 这事儿若是传到李二陛下耳朵里,怕是将自己一刀骟了弄进宫里当太监都有可能…… 长乐公主道:“警告你,可千万别打兕子的主意,否则父皇饶不了你!” 房俊大声喊冤,指天立誓:“微臣若对晋阳殿下有一丝半点龌蹉之心,管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微臣何曾对晋阳殿下有过坏主意?微臣只打殿下您的主意!” “呸!” 长乐公主又羞又恼,气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一张白玉也似的俏脸,已经如同染了胭脂,粉光致致,倍添娇艳。 虽然两人现在算得上是两情相悦,除去最后那一步之外几乎与情人无异,最近更是时不时的跑到这道观来幽会,关系大为亲近,可是这等话语当着面的说出来,实在是令人羞不可抑…… 房俊便舔着脸笑道:“微臣吐不吐得出象牙并不重要,只要殿下爱听微臣说话,那边是无上的恩宠。” 长乐公主愈发羞恼,娇嗔道:“谁爱听你说话?再敢胡说,就赶紧跟本宫出去!” “外头正下着雨呢,万一淋湿了微臣,殿下不心疼?” “谁心疼你?厚颜无耻之徒!” “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谁让微臣钦慕殿下呢?也只能后者脸皮凑到近前,否则哪里吃得到?” “呸!谁让你吃到了?恶心!” …… 两人斗嘴,外边脚步声向,穿着道袍的宫女已经将备好的斋菜断了进来。 长乐公主用手指撩起鬓角的散发拢在晶莹如玉的耳朵后边,抬手给自己涨红的脸蛋扇了扇风,轻轻吁出口气,故作镇定,以免被侍女们瞧出什么端倪来。 侍女倒是没注意自家殿下红润的脸颊,将斋菜放置在桌案上,又取过一壶温好的黄酒放在红泥小炉上,便起身鞠躬,退了出去,将丹室之内让给两人独处。 关于自家殿下与越国公之间的暧昧关系,侍女们早已见惯不怪…… 窗外雨水滴落在花树的叶子上,沙沙作响,清新的空气从窗子吹进来,热腾腾的斋菜香气四溢。 两人相对而坐,长乐公主将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添了两碗米饭。房俊则拿起酒壶,在两人面前的酒碗之中斟了大半碗黄酒,又用竹夹在酒壶之中夹了姜丝放在自己的酒碗中,然后将酒壶放在一旁。 黄酒要温着喝才好,但是也不能一直在炉子上放着,温度太高也不好。 房俊举起酒碗,笑道:“美酒佳肴,佳人如玉,微臣敬殿下一杯。” 长乐公主脸儿有些红,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多说,拿起酒碗轻轻砰了一下,剪水也似的双瞳滢滢的看着房俊,目光相触,低下头去,酒碗凑在粉润的唇边喝了一口。 美酒入喉,透提温热,雪白的脸颊飞起两抹红晕。 外头雨势渐大,阴云密布,丹室之内光线很暗,侍女从外头低着头走进来,点燃了放在一侧桌案上的烛台,然后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橘红色的烛光弥漫开来,温馨而静谧。 房俊颇为享受这种氛围,轻叹道:“男儿汉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方不负一生抱负。今日微臣有幸,亦能效仿先贤,一遂平生之志,死而无憾矣。” 颇有些志得意满之慨。 长乐公主面色微晕,横了房俊一眼,轻声道:“休说那些无礼之言,招待你酒菜也就罢了,再多却是妄想。吃完喝完,趁着天色尚未全黑,便赶紧会城去吧,不然天黑山路难行,又在下雨,没得让高阳她们担心。” 她素来冰雪聪明,焉能听不懂这厮言语之中的试探和挑逗?虽然两人已经剖白心迹,已能够这样私底下幽会一番,但是出格之事,却似乎依旧差了那么一层,万万做不得。 房俊就甚为失望:“夜黑路滑,殿下就忍心微臣返回长安?” 长乐公主默不作声,只是一手捧着碗,低头吃菜。 房俊喝了口酒,将姜丝夹起放在口中咀嚼,咽下之后问道:“方才说起晋阳殿下,微臣倒是想起一事,前几日高阳殿下说起,东阳公主意欲举荐韦正矩,尚晋阳殿下?”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道:“确有此事,有何不妥?” 房俊叹息一声,又喝了一口酒。 韦正矩其人,乃是京兆韦氏东眷房子弟,少小聪慧、才华卓著,在年轻一辈当中很是有几分好评。只不过房俊之所以叹息,实在感叹命运无常,原本的历史上韦正矩娶得乃是李二陛下最小的嫡女新城公主,也就是衡山公主,只不过公主初嫁长孙诠,长孙无忌获罪之后阖族遭难,长孙诠被流放巂州并被地方官所杀,而后才再嫁给韦正矩。 结果成亲没几年,新城公主忽然暴卒。 期间有传言说是韦正矩有家暴之行为,“遇主不以礼”,高宗李治对于这个幼妹极其疼爱,悲怮万分之余更是大发雷霆,觉得妹妹的死多有蹊跷,命令有司彻查新城公主之死因。 偏偏韦正矩对于公主之死又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使得高宗李治愈发相信公主之死与韦正矩有关,便将其赐死,且流亡其亲族。 虽然事后大抵是高宗李治又觉得韦正矩不应当有那么大的胆子谋害公主,便准许公主与韦正矩合葬。只不过韦正矩年少身死,使得朝野上下对于“尚公主”一词谈之色变…… 第八百七十三章 兕子婚事 长乐公主见到房俊神情,顿时疑惑道:“刚还说你并非故意搅合兕子的亲事,这会儿又是这般神情,你到底想要干嘛?” 房俊苦笑道:“微臣何曾有那等心思?只是觉得韦正矩此人并不太适合晋阳殿下,非是良配啊。” 历史上,固然后来高宗李治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认定,准许韦正矩与新城公主合葬,但是其中未必就没有政治妥协的意味。 李治绝非冲动鲁莽之人,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冷静、深谋远虑,他能认定新城公主之死与韦正矩有关,将其赐死且流放其亲族,岂能单凭臆测,而毫无证据?后来推翻先前认定,未必纯粹。 需知道那个时候高宗李治已经将长孙家族彻底干翻,盘踞关中数百年的关陇贵族分崩离析,朝中权力阶层出现一个短暂的真空时期,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则趁机崛起,攫取权力,朝堂趋于失控状态。 李治急于倚助京兆的韦、杜,河东的裴、薛、柳等等家族来把持朝政,控股统治。身为帝王,字不能以己身之喜恶率意行事,由此“平反”韦正矩,殊为不可。 总之,韦正矩与新城公主之死难脱干系。 这样一个人,房俊岂能让他娶了晋阳公主?在他心里,与其说晋阳公主是一个小姨子,不如说是闺女来得更恰当,那是一丝半点的委屈都不愿意让她遭受的…… 长乐公主秀美紧蹙,狐疑的看着房俊,想要分辨他这话的真伪,到底是韦正矩确非良配,亦或是他干脆就是不想让兕子成亲…… 不过见到房俊一脸凝重,便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这个男人的确算不得持身守正的君子,却也绝非口是心非的小人,他既然说韦正矩非是良配,那么必然有正当而且充分的理由。 “不过这桩亲事乃是东阳姐姐提及,宫里杨妃、燕妃、韦妃都颔首同意,就等着行文说与父皇知晓。按理说,京兆韦氏乃是世家名门、底蕴深厚,又一贯不大与关陇贵族搅合在一起,等得了诸位妃嫔之应允,父皇一般不大会拒绝。” 长乐公主有些担忧。 房俊自然知道她所说却是事实。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句话从汉朝就开始流传,直至今日依旧有人提及。 汉朝之时,鲁国邹县人韦贤号称“邹鲁大儒”,不仅精通《礼》、《尚书》,并传习《鲁诗》,产生了韦氏《鲁诗》一派,奠定了家族的经学传统。韦贤后被征召为博士、给事中,为汉昭帝之傅,又出任光禄大夫、詹事,至大鸿胪。 汉昭帝驾崩后,韦贤与霍光等共同尊立汉宣帝继位,赐爵关内侯,任长信少府,本始三年,韦贤升任丞相,封扶阳侯,食邑七百户,权倾一时。 韦贤有四子,除第三子韦舜留居邹鲁守家族坟墓外,其余诸子均迁至长安平陵,第四子韦玄成后继承扶阳侯爵位,先后任太常、少府、太子太傅、御史大夫,永光二年任丞相,徙居长安杜陵。 韦玄成之侄韦赏又因任汉哀帝定陶王时期的太傅,被提拔为大司马车骑将军,封关内侯,宗族中担任二千石一级官吏的有十余人。 京兆韦氏在西汉父子丞相,四世封侯,成为关内著名大族。 汉魏以来,关陇地区一直是汉族传统文化之渊薮所在,特别是自晋末丧乱以来,许多文人志士多避难于此,北方胡族入主中原,人数亦较少,为维护其长期统治,不论是军事上还是在政治上都依靠占人口多数的汉族,他们都必须而且首先要在文化上与关陇地区的地主阶级取得认同,必须同他们建立起牢固的政治军事同盟。 关陇集团的发展轨迹便是如此。 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产生了所谓的关中四姓——京兆韦氏、河东薛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这是汉魏以至隋唐时期关中地区的主要士族领袖,在关中地区拥有很大的名望以及根脉。 李二陛下打压关陇贵族,却也戒备山东世家、江南士族,此等情形之下,扶持“关中四姓”便成为政治需要。 与京兆韦氏联姻,更能够得到整个关中士族的支持。 而且房俊知道,历史上高宗李治也是在此等形势之下扶持“关中四姓”,使得京兆韦氏成为“李武韦杨”集团的一部分,京兆韦氏终唐一朝达到家族兴盛之巅峰,官至宰相者几近二十人! 这等局势之下,李二陛下又岂能不同意晋阳公主下嫁给韦正矩呢? 房俊有些头疼,一口喝干杯中温热的黄酒。 长乐公主自然了解房俊的性情,警告道:“我自然知晓你宠爱兕子,可她终究还是要成亲的,今日不是韦正矩,明日也定还有旁人,你总不能各个都看不上,所以便给搅合黄了吧?此事自有父皇决断,你切勿横加干预,更别去找韦正矩的麻烦,否则父皇绝对饶不了你。” 这个棒槌对兕子万般宠溺,若是当真看不上韦正矩,说不定就能跑去将韦正矩狠揍一顿,然后警告让韦家赶紧打消尚公主的念头…… 房俊无语:“微臣岂是那等蛮不讲理的鲁莽之辈?” 长乐公主秀眉轻挑:“你不是么?” 时至今日,关中内外依旧传扬着这厮当初为了达到“霸占”她的目的,将去向父皇提亲的丘神绩暗杀的传言…… 房俊大为不忿,瞪眼道:“微臣若当真是那等人,此刻岂会这般老实规矩的与殿下对坐饮酒,面对心仪之人却束手束脚假装正经?怕是早就按耐不住,将生米煮成熟饭了!” “呸!” 长乐公主玉颊生晕,羞不可抑,啐了一口道:“胡说八道什么呢?在说兕子的亲事呢,别扯到本宫身上!” 这人愈发无法无天了,也不知自己的矜持还能在他的攻势之下坚守多久…… 又说了几句,房俊将壶中的黄酒喝完,吃了一碗米饭,便放下筷子。 长乐公主饭量小,本就是陪着房俊用膳,见他吃完,也放下筷子,将侍女叫进来收拾干净,又煮了一壶水,沏了一壶茶,坐在窗前听着风雨之声,甚为惬意。 房俊喝了口茶水,道:“这韦正矩名声不小,但是微臣却与其甚少交集,闻名未曾见面。这几日闲来无事,找人探一探这厮的底细,归拢一些资料,若是有甚不妥之处,再转告殿下。晋阳公主是殿下的亲妹妹,您总不能看着她进了火坑吧?” 长乐公主捧着茶杯,随意的坐着却也腰杆笔直,甚为端庄的模样,闻言蹙眉道:“你这心里已经先入为主,认为韦正矩不是好人,岂能公平公正的对待?” 她担心房俊胡乱搅合。 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别看京兆韦氏渊源深厚、根脉广博,当真想要狠狠的搞一搞韦正矩,对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父皇御驾亲征远在辽东,整个长安几乎无人可以约束房俊,这厮胡闹起来,谁也拉不住,韦正矩怕是要倒霉…… 房俊嘿的一声,不满道:“殿下不能总将微臣当作那等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怎么说咱也是诗词双绝、功勋盖世的一代名臣。比如微臣心中钦慕殿下,恨不能共效于飞,却始终能够谨守礼数,不曾有半点唐突之处,只是痴心的等着殿下能够垂怜……” 长乐公主羞不可抑,暗道这厮又开始说胡话,眼神儿便有些飘,红着脸蛋儿,轻声道:“夜色不早,越国公还是及早上路,否则待会儿城门都关了。” 房俊近距离欣赏着佳人秀美绝色,心中蠢蠢欲动,咽了口唾沫,道:“殿下当真不留微臣?” 眼神炙热,咄咄逼人。 长乐公主何曾遇见过这等场面? 强抑着心中羞涩,缓缓摇头,声如蚊蚋:“今日不行呢……” 今日不行? 房俊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壳,一把拉住长乐公主的纤手…… 第八百七十四章 雨夜密谋 “你放手!” 长乐公主低声喝叱,素手被一直温暖宽厚的大手紧紧握住,就好似心尖儿被攥住了一般,浑身猛地一颤。 她着实没料到房俊居然胆大至此…… 房俊哪里会放手?将那只纤细柔软的玉手握在手心,轻声道:“殿下心中有我,又何必这般抗拒?” 言罢,非但不放手,反而起身来到长乐公主身侧,手臂一伸,便揽住了柳枝一般柔软的腰肢…… “啊!”长乐公主惊叫一声,浑身好似着了火一般,另一只手使劲儿推着房俊的胸膛,抬头正好四目相对,明显感受到对方眼中那灼灼的目光似欲将她一口吞下一般,心中愈发惊惶。 外头的侍女听到异常,没敢进来,在门外问道:“殿下?” 房俊扬声道:“没事!” 外头没听到长乐公主的召唤,自然不会进来。 长乐公主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娇躯已经僵住,没有大声斥责,只是哀求道:“你莫要这般,岂是将我当成那等水性杨花的女子,可以任意轻薄,予取予求不成?” 房俊低头看着眼前星眸迷离的美人,压抑着那种就地摁倒剑及履及的冲动,轻声道:“若是殿下不愿,微臣岂敢亵渎?只等殿下心甘情愿之日,微臣方才得偿所愿。” 两世为人,他对于女人的追求早已过了那种低劣的占有,而是更向往精神层面的交融。 对于心仪之女子,那种若即若离、牵肠挂肚的感觉更为美好。 “嗯。” 似乎是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在逐渐消失,长乐公主轻轻吁出口气,没有再奋力挣扎,而是任由男人健硕的手臂揽着自己的腰肢,红着脸儿,微微侧身,依偎在男人胸口。 仅仅是这样的相拥,便令她感觉到似乎船儿停驻在港湾,无比安心。 天生万物,阴阳相济,再是坚强的女子,也需要男人的抚慰与拥抱…… …… 从道观出来,天色已然阴沉沉笼罩四野。 抬头望天,风疏雨骤。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房俊轻轻吐出口气,只觉得精神振奋、心舒神畅,左右亲兵递来蓑衣斗笠,服侍他穿戴整齐,又牵过来战马翻身而上,下令道:“走吧,回城!” 亲兵部曲纷纷上马,前后左右将他簇拥在中间,沿着山路向着山下行去。 同一时间,龙首原北渭水之畔,还是那间河畔茅舍,荆王李元景与柴哲威在此相会。 柴哲威有些不满,满桌子珍馐佳肴也提不起半点兴趣,提杯饮了一口美酒,抱怨道:“眼下长安城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微臣,王爷却还要将微臣叫出来,若是被人看到,必生变故。您该不会真以为太子殿下不敢杀了微臣吧?” 自从“火烧账房”之后,他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却也知道自己成为太子一系的眼中钉、肉中刺,行事愈发小心谨慎,平素连家都不会,就只是待在军营当中,以免被人抓到把柄。 太子固然仁厚,可他身边无论是房俊、李道宗,亦或是马周等人,哪一个不是杀伐决断、心狠手辣之辈? 统兵大将与宗室亲王私下相会,一旦被人得知,根本辩无可辩。 难道告诉别人只是花前月下、惺惺相惜? 傻子都不信…… 李元景听着柴哲威的抱怨,却是不以为意,笑道:“谯国公莫要太过谨慎,如今关中兵力空虚,就算他们想要对你不利,也得顾忌动了你之后整个左屯卫震荡的后果。兵权在手,谯国公又有何惧?” 柴哲威没好气道:“说得轻巧!太子若是一道诏令将微臣叫去东宫,然后伏下甲兵将微臣就地格杀,难道王爷以为微臣麾下那些个将校兵卒就肯为了报仇发动叛乱?太子大义在身,有监国之权,生杀予夺无所不从,微臣不敢去挑衅太子之威仪。” 虽然上次危机乃是依靠李元景发动宗室给他解了围,自己也的确感恩,愿意多多靠向李元景一边,却不代表自己就可以任凭李元景指使。 他心里清楚李元景野心勃勃到底想要干什么…… “呵呵,” 李元景小了一声,略微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今日早晨,有战报送抵长安?” 柴哲威一愣,道:“是辽东战事?” 他这些时日窝在左屯卫军营哪儿也不去,为了避嫌甚至不去打探朝中任何情况,唯恐太子一系寻个借口又来拾掇他。 李元景喝了一口酒,有些眉飞色舞道:“不是辽东,而是吐谷浑!” 柴哲威大吃一惊,忙问道:“吐谷浑起兵反叛了?” 一直以来,吐谷浑横亘在陇西一带,虽然内附大唐,朝廷却始终未曾真正腾出手来予以肃清,其内部看似安稳,终究是个心腹大患。其地处于关中前往西域的交通要道,一旦反叛,势必会影响长安对西域的掌控。 李元景摇头道:“尚未反叛,只不过吐谷浑王伏顺连续接触吐蕃、突厥使者,又召集各部聚于牙账之内,其心已经昭然若揭。朝中定下策略,以兵部左侍郎崔敦礼出使吐谷浑,希望能够陈明厉害、晓以大义,劝阻伏顺迷途知返,不过以本王看来,未必有什么效果。当年吐谷浑王伏允被李靖、李绩等人击败,自缢身亡,余部这才无奈投降,如今关中兵力空虚,伏顺自然视为天赐良机,只需起兵反唐,进可直接攻打关中危及帝国中枢,退可一直向北遁入北疆,重新恢复他一国之王的权力,焉能甘心成为内附之臣,唯唯诺诺?” 以他估计,吐谷浑必反无疑! 柴哲威面容凝重:“若果真如此,则关中危矣!吐谷浑一旦反叛,无论真正的意图是否北上脱离大唐之控制,都会先象征性的攻打一下关中,震慑朝廷!而其背后必定有人支持,否则伏顺那样贪生怕死的性格,哪敢反叛?不管是突厥人亦或是吐蕃人,势必会趁势尾随,对关中狂攻!西域只有安西军镇守,不可能封锁所有的要道,突厥人在吐谷浑的帮助下突破玉门关并不难;吐蕃坐拥高原,可直下兰、凉、甘、肃等数州,占据河西走廊,不仅能够截断关中通往西域之路,更可以顺势配合吐谷浑攻打关中!若吐谷浑攻打关中只是为了震慑京畿,使得长安守军不敢肆无忌惮的追杀,则无论突厥人亦或是吐蕃人前来,那可就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突厥、吐蕃想要与大唐争霸的心思不知道已经藏了多少年,只不过一直以来大唐内部政局稳定税赋充盈,对外战略正确并无疏漏,不禁将东突厥覆灭,打得余部不得不向西逃遁,就连吐蕃也没讨得半点便宜。 一旦这两股势力因为吐谷浑反叛使得大唐失去对河西走廊控制之机,从而发兵倾巢来攻,岂能善罢甘休? 说不好,关中沃野就要遭受大唐立国只来第一次荼毒,届时尸骸遍野、生灵涂炭。 甚至于,长安也不是没有就此陷落的可能啊…… 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李元景却丝毫没有担忧之心,反而兴致勃勃,给柴哲威斟酒,然后笑道:“若是那样,咱们的机会可就来了!” 柴哲威无语,叹气道:“王爷也太宽心了吧?无论突厥人亦或是吐蕃人,眼下固然都不是大唐的对手,可关中兵力极度空虚,对方又裹挟着吐谷浑,兵力强横。一旦强攻关中,鹿死谁手尤未可知!一旦长安失陷,吾辈皆成帝国之罪人矣!” 他有些恼火。 争权夺利可以,图谋皇位也不是不行,可总不能将帝国之存亡、关中数百万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吧? 无论如何,都底有一条底线存在才行,这般利欲熏心,又岂能同谋大事? 他心里首次对李元景产生失望,合作的心思也开始动摇…… 第八百七十五章 冤家路窄 柴哲威摇摇头,手里拈着酒杯,道:“吐谷浑若是叛乱,一旦吐蕃参与其中,两处合兵即刻翻越祁连山脉,直插入河西走廊,势必动摇帝国之根基,吾等纵然不满太子,此刻却绝对不可平添肘腋之患,给蛮胡可乘之机,否则,吾等将成为千古罪人。” 在他看来,争权夺利的底线就是不动摇大唐之根基,无论是他这样的勋贵,亦或是李元景这等宗室,都是依附于帝国而存在。只要帝国千秋万载,他们自然世代富贵、与国同休,岂有期盼着帝国倾覆之道理? 杀鸡取卵,何其蠢也! 李元景自斟自饮了一杯,叹口气,道:“本王何尝不明白你所言之道理?也曾打定主意等一等、熬一熬,若是上苍眷顾,将来能够给一个机会,自会拼去所有与命运挣一挣!若是没有机会,这辈子也就那样卑躬屈膝的活着……只可惜啊,纵然本王放得下,可你以为陛下能放得下?” 柴哲威默然。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他又岂能不懂呢?荆王李元景在皇室之中大肆拉拢,势力越来越庞大,导致本就因为“玄武门之变”屠戮了大量宗室而对李二陛下非常不满的皇亲们,愈发与李二陛下离心离德。 李元景的威望不断拔高,已成为李二陛下的心腹大患。 兼且李元景暗地里小动作不断,早已引起李二陛下的警觉,之所以迟迟未能动手,而是一再放任李元景,正是因为不愿意再一次对宗室亲族举起屠刀,杀得人头滚滚,流下满身骂名。 然而李二陛下活着的时候可以忍,可是将死之时呢? 恐怕定要将李元景先行铲除,以便给太子留下一个清清爽爽的皇室,顺利的掌控帝国…… 有些事情,做了就不能更改,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李元景又饮了一杯,似乎酒气有些上涌,哄着眼睛道:“你以为本王觊觎那个位置么?非也!本王也是被逼无奈而已,如今皇室之中除去陛下,便以本王为尊,那些个宗室子弟都被武德九年那一场杀戮给杀得肝颤心惊,对陛下极为疏远,所以便围拢在本王周围。可陛下却只是看到本王的威望,浑然不曾察觉这岂是根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若是他当年未曾对宗室那般冷酷杀戮,又岂会使得宗室上下离心离德?本王也是无奈啊!” 看着李元景七情上面、矫揉做作,柴哲威心里微微一哂。 这话骗鬼呢? 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陛下的确大肆屠杀宗室子弟,可那是因为即便陛下取得了玄武门的胜利,已经将至高无上的皇权攫取在手,那些个心向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的宗室子弟们依旧不甘心接受现实,密谋发动兵谏。 那等情形之下,这些人不杀留着干嘛? 至于李元景所谓他只是被迫无奈,才接受宗室子弟向他靠拢……更是胡说八道,你若无谋求大位之心,那些人闲的难受会向你靠拢? 说白了,任何人站在任何一个立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个利益或许是权力,或许是财富,或许是理想,也或许是仇恨、友情,总归是要有一个述求的。 什么利益都不图,只图你荆王殿下威望高,就甘愿冒着天大的风险为你鞍前马后牵马坠镫? 简直就是扯犊子…… 李元景发泄一番,似乎也觉得自己“演技”不精,抹了一把脸,诚挚道:“无论如何,将太子掀翻乃是你我共同的述求,只有太子倒台,你我的利益才会得到保证。这一点你没有意见吧?” 柴哲威道:“别的暂且不说,一旦吐谷浑反叛,微臣以及麾下左屯卫,将会誓死保卫长安。” 长安在,大唐就在;大唐在,他们这些勋贵才能与国同休、世代富贵。 至于去争取额外的利益,必须是在保证帝国稳定的前提之下,他才不会如同李元景那般愚蠢,冒着帝国板荡的危险亦要去搏一把。 这根本就是发了疯,他才不会干…… 李元景颔首道:“这是自然!军人的职责便是保家卫国,强敌来犯,自当守卫家园、报效君王!” 柴哲威道:“王爷深明大义,微臣敬佩。时候不早,军务在身,微臣暂且告退了。” 李元景起身相送:“夜雨路滑,谯国公定要看准脚下。” 一语双关。 柴哲威微微一顿,旋即笑了笑,拱手告退。 待到柴哲威离开,李元景重新坐下,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了一口,抬头望着茅屋外淅淅沥沥的雨水,眯起眼睛。 这个柴哲威! 既想要攫取从龙之功,获得更大的利益,却又不愿冒险,只想着待价而沽、顺时而动。 当真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若是依着李元景自己的脾气,那是绝对不愿意同柴哲威这等首鼠两端、干大事而惜身之辈合作。这种人平素看着慷慨激昂、踏实稳重,实则最不靠谱,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改弦更张,说不定一转眼的功夫就把盟友给卖了! 不过柴哲威却很受李二陛下器重,不惜将拱卫玄武门的两支军卫之一交给他统率,无论眼下关中空虚,亦或是将来陛下回京,左屯卫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力量,必须争取过来。 因为他清楚,房俊的右屯卫是万万不会追随他的…… 将杯中酒一口抽干,酒杯重重顿在桌案上。 就算你柴哲威奸猾似鬼又如何?你身边有我的人,一切行动布置不仅在我的掌握之下,甚至还会受到我的影响,将来到底怎么干,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 夜雨淅沥。 柴哲威来时没有穿戴雨具,这会儿雨势渐大,更走了没一会儿便浑身湿透。只得打马快行,赶紧回到军营驻地。 距离左屯卫驻地尚有一段距离,便见到前头一队骑兵慢悠悠走在路上,左右分散,将整条道路都给堵个严实。 柴哲威以及麾下兵卒都没有穿戴雨具,这会儿各个淋得落汤鸡一般,急于回营,心情便有些急躁,当先的一个兵卒在马背上厉声喝道:“什么人深夜游荡?靠近军营,意欲何为?” “赶紧滚开,让开道路!” 话音未落,只见前边这一队骑兵非但未曾靠向路边让出道路,反而在马上勒住马缰,然后掉转马头,齐齐向着这便冲了过来。 这下连柴哲威都吓了一跳,知道对方并非寻常兵卒,身边的亲兵连忙大声喝道:“都站住!谯国公在此,速速下马!” 孰料对方根本充耳不闻,数十匹战马“呼啦”一下就将柴哲威一方围个严严实实。 稍后,便见到对方骑兵后面一人骑在马上慢悠悠的靠近,笑道:“真是胡说八道,谯国公乃是左屯卫大将军,半夜出门,身边岂能就只有这么几个歪瓜裂枣?来人呐,将这伙贼人给本帅拿下,抓回去好生审一审!” “喏!” 身边亲兵部曲便气势汹汹的冲上去。 柴哲威一听,顿时气冲脑海,当真是冤家路宰啊! 这大半夜的,也能在路上遇到房俊这个棒槌…… 他甚为当朝国公、左屯卫大将军,就算是夜晚出门,身边这十余个亲兵也不少了吧?谁能像房俊这样,遍地都是仇家,尤其是关陇贵族们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所以出个门身边四五十人,恨不能带一个旅队放在身边才安心…… 见到右屯卫兵卒气势汹汹的扑上来,柴哲威赶紧在马背上喊道:“住手!房俊,休要欺人太甚!” 房俊在马背上长笑一声,大声道:“休要装腔作势!这群贼子胆敢冒充谯国公,趁夜靠近军营,必定所图甚大,说不定还想要颠覆左屯卫!速速给本帅拿下,押回去大刑审问!” 柴哲威目眦欲裂。 只见房俊身边亲兵顿时如狼似虎一般扑上来,可怜自己这边人数处于绝对劣势,连刀子都不敢亮出来,便被从马背上撕扯着拽下去,重重的跌落在地上的泥水里…… 第八百七十六章 我雀盲眼 看着身边亲兵被摁倒在路上的泥水里,柴哲威都快要疯了! 娘咧! 杀人不过头点地,房俊你个王八蛋你要将老子的脸面踩在地上蹂躏才算舒服是吧? “呛啷!” 怒气冲天、忍无可忍的柴哲威抽出自己的佩刀,嘶声吼道:“房俊!来来来,有胆的一对一,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房俊哪里会跟他逞凶斗狠? 阴仄仄道:“贼人胆敢拘捕,且携带凶刃,来人,弓弩预备,贼人若有异动,立即射杀!” “喏!” 依旧留在他身边护卫的几个亲兵一把掀开头上的斗笠,从背后取过长弓劲弩,拉弓搭弦瞄准了正提刀在手的柴哲威。 雨天火枪无法射击,弓弩的威力也大打折扣,但是在丈余远近的距离之内射杀一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柴哲威只觉得胯下一凉,一股寒气陡然升起。 娘咧! 这个棒槌难道真敢给老子一发? 按理说,这不可能。 自己好歹也是当朝国公、左屯卫大将军,皇亲国戚!这般射杀自己,他自己能逃得掉律法的制裁?哪怕太子再是维护他也不行! 可是这厮既然是个“棒槌”,胆子一贯是大得离谱。 丘行恭功勋赫赫,他儿子丘神绩不还是因为意欲染指长乐公主,便被这厮以残忍至极的手段杀害? 更何况此刻夜黑下雨,时候这厮咬定了天黑认不得人,只说是怀疑有人冒充意欲接近军营,说不定还真能逃脱罪责。 御史台、大理寺、刑部,那可都是他的人啊…… “保护大帅!” 他身边的亲兵吓得大叫一声,齐齐跳下马背围拢过来,见到柴哲威依旧骑在马上,目标太过明显,赶紧将其从马上拽下来,死死的护在身后。 柴哲威也不敢逞强,万一房俊这个棒槌恶向胆边生,无论事后能否受到严惩,自己都已经冤哉枉也…… 赶紧缩在亲兵身后。 房俊的亲兵却是毫不理会,依旧恣无忌惮的冲上前去,一阵拳打脚踢,将左屯卫兵卒放翻在地。左屯卫甚至都不敢亮刀子,房俊身边那些亲兵部曲各个张弓搭箭,万一放箭射杀,自己这便岂非都得丢了性命? 只能任由如狼似虎的敌人冲上来爆锤一顿…… 柴哲威眼瞅着自己的兵卒被放翻在地,躺在泥水里打滚儿哀嚎,气得手足冰冷,嘴唇颤抖。 “房俊!焉敢辱我至此?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柴哲威气得大叫。 房俊骑在马背上,看着被雨水淋得落汤鸡一般的柴哲威,呵呵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牙,都到了这等地步,还敢冒充谯国公?哼哼,来呀,将此獠就地擒拿,押回大营,老子十八般大刑伺候着,看看他还嘴硬到何时!” “喏!” 亲兵部曲纷纷冲了上去,先夺走了柴哲威手里的佩刀,继而将其扭臂擒拿。 柴哲威怒吼连连:“放开老子!老子是当朝国公、左屯卫大将军,尔等不要命了嘛?” 到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有些糊涂了,这房俊到底是故意整自己,还是当真没看出来? 话说自己因为出来的时候没有佩戴雨具,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又为了避人耳目只穿了寻常兵卒的衣裳,的确是没有几分堂堂国公、一军之帅的威仪…… 这等情形之下,就算房俊将自己炮制一番,事后只说一句“当真没认出来”,然后随便的赔个礼道个歉,谁能奈他何? 总不能不许人认错人吧…… 想到这里,柴哲威心里愈发惊惶,奋力挣脱出一条手臂,狠狠抹了把脸,将脸上的雨水抹掉,大叫道:“房俊,老子就是柴哲威,你这般凌辱于我,将朝廷体统放在何处?速速将老子放了,不然定与你不死不休!” 房俊在马上哈哈大笑,马鞭指着柴哲威,对左右说道:“瞧瞧,此等贼子到了这等地步,依旧不肯俯首认罪,还在冒充!他说自己是柴哲威,你们大伙瞅瞅,哪里长得像?” 左右自然明白房俊的心思,纷纷笑道:“不像不像,哪里有一点像?” 又有人道:“你还别说,的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谯国公乃皇亲国戚,高大威武一表人才,这人却贼头贼脑一脸猥琐,就好似大伯子要钻进兄弟媳妇被窝也似,嘿嘿。” 柴哲威肺子都快要气炸了,大怒道:“放屁!胆敢侮辱公主,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 “嘿!你个贼子还敢耍横!” 几个兵卒上前摁着柴哲威的脑袋,意欲将他摁在满是泥水的地上。 柴哲威如何肯就范?这若是当真被摁在地上,他一张面皮就算是丢尽,下半辈子都别想在官场上混。 当即剧烈挣扎,兵卒们虽然人多,一时间却也拿他没法。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旋即有人大叫道:“军营重地,何人胆敢在此闹事?” 疏忽之间,一标骑兵顶风冒雨而至,看其装束,乃是左屯卫巡夜的兵卒。 柴哲威顿时见到了亲人一般,奋力叫道:“来人!来人!快救本帅!” 左屯卫兵卒大吃一惊,其中一人连忙上前,俯身到柴哲威面前,看着这个披头散发一身泥泞的家伙,顿时吓得从马背上滚落,叫道:“大帅!何以至此?” 其余同僚也吓了一跳,自家大帅这是怎么了? 再看看周围东倒西歪的袍泽,顿时“呼啦”围了上去,将柴哲威抢了出来,房俊的亲兵部曲也不拦着,笑嘻嘻的退开一些,有人说道:“这伙贼人冒充谯国公,靠近军营意图不轨,吾等奉大帅之命将其擒拿。既然左屯卫的袍泽前来,那就交由你们处置。走走走,咱们回营!” 柴哲威脱离毒手,抹了一把脸,怒喝道:“都给老子站着!今日谁敢走,老子杀他全家!” 左屯卫的兵卒也纷纷鼓噪:“休走!将吾家大帅弄成这样,你们还想一走了之?” 房俊甩着马鞭,催动战马向前几步,看着柴哲威道:“哎呦!这还真是谯国公当面?你瞧瞧我这雀盲眼,居然当面不识真佛,还以为是贼人冒充呢!不过话说回来,这深更半夜的,谯国公不守着军营却带兵外出,还将自己乔装打扮穿着寻常兵卒的衣裳,您这到底是想要干嘛?” 柴哲威心中的怒气瞬间一滞……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又掉进了房俊的圈套,自己不似房俊身上还有着兵部尚书的职衔,可以随意脱离军营入城处置兵部事务。身为左屯卫大将军,半夜三更脱离军营乔装外出,这种事随便给自己按一个罪名都难以洗脱。 尤其是这个时候如果恰好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很容易就扣在自己脑袋上。 谁知道房俊这厮有没有后手? 眼前这个棒槌为了打击自己,可是连稽查账册这种阴狠的手段都使得出来,若是故意设计栽赃,自己麻烦就大了。 只能忍气吞声,制止身边兵卒想要冲上去讨个说法,阴着脸道:“既然越国公夜晚雀盲,没认出本帅也情有可原,到底也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越国公别放在心上,就请速速回营吧。” 他现在对房俊是真的从心里打怵,这厮手段阴狠胆大包天,又有太子袒护,几乎可说是为所欲为,自己出了隐忍,还能如何? 今晚这事儿就算是闹到陛下面前,人家一句“没认出来”也就掀过去了,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儿就处罚一位当朝国公、兵部尚书吧? 而越是闹得大,自己就越是丢人…… 房俊在马上笑吟吟的看着柴哲威,问道:“那这件事就算是揭过去了,本就是谯国公违反军纪且乔装打扮,怨不得本帅没认出人来,你可不能回过头无事生非,没完没了。” 柴哲威气得牙都快咬碎了。 老子被你差点摁在泥水里,现在居然反咬一口说老子无事生非?! 娘咧! 第八百七十七章 挑唆野心 柴哲威狠狠的瞪着马背上笑嘻嘻的房俊,恨不得肋生双翅凌空飞起,然后将这厮扑倒在地狠狠的咬上一口。 两人虽然同辈,但是年岁相差了将近十岁,平素玩的更不是一个圈子,按理说柴哲威更像是个前辈,面对房俊这个“小兄弟”的挑衅,只觉得一张面皮火辣辣的疼,羞愤无地。 房玄龄一辈子温润如玉、和风细雨,怎地生出这么个棒槌? 这时候,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到了近前方才知道原来是右屯卫巡营的兵卒听到这便有动静,便派了人过来巡视。 柴哲威一看不好,人越聚越多,只会将使事情越闹愈大,而这件事只会让自己更丢脸。 深吸口气,控制自己暴怒的情绪,柴哲威咬着牙颔首道:“今日之事,责任并不都在越国公,本帅亦有不妥之处,就此作罢,事后绝不追究。” 事实上,并非是房俊怕他事后追究,而是他怕房俊一张大嘴毫无遮拦,到处去宣扬这件事。 堂堂谯国公、左屯卫大将军,被人家当成“贼人”差点摁在泥水地里摩擦,传扬出去颜面何存? 不管怎么说,今日算是他自己稀里糊涂的掉进坑里丢了一回面皮,就此认栽,不能将事态扩大。 房俊打个哈哈,勒着马缰,手里的马鞭甩了甩,对周围亲兵道:“行了,一群雀盲眼的玩意,连谯国公都认不出来,还给当成了居心不良的贼子,这回丢人了吧?赶紧的都给老子回营,谁再敢半夜不睡觉出来瞎折腾,当心老子一个个的敲断你们的腿!” 带着麾下兵卒扬长而去。 雨一直下,柴哲威的心情不是那么融洽…… 听着房俊最后含沙射影的话语,柴哲威一口牙要得咯吱响,冲着身边的兵卒骂道:“都特么傻了吗?看着老子被那厮折辱,你们居然一个两个都傻站着,老子养条狗都比你们强!” 兵卒们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说话,可心里却未必服气。 刚才人家都已经张弓搭箭了,谁知道那棒槌会否当真下令放箭?咱们是怂了一些,可那也是为了大帅您的安危着想啊。咱们忠心护主,您却将咱们比成狗…… 不过看着自家大帅气得青筋暴跳的模样,没人敢说话。 柴哲威发了一通邪火,心里却也知道实在是怪不得这些兵卒,人家强弓劲孥怼在脑门儿,除了束手就擒,还能如何? “哼!” 怒哼一声,向麾下兵卒展示一番自己的强硬,就好像先前所受之羞辱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才转身怒气冲冲的走回军营,连战马也不骑…… 回到营帐之内,早有亲兵备好了热水,柴哲威脱去衣物泡在木桶之中胡乱洗了洗,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坐在营帐里灌了半壶温茶水,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胸腹之中的郁闷略微得到舒缓。 军中长史游文芝从外边走进来,进来之后脱下身上的蓑衣,抖了抖雨水放在门口一侧的地上,这才走到柴哲威面前,施礼问道:“刚才大帅在营门之外发生何事?” 柴哲威面色黑如锅底,不过他对游文芝倚为心腹,非常信任,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便将自己被房俊羞辱之事说了。 游文芝不禁暗暗咋舌。 自家这位大帅和房俊算是结下了死梁子,但凡有个机会,都会将对方剥皮抽筋置于死地。 不过这正巧符合他的算计…… 眉毛蹙起,怒声道:“简直欺人太甚!就算天色黑了一些,大帅已经自报家门,难道他就不会上前仔细查看么?二话不说就将大帅的亲兵缴械,还要将大帅带回去大刑审问,这根本就是故意在羞辱大帅啊!” 柴哲威以来稍微平息的火气再次翻腾起来,狠狠将茶杯投掷于地,骂道:“吾与房二,不同戴天!” 他今日当真是丢人丢大发了,往日里谯国公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在贵妇圈子里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爱慕者数之不尽,何曾遭遇过这等狼狈至极的情况?若是今日之事传出,不知有多少人对他失望透顶。 尤其是连续栽在房俊手里,这更令心高气傲的柴哲威难以接受…… 游文芝唤来一个亲兵,将地上散碎的茶杯碎片收拾干净,然而做到柴哲威对面,忧心忡忡道:“大帅与房俊之仇怨,怕是已然无法缓和。就算大帅心胸宽广,可房俊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大帅,显然也很是忌惮大帅的地位,眼下尚且好一些,毕竟陛下通情达理处事公正,可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实在是令人堪忧啊。” 柴哲威郁闷的憋气,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地就得罪了房俊,难道就因为当初那厮在芙蓉园遭遇刺杀之前曾见过自己,就将自己与刺客划上等号? 且不说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样显然有些武断。 可房俊这个人有些时候就是那么不讲道理,不然岂能将令狐德棻那等德高望重的宿儒逼得在金殿之上以头撞柱,借着撞晕才能下台?更别提与长孙家生生死死的恩怨了…… 正如游文芝所言,等到将来太子登基,作为太子身边的肱骨之臣,房俊势必水涨船高,成为宰辅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自己必定遭受对方的打压。 尤其是房俊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年轻十岁呢,肯定执掌中枢非常长的一段时间,自己的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游文芝看着柴哲威不停变幻的脸色,试探着说道:“如今太子一系对大帅有很深之成见,陛下固然春秋鼎盛,可那一日迟早也会到来。无论是为了大帅自己的前程,亦或是整个谯国公府的未来,何不趁早给自己某一条后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应及早打算才好。” 这话说得柴哲威心中砰的一跳,抬头看着游文芝,目光幽幽,问道:“汝此言何意?” 游文芝不说话,但态度很明显。 所谓的后路,眼前不就正好有一条么?人家荆王殿下可是礼贤下士不断拉拢你啊…… 柴哲威先是有些心动,不过旋即摇头道:“不成,荆王固然威望卓著,在宗室之内影响力颇大,但是手中既无兵权,朝中亦无奥援,不能成事。” 游文芝低声道:“大帅这就有些想当然了,朝中除去房俊、马周等寥寥数人之外,其余哪一个不是高祖皇帝简拔出来的?如今固然对陛下效忠,可是谁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心里不满陛下?至于兵权,大帅您手里不就掌握着一个军卫呢……” 言外之意,正是因为荆王并无兵权,您才更好的漫天要价,只要投靠过去,就必然占据一席之地。 正是因为荆王缺少兵权,所以您才会显得更重要! 柴哲威心里砰砰直跳,有些心动,但更多却是胆怯。 柴哲威不同于任何一个皇子,无论是晋王、魏王,哪怕是齐王、蜀王想要争夺大位,那都是储位之争,是陛下自己的家事。身为臣子,无论支持哪一个都说得过去。 然而荆王则不同,他是李二陛下的兄弟。 荆王想要上位,那就唯有兵变之一途,重新演绎一遍“玄武门之变”才行! 他有些口干舌燥,想要喝水,却发现茶杯已经被自己摔碎了,摇摇头,说道:“风险太大。” 他可不仅仅是自己,谯国公府上上下下数千条人命,一旦事败,就要遭受屠戮。即便兄弟柴令武是李二陛下的女婿,怕是也难逃干系。 说不定整个柴家就要从此绝后…… 游文芝眼见柴哲威心动,却依旧是那种“干大事而惜身”的模样,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心里想着嘴上却说不要,有些鄙夷,嘴上却劝说道:“风险自然有,但是收益更大!” 一句话,将柴哲威的心气儿给勾了起来。 没错,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前,李二陛下与整个“天策府”上下不都是将阖家老小的性命系在裤腰带上?输了,那就满门抄斩,万事皆休。 可人家赢了,从此“天策府”上下鱼跃龙门,权倾天下…… 第八百七十八章 出尔反尔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胜则为王,败则为寇。 老祖宗早就教会我们,做一件事的意义是需要最后的成果来衡量与定义的,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正义与邪恶之分。 柴哲威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眼下他虽然看似位高爵显、手握兵权,但实则在朝中的影响力极低,即便是李二陛下将左屯卫委任于他,也更多是因为对他母亲平阳昭公主的酬功,并非对他柴哲威当真如何信重。 若是有“从龙之功”,那就完全不同。 不敢奢求能够如长孙无忌当年那般“权倾天下”,成为“贞观第一功臣”,但是最起码也能比得上李绩之流吧? 别看如今的李绩贵为宰辅之首,当年可还是个降将呢…… 当然,收益与风险并存。 “从龙之功”固然显赫,可一旦失败,那么等待他的就将是无尽的深渊…… 柴哲威喝了口茶水,默然不语,心中委实难以决断。 游文芝看看柴哲威的脸色,见到他已经意动,若是继续逼迫有可能过犹不及、适得其反,便转换话题,道:“无论吐谷浑那边最终是否会反叛,这段时间大帅都应该收拢部队,严加操练,以备不测。” 柴哲威颔首。 军人的力量终究来自于手底下的兵,若是养了一群虾兵蟹将,大战临头却一触即溃,就算亲爹是皇帝又能怎样?照样投闲置散,不受重用。 荆王李元景为何几次三番的拉拢于他?就因为他手底下有一支能战之兵,可以在关键时刻左右局势。 这是他的根底所在,不容有失。 而且自从过年之后右屯卫一天到晚的高强度训练,兵卒的战力肉眼可见的提升,尤其是军心士气不断攀升,令柴哲威感到艳羡之余,也有着深深的危机感——大家地位相等,一左一右宿卫玄武门,若是差距太大,何谈其他? “明日起,擂鼓聚将,展开一**练。这段时间因为春耕之故,全军上下都快放了羊,也该是时候操练起来了。操练要狠,补给就得跟上,伙房每日加餐,而且要餐餐有肉,油水给足了,不然兵卒受不了。这部分钱你去向兵部申请一下,不过顾及没指望,若是要不来,那就由本帅自掏腰包垫上。” 柴哲威发了狠,从来都是从军中账目上可口贪墨,何曾往军中垫钱? 游文芝颔首道:“卑职领命!” 他和柴哲威的想法一样,唯有一支强军才能作为资本,若是整个左屯卫一群乌合之众、一触即溃,又怎能显出他的功劳? 随便去加上拉一群青皮地痞岂不是更省事…… ***** 关中阴雨绵绵,气候凉爽,西域却是烈日炎炎,黄沙漫漫。 一支商队缓慢的行走在路上,坚硬的沙土路面热得烫脚,即便是忍耐最强的骆驼也耷拉着脑袋,有些无精打采。 道路两侧漫漫黄沙,远处是荒凉的戈壁,时不时便有被风沙侵蚀的巨石形状古怪的屹立在戈壁之中,烈日当空,倍添荒凉。 长孙濬头上裹着白巾,抬头抽了抽天上的烈阳,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伸手从身下的骆驼脖子上取下水袋,晃了晃,打开塞子小口灌了一口,没舍得多喝,将塞子仔细塞好,挂回远处。 从上一处绿洲已经走出来五天,距离下一个绿洲还有两天,队伍之中的清水已经所剩不多,必须节省着才行,若是喝光了,他可不确定那些看管自己的大食人能够将自己的份额施舍给他…… 自己奉父亲之命前往大马士革,一来一回已经将近半年。 去的时候寒风凛凛大雪飘飞,稍有不慎便会给冻死在路旁;回来的时候烈日炎炎,漫漫黄沙好似要着了火一般,能将人活生生的烘干、烤熟…… 唉! 长孙濬长长叹息一声,满腹愁苦。 堂堂长孙家的嫡子,长安城内数得着的世家子弟,长这么大何曾遭受过这等罪? 更别说,还要时刻防备着大食人“撕票”的可能,更要带领商队绕开唐军沿途设下的哨卡,以免行踪暴露,被唐军逮捕捉拿。整日里可算是殚精竭虑、耗尽精力…… 后边一匹骆驼晃悠悠赶上来,坐在骆驼背上的阿兹米也头缠白巾抵御烈日的暴晒,与长孙濬并行,开口问道:“长孙公子,距离玉门关还有多远?” 长孙濬的目光落在遥远天际那一道蜿蜒倾颓的长城上,叹气道:“最起码还要十天!” 那是汉武帝时候在西域修筑的长城,以壕沟或利用自然地形作屏障,由烽燧、古堡、亭障等组成防御工事,在汉代被称为“塞”。 汉长城一般都是就地取材则用沙子和石子,或凿石垒墙,或取土夯筑;而在沙漠杂以芦草和柳枝层层叠压而成,并在外长城各枢纽建立要塞,驻扎装备弩机和长戟的骑兵巡逻。 汉武帝在此筑城以屯田、养马,作为防御和进攻匈奴的基地。 人世间沧海桑田,王朝更迭,这一段巍峨的长城却依旧伫立在荒凉的沙漠里。 阿兹米也很是沮丧:“还要那么久?” 他自告奋勇承担起“收取赎金”的任务,希望能够凭此功劳在穆阿维叶面前受到重用。可他以往最远取过西域诸国,而且是靠西的那些,却从未抵达过玉门关,哪里知道这一段不仅路程遥远,且愈发艰难? 长孙濬在骆驼背上晃晃悠悠,没精打采,没好气道:“原本不用走这么久的,谁让你每到一处都要耽搁逗留?两个月的路程生生被你走出四个月,再走下去我们都得累死在这荒漠里!” 商队每至一处,阿兹米就会指派随队的兵卒四处打探,各地的道路、风土人情、财富多寡,尤其是一旦有唐军驻扎的地方,更会想法设法探明唐军的数量、装备。 刚开始的时候长孙濬对这种随意刺探唐军虚实的做法非常抵触,说到底他也是唐人啊! 可是随即就想起自己此行前去大马士革的任务,便默不作声,任凭大食人东走西逛,将沿途在诸君情况摸得七七八八…… 阿兹米嘿的一声,傲然道:“在下此次作为哈里发的使者前往玉门关,自然要完成哈里发交待的任务,这可是天大的功劳!下一次长孙公子前去大马士革,在下必然不会再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将军了,一跃成为大将军也说不定!嘿嘿!” 此行不但能够受到三千两黄金的“赎金”,还能够为大军探明道路,了解到唐军再各地驻扎之虚实,届时哈里发亲率大军横扫西域、进攻大唐,自己就是最大的功臣! 官职、财富、美女…… 阿兹米咽了口口水,一想起这些,再苦再累也忍受得了。 九天之后,商队终于抵达玉门关外最后一处绿洲。一方不大的湖水,倒影着湛蓝的天空,湖畔的胡杨树下建有一排排的房舍,即为了来往旅人歇息、补充淡水,又是大唐的一处驿站。 此处距离玉门关已经不足百里,来往的商贾多有关中商人,长孙濬唯恐遇到熟人,不敢露面,整日里关在房舍之中,很是气闷。 又在这里等了两天,终于等到了前来缴纳“赎金”的长孙淹一行…… 夜晚,湖畔房舍之中。 长孙淹见到自家兄长半年的功夫已经晒得肌肤乌黑,脸上的皮肤更是粗糙得犹如沙漠中的沙砾,精神萎靡不振,不由得心疼道:“三兄……” 长孙濬见到自家兄弟,更是未语泪先流…… 未等他说话,一柄弯刀已经放在他脖子上。 阿兹米看着长孙淹道:“赎金带来了?” 长孙淹不敢多言,颔首之后,命人将黄金抬进屋中。 阿兹米很是谨慎,手中弯刀不离长孙濬的脖子,命手下上前查看。几个箱子打开,灯光照映之下黄橙橙金灿灿,差点晃花了眼。 三千两黄金啊! 所有人都双目放光。 长孙淹道:“赎金送抵,放了吾家三兄。” 阿兹米嘿嘿一笑:“阁下放心,咱们大食人最讲究信誉。不过此地乃是大唐治下,万一在下前脚放了长孙公子,后脚就被唐军冲进来乱刀杀死,岂不是冤枉?所以,还得劳烦长孙公子送咱们一程。” 第八百七十九章 心生歹意 阿兹米也不尴尬,似乎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做起来特别顺溜,弯刀抵着长孙濬的脖子,满不在乎道:“这里是大唐的底盘,在下有命收钱,总得有命拿着钱回去大马士革吧?非是在下小人之心,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小心驶得万年船’,还请诸位公子体谅。” 这话说得客气,可神情却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长孙淹气得瞪眼睛,语气强硬道:“咱们之前说得明明白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阁下这般不讲信用,你让我如何信你?万一你收了钱却对兄长不利,岂非人财两空!” 三千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即便是长孙家这样的累世豪族,筹措这笔钱的时候也变卖了不少产业。若是能够赎回三兄也就罢了,可一旦这个大食蛮子耍无赖,收了钱不放人,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阿兹米哼了一声,弯刀抵着长孙濬的脖子,另一手拉着长孙濬的胳膊就往外走,阴狠说道:“你们长孙家在大唐的权势,在下有所耳闻,想要杀了我们不过是翻掌之间。可那又如何?大不了就让我们这条贱命换长孙公子一条命,那我们还赚了!而且别忘了,你们家万里迢迢跑去大马士革是为了什么事,若是我临死之前将这件事抖出来,你们如何向大唐皇帝陛下解释?” 说着话,人已经到了门口,同行的大食人纷纷拿起行李装备,意欲一起退出门去。 长孙濬早就慌了神,一点异动也不敢有,唯恐阿兹米心一狠将刀刃在他脖子上割下去,瞪着长孙淹骂道:“你是失心疯了吧?速速将钱财交给他们,否则吾命休矣!” 他去往大马士革,来回跋山涉水万里迢迢,早就吃够了苦头,谁知道到了家门口却又弄出这事儿? 他此刻只想赶紧回家,对谨慎过头的长孙淹非常不满。 心里甚至在想,这个兄弟莫非是想要借着大食人的手除掉自己? 毕竟大兄长孙冲亡命在外,已经不可能继承家业,二兄长孙涣自戕于府门之前,若是自己再死了,那么长孙淹就成为诸兄弟之中最长的那一个,顺理成章的成为家主的继承人…… 这个时候,他难免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测自己的兄弟,毕竟似他们这等钟鸣鼎食的世家门阀,为了争夺家主之位,那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 长孙淹一听,顿时跺脚解释道:“三兄何以说出这等话语?实在是太过伤人!兄弟接到兄长的信笺,当即筹措黄金启程前来,片刻都未曾耽搁,只为了将兄长赎回,若有半分歹毒心思,定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是真的冤枉,自己辛辛苦苦前来交钱赎人,却被自己的手足怀疑心有歹毒,谁都会觉得委屈。 阿兹米没耐心看他们上演一幕“兄弟情仇”的戏码,依旧挟持着长孙濬,指挥身边的同伴:“带上黄金,咱们撤出去!” 同伴便上前将几个箱子抬起来,从门口走出去。 长孙家的家丁都看着长孙淹,长孙淹赶紧摆摆手,示意不得阻拦。刚才长孙濬的那番话语他听得清清楚楚,想必心里头对自己已经有了意见,这个时候自己若是阻拦大食人拿走黄金,最后导致出现意外,自己如何说得清楚? 心里也不禁暗暗埋怨长孙濬毫无气节,导致自己处处受制,被大食人牵着鼻子走…… 长孙淹来的时候,为了避免被熟人碰见,所以等天黑了才过来,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阿兹米挟持着长孙濬从房舍中出来,见到左右无人,便退到一旁的马厩处,让人将骆驼都牵出来,将黄金装好,用刀逼着长孙濬两人共骑一匹骆驼,对追出来的长孙淹说道:“你们就在这里不要追赶,等到我们过了疏勒国,自会放还长孙公子。可若是你们追上来,我不能保证长孙公子的安全。” 长孙淹怒道:“尔等所为不过是钱财,吾长孙家何曾放在眼里?只要释放兄长,吾担保你们可以平安回到西域。” 他岂能任由长孙濬一直被劫持在大食人手上? 万一这些蛮子到了安全地界,为免麻烦干脆一刀宰了长孙濬,那可如何是好?回家没法跟父亲交待啊…… 阿兹米摇头道:“要么我一刀杀了长孙公子,黄金也不要了,甘愿死在大唐,顺便将你们长孙家所谋划的事情公之于众;要么此刻尔等就留在此地,等到我到了安全地方释放长孙公子,咱们各取所需,一别两宽。你们自己选!” 言罢,也不理会束手无策的长孙淹,挟持着长孙濬连夜向西而去。 长孙濬坐在骆驼上,又惊又怕,欲哭无泪…… …… 回程的速度加快了一倍不止,阿兹米来的时候已经将唐军各个驻地了解清楚,甚至连各处的路卡都探听明白,所以虽然绕路避过这些地方,速度却也不慢。 长孙淹带着家丁远远的跟在后面,不敢接近,却也不敢使得大食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否则大食人一旦“撕票”,然后逃之夭夭,那他麻烦可就大了…… 两支队伍一前一后,保持着一里左右的距离,一路向西而行。 眼见着已经深入西域内部,长孙淹愈发心急火燎,因为他觉得大食人似乎根本没有释放长孙濬的意图,不仅渐渐加快了行程,而且时不时的留下几人监视着自己这边。 结果等到过了龟兹,大食人居然挟持着长孙濬往碎叶城而去…… 长孙淹愈发确定自己被耍了。 碎叶城在热海之东、碎叶川之畔,而疏勒国在热海之南,两者南辕北辙,根本就不是一条路。 三兄前往大马士革之原因,他已经从父亲那里得知,所以他愈发弄不明白大食人的想法——既然已经准备与长孙家合作,勒索钱财也就罢了,为何还生出杀人灭口之心? 当然,眼下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他必须将长孙濬救下来,他不能承受人财两空的结果。 即便长孙濬必须死,也绝对不能与他牵扯上一丝半点的关系,不然等父亲随同陛下东征回来,能活活扒了他的皮。 当然,若是长孙濬死于大食人之手,自己又能让父亲相信与自己无关,那么自己就将成为长孙家家主的合法顺位继承人…… 一路上,长孙淹都在这种思绪当中倍受煎熬,难以抉择。 距离碎叶城一百里,长孙淹终于下定决心。 他将随行的家丁大部分留下,继续追着大食人的脚步一路向西,自己则带着两个心腹,快马加鞭绕过前头的大食人,先行一步抵达了碎叶城。 自从安西军击败了入侵的阿拉伯军队,就连以往时不时沿途捣乱的突厥人都销声匿迹,不敢碰触大唐之虎须。整条丝路尽在唐军控制之下,使得碎叶城愈发繁华。 傍晚时分,长孙淹抵达碎叶城外。 碎叶城乃是安西重镇,驻扎了两千余安西军,整个城池仿造长安城而建,当然规模要小得多。长孙淹不敢太过接近碎叶城,安西军的兵卒大多是关中子弟,万一碰见一个熟人,解释都没法解释。 便吩咐自己的一个心腹手持长孙家的信物,扮作半途掉队的商贾,入城求见在安西军中担任军官的关陇子弟。 等到天色已经全黑,长孙淹又渴又饿饥肠辘辘,方才见到自己的心腹带着一匹快马前来…… 长孙淹纵马上前,相互见面,见到对方正是元家的一个偏支子弟。 自从元家位于长安的一支被房俊鼓动百姓烧杀一空,李二陛下顺应民心对元家穷追猛打,将以往的罪行尽数定罪,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世家门阀便彻底没落。 长孙淹心中暗喜,元家如今子弟零落,毫无根基,不仅可以指使其办事,更容易收尾…… 第八百八十章 心思歹毒 “长孙四郎,何故来到这碎叶城?” 元畏有些惊奇,虽然他是见到了长孙家的信物才私自出城相见,却也没想到居然是长孙家的嫡子长孙淹跑到原理长安万里之遥的碎叶城。 这一路黄沙戈壁、烈日炎炎,旅行的苦头可不是这些个世家子弟吃得消的。 长孙淹看了看他身后,见到元畏只身前来,顿时松口气,他最怕自己见元畏的事情被旁人得知…… 凑到元畏跟前,他低声说道:“此次前来西域,乃是奉了家父之命办一件差事。只不过事到临头,却发现难处甚大,非是我一人之力可为。故而冒昧寻求元兄之帮助。” 元畏一脸无所谓:“到底何事,四郎直说无妨。在下虽然只是一个校尉,可是在这碎叶城内,倒也有几分人望,手底下也有几十个心腹兄弟。但凡能力之内,绝无推辞。” 曾经煊赫一时的元家已经灰飞烟灭,嫡支已经都死绝了,只剩下一些偏房远支,既无人脉又无底蕴,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要依靠关陇这棵大树。 长孙家眼下的权势虽然也不如以往,可依然是关陇领袖,能够有机会替长孙家出力,他是求之不得。 长孙淹语气轻松,道:“几个大食人而已,蝼蚁牲畜一般的东西。不过吾若是私底下动手,难免惹出麻烦,只能麻烦兄弟你,以碎叶城驻军之名义,予以剿杀!” 元畏丝毫没有怀疑长孙淹的话语。 大唐律固然严禁走私,尤其是对于盐铁之类绝对杜绝流往西域,可越是杜绝,就越是意味着利润丰厚。那些个枝繁叶茂的世家门阀凭什么维系家族的底蕴和拓展?这等走私之事,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谁也不可能完全将其杜绝。 既然是这等见不得光的事情,难免私底下交易的时候发生一些龌蹉,常年在碎叶城驻军的元畏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然。故而将胸脯拍得“砰砰”响,豪气道:“这有何难?贼人有多少,可有弓弩等远程兵器,是否要留活口?” 长孙淹面皮抖了一下,咬牙道:“不过二十余人,皆是大食人,其中尚有吾家一个叛徒,否则亦不会使得家中商队损失惨重。弓弩自然是有的,战力也相当不俗,所以还请兄弟多多调集兵力,定要雷霆一击,不给其挣扎之余地,不然缠斗起来,怕是要有伤亡。不过兄弟放心,无论伤亡多少,酬金、汤药钱、安家费,吾全部双倍,必不让兄弟为难!” 一听对方有弓弩,元畏也谨慎起来,颔首道:“四郎仗义!不过还请稍等,兄弟正好今晚后半夜巡城,这就回去召集麾下兵卒,向偏将报备,然后拉出一支五十人的队伍,带上革甲,确保一击即中,一个活口也不留!” “如此最好!” 长孙淹松了口气,只要元畏不同旁人提及此次剿杀大食人是受了自己的托付,那么事后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责任推卸干净。 “那咱们就此约定,兄弟先行回城!” “一言为定!” 两人分离,元畏回去碎叶城召集兵卒,长孙淹则返回追上自己的人马,继续跟在大食人后面。 又行了一会儿,大食人便在碎叶城不远的一处客舍之中住宿,商队中的人时不时的出来,采购食物、补充清水。 长孙淹干脆就领着人露宿路旁,搭起了帐篷。 到了晚上,长孙淹带着几个心腹来到碎叶城外等候。丑时左右,一标人马自城东巡城而来,到得近前,队伍缓缓站下,几人从队伍之中策骑而出,来到长孙淹面前,正是元畏。 元畏在马背上问道:“贼人落脚何处?” 长孙淹将那客舍位置说了,反问道:“可曾做好准备?” 元畏拍了拍身上的铠甲,指了指身后,道:“都是兄弟麾下的百战老卒,时不时的跟突厥人也能撕咬一阵,何况只是一群做生意奸诈,打仗根本不行的大食人?四郎放心,保准一击即中,且绝对不会暴露四郎你的存在。” 长孙淹愈发放心,赞道:“兄弟办事,在下自然放心!” 当即掉转马头,当先引路。 长孙淹回头对身后的兵卒道:“有人举报大食人杀害汉人商贾、劫掠货殖,现在更是发现了贼人的踪迹。尔等随吾前去将其擒拿归案,交由安斯都护府审问严惩。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喏!” 众兵卒轰然应喏。 虽然如今整个西域都在大唐控制之下,但是西域地广人稀,安西军的数量也不足,无法做到监控每一处地方,似这等杀人越货的案件屡见不鲜。不过汉人地位在西域越来越高,杀害汉人商贾并且劫掠货殖这种事却鲜有发生,大家都很是恼怒。 区区大食人,前脚已经被咱们安西军打跑了一回,连他们那个大马士革总督都夹着尾巴仓惶南遁,居然还来挑衅? 简直该死! 这种劫掠汉商、杀人越货的番邦蛮夷,唐军一旦遇上定然严惩,稍有抵抗便会格杀勿论,所以元畏心中丝毫没有顾虑。 既无后患,又能让长孙淹领自己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当即便率领兵卒跟在长孙淹身后,气势汹汹的向着客舍杀去。 …… 客舍之内,阿兹米没有亏待自己的人质,与长孙濬相对而坐,吃着烤肉、喝着美酒,气氛看起来还算融洽。 他此行的任务有二,一是将三千两黄金带回去,再是顺路侦查大唐在西域各处的兵力布置。因为有长孙濬这个长孙家的子弟在,虽然不曾加入安西军,但是对于西域也有一些了解,所以他侦查唐军的任务完成得非常顺利。 只要将三千两黄金安全带回大马士革,必定要升官发财,所以怎能容许意外的发生? 这西域到底是大唐的底盘,万一长孙家舍不得这些黄金,那自己绝对完蛋…… “长孙公子别怪在下苛刻,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待到明日过了碎叶城,定然将公子释放。往后若是有缘再去大马士革,在下必定好生招待,以弥补今日之罪过。” 阿兹米不得已绑票长孙濬,却也不愿意得罪,毕竟自家哈里发与长孙家往后必定还有有合作,若是自己将其得罪的狠了,一封书信送去大马士革,说自己如何对其虐待,以穆阿维叶的性格,怕是能将自己剥光了绑在木棍上丢在沙漠里,任凭烈日将自己晒成人干…… 长孙濬哼了一声,心底愤怒,但是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忍耐,又能如何? 狠狠咬了一口烤肉,灌了一口美酒,心情却愈发郁闷。离开长安已经半年,始终在西域颠沛流转,这种胡人的食物早就吃得想吐,自然无比想念长安的美酒佳肴…… 吃过饭,阿兹米对长孙濬陪着笑,道:“以防万一,今夜还得委屈公子一下,不过也是最后一晚了,抱歉抱歉。” 便命人将长孙濬捆了起来,然后又用一块碎布堵住了嘴,以免他大喊大叫,将巡逻的唐军给招惹过来…… 这一路都是如此过来的,长孙濬也认命了,只想着明日离开碎叶城,这些大食人能够言而有信,将自己给放了。 阿兹米又让人将装满黄金的箱子都抬到屋子里,自己取了一床杯子铺在箱子上,这才吹熄了灯烛,和衣而眠。 长孙濬躺在硬板床上,被捆着的姿势很难入睡,瞪着眼睛瞅着黑暗之中的屋顶。 忽然,外头一声大喝令他顿时激动起来:“吾等乃是碎叶城驻军,巡逻至此,闲杂人等一律配合,否则军法处置!” 碎叶城的驻军? 长孙濬歪头瞅瞅刚刚从熟睡中被惊醒的阿兹米,又看了看距离自己不远的窗子,若是弄出一点动静,这些驻军能否发现,及时赶来对自己救援? 第八百八十一章 杀人灭口 见到睡熟的阿兹米被惊醒,长孙濬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此来西域,乃是秉承了父亲的命令,若是被碎叶城的驻军将自己认出来,自己又该如何解释出现在西域,且被大食人挟持这件事? 算了,忍一忍吧,反正明天过后自己就会被释放,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返回长安复命乃是正途……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放下,便听到外头有人低声说了一句:“就是这间客舍!” 长孙濬瞬间眼睛瞪大,这不是长孙淹的声音么? 这小子居然搬来碎叶城的兵卒救自己? 一时间长孙濬又是恼火又是感动。恼火之处自然是自己此刻不适合公开路面,否则没法解释自己出现在此地且与大食人纠缠在一起的事实,而且万一大食人说出自己曾经前往大马士革,纵然唐军一时间无法猜测自己前往大马士革的真正目的,却也是一个隐藏的巨大隐患。 感动的自然是长孙淹明知这一切的严重后果,却依然搬来碎叶城的驻军,显然是害怕他这个兄长最终被大食人被“撕票”。 为了兄弟之情,连父亲的命令都敢违背,家族的安危都放在一边,当真是骨肉亲情,好兄弟啊…… 阿兹米已经翻身坐起,听到外头的声音顿时大惊失色,拿起自己的弯刀抽出来,叽里呱啦一顿大叫,左右两侧房间的同伴纷纷醒来,涌入这间房中,想要合力一起冲杀出去。 虽然敌情未明,这般聚拢一起并非好办法,可三千两黄金都在这里,若是丢失,阿兹米如何回去向穆阿维叶交待? 他必须行险一搏。 然而未等他带领同伴冲杀出去,便听得“轰”然一声响,门板、窗户已经被人从外便踢开,紧接着便是犹如飞蝗一般的弩箭弓矢劈头盖脸疯狂射来。 噗噗噗!夺夺夺! 屋内空间狭小,几十人挤在一处,登时被弩箭弓矢射中,惨叫四起,割麦子一般倒下去。唐军锋锐的三棱箭簇射在身体上,瞬间便狠狠的透进去,发出“噗噗”的闷声,偶尔几支箭矢从空隙中穿过射在夯土墙壁、木质窗棱上,“夺夺”一片乱响。 原本躺在硬板床上的长孙濬都惊呆了。 兄弟,虽然哥哥领你前来救援的人情,可是这般毫无差别的箭矢覆盖,难道就没想过万一将哥哥也射死了怎么办? 他身体被捆,口不能言,只能虫子一般蠕动几下,“噗通”掉在地上,然后尽量将身体蜷缩在一起,以免被飞蝗一般乱窜的箭矢射中。 刚掉在地上,正巧一个大食人被箭矢射中,临死之前倒在他身上,将他盖住…… 屋子里幸存的大食人也反应过来,赶紧抓起身边一切东西抵挡箭矢,桌子、凳子、甚至将装满黄金的箱子摞起来,人躲在箱子后边。 一阵箭雨之后,屋子里到处都是颤巍巍兀自颤动的白羽,这时候外头的唐军才发动进攻。 唐军三人一组,前边的兵卒举着盾牌,当先冲入屋内,后边兵卒握着横刀紧随其后,相互依托,奋勇争先。 眨眼之间,三组九人便冲入屋内。 大食人倒是悍勇,可是如何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唐军相比?屋子里顿时惨叫四起,鲜血飞溅。 长孙淹瞅了身边几个心腹死士一眼,挥了挥手,沉声道:“这是为咱们家办事,不能都在一旁看热闹,上去帮衬一把,一个活口也不留!” “喏!” 几个死士早就得了命令,这会儿纷纷抽出兵刃,随着兵卒杀进屋子,见人就砍,哪怕是已经浑身鲜血倒在地上的,也会上去补刀。 元畏以为长孙家这是与大食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所以不敢留下活口,以免这些大食人被擒之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情,便高声道:“不留活口!” 他本是帮忙,可以领受长孙家一个人情,若是最后大食人说出什么,闹得满城风雨,自己岂不是人情没领到,还得受埋怨? 得了,干脆统统杀个干净,都别开口说话了…… 大食人拥挤在狭窄的房间之内,早已被狂风骤雨一般的箭矢射得士气崩溃,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面对配合默契、如狼似虎的唐军,唯有待宰的份儿,连半柱香的时间都没有,房间里的惨叫声便偃旗息鼓。 长孙濬被一个大食人尸体盖住,倒是没有被乱箭射中,只不过屋子里浓重的血腥味儿熏人欲呕,黏稠的鲜血恣意流淌,早已将他身上的衣服浸透,心里慌得一匹…… 好不容易惨叫声停歇,战斗停止,他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得救了。 身上的尸体被人退开,眼前顿时出现数张汉人面孔,却不是唐军的装束,其中两个看上去有些眼熟,好像是自家的家丁死士,旁边还有几人拎着刀子对尸体补刀。 长孙濬赶紧挣扎大叫,万一这些人认不出自己可咋办?只是他身体被捆、口中塞了碎布,挣扎不了也喊不出声,急得一头大汗。 所幸,这几个死士低下头仔细看他的脸容,想必是认出了他,这让长孙濬长出了一口气。 然而接下来,他立即惊骇欲绝的瞪圆了眼珠。 只见几个死士辨认了一番,然后相互使个眼色,其中一人便举起了手里雪亮的刀子,在他脖颈上狠狠一划。 冰凉的刀刃令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然后割断了他脖子上的血管,眼里陡然只见炸起一蓬血雾,浑身的力量都随着鲜血的喷涌飞快流逝。 “嗬嗬!” 长孙濬怒目圆瞪,不敢置信的盯着面前这两个自家的家丁死士,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兄弟,你在哪里?这两个畜牲连自家主人都不认得,我好冤啊,快来救救哥哥…… 两个死士回头见到没人注意这边,又伸手从一旁的死尸身上拔出一支弩箭,狠狠插在长孙濬的心口,造成先被弩箭射中,而后被补刀的假象,这才起身巡视一圈,然后退出屋外。 长孙淹心里很是紧张,见到自己人出来,赶紧看去,见到其中两个死士不著痕迹的点点头,一颗心顿时放下,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对元畏道:“还请兄弟将兵卒们都叫出来,这里头有吾家的一批黄金,兄弟随吾一同进取验证一番,查看数目是否对得上。” 元畏连忙将人都叫了出来,陪同长孙淹进了屋子。 一只脚迈进屋子,一股浓烈至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长孙淹素来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何曾遭遇过这等惨烈至极的场面? 差点呕吐出来…… 虽然强忍着胃里的痉挛,脸上却早已经煞白一片。 跟在他身边的元畏心里有些鄙夷,面上却微笑着道:“四郎未曾见过这等场面,有所不适在所难免。其实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死人和死猪没什么区别,开膛破肚见多了也就那样。” 长孙淹面色难堪,强笑道:“让兄弟看笑话了。” 这才进了屋子。 遍地都是浸泡在血水当中的尸体…… 元畏瞅着屋子当中的箱子:“可是这些箱子?” 长孙淹道:“正是!” 元畏便上前,抽出横刀将刀刃塞进箱子的缝隙用力一撬,将盖子撬开,黄橙橙金灿灿的黄金登时让他睁大眼睛。 娘咧! 这得是多少黄金?! 长孙家这是跟大食人做了一笔什么样的交易啊!只看这些黄金的数量,怕是不下几千两之数,怪不得长孙淹要求自己杀人灭口,一个活口都不留。不然一旦闹开了,必定是一件天大的乱子! 同时心中暗喜,他能够帮助长孙淹处理这样一件大事,此后必然会让长孙家对自己另眼相看,甚至倚为心腹也说不定。 好运气啊…… 他正心中窃喜,冷不防身边的长孙淹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叫,然后惨呼一声,大叫道:“兄长啊!你死得好惨……” 元畏:“……” 第八百八十二章 事后收尾 这一生嚎丧差点将元畏吓得蹦起来,诧异的扭头去看长孙淹,却见他早已扑倒在地上一具尸体旁,痛哭不止。 元畏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上前,问道:“四郎,这是何故?” 长孙淹哭道:“这是吾之三兄啊,不料居然惨死于此!” 元畏还未反应过来,奇道:“四郎的三兄?那岂不是……哎呀!”他叫了一声,吓得魂儿都快飞了! 长孙三郎? 长孙濬! 眼下长孙家的嫡长子,未来长孙家族的继承人……居然死在这里? 元畏只觉得脑袋里好像炸了个雷,嗡嗡作响,赶紧上前查看,见到那长孙濬心口插着一支弩箭,脖子被割破,浑身鲜血都流淌干净了,一张脸惨白,身子还被人用生子捆着,嘴里塞着浸透了鲜血的碎布…… 元畏魂儿都快飞了,失魂落魄道:“这这这,这是何等情况?哎呀呀,三郎在此,四郎你何不早说?否则在下绝不会让人强攻啊!如今害了三郎性命,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家这些年子嗣凋零,关中上下人尽皆知。 先是长孙冲阴谋叛乱、流亡天涯,至今生死不知,接着又是长孙涣被逼得在自家府门之前自戕身死,而六郎长孙澹更是早先死在长安城外的驿站之中,还与房俊扯上联系。 如今连长孙濬也死了…… 这可是长孙家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呐! 死在自己下令的屠杀之下,就算自己只是无心之失,可说到底人也是死了,若是长孙无忌知晓此事,该会如何炮制自己来给他的儿子报仇? 元畏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一般,跺足叫道:“四郎,你可害死我了!” 他也不是傻子,这长孙濬分明被大食人挟持绑架,长孙淹岂会不知?既然明知如此,却根本不曾告诉自己,还让自己“不留活口”……曾经也见识过元家子弟为了家主之位争夺不休的元畏,如何猜不出长孙淹的心思? 可你自己争家主之位也就罢了,何必将我牵连在内? 这特么也太缺德了! 长孙淹这会儿擦了擦眼泪,喝道:“闭嘴!你想闹得人尽皆知么?” 元畏心说人都死了,我喊两声又能如何? 长孙淹站起身,看着他说道:“三兄奉父亲之命办事,我也不知他居然被大食人挟持绑架,否则岂能酿此惨祸?只不过事到如今,说那些都没甚用处。一旦父亲得知此事,我固然难逃家法,兄弟你也必会被父亲迁怒!” 元畏吓得浑身发抖,差点哭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阴人”之名,天下皆知。这人永远都是一脸笑容,看似和蔼,实则最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如今他的儿子惨死在自己手中,即便是无心之失,也必定不会放过自己,定要将自己给他的儿子陪葬。 长孙淹道:“此间之事,你麾下那些兵卒毫不知情,只要你们一口咬定三兄是事先被大食人撕票灭口,那此事自然就会成为定局,而你只不过是救援来迟而已。如此,你我皆可逃过责罚。” 元畏早就没了主意,闻言连连点头:“四郎如何说,我就如何办!” 他眼下六神无主,早就吓懵了,自然唯命是从。 长孙淹早有腹案,便说道:“你即刻返回碎叶城,将剿灭大食人之事写成公文呈给将军,此间将军乃是薛仁贵吧?万万不可提及家兄之事,否则薛仁贵必然严查,搞不好就出现漏洞。吾将家兄之尸身带走,寻一处地方火化,将骨灰带回长安,就说家兄被大食人绑架撕票,吾等救援不及。从此之后,这件事就彻底烂在肚子里,无论是谁过问,也都是这一个说辞。否则长孙家之怒火,都要兄弟你来承受!” 这还真不是恐吓,无论存心还是无意,只要事情的经过泄露出去,元畏都要为长孙濬之死负责。以长孙无忌心黑手狠的性格,元畏岂能幸免? 元畏早就吓得两股战战,连连颔首道:“多谢四郎担待!没说的,在下这条命就卖给你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长孙淹料定元畏不敢将此间之事说出,否则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便彻底放下心来,先从箱子里抓了几个金锭塞给元畏,然后将两个心腹死士叫进来,用一件破衣服裹住长孙濬的头脸,再将自己带来的人都喊进来,将装满黄金的箱子抬出去,最后让那两个心腹抬着长孙濬的尸体去了后院,一把火烧了,胡乱抓一些灰烬装在一个坛子里。 元畏那边也让兵卒将房屋之中收拾一番,警告左右围观的旅人远远退开,然后正儿八经的收敛尸体。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两人告辞,长孙淹带着黄金和长孙濬的骨灰回返长安,元畏则返回碎叶城,向薛仁贵禀报。 …… 若是在关中,寅时末的时候天色已经发亮,但是在碎叶城,依旧一片漆黑。 元畏来到衙署门前,深深的吸口气,敲响了门,见到守门的兵卒,求见薛仁贵,说是有要是禀报。 片刻之后,兵卒将他带进衙署,在花厅之中见到薛仁贵。 薛仁贵显然刚从睡梦之中被叫醒,头发有些乱,精神却不错,坐在主位上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见到元畏进来,略微颔首,道:“坐吧,什么事这么急着求见?” 元畏施礼之后才落座,小心翼翼道:“今夜卑职奉命巡城,到得城外客舍之时,有人举报见到有大食人形迹可疑,便前往询问。黑灯瞎火未免兵卒受损,所以打算先将对方拿下之后再行询问,结果对方非但不予配合,且各个佩戴兵刃。卑职无奈,下令强攻,结果这伙贼人非常剽悍,尽皆战死也未有一人投降。” 薛仁贵放下茶杯,面色凝重,问道:“可曾查明身份?” 碎叶城乃是大唐的底盘,可若是平白无故的剿杀一伙异国商贾,难免使得大唐声威受损。一旦此事传扬出去,会使得所有商贾都对丝路的安全产生怀疑,进而影响到交易规模,减少大唐的税赋。 如果对方果真是敌国探子,固然没有影响大唐声威之虑,却代表着很有可能是敌国想要攻略西域,不得不防。 所以无论那伙贼人的身份如何,都不是小事。 元畏道:“卑职已经检查了一遍,的确都是大食人,只不过并无身份验证之证据,卑职已经下令将尸体收敛,恳请司马派人彻查。” 死了那么多人,自然不能他区区一个校尉便说啥是啥,肯定需要都护府派人彻查一番,予以认证。 薛仁贵霍然起身,面色凝重道:“速速带本司马前去查看,同时严令碎叶城巡夜兵卒数量增加一倍,探马斥候推到一百里之外,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回禀。城中兵卒严阵以待,给都护府送去战报,请求调集三千兵卒前来碎叶城,以防不测!” 既然是大食人鬼鬼祟祟出现在碎叶城,那就必须做好严防,毕竟之前已经有大食人前来攻打西域的先例。 眼下碎叶城守军不过两千之数,虽然皆是精锐,可万一大食人似上次那般倾巢来攻,聚集大军数十万,如何能挡? 碎叶乃是大唐统治西域的最西边陲,一旦丢失,敌军就可以长驱直入,损失惨重。 元畏心里哆嗦一下,大军调动、严阵以待,事情闹大发了啊…… 他认定那些大食人只是同长孙家进行一些交易,与攻略碎叶城根本无关。然而薛仁贵谨慎得过分,居然这就要大功干戈,如此以来自己可就不仅仅是配合长孙家剿灭对手了,而是变成谎报军情! 前者大不了打一顿军棍,后者却是要杀头的…… 想了想,元畏小心翼翼道:“将军明鉴,卑职并不认为这是大食人有意攻略西域……” “嗯?” 薛仁贵一愣,蹙眉看着元畏。 第八百八十三章 野心勃勃 薛仁贵很是不满,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敢揣摩军机? 你的判断算得什么?若是判断失误,整个西域都要遭受战火,你负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元畏一脸冷汗,战战兢兢道:“启禀将军,此事……或许与某些关中世家有关。” 薛仁贵面沉似水:“这话怎么说?” 元畏心一横,说道:“之前卑职曾见过一个关中世家子弟,帮助追缴一笔银钱……” 话说一半,模棱两可,不过他相信薛仁贵听得懂。 薛仁贵当然听得懂。 安西军镇守西域,除去防备敌军进犯之外,自然也有打击走私之责。然而谁都知道走私的利润大,关中、陇右的世家门阀因为无法进行海贸,所以走私是各个家族延续几百年的生意。 纵然是安息都护府,也不可能当真将所有人家的走私都给掐断,一丝颜面都不给,总有一些势力庞大或者同一阵营的世家门阀拥有特权。固然不可能得到安西都护府的明面许可,但是睁一眼、闭一眼,实乃常态。 同样的,但凡是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买卖,势必有更多的龌蹉,时不时的便会有黑吃黑的事件发生。一般来说,安西都护府对此并不会直接过问,任凭各个世家自己处置,实在闹得太大,安西都护府才会插手。 薛仁贵问道:“是谁家?” 元畏咬牙道:“卑职不知。” 薛仁贵不满的哼了一声。 哪里是不知?分明是不敢说! 不过即便他不说,薛仁贵心里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元家乃是关陇一脉,而通过丝路走私最多的便是关陇贵族,元家如今虽然败落,但是往日的关系却依旧尚存。 而且安西军中多关中子弟,私底下与关陇贵族沆瀣一气实属寻常,一般只要不会做得太过分,即便是薛仁贵也只能当作看不见。 若是事事较真儿,那他整日里什么也别干了…… 想了想,薛仁贵又坐下来,端起茶杯问道:“收尾可曾收拾干净?” 到底是大食人,若是事情闹起来,不好收拾。 元畏连忙道:“司马放心,那些大食人的确毫无身份证明,且是因为拘捕才被剿灭,合理合法,绝无一丝疏漏。” 薛仁贵抬了抬眼皮,道:“既然如此,你便将手尾收拾干净,切不可留下后患,去吧。” 既然非是大食人觊觎西域派来的探子,他自然懒得去理会世家门阀那些个龌蹉事。 水至清则无鱼,他不过是一个安西都护府的司马,这种事没必要揪住不放,更不宜牵扯太深…… “喏!卑职告退。” 元畏起身施礼,后退两步,这才转身走出衙署。 到了门外,抬头瞅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长长吁出口气,心里将长孙淹的祖宗十八辈都给问候了一遍。 娘咧! 你们家争夺世子之位那就争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咱也就在一旁看热闹,可是何苦将咱给拖下水? 长孙无忌那老狗素来吃人不吐骨头,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何曾有人能够管得了他长孙家的闲事? 他现在只希望长孙淹这个混蛋赶紧的将世子之位坐稳了,否则这件事一旦爆出来,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 大马士革。 由于穆阿维叶实在阿里死后继承哈里发之位,并且阿里之死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他不敢在阿拉伯帝国的首都麦地那居住,而是在登基之后便将帝国首都迁往大马士革。 在这座他亲自征服的城市里,到处都是他的忠诚拥趸,使得他的哈里发之位稳如泰山。 另外,相比于圣城麦地那周围的大海和沙漠,大马士革的地理位置更为优越,不仅地靠广袤的地中海,向东是波斯王朝的辽阔领土,越过已经被他征服的波斯,便是肥沃的中亚平原,更远处是直通东方大唐的西域诸国。向北则是风雨飘摇之中的东罗马帝国。 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是肥沃富庶的土地,可是使得帝国取得无穷无尽之财源,人口更非麦地那可比。 …… 相比麦地那简陋得多的皇宫里,穆阿维叶喝着美酒,看着面前威武健壮的长子叶齐德,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勇猛绝伦,的确是天下少有的战将,然而智谋方面却并未有遗传他的精明敏锐,对于政治一途迟钝得很,那些教派之中的长老们谁都不服他。 按照哈里发的继承规则,是需要长老门选举推出的,以叶齐德的政治天赋,走这一条路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自己若是想要将哈里发的位置传给这个儿子,延续倭马亚家族的辉煌,就只能另辟蹊径…… “父亲,阿兹米前往大唐已经有一段时间,按理说早该返回,如今却迟迟不见踪影,该不会是被唐人给杀害了吧?” 叶齐德跪坐在下首,脸上有些忧虑。 穆阿维叶喝着美酒,淡然道:“阿兹米是生是死,又有何关系呢?这一仗,总归是要打的。” 他不在乎那些黄金,也不在乎阿兹米的生死,但若是阿兹米能够拿回来唐军在西域的驻防图,那么对于帝国攻打西域的胜算将会大大增加。 可就算没有驻防图,他依然决定攻打西域。 叶齐德道:“可万一是那个大唐宰相反悔,杀害了阿兹米怎么办?那样大唐就可能对咱们加以防范,打起仗来必定损失惨重。” 那依旧没忘记上一次攻打西域之时遭受的惨败。 固然更多原因是因为麦地那陡生变故使得大军不得不全速撤退,由此奠定父亲在哈里发之位争夺之中占得先机,可是平心而论,唐军不仅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尤其是那种“震天雷”,必将给阿拉伯士兵带来巨大的伤亡。 硬碰硬,他觉得难度太大…… 穆阿维叶摇头道:“长孙无忌怎么可能反悔呢?他让儿子写给我的书信现在还在我的手上,只要这封信交给大唐皇帝,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他不会愚蠢至此。此去西域,路途漫漫,沿途太多的凶险,阿兹米遭遇不测也很有可能。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次定要趁着大唐全力东征之际,征调兵马入侵西域,即便不能覆亡其国,亦要打通前往长安之路,将整个丝路攥在手中!如此,方能铸就你在帝国之中的地位。” 既然儿子很难在政治上有所精进,不能取得那些长老的拥戴,那何不干脆就以赫赫军功奠定儿子在帝国之中的地位,以“无上战神”之威势,力压所有人,成为哈里发的继承者呢? 叶齐德明白父亲扶持自己的心思,却不解道:“父亲让儿子以军功立身,可为何舍近而求远,放着君士坦丁堡不打,却要万里迢迢的去攻陷长安呢?” 穆阿维叶瞅了儿子一眼,放下酒杯,拿起一块洁白的帕子擦擦手,耐心解释道:“君士坦丁堡之地位,如何能够与长安相提并论?如今的东罗马帝国依然是昨日黄花,坐在君士坦丁堡皇宫里的那个君士斯坦二世就是个蠢货,将国家弄得民不聊生、穷困潦倒,照比他一代雄主的爷爷希拉克略简直就是个废物。而大唐,那是遍地流淌着财富的黄金国度,只要将其征服,那便是前无古人的无上军功,千年以降,那些个先贤圣哲何人有过这等功绩?一战即可奠定你在帝国的地位!” 顿了顿,他又说道:“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别看现在东罗马帝国在君士斯坦二世那个蠢货的统治之下每况愈下,但是君士坦丁堡乃是整个欧罗巴最坚固的堡垒,东罗马地域之内人烟荒芜,但是却聚集了几十万的军队……想要征服它,非三十年之功不行。” 若是打不下君士坦丁堡,就算占领所有东罗马帝国的领地也毫无意义。然而只要推进到长安附近,就算是滔天之功。 如何取舍,岂用纠结? 第八百八十四章 耽于享乐 叶齐德觉得不太理解:“父亲大人,君士坦丁堡自然固若金汤,非数十年之功不能征服,可长安距离万里之遥,中间又要越过波斯故地、西域诸国,战线实在是太长,其中之难易,怕是不相上下。” 他并非畏战,只不过长安实在是太远,出征之时不仅要面对精锐的唐军,还要顾及后防补给通道之顺畅,难度实在是太大。 还不如强攻距离大马士革不足千里的君士坦丁堡,大不了多打几年就是了…… 穆阿维叶见到儿子还未明白君士坦丁堡与长安在战略地位上的不同,有些失望,强硬说道:“君士坦丁堡迟早是帝国囊中之物,就算你费尽力气将其攻下,此等功劳如何能与征服长安相提并论?急着我的话,只要你打到长安城下,就是欧罗巴历史上的第一人,我这个哈里发的位置将来就注定要由你继承,无人敢于反驳!” 叶齐德一听,顿时激动道:“父亲让我打哪儿,我就打哪儿!” 父亲在坐上哈里发位置的那一天,就表露过想要将这个位置传给他来,然后世世代代由倭马亚家族来继承,统治帝国。只不过教派当中的那些个长老们都不同意,死守着教派的规矩不松口,令父亲也很是为难。 如果自己当真能够建立整个欧罗巴都不曾有人建立过的功勋,便会成为帝国第一人,凭借这等前无古人之军功,谁还敢唧唧歪歪? 将帝国变成家天下,就好像遥远东方的汉人所建立的王朝那般,荣华富贵代代相传,想一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穆阿维叶颔首道:“如此最好!你要记住,你的优势在于战阵厮杀,在于盖世军功,弱点则是权谋机变、阴谋伎俩,千万别用你的短处与对上别人的长处。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照样可以慑服群雄,令别人俯首称臣!” “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 叶齐德虽然粗枝大叶,却很是尊敬自己的父亲。 穆阿维叶重新拿起酒杯,淡然道:“去召集士兵吧,大唐皇帝举国东征,这一次再也没有兵力可以支援西域,区区安西军不过数万之众,要严防广袤的西域自然捉襟见肘,你可先行率领大军十万攻伐西域。而后我会继续征调十万大军以为后援,待你攻破西域之后,合兵一处,入侵大唐!” “是。” 叶齐德明白,帝国不可能似大唐东征那般孤注一掷,且不说外部的东罗马帝国会否趁机入侵,单单国内的各派势力搞不好都会趁机作乱。所以只有他攻破西域,歼灭安西军,另外十万人才会抵达,因为那个时候必定全国一心入侵大唐,没有人再敢于自己如日中天之时,在后方搅风搅雨。 他反身走出金碧辉煌的宫殿,灿烂的阳光照耀大地,令他微微眯起眼睛。 心中热血奔流,壮志凌云。 很快,无数士兵便开始从帝国各处向着大马士革集结。阿拉伯帝国常年征战,国中农民几乎不事生产,所有的补给都依靠战争去掠夺,最是习惯这种东征西讨的岁月。 一面面旗帜在大马士革汇聚,他们要在严冬来临之前打通西域通道,沿着丝路一路攻打到长安城下。 ***** 熊岳城,原汉朝平郭县故地。 温煦的阳光照耀在花树上,顺着枝叶只见的缝隙洒在地上的青砖路面上,光影斑驳。 李二陛下穿着一件常服躺在树下的摇椅上,刚刚泡过温泉,闷热的身体在凉风下满满冷却。两个酥胸半露的高句丽美人一左一右,左边身姿纤细的美人打着扇子,一下一下的扇着风,右边丰腴艳丽的美人则斜倚在李二陛下身上,裙裾下的秀足雪白纤巧,正用两根春葱也似的手指拈着一粒草莓送入李二陛下口中,李二陛下吞下草莓的时候将指尖吮了一下,逗得美人粉面娇羞,咯咯直笑。 侍立一旁跟内侍站在一起的诸遂良有些无语。 长安送来的信儿他也看了,吐谷浑似欲作乱,背后更有突厥亦或是吐蕃的影子。此事一旦发生,不仅陇右会被截断,丝路断绝,从此长安于西域的联系给掐断,安西军孤立无援,甚至敌人一旦兵锋东进,则可直接威胁关中,长安便处于战火之下。 这是何等大事? 然而李二陛下看过信笺之后,却将其置之不顾,只一味的带着两个高句丽美人纵情享乐…… 诸遂良猜不透李二陛下到底是觉得吐谷浑难成大器,不可能对长安构成威胁,还是对于政务已经懈怠,只知道享乐,坠入温柔乡中。 毕竟历史之上,那些个英明的君主也都有过怠政的昏聩的阶段…… 诸遂良虽然格局不大、能力不强,但是也不想当一个“佞臣”,毕竟这两个高句丽美人可是他为李二陛下献上的,初衷只是让李二陛下享用一下,可一旦此间之事传出,他就要背负一个谄媚君上、祸国殃民的罪名。 会不会被朝中那些个自诩道德君子的家伙逼死暂且不说,青史之上,他怕是要遗臭万年。 最令他心惊胆战的,是他发现陛下好像一直在服用什么药物,导致精神状态时高时低,身体状况也似乎与往常大不相同。 这种事他自然清楚会带来什么后果,一旦药物服食过量,亦或是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很容易导致不忍言之事! 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他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这会儿看着李二陛下恣无忌惮的与两个美人调笑,诸遂良自然忧心如焚,却也不敢如魏徵那般犯言直谏…… 远处有内侍自花树之间的小路飞快跑来,手上拿着一封战报,来到近前禀报道:“陛下,英国公自建安城送来战报。” “哦,登善,你接过来看看。” 李二陛下只是瞅了那内侍一眼,吩咐诸遂良一句,便继续享受两个美人的服侍。 诸遂良只得走上前将战报接过,拆开一看,却原来是建安城那边已经肃清高句丽参与溃兵,补给完毕,李绩请求李二陛下赶紧回去,统御大军开拔,前往辽东重镇安市城。 他紧忙上前,道:“陛下,英国公催促您尽快返回建安城,统御大军继续东征。” 正害怕李二陛下乐不思蜀,在两个美人身体上耗费太多精力出了岔子呢,李绩这封战报来得正是时候…… 李二陛下闻言,健美微蹙,想了想道:“几十万大军,补给焉能如此之快?想必也仅只是完成了一部分。你给英国公回个信,就说等到大军全部补给完成之后,朕自会前去,眼下并不急于一时。毕竟安市城乃是辽东重镇,高句丽在那里囤积了二十万大军,战力强横。稳妥起见,定要全力一击才能将其攻克。” 诸遂良顿时无语。 陛下固然沉迷与温柔乡中,但是对于军队之熟悉、战略眼光之精准,的确无人能及。占报纸中,李绩的确就是说的,数十万大军已经完成了十余万的补给,恳请这些兵卒先行东进前往安市城,其余大军则在补给之后赶去汇合…… 诸遂良看着李二陛下与两个美人调笑享乐,心里一横,躬身咬着牙道:“陛下明鉴,此番东征,乃是倾举国之力,胜则覆亡高句丽,将其地域纳入大唐版图之内,创下前古未有之赫赫功勋,名垂青史;败则丧失国之底蕴,怕是要重蹈前隋之覆辙……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即刻北上回归军中,坐镇指挥,万勿情敌,导致千古恨事!” 这番话语说出,不仅李二陛下一愣,就连左右几个内侍都刮目相看。 一贯谗言媚上、毫无原则的诸遂良,居然也有胆子能够如同魏徵那般犯言直谏,说这些逆耳忠言? 当真是稀奇啊…… 第八百八十五章 封官许愿 第八百八十五章封官许愿 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看着诸遂良,笑道:“怎么,登善亦要学一学魏玄成,做一回犯言直谏的诤臣?” 诸遂良岂敢说的确如此? 诚惶诚恐道:“微臣不敢!陛下英明神武,乃是千古圣君,何需旁人说教?微臣不过是想陛下之所想,略做提醒而已,万万不敢教陛下如何做。” “嘿!”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什么事情该干,什么事情不该干,朕自然心中有数。” 似诸遂良这等劝谏之方式,在他看来就舒服得多。身为臣子,不仅有进谏诤言之责,更要有维护皇帝之心,似魏徵那般犯言直谏,毫不体会皇帝的感受,除去树立了自己“诤臣”的好名声之外,更是将皇帝置于“昏聩”之境地。 这方面,诸遂良做得倒更似房俊。 嗯,比房俊还要好一些,毕竟房俊那个棒槌有些时候臭脾气上头,也是根本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 心情舒畅,便续道:“登善难得谏言一回,朕便从善如流,传令下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返回建安城。” “喏!” 诸遂良大喜,忙吩咐一旁的内侍下去收拾。 李二陛下坐起身,挥挥手将两个美人斥退,喝了一口美酒,将诸遂良叫道跟前,和蔼道:“坐。” “喏。” 诸遂良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挨了半边屁股,上身微微前倾,保持恭谨的模样,聆听圣训。 李二陛下斜倚在软榻上,笑问道:“朕将你从书院调走,随同朕御驾亲征,心中可有不满?” 诸遂良忙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微臣对陛下满心感激钦佩,何曾有半分不敬之心?若有,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话还真不是谄媚之词,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李二陛下摆摆手,笑道:“此间唯你我二人,这等言语,往后还是少说为妙。朕的心胸,还不至于听不进去肺腑之言。你在书院可是司业,与房俊共荣执掌所有事务,大权在握,如今却随同军中跋山涉水,有些怨气也正常。” 诸遂良都快哭了,陛下您怕是不知道我在书院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吧? 指天立誓道:“陛下明鉴,微臣宁愿追随陛下前往天涯海角,也不愿再回书院!越国公行事霸道、刚愎自用,一言一行绝不容许旁人置喙,许敬宗老谋深算、厚颜无耻,这两人把持书院事务,大肆排斥异己,微臣每日里战战兢兢,唯恐稍有不慎便被这两人给坑了,简直度日如年!” 这一腔苦水,时至今日他才终于得到倾述的机会。 毕竟房俊乃是李二陛下最信任的女婿,若是时机不对,自己这般说法,怕是定要惹得陛下不满…… 李二陛下果然蹙眉,道:“房俊为人虽然跋扈了一些,可却非蛮不讲理的性子,他虽然与你同为书院司业,可毕竟是当朝国公,爵位高过你,纵然有些时候过分了一些,你也当退让一二。当然,若是这厮恣意妄为构陷于你,朕自然不会饶他。” 诸遂良虽然政治天赋不高,却绝对不是个笨蛋,否则也不可能在书院领域取得那么高的成就,闻言眼泪汪汪,颔首道:“微臣知晓。” 还说什么呢? 只听这一声“那厮”的称呼,便可看出李二陛下是实实在在将房俊倚为心腹,且极为亲近。自己固然因为书法成就深得陛下的宠幸,可显然比不得功勋赫赫的房俊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 这个时候若是继续“告状”,那岂非成了傻子…… 李二陛下略作沉吟,觉得诸遂良不仅文采斐然,书法成就极高,平素服侍自己也是尽心尽责,颇为得力,便说道:“等到东征胜利,得胜还朝,书院的司业便辞去吧,朕许你掌管弘文馆,升任中书侍郎。” 既然是自己宠幸之人,那就不好继续留在书院,房俊那小子素来一手遮天横行霸道,诸遂良岂能受得住? 诸遂良感激涕零,起身一揖及地:“多谢陛下隆恩!” 他这人其实并未有太大的政治抱负,更喜欢服侍在皇帝身边,做一些顾问的活计,让他独当一面去书院跟房俊抗衡,的确非他所长。 中书侍郎这个官职就刚刚好,在门下省为官,可以时时见到皇帝,简在帝心,说不定熬个十年八年,还能升任中书令,成为帝国宰辅之一…… 至于掌管弘文馆,那更是一个令人眼红的官职,非皇帝之心腹不能委任。 由此可见,自己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呐…… 说了一会闲话儿,李二陛下打个哈欠,明显有些精力不济,便说道:“明早派一队禁军,将那两个美人护送返回长安,于太极宫中安置。此事你亲自去办,休要叫旁人知晓。” 他一辈子见惯了绝世红粉,宫里高句丽进贡的美女也有不少,自然不至于对两个女子念念不忘。只不过他是皇帝,皇帝宠幸过的女人,岂能任其流落民间,将来让别的男人享用? 对于这种女子,要么杀掉,要么收入宫中。 杀掉自然不至于,李二陛下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却也不愿意滥杀无辜,那就只能收入宫中。 却也要低调小心,万一消息泄露,朝堂上那些个御史言官非得要弹劾他不务正业、昏聩无道不可,御驾亲征之时还弄两个女人侍寝,这可是隋炀帝都未曾干过的混帐事…… 诸遂良赶紧应下:“微臣遵命,定会妥善安置。” 他和李二陛下想的一样,只不过一旦消息外泄,李二陛下到时候要面临御史言官的弹劾,他将要面对的就有可能是“佞臣”“奸贼”之类的骂声,搞不好御史台群起而动,上书要求“清君侧”…… 李二陛下又打个哈欠,摆摆手,耷拉着眼皮道:“行了,你退下吧,朕小睡一会儿,养精蓄锐。” 这话说完,自己心里不禁唏嘘。 想当年他夜御数女,第二天照样英姿勃勃统御大军四处征战,如今只不过宠幸了两个女子,便大感精疲力竭、难以为继,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 翌日清晨,李二陛下休整了一夜,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精力,起床之后在内侍的服侍下洗漱用膳,穿戴好头盔甲胄,将宝剑仔仔细细的系在腰间,看上去英挺威武、气势十足。 诸遂良入内,禀报道:“天亮之前,微臣已经派了一队禁军护送两位美人返回长安,并且给内侍总管王德写了一封书信,让他妥善安置,万勿出了问题。” 李二陛下颔首:“王德办事谨慎,必然稳妥。” 诸遂良又道:“兵卒们已经集结完毕,陛下何时启程?” 李二陛下将碗筷放下,喝了一口茶水,道:“这就启程吧!东征大事,片刻耽误不得。” 诸遂良心中腹诽,昨日是谁说耽搁几日也没事,要等所有军队都补给完毕才东进攻打安市城的? 不过这会儿说这话就是找死…… 随着李二陛下走出房舍,门前的空地上,禁军已经集结完毕,三千禁军各个体格健硕、骁勇善战,顶盔贯甲、全副武装,马头带着铁制的嚼子,马身覆辙一层黑色铁甲,骑兵身后背着弓弩,腰间挎着横刀,马鞍上挂着箭袋,军容鼎盛、杀气腾腾。 这就是当世无双的强军。李二陛下赖以扫荡群雄、决胜玄武门的玄甲铁骑! 看着这一支冠绝当世的军队,李二陛下瞬间豪气冲霄! 当年正是率领着这支军队,在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杀得王世充落花流水,直入洛阳定鼎江山! 只要这支军队在,他的帝位便稳如泰山,大唐的江山便固若金汤! 李二陛下大步上前,伸手接过禁卫递来的马缰,一手扳着马鞍,脚踩马镫,翻身跃上马背,将马鞭握在手里,猛地一夹马腹。 “驾!” 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箭矢一般奔出。 第八百八十六章 大军压境 “驾!” 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箭矢一般奔出。 三千玄甲铁骑齐齐发动,一时间蹄声如雷般轰鸣,尘土飞扬,汇聚成一股洪流,直直向着北边的建安城奔去。 沿途有携家带口背负行囊的高句丽百姓远远的看到这样一支威武雄壮的军队,不禁骇然变色。 如此强军,高句丽如何抵挡? 而此刻的平壤城皇宫之内,高句丽王高宝藏与渊盖苏文相对而坐,沉默无语。 好半晌,桌案上的茶水已经温凉,高宝藏才叹息一声,颓然道:“占据糜烂至此,大莫离支可有何良策?” 渊盖苏文没有回答,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发现茶水温凉,便敲了敲桌子,让一旁肃立的内侍又换了一壶新茶上来,斟了一杯,漫漫的喝着。 建安城失陷的消息传来,使得整个宫殿之内气氛凝重。 唐军数十万大军倾巢来攻,的确给高句丽带来巨大的压力,然而朝野上下却有着一股莫名的自信——这是隋炀帝三次御驾亲征尽皆铩羽而归带来的自信,隋炀帝倾全国之力未能征服高句丽,大唐也不行! 当然,再是有信心,对于即将到来这场战争的艰苦也做了充分的准备,毕竟大唐立国之后国力突飞猛进,尤其是国内各方势力都紧密围绕在李二陛下周围,再不复隋朝之时国内政局动荡、各方掣肘之形势,可是毫无余力的发起攻击,高句丽必定很难抵挡。 所以渊盖苏文从一开始便依旧采取以往抵抗隋朝的战略,那边是坚壁清野、且战且退,用空间换取时间,一步一步将唐军诱入高句丽的腹心之地,然后等着严冬降临,使得不耐严寒的唐军兵卒迅速减员,同时让酷寒的天气、漫天的大雪截断唐军的后勤补给,让唐军难以为继,自动退出辽东。 隋炀帝三次东征,几乎都是如此失败。 然而渊盖苏文现在却陡然发现一个问题,战略没有错,硬碰硬的野战高句丽毫无胜算,几场大战就能将全国的兵力都打光。可他万万没想到唐军推进的速度居然这么快。 唐军号称三月份开战,其实在此之前唐军的先锋军就已经在新城一带突破高句丽的防线,强渡辽水,进入高句丽腹心之地。等到李二陛下御驾亲征来到辽东,唐军已经连续攻克新城、通定镇、南苏城、玄菟城、盖牟城、远东城、卑沙城等等数座山城,大半个辽东都被唐军攻陷,兵锋直抵辽东重镇安市城。 唐军推进得太快! 兵锋所至,攻无不克,历史数十年修建、被高句丽上下寄予厚望的“辽东长城”在唐军面前犹如纸糊一般,一戳即破。 若是以这般速度,怕是未等到严冬到来,唐军铁蹄依然踏遍辽东,攻破平壤城…… 此刻面对高宝藏的疑问,素来信心十足的渊盖苏文也有些沮丧,叹息道:“怕是要让王上失望了,臣下并无更好之计策。” 高宝藏目光灼灼,看着这个高句丽最大的权臣,心底说不出是喜是忧。 他之所以能够成为高句丽之王,完全是因为渊盖苏文的一手扶持,这方面算是他的“恩主”。 然而渊盖苏文嚣张跋扈、独揽大权,使得他这个高句丽王形同虚设,除去唯唯诺诺之外,还得加倍小心莫要忤逆了这位权臣,被其一刀斩杀,另立新王。 若是唐军不可抵御,直至攻破平壤城,渊盖苏文必死无疑,自己这个高句丽王却很大可能幸免于难,毕竟大唐不可能将整个高句丽国土尽数兼并、另立府县,到头来还是需要自己坐在这里,替他们稳定民心,才可以从容消化这一片广袤河山。 故而,他心里倒是并不急迫,面上一片愁苦凄怨之色,实则打定主意看渊盖苏文的笑话…… 听到渊盖苏文的话语,高宝藏心底冷笑,口中却安慰道:“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隋曾经数度来犯,亦是雄师百万、气势汹汹,可不也是被咱们一次一次的打回去,却动摇国本、江山倾覆?如今之大唐看似强盛,却也未必就比当年的大隋强大,咱们能大败大隋,自然也能够大败大唐!” 渊盖苏文默然不语。 他心中岂能不知高宝藏等着看他的笑话?不过是在等紧要关头,懒得和他计较而已。 他能扶持高宝藏上台,若要将其废黜,亦是不费吹灰之力…… 对于高宝藏之言,更是嗤之以鼻。 曾经他也如同高宝藏一般的想法,大唐固然强大,难道还能强的过大隋?当年大隋南征北战,先后降服突厥、征服林邑、驯服契丹、收复琉球、震服伊吾、攻土谷浑,打下了庞大疆域。 今日大唐之国境,大多亦是继承于大隋。 其国内经济繁荣、粮食富足,兴洛仓、回洛仓、常平仓、黎阳仓、广通仓等等仓库存储之粮食皆在百万石以上。其西京府库,成为大唐的库存,至今未尽。 隋朝已灭亡了二十年,可那时的粮食布帛还未用完…… 隋炀帝三次征伐高句丽,两次出兵百万以上、一次超过六十万,而征召的民夫数量更是军队数量的两倍。 如今大唐东征虽然号称百万大军,可渊盖苏文推测实际上绝对不会超过五十万,大唐之国力,相比隋朝鼎盛之时,依旧有着不小的差距。 综合种种,似乎大唐比隋朝好对付多了。 然而现实却是,大唐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将辽东半数以上的山城尽数攻陷,不仅辽水天堑难以阻挡唐军步伐,辽东长城更是形同虚设,唐军铁骑长驱直入,势不可挡…… 安市城汇集了高句丽精锐部队二十余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是一旦被唐军截断补给之路,无法得到平壤城的支援,又能抵挡唐军几天? 唐军那种可以发出惊天震响、足以开山裂石的火器,天下最坚固的城堡再其面前也不敢说一句“固若金汤”,这令渊盖苏文心里满是阴霾…… 良久,他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淡然道:“王上但可安居宫中,边患之事,自有臣下料理,定要让高句丽千秋万载,王位世代传承!臣下府中尚有军务需要料理,先行告退。” 也不等高宝藏允可,已然起身,略微俯身施礼,转身大步走出宫殿。 高宝藏跪坐在桌案之后,并未因为渊盖苏文的无礼而有所恼怒,反而轻轻的呷了一口茶水,微微一笑。 高句丽被唐军倾覆又能如何? 自己乃是大唐皇帝册封的高句丽王,金册玉玺仍在,难道大唐还能矢口否认不成?再加上大唐需要有人替他们稳定民心,所以自己这个王位几乎稳如泰山。 只要王位能够保得住,余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渊盖苏文在,自己也仅只是一个傀儡,还得时刻保持小心,免得激怒这个暴戾之人惨遭毒手。即便如今自己小心翼翼,可是以渊盖苏文展露的野心,迟早有一日会废黜他这个高句丽王,自己登上王位,家传天下。 那还不如换了大唐来,起码自己的性命有所保证…… …… 渊盖苏文从皇宫出来,策骑走在街上,左右亲兵严密护卫。 皇宫前原本肃静的街道,如今却是人流熙攘,无数百姓商贾携家带口涌往城门,人嘶马叫,孩童哭泣,令渊盖苏文忧心忡忡。 东川王二十一年春二月,“王以丸都城经乱,不可复都,筑平壤城,移民及庙社”至今,即便是隋朝大举攻伐之际,平壤城也从未如今日这般慌乱。 很显然,平壤城的百姓怕了…… 渊盖苏文心中有一股暴躁的火苗在燃烧,既然生为高句丽之子民,自当尽忠报国、与国同休,至此国难当头之际,这些草民不知以死报国,反而携家溃逃,导致军心崩溃,实在是该死! 第八百八十七章 妹子嫁你 望着街上慌乱奔逃的百姓,渊盖苏文有一股下令将这些人统统杀光的冲动! 直至返回府邸之中,这股冲动依旧未能平息…… 渊男生从外头回来,见到父亲独自坐在堂中,面色阴沉怒气隐现,心里忍不住便颤了颤。 父亲性格暴虐、戾气深重,可不仅仅是对外边的人心狠手辣,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子,亦是动辄打骂、恣意凌虐,根本不在乎什么骨肉亲情。 不过这会儿也不敢避而不见,小心翼翼的上前施礼,忐忑问道:“父亲这是刚从皇宫里回来?” 渊盖苏文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长子,怒哼一声,斥道:“放屁!吾难道还能留在皇宫里不回来了?你是想让为父杀了高宝藏自立为王,还是希望高宝藏杀了为父这个奸臣,以便你能够继承家业?” 渊男生吓得一头冷汗,跪地道:“父亲何以说出这等诛心之言?父亲不仅是国家柱石,更是家族梁柱,是吾辈心目当中的大英雄,儿子素来钦慕崇拜父亲,学着父亲一样为了家族殚精竭虑,从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有半分不孝之心!” 他可是深知父亲暴虐的本性,杀个人简直比杀只鸡还要轻松,当真恼火起来,儿子也照杀不误! 反正又不止他这一个儿子…… “哼!” 渊盖苏文冷哼一声,骂道:“胆怯懦弱,你瞅瞅你身上何曾有我半分风范?真真是无用至极!赶紧滚出去,莫要让我看着心烦。顺便将长孙冲叫过来,我事交待。” “喏!” 渊男生如蒙大赦,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退出去,来到一侧的厢房见到正喝茶看书的长孙冲。 长孙冲见到渊男生从外头进来,脸色难看,还不停的擦拭额头的汗水,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本,起身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渊男生不语,来到桌案前跪坐下来,一把抄起茶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半壶温茶水,这才一抹嘴角,长长吁出口气。 他刚才都快要吓死了,父亲那眼神简直就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也不知是在哪儿受了气,回家拿儿子撒气…… 招手让长孙冲坐下,抬头往外瞅了一眼,这才回头低声问道:“唐军那边行形势如何,贵国皇帝陛下是否能够宽恕降臣,善待于吾?” 他觉得现在一日也受不住父亲的逼迫了,只想让唐军速速南来,攻陷平壤,自己便率领阖家上下一起投降。 当然,必须事先确认大唐皇帝是否与保证他目前的权势不受影响,最好还能继承父亲的大莫离支之位,这样他才好心甘情愿的给大唐卖命,帮助大唐统治高句丽…… 长孙冲温言道:“世子放心,家父如今正随同军中,伴于陛下身侧,已经向陛下说明了世子心向大唐、愿意竭诚效忠的决心。陛下胸怀万物、赏罚分明,自然会接纳世子的投诚之举,并且予以厚待。当然,若是世子意欲抱住渊氏一族的权势地位,甚至得以继承大莫离支之位,那还要有更多的功劳才行。” 心里却在冷笑。 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而已,等到大军攻破平壤城,能够保得你一命就已经是皇恩浩荡,居然还敢奢求荣华富贵一如既往? 无论是之前的平壤城布防图,亦或是以后开门献城,都只能算是自己的功勋,以此得到陛下的宽恕,赦免往日之罪,重归于长安。 你就老老实实的给我做一回嫁衣吧…… 渊男生自然不知长孙冲心底的奸诈谋算,他早就将长孙冲当作救命稻草,是唐军破城以后自己能否延续家族辉煌的关键所在。 感叹道:“唐军如今势如破竹,吾这心里算是安稳了一些。只盼着大唐皇帝能够早日荡平辽东,挥师南下。” 他大概是整个高句丽最希望唐军覆亡高句丽的那一个。 不然以父亲对他的厌恶,迟早将他杀了,把世子之位交给自己的弟弟渊男建…… 性命攸关,国家是否灭亡又何足道? 想到唐军长驱直入,高句丽军节节败退,渊男生心情好了不少,喝了口茶水,问道:“以公子之见,吾当再为大唐立下何等功勋,才能确保大唐皇帝愿意将大莫离支之位交给吾?” 长孙冲道:“世子何必心急?再大的功劳,也比不过将来大军兵临城下之时,您能够及时开门献城,帮助大唐减少伤亡。眼下您只需将高句丽调兵遣将之消息源源不断的交给在下,由在下传回军中,如此足矣。” 心中哂笑,你不过是一个不得重用的大莫离支府的世子而已,军中大事固然能够知道一些,但是又能影响几个人?所谓的权力,出了这平壤城便一文不值。 当然,正因为他这个大莫离支府世子的身份,可以影响倒城中一部分投降派,能够在将来偷偷的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 除此之外,实在是并无太大之用途…… 渊男生很是振奋,轻轻抚掌,道:“父亲虽然对吾并不喜爱,却绝无防备,平素亦可轻易出入父亲的值房、书房,往后定要多多留意这方面的消息。” 大莫离支这个官职非常之高,某一方面亦有“开府仪同三司”的权限,所以渊盖苏文除去上朝之外,都是在府中西园设立的公堂之中办公,渊男生可以自由出入。 此前的平壤城布防图,就是他从渊盖苏文的书房中偷出来的…… 长孙冲叮嘱道:“虽然大莫离支对世子并无防备,可是世子也要多加小心,万一行迹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他倒不是害怕渊男生暴露之后性命不保,渊男生死不死他都懒得多看一眼。然而若是渊男生盗窃军机之事被渊盖苏文察觉,必定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而以渊男生的性格,怕是连拷打都不用,渊盖苏文竖起眼睛便会一五一十的招供。 那自己可就危险了…… 见到长孙冲如此关心自己,渊男生感动不已,拉着长孙冲的手,深情道:“异日若得遂心愿,公子便是吾再世之恩主!若非公子必定要回到长安,吾恨不能将舍妹许之,共享荣华!” 整个高句丽,都以为长孙冲是在大唐犯下弥天大罪,不得不流亡天下,故而来到高句丽寻求一席之地,也能够报复大唐皇帝的“刻薄寡恩”。唯有渊男生知道,长孙冲实则是一个细作,希望能够在唐军东征之时立下战功,将来得到大唐皇帝的宽恕,重返长安。 他是真心实意的想要笼络足智多谋的长孙冲,甚至不惜许下将自己年仅八岁的幼妹嫁给长孙冲的诺言。 在他看来,长孙冲出身名门、温润如玉,且足智多谋,最重要是进入高句丽以来,无论父亲如何赐予侍女、美人,都持身守正,不屑一顾。 如此君子,心中唯有大志在胸,持身守正,世间能得几人?自己的妹妹虽然小了一些,但长得不错,自己甚至愿意以半个高句丽为嫁妆,能够将其笼络,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此言一出,长孙冲瞬间面容一黑,眉梢跳了两下…… 娘咧!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渊男生真实之想法,亦或是得知了自己难掩之隐私,故意用这等话语来羞辱于我? 身有残疾,难免自卑敏感,旁人很是寻常的一句话语,或许便会刺中心里那不能示人之隐秘,瞬间将自己保护起来。 这到也怪不得谁…… 长孙冲忍着心中羞恼,淡然道:“此番好意,在下心中领受,只是却万万不敢遵命。在下不过是一大唐囚徒,流亡天涯有家而不得归,丧家之犬一般,岂能牵累令妹一生困苦?万万不可。” 渊男生那里知道长孙冲不能人道的秘辛? 闻言还哈哈一笑,道:“潜龙在渊,总有飞腾云霄之时,公子才华横溢、智计卓绝,实乃一代人杰。舍妹能够得此郎君,夫复何求?吾这就去跟父亲说说,想必特也定会同意这门亲事!” 说着,就要起身前去寻渊盖苏文,提及这门对他大有裨益的亲事。 第八百八十八章 在下有疾(上) 长孙冲恨不能一口要死这个多事的渊男生,心底最不堪提及的隐秘之处被一再碰触,令他整颗心都一抽一抽的疼。 当年的一场意外,完全摧毁了他的人生,固然此后也害得李承乾落马,一只脚跛掉,可是自己所受之残疾却永远不能愈合。 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完全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赶紧拦住兴致勃勃的渊男生,劝阻道:“世子看得起在下,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只不过令妹乃大莫离支之爱女,焉能同意嫁给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我也不忍拖累令妹之一生,此事就此作罢,万万不能提及。” 渊男生倒是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靠谱,一旦自己的妹妹嫁给长孙冲,那么两家可就是亲戚了。等到唐军攻破平壤城,自己再立下一些功勋,放眼高句丽朝堂还有谁比他的背景更深、靠山更硬? 父亲是高句丽的大莫离支,更是高句丽的掌控者,一旦战败,必死无疑。如此以来,自己有了长孙家的全力支持,继承父亲大莫离支之位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他兴奋道:“长孙公子何必自谦?待吾前去寻父亲说说。” 长孙冲简直哔了狗了…… 这人有毛病吧? 你妹妹才八岁啊禽兽! 两人正在拉扯,忽然听得门口“咣当”一声,渊男建怒气冲冲的走进来,一脚踹翻了门口的一个花盆,指着渊男生骂道:“简直恬不知耻!如今唐军大兵压境,国家危在旦夕,你却要将妹妹嫁给一个唐人。是要让她从此坠入两难抉择之中,一生一世不得快乐吗?” 渊男生没料到自己的谋划居然被弟弟偷听道,有些慌张,闻言又惊又怒,斥道:“休要含血喷人!长孙公子虽然是汉人,却也是世家子弟,比之你我亦是不遑多让!再者说来,如今父亲亦对长孙公子信赖有加,将之倚为臂助,并且叮嘱你我都要善待信任。你这般说话,岂是将父亲的话语当作耳旁风?” 渊男建怒目相视,转身就走:“不与你聒噪,我去找父亲理论!” 渊男生追着他,也说道:“正好让父亲评评理,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兄长么?” 渊男建嗤笑一声,脚下不停,大步走出去,渊男生岂肯让他去父亲面前任意诋毁自己?也连忙跟上。 剩下长孙冲独坐堂中,一脸懵然…… …… “你要将妹妹嫁给长孙冲?” 值房之中,闻听渊男建的告状,渊盖苏文一脸怒气的看向渊男生,差点就像飞起一脚将这个逆子给踹死! 你妹妹才八岁啊,怎么嫁人? 渊男生最是惧怕父亲,吓得“噗通”跪倒在地,辩解道:“父亲息怒!儿子知道父亲最是疼爱妹妹,可儿子又何曾不宠爱妹妹呢?” 渊男建在一旁火上浇油:“放屁!妹妹如今才八岁,你是想要将她推进火坑,以此来换取平壤城破之后唐军的优待吧?父亲,大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国难当头,非但不帮助父亲抵御外侮,反而心向敌国、消极应战,更想将妹妹当作他的进身之阶,实在是罪无可恕!” 渊盖苏文面色阴沉。 渊男生心惊胆战,疾声道:“父亲明鉴,咱们虽然曾三次抵御隋朝之进攻,然而此次大唐来势汹汹,能否依旧击溃强敌,实在是未知之数。万一唐军势不可挡直抵平壤城下,国家固然要覆灭,咱们渊氏一族的下场难道还能好的了?若是于长孙家结成这门亲事,那么到时候有长孙无忌在大唐皇帝面前美言几句,或许咱们就能有一线生机。父亲,儿子欲将妹妹嫁给长孙冲,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能够得到一个传承下去的机会!您难道当真就愿意看着整个家族与国皆亡,渊氏一族血脉断绝吗?” 不得不说,渊男生虽然能力不怎么样,但是口才却不错。这一番话说出来,渊盖苏文的怒气渐渐消散,眉头却紧紧的蹙了起来。 还是回归到最本原的那个问题:高句丽能否如同当年抵御隋朝进攻那般,抵得住大唐的狂飙突进? 站前,渊盖苏文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高句丽固然比不得大唐之强盛,却也幅员辽阔,带甲几十万,且境内山岭纵横、河流密布,一座座山城连成一道辽东长城,未必便没有一战之力。 然而开战之后,唐军强大的攻击力以及快速的推进速度,却使得战局急转直下,高句丽处于绝对的劣势。 辽水天堑一开战就被唐军突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积数十年之功修建的“辽东长城”更是挡不住大唐的铁骑,开战不足两个月,大半个辽东依然沦陷,残余之兵力只能困守安市城,且附近道路皆备唐军截断,平穰城想要支援都非常困难。 这般打下去,高句丽还能抵挡几时? 还能如抵御隋朝那般,将战争拖到冬天,不战而胜么? 渊盖苏文心里没底。 唐军之所以在开战之初便展现出强大的战力,打得高句丽丢盔弃甲失地千里,最主要便是其军中有了那种对城墙有着无与伦比破坏力的火药。此物之出现,使得高句丽先机尽失,功不出、受不住,只能一败再败。 更别说,唐军纵横七海所向无敌的水师除去在卑沙城展露头角、建安城大放异彩之外,还一直未曾将全部主力投入到战争当中。一旦大唐水师击溃高句丽水师,然后沿着浿水逆流而上直抵平穰城下…… 要么战争结束,要么渊盖苏文就得裹挟着高宝藏一路向南,开始逃亡生涯,直至被唐军侵占全境。 渊男生的建议,使得绝境之中似乎也蕴藏着机会。 自己作为高句丽的大莫离支,国家实际上的掌控者,一旦战败绝无幸免之可能,自己也不可能为了活命便卑躬屈膝,向大唐皇帝乞求活命。 自己死活倒是无所谓,他这一生霸道强势位极人臣,距离高句丽王的位置也只差一层窗户纸,早就赚够了。 可整个渊氏一族,难道也要与自己一同陪葬么?家族延绵、血脉传承,那可是是个人之生死重要千倍万倍的事情。 …… 渊盖苏文看着渊男生,道:“长孙冲乃是世家子弟,与其联姻,倒也不算辱没咱家的闺女。而且此人智计百出、文武双全,若是能够引为心腹,必将为平穰城之固守增添一份胜算。退一步将,就算平穰城被唐军告破,为父身死于唐军刀下,有他在,亦能够保全渊氏一族之血脉免遭屠戮。” 一旁的渊男建一看父亲居然同意了兄长这个荒唐的建议,顿时急道:“父亲岂能如此?妹妹才八岁啊!” 这个联姻的建议是兄长提出来的,到时候长孙冲只会领兄长的人情。一旦被兄长攀附上长孙家,那么将来无论平穰城守不守得住,兄长都会成为大唐在高句丽的代言人,背后的靠山无比坚挺! 自己还拿什么去争世子之位? 未等渊男生说话,渊盖苏文已经摆手道:“这有何难?只需订下这门亲事,他长孙冲就不能抵赖。更何况,他眼下流亡天涯,无论将来能否返回长安,都需要渊氏一族以及高句丽的支持,这门亲事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你们小妹的年纪,大可等过几年再成亲。” 渊男建一颗心沉入谷底,说不出话来。 任何事只要父亲拿定了主意,那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更改…… 渊盖苏文对渊男生说道:“去将长孙冲找来,吾要亲自跟他说这件事。想要娶我们家的闺女不是不行,但是他要拿出一些诚意来。” 渊男生大喜,连忙起身出去,回到厢房那边见到长孙冲,兴冲冲道:“父亲请长孙公子过去一趟,他已经答允将妹妹许配给你了!” 长孙冲:“……” 到底是我有毛病,还是你们一家都有毛病? 第八百八十九章 推脱不得 长孙冲对于渊男生提议的这门亲事极其反感,且不说他本身不能人道,关键在于他一门心思能够重返长安,与高句丽牵涉过深有什么好处? 他只是将高句丽当作一个进身之阶而已…… 当即婉拒道:“世子实在是错爱了,在下乃是戴罪之身,岂敢亵渎府上千金?还望世子规劝大莫离支,打消这个念头,在下万万不敢遵从。” 渊男生急道:“此乃两全其美之好事,必能成就一段佳话,长孙公子何以这般抗拒?再者说来,父亲的脾气你是知晓的,说一不二、一言九鼎,从无人敢于忤逆他的心意,你此刻推辞,怕是要激怒父亲,届时谁也无法劝阻。” 这还真不是吓唬长孙冲,渊盖苏文的脾气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暴虐酷烈毫无人性,一旦被长孙冲触怒,不仅长孙冲吃不了兜着走,就连他这个“介绍人”也得跟着倒霉。 长孙冲:“……” 你们家人怎么都这样?! 捂着额头,无奈道:“那就去吧。” 毕竟他要凭借窃取高句丽军机之功劳达到李二陛下特赦之目的,如此才能重返长安,渊盖苏文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否则一旦将他投闲置散驱逐出府,便再无机会得到高句丽的核心机密。 难不成自己将要成为大唐第一个身在敌营,以身作饵,不惜牺牲己身施展“美男计”窃取敌人机密的男人? 然而就算想要牺牲己身,奈何亦是有心无力呀…… 长孙冲极度郁闷,无奈跟着渊男生前来见渊盖苏文,一见面,渊盖苏文便开门见山、直入正题:“吾曾听闻公子与大唐公主和离,似公子这般人品相貌,配得上一句‘君子’之赞誉,不忍见你颠沛流离、孤苦无依,故而欲将小女许配公子为妻,共效于飞,永结秦晋之好。亦能让公子将高句丽当作第二个故乡,安心留在这里,吾会任命公子为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替吾掌管军机,待到战后若有功绩,则请王上论功行赏,赐予太大使者之官阶,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这已经是很有诚意了。 “皂衣先人”这个官职相当于“副官”,其地位、官阶之高低要看是在哪一个衙门,一般来说衙门的等级越高,这个官职的地位、权力便越高。大莫离支乃是高句丽第一等的官职,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以开府建衙,所以这个“皂衣先人”几乎是整个高句丽同等官职之间地位、权力最高的一个。 大莫离支的“副官”,代表的便是渊盖苏文的利益,必定是心腹当中的心腹,如果说渊盖苏文再高句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一旦长孙冲接受了这个官职,他便是大莫离支府里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太大使者”看似官阶不高,却是高句丽官制当中极为重要的一个,是高句丽十二等级“大官”当中的第七级,掌管宫廷与朝堂之联系、沟通,整个皇宫内外事,都要由“太大使者”经手。 拥有可以“隔绝中外”之权力…… 很显然,渊盖苏文这是铁了心想要将他拉拢过去,目的自然是一旦平穰城被唐军攻陷,自己或许可以保住渊氏一族的血脉不至被杀戮殆尽。 长孙冲知道自己不能明着拒绝,只能施展拖延大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下虽然身在异域,然父母高堂仍在,若无父母之命,焉敢私定终身?此事还需给父亲写信,父亲允准之后,方能定夺。” 渊盖苏文颔首道:“此乃人之常情,不过令尊如今正随同大唐皇帝在建安城,想必稍后便会抵达安市城,公子不妨这就休书一封,恳请令尊允准。” 从这话当中,就能看出渊盖苏文性格当中的霸道。 你询问父亲是理所应当,但是你父亲务必同意,不能反对,否则就怪我不客气。 长孙冲:“……既然如此,在下岂有不允之理?多谢大莫离支错爱,回去之后便休书一封,送往安市城前线。” 世间岂有这等离奇之事?两国正在前方打生打死,这边却在商议联姻。若是被李二陛下知晓,不知道会不会再给自己按上一个“私通敌酋”之罪名,永世不得返回大唐国境之内…… 可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为了能够重返长安,他必须获得渊盖苏文之信任,如此方能窃取高句丽之机密。 渊盖苏文显然很是高兴,捋着胡须道:“此事倒也不急,毕竟小女年幼,成亲圆房还得等上几年。不过既然此事定下,那么你就是吾之女婿,不妨即刻担任‘皂衣先人’之职,协助吾管理平穰城之防务以及军队调度、粮秣运输,用心办事,吾绝不亏待。” 长孙冲大喜,自己“贡献身体、以身作饵”,回报居然这么快? 一旦可以参预到平穰城的防务之中,对于整个局势的掌握边更上一层楼,也更加容易接触到高句丽的核心机密,等到唐军南下攻到平穰城下,或许根本用不着渊男生开城献降,只需自己将平穰城的全部防务详细的交给唐军,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攻陷这座高句丽的国都。 那是何等样的功勋? 大抵也只是比房俊覆灭薛延陀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赶紧跪坐在地席之上施礼道:“多谢大莫离支信任,在下定然不辱使命,协助大莫离支完成平穰城之防务,协调各部,将平穰城守得固若金汤,教唐军重蹈前隋之覆辙,无功而返、铩羽而归!” 渊盖苏文哈哈大笑,欣然道:“若当真如此,吾便是举荐你成为北部之傉萨,又有何难?” 原本的北部傉萨高延寿在唐军开战之后,迅速丢掉辽水天堑,一败再败,使得唐军薛万彻部如入无人之境。无论此后战局如何,高延寿北部傉萨之官职都势必难保。而渊盖苏文如今虽然贵为大莫离支,执掌高句丽军政大权,但是国内传统的“五部”却始终有反抗之势,万一北部傉萨之官职落入“五部”首领之手,对于他掌控全国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这个官职,是肯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长孙冲道:“多谢大莫离支抬爱!” 一旁的渊男生见到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长孙冲更受到父亲重用,愈发喜形于色,笑道:“怎地还称呼大莫离支?这个时候,是应当改改口了。” 叫“岳父”? 长孙冲嘴巴张了张,发现这实在是有些恶心,只得说道:“如今战局正盛,敌强我弱,正是上下一心竭诚团结之时。这门亲事还是暂时不要公布出去为好,否则说不定会动摇军心。” 渊盖苏文愈发满意长孙冲的表现,颔首赞赏道:“正是如此,数十万兵卒正与唐军在前方激战,若是吾这个时候与长孙公子联姻,难让那些不明情况的军民生出背弃之感,与军心士气不利,暂时不要公开。” 他瞅了身边一脸忿然的渊男建一眼,叮嘱道:“尤其是你,吾知你平素不服长孙公子,但是此等大事关乎家族之未来,若是敢自作主张恣意妄为,吾绝饶不了你!” 渊男建正琢磨是不是将这件事张扬出去,然后凭借朝野之舆论逼迫父亲收回成命、回心转意呢,听了这话顿时吓得一激灵,忙道:“父亲放心,孩儿知晓轻重!” 心里却是愈发嫉恨。 如今家中与长孙冲结下姻亲,必将得到长孙家的帮扶,无论这一场战争高句丽能否延续国祚,大唐的影响都将前所未有的增加。以兄长与长孙冲的关系,几乎就将成为长孙家在高句丽的代言人,世子地位恐怕就连父亲都不能轻言虢夺。 自己岂能眼睁睁的看着此事发生?定要做一些什么才好…… 第八百九十章 会猎安市 辽东五月气候怡人,早晚清凉、午间温暖,艳阳当头亦不会有炙热之感。左武卫在安市城外衍水之畔安营扎寨,阵营严谨、兵强马壮,连续数里的兵营整齐错落,内外衔接、两侧呼应,探马斥候齐出,方圆数十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汇聚在中军大帐,敌情了若指掌。 衍水又称太子河,据传战国之时燕国太子丹派遣荆轲刺秦王,谋算不成,于是秦军大举攻打燕国,于易水之西几百燕国、代国联军,攻占燕国都城蓟,燕王喜与太子丹弃城逃亡,流落在衍水一代积蓄力量,谋划反攻燕国故地。 代王嘉这个时候对燕王喜谏言:“秦大举攻燕,就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如献上太子丹的人头,秦国就一定退兵。”于是燕王喜派人杀了太子丹,但秦国并未就此罢休,仍然进兵追击,直到彻底灭掉了燕国。 燕国百姓为了纪念太子丹,便将衍水又称为太子河…… 衍水流经安市城,在城外汇入辽东地区最大的河流辽水,两河归一,顿时水量充沛,形势滔滔。 营地内人喊马嘶,正在准备迎接李二陛下率军前来。 程咬金脱去甲胄,一身常服坐在中军帐中,喝了口凉茶,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薛万彻道:“平穰城方面可有何动作?” 薛万彻顶盔掼甲,脸上尚有汗渍,很显然刚从外头回来,闻言道:“据斥候探知,平穰城已经聚集了超过三十万大军,其中半数都是精锐,骑兵更是达到三万之众。渊盖苏文已经下了死令,宁愿玉石俱焚,亦要死守平穰城。” 说着,吐了口热气,灌下去一杯凉茶。 虽然辽东的五月并不炎热,可毕竟也是夏天,这么一身甲胄在身,又出营巡视安市城的敌军刚刚返回,甲胄之内的中衣都已经湿透。 程咬金放下茶杯,感慨道:“当初陛下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吾等皆以为是陛下好大喜功,意欲完成隋炀帝未竟之功业,以此彰显自己英明神武,远迈前朝。然而越是了解高句丽,便越是心惊其强盛。” 当年,李二陛下曾指着舆图对大臣们说:“而今九瀛大定,唯此一隅。”将征服高句丽视作毕生之成就,希望凭此功绩能够超越秦皇汉武,达成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 适时,朝中对于李二陛下的这个“好战”的念头并不认可。前隋殷鉴不远,举国之力三度征伐高句丽皆铩羽而归,甚至导致国力衰退江山板荡,最终国祚断绝,岂可重蹈覆辙? 然而李二陛下矢志不渝、力排众议,终于达成东征之计划。 时至今日,大唐数十万军队已然踏上高句丽之领土,依旧有不少人认为这是穷兵黩武的表现。之所以没有太多人站出来表示反对,只不过是各方势力都将这一次东征视为军功的飨宴而已…… 薛万彻也道:“是啊,高句丽幅员之辽阔,令人触目惊心,东西千余里、南北八百里,民风剽悍、骁勇善战,带甲数十万!若是任其发展,用不了几年,怕不是又一个突厥!” 程咬金摇头道:“高句丽可比突厥难对付多了,突厥人以游牧为生,纵然强盛一时,却无坚实之根基,一战而败,便只能举族迁徙,远遁千里,数十年难以恢复其元气。高句丽则不同,其虽为游牧民族而来,但是却融入太多汉家文化,国内更是效法汉家推行郡县制,绝大多数的百姓都以农耕为生,根基稳固,能够抵御天灾,不会因为一时之挫败而伤及根本。隋炀帝三度东征固然尽皆失败,可是对高句丽的国力却造成极大的打击,然而这才过了多少年?瞧瞧如今的高句丽,一旦面对大唐的入侵,依旧能够从容组织起数十万的军队来抵抗。” 为何历史上那些个曾经凶名赫赫、盛极一时的草原部族,诸如犬戎、匈奴、突厥等等,最终都渐渐消亡,却唯有汉人能够取得最终之胜利,始终屹立在中原之地,不惧强敌天灾,传承不绝? 其根本之原因,便是游牧与农耕之不同。 这几乎已经是当今天下尽皆赞同之观点,农耕文明的抵御风险能力、可持续性,比之游牧民族实在是有太多的优势。 薛万彻虽然不大懂得政治、经济等等,但是谈及高句丽之军事,却深以为然。 突厥之强盛,号称控弦之士四十万,东自辽海,西至里海,南自蒙古沙漠,北至贝加尔湖,东西长万里,南北五六千里,岂止是高句丽的十倍?然而贞观四年,六路大军攻伐突厥,一战便将突厥最精锐的军队斩杀殆尽,从此突厥远遁千里,一蹶不振。其残余虽然成立西突厥,但是国力相比其强盛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高句丽却不同。 历经隋炀帝三次征伐,国力损耗几近枯竭,亡国之祸近在咫尺,但是短短二十余年时间,却迅速恢复强盛,可以与大唐掰一掰手腕。 若是大唐将其视如蛮夷番邦不予理会,任由其发展三五十年,怕是又将成为另一个吐蕃,成为大唐心腹大患。 趁其未能崛起之时,及时予以歼灭,实乃明智之举。 两个人正说着话儿,忽然见到外头亲兵进来禀报:“大军已经行至衍水之西六十里,请大帅准备停当,前往迎驾。” 程咬金赶紧站起,脱去常服,让亲兵帮着自己穿好甲胄,与薛万彻一同走出大帐,翻身上马,带着早就集结完毕的一万骑兵,越过衍水上架设的浮桥,向着西方狂奔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行至一处山峦之侧,便见到远处山口之后奔出数十骑兵,看其装束,乃是唐军中的斥候。 这队斥候到了近前,最前一人翻身下马,施礼道:“见过卢国公!陛下统御大军前来,尚有五里便可抵达。” 程咬金颔首,命令麾下骑兵利于道路两侧,等候大军到来。 未过多久, 山口处烟尘滚滚,旌旗招展,潮水一般的军队汹涌而来。 程咬金带着麾下利于道旁,等着大军前头的骑兵走过去,见到簇拥在禁军当中的皇帝御驾。 皇帝出征,乃是天下至尊之仪仗,“日月为常,交龙为旂,通帛为旜,杂帛为物,熊虎为旗,鸟隼为旟,龟蛇为旐,全羽为旞,析羽为旌”,无数旗帜迎风飘扬,玉辂鸣鸾,九旗扬旆。 常、旂、旜、物、旗、旟、旐、旞、旌等九种旗帜,代表着《周礼》之中的煌煌仪仗、天下至尊。 程咬金当即甩蹬离鞍跃下马背,身后将校兵卒也紧随其后,动作整齐划一。 单膝跪在路旁,待到御驾行至身前,大声道:“微臣叩见陛下!” 唐朝礼仪,并无跪拜之礼,但是军中却以这种单膝跪地的方式,来表达对于上官的遵从与敬服,昭示着军队的服从性。 御驾乃是一辆装饰华丽的大车,这时候缓缓停下,李二陛下的声音在车内响起:“卢国公平身,请登上车来,与朕同行。” 与皇帝同车,这是无上的荣耀。 程咬金道:“微臣遵旨!” 遂起身上前,将近六十岁的人却依旧身形矫健,轻轻一跃跳上车辕,随即解下佩刀交给车辕上的禁军,撩开车帘,进入车内。 车驾再度开动,向着衍水之畔的军营缓缓驶去。 后方山口之中,源源不断的军队如同潮水一般无休无止的涌出,军容鼎盛、士气高昂,整齐的步伐震撼山岳,就连不远处流淌的河水都泛起波澜,浪涛汹涌,似要掀起滔天巨浪。 马车上,李二陛下撩起车帘,看着外边连绵群山,浩荡大河,心情如河水一般翻荡起伏,汹涌澎拜。 东北一隅,强敌盘踞,威胁汉家江山。一旦其羽翼丰满,势必叩关而入、入寇中原。若是中原强盛,自可抵御外侮、保家卫国,然则若适逢中原板荡,外族则有窥视之机,趁虚而入烽火连绵,稍有不慎便可使外族饮马黄河,直指江淮。 吾辈虎贲,自当报效家国,覆亡强敌,何惧一死? 第八百九十一章 降将之道 军队缓缓前行,薛万彻策骑随在马车一旁,旁边有长孙无忌、尉迟恭等人,李绩则率领周道务、程名振、张亮等人殿后。阿史那思摩策骑上前,与薛万彻并骑前行,羡慕道:“薛将军为大军先驱,攻城掠地、杀敌无算,大丈夫就应当如此开阖睥睨,吾艳羡也!” 薛万彻是个粗人,与朝中大臣来往不多,但是对于阿史那思摩却颇为亲近,笑道:“郡王谬赞了,同是尽忠王事,末将冲锋在前,郡王护卫陛下身侧,何分高低?” 阿史那思摩如今的官职是右武侯大将军,定襄战败之后入朝担任宿卫,爵位是怀化郡王,比之薛万彻的武陵郡公上要高出几等,所以薛万彻以上官之礼待之,很是客气。 他这人虽然粗线条,却也并非不通世事,对于自己看的入眼之人,常常掏心掏肺…… 阿史那思摩瞅了瞅左右,向前微微努了一下下巴,轻声道:“王文度被陛下枭首示众、以儆效尤,这笔账,赵国公怕是要记在你的头上。” 薛万彻抬眼去看,正好看到长孙无忌骑着马紧紧跟随在皇帝车驾一侧,这个时候刚好回头看了他两人一眼,面容阴沉,想必是程咬金能够被陛下邀上车驾同乘,心中很是不爽,转而又回过头去。 薛万彻哂笑道:“吾与郡王相同,皆是粗豪善战之辈,对于朝中那些个勾心斗角的事情不擅长,也不在意。陛下宽宏,乃是千古还有的明君,岂能因为一两句诋毁之言便心存猜忌?只要陛下不猜忌,旁人如何,吾懒得去管。” 阿史那思摩闻言,哈哈一笑,再不多言。 薛万彻说他两人相同,其实并不止粗鲁耿直的脾性,更因为两人同是降将。当年李靖率兵奇袭定襄,击溃突厥汗国,颉利可汗与他一同战败被擒,投降唐军,得到李二陛下的优待。 而薛万彻更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心腹大将,当年李建成与李二陛下的储位之争,他全程都有参与。后来玄武门之变李建成被李二陛下射杀,薛万彻更是一度宣称要杀入秦王府,后来战败逃出长安遁入终南山,被李二陛下降伏,愿意入朝为官,更将丹阳公主下嫁,甚为器重。 两人看似都得到李二陛下之信任,实则算是同病相怜,所以他才会一改平素绝不议论朝臣的习惯,点拨了薛万彻一句。 自己尽了心意,至于薛万彻是否当作一回事,顺其自然就好。 再者说来,薛万彻如今身后站着太子与房俊,以长孙无忌今时今日受到陛下猜忌打压的形势,想要为难薛万彻,怕是也不容易…… 两人低声闲聊着,薛万彻低声道:“晚上郡王不妨来我营中,近日扫荡安市城之后方,偶遇高句丽之官员阖家南下躲避战火,家中有两名女儿,颜色甚好,皆是大家闺秀,比之长安市集上的新罗婢不可同日而语,实乃恩物也,末将可赠予郡王一人,共享其乐。” 大唐风气开放,男人之间转赠姬妾司空见惯,即便是同宿一女那等腌臜事,也见惯不怪。 阿史那思摩却吓了一跳,提醒道:“军中岂可藏匿女子?万一被军中司马查知,上报兵部和卫尉寺,必是大罪一条!陛下就算再是信重于你,岂能容你亵渎军纪?听吾一言,速速解决此事,不可留下隐患。” 马蹄嘚嘚,周围皆是自己与阿史那思摩的亲兵,长孙无忌在前方远处根本听不到,薛万彻不以为然道:“有何足惧?此地乃是军中,陛下即便得知,亦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断然不会较真。至于回到长安……难不成郡王以为咱们立下战功,便可进爵加官不成?吾之所以请战,不过是图一个过瘾,战阵厮杀方才能够感到舒畅,马革裹尸亦是等闲。与其小心翼翼左右逢迎,何如及时行乐?似咱们这样的人,别贪图军功,越是持身守正,说不定陛下越是不放心。” 阿史那思摩骑在马上,颇为诧异的瞅了这个行货一眼,心里觉得这话好像非常有道理啊…… 身为降将,不仅与跟随皇帝打天下的那些个老兄弟比不得,即便是从底层简拔起来的官员,也比他们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 用不着旁人提醒皇帝要谨防降将又复叛之心,即便是降将们自己,又岂能真把皇帝的宠信之言当真? 汉人有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不仅适用于他这个依附于大唐的突厥人,同样适合薛万彻这样改换门庭的“贰臣”。 既然明知皇帝不可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于你,更不敢将国家权柄交付于你,那为何还要立下盖世功劳? 岂不是让皇帝封无可封,左右为难? 降将也要有降将的觉悟…… 阿史那思摩摸着胡子,沉吟半晌,低声说道:“如此,那吾就叨扰了。” 薛万彻哈哈一笑,道:“末将素来仰慕郡王之风采,早就想跟郡王好生喝上一杯,聊一聊。以往在长安之时未有机会,却不想在这外里之外的辽东,倒是能够饮酒作乐,实在幸甚!” 阿史那思摩觉得自己终于堪破了一个降将寄人篱下的为官之道:“打仗要猛,视死如归、无所畏惧,享乐亦要猛,全无顾忌、及时行乐!可叹吾年过五旬,入唐亦有十余载,却今日方才得窥为官之道,惭愧,惭愧!” 他以前是突厥贵族,入唐之后先被敕封为右武侯大将军,继而又被李二陛下派遣返回定襄,统御突厥旧部,册封为突厥可汗。那段时日看似大权在握,万里草场任凭驰骋,可他却每时每刻都心惊胆跳。 万一麾下部族再次叛乱怎么办? 万一朝中有人诋毁他拥兵自重怎么办? 万一皇帝怀疑他心怀不轨怎么办? …… 对于李二陛下,他是打心眼里敬畏,几乎无以复加。以李二陛下的运筹帷幄,加上大唐之强盛,想要将他捏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他人在定襄,心里却忐忑难安。 所幸,薛延陀觊觎定襄之地势,悍然入侵,阿史那思摩率众抵抗,却一溃千里。 旁人都见他惶惶然犹若丧家之犬,一路溃逃进入长城,即刻向李二陛下上书请罪,恳请回到长安哪怕只是担任一个宿卫宫廷的校尉,全无突厥可汗之风采。实则阿史那思摩却已经欢喜得想要抓住几个薛延陀的将令狠狠的亲上一口。 与其在定襄整日里吃风沙来心惊胆跳,哪里及得上回到长安夜夜安寝、享受繁华来得爽快? 所以这些年他处处谨小慎微,每当行军又殚精竭虑,只想着少闯祸、多立功,踏踏实实的留在皇帝身边。 如今方才醒悟,一个降将立下那么多军功作甚? 你都已经是郡王了,难不成还想让皇帝封你一个亲王,再给你一块封地,让你裂土称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入唐一来,他也读过基本汉人的史书。自古以来,但凡“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情况,毕竟伴随着惨祸之发生。 李二陛下为何一再压制房俊的官职、爵位?就是要杜绝这种情况。若是此时让房俊的官职、爵位达至巅峰,将来新君即位,如何封赏?没办法封赏,便无法邀买人心,不能施以君恩,便会有所隔阂。 …… 前头的长孙无忌瞥了一眼车厢内正向李二陛下回报战况的程咬金,又瞅了一眼身后远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个棒槌,紧紧蹙着眉头,觉得自己已经游离于大唐的核心体系之外。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虽然皇帝为了巩固皇权,对关陇贵族施以打压,可是在最初的那一段时间里关陇贵族依旧保持着对于朝堂的掌控。然而现在,随着自己跟随皇帝东征高句丽,长安朝堂之上关陇贵族的影响力进入到入唐一来的最低迷时期,堪称步履维艰,连整个联盟都似乎有风雨飘摇、分崩离析之虞。 若是不能破局,关陇贵族往昔的荣光、以后的权势,都将风吹雨打去。 而破局之关键,不在辽东,不在长安,在于遥远的西域。 只是不知,长孙濬是否完成了自己叮嘱的任务呢?算一算时间,长孙濬应当早就被长孙淹赎回回到长安,这会儿从长安来的信笺也应当距离不远了…… 第八百九十二章 战略会议 天色已经黑透,先期赶来的十余万大军才在衍水西安扎下营寨,与东岸的左武卫相互依托,互为犄角,进可攻退可守,营帐连绵数十里,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中军帐里,树根蜡烛燃起,亮如白昼。 李二陛下站在墙壁一侧的巨大舆图面前,看着图上详细的标注、细致的线条,即便是安市城附近的山岭河流、村庄集镇都清清楚楚,每一条道路、每一处街巷,就仿佛此刻人在半空俯瞰这一片区域,无所遗漏。 自从进入兵部称为左侍郎的时候开始,房俊便大力推行舆图之测绘,甚至为此培养了大量精于测量、计算、绘制的人才,利用军中细作、国中商贾等等各种渠道将这些人送到高句丽各个地方,花费无数钱粮只为眼前这些舆图。 回过头,再看看随行的兵部官员制作的简易沙盘,心中愈发感慨。沙盘这东西古已有之,秦在部署灭六国时,秦始皇亲自堆制研究各国地理形势,在李斯的辅佐下,派大将王翦进行统一六国之战争。 据说,秦始皇在修建陵墓时,更是在自己的陵墓中堆建了一个大型的地形模型,模型中不仅砌有高山、丘陵、城池等,而且还用水银模拟江河、大海,用机械装置使水银流动循环,极尽精巧。 汉建武年间,光武帝征伐天水、武都一带地方豪强隗嚣时,大将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使光武帝顿有“虏在吾目中矣”的感觉。 然而历史上那些沙盘,哪一个比得了眼前这种? 不仅山川地形都是通过测量之后以一定之比例缩小,甚至就连山峰之高度、河水之深度、地形地势高低之变化都精确无比,站在这里,安市城方圆百里之内尽在眼前。 身为主帅,统御千军万马,最是能够从这种沙盘当中体会到那种“指点江山”的惬意、舒畅。 满朝文武都想压制房俊,甚至将最强悍的水是排斥于整个东征作战计划之外,然而无论是数十万大军的辎重、粮秣调派,亦或是眼前这种舆图、沙盘,哪一项不是房俊的功劳? 这等功勋若当真论功行赏,又会低于哪个? 当年自己夸赞房俊一句“宰辅之才”,还真是有眼光啊…… 心底感慨一番,他抬头环视众人,看着程咬金道:“卢国公将安市城的情况给大伙讲讲吧。” 言罢,回到座位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阖上双目养神。 前些时日在熊岳城泡温泉很是舒爽,但是两个高句丽美人让他透支得有些严重,甚至不得不依靠药物顶上。然而快乐过后,自然便是极其严重的虚弱,好似整个人都给掏空一般,不仅四肢无力身体酸软,就连精神亦是恹恹。 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药丸固然有效,可往后定要有所节制。 可随即又想到此番御驾亲征,不仅跋涉万里随军出征对于身体是一个极大的考验,排兵布阵运筹谋划更是需要耗费无尽的精力,若是没有那些药丸顶一顶,自己是否熬得住? 罢了,东征乃是重中之重,不仅攸关自己毕生之名望,更影响身后之美誉,便再依靠药物顶一顶,待到得胜还朝之后,再将朝政托付于太子,自己在太极宫中好生休息调养,想必能够将耗损的元气补充回来…… 程咬金站在沙盘前,肃容道:“安市城内已经集结了超过二十万高句丽军队,皆是高句丽之精锐军队,其中骑兵不少于两万,可以说,高句丽国内一半的精锐力量都在这里。” 伸出手指,在打雀谷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说道:“先前薛将军于此处重创高句丽之援军,但是并未封锁这里,所以一旦安市城之战开打,平穰城必定还要增兵支援,毕竟平穰城依旧有数十万军队拱卫,故而打雀谷必须死死的封堵,否则战事开打,忽然有一支精锐敌军出现在后方,难免腹背受敌。” 李绩面容严肃,颔首道:“之前对于高句丽的了解还是少了一些,一直将其看作如突厥、薛延陀那样的游牧之国。然而进了高句丽国境,方才知晓其幅员之辽阔,人口之繁盛。一场大战可动用超过五十万军队,天下除去吾大唐之外,怕是也只有高句丽了。” 如今的高句丽虽然多以农耕为生,但是其游牧民族的特质却并未抛弃,民风剽悍、勇猛善战,战事开启,立刻全民皆兵,老幼妇孺尽皆上阵杀敌,兼且国境之内山岭连绵、河流密布,想要将其征服,难度实在太大。 否则以大隋当年之强盛,何至于三度征伐尽皆铩羽而归,徒使数十万将士埋骨辽东,中原哭声一片? 不轻敌,这是但凡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之道不能犯的错误。 然而在东征开始之前,朝野上下却甚少有人真正认识到高句丽的强盛底蕴,都乐观的认为大唐雄师天下无敌,一旦开战,便必然是摧枯拉朽直捣龙庭,一场大胜指日可待。 也仅有房俊等寥寥数人一再强调要详细谋划,不可兵将骄纵,却被淹没在一片沸腾喧嚣的慷慨激昂之中,差一点背负一个畏战不前、夸大其词的罪名…… 尉迟恭一张黑脸放着油光,粗着嗓子道:“高句丽的确强盛,然而此刻大军深入其境,不可使兵卒产生畏战之情绪,所以吾等在此小心谨慎的布置战略即可,对外还是要宣称大唐之强大非是高句丽可以抵御,以便稳定军心。” 李绩颔首道:“正当如此。” 闭目养神的李二陛下忽然响起,房俊那厮好像曾说过一句话: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诚哉斯言,大道至简。 众人围着沙盘,一会儿低头讨论战术,一会儿又抬头看看舆图,商量着如何截断敌军之来援,如何围住城池展开强攻,如何埋设火药炸毁城墙,如何杀入城中剿灭敌军…… 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薛万彻则与阿史那思摩站在角落里,并不参与商议战术之制定,两个大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时不时露出萎缩的笑容,旋即又赶紧敛去,唯恐被旁人看到…… 李二陛下一睁眼,便见到这一幅情形,略微蹙了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 薛万彻勇猛无俦,最擅长打硬仗,不过计谋缺乏了一些,很容易冲动误事,所以他打仗要么大胜,要么大败,缺少稳定性,对于军队的掌控更是远远不如其余当朝名将,他在军中做的那些个混帐事,李二陛下岂能不知晓? 原本是想要来到安市城之后敲打他一番的,毕竟军法无情,一个将军带头祸乱军纪,必定影响军心士气。 然而现在看到薛万彻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又改了主意。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反过来说,从来没有过错的人,要么是当世圣贤,要么就是别有图谋。自己的确对薛万彻甚是器重,包括阿史那思摩也给于了极大的信任,然而说到底,这两个一个是当年隐太子的心腹,曾一度扬言要攻陷秦王府,让他李二的妻妾子孙给隐太子陪葬。另一个则是突厥贵族,身上流着突厥的血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平常时候这两人或许恭顺忠诚,然而一旦局势有变,他们会何去何从,就不得不让人思量一番了…… 尤其是薛万彻这数月来担任大军之先锋,一路攻城拔寨战无不胜,这般态势继续下去,等到东征结束,自己该当如何封赏? 难不成还要敕封一个国公? 那是绝对不行的。 到了国公这等爵位,已经不仅仅是讲究能力和功劳,更重要的是政治面貌。比如房俊,人家根正苗红,父子两代有大功于国,更是他李二陛下最为坚定的拥护者,是他统治这个帝国的根基所在,这一点薛万彻比不了。 既然犯下一些错误,那么等到时候将功抵过,却也并不影响自己赏罚分明的作风…… 李二陛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笑问道:“诸位爱卿商议得如何?” 第八百九十三章 红事?白事? 众人闻言停止讨论,李绩躬身道:“陛下明鉴,此战干系重大,定要商讨出一套战略全无破绽才行,非一时片刻能够谋算周全。” 李二陛下颔首。 安市城作为高句丽在辽东的第一重镇,屯集重兵,几乎可以看作高句丽在整个辽东最后的统治。一旦攻陷安市城,高句丽在辽东的势力将会被连根拔除,大军挥师南下越过鸭绿水,便可直抵平穰城下。 届时,就算平穰城再是固若金汤,唐军只需围而不攻,高句丽也是必败无疑。 所以,安市城之战便是整个东征的节点,不容有失,再是谨慎小心亦不为过。再者,唐军主力四十万攻伐建安城,得胜之后需要就地得到水师的补给,如今自己只是带来十余万将士,尚有三分之二正在接受补给。眼下或许可以进行小规模的袭扰战,打乱安市城守军的士气,截断其支援补给,但是发动总攻,肯定要等其余大军尽皆抵达之后。 六十万大军厉兵秣马多年,自然是要倾尽全力奋力一击,不给安市城守军一丝半点的机会。 此战,宁可慢一些,也绝对不能犯错。 “诸位爱卿皆是久历战阵之人,当也明白稳扎稳打的道理。总攻自然可以等待大军全部抵达之后,发动雷霆一击,一举击溃安市城之守军。然而这时候,亦要阻断敌军北上之路,万不可任由其对安市城进行兵员、粮秣、辎重各方面的支援,否则必然振奋其士气。” 安市城如今已是孤城一座,东、北、西三面皆备唐军包围,唯剩下南边打雀谷方向一条通道。眼下稳扎稳打,是为了围困安市城,毕其功于一役,以免发生鏖战的情况,一旦安市城守军能够源源不断得到平穰城的支援,困兽犹斗,对于唐军快速挺进的战略大大不利。 李绩看着沙盘,沉声道:“陛下可令程名振所部负责扼守打雀谷,截断敌军来援之路。” 程名振当即站出,大声道:“末将愿领军令!定然固守打雀谷,不让敌军一兵一卒突破防御支援安市城,若未能完成命令,甘愿受罚!” 一旁的周道务面色阴沉,欲言又止。 战场亦如朝堂,派系之间的争斗绝无停止。整个安市城之战,可以预见的是数十万大军围城狂攻,敌城风雨飘摇,胜局已定,就算是第一个破城而入者,也未必有太大的军功。 而独领一军扼守打雀谷,即阻断平穰城的支援路线,又截断安市城守军逃跑之路,可看作最大的一个功劳。 如今军中皆是太子一系之将领,李绩更是明确表态支持太子,眼下将这样一桩功劳拱手送给程名振这个太子一系的大将,自然是情理之中。 自己就算要争,怕是也争不过…… 周道务抬眼看了看一旁束手而立、默然无语的长孙无忌,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危机感。 但看军中之形势,太子一系已然结成一派,晋王凭什么去争? 而没有军队之支持,还从未听闻能够在争储中后来居上,获得成功…… 李二陛下也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心里不知想些什么,沉吟少顷,这才颔首道:“如此,阻断打雀谷之重任便交给程将军,还望将军谨慎行事,勿要影响东征大局。” 程名振躬身道:“末将遵旨!陛下信任,末将必定以死报效,只要此身尚在,定教蛮胡一兵一卒亦出不得打雀谷!” 李二陛下大笑道:“汝乃上将军,坐镇中军、指挥大军,何谈效死?若是汝亦阵亡军中,朕御驾亲征岂非成了一个大笑话?任凭敌军如何顽抗,天兵所至,必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众将顿时情绪激昂,大声道:“天兵所至,战无不胜!” 帐外来往行走的兵卒忽然听到中军帐内传出的喊声,登时一个个大了鸡血一般振奋异常。陛下以及诸位将军都这般士气高扬,那就代表着这场战争的胜利就在不远的未来。 无数的兵卒开始跟着振臂欢呼:“天兵所至,战无不胜!” 渐渐的,整个军营都在高呼附和。 “天兵所至,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一声声霸气绝伦的呐喊声冲霄汉,震荡四野。 ***** 夜幕低垂,笼罩四野。 亲兵提着灯笼,长孙无忌负手跟随在后,回到自己的营帐。 帐内亲兵早就备好了温水,服侍他洗净手脸,又端来还算丰盛的菜肴,放在营帐中间桌案上。 整整奔波了数日,终于抵达安市城,大战之前难得的安宁,领长孙无忌疲惫的身心得到舒缓,吐出口气,坐在桌案一旁,拿起筷子准备用膳。 外头忽然有亲兵进来禀告:“家主,有吾家之信使,自长安而来,说是有四郎的信笺送达。” “哦?” 长孙无忌心里一跳,赶紧放下筷子,道:“速速叫进来!” “喏!” 看着卫兵转身出去,长孙无忌拿起一旁的茶盏,到了一杯温茶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长孙濬的任务已经完成,却遭遇勒索,这令他极为担心。在长孙澹、长孙涣相继死去,长孙冲流亡天下之后,长孙濬便是长孙家族实际上的嫡长子,注定要继承家主之位。 而长孙无忌也对这个儿子报以厚望,所以即便是三千两黄金这样的巨资,他也宁肯变卖一些祖产凑出来,只希望能够将儿子赎回来。 且不说一旦长孙濬出现意外,就意味着自己必须在那些个不成器的儿子当中“拔大个”,将家族未来交付那几个愚笨之辈,单单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悲伤,那就已经承受不了。 老年丧子,这是人世间最最悲惨之事,而这种痛入骨髓的滋味他已经品尝过两次,岂能愿意在此品尝? 好在长孙淹虽然天分不足,但是性格老实,办事素来稳妥,又有足额的黄金,更随时都可以通过家族关系去安西军中寻找支援,他并不认为这件事会出现什么意外。 之所以一直担心,更多还是因为大马士革那边,唯恐另生变故。 事到如今,破局之关键,已经全部都在大马士革…… 未几,帐外有风尘仆仆的家丁快步走进大帐,见到坐在帐中的长孙无忌,上前两步,“噗通”跪地,大哭一声:“家主,三郎没啦!” 闻言,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深吸一口气,勉励维持镇定,哑着嗓子喝问道:“胡说什么呢?到底怎么回事?” 那家丁赶紧从怀中逃出长孙淹写给长孙无忌的信笺,双手奉上。 长孙无忌面色难堪至极,伸手接过,用桌案上的小刀去撬开封口的火漆,但是两只手颤抖不止,居然撬不开…… 还是一旁的亲兵见状,赶紧上前接过信笺和小刀,撬开封口,取出信笺,交给长孙无忌。 捧着信笺,长孙无忌一目十行,只是见到信中说到长孙濬已经被大食人“撕票”,他自己请求军中关中子弟带兵救援未果,只能救出长孙濬尸体之时,顿时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家主!” 身边亲兵各个骇然,一拥而上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搀扶住。 长孙无忌急怒攻心,一口血吐出来,反倒清醒许多,见到有亲兵正欲奔出帐外去寻随军太医前来给他医治,赶紧喝止:“都回来!” 长孙濬死在西域,更是死于大食人之手,这件事一旦传扬开来,自己如何解释?尤其是一旦不久之后阿拉伯军队攻略西域,有心人必定会将两件事连接起来,长孙家想要洗脱都不可能。 “老夫没事,都稳住了!” 然而未等他继续看信,又有亲兵从外头进来,禀报道:“大郎遣人送来书信……” 等到来人进了大帐,将长孙冲的书信交给长孙无忌过目,长孙无忌一颗心简直快要裂成两瓣儿…… 这个逆子,居然想要入赘渊氏一族? 堂堂长孙家的子弟,即便流亡天涯那也是浊世翩翩少年郎,何以沦落至要成为别人家的赘婿? 简直就是不孝啊! 第八百九十四章 前路迷茫 一个儿子为了家族惨死西域,尸骨无存,只剩下一捧骨灰带回家;另一个儿子谋反作乱,差点将家族数百年福泽一朝掘断,流亡天下有家不得归,自己为了他殚精竭虑尽力谋划,如今他却要入赘异族…… 赘婿是什么? 春秋时齐国有风俗,家中的长女不能出嫁,要在家里主持祭祀,否则不利于家运。这些在家主持祭祀的长女,被称作“巫儿”,巫儿要结婚,只好招婿入门,于是就有了“赘婿”。 以女之父母为父母,所生子女从母姓,承嗣母方宗祧。 秦汉时,贫民质子于富家,过期不能赎身,遂被招赘,因就婚于主家之女,称“赘婿”。地位低下,为服役戍边对象之一,极为低贱,即便是贫穷的百姓、戍边的刑徒,也看不起这种人。 身为男儿,断绝自家之血脉宗祧,世人鄙之。 女之夫也,比于子,如人疣赘,是余剩之物也…… 谁能想到,堂堂长孙家的长子嫡孙,居然有朝一日要成为异族人之赘婿?即便流亡天涯、颠沛流离,但身体里依旧流淌着长孙家的血脉,岂可自甘断绝,从此认胡为父? 这简直比长孙濬惨烈死去更加令长孙无忌痛心疾首! 别说什么权益之计,更别说什么卧薪尝胆,长孙无忌已经算是一个城府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可依旧无法接受长孙冲这样的选择。 一旦成为渊氏一族的赘婿,将来就算能够得到李二陛下的特赦回到长安,却还有何面目见人? 长孙无忌宁愿长孙冲此刻便即死去,亦不愿他成为长孙家的耻辱! 当即强忍着长孙濬之死带来的悲痛,对身边亲兵道:“给老夫研墨!” “喏!” 亲兵赶紧取来笔墨纸砚,一个人研墨,另一个人则换上一根粗一些的蜡烛点燃,帐内瞬间明亮起来。 另有亲兵从箱笼里取出一根粗壮的山参,用刀子切下薄薄的几片,拿着去了不远处的伙房煮汤…… 长孙无忌使劲儿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提振精神,略作沉思,这才执笔挥毫,给长孙冲写了一封回信。 然后吹干墨渍,将信笺装入一个信封之中,让人取来自己的印信,先将融化的火漆滴在信封的封口,然后用印信盖上去,略作冷却之后取下,便形成一个有着独特秘印的图案。 将信封交给送信来的家丁,叮嘱道:“即刻返回平穰城,将信笺交到大郎手中。如今大军围城,各处道路也都有人把守,切勿被兵卒们捉了去搜出这封信,去吧。” “喏!” 家丁将信封放入怀中,立即起身告退,返回平穰城。 家丁走后,身边亲兵见到长孙无忌面色惨败,颓废萎靡,担忧道:“家主先躺下缓一缓,稍后喝一些参汤补一补。” 长孙无忌没言语,半阖着眼皮,起身颤巍巍来到床榻旁,和衣躺下。 他这一生历经风雨,阅历比旁人何止丰富十倍?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政治上的浮沉起落,他都看过、经过太多太多。纵然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间最最悲惨之事,然而当悲伤略为减弱一些,心头代之而起的便是对于家族的担忧。 长孙濬之死,究竟与大食人有什么样的关系? 大马士革的穆阿维叶,会否因为这样的变故,便打消了攻略西域的心思? 果真西域如自己所想那般风起云涌,位于高原之上秣马厉兵的吐蕃会不会趁时而动? 如果吐蕃意欲侵占松州、陇右等地,甚至翻越祁连山截断河西走廊,那些个内附于大唐的吐谷浑、突厥、薛延陀等族,是否纷纷起兵,反抗大唐的统治? …… 任何一个可能,都会导致极大的变数。他身在辽东,便是诸葛复生、孙武再世,也没人能够预料到局势终究会走向哪一步。 不禁暗暗后悔,当初若是能够沉住气,大抵便不会被李二陛下带在身边赶赴辽东。如果眼下能够坐镇长安,不仅可以将各方之反应尽收眼底,及时的做出判断与应对,更可能长孙濬之死也不会发生…… 迷迷糊糊之间,亲兵端来温热的参汤。 长孙无忌知道自己身体一贯不错,刚才吐了一口血实是急怒攻心所至,可毕竟上了年岁,万一不慎伤及根元,那可就万事皆休。 到了他这般地位,对于人生之领悟早已臻达一个极高的层次,生死早已视作等闲,反倒是家族兴衰、身后之名难以堪破。 若是没有一副健康的体魄,如何在未来汹涌澎拜的朝政之中为家族牟利,为子孙立身? 挣扎着坐起,将满满一碗参汤喝下去,胸腹之中温润荡漾,甚为舒适。 喝过参汤,他靠在床榻上,听着外头传来的衍水奔腾流淌的声音,原本那一点困意早已不翼而飞。 心中难免又升起悲伤。 想他长孙无忌一代人杰,协助李二陛下打下这一片宏图伟业,何至于到了老年却子嗣凋零,儿孙一一遭难? 果然人生机遇叵测难寻,悲喜得失之间,全凭天意…… ***** 平穰城。 小雨淅淅沥沥,将这座城池的浮躁与慌乱暂时压了下去,雨水之中杨柳青青、花树繁盛,平日里争先恐后逃难出城的人们也不再拥挤于南城门之前,喧嚣归于沉寂,难得的静谧一片。 长孙冲跪坐在房间之中,看着父亲交给自己的信笺,一双眉毛越蹙越紧。 三弟居然死在西域? 字里行间,他都能够感受父亲那种浓浓的悲伤,以及对于自己即将入赘渊氏一族所表现出来的愤怒。 叹息一声,将信笺塞回信封,放在桌案之上,到了一杯茶水满满喝着,抬头看着敞开的窗户外淅淅沥沥的雨水。 空气湿凉,心乱如麻。 信中并未言及长孙濬前往西域所为何事,但是以长孙冲对于家人的了解,若非重要之事,父亲怎会将家主之位的继承人派往西域,而素来养尊处优的长孙濬,又岂愿意跋涉万里,前往大马士革? 父亲必然对西域有所谋划。 对比眼下之局势,大唐最精锐的军队几乎尽在辽东,关中空虚,安西军孤悬西域,稍有变故便会危及长安,那么父亲到底谋划什么似乎也昭然若揭。 真真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啊,否则一贯城府深沉、谋算深远的父亲,何至于走这样一步极有可能使得整个长孙家万劫不复的险棋…… 至于信中怒骂自己忘祖弃宗、自甘堕落之言,更是令他郁闷不已。 自己想要重返长安,就必须要有过硬的功勋才行,区区一份平穰城的布防图显然不足以使得李二陛下对一个反贼颁布特赦令。就算李二陛下愿意,朝中那些个御史言官、太子一系,也势必从中阻挠。 什么样的功勋才是实打实的? 等到唐军兵临平穰城下,打开城门引领大军进城定鼎胜局,这样的功勋才行…… 而想要达到这样的功勋,就必须要得到渊盖苏文的完全信任。 父亲怎就不能理解我一些呢…… 身后脚步声响,长孙冲回首去看,渊男生正在门口脱去鞋子,走进堂中。 长孙冲转身迎上去,躬身施礼道:“见过世子。” 渊男生正欲说话,一眼便看见桌案上的书信,奇道:“可是令尊给长孙公子的回信?” 长孙冲道:“正是。” 他本可以藏起书信的,但是却没有。想要得到别人的信任,就得把你的秘密首先放在别人的面前才行…… 渊男生却似乎并未想到这些,他关注的是这门亲事能否成立,焦急问道:“令尊如何说,是否答允你娶舍妹?” 长孙冲苦笑,摇头道:“家父在信中将我怒叱一顿,说我数典忘祖、背祖弃宗,乃是不孝之人。” 渊男生一拍大腿,懊恼道:“令尊怎地这般固执呢?公子如今乃是戴罪之身,想要重返长安难如登天。何妨就留在这平穰城,无论此战胜败,都能高官厚禄、加官进爵?这若是被父亲知晓,必然发怒,可如何是好!” 渊盖苏文霸道暴戾,若是知晓长孙无忌反对这门亲事,定认为是看不起渊氏一族的蛮胡身份,当场发飙几乎是肯定的…… 第八百九十五章 卖身求荣 渊盖苏文霸道暴戾,若是知晓长孙无忌反对这门亲事,定认为是看不起渊氏一族的蛮胡身份,当场发飙几乎是肯定的…… 渊男生有些慌,忙不迭道:“长孙公子,此事要慎重啊!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何况只是父亲的命令?你眼下依旧是戴罪之身,若是不能得到父亲的信重,如何才能立下功勋重返获得大唐皇帝的特赦重返长安?就权当作忍辱负重也好,这件事万万不能推辞!” 他想要继承世子之位,甚至更进一步继承大莫离支的官职,保住渊氏一族的权力,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长孙冲的身上,依靠他与大唐取得联系,获得大唐的支持。 若是父亲恼怒之下将长孙冲赶走甚至杀掉,自己岂非所有希望都要落空? 所以这个时候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赶紧劝服长孙冲,定下这门亲事。至于自家妹妹将来的幸福,他已经完全无法顾及…… 长孙冲犹豫不决。 他自然知道渊男生的话语确实有道理,如果能够成为渊盖苏文的女婿,那边是平穰城中一等一的权势人物,尤其是以渊盖苏文的霸道风格,高句丽的京畿之内,谁敢惹自己? 将来等到唐军兵临城下,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实在是太便利了。 可是父亲的怒火…… 早知如此,还不如先斩后奏,干脆将亲事定下,然后再通知父亲。自作主张与违命不遵,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心中纠结片刻,长孙冲咬咬牙,吸一口气,颔首道:“世子之言有理,吾如今身在平穰城,身边局势父亲并不了解,抗命不遵亦是情有可原,想必等到将来父亲定会体谅。” 左右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只要能够得到渊盖苏文的信任,获知高句丽的军事机密,有助于自己立下大功就可以。 待到战后自己肯定会返回长安,渊盖苏文也必死无疑,何需在意眼下之婚约? 渊男生登时喜不自禁,连忙拉着长孙冲,道:“咱们这就去见父亲。” 瞥见桌上的书信,又叮嘱道:“这封信切勿被父亲看见,长孙公子只说令尊并无反对即可,否则父亲必然恼怒。” 渊盖苏文素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意志贯彻不容反驳,若是让他知道长孙无忌不许长孙冲娶他的闺女,还将入赘渊氏一族视为耻辱,必然暴跳如雷,一刀宰了长孙冲都有可能…… 别怀疑,渊盖苏文就是这般暴戾。 …… 两人去到正堂,渊盖苏文见到长孙冲答允下来,亦是喜上眉梢,欣慰道:“如今战事焦灼,举国上下尽皆抵御外侮,吾乃大莫离支,不适宜在这个时候嫁女,故而定亲一事暂且搁置,待到击退唐军之后再行举办。你我自今已后便是一家人,想必也不会因此觉得怠慢,稍后吾便以大莫离支之官印发布行文,即刻起,你便就任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可参预军机。” 依旧未走的渊男建怒目而视,心中甚是不忿。 “皂衣先人”本身是没有什么权力的,要看是在何处任职。 渊盖苏文权倾高句丽,大莫离支府更是整个高句丽的军政中心,已经完全架空了高句丽王。故而作为大莫离支的“副官”,长孙冲算是一跃成为整个高句丽权力核心的一员。 大兄渊男生有名分大义在,人家是嫡长子,即便父亲不喜欢他,可是府里上下、朝野内外,明里暗里有无数人追捧他。现在又多了一个长孙冲,不仅得到父亲的信任,更有长孙家族的背景,自己想要谋夺世子之位,简直难如登天…… 心急火燎,他说道:“父亲焉能这般草率?平穰城之防务尽在大莫离支府,若是此人心怀故国、吃里扒外,则平穰城危矣!” 渊盖苏文一等眼睛,怒道:“为父做事,还要你教?” 吓得渊男建噤若寒蝉,即便心里气得不行,却一句话不敢多说。 渊盖苏文对渊男生道:“你这就带长孙公子上任,也让府中、朝中的官员们都认一认人,往后平穰城之防务,就由长孙公子来协助于我。” 渊男生当即应下:“孩儿遵命!” 长孙冲也谢过,两人一同出了正堂。 渊男建见到两人走出去,赶紧上前,急道:“父亲,那长孙冲虽然因罪不能回归大唐,可到底非我族人,谁知道是不是依旧心向大唐?平穰城之防务事关重大,万不可使其参与其中,否则悔之晚矣!” 不仅仅是长孙冲成为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会与大兄渊男生联合起来,增加他成为世子的难度,更重要是他一直都觉得长孙冲此人不可信任,万一这家伙乃是大唐派来的“细作”,如今却将他参预平穰城的防务,那岂非引狼入室? 渊盖苏文却纹丝不动,喝了口茶水,淡然道:“你是否认为,为父是个奇蠢无比之人,知人善任这方面比不得你?” 渊男建吓了一跳,忙说道:“孩儿岂敢有这样的想法?父亲权倾朝野、手执大权,杀伐决断、英明果敢,孩儿心中只有孺慕崇拜!” 渊盖苏文放下茶杯,随手拿书案上一卷文牍翻看,口中道:“那你为何认为你能看出来的事情,为父却看不出?” “呃……” 渊男建接不上话。 父亲此言何意? 是说我只是看到表象,先入为主,所以看不到长孙冲的忠心?亦或是既然我看出长孙冲心存不轨,父亲自然看得更透彻清楚…… 渊盖苏文瞥了自己这个平素甚为喜爱的儿子一眼,挥挥手,道:“行了,父亲用人,岂用得着你来操心?你兄长与朝中大臣武将们构建平穰城之防务,这个你不要去插手。你的任务便是集中府里的家兵死士,平素勤于操练,同时将府中各处院墙、箭垛都修缮一遍,万一实有不逮,亦能成为最后之防线,固守待援,不至于使得阖府失守,遭受劫掠。” 兵荒马乱之时,将领对于士兵的约束将会达到最低点,稍有不慎便是失控之态势。大莫离支府固然近乎取代朝廷成为整个高句丽的权力核心,但也正因如此,心中嫉恨者不知凡几。 一旦战局糜烂,难免有些人就要有一些坏心思,万一大莫离支府受到冲击,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渊男建对于父亲的独断专行深有体会,不敢再多说。 只是出了正堂的时候,心里却难免嘀咕:父亲到底是信任长孙冲,还是不信任? …… 长孙冲在渊男生的带领下来到府中的衙署,渊盖苏文开府建衙,便将大莫离支的衙署设在府中,一则便于往来,再则亦是体现渊氏一族的权柄。 听闻长孙冲已经与渊盖苏文的小女儿定亲,一众衙署官员们不敢怠慢,赶紧纷纷起身道喜,执礼甚恭。 渊盖苏文此人不仅暴戾,而且极其护短,若是事后得知有人对他的准女婿不敬,搞不好会杀人…… 事实上,如今高句丽朝中不仅高宝藏对于渊盖苏文的专横跋扈深为忌惮,就连上上下下的官员们也都心有怨言、多有不满。实在是渊盖苏文此人太多跋扈,朝中大臣稍有忤逆,那是说杀就杀,眼皮都不眨一下,其暴虐之命,足以止小儿夜啼。 大家当官都是为了权力财富美女,归根到底是为了享受,谁愿意头上有这样一个动辄杀人的魔王? 如此高压之统治,上下官员早已苦不堪言…… 在府中见过一应官员、幕僚,接下来两天渊男生又带着长孙冲拜会了朝中一些亲近渊盖苏文的大臣。此时关于长孙冲的任命已经下发,大家都知道这是渊盖苏文的乘龙快婿,又是唐人,更有世家门阀的背景,都不敢怠慢。 面对所有人的吹捧,长孙冲难免升起一种感慨:自己这算不算是卖身求荣? 第八百九十六章 末路王族 自从渊盖苏文兵变杀掉荣留王与一干亲信大臣,扶持宝藏王成为傀儡,大莫离支府便事实上取代朝廷,成为政令所出之地。但凡大莫离支府下发之命令,朝野上下,无人不遵。 而往昔统御三韩的高句丽王宫,只能作为一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存在。 然而随着渊盖苏文权势、力量的不断扩张,这最后的名义似乎也难逃陨落之命运,国祚断绝、改朝换代,大抵也就只是在数年之间。 但是唐军的东征,却陡然中止了这种看似势不可挡的权力更迭…… …… 高宝藏坐在自己的王宫之中,刚过三旬的年纪,脸上却已经皱纹横生,尤其是两道法令纹有若刀刻,一副苦大仇深之模样。 望之刻薄隐忍,难以亲近。 在他面前,则是长子高男福、次子高任武。 高男福年方十八,生的倒是眉清目秀、相貌英俊,只不过干瘦的身体犹如麻杆一般,一件锦绣袍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看上去面色惨白、病气缠身。 高任武则完全不似其兄那般病弱,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眉目之间英气逼人。 此刻这看着父王高宝藏说道:“父王,渊贼与长孙冲定下亲事,会否由此与大唐攀上关系?” 高男福咳嗽两声,喝了口茶压了压,这才慢悠悠道:“二弟有所不知,那长孙冲乃是谋逆之徒,早被大唐皇帝定下死罪,只不过是流亡在外一直未能归案,所以在苟活至今。渊贼就算将女儿嫁给长孙冲,也只能攀上长孙家的关系,但是与大唐朝廷,却很难有所牵扯。” 高任武浓眉紧蹙,不解道:“那长孙无忌乃是贞观第一功臣,长孙家更是关陇名门,在长安权倾一时。渊贼与长孙家结亲,又与大唐结亲何异?” 对于长安朝堂之上的政治斗争,高句丽并不了解。 高男福瞅了父亲一眼,见到高宝藏喝着茶水不说话,便耐心解释道:“父王虽然是渊贼所谋立,却是经过大唐皇帝的金册敕封,名正言顺的高句丽王,必然被大唐视作正统。即便将来高句丽覆灭,大唐亦会承认父王的身份,否则岂不是大唐皇帝自己打自己的脸?金册敕封的王位还会被大唐亲手剿灭,这对于大唐的威望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所以大唐起兵之初,其中一项东征之理由,便是剪除奸佞。而这个奸佞,只会是祸国殃民、独揽大权的渊盖苏文。故而,即便将来高句丽覆亡,大唐也定然会善待吾王族,顶了天便是迁往大唐境内不得返回高句丽故地,性命是绝对无忧的。” 高宝藏便很是欣慰的看了长子一眼,能够将眼前纷乱的局势说得这么清楚,连后路都看得明白,的确有几分济世之才。 旋即眼神却又一黯,这个儿子什么都是顶好的,比他这个父亲甚至更聪明,只可惜自小身子骨便弱,常年抱病,只怕命不久矣,能活几年尚是未知之数。 天妒英才啊…… 天命如此,如之奈何?只能嗟叹不已。 心底感慨一番,对两个儿子温言道:“渊贼专横暴戾,杀人如麻,若非唐军犯境,恐怕吾等父子尽皆命不久矣,国祚断绝,血脉尽丧,乃高句丽王族之归宿也!然而眼下唐军大举来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渊贼早已如坐针毡。一旦唐军攻下这平穰城,吾等父子大抵无事,渊贼却必死无疑!而此刻兵临城下,为了稳定局势竭力抗击唐军,渊贼又不敢对吾父子下毒手……说到底,还得依靠着大唐,才有吾父子之性命。” 高任武道:“何不派人去将此间状况与大唐皇帝分说清楚?咱们也只是占了一个王位而已,若是做得了主,必然献城以迎王师,总不能等到将来唐军攻破平穰城的时候再去恳请活命吧?” 整个高句丽王族,面对唐军大举来犯长驱直入,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反而各个兴高采烈。 若是唐军不来,只待渊盖苏文权势稳固,必然行谋逆之举,改朝换代之间,他们这些人必将被屠戮一空,以为新朝祭天。 只要唐军攻破平穰城,大唐总得需要有人帮助他们治理高句丽,稳定局势吧?固然没有了王族的名分,可实打实的利益却不一定少。更何况其中难免有人行下卖祖求荣之事,更会因此得到大唐之信任器重,一飞冲天也未必不能…… 高男福摇头道:“唐军虽然强悍,可到底怨远水救不了近火。渊贼凶横残暴,若是守不住这平穰城,恐怕会玉石俱焚,拉着整个王族给他陪葬。所以眼下重要之事,除去想办法联络唐军之外,更要拥有自保之能力。到了紧要关头,不至于被渊贼拉着一起死。” 高任武吓了一跳,想要说渊盖苏文若是必死,何至于拉着整个王族陪葬?可是张了张嘴,却发现那的确是渊盖苏文的性格,他得不到的东西,那就一定会毁掉,到时候只怕不仅仅是高句丽王族,即便是所有平穰城的百姓,都要给他陪葬…… 那人犹如禽兽,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高宝藏看着自己这个眉清目秀的长子,赞叹之余,心底更是悲伤,如此聪慧伶俐之人,为何偏偏要被病魔缠身,命不久矣? 面上的神情也愈发苦大仇深…… 见到父亲和弟弟一时间闷声无语,高男福心底叹息一声,说道:“可派人前去寻长孙冲,试探一番,看看此人是否依旧心向大唐,甚至仍和大唐有联系。” 高任武瞪眼道:“渊贼刚刚将自己的女人嫁给长孙冲,那厮在大唐更是戴罪之人,此番定是地心塌地投靠渊贼,岂能信任?若是他将吾等之谋算告知渊贼,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高男福不答,看向高宝藏,问道:“父王以为如何?” 高宝藏摇头,婆娑着手里的茶杯,沉声道:“不可。且不说长孙冲是否与大唐有联系,就算他是诚心实意的投靠渊贼,渊贼又岂肯轻易信任于他?渊贼其人不仅凶残霸道,更是诡诈多疑,断然不会完全相信长孙冲。吾等若是将希望放在长孙冲身上,搞不好便正中渊贼的下怀。他现在想要谋害吾等,却害怕激起国内民众之反抗,影响抵抗强敌的大局,可若是吾等将‘勾结外敌’的把柄送到他手上,则吾等必然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渊盖苏文的残忍暴戾、老谋深算。 是渊盖苏文一手将他扶上高句丽王的宝座,但也同时将他羽翼折断,囚禁在这看似富丽堂皇的宫阙之中,处处受制,动弹不得。 渊盖苏文那是何等样人? 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手足兄弟杀了也不是一个两个,岂能相信一个前来依附的汉人? 看上去越是对长孙冲信重,背地里必定便有更多的提防,甚至想要谋算长孙冲一番以达到重创唐军之目的也不一定。 且不说他那个小女儿只有八岁,根本无法与长孙冲成亲,就算当真成亲,渊盖苏文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女婿? 紧要关头,他杀掉自己的女儿也不会皱一皱眉毛…… 所以他叮嘱两个儿子:“活命乃是吾等首要之事,权势只是等闲,若连命都没了,何来权势?但是在联系大唐的同时,一定要小心在意,绝对不能被渊盖苏文察觉,否则此獠凶性大发不管不顾,吾等皆要丧命!” 想到当初伯父荣留王察觉渊盖苏文势大,且心存不轨,意欲将其骗入宫中除去,结果谋事不密被渊盖苏文得知,反被其纵兵杀入宫中,将荣留王以及朝中大臣尽数打掉,人头滚滚鲜血成河,高宝藏便忍不住发抖。 传承数百年之高句丽王族,已然到了末路穷途,稍有不慎,便是血脉断绝之结局…… 第八百九十七章 脱身之策 高宝藏是真的害怕。 即害怕一旦战局糜烂,平穰城不可固守之时渊盖苏文玉石俱焚拉着整个王族陪葬,更害怕谋求活命联络大唐却被渊盖苏文知晓,以“勾结外敌”之罪名将王族屠戮干净…… 他看着两个儿子,说道:“大不了,咱们便舍弃了这所有的荣华富贵,从密道逃出平穰城,然后去大唐做一个寻常的富家翁,总好过血嗣断绝、子孙罹难……” 对于渊盖苏文的暴虐手段,他只要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与阖族上下的性命相比,王权富贵又算个甚? 只要能活着,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原本这个王位就不是他想要染指的,是渊盖苏文硬生生将他架了上来,然后在身下添了一把柴火,令他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唯恐下一刻渊盖苏文便按捺不住对于王权之觊觎,将王族屠戮殆尽之后自己登上王位…… 高男福道:“这是最后一步,未必用得上。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即便是最后的希望,亦应当在现在就早走谋算,否则事到临头被渊贼察觉,则悔之不及。” 王宫里上上下下,有多少渊盖苏文的眼睛? 高男福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哪怕早晨起来自己放了个屁,也会有人跑去渊盖苏文的面前报备…… 高宝藏咬了咬牙,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愈发深刻,下定决定道:“此事就由你去办吧,即刻起,召集王族所有力量预留后路,不过慢一些没关系,安市城集结了二十余万大军,唐军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平穰城来,可一旦消息外泄被渊贼得知,你我父子死无葬身之地矣!” 虽然长子病体孱弱,但相比于勇武健硕的次子,他显然更加相信办事牢靠、头脑聪慧的长子。 这种大事,哪怕慢一些,也要确保稳妥,否则后果不肯设想。 然而高男福却有些无语,谨慎一些是好事,可谨慎就意味着事情的进度要被拖慢,谁敢保证在唐军打到平穰城之前就一切安排好? 尤其是王族力量单薄,大权尽被渊盖苏文把持,想要组织起一支武装力量护送父王顺着王宫里的密道逃出平穰城,就势必要发动王族的一切力量。可如此一来,参预之人就多了,谁敢保证消息绝对不会外泄? 此事之成败,最关键处要果断,见机不妙立即撤离,而非是尽可能的保密,因为这诺大的王宫里四处漏风,到处都是渊盖苏文的眼线耳目,想要完全瞒过渊盖苏文,怎么可能呢? 他挺了挺腰,摇了摇头,消瘦的脸上满是坚定,沉声道:“父王寝宫之中的密道可直通城外,孩儿会随时关注着宫中的形势,一旦消息泄露,则父皇与诸位兄弟即刻顺着密道逃离,由孩儿留在宫中组织兵力与贼人死战,想必能够给父皇多争取一些时间……” 高宝藏一脸惊骇,高任武则叫道:“不可!渊贼如今掌控着平穰城中所有军队,一旦杀入宫中,就代表着已经没有了任何顾忌,必然倾尽全力而来,大兄岂能挡得住?” 拖延时间倒是可以,但结局必然是高男福陷身敌群之中,难以活命。 高男福见到父王也欲开口,摆摆手,淡然道:“吾之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多活一天都是奢求,何惧一死?只要父王能够和诸位兄弟逃出生天,给高句丽王族留下血脉,吾死而无憾!” 王宫中密道很多,但唯有高句丽王寝宫之中那一条才是安全的,出口不会被外人知道。然而若是无人阻断反贼,贼人顺着地道追踪,父王又能逃出多远? 唯有自己留下来,指挥忠于王室的兵力进行最后的抵抗,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父王逃出生天的机会才会增大。 而他自幼患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即便是逃出平穰城,又能有几天好活?还不如最后燃烧自己,给父王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 高宝藏看着意志坚定的长子,嘴唇动了动,一腔话语终究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昔日曾经傲视群雄、睥睨海东的高句丽,如今依然是穷途末路。无论这一场战争最终的胜者是谁,高句丽之灭亡已然不可避免。 自己虽然只是被渊盖苏文扶持起来的傀儡,可到底也是高句丽王族的血脉,眼看着祖宗数百年奋斗打下来的江山即将国祚断绝、拱手于人,心中岂能没有悲愤扼腕? 死到临头的时候,居然还得依靠自己的儿子以性命阻断反贼,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 也有挺身而出像一个父亲那样护着自己儿子的念头,但只是在脑海中闪现那么一下,便被恐惧死死的压了下去。 生死关头,谁能无动于衷?或许也唯有长子自有染病、命不久矣,才会这般义不容辞的站出来,视死如归。 自己能做的,大抵也就唯有活命之后,让人做一个牌位,好生的让自己享受香火血食。 ***** 安市城外,衍水之畔,大雨哗啦啦的笼罩四野,奔腾的河水愈发汹涌滂湃,卷着浪花儿拍打着两侧的河岸,发出一声声门类也似的震响。 李二陛下站在中军帐里,负手望着窗外的大雨,心情有些沉重。 辽东气候严酷,春天开化太晚,紧慢到了夏天便多雨,等到秋天两场秋雨落下,北风刮起,百草枯萎树叶凋零,寒流涌动,大雪便扑簌簌的落下,广袤大地天寒地冻。 所以自古一来,辽东一隅很多时候都游离于中原王朝的统治之外,山岭纵横河流密布的地势使得大军很难快速推进,夏日多雨道路泥泞、冬季寒冷大雪封山的天时又使得一年中适宜动兵的时间太短。 剽悍的民风、艰苦的生活,使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勇猛善战,面对强敌从来都是悍不畏死。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高句丽这一边。 所以大隋国势强盛,隋炀帝雄才伟略,却依旧在这辽东一隅撞得头破血流,折戟沉沙。 此次东征,固然开战之初唐军势不可挡,一路攻城拔寨席卷大半个辽东,高句丽军队毫无抵抗之力,形势一片大好,但是李二陛下依旧不敢报以轻心。 辽东多雨,而唐军赖以攻城的利器火药却最是怕水,没有了火药助阵,唐军还能如眼下这般长驱直入么? 恐怕未必。 开展之前,李二陛下雄心万丈,并未对高句丽有太多的忌惮,哪怕隋炀帝曾经三度在这里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然而等到大军开入辽东,面对纵横的山岭、湍急的河流、糟糕的路况,李二陛下才终于意识到隋炀帝之失败可能并非是战略之失误,根本就是辽东独特的环境造就的必然结果。 狭窄而泥泞的道路,崎岖而险峻的山岭,弯曲而湍急的河流,使得纵然有百万大军,也难以在局部对敌军形成人数上太大的优势。 尤其是后勤辎重之供给,困难太大了。 哪怕有水师控制了全部的海岸线,可以随着大军的挺进不断向前开辟一个又一个的港口,就近将辎重运送到前线,可一旦这些辎重粮秣上了岸,便被辽东糟糕的路况所束缚,举步维艰。 辎重补给跟不上,即便是百万大军也形同虚设,甚至会因为补给的延迟而导致军心士气大跌。 一旦士气崩溃、缺少辎重,还如何消灭顽强的高句丽军队? …… 李二陛下浓眉紧锁,忽闻身后内侍禀告道:“陛下,赵国公求见。” 李二陛下转过身,道:“让他进来。” 继而走到堆满文牍战报的书案之后,坐在椅子上,拿起书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长孙无忌从外头进来,鞠躬施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诶,辅机何需这般多礼?快过来坐。” 第八百九十八章 君臣之间 李二陛下伸手虚扶,待到长孙无忌自书案一侧的椅子上坐了,看着那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唏嘘道:“上了年纪,就应当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骨。这万里跋涉的,难免水土不服,万一染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最近要多多休息。” 这两天长孙无忌染病的事情他自然知晓,只不过并未想太多,只以为是上了年纪水土不服所导致,便温言慰问了几句。 固然如今不似以往那般君臣齐心,可毕竟是跟随自己打天下的老臣,更有文德皇后的关系存在,所以这份关心倒也真心实意。 当然,若长孙无忌因病殁于军中,搞不好朝野上下都会认为是不是他这个皇帝暗地里下的手,声望必将遭受重创。 毕竟当初可是他硬拉着人家长孙无忌随军前来辽东的,结果出事,想洗都没法洗…… 所以于公于私,李二陛下可不敢让长孙无忌出事。 长孙无忌感激道:“多谢陛下挂念,老臣自会注意。” 旋即面露凄容,抹了一把老泪,哽咽道:“只因家中来人报丧,说是三郎于西域染了疟疾,医治无效,已然故去了……” 李二陛下吓了一跳,惊诧道:“三郎怎会去了西域?” 这可是大事。 如今长孙冲流亡在外,就算将来自己准许其返回长安,也断无继承爵位、家业之可能,长孙涣又自戕于府门之前,剩下的诸子当中长孙澹更是早就死去,三郎长孙濬便是实打实的家主继承人。 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这对于长孙家来说,不啻于一道惊雷…… 长孙无忌悲不自胜,老泪纵横,嗟叹道:“近两年家中困顿,入不敷出,不少族人都不得不操持商贾之业,填补用度。三郎不忍老臣为了家中殚精竭虑,故而将家中往返西域的商队组织起来。本是一片孝心,可孰料此番前往西域,却遭受了疟疾,横死他乡……老臣这个父亲有愧于他,痛煞心脾啊!” 说着,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李二陛下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语,却只能叹息道:“你这也……好歹也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嫡子,岂可让他去往西域操持贱业呢?唉!罢了罢了,人死不能复生,辅机勿要伤痛过度,节哀顺变。” 自古以来,商贾便是贱业。 即便是以重视经济、发展商业达到称霸天下之伟业的管仲,亦曾说过“士农工商”之言,将商贾列为四民之最末。 古往今来,但凡有点名望的世家门阀,谁会让自家的嫡支子弟经商?更何况是即将继承家业成为家主的嫡长子…… 长孙无忌痛哭失声:“老臣悔之莫及也!” 他是不得不将长孙濬的死讯曝出来。 堂堂长孙家的下一任家主,稀里糊涂的就死掉了,不给出一个尽可能完美的解释怎么能行呢?他可不相信自己府中没有李二陛下安插的耳目眼线。长孙濬失踪多日未能从出现人前,结果忽然之间便传出死讯,其中若是没有什么蹊跷,怎么可能? 一旦大马士革那边入寇西域,谁知道会不会干脆将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的事情说出来,以增加大唐的内乱? 若是长孙濬活着,这种查无实证的事情不足为信,只需解释一番即可,没人相信长孙家会勾结外敌入寇国境。可现在长孙濬死在西域,这其中的意味就耐人琢磨了,想要分说清楚也不能…… 万一到时候李二陛下当真信了那些个“谣言”,长孙家族何以自处? 所以他现在必须给李二陛下埋下一个先入为主的念头,等到将来就算当真传出这件事,自己也能够有回旋辩解之余地。 说到底,李二陛下还是念旧的…… 李二陛下果然感慨万千,手抚着书案,叹息道:“咱们两个当年从逆境之中杀出,打下这一片锦绣河山,说一句当世人杰亦不为过。然而在教育孩子这方面,却实在是失败透顶。” 且不说长孙家如今子孙凋零,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死掉,他李二陛下难道就好过了?当年魏王与太子争储,吴王心怀觊觎,齐王轻挑,蜀王暴戾,如今晋王又开始谋取储君之位……何曾有过片刻兄友弟恭的时候? 当然,他丝毫未曾意识到正是自己对于储位模棱两可的默许于纵容,方才造成了手足阋墙的局面。 不过这也正说明他在教育子女方面的确水平拙劣,根本发觉不到问题的关键…… 想了想,他说道:“此番悲痛攻心,加之行军路远、体力衰竭,所以才有这一场大病。要不辅机干脆此时返回长安,一则料理三郎后事,再则亦要稳定一下家中。说起来,若非朕让你跟着前来辽东,或许三郎就不至于亲身前往西域操持商业,亦不会有这般结局。” 当初将长孙无忌带来辽东,是防止他留在长安与房俊大动干戈、搅风搅雨,结果因此间接导致长孙濬之死,若说心中全无同情,自然不能。 好歹长孙无忌的功绩摆在那里,更有文德皇后临死之前的嘱托,李二陛下岂能当真对长孙家下狠手,任其满门遭难? 打压是肯定要打压的,这攸关皇权之完整,但他绝不会抄起屠刀杀光了事。 他李二陛下不仅念旧,而且珍惜名声、爱惜羽毛…… 长孙无忌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哽咽道:“身为人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陛下信重老臣,老臣又岂能因为家事耽搁了陛下的东征大业?人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好挽回的,就让老臣服侍在陛下身边,最后尽一回人臣之本分,协助陛下就成大业。只是回到长安之后,恳请陛下准许老臣致仕告老,享受天伦之乐。” 长孙濬惨死西域,使得长孙无忌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与其一味的抗争,又何妨退让一步?陛下对于皇权之维护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顽固的抗争下去,除去一点一点的将往昔的情分消磨干净,最终成为挡在皇权面前的拦路石之外,没有其他的结局。 退让一步,却并非当真从此放弃把持朝政的野心,而是以退为进。 只要西域发生变故,吐蕃、吐谷浑、突厥、甚至是薛延陀残余,都必将趁时而动,整个关中都将风起云涌。而稍有一点疏忽,其责任必然由太子来承担,身负监国之权,却不能安邦定国,这样的太子有什么用? 李二陛下本就对太子不满,如此一来,储位之变故依旧存在变数。 自己致仕告老之后,将朝中斗争放在一边,全心全意的协助晋王争储,三五年之后,局势必定大为改观,逆而夺取也未尝不能…… 李二陛下不知道长孙无忌心里这么些算计,只以为他丧子之余悲怮欲绝,心灰意冷,起了急流勇退之心,倒也在情理之中。 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如今大军获得补给,正从建安城源源不断的开来,总攻即将开始,此等紧要关头,你留在朕身边,给朕出谋划策参赞军机亦是好事。至于致仕告老,待到回去长安之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说到这里,他感慨道:“坐上皇位的第一天,朕就曾对自己立下过誓言,定要与尔等这些肱骨之臣共富贵,绝不会行下那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咱们君臣情谊相得益彰,留下一段千古佳话垂于史册。只可惜啊,侯君集利令智昏、悍然谋反,使得朕不得不违背誓言,心中实在痛恨!如今咱们都已经渐渐年迈,往昔的雄心壮志消散不少,眼瞅着都开始将手上的事情一点一点的交给儿孙后代,朕当年的誓言也看似能够周全,心中着实宽慰。咱们之间固然有过纷争,但朕一直念着辅机的功勋,也念着文德皇后临死之前托付朕的话语,所以……” 他忽然响起房俊曾说过的一句话,很是契合眼下的环境,便笑了笑,续道:“……且行且珍惜吧。” 他心里是当真这么想,也一直在这么做。 杀戮固然是帝王必须之手段,可人世间总归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能够让世人对这一段风卷云涌的岁月充满了钦慕与向往…… 第八百九十九章 战局拖延 李二陛下自诩杀伐决断,却绝不承认自己是个嗜杀之人。 当年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甚至诛除宗室亲族不知凡几,但是李二陛下始终认为当时不过是自保之道。皇权争夺,送来容不下温情脉脉,毕竟这等天下至尊的权力掺杂了太多的纠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到了那样一个位置,处于那样一个时机,所能做的就唯有顺时而动。 成王败寇而已,何曾与道德沾上一点干系? 但是玄武门之变在带给他天下至尊的权力之同时,自然也使得他的名声跌落至谷地,任谁都能踩上一脚。 毕竟,他是以下犯上,逆而夺取,这与千百年来宗祧承继的主流价值观相违背,让那些自诩站在道德至高点的人们兴奋莫名,以讥讽辱骂他这个杀兄弑弟的刽子手来彰显己身之纯洁高雅。 哪有什么仁义道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之言,实是勘破世情,一语道出人间真谛。 只要长孙无忌懂得退让,明白皇权不可触碰、不可挟持之道理,自己又岂愿背负一个杀戮功臣、刻薄寡恩之骂名呢? …… 长孙无忌一脸感激涕零,垂泪道:“陛下宽宏,老臣何幸也?只是以往老臣身不由主,不得不顾忌身边诸人之恳求,毕竟若没有他们当初鼎力扶持,哪里有老臣之今日?不过眼下老臣渐渐年迈,子孙又逐渐凋零,实在是有心无力,也不会再去管他们的事情。” 不止是我之今日全赖关陇贵族们在身后支持,你李二陛下之所以能够逆而夺取、登上皇位,难道不正是关陇贵族不遗余力的支持? 现在您坐稳了皇位,便开始收拢皇权,将关陇贵族弃若敝履,这与卸磨杀驴有何区别? 别说的那么好听,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利益而已,情份固然有,但是在这等利益面前,却脆弱得很。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您如今九五之尊、手执日月,想得便是在收拢皇权之同时,能够采取尽量舒缓的方式,不至于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可这就说明您是个仁慈之人了?并不见得,只不过是拥有了天下至尊的权力,考虑的便是身后之命罢了。当年您杀兄弑弟抢来了这份家业,如今不肯再背负屠戮功臣的骂名,仅此而已。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高尚…… 李二陛下焉能听不出他言语之中未尽之意?面色微沉,却也并未恼怒,缓缓说道:“当年,你与如晦、玄龄皆为朕之肱骨,如晦天不假年,病重早死,倒是少了几分福气,不过其子嗣朕皆予以重用,也不算辜负如晦的功劳。玄龄急流勇退,如今悠游山林,著书立说含饴弄孙,朕不会亏待他的儿子。唯有辅机你有些亏钱朕呐,朕待你比之如晦、玄龄更为亲近,下嫁于你家的公主亦是朕的嫡长女、心头肉,结果呢?唉!造化弄人,往事不提也罢。朕乃念旧之人,辅机的儿子们朕亦会关照,生生世世,与国同休。” 话中敲打之意甚为明显。 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的确,满朝文武你的功劳最大,朕再凌烟阁供奉画像、叙功纪念,你排在文武群臣的第一位,将“贞观第一功臣”的名头坐实了,有唐一朝,只要你家不造反,妥妥的第一等的勋贵,富贵荣华、无尽无休。 可朕待你难道薄了? 朕登基之后,任命你为太傅,你背后的关陇贵族各个封赏,可谓权倾朝堂、一时无两,更将最心爱的女儿下嫁于你家,结果呢? 你带着那一帮子关陇贵族们,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甚至插手储位之争,闹得朝堂震荡、天下纷乱,最终连朕的女儿都在你家受尽屈辱,不得不背负和离之恶名! 你可曾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朕不仅仅是你的妹夫,更是天下至尊的皇帝啊! 长孙无忌听了李二陛下的话语,亦是心中悲凉。 想当年关陇贵族倾尽所有的支持您,多少关陇子弟披挂上阵,死在冲锋的路上?鲜血和尸骸铺就了您荣登九五的道路,论功行赏难道不是关陇子弟们应得的么? 结果您现在用江南士族和山东世家来压制关陇,意欲将关陇之势力祛除朝堂,这难道不令人心寒? 不过他知道李二陛下的性情,若是低头服软,这位必定念着几分旧情,可要是一味的据理力争,那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抹了一把眼泪,悲泣道:“回去长安之后,老臣也效仿梁国公优游林下,享受天伦之乐。至于那些个关陇子弟们,老臣管不了,也不想管。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一辈打下了江山,他们只知享受,不知进取,最终破败衰落,又能怪得了谁呢?” 李二陛下一听,顿时欣慰道:“辅机能够这般想,那是最好。朕固然算不得宽仁之圣贤,却也绝非刻薄寡恩之辈,只要关陇子弟老老实实为国立功,朕又岂能亏待?说到底,朕亦曾是关陇的一份子,对于自家子弟,自然比别人亲近得多。” 他最希望的就是长孙无忌能够舍弃“关陇领袖”这个身份,急流勇退,不再插手。似房玄龄那般著书立说,优哉游哉的过日子还能有一个身后名,何其快哉?何必掺合进朝廷争斗之中,跟他这个皇帝对着干? 还是那句话,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对关陇贵族下狠手,坏了自己的名声…… …… 连续数日大雨,导致衍水暴涨,河水已经漫上河堤。所幸衍水河道低洼,两侧的河岸都高出河堤一截儿,这才没有导致唐军大营被河水倒灌的危险。 一旦大营被淹,整个营地泡在河水里,不仅使得兵卒容易染病,更重要会眼中影响军心士气。 数十万大军络绎不绝自建安城方向开来,营地越来越大,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展示着唐军的强盛。 李二陛下将一众将领都叫到中军帐,满脸愁绪道:“大雨连绵不绝,已经下了多日,这可如何是好?” 高句丽的“辽东长城”也并非形同虚设,这些山城依山而建,往往地势便宜、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如今唐军攻城更多一来火药炸毁地方城墙,然后顺着缺口杀入,无往而不利。 然而大雨导致火药派不上用场,想要攻城就得依靠兵卒强攻。 安市城城高墙厚、背靠山岭,城内有守军超过二十万人,守将更是高惠真这样的一代名将,兵源充足、辎重便利,想要将其攻破就只能用人命去填。 这得死多少人? 李二陛下舍不得,这已经是预计之中大唐立国之后的最后一场大战,战后大部分兵卒都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又岂能忍心让这些久经战争的大唐子弟埋骨辽东,魂魄不得归乡? 可若是继续拖延下去,大雨不止何日停歇,越是耽搁,战局就越是对大唐不利,万一入冬之前未能攻陷平穰城,岂不是要重蹈当年隋炀帝之覆辙? 这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众将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战阵经验无比丰富,自然明白当下战局之紧要,也明白李二陛下缘何这般发愁。 尉迟恭高声道:“陛下何需如此?大不了冒雨进攻便是!火药的确可以炸毁敌军城墙,使得兵卒轻易突入敌城之内,减少伤亡。可是眼下大雨多日不停,战局耽搁不得,吾等报效君王,何惧一死?还请陛下下令死战!吾愿率领麾下兵卒强攻安市城!” 他怒目圆瞪,慷慨激昂。 程咬金、薛万彻等人担任大军之先锋,先后攻陷数座城池,已经立下功勋。而张俭、程务挺、程名振、丘孝忠等人已经在幽营二州整军两年,功劳也不小,唯有他从长安随军出征至此,尚未建寸功。 心中岂能不急? 第九百章 权衡制约 东征本来就被视为一场军功的盛宴,尉迟恭自忖若是始终未能建功,岂非颜面尽失? 回京之后论功行赏,那也得不到实惠…… 还不如领命去打这一场硬仗,没有火药怎么了?以往千百年来都没有火药,还不是照样攻城掠地? 战争越是艰难,功劳自然也就越大。至于保存实力,那完全没必要,若无意外,此次东征之后他们这些功勋之臣都将陆陆续续交卸兵权,逐渐远离朝堂,将权力核心的位置让出来。 这等时候若是还紧握着手里的兵权不放,岂不是让皇帝愈发猜忌你? 尉迟恭长得黑,看上去狗熊一般,却一点都不笨…… 李二陛下啧啧嘴,蹙着眉,看着左右问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他从心里不愿意打这种硬碰硬的仗,全靠人命去填,这可都是大唐的精锐,将来解甲归田各个都是壮丁,虽然大部分兵卒自此之后可能都不打仗了,但是民生还需要这些人去建设,都死在辽东那得是多大的损失? 人口,就代表着一切。 可若是不打,谁知道这大雨哪一日停歇?一直这么拖延下去,万一东征未能打成目的,未将高句丽覆灭,那可就麻烦大了。 为了这一场东征国战,整个大唐筹备了两年,征调了最精锐的军队,粮秣辎重更是不计其数,许多州县的府库都给清空了。下一次再想攻略高句丽,就需要积攒家底儿,没个十年八年,想都别想…… 再过十年,自己也将步入末年,精力枯竭、体力衰退,没有任何一地帝王会在自己执政的末期大动干戈,那只会使得朝局动荡不安,不会有一丝半点的好处。 所以,这一次东征若未竟全功,那么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覆亡高句丽之机会,所谓的宏图大业也只能含恨而终。 这对于一个雄心壮志想要超越秦皇汉武的帝王来说,如何甘心? 李绩自从来到辽东,倒是比以往在朝中整日“三缄其口”的作风好了太多,这会儿听到李二陛下的问话,站出来说道:“臣以为,鄂国公之言可以考虑。前隋兵强马壮,之所以始终未能征服高句丽,就是因为天时地利等等因素拖累。如今战局几乎与当年前隋之时毫无二致,都是开战出气长驱直入,然后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拖累,延缓了攻势,最终秋冬来临,不得不铩羽而归。多拖延一日,对于战局之不利便增加一分,安市城的守军士气必然增强,平穰城方面的支援也肯定源源不断的赶来,我们初期所取得的优势将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 他知道李二陛下之所以不愿强攻安市城所顾忌的是什么,可是到了这等时候,只要能够快速攻陷安市城,横扫整个辽东,然后大军南下支取平穰城,这才是正确的战略。 战阵之上,岂容的妇人之仁? 为了达到这个战略目的,再多的牺牲都值得。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略作沉吟,看向其余诸人,问道:“诸位可还有不同之意见?” 众人齐声道:“请陛下下令,强攻安市城,吾等愿效死力!” 李二陛下点点头,心里嗟叹一声,正欲开口,忽然听到张俭又说道:“陛下,何不令水师沿着鸭绿水溯流而上,以战船封锁河道,阻挠平穰城前来之支援,使得安市城孤立无援,必可挫其士气。甚至可令水师顺着浿水直上平穰城下,发动侵扰性的袭击,牵扯平穰城的兵力,则辽东之地再无高句丽之援军,事半功倍!” 帐内顿时一静…… 李二陛下看着张俭,不禁大为头疼。 谁还能不知道有水师之牵制,可大大分散高句丽之兵力,使其无暇顾忌辽东地区之战局?可满帐群臣却吾一人点明此事,你怎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功勋就那么多,水师因为之前纵横七海,连续攻略安南、新罗、倭国,甚至将整个南洋诸国都彻底压服,功勋老早就吃得满嘴冒油,所以被一致排除在此次东征之外,这也是得到他这个皇帝默许的。 甚为皇帝,想要使得麾下兵将出死力,那就必须一碗水端平,给所有人都分配到利益。 否则人心不满,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周道务干咳一声,说道:“如今水师负责大军之辎重补给,任务极其繁重,毕竟大海之上风高浪急,稍有不慎便有舟船倾覆之祸。若是再让水师分出船只、兵力封锁鸭绿水,甚至袭扰平穰城,恐怕力有未逮,反而误了大事。再者说来,东征之战略目的可不仅仅是攻略城池,消灭高句丽的兵力亦是重中之重,否则等到大军班师回朝,高句丽的残余兵力兴风作浪攻占城池,整个辽东都将陷入苦战之中,势必极大牵扯帝国之精力。” 李绩、程咬金、张亮等人都默然不语。 他们都是与房俊一同站在太子这一边的,算是盟友,即便心中都不希望水师参与其中分润功勋,可这种话还是尽量别从他们自己嘴里说出来,否则传到房俊耳中,说不得就要种下隔阂。 既然有周道务站出来当“恶人”,大家自然闭嘴就好…… 张俭资格老,也算是皇亲国戚,才不会因为周道务的驸马身份就给他好脸色,哼了一声,闷声道:“以堂皇之词掩饰龌蹉之心,周驸马何其粗鄙也?想要功勋,那是人之常情,可是将陛下之东征大业成为你谋求功勋之阶梯,敢问周驸马可曾将家国天下放在心中?” 周道务一张脸涨得血红。 这是大家早就默认的事情,我只是说出来而已,何必专门盯着我不依不饶? 虽然张俭乃是开国功勋,可当着这么多人被训斥,周道务拉不下脸,忿然道:“皖城县公何以这般戾气深重?吾之忠心,无需您老来操心。东征战略制定之初,交予水师的任务便是负责辎重粮秣之运输,偶尔可协助大军作战,却绝对不能将其本职任务耽搁。眼下皖城县公口口声声将水师拿出来说事,到底是不满东征战略之制定,亦或是故意扰乱全盘计划,以便高句丽那边获得可乘之机?” 这话就诛心了。 张俭怫然怒道:“令尊一世英雄,乃天下表率、帝王肱骨,却生下你这等居心叵测、颠倒黑白之犬子,吾深以为憾也!” 周道务都快气疯了,说事儿就说事儿,你扯到我父亲身上去作甚?还辱骂我为“犬子”这可不能忍! “休要倚老卖老,真以为吾不敢打你?!” 叫了一声,就待冲上去殴打张俭。 身边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赶紧将他拉住,虽然他们也看不惯周道务整日里一副纨绔做派,可这里到底是中军帐,当着皇帝的面前,岂能任由周道务殴打张俭? 周道务兀自挣扎,叫道:“速速放开,吾今日要揍这条狂吠乱咬人的老狗!” 张俭气得须发戟张,撸起袖子就待上前,骂道:“小儿敢尔!老子当年与你爹并肩作战的时候,你特么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来来来,老子今日就替你爹教训教训你个不成器的混账!” 李绩和程咬金赶紧又将他拉住…… “砰!” 李二陛下忍无可忍,狠狠的拍着桌子,怒骂道:“混账!当朕死了不成?” 吓得两人赶紧站住,却依旧怒目而视,好似斗鸡一般。 李二陛下头疼不已,这一个两个的胆大包天,难不成都是跟房俊那个棒槌学的,说打就拽? 指着周道务骂道:“当年你爹与皖城县公交情莫逆,若此于军中救过你爹的性命,你身为人子,就这样对待你爹的救命恩人!” 周道务自然不敢跟李二陛下顶牛,抱拳躬身道:“微臣知错。” 李二陛下又看向张俭,语气平顺了一些,训斥道:“一把年纪了,何以还是当年那副臭脾气?好歹也是故人之后,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般羞辱于他,难道就显得你很有能耐?” 张俭面沉似水,闷声不语。 他之所以发火,却并非完全是冲着周道务去的,而是对李二陛下玩平衡的方式有所不满…… 第九百零一章 强攻安市 面对李二陛下的训斥,张俭闷声不语,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他不懂什么帝王心术,也不想去管什么平衡,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军人,没战必定争胜。在他看来放着纵横海疆的水师不用,只为了平衡朝中各个派系的利益,这简直愚蠢至极。 没有水师的牵制,得需要多少人白白送死? 再者说来,世上从无必胜之战争,大隋当年国力鼎盛兵强马壮,隋炀帝那也是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到头来不也是三次东征尽皆无功而返,甚至使得朝局动荡,天下烽烟四起,从而断送国祚? 每一战,都应当竭尽全力,将己身之优势发挥之极致,若是依旧落败那无话可说,可若是因为自己未尽全力结果铩羽而归,那岂非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 高句丽幅员辽阔、兵强马壮,可不是什么软柿子! 开展至今虽然唐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大多是因为高句丽坚壁清野、步步退让的结果,就在这座安市城,高句丽必定拼死力战,力保城池不失,唐军将会遭遇到一场艰苦至极的战斗。 这等时候还想着平衡各方的利益,将强悍的水师置于一旁不加理会,智者所不为也…… 李二陛下看着张俭一脸不忿,也是头疼,这人资历太高,功劳也足够,自己也不能如同训斥周道务那般训斥他,只得说道:“皖城县公长于军伍,经验丰富,只是东征之战略早已制定,数十万大军都按照计划行事,这个时候岂能轻率更改?无需多言,大军休整两日,无论两日之后大雨是否停歇,全军强攻安市城!” 战争是消弭一切争端最好的手段,只要战争开启,无论是谁都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制定之战略,有意见只能保留,谁若是在这个时候争论那些个战略、战术,那便是动摇军心。 张俭自然知道李二陛下的意思,虽然心中不满,也敢梗着脖子争辩,却绝非头铁的蠢货,拱手躬身道:“微臣遵旨!微臣愿与鄂国公一道强攻安市城,敌城不破,不下阵地!” 李二陛下知道这人极其悍勇,即便如今年纪大了一些,血性却依旧未曾衰竭,这会儿正跟自己怄气呢,若是准许其恳请,怕是必将死战,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摇头道:“无需这般,所部各司其职即可,鄂国公麾下悍勇,岂用旁人助阵?尔等随朕给鄂国公观敌瞭阵,看鄂国公打破敌城!” “喏!” 张俭不敢多言,拱手退在一边。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沉声道:“有火药炸毁敌城,自然可以减少伤亡,可没有火药的时候,吾等又何曾忌惮天下任何一座坚城?大唐虎贲之志向,从来都是横扫宇内、涤荡群雄,所有挡在吾等面前之敌人,最终唯有溃败降伏这一个结局!传朕将令,两日之后,强攻安市城,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伤亡代价,这座城必须拔掉,东征之胜利不可阻挡!” “喏!” 众将轰然应喏。 李二陛下的目光在薛万彻于阿史那思摩两人脸上转了转,淡然道:“最近有不少军中司马前来向朕举报,说是有些将军触犯军规,当予以严惩!朕念尔等远征不易,故而一直压下。但是朕要警告你们,别以为打了两场胜仗就忘乎所以、得意忘形,军规非是儿戏,若是不知悔改,休怪朕不念情份!” 薛万彻吓了一跳,忙道:“臣等遵旨!” 阿史那思摩最是惧怕李二陛下,在李二陛下虎威面前已经快吓破了胆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末将知罪,再也不敢啦!” 心里将蛊惑他胡作非为、恣意享乐的薛万彻骂个半死,什么狗屁的“降将理论”,分明就是害人啊…… 众人都是一愣,见到阿史那思摩的反应,哪里还不知道李二陛下说的就是他?只是不知这位大汗到底犯了什么错,使得李二陛下申饬…… 李二陛下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史那思摩,也有些无语。 自己不点名不道姓,只不过是警告一下,给你们留足了颜面。毕竟你们都是归降于朕,于其余大臣难免格格不入,未免你们往后难做,所以并未追究。 可是你这么一跪,朕这一番好心算是白瞎了…… 李二陛下无语半晌,只好抚着额头说道:“行啦,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朕又岂是刻薄寡恩之人?赶紧起来吧。” 阿史那思摩这才站起,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耷拉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 攻下建安城之后,大军得到水师源源不断的补给,休整一番之后,一部分继续南下,扫荡建安城与卑沙城之间的残余敌军据点,大部则启程东进,直扑安市城。 五月二十一,已经有先后二十万大军抵达安市城外衍水之畔的唐军大营,士气高昂、厉兵秣马,全军上下等着强攻安市城。 大雨依旧连绵不绝。 辽东夏日固然多雨,但是这等连续下了多日未停的大雨却极为稀少,这使得唐军的士气不可避免的下降了一些。 毕竟似这等平素难得一见的天气,有些时候难免让人觉得是上天都在帮助高句丽…… 李二陛下却不管那么多,五月二十二,大军开始攻城。 数十万大军围拢在安市城下,由尉迟恭率部于西城门处发起强攻。 先是冒着大雨尝试强攻至城下埋设火药,结果雨水太大,城上敌人滚木礌石疯狂的抛下来,躲在轒轀车下试图靠近城墙的唐军被冲天而降的巨石檑木砸翻,兵卒损失惨重,火药暴露在雨水之下也无法点燃,只得放弃炸毁城墙的主意,全军不要命的强攻。 一架一架云梯被兵卒们抬着冲到城下竖起来,兵卒们将横刀叼在口中冒着箭矢拼命攀爬,但转瞬就被城上敌军用长杆将云梯推着仰倒过去,爬到半截的唐军兵卒摔在泥水之中。 唐军这边则竖起高高的巢车,兵卒爬到车顶几乎与城墙上的敌军同一高度,疯狂的将箭矢投射过去。 唐军的箭簇破甲能力更强,城墙上的敌军割麦子一般倒下,但旋即便有同伴补充上来,始终对城下的唐军保持压制态势。 安市城内足足二十余万守军,兵力充沛,也就是高句丽人打定了坚壁清野、死守待援的策略,否则这么多的军队足以与唐军展开一场大规模的野战! 当然,高句丽人之所以龟缩不出,因为他们清楚自己与唐军的差距,无论军械装备亦或是兵员素质,他们都比唐军低了不是一点半点,坚守城池或许还有一点胜算,若是出城野战,只是自取死路…… 攻城战刚刚开始,便陷入惨烈至极的苦战。 唐军悍不畏死,冒着滚木礌石破天箭雨决死冲锋,兵卒踩着袍泽的尸体试图将云梯架设在敌人城头。城头上的敌军同样冒着唐军巢车上射来的箭雨,红着眼睛将唐军的云梯一架一架的推翻,因为他们知道,双方兵员素质相差太大,一旦被唐军登上城头,就意味着一场艰苦的巷战即将发生,而他们根本抵挡不住剽悍如虎的唐军。 数万大军围在东城墙下,在呜呜的号角声中,冒着泼天大雨猛攻不止。 尉迟恭顶盔贯甲骑在马上,手里摁着腰间横刀,在后阵压阵。 目光穿透漫天大雨投注到城下,那里无数的唐军兵卒被敌军的滚木礌石和箭矢砸死、射杀,尸体已经铺了一层。后边的兵卒根本无暇收拢袍泽的尸体,就那么踩着死去袍泽的身上,继续咬着牙疯狂进攻。 攻城战,从来都是最惨烈的战争方式,没有之一。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此乃兵圣孙武之战略,固然高句丽军队的整体素质相较唐军差距很大,但是二十万高句丽军队固守的安市城,想要将其攻陷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第九百零二章 天下形势 辽东激战正酣,长安也动荡不休。 吐谷浑各部蠢蠢欲动,数百牙账在祁连山南麓奔走呼啸,无数吐谷浑部族被聚集起来,眼看着就将是一场大战。 而吐谷浑之领地虽然在祁连山之南,但是祁连山中有数道南北交通的山口,一旦吐谷浑顺着这些山口翻越祁连山,他们马蹄所踏之处便是素有“河西走廊”之称的凉、甘、肃、瓜等州。 由于祁连山雪水之滋润,河西走廊水草丰美、人烟稠密,更是连通西域之通道,一旦河西走廊丢失,就意味着关中与西域被从中阻断,数万安西军从此得不到关中的补给,而关中亦要面临强敌入寇之危险,直面敌军之兵锋! 京畿不安,朝野上下自然如临大敌、气氛压抑。 …… 松鹤楼。 二楼临街的一处雅间,房俊与萧瑀、马周、李道宗坐在桌前,等着店伙计将残羹剩饭撤下去,泡来一壶香茶,四人便坐在靠窗的茶几前喝着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微风清凉。 马周呷了一口茶水,有些愁眉不展,看着窗外的雨丝说道:“今年雨水太多,想必入夏之后更加频繁。若是这等小雨也就罢了,毕竟近些年关中各处水利都予以修缮,可若是连下几场大雨,非得发大水不可。” 他是京兆尹,关心的自然是整个京兆府的民生。 如今京兆府早已成为整个大唐的经济、政治中心,较之贞观初年何止繁盛一倍?然而“农为天下之本”的道理放在那里,绝非商贾之事能够取代。一旦发生洪涝灾害,会严重影响关中的粮食产量。 算上长安城在内,整个京兆府的常驻人口已经突破了三百余万,一旦粮食减产,就必须从江南各地调拨粮食,而由此产生的巨大损耗,令他这个京兆尹只要想想就一阵肉痛。 房俊对此却并不似他那般悲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们如何阻挡得了?帝国幅员辽阔,各种天灾总归是不可避免。如今运河连通南北,关中更是水网稠密,江南的粮食只需旬月之间便可抵达,左右不过是损耗多一些,影响不到大局。” 一旁的萧瑀苦笑道:“只是如此一来,怕是又要加赋,苦了江南人啊。” 江南是他的根,自然心疼江南的父老乡亲。隋唐以来,江南逐渐富庶,人口繁盛,已经不下于关中之繁华,故而几乎帝国每一处遭灾,都要从江南征调抢粮,无形中给江南增加了太多的负担。 这其中自然是因为江南太过富庶,损有余而补不足,且也并非没有故意削弱江南,使得关中稳居帝国中心之意图…… 只不过无论是何原因,对于江南人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事情,谁愿意拿出钱粮去支援别人呢?所以这些事情都得江南士族出头去办,一边保证救灾钱粮的征集,一边还得安抚江南的百姓。 稍有耽搁,还会受到朝廷的申饬。 很多时候都是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 马周不以为然,道:“以地方供养京畿,此乃历朝历代之国策,弱干强枝非是长久之道。更何况若关中遭灾,自当八方支援,江南钱粮充足,岂不正应当施以援手,慷慨救助?” 萧瑀苦笑不已,摇摇头,再不接话。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问题是人家江南人的钱粮难道就是海水潮上来的?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粮食,结果被征用去救济别处赈灾,任谁只怕都难免心有不忿。 这也正是江南一直游离于中枢之外的根本原因,在江南人看来,帝国根本不曾将他们当作自己人,不遗余力的进行压榨…… 然而江南愈富,中枢便愈是不放心,不得不进行打压;愈是打压,江南就愈是心有不忿,离心离德。 几乎成为一个死结。 故而即便大唐立国二十余载,江南却始终未能融入帝国体系之内,长安对将那心存提防,江南对长安缺乏认同…… 房俊也摇头不语,这件事几乎无解,历朝历代都是大问题。 除非大唐废黜国都长安,迁都至江南金陵…… 这自然不可能,起码在当前的国内、国际形势之下,绝对是行不通的。江南固然富庶,潜力也比发展到了巅峰的关中更甚,但是即便其经济、人口等等指标彻底碾压关中,也基本不可能取代关中成为帝国核心的。 无他,地形太差了。 江南地势平坦,周围无无高大山脉,在地理防御上处于绝对的弱势。由北方南下的骑兵,只需越过大别山,便是一马平川可直抵江淮,长江天堑的确可以阻挡骑兵,但是漫长的长江很难作为天然的屏障抵御北方骑兵的全力进攻,因为它太长了!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沿着长江布置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只需有一点被突破,北方铁骑便可直达江南腹地,无可抵挡。 甚至只要占据巴蜀,拥有了长江上游之利,则可顺江而下,顷刻间席卷整个江南。 唐军攻灭盘踞江南之地的萧铣,就是李孝恭的水师自夔门顺流而下,将萧铣的水军彻底冲垮,一举攻陷江南。 甚至到了南宋之时,蒙古苦战南宋数十年而不胜,只得先灭大理,后攻川蜀,再克襄阳,完全控制了长江上游以及汉江流域,沿长江顺势而下,这才攻陷整个南宋,最终崖山一战,断送汉人之宗祧,中國绝灭、神州陆沉。 而关中之形胜,胜过江南多矣。 江南既然不可能成为国都之所在,那么自然越是富庶,就越是引起中枢之忌惮,打压制衡,在所难免…… 不过眼下自然无需多虑,江南想要挑战关中之地位,起码要发展一百年才行。即便是明朝时候江南的经济、文化、人口已经臻达封建社会之巅峰,想要挑战北京之地位,也足足进行了数百年。 直至明末之时,这才通过东林党与中枢分庭抗礼,那时候江南家家户户富得流油,世家门阀金山银山,崇祯皇帝的内库、朝廷的户部却空空如也,即便建奴屡屡南下危及社稷,各地民乱如烽烟四起,却没有银饷钱粮平叛御敌。 结果江南大户终于证明了他们的地位,煌煌大明被他们掘断了根基,轰然倒塌。 他们自己则在建奴铁蹄之下战战兢兢、瑟瑟发抖,被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掏空了大明国库才积攒下来的金山银山,也痛痛快快的送去了建奴的营帐之中,然后留头剃发,乖乖的做起了“我大清”的顺民…… 历史总有起惯性,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横空出世便改变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惯性所造成的轨迹。 大唐能够摆脱安史之乱的亡国之祸,老大帝国分崩离析,中原神州四分五裂? 域外胡族是否依旧如历史那般入寇中原、割据燕云,掘断汉家北疆之屏障? 黄金家族是否依旧能够一统草原,弯刀骑射甲于天下,犹如上帝手中的鞭子一般惩罚欧洲,杀人盈野? 关外建奴是否还能趁乱而起、叩关而入,窃取神舟锦绣河山,然后开始数百年之黑暗,使得炎黄子孙落后于泰西蛮胡,终被坚船利炮叩开国门,开启豚犬一般苟延残喘的时代,将先祖创下的煌煌文明丢个精光? …… 历史,总是太过于沉重。 房俊觉得有些烦闷,起身道:“某出去小解。” 几人尽皆无语,萧瑀烦躁道:“正喝茶呢,你只需说出去一下就好,何需这般粗鄙?实在是粗俗不堪,不当人子!” 都是高雅人士,这便正喝茶呢,你来一句去小解,还有没有点教养? 李道宗也蹙眉道:“房相温润君子,难道就没教过足下避讳之道?” 房俊嘿嘿一笑,起身往外走,笑道:“君子难道就不尿尿?” 马周无语,嫌弃的摆手道:“速去速回,这般庸俗,实在可恶!” 房俊转身出了房门,孰料刚迈出去一步,却差点被门外一人撞到…… 心中登时一惊:难道有人偷听? 第九百零三章 是情敌啊 因是四人私下里聚会,有些谈话不宜外传,所以便将房间中的仆人都赶出去守在门口。这会儿房俊内急想要出去方便一下,一手推开房门,一只脚刚刚迈出去,便有一人从门旁一侧正巧走过来,差点将他撞到。 房俊心里一沉,抬眼看去,却见到自己这便带来的几个仆人都站在门口,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以为是有人藏在门外偷听…… 不过既然仆人都站在门口,自然不会有人偷听。 他这才定睛看去,却见到一人锦袍玉带,面如冠玉,正站在面前对自己怒目而视。 房俊啧啧嘴,奇道:“阁下差点将某撞倒在地,为何却反而一副义愤填膺、备受欺凌的模样?” 男人见漂亮女人,总是会几分宽容,哪怕对方无理取闹;可若是男人见到一个漂亮男人,非但不会有更多的宽容,反而会极度不爽。 长得帅你就可以唯所欲为啦? 所以房俊出言并不客气。 对方眼神闪烁一下,一步不退,而且欺上前一步,几乎与房俊面对面,声息可闻:“原来是越国公,难道您位高爵显,就可以恣意妄为,颠倒黑白了不成?” 房俊蹙眉,目光锐利的看着对方。 本就是自己先开门走出来,然后对方走得太快撞了自己,这只怕走到天边都是自己占理吧?退一步讲,那也只是一个意外导致的误会,可对方张口便将自己摆在弱势的一方,占据道德制高点,好像完全是房俊仗势欺人蛮不讲理一般…… 真心话,最近这几年,满长安城的纨绔公子、世家子弟还没人敢在自己面前这般嚣张。 他负手而立,目光直视着对方,缓缓说道:“既然你认得我是谁,那就应该知道我的脾气。现在,道一句歉,鞠一个躬,我便只当没听见你刚才的话。否则,后果自己承担。” 这两年他地位渐高,年岁也渐长,性格倒是比先前沉稳许多,更多的时候讲究以理服人,而不是当年一句话说不来便拎着拳头砸上去。 尤为重要的是,地位、权势的增加,使得他名声在外,提起房府二男那个棒槌,谁不是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在他面前玩豪横? 可是我自己沉稳下来,不愿意跟你们这些人一般见识,你们这些人却也不能将老虎当病猫吧? 面前这位眉目疏朗、面如冠玉的青年非但不怕,反而掸了掸衣袍,挺起胸膛,一脸蔑视的讥笑道:“嚯,好大的口气!不过是依仗陛下之宠幸,父辈之功勋,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是非曲直,自有公理,休想用身份压服在下!在下固然比不得越国公之地位权势,却也是一条铮铮铁骨的汉子,宁折不弯!” “嘿!” 房俊忍不住笑了一声,颔首道:“很好!似你这般有趣的人,某这几年很少见到了。来人,服侍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脱了他的裤子,试试他到底是能弯还是能折!” “喏!” 站在门口早就跃跃欲试的亲兵家仆当即冲上去,七手八脚便将那青年摁在地板上,有人伸手扯断他的腰带,去脱他的裤子…… “房俊!焉敢如此欺我?” 那青年吓得一张脸都白了,挣扎大叫,宁死不从。 他以为房俊会打他一顿,那他绝不还手,定要给房俊戴上一个仗势欺人、恣意凌辱的大帽子。或许律法不能惩罚他,可是此事传扬出去,房俊的名声就会臭大街,而自己便是那个不畏强权、宁折不弯的真汉子! 反正凭借自己的家世,房俊也不敢将自己当真如何,顶了天就是打一顿…… 可他哪里想到房俊居然不按套路走,居然要这般凌辱于他? 这若是当真被扒了裤子,摆弄的一会儿弯一会儿折,房俊的名声怎样姑且不论,自己算是再也无颜见人了…… “放开我!房俊你敢!你可我是谁?” 青年一边挣扎,一边大叫,两只手死死的拽着裤子。可房俊的亲兵人多力气大,已经将裤子拽下去一点,露出一截白白的臀臀…… 房俊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道:“你是谁又能如何?就算是亲王,某都敢打,你总归不会比亲王还厉害吧?别说不给你机会啊,这会儿认个错,叫一声哥哥,就放了你。” 他想说“叫声爷爷”的,可是没敢。 这长安城里皇亲国戚多如狗,谁知道眼前这人到底是谁?万一跟皇室沾亲带故,自己这一声“叫爷爷”搞不好就掀翻一船人…… 他们在门前走廊中这么一闹,身后房间里的人自然听得真切,萧瑀无奈叹气道:“你们说说,这人都已经是国公之爵、朝廷柱石,可这性子还如少年之时一般,简直不可理喻。” 马周一贯是站房俊这边的,闻言笑道:“二郎虽然有些胡闹,可一般时候绝不主动惹事,二位还请稍作,吾出去看看。” 便即起身,向门口走去。 李道宗喜欢凑热闹,笑道:“吾也去看看。” 萧瑀摆摆手:“去去去,赶紧将那厮弄回来,这等场合惹是生非,难道是怕御史台那些个御史言官整日里闲着没事儿干,多弹劾他几本?” 他地位超然,辈分也高,自然不好过去凑热闹,只想赶紧将那个棒槌弄回来,免得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这长安城中早就剑拔弩张,兵部左侍郎崔敦礼前往吐谷浑多日,一直未曾传回消息,一个个都都心提溜着呢…… 马周于李道宗来到门口,往外一看,正看到房俊的亲兵在扒人家的裤子,自己带来的家仆则束手立于一侧,没有上前助阵,却也不打算制止。 李道宗看着地上死死拽着裤子挣扎嘶叫的人有些面熟,赶紧上前两步,定睛一看,一把拉住房俊的胳膊,将其拽到一旁,急道:“二郎,到底发生何事?” 房俊道:“这厮差点撞了我,却反咬一口,着实可恶,我打算对其略施惩戒,让他涨涨记性。” 李道宗苦笑道:“若是旁人,自然随着二郎去折腾,可这人万万不行。” 房俊奇道:“吾连亲王都敢打,朝堂上的大臣打了也不是一个两个,这人难不成是郡王您的私生子?若是如此,自然给郡王一个面子。” “这是哪里来的浑话?” 李道宗气笑道:“就算是吾的私生子,二郎想打也打得!可这人却着实不能打,不然麻烦打着呢。” 见到李道宗一再阻拦,房俊好奇心已经压制不住:“这人到底是谁?” 遍数关中世家子弟,还没有哪一个是自己打完之后还有麻烦的,有麻烦那也是被打的那一方,得到处寻找门路上门跟自己赔礼道歉,以免自己揪着不放,往死里折腾人家。 李道宗凑上前,低声道:“此人乃是京兆韦氏子弟,名叫韦正矩,最近宫里正商议着要将长乐殿下下嫁于他……” 然后挑了挑眉毛,给房俊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房俊:“……” 嘿! 感情这是情敌啊? 不由得摸了摸唇上的短髭,这还确实不好办了。 如今他于长乐公主之绯闻早已传遍关中,即便是江南、山东都有所耳闻,之前长乐公主于长孙冲和离,就有很多人认为是他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后来丘行恭刚刚向陛下提亲,欲尚长乐公主,便被人暗杀,死状凄惨可怖。 于是乎,“长乐公主乃是房俊之禁脔”的谣言便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因此房俊还曾数度被李二陛下责罚训斥…… 如今韦正矩正向长乐公主提亲,结果便爆出自己将其殴打折辱之消息,势必会使得外界愈发认为那些个绯闻的真实性。 哪怕房俊原本一身是理,在这个当口拾掇韦正矩,也会招致天大的麻烦…… 第九百零四章 栽赃构陷 房俊摸着唇上短髭,真的觉得有点棘手了。 他怎会将韦正矩这等人放在眼内?纵然其身后之京兆韦氏这些年逐年强盛、人才辈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登上朝局之中,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可那毕竟是以后。 但以目前的权势地位来说,房俊足以对韦正矩形成碾轧,甚至可以不顾及宫内韦妃的想法…… 可若是有了长乐公主和晋阳公主这一层,那就不好办了。 他虽然对晋阳公主绝无半分亵渎之心,纯粹只是宠爱之情,可他跟长乐公主之间那可是不清不楚人尽皆知。 一旦自己惩治韦正矩,传扬出去就势必又牵扯上他与长乐公主的绯闻,还得将晋阳公主牵连上。他自己倒是不怕,顶天就是将来被李二陛下责罚一番,可两位公主的名声就会愈发不堪。 原本李唐皇室的公主们名声就不怎么样,再传出这样的事情,可以想见两位公主的压力会有多大。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岂能不在意两位的名声呢? 李道宗既然劝阻房俊,自然看得清其中之干系,抬手拍了拍房俊的肩膀,低声道:“此事交由吾来处置吧。” 房俊想了想,颔首应允。 想当年江夏郡王那也是长安城中一大纨绔,若非跟着李二陛下战阵冲杀,只怕今日长安城内所有纨绔都得俯首称臣、甘拜下风…… 收拾区区一个韦正矩,自然不在话下。 便负手站在一侧。 李道宗转过身,微微抬起下颌,看向地上的韦正矩。 虽然房俊的亲兵依旧未曾将他放了,却也停止了扒裤子的行为,使得韦正矩得以喘息之机…… 他仰头见到李道宗,登时大叫道:“郡王救我!” 他敢跟房俊放浑撒泼,是因为算准了房俊不敢将他如何,当然更多也是因为心里的嫉妒作祟。他素来钦慕长乐公主,如今长乐公主与长孙冲和离,正是他抱得美人归的大好机会,岂容错过? 可坊市之间却对房俊与长乐公主的绯闻绘声绘色,就算他再是坚信长乐公主的人品,也难免有所狐疑。 今日正巧碰上房俊,便展示一回强硬。 若是房俊忌惮此事传出会招致陛下之责罚,那么他韦正矩就算是展示了一回强硬,关中子弟畏之如虎的房二,不也在我面前老老实实的夹起尾巴?若是房俊这个棒槌按捺不住打了自己一顿,正好可以将自己摆放在一个弱者的地位,受人同情。 等到陛下知晓此事,必定对自己深感歉意,又见到自己为了长乐公主“不畏强权”,敢于同房俊这等权贵顶牛,岂不是愈发欣赏自己的心意与坚贞? 那么自己尚长乐公主之事,大抵便算是成了一大半……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房俊这个棒槌实在是不当人子,居然一上来就要扒掉自己的裤子凌辱自己。 这倒是算作让自己占据了弱势之地位,而且是弱势之中的弱势,简直弱爆了…… 然而这等弱势,又能换取谁的同情? 所以韦正矩有些慌。 而且他没想到在此偶遇房俊,身后的房间里居然还有李道宗、马周这样的大佬…… 李道宗面无表情,看了狼狈至极的韦正矩一眼,对左右亲兵说道:“此人冲撞朝廷命官,非但不赔礼道歉,反而嚣张跋扈,有蔑视朝廷之嫌。速速将其拿下,而后持吾之名刺解送京兆府,状告其罪,请京兆府稽查核准,依法惩处。” 身后的马周眼角一跳,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京兆尹就站在您身后呢,您却还要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将人家解送京兆府,状告其罪…… 韦正矩更是目瞪口呆,都说江夏郡王与房俊交好,可是也不至于好到这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地步吧? 娘咧! 他心里大骂,却更为惊慌,因为那些亲兵已经如狼似虎的扑了上来,用自己的腰带将自己双手给捆了…… “郡王,在下冤枉啊!不过是无意之间冲撞一下,何至于此?” 他不怕房俊,因为无论房俊怎么对付他,他都立于不败之地。可他不能不怕李道宗,宗室之内亲王、郡王、嗣王不知凡几,可是能够以军功登上凌烟阁的,唯有河间郡王、江夏郡王二人而已。 在宗室之中,这两位是最为陛下信任之人。 若是李道宗到时候说自己一句坏话,只怕尚长乐公主之事就得告吹,毕竟相比宫里那些个嫔妃们,这位才是宗室之中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眼见李道宗无动于衷,韦正矩愈发慌乱。 这京兆尹就站在房俊身边,待会儿自己若是给解送去京兆府,那还不是随着房俊的心思,想怎么折腾自己就怎么折腾? 他疯狂挣扎,绝对不能落入京兆府,口中叫道:“郡王,马府尹,在下知错,就放了我吧!” 房俊见他好似一条被鱼线钓上来之后甩在岸上的鱼,觉得很是有趣,就这点担待,也敢在自己面前耍弄心机? 便回头对马周笑道:“此人事先埋伏在此,待到某出门之时冲撞于某,看上去似乎无意为之,实则很可能是预谋已久。如今吐谷浑蠢蠢欲动,吐蕃大军集结,西域风声鹤唳,朝局动荡不安。某甚为怀疑此人乃是受了胡族之收买拉拢,甘心为虎作伥,潜入长安意欲谋害朝廷大臣,造成局势动荡,使得胡族有可乘之机。府尹不妨严加拷问,三木之下必有供词!若能拔除这样一个插入大唐内部的细作,必是利国利民之好事,亦能挫败胡族之企图。” 此言一出,雅间门前走廊上一片寂静,就连那些个亲兵都忍不住抬头看看房俊,再低头看看狼狈不堪吓傻了的韦正矩——呦嚯,这居然是一条潜伏再大唐内部的大鱼? 雅间里的萧瑀刚刚喝下一口茶,闻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李道宗也目瞪口呆,侄女婿,咱只是想要给你出口气而已,可你这罪名压下去,咱可就成了你剪除情敌的屠刀了,这样干有意思? 韦正矩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地上拼命挣扎,对压着他的亲兵拳打脚踢,对着房俊破口大骂:“房二,你个黑了心的!老子不过是撞了你一下,何至于将老子往死里整?速速放开老子,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李道宗此刻恨不得冲上去狠狠踹这个浑人两脚。 他本就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韦正矩让他赔礼道歉,自己再转圜几句,以房俊的心胸,岂能与他一般见识? 可是这口口声声的不服气,让他这个想当和事佬的人都下不来台。 这个时候若是跟房俊说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话语,那简直就是坐歪了屁股,非得将房俊给得罪了不可。 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来人,速速解送京兆府!” “喏!” 亲兵们将韦正矩从地上架起来,就往楼梯处走去。韦正矩奋力挣扎,猛地觉得身下一凉,原来裤带被抽下来捆住了他的手,裤子不受控制掉了下去…… 好在房俊的亲兵也没真想羞辱他,一人在后边给提着裤子,就那么架着拎下了楼。 楼上雅间门口静悄悄一片。 李道宗叹气道:“这韦正矩也算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一个人物,之前各种褒奖,声誉很盛。孰料闻名不如见面,却是这般榆木脑袋。” 并不是有骨气就是硬汉,大丈夫讲究一个能屈能伸,倒也不必面对强敌便卑躬屈膝,可是当对手明显地位权势都远远超过你,那就得换一种斗争方式。似这般头铁的往上撞,除去头破血流之外,完全看不到任何意义。 马周瞥了一眼另外一侧走廊尽头的雅间,那里有一群随同韦正矩一起前来赴宴的同伴,此刻却都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一声不敢吭,甚至见到三位大佬站在走廊上,连走都不敢走…… 便咳嗽一声,低声问道:“二郎,该不会真想将那韦正矩狠狠的折腾一回吧?” 房俊笑问:“若在下当真这么想,兄长可否配合?” 第九百零五章 借题发挥 马周瞪眼道:“开什么玩笑?若有人当真勾结异族、祸乱京畿,便是皇亲国戚,吾也敢将其明正典刑!可那韦正矩与你不过是意气之争,你这般污蔑于他已是不该,吾又岂能与你同流合污,视国法律例为儿戏?此事绝无可能!” 他马周铁骨铮铮、性情秉正,岂能做下这等构陷之事? 房俊岂能不知马周的脾气品性? 便笑了笑,道:“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而已,又岂能让兄长为难?” 言罢,他冲着走廊尽头的一群纨绔招招手,道:“都过来!” “喏!” 一群纨绔大多在二十上下,其中不少甚至已经在朝中任职,不过今日只是好友们出来相聚,却陡然遇到这样的事情,而且对面的三位大佬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再加上听闻房俊说什么“勾结胡族”的言语,登时一个个吓得面色难看,岂敢拒绝? 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 “见过郡王,见过越国公,见过马府尹……” 一众青年战战兢兢,上前鞠躬施礼,执礼甚恭。 房俊目光扫了一眼,见到都是一些生面孔,应当都是平素来往甚少的京兆韦氏子弟,便沉着脸说道:“韦正矩涉嫌勾结胡族、祸乱京畿,现已被解送京兆府予以调查。诸位与他同行,难免有所牵扯,为了证明各位之清白,还请一起往京兆府一行,待到调查过后,若无嫌疑之处,自当放行。” “啊?!” 一众纨绔都傻了眼…… “越国公,吾等不过是寻常聚会,因何便于这等事牵扯上?” “说的是啊,吾等皆乃京兆韦氏子弟,忠孝明义,岂能吃里扒外、委身事贼?” “郡王,您可得替吾等说说话啊!” 大家全都慌了神。 自以为什么勾结胡族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房俊这明显就是打击报复,想要狠狠的折腾韦正矩,他们难免池鱼之灾。那京兆府的大牢进去容易,可是看房俊这态度,不让他们经受一番皮肉之苦,如何肯放? 娘咧! 你们两个争风吃醋,犯得着将吾等也都给一勺烩了? 简直过分,不讲道理啊! “闭嘴!” 房俊沉着脸呵斥一声,吓得这群纨绔齐齐收声。 这可是长安纨绔之首,万一发浑,棒槌脾气发作狠揍大家一顿,那可当真是自找苦吃…… 房俊冷眼看着这一群人,淡然道:“来人,将这些人速速带去京兆府,一个个验明正身,调查清楚有无勾结胡族之处。任何人前来说情,就让他们来找本官,谁也不许私自放人!” “越国公开恩,此事与吾等无关啊!” “您乃朝廷命官,堂堂国公,岂可这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房二!你以为京兆府是你家开的不成?马府尹,恳请为吾等做主啊!” 一众纨绔纷纷惊叫,其中倒也有几个破局骨气,奓着胆子跟房俊横眉立目。 马周心底叹气,却毫不犹豫的摆手,道:“速速带走,严加查问!” 他的确觉得房俊意气用事,这等事岂能动用国家公器?不过他与房俊不仅是政治上的盟友,私底下更是好友,既然房俊当众说了这样的话,那他就必须给房俊这个台阶下,稍后私下劝一劝,那又是另一回事。 待到将一群鬼哭狼嚎的纨绔都带走,三人回到雅间,萧瑀无奈道:“二郎何必这般暴躁?不过是寻常争执而已,连争风吃醋都算不上,却还要这般大动干戈,怕是要落人口实。” 平素纨绔一些也就罢了,可是这般动用国家公器以为私用,这就大大的不妥。 马周也蹙眉道:“二郎有些草率了,京兆韦氏虽然素来安分,但这几年陛下起用之意已显,何必为了区区意气而触怒陛下?” 他也与萧瑀一样的看法,房俊与韦正矩不过是意气之争,但是却闹到朝堂之上,这就有些公私不分,过分了。 房俊笑呵呵的也不着恼,在一旁的水盆中洗了手,他岁数最小所以亲自给三人泡茶,淡然说道:“若非那韦正矩乃是韦氏子弟,某还不屑如此。呵呵,凭他也配与某争风吃醋?差得远咧。” 嘴里说着话,将茶水斟入各自面前的茶杯,然后放下茶壶,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品了品滋味。 且不说长乐公主迟早是我囊中之物,绝不容许旁人染指,即便是晋阳公主也是他时分宠爱的小姨子,只需他在晋阳公主面前诋毁韦正矩两句,以晋阳公主对他的信任,定然闹到李二陛下面前也要搅黄了这门亲事。 何需他这般大张旗鼓? 马周愕然,旋即心中一动,迟疑道:“二郎之用意,难不成是针对韦家?” 萧瑀与李道宗也都看向房俊。 房俊放下茶杯,啧啧嘴,轻声道:“韦家与晋王走得太近了。” 历史上,京兆韦氏正是在高宗朝开始崛起,并且奠定其大唐顶级门阀之根基。有唐一朝,京兆韦氏出身之高级官员不知凡几,尽皆占据朝堂高位,宰辅都出了好几个。李承乾被废一案,其中便有太多京兆韦氏的手尾。 其与关陇门阀一在明、一在暗,相互勾结利益共享,结果事到临头却反咬一口将关陇门阀出卖,致使后者分崩离析,长孙家更是遭受重创。 隐患实在太大。 萧瑀不知房俊居然在皆备京兆韦氏,不过他素来信任房俊的政治远见,沉声道:“若是二郎认为有打压京兆韦氏之必要,那就放手去做吧,御史台那边,老夫会知会一声。” 他是清流领袖,虽然并不兼管御史台,但是在那些个御史言官当中的影响力却是极强,这是想要事先通知一声,免得到时候此事闹开,御史台那边群起而弹劾。 休要小看御史言官的能量,这些人虽然官职不显,但是操纵舆论的本是却是极强,搞不好就是沸沸扬扬的一件大案,万一惹得李二陛下不满,一纸诏书从辽东传回严惩房俊,那可是连面圣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大家的职责都是协助太子监国,且吐谷浑蠢蠢欲动之当下,谁敢擅离京畿前往辽东? 太被动。 房俊却笑道:“宋国公莫非以为在下是那等惧怕言官弹劾之人?哈,他们想要弹劾,那就尽管去弹劾好了,此事闹得越大,到头来京兆韦氏便越是灰头土脸,陛下纵然不满,可到底远在辽东,必不会责罚于某。” 如今李二陛下已经显然不大愿意太过介入储位之争,或许依旧对晋王抱有幻想,认为更胜过太子,可毕竟太子根基既然稳固,且最近这一两年的表现也有目共睹,实在是没有必要再将储位之争掀起波澜,动摇社稷之本。 这等情况之下,就算房俊当真将京兆韦氏折腾得狠了,李二陛下大抵也是冷眼旁观。 如今的京兆韦氏,还不值当李二陛下为其责罚一个心腹大臣…… 萧瑀有些不爽,哼了一声,道:“古往今来,似你这般整日里被御史言官弹劾却习以为常,且依旧屹立不倒者,堪称绝无仅有。老夫亦不知是应当夸你一句脸皮厚,还是赞你一声圣眷优隆。” 好心当作驴肝肺,原来人家另有算计,只能说两句酸话自己给自己找台阶。 不过话说回来,那韦正矩也是倒霉催的,先前便有传闻其觊觎长乐公主,之后又请人入宫向晋阳公主提亲,这本就触到了房俊的逆鳞。结果非但不远远的躲开这个棒槌,反而自己送上门来…… 真真是自作自受。 马周和李道宗对视一眼,均苦笑摇头。 都以为房俊与韦正矩乃是意气之争,孰料这厮却实在借题发挥…… 几人一边饮茶,一边谈论着朝中局势。固然眼下太子获得监国之权,李二陛下似乎也于越来越对太子予以认可,但是晋王聪慧精干,李二陛下对其极为宠爱,始终对储位有着巨大的威胁。 太子一日未曾登基,东宫一系便一日不能安枕。 正说着话,忽然外头有京兆府的衙役求见,入内之后一脸慌张,禀报道:“府尹,刚刚带回去的韦家子弟,其中一人在公堂之上撞柱而死……” 第九百零六章 忽发意外 “什么?!” 马周一脸惊诧,失声问道。 那衙役亦是一脸紧张,回道:“刚带回去的一众韦家子弟,卑职等按照府尹吩咐对其分别询问调查,其中一人被带至堂上之后,始终不发一言。卑职等只不过是随意吓唬了几句,那人便趁着看守他的人不妨备,狠狠撞在一旁的柱子上。等到将郎中叫去诊治,却发现已经咽气……” 马周看看房俊,四人相顾无语。 娘咧!难不成被房俊给蒙中了? 本意只是吓唬吓唬这些个韦家子弟,打压一番,使其不敢太过靠拢向晋王,却不料还能出现这样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这本就是房俊借题发挥,所谓的勾结胡族根本顺口胡诌,却使得一个韦家子弟死在京兆府的大堂之上,这件事京兆府的责任是不可推卸的,若是处置不当,后果严重。 萧瑀看着房俊,幸灾乐祸道:“这下可当真顺了二郎的意,明日一早,御史台的弹劾奏章怕是就要铺满太子殿下的案头。只是宾王受了无妄之灾,被这厮给拖累了。” “宾王”是马周的字…… 马周面无表情,起身道:“此事非同寻常,这人死得太过蹊跷,只怕别有隐情。至于承担责任,该是下官承担的,绝不会有半点推诿。” 这件事虽然是房俊折腾出来的,他只是被动,但刚才已经得到了他的允可,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推卸责任。 然后对几人说道:“下官这就返回京兆府,详细调查此事之原委。” 房俊起身道:“某与你同去。” 事情因他而起,自然不能作壁上观。 李道宗也道:“左右无事,吾也跟去看看。” 萧瑀颔首道:“仔细查查也好,不将京兆府摘出来,麻烦很大。老夫在这里坐坐,你们自便即可。” 打压京兆韦氏,他与房俊的立场一致。 一旦京兆诸姓崛起,无论韦、杜亦或是哪一家,可很快填补关陇贵族即将空出来的真空地带,山东世家也好,江南士族也罢,所有之努力都有可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这是萧瑀绝对不能接受的。 …… 京兆府衙门一片肃穆,诸多官吏、衙役已经将各处房舍封锁起来,连大门前都站了一队兵卒,严禁外人入内,更不许里边的人出去,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不得大声喧哗。 马周、房俊、李道宗三人在亲兵簇拥之下来到衙门前,立即有官吏迎了上来,鞠躬施礼,将几人应入衙门之内。 房俊回头吩咐自己的亲兵:“守在门口,若是有人肝胆冲撞衙门,当场拿下,压入大牢!” “喏!” 一众亲兵也知道事情严重,得了房俊的命令之后,列成一队站在衙门前,一个个手按腰刀、挺胸凸肚,杀气腾腾。 待到三人来到正堂,便见到一具尸体横躺在堂中一侧的柱子前,地上一滩血迹,仵作大抵已经完成了检验,正在一旁书写文书,见到马周进来,赶紧放下手中毛笔,起身道:“见过府尹!见过江夏郡王,见过越国公。” 马周颔首,领着李道宗、房俊二人坐到正位书案之后的椅子上,看着地上躺着的尸体,问道:“情况如何?” 仵作答道:“死者名叫韦弘光,乃坊州刺史韦任之五子,今年十七岁。韦任之三子韦弘表,现担任纪王府典军。死者在过堂之时,初始一言不发,后来忽然挣脱看守,撞在柱子上,脑浆迸裂,当场死亡,无法救治。” 马周浓眉紧蹙,看了看身边的李道宗、房俊。 京兆韦氏算是李唐皇室的外戚,李道宗很是熟悉,沉吟道:“韦任这一支,算是京兆韦氏的远支,但是人才辈出,很是兴盛,已经不逊于京兆韦氏的嫡支。隋朝时京兆韦衮 以武功官至左卫中郎, 有家奴名叫桃符,勇力惊人、骁勇善战,韦衮每次征战都将其带在身边,立下不少功勋,将其视若亲子。后来韦衮将其放良,桃符宰黄牛献之,请韦衮。韦衮赐姓韦,符不敢与衮同姓,故而后人多自称‘黄犊子韦’。他们这一支与京兆韦氏的嫡支很是亲近。” 房俊将桌上的口供文书拿过来,仔细翻看。 上面记录很是详细,京兆府官吏将这些韦家子弟解送至京兆府之后,便即分别审讯,罪名自然是怀疑韦正矩勾结胡族、祸乱京畿。且不说这个罪名的真假,既然到了京兆府的正堂,一切都必须按照既定之程序进行,一丝不苟。 起先询问很是顺利,韦正矩等人自然矢口否认,但是到了这个韦弘光的时候却出了意外。 这人被带至堂上予以审问,却不似旁人那般急着否认,而是一言不发,“神情间似有惊惶”。 参预审讯的官吏都是京兆府的老手,最善于察言观色,见到韦弘光神情不大正常,便刨根问底,连连追问。 结果韦弘光“彷徨失措”之下,趁着看守他的衙役不备,猛地起身,一头撞在一旁的柱子上…… 房俊将口供放下,沉吟道:“不对劲啊。” 即便京兆府乃是京畿地区的最高行政衙门,可寻常百姓到了这里或许战战兢兢,可是作为京兆韦氏的子弟,岂能没见过这等场面,询问几句便“仿徨失措”? 之所以能够做到撞柱而死,只能说明此人心底有着不能示于人前的大秘密,却又没有自信可以在大刑之下守口如瓶,干脆一死了之,保住秘密。 毕竟就连韦正矩也摸不准房俊是否当真敢动用大刑,已达到栽赃构陷之目的…… 可究竟是何等秘密,居然能够令一个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弟抱定必死之心,亦要严守不泄? 事情有点大发了。 李道宗挥手将仵作打发走,瞅瞅四下无人,低声道:“此事太过蹊跷,恐怕牵连甚广,非是吾等应当掺于其中,不如通知李君羡吧,让‘百骑司’插手调查。” 他的想法与房俊一致,韦弘光宁死也要保守的秘密,肯定石破天惊。 马周深以为然,当机立断道:“正该如此!” 当即叫来佐贰官,将审讯口供交给他,吩咐道:“即刻前往‘百骑司’,将这份口供亲手交予李君羡,言明本官正在衙门等他。另外,所有今日拘拿回来的韦家子弟一律分别关押,不可使其串供。” “喏!” 佐贰官也不是个傻子,听闻“百骑司”之名,便知道摊上大事儿了,不敢懈怠,赶紧转身出去。 李道宗瞅着房俊,叹气道:“你可真是个惹祸精。” 房俊无辜道:“这岂能怪我呢?不过是想吓唬吓唬韦正矩而已,谁知道他家里居然还有不能示人之秘辛。再者说来,万一这间秘辛牵扯到朝廷,我这还是大功一件呢。” 李道宗没好气道:“大功一件?呵呵,等着韦妃寻你麻烦吧!” 韦妃虽然是再嫁之妇,可李二陛下却对其很是宠爱,即便这些年略微冷淡,但是并不曾看轻几分。只需韦妃休书一封送给身在辽东的李二陛下,狠狠的告上一状,说不得房俊就要挨受一顿训斥。 马周也头疼,京兆韦氏乃是外戚,外戚家里的秘辛,那还能是什么好事儿?指不定就跟朝廷或者宫里牵扯上,谁沾上就是一堆麻烦。 三人正低头商议,忽然见到外头有官吏走进来,禀告道:“府尹,郡王、越国公,纪王殿下在外求见。” 马周瞪了房俊一眼,心想韦妃那边这动作还真是快…… 三人赶紧起身,整理一番衣冠,然后李道宗在前,马周与房俊在后,一起快步走出正堂,来到门前。 纪王李慎一身锦袍,头戴梁冠腰系玉带,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正带着一群禁卫站在门口。 三人快步上前,躬身施礼:“臣等见过殿下。” 第九百零七章 自寻烦恼 纪王李慎锦袍玉带,手里还拿了把描金折扇,人长得亦是唇红齿白,看上去倜傥风流、一表人才。 见到三人见礼,笑嘻嘻的拱手回礼,道:“免礼免礼,马府尹国之干城,在下素来钦慕,姐夫您的这一礼,本王可受不起……哎呦,河间王叔也在?哈哈,这倒是巧的很。” 嬉笑之间,耐人寻味。 房俊与李道宗起身,互视一眼。 马周道:“还请殿下入内说话。” 李慎颔首道:“正该如此。”转头对身后的禁卫吩咐道:“都守在这里吧,勿要四处走动,更别惹是生非。” 进了衙门,李慎站在原地,指着身边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对三人介绍道:“这是本王府中的典军,韦弘表。” 那韦弘表便上前,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见过郡王、见过越国公、见过马府尹。” 李慎看着房俊,说道:“本王听闻有韦家子弟冲撞了越国公,想来应当是一个误会。本来越国公该当拿那些混账出出气,只不过韦弘表跟随本王多年,情谊深厚,那些人中有他的胞弟,年少轻狂,不经世事。故而央着本王前来,向越国公讨个人情。” 然后便看着房俊,等着房俊的答复。 只不过他面上看似轻松,实则心里直打鼓…… 房二那是何许人?整个长安城,就没有一个纨绔敢在他面前吆五喝六,偶尔有那个一两个头铁的,早就被他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韦正矩招惹了房俊,谁知道房俊要如何发飙? 所以他没敢张口就给韦正矩求情,而是将韦弘表拎出来当借口,试一试房俊的口风,看看房俊的态度。 房俊沉吟未语,马周已经沉声说道:“殿下,还请入内细说吧。此事并非越国公故意刁难,实在是别有隐情,此处人多眼杂,恐怕对殿下多有不利。” 李慎顿时惊疑不定。 他早就发现今日京兆府的气氛有些不妥,里里外外所有官吏衙役都面色严肃,门口处的兵卒衙役更是严禁出入,就连他这个亲王殿下前来,都得事先通秉,不可径直入内。 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尤其是李道宗、房俊、马周这三个太子一系的中坚齐齐聚首在这京兆府衙门当中,怎们可能只是为了韦正矩冲撞房俊那样一件小事? 瞅了身边的韦弘表一眼,心里不仅暗暗后悔。 他是陛下亲子,虽然非是嫡子,不大可能有承继储君之机会,但是朝中争储之事愈演愈烈,他这样的皇子却成为各方竞相拉拢的目标。而他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自然不愿卷入那等是非之中。 却不想今日一个不小心,很可能泥足深陷,不禁颇为懊恼…… 不过那么多人都看着他进了这京兆府衙门,这等时候即便转身也没甚大用,只得苦笑道:“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啊……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入内说话吧。” 这是个聪明人…… 李道宗略微诧异的看了一眼平素不显山不流水的纪王李慎,作为王叔,他上前拉着李慎的手,笑道:“来都来了,正好喝杯茶聊聊天,咱们爷们儿可是多日未见,平素也很难有这等机会。” 李慎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略微放心了一些…… …… 自然不会去正堂,一则那里并非待客之所,再则还躺着一具尸体,有损待客之道…… 三人迎着纪王李慎到了偏厅,书吏奉上香茗之后被马周斥退,抬手请李慎饮茶。 李慎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便放下茶杯,目光从李道宗、马周面上掠过,然后停驻在房俊脸上,问道:“到底发生何事?据本王所知,那韦正矩的确是冲撞了姐夫,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意气之争。刚才母妃派人前来知会,让本王过来将人领走,顺带给姐夫赔个不是……姐夫该不会这么一点小事都不给本王面子吧?” 房俊摇摇头,沉声道:“若是之前,殿下只需将人领走便是,微臣岂会不遵?可是眼下事情有变,微臣也做不得主了。” 李慎又看着马周,奇道:“难不成这京兆府是龙潭虎穴,进得来却出不去?” 马周苦笑不已,将手中那份口供笔录递给李慎,叹气道:“京兆府乃是陛下的京兆府,岂会不给殿下颜面?殿下不妨现看看这个东西,然后咱们再说话吧。” 李慎一脸狐疑的接过,低头粗略翻看。 不看则以,一看吓一跳。 韦弘光居然死了? 京兆府按例对其审问之时,忽然暴起撞柱而死,甚至还未等到上刑…… 娘咧! 本王这是不是闲着没事儿干,自己跳进浑水里染了一身泥?他不是笨蛋,只看此事之蹊跷,便知道背后必定有不得了的秘辛。心里不禁暗暗叫苦,母妃你可害死我了…… 面色凝重的将口供笔录放下,与三人对视片刻,苦笑不已道:“本王确实只是听闻京兆韦氏有子弟冲撞了越国公,所以过来讨个人情,毕竟京兆韦氏乃是本王之母族,平素多关切了一些……” 那三人也不说话,沉默以对,目光幽幽的看着他。 尽然您进了这京兆府的大门,又怎么可能脱得掉干系呢? 李慎话说一半,自己也说不下去,在三人幽幽的目光之中,挤出一个难堪至极的笑容。 他此刻只想时光能够倒流,那样就算有人拿根鞭子在后边抽他,也绝不踏进京兆府大门半步…… 对于他这样并无志向也无资格的亲王来说,最明智的做法便是置身事外,无论什么事都不沾身。 否则一旦被牵扯上,别管什么事,都够他喝一壶的。 然而今日不是事情找他,而是他自己找事儿,居然一脚踩进这个烂泥潭…… 不过尽然踩了进来,那就得想办法将自己摘出去。 想了想,他问道:“韦正矩之供词如何?” 马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问韦弘光之死能否与韦正矩牵扯上关系,毕竟他刺来是为了给韦正矩求情,若是韦正矩清清白白,那就只能算是被韦弘光拖累。 而若是韦正矩与韦弘光之死所有关联,他这个亲王又颠儿颠儿的跑来给韦正矩求情,那麻烦就大了,因为性质完全不同…… 马周轻声道:“殿下放心,韦正矩对于其涉嫌之指控拒不承认,且其余之事一概不知。” 按道理,这种事是不应该对李慎说起的,不合规矩,难免有泄露之嫌。 不过马周也没办法,稀里糊涂的被京兆韦氏拖下水也就罢了,若是再将纪王李慎给牵扯进来,那事情很可能无法收场。 毕竟这可是李二陛下的儿子啊,一旦京兆韦氏当真有什么不可示人之秘辛,且事关朝堂甚至是宫帏之内…… 李慎一听,略松口气,道:“还好还好……本王并不知晓其中还有这等事,既然韦正矩与此事无关,那其余人本王也不多管,这就先行回去,此间事还要劳烦诸位料理。” 他现在如坐针毡,莫名其妙的卷入这件事,恨不能肋生双翅从这京兆府衙门飞出去。 李道宗干咳一声,叹气道:“殿下还是稍坐一坐为好,刚才已经通知了‘百骑司’,想必李君羡不久之后便到。” 李慎一听,忍不住苦笑起来。 这的确是为他着想,他今日前来京兆府是瞒不过人的,起码眼前这几位就肯定不会为他遮掩,而“百骑司”介入,他们也遮掩不住。若是听闻韦弘光死讯之后急急离去,回头“百骑司”卷宗之上到底怎么写,那就随着李君羡的揣测,谁也控制不了。 稍等一等,待到李君羡前来之后,与其沟通一番便很有必要。 最起码李君羡不会凭着自己的猜测便胡写乱写,那样李慎会非常被动…… 正说着呢,外头脚步声响,顶盔贯甲的李君羡未经通秉,便直接登堂入室,见到几人在座,拱手施礼:“末将见过纪王殿下,见过郡王,见过越国公,见过马府尹。” 姿态很是客气,但是面容却严肃得很…… 第九百零八章 事态严重 李君羡上前见礼,房俊几人也起身还礼,即便是李慎这位皇子也不敢托大,毕竟这可是李二陛下的真正心腹,头号“鹰犬爪牙”,手里更掌握着大唐最隐秘、权势最大的特务机构。 皇权面前,儿子也不得防着…… 见礼之后,几人分别落座。 李君羡问道:“情况到底如何?” 他刚才正在玄武门外“百骑司”驻地当中办公,听闻京兆府官员的禀告,顿时吓了一跳。 京兆府调查京兆韦氏子弟“勾结胡族,祸乱京畿”,居然有人京兆韦氏子弟在大堂之上撞柱而死……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他没心里理会为何“勾结胡族”这等罪名会由京兆府来审讯,注意力全都在“撞柱而死”这几个字上。 京兆尹马周持身守正,断然不会胡乱做事,即便这件事不太附和规矩,可是也并无太多指责之处,官场上的事情很难分得一清二白,只要不是太过分,谁都不会揪着这么一点不放。 官场,亦是人情场…… 然而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却还是要看性质到底如何,毕竟一个世家子弟在审讯之时撞柱而死,其中之意味令人不敢懈怠。 马周作为地主,自然由他来解释,将前前后后的经过详细说了。 李君羡听得很是认真,虽然马周没有明说房俊“借题发挥”的本意,这一段只是一笔带过,但是李君羡也有所揣测。毕竟韦正矩算得上是京兆韦氏出类拔萃的嫡子,在关中名声彰显,只不过这几年一直闭门读书所以未曾入仕,导致声望不似以往那般高。 此人风流倜傥,当年也是京中不少花魁名妓的座上客,甚至不少名门秀女、豪门贵妇都对其青睐有加。其倾心长乐公主还曾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时至今日也未必便没了那份心思,而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绯闻更是朝野尽知,这两人碰到一起闹出矛盾,各自凭借手段想要压对方一头,完全合情合理。 当然,以他对房俊行事作风的了解,却也绝不会逾越底线,大抵也只是敲打韦正矩一番,断然不可能将韦家子弟逼死。 也即说明,撞柱而死的韦弘光的确有着不能示人的秘密,害怕自己抵受不住京兆府的大刑,干脆自尽而死,一了百了,免除无休无尽的刑罚折磨…… 京兆韦氏啊,如今势头正猛,既有太常卿韦挺这样的九卿,宫里又有地位稳固的韦妃,家中杰出子弟不知凡几,这样的门阀国戚一旦牵扯上什么不可示人之秘辛,那便是天大的麻烦。 可谁让自己就是干这个的呢? 陛下倒是数次表示要让自己调往军前效力,可是调令却迟迟不下,使得自己只能陷身于“百骑司”这个大漩涡之中,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做着自己最不耐烦的活计…… 不过既然自己依旧坐在这个位置上,那就必须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不能有半点疏忽。 略有疏忽,就有可能发生了不得的大事…… 仔细听完马周的讲述的事情过程,李君羡略一沉吟,对纪王李慎说道:“殿下,此事恐怕别有隐情,所有人包括韦正矩在内,末将都要缉拿回‘百骑司’严加审问,还请殿下通融。而且韦弘光的兄长韦弘表乃是殿下府上典军,与殿下有所瓜葛,若有必要,末将还要登门请殿下配合调查。” 这话说得客气,似在请李慎体谅,然而却只是命令而已,“百骑司”之职权范围太大,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只要有需要,皆可缉拿,报请陛下允准之后进行审讯。 亲王也不例外。 李慎心里悔的肠子都青了,好死不死的,自己怎地就跑来参和这一摊浑水? 他明白李君羡的意思,看上去是因为韦弘表将他牵连进来,真正的原因却是他跑到京兆府来要人。要人没问题,可所要之人牵扯进“勾结胡族”这样的罪名,他自然难以撇清自己。 可事到如今,他哪敢不听“百骑司”的命令? 只能颔首道:“李将军无需客气,本王行得端、坐得正,绝无阴私枉法之处,这几日就在府中,迎候李将军登门。” 李君羡道:“多谢殿下体谅!” 又转头看向房俊,道:“此事因越国公而起,您亦是难逃瓜葛,所以必要之时,末将也得请越国公配合调查,还望越国公今日勿要离开长安。若是有紧急之事,可事先报备,末将会安排人手保证越国公您的安全。” 房俊心想我的安全哪里用得着你操心?这家伙瞅着浓眉大眼憨厚耿直的模样,心眼儿却不少,想要监视我的行踪直说就行了嘛…… “某整日里公务繁忙,不仅要到兵部衙门当值,还得时不时的出城前往铸造局那边巡视,每一次出城都得前去‘百骑司’报备,那也太过麻烦,李将军干脆就直接派两个人跟着,免得哪一次某忘记报备,反倒不好。” 李君羡笑道:“越国公误会了,末将的意思,您若是离开长安前往别处,自然需要报备一下,若只是在长安附近,则大可不必。您乃是国之柱石、功勋盖世,末将岂敢时刻监视您的行踪?” 房俊哼了一声,道:“怎么说来,某的府中并无暗桩哨探,每日里向外传递府中信息?” “哈哈!越国公说笑了……” 李君羡打个哈哈,并未回答,起身道:“此事之背后,必定别有隐情,末将不敢耽搁,这就将嫌疑人等尽皆带回去严加审讯,先行告辞。” 几人都起身相送,看着李君羡大步走出偏厅,这才重新落座。 纪王李慎一脸懊悔,抱怨道:“真真是倒霉催的,好死不死的本王跑来京兆府作甚?” 他平素胆小,时刻警醒着避免一切麻烦,甚至远离储位争夺。结果事与愿违,今日非但自己一脚踩进来,而且这事儿恐怕更是麻烦。 房俊见他眉毛都蹙在一起,笑道:“真正麻烦的还在后面呢,前来捞人被牵扯上嫌疑固然有些冤,可若是王府那位典军韦弘表与其弟韦弘光有所瓜葛,殿下就得想想如何才能将自己洗白了。” 能否洗白不知道,但是李慎听了房俊这话,一张脸吓得煞白…… 韦弘表是他王府的典军,更是他的心腹,当初是他的母妃推荐入府的,若是韦弘光被查出有事,韦弘表很难清白,这就意味着不仅整个纪王府都给给拖下水,就连宫里的母妃都难以置身事外。 娘咧! 李慎瞪着一脸幸灾乐祸神情的房俊,埋怨道:“那韦正矩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姐夫你跟他过不去作甚?过不去就过不去吧,揍他一顿就好,却非得要给弄一个什么‘勾结胡族’的罪名……本王算是被姐夫害惨了!” 房俊笑笑不语。 一旁喝茶的李道宗摇头道:“韦弘光曝出来,殿下您觉得麻烦,可若是此人一直潜伏下去,谁知道他到底在谋划什么?等到时日太久,便不知要闹出什么样的乱子。到那时会,殿下怕是连坐在这里抱怨的机会都没有,老早就被‘百骑司’请过去喝茶了。” 如今长安官场很是流行“被百骑司请去喝茶”这句话,只不过听上去挺不错,但是轮到谁倒真被“百骑司”请去,怕是哭都来不及。 作为李二陛下的头号“鹰犬爪牙”,“百骑司”才不会去管什么贪腐受贿这等小事,他们的任务是维护皇权、肃清宫闱,但凡跟他们沾上边儿被他们盯住的,几乎都是碰触到皇权之底线。 而“百骑司”办事也很是克制,并不会出现扩大打击恣意抓人的情况,是以只要被“百骑司”请过去,几本都是板上钉钉证据确凿,想要全须全尾的走出“百骑司”的大门,难如登天。 第九百零九章 扑朔迷离 纪王李慎一脸惨白,瑟瑟发抖。 娘咧! 老子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平素最怕惹事,结果自己不惹事,偏偏事找他。 而且无事则已,有事就是大事…… 不由苦着脸,眼巴巴的瞅着三位“大佬”:“诸位,本王该当如何是好?” 他是真的怕了。 马周道:“殿下可否有什么不可示人之阴私?” 李慎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绝对没有,本王平素深居简出,连府门都轻易不迈出一步,那些个麻烦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没事找事?” 马周颔首,正色道:“既然殿下持身守正、光风霁月,又何惧那些个污水沾染到身上?只需稳坐府中,待到‘百骑司’查明真相,自然无事。” 李慎瞅着马周一脸正气的模样,登时无语。 你将本王当作三岁小孩那般纯洁呢?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清者自清”的事情,只要别人认为你应该犯错误,自然会有错误找上你。甚至于只会关心你会不会做、可能如何做,谁管你到底做没做? 尤其是身在皇家,周边皆是利益纠葛,更没办法置身事外。前两年还谣传吴王三哥想要谋求储君之位意欲迫害太子呢,若非这等传闻甚嚣尘上,吴王三哥又岂能被父皇贬谪,不得不去鸟不拉屎的新罗当土霸王? 只得说道:“但愿如此吧。” 依旧忧心忡忡。 又坐了一会儿,纪王李慎起身告辞,被房俊等人送到门口,这才做着马车离去。 回到纪王府,李慎将韦弘表叫到面前。 韦弘表还在诧异呢,自己请求纪王殿下前去京兆府捞人,怎地这位进去转了一圈便两手空空的回来,却面色极其难看? 正欲询问,李慎已经劈头盖脸问道:“你那兄弟到底做了什么,弄得要在京兆府大堂撞柱而死?本王没耐心管他死活,你实话跟本王说,你们私底下到底做了何事,闹得要以死来保守秘密?” 韦弘表一脸懵然,迷茫道:“微臣不知殿下所言何意?” 李慎素来是个好脾气的,这会儿却也怒火攻心,训斥道:“还跟老子装糊涂?你兄弟自杀在京兆府大堂之上,难道不是为了掩饰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本王只问你一句,你那兄弟所作所为,你是否有所牵扯?” 如果只是韦弘光一个人所为,无论什么事,顶了天就是波及到韦弘表为止;可若是韦弘表也掺于其中,那他这位亲王也休想置身事外。 最起码一个失察之罪他就跑不了,若是韦弘光背后所做之事大逆不道,那么李慎势必被牵连在内。 结局如何,那就得看天意了…… 韦弘表大吃一惊,失声道:“舍弟死在京兆府大堂?” 先前去到京兆府,他们根本不曾进门,京兆府门口衙役兵卒严阵以待,他什么消息也没听到。这会儿陡然听到此事,又是吃惊又是悲伤。 那可是他的亲弟弟啊,还以为不过是招惹了房俊而已,请出纪王殿下能让房俊卖个面子就此罢手。 孰料一转眼的功夫,却死在京兆府大堂之上? 李慎盯着他,一字字道:“休要跟本王装糊涂!说,你们私底下到底隐藏了何等秘辛?” 韦弘表叫起撞天屈:“殿下明鉴,在下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啊!” 李慎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从他神情上看出有什么心虚的表现,略微将心放下一些,又问道:“没有什么隐瞒本王?” 以往他还蛮欣赏韦正矩的才情能力,认为这是京兆韦氏杰出的子弟,毕竟自己的母族便是京兆韦氏,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自己也能够收益。纵然自己没有什么野心,更没有什么企图,但是有几个人能帮自己撑起场子,那自然也是好事。 现在却对韦正矩厌恶无比,只觉得这人是个绣花枕头惹祸精。 整个大唐都知道房俊那厮是个棒槌,连长孙无忌那样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若非必要绝不招惹,你韦正矩算个屁啊,敢去房俊面前挑衅? 怕是不知道丘神绩死得有多惨…… 韦弘表听闻兄弟惨死,有些失魂落魄,擦拭了一下眼泪,道:“殿下,微臣跟随您多年,什么样的品性您也知晓,断然没有什么野心,更没有那个胆子去干一些不能示人的事情。” 这话李慎倒是相信。 只是他相信有什么用?只希望李君羡那边不要审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出来,不然他这个亲王搞不好就得被父皇圈禁。 惹急了父皇,连最喜欢的九哥都给圈在王府里,更别说是他李慎了…… 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不妥,那韦正矩当年心仪长乐公主,如今母妃又一门心思的想让他尚晋阳公主,这两个可都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比他们这些个皇子受宠多了。 万一到时候父皇对此事有意见怎么办? 况且韦正矩如今得罪了房俊,以房俊与长乐公主的关系,以及晋阳公主对房俊的言听计从,怕是绝对不会让韦正矩有好果子吃。 稍有不慎,韦家不仅捞不到尚公主的好处,反而因此将父皇和房俊一起给得罪了…… 他如坐针毡,起身道:“备好车马,本王要入宫求见母妃。” 韦弘表应道:“喏!” 脚下却未动,迟疑一下,小声问道:“敢问殿下,舍弟之尸身现在何处?微臣想要将其收敛,送回家中筹备丧事……” “哼!你还敢提他?那厮不知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搞不好连本王都给他害了,死无全尸才好!” 李慎愤愤骂了两句,不过韦弘表乃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这话也就是出出气,没好气道:“等着吧,令弟的尸体已经被‘百骑司’带走了,待到此事水落石出,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自然会将令弟的尸体还会去?” 韦弘表战战兢兢,意识到韦家这次或许在劫难逃了。 但凡被“百骑司”盯上的,哪会有好事?“百骑司”虽然权力极大且平素行事极为隐秘,但是在朝中的风评却素来不错,因为他们绝不会构陷大臣,一般只要“百骑司”出手,必定确凿无疑。 眼瞅着京兆韦氏隐隐有崛起之相,或许可以在将来替代关陇门阀留下的权力空间,却忽然摊上大事儿了…… 李慎瞅了瞅韦弘表,沉声道:“本王这就入宫求见母妃,你还是回家通知一声吧。” 韦弘光的死讯已经被京兆府封锁,不过既然马周将事情告知,李君羡也未有其余的明示,就说明暂时还不至于牵扯到韦家。 不过凡事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万一韦家当真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也好及时做下安排,最起码做好最坏的打算,该抛出的弃子就抛出来,别闹得最后被顺藤摸瓜,将整个韦家这根藤都给拽折了…… 韦弘表登时醒悟,赶紧躬身道:“多谢殿下提点!” 他非是愚钝之辈,只不过刚才被兄弟意外惨死的消息所震惊,一时间有些心神失守,这会儿反应过来,立即明白李慎话中之意。 李慎见他领会,叮嘱道:“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将整个韦家牵扯进去。” 韦弘表赶紧点头。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死一半个子弟并不当事,家族富庶、人丁兴旺,多得是杰出子弟将来振兴门楣。可一旦整个家族跟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阴私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牵扯上,那足以动摇家族生存之根基。 虽然韦弘光到底做了什么眼下无从得知,但必定不是一件小事,一旦被“百骑司”查明,很可能就能掀起一场风雨。 当即不敢耽搁,与李慎一同出得府门,服侍李慎登上马车前往皇宫求见韦妃,他自己则赶紧招呼府中禁卫牵来一匹马,翻身上马之后快马加鞭,径直返回家中,拜见父亲。 第九百一十章 宫门深深 所谓宫门深深,一入宫门深似海。 隋唐之时固然不如明清两代礼教昌明、伦理森严,但是一个已经开府建牙的成年皇子想要进宫却依旧规矩重重,需经过无数道的手续方才可以得到同行腰牌,且进宫之后随时随地都要有内侍在一旁监督,稍有行差踏错,便要遭受责罚。 即便是探望自己的母亲亦非易事。 晌午的时候李慎来到太极宫,到了未时末方才得到准许入宫…… 内侍总管王德亲自过来,引着李慎进了宫门,一边往韦妃的寝宫走去,一边笑着说道:“纪王殿下当真孝顺,距离上次入宫这才几天,便又来问候韦妃娘娘,这份心思难能可贵啊。” 皇室子弟富贵堂皇,平素里各种诱惑非常多,一旦开府建衙便会有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定力略微不足,便沉溺其中,整日里流连忘返,哪里还有心思入宫问候自己的母亲? 再者说若非皇帝召见,寻常时候进宫一次需要在宫门前等候两三个时辰是常有的事儿,也导致皇子们轻易不愿入宫,太麻烦。 似纪王李慎这般三天两头进宫,的确很是稀奇。 当然,王德这样七窍玲珑的人精,说出来的话若仅只是听表面的意思,那李慎得有多蠢…… 李慎尴尬一笑,顺着王德的话风道:“左右闲着无事,父皇又不在京中,便多入宫陪陪母妃,尽一尽孝道。” 明明听懂了,却只能装着没听懂。 如今韦妃给娘家子弟韦正矩求取晋阳公主的事儿,早就在宫里传开了,多有嘲笑韦家不自量力,想要娶了金凤凰跟着飞上枝头。谁不知道晋阳公主乃是李二陛下的心头肉、掌中宝,众位皇子更是对晋阳公主宠溺有加,娶了她便是一生富贵,无论现在亦或是将来,都注定要成为皇室之中最受瞩目的那一个,政治资源通天? 很多人认为韦家配不上晋阳公主,所以都是一副瞧热闹的心态,等着韦家被李二陛下驳斥拒绝,大家也能狠狠的嘲讽一番…… 王德话里话外,未必就没有嘲讽他这个纪王殿下整日里入宫撺掇韦妃为晋阳公主提亲的意思。若是在往常,李慎自然不会在意,谁爱笑谁笑,只要最终能够将这件事运作成功,韦家娶了晋阳公主,那整个家族都水涨船高,连带着他这个韦家的外甥亦能受益无穷。 然而早晨出了韦弘光那一码子事儿,他哪里还有这等奢望? 且不说韦正矩那个蠢货跑去挑衅房俊,导致房俊将他记恨上势必会对这门亲事从中作梗,但只是韦弘光之死,搞不好就会使得韦家遭遇一场极大的风波。眼下不知有多少人家都觊觎着晋阳公主,抱着与韦家同样的心思,这个时候若是继续运作亲事,必然会被那些人家落井下石,成为众矢之的。 王德不知道外面的事情,见到李慎一口咬定入宫只是为了尽孝道,便笑呵呵的再不多言。 想吃肉又怕烫嘴,这等性格明显缺少魄力,陛下诸子之中,怕是就连那恣意妄为的蜀王殿下都比这位纪王强上一些……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到了韦妃的寝宫。 王德在寝宫门外停步,恭声道:“殿下可径自入内,老奴就在这边等着,待会儿送殿下出宫。殿下也不必着急,大可一尽孝心,多陪陪韦妃娘娘,只需在宫中落钥之前出宫即可,不必在意老奴。” 李慎感激道:“多谢总管,哪日总管下值回府,本王请总管喝上几杯。” 王德一脸微笑:“老奴最是好酒,只是在宫里当值,却是一滴都不敢沾,若是出宫的时候能跟殿下喝上几杯,那感情好。” 说到底,这也是陛下的亲儿子,更何况京兆韦氏如今声势渐盛,打好关系不亏。 李慎也喜不自禁:“那咱可就说好了!” 这可是太极宫的内侍总管,父皇第一等信任的心腹,能够多亲近亲近,好处不要太多。 王德笑得慈眉善目,鞠躬道:“时辰不早,殿下先去探望韦妃娘娘吧,老奴在这里候着。” “那行,本王先进去,有劳总管。” “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李慎这才拱手与王德暂且作别,抬脚进了韦妃的寝宫。 …… 宫内有些昏暗,墙壁燃起宫灯,墙角处的青铜兽炉里燃着檀香,香烟袅袅升起,盘旋飘忽。 韦妃正坐在一张软榻上,秀发乌云一般高高盘起,满头珠翠,一直金步摇插在发髻上,上面镶嵌的珍珠被灯光映得璀璨夺目。 四十岁的女子依旧眉目如画,蛾眉婉约秀眸剪水,光洁的脸颊不见一丝褶皱,丰腴的身材穿着一件绛红色的宫装,腰肢纤细,风姿绰约,较之二八年华的少女更多了几分水润的韵致,曲线起伏之间,荡人心魄。 不愧是以孀居之身嫁给李二陛下,却依旧数十年荣宠不衰的绝代佳丽。 李慎走进殿内,赶紧上前跪地施礼,说道:“儿子见过母妃!这两日儿子没过来,母妃身子可好?” “好,母妃有什么不好?十郎快快上前,尝尝这城外温室之中采摘的葡萄。” 李慎在诸位兄弟之中排行第十,所以至亲一般都亲近的称呼“十郎”。 韦妃见到李慎牵来,登时喜上眉梢,一迭声的让李慎上前,又让一旁的宫女将茶几上的葡萄端给李慎面前,让他品尝。 虽然儿子已经成年,但是在母亲眼中却似永远也长不大,这般时常入宫来问安,心存孝道,自然愈发欢喜。 李慎却神思不属,吃了两颗葡萄,急切说道:“母妃,孩儿有事启禀。” 韦妃能够得到李二陛下宠爱,自然心思灵透,一看李慎的神情便知道有大事要说,急忙挥手,将身边的侍女赶到门口。 这才问道:“十郎有什么事要说?” 李慎眉头紧锁,将韦正矩挑衅房俊,之后韦弘光死在京兆府正堂,且“百骑司”已经插手调查的事情说了。 韦妃惊得花容失色,失声道:“韦弘光那个混账到了甚么事,要到不惜以死保密的地步?” 李慎苦笑道:“孩儿哪里知道?就连其兄韦弘表也不知道。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毕竟咱们并未指使韦弘光做任何大逆不道的事情,就算‘百骑司’彻查,大抵也牵连不到我们。但是母妃意欲给韦正矩求娶晋阳公主之事,只怕要暂缓施行,甚至是干脆打消这个主意为好。” 韦妃雪白的纤手抚着额头,姣好的面容满是愁绪担忧,气道:“房二这个棒槌,怎地哪儿哪儿都有他?他霸着长乐也就罢了,毕竟连陛下也不管,可晋阳那可是陛下的心头肉,他难道也有什么龌蹉心思不成?” 她是真真的气到了。 一个女人无论在皇宫之中如何受宠,终究还是要依靠娘家给予底气支撑才行。红颜易老,娇恩易逝,最终的地位还是要指望着娘家。然而她父亲虽然一世豪杰,却唯有她这一个女儿,使得她并无其他兄弟姊妹帮衬,难免势单力孤,底气不足。 韦正矩算是京兆韦氏近些年最为出类拔萃的子弟之一,本想着将他与晋阳公主的这门亲事促成,不仅京兆韦氏一举成为皇亲国戚,更会让韦正矩对她感恩戴德,成为她在宫外的奥援。 亦能帮衬李慎一些。 却没料到韦正矩居然与房俊发生了冲突…… 即便她身为皇帝宠妃,在后宫的地位数一数二,却也对房俊甚为忌惮。尤其是自己的女婿周道务与房俊龌蹉不断、极为敌对,这更令她忧心忡忡。 毕竟如今的储君依旧是太子,而房俊更是太子的肱骨心腹,若是以后太子顺利登基,她的儿子、女婿、娘家都势必要受到压制。 还有韦弘光那个混账,也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闹得要在京兆府的大堂之上撞柱自尽,令她愈发心惊胆跳,又惊又怒。 第九百一十一章 纪王谨慎 韦妃从软榻上坐直身子,宫裙下美好的线条美不胜收,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风韵迷人的气息,犹如一只熟透的蜜桃一般鲜美多汁。 两害相权,最重要自然还是韦弘光之死。 此刻她蹙着蛾眉,心中惊惶,忍不住问道:“你可曾前去家中,就此事询问你外公以及叔祖的想法?” 外公是指她的父亲韦圆成,叔祖则是挂着坊州刺史衔、担任监察御史的韦任,亦是韦弘表、韦弘光的父亲。 韦任这一房虽然不是京兆韦氏的嫡系,但是忠诚可靠,如今依然是京兆韦氏的中坚力量。 李慎叹气道:“孩儿入宫来见母妃,已经逾矩,若是再去寻外公和叔祖,岂不是愈发让‘百骑司’盯上?若是李君羡认为孩儿到处串联、消灭罪证,那可就大事不妙。” 皇室子弟最怕的是什么? 杀人放火没事,贪赃枉法也无碍,最怕的便是与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沾边儿。 如今韦弘光骤然于京兆府正堂自尽,很明显其背后必定牵扯上了不得的事情,这个时候若是他到处串联,势必会给人一种“火烧房梁,消灭罪证”的想法。万一韦弘光那个混账当真与大逆不道之事有所牵连,他李慎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韦妃也叹口气,无奈道:“真真是倒霉透顶,那混账到底做下何事,不惜以死相瞒?” 李慎沉默以对,他又如何能够得知? 殿内母子两个沉默相对片刻,李慎道:“当下要紧之事,是母妃切勿继续运作韦正矩求娶晋阳之事。韦正矩早年曾爱慕长乐姐姐,如今长乐姐姐与房俊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很有可能会使得房俊嫉恨韦正矩。而兕子从小就跟房俊亲近,无论他们两个是否有私情,兕子肯定会听房俊的话是一定的。房俊又岂能愿意让韦正矩娶了兕子,成为父皇最宠爱的驸马呢?所以这件事母妃不能再参预了。” 房俊威名赫赫,素来以“棒槌”的行事作风闻名关中,母妃身在宫中,自己贵为皇子,自然不虞房俊找麻烦,可他若是盯紧了京兆韦氏,一门心思想要京兆韦氏打压下去,却绝非不可能。 眼下关陇门阀逐渐式微,渐渐淡出权力核心已经是不争之事实,正是京兆韦氏攫取权力地位的好机会,若是因为韦正矩而使得京兆韦氏错失这样以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必会遗恨终生。 似这等帝国权力核心大洗牌的机会,下一次只怕要等到太子登基。 而太子一旦登基,就意味着房俊一跃而成为当朝首屈一指的权臣,那个时候谁还能与其抗衡? 真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了…… 韦妃不是个没脑子的,权衡利弊片刻,只能无奈颔首道:“也只能如此了,不然若是房俊撺掇着让晋阳公主同陛下说本宫的坏话,怕是要惹恼了陛下。” 她身在宫中,自然知晓李二陛下对待晋阳公主是如何宠溺,几乎有求必应,不忍拂逆半分。 这其中自然有晋阳公主乖巧伶俐惹人疼爱的因素,但更多却是文德皇后的遗泽。 她与杨妃算是宫内受宠的妃嫔,现在又加上一个徐婕妤,却依旧无法撼动文德皇后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 要知道男人素来短情,所谓新人换旧人便是如此,但是文德皇后已经死了十余年了啊…… 犹记得当初文德皇后祭日,房俊写下那一阕“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绝世悼词,李二陛下是如何情泪挥洒、哽咽难言…… 即便自信如韦妃,亦对那个女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生时,宠冠后宫三千佳丽无人能及;她死后,陛下忧思难忘肝肠寸断。 那是一个连同为女人都很难升起嫉妒之心的奇女子…… 只是如此以来,自己扶持韦正矩以为奥援之盘算便算是彻底落空,这对于一个没有兄弟姊妹亟待坚实靠山的女人来说,如论如何都不能心甘。 李慎聪慧,自然知晓母妃的心情,劝慰道:“母妃不必烦忧,就算韦正矩不能尚公主,韦氏一门依旧是关中望族,祖辈积攒下来的底蕴,时机一至便会潜龙腾渊、直入云霄!如今关陇门阀逐渐式微,母妃更应该为外公、叔祖他们出谋划策,多多抢占关陇贵族们空出来的位置,而不是让江南士族和山东世家趁机侵占,借势做大。而以父皇之态度来看,似乎也并不愿意刚刚打压了关陇贵族,便被江南士族和山东世家攫取了利益。前门驱虎后门进狼,父皇这般雄才大略如何能够忍受?而咱们京兆韦氏的根基就在长安,更加便于父皇掌控,自然最得父皇之信赖。” 虽然对于母妃运作韦正矩求娶晋阳公主一事始终未曾表露反对的态度,但是在李慎看来,靠一个女人成就一个家族之辉煌,这是何其荒谬的做法? 再是受宠的公主,也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而女人,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庸…… 如何尽心尽力的为父皇分忧,让父皇见到家族上下的忠心和能力,这才是京兆韦氏应该做的事情。 韦妃听着,也只能依从。 毕竟眼下韦正矩被“百骑司”带走收押,万一韦弘光之死与韦正矩有些牵扯,那么能否活着走出“百骑司”的大牢都是问题,求娶晋阳公主一事自然无从谈起。 李慎又叮嘱道:“孩儿不能时常进宫,母妃一切都要稳妥为主,韦弘光之事放在心里就好,一切都待‘百骑司’那边调查过后看看结果再说。依孩儿看来,韦弘光既然敢在京兆府大堂上撞柱而死,就意味着再无线索可以查明其意欲隐瞒之事,否则他岂不是白死了?纵然牵扯到韦家,没有真凭实据也绝对不敢攀扯母妃。” 他唯恐韦妃沉不住气,在宫里胡乱打探,反倒惹人注目,留下话柄。 韦妃美眸翻白,没好气的白了自家儿子一眼,嗔道:“你当母妃是傻子么?这种时候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做多错多。不过你当真认为房俊会从中作梗,破坏咱们家求娶晋阳公主?” 李慎不禁大为头疼,自己说了半天,母亲居然还心存侥幸,抱着这等幻想…… “母妃应当知道,这个时候哪怕猜错了房俊的心思,也绝对不能得罪他。父皇远征辽东,京中之事皆有太子哥哥监理,若是房俊借着太子哥哥的权势打击韦家,谁能阻拦?房俊的手段,母妃应当知晓一二,绝对不可使其成为韦家之敌对。” 房俊的名声那是一场一场实打实打出来的,资历深厚如令狐德棻,权势强横如长孙无忌,乃至于窦家、于家,甚至是元家,哪一个不是在他手底下灰头土脸?元家更是被其蛊惑民意,一把火将数百年的基业少了个精光…… 历数房俊之战绩,堪称恐怖。 而且这厮是个棒槌,谁都敢冲上去砸一棒子,他连长孙无忌都不怕,还能忌惮京兆韦氏? 韦妃一想起房俊的彪悍战绩,心里也忍不住突突,只得颔首表示认可。 李慎这才长出一口气…… ***** 房俊从京兆府大门出来,越想越觉得憋屈。 那韦正矩仰慕长乐公主,听闻了自己与长乐公主之间的绯闻,故而将自己当作情敌一般对待。 可问题是直至眼下为止,自己与长乐公主之间依旧清清白白,却凭白受了这等冤枉,跟谁说理去? 甚至李二陛下也数度因为这些绯闻责罚于自己,真真是令人窝火得紧。若说自己尝到了甜头,进而受些委屈也不为过,可自己也只是牵牵手,搂搂腰,就要承受这等“污蔑”,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去终南山!” 房俊一咬牙,带着麾下亲兵出了城门,策骑沿着官道向南而去,直奔长乐公主于终南山中的道观。 既然凭白受了这等冤屈,那就得跟长乐公主将“罪责”坐实了才行…… 第九百一十二章 红颜祸水 初夏的终南山林木繁盛遮天蔽日,河水潺潺鸟鸣啾啾,策马行走在幽深静谧的林间山路,马蹄声时不时惊得路旁山林之中鸟雀“扑棱棱”振翅飞起,更有小兽仓惶遁走,一片生机盎然。 林荫遮挡阳光,清凉怡人。 一行人沿着林间山路策骑缓行,从喧嚣热闹的长安城陡然进入这等世外仙境,令人心舒神畅,仿佛卸去了一身疲惫,格外舒服。 山路蜿蜒,至山林某处忽转,耳畔流水潺潺,一方道观掩映于林木之中,红墙黛瓦,斗角飞檐,有一条小溪欢快绕着道观的后墙欢快流过,水声叮咚之间,将暑气清洗得干干净净。 眼前景致,仿若世外桃源、洞天福地。 休说那些个矢志修仙问道的隐士,即便是房俊这等俗人,都恨不得将身边所有俗事统统丢掉,心无挂碍的入此仙地盘亘数日,接受一番大自然的洗礼。 行至山门之前,早有身着道袍的侍女出来,与守在门前的禁卫一同施礼。 房俊甩蹬离鞍翻身跃下马背,将马缰甩给身后的亲兵,上前道:“微臣求见公主殿下。” 侍女早已见惯不怪,闻言恭谨道:“殿下已经得知越国公前来,故而吩咐奴婢在此等候,迎越国公入内。” 道观小巧,由山门至丹室也不过十余丈远近,门前的禁卫远远见到房俊一行从山林中转出来,便已经飞快跑去报讯。 房俊略微颔首,径自抬脚进了山门,身后一众亲兵则牵着马来到山门两侧的门房暂时安顿,将马匹拴在墙外的拴马桩上,其中几人背负弓弩、懈怠横刀,身形矫健的消失在道观之外的密林当中。 自从上次遭遇贼人埋伏,虽然并未有任何损失,但是这些亲兵不敢有丝毫大意,每一次前来此处,都事先将斥候放出去,将方圆数里之内的动静打探得清清楚楚,以免贼人摸到眼皮子底下却懵然无知。 房俊踩着道观之中青石铺就的小路,在侍女的引领之下来到丹室,在门口的雨廊下脱去鞋子,走了进去。 山中清幽,丹室之中三面开窗,愈发凉快。 茶几旁一个白鹤香炉里燃着檀香,香烟袅袅飞散,一身道袍、身姿窈窕的长乐公主正跪坐在茶几之前,手里捧着一本书,听闻脚步声抬起头来,清丽无匹的容颜绽露出一个含蓄压抑着惊喜的微笑,秀眸闪亮,声音之中有着几分雀跃欣喜,柔声道:“你怎地来啦?” 房俊温润一笑,躬身施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然后不待长乐公主说一声“平身免礼”,便自己直起身,上前走到茶几前跪坐下去,目光审视着面前这张秀美绝伦、清丽脱俗的娇靥,轻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长乐公主莹白秀美的俏脸瞬间染上一层红晕,连精致圆润的耳廓都红透了,有些羞赧,眼眸中却有喜悦的光芒的闪现,抿着嘴唇,轻声斥道:“油嘴滑舌。” 这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尚是首次听闻,却知道它的出处。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这是诗经当中垂于万世的一首情诗,被一个男子略作更改、简化,当着面儿念出来,令她有些难以招架。虽然听上去意思已经并非如原著那般浓烈奔放,却更有着一种浸润其中的相思与温馨,芳心不禁怦然所动,难以自抑。 房俊看着面前这张宜嗔宜喜、秀美无伦的脸庞,有些挪不开眼珠,恨不能看进眼睛里拔不出去,不禁感慨道:“《静思赋》中说‘天何美女之烂妖,红颜晔而流光’,以往每每读之,不能感受曹子建之心境,如今方才知晓,世间果有‘红颜祸水’之一说。” 长乐公主一愣,旋即秀眸圆瞪,羞恼道:“这哪里是夸人的话儿?本宫纵然没有越国公您读的书多,可也知道披香博士淖方成!” 汉成帝宠幸赵飞燕、赵合德姊妹,不仅宠冠后宫,且受到赵氏姊妹之蛊惑,将自己的皇后废黜赐死,而后册封赵氏姊妹为皇后、昭仪,荒淫无道,倒行逆施。披香博士淖方成惊叹曰“此祸水也,必灭火矣!” 因五德终始之学说,汉朝崇尚火德,称赵氏姊妹为“祸水”,意味水可灭火,将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将她比作以色娱人、祸乱朝纲的赵氏姊妹,自然心中不服。 房俊一脸无辜,摊手道:“殿下固然不忿,可事实如此。您幽居这终南山中,人不在长安,微臣却数次因为陛下之故受到陛下责罚,名声更是受到殿下拖累,不堪入耳。今日上午更是险些被殿下的爱慕者所伤……林林总总,岂非皆是拜殿下所赐?子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总归没错吧?” 听他说起被父皇数次责罚,长乐公主已经粉面通红。父皇之所以责罚房俊,自然是因为坊间所传的两人之间之绯闻。 等到房俊说他的名声受到她的拖累,已然柳眉倒竖,怒气咻咻。 咱俩到底谁被谁拖累? 我好好的过日子,纵然和离也与你无关,若非你一而再的纠缠不休,又岂能传出那些绯闻?如今任谁在茶余饭后都能说一句“长乐乃房俊之禁脔”之类的言语,我一生清誉被糟蹋尚未恼火,你却反咬一口? 就问你脸呢? 还要不要?! 不过当房俊说到上午险些被人所伤,所有恼怒瞬间烟消云散,紧张道:“那你伤到哪里没有?是谁这般混账,连你都敢伤?” 房俊叹气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殿下的仰慕者,那位京兆韦氏的‘麒麟儿’,韦正矩咯。” 长乐公主没好气道:“哪里算是什么仰慕者?不过是当初年少之时胡闹而已,你……” 忽然见到房俊顺手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 她顿时玉面绯红,嗔目道:“你你你……你怎敢如此?” 房俊莫名其妙,奇道:“是他撞了微臣,又非是微臣主动挑衅,即便微臣对殿下之心意日月可鉴,可总不会将殿下的每一个仰慕者都干掉吧?就算有此心,微臣也做不到啊!” 长乐公主红着脸气道:“谁说那个了?”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指着房俊手里的茶杯,“那是本宫的杯子!” 男女授受不亲,这是正统的礼仪,虽然没必要那么上纲上线,可是一个女子的茶杯等同于私人物品,眼下男人用了,岂能不羞恼交加? 若是严格说起来,这等举措几乎可以算作“亵渎”…… 房俊也一愣,下意识的啧啧嘴…… 这个动作使得长乐公主愈发羞恼,气道:“无赖!” 房俊却不以为然,说道:“咱们之间,何必拘泥于此等俗礼?连肌肤之亲都曾有过,这等程度之失礼,微臣并不介意。” 长乐公主有些受不住了,一改往常娴雅的神情,大发娇嗔道:“什么你不介意?是本宫介意!再者说,本宫何曾与你有过肌肤之亲?” 房俊幽幽说道:“终南山上,月明星稀。土沟之中,落叶为席……” 长乐公主恍然。 当初终南山上,她被偷偷潜回长安的长孙冲劫持,正是房俊不顾生死的出手相救,才将她救下。之后两人失足跌落一条山沟,陷身于沟底落叶之中躲避贼人,的确曾相拥沟底。 这家伙手脚还不老实…… 长乐公主一张脸已经红得快要滴血,又羞又恼,偏偏又无言以对。 纵然房俊从未有过“死生契阔”之类的花言巧语,可是当她绝望之时,这个男人不顾生死的予以搭救,面对她的请求宁愿放过意欲置他于死地的长孙冲,这份情义,又岂是几句花言巧语可堪比拟的? 第九百一十三章 微臣有罪 提及当年之事,长乐公主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烫,目光游移不敢与房俊灼热的眼神对视,期期艾艾道:“那时候为了躲避贼人追杀,不得不做出权宜之计,慌乱之下有些接触也是正常,谁料到你居然这般龌蹉?简直有辱斯文!” 房俊目光灼灼的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长乐公主,慢悠悠道:“坊市之间传闻你我之事,微臣为此多次受到陛下责罚,更被韦正矩之流嫉恨。然而微臣与殿下之间却清清白白,敢问殿下,微臣凭白受到这些冤屈,您该当如何补偿?” 长乐公主羞囧难耐,只觉得今日这厮侵略性很强,令她有些招架不住,心中慌乱,未及深思这番话语,下意识便到:“你要如何补偿?”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待见到房俊意味深长的笑容,登时明白过来,娇羞无限道:“你这人哩……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房俊目光盯着她,缓缓说道:“怎么能是胡说八道呢?本就是微臣肺腑之言。微臣背负骂名多年,这番冤屈便是倾尽黄河之水亦难以洗脱,既然这辈子总是要被人这般嘲讽谩骂,那还不如干脆就将那些人揣测之事一一做了,那他们就算再是谩骂,微臣也认了。” 什么罪名?自然是坊市之间流传的那些个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绯闻,说什么长乐公主不守妇道,勾引房俊,说什么房俊姊妹通吃,将两位公主揽入怀中…… 而房俊口中所言将那些人揣测之事一一做了,岂不就是要让那些揣测尽皆变成事实? 长乐公主身子往后缩了缩,又羞又恼,瞪着房俊警告道:“你可别胡来,此处乃是本宫清修之地,若是你敢胡来,本宫定要告诉父皇,治你一个亵渎公主之罪!” 她觉得房俊今日与以往大不相同。 若说以往他们两人之间虽互生情愫,但房俊对她颇多尊重,那么今日的房俊便是充满了侵略性,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或许正如他口中所言,既然被外人谣传他与自己有私情,故而受到诸多责罚和诽谤,那还不如干脆将谣传坐实,再受到责罚与诽谤,起码不算是冤枉。 所以她有些害怕,难道这人打算更进一步,将自己…… 房俊没有让她过多猜测,忽然从座位上起身,长腿一跨,便从茶几的对面来到长乐公主身边,一把攥住她纤细柔软的玉手。 长乐公主感觉到房俊大抵是要来真的了,紧张得要死,使劲儿往回缩手,色厉内荏道:“大胆!本宫乃是当朝公主,你这般轻薄,可知罪么?” 房俊手下用力,将长乐公主纤细的娇躯拽进怀里,一把揽住柔软的腰肢,伏在她晶莹如玉的耳廓旁,轻声道:“臣有罪……” 长乐公主觉得耳朵发痒,一股热乎乎的湿气直往耳朵里钻,好似钻到心尖上一般让人发颤,剧烈的挣扎着,喘着气道:“放肆!你敢这般,就不怕父皇将你流放?” 一双大手紧紧箍着她的纤腰,使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只能将红润的嘴巴长大,拼命的喘息。 浑身上下着了火一般。 耳畔又传来那句可恶的言语:“微臣知罪……” 知罪知罪,你若是知罪,倒是放过本宫啊!既然知罪,却非但毫无停手之意,反而不断的侵袭,这是什么意思? 长乐公主气得咬牙,可是身子却挣扎不脱男子强壮臂膀的桎梏,就好似一只柔弱的羊羔落入饿狼口中,只能任凭对方一口一口的吞食下去,予取予求…… …… …… 雨水淅沥,万物浸润。 不知何时降下的小雨沙沙的洗刷着窗外的花树,清凉的风带着些许水气,从敞开着的窗户吹进丹室之内,将高涨的火苗浇熄,沸腾的热血也渐渐平和,室内只剩下喘息声。 宽松的道袍将纤细窈窕的身姿掩盖起来,却遮掩不住那玲珑的曲线。长乐公主将一头青丝随意的绾了一下,用玉簪固定,露出修长如玉却种满红莓的脖颈…… 房俊躺在地席之上,让凉风吹着自己健硕的胸膛,伸手摸了一下道袍衣摆下露出的一只雪白纤足。长乐公主登时猛地一缩,好似被野兽咬了一口般反应过度,回过头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 只是模样虽然努力装出凶悍,眼眸之中那丰沛如春水一般的爱意却不经意的流淌出来。 倒更似在撒娇…… 房俊便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嘿嘿一笑,很是得意的样子。 长乐公主想要起身出去沐浴,身上满是汗渍令生性好洁的她难以忍受,孰料刚一动弹,便传来一阵酸疼,这令她羞不自禁,咬着牙,低声嗔怒道:“无赖!混账!恶徒!” 端庄贤淑的公主殿下,却是连骂人的话语都只是来来去去这么几个词汇,这对于脸皮厚度超强的房俊来说,几乎没有丝毫杀伤力。 这厮得偿所愿,此刻自然得意非常,伸手进去衣摆下捉住那只秀美的纤足,柔声道:“你有情,我有意,自然如高山流水一般顺畅自然,殿下又何必羞赧嗔恼,欲拒还迎?” 长乐公主挣脱一下,没有将秀足从魔掌之中挣脱出来,无奈只得由着他,红着脸儿反驳道:“谁欲拒还迎了?分明就是你用强,简直无赖!” 看着房俊那张腆着笑的脸,心里越发气愤。 虽然自知已然陷入情网,心中即便再是避免,却也知道这一步大抵迟早都会到来,但绝对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等几乎是被用强的情况下发生。 最可恶是这人嘴里说着“微臣知罪”,手底下却丝毫不曾迟疑半分,吃定了她不会当真将此事告知父皇砍了他的脑袋…… 用另一只脚踹了房俊一下,垂着眼帘,红着脸儿道:“穿上衣服,本宫要将侍女喊进来了。” 房俊耍赖不起,目光巡梭着道袍下的娇躯,只觉得心中又有些发热,刚刚冷却的血液渐渐沸腾,腆着脸道:“要不让微臣服侍殿下沐浴吧,鸳鸯戏水,比翼雙飛,那可真真是人间极乐……” 长乐公主吓了一跳,眼见这人两眼放光,似乎当真有共浴之意,赶紧奋力爬开,躲开一段距离,寒着俏脸道:“放肆!虽然委身于你,但那等羞人之举,却是想也休想!本宫就算自尽在你面前,也绝不任你那般糟蹋!” 她性格虽然温婉娴熟,却也有着自己的坚持,有些事情可以说服自己接受,但是有些事情超越了自己的底线,哪怕是死,也坚决不从。 房俊自然知晓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只能熄了心里龌蹉的想法,不敢逼迫过甚,否则必定适得其反。 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有些事情无需心急,下一次逮到机会,软磨硬泡一番,说不定就得偿所愿了…… …… 两人分别沐浴之后,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小雨却淅淅沥沥依旧未停。 山中清幽,雨声便显得格外分明,雨滴落在花树的叶子上,沙沙作响,伴随着凉沁沁的晚风,令人很是舒爽凉快。 晚饭之时,长乐公主一直躲着未见,只是命侍女将斋饭送到丹室之中,服侍着房俊享用。 到了酉时,房俊用过晚膳,也不问长乐公主为何不来相见,让侍女沏了一壶好茶,斜倚在丹室窗前的软榻上,从书架上随意训了一本书,有滋有味的翻阅起来。 长乐公主坐在寝室之内,左等右等还不见房俊离开,便打发侍女去撵人,侍女为难道:“越国公喝茶看书,奴婢如何敢撵?” 心里却忍不住腹诽,您和越国公都那样了,那越国公就犹如咱们的主子一般,天底下哪里有奴婢撵主子的? 不然被越国公嫉恨在心,该日枕头风一吹,她们的下场凄惨着呢…… 长乐公主见到自己的侍女都站到了房俊那边,又羞又气,起身来到丹室,冷着俏脸道:“时辰不早了,越国公何不回城?” 房俊手里捧着书籍,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今夜长安城内怕是不太平,微臣不妨在殿下这边求一张床榻,暂住一宿。” 第九百一十四章 撞破私情 长乐公主吓了一跳,急道:“那怎么行?你我这般已然是荒唐,若是留宿不走,明日必将传得沸沸扬扬,你让我如何有脸面见人?” 有些事情偷偷的做了倒没什么,可若是弄得人尽皆知,那就不好了。 房俊蹙眉轻叹道:“微臣倒也不是非得留宿这里,只不过今夜的长安城注定有许多人一夜无眠。韦弘光之事多少也是因我而起,只怕到时候不少人要寻上门去说情。然而我连韦弘光到底做下何等宁愿以死来保全秘密的事情都不知,哪里敢给这个人情?还不如干脆躲着不会去,他们找不到人,自然怨不得我不给面子。”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百骑司”办事效率极高,经过一个白天的审讯侦查,韦弘光之死必然有些线索,到了晚上,正是四处查找线索、抓人审讯的时候。李二陛下在京中的时候还要顾忌着各方势力之间的平衡,有些人可以动,有些人不能动。如今陛下远征辽东,朝中首要之事便是维系长安的稳定,“百骑司”在太子授意之下,完全可以不管不顾一查到底。 无论涉及倒谁,怕是都免不了被请去“百骑司”协助调查。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韦弘光之死只是他自己的行为,必定有人会怀疑是房俊从中操作,借机打压隐隐有崛起之相的京兆韦氏。 虽然着的确是房俊的真实想法,但韦弘光之死却的的确确是一个意外,如果有人认为是他的手尾,故而登门恳请他放过京兆韦氏一马,他要如何回复? 答应下来,他却没法指使“百骑司”放人。他与李君羡的关系的确不错,但是李君羡身为陛下第一号“鹰犬爪牙”,维系的是陛下的利益,任何人只要危及到皇权,那是谁也插不进去手的。 不答应,那就坐实了是他操纵此事的嫌疑,而且会得罪一大批人。 华夏自古以来就是个人情社会,房俊固然可以依仗自己“棒槌”的名声我行我素,却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情面。 甚至于,有可能是来自于太子的求情…… 当然,躲是躲不开的,韦弘光一案不可能一夜之间便尘埃落定,房俊也不可能连续数日不露面,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只不过眼下好梦正温、如鱼得水,如何舍得抛却佳人,孤身返回长安? 觊觎多年的佳人终于得手,那自然是要好生温存个够才行…… 长乐公主却只是以为事态真的非常严重,担忧道:“韦正矩不会有事吧?” 虽然死的是韦弘光,但是事情的起因是韦正矩挑衅房俊,被一起解送入京兆府衙门,很难说这两人之间有没有什么瓜葛。尤为重要的是,眼下房俊将韦正矩视为“情敌”,而房俊素来与李君羡交好,若是暗中拜托李君羡在查案之时将韦正矩陷害一回,也完全有可能…… 万一被牵扯进去,韦正矩大好前程怕是要毁于一旦。 房俊闻言,从软榻之上坐起,目光灼灼的瞪着长乐公主,不悦道:“殿下心目之中,居然将微臣当作那等心胸狭隘、徇私报复之辈?” 长乐公主偷偷撇嘴,哼了一声,道:“难道不是?也不知是谁,满腔酸意一脸不忿的跑过来,好似受了刺激一般……” 房俊道:“这韦正矩看似文质彬彬、温润如玉,实则负心薄幸、居心不良。他既然一心仰慕殿下,却又拜托韦妃为他求娶晋阳公主,将你们姊妹当成什么了?这若是亲事当真成了,你们姊妹见面之时得有多么尴尬?故而,离他远一点,别管他的死活。” 长乐公主在茶几旁坐下,俏脸之上看似全无表情,实则满是嘲讽。 你娶了高阳,却又对我虎视眈眈的时候,怎地不考虑咱们姊妹以后见面会否尴尬?人家只是想想便负心薄幸、居心不良,你这吃着锅里的、占着盆里的,那又该当如何? 真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无耻之极…… 房俊见到她这样一幅清冷娴静的模样儿,便觉得心痒难挠,很想扑上去将她这层外壳揉碎,看到那轿呼婉转的诱人样儿,正欲上前,便听得外头忽然一阵杂乱声响,伴随着几声马嘶,顿时一愣。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还会有谁前来这道观之中拜访不成? 长乐公主也有些慌,刚刚站起身,便见到外头有侍女进来,禀报道:“殿下,房陵公主前来拜访。” 长乐公主一听,心中愈发慌乱,将侍女打发出去迎接,回头对房俊埋怨道:“你这人哩!让你走你偏不走,房陵姑姑见到你在这里,指不定怎么想呢!” 一个男人夜晚留宿在自己这里,别人还能怎么想? 只要想到房陵公主那揶揄的眼神,脸嫩的长乐公主便觉得芒刺在背,羞囧难当。 尤其房陵公主是个大嘴巴,若她知晓自己与房俊之私情,那么用不了多久,整个李唐皇族便人尽皆知…… 越发惊惶无措,秀眸瞪着房俊埋怨道:“都怪你!” 房俊欣赏着她秀美无匹的面容,只觉得即便是生气之时都眉目动人,嘴角微微一挑,低声道:“微臣知罪。” “哎呀!无赖!” 长乐公主羞不可抑,背转身留给房俊一个美好无限的背影。 这句话是方才房俊逞凶之时口中所言,无论如何喝骂他都反反复复“臣知罪”,“臣有罪”,手底下却丝毫没有片刻迟缓,直将她折腾得骨酥筋软、服服帖帖…… 哪里知罪了? 简直胆大包天好吧…… 不过这个时候让房俊躲避也不可能了,他的亲兵都在外头,房陵公主来的时候定然都看见了。 外头脚步声响,一把柔腻委婉的嗓音传来:“长乐,怎地不出来迎接姑姑?平素就不让你修仙问道,这哪里是咱们女人该干的事儿?总该找一个男人赶紧成亲,两情相悦鱼水之欢才是应当……” 话音未落,人已经进了门。 一身浅色宫装,容颜如画身姿丰腴,肩膀处有一条藕荷色的披肩,整个人犹如一朵雨中绽放的白莲花,既有清纯楚楚之温婉,又有颜色滟滟之娇媚,腰肢纤细犹若弱风扶柳。 不愧是能够将无数关中豪杰折服于石榴裙下的绝代尤物…… 房陵公主走进丹室,正反手将手里的一柄油纸伞递给身后的侍女,目光先是在长乐公主身上溜一圈儿,然后投射在房俊身上,抿着嘴唇笑了一下,揶揄道:“本宫还以为是谁深更半夜的闯入长乐闺房,原来是持身守正、道德君子的越国公啊。” 言语之中的冲天酸气,令人谛笑皆非。 这分明就是因为之前勾引房俊未遂,如今房俊却在长乐公主这边登堂入室而产生的怨气。 老娘白送上门给你都不要,现在却冒天下之大不韪跑到这里于长乐公主幽会,难不成老娘就那么没有魅力? 自信心受到打击,这对于素来自视颇高的房陵公主来说,比眼馋房俊的身子却吃不到嘴里的遗憾感觉尤甚。 房俊哭笑不得,只得施礼道:“殿下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哼哼,”房陵公主冷笑两声,“你的确不敢当,你们男人呐,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房俊只得闭嘴。 自己等同于被抓了现行,如何反驳,都显得底气不足…… 一旁的长乐公主羞囧难当,面红耳赤的上前拉着房陵公主的手,岔开话题道:“姑姑怎地这个时辰来了这里?” 房陵公主笑吟吟的看着长乐公主羞红的脸蛋儿,反问道:“本宫的确不该这个时候来,撞破了侄女你的好事,该不会伙同这个男人杀人灭口吧?” “姑姑休要胡说!” 长乐公主羞赧的跺跺脚,拉着房陵公主到茶几旁落座。 房陵公主看着侄女那张明显经受雨露滋润之后愈发秀美明媚的脸庞,心底叹息一声,真真是孽缘呐…… 第九百一十五章 丹室夜话 看着房陵公主风姿绰约的走入丹室,自房俊面前走过的时候香风拂面,甚至目光对视之时那一抹略带幽怨的风情,令房俊大感吃不消。 这女人大抵是馋他身子,却始终未能吃到嘴里,如今又发现自己与长乐有了私情,心里有些泛酸,也有些不服气…… 房俊觉得此地不可久留,躬身道:“二位殿下,微臣尚有要事需要处置,便先行告辞了。” 长乐公主巴不得这人赶紧走掉,不然当着房陵公主的面前,实在是太尴尬了,忙道:“公务要紧,那你先去忙吧。” 房陵公主已经被长乐公主扯着手坐在茶几旁,闻言抬起头来,挑着嘴角说道:“怎么,本宫就这般不受越国公待见,见到本宫前来便急着离去,连一时片刻都不愿多待?” 房俊有些尴尬,赔笑道:“殿下说得哪里话?只不过确有要事,不敢耽搁,还望殿下见谅。” 话说自从上次于九成宫见到房陵公主与贺兰僧迦,一别经年,本就并不熟悉的关系愈发疏远。本来用不着对房陵公主如何客气,只不过她与长乐公主关系很好,眼下又是当着长乐公主面前,所以房俊给她几分颜面。 这一队夫妇给关陇门阀充当掮客,根本看不清当前之局势,丝毫未曾考虑过一旦关陇门阀倒台之后何去何从,太过缺乏政治素养,这样的人他也不愿与其亲近。 兴旺的时候未必会关照于你,但是倒霉的时候,却很可能牵连你…… 房陵公主却似乎对当初自荐枕席依旧不得房俊青睐之旧事耿耿于怀,冷笑道:“刚刚本宫自外敌访友归来,发现长安四门紧闭,严禁出入,不得已才到这里借宿一晚。越国公难道以为你便可以随意出入城门?” 长乐公主一愣,看了房俊一眼。先前房俊还说今夜长安城怕是不太平,果然被他料中。 这也就意味着京兆韦氏或许正在接受“百骑司”的审讯,搞不好牵连者众,就连韦正矩这等年青俊彦也难免遭受波及,稍有不慎便前程尽毁…… 她虽然对韦正矩并无半分情意,却也有几分好感,不愿这样一个年青俊彦便因此毁掉前程,甚至流放边疆。 可这等话语哪里敢当着房俊的面说出来? 这人看似胸襟广阔、容纳百川,但是唯独在这等事情上心眼儿似针鼻儿一般大小…… 只好垂下眼帘,权当没听到。 再是欣赏韦正矩,可是与房俊的心情相比起来,他的死活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房俊答道:“微臣并非要入城,而是铸造局那边有些麻烦,亟待解决,所以不敢耽搁。” 房陵公主无语。 前线的战报京中时有传闻,火器在战争之中越来越发挥出巨大威力,使得铸造局的地位愈发高涨。铸造局有事,谁敢耽搁? 这个理由很强大…… 只得不悦道:“那就赶紧走吧,磨磨蹭蹭的,还有没有几分男儿气概?” 房俊无语的看了房陵公主一眼,心说我有没有男儿气概关你何事?你若是怀疑,大可以问问你身边的长乐公主…… 不过这等话语自然不会说出,不然房陵公主或许没啥,长乐公主怕是要跟他拼命。 再次施礼,看了一眼长乐公主,四目相对,一切仅在不言中。 …… 看着房俊英姿勃勃的背影,房陵公主难掩心中酸意,心想自己这般花容月貌、身份高贵,不知多少勋贵皇戚、世家子弟垂涎三尺,意欲一亲芳泽而不得,为何送上门去这人都不要? 还想着若是能将房俊留下,趁着夜色圆了自己的夙愿,或者与长乐公主姑侄共事一夫共效于飞,那也蛮刺激的…… 心中有些愤懑,又有些失落,回头握着长乐公主的手,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长乐公主羞红着脸,垂着头,闷声不语。 房陵公主知她性情,既然没有反驳,那就相当于默认。登时兴奋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嘿!你这个丫头平素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儿,没想到居然是个挑食儿的,怪不得那么多的世家子弟一个都看不上,原来还真是看上房二这个棒槌了!” 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连带着那点儿不爽顿时烟消云散,只是兴奋的叽叽喳喳:“就该是这样嘛!咱们女人再是金枝玉叶,可大好年华也就是那么几年,若是尽皆托付于这青灯古佛,岂非暴殄天物?碰上自己中意的男人,就应该这般勇往直前,休怪旁人如何议论,不负此生才是最重要的!不过话说回来,房二这厮瞧着英气勃勃身姿健壮,那能耐到底如何,是否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长乐公主如何受得了这等虎狼之词? 羞不可抑,狠狠拧了房陵公主一把,红着脸嗔道:“再这样胡说,就把你赶出去!” 房陵公主嫣然一笑,道:“那姑姑就追上房二,非得将他摁在草地里,试试他的斤两不可。你这个傻丫头未经人事,哪里知道人间极乐?这男人呐,有时候看上去很好,但是用起来却发现味如嚼蜡。若那房二根本不行,长乐你就得趁早另作打算……” 这等言语,长乐公主是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的。 羞得面如滴血,一把推开房陵公主,头也不回的道:“我去沐浴,姑姑也赶紧洗漱一番,去客房睡下吧。” 言罢,慌不迭的逃走了。 房陵公主看着侄女窈窕的背影,笑着呢喃道:“果真女人就得让男人来滋润呀,瞧瞧这身段儿,啧啧,愈发勾人了……” 长乐公主好不容易逃脱房陵公主的“魔掌”,让侍女服侍着沐浴一番,换了一身轻薄的中衣,躺在床榻上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想着白天的时候那悖逆伦理的欢愉,又是甜蜜又是愧疚。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等到有人掀开被窝往里钻,这才惊醒,吓得浑身上下紧绷着,死死拽住被子,低声呵斥道:“你你你,你怎地回来了?休要荒唐,房陵姑姑就在旁边的客房,大不了等房陵姑姑走了你再来……哎呀!” 她以为是房俊贪欢,故意去而复返,趁黑摸进自己的寝室,然而先是鼻端传来的幽香,继而听到“嘿嘿”两声得意的笑声,这才醒悟哪里是房俊?分明就是房陵公主。 “嘻嘻,小妮子想男人啦?想必白日里尚未吃够,可是姑姑坏了你的好事?” 房陵公主已经钻进被窝,伏在长乐公主耳畔笑嘻嘻说道。 长乐公主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幸亏黑夜里看不见对方的容颜,否则她鲜红欲滴的脸色大抵能吓得房陵公主以为她染了病。不过即便如此,脸颊上蒸腾而起的热气依旧令她羞愤难抑。 这等私房话儿被房陵公主听了去,快要羞死了…… 她又羞又气,赌气转过身去,闷声道:“姑姑不在客房里好好睡觉,故意跑老调笑人么?” 房陵公主从后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伏在她的背上,轻声道:“姑姑岂会调笑你呢?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并且愿意不顾世俗之礼法努力抗争,姑姑不知有多么欣慰。旁人或许不知你这些年在长孙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姑姑又岂能不知呢?姑姑做梦都想你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或许是自身之经历,使得房陵公主浑然没有当下女人“三从四德”的束缚,或许有人说她不守妇道、作风败坏,但是在她自己看来,勇于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什么错呢? 凭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得从一而终? 男人若是知冷知热也就罢了,将女人娶回家去丢在一旁冷落空房,自己却花天酒地左右有抱,简直就是该杀! 都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你潇洒快活就是理所应当,我就活该守活寡? 老娘偏就不服! 第九百一十六章 丹室夜话(续)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很难界定其性质的,比如“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其中之“远、近”,哪里有什么清晰的标准? 说近就近,说远就远,远近之间,存乎一心。 同样的道理,你可以说她打破封建婚姻之桎梏,拥有努力追求真爱之权利,亦可以说她不顾世俗礼法之约束,有亏妇道水性杨花,不尊三从四德是为女人中之耻辱…… 最起码,房陵公主自己可不认为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 李唐皇室之血脉汉胡融合,并非将儒家经典提倡的道德体系奉为圭臬,而是更多了几分草原胡族大开大阖我行我素的率性,只要我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才不管他世俗礼法、道德约束。 所以,后世对于李唐皇族在道德层面的评价一直不高,所谓“脏唐臭汉”,盖由此而起。 然而那些所谓封建礼教完善的朝代里,就当真谨守礼法,纯洁如雪了? 未必如此。 事实上,即便是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年代里,从皇宫大内至民间陋室,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在不断的发生。只不过李唐皇室懒得去遮遮掩掩,老子我行我素,你爱咋说就咋说,而有些人则嘴上道德文章,暗地里男盗女娼,既当了婊子,还把牌坊立得高大威严。 很多事情,其实每个人都曾经想做。 只不过有些人能够坚守道德之底线,克制自己的慾望,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而有些人则放纵自己的慾望,想做就去做,不去考虑什么道德礼法…… 所以房陵公主从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何不妥,而长乐公主更没有错。 又不是想要将男人从妹妹的身边夺走,只是分享一下,有何不可?而且说不准人家高阳公主都未必在乎,姊妹共侍一夫的例子多了去了,这可比男人跑去外边勾三搭四强得多。 “你这丫头,在姑姑面前有什么好害羞的?房俊那厮虽然是个棒槌,可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当初为了救你单枪匹马的去终南山,这等事情能有几人做到?一辈子碰上这么一个肯为你舍命的男人,那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一定要牢牢的抓住了才行。” 房陵公主搂着侄女的腰,在她耳边说着这些不知羞的话语,将她那套大逆不道的理论灌输过去。 长乐公主闷声听了半晌,心里的羞涩略微消减一些,觉得姑姑放在腰上的手令她有些痒,便翻个身,仰面向上看着房梁,轻声道:“以后,我不想回宫里了。” 房陵公主一愣,奇道:“这是什么话?你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就算你与房俊之事有亏礼法,陛下又怎会人心责罚于你?金枝玉叶荣宠天下,不回皇宫,这份荣华富贵便削减了不知多少,你是不是傻?” 身为公主,皇族宗室才是最大的靠山。 似长乐公主这般尚未嫁人的公主若是不回皇宫,流言蜚语各种诋毁将会铺天盖地,即便陛下再是宠爱她,所受到的日常用度、宗室地位都将大幅度的下降。 甚至等到将来,出去皇族牒谱之中依旧有长乐公主之封号、名讳之外,大多数宗室都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 这简直就是自绝于皇室,将公主之位放弃。 黑暗中,长乐公主的脸儿有些红,声音轻若蚊蚋:“我想……要一个孩子。” 房陵公主一时无言。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富贵荣华自然重要,公主之位也重要,如意郎君更重要,然而这所有的一切与孩子相比,却都显得微不足道。 母以子贵。 这并非片面的说孩子有出息才能体现母亲的尊贵,而是说有儿子的母亲,才是最尊贵的。 老有所依,依靠谁?再这样一个男子三妻四妾以夫为尊的世界里,男人是靠不住的。谁也不知道昨日的海誓山盟一觉醒来会否变成负心薄幸,容颜易老,时光易逝,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比自己的骨血更加可靠。 有一个孩子,尤其是儿子,才能够一生无忧。 房陵公主沉默一会儿,她虽然觉得长乐公主与房俊有私情并不算什么,但若是执意给房俊诞下一个孩子,这就有些出格了。 不过也很快接受,说道:“就算如此,又何必不回皇宫呢?陛下得知此事或许会生气,但也只是碍于颜面罢了。你是他最宠爱的女儿,房俊更是功在社稷,纵然因此迁怒房俊,却也不至于将他如何。只要过一段时间,没有谁当真在意此事。” 长乐公主却道:“那怎么行呢?他是高阳的驸马,我与他有私情已然对不住高阳,若是再诞下一个孩子,如何有颜面去面对身边亲朋故旧?原本我也打算过几年就在这道观之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若是能够有一个孩子伴在身旁,便已然是奢望,再也不敢奢求其他。” 说到底,她虽然踏出了“不贞”之一步,却依然有着自己的顾虑。 从允许房俊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主意渐渐的同身边亲朋断了联系,只在这荒山道观之中隐居于世,再也不踏出这终南山一步。 房陵公主急得不行,气道:“你才多大点年纪?花信之年便想着这些避世隐居的念头,真真是蠢得要命!大好年华还等着你去享受呢,你想啊,若是将来生下一个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闺女,有那样一个大权在握当世人杰的父亲,又有你这个公主母亲,该是何等尊贵荣宠?长安城所有的世家子弟,一个个的都得被压下去!房二的才华配上你的容貌,啧啧啧,姑姑想想都稀罕的不行……” 黑暗之中,长乐公主双眸闪亮,双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心中充满了希冀和憧憬。 孩子对于母亲来说,那就是她的第二条命。 若当真将来能够拥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承欢膝下,那么不管父皇如何责罚,不管天下如何议论,她都觉得无所谓了。 肩膀再是瘦弱,她也自认能够给孩子撑起一片天空。 再说,还有他呢…… ***** 韦弘表回到府中,便去书房拜见自己的父亲坊州刺史韦任。 韦任虽然有一个“坊州刺史”的官职,却只不过是虚衔,相当于“享受坊州刺史之待遇”,刺史之权力却是半点也无。 不过他资格太老,纵然并无权势,但是人脉极广,即便是宫中逢年过节的时候也都会有所赏赐,毕竟韦家当年与高祖李渊还曾有过一段姻亲…… 韦任对于自己幼子在京兆府大堂自尽之行为,亦是震惊不已。 悲伤之余,摆在面前的便是天大的难题:那个孽子到底做了甚么,不惜以死保全秘密? 而这个秘密是否大逆不道之事,能否牵扯到京兆韦氏整个家族? 当今陛下的确算得上宽恕之君,比之隋炀帝那样的残暴之主强的太多,可即便如此,身为帝王亦有不可碰触之底线,那就是皇权。 哪怕是自己的至亲骨肉,一旦碰触皇权,也没有丝毫情面可讲。 更何况区区京兆韦氏? 万一韦弘光那个逆子当真在背地里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京兆韦氏说不得就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因为哪怕韦弘光已经身死,但是想要彻底逃脱“百骑司”之侦查,也还是难如登天…… 韦弘表亦是心思细腻、沉稳多智之人,先前因为韦弘光的死讯使得他有些乱了心神,这会儿冷静下来,思虑很是清晰。 父子两个商议多时,韦弘表觉得就算韦弘光当真做下什么事情,也未必回牵扯到整个家族。毕竟家族对其所作所为一概不知,连自尽之动机为何都一头雾水,除非“百骑司”大肆构陷,恶意栽赃。 然而韦任却说道:“‘百骑司’会否大肆构陷、恶意栽赃,那就要看房俊是否想要将咱们京兆韦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别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咱们韦家日益兴盛,只怕已经引起了太子一系的警觉。如果房俊觉得咱们韦家很可能挡了太子的路,就算徇私枉法,也定然要狠狠的打压咱们家。” 第九百一十七章 四处求情 韦家究竟是否有大逆不道之心思,到底有没有做错? 其实根本不重要。 小孩子才论对错,成年人只看利益。 如果房俊觉得京兆韦氏有可能阻挡太子继位之路,那么完全有可能从中构陷,将京兆韦氏打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韦弘表面色有些苍白,道:“韦正矩当年曾经仰慕长乐公主,而今又对房俊施以挑衅,很容易让房俊生出韦正矩妒火中烧,依旧对长乐公主存有觊觎之心的感觉。房俊素来行事霸道,岂能容许有人觊觎他的禁脔?先不论咱们家族是否被牵连在内,单单韦正矩怕是就难逃此劫。” 房俊的作风,天下皆知,那是霸道得很。 平素若是不去招惹他,倒还是个文采风流功勋呵呵的世家子弟,可若是惹到他的头上,即便是长孙无忌、令狐德棻之类的朝廷柱石、两朝元老,照样当面硬怼,丝毫不怵。 只要想想当年房俊蛊惑百姓火烧元家祖宅的情形,韦弘表便浑身发颤。 那棒槌什么事都做得出…… 韦任却摇头道:“房俊惊才绝艳、才华横溢,那里是立志要成为帝国宰辅的人物,岂能将这等小儿女之间的龌蹉放在眼里?你也太小看房俊了。” 韦弘表对父亲的智慧素来敬佩,听父亲说房俊不会针对韦正矩,心中一松,却又听父亲续道:“不过他固然不大可能针对韦正矩,却极有可能以韦弘光、韦正矩这两人为突破口,达到打压咱们韦家之目的。” 韦弘表一颗心又揪起来,心中暗忖:这还不是一样?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现在韦正矩只怕都将要成为太子一系打压韦家的突破口,韦家到底能不能抵挡这一波有可能来临的打击暂且不知,但无论如何,只要打击开始,韦正矩都绝无幸理。 可惜了韦家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麒麟儿”,尚未等到步入仕途,便将在权贵的强权之下夭折…… 韦弘表既担心家族之安危,又怜惜韦正矩之生死,忍不住问道:“如此局面,该当如何化解?” 韦任蹙着花白的眉毛,手指在身边的茶几上轻轻叩击,阖着眼皮沉思良久,方才缓缓说道:“不必去管韦弘光那个逆子到底做了什么,若是当真牵扯到家族,要杀要剐,咱们任凭处置便是。‘百骑司’既然介入,又岂是咱们可以所以脱罪的?首要之务,还是将韦正矩摘除来,以免其作为太子一系打压韦家的突破口。” 韦弘表愁的一个头两个大:“到底该当如何?” 韦任道:“只能去房俊面前赔礼道歉一番,看看其究竟是否有借机打压韦家之心意。不过依为父看来,就算房俊有这等心思,却也不见得便会借这个机会下手,毕竟搞不好就是一场席卷朝堂的轩然大波,他房俊难道就不顾忌京畿之安稳?” 如今陛下远征辽东,委以太子监国之重任,对于太子来说,最重要便是维系京畿之稳定,否则一旦京畿动荡,便是他这个太子失职。陛下原本就对太子的能力表示怀疑,认为他不如魏王、晋王,若是这等紧要关头再犯下大错,储君之位势必再起波澜,这是太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所以只要韦家未有确凿之谋反罪证,房俊绝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对韦家下手。 打压的目的是为了压制韦家崛起的力度,却并不代表愿意让韦家背负一个“大逆不道”之罪名,斩尽杀绝。 韦弘表看着父亲,有些无语。 爹啊,道理我都懂了,您就不能说说到底应该怎么办? 韦任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这才叹了口气,捋着胡子说道:“此事为父亦是无法,当年为父与房玄龄素来不睦,甚至颇有龌蹉。你不妨去请太常卿府上,请太常卿出面去房府说项,或者干脆让太常卿去江夏郡王府,请求郡王世子李景恒去跟房俊求个情。” 太常卿韦挺,素来认为圆滑,与房家父子交情都不错。而江夏郡王李道宗更是与房俊相交莫逆,至今两家仍有生意往来,垄断大唐造船业的江南船厂便是两人合伙经营。 而韦挺的儿子韦待价,娶的便是李道宗的女儿…… 韦弘表心领神会,父亲这是料定房俊不欲因为韦弘光之事将整个京畿搅得天翻地覆,所以只要“百骑司”那边并无韦家“大逆不道”的真凭实据,便会顺水推舟,放过韦正矩。 当然,再是“顺水推舟”,那也得找一个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人。这样的人情,房俊可不会白白拱手送人…… 从家中出来,已然是黄昏时分。 街道上行人匆匆,略显慌乱。 韦弘表让随行的家仆出去打探,片刻之后回报,说是禁军已然封锁了四门,至明日清晨之前,长安城出入禁止。 韦弘表再是沉稳的性格,这会儿也难免慌乱,这很明显是“百骑司”开始行动了,说不定下一刻,如狼似虎的“百骑”便会直接闯到府上,将阖府上下尽皆捉拿,打入大牢,严刑拷问…… 韦弘表不敢耽搁,直接来到太常卿府上,拜见韦挺。 两家都是京兆韦氏的一支,平素来往频繁,韦挺也对韦弘表这个后辈很是看重,所以很快便在花厅之后接见。 见了面,韦弘表一揖及地,将韦挺吓了一跳,奇道:“贤侄这是为何?快快请起,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韦弘表这才起身,坐到韦挺下首,将事情经过以及父子两个的猜测毫无保留的分说清楚。 韦挺半晌才回过神,叹气道:“吾方才还在奇怪,禁军为何这般突兀的封锁四门,严禁出入,却原来是发生了如此大事!” 他亦是京兆韦氏的一分子,一旦韦弘光之死爆出更多内幕隐情,他也不好过。 不过他的想法与韦任相同,也认为当前的局势之下,太子一系或许有打压韦家之心,却不会有大动干戈,导致朝局动荡、京畿不稳的胆量。 当然,这个人情一定要给足了,否则凭什么让人房俊偃旗息鼓? 说到底,毕竟是韦家子弟挑衅在先…… 韦挺不敢怠慢,赶紧回去内堂换了一身衣裳,又让管家去库房之中挑选了几件珍稀宝贝,用锦匣装了,便带着韦弘表出了门,坐马车来到崇仁坊房府。 到了门口下车,早有房家的门子迎了上来,听闻是前来拜访二郎,便说道:“二郎早晨出府,目前尚未回来。” 韦挺蹙眉,又问道:“那不知府上何人在家?房相可在?” 门子回道:“家主与大郎前两天去了江南游玩,眼下府上只有公主殿下在。” 韦挺没听闻房玄龄要出门远游,现在自己登门拜访,能够做主的便一个都不在,难不成是在躲着我? 至于高阳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但是在房家素来不管事,找她说情还不如找那个武娘子。 可他好歹也是九卿之一,岂能上门跟房俊的一个妾室低声下气说话? 想了想,便说道:“吾想起尚有一事,先去办了,稍后再来府上拜访。” 门子呆愣愣的看着韦挺坐着马车又走了,不禁一头雾水,这人怎地来得突然,走得也这般莫名其妙? 不敢耽搁,赶紧入府向高阳公主禀报。 韦挺带着韦弘表来到河间郡王府,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 到门前递上名刺,得知世子李崇义正好在家。门子入内通秉,片刻之后,气质温润的李崇义便亲自来到门前迎接。 李崇义虽然是郡王世子,但韦挺乃是九卿之一,京兆韦氏如今风头正盛,且更是家中小妹的公爹,自然不好怠慢。 “太常卿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来来来,快请入内吃茶。” 李崇义满面春风,礼仪得体的将韦挺迎入府内,到了正堂分别落座,让侍女奉上香茗。 第九百一十八章 强人所难 韦挺饮了口茶,放下茶杯笑问道:“郡王身在西域,最近可有家书寄回?郡王当年固然骁勇善战、无往不胜,可到底悠闲享福了多年,西域气候酷烈,还是要保重身子才是。” 李崇义笑着请韦弘表用茶,回道:“吾等宗室子弟,只需陛下一声令下,自当军前效死,又何惧雨雪风霜?朝廷用人之时,父亲自然要迎难而上。多谢太常卿挂念,数日前家父曾经来信,一切安好。” 韦挺颔首道:“那就好。” 对于皇帝来说,宗室是一个极其为难的存在。 论忠心,自然没人能够与宗室子弟相比,毕竟“家天下”的制度传承千年,一人为帝,家族荣华。天下谁都可能造反推翻帝国,唯独宗室不会,谁会自己推翻自己的统治呢?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宗室子弟是皇帝最值得信赖的人。 然而一旦宗室子弟执掌兵权,最不安心的便是皇帝,因为宗室子弟固然不会叛国,但若是篡位,那可比旁人更加便利…… 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尴尬,皇帝既要相信宗室子弟,因为他们是最值得信赖的人。又要防着宗室子弟,因为他们一旦想要篡位,往往事半功倍。 当年的江夏郡王李孝恭便是如此。 作为宗室之中最能征善战的一员,李孝恭追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论功勋宗室第一,无人能及,即便是名将李道宗亦要略逊一筹。 然而随着李孝恭的功勋越来越大,执掌的兵权也越来越甚,哪怕李二陛下再是胸怀四海,也不得不严加防备。 毕竟那个时候“玄武门之变”刚刚发生不久,为夺帝位兄弟阋墙,连亲生手足都反目相残,更何况是李孝恭这个叔伯兄弟? 不过李孝恭是个聪明人,感觉到自己的兵权和功勋有可能形成“功高震主”之形势,搞不好就会惹来李二陛下的猜忌,与其等着李二陛下削弱他的兵权,何不如自己主动将兵权交出? 于是,李孝恭主动请辞,交卸帅印,手中再不掌一兵一卒,整日里敛财享乐,荒唐透顶。 以这种自污之方式,换取李二陛下之信任。 效果也是出奇的好,李二陛下明白了李孝恭的良苦用心,甚为满意,也接受了李孝恭的忠诚,对其极为信赖。宗室之中,即便是荆王李元景,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信任度也不及李孝恭。 西域陡然生变,李二陛下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个当年“宗室第一”的一代名将,派他前往安西都护府坐镇,维系西域之安全,确保丝路之畅通,继续大唐对于西域之管辖。 两人又聊了几句,韦弘表则坐在一侧闷不吭声。 李崇义看了看韦弘表凝重的神色,便笑着对韦挺说道:“太常卿今日前来,可是有事?若有,则但说无妨。咱们两家素来交好,如今更结为姻亲,自当守望相助,携手共进。” 韦挺瞅了韦弘表一眼,叹息一声,道:“弘表,你将事情原委与世子仔细说说。” “喏!” 韦弘表正了正身子,口齿伶俐的事情娓娓道来。 李崇义凝神聆听,听到韦弘光于京兆府大堂之上撞柱自尽,面色登时凝重起来。 先前府中家仆禀报说今夜长安四门紧闭,严禁出入,还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何事,却原来是“百骑司”在调查韦弘光自尽之动机,而且必定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否则“百骑司”不会悍然封锁四门,闹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 等到韦弘表说完,李崇义才略微放心。 若京兆韦氏当真背地里做下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甚至“大逆不道”,那么此刻最紧要的是斩断一切与韦弘光的牵扯,毁灭证据,果断而无情的将韦正矩等一干被“百骑司”抓捕的本家子弟彻底抛弃,以免牵扯到整个家族,而不是不仅什么都不做,反而四处求人说情,想把韦正矩从“百骑司”的大牢里捞出来。 至于“故布疑阵”、“反其道而行之”之类的算计,在别人面前或许管用,但是在河间郡王府却施展不出来。 因为三弟李崇真便在“百骑司”效力,定然清楚韦弘光之死一案的前因后果,韦挺敢带着韦弘表上门求情,就意味着京兆韦氏干干净净,绝对没有牵扯进韦弘光之死背后的动机之内。 当然,世间之事,绝非清清白白就可以置身事外了。 韦弘光身为韦家子弟,若是当真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行,京兆韦氏很难全身而退。 更何况京兆韦氏如今与晋王走得颇近,双方暗地里眉来眼去,一旦太子一系决心打压京兆韦氏,搞不好就会用韦弘光之死,将京兆韦氏整个牵扯进去…… 李崇义试探着问道:“太常卿今日前来,难不成是想让舍弟想想办法,洗脱京兆韦氏之嫌疑?” 若韦挺说“是”,李崇义立即就会下令逐客,绝对不回客气半分。 “百骑司”下首侦查的案子,定然非比寻常,这个时候若是让河间郡王府参与其中,那等同于将河间郡王府拉下水,甚至是推进这个足以让任何人遭受灭顶之灾的漩涡。 那样以来,京兆韦氏就没有将河间郡王府当作姻亲,而是将水搅浑的牺牲品,李崇义还有什么客气的? 韦挺赶紧摆手道:“世子误会了!韦弘光之死,背后到底如何,吾家中一概不知。如今‘百骑司’已然插手其中,到底韦弘光有罪无罪、死罪活罪,只等着‘百骑司’公布便好。届时无论朝廷如何处置,京兆韦氏绝无半分怨言!岂敢为此让河间郡王府掺合进去?老夫今日前来,只是希望世子能够看在两家姻亲的份儿上,若是‘百骑司’查明韦正矩以及一干子弟与韦弘光之死尽皆无关,请世子能够出面,向越国公讨一个人情,放过韦正矩,老夫令其亲自去房府负荆请罪。若是韦正矩等人当真犯下罪行,则世子就当老夫今日没有来过,那些子弟是生是死,皆由圣裁!” 倘若韦正矩当真参预进韦弘光之死背后的事情,人家河间郡王府岂肯掺合进去?他韦挺若是执意相求,那就是将河间郡王府往死里得罪。 况且就算李崇义肯出面,也没有那个力度能够解决此事。 所以他将话语挑明,免得李崇义误会。 李崇义这才松了口气,但是旋即又蹙起眉毛,向房俊讨个人情,这事儿也不好办啊…… 河间郡王府与房家的关系非常好,时至今日,两家还在诸多生意上有着合作,而这些生意给河间郡王府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所以若说房俊乃是河间郡王府在朝中的第一盟友,亦不为过。 正因如此,河间郡王府就更是要时时刻刻站在房俊一方,维护房俊的利益,而不是自己卖给京兆韦氏一个人情,然后让房俊受委屈。 这有点强人所难了。 他踟蹰道:“按说,太常卿与房家父子的关系尚可,为何不自己前去求个情,反而要舍近求远呢?” 韦挺苦笑道:“老夫倒是腆着脸去了房府,只可惜啊,越国公将老夫拒之门外,连见都不见。咱这张老脸呐,算是丢尽了!可是为了族中子弟,又不能撒手不管,只能厚颜前来郡王府上,恳请世子出面。若世子也袖手旁观,老夫怕是要羞愧而死。” 李崇义无语。 您好歹也是太常卿,九卿之一,怎么还说起这般满是胁迫之意的话语?和着我若是不管了,您还得忌恨我? 然而心中固然不爽,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还真就不能拗着不管。堂堂太常卿说出这样的话语,几乎将面皮丢在脚下了,若是拒绝,当真可能结仇。 李崇义只得说道:“那晚辈就去一趟房府,但是越国公的脾气怕是就连家父也镇不住,若晚辈有负所托,还望太常卿见谅。” 让他去房家说情可以,但他可不敢保证房俊就能卖他这个面子。 事实上,放眼朝堂,还真就没几个人在房二面前有那么大的脸…… 第九百一十九章 敲一扛子 向房俊讨人情这种事,李崇义不敢打包票。 那家伙棒槌脾气一旦发作,那可是连长孙无忌都敢硬怼,他李崇义在人家眼里还真就没什么份量,若是李孝恭说句话,那或许可以稳妥一些。 不过李孝恭如今远在西域,鞭长莫及。 韦挺感激道:“无论如何,京兆韦氏都承下世子这份人情。” 他又岂能不知房俊这厮是个棒槌,一张脸说翻就翻?更何况这里头还牵扯到会否打压京兆韦氏的问题,房俊与韦正矩的私事加上太子一系的公事搅合在一起,谁也不敢担保就一定能让房俊退一步。 李崇义起身道:“事不宜迟,那晚辈就陪同太常卿去房府走一趟吧。还请太常卿与韦世兄稍后,待吾去换件衣裳。” 韦挺与韦弘表忙道:“不急不急,世子且去便是。” 待到李崇义步入后堂,韦挺与韦弘表熟知两个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郁闷与无奈。 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这般弯着腰腆着脸苦苦求人? 京兆韦氏的确是关中豪门,底蕴深厚根脉深远,然而最大的短处便是没有上得了场面的强势人物,可以在各方博弈当中占据主导。 韦妃的确受到李二陛下宠爱,在宫里的地位也很高,可毕竟是女流之辈,话语还传不到朝堂上来。 必须得倾家族之力,培养一个能够站在朝堂上发声的人物才行…… 叔侄两个各怀心思,坐在堂中,周围都是郡王府的侍女,也不敢多说话,气氛很是沉闷。所幸李崇义是个讲究人,既然下了决定帮忙说情,那就不会将人晾在堂中,很快换好衣裳,出来招呼两人,一起出了郡王府,前往崇仁坊房家。 房家的门子见到韦挺去而复返,且这回还有李崇义陪同,心里狐疑,却不敢耽搁,小跑着上前。 这回没用韦挺出声,李崇义已经拿出名刺,道:“烦请入内通禀一声,在下拜会越国公。” 那门子不敢接名刺,答道:“好教世子知晓,二郎今日早晨出府,直至眼下依旧未回。” 嘴里说着话,抬眼瞅了李崇义身后的韦挺一眼,心想原来这位以为刚才前来拜访,二郎故意避而不见,所以将李崇义搬了出来。这可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崇义楞了一下,瞅了韦挺一眼,心说你不是说房俊避而不见吗?现在我来了,只要房俊在家,定然不会不见,看来果真不在家啊。 韦挺心说难道自己误会房俊了? 便说道:“不知房相是否安寝?若是尚未安寝,可否拜见一下。” 那门子脸色一黑,和着咱只是区区一个门子,豚犬一般的东西,还敢胡说八道妄称家主不在? 不过房家的门子还是相当有素质的,虽然房家父子两代爵高权重,但是府中上下却没人敢依仗威势狗眼看人低,所以即便心中不爽,依旧耐心回道:“太常卿明鉴,家主的确与数日前去往江南游玩,奴婢不过是一个门子,万万不敢有半句妄言。咱们房府诗书传家、仁义为本,讲究的就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即便是奴婢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不敢违背家规。” 这话说得的确很是工整,但若是深究其中之意味…… 韦挺有些脸红。 “信”之一字,不仅仅是要自己做到诚信为本不加妄言,更要以宽厚之心胸去信任别人,如此方为君子。 自己好像被一个门子给教训了啊…… 李崇义干咳一声,问道:“不知府上谁主事?” 门子答道:“殿下在府中。” 李崇义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烦请入内通秉,说是微臣拜见殿下,有事相求。” 他将姿态摆得很低。 如今房家父子尽皆不在,不管是不是故意躲开,想要找到人去求情,恐怕都有些来不及。高阳公主平素虽然不大管事,但在府中地位却很是稳固,房玄龄忠君爱国、温润君子,自然不会摆什么公爹的架子,房俊虽然三妻四妾,却也与高阳公主相敬如宾,从不红脸。 若是能够得到高阳公主之许诺,也就等于房俊答允了此事。 尤为重要的是,高阳公主身份尊贵,但性情有些娇憨,可比房俊好对付多了…… 门子答道:“那还请世子入门房稍候片刻,容奴婢入内通秉。” 李崇义拱手道:“请。” 房家门前,他可不敢倨傲,即便是面对一个门子也礼数周到,不让人挑出半点毛病。 门子将李崇义与韦家叔侄请入门房,便快速入内通秉。 少顷返回,道:“殿下于正堂之内召见,还请世子与太常卿前去。” 李崇义起身,与韦挺叔侄跟着门子到了房府正堂,但见府内处处雕梁画栋、奢华非凡,一排排红灯笼高高挂起,尽显仕宦名门之风流。 正堂内,李崇义与韦家叔侄入内见礼,只不过看到一身宫装俏丽非常的高阳公主身边坐着的那个俏媚如烟的美人,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头疼。 高阳公主的确娇憨一些,对于俗务也不大上心,比较好“忽悠”,可是这武娘子却是粘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他若是想着“忽悠”高阳公主,最后指不定谁忽悠谁呢…… “微臣见过殿下。” 三人见礼,高阳公主身姿端正的坐着,伸手虚扶,温言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客气?三位快快请坐。” 三人落座,侍女奉上香茗,高阳公主这才笑吟吟问道:“世子与太常卿联袂前来,可是有何要事?只是可惜啊,父亲与郎君尽皆不在,有些事情本宫怕是做不得主,倒是叫您三位白跑一趟。” 瞧瞧这话说的,公主殿下料定了没好事,先将责任推了,待会儿若是李崇义等人道明来意,觉得不好办,那就一推二五六,有事儿您去找房玄龄,或者房俊,但就是别找我…… 李崇义刚刚拿起茶杯,闻言赶紧放下,肃容道:“若非十万火急之事,微臣岂敢前来叨扰殿下?事情是这样……” 他根本不敢给高阳公主拒绝的机会,口齿便利的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末了说道:“韦正矩挑衅在先,确实有错。不过年轻人有些血气方刚,亦能理解。二郎如今位高权重,威望冠盖朝野,乃帝国之柱石,不宜与小辈一般见识,否则只会折损二郎之威望。还不如大度一些,展示宽广之胸怀,亦能让关中内外见识到二郎之气度。” 高阳公主一听,原来韦正矩因为嫉恨之心挑衅郎君,心里便有气。 长乐姐姐那也是你韦正矩能够觊觎的?更何况如今宫中正传扬着韦妃撮合晋阳公主下嫁韦正矩这个娘家的“麒麟儿”,你一边想要尚晋阳公主,一边还因为爱慕长乐姐姐挑衅郎君,你以为你是谁呀? 若非有李崇义一同前来,她差点都想赶人…… 不过此事不仅牵扯到长乐姐姐,更有韦弘光于京兆府大堂自尽一事,方方面面牵扯太多,她这个公主无论如何都不方便表态。 而且郎君到现在尚未回府,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想要教训韦正矩一顿便罢,还是打着借机打压京兆韦氏的主意。对于这等政治上的谋略,高阳公主自知天分有限,也不强出头,便看了身边的武媚娘一眼。 放着这样一个在政治谋略上天赋卓绝的人不用,岂非暴殄天物? 而且武媚娘再是能干,说到底也不过是郎君的小妾,若是郎君回府之后觉得武媚娘做得不好,大可以翻脸不认账。 可她乃是堂堂公主之尊,若是这会儿答应下来,那无论如何也不能反悔了…… 武媚娘受到高阳公主的目光的,登时心领神会。 俏脸上笑容嫣然妩媚,容光焕发,眼眸流转,看向韦挺问道:“听闻京兆韦氏东眷房的郧公房子弟韦爽,如今担任太仆卿?” 李崇义登时苦笑不已,果不其然,这位武娘子精明得厉害,纵然有心放过韦家一马,却也得赚取足够的好处才行…… 太仆寺那是什么地方?掌全国之马政、厩牧之令,素闻房家的马场如今日益兴隆,豢养无数域外名马,却苦于缺少精通良驹配种之人才,致使规模难以扩大,如今却是打上了太仆寺的主意。 隋唐两代之马政与以往不同,太仆寺虽然掌管马政,自身的马场也众多,但是更多的马匹却豢养在民间。 而朝廷向民间征收马匹,是要付钱的…… 第九百二十章 交易达成 两晋南北朝,北方之地大多被胡族侵占,连年混战,草场残破不堪,导致隋朝建立以后,曾一度缺乏战马。 隋文帝出身鲜卑贵族,身后更是背靠关陇贵族,即便如此,却依旧因为多年战乱导致国家极度缺乏战马。立国之后,隋文帝改革马政,允许民间豢养马匹,朝廷予以一定之补助,且战事聚集马匹,给于钱粮交换。 这项政策一直延续至大唐立国之后,虽然从未以国家政令明文发布,但是民间养马之风盛行,直接导致战马充裕,大唐立国之后连续发动多次战争,从未有缺马之虞。 固然山丹马场、关山马场等等养马之地尽皆归入帝国之版图,马政几乎臻达汉魏以来之巅峰,但民间养马之风依旧盛行。 许多门阀世家甚至在各地圈划草场,豢养战马,以供军队之需。 突厥、薛延陀先后覆亡,吐谷浑等族尽皆内附,使得大唐北方边疆前所未有的安稳,愈发使得畜牧业得到长足的发展,关中、河西、河套等地拥有数千匹战马以上数量的马场不计其数。 故而,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一声令下,迅即聚集十余万骑兵部队,啸聚如云,倏忽而至。 然而朝廷政策固然使得豢养战马有利可图,甚至成为诸多门阀最重要的财源之一,但限制养马业发展壮大的根本,却是人手的短缺。 各行各业,想到取得长足之发展,必须有高精尖的人才配以利好之政策,缺一不可。 而全国最好的养马人才,大多都在太仆寺。 房家因为执掌水师,所以海外贸易非常繁荣,其中战马交易更是冠绝大唐。每年以丝绸、玻璃、茶叶等等物资从大食等国交易来无数的战马,豢养于散布各地的马场,但是由于人才的短缺,一直未能有着良好的发展。 所以武媚娘开口询问京兆韦氏之子弟担任太仆寺卿,李崇义便知道,房家这是打上了太仆寺的主意,想要趁机从太仆寺挖人,或者干脆合作起来,使得房家的马场取得最重要的人才支撑。 心中不仅暗暗佩服,这个娇媚柔弱的女子当真厉害,这一扛子敲下去,只怕韦家再是肉痛,也得乖乖予以配合…… 韦挺自然也明白了武媚娘的用意,心中疼得滴血。 京兆韦氏虽然是关中豪族,但是入唐以来在政治上并未有所建树,这也就导致徒有虚名,手中却无实权。 太仆寺卿韦爽,已经算是家族中一等一的官宦,其手中所执掌的太仆寺,比他这个太常寺权势大得多。然而眼下,却不得不考虑让房家的势力渗透进太仆寺,甚至取而代之。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京兆韦氏这几年猛然发力,想要在朝堂上取得进步,就不得不依仗族中杰出子弟。韦正矩算一个,另外京兆韦氏郧公房年仅十六岁的韦巨源也算一个,这两人就是目前整个家族极力推崇的子弟,希望未来能够站在朝堂之上,替家族争夺利益。 这个武娘子算准了韦家不会轻易舍弃韦正矩,所以狠狠的敲了一竹杠。 这让韦挺痛得揪心,却又不得不忍痛允诺…… 韦挺勉强笑着,说道:“正是如此,素闻房家有马场数处、马匹万余,若是有为难之处,不妨让韦爽多多帮衬一些,都是自己人,无需客气。” 既然是人家提出来的条件,不答允也得答允,那就别等着人家开口,自己干脆点应下就行了。 主动与被动,差别还是很大的。 武媚娘便明眸闪亮,抚掌欣然道:“那可当真是好事!先前程务忠想要谋求太仆寺之职位,二郎正打算跟政事堂几位相公商量一下,又唯恐令太仆寺卿心有隔阂。既然太常卿如此说,那日后程务忠入仕太仆寺,可得拜托太仆寺卿好生关照,自己人嘛!” 韦挺差点以手扶额,这娘们儿也太黑了! 他还以为房家只是觊觎太仆寺的各种专业人手,孰料人家看上的却是整个太仆寺的资源。程务忠是谁?那是房俊头号打手程务挺的亲弟弟,其父程名振如今正随同陛下东征高句丽,效力军前,这样的一个靠山硬扎的人物进入太仆寺,其野心又岂是区区几个专业人手就能满足的? 以房俊之志向气魄,恐怕根本就是在谋求整个太仆寺的马政系统…… 若只是一个韦正矩,韦挺这个时候就应当客气的说一句话,然后起身告辞。太仆寺乃是韦家为数不多的实权衙门,若是任由房家人进入,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被“鹊巢鸠占”,整个太仆寺都将成为房家的底盘。 可是韦正矩毕竟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还是能否打消房俊借机打压韦家的心思,与整个韦家即将面对莫测之风险相比,区区太仆寺又显得没那么重要。 最起码,就算房家想要谋算太仆寺的全部权力,韦家也并非全无抵抗之力…… 这武娘子不仅心黑,眼光还准。 既让韦家觉得肉痛,却又狠不下心拒绝,韦挺除了乖乖就范,还能如何? 强笑道:“武娘子说得正是,程家乃是忠臣之后,房家更是帝国柱石,能够与两家同事,实在是京兆韦氏之荣幸。回头,老夫便让人通知韦爽,往后定要与程务忠多多联络,为帝国之马政添砖加瓦,不负陛下之重托。” 姿态摆得很低,态度非常良好。 武媚娘便笑靥如花,看着高阳公主道:“殿下以为如何?” 高阳公主瞥了笑容好似偷吃了小鸡的狐狸一般得意的武媚娘,心中腹诽,这人还当真是好算计,一下子就将韦家在太仆寺的肥肉给咬下来一半,说不得此刻韦挺心里怎么骂她呢…… 面上却依旧一副端庄贤淑的样儿,矜持的笑笑,道:“这些个俗物,本宫平素是懒得去管的。不过程务忠与郎君交好,郎君时常在家中念叨,如今能够有个好前程,本宫自然欣慰。太常卿,您有心了。” 这算是默许了韦挺今日前来之请求。 李崇义与韦挺都松了口气,虽然代价不小,但好歹打成目的。而且从高阳公主的态度来看,“百骑司”那边并未取得太多与京兆韦氏不利之证据,否则武媚娘岂敢公器私用,私底下与韦家打成协议? 允许房家进入太仆寺,共享帝国马政之优渥待遇,却也确认了家族不会因为这一次韦弘光之死遭受波及,算是不虚此行。 韦挺道:“只是不知,越国公现在何处?总归要越国公发话才好,否则万一底下那些人误会了越国公的意思,那可就大大不妙。” 没有房俊只是首肯,他心里还有些微担忧。 毕竟高阳公主是出了名的懒得管事儿,武媚娘再是厉害,说到底也仅只是一个妾室…… 高阳公主明白韦挺的担忧,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爽。 本宫只是懒得去管事而已,却非并无下决定之资格,休说区区一个韦正矩,就算是再是重要十倍的人物,只要本宫开口,不仅郎君不会反对,就连公爹房玄龄也会颔首允可。 瞧不起谁呢? 脸上笑容便淡了几分,慢悠悠说道:“太常卿放心,咱们房家答允之事,何曾反悔过?时候不早,府中并无男主,本宫不便待客,诸位请回吧。” 李崇义看着面色尴尬的韦挺一眼,心说你这人当真是不知深浅,只知道房俊是个棒槌,难不成忘了这位殿下那也是个暴脾气? 当面表明不信任,这不是得罪人么…… 赶紧说道:“是微臣失礼了,这便告辞,该日有瑕,再来府上拜谢殿下。” 韦挺也知道自己失言,心中懊悔,起身道:“微臣口不择言,还望殿下恕罪。” 韦弘表一直没吭声,这会儿见到事情谈妥,即将告辞,便说道:“启禀殿下,吾等从家中出来,家主略备了几件薄礼,孝敬给殿下,不成敬意。” 第九百二十一章 人情世故 韦弘表起身道:“启禀殿下,吾等从家中出来,家主略备了几件薄礼,孝敬给殿下,不成敬意。” 说着,将手里的礼单递给一旁的侍女。 高阳公主却淡然摆手,清声道:“心意本宫收下,礼物便带回去吧。” 韦弘表愣在原地,看着韦挺,不知所措。 韦挺也有些慌,自己说错话,该不会当真得罪这位殿下了吧?或许高阳公主并不能影响房俊取消借着韦弘光一案打压京兆韦氏,但若是从中作梗,向房俊表达对与京兆韦氏的不满,使得房俊对京兆韦氏的印象极其恶劣,这却是轻而易举的。 说白了,这位殿下“成事或许不足,但坏事却绰绰有余”…… 韦挺急忙道:“殿下……” 高阳公主不待他说话,已经轻轻摆摆手,清冷道:“本宫有些乏了,太常卿若是有话,不妨等郎君回来跟他说罢。来人,送客。” 韦挺只得躬身道:“微臣知罪,请殿下安寝,微臣告退。” 李崇义也被牵连,从房府退出,站在大门前黑着一张脸,看着韦挺道:“太常卿这是何意?既然不信高阳殿下之承诺,那又为何让吾与你同来?” 没见过这么办事的。 韦挺亦是无奈,赔罪道:“老夫的确失礼了,可世子应当知晓,此事与家族之前程关系重大,哪里敢有一丝一毫之懈怠?今日世子这份人情,京兆韦氏上上下下铭记在心,他日但有所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罢,与韦弘表两人整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 这等时候,也就唯有河间郡王府这样的姻亲能够出面帮衬走动,这份人情不仅要记下,将来更要加倍偿还。 欠了别人的,再多也没关系,只要能够偿还就好。而人与人之间、门阀与门阀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来来往往之间逐渐加深的。 朝廷也好,门阀也罢,甚至是市里坊间,所有的一切,追根究底也不过是人情世故而已…… 李崇义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之所以做出一副懊恼的模样,也只是让韦家的这份人情欠的更加深刻一些而已。 瞧瞧,我这边为了你们家的事情四处奔走,舍皮舍脸的求人,结果你却乱说话将我给牵连呢,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倒也不是没法原谅,只是得加钱…… “太常卿这又何必?在下不过唠叨一句罢了,自然明白贵府如今之处境,唯有竭尽全力帮衬,岂有见怪之意?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此地尚在房府门前呢,可别被人瞧了去,再生波折。” 人情不仅落实,且更加深几分,李崇义心满意足,谦逊温厚的模样做得十足十。 韦挺闻言,也直起身。 都不是傻子,谁还能不明白谁的心思?只不过眼下京兆韦氏危在旦夕,所以甘愿送出人情。 双方又说了几句话,韦挺苦笑道:“老夫说错话,惹得殿下不高兴,连礼物都没要。只是这几件礼物乃是家主临行之时备下,万万不能再拿回去,便赠予世子,拿回去赏玩罢。” 韦家拿的出手的东西,岂能寻常?不过韦挺将之转赠李崇义,只是当作不值一提的玩物。 只是哪怕东西再好,若说当作谢礼,那可就侮辱人家江夏郡王府的世子了…… 李崇义哈哈一笑:“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殿下府中奇珍异宝无数,自然看不入眼,晚辈这小门小户的,却稀罕得紧。” 自有家仆将几样珍宝送到李崇义马车上,然后双方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相互告辞,各回各家。 马车上,韦弘表撩起车帘,看着外头街上时不时过去的顶盔贯甲的一队一队“百骑司”精锐,忍不住问道:“叔父何以在殿下面前说那句话,惹得殿下不高兴呢?” 以他对韦挺的了解,断然不会昏了头说出那等愚蠢的话语。 韦挺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气闷,吩咐道:“撩开车帘,透透气。” “喏。” 韦弘表忙将车帘撩开,让外头混杂着雨丝的凉风吹进来。 韦挺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这才缓缓说道:“有些时候,得失之间很难计算清楚。老夫那句话固然惹得殿下不高兴,可若是殿下不想被老夫‘不幸言中’,那就必须努力劝说房俊放弃针对咱们家。殿下固然不大管事,但是公主的颜面不能丢。相比于殿下对老夫不高兴,能够使得家族平安无虞,那才是最重要的。” 高阳公主不高兴又如何? 她固然贵为公主,但是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陛下与房俊,她不高兴,死不了人。 若是能够以言语激将,以此确保京兆韦氏安全,得罪了高阳公主又能如何呢? 无论陛下亦或是房俊,都不会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失”,便迁怒于整个京兆韦氏…… 韦弘表敬服道:“叔父智谋绝顶,对家族倾尽所有,晚辈敬佩莫名!” 的确,陛下与房俊都不会因为一句惹得高阳公主不高兴的话语进而迁怒京兆韦氏,但是作为惹怒高阳公主,甚至某种程度可以说是“看不起”高阳公主的韦挺,却势必会被陛下与房俊记恨。 这种记恨或许并不会立即发作,但是对景的时候,便会成为韦挺仕途之上的一颗绊脚石。 为了京兆韦氏的安全,韦挺这是将自己的前程给搭进去了…… 韦挺教诲道:“吾等世家子弟,皆依附于家族而显赫一时,有了家族之支撑,方才能够高人一等、出人头地。然而家族之强盛,却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历经数代,甚是数十代的先辈不断的拼搏、牺牲,方才有吾等之今日。而吾等亦当秉承先辈之精神,先家后己,前赴后继的奋斗奉献,让子孙后辈皆能沐浴荣光,血脉代代传承,家族世世昌盛!绝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便将家族陷于覆亡之险地,切记,切记!”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家族中不入流的子弟韦弘光,便险些将整个家族置于万劫不复之深渊? 甚至直至眼下,连那孽障到底做了什么都不得而知…… 帝王治下,皇权至上,再是强盛的世家门阀看似繁花似锦功高震主,然而一个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没有什么可以长盛不衰,所能够依靠的,只能是一辈一辈人无私的奉献,方能够凝聚一个家族的血脉传承。 马车路过靖安坊,一队如狼似虎的“百骑司”精锐从坊门之内走出,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披头散发被押解出来,韦弘表略微一愣,趴在车窗努力去看,灯火照耀下那人时不时的奋力挣扎,面容也能看清一些。 韦弘表回过头,看着韦挺骇然道:“是江安王家的老七!” 韦挺也吓了一跳,靠近车窗看了看,外头乱哄哄,这会儿已经看不清那人面容,但是见其身上锦袍华丽,想必非富即贵。 “你可看清了?” “绝无差错!这位虽然不大受到江安王待见,可毕竟是幼子,深得王妃宠溺,与舍弟交情莫逆,曾到府上玩耍过几次。” 叔侄两个相视一眼,皆感受到心底的震撼。 先是韦弘光自尽而死,继而“百骑司”插手调查,眼下连江安王的幼子都给抓走,这其中显然绝非巧合。 韦弘光那个孽障到底做了什么,连江安王的儿子都给牵扯在内,且沦为“百骑司”的阶下囚? 江安王李元祥,乃是高祖皇帝的儿子,一品亲王,其母杨嫔更是隋朝越国公杨素的女儿,血脉高贵、根基深厚,当年深得高祖皇帝宠爱。且不说隋朝之时因为杨素权倾天下之故,使得杨嫔之地位甚高,即便是大唐立国之后,杨嫔照样得到高祖皇帝的宠爱,高祖皇帝驾崩之后,本来杨嫔绝食赴死,意欲陪葬,不过后来至感业寺出家为尼。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连江安王府都给牵连在内? 韦家叔侄看着靖安坊坊门前灯火通明、人荒马乱,不由得脸色煞白。 第九百二十二章 皇家之耻 这一夜,“百骑司”侦骑齐出,打死抓捕,闹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直至天明时分,各种纷扰混乱方才落幕,及至城门洞开,百姓商贾自由出入,人心方才稳定下来。 只不过依旧有好事者奔走查访,昨夜到底发生何事? 毕竟作为维护皇权而存在的“百骑司”,乃是李二陛下第一号“鹰犬爪牙”,他们不管贪腐,不管冤案,只参预一切有可能危及皇权之犯罪。这等背景之下,“百骑司”大肆抓捕,到底都抓了谁,又是因为何事? 结果朝野上下对内幕了解之人三缄其口,一声不吭,愈发使得本来平息下来的舆论,渐渐有风起云涌之虞…… 所幸“百骑司”很快便了解情况,迅速派出兵卒将那些暗中打探者一一约谈,予以警告,这才使得这股风潮被压制下去。 待到房俊带着亲兵部曲回城之时,长安城内已然恢复了以往的繁荣昌盛、歌舞升平。 他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前往皇城之内的兵部衙门。 如今东征正酣,粮秣辎重的运输、兵源军队的调拨都压在兵部肩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否则若是影响了东征,且不说李二陛下回来只会会不会将他烤熟了吃掉,但只是辽东战场很有可能遭致一场大败,就让房俊不敢分神。 整个朝堂上下,唯有他知道历史上此战之结局,所以他的危机感最重。 到了兵部衙门,就那么穿着一身常服,先去给每日里早早点卯前来的晋王殿下问安,然后回到自己的值房,开始处置公务。 与此同时,兵部上上下下的官吏开始络绎不绝的出现在他的值房,交付公务的同时,也将京中局势一五一十的传来。 尤其是昨晚京中的混乱局面…… 江安王的儿子也被抓走了? 房俊在处置公务的间隙,泡了一壶茶,歇了歇手腕,呷着茶水沉思。可是左想右想,也想不出韦弘光能够与李元祥的儿子一起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可若非大逆不道之事,韦弘光如何会在京兆府的大堂之上自尽,江安王的儿子又怎么会被牵连在内? 忍不住苦笑一声,这些年青人呐,真真是胆大包天,玩儿的东西估计已经达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门外脚步轻响,晋王李治探头看了看,见到房俊在喝茶,便走了进来,笑呵呵道:“姐夫昨晚不在京中?” 房俊就有些头疼。 这位殿下看着老实,但是心眼儿贼多,比如他这个称呼,一会儿叫他“越国公”,一会儿叫他“姐夫”。一般来说,谈论公务的时候称呼以爵位,私底下聊天的时候则称呼姐夫,以示亲近。 两种称呼,两种态度,李治可以随意自然的转换,有时候分明是谈论公务,可他话题一转,便来一句“姐夫”,令房俊不好招架…… 请李治坐下,房俊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水,回道:“微臣昨夜出城巡视铸造局,故而不在京中,不料京中居然发生混乱。敢问殿下,到底发生何事?” 李治摇头道:“本王也不知道啊,‘百骑司’在傍晚的时候封锁四门、严禁出入,继而便开始在城内打死抓捕,眼下被‘百骑司’抓到大牢里的人数,已经有六人。看似不多,但若是姐夫知晓其中有江安王七子李暹、襄邑郡王的孙子李挺在内诸多宗室,便可知事情极为严重。只是直至眼下,‘百骑司’那边始终未曾给出抓捕之缘由。” 他也有些忧心忡忡。 他的确是想要争夺储君之位,巴不得长安城这个时候闹出一些乱子来证明太子掌控能力之不足。但是却绝对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太大的乱子,毕竟吐谷浑蠢蠢欲动又反叛之心,若是京中在闹出大事,会直接影响帝国的统治。 房俊喝了口茶水,不在意道:“早晨不就将四门解禁了么?那就说明并无太大之干系,‘百骑司’办事,素来靠谱得很,李君羡此人也很是稳重,殿下不必太多担忧。” 李治苦笑道:“连宗室子弟都抓了好几个,还有各家门阀的子弟,到了现在却连个罪名都没有,这如何让人安心?” 父皇远征辽东,关中兵力空虚,吐谷浑蠢蠢欲动,吐蕃虎视眈眈,这个当口万一长安闹出乱子,很有可能会直接影响帝国的统治。李治想要争夺储君,是他自己想要当皇帝,怎肯眼看着帝国陷入动荡? 房俊却不以为然,安抚道:“殿下稍安勿躁,长安城非但不会乱,经此一事,反而会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吓一跳,不敢再暗地里搞事情,说不得是一件好事呢。” ***** 正如房俊所言,这一夜长安城中风声鹤唳,不少人都给吓得噤若寒蝉。 其中便有荆王李元景…… 李元景一夜未曾安寝,坐在花厅之中,将手底下的人手都指派出去打探各方消息,想要闹明白“百骑司”忽然动手的原因。 没办法,做贼心虚说的就是他,自己屁股底下不干净,但有风吹草动,都担忧是否自己所作所为被别人查知…… 然而直至天明时分,除去得知数家子弟被“百骑司”抓捕之外,到底是何缘由却一概不知。 这岂能令李元景安心? 无奈之下,只能央求董明月发动其手底下的细作密探,去探听消息…… 董明月坐在花厅之内,俏脸如花,神情温婉,与坐卧不宁的李元景形成鲜明对比。 她柔声道:“王爷何必这般心忧?最近您除去与谯国公私底下相会两次之外,并无其余之动作,‘百骑司’之行动自然不会与王爷牵扯上关系。或许是那些世家子弟做了些什么恶性而已。” 李元景愁眉苦脸道:“恶性?你说的轻巧,什么样的恶性,能够让‘百骑司’在这何等局势不稳之时悍然封锁四门,打死抓捕?” 董明月也有些无语。 这话还是有道理的,‘百骑司’那是什么样的所在?帝王之走狗、皇权之鹰犬,若非涉及江山存亡、皇权稳固之大事,岂能这般高调张扬的行事? 一群世家子弟,就算闯祸闯到了天上去,也犯不着出动“百骑司”去收拾他们…… 好在并未等待太久,便有消息传回。 董明月手底下的细作很是隐秘,有些人甚至潜伏长安十几二十年,这些都是她立身之根本,所以轻易不会出现在李元景面前,递过来的只是一道密信。 密信之上并未有“百骑司”打死抓捕之原因,却有一个猜测。 “李暹居然带着好友故旧前往感业寺探望其祖母杨嫔……”李元景看着这行字,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杨嫔那是何人?高祖皇帝的嫔妃,前隋越国公杨素的女儿,如今正在感业寺中带发修行。这是隋唐两代皇家的规矩,帝王驾崩之后,除去几位陪葬的嫔妃之外,其余人尽皆打发到感业寺带发修行,不得轻易接见外人,更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毕竟皇帝虽然驾崩的时候岁数不小,但宫里的嫔妃可是大大小小都有。皇帝活着的时候,因为精力有限,便让这些宫里的嫔妃“孤冷寂寞”,死了之后更是让那些娇媚如花的嫔妃们完全断了念想。 七情六欲,人之本分,没有了皇帝的约束,谁敢保证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能够受得住寂寞? 寻常人家丈夫亡故之后妻妾可以改嫁,但是对于皇族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曾经皇帝的女人却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皇帝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感业寺,就是这么一个将帝王的妃嫔都看守起来的所在。 一般来说,此地严禁男子入内。可到底不能灭绝人性,那些个年老的妃嫔时日无多,总得允许人家的子孙时不时的前往探视吧? 李元景又是艳羡又是惊叹道:“娘咧!这帮兔崽子,也太会玩了……” 第九百二十三章 各个甩锅 杨嫔固然年纪大了,未必有那方面的需求,可是高祖皇帝这才死了十几年,当年入宫的秀女年纪小的十几岁,现如今也不过是三十余岁四十不到,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一旦有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进了感业寺…… 李元景终于明白“百骑司”为何大肆抓捕闹得满城风雨,却至始至终不肯给出抓人理由的原因了。 这种事已然是皇家之耻辱,谁敢到处传扬? 李元景送了口气,只要不是针对自己就好,虽然自己并未察觉露出什么把柄,可正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那些个大逆不道的谋算万一泄露出去,即将遭受的就将是灭顶之灾。 危及解除,便有一种艳羡、嫉妒之意从心中泛起。 当年高祖皇帝被迫禅让,幽居于大兴宫,李二陛下为了补偿这份父子之情,所以收罗天下美色充入禁苑,以供高祖皇帝享乐。可高祖皇帝当时年岁已经大了,精力有限,又能临幸几个美人? 待到高祖皇帝驾崩之后,那些个美人便尽被充入感业寺修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其中那些个绝色此时正该熟透,又久旷孤寂…… 只要想想,就让李元景有些眼馋,不过他树大招风,这种事哪怕再是艳羡也是万万不敢干的,万一泄露出去,李二陛下必定将他大卸八块。 ***** 到了晌午时分,房府中来人到了兵部衙门,将昨夜李崇义带着韦挺、韦弘表叔侄前往府上求情的事情说了,其中武媚娘于韦挺达成的协议,更是详细告之。 房俊将人打发走,坐在值房内整理公务。 他的确有打压京兆韦氏之意,甚至已经得到了萧瑀、马周、李道宗等人的默许,只需从韦弘光之死的案件当中借题发挥,足够给于京兆韦氏以此狠狠的打击。既能狙击京兆韦氏最近上升的势头,更能够敲山震虎,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不敢肆意妄动。 但是从“百骑司”大肆抓捕的场面来看,这件事牵扯太深,影响太重,若是贸然借题发挥,很有可能导致最重整个局势失控。 这个当口,任何政治手段都得为关中稳定让路,一旦关中纷乱,不仅仅是对太子的监国之能力造成重大打击,更有可能使得外敌有机可乘,甚至是予以长安内部那些觊觎皇权的贼子起事之机。 所以无比慎重。 这等形势之下,最重要应当是尽快将这场纷乱消弭掉,而不是趁机打压京兆韦氏。 到了晌午即将下值,有东宫的内侍前来,说是太子有情。 房俊当即在值房内换了一套衣裳,出门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出了衙门,顺着纵横有序的街巷一路向北到了东西贯通的天街,再折而向东,抵达东宫门前。 李治站在自己的值房里,从窗户看着房俊前呼后拥的架势,不禁摇了摇头。 兵部衙门就在皇城之内,距离东宫不过几里路,且周围戒备森严。可即便如此,房俊却依旧不敢有丝毫大意,身边的安保力量时时刻刻保持充裕,根本不给那些意欲将其置于死地之人半点机会。 而且他身边的亲兵部曲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的悍卒,各个骁勇善战、以一当十,战力十分强横。 当真想要刺杀房俊,除非动用一旅劲卒予以围杀,否则很难奏效。 而关中范围之内,能够随意调动一旅兵卒的人屈指可数,谁又会冒着这般风险派人刺杀房俊呢? 要知道,先前房俊跑去终南山与长乐公主幽会,曾有一队劲卒意欲趁着夜黑下雨施以围杀,结果非但连人家的边都靠不上便被发现,自己还差点露出行迹,遭受极刑…… 舅父之言果然有先见之明,想要刺杀房俊,在关中是绝对没有机会的,想要奏效,就只能将其调出关中。 因为唯有出了封锁长安的四关,才有可能调动大军,施以围杀…… …… 房俊来到东宫,早有内侍候在门前,将其带入宫内。 李承乾于丽正殿召见。 房俊到了丽正殿门前,在内侍引领之下进了大殿,便见到李承乾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身戎装、顶盔贯甲的李君羡坐在下首。 房俊上前,躬身道:“微臣觐见殿下,见过李将军。” 李承乾愁眉紧锁的模样,随意的摆摆手,道:“越国公毋须多礼,入座吧。” 李君羡则不敢托大,起身还礼:“末将见过越国公。” 他算是亲眼看着房俊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这等地位,手掌大权位高爵显,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岂敢有丝毫不敬? 待到房俊落座,李承乾愁眉苦脸的对李君羡道:“李将军将昨夜之事,详细说于越国公知晓吧。” “喏!” 李君羡应下,坐直身躯,将昨夜之情形说了一遍。 “末将得到举报,便至京兆府衙门,将一众韦家子弟以及韦弘光之尸体带回‘百骑司’,严加审讯……” 前头这些细节,房俊并不太在意,但是等到后来,却目瞪口呆。 只听得李君羡说道:“京兆韦氏韦弘光与江安王的七子李暹交好,李暹时常以探视其祖母杨嫔之名义,带着韦弘光以及其余几人出入感业寺。受寺之内侍、禁军背其收买贿赂,并不加以驱逐,甚至还准许其留宿寺内……” 说到这里,房俊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感业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帝王驾崩之后,其嫔妃修道之所在。眼下大唐驾崩的皇帝唯有高祖皇帝一个,所以感业寺内皆是高祖的嫔妃妻妾。 好嘛,这些个世家子弟还真会玩儿,居然玩到高祖皇帝头上去了…… 尤其是江安王家的那位,享受一番你祖父的姬妾,当真很有快感么?就算很是舒爽,能够满足内心的龌蹉,可你难道就不考虑后果? 这下好了,不仅你自己必死无疑,搞不好连你爹的王爵都得给撸掉…… 也难怪城门封锁一夜,“百骑司”到处抓人,却始终无人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 这种事如何说? 谁敢说? 房俊看了看李君羡,李君羡苦笑道:“末将亦是无法,不知应当如何处置,只能向殿下报备。” 房俊颔首,这件事李君羡的确处置不了。 哪怕是有宗室子弟谋反,李君羡亦可先斩后奏,但是这种涉及皇室之丑闻,他却无权处置…… 正说着话,外头内侍入内,道:“殿下,大宗正求见。” 李承乾道:“快快有请。” “喏。” 须臾,大宗正、韩王李元嘉快步入内,身上穿着官袍,衣冠一丝不苟,虽然已届中年却依旧玉树临风,卖相颇佳。 李元嘉上前觐见施礼,而房俊与李君羡也起身施礼。 相互见礼之后,李元嘉落座,问道:“殿下这般急着召见微臣,可是有何要事?” 这回不用李承乾吩咐,李君羡便将事情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 李元嘉眼睛都瞪圆了…… 这可是天大的丑闻呐! 他忍不住问道:“李将军可否查探确实,是否其中别有隐情?” 话是这样问,可他自己也知道只怕此事做不得假。李暹、韦弘光这些人各个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时不时的跑到感业寺去,出去那等淫秽之举以外,难不成跑去看风景的? 李君羡沉声道:“事关重大,末将就算有一百个胆子,岂敢不在证据确凿之后通秉殿下?如今不仅那些个世家子弟尽被捉拿投入大牢,口供一致,且感业寺中被收买的内侍、禁军,也都一一抓捕归案,确凿无疑。” 李元嘉头痛欲裂,这可如何是好? 赶紧看向李承乾,询问道:“殿下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当官嘛,遇到难以解决之事,自然要请示上级。这可不仅仅是对上级表示尊重,只要将处置权交给上级,也就意味着将锅甩了出去…… 第九百二十四章 宁可杀错 李承乾瞪着李君羡,有些无语。 孤只是监国太子,并未一国之君,这等事你通知孤一声也就是了,可是这般询问孤之意见……可是孤能有什么意见?! 这怕是大唐立国以来皇族最大之丑闻,连说都不能说,我怎敢处置? 心里郁闷,可是李君羡既然问了,难道自己还能说爱找谁找谁,我不管? 无奈之下,只得看向一旁的韩王李元嘉:“大宗正总管皇族事务,如此丧风败俗、猥亵龌蹉之事,正在管辖之下。” 甩锅,实乃官场必备之技能。甭管帝王将相亦或是刁滑小吏,只要掌握这门技能,便能够在危急的形势之下转危为安,顺便还能体现自己尊重他人、团结他人之高尚品德…… 韩王李元嘉瞪着眼,心中暗忖:难不成你们把我叫过来,就是来给你们背锅的? 可即便心中千般不甘、万般不愿,这锅到了他头上,却是再推卸不得。 人家太子说得没错,宗正寺可不仅仅是“掌皇九族六亲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疏之列”,而且“凡李姓皇室,不论地位高低,与当今皇帝血缘亲疏如何,都在其管理的权限之内”。 宗正寺,就相当于单独将皇族子弟从亿万黎庶当中剥离出来,单独设置的一个管辖机构。 李元嘉一个头两个大,沉吟道:“这个……殿下明鉴,此事实乃皇族之奇耻大辱,一旦散播出去,那便是惊天的丑闻,只怕数百年后仍就会在民间流传。所以当务之急,便是掐断所有知情者向外传播之可能。” 宗正寺固然可以处置那些个无法无天的孽障,但是想要杜绝消息外散,那就非是宗正寺职权范围之内了。 毕竟此事所涉及的世家子弟,可不仅仅只是皇族中人,还有几个门阀的子弟…… 李君羡道:“这个好办,末将刑讯之后,已经得到明确的名单,除去这些个直接参预者之外,尚有几个知晓此事之人,都已经被抓捕进‘百骑司’的大牢。等到末将回去之后,再审一遍,确保再无知情者可以外泄此事。” 他只想找一个“硬扎”一些的来负责此事,至于其余的工作他倒是并不排斥。 李承乾颔首,叮嘱道:“所有知情者皆要抓捕,切不可因为其他之原因有所顾忌,最终导致消息外泄。” 这种一旦事发便是必死之罪,没人会傻乎乎的到处传播,以此彰显自己的“优秀”,所以掐断事情传播外泄的途径,应当不难。 李元嘉问道:“殿下,这些孽障,到底应当如何处置?” 这才是重点。 这些人所犯下的乃是必死之罪,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这是跑不掉的。然而这些人身后牵扯了诸多皇族、门阀,若是稀里糊涂的予以赐死,你让人家家里的人怎么想? 总归要给一个交待。 可若是将罪名告之其家中,这就又导致了消息的外泄…… 如果在平时也就罢了,李二陛下一道圣旨下去,没人敢说什么。但是眼下李二陛下东征辽东,吐谷浑有反叛之迹象,关中门阀各有心思,整个长安城飘摇动荡,万一闹得人心不稳,搞不好就要出事。 李承乾也没了主意,只好看向房俊,问道:“越国公以为,该当如何?” 房俊:“……” 拜托!既然已经牵扯到了皇族之丑闻,你将我叫过来其实就已经不合适了,现在又让我来给你出主意,这真的好么? 我只是个驸马啊,又不是亲王…… 可既然李承乾问了,他即便心中再是不愿,也不能装作听不见。 略作沉吟,便说道:“将这些人都关押起来吧,不许释放、不许探视,告之其家中,因涉嫌谋逆故而收监。然后殿下可密信送往辽东告知陛下,请陛下定夺。” 李承乾一听,这说来说去的,不还是“甩锅”么?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招还真是好使啊,这“锅”甩来甩去的,居然就甩到父皇头上去了…… 李承乾颔首道:“如此甚好。” 又在此叮嘱李君羡,道:“此事事关重大,将军当知晓轻重,所以无比严加审讯,宁抓错十个,也绝对不能放过一个!” 并非他心狠暴戾,也明白这样做搞不好会牵连无辜,但是与皇族之名誉相比,一两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实在是微不足道。 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李唐皇族只怕就要被历史所铭记,哪怕是倾尽黄河之水也无法洗清。 毕竟当今世家门阀,可都有偷偷记录时事之爱好,一经记录,便载于文牍,传承千年亦是轻而易举。 总不能事后对于各家严厉搜查,但凡有此类文字尽皆烧毁问罪吧?且不说那样做根本不可能烧毁所有文字,单单牵连之广、为祸之重,那可比眼下有可能冤枉几个无辜之人严重得多…… 李君羡起身道:“末将这就去办!” 当即告辞离去。 他之前审讯,只是将与此事有直接瓜葛者抓捕,却不敢将事情扩散。眼下得了太子的命令,自然可以毫无忌惮的放手去做,务必将所有知情者都抓捕起来,杜绝此事外泄。 如何处置这些人那是太子需要头疼的,可是能否杜绝事情的外泄,却是他的责任…… 李承乾又对李元嘉道:“至于宗室这边,还需要大宗正予以安抚,切不可闹出乱子。” 李元嘉心中为难,却也知道推脱不得:“殿下放心,微臣定当尽力。” 既要安抚各家不能闹事,还不能向其说明原委,以宗室亲王那样嚣张跋扈的做派,这可不是个容易完成的任务。 等到李元嘉也离开,殿内就只剩下李承乾与房俊两人。 李承乾领着房俊来到一旁的花厅,让人奉上香茗,又将侍女斥退,这才饮着茶水,对房俊歉然道:“二郎莫要怪罪孤,非是孤非要将你牵扯进这一滩浑水,实在是以孤眼下之处境,不得不为之。” 房俊理解李承乾的为难,颔首道:“殿下不必如此,此乃微臣之本分。” 这种事的确非是他这种外臣可以参预,但是李承乾身为太子却跑不了,哪怕锅甩得再干净,这也在他权责之内,无可逃避。 但是李承乾的处境实在是太尴尬了,因为李二陛下的不信任,导致宗室之内对他的抵触情绪非常打,简而言之,就是难以服众。 无论他在这件事情的处置方式如何,都会有人反对。 可以想象,一旦这件事在宗室内部传扬开,李承乾所要遭受的诘难会有多大,而将房俊拉上,凭借房俊的威望和权力,那就没有几个人敢公然跳出来指摘李承乾。 身为太子,负有监国之权,却要将臣子推到前面做挡箭牌,可以相见李承乾心里有多么无奈和窝火…… 见到房俊予以理解,李承乾也松可口气。 若是因此导致房俊心中不满,甚至进而离心离德,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可话说回来,自己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颜面,更是为了稳固皇族,进而稳定关中,毕竟眼下这个时候,一丝一毫的混乱板荡都不可滋生。 不然后果堪虞…… 李承乾又问起眼下最重要之事:“崔敦礼尚未有消息传回?” 距离崔敦礼前往吐谷浑牙账谈判已然有多日,然而却入石沉大海一般,全无半点消息传回,令朝野上下担忧不已。 一旦吐谷浑反叛,很有可能直接翻越祁连山入侵河西走廊,甘、肃、敦煌、玉门等重镇将直面吐谷浑兵锋,甚至吐蕃亦有可能参预其中。一旦河西诸郡被侵占,丝路尽断,长安与西域彻底失去联系,安西军就会成为一支孤军,孤立无援。 说不定到时候被迫远遁西域的突厥人亦会趁势起兵,入寇西域。 从隋朝至今数十年经略西域所取得的大好局面,甚有可能毁于一旦…… 吐谷浑,实在是太重要了。 第九百二十五章 抽调兵力 唐贞观九年,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率军击吐谷浑,伏允携众远遁,唐军追至青海湖后班师。 十一月,吐谷浑再次寇扰凉州。 十二月,以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统帅兵部尚书、积石道行军总管侯君集、刑部尚书任城王、鄯善道行军总管李道宗、凉州都督、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岷州都督、赤水道行军总管李道彦、利州刺史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和归唐的突厥及契苾何力等军进击吐谷浑。 次年四月,李道宗在库山击败吐谷浑军。 随后唐军分兵两路,李靖、李大亮、薛万均等率军向北,出吐谷浑之右,侯君集、李道宗率军向南,出吐谷浑之左。李靖率部与吐谷浑战于曼都山,斩杀吐谷浑名王。 诸将在牛心堆、赤水源击败吐谷浑,俘获吐谷浑伏允的心腹之臣慕容孝隽,缴获杂畜数万。侯君集、李道宗在乌海击败吐谷浑,俘获名王梁屈葱。李靖在赤海大破吐谷浑天柱三部落,收杂畜二十万;李大亮又俘获吐谷浑著名将领二十人,杂畜五万,到达且末西境。 吐谷浑王伏允逃跑,薛万均指挥骑兵追击,击破吐谷浑余党。 其时士卒缺水,刺马饮血,悲壮决荡! 侯君集、李道宗率军在荒原行军两千里,当地在盛夏也会降霜,缺乏饮水与草料,士糜冰,马秣雪,路过星宿川,到达柏海之上,执失思力击破吐谷浑车重。吐谷浑王伏允之子伏顺率全国投降于唐军,伏允自缢而死,吐谷浑归附于唐朝。 伏顺被封为可汗、西平郡王,吐谷浑成为唐朝属国。 然而亡国之仇,吐谷浑上下却未有一时或忘。 自贞观十一年之后,吐谷浑时有纵兵劫掠之行为,只不过朝廷一直对其予以安抚,使之成为阻挡在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缓冲。 然而现在看来,这个战略极为失误,不仅使得吐谷浑休养生息、逐渐做大,却隐隐有与吐蕃联盟之形势。 …… 房俊沉声道:“一旦吐谷浑与吐蕃联盟,使其无后顾之忧,很有可能纵兵翻越祁连山,攻伐凉、甘、肃、瓜等州,使得丝路断绝,朝廷失去对西域之掌控,安西军孤悬在外,无所救援。若是那个时候突厥再趁势而起进兵西域,恐怕西域广袤之土地,再不复大唐之领土。” 这绝非危言耸听。 历史上,正是吐谷浑在被吐蕃覆亡之后,使得吐蕃的势力接近祁连山,能够从容翻越山脉抵达河西走廊,历年苦战之后,彻底截断了关中与西域之间的通道,致使安西军孤悬域外。 于是,便有了那支坚守西域四十二年孤军之传奇。 他们亦曾是鲜衣怒马、风流年少的关中子弟,在西域荒凉之地由少年到白发,身边的袍泽一个接着一个的战死,却不能改变他们坚守国土的志气与职责,直至被黄沙掩埋…… 李承乾当然知晓河西走廊的重要性,一旦失陷,不仅仅是西域彻底断绝联络,就连关中亦将置于蛮胡兵锋之下。 他肃容问道:“若崔敦礼未能完成使命,应当如何处置?” 房俊早有腹案,坚定道:“无论崔敦礼那边发生何等情况,都应当即刻传令安西军,令其整备军马,修补军械,屯集粮草,做好苦战之准备。关中兵力匮乏,不可能主动攻略吐谷浑,只能被动防御。一旦吐谷浑作乱,河西走廊首当其冲,怕是要有一场苦战。”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无可用之兵。 漠北之兵不可调动,否则不仅薛延陀有可能死灰复燃,就连突厥亦有可能杀个回马枪,重返龙庭。江南更是需要大军镇守,眼下看着那些江南士族各个乖巧,若是没有了军队,指不定哪个就能竖起大旗造反。 历朝历代,江南看似柔弱,却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至于岭南的军队,更是不能调动分毫。否则用不到岭南蛮夷起兵作乱,冯家就会啸聚一方,自立为王。 话说回来,若是关中可以抽调出五万大军,借给吐谷浑十个胆子也不敢作乱! 李承乾沉思半晌,说道:“若是调左屯卫前往河西,二郎以为如何?” 房俊一愣,下意识摇头道:“这怎么行?” 左右屯卫,皆是李二陛下挑选勋戚之后以及关中良家子组成的防卫力量,从其驻地玄武门,便可知道李二陛下对这两支军卫之重视。 然而之所以设立一左一右两个军卫,除去增强兵力之外,更有平衡钳制之用意。 将左屯卫调去河西镇守吐谷浑,只留下右屯卫宿卫玄武门? 这是绝对不可能得到朝廷与宗室允可的…… 李承乾却道:“有何不可?左右屯卫之职责,乃是宿卫玄武门,拱卫太极宫。可眼下父皇御驾亲征在外,只需孤移驾兴庆宫署理朝政,以禁军宿卫,那么太极宫何需兵力拱卫?” 房俊再次愣了一下,摸了摸唇上的短髭,仔细想了想,好像还当真可行…… 皇帝不在太极宫、太子不在东宫,玄武门还有什么必要囤积重兵日夜宿卫?只要能将这两支军卫从繁重的宿卫任务当中解放出来,便有了充裕的兵力前往河西镇守,甚至直接杀入青海直捣吐谷浑王的牙账也有可能! 左右屯卫,可都是禁军中的王牌,精锐之中的精锐! 如此操作,当真可以。 不过房俊有些信不过柴哲威,犹豫道:“谯国公虽然领兵多年,但是并未参预大战,临阵对敌之时难免有所疏漏。不若由微臣率领右屯卫兵卒出关,先去河西屯驻,威慑吐谷浑。若吐谷浑冥顽不灵,便翻越祁连山杀入青海,直捣其老巢,覆亡其族。” 他这么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柴哲威虽然名声在外,且受到李二陛下器重信赖,但是其本身之能力却令人存疑,盖因其一生未曾真正踏足战场,更未在强敌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 李承乾不得不入住兴庆宫以解放左右屯卫,万一柴哲威志大才疏,又是一个赵拓之辈,致使左屯卫败于吐谷浑骑兵阵前,那可就不仅仅是关外危险了,关中兵力愈发捉襟见肘,稍有不慎导致关隘被破,胡族杀入关中也不是不可能。 若真是那样,李承乾也好,柴哲威也罢,甚至就连房俊在内,都将成为千古罪人…… 李承乾当即摇头道:“那怎么行?二郎不仅身为右屯卫大将军,更是兵部尚书,身负全军后勤辎重调拨之重任,这等时候岂能擅离职守?只能让左屯卫出战。” 房俊信不过柴哲威的战斗力,李承乾又如何信得过柴哲威的忠心?或许柴哲威的忠心的确是有的,但他只是忠于大唐,却未必忠于他这个太子,万一房俊带着右屯卫出征,柴哲威则纵兵从玄武门杀入长安城内来一个“兵谏”,他这个太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房俊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颔首道:“那就暂且如此决定吧,明日政事堂会议之上,由微臣提及,请诸位辅政大臣商议之后定夺。” 事实上没什么好商议的,只要太子和房俊铁了心,萧瑀、李道宗、马周等人自然全部赞成,岑文本也不会唱反调,余者构不成反对。 正事议定,李承乾摆手让房俊饮茶,自己唏嘘一番,说道:“昨夜,二郎可是出城去了?” 房俊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颔首道:“正是,铸造局那边有些状况,微臣去处置一下。” 李承乾目光幽幽的看着他,叹了口气,道:“这长安城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但凡有心人盯着一些,谁又能瞒得过旁人去?二郎眼下风头正劲,不知多少人的目光盯在你身上,所思所行,还是慎重一些为好,起码要避讳一下,莫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房俊一听,就有些尴尬了…… 第九百二十六章 高阳吃醋 李承乾亲自给房俊侦查,房俊赶紧谢过。 呷了口茶水,李承乾语重心长,嘘唏道:“孤不会去管长乐的事情,这些年长乐为了父皇、为了这李唐江山之稳定,吃了不少苦,更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她纵然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无论父皇或是孤,都不忍责备。当然,这也就是二郎你,若是换了别人,孤心里难免不舒服……” 房俊拈着茶杯,前所未有的尴尬。 想说一句谢谢殿下厚爱,觉得不大合适…… 所幸李承乾是个厚道人,知道他尴尬,也没有多说这方面的话语,只是温言道:“长乐的性子外柔内刚,看似温婉贤淑,实则主意极正,她决定的事情,只怕父皇也很难改变。既然她跟了你,就说明早已情根深种,不在乎世俗之诋毁与诘难。二郎是个真正的汉子,有骨气有担当,孤只愿你能多多考虑舆论与礼法,尽可能的低调一些,莫让长乐遭受太多非议。即便有所非议,也希望二郎能够多多承担。” 他话说的漂亮,实则并非如此。 不是不想管,而是知道自己管不了。 自己妹妹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他岂能不知?在长孙家遭受了无数委屈,却为了李唐江山之稳定硬生生咬着牙一声不吭,在父皇与他这个皇兄面前从未有过一言片语的抱怨,所有的苦楚都自己默默的抗下来。 眼下既然不顾世俗之诋毁亦要跟了房俊,可见必定死心塌地,无人可以扭转。 当然,李承乾也尊重长乐公主的选择,相比于皇族之中那些个水性杨花、伤风败俗闹得名声在外的公主们来说,长乐的做法已经算是收敛隐忍。 事实上李唐皇族并不太过在乎所谓的“名声”、“礼法”,这或许与他们骨子里尚存着几许胡族血脉有关,行事素来随心所欲。 然而,道德礼***理教化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并非你忽视了它便可以当它消失掉。 李承乾可以接受长乐的所作所为,但是作为兄长,却不愿见到将来为此闹得沸沸扬扬,使得长乐饱受诋毁与诘难。 房俊忙道:“殿下放心,微臣岂是那等负心薄幸,遇事便退缩不前将女人抛弃明哲保身之辈?定会思虑周全,不让长乐殿下受委屈。” 李承乾颔首,道:“这话孤只说这一次,往后断然不会再说。不过二郎你也要早作准备,父皇一旦知晓此事,固然不会责罚长乐,但你可得小心了。” 大女儿跟了小女儿的驸马,还得是那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关系,换做任何一个父亲怕是都不能容忍。 生米煮成熟饭又怎么样?李二陛下才不管那些,杀头充军固然不至于,却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房俊固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一想到届时李二陛下暴跳如雷的模样,心里也难免一阵阵的发虚…… ***** 回到府中,高阳与武媚娘正在花厅里说着话儿,见到房俊进去,登时闭上嘴,两双波光盈盈的眸子紧盯着他看。 房俊有些心虚,今日也不知心虚了多少次…… 做到一旁的椅子上,干咳一声,对武媚娘道:“韦家那件事,处置得不错。眼下关中不稳,吐谷浑有反叛之迹象,不适宜在这个打压韦家。能够从他们手中得到太仆寺的资源,使得吾家的马场得以壮大之机,算是大赚特赚。” 武媚娘抿了抿嘴唇,没作声。 高阳公主依旧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 房俊便有些无语,明白这两人已经知道了他昨夜之事。 这长安城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但为何自己偷偷摸摸干点事儿,一转眼的功夫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 被一妻一妾盯着,气氛有些微妙。 男人偷香窃玉算不得什么,但是偷了长乐公主,就有些过分了,所以房俊感觉尴尬,赶紧起身道:“那个啥,身上冒了些汗,去洗个澡。” 高阳公主已经拈起茶杯,垂下眼皮呷了一口,幽幽道:“身子虚,那就要注意保养才好。” 武媚娘以手掩唇,噗呲一笑。 房俊愈发尴尬了,嘿嘿小了一声,转身赶紧走去一旁的厢房洗澡…… 目光从房俊略显狼狈的背影上收回,武媚娘道:“殿下何必如此?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不至于咄咄逼人。” 高阳公主娇哼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忿然道:“本宫如何愿意咄咄逼人?无论他娶回来多少女人,甚至无论在外头养了多少女人,都随得他去,你以为他跟那个什么新罗女王不清不楚的本宫不知道?本官才懒得管。本宫也曾说过若是长乐姐姐愿意跟着他,必然不会横加阻挠。可是有必要背着本宫偷偷摸摸么?总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有些话说出去的时候敞亮,有些道理比谁都明白,可是事到临头,总是难以说服自己愉快接受。 武媚娘却不以为然,轻声道:“好男人总是吸引女人的目光,咱们郎君乃是当世人杰,不仅功勋盖世,更是才华横溢,不知多少名门闺秀、豪门少妇趋之若鹜,愿自荐枕席,哪怕只是一晌贪欢亦是无怨无悔。可这世上的男子懂得体恤妻妾之不易,愿意小意温存、悉心呵护者,确如凤毛麟角。咱们能够委身于郎君,温情脉脉阖家温馨,已然是天下女子想都不敢想的福分,何必身在福中不知福,偏要庸人自扰呢?” 男人嘛,甭管有没有能耐,贪花好色、贪嘴偷欢势不可免,这是天性,谁也不能扭转。 而似自家郎君这般知冷知热,又能够对妻妾给于尊重,从不曾说出半句类似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话语,已然是幸运之中的幸运,那可是比孔圣人还要高尚的品德和心胸。 可万万不能持宠生娇,最终变成“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之类的怨妇才好…… 高阳公主斜眼看她,不悦道:“什么叫‘庸人自扰’?你是在讽刺本宫是个‘庸人’?” 武媚娘无语,殿下,我这番话的重点是在这里么? 当然,她知道高阳公主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心中不顺,稍后大抵便会将这事儿忘了,毕竟以往可是不止一次说起想要房俊收了长乐。 话说自己的姐姐跟了自己的丈夫有什么不好?起码比去外边养着那些个花魁名妓强的多吧。 没见到我姐姐偷偷摸摸的跟着郎君,我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嘛…… 半晌,房俊沐浴之后换了一套青色直裰出来,英挺的脸庞也多了几分文雅,固然唇上蓄了短髭,但是皮肤光滑眼神明亮,背脊有如轻松一般挺直,看上去依旧犹若翩翩佳公子,往日里的威仪削减了几分,更似一个文采斐然的士子,而非位高权重、官高爵显的朝堂大佬。 他随意走过来,坐下后喝了一口茶水,笑问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高阳公主似笑非笑:“想听?” 房俊一愣,便知道这两人在说自己呢,连忙转移话题,道:“父亲母亲他们都去了江南,这府里顿时清静下来,空落落的有些不适应。” 一月之前,应房俊未雨绸缪的建议,房玄龄已经带着家中诸人乘船南下,前往华亭镇。 房遗直、房遗则兄弟俩会出海前往倭国,前者去飞鸟京担任汉学教谕,在学塾里教授汉学,房遗则前往利根川平原,开拓房家的海外根据地。 萧淑儿则留在华亭镇安胎静养,等待生产,算一算日子,或许这个时候孩子已经呱呱坠地,正往长安送信而来…… 房俊不由得又想起了房菽房佑两个小子,小小年纪就不得不背井离乡前往江南,算是他这个父亲不称职。难免神驰飞跃,恨不得此刻就赶赴江南,与父母家人团聚,再不理会朝中诸事。 第九百二十七章 大势所趋 房俊正自感慨,却听得武媚娘问道:“最近京中气氛愈发不妥,市里坊间都在说吐谷浑意欲反叛之事,上上下下忧心忡忡,唯恐吐谷浑起兵攻占河西,进而威胁关中。朝中除去派崔侍郎前去谈和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措施防止此事?” 说这话的时候,武媚娘忧心忡忡。 她政治天赋虽未满级,却胜过平常人许多,自然明白一旦吐谷浑反叛会带来何等危机。 可是朝廷上下除去派了崔敦礼前往吐谷浑之外,至今却并无其他动作,难道就只是将希望押在崔敦礼身上,认为他能够搞得定吐谷浑? 这可不是崔敦礼到底有多大能力问题,因为只要吐谷浑认为这个时候反叛可以脱离大唐之控制,甚至重现祖先之荣光,那么他们会不惜一切的起兵反唐,哪怕尸横遍野也再说不惜。 休说崔敦礼了,就算张仪苏秦复生,也不可能说服吐谷浑…… 房俊喝了口茶水,靠在椅背上,说道:“眼下关中兵力空虚,若能何谈自然是上上之选,让吐谷浑占些便宜也没什么,权衡之计而已。不过殿下已经有了决断,若是局势崩坏,便调派左屯卫出京,前往河西屯驻,震慑吐谷浑。” 高阳公主惊诧道:“左屯卫?那太极宫怎么办?” 她再是懒得理会朝中事务,却也知道左右屯卫宿卫玄武门,那是皇宫的保障,一旦左屯卫调离出京,只剩下右屯卫,能不能守得稳太极宫暂且不论,谁能放心让房俊一个人把守禁宫大门? 都是自家人,虽然事情尚未定夺,却也没必要隐瞒,房俊便说道:“太子殿下届时会搬去兴庆宫暂住,由元从禁军宿卫周全,某麾下的右屯卫会担负起长安守备之职责。” 高阳公主微微颔首。 如今父皇不在长安,太子若搬去兴庆宫,那么太极宫自然无足轻重,总不会有人冲进去挟持那些个嫔妃和年幼的皇子公主吧? 挟持了也没用啊…… 武媚娘却蹙眉道:“只怕朝中不会同意。” “制衡”二字,乃是天下稳固之道。左右屯卫宿卫玄武门,除去兵力雄厚安全无虞之外,更有相互制衡之意,如此才能确保玄武门万无一失,就算其中之一兴兵作乱,亦有另一卫予以钳制。 可若是将左屯卫调出京师前往河西,只留下右屯卫担任京师守备,则整个长安城尽落于太子之手,晋王极其拥趸岂能安寝? 势必会兴风作浪,阻挠这个提案。 房俊叹息一声,道:“世间之事,本就从无两全其美之法,成功失败,都是在斗争当中一次一次的较量,直至最终之结果。得与失,成与败,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转移,只要奋力争取、无愧于心就行了。” 勿怪他心中感慨,自从东征开始,整个大唐帝国便陷入一场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之中。这其中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念头,都有可能左右局势之发展,没有人能够完美掌控。 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不行,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不行,二世为人的房俊也不行。 再这样浩浩荡荡的大势之中,每一个人都只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所能做的,也只能是随波逐流。 然而历史是有惯性的,一旦局势不可揣测,前路不可操控,那么很有可能在某一个点骤然汇入原有历史之轨迹。到了那个时候,房俊这些年所作所为纵然不能说是毫无意义,但他的所有努力都将尽付东流。 世家门阀依旧占据朝堂掌控资源,边塞军阵照样默默发展秣马厉兵,朝堂依旧因为各种各样的势力斗争陷入无休无止的内耗…… 直至帝国崩颓,乱世再现。 五代十国,神舟板荡群雄混战,将华夏男儿之锐气渐渐耗尽,到得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对于武将之限制无以复加,不仅文官凌驾于武将之上,便是连太监都能成为监军。 宋、明之亡,实则与国力并无多大干系。 当一个国家尚武之风不存,从帝王将相至贩夫走卒都将文章推崇至极高至地位,文官高高在上,却将武功贬斥至淤泥之中,“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思想根深蒂固,岂能不被异族蹂躏,沦为奴役? 尚武之风,是一个国家的脊梁。 秦汉隋唐为何威震域外、横扫群夷?自与其尚武之风相关。 故而秦汉隋唐亡于内,而宋明亡于外。 慈禧太后那一句“宁为友邦,不予家奴”成为后人唾弃耻笑之缘由,然而细细思之,宋、明两朝固然从未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对外态度甚为强硬,但是其国策之实施,岂不与慈禧太后这句话并无二致? 将武将死死的压住,固然再无“黄袍加身”之虞,国内军阀绝无反叛之机会,却给于了外族崛起壮大之契机,终于社稷断绝、江山破碎…… 房俊不容许大唐走上那条军阀割据、外族入寇的老路,然而眼下之局势,却早已非是人力可以从容干预。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许便是如此。 再是狂猛的滔天巨浪,又如何能够更改江河之流向呢? ***** 清晨。 雨后空气清爽,骄阳当空。 政事堂前,三三两两的宰辅、参政们陆续到来,进了堂内,寻到各自的位置坐好,便有书吏用茶杯沏了一壶香茶放在面前的桌案上。 总体来说,政事堂虽然是眼下大唐帝国最高的行政机关,但是平素的作风却并不严谨,规矩比之六部衙门都还少一些。 房俊正与萧瑀一起走到门口处,便见到后边岑文本在两个书吏的搀扶之下,气喘吁吁的走来。 他连忙迎上去,取代一个书吏搀扶住岑文本左边手臂,关心道:“景仁公身体欠佳,不妨在家多多静养,无需每日里都要到政事堂来。您乃是帝国元老,有您在,吾等小辈都有了主心骨,若是您有什么闪失,吾等如何撑得起这朝局?” 岑文本喘了口气,在政事堂门前站住脚步,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挂着微笑,道:“二郎的心意,老夫领受了。只不过眼下陛下御驾亲征远在辽东,又适逢吐谷浑蠢蠢欲动,似有反叛之心,老夫即便是在家,又如何躺得住?还不如过来听听局势,纵然出不得什么主意,也不必整日里担忧,求个心安。” 这话还真不是虚言。 以他这把年纪,早已过了争权夺利的时候,只想着站好最后一班岗,待到陛下回京之后,即刻乞骸骨告老回乡。 对于家事,也没什么可挂念的。 自己那个儿子文采斐然,可以做好学问,但是为人处世却欠缺了一些,能够继承自己的爵位富贵一生足矣。侄子岑长倩倒是聪慧伶俐、天资不凡,如今身在书院,受到名家大儒之教导,又有“天子门生”这样一个身份,假以时日成材自然是不虞的,但是到底能够走到什么地步,却非是他能够掌控。 所以对于岑文本来说,眼下几乎到了“无欲无求”之境界,只想着善始善终,便再无遗憾。 这时候刚刚到来的李道宗上前,接过岑文本另一条胳膊,与房俊一起将岑文本搀扶进了政事堂内。 政事堂内诸多宰辅、参政、书吏见到岑文本,都起身问好,就连李承乾都起身,温言抚慰了几句。 待到众人都坐下,萧瑀环视左右,道:“今日殿下莅临,乃是为了吐谷浑之事。崔敦礼前往吐谷浑王伏顺的牙账多日,却至今石沉大海,未有一丝消息传回,恐怕结果堪虞。这等形势之下,自然不能任由吐谷浑兴风作浪,朝廷必须做出抉择,以应对最坏之局势。”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然后续道:“殿下之意,调左屯卫前往河西,镇守凉、甘、肃、瓜诸州,诸位以为如何?” 第九百二十八章 人选争议 隋唐两朝,门阀世家出身的名臣们讲究的是“出将入相”,上马可以杀敌,下马可以安民,内外兼修、文武并举。 所以哪怕是文官,也没有不通兵事的,这与之后那些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臣们大不相同。 河西之重要,一旦吐谷浑反叛会对河西造成怎样的威胁,进而使得西域孤悬于外,甚至关中面临的危机……堂上诸人全部一清二楚。固然此刻吐谷浑尚未反叛,但是抽调一支军队进驻河西镇守,不仅能够护卫关中通往西域之通道,更能够对吐谷浑予以震慑,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关中兵力空虚,却是不争之事实,难不成固守河西,却放任关中之防御懈怠? 关中现有之军队当中,整编满员的唯有左右屯卫。 然而这两支军卫驻守玄武门宿卫宫禁,乃是太极宫之保障,绝对不能轻易调动。 萧瑀沉吟道:“陛下出征之际,委以殿下监国之权,在陛下远征的这段时日里,殿下便是帝国之中枢。身为中枢,岂能放弃东宫,迁往兴庆宫理事?此举怕是会引起朝野动荡,导致人心不稳、士气低迷,还请殿下三思。” 一国之君,自当居于帝国之中枢,面南背北,以煌煌气象镇守龙脉。 古往今来,那些个不愿意住在皇宫之中,反而跑去禁苑、行宫理事之皇帝,没有一个是顺顺当当成行的。纵然成行,此举给朝政造成之动荡亦是无法忽视,甚至使得中枢之斗争愈发强烈,后果堪虞。 当然,萧瑀之所以这么说,自然不仅仅是规劝太子要以大局为重。中枢由东宫迁往兴庆宫,就意味着权力的一场小规模的变更,以前是东宫与反对派的势力争,以后就有可能是东宫一系内部去争。 萧瑀的确与房俊亲近,但是可以相见,一旦太子迁往兴庆宫,身边簇拥的将会尽是房俊之派系,因为除去房俊,太子不可能完全信任任何一个人。 一旦这种权力构架形成,即便日后太子迁回东宫,可很难轻易打破。 权力面前,所有的个人感情都要放在一边,因为萧瑀不仅仅代表他自己,更要为他身后的江南士族集团谋求最大之利益。 所以,李承乾抽调左屯卫镇守河西之提议,几乎等同于宁愿东宫一系内部出现争执,亦要死保河西…… 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想而知李承乾的压力有多大。 但是也说明李承乾的心胸气魄,远非平素平庸之表现便可以囊括…… 李承乾不做声,一旁的房俊摇头说道:“宋国公之担忧,的确如此。然而眼下之形势,却是非得震慑吐谷浑不可,否则一旦吐谷浑起兵翻越祁连山,以河西诸郡之兵力根本无法坚守。等到河西丢失,不仅西域孤悬于外无法得到钱粮支援,就连关中亦会直面吐谷浑的骑兵。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调派一支军队前往河西。” 萧瑀的心思,他岂能不清楚? 只不过眼下最为重要之事自然是遏制吐谷浑,只要能够将吐谷浑限制在祁连山之南,确保河西走廊的畅通,长安城内些许乱象,也只能暂且隐忍。 李二陛下临行之前提拔为尚书右丞的宇文节,开口说道:“越国公深谋远虑,下官钦佩。然而若是抽调左屯卫前往河西,会进一步导致关中兵力空虚。越国公麾下的右屯卫固然勇猛善战,可到底孤木难支,万一关中有变,尚有何兵力可以应对?况且吐谷浑直至眼下依旧未曾反叛,或许事情有所变化也说不定,大可以等到崔敦礼自吐谷浑王的牙账归来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宇文节与房俊私交甚笃,只不过此刻代表的却是关陇贵族的立场,隐隐间已经与萧瑀站在了一起…… 房俊不为所动,挑了挑眉毛,道:“宇文右丞之言,说是祸国殃民亦不为过!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如今吐谷浑有反叛之意,朝廷自当早作定夺,予以应对,岂能等到其竖起反旗纵兵攻略大唐之州县,再去想如何平叛?到那个时候,只怕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朝廷上下乱作一团,不战自溃!” 尚书右丞算是尚书省的四把手,尚书令由李二陛下自己担任,接下来是尚书左右仆射,再下来是尚书左丞,如今李治担任这个职务,但是眼前正坐在政事堂里一声不吭,完全由宇文节代劳。 这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若是深究,颇有一种“李二陛下识人不明”之意,对于整个尚书省都算是一种羞辱。 然而宇文节熟悉房俊的性格,丝毫不恼火,只是淡然说道:“越国公教训得是。” 他不是不恼,而是不敢恼! 谁不知道房俊跟关陇贵族针锋相对、不死不休?自己若是敢跟房俊硬怼,房俊就敢将自己打出这政事堂! 倒是一支闷不吭声的李治有些看不过去,出言道:“凡事应早做应对,这自然是对的。但是也不能稀里糊涂的胡乱应对,否则强敌未至,自己却自乱阵脚,岂非亲者痛而仇者快?以本王看来,还是应当从长计议为好。” 宇文节是他的人,他得为其出头,就算心里再是畏惧房俊,也不能当缩头乌龟。 否则往后谁还心甘情愿为他冲锋陷阵? 房俊盯着李治,问道:“那么以殿下之见,应当如何应对?” 李治哪里知道?他现在对于政务都一知半解,全凭着天赋处事,如何能够在这等征战之事上予以建议? 含糊说道:“关中兵力空虚,还是应当以稳妥为要,各方商议,方能够拿出一个四平八稳的法子,万万不可冒险。” 房俊笑道:“也就是说,殿下根本毫无建议?” 李治气得脸色涨红,怒视房俊。 房俊哂笑道:“既然如此,那殿下就多学一学,朝廷大事可不是和稀泥就行的,没有真本事,那就少说、多学。” 然后不理会气得鼻子冒烟的李治,环视众人道:“局势紧急,今日务必拿出一个妥善的法子应对吐谷浑有可能之反叛。那些个模棱两可的话语,还是少说为妙,军国大事,不可儿戏!” 众人瞥一眼面红耳赤双眼喷火的李治,心里尽皆一叹。 晋王殿下天分足够,但是缺乏斗争之经验,还是得历练历练才行呀…… 同时,大家也都知道太子殿下决心已定,反驳左屯卫出征河西可以,但势必要拿出一个解决方式,而不是拖延下去,导致局势糜烂,等到吐谷浑当真反叛之时,朝野上下措手不及,先机尽失。 可是还能有什么法子呢?眼下关中战力最强的军队唯有左右屯卫,若是不同意左屯卫前往河西,那就只能让右屯卫前去。 大家固然忌惮左屯卫前往河西之后整个长安的守备尽皆落在房俊手里,同时却也知道万一关中有变,柴哲威的能力并不足以保障长安之安全。两人虽然都是军卫大将军,但是论起军事才能,柴哲威怕是给房俊提鞋都不配…… 尤为重要的是,他们害怕长安守备落入房俊之手,所以多加提防,可是太子殿下难道就不怕柴哲威统领长安防务,会对储君之位产生威胁? 所以房俊断然不可能出征河西的。 明明只能让柴哲威与房俊其中之一出镇河西,方能防备吐谷浑有可能之叛乱,事实却是这两人谁都不可能离开长安。 事情陷入死局…… 这个时候,只能有一方让步妥协。 所以李承乾看向萧瑀,沉声问道:“宋国公,以为如何?” 他不问萧瑀是否还有什么办法,而是问他同不同意,这算是李承乾少有的霸气了。 萧瑀面上不显,心里却叫苦:太子殿下这是逼着他表示支持呀…… 第九百二十九章 我生病了 萧瑀的确不愿让房俊尽收长安之守备权力,可是面对太子的逼问,他却不得不表示妥协。 说到底,眼下他还是东宫一系的核心…… 权衡片刻,只得说道:“只需安排好长安之防务,老臣并无异议。” 李承乾见到萧瑀俯首,他素来是个脾气温顺的人,遇事愿意听从别人的谏言,也不会一意孤行,难得显示强硬便收获如此之好的效果,颇有些意气风发,当即环顾左右,道:“诸位爱卿,谁还有意义?” 房俊附和道:“微臣无异议。” 李道宗也道:“未雨绸缪,才是治国之道,微臣附议。” 就连精力不济的岑文本也气喘吁吁道:“河西诸郡之战略地位太过重要,不容有失,殿下这般安排,正可震慑吐谷浑,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大善。” 诸位大佬接连表示赞同,余者就算心中不服,却也无力扭转。 此事就此定下。 李承乾对房俊道:“回去之后,还得军机处拟一道奏折,同时对左屯卫颁发出征军令、勘合文书,然后通知谯国公,准备粮秣军械,择日出京,赶赴河西。” “喏!” 房俊赶紧应下。 军机处本没有调兵之权力,不过为了协助太子监国,李二陛下临行之时许以军机处参预调兵,所以关中一带调动兵马,必须得到军机处之通过。至于出征军令、勘合文书,乃至于粮秣军饷、军械装备,则是兵部之权责。 可以说,在李二陛下远征辽东、长孙无忌李绩等人随行出征的这个当口,整个关中的军事都掌握在房俊手中。 妥妥的军方第一人,权势彪炳。 ***** 谯国公府。 柴哲威这些时日一直待在军营,多日未曾回府,这两日朝中风波动荡,他亟需朝中各方动向之消息,在军营多有不便,所以特地休沐一日。 回府之后沐浴一番,寻了一个貌美的侍妾将积攒多日的精力发泄一通,神清气爽的坐在偏厅喝茶,便见到家仆进来通秉,说是宇文节求见。 柴哲威有些愣神:“宇文节?” 柴家与宇文家的确世代相交,他前些年也曾与宇文节交情不错,但是后来宇文节与房俊越走越近,很是在一起玩了好多年,柴哲威与其之关系也就渐渐淡了。 这谯国公府的大门,宇文节可是有很多年未曾登门…… 虽然现在由于皇权与关陇贵族之间的斗争,导致房俊与宇文节也是渐行渐远,但这也不能成为宇文节登门的理由啊? 想了想,柴哲威道:“速速有请。” 无论如何,宇文节眼下乃是尚书右丞,算是李二陛下看好的人物,就算关陇贵族遭受打压,宇文节的前程依旧不可限量。毕竟往昔曾有过一段交情,能够维系下去也不错,断不可轻易得罪。 须臾,家仆将一身便装的宇文节请到偏厅。 柴哲威起身拱手相迎,笑道:“为兄在这偏厅待客,殊为不敬,不过贤弟乃是故交,这谯国公府当年甚为相熟,咱们也就不去讲究那些虚礼,随意一些,便如家中一般。” 宇文节年岁比柴哲威小,却是少年老成,闻言道:“国公之言,深得吾心!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柴哲威上前扯住宇文节的肩膀,大笑道:“咱们之间的交情,何需讲究那个?来来来,快快入座饮茶。” 两人相携入座。 柴哲威饮了口茶水,感慨道:“时光荏苒,一去不回。想当年咱们结伴同游笑傲长安,弹指之间已然是十多年前。不过虽然近些年来往少了,当年那份真挚之友情却历久弥新,不曾有片刻忘却。人生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只愿这份交情能够一支维系下去,犹若高山流水、永为知音。” 嘴上说着漂亮话,心里却在揣摩宇文节今日登门的来意。 似乎不像来者不善啊…… 宇文节微笑颔首道:“是啊,匆匆数年,国公愈发威高权重,在下却是虚度时光,一事无成,着实遗憾。” 柴哲威道:“这说的哪里话?不过是父祖之余荫而已,愧然领受已是不妥,岂敢沾沾自喜?倒是贤弟如今担任尚书右丞,深得陛下之器重,前程一片光亮,将来还要借助贤弟才行。” 宇文节看着柴哲威,缓缓说道:“国公何需妄自菲薄?眼下您乃是太子心目当中的砥柱,局势纷乱,正要依仗国公之才能披荆斩棘、震慑群魔!用不了多久,您便是朝廷柱石,帝国功勋,受万民之景仰,名垂青史!” 柴哲威瞪大眼睛:“……” 这什么意思? 老子就受着左屯卫,整日里连军营都不敢出去一步,怎么就万民景仰、名垂青史了? 继而心中一颤,脱口道:“可是朝中有何决议?” 宇文节奇道:“国公尚未得知?” 柴哲威心里愈发觉得不妙,急道:“得知什么?吾一无所知!” 宇文节先是蹙蹙眉,继而又舒展开来,道:“想必是越国公急于办理公务,尚未通知国公……” 听了这话,柴哲威愈发警惕,房俊这个棒槌该不会背后使了什么坏吧? 忙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宇文节便将上午在政事堂的决议说了,末了说道:“国公只需开赴河西,必定震慑吐谷浑不敢轻举妄动,一份功劳妥妥到手。退一步说,就算吐谷浑丧心病狂反叛大唐,亦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以左屯卫之精兵强将,岂非手到擒来?到那个时候,国公之功勋未必就逊色于当初越国公覆亡薛延陀,毕竟吐谷浑乃是心腹之患。” 柴哲威倒吸一口凉气。 率领左屯卫前往河西,抵御有可能翻越祁连山的吐谷浑叛军?! 开什么玩笑呢! 房俊竖子,这是要假借吐谷浑之手害死我啊…… 宇文节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些闲散话题,甚至提到了长乐公主于房俊的风流韵事。 “陛下远征辽东,越国公此等做法,倒是有些欺君罔上之嫌疑。只不过殿下一心维护,想必纵然将来陛下震怒,却也不会将越国公如何。可惜呀,长乐殿下温婉贤淑,关中子弟不知有多少倾心仰慕,更不知多少央求家中意欲求娶,如今却成为越国公之禁脔……啧啧,当真是羡煞旁人。” …… 柴哲威满脑子都是出征河西一事,哪里有心思关心这些个风流韵事?随意的敷衍着,脑子里转着各种念头。 大抵是看出了柴哲威的心神不宁,宇文节没坐多久,便起身告辞。 “国公不必相送,往后有时间,在下时常过来坐坐。” “如此甚好,咱们之间的交情不必他人,自当多多亲近。” “在下告辞。” “贤弟慢走。” 将宇文节送走,柴哲威独自回转偏厅,坐在椅子上愁眉不展,一个头两个大。 他纵然再是自负,却也有自知之明,论心计智谋或许有几分能耐,可是行军打仗,他哪里经历过?自从继承了谯国公的爵位,也独领一军成为军方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但是却从未上过战场。 若是小打小闹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吐谷浑当初可是纵横青海的存在,纵然曾经被打得元气大伤,但是经过十余年的休养生息,谁知道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实力? 万一自己被吐谷浑叛军打得稀里哗啦…… 不行不行,万万不能出京前往河西。 可是军令如山,一旦朝廷的调令颁布,拒不遵从那就是抗旨之罪。眼下房俊正视他为眼中钉,若是得了这样的把柄,说不得就能将他的军权给一撸到底…… 如何才能避免被朝廷派往河西呢? 柴哲威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猛然想出一计,登时大喝道:“来人!准备冰块!”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装病! 只要我大病一场,太子总归不好意思让我带病上阵吧? 第九百三十章 我生病了(续) 就算让他带兵上阵也不怕。 到了军中就停驻在凉州不走,以养病为由观察形势,只要局势不妙便即刻跑回长安……这并非他不愿死战,他是一心为国效死的,可是身体患病、精力不济,如何排兵布阵,如何上阵杀敌? 病来如山倒,这不是他的错。 当然,只要自己生病,极大概率就不用出征,太子可不敢拿十万火急的军情来排斥异己,派一个病人上战场,一旦失败,太子的责任可比他柴哲威大多了…… 主意打定,柴哲威便指派心腹将府里用以避暑的冰块都搬到偏厅之中。 以往避暑之冰块难得,需要冬日里刨冰放在地窖里贮存起来,等到夏日炎热之时取出来。冰块这种东西消耗极快,贮存又非常占用空间,哪里有那么多的地窖用以贮存?所以每年夏日,冰块都贵的吓人,即便是王侯之家,也得省着一些。 不过自从房俊不知从哪里寻来制冰之法,产量陡增,与几位皇子一同经营,使得京中冰块销量大增,连带着价格也不可避免的降了下来。 如今京中豪富之家每日里的冰块都是敞开了供应,故而没一会儿的功夫,偏厅的地板上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块。 柴哲威命人在门外站岗,不许家中仆人等靠近,免得消息外泄,然后关闭门窗,脱去衣裳。 冰块慢慢融化,偏厅中温度越来越凉爽。 可是这等凉爽只能使得身心舒畅,哪里能够得病?柴哲威便脱去衣裳,踢掉鞋子,做到冰块中间。 这回倒是凉了许多,却已然不够…… 干脆命人取来凉水,往身上一泼,然后就躺在冰块中间,又让人拿来大扇子使劲儿的扇风,加速冰块融化。 …… 晌午的时候,兵部右侍郎郭福善一身官服,骑着马来到谯国公府。七月份的关中气候已经很热,尤其是晌午时分,郭福善先是绕了大半个长安城跑去玄武门外的左屯卫驻地,兵卒告之柴哲威已经请假回府,郭福善只得又回了长安城。 折腾这么远的路,早已经汗流浃背,却不敢怠慢,到了府门前翻身下马,上前冲着门前的柴家家仆道:“在下兵部右侍郎,奉命前来,拜见谯国公,劳烦通秉。” 那家仆客客气气道:“吾家国公在军营染了风寒,今日上午回府诊治,眼下已经卧床不起。郭侍郎若是无甚要紧事,不妨等吾家国公病好了,再亲去兵部衙门拜会?” 郭福善一愣,柴哲威病了? 这可真是赶巧了…… 他心里觉得太巧了,面上不动声色,道:“本官有军令在身,定要面见谯国公,还请通秉。” 那家仆倒也不再推脱,道:“那还请郭侍郎先去门房稍后,奴婢这就入内通秉。” 郭福善拱拱手,国公府门前,他这个兵部侍郎实在是硬气不起来,只能客客气气。 在门房中坐了好一会儿,茶水喝光了一壶,正觉得有些内急,这才见到他家仆快步返回,道:“国公刚刚睡醒,服了药,请郭侍郎前去。” “如此甚好。” 郭福善赶紧起身,随着家仆穿堂过院,走进屋檐重重的国公府,直至柴哲威寝室门前,整理一番衣冠,抬脚走进去。 刚一进屋子,便觉得光线很暗,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该不会是当真病了? 郭福善心底狐疑,走进屋内,便见到柴哲威正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赤红色,周围有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妾正在左右侍候。 柴哲威勉强摆摆手,无力说道:“不慎染了风寒,周身无力,呼吸不畅,难以下床,礼数不周之处,还望郭侍郎海涵……咳咳咳。” 一阵咳嗽,脸上的赤红愈发深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身边的侍妾都有些惊惶,赶紧起身又是顺气又是询问,好半晌才让柴哲威的咳嗽停止。 郭福善将他不似装病,便关切问道:“国公何以病得这般严重?” 柴哲威喘顺了气,有气无力道:“这些时日京中动荡,民心不稳,吾不敢擅离军营,恐有不测之事。夜夜巡视军营,敦促兵卒操练,不能辜负陛下之信重,结果不慎染了风寒……咳咳,郭侍郎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郭福善只得说道:“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由国公您率领左屯卫出京,前往河西镇守,严防吐谷浑作乱,军机处与兵部的军令印绶、勘合文书已经下发,命谯国公择日出征。只是眼下国公这病情……” “无妨,无妨!” 柴哲威在床榻上挣扎欲起,身边的侍妾赶紧上前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略微坐起,在后辈出塞了一个枕头,便这样靠在床头。 柴哲威又咳了几声,凛然道:“国家危急之时,吾辈身为军人,区区小病岂能阻止为国报效之心?军令印绶都放下,烦请郭侍郎去回复太子殿下,微臣世受皇恩,早已立誓以死报效,纵然马革裹尸,亦是在所不辞!明日微臣便前往军营整备兵马,择日出征!吐谷浑跳梁小丑,焉敢在帝国面前撒野?微臣纵然拖着这副病躯,亦要率领麾下二郎冲锋陷阵,将这群蛮胡斩尽杀绝,震慑群夷!咳咳,咳……” 侍妾们赶紧又上去拍着他的后辈,给他顺气…… 郭福善感慨道:“国公缠绵病榻,却戮力为国、豪气干云,下官敬佩无地,这就去向殿下复命,还请国公好生养病,为国效力。” “嗯嗯,郭侍郎请回,请恕吾不能相送……” “下官不敢当,告辞。” …… 目送郭福善走出房门,在家仆带领下远去,柴哲威这才长长吁出口气,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可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发着烧呢…… 侍妾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啊,都担忧的说:“国公赶紧将药喝了吧,凉了更苦。” 柴哲威看着放在床头的药碗,咬咬牙,摇头道:“暂且不喝,这药太苦。你们都退下去吧,吾有些累了,想睡一觉。” 喝药? 那是绝对不能喝的,喝了药这病不就好了嘛…… 反正不过是着凉而已,又不会死人,多病几天,将这场危机熬过去才好。 平素他在府中说一不二,脾气暴躁得很,侍妾们虽然很关心他的病情,但是听他说想睡觉,却不敢多说,赶紧纷纷走出房间。 ***** 丽正殿。 李承乾正与房俊、李道宗商议左屯卫出京之后京师之防务,便得到内侍通秉,说是郭福善前来复命。 待到郭福善进了大殿,将谯国公府上所见所闻仔细一说…… 李承乾等人不禁面面相觑。 柴哲威居然病了?这也太巧了…… 李道宗问道:“你可曾亲眼见到谯国公?” 郭福善明白这话问的意思,答道:“下官进了谯国公的卧房,亲眼见到谯国公,确实像是染了病。” 李道宗蹙眉道:“上午政事堂议定由左屯卫出京镇守河西,晌午未到,他就病了?这也太巧了。” 世上之事,哪儿来的那么多凑巧?越是凑巧,其实越是说明其中有鬼。 李承乾想了想,将一旁的内侍叫到跟前,吩咐道:“从库房之中择取几株高丽参,然后请一名太医送往谯国公府,顺便给谯国公诊治一番。眼下关中局势紧张,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谯国公乃是统兵大将、军方柱石,万万不能在这等时候染了重病,定要悉心医治。” “喏!” 内侍心领神会,赶紧出去准备药材,然后去太医院邀请一位与东宫亲厚的太医,前往谯国公府为染病的柴哲威诊治。 待到内侍出去,房俊才摇头道:“既然谯国公卧病在床,那自然是身染重疾,无力下床。” 柴哲威又不是傻子,岂能不知太子必然怀疑他装病,随后便会派遣太医前去,一经查实是装病,那得是什么样的罪名? 第九百三十一章 左右互换 柴哲威必定料到太子会派遣太医前去,所以这病想必是真的。 否则一旦被发现是装病,一个“玩忽职守”、“欺君罔上”的罪名就能让他一撸到底,若是河西诸郡因此而丢失,将他国公的爵位一撸到底都有可能! 尤其是房俊那厮如今看他犹若眼中钉、肉中刺,得了机会必定在太子耳边落井下石、恣意构陷,哪里还能有他的好? 所以他不想去河西面对凶悍的吐谷浑骑兵,就只能把自己真的弄病…… 李承乾不知说什么好,啧啧最,半晌才闷声道:“满朝文武,皆允文允武,上马可以杀敌,下马可以治民,即便是薛万彻那般浑人,照样冲锋陷阵骁勇善战,却从未有过畏敌怯战至如此地步之人……” 区区一个吐谷浑便吓得不敢出战,若是对上突厥、薛延陀,岂不是要望风而遁、闻风而逃? 简直是大唐军队之耻辱! 李道宗也有些无语,当年柴绍就是害怕在长安陷入隋军的围剿,故而以种种借口逃往晋阳,将平阳公主一个人丢在长安面对随军的千军万马。到了今日,柴哲威亦是这般油滑畏战。 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血脉延续、父子相承…… 果不其然,没多久前往谯国公府的内侍便返回,禀告道:“谯国公确实染病,受了风寒,太医院的太医诊治过了,病情有些严重,必须好生调养,不然恐伤及肺脾,落下病根。” 李承乾早知如此,摆摆手将内侍斥退,看着房俊与李道宗道:“谯国公病重,自然不能使其出征河西,可吐谷浑之危局,又要如何化解?” 按理来说,抽调一卫军队镇守河西,既能威慑吐谷浑,又能在吐谷浑当真反叛之后固守河西诸郡,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长安有两支整编满员的军卫,既然柴哲威病重,左屯卫自然无法出征,那么只要换了右屯卫出征,战略效果是一样的。 然而对于李承乾来说,房俊身在长安,便是稳固储君之位的基石,右屯卫便与尚未整编完成的东宫六率一样,是宿卫东宫的铜墙铁壁。 若是房俊率军出征,东宫之安危只能依靠东宫六率,安全系数将大大降低。 毕竟李靖再是军神,未经过一段严厉的操练,东宫六率不可能形成强大的战斗力,届时长安空虚,当真有人贼胆包天欲行大逆不道之事,东宫根本无法抵挡…… 殿中很是严肃,气氛有些沉闷,柴哲威病重,似乎无法兼顾河西,万一吐谷浑当真反叛之后攻略河西诸郡,那可就麻烦大了。 良久,李道宗陡然说道:“贞观之初,陛下攻略吐谷浑,各路大军齐出攻入青海,大败吐谷浑之骑兵,迫使吐谷浑往伏允自尽,斩杀其青壮无数,使得吐谷浑元气大伤。这些年吐谷浑固然休养生息,可是毕竟时日尚短,人口是无法得到快速补充的,纵然有无数的战马,也缺乏善战之战士。” 言罢,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房俊,沉声说道:“眼下吐谷浑可战之兵力,充其量不过五万余,至多六万,绝对不可能超过六万精锐!以右屯卫之战力,辅以火器之强横,或许只需出动半数,便可吐谷浑的攻击。毕竟据城而守,非是出城野战,吐谷浑的骑兵排不上多大的用场。” 当年攻伐吐谷浑之战,他以统军大将之身份参预,曾与李靖各率一军分别进击,最终迫使吐谷浑投降,内附大唐。所以对于吐谷浑的真是情况,很有发言权。 李承乾一听,大吃一惊,忙道:“万万不可!右屯卫只有三万余众,若是分兵一半,尚不足两万,如何面对吐谷浑六万精锐?更何况吐谷浑若是当真反叛,势必得到吐蕃之首肯,甚至背地里结下盟约,搞不好吐蕃会直接派兵相助,那可就是七八万精锐军队,如何能敌?绝对不行!” 他的储君之位以前靠着房俊助他稳定下来,以后也还要得到房俊的支持,甚至作为将来登基之后的肱骨之臣、国之柱石,如何肯让房俊陷身于河西,面对数倍强敌之攻伐? 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悔之莫及! 房俊明白李道宗的意思,这个时候非是珍稀羽毛之时,而是应当迎难而上,抵御强敌。 一旦河西失陷,局势之恶化将会犹如雪崩一般,将半个大唐都席卷进去,哪怕最终战胜吐谷浑,亦会使得帝国元气大伤,数年之励精图治毁于一旦。 他紧锁浓眉,淡然说道:“殿下不必焦急,微臣固然不畏死战,却也不会一味寻死。不过若是此刻不能入驻河西,一旦吐谷浑反叛,几日之间便可飞越祁连山,大军杀入河西诸郡,届时局势崩坏,恐无力回天!难道要传檄天下,命山东、江南、巴蜀各路军队放弃当地,入京勤王?若是那样,则江山板荡,烽烟处处,贞观以来陛下与群臣呕心沥血方才营造出的大好局面,定将毁于一旦。” 李承乾还欲再说,房俊已经续道:“殿下放心,微臣非是鲁莽之辈,定然仔细权衡双方战力之对比,确保万无一失,方才可能出镇河西。若无必胜之把握,则会与殿下力保关中,同时传檄天下,命各路军队入京勤王。” 只不过若当真到了那个时候,一个“无力护佑社稷”的罪名,便会使得李承乾的储君之位摇摇欲坠。 李承乾自然明白那等后果,却断然道:“就算孤这个太子当真废了,也绝不能看着二郎以身犯险!” 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当初能够为了一个**与李元昌翻脸。他维护房俊可不仅仅因为房俊是他助他保住储位、甚至登上帝位的臂助,更是不能眼看着房俊为了保住他的储君之位而深陷敌阵。 否则就算他将来当了皇帝,心里又怎能放下今日之事? 若是一辈子心中有愧,那这个皇帝还不如不做。 房俊心中感动,大笑道:“殿下厚爱,微臣感激莫名!只是殿下想必知晓,微臣固然被人称作棒槌,其实却是个贪生怕死的,若无十足之把握,便是殿下撵着微臣前去河西,微臣也会称病不出。可若是能够战而胜之,这等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即倒的功勋,便是殿下将微臣锁起来,微臣也定要前去手到擒来!” 李承乾怎能听不出这是在安慰自己?气道:“休要说这等浑话!若是吐谷浑当真反叛,右屯卫不敌,你身为主帅自然不能临阵脱逃,势必陷身敌阵之中,哪里还有生还之望?孤不管别人,你却是万万死不得,否则孤如何向高阳和长……兕子交待?” 一着急,差点将“长乐”顺嘴说了出来…… 李道宗在一旁道:“殿下爱护之心,二郎必定感受。不过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心,当初薛延陀控弦之士二十万,不还是被二郎率军直入漠北,杀得尸横遍野,直捣龙庭封狼居胥?吐谷浑曾经遭受重创,再是如何也不比不得薛延陀之一半,以右屯卫之精锐,辅以火器,未必不可一战。” 战阵之上,从未必胜之战。 再是兵多将广亦能惨遭失败,以少胜多亦是数之不尽。 若战前庙算胜者,即可一战。 对于房俊,对于房俊麾下的右屯卫这样一支全军最早装备、实用火器的军队,李道宗有着无与伦比的信心。 因为他当年亲身参预过攻伐吐谷浑之战,吐谷浑看似兵强马壮,实则骁勇不足、智谋匮乏,且军心不齐,顺风之时可青海纵横驰骋,逆风之时则士气全无,一触即溃。 李承乾一脸担忧,却不好再多说。 说到底他是储君,眼下更有监国之责,若敌军攻城掠地之时却依旧维护宠信之臣子,致使战局糜烂局势败坏,更是大大的失职。 第九百三十二章 不惜此身 李道宗当然也清楚,房俊能否出征河西之重点不仅仅在于半支右屯卫能够服稳守河西诸郡,更在于剩下的半支右屯卫能不能起到牵制左屯卫的作用,使之依旧能够达成平衡。 万一剩下的半支右屯卫不堪一击,则长安之局势完全有可能失控。 兵行险招,实乃常态。 但是两头凶险的策略,实在是险之又险。 所以李道宗问道:“若是剩下半支右屯卫,二郎认为战力能够保存几分,可否依旧承担驻守玄武门的任务?” 这话有些委婉,但是实际上就是在问:能不能确定哪怕只是半支右屯卫,依旧可以震慑左屯卫,甚至一旦局势失控,还能够起到与之前整支右屯卫驻守之时的效果? “自然全无问题,哪怕只是半支右屯卫,照样横扫各军卫,即便是左右武卫亦不在话下!” 房俊对于自己麾下的军队自然信心十足,这并非盲目的自信,而是来源于右屯卫以往的赫赫战功,以及这两年从不间断的高强度训练。强悍的兵员素质,令行禁止的军事素养,再辅以各种新式火器的应用,称赞右屯卫一句“天下第一军”,毫不为过。 超越时代的战术、军械,足以使得水师与右屯卫成为水陆两方面当之无愧的无敌之师。 至于左屯卫? 那个将校兵卒时不时请假回家耕田,连平素训练都无法保证的军卫,房俊从来不曾放在心里。 他给右屯卫制定的训练标准,便是如何能够在半个时辰之内彻底击溃左屯卫。纵然只剩下半支右屯卫,也绝非看似人多势众的左屯卫可以抗衡。 李道宗看向李承乾,道:“殿下,眼下也只能让右屯卫代替左屯卫出征河西,否则一旦河西丢失,局势将会立即崩坏至无以复加之地步。紧急关头,当杀伐决断,勿要感情用事,贻误战机。” 李承乾纠结不已。 他自然清楚陇右战略地位之重要,一旦河西诸郡丢失,关中将直面蛮胡铁骑之下,再加上大唐内部某些人居心叵测,搞不好就是一场席卷全国的巨大灾难。 可是让房俊率领半支右屯卫出征,去直面五六万吐谷浑铁骑,这令他于心不忍。 这不是明摆着让房俊去送死么? 他再是军方年青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双方军队数量差距悬殊,哪里有半分胜算? 而且一旦房俊率领半支右屯卫兵出陇右,玄武门外剩下的半支右屯卫如何牵制左屯卫达成平衡?一旦平衡失控,且局势紧张,谁知道左屯卫会做出什么样的举措? 对于柴哲威,李承乾不放心得很。他倒不是自己怕死,而是一旦左屯卫击溃右屯卫残部,进而杀进玄武门迅速占领太极宫,会使得大唐整个中枢遭到严重的破坏,平衡的局势瞬间被打破。 到那个时候,无论左屯卫支持谁,都将是李唐皇族的一场灭顶之灾…… 父皇将监国之权交给他,若他却将帝国弄得烽烟处处、战火荼毒,如何对得起父皇,如何对得起这天下的百姓? 李承乾沉吟未决。 房俊看了李承乾一眼,道:“此事宜快不宜迟,不如明日政事堂上,征询一下诸位宰辅之意见,将军机处诸位大臣都叫上,也听听卫公等人的意见。” 李承乾见到房俊心意已决,叹息道:“还有什么好商议的?孤自然知道只要不想丢掉河西诸郡,此乃唯一可行之法。然而……罢了,大丈夫自当凌云壮志,家国有难,何惜此身?只愿二郎行军在外,慎之又慎,若无必要,不可亲冒矢石、身历战阵!” 若是一个小小的吐谷浑害得他痛失肱骨,那可当真是犹若丧臂之痛! 房俊心中温暖,颔首道:“殿下放心便是,薛延陀二十万控弦之士尚且被微臣打得落花流水,区区吐谷浑,何足道哉?殿下只需稳守关中,后方不乱,微臣自当斩将夺旗,再立新功!” 李承乾还想要说什么,但是看着房俊坚毅的眼神,万千言语终化作一声叹息。 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大丈夫马革裹尸,乃是至高无上之荣誉,为了家国天下不惜此身,夫复何言? ***** 率军出征,需要政事堂与军机处的双重允可,颁发印绶,方可成行。不过以眼下东宫一系对于政事堂、军机处的掌控程度,事实上只要李承乾允许,便等同于已经获得通过。 就算有人站出来反对,也不可能影响大局。 所以翌日清晨政事堂上,当李承乾道出允许房俊率领右屯卫替代柴哲威出征河西之时,很快便获得通过。 当然,其中之阻挠势不可免…… 岑文本便曾坚决反对,“吐谷浑数万铁骑纵横青海,一旦翻越祁连山,便可顺势而下攻城掠地,半支右屯卫不足两万之数,却要固守凉、甘、肃、瓜等诸州,强敌兵锋之下,岂非顷刻间化作齑粉?河西诸郡固然重要,却也不能让大唐虎贲白白送死。” 萧瑀也反对,他认为如今房俊算得上是军方坐镇关中最最重要的人物,甚至因为其以往的功勋,堪称军方之旗帜,若是不慎败亡于河西,对于士气之打击可称灾难。此消彼长之下,敌人必定士气暴涨,不管不顾直接攻略关中亦未可知。 …… 然而谁都知道河西对于大唐之重要,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断然不可丢失。 出去让右屯卫出征陇右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哪怕明知右屯卫此番出征之危险,一旦吐谷浑当真反叛,半支右屯卫就将成为他们祭旗的祭品,被悉数屠杀在河西诸郡,也只能默然应允。 故而,政事堂会议之后,房俊即将率领右屯卫出征的消息瞬间传遍关中,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甚至明知必死却悍然出征的精神,使得关中百姓群情激荡! 原本房俊在民间的名声就极好,再加上此番“赴死守国门”的慷慨壮烈,使得房俊的声望陡然暴涨,攀上前所未有之巅峰。 这才是忠臣! 这才是国之柱石! 保家卫国,不惜此身,古之英烈,莫过于此! 与此同时,柴哲威在朝廷下令出征的前一刻“身染重病”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导致民怨沸腾。 谁是傻子? 别管证据多么确凿,没人相信如此巧合之事。说白了就是怕失败丢了名进而被问罪,更怕一旦战败丧身与战场之上。 两相对比,愈发彰显房俊之忠勇英烈,也愈发使得柴哲威的名声一落千丈,“畏敌怯战”“贪生怕死”“有辱家风”这些个骂名一个一个的扣在柴哲威的头上,甚至有人在谯国公府门前丢臭鸡蛋…… 尚在府中养病的柴哲威气得暴跳如雷,却也没奈何。 眼下群情激奋,他这个“病人”几乎成为大反派,若是敢对上门辱骂闹事的百姓施以重罚,保管会受到朝廷严厉之制裁。尤其是谯国公府的名誉更是扫地,受到万众唾弃。 原本其父柴绍在民间的名声就不怎么好,谯国公府完全是依靠平阳公主的威望才得以支撑,若是再闹出一个“鼠父鼠子”的名声,那柴家就算是彻底完蛋了…… 故而柴哲威就算气得七窍生烟,却也只能在府中一声不吭,尽量淡化民间敌对的情绪。 心里却早已将房俊祖宗八辈问候了无数遍。 河西那等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冲,易攻难守,眼下你倒是充英雄,可是等到吐谷浑当真反叛,看你如何抵挡吐谷浑骑兵的突击?你以为你当真是“战神”啊! 若非你这般不知死活的充英雄,老子能被骂得这么惨? 恨极怒极,咬着牙祈祷着这厮最好死在河西,被吐谷浑千军万马践踏得尸骨无存,方消心头之恨…… 第九百三十三章 委以重任 房俊名望暴涨,朝野上下一片赞誉。 关中历来便是征战之地,老秦子弟数度出关横扫天下,隋唐两代更是天下核心之地,征伐四野。直至眼下,关中子弟组成的十六卫依然是大唐战力最高的军队,无数关中子弟或是曾经、或是正在军中服役。这些人对于战争都有着敏锐的认知,即便是民间一些百姓都知道河西对于大唐的重要,更知道半支右屯卫出关开赴河西,即将面对的是吐谷浑五六万精锐铁骑。 没人认为右屯卫有胜算,哪怕只是据城而守、坚守不出,也不可能抵御五六万吐谷浑骑兵的冲击。 所以此番在柴哲威“恰好”重病的时候,房俊挺身而出出关镇守河西,这番壮烈之情,人人景仰。 向死而生,最为壮烈! 而这,也正是老秦子弟血脉之中传承不绝的血性,故而当房俊即将出征的消息传出,不仅民间对其愈发敬佩,右屯卫军营大门前更是聚集了数千关中子弟,自愿报名加入右屯卫,随军出战! 一时间,右屯卫战意高涨,士气狂飙! 而与右屯卫一墙之隔的左屯卫军营,却静悄悄毫无声息,兵卒将校尽皆蔫头耷脑,提不起半点精神。 军人之职责,便是保家卫国。 然而如今敌人即将兴兵反叛攻略河西,下一步便直至关中,无数父老乡亲就要面临强敌之屠刀,他们却因为主帅的畏战不得不龟缩军营,更因此被关中父老嘲讽讥笑,哪里还能抬得起头? …… 右屯卫军营。 房俊召开校尉级以上军官的会议,宣读了军令状,命令各部即刻准备,补充粮秣军械,随时出征。 然后将所有人都斥退,唯独留下高侃。 房俊将头盔摘下,高侃赶紧上前结果,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看着房俊气定神闲的泡了一壶茶,然后斟了一杯,慢慢的呷了一口。 心底不仅佩服,即将出关面对强敌,简直就是有败无胜之局面,却依旧不见半分焦躁急迫,这份心性,遍数军中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他上前坐到房俊对面,低声道:“大帅,将末将带上吧,纵然战局不顺,末将亦当拼死杀敌,给大帅杀出一条血路,护着大帅返回长安!” 纵然吐谷浑人多势众,可是以右屯卫之精锐,若是打定主意撤退,怎么可能拦的住?就只怕房俊届时不愿丢弃河西诸郡,丧失关中门户,故而死战以消灭吐谷浑的兵力,这就有可能陷入敌阵,兵败身死。 若是他跟在身边时刻敦促,紧要之时亦能拼死挡住吐谷浑骑兵,给房俊争取脱离战场之时机。 房俊却摇摇头,神情之间不见半分彷徨无措,似乎并没有把即将面对的强敌放在心上,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淡然道:“本帅统御半支右屯卫出征,若是你跟在身边,那么谁率领剩下的半支右屯卫驻守玄武门,维护长安之安定?” 高侃闷声不语。 他自然知道军中唯有自己有资历、有能力统率剩下的半支右屯卫,可是不能与房俊并肩作战,且是面对吐谷浑这样的强敌,心中耿耿于怀。 房俊又道:“还记得当初,本帅给你的训练兵卒的标准么?” 高侃道:“若有战事,可快速击溃左屯卫!” 房俊颔首道:“不错,那么眼下的右屯卫,能否达到这样的标准?” “那是自然!” 高侃傲然道:“区区左屯卫,何足道哉?他们平素疏于操练,连军械维护都不及时,上上下下贪墨粮秣更是习以为常,这样的左屯卫,咱们右屯卫完全可以以一敌二,在半个时辰之内将其彻底击溃!” 右屯卫的操练项目,是有房俊拟定,然后由他一手操办,所以对于眼下右屯卫之战力无比清楚。 说一句毫不客气的话,现在将右屯卫称作“天下第一军”,毫不为过。 就左屯卫那般上上下下只知贪墨、作风散漫疏于操练的军队,拿来与右屯卫相提并论都是一种耻辱。 房俊又问道:“若是只剩下半支右屯卫,是否还能打得过左屯卫?” 这回高侃沉默了一下,回道:“战而胜之,这是无需怀疑的。兵员素质、军心士气、军械装备、战法战术,咱们全面占优,即便只剩下一半人马,照样可以击溃左屯卫。但是想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完成这样的目标,有些难度。” 说到底,人家左屯卫也是兵员数量超过四万人的军卫,就算是那么多头猪,一时半会儿的也杀不完…… 房俊卷起衣袖,亲手给高侃斟茶,轻声道:“所以,本帅要将你留下,继续加紧操练,外头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壮,可以让你有充足的世间加以操练,用不了多久,战力便会得到极大的提升。” 高侃接过茶水,微微躬身:“多谢大帅!” 然后便听得房俊继续说道:“本帅前往河西,有可能直面吐谷浑的骑兵,的确十分凶险。但是你留在长安,却也绝非安稳度日,本帅要求你严格练兵,万一长安发生什么不测,要确保能够击溃任何一支强敌!” 高侃心中一震,差点失手打翻手里的茶杯,惊骇道:“大帅的意思是……” 房俊摆摆手,凝重道:“本帅什么意思也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太子乃是储君,国之根脉,东宫六率仓促组建,就算有卫公亲自调教,短期内也未必能够提升多少战力。所以你要努力使得自己成为太子最后可以依仗的力量,畏难之时,能够捍卫国祚,护佑社稷!” “大大大大……大帅!” 高侃整个人都懵了,他再是蠢笨,听到房俊这话岂能不明白什么意思? 朝中有奸佞,伺机篡夺皇权啊! 他起身单膝跪地,仓惶道:“非是末将不肯效死,为大帅,为帝国,为太子,末将纵然身披万刃,亦绝无后退!只是如此重大之责任,末将实在是担负不起啊!” 房俊哼了一声,斥道:“没用的东西!时势造英雄,时局如此,将吾辈推上风口浪尖,唯有向死而生、不畏万难,方可成为中流砥柱,护佑家国!临战畏敌,你与柴哲威那窝囊废又有何区别?” 高侃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苦笑道:“那怎能一样?大帅,事关重大,末将担负不起啊!” 江山,社稷,太子……天底下怕是再也没有比这更沉重的担子了。他不是怕死,而是根本无法承担失败之后的后果。 这种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壮烈事迹,唯有房俊这等天之骄子方才能够担负得起,似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也只配跟在房俊身后冲锋陷阵、马革裹尸…… 房俊干脆说道:“出兵河西,若吐谷浑犯境,将其击溃于河西诸郡、祁连之北;留在长安,率部稳守玄武门,护佑社稷、协助太子!两者皆是许胜不许败,你自己选一个!” 高侃说不出话来。 临敌决战、悍不畏死,这他一点都不怕;可许胜不许败,这却很难做到。 相比起来,或许留守长安的确更容易一些,毕竟眼下关中兵力空虚,齐编满员的左屯卫战力又不强。可若是出镇河西,一旦面对数倍于己的吐谷浑骑兵,后无援兵的情况下却要将强敌彻底击溃,确保河西诸郡万无一失,这简直是难如登天…… 房俊见到高侃一脸纠结,这才温言道:“你以为本帅是个冒失之人,不能知人善任?对自己有些信心,莫要妄自菲薄。军中后起之秀不计其数,本帅却始终将你带在身边充当副手,你以为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高侃哭笑不得,咧开嘴笑笑,却比哭还难看。 这玩笑根本不好笑好吧? 房俊微微一笑,目光坚定,道:“半支右屯卫,除了你谁也不能使其发挥出全部战力,便是卫公也不行!咱们右屯卫的火器战术天下无双,区区敌寇,何足道哉?” 第九百三十四章 家人担忧 高侃默然。 的确如房俊所言这般,右屯卫是装备火器最多的军队,火枪开发出“三段击”,步卒冲锋之时辅以震天雷冲击敌军阵地……这些新式战法只在右屯卫之中应用,并且日夜加以操练。 全新的兵种,全新的作战方式,这不是随随便便弄来一个名将就能玩得转的。 即便是有“军神”之称,被大唐上下公认为谋略第一的卫国公李靖,若是没有半年的熟悉、钻研,也不可能使右屯卫发挥出最强战力。 这一点来看,从始至终都负责军队训练的高侃无疑是最为合适的,而且高侃在右屯卫的威望甚高,军中上下尽皆心服。 但是归根究底,护佑社稷这样的责任实在是太过重大了…… 高侃心想我当初不过是想要参军讨一碗饱饭吃,何曾想过居然有将江山社稷挑在肩上的一天? 压力太大…… 房俊自然知晓高侃之能力,且不说历史之上也曾为一代名将,单单在右屯卫的这几年,从一个勤务兵一步一步走到眼下将军之职,性格沉稳、心细如发,且能够与兵卒打成一片,威望甚高,定然能够肩负起护卫长安之责。 他温言道:“不必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之事谁也不知最终之结果,只要吾等用心去做、用力去拼,结果如何只看天意即可,大不了就是以死报国,正如曹子建那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昂藏七尺男人,俯仰无愧于天地,如此而已。” 有谁能将机关算尽呢? 世间之事千变万化,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有可能改变整个历史的走向,谁也不能当真掌控一切。 一切尽心尽力,其余就只能交给天意。 若上苍依旧让大唐陷入动荡,世家门阀割据地方,房俊也无能为力…… 高侃终于吐出一口气,咬咬牙,沉声道:“末将定不负大帅所托!” 他的确没信心护佑社稷、保全太子,京中局势瞬息万变,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根本看不清。 不过他却不怕死,自古艰难唯一死,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就如房俊之言,“时势造英雄”,局势将大家都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上,除却排除万难、以死报国之外,别无选择。 …… 整个右屯卫军营都动起来,一边补充粮秣,修护甲胄,更换火器,一边从前来参军的青壮之中择选兵员,充入右屯卫之中,待到房俊出征河西之后,会由高侃负责整训,使其快速形成战斗力,增强右屯卫的战力。 以火器为主的军队,补充兵员的速度是非常快的。一半冷兵器的军队,青壮入伍之后需要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以及无数临阵对敌之经验,方能够形成强大的战斗力。 但是右屯卫不需如此,火器的操作实在是太简单了,且可以远程杀伤敌人,不需要太多的对敌经验就能操练出一支战力强横的军队。 眼下右屯卫不足四万人,房俊带走大概两万人,高侃会在之后补充一万余人,留在玄武门外大营之中的右屯卫兵卒保持在三万人左右,整训备战,辅以火器,足矣应对关中局势。 一墙之隔的左屯卫兵卒们从营门看着“宿敌”热火朝天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嫉妒,纷纷泛酸。 “牛什么啊?若非吾家大帅染病,这等事哪里轮得到你们右屯卫!” “就是,吐谷浑骑兵强横,各个以一敌十,这么点兵力镇守河西,迟早被人家踏平营帐、大败而归。” “都是些软蛋啊,整日里只会操着火器乒乒乓乓的乱放,若是白刃战,老子一个打他们十个!” …… 左屯卫一副瞧不起右屯卫的嘴脸,可心里哪个不羡慕?如今右屯卫已经成了关中百姓心目当中的“忠勇之军”,为了保卫关中不惜出镇河西应战强敌吐谷浑,各个都是英雄。 然而左屯卫自己呢? 却因为大帅染病,被百姓们痛斥“避战畏敌”“不思进取”“一群瓜怂”,甚至有兵卒回乡,受到乡间百姓的怒骂,颜面无存…… 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都是吃着军粮保家卫国,哪里是怕死的?如今却遭遇关中百姓的冷嘲热讽、切齿痛骂,一个个都憋着一股火气,连带着对自己那位“恰巧”染病的大帅极度不满。 又有谁是傻子呢? 早已染病晚不染病,偏偏这个当口染病,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 ***** 从右屯卫军营下值,房俊没有顺路前往终南山幽会长乐公主,而是从明德门入城,直接回到崇仁坊家中。 男人彩旗飘飘没什么,但是必须牢记自己的责任与担当。眼下自己代替柴哲威率领右屯卫镇守河西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家中不可能一点消息都听不到。 连市里坊间的百姓都说他“向死而生”,知道此行之艰难,家中的妻妾们岂能不更加担忧? 若是这个时候自己跑去终南山,反而将忧心忡忡的妻妾们丢在一旁,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回到府中,果然气氛很是沉重。 院中遇到家仆侍女,都远远的立于路旁规规矩矩的施礼问安,抬头看向房俊的目光及时钦慕崇拜又有些担忧彷徨。 房俊气定神闲,步伐稳重的到了内院,简单洗漱之后坐在花厅之中,让侍女沏了一壶茶,慢慢的喝着,心里盘算着当下的局势,以及到达河西之后要如何驻防,应对极有可能翻越祁连山狂攻而来的吐谷浑铁骑。 脚步匆匆,环佩叮珰,一身绛色宫装明眸皓齿的高阳公主从后堂快步走出来,气呼呼的瞪了房俊一眼,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不满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河西那等危险之地,一旦吐谷浑反叛便会首当其冲,区区两万人马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谁爱去谁去,你为何偏要抢着去?” 早有房俊出征河西的消息传回来,家中登时乱作一团。 房家父子两代都位居中枢,家中连家仆侍女都见多识广,对于朝局之见识自然非是等闲富贵人家可比,听闻此事,便知道此行之凶险。 高阳公主又是担忧又是气氛。 房俊亲手给高阳公主斟了杯茶,看着公主殿下气得涨红的小脸儿,微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若非局势之危险、形势之严峻,如何彰显为夫用兵如神的能耐?待到为夫荡平贼寇、得胜还朝,卫公‘军神’之名,只怕要冠在为夫头上,不仅受到天下景仰,更会名垂史册、流芳百世!此等天赐良机,岂能让给别人?休说那柴哲威忽然染病,就算他生龙活虎,为夫也得想法子偷偷敲断他的腿,让他无法出征。” 高阳公主气道:“本宫不要什么‘军神’,更不管什么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古往今来但凡能够配得上这样赞誉的,有几个好下场?本官只想要你平平安安,咱们一家安乐富贵,这就足矣!” 说着,她忍不住心中担忧酸楚,垂下泪来,哽咽道:“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姊妹怎么活?房菽房佑年纪还小,谁来管家他们?淑儿肚子里的孩子还未见过父亲的模样……呜呜,你这个棒槌东西,就只会逞能。不行,本宫要入宫去见太子哥哥,让他收回成命,谁爱去谁去,反正咱们不去!” 说着,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房俊赶紧拉住她的纤手,微微用力,将纤细的身子揽入怀中,抱着坐在自己推上,嗅着清新的香气,看着梨花带雨的娇颜,心中感动,轻声哄着道:“殿下之心意,微臣感激莫名,没齿不忘!只不过为夫世受皇恩,至此家国危难之际,岂能退避三舍,明哲保身?更何况放眼朝堂,那些跟随陛下南征北战的将军们都已经老了,新一辈的子弟还未长成,能够担负起这般重任的,除去为夫,尚有何人?” 第九百三十五章 离情别绪 第九百三十五章离情别绪 高阳公主流着泪,气道:“就你最能耐,只有你会打仗行了吧?呜呜……” 房俊赶紧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手轻轻拭去莹白脸颊上晶莹的泪珠儿,宽慰道:“当初薛延陀控弦之士二十余万,纵横漠北无可匹敌,为夫只率领一卫兵卒兵出白道、突入漠北,不还是将其杀得片甲不留,立下丰功伟绩?如今吐谷浑尚且不知是否会反叛,即便其反叛之后翻越祁连山攻略河西诸郡,又能有多少兵马? 高阳公主轻轻扭了一下身子,便顺势靠在他怀里,嘤嘤哭泣。 本以为房家遭遇最为险峻之形势,连家中兄弟和孩子都避往南方,房俊一个人留在长安撑起家业,如今却没料到连好生生待在长安都不行,还要率军出征,面对强敌,动辄有兵败身亡之虞。 她当初看不起这个“棒槌”,认为只是靠着家世胡混的纨绔子弟,而且脑子不好使,蠢得厉害。 后来却渐渐发现这个男人的“胸怀锦绣”,不仅才华横溢,更是用兵如神,年纪轻轻便成为年青一代当中的佼佼者,连颇为挑剔的父皇都对他另眼相看。 尤其是房俊绝对没有当世那些男人“以夫为尊”“夫为妻纲”的古板思想,他会放下面子说好话哄着妻妾,更会尊重妻妾的选择,愿意让她们抛头露面,去做一些看起来惊世骇俗、却是很多女人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 成婚数年,不仅仅是“任命”而已,高阳公主早已将一颗芳心尽数系于这个男人身上,愿意同甘共苦,也愿意同生共死。 眼下看着郎君在家国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却面对强敌的数万铁骑,如何能够忧心如焚、肝肠寸断? 最难过在于,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也不能再劝…… 男儿汉大丈夫,就是要志气淩霄、胸怀天下,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自己的男人就是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注定要功勋盖世、彪炳青史,岂能如女子一般哭哭啼啼、婆婆妈妈,将心思全都放在儿女情长上不思进取? 她倒是想着自己男人是个懦弱无能之辈,最起码那样可以长相厮守、耳鬓厮磨。可转念又一想,若自己男人当真是那等没出息的模样,自己又岂能情根深种、死心塌地? 怕是老早就跑出去偷男人了…… 左思右想,高阳公主纠结万分,愈发凄婉幽怨。 房俊还欲再劝,耳边脚步声响,却是武媚娘从外头进来。刚一进来就见到高阳公主娇小的身躯依偎在郎君怀抱当中,武媚娘不由得嘴角抽了一下,径自走向一侧的椅子,口中揶揄道:“哎呦,这般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让人看了当真羡慕得紧呢……” 高阳公主哭得眼圈发红,明媚的眼眸如同两只桃子一般,赶紧从郎君身上跳下来,摸了一下眼角,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哼了一声道:“谁能似你那般铁石心肠?听闻了郎君即将出征的消息,连面色都不变一下,当真心冷得很。” 武媚娘叫屈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总不会只有哭哭啼啼才算心系郎君,否则便是负心薄情吧?” 她美眸看着郎君,目光之中爱意无限,轻声道:“咱们的郎君是盖世英雄,即便血火战阵,自有武曲星君护体,谁能伤他分毫?当年数万山越暴民重重围堵,不也被郎君杀出生天,成就一世威名?吐谷浑不过癣疥之患,看似兵强马壮,实则不堪一击。郎君出镇河西,最要当心的不是吐谷浑,而是吐蕃。吐蕃觊觎大唐土地久矣,只可惜一直未能得到机会下手。这几年又因为郎君的‘青稞酒’使其贵族获得暴利,反而导致粮食不足,故而有心无力。此番吐谷浑若是反叛,其背后必定有吐蕃兴风作浪,不可不防。” 在她看来,既然事情已经定局,又何需哭哭啼啼,使得郎君心焦如焚,倍添牵挂? 还不如多替郎君想一想,查缺补漏才是应当。 房俊欣然道:“娘子所言有理,为夫虽然年岁不长,未曾经历当年陛下南征北战之时的波澜壮阔,但是这些年也算是久历战阵,着实好生打了几场打仗,哪一次不是旗开得胜,斩将夺旗?区区吐谷浑,不足挂齿。至于吐蕃,纵然有搅风搅雨之野心,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派兵参预,否则松赞干布的位置只怕坐不住。” 青稞酒盛行于世,不仅大唐境内购买力巨大,如今就连新罗、倭国、安南、甚至南洋等国亦是趋之若鹜,海路商贸之畅通,使得天下各地迥然有异的风味进入各国,受到极大之追捧,这给吐蕃带去了庞大的利润。 当然,这些利润并未进入吐蕃的国库,而是进了贵族豪强的口袋。 世间万物,其运行之根本,追根究底都不过是利益而已。吐蕃贵族豪强无法染指政治上更多的权力,就只能追逐金钱,青稞酒使得这些人各个双目泛红,前所未有的暴利让他们实力暴涨,谁若是意欲斩断这个利润来源,谁就是他们的敌人,哪怕是赞普亦不例外。 所以松赞干布明知道青稞酒越来越大规模的酿制使得吐蕃的粮食愈发短缺,却也无力阻止。 吐蕃的政权形式近乎于部落联盟,那些贵族豪强们支持他坐上赞普之位,本意是为了给各自谋求更大的利益。若是松赞干布敢于禁止青稞酒,这就与大家的利益相违背。 既然支持松赞干布非但得不到更大的利益,还会使得到手的利益被迫舍弃,那么大家为何还要支持他? 还不如干脆换一个赞普,带着大家发财。 所以松赞干布绝对不敢明目张胆的出兵给吐谷浑助阵,因为那样就等同于大唐开战。战火一开,大唐必定关闭两国之间的榷场,青稞酒卖不出去,粮食运不进来,吐蕃国内瞬间便会战火连绵,直接威胁到松赞干布的统治。 高阳公主对于这些事就没有那么熟知,眨眨眼,看向武媚娘问道:“当真如此?” 武媚娘颔首,笑道:“谯国公怯敌畏战,将这等很可能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白白让给郎君,郎君又岂能不笑纳呢?殿下放心,以右屯卫之战力,即便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再不济也有自保之力。” 她的确对房俊出征持乐观态度,方方面面估算下来,胜算不小。 然而战阵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己方的一个笑笑失误,疑惑着敌人的一次天才想法,都有可能直接决定胜败,又哪里有必胜之战? 不过她见到高阳公主极为担忧,连带着府中气氛低沉,这却不是什么好事,只能以言语宽慰高阳公主,让她打起精神来。 毕竟房家的敌人,可不仅仅是有可能反叛的吐谷浑,更多还是在长安城内。若是不能以乐观积极的心态予以应对,很有可能郎君赢得了这场危及国本的战争,却输掉了朝堂上的利益…… 房俊正欲说话,忽然见到自己的亲兵大步走进堂中,施礼道:“二郎,东宫刚才来人,说是崔侍郎已经从吐谷浑返回,正在东宫述职,太子殿下请您即刻过去!” 房俊豁然起身,对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道:“有什么话,待到吾回来再说,这就去东宫一趟。” 崔敦礼前往吐谷浑多日,一直未有半点消息传回,使得朝廷上下忧心忡忡。这回崔敦礼陡然返回,必然带回了吐谷浑的态度,这对于吐谷浑会否反叛,进而翻越祁连山攻略河西的判断十分重要。 高阳公主看着房俊已经抬脚往外走,连忙叮嘱道:“待会儿不必急着回来,先去终南山一趟,跟长乐姐姐告别。” 郎君当真是铁石心肠,长乐姐姐刚刚跟了你,正值两情相悦如胶似漆之时,你却在出征之前都不过去走一趟,好生告别抚慰一番,岂不是让长乐姐姐伤心? 房俊楞了一下,心想老子还真是钢铁直男啊,这种事居然要高阳公主来嘱咐…… 略有尴尬,含糊的点点头,便快步离去。 第九百三十六章 局势明朗 第九百三十六章局势明朗 房俊赶到东宫,早有内侍奉命候在门口,不用通秉,直接将房俊引入丽正殿。 殿内,萧瑀、李道宗、马周、岑文本等人悉数到齐,好似开了一场政事堂会议…… 房俊入内,先向居于正中的太子李承乾一揖及地,继而又拱手向诸人施礼。 之后,站在殿中的崔敦礼才躬身向他施礼:“下官见过尚书。” 房俊见到崔敦礼原本一张白胖的面容已经又黑又瘦,眼眸之中亦是不满血丝,便知道这些时日以来必定不好过,便微微颔首,沉声道:“回来就好。” 然后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崔敦礼心中泛起一股暖流,这简短的一句问候,可以明显见到房俊的关切之情。相比于其他人迫不及待的想要知晓吐谷浑的情况,房俊这份明显带着更多温情的话语,使他颇有一些“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人都是感性的,即便明白面临国家危难,个人之生死荣辱早已置之度外,可是谁又能当真犹如机器一般无情? 一句淡淡的问候与关怀,便足以使得心底触动,温情顿生。 李承乾也不是个凉薄之人,见到崔敦礼面容憔悴,便温言道:“崔侍郎也不必站着,坐下说吧。” “多谢殿下。” 崔敦礼谢过,在最末的椅子上坐了。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道:“为了拖延这么长时间,且没有半点消息传回?” 出使之前,这趟差事就被认为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一旦吐谷浑决定叛乱,很有可能斩杀大唐的使者,彻底撕破脸皮。所以崔敦礼多日不归,且杳无音讯,就连房俊都认为他是不是被吐谷浑给宰了祭旗…… 然而眼下又全须全尾的回归长安,这就有点不可逻辑。 既然吐谷浑不杀崔敦礼,却又为何使其传不出消息呢? 崔敦礼恭声道:“下官持国术抵达吐谷浑牙账,面见吐谷浑王伏顺,责问其既然举族内附,何以如今心怀不轨,意欲反叛?起先之时,伏顺诸多借口,百般抵赖,矢口否认。后开下官在其牙账周围意外见到有吐蕃兵卒,心生怀疑,便闯入一座营帐,见到吐蕃大相禄东赞。” 殿内诸人登时面容严肃。 吐谷浑数万精骑已经让长安危若累卵,若是果真背后与吐蕃勾结,甚至不用两国合兵一处,只需吐蕃派出一支军队支援吐谷浑翻越祁连山攻略河西诸郡,大唐都很难固守。 同时面对两国强兵,房俊的两万右屯卫绝无胜算…… 崔敦礼续道:“……伏顺得知此事之后,要斩杀下官,保守秘密,大抵是想要彻底封锁消息,使吾大唐毫无准备。不过禄东赞极力劝阻,将下官保全,并且将下官释放,这才得以安然返回。”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长出一口气,心中犹有余悸。 当时身在敌营,周边只有几十名兵卒护卫,伏顺要杀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距离死亡那么近,之后却又逃出生天,一起一落之间,难免令人感慨。 萧瑀在一旁捋着胡子,听到这里,对房俊赞叹道:“当初二郎鼓捣出那个‘青稞酒’,朝野上下皆认为不过是胡闹。然而事后才发现,这着实是一招妙棋啊,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吐蕃死死的牵制在高原上,一动不敢动,当真是神机妙算!” 都是浸淫朝堂勾心斗角数十年的大佬了,只从崔敦礼的讲述之中,便明白禄东赞为何救他一命。 正如房俊之前推测那般,吐蕃不敢与大唐正面开战。 “青稞酒”已经成为吐蕃的命脉,在给吐蕃贵族豪强带去丰厚利润的同时,也使其内部政权架构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贵族豪强们利用青稞酒贪婪的攫取利润,谁敢斩断他们的财源,谁就是他们必须掀翻的对象,这等情形之下,就算是松赞干布亦不敢轻举妄动。 一旦吐蕃与大唐正面开战,就会导致“东大唐商号”断绝与吐蕃的贸易,青稞酒卖不出去,粮食运不进来,那些个贵族豪强不仅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甚至会因为粮食短缺导致实力暴跌。 这等情形之下,吐蕃所有的贵族豪强都变身成为“和平拥护者”,谁敢轻启战端,与大唐开战,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所以禄东赞不得看着伏顺杀掉崔敦礼,那样他也洗不脱干系,会让大唐认为两国已经联盟。 以大唐的霸道,就算此刻李二陛下正在远征辽东,也绝对会对吐蕃立即开战,并且展开报复行动。 禄东赞岂敢让那一幕发生? 吐蕃可以暗地里怂恿吐谷浑,甚至给于一定的支持,但是明面上,绝对不能有一丝半点的证据。 李道宗瞅了房俊一眼,心底佩服,谁能想到当初一个好似胡闹的举措,居然影响如此之深远? 釜底抽薪,不外如是。 颔首道:“也即是说,吐蕃心有顾忌,并不会参预到吐谷浑的反叛当中。” 虽然吐谷浑直至眼下依旧未曾反叛,但是既然有斩杀天朝使者的心思,又与反叛何异? 左右也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的事情,反叛是必然的。 也自然不是一个好消息,使得朝野上下原本的那一点点希冀彻底化为泡影,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但若是吐蕃不会参预其中,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否则房俊尚未出镇河西诸郡,结局便已经注定…… 等到崔敦礼将遭遇仔仔细细说完,李承乾才颔首道:“崔侍郎此行辛苦,此番功绩,朝廷必然不会薄待。不过眼下时局艰辛,孤还需要崔侍郎这等能臣干吏辅佐,所以回家去休整一番,明日便前往兵部当值吧。非是孤刻薄寡恩,右屯卫出征在即,兵部上下正是忙碌之时,崔侍郎还要多多担当。” 崔敦礼忙起身道:“微臣深受皇恩,以死报效自是应当,不敢当殿下如此夸赞。” 他知道自己此番经历之凶险都值得了,有李承乾这句话,自己的功劳就算是板上钉钉。 等待崔敦礼告辞离去,李承乾环视诸人,问道:“既然吐蕃几乎不会参预到吐谷浑的反叛之中,那么右屯卫镇守河西诸郡,能有几分胜算?” 他始终不放心让房俊前往河西,可是局势如此,非房俊不能升任,心中愈发担忧。 这可是他肱骨良臣、挚友亲朋,若是折在河西,岂非等于断去他一条臂膀? 未等其余人说话,房俊已经断然道:“河西诸郡,决不能丢!所以无论吐蕃是否参预吐谷浑之反叛,河西亦是死守之地。微臣纵然血洒河西,也绝不让吐谷浑截断长安通往西域之路,更不会让关中直面吐谷浑之兵锋!” 谁也没想到在大唐最鼎盛之时,举国东征高句丽的当口,居然会发生吐谷浑反叛这种事。 然而无论如何,此时大唐武风正盛,从来都只有他们欺负别人,岂容许蛮胡异族在大唐的腹心之地搅风搅雨,兴风作浪? 房俊更深知只有击溃吐谷浑,震慑吐蕃,才能使得大唐快速发展,不至于如同历史上那般中枢倾颓、兵权旁落,不得不依靠藩镇军阀来维系糜烂之局势,终于年成藩镇割据之大祸。 河西之战,只许胜,不许败。 李道宗蹙眉道:“不管吐蕃是否参预,河西之战都是苦难重重,当以必死之决心,血战贼寇。战阵之上,从无侥幸,若右屯卫战败,微臣请战;若微臣战败,请殿下率禁军督战!即便关中子弟血染黄沙、尸横遍野,河西之地,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丢失!” 他敏锐的觉察出李承乾的患得患失。 房俊乃是太子倚重之肱骨,不希望他在河西遭遇不测这可以理解,但是临敌交战,若是心中总存有“打不过就跑保存自己”的心思,这仗如何打?纵然没有吐蕃的参预,吐谷浑数万精骑那也不是闹着玩的,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若是在没有决死之心,干脆直接投降认输好了。 太子没有打过仗,更没有上过战场,所以李道宗要引导他的侥幸之心。 两军相逢,勇者胜。 何谓“勇”?视死如归,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九百三十七章 下定决心 李道宗亦是一代名将,自然通晓战阵、深谙兵法。战争不是沙盘推演,更不是谁兵多将广谁就获得胜利,历史之上以少胜多的战例数不胜数。然而这些战例无一例外的,都是主帅拥有必胜之信念。 若是连主帅都摇摆不定,时刻准备夺路而逃,麾下兵卒又岂肯死战,以寡击众? 向死而生、众志成城,方能以少胜多,诞生奇迹。 这番话说的有些重,李承乾陡然一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这等时候只能鼓舞士气,岂能反而祸乱军心? 当即道:“是孤的不是,无论如何,孤都祝愿二郎旗开得胜。” 房俊很喜欢李承乾这种知错就改的脾性,毕竟似秦皇汉武那等雄才大略的绝代雄主太过稀少,其余的那些个帝王,又有谁能够生而知之,将日月轮转操控于股掌之间? 有知错就改之心,又有谦虚好学之志,只要不是太过愚蠢,都能做一个好皇帝。 事实上,但大唐的政治体制按照眼下的规则运行下去,政事堂、军机处、三省六部各司其职,皇帝不要动用皇权恣意破坏,那么大唐就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延续辉煌。 而这,正是房俊所希望的。 皇权至上的国都里,一旦遭遇一个愚蠢刚愎且不可节制的君王,那必然是一场席卷天下的灾难。 很不幸,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是非常高的,毕竟“破坏容易建设难”,想要实现天下大同、百姓安居那样的繁荣局面,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有识之士刻苦拼搏,不断去积累。 然而若想将煌煌盛世葬送掉,或许只是一场错误的战争,一个离谱的制度,甚至一场不可避免之天灾便足矣…… 专制的社会制度,几乎毫无容错率。 “殿下放心,微臣出镇河西,若是吐谷浑兴兵犯境,当采取守势,固守何处城池不出,挫其锐气,再伺机反击。右屯卫火器之应用冠绝全军,最是不惧吐谷浑那种猛冲猛打的战术,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对于自己麾下的右屯卫,房俊信心十足。 当然,无论究竟能否战胜吐谷浑,在这等危及江山社稷的战争之中,也容不得他退缩半分。 宁愿血染疆场,亦不愿这些年的努力尽付东流。 李承乾慨然道:“既然如此,孤亦不会说那些个泄气的话语,此战咱们上下一心,驱逐胡虏,确保关中无虞。待到得胜之后,孤亲自书写战报,向父皇给二郎请功!” 萧瑀在一旁并未言语,温言瞅了房俊一眼。 眼下房俊便已经算是军方的巨擘之一,能够与之匹敌者,唯有李靖、李绩、李孝恭这样的当世名将,即便是程咬金、李大亮、尉迟恭这些个战阵厮杀多年功勋赫赫的人物都略逊一筹。 此战若是败了,自然一切休提。 可若是胜了,其声望必将直逼李靖,甚至其“军神”之名,都有可能从此易主。 毕竟吐谷浑变生肘腋,乃是心腹之患,若能将其击溃,其功绩说一句“擎天保驾”亦不为过。这等护佑京畿的功勋,可是比开疆拓土来得更为震撼,更容易受到世人之推崇。 尤其是那些整日里宣扬着“礼仪之邦,仁爱世人”反对对外作战的大儒们,更会将房俊推上巅峰,树立典型,作为其理论之榜样。 可以说,这一战看似凶险,可只要房俊能够蹚过去,就有成为军方第一人之可能。再加上其在治国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卓越能力,将来出将入相、执掌朝堂,成为一代权臣也并非不可能…… 所以他看向房俊的眼神之中,满是艳羡也钦佩。 有谁能够想到,不过是弱冠之年的一个青年,居然会展露出这样的天赋,拥有这样光明的未来? 以房俊的年龄,或许可以执掌中枢三十年。 那将会是怎样一个光明璀璨的年代啊,一个人的意志力得到毫无保留的彰显,影响着这个庞大的帝国,走向他所设定的方向。 千古以降,从未有之。 当然,以萧瑀对于房俊之了解,此人胸怀大志,却缺乏野心,他能够为了延续自己的理念舍生忘死,却绝对不会为了掌握更多的权力而成为架空皇帝的权臣。 志向与野心,这个弱冠青年分得清清楚楚,这使得他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很多看似胡闹的举措,细细思之,都是将自己的志向与野心示于人前,让皇帝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李二陛下对其极为宠爱,即便屡犯大错,却也不忍苛责。 所以,李承乾将其视为肱骨,信赖有加,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与忌惮。 既手段强横,又光明磊落。 妥妥的一代名臣呐…… ***** 午后的终南山,山林幽静,鸟鸣啾啾,泉水潺潺,一派世外桃源的优美景致。 阳光被高大的树冠遮挡,些许阳光从枝叶之间披洒下来,散碎的落在铺着青砖的院子里,清凉的微风穿堂过户,带起丹室内青铜兽炉里燃着的檀香袅袅盘旋,写意舒展。 一壶山泉水在红泥小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丹室正中的茶几旁,房俊与长乐公主对坐饮茶。 男子英姿勃勃、浓眉星目,女子洗尽铅华、秀美无匹,映着窗外翠绿的竹林、参天的古树,仿若一副优美的画卷。 开水注入茶壶,碧绿的茶叶载浮载沉,氤氲出淡雅的幽香。 长乐公主伸出纤手提起茶壶,将茶水斟入茶杯之中,放下茶壶用手指拈起茶杯,洁白如玉的手,玲珑剔透的茶杯,碧绿的茶汤,凑到殷红润泽的唇边,相映成趣,美轮美奂。 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下,长乐公主微微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这才轻声问道:“此番出征,切不可充英雄之气,身为主帅当以全局为重,保全自己,才能驱逐胡虏、护卫京畿,断不可如之前那般身先士卒,亲冒矢石。” 嘴里说着话儿,心里却颇有些茫然。 女人总是心肠软一些,容易患得患失。若自己的男人只知享乐畏首畏尾,会觉得不思进取不值得托付终身;可若是男人志气冲霄,每每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会觉得缺乏责任,为了一己之功名,不顾父母妻儿之将来。 自己因为房俊的英气、才华垂青于他,这会儿却有些希望他不要那么出类拔萃,更不要将京畿之安危扛在自己的肩膀上,甚至将自己的性命抛开,义无反顾的前往河西抵御吐谷浑的铁骑。 当然,房俊将所有的荣华富贵统统抛开,敢于率军前往河西于吐谷浑血战一场护佑社稷,这更是令她芳心沉迷、如痴如醉。 房俊也喝了口茶水,近距离欣赏着面前这张完美至毫无瑕疵的面容,温言道:“多谢殿下担忧,只不过微臣不想欺骗殿下,说不出那些安慰人的话语。战阵之上,形势瞬息万变,更何况此次出征乃是以寡击众,战局更不受控制,谁也无法估算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必要之时,即便身为主帅,亦当身先士卒,勇往无前!岂能将兵卒驱策在前,自己却缩于后方,不肯涉险?狭路相逢勇者胜,若是以吾之鲜血躯体,能够阻挡胡虏于祁连之南,吾自当义无反顾。” 这话说得慷慨激昂,也的确是房俊心中所想,却听得长乐公主心惊肉跳,面色发白,气得横了房俊一眼,娇嗔道:“你这人哩!就不知说说好话哄人家嘛?张口闭口死呀活的,这等话切勿乱说,不吉利。” 房俊眯着眼睛,美人儿浅嗔薄怒的样儿,看得他心里痒痒。 长乐公主现在与房俊颇为心意相通,一见到房俊双目放光,心里登时一惊,瞪大美眸,紧张道:“青天白日的,你可别胡来!” 第九百三十八章 两情相悦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没来过?害羞什么呢?” 一句话登时让长乐公主想起上次自己没硬起心肠拒绝,之后所导致的那场缠绵,羞得面红耳赤,嗔道:“你想也别想!这里都是跟随我多年的仆人侍女,你是想让我在他们面前抬不头来么?上次就算了,便宜都让你给占了,再不会有下次了!” 公主殿下素来是个清冷自矜的人儿,这会儿却颇有些恼羞成怒,显然是羞愤难当。 房俊知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不敢太过分,干咳一声,道:“都是微臣的错,微臣有罪。” 这话一说,长乐公主愈发面红耳赤,羞不可抑。 上次这厮嘴里说着“微臣有罪”“微臣知错”之类的话语,手底下却毫不迟疑,那副情景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每每想起便令人一阵阵心神悸动,销魂蚀骨…… 气氛很是暧昧。 良久,略微恢复的长乐公主才垂首低声道:“总之,出征在外要珍惜己身。危及的时候以保全自己为要,切莫热血上头充英雄,要知道你并不仅仅是孤身一人,还有父母妻儿需要照顾,还有太子哥哥需要辅佐,还有……无论此战胜败,定要活着回来。” 言辞之间的情意,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房俊非是顽石朽木,焉能感受不到?只不过心中温暖之余,却也难免唏嘘。 呷了一口茶水,目光看着窗外的翠竹古树,轻叹道:“那是殿下不知此战之凶险,一旦战败会导致何等激烈之动荡。贞观以来,君臣十余年精励图治,所取得之成果很有可能毁于一旦,天下百姓会因此流离失所,甚至烽烟处处、神州板荡。这等情形之下,微臣岂敢战败?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长乐公主并非对朝局一无所知,事实上政治天赋并不弱,只是性情使然,平素不大关心这些,更不会参预其中。 闻言有些惊愕,抬起头看着房俊方正的脸膛,惊诧道:“何以至此?” 房俊摇摇头,道:“殿下以为这天下已然四海升平、混沌一统了?非也,只要世家门阀存在一天,大一统之局面就一天也不能安稳。眼下帝国鼎盛,那些世家门阀卯足劲儿在朝堂之上争权夺利,拥护陛下的统治。可一旦京畿畏难,陛下又远在辽东,那些个世家门阀便会不满足于朝堂之上的蝇头小利,他们最喜欢乱世,所以会一手将稳定的局势搞乱,而后左右逢源,从中渔利。甚至于,一旦他们看到帝国之统治有明显的漏洞,会毫不犹豫的将大唐变成隋末,各路争雄、天下皆反。做这些,没人比他们更在行。” 世家门阀永远不希望天下太平,因为一旦天下太平,就意味着皇权稳固,他们可以争夺的权力就小了很多。只有天下板荡、烽烟处处的乱世,才是他们攫取最大利益的先决条件。 所以他们被称为帝国之毒瘤,固然帝王借助他们的力量上位,但是反过手来就想要将他们彻底铲除。 世家门阀的利益,永远与皇权相悖。 甚至于,也与天下百姓的福祉相悖……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美眸盈盈的看着房俊。 以她对房俊的了解,只要吐谷浑翻越祁连山入寇大唐,房俊必然死战河西,若是战而胜之自然无妨,可若是战局不利,怕是宁死亦不会后撤半步。 因为身后便是关中,乃长安之门户,这里有他的亲朋故旧,更有他的理想抱负。若是连这些都守护不住,即便是活下去又有何意义? 男人总该要有所坚持,有所追求,而自己对满朝世家子弟不屑一顾,偏偏抛却世俗伦理亦要跟着他,不正是他身上这种才华能力与责任担当,使得自己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劝了。 当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去拼命,女人所应该做的只能是理解与支持,而非是强行将他留在身边,使之失去理想,信仰崩塌,纵然长命百岁亦如行尸走肉一般。 长乐公主心中爱火炽烈,缓缓垂下头,白皙的脸蛋儿浮现着酡红的晕色,纤手轻抚着小腹,轻声道:“万一……万一蓝田种玉、情有所系,该当如何?总不能让他一出生就是个孤儿吧。” 房俊双目瞬间瞪大,看看长乐公主娇羞的俏脸,又看看她道袍之下平坦的小腹,不可思议道:“不会那么准吧?才一次而已啊!” 长乐公主娇羞无限,狠狠剜了房俊一眼,嗔道:“说什么呢?本宫是说万一……万一而已。” 房俊长长吁出口气,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道:“微臣就说嘛,才一次哪有那么凑巧?这种事总是要多做几次,成功的概率才大。嘿,殿下当真想要一个麟儿?微臣愿意效劳。” 本是调戏之言,他最喜欢看长乐公主娇羞无限的样儿。 孰料长乐公主却抬起头来,红着脸儿,美眸盈盈如水般看着他,脸上满是严肃,红唇轻启,轻声道:“那好啊。” 房俊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等奔放的模样儿,还是那个清冷自矜的长乐公主么? 长乐公主没有半分羞涩,眼眸如水的凝视着房俊的脸庞,微笑着道:“人活一世,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与担当,即便是自己的性命,有些时候亦是身不由己。本宫不会劝阻你用性命去护佑自己的信念,只想能够留有骨血,往后一人在这红尘俗世之中能够有人相伴,亦能让这段情延续下去,不至于孤苦终老,含恨而终。” 她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自己认定的男人,可以抛却所有的道德伦理,矢志不渝的跟着他。 若是这个男人死了,她便孤独终老,孑然一身,再不会接受另外的男子。 若是能够诞下一个两人的孩子,便可以作为感情之寄托,在余生之中享受天伦之乐…… 房俊沉默片刻,心中温情无限。 再这样一个年代,一个女子若是不顾道德伦理跟着一个男人,且心甘情愿的为一个男子诞下子嗣,就说明她已经对这个男人死心塌地。 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忠贞不一定是长相厮守,但一定是择一而终。 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书信很慢,马车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生于帝王家,很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但是这一次她要任性一回,犹如飞蛾扑火般顺从自己的心意,不让自己的余生留下悔恨。 房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美人情重,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微臣乐意效劳。” 长乐公主脸上浮现娇羞,抿着嘴唇,轻哼一声:“便宜你了呢!” …… 不知何时,天上乌云堆积遮挡阳光,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绵密的细雨落在窗外翠竹古树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将山间暑气清洗一空,屋后的小溪流水潺潺,声音愈发清亮。 床榻上,女子承受恩泽之后的娇躯裹着薄薄的毯子,莹白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红晕,急促的喘息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房俊侧着身子,欣赏着面前这张清丽无匹的俏脸浮现的娇艳之色,心中依旧蠢蠢欲动,轻笑道:“受孕这种事,有时候姿势很是重要。” 这般谈论着羞人之事,长乐公主受不了,伸手将毯子王上拉,盖住自己的似火烧一般的俏脸,闷声嗔道:“休要再说,本宫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才不信房俊的胡说八道,分明就是哄骗她去承受那些个羞人的姿势…… 房俊也不失望,大笑了一声,钻进毯子里,轻声道:“既然如此,为了确保成功率,只能增大基数了。” 毯子一阵波动。 毯子下的长乐公主惊叫一声:“不行!” 却阻挡不了似火一般的侵袭…… 直至天色昏暗,淅淅沥沥的小雨依旧未曾停歇。 第九百三十九章 脑补厉害 到了掌灯时分,雨势非但未停,反而渐渐增大,雨丝绵密,水汽升腾,黑蒙蒙的山林之中如烟似雾。 房俊洗过澡,将头发用一根丝带简单的扎在脑后,身上也穿了一件道袍,宽袍大袖,很是舒服。长乐公主沐浴之后却将一头青丝梳得一丝不苟,倒也不嫌累,脸上略施脂粉,浓淡适宜。 女为悦己者容。 长乐公主跪坐在房俊面前,两人简单的用了晚膳,正对坐喝茶。 察觉到房俊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滴溜溜乱转,强抑着羞涩,连耳廓都有些微红,微嗔道:“贼眉鼠眼,看什么呢?” 房俊轻笑道:“殿下今日之表现,与平素之性情大相径庭。” 恩爱之时,这位殿下一反常态,很是满足了他一些个龌蹉的念头…… 长乐公主白皙无瑕的俏脸上升腾起两朵红云,羞不可抑,咬着银牙啐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不要再说,羞也羞死了!” 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能够做到那等地步,只不过想着过几日房俊率军出征,便极有可能从此一去不回,所以她也放下了矜持,任凭爱郎予取予求,只为了能够珠胎暗结、诞下一儿半女,于愿足矣。 房俊自然明白长乐公主的心思,看着面前这张羞花闭月的绝世容颜,感叹道:“微臣何德何能,可得殿下之青睐?实在是三生有幸。” 长乐公主呷了口茶水,略微平复心中羞涩,娇哼一声,道:“因为你脸皮厚啊,打也打不过,赶也赶不走,除去让你得逞之外,本宫又有什么法子?” 顿了一顿,又柔声道:“此情此景,临别在即,二郎难道没有一言半句的佳句相赠?” 房俊楞了一下,想了想,道:“微臣封笔多年,久已不曾堆砌文字,这一时半会儿的倒还真是并无所得。” 初来贵地,他对于凭借满腹诗词文章吊打当世文豪很有兴趣,看着那些个名垂千古的名人们在他的“才华”面前敬佩无地,颇为自得。 但是到得后来,就觉得这种行为没什么意思。 倒不是说对于“剽窃”有什么负罪感,那么多千古佳作放在脑子里不用,岂不是傻子?只是说到底非是自己的本事,纵然凭此威震当世,那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 慢慢的,“作诗填词”这种事便做得少了。 长乐公主听他说“封笔”二字,登时呲之以鼻,不满的哼了一声。 你才多大年纪?说得这般老气横秋,好似看透功名利禄意欲归隐田园一般,分明就是自己一时间并无所得,偏偏脸皮这么厚,简直可耻…… 房俊挠了挠头,对外头喊道:“拿纸笔来!” 长乐公主双眸一亮,欣喜道:“不是没有么?” 房俊故作深沉:“这个可以有。” 长乐公主横了他一眼,抿着嘴不说话。 这人当真可恶,分明心中就有平素琢磨的诗词名句,偏又骗自己说没有,不然哪有这么快?什么“妙手偶得”“出口成章”之类,她才不信…… 外头的侍女很快送来纸笔,将雪白的宣纸铺在茶几上,长乐公主接过砚台,亲手给房俊研墨。 房俊拿着毛笔,在砚台中蘸饱了墨汁,略作停顿,说道:“昔日曾听闻越州山阴有士子名唤陆游,夫妻恩爱,却畏惧其母,不得不与原配唐氏和离。数载之后,山间偶遇,唐氏携夫游玩,赠予陆游美酒佳肴,聊以慰籍。陆游心有所感,作下一手佳词。” 言罢,鼻尖落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字迹端庄圆润,词句清婉哀怨。 长乐公主看着看着,清亮的泪珠儿便一串串的掉落下来…… 房俊忙收笔,奇道:“怎地就哭了?” 长乐公主微微抿着嘴,不说话,就那么眼泪涟涟的看着他。 房俊无语道:“殿下可当真是读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啊!这固然是一段凄怨的感情故事,可说到底那也只是古人之事,咱们读之可生恻隐之心,但也不能代入感太强吧?” 当然,陆游与其妻唐婉的爱情故事,的确凄怨哀婉,令人扼腕生叹。感情丰沛之女子每每闻之,心生恻隐,触景生情,亦是寻常。 孰料长乐公主却轻轻抹了一下眼泪,双眸亮晶晶的看着他,柔声道:“何必呢?所谓诗言志、词言情,心有所感、笔有所触。我们虽然不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却也心心相印,正如你那首‘鹊桥仙’当中的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房俊楞了一下,回头看看自己些的《钗头凤》,细细琢磨一番,发现长乐公主将词中男女主角被迫和离覆水难收的哀怨,理解成自己与她违背世俗理论不容于当世的感情,亦是这般天各一方、难成眷属。 房俊不仅啧啧称奇,这女人不是一般的厉害,脑补的能力那是相当之强悍呀…… 只听得长乐公主抽抽噎噎的续道:“……只是你何必写出这下半阕?纵然你战死疆场,我亦不会如寻常女子那般哭天喊地,若是有幸怀上孩子,自然抚育他成人,若是上天不怜我,令我孤苦一人,亦会青灯古佛,为你诵经积德……呜呜……” 房俊目瞪口呆。 这女人居然将“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认为是自己想象的一旦战死河西,她便会整日以泪洗面,哀怨欲绝之情景? 娘咧! 女人的脑袋果然构造不同…… 他有些尴尬,看着嘤嘤垂泪的长乐公主,哄道:“微臣都说了这只是别人的词作,是那个叫陆游的家伙写得,默写下来给殿下鉴赏一番而已,殿下何必硬往自己身上套?” 长乐公主摸着眼泪,瞪着他道:“还要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你倒是说说,这个陆游何方人士?” 房俊道:“越州山阴人。” “好,本宫这就派人前往越州山阴,寻访这个陆游。” “……” 房俊有些傻眼,你想找陆游,那得等个几百年…… 尴尬道:“那人乃是魏晋之时的士子,且名声不显,只有这一首作品存留,微臣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方才得知,这会儿顾忌坟头都被踩平了,您去哪儿找呢?” 长乐公主就泪眼盈盈的看着他,不说话。 编,你接着编…… 房俊心说得咧,好不容易高尚一回,没有将古人之诗词据为己有,结果便闹出这等无法解释之误会,看来以后别这么矫情了,要么不写,只要写了,那就统统都是原创。 爱咋咋地…… 将这张宣纸拿到一旁,又铺上一张,说道:“陆游的其子唐氏,亦是女中翘楚、才思敏捷,看了陆游写得这首词,心有所感,便回赠一首。” 执笔将唐婉的那一阙《钗头凤》也写下来。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得不说,唐婉亦是女中才子,这一阙词才华横溢,将凄婉之心思跃然纸上,不逊陆游分毫,遂成传世之名篇。 长乐公主一字一字的读完,再也忍不住心中酸楚难过,轻轻侧身搂住房俊的腰身,将头依偎在他肩膀上,抽噎着道:“不许写这些生离死别的词句,此行纵然凶险,可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回来。难道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守着这青灯古佛,在悲伤泪水之中了此残生?你要回来,我就多给你生几个孩子,咱们固然不能成亲,可是两情相悦,不在朝朝暮暮,只在心心相印……” 房俊搂着长乐公主,瞪着眼睛——怎地就生离死别了? 第九百四十章 浑水摸鱼 第九百四十章浑水摸鱼 谯国公府。 柴哲威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中衣,头上缠着一条月白色的抹额,面色蜡黄,神情憔悴,坐在寝室之中的椅子上,冲着对面的李元景拱手道:“王爷何必亲自过府?不过是偶染风寒而已,过几日就好。” 心里却很是有些恼火。 咱俩之间的牵扯如今已被不少有心人得知,说不得此刻就有“百骑司”的密探紧盯着呢,你这般毫无避嫌的直接来到府上,难道就不怕太子殿下心中狐疑,有所猜测? 真是鲁莽啊…… 李元景却对柴哲威的担忧不以为然,呷了口茶水,笑道:“三姐在世的时候,与我甚为亲厚,那时候我很是顽劣,常常跟在三姐身后玩耍,时不时的就要被教训一通。我不怕太子,不怕二哥,连骁勇剽悍的三哥都不怕,唯独害怕这个姐姐。如今你染病卧床,我前来探视,有何不可?谁又能说出什么不妥来?” 他口中的“三姐”,自然是平阳公主。 想当年平阳公主虽然身为女流,但是英姿飒飒,巾帼不让须眉,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纨绔子弟哪一个不是甘心敬服?似李元景那样跟屁虫一般跟在身后溜须拍马的,不在少数。 柴哲威只能报以苦笑。 他对这位王爷确实有些无奈,说他干大事而惜身吧,偏偏敢于往自己府上跑,自己可是带兵大将啊,一个宗室王爷交好统兵大将,意欲何为?可说他胆大妄为吧,偏偏又斤斤计较,不肯舍钱帛结交宗室朝臣,只是一个人躲在王府之中绸缪算计…… 当真是不知如何评价。 按理说,柴哲威是不大看得上李元景的,可偏偏这位却是宗室之中唯一占据名分地位,有可能更进一步的那个人…… 李元景见到柴哲威不说话,心里哂笑。 朝野上下都说自己“干大事而惜身”,但是与自己相比,柴哲威才是那个不成器的。吐谷浑反叛在即,河西危在旦夕,身为军人难道不应当以死报国、守卫国土么?偏偏这人世受皇恩,但是危急时刻却踟蹰不前,唯恐败于吐谷浑铁骑之下,连装病的招数都使出来,脸面都不要了…… “朝中如今已然确定,房俊会率领半支右屯卫前往河西镇守,抵御吐谷浑,可谓凶险万分。所以朝野上下一片赞誉,对那厮志气高远、无所畏惧的举止报以极高之赞誉,声望一时无两。可以想见,此战若败,房俊必然身死军前,名声注定彪炳青史,后世景仰。若胜了,那更不必讳言,必是军方第一人,甚至隐隐有帝国第一名臣之地位。吾辈世受皇恩,却连一个佞臣都不如,真真是惭愧啊。” 李元景喝着茶,摇头晃脑,好似唏嘘无限。 柴哲威面色铁青,一声不吭。 在他想来,此战必败无疑,为何宁死亦要出征呢?大军固守西部各处关隘,将吐谷浑大军拒之关外,岂不是比前往河西白白送死强得多?至于西域那等荒凉之地,就算一时丢失又有什么关系?只需东征胜利,陛下班师回朝,数十万大军西出大震关,顷刻间即刻收复河西诸郡,荡平西域,又何必眼下打生打死,宁愿丢命,亦不愿暂时放弃河西诸郡? 根本就是白痴的行为。 然而就是这等白痴之行为,却将他与房俊隔绝成天壤之别。 朝野上下对于房俊的赞誉有多高,对他的诋毁就有多狠! 心中怒极,哼了一声,咬牙道:“看似骁勇无比,实则以卵击石,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吾倒是要看看他如何被吐谷浑铁骑彻底击溃,而后仓惶逃回长安!现在那些人捧得他多高,将来就会将他摔得多狠!” 他绝对不认为房俊能够战胜吐谷浑。 右屯卫不足四万兵力,此番前往河西只带去两万人马,而吐谷浑至少会有五万精锐骑兵。当初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那是因为薛延陀万万没有料到会有一支唐军出其不意直插心腹,致使十余万精锐散布在漠北各处,尚未来得及挥师勤王,便被房俊踏破了龙庭牙账。 而吐谷浑敢在大唐最鼎盛之时反叛,显然是蓄谋已久,各方面都绸缪妥当,房俊仓促之下前往河西,形势与当初覆亡薛延陀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如何能够战而胜之? 至于什么“以死报国”之类的鬼话,他更是呲之以鼻。 身份地位到了他们这等程度,纵然战局有失,又哪里会有性命之忧?只需逃回长安,纵然削爵罢职,照样活得有滋有味,过个几年风头一过,还不是加官进爵? 李元景哈哈一笑,放下茶杯,老神在在的看着柴哲威道:“房俊出征,右屯卫只剩下一半,这玄武门可说是尽在谯国公的掌握之下。” 柴哲威先是一愣,旋即吓了一跳,失声道:“王爷想干什么?” 李元景摇头笑道:“这么大反应作甚?对于陛下,本王只有崇敬与钦佩,断然不敢行那等悖逆之事。不过眼下太子与晋王的储位之争愈演愈烈,谁掌控玄武门,谁就等于掌控长安锁钥,谯国公定会成为两方拉拢之对象。只不过,朝堂上最忌讳便是摇摆不定,有些时候看似左右逢源,实则里外不是人。谯国公该有自己的志向与抱负,不应随波逐流,毫无主见。” 柴哲威又有些迷糊了。 哪来的左右逢源?人家太子根本就不重视他,甚至恨不得干脆将他这个左屯卫大将军的军职给一撸到底,换上东宫一系的人马。能够拉拢他的,唯有晋王李治。 这是让我支持晋王,协助晋王争储? 可就算是晋王成功争夺储位,你荆王殿下又能有什么好处? 李元景明白柴哲威的疑惑,也不装神弄鬼,笑了笑,低声道:“浑水才能摸鱼,拨乱才能反正。只有这长安城乱起来,咱们才能从中攫取利益。否则一切按部就班,何时能轮得到咱们?” 柴哲威恍然。 眼下朝中虽然动荡,但实际上各方势力之间已经达到一个平衡。关陇贵族遭受打压,但是根基深厚,陛下也不可能将其连根拔起,那样影响太过深远,会使得朝政陷入混乱。 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趁势而起已是不可避免,只不过这两方在朝中根基浅薄,只能一点一点蚕食关陇贵族让出来的利益,不敢大动干戈,否则他们就会成为下一个被皇帝打压的对象。 三方势力,相互牵制又相互忌惮,取得了李二陛下一直谋求的平衡局面。 谁想要在这等状态之下打破平衡,殊为不易,且很有可能会遭受集体反弹,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吐谷浑之反叛,却存在以外力打破朝局平衡的可能。 无论李元景亦或是柴哲威,想要在朝局平稳之时攫取利益,那就要面对眼下既得利益者的反击,难有胜算不说,稍有不慎甚至能够招致灭顶之灾。可一旦朝局动荡,有外力压迫,那便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柴哲威想了想,觉得李元景这人虽然性格缺陷太大,但是眼光却着实不错,试探着问道:“以王爷之见,应当如何?” 李元景这时候却玩起了深沉,摇摇头,笑吟吟道:“非是吾等应当作甚,而是朝局走势如何,需要吾等作甚!吾等忠君爱国,岂能眼看着局势糜烂?自有平复乱局、护佑长安之责。” 柴哲威明白了,这位王爷打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让晋王领头去闹,等到局面糜烂之时,再以正义之名,出面收拾残局。如此不仅能够攫取最大之利益,还能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错处。 真真是老奸巨猾啊…… 只不过若想要晋王跳出来搞事情,就必须给于其强力之支持,使其拥有搞事之底气,否则手中无兵、军中无人,哪里有闹事的胆子? 房俊出征河西,右屯卫只剩一半,只要他柴哲威表态支持晋王,就会使得晋王胆气倍增…… 当真是好算计。 只要晋王入彀,掀起争储之风波,再有外部压力,长安势必乱作一团,动荡不休…… 第九百四十一章 辽东局势 不得不说,李元景之谋算的确深远,既能够攫取最大之利益,又能将责任完全抛开。 这很是附和李元景的性格,只占便宜,从不吃亏…… 柴哲威有些犹豫,难道真的按照李元景设计的去做,先是站到晋王的队伍里,然后在关键时刻会同李元景去攫取利益?按道理来说,先后有晋王和荆王挡在前面,无论事情最后向何处发展,他都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他心中却始终有顾虑,原因很简单,他不相信李元景的人品…… 这位“干大事而惜身”的荆王殿下若是一切谋算全都如愿,自然会给于他丰厚的回报;可若是事情稍有偏差,会不会将他抛出去平息李二陛下的怒火呢? 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可若是放弃了这样一次机会,以后凭借按部就班的熬资历,自己何日才能站稳中枢,在政事堂以及军机处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左右权衡,反复考量,柴哲威才犹豫着说道:“微臣病体虚弱,需要调理一些时日,这些事情待到微臣病愈前往左屯卫上任之时,再做商议吧。” 李元景有些不满。 自己巴巴儿说了半天,你却打起退堂鼓? 不过这种事也不能逼迫过甚,万一柴哲威心不甘情不愿,半途反水坑自己一回,那可就大祸临头…… 只得忍着怒气挤出一抹笑容,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不急,不急。” 又坐了一会儿,聊了几句,李元景起身告辞。 将李元景送到门口,柴哲威回到寝室之中,觉得有些头晕,既是风寒未愈所至,也有一些是因为李元景的来意导致。 谁能想到帝国正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却忽然爆出这些个潜流? 当前之局势,似乎只需一步走差,便会导致大好局面一朝尽丧,外敌、内鬼,一个接着一个的跳出来,搅动各方风云,引领局势走向,未来之前景,居然如同隐藏于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谁能在其中拨云见日,找到未来之路? ***** 芙蓉园,善德女王住处。 新罗侍女将一壶清茶放在茶几上,又将几只茶杯放在一侧,垂着头,脚步细碎的退了出去。 堂内气氛有些微妙…… 金法敏跪坐在茶几前,低着头,心中滋味难言。 在他对面,房俊盘膝而坐,身上穿着宽松的袍服,头发有些潮湿显然刚刚沐浴,而自己的姨母善德女王陪坐在另一侧,更是容颜艳美娇艳欲滴,白里透红的肌肤显示着刚刚经过一场雨露滋润…… 金法敏便叹了口气。 虽然明白似善德女王这样的女人入唐之后必然难保贞洁,会沦为大唐显贵们竞相追逐的玩物,可是如今切切实实的发生在自己面前,心中依旧难以平复那种屈辱和愤懑。 但是他也知道,这是永远也无法避免的。 当一个身份尊贵、容颜姝丽、风韵温婉的绝代佳丽沦为内附之臣,自由与尊严便会被彻底踩在脚下碾碎,想要活着,就只能随波浮沉。 所幸是房俊这样一个功勋盖世的显赫人物,还可以令金法敏心中的愤懑略微削减一些,若是换了一个脑满肠肥、年逾花甲的勋贵,只要想想伏在姨母娇嫩如花的胴体上恣意凌辱的画面,他就恨不得杀人。 若是杀不得别人,那就自杀…… 善德女王素手斟茶,先将其中一杯推到房俊面前,接着又给金法敏也斟了一杯,柔声问道:“新罗距离长安万里之遥,这一路可否劳累?虽然你年纪轻体格好,却也应当早早注意养生,莫让长辈们担心。” 对于这个外甥,她还是很喜欢的。 若非高句丽与百济玩弄阴谋,想要颠覆新罗政权,将金氏王族斩尽杀绝,现在或许她已经在绸缪将王位传给金春秋,那样以来,金法敏便是新罗的太子,下一任的新罗王。 金春秋父子,都是有能力带领新罗在高句丽与百济的强势压迫之下求存的。 接过大唐横插一扛,导致局势彻底失控,使得她不得不接受内附之条件,致使金氏王族丢失了新罗国祚。 这一点,她也对金法敏有一些歉意…… 金法敏没喝茶,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前倾躬身,恭声道:“谢谢姨母关心,并不妨事。孩儿此番是随同大唐水师舰船前来长安,船很快,也很稳,沿途并不难捱。” 对于善德女王,他没有半分埋怨,心中唯有敬佩。 当初新罗血火交织,稍有不慎便是举国倾覆、阖族尽丧之结局,那等危及的情况之下善德女王放弃了尊贵的王位,甘愿背负骂名决定内附大唐,然后又率族迁徙长安,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等勇气又有几个女人能够做出? 这一切都不是善德女王的错,她已经在她的能力之内做到最好,是金氏王族的恩人,不应受到本不该她去承受的诘难与咒骂。 房俊喝了口茶水,随意问道:“辽东战局如何?” 金法敏道:“在下启程之时,陛下正调集军队,意欲强攻安市城。只不过当时辽东连降数日大雨,火器很难派上用场,想必伤亡惨重,毕竟安市城内集结了高句丽最为精锐的二十万大军,据城而守,战力不低。” 对于房俊,他的感觉有些纠结。 事实上,正是房俊的铁腕使得金氏王族没有回退之余地,逼着善德女王不得不放弃王位,举族内附,断送了新罗国祚。 可是另一方面,恐怕将房俊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那样的举措,错不再唐人的强势,而在于高句丽意欲吞并新罗的野心,更在于新罗的弱小。 国与国之间,无所谓正义与背叛,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赤裸裸与野兽一般无二的丛林法则。 相反,对于房俊的才华与能力,他亦是相当钦佩。 而且观看姨母之神情,虽然委身于此人,却娇艳欲滴、眼波流泻,并无半分不情愿之神色,可见必是心中愿意。能够得到房俊这等强势人物之看顾,避免沦为权贵竞相品尝之玩物,也算是福气了…… 房俊微微颔首,又问道:“百济可有异动?” 因为金法敏是从新罗启程,乘坐水师舰船途径辽东,所以应该对于百济的情况有所了解。 百济虽然没比新罗大多少,但是这一代出了一个很是了得的人物,那便是百济王扶余义慈。此人乃是上任百济王扶余璋的儿子,年幼时便孝名远播,被誉为“海东曾子”,在百济威望颇著。 继任之后励精图治,一心想要壮大百济,对百济以贵族为中心的政治体制进行改革,增强王权。对外则积极用兵,曾率军亲征新罗,联络高句丽以为奥援,连下新罗数十城,打得新罗军队望风而遁,苦不堪言。 此人也算是一代雄主,此刻大唐正东征高句丽,作为高句丽的盟友,百济不可能毫无作为,只等着唐军覆亡高句丽,下一刻兵锋直抵居拔城下,举国皆亡? 金法敏道:“百济素来以高句丽马首是瞻,眼下大唐攻略高句丽,百济岂能袖手旁观?在下启程之时,扶余义慈已经命长子扶余孝统率五万军队陈兵于百济、新罗边境,谨防新罗入寇,他自己则统御十万大军北上平穰城,协助高句丽抵御唐军之进攻。” 房俊微微颔首,浓眉紧锁。 历史上,李二陛下东征之始一路势如破竹,眼瞅着就将占据辽东全境,挥师南下攻略平穰城,直抵高句丽之腹心,却正是在安市城遭遇重创,不仅损兵折将连续数月不克,自己也中了箭伤,导致拖延日久,不得不草草收兵,举国东征虎头蛇尾。 如今看来,就算能够攻克安市城,亦要在平穰城遭遇一场恶战,高句丽的精锐军队加上百济的十万大军,可不是白给的。 事实上,对于百济这个国家,一直以来都因为缺乏史料显得很是神秘…… 第九百四十二章 努力耕耘 其实百济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国家。其国境地处于气候适宜之地区,土壤肥沃、雨水充沛,农业极为发达。虽然靠海,但是对外交流并很多,然而早在两晋十六国时期便确定了推崇汉学、引入儒家文化的政策,文化制度很是兴盛。 对外交流的匮乏,使其好似蒙上了一层面纱,不仅中原王朝对其知之甚少,史料上亦不曾留有太多详细记载。 “高句丽、百济之职官制度,年代久远、文墨晦昧,是故不得详悉”,事实上何止是百济呢?后世对于高句丽于新罗的职官制度、政治构架亦是知之甚少,不仅仅是史料之缺失,更由于这些国家的制度政策经常变动。 高句丽尚还好一些,历来与中原往来频繁,又多战事,新莽、公孙、曹魏、慕容、杨隋、李唐,每有征伐,入其领域,则史书之中对于高句丽之风土人物略有参得。然百济与中原深隔大海,飘洋越波,始终难行,是而关于百济之了解极为稀少匮乏。 后人对于百济之了解,或许仅限于堪称“中日第一战”之发生地的白江口…… 但百济绝对不是一个弱国。 能够在辽东第一强国高句丽之侧安然无恙,甚至还能出兵攻伐新罗,可以想见百济之国力。尤其是百济历史上不乏英主,比如眼下的百济王扶余义慈,被百济朝野尊称为“义慈王”,英武睿智、励精图治,使得百济国力愈发强盛。 …… 两人又聊了一些辽东之形势,金法敏便起身告辞。 他此番再来长安,便打算常驻不走,新罗那边已经在新一任的新罗王李恪统治之下,金氏王族如今尽在关中,在新罗已无牵挂,只等着入学弘文馆,往后便久居大唐。 待到金法敏离去,善德女王方才轻声道:“郎君位高权重,自当珍惜羽毛,何必率军前往河西,以身犯险?” 她虽然是内附之臣,一举一动尽在“百骑司”的监控之下,但是平素出行并无人干预阻止,往来消息也很是灵通。眼下房俊率军出征乃是头等大事,朝野上下沸沸扬扬,她自然有所耳闻。 房俊从她纤白的素手上接过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笑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个人之福祸,焉能与家国之存亡相提并论?吾辈身为炎黄子孙,断不可让蛮胡异族入寇疆域、残杀同胞,纵死亦要将胡虏拒之于国门之外,否则如何对得起天下黎庶,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善德女王默然。 新罗贵族尊崇汉学,更推行儒学,但凡有一点身份地位的人,都以学习汉学为荣。然而数百年间,却从未学会汉学之精髓,更难以理解汉人胸怀之中的那种“家国天下”的抱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是深刻在所有汉人骨血精神之中的信仰,在家国天下面前,个人之荣辱生死,常常被视若等闲。 明知必死,亦一往无前。 正是这些高尚的精神信仰,使得汉学被奉行天下,几乎所有的番邦蛮夷都将汉学奉为圭臬,苦苦钻研、大力提倡,希望能够形成自己的传承,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不至于使得部族之荣光一朝璀璨便坠入深渊,被历史抛弃得无影无踪。 然而这些被番邦蛮夷辛苦学习的信仰,却是每一个汉人都深刻具备的本质。无论文臣武将,甚至贩夫走卒,每每在家国民族危亡之时刻,总是能够踊跃出无数为国效死的仁人志士,他们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用鲜血与信仰,铸就华夏威武之魂。 善德女王心中敬佩,轻叹道:“郎君之光耀,正在于这种视死如归之精神,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妾身能够侍奉榻前,当为此生之幸事。惟愿郎君万万保重,早日得胜归来,妾身当扫榻以待,为君洗尘。” 谁不愿自己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每一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哪怕贵为女王亦是如此。 房俊淡然微笑,握住纤纤素手,柔声道:“总归是亏欠于你,奈何造化弄人,时势如此,亦是无法。待我走后,若有难事可派人恳请太子相助,亦可去寻李道宗、马周等人,必然保你平安。” 身为内附之臣,又是身份尊贵、国色天姿,没有他在长安庇护,很容易成为那些个勋臣贵戚的目标。 善德女王非是心事柔情的小女人,此刻听闻这种几乎于“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却也心中砰然跳动,反手握紧房俊的手掌,美眸之中满是担忧,轻声道:“郎君何必说这样的话语?妾身等着郎君凯旋归来,愿自荐枕席,这一生一世,都托庇于郎君,还望郎君心中有我、不离不弃。” 女子总是多情,纵然她对房俊原本无情,可是既然委身于他,又得他之庇佑,温柔以待、嘘寒问暖,心中又岂能毫无情愫? 况且房俊之相貌、气质、才华,都堪称一时无两,对于女人的吸引力非常之大,这使得善德女王从最开始的委身以为靠山,渐渐沦为情根深种、一往情深。 更别说其体魄强健,令她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房俊感受到善德女王的情意,心中满足,甚为自得,便一用力将娇弱的身子拉到怀中,揽住纤细的腰肢,凑在晶莹如玉的耳廓边,嗅着女子娇躯散发着的如兰似麝的香气,笑着道:“女王陛下可是要孤守一段时间空闺了,临行之前,臣定要竭尽全力,将陛下喂饱了才行……” 善德女王忍不住摁着那只大手,微微喘息,媚眼如丝:“那郎君得要多多尽心尽力才行。” 这话堪比最为威猛之药物,房俊二话不说,将其打横抱起,走入卧房。 ***** 傍晚之时,房俊回到府中,沐浴之后,在花厅之中喝茶,一边与高阳公主聊天。 高阳公主看他精神不振,不禁关切道:“出征在即,郎君要好生调理身子才是,否则河西艰苦,若是染病,那可大大不妙。” 房俊敷衍道:“某知道了,多谢殿下关心。” 心中却很是无奈。 他倒是很想好生调理,可实际情况不允许啊。临别在即,总得跟自己的女人们好生道别吧?临行之前云雨一番那是肯定的,只不过自己纵然是铁打的身子,先后在长乐公主、善德女王那边竭尽全力,家中还有妻妾数人等着雨露均沾,那也令他觉得油尽灯枯、不堪重负。 怪不得皇帝各个死得早,这般似老牛一般整日耕耘,再好的身体也熬不住那等损耗。 但凡能活过五十岁的皇帝,各个都算是天赋异禀…… 高阳公主没理会房俊的敷衍,喝茶说道:“晌午的时候,英国公世子过来了一趟,见到郎君不再,坐了一会让便告辞离去。本宫问他何事,却是不说,只说要跟你商量。到底有何要事?” 房家与李家乃是世交,老少两辈的交情都很好,房俊与李思文更是过命的兄弟,一般有什么事只需直言,无需避讳。如今却神神秘秘不跟她这个房家的公主媳妇儿说,着实有些诡异。 房俊一听,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苦笑道:“还不是李玉珑那个丫头?那丫头与杜怀恭成亲,却强势得很,搞得杜家灰头土脸。前番英国公意欲将杜怀恭带去辽东,杜怀恭却死活不从,气得李玉珑与其和离。英国公府那是何等家世?断然不愿只是这等小事便让子女和离,惹人笑话。这不,英国公世子便央求着让我出面,劝劝李玉珑,那丫头还是挺听我的话。” 他甚为苦恼,这种事他一个外人如何插手?更别说那小丫头还对他有几分意思,若是劝她乖乖与杜怀恭和好,非得跟自己急了不可…… 第九百四十三章 不容乐观 高阳公主鼻子皱了皱,目光疑惑的打量了房俊一番,不满道:“本宫怎地听说,那丫头时不时的就将你搬出来说事儿,说什么大丈夫当如是,若自己的夫君有你一般本事亦心满意足之类的言语。更有传言,说是之所以与杜怀恭和离,就是因为与你不清不楚……你该不会当真对那丫头下手了吧?” 房俊愣了愣,登时叫起了撞天屈:“天地良心!微臣是那种人么?” 高阳公主挑挑眉,哼了一声,淡淡道:“你不是谁是?连本宫的姐姐都不放过,谁信你不会对一个崇慕你的姑娘下手?那丫头必然心里有你,你若有意,只需略施手段,还不是予取予求?” 房俊哑口无言。 一个人做了一件坏事,就会让人对他产生不信任,以后只要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下意识的就会扣在这个人的头上。 所谓“信用破产”,大抵如是…… 高阳公主斜眼看他,讥讽道:“怎地不说话?呵呵,心里的龌蹉被人探知,有些恼羞成怒吧?该不会想要杀人灭口?” 房俊举手投降:“这事儿微臣不管行了吧?下午便前往军营,协调粮秣军械的调集分派,太史局已经在择日了,用不了几天就会出征,更没功夫理会这等事。这回殿下放心了吧?” “哼,你以为本宫是个善妒的?你在外头有多少女人,本宫才懒得管。” 高阳公主骄傲的抬抬尖俏的下颌,很是不屑。 房俊叹了口气,心说你的确不管,可到时候怂恿武媚娘搞事情,还不是一样让人受不了? …… 不过总体来说,深受皇族礼仪教导的高阳公主谨守为妻之道,对于男人这等风花雪月之事当真不放在心上。只是揶揄了房俊几句,便转换话题,闲聊起来,却也尽是些豪门贵戚的家长里短,八卦得很。 没一会儿,武媚娘从外头回来,坐下让侍女净了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看着房俊问道:“听闻辽东那边战局顺利,大军长驱直入,已经接连攻下数座山城,整个辽东即将要至于大唐统治之下。如此说来,这场仗用不了多久就该结束了吧?” 这个时候的“辽东”,有广义、狭义两种。 广义的“辽东”,是指汉四郡以及半岛南部的三韩。而狭义的“辽东”,则是指鸭绿水以北的广袤土地,这里是华夏故地,很早就有汉人居住,而直至汉末,方才有大批汉人为了躲避战火南下,进入半岛各处定局,甚至有一部分渡海前去倭国。 而武媚娘所言之辽东,自然是后者,即鸭绿水以南的华夏故地。 房俊摇摇头,却没有那么乐观:“很难说。高句丽曾抵御大隋数度征伐,所以国力绝非看上去那般孱弱,眼下大军势如破竹,只不过是高句丽面对中原王朝一贯采取的坚壁清野战略,一步一步的收缩防御,才造成战局顺利之假象。事实上,覆亡高句丽之宗旨,乃是歼灭其兵力,就算将去领土占领大半,却未能消灭其有生力量,战略目的就没有达到。辽东毕竟太远,帝国对其掌控力度难以与中原相比,稍有不慎,便会让高句丽残余死灰复燃,就好似突厥、薛延陀一般。唯有历经几场大战,将高句丽的军队歼灭,才可以说是占据有利之局势。” 高阳公主担忧道:“该不会是中了高句丽人的诱敌深入之计吧?” 房俊笑道:“那倒不至于,陛下能征惯战,麾下又尽是当世名将,若高句丽想要玩弄什么奸计,岂能不予识破?只不过战局之起始必定如此,这是高句丽弱势之下只能这般应对,若是开战即大开大合沙场争雄,他们老早就被大隋给灭了,岂能存活至今?” 高句丽之所以屡次在大隋征伐之下苟延残喘的存活下来,依靠的便是辽东山岭纵横、河流密布不利于大军团作战的特点,他们又将山城依山修筑,使得隋朝的军队不能发挥出人数上的优势。 再有依靠辽东广袤的纵深来拖延隋军的进度,一旦拖到秋冬季节,天气降雨气候严寒,整个辽东一片泥泞,隋军只能撤退,否则后勤补给难以为继,一个冬天折损的兵员不计其数,还要面对高句丽军队的偷袭,必败无疑。 想要抵御大唐的征伐,也只能采取同样的策略。 所以大唐能否完成大隋未能完成的霸业,覆亡高句丽,最关键就在于能改否快速推进,在入冬之前彻底占领高句丽全境,击溃其有生力量。 当然,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高句丽不可能一味的退让,譬如眼下的安市城,一定是一块硬骨头,高句丽上下必然抱定必死之决心,与唐军展开一场决战。历史上,李二陛下便是一路势如破竹来到安市城下,遭遇高句丽的疯狂阻击,导致伤亡惨重,拖延了进军速度,不得不班师回朝,壮志未酬。 即便眼下唐军有火器利于攻城,可以顺利攻陷安市城,但是接下来大军强渡鸭绿水,也势必将面临高句丽人疯狂的防御,对于李二陛下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高阳公主吁出一口气,拍拍胸脯,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不大在意能否覆亡高句丽,这等男人的凌云壮志她很难领会,只愿父皇能够顺利返回长安,另外出征的将士不要折损太多。征战异域,埋骨他乡,魂魄不得归于故里,这让她不忍心…… 然而房俊对于东征之战局却并不乐观。 朝廷为了平衡各方之利益,将最为强悍、最适合远征的水师摒弃在外,实在是有些骄傲得过分。 骄兵必败,这是千古不移之定律。 纵然唐军强势无匹,可是能够连续击溃隋军征伐的高句丽又岂是易与之辈?稍有不慎,李二陛下怕就要饮恨辽东,美梦破碎。 武媚娘将茶杯放到茶几上,轻叹一声,道:“如今码头的生意大大衰减,诸多西域胡商以及前往西域的商贾都纷纷停止了西域的生意,唯恐吐谷浑忽然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诸郡,导致他们损失惨重。当年吐谷浑王伏允在隋末之时亦是一代枭雄,兵强马壮,眼下吐谷浑休养生息多年,万万不可小觑,郎君切莫轻敌,一切都要谨慎为上。” 吐谷浑尚未反叛,更未入寇河西,各地商贾已经意识到危险,导致丝路几乎断绝,东西贸易陷入停滞,可见河西对于大唐,尤其是关中之重要。 一旦河西丢失,大唐丧失与西域之联系,丝路更被吐谷浑掐断,将会导致关中的地位急剧下降,贸易萎缩、赋税减少,京畿再不复帝国中枢之地位。此消彼长,随着江南依靠海贸之利逐步富庶繁华,关中数百年来“天下之中”的地位将会遭遇道严峻之挑战,强枝弱干,头重脚轻,除非帝国能够迁都江南,否则随着经济重心的南移,势必会引发一场足以牵动整个帝国的政治变革。 河西之重要,不容有失。 房俊面色严峻,颔首道:“媚娘放心便是,右屯卫火器之利,冠绝天下。河西之地固然平坦,但是吐谷浑的骑兵却很难撒野,在威力足够的火器面前,所有骑兵都只能是活生生的靶子。这一战,某便要让世人知晓,从今而后,战争之方式将会放生彻彻底底的转变,以往纵横千里驰骋无敌的骑兵,将再不复以往之威风,唯有火器,才是战争之王!” 用不着等到机关枪的出现,只要有足够的兵力、枪械、子弹,不让敌军用充分冲锋之准备,即便仅仅是燧发枪,也绝非骑兵可以抵御。再加上数量充足、威力更大的“震天雷”,将会是当今世上所有军队的噩梦。 他要用河西之战告诉整个天下,冷兵器即将落幕,热兵器的时代已经来临。 而这一次,大唐将会领先世界一千年! 第九百四十四章 推出斩首 整个右屯卫军营一片沸腾,来自铸造局刚刚制造完成并经过检测的火枪、新式的震天雷,以及横刀、甲胄、长矛、盾牌、弩箭等等各种各样的军械被运进大营,分发到兵卒手中。 参预出征河西的兵卒正在加紧装备,并且进行着最后的磨合。 与此同时,无数被房俊以及右屯卫“不畏强敌”之精神所感染的关中子弟,正在经过体测之后被征召入伍,迅速补充进右屯卫之中,近日便会开始针对性的特训,以期早日形成战斗力,拱卫玄武门。 对于训练,右屯卫经验丰富,有房俊汇合自己前世所见所闻以及李靖的治兵所得编纂的《操典》,实在是事半功倍。 而且由于右屯卫大规模装备火器,兵卒形成战斗力比较容易,只需集训几日便能够熟练掌握火器的使用,当然若是想要形成一支强军,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必需长久坚持不懈之努力才行。 房俊一大早便来到军营之中,处置各种事物。 直到批阅文牍累到手腕发酸,方才放下毛笔,让人沏了一壶茶,喝了一杯,起身站到窗前,负手看着窗外校场内热火朝天的景象。往来兵卒行色匆匆,脚步飞快,每个人都有一种紧迫感,知道河西危在旦夕,加紧速度完成手头的工作,争取早日出征。 没有即将面对强敌的紧张、颓丧,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自信与骄傲,即便明知计较到来的这场恶战之艰难,却全无畏惧,士气暴涨! 房俊静静的站着,心中感慨万千。 自古以来,正是这些名字不显于史册的寻常兵卒,用鲜血与尸骸维护着神州河山,与塞外漠北的胡族蛮夷一代又一代的战斗,捍卫华夏故土、父母桑梓,即便血染疆场,亦毫不退缩。 每一个为了护佑神州而抛头颅、洒热血的炎黄子孙,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一身戎装的裴行俭从外头走进来,身后跟着程务挺、高侃。 房俊回转到桌案前,取出茶杯,给几人分别斟茶,笑问道:“各种流程,可还顺利?” 几人来到桌前分别落座,裴行俭拈起茶杯饮了一口,吁出一口气,道:“大帅放心,一些按部就班,并无意外。再需三日,全军的装备都可更换完成,新兵之招募亦将完成,随时可以出征。” 他被房俊从华亭镇调回来进入民部,担任金部郎中,原打算协助太子李承乾完成币制改革。李承乾对于房俊执意出征河西既是钦佩又是担忧,干脆将裴行俭又调回右屯卫担任军中长史,辅佐房俊。 裴行俭办事,房俊自然放心。 颔首道:“太史局那边已经选了几个出征的日子,都是吉日吉时,只等着咱们这边换装完毕、补给停当,便最终选一个日子誓师出征。吐谷浑酝酿依旧,反叛在即,河西危在旦夕,都打起精神尽快将各种事务完成,尽早赶去河西,否则耽搁下去,恐有变故。” 河西走廊实在是太过重要,在以关中为帝国中枢的历朝历代之时,河西便是京畿锁钥、帝国咽喉,一旦丢失,整个关中就将直面强敌。犬戎越过河西诸郡直扑关中,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致使镐京陷落,兵败身死,直接导致西周之灭亡,便可见河西战略要冲之地位。 右屯卫兵力不足,若是抵达河西之后采取守势,尚可一战;可若是晚到一步,被吐谷浑将河西攻陷之后再想反攻,那就难如登天,几无成功之可能。 裴行俭几人颔首道:“末将晓得,不敢懈怠!” 正说着话儿,外头有亲兵脚步匆匆的进来,禀告道:“大帅,东宫来人,请您速速前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房俊眉头一蹙,这个时候东宫有什么要紧事? 不敢耽搁,又对裴行俭几人嘱咐了几句,便穿戴停当出门,在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策骑赶往东宫。 到了东宫门口,早有内侍候在那里,见到房俊前来,无需通秉,便直接将其引入宫内,向着丽正殿走去。 房俊间这个内侍是个相熟的,便问道:“殿下急召微臣前来,到底有何要事?” 那内侍恭谨答道:“奴婢亦不知,不过早些时候吐蕃大相前来,此刻正在宫内,尚未离去。” 房俊一愣,禄东赞? 这个老东西撺掇吐谷浑反叛,给帝国局势造成极大危机,居然还敢这个时候跑到长安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丽正殿门口。 房俊稍作停留,待到内侍入内通禀之后,得到许可,这才稍微整理一下衣冠,迈步进了丽正殿。 一进大殿,就见到李承乾一身蟒袍,居中而坐,一侧打横坐着一个汉衣儒衫、干枯黝黑的老者,正是吐蕃大相禄东赞。 房俊上前两步,一揖及地:“微臣觐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脸上笑吟吟,抬手虚扶,道:“越国公快快请起,入座吧。” 禄东赞虽然贵为一国之相,却不敢在房俊面前拿大,起身施礼,一张老脸挂着和蔼慈祥的微笑:“老朽见过越国公,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分别已久,越国公别来无恙?” 他倒是礼数周全,可房俊却冷笑一声,忽然大喝道:“来人!” 这一声大喝将李承乾与禄东赞都吓了一跳,门外的禁卫更是心胆欲裂,急忙手按腰刀冲进来,环侍左右,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这才松了口气。 房俊指着禄东赞,厉声道:“此獠勾结吐谷浑,挑唆其反叛大唐,意欲颠覆帝国之统治,实乃恶行累累、罪该万死!将其推出承天门外,于天街之上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两名禁卫呆了一呆,这可是太子的座上客啊,还是吐蕃的大相,怎地您一进来就要喊打喊杀? 下意识的向李承乾看去,却发现李承乾虽然愣在那里,却并无阻挡之意…… 既然太子不反对,那就只好照办。 两人当即上前,一人一边扯住禄东赞的一条胳膊,就往外边拖。 禄东赞一边挣扎,一边愤怒大叫:“老朽乃是吐蕃大相,出使长安,尔焉敢杀我?吾等化外之民尚且知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大唐乃礼仪之邦,为何反而不懂?况且如今你我两国和谐同处、往来贸易,并未开战,这般折辱老朽,是何道理?” 他又惊又怒,不知道房俊发了什么疯,一见面就要打要杀。 就算我挑唆吐谷浑反叛,可是你有什么证据?况且就算是有证据,难道就能无视两国之间爆发战争,恣意杀害一国大相? 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冷哼一声,道:“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吐谷浑内附大唐,便是大唐之臣民,你插手大唐内政,破坏帝国安定繁荣,意欲颠覆帝国统治,岂不该杀?拖出去,枭首示众!” “喏!” 两名禁卫见到太子始终不发一言,便硬拖着禄东赞往外走。 李承乾不是不发话,而是他认为房俊只是吓唬吓唬禄东赞而已,不会当真。话说吐蕃挑拨离间,怂恿吐谷浑反叛大唐,他心里也憋着一股火气,你吐蕃仗着高原之利,认定了大唐不会拼着巨大损伤前往征伐,所以就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是吧? 尤其这个禄东赞,前脚挑唆吐谷浑反叛,后脚就敢跑到长安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简直欺人太甚! 吓唬吓唬禄东赞这个老狐狸,杀杀他的锐气,倒是不错。 只不过看到禄东赞挣扎吼叫着已经被禁军拖出大殿到了门口,房俊却依旧毫无表示,赶紧看向房俊,发现这厮正在对自己眨眼睛…… 李承乾这个气啊,人家好歹是一国之相,岂能让你这般捉弄恐吓? 赶紧叫道:“慢着!” 两名禁军闻声止步。 禄东赞更是惊魂甫定,那一刻,他以为房俊当真不管不顾要将自己给一刀宰了…… 第九百四十五章 试探底线 禄东赞真的吓坏了。 若是换了旁人,大抵也只是吓唬吓唬而已,可房俊这厮乃是长安出了名的“棒槌”,朝堂之上那些个德高望重的名臣不知被他打了多少,当真宰了他这个惑乱大唐统治的番邦国相,好像也不是不敢。 退一步说,哪怕李二陛下今日在场,他也自忖无惊无险,毕竟李二陛下英明神武,不会任由房俊胡闹。 可这殿上站着的是大唐太子,这位太子对房俊言听计从,这会儿看着自己被拖出去枭首示众居然一声不吭…… 不是禄东赞胆子小,所谓“横的怕楞的”,万一房俊这个棒槌愣脾气发作,非得要将自己一刀宰了来祭旗,自己得多冤呐? 好在最后一刻太子发话,禄东赞惊魂甫定,发现自己中衣都被冷汗湿透了。 不由得忿然怒视房俊,怒声道:“越国公当真无惧两国开战否?” 这个棒槌,当真无法无天! 房俊哂笑一声,施施然坐到椅子上,呷了一口茶水,方才慢慢悠悠道:“开个玩笑而已,大相自诩吐蕃第一智者,胸怀万物、海纳百川,该不会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吧?啧啧啧,狭隘了。” 饶是禄东赞平素城府极深,这会儿也被房俊的语气和态度气得差点炸了肺。 你那是开玩笑么? 吓死人的好不好! 李承乾充当和事佬,笑道:“大相不必介意,大唐吐蕃两国一衣带水、互为友好,大相更是父皇与孤的座上客,焉能因为一点误会便要取大相之性命?” 然后又瞪了房俊一眼,佯嗔道:“越国公平素活泼,那都由得你,可大相乃国之宾客,岂能这般无礼?快给大相道歉。” 禄东赞差点吐出来,您形容这个棒槌居然用“活泼”这个词? 都说房俊乃太子面前第一宠臣,果不其然…… 他一张皱纹密布沟壑纵横的黑脸愈发黑如锅底,忍着怒气摆摆手,道:“道歉就不必了,老朽年老体衰,经不得这般惊吓。” 虽然身在大唐,这个国家上上下下都对自己抱以敌意,但禄东赞却不想向房俊表示低头,他心底的骄傲决不允许。 房俊笑了笑,随意抱拳说道:“本以为与大相交情莫逆,可饮酒谈笑,可说笑玩乐,却忘记大相再是平易近人,却也是吐蕃之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代表的是吐蕃的利益。是在下鲁莽了,还望大相宽宥。” 禄东赞虎着脸,哼了一声,不予理睬。 这厮言语之中极尽嘲讽,显然是一个俯瞰天下群雄、只以汉人为尊的狂妄之人,对天下所有的胡族都视作蛮夷,恨不能一鼓荡之,尽皆慑服,收为奴役。 尤其是对于吐蕃之敌视,大唐朝野上下,无处此人其右。 房俊对于禄东赞的冷淡不以为然,呷了一口茶水,坐在椅子上笑问道:“眼下祁连山南草长莺飞,青海湖畔水草肥美,大相为何不在吐谷浑牙账多多逗留几日,却不远万里跑到这酷热难耐的长安来?” 这话不能不答,禄东赞道:“老朽奉赞普之命,前往吐谷浑牙账出使,恰逢贵国兵部侍郎崔敦礼前往,偶然相遇。随后老朽得知吐谷浑有反叛大唐之意,唯恐大唐误会,故而亲自前来长安,向太子殿下分说一二。吐蕃与大唐一衣带水,乃是睦好邻邦,当摒弃前嫌、携手共进,为各自百姓之富庶息兵止戈,创建太平盛世。万万不可心存偏见,致使兵戈再起、民不聊生。” 他的确没料到能够在吐谷浑可汗的牙账意外碰见崔敦礼,所以事后赶紧前来长安安抚一番。 没办法,万一大唐认定吐谷浑之反叛背后有吐蕃的支持,并因此与吐蕃断绝往来、中断贸易,那可就大事不妙。 眼下迫于形势,松赞干布不得不向大唐妥协,奉行唐蕃友好政策,加强两国经济、文化上的交流,化干戈为玉帛,休养生息。但是禄东赞知道作为吐蕃最强大的君王,松赞干布心中有着雄心壮志,绝对不甘于现状,终有一日会四面出击,攻略天下。 而一心为吐蕃百姓谋福祉的禄东赞,最终也只能采取妥协的策略,配合松赞干布。否则一旦他抵触松赞干布的命令,会使得本就离心离德的吐蕃内部瞬间四分五裂,陷入长久的动荡之中。 故而,在他看来吐蕃与大唐之间,终有一战。 一般来说,以大唐目前举国东征之形势,纵然知晓吐谷浑反叛之背后是吐蕃一手操纵,却也不至于当即兴兵讨伐,毕竟关中兵力空虚,世人皆知。就算是东征之后,也需要多年时间来弥补东征高句丽的巨大损耗,轻易不会开启战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一战势不可免,但越拖得长久越好,否则吐蕃国内因为“青稞酒”酿造泛滥导致的粮食短缺,会使得吐蕃的战斗力大幅下滑,很难与国势强盛的大唐一争短长。 但是,大唐朝堂之中也并非尽是理智懂得隐忍之人,以房俊为首的一帮军中少壮派,一直在鼓吹对外征伐,通过战争与征服去掠夺更多的人口、开辟更大的市场、增加更多的贸易,万一这些人不管不顾的展开对吐蕃的强势政策,悍然中断与吐蕃之间的贸易,那可就麻烦了。 且不说别的,只需中断两国之间的粮食贸易,就得有大部分吐蕃人不得不在冬天来临之后去刨食冰雪覆盖之下的草根树皮…… 房俊自是一眼看穿禄东赞玩的把戏,讥笑一声,不屑道:“世人都说大相乃是吐蕃第一智者,但是在某看来,实在是浪得虚名。” 不理会禄东赞难看的脸色,他续道:“吐蕃想要怂恿吐谷浑反叛,以此来动摇大唐之国本。但是却又不愿让大唐忌恨,导致两国开战,所以您颠儿颠儿的跑过来长安,卖乖示好。用咱们大唐一句俗语来讲,这就是既想当表子,还想里牌坊……是也不是?” 李承乾尴尬的咳了一声,喝叱道:“大相乃是国宾,越国公还请慎言。” 禄东赞是个“大唐通”,岂能不知房俊这句俗语的意思?登时气得面红耳赤,怒声道:“越国公欺人太甚!你说吐蕃挑唆吐谷浑反叛大唐,可有真凭实据?若有,老朽今日身死长安、身首异处,毫无怨尤;若无,你这般信口雌黄,难道就不怕吐蕃向大唐宣战吗?” 不管怎么说,挑唆吐谷浑反叛这条罪名那是万万不能承认的,只要自己抵死不认,大唐不敢在这个时候与吐蕃开战,所以他底气十足,毫无惧色。 房俊却根本不理会他的盘算,冷笑道:“证据什么的,等到某率军翻越祁连山杀到青海湖畔活捉诺曷钵,自然会有!但是在此之前,只要某见到吐谷浑军队当中有一个吐蕃人,便会立即中止两国之间的贸易,待到陛下得胜还朝,吐蕃就等着大唐百万虎贲的征伐吧!” 开战自然是不能开战,但是适度的恐吓是绝对有必要的。 吐谷浑数万精骑,战力强横,已经足以使得大唐焦头烂额。若是吐蕃悍然参预其中,派兵一同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诸郡,然后顺势东进直抵关中,威逼长安,那就大事不妙。 所以他必须让禄东赞知道,一旦激怒大唐,断绝两国贸易,吐蕃国内的青稞酒再也运不出、卖不出,大唐的粮食更是一粒都不可能进入高原,到时候别说吐蕃是否尚有能力入寇大唐,单单其国内矛盾之爆发要如何平息都尚未可知。 李承乾坐在主位,喝着茶水,听着两人吵吵闹闹唇枪舌剑,半晌方才琢磨过来味儿。 这哪里是房俊胡搅蛮缠?分明就是两人明来暗去的斗法,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 第九百四十六章 勾心斗角 当下之局势,可说既是危急,又十分微妙。 吐蕃意欲趁着大唐举国东征、关中空虚之时动摇大唐国本,却不敢直接与大唐开战,无法承受一旦两国开战贸易断绝之后的损失;大唐明知吐蕃暗中怂恿吐谷浑反叛,却无力同时应对两国之联军,只能对吐蕃这支幕后黑手示弱不见,克制隐忍。 至于禄东赞所言的证据……两国之间,唯有利益权衡,若是死了心开战,哪里需要什么确凿之证据? 随意网罗、构陷一些,形成一种名义上的正确,可以引导舆论也就是了…… 所以大唐与吐蕃之间,既恨不得将对方一朝覆灭,又不得不收敛隐忍,静待时机。 而房俊与禄东赞这一番唇枪舌剑,也将双方的底线都公开明示。 大唐不会追究吐蕃挑唆吐谷浑反叛之责任,但是吐蕃不能参预进吐谷浑的反叛之中,否则大唐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亦要悍然同吐蕃开战,并且第一时间切断与吐蕃之贸易,导致吐蕃国内的青稞酒卖不出,粮食也进不去。 青稞酒早就成为吐蕃贵族敛取财富的摇钱树,一旦两国开战导致青稞酒滞销,那些个贵族们必定群起反对,松赞干布若是不能予以妥善解决,搞不好就会引发一场内战,多年来励精图治构建的大好局面一朝尽丧,甚至导致吐蕃重回以往部落联盟时代,国力骤降,再不复与大唐争锋之实力。 而粮食被大唐掐断,更会使得吐蕃陷入动荡,民不聊生。 李承乾忽然觉得因为吐谷浑反叛带来的阴霾消除了不少,吐谷浑固然强横,可若是没有吐蕃全力支持,右屯卫未必不可一战。 毕竟房俊乃是年青一代当中屈指可数的“常胜将军”,右屯卫更是大唐军队当中对于火器之应用最为精通的一支,又是采取守势,未必便如朝野上下猜测的那般“向死而生”。 喝了口茶水,李承乾笑道:“吐蕃与大唐今年来固然彼此有些误会,亦曾刀兵相见,但正所谓唇齿相依,磕磕绊绊在所难免。总体来讲,两国都能够有所克制,努力谋求‘共赢’之支点,避免战争,力争本国之百姓安定富庶。为此,父皇与贵国赞普都做了极大之努力,大相亦功不可没。作为天下有数的两大强国,一旦大唐与吐蕃开战,所带来的损害是谁都无法承受的,谁打得过谁且不说,会让那些心怀龌蹉、蠢蠢欲动的别国渔翁得利。大相返回逻些城的时候,还请将孤的诚挚问候带给赞普,惟愿两国和平永久,世代交好。” 这也是展示大唐的态度,你们私底下那些个龌蹉的手段咱不予计较,但若是还有下次,那就开战。 当真打起来,谁胜谁负暂且抛开,必将对两国造成不可弥补之损伤,大唐固然无法承受,难道吐蕃就承受得了? 相比于大唐,吐蕃国内的局势更加凶险莫测,稍有不慎,那些个依附于松赞干布的部落贵族们就有可能发起反抗,反噬一口,将整个高原都拖入战乱之中,使得松赞干布的统治陷入危机。 禄东赞脸色很是难看,他前来大唐固然是因为不愿两国在这个时候开战,故而进行一番努力。但是却也绝对不愿让大唐占据气势上的先机,形成对吐蕃的战略优势。 但是房俊胡闹一般的作为,却使得他陷入被动。 只得说道:“殿下所言正是,赞普对大唐景仰崇慕,所以当初才会求娶大唐公主,欲将两国结为秦晋之好,和平相处,止息干戈。至于吐谷浑之反叛,老朽亦将赞普苛责之言带去,但是吐谷浑可汗却置若罔闻、一意孤行,着实可恨!若大唐应对吐谷浑之反叛力有未逮,吐蕃可出兵相助!” 李承乾微笑颔首道:“多谢大相,不过区区吐谷浑,如何挡得住大唐的虎贲?无需贵国操心了。” 倒不是他不愿请外援,而是明知禄东赞这话也就只是说说而已。 当真请求吐蕃出兵协助,想必吐蕃并不会拒绝,但是出兵不代表就会帮着大唐攻打吐谷浑,陈兵一侧坐山观虎斗,这几乎是肯定的。甚至吐蕃可能已经与吐谷浑达成协议,出兵助其看守牙账,免被其余势力趁虚而入,损及根本,以便使得吐谷浑能够一心一意的与大唐作战,带给大唐更为沉重的打击。 而且吐蕃岂肯白白出兵?必然要求大唐给予一定的补偿或者支援,到时候吐蕃拿了钱却不办事儿,李承乾才不愿当这个冤大头…… 禄东赞有些可惜,这可是一个占便宜的好机会,李承乾却不上当。 不过面色这会儿也好了许多,瞥了房俊一眼,道:“伏顺如今年迈,已经没几天好活,吐谷浑之大权尽皆操于其子诺曷钵之手。想必等到吐谷浑竖起反旗出征之时,伏顺会将吐谷浑可汗之位传给诺曷钵,以之提振士气。诺曷钵正值壮年,骁勇善战,气势正盛,大唐还需多做提放,切勿轻敌。” 这是好话,看似提醒大唐,实则就是废话。 如今大唐只能抽调半支右屯卫前往河西拒敌,兵力对比只不过是吐谷浑的三分之一,哪里有半分轻敌之可能? 房俊悠闲自在的呷了一口茶水,笑道:“大唐之国力,何需大相操心?您还是担心一下您自己吧,由长安返回逻些城,山高路远、林密水深,最近天下不靖、盗匪丛生,万一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贵国赞普可千万莫要怪罪在大唐头上才好。” 禄东赞陡然色变,不由想起当初自己从逻些城前往长安途中所遭遇的种种…… 这棒槌该不会当真想要将老朽置于死地吧? 他的身份地位意味着早已超脱一般人的思虑范畴,早就对生死置之度外。不过一旦他出现意外,吐蕃国内的局势必然将会陷入失控状态,没有自己死死挡着,赞普是否还会对大唐抱以耐心,静待时机? 而且没有了自己的压制,以赞普凌厉霸道的手段,国内那些个贵族部落是否能够继续蛰伏在赞普的统治之下? 禄东赞瞪着房俊道:“越国公最好莫开玩笑,老朽固然不惧生死,可一旦老朽遭遇不测,赞普定然兴兵为老朽复仇,越国公难道想要因为一己之私,将两国陷入战火,生灵涂炭吗?” 房俊摇头笑道:“瞧您说的,某与大相乃是忘年之交,平素情投意合,岂能忍心加害?再者说来,如今吐谷浑侦骑四处,万一路上不小心碰上大相,见到大相相貌奇伟、气度不凡,以为是一个大财主,故而萌生贪念,意欲杀人越货、劫掠钱财……难不成赞普还要将这等罪名怪罪在大唐头上不成?” 禄东赞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冒汗。 如果自己死在大唐境内,赞普必然以复仇之名,兴兵讨伐大唐。可若是自己在边境地带死于吐谷浑人之手,赞普哪里还有名义讨伐大唐?非但不能讨伐大唐,甚至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吐谷浑出兵…… 这可是一箭双雕之计啊! 既除掉自己这个吐蕃的强势人物,又能嫁祸给吐谷浑,哪怕吐蕃并未向吐谷浑出兵,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势必陷入敌对,可以为大唐分担很多压力,最起码吐谷浑再不能无后顾之忧的与大唐开战。 禄东赞面上镇定,实则心里慌得很。 若是此刻李二陛下依旧坐镇长安,他相信没人敢恣意妄为,杀害自己。可是看看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对于房俊的宠信放纵,岂能对其强加约束?怕是三言两语就同意了…… 李承乾果真对房俊的话语动了心。 他倒是不在乎禄东赞生死,但若是禄东赞之死可以嫁祸给吐谷浑,使得大唐减少来自于吐蕃的压力,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他笑着对禄东赞道:“大相不必担忧,大不了等到您返回逻些城的时候,孤派遣一队禁军,全程护送。” 禄东赞一张黑脸变得煞白,护送?您是想要将老朽直接送上天吧…… 第九百四十七章 双方底线 禄东赞真的很慌。 李承乾的语气很是诚挚,脸上的神情满是关切,但是其说出来的话语,却让禄东赞遍体生寒。 这哪里是送老朽会逻些城? 分明是意欲将老朽直接送上天啊…… 勉力镇定心神,禄东赞叹息一声,道:“多谢殿下好意,只不过如今局势危急、战局紧张,说不定明日吐谷浑便会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殿下身边的每一个兵卒都将是决定这场战争胜败的关键,焉能因为护送老朽,便削减了身边的力量呢?老朽风烛残年,死不足惜,稍后便休书一封命人送回逻些城,恳请赞普即便老朽发生意外,亦不能怒而兴兵,导致生灵涂炭。赞普为人刚硬,且极为自负,万一认定了老朽乃是大唐所害,怕是旁人说什么也不能打消他复仇之念。若是因此导致两国交战,老朽死不瞑目。” 这倒不是他危言耸听,松赞干布的确就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缓和吐蕃国内的矛盾,松赞干布多次意欲对外用兵,每一次都是禄东赞拦着,不然眼下吐蕃与大唐都不知打了多少仗。 当然,松赞干布意欲攻略大唐,并非他生性好战,事实上他对于大唐甚为崇慕,但是若无战事,若无缴获,如何平息吐蕃内部之争斗?从古至今,将国内的矛盾通过战争的方式转接给国外,乃是不二之法宝,屡试不爽。 而禄东赞揽着他不让他对大唐出兵,却并非禄东赞就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他只是不愿意在吐蕃并不占据优势的时候,用部族百姓的性命去换取缓和国内矛盾的机会。 青稞酒的酿制看似使得吐蕃内部纷乱不休,但事实上却将不服从与松赞干布统治的矛盾尽皆压制下来。 大家都一心一意的疯狂敛财,谁还有心思去琢磨推翻松赞干布? 一旦禄东赞遇害,国内的战争分子将无人压制。到那个时候,为了转嫁矛盾,无论真凶何人,松赞干布都必须向大唐开战。 他得让面前这对君臣明白,政治就只是政治,即无善恶,更无对错。 可千万别脑子一热,以为可以嫁祸给吐谷浑,便对自己下黑手,那所引发的后果极有可能超过大唐的预料,将两国彻底卷入战火之中…… 李承乾瞅了一眼老神在在饮茶的房俊,心里暗暗好笑,大唐眼下自顾不暇,倾尽全力应对吐谷浑,哪里还有余力抵御吐蕃?这厮也的确缺德,可别将禄东赞给吓坏了。 便含笑道:“大相之言,深得孤心。吐蕃与大唐风俗不同、文化不同,连语言都不通,正该携手共进、各自发展,为了天下苍生之福祉励精图治。战争之伤害,你我两族都是深有余悸,吾等领袖子民,最当避免战争之爆发,使得四海升平、宇内宁静,方不负天下子民之拥戴。” 禄东赞松了口气,虽然知道房俊多半是吓唬自己,可是他对房俊的脾气实在是知之甚深,这厮动辄不管不顾、恣意妄为,没有李二陛下在长安予以压制,谁知道会不会一时上头,便做下浑事? “殿下宅心仁厚,不仅是大唐子民之福,亦是吐蕃百姓之福气。只愿两国睦邻友好,世代不启刀兵。此番前来长安,乃是老朽私自行动,本身尚有赞普之命,前往吐谷浑劝阻打消反叛之图谋。只不过有负赞普之托付,所以还需即刻返回逻些城向赞普复命,故而不能在长安久留。明日一早,老朽便启程返回逻些城,届时便不再入宫向殿下请辞,还请谅解。” 长安非是久留之地,还是赶紧回去逻些城,与赞普商议如何处理与吐谷浑、大唐之间的彼此关系为好。 一旦大唐与吐谷浑的战事开启,形势将会瞬息万变,吐蕃必须多有谋算,才能从中攫取利益。 而且他实在是不愿意同房俊打交道,这厮不禁形势恣意妄为,思维更是天马行空,时不时的就冒出一个想法,让人无法招架。 当初他自己为“青稞酒计划”完全在自己的预料之内,所以甘愿被大唐所裹挟,然而事到如今却发现大唐在其中所占据的利益远超吐蕃,单只是将吐蕃限制与高原之上寸步不敢妄动,便占尽了先机。 算是狠狠被房俊给坑了一把,却还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青稞酒的酿制,想要下车都下不来…… 还是早些返回逻些城为妙。 房俊在一旁道:“逻些城与长安远隔千山万水,往来不易,还请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多多款待大相几日。待到在下出征河西之时,大相不妨同行,届时亦可翻越祁连山进入吐谷浑的领地,再一路向南,返回吐蕃。” 禄东赞大摇其头,坚定道:“越国公之心意,老朽心领了。只不过身负赞普之命,急于回去复命,故而不敢耽搁。下次,下次吧,待到越国公旗开得胜,剿灭吐谷浑之叛乱,老朽定要亲自前来长安为越国公庆贺,再讨一杯水酒。” 房俊便有些不悦,蹙眉不满道:“大相此行山高水远,即便耽搁一两日亦是寻常,这般坚定的拒绝盘桓几日,可是瞧不起某?” 禄东赞哪里会被他故作不满的态度欺骗?笑着摇头道:“越国公说笑了,谁不知越国公眼下乃是大唐第一权臣,深受太子殿下宠信,朝堂之上可呼风唤雨、言出法随!着实是老朽年老体衰,行路艰难,若是不能尽早启程,恐耽搁大事。” 他又岂能甘心看着房俊在自己面前嚣张?纵然身在长安,也得给房俊添堵。 李承乾便笑起来,这位口齿便利,一直被房俊压制显然不服,悄没声息的便试图在他这个太子与房俊之间埋下一根刺…… 又说了几句,禄东赞坚定拒绝了李承乾留下用膳的邀请,出宫返回鸿胪寺客舍,准备明日便返回吐蕃。 殿中只剩下李承乾与房俊。 李承乾让人新换了一壶茶,待到侍女斟茶完毕,尽皆被他斥退,这才对房俊说道:“若是吐蕃不敢贸然出兵支持吐谷浑,此战或许尚有几分胜算。” 房俊却摇头道:“禄东赞不敢悍然开启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战端,松赞干布也心存顾忌,束手束脚。但是吐蕃国内各方势力混杂,水面之下的潜流汹涌澎湃,谁也不知哪一刻便会爆发出来。不能将此战之胜败放在吐蕃是否参战之上,殿下要下定决心,无论敌人是谁,有多少兵马,此战都只能胜、不能败!” 眼下中枢对于各方势力之控制,随着李二陛下东征、吐谷浑即将反叛,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态势。 若是内部不靖,是战是和、是胜是败争论不休,导致人心不一,很有可能未等敌人兵临长安城下,内部的纷争便已经爆发出来。 吐蕃固然潜流汹涌,松赞干布的统治时刻有倾覆之虞,大唐又何尝不是如此? 论起内部争斗、谋反作乱,中原王朝自古以来都是最为专业的…… 所以必须从上至下统一意识,这一战无论形势如何,都要上下齐心、全力以赴,谁若是消极对待,甚至从中作梗,那便是整个大唐的敌人,是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李承乾自然知晓轻重,深以为然:“二郎放心,孤必定不会心软,此次如论是谁想要拖后腿,孤都决不轻饶!” 原本此战敌我兵力便相比悬殊,若是再因为国内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拖了后腿,很容易导致战争失利。 一旦此战失败,所引发之后果不堪设想,如论长安是否保得住,他李承乾这个太子的位置也算是到头儿了,用不着父皇废黜他,他自己就无颜再在储君的位置上坐下去。 两人正说着话儿,外头有内侍进来禀报,说是太史令李淳风求见。 房俊与李承乾对视一眼,知道李淳风这个时候觐见,显然是已经选定了出征河西的日子…… 第九百四十八章 出征之日 “殿下,出征吉日已然择取,请殿下定夺。” 李淳风殿内,先向李承乾一揖及地,而后又与房俊相互见礼,这才从怀中拿出一张宣纸,双手递上。 李承乾接过,细细观看。良久,方才抬起头,将宣纸递给房俊,道:“越国公也看一看,太史令共择取三个出征吉日,咱们一起选一个。” 房俊瞥了一眼,见到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写着什么“生旺死绝”“吉凶冲煞”之类的专业术语,这东西他不懂,便摇头道:“殿下定夺即可,微臣不懂这些,只是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眼下吐谷浑内部大抵是在进行最后的权力交接,伏顺年迈,诺曷钵尚未接掌可汗之位,一旦诺曷钵率军反叛攻略大唐州县,后方牙账搞不好会出大事,所以定要先将名分大义定下,诺曷钵才能放心出兵。 这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其中还可能需要吐蕃从中干预,支持诺曷钵,但是大唐必须先行一步,赶赴河西做好驻防之准备。 否则万一吐谷浑先行一步出兵河西,以目前河西之防御力量很难抵挡,整个战局对于大唐会十分被动。 李承乾颔首,仔细又看了一边宣纸上的日期,最终拍板道:“八月初一吧,未时,宜出行、赴任,利主刀兵。” 一旁的李淳风道:“其日金星临照,当属火卦,西方属金,以火克金,定能旗开得胜,歼灭敌寇。” 房俊并无异议。 虽然他不懂这些五行干支之类的学问,也不大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却也不能否认其作用,宇宙本就神秘莫测,五行干支之术流传数千年,自然有其根本之道理。 这不是迷信,反倒是一味的相信科学,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迷信。 宇宙太过浩渺无垠,其运转之规则也太过深奥莫测,谁又能肯定哪一种方式才能够更加接近宇宙运行之本质呢? 更何况这个年代的人对这等学说深信不疑,但凡大事必要求卜问卦,若是天时不许,将会被视为不吉,直接影响军心士气。 李承乾道:“可。” 便将秘书监的官员叫进来,当场拟定一份诏书,明日政事堂上宣读,得到诸位宰辅附和之后,刊行天下。 李淳风对房俊说道:“天时难测,吉凶难料,越国公此次出征还需谨慎为上,刀枪无眼、血火无情,应当处处小心。明知不可为时,当既是撤离,再图反攻,切不可一意孤行,致深陷敌阵,回天乏术。” 他对房俊早已经敬佩得五体投地,一本《数学》更是令他惊为天人,认定房俊乃当世第一算学大家,古往今来没有人可与之相提并论。这等旷世奇才,自当潜居宫闱、用心治学,将算学之道发扬光大,岂能亲冒矢石、冲锋陷阵? 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不过房俊之性情他也了解,知道劝说不得,只能叮嘱其千万小心,莫折损于战阵之上,成为算学界无法弥补之损失。 房俊含笑道:“太史令但请放心便是,在下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吐谷浑看似兵强马壮,但是在下亦非全无胜算。” 李淳风奇道:“当真?” 他是不怎么相信的,虽然不通兵事,但是他人脉广阔,近日不断听到朝野上下各方人士对于此次出镇河西之前景表示担忧,认为房俊之所以出征,实在是不忍敌寇兵临长安城下,故而奋死一搏。 也正是因此,才导致房俊“忠贞勇烈”之形象深入人心,朝野上下莫不交口称颂、推崇备至。相反,畏敌怯战的柴哲威则受到之责辱骂,认为其“肖其父”,胆怯懦弱,世受皇恩而贪生怕死,配不上李唐皇室之血脉。 既然柴哲威宁愿背负骂名招致声威坠地亦不愿出征河西,由此亦可见此战之凶险,实在是败多胜少、危在旦夕。 房俊颔首,语气坚定:“没有什么当真不当真,此战许胜不许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外如是。” 李淳风肃然起敬,拱手道:“既然如此,那贫道就在长安备好美酒,恭候二郎凯旋而归,届时定当痛饮三百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之谓英雄也。 敌寇纵然强大,但若唐军上下尽皆抱定必死之志,无惧强敌勇猛无俦,又怎知不会重演“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之战列? 以寡击众、以少胜多,自大唐立国之日起就曾无数次上演,说是将卒用命也好,说是苍天眷顾也罢,未尝不能获得一场大胜。 房俊感受到李淳风真挚的担忧,心底难免温暖,大笑道:“这可是太史令自己说的?哈哈,到时候可千万莫要借尿遁才好!” 李淳风便一脸窘迫,面红耳赤,辩解道:“二郎此言差矣,贫道固然酒量欠佳,但人品却不容底毁。前番酒宴之上尿急,故而避席如厕,怎料回返之后宴席已然散去,为之奈何?” 心里不禁后悔不跌,怎么庆祝都行,可为何偏偏一时最快,要与这厮痛饮三百杯? 谁都知道这厮酒量如海,千杯不醉,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实在不行,那还是得尿遁才能保得一命,至于脸面,随它去吧…… 听到“尿遁”之事,连心思沉重的李承乾也不禁莞尔,笑道:“太史令放心,届时若是酒力不济,无需尿遁逃避,孤来替你挡几杯便是!” 李淳风苦笑道:“多谢殿下体谅,微臣一时口误,导致铸下大错,越国公酒量如海,微臣实在是自取其辱。” 房俊笑了笑,心情却并不轻松。 吐谷浑此次反叛,必定筹谋已久,不开战则已,一旦开战必定铺天盖地迅猛如虎,将骑兵之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若是对上数倍于己的步卒,房俊丝毫不需,自诩凭借右屯卫可将其轻松击败,但是数万骑兵漫山遍野的发起冲锋,火器到底能否抵挡得住? 这实在是令人心里没底。 …… 回到右屯卫军营,房俊便将裴行俭、高侃、程务挺叫到大帐,又命人将河西的沙盘搬来,对照着墙壁上的舆图,商议对敌之战略。 河西走廊乃是沟通东西之要道,因两山夹峙、地域狭长,故而得名。南部是纵横千里的祁连山,北部则是阻挡了塞北寒风的合黎山,东部的乌鞘岭则被视为河西走廊与关陇的分界,由乌鞘岭向西,便是河西走廊。 祁连山顶的雪水融化,汇聚成无数河流,沿着山坡向南流入河西诸郡,孕育了这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 从舆图上看,祁连山似乎只是一道屏蔽南北的山脊,但是房俊知道,祁连山雄奇峻伟,山连山、岭连岭,千沟万壑,大气磅礴,雪山绵绵,乃是宽度达到一百公里以上的大型山脉。 也正是因为祁连山沟壑纵横,将山体分割得破碎险峻,所有有数条山口可以连贯南北。但是吐谷浑一旦反叛,骑兵入寇河西诸郡,势必倾尽全力,数万精骑想要翻越祁连山却非是一件易事。 所以可供吐谷浑通行的山口,就唯有位于祁连山中段的大斗拔谷。 此地历来是西部匈奴、突厥、羌、甚至是吐蕃等族相互联系、贸易往来的交通要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大斗拔谷便位于张掖附近,若敌军由此而出,可直抵张掖城下,进而东西分兵,十余日之间便可席卷整个河西。 沙盘之上,房俊用一枚小红旗插在大斗拔谷的位置,喝了口茶水,问道:“敌军势大,吾等只能采取守势,避免与其野战,诸位不妨说说看,该将何处设为主要防守之要隘?” 敌我双方兵力对比悬殊,敌军又是机动力极强的骑兵,野战拒敌乃是下下之策,只能固守战地,以火器抵御,消磨敌军之锐气,使其难以达成战略目标,而后再择机反击。 第九百四十九章 对敌战略 对于几位属下的军事素养,房俊十分信任。 三人之中唯有程务挺的成就差一些,高侃与裴行俭都是一代名将,后者更成为一朝宰辅,名传后世彪炳青史。论起行军打仗的办事,自己自愧不如。虽然眼下这三人都尚未完全进化,非是完全体,但天赋这种东西却足以碾轧普通人。 裴行俭显然早有腹案,听到房俊询问,直接便指着沙盘上大斗拔谷的位置,沉声道:“敌众我寡,河西诸郡又极为分散,若想各处据守,势必要处处分兵,咱们这点兵力撒下去根本不足以坚守。万一敌军逐个击破,那就处处都守不住。依末将之见,还不如将所有兵卒尽皆摆放在大斗拔谷的谷口处,以水泥修筑临时工事抵御骑兵冲击,全力阻敌。” 房俊沉吟不语。 大斗拔谷长二十余公里,最宽处一百五十米,最窄处只有不足二十米,山路隘险,犹若刀劈斧凿,南通河湟,北连甘凉,险之又险。 若是依照裴行俭之言在此设立阵地阻击,可以使得吐谷浑占据绝对优势数量的骑兵难以发挥最大战力,千军万马奔腾冲锋的场面肯定见不到,只能十余骑并排一点一点的往前冲,可以最大限度的抵消掉唐军兵力劣势。 但这个战略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便是两万唐军尽皆屯驻于此,要么将吐谷浑的骑兵堵在谷口之内,杀一个尸山血海鬼哭狼嚎,要么便被吐谷浑的骑兵突破,整个河西诸郡顷刻之间暴露于敌军面前,倾覆只在早晚。 太冒险了。 想了又想,房俊又问高侃与程务挺二人:“你二人可有良策?” 高侃道:“裴长史之战略看似凶险,实则未必如此。咱们陈兵谷口,以硬碰硬,借助工事可以发挥火器之利,敌人骑兵既然冲破封锁,也只能沿着阵地两端突破,与此同时可以持续予以杀伤,阵地却可保无虞,骑兵总不能冲到水泥建筑的阵地上来吧?纵然他们自阵地两侧冲过去,也不过是残兵败卒,只要诸郡紧闭城门,拒敌于外,断然不可能攻陷其中任何一座。待到我军主力击溃敌军,再回头从容守势残局,剿灭敌军残部,可保河西诸郡无恙。” 程务挺也道:“此战略之关键,在于能否将敌军主力击溃于谷口之处,同时确保我军阵地无恙。依末将看来,以右屯卫之兵员素质、战力强弱、火器装备程度,可确保必胜。” 他一直参预右屯卫之操练,对于右屯卫演练的各种战法了若指掌,清楚当一支装备了打量火器的军队完全采取守势之时,会爆发出怎样强悍的力量。 水泥修筑坚固工事,右屯卫精兵强将以火器固守,说一句“固若金汤”毫不为过。 即便敌军十倍于己,程务挺也坚信可以守住阵地不失。 房俊沉吟未决。 若是当初他兵出白道、直入漠北之时,定然会毫不犹豫的采取这等战略,但是河西之战太过重要,几乎影响到社稷国运,一丝半点的风险都不敢承担。 若是没能受得住大斗拔谷的谷口,使得吐谷浑的骑兵突入河西走廊席卷诸郡,不仅右屯卫后路断绝陷入敌军之重围毫无生还之可能,由此导致的西域隔绝、关中混乱,那是谁也没法承担的。 思忖良久,房俊方才沉声道:“如此,不妨暂且如此定计,命军中多多携带水泥,待到河西之后,仔细勘察大斗拔谷之地形,放出斥候探寻吐谷浑骑兵之踪迹,再做定夺。” “喏!” 裴行俭等人也知道事关重大,敌众我寡战局不利,任何战略都务必做到尽善尽美,一丝一毫的错误也可能导致最终的溃败,当即纷纷应声领命。 房俊招呼几人坐下,程务挺给几人斟茶,房俊呷了一口茶水,说道:“太史局已经择取了出征之日,殿下选定为八月初一。军中各部可否准备停当,届时能否准时出征?” 裴行俭放下茶杯,道:“大帅放心,军中各项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再有两天即可全部完毕,定不会耽搁出征吉时。” 他是军中长史,对于军中各项事务都有权力参预监管,所以上上下下没有事情不在他掌握之中。 这样一个能力卓越又完全可以信任的人才担任长史,使得房俊轻松太多。 房俊心中有一些歉意,轻叹道:“此次殿下将你调去民部担任金部郎中,是为了改革币制,稳定物价,做得好了便可直上青云,直接进入尚书省亦非不能。何苦跑到右屯卫来参合这份苦差事?随军西征,不仅是耽搁了晋升之路,闹不好更有性命之虞啊。” 这次是裴行俭主动跑去东宫,恳请李承乾将他调往右屯卫再一次担任长史之职,在房俊看来这根本就是瞎胡闹。将民部的差事办好了,那将是裴行俭最为坚挺的政绩,往后凭此可直入中枢,岂能半途而废? 裴行俭倒是不以为意,笑道:“大帅以为殿下如今还有心思搞什么币制改革?大敌当前,击溃强敌稳定关中才是重中之重,朝廷上下都要为此而竭尽全力,短期内没有余力去实施币制改革。再者说来,当初是大帅简拔在下,委以重任,这右屯卫上上下下皆是末将之袍泽,焉能眼看着袍泽在疆场之上厮杀搏命,末将却坐在京中安逸享乐?司马公曾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末将虽然不敢自比仁人志士,可好歹亦是名门子弟,自有诵读圣贤之书,懂得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道理。值此紧要关头,能够为国出力、向死而生,此生无憾矣。” 高侃亦忿然道:“贼寇背信弃义,反叛帝国,身为大唐儿郎,自当奋勇向前、保家卫国,只需白刃杀贼,何以顾虑己身?裴长史壮志冲霄,不惧安危,实乃吾辈之楷模!大帅,末将恳请随军前往河西,纵然身死疆场,亦是无怨无悔!” 说着,起身单膝跪地,一脸恳求。 眼下整个右屯卫因为即将出征河西,被关中百姓视为英雄,国难之时不畏艰险视死如归,受到民众无限崇拜。 可他却要奉命驻守玄武门,不能随同袍泽出生入死狙击敌寇,实在是窝囊得紧。 房俊默然。 古往今来,无论民族盛衰强弱,每逢紧要之时,总会有那么一些人挺身而出,护佑民族之脊梁,向死而生、无怨无悔。正是这些层出不穷的仁人志士,代代传承辈辈不绝,构筑起华夏民族之魂魄。 他们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轻轻吁出一口气,房俊和颜悦色道:“不要只是看到眼前的敌人,在吾等身后,依旧有着无数居心叵测之辈在暗地里谋算着见不得人的伎俩,意欲颠覆帝国,以黎民百姓之生命来达成他们自私自利之企图。你虽然不能与袍泽一同面对强敌,但是驻守玄武门亦是为了帝国之安宁、储君之安危,战场不同,但是形势却更为凶险,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敌人是谁!安心留下来,瞪大眼睛守护着这玄武门,就是守住了帝国之命脉、社稷之传承、天下之福祉,切莫让吾等在西域流血之时,却骤然发觉身后已经一片狼藉。” 河西危不危险?自然是极其危险的。 吐谷浑筹谋已久,一旦反叛必定是雷霆万钧之势,军队数量、兵卒气势都会在短时间内占据上风。面对此等强敌,纵然是冠军侯复生,亦不敢说稳操胜券。 然而最危险的地方,却在长安。 李二陛下远征辽东,长安城内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谋算,谁也不知道哪一方会在下一刻骤然发动。 一旦玄武门失守,李承乾即便彼入兴庆宫亦难保无虞。 整个帝国都将被卷入动荡之中,随后而至的,便是天下板荡、烽烟处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第九百五十章 危机潜伏 高侃闷声无语,半晌方才拱手道:“末将遵命!定会护佑玄武门,不负大帅所托!” 他自然知晓玄武门之重要,只不过眼看着袍泽在河西即将与敌寇殊死拼杀,自己却不能与之并肩作战,心中难免郁闷。 不过既然身在军伍,自当唯命是从,有抵触情绪可以,却绝对不能抗命不遵。 房俊轻声道:“无论如何,家里便就要劳烦高将军看顾了,吾等出征在外生死未卜,储君之安危,社稷之牢固,全部系于将军一身,还望将军以江山社稷为重,小心谨慎,秉直报国。”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尽皆面色凝重。 裴行俭凝眉道:“大帅,何至于此?” 长安虽然波翳云诡,各方势力自有述求,私底下难免勾心斗角,值此外敌入寇、举国东征之际,搞出一些什么把戏在所难免。可是听房俊之言,却是有可能直接动摇江山社稷! 难不成还有人敢搞兵谏不成? 就算有人的胆子比天还大,就算他能够做成,可是陛下引百万大军于外,得胜之时大军还朝,谁还能抵挡得住? 退一步将,即便陛下东征未遂,只是引一部残兵返回长安,又有谁能够在陛下面前谋朝篡位? 谁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唯有身败名裂、彻底毁灭一途。 得是多么愚蠢才会那么干?难道就只是贪图那区区几日名义上天下至尊的瘾头,而后等着被碎尸万段、万劫不复? 房俊面色凝重,呷了口茶水,略作沉吟。 这种事他本不愿去揣测,即便有所揣测也不会随意说出,不过面前三人皆是心腹死党,倒也不虞外传,便放下茶杯,轻声道:“朝中各方势力虽然看似只为攫取利益,但是居心叵测之徒却未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按理说,陛下引百万大军征伐辽东,可谓倾尽举国之兵,谁在关中作祟,待到陛下引兵回京,亦不过时自取灭亡一途,断无抵抗之力。然而某却总是心惊肉跳,觉得或许陛下征伐辽东未必一帆风顺。所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局势该当如何?” “嘶!” 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若果真那般,即可为天地色变、风云跌宕…… 裴行俭觉得难以置信:“陛下身在百万军中,哪怕东征一败涂地,以高句丽之国力亦无追杀溃军之能力,无论如何,陛下总可以从容而退,岂能有那等不忍言之事发生?” 前隋数度征伐高句丽,每一次隋炀帝都是御驾亲征,每一次都是大败亏输狼狈而回,却也没见隋炀帝掉一根毛发,甚至就连军中将领也没死几个。 更别说隋炀帝还有御驾亲征吐谷浑这等壮举,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之时,纵然战局未能如愿发展,导致战略目标不可能达成,却也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从容而退。 怎地就会发生那等不忍言之事? 房俊沉吟一下,总不能告诉裴行俭,历史上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便曾在安市城下中了一箭,险些龙驭宾天吧? 既然历史上中了一箭拖着病躯返回长安,没过几年便驾崩,这回伤势严重一些,甚至干脆不治,又怎么没有可能? 历史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其自有强大之惯性,有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未必就不会依旧发生。 “正常情况下,自然不会有这等可能,然而某怀疑陛下在宫中之时便服食丹汞,导致精神亢奋、躯体衰弱。只需一丝半点的意外,都极有可能引发最为严重之后果……” 房俊还是将心底最深处的担忧说了出来。 他早就发现李二陛下举止异常,却始终没有证据。即便是有证据又能如何呢?在这个君权至上的时代里,李二陛下就是“天”,他自己想要干的事情只要是铁了心去干,理论上没人可以阻拦。 更别说是服食“丹汞”这种事了,毕竟以目前的医学技术来看,“丹汞”非但无毒,反而是修道炼丹的必需品。 即便是“铁头娃”魏徵活着,大抵也不会就这件事不依不饶的死谏到底…… 一切,只能全看天意。 裴行俭三人的反应与房俊所设想一模一样,高侃惊奇道:“服食‘丹汞’又能如何?这东西天底下服食的人多了去,不仅可以延年益寿,而且还能提升体力、振奋精神,难不成还能有性命之虞?” “丹汞”早已随着道家所宣扬的修道修仙之术深入人心,没人怀疑这东西其实就是剧毒。 即便是有人因此而死,也不会因为与“丹汞”有关…… 房俊只能说道:“此物有慢性之毒,一般剂量固然无妨,需长年累月的服食才会慢慢侵害机体。然而若是服食过量,其危害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沉默。 固然不大相信修道之士中流行的“丹汞”乃是慢性毒药,但是房俊更没有必要因此说谎,连带着认为一旦李二陛下遭遇不测之祸,将会牵累整个帝国。 如果是真的,那后果可实在是太严重了…… 慢慢接受这个消息,良久,高侃才沉声道:“大帅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做!只要末将还有一口气在,玄武门必确保不失,也无人可动储君一根毛发!” 如果房俊的担忧实实在在的发生,那么他所把守的玄武门就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长安城城高墙厚戒备森严,想要从外部攻陷几乎不可能。唯一的弱点便是皇宫北侧的玄武门,而玄武门偏偏又是整个负责皇宫禁卫的军队驻扎之地,一旦玄武门失陷,叛军可以在顷刻之间涌入皇宫,进而由内而外的占据整个长安城。 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便是如此,李二陛下凭借策反玄武门守将常何一举占据玄武门,于此设下埋伏诛杀李建成、李元吉,进而占领整个皇宫,控制长安城,逼迫高祖皇帝退位禅让。 房俊颔首道:“如此,某才可以放心西征。” 继而,他环视几人,慢慢说道:“吾等虽分属上下,实则亲若兄弟、志同道合,值此国家危难之际,自当齐心携手、砥砺奋进,创下一番功业彪炳史册,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裴行俭、程务挺、高侃皆备他说得热血澎湃,齐齐起身,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吾等定将追随大帅,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房俊也豪兴大发,手拍着桌案,高声道:“多少人等着吾等前往河西送死,可吾等偏就要让他们失望!当年突厥狼骑面前,杀气奔腾未能使某变色,漠北冰天雪地之中,薛延陀二十万控弦之士只若等闲,就不信区区吐谷浑能够断了你我兄弟的富贵!此番西征,定要教那些番胡蛮夷知晓大唐虎贲之强横战力,让他们的鲜血和尸骸,铸就吾等炳彪青史之台阶!” “喏!” 三人轰然应命。 房俊此番话语声音极大,从窗户传了出去,门外的卫兵、来往的书吏都听得真切,登时一个个便觉得一股热血上头,忍不住大喊起来:“以敌寇之尸骸,铸就吾等彪炳青史之台阶!” 声音远远传出,整个军营都沸腾起来。 “杀敌!杀敌!杀敌!” 无数兵卒振臂高呼,士气暴涨,声浪直冲云霄,震荡四野,连不远处玄武门上的禁军都被惊动,纷纷跑到箭垛旁向下观看。 另一侧的左屯卫军营中,兵卒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待到听请右屯卫营地之中呼喊的话语,禁不住面面相觑,又是愤恨又是羞愧。 都是关中子弟,如今敌寇侵略在即,自家主帅却畏敌怯战,连累大家被关中父老嘲笑讥讽,一个个抬不起头来,相比之下左屯卫固然前途叵测,可即便是死了,那也是为国捐躯响当当的汉子! 关中子弟不怕死,只怕被人说成瓜怂,祖祖辈辈抬不起头! 第九百五十一章 辽东战报 出征在即,所幸因为东征之故,整个帝国的军政后勤系统都在快速运转,所以右屯卫出征前的准备事宜有条不紊,很是便利。 一大早,房俊便来到兵部衙门,处置一些紧急公文。 刚刚进了值房准备处置公文,晋王李治便走了进来,尚未来得及说话,休息了一天便前来衙门当值的崔敦礼敲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份战报。 “启禀尚书,哦,殿下也在,正巧微臣稍后还要前去寻您。这是辽东送回的战报,请殿下、尚书过目。” 崔敦礼施礼之后,将战报放在房俊案头。 房俊赶紧拿起,仔细翻阅,晋王李治也甚为关注,干脆来到书案之后,站在房俊一侧,微微俯身偏头去看房俊手中的战报。 崔敦礼想要提醒一下,但是嘴唇动了动,却又忍住了。 一君一臣,一立一坐,偏偏两人都为察觉其中失礼之处,或许早习以为常…… 房俊一目十行,将手中战报看完,抬头见到李治正站在自己一旁,随手将战报递给他,叹了口气,道:“大军猛攻安市城数日不克,伤亡惨重,敌军支援源源不断……战事焦灼,令人担忧啊。” 李治面色凝重,接过战报,就站在书案一侧,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房俊让书吏进来沏了一壶茶,自己给李治斟了一杯放在面前,然后自己斟了一杯喝了一口,啧啧嘴,心情沉重。 果然如同历史中那样,东征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却在安市城下遭遇到高句丽军队顽强之抵抗。因为辽东进入夏日飓风季节,沿海多有飓风登陆,导致整个辽东大雨连绵数日不绝,火药无法派上用场,只能强攻安市城。 开战之初,高句丽节节败退,将辽东所有精锐都撤回到安市城,不仅备足粮秣军械,更加固城墙,将城中房舍尽皆拆除,所有能够用以守城之物资全部堆积在城墙之下,唐军攻城之时,上下一心同效死力。 另有平穰城方面源源不断的派出援军,自打雀谷等处不断袭扰唐军后阵,牵扯唐军兵力,致使唐军始终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兵力优势,战事陷入焦灼,每日里攻守双方都伤亡惨重。 狂攻多日,安市城上的弓箭礌石对唐军所造成的伤亡太大,李二陛下命人挖土堆丘,生生在安市城外堆出一座小山丘,唐军弓弩手居高临下压制城墙上的高句丽守军,一度取得不小优势。 李二陛下见到此策奏效,干脆命人继续挖土,意欲将小山丘一直堆到城墙之下,最终与城墙连为一体,供唐军将士能够直接冲上安市城的城墙。 房俊喝着茶水,心中感叹。 此等“堆土攻城”之战术倒也并非李二陛下首创,东魏丞相高欢曾在“玉璧之战”中使用此等战术,率重兵攻伐玉璧城,意欲打通西进之通道。 而驻守玉璧城的则是西魏大将韦孝宽。 正是韦妃的太爷爷…… 当时高欢统御大军阵容鼎盛,来到玉璧城下,先是挖开汾河河堤,使得汾河改道绕过玉璧城,致使城中水源匮乏。继而便是在城外挖土堆丘,使得兵卒立于其上可将城内形势一目了然,更适合兵卒居高临下以弓箭射杀守军。 韦孝宽的应对之策更有意思,每当城外的东魏军队将土丘堆高一分,他便命人将城楼用木料接高一层,始终保持对敌军的压制…… 高欢见到堆土成丘之战术不顶用,便来了一个逆向思维,高处奈何不得你,那咱就往低处来。 于是指挥兵卒开始挖地道…… 韦孝宽在城墙上发现了高欢的意图,赶紧让人在城墙内挖了一道土沟,派兵卒看守。东魏军队刚从地道之中挖通,直接从土沟之中出来,被早已埋伏在此的兵卒斩杀干净。 高欢不甘心,又让兵卒将地道挖至城墙下,先以木棍支撑,而后撤掉木棍,致使城墙倒塌。 韦孝宽命人紧急制作木栅,挡住了敌人的狂攻。 高欢苦战两月,兵卒伤亡达七万之众,元气大伤,最终玉璧城非但没有攻陷,反而被韦孝宽反攻占据了土山,万不得已只得退兵…… 这时候,军中出现高欢中箭伤重的消息,导致士气涣散,高欢不得不带病坐帐,稳定军心。 两个月后,高欢病重不治,郁郁而终。 瞧瞧,安市城之战的过程,与玉璧之战几乎完全吻合,房俊更知道用不了多久,安市城守军便回放出李二陛下中箭之消息…… 李治看完战报,不禁忧心忡忡,扼腕道:“区区安市城,焉能阻我百万大军?不日定将再有捷报送抵。” 房俊闷声不语,不敢过于乐观。 见到崔敦礼在一旁垂手而立,便温言道:“元礼出使吐谷浑,费尽心力迁延日久,且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不妨在家中歇歇,过几日再来当值不迟。” 崔敦礼摇头,肃容道:“尚书出征在即,东征偶遇不顺,兵部之职责太过重大,下官即便在府中安歇,怕也是食不甘味、睡难安寝,还不如到衙门里来尽一份心力。局势危难,吾辈正当报效君王,不敢有片刻懈怠。” 还有句话没说出口,他觉得房俊此番出镇河西,怕是前途堪忧,搞不好性命都很难保证。所以放弃了休息的机会,回到衙门里事必躬亲,希望能够多尽一份力气,使得此次西征多一分胜算。 房俊不仅是他的官场贵人,人品才能更令他心折钦佩,可不愿房俊大好前程一朝尽毁,丧命在河西之地…… 房俊颔首道:“也罢,正值多事之秋,该当奋起余勇竭尽全力,待到陛下东征、吐谷浑覆亡,再论功行赏,好生歇一歇!” 事实上,自从去年开始,兵部衙门上下便一直高负荷运转,官员书吏都卯着一股劲儿,力求让所有部务都不出差错,立下一桩大大的功劳。 而今吐谷浑即将反叛,兵部官员更是同仇敌忾,不约而同的放弃了一切休沐的时间,全心全力扑在兵事之上。 兵部固然非是铁板一块,但是在房俊治下,面对危难之时却能够摒弃纷争一致对外,这令他甚为欣慰。 若是手底下没有一群能打硬仗的兵,怎么可能创下彪炳青史之功业? 那些闪曜千古的一代人杰,背后都有无数个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 李治在一旁坐下,呷了一口茶水,看着房俊道:“此番出镇河西,凶险莫测前途未卜,姐夫定要当心才行。” 房俊坐在书案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治,挑眉道:“只怕殿下心里正琢磨着,若是这厮能够葬身于吐谷浑铁蹄之下,那才最为完美吧。” 李治登时瞪大双眼,依旧满是青涩的面容满是怒气,不爽道:“姐夫将吾当成什么人?固然心中对姐夫略有成见,那只是因为姐夫一心一意辅佐太子哥哥,故而有些不满。但此时正值国难,吾亦知吐谷浑一旦攻陷河西诸郡之后果,岂能将帝国基业与个人恩怨混为一谈?姐夫太也小瞧本王!” 他一直觉得自己比太子哥哥更加适合做太子,心胸气魄都远超太子,此刻却被房俊视为公私不分的小人,只觉得被小瞧了去,如何不生气? 房俊对他的怒气不以为然,淡淡笑了笑,轻声道:“只希望殿下能够谨记这番话,明白何谓公、何谓私,懂得‘国家利益至上’这句话的道理,莫要受到某些人的蛊惑,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将帝国卷入动荡之中。” 李治陡然色变,怒道:“姐夫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本王还能趁机作乱不成!” 房俊摇头道:“殿下想要做什么都行,只是需要好生考虑后果……五日之后,微臣即将出征,面对强敌尚不知能否自保,殿下何去何从,自然不需微臣考量,好自为之吧。” 第九百五十二章 离情别意 房俊知道对于李治的警告未必能够起到什么作用,毕竟如今的李治看似聪慧,实则完全被关陇贵族所操控,只要他心中还存有争储之念头,就无法舍弃关陇贵族的挟制。 但他还是要予以警告,希望李治能够人情形势,不要为了一己之私,使得整个帝国陷入动荡之中。 眼下与历史上同时期不同,历史上这个时候太子李承乾的根基已经全然亏崩,只剩下一个空虚的名分,是否废黜只在李二陛下一念之间,即便最终将其圈禁,朝野上下也没有太大波澜。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远征在外,对于朝廷的掌控将至登基以来的最低点,太子又有坚实的根基,即便李二陛下意欲废黜也势必引发一场触及帝国权力根基的动荡,何况只是李治想要争储? 若李治不顾后果,在关陇贵族的蛊惑之下铤而走险、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 外敌易拒,内乱难平。 尤其是辽东战局不利,导致大军很可能延迟回京,一旦长安乃至整个关中因为争储而发生动荡,一时片刻难以平息,其影响足矣动摇帝国根基。 届时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群魔乱舞,贞观以来朝野上下呕心沥血创下的大好局面将会毁于一旦。等到中枢衰弱,对于天下的掌控失势,必然地方崛起,或许军阀割据的一幕将会提前上演。 …… 李治面色微沉,沉吟少顷,轻叹一声,并未多言。 他自然明白房俊的意思,也看得懂眼下的形势,但是放弃这等千载难逢的争储良机,只为了顾全大局、稳定社稷……其中取舍之艰难,非是身临其境,只怕难以感同身受。 江山社稷,自然是重中之重,任何一个大唐子民都应当为之效死,更何况是他这等皇家子弟? 然而若是错过这一次机会,待到太子稳定局面立下大功,自己也不知还能否再有此等良机…… 房俊见他神色犹豫,并未多言。 有些事情既然警告过了,如何取舍就只在于当事人,旁人说得再多亦是无法改变其心意。 反倒徒惹人厌…… ***** 接下来几日,房俊忙得团团转。 兵部之公务尽数托付给崔敦礼,不仅仅是因为崔敦礼办事稳妥、心思细腻,更因为除去他之外,无人敢于直面顶撞晋王李治。国家战事频仍,兵部乃是重中之重,一旦被李治攫取权力、一手掌控,对于东宫一系的麻烦很大。 郭福善是个老好人,团结上下、为人处事都是极为稳妥的,但是缺乏锐气,难以坚持原则…… 右屯卫的军械补给、募兵补充也要他过问,事关重大,务必亲力亲为。 待到出征前一天,关中降下一场小雨。 傍晚,房俊返回府邸之后沐浴更衣,简单的用过晚膳之后,坐在房中饮茶,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指使着仆人侍女为他打点行装,忙里忙外的身影倍添温馨。 男儿汉大丈夫,在外打拼出生入死,除却心头那一份赤胆忠心的抱负之外,亦是想要搏一个封妻荫子。 此之谓男人最大之成就。 忙碌一阵,行囊准备妥当,武媚娘将两罐茶叶放进藤箱之中,抬手撩了一下鬓角散落的发丝,手背轻轻擦拭了一下腮边的汗渍,轻轻吁出口气。 虽然非是头一回出征,但是此行与以往不同,府中上下难免都压抑着气氛,一句不吉利的话儿也不敢说。 房中妻妾更是心中惶恐、忧虑难当。 武媚娘四下看了看,说道:“对了,上次太子殿下赏赐了一套茶具,正好给郎君带上。” 说着,走出去让人去库房将那套茶具找出来。 高阳公主也累得不轻,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每一件行装却都要与武媚娘亲手收拾,衣物更是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藤箱里,不用侍女们插手。 以此来表达记挂爱慕之心意。 房俊看着高阳公主光洁额头的汗渍,心中一片温馨,放下茶杯,微笑道:“过来。” “嗯?” 高阳公主正将一个大慈恩寺高僧那里求来的平安符放进藤箱的底层,闻言微愣,不解其意。 咱好歹也是个公主啊,君臣有别,纵然你是郎君,可也不能这般轻挑随意吧? 娇俏的鼻子哼了一声,乖乖来到房俊面前,冷着脸问道:“你要以为你即将出征就可以恣意妄为,你我虽为夫妻,可朝廷法度还是在的,这等轻挑之言语若是被御史言官听了去,定要弹劾你藐视皇族、不遵法度……哎呀!” 话音未落,已经被房俊伸出手臂揽住腰肢,抱在了自己腿上。 “干嘛呀!” 这等姿势让高阳公主有些羞囧,轻轻打了郎君肩头一下,红着脸儿回头瞅瞅,见到左近无人,这才扭捏着将脸蛋儿埋在郎君胸口,一双手臂则攀上郎君的脖颈。 房俊揽着纤细的腰肢,轻轻在高阳公主腮边吻了一下。 兴许是生产之后调养得宜,疑惑着天生丽质,高阳公主的身材非但未曾臃肿,反倒是比以往丰腴了一些,该瘦的地方瘦,该肥的地方肥,轻盈娇小的身躯拥在怀中甚是舒服。 夫妻两个拥在一处,耳畔听着彼此的呼吸,沉默无言。 一股脉脉的温情在心里流动。 房俊大手爱怜的轻抚着高阳公主的脊背,心中不免感慨。曾几何时,他听闻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赐婚下嫁给自己,吓得三魂离体七魄飞散。那等追求自由恋爱罔顾道德伦理的公主殿下,自己娶回来是得有多糟心? 一度非常抵触,甚至不惜自污名声,希望李二陛下能够“良心发现”,认识到他房俊就是个“棒槌”,进而取消这门婚事。 但是随后的一次次接触,令他慢慢对高阳公主改观,也终于认识到一件事。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坏境变了,事物的性质也就变了。 原本的房遗爱木讷愚笨,恐有一个宰辅子弟、功勋之后的名声,却无才无德、无能无用,更不懂的如何去讨女人的欢心。 高阳公主这样娇蛮伶俐的性子,如何能够看得上这样的男子,如何甘心将自己的一生都寄托空闺? 诚然,偷和尚这种事是一定要强烈谴责、千唾万骂的,但问题在于既然她是当着房遗爱的面前去“偷”,那还能算是偷吗? 有些错误是不可原谅的,但是若能够知晓犯错之动机,那么很大可能会避免错误的发生。 事物如此,人亦如此。 同样的一个人,生长环境的不同,对于性情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很多时候若是将生长环境变化一下,一个人所展示出来的性格、风格,是绝对迥然不同的。 最起码在高阳公主来说,她未必当真就对辩机爱得死去活来,只不过对于房遗爱的失望,使得她“破罐子破摔”,甘愿走出无视道德伦理的那一步。 至于说房遗爱迫于高阳公主淫威,不得不心甘情愿的看着她偷和尚……简直毫无道理。 众所周知,李二陛下对于公主的教育是非常严格的,绝无可能出现公主恃宠生骄、凌虐功勋之家那等事,更何况似房玄龄这样有大功于李二陛下、于大唐的人家? 这从高阳公主的丑事刚刚爆出,李二陛下便将辩机腰斩于市就可看出其态度,绝对不能容许这等事情的发生,因为房玄龄是贞观功臣的代表,房玄龄的颜面,就是李二陛下的颜面。 如今高阳公主跟了自己,一个名满天下、才华横溢且功勋赫赫的少年俊彦,满足了她所憧憬的爱情,自然甘心情愿相夫教子。 …… 夫妻两个搂在一处,虽然相顾无言,却心意相通。 高阳公主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郎君的脸颊,泪水忍不住的流淌出来,却还拼命忍着,她不愿在郎君出征之前以泪洗面,那样不吉利。 第九百五十三章 出镇河西 “怎么苦了?” 房俊感受到肩头湿热,将高阳公主的脸颊搬过来,四目相对,那一双平素清亮的眸子里,此刻已经满是水气。 “没有……” 高阳公主抽了一下鼻子,将头扭过一旁:“鼻子碰到了你的肩膀,有些酸而已。” 房俊轻笑一声,用指腹轻轻擦拭她脸蛋上的泪珠儿,柔声道:“又非是头一回出征,何必这般担忧感伤?吐谷浑再强,也强不过当年的突厥狼骑、纵横漠北的薛延陀吧?放心,郎君如今有‘军神’之美誉,响彻天下,区区吐谷浑定然马到功成,踏平青海指日可待,娘子且安心在家,等候为夫凯旋归来。” “噗呲!” 高阳公主即便满心担忧,却也忍不住被他逗笑,美眸盯着房俊,嗤笑道:“何来‘军神’之说?你自己给自己封的呀?厚脸皮。” 房俊嘿的一声,揽住纤细腰肢的手臂紧了紧,轻声道:“总之呢,为夫乃是当今天下不世出的军事奇才,没听到卫国公都要时不时的夸赞为夫几句么?此战固然有些凶险,但是以右屯卫的战力,必胜无疑。况且为夫甚为主帅,定然稳居中军,排兵布阵即可,何需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所以娘子大可不必这般忧心,纵然吃了败仗,为夫亦可安然无恙的返回长安。” 临别之际,总要将家中安抚妥当,不要妻妾们整日里以泪洗面,免得自己身在千里之外,还要忧心家中。 高阳公主“嗯”了一声,不说话,只是在此伏在房俊怀中,双臂紧紧的搂着房俊的脖子,相拥紧密,耳鬓厮磨,心里道不尽的爱恋难舍、离情别绪。 其实,她有怎能不知此战之凶险呢? 郎君固然说得轻松,可媚娘老早就说了此战之紧要,想必以郎君的志向意志,纵然战败,可断然不会狼狈而逃,定要血战到底。 为了护卫关中之安稳,保住社稷,纵然战至一兵一卒,也不可能后退半步…… 良久,高阳公主伏在房俊肩窝处,幽幽说道:“你若不回来,我就养育孩儿、侍奉公婆,而后青灯古佛,念你终生。” 房俊心里沉了一下。 唐朝没有那么多的理学礼法,因为隋末战乱导致人口锐减,朝廷素来鼓励生育。守寡非但不被朝廷认可,甚至还会强制性的令其改嫁,夫家若是阻拦,会招致官府的重罚。 李二陛下自己的女婿死了好几个,然后回过头来立马改嫁。 若是他战死河西,哪怕李二陛下再是宠爱他,也会给高阳公主择一佳婿,令其改嫁。 现在高阳公主却坚定的表示若他战死,便守寡一生,绝不再嫁…… 房俊轻叹一声,道:“傻丫头,何必如此?” 高阳公主伏在他怀中泪涌如泉,闷声道:“我不管,反正我这一辈子,就只你这一个男人!你若是忍心让我下半生孤苦无依、独孤终老,那你就一去不回……呜呜。” 房俊苦笑一声,抚着她的脊背,摸着柔顺的发丝,柔声道:“娘子放心,为夫纵然千难万难,亦定要安然返回,照顾你一生一世。” 人之一生,总是有太多情感,太多牵挂。 向死而生固然容易,可是一死了之之后,那些他牵挂的人、牵挂他的人,又该怎么办? 这一刻,房俊前所未有的迷茫。 ***** 翌日清晨,天色黎明。 东宫宫门刚刚开启,太子李承乾便走出丽正殿,一身太子袍服、冠冕堂皇,跨上一匹雪白的战马,在红缨黑甲的“元从禁军”簇拥之下走出宫门,穿越天街,自朱雀门而出,顺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南,直奔明德门。 沿途善和、兴道、通化、开化、崇业、靖善等坊门早早开启,无数勋贵官员、贩夫走卒站在坊门处,夹道欢呼。 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即将赶往城南圜丘,进行祭天大典,为右屯卫出镇河西祈福,故而都早早爬起来,想要追随而去,给即将抵御吐谷浑反叛的右屯卫喝一声彩、折一枝柳,道一声珍重! 于是,当太子驾辇缓缓行在前头,无数百姓便自发的跟在后边,将整条宽五十丈的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行人摩肩擦踵,只能缓缓前行。 成千上万人猬集一处堵住长街,但除却几声孩童啼哭之外,却不闻吵杂人声。 大家都默默的跟在太子殿下身后,心情有些沉重。 到了明德门外,等待进城的商贾尽皆下马落轿,长长的商队肃立官道两侧,寂然无声。 天色尚未大亮,天边堆积着厚厚的云彩,使得天地之间一片凝肃,气氛低沉萧杀。 未几,抵达圜丘。 高大巍峨的圜丘乃是祭祀社稷之地,祭祀孕育天地万物的昊天上帝,希望神祗能够在九天之上赐福世人。然而就在几天之前,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祭祀,数十万大唐儿郎顶盔贯甲、杀奔辽东,展开一场血腥的杀戮。 而现在,昊天上帝又将冷酷的端坐在九天之上,冷漠的看着信奉他的子民再一次向他祭祀,希望能够护佑他们出镇河西,抵御来自胡族的杀戮…… 房俊早已经率领裴行俭、程务挺以及千余右屯卫将士等候在此。这次祭祀出征的规模远比上一次李二陛下御驾亲征之时要小得多,仅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所以房俊早已命大部兵卒提前出营,向西越过永安渠,抵达开远门外暂时驻扎,待到这边祭祀完成汇合一处,再开赴河西。 礼部官员负责祭祀之流程,因为不久之前便进行过一次,所以这一次熟门熟路,非常顺利。 李承乾在圜丘之顶宣读了一篇祭天文书,又当众宣读了一篇声情并茂、慷慨激烈的檄文,听得四周官员、兵卒、乃至于围观的商贾百姓群情激昂、士气暴涨! 之后,祭祀典礼完成。 房俊翻身上马,拱手向李承乾道:“请恕微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此去河西,得昊天上帝之护佑、陛下殿下之祝福,定当旗开得胜,不负所托!” 按照流程,这个时候李承乾说几句祝福的话语,便可以默默的注视房俊率军西去,而后返回城内。 可是李承乾却打乱了流程,疾行两步上前,一手扯住房俊的马缰,一手紧紧握住房俊的手,垂泪哽咽道:“此去河西,千难万险,二郎一路保重。军国大事固然不容有失,可二郎亦当加倍小心,无论此战胜败,切不可鲁莽行事,惜存此身以待大用!孤在长安等着你。” 他语声不高,远了听不真切,但是左近的朝廷官员却各个听得清楚,顿时露出惊骇之神情。 大军开拔在即,此战之重要天下皆知,可谓有胜无败!然而这个时候太子却说什么“惜存此身以待大用”…… 且不说这等话语不大吉利,关键是太子明知不合礼数却还要这么说,显然认为此战之胜败根本不足以让房俊舍命杀敌,这就有些过分了。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对于房俊当真是视作肱骨、宠信得过了份啊…… 房俊哭笑不得,这位太子殿下难道是被刘备附体? 可这等时候这般作态实在是不妥,赶紧翻身下马,心中感动,沉声道:“殿下乃是国之储君,言行举止自当适度,不可有悖礼仪。微臣此去河西,定当剿灭叛贼,为帝国稳定西疆,不如此,不回京!” 这话不是说给李承乾听的,而是他自己的志向。 河西诸郡必须保住,吐谷浑叛军必须剿灭,西域必须畅通无阻,这是他给自己此次西征定下的目标。 或许别人可以无视一场战争之胜败,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下次再赢回来就好。但是房俊站在上帝视角,天下大事洞若观火,知道一旦河西失守,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这样一个文化昌明、经济繁荣、军事鼎盛的帝国,代表了往后千余年汉人之脊梁于骄傲,自己重活一世,焉能让它如同历史上那般大权旁落、军阀割据、盛极而衰? 这是他值得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无惧生死。 第九百五十四章 血火战场 人有信仰,即可无惧生死。 对于跨越一千几百年时光逆流而来,曾经感受过汉唐荣光的房俊来说,大唐就是他的信仰,他愿意为了这个帝国奉献一切,哪怕是血洒疆场、马革裹尸。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冥冥之中,或许他能够来到这风物繁茂的大唐,就是为了做一些事,改变一些东西。 谁又能说得清呢…… 辞别李承乾,房俊带领亲兵部曲直接来到城西开远门,汇合右屯卫兵卒。 尚未汇合,便见到城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右屯卫兵卒皆是关中子弟,如今离乡背井出镇河西,又是面对强敌前途未卜,故而家中父母妻儿亲朋故旧尽皆前来相送。 所以此刻开远门外哭声四起,一片愁云惨雾。 谁都知道右屯卫此去河西镇守,将会面对吐谷浑数万铁骑的冲击,能否旗开得胜实属未知。即便最终能够击溃敌寇,可是出征的将士又能有几人安然返回家中? 古来征战几人回。 胜利或者失败,都要消耗无数儿郎的性命,他们的父母、妻儿,将不得不面对痛失亲人的悲怮,父母无人养老送终、妻儿无人赡养守护。然而家国之危难,却需要一个个热血奔腾的健壮二郎去守护、去牺牲,正是二郎们血染疆场、横尸域外,才换来家国安宁、安居乐业,才能让父母妻儿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今日一别,或成永诀。 关中汉子面对战争从来都不曾胆怯认怂,流血战死亦是等闲,然而每次出征,他们却都会为了那些即将踏上战场,拼死力战马革裹尸的儿郎们折一枝柳、掬一捧泪,祝愿他们能够活着回来。 即便马革裹尸,魂魄亦能回归乡梓…… 房俊心情有些沉重,策骑上前与兵卒汇合,面对四周密密麻麻的百姓,没有宽言安慰,也没有说什么壮怀激烈的话语,只是默默的打马前行,麾下各级军官将兵卒约束起来,大军开拔,向西而行。 百姓们跟在军队后边依依不舍,不少老妪悲怮哭泣,声传四野。 右屯卫却两万兵卒却头也不回,沉默的迈着步子,顺着官道向着西方大散关方向迅速前行。 乌云盖顶,旌旗漫卷,马蹄声沉闷雄壮,滚滚如雷。 ***** 辽东,安市城。 微风起伏,小雨沥沥。 李二陛下负手利于土丘之上,头顶的盖伞遮挡雨水,但是滴落地面的雨水却打湿了衣袍的裙裾,鞋子上也沾满了黄泥。 而在他面前,无数唐军兵卒厮杀声震天,冒雨踩着泥泞的地面,越过填平的护城河,向着半山腰处的安市城发动狂攻。密密麻麻的兵卒填满了城墙下的地面,无数云梯架设城头,兵卒们攀爬而上,却在临近城头的时候被城上丢下的滚木礌石击落,比雨丝还要绵密的箭雨倾泻而下,将唐军一片一片射杀。 “轰!” 火药炸响的声音有些沉闷,一股黑烟腾起,安市城的城墙有一块倒塌,将城上的高句丽兵卒炸飞,也将城下的大唐兵卒掩埋在碎石残垣之中。 无数唐军向着被炸毁的城墙缺口冲击,却被悍不畏死的高句丽军死死挡住,双方围绕着倒塌的缺口反复争夺,唐军即便人数占有优势,却难以攻破敌军拼死抵抗,迟迟不能杀入城中。 未几,在拼死力战的高句丽军身后,无数的石头、砖瓦、木料被城内的军队迅速堆积起来,将被火药炸毁的缺口填平,任凭与唐军绞杀在一处的袍泽最终被隔绝在城外,渐渐被斩杀殆尽。 战场之上,血肉横飞,一派人间地狱之惨状。 李二陛下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看着毫无进展的战况,心焦如焚。 谁能想到,数十万大唐虎贲狂攻安市城,居然一个多月毫无进展?兵卒折损数万,军中士气低落,城墙被炸毁数处,但是安市城却依旧巍然屹立,阻挡在大军的面前! 眼看就到了八月份,辽东酷寒,秋冬来得甚早,若是不能在入冬之前攻陷平穰城,此次东征怕是亦如前隋一般虎头蛇尾、彻底失败。 区区高句丽,凭什么能够让隋唐两代帝王折戟沉沙、铩羽而归? 李绩站在李二陛下身边,稍稍落后一步,身上披着蓑衣,目光凝重的注视着战场,沉声道:“此战拖延太久,若是继续僵持下去,势必影响到战争之进程,恐难以在入冬之前覆亡高句丽。陛下,狠下心,全军狂攻吧!” 一旁的程咬金、长孙无忌等人闻言,嘴角都狠狠的抽了一下,闷声无语。 安市城就这么大,再多的军队也难以将战场铺开,如今的伤亡数字已经令大家赶到难以承受。若是全军狂攻,势必在拥挤的情况下造成伤亡的急剧上升,即便最终攻陷了安市城,那等损失是否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呢? 这可都是整个帝国最最精锐的军队啊,难道当真要在这区区安市城下,折损十余万? 那简直就是整个帝国之痛。 尉迟恭也站在一旁,一张黑脸历经数日苦战,早就憔悴不堪,此刻单膝跪地,悲声道:“陛下!儿郎远征至此,遭遇挫折已然士气低落,若是久攻不下,难免生出厌战之情绪,届时军心不稳,后患严重!下令全军强攻吧,微臣愿亲率敢死队冲上城头,若身死其中,便以命赎罪!” 他请缨攻城,接过将麾下兵卒折损过半,却依旧未能杀入城中,导致军心士气受挫,乃是大罪。 此刻他也发了狠,东征之前人人都将此战视为攫取功勋的良机,结果到了这安市城下却撞得头破血流。若是始终不能攻下安市城,那么他尉迟恭就会成为各方势力未能如愿攫取功勋的罪魁祸首,届时沦为众矢之的,哪里还有个好? 还不如以命相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二陛下看都不看他,依旧死死的注视着战场的情况。 全军攻城……其实就是不计伤亡得失,用任命填平面前的沟壑城墙,直至将安市城填平。 那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眼下一个多月的狂攻已经造成数万伤亡,若是全军攻城,那等损失只要想想,就让李二陛下心里滴血。 这可都是他的子民,是追随他前来辽东创立万世不朽之功业的儿郎! 若是功业没得到,反倒在此横尸沙场、埋骨异域,他心中如何能安?将来回到长安,如何面对那些将儿郎送入军中,死心塌地追随他的关中父老? 这样的决定,即便是杀伐决断如李二陛下,亦是难以狠下心来。 李绩环视左右,挥手将附近的禁卫斥退几步,在外围警戒,这才上前到李二陛下身边,低声道:“陛下,眼下战局已成骑虎,有进无退。关中形势险峻,吐谷浑叛乱在即,吐蕃居心叵测、突厥残部虎视眈眈,若是不能快速结束东征回援长安,微臣怕太子殿下力有未逮,很难守住关中。毕竟,朝中亦非是跳板一块,不知多少人心存龌蹉,待机而动……” 李二陛下目光凝重,面上毫无表情。 眼下局势正是如此,数十万大军被堵在安市城下,使得唐军进退维谷……当然,退是肯定不能退的。绸缪多年放才得以挥鞭东征,耗费了整个帝国之力,岂能畏敌不战、知难而退? 那样不仅他李二陛下将沦为天下笑柄,更会名垂史册,成为古往今来最最昏聩平庸之帝王。 那是极好名声的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忍的。 而长安一连数日无数信笺抵达,其险峻之形势,李二陛下纵然身在辽东,亦可感受到其中之凶险。太子身处漩涡之中,即将掀起狂风骤雨,动辄有倾覆之祸,他如何能不心焦如焚? 只是不计代价的狂攻安市城,依旧让他难以委决。 损失太大了…… 第九百五十五章 艰难抉择 一旁,李绩沉声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已然无路可退,只能不惜代价攻陷安市城,否则一旦大军受阻于此的消息传回长安,必然使得局势愈发糜烂。” 长安城内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瞅着辽东,被东征大军的一举一动牵扯心弦? 若是大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城拔寨直至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那么朝中局势、天下形势必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人人歌颂李二陛下之功绩,心甘情愿做一个大唐子民。 可一旦大军受阻于安市城下,迟迟不能有所进展,甚至导致东征虎头蛇尾,不得不在冬季到来之前撤回幽营二州,那么将会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一场胜利,可以掩盖太多的问题,更会使得所有事物都向着美好的方面去发展。 而失败却将所有问题都爆出来…… 大唐立国亦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尚有太多人心存前隋,隋炀帝固然倒行逆施、好大喜功,一手葬送了大隋江山,可依旧有很多忠心的拥趸。眼下固然摄于大唐之威势不得不俯首称臣做一个“顺民”,可一旦局势有变,这些人会争先恐后的跳出来,倾覆大唐之统治。 最差的结果,亦会使得朝廷上下的权力架构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尤其是那些代表着各自族群利益的世家门阀,一旦权力被他们攫取,将会尾大不掉,形成一个个所谓的“权阀”,犹如一颗颗毒瘤一般寄生在大唐的躯体之上,抽血吸髓不断壮大,直至割据一方,与中枢分庭抗礼。 所以这一场东征无论初衷为何、过程为何,都是只能胜,不能败。 没人能够承受一旦失败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总不能大军征伐未果从辽东撤军,然后杀回大唐境内,一个一个的将那些世家门阀尽皆诛杀殆尽,消除隐患吧? 杀得血流成河,断绝的将是帝国的底蕴,毁掉的亦是帝国的根基。 …… 李二陛下深知此次东征之重要,他将解决大唐内部所有矛盾的契机放在覆亡高句丽之上,这样一种内部矛盾通过战争手段于外部化解的做法,古往今来,屡试不爽。 然而一旦东征失败,不仅仅是他成为“千古一帝”的志向成为妄想,威望折损难以服众,矛盾反噬之下所产生的剧烈反应,即便是他也难以完全掌控。 目光从身边诸将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投注到远处淯水之中拼死作战的兵卒们身上,他终于下定决心。 “鸣金收兵,各部回营整顿,明日一早,不惜代价攻陷安市城!此城不破,绝不收兵!” “喏!” 众将轰然应喏。 …… 回到中军帐,李二陛下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让人沏了一壶茶水,坐在帐中凝望着墙壁上的舆图发呆。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安市城居然让大唐虎贲撞得头破血流,军心士气受到了极大之挫折? 这只是安市城啊,不是平穰城! 即便眼下不计伤亡的攻陷了安市城,那么来日抵达平穰城下,又将面对怎样艰苦的战争? 难道覆亡一个高句丽,就要搭上数十万伤亡? 李二陛下呷了一口茶水,只觉得心中郁闷难当,怒气郁结。 他此刻有些后悔,当初应当采取房俊之意见,以水师为主力摆渡大军横渡渤海,直接杀到平壤城下,先覆亡高句丽之朝廷,而后再从容其余城池,逐步蚕食,稳步取胜。 当然,这事儿也就只是想想而已,不可能成行。 东征代表着各个世家门阀的利益,若是以水师主攻,那么即便覆亡高句丽,功勋又算谁的?这是世家门阀绝对不能接受的。 战争乃是政治之延续,从来都单纯,并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外头传来脚步声,李二陛下抬头看去,便见到李绩脚步匆匆的撩开门帘走进来,来到他面前,将手里一份奏折双手递上,说道:“陛下,太子殿下命人送抵的奏折,请陛下过目。” 李二陛下心里微微一沉,将茶杯放在一侧的桌上,结果奏折,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待到最后,猛地将奏折狠狠投掷于地,怒声骂道:“柴哲威尸位素餐、畏敌怯战,他想要干什么?简直该死!” 李绩立于一侧,不敢接话。 奏折之上,乃是太子对于最近长安形势之奏报。吐谷浑意欲反叛,这已经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否则亦不会将关中兵力抽调一空,造成眼下危险之局势。右屯卫出镇河西,威慑吐谷浑,守住河西诸郡保住前往西域之通道,这也算是不得已的办法,虽然胜算不高。 然而柴哲威居然“恰好”染病,卧床不起,无法率军西征…… 无论柴哲威伪装的多么天衣无缝,但是没人相信这是真的。固然朝廷律法不能追究柴哲威之责任,但是朝野上下之风评舆论,足以使得柴哲威声威扫地、名望尽失。 而且从此将被李二陛下排斥于中枢之外,甚至冠以“不可信任”之标签,整个家族都会被皇族疏远,不被重用。 因为他的畏敌怯战,导致了房俊不得不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应战兵强马壮的吐谷浑。 一旦房俊战败,身死河西,甚至于吐谷浑长驱直入攻入关中……恐怕李二陛下能将柴哲威这个外甥撕成碎片。 狠狠骂了几句,李二陛下努力平复怒气,抬手示意让李绩坐下,这才问道:“以懋功之见,房俊此番出镇河西对战吐谷浑,能有几分胜算?” 他对房俊素来打骂由心,从不惯着护着,但是却极为欣赏房俊的品格与能力,至始至终都认为只要平稳发展,日后房俊必然可以进入中枢,甚至宰执天下。 若是折损在河西,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更为不能接受的是一旦房俊战败,河西、陇右一带无险可持,吐谷浑可以长驱而入直抵关中,若是再破关而入,那么大唐帝国的统治核心将会遭受战乱荼毒,固然不至于亡国,但是从贞观初年开始君臣一心呕心沥血励精图治才创下的大好局面,将会毁于一旦。 若是那样,他有生之年,大唐都休想再回巅峰。 非但“千古一帝”之梦想化作泡影,他李二甚至会被史书载于其上,说他“好大喜功”“昏聩无能”,执意东征故而导致帝国衰败,致使百姓陷于战火,生灵涂炭…… 李绩沉吟半晌,方才幽幽一叹,沉声道:“右屯卫之兵卒乃是军中首选采取募兵制招募而来,各个身强体壮,又经由房俊持之不懈的操练,战力强横,足以在十六卫当中位列前茅。然而……吐谷浑此番反叛,绝非一时兴起,显然是谋划多年,准备充分,不发动则已,一旦发动,必是雷霆万钧之势。当年倾举国之力挫败吐谷浑,逼迫伏允自尽,尚且不能彻底消灭吐谷浑余部,经过这些年休养生息,其实力更上层楼。右屯卫若是能够倾巢而出,尚有一战之力,可如今只去了半支部队,后果堪虞。” 当年剿灭吐谷浑一战,他亦曾参预,清楚吐谷浑强横的战力。他这么说其实是为了缓解李二陛下的担忧,事实上他认为就算右屯卫齐编满员的出战,也唯有败亡一途。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除却所谓的“军神”李靖之外,公认李绩的战略素养朝中无人能及,连他都说出“后果堪虞”这样的话,可见房俊及其右屯卫凶多吉少。 难道房俊自己不清楚这一点么?绝无可能。在李二陛下印象中,房俊这人小毛病一堆,但是从来就没有“骄傲自负”“刚愎自用”这样的陋习。他明白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却毅然决然,毫不退却的主动求战。 第九百五十六章 怒气难消 一个畏敌怯战,不惜“生病”避免出征,一个勇往直前,为了帝国天下向死而生。 高下立判。 由此可见,一旦长安局势陡变,房俊自然能够坚守职责,维护社稷中枢,而柴哲威虚浮善变,很难坚定立场…… 李二陛下愤怒之余,忍不住骂道:“无耻小儿,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当年李家于晋阳起兵,平阳公主及其丈夫柴绍尚在长安,结果柴绍听闻朝廷欲将其夫妻抓捕,吓得抛弃平阳公主逃往晋阳,使得平阳公主绝望愤怒,从那时起便夫妻反目、恩断义绝。 李二陛下对柴绍之恶劣行为,深厌之。 如今柴哲威畏敌怯战,贪生怕死,将江山社稷弃之不顾,毫无半分担当,其本质于其父当年一般无二。 自己也是糊涂了,当初怎地就将这样一个懦弱无能之辈,放在镇守玄武门这样重要的位置上? 想到这里,悚然一惊。 如今房俊迫不得已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迎敌,玄武门只剩下柴哲威的左屯卫,万一这个懦夫唯恐东征班师之后遭遇惩罚,故而心中惴惴、惶惶不可终日,干脆等到朝局有变,改弦易辙…… 李二陛下愈发担忧,当即道:“明日懋功你亲自制定攻城计划,将朕的禁卫组成督战队,由你坐镇后军亲自指挥,若有畏敌不前者,杀无赦!无论如何,速速攻陷安市城,不能拖延了!” 辽东的战局令他心焦,而长安的变故更是令他心中惶然,无论如何,辽东之战必须尽快结束,若是如眼下这般拖延下去,恐生不测。 李绩从李二陛下神情之变化,已然猜到他所担心的是什么,心中也有些惴惴难安,谁能想到不过是出征数月,长安局势居然发生如此之大的转变?实在是令人猝不及防。 当即道:“陛下放心,安市城虽然易守难攻,但是三军用命,敌人不可能挡得住。” 李二陛下颔首,示意让李绩饮茶,自己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而轻叹一声,道:“高句丽看似土地贫瘠、气候苦寒、国力不足,但是其国内数十万敢战之士,亦是不容小觑。隋炀帝三次征伐尽皆无功而返,当初吾等还嘲讽他不知兵事,只知穷兵黩武,导致无数汉家儿郎埋骨辽东,甚至动摇了国家根基,终至亡国。眼下身临其境,才知高句丽之顽强前所未见,其军队之战力更是强横,想要将其征服,势必要花费极大的代价。” 战前的统计实在是太过乐观。 朝野上下一致认为隋炀帝三次征伐高句丽之所以尽皆铩羽而归,除去隋炀帝胡乱指挥、隋军战力不足之外,主要原因还在于当时国内政局动荡、掣肘太多,导致大军未能全力以赴,甚至多次出现辎重补给不足的问题,严重拖了军队的后腿。 而大唐繁荣鼎盛,物资充沛,又有远超隋朝几倍规模的水师负责通过水路快速运输补给,数十万大军士气高涨、补给充沛,攻伐高句丽自然是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 唯有房俊反反复复的强调不能轻敌大意,要对高句丽的战力予以充分的重视,更要发动大唐一切力量给于其致命一击…… 结果事实果然如房俊所言那般,高句丽不是个软柿子。 非但不是软柿子,反倒是一个扎手的刺猬…… 李二陛下想了又想,问道:“若是命水师横渡大海,直抵浿水河口,而后溯流而上狂攻平穰城,使高句丽首尾难顾,不得不将重心放在平穰城之守卫上,懋功以为如何?” 这本就是房俊之前提出的战略,双管齐下,使得高句丽顾此失彼。当初被朝野上下一致反对,因为没人想要水师在此次东征之中继续获取军功,使其愈发做大。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有些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因为战局之拖延令他有了一些不祥之预感,万一辽东这边迟迟不能打到平穰城覆亡高句丽,长安那边却陡然出现什么大的变故,那可如何是好? 但是眼下战局不利,他更加不能一意孤行,直接向水师下达命令。若是军中各方势力觉得到嘴边的军功又被水师给抢了,怕是要闹起情绪。一旦军中产生厌战之情绪,东征的难度将会成倍增加。 越想越是愤懑,身为皇帝,天下至尊,但是却连自己的军队都打不到完全的控制,世家门阀之存在实在是令人恨之如狂。 自然愈发下定决心要打压门阀势力。 李绩略作沉吟,没有回答李二陛下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若是水师直接将平穰城攻陷,那又当如何?” 李二陛下登时一愣。 攻陷平穰城?乍一想或许实在是无稽之谈,一个安市城都能让数十万大军撞得头破血流,一连两月强攻未果,水师那么点兵力又岂能攻陷必然是大军守卫的平穰城? 然而想到之前水师奉命攻打卑沙城,结果整个山城都被烧杀一空的战果,李二陛下又有些觉得未必就攻陷不掉平穰城。 想要凭借水师歼灭护卫平穰城的十余万高句丽精锐军队以及各族联军,那自然是不现实的。但是水师战力强横,又有火炮、火弹那样的利器,平穰城就在浿水之畔,水师溯流而上直抵平壤城下,一顿乱炮狂轰乱炸,然后投射那种可以将石头都烧裂的火弹,平穰城或许就能成为一片废墟。 高句丽军队只能撤出平穰城…… 一旦水师达成这样的战果,那么功勋又要如何计算? 自己这边狂攻安市城不克,损兵折将,水师却轻而易举的将平穰城烧成白地,重创高句丽的军心士气…… 军中各方势力怕是妒嫉得想造反。 李二陛下头痛欲裂,忿然道:“朕乃天子,一国之君,却依旧要处处掣肘,帐下无人真心实意为了帝国而战,一个两个都只知有家族,自私自利,统统该死!” 门阀之祸,由此可见一斑。 只要他当真让水师攻陷了平穰城,军中各方势力的心思必定是消极厌战,然后以实际行动来告诉他这个皇帝——你不是信任水师么?行啊,我们无能,让水师去打仗吧…… 这种情况非是杞人忧天,而是实实在在有可能发生。 在那些个门阀子弟眼中,根本无惧皇权,纵然李二陛下威望绝伦敢于将违抗命令者斩杀,余者也不会退缩。 是你说我们不行的,打不过人家怨得着我们吗? 你总不能将我们都杀光…… 李绩沉声道:“陛下雄才伟略,天下谁人不服?皇权之集中,势必要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等待东征胜利之后再做谋算,否则舆情汹汹,对此战太过不利。” 世家门阀根基深厚,想要以强硬的态度去处理,那肯定是不行的。 只能依靠此次东征让各家都攫取到足够的利益,回京之后论功行赏,一个一个高官显爵赏赐下去,使得各家都感觉到无后顾之忧,都能够做到真正“与国同休”,才会对皇帝收拢权力不至于那么抵触,更不至于破罐子破摔。 一个人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很难有勇气去拼命…… 李二陛下依旧怒气难消,喝了口茶水,将茶杯重重顿在桌子上。 …… 李绩辞别皇帝,回到自己的营帐,连夜召集军中诸将,商议破城之法。 既然李二陛下已经下达了“不计代价破城”之命令,对于李绩这等战术素养极高的名将来说,制定出一个破城的计划其实并不难。说到底,安市城也只是一座孤城,城中军队数量有限,后援之路也已经被唐军截断,数倍优势的兵力不计伤亡的强攻一座得不到支援的孤城若是再做不到,那么大家都可以洗干净脖子拔剑自刎算球。 第九百五十七章 齐心协力 营帐内的会议一直持续到了凌晨,纵然“不计代价”的战略其实并不需要太多斟酌谋算,毕竟数十万大军强攻一座山城,届时必定是人挤人、人叠人的场面,再是精妙的战术也毫无施展之余地,但是诸将依旧不敢懈怠,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尽善尽美。 来自长安的消息大家都已知晓,虽然各自心中都有着切身的利益,未必能够同舟共济,甚至于有一些人认为稳定的长安并不符合自身之利益,若是京畿能够乱一乱,更适合利益的争夺与谋算。 但这绝对不包括被外族威胁到京畿之安稳,乃至于动摇帝国的统治根基。 大家都是统治阶级的最上层,虽然不大将帝国的利益放在心上,可若是帝国崩颓外族入寇,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简而言之,诸将当中未必全部忠心于大唐,但是绝对不愿意见到外族入寇的结果发生…… 另外,东征之胜败,更加关乎到所有人的根本利益。 朝野上下都将东征视为百年内有可能爆发的最后一场大战,谁能够在此战当中攫取巨大的功勋,就会使得家族在未来数代人之内建立巨大的优势。为此,他们甚至难得的统一起来不惜将水师排除在东征军队的序列之外,只给了一个运输辎重补给的任务,又怎么会愿意东征彻底失败? 所以,此刻所有人都前所未有的同心协力,希望赶紧覆亡高句丽,将功勋赚取到手,然后班师回朝,将吐谷浑从大唐疆域之内彻底抹去…… 到了凌晨时分,大家才算是商议完毕。 一夜未眠,李绩依旧精神抖擞、精力充沛,一双明亮的眼睛环视众人,沉声道:“诸位皆是朝廷柱石,应当知晓眼下局势之严峻,东征战局绝对不能继续拖延下去。安市城就算是一块铁疙瘩,这回也必须啃下去!陛下震怒,若是有人因为消极畏战导致战局不顺,届时问罪惩罚,休要怪本帅不给尔等求情!” 程咬金颔首,捋着胡子道:“放心吧,大家都不是傻子,焉能看不懂形势?再则说来,这个时候谁还存着保存实力的心思,那就是往陛下的刀口上撞。陛下平素固然待吾等仁厚,但是军国大事面前,却也不徇私情。此战,纵然到最后吾等亲自提刀上阵,亦要确保必胜!” 这话也说到了大家伙的心坎儿里。 别看平素李二陛下大大咧咧的模样,整日里将“君臣同心,共谱佳话”这等言语放在嘴边,对待大家也的确宽厚仁恕,但是这些跟随李二陛下血火之中杀出来的大佬们,都深知李二陛下之杀伐决断。 连自己的兄弟都能眼不眨一下的杀了,阖府上下尽数屠尽,哪里是仁爱宽厚之人? 只不过是大家都谨守着忠义之底线,李二陛下也愿意成就一段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佳话而已。 一旦有人敢于突破底线去触碰李二陛下最为在乎的东西,李二陛下杀气人来绝对毫不迟疑…… 程咬金的话语也算是定下了基调,众人纷纷表示附和,丘孝忠直接说道:“英国公坐镇指挥便是,谁若是三心两意畏敌不战,勿用陛下发作,吾等共诛之!” 张俭颔首道:“就是这句话!” 面对屡次拖延之战局,诸将拧成一股绳,力往一处使。这等紧要的时候如果还有人存心保存实力、畏敌不战,那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尉迟恭更是拔出佩刀,“夺”的一声劈在桌子上,横眉怒目,须发戟张:“安市城必须拿下,高句丽必须覆亡!谁都知道此次东征意味着什么,但是所有一切的先决条件,那就是征服这片土地,为帝国开疆拓土!如果东征失败,大家将会面临何等情形,无需吾多言,谁心里都清楚。如果咱们当中还有人在这等时候虚与委蛇、出工不出力,老子一刀剁了他!” 他是最先请缨攻城的,结果连续三日狂攻,麾下兵将损失惨重依旧未能攻克安市城,最终被李二陛下撤下阵地。 直至目前为止,他算是军方损失最为惨重的那一个,本想拔得头筹立下首功,结果撞得头破血流还惹得陛下不满,心里老在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个时候如果谁还藏着小心思,只顾着自己的利益而不能全力以赴,他是真敢和人拼命。 老子的麾下儿郎都快打没了,你们却优哉游哉出工不出力,那怎么行? 李绩感到满意,数十万大军只要齐心协力,区区安市城就算是一块石头,可能给咬碎了! 他抬头看看外头,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淅淅沥沥多日的雨水居然停了下来,简直是天赐良机啊! 顿时振奋道:“雨水已停,诸位回去整顿兵马,午时三刻,准时攻城!这一次务必下达坚定之决心,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亦要攻陷安市城!” “喏!” 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就如同李绩所想那般,大家以前各怀心思,除去尉迟恭想要谋取首攻失算导致损失惨重之外,其余各部都并未伤及根骨,攻势看着轰轰烈烈,其实水分太多,伤亡的也都是各部军中的边边角角。 眼下思想统一、行动统一,都意识到再不攻陷安市城就会导致局势大变,届时大家别说获取利益了,关中老巢能否保得住都还要另说,哪里还有心思玩什么保存实力? 当即各自回营,简单的用了早膳,便整顿各自兵马,将拼死一战、不许后退直至攻陷安市城的命令层层下达,做好了决死一战的准备。 李二陛下在中军帐内得知军中士气大振,顿时心情舒畅,命内侍拿来一枚丹药服食,养精蓄锐。 到了下午的时候,精神抖擞的李二陛下顶盔贯甲披挂整齐,手摁着宝剑在禁卫的簇拥之下走出中军帐,意欲亲自督战。 李靖连忙上前,劝阻道:“陛下万乘之君,焉能亲冒矢石、抵临战阵?若有损伤,则国之失也,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战争之上刀剑无眼,万一陛下有所损伤,他们这些人还活不活了? 尤为重要的是,眼下虽然大军在安市城受阻,但论起整体战力,大唐依旧稳稳占优,可若是李二陛下有个什么好歹,会使得唐军士气立即崩溃,敌我之形势登时逆转。 李二陛下握了握腰间的宝剑,哈哈大笑道:“懋功莫不是以为朕年老体衰,上不得马、拉不得弓,已然是个废物?” 李绩满头冒汗,忙道:“微臣不敢!” “哈哈!” 李二陛下大小两声,龙行虎步一般来到李绩身边,重重的拍了他肩头两下,傲然道:“朕当年亲临战阵,亦曾在万军丛中斩杀敌军上将,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亦是朕统御玄甲铁骑凿穿王世充之战阵,奠定大唐江山社稷!如今不过区区数年,朕已然宝刀未老!” 李绩以及身后诸将各个面色难看,很是为难。 程咬金也劝阻道:“陛下,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岂能冒险?您只需坐镇中军,臣等拼死杀敌,顶然大胜而归!” “无需如此小心谨慎,朕这一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区区高句丽,奈何不得朕!诸位爱卿毋须多言,朕又不是冲上阵地,只在土丘之上为诸位观敌瞭阵,大可放心!” 李二陛下服食丹药之后气血旺盛、精力充沛,哪里还能在中军帐里坐得住?任凭这些大臣武将如何苦劝,说什么也要亲自观战。 诸人都知道李二陛下一旦犯了倔脾气,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劝的,李绩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得了李二陛下的保证绝不涉足敌军箭矢范围之内,这次作罢。 当即,李绩便指挥大军,向安市城发动狂风骤雨一般的狂攻。 第九百五十八章 狂攻不止 数十万唐军在有限的区域之内排列整齐,四面八方向着安市城猛攻而上,从土丘上居高临下俯瞰,眼前一幕便有如狂暴的海浪疯狂拍打着岛礁,轰轰作响,惊天动地。 唐军悍不畏死的向着城墙发动强攻,城墙上的高句丽守军也意识到这一次唐军不计伤亡的猛攻定然志在破城。而他们坚守安市城一月有余,顶住了唐军的数次强攻,杀伤杀死的唐军不可计数,唐军心中的暴戾可想而知。 一旦城破,城内十余万兵卒以及数万收拢龟缩于此的百姓之下场,几乎可以预见。 除去屠城之外,不会有第二条路。 左右都是个死,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自然是全军士气暴涨,誓死守卫城池。 战争一开始,便陷入惨烈至极的境地。 一方不计伤亡务必攻陷敌城,一方拼死力战坚守不懈,双方在安市城各处城墙展开殊死搏杀。无数云梯搭上城头,泼天箭雨自城上倾泻而下,生命在这场惨烈的战争中卑贱至极,犹若牲畜,双方的统帅根本不在于兵卒之伤亡,只在乎每一寸战场之得失。 无数的唐军将士倒在冲锋的路上,高句丽守军依靠坚城,加之准备充分,发起狂风骤雨一般的阻击。 李二陛下站在远处,手摁宝剑,脸上沉静如水,却心如刀绞。 这可是整个帝国最为精锐的军队,曾经大败突厥,曾经凿穿西域,亦曾经跟随他南征北战,打下这锦绣河山,扶保他登基为皇,一统天下威服四海,注定要名垂史册、万古流芳。 然而现在却就在他的眼前,一个一个的战死在这辽东一隅的安市城下。 怎能不令他悲痛难舍,目眦欲裂? 但是这一战志在必得,若是任由战局拖延下去,长安必生变故,届时帝国根基动摇,江山社稷板荡,不仅仅是他“千古一帝”的梦想自此断绝,甚有可能会危及到大唐的统治。 国内变故也就罢了,朝代更迭、皇族罔替,此乃万世不易之规则,再是盛极一时的王朝,也终难逃灰飞烟灭、崩溃瓦解之结局。 皇帝年年有,大家轮流坐。 这一点李二陛下看得很是清楚透彻,从未有什么一世二世千万世,子子孙孙无穷尽的奢望。 可若是被外族伺机入寇关中、攻破长安,导致中原王朝之国祚倍受外族铁蹄之践踏,儿孙如牛羊一般任人宰割,女人如牲畜一般受到凌虐,必将成为华夏一族永不能磨灭之耻辱。 那他李二就是华夏的千古罪人,必将遭受千古指责、万世唾骂! 他李二可以死,大唐也可以亡,但是那等倾尽黄河长江之水亦永世难以洗刷之耻辱,却万万不能接受! 唯有尽快征服高句丽,然后班师回朝,才能稳固国祚,守卫京畿。 李二陛下摁着宝剑的手有些发抖,死死抓着剑柄,手背青筋浮凸,一张方正的脸膛也隐现赤红之色,对身边的张俭道:“敌军东城兵力薄弱,吾军已经数次攻上城头,却被敌人殊死杀退。汝率领本部兵马强攻东城,天黑之前,若是不能攻上城头,那就以死谢罪吧!” 周围众将齐齐心中一震。 张俭却毫不迟疑,单膝下跪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领旨!要么攻上城墙杀入城中,要么战死城下以死谢罪!” 言罢起身,大步流星的赶去本部兵马所在,准备发动决死强攻。 程咬金在一旁低声劝阻道:“陛下,安市城城高墙厚,只能一点一点消耗敌军之兵力,待到敌军兵力不足,自然不能看顾周全,总归会有某一处防御出现漏洞,那时候才是破城之时。这个时候决死攻城……皖城郡公年事已高,怕是力有未逮。” 在他看来,再是不计代价的攻城,也不能将张俭这样的功勋宿将亲冒矢石冲上一线吧? 兵卒可以多多伤亡一些,但是一旦张俭战死阵前,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极大的,得不偿失。、 李二陛下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双目赤红,一字字道:“岂止是张俭?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计一切代价,那么就不仅仅是兵卒的性命在所不计,亦包括所有人!程咬金听令,若是张俭天黑之时未能杀上城头,便由你顶上去!你若不能在午夜之前完成任务,就再换一个上去!” 他环视诸将,语气坚若金石:“不仅要尽快攻下安市城,更要尽快覆亡整个高句丽,吾等绝无退路可言!张俭死了程咬金上,程咬金死了你们上,若是你们都死了,那朕就自己上!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安市城也必须攻陷,别无他途!” 既然决定了“不计伤亡,不计代价”,那还分什么兵卒、将军? 没有必死一战的决心,如何能尽快攻陷安市城?只要迅速攻陷安市城,进而席卷整个高句丽,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李二陛下都能够接受,哪怕最后他自己指挥兵卒攻城! 从眼下开始,整个东征的战略指导就唯有一个,那就是——快! 程咬金腮帮子上的肉都抖了一下,当即单膝下跪,大声道:“末将遵命!” 起身大踏步离去,准备在张俭攻城不克的情况之下,自己能够迅速接替。 他感受到了李二陛下的焦虑和急躁,也明白以眼下的形势,若是不能顺利在辽东取得极大之战果,安稳长安的人心,那么极有可能在吐谷浑反叛之际,生出一些危及社稷之变故。 他打了大半辈子仗,当然明白战争绝对不纯粹,战争之中的任何胜或败,都会直接产生太多的影响。 这个时候谁敢违逆李二陛下的意志,谁的下场就只有两个,要么战死军前,要么自戕君前…… 活了几十年越活越通透的程咬金宁愿战死军前,搏一个“披坚执锐、视死如归”的名声进而福泽子孙,决不愿横刀自刎于李二陛下面前,被史书写上一笔“懦弱无能、畏敌怯战”,成为天下人鄙夷不屑之懦夫。 土丘之上,气氛沉肃。 李绩看了看面容坚定的李二陛下,心里叹息一声。 原本安市城固然难以攻克,但是唐军战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又截断了敌军的支援,使其只能困守孤城,只需要再有一个月,敌军无论是兵力、辎重都将出现严重的下降,尤其是军心士气受到的打击更为严重。 到那个时候,攻陷安市城自然水到渠成。 之后大可从容南下,越过鸭绿水直扑平穰城。只要打到平穰城下,无需大规模的野战,辎重补给可以由水师溯流而上直接运至军中,也就不惧辽东苦寒的冬天。 然而吐谷浑的反叛,以及长安有可能出现的变故,却使得辽东战场时间紧迫,只能采取这等不计伤亡的方式硬撼安市城,无求尽快将其攻陷,继而快速覆亡整个高句丽。 否则一旦迁延日久,后果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的方式有些暴虐,但是李绩认为却是眼下最为正确的抉择,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计代价”,那就真正做到什么代价也不去计较,只求破城,其余一切皆可接受。 所以他一直闷不吭声。 山丘之下,密密麻麻的唐军忽然潮水一般从中闪出一条通道,顶盔贯甲的张俭骑在马上,带领其本部兵马从后阵直接杀到城下,一刻都未曾延误,即刻接替原本的兵卒,悍然发动猛攻。 而在另一侧,程咬金已经调集右屯卫兵马集中于一处加以训话、整顿,养精蓄锐,只等着一旦张俭攻城不克,便立即接替,力求前赴后继,不给守城敌军一丝一毫喘息之机。 围绕着安市城,数十万大军厮杀声响彻天下,就连不远处河水奔腾咆哮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血火横飞,厮杀惨烈。 第九百五十九章 丹汞之药 战况惨烈至极。 双方围绕着坚厚的城墙殊死搏杀,唐军知晓陛下就在身后看着,所以拼死力战毫不畏惧,疯狂一般顺着云梯不断的向着城头攀爬,纵然在临近城头的时候或被射杀或被滚木礌石砸落摔在递上,却依旧前赴后继,狂嘶呼喊着悍不畏死。 高句丽守军更是咬着牙,明白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唐军杀上城头,到那个时候以点破面,整个城墙防线就将被唐军击破,而城破之后面对数倍于己的唐军,只能遭受屠杀。 一方知道自己兵力占优,只要咬着牙不断的冲锋,终究会让守军崩溃。 而另一方认为唐军根本不可能一直这样狂攻下去,只要咬着牙顶住这汹涌如潮水一般的攻击,终究会将唐军击退,好似隋炀帝三次东征都被高句丽人打败那样,不得不铩羽而归。 城墙下的尸体铺了厚厚的一层,绝大多数都是唐军的尸体,却也有不少自墙头跌落的高句丽兵卒。鲜血早已将城墙下的土地浸泡,如同雨水过后的泥泞,一脚踩下去,直没脚踝。 从晌午直至日落,双方厮杀在一处,伤亡不可计数,战斗依旧未有丝毫减弱停止至迹象。 周道务一身甲胄,从土丘之下奔上来,到了李二陛下面前,躬身施礼,喘着气道:“皖城郡公刚刚攻上城头,不过却被敌军合力杀退,身负十余处刀伤,中了三箭,自城头跌落城下,口吐鲜血,已然晕厥过去。被兵卒抬着撤出战场,正受军医医治。敢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先前陛下可是说了,要么你战死城头,要么就自刎谢罪…… 所以即便张俭身被数创晕厥战场,周道务依旧不敢怠慢,赶紧过来请示。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看着远处依旧鏖战不休的战场,哼了一声,道:“先行救治,准其部回营整顿,待到返回长安之后,再行问罪!传令卢国公,令其接替皖城郡公之职责,继续强攻东城!” 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将身负重伤晕厥过去的张俭一刀砍了,他始终站在这里,看得见张俭以将近花甲之龄亲冒矢石冲锋在前,又是第一个冲上安市城的城头。虽然被杀退,可是这般勇武剽悍之作风,纵然失败,亦可接受。 “喏!” 周道务有些失望,他与张俭素来不睦,坐镇幽州以来时不时的受到张俭的掣肘,前去理论还遭受无视,张俭那厮倚老卖老根本不曾将他放在眼中。心高气傲的他如何能忍? 不过眼下当然不敢多言上眼药,领命之后,赶紧转身离去。 李绩上前两步,凑到李二陛下身边,低声道:“陛下,战局焦灼,一时片刻未能有变化,不妨暂且回营用膳,然后歇息一番,自有微臣在此督战。” 他知道李二陛下的身体状态并不好,在这里站了大半天,精力怕是已经消耗殆尽,若是不能及时休息调整,恐怕会累倒。 那可就麻烦了。 这亦是“御驾亲征”的一个弱点,皇帝亲征固然可以鼓舞士气,使得军中上下一心效死,可一旦皇帝有一丝半点的闪失,将会直接动摇军心,导致士气崩溃,不战而败。 李二陛下的确有些不妥,药劲儿过了之后,身体愈发空虚疲累,腰腿酸软、头晕目眩,此刻只是心忧战局,勉力坚持。 闻言想了想,觉得不能硬撑着,万一这个时候晕倒在地,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不可估量的,便颔首道:“也好,懋功你盯在这里,攻势不许减弱半分,直至破城而止!” “喏!” 李绩应下,叫来一旁肃立的内侍,搀扶着李二陛下走下土丘,往中军帐行去。 看着陛下蹒跚踉跄的背影,李绩眉头深深蹙起。 李二陛下素来身体素质极佳,纵然比不得年轻时候可骑烈马、挽强弓,冲锋陷阵挥刀杀敌,可是怎么也不应当这般虚弱不堪吧? 尤其是精神时好时坏,晌午的时候还精神抖擞,到了下午就已经显得有些疲惫不堪。 这若是在东征途中一病不起,甚至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李绩简直不敢去想那后果之严重。 别的不说,庞大帝国一瞬间四分五裂几乎不可避免…… 一颗心狠狠的揪了起来。 …… 回到营帐,李二陛下卸去人前的伪装,整个人顿时垮了下来,从门口至床榻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居然在内侍的搀扶之下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两条腿几乎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挪到床榻旁,当即倒在床榻上,呼呲呼呲的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内侍差点吓死,急忙道:“陛下,身子可还好?” 李二陛下没理他,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积攒了一些力气,艰难睁开眼道:“给朕倒些水来喝。” “喏。” 内侍赶紧跑到桌案旁,为了避免陛下忽然从战场上返回,所以内侍们随时随地都背着温茶水,内侍摸了摸水壶,觉得水温正好,便倒了一杯,小心翼翼的捧到李二陛下面前,先将李二陛下扶起,这才递过去水杯,看着李二陛下大口大口的将一杯水喝干。 “陛下,奴婢这就去让厨子准备膳食?” 内侍将水杯放在一旁,小心翼翼问道。 李二陛下闭着眼睛,慢慢道:“不必,朕不饿,只是有些乏了。你守在门前,任何人不许进来,朕要睡一会儿歇一歇。” 那等虎狼之药固然可以短暂的提振精力,使人精力充沛精神抖擞,但是副作用也大,挨到药力消散,整个人都好似被固然抽空一般,难以提起半点精神,身子骨更是酸软如泥,没半分力气。 当初自己只顾着以药物维系身体,却不听梵僧之言,不信会对身体有太大的损耗,固执己见,坚持服用。 然而现在固然认识到了这等药物的害处,却又骑虎难下。 若是没有药物支撑,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身体素质,如何能够坚持得下去?单单是萎靡不振的模样,都会使得军心士气遭受重大打击。高句丽出乎预料的强韧,如果唐军的士气再遭受挫折,那么此次东征之胜败,当真要成为未知之数。 他如何能够承受东征失败之后果? 如果非要做一个选择,在东征胜利与剿灭吐谷浑两者之间选一个,他也一定会选择东征之胜利! 吐谷浑有可能入寇关中,这自然是对他这个皇帝的重大打击,史书之上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可一旦东征失败,那么他李二就会立马与被他抹黑的隋炀帝一样的下场。 “昏聩无能,暴戾残酷”,“弃德穷兵,以取颠覆”,“身戮国灭,为天下笑”…… 这可都是他平素用以描述隋炀帝的话语,必有一日悉数被用于自己身上…… 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深吸一口气,李二陛下安安稳稳的躺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阖上双眼。虽然脑海之中各种各样的担忧纷至沓来,外头更有安市城下的喊杀声隐隐传来,使他不得片刻之清宁,但是身体的损耗实在是太厉害,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不知何时,忽然有人在耳边一声声的呼唤。 李二陛下猛地从睡梦之中惊醒,直挺挺的做起来,心脏砰砰乱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头上满是冷汗,双眼有些失焦。 营帐之中不知何时已经燃起了灯烛,内侍躬身立在床边,疾声道:“陛下,刚才军前来报,说是卢国公已经攻上了城头!” “嗯?” 李二陛下使劲儿柔柔胀痛欲裂的头,觉得自己可能是染了风寒,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提不起一丝力气。 不过内侍的话语他还是听清了,精神登时一振,连忙问道:“果真如此?” 内侍道:“奴婢哪里敢撒这样的谎?是英国公派人前来禀告的,说是眼下大军已经杀上东城城头,用不了多久即可杀入城内。” 第九百六十章 杀入城中 李二陛下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是平稳了一些。 安市城虽然猬集了敌军接近二十万精锐,但是后勤辎重被断,难以为继,面对唐军的疯狂进攻是不可能受得住的,区别只在于到底能够坚守多长时间。李二陛下起先预计起码坚持两到三天,却没想到还没到十二个时辰,便被唐军攻入城中。 当然,这也意味着唐军的伤亡数字将会无比巨大…… 但总归还好,眼下要的是速战速决,再大的伤亡也只能承受。 靠在床上做了一会儿,略微清醒一些,但是浑身上下酸软无力,精神也甚是萎靡,李二陛下值得说道:“将丹药取来一粒给朕服下。” 内侍吓了一跳,忙说道:“陛下,圣僧吩咐过,丹药不能服食过量,您这几天连续服食,已经违背了圣僧的叮嘱,若是继续服食……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沉着脸,怒道:“休说废话!速速取来。” 内侍不敢多说,只能跑去将丹药取来一粒,又倒了一杯温水,服侍李二陛下将丹药服下。 靠在床头眯着眼睛歇息一会儿,终于回复一点精神,李二陛下便让内侍取来衣甲,穿戴整齐,走出营帐。 他自己岂能不知那等丹药不能服食过量?然而眼下关键时刻,必须尽快攻陷安市城、直抵平穰城,需要他这个皇帝提振士气、稳定军心,也顾不得许多了。 否则若是他精神恹恹体力衰弱,会极大的影响到军心士气,进而削弱大军的战斗力…… 走出营帐,天上暗黑无月,唯有安市城方向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夜空,喊杀声阵阵传来。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摒弃心里的一切负面情绪,在禁卫簇拥之下,迈着稳稳当当的步子,向不远处的土丘走过去。 …… 李绩一日一夜连续未睡,精神却依旧矍铄,远远见到李二陛下走过来,急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陛下,卢国公已然率部攻上城头,正与敌军激战!” “嗯。” 李二陛下精神振奋,站在土丘之上极目观望,便见到东城的城头上已然人影幢幢,灯笼火把照耀之下,双方厮杀一处,时不时有人从城头上跌落,虽未身临其中,却依旧感受得到战斗之激烈。 李绩站在李二陛下身后,沉声道:“微臣已然命令周驸马率部增援东城,协助卢国公强攻。同时各部依旧各于所在阵地加强攻势,牵扯守军,使之无力增援东城。”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长孙无忌此刻也走了过来,看着城头的激战,摇头道:“城中猬集了不下二十万守军,固然牵扯各方城头的军队,但是守军依旧有充足的兵力支援东城。想要破城,卢国公力有未逮,还是要依靠周驸马的生力军加入。” 李绩瞅了长孙无忌一眼,蹙蹙眉,欲言又止。 皖城县公张俭猛攻一个下午,麾下兵卒折损大半,自己更是身受数创直至眼下才刚刚从昏迷之中苏醒。傍晚之时卢国公程咬金接过阵地继续强攻,打了大半夜,肩头被射中好几箭,却拒绝接受军医之医治,一直未下战场,终于杀上城头,使得大军见到了破城之曙光。 但是听了长孙无忌之言,却好似无论张俭亦或是程咬金的努力都只是努力而已,一旦城破,最大的功勋却应该是作为援军的周道务的…… 这令他心里很不舒服。 “抢功”这种事自然是常态,但是当着陛下的面前,这般忽视张俭与程咬金的功劳,将周道务捧起来,是想要继续使得军中各方势力之间矛盾不断甚至激化,使得军心动摇么? 不过陛下明察秋毫,自然心中有数,没必要去与长孙无忌争论,不然便是连诸位将领之间都起了龌蹉,不利于战局。 李绩顾全大局,不愿同长孙无忌争执,但是一旁一直存在感极低的丘孝忠却忽然开口说道:“赵国公此言有理,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有人在盛夏之时坐在树下感叹享受,可是又有几人能够对当年栽树之人报以感激呢?人性凉薄,不过如此。” 李二陛下皱着眉头,看了丘孝忠一眼,不悦道:“无论乘凉之人记不记得,树就在那里,难不成还能连根拔了?汝不过一武将,谁栽树谁乘凉,岂是需要汝来操心的?打好你的仗,自然可以树下乘凉,打不好,汝就去挖坑栽树!” 丘孝忠赶紧俯首躬身,告罪道:“末将知罪!” 皇帝教训的话语虽然颇为严重,但是丘孝忠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其中之含义…… 一旁的长孙无忌却面色不变,仿似未听到李二陛下的话语一般,城府极深。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轰”然震响,就连脚下的土丘都颤了颤,耳朵里更是被震得嗡嗡响。 悍然望去,便见到东城方向腾起一团巨大的烟雾,黑色的烟雾冲天而起,很快便将整道城墙都给笼罩其中,火把灯笼的光亮黯淡了不少。 李绩沉声道:“火药又将城墙炸塌了一截!” 安市城的城墙太厚,且皆是依山开采巨石搭建,坚固异常,即便火药能够将城墙炸塌,但是厚重的巨石却只是倒塌下来,依旧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守军固然难以据守,但是唐军进攻之时也颇受阻碍,连日以来,双方更多的战争都是围绕这样被火药炸塌的地方展开血战。 每一处被火药炸塌的城墙,都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双方反复争夺,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包括李二陛下在内,听闻城墙被炸塌,并未露出多少兴奋之色。 因为这就意味着,已经攻上城头的唐军将会有许多被炸塌的巨石掩埋,更何况这其中还很可能就有程咬金…… 李二陛下心如坠石,胸口发闷。 这一仗,打得实在是太过艰苦,损失近乎不可承受…… 山丘下,一名斥候飞快的跑上来,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卢国公已然率军杀入城中!” 这一回,诸人齐齐一振。 李二陛下凝神望去,果然见到被火药硝烟笼罩的东城处,城外的唐军已然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城内。 李二陛下精神大振,大声道:“丘孝忠,即可点齐本部兵马,增援东城,务必杀入城内!” “喏!” 丘孝忠领命,当即带着自己的两个亲兵飞奔而去。 李绩振奋道:“破城在望!” 只要唐军能够杀入城内,并且牢牢控制住整个东城墙,那么安市城就好似被敲碎了龟壳的乌龟,完全暴露在唐军面前。无论野战亦或是巷战,高句丽如何抵挡兵员素质更高、军队数量更多的唐军? 若无意外,破城就在近日!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天边,鱼肚白已经自云层之后亮起,用不了多久,一轮朝阳就将升起。 “传令下去,全军强攻,不得携带!今日,朕就要驻跸在安市城内!” “喏!” 李绩领命,吩咐身边的亲兵,前往各部传达命令。 没过多久,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兵卒们强攻了一天,已经疲累困顿,但是听闻东城已破的消息,登时士气大振,迸发出强大的能量,嘶喊呼啸着向前冲杀。 胜利在望,李二陛下兴致大发,吩咐道:“将战马牵来,朕要亲临一线,为将士们压阵!” 众将一听差点吓死,李绩更是死死拽住李二陛下的衣袍,哀求道:“陛下,慎重!战阵之上兵荒马乱、箭矢横飞,万一不慎伤到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李二陛下此刻精神亢奋,只觉得胸中有火在烧,好久未能感受这般舒畅快意之感觉了,哪里听得进去劝? 坚持道:“懋功放心,朕就只在城外,距离城头一箭之地以外,断不会有事。” 第九百六十一章 身临险地 众将拗不过精神亢奋的李二陛下,不过想到此刻东城已破,所有高句丽军队都在疲于防御,不可能冲到城外来,便也就顺着他。一群人簇拥着李二陛下,骑着战马来到东城之外一箭之地,瞭望战况。 站在城外,身边兵卒潮水一般涌上去,火药将城墙炸塌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石块乱七八糟的堆积在一起,唐军兵卒爬上石堆意欲冲进城去,高句丽守军则不顾伤亡的拼死挡住。 厮杀震天,血肉横飞,战争之惨烈由此可见。 巨大的城墙豁口就好似一个庞大怪兽的嘴巴,不断的吞噬着双方的兵卒,惨烈有如地狱。 不过失去了城墙的依托,唐军的军队数量、兵卒素质两方面优势发挥作用,逐渐战局了战场的优势,高句丽军队固然拼死抵抗,却依旧难抵唐军锋锐的横刀以及时不时炸响的震天雷,一点一点被唐军压制,战线慢慢后退。 终于,在周道务等各部的支援之下,唐军突破高句丽军队的防线,将炸塌的城墙一段彻底占领。 “呜呜呜” 号角声吹响,无数唐军顺着豁口处疯狂涌入,杀入城内。 李绩振奋道:“陛下,城破了!” 先前只是攻上城头,随时有可能被高句丽守军打回来,但是现在已经突破了防线杀入城内,就意味着坚固的城墙已经不可能阻挡唐军的进攻,因为攻入城内的军队会第一时间分兵攻占各处城门,内外夹击,将城上的守军尽数歼灭。 如此,就只剩下巷战。 没有了城墙的防御优势,巷战之中,高句丽如何能够抵挡唐军? 至此,固然未能清缴残余敌军,但是安市城已然落入唐军之手,这座横亘在唐军征服辽东之路上的坚城,终于攻陷。 李二陛下兴奋得两眼圆瞪,脸上一片赤红。 攻陷安市城,就意味着高句丽在辽东的最后一个据点被完全拔掉,哪怕最终不能攻克平穰城,也将汉四郡故地收入囊中,纳入大唐之版图,这份功绩足以碾轧隋炀帝。 而且整个辽东之地的高句丽军队皆备肃清,大军自然可以从容整顿,然后全线渡过鸭绿水,向平穰城发动最后的攻击。 此战之目的,已然成功一半。 如此,再多伤亡又算得了什么? 李二陛下越想越是兴奋,觉得什么秦皇汉武,比起自己差远了,更别提什么隋文帝、隋炀帝父子,给自己提鞋都不配啊! “呛啷”一声抽出宝剑,兴奋喊道:“诸将,随吾入城杀敌!” 一夹马腹,就待要随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兵卒冲进城去。 周边诸将先是一愣,继而吓得亡魂大冒,李绩更是飞身从马背上跃下,抢前两步一把拽住李二陛下的马缰,大惊失色道:“陛下,不可!” 战马正欲发力狂奔,忽然被勒住缰绳,不满的发出“希律律”一声嘶鸣,扭着身子原地转了一圈儿,四蹄刨地。 李二陛下更是差点被晃下马背,好不容易稳住,气得斥道:“懋功,松手!” 李绩那里敢松手? 苦劝道:“陛下,城内兵荒马乱,敌军定然据城而守,需要一条街一条巷的清剿过去,万一有敌军躲在暗处施放冷箭,伤了陛下,吾等岂非罪该万死?” 开什么玩笑! 城内这会儿正在乱战,箭矢如蝗敌军如雨,指不定哪里飞来一支箭矢射在李二陛下身上,那还让不让大家活命了? 李二陛下却在马上大叫道:“当年朕亦曾鏖战沙场,冲锋陷阵挨过刀子中过箭,何曾怕过?这区区高句丽残兵,难不成害得比得过当年虎牢关外王世充的十万大军?速速让开,待朕杀入城中,与军卒们并肩作战!” 李绩一头黑线。 好汉不提当年勇,咱能不能别总是拿当年说事儿?当年您不过是一个国公府的公子,上头还有一个世子呢,不去拿命博前程,何以积累那些功勋,得到天下拥戴? 现在您是皇帝啊! 以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现在却变成了明珠美玉,岂能立于危墙之下,与瓦砾共毁? 其余人敢纷纷上前,围着李二陛下战马,拦阻他进程。 孰料附近有奔跑入城的兵卒,恰好听闻李二陛下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顿时兴奋大叫道:“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周围兵卒受他感染,各个士气暴涨,一边加速奔跑,一边大叫:“万岁!” 继而,这股兴奋的情绪迅速传遍整个战场,无数唐军一边向着敌军发起疯狂的冲锋,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个战场都被震动霄汉的“万岁”所覆盖,唐军听闻陛下正与他们并肩作战,一个个更是打了鸡血一般,悍不畏死的发动冲锋,将苦苦支撑的高句丽打得落花流水,战线不断的向城内收缩。 这种直冲霄汉的高涨士气反馈回来,使得李二陛下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燃烧了,兴奋欲狂,握紧手中宝剑,瞪着眼睛喝叱李绩道:“速速放开,随朕杀敌!否则休要怪朕不顾你情面!” 李绩看着李二陛下挥舞着手中宝剑,大有一剑斩下来的意思,吓了一跳,同时心中狐疑,陛下该不会是又磕了药吧? 这很明显兴奋过度,脾气也愈发暴躁…… 李绩头上冒汗,心里发虚。正常状态下,以他的身份、地位、功绩,陛下再是不满也会听从他的劝谏,可若是陛下当真磕了药,那可就完全不好说了。他亦曾见过不少服食丹药之人,甚至服食五石散的名人雅士也不少,未曾服药之前,这些人彬彬有礼城府极深,但是一旦服药,便会兴奋莫名性格暴躁,形势全凭喜好,根本毫无顾忌,犹如理智丧失一般。 自己这若是当真将陛下给惹恼了,干脆一剑将自己给斩了…… 他可不是魏徵,敢于以死相谏。 心里打怵,气势上便弱了几分,瞅瞅四周,见到旁边诸位大抵都发觉了李二陛下的异常之处,也尽皆有所猜测,所以都不大敢冒死上前…… 李二陛下一伸手,将马缰从李绩手中抢夺回来,借着挥舞着宝剑,对身后禁军喊道:“儿郎们,随朕杀敌!” “喏!” 一众禁军皆是皇帝亲随,负责护卫皇帝安全,这个时候哪里敢让皇帝冲锋在前?赶紧一拥而上,将李二陛下包裹其中,向着城墙方向冲去。 正在此时,便听得前方有兵卒大喊:“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李二陛下定睛去看,果然见到城门处的吊桥放下,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显然唐军已然从豁口处杀入城中,控制了城门。 当即大叫道:“杀进城去!” 左右禁军护着他,随着汹涌的兵卒一起向东城门冲去。 李绩等人不敢耽搁,齐齐翻身上马,打起帅旗吸引敌军之注意,免得被他们盯上李二陛下发动狂攻,追在后头也向着城门杀过去。 李二陛下冲过黑洞洞的城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城内到处都是唐军兵卒,正悍不畏死的充入街巷之中,见人就杀,根本不管是高句丽军队还是平民。李二陛下也不管,只是带着禁军往里冲。 滥杀无辜的确不行,有损军队威望,可这个时候哪里还能约束得住?连续将近两个月的狂攻,哪一支唐军不是伤亡惨重?袍泽死于自己面前,使得唐军将士早就种下深仇,眼下破城而入,自然大开杀戒。 李二陛下顺着街道向前,见到入城的唐军将敌军分割成一群一群的予以围杀,顿时心下着急,大叫道:“休要恋战,杀去敌军帅府!” 挥剑斩杀了一名狼狈逃窜的敌军,继而打头朝着城中心处的高句丽帅府杀过去,入城之后第一要务自然是摧毁敌军的指挥系统,将敌军统帅斩杀,如此敌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清剿起来便十分容易,否则一旦敌军组织起抵御阵势,还要进一步伤亡。 他这一声喊,顿时有无数唐军赶紧随在他身后,瞬间聚拢了千余人,向前杀去。 却也惊动了不少高句丽兵卒,使得他们意识到这个骑在马上被许多精锐骑兵簇拥着的人,乃是一位大唐高级将领…… 第九百六十二章 命悬一线 街边一处院落之中,数十高句丽兵卒正负隅顽抗,依托地形抵御着唐军的进攻。更有十几名兵卒蹲在房舍的屋脊之上,用弓箭射杀唐军,压制唐军的疯狂进攻。 不过潮水一般的唐军不断的涌入城中,一条一条街巷逐渐被攻陷,散落各地的守军被逐一清剿,这处院落已经渐渐成为孤岛,没有援军,没有退路,被攻陷也只是迟早的事。 不过这伙守军很是顽强,战斗力也不俗,使得唐军居然一时无法攻入院内将其歼灭。 屋顶上正引弓搭箭准备射杀唐军的弓手忽然听到外面街巷之上一阵喧嚣,抬眼去看,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一大股唐军从街上蜂拥而来,朝着城中帅府的位置气势汹汹的杀过去。 为首一人顶盔贯甲骑在马上,被许多精锐骑兵簇拥其中,一看就是唐军的重要人物。 那弓手显然是个长官,当即呼喝左右部下:“张弓搭箭,射杀那个唐军将领!” 伸手一指正从院墙外策马奔过的那一队唐军。 外城陷落,唐军潮水一般杀进城中,安市城是肯定守不住的,而且他们此刻被围在这里,四面八方都是唐军,迟早被斩杀干净。若是临死之前能够射杀一位唐军将领,岂不是赚了? 十几名部下闻言,顿时纷纷张弓搭箭,瞄准目标。 弓手调整呼吸,单眼瞄准马上那位唐军将领,在其即将从门前院墙驰过的一瞬间,大喝一声:“放!” “嗖!” “嗖嗖嗖!” 弓弦震响,十余支箭矢划破虚空,闪点一般射出去。 …… 李二陛下手握宝剑骑在马上,于安市城内的街道上驰骋,心中亢奋无限,很想仰天长啸几声,来宣泄自己的兴奋之感。 多少年未曾这般快意驰骋,斩将杀敌了? 自从登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固然掌握了人世间最为极致的权力,却也失去了以往率意行事的自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附和礼数、体现天威,稍有行差踏错,不仅有损帝王威仪,更会招致无数御史言官的弹劾。 连玩只鸟都能被魏徵那个老货喷一脸唾沫星子,更遑论似眼下这般冲锋陷阵、挥剑杀敌? 真是痛快啊! 过度的兴奋使得李二陛下只觉得胸膛之中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亟待寻找一个缺口彻彻底底的宣泄出去,便在马背上挥舞着宝剑,大喝道:“杀进帅府,活捉乙支文德!” 乙支文德之前曾为高句丽大对卢,乃是渊盖苏文之父渊太祚的心腹,在渊太祚死后继任其高句丽大对卢之职,而后又在渊盖苏文长成之后,将大对卢相之位交给渊盖苏文继承。 只不过渊盖苏文看不上这个虚有其表的大对卢官职,名义上似乎与中原的“丞相”类似,但是权责上差了太多,干脆自创了一个“大莫离支”,成为高句丽实际上的最高权力统治者,将高句丽王彻底架空…… 乙支文德便是如今安市城的守将。 乙支文德具有汉人血统,据说其祖上曾是中原尉迟氏的一支,早年因为躲避战祸来到高句丽。此人文武双全,谋略无双,大业八年,隋炀帝遣宇文述率领于仲文、荆元恒、薛世雄、辛世雄、张瑾、赵才、崔弘昇、卫玄诸军共三十万人,渡辽水越过高丽诸城,分向鸭绿水西集中,与水军协攻平壤。结果误中乙支文德诈降之计,大军惨败。这场战役被高句丽人称为“萨水大捷”,使得乙支文德称为高句丽的民族英雄,声势无两。 乃是如今高句丽军中,威望、权力仅次于渊盖苏文的人物。 若能将其生擒,对于高句丽军心士气之打击,无法估算。 周围兵卒围拢在李二陛下身边,各个兴奋难当,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天底下能有几人曾与皇帝并肩作战、冲锋陷阵? 纷纷激动呼和:“杀入帅府!活捉乙支文德!” 士气鼎盛。 紧跟在李二陛下身后的李绩彻底无语,心想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怎地这般愚蠢?乱军之中,为将者最是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极易遭受敌人的针对攻击,稍有不慎便会种下大祸。 心里正这么想着,眼角余光便瞥到左侧街边一处院落之中,有十余人猛地从屋脊之上站起来。 多年从军,李靖战阵经验丰富,无需定睛去看对方手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兵刃,只从其姿势便下意识的猜出这些人的身份——弓弩手!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心底升起,李绩目眦欲裂,大叫道:“护驾!” 旋即策骑上前,意欲将李二陛下挡在身后。然而此刻正在策骑狂奔,马速很快,想要在一瞬间追上李二陛下的战马,如何可能?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十几支箭矢划过虚空,闪电一般射向李二陛下。 所幸李二陛下反应极快,听到李绩惊呼示警的一刹那便做出反应,眼尾余光便看到了左侧一间屋脊之上的十余人,同时一低头,身子先是前倾,单手握紧缰绳,将身子一扭,藏在战马的右侧,于策马狂奔之中来了一个“镫里藏身”,依靠战马庞大的身躯将自己完全挡住,只露出一条腿在战马的左侧。 “嗖嗖嗖” 十余支箭矢在电光石火之间擦着李二陛下的耳朵飞过去,惊得李二陛下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未等他赶到庆幸,便听得战马发出“希律律”一声惨嘶,猛地一甩脖子,四蹄陡然用力,向前窜了出去。 李二陛下心中暗叫不好,这必然是马匹中箭了! 一匹受伤被惊的马匹是会发狂尥蹶子的,再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也无法磨灭本性,一旦被它甩下高速狂奔之下马背,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耳畔传来李绩等人惊骇欲绝的呼声,然而李二陛下却觉得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一手紧握着马缰,另一手赶紧将宝剑丢掉,抓住马鞍,腰腹猛然用力,一下子就翻上马背,稳稳的坐在马鞍之上。 虽然恢复了平衡,但是胯下战马四蹄翻腾躁怒如狂,发了疯一般前掀后撅,意欲将背上的李二陛下甩下去。所幸李二陛下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但是当年那也是驯马的好手,丝毫不乱,两腿死死的夹着马腹,试图让战马的情绪平稳下来,两手则拽着马缰,拼命拽着左侧这边,想要让战马拐弯向来时的路上跑回去。 因为前方出现了一大队高句丽守军,虽然正与唐军混战在一处,但是显然都被惊马的嘶鸣所惊动,不少人纷纷看了过来…… 这若是直接撞上去,自己还不得成为众矢之的? 赶紧勒住马缰往回跑,李绩等人吓得脸色发白,紧随其后,一大群人汹涌而来,又倏忽而去。 弄得后面跟上来的兵卒们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受惊的战马直直跑回了城门处,这才终究理解,呼呲呼呲的喘着气,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李绩、闻讯而来的周道务等人赶紧翻身下马冲上前去,一边死死的拽住马缰,一边将李二陛下从马背上搀扶下来。 李二陛下两脚落地,一个踉跄,长时间狠狠夹着马腹以免被甩下马背,居然使得两腿酸软…… 不过他也暗暗庆幸,谁说服食丹药除去虚无缥缈的成仙之术以外全是害处?最起码那丹药不仅能够振奋精神,而且因为可以使人长期处于亢奋状态,同时提升了身体机能,反应也更为敏捷。 否则这一回非但躲不过射来的暗箭,更不可能骑着一匹受惊的战马跑这么远,最后安然无恙…… 李绩惊魂甫定,赶紧上前,一把拉住李二陛下的衣袖,差点哭出来,苦苦哀求道:“陛下,您乃万乘之君,岂能这般陷身险地?若是有任何差池,吾等皆乃天下之罪人矣!微臣恳请陛下速速回转军营,居中指挥,战阵之上自有臣等戮力效死!” 第九百六十三章 福大命大 震天雷被引燃火线,奋力投掷出去,落地之后便“轰轰轰”的炸响,帅府内的砖瓦石块伴随着高句丽军卒的残肢断臂飞上天,顽强的防御一瞬间即告瓦解。 随即,外围的弓弩手张弓搭箭,一轮箭雨倾泻而去,帅府之内顿时响起一片惨嚎。 然后,唐军才从容不迫的三三组队,盾牌手在前,刀手在后,队与队之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缓慢却稳定的杀入帅府。 毋须顾忌乙支文德的生死,唐军顺利杀进去,所有试图抵抗的高句丽兵卒遭到斩杀,根本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很快,帅府便被肃清。 兵卒们用横刀长矛翻腾着敌军的尸体,发现尚在喘息的便补上一下,然后丢在一旁。 没有俘虏。 将帅府之内清扫一遍,才有兵卒上前通秉,说是乙支文德已然死了。 李绩命人将尸体抬出来,上前查看,见到是一位老者,雪白的胡须被火药爆炸烧得糊了一大片,脸上、山上也一片焦黑,一条胳膊一条腿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刚刚直接被震天雷给炸死当场。 又让人捉来几个高句丽军的俘虏,当场指认了确实是乙支文德。谨慎的验明正身之后,李绩方才吩咐道:“将此獠头颅割下,以生石灰腌制,毋使其腐烂,呈给陛下御览。” 这可是实打实的功绩。 乙支文德功勋赫赫,曾经大败隋朝三十万军队,被高句丽民众奉为“军神”一般的人物。虽然如今受到渊盖苏文打击,但当年可是渊盖苏文之父渊太祚的心腹亲信,还曾临危受命辅佐渊盖苏文,只可惜近些年权力冲突,才导致不得渊盖苏文至信任。 这样的人城破身死,对于高句丽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巨大的,李绩已经在心底琢磨着,是否事后将乙支文德的头颅送去平穰城…… …… 晌午时分,安市城内的残余高句丽守军已然尽数屠杀殆尽,全程尽落唐军之手。 而这座坚城的沦陷,也意味着高句丽在辽东的统治被连根拔起、一扫而空,广袤的辽东地域之内,固然尚且残余着一个高句丽军的散兵游勇,但是已经不成气候,会有专门的几支军队各处清剿。 安市城内,唐军开始清扫街巷,掩埋尸体,清理水井、房舍,自此之后,此地将会称为唐军在辽东的一处重要屯驻地点,控制整个辽东。 下一步,便是整顿军队,继续南下,直扑鸭绿水。 李绩坐在收拾干净的帅府之中,忙碌的处置公务。巨大的舆图已经挂在墙壁上,红色的箭头象征着唐军的行动轨迹,已然覆盖大半个辽东,最前边的箭头已然直指鸭绿水畔的几座城池。 鸭绿水畔,尚有泊汋城、大行城等等坚城,扼守鸭绿水渡口,唯有攻陷这些坚城,方能够夺取渡口,横渡鸭绿水。 论起野战,高句丽不堪一击。他们也只能依托遍及高句丽各地的山城来抵挡唐军,高句丽军队固然顽强,但是战斗力比之唐军低了不止一个层次,采取的战略从来都不是正面击溃唐军,而是步步为营,一直将唐军的进攻拖到秋冬严寒之时,使得唐军后勤补给困难,兵卒难耐严寒,道路不堪通行,不战而胜。 所以鸭绿水畔的几座坚城,李绩并未放在心上,下一步最为重要之战役,只能是围攻平穰城之战。 胜败在此一举。 而在此之前,最让李绩担忧的便是李二陛下的身体情况…… 虽然并未亲见,但是从李二陛下反复无常的精神状况,便可得知必定是偷偷服食了丹药。丹汞之物固然可以如同“五石散”那般短暂提振精神、增强体力,但是长期服食,对于身体的反噬极其严重。 万一李二陛下因为服食丹药之故,在行军途中有所不测…… 那简直不啻于晴天霹雳,后果不堪设想。 将手头的公务告一段落,李绩坐在帅府之中凝神半晌,这才出门,带着亲兵前往城外军营。 城内虽然已经肃清一空,但是时间太短,难保何处隐秘角落还隐藏着高句丽残余兵卒,万一李二陛下进驻城内,被敌军偷袭得手,那可就悲催了,所以李二陛下依旧住在城外军营。 李绩抵达中军帐外的时候,得知陛下睡了一觉刚刚醒来,便让内侍入内通秉,得到宣召之后,方才撩起门帘进入帐内。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 李二陛下一身常服,头发随意的拢在脑后,精神有些委顿。此刻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见到李绩走进来意欲施礼,便招招手,道:“毋须多礼,多来坐。” 李绩却不敢失礼,鞠躬施礼之后,才在李二陛下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内侍奉上香茗,而后退出。李二陛下略微伸手,示意李绩饮茶,然后自己拈起一杯。 李绩拿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便听李二陛下问道:“卢国公与皖城郡公那边,伤势如何?” 李绩放下茶杯,道:“卢国公尚好,都是外伤,看似凶险,实则并无大碍,休养一阵便可恢复。但皖城郡公伤势颇重,身上多处箭创伤及脏腑,又摔了脑袋,眼下刚刚苏醒,但是已伤及根元,加之年事颇高,身体衰弱,往后怕是要常年遭受伤患之折磨。”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口茶水。 将军难免阵前亡,瓦罐难离井沿破。身在军伍,本就是拿命搏富贵,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谁也难逃此厄。不过皖城郡公张俭乃是两朝老臣,当初李家起兵之时便效忠跟随,劳苦功高,如今年仅花甲却落得这般下场,难免令人唏嘘不忍。 尤为重要的是,张俭唯有一女,并无子嗣,连重赏一番赐予爵位都无人继承…… 想了想,道:“回京之后,懋功提醒朕一下,下旨令其兄弟在后辈之中择一聪慧孝敏之子弟,过继给张俭为嗣。” 李绩明白,张俭定然是一个国公之爵位跑不掉了,应声道:“喏。”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又问道:“鸭绿水那边,形势如何?” 李绩道:“高延寿、高惠真两人屡次率军支援安市城,皆被击退,眼下两人正固守泊汋城、大行城,两城虽然相距数十里,但是互为倚角,兵力各自达到五万有余,这两人又皆是高句丽名将,想来应是一场硬仗。” 鸭绿水河道宽阔,且两岸皆是沼泽,难以行军,数十万大军想要渡河就只能攻下泊汋城、大行城这两处渡口。这两座城与高句丽境内其余山城不同,没有建在山腰处尽收地利,而是紧扼渡口,周围沼泽密布、河道纵横,不利于大规模战争,易守难攻。 李二陛下想了想,问道:“若是命水师以火炮配合攻城,懋功以为如何?” 李绩沉吟不语。 显然,安市城一场血战,损失惨重,连陛下都感到肉痛,若是攻打泊汋城、大行城之时再遭受类似之损失,实在是无法承受。 然而若是启用水师,只要泊汋城、大行城一鼓而克,那么功劳就必须要算在水师的头上。 军中各方势力岂能认同? 李绩烦恼的蹙着眉,世家门阀之存在,的确将帝国分割成无数的阵营,彼此之间为了利益争夺不休,根本不管什么国家利益。世家门阀将东征的功绩视为己有,彼此之间尚可斗争抢夺,却绝对不愿意让水师插手进来攫取功勋。 水师与右屯卫,游离于门阀所控制的军队势力之外,否则当初制定东征战略之时,亦不会将水师排除在外,只分给一些运输辎重的任务,攻城拔寨、参预作战之事,根本不曾予以考虑。 李绩沉默半晌,叹息道:“待到围攻平穰城之时,若战局不利,再考虑是否准许水师参战吧。” 第九百六十四章 处处掣肘 震天雷被引燃火线,奋力投掷出去,落地之后便“轰轰轰”的炸响,帅府内的砖瓦石块伴随着高句丽军卒的残肢断臂飞上天,顽强的防御一瞬间即告瓦解。 随即,外围的弓弩手张弓搭箭,一轮箭雨倾泻而去,帅府之内顿时响起一片惨嚎。 然后,唐军才从容不迫的三三组队,盾牌手在前,刀手在后,队与队之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缓慢却稳定的杀入帅府。 毋须顾忌乙支文德的生死,唐军顺利杀进去,所有试图抵抗的高句丽兵卒遭到斩杀,根本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很快,帅府便被肃清。 兵卒们用横刀长矛翻腾着敌军的尸体,发现尚在喘息的便补上一下,然后丢在一旁。 没有俘虏。 将帅府之内清扫一遍,才有兵卒上前通秉,说是乙支文德已然死了。 李绩命人将尸体抬出来,上前查看,见到是一位老者,雪白的胡须被火药爆炸烧得糊了一大片,脸上、山上也一片焦黑,一条胳膊一条腿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刚刚直接被震天雷给炸死当场。 又让人捉来几个高句丽军的俘虏,当场指认了确实是乙支文德。谨慎的验明正身之后,李绩方才吩咐道:“将此獠头颅割下,以生石灰腌制,毋使其腐烂,呈给陛下御览。” 这可是实打实的功绩。 乙支文德功勋赫赫,曾经大败隋朝三十万军队,被高句丽民众奉为“军神”一般的人物。虽然如今受到渊盖苏文打击,但当年可是渊盖苏文之父渊太祚的心腹亲信,还曾临危受命辅佐渊盖苏文,只可惜近些年权力冲突,才导致不得渊盖苏文至信任。 这样的人城破身死,对于高句丽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巨大的,李绩已经在心底琢磨着,是否事后将乙支文德的头颅送去平穰城…… …… 晌午时分,安市城内的残余高句丽守军已然尽数屠杀殆尽,全程尽落唐军之手。 而这座坚城的沦陷,也意味着高句丽在辽东的统治被连根拔起、一扫而空,广袤的辽东地域之内,固然尚且残余着一个高句丽军的散兵游勇,但是已经不成气候,会有专门的几支军队各处清剿。 安市城内,唐军开始清扫街巷,掩埋尸体,清理水井、房舍,自此之后,此地将会称为唐军在辽东的一处重要屯驻地点,控制整个辽东。 下一步,便是整顿军队,继续南下,直扑鸭绿水。 李绩坐在收拾干净的帅府之中,忙碌的处置公务。巨大的舆图已经挂在墙壁上,红色的箭头象征着唐军的行动轨迹,已然覆盖大半个辽东,最前边的箭头已然直指鸭绿水畔的几座城池。 鸭绿水畔,尚有泊汋城、大行城等等坚城,扼守鸭绿水渡口,唯有攻陷这些坚城,方能够夺取渡口,横渡鸭绿水。 论起野战,高句丽不堪一击。他们也只能依托遍及高句丽各地的山城来抵挡唐军,高句丽军队固然顽强,但是战斗力比之唐军低了不止一个层次,采取的战略从来都不是正面击溃唐军,而是步步为营,一直将唐军的进攻拖到秋冬严寒之时,使得唐军后勤补给困难,兵卒难耐严寒,道路不堪通行,不战而胜。 所以鸭绿水畔的几座坚城,李绩并未放在心上,下一步最为重要之战役,只能是围攻平穰城之战。 胜败在此一举。 而在此之前,最让李绩担忧的便是李二陛下的身体情况…… 虽然并未亲见,但是从李二陛下反复无常的精神状况,便可得知必定是偷偷服食了丹药。丹汞之物固然可以如同“五石散”那般短暂提振精神、增强体力,但是长期服食,对于身体的反噬极其严重。 万一李二陛下因为服食丹药之故,在行军途中有所不测…… 那简直不啻于晴天霹雳,后果不堪设想。 将手头的公务告一段落,李绩坐在帅府之中凝神半晌,这才出门,带着亲兵前往城外军营。 城内虽然已经肃清一空,但是时间太短,难保何处隐秘角落还隐藏着高句丽残余兵卒,万一李二陛下进驻城内,被敌军偷袭得手,那可就悲催了,所以李二陛下依旧住在城外军营。 李绩抵达中军帐外的时候,得知陛下睡了一觉刚刚醒来,便让内侍入内通秉,得到宣召之后,方才撩起门帘进入帐内。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 李二陛下一身常服,头发随意的拢在脑后,精神有些委顿。此刻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见到李绩走进来意欲施礼,便招招手,道:“毋须多礼,多来坐。” 李绩却不敢失礼,鞠躬施礼之后,才在李二陛下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内侍奉上香茗,而后退出。李二陛下略微伸手,示意李绩饮茶,然后自己拈起一杯。 李绩拿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便听李二陛下问道:“卢国公与皖城郡公那边,伤势如何?” 李绩放下茶杯,道:“卢国公尚好,都是外伤,看似凶险,实则并无大碍,休养一阵便可恢复。但皖城郡公伤势颇重,身上多处箭创伤及脏腑,又摔了脑袋,眼下刚刚苏醒,但是已伤及根元,加之年事颇高,身体衰弱,往后怕是要常年遭受伤患之折磨。”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口茶水。 将军难免阵前亡,瓦罐难离井沿破。身在军伍,本就是拿命搏富贵,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谁也难逃此厄。不过皖城郡公张俭乃是两朝老臣,当初李家起兵之时便效忠跟随,劳苦功高,如今年仅花甲却落得这般下场,难免令人唏嘘不忍。 尤为重要的是,张俭唯有一女,并无子嗣,连重赏一番赐予爵位都无人继承…… 想了想,道:“回京之后,懋功提醒朕一下,下旨令其兄弟在后辈之中择一聪慧孝敏之子弟,过继给张俭为嗣。” 李绩明白,张俭定然是一个国公之爵位跑不掉了,应声道:“喏。”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又问道:“鸭绿水那边,形势如何?” 李绩道:“高延寿、高惠真两人屡次率军支援安市城,皆被击退,眼下两人正固守泊汋城、大行城,两城虽然相距数十里,但是互为倚角,兵力各自达到五万有余,这两人又皆是高句丽名将,想来应是一场硬仗。” 鸭绿水河道宽阔,且两岸皆是沼泽,难以行军,数十万大军想要渡河就只能攻下泊汋城、大行城这两处渡口。这两座城与高句丽境内其余山城不同,没有建在山腰处尽收地利,而是紧扼渡口,周围沼泽密布、河道纵横,不利于大规模战争,易守难攻。 李二陛下想了想,问道:“若是命水师以火炮配合攻城,懋功以为如何?” 李绩沉吟不语。 显然,安市城一场血战,损失惨重,连陛下都感到肉痛,若是攻打泊汋城、大行城之时再遭受类似之损失,实在是无法承受。 然而若是启用水师,只要泊汋城、大行城一鼓而克,那么功劳就必须要算在水师的头上。 军中各方势力岂能认同? 李绩烦恼的蹙着眉,世家门阀之存在,的确将帝国分割成无数的阵营,彼此之间为了利益争夺不休,根本不管什么国家利益。世家门阀将东征的功绩视为己有,彼此之间尚可斗争抢夺,却绝对不愿意让水师插手进来攫取功勋。 水师与右屯卫,游离于门阀所控制的军队势力之外,否则当初制定东征战略之时,亦不会将水师排除在外,只分给一些运输辎重的任务,攻城拔寨、参预作战之事,根本不曾予以考虑。 李绩沉默半晌,叹息道:“待到围攻平穰城之时,若战局不利,再考虑是否准许水师参战吧。” 第九百六十五章 劝谏皇帝 世家门阀对于利益的渴望与贪婪,严重制约了皇权的一统。然而各方掣肘、相互勾结,即便雄才大略如李二陛下,亦不得不予以妥协。 看似数十万大军横行辽东,但是李二陛下知道,一旦自己的决定不利于那些门阀世家的利益,军队之中顷刻间就会产生抵触之情绪,导致军心不稳、士气大跌。 门阀之祸,可见一斑,愈发使得李二陛下打压门阀之心更加坚定。 但那总归是以后的事情,至少在眼下,他只能妥协…… 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愤怒情绪,微微颔首,对李绩说道:“懋功思虑稳妥,就依你之见吧。” 李绩自然知晓李二陛下的心思,遂轻声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此世间之至理也。此次东征,自然是诸家门阀攫取功勋之时,却也是陛下宣示宽宏心怀之机会。再是贪得无厌,却也没有谁是傻子,谁都明白自此之后,陛下仁至义尽,若是再想阻碍陛下一统皇权,就得掂量一番那后果是否他们所能够承受。待到东征结束,功勋一家一家的分下去,大部分门阀都会心满意足,少许欲壑难填者想要搅风搅雨,却也没人跟他们作死,陛下大可轻松腾出手来,逐一收拢权力。” 总之一句话,您还得忍忍。 世家门阀都认为这是往后百年之内最好的获取功勋的机会,正指着这一仗获取功勋加官进爵,以之传承子孙呢,您若是断了大家获取功勋的机会,岂能部心生怨愤? 届时各怀心思,军心不稳,则大大不妙。 谁都知道此战过后,陛下必然会对世家门阀予以打压,大家也都有了心理准备,无论自愿或是被迫总会退一步。到时候再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火冒三丈,拿那些个门阀开刀。 毕竟,东征之胜利,才是重中之重…… 李二陛下对李绩还是非常信任的,除却这厮时不时的“装死”之外,样样都能做得不错,无论军事亦或内政都抓得起来,也算是当世名臣了。 他本就不打算在军中大动干戈,只是有些意气难平,此刻听了李绩的劝慰,心中那一丝火气也渐渐消散。 九五之尊,自然不能被情绪左右,当以大局为重。 眼下何为大局? 自然是东征,不仅要确保东征之胜利,以使他个人之威望攀至巅峰,更要尽快覆亡高句丽,以图班师回朝,确保关中之安稳。 无论是高句丽攻而不可,亦或是吐谷浑入寇关中,这都是他绝对无法接受之现实…… 当即颔首道:“朕知晓轻重,懋功要尽快整顿军队,快速南下。关中形势危急,房俊固然率军出镇河西,但是兵少将寡、形势不利,万一全军覆没,则关中危矣。” 李绩颔首道:“陛下放心,微臣已经下令各部整顿,最迟后日一早,便可南下攻略鸭绿水沿岸城池,抢夺渡口,渡河南下。只不过……” 他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笑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实乃袍泽之情,此等私下场合,有什么话语尽可直言,毋须忌讳。” 李绩一咬牙,起身离座,然后单膝跪地,低着头,沉声道:“请恕微臣斗胆,向陛下进谏!陛下,丹汞之毒,如今已然愈发明显,不少道家名宿已经先后证实此事,久食伤身,积弊难返!陛下乃天下之主,身系万民,还请珍爱身体,勿要继续服食那等药物,以江山社稷为重!” 古往今来,修炼长生都是帝王最为推崇向往之道,毕竟已经掌握了人世间的至尊权利,谁又不想千年万年的延续下去呢? 故而,劝谏皇帝放弃修仙之道,实在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若是遇到一个昏君,甚至会以为臣子是故意让他修不成仙,无法千秋万载,一怒之下杀人亦不为过…… 只不过近些年已经逐渐有人之处丹汞之中存有剧毒,短期之内服食尚且不显,但是长久服食,会使毒素深及脏腑,药石难救。 但也只是推测而已,并无实证拿得出来。 所以信与不信,全在于个人…… 李二陛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继而面色阴沉,将茶杯缓缓放下,一双尚存血丝的眼眸狠狠的盯着李绩。 李绩单膝跪地,不敢抬头。 李二陛下固然不似桀纣那样的暴虐之君,但是杀伐决断、性格刚毅,绝对不容许自己的臣子挑衅自己的权威。 服食丹汞是自取死路? 无论真假,那简直就是在骂皇帝“昏聩无能,善恶不辨”!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慢悠悠问道:“谁跟你说,朕服食丹汞之物?” 李绩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道:“回陛下,无人跟微臣说及此事,只是微臣胡乱猜测而已。” “哼!”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不满道:“揣测君心,你可知是何罪?” 李绩道:“微臣知罪。” 事实上,《贞观律》中根本就没有“揣测君心”这一条罪名,何来知罪一说?不过古往今来,作为人间至尊,皇帝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本身更是牵扯了不可计数之利益,谁揣摩帝王的心思,谁就有不臣之心。 最起码也是意欲逢迎帝王、利用帝王……这是帝王最为讨厌的。 试想,作为人间至尊,结果自己的心思被臣子们猜个通透,一言一行都落在臣子的眼中,甚至由此展开各种各样的算计,使得帝王如同傻子一般被臣子利用,这是何等之屈辱? 再是胸襟似海的帝王,也受不得这个。 就在李绩心中惴惴,自认为固然不会被李二陛下砍头,却也难逃责罚之时,却听到李二陛下沉声道:“此事勿要在此提及,无论朕之面前亦或身后……你的职责便是协助朕指挥调度大军攻伐高句丽。行了,平身,退出去吧。” “喏。” 李绩毫不犹豫,起身后退三步,继而转身走出中军帐。 若是换了魏徵在此,那必然是要李二陛下给出一个承诺的,无论以前是否服食,往后必须禁止。 李绩自然不是那样刚烈秉直的个性。 在他看来,既然自己已经进谏,就意味着服食丹汞之事已经非是秘密,最起码朝廷重臣之见已经相互知晓。既然如此,聪明果决如李二陛下,自然应当明白一旦这件事沸沸扬扬无休无止,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但凡李二陛下有几分坚韧之意志,都一定会杜绝丹汞,不再服食。 如此方为人臣进谏之手段,何必非得要似魏徵那般闹得急头白脸、不依不饶? 若是换一个昏聩之君,一刀将魏徵杀了,自身的错误也未必改;似李二陛下这般睿智之君,只需点到即可,自然明白如何取舍。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办事自然要委婉一切,没必要弄得撕破脸皮,搞得大家都不舒服…… ***** 平穰城。 长孙冲一身甲胄,骑在马背上,遥望着滚滚浿水奔腾不休,河面上舟楫相连,岸边的平穰城繁华富庶,行人商贾络绎不绝。 固然比不得中原雄城之巍峨险峻,却也当得起辽东第一城的赞誉。 渊男生亦是一身戎装,陪在长孙涣身侧,手里马鞭指着平穰城东北方向的那一片山麓,笑道:“安鹤宫就在大城山南麓,长孙公子得父亲之信任,委以屯守安鹤宫,护卫平穰城之职,实在是可喜可贺。” 长孙冲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娘咧! 老子只是想要潜伏在平穰城,以便获得渊盖苏文之信任,以此窃取军机向大唐通风报讯,谁料想事到如今,居然稀里糊涂的“认贼作父”? 简直吃了苍蝇一般令人恶心…… 挥了挥马缰,道:“走吧,卑职第一天赴任,还是勿要迟到为好!” 言罢,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便向前奔跑起来。 渊男生也紧随其后,带着一众大莫离支府中的亲兵部曲,直奔山腰处的安鹤宫而去。 第九百六十六章 摸清底细 高句丽之前的都城在鸭绿水上游鸭绿原之上的国内城、丸都城,并且曾在周边筑建“平穰土城”,后来废弃,迁都于浿水之畔的平穰城。此城乃是“箕子朝鲜”“卫氏朝鲜”时期之故都,荒废已久,故而高句丽“增筑平穰城”,在其原址之上大兴土木,使之成为辽东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城,更是三韩地区之经济、文化、军事中心。 故而,原本丸都城附近的平穰城被称作“上平穰”,而今之平穰城,则被世人称为“下平穰”。 “君居平穰城,亦谓‘长安城’也,其城东西六里,汉乐浪郡之故地,随山屈缭为郛,南涯浿水。” 高句丽崛起于辽东,崇慕中原文化,故而将其都城亦称为“长安城”,希望能够如往昔的巍巍大汉一般威服南北、制霸东西。 位于城北大城山南麓依山而建的“安鹤宫”曾是数代高句丽帝王的寝宫,如今早已被废弃,王宫搬迁入平穰城内,“安鹤宫”则成为驻军之所,依托地利,防备有敌人自北方而来,攻伐平穰城。 浿水自东而西滔滔而来,至平壤附近被大城山所阻挡,折而南下,滔滔河水将大城山的一部分淹没,形成河心处之绫罗岛。河水南下,又被山脉阻挡,向西直入大海。 西边又有普通江自北向南而来,与浿水弯曲的河道在此地围绕出一片平地,平穰城便建于其上。 出了平穰城东北方向的七星门,便是蜿蜒起伏的大城山,“安鹤宫”便建于山麓之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拱卫平穰城…… ***** 长孙冲一行人行至安鹤宫门前,早有校尉事先接到大莫离支府的命令,故而等候在此。 “末将高铁离,见过世子,见过长孙公子!” 校尉赶紧上前施礼。 渊男生虽然不大受到大莫离支的喜欢,但毕竟大义名分尚在,不可怠慢。白白净净的长孙冲更是已经于大莫离支的爱女定下婚约,现在已是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算是大莫离支的副官,权柄赫赫。 尤其是长孙冲如今被大莫离支委以安鹤宫守备之职,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哪怕心里再是不待见唐人,也不敢有丝毫不满…… 渊男生微微颔首,道:“免礼!” 而后对长孙冲介绍道:“高校尉乃是高惠真将军之独子,年少俊彦,深得父亲宠信。” 长孙冲见这个高铁离相貌清秀,年岁不大,原来是正经儿的官二代,也颔首道:“素闻令尊之威名,一直缘锵一面,今日得识高校尉,心内甚喜。往后咱们同僚为官,自当相互扶持、砥砺奋进,不负大莫离支之信任。” 高铁离先前还唯恐这位大唐世家子弟成为大莫离支的女婿之后愈发骄奢傲慢、不好相处,此刻见其并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反而平易近人,心底好感大生,忙道:“自该如此!” 然后,将两人迎入安鹤宫。 长孙冲第一次来到此地,在渊男生与高铁离陪伴之下,先是围着安鹤宫绕了一圈儿,熟悉一番地势。 说起来,如今渊男生几乎将长孙冲视作救命稻草,他认定高句丽不可能抵御大唐之进攻,覆亡只在迟早之间。一旦高句丽覆亡,渊氏一族就只能指望于长孙冲与其背后的关陇贵族攀上关系,方能保全,所以对于长孙冲他不仅没有半分大莫离支世子的架子,反而处处维护,极力交好…… 安鹤宫毕竟曾经是高句丽王族的寝宫,固然废弃多年,但是其城内的规划依旧完整有序。 宫城平面略呈菱形,每边长约六百余米米,城墙用土石混筑。城内有大大小小的建筑五十余座,按地形起伏对称配置成五组——沿中轴线有南宫、中宫和北宫,东北有东宫,西北有西宫。 各宫殿外围有大型回廊环绕,各组建筑间以廊道相连接。 城内东部还修有两座独立的宫殿,北宫北面和南宫西面又有带假山的庭园,如今其中一座宫殿已经成为驻扎于此的军队长官居所,另一座则作为日常处置公务之衙署。 城中央有一条河流通过,城东西两侧有天然护城河。 一直沿着大城山向北,便是威名赫赫的“大城山山城”,屯驻重兵,乃是拱卫平穰城的一道铁闸。 从任务分配上来说,大城山山城“对外”,负责防御北方南下的敌人;安鹤宫“对内”,负责七星门、普通门之警戒,若是城内发生动乱,可在请示上官之后,纵兵入城维持秩序。 简单来说,安鹤宫之军队,便是渊盖苏文之“私兵”,职能任务甚至与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类似,只不过左右屯卫乃是大唐皇帝的军队,负责拱卫玄武门,保护皇宫大内,而安鹤宫的军队,则是渊盖苏文控制平穰城的根底所在。 这样一支完全忠于渊盖苏文的军队驻扎在七星门外,倏忽之间便可杀入平穰城控制一切,谁还敢反抗渊盖苏文的统治? 即便是高句丽王族,也只能老老实实,否则顷刻间便可遭致屠杀。 …… 作为军队衙署之宫殿年久失修,已经很是破败,没有太多的华美装饰,但是内里却收拾得甚为简洁。 渊男生与长孙冲一同进入殿内,坐了一会儿便即告辞。 待到渊男生走后,长孙冲招手让高铁离坐下,笑问道:“贤弟乃是功勋之后,必然家学渊源,这军中之事吾并不太熟悉,往后还需要贤弟多多帮衬才行。否则出了差错,大莫离支震怒,必然牵扯甚广,为兄也没法交待啊。” 我没法交待,就得拉着你垫背。 高铁离听出了长孙冲言语之中的未尽之意,不由得咬咬牙,有些恼火。 你这才第一天上任,而且不过是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而已,并未正是的朝廷军职,只有监督之责,却无命令之权,就开始这般扯起虎皮当大旗了? 不过想到长孙冲还有一重身份乃是渊盖苏文的未来女婿,恼怒之外也有些惊惧。自己虽然是高惠真之子,在高句丽也算是有头有脸背景深厚,但是到底比不得人家翁婿之情分,万一在渊盖苏文面前说上几句谗言,以渊盖苏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虐性情…… 嘴角抽了一下,只得说道:“好说好说,末将素来仰慕公子之风采,如今在公子麾下做事,实在是三生有幸。往后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哈哈,如此甚好!” 长孙冲让人沏了一壶茶送来,亲手给高铁离斟茶,缓缓说道:“如今风云变幻,朝局旦夕有变,吾等甚为大莫离支的麾下,自当维护大莫离支之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高铁离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重新落坐之后,颔首道:“公子所言甚是。” 虽然对于长孙冲一上来就摆出高姿态不大舒服,但是也明白长孙冲说的有道理。只不过以他的资格是很难见到渊盖苏文当面请示的,那就只能将渊盖苏文的女婿奉为上官,言听计从。 长孙冲点点头,甚为满意,喝了口茶水,随口道:“大城山山城之布防,贤弟可知晓详情?” 高铁离道:“大城山山城是由大莫离支的亲弟渊净土负责,与安鹤宫皆疏于平穰城布防之一部,有相互协同、彼此支援之责,却互不统属。公子想要了解大城山山城的布防情况,还需亲自去问渊将军才行。” 心里却有些腹诽。 且不说以他的官职身份无法干预大城山山城的布防,即便有那个权力,却也如何敢去过问渊净土? 渊净土乃是渊盖苏文的亲弟,固然并无渊盖苏文之权势,但是脾气却是一般无二,暴戾得很…… 长孙冲面色如常。 他虽然窃取了平穰城的布防图,却也只是粗略的布防计划,对于各部的兵力、战略并未涉及,想要将平穰城内外的布防彻底摸清楚,还得需要下更多的功夫才行…… 第九百六十七章 献计献策 大城山山城防御北方南下之敌,安鹤宫护卫七星门,拱卫京畿,这两处驻军之所便相当于平穰城的“门闩”,唯有尽数攻陷,才能直抵平壤城下。只要尚存一处,对于攻略平穰城都会成为一块绊脚石,甚至弄不好会被拦腰截断、里外夹击,导致大败。 先前长孙冲送去李二陛下那边的“平穰城布防图”虽然载明了平穰城附近的防御态势,但是对于各部的兵力、战略、任务却并无直接之说明,若是能够将这些都摸得清清楚楚,届时唐军直抵平穰城展开强攻,势必易如反掌。 而他长孙冲之功绩,足以算得上是“东征第一”。 休说前罪勾销、重返长安不成问题,封一个国侯也全无问题…… …… 连续几日,长孙冲都窝在安鹤宫,将宫内驻军的数量、兵种、布防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开始谋算如何能够接近大城山山城,探听山城内的虚实。 左想右想,也没有想出什么妥善的法子接近渊净土,干脆直接登门拜访。 渊净土乃是渊盖苏文的弟弟,他现在算是渊盖苏文的女婿,真真的一家人,登门拜访也不至于太过突兀惹人怀疑…… 大城山山城很是宏大巍峨,将大城山的六座山峰连接一处,总体呈椭圆形,城墙总长三千余丈,各种防御设施及其完备,是平穰城附近最大的驻兵军营。 得知长孙冲前来拜访,渊净土不敢怠慢,亲自出了山城迎接。 他固然脾气爆裂,但是其兄渊盖苏文的爆裂更在他之上,若是被其兄知晓自己冷落他的女婿,怕是会将自己叫过去训斥一顿,是他颜面扫地…… “哈哈,贤侄今日怎地有瑕前来?愚叔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渊净土一见面便把臂言欢,将姿态放得非常低。渊氏一族虽然权倾高句丽,但是核心人物乃是渊盖苏文,威望实力放眼整个高句丽不做第二人想,他岂敢轻慢兄长的女婿? 更别说,这个女婿还是大唐名门长孙世家的子弟,这其中可关切着太多的利益…… 长孙冲反手握住渊净土的手掌,温和笑道:“二叔何需如此?小侄今日得闲,前来拜会二叔,本想请教一些军务,二叔这般客气,实在是令小侄受宠若惊啊!” 两人虚与委蛇,笑得虚伪…… 渊净土打个哈哈,道:“走走走,愚叔已经命人备下好酒,咱们好生喝一杯,正事稍后再谈。” 便扯着长孙冲的手,进了山城南门。 山城南门是靠着平穰城的这一方,门高六丈有余,筑台和柱石都用附近山上开采的打磨好的方形花岗岩砌筑,上面筑有城堞。 门楼正面五间、侧面两间,上下两层。筑台后左右两侧设有台阶,粗大的鼓肚柱给人以安全感。内侧四根柱子兼作二楼的柱子。内部是统天棚,令人觉得开阔爽快。庑殿式屋顶增添了庄重的建筑美,在屋脊两端和一楼飞檐上部有鸱吻装饰。门楼内外都施了华丽的丹青,丹青花纹主要是藤纹、云纹、火焰纹等,还画有手持刀、枪、盾的步兵和披上铠甲的骑马武士雄赳赳行进的场景、骑马的猎人边跑边猎虎、鹿等动物的雄姿。 可谓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甚至比之巍峨厚重的长安城更多了几分奢华精致之感。 都说辽东乃是穷乡僻壤,底层百姓的生活固然有如牲畜奴隶一般,但是上层贵族却是骄奢淫逸、享受奢华…… 两人携手入内,进了富丽堂皇的衙署,方才分别落座。 渊净土让人奉上香茗,捋着胡须嗟然一叹,颇有些遗憾道:“大唐出产之茶叶,已然风靡天下,国人皆爱之。然则其价贵比黄金,非等闲可以享用。愚叔虽然执掌数万大军,然则克已奉公、两袖清风,实在是买不起那等上等好茶,只能以次品待客,万望贤侄勿要嫌弃,惭愧,惭愧。” 长孙冲有些无语,这也太过直白了吧? 此等“勒索”之法,实在是缺乏技术含量…… 便颔首道:“岂止是二叔因其价贵,望而兴叹?即便是在大唐国内,真正上品的好茶亦是有市无价,王侯贵族趋之若鹜。不过家中亦曾在江南购买几亩茶园,栽了几颗茶树,稍后小侄给家中休书一封,待到下一次有家人前来平穰城,定会带上几斤好茶,孝敬二叔。” 区区几斤茶叶算得甚?若是能够拉近与渊净土的距离,再多都舍得…… 渊净土面露喜色,抚掌大笑道:“贤侄爽快!哈哈,来来来,喝茶。” 他是真的欢喜。 茶叶如今早已成为风靡天下之物,更被贵族所推崇。然而在高句丽、百济、倭国这样的国家,即便是帝王将相、家资巨万,也未必能够买得到真正的好茶,价比黄金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那些好茶大唐国内都供不应求,谁会拿到外国来贩卖? 待客之时沏上一壶好茶,能够真正显示一个家族的底蕴。 因为那东西没点关系根本淘换不来…… 喝了杯茶,说了几句闲话,关系亲近起来。 渊净土道:“愚叔已经让厨房备下酒菜,待会儿咱们好生喝几杯。不过贤侄今日前来,怕是不仅仅来看望愚叔吧?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话直说无妨,但凡愚叔帮得上的,绝无二话。” 长孙冲放下茶杯,斟酌一下,缓缓道:“既然二叔这般畅快,那小侄也不藏着掖着。实不相瞒,大莫离支委任小侄提督安鹤宫守军,实在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啊!安鹤宫乃是平穰城之门户,安鹤宫若失,七星门必然不保;七星门不保,整个平穰城便大门洞开……小侄才疏学浅,陡然担此重任,唯恐出了差错辜负大莫离支之信任,夙夜难寐。故而今日厚颜前来,向二叔请教。” “呵呵……” 渊净土目光闪烁,想了想,叹气道:“非是愚叔不肯帮忙,实在是如今局势危险,唐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然打到安市城下,谁也不知安市城到底能够坚守几日。一旦安市城失守,唐军倾巢南下,旬月之间便可直抵平穰城,到那个时候,咱们除却拼死力战、以报王恩之外,尚有何法呢?” 高句丽朝野上下,都认为唐军不可战胜。而唯一能够保住江山社稷的办法,就是效法之前击溃前隋之时的战略,坚壁清野、诱敌深入。 只有让唐军的战线不断的扩张,然后一步一步的阻击唐军,使其进展缓慢,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亡高句丽,等到冬季来临,唐军必然自行撤军。 而这等拖延战术之关键,就在于安市城能否受得住,亦或说,能否多坚守一些时日。 只要安市城在,就犹如在辽东余下一颗钉子,唐军不敢倾巢南下,直扑平穰城。 若安市城失陷,则唐军再无顾忌,可以从容整顿军队强渡鸭绿水,一直打倒平壤城下,迫使高句丽与其决一死战。 长孙冲亦是一脸担忧,叹息道:“二叔直言,小侄认同。除此之外,小侄还发现咱们的一个巨大缺陷,若是唐军当真直抵平壤城下,咱们怕是难以为战、必输无疑。” 渊净土蹙眉道:“什么缺陷?” 野战肯定是打不过唐军的,但是若二十余万大军依托平穰城,借助山水地利,未尝不能与之一战。 怎么就必败无疑、难以为战了? 长孙冲自己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放下茶杯轻声道:“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咱们各部之间互不统属,皆要听从大莫离支府的号令。战场之上局势千变万化,与唐军决战本就命悬一线,若是再任由战机错过,哪里还有半点胜算?” 渊净土捋着胡子想了想,皱着眉头问道:“那么依贤侄之见,有何良策可杜绝此等弊端?” 第九百六十八章 联合演习 长孙冲手里婆娑着茶杯,缓缓道:“咱们可以事先多进行几次实战演练,假象唐军从北向南而来,针对可能出现的种种战况予以演练。如此,假若当真唐军南来,也不至于临敌对战束手束脚,彼此无法协同。” 渊净土沉吟不语,一时间难以委决。 大规模的实战演练,的确是解决各部队之间协同默契的好办法,这一点他是认可的。 但是这样的演练近乎于实战,一旦浩浩荡荡的展开,会否对平穰城内外造成慌乱? 他干脆直言道:“这个办法不错,但是需要大莫离支以及朝廷的允可才行。否则一旦展开,会得失平穰城内的百姓误以为唐军已经将要抵达,那会引起恐慌的,这个责任咱们背负不起。”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渊盖苏文的性格,一旦他们的演练引起平穰城内的恐慌,为了平息民怨,渊盖苏文定然将责任完全推卸到他们头上,所有罪责他们来背,而且必然予以严惩。 那位是绝对的六亲不认…… 长孙冲也有些皱眉。 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唐军攻城拔寨长驱直入,已经将安市城围困多日连续狂攻,或许下一刻就会传来安市城失陷的消息。平穰城内外早已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每日里无数百姓商贾奔出城去逃亡南方,使得平穰城人人自危。 若是这个时候进行大规模的演练,百姓商贾门不明真相,还以为唐军打过来了呢,必然一片恐慌。 可若是不能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演练,自己又如何能够彻底查明大城山山城的实力,以及详细的战略布置? 仓促之间,实在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两人正在踟蹰之时,忽然外边有亲兵“噔噔噔”的疾步而入,手里捏着的战报高高扬起,惊惶道:“大帅!前方战报,安市城陷落!” “当啷”渊净土差点失手将茶杯打翻,面色骤变,大声道:“呈上来!” 那亲兵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渊净土面前,双手将战报奉上。 渊净土接过,一目十行,看完之后长叹一声,将战报递给长孙冲,面色灰败,连连摇头:“连乙支文德都败了,安市城陷落,守军全军覆没!” 很是失魂落魄。 安市城不可能抵挡得住唐军的进攻,这本是在预料之中的。然而之前数十万唐军被阻挡于安市城外不得寸进,每日里折损无数兵卒却依旧奈何不得安市城分毫,却让高句丽上上下下忽然升起了无限憧憬。 或许,那位坐镇安市城的一代名将乙支文德,能够复制多年前的“萨水之战”,如同击溃三十万隋军那般,再一次将数十万唐军尽数击溃? 哪怕不能击溃,只是稳若磐石的抵挡住唐军的狂攻,待到秋冬来临,那也是大获全胜啊! 失落并非完全来自于失败,因为事先已有心里准备,失败并非不可接受。然而陡然升起的看似胜利在望的情绪,却又忽然之间发现所谓的胜利只是奢望,那种由云端直接坠落地面的落差感,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长孙冲仔仔细细的看着战报,心里也有些唏嘘。 唐军围城接近两个月,不断的进行狂攻,始终未能破城而入。终于无法接受拖延战局的后果,遂在大唐皇帝亲自督战之下,全军猛攻,不计伤亡。安市城城墙被唐军火药炸毁多处,无法抵挡数量占优的唐军突袭,终于城墙陷落,被唐军杀入城中。 破城之后,守军宁死不降,与唐军展开巷战,杀敌无算,只可惜敌众我寡,招致惨败。 唐军放开南城一线,溃兵由此奔逃,却被唐军预先埋伏在打雀谷附近的骑兵尽数截杀。 乙支文德被炸死在帅府之中,英勇就义… 唐军已然直扑鸭绿水,不日即将抵达泊汋城、大行城。 战报之上,甚至提到安市城一战唐军损失惨重,共计有三十万人被守军击杀…… 长孙冲无力吐槽。 感情当初乙支文德曾在“萨水之战”当中击溃三十万隋军,所以高句丽人就认定“三十万”这个数字了?想想也不可能。安市城只有那么大,兵力就那么多,唐军狂攻之下必然有所侧重,不可能每一处都要直面守军的疯狂阻击,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伤亡? 再者说来,唐军虽然号称百万,但是实际上只有六十余万,若是一战打掉一半,自当清剿残余,稳守辽东,将战果巩固,哪里还有余力直抵泊汋城,希望跨越鸭绿水攻打平穰城? …… 渊净土叹息道:“唐军势大,势如破竹,此刻安市城陷落之消息传回,平穰城内必然人荒马乱,惶恐不安。” 泊汋城、大行城这两座扼守鸭绿水渡口的城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挡唐军的前进。两座城池只需一座失守,唐军便可以战局渡口,顺利渡过鸭绿水。 自鸭绿水至平穰城,虽然途中山岭纵横、水道密布,但是并无坚城可守,以唐军之战力,必定长驱直入,无可阻挡,用不了多久便可直抵平壤城下。 只要唐军抵达平穰城,那么即便是秋冬来临,也不可能迫使唐军撤军,因为避开了辽东泥泞封冻的道路,又有浿水可以为唐军源源不断的提供的辎重补给,哪怕将平穰城围个三两年,都是轻而易举。 大势已去啊…… 外面又有兵卒进来,说是大莫离支召见,即可前往大莫离支府商议军事。 两人不敢怠慢,虽然厨房那边已经备好了酒宴,却也当即起身,一起前往大莫离支府。 路上,渊净土对长孙冲说道:“稍后,吾会向大莫离支请示施行各军联合演练,贤侄只在一旁附和即可。” 长孙冲颔首道:“如此甚好。” 两人自七星门入城,所到之处,携家带口奔散逃亡的百姓挤满了街道,只是各处城门已被兵卒戒严,许进不许出,导致街道上甚为拥挤,百姓商贾携家带口呼天抢地,一片混乱。 来到大莫离支府,两人翻身下马,进入府中议事堂。 堂内已然坐满了大莫离支府的属官,尽是渊盖苏文之信服亲信、嫡系人马。 渊盖苏文跪坐在主位,一双鹰隼一半的眼眸扫视面前众人,见到城外的渊净土与长孙冲也已经尽皆入座,这才开口道:“安市城之战报,诸位想必都已知晓。安市城失陷,泊汋城、大行城也难当唐军铁骑,唐军强渡鸭绿水直扑平穰城,已成定局。接下来,吾等要好生部属平穰城之防务,力保城池不失,绝不可让国祚断于吾等之手!” “喏!” 堂上众人齐声应诺,气势倒还可以。 当然,这也只是在渊盖苏文面前,下堂之后,到底会不会有人干脆卷了公款携带家眷逃之夭夭,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平穰城的布防早就订下,也没什么可以更改,只不过是额外敦促一番,让各部都感受到大敌当前的紧迫,不可轻忽视之。 倒是平穰城内的只需维持,需要下一番功夫。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之后,渊盖苏文看着长孙冲道:“汝提督安鹤宫之守军入城协助维持秩序,凡有哄传谣言者、弃城而逃者、打砸烧抢者、图谋不轨者,无论何等身份、何等官职,当场抓捕,予以严惩!若有武力反抗者,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哄!” 堂上顿时一片议论,大家都目露惊讶的看向长孙冲。 此等权力,等于将平穰城操之于手,无论王族勋贵、贩夫走卒,尽皆在其控制之下,由此可见渊盖苏文对长孙冲的器重与信赖。 大家心思各异,更多是琢磨着无论此战胜败,往后都要好好巴结这位大莫离支府的“驸马”…… 长孙冲也楞了一下,连忙道:“喏!臣下必定不负使命!” 这可当真是意外之喜,有了这等权力在手,大可以从容配合唐军攻城,甚至关键时刻偷偷打开城门都不无可能…… 第九百六十九章 王幢何在? 会议散去,众人各司其职。 渊净土与长孙冲对视一眼,留了下来,渊盖苏文瞅了两人一眼,一起回到一侧的书房。 “可是有事?” 渊盖苏文呷了一口茶水,问道。 渊净土便将“联合演练”一事说了,末了,恳请道:“眼下平穰城汇聚了国内精锐的二十万军队,又有扶余王增援而来的十万大军,看似兵多将广,或可勉力一战,实则彼此之间互不统属,一旦战事焦灼,缺乏默契与配合经验的弱点便会尽数暴露。这样一支散乱的军队,如何对抗横行天下的唐军?还请兄长三思。” 渊盖苏文沉着脸,斟酌半晌,瞅了长孙冲一眼问道:“世侄亦是如此认为?” 长孙冲忙道:“正是。” “嗯。” 渊盖苏文又想了想,这才颔首道:“演练一番,增强各部队之间彼此的默契,那也是好的。既然如此,你们回去准备吧,王上那边,回头吾过去通知一声即可。不过你眼下首要之任务,还是维持平穰城的治安,但凡有人扰乱秩序,必须予以严惩!惹了什么大人物,自有吾给你撑着,但若是平穰城内动乱不息,吾可要拿你问罪!” 长孙冲心底一紧,连忙应下:“喏!” 眼下唐军即将南来,气势汹汹,平穰城内上下恐慌,想要压制下去使得秩序井然,实在太难。不过好在有渊盖苏文背书,自己又不打算在高句丽一直待下去,毋须顾忌人心、民愤,可以放手施为,倒也不算太难。 大不了就是杀人呗,挑着那出头的高官显贵杀上几个,百姓商贾也就老实了…… 两人从大莫离支府出来,又一起出城。 到了七星门外,长孙冲冷不丁想起一事,好奇问道:“素闻高句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号做‘王幢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比之大唐皇帝麾下的‘玄甲铁骑’亦是不遑多让。可在下却为何一直未曾得见?” 高句丽王座下,维持着一支常备军“王幢兵”。 王幢兵的人数一般不会超过万人,早期士兵都来自高句丽王出身的桂娄部,后期逐渐吸纳了一些各族群的贵族子弟。这支军队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平时负责守卫王宫和首都,战时随王出征。 及至高句丽王室式微,渊盖苏文崛起,这支部队便渐渐被其渗透,成为忠于大莫离支的重要武装,但是战斗力却并未下降。 这样一支精锐中的精锐,却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长孙冲来到平穰城多时,却从未得见。 若是摸不清这支军队的动向,或许对于将来唐军攻伐平穰城增添变数…… 渊净土骑在马上,瞅了一眼长孙冲,见其并无多少异常,或许当真只是好奇,便提醒道:“‘王幢军’之存在,乃是大莫离支最为重要的护卫力量,最好别去关心这支军队,否则一旦被大莫离支认为是别有用心……哈哈,贤侄是聪明人,当明白愚叔的意思。大莫离支运筹帷幄、妙算天下,事事皆有准备,吾等秩序依附于骥尾,忠心任事即可,千万别自作聪明,免得横生枝节。” 言罢,打马前行,越过安鹤宫,直接返回大城山山城。 长孙冲策马立于安鹤宫外,望着渊净土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惊悸。 难道自己被渊净土看出了什么? 又张目眺望着平穰城的城墙,心底狐疑:这“王幢军”到底在何处? ***** 安市城。 城内的残余敌军已然肃清一空,敢于反抗者尽皆遭受屠杀,更有一些趁乱逃出安市城结果被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截杀于打雀谷。 可即便如此,依旧归拢了大概不下于两万降卒。 若是搁在以往,如此至多的降卒如何安置定要大费周章,但是自从房俊建议将薛延陀降卒改组成为“建设兵团”,放置到大唐国内各地承担兴修水利、开山铺路、涉水架桥、采伐矿石等等工程之后,朝野上下都尝到了甜头。 毋须给于津贴补助,只需供应少许饭食,完全不用顾忌工地之险恶条件,死掉再多也不心疼,更不用担心御史言官弹劾,还能大大减少大唐子民需要承担的徭役,简直一举多得。 据说先秦之时便是采取此等方法,将降卒于囚徒编于一处,修长城、建陵寝,事半功倍…… 这些高句丽降卒需要先行派遣兵卒将其押送回国,然后由兵部将其打乱编制,再与工部协商,派遣至需要开建工程之处,之后派兵看守即可。 李二陛下在休整一新的帅府当中处置完公务,将毛笔搁下,甩了甩手臂,喝了口茶水,便见到一身素白的长孙无忌走了进来。 数月之间,原本面容红润、精神矍铄的长孙无忌已然两鬓雪白、神情颓然,衰老了何止十岁? 再不复当初“贞观第一勋贵”之风采…… 固然对于长孙无忌种种作为极为不满,但是到底情份尚在,李二陛下心底唏嘘不已,微笑着道:“几日未见辅机,身子可还要?军中一些顺遂,可多歇一歇,好生调养为宜。” 将长孙无忌叫道跟前入座,亲手给斟了杯茶。 长孙无忌躬身谢过,双手接过茶杯,轻轻放在面前桌案上,声音沙哑道:“吾家那孽子来信,说是已经取得渊盖苏文之信任,被委任为安鹤宫守备,负责率领一军驻守七星门。另外,他正设法了解平穰城各处驻军之虚实、战略,一旦有所查获,会即刻将消息传回。” 李二陛下沉默少顷,颇为感叹。 倒非是感叹长孙冲有家不能回不得不流亡天涯,那是他自找的,自己亦曾如亲子一般相待,留在身边栽培提拔,结果却用反叛来回报自己。他只是在感叹长孙无忌英雄一世,临老却落得一个子孙飘零、家世飘摇的下场。 他与房玄龄斗了半辈子,如今房玄龄致仕告老,闲来修书论文、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政治遗产亦有儿子继承,保持家门不坠、荣宠不衰。而长孙无忌却数子惨死,长子流亡,阖府上下人丁凋零,家门荣耀难以为继…… 对于长孙无忌这等世家门阀来说,从来就不在乎个人之生死荣辱,却无比在意家族之传承。 等到长孙无忌故去,谁能承担起家业,肩负其长孙家的荣光? 后继无人,这才是最为悲哀的事情。 所以长孙无忌不遗余力的希望能够赦免长孙冲之罪孽,使其终有一日能够回归长安,继承家业。 为人父者,不得不为儿子殚精竭虑,着实令人可怜又无奈…… 李二陛下轻叹一声,响起当年文德皇后对于长孙冲这个娘家侄子的宠爱与器重,不由得有些心软。 或许当时长孙冲也只是一念之差,因为对于太子的怨恨这才走上歧途,意欲废黜太子更换储君,倒也不算万劫不复。 毕竟,对于男人来说那等伤残简直生不如死,心中有些怨愤,能够理解。 再者说来,以长孙冲目前之身份、地位,纵然赦免其谋反之罪,准许其重返长安,非但不能继承长孙家家主之位,甚至连朝廷一个小吏都不得担任,又能翻起什么样的浪花呢? 便沉声说道:“辅机可叮嘱大郎,只需立下殊勋,朕自然不会食言,定然赦免其罪,准其重返长安。只是渊盖苏文极为狡诈,让他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误入渊盖苏文之阴谋。” 说到底,人家渊盖苏文亦是一方豪雄,能够将高句丽王彻底架空岂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无论传言其如何残忍暴戾,其能力绝对首屈一指。这样的人物,断然不会轻易被人哄骗,更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布置被敌人侦知。 万一渊盖苏文发现长孙冲阳奉阴违,暗地将平穰城的布防情况告知唐军,说不得就能将计就计,设下埋伏。等到唐军按照长孙冲提供的布防情况进攻平穰城,搞不好一步踏入渊盖苏文事先设好的彀中…… 细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消息之真假、传递是否及时,每一样都干系重大。 一个假消息,往往比没有消息更加危险,所造成的危害也大得多…… 第九百七十章 隐患重重 长孙无忌慎重道:“陛下放心,老臣已然多次叮嘱大郎,渊贼奸诈,要处处留心,所有信息都要反复甄别、鉴定真伪,以免为敌所趁。大郎素来聪慧,加之又有如今之身份掩护,必然会取得渊贼之信任,亦能够处理好自身之处境。” 家中诸子,没有一个成器的。自长孙涣自绝于府门之前,长孙无忌的所有心思便重新放到流亡在外的长子身上。固然即便得到李二陛下之宽宥,赦免当初谋反之罪,长孙冲亦无可能接任家主之位,但是以长孙冲之智谋心性,占据嫡长子的名分大义,依旧可以完整的掌控长孙家族。 也唯有这个长子,才有可能使得长孙家族在往后可以预见的一段艰难岁月当中,稳定家族根基,保存他日重新崛起之希望。 余子碌碌,太过平庸,家族落在他们手中怕是难以躲过朝中的风起云涌,迟早舟覆人亡,家族破败…… 故而,此番长孙冲潜伏高句丽戴罪立功,家中予以全力支持,养了无数年的死士都已经派去平穰城,协助长孙冲。 此等情况之下若长孙冲依旧没能达成“戴罪立功”之目的,那可当真就是天要亡长孙家了。 李二陛下颔首,没有做声。 固然因为权力之争夺使得他对长孙无忌颇多怨言,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是有所疏远,颇有一些“分道扬镳”的意味,但是对于长孙无忌的能力,他却从未有过怀疑。 既然长孙无忌一手掌控长孙冲的行动,那么自然无需担忧。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考量,长孙无忌都不可能愿意见到东征失败,因为一旦东征失败,长孙冲重返长安之路就算是彻底断绝,往后余生,也只能漂泊在外、流亡天涯…… 喝了口茶水,李二陛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高句丽王室有‘王幢军’,骁勇善战所向无敌,如今已然尽数倒戈于渊贼帐下,大郎可曾探明这支军队现在何处,有何动作?”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摇头,道:“大郎亦曾四处打探,但是直至目前为止,依旧未能探知‘王幢军’所在,更不知其有何动作。” 李二陛下便感叹道:“所以啊,渊贼奸诈,定然埋有后手,切切不可轻忽大意。” 这话既是警告长孙无忌,让他通知长孙冲要处处在意,更是提醒自己,切莫以为攻陷了安市城,余下的高句丽领地便是一马平川,再无凶险,只等着兵临平穰城完成千秋大业。 作为高句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王幢军”下落不明、动向不清,这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 若非另有谋算,何必这般藏头露尾? 对于这样一支久负盛誉的军队,自负如李二陛下亦不敢大意。或许凭借一支不足万人的军队并无法左右胜败战局,但是若计划得当,给于唐军重重一击却是轻而易举。 他自己麾下的“玄甲铁骑”伴随他南征北战,多少次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有着深厚的经验明白一直统一行动的强军会造成何等严重的破坏性。 长孙无忌颔首道:“老臣记下了,定会叮嘱大郎,一定要探明‘王幢军’之动向。” 为了确保长孙冲能够重返长安,他一丝一毫都不敢大意。 功劳越大,长孙冲重返长安一事便越是稳妥,纵然有一两个跳梁小丑出面反对,亦是难挡大局。可万一因为“王幢军”之故使得唐军损失惨重,岂不是凭白给那些仇人落下口实? …… 安市城一战而定,固然伤亡数万,但是自此辽东地域尽皆落入唐军所掌控,残余之高句丽乱军已然翻不起浪花,成不了气候,只能等着唐军分兵出来一一予以剿灭。 待到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统御两路大军直扑鸭绿水畔的泊汋城、大行城,驱使突厥、薛延陀、奚等部落组成多族联军展开狂攻,“安市城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引起一片震荡,群情振奋,军民士气高涨。 已经搬到兴庆宫居住的太子李承乾接到辽东战报,狠狠的吐出一口气。 高句丽固然重要,其渐渐崛起之势已经严重威胁到帝国东北边疆之安危,稍有不慎便可能纵兵入寇,一旦被其突破渝关,倏忽之间便可顺势南下,饮马中原。 所以隋唐两代帝王才会调集重兵,意欲一举覆亡高句丽,剪除隐患。 然而对于李承乾来说,眼下高句丽是否覆亡,东征是否大获全胜,对于他的切身利益来说并没有太大干系。 关中能否守住,房俊能否坚守河西,这才是重中之重。 关中守不住,他这个监国太子便是尸位素餐、难当大任,反之若能够在此等危局之下护佑社稷,则威望大增;房俊能够守住河西,功勋便盖过当朝任何一位勋贵,反之一旦河西失陷,房俊必然死战到底,失去了这个强大之臂助,储君之位登时摇摇欲坠。 唯有东征尽快结束,父皇班师回朝,不仅关中得以固守,亦可出兵襄助河西,确保房俊万无一失。 坐在他下首的韦挺见到李承乾眉宇轩扬、喜气迎面,不禁笑问道:“是何喜讯,使得殿下这般开心?” 李承乾随手将战报递给韦挺,感慨道:“安市城大捷,二十万高句丽守军全军覆没,眼下想必大军已然挺进至鸭绿水畔。一旦越过鸭绿水,高句丽再无坚城可守,大唐可直抵平壤城下。东征之战,胜利在望。” 稍后这份战报是定要昭示天下的,以此提振军民之士气,否则吐谷浑反叛带来的恐慌会极大影响关中之稳定。 提前给韦挺看看,未尝不可。 京兆韦氏乃是关陇贵族的一支,一直以来低调隐忍,眼下却有兴起之兆,且与关陇贵族渐行渐远,隐隐有另立门户之意。 将其拉拢至东宫体系之中殊为不易,但彼此关系缓和,却对储君之位的稳固大有裨益。 只不过…… 韦挺看过战报,亦是喜形于色:“陛下雄才伟略,此番御驾亲征,定当创下千古赫赫之功勋,吾等仰望君威,崇慕备至矣!若是此时能够促成族侄韦正矩与晋阳殿下至婚事,待到陛下得胜还朝,可谓双喜临门,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就有些头疼,婉拒道:“足下当知晓父皇对于兕子之宠爱,她的婚事是必然要经由父皇允准的,旁人谁也不能干预。孤岂敢越俎代庖,惹得父皇不满?此事不妨等到父皇还朝之后,韦家再正式提及,方为稳妥。” 开什么玩笑呢? 前不久房俊才刚刚与韦家闹了一场,虽然最后双方偃旗息鼓大事化小,可是如今房俊刚刚出征,我这边就答允兕子与韦家之婚事,这让房俊怎么想? 他断然不会去做让房俊误会的事情。 韦挺却锲而不舍,笑着说道:“微臣自然知晓陛下将晋阳殿下视为掌上明珠,晋阳殿下之婚事也必须陛下允准方可。韦家上下对殿下您敬佩拥戴,还需先征询殿下之意见,若是殿下同意,微臣才好向陛下求婚。” 李承乾蹙眉,心中有些不悦。 兕子的婚事的确需要父皇允准才行,可问题是自己好歹亦是一国之储君,若是自己先行答允此事,父皇纵然不愿,却也要给自己留下几分颜面,说不得就得无奈答允此事。 韦家的算盘打得倒是不错。 可父皇纵然给自己留下颜面,心里的不满是肯定的。为了拉拢韦家,就使得父皇不满,还得罪了房俊,这笔账怎么算自己都是血亏吧? 对于韦家求娶兕子的执念,甚至让韦妃在宫中宣扬韦正矩如何如何优秀,怎样怎样的青年俊彦,试图通过这等手段营造出一种“既定事实”,使得其余有意求亲者知难而退,李承乾甚是不爽。 韦挺看着李承乾的面色,笑着又补了一句:“如今关中空虚,韦家愿意效忠殿下,任何人图谋不轨,不利于殿下,韦家都誓死站在殿下这边。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愤!” 李承乾霍然变色。 第九百七十一章 要挟储君 李承乾紧盯着韦挺,沉声道:“太常卿此言何意?” 什么叫“任何人图谋不轨,不利于殿下”? 最近从吐谷浑方面发回的消息,伏顺咽气就在这两日,一旦伏顺咽气,诺曷钵便会名正言顺的接任吐谷浑可汗之位,而后兴兵侵略唐境,夺回吐谷浑昔年沦陷于大唐之领土,以此来提振士气,增强威望,打倒顺利掌握整个部族的目的。 此等情形之下,战争一触即发,关中人人自危,陷入恐慌。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宣扬什么不利的消息,必然引起轩然大波,使得原本就动荡不安的朝局进一步波澜汹涌,甚至忽然爆发亦未可知。 韦挺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笑容满面道:“殿下勿急,微臣只是向您表达忠心而已。至于京中各方到底有没有人图谋不轨、有不臣之心……微臣又岂能得知呢?那是‘百骑司’的职责,微臣即无能侦知,更无力阻止。不过无论时局如何转变,韦家上下,都愿意站在殿下身后,不求回报,只为忠心。” 答允晋阳公主下嫁韦家,咱们就是盟友;若是不答允,那么将来有什么事也休怪韦家作壁上观……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李承乾再是好脾气,又岂能被臣子这般恐吓? 当即色变道:“此等事干系重大,太常卿还需慎言为好,否则一旦引起误会,未免不美。” 韦挺哈哈一笑,起身道:“殿下教训得是,微臣记下了。不过微臣还是那句话,日后但有差遣之处,只需传召一声,韦家上下披肝沥胆、万死不辞!微臣家中有事,暂且告退,不打扰殿下休息。” 这话意思更明白,什么时候答允将晋阳公主下嫁给韦家,韦家就什么时候站在东宫一方……他们家算准了只要李承乾答允晋阳公主的婚事,李二陛下便断然不会予以拒绝。 李承乾沉着脸,淡然道:“太常卿慢走,孤不愿送了。” 韦挺躬身道:“殿下留步,微臣告退。” 倒退三步,这才转身走出东宫。 殿内,李承乾面容铁青,即气恼于韦挺居然敢于威胁他这个太子,也惊惧于从韦挺话语之中嗅到的不寻常味道——京中怕是有事将要发生。 环佩叮珰,太子妃苏氏从后堂走出,轻盈的身姿来到李承乾身侧坐下,纤手握住李承乾微微攥起的拳头,柔声道:“殿下何必恼怒?这些人从来不曾真正臣服于殿下,只不过是往日里心里藏着的话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而已,京兆韦氏自珍羽毛,即便京兆风云跌宕,他们也未必敢做些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不过臣妾不懂的是,韦家为何这般执着于求娶晋阳?再者说来,晋阳的婚事唯有父皇才能做主,即便您答允了,也并不作数……” 李承乾怒哼一声:“他们就是认定跑去父皇面前求亲,父皇定然不会答允,这才希望能够从孤这边走一条捷径,赌一赌父皇不会不顾及孤之颜面!” 太子妃温软细腻的手掌使得他怒气充盈的情绪略微缓解,顿了一顿又道:“韦挺定然是知晓了什么,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眼下京中形势复杂,父皇远征在外,吐谷浑反叛在即,所有意图不轨者都在蠢蠢欲动,稍有不慎,便是滔天之祸!” 他感觉压力太大。 谁能想到随着父皇御驾亲征辽东,朝中便爆出这样许多的隐患? 只要稍有不慎,他这个太子就要面临万劫不复之祸,休说继承大统了,搞不好连东宫上下的性命都保不住…… 房俊那边是完全没指望的,能够受得住河西诸郡都算是烧高香,留下的半支右屯卫或许连玄武门都守不住。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就只能是父皇尽快覆亡高句丽,然后班师回朝。 惊惧彷徨之余,李承乾也深刻认识到自己势力的不足。 这些年先是与魏王争斗,继而被父皇打压,后来又冒出晋王争储,这一场一场的斗争虽然一步一步的趟了过来,但是对于他自身的威望以及势力,却是残酷的打击。 否则何至于房俊出镇河西自己身边除了东宫六率居然再无可信之军队? 即便是东宫六率,可信倒是可信,但是整编时日尚短,纵然有李靖这等军事奇才负责整训,但是战斗力亦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 等到用兵之际,却是一筹莫展、两手空空…… 太子妃握住李承乾的手掌,柔声宽慰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殿下莫要忧愁眼下之困局,古往今来成就大业者,谁不是这般趟过一道道坎、迈过一道道难?若是如此境遇之下殿下能够稳住长安,想必父皇定然欣喜,天下臣民更会认可,逆境求存,方为成事之道。” 这一番言语,当真将李承乾激励得斗志昂扬起来。 仔细想想也的确有道理,眼下之困局比之父皇当年所面对之形势,岂可同日而语?而父皇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死局之中破茧而出,方才成就大业。自己若是能够熬过这一段危机,对于心性的成长、势力的巩固、力量的继续,都有莫大的好处。 到那个时候,才能真真正正成为“国之储君”! 否则单凭一个嫡长子的名分大义,谁服你? 李承乾振奋道:“爱妃放心,孤有正统大义在身,岂能倒在那些魑魅魍魉的算计之下?即便为了爱妃与一众儿女,孤亦会坚定心志、迎难而上,不辜负那些跟随孤逆流而上的臣子们!” 如今东宫围绕着太多的臣子,若是他这个储君被废,可以想见那些追随他的人会得到怎样的下场。 李承乾或许性格软弱了一些,有些时候难以决断,但却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夫妻两个正相互宽慰,忽然听到内侍通秉,说是兵部左侍郎崔敦礼求见。 李承乾赶紧宣召,太子妃不宜接见外臣,避往后堂。 须臾,崔敦礼一身官袍,疾步入内,来到李承乾面前躬身见礼:“微臣觐见殿下……” 李承乾左手虚扶,笑道:“崔侍郎乃孤之爱将,私下里想见毋须多礼,快快入座。” 崔敦礼面容凝肃,却不入座,将怀中一份战报掏出,双手呈递而上,沉声道:“安插于吐谷浑内部的细作发回战报,吐谷浑王伏顺已然于七日之前去世,其子诺曷钵接替吐谷浑可汗之位,正式起兵反唐,不日即将横越祁连山,入寇河西诸郡!” 虽然明知此乃必然之事,但是如今确认吐谷浑已然反叛,依旧使得李承乾心底一沉。 接过战报,对崔敦礼摆摆手,道:“崔敦礼且坐。” 又命人奉茶,这才仔仔细细的看起战报。 半晌之后,李承乾抬起头,将战报放在一侧的书案上,轻轻吁出口气,问道:“越国公那边如何了?” 崔敦礼正襟危坐,答道:“三日之前已然抵达凉州地界,开始征调河西诸郡之兵力,开展防务。吐谷浑横越祁连山,只能穿越山涧峡谷,行走艰难,或许需要十余日才能抵达河西。这一段时间,越国公可以从容布置,以待强敌来袭。” 李承乾一只手抚着椅子扶手,心情沉重,迟疑一下,问道:“以崔侍郎之见,河西之战……到底有几分胜算?” 他始终不愿让房俊死守河西。 若是能够选择,他宁愿河西失陷、西域断绝,也想让房俊活着回到长安。这不仅仅是房俊能够给他的储君之位添砖加瓦,更在于他对房俊之敬佩、亲近。 河西今日丢失,来日尚可夺回。 房俊若战死河西,却是人死不能复生…… 崔敦礼却目光坚定,断然道:“河西之战必胜!殿下,无论何时何地,您都应当确信河西之战的胜利,否则军心不稳,遗祸无穷!” 第九百七十二章 下马威 李承乾悚然而惊,继而颔首,沉声道:“崔侍郎之言甚是,河西之战必胜!” 士气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令百万精锐狼奔豸突、一败涂地,亦可令乌合之众背水一战、以少胜多。 眼下关中局势动荡,皆因河西而来,若是连太子都不相信此战可以获胜,那么朝野上下岂非愈加悲观?一旦军心士气尽丧,且不说河西之战最终之结果如何,怕是关中首先爆发内乱。 万一兴起“逃亡潮”,百姓商贾尽皆逃出关中避难,首先要背负责任的就是他这个监国太子。 只要军心士气稳定,即便河西之战失败,届时调集一切力量未尝不可一战;可若是军心动荡、士气崩溃,一旦河西之战失败,京畿之地一片哀鸿,帝国根基必将动摇。 且不说最终吐谷浑是否覆亡,他这个太子怕是只余下被废黜一途…… 崔敦礼恭声道:“殿下,越国公在河西抵御吐谷浑,然而关中亦要倍加小心。此刻关中空虚,可战之军队极其有限,且其中多有居心叵测者,当真有事,未必便能够竭尽全力护佑社稷。” 李承乾忙问道:“该当如何?” 关中兵力空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很难调集足够的军队予以应对,他实不知哪里还能抽调兵马,稳定朝局。 崔敦礼摇头道:“长安附近之兵马,或许进取不足,但守成却绰绰有余。右屯卫驻守玄武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确保皇城门户不失。东宫六率虽然仓促整备,但是卫公当世奇才,岂能不堪一战?而且殿下莫要忘记,城外贞观书院之中,千余名学子日夜操练、枕戈待旦,到了关键时刻,必是一支奇兵。” 李承乾愈发惊奇了:“右屯卫只剩下半支,虽然如今刚刚征募了数千青壮,可是总数加一起尚不足两万,如何能够坚守玄武门?东宫六率……固然有卫公精心操练,战力如何,尚在未知之数。至于书院子弟,不过是一群毛头小子,要么是世家子弟、风流纨绔,要么是寒门学子、身虚力弱,如何称得上奇兵?” 算来算去,除去半支右屯卫尚有一战之力,余者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若是将京畿稳定寄托于此,怕是要悔之不迭…… 崔敦礼却笃定道:“微臣岂敢有半句妄言?越国公未雨绸缪,早已安排调配此事,就是防着有朝一日京畿动荡。右屯卫固然只剩下半支,也足够碾轧左屯卫。东宫六率中勋贵子弟被剔除大半,新近招募的皆是寒门青壮,战力飙升的同时,不虞被世家门阀所拉拢腐蚀。而书院子弟数月以来连续高强度操练,各个身强体壮的同时,更教授火器应用之法。这些学子聪慧敏捷,掌握火器比之军中那些惯用刀枪剑戟的兵卒更加熟练。” 火器最大的优势,便是可以让士兵更快的形成战力,且很少受到身体素质的影响。 书院学子虽然只有千余,但是临战之时装备火枪、震天雷,上下齐心、众志成城,战力绝对不下于任何一支军卫的同等兵卒。 李承乾愣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越国公老诚谋国,未雨绸缪,实在是孤之肱骨矣!” 对于房俊的政治眼光,他素来钦佩。然而如今方才发现,房俊从不打没把握之仗,眼下想起他建议自己将东宫六率掌握手中,然后进行整顿训练,又瞒天过海的将书院子弟拉出去“军训”,却是在一步一步的巩固东宫的力量。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今日局势之恶化? 一旦有事,房俊的这些准备每一样都是保命的东西…… 崔敦礼亦道:“越国公惊才绝艳,实乃不世出之能臣,微臣敬佩无地。” 旁人都只看见房俊所取得的成就,但是他们这些跟随在房俊身边的人,愈发对房俊的高瞻远瞩心折不已,尤其是火器之研发、建造、应用,更是开天辟地! 李承乾颔首道:“京畿防务,孤还需崔侍郎多多帮衬,无论何时,可直接前来兴庆宫觐见。值此危机之际,吾等自当君臣一心,护佑社稷,待到大获全胜,孤决不亏待!” 崔敦礼连忙起身,躬身沉声道:“微臣愿效死力!” ***** 右屯卫行至凉州,大军浩浩荡荡,沿途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吐谷浑意欲反叛之消息,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河西诸郡人心惶惶。百姓也都听闻了关中兵力空虚之事,年老之人更想到当初吐谷浑纵横河西之时的残暴,岂能不心惊胆战? 然而这年代交通不便,“故土难离”一词中的辛酸难以描述,所以明知吐谷浑兴兵犯境之时,恐要遭受荼毒,却也只能向上苍祈祷,希望大唐可以击退敌酋,护境安民。 等到知晓出镇河西的乃是当朝名将房俊,河西军民不禁额手相庆。 虽然在长安官场房俊的名声不大好,尤其是世家门阀对他深恶痛绝,但是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房俊却是年轻一辈少有的“战神”,且爱民如子、品格高尚。一个曾覆亡薛延陀、远征西域的名将,焉能被小小的吐谷浑击溃? 闻知房俊大军前来,百姓自发相迎,欢声笑语…… 凉州城外,房俊顶盔贯甲骑在马上,笑容满面的向着道路两侧的百姓挥手示意,裴行俭则带着兵卒向百姓们道谢,安抚他们的情绪,但是所有“犒劳”却一概不收。 一个胡须花白、衰老瘦弱的老者拉着裴行俭的手,硬是要将手里的一篮子鸡子塞到他手里。 裴行俭笑容满面,婉拒道:“老丈,咱们右屯卫乃是朝廷的军队,粮秣辎重自有朝廷拨付,并不曾有丝毫短缺。这些东西还请您收好,补补身子,您多活一日,便是咱大唐的祥瑞啊!” 老者却坚持不肯收回,裂开掉光了牙齿的嘴,呵呵笑道:“老朽今年七十岁了,早死晚死,有什么打紧?当年亦曾追随隋炀帝远征辽东,幸得残躯苟活至今,早就赚够了。后生,拿上这些鸡子,给袍泽们补一补,多杀几个蛮胡!” 裴行俭无法,只得说道:“好教老丈知晓,咱们右屯卫有严令,禁止索取百姓一针一线!今日在下若是收了您的鸡子,明日大帅就能将在下明正典刑!还请您莫要为难在下……” 与此同时,他带领的兵卒也不断的婉拒想要将家中出产拿来“劳军”的百姓,无论何物,一概不收。 此等高洁之行为,使得百姓们热泪盈眶,连声称赞。 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古往今来,兵匪的德性其实差不了太多,很多时候为了征集军资,军队强制征用民间物资如同家常便饭,何曾见过这等将东西送上门却坚持不受的军队? …… 百姓们一路相迎、歌功颂德,房俊自然也很开心。军队征战,从来都不只是兵卒自己拼死杀敌就可以的,军民一心非常重要。 但是等他到了凉州城外,看到前来迎接的凉州守将,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城门之外,凉州守将尉迟宝环率领麾下兵卒上前相迎:“末将凉州守将尉迟宝环,见过越国公!” 他身后两人也上前,施礼道:“末将甘州守将段琥,末将肃州守将侯莫陈雰,见过越国公!” 余者尽皆上前见礼。 房俊骑在马上,面容阴沉的俯视众人,手里马鞭轻轻甩动,沉声道:“段琥,侯莫陈雰,汝二人身为甘、肃二州之守将,值此危机之时不固守城池,反而跑到凉州来阿谀逢迎,该当何罪?” 段琥、侯莫陈雰两人登时吓了一跳,前者忙道:“越国公休要误会,吾等只是前来与尉迟将军商议联合镇守之策,并非单为了迎接越国公您……” 房俊却不等他说完,手里马鞭挥了一下,下令道:“汝二人擅离职守、阿谀钻营,违背军令。来人,将此二人卸去衣甲,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段琥、侯莫陈雰两人面色极其难看。 “下马威”打到咱们兄弟身上来了? 娘咧! 第九百七十三章 军法第一 “退下!” 段琥两臂一振,将上前欲将他二人拿下的兵卒推开,直起身,双目圆瞪对视房俊,非但并无半分惧怕之色,反而梗着脖子道:“越国公这就过分了吧?吾等奉皇命镇守河西,如今你越国公前来,为表敬意,吾等疾驰百余里而来,您不感念吾等尊敬之情也就罢了,却又为何要将吾等杀鸡儆猴?咱们虽然平素来往不多,可说到底那也是老少世交,这般做法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周围兵卒见到段琥发飙,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 “房二棒槌”的威名威震关中,哪个敢在他面前这般说话?简直就是找死啊…… 但是细思之,段琥之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段琥乃是郧国公殷开山的侄子,殷开山之子早丧,便将兄长的儿子过继为嗣子。段琥之父是殷开山的兄弟,故而殷开山对于自家子侄甚为宠溺,段琥年方二十,便给谋了这个凉州守将的职位。 殷开山为人低调,谦虚隐忍,与光风霁月的房玄龄甚为投契,两家交好。 侯莫陈家虽然已经式微,但毕竟根基深厚,早年间亦曾为关陇之支柱,任谁都要给几分薄面。 如今房俊初来乍到,便拿这两人做文章,的确有些苛刻…… 房俊坐在马上,蹙眉道:“怎地,汝擅离职守,难道还没错?” 段琥双手抱拳,道:“错肯定是有错的,可是吾等又能如何?越国公乃是奉旨出镇,吾等甚为下属,若是不来迎接,难免落下一个不敬上官、骄奢跋扈之名。如今来迎接了,却又说咱们‘擅离职守’,左右都是你们有理,吾等边镇守将就活该被揪出来给你们立威?” 侯莫陈雰也挺了挺腰,一脸气愤。 侯莫陈家乃是关陇一脉,与房俊素来不睦,甚至彼此仇隙甚深,若是房俊故意针对他,出了吃个哑巴亏之外,他还真没辙。 不过既然段琥跳了出来,他自然乐得附和…… 段琥梗着脖子,一脸不忿的看着房俊,他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官场之上,除却自身、家族之利益,不外乎人情世故。除去那些个老死不相往来者,谁会急头白脸的得罪人?更别说房家与段家这等关系,老一辈少一辈相处都不错,如今搞这么一出,谁能服气? 房俊倒也不恼,摆了摆手,道:“裴长史,两军阵前,擅离职守者,该当何罪?” 裴行俭从后面走上来,淡然道:“按律当诛!” 房俊对段琥那看的面色视若无睹,环视面前众人,朗声道:“如今吐谷浑即将入寇,大敌当前,吾等身负保疆安民之责,乃一方柱石。大敌当前,自当军法严谨,汝等甚为将领,却知法犯法,还敢在本帅面前说什么人情世故……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暴喝一声,双目圆瞪,怒叱道:“官场之陋习,时常惹得天怒人怨,如今居然被尔等沿袭至军中,将军队视作尔等人情往来之平台,推诿成风、趋炎附势,简直罪大恶极!军法就是军法,何来讨价还价之说?来人,将段琥、侯莫陈雰卸去衣甲,重则三十军棍以儆效尤!待到战后,本帅将尔等之罪状上报兵部,如今准许戴罪立功,尔等可心服口服?” 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历来王朝之倾颓,往往都是因为军队之腐败开始。官场贪腐成风,会使得百姓怨声载道、天下板荡,但只要军队稳如泰山,国祚亦坚如磐石,闹不起大风浪。可一旦军队烂透了,从上到下推诿成风,只讲究人情世故,只追逐权力利益,那便是亡国之祸。 大唐这才立国多久? 原本横行四海、军纪森严的大唐虎贲,这才几年的功夫便丧失了以往锐意进取、刚直勇猛的作风,沾染了人情世故的陋习…… 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段琥与侯莫陈雰面色难看至极,但是到底知道房俊乃是主帅,且平素之威望亦让两人忌惮,虽然心中不服,却也不敢多说,只是低头道:“末将愿意领罚!” 房俊大手一挥:“行刑!” “喏!” 身后军中司马上前,将两人衣甲卸去,裤子褪到膝盖,然后摁倒在地,军棍一下一下的打上去,“啪啪”有声。 两人倒也是硬汉,虽然疼得满脸大汗,腮帮子上的肌肉都一跳一跳,却死抗着不吭声。 左右将校噤若寒蝉,便是远处的百姓也心惊胆跳,交头接耳。 房俊朗声道:“本帅奉命出镇河西,抵御强敌入寇,护佑城池百姓,从踏入河西之时起,便没打算活着回去长安!军队乃是帝国之羽翼,平时受到百姓供养,战时自当舍生忘死、护境安民!军中诸般条例,皆是军法第一,谁若是亵渎军法,休怪本帅不念旧情!今日在此,本帅当众立誓,不破敌酋,誓不撤退!若河西诸郡沦陷,百姓遭受杀戮,本帅便葬身河西,与贼共亡!” 左右将校尽皆浑身一震。 敢于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等话语,可见房俊守卫河西诸郡的决心异常坚定。人家堂堂越国公、帝王之婿都敢于说出这等与河西共存亡的话语,余者还有什么理由胆怯退缩? 唯死战而已! 虽然官场陋习渐渐侵蚀军队,但是大唐军队却是久历战阵的精锐虎贲,从来不畏死战! 而远处的百姓将这番话听得分明,顿时爆出一阵轰然叫好! 所谓“故土难离”,但凡有一丝可能,谁愿意背井离乡成为奴隶一般的流民,受人豢养,失去自由? 大家都听闻了吐谷浑倾巢而出,即将入寇河西的消息,最怕就是朝廷忌惮敌军势大,败上几场之后便干脆撤出河西,将河西诸郡拱手相让,那大家可就当真无家可归了。 如今这位大唐名将当众立誓,大家还有什么好怕的? 无论关中亦或是河西,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且民风剽悍、尚武成风,从来不缺乏敢战、能战之士。 为守护土地、守护父母妻儿,何惧强敌? 一时间,无论军民,皆士气高涨,因为吐谷浑即将入寇而带来的惶恐一扫而空,上下一心,皆愿死战! …… 行刑之后,军中司马立于一侧,自有亲兵上前给段琥、侯莫陈雰两人敷上伤药,然后穿好衣甲。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凉州守将尉迟宝环这才上前,赔笑道:“越国公,末将已然备好酒宴,还请入城一叙。有什么军令也请示下,吾等聆听,绝无违背。” 他此刻心惊胆跳,唯恐这个“棒槌”打人打得不过瘾,干脆将自己也给打一顿。所幸凉州在前,甘、肃二州在后,否则若是房俊先抵达甘、肃二州,自己也得巴巴的跑过去迎接,一顿军棍在所难免…… 房俊冷冷瞅他一眼,尉迟宝环胆战心惊之际,听得房俊说道:“军情紧迫,哪里有功夫喝酒享乐?带上熟悉河西地形的向导,即刻前往大斗拔谷,不得延误!” “喏!” 尉迟宝环额头冒汗,赶紧领命。 房俊环视左右,冷声道:“本帅意欲在大斗拔谷阻击吐谷浑骑兵,先行前去探查地势,尔等即刻返回各自驻所,整顿兵马,加强防御,以为后援。若玩忽职守,有负守土之责,休怪本帅的横刀不认人!” “喏!” 众将轰然领命。 右屯卫步履整齐,军容鼎盛,绕过凉州城,径直向西而去,直扑大斗拔谷。 看着面前这支普遍装备火器的精锐之师,段琥眼中满是艳羡敬佩,轻声道:“都说房二跋扈嚣张,可是这治军之能,放眼全军也少有人及,非是浪得虚名之辈!” 尉迟宝环翻个白眼,没好气道:“那你以为人家这国公爵位如何得来?一门双国公,大唐第一荣耀门楣,那可都是人家实打实打出来的!休说怪话,如今局势危及,吾等自当竭尽全力守土安民,若是河西失陷,人家房俊敢说一句誓死不退,吾等又岂能毫无血性,弃城而逃?” 第九百七十四章 谋定后动 【我爱你,中国】 ***** 段琥怒道:“这话如何说起?河西诸郡本是吾等镇守之地,他房二能死战不退,吾又岂能丢弃城池、丧师辱国?左右不过死战而已,必不让他房二笑话了去!” 他固然不服房俊,自认若是时运降临,亦能创下一番盖世功业,但是此刻大敌当前、恶战来临,当然不会意气用事。 保家卫国,本就是军人之天职,勋贵子弟更当以身作则,不辱门风。 侯莫陈雰一直默然不语,这会儿捋着颌下胡须,忧心忡忡道:“大斗拔谷乃是祁连山之山口,横穿祁连山,吐谷浑数万骑兵来袭,旁的那些个曲折蜿蜒之山口通行不便,必然择选此路。越国公想要在大斗拔谷阻击吐谷浑之铁骑,岂非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古往今来,骑兵对战步兵,都是满满的战术碾轧,这是双方的机动力、战斗力所决定的。再是精锐的步卒,面对排山倒海冲锋而来的骑兵,也未有暂避其锋一途。 当面硬撼,实乃自取灭亡。 段琥也不解:“柴哲威那小子一听要出镇河西,吓得赶紧大病一场,固然坠了家门威风,却也免了对战强敌、一败涂地之辱。房二这个棒槌以为主动请缨便可获得威望,该不会也以为吐谷浑铁骑乃是乌合之众,根本不放在眼中吧?” 他不大相信房俊就这么一点水平,可是也无法理解以步卒正面硬撼吐谷浑铁骑的做法。 侯莫陈雰又沉默不语,他性格谨慎,轻易不表态,只是不小心牵动臀后的伤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 段琥也疼,气道:“房二这个棒槌,拿咱们兄弟做筏子立威,简直可恶!若是这一仗打败了,老子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尉迟宝环冷笑道:“人家房二这一身功勋,那可都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出征西域、兵出白道,甚至海外扬威,哪一次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是被你猜中其用兵之法,怕是老早就歇菜了!总之一句话,休怪咱没提醒你们,如今房二是主帅,吾等不过是副将,一切战略皆由他来制定,胜败责任亦是他来背负,吾等所能做的便是听命行事,血战到底而已!” 他有些不屑。 真以为人家房二只是一个幸进的佞臣,整日里只会溜舔陛下?咱们年岁差不多大,侯莫陈雰更是大了将近十岁,各个家世显赫,如今却只能在河西之地吹风吃沙子,房二却已经贵为国公,执掌兵部,成为朝中实权大佬。 这些差距就看不见? 怪不得房二一上来就弄了个下马威,就是要杀一杀你们这些个愣头青的锐气啊。 打得还是轻了…… 侯莫陈雰微微一滞,尉迟宝环这话说得难听,但有一句话却是事实——人家房二现在是镇守河西的主帅。 军中不比官场,官场之上成败对错或许还要念几分人情世故,但凡能够留几分情面,甚少斩尽杀绝。但军中不同,军法为先,不容亵渎,且以房俊一见面就展现出来的强势,分明就是以此立威,告诫军中上下勿要心存侥幸,谁触犯军法,他就严惩不怠。 若是有人不停军令,畏战怯敌,房二才不会管你是何家世、有何背景,一刀杀了谁敢不服? 那可是跟长孙无忌针锋相对毫无畏惧的猛人啊…… 尤其是自己出身关陇,与房俊素来敌对,这若是被房俊捉住把柄……侯莫陈雰激灵灵打个冷颤,颔首道:“尉迟贤弟所言不错,吾等甚为军人,心中故有好恶,却时时当以军法为先,以家国为重,切不可抗拒军法。” 三人互视一眼,默契的点点头。 ***** 房俊没功夫理会三位镇守将军的心思,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当众展示了自己的态度和强硬,聪明人就应当明白如何去做。大敌当前,所有的私人恩怨、派系纷争都要放在一边,大家精诚合作、并肩杀敌,有功一起享,有过一起罚,如此而已。 谁若是私底下搞什么小心思,那也怨不得他心狠手辣,此等危急时刻,还讲究什么人情? 从严治军才是正道。 右屯卫两万兵马昼夜兼程,终于在八月十五下午抵达大斗拔谷之外,当夜安营扎寨,将军中斥候尽数放出,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消息无所遗漏,房俊用过晚膳,洗漱一番睡下。 翌日清晨,房俊早早醒来。 洗漱之后将裴行俭、程务挺尽皆叫到中军帐一起用早膳,之后让亲兵将饭桌收走,沏了一壶茶,开始商议对敌之策。 亲兵将舆图挂在墙壁上,又搬来昨夜连夜制作的沙盘,大斗拔谷附近的祁连山麓之地形如在眼前,了若指掌。 大斗拔谷在历史上是南上青海河湟、北达河西走廊的重要通道,扼甘青咽喉、丝路要冲。秦汉以来,此地便是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的许多朝代都曾在其附近修筑营盘,设置关卡,派兵防守,如俄博营盘、大墩营盘、东双营盘、西双营盘、台子坡营盘、土牛城营盘等,部分遗迹至今犹存。 裴行俭起身,指着大斗拔谷谷口一处地方,此地紧扼谷口,一侧有滔滔河水,道:“若是大帅意欲建筑堡垒,以火器阻击吐谷浑骑兵,此处乃是最为合适之地。” 大斗拔谷险峻异常,一旦被吐谷浑突袭而出,便是河西诸郡相对平坦的土地,骑兵的高机动性可在旬月之间踏平诸郡,难以抵挡。 他亦赞同房俊在此设立堡垒阻击吐谷浑骑兵的战略,但问题在于,右屯卫两万兵马唯有不足一万的骑兵,余者皆是步卒,能否抵挡得住吐谷浑骑兵? 大斗拔谷狭窄,吐谷浑穿越数十里的山谷横穿祁连山至此,可谓有进无退,一旦遭受阻击,必然亡命冲锋,那等威势足可使得山崩地裂,挡在面前的两万右屯卫将要遭受的冲击可想而知。 几乎可以断定,所谓的河西之战,很大可能一场定胜负。 要么吐谷浑骑兵突破右屯卫之封锁,进而横扫河西诸郡,要么右屯卫阻击成功,使得吐谷浑骑兵命丧此处,全军覆灭。 看起来赌性有些重,实则却是最好的办法。 河西诸郡加上右屯卫一共不到五万兵马,却要分兵固守凉、甘、肃诸郡以及十余处城池,兵力分散,面对吐谷浑骑兵击中冲击,结果必然是被一一蚕食,难以幸免。 这也是朝野上下皆对河西之战持悲观态度的原因,打不赢、守不住,这仗如何能打? 所以柴哲威宁愿背负“怯敌畏战”之骂名,也要装病躲避出镇河西…… 但若是在大斗拔谷建筑堡垒,将吐谷浑骑兵堵在谷中不能突袭而出,那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毋须歼灭吐谷浑骑兵,只要战事胶着,对于大唐就是有利的,可以从容调度国内的军队前来增援。固然各处镇守之兵力不足,但是陇右、京畿、北庭、甚至安西军都可抽调少数军队前来,源源不绝,终究会是胜利者一方。 若吐谷浑舍弃大斗拔谷,转而选择其余山口横穿祁连山,倒也不怕。祁连山中除却大斗拔谷之外,余者皆是羊肠小径,地势狭窄无法通行大军不说,地形陡峭千难万阻,即便有数千兵马突袭而出,也不能对河西之战局造成威胁。 所以问题归于一点——右屯卫到底能否将吐谷浑骑兵阻截在大斗拔谷,使其不得突入河西? 房俊上前仔细观察舆图,良久方才说道:“守约以为如何?” 裴行俭道:“舆图再是详尽,亦有难以描述之处,还需实地考察一番为好。” 房俊奇道:“难道就一点不担心右屯卫堵不住谷口,被吐谷浑骑兵冲垮,一败涂地?” 自始至终,裴行俭都未曾劝说他放弃死守大斗拔谷,转而分兵驻守河西诸郡。以裴行俭之谨慎、能力,自然不会因为惧怕房俊之威势,故而不敢犯言直谏。 第九百七十五章 大斗拔谷 裴行俭笑道:“若说不担心,那是自欺欺人了,此战干系重大,只许胜不许败,焉能无动于衷?不过末将知晓大帅行事作风,有些时候看似鲁莽冲动,但实则谋定后动,很少有不管不顾的时候。既然大帅敢于陈兵谷口阻击吐谷浑骑兵,必然有必胜之心。或许,是末将对于右屯卫的战力评测有所偏颇。” 将是军之胆,一军之主将若是信心十足,很容易使得麾下兵卒亦充满信心。 反之,若将军未曾对战率先怯敌,必然军心涣散士气崩溃。 裴行俭跟随房俊日久,素来合作默契,对于房俊之心性愈发了解,知其非是鲁莽之辈。既然他敢于设定坚守大斗拔谷之战略,必然有其道理,事实上如此战略也的确是最佳方式。 问题只在于右屯卫能否守得住。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够比房俊更了解一支大量装备火器的军队之战斗力? 房俊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对右屯卫的战斗力信心十足。 …… 房俊微笑摇头,道:“必胜之心谈不上,只是有几分胜算罢了。古往今来,又何曾有过必胜之战?每一场战争都是有风险的。不过纵然吐谷浑强悍无伦,在这大斗拔谷亦要将它狠狠的咬下一块肉来!本帅时常吹嘘右屯卫战力天下第一,绝非随口胡说而已。普天之下,在没有人比本帅更懂得火器之威力,以及战术之设置!” 一番话语自信爆棚,颇有几分睥睨天下之概。 程务挺一直在右屯卫负责火器换装、战术操练,这时候也傲然道:“若吐谷浑依旧以为咱们还是以往与他们一样列阵冲锋、横刀长戟的战术,那他们必定要吃一个大亏。放眼天下,右屯卫之战术已然无人能比,包括大唐各个军卫。” 唯有真正了解火器列装军队之后的威力,才能够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内。 那几乎不是战斗力强弱之衡量,而是一个跨越登基的碾轧。对上吐谷浑的骑兵部队,哪里还需要什么战略战术?用房俊的话语来说,只需要全军集结,保持充足的弹药供给,一路碾压过去就是了…… 裴行俭虽然甚至房俊谋定后动从不轻敌的秉性,但是见到两人这般自信,却又有些狐疑:“吾亦在军中见过兵卒操练,火器之威固然厉害,可是何曾达到那等天差地别的程度?” 程务挺笑道:“嘿嘿!真正的杀手锏,岂能轻易示于人前?便是友军亦不能泄露分毫,裴长史回到军中时日尚短,没经历过那等全军操练的盛况,有此但有不足为奇。” 一旁,房俊已经穿上甲胄,戴好头盔,将横刀系在腰间,招呼道:“走吧,前往谷口实地勘察一番,若是附和战略,那就及早动工。” “喏!” 两人急忙应下,各自穿好甲胄,随同房俊一起出门。 随军工匠、斥候探马尽皆尾随在后,又带上一支卫队,浩浩荡荡向着谷口行去。 …… 大斗拔谷犹若神人巨斧将祁连山劈凿一般,谷口宽大,两侧山岭郁郁葱葱,一条宽阔的河水自不远处山脊上奔流而下,于谷口处盘旋而过。站在谷口向谷内眺望,只见山岭峭壁陡峭嶙峋,曲折狭窄。 一行人奔至山口,斥候说道:“吐谷浑王伏顺已然去世,其子诺曷钵继承可汗之位,已经号召吐谷浑各部派兵勤王,用不了多久即可挥师北上,直取河西。” 房俊颔首。 伏顺乃是伏允的儿子,当年隋末之时,伏允坐拥吐谷浑数十万铁骑,兵强马壮欲与大隋争锋,最终固然一败涂地,却也不失为一世枭雄。伏顺能够从伏允众多子嗣之中脱颖而出,继承王位,自身亦非泛泛之辈。这么多年先是被大隋击败,继而差点被大唐亡国,却依旧稳稳当当的坐在可汗位置上,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但是诺曷钵就差了一些。 伏顺虽然支持诺曷钵继承自己的可汗之位,但是吐谷浑内部却对缺乏战功的诺曷钵不服,不少部族转而支持伏顺其余的儿子,内斗严重。 诺曷钵固然得到吐蕃的扶持,但是想要彻底压住吐谷浑内部的派系纷争,坐稳可汗之位,那就只能向外用兵,自己攫取功勋,也给各个部族攫取利益。 吐谷浑地势偏僻,南部接壤吐蕃高原,北部被祁连山阻隔,自然不可能对扶持他的吐蕃用兵,那就只能横穿祁连山,入寇大唐。 恰好大唐此时举国东征,甚至皇帝都御驾亲征,关中空虚,河西诸郡更是兵力薄弱,实乃天赐良机。 房俊询问斥候:“以你之见,吐谷浑大抵还需多少时日,可以出兵河西?” 那斥候道:“诺曷钵的具体谋划,吾等无从得知。但是根据其征集各个部族的时间,最快也要在半月之后。” 房俊颔首。 这并非是兵力够不够的问题,而是诺曷钵想要统一吐谷浑内部,就只能将各个部族的青壮战力都裹挟在一起,否则就算打下河西,他自己损兵折将,其余部族却兵强马壮,岂能不生内乱? 所以诺曷钵一定会等到各个部族的军队都集结一处,才会发动对河西的战争。 战争并非他的目的,而是手段,将那些不听命于他的反对者送到唐军刀下借刀杀人,然后以攫取之利益来团结吐谷浑内部忠于他的各派系势力。 当然,一旦诺曷钵集齐各部兵马发动战争,必是雷霆万钧之势! 因为即便河西兵力空虚,当今世上也无人敢于轻视大唐的武力。一旦没法夺取河西诸郡达成战略目标,不仅吐谷浑内部各派系会发生激烈的反弹,反抗他的统治,甚至就连背后扶持他的吐蕃人,也极有可能反戈一击,一方面交好大唐,一方面抢夺吐谷浑的草场牲畜。 房俊夹了夹马腹,战马四蹄迈动,道:“走,咱们进到谷内看看!” “喏!” 身后众人将他簇拥在中间,策骑向谷内驰去。 扁都口峡谷长将近三十公里,宽约十余米至百米不等,险隘深邃。峡谷两侧奇峰耸立,峭壁突兀,叠嶂无穷。走进谷内,但见远处雪峰雄峙,即便盛夏之际亦是白雪皑皑,长风自谷道之中吹过,沁凉惬意。近处层峦叠峰,山间绿草如碧,色彩斑澜的野花星星点点播撒在绿草之中,迎风摇曳,谷坡石峰间或一青松傲然挺立。 这条谷道之中,历史云烟波浪壮阔。 这里走过戍边将士,走过商贾驼队,也走过文人墨客。李白、王维、高适、岑参、王昌龄就经由此峡西出阳关,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边塞诗篇,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一代名将霍去病第一次率兵西征,便是跃马扬鞭由此而过,飒爽英姿仿若就在眼前,隋炀帝亲率四十万大军征服吐谷浑,在焉支山会见二十七国使臣途经此地时,甚至爱妃因不堪劳累殁于军中,谷口外尚存有一抷坟茔。 五凉时期北凉沮渠蒙逊和南凉秃发儃在此拼死力战,甚至在未来不久之后唐朝大将杜宾客大战吐蕃,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派兵攻取西宁,闯王李自成部将贺锦攻青海率兵取道大斗拔谷时万马嘶鸣…… 英雄辈出,风云际会。 众人策马疾驰,雪山之巅吹来的凉风迎面扑来,令人心旷神怡。 奔出谷道,便见到眼前群山好似破碎的岩石,横七纵八的卧在大地之上,间或狭窄曲折的山路甚为难行。吐谷浑想要由此入寇河西,还要通过这一段沟壑纵横的山岭,方可直入大斗拔谷。 祁连山雄浑大势,分隔南北,使得南北两地有着天壤之别,纵有山口贯穿,想要跋涉通过,亦是千难万难。 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紧扼南北咽喉、隔绝东西交通,不愧是兵家必争之地。 第九百七十六章 建设堡垒 实地考察一番,房俊等人便返回山口之外,就地商议如何构筑防御设施。 裴行俭倒是先行提议道:“大斗拔谷内多处峭壁悬崖、地势狭窄,若是能够在彼处山坡之上埋设火药,留下兵卒藏匿起来看守,待到敌军通过之时点燃火药,引发山体崩裂,可大规模杀伤敌军,更可重创其士气。” 大军通行,事先必定有斥候前出数十里探听敌踪,不过唐军大可以事先挖掘地洞,使得兵卒藏身其中躲避敌军斥候之探索,待到紧要之时再引爆火药。 程务挺却皱眉道:“若是山体崩裂的规模太大,使得谷道阻塞,无法通行,吐谷浑人岂不是要半途而废,不得不原路返回?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放弃大斗拔谷,转而寻求其余山口,甚至化整为零,从一些小的山口翻越祁连山,那吾等在此构建要塞堡垒,岂非毫无用处?” 裴行俭愣了一下,觉得有道理,是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不过他脑子转得快,旋即道:“那可以加大火药埋设数量,让兵卒埋伏不动,待到敌军尽数通过,一举炸毁两侧山体,使得碎石将谷道彻底堵死,让敌人有进无退,只能一直向前,硬撼咱们的要塞堡垒。” 这法子倒是可行,然而问题还是那个——右屯卫到底能不能挡得住吐谷浑铁骑的决死冲锋? 不过眼下诸人都对右屯卫的战斗力有着充足的信心,认为这并不是问题。 即便不能完全将吐谷浑堵住,跑出去一些漏网之鱼也成不了气候,河西诸郡的守军也不是白给的。 房俊颔首道:“就依此计施行,动作要快,隐藏要好,不能被敌军发现藏匿兵卒,否则全无用处。” “喏!” 程务挺领命,当即离开,召集几位校尉开始商议如何埋设炸药,又该如何设置兵卒藏匿之处。 房俊负手看着眼前巍峨雄壮的山口,问道:“辎重部队到了何处?” 裴行俭道:“算算路程,应当已经过了琵琶山,明日最迟抵达凉州,两日之后可抵达此处。” 大军出镇河西,辎重部队运了一批水泥,原本是留待增固河西诸郡城防,毕竟诸郡设置多年,年久失修,各种防御设施以及城墙难免破损。不过眼下战略改变,这批水泥正好拿来修建堡垒。 两日之后水泥运至,就地开采石料倒也便宜,堡垒也毋须太过结实,毕竟主要是阻挡敌军骑兵之用,再加上水泥干涸凝固,起码需要半月时间。 房俊吩咐道:“加紧联系埋设在吐谷浑的细作,定要摸清诺曷钵出兵的时间,提前将消息传回。然后大斗拔谷以及祁连山各处山口倒要派遣斥候全天候探听消息,万万不可使得敌军骤然出现在谷口,吾等却茫然不知!” 骑兵机动性强,固然在山谷之中通行不便,但是行军速度亦非徒步可比,稍有疏忽,便可导致错过敌情,导致敌军陡然出现却懵然不知。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能有丝毫大意,时时刻刻都要最坏之准备,尽最大之努力。 一场大战,主导胜负的因素往往只是一些并不起眼的细节…… 裴行俭肃然领命:“诺!” 他亦是知兵之人,且不说“骄兵必败”的道理明白得很,眼下敌强我弱,哪里来的骄纵之心?定要将处处细节做到最好,尽可能的发挥右屯卫的每一分战力,方有以弱胜强、以寡敌众之可能。 …… 当日,整个右屯卫便忙碌起来。 虽然辎重部队尚未抵达,但是裴行俭先行从诸郡之中征集了一批农具,??头、铁锹、镐头等等分发到军中,兵卒光着膀子在大斗拔谷口出的沙砾土地上挖出地基。 另外一部则在程务挺率领之下,在谷口深处择选一处悬崖陡壁之地,埋设火药、引线,又挖掘可供兵卒藏匿的洞穴,以便埋伏兵卒等到吐谷浑军队路过之后引爆火药,截断退路。 军中斥候更是尽数放出,方圆百里之内一寸一寸的布下岗哨,搜索可能出现的吐谷浑斥候。 两日之后,辎重部队抵达,运来了水泥。 山口处的堡垒很是简易,未免未及完工吐谷浑骑兵便来攻,所以只是修筑了一座不足一丈高的平台,使得敌军战马无论如何不能冲上来,然后正对山口的地方砌了一道矮墙,上有箭垛。 矮墙前方挖掘陷马坑,内中埋设尖刺,缓解敌军的冲锋强度。 矮墙直接延伸到两侧谷口,只不过由于左侧弱水汹涌澎拜,河岸尽是松软的泥沙,无法砌墙,有可能使得吐谷浑骑兵突破。不过那也只是不足丈余宽的一道缺口,纵然吐谷浑骑兵全力冲锋,在唐军的火器、弓弩封锁之下,也过不去几个人,对大局无甚影响。 整个工事将山口严严实实的堵起来,等到吐谷浑骑兵来袭,面对就是这样一道铜墙铁壁。 在冷兵器年代,这样看似简易的工事,却完全可以抵消掉骑兵的冲击力。一旦丧失了冲击力,吐谷浑骑兵就只能下马步战,方有可能冲上堡垒。 但是下了马的吐谷浑军队,又凭什么同“天下步战第一”的唐军交锋? 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已。 整个大斗拔谷山口都变成了一个忙碌喧嚣的大工地,数千兵卒赤膊上阵,挥动??头,推着小车,搅拌水泥,运输石料,一座堡垒飞速拔地而起,将山口堵得严严实实。 无论是右屯卫的兵卒,亦或是从附近募集而来的农夫,这一刻浑然不知疲累,充满干劲儿。 古往今来,农耕民族在对战草原蛮族的时候往往吃亏,唯有身处于城池之中,才能有充足的安全感。 草原蛮族生存环境艰苦,磨练了他们剽悍野蛮的性格以及强健的体魄,他们自幼生长在马背上弓马娴熟、骁勇善战。但是农耕民族却凭借着骨子里蕴藏的建设天赋,建筑一座一座城池来抵御草原蛮族的侵略杀戮。 野战,草原蛮族横行无忌。 但是只要有城池在,农耕民族便是无敌的。 ***** 西域,交河城。 李孝恭一身常服,坐在衙署的值房之中处置公务。 正值盛夏,西域酷热难耐,敞开的窗子可见院子里翠绿的葡萄藤,一串串尚未成熟的葡萄挂在藤条上。空气仿佛凝滞一般没有一丝流动,天上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似乎要将所有的水分蒸发掉。 值房内更是闷热难耐,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李孝恭肥胖的脸上便挂满汗珠。酷热使得心情烦躁,他丢下毛笔,起身在一旁的架子上拿起帕子在水盆中沾了水,使劲儿擦了擦脸颊脖颈。 然后起身打开在一旁的铜匮,从一堆冰块之中取出一直银质的小酒壶,仰头将酒壶中冰镇得冰凉的葡萄酿倒入口中。 酸甜的葡萄酿顺着喉咙流入腹中,李孝恭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舒服一些,暑气顿消。 旁的不说,房二那厮对于这种奇技淫巧当真是有天赋得很,若是没有他鼓捣出以硝石制冰之法,天知道自己如何熬得过这西域的鬼天气。 前两日安西都护府的官员还曾向自己进言,说是测量今年夏季的气候,较之以往二十几年的平均气温要高上一大截,且降雨减少,多处河流水量锐减,而且往后甚有可能越来越热。 这该死的西域,以后该不会变成一个大火炉吧…… 感觉凉快了一些,他又重新回到书案前,拈起毛笔,蹙眉琢磨着面前的公文。 门外脚步响动,书吏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恭声道:“启禀大都护,司马薛仁贵求见。” “嗯?” 李孝恭一愣,算算时日,薛仁贵不是应当在碎叶镇一带巡视么,怎地这个时候回来? “让他进来。” “喏。” 第九百七十七章 帝国危机 书吏退出去,李孝恭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取过两个杯子,这时薛仁贵大步进入,施行军礼:“末将参见大都护!” 李孝恭随意的摆摆手,道:“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瞧你这一身汗,快坐吧。” 嘴里说着话,已经从铜匮之中又拿出一壶酒,回到书案后坐好,又摆手让薛仁贵坐到跟前来,亲手给薛仁贵斟了一杯酒,笑道:“喝一口冰镇葡萄酒,去去暑气。” “多谢大都护!” 薛仁贵是个严谨的性格,一丝不苟的谢过,然后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冰凉酸甜的酒水入喉,甚是舒服。 李孝恭自己也饮了一杯,这才问道:“这次巡视各地,怎地回来这样快?” 安西都护府地域广博,如今西域诸国尽皆纳入管辖,所需巡视之地不下于数十处,一般来说每巡视一次,至少也要数月的时间。可是这次薛仁贵出外巡视,算算日子也就两月不到,那能走几个地方? 虽然眼下西域诸国尽皆臣服,可是这些家伙素来我行我素惯了的,陡然被大唐管辖,难免口服心不服,私底下搞一些小动作,甚至勾结突厥都是有的,必须时刻监视,以免出现差错。 当年郭孝恪疏忽大意导致西域皆反,最终葬身龟兹,此等殷鉴不可忘却。 他河间郡王还等着太太平平的守着西域,待到过几年返回长安的时候,能够求得陛下将自己的爵位给晋升一下呢,万不可出错…… 薛仁贵放下酒杯,面色凝重,道:“此次末将出巡,刚刚抵达碎叶镇,便从往来商贾口中得知,大马士革那边似乎有所异动,各路大军齐聚大马士革,大抵是对外征战。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未久,其刺杀前任哈里发的事情在大食国内依旧沸沸扬扬,若是想要平息舆论,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外征战,并且取得一场大胜。” 国内有矛盾,然后通过战争转嫁于外,这是古往今来统治者贯通的手段,虽然屡见不鲜,却也屡试不爽。 李孝恭面色一变,失声道:“那王八蛋该不会又打西域的主意吧?” 上一回阿拉伯骑兵骤然犯境,虽然最终被击退,却也吓得大唐朝野上下一片惊惶,若非大食国内形势有变,只怕那穆阿维叶断不会轻易退兵,无论胜负,都会是一场恶战。 如今这才过了几天? 又来? 娘咧! 老子就像要在这个安西大都护的位置上稳稳当当的待几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怎地就总是有不长眼睛的跟老子作对? 薛仁贵摇头道:“目前尚未可知,不过大食国眼馋丝路久矣,一直对西域虎视眈眈,占领西域控制丝路,不仅可以使得穆阿维叶的威望暴涨,更能够给大食国带去无穷无尽的利益,所以可能性非常大。” 李孝恭颔首认可,不过又问道:“为何不会是君士坦丁堡?” 大食国与东罗马帝国之间,不仅仅是地缘政治的缘故,更因为信仰、利益等等原因难以调和,可谓一山不容二虎,谁都想将对方彻底吞并,大仗小仗几乎从未停歇。 薛仁贵分析道:“这两国之间虽然是世仇,都恨不得将对方屠杀殆尽方肯罢休,但是最近已经鲜少有打仗可打。大食国如今兵强马壮占据上风,但是君士坦丁堡乃是西方第一坚城,想要将其攻陷,势必要折损无数兵卒。穆阿维叶刚刚上台,位置尚未坐稳呢,岂能发动这样一场注定损失惨重的大战?胜了还好,若是败了,只怕大食国内风云跌宕,后果不堪设想。” 对外战争是为了转移矛盾,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麻烦。 李孝恭头疼道:“看起来,若大食国当真对外开战,目的还真有可能是西域。如今陛下东征,国内兵力空虚,无力支援西域,这一仗难打啊。哦,对了,你看看这个。” 想起一事,伸手从书案上一大摞公文之中翻了翻,找出一份递给薛仁贵。 薛仁贵结果,展开细看,登时吃了一惊:“吐谷浑意欲谋反?” 李孝恭颔首,叹气道:“恐怕不是‘意欲’,而是谋划多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吐谷浑王伏顺已死,其子诺曷钵得吐蕃之扶持接任可汗之位,却难以服众,只能入寇河西,建立一番功勋收复失地,以此稳固自己的可汗之位。本王看来,这一仗是必打的。” 薛仁贵有些无语。 怎地一个两个的尽是这等转嫁矛盾的手法,这帮蛮夷脑子里都是肥油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而且为何各个都盯着大唐? 尤其是在这等大唐国内举国东征的当口…… 又看了看战报,担忧道:“越国公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只怕凶多吉少。” 李孝恭也道:“原先本王还琢磨着调动一支精锐驰援河西,总不能让吐谷浑人将河西占领,截断咱们的退路吧?可是如今看来,若大食国蠢蠢欲动,还当真不敢分兵。” 安西军固然精锐,但是数量却不多。 大食国兵强马壮不说,动辄便能够召集数十万大军东征西讨,若是安西军这个时候分兵,一旦大食国当真攻打西域,那可就难以抵挡,大事不妙。 丢掉西域,等于将丝路拱手相送,且使得大食国兵锋直抵玉门关。若是河西再丢了,吐谷浑挡不住大食人的阿拉伯重骑兵,甚有可能使得大食国直抵关中,那可就有亡国之虞了…… 薛仁贵无奈道:“万万不可分兵,纵然河西失陷,只要西域尚在,自可从中原调集军队反攻河西,可一旦西域丢失,阿拉伯人于吐谷浑相遇河西,无论谁胜谁负,则势难收回。河西,只能依靠越国公自己了。” 说着,狠狠的骂了一句:“柴哲威这等鼠辈,尸位素餐、畏敌怯战,简直罪该万死!” 虽然战报上写了柴哲威乃是“忽然染病”,可是谁会相信? 都说“无巧不成书”,事情太巧了,也只能是书里的情节…… 堂堂左屯卫大将军,麾下数万精兵不敢出镇河西,反倒以装病的手段逃避战争,害得房俊不得不以半支右屯卫出征,害得留下一半兵力防备柴哲威,简直匪夷所思。 薛仁贵视房俊为“恩主”,自然难免在敬佩房俊迎难而上、向死而生的血性之同时,对于柴哲威的做法既是鄙视又是愤怒。 若大唐将领尽皆如此贪生怕死,只怕距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李孝恭也厌恶柴哲威的做派,摆摆手,沉着脸道:“此事自有陛下决断,以陛下的英明神武,焉能轻饶了他去?你即可率军支援碎叶镇,在哪里构建第一道防线,严密关注大马士革的动向,一旦穆阿维叶当真意欲征伐西域,即刻发回消息,本王立即率军前往增援。西域对于帝国太过重要,万万不能丢失,吾等即便战死,亦不可让那些毫无人性的禽兽侵占西域一寸土地!” 薛仁贵颔首道:“大都护放心,末将纵死,亦要护佑西域不失!”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凝重与担忧。 西域固然不容有失,可一旦河西失陷,西域便断绝与关中之联系,兵源、辎重无法得到补充,难道任由西域成为一片飞地么? 更有甚者,大唐国内固然看上去团结齐心,可等到河西失陷,陛下远在辽东,太子能否镇得住关陇门阀、各方势力? 再深想一层,万一东征出了差错,重蹈前隋之覆辙…… 那等情形简直不堪设想。 或许眼下盛极一时、威震八荒的大唐帝国,顷刻间便会四分五裂、分崩瓦解。 这怎地陡然之间便风云跌宕,从前一刻的繁荣鼎盛、鲜花着锦,一下子便生出这等险恶至极的局势来? 第九百七十八章 何谓帅才? 值房内空气燥热,李孝恭扯了扯领口,这才松快一些。 又斟了一杯冰镇葡萄酿,一口抽干,吐着气道:“这局势有些不大对头,陛下东征固然抽调了大量兵力,可大唐军队战力之强甲于天下,谁会不管不顾的去掀大唐的胡须?就算侥幸占得一些便宜,难道就不怕东征之后与其一一清算?” 他蹙着眉头,手指轻轻在书案上叩击,思虑深沉,续道:“尤其是大食人,行为极为异常。他们刚刚才在西域铩羽而归,应当明白两国军队战力之差距,穆阿维叶纵然想要以对外战争转嫁国内之矛盾,又怎会选取大唐来做对手呢?这不合道理。” 他总觉得这一些危机陡然聚在一处爆发看似偶然,实则却好似莫名其妙的必然。 其中又有些什么瓜葛呢? 越是这么想下去,心里便越是惊恐。万一是有人在长安操纵一切,暗中联络吐蕃、吐谷浑、甚至是大食,趁着陛下东征之际试图搅风搅雨…… 嘶! 李孝恭简直不敢想下去。 只不过他左思右想,却也琢磨不透谁能够这般阴险、精明?若是长孙无忌尚在长安,那么李孝恭几乎可以确认必然是那个“阴人”暗中谋划一切,试图废黜太子,甚至更进一步。 但眼下长孙无忌随同陛下远征辽东,可谓鞭长莫及,不可能操纵一切。 除此之外,李孝恭再也想不出别人有这份能耐。 难不成这一切仅只是巧合? 那也太巧了…… 薛仁贵也觉得不对劲,颔首道:“根据大马士革的细作发回消息,穆阿维叶事先并无征兆,几乎是忽然之间便下令召集全国军队,且务必在两月之内于大马士革集结待发。可见其目的性及其明确,但是事先又没有什么准备,若是攻略一个小国也就罢了,凭借兵力自然可以碾压,但若当真是意欲进攻西域,对阵大唐,岂能这般仓促?” 若说穆阿维叶是一个鲁莽愚笨之人,谁也不信。 大食国内各方派系之争斗简直好似一团乱麻,派系林立山头并起,虽然大家尊奉一个理念拥护哈里发,但是各自的利益述求不尽相同,又没有谁能够占据绝对的优势慑服群雄。 这等几乎比春秋战国之时还要混乱从政治体系之下,穆阿维叶能够脱颖而出攫取哈里发之位,谁敢说他一无是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压服了大食国内部所有枭雄的人物,却不知是何原因,仓促之间便决定要攻略大唐…… 如果背后没有原因,那是断无可能的。 因为一旦攻伐西域无果,甚至损兵折将,大食国内部的矛盾非但无法转嫁,反而会更加剧烈的爆发出来,穆阿维叶势必要下台。 那么他又是如何判断攻略西域可以必胜? 两人互视一眼,李孝恭捋着胡子,郑重道:“这背后必然有什么阴谋是吾等暂且未知的,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西域不能丢,否则关中危矣。” 薛仁贵颔首道:“大都护放心,末将这就整顿兵马前往碎叶镇,严密关切大马士革的动向,若是其当真起兵犯境,末将宁死不退!” “唉唉唉,” 李孝恭急忙拉住薛仁贵,瞪眼道:“你是疯了不成?安西军数万兵卒、上百将校,本王就看中你这么一个有天赋的,怎能说出这等鲁莽之言?行军打仗,不仅要有必死之勇气,更要有临机决断之魄力,该进则进,该退则退,莫要只记得背水一战、釜底抽薪,也得明白退避三舍、暂避其锋的道理。” 他有些头疼,现在的年青人都是这么暴躁吗?一言不合就誓死不退、宁死不降,根本就不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薛仁贵是他及其欣赏的年青将领,天赋极佳,缺乏的只是经验,所以他不厌其烦的敦敦教诲道:“说到底,西域乃是咱们的地界,阿拉伯人远道而来,任他兵强马壮亦要有所忌惮。你要明白咱们的底线是什么?是守住西域,不使阿拉伯人突入至河西,进而威胁关中。除此之外,不要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可暂避其锋,诱敌深入。阿拉伯人作战方式素来是‘以战养战’,你只需施行坚壁清野之策略,每至一处便将城池搬空,就算给他占下也得不到补给。西域纵深何止千里?脱也将阿拉伯人拖垮了!再者咱们装备有火器,亦可筹划一两场硬仗打一打,挫败敌军之锐气,此消彼长,咱们便占据先机。” 薛仁贵认真听着,不断颔首。 当世名将之中,声誉最高者自然是有着“军神”之誉的卫国公李靖,而后便是常胜将军英国公李绩,而河间郡王李孝恭当年虽然被称为“宗室第一名将”,但是毁誉参半,军事才能并不彰显。 但是薛仁贵知晓,李孝恭之所以名声不显,实则是其自己韬光养晦而已。论起军事才能或许比之李靖略逊一筹,但是未必就在李绩之下。 尤其是对于朝局之理解、掌握,更是远在李靖之上。 只从当年李孝恭急流勇退,甘愿以“自污”之行为远离权力核心之行为,便可见一斑。 这人不仅眼光高,而且对自己狠…… 这样一位帝国勋贵,岂能不让薛仁贵甘心敬服,虚心学习? 李孝恭见到薛仁贵面容凝重、甚为虚心,一时间心里也高兴,“好为人师”的心绪大起,便想着给薛仁贵“传道授业”,兴奋道:“古往今来,战争的目的从来都不只是为了战争,之前房二那厮曾有一句名言,所谓‘战争乃是政治之延续也’,至诚斯哉,鞭辟入里!” 薛仁贵最是好学,赶紧正襟危坐,恭恭敬敬的给李孝恭斟酒。 李孝恭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续道:“一个合格将军,只需在战场上行军布阵,完成作战任务即可。但是想要做一个合格的主帅,眼光必须超越战场之局限,上升至两国局势之高度,进行揣摩估测才行。有些时候,战争的目的并非是一味争胜,适当的失败,有可能更加有利于战略目的的达成。” 有些时候,仅仅只是陈兵边境,便可达战略之目的,当真兵戈相见,反倒落了下乘。 战争的本质,从来都不仅仅在于战争本身。 能否实现背后的战略目的,才是战争的真正意义。若是达不到战略目的,就算是一场大胜,那也是失败。 只知争胜、马革裹尸,那是将。 统筹全局、眼光高远,那是帅。 不计一时之胜败、无关眼前之得失、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才是王! 刘邦输给项羽无数次,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然而最终一战兵围垓下、一战功成,成就无上之伟业。 司马懿一生用兵谨慎,从不全力一搏,鲜有大胜,谦虚隐忍韬光养晦,结果发展壮大一举篡魏。 如何认识战争之本质,如何运筹战争之目的,决定了一个人最终之成就。 薛仁贵若有所思。 李孝恭很是欣赏薛仁贵的天赋以及悟性,拿过酒壶亲自给他斟酒,缓缓说道:“不要将心思放在建功立业上,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要试着将眼光放在战场之外,去揣摩敌我双方的优劣、强弱等等各种变化。‘水无常势,兵无常形’,说的就是战场之上在时时刻刻发生着变化,身为主帅就要是要将这些变化尽数掌握,而后谨慎用之。一时之胜败算得了什么?天大的困局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毕其功于一役,获得最终之胜利,那便是胜者。” 薛仁贵接过酒杯,双手捧着,目光湛然:“眼下之战局,便是要阻止阿拉伯人深入河西。只要能够将其拒于河西之外,不使其危及关中之局势,即便是吾等一路败退至玉门关,那也不算是失败!” “哈哈!” 李孝恭抚掌大笑:“敌强我弱,说什么死战不退者,那是愚蠢之辈,即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亦不过是平庸之士。懂得退让,懂得牺牲,眼光始终放在战略目的之上,这才是一军之帅!” 第九百七十九章 西域阴云 两人一直谈到夕阳落山。 李孝恭很是欣赏薛仁贵的天赋、人品,将自己于战争之上的感悟倾囊相授,无所保留。薛仁贵也钦佩李孝恭的战功,虚心学习,时不时的提出自己的问题,都能得到合适的解答。 夕阳西下,值房内凉爽了一些。 李孝恭最后说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乃《孙子兵法》所言,窃以为实乃战争之至理,时刻记之,权衡揣摩,自当青出于蓝,得其神髓。” 薛仁贵颔首道:“谨受教。” “哈哈!” 谈了一下午,李孝恭却没有几分疲累,反倒是兴致勃***身伸了个懒腰,笑道:“时候不早,本王让人备下酒宴,咱们小酌几杯。今晚在交河城歇息,明日一早,便起身向西,坐镇碎叶城去吧。” 薛仁贵起身施礼道:“多谢大都护美意,不过末将心中紧迫,便不留下了。夜间凉爽,适合行军,末将这就打点行装率领亲兵出城,连夜赶往碎叶镇。” 他此刻心急如焚,担心大食国当真出兵西域,那么碎叶镇便首当其冲,必须赶过去做好应对。 李孝恭想了想,也没有挽留,只是叮嘱道:“一切都要小心为上,步步为营,谋定后动,切忌冲动鲁莽。匹夫之勇,那是兵卒们应当具备的,汝身为主帅,要懂得取舍进退。” 薛仁贵惶恐道:“大都护镇守西域,您才是军中主帅,末将如何敢当?” 李孝恭唏嘘道:“本王老啦,早已无当年之雄心壮志,如今风云跌宕,正是汝辈奋起争先之时,何需妄自菲薄?不过无需将功劳看得太重,一切都要以战略目地为重。只要受得住西域,哪怕打了一百次败仗,首攻依旧是你的。可若是丢失了西域,就算你阵斩蛮夷数十万,又有何用?” 他最是看不起那些个将领动辄“视死如归”“破釜沉舟”,在他看来唯有活下去,不断的争取战略目地之胜利方为正途。轰轰烈烈的打一仗固然名垂史册、千秋褒奖,可是于国何益? 能屈能伸,懂得取舍权衡,时刻将江山社稷放在心中,那才是真正的帅才。 薛仁贵躬身道:“末将谨记教诲!” “行了,既然你心中焦急,那就速速离去,切记定要保持通讯之畅通,若是需要支援,只需派人通知,本王自会安排。” 他是安息都护,自当坐镇交河城,威慑西域诸国以及时不时兴风作浪不甘寂寞的突厥,不可能前往一线战场。 不过薛仁贵乃是天生的军人,固然谋略之上尚需磨砺,战场之上的本事却不小,尽可令他放心。 “喏!末将遵命。” 辞别李孝恭,薛仁贵从衙署出来,当即返回馆舍之中,将自己的亲兵部曲召集起来,简单的用过一顿晚膳,收拾行装,便即策马出城,连夜直奔碎叶城。 此时,辽东激战正酣,大军攻陷安市城,挥军南下,直抵鸭绿水。 房俊率军出镇河西,向死而生,关中父老夹道相送。 战争的阴云,笼罩大唐东西两块土地。 …… 半月之后,一路快马加鞭,每至一处驿馆皆要更换战马的薛仁贵抵达碎叶城。 甫一入城,便感觉到气氛之凝重。 抵达衙署之后,一众守城将校已然齐聚一堂。 薛仁贵摘下头盔放在书案上,走到书案之后坐下,摆手让诸人就坐,沉声问道:“眼下局势如何?” 校尉元畏道:“启禀司马,安插在大马士革的细作近日连续发回消息,说是穆阿维叶已然召集了二十余万军队,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眼瞅着出征在即。虽然其国内上下皆不知目的为何,但是其军中已经有消息流传,说是穆阿维叶要攻伐西域,打开前往东方的大门。” 薛仁贵沉吟不语。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纵然并无实际之命令指定此次大马士革攻伐的目的便是西域,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已无偏差。 阿拉伯人作战之时极为狂热,固然战斗力照比安西军略逊,但是人多势众,二十余万人倾巢而来,小小碎叶城如何抵挡? 整个安西军亦不过数万之众,就算拼光了最后一人,能否挡得住阿拉伯人的进攻? 薛仁贵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城中商贾尽数撤出,与居民一道撤往轮台,军队整备,补充辎重。” 一众将校吓了一跳,忙问道:“司马,这如何使得?如今诸多消息亦不过是猜测而已,尚不知大马士革是否当真攻伐西域。若是此刻便撤离商贾百姓,朝廷那边要如何交待?” 丝路之重要,无需赘述。 这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道路,纵然眼下大唐海贸兴盛,但是对于关中等多处地方来说,几乎所有的对外贸易都要依托丝路来完成。尤其是作为西域重镇,碎叶城中不仅仅有大唐的商贾百姓,更居住着来自天竺、大食、落马、突厥等等何处的胡商、胡人,一旦尽数撤离,影响太大。 几乎等于主动将丝路掐断…… 薛仁贵蹙眉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留着这些商贾百姓,等到阿拉伯人破城之时增添供给么?此等责任,尽在本将,无论朝廷如何处置,毋须诸位担待,只需听命行事即可。” 出于一军统帅之直觉,薛仁贵反复权衡之后,认为大马士革一定会对西域用兵。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要犹豫的? 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那就步步为营、坚壁清野。阿拉伯人素来以战养战,甚少准备足够的粮秣军械,只要不给他们足够的掠夺空间,这场仗就能够尽可能的拖延下去。 直至战机转换的那一刻。 “喏!” 一众将校不敢再说。薛仁贵固然年青,但是背景深厚,不仅曾在水师效力,是军中一方大佬越国公房俊的心腹亲信,如今更是得到大都护河间郡王李孝恭的绝对信任,处处委以重用。 这就是威望。 将校们齐齐退出,按照命令行事,开始疏散城中商贾,无论汉胡,尽皆勒令押送货物、粮秣向东退往轮台城暂避。 此举自然引起商贾百姓之不满,所谓的敌军来袭,不止是影子都未见,甚至人家连国境都未出的,结果咱们就给吓成这样?尤其是一旦退往轮台城,整个丝路就算是暂时封闭,手里的货殖无法出手,损失太大了。 不过西域各地局势动荡,安西军素来都是实施军管方式,军令之下,谁敢抵触反对,那必将遭受重罚。 故而商贾们虽然怨声载道,却也不敢违逆薛仁贵的命令,陆陆续续撤离碎叶城,丝路之上车马辚辚、摩肩擦踵,无数人马车驾一路向着轮胎车退去。 薛仁贵驻守碎叶城,虽然明知不敌阿拉伯人的大军,却也不能将碎叶城拱手相送,制定迎敌战术,修葺城池防御,鼓舞军心士气,坐好一切迎战之准备。 三日之后,几个斥候自西方而来,马蹄踏着碎叶城外的沙地烟尘滚滚,直入城中,将一份战报送抵衙署。 薛仁贵拿着手中战报,一目十行,冷峻的面色阴沉,看过之后,交给屋中将校传阅。 将校们纷纷传阅,尽皆心情凝重。 三日之前,穆阿维叶在大马士革誓师,出兵西域,誓要打通前往东方的道路,并且一雪前耻,征服富庶、神秘的遥远东方,将先知的福音传遍天下。命其子叶齐德为帅,统御三十万大军,攻伐西域。 一瞬间,战争的阴云便笼罩整个西域。 衙署内气氛压抑。 吐谷浑叛乱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在有可能被吐谷浑翻越祁连山截断河西的情况下,又有数十万阿拉伯军队倾巢而来,安西军腹背受敌,如何抵挡? 第九百八十章 各怀心思 西域、西河、辽东战云密布,吐蕃高原上却是天高云淡、碧空如洗。 逻些城的王宫之内,一身常服的松赞干布看着一脸疲态双腿微颤的禄东赞,急忙起身相迎,上前拉住禄东赞枯瘦的双手,讶然道:“大相前往吐谷浑,为何半途却忽然转去长安?那也就罢了,吾知必有其道理,可是既然到了长安,那也要多休整几日,否则这千山万水,身子骨如何经受得住?” 四手相握,他感受到了禄东赞枯瘦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几分气力了,心底不禁一阵黯然。 自己承袭赞普之位,初始之时风雨飘摇,时刻有倾覆之祸,正是重用禄东赞并且与其结盟之后方才稳住统治,致使吐蕃有今日之强盛,自己也成为吐蕃历史上少有的英主,气吞高原,剑指天下。 但是自己从来都不敢彻彻底底的相信禄东赞。 这个人实在是太精明了! 尤其是是禄东赞素来以吐蕃人民之福祉为己任,致力于百姓的民生,对于争夺天下入寇中原这等皇图霸业并无多少兴趣,这使得两人之间往往出现分歧,甚至发展至今成为分歧。 “青稞酒”使得吐蕃国内大部分贵族赚得盆满钵满,连带着底层的民众也受益匪浅,看似一片祥和,皆大欢喜。 然而正是因此,使得他对于国内各大部族之掌控降低至前所未有之程度,这些部族为了“青稞酒”的暴利,悍然动用本就不多的粮食酿制酒水,使得吐蕃的粮食储备彻底告罄,不得不依靠与大唐贸易得到粮食。 这实在是断了他的根脉! 没有粮食,没有对于利益贪婪得红了眼睛的贵族,他拿什么去入寇中原,争霸天下? 而这一切,都是拜禄东赞所赐。 他会看不出大唐抛出一个“青稞酒”背后的阴谋吗?自然是看得清的,他可是吐蕃第一聪明之人,从来没有人能够在他面前耍弄阴谋诡计。由此可知,禄东赞明知“青稞酒”的害处,却依旧甘之如饴。 这令松赞干布非常不爽,堂堂赞普的雄心壮志,在你眼中还不如那些奴隶重要吗? 但是现在,感受着禄东赞越来越单薄的生命力,心中却涌起一股怅然。 这就是协助自己扫平吐蕃、占领象雄、称霸高原的肱骨啊,纵然理念相左,但是数十年来却守望相助,怕是距离天人永隔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两人分别落座,禄东赞苦笑道:“非是老臣不知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只是没料到那大唐使者崔敦礼出使吐谷浑之时,偶然发现老臣的踪迹。若是不去长安分说一番,大唐一怒之下向吐蕃宣战,甚至断绝商贸往来,那可就大事不妙。” 说着,他愧疚道:“老臣当初一念之差,致使‘青稞酒’之配方流入吐蕃,造成如今国内缺粮之困境,心中羞愧无地,愧对赞普。只是大错已然铸成,时至今日,吐蕃需要大唐的粮食,万万不能与大唐正面开战,否则战火荼毒,国中缺粮,怕是要一败涂地啊!” 任谁看着禄东赞这张老脸上的皱纹此刻描绘出的悔不当初之颜色,都会认为他是鞠躬尽瘁的忠臣。 然而松赞干布心里却只剩下冷笑…… 一念之差? 怕不是你早就在谋求这一日吧! 他从不信时间有无所企图之忠诚,无论对于帝王,亦或是对于百姓。禄东赞口中所谓的“为吐蕃百姓谋福祉”,在松赞干布看来不过是另外一种迂回的策略而已。 邀名为实,忠诚为虚。 当整个吐蕃百姓因为禄东赞的战略而富足起来,禄东赞的威望便会水涨船高,达至巅峰。 当所有吐蕃百姓都拥护他,赞普之位,距离他还遥远么? 心底腻歪得不行,面上却一片唏嘘,安抚道:“吾等皆非圣贤,谁能预测以后之事?大相心系吐蕃万民,不惜劳苦、甘背骂名,亦要为吐蕃百姓寻求一条富庶之路,其心可鉴日月,吾亦是深感敬佩。至于眼下之局势,吐谷浑入寇在即,大唐关中兵力空虚,必然疲于奔命,且刚刚收到消息,大马士革已经起兵二十万攻略西域,眼下的大唐已然焦头烂额,稍有不慎便有亡国之祸,吐蕃倒也不必非得要前去插一脚,吾等静坐高原,坐山观虎斗即可。” 且不说“青稞酒”泛滥成灾使得吐蕃粮食匮乏,即便非是如此,以吐蕃目前之国力,也很难在于大唐进行一场正面战争当中取得胜利。 既然如此,何不放吐谷浑、大食冲在前面,与大唐血战一场,彼此消耗呢? 禄东赞却摇头道:“不不不,赞普万不可坐失良机。吐谷浑此番起兵,纵然得胜,取得河西诸郡,也势难长久。大唐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只需一些缓冲的时间,便可拉出百万大军。吐谷浑后力不足,难以为继,败亡乃是迟早的事情。与其到时候大唐反攻入青海湖彻底覆亡吐谷浑,何如彼时吾等从高原顺势而下,以支援大唐之名义,先行占据青海湖?到那个时候,吐蕃取得青海湖畔之草场,疆域直抵祁连山,往后无论进退攻守都将占据优势,机不可失!” 松赞干布楞了一下,旋即终于松开了禄东赞的手,抚掌大笑道:“此计甚妙!此计甚妙!” 于大唐正面开战是绝对不行的,一旦大唐彻底截断两国之间商贸往来,吐蕃便会陷入缺粮之困境,到时候国内能否稳定都还难说,哪里还有余力与大唐作战? 但如果以支援大唐之名出兵青海湖,将其肥沃的草场据为己有,不仅占据了地缘优势,更取得了丰美的牧场。 甚至可以趁机向大唐要求赠予一批粮食…… 而大唐就算不满吐蕃占据青海湖,短期内却也很难与吐蕃撕破脸,毕竟吐蕃虽然缺粮食,但剽悍之风却不减,就算明知必败,也能将国力空虚的大唐狠狠的要下一块肉来。 吐蕃不敢跟大唐撕破脸,反之,大唐又岂敢与吐蕃正是开战? 两国都有顾忌,只要不逾越对方的底线,纵使稍微过火一些,对方也只能隐忍不发…… 松赞干布半辈子都在谋求冲出高原之路,以往与大唐多次作战,却始终未能取得进展,如今闭门家中坐,原本只是希望怂恿吐谷浑给大唐添添堵,削弱大唐的实力,却不想居然弄出这么一个机会来。 他兴奋莫名,搓着手掌道:“唐人欺吾久矣,数度求婚而遭拒,使吾沦为天下笑柄,吾恨不能亲提大军杀入长安,灭其国、绝其嗣!今日得此机会,定要让唐人吃下这个哑巴亏!” 没有谁是圣人,喜怒哀乐实乃寻常。作为统一吐蕃、坐拥高原,自视为一代雄主的松赞干布来说,数次前往长安求亲却屡次遭拒的经历,早已使得他自觉颜面无存,恼羞成怒,只不过顾全大局,一直隐忍不发。 如今得了恶心大唐的机会,岂能不欢欣鼓舞? 松赞干布当即允诺道:“大相且先回府休整,待到体力恢复,便率军前往吐谷浑边境,一旦有机会便侵入其境。若大相当真为吐蕃打下青海湖,吾便将其赐给噶尔家族,世代为汝之封地!” 禄东赞感恩戴德,当即跪伏于地,亲吻赞普的鞋子,涕泗横流道:“赞普之恩遇,老臣纵然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还请赞普放心,纵然老臣舍弃这一身骨头,亦要为赞普掠夺青海湖,使得吐蕃之战马,可以牧马青海湖!” 松赞干布大笑将其服气,感慨道:“赞普一族,与噶尔家族世代交好,但愿吾等之子孙,亦能如吾与大相这般相知相得、相辅相成。” 禄东赞赶紧表态:“噶尔家族生生世世皆为赞普之鹰犬,忠心可鉴,永不背弃!” 第九百八十一章 心生嫌隙 松赞干布开怀大笑,又叫来亲信,赐给禄东赞一些珍惜的药品用以滋补身体,这才命人将禄东赞送出王宫。 只是禄东赞一走,松赞干布便收敛了脸上笑容,面色阴沉的坐了下来,命人沏了一壶来自于大唐的好茶,一个人坐在窗边自斟自饮,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那矗立在山巅的红色宫殿。 心情有些沉重。 吐蕃并不大,起码比起幅员辽阔的大唐来说小得太多,也贫瘠得太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占据高原地利,相对比较封闭的疆域之内,却存在着太多的部族。每一个部族都是一个派系,有其自身之利益,当数十甚至上百个部族联结在一起,即便是他这个赞普,亦感到束手无策。 每每有政策施行,往往因为触及各个部族之利益而不得不搁浅告吹,这让雄心壮志的松赞干布如何能够忍受? 而最令他不满的,便是噶尔家族。 或许在目前的吐蕃噶尔家族的势力并非最强,但是声望却最高,一个“青稞酒”使得各个部族赚取了太多的利益,自然对噶尔家族马首是瞻。 这已经构成了对于赞普的威胁。 谁知道哪一天禄东赞觊觎赞普之位,干脆骑兵一呼百应,杀入王宫之中? 而他又不能对噶尔家族动手。 且不说禄东赞乃是自己统一吐蕃各部的最大助手,自然断然不能做出自毁长城的举措,万一自己铁了心意欲剪除噶尔家族,却使得其余部族唇亡齿寒,因而结成一派可怎么办? 他不禁有些头疼,如今的禄东赞已经从他的最亲密的助手成为威胁最大的潜在敌人,噶尔家族也会渐渐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尾大不掉。 最好的办法不是举起屠刀,而是放逐于外…… ***** 禄东赞回到家中,将松赞干布派来送药物补品的官员打发之后,便在书房之中召见自己的几个儿子。 洗漱一番,换上饰有金色联珠对鸟纹窄袖圆领直襟长袍,腰带上佩着一只承露囊,头发随意披散着。 少顷,除去最小的儿子勃论赞刃不在逻些城之外,其余四子尽皆来到禄东赞面前,齐齐见礼。 禄东赞颔首,随意一摆手:“都起来吧,坐。” “喏。” 几个儿子起身,分别坐在两侧的矮几之后。 长子赞悉若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眉眼之间似有病颓之气,此刻问道:“父亲自长安返回,定然劳顿不堪,自当好生歇息。这般召见吾等,可是有事要吩咐?” 禄东赞看着这个长子,心底不仅微微叹息。 论起心性、智谋,长子足以继承家业,甚至传承吐蕃大相之职,假以时日略作磨砺,未必就比他这个父亲差。然而长子自幼多病,身体虚弱,却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难题。 若是活不了太久,如何能够带领家族、部族走向兴旺? 顿了顿,他环视诸子,沉声道:“此番为父先后前往吐谷浑、长安,一路辗转,所见所闻,倍感振奋之余,其实亦有更多无奈。大唐举国东征,募集百万军队,所耗钱粮辎重无以计数,此等国力之强盛举世罕有、独步天下。固然眼下吐谷浑之反叛使得大唐仓惶焦虑,却很难使其伤筋动骨。这等战争潜力一经动员,区区吐谷浑何足道哉?吐蕃欲与大唐争锋,实在是难如登天。再者,如今之吐蕃,君臣忌惮、上下离心,想要集中力量对外而不得,此消彼长,希望愈发渺茫。” 长子赞悉若疑惑道:“大唐国力强盛,这自然是预料之中,依靠吐谷浑当然不可能乱起社稷、绝其江山,可是父亲所言吐蕃之状况,又是为何?可是赞普对您说了什么?” 父亲刚刚从大唐返回,若是说一些对于大唐之感触倒是在情理之中,可是忽然提及吐蕃“君臣忌惮、上下离心”这等话语,便明显是意有所指了。 禄东赞叹息一声,枯瘦的手掌拈起一旁的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这才说道:“吩咐下去吧,筹备军械粮秣,集中部族之力,待到河西之战结束,无论吐谷浑是胜是败,即刻出兵青海湖,断其后路、占其巢穴。自今而后,咱们噶尔家族,便固守青海湖,为赞普之羽翼,筑吐蕃之藩篱。” 他料定纵然吐谷浑何以获得河西之战的胜利,但迟早必败。所以噶尔家族一旦进入青海湖,就会直面大唐之兵锋,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 这个缓冲可不是什么好事,区区一个部族之力,如何与强盛的大唐争锋?意料之中很长时间之内,噶尔家族势必要遭受严重的打压,被挤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勉力生存。 能够保持自身已然是难上加难,想要发展壮大,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赞悉若愕然:“这是赞普的意思?” 禄东赞默然点头。 “混账!” 次子论钦陵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他疯了不成?若是没有咱们噶尔家族,他坐得稳赞普之位吗?利用咱们威服吐蕃各部,坐稳了这江山,然后就想将咱们噶尔家族抹布一般的丢弃?简直忘恩负义、阴险毒辣!” 脾气更为火爆的幼子勃论赞刃更是一跃而起,抽出腰间弯刀,横眉立目道:“父亲,召集家兵吧,咱们兄弟一同杀入王宫,宰了那个薄情寡义之辈,扶保父亲登上赞普之位!” 兄弟几个气氛激昂,怒气勃发。 “放肆!” 禄东赞气得将手里的茶杯重重顿在矮几上,戟指骂道:“一个两个的,想要气死老夫不成?” 他素来威重,治家极严,此番动怒,吓得几个儿子赶紧乖乖坐好。 次子论钦陵不敢大吵大闹,却依旧不满道:“青海湖虽然是个好地方,可咱们噶尔家族的根脉在吐蕃,迁徙到那里,等于自断筋骨,往后在吐蕃,父亲的话还有谁会听?断然不可。” 禄东赞皱着一张脸,脸上的皱纹犹如高原山脊一般满是褶皱,重重道:“若是不去青海湖,又当如何?起兵杀入王宫,刺王杀驾兵谏造反么?且不说赞普之实力非是吾家所能抵挡,你们就能保证其余那些个部族就痛痛快快的站在吾家身后?简直做梦!” 吐蕃内部权贵当道、部族横行,每一个部族的背后都代表着一股不同的利益,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当真施行兵谏,诸多部族的态度将会暧昧难明,稍有不慎便是孤军奋战之局面,倏忽之间便落得一个身死族亡。 赞普继位之后励精图治,一统吐蕃各地,那是何等的雄才大略,真以为只是一个继承父祖荣耀的二世祖? 手段阴厉着呢! 他面色凝重,提醒几个儿子:“噶尔家族永远忠于赞普,家族之使命便是维系吐蕃民众之利益,为此,噶尔家族上下从不吝啬于牺牲性命!尔等都给吾记住了这一点。” 似噶尔家族这等已经隐隐威胁到赞普之位的庞然大物,政治正确是非常必要的。无论暗地里怎么想,但是明面上必须维护赞普的统治、维护民众的利益,是拥护吐蕃统一最坚定的基石。 勃论赞刃愤愤不平,却也不敢再多说话。 赞悉若稳重、多智,想了想,问道:“以父亲之间,河西之战谁胜谁败?” 噶尔家族迁徙青海湖,吐谷浑之胜败可使得局面完全不同。若吐谷浑兵败河西损兵折将,那么噶尔家族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占据,从容发展,扫平一切反对者。可若是吐谷浑在河西战而胜之,使得实力暴涨士气大振,那么想要攻略青海湖,就要耗费一番手脚。 禄东赞捋着腮边的胡须凝眉沉思,半晌方才说道:“若是之前,为父料定大唐绝无半分胜算。可如今房俊率军出镇河西……那胜负之间,便殊为难料了。” 几个儿子愕然。 父亲居然对房俊的评价如此之高? 一人可抵十万雄师啊! 第九百八十二章 各为利益 勃论赞刃性格暴躁、刚愎自负,闻听父亲居然对房俊如此之推崇,登时不满道:“那房二不过一勋贵之后,靠着娶了大唐公主加官进爵,父亲何以对他这般另眼相待?按我说,吐谷浑筹谋已久,数万铁骑战力强横,一旦翻越祁连山突入河西,唐军根本不可抵挡!后续或许大唐可以反攻河西,但是眼下,河西诸郡必定要沦陷于吐谷浑之手!” 吐谷浑盘踞青海湖,虽然数度被隋、唐击败,不得不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但是吐蕃与之接壤,彼此之间兵戎相见的时候也不少,吐蕃人很是了解吐谷浑的战力。 河西之地不过区区万余唐军,加上房俊的右屯卫也不过五万之数,却要防御狭长广阔的河西诸郡,如何能够是全力突击的吐谷浑铁骑之对手? 即便诺曷钵是一头猪,也必然能够攻陷河西诸郡…… 禄东赞却摇摇头,不理会幼子的嫉妒心情,沉声说道:“房俊看似耿直粗暴,实则粗中有细,有大智慧。其出仕以来,大大小小战争历经无数,无论是面对南越那等蕞尔小国,亦或是薛延陀那等漠北豪雄,皆是大胜,从未有败绩。休说什么火器逞威那等话语,人家常胜不败,那就是真本事。” 顿了一顿,瞅了一眼幼子嫉妒难看的脸色,续道:“况且房俊之能力,绝非战争之上厮杀争雄那么简单。其一手创建之‘东大唐商号’,如今连通七海、勾结东西,彩礼之雄厚,旷世罕有。更有甚者,其人于关中骊山之农庄,施行了一种所谓复古、实则创新之模式,使得区区一个数千人的农庄,所生产之粮食、创造之财富不亚于一座数十万人的雄城。为父每每与其相对,纵论天下,总是获益匪浅。此人惊才绝艳,绝对当得起一句‘当世贤者’。”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几个儿子面面相觑。 年龄最小、嫉妒心最强的勃论赞刃摸了摸下颌的胡茬,惊叹道:“当今之世,果真有这等能人?” 禄东赞断然道:“他比你想象中的‘能’,还要更甚!” 何谓“贤者”?神机妙算算不得贤者,常胜不败算不得贤者,纵横朝堂也算不得贤者。 唯有创新国策、经世之才,那才算是贤者。 赞悉若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迟疑一下,方才问道:“父亲的意思……噶尔家族要亲近大唐么?” 从父亲的言语神情之中,他看到的是无尽的忌惮与推崇。 身为吐蕃大相,却这般看待一个注定敌对的国家,其中之意味已经昭然若揭…… 禄东赞长叹一生,素来睿智明亮的眼眸有些黯淡,沉吟半晌,才缓缓说道:“道也不必亲近大唐,噶尔家族毕竟乃是吐蕃血脉,岂能里通外国、背祖弃宗,令亲者痛、仇者快?但是赞普既然属意吾家镇守青海湖,成为隔绝大唐的藩篱,用吾家子弟的血肉去抵挡大唐,那么吾家也不比死抱着忠义之心,还要多多谋算才是。最起码,不能与大唐敌对。” 赞悉若道:“既然如此,那吾家还应当向大唐示好一番才行,否则等到吐谷浑战败,大唐趁势翻越祁连山攻伐吐谷浑之故地,说不得就要与吾家正面相对。”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既然确定家族策略,那么就应当尽早布局,早早的向大唐示好,而不是等到大唐击败吐谷浑之后在绸缪应对。 先一步,后一步,境遇实在天差地别。 只是如此一来,就算使得噶尔家族与赞普彻底分道扬镳,表面上看去或许依旧一如往常,但是实际上却已经反目成仇。 局势无太大之变化,自然一如往昔。 但是只要吐蕃内部局势有变,那便是你死我亡之战斗…… 禄东赞叹息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够保全家族呢?赞普对吾之成见由来已深,数次意欲征伐大唐都被吾所阻挠,吾献计向大唐求娶公主亦宣告失败,再也回不去以往并肩作战、毫无猜忌的时候了。” 他有些黯然。 对于松赞干布这位吐蕃少见的英主,他曾经寄予厚望,希望能够全力辅佐其成就霸业,使得吐蕃一跃成为天下强国,进而改善国计民生,使得无数处于欺压之中的奴隶得到解脱。 然而时至今日,因为根本利益的冲突,松赞干布却毫不犹豫的将他一脚提到距离大唐最近的前线,让他的血肉之躯去为吐蕃抵御强敌。 这种近乎于“背叛”的方式,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 旋即,他收拾心情又问起西域局势。 “听闻穆阿维叶自大马士革征调大军,意欲攻伐西域?”喝了口茶水,他问道。 赞悉若颔首道:“消息千真万确,不过大马士革那边一直未曾点明口号说是攻伐大唐,但是综合其国内以及西域形势判断,其目的就是一雪前耻,攻陷西域,将大半条丝路彻底收入囊中。” 丝路,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道路,任何人都眼馋于丝路所带来的无限财富,无数西域民族不知觊觎了多少年。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这些胡族都不惜任何代价,意欲将丝路收入囊中,尽占其财富。 大食国如今横行西海,周边的强国罗马被他打得丢盔弃甲、苟延残喘,连罗马皇帝都只能龟缩在君士坦丁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否则稍有不慎,就要招致阿拉比人的大军。 借着大唐举国东征之际攻略西域、独占丝路,这的确是极其高明的战略。 只要攻陷西域,将西域诸国纳入统治之下,阿拉伯人的兵锋便可直抵河西,进而遥望关陇,逼近大唐之京畿心脏。 如果时机合适,说不定能够攻破关中、饮马中原,达成西方无数大帝从未能够完成的一统东西的宏图霸业…… 赞悉若道:“若是如此,过几日吾便北上一次,翻过祁连山前往河西面前房俊,告知他咱们噶尔家族的意愿,永不出兵河西,永不进犯大唐之疆土!” 既然要示好,那就干脆来一记重锤。 禄东赞捋着胡子想了想,颔首道:“可以,而且你可以告诉房俊,若是河西占据不利,需要噶尔家族的帮助,咱们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自然是好听的,事实上谁也不会凭白拿嘴让人办事,只要利益足够,噶尔家族并不排斥直接出兵青海湖,端了吐谷浑的老巢。 吐谷浑固然兵多将广,但是之前有与自己的协议,所以此番出征河西必然全力以赴,导致后方空虚。当真打下青海湖,怕是费不了什么力气。 至于松赞干布会否不满……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既然松赞干布让噶尔家族出镇青海湖,就意味着彼此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已经破裂,从此之后只论利益、莫谈情谊。 既然按照你的要求攻伐青海湖,为何不能趁着吐谷浑后方空虚之际见缝插针,难道非得要吐谷浑退回青海湖之后,以硬碰硬? 天底下就没有那个道理。 禄东赞的底气在于:噶尔家族固然不敢公然反叛松赞干布,而松赞干布也断不敢悍然对噶尔家族动手。 只要能够向大唐示好,处置好彼此的关系,噶尔家族就可以获得一个相对从容的局面,不至于被松赞干布逼迫得前有猛虎、后有饿狼,进退失据,彷徨无措…… …… 另一边,松赞干布送走禄东赞之后,在王宫之中静坐良久,才让人将御前大臣桑布扎叫来。 桑布扎面庞黝黑、身体干瘦,脸上泛着两抹酡红,精神矍铄,跪在松赞干布面前施礼:“微臣奉召前来,不知赞普所谓何事?” 松赞干布看着面前这位为吐蕃创建文字的一代贤臣,心底甚为烦恼,怅然道:“吾之才能不足以慑服群雄,更不足以领袖吐蕃……或许,吐蕃之内乱,要先于大唐之侵略而开始了。” 第九百八十三章 枭雄手段 桑布扎面露惊愕,惊奇道:“赞普此言,从何而起?” 松赞干布闷声不语,好半晌,方才闷声说道:“如今噶尔家族声威渐盛,拥趸无数,虽然大相忠心耿耿,然则其势已成,普天皆知。所谓‘国无二日、民无二主’,噶尔家族与吾之家族并驾齐驱,岂非大祸?” 他深深的感受到了噶尔家族带来的威胁。 诚然,当初正是因为有噶尔家族的鼎力相助,他才能够一统吐蕃,使得赞普之谕令畅行无阻,然而时至今日,噶尔家族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在吐蕃国内之威望水长船高,时时刻刻都对他造成威胁。 谁知道不会那么一天,噶尔家族干脆揭竿而起杀入王宫改朝换代? 且不论谁胜谁败,单只是这件事发生,都会使得吐蕃再一次陷入内乱当中,剧烈的震荡使得原本接受约束的各个部族纷纷自立,高原上陷入战火荼毒,民不聊生,导致庞大的吐蕃一蹶不振。 所以,他才提出让噶尔家族出镇青海湖,即是戒备,更是放逐。 唯有使其远离吐蕃中枢,才能逐渐化解其威望势力…… 桑布扎愈发不解,蹙眉道:“大相对赞普竭诚效忠,从未有过一丝半点的僭越之嫌,赞普莫非是对大相有什么误会?大相之志向,并非窃据王位一统吐蕃,仅只是希望能够多多为吐蕃人民谋福祉而已。” 禄东赞的声誉,在吐蕃一时无两,尤其是“不恋权位、一心为民”之精神,深受吐蕃人民爱戴,上至朝堂、下至乡野,谁人不赞一句“贤相”? 若说禄东赞有悖逆之心,桑布扎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松赞干布从一旁的书架之上取过一瓶青稞酒,在茶碗中斟了两杯,推给桑布扎一杯,桑布扎赶紧谢过。 将青稞酒放在桌上,松赞干布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啧啧嘴巴,指了指酒瓶子,说道:“一个青稞酒,便使得吐蕃陷入缺粮之虞,无力征伐天下,捆住了吾之手脚,使吾对吐蕃之内政疲于应对、威望大损,这其中若说大相纯粹只是无疑为之,你信么?” 桑布扎默然不语。 他与禄东赞、塞汝贡敦、墀桑扬敦等人被吐蕃民众称为“四贤臣”,四人之中,他固然最受松赞干布信任,却并不是实力最强、威望最高、能力最大的那一个,但是智慧谋略却绝不在其余四人之下。 智商不够,又岂能创建吐蕃文字,使得吐蕃万民沐浴于教化之恩,开启民智? 松赞干布又喝了一口青稞酒,道:“大相往来奔波于长安、逻些之间,不仅操心吐蕃内政,还要为吐蕃之外交呕心沥血、劳苦奔波,吾于吐蕃上下,尽皆感念其恩。然则,如此也造就了一个不可避免之现象,那便是如今的长安君臣,尽皆以大相为吐蕃之代表,凡是出自于大相之口,皆为吐蕃之国策。” 一直以来,他这个吐蕃赞普并不受大唐君臣待见,相反,禄东赞在长安却威望颇高。 大唐上下皆知禄东赞乃是吐蕃大相,无论禄东赞说什么、做什么,天然的便认为乃是吐蕃举国认可之事。 桑布扎自然明白松赞干布言语之中未尽之意,登时悚然而惊。 这若是放在平常倒也无事,可一旦禄东赞存有私心,身在大唐却首鼠两端……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终于感受到松赞干布的头痛了,好不容易统一了吐蕃内部,正想着开疆拓土建立一番丰功伟业,孰料却遭遇种种掣肘,致使受到内政羁绊,不敢放手施为。如今禄东赞又有些尾大不掉,危及吐蕃内部之和平,换了谁也得焦躁恼火吧? 桑布扎在松赞干布面前倒也不受约束,随意的喝着酒,良久才轻叹一声,道:“这些事情,亦不过是赞普凭空揣测而已,大相威望绝伦,若是轻易问责,甚至稍有不公之对待,都会引起朝野上下的不满,赞普当谨慎处置。” 有些事情虽然尚未发生,但是根据蛛丝马迹亦能推断。可是说到底,只要尚未发生之事,都只能放在心里想想,万万不能做出什么,否则极易失于信义,陷入被动。 哪怕是君王也不行。 牵扯太大,更应当慎之又慎…… 松赞干布默然,而后才说道:“吾已经下令,命噶尔家族伺机夺取吐谷浑之故地,出镇青海湖。” 桑布扎先是楞了一下,继而高声道:“赞普怎能如此?大相与国有功,威望绝伦,朝野上下尽皆爱戴。无论其家族是否尾大不掉,赞普岂能在其反迹未露之时行出此等近乎于放逐之手段?此举一出,必将引起朝野反弹,使得那些贵族兔死狐悲,同仇敌忾!” 简直是愚蠢,打压噶尔家族的方法可以有无数种,然而赞普却选择了最不应当、后患最大的一种。 如此一来,哪怕噶尔家族本无反心,如今亦要心存怨怼、生出不满了…… 松赞干布倒也并未恼火桑布扎的职责,吐蕃的政治结构虽然亦分君臣,但是君臣之间的关系更似一个联盟,赞普将各方势力统合在一起,而非是中原王朝的“家天下”。 也正是因此,他才愈发忌惮噶尔家族的壮大。 一旦噶尔家族当真竖起反旗与他分庭抗礼,甚至都不能说人家是“造反”,更会有无数望风使舵之部族投靠过去。 没有道义、伦理上的理由去谴责…… 松赞干布面容狠厉,忿然道:“时至今日,吾猜测当初向大唐求娶公主之所以遭拒,并非就是所谓的被唐朝大臣从中作梗,更非是大唐皇帝看不起吐蕃山高水远、土地贫瘠,而是大相从中布局,坏了好事。” 桑布扎面露惊容,无言以对。 娶了大唐公主的赞普,与娶不到大唐公主的赞普,完成就是两种境界。前者可以得到大唐的承认与支持,毕竟大唐乃是天下第一大国,国力、军力都远超吐蕃,有了大唐的支持,不仅赞普之位稳如泰山,国内所有反对势力都得偃旗息鼓,否则赞普可以毫无顾忌的肆意征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所以禄东赞若是憋了坏搅合了赞普求娶大唐公主的好事,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而长安远在万里之外,大唐君臣之反应全凭禄东赞一个人述说,何处是假,何处为真,旁人谁又能知晓? 想要从中作梗坏了赞普的好事,简直不要太容易…… 桑布扎头痛起来,眼下赞普已经向禄东赞表达了忌惮之意与猜忌之心,迫使噶尔家族南迁,出镇吐谷浑故地。此举更是将噶尔家族推到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第一线,成为两国之间的缓冲,稍有风吹草动,噶尔家族就有可能湮灭于大唐的兵锋之下。 如此一来,即便以往禄东赞心存忠义,如今亦要生出恨意,再难恢复以往之局面。 他叹气道:“事已至此,还望赞普与国家为重,摒弃私心,对大相多加赏赐,稳其心志。不然若是压迫太甚,致使大相生出危机之感,说不得干脆投降大唐,将吐谷浑故地拱手相送……” 何止是将青海湖拱手送给大唐? 若是禄东赞发了狠,干脆给唐军当“带路党”,协助唐军一举攻入高原,他再从中联络各方部族,搞不好吐蕃将会称为大唐的下一个都护府…… 这绝不是不可能发生之事。 松赞干布摆摆手,道:“吾岂能想不到这样一步?” 说着,他从一旁的书案上取来一份文牍,递给桑布扎手中,叮嘱道:“此乃绝密,看过之后,切莫外传。” “喏。” 桑布扎见他神情凝重,心中亦是一沉,连忙应下,将文牍接过,细细翻看。 孰料一看之下,登时大吃一惊,失声道:“赞普已然与大食国协商好,助其攻略西域?” 第九百八十四章 行险一搏 一旦此事按照赞普之预想发展,大唐如何暂且不说,即将出镇青海湖的噶尔家族将会直面大食国的兵锋,背后又无吐蕃之支持,倾覆灭亡只在弹指之间…… 这岂止是放逐? 根本就是将噶尔家族送上绝路。 禄东赞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定会绸缪运作,试图为家族拜托这等绝境。 如此,赞普即可以“通敌叛国”之名,名正言顺的将噶尔家族打入叛徒之境地,使其万劫不复…… 至于有可能遭到的来自于噶尔家族的反噬,却是顾忌不得了。 桑布扎紧蹙着眉头,没有言语。 心底却觉得赞普这等手法过于刻薄,也过于阴狠…… 而且与大食国联盟实属不智,大食国既无力攻略高原,吐蕃亦不可能西进谋求西域,两国井水不犯河水,最终得益的只能是大食国,因为最终决定胜负的战场会在西域,而对战的双方是大食与大唐。 吐蕃什么也得不到。 或许,也只能是祁连山之北的丝路主宰者由大唐变成了大食…… 桑布扎对于赞普这样一项决定,心中颇有非议。 “赞普明鉴,吐蕃虽然与大唐敌对,双方恨不能将对方吞噬,且大唐正值鼎盛,难以匹敌。然则,大唐乃礼仪之邦,其所行所为皆有道德礼法之约束,不敢恣意行事,否则其国内舆论便会沸反盈天。大食国却完全不同。其国民敬仰神祗,悍不畏死且毫无底线,犹如一群野兽一般杀伐无忌,灭国灭族不计其数,每每以屠杀为目的,掠夺成性、凶残暴戾。与之相比,臣倒是宁愿与大唐为敌。” 敌人分很多种,似大唐那般“仁义之国”“礼仪之邦”,本身受到太多的道路礼法束缚,即便再是强大亦非无敌。大食国则截然相反,其国民以掠夺为生,根本不事生产,犹如蝗虫一般过境之处赤地千里,野蛮且凶残。 如此缺乏文明,野人一般的敌人,与之敌对固然胜算更多,但是随之而来的破坏性却是任何人都不愿意遇到的。 松赞干布呷了一口青稞酒,眼神望向窗外,远处山巅之上红色宫殿沐浴在阳光下,轮廓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仿若天庭宫阙,神秘难言。 “人之一世,短暂如天上云彩,不知其所以来,更不知其何时去,云卷云散之间,半点不由人。吾等坐在这个位置上,领袖吐蕃,自当排除万难为吐蕃争取那些温暖湿润且富饶之土地,使得吐蕃子民世世代代有田地耕种,有草场放牧,而不是困守高原,与贫瘠的土地为伴,子子孙孙在荒凉困苦之中轮回。” 松赞干布情绪有些低沉,自从登上赞普之位统一吐蕃之时起,他素来都是雄心壮志、万丈豪情。 然而眼下,却深感命运无常、世事难料。 叹息一声,他续道:“是非功过,自有子孙后辈予以评说,吾等身在当时,只需做出自认为对于吐蕃最有利之决策,死亦无憾,何惧诋毁?大唐太强盛了,其国力远非吐蕃可比,若是按部就班,吾这一生亦难以完成攻下高原、入主中原的霸业。若想带领吐蕃子民攻下高原,占据向往的温暖土地,就只能行险一搏。” 桑布扎心神震动,默然无语。 吐蕃地缘偏僻、土地贫瘠、气候酷寒,本身并不具备争霸天下的优势。天下大势,犹如逆水行舟,要么你征服我,要么我征服你,和平相处只是一时,长久看去,势必统一。 古往今来,吐蕃人民所信仰的神明、生活的方式,都与中原汉人格格不入,彼此冲突在所难免。 若是不想吐蕃的子孙尽皆抛弃自己信奉的神明,该而学习汉人的儒学,甚至沦为汉人的奴役,就只能奋起抗争,征服中原。 但是这太难了。 对于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壮志冲霄的赞普来说,行险一搏、拼死一战,在有生之年向着自己的梦想努力一回,实在是人之常情。 所以赞普甘愿“引狼入室”,希望能够借助阿拉伯人的力量消耗大唐,即便有可能由此引发反噬,被阿拉伯人窃据中原,甚至将吐蕃包围于高原之上,逐步蚕食,终至灭亡。 这是拿吐蕃的国运去赌博。 桑布扎无话可讲,他只是一个臣子,而且是一个没有自身势力、没有野心的臣子,除去听命于赞普之外,他不会做任何事。 “赞普英明神武,无论如何抉择,臣下皆鞠躬尽瘁、誓死相随。” 桑布扎当即表态。 松赞干布甚是欣慰,含笑道:“既然如此,吾欲派塞汝贡敦领取一军,兵出疏勒,协助阿拉伯人攻略西域,汝以为如何?” 桑布扎愕然:“阿拉伯人集结数十万大军攻伐西域,大唐安西军不过数万之众,河西混战在即,其国内不可能予以支援,何需吐蕃出兵?” 在他看来,阿拉伯人绸缪已久,大军攻伐西域,区区安西军必定难以抵挡,西域陷落乃是必然。这个时候吐蕃出兵相助阿拉伯人,等于凭白留给大唐口实,何其蠢也? 况且塞汝贡敦乃是“四贤臣”之一,地位与他相等,但更重武事,是松赞干布在军队之中最有力的臂助,且素来与禄东赞不睦。 派这样一个吐蕃重臣前往西域协助阿拉伯人,实在是不明智…… 松赞干布却不以为然,他伸出一根手指,沉声道:“火器!汝尚未见识到唐军火器之威,故而有此意见,否则断然不会说出这等话语。阿拉伯人固然以征战为生,不畏死战,但是在安西军的火器面前未必就讨得了好。在其在安西军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之时,吾出兵相助,更能够获得阿拉伯人的信任,不然其困于西域不得寸进,无法威胁河西、关中,吾之绸缪,岂非尽数落空?” 他从来不承认阿拉伯人的战斗力。 那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除去被信仰所武装之后战线的悍不畏死之外,无论装备、战略、战术都泛善可陈。在泰西之地耀武扬威,欺负那些几十幅甲胄、数百奴隶的“城主”尚可,但是对上武装到牙齿的安西军,并无胜算。 前番穆阿维叶亲率大军攻伐西域,就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而这,也是他敢于同大食国联盟的主要原因。 他不相信阿拉伯人能够长驱直入攻陷西域之后更进一步占据河西、关中,甚至饮马中原。 关键时刻,吐蕃随时随地都可以半路出兵,只需截断阿拉伯人的补给线,他们就只是一群没了牙齿的豚犬而已,可恣意蹂躏…… 桑布扎虽然不知火器为何让赞普如此忌惮,但是他素来信任赞普之能力,故而并不反对,只是提醒道:“还是应当让塞汝贡敦注意一些,若是能够乔装协助阿拉伯人,不使安西军察觉才是最好。” 松赞干布欣然道:“此等事,汝自去与塞汝贡敦商议便是。” 他素来懂得放权,绝不会“事必躬亲”,而且吐蕃国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就算他意欲将赞普之全力归于一人,也很难成行,反而惹得国中大臣不满,陡生变故。 ***** 大斗拔谷。 烈日酷晒,炽热的太阳将大地中蕴含的水分蒸发出来,水汽在地表袅袅上升,远远望去,镜像扭曲。 一侧奔腾的弱水似乎也安静了一些,多日来未曾降雨,这条发源于昆仑之北、穿越戈壁荒滩奔流至此的河流温顺如同少女,河水在阳光之下泛着粼粼波光,哗啦啦的流淌。 谷口之前,俨然已经成为一处巨大的工地。 上前兵卒赤膊奋战,将石料填入地基之中,搅拌均匀的水泥浇灌其上,一层一层的垒砌起来,一座坚固的堡垒拔起而起。 两侧又修筑数道长长的墙壁,山坡上以火药炸山开采而出的石料源源不断的运抵此处,数千从附近征集而来的民夫挥汗如雨,丝毫不因酷热劳累而减缓劳作的速度。 第九百八十五章 大战之前 谁都知道一旦被吐谷浑突入河西诸郡,百姓们面临的就将是杀伐与掠夺,自己的父母妻儿都将沦为奴隶,生生世世犹如牲畜一般存活。 秦汉以来,这片土地上就从不曾远离战争,百姓们也怨过汉人官僚的贪腐、苛刻,可是相比于胡人的杀戮,还是自己人更加可以信任。 房俊穿着一身直裰,策马在谷口缓缓前行,监理堡垒的修建。 山口之内一匹快马风驰电掣一般,驶出,马上骑士大声喊道:“吐谷浑已然反叛,十万大军集结完毕,正向祁连山而来!” 现场忙碌的人群顿时一静。 吐谷浑反叛已然是既定之事实,其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也早已得到确认,但是眼下敌人当真呼啸而来,却依旧使得在场的军民心中一紧。 战争,即将到来! 房俊骑在马上,环视周围一番,而后大声道:“通知所有将校,大帐聚将!” “喏!” 身边亲兵飞奔而出,前去各处通知将校。 房俊则打马回头,向着设置在弱水河畔不远处的中军帐驰去。 一盏茶时间之后,中军帐内将校云集,济济一堂。 房俊指了指斥候,道:“将吐谷浑的情报详细道来。” “喏。” 那斥候站在帐中,将情报一一道出。 吐谷浑可汗诺曷钵继位,在青海湖畔的牙账聚集诸部兵马十万,于十日之前誓师北征,翻越祁连山麓入寇河西。这是诺曷钵为了缓和内部矛盾而做出的举措,虽然他是伏顺的儿子,但平素能力不显、资历不足,诸多部族都不服他继承可汗之位,可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帐中一片肃静。 房俊缓缓呷着茶水,说是“十万大军”,其实谁都根本不可能。 开展之前夸大军队之数量,对敌人予以震慑,此乃习以为常之战略,毕竟古代侦查手段有限,十万人与八万人其实没法区别清楚,只要不是太离谱即可。 不过离谱的也有很多。 南韩有一部“史书”,记载了所谓的“帝国史”,说其祖先发源于帕米尔高原,在公元前六千年的时候创建了辉煌的历史,引领世界,并且唤醒了黄河文明、红山文明,还记载古代朝鲜是一个领土涵盖中日的庞大帝国,中日两国皆其后裔,一次战争可以动员的军队超过数百万人。 缅甸史书《琉璃宫记》记载,其王经历了八万四千代,鼎盛之时的缅甸有十八万九千座城市。更离谱的是,书中记载其国王出巡的军队有八十万艘船只,八十万头大象,士兵一亿八千万…… 西游记都不敢这么写。 日本史书也有类似的记载,明朝平壤之战中,名将李如松麾下仅仅骑兵就有一百万之众,似乎丰臣秀吉被打得屁滚尿流也情有可原…… 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记载了波斯派出了5283220人的军队进攻希腊,这支大军可以一次喝干一条河,每天吃掉四千七百吨的麦子,然后被希腊三百勇士完败…… 波斯人表示不服,凯撒在《高卢战记》当中记载,罗马打败四十三万高卢大军,己方伤亡为零,罗马士兵各个都是刀枪不入的大师兄…… 印度史书《摩珂波罗多》之中有记载,印度曾在一场战争当中死伤十六亿人…… 就是这些荒诞不稽的所谓“史书”,却被希望学者奉为正史,当作其文明的起源,反而对中华的种种文献、口口流传的记事极力诋毁、呲之以鼻,不予承认。 …… 房俊道:“不过是夸大其词而已,吐谷浑族民尚且不足三十万,如何能够凑出十万大军?以本帅之见,此番犯境之军队不过七八左右,其中精锐起兵不超过五万。吾等依托大斗拔谷谷口之堡垒,配合火器,可以一战。” 此言自然是为了稳定军心。 右屯卫不过区区两万之数,若是敌人当真有十万,那就得以一敌五,哪怕有火器之威,如此悬殊之兵力对比亦会对兵卒造成恐慌。 毕竟火器出现时间太短,全军装备火器这等事更是前所未有,到底临战之时能够发挥多少战力谁也心里没底…… 裴行俭也说道:“祁连山沟壑纵横、道路难行,吐谷浑人翻越祁连山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届时纵然冲出谷口,亦是兵疲马乏,吾等结阵于此,以逸待劳,定要予以迎头痛击,使其知晓吾大唐虎贲之威,非是蛮胡异族便可恣意妄为!” 帐内将校受其气势感染,纷纷大喝道:“必胜!” 一时间士气大振。 以少胜多这种事,唐军从来就不曾少干,想当初右屯卫兵出白道直入漠北,号称控弦之士数十万的薛延陀都被犁庭扫穴一鼓荡平,眼下区区吐谷浑连给薛延陀提鞋都不配,又有何惧? 房俊一脸嘉许的神色,缓缓颔首,道:”所有斥候都放出去,严密监视祁连山中各处山口,稍有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回禀,以便及时做出应对。各军整备动员,检查军械、甲胄,再进行一遍火器查验,若有问题,及时处理!” 他环视众人,沉声道:“此战只许胜利,不许失败,要么将吐谷浑人击溃,要么吾等葬身于此,以死报国!在吾等身后便是河西诸郡数十万百姓,过去河西,既是关中,那里更有吾等的父母妻儿!从古至今,每当王朝国都被蛮族侵入,随之而来的便是疯狂的掠夺与凶残的杀戮,吾等身为军人,自当为国藩篱,以血肉之躯铸就一道铁一般的长城,拒敌于国门之外!若有失职,则百死难赎其罪!” 临战之前,他要最后一次统一军队上下死战不退的心志。 自古以来,以弱胜强、以寡击众的战力不在少数,但是每一次弱势一方都必须全力以赴、向死而生,如此才能够激发最大之潜能,缔造不可思议之神话。 眼下战局便是如此,唐军虽然完成了划时代的改装,装备了足够数量的火器使得战力几乎碾压整个时空,但是说到底依旧数量上处于绝对的劣势。武器装备绝非决定战争胜负的唯一要素,军心才是。 唐军兵员素质本就超过吐谷浑人,又有火器之威,若是在能够上下一心、众志成城,那才有以少胜多之可能。 相反若是畏战怯敌、军心涣散,那这场仗也不用打了,就算给唐军几枚导弹,照样必败无疑…… “喏!” 帐中将校齐声应和,一个个怒目圆瞪,士气爆棚! 大帅之言没错,河西若丢失,关中就将直面敌军之兵锋,背后还有吐蕃蠢蠢欲动,稍有不慎,京畿之地或许就将沦陷。 那不仅是千古罕见之耻辱,更会使得他们的父母妻儿面对凶残胡人的掠夺杀戮! 身为大唐男儿,死则死矣,绝不让胡人马蹄踏入关中半步! 秦皇以巨石构筑长城,以抵御胡马南下;今日右屯卫便以血肉为长城,将犯境入寇的吐谷浑人堵在大斗拔谷之内! 房俊欣然道:“很好!保持这股士气,抱定必死之心,下去准备吧。” “喏!” 众将轰然应命,鱼贯而出。 房俊只留下裴行俭、程务挺这两个左膀右臂。 将两人招致面前入座,又让人沏了一壶茶水,裴行俭沏茶,房俊说道:“该做的准备已经做下,接下来便是真刀真枪的干一仗。敌军势大,但是咱们准备充分,胜败只是两可之间。” 战争从来不可预测,即便对火器之威深有信心,房俊也不敢过多自信。 裴行俭拈起茶杯,看了一眼窗外炙热的阳光,道:“最近天气极佳,不会出现雨水天气影响火器之应用,算是一大利好。只是此战之关键在于能够挡住敌军多长时间,若是挡不住,被敌军突入到河西诸郡,以咱们的兵力很难清剿,便陷入被动。若是抵挡时间太长,只怕火器供给跟不上。” 火器固然威力巨大,但是消耗太大,若是供给跟不上,那可就麻烦了…… 第九百八十六章 拼死一战 房俊摇头道:“放心,铸造局、火药局的产出足以支撑咱们打完这一战。只是一定要注意兵卒的士气,万万不能畏敌怯战,导致战况稍有反复便士气涣散、军心崩溃。河西不能丢,即便吾等尽皆战死于此,亦要确保河西无虞!” “喏!末将明白。” 裴行俭颔首应是。 房俊又对程务挺道:“稍后派人通知河西诸郡的守将,令其带领麾下兵卒赶到大斗拔谷,陈兵于吾等战线之后,如遇有趁乱突破之敌寇,务必当场格杀,若是任由敌寇冲过防线、入寇诸郡,本帅就要他们的脑袋!” 程务挺也急忙应下。 眼下可谓背水一战,所有人都要发挥作用,若是有人疏忽懈怠,必将遭受军法严惩。 这从房俊抵达河西之后第一时间便来了一个“杀鸡儆猴”就可以看出他的决心,谁敢不遵将令,谁敢阳奉阴违,谁敢畏敌怯战,那么他就敢杀人。 既然是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战争,那就必须所有人都要竭尽全力、尽忠职守,如此方可以寡击众、以弱胜强。 毕竟一旦战败之后果太过严重,谁也负担不起…… …… 详细交待一番,房俊面色舒缓下来,招呼两人饮茶。 呷了一口茶水,他问道:“堡垒还需几天完工?” 裴行俭一直负责防御工事的修筑,闻言回道:“尚需两日,一些收尾的工作尚未做完。不过主体部分早已完成,水泥也已经干涸,固然比不得修筑城墙之时那般坚固,但是阻挡敌军骑兵,想必绰绰有余。” 水泥彻底凝固干涸才能够更加坚固,堡垒主体很多部分刚刚完成两天,尚达不到最佳之效果。不过敌人没有重型的攻城武器,此等强度足以应对,不可能在敌军铁蹄冲击之下轰然倒塌。 这便足够了。 房俊颔首,随意道:“此战干系重大,不容有失。吾等是一战而成为帝国英雄,外御其侮垂名青史,亦或是战败授首,丢城失地遗臭万年,尽皆在此。面对吐谷浑数万精锐叛军,既是挑战,更是机遇。” 裴行俭与程务挺一起颔首。 事实便是如此,敌军势大,胜算不多,河西之地难以保存,这是朝野上下一致的看法,所以柴哲威宁愿背负一个“畏敌怯战”的骂名,甚至被陛下呵斥责罚丢官降爵的风险,亦要称病不出。 想要抵挡吐谷浑数万精锐铁骑,实在是千难万难。 但是,如果当真一战功成,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守住了河西诸郡,同样将会招致朝野上下一致的赞誉。 一战,即可奠定下半辈子的政治资源,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的面前,只需拍着胸膛说一句“老子当年打败吐谷浑叛军,守住了河西”,都是掷地有声。 稳守河西、宿卫京畿,这就是无与伦比的资历,更是以后出将入相的根基。 换句实惠一些的话语,打赢这场仗可以吹一辈子,即便是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也能吃上个几辈子…… ***** 与此同时,祁连山南麓的莽莽群山之中,无数吐谷浑骑兵正艰难的顺着山路向山中进发。 祁连山由西北向东南,西端在当金山口与阿尔金山脉相接,东端至黄河谷地,与秦岭、六盘山相连。南麓山坡青绿、河流纵横、气候温暖,成片的草场绵延无尽,乃是世间第一等的牧场。 诺曷钵骑在战马背上,手摁着腰间弯刀,锐利的目光望着面前的巍巍群山,似乎可以看得见祁连山北麓的河西诸郡。 那里,将会是他登上可汗之位以后首次出兵的征伐之地。 是占据河西,威望大振,夺回吐谷浑之故地,坐稳可汗职位;亦或是兵败河西,将吐谷浑数十年间休养生息累积下来的家底一朝葬送…… 两者之间,只能有一个答案。 不过诺曷钵不认为此次出兵会铩羽而归,大唐举国东征,其关中兵力空虚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根本无法抽调充足的兵力支援河西。安西军虽然强悍,但是数万人马要戍守广袤的西域原本就捉襟见肘,稍有风吹草动便不敢分兵,如何能够救援河西? 至于房俊的两万右屯卫……诺曷钵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诚然,大唐右屯卫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之事早已轰传天下,更有人将右屯卫称为“大唐第一军”,但诺曷钵认为更多还是出其不意所导致薛延陀反应迟钝,故而酿下大错,被右屯卫逐一击破,招致覆灭。 如今自己数万精骑汹涌而至,全无一丝一毫缓冲之机会,两军将会硬碰硬的打上一仗,右屯卫凭什么来阻挡纵横无敌的骑兵? 火器固然厉害,可吐谷浑骑兵难不成还能站在那里当靶子,让你随意射杀? 此战必胜。 更为重要的是取得河西诸郡之后,是稳守当地,还是顺势而下,攻略关中…… 关中富庶,一旦攻陷,获得之财富足以抵得上吐谷浑两百年之积攒,更会对大唐予以重创,若是其东征再不顺畅,甚有可能大唐之统治亦会风雨飘摇,庞大的帝国顷刻间土崩瓦解,覆于一旦。 然而更多的可能却是遭遇到唐军的顽强阻击。 关中子弟历来血性,骁勇善战,历朝历代都曾是血战之士,谁若是想要进犯关中,伤其家庙杀其亲族,定然奋起抗争。 拼命的汉人,是最为可怕的士兵。 身后,一匹马快速赶了上来,马背上一张青涩的面庞,来至面前说道:“父亲,何以停下脚步?” 诺曷钵扭头瞅了一眼,是自己的儿子伏忠。正及弱冠之年,虎背熊腰、目如鹰隼,身长穿着革甲,头上戴着毡帽。祁连山中山路高低起伏,气候迥异,前一刻瓢泼大雨,后一刻或许便是鹅毛飞雪。 父子两个策骑立在路旁,一队接着一队的兵卒从面前策骑驶过,浩浩荡荡,钻进深山。 诺曷钵骑在马背上,手里的马鞭指向前方,沉声道:“吐谷浑休养生息二十载,终于积攒下这些元气,却要跟随为父穿越祁连山,去向当世第一强国发起挑战。一旦战败,必定折损元气,为父要如何向故去的大汗交待呢?” 伏忠嘴角抽了抽。 听上去好似父亲悲天悯人、爱民如子,而且对祖父孝敬有加,不忍忤逆,但是难道不是您逼着郎中不许给祖父用药,导致祖父病重不治,撒手归天么? 说到底,您并非是害怕与何人交待,而是害怕一旦战败,您这大汗的位置就算是彻底坐不住了吧…… 这等话语只能藏在心底,断然不敢说出。 说到底,父子两个的利益是一致的,诺曷钵坐稳了大汗,将来这个位置自然是他伏忠的。若诺曷钵兵败河西,被赶下大汗之位,部族势力定然大幅折损,能够保命都难,他伏忠这辈子也休想再有机会染指吐谷浑大汗之位…… 便劝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番非是吾等非要攻略河西,然则部族内部纷争不断,不如此如何广聚人心?至于此战之胜败,父亲不比担心,关中兵力空虚,越国公房俊只能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就可见其国力之匮乏。数万吐谷浑铁骑在父亲统御之下翻越祁连山奔腾而至,他们如何抵挡?倒是攻陷河西之后,做出下一步举措之前,父亲要多多考量吐蕃。” 没有谁是天生的善人,不求回报只愿诸人。 吐谷浑与隋、唐两朝征战不休,与吐蕃亦是世代结仇,双方土地接壤,战争、冲突数之不尽,只不过眼下大唐太过强盛,这些番邦蛮夷不得不放下成见、抱团取暖而已。 吐蕃又是军械又是粮秣的送来,还不就是指望着吐谷浑能够与大唐硬碰硬的打几场,消耗掉彼此的力量,使得吐蕃坐收渔人之利? 第九百八十七章 长乐抱恙 道理谁都懂,没有什么道理仁义,只在于各自利益。 只不过眼下与吐蕃之结盟更为重要,所以吐谷浑不得不将兵锋指向大唐而已。 说白了,吐蕃与吐谷浑都只是在相互利用。 但是一旦河西被吐谷浑攻陷,局势却立即变化。 诺曷钵欣慰的瞅了一眼这个儿子,身为赞赏。一个部族之崛起,不仅要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可汗带领族人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更要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将丰硕的果实继承下去,并且延续发展。 他的祖父吐谷浑可汗伏允便是一代枭雄,带领吐谷浑在乱世之中崛起,虽然先后败于隋、唐之手,却依旧可以力保青海湖不失,为吐谷浑的积蓄壮大争取了空间与时间。 只不过自己的父亲伏顺却庸庸碌碌、昏聩无道,只是一味享乐,不思进取。 如今,自己即将踏上祖父当年四处征战的道路,去为了吐谷浑的未来浴血奋战,而自己的儿子亦能够秉持自己的意志,在未来成为一个合格的接任者,这是最大的幸运。 然而,一切都要从攻陷河西开始。 若是河西无法攻陷,那么吐谷浑面临的就不仅仅是大唐未来的反攻,更有甚者,很可能受到眼下的盟友吐蕃狠狠的一击背刺…… 当然,对于攻陷河西,诺曷钵雄心万丈,区区右屯卫两万之众,如何抵挡七万吐谷浑铁骑? 骑兵之威,便是让唐军翻上五倍都不行…… “吐蕃浪子野心,眼下虽然支持为父,实则不过是希望为父搅乱天下局势,与大唐相互消耗而已。这一点,为父心中有数。” 诺曷钵点点头,便是听取了儿子的提醒。 大唐乃是礼仪之邦,纵然出兵周边诸国,亦要寻求一个合理的理由,做到“师出有名”,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一点极为迂腐,但是对于周边诸国来说却很是有利,只要避免送给大唐口实,那么就可免于战争。 而吐蕃则不同,高远之上的牧民根本不知何谓仁义道德,他们想打就打,根本不需要寻找任何理由。 这种敌人是极其难缠的,再加上其强横的势力,所以诺曷钵宁愿出兵大唐,也绝对不愿招惹吐蕃。 伏忠道:“那儿子赶去前边,敦促大队快速赶路。” 说着,便打马向前。 诺曷钵急忙一摊手,拉住儿子的马缰,左右看了一眼,见到只有自己的亲兵在附近,便低声吩咐道:“待到冲锋之时,莫要冲在前头,唐军火器不仅射程远,且威力大,定要处处小心。” 他可不想出师未捷,儿子先死。 没有了优秀合格的继任者,自己拼死拼活打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伏忠哈哈一笑,颔首道:“父亲放心便是,儿子省得。儿子再是鲁莽自大,又岂能将唐人倚之横行七海、覆亡薛延陀的火器视作等闲?必定处处留心,绝不莽撞行事。” 吐谷浑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但是并不等于主动找死。 随着漠北、西域两场展示的爆发,唐军火器的威力也早已在天下流传,能够天下第一等强军逐步加大装备的武器,谁敢轻视? 诺曷钵这才放心,松手道:“去吧!” “喏!” 伏忠应了一声,打马向前,赶到队伍的前头,引领军队在崇山峻岭、沟壑幽谷之中穿行。 诺曷钵抬头看了看远处山头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雪山,心底也自生出无限豪情。 纵马驰骋、疆场杀敌,正是男儿意气! 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曾经统御数万精骑,翻越山脉进犯中原王朝之土地?此战之后,他诺曷钵与吐谷浑之名,必将震动天下,纵然百世之后,也必有人传颂今日之盛况。 流芳百世! 诺曷钵登时豪情万丈,一勒马缰,策马向前驰去。 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吐谷浑骑兵成群结队跟了上来,漫山遍野的充入巍峨祁连山的山谷之中,马蹄声震得山间一片轰鸣,连大地都微微颤抖,鸟雀野兽惊吓得纷纷逃匿。 杀气冲天! ***** 长安。 今年春夏之季多雨,关中大大小小的河流尽皆水位暴涨,一度使得朝野上下严峻以待,唯恐发生洪涝。但是到了初秋之时,却气候炎热,连续多日未曾下雨。诺大的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仿佛变为一个庞大的火炉,连院子里的杨柳都耷拉着枝条,无精打采。 兴庆宫一处寝宫之内,李承乾穿着一身常服,跪坐在地席之上饮茶。 殿内各处角落皆摆放着铜匮,内藏坚冰,冰块融化之时形成丝丝缕缕的凉气自镂空的盖子冒出来,使得殿内清凉怡人。 坐在他一侧的太子妃苏氏正襟危坐,一袭宫装温柔典雅,素手轻轻给对坐的高阳公主斟了一杯茶,温言笑道:“殿下正该多来东宫走走才是,太子记挂着你们这些妹妹,只是国事繁重、冗务缠身,不能时时出宫走动,经常在吾面前提及。” 高阳公主亦是一身宫装,巴掌大的小脸儿描着精致的妆容,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娇俏秀媚,闻言笑着回道:“儿郎临行之时,倒是叮嘱吾要时常来太子哥哥这边走动,只不过最近天气热得厉害,动一动便一身汗渍难受得紧,故而懒得出门,倒是让太子哥哥惦记了。” 李承乾放下茶杯,随意的摆摆手,道:“自家姊妹,何必说这些?房相前往江南,可曾有书信寄来,提及身体状况?再者,家中情形如何?” 虽然出镇河西乃是房俊自己要求,但此行太过凶险,李承乾心中难免抱有歉意。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唯有到了这等危急存亡之时刻,方能够窥见一个人内心之忠孝良善,平素纵然说得再好,也比不过谗言媚上、欺世盗名而已。 所以对于房家之事,他格外关注,总不能人家房俊出镇河西、向死而生,自己却坐视房家受人欺负吧? 眼下关陇一脉缺了房俊压制,愈发蠢蠢欲动,若是哪个不开眼的胆敢惹上房家,他这个太子拼着被御史言官弹劾,被父皇责骂,也一定要给房家撑起腰杆,主持公道。 高阳公主正呷了一口茶水,闻言放下茶杯,笑道:“多谢太子哥哥挂念,不过还请放心,儿郎临行之前便曾叮嘱家中,一切都要小心行事,切不可给太子哥哥添麻烦,纵然有事,也隐忍一时,待到他出征归来,另作打算。最近家中事物已经尽皆收敛,便是城南码头那边,媚娘也约束家丁奴仆,万万可不惹事。此时局势紧张,大敌当前,吾等女流之辈固然不能为君父兄长排忧解难,却也断不能招惹是非,忍一忍也就是了。” 她这般“识大体”,让李承乾愈发觉得心里亏欠。 房俊那是何等意气飞扬、嚣张跋扈之人?如今却叮嘱家中要以大局为重,甘愿忍辱受屈,亦不让自己这个太子难做。如此高风亮节,与关陇那些个蝇营狗苟的小人相比,高下立判。 不愧是自己所倚赖仰仗的肱骨之臣呐…… 心底感动,李承乾摇头道:“妹妹不必客气,二郎为国征战、戍边在外,孤若是不能维护其家小,何敢称孤道寡?但凡有那不长眼的给房家找麻烦,尽可前来告知于孤,孤一定为房家做主。” 他虽然性格软弱,却不代表糊涂。 人家房俊为了他的储君之位竭尽全力,他若是不能护住其家小产业,往后谁还会跟着他混? 更别说他与房俊之交情早已逾越君臣之别,颇有些知己之感,更加不能坐视不理。 高阳公主也不嘴硬,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以后有事,小妹必定前来麻烦太子哥哥。” 太子妃苏氏笑容温柔、貌美如花,拉着高阳公主的手,轻声道:“都是自家姊妹,这般说话岂非太过见外?妹妹都听太子安排便是。” 高阳公主含笑应下。 正在这时,门外有内侍快步走进殿内,上前躬身道:“启禀殿下,刚刚长乐公主打发人前往太医院,说是公主殿下染疾抱恙,请两名太医前去诊治。” 李承乾先是一愣,继而心里“咯噔”一下子,吓了一跳。 该不会是…… 第九百八十八章 皇室丑闻? 李承乾心底惊悸,急忙问道:“可知晓长乐染了何病,病情如何?” 长乐公主最近半年一直居住在终南山道观,整日里修仙问道不见外客,吃穿住行都是皇家标准,好端端的怎地忽然染病?而且长乐公主看似纤瘦,实则身子素质向来不错,平常时候连风寒都甚少沾染。 怎地忽然就染了病? 那内侍回道:“奴婢亦不知,前往太医院的侍女亦是语焉不详,大抵需太医前往诊治之后,方可知晓。” 李承乾心里愈发没底。 什么病还不能将实情告知? 这万一……那可就是天大的丑闻了。 一旁的高阳公主亦是心惊胆战。 她有些坐不住,盈盈起身,敛裾施礼道:“妹妹许久未见长乐姐姐,正想着前去拜访,眼下既然长乐姐姐抱恙,妹妹正好前去探视。” 李承乾咽了口唾沫,惊骇的看着高阳公主。 他并不知房俊后院之中对于长乐公主的看法,万一高阳这丫头心生妒意,此番前去找茬打架,那可如何是好? 两个妹妹为了争男人扭打在一起,李唐皇族的颜面彻底别想要了…… 他急忙劝阻道:“外头天气太热,终南山路途难行,妹妹身子又素来单薄,一路行来必定难熬。不如你暂且回府,孤会亲自去探视长乐,回头让人去府上将详情告知即可。” 谁晓得高阳这丫头心底怎么想的? 想当初这可是个刁蛮任性的主儿,未必因为长乐是嫡长姐便肯忍气吞声…… 一旁的太子妃苏氏不明就里,诧异的看了李承乾一眼。终南山的道观不过出城数十里,高阳公主就算再是单薄,乘坐马车前去又有什么难熬的?见过心疼妹妹的,可也没有这么个心疼法儿。 不过念头一转,便琢磨出不同寻常之处,却也不敢多问…… 高阳公主听了李承乾之言,便知道太子哥哥必定也清楚二郎与长乐姐姐之见的事情,心底略微松了口气,笑道:“太子哥哥将我当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美人不成?不过是终南山而已,江南那么远也曾去得,并不碍事。再者说来,万一长乐姐姐患得乃是女儿家的病情,太子哥哥前去慰问,岂不尴尬?还是妹妹走一趟吧。” 李承乾一听,也放了心。 显然对于这件事,高阳并未有什么不满。 李家的女儿,性情之开放、作风之剽悍,还真是令人惊叹呐…… 只好颔首道:“既然如此,你便即刻启程吧,记得与太医一道前往。诊治之后,叮嘱太医仔细斟酌用药,告诫他们,皇室之内的病情不能向外泄露,否则孤绝不饶他。” 高阳公主闻弦歌知雅意,颔首道:“妹妹知晓了,暂且告退。” 对李承乾与太子妃鞠躬施礼,然后提着裙裾,缓步出了寝殿。 殿内,太子妃苏氏瞧着高阳公主走出去,这才转头看着李承乾问道:“殿下……” 李承乾摆摆手,有些无奈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与太子妃无关,还是莫要打探了吧。” “哦。” 苏氏乖巧的应了一声,眼眸流转,心底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 高阳公主从东宫出来,上车之前盯着那个东宫内侍问道:“两位太医现在何处?” 内侍道:“两位太医先行上路,此刻怕是已经到了城门处。” 高阳公主回头对禁卫吩咐道:“即刻追赶上去,务必将两位太医截住,待到本宫抵达,一同前往终南山。” “喏!” 一小队禁卫应命,当即翻身上马,策骑向着长安城南的明德门疾驰而去。 高阳公主这才在侍女搀扶之下登上奢华的四轮马车,驾车的车夫一甩鞭子,健马迈动四蹄,向着城南行去。 直至出了明德门,才见到那一队禁卫已经将两位太医截住,正候在路旁。 见到公主车驾,两个太医战战兢兢上前,施礼道:“臣等见过高阳公主殿下,未知殿下有何吩咐?” 难怪他们两个神情紧张、心中惊惶,刚接到长乐公主染病的消息之时尚未多想,但是先有东宫内侍传话,继而又被高阳公主拦截,这可就吓人了。 自古以来,宫闱之中最多龌蹉,各种阴狠手段层出不穷,下药投毒之类更是数不胜数,因为太医这个职位看似显赫,实则危险性极大,动辄便会掺合进皇家秘辛之中,小命难保。 马车上的车帘掀开,露出高阳公主如花似玉的精致脸庞,半丝表情也无,只冷冷说道:“待会儿用心瞧病即可,若是多话,本宫与太子殿下决不轻饶!” “喏!” 两位太医齐齐抖了抖,心尖儿都颤了颤。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快些赶路,莫让长乐姐姐久等。” 说完这句,高阳公主才放下车帘,马车辚辚前行。 天气酷热,两位太医也不知是热得还是吓得,出了一脑门儿汗水,用袖子擦了擦,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惊惧担忧,嘴上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赶紧翻身上马,紧跟在公主车驾之后,向着终南山进发。 终南山中山高林密、泉水众多,车驾穿行在山路之上,两侧山林遮天蔽日,洒下一路浓荫,山风吹拂,鸟兽出没,花草间杂,倒也将秋老虎的气焰抹煞不少,一路行来,甚为凉爽。 将至晌午之时,终抵达长乐公主修行的道观。 高阳公主从车上下来,早有此间侍女迎到近前,先是见礼,继而略感诧异道:“奴婢不知殿下前来,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高阳公主秀美的面容浮上一抹别有用意的笑容,轻轻抬手,示意众人平身,含笑说道:“本宫许是不速之客,岂能怪罪你们?” 道观的侍女不敢大话,只能低着头,瑟瑟发抖。 自家公主与越国公之私情,岂能瞒得了她们这些最亲近的人?眼下正室大妇寻上门来,颇有些心惊胆跳。 虽然做贼的不是她们,可到底也是心虚…… 高阳公主不理会她们这些奴婢,回头对两位太医道:“二位请随本宫入内吧。” “喏。” 两位太医低着头,弯着腰,眼睛瞅着身前高阳公主锦绣宫装的裙裾,一路进到道观之内,来到丹室之中。 长乐公主一身道袍,秀丽无匹的俏脸上不施脂粉,愈发显得肌肤晶莹剔透、容颜国色天香,见到高阳公主款款而来,惊喜道:“妹妹怎地来了?” 遂起身相互见礼,然后拉着高阳公主的手一同入座。 一众姊妹当中,她素来欣赏高阳这个妹妹,小时候虽然有些刁蛮,但是长大之后却甚为爽利,敢爱敢恨,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味,更被旁人誉为“有三娘子之遗风”。 “三娘子”便是平阳昭公主,可见评价之高。 只不过如今她与房俊结下私情,此刻面对高阳公主,难免心气不足,眼神闪烁…… 高阳公主却好似什么也不知道,笑着说道:“听闻姐姐染病,太子哥哥坐卧难安,命妹妹前来探视。姐姐到底如何了?” 长乐公主道:“只不过今日昼热夜寒,昨夜又在附近转了转,尽早起床之时觉得不大舒服,故而让人回宫请了太医前来看看,倒也无甚大事,累得太子和妹妹担忧,实在是不妥。” 高阳公主瞅了瞅长乐公主的俏脸,面色红润通透,眼角眉梢犹若春水,这哪里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应有的神采? 心底愈发怀疑,便含笑道:“姐姐说这些作甚?太医已经前来,就让他们给姐姐诊治一番吧,若是无病自然更好,若是有恙,亦可及时治疗。” 说着,她转过头,摆摆手将所有侍女都赶出去,冷着脸道:“此间不需人伺候,都出去吧,若无召唤,不得入内!” “喏。” 侍女们赶紧退下去。 长乐公主蹙眉:瞧个病而已,你将侍女都赶出去作甚? 好像我得个病就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嗯?! 旋即俏目一瞪,看向高阳公主。 第九百八十九章 难以辨认 高阳公主见到长乐公主看她,便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眼神,低声说道:“姐姐放心,路上妹妹已经叮嘱过他们了,无论如何,断然不敢四处宣扬。” 长乐公主以手扶额,极度无语。 你这丫头到底想什么呐?! 不过当两名太医来到近前,施礼之后跪坐下来等待给她把脉,她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紧张,甚至有些慌乱。 自己不过是没有注意山间晚上阴凉,故而染了风寒,本无甚大事。但是高阳公主的反应让她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算一算日子,房俊离开已经月余…… 不过如果那样到底是个什么症状,自己全无经验,万一……那可怎么办? 心里一阵阵发慌,俏脸上便掩饰不住的露出慌乱来。 高阳公主见到她这般神情,心中愈发笃定,伸出手来握着长乐公主纤手,安抚道:“姐姐莫怕,有妹妹在这儿呢。” 她以为自己足够宽心,可以安抚长乐公主。 孰料长乐公主“做贼心虚”,怕的就是在她面前被太医诊治出有什么不妥…… 两位太医跪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慌得一匹。 果然,果然呐! 这皇室贵女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你自己不守妇道风流潇洒也就罢了,可这种事岂不是将吾等太医放在火上烤? 能够跟皇室贵女有私情的,那必定不是普通人,最次也得是个世家子弟。一旦那等伤风败俗的消息从他们太医口中传扬出去,皇家固然颜面尽失,他们这些太医也要面临报复,别想有个好下场。 “杀人灭口”这种事,在太医身上发生的概率那是相当之大…… 长乐公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衣袖往上撸了一下,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一般的皓腕,轻轻放在矮几上。 高阳公主急忙从一旁拿来一个软枕,垫在长乐公主的玉手下。 长乐公主报以微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 其中一位太医抬起手来,伸出三指,压在长乐公主手腕横纹上方的“寸口”处,先以中指定好关部方位,再根据长乐公主的身高调整三个手指的疏密。 若患者身材高大,布指宜疏;矮小者,布指宜密,小儿则用一指诊脉,不分三部…… 太医一手号脉,一手捋须,凝神思虑。 脉象急促,犹若战鼓轰鸣,又如雨打芭蕉…… 太医心忖:果然如此,慌成这样…… 硬着头皮开口道:“还请殿下放缓心情,莫要紧张。” 长乐公主挤出一抹笑容,深吸一口气,尝试舒缓紧张。 一旁的高阳公主连忙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予以鼓励,口中还轻声道:“姐姐莫怕,有妹妹在,没事的。” 长乐公主:“……” 分明正是因为有你才有事的好吧? 嘴上却什么也不能说,抿了抿嘴唇,镇定心绪,脉象终于稳定下来。 那太医摁着脉搏号了半天,不敢做决定,收回手,看着旁边的太医道:“吾不敢断定,你来看看。” 几人一听,顿时心思各异。 长乐公主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脸色有些发白,不会那么巧吧? 高阳公主抿着嘴唇,心忖:哼哼,果然! 另一位太医:娘咧!你自己死就行了,为何非得拉上老子?缺了大德了你个瓜怂…… 可心中再是诋毁,也只能上前,将手指搭在长乐公主的“寸口”上,凝神号脉。 良久,方才收回手指。 一旁的高阳公主上身微微前倾,秀美的眸子灼灼的盯着两位太医:“情况如何?”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干咳一声,道:“殿下脉象比较复杂,且容臣等略作商议。” 长乐公主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看了高阳公主一眼,正巧碰上高阳公主望过来的明亮眼神,赶紧偏过头,不敢对视。 高阳公主略微蹙眉,却也没有为难两个太医,毕竟这种事要慎之又慎,万万不能出错…… “来人,带两位太医去偏房。” “喏。” 门口进来一个侍女,带着两个太医去了一侧的偏房,备好纸笔以供书写药方,之后又赶紧退下。 一般太医在商议药方的时候,是不能有旁人在场的…… 侍女离开,两位太医动作一致的伸长脖子看了看门口,见到门外无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然后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半晌,其中一人才问道:“滑脉确定,但吾并无把握确认。” 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是为“滑脉”,“滑脉”乃是喜脉,但并非所有的“滑脉”都是喜脉…… 另一人颔首道:“的确如此,妇女无病而见滑脉,可判断为妊娠。不过长乐殿下染了风寒,且体内燥热,热症明显。毕竟事关重大,万不可轻易断之,出了差错,你我人头落地不说,还要祸连家族。” 所谓的“事关重大”所指为何,两人都心知肚明…… 两人互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若是放在平常,他们老早就下了诊断。太医院的太医不仅仅是医术高超,经验也很是丰富,似“滑脉”这等常见之脉象,断无犹豫纠结之理。只不过一旦确诊为“喜脉”,后果之严重,影响之恶劣,实在是令人不能承受。 需知道,长乐公主已经和离,目前尚待字闺中…… 两人嘀嘀咕咕,将生平所学毫无保留的施展出来,不停的交流询问、相互辩证,好半晌,方才达成统一的意见。 “滑脉之症固然明显,但是吾并不倾向于喜脉,毕竟殿下热症在里、风寒在表,这也是滑脉之症。” “同意。” 两人商议许久,最终否决了“喜脉”之可能,只认为长乐公主是染了风寒,且有热症于内,心火旺盛,寒热交替、内外煎熬之下,方有如此之症状。 开方治病自然是两人的看家本领,只不过因为先前怀疑是“喜脉”而将两人下的够呛,现在确诊下来,由其中一人执笔,飞快的写了一张药方,然后两人又研究一番,增增减减,终于确定。 毕竟此次出诊乃是两人一起,有什么后果亦是两人一并承担,万万不敢大意。 …… 外间丹室之内。 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相对而坐,一时无言,气氛很是有些尴尬。 良久,高阳公主才握住长乐公主纤细的手掌,柔声道:“姐姐不必担心,此事妹妹早有预料,亦能够接受,只是委屈了姐姐。若是太医确诊,姐姐不妨直接前往江南,去华亭镇住上一些时日,游历江南风物,也好散散心。” 她倒是能够接受长乐公主怀上自家郎君的子嗣,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当中,再是风气开放,男子三妻四妾也是被允可的。 只不过一旦长乐公主有孕,就必须对外封锁消息,否则一旦消息外泄,引起的反响实在是太大。尤为重要的是,被父皇得知此事之后,怕是绝不能轻饶了郎君…… 去往江南就正好,华亭镇乃是房俊的底盘,此刻又有房玄龄坐镇,自可将长乐公主照顾得妥帖,且能够封锁消息,待到生产之后,再行回京。 大不了就对外宣称孩子是保养过来的…… 高阳公主神情和缓,言语温润,心中很是为自己“宽容博爱”的心胸赞叹。 长乐公主一张脸却犹若朝霞一般灿烂,如水的眸光游移,只觉得浑身上下好似火烧一般,如坐针毡。 嘴巴嗫嚅几下,却终究没说出花来。 若是当真有孕,或许高阳公主的安排的确是极好的…… 姊妹两个心思各异的时候,两位太医联袂从偏房走出来,到了近前,躬身施礼,然后道:“殿下之病症,不过是寒热交替、内外煎熬所至。所幸殿下底子甚好,毋须担忧,只需按时服用几剂汤药,适当修养即可。” “……” 第九百九十章 剖白心迹 “……” 两位公主齐齐抬头,一脸愕然。 不是……喜脉? 高阳公主柳眉一扬,盯着两个太医喝问道:“你们可曾确定?” 太医道:“自然确定。” 高阳公主却是不信,以为两人害怕承担责任,喝问道:“长乐姐姐乃大唐嫡长公主,金枝玉叶,如今抱恙,万万不可轻忽视之。若是出了问题,尔等承担得起吗?” 两位太医吓得跪在地上,这位公主看似娇俏貌美,但是刁蛮任性,他们平素略有耳闻,连忙辩解道:“殿下放心!吾等虽然不敢自诩医术精湛,但是寻常的寒热之症,倒也处置得来。若是殿下依旧不放心,可召集太医院一众医者、博士,联合会诊,若有偏差,臣等甘愿领罪。” 若是长乐公主当真确诊“喜脉”,那可是皇家的巨大丑闻啊,可是听着高阳公主这意思,怎地好像还颇为期待…… 长乐公主松了口气,心情却身为复杂,分明是彻底放心,但是隐隐之间,却又有些失落…… 勉力镇定心神,拉了横眉立目大发雌威的高阳公主一下,和颜悦色对两位太医道:“二位太医不必如此,高阳亦是关切本宫的身子,方才有些急切。二位既然供职太医院,医术自然了得。本宫会按照方子服药,二位毋须担心。来人,赏赐二位太医,送会宫里去吧。” “喏。” 一旁自有侍女上前,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金锭。 两位太医收好赏赐,齐齐施礼道:“臣等暂且告退,若是殿下有何不适,还请派人知会一声,臣等即刻前来。” “行了,退下吧。”长乐公主淡然道。 “喏,臣等告退。” 两位太医再次施礼,这才起身退出道观。 到了门外,两人一起抬头,看了看被树荫遮挡的太阳,一阵山风拂过,微微有些发凉。 这才发现,原来身上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其中一人苦笑道:“这鬼差事,搞不好哪天就交待了啊。” 另一人吓了一跳,瞅了瞅身后,见到禁卫离得尚远,忙提醒道:“慎言!赶紧回城吧。” 两人当即上马,在一队禁卫的护送之下返回长安城。 ***** 丹室之内。 高阳公主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看着手里的药方,没寻处什么特别之处,不禁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长乐公主:“怎么会这样呢?为何不是喜脉?” “啐!” 长乐公主秀美的双颊如染胭脂,羞恼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劈手将药方夺了回去。 高阳公主依旧喋喋不休:“害什么羞呢?既然姐姐做出那等事,便宜了那个棒槌,那就应当料到终有一日会有那个结果。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况且最重要的不是妹妹如何说,而是要做好应对,否则消息传了出去,那可就不得了。” 长乐公主面如火烧,咬着牙恼道:“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赶紧回城,我要服药了。” 高阳公主很想说一句“你偷了我的男人,凭什么还跟我这么横”,不过她知晓长乐公主外柔内刚的性格,这话若是出口,怕是长乐宫主羞恼之下,半年不会跟她说话。 只得委委屈屈道:“我这是在为你好,怎地不识好人心呢?” 见她这般,虽然明知实在做作,长乐公主却依旧心中一软,愈发心虚起来,拉着高阳公主的手,轻声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妹妹,若是有什么后果,自然甘愿承担。如果这也要妹妹操心,那让姐姐情何以堪?” 高阳公主大咧咧笑道:“姐姐莫要如此,更别认为欠了妹妹什么。那棒槌看似一本正经,实则亦是个贪花好色之徒,家里的女人固然不多,可是养在外头的却也不少。就算没有姐姐,也定会有他人,若是妹妹计较,哪里计较得过来?” 她是给长乐公主宽心的,然而这话听在长乐公主耳中,却完全是另外一个味道。 长乐公主面容古怪,看着高阳公主,说道:“所以妹妹的意思,我只是被一个贪花好色的纨绔之徒骗了身子,人家只是随便玩玩,我毋须真心实意的对他?” “呃……” 高阳公主有些傻眼。 终于意识到由于身份上天然的“对立”关系,她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更会被长乐公主误会自己的用心。 可自己分明很是大度宽容的好不好? 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些事,男子汉三妻四妾到处留情,又有什么不妥?只要别闹得满城风雨,随他就是了。 更别说自己从小与长乐公主交好,可怜她不幸的婚姻,更加不会责怪长乐公主与房俊有染…… 怎么让长乐姐姐误会了呢? 我可是要彰显正室大妇的宽广心胸的呀…… 她忙拉着长乐公主的手,解释道:“是妹妹说错话,姐姐勿怪。其实妹妹的心思,早已对姐姐说起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咳咳。总之,无论姐姐是想要嫁入房家,亦或是就如同眼下这般,妹妹绝无二话,全力支持。” 姊妹两个十指相扣,她动情说道:“咱们女人这一辈子,能寻到一个如意郎君不易,能与心爱的男子相知相守、白首到老,更是难如登天。如今姐姐寻到自己的心爱,妹妹又岂能棒打鸳鸯,冷酷绝情呢?左右也不过是守在一起过日子,咱们姊妹余生相扶,倒也是一件好事。” 男儿三妻四妾、宠姬无数,无论娶回家里的,亦或是养在外面的,无论多少都没关系,总归是闲不着的。 既然总是有女人讨得男人欢心,与其让外头那些个狐媚子缠着整日里诋毁她这个正室大妇,又何如让自己的姐姐陪着自己的男人?最起码姊妹一心,外人再也别想将便宜占去。 当初,武媚娘就是这么做的…… 长乐公主红着脸儿,低着头,心思纠结复杂,又是羞愧,又是欣慰。她非是那等不识廉耻之人,纵然心中有了房俊的位置,却轻易不肯迈出那最后一步,甚至不惜从奢华的皇宫搬到这终南山中来,整日里清茶淡饭、吃斋修道,只为了清心寡欲,斩断尘心。 若非房俊那日嘴里说着“微臣知罪”,手上却那般强势不容拒绝,她是断然不会让房俊得手的…… 只不过事已至此,却也没有什么后悔,只是对高阳这个妹妹心存歉意。 眼下高阳却又说出这等话语来,展现了大度的胸怀和姊妹深情,横亘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一道壁垒打破,自然是畅快难言。 她反握住高阳公主的手掌,轻声道:“妹妹不必担心,姐姐固然对二郎心生爱慕,却不会不知进退,得陇望蜀。我只是想要有个孩子,后半辈子有个寄托,除此之外,便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剖白心迹,但是转瞬又一脸愁容,轻叹道:“只是二郎如今出镇河西,吐谷浑势大,万一……咱们姊妹又该怎么办呢?” 整个关中,无人看好房俊能够守住河西,击溃吐谷浑叛军。眼下一些世家甚至已经谋划逃出关中,前往山东亦或是江南躲避战祸,只不过太子身负监国之权,将“百骑司”与禁卫尽皆撒下去,坚密监视着这个世家的一举一动,没人敢轻举妄动而已。 在所有人眼中,河西之战必败无疑。 而房俊出征之前,更是放出豪言“向死而生”,若是战败,势必不可能亡命溃逃,而是战死于疆场之上。 她另一只手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心中涌起遗憾。 还不如当真是有喜了呢,若是那般,就算房俊当真壮烈殉国以全名节,自己亦可诞下他的子嗣,聊以慰籍…… 她这般神情哀怨,高阳公主却大咧咧一摆手,脆声道:“怎么可能?二郎固然有些时候鲁莽了一些,但是绝对不会拿生死大事轻忽视之。他敢于出镇河西,必定有完全之策,确保可以击溃吐谷浑叛军,否则断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语。外人都说他是个棒槌,其实他精明着呢,什么事情都心中有数,断不会不知轻重。” 不怕死与找死,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啊…… 第九百九十一章 敌军来袭 自家郎君看上去鲁莽轻率,行事恣意妄为不考虑后果,却绝对不似那等甘洒热血、马革裹尸的莽汉。 她坚信既然郎君敢于出镇河西,那必然有取胜之道,否则一旦战败亦会当即撤退,收拢参军整顿再战。 怎么可能一旦丢城失地,便嗷嗷叫着以死殉国? 他的命可没那么不值钱,纵然要死,也定然最终轰轰烈烈死在长安城头,断不会无声无息的死在河西偏隅之地。 那家伙鬼着呢…… 长乐公主自然也知晓房俊素来精明,非是那等热血上头不计后果之人,却没有高阳公主这般笃定,迟疑道:“可万一局势危及,撤退不及……” 毕竟在长安说出那等豪言壮语,总不能刚露败象便撤退逃跑吧?肯定是要誓死抵抗一阵子。她虽然一介女流,但是史书、兵书却也读过不少,知道战阵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若是错过了撤退之机,陷身于敌阵之中,那可不是想跑就能跑得掉的。 高阳公主俏丽的面容浮现一抹苦笑,轻声道:“那又如何呢?大丈夫要么钟鸣鼎食,要么马革裹尸,岂能庸庸碌碌,辜负韶华?郎君是个有志向的人,胸怀里藏着天下,要让大唐的荣光照耀四海,更要让汉家的子民繁荣富庶。如此,自然要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况且,无论是吾等皇族子弟,亦或是勋贵之家,太平时候享受荣华富贵、高官显爵,国家动荡之时,自然应当以死报国、不负君恩。” 长乐公主愕然。 自己算是关心则乱么?居然如此执着于房俊之安危,浑然忘记了国难当头之时,有志男儿不正是应当这般挺身而出,护佑江山社稷、亿万黎庶么? 若房俊是那等贪生怕死之徒,自己又岂能倾心于他,不顾世俗礼法、道德伦理,亦要委身相随,无怨无悔? 生死之间,其实毋须那般执着。 正如太史公之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纵然是死,可死在卫国的战场上,死亦何憾? ***** 碎叶城。 城中商贾已然在军队监视之下陆续向着东北方的轮台城撤离,只不过由于碎叶城乃是丝路之上一处重要的转运节点,囤积的货殖不可计数,故而撤离的速度有些慢。 一队一队的驮马装载着货殖渐渐驶离城门,踏上向东的路途,商贾百姓怨声载道。 谁都知道阿拉伯人掠夺成性、杀戮残暴,可是此番向轮台城撤离,会使得商贾们今年的利润锐减,甚至有些本小利薄的商贾要面临亏损甚至倾家荡产的风险。钢刀未曾架在脖子上,总归是有那么几分侥幸,对于安西军下达的撤退命令有所抵触自然难免。 衙署之内。 薛仁贵将麾下将校尽皆招致面前,环视一周,冷声道:“诸位大多出身关陇,当知眼下局势之凶险。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征集数十万大军,显然对西域志在必得。一旦西域丢失,将会顺势东进,直抵玉门关。过了玉门关,便是河西诸郡。如今吐谷浑反叛,河西之战一触即发,如若让阿拉伯人顺利进入河西,河西诸郡势必不保,进而敌军之兵锋便可直达关中。关中、陇西乃是诸位之家业所在,可愿意眼看着遭受敌寇践踏荼毒?” “不愿!” 将校们振臂大呼,各个面容坚毅。 正如薛仁贵所言,此间大多数将校皆出身关陇,深知一旦西域丢失,河西必定不保,关陇之地将直面敌寇之局势。 当兵打仗为了啥? 除去加官进爵这等实际的目的之外,总还是有几分保家卫国之荣耀的。 若是任凭敌寇攻陷西域,数万安西军将士颜面何存?将来如何回归乡梓,如何面对父老乡亲? 校尉元畏站在人群中,振臂大呼道:“吾等大唐儿郎,自当拼死杀敌、守卫国土,纵死亦要护佑乡梓!” 众人纷纷应和。 关陇男儿祖辈自马背上起家,子嗣后代却也没有孬种。 再者说来,阿拉伯人也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而已,当真论起单兵战力,唐军有何惧怕?双方又不是没打过,前不久还曾大战一场,那位如今的哈里发还是当时的统帅,不照样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阿拉伯人凶残暴戾,安西军却是不怕。 薛仁贵见到士气可用,略感欣慰,正欲说话,忽然见到门外有书吏快步进入,神情略有慌张,不待通秉,便将手中战报递给薛仁贵,疾声道:“司马,阿拉伯人数万先锋已经穿越吐火罗,抵达木鹿城!” 房舍之中登时一静。 前一封战报在数日之前,尚说大马士革正在调集军队,今日便已经大军齐出,抵达了木鹿城。 木鹿城又称马鲁城,曾是安息帝国的国都所在,过了木鹿城便是康居国旧址,然后便是塔什干。由塔什干向东有两条路,一条向东直行,抵达疏勒,另一条向着东北前行,抵达碎叶城。 疏勒抵近天山山脉,继续向东道路难行,所以经由碎叶城绕过热海直抵西域腹地这一条路,便是眼下东西商贸的主要途径。 以阿拉伯人的行军速度来看,其先头的骑兵部队只需十余日,便可抵达碎叶城下。 大战,一触即发。 所幸安西军早已有了准备,并未有所慌乱。 薛仁贵站在墙壁前,看着墙上挂着的舆图,下令道:“通知下去,城内所有商贾务必在五日之内撤往轮台,逾期未曾撤出者,生死由命。至于城内货殖,更要尽早运走,否则届时将会焚烧一空。” “喏!” 将校们当即领命。 敌军势大,对于西域更是志在必得,首战必定士气旺盛。碎叶城虽然城高墙厚,算得上是西域一处雄城,但是驻守此间的兵卒只有三千之数,根本不可能击溃强敌。 安西军也不可能与敌军展开大规模的对战,兵力处于劣势,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坚壁清野、且战且退、诱敌深入。 阿拉伯军队征战之时甚少携带粮秣,习惯以战养战,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若是这一路攻略西域,每一处城池都坚壁清野,将所有物资运走的运走、烧掉的烧掉,必定严重增加阿拉伯军队的后勤补给压力。 这些蛮胡只知破坏、不懂建设,让他们在国内征集足以支撑数十万军队供应的粮秣军械,简直难如登天。 他们甚至连专门的后勤辎重部队都没有,打到哪里就从到底劫掠人口充当民夫,顺带着掳掠一切可用之物资…… 若是能够拖住阿拉伯人的脚步,进入严冬之后西域愈发草木凋零、冰天雪地、道路堵塞,攻防形势将会逆转,广袤的西域,或将成为阿拉伯人折戟沉沙的葬身之地。 此战之形势,乃是以弱敌强,与辽东高句丽面对之战局几乎如出一辙…… 薛仁贵又补充道:“另外,吾等坚守碎叶城多则五日、短则三两日,诸位回去之后做好准备,勿要撤退之时准备不及,手忙脚乱。但是此令不得外泄,以免影响军心士气。” “喏。” 碎叶城太小,周边无险可守,只能依托坚城抵挡一阵,杀一杀敌军之锐气,撤退是肯定的。事先做好准备,撤退之时才能严整有序,不会引发混乱,兵败如山倒。 但若是事先将消息泄露,军中上下知道不会死战,自然军心浮动,对阵之时不肯尽全力。 “行了,下去准备吧。” …… 等将校们退走,薛仁贵让人沏了一壶茶水,脱去身上甲胄,负手站在舆图之前,仔仔细细的查看西域山川地势、河流走向,心中盘算着迂回作战之策略。 这一战敌众我寡,双方兵力差距悬殊,风险极大。 但是同时,与房俊镇守河西一般无二的是,风险当中蕴藏着极大的机遇…… 第九百九十二章 一份谢礼 危机愈大,机遇自然也就愈大。 若是一败涂地自不必说,房俊必定死守河西,宁肯战死沙场亦不会后退一步。身后就是关中,帝国京畿所在,退无可退。他薛仁贵亦是如此,一旦西域失陷,阿拉伯人的军队就顺势东进,直扑河西,届时房俊面临前后夹击,必败无疑。 可若是胜了,那便是鲤鱼跃龙门,一战成名天下知。 逆境之中以少胜多、反败为胜,那是唯有古之名将才能够做到的事情。若房俊守住河西,自己守住西域,那么必定功勋盖世、青史垂名。 哪怕是千年之后,子孙后代都要仰望今日之战,歌功颂德,心悦诚服。 薛仁贵只觉得一颗心“霍霍”跳动。 谁能不好名呢? 对于仕人来讲,生死事小,名望事大。多少人愿意搏一个青史留名,甘愿直面死亡? 而身为一个军人,对敌临战、马革裹尸,更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若能一战而定下流传后世之勋名,纵然身死阵前,亦无憾矣。 当然,身为一军之统帅,不能时时刻刻惦记着名望功勋,一切要以大局为重。而安西军眼下之局势,便是固守西域,不使阿拉伯人横扫西域、突入河西,进而威胁关中。 在此大战略之上,无论碎叶城也好,疏勒镇也罢,甚至轮台、交河,皆可舍弃。 最后之战场,便是玉门关。 这是安西军之底线,纵然全军覆没,数万将士埋骨西域,亦不能使敌寇越雷池一步。 而在此之前,自可以发挥灵活机动之战术,坚壁清野也好,迂回作战也罢,主要目的便是不断的消耗敌寇的有生兵力,拖住他们前进的步伐,将其死死的拖在西域。 书吏奉上香茶,薛仁贵自己斟了一杯,坐回到书案之后,提起毛笔,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看着墙壁上的舆图,脑海之中勾勒着敌寇有可能的进军路线,然后思忖着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诱敌深入,又该如何设下伏击,利用有限的兵力,在西域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之上,与敌寇竭尽全力的周旋,并且取得最终之胜利。 战前根据多方信息,汇总之后预订作战之策略,是薛仁贵一以贯之的习惯。 正所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当然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往往一个不起眼的变化,便会使得局势陡然逆转,事先准备做得再是充分,若是一成不变的依计而行,结果唯有惨败一途。预定下大体战略,设置出处某一个计策、埋伏,再根据实际情况不断的修改、推进、完善,这才是为将者应当做到的。 就如同李孝恭所言那般,冲锋陷阵自有麾下将校去做,一军之主将再是骁勇亦是白费,必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才算是合格。 …… 碎叶城校尉元畏忙碌一天,到了晚上宵禁之后,方才回到住所。 脱去鞋子让仆人烧了热水沐浴一番,换了一身常服跪坐在堂中的地板上,慢悠悠的享用着丰盛的晚膳,还开了一坛好酒,感觉这才是生活的模样。 元家虽然落魄,但是偏支远房散落各处,犹有几分底蕴,他也算是世家子弟。 从小锦衣玉食,到了这条件艰苦的西域几年时间才算是适应过来,不过骨子里那种世家子弟的优越依旧未曾褪去,闲暇之时,也总是愿意好生的享受一番,亦算得上是苦中作乐。 老仆从外头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躬身道:“郎君,有客人前来拜访,说是长孙家的人。” 元畏正自吃酒,闻言差点呛到,忙问道:“可说了何事?” 他现在最怕见到长孙家的人。 元家落魄,子弟不得不依靠关陇贵族们在军中亦或官场之上存活,元畏又一贯紧贴长孙家,对其言听计从,长孙家来人拜访算是好事,应当是有需要他出力的地方。 世间之事,究其根本不过是“交换”两字而已,他给长孙家出力,脏活苦活累活全都干,犹如鹰犬走狗一般,然后长孙家提供给他亟需的政治资源,助他一步一步高升,这本是互惠互利,相互利用。 然而上一次长孙淹恳请他帮助剿灭一伙大食人匪盗,却不慎将长孙濬乱刀杀死,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一个梦魇。 长孙无忌那“阴人”护犊子是出了名了,若是知道儿子死在自己手中,岂能善罢甘休? 非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了不可。 所以一听是长孙家来人,心里便“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觉得会不会是长孙无忌派人索命的…… 不过转念一想,长孙淹应该不会如此无能。 再怎么说,长孙濬之死都不能摊在他的头上,他只是听命行事,是长孙淹自己没弄明白,故而导致长孙濬之死。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自己固然会被长孙无忌当作泄愤之对象,他长孙淹岂非更惨? 按照眼下长孙家的形势,长孙淹可是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的,断不会让这件事泄露出去。 然而想到这里,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既然长孙淹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那么长孙濬之死的真相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外界知晓。而知晓长孙濬之死真正过程的唯有自己与长孙淹,那么长孙淹会不会干脆杀人灭口,将这件事彻彻底底的湮灭下去,世间再也无人知晓? 甚至于思维再发散一些,想象力再丰富一些,长孙濬之死既然最大的得益者是长孙淹,那么会不会这看似巧合的一切,都只是长孙淹暗中谋划? …… 娘咧! 元畏暗骂一句,世家门阀当真除去外表的风光显赫之外,内里全是肮脏龌蹉。虽然不敢肯定到底是不是长孙淹谋害了长孙濬,但是这种可能是极其存在的,他原本就是世家子弟,对于这种骨肉相残、手足阋墙的故事不要听得太多…… 放下酒杯,元畏叹气道:“让他进来吧。” 躲是躲不掉的,自己身在军中,受到关陇门阀的节制,若是长孙淹当真要将他灭口,迟早得去面对。 “喏。” 老仆躬身退出,到了门口,又听元畏叮嘱道:“将下人都斥退吧,左右不得有人靠近。” 鬼知道长孙家派人来谈些什么,最好不要让家中仆人听去。这老仆是他前来安西军赴任之时从家中带来的,最是忠心,可以信赖。 老仆应了,转身出去将长孙家的人带进堂中,自己则退出去,将左右仆人尽皆赶走,站在门口看门。 长孙家派人的是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一身文士打扮,颌下长须乌黑整齐,相貌不俗,气度甚好。 “在下长孙汉,见过元校尉。” “毋须多礼,请入座。” 元畏摆摆手,这个名字他有所听闻,算是长孙家往来西域的商队中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据说是长孙无忌族兄的子嗣,甚得长孙无忌之信赖。 让了个座,然后问道:“是否要一同吃一杯水酒?” 长孙汉含笑道:“在下此前刚刚用过晚膳,谢过元校尉。” 元畏也不勉强,将杯中酒喝干,放下酒杯,正襟危坐,问道:“不知足下前来,有何见教?” 长孙汉道:“不敢当。此番前来,只是问问元校尉,何以城中忽然下令各地商贾尽皆迁往轮台城,且库房之中的货殖亦要一同运走?” 元畏蹙眉道:“此乃安西军司马薛仁贵的命令,长孙家难道意欲不遵军令?” 长孙家即便是最鼎盛之时,也不可能罔顾军令自行其是,这般跑上门来,难道是认为他元畏能够影响薛仁贵? 长孙汉依旧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捋着胡须,摇头道:“自然不敢。不过别家倒还好说,不过是迁徙一番,费时费力罢了。但是长孙家在碎叶城中囤积了大批货殖,价值不下千万之数。如今一道令下便不许通行丝路,且需全部前往轮台城,这一里一外,损失实在是太大。元校尉与长孙家素来交好,吾家四郎更是与元校尉交情莫逆,故而在下此番前来,询问一下是否有通融之处?若有,则长孙家感激不尽。” 说着,从衣袖之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右手盖在上面,用食指敲了敲,看着元畏道:“长安城中永和坊一处三进的院落,此乃谢礼。” 元畏一双眉毛顿时挑起。 永和坊一处三进的院落,价值起码上千贯,一出手便是如此之重的谢礼,事情很显然不仅是“通融”那么简单…… 第九百九十三章 左右权衡 长孙家乃是关陇第一门阀,对待元畏这样的“帮闲”自然不会吝啬于钱财的赏赐,但是门阀之中规矩森严,办什么样的事拿什么样的钱,这是绝对不能够胡乱逾越的,无规矩何以成方圆? “通融”一下,出手便是千贯的“谢礼”,很显然这个“通融”绝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通融”…… 元畏沉吟不语。 没人不喜欢钱财,尤其似他这等家族败落的世家子弟,做梦都想赚取钱财、加官进爵,毕竟身后尚有众多亲眷、族人需要赡养,更有家族荣光需要恢复。 但他也更知道“钱难赚、屎难吃”的道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施舍,长孙汉口中看似寻常的一句“通融”,其背后所蕴含的意义,极有可能便是一次极大的风险。 毕竟,若是没有极大之风险,长孙家凭什么给予这般丰厚的奖励? 长孙汉见到元畏沉吟不语,倒也并不催促,笑容依旧温润,好整以暇道:“元校尉出身关陇,投靠长孙家,咱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对长孙家有利的事情,必然也对元校尉有利,这一点毋庸置疑。当然,在下也明白此事明显违背军令,绝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今日冒昧登门,实乃在下私自为之,家中并不知晓。明天日落之前,还请元校尉给一个答复,若是不成,在下只当今日没来过,断不会通知家中。无论如何,必不让元校尉难做。” 这人性格也很好,做事说话令人如沐春风,浑然不见那等世家门阀咄咄逼人之气势。 但元畏却明白,这番话并非给他宽心,而是故意警告他。 明面上,此事只是长孙汉一人之所为,无论闹到哪里,都与长孙家无关,将长孙家开脱得干干净净。然则实际上,却是在告诉元畏,这件事若是办不好,长孙家必然不肯罢休…… 放眼大唐,一旦被长孙家忌恨上,休说官路仕途了,便是善终怕是都难。 功勋盖世、简在帝心的房俊尚且要遭受长孙家的一再打压,甚至屡次派出死士欲将其暗杀掉…… 心中权衡许久,元畏才喟然叹道:“长孙家于我有大恩,我非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明日乃是我当值,负责西城之戒备,足下可在黎明之前自我之防区出城。但最好轻装简从,只带着一些价值高的货殖出城,否则车马喧嚣一旦被别人得知,我这项上人头不保倒还次要,以薛司马的秉性,怕是会将长孙家的货殖一把火全给烧了。” 长孙汉抚掌大笑道:“元校尉当真情深意重!你这般顾念旧情之人,在下交定了。待到这次事情办妥,吾定然与校尉好生喝上几杯。况且此事对吾大有好处,届时免不了当面酬谢。” 岂止是对他大有好处?他身负重任,却不成想薛仁贵反应太过迅疾,且雷厉风行谁的人情也不卖,阿拉伯人尚在数百里之外便悍然封城,所有人一律不得继续向西。 这顿时将他困在城中。 眼瞅着阿拉伯人越来越近,大战一触即发,可将他给愁坏了,焦头烂额好几天,迫不得已才冒险前来寻元畏…… 一顿软硬兼施,好在元畏是个聪明人,结果尚可。 元畏摇头道:“这件事风险太大,一旦被别人察觉之后举报给薛司马,在下登时人头不保,所以,务必小心在意,注意保密。” 长孙汉颔首,深以为然。 他没有蠢到说什么“关陇世家岂能任凭一个小小的司马放肆”那样的话语,即便他说了,元畏也不会信。 薛仁贵乃是军方冉冉升起的将星,被军中多位大佬一致看好,其本身更是房俊的嫡系,与关陇贵族天然的立场对立。且此人性格刚硬,谁的人情也不卖,当真被他得知自己急于出城之事,必然不肯干休。 自己生死事小,但是家中交待的任务无法完成,那可就百死莫赎…… “元校尉放心,在下知晓轻重。如此,在下便先行告辞,待到明日晚间,再派人前来与元校尉接洽。” 长孙汉当即起身。 既然在元畏面前将事情说得那么严重,那自然要准备一大批价值贵重的货殖,否则必然给元畏所一心,陡增变数。 元畏也起身,拱手道:“慢走,恕不远送。” 长孙汉颔首道:“不必不必。” 转身走出正堂。 元畏站了一会儿,听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坐了下来,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吁了口气,摇头叹息。 长孙汉找上自己,明显有些走投无路的感觉,否则何以在这等时候依旧谋求出城? 至于他口中所言唯恐耽搁了买卖给长孙家造成损失没法交代,元畏是半句都不信的。 阿拉伯人是自己要来的,封城的军令是薛仁贵下的,就算再有天大的损失,任凭长孙无忌如何霸道,又岂能怪罪到长孙汉头上去? 很显然,长孙汉亟待出城,乃是别有所图。 再联想到长孙濬死的时候是跟一群阿拉伯人混在一起,长孙淹甚至要借他之手将长孙濬除掉……便是再蠢的人,也能够看出长孙家与阿拉伯人之见有着某种见不得人的联系。 问题非常严重。 元畏阴沉着脸,思虑着此事的后果。 他固然依附于长孙家,那是希望得到长孙家的资源,在仕途、家业之上对自己有所帮助,却不代表他可以为了长孙家去打生打死。 身为唐人,在这个当口私底下联络阿拉伯人,无论如何都该被归于“通敌叛国”的那一档。 即便不考虑什么“忠君爱国”的标榜,一旦事情最终败露,长孙家只需推出长孙汉这么一个替死鬼即可,而自己就要倒大霉。 “通敌叛国”的罪名,最起码也得夷三族…… 可是若将这个消息通秉给薛仁贵,坏了长孙家的大事,长孙家又岂能饶了自己? 权衡良久,左右为难。 似乎自己一下子就掉进了一个满是尖刺的陷坑,无论待在坑底,亦或是努力向上攀爬,都不可避免的遍体鳞伤…… “娘咧!” 元畏愤然骂了一句,将酒杯狠狠的投掷在地上。 白瓷的酒杯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继而四分五裂,变成一地碎片。 “你们不让老子好过,老子也不让你们舒坦!” 元畏脸上满是狠戾之色,起身换上一套衣裳,取过披风系好,大步走出正堂,让仆人牵来战马,结果马缰之后翻身上马,狠狠一鞭子抽在战马身上,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奔腾,冲出家门,直接来到位于城中的衙署。 到了衙署门口,元畏方才勒住马缰,从马背上跳下来,目光阴沉的看着衙署敞开的正门,不少当值的校尉出出进进,行色匆匆。 犹豫半晌,元畏方才一咬牙,大步走进衙署,直奔薛仁贵的值房。 ***** 随着大食军队日趋逼近,作为西域边陲重镇的碎叶城内气氛也愈发凝肃,处处箭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连续多日,城内商贾押送着各自的货殖出城向着东北方向的轮台城躲避战火,道路之上车马辚辚,百姓商贾络绎不绝。 自然,也有一些根基深厚的商贾对安西军下达的撤退军令不以为然,迟迟不愿将货殖撤离,因为那就意味着今年大半年的买卖都要暂停,损失的钱财不可计数。 这些人家平素多与大食国有所往来,彼此皆是商业上的伙伴,自认凭借这一点完全可以避免遭遇大食军队的掳掠。 而安西军悍然下达了“不将货殖撤走,就是通匪资敌”的命令,到时候若是不将货殖撤走便尽数烧毁,使得这些背靠着世家门阀的商贾怨声载道,一连几日都在衙署门前聚集,意欲面见薛仁贵,使其收回命令。 夜幕低垂,喧嚣了一整天的碎叶城渐渐安静下来。 元畏顶盔贯甲,手摁腰刀,一脸凝重的站在西城城门之上…… 第九百九十四章 私通敌国 元畏顶盔贯甲,手摁腰刀,一脸凝重的站在西城城门之上,左右皆是他的心腹手下。 城墙上燃着灯笼,城墙外则是一片漆黑,弱水河滔滔流过,好似一只怪兽蛰伏在黑暗之中喘着气。 “校尉,有人求见。” 一名手下顺着城门后的台阶疾步上来禀报。 元畏摁着腰刀的手紧了一紧,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城门下。” “嗯。” 元畏嗯了一声,抬脚走下台阶,来到城门洞前。 城内漆黑,愈发显得城门洞前一片光亮,纤毫毕现。 几个一桌普通的人站在路旁,其中一人笑容温润,负手而立,正对着元畏遥遥拱手施礼。 元畏大步走到近前,直视长孙汉,沉声道:“都准备好了?” 长孙汉笑着颔首,伸手向后一指,漆黑的街巷之中,一队车马停在路边,黑影幢幢,规模不小。 元畏道:“事不宜迟,快快出城。若是出了差错,切记咬紧嘴巴,勿要将吾牵连在内。” 长孙汉正色道:“元校尉放心,自当如此。” 他也知道元畏此举承担了莫大干系,一旦被人发觉,难逃军法惩处,作为关陇子弟,两人同气连枝,就算出了以外也断然不会将元畏招供出去。 毕竟以元畏的表现来看,对于长孙家可谓忠心耿耿,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棋子,如今长孙家式微,在军中的影响力一降再降,似元畏这等能够在军中担任要职,关键时刻能够发挥作用的子弟,已经越来越少了…… 元畏回头冲着几名心腹摆摆手,低声道:“打开城门。” 几名心腹登时一愣,其中一个忙道:“校尉,司马有令,夜晚宵禁之时,不可出城一人一马,而且西门直通大路,可直抵大食方向……” “老子要你教?速速依令行事!” 元畏低声喝叱,瞪了手下一眼。 几个手下不敢再说,只得心惊胆战的跑过去指挥兵卒将城门悄悄打开。 车队缓缓启动,一辆接着一辆,自城门鱼贯而出。 长孙汉则陪着元畏站在城门洞外,目送车辆驼队缓缓出城。 元畏瞅了长孙汉一眼,叹了口气,道:“非是在下胆小,但薛司马治军严厉,军法无情,一旦有所泄露,必定性命不保。说不得,明日在下干脆主动请缨去城外修葺城墙,卸去这守城之职。那样以来,纵然有消息传出,亦可狡辩一番。” 长孙汉一愣:“阿拉伯人正快马加鞭而来,先锋距离碎叶城亦不过数百里,用不了几日便至。这个时候修葺城墙,又有何用?薛司马下达命令,驱使所有商贾将货殖尽皆撤往轮台城,难不成还有死守碎叶城的打算?” 军中下达撤走商贾货殖的命令,谁都知道安西军不打算死守碎叶城了,也守不住。 可既然守不住,为何却在敌军来袭之前修葺城墙? 完全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啊…… “呵!” 元畏轻笑一声,道:“若说经商贸易,长孙兄固然胸有成竹,可说起这排兵布阵、临敌对战,咱们薛司马可绝非浪得虚名。薛司马不仅是越国公的心腹爱将,更得军方一众大佬青睐,那可是实打实的本事。碎叶城不可守,这是妇孺皆知的事情,然而正因如此,若是派遣主力驻守城中,待到敌军攻城之时轻敌大意,说不得就要栽一个大跟头……只是这碎叶城当初修建之时过于仓促,如今地基已然下沉,导致墙体多处出现裂缝,平素固然看不出什么,但若是敌军采用攻城器械猛攻,轻易便可使得整片城墙倒塌。故而必然加固,薛司马才好率领军中敢死之士埋伏其中,待到敌军大军猛攻不下,再伺机冲杀而出,定能杀得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大胜一场。” 长孙汉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敌军足有数十万之众,就算计谋得逞,可这些敢死之士势必要深陷于敌军重围之中,那岂不是找死?” 元畏摇头道:“哪儿那么容易被敌军围住?这碎叶城紧靠着碎叶水,河水滔滔,只需事先预留一些船只,届时杀乱敌军拼出一条血路,敌军纵然三头六臂,又如何追得上?咱们薛司马可是兵法大家,断然不会让自己深陷重围。” 说到这里,他大抵是觉得这等军事机密不便向长孙汉透露太多,干咳一声,道:“驼队走得差不多了,长孙兄,请吧。” 长孙汉目光闪动,一拱手,客气道:“今次幸亏校尉帮忙,此件事定会如实禀报家主,长孙家铭记于心,感激不尽。此事干系重大,在下亦不多说废话,山高水远,来日相逢之时,再一叙感激之情!” 元畏抬手还礼,催促道:“此等言语,不必多说,足下一路珍重。” 长孙汉郑重施礼,而后回身招呼自己的驼队,自洞开的西城门缓缓出城。长长的驼队满载货殖,足足半柱香功夫方才尽数出城,消失在城外茫茫的夜色之中,悄无声息。 几个手下松了口气,赶紧将城门关好,又严厉叮嘱附近的兵卒,万万不可泄露出去有人偷偷出城。 兵卒们更是心惊胆战,这般违逆军令,一经查实肯定严惩不怠,谁敢往外说? ***** 车队出了西城门,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行了数十里,回首已经望不见碎叶城的城门楼,长孙汉这才率领几名心腹,骑着马快马加鞭,很快脱离大队,向着西南方车马急驰。 他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贩卖货殖、换回损失,不过只要碎叶城的安西军没有追上来,驼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没两天就会遇到阿拉伯人的先头部队,届时一并将运输的货殖交给阿拉伯人,也算是长孙家的一个小礼物。 至于他自己,自然是有一份大礼要亲自送到阿拉伯军队主帅手中,而且越快越好…… 两日之后,长孙汉终于在康居国境内,遭遇阿拉伯军队。 先是阿拉伯人的斥候发现了长孙汉的踪迹,旋即招呼一队斥候手持弯刀长弓,将长孙汉几人包围在一处沙丘之旁。 长孙汉唯恐这些斥候误会,万一将自己当作大唐的探马给一刀杀了,那可就大冤特冤,赶紧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手高高举起,大叫道:“我要见贵军之主帅,有重要事情相告!” 既然身为斥候,突入西域境内欲歼灭安西军,斥候自然懂得一些西域各国以及大唐的语言。 听闻长孙汉的话,一队斥候不敢擅专,赶紧将长孙汉几人捆个严实,然后放在马背上押回大军之中。 将长孙汉颠簸得七晕八素,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位…… 这伙斥候层层上报,终于得到主帅叶齐德之许可,在日落之后,将长孙汉带到中军帐。 长孙汉被这些斥候折腾得狼狈不堪,待到解去绳索,赶紧揉了揉身上酸痛的地方,发现多处淤青。 心里气得不轻,但是重任在身,且身在阿拉伯人军中,也不敢随意发火,只得憋着气来到中军帐,见到身材健硕、一脸络腮胡的叶齐德。 “我是叶齐德,军中主帅,你是何人?” 操着一口生硬的大唐话,叶齐德沉声喝问。 长孙汉上前两步,施礼之后说道:“在下乃长安长孙家子弟,奉家主之命,有一封信交给大帅。” 说着,他撩起衣袍,抽动衣襟下摆上的一根线头,顿时将缝在一起的衣襟扯开,居然是一个夹层,然后从中拽出一块轻薄的丝绸,双手递给叶齐德。 帐中几名斥候眼珠子都瞪直了,汉人果然奸诈,居然还有这等隐藏之手段? 他们可是前前后后将这汉人身上搜了好几遍…… 叶齐德让人将丝绸接过,拿在手里,只觉得布料轻盈柔软,灯火照在上面,闪烁着晶莹润泽的光芒,不由得爱若珍宝,对左右武将感叹道:“丝绸之术,汉人天下无双,瞧瞧这布料,不父亲登基之日祭拜先知的时候穿得那间袍子的料子还要好,真是宝贝啊!” 长孙汉登时有些无语。 屁的宝贝啊,不过是一块丝绸而已,您难道不应该先看看丝绸上绣了一些什么东西吗? 这个阿拉伯人的主帅,看上去有些不着调啊…… 第九百九十五章 卖国求荣 叶齐德捧着丝绸爱若珍宝,不停赞美,左右武将也凑到近前,发出一声声赞叹。 自古以来,泰西诸国便非常向往遥远东方的神秘国度,但凡来自于东方的丝绸、瓷器、甚至是漆器,都被视为贵族的象征,一经贩卖至泰西,绝非你有钱就可以随意购买。 尤其是丝绸,更被各国王室奉为珍宝,寻常百姓不许穿着。 好一番欣赏之后,叶齐德才仔细观看丝绸上以不同颜色的丝线绣出的图案以及文字。 他瞪着大眼睛瞅了半天,才将丝绸交给身边一位官员:“看看都写了什么。” 他固然时常同汉人商贾打交道练出了一口语音生硬、语调怪异的汉话,但也只能听一听、说一说,要说写字,那是绝无可能。 方块一样的汉字,有的象形,有的拟声,简直如同天书一般,根本看不懂…… 一旁那官员接过丝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欣喜道:“大帅,这是长孙大人给您的信,谈及如今长安之形势,希望您能够挥军横扫西域,而后直抵河西!吐谷浑已然叛乱,正与唐军在河西之地混战,无论双方谁胜谁负,最终皆会两败俱伤,根本无法抵御阿拉伯铁骑的冲锋!只需攻陷河西,大唐帝国的关中之地便近在咫尺,大帅有可能创下征服东方之伟业!那可是亚历山大、凯撒、薛西斯、大流士、奥古斯都等等一代帝王都未曾做到的啊!” 长孙汉嘴角抽了抽,心底鄙夷:蛮子就是蛮子啊,居然叫“大人”,咱们家主可没有你们这种野蛮儿子…… 军帐内一阵沸腾,就连故作深沉的叶齐德都按耐不住心中激荡。 这位官员口中的亚历山大、凯撒、薛西斯、大流士、奥古斯都等人,都曾是泰西的一代雄主,曾经率领麾下军队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一手创立一个不可一世的伟大帝国,却从未曾征服遥远的东方王朝。 难道这样前无古人的丰功伟业,即将在自己手中缔造? 叶齐德呼吸有些沉重,重重一拍面前的案几,兴奋道:“通知下去,明日起早生火造饭,大军加快速度,及早抵达碎叶城!此战当速战速决,歼灭安西军,横扫西域,然后本帅带领你们去大唐帝国的国都走一走,让你们的名字都能够刻在代代相传的经文之中!” “吼吼吼!” 一众武将兴奋得眼珠子通红。 谁不知道东方王朝繁华富庶、遍地黄金?阿拉伯人不喜欢建筑城堡,不喜欢开垦荒地,他们只喜欢倒买倒卖,只喜欢杀戮劫掠。 建设哪里有破坏来得爽快? 让那些愚蠢的民族一点一点去积累财富吧,阿拉伯人只需等到他们攒足了家底儿,一股脑的杀过去全抢过来就好了…… 破坏与掳掠,早已经深刻在泰西民族的烙印之中,成为他们与血脉一起流通的本性。 道德礼仪,远没有大刀长矛战马甲胄更重要。 需要什么东西,何必辛辛苦苦去建设,一辈一辈去积累?拿上弯刀,骑上战马,出去抢就行了…… 长孙汉看着帐内“群魔乱舞”,眼角跳了跳,上前两步,道:“启禀大帅,在下尚有一事通秉。” “哦?说来看看。” 叶齐德或许是感念长孙家的“情谊”,故而神情语气之见,对倒长孙汉也客气了许多。 长孙汉略作沉吟,这才说道:“只不过这个消息乃是别人透露给我,花费了我一百个金币……” 帐内顿时一静。 叶齐德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希望本帅拿出这一百个金币,买下你这个消息?没问题,看在你送来如此利好的消息,本帅给你这个机会,但是首先,你的这个消息值得一百金币。” 他倒是不吝啬,也明白似长孙家这等可以出卖大唐的家族,必然将钱财全力看得很重,只要消息值得这个价,他必然会痛快支付。 如今他已经不是以往那个大马士革总督的儿子,而是阿拉伯帝国继承人的身份,岂能在这等金钱之事上贪得无厌、小气吝啬,从而被别人嘲笑? 长孙汉心底吐槽:你特么是不是傻?我说是一百个金币买来的,你却只出一百个金币买过去?老子什么好处捞不到,凭什么? 斟酌一下,他赔笑道:“但是在下当初曾经对卖出这个消息的人承诺,若是大帅能够采纳,会为他争取一份额外的奖励。大帅,您看……” 叶齐德脑瓜子转了转,终于明白了长孙汉的意思。 登时不爽道:“你这人当真狡诈,直接说想要从本帅这边赚取一些钱财不就行了?兜来兜去的,你们汉人就是喜欢绕弯子!” 长孙汉无语,你自己理解能力喜人,却怪罪到汉人头上? 含蓄可是咱们的美德…… 叶齐德大手一挥,豪气道:“没问题,只要你的消息当真重要,本帅加倍付给你酬金又有何妨?赶紧说来听听。不过本帅提醒你,若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浪费本帅的时间,休怪本帅翻脸不认人!” 长孙汉忙道:“大帅息怒!卖给在下消息之人,乃是碎叶城的守城校尉。最近,碎叶城守军连日不断的加固西城墙,因为当初建城之时有所倏忽,地基打得不甚牢固,所以如今整片西城墙已经开始塌陷,导致多处墙体出现巨大的裂缝。若是大帅兵贵神速,能够在他们尚未完全修复西城墙的时候抵达碎叶城,以攻城器械强攻,或许可收意外之喜。” 叶齐德浑身一震,瞪大眼睛道:“当真?” 长孙汉道:“不敢有半字虚言。” “好!哈哈哈!天助我也!” 叶齐德欣喜若狂,当即叫道:“取两百……不,取四百金币来,赏赐这位汉人朋友!” 阿拉伯与大唐虽然地处东西、相距万里,但是对于大唐,尤其是历朝历代的中原王朝,却绝对不陌生。 那个屹立于遥远东方的民族,不仅创造出灿烂的文化,积累了无数的财富,便是军队也强悍无比。 这对于崇尚劫掠的泰西诸族来说,简直做梦都想打通东西方之见的道路,杀过去烧杀抢掠一番…… 而对于汉人最强的认知,便是他们无以伦比的守城之术。曾经笑傲北方大漠草原,控弦之士四十万强盛无比的匈奴人,便是屡次南下攻略中原无果,反而被汉人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之后,无可奈何才转而西进。接过就是这样一个面对汉人坚城素手无策、损失惨重的“败军之将”,却差一点席卷整个泰西,杀得半个欧罗巴人头滚滚、鲜血成河,至今依旧令人谈之色变。 由此可见汉人守城之术之厉害。 作为安西军在西域最为重要的军事重镇之一,碎叶城便是阻挡在阿拉伯军队面前的第一块顽石。 固然安西军兵力不足,但是安西军若是据城而守,想要将其攻陷也势必麻烦,对于这一点,叶齐德早有预料。 却不想居然从天而降一个好消息,令他得知碎叶城的薄弱之处…… 岂能不欣喜若狂? 一场战争,兵力之对比固然重要,但是军心士气更重要。若是能够抵临西域之后便旗开得胜,一举拿下安西军在西域的军事重镇碎叶城,那么对于大军的士气提升将会有极大的好处。 军心鼓舞、士气如虹,再有占据绝对优势之兵力,席卷西域直抵河西,指日可待。 兴奋之下,叶齐德大声道:“待到抵达碎叶城之后,吾当亲率一军,绕至西城,亲自攻破这座西域坚城,将城内安西军杀个干干净净!” 左右将领刚才还兴奋莫名,此刻听闻叶齐德这句话,顿时齐齐面色大变。 “大帅,万万不可!您乃是一军之主帅,更是帝国的继承者,身份尊贵,焉能以身涉险?” 第九百九十六章 你得带路啊 一众将领赶紧上前,齐声相劝。 自古以来,打仗的时候哪里有一军之主帅冲锋陷阵的?更别说绕过敌军正面偷袭后路了。再者说来,打仗赢不赢尚在其次,这叶齐德可是穆阿维叶最为喜爱的儿子,此次出征就是为了给叶齐德攫取功勋,以便树立威望、收拢人心,否则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叶齐德担任主帅统军作战。 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所有人都得被暴虐的穆阿维叶活埋了不可…… 大家齐声相劝,叶齐德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自己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是帝国继承人的身份了,焉能再如以往那般甘冒风险? 想了想,从谏如流道:“既然如此,那就让霍拉桑去吧,带上‘阿拉之剑’,替本帅攻陷碎叶城,扫平前往大唐之道路!” “喏!” 一个身材矮壮、满面虬髯的壮汉站出来,躬身应命,浑身甲胄叮当作响。 “阿拉之剑”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支军队。 这是一支以呼罗珊骑兵为主的军队,常常被阿拉伯人称之为“禁卫军团”,是穆阿维叶最为精锐的嫡系力量,曾随同他前往圣地,刺杀上任哈里发之后面对数十万忠诚于前任哈里发的军队,依旧全身而退。 是大食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素来被认为是不逊色于上古之时“波斯长生军”以及眼下“拜占庭甲胄骑兵”的存在,是穆阿维叶赖以攫取哈里发之位并且统治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根基。 “呼罗珊”故地便在西域一带,巴里黑、赫拉特、尼沙布尔、木鹿,即位“呼罗珊”四部。不过当年匈奴人肆虐西域,将“呼罗珊”屠杀一空,后来突厥兴起,更是将这一片土地尽皆占据,生长于此的“呼罗珊”人被迫向西流亡,进入波斯、阿拉伯、罗马等地苟延残喘。 “呼罗珊”人骁勇善战,忠诚可靠,深得穆阿维叶之信赖于倚重。如今,却将它尽数交到叶齐德手中,随他一同踏上征服大唐之路,将阿拉伯之无敌荣光,播撒世界! “阿拉之剑”成军之日起,未尝一败! 叶齐德雄心万丈,又抬手指了指长孙汉,道:“既然这个消息是阁下提供的,那就由你来带路,在本帅统御大军强攻碎叶城之际,你随同‘阿拉之剑’一起偷袭西城。事成之后,本帅自然不吝赏赐。” 但这个消息若是假的,那你就等着被“阿拉之剑”碎尸万段吧。 长孙汉心里叫苦,自己只是出城之时听了元畏的话语,所以此刻想要赚一笔外财,却不想这个大食蛮人居然极为谨慎…… 怎地就稀里糊涂成了“带路党”?自古以来,无论被逼无奈亦或是利欲熏心,但凡带领外族攻略中原者,就没有一个得了好下场。 尤为关键的是,一旦自己在攻打碎叶城的时候被安西军认出来,那么不仅自己怕是此生都回不了长安,就连整个长孙家亦要因此背负“通敌叛国”之嫌疑,遭受天下人唾弃指责…… 他这时候悔的肠子都青了,却也不敢反口,只得硬着头皮道:“此乃在下之荣幸。” 叶齐德哈哈大笑,壮志在胸,似乎整个西域已然尽皆归属阿拉伯之版图,豪气干云道:“本帅自当率领诸位开疆拓土,创下一番丰功伟业。汝等之子孙,皆为吾之仆人,富贵与共,永不相弃!” 帐中武将纷纷附和:“富贵与共,永不相弃!” 叶齐德见到人心凝聚、士气大振,愈发高兴起来。他觉得自己只需打完这一仗,功勋、威望便可直达巅峰,帝国之内再无人可以威胁自己哈里发继承人的身份地位,只等着父亲穆阿维叶去天上服侍先知,自己便可以执掌这庞大的帝国,享受人世间最极致的权力。 …… 当夜歇息一晚,翌日天尚未亮,整个军营便喧嚣起来。火头军爬起来生活造饭,兵卒们抓紧检查军械装备,从辎重营处取来草料喂马,然后便凑在一处吃了一顿早饭。 早饭甚为简陋,不过是一些豆子添加在麦麸中加水煮熟,连盐巴都没有,兵卒们拿着土罐子盛着吃了,仅此而已。 虽然简陋艰苦,但兵卒们却也没有什么不满。整个泰西诸国的后勤辎重素来不成体系,军队出征甚少事先准备辎重,大多时候都是一边打一边抢,打胜了抢掠敌人的食物、军械,打败了就什么东西都丢弃,落荒而逃…… 所以兵卒们都很是平静,他们明白唯有攻陷下一个城池,才能有所补给,而若是战败,那就只能饿着肚子返回老家。 下一顿是吃肉还是喝风,全看能否攻陷碎叶城…… 大军整顿之后,当即开拔。 十余万人兵分几路,浩浩荡荡向着碎叶城进发,途中探马斥候尽皆派出,叶齐德坐镇中军,不断的受到各方面反馈回来的信息,再临机决断,对最初之战略进行适当的修改。 三日之后,抵达碎叶城外三十里。 途中遭遇多股安西军斥候,但是对方并不与阿拉伯人开战,远远的侦查阿拉伯人军队的虚实,在阿拉伯人斥候追上去之前,便从容逃脱。 叶齐德策马站在一处土岗之上,手里的马鞭轻轻敲打着马靴,目光越过山岗下浩浩荡荡的兵卒,投注在远方那座突兀的矗立在平原之上的城池。 一股黑烟从碎叶城腾空而起,盘旋飞舞在半空之中,即便距离三十里,似乎依旧能够闻到一股粮食烧焦的味道。 “简直混账!” 叶齐德脸色阴沉,恨恨的骂了一句。 很显然,安西军自知不敌阿拉伯数十万大军,故而事先坚壁清野,将城中所有辎重焚烧一空,只等着背水一战。即便最终破城,亦不留给阿拉伯人一粒米粮。 叶齐德也曾打过大大小小不同的战役,但是无论哪一次,都是待到城破之时,敌人迫不得已才会烧毁粮食军械,总归是要挣扎一下的……可安西军却非常果断,还没开打,先烧了粮食再说。 总不能将安西军兵卒抓来煮熟了吃掉吧? 叶齐德有些头疼,这世上种族万千,当属汉人最为讨厌…… 可是事到临头,却也别无他法。 “沿着背风的地方扎营,谨防夜间降雨,全军整顿,今晚半夜时分,全军攻城!” 叶齐德当即下令。 大军携带的粮秣不足,既然碎叶城内大火冲天显然已经将粮食烧光,那么就不能在此多做拖延,应当尽快攻陷碎叶城,向着西域腹地挺进。安西军总不能每一处城池都烧个精光吧? 若是如此,就代表安西军将这些城池拱手相送,大唐皇帝必然是不可能会同意的。 再者说来,就算城池当中并无粮食,可是西域部族众多,随便洗劫几个部落,也能凑足大军所需之粮食。 总之,前进速度非但不能拖延,反而要加快。 纵然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决缺粮之虞,可只要不断的攻城掠地,暴涨的士气足以抵消粮秣的缺乏。 相反,若是在某一地踟蹰不前,导致士气降低,那可就坏了菜了。 阿拉伯兵卒固然信仰坚定,愿意在哈里发的号令之下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可说到底亦是血肉之躯,总得吃饱饭…… “喏!” 身边众将得令,纷纷奔下山岗,返回各自所部组织扎营,而后整顿军队,准备晚上大战。 叶齐德瞅了一眼一直带在身边的长孙汉,对霍拉桑说道:“今夜午夜过后,你便统帅‘阿拉之剑’,趁乱绕过碎叶城外围,直扑西边城墙,以攻城器械强攻,哦,别忘记将这位长孙家的朋友带上,让他给你带路。若是西城城墙当真如他所言那般不堪一击,回头定要重赏;可若是满口胡诌、胡说八道,你就在城墙之下以他的人头祭奠此战牺牲的将士!无论西城城墙是否不堪一击,总之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定要在明天日出之前攻陷碎叶城!” “诺!” 霍拉桑以手锤击胸甲,铿然有声。 长孙汉“啊”了一声,一脸惊容,心中暗暗叫苦。 第九百九十七章 万军冲锋 看碎叶城内大火燃烧是势头,黑烟已经直冲云霄,很显然安西军已经将能够烧毁的物资尽皆烧毁,即便攻陷碎叶城,阿拉伯军队也不可能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补给。 叶齐德明白,眼下务必尽快攻陷碎叶城,提振士气之余,赶紧寻找下一个目标,使得安西军措手不及,不能及时在此焚烧一城。 不然就算阿拉伯军队连战连捷,可是得不到充足的补给,那会出大问题的…… 当夜,叶齐德驻扎在山阳一面的营帐之内。 大营内阿拉伯兵卒用过晚饭之后便摩拳擦掌,承担第一轮攻城重任的兵卒则在营帐内安歇睡觉,养精蓄锐。 然而三十里外的碎叶城却始终悄无声息,唯有城内的浓烟依旧滚滚直上云霄,将漫天星光都被遮掩大半。 叶齐德毫无睡意,让人沏了一壶来自于大唐的茶叶,一个人坐在营帐之中,颇有些心神不宁。 霍拉桑已经率领“阿拉之剑”出发,绕道碎叶城后方,待到大军发起总攻之时,便会伺机从后掩杀,一举突破至碎叶城西城,对西城墙展开猛攻。以“阿拉之剑”的强横战力,纵然无法克尽全功,可是想要全身而退却也不难,毕竟安西军兵力薄弱,且要把守西域各处要害,不可能集中兵力在碎叶城与阿拉伯军队打一场“一战定胜负”的战役。 可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无他,实在是“阿拉之剑”对于阿拉伯帝国的象征意味太过重要。几乎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将“阿拉之剑”视作父亲统治帝国的根基,有“阿拉之剑”在,就算那些人做梦都想掀翻父亲的哈里发之位,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一旦“阿拉之剑”折损在西域,父亲的统治会立即动摇。 叶齐德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安西军有能力围剿“阿拉之剑”,但是心中的不安却始终未曾消散。 或许,是因为碎叶城方面的安西军表现得实在是太过安静,有些不符常理? 叶齐德喝了口茶水,摇摇头,面色沉重。 他并非轻敌,但是算来算去,实在是找不到安西军在兵力薄弱、得不到长安方向支援的情况下,如何抵御数倍与其的阿拉伯军队,进而守住西域。 这是一场从开始便注定了胜负的战争,途中或许会出现一些小小的意外,但绝对不会导致结局的逆转。 他甚至将长孙家的用意与反应也考虑进去了。 长孙家意欲借助阿拉伯人之手造成大唐内部之震荡,使得局势紧张,进而攫取权力、利益。他们不怕阿拉伯人进驻关中,数十万阿拉伯军队纵然攻陷玉门关进入大唐腹地,可面对大唐军队的不断袭扰、搏杀,又能剩下多少人?那么一点人就算是进了长安城,顶多也只能劫掠一番便撤退西去,断无可能侵占整个大唐的领土。 这一点长孙家明白,叶齐德自己也明白。 叶齐德要的,也仅只是攻入长安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功绩,然后大肆劫掠一番,将汉人贵族藏匿的财富洗劫一空而已。 他再是骄傲自负,也知道东方传承几千年的汉人不是那么不堪一击,一旦敌人威胁到他们的家园,必然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甚至全民皆兵,拼死反抗。 目前阿拉伯帝国内部尚且存有分歧,哪里有能力侵占整个大唐? …… 临近午夜,帐外的喧嚣声逐渐大了起来,整个营地都充斥着一股躁动与火热。阿拉伯人久历战阵,东征西讨横行天下,但是近些年帝国版图渐趋稳定,大规模的战争已经甚少发动。 周边诸国,除去固若金汤的君士坦丁堡,也没有了可以让阿拉伯军队任意杀戮、疯狂劫掠的城池。 如今来到西域,即将征服富庶的大唐帝国,侵占整条丝路,那些最是钟爱于战争与掠夺的兵卒们,怎能不兴奋莫名、士气高涨?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武将们一个一个鱼贯而入,在叶齐德面前站成几排,军阶高的在前,低的在后。 叶齐德目光囧囧的看着面前的帝国武将,心底有些感慨。 阿拉伯有着最为勇敢的战士,但是军械装备却显然并不符合他们的勇猛。除去刀箭盾牌等等兵刃之外,阿拉伯军队之中极度缺乏铠甲,担任突击任务的重骑兵、以及负责护卫哈里发的“阿拉之剑”倒是能够装备一些甲胄,但是其余绝多数的兵卒都只是寻常衣物。 即便是眼前这些将领,也仅仅是多了一层革甲护住要害。 上一次随同父亲征伐西域,他亲眼见到唐军装备之优良,披甲者甚众,往往箭矢刀刃砍在身上浑然无事。可是英勇的阿拉伯军队,却只能穿着葛麻的衣衫,去面对唐人锋锐的箭矢以及威力强大的火器。 不过好在阿拉伯勇士是当世最好的战士,他们有先知的指引去征服世界,从来就不畏惧死亡…… “大帅,军队已然整顿完毕,随时可以发起总攻。” “很好。” 叶齐德放下茶杯,面带笑容,站起身,让仆人服侍自己穿好甲胄。 然后带着一群武将走出营帐。 漫天星斗,银汉灿烂,微凉的风迎面吹来,叶齐德精神一阵。 黑暗之中,无数火把燃起,密密麻麻的兵卒聚集在火把之下,只看得到黑黝黝的影子,无边无际的矗立在大地之上,刀箭兵刃闪射着寒光,叫嚣鼓噪的声音好似海潮一般汹涌澎拜。 这是大地上所向无敌的军队! 叶齐德雄心万丈,大手一挥,大吼道:“前方就是丝路之上最为重要的城池之一,尔等速速将其攻陷,使得帝国能够占据丝路之财富,让先知的荣光照耀这方土地,让所有的部族都匍匐在哈里发的脚下瑟瑟发抖吧!” “轰!” 附近兵卒听闻他慷慨激昂的说辞,顿时兴奋得不能自己,纷纷振臂狂呼,声音如同海啸一般,席卷大地,直冲苍穹。 叶齐德拔出腰间佩戴的弯刀,高高举起:“开战!” “开战!” “呜呜呜——” 悠长的号角声在戈壁之上响彻四野,无数阿拉伯兵卒兴奋得两眼发红,拔足向着远方的碎叶城冲去。数万人的脚步声几乎掩盖了号角声,人马尽皆发力狂奔,气势犹若山崩地裂,连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叶齐德挺胸而立,壮志在胸、热血沸腾! 无数阿拉伯勇士听从他的号令,无所畏惧的向着强大的敌人发起冲锋,明知前方就会遭遇到安西军瓢泼大雨一般的箭矢、火器,却依旧不曾有半分犹豫、一丝惊惶。 这就是人世间最为极致的权力啊! 难怪古往今来无数雄主都甘愿为了这一份权力誓死追随,甚至不惜六亲不认、在所不惜! 只要品尝过这种号令千军、莫敢不从的滋味,谁又能舍弃得了? 远方碎叶城的城头迅即升起无数的孔明灯,这些灯笼由绳子拴着漂浮在箭矢难以企及的半空中,洒下的光芒将碎叶城周围尽皆笼罩。 三十里的距离,发力狂奔的阿拉伯军队倏忽即至。 “砰!” 一声宛若惊雷的闷响响起,随之而来便是一片黑云从碎叶城的城头升起,那是数千守城兵卒引弓齐射之后射出的箭雨。这片乌云先是向着上方飞起,经过一段距离之后开始下落,倾泻着犹如暴雨一般洒在冲锋的阿拉伯军队头顶。 “噗噗噗” 闷头狂奔的阿拉伯兵卒只听得耳畔不断传来这样的声音,那是锋锐的箭簇洞穿衣物、革甲之后射进身边袍泽身体的声音。 是来自魔鬼的缩魂之音。 无数冲锋的阿拉伯兵卒就好似暴雨之下倒伏的麦子一般,被箭矢射中之后仆倒在地,绊倒了身后的袍泽,继而又被后边冲上来的袍泽踩在脚下。 鲜血迸溅,惨嚎连天。 第九百九十八章 攻城大战 然而在这样数万人发起的冲锋之中,任何的胆怯与退缩都不会存在,因为只要你稍稍慢了一步,就会被身后冲上来的袍泽所裹挟、摔倒,继而被无数只脚踩成肉泥。 更何况后方压阵的乃是全副铠甲的“督战队”,有人后退一步,便会上前一刀斩杀。 所以冲锋的路上,只能前进,不能撤退。 即便前方面对的是一头疯狂残暴的怪兽…… 十余万阿拉伯军队在广袤的戈壁上彻底散开,由无数的校尉、将军冲在前面,朝着夜幕之中的碎叶城疯狂冲去。 城外的护城河水流湍急,阿拉伯兵卒就地取沙,装在麻袋里一袋一袋的投入河水之中。怎奈阿拉伯人的建造水平实在低劣,即便是麻袋这种寻常的东西也数量有限,仅只是填平一段不足十丈的护城河,且由于河水乃是采自碎叶水的活水,滔滔不绝,眨眼就将沙袋淹没,水面越过刚刚填平的道路。 不过这已经足够。 阿拉伯兵卒在校尉军官的驱策之下,毅然决然的冲上这一段水没过小腿且水流湍急的沙袋,向着城下冲去。 无数兵卒拥挤着冲上这不足十丈的沙袋之路,导致许多人被挤得落水,下饺子一般“噗通噗通”络绎不绝。落水的兵卒奋力挣扎,有一些刚刚挣扎着从水中浮起,便被上面跌落的人砸得头晕眼花,又沉到水里去,活生生溺水而死。 然而这就是阿拉伯军队的风格。 冲锋的路上,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又岂能在乎袍泽的性命? 第一阶段的任务自然是冲破护城河,抵达城墙之下展开强攻,只要达成这个目标,死掉再多的兵卒亦无妨。 在大马士革,在君士坦丁堡,甚至整个阿拉伯,整个泰西,兵卒是奴隶一般的存在。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为了自己的君主去博取胜利,生命如同牲畜一般低贱。 宽阔的护城河被疯狂的阿拉伯兵卒尸体所填满。 城上的安西军居高临下望着这一幕,禁不住狠狠的咽下唾沫。他们能征惯战,与西域各族打了不知多少仗,再是勇悍的胡人都见过,却从未见过如同阿拉伯军队这般悍不畏死。 很快,疯狂的阿拉伯军队便越过护城河,杀到城下,一根一根的云梯竖了起来,架在城墙之上,兵卒将刀箭兵刃放在口中叼着,挽起袖子便向上攀爬。 阿拉伯人的云梯非常简陋,远不能与大唐的军械相比,但是唯一的优点便是数量多。 云梯多,兵卒更多。 无数阿拉伯兵卒冒着泼天的箭雨、礌石,红着眼睛向着城头攀爬。身前的袍泽被箭矢射中,被礌石砸中,惨叫着跌落地面,后面的兵卒却浑然不顾,一个劲儿的疯狂攀爬。 这就是阿拉伯军队的强攻战术,兵卒的生命在将军的眼中一文不值,只要能够取得最终之胜利,他们从来不在乎到底死了多少人。 蝼蚁、豚犬一般的奴隶到处都是,抓过来稍做训练便是合格的兵卒,死得再多又有何妨? 更何况为了帝国而死,他们的灵魂会飞上天堂,与先知同在。 那可是无与伦比的荣耀与幸福…… ***** 碎叶城西北方一处山坳之中,数百骑兵驻扎于此,马匹都戴上嚼子,马蹄之上裹了破布,悄无声息的与夜色融为一体。 元畏站在战马一侧,手挽着马缰,仰起头看着东南方碎叶城的方向。 午夜刚过,一阵一阵闷雷也似的呼喊声便越过山头传来,使得山坳之中的安西军将士心头一震。 少顷,从山头之上瞭望的斥候飞奔而来,到了元畏近前,禀报道:“校尉,敌军已经开始攻城!” 元畏心中一跳,握紧缰绳,一脚踩着马镫翻身跃上马背。 身后数百骑兵都在看着他,见到翻身上马,也都一言不发的跃上马背,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装备。 元畏环视众人,黑夜之中看不清每一张脸,但是却能够感受到一个个胸膛之中兴奋激荡。 他压低声音,下令道:“敌军已然开始攻城,吾等身负重任,纵然葬身敌阵之前,亦要完成司马交待的任务!诸位随吾前去,若不慎为国捐躯,活下来的兄弟自当将抚恤钱粮亲手送到阵亡者父母妻儿手上,更会将诸位的名字报于兵部,为阵亡者请功!若违此誓,必受千刀万剐之刑而死!” 数百人寂然无声,但是每一双眼睛,都迸射着必死之信念! 元畏略微颔首,一夹马腹,道:“出发!” 当先策马向前。 数百骑兵紧随其后,悄无声息的从山坳之中驶出,奔出隐秘的山口,向着南方狂奔而去。 长风烈烈,杀气腾腾。 没错,他们就是一支敢死队!担负着烧毁敌军为数不多的辎重之任务。 而元畏则是主动请缨。 戈壁之上,元畏咬着牙,身体伏在马背上,感受着晚风从耳畔掠过的快意。阴差阳错之下使得长孙濬死在他的手上,他不敢有丝毫侥幸,认为长孙淹会放过他这个唯一的活口。 即便不死,可甚为关陇之地,没有了长孙家的庇护,又哪里有前途可言? 所以这一回他赌上了一切。 要么战死在疆场之上,搏一个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美名,给家中父母妻儿最后的荣光与荫萌。要么一战功成,成为薛仁贵的心腹,得其重用,并且顺利进入到东宫一系当中。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东北方向,碎叶城上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 碎叶城西,碎叶水奔腾流过,长年累月的滔涮之下,将戈壁砂石硬生生冲出一条低于周围平地的河床。 此刻星光照耀之下,原本奔腾的河水居然低浅了许多,露出大片的沙砾河床,一颗颗鹅卵石在星光下圆润优美。 不远处,碎叶城的西城墙正遭受着狂攻。 霍拉桑在长孙汉的带领之下,绕过大半个碎叶城直抵此地,在全军攻城之后,便即从黑暗之中杀出,猛攻这一片“地基塌陷,墙体开裂”的城墙。为了增强效果,甚至将大军之中为数不多的攻城撞车都给带了过来。 霍拉桑立在马上,浑身上下皆备甲胄武装,头盔的护面放下来,只余下两只眼睛在黑夜之中倒影着城头的篝火,发出幽幽的光芒。 在他眼前,阿拉伯最精锐的军队“阿拉之剑”正好似那些个低贱的兵卒一般冒着漫天箭雨,推着撞车不停的撞击城墙。 箭矢礌石铺天盖地的自城头倾泻而下。 箭矢倒还好说,作为阿拉伯世界最精锐的战力,“阿拉之剑”的兵卒大多人马俱甲,可以抵消绝大部分箭矢的伤害,纵然被射中护甲薄弱之处,却也损伤有限。 但是礌石却非甲胄可以抵挡。 一块礌石从城头落下,巨大的惯力往往使得三五名兵卒便会被砸得血肉模糊,气绝当场。 霍拉桑蹙着眉头,筋骨虬结的大手死死握着刀柄。 看着麾下悍勇的兵卒一个一个被从天而降的礌石砸成一堆肉泥,他心疼犹如滴血。 这都是阿拉伯勇敢无畏的战士,各个以一当十,他们应当死在冲锋的道路上,而不是眼下犹如低贱的奴隶一般卑微的死在敌人的礌石轰击之下。 碎叶城周围数十里之内皆是戈壁荒漠,唯有碎叶水奔腾流过。最近的山亦要在数十里之外,想要收集如此之多的礌石,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世间。很显然,安西军对于固守碎叶城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尤其让他疑惑的是,自己这边已经死了一千余人,撞车都撞坏了十余辆,可是这一段“地基塌陷,墙体崩裂”的城墙却依旧安然不动,稳如山石。 再加上城头守军疯狂的供给,箭矢如雨礌石如雷,一时片刻都未曾停歇过,令他心里隐隐泛起不妙的预感。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的在心头涌起——该不会是中计了吧? 第九百九十九章 烧光粮秣 碎叶城西数十里,一处河堤之旁。 热海地处天山被迫近乎封闭性的盆地之中,地势极高,湖水常年不冻,东西广,南北狭。四面负山,纵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汩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数处山口使得热海之水满溢而出,沿着山脊北流而下,滋润着附近的土壤。 碎叶水便是发源于热海的一条河流,由热海西部的山口倾泻而下,流经碎叶城,向西奔流,蜿蜒转北。 因为碎叶城附近皆是戈壁、沙丘,故而奔腾的河水常年累月的淘涮之下,使得河道曲折、忽宽忽窄。 薛仁贵策骑站在河道旁一处高耸的沙丘之上,俯瞰着河道之中由沙袋、石料硬生生堆积出来的一道水坝,将奔腾的河水懒腰截断,将河床满溢之后,方才缓缓流向下游。 水坝上下,水位相差极高。 昏黑的夜幕,东方的天际隐隐泛起鱼肚白,一个漫长的黑夜即将离去,红日即将照耀戈壁。 在他身后,碎叶城方向火光冲天。 斥候自远处策骑狂奔而来,到得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报!敌军轮番出动,围攻碎叶城!” “再探!” “喏!” …… 一轮一轮的斥候不断的从碎叶城方向奔来,远远不断的将最新的状况带来。 “敌军狂攻不止,守军伤亡惨重!” “敌军发动精锐,强攻西城!” “西城危在旦夕!” …… 薛仁贵始终立于马背之上,遥望着碎叶城的方向,方正的脸膛坚毅如铁,不动声色。 左右亲兵簇拥着他,一副副甲胄在夜色之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蓦然,一蓬火光自碎叶城西南方向升起,夜幕之中,分外明显。 薛仁贵手里攥着马缰,紧绷的心情陡然松弛下来,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大声道:“开掘!” 少顷,“轰”的一声闷响,地动山摇,堵住河道的沙袋水坝瞬间北火药炸得四分五裂,积蓄在上游的河水得到释放,犹如冲破牢笼的猛兽,发出咆哮的吼叫,向着下游奔腾而去。 水流冲击的巨大能量,使得两侧河床都摇晃起来。 天地之威,莫可抵御! 薛仁贵则一勒马缰,掉头自沙丘上奔下,向着碎叶城的方向策骑狂奔,口中大呼道:“随吾一同回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杀杀杀!” 数千劳作数日筑起水坝拦住河水的兵卒尽皆紧随其后,向着碎叶城袭杀过去。 ***** 元畏一马当先,在戈壁滩上打马狂奔,数百敢死之士紧随其后。 风声在耳畔呼啸,前方就是阿拉伯人的大营,这一趟任务九死一生,可元畏却惊奇的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恐惧,心里更多的只有随着血脉涌动着的亢奋! 关中男儿,历来以军功立身,若是不曾在战阵之上斩杀几个敌寇,如何敢在乡人面前挺直腰杆? 去问问那些身体残疾、拄着拐杖的乡间老翁,谁手上没有几条贼寇的性命,谁不曾冲锋陷阵、视死如归? 关中人的血性是一辈一辈杀出来的,并不会因为短时间的耽于享乐便彻底消散。当身临险地,背负重任,那股子执拗狂躁、向死而生的血性便再一次涌上心头,使得战意狂飙、士气暴涨! 数十里的距离,战马全力奔驰之下疏忽即至。 几匹战马出现在前方黑暗之中,马背上的骑士被这一股陡然袭来的骑兵吓了一跳,在马背上出声大喝,叽哩哇啦却让人听不真切。 元畏伤身前倾紧贴着马鞍,一言不发,身后兵卒亦是如此,只是一味的向前冲锋。戈壁滩上马蹄如雷,数百人全都保持沉默。 那几匹战马乃是阿拉伯人的斥候,终于发现袭来的这伙骑兵并非自己人,赶紧打马向着东面大营处狂奔,一路呼喝。 随着愈来越接近阿拉伯军队大营,一股一股巡逻的骑兵被呼喝声惊动,纷纷聚拢过来。 元畏取过弩箭,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是随意的将弩箭射出,然后拔出腰间横刀,沉喝一声:“杀!” 身后兵卒纷纷举起弩箭,一轮齐射过后,将面前一股敌军射得惨叫不止、队形凌乱,然后都抽出横刀,策动战马,紧随着元畏之后冲了上去。 “砰砰砰” 战马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人的惨叫马的惨嘶在辽阔的戈壁上响彻四方。唐军有着冲击的优势,马匹的速度更快,又先进行了一轮齐射射乱了敌人的队形,此刻直直的充入敌阵之中,手中横刀劈砍飞舞,一瞬间将恨恨的充入敌军阵内。 这一股敌军大抵数百人左右,与唐军人数相当,只不过猝然遭遇突袭,又有一轮弩箭齐射,措手不及之下被冲乱了队形,杀了锐气,居然一下子就被唐军冲散。 唐军也不恋战,冲透敌阵之后毫不停歇,疯狂催动战马,向着阿拉伯人的大营冲过去。 那一队骑兵重整阵脚,好容易稳定下来,见到唐军冲击的方向,顿时吓得面色大变,赶紧追了上去。 一旁的斥候也飞奔回营,禀报情况。 此刻大军尽皆围在碎叶城前,轮番攻城,谁也没料到不过区区数千之众的碎叶城,居然还敢分出一部兵卒前来偷袭。而且瞧着唐军突击的方向,正是大军粮秣囤积之所在,这万一被唐军得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只不过唐军意志坚决,遇到有敌人阻拦,二话不说先是一轮弩箭,而后迅即冲锋,根本不与阿拉伯兵卒缠斗。一炷香的功夫便突破了至少四、五波敌军阻截,飞快的杀到大营附近。 黑黝黝的大营之中,忽然冒起一团火光,紧接着黑暗之中响起无数惊呼,人影幢幢,兵荒马乱。 元畏大喜,手里的横刀指着火光亮起的地方,大叫道:“冲过去!” “喏!” 身后兵卒大声应和,纷纷策骑狂奔。 与此同时,他们将横刀入鞘,然后将身上悬挂着的震天雷、火油弹都摘下来,两条腿控制着平衡,取出火折子迎风吹燃,将震天雷与火油弹的引线尽皆点燃。 唐军在大马士革亦有细作埋伏,甚至收买了不少将校兵卒,早早便混在了辎重营当中。此刻细作点燃了火把,虽然旋即便被左右的阿拉伯兵卒发现,上前斩杀并且熄灭火把,但是一瞬间的光亮,却给前来偷袭的袍泽照亮的方向。 数十丈的距离,眨眼即至。 元畏两腿夹着马腹,上身从马背之上站起,一手操缰,一手将用绳索绑在一处的震天雷、火油弹借着战马前冲之势猛地甩出,落入黑黝黝的营帐之内。然后在战马即将充入营帐之前,死死的拉住缰绳,操控胯下战马向左边急拐弯,飞驰而去。 “轰!” 震天雷、火油弹落入营帐之内,陡然一声炸响,爆出一团火光。 伸手数百兵卒尽皆按照元畏的动作在营帐之前疾驰而过的同时,将震天雷、火油弹尽皆甩出,落入敌营之内。 “轰轰轰!” 一连串闷雷也似的炸响,震天雷炸裂之时将火油弹炸碎,内里的火油被炸得四下抛飞,有的甚至飞到几丈高空中,然后向着四面八方抛射。这种火油是制造局新近研制的武器,内里藏着由石油之中提炼的易燃之物,所至之处即便是岩石都会给引燃,且温度极高、极难扑灭。 只是一瞬间,整片营地便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风势,将阿拉伯人的营帐连绵一片尽皆卷入火海之中。 惊叫、怒骂之声在营地之中响起。无数阿拉伯兵卒惊恐的从营帐之中跑出,取水、挖沙,想要将大火扑灭。 阿拉伯人军队出征,素来的传统便是“以战养战”,携带的粮秣极少。若是连这么一点家底儿都给烧光了,那可就麻烦大了…… 第一千章 火烧粮秣 元畏一马当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熊熊大火,便率领着麾下兵卒快马加鞭,燃着原路狂冲而去。 敌军姗姗来迟,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意欲将这一股偷袭的唐军尽数斩杀。 元畏却丝毫不惧。 此行之目的便是烧毁阿拉伯军队为数不多的粮秣辎重,只要这个目的达成,纵然这数百人全军覆没又能如何?眼见着大火将阿拉伯人的粮秣营地吞噬起来,火舌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他心里彻底踏实。 这等火油弹之威力他自然了解,寻常的河水根本难以扑灭,只能用沙子将火焰完全掩埋才行。然而粮秣等物资皆是易燃之物,等到敌军将火势掩埋,该烧的东西早已经烧成了灰烬。 呵呵,胡人就是胡人,咱们老祖宗打仗的时候,这些家伙还茹毛饮血呢,焉知有“火烧乌巢”这样的战例在先? 当年曹孟德一把火烧掉了袁绍的帝王之梦,今日他的一把火纵然不能烧得阿拉伯人狼狈撤军,却也是釜底抽薪。薛司马定下的战略是“坚壁清野”,每一处城池无论撤离亦或是沦陷,都会将粮秣辎重搬走,即便是来不及搬走的,亦要一把火烧个赶紧,一粒米、一棵草都不会给阿拉伯人留下。 阿拉伯人想要补给,那就只能去扫荡那些个西域部落…… 大唐为了统治西域,对西域诸国、诸部落不得不采取怀柔政策,明知这些家伙首鼠两端、阳奉阴违,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毕竟这里是西域,若是大开杀戒,导致整个西域的部族群起反抗,便会威胁大唐在此的统治。 可若是阿拉伯人为了粮秣不得不扫荡那些部族,那可就有热闹看了。 大唐乃仁义之邦,自然不会做出那些有损声誉、烧杀掳掠的事情;可阿拉伯人不同,为了歼灭安西军,吞并整个西域,他们就只能对那些部族下手。 西域各个部族面临阿拉伯人的屠刀,无论顺从亦或是反抗,都要面临极其严重的后果:要么数代之积累被洗劫一空,要么干脆举族皆要阵亡于拉伯人的屠刀之下。 待到此战过后,整个西域将再无与安西军抗衡之人势力。 都说薛司马用兵如神、勇冠三军,可是这玩起阴谋诡计来,那也是一把好手…… …… 身后的大火冲天而起,元畏振奋精神,大叫道:“弟兄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若是能够杀出生天,那就是加官进爵、封妻荫子!随吾杀啊!” 口中疯狂呼喊,跃马扬刀,直直从冲入面前前来堵截的敌军阵中。 锋锐的横刀轻易的划破敌人身上单薄的衣物,借着战马冲锋的速度,一下子便将一个敌军的头颅割下,鲜血冲天而起。 数百唐军紧随其后,洪峰一般冲入敌阵之中,雪亮的横刀上下飞舞,将敌军斩杀得鬼哭狼嚎。 待到敌人越聚越多,便取下震天雷点燃丢入敌阵之中,轰然巨响之下,成片的敌军被震天雷炸得四分五裂,残肢断臂一地狼藉。杀伤最大的却是震天雷的弹片,飞射的弹片在狂暴的力量驱使之下四下飞溅,轻而易举的洞穿敌军的四肢,钻入他们的躯干。 唐军趁势杀头重围,向着北方亡命狂奔。 只不过敌军数量太多,杀败一股,又有另外一股得到命令之后从侧前方袭来,围追堵截。 唐军一次又一次杀出重围,却紧接着又陷入另外一股重围之中。即便能够依仗震天雷的威力突围而出,却也难免被扒下一层皮,跟随在元畏身后的兵卒不断的掉队、阵亡。 战斗惨烈至极。 ***** 阿拉伯军队辎重营的大火,就是唐军反击的号角。 碎叶水畔的薛仁贵见到火起,悍然掘断水坝,失去束缚的河水疯狂咆哮着朝着下游的碎叶城冲去,一路浊浪翻滚、惊天动地,尽显天地之威。 而坐镇中枢的叶齐德还在憧憬着大军速速攻破碎叶城,却冷不丁的见到后院火起,登时大惊失色。 “那里是何处军营?” 叶齐德面色大变,虽然估摸着必然是辎重营的方向,心底却存有一丝侥幸。 麾下众将默然不语,用不着他们答话,已经由斥候策骑疾驰而来。 “报!启禀大帅,唐军偷袭吾军后勤辎重,放火焚烧!” 方圆数丈之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大军征伐西域,原本携带的辎重粮秣就不多,全指望着“以战养战”,击溃唐军之后掠夺其粮秣。眼下碎叶城整整烧了一个白天,浓烟滚滚,想必即便攻陷城池也不可能得到一粒粮食、一捆草料。 此等情形之下,自己的粮食反倒被唐军一把火给烧了……这仗还怎么打? 叶齐德大吼道:“速速救火!” 那斥候低着头,赶紧说道:“启禀大帅,唐军纵火之物乃是一种黑油,溅落之处皆燃起大火,水泼不灭,咱们的粮食……已经烧光了。” 叶齐德瞪大一双牛眼,满是不可思议。 从火起,这才多长时间?那么多的粮秣就已经烧光了? 他捂着额头,有些眩晕。 这仗打得,胜负尚未知晓呢,先挨了一击窝心脚,疼得他喘不上来气,是他恼羞成怒。碎叶城不过区区数千安西军驻守,这么一点兵力,他们怎么就敢分兵出来偷袭自己的辎重? 简直胆大妄为,丝毫没将他这个哈里发的继承者放在眼里! 他拔出腰间弯刀,面容扭曲的大吼道:“打!狠狠打!不惜一切代价攻陷碎叶城,吾要将城内的安西军尽皆屠杀殆尽,不留一个俘虏!” “喏!” 麾下将领赶紧策马赶往前线,下达叶齐德的命令。 一旁的将领们互视一眼,摇了摇头,却也不劝。眼下势必要攻克碎叶城,城内没有粮秣不要紧,可以先行将城内唐军肃清,然后大军散出去扫荡附近的各个部落,甭管粮食还是牲畜、草料,都先抢过来供给大军才行。 不然一旦拖延时间长了,军中缺粮,会导致士气迅速跌落,那可就大事不妙。 叶齐德将弯刀入鞘,涨红着一张脸,拽着马缰翻身跃上马背,大吼道:“诸位随我一同前去督战,一鼓作气攻陷碎叶城,以消吾心头之恨!” “喏!” 众将赶紧翻身上马。 正欲前行,固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响传来,连脚下的大地都晃了晃,众人齐齐色变,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叶齐德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赶紧一夹马腹,率众向着碎叶城下冲过去,他要亲临一线指挥作战。唐军狡诈,若是不能迅即攻陷碎叶城,难免夜长梦多。 一伙人正向前行,便见到迎面策骑而来两个斥候,见到叶齐德赶紧飞身下马,跪地道:“启禀大帅!唐军掘开碎叶水,使得河水暴涨,已经淹没了西城外!” “什么?!” 叶齐德原本涨红的一张脸,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问道:“霍拉桑呢?‘阿拉之剑’如何?” 统御将近二十万大军征伐西域,他有着足够的战略空间,完全可以接受一些小规模的失败。即便不能短时间内攻陷碎叶城,也只是对大军的士气造成影响,可以从周边西域部族那里劫掠一番补充粮秣,而后整军再战。 二十万对上数万,优势根本不是一个量级,胜利是迟早的事情。 然而无论此战之胜负如何,作为父亲穆阿维叶权力维护者的“阿拉之剑”都不能有任何闪失。 若是这样一支精锐中的精锐,简直有如阿拉伯图腾一般的强军全军覆灭,那对于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打击都将是无可弥补的。 更对对父亲的哈里发之位产生巨大的冲击…… 那可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阿拉之剑”啊!是真主赐予的神器,是先知征服世界的羽翼,是父亲赖以登基的利剑,更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象征,代表着权力与勇敢! 若是折损在自己手里…… 叶齐德激灵灵打个寒颤,双目死死的盯着跪在面前的斥候,等着他的回答,心里却在默默的祈祷。 第一千零一章 山崩地裂 那斥候感受到了叶齐德的惊恐与愤怒,他深知这位哈里发继承者是如何的残酷暴虐,打杀兵卒实乃家常便饭,万一将怒火倾泻到自己头上,必然是有死无生。 然而现实摆在那里,他又如何敢撒谎? 只得缩缩脖子,硬着头皮说道:“……河水暴涨,冲毁河堤。西城墙就处于碎叶水之畔,眼下已经尽被大水淹没,霍拉桑率领‘阿拉之剑’正在强攻西城,遭遇大水,怕是……已经……哎呀!”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马背上的叶齐德已经将弯刀劈手投掷过来,一下子便洞穿了他的胸膛。 叶齐德目眦欲裂,看都不看兀自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却一时尚未死去的斥候一眼,嘶声吼道:“安西军焉敢如此!攻城!攻城!唐人奸诈狡猾,破城之后,所有活口一律屠杀!” “喏!” 众将不敢多言,赶紧策马四散而去,回归自己的本部,率领麾下兵卒强攻碎叶城。 无论如何,甫一接阵便损失惨重,尤其是用户“阿拉之剑”凶多吉少,这对于阿拉伯军队士气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唯有尽快破城,将城内守军屠杀一空,方能提振士气,更能够平息叶齐德的怒火。 不然这位残忍暴虐的帝国继承人指不定能做出何等疯狂的事情…… 叶齐德望着四面八方的大军疯了一半狂攻碎叶城,小小的碎叶城好似被海浪包围的岛礁,摇摇欲坠,不少兵卒已经攀上城头,正与唐军激战,想必破城就在下一刻,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父亲器重他,委任他为攻略西域、向东拓展的主帅,统御二十万大军,更将意义非凡的“阿拉之剑”派遣在他的麾下,协助他成就一番震慑天下的功勋,使得威望大大提升,能够在将来顺理成章的继任哈里发之位。 然而刚刚来到西域,区区一个碎叶城就让他遭受了难以接受之损失,若是“阿拉之剑”当真被一场大水冲得七零八落,遭遇没顶之灾,无论西域之战的胜败,他又该如何回去向父亲交待? 叶齐德策马向前,心中痛惜、悔恨、恼怒种种情绪掺杂,一时间令他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差一点跌落马背…… ***** 敌军大营后方燃起大火的时候,薛仁贵下令掘开水坝,任凭汹涌的河水顺流而下,奔腾咆哮,直冲向碎叶城西城墙。 与此同时,城内的守军开始突围。 安西军的兵卒从各处城墙之下猛地后撤,着实将正在狂攻的阿拉伯兵卒闪了一下。但是他们随即就醒过神,知道安西军这是要跑,连忙衔尾追杀。只不过安西军事先早已在城内设置了鹿砦、陷坑等等机关,兵卒们训练有素,退而不乱,一边向着北城门撤退,一边留下一队断后。 阿拉伯兵卒遭遇到顽强抵抗,却因为早先都见到了自己营帐之中的大火,此刻难免军心浮动,居然硬生生被安西军步步为营的挡住,由得他们杀出北城门,冲入北城外的阿拉伯军队之中,意欲突围而出。 数千人固然不多,但是这些兵卒聚在一处,以锋矢阵向外突击,又有震天雷开路,杀得散布城外的阿拉伯军队哭爹喊娘,溃不成军,居然一时之间无法拦截。 由于安西军从东、南、西三方同时撤退,使得阿拉伯兵卒顺利入城,打开城门,更多的阿拉伯兵卒开始涌入城内,见人就杀,见屋就抢,混乱不堪。 这是阿拉伯兵卒的传统,每攻陷一城,必先洗劫一番,然后再追击敌人…… 军官们不会在这个时候约束麾下兵卒,这是胜利的时刻,理当劫掠一番,享受放纵。 数以万计的阿拉伯兵卒疯狂涌入碎叶城,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然而谁也没有留意,自城中水井、暗渠、地窖之中,不断有穿着破破烂烂阿拉伯军服的人老鼠一般溜出来,等到北城城头忽然有一支橘黄色的烟花发出尖锐的呼啸冲天而起,然后在夜空中爆出一团绚烂的烟花,他们便纷纷吹燃火折子,点燃眼前的引线,而后迅即反身躲入各自的藏身之处。 无数条引线在黑暗之中“呲呲”的冒着火花,迅速将预先埋设的火药引爆。 “轰轰轰” 无数埋设在隐秘之处的火药几乎在一瞬间被引燃,闷雷也似的轰鸣声震荡四野,爆裂的火药释放出无与伦比的能量,将泥土、砖石尽皆抛上半空,向着四面八方抛射,横扫着碎叶城内的一切。 混乱的阿拉伯兵卒正放纵抢掠,然而安西军早已将能够焚烧的物资尽皆焚烧一空,使得他们两手空空,怨声载道。 火药爆裂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卷入了一场山崩地裂的爆、炸之中。 火药的威力或许杀伤有限,但是巨大的能量裹挟着砖头石块残垣断壁在地表疯狂的溅射,席卷所有的一切。 无数阿拉伯兵卒被炸得四分五裂飞上半空,或者被溅射的物体击中,顷刻殒命。 四面城墙在爆。炸中轰然崩塌,尤其是西城墙,原本碎叶水狂暴的河水被西城墙阻挡,汹涌的河水在城下形成一个漩涡,将所有物体都席卷在内然后冲走,此刻西城墙被火药炸塌,河水顺势冲入城内,狂暴的水流恣无忌惮横冲直撞,裹挟着断木、尸体等物,愈发增加了能量,但凡挡在面前的东西皆备撞碎。 但凡是活动的物体都被瞬间卷走。 叶齐德见到麾下兵卒攻入城内,心中大喜,然而等他策马疾驰将将来到城外,便被一声轰然巨响震得耳膜差点爆裂,然后脚下的大地好似地龙翻身一般剧烈震荡摇晃,胯下战马惊恐之下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叶齐德猛地甩下马背,重重跌落在地上。 晕晕乎乎的叶齐德被身边将校搀扶起来,便见到眼前的碎叶城已然面目全非,原本坚固的城墙崩溃倒塌,光火、黑烟冲天而起,耳边充斥着的是犹如坠入地狱之后的惊恐嘶喊。 叶齐德尚未回过神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得好端端的一座城池随见四分五裂、天塌地陷? “大帅!是火药,安西军在城内预先埋设了火药,退走之后趁机引爆,他们炸毁了碎叶城!” 身边的将领大叫。 叶齐德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颤栗,只觉得手足冰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安西军太狠了! 他们毁掉的岂止是一座城?还有城内数万阿拉伯兵卒啊! 更别说还有“阿拉之剑”…… 想到“阿拉之剑”,他急忙挣脱左右将领,问道:“霍拉桑呢?‘阿拉之剑’呢?” 斥候摇头道:“城西依然被大水冲得干干净净,并未寻到霍拉桑的踪影。而且西城墙被安西军火药炸毁,大水顺势冲入城中,想要寻找‘阿拉之剑’的幸存者或者遗骸,愈发困难。” 叶齐德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趔趄。 好半晌他才缓过劲儿来,咬着牙,瞪着眼,一字字道:“即刻收拢军队,前移五十里在碎叶水畔扎营……” 说到这里,又想起安西军筑水坝截断河流而后又忽然掘开水坝使得洪水暴涨的招数,心里一颤,忙改口道:“距离河畔五里扎营,谨防唐人故技重施。然后放出斥候探马,侦查安西军之踪迹,同时侦查周围西域部族的底细。” 原本就不充裕的粮秣被一把大火焚烧一空,眼下深知连碎叶城都成为一座废墟,最为要紧之事不是追着安西军打,而是赶紧想办法补充大军的粮秣辎重,这就只能在西域各个部族身上打主意了。 好在唐军素来讲究怀柔政策,对这些部族兵部过分压迫,所以各个都富庶得紧。 应该能够好生劫掠一番,渡过眼下的粮秣危机…… 第一千零二章 战果斐然 安西军连夜后撤至碎叶城北两百里一处叫做山堡的地方,是一座丝路上的小城,弓月城便在北面不足百里的地方。 安西军撤退至此,连夜开始修葺城墙、挖掘沟渠,埋设拒马鹿砦,构筑防御工事,同时与碎叶城一般,将城中商贾、百姓、货殖尽皆撤走,使得山堡变成一座军事防御堡垒。 薛仁贵进入城中,占据了原本的衙署,将安西都护府的官员驱赶一空,鹊巢鸠占,就地办公。 一份份来自各方的情报汇总于案牍之上。 薛仁贵先将安西军各部的情报挑拣出来,仔细翻阅。书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连自己的情况都不能了若指掌,谈何驱逐鞑虏、以少胜多? 情报显示,安西军固然取得了一场大捷,但损失极其惨重。 首先便是城内守军。 虽然依仗高墙,又有震天雷等守城利器加成,可毕竟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又多处分兵,守城的兵卒加在一起不超过八千人,在数万敌军疯狂围城狂攻之下,伤亡惨重。 撤退之时,阵亡、重伤者尽皆遗弃城内,足有两千之数。 另外再加上留在城中引燃火药的数百死士,怕是也难以幸存。 再就是跟随元畏前往阿拉伯大营偷袭的数百兵卒,直至此刻尚未见到踪迹,大抵要么被阿拉伯军队围在大营之中歼灭,要么便是一路追杀死伤殆尽。 粗略统计,这一战至少折损兵卒在四千左右。 这对于总人数不超过五万的安西军来说,算是一个极其惨重的损失。毕竟众所周知,一旦军队数量减员三分之一,军队士气便会降至最低点,减员一半,则士气面临崩溃。 若是减员一半依旧保持战力,那么可称之为“强军”,放眼天下,无出其右。 当然,损失固然巨大,战果却也堪称辉煌。 西城外一场大水,足足将城下上万敌军尽皆卷走,碎叶水澎湃汹涌,这些敌军落入河中很难幸存,更别说撤退之后方才得知,这些可都是阿拉伯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 大唐虽然与大食国极少接战,但是对于其国内的形势却并不陌生,薛仁贵身在西域,更是时刻关注大食国的内政军情,知道“阿拉之剑”乃是大食国哈里发的随身禁卫,几乎相当于“元从禁军”之于高祖皇帝、“玄甲铁骑”之于李二陛下。 不仅战力强横,而且地位非常崇高。 他当初故意让元畏向长孙汉透露城西墙体断裂、不堪重负,倒的确是希望能够得到阿拉伯军队的重视,从而派出一支精锐的军队前往强攻,如此自己效仿“水淹七军”之故事,便能够最大限度的扩大战果。 却不料非但果真来了精锐,还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居然将“阿拉之剑”尽数淹没于洪涛之中……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而碎叶城中阵亡之阿拉伯兵卒,虽然目前并无确切之数字,但估计绝对不下于三万之众。 破城之后洗劫一番,这是阿拉伯兵卒的传统项目,无论将军如何约束都不可能使得破城之后的军队整齐有序。数万人争先恐后一股脑的涌入碎叶城,被预先埋设在地下的火药炸上天,自是难免。 然而最重要的战果,却是元畏放得那一把火。 阿拉伯军队出征素来不会携带太多的辎重,他们都是以战养战,打到哪儿抢到哪儿,若是打不下城池,那就灰溜溜的撤军。 为数不多的粮秣辎重被烧掉,阿拉伯军队又不能撤军,这就迫使他们不得不向周边的西域部族下手劫掠。 如此,对于安西军的形势自然是极好的。 一则可以促使阿拉伯军队分兵,短时间内不可能大规模的向着弓月城、轮台城进军,安西军却可以主动出击,去歼灭那些脱离大部队的阿拉伯兵卒,一点一点蚕食敌人的力量,且给于敌人无穷无尽的压迫,降低其士气。 再则,大唐素来对西域部族采取怀柔政策,因为突厥残部始终在西域出没,暗中勾连各个部族,若是大唐压迫过甚,很容易将这些部族尽皆推到突厥的队伍之中,不利于大唐控制西域。 现在阿拉伯军队迫不得已向这些部族下手,算是这种薛仁贵的下怀,替安西军剪除那些不听号令、阳奉阴违的部族。 总体来说,这一战成果显著,打出了安西军的威风,重挫了阿拉伯军队的士气,使得局势悄然发生了转变,安西军再非一味的处于劣势。 当然,阿拉伯军队人多势众,纵然损失巨大、士气受挫,却并未伤筋动骨,且此番受挫,更会激起他们的凶性,以后的战斗愈发凶险。 而安西军的优势,便是毋须与阿拉伯军队硬碰硬的去打,只需步步为营、坚壁清野,哪怕最终退到玉门关丢掉整个西域,也算是战略上的胜利。 没办法,敌军势大,来势凶猛,安西军兵力薄弱难以为继,且关中无法给于支援,能够守得住玉门关都是大功一件…… 正自沉吟着考虑以后的战略布局,外头有亲兵入内通秉,说是元畏求见。 薛仁贵登时一愣,这货居然没死?! 前去偷袭敌军辎重,这几乎已经不是“九死一生”能够形容了,简直就是“十死无生”,所以出征之前,薛仁贵命人将这些死士的名字一个一个仔仔细细记录在案,稍后便会呈递兵部,予以叙功请赏,该赏钱的赏钱,该抚恤的抚恤,所有功勋都按照最高标准予以转升,务必使得这些人的家眷妻儿享受荣光之余,更要得到应得的奖励。 却是万万没想到元畏还能活着回来…… 薛仁贵拿起一旁的茶杯呷了一口,目光有些深邃:“叫进来吧。” “喏!” 亲兵退去,须臾,一身甲胄、形容狼狈的元畏一瘸一拐的走进堂中,来到薛仁贵面前几步远,这才站定脚步,艰难的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沙哑着声音道:“卑职幸不辱命,前来向司马述职!” 薛仁贵起身,双手握住元畏的肩膀,微微用力将其扶起,使劲儿拍了拍,赞许道:“此番大胜,元校尉功不可没,敌营之中焚毁粮秣,更能够杀透重围返回军中,本司马定会如实上禀,为元校尉请功!来来来,坐下说话,给本司马好生讲一讲,到底如何生还而归。” 元畏身被数创,虽然没有致命伤,但是拼死力战、一夜奔逃,早已耗尽体力,极为虚弱。 等到薛仁贵入座,他却依旧站着,一张满是干涸血迹的脸上浮现一抹苦笑,拱手道:“司马心中,怕是认定末将乃是敌军之细作吧?” 薛仁贵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元畏只觉得嘴里发苦。 说实话,他不怪薛仁贵如此想。 前往阿拉伯军中烧毁粮秣辎重,这本就是有死无生之任务,此番前去的,哪一个不是抱定必死之志?他元畏自己也没打算活着回来。 然而命运便是如此神奇,有些时候想要好生的活着不易,而有些时候想痛痛快快的死却也很难。 自烧毁敌军粮秣之后,元畏率领麾下一路亡命奔逃,敌军围追堵截,身边的袍泽一个接一个的战死,他自己亦是被射中数箭,更有多处刀伤,战马不知换了多少匹,等到他觉得体力耗尽跌落马背,心想着必死无疑的时候,碎叶城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火光烟雾直冲云霄,那些追杀的敌军忽然之间犹若潮水一般退去。 他居然就这么奇迹一般的活下来了…… 元畏明白薛仁贵的疑惑之处,换了谁怕是都要怀疑如何在那么多的敌军追杀之下活着回来。 他将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最终只能说道:“末将不曾背弃安西军,更不曾背弃帝国。此等事莫说司马不信,便是末将自己亦是懵懵懂懂,不信世间居然有这般好运,故而绝不会有半分怨怼之心。还请司马念在袍泽一场,看在我出生入死的份儿上,准许辞官退伍、返回故乡。” 他这么一番光风霁月、深明大义,薛仁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第一千零三章 局势危急 薛仁贵略作沉吟。 按理说,元畏此前与长孙家暗中来往,长孙汉又被证实通敌叛国,且元畏又匪夷所思的从敌军重重围剿之中突围而出,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明元畏非常可疑。 然而再是不合常理,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未有真凭实据指认元畏通敌叛国。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律法换了一部又一部,却也从未闻听“疑罪从有”之说法。 少顷,薛仁贵亲手给元畏斟了一杯茶,和颜悦色说道:“吾非是不信任袍泽之人,只不过眼下大敌当前,西域危在旦夕,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容不得一丝半点的疏漏,还望元校尉能够谅解吾为难之处。故而,吾任命你为随军书记官,留在吾之身侧效力,协助处置公务,但不得擅自接见外人。待此战中介之后,自会亲自为你请功,不知意下如何?” 将元畏打发回到关中,这是最为稳妥的做法,可谓一劳永逸,无论元畏是否通敌叛国,只要不将其留在军中,那便没有消息可以泄露。 可薛仁贵不想那么做。 如果元畏当真通敌叛国,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其一脚提出安西军自然稳妥,可若是元畏并未通敌叛国,当真只是运气逆天这才从阿拉伯重重追杀之中侥幸生还,那么元畏便是一个英雄。 以猜忌之心对待一位舍生忘死的英雄,薛仁贵做不到。 如此,他宁愿将元畏留在身边亲自监督,亦不愿使得英雄受辱、志士寒心。 元畏登时起身,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愿为司马冲锋陷阵、死而无悔!” 他是真的感激涕零。 自己的遭遇放在谁身上都难免怀疑,运气太好,很多时候就不仅仅是运气的问题了,薛仁贵怀疑他虽然令他难受,却绝对可以接受,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薛仁贵身负指挥安西军作战之重任,更是安息都护李孝恭麾下第一人,谨慎处之实在是再也正确不过。哪怕是易地而处,元畏觉得自己若是能够做到将一个自己这样值得怀疑的将校打发回到关中,已经是莫大的宽容。 遇上一个心胸狭隘没有担当的,干脆寻个由头一刀将他杀了,岂不更是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别说什么冤屈不冤屈的话语,战场之上可不仅仅是冲锋陷阵。 更何况他乃是关陇子弟,而薛仁贵的立场可是东宫一党…… 回到关中固然可以活命,但是军中关中子弟众多,他的事情不可能不传回关中,届时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必定甚嚣尘上。寻常人才不会去琢磨这其中的道理,他们也琢磨不明白,只知道他元畏必定是通敌叛国,只因为没有证据才被驱逐出安西军,狼狈滚回老家。 关中男儿多血性,你若是马革裹尸、战死疆场,那么父母妻儿会以你为荣,父老乡亲更会竖起一根大拇指,赞一句“好娃子”,对你的亲族多有帮衬,即便何时有了争执,都会主动低下一头,避让三分,以示尊敬。 相反,谁若是在军中犯了错,便会成为所有父老乡亲鄙视的对象。 更别说“通敌叛国”这等辱没祖宗的罪行了,不给你编一个猪笼将你装起来丢尽河里都算是宽容大度了…… 薛仁贵冒着风险将他留在军中,可不仅仅是挽救了他的仕途生涯,更是令他名声保存,不为家族蒙羞。 此等恩情,纵以死相报又如何? 薛仁贵摆摆手,正色道:“此等时候,正值用人之际,吾等甚为大唐军人,自当戮力杀敌、以死报效!吾虽然将你留在军中,却不代表这件事到此为止,只是不愿冤枉了一个拼死力战的英雄!往后该当如何,你要好自为之。” 元畏重重颔首,指天立誓道:“末将之前从未有半分叛国之处,既无此心,更无此迹,往后亦是如此。若违此誓,甘受万箭穿心而死,子孙后代,不得安宁!” 薛仁贵摆摆手,道:“毋须如此,神明若有眼,世间岂有悲苦?是非对错皆在你自己心中,只是做什么之前,要衡量那等后果。行了,一身是伤,赶紧下去让随军郎中医治一番,莫要留下病根,吾还有很多依仗之处。” “喏!末将先行告退。” 元畏心中阴霾尽散,行礼告辞,一瘸一拐的走出正堂。 薛仁贵看着元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温凉,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留着元畏,固然是不忍见到英雄受冤,可何尝不是因为安西军中缺乏敢于任事、雷厉风行的中层将校? 在他看来,安西军中大多是那些个跑来挂职混子里的世家子弟,似元畏这等人,已经算是能力出众了。那帮家伙混吃混喝抢功劳是一把好手,但是说起行军布阵、沙场争雄,却是差了一口气。 不过他对眼下这等局面亦是无能为力,只能耐心等待书院讲武堂里那些个接受正规军事教育的学子们学成毕业,充斥到军中,才能够使得大唐军队的战力突飞猛进,上升至一个更高的台阶。 ***** 大斗拔谷外,军营之中。 房俊将手中来自于安西都护府的战报递给裴行俭,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心情沉重。 窗外,大斗拔谷谷口的堡垒已经几本竣工,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诺曷钵已经率领七八万精锐战士进入祁连山,向着大斗拔谷进发,再有个三两天,想必就能抵达谷口之处。 一场恶战,蓄势待发。 原本房俊对于守住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军队有着七八分的信心,然而西域传来的消息却让他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对于战局的发展亦感到担忧。 二十万阿拉伯军队入寇西域,安西军不足五万兵力要稳守各处要隘,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狂攻却得不到半点支援,局面极其被动,前景极不乐观。 纵然李孝恭乃是大唐“宗室第一名将”,可是久疏战阵,此番坐镇西域担任安息都护,与其说是李二陛下信重这位堂弟,还不如说是以此来安抚躁动的李唐皇族。 薛仁贵天纵将才,历史上更是名垂青史,然而现在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尚不是那个“三箭定天山”“脱帽退万敌”的“白袍将军”完全体,能够做到背水一战、以少胜多那样的神迹么? 一旦西域失守,阿拉伯人长驱直入攻陷玉门关,将会直面河西。 届时,就算他击溃了吐谷浑铁骑,又将如何迎战携大胜而来、士气正旺、兵力达到二十万的阿拉伯军队? 左算右算,毫无半点胜算啊…… 窗外,煌煌烈日不知何时已经被乌云遮挡,戈壁大漠之上洒下一片阴凉,凉风乍起,许是有一场秋雨即将降临。 西域的天气很是极端,夏日热得好似蒸笼,冬日又冷得如同冰窖。一场秋雨过后,炎热的盛夏即将不再,草木纷纷枯黄,用不了多久,便是北风卷地寒气凛凛,天降大雪酷寒来临。 道路会被大雪封堵,更会使得阿拉伯人的后勤辎重难以为继,想要继续发动战争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而这或许是眼下对于安西军唯一的好消息。 当然,由此刻秋风瑟瑟直至大雪漫天,尚需一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一个多月时间安西军必将面临阿拉伯人的疯狂进攻,能否且战且退稳住阵脚,达成最初设定的战略目标,尚是未知之数。 而河西之战的局面,或许比西域更加恶劣。 薛仁贵虽然是右屯卫出身,对于右屯卫之战力了若指掌,认为大量装备火器的右屯卫早已成为大唐十六卫当中最强的那一个,但是区区半支右屯卫,如何抵挡七八万吐谷浑铁骑的突袭? 一旦河西丢失,西域与关中之间的联系尽被阻断,整个西域便成为一块飞地,安西军届时退无可退,或许唯有全军覆没一个结局…… 局势危若累卵。 第一千零四章 天时不利 大斗拔谷。 天空中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一转眼的功夫便阴云密布,凉风阵阵,好似谁给苍穹蒙了一层纱。 谷口两侧的山脊向着远方蜿蜒伸展,山坡之上草木青青、牛羊点点,并未见到丝毫秋季的枯黄之色。 不过河西之地虽然距离西域遥远,但气候却一样的善变。高大的祁连山虽然给河西诸郡带来丰沛的水源,但同时也遮挡住南方吹来的温暖水汽,辽阔北方的寒冷气流一旦南下,便毫无阻挡,可直抵祁连山北麓。 这就导致河西诸郡由秋入冬的转换非常快,常常只是一场秋雨过后,便会气温骤降,甚至前一日降雨、后一日下雪的场景屡见不鲜。 房俊在营房内望着天上的乌云,忧心忡忡。 眼下火器的研发受困于化学技术,无法研制出底火,虽然火绳枪也改用后膛装药,便捷了许多,但是始终无法在金属子弹上得到突破,这就使得不仅火枪威力大打折扣,更会受限于天气的限制。 一旦遭遇雨雪天气,发射数量大大减缓,甚至无法使用。 化学的进步需要长年累月无数人无数次的试验去积累,绝非某个人灵机一动使用金手指便可以跨越那些界限。 “吐谷浑人何时抵达?” 房俊负手而立,头也不回的问了一句。 身后,裴行俭正埋首案牍之中,处置各种各样的战报、公文,闻言抬起头来,道:“根据斥候探报,还有两天左右便可抵达谷口。祁连山中道路难行,山谷之间曲折狭窄,不易扎营,所以吐谷浑人大抵到了谷口之后,稍做休整便发动突击。” 房俊颔首。 如此算来,定夺三天之后,争夺大斗拔谷的战斗就将打响。 右屯卫依仗的乃是火器之威,依托谷口构建的堡垒将吐谷浑铁骑死死的堵在苦口之内,不断的予以杀伤。可若是当吐谷浑人突击之时天降大雨,导致火器威力骤减,那可当真是天要亡我了…… 战争就是这样,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又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即便算准了一切,天气的陡然变化都可能使得一切准备付诸东流。 天时之变化,人心之选择,都可能在毫厘之间左右一场战争之胜败。 故而,才有“国运”之一说,若是得天运之助力,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于不可能之中逆而获胜,使得国家得到天运之眷顾,取得“蛇吞象”之胜利,一举扭转国家命运。 难道大斗拔谷这一场注定惨烈至极的战斗,即将左右大唐之国运? 若天气晴朗,他有信心将吐谷浑人阻截在谷口之内,使其难以越雷池半步;若天降大雨,则右屯卫火器威力尽失,将会在吐谷浑铁骑的冲锋之下一败涂地,全军覆没。 一军之生死,一国之气运,居然只能企望上苍之脸色…… 这种机关算尽,即便拼却生死却也不能将胜败掌握自己手中的无力感,使得房俊心情非常糟糕。 长长吁了口气,他转回身,坐到靠窗的书案之后,让书吏沏了一壶茶,自己斟了一杯,呷了一口,又问道:“安西军那边形势如何?” 安西军首战大胜的消息已经送抵此地,但是战后之局势,房俊却尚未得知。 裴行俭也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松弛一下酸胀的脖颈,起身来到房俊身边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握在手中道:“安西军首战大胜,但是损失却也不小。除去碎叶城化作一片废墟之外,更有三千余兵卒阵亡,伤者亦达到两千之数,这对于人数处于劣势的安西军来说,将会直接影响后续的排兵布阵、战略布局。安西军……目前很难。不过从薛司马的战术来看,显然河间郡王已经主动采取守势,坚壁清野、步步为营,一点一点的将阿拉伯军队引入西域腹地,再一点一点的去消磨、蚕食阿拉伯军队的优势。以眼下的局势来看,只要能够最终守住玉门关,便算是达成战略目标。毕竟阿拉伯人野蛮劫掠,必然将西域各个部族洗劫一空,残暴杀戮。等到激起西域各族之民愤,从来不懂得建设的阿拉伯军队没有了稳定的辎重补给,只能从西域仓惶撤退。当然,若是安西军无力阻挡阿拉伯军队,使其不仅战局西域全境,甚至突入玉门关,兵锋直指河西诸郡……那就麻烦大了。” 房俊叹息一声。 “麻烦大了”只是裴行俭委婉的说辞而已,到那个时候岂止是麻烦?简直就是灾难! 右屯卫纵然邀天之幸将吐谷浑阻截于大斗拔谷内,但是一旦吐谷浑人放弃一战而定的战略,转而化整为零,从遍布祁连山各处的山谷、沟壑潜入河西诸郡,下定主意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那必会将右屯卫死死的拖在河西,无暇西顾。 届时阿拉伯军队再突入玉门关内,右屯卫腹背受敌,除去全军覆没之外,绝无其他可能。 右屯卫不能败,否则吐谷浑启禀顺势东进直逼关中,危及帝国社稷;安西军亦不能败,否则阿拉伯军队占据西域,突入玉门关,右屯卫腹背受敌,结局或是吐谷浑或是阿拉伯人直指关中…… 谁能料到威服四海雄霸天下的大唐,在一场东征之战进行之时,却忽然遭遇这等危险之局势? 河西、西域之战场,面对强敌却只能胜、不能败,何其难也! 即便对李二陛下甚为崇拜,此刻面对这等危局,当着自己心腹的面前,房俊终于忍不住抱怨道:“若是当初陛下接受吾之建议,允许水师负责从海路向辽东、平穰城发动攻击、配合陆路的大军,何至于被堵在安市城两月有余不得存进,整个东征势头严重受阻?只要快速覆亡高句丽,陛下班师回朝,所有危机当即迎刃而解……” 正是因为东征大军受阻于安市城,损兵折将势头受阻,这才导致吐谷浑认为有可乘之机,悍然反叛。 还引来了阿拉伯人这条残暴的野狼…… 若是起初便由水师攻略高句丽沿海诸城,而后无论是沿着鸭绿水逆流而上截断高句丽北上支援之路,亦或是干脆直入浿水抵达平穰城下一顿炮轰,哪里会有今日这般东征延缓之局面? 裴行俭喝了口茶水,低声道:“吾等身为臣子,除去拼死效忠之外,亦要理解陛下的难处。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东征的功勋,陛下亦要权衡取舍,努力平衡各方所需,怎可能乾纲独断、意气用事?正如越国公您那部《海权论》中所言,战争的目的,从来都不仅仅是战争而已……时局如此,如之奈何?只望陛下能够矢志不渝、排除万难,坚定削弱世家门阀之志,则吾等追随骥尾、誓死效忠而已。” 一个世家子弟出身的官员,居然认为李二陛下必须削弱世家门阀才是开创盛世之道,可见世家门阀之痼疾,早已使得天下有识之士深恶痛绝,宁愿损失自家之利益,亦要革除弊端、肃清朝纲。 房俊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眼看着有纵横七海的水师不用,却偏要在陆路杀敌一千子损八百的做法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喝了口茶水,他吩咐道:“稍后传下令去,各部都要多多准备蓑衣、雨具,严防有大雨降下。” 裴行俭沉声道:“喏!” 大雨简直就是右屯卫的克星,这一点他自然清楚,不过却说道:“大帅其实也不必太过担心,道路情况是骑兵能否最大限度发挥骑兵突击志士的要素之一,大斗拔谷内地势险峻、道路狭窄,且山石遍布,一旦下雨,势必会泥泞一片,甚至两侧山峰上的雨水汇流而下聚在谷底形成水洼,这极其不利于骑兵冲锋,若是正巧赶上大雨,诺曷钵极有可能临时驻扎在谷中,待到雨停之后再行突击。” 大雨的确不利于右屯卫作战,但是同时也对吐谷浑人的骑兵造成严重影响,除非诺曷钵能够预知右屯卫火器之威乃是克制骑兵的利器,否则不大可能会冒雨发动突击。 第一千零五章 天命谁属? 两日之后,斥候来报,吐谷浑大军依然突进至距离大斗拔谷只有五十里的地方。 房俊站住舆图之前,先是扭头看了看外头的天空,已是阳光普照、碧空如洗,前两天遮满天空的阴云已经被秋风吹散,担忧的大雨自然尚未降临,便即消失。 这给房俊吃了一颗定心丸。 回头看着舆图,问身边的裴行俭与程务挺:“咱们埋设火药之地,在何处?” 程务挺上前,指着大斗拔谷内一处标记的红点:“便是此处,两侧山坡各埋设了数百斤火药,选择之处皆是山体受力的地方,一经引爆,会使得山体大面积崩溃滑坡,足以阻塞整条山谷。” 那处地方距离谷口有三十里左右,只需半天功夫,吐谷浑大军就会越过这里。待到开战之后将此地埋设的火药引爆,阻断山谷,吐谷浑大军便无路可退。 当然,眼下的火药威力有限,不可能引发整片山体的崩塌,滑坡的山石即便阻塞谷道,但高度、宽度都极为有限,不可能严格意义上隔绝内外。吐谷浑军队若是放弃战马,还是能够翻越回去的。 不过一旦吐谷浑冲不出谷口,必然遭受右屯卫火器的疯狂打击,损兵折将不说,士气更会跌落。而丢弃战马的吐谷浑兵卒纵然逃出生天,又能有几分战力继续袭扰河西诸郡? 房俊颔首,道:“传令下去,全军做好战斗之准备,所有人从此刻起都务必待在各自的阵地上,擅离职守者,斩立决!” “喏!” 程务挺应下,正欲出去传令,便见到一个斥候脚步匆忙的走进来,在门内一步处站定,施行军礼道:“启禀大帅,有最新战报!” 说着,将手中的战报呈递。 裴行俭离得近,随手接过,转递给房俊。 房俊接过,拆开来仔细一看,登时蹙起两条浓眉,然后将战报递给裴行俭,自己则反身再次来到舆图前,查看地势。 裴行俭拿过战报一看,也忍不住蹙起眉毛,再将战报递给一旁眼巴巴的程务挺。 程务挺看过,顿时骂道:“这个诺曷钵也太过狡猾了吧?娘咧,简直成精了!” 裴行俭沉声道:“倒是吾等以往小瞧了此人,共计七万大军,至谷口五十里处扎下营寨,放出斥候,然后只让两万人继续前进,试图冲击谷口的堡垒,而不是一窝蜂的冲上来……大帅,此战怕是难竟全功啊。” 房俊沉吟不语。 他着实没料到诺曷钵征集七八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临门一脚的时候却忽然缩了,变得谨慎起来。 两万人来攻,右屯卫也必须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到时候如果诺曷钵见到右屯卫火力强劲,心生惧意,干脆顺着原路撤回,化整为零沿着祁连山中各处狭窄谷道突进河西,以此避开大斗拔谷谷口的堡垒,那就麻烦了。 五万骑兵散布开来,战力、破坏力自然分散得多,难以对右屯卫形成致命威胁,但是这些兵马在整个河西撒下去,必定使得右屯卫疲于奔命,不得不长时间驻守河西与之周旋、混战。 这不仅对于河西一地之民生产生致命破坏,更会将右屯卫拖在河西,即不能返回长安宿卫京畿,也无法前往西域协助安西军对战强敌。 良久,房俊方才说道:“若是稍作抵抗,将敌军两万先锋放过去,待到其主力跟进之时再全力拒敌,守约以为如何?” 裴行俭也来到房俊身边,并肩看着墙壁上的舆图,思忖良久,犹豫着说道:“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此法固然可行,但是以右屯卫之兵力无法做到兼顾前后,一旦被突围过去的两万敌军先锋抄了后路,皆是前后夹击,必败无疑。然则河西诸郡原本之驻守兵力究竟能不能挡得住这两万敌军先锋,坚持到右屯卫彻底击溃正面来袭之敌军主力?末将不敢担保。” 长安地势形胜、易守难攻,然则历史以来,却有多次被敌人从西边击破防御直抵中枢之遭遇,故而自隋朝开始,及至大唐,但凡驻扎在关中以西的军队,皆是精锐,以抵御各部胡族自西而来,攻略关中。 然则如今整个关中、河西之地尽皆兵力空虚,河西四郡驻守之兵力不足两万,且这些兵力毕竟不可能倾巢而出护卫右屯卫之背后,使得四郡城池形同虚设。否则一旦被一股敌军攻陷其中任何一座城池,城中十余万百姓遭受屠戮,这个责任谁背负得起? 所以,满打满算,从四郡之中能够抽调之兵力亦不足一万。 这些兵卒固然精锐,可是面对被右屯卫故意放出来的两万吐谷浑铁骑,无论兵种、气势都处于绝对的劣势,究竟能够坚持几时,怕是只有天知道…… 裴行俭说完,又琢磨了一下,续道:“不过眼下之形势,怕是也只能如此行险一搏了。否则若不能将吐谷浑主力吸引过来,其见到右屯卫火力强横势必心生忌惮,一旦胆怯后撤,转而从化整为零从祁连山各处山口渗透进河西诸郡,那会将整个河西诸郡都卷入战火之中。到那个时候,咱们兵力薄弱的弱点更会被无限放大,而吐谷浑铁骑却刻在平坦之地恣意冲锋……时不我待啊。” 说来说去,还是这一句“时不我待”切中要害,更是无奈之感慨。 换做任何时候,自可以各种各样的战略战术予以应对吐谷浑骑兵的入寇,无论歼灭战亦或是消耗战,吐谷浑都注定失败。 然则眼下局势危急,关中兵力空虚,西域强敌入侵,故而河西一战不仅只能胜、不能败,且要速战速决。 房俊当机立断,下令道:“统治四郡守将,即刻抽调一万兵马,交由尉迟宝环统御,护住吾军之后阵。另外,告之尉迟宝环,此战若胜,本帅亲自在陛下、太子面前为他举荐一个县侯之爵位,若败,本帅亲手斩下他的项上人头!” 裴行俭心中一凛,颔首道:“喏!末将这就去传令。” 心中着实为尉迟宝环祈祷了几句。 一万步卒对上两万吐谷浑精锐先锋,这仗如何打?若能获胜,也的确值得一个侯爵之勋。 不过纵然侥幸得胜,也必然两败俱伤…… 可是除去尉迟宝环之外,其余几位河西守将要么能力不足、要么站队有问题,又岂敢将护卫后阵这样的重任放心交付? …… 大斗拔谷中,诺曷钵仰天望着渐渐疏朗起来的天空,太阳从云层之后播洒万丈光芒,将山谷之内的阴霾水汽驱散,两侧山坡上的山石树木都愈发明朗清晰起来,心中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吐谷浑盛产战马,故而麾下皆是骑兵。大斗拔谷本就险峻,狭窄之处仅容十余骑并肩而行,且谷中山石嶙峋、沟渠密布,并不利于骑兵冲锋。若是再下一场大雨,势必将两侧山坡上的土石冲下,谷地愈发泥泞,连通行都极为艰难,更遑论骑兵加速冲锋? 这两天眼瞅着天空阴云密布,诺曷钵心情又是紧张又是低落。 自己谋算多年,如今终于坐上吐谷浑可汗之宝座,希望能够借此一战提振自己的威望,将这个位置坐稳当了。难不成出师未捷,却就要遭受上苍之抛弃,降下一场大雨来惩罚他? 雷霆雨雪,皆乃天时。 而天时,便代表着天运。若是尚未开战便下一场雨,那必然是上苍在给于他警示,让他趁早撤军返回青海湖,这辈子都别想踏足河西之地,更休想坐稳可汗宝座…… 眼下天气晴朗,漫天乌云尽散,自然使得诺曷钵兴奋鼓舞,信心倍增。 这等眼瞅着就下起来的大雨却忽然云开雨散,难道不正是上苍对自己眷顾? 连老天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天时地利人和,此战必胜啊! 第一千零六章 一触即发 诺曷钵望着晴朗的天空,只觉得天命在我、壮志将酬,只是唐军在大斗拔谷谷口所构建的堡垒,却令他极为谨慎。 好端端的,为何要耗费人力物力构建一座这样的堡垒呢? 而且根据斥候探报,这座堡垒乃是越国公房俊率领右屯卫抵达河西之后方才开建,仅仅旬月之间,如此一座堡垒便拔地而起,其建筑之速度实乃诺曷钵生平仅见,不得不令他感到惊惧。 唐人无论土木之术亦或是其余方面,实在是天下之冠,与之相比,吐谷浑只知放牧、征战,被唐人鄙视为“蛮胡”理所应当。 毕竟草原蛮荒的蛮胡野人交迭更替、此起彼伏,而中原的汉人却自始至终稳稳占据天下最为肥沃富庶之土地,即便是兴盛一时冠绝寰宇的犬戎、匈奴、突厥等族亦未能真正将汉人征服,由此便可见一斑。 纵然蛮胡的马再快、刀再利,可到底缺少了文化底蕴,致使一旦遭遇挫折灾难便会阖族湮灭、传承中断…… 所以蛮胡就得有自知之明,别做梦想要什么割据中原、饮马长江,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窥准汉人打盹儿的机会,兴兵入寇抢一票,而后一击得中远遁千里,这才是明智之举。 入寇中原、统治汉人? 那是绝无可能之事。纵然趁着汉人虚弱能够得逞一时,却也终将被汉人所驱逐,且必将遭受极度残酷之反噬。 诺曷钵将儿子伏忠叫到近前,吩咐道:“你即刻率领两万人马充当先锋,急行军冲出谷口,试探唐军堡垒之虚实。若是能战,当一鼓作气冲破其阻挡,若不能战,则不可恋战,即刻返回,咱们原路撤退,再作他图。” 他算准了大唐举国东征,关中兵力空虚不可能支援河西诸郡,所以才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意欲拿天下第一强国磨刀,提振自己的威望,从而坐稳可汗之位。 但是这却不代表他就会一意孤行,不管不顾的猛冲猛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他不会去干。 也容不得他去干。 如今吐谷浑内部虽然集结在一起发动对大唐的战争,但是只要战局稍有不顺,那些个不服从自己统治的部族首领会立刻脱离战场,甚至反戈一击。 整个战局都必须紧握在他的手中,不能接受任何意外。 所以面对大斗拔谷谷口唐军构建的堡垒,未明情况之前,他宁愿选择隐忍一时,挫了麾下大军的锐气,亦不想遭遇任何意外。 伏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闻言大喜,拍着胸脯道:“父亲放心,孩儿定然率领两万虎贲,杀入河西腹地!” 身为先锋,乃是对于任何一个军人最高的褒奖与肯定。吐谷浑人生性好战,但凡能够担任先锋的都是族中公认的勇士,伏忠如何不喜? 诺曷钵却皱了皱眉头,叮嘱道:“莫要莽撞,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退回青海湖再作他图,听明白了没有?” “没问题!” 伏忠只当做耳旁风。 吐谷浑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弓马娴熟性格好战,一旦策骑冲锋,便是连当年横行漠北的突厥人都不怕,又何况只是两万余唐军步卒? 这一战自己定要好生把握,只要获胜,自己便是吐谷浑年青一代的第一勇士! 诺曷钵虽然觉得儿子有些毛躁,也有些轻敌,不过他此举也只是谨慎为之,倒非是当真觉得唐军有什么了不起,便又叮嘱了几句,说道:“去吧,身为主将,当洞悉战机,勇猛固然重要,但该退则退,方不失为一代名将!” “喏!父亲放心,等着孩儿的好消息吧!” 伏忠很是兴奋,抱拳作别父亲,当即率领两万大军直扑大斗拔谷谷口。 诺曷钵则下令全军暂时停止前进,就地生火造饭,同时派出斥候盯着唐军的动静。若是伏忠势如破竹冲过唐军之封锁,自己这边便立即率领大军随后跟上,河西诸郡之地唾手可得。若伏忠遇阻,不得寸进,那么便即刻率军后撤返回青海湖,再作他图。 …… 伏忠头一回担当主将,且麾下兵将足足两万有余,这可是吐谷浑一个部族首领都不曾掌握的力量,岂能不兴奋莫名、热血澎湃?只觉得这一战简直就是为他而打的,只需突破谷口处唐军的封锁,便能成就他“入寇唐土”之美名,自此之后吐谷浑的子子孙孙都将记叙他的丰功伟绩…… 当即率领两万骑兵,浩浩荡荡的朝着大斗拔谷谷口杀去。 ***** “报!” 斥候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进营帐,单膝跪在房俊面前,脸上沾满的灰尘被汗水和成泥,气喘吁吁的道:“诺曷钵依然派遣其子伏忠为先锋,率领两万骑兵直奔谷口而来,距离此地之余十余里!” 坐在书案之后的房俊面容沉静,略微颔首。 此战,他一经全面评估了双方各自的优劣之处,且对此做下了相迎的布置,下足了功夫。此刻全军已然各就其位,只等着吐谷浑人攻上来,轰轰烈烈的大战一场,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是各安天命。 没人能够算无遗策,更没人能够常胜不败,战场总是充满不确定的偶然,终究鹿死谁手,只能等待战争终了的那一刻…… 斥候退下,房俊环视帐内众将,最终目光投注到尉迟宝环脸上,沉声道:“此战,右屯卫将会置诸死地而后生,以血肉之躯抵挡数万吐谷浑铁骑之冲锋!而全军之后阵,则托付于尉迟将军,不知将军能否稳守大军后阵,保住河西诸郡百姓不受蛮胡之弯刀杀戮,大唐之领土不受鞑虏铁蹄之践踏?” 尉迟宝环倒也是条汉子,拍拍胸脯,大声道:“大帅放心,敌酋想要突入河西,只能从末将尸骨之上踏过去!” 他已经收到了房俊的命令,心里固然叫苦不迭,却也知道房俊非是针对他,反而能够从河西诸郡之守将当中选中他来执行这样一个艰巨的任务,明显很是高看他一眼。 身为军人,值此国家危难之际,不正当马革裹尸、奋勇争先么? 一死而已! 房俊却摇摇头,看着慷慨激昂的尉迟宝环,一字字道:“本帅不管你死不死,身为军人,保家卫国便是天职,为此而死正是死得其所。但是,纵然你战死疆场,亦要确保大军之后阵不失!否则便是你的失职,就算死了,本帅依旧要治你丢失阵地之罪!” 尉迟宝环心中凛然,也明白房俊这是当真向死而生、背水一战,当即一咬牙,道:“末将得令!纵然是死,亦要死死的咬住敌寇,不使其绕到大军后阵,动摇大军之阵势!” “正当如此!” 房俊应了一句,然后看着尉迟宝环,道:“莫怪本帅凉薄苛刻,时局如此,如之奈何?不过本帅向你保证,只要胜了这一战,皆是本帅会亲自向陛下给你求一个县侯之爵,若是陛下不允,本帅就算是跪着哀求,也必然求得陛下恩准,决不食言!” 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千古以来概莫如是。别整天喊口号玩虚的,想让人拎着脑袋去拼命,那就得给于相应的奖励,唯有奖励令人觉得哪怕是拿命去换也值得,才能够奋不顾死,戮力死战。 尉迟宝环不是他那位“傻子兄长”尉迟宝琳,虽然房俊说得苛刻,可是他知道即便自己战死,但是只要此战最终获胜,那么房俊就必然会给他求一个开国县侯的爵位。 房俊的名声褒贬不一,但是唯独有一条天下尽皆认可,那便是待自己的麾下极厚。 自己为他死战,自当得到他的认可与厚待。 “报!” “敌军已然抵达谷口八里之处。” 又一个斥候自外头疾步跑到帐内,顾不得满脸大汗,单膝跪地大声禀报。 随着这一声战报,一股浓郁的战争气氛瞬间在帐内弥漫开来,房俊长身而起,手摁腰刀,大声道:“准备开战!” “喏!” 满帐武将,轰然应喏。 第一千零七章 亡命冲锋 伏忠策马扬鞭,大斗拔谷降至谷口之处,地势略微平坦,正可将马速提升利于冲锋。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起弯刀,大吼道:“儿郎们,冲啊!冲出谷口,便是河西腹地,牛羊粮食金银女人应有尽有!咱们在青海湖憋屈了快二十年,今日正该好生放纵享乐!” “吼吼吼!” 麾下兵卒各个兴奋异常、热血澎湃,拍马舞刀,向着谷口冲去。两万人跃马扬鞭发动冲锋,犹若一道横流一般自大斗拔谷内倾泻而出,马蹄声震得谷道内宛若雷鸣,即便是远处山峰的积雪都“扑簌簌”滚落。 对于胡族来说,汉人的地界就是天堂。 汉人懂得建设,每一个都积累了丰厚的财富,只需冲到汉人的底盘烧杀掳掠一番,便足够胡人安生的活个好几年。 尤其是汉人女子,温婉秀气、肤白貌美,摁在身下之时婉转哭泣娇媚可人,岂是胡人女子一身腥膻、皮肤粗粝可以相比? 在胡人看来,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就是去抢汉人啊! 冰天雪地里累死累活的图个啥?抢汉人的粮食,抢汉人的财富,抢汉人的女人! 两万吐谷浑骑兵一个个面目狰狞,策马疾行,心中如同着了火一般炙热难耐。身为大军之先锋,固然要打恶战,但同样有首先入城掳掠之特权,这也是胡族军队作战的最大动力。 他们没有什么家国情怀,甚至没有对于土地的执着,在他们眼中唯有杀戮掳掠…… 伏忠待在中军,催促着先锋军队士气旺盛,一路狂奔,然后两侧的山坡忽然好似喇叭口一般向着两边急剧扩展延伸,眼前霍然开朗。 一座堡垒赫然出现在谷口之外,堡垒倒也不高,但是战马不能一跃而上,且两侧有墙壁由堡垒延伸至山坡处,将谷口遮挡得严严实实,怕是唯有飞鸟才能振翅而过。 伏忠不明白唐人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筑起这样一座堡垒,也不明白为何唐人认为这样一个堡垒就能抵挡住英勇无畏的吐谷浑铁骑之冲锋,他高举弯刀,声嘶力竭的大呼:“冲上去!冲上去!” “杀杀杀!” 两万吐谷浑骑兵从谷道之内奔腾而出,马蹄践踏大地扬起滚滚烟尘,蹄声震动苍穹,宛若一道奔涌的洪流一般倾泻而出,眨眼便抵达堡垒之前。 吐谷浑人可不是只知一味的冲锋,他们弓马娴熟、能征善战,冲到距离堡垒数十丈的地方,前边的骑兵便纷纷降低速度,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将箭矢射向堡垒之上,然后一勒马缰,在堡垒之前的鹿砦拒马前向着两侧驰去。身后的骑兵紧随而上,又是一轮箭矢射出。 一时间,无数羽箭雨水一般射向堡垒。 …… 吐谷浑骑兵冲出谷道之时,右屯卫兵卒早已经枕戈待旦,所有火枪都装填弹药,兵卒们藏身在箭垛后面观看奔涌而来的敌人,震天雷一枚一枚的放置在脚下,火折子放在一旁。 却一直按兵不动。 待到敌人冲至近前释放箭矢,便有盾牌手当即举起巨大的木盾遮在头顶,“夺夺夺”一阵密集的闷响,木盾上顿时犹如凭空长出了一片芦苇,箭矢的白羽就好似盛开的芦苇花一般,迎风摇曳,煞是好看。 避过敌军的一轮箭雨,各部之校尉举着盾牌振臂高呼:“不许使用火器,只能以弓弩迎敌,预备!放!” 兵卒们不懂得主将的战术,当然也不需懂,军人的职责便是服从军令,军令如何,执行便是。 当即弯弓搭箭,听到一声“放”,一轮乌云也似的箭雨自堡垒上腾空而起,瞬间跨越数十丈的距离,倾泻在吐谷浑骑兵阵中。 与吐谷浑人粗制滥造的弓箭不同,唐军的弓弩皆是制式装备,由武器监弩坊署制造,采用上等的拓木、牛筋等等用料,每一张弓、每一把努都经过精心的制作、严格的检验,而后才会装备军队。 吐谷浑人则不同,他们的确有尚好的牛筋,张力极佳,但是与其余草原部族一样,他们缺乏优质的木料,所以弓箭射程不足、力度不够,再加上冶铁业不够先进,这也是历朝历代胡族军械尽皆落后于中原王朝的主要原因。 吐谷浑的弓箭射在堡垒之上,被唐军的木盾遮挡,但是唐军的弓弩瓢泼一般当头射来,吐谷浑人却没法子躲避。 他们只能尽量将身体贴在马背上,减少面对箭矢的身体面积,但是尽管如此,密密麻麻的箭雨依旧让他们无处可躲。 锋锐的三棱箭簇轻易的洞穿屈指可数的革甲以及单薄的衣物,更多则是直接钉在战马的身上。一轮箭雨,中箭者跌落马背,马匹惨嘶咆哮,整齐的冲锋队列登时混乱起来。 伏忠一身铠甲,躲在中军,大呼下令道:“冲上去!冲上去!” 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汉人的弓弩可以轻易射杀十倍于己的敌人,所以胡族面对汉人作战之时,只能用人命去填,低着头凶猛的冲锋,只要冲到近前展开白刃战,汉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要失败崩溃的。 似乎文明等级越高,技术越是先进,士兵就越是怕死…… 吐谷浑人冒着泼天的箭雨,悍不畏死的一直冲锋,任凭鹿砦、拒马将战马甚至自己的身体刺穿,却依旧没有片刻的停歇,生生用战士以及战马的尸体将堡垒之前的阻碍彻底清空。 吐谷浑大军直冲堡垒之下。 然后,他们发现这座堡垒虽然不似以往汉人城池那般巍峨雄壮,却也不是策马便可一跃而上…… 骑兵们冲锋至堡垒之下,前进不得,拥堵不堪。唐军便在城头箭垛之后居高临下的不断施射,距离最近的吐谷浑骑兵顿时惨呼连连,一个个好似豪猪一般浑身上下插满了羽箭。 后边跟进的骑兵见到无法向前,便弯弓搭箭向着城上抛射,射箭之时无法用木盾格挡的唐军也开始出现伤亡。 身在中军的伏忠看着眼前局势,差点气死。 这难道是一群猪么?简直笨得要死! 他气急败坏的大呼道:“向两侧冲锋,不要硬碰硬!”又派遣自己的亲兵冲到前边,引领兵卒向着两侧的墙壁冲锋。 两万大军当即犹如一头撞上礁石的海水一般,一分为二,向着两侧席卷而去。 堡垒与山体之间存在数道墙壁,吐谷浑骑兵策骑猛冲,生生以战马之躯体将墙壁撞倒,朝着谷口之外冲杀过去。 堡垒之式样犹如一座巨大的碉堡,不仅正面可以拒敌,两侧以及后方也修建了箭垛,唐军居于其上,冲着翻阅墙壁的吐谷浑骑兵疯狂施射,箭矢雨点一般从天而降,缺乏护具的吐谷浑骑兵纷纷中箭到底,这一段突围之路,完全是吐谷浑骑兵以鲜血与身躯填出来的。 损失极其惨重。 但伏忠却丝毫不觉得心疼,哪一次胡族面对汉人的攻城战不是折损严重?哪怕再是损失严重,只要突破这些墙壁绕到堡垒的后方,然后与父亲亲率的主力前后夹击,将这一座堵在谷口的堡垒连根拔掉,打通大斗拔谷的通道,那也是值得的。 只要这座堡垒拔掉,堡垒中的唐军被剿杀一空,河西诸郡便犹如完全不设防的女子一般,任凭吐谷浑的勇士蹂躏、摧残。 终于,踏着族人的尸骸,伏忠终于率领先锋军冲出了数道墙壁构筑的防线,绕到堡垒之后。 伏忠跃马舞刀,大叫道:“儿郎们,随我杀过去!”悍然策马朝着堡垒的后阵发动冲击。 与此同时,大斗拔谷中焦急等待的诺曷钵终于等来儿子已经冲出谷口,正向着堡垒后阵发动攻击的消息,当即不再犹豫,挥鞭道:“诸位,随吾杀出谷口,河西诸郡,任凭尔等劫掠三日!” “杀!” 五万大军齐齐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喝,催动战马,向着谷口处狂潮一般发起冲锋。 第一千零八章 坚不可摧 五万大军发起冲锋,马蹄踩踏大地使得整个山谷都在颤抖,马蹄声、呐喊声被山谷独特的地势聚拢起来,愈发如闷雷一般震人心魄。 倏忽之间,十余里的距离眨眼即过。 堡垒上的右屯卫兵卒早已得了将校的军令,知道眼下才是真正的战斗,盾牌手纷纷上前,举起木盾护住袍泽的身躯,而弓弩手则或是举起装填完毕的火枪,或是张弓搭箭,或是将震天雷持在手中,吹燃火折子…… 闷雷一般的喊杀声从山谷之中传来,紧接着,冲在最前的吐谷浑骑兵便陡然跃出,出现在唐军眼帘之中。 “稳住,听从号令!” 将校们不断的大声呵斥,稳定军心。 面对数万骑兵的集体冲锋,又是大斗拔谷这等独特的地势,使得冲锋的视觉、听觉两方面都得到极大的体现,这难免使得唐军步卒在心理之上出现胆怯、畏缩等等波动,这就需要将校充当主心骨,不断的提振士气,稳定军心。 吐谷浑人虽然近些年休养生息,鲜有征战,但二十年前亦曾是豪横一方的霸主,纵横青海、肆虐河西,兵革之利甲于一方,固然未有汉人那样成体系的战争理论,但是战阵经验却是丰富无比。 调教士气自然很有一套。 最简单、最直接的鼓舞士气的方式,便是一句“三日不封刀”…… 对于野性难驯的胡族人来说,再没有什么奖励比那般冲入敌城恣无忌惮的杀戮劫掠**暴戾来得爽快。 五万人的冲锋,与两人的冲锋不可同日而语,更非是简单的数量叠加所呈现的变化,而完全是不同量级的气势。 刚刚面对两万人的冲锋,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然而眼下五万人呼啸而至,却足以使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这就是骑兵凭借机动性与战斗力呈现出来的威势,即便是数倍于此的步卒亦难以望其项背。 即便准备充分,但是面对这等毁天灭地之威,堡垒上躲在箭垛后的唐军依旧心跳加速、面色发白。 这是人性面对强大的力量最原始的反应。 诺曷钵位于数百亲兵簇拥之中,高高举起弯刀,大吼道:“冲上去!与先锋一起前后夹击,击溃唐军阵地,河西之地便尽归吐谷浑之奴役!” “吼吼吼!” 无数吐谷浑战士兴奋得双眼发红,狠狠冲向唐军堡垒。 堡垒之上,负责瞭望的唐军偏将等到敌军进了射程之内,立即大吼一声:“放!” 身后的卫兵当即将原本高高举起的红色旗帜狠狠的劈斩而下。 “砰!” 数百上千杆火枪同时扣动扳机,弹丸被火药的巨大力量推射自枪口推射而出,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射向迎面而来的吐谷浑骑兵。弹丸发射之后,火药激发所形成的烟雾随之喷出,无数火枪的枪口形成一片厚厚的白烟,缓缓上升,蔚为壮观。 柔软的铅弹携带着巨大的动能,一瞬间便穿越数十丈的距离,狠狠的射中冲锋中的吐谷浑骑兵身体,然而轻而易举的突破他们身上的衣甲。柔软铅弹进入躯干之后,受到阻力立即发生扭曲变形,不规则的形状在敌军身体被翻滚向前,破坏一切骨胳、血管、脏器、筋络,然后在后辈透体而出,形成一个碗大的创口,血肉飞溅。 中枪的吐谷浑骑兵惨呼一声,浑身力气瞬间被带走,整个人登时坠下马背,身后的袍泽却不管不顾,纵马踩踏上来,事实上万军冲锋之下兵卒之间左右前后的距离极为有限,也不可能采取什么躲避动作,顿时将坠马的兵卒踩成为一堆肉泥…… 然而,唐军的射击未有片刻停歇。 一轮射击完毕,军中偏将立即下令:“换!” 前排的兵卒立刻反身撤下,早在身后等待的袍泽马上顶上前去,端起火枪瞄准。 “放!” “砰!” 又是一轮齐射,堡垒之前的火药硝烟愈发浓郁一些,缓缓上浮,经久不散。 “换!” “放!” “砰砰砰!” 一轮又一轮的齐射,之间唯有稍许间断,无数的铅弹向着冲锋而来的敌军倾盆大雨一般倾泻而去。 堡垒面对谷口的正面,是一道横着的宽阔墙壁,且中间位置略有内收,形成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形,如此便可以最大限度的造成双方接阵的兵线,使得火枪的威力愈发明显。 自进入火枪的射程,至堡垒之下这一段距离,成为吐谷浑骑兵的梦靥。 动能强大的铅弹恣意的洞穿着吐谷浑骑兵的身体,人马尽皆成为唐军射杀的目标,数千人不间断的“三段击”发挥出火枪的巨大威力,就仿佛在吐谷浑人面前构筑了一道由铅弹铸成的“铜墙铁壁”,但凡进入射程之内,便被残暴的射杀。 即便侥幸躲过漫天飞射的铅弹冲入至堡垒之下,早已顿在箭垛之前的唐军便点燃震天雷的引线,将之投掷于城墙之下。 “轰!” 一枚震天雷炸响,便是数人被气浪掀翻,然后震天雷铸铁壳子被炸开,十余片弹片激射而出,向着四面八方飞溅,将附近所有的物体无情的洞穿。 诺曷钵立于后军之中,远看着麾下部族好似被一把无形的镰刀疯狂的收割生命,登时感到一阵心胆俱寒的恐惧。 刚才伏忠率领两万先锋军冲阵之时,可没有面对这等近乎于狂暴的攻击。 很显然,唐军预谋了一个陷井,故意将伏忠放过去,然后将中军与先锋之间截断,使得两部分各自为战,无法形成统一的威慑,释放出吐谷浑骑兵的最大战力。 最要命的是,唐军显然非常有信心可以吃得下这七八万吐谷浑骑兵,否则岂敢这般引狼入室,将先锋军放过去? 而堡垒上惊天动地的火器发射以及震天雷炸响的声音,更是将诺曷钵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轰击得犹如渣滓一般。 世人都知道唐军火器之利,甲于天下。 然而诺曷钵现在才知道,这何止是甲于天下?凭借火器匪夷所思的威力,使得唐军获得了一种完全不成比例的战力优势,由此所引发的,便是战略战术之上的碾压。 就好像一个青年壮汉面对一个流着鼻涕的总角孩童,双方战力根本不是层次…… “轰轰轰!” “砰砰砰” 堡垒之前,弥漫着的硝烟随着微风恣意翻卷,使得整片战场犹若仙境一般,令人看不真切。 弥漫着的硝烟之中,吐谷浑军队战士和战马的尸体铺了厚厚一层,残肢断臂四散抛飞,流淌的鲜血已经将谷口的土地浸透,恣意流淌,触目惊心。 诺曷钵陷入犹豫之中。 按理说,唐军的火器展现出如此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威力,又有堡垒护身,吐谷浑人已经没有什么获胜之可能,若是继续冲锋下去,怕是所有人都要射杀在堡垒之前。 然而此刻若是撤军,那么率领先锋军冲入堡垒之后的伏忠怎么办? 毫无疑问,一旦诺曷钵此刻撤军,那么唐军就可以从容分兵,将伏忠的先锋军围起来剿杀一空。 那可是自己寄予厚望,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亲生儿子啊…… 尚有另外一个可能。 唐军兵力不足,显然很难在堡垒的四周都保持如此猛烈的火力,所以他们在两侧构筑了墙壁,试图以此来阻挡吐谷浑骑兵突击他们的两翼,甚至绕到他们的后阵。 眼下伏忠已经冲过去,想必正在猛攻唐军堡垒的后阵,若是自己同时不计伤亡的发动猛攻,前后夹击,也是有可能击败唐军的。 当然,如果攻不下这个突兀出现在谷口的堡垒,强攻之下,吐谷浑大军就要面对全军覆没之险地。 诺曷钵立于马上,望着堡垒之下惨烈至极的战场目眦欲裂,心中权衡得失,犹豫难决。 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诺曷钵回头望去,面色瞬间发白…… 第一千零九章 战力碾压 诺曷钵回头望去,登时目眦欲裂,一张脸瞬间惨白,高大的身躯甚至在马背上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只见身后不远处的山谷当中,两侧山坡发生了巨大的爆、炸,不知多少火药引爆之时释放出无与伦比的能量,使得整片山坡都被爆、炸所掀起,无数泥土砂石犹如山洪一般奔泻而下,将整条山谷堵得严严实实。 烟尘漫天,飞沙走石,后退之路尽被断绝。 不仅仅是诺曷钵,所有的吐谷浑兵将都目瞪口呆,随之而起的便是无尽的恐惧与慌乱。 唐人火器之威足以毁天灭地,无数袍泽倒在唐军的堡垒之下,即便是尸体亦要承受震天雷一遍一遍的轰炸,残肢断臂血肉横飞,不知多少人连尸骨都炸得成为残渣。 不少人已经萌生怯意。 吐谷浑人再是剽悍善战、悍不畏死,却也不可能真的不怕死。 胡族军队缺乏军事素养,更没有什么家国情怀,顺风仗一顺百顺,往往能够驰骋千里攻城拔寨,将数倍于己的敌人杀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然而一旦遭遇逆风仗,却将所有的劣势一同表现出来。 没有信仰支撑、没有精神依托,所有的勇敢都是体现于可以掠夺财富女人,一旦这样的目标无法达成,军心士气立即引发动摇。 然而现在,连后退之路都被截断了…… 向前,是铺天盖地的弹丸,从天而降的震天雷;向后,退路已断,走投无路。 此时此刻,又该何去何从? 所有人的战斗热情一下子降至最低点,都看向坐在马背上的诺曷钵,等着他赶紧拿出一个决定。 而眼下的诺曷钵除去胆怯与恐惧之外,更有着从心底升起瞬间填满全身的悔意! 若不是听了吐蕃人的挑拨,若不是鬼迷心窍希望借助攻略大唐的机会提振自己的威望,从而坐稳可汗之位……何至于面临此等绝地? 此时此刻,诺曷钵肠子都悔青了。 然而面前之绝地却不容许他暗自懊悔,如何摆脱困局才是最为重要。否则就算能够逃回青海湖,他也势必威望尽失,带领数年休养生息方才培养出来的年青一辈葬身河西,他将沦为族人谴责与唾骂的罪人。 那是诺曷钵绝对不能接受的。 其实眼下做出决定并不难,只是在于能否甘心这一场筹谋已久的大战最终以失败落幕…… 前方唐军所构建的堡垒固若金汤,他虽然不明白唐军到底如何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能够建筑这样一座庞大的堡垒,但是唐军居高临下使得火器之威力尽情发挥,将吐谷浑骑兵的冲击之优势彻底碾压,不管如何不计伤亡的冲锋,最终的结局很有可能便是全军覆灭,所有吐谷浑精锐尽皆死在谷口的堡垒之下。 前进之路,犹若登天之梯。 唯有当机立断撤出大斗拔谷,方能够尽可能的保存实力,伺机再战。 当然,如此一来就将伏忠以及两万先锋军丢弃,那可是他的儿子啊……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但诺曷钵也算的上一代枭雄,心中权衡片刻,便下定决心,红着眼珠子咬着牙,大吼一声:“传令下去,全军突围!” 言罢,反身从马背上跳下来,然后用手里的弯刀狠狠的斩在战马的脖子上,战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惨的嘶鸣,马头便被锋锐的弯刀斩断,跌落在地上,一股滚热的马血喷溅而出,将身边几个亲兵的衣袍尽皆染红。 战马的身子却兀自向前奔了两步,这才轰然倒地,四蹄抽搐着,一时间尚未死绝。 周围亲兵也都有样学样,纷纷斩杀马匹。 而后诺曷钵发足向着一侧的山坡奔去,数百亲兵紧随其后,接着便是陷入绝境的吐谷浑兵卒们纷纷丢弃战马,追随其后亡命奔逃。 虽然军令乃是“突围”,可是身处于峡谷之中,前有唐军磐石一般万夫莫开,后面退路被山石沙砾死死堵住无路可走,除去向着两边山坡攀爬逃命之外,哪里还有别的路让他们突围? 不过这样一来虽然全军溃散,但是祁连山绵延不绝、沟壑纵横,一旦遁入其中,即便唐军有十倍之兵力亦难以追杀堵截。 这些兵卒固然士气崩溃,可只要活着回去青海湖,就还是优秀的战士。 只可惜人固然可以翻山越岭亡命奔逃,战马却是不行。数万匹战马尽失于此,对于吐谷浑的实力算是一次近乎于绝路一般的损失……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除此之外,诺曷钵实在是想不出第二条路。 即便这些兵卒们逃回青海湖之后,对他的忠诚将会降至前所未有之低点,可就算自己的可汗之位不保,甚至性命都难以周全,但好歹也算是将吐谷浑的骨血带回去大半,人口尚存,即可苗裔不绝。 否则,若是将这数万精锐尽失在这大斗拔谷,他诺曷钵就将是吐谷浑的千古罪人…… 诺曷钵手脚麻利的爬到半山坡,站定脚步喘了口气,回首去看,只见唐军已经从堡垒之中走出,正集结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有条不紊的追杀吐谷浑大军,而曾经给于自己无穷信心的大军,此刻却犹如野羊群一般漫山遍野丢盔弃甲,只知呼喊哭号着亡命奔逃,哪里还有一时半分半日之前那种傲视群雄、杀气腾腾的气慨? 胸口一阵沉闷,好似被无形的石头堵住一般,诺曷钵左手握拳锤了锤自己的胸膛,然后喉咙一甜,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面若金纸。 左右亲兵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一拥而上将他扶住,眼瞅着山谷之中唐军已经加快速度追杀而来,那些唐军手里的火器射程不逊于弓弩,一旦被追上必然无法逃脱,赶紧由一个身强力壮的亲兵将诺曷钵背在背上,又用丝绦仅仅的将两人捆在一处,这才发足狂奔,不一会儿登上了山顶,又眨眼间消失在山顶一侧林木茂密的沟壑之中…… …… 堡垒后阵。 听着前方“砰砰砰轰轰轰”惊天动地的炸响,双方兵卒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负责镇守后阵的尉迟宝环心中惴惴,面色难看。 从河西诸郡挑选出来的一万精锐亦是浑身紧绷,紧握手中盾牌兵刃。 大家都知道右屯卫全部在最前方迎接数万吐谷浑铁骑的冲锋,不可能有余力兼顾后阵。右屯卫赖以威震天下的火器亦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分配到这边来,待过片刻,被故意放出来的两万吐谷浑先锋军便会以山呼海啸之势前来冲击阵地。 固然有堡垒阻挡敌军的冲锋,但一万人对上两万人,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且步卒对骑兵本就弱了气势,万一被敌军攻上堡垒,撼动大军之后阵……结果不堪设想。 尉迟宝环虽然镇守河西不久,但是出身将门,本身又能力卓越,威望还是很足的。 此刻将横刀握在手中,怒目环视周围,大声道:“河西乃吾等镇守之地,一旦谷口被破、堡垒失陷,则敌军长驱直入,吾等护佑之百姓、家眷、商贾,将会遭受敌寇之杀戮!而若是河西失陷,则敌军兵锋直指长安,帝国之京畿危在旦夕,破家亡国,就在顷刻之间!” 话说间,便听得一阵闷雷一般的轰鸣响起,脚下的堡垒都在微微缠斗,潮水一般的喊杀声中,两万吐谷浑先锋军已经跃马扬鞭突破了堡垒左侧几道墙壁的堵截,成功杀向后阵而来。 尉迟宝环颇有几分其父之风,将手中横刀狠狠一挥,嘶声道:“吾辈身为军人,自当保家卫国、死以报效!如今敌寇来犯,意欲占吾领土、掳吾钱财、杀吾亲朋、淫吾妻女!告诉本将,尔等该当如何?” 无数兵卒在他身边怒气充盈,振臂狂呼:“杀敌!杀敌!杀敌!” 士气暴涨。 第一千零一十章 大败亏输 潮水一般的吐谷浑先锋军突破了堡垒一侧的墙壁,万马齐奔犹如奔腾的海水一头撞在堡垒后阵,溅起漫天血花。 伏忠耳畔听着堡垒的另一面响起连绵不绝的枪声以及惊天动地的震天雷爆炸声,并不止主力已经在堡垒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只知道应当尽快攻陷堡垒后阵,然后前后夹击一起冲上堡垒,将这些唐军一个一个斩下头颅,打通进军河西的通道。 他混在人群之中,高举着弯刀,不停的疾呼:“冲上去!冲上去!” 吐谷浑骑兵不顾堡垒之前的陷坑鹿砦,悍不畏死的冲锋上去,以兵卒以及战马的尸体生生蹚出一条血路,直抵堡垒之下。 尉迟宝环赶紧下令:“放箭!” “嘣!” 无数弓弦震响,一蓬蓬箭雨自堡垒之上倾泻而下,将攻城的吐谷浑兵卒淹没其中。 “噗噗噗” 尖锐的三棱箭簇狠狠钉进吐谷浑兵卒以及战马的身体,血花迸射,人马尽皆扑倒,继而被后阵涌上前的骑兵踩踏成肉泥一般。 自古以来,汉人之弓弩便远远优于胡族,得益于优良的制造工艺,无论射程亦或是杀伤力都不可同日而语。吐谷浑骑兵冲锋之时在马背上施射还击,这对自幼生长于马背上的他们来说并不难,但是他们的短弓相较唐军的装备相去甚远,只能将箭矢斜斜的半空抛射,以此增加箭矢下落之时的力度。 却被唐军的木盾轻易格挡。 吐谷浑骑兵只能冒着泼天箭雨悍不畏死的发动猛攻。 他们不断的发起冲锋,很快堡垒前便尸积如山,后边的吐谷浑人干脆翻身下马,将族人与战马的尸体堆在一起,垒砌一座“肉山”,然后借助“肉山”的高度,向着堡垒上攀爬。 因为修建仓促,堡垒的整体高度并不高,不过是丈许左右,无数人马尸骸堆叠在一起,很快便使得吐谷浑人爬上堡垒。 堡垒之上,尉迟宝环手持横刀,面色冷峻,大喝道:“将敌寇杀退!” 弓弩手略微后撤,刀盾手上前,无数木盾组成一道盾墙,将攀上城头的吐谷浑人挡住,横刀自盾牌间隙或斩或刺,一时间血肉横飞,攀上城头的吐谷浑人尽皆惨嚎着从城头跌落。 然而随着兵卒、战马的尸体越来越多,且吐谷浑人集中力量攻击一点,使得城上城下的高度落差几乎被填平,吐谷浑人源源不断的攀上城头,阻击战变成了攻城战,双方在城头缠斗不休,渐成鏖战之势。 唐军有装备优势,更占据地利,但吐谷浑人悍不畏死,且双方只能在城头不足十丈的地方展开争夺,大部分兵力排不开阵势,故而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吐谷浑人攻不上来,唐军却也不能将吐谷浑人赶下去。 十余丈的城头,鲜血喷溅残肢横飞,犹如一个无形的血肉磨盘横亘在那里,疯狂的吞噬着双方兵卒的性命。 前方谷口方向,杀声震天战斗正酣。 后阵这里,吐谷浑人开始不断的将战马、战士的尸体堆积到堡垒之下,使得更多的兵卒可以攀爬至城头之上,与唐军展开激战。 堡垒没有了高度落差的优势,唐军被迫与吐谷浑兵卒展开混战,双方你争我夺寸步不让,绞杀在一起,场面惨烈至极。 随着越来越多的吐谷浑人杀上城头,唐军渐渐露出颓势,被杀退了一段距离,将城头阵地丢失。 尉迟宝环看着越来越多的吐谷浑人冲上城头,目眦欲裂。 可他也没办法,河西守军并不算是精锐的军队,且眼下这万余人乃是由河西诸郡临时抽调而来,彼此之间互不统属、缺乏默契。若是打打顺风仗还行,遭遇眼下这等惨烈至极的白刃战,弱点尽显。 眼看着唐军节节败退,几乎将整个城头都丢失掉,双方的尸体密密麻麻,鲜血流淌成河,尉迟宝环稳不住了,干脆拎着横刀,大吼一声:“随吾死战!” 带着亲兵冲上前去,同时命令百余名亲兵督战,若有胆敢撤退者,当场格杀! 尉迟宝环手持横刀冲入敌阵,迎面一刀将一个吐谷浑人劈成两半,身后亲兵护住他左右两侧,将他簇拥起来,犹如箭头一般狠狠凿进敌军人群之中,横刀上下翻飞,杀气腾腾,无一合之将。 然而他再是勇猛,也无法密布唐军不及敌军精锐之事实,吐谷浑人即便弃马步战,一样剽悍异常,越来越多的兵卒跃上堡垒,将唐军死死压住,并且不断扩大占领之战地。 唐军也被激起了血性,见到主将也亲自上阵,怎肯被吐谷浑人彻底冲垮阵地,将前头阻挡敌军主力的右屯卫后背让给敌人? 每个人都知道此战之重要,这些天来,“只能胜,不能败”的命令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响起,军中将校更是将一旦战败之后果不厌其烦的说得清清楚楚,没有人愿意怯战畏敌,致使河西失陷。 战斗之中,勇气是可以抵消一部分势力差距的。双方都杀红了眼,就在堡垒便靠近箭垛的地方反复争夺、鏖战厮杀,无人肯退后一步。 正在此时,前方右屯卫那边忽然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无数人大吼大叫“敌军退了,敌军退了”,唐军闻听,登时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伏忠率领的吐谷浑先锋军却心中惊惧,军心不稳。 紧接着,便是“呜呜呜”的号角声在枪炮轰鸣之中悠悠吹响,响彻整个大斗拔谷谷口。 伏忠身在军中,听到号角声难免疑神疑鬼。父亲亲率数万大军,纵然无法攻陷此处堡垒,那也必然是一场艰苦的鏖战,不经过惨烈至极的厮杀,双方谁也不会后退一步。 这才多长时间? 唐军居然就吹响了追击的号角……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傻了眼。一队一队的右屯卫从堡垒前方转会,手里的火枪轰鸣着冒着硝烟,对吐谷浑军队的后阵开始射击。硝烟弥漫,铅弹如同雨点一般钻进吐谷浑的阵列之中,剽悍勇猛的吐谷浑战士如同秋收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的惨呼到底。 未免误伤同袍,右屯卫的兵卒结成阵势,火枪手在前,刀盾兵护卫,冲着吐谷浑的后阵、两翼不断射击,剥葱皮一般一层一层的将吐谷浑兵卒消灭。 战局形势陡然逆转。 若说勇敢可以提升军队之战力,但是在火器面前,所有的勇敢都只不过是一层纸皮,被肆虐的弹丸轻易洞穿。 眼瞅着麾下兵卒在右屯卫的火器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豚犬一般等待屠宰,伏忠目眦欲裂,奋力向前冲去,手中弯刀挥舞,大呼道:“死战!死战!” 自然是死战。 他见到右屯卫吹响追击之号角,然后又分兵出来攻击自己的先锋军,就知道父亲率领的主力必然已经崩溃。 他想不明白五万精锐的吐谷浑骑兵如何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被击溃,也想不明白为何筹谋许久、计算精准的此次入寇河西的行动会如此惨白,更想不到此间战败,他们父子将会面临何等危局……形势已经不容许他去细想。 在右屯卫火器的狙击之下,吐谷浑伤亡惨重,被狠狠压制的唐军彻底回过气来,开始展开反攻。吐谷浑军心不稳,只能步步后退。 越来越多的右屯卫兵卒从前方撤回来,将余下不足半数的吐谷浑先锋军紧紧围起来,严防溃兵趁机突破防御,溃退至河西腹心之地。一旦如此,这些吐谷浑兵卒将会成为流寇,四处流窜,杀戮劫掠,其破坏性极其严重。 悠长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之间,天上的乌云不知何时在此密集起来,予人沉重的压迫感。 四面八方都有唐军源源不断的围拢上来,身在军中血染征袍的伏忠满心满眼都是绝望……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撼山易,撼右屯卫难! 兵败如山倒。 诺曷钵立在山顶,看着山谷之中来不及逃走便被唐军追上以弓弩火器豚犬一般剿杀的族人,心疼得快要滴血。 谁能想到前一刻呼啸而至,犹若排山倒海一般势不可挡的吐谷浑铁骑,眼下却是这般一场惨败?这一仗不仅打掉了诺曷钵所有的雄心壮志,更打掉了吐谷浑二十年休养生息之成果。 数万匹战马倒还好,可是死在这里的数万青壮,要经过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 尤为重要的是,经此一场惨败,顿时使得整个河西之地的局势发生巨大转变,大唐固然因为兵力空虚难以翻阅祁连山攻略吐谷浑人的老巢,但是高原之上的吐蕃人早已对青海湖的牧场垂涎三尺,说不得就要纵兵而下,釜底抽薪。 诺曷钵狠狠一跺脚,锤了自己的胸膛几拳,悔恨犹如毒蛇一般锥心蚀骨。 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听信了禄东赞的挑唆,进而对大唐兴兵犯境?此举固然有稳定自己可汗之位,且增加威信之效用,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这一仗必须打胜才能获得那些个好处。 若是败了,岂非连卧榻之处都难保? “嗖!” 一支白羽雁翎箭不知从何处飞来,幸亏一旁的亲兵眼疾手快,上前一刀将箭矢劈落在地,否则就要直直的钉进诺曷钵的胸膛。 诺曷钵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居高临下将谷口之处整个堡垒尽收眼底,他无法理解唐人凭什么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之内修建如此坚固的一座堡垒,他也无暇去想,因为此刻他能够清楚的看到自己儿子率领的先锋军已经被死死的围在堡垒靠外的那一侧。 无数火枪发射之时腾起的硝烟弥漫大半个谷口,唐军里三层外层,先锋军已经插翅难逃。 “噗!” 诺曷钵捂着胸口,又喷出一口鲜血,左右亲兵赶紧冲上前,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扶住。 这一口鲜血喷出,诺曷钵反倒觉得舒坦了一些,深吸一口气,知道事不可为,最后瞅了一眼被唐军团团围住犹做困兽之斗的先锋军一眼,抬手将唇边的靴子擦掉,猛地回头,咬牙大声道:“咱们走!” “喏!” 亲兵们簇拥着诺曷钵,翻越山岭,钻进林木茂密的沟壑之中。 唐军固然吹响了追击的号角,但是奈何兵力不足,无法追剿漫山遍野亡命奔逃的吐谷浑兵卒,只能以十人一个小队,配备弓弩手、火枪手、刀盾手,确定自保的情况下缓慢追剿。 大多数吐谷浑兵卒都翻越山林逃走,唐军也只能听之任之,然后从容的收拢被吐谷浑人遗弃在大斗拔谷的战马。 大唐并不缺马,但是如此之多的战马可是一笔不菲的缴获,不仅使得参战兵卒各个得到奖励,甚至会因此获得更多的功勋…… …… 堡垒之上,位于正中的几间临时房舍之中,房俊一身戎装、顶盔贯甲,神情却甚为轻松,裴行俭小跑着进到屋子当中的时候,便见到房俊正将煮沸的水壶从小火炉上取下,将开水注入一个盖碗之中,一时间茶香四溢。 裴行俭三两步抢到屋内,一张清秀俊朗的面容上全是掩盖不住的喜悦,大声道:“启禀大帅,吐谷浑骑兵大败亏输,被吾军阵斩一万余人,余者除去强攻后阵的两万先锋之外,尽皆随诺曷钵丢弃战马,翻越山岭亡命而逃!此战,大胜啊!” 即便沉稳如裴行俭,也着实料不到这一仗非但胜了,还是如此之快。 之前还以为要死顶着吐谷浑七八万骑兵死守个十天半月,然后再看看能否伺机反攻呢,结果只是一战,便重挫吐谷浑骑兵,获得一场不可思议的大胜。 经此一战,右屯卫必将名扬天下。 而随之传遍四方的,必然是火器之威天下无双,无可匹敌…… 房俊稳坐在一张简陋的书案之后,身后墙壁上悬挂着大斗拔谷附近的舆图,取过一个茶杯斟满茶水,推到裴行俭面前,微笑道:“坐下喝杯茶,缓一缓。刚才紧张地不行,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解解渴。” 裴行俭楞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末将还以为大帅成竹在胸,故而江山在手、安若磐石,原来也会紧张!” 说着,径自入座,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房俊失笑道:“即便是谢东山那等惊才绝艳之辈,面对淝水之大胜,亦难免外表强自镇定实则心中激湍,载舞入室踩断木屐。本帅俗人一个,喜怒形于色,岂能安然稳坐、将这场影响深远的战争视作无物?” 旋即又轻声一叹,道:“只可惜兵力不足,不能追击剿杀吐谷浑之败军,否则经此一战,可让吐谷浑元气大伤,百年之内难以轻启边衅。” 以右屯卫之火力,抵挡吐谷浑骑兵足矣,只是唯恐其一经受挫便知难而退,转而化整为零攻略河西,所以故意放过其先锋军至后阵。眼下后阵稳固,吐谷浑先锋军至覆灭只是翻掌之间,难免便觉得没能攫取更大至胜利果实,有些遗憾。 裴行俭却摇头道:“大帅此言差矣,若咱们当真兵力充足,诺曷钵又岂敢兴兵犯境?这一仗虽然未竟全功,但是足以震慑天下!当然,尉迟宝环当为首功,还请大帅叙功之时,多多褒扬。” 敌军之两万先锋,皆乃精锐之中的精锐,而河西诸郡抽调之兵卒,却不过是寻常的府兵,两者战力之高低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这些兵卒在尉迟宝环的率领之下死战不退,即便被吐谷浑人攻上堡垒,却也不曾怯战退缩,尉迟宝环更是亲冒矢石奋勇杀敌,这才死死的挡住吐谷浑先锋军,不使右屯卫之后阵溃散,确保了最终之胜利。 不过说到这里,却也难掩心中兴奋,“嘿”的一声,道:“说什么吐谷浑铁骑无双?在咱们右屯卫的防守面前,天下再无强军!撼山易,撼吾右屯卫难!” 房俊愣了一下,旋即汗颜。 右屯卫不过是依仗火器之利,以“代差”碾压敌人,可岳爷爷的“岳家军”却是各个悍勇、忠义无双,青史之中流芳百世,他再是膨胀,如何敢与其相提并论? 房俊赶紧说道:“此等言语,往后切莫提及,此战固然功勋显赫,却也要懂得隐忍藏拙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低调一些没坏处。不过你也放心,本帅言出必践、奖惩分明,尉迟宝环不畏强敌舍命奋战,且能力不俗,自会遵循先前之约定,亲自为其叙功,并向陛下、太子殿下恳请授予其侯爵。不如此,岂非令敢死之士心寒?还有谁甘心为本帅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军中无戏言,最重要便是奖惩分明,有功则奖,有过则罚。 否则奖惩不一,便会导致兵卒将校心有怨气,临阵之时如何肯舍命杀敌?人的命只有一条,对于最普通的兵卒们来说,死则死矣,却不愿死得憋屈卑微。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之余,更要封妻荫子,给家人挣一个功勋之待遇。 裴行俭道:“是末将多事了……眼下诺曷钵固然大败亏输,但是其主力犹在,回到青海湖之后稍做休整,还能凑齐数万人马。所以眼下右屯卫怕是不能擅离河西之地,否则一旦诺曷钵卷土重来,不易应对。” 房俊侧耳听着外头喊杀声渐渐细弱,知道吐谷浑之先锋军大抵已经全军覆没,心情愈发放松,思虑也更是清楚,想了想,摇头道:“并不见得。诺曷钵之所以胆大包天攻略河西,是因为吐谷浑族中多个部族不服他的统治,所以他希望以一场大胜提振自己的威望,坐稳可汗之位。此番惨败,回去之后必将面对那些部族的诘难,能够保得住可汗之位都算是邀天之幸,遑论立即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更何况,守约莫要忘记吐蕃人……”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形势大好 “禄东赞足智多谋、奸狡隐忍,松赞干布雄才大略、壮志凌云,这两人虽然因为各自的理念有所不同,导致对外的态度不太一致,却绝对是两个野心家。一旦诺曷钵大败亏输的传回青海湖,其族内势必内讧爆发,这可是吐蕃做梦都想要得到的冲出高原的机会。若是吐蕃在这个给吐谷浑的背后狠狠捅上一刀,本帅绝对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诧。“ 房俊呷了口茶水,缓缓说道。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吐蕃人的勃勃野心,酷寒的高原淬炼出吐蕃人坚毅勇敢的性格,却也给吐蕃人带去贫苦与艰难的生活,他们生生世世都想着冲下高原,抢夺一片温暖肥沃的土地,让子孙后代能够如同汉人那般过着富庶安逸的生活。 大唐强盛,吐蕃不敢轻启战端,就只能将主意打在周边其余部族的身上。 此番吐谷浑反叛大唐起兵犯境,必然是禄东赞所绸缪的“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策,即趁着大唐兵力空虚之时祸乱河西,危及关中,使得大唐疲于应对、丢城失地,又能借着大唐之手,削弱吐谷浑的力量。 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吐谷浑二十年休养生息,眼下愈发强盛,这亦会使得与之接壤的吐蕃心怀戒惧。 所以一旦吐谷浑战败河西,损兵折将之后势力衰退,吐蕃趁机抄了吐谷浑的老巢侵占青海湖附近的优良牧场,自然是极有可能发生之事…… 裴行俭却有些不认可,一边给房俊斟茶,一边说道:“一个衰弱的吐谷浑,对吐蕃已经没有了威胁,何至于背弃盟约悍然下手,然后占据青海湖直接与河西诸郡对峙?让吐谷浑在中间作为缓冲,应该更加附和吐蕃的利益。” 大唐之强盛,举世无有可匹敌者,松赞干布再是雄心勃勃,也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破坏青海湖、祁连山、河西这一条线上的平衡,否则将会直面与大唐的军事对峙,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战争。 房俊却摇头道:“若是吐蕃国内铁板一块,尽皆服从于松赞干布统治之下,那么的确如你所言,吐蕃会更倾向于扶持吐谷浑,作为与大唐之间的缓冲。但是这些年随着噶尔家族不断壮大,禄东赞的威望更是冠绝吐蕃,如今青稞酒的酿制、出售更使得无数部族深受其惠,松赞干布必然心生戒备。这种戒备一旦产生,便再难以弥合。而对于松赞干布来说,最好的消除分歧的办法,便是将其中某一些不服从他的部族推到一个危险的地方,美其名曰裂土封王,实际是借着大唐之手予以消灭……青海湖,便是一个最佳的流放之地。或许是噶尔家族,也或许是其余哪一个尾大不掉的部族,将其安置在青海湖,岂非是两全其美,一石二鸟?” 他的这一番猜测,是根据历史之上吐蕃国内的局势演变而逆向推演出来的。 松赞干布早起统治之时,与禄东赞“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亲密无间,一起缔造了吐蕃最为辉煌的一段时期,使得吐蕃国力得到长足的发展与壮大。但是到了后期之时,君臣之间的矛盾随着噶尔家族的逐渐强盛开始愈演愈烈。 松赞干布死后,禄东赞的儿子赞悉若、论钦陵相继担任大相,继续把持吐蕃的政权和兵权,威望甚至超过了赞普一族,严重威胁到赞普的统治。 松赞干布的儿子早死,所以赞普之位由孙子芒松芒赞继承,到了芒松芒赞的儿子赤都松赞之时,噶尔家族的势力已经非常庞大,故而赤都松赞不再继续祖辈的怀柔妥协政策,而是悍然发动兵变,消灭论钦陵。 禄东赞的第三子赞婆与论钦陵之子论弓仁,率部众和一些族人投降大唐,并且以“论”为姓,成为论姓的始祖…… 可见赞普一族对于噶尔家族的忌惮与防备由来已久,如今若是有了这样一个看似奖励噶尔家族,实则将其推到风口浪尖充当吐蕃与大唐之间缓冲的机会,松赞干布又岂能错过呢? 裴行俭想了想,颔首道:“确有如此可能。” 他素来对于房俊身为服气,甚至是有一些崇拜,皆因房俊看待时局甚少从某些人的身上着眼,而是高屋建瓴,自各方背后的长远利益切入,去揣摩、推测时局的种种变化。 朝野上下,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各方背后利益之推动,个人之喜恶并不能影响时局之变化。 往往看似一团乱麻、前途叵测的局势,当能够捋清各自背后的利益纠葛之后,便能够准确的砍头形势发展的轨迹。 这使得裴行俭获益匪浅。 两人在此对坐喝茶,畅谈天下局势,外头的厮杀声也已经渐渐减弱下去,不多时,程务挺一身戎装,身上甲胄血迹斑斑的走进来,难掩喜色道:“大帅!敌军先锋军已被尽数剿灭,投降者有数千人。此外,可要派遣兵卒追剿遁入祁连山的吐谷浑溃兵?” 房俊不答,反问裴行俭道:“守约之意如何?” 裴行俭断然道:“不可追剿敌军溃兵,祁连山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几万人撒下去亦是杯水车薪,非但难以见到成效,反而容易被敌军趁机反攻,造成伤亡。此去青海湖,翻山越岭路途艰难,敌军马匹尽失,行走不易,且不敢遵循来时宽敞的谷道,能够活着回到青海湖的也必然疲累难挡、伤患处处。经此一战,吐谷浑元气大伤,数十年内都难以恢复。若吐蕃悍然入侵青海湖,也就省得咱们动手,若吐蕃执意维护吐谷浑,那也不妨留着吐谷浑继续充当两国之间的缓冲。眼下最最重要之事,便是固守河西,保持关中与西域的畅通,密切关注西域战事,若安西军力有未逮、一败再败,说不得,咱们还得前往西域,协助安西军抵御大食人的进攻。” 如今之局势,不在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而是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确保河西之地安全无虞。 一场大胜,足以震慑屑小之徒,暂时将那些人的叵测心思压制下去。 若是立足未稳,急于再立新功,则甚有可能使得眼下一片大好的局面再次陷入被动。 房俊颔首道:“正该如此!分别给长安、安西都护府递送捷报,就说吐谷浑数万大军全军尽墨,河西之地确保无虞,请太子殿下从山东、河北、巴蜀等地抽调兵卒,组成一军支援安西军,同时将一部分俘虏与缴获之战马押送回长安,明德门外献俘。” 古往今来,昭示大胜之手段,莫过于“献俘”,几千吐谷浑俘虏献于长安城下,那种震慑比多少语言都管用。 “大帅!”门外亲兵入内,恭声道:“尉迟宝环求见。” 房俊道:“快请!” 当即起身,亲自迎到门口,正好尉迟宝环大步走进来,见到房俊居然来到门口迎接,心中受宠若惊,连忙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幸不辱命,前来复命……” “诶!快快请起!” 房俊上前一步,扶住尉迟宝环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扶起,大量他身上破损的甲胄以及多处伤口尚流着血,重重的拍了拍尉迟宝环的肩膀,赞叹道:“将门虎子,吾辈英豪!这一仗之所以能够大胜,皆是因为将军拼死力守后阵不失,当为首功!放心,本帅一言九鼎,这就书写战报,送回长安,为将军叙功。待到返回长安之时,当在陛下、太子面前为你举荐一个侯爵,若陛下不允,本帅就跪在承天门外,长跪不起!” “大帅!” 尉迟宝环心中感动,抱拳道:“末将粗鄙,有幸能够在大帅麾下听命,这才立下微末之功。朝廷法度森严,奖惩分明,该是如何奖赏,那是末将应得,除此之外,不该再有奢望。” 房俊奇道:“咦,尉迟将军居然视侯爵如无物?如此高风亮节,本帅身为钦佩啊!” “呃……” 尉迟宝环傻眼,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都控制不住了……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志同道合 尉迟宝环一脸尴尬,腮帮子的肌肉抽搐几下,吭哧半天,不知说什么,急得满脸通红。 我就是客气客气而已啊,谁特么能视侯爵如无物?尉迟家乃是功勋门阀,但他只是一个庶子,非但家中爵位轮不到他来承继,便是家产也分不到多少。眼下拼死拼活得了一个晋升侯爵的机会,那就意味着有可能从家中分出一支,顶门立户,这不仅是极致之荣耀,更会使得他前途无量。 他瞪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这房二该不会只是忽悠他拼命,然后过河拆桥,想要食言而肥吧? 娘咧! 你敢耍老子玩,信不信老子敢跟你拼命? 裴行俭与程务挺在一旁笑而不语。 房俊瞅着尉迟宝环的神情,不由无奈道:“你们尉迟家的人的确勇猛善战,只不过各个都是死脑筋,实在是太也无趣。开个玩笑而已,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本帅耍你玩吧?” 尉迟宝环:“……” 娘咧! 你到底那句是真,那句是玩笑?这房二的确能力卓越、威望绝伦,可就是这混账性子实在是令人抓狂…… 裴行俭在一旁笑道:“尉迟将军切勿动气,若是得罪了大帅,这侯爵怕是彻底没指望。战报叙功由在下执笔,将军之功勋必定不会有丝毫折扣,且最终审核功勋是落在兵部的,但凡递上去,就没有驳回的可能……” 这话说得很是自然,但是其中的傲气却遮掩不住,就差说一句“兵部是咱们的底盘,想咋整就咋整,完全没问题”…… 尉迟宝环点点头,心想怪道都爱跟着房俊混,这厮不仅能力卓越,圣眷优隆,而且权倾朝野。只要跟着他,但凡有一点实打实的功勋,就不虞被对头卡了脖子甚至冒功顶替。 只要付出就有回报,让人干劲儿十足啊…… 裴行俭又说道:“不过晋位侯爵,实在是一件难事,兵部无权批准。只能由大帅亲自去陛下以及太子面前争取一番。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毕竟以将军之战功,想要晋位侯爵还是虚了一点……所以啊,将军有什么好酒好肉金山银山的,就多往大帅家中送一些,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说不得大帅实在是过意不去,舍下面皮苦苦哀求陛下,这事儿也能成呢。” 这句是玩笑话,尉迟宝环听得懂,就算房俊想要“索贿”,也没有这般明目张胆的…… 他面色一整,略微后退一步,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乃是家中庶子,官职卑微、身无长物,好酒好肉、金山银山是断然没有的。唯有这一身百余斤的筋骨血肉,若是大帅不嫌弃,便甘心任投,自此之后,唯大帅马首是瞻,若有贰心,断子绝孙、天诛地灭!” 他背负着一个“尉迟家子弟”的名声,实则并未得到家中多少资源,否则也不至于只是区区一个边郡守将,领兵不过数千。 虽然性子耿直了一些,却不是傻子,自然懂得官场之上“抱大腿”的重要性。尉迟家固然与关陇贵族纠葛颇深,但是与房俊的关系却素来不错,自己的两位兄长更是与房俊交情不浅。 最重要是房俊对待自己人优容大气的名声早有流传,今日得了机会,若是能够拜在房俊麾下,将来必然助力颇多。 瞧瞧跟着房俊的那些人,苏定方、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裴行俭……哪一个如今不是功勋赫赫,官职一路飙升,大权在握、镇守一方? 跟着这样一个厚道人挣前程,拼了命也值。 最起码不用担心你在前头拼命,他却在背后捅你一刀…… 房俊长笑一声,再次将尉迟宝环扶起,拍拍他的肩头,颔首道:“吾等皆乃大唐之臣,且志同道合,正该效忠陛下、太子,百死无悔、鞠躬尽瘁!闻听尉迟将军酒量恢弘,吾甚喜之,待到此战之后,咱们坐一起小酌几杯。” 尉迟宝环当即苦着脸,讨饶道:“末将好酒无量,岂敢与越国公您相比?您还是饶了咱吧。” 若说校场争雄,或许还有人不服房俊,自认可以挑战一番。但说起比拼酒量,放眼关中哪有人敢在房俊面前叫嚣? 这厮酒量如海,千杯不醉…… 又说了几句,房俊对让尉迟宝环先行下去处置一下身上的伤口,包扎一番。等到尉迟宝环美滋滋的离去,房俊才让裴行俭起草底稿,书写战报。程务挺则负责收拢军队,清点伤员,对于负伤者一一救治,阵亡者则及时记录在册,留待向兵部叙功,以便发放抚恤、予以嘉奖。 只要是房俊担任主帅的部队,历来对于阵亡兵卒厚抚恤、重嘉奖,关怀备至,甚至会亲手将阵亡将士的骨灰送回其故乡,增其死后哀荣。 而这也是房俊的部队往往上下一心、拼死力战的原因之一。 这个年代的战争之中,阵亡率非常之高,兵卒们踏上战场的一刻就已经听天由命,做好了随时阵亡之准备。然则虽然都是一死,如果拼死杀敌之功勋不会被长官贪墨,死后哀荣能够泽被家人,谁又不肯为房俊卖命呢? 裴行俭当即书写战报,一封送抵长安,一封送往安西军,顺便将军中有功之人尽皆记录在档,呈递兵部,以为叙功之凭据。 房俊则推开们,负手站在门口,看着整个堡垒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无数敌五双方将士的尸骸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右屯卫的兵卒正带着从河西诸郡征调而来的民夫清理尸体,将唐军的遗骸挑拣出来,一具一具整齐的摆放在一旁,等待稍后逐一火化,而吐谷浑兵卒的尸体则随意的丢弃在一旁,过后会挖掘一个深坑统一掩埋。 尽管兵卒、民夫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但房俊却没有多少力挽狂澜的兴奋。 在这个时代,吐谷浑人是十足十的“番邦蛮族”,是不事生产、杀戮成性的野人、贼寇,人人得而诛之,边镇百姓时常遭受杀戮掳掠,深受其苦,更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然而对于房俊来说,无论吐谷浑人,亦或是蒙人、女真人、藏人,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都是一家人,“五十六个民族一个家”,各个民族团结在一起无分彼此,亲密无间,谁还记得那些曾经的仇恨? 他能够将这些胡族视作敌人,却很难将其视作仇人。 但是对于大食人、高句丽人乃至于倭人,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概念。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但凡对自己的民族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认同感,谁又能忘记那些祖辈们曾经遭受的苦难? 所以他控制之下的水师,在这些国家施行的皆是暴政,扶持一派,打击一派,歼灭一派,从不曾在乎过这些人的生死。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国家也不可能长盛不衰。今日将那些畜牲杀得多一些,或许未来遭受反噬的时候就会首创轻一些,若是当真能够将某一个种族彻底灭绝,房俊也不惮于学一学希特勒…… 硝烟在眼前弥漫,仿若历史的迷雾,令人看不清前途。 历史早已因为他这个本不应属于这个时代的人猝然降临而面目全非,正向着未知的方向奔腾前进。 他不知道因为他的存在,会将这个老大帝国终究带到哪里,也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这一些并不重要。 只要他能够将工业以及自然科学的种子深深的埋在这片土壤之中,即便他明日便即身死,亦能够畅想它们终究会生根发芽,并开出灿烂的花朵,使得这古老的文明愈发绚烂多姿,再也不用承受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用蛮横的方式所奴役、欺凌。 他修改了这个时代的一些错误,这是他应该做的。 至于是否在同时犯下一些历史上并不曾犯下的错误,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问心无愧……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冷嘲热讽 长安。 天色昏暗,落木萧萧,一场秋雨一场寒。 花园中繁花落尽,花树萧瑟,淡黄的叶子被雨水打湿,纷纷落地。临川公主府花厅之中,高阳公主坐在敞开的窗前,微微侧身,完美的侧脸犹若画匠笔下秀美端庄的仕女,肌肤雪腻,脖颈修长,眉目如画。 正凝望着园子里繁华不再的萧索,心神有些恍惚。 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光有些黯淡,丰润的脸颊也有些消瘦,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憔悴犹豫的气息,望之惹人生怜…… 河西的战报每日里都会呈递到京中,送抵太子以及一众大臣们案头,房府自然也会有格外的家信送来。 前几日家信之中,郎君言及吐谷浑的数万铁骑已经距离大斗拔谷谷口只有几十里,一夜之间便可呼啸而至。 算算时间,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大战将起。 就算高阳公主对于房俊再是崇拜、信任,但是两万对上七八万,这场仗的形势也令她忧心忡忡。 万一…… 赶紧摇摇头,那等结果,她简直不敢想象。 一只纤细微凉的手掌伸过来,轻轻的握住她的手。 高阳公主回头,便见到身边的长乐公主露出一丝笑意,低声道:“吉人自有天相,妹妹当对他抱有信心才是。当年他能率领一卫之军兵出白道,将控弦之士数十万的薛延陀一朝覆亡,如今又岂能败在吐谷浑面前?放宽心,或许就在这两天,便会有捷报送递。” 高阳公主反手握住长乐公主的手掌,笑了笑。 当初可是她一个劲儿的劝慰长乐公主啊,说什么自家郎君能征善战、勇冠三军,必当得胜而回,显耀当世。这才几天的功夫,居然调了个儿,变成自己忧心忡忡,反倒需要长乐公主来安慰…… 自己的心性还是差了一些。 两人手掌互握,相视一笑,彼此都觉得心系同一个男人非但并未使得心生隔阂,关系较之以往反而愈发亲切了一些。 “哎呦,你们两个干嘛呢?瞧瞧这热乎劲儿,姊妹们看在眼里,好生忌妒啊。” 一旁的安康公主见到两人神情,忍不住掩唇而笑。 长乐公主笑了笑,并未言语。 高阳公主正欲说话,便听得一旁有人啧啧叹道:“安康怎地这般说话?没瞧见高阳妹妹一脸忧愁、满腹相思的模样么,自家郎君领军在外,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大败,岂能不担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呢。倒也不是高阳心胸狭隘,这战阵之上刀箭无眼,万一有点什么意外……啧啧啧,真真是可怜得紧。” 高阳公主登时怒目而视。 能够这般说话的,除去此间之主人临川公主,还能是谁? 驸马周道务算是李二陛下甚为倚重的一个女婿,一众女婿当中最早独领一军,且肩负镇守辽东之职,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家世虽然未必比得过一干驸马,但是论人气、论前程,驸马当中少有人能及。 然而自从房俊异军突起,便将周道务的风头抢得干干净净。 尤为令人恼火的是,这个棒槌不仅愈发风光,深得父皇之圣眷,更屡次与周道务发生冲突,将周道务死死压制,弄得颜面无存,声威扫地。 此等情形,临川公主自然与自家驸马同仇敌忾,愈发看着房俊与高阳公主不顺眼。 此番关中兵力空虚,房俊不得不率军出征,朝中有人钦佩他不畏艰难、挺身而出勇担重任的志气,却也有很多人嘲讽他不自量力、自寻死路,等着看他兵败如山倒的笑话。 临川公主便是其一…… 原本因为房俊与周道务之间的冲突,两家平素并无来往。临川与高阳固然都是李二陛下之女,但是天家本就人情淡薄,两人同父不同母,待字闺中的时候感情也并不亲近,如今自然更是相敬如宾、相看两厌。 自从周道务随军出征,临川便从幽州返回长安,两家除去最起码的问候,根本不会见面。 只不过今日临川寿诞,前两日太子便叮嘱高阳,让她不要漠视亲情,如论如何都到府上来一趟,送上贺仪,说几句喜庆话儿,毕竟都是姊妹,起码面子上要过得去。 却不曾想,高阳固然感念几分亲情,愿意陪着笑登门,临川却丝毫不领情…… 以高阳公主的娇蛮脾气,岂能受这等气? 当即便冷着脸,怒叱道:“吾家夫君顶天立地,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不顾个人生死荣辱,说一句当世豪杰亦不为过!吾等此刻能够安稳的坐在这里享受富贵、颐指气使,正是因为吾家夫君率军于河西之地死战强敌!否则一旦敌寇攻陷河西,兵锋直至关中,你这等金枝玉叶怕是要被胡虏劫掠而去,受尽凌辱满身腥膻之气,哪里还有颜面坐在这里冷嘲热讽?吾夫君率军征战,明知九死一生却无怨无悔,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反倒在这里恶毒诅咒,简直歹毒刻薄,愚不可及!” 这一番话,使得厅上一众公主尽皆哑口无言,心中感慨。 无论以往对于房俊之观感如何,但是国家危及之时,正是房俊不畏艰难、向死而生,明知凶多吉少却毅然决然的请战,此等担当,谁人不服? 最尴尬的除去被高阳公主怒声喝叱的临川公主之外,便要属巴陵公主了。正是因为左屯卫大将军谯国公柴哲威“染病”不能出征,这才导致房俊不得不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 相较之下,高下立判,如今的柴哲威早已名誉扫地,沦为笑柄,连带着弟媳巴陵公主也抬不起头…… 临川公主面色发青,气得不行。 旁人忌惮高阳公主娇蛮的性格,她可不怕,正欲反唇相讥,忽闻外头脚步声响,回头看去,却是太子李承乾与魏王、齐王、燕王、蒋王、晋王等一众亲王迈步进来。 李承乾缓步入内,温润的面容上带着笑容。他原本虚胖,不过这些时日诸事缠身、旦夕难寐、食不知味,硬生生的瘦了一圈儿,脸上的线条明朗了一些,居然显得神采奕奕,较之以往多了几分干练之色。 走到厅中,敏锐的觉察出气氛似乎不大对,尤其是高阳公主站在那里被长乐公主扯着手,巴掌大的小脸儿怒气鼓鼓,神情之间甚为不忿,李承乾当即便有些头疼。 他自然知道这两家素来不对付,只是想着总归是姊妹,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今日乃是临川的寿诞,正好借着机会让这两人缓和一下,又非是生死仇敌,何至于此? 然而眼下的情况,显然这两人又怼上了…… 心中叹息,面上却不显,李承乾与一众亲王入座,笑吟吟的对高阳公主说道:“来者是客,妹妹这般站着说话,岂不是显得临川招待不周?快快入座,待会儿陪孤好生喝上几杯。” 他也不大待见临川,这个妹妹虚荣好妒,心胸狭隘,很是不符合他的性格,而看似娇蛮、大大咧咧直来直往的高阳就很讨他的喜欢。 不过自己身为兄长,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不能顾此失彼。再者说来,眼下房俊出征在外,关中兵力空虚,需要柴哲威极其麾下的左屯卫震慑屑小之徒,他就愈发要多多维护临川一些。 不能使得外界察觉自己疏远柴家的心思…… 高阳公主对于那些个勾心斗角、利益纠葛的事情并不上心,但是平素里时常与武媚娘聊天,受其熏陶,对于眼下之局势也有几分了解,明白李承乾的良苦用心,遂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坐下。 眼下太子之处境极为艰难,随着吐谷浑的反叛、大食人入寇西域,朝中风起云涌,不知多少人都在暗地里各自谋划,稍有不慎,太子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太子对她素来爱护,她又岂能在这个时候添乱?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孤之骠骑 李承乾见到高阳公主气呼呼的坐下,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到底给他这个太子留了面子,登时心情不错,招呼大家喝茶,含笑道:“今日临川寿诞,孤备下了一份厚礼,已经让人送到府上,还望临川笑纳。咱们兄弟姊妹鲜有闲暇能够共处一室,孤身为兄长,今日要好生与大家喝上几杯。” 他是嫡长子,是诸位亲王、公主的长兄,此番表态,愈发将兄长的气势做足,压过众人。 临川公主刚才还跟高阳公主口角,知道太子最是在乎手足亲情,也不敢再撒泼,强笑道:“太子哥哥所言极是,妹妹荣幸之至。” 李承乾一来,自然占据主导,厅中气氛渐渐有所缓和。 孰料这时候晋王李治喝了一口茶水,含笑看着临川公主,笑问道:“不知诸位姐姐此前说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不妨讲一讲,也让咱们跟着高兴高兴?” 此言一出,厅内瞬间一静。 再是迟钝之人,亦能感受到之前厅内的尴尬,似乎还充斥着几分火药味儿,怎地就有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这明显是挑事儿啊…… 魏王李泰呷着茶水,瞥了一脸“单纯青涩”的李治一眼,面无表情,心中哂笑。 这雉奴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李承乾微微蹙眉,看了李治一眼,旋即笑道:“雉奴好奇心当真是强……不过孤也有了几分兴趣,却不知先前到底发生何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了长乐公主。 一众姊妹当中,长乐最为稳重,当明白他的心思。眼下局势叵测,长安风起云涌,各路牛鬼蛇神尽皆心生觊觎,若是连皇族内部都起了分歧,谁也不知道连锁反应之下,局势到底会走向何处。 最起码,皇族内部要维持表面上的团结,不能将彼此之间的矛盾搬到台面上,更不能予以激化…… 对于太子来说,眼下无论如何,一个“稳”字最为重要,只要局势稳定,他占据大义名分,便处于有利之地。 可一旦皇族内部动荡,分歧严重,甚至反目成仇、分道扬镳,那会使得某些心思叵测之辈觅得机会。 唯有乱起来,才好火中取黍…… 长乐公主甚少插手政治,却不代表她不懂这些。从李治开口询问,她便意识到李治的用意,再听了李承乾的话语,心中愈发了然。 只是未待她开口,便听得一旁的清河公主脆声道:“太子哥哥有所不知,有些人先前诅咒越国公最好兵败河西呢……当真是目光短浅得紧,难道不知一旦越国公兵败,非但性命难保,连关中亦要遭受兵灾么?而且太子哥哥有监国之责,若是敌寇侵入关中,太子哥哥定然背负战败失土之责,面临朝野上下的诘难攻讦……” 厅中愈发静了下来。 长乐公主抿起嘴,闭口不言,心底有些怅然。 姊妹们都已长大,各自成家,再不复以往天真烂漫,所思所想,都关乎着各自的利益。 各有心思,距离越来越远了…… 临川公主听得这话,登时面色一变,瞪了清河公主一眼,忙辩解道:“何曾有过那等心思?不过是话赶话的说到那里罢了,纵然觉得越国公才具不足、能力有限,面对强敌几无胜算,但他此番为国征战,又岂能盼他兵败?妹妹休要胡说。” 清河公主嘻嘻一笑,青春秀气的小脸儿上满是天真纯美:“原来错怪临川姐姐了,妹妹给您赔不是了。您该不会生妹妹的气吧?哈哈,这等军国大事,妹妹素来是不懂得。” 气得临川公主差点想要扑上去将这个小妮子给一口咬死。 你这嘚吧嘚吧的将我损了一番,明摆着偏袒高阳公主,然后又说你什么也不懂? 不懂就赶紧闭嘴啊! 燕王、齐王、蒋王等人噤若寒差,一个个低头喝茶,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承乾有些头疼,苦笑道:“战争之上,从来无必胜之仗,自然也无必败之说。越国公高风亮节、勇于担责,实乃吾辈之楷模。无论河西之战胜负,吾等都要牢记他临危受命、出镇西河之慷慨激昂,至于胜败……所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便都看天意吧。” 这话说的有些颓废,却是不争之事实。 他此刻面临的压力太大。 若是房俊取胜还好,一旦战败,李承乾所承受之诘难、攻讦将会无比沉重,威望大跌。 没人会强调那些客观的因素,所有人都只会在乎结果,只要房俊战败,就代表太子之能力不足以定鼎乾坤、威服天下,甚至于上升至“天命”的高度——天不佑你,岂敢窃据太子之位? 否则,若是天命所归,自当横扫一些厄运,任何形势之下都能够以弱胜强、反败为胜。 不信去翻翻史书,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帝王不是有着“大气运”护身? 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隋文帝、隋炀帝、高祖皇帝……甚至当年李二陛下亦是如此,天下人都以为他会被李建成、李元吉剪除,结果却是“玄武门”下一战定乾坤,反败为胜、逆而夺取……瞧瞧,这才是天命所归,自有上天护佑。 这绝非危言耸听,这个年代,人们对于“上天”有着无与伦比的崇拜,认为是“上天”操纵着人世间的一切,而作为“上天”在人世间的代表,“天子”究竟是否天命所归,那是比“天子”的德行、能力更为重要的事情。 唯有“受命于天”,方能成为人间至尊,此乃“皇权天授”之根源。 你太子未得上天之眷顾,就证明不是“上天”属意之人,“天不授命”,自然不够资格承继大统…… 从法理之上,将会使得李承乾陷入极大之被动。 魏王李泰摇摇头,放下茶杯,开口道:“沙场争雄,胜败乃兵家常事耳。汉高祖起于草莽乡舍之间,纠集一群乌合之众,面对霸王项羽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甚至被迫陷于巴蜀蛮荒之地……然则最终垓下一战,定鼎天下。未至最终结局之前,谁又能晓得谁才是天命所属?太子哥哥勿要听信那些小人谗言,不过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蠹虫而已,无需理会。” 他如今已经完全放弃了争储的念头,只愿皇族之内团结友爱,莫要为了拿位置手足相残、兄弟阋墙,所以如今坚定的站在太子一边。 对于李治的咄咄相逼、勃勃野心,自然有些不满。 李承乾心中阴霾厚重,脸上强笑道:“青雀之言,甚合吾心。只不过流言可畏,难以堵得住悠悠众口……” 正说着,忽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杂乱,便打住话头,微微蹙眉。 临川公主面色难看,扬声道:“谁在外头?给本宫滚进来!” 此间在座者皆是帝王贵胄,天下最最尊贵之人,那些下人奴仆居然不懂礼数,惊扰了太子说话,岂不是让人嘲笑她临川公主府没规矩?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一个家仆走进来,躬身道:“启禀殿下,非是吾等无礼,而是东宫属官前来,手执八百里加急战报,要觐见太子殿下……” “嚯!” 厅内一阵惊呼。 八百里加急战报?此刻大唐举国征战,辽东、河西、西域尽皆陷于战火,百万大军攻伐不止,这可时候战报抵达,无论哪一方面,都必然是十万火急之事。 李承乾忙道:“快快将人带来!” “喏!” 家仆转身出去,须臾,一个浑身甲胄的东宫属官快步入内,目不斜视,到了李承乾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手中红色封皮的战报高高举起,大声道:“越国公派人送抵战报,五日之前,右屯卫与吐谷浑大军血战大斗拔谷,奋战一日,右屯卫大获全胜,阵斩敌寇两万有余,俘虏一万有余,吐谷浑可汗诺曷钵率领溃军亡命奔逃!河西之战……大胜!” 厅内一片肃静,这消息来得实在是太过突兀,前一刻在争论房俊到底是胜是败呢,后一刻消息就来了,而且是……大胜! 李承乾早已按耐不住,浑然不顾及有失稳重,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跛掉的那条腿似乎都复原了,动作极其敏捷,一把将属官手中的战报夺过,拆开火漆粗略的看一眼,再也难掩激动兴奋之情,仰天大笑一声,畅抒胸臆:“河西大胜,敌军已退!越国公用兵如神、旗开得胜,实乃孤之骠骑也!”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自汉朝而始,能被成为“骠骑”者,唯冠军侯耳,余者莫敢与其相提并论。 然则此刻,李承乾得知河西大胜,数日一来积压在心头的彷徨、忧惧、患得患失,在这一刻尽皆释放,畅抒胸臆之下,一时间忍不住喊出一声“孤之骠骑”,使得厅内诸人面面相觑,心底震撼。 霍去病何许人也?那是汉武帝之所以创下赫赫武功、名垂千古的肱骨,被后人素以“战神”而尊之。 眼下李承乾以“骠骑”之称冠以房俊,可见其心中是何等兴奋激昂、壮怀激烈! …… 高阳公主抿着嘴唇,面上的激动之色一闪而逝,却没什么心思去嘲讽之前诅咒房俊战败的临川公主,只感到心中甚为担忧,手掌下意识的握紧长乐公主的手。 她不懂军事,却明白房俊仓促出镇河西,以绝对弱势之兵力抵御吐谷浑的进攻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付出多大的努力,每时每刻都处于溃败之前的惊惧之中。眼下居然反败为胜,打碎了不知多少人的预测,可见其中做出了何等的谋算、布置。 击溃强敌、旗开得胜,外人只看到这样的荣耀显赫,高阳公主却只是心疼自家男人…… 长乐公主心中早已长长的吁出口气,所有的担忧都彻底放下,反握着高阳公主的手掌,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果然如妹妹所言那般,二郎运筹帷幄、惊才绝艳,当真厉害。” 她还记得先前自己担忧房俊处境之时,高阳公主如何劝慰她不必担心,眼下却是她翻过来宽慰高阳公主。 这妮子虽然已经为人妇、为人母,有些时候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成熟坚强,但是骨子里却依旧是那个娇憨的样子,有些任性,有些莽撞,却也有些敏感、脆弱。 高阳公主虽说心疼自家男人,不过既然取得大胜,心情自然大好,闻言瞥了长乐公主一眼,轻哼一声,道:“那是自然,咱们郎君厉害的地方多着呢,往后姐姐会愈发知道。” 长乐公主秀眸眨了眨,羊脂白玉也似的俏脸泛起两抹红晕。 什么叫“咱们郎君”?听上去怪羞人的。 而且那一句“厉害的地方多着呢”,难免令她有些心猿意马、浮想联翩,总觉得这丫头是故意用这等似是而非的话语取笑她…… 另一边,临川公主面色难堪至极,又是窘迫,又是尴尬,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朝野上下就没一个人看好此次河西之战,都认为房俊不过是博取一个“迎难而上、向死而生”的名声,赶赴河西之后敷衍的战斗一场,然后便迅即后撤,毕竟敌军势大,失败在所难免,谁又能理由苛责呢? 眼下却是一场大胜,将七八万吐谷浑铁骑击溃了……难不成这满朝文武、军中宿将,加起来都比不过房俊一个人?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而比她更加尴尬的,莫过于巴陵公主。当初柴哲威揣测吐谷浑势不可挡,一旦出镇河西必败无疑,所以宁肯“染病不出”,背负无数指责唾骂,一世名誉尽毁,亦不肯率军出征。结果人家房俊主动请缨、临危受命,只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结果却打了一场大胜仗。 可以想见,一旦河西之战胜利的消息在京中传开,除去房俊即将受到无数崇拜景仰之外,柴家又将会遭受何等诘难与嘲讽。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如今是柴家的人,柴家所遭受的荣耀耻辱,会一丝不差的都落在她的身上…… 李承乾兴奋异常,虽然时刻注重自己的储君之风范,试图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那等心性与城府,然则河西大胜的消息将他心头所有的压力一朝宣泄,哪里还按捺得住这股子兴奋冲动? 原地转了一圈儿,他笑着对一众兄弟姊妹说道:“河西大胜,朝廷务必对此做出应对,调整部署以及绸缪局势,孤不能在此多作逗留,扫了诸位的兴致,实在是抱歉。” 众人自然齐声附和,说以国事为重。 李承乾又对临川公主道:“今日妹妹寿诞,孤本应留下来喝几杯,祝福妹妹一番,只是国事不敢耽搁,还望妹妹见谅。过些时日若是有瑕,孤亲自设宴,给妹妹赔罪。” 不得不说,李承乾固然诸多毛病,但是对于自己的兄弟姊妹,却非常在乎他们的感受,时刻都希望能够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出现,而不是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储君亦或帝王。 临川公主忙道:“太子哥哥自去便是,小妹本意只是向兄弟姊妹们借机聚一聚,却并非大张旗鼓的操办寿诞,况且岂敢因这等小事耽搁军国大事?” 李承乾哈哈一笑,冲着诸人拱手施礼,便领着自己的内侍急匆匆出门而去。 步履轻盈,脚步稳健,似乎连那只跛掉的脚都恢复完好…… 待到李承乾一走,厅中的气氛愈发尴尬。 好容易挨到酒宴摆上,诸人随意吃了几杯酒,高阳公主便起身道:“二郎河西大捷,必然有家书送抵,或许吩咐一些什么事情,吾这便回去看看,否则难免耽搁了要事。” 魏王李泰颔首道:“正该如此,男人在外头冲锋陷阵,拿命搏富贵,女人就应当做一个贤内助,将家中事料理妥当,勿使男人心有牵挂,即便出征在外亦不能全力以赴。” 此间以他为尊,说几句教训的话语,理所应当。 高阳公主万福施礼:“哥哥教诲的是,小妹谨记在心。” 魏王李泰摆摆手,道:“那就赶紧回去吧,咱们兄弟姊妹相聚的日子多着呢,不在一时。” “喏。” 高阳公主冲着桌上诸位万福施礼,这才脚步轻快的走出门去。 酒宴上顿时冷场。 临川公主尴尬得无地自容,正欲说话,便见到晋王李治也放下酒杯,站起身拱手道:“河西大捷,兵部必然事物繁忙,吾这便赶过去盯着一些,免得被人弹劾玩忽职守、贻误军机。” 说罢,也匆匆离去。 他其实是最难受的那一个…… 他不希望房俊战死河西,却也绝不希望看到一场大胜。 房俊若战败河西,那么势必导致太子威望大跌,届时只需发动一些御史言官鼓吹一番,将太子“非是天命所归”的论调宣扬开去,将会直接动摇太子的储君地位,这对于他谋算储君之位极为有利。 然而如今房俊以一场大胜震慑朝野,这个时候非但无法宣传太子“非是天命所归”的论调,反而会被太子抓住机会,宣扬一番“太子就是天命所归”的观点,否则何以解释朝野上下都认为是必败无疑的一场战争,结果却是一场大胜? 心中别提多郁闷了。 错失良机啊…… 李治一走,齐王、燕王、蒋王几人愈发如坐针毡,虽然李泰如今放弃争储,但是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且如今掌管帝国教育之事,愈发觉得他自己便是“天下人之师”,平素最好逮住哪一个便敦敦教诲,好为人师,对待一众兄弟极为严厉,使得一众兄弟见到他便头疼。 所幸今日李泰心情不错,将杯中酒饮尽,见到几个弟弟抓耳挠腮的模样,笑骂道:“一个个的不定性,还以为是三岁顽童呢?罢了,在为兄面前料你们也不自在,想走就赶紧走吧,自去寻地方乐呵。” 几个兄弟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先向临川公主赔罪,继而又向李泰施礼,然后一溜烟儿的跑个干净…… 李泰也觉得索然无味,他才不在乎临川公主的看法,之前临川公主冷嘲热讽的挑事儿就已经让他不满,便也顺势起身,道:“为兄府中还有些事物亟待处理,先行告辞。” 他走之后,寿诞之气氛荡然无存,诸位公主也陆陆续续离开。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悔之莫及 临川公主将宾客送走,一个人呆呆的坐在花厅之中,有些后悔自己心胸狭隘,也更加期待自家驸马能够在辽东战场上立下功勋,不然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声威,怕是往后几十年都要压得她们夫妻抬不起头来…… 心里也有些恼怒,这吐谷浑人怎地就这般不经打呢?若自己的驸马周道务一直留在京中,今日房俊之功勋,或许就是周道务得了。这房俊还真真是命好、运道更好,白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当然,最难受的应当是柴哲威才是。 他不顾骂名“染病”不出,以为去河西必是死路一条,却不曾想居然成全了房俊。若是早知道吐谷浑人看似虎虎生威,实则不过是一头纸老虎,岂能将这等建功立业、擎天保驾的良机白白送给房俊?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舒服了一些。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也,自己倒霉难受一些没什么关系,只要别人比自己更倒霉、更难受,那就行了…… ***** 李治从临川公主府出来,没有乘坐来时的马车,而是牵过一匹马翻身而上,在禁卫簇拥之下前往皇城,赶赴兵部。 他身上还有着“检校兵部尚书”的职务,寻常时候自由崔敦礼主持部务,他也插不进去手,每日里只去衙门点卯即可。但是眼下河西大捷,兵部必定事物众多,他即便防守不管,却也必须赶去看着一些。 但凡大捷,自然首重之事便是叙功,他可不想将所有利益都让给崔敦礼,自己被彻底架空,半点好处都捞不到…… 行至朱雀大街的时候,便发觉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无数百姓从里坊之中涌出,欢呼雀跃摩肩擦踵,更有许多胡人衣着华丽、载歌载舞,整个街道之上,人声鼎沸。 李治微微蹙眉。 不需问,必然是河西大捷的消息传回,百姓们压抑在心头的彷徨、惊惧、担忧,顷刻间一扫而空,这等喜悦之情,自然要宣泄一番。 不只是谁,在人群中忽然吼了一嗓子:“房二郎公侯万代!” 旋即,无数人扯着嗓子高声附和:“公侯万代!” 又有人大声道:“太子殿下监国,此番大胜,亦是上天护佑大唐河山、百姓子民,吾等尽皆仰仗太子之福荫也!” “太子威武!” 听闻此等言论,马背之上的李治嘴角猛地一抽。 毋须多问,这等人十有八九乃是东宫派出来引导舆论的“托儿”…… 果不其然,立即有无数人开始歌颂太子之仁德,将此番大胜认定为上天感念太子之宽恕仁厚,故而护佑万民、维系疆土。 数千人振臂高呼,声势震动云霄,将整个长安城的气氛都激荡起来,更有人干脆捧出年节喜庆之时才会燃放的鞭炮,就在街边点燃,“噼里啪啦”的炮仗响声传遍长街,硝烟弥漫,愈发烘托了气氛,整个长安城都处于亢奋之中。 然则鞭炮刚刚燃放,惊得附近行人纷纷闪避之时,便有京兆府的衙役快步跑来,先将鞭炮熄灭,继而大声警示:“街上行人众多,燃放鞭炮极为危险,京兆尹有命,一律禁绝!” 便有人不满,站在人群里问道:“河西大捷,越国公旗开得胜,保得关中无虞,此乃大喜之事,若是不准燃放鞭炮,岂非气氛骤减,难尽欢颜?” 立即有人起哄:“没错!喜庆之时燃放鞭炮热闹一下,有何不可?若是今日不能燃放,是否往后年节之时,亦是如此禁绝?” “你们这些当差的就知道偷懒,不就是怕出了意外需要你们担责么?如此便一朝禁绝,当真是尸位素餐!” “就是,你们的职责便是维护治安、救治危难,贪图省事儿便将一应麻烦尽数禁绝,那朝廷还养着汝等何用?” …… 长街之上,亢奋的百姓们纷纷鼓噪。 此事吏治清明,百姓连当官的都不怕,惹急了都敢去承天门外扣阙告御状,又岂能害怕一个衙役小吏? 衙役眼看着面前的百姓越聚越多,各个神情激昂,吓得有些冒汗,这若是引发一场大规模的抗议甚至是游行,那可就要了亲命了…… 赶紧大声喝叱道:“长街之上,聚众闹事,尔等不想活了?府尹只是为了维系大家的安全,所以不准许长街之上燃放鞭炮,尔等若当真想要燃放,大可去城外空旷之处,再不济,也应当回到里坊之中僻静之处!总之,谁若是燃放鞭炮引发火灾,严惩不怠!” 百姓们听到并非一概禁绝,气势也弱了一些,不过仍有人鼓噪。 李治在禁卫护送之下分开人群朝着皇城方向前行,目光自两侧街道上百姓们笑逐颜开亢奋异常的脸上掠过,心中极其郁闷。 这房二当真是个异数,怎地就这般大的能耐? 两万右屯卫,对上七八万吐谷浑铁骑,没有全军覆灭就已经算得上是意外了,若有小胜,必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如今却是彻彻底底的一场大胜,连诺曷钵的儿子伏忠都死于乱军之中,数万吐谷浑铁骑丢盔弃甲,连马匹都丢了仓惶逃遁…… 这厮莫非是战神复生不成? 眼瞅着一场打击太子威望的绝佳机会就这么流失掉,真真气死个人…… 待到李治抵达皇城之内,整个长安城都快要沸腾起来。越来越多的百姓听闻了河西大胜的消息,难掩心中激动喜悦,纷纷走上街头喧闹鼓噪,诺大的城池犹若一锅沸腾的热水,群情激荡。 李治满心郁闷的来到兵部衙门,下马之后信步走进大门,便见到衙门内人影幢幢、官员书吏行色匆匆,但是无一例外,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下官参见殿下!” 有人发现了走进大门的李治,赶紧停住脚步,上前见礼。 李治颔首,问道:“干什么呢,这般繁忙?” “回殿下,河西送来战报,越国公出师大捷,吾等正在核准战报之中的各种数字,同时筹备粮秣军械予以支援,且战报之中越国公恳请太子殿下自天下各处折冲府抽调兵卒支援河西、西域……” 李治颔首,和颜悦色道:“那就赶紧去忙吧,切勿耽搁了军国大事。” “喏!” 官员们散去,李治抬脚走去自己的值房。 进到屋子里,让人沏了一壶茶水,坐在窗前的书案之后,看着整个衙门兴奋异常群情激昂,心头阴霾愈发浓重。 房二此番大胜,使得兵部上下官吏对其愈发崇拜信服,衙门内外更是犹如铁板一块,想要分而化之,难如登天。 本以为此番吐谷浑入寇河西,乃是重创太子威望的绝佳机会,却未想到房俊打出一场堪称“神迹”的大胜,反而使得太子的声威愈发高涨。 争储之路,任重而路远啊…… ***** 谯国公府。 听闻河西大捷之消息,柴哲威在书房之中雷霆震怒,一连摔碎了好几个上等的邢窑白瓷茶具,满地碎片吓得仆从侍女战战兢兢,大气儿都不敢喘。 柴令武走进书房之时,便见到兄长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仆从侍女一个个噤若寒蝉。 “还愣着作甚?速速收拾干净,都退下吧。” “喏。” 仆从侍女们如蒙大赦,赶紧上前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然后躬身退出,又沏了一壶茶奉上,然后掩上房门。 柴令武也不理会面色铁青的兄长,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这才说道:“眼下长安内外,都在传颂房二之丰功伟绩,兄长这一步……走岔了啊。” 说的自然是当初柴哲威怯敌畏战,不惜“染病”逃避出征之事。 柴哲威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能说什么? 自从河西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的那一刻起,悔恨犹如毒蛇一般不停的啃噬着他的心肝脏脾,令他痛不欲生、悔之莫及。 本是一场无论如何都注定要失败的战争,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以一场大胜予以终结呢?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不臣之心 柴哲威悔的肠子都快青了。 当初他左右权衡、仔细评估,认定吐谷浑数万铁骑莫可抵御,任谁去了都只能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为了保持自己的威望,也为了不被敌对之人届时抓住把柄弹劾,所以才做出不去河西的决定。 甚至不惜“染病”不出,任凭朝野上下对他攻讦诋毁、恣意谩骂。 在他看来,只要房俊惨败于河西,自己所承受的非议都将有所减轻,毕竟“称病不出”与“一败涂地”相比,前者不大好听,但是对于自身之实力却并无影响。否则一场大败之后,自己赖以维持地位的左屯卫打个精光、全军尽墨,甚至于自己稍有不慎都要死在乱军之中,岂非大败亏输,再无复起之时? 他觉得自己冷静而理智,做出了最佳之决定,甚至以此沾沾自喜,等着看房俊那等愣头青的悲惨结局。 可谁能料到必败无疑的一场仗,居然被房俊只率半支右屯卫就给打了下来? 七八万吐谷浑铁骑,号称纵横青海威逼吐蕃,孰料却只是一群披着狼皮的小绵羊,在房俊面前撞了一个头破血流,连诺曷钵的儿子都死于乱军之中…… 彻彻底底的失策。 若是料到吐谷浑这般虚有其表、名不符实,何至于眼下大功被房二攫取,自己还要遭受朝野上下的诘难嘲讽,使得家族声威尽失,沦为天下人之笑柄? 早知如此,自己就上了啊…… 然而时至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经此一战,房俊之威望攀上前所未有之巅峰,几乎与李靖、李绩并驾齐驱,朝中一众宿将如尉迟敬德、程咬金、李大亮等人,尽皆比房俊矮了一头,在军中的影响力更是无与伦比。 而他柴哲威则背负一个胆小如鼠、怯敌畏战之骂名,这辈子都得被房俊死死的压着,再无翻身之日。 太憋屈了…… 柴令武瞅着兄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便“啧”了一声,放下茶杯,问道:“自今而后,兄长可有何打算?” 说实话,柴哲威面临眼下这等窘境,他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 从下到大,兄长便时常在他面前表现出“恨铁不成钢”的态度,认为他只是一个纨绔子弟,一身缺点毫无长处,使得他在家中愈发不受重视,简直成为长辈教训其余不上进子弟的“反面典型”,这使得他极为不满。 然则长兄为父,在父亲死后柴哲威理所应当的成为家主,一言九鼎,拥有不可置疑的权力,他再是不爽也只能忍着。 难得见到兄长这般惆怅悔恨,要说他心里不畅快怎么可能? 但是说到底,一世人两兄弟,血脉相连利益相同,柴哲威名望大跌、柴家名誉尽毁,他也跟着遭受损失。 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商量一下如何挽回方为正途。 柴哲威蹙起眉,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沉声问道:“你想要说什么?” 柴令武干咳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道:“眼下之局面,房二可谓功成名就、青史彪炳,其河西之战的功勋,任何人亦不能抹煞。只是如此一来,兄长以及吾家所遭受之诘难、质疑、嘲讽,却将会一直延续下去,若是不能另辟蹊径,只怕耗尽数十年之时日,亦休想挽回。” 名声这个东西败坏起来容易,可若是想要累积起来,却难如登天。 眼下房俊凭借河西之战的功勋,隐隐然已经有军中第一人的架势,毕竟卫国公李靖垂垂老矣,且不掌军权多年,英国公李绩担任尚书左仆射,事实上的宰辅之首,为了避嫌也尽量将军权交出,余者资历上或许可以略胜过房俊,但是功勋之上却不足以对房俊形成威胁。 长此以往,房俊之声威必将厚积薄发,无人可以凌驾其上,成为大唐军方第一人那是迟早的事情。 更别说一旦太子登基,房俊更是红得发紫,权倾朝野亦不为过。 这等形势之下,房俊愈是名望盛隆,就愈是会有人将柴家搬出来,言及当初河西之战的不同选择,一个怯战畏敌,一个向死而生,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柴家将会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子子孙孙都要遭受唾弃,不得翻身…… 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柴哲威还是没明白柴令武的意思,有些不悦,不耐烦道:“此间并无旁人,有话就直说,这般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哪儿学来的毛病?” 柴令武倒也不恼,手里婆娑着茶杯,淡然道:“眼下之局势,想必兄长比我更为清楚。若不想柴家因为你的错误而蒙羞,子孙后代皆要遭受非议、受人唾弃,就必须努力争取。” 这话很不好听,柴哲威心中有些恼火,但更震惊于这番话中所透露出来的意味。 他有些惊诧,又有些惶恐,瞪着柴令武问道:“此言到底何意?” 柴令武打个哈哈,道:“兄长自诩文韬武略、当世人杰,岂能不明白小弟话中之意?总而言之,小弟就是这个意思,到底要怎么办,却还要兄长拿主意才行。毕竟兄长乃是柴家家主,如此局面更是因你而起,你得负责。” “哼!” 听着自家兄弟这般地痞无赖一般的言辞,气得柴哲威怒哼一声,却罕见的没有出言呵斥。 他心里正震惊于柴令武的大胆,琢磨着这到底是柴令武自己的主意,亦或是有人在背后怂恿蛊惑。 当然,更筹谋着那等做法的成功率究竟能够有多少…… 不过只是片刻,他便摇头道:“如此太过激进,风险太大,陛下虽然身在辽东,但是只需辽东战事完结,即可班师回朝。到那个时候,任谁也别想上蹿下跳,稍有异动,等待他的结局必然是万劫不复!虽然因我之故使得柴家声誉受损,但想必爵位尚不至于被虢夺,富贵依旧可以传承。可若是踏错一步,就不仅仅是声誉、富贵的事情了。”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柴令武,警告道:“兹事体大,切不可恣意妄为!吾为家主,柴家上上下下数千口之生死荣辱皆在我手,谁若是不顾大局,利欲熏心,休怪吾翻脸不认人!” “呿!” 柴令武嗤笑一声,最是看不惯大兄这等明明没什么本事,却反而处处以大义名分自居的嘴脸,反唇相讥道:“又非是起兵做反,兄长何必这般?再者说来,眼下柴家之困局,皆由兄长一手操弄,怎地反倒怪罪起我来?” 柴哲威气得脸色涨红,额头青筋直跳。 “染病不出,怯敌畏战”一事已经成为他一生也无法洗刷之污点,堪称奇耻大辱,柴令武却口口声声直指其非,丝毫未将他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岂能不怒? 不过未等他出言教训,柴令武已经坐直了腰杆,向前凑了凑,微微俯身,看着兄长轻声说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机会素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吾等深陷绝境,就不得不另辟蹊径、兵行险招。有些事情可以不做,但是不能不准备,否则万一机会降临,岂非任其错过?若是那般,怕是要悔恨终生。” 言罢,也不待柴哲威反应过来,便起身道:“对了,荆王殿下过几日于芙蓉园设宴,邀请兄长赴会,去还是不去,您自己拿主意吧,小弟先行告退。” 一摇三晃的走了。 柴哲威目光阴沉的坐在那里,半晌一动不动。 他岂能不知柴令武言中之意?眼下之局势平稳发展下去,很大可能便是太子顺利登基,朝局一成不变,今日柴家之耻辱,亦将长时间的延续下去,直至永远成为柴家的污点,受到世人唾弃。 再加上太子、房俊的打压,势必永不翻身。 而若是想要扭转这等局面,顺其自然肯定无望,那就只能改变局势。 如何改变局势? 唯有一途而已。 可那样做,便是生出不臣之心,风险实在是太大……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唯恐不乱 由古至今,“风险越大,收益愈大”的道理便经由无数实例所验证,颠扑不破。 顺其自然,柴家的声威坠入尘泥,族中上下饱受讥讽,子孙后代备受打压。 铤而走险,则可改天换日,往昔种种错处,又怎及得上一个从龙之功?以往之屈辱,再也不会有人提及,世人只会吹捧谄媚,谀词如潮。 当然,眼下李二陛下春秋鼎盛,又即将携东征大胜之威势,何人敢在背地里欺君罔上?只要李二陛下活着一天,就无人敢擅动半分,所有的一切谋划,也只能等待李二陛下驾崩之后。 以目前看来,这至少要十几二十年。 十几二十年潜伏隐忍、唾面自干,柴哲威自认倒也不难,只是虽然距离发动之时尚远,却也要与荆王保持一定的亲密,否则如何能够得到其信重,成为辅佐大业的核心势力? 至于李二陛下诸子……柴哲威想都未想。 有些事情既然做了,那就必须将利益最大化,李二陛下诸子当中,无论魏王亦或是晋王,都早有关陇贵族站在身后,自己就算投靠过去,亦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如何比得过去荆王那边雪中送炭? 只不过,正如他警告柴令武那般,“兹事体大,需慎之又慎”啊,稍有不慎,动辄便是万劫不复…… ***** 河西大捷的消息如同一阵飓风刮过长安城,引得朝野震动。 派系不一,利益不一,述求也就不一,故而本是一场提振士气、消弭危机的大胜,却因为涉及到各方势力的根本利益,故而有人欢喜有人愁。 荆王殿下自然是满腔愁绪者其中之一…… 王府花厅内,李元景喝着香茗,入喉却不知是何滋味,一阵阵长吁短叹。 娇美可人的董明月跪坐一旁,纤纤玉手提起茶壶为其斟茶,柔声宽慰道:“成大事者,素来饱经磨难、历经挫折,从未有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这次没了机会,只需隐忍下去,下一次机会来临之时好生把握便是。” 李元景嗟叹一声,道:“时不我与啊!” 他所谋求者,无过于火中取黍。 眼下李二陛下春秋鼎盛,给他一百个胆子亦不敢行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二陛下的威望,只要李二陛下还活着一天,这个天下就没有人能够犯上作乱、逆而夺取。 但是现在不敢打那个位置的主意,却不代表就要等待着朝局按部就班顺其自然的发展下去。 唯有动乱,才有机会。 原本吐谷浑反叛,起兵攻伐河西诸郡,乃是一个绝佳之良机。四方震动,关中危及,各路人马尽皆各怀心思,只需吐谷浑攻下河西诸郡,朝中必定有人趁势发动,危及太子之位。 他要的,正是皇族之内乱。 只要太子被废,储位易主,就说明“宗祧承继”那一套不管用了,当初李二陛下便是以次子之位逆而夺取,如今嫡长子再被废,就会予人一个理所当然的信息——皇位再非嫡长才可继承,而是有能者居之。 只要这股风向蔓延开来,异日他李元景觊觎大宝,便没人能够从法理上予以阻止。 瞧瞧,李二陛下这么干了,他的儿子们也这么干了,为何我不行? 自古以来,“名正则言顺”,这是顶顶重要之事,若无大义名分在手,纵然当真坐上那个位置,也不过是“谋逆之臣”,不可能得到天下人拥戴敬服。即便窃据大宝,终有一日也难逃“拨乱反正”,遗臭万年,子孙遭殃。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证明太子“上天不佑”的机会,却被房二那个棒槌硬生生搅合黄了。 李元景再叹一声,郁闷道:“本王最为悔恨之事,便是当初未能一直将房二笼络在羽翼之下……然而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率诞无学、木讷愚笨的小子,居然有朝一日开了窍一般脱胎换骨,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真特娘咧见鬼了!”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一个块垒,横亘胸口,时不时的想起就堵得发慌。 若是当初自己能够一直将房俊收在麾下,以房俊今时今日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以及其所掌握的地位、权势、兵力,自己意欲问鼎大宝的成功率岂非成倍增加? 当然,他也知道这其实并不怪他,他本身并未做错什么,只不过是房二那厮忽然之间变了个人一般,才华横溢文武双全。 最为重要的是,人家忽然就不跟他玩儿了…… 非但房二那厮自己不跟他玩了,还将薛万彻也给拉拢过去,如今与自己形同陌路。再想想这两人一个在辽东充任先锋攻城拔寨,深受李二陛下之信任,另一个在河西大败吐谷浑,兵权在握声势一时无两,李元景就愈发憋屈得难受。 若是这两人依旧在他麾下,何愁大事不成? 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使得这等能力卓越之辈先后与自己分道扬镳。再看看自己身边剩下的这些人,柴令武、杜荷一介纨绔子弟,纥干承基等人上不得台面…… 真真是令人扼腕叹息,愈想愈怄气。 董明月起身,跪坐在李元景身后,一双柔夷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揉捏,柔声道:“王爷何必如此?风云变幻,世事难料,更何况是人心。所谓英雄造时势,待到王爷风生水起、大势在手,自然无数豪杰望风景从,又何需区区一个房俊?至于夺嫡之良机,更毋须嗟叹。晋王得关陇门阀之扶持,必然不甘蛰伏,总归是要搅风搅雨的,王爷潜藏深渊,只待时机来临自然一飞冲天。” 嗅着美人身上的香气,李元景渐渐冷静下来。 他虽然天资有限,但到底不是个蠢人,不过是心中寄望太高,遭遇挫折有些焦躁罢了。 呷了口茶水,他幸灾乐祸道:“眼下房二越是声威赫赫,柴哲威那小子便越是灰头土脸。谁能想到来势汹汹的吐谷浑大军居然如同泥胎陶塑一般,一捅就破?嘿嘿,柴哲威估计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 柴哲威的压力越大,就越会急于求变,不肯安于现状,那么就只能愈发向他靠拢。 这人虽然胆小如鼠、愚蠢如猪,可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手里又有如今长安唯一的一个齐编满员的军卫,或可堪当大任。 只是不知,御驾亲征的李二陛下,究竟何时能够重返长安? 若是再拖延些时日便最好,一旦长安的局势彻底打乱,再想收拾起来就非是朝夕之功。到那个时候,即便李二陛下回返长安,朝中各方势力也已经有了变化,祸乱之根源更是埋下。 除非李二陛下改弦更张,全力扶持太子而非是依旧寄希望于晋王可以取而代之,否则迟早必有乱象呈现的一日。 再是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帝王,也不可能使得臣子尽皆放弃自己的利益去忠君爱国…… 想要马儿跑,就得给吃草。 否则,谁跟你混? 世间一切,究根追底不过皆是利益而已,只不过有些人不喜好财富利禄,却追寻名扬百世。 名也好,利也罢,还不都是利益? 董明月纤手微微停顿,黛眉蹙起,轻声道:“眼下房俊声威赫赫、权柄日增,对于太子地位之稳固起到极大之作用。王爷是否应当对晋王殿下予以支持?晋王本就落在弱势,如今太子借助房俊之势愈发强大,只怕晋王难以支撑。” 关陇门阀固然底蕴犹在,但是历经数年之打压,早已今非昔比。 无论朝中亦或是军中,施礼锐减,话语权已经逐渐丧失,代之而起的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穷追猛打,使其势力骤减。 单单依靠关陇门阀之支持,晋王太过单薄。 李元景却道:“你不懂关陇门阀之底蕴,所以才说得出这种话语。然而关陇门阀之强大,绝对出乎你的预料。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何一边授意关陇门阀支持晋王夺嫡,一边却不遗余力的打压?就是因为关陇门阀隐藏起来的势力太过强悍,若是不能予以打压剪除,纵然异日晋王成功上位,也势必沦落至被关陇门阀掌控之地步。关陇门阀崛起于漠北,历经数百年而不倒,一手缔造出魏、隋、唐三朝,其底蕴岂是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可轻易抗衡?哼哼,等着瞧吧,一旦关陇门阀认为时机以至,毋须隐忍,他们表现出来的力量足以使得朝野震惊,天下侧目!” 第一千零二十章 各怀心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是关陇门阀这等根植于关中数百年,一手搅动天下风云,攫取天下利益的庞然大物? 纵然一时间遭遇打压,且其族内青黄不接、子弟不肖,可是其深埋地下鲜有人能够感知的庞大实力,却绝对不允许小觑。 董明月眨眨眼,却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她手里掌握着实力极为庞大的一群密谍,几乎渗透至朝野各个方面,并未得到与之相应的反馈。 纵然关陇门阀的底蕴再是深厚,可是其眼下在军中的影响力已经降至最低点,甚至很难控制一军。在手无军权的情况下,纵然财富再多、人脉再广,又能有什么用? 所谓书生造饭、十年不成,没有军队在手,光靠一张嘴皮子,如何能成事? 孰料李元景对于看似日薄西山、江河日下的关陇门阀居然这般看好…… 或许,是因为关陇门阀对于内部权力的掌握、资源的分配极为谨慎,能够参预其中者皆是各家的核心人物,所以密谍也很难渗透,故而无法得知其隐藏的势力。 这是极有可能的,还是那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关陇门阀这等执掌至尊权利百余年的庞大势力? 李元景喝了口茶水,摇了摇头。 虽然他确认关陇门阀必定死力扶持晋王,储位之争绝不会就此尘埃落定,可心中依旧难免后悔遗憾。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只要河西战败,太子承受舆论之攻讦,他便可从中运作,使得太子威望暴跌、势力大减。 却不想房二那厮硬生生以绝对弱势之兵力,打出一场古今罕见的大捷,非但解脱了太子的困局,甚至将太子的声望推上前所未有之高峰…… 真真是世事难料。 当然最为郁闷的,还是当初未能将房俊收于麾下,替他冲锋陷阵。直至如今,他依旧未能想明白当初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会使得原本对他言听计从、极为亲厚的房俊忽然之间分道扬镳? 百思不得其解。 郁闷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问道:“谯国公那边如何?” 董明月跪坐在他身侧,素手提起白瓷茶壶为他斟茶,轻声道:“先前柴驸马得了河西大捷的消息,便立即去了谯国公府,面见谯国公。只不过两人私下谈话,左右无人伺候,故而其谈话之内容不得而知。” 纵然她手下的密谍遍布长安,却也不是什么都能侦知的。 人家兄弟两个关在房间之中私密谈话,任你密谍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得知…… 李元景颔首,道:“柴驸马是个聪明人,自然会将利害得失剖析给谯国公听。这两兄弟家世显赫,却一样的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如何能够忍受被房俊骑在头上,一世投闲置散不得重用?必会做出明智之抉择。” 房俊越是威风八面,柴哲威就越是狼狈不堪,当初两人不同之选择,导致如今天壤之别一般的局面。 但是柴哲威这等世家子弟,如何能够甘心声威扫地、门楣蒙羞? 必然不会束手待毙。 若说河西之战的胜利带给他的利好,也就唯有使得柴哲威后退无路,必须筹谋如何重振声威、另辟蹊径了。 只要柴哲威不甘现状,就只能逐渐向他这便靠拢,为他所用。 必要的时候,这将是一枚决定胜负的杀招…… ***** 万里之外的平穰城,被一场瑟瑟秋雨所笼罩。 城阙房舍皆沐浴于雨幕之中,秋风煞煞,烟雨迷蒙,连远处的山川峰峦都飘渺模糊,看不真切。 原本随着秋冬季节越来越近,高句丽上下应当欢欣鼓舞、士气高涨,毕竟以往无数次遭受中原王朝的征伐,都只能依托天时反败为胜。天气越冷,对于中原王朝的掣肘便愈大,等到下了雪,无论中原王朝如何气势如虹,都得从辽东之地上撤离。 然而现在,平穰城却处于威压之中,随着唐军兵锋直抵鸭绿水,大行城、泊汋城两处要塞朝不保夕,不仅百姓商贾仓惶恐惧,即便是朝中官员亦是各个彷徨无措。 唐军推进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除去安市城略作抵抗,挡住了唐军将近两个月之外,其余各处被委以重任的城池尽皆被唐军攻破,数十万大军在辽东大地上狂飙突进,高句丽守军一触即溃,不可阻挡。 只要唐军攻陷大行城、泊汋城其中任意一座,便可取得渡口,进而强渡鸭绿水。鸭绿水距离平穰城不过数百里,以唐军所展示出来的战力与推进速度,只怕用不了一个月便可直抵平壤城下。 平穰城倒是集结了数十万高句丽军队以及各族联军,然而大多只是乌合之众,精锐都已经葬送在辽东各处山城。 依靠这些乌合之众,能挡得住唐军,守得住城池么? 几乎所有人都心生绝望,对此抱以最悲观的态度。此等形势之下,难免有人便意欲逃出平穰城,一路向南躲避战祸。只要离开平穰城,纵然最终唐军覆亡高句丽占据全境,大家也不过是换了一个主子而已,生活照样,甚至可以投诚过去继续当官。 唐军总不能将所有高句丽人都给杀干净吧? 可若是留在平穰城中,一旦城破,下场必定悲惨至极。以渊盖苏文的暴戾残忍,势必在守城只是全军皆兵,男女老幼齐齐驱赶至城头抗敌,誓死不降。 这肯定会造成唐军的重大伤亡。 安市城守军的遭遇已经说明唐军的凶残,缺乏粮秣辎重的情况下,他们根本不需要太多的俘虏,绝大多数伤重者亦或是老弱病残,都被唐军屠杀殆尽。 由此可见,等到唐军攻陷平穰城,势必大开杀戒,阖城上下都要面临唐军的横刀…… 然而想跑也不是那么容易。 早在数月之前,朝廷便下令严禁城内百姓逃亡,务必留守城中,与君王同在。 去特么与君王同在! 谁不知道如今的高句丽王早已被渊盖苏文那个奸贼所挟持控制?不许大家离开平穰城,只不过是想要让大家陪着他渊盖苏文一起陪葬而已! 死亡面前,什么规矩律法都只是等闲。 故而,即便朝廷三令五申,甚至斩杀了一批意欲携带劫财逃亡的百姓商贾,但是更多人却依旧冒死出逃。 左右不过是个死,何不搏一把? 平穰城周边的城墙因为有山川峰峦、河流水泊,地形复杂至极,整个城池都是建于山川、河流交汇地带,故而城墙并未完整的将整个城池包裹,这就使得百姓商贾们有更多的机会出逃。 …… 七星门内长街之上,一身戎装的长孙冲骑在马上,举起的手狠狠挥下。 十余名赤膊坦胸、五大三粗的军卒脚下不丁不八的站着,将手里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斩向面前绑缚跪地的“潜逃罪犯”,刀光闪现,身首分离,人头骨碌碌落地,一腔热血喷洒而出,围观的百姓商贾却没有多少惊诧之色,只是各个面色惨白,木然无声。 非是这些人冷血暴虐,实在是这些时日一来,这等情形每日里都会在七星门上演,大家早都已习以为常。 而兵卒簇拥之中,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的那个面皮白净、云淡风轻的汉人,便是渊盖苏文手中的杀人刀。 自从被赋予监察潜逃之职,这魔鬼一般的狠人便将抓获的犯人尽数押解此地,当中施以极刑,已达到威慑警告之作用。 七星门内铺地的青砖,早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褐色…… 而骑在马上的长孙冲冷漠的扫视着围观的百姓,心中波澜不惊。他并非嗜杀之人,不过为了争取渊盖苏文的信任,却也不抵触接受这样一个职务。能够拥有随时检查、搜索平穰城内各处街巷、城防之权力,这对于他探寻平穰城防务之虚实有着极大的好处。 至于杀人如麻,又算得了什么? 左右杀得都是高句丽人,就算杀一千、杀一万,他也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只是有一件事使得他心中始终难安,那便是作为高句丽最精锐的军队之“王幢军”,却直至眼下依旧未能探寻其所在何处……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放弃抵抗? “王幢军”只万余人,一直作为高句丽王维系统治的武器而存在,精锐非常。渊盖苏文觊觎王位,却也不愿贸然篡位,以免遭受反噬,所以弑杀荣留王之后,没有自己登基,而是扶持荣留王的侄子高宝藏登基为王,他则将“王幢军”全盘接手。 没有了“王幢军”这样一只强悍的武力,宝藏王只能作为傀儡,一丝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而渊盖苏文接手“王传君”之后,便对其大肆清洗,挑选自己族中子弟充入其中,又征调那些服从于他的各个部族中勇悍之士入伍,加以整训,战力不降反升。 高句丽朝野上下尽皆公认,“王幢军”是唯一能够正面硬撼唐军的存在。 而就是这样一支有着左右战局之能力的军队,却如同老鼠一般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面前。 没有人知道“王幢军”究竟藏身何处,酝酿着什么,何时出击…… …… 长孙冲骑在马上,看着麾下兵卒将尸体拖走,又用清水将街道冲洗一遍,感受着四周围观的百姓商贾那种凶狠的眼神,心中有些烦躁。 他借着“演习”的便利,将平穰城上上下下的防务几乎全部摸清,无数的信息传至东征军中,已经算是大功一件。 然而一直未能探明“王幢军”的所在,这使得他心中警觉。 渊盖苏文其人凶残暴戾,但是其既然能够窃据一国之权柄,成为高句丽实际上的掌控者,就说明无论智慧亦或谋略,都是上上之选,堪称一代人杰。 这样的一个人,将“王幢军”始终隐匿起来,岂能没有谋划? 如果唐军猛攻平穰城之时,这样一支勇悍之军忽然从何处杀出,搅动战局甚至颠簸胜负,那么长孙冲之前所做之一切,都抵不过这样一个过失。 想要“戴罪立功”,获得李二陛下之特赦得以重返长安,便会成为奢望。所以,长孙冲绝对不容许即将到来的平壤之战出现任何意外…… 正自心中烦躁之时,便见到有大莫离支府里的属官策骑前来,说是大莫离支有事相召。 长孙冲不敢怠慢,赶紧吩咐麾下兵卒将法场收拾利索,自己则随着他属官策骑直奔大莫离支府。 到了府门前,便见到已经有数辆车架停在门前一侧的一排大树之下。 早在渊盖苏文弑杀荣留王、扶立宝藏王之后,未免时常入宫遭受意外,便轻易不上朝,将办公地点搬到府中。如今大莫离支府早已取代王宫,成为高句丽王朝实际上的中枢,政令皆由此出。 到了门前,长孙冲甩蹬离鞍下了马,将缰绳丢给上前的侍者,大步进了门庭轩阔的正堂。 堂内,已经到了不少官员。 长孙冲快步上前见礼,居于主位的渊盖苏文一脸和煦,摆摆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道:“坐吧。” “喏。” 长孙冲侧身,在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眼神之中,来到渊盖苏文下首的案几之后,撩起衣袍,跪坐下去。与他正对的,正是世子渊男生,长孙冲与渊男生对视一眼,相互略微颔首致意,便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渊盖苏文性格极为霸蛮,刚愎自用,他处置事务从不与人相商,即便问询意见也极少采纳,乾纲独断。所以他议事之时,毋须旁人多说,只需将他的命令记住,然后严格执行即可。 所以,但凡在渊盖苏文面前听命,毋须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口才,只要带着耳朵来就可以了……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根本不跟众人商议什么,即便在座很多都是朝中重臣,他却只是乾纲独断,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众人唯唯听命,不敢有丝毫质疑。 未几,渊盖苏文端起面前案几上的盖碗,用盖子轻轻撇了一下浮沫,呷了一口。 一众官员会意,纷纷起身告退。 待到长孙冲也起身施礼,意欲告退,却见渊盖苏文放下盖碗,道:“大郎暂且留步,莫尚有要事吩咐。” “喏!” 长孙冲赶紧回身,重新坐好,抬头看了对面的渊男生一眼,对方略微颔首,面带微笑。 长孙冲便松了口气。 身在贼营,自己时不时的消息传递会唐军大营,谁也不敢保证一丝疏漏也没有,万一有所泄露,以渊盖苏文的暴虐性情,将他五马分尸亦不为过。 甚至于,将炮烙、虿盆、醢、脯等等酷刑加诸于身,亦不足为奇…… 待到堂中诸人走得干净,渊盖苏文才说道:“近日之‘军演’成果斐然,做得很少。而且抓捕潜逃之徒亦是成效卓著,狠狠的警示了那些怯敌畏战、毫无风骨之徒,吾心甚慰。” 长孙冲忙道:“为大莫离支效力,乃在下之荣耀。自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只叹在下才疏学浅、才能有限,不敢当大莫离支之赞誉,受之有愧。” “呵。” 渊盖苏文冷峻的脸容绽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旋即隐去,颔首道:“外人皆以为吾严苛,大缪也。吾固然对下要求严格,却赏罚分明,不徇私情。有功则奖,有过则罚,汝做事上心、手腕高明,吾皆看在眼中,何需妄自菲薄?” 长孙冲不明白渊盖苏文到底是何用意,只得感激道:“在下戴罪之人,不得不流亡天涯,却得到大莫离支赏识重用,予以信任,实在铭感五内!只能誓死报效,鞠躬尽瘁!” “很好!” 渊盖苏文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吾也不当你是外人,便直言了。” 顿了一顿,他面容有些黯淡,吁出一口气,道:“如今唐军势如破竹,大势难挡,高句丽精锐之军队尽皆阵亡于安市城,大行城、泊汋城等城池难以抵挡唐军强渡鸭绿水,更没有军队可以抵御唐军南下。吾虽然号召与平穰城共存亡,可又岂能眼睁睁看着数十万高句丽军民尽皆与平穰城玉石俱焚?若是那般,吾定然为高句丽之罪人矣!” 长孙冲心里猛地一跳,不可思议的看着渊盖苏文。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抬起手,揉了揉脸颊,长叹一声道:“昨夜与世子彻夜长谈,终下定决心。稍后,还请大郎给令尊修书一封,便说吾有心献城投降、止息干戈,不愿再见两国之勇士阵亡沙场。不过追随吾之虎贲,吾必然要为其某一个下场,恳请令尊代为转告大唐皇帝,问一问可否尚有商谈之余地?” 言罢,面上尽是颓丧之神色,一代枭雄道出这等低声苟活之言语,心内该是何等憋闷沮丧? 长孙冲却好似被一道幸福的天雷劈中,即便以他的定力,也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 素来强硬暴虐、唯我独尊的渊盖苏文,居然要投降? 简直令人不可置信……他下意识的就看向对面的渊男生。 渊男生知道长孙冲心底疑惑,事实上,昨夜父亲找他商谈此事时,他的反应比长孙冲还不如。 简直颠覆他对与父亲性格的认知…… 这会儿见到长孙冲的目光,便颔首示意,的确如此。 长孙冲按捺着心中激荡,躬身道:“既然大莫离支做出这等决断,在下定然不遗余力的促成,并且致信父亲,当全力为大莫离支争取更好之待遇。” 心里的兴奋几乎快要喷薄而出了。 大军征战,不仅耗费无数钱粮辎重,更会有无数兵卒伤亡,即便不算治疗、抚恤之钱粮,如此之多的青壮陨殁于战场,对于国家的损害是长久且持续的。 所以自古以来,即便再是强盛的王朝,对于征伐之事亦要慎之又慎。稍有不慎,繁华富庶之王朝便会一落千丈,甚至种下亡国之根,前隋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无论李二陛下如何对于高句丽志在必得,高句丽如何败局已成、无力回天,但若是能够兵不血刃的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减少兵卒伤亡以及钱粮耗损,这将是何等巨大的功勋? 说一句“东征第一功”亦绝不为过! 然而…… 长孙冲心里忽然一动,兴奋之情顿时稍减。 他察觉到一丝以往忽略的状况……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心思叵测 长孙冲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东西。 自从唐军进入辽东开始,占据一直朝着高句丽不利的方向发展,连连丢城失地,屯驻辽东的数十万军队根本无法延缓唐军的推进速度。即便安市城曾经一度让高句丽人看到了一丝希望,但是旋即在唐军不计损失的猛攻之下亦遭沦陷。如今唐军兵锋直抵鸭绿水,若无意外,不久之后就将渡河南下,直扑平穰城。 可谓战局糜烂。 然而自始至终,高句丽朝野上下固然一片慌乱,但是作为高句丽实际掌舵人的渊盖苏文,却行止有度、调度得法,整个人看似忙碌,实则好整以暇,镇定自若。 看上去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需知道,以目前之局势,一旦唐军攻陷平穰城,或许高句丽王室能够侥幸活命,毕竟唐军还需要向高句丽人展示仁德宽厚之一面,更需要高句丽人协助管理高句丽之地,不然总不能当真将高句丽人屠杀干净吧?既无必要,也不能那么做。 毕竟,当初唐军出兵之理由,便是剪除倒行逆施祸乱朝纲的“高句丽之奸贼”,辅助得到大唐承认,并且自认藩属的高句丽王室。 只要唐军攻陷平穰城,渊盖苏文必死无疑。 那么渊盖苏文在这等危机之下,却为何依旧表现得井井有条、镇定自若? 是做给朝野上下看,以此来稳定军心? 亦或是心有定计,有恃无恐? 以长孙冲这些时日以来对于渊盖苏文之了解,他更倾向于后者。毕竟是一代枭雄,若无顶尖的魄力、手段、智谋,如何能够恣意杀戮高句丽国王,攫取高句丽军政大权,成为事实上的“高句丽王”,百官慑服,万民俯首? 这样的一个人杰,断然不会坐以待毙。 …… 渊男生坐在一旁,极力掩饰着心底的失望,挤出笑容对长孙冲说道:“父亲执掌高句丽,虽然颇多非议,却只是那些不臣之人诋毁抹黑而已。数百万高句丽人,哪一个不曾深受父亲的恩惠?高句丽横行辽东,繁荣稳定,皆乃父亲之功绩。如今唐军势大,高句丽莫可抵御,父亲不愿高句丽生灵涂炭,故而决定议和,宏伟壮阔之心胸,千古罕见。惟愿大郎能够恳请令尊,为父亲争取大唐皇帝之宽恕,则渊氏一族愿意献上所有财货珍宝,从此之后追随父亲远遁海外,永不返高句丽之土地。” 这话说得很是孝顺,愿意用渊氏一族的所有来换取渊盖苏文的活命。 然则实际上,渊男生心里郁闷得要死…… 他之前的谋划,便是借助长孙冲之人脉关系,背着父亲与大唐暗通款曲,待到唐军攻陷平穰城之后,父亲必然死于唐军之手,之后自己便可借助渊氏一族世子之身份收拢家族势力,取代高句丽王族成为大唐统治高句丽的代言人。 然而不知怎地,素来刚愎自用、暴虐无双的父亲,忽然打起了议和投降的主意…… 一旦父亲与唐军达成协议,待到平穰城破之后,渊氏一族自然还是由父亲做主,断然不会落在自己手上。 如此以来,渊氏一族实际上的掌控者依旧还是父亲,以父亲对于二弟的宠爱,废黜自己世子之位几乎是板上钉钉。而一个被废黜的世子,是绝对难以得到善终的…… 渊男生即不舍得渊氏一族的权势,更舍不得自己的小命,心里如何不急? 面上却丝毫不敢显现,否则以父亲的暴虐性情,说不得当场就能将自己这个“不孝子”一刀宰了…… 长孙冲瞥了一眼渊男生,自然知道他口不对心,嘴上说着愿意用整个渊氏一族的所有来换取渊盖苏文的性命,实际上恨不得现在渊盖苏文就暴毙而亡,由他顺利接掌渊氏一族。 心中鄙夷,口中说道:“世子还请放心,大唐乃礼仪之邦,陛下更以仁义治国,心胸如海,气量如虹。以往无论是突厥亦或是薛延陀,战败之后其贵族皆能够得到陛下之赏赐任用,从不曾予以苛待,更何况是大莫离支这样的一代人杰呢?在下定然恳请父亲从中周旋,保留渊氏一族之富贵权势。” 渊盖苏文嗟叹道:“吾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愿唐军能够许诺不会恣意屠杀高句丽百姓,于愿已足,至于个人之生死荣辱,却是并不放在心上。” 长孙冲道:“大莫离支高风亮节、心怀万民,古之圣贤,莫过于此。” 渊盖苏文摆摆手,道:“行了,你们两个下去商议一番措辞,然后便给令尊去信吧。议和之事,即便两国皆有意向,其中之权衡取舍亦是牵扯到方方面面,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不能耽搁。” “喏!” 两人急忙起身施礼,而后一起告退而出。 渊盖苏文一个人坐在诺大的厅堂之内,凝眉沉思良久,方才端起面前的盖碗,缓缓呷了一口,阖上双目,凝神思索眼下之困局。 …… 渊男生领着长孙冲来到位于府中一角的一座院落,吩咐手下的亲兵把守门口,然后命侍者奉上香茗之后,将所有人都赶到门外,只余下他与长孙冲留在书房之内。 长孙冲跪坐在地板上,腰杆停止,面色凝重的问道:“大莫离支何以忽然之间愿意议和?这实在是出乎预料,不符他的性格。” 渊盖苏文此人霸道蛮横、刚愎暴戾,固然能力、智谋皆是顶尖,但性格却绝对是宁折不弯的那种。投降议和这种事,实在是与渊盖苏文的性格、风格背道而驰,这等想法出自他口,令人难以置信。 渊男生坐在他对面,一脸苦闷,亦是不可思议道:“昨夜三更时分,父亲忽然将我叫到书房,谈及此事……我也很是惊诧啊!父亲什么性格,我作为儿子岂能不知?那必然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宁为玉所、不为瓦全,即便将整个高句丽都拖进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他自己死于乱刃之下,亦休想让他卑躬屈膝的苟活于世!” 所谓知子莫若父,反之亦如此。 父子两个朝夕相对,渊男生身为嫡长子,协助处置渊氏一族的事务,时常聆听渊盖苏文的教诲,对于其人品性格、行事风格自然熟的不能在熟。 断然想不到渊盖苏文会有主动投降议和的一天,这实在是太出乎预料了。 长孙冲盯着渊男生,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沉声问道:“此举极不符合大莫离支之性情,或许,是大莫离支另有谋算?” 渊男生一愣,旋即醒悟,问道:“你是说,父亲此举乃是缓兵之计?嗯,倒也不乏这种可能。” 唐军势如破竹,估计用不了几天就会抵达平穰城下,届时一场大战在所难免,高句丽军队失败亦是情理之中。这个时候若是能够以议和为手段,促使唐军放缓脚步,给于高句丽更多的征调兵卒、部署防御之时间,自然未尝不可。 长孙冲没有从渊男生面上看出什么异常,便知道他应当也不知渊盖苏文的谋算到底为何。 毕竟渊男生愚笨肤浅,喜怒形于色,绝无可能在自己面前演戏却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如此,渊盖苏文的用意愈发让他觉得叵测难料。 渊男生没有察觉长孙冲在试探他,他此刻心中满是焦虑,急不可耐的问道:“大郎,你说若是父亲主动议和,大唐皇帝会否绕过父亲一命?” 这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只要渊盖苏文活着,不仅他所有的谋算都是一场空,再不久的将来,他更会世子之位不保。以二弟渊男建对于世子位置的贪婪,以及对于自己的厌恶痛恨,自己或许唯有落得一个凄惨而死的下场。 他岂能不急? 尤其是两国罢战议和,使得唐军兵不血刃覆亡高句丽更加附和长孙冲的利益,说不得长孙冲也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那可真真是天亡我也……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局势混沌 长孙冲略作斟酌,摇头道:“天威难测,陛下之想法谁能知道?不过以我之见,若大莫离支当真议和,陛下大抵是不会追究的。” 大唐威服四海,以仁义立国,对各个内附之君、臣、贵族,尽皆采取优柔之政策,甚至有不少准许其继续统帅旧部,为大唐效力,比如阿史那思摩。陛下要的是千古一帝之称谓,必然要得到当世各个部族之认同,如若渊盖苏文当真悬崖勒马,投降议和,陛下非但不会杀他性命,反而会厚待一番,以彰显大唐之仁德、皇帝之宽宏。 “这可如何是好?” 渊男生一脸忧愁,如坐针毡。 他谋算多时,希望能够借助长孙家的人脉保得自己性命,并且成为大唐统治高句丽的鹰犬爪牙,延续渊氏一族的权势,自己亦能够代替父亲成为渊氏一族的大功臣。 却不想到头来父亲忽然想要投降议和,所有谋算都成了一场空,自己依旧难逃被废之绝境…… 看着渊男生惶恐不安,长孙冲亦是满心纠结。 他倒不在乎渊男生是否被废,是生是死,他只在乎渊盖苏文到底是怎么想的,想了想,出言道:“世子也毋须焦躁。依我看来,大莫离支未必就当真臣服大唐。议和这种事素来都是边打边谈,相互之间不断的试探对方的底线,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实属寻常。眼下有议和之意,绝不代表大莫离支就当真想要议和,即便当真想要议和,可事态之发展亦会充满变数,最终如何,尚未可知。世子大可稍安勿躁。” 他始终不认为渊盖苏文当真有议和之心,必然是缓兵之计,以此来拖延战局,利用唐军不欲增加伤亡之机会,将战争拖到冬季到来,最起码也能从容的抽调更多的军队来到平穰城参预决战。 可是这种猜测也仅只是猜测而已,他不能凭此认定渊盖苏文只是缓兵之计,必须如实上报给父亲,再由父亲转述给陛下,由陛下来定夺。 渊男生振作了一些,他现在对长孙冲言听计从,觉得这番话有道理。 毕竟以父亲的性情,做出这等投降议和之举,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长孙冲呷了一口茶水,沉吟道:“况且尚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大莫离支麾下的‘王幢军’始终未曾露面,不知潜伏何处,必然是担负着大莫离支最后之希望。此军不出,大莫离支心中就尚存希望,又岂肯卑躬屈膝投降议和?” “王幢军”始终是长孙冲心里一个挥之不去的隐患。这样一支战力强横的军队时至今日一直不知动向,必然是肩负着渊盖苏文的命令,等到关键之时猛然出击,收获意想不到之战果。 “王幢军”一日未曾露面,不曾战败,长孙冲就不信渊盖苏文会真心投降议和。 孰料他话音刚落,便见到渊男生一脸幽怨,吃吃说道:“昨夜父亲唤我前去商议之时,便曾说过,只要能够得到大唐皇帝之允诺,不伤我渊氏一族之根基,他愿意将‘王幢军’尽数交出,缴械止戈……” 长孙冲:“……” 这一句话,将他所有的判断都给推翻了。 这什么情况? 难不成渊盖苏文当真改了性子,为了家族的繁衍传承不惜卑躬屈膝,投降议和甘为阶下之囚? 不能够啊…… ***** 辽东。 唐军攻陷安市城之后,将城中守军屠杀大半。这倒不是唐军如何暴虐,实在是因为后勤补给供应数十万大军已然不堪重负,若是再养着数万俘虏,实在是难以为继。 总不能让军中虎贲节衣缩食来供养俘虏吧? 故而英国公李绩下令,自俘虏之中挑选一万精壮之士,派人押送至海边,由水师将其运送回国,充当“建设兵团”,充实到各地进行水利、道路等等技术设施的建设当中。 其余老弱病残,则一律坑杀。 而后,唐军略作整顿,便兵分数路一支南下,直扑鸭绿水畔的数座高句丽山城。 等到大军直抵鸭绿水畔,望着依山傍水修建的泊汋城,军中诸将陷入了沉默之中。 鸭绿水波涛汹涌、水流湍急,泊汋城依山而建,地势易守难攻,且此地乃是高句丽名将剑牟岑固守,拥兵数万、背倚坚城,想要将其攻陷,无非又是一场恶战。 恶战倒也罢了,唐军上下士气正盛,不惧死伤,又何惧恶战? 问题在于泊汋城就建在鸭绿水渡口不远之处,自路上攻伐,要绕过数道河流,难以发挥兵力之优势,可若是命令水师派遣小型战船溯流而上,以火炮轰击泊汋城,可轻易破除其城防,犹如扒了壳的乌龟一般,再无抵挡之力。 然而若是那般,这攻陷泊汋城、强渡鸭绿水的功绩,又该算在谁头上? 当初为了将水师排除在东征之外,使其不能染指功勋,各方势力默契的达成一致予以排挤。东征途中诸多恶战明知若有水师参预会事半功倍,但是大家尽皆贪婪功勋,宁愿冒着损兵折将之凶险亦不愿水师参与其中。 然后大家赫然发现,无论是之前的安市城,亦或是眼前的泊汋城,甚至是以后的平穰城,这些坚城固然依山据险,却无一列外尽皆建在大江大河之畔,而水师更是水面之上横行天下无敌,只需溯流而上,以火炮轰击,这些世人所谓的坚城,根本不堪一击…… 中军帐内。 李绩也犯了难,所以干脆求见李二陛下,将心底犹豫道出。 “陛下明鉴,水师之盛,恰好是高句丽之天敌,天性克制,只需重用水师,可收事半功倍之效。然则如今军中对于水师极为抵触,若是贸然将攻城之重任赋予水师,怕是会使得军心震动、士气低迷……微臣不敢擅专,恳请陛下裁决。” 他虽然是宰辅之首,军中势力也不低,但是是否准许水师参预攻城牵涉到诸多方面的利益,一经发动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顺利还好,可若是各方势力尽皆抵触,那可就麻烦了。 影响了东征大计,谁担负得起这个责任? 故而,李绩愈发感慨李二陛下坚定不移的打压世家门阀之政策,实乃定国安邦之良策。否则任凭国内门阀、派系的势力继续发展下去,大家分庭抗礼,但凡你赞成的我都反对,根本不论对错,长此以往,则必然种下亡国之根。 大隋强盛一时,便是因为朝中各方势力混杂、各有述求、难以调和,故而内乱频仍,最终烽烟处处,诺大帝国一朝倾覆,土崩瓦解。 李二陛下坐在案几之后,一手婆娑着茶杯,叹了口气。 他此刻神情憔悴,两颊都已经深陷下去,整个人愈发老态尽显,精神萎靡,状态看上去并不好…… 沉吟少顷,李二陛下摇头道:“军心士气乃是重中之重,断不可因为一时之顺遂,便使得军中将校心生抵触。水师固然有优势,可水师毕竟不能上岸,陆地上的战争还得依靠这几十万虎贲去一场一场的打,若是军心不稳、士气低落,如何覆亡高句丽?此事断不可行。” 他是君王,不得不从全盘考量,以平衡为主。 这些年,水师纵横七海、所向无敌,不仅灭国无数,在各处要隘之处占据无数港口,更使得大唐之商队畅通大洋,不计其数的财富源源不断的流入大唐国内。 此等功绩,一时无两。 水师上上下下也因此屡遭封赏,军中将校提拔无数,深受全国军队之艳羡、嫉妒。 所以,当初水师才会被排挤于东征主力之外。 此刻若是将水师纳入主力,一旦水师锐不可当的连续攻破泊汋城、平穰城,让其余军队怎么办? 需知道,世家门阀在他连续不断的打压政策之下,已经渐渐收敛、有所认可,而这一次东征的功勋,便是他给于世家门阀的赏赐。 双方虽然并未言明,但相互之间已经有了默契。 如若此时他命令水师担当主力,战后功勋便会被水师领取,那些指望着东征功勋加官进爵、从此之后甘愿消弭一部分势力,将权力尽归中枢的世家门阀们,岂会善罢甘休?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掣肘束缚 权衡,乃是帝王之根本。 若是不能权衡各方利益,使之心平气和,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这一点上,李二陛下其实一直做得相当好。 李二陛下非是圣贤,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唯有一样促使他能够成就古之帝王鲜有能及的功绩,那便是心胸。 恢弘大气、容纳百川。 玄武门后逆而夺取,按照一般的套路,太子建成的班底那是一定要予以剪除剿灭的,否则如何收揽皇权、坐拥江山? 结果李二陛下硬是反其道而行之,除去将李建成、李元吉满门抄斩之外,其余李建成之班底心腹,尽皆予以优容,非但不追究其以往迫害之罪,反而择其长处予以重用。 即便是魏徵那等李建成的班底心腹,亦能委以重任,且隐忍多年…… 真正做到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使得颠覆破败之朝政在极短的世间之内便恢复如初,局势动荡刚刚开始便戛然而止,并没有扩散至天下各处,引起江山板荡。 其主旨,便是平衡。 以李建成遗留之班底,准许这些人进入各处要职“戴罪立功”,来平衡“天策府”一众拥有从龙之功的骄兵悍将。 效果出奇的好。 眼下之局势,亦是首重平衡。 打压门阀之政策早已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东西,天下人人皆知,门阀亦早已摸清。如今大唐武功赫赫、昌盛繁荣,人口更是呈现爆炸一般的增长幅度,盛世之象,已然隐隐成形,门阀们知晓再非以往天下板荡、烽烟处处之时能够让他们火中取黍、攫取最大之利益,故而对于政策之打压亦能够予以接受。 但是这种接受,必须保持在一个大家可以容忍的范畴之内。 何谓可以容忍的范畴?那便是除去保证皇权不会强制虢夺各家已取得之官职爵位名利富贵,更要保证科举考试的公平。 然则这个“公平”,实际上已经不公平,毕竟门阀世家掌握着天下最好的教育资源,自有苦读诗书的名门子弟不仅有明师教导更毋须为了生计担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所取得的进益尤其是寒门学子可堪比拟? 不过世间从无真正之公平,人生而不等,自分高低贵贱。 而此次东征之功勋分配,算是李二陛下与门阀世家之间一次无言的默契——门阀世家们知道大势不可逆,再想重蹈之前只手擎天翻云覆雨将王朝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故而愿意在此次东征之后蛰伏起来,配合李二陛下的政策,自剪羽翼,回归到李二陛下所主导的朝政中来。 基本可以视为未来很长一段世间之内最后一次大战,被门阀世家当作一次丰润的犒赏,大家不遗余力协助李二陛下覆亡高句丽,完成前所未有之霸业,然后升官进爵,巩固家业可传承子孙,世世代代永葆权势富贵,与国同休。 而后,将权力尽归中枢。 自然,权力尽归中枢这个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人心各异、贪欲无尽,总有人心有不忿、得陇望蜀,必要的斗争仍将继续,但是大体的方向步调已经定下,纵然有部分门阀心有不甘,却也无碍大局。 此战之后,皇权集中、门阀退避,帝王之权力将会得到前所未有之暴涨,李二陛下又岂容这等局面毁于一旦? 与之相比,牺牲再多的兵卒、耗费再多的辎重、承受多大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可一旦准许水师参预进来,获得更多的功勋,势必会打破皇帝与门阀之间的默契与平衡,会使得局势陡然走向不可预知之岔路,这是李二陛下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李绩自然明白李二陛下的取舍与顾忌,只不过身为宰辅之首,焉能不懂得平衡之道? 只不过这个决定不能由他来做而已。 若水师参预,军中各方必定不满,进而引发门阀世家的反弹,坏了李二陛下的全盘谋划。若不许水师参预,一旦战事陷入焦灼,损失超出预计,这个责任就得是他来背。 李绩虽然贵为宰辅之首,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的性格清冷自持、谨慎稳重,素来都是只求无功、但求无过,万般因由不沾身。 事实上,他的性格并不适合担任宰辅之首领袖百官…… 当即颔首道:“微臣知晓,这便命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所部迂回河畔,截断泊汋城两侧之道路,防止上下游之敌军增援,命程咬金、周道务、丘孝忠所部集结兵力,猛攻泊汋城,打通渡口,强渡鸭绿水。” 李二陛下颔首。 对于行军布阵、沙场争雄,他十分信任李绩。 只不过君臣二人目光相触,却尽皆看出对方心中那一抹别扭与不甘…… 泊汋城雄踞鸭绿水畔,城高墙厚兵力充裕,分明可以命水师溯流而上以火炮轰击,却由于种种忌惮不得不放弃这等省时省力的方式,转而猛攻猛打,不惜耗费辎重、损失兵卒。 门阀之掣肘,由此可见一斑。 实在是令人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李二陛下叹息一声,苦笑道:“世人皆道君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怒而兴兵血流漂杵。可又有谁知,帝王亦是凡人,也难逃掣肘顾忌,无法随心所欲。” 言语之中,甚是唏嘘,倒是没有多少恼怒之意。 未免显得有些气势不足…… 李绩蹙眉,柔声劝谏道:“世间事,不如意者常有,任谁也难逃巢臼。不过陛下亦毋须妄自菲薄,古往今来之帝王无数,能够如陛下这般安民如子、励精图治,一手缔造盛世王朝者,寥寥可数。文治武功皆可成帝王之最,便是千年之后,亦有后人歌颂景仰。只不过身体才是一切之根本,如今劳师远征,陛下风餐露宿、精神疲惫,更应当用心调养,保持强健之体魄,臣等才好追随骥尾,分享陛下之荣光,封妻荫子、建功立业。” 他见到李二陛下的身体状态、精神状态尽皆不佳,心中着实担忧。 正如他所言,身体才是一切的根本,若是此次东征使得李二陛下染病,甚至损及根元,那么纵然是一场大胜,也难以弥补这个损失。 眼下的大唐固然看上去繁花盛锦、烈火烹油,但是水面之下潜流汹涌,除去李二陛下,没人能够慑服各方势力。 一旦出现不忍言之事,顷刻间便会天下巨变,贞观以来君臣辛辛苦苦励精图治营造之大好局面,极有可能毁于一旦…… 李二陛下闻听此言,心里难免发虚,眼神有些飘忽,敷衍道:“啊……哈!朕自然知晓,如此浅显的道理何需懋功你谏言?行啦,朕知道了,必会注意……” 话音未落,便见到内侍从外入内,躬身请示道:“启禀陛下,赵国公求见。” 李二陛下眉头一蹙。 自从长孙濬死于西域的噩耗传来,长孙无忌心伤神怆,一病不起。这些时日固然将养过来一些,但依旧念子心切,闷闷不乐,整日里躲在营帐之中甚少出门,连皇帝这便也来得少了…… 心底唏嘘,颔首道:“宣。” “喏!” 内侍反身出去。 李绩道:“陛下,微臣尚有事务亟待处置,便先行告退?” 事务自然有,不过此刻却是主动退避,长孙无忌多日在营帐之中不出门,今日忽然前来觐见皇帝,想必是有要事禀报。 无论如何,长孙无忌都是贞观第一功臣,更是李二陛下的舅子,于公于私,关系都比李绩亲近得多。 李二陛下心底犹豫了一下,他虽然对长孙无忌颇多同情,可说到底两人如今堪称相敬如宾,私底下的互动几乎没有,似乎也没有必要让李绩回避…… 正自犹豫,便见到长孙无忌已经大步走进来,神色略有兴奋,鞠躬施礼道:“老臣参见陛下,英国公有礼了。”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正中下怀 李绩不敢托大,赶紧起身,回礼道:“见过赵国公……陛下,微臣尚有要事,便先行告退。” 看着长孙无忌一扫往日的颓废,神情之间多有兴奋鼓舞,心底不仅揣测,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李二陛下却摆摆手,看着长孙无忌问道:“辅机可是有何要事?” 李绩是宰辅之首,虽然对其平素“不沾因果”、“尸位素餐”的为官之道甚为不满,可到底是自己的肱骨之臣。他与长孙无忌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避讳李绩……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神情不变,看了李绩一眼,颔首道:“的确如此,正好英国公在此,可参详一番。刚刚大郎自平穰城送来消息,渊盖苏文试图让大郎居中联络,与陛下商议议和之事。” 此言一出,李二陛下与李绩尽皆浑身一震。 李绩失声道:“怎么可能?” 旋即醒悟这句话有质疑长孙无忌之嫌,忙道:“渊盖苏文刚愎自用、残暴蛮横,这等人心性刚烈,宁折不弯,焉能轻易议和?此时议和,与投降无异,实在是太过出乎预料。” 这也就是当着长孙无忌的面前,若是换了旁人跑到他跟前说渊盖苏文请求议和,他能一脚将那人踹出门外去。 开什么玩笑呢?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刚烈霸气、宁折不弯,甚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锐意进取百折不挠,宁肯粉身碎骨,亦不会退缩半步。 暂且不论人品、能力如何,渊盖苏文就是这等人。 面对质疑,长孙无忌不以为忤,上前两步将手中一份信笺双手递给李二陛下,沉声道:“老臣亦有所怀疑此是否渊贼缓兵之计,不过纵然是其之诡计,吾军只需一路推进下去,边打边谈,渊贼又能奈何?吾军之先锋距离平穰城越近,渊贼便底线便越少,即便当真议和,亦使其落于被动。而吾军攻伐不停,长驱直入,又何忌惮其施展诡计?” 就算渊盖苏文施展诡计又能如何? 即便是走投无路诚心实意的想要议和投降,大唐也不可能马上允准,当即停止勒令大军停止攻伐。从古至今,议和这种事屡见不鲜,哪一次不是一边打一边谈,直至某一方举得打不下去了为止? 李绩默然不语。 他自然明白长孙无忌所言之道理,只不过他肯本不相信渊盖苏文会有一丝一毫的议和之心。若与之虚与委蛇,难免使得军心动摇,毕竟对方有投降议和之意,军卒难免便泄了心气儿,打起仗来不再那么悍不畏死。 左右都快要议和了,谁还会去拼命? 万一咱这条小命拼死了,一转眼两国却又议和了,那岂不是白死了…… 李二陛下将信笺结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抬起头,将信笺递给李绩,转头招呼长孙无忌道:“都坐下,此事需好生商议一番。” “喏!” 两人躬身应命,然后一左一右坐在李二陛下下首,长孙无忌伸手拿起案几上的茶壶斟茶,李绩则捧着信笺,逐字逐句的仔细观看。 待到李绩看完,将信笺放在案几之上,李二陛下才呷了一口茶水,问道:“懋功有何看法?” 李绩斟酌片刻,方才说道:“臣还是倾向于渊贼意欲施展缓兵之计。吾军攻陷安市城,气势正盛,大行城、泊汋城占据鸭绿水之渡口,有名将镇守,但是绝无可能阻挡吾军之脚步,最多造成一些伤亡罢了。而一旦渡过鸭绿水,便可径直向南,直扑平穰城。此等情形之下,纵然渊贼将自己的首级送来,吾军又岂肯与其停止攻伐,议和谋事?渊贼固然霸蛮,但是能够执掌高句丽大权,绝非有勇无谋之辈,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这回连长孙无忌也略微颔首,觉得很有道理。 议和之首要,便是两军或是势均力敌,或是双方损失太大难以为继。如今唐军占据绝对优势,用不了几天便可直抵平穰城下,这等情况之下,唐军如何肯放弃优势,转而议和? 李二陛下将杯中茶水饮尽,茶杯放在案几上,起身走到墙壁一侧,负手看着墙上的舆图,轻叹一声。 “渊贼认定吾军不可能与之议和,故而这只是抛出一个缓兵之计,若吾军能够动摇死战之心,则使其能够暂缓败局,再从容布置。然而他却不知,此举却阴差阳错,正中吾等之腹心……” 李绩与长孙无忌尽皆沉默,明白李二陛下所指乃是西域与河西。 并非他们两个的战略素养不足,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决不认为渊盖苏文能够知晓数万里之外的河西、西域之形势。 吐谷浑反叛,兴兵入寇河西,关中兵力匮乏,房俊只能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诸郡,抵御叛军攻伐。 胜败尚未可知,但双方兵力差距悬殊,必然败多胜少。 一旦右屯卫战败,无法抵挡吐谷浑起兵入寇河西,那么河西之地必然被战火席卷,从而隔绝长安与西域之间的联系。 而西域之地,更非一片净土。 西域各个部族多有不服大唐之统治者,先前安息都护郭孝恪便被各族联合起来予以击杀,大败亏输,幸得李绩亲自率兵西征,这才将叛乱着剿灭。若河西被吐谷浑隔绝,那些隐忍起来的西域部族未必就不会死灰复燃,起兵反叛。 更别说还有贼心不死的突厥残部,以及对西域虎视眈眈的大食人…… 但是辽东与河西,之间相差何止万里?渊盖苏文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亦不可能窥知河西之状况。 但是正如李二陛下所言,渊盖苏文或许只是误打误撞,却正好一下子撞在了大唐的软肋上。 若是能够议和,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辽东之战,旋即挥师关中,对于大唐来说实在是最好的形势…… 渊盖苏文不知为何兴起的“议和”念头,算是正中大唐之下怀。 长孙无忌面色不动,说道:“犬子身在平穰城,得渊贼之信重,负责七星门外之防务,并抓捕逃匿之百姓商贾,与渊贼世子渊男生结成同盟,能够窃知渊贼详细之部署。有一件事他并未写在信笺之中,而是叮嘱送信之人以口传达:渊贼麾下最为精锐之‘王幢军’,时至今日始终未曾现身。犬子多方打探,却一直没有消息,故而确定渊贼必定留有后手,欲做殊死一搏。不过其大莫离支府内之各种命令,尽在犬子掌握之中,必要之时,他会联合渊男生发动兵变,强行打开七星门,接应大军攻入城中。” 李二陛下双眸一亮,惊叹道:“当真如此?太好了!有大郎作为内应,无论渊贼玩弄什么把戏,都必败无疑!不过辅机亦要叮嘱大郎,渊贼残暴,让他千万保重要自己,待到功成之日,朕决不食言!” 长孙无忌急忙起身,拜伏于地,哭泣道:“犬子一时糊涂,犯下欺君罔上之大罪,百死难赎其罪矣!幸得陛下宽宏,准其戴罪立功,自当竭尽全力协助大军攻破平穰城,以获得重归故土之机会。为此,纵然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吾长孙家固然算不得英烈,可世世代代从未有贪生怕死之徒,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李绩坐在一旁,眼皮跳了两下。 陛下对于长孙家之恩宠圣眷,的确与别家不同。当然他不认为这是李二陛下在顾念长孙无忌的功劳,再多的功劳也经不住一次起兵谋反,而是文德皇后之余荫,在眷顾着长孙家子弟。 想一想,文德皇后故去已经十余年了,却依旧能够使得李二陛下不顾被自己的前女婿背叛,不顾朝廷法度,做出准许长孙冲戴罪立功之决定。 这等伉俪情深出现在以为帝王身上,着实难得…… 李二陛下正伸手欲将长孙无忌扶起,便见到内侍从未外头脚步飞快的进来,疾声道:“陛下,长安急报,河西大捷!”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如何封赏? “陛下,长安急报,河西大捷!” 那内侍快步入内,脸上丝毫不见平日伺奉君前之谨小慎微,代之一片欣喜若狂之色。 即便只是一个内侍,不得参预政事,可日夜伺奉君前,岂能不知眼下帝国之危机何在,陛下又因何夙夜难寐、茶饭不思? 故而长安急报送抵,一看是河西大捷之消息,登时喜不自禁,飞快跑来禀报。 帐内君臣三人正议论着渊盖苏文之议和是真是假,以及帝国如今面临的险峻局势,忽闻有长安急报送抵,且是河西大捷之消息,都有那么刹那间的愣神。 旋即,君臣三人才反应过来。 李二陛下顾不得君王威仪,霍然起身,瞪大眼睛惊问道:“你说什么?” 那内侍已经到了眼前,跪地将急报双手举起,大声道:“陛下,长安急报,河西大捷!” 李二陛下已经劈手将急报取过,拆掉上面的火漆,将信纸由信奉中抽出,一目十行,仔细观阅。 长孙无忌与李绩两人互视一眼,皆有一些不可置信之感觉。 房俊出镇河西,乃是万不得已,本应当是左屯卫,但柴哲威“染病”不出,不能上阵,只能让房俊率领右屯卫顶上去。可是柴哲威之举措却令太子与房俊感到不安,故而之带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余下半支戍守玄武门,确保太极宫之稳定。 没人看好房俊能够取得河西之战的胜利,甚至很大连守都守不住,吐谷浑铁骑厉兵秣马倾巢而来,其冲击力绝非唐军步卒可以抵御,更何况关中、河西、甚至西域都兵力空虚,无以支援? 能够从河西活着回去长安,都算是房俊命大…… 故而当房俊不顾生死荣辱、毅然决然的率军出镇河西,整个关中便开始歌颂他“向死而生”“视死如归”“帝国柱石”等等赞誉,一时间声望暴涨,受到朝野上下无数人的追捧与尊敬。 因为谁都知道河西对于关中、对于西域、对于帝国之重要。 大家都希望房俊能够重演当初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之时“神迹”一般的表现,率领麾下虎贲打出一场赫赫胜利,稳定局势,消除危机。 然而谁都知道这等奢望是如何的渺茫,也正是如此,才使得房俊成为不畏生死、一心为国的好榜样,也将怯战畏敌的柴哲威彩落尘埃。 即便是身在辽东的李二陛下,都感念房俊之忠勇,唏嘘感慨,扼腕不已。 可谁能想到,忽然之间,原本绝无可能取胜的战争,居然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胜了…… 李二陛下飞快的将手中急报看完,忽然长笑一声,猛地拍了一下身前的案几,大声道:“好!好!好!” 三个“好”字,尽显其心中此刻的快意与狂喜! 说完之后,见到长孙无忌与李绩皆看向自己,便将手中信笺递给左手边的李绩,李绩赶紧接过。 长孙无忌面色不变,眼角却微微跳了一下。 人心便是如此,若是从未拥有,倒也没什么感触;可若是曾经拥有,却一朝失去,便难免患得患失、心有不甘。 自从秦王府之时起,他便一直是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心腹,公事私事,李二陛下从未对其隐瞒,且总会第一时间征询他的意见,即便当初杜如晦、房玄龄深受李二陛下之信赖倚重,但是他长孙无忌的地位,却从未遭遇过挑战。 然而如今,这等重要之战报却第一个递给李绩,对自己置若罔闻。 虽然他也明白如今李绩乃是宰辅之首、百官领袖,政治地位已经远远高于自己,这是李绩应得的权力与尊重,却依然心中涌起一股酸楚,怅然若失。 风光不与故时好,又见新人胜旧人呐…… 李绩将手中急报看完,长长吐出口气,双手将之呈递给长孙无忌,甚为恭敬。 然而这等恭敬并不能抚平长孙无忌心底的失落与酸楚,面无表情的接过急报,满满看了起来。 李二陛下命人换了一壶茶,斟了一杯,呷了一口,精神有所振奋,长笑道:“房二这棒槌一大堆的臭毛病,有些时候气得朕恨不能狠狠打他百八十军棍,在丢去琼州眼不见心不烦。然而不得不承认,此子才能卓越、惊才绝艳,往往于不可能之处,弄出一些惊世骇俗的动静来。当初兵出白道,悍然进入漠北,气得朕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唯恐他将朕的一卫虎贲葬送在漠北的冰天雪地。可谁能料到,他居然一路狂飙突进,将薛延陀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号称控弦之士二十万的薛延陀竟然硬生生被他一朝覆灭,且重演冠军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丰功伟绩!如今出镇河西,更是在世人皆不看好的情形之下,重创吐谷浑铁骑,且阵斩诺曷钵之子,当真是奇才也!” 言语之中,欢心喜悦之情尽显,对于房俊的宠爱更是毫不掩饰,真情流露。 李绩可以理解。 身为君王,手执日月,却不可能事必躬亲,这就需要麾下有各种各样的能人异士,能够贯彻帝王之意愿,使得整个天下都在帝王的掌控之中,按照帝王之宏图治理天下。 然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古往今来无数奸贼窃居高位、执掌大权,难道都是帝王昏聩、荒淫无道?未必如此。对于帝王来说,臣子之忠奸,与百姓眼中的忠奸截然不同。帝王并不太过在意臣子是否贪腐钱财、操弄权柄,只要臣子忠心事主,并非一定要是道德完人。 只需在某一方面展示出超越旁人之能力,便足矣。 一个能力卓越,能够将帝王意愿完美贯彻的奸贼,与一个刚烈清正、铁骨铮铮却不谙俗务的清官,任意一个帝王都会选择前者。 房俊这厮固然有些时候行事恣意妄为,显得嚣张跋扈,但是的确才能卓越、少有人及,尤为可贵的是,此子堪称全才。 经济、内政、贸易、军械、军事……样样涉猎,样样精通。 此等青年俊彦,根正苗红的勋贵子弟,又是帝王之婿,李二陛下岂能不爱? 李绩忍不住瞅了一眼长孙无忌。 想当年长孙冲便是此等地位,被誉为年轻一辈当中第一人,深受李二陛下之信赖器重,年纪轻轻便委以秘书监之职,协助皇帝处理朝政,很多人都将其视为未来之宰辅。 然则长孙冲虽然地位上可与房俊相提并论,但是才能智谋上不可同日而语。 李绩顺着李二陛下的话语,颔首道:“的确如此,尤为难得的是,此子非但允文允武、经济军事尽皆在行,更有魄力担当。此番西征,乃是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无论胜败,便足矣令朝中许多爵高位尊者汗颜。这一场大胜,陛下应当厚重奖励赏赐才行。” 李二陛下深以为然,然而转瞬之间,却又感到为难。 那棒槌将及弱冠之年,已然是六部尚书、军机大臣、国公之爵,此番又立下大功,功在社稷,又该当如何封赏? 难不成爵位再进一步,敕封为郡王? 亦或是干脆一步到位,准其入阁拜相? 大唐采取的是“群相制”,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的长官皆为宰相。由于李二陛下自己曾担任过“尚书令”一职,故而登基之后,无人敢担任尚书令,这一职位便一直空缺,尚书省的长官实际上是左右仆射。而门下省、中书省的长官经常不止一个,故而宰相的人数并非是固定的四人。 多增加一个房俊,似乎也不当事。 然而房俊今年才多大?若是晋位宰相,已然位列人臣之极致,这让往后之帝王如何恩出于上,如何收拢人心? 人心总是欲壑难填的,这与人品无关,乃是人性。 一旦升无可升、赏无可赏,难免便感到人生缺少了挑战与进益,进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此为乱政之源也……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天生克星 李二陛下对房俊颇多宠爱,亦颇多器重,不断委以重任,但是对于其爵位官职,却屡次打压。 他希望房俊未来能够成为帝国之柱石,而非是一代权臣。 然而眼下河西大捷之功勋,堪称擎天保驾、力挽狂澜,这等功勋若是不予封赏,且不说房俊会否甘心,让朝野上下如何看法? 诸葛亮曾说过“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此乃古往今来治事之本也。身为上位者,最应当赏罚分明,而非是区别对待。固然房俊能够理会皇帝之良苦用心,可是以后如何会继续尽忠王事? 立功了也得不到封赏,谁还会努力办事…… 李二陛下就很是头疼。 那棒槌时不时的就鼓捣出一件大功,令他有心压制都压不住,真真是个不省心的…… 李绩知道李二陛下的烦恼,遂出言道:“陛下明鉴,越国公固然功勋赫赫,堪称帝国柱石,不过其年岁到底尚轻,若是恩宠过重,非是好事。” 人皆有私心。 李二陛下对于房俊之宠爱,满朝文武皆看在眼中,羡慕嫉妒。如今房俊又立下大功,虽然陛下大抵还是倾向于打压一番,不过封赏太过,可帝王心事谁又能摸得清? 万一亢奋之下,做出大大的封赏,那可不妙。 眼下江南士族、山东世家明里暗里相互勾连,结成一派,共同打击盘踞中枢多年的关陇门阀。所谓蛇无头不行,身为宰辅之首、帝国勋贵、大唐名将的英国公李绩,便是名义上的“盟主”,即便是萧瑀这等两朝元老、清流领袖,亦要甘拜下风。 然而房俊这些年异军突起,手中执掌皇家水师将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尽皆笼络在一处,紧扼各家之经济命脉,言出法随,无人敢于质疑。 在军中更是独树一帜,隐隐然已经与李绩分庭抗礼。 若是这回皇帝再大肆封赏,使其声望、地位、权势尽皆再次拔高一个台阶,未必不会滋生房俊争夺“盟主”之位的野心。 毕竟这只是一个未几弱冠的少年,心性不稳,力争上游,实在是在所难免。 如若当真那般,便实在江南士族、山东世家的联盟当中埋下了一个钉子,使得内部分裂、相互争权。 强敌尚未铲除,自己先行内斗,怎能成就大事? 如果眼下借助帝王打压关陇门阀之良机依旧未能将将其死死压住,那么有朝一日关陇门阀必将重拾往昔荣耀,到那个时候,无论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世家,都将承受难以承受之反噬。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嗯”了一声,心底反复权衡,左右为难。 臣子的功劳太大,身为皇帝非但不想着如何加恩厚赏,反而想方设法予以打压,这在古往今来的皇帝身上,可谓极为罕见,李二陛下自己也是无奈摇头。 而另一边,捧着长安急报逐字逐句满满品读的长孙无忌,心中却满是失落与郁闷、不忿! 长子潜伏高句丽已久,付出无数努力方才得到渊盖苏文之信任,得以参赞军机,知悉高句丽内部调兵遣将、摆兵布阵之秘辛,以此传回军中,希望立下大功,可以得到陛下之特赦,重返长安。 假若能够促成两国之议和,居中协调的长孙冲更应得首攻,不仅重返长安水到渠成,更会因此重得陛下之器重。 至于渊盖苏文到底是否诚心议和,在长孙无忌看来根本无所谓。等到大军直抵平壤城下,渊盖苏文回天乏术,难道当真与平穰城共存亡,给高句丽王朝陪葬? 就算渊盖苏文已蓄死志,可长孙冲与其世子合谋,大可趁乱刺杀渊盖苏文,然后有其世子渊男生代替渊氏一族,甚至代替高句丽王室,与唐军进行何谈。 到那个时候,李二陛下不愿折损兵卒、耗费辎重,更要尽早结束东征之战,返回长安稳定京畿,必然不会执意在平穰城下进行一场血战,肯定会答允议和之提议。 只要议和成功,无论给于高句丽什么样的条件,首攻依旧还是长孙冲的…… 然而房俊那个棒槌却变不可能为可能,将朝野尽皆认定的一场败仗,硬生生的打出一场大胜。 数万吐谷浑铁骑在右屯卫火器面前撞得头破血流,数万人灰飞烟灭,吐谷浑可汗诺曷钵弃马奔逃狼狈不堪,其世子更是战死于乱军之中…… 长孙无忌此刻关注的不是房俊这一仗到底事怎么打了,火器到底有着多么巨大的威力,而是经此一战,右屯卫大获全胜,河西全境稳固,关中门户森严,所有危机迎刃而解。 固然西域依旧战祸频仍,数十万大食人蝗虫一般犯境,可到底距离长安甚远,大可从容布置安排,不似先前那般被动。 而辽东这边,既然河西危机已解,那么即便拖延几日,亦不会影响大局。 李二陛下自可从容进军,围攻平穰城,两国是否议和以尽快结束东征之战,也就没有那么迫切。 这其中若是渊盖苏文稍有反复,以陛下之刚烈自负,议和之事将会立即告吹,下令猛攻平穰城,直至高句丽城破国亡。 长孙冲主导议和以攫取首攻的机会,自然不翼而飞。 虽然身在平穰城里应外合,将高句丽军队之布防一丝不漏的传递给皇帝亦算是大功一件,可是这如何与主导议和之功勋相媲美? 身为内应而立下功勋,就算李二陛下不食言,赦免长孙冲的罪责并且准许其返回长安,朝野上下也一定会掀起非议,最起码那些个御史言官便会跳出来质疑。 然而若是长孙冲能够主导议和,使得一国之都城兵不血刃的被攻陷,整个国家内附大唐,那样的功勋,谁敢质疑?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不由恨得咬牙:房二这个混账,似乎与自家儿子八字不合,早不大捷晚不大捷,偏偏在这个时候大捷,断了大郎建立殊勋的大好机会,真真是天生的克星啊……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已经捋着胡须说道:“既然河西之危已然解除,东征是否快速结束便不显得那么重要。如此,可以与渊贼展开议和,但是大军攻伐不能停止,当以最快之速度攻陷泊汋城,抢夺渡过,使得大军可以渡过鸭绿水,直扑平穰城。” 虽然都是暂且与渊盖苏文接触,试探着商谈议和之事,但是心急于结束东征而与之议和,与争取最小之牺牲获得最大之授意而议和,本质上完全不同。 前者未免要接受一些对渊盖苏文有利之条件,而后者则完全占据主动,是打是和,由唐军一手掌握。 长孙无忌嘴里有些苦涩,却只能颔首道:“喏!老臣下去之后便书信给犬子,令其与渊盖苏文展开商议,取得一定之共识之后,再由陛下指派专门人员与高句丽方面接洽。” 即便如此,他也努力促进议和,没有丧失希望…… 李二陛下对于长孙无忌的心思自然心知肚明,喝了口茶水,对长孙无忌和颜悦色说道:“辅机毋须烦扰,朕既然答允一旦长孙冲立下大功便予以特赦,准许其重返长安,又岂能食言而肥?安心便是。” 话中之意,便是“即便长孙冲之功劳未必那么显赫,但吾也会放宽一手”,这的确是李二陛下的风格,该狠的时候狠,但是该施恩的时候,却也能够宽宏大量、施恩于下。 长孙无忌岂能听不懂? 心中有些感动,毕竟自家儿子犯下的可是“谋逆”之大罪,放在历朝历代,那都得是杀头的死罪,断无特赦之理。 便即起身,跪拜于李二陛下脚前,涕泗横流,感激不尽道:“老臣教子无方,羞愧无地矣!幸得陛下宽宏,长孙一门自当竭尽死力,永为鹰犬!” “唉!辅机何必如此?法理无外乎人情,朕看着长孙冲长大,自然知晓他本心非是刺王杀驾。只不过是一时失足,行差踏错,无论如何看在辅机的份儿上,又岂能吝啬于一个特赦令?快快起来。” 伸手前去搀扶,心里却有些腻歪。 这舅子一辈子阴险,谋算人心,却也是个刚硬的性子,这么多年历经无数风风雨雨,当年被继续赶出家门不得不到高士廉门下乞求收留的时候也未曾落下半滴眼泪,可是最近这几年,却时不时的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君心难测 李绩在一旁看着痛哭流涕的长孙无忌,默然无语。 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何时情绪流露,何时虚假做作,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何况是旁人?若是没有这等天赋,纵然天资绝顶、能力超群,也绝对不可能身居中枢之高位。 人生,本就是真真假假,似真似幻。 李二陛下亦是嘘唏几声,辨不清长孙无忌这番悔恨掺杂的痛苦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只能拍拍长孙无忌的肩膀,宽慰道:“大丈夫立于世间,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实则情同手足,这么多年披肝沥胆并肩作战,又岂能让你承担子嗣流亡于外,连家庙都不得进之苦楚?放心,只要长孙冲好生做事,朕不会亏待他。” 长孙无忌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只是他自己心里,也摸不准李二陛下做下这番许诺,到底是因为怀念他这些年的劳苦功高以及往昔的情份,亦或是不希望将来九泉之下没法给文德皇后交待,毕竟文德皇后对于长孙冲这个娘家侄儿素来视若己出。 若是前者,固然情份有穷尽之时,可到底自己在陛下心里还有几分份量。 若是后者,则令人心忧。 一个家族到了不得不依靠故去的女人之余荫,距离败家大抵也就不远了…… 李二陛下安抚了长孙无忌一番,说道:“议和之事,还需长孙冲于渊盖苏文多多沟通,无论此贼用意如何,若是当真能够促成,免去一场大战,实是功德无量。” 长孙无忌颔首道:“喏。” 心里却明白,眼下河西之危机已然解除,再谈所谓的议和,这回便成了唐军的缓兵之计,以此迷惑高句丽方面,使之憧憬议和,难免士气低落,兵卒不肯死战。 几乎不可能议和了。 如此,长孙冲最大的一番功绩算是彻底没了可能…… 李二陛下又对李绩说道:“即可命令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所部先锋军驱使各族联军,强攻泊汋城。命程咬金部驻防泊汋城之下游,封锁河道,严防大行城之敌军支援。命周道务、丘孝忠所部整顿军备,随时接替先锋军攻城。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大军占领渡口,横渡鸭绿水!” 天气日渐转凉,秋天已至,冬日不远。 辽东的天气甚为酷寒,秋天不长,定夺也就三个月,谁也说不好何时一阵北风吹来,便是天降大雪。 固然降雪之后未必立即上冻,但是会使得道路愈发泥泞,唐军的推进速度会大大减缓,且增加后勤辎重之供给。 必须在冬日来临之前覆亡高句丽,最起码也得将平穰城围起来,尽早结束野战…… “喏!” 李绩当即领命,然后冲着长孙无忌略微颔首致意,便起身走出大帐,召集军中诸将下达军令。 帐内只剩下李二陛下于长孙无忌两人。 李二陛下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放在一旁,亲手给案几上的两个茶杯斟满茶水,将其中之一推给长孙无忌面前。 长孙无忌连忙欠身还礼,双手捧起茶杯:“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笑了一下,道:“当年你我在秦王府时,闲暇之时便时常对坐饮茶,畅谈天下形势。只不过当时喝的那等上好的茶汤,却也不及如今这清茶来得回甘隽永、滋味清冽。” 长孙无忌勉强笑道:“陛下说得是。” 茶不如新,人也不如新,真真是世事沧桑,人心善变…… 李二陛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忽然问道:“三郎身为世子之人选,承系长孙家之殷望,本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以忽然现身西域,更遭受贼人之戮害,致使魂丧异域,令人扼腕痛惜?” 长孙无忌正将茶杯拈起,闻言心中猛地一振,勉力维持着手腕不抖,面上浮现一丝痛悔,哑声道:“不瞒陛下,老臣这些年幸得陛下倚重,置办下了不小的家业,也贪图享乐,虚荣浮夸,使得摊子越来越大。但老臣缺乏经济之道,家业虽然不小,打理得却甚为粗疏,这几年产出减少,家中耗费却与日俱增,库房之中渐渐空虚,难以为继。三郎至孝,原本家中产业便多由他来打理,又因丝路之贸易繁盛,故而亲自前往西域,与几处胡商面谈合作之事。不了回程之时,却惨遭马贼残害……老臣真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何必置办下那么大的家业?有陛下之宠信照拂,享文德皇后之余荫,阖族上下总归能够生活无忧,却生出享乐之心,终导致大错,悔之晚矣……” 说着,又掩面垂泪起来。 心里却满是震惊,因为他曾经向李二陛下解释过为何长孙濬出现在西域,此刻为何陛下却又再次问起? 是忘记了,亦或是有些别的怀疑? 还是长安“百骑司”那边发现了什么…… 李二陛下亦是唏嘘不已,扼腕叹息道:“三郎至孝,且聪慧敏捷,是个好苗子啊,可惜了。他前往西域,都与那些胡商面谈?其遭受戮害之事,必然与这几个胡商脱不开干系。辅机不妨说出,朕回头写信回去长安,让‘百骑司’派些人手去西域查一查,若有所得,便让安西都护府派兵将其剪除,灭其苗裔,给三 郎复仇!吾大唐之皇亲国戚,焉能被那些腥膻蛮胡恣意斩杀?这口气,不能忍!” 说到此处,甚至拍了拍案几,甚为愤怒。 长孙无忌却心中惊惧,后脊梁骨丝丝冒着凉气,大抵是冷汗都出来了,面上勉力维持着痛惜之色,婉拒道:“陛下有此心,长孙家至死不忘!只不过眼下帝国为难,东西两方都在经历大战,国力维艰,岂能因一己之私仇,乱了各地之部署?此事老臣自会派人前去探查,不敢劳烦陛下费心。” “辅机这说的哪里话?” 李二陛下怫然不悦,坐直身子,道:“三郎亦是朕的侄子,他惨死西域,朕岂能无动于衷?眼下西域固然经历战火,但以安西军之战力,等闲胡族顷刻间即可屠灭!只要不是大马士革的人,无论任意一个西域胡族,这个仇朕给三郎报了!” 一双虎目,灼灼的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长叹道:“当时老臣随陛下身在辽东,焉能知晓到底何人才是凶手?不过老臣已然给家中去信,让家中老仆带人赶赴西域详细查探。只不过眼下西域战火燃起,大军攻伐,多处道路不通,消息定然闭塞,想必等到陛下得胜还朝之时,才会有西域的消息传来。” 心中的惊惧愈发浓烈。 他了解李二陛下的为人,虽然平素看上去胸怀宽广、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思维敏锐。 既然陡然问起长孙濬之死,那必然是有其目的。 所以长孙无忌不敢断言长孙濬乃是被西域胡族害死,只能模棱两可的说不清楚,否则一旦李二陛下掌握了何等证据,那可就万事皆休…… 李二陛下瞅了长孙无忌一眼,伸手去拿茶壶。 长孙无忌岂敢让陛下再次给他斟茶,连忙屈身上前,先行拿起茶壶,给李二陛下面前的茶杯斟满。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道:“先前李君羡来信禀报关中局势,说是有人发现三郎曾与一伙汉商同行,前往大马士革。后来那伙汉商被发现惨死于大马士革城外,尸体惨遭烧毁,幸好其妻弟亦是商贾,正巧路过,得以认出身份。” 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将茶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长孙无忌如遭雷噬,整个人一下子僵硬,心里都漏跳了一拍,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怎么可能?三郎固然前往西域,但吾家与大食人素来没有交易,他去大马士革作甚?” 心里暗暗庆幸,果然! 刚才自己若是一口咬定凶手乃是西域胡族,此刻必然露出马脚,再想以“不清楚”“不了解”这等话语搪塞敷衍,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不断试探 每一个家族,世子都是仅次于族长的存在,即便是家中元老,亦要倍加尊敬,且需要发动整个家族的力量予以栽培,毕竟一个合格的族长可以兴旺一族,而一个败类族长,却可以灭亡一族。 身为世子的长孙濬跑去西域干什么、见什么人,家中岂能不知? 若是当真不知,那么就唯有两种可能,要么族中之人撒谎,要么长孙濬私自行动。 长孙濬已经死了,就算犯下天大的过错,可不会牵连活人。 可若是族中之人撒谎,故意隐瞒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的消息……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长孙濬自然可以前往大马士革,但是族中为何隐瞒?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尤为重要的是,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回程途中遭遇杀害,然后大马士革便调集兵马,悍然入寇西域。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关联? 若有,这种关联又是什么? 长孙无忌面上尤显镇定,面对李二陛下不断的试探逼问,心里怦怦乱跳,后背凉飕飕一片,已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陛下定然是知晓了什么。 少年之时情投意合、志趣相同,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砥砺奋进,没有人能够比长孙无忌更加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格。他深知李二陛下那掩藏在宽厚之下的刚愎,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骄傲。 他可以宽恕背叛他的人,却绝对不会宽恕欺骗他的人。 …… 李二陛下一双虎目灼灼的盯着长孙无忌,直将长孙无忌看得心里怦怦乱跳,面上勉强维系着悲戚之色,没有露出慌乱。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缓缓颔首,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这才淡然说道:“辅机放心,这件事朕会叮嘱‘百骑司’派出人手严查,只要确认凶手是谁,定会为辅机讨还一个公道。朕的皇亲国戚,各个身份高贵,焉能任由腥膻蛮胡恣意杀戮,甚至还逍遥法外?决不饶恕!” “多谢陛下。” 长孙无忌感激涕零。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露出一丝疲倦之色,道:“咱们君臣之间,何需客气?行了,朕有些乏了,辅机暂且回去吧。” “喏。劳师远征,不仅精力体力耗损极大,更有水土不服之症,陛下乃万乘之君,身系帝国安危,该当好生保养才是。老臣告退。” 见到李二陛下颔首,长孙无忌起身施礼,后退三步,这才转身走出大帐。 李二陛下双眼微微眯着,看着长孙无忌略显佝偻的背影,握着茶杯的手掌下意识的用力,手背青筋暴凸。 一张方正的脸庞上,满是阴霾。 …… 长孙无忌从大帐出来,回到自己的营帐,将亲卫们尽皆赶出去守在门口,唤来跟随自己出征的忠仆,令其取来纸笔,又研好墨,提起毛笔饱蘸墨汁,略作思索之后,开始书写。 这封信是给长孙冲的。 信中言及陛下之要求吩咐,以及河西大捷的消息,并且叮嘱长孙冲勿要放弃促成双方议和,以此麻痹渊盖苏文的警觉性,为大军攻伐平穰城争取更好的局势,又提及陛下再次允诺长孙冲可以戴罪立功,重返长安。 写完之后,长孙无忌将墨渍吹干,却并非折起塞进信封,而是将信纸翻转放在案几上,冲着自家忠仆摆摆手。 那忠仆便走到长孙无忌的床铺之处,趴在地上,从床铺之下取出一个样式普通的木盒,捧着放到长孙无忌面前的案几上,又取过来盛着水的脸盆。 长孙无忌打开木盒,里面是一面光可鉴人、花纹繁复精美的玻璃镜子。大军出征在外,一般不准携带此物,毕竟易碎,保存麻烦,破碎之后还容易将人弄受伤。 不过长孙无忌地位不同,自然可以破除许多禁忌,诸多军法也必去逐条逐例的完全遵守。 忠仆从案几上拿起一张纸,放在水中浸湿,然后贴在光滑的镜面上,再拿起一张纸小心翼翼的覆盖其上,两张纸紧紧贴着。 长孙无忌取过毛笔,在纸张上书写真正想要送给长孙冲的信笺。 待到写完之后,将上面这张纸揭下,撕成碎片丢掉,将贴在镜面上的那张纸小心翼翼取下,将其晾干。 做完这些,长孙无忌才松了口气,放下毛笔,起身到一旁的榻上半躺着,眯着眼,琢磨着心事。 河西大捷,使得长孙冲促成议和的可能几乎断绝,如此之大的一个功勋在手边错过,任谁都难免郁闷,连带着对房俊生出几分怨气亦是在所难免,更别说素来与房俊不对付的长孙无忌。 然而事已至此,便是将他闷出病来亦不可更改,眼下最重要之事便是叮嘱长孙冲稳住阵脚,与渊男生结成同盟,在唐军兵临城下之时起兵造饭,里应外合,一举攻陷平穰城。 若是能够顺手将高句丽王室救出,那也是大功一件。 虽然比不得一手促成两国议和那等首攻,却也足够将功折罪,获得李二陛下之特赦令。 然而其中之重点,依旧是神秘莫测、不知所踪的“王幢军”。 开战至今,唐军狂飙突进连战连捷,高句丽数十万大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然而事实上,高句丽所谓的数十万大军,大多都是临时征调的牧民、农夫、刑徒,真正的正规军不足半数。 而其中之精锐,战力并不低,安市城之战就可见一斑,唐军拥有数倍于敌的兵力将安市城团团围困,又动用火药等攻城利器,依旧付出极大之代价才攻陷安市城。 安市城中,便有十万高句丽军精锐。 所以,高句丽军真正的精锐军队,战斗力非但不差,反而很强。而素来被认为是高句丽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之“王幢军”,战斗力显而易见。否则高句丽王室、渊盖苏文又岂能将其视为统治之根基? 高句丽王室之所以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不得不任由渊盖苏文攫取军政大权,便是由于素来终于王室的“王幢军”被渊盖苏文策反,之后又被渊盖苏文清洗了一遍,军中充斥着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 显然,“王幢军”强横之战力,已经可以左右高句丽王权之归属…… 这样一支强军一直隐藏在暗处,乃是极大之隐患。万一平穰城之战如火如荼之时,这支军队陡然从暗地里杀出,可轻易颠覆当时之局势,甚至起到意想不到之战略作用。 所以他叮嘱长孙冲务必摸清楚“王幢军”之虚实,最起码也要搞明白“王幢军”所处之地,以及战略目的。 否则千算万算,最终却因为漏算了“王幢军”而导致唐军承受巨大损失,即便最终唐军攻陷了平穰城,覆亡高句丽,长孙冲的功劳也难免要大打折扣。 甚至于如若“王幢军”来一个“斩首战术”,乱军之中重创唐军指挥中枢,有可能导致唐军功亏一篑,面临一场大败。 到那个时候,就不只是功勋打不打折扣的问题了,搞不好所有的罪责都得由一直潜伏在平穰城的长孙冲来背负,连长孙家都得遭受牵连…… “家主,纸已经干了。” “哦。” 长孙无忌忍着酸疼的腰背,从床榻上坐起,抬脚来到案几之前,将那张干透的纸张折了几下,成为一个信封,再将之前写好的那封信塞进去,以火漆封口,又在火漆上加盖自己的印鉴。 等到火漆冷却凝固,长孙无忌将信封递给忠仆,吩咐道:“带上几个精干的家将,赶赴平穰城将这封信送到大郎手中,让他听命行事,万万不可大意。” “喏。” 忠仆结果信封,将其贴身收好,施礼之后大步走出营帐,点了十余个精悍强干的家将,策骑离了军营,向着上游奔去。 鸭绿水沿岸大的渡口很少,但是小的渡口却多得是,这些渡口不利于大军通行,但是常年有船只在此摆渡来往旅客,往来两岸。 忠仆刚刚赶到上游的渡口,下游泊汋城方向已经传来轰隆隆的震响,攻城之战开始。 第一千零三十章 时不我与 泊汋城依山傍水,将鸭绿水畔最大的渡口便在泊汋城下,若是不能将其攻陷,渡河之时便会遭受泊汋城守军的猛攻。 半渡被攻,乃是战场之上最大的忌讳,动辄招致惨败,甚至全军覆没。 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接到命令,赶紧召集军队、补充军械,当即向着泊汋城发动猛攻,两人一左一右,命各自军队绕过鸭绿水畔的一座山岭,猛攻泊汋城面向东方的正门。 两人尽皆顶盔贯甲、亲临一线,手持横刀率领督战队压阵,不顾城头暴雨一般射来的羽箭礌石,不断的指挥麾下兵卒不计伤亡的猛攻。 与薛万彻这些时日的配合作战以及私下交谈,使得阿史那思摩茅塞顿开。 身为降将,无论做得如何出众,想要似房俊那般被李二陛下毫无保留的信任是绝无可能的,无论如何,总归会有一丝提防之心。 这是出身的差别,永远也无法弥补。 然则作为降将,就要有降将的觉悟,“忠臣不侍二主”,既然已经做了“贰臣”,那就别再去在乎名声,纵然名声再好,难不成还能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名将? 文臣可以择主而事,武将却很难左右逢源。 盖因文臣只能诤谏、治世,却不能威胁皇帝的统治,自古以来文臣造反着屈指可数,更是未有成功之例。然则武将不同,统御兵马,大权在握,稍有不慎便可反戈一击。 所以,一个降将若是洁身自好、谨小慎微,反倒愈发难以得到信任。 享乐之时无所顾忌,打仗之时奋不顾身,只关心军事,莫关注政治,这才是一个降将的明哲保身之道。 哪怕战死沙场,亦能被皇帝拿出来作为典型,以此宣扬其“文成武德,感召世人”之能力,大加赏赐、封妻荫子。 阿史那思摩听薛万彻说这是房俊的提点之时,只觉得这大半辈子都白活了。 他本身乃是突厥贵族,投降大唐之后一直受到李二陛下之重用,使得他难免沾沾自喜、傲气渐升,觉得自己乃是李二陛下信重之臣,甚至不将朝中许多文臣武将不放在眼中,很是跋扈。 若不是对于自己的能力有着清晰的认知,知道自己没有那等“盖世武将”的天赋,说不定尾巴更是要翘到天上去…… 眼下才知道之前的自己是如何的无知,如何的作死。 故而,在与薛万彻一起固守打雀谷之时,两人便派出兵卒四处劫掠,收刮附近高句丽百姓的钱财,甚至是年轻美貌的妇人充入营中,以供享乐。 此举自然受到军中司马的检举,得到李二陛下的训斥。 这两人不以为然,虽然稍有收敛,但那些行为却不曾断绝。不过该享乐的时候恣无忌惮的享乐了,眼下陛下需要他们攻城,两人也不含糊,毫无保留的对泊汋城展开猛攻。 两部先锋悍不畏死的攻城,惊天动地。 后方中军营帐之内,李二陛下听闻这两人的表现,登时欣喜不已,对左右诸将笑道:“此二人性格粗疏,但是心知忠义,懂得为君分忧,或许不算能臣,但可谓忠臣也!” 左右诸将闷声不语。 纵兵四处劫掠敛财,更将高句丽妇人掳入营中取乐,视军法如无物,这等浑不吝的家伙也能得到皇帝的褒奖? 简直没天理…… 不过大家都不是傻子,纵然其中有人不明白李二陛下的言语,但是稍作思忖,却也恍然大悟。 不过这等方式用在降将的身上管用,他们用起来却不行。 降将不在乎名声,越是这般肆无忌惮,皇帝越是放心,因为在汉人眼中他们并不算是大唐军方。可若是一直跟随陛下打天下的这帮老将若是如此,那败坏的不仅是他们自己的名声,更是李二陛下的名声。 最是爱惜名声、自珍羽毛的李二陛下如何能忍? 所以说世间之事有时候便是如此矛盾,有些人求而不得,有些人弃若敝履。 ***** 夜幕昏沉,繁星点点。 长孙冲带着一队兵卒从七星门出来,返回安鹤宫城的驻地。 宫城正门的守军在城头上见到城下的长孙冲,赶紧打开宫门,将其迎入宫内。 两百年前,高句丽“长寿王”高琏将国都从“国内城”迁移至平穰,于此修筑宏伟的王宫居住,执政天下。 安鹤宫战地达到五千余亩,整体呈正方形,城墙高约四丈、边长两百余丈,以外殿、内殿、寝殿三部分为中心,形成南宫、北宫、中宫。建筑规模极其大气,形制风格都取自汉人宫殿规制,曾经奢华无度。 只不过隋朝大业年间,高句丽平原王于平穰城内另筑新城,以为国家统治之中枢,安鹤宫遭遇废弃。 直至如今,数十年过去,往昔繁华锦绣的安鹤宫已然墙倒屋塌、野草丛生,破败不堪。 中宫一处宫殿之内,便是长孙冲办公、居住之处。 回到这里,身边都是他从家中逃亡之时带出来的亲信心腹,才能令他放松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安稳。 整日里游走在高句丽的高层之间,虽然都知道他乃是唐人,但却不能表露出一丝半点倾向大唐的意图,否则必被多疑的渊盖苏文所怀疑,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洗漱一番,坐在堂中正欲享用晚膳,心腹亲信便拿来一封书信,低声道:“家主刚刚遣人送来的信笺,还请大郎过目。” 长孙冲顾不得吃饭,拿着信笺回到一侧的书房,让人守在门外,自己则检查了信封上封口的火漆,见到图案完好无损,这才小心翼翼的用小刀子拆开,将信笺抽出放在一旁。 然后取来一杯水,含在口中喷在信封上,信封便显出黯淡浮浅若有若无的字迹来。 凑在油灯旁,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好半晌,方才揉了揉眼睛,感叹高句丽之贫瘠,连蜡烛都是极为昂贵的奢侈品,且市面上很少售卖,少数从大唐贩运而来的蜡烛都被王宫以及大莫离支府所统一购买,寻常官员根本得不到供给。 然后将信封连同看也未看的信纸一同凑在油灯上,看着火苗将纸张完全吞噬,丢在地上,烧成灰烬。 在桌案旁坐了一会儿,起身推开窗子,将屋内燃烧纸张形成的烟雾放出,负手站在窗口,感受着清冷的夜风拂面,院子里久未打理的参天树木横行无忌的生长,一派萧索颓废。 长孙冲心里极度郁闷。 他明白渊盖苏文所谓的“议和”大抵只是缓兵之计,然而但凡有一丝成事的希望,他都会竭尽全力去促成,不会放弃努力,毕竟此事成功之后,自己所获得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 而之所以在明知渊盖苏文只是缓兵之计的形况下依旧有信心促成,就是他认为西域战乱、河西危局,李二陛下必定心急如焚,亟待解决辽东之战,即便渊盖苏文有些过格之要求,也会捏着鼻子认下。 “议和”之首要,便是其中一方愿意让步、妥协。 可谁能料到,只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朝野上下一片唱衰的情况之下,房俊居然依旧能够依靠火器之利,将七八万吐谷浑铁骑打得丢盔弃甲、尸积如山,不得不狼狈奔逃。 河西大捷远在万里之外,却一下子便扭转了辽东的局势。 没有了后顾之忧,李二陛下愈发气定神闲,只需在入冬之前击溃高句丽的防御即可覆亡其国。甚至,只要能够及早围攻平穰城,即便入冬也无所谓,因为水师可以顺着浿水将辎重粮秣源源不断的运抵平穰城下,支持唐军进行一场长时间的攻城战。 如此,李二陛下底气充足,基本不会在“议和”之事上做出任何让步,甚至反过来咄咄逼人。 而渊盖苏文刚愎自用、残暴酷厉,自然更不会低人一头,予以妥协。 长孙冲长叹一声:时不我与啊!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暗中查探 长孙冲前思后想,只能无奈承认“议和”之事基本已经告吹,他想要获得更多的功勋,得到李二陛下的认可,就只能在唐军围城之后,于渊男生暗中联络各方势力,发动兵变,进而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 然而渊盖苏文谋算甚远、声望无敌,平穰城内外尽在其掌控之下,自己这便稍有异动,便可能引起渊盖苏文的警觉。万一事机不密,反倒会被渊盖苏文先下手为强…… 尚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王幢军”的踪迹。 战局至此,虽然唐军尚未渡过鸭绿水,但是对于高句丽来说败局已定,就看能否守得到严冬之际,重演数度击败随军的神话。 然而即便局势已然糜烂至此,高句丽王国倾覆在即,渊氏一族亦将玉石俱焚,但渊盖苏文却依旧将“王幢军”紧紧的捂起来,可见其重视程度。 若说渊盖苏文心中依旧有着反败为胜之奢望,那么支撑他这个奢望的,就一定是因为“王幢军”的存在。 能让一个枭雄在频临绝境之时依旧倚为希望的存在,又岂能是寻常? 若是将来唐军直抵平壤城下展开大战之时,由于“王幢军”而导致唐军遭受重创,损失巨大,那么这个责任他长孙冲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难不成殚精竭虑所谋划的一切,最终要因为“王幢军”而功亏一篑? 长孙冲俊朗的面容满是郁闷,两道眉毛拧在一起,满腹心思的关上窗子,让亲兵仆人伺候自己洗漱一番,正欲安寝,却见到仆人进入寝卧之内通秉,说是渊男生求见。 长孙冲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 不过渊男生这个时候毫不忌讳的前来相见,必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赶紧让人将渊男生请到一侧的偏殿客厅,自己换了一套常服,急急出去会见。 “下官见过世子。” 到了客厅,长孙冲躬身施礼。 渊男生连忙摆手,道:“你我何需这般虚礼?快快请起。” 长孙冲起身,跪坐在渊男生对面,待到仆人奉上香茗,这才将厅中其余人斥退,蹙眉询问道:“世子夤夜来访,可是有何要事?” 安鹤宫作为驻军之所,平素进出之时盘查极严,更何况是这等唐军大举入侵之时?渊男生深更半夜的求见长孙冲,实在是有些草率,若是被人在渊盖苏文面前进上几句谗言,怕是又得遭受一顿训斥。 渊男生喝了口茶水,愁眉苦脸的叹息道:“下午的时候接到北边战报,唐军已然开始猛攻泊汋城,切断上下游的支援路线,一旦攻陷泊汋城,就将强渡鸭绿水,不日便将抵达平壤城下。” 长孙冲奇道:“这不正是世子所希望看到的局势么?” 渊盖苏文对这个世子已经极为不满,只不过大敌当前,为了稳定军心,故而才一忍再忍。若是渊盖苏文能够重演高句丽击溃隋军的神话,再一次击败数十万唐军,稳定局势重铸江山,那么废黜渊男生改立渊男建为世子必将是头等大事。 唯有唐军攻陷平穰城,与长孙冲暗中合谋的渊男生才能够保得住性命,甚至保住渊氏一族的大多数产业,进而成为大唐在高句丽地区的傀儡,帮助大唐管辖高句丽各族。 眼下闻听唐军狂飙突进猛攻不止,为何不仅不感到开心,反而这般愁眉苦脸的模样? 渊男生有些无奈,摊手道:“唐军越近,就意味着父子反目的那一日越近……吾虽然贪生怕死,可那到底是吾之生父,怎认白刃相加,血脉相残?故而心中煎熬,难以成眠。” 长孙冲无语。 你们渊氏一族上上下下唯利是图、毫无廉耻,当初制定关键时刻开城迎接唐军的决定之时,你可是很痛快的予以答允,这会儿却又装模作样的表演忠孝仁义的这一套? 真真是笑话。 再者说来,你心中煎熬那就熬着,难以成眠那就搂着美妾玩耍,深更半夜的跑来扰得吾也睡不着,缺不缺德? 当然,心中再是不满,也不能将渊男生赶走。 便抬手给渊男生斟茶,自己也斟了一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幽幽一叹,道:“世子担忧到时候父子相残、难全孝道,但在下却不得不提醒世子,这一战尚未至最后时刻,谁胜谁败依旧是未知之数,咱们的命运,依旧得靠老天爷的眼色。” “噗!” 渊男生吓了一跳,将喝到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擦拭一下嘴角衣襟,瞪大眼睛惊问道:“大郎何出此言?唐军如今气吞万里、兵强马壮,高句丽根本无从抵御,攻陷平穰城乃是迟早之事,大郎怎地说出这等话语?” 刚才还一副孝子模样,好像对唐军攻陷平穰城、他们父子相残甚为遗憾,不忍对父亲动手背叛父亲,结果一听到平穰城有可能保得住,渊盖苏文的统治将会继续,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恨不得明日一早唐军便神兵天降,兵临平壤城下…… 长孙冲心底冷笑,面上不显,沉声道:“因为还有一支‘王幢军’!这支军队一直是大莫离支的心腹嫡系,且更是高句丽军中战力之最,吾听闻战力之强悍甚至不在大唐皇帝的‘玄甲铁骑’之下。这样一支军队至今杳无音讯,无人知晓其屯驻之处,更无人知晓其战略目标,可见必然被大莫离支倚为杀手锏,必要之时左右战局!只要这支军队存在,就一定会影响战局,甚至关键时刻出其不意重创唐军,从而反败为胜,不足为奇。”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纵然“王幢军”再是剽悍,顶了天使得唐军付出极大之伤亡代价,战局甚至因而扭转,但是反败为胜却绝无可能。 双方加在一起逾百万的一场大战,岂能因为一支万余人的军队颠倒胜败、逆转乾坤? 然而渊男生却差点被吓死,若是当真高句丽反败为胜,下一步便是废黜高句丽王室,自己登上王位,然后第一个完蛋的就是他这个世子,扶持渊男建上位…… 渊男生真的慌了,他觉得唐军兵强马壮、威服四海,难道还要重蹈前隋之覆辙,在高句丽这片土地上折戟沉沙,最终铩羽而归? 高句丽难道当真就那么强大? 没天理啊…… 他急忙道:“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冲沉声道:“世子毋须担忧。唐军之强盛,威服四海无可匹敌,陛下座前‘玄甲铁骑’更是天下第一强军,各个以一当十,所向披靡。‘王幢军’之所以威胁太大,便是因为他处于暗中,无人知其踪迹,一旦发动必然令唐军猝不及防。可若是唐军事先有所防备,纵然‘王幢军’再是强悍,亦是唐军手下败将!” 渊男生登时醒悟:“所以,务必要找出‘王幢军’之踪迹!” “没错!” 长孙冲笑道:“下官位卑权轻,难以触及大莫离支府的核心机密。但世子不同,无论大莫离支如何待你,你都是大莫离支府的世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很大。只要能够找出‘王幢军’的行踪轨迹,弄清楚他们的战略意图,在唐军有所应对的情况之下,‘王幢军’的结局只能是一败涂地、全军尽墨!到那个时候,必然全军震动,平穰城内慌乱一片,在下配合世子召集心腹死士,趁乱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则大事可成!” 听闻要在大莫离支府内查探“王幢军”之行踪,渊男生心中惊惧。 他那个父亲好似魔王一般,根本毫无亲情可言,对待一众儿子动辄打骂,时不时的便以宰杀相威胁。唯独高看此子渊男建一眼,却也只是认为渊男建的能力在诸子当中略胜一筹。 如此,便要将嫡长子杀掉,给此子让位…… 这等情形之下,若是被父亲查知自己在查探“王幢军”之行踪,或许根本不顾会否动摇军心,干脆一刀就将自己给杀了。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世子之位 渊男生心中惊惧,惶然道:“这如何使得?若是被父亲得知吾私底下查探‘王幢军’之事,非得宰了吾不可!再者说来,父亲威望卓著,麾下不知多少死士,咱们若想要打开城门迎接唐军进城,必须好生计较一番,毕竟吾手底下死士没几个,大郎你现在的麾下兵卒,到时候也未必听从你的指挥。” 他不过是一个世子,且处在父亲的高压之下,威望着实有限,到时候背叛父亲投降唐军,怕是没等走到七星门,就得被父亲派人杀了。 “世子多虑了。” 长孙冲跪坐在案几之后,呷了一口茶水,背脊挺直,双目精光湛然,俊秀的脸上满是镇定与自信:“唐军兵临城下,高句丽覆亡在即,难道唯有世子一人怕死?非也,蝼蚁尚有偷生之志,何况人乎?届时大厦将倾、走投无路,往昔那些追随大莫离支的人,未必就同样存有死志,愿意与大莫离支、与平穰城玉石俱焚。只不过大家惧怕大莫离支的威势,敢怒不敢言而已。到时候,只要世子振臂一呼,必定应者如云,何愁大事不成?” 渊男生依旧愁眉不展,满面忧色。 只不过这件事是早已定下的,想要活命就只能期盼高句丽覆亡、父亲身死,然后凭借功劳获得大唐皇帝的赏赐。 可是渊盖苏文的威势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只要想想即将跟父亲作对,他就两股战战,心里发毛…… 长孙冲看他神色,继续蛊惑道:“大莫离支一意孤行,是想要将渊氏一族全部葬送在平穰城,给高句丽陪葬,他或许是高句丽的功臣,却一定是渊氏一族的罪人。世子弃暗投明、拨乱反正,为大唐立下功勋,必然保证渊氏一族不在战败之后遭受屠戮,且能够得到陛下之信任,重振渊氏一族之家风。百年之后,九泉之下,大莫离支亦要褒奖世子为家族所做之贡献。” 心中很是恼火渊男生临阵退缩、胆小如鼠的性格,事已至此,若想活命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 偏又在这个时候犹犹豫豫,心生畏惧,何其蠢也! 不过他也只能好言相劝,将成破利害剖析给渊男生听。非是他有耐心,实在是想要在唐军入城之时打开城门予以接应从而立下大功,就非得渊男生不可。这人虽然胆怯猥琐、愚蠢如猪,可毕竟是大莫离支府的世子,有名分大义在,届时定能拉拢一大批贵族王室,一同反抗渊盖苏文。 渊男生是一杆大旗,本身没什么用,却缺少不得。 听闻长孙冲这般说,渊男生心中渐渐稳定,他虽然蠢笨一些,到底不傻,知道想要活命就只能投靠大唐,否则一旦局势稳定,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废黜自己这个世子,将二弟渊男建扶持上位。 到那个时候,他唯有死路一条。 …… 几乎同一时间,大莫离支府内。 书房内灯火辉煌,紫檀木的书架上摆满了汉文典籍,从儒家经典至道家秘书,甚至法家文献、兵甲战册……诸子百家,应有尽有。 书案上放着邢窑的白瓷,窗前摆着玻璃花瓶,紫檀木的家居优美典雅、尊贵不凡。 渊盖苏文一身常服,披散的头发随意的散落在肩头,正跪坐在案几之后慢悠悠的喝茶。 在他对面,次子渊男建一脸怒气,愤然道:“大兄是否傻掉了?父亲对他太过纵容!那长孙冲狼子野心、狡诈多端,必然心怀叵测!说不定,所谓的犯下谋逆大罪也只是此人家族所设下的圈套,以此来麻痹父亲。” 他就搞不懂了,那长孙冲看似人模狗样、忠心可嘉,可说到底也是汉人,更是大唐极为显赫的世家子弟,这样的人就算流亡天涯,可是又能对高句丽有几分忠心? 兄长那个蠢货信任长孙冲也就罢了,可父亲为何也对其信赖有加,甚至将年仅八岁的小妹许配给他? 简直不可理喻。 渊盖苏文古拙冷硬的面容没有一丝情绪表露,对于这个素来看重的此子更是不做任何解释,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明日,汝便去‘王幢军’中担任主将,不过绝不可妄动,一切听从吾之命令。” 渊男建先是一愣,旋即大喜,振奋道:“父亲放心,孩儿必定奋勇杀敌,不负父亲之信任!” “王幢军”乃是渊盖苏文麾下第一等强军,甚至其象征意义比实际战力更为重要。这是渊盖苏文统治高句丽的根基,眼下将它交付给渊男建统御,其用意已然昭然若揭。 眼看着世子之位即将到手,渊男建岂能不欣喜若狂? 这个位置他谋求多年,一朝心愿得偿,难以压制心内的兴奋。虽然眼下局势危及,整个王国风雨飘摇,异族大军狂飙突进正向着平穰城而来,倾覆或在旦夕之间,可到底这也是世子之位啊,不仅代表着未来继承高句丽最强大的权力,更直接掌管渊氏一族。 一生之至高追求,在未几弱冠之年忽然达成,谁能不兴奋异常? 敌军虽强,局势虽危,可当初前隋百万大军数度征伐高句丽尽皆铩羽而归,其中前隋水师亦曾打到平穰城下,形势岌岌可危,可最终不还是折戟沉沙,高句丽巍然不动? 既然父亲在这样危及关头依旧稳如山岳,尚且有余力谋划“王幢军”之战略目标,可见必然是胸有成竹。 这一回,也定然重演奇迹! 渊盖苏文颔首,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这个能力颇强的次子,语气凝重:“将来,为父会将世子之位传给你,你亦会是渊氏一族下一任的家主。为父之所以如此做,是看好你能够在未来带领渊氏一族再创辉煌。至于你兄长……为了家族存续,为父不得不狠心如此。但是一切之首要,是能够击溃唐军,保住平穰城,熬到冬天唐军主动撤军。否则平穰城失陷,高句丽倾覆,吾渊氏一族亦荡然无存矣。” 渊男建指天立誓:“父亲放心,孩儿固然贪恋世子之位,却也知道眼下乃生死存亡之时,定追随父亲奋勇杀敌,拱卫平穰城!只要能够击溃唐军,父亲之声望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后世子孙,都将传送父亲‘高句丽第一人’之美誉!为此,孩子披肝沥胆,绝无退缩!” “哈哈!好!” 渊盖苏文冷硬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笑起来比不笑还多了几分阴冷,旋即笑容隐去,叮嘱道:“为父虽然将‘王幢军’交给你,世子之位也会传给你,但是你要向为父保证,不得残害手足、兄弟阋墙!你兄长天资差了一些,但是对你们这些兄弟却极为爱护,万不可做下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自古以来,无论中外,争权夺利之时伴随的都是鲜血与杀戮,即便是至亲血脉之间,亦是毫无亲情可言。 长子渊男生继位世子多年,即便再是愚蠢,身边也会有一些根基附庸。等到一朝将其世子之位虢夺,势必损害到一大群人的利益,又岂能善罢甘休?有所反抗,那是一定的。 而渊男建必定维护自己的利益,对兄长狠下杀手,实在是稀松平常。 况且高句丽虽然崇慕儒家经典,但是对那等忠孝仁义却并不太在乎,唯有利益才能促其行事。 故而,世子之位传给渊男建,几乎就等同于判处了长子渊男生的死刑。 渊男建听到父亲这样的言语,连忙表态道:“父亲放心,大兄对孩儿素来爱护关照,孩儿之所以愧受这世子之位,亦是自认会比大兄做得更好,却绝不会伤害大兄半分。” 心里打定主意,父亲活着的时候自己多注意一些,表露出对那个废物的关照和尊敬也就是了,莫要惹得父亲不开心。 等到父亲死后……那还不是为所欲为?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无意泄密 渊男生半夜回到城中,在大莫离支府自己的房舍之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心中担忧着自己的性命前程,直至天明时分,方才朦朦胧胧的入睡。 只是刚刚入眠,便听到外头的更夫敲响了五更的梆子。 睡的极浅的渊男生瞬间醒来,披了一件衣裳,到外头让侍女服侍着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官服,坐在厅中享用早膳。 一个府中的心腹走进来,低声在渊男生耳旁道:“刚刚府门刚开,二郎便进了府门,直抵家主的书房。” 渊男生一愣,放下汤匙,蹙眉道:“父亲的书房,他岂能去得?” 那心腹不语。 没人有胆子私自进去渊盖苏文的书房,因为渊盖苏文开府建衙,一直在府上办公,书房之中皆是机密材料,稍有泄露便是了不得的大事。 渊男建既然堂而皇之的进入书房,那就只能是得到了父亲之允可。 那可是连他这个世子都不被允许进入的中枢重地,此举代表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渊男生面色一片铁青,既有着世子之位即将不保的惶恐,更多的却是愤怒! 自己的母亲是高句丽王族之女,渊盖苏文虽然继承了家族的“大对卢”之职位,然而权势却并不如如今这般显赫。正是因为有了母亲的缘故,渊盖苏文得到高句丽王室之信任,才使得权势飞速膨胀,最终反噬荣留王高建武,虢夺高句丽之军政大权,成为高句丽实际上的控制者。 然而母亲病故之后,渊盖苏文便将妾室扶正,倍加宠爱,那便是渊男建的母亲。 而他渊男生冲龄即被扶立为世子,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白天黑夜的替父亲处理公务、族务,固然天资差了一些,可是朝野上下、阖族内外,谁不称赞自己一句“贤良”? 如今,却要扶持二弟上位,从而不管自己的死活。 虎毒不食子,世间岂有这等冷酷无情之父亲? 渊男生半点食欲也无,冷着脸起身,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 房中仆从不敢多言…… 出了厅堂,渊男生穿庭过院,大步流星来到父亲书房之外,门口两个小厮急忙拦住,赔笑道:“世子,没有家主的允可,不得进入书房……” “滚开!” 渊男生暴喝一声,上前两脚将两人踹到一旁,又一脚“砰”的一声将房门踹开,大步入内。 他这二十年,都未有这般暴怒,所有积攒的委屈、惶恐、愤怒,都在这一刻彻底的发泄出来。 “呃……兄长?不知是谁惹了兄长,发这么大的脾气?” 书房内,正在窗前书案之后翻越什么的渊男建被踹门声吓了一跳,正欲喝叱,一抬头便见到渊男生一脸怒火的走进来,急忙起身见礼,而后惊诧问道。 渊男生上前,怒视渊男建,一字字道:“如今你被父亲宠信,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兄长实在碍眼,恨不得我立即暴毙在你眼前,好让你能够尽快继承世子之位?” 渊男建一脸莫名其妙:“兄长这说得哪里话?世子之位谁属,那是父亲需要考量的事情,小弟如何能够左右父亲的意志?当然,也不瞒兄长,若是父亲让小弟继承世子之位,自然坦然受之……不过你我虽然非是同母,却也是亲兄弟,都留着渊氏一族的血脉,纵然将来继承了世子之位,也必定友爱兄长,断不会行下那等狼心狗肺之事。况且,如今父亲也并未许诺小弟继承世子之位,他对兄长虽有不满,却也未到非得废黜不可之地步。” 眼见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在自己面前演戏,渊男生怒不可遏,戟指怒道:“还说父亲没有许诺于你?若是如此,岂能任你进入这书房!” 渊男建恍然大悟:“哦,原来兄长发怒是因为这个?那你可误会了,父亲昨夜将‘王幢军’之指挥权交给小弟,命小弟今日前来书房取走一应账簿、文书、档案,以便即刻前往牡丹峰军营接手‘王幢军’,并非是允许小弟此后在此办公。” 说着,他扬了扬手里厚厚的一叠账册文书,一脸无辜。 渊男生怒哼一声,骂道:“放屁!‘王幢军’乃是父亲之根基所在,既然交到你手里,岂不代表着世子之位已经决定传给你?偏要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真真是虚伪无耻!” “兄长这话就不讲理了,” 渊男建将手里的账簿放在书案上,两手一摊,得意笑道:“大莫离支这个官职是父亲一手所创,渊氏一族亦是因为父亲才这般壮大,既然父亲要一并交到小弟手里,谁又能反对?反正小弟是没那个胆子的,兄长若是不满,自去寻父亲理论,就只怕兄长不敢。” 他面上似乎恭敬,但神情轻挑,字字句句都是在挑衅,气得渊男生怒发欲狂,却也无可奈何。 正如渊男建所言那般,他哪里敢去找父亲理论? 说不得父亲恼怒之下,干脆将他打杀了事…… 怒气冲冲的指着渊男建的鼻子,唾骂道:“无耻之徒!就如你那卑贱的母亲一样,只凭借低贱的手段笼络父亲的欢心,终有一日被父亲识破你的龌蹉心思,看你如何好死!” 渊男建也冷下脸,冷笑道:“你是兄长,纵然辱我,我亦不与你计较。可若是再敢辱我母亲一句,咱们两个便不死不休!” 他身强力壮,块头简直能将渊男生撞进去,武力值根本不是档次。 渊男生面色一变,有些心虚,知道若是当真将渊男建这个混账惹急了,说不得真能拿刀子给自己宰了,这厮根本就是六亲不认的畜牲。 心里发虚,只能撂下狠话:“休要得意,咱们走着瞧!” 转身怒气冲冲的离去。 看着渊男生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渊男建脸上的怒气隐去,回头看了看桌上的账簿、文书,冷笑了一声,低骂道:“蠢货!” …… 渊男生从书房出来,返回自己的住处,狠狠的摔了几件瓷器,吓得仆从侍女战战兢兢,大气儿也不敢喘。 又挑刺儿发作了几个仆从,使人用板子打了一顿,似乎怒气宣泄了一些,渊男生这才换上官服,出门办公。 只是一上午都阴沉着脸,吓得府衙中的官吏提心吊胆,不敢招惹。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渊男生寻了一个由头离了府衙,让人备好马车,乘车直接由七星门出城,来到安鹤宫城,面见长孙冲。 军营之内,见到长孙冲之后第一句话,渊男生便肃容说道:“‘王幢军’之驻地,在牡丹峰!” 长孙冲愣了一下,忙问道:“世子如何得知?” 渊男生见到左近无人,便低声将早间之事说了,末了说道:“渊男建大抵是一时倏忽,并未意识到自己吐露了‘王幢军’之驻地。仗着父亲的宠爱,这厮无法无天,根本不将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若是他异日当真继承世子之位,我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已然是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长孙冲将渊男生让到里间,两人对坐,这才蹙眉问道:“会不会有诈?” 自己明里暗里查访多时,对于“王幢军”之动向都一无所得,眼下却轻而易举的被渊男生查知,这未免来得太过容易,让他心生疑惑。 渊男生却道:“断然不会!拿畜牲有勇无谋,蠢得厉害,焉能有此心机?那会儿正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志得意满,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谋算。” 长孙冲无语。 正是因为你太蠢,所以渊盖苏文宁愿废长立幼,将世子之位交给渊男建。如今你却还嘲笑人家渊男建愚蠢? 呵呵,渊盖苏文英雄一世,孰料却生出两个这般愚蠢的儿子,纵然此番能够守得住平穰城,但一生功业最终亦要落得风吹雨打去,真真是讽刺啊。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噶尔崛起 两人心思各异,但目的却是一样的:查明“王幢军”之所在,使其难以行使“奇兵”之战略,只要唐军予以防备、针对布置,正面硬撼的情况下,两人都认为“王幢军”必无胜算。 即便“王幢军”再是精锐、悍勇,哪怕是以一当十,在不能完成某些战略任务的情况下,单只凭借一腔血勇,终究也是个全军覆没之结局,不可能扭转局势,转败为胜。 长孙冲按捺着心中兴奋,叮嘱道:“世子还应继续探查,务必完全摸清‘王幢军’之虚实才好。既然令尊已然将‘王幢军’交付给渊男建统御,其心意已然明了,世子切莫再心存侥幸。在下立即给家父写信告知此事,启禀陛下。陛下素来宽宏,定然不吝赏赐,还望世子再接再厉,吾等一同立下不世之功,尽皆得偿所愿。” 若说之前渊男生对于同长孙冲暗中合谋出卖平穰城之防务还有些心存愧疚,眼下确实半点都不觉得了。 既然父亲要将自己废黜,扶立二弟成为世子,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那自己又何必惦念着所谓的忠孝? 你们想让我死,我总不能引颈就戮吧? 当即颔首道:“大郎放心,渊男建那个混账有勇无谋,蠢得厉害,必能从其身上查明‘王幢军’之虚实。” 长孙冲:“……” 都挺蠢的。 …… 渊男生信誓旦旦的表示定然能够查明“王幢军”的虚实,而后告辞离去。 长孙冲坐在那里沉思许久,将茶水喝完,起身来到一侧的墙壁上看着平穰城的简易防御舆图,摇了摇头。 这舆图乃是渊盖苏文组织高句丽朝中能人绘制而成,但是比起父亲交给自己的平穰城舆图,无论清晰度亦或是准确率、比例的换算,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谁能想到,唐军绘制的平穰城舆图,比高句丽自己绘制得更好? 而大唐的所有军事舆图全部出自兵部衙门,几年前由房俊主导,时至今日,早已成为大唐国内舆图的统一标准。 从这一点上来说,房俊的确才能卓著,且眼光深远。 只不过越是如此,长孙冲心中的嫉恨便越是如火一般炽烈,难以平复…… 深吸一口气,将心神投注到面前这张舆图上。 牡丹峰位于平穰城东城之外,浿水自东而来,至此被峰峦所阻,折而向南,又被南面的山脉挡住,转而向西,在此地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转折,再一路向西奔流入海。 平穰城便建于这个巨大的转折之上,原本城池建筑于浿水之北,后来逐渐繁荣,人口增加,又在浿水南岸建筑新城,将浿水夹于中间。 时至今日,由于城池的扩张,牡丹峰已然位于城中,山岭起伏层峦叠翠,酷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因而得名。山上树木种类繁多,松树、五叶松、椴树、杏树、山樱等各种树木成林,每到春天,峰峦山坡开遍各种颜色的鲜花,美不胜收,乃是平穰城最为优美的景致。 当初平穰城修建之时,于牡丹峰上修筑乙密台,作为点将台之用。 山中更是遍布堡垒、山城,寻常时候便是驻军之所,渊盖苏文将“王幢军”藏匿其中,理所应当。 仔仔细细的看了牡丹峰附近的地形地势,长孙冲才回到书案之后,提笔写了一封迷信,交给心腹死士,命其赶往唐军大营,交给自己的父亲。 虽然“议和”之事已经渺茫,天大的功勋插肩而过,但若是能够探明“王幢军”之所在,使得唐军有所防备,并做出针对性的部署,自然也是大功一件。 ***** 青海湖。 与辽东远隔万里,却比辽东更早一步进入深秋。 辽阔无垠的湖面宛如一方巨大的宝石一般,瑟瑟秋风掠过,水鸟飞翔,碧波荡漾。 湖畔宽广的草场犹如毯子一般绵延至天际,草叶枯黄,天地之间一片萧瑟。 禄东赞骑在马上,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摁着腰畔弯刀的刀柄,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目望着前方混战厮杀的战士,锐利的眸光有如鹰隼一般,似欲飞越北方天际之处巍峨矗立的祁连山。 大斗拔谷之战结束不久,消息便传到禄东赞耳中。 尽管他知道唐军之强盛天下无双,火器之威力更是举世无敌,却也没想到唐军居然强悍至如斯地步。 预想之中的苦战根本不曾发生,七八万纵横青海肆虐河西的吐谷浑铁骑犹如奔腾的雅鲁藏布江水撞在山谷之间的岩石之上,除去轰鸣震响令人胆战心惊之外,只能溅起一堆泡沫,粉身碎骨。 禄东赞明白,吐谷浑已经完了。 二十年休养生息,只一朝便将所有力量尽皆葬送。两万唐军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挡在大斗拔谷的谷口,吐谷浑数倍于敌的兵力却不能进入大唐领土哪怕一步,这种双方力量上的悬殊差距,比阵亡数万将士更加令吐谷浑人感到绝望。 眼下关中空虚,河西只有半支右屯卫两万人驻守,吐谷浑尚且不能突破,那若是等到大唐东征结束,百万大军尽皆回归关中,吐谷浑哪里还有半分挣扎之余地? 唯有败亡之一途。 既然吐谷浑败局已定,吐蕃就绝对不会允许青海湖落入大唐之手,形成背倚祁连、面朝高原的有利局势,对吐蕃形成巨大威胁。 所以禄东赞果断下令,所有家族军队倾巢而出,侵占青海湖。 既然赞普已经决定提防噶尔家族,那么噶尔家族就只能顺水推舟,先行占据青海湖地域,以为家族之根本,在此休养生息积聚力量,再行计较。 噶尔家族的族兵如狼似虎的冲入青海湖,正逢溃败于大斗拔谷的吐谷浑骑兵自祁连山各处山口陆陆续续的返回。一方是蓄势待发,虎视眈眈,一方是正逢战败,士气低迷,自然被噶尔家族的族兵大胜。 吐谷浑骑兵在诺曷钵的组织之下奋起反击,却无奈势不如人,一败再败。 瑟瑟秋风吹拂禄东赞颌下胡须,令他的目光愈发深邃。远处,一骑斥候狂奔而来,到得近处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禀报:“启禀家主,吐谷浑大败,诺曷钵已被吾等生擒活捉!” 禄东赞一时间没有说话。 秋风萧瑟,天高云淡,苍黄的草场直铺天际。 曾经在这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上纵横驰骋三百年的吐谷浑,就要在今日走到终结。 王朝更迭,族群兴衰,就如这四季轮转一般自然而然,不可阻挡。 今日或许是噶尔家族振兴之时,可衰弱灭亡之时,亦将不远。 几个儿子都站在他的身后,长子赞悉若提着马缰上前一步,下令道:“将诺曷钵暂时收押,收拢兵卒,对溃败之吐谷浑人展开追杀,青海湖方圆三百里之内,不许再有任何一个吐谷浑人!” “喏!” 斥候得令,起身之后飞身上马,向着远处奔弛而去。 赞悉若看着犹自出身的禄东赞,精神振奋道:“父亲!吐谷浑已然大败,青海湖从此为噶尔家族之私产矣!” 自古以来,青海湖便是西域部族必争之地。此地水草丰美,有着天下第一等优良的牧场,可以蓄养无数的牲畜,乃是胡族梦寐以求的地方。而且青海湖内皆是咸水,有着丰富的湖盐,这是所有胡人生存都离不开的东西,掌握了青海湖不仅解决了部族缺盐的问题,更以此作为战略物资,可以操控无数的部族为己所用,轻易达成称霸一方的目的。 噶尔家族拥有了青海湖,便有了立身之本,可以以此为根基,进而发展壮大。 禄东赞回过神来,看了长子一眼,冷硬的面容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哼了一声,蹙眉道:“得意忘形!是否忘记此前为父如何叮嘱你们的了?居安尚且思危,更何况眼下根本不是安全的地方,居然这般兴奋,愚蠢!”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厚颜无耻 赞悉若受了呵斥,惊得冷汗涔涔,忙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一时得意,居然忘了父亲的话语,真真该死。” 得意之时,莫忘形。 先前于父亲、兄弟在一起商讨局势,还曾说赞普命噶尔家族进占青海湖乃是变相的放逐,提防忌惮之心昭然若揭,从今而后噶尔家族的命运将会极其艰难,一举一动都要深思熟虑,不可有丝毫懈怠。 结果今日取得青海湖之地,为家族首次争取到一块近乎完全自有的草场便有些得意忘形,浑然忘记家族所面临的危机。 身为噶尔家族的世子,居然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实在是该死。 禄东赞面容阴沉,一旁的次子论钦陵赶紧说道:“也难怪大兄这般疏忽,咱们噶尔家族乃是吐蕃贵族,可世世代代都难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底盘,不得不仰望着赞普的鼻息,卑躬屈膝。如今将青海湖纳入家族领土之中,自今而后,这一片广袤丰美的草场便为家族所有,子子孙孙都可在此放牧生活,岂能不心中激荡、难以自己?这可是造福子孙的大好事啊!” 跟随在后边的三子赞婆也颔首称是。 见到两个儿子给长子说情,兄弟之间兄友弟恭,禄东赞的火气也消散下去,正欲说话,便见到远处一队骑兵驶来,到了近前将马背上一人“砰”的丢在地上。 那人手足被缚,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痛哼一声。 马背上的骑兵飞身下马,施礼道:“启禀家主,诺曷钵带到!” 禄东赞自马背上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挣扎欲起,却因手脚被紧紧绑缚始终起不来之人。 那人吭哧半晌,始终无法站起,干脆放弃,在地上一滚,仰面朝天,破口大骂:“禄东赞,你个狼心狗肺卑鄙奸诈的畜牲!老子真真是失了魂儿才肯信你满口胡言,致使落得今日下场!吾死不足惧,数万吐谷浑子弟的冤魂亦会跟着你,食你之肉、饮你之血,看着你噶尔家族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诺曷钵的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自己继承可汗之位,固然族中多有不服者,而向外用兵转嫁矛盾乃是最好的收拢人心之法,可之所以选择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侵犯大唐之领土,完全是因为禄东赞亲自赶赴青海湖,向他做出吐蕃会护卫吐谷浑根基之承诺。 可谁能料到,唐军居然凶悍如斯? 数倍于敌的精锐铁骑,连山口都冲不出去,便被两万紧急驰援河西的右屯卫杀得丢盔弃甲、尸积如山,一败涂地。 想起当时漫山遍野都是亡命奔逃的吐谷浑兵卒之景象,诺曷钵连晚上做梦都时常惊醒。 而更让他悔恨莫及的,却是自己率领残兵败将从祁连山中逃出,回到青海湖之时,迎面而来的挥舞着雪亮弯刀向自己发起冲锋的吐蕃士兵。 这令他目眦欲裂! 自己当真是鬼迷了心窍,怎地就信了禄东赞这个老狗的妖言蛊惑?直至落得如此悲惨之境地。 阖族上下休养生息二十载,方才积蓄出来的数万青壮,一战便折损大半,活着逃回来的也都被唐军打得胆气尽丧,再不可能成为冲锋驰骋之战士。尤为重要的是,如今连吐谷浑生活了数百年的青海湖都落入吐蕃之手。 面对诺曷钵如此恶毒之咒骂,论钦陵、赞婆纷纷大怒,后者更是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口中喝骂道:“狗贼!焉敢辱我父亲?” 上前两步,已经将腰畔的弯刀抽出,就待一刀斩断诺曷钵的脖子。 诺曷钵如今惨败而归,族人七零八落,连老巢都被禄东赞给占了,早已没了求生之欲,见状愤然大喝:“来呀!给老子一个痛快,老子就在这儿看着你们噶尔家族如何断子绝孙!” “嘿!” 赞婆大怒,举刀便要斩下。 “住手!” 禄东赞在马背上喝叱一声,不悦道:“诺曷钵乃是吐谷浑可汗,岂能这般恣意凌辱?速速退下!” 哪怕再是落水狗,诺曷钵也还是吐谷浑可汗。 眼下吐谷浑遭逢大败,又有吐蕃士兵追杀,必定损失惨重。可是这天敌辽阔无垠,终究不可能将其阖族灭绝,定然会有落网之鱼,且能够逃脱追杀的,必然都是精锐之众的精锐。 若是此刻让诺曷钵死在噶尔家族手中,必会有无数的吐谷浑残余将噶尔家族恨之入骨,疯狂报复,不死不休。 如此,噶尔家族风声鹤唳,夜难安枕。 还不如将其送回逻些城,由赞普发落。吐蕃占据了青海湖,与吐谷浑已成死仇,赞普断然不会给于诺曷钵一条活路。 诺曷钵死于赞普之手,青海湖陷落于吐蕃,吐谷浑人仇视的对象会将赞普与吐蕃视为一等,而作为刽子手的噶尔家族,却毋须承担吐谷浑人的血海深仇。 这是绝对不同等级的待遇。 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禄东赞紧了紧身上的袍服,站在诺曷钵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诺曷钵愤怒扭曲的面孔,叹了口气,摇摇头,缓缓说道:“我若不来,青海湖必落入唐人之手。可汗一战葬送了吐谷浑二十年积累之力量,更丢了祖宗繁衍之地,至于这地方究竟是丢给唐人,亦或是丢给吐蕃人,又有何分别呢?吐蕃之习俗,与吐谷浑相同,与唐人却大相径庭。青海湖落入吐蕃之手,我会善待吐谷浑族人,可若是唐人占据了青海湖,定会下令经吐谷浑族人内迁,效仿对待突厥之法,使之离了牛羊马匹,只能耕作种田,严加盘剥。几十年之后,那些吐谷浑人将会被汉人同化,曾经煊赫一时的吐谷浑,终将成为史书之上的一个名字,消失在历史云烟之中……所以,可汗应当感激我才是,而不是对于我当初的承诺耿耿于怀。” 诺曷钵气得呼呲呼呲喘气,却说不出话来。 原本,两国之间便唯有利益争夺,何来言出法随、一言九鼎?自己偏信了禄东赞的承诺,也只是因为在当时那是最有利的决定而已。 被人家被骗了,又能怨得谁来? 不过禄东赞言及今后吐谷浑之遭遇,却让他心中涌起更大的恐惧。 今日之败,吐谷浑元气大伤,夹杂在吐蕃与大唐这两个当世大国之中间,此后再难有复兴之时。 不过总要有族人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吐谷浑的血脉不能断绝。 正如禄东赞所言那般,若是被大唐得到青海湖之地,必将效法之前对待突厥之策,将所有吐谷浑人内迁,然后禁锢起来。几十年后,这些族人说汉话、写汉字、通汉俗,甚至完全忘记自己曾是吐谷浑的血脉…… 这可是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之事。 禄东赞轻声道:“所以,可汗你得感激老夫,是老夫冒着与大唐开战之风险悍然进占青海湖,保住了吐谷浑之苗裔不绝。” 诺曷钵瞪大眼睛,一口老血喷出。 她也算见多识广、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命人将诺曷钵待下去,首饰一番即刻送往逻些城,禄东赞对论钦陵说道:“眼下青海湖已经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地带,一个不慎,两国会在此开战,我噶尔家族被夹在中间势必难存。所以,你即刻前往河西会见房俊,献上诚意,许诺只要唐军不过祁连山,那么噶尔家族便不会踏足唐土半步,永不开战。” 赞婆正将弯刀收回鞘中,闻言蹙眉道:“唐人亦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这等承诺岂能当真?眼下其国内兵力空虚,无暇西顾,所以或可暂时与咱们虚与委蛇。可一旦东征结束,百万大军回归关中,皆是兵强马壮,又携大胜之威,必会翻越祁连山攻略青海湖,大战将起!” 禄东赞微微颔首,这个儿子还算有些见识,不过却并未见识到紧要之处,便将目光看向另外两个儿子。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风云际会 赞悉若道:“大唐的确强盛,但是东征一战,无论胜败皆耗损无数国力,其国内若想长治久安,此战过后,便务必休养生息、稳固内政。若继续对外开战,无异于穷兵窦武,动摇统治根基,前隋便是前车之鉴。更何况,眼下大食人正在攻略西域,企图侵占丝路,大唐自然不能放任不管,必将抽调精兵强将赶赴西域。一场东征,一场西征,即便再是强盛的国家也不堪重负,如若再跟吐蕃开战,那简直就是自取灭亡之道。所以,只需吾家表达出善意,并且做出承诺,唐人一定会欣然允诺,承认眼下之平衡局势。” 即使大唐再是强盛,亦无法在东西两方进行大战之时,还有余力攻略青海湖,与吐蕃再战一场。 而噶尔家族自然也不能悍然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毕竟吐谷浑七八万精锐铁骑刚刚被打得丢盔弃甲铩羽而归,噶尔家族自认不可能比巅峰的吐谷浑更强。 如此,青海湖之平衡局势,便是双方都愿意见到的局面。 大唐得以平息河西之战,全力防御西域,而噶尔家族亦能够趁此机会消化这广袤的草场,休养生息,发展壮大。 禄东赞很满意的颔首,便是赞许,不过又补充道:“眼下之局势自然如此,止息兵戈,乃是双方都有利之事。但是咱们既然占据了青海湖之地,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那么最终必将有一战,或是与大唐,或是与赞普。” 顿了一顿,神情有些萧索,看着眼前的儿子们,嗟叹道:“王权座下,唯有利益。什么忠诚,什么情份,统统都不如利益二字来得实惠。咱们家帮扶赞普威压各个部族,鼎定吐蕃,继而协助赞普一统高原,牺牲之多、功劳之大,谁人能比?结果只是因为忌惮噶尔家族的力量,便将咱们推到这个两大强国之间的夹缝,任由吾等自生自灭……汝等都要记着今日所受之屈辱,非是吾噶尔家族里通外国、有不臣之心,而是赞普独断专行,欲将吾家置于死地。故而,不要再去谈论什么忠诚与情份,若是有朝一日……就用手里的弯刀去给子孙后代挣下一块生存的土地!” “喏!” 几个儿子肃容应命,尽皆面色愤然。 噶尔家族始终不遗余力的支持松赞干布,出人出力、出谋划策,每逢大战,护卫在松赞干布身后的肯定是噶尔家族的族兵,从未有过半步的退却。 然而时至今日,松赞干布完成了高原的统一,消除了后顾之忧,开始谋略天下,将目光放在富庶的大唐身上,却将噶尔家族一脚踢开,放逐在这青海湖的四战之地,沦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 何谓缓冲? 无论哪国意欲开战,首当其冲者,便是噶尔家族…… 君王的确不能被感情而左右,但是如此冷漠寡恩,实在是古今罕见,噶尔家族如何能不心生怨愤、同仇敌忾? 今日松赞干布将多年情份抛开,那么异日噶尔家族也就不必在意什么民族大义,若是有机会,即便是反攻会逻些城亦无不可。 既然你不仁在先,那就别管我不义在后。 禄东赞指了指次子论钦陵,道:“便由你去河西一趟,面见房俊,将吾家之条件与之分说清楚,得到答复之后即刻返回。” 论钦陵愣了一下,疑惑道:“为何不是前去长安?大唐皇帝虽然东征在外,但太子监国,这等要事其实一个武将在外便可决断?” “呵,你是不了解房俊其人啊。” 禄东赞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只要房俊点头,这件事就算是成了,反之,就算长安做下决议,也做不得数。不仅是大唐太子对其言听计从,其势力在大唐朝堂之中,亦是一时无两。为父岂能连这样的局势都弄错?莫要多言,速速前去。不过此行当谨记少言寡语,每说一句话都要慎之又慎。那厮博闻强记、见多识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且有蛊惑人心之术,稍有不慎,便会着了他的道儿。” 说到这里,心中不胜唏嘘。 他的确佩服房俊,当初硬生生弄出一个青稞酒的酿制配方,将自己吸引其中,明知是其引发吐蕃内乱之阳谋,却依旧甘之如饴。 最厉害之处,便是你明知这是他的手段,却又不忍抗拒…… 论钦陵愈发迷惑,心说那人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还能操控我的本心,让我做出违心之事不成? 心里觉得父亲大惊小怪,嘴上却不敢多说,颔首道:“孩儿遵命。” 见到禄东赞微微颔首,这才翻身上马,带着数十亲兵部曲策马向北奔去,横穿大斗拔谷,沿着诺曷钵出兵之路线前往河西。 禄东赞仰首看了看天空,沉声道:“风云变幻,严冬降至。尔等要尽快将族人安顿下来,否则一场白毛雪下起来,不知多少牲畜族人冻饿而死。” 对于多以放牧为生的吐蕃人来说,一个肥美的草场想要安顿下来,需要做的准备实在是太多。入秋之时要收割牧草贮存起来,否则一场大雪下来千里万里一片银白,牲畜无法啃食野地里的草料,将会饿死。更要找到防风的地方,不然连人带牲畜都得冻死。 严寒,从来都是吐蕃人最大的天敌。 而在这样严冬即将到来的时候,赞普迫不及待的将噶尔家族放逐至此,可见其心性之冷硬绝情。 赞悉若倒是乐观,笑道:“父亲不必忧虑,这么多年,咱们族人什么样的艰苦没有挨过?此番的确是难了一些,但是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族人便会在这片草场上安顿下来。形势固然紧迫,却也给予了我们更加广阔的空间。十年生聚,十年修养,二十年之后咱们噶尔家族必将以此成就大业!” 噶尔家族素来不缺人才,谋士武将层出不穷,只因跟随赞普统一吐蕃,所以始终被困于一地,不得伸展。 如今得了这广袤肥沃的青海湖,不仅有肥美的草场,更有取之不尽的湖盐,用不了多久,噶尔家族必将崛起。 若是能够有充足的发展空间,未必不能崛起为另一个吐谷浑。 眼下噶尔家族被夹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充当缓冲,两头受气左右为难,动辄有倾覆之祸。可一旦被噶尔家族熬过这最为艰难的一段时间,等到发展壮大之后,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番局面。 左右逢源、驱虎吞狼,天地将会完全不同。 见他如此乐观,朝气蓬勃,禄东赞原本静若止水的心,也陡然焕发出澎湃之意,哈哈笑道:“好!咱们噶尔家族历来都是吐蕃贵族,却从未独当一面、称王称霸!如今赞普给予我等这样的机会,若是不能创出一番功业来,岂非辜负了赞普的好意?咱们父亲齐心,就在这青海湖开创出咱们噶尔家族的丰功伟业,让我们的子孙生生世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再不受任何人之奴役!” 一旁的赞婆亦是亢奋异常,振臂大呼道:“咱们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做自己的主!” 周围族兵闻听此言,亦是士气暴涨,一个个振臂狂呼:“自己做自己的主!” 一时间声震四野,欢呼声随着瑟瑟秋风传遍青海湖,平静的湖面亦被吹得波涛翻涌。 …… 论钦陵行走在祁连山中,狭窄曲折的道路随处可见前番吐谷浑大军路过之时的痕迹。 三天之后,他轻装简从率领数十族兵抵达大斗拔谷之时,见到两侧山坡坍塌之后堵塞了整个谷道,四处依旧残留着不少吐谷浑兵卒的尸体、兵刃,心中不仅震撼不已。 当时雄心勃勃进犯河西的吐谷浑大军怕是没想到,他们集结了数万人,却连大斗拔谷都没走出去,便被唐军杀得丢盔弃甲大败亏输,狼狈遁逃。 唐军居然强悍如斯。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恐怖如斯 火药将谷道两侧山体炸得坍塌,巨量的土石将谷道堵塞,前进无路。站在这里望着谷道当中如山一般的土石,论钦陵满心震撼。 谷道之中依旧残留着吐谷浑兵卒残破的尸体、丢弃的兵刃,更多的却是战马的尸体,不过由于唐军已经正在将尸体收拢掩埋,所以巨大的土石堆上被开辟出一条连同南北的小径。 早有唐军斥候迎了上来,问明了论钦陵一行人的来意,一边护送监视,一边飞奔回大斗拔谷外汇报。 论钦陵策马缓行,翻越过那座堵塞谷道的土石堆,便见到远处谷道的尽头之处,一座堡垒自平缓的谷口沙地上拔地而起,蔚为壮观。 等待了堡垒近前,论钦陵眼角跳了跳,抿嘴无语。 噶尔家族进占青海湖,众多从大斗拔谷逃回去的吐谷浑兵卒被俘,从这些人口中,大抵知道了河西之战的经过。 当看着这座吐谷浑兵卒口中“巍然矗立”的堡垒出现在眼前,论钦陵依旧无法相信这是唐军在旬月之间便能够建成的神迹。 唐军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自一旁已经拆除的墙壁缓缓绕过堡垒,看着一块一块石料被灰色的物体所黏合形成坚固的整体,一块一块被火药熏黑的痕迹以及鲜血干涸的残留,论钦陵内心沉重。 唐军之强悍,实在是匪夷所思。 吐蕃早已对吐谷浑盘踞的青海湖垂涎三尺,然则左右权衡,亦未敢轻举妄动。盖印吐谷浑民风剽悍,战力强横,纵然倾吐蕃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够稳稳胜之,即便得胜,亦是一场杀敌一千子损八百的惨胜。 故而,才有禄东赞前往青海湖,蛊惑诺曷钵入寇河西一事。 唯有吐谷浑和大唐硬碰硬的打一仗,消耗吐谷浑的实力,吐蕃才会有机可乘。如今一切皆如赞普与父亲所预想那般,吐谷浑溃不成军、死伤枕籍,吐蕃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青海湖。 然而唐军于此战所表现出来的强横战力,却令天下震惊。 八万对两万,骑兵对步卒,却无法越雷池半步,反倒犹如江水撞上礁石,除去溅起漫天浪花之外,唐军巍然不动。 论钦陵面色沉重。 他自然知晓这是因为唐军大规模装备了火器的缘故,使得战力大幅飙升。尤为重要的是,吐谷浑纵横青海的铁骑好似遇到了克星,数万铁骑冲锋之时的威势足以惊天动地,撕碎面前所阻挡的一切,然而在这座堡垒之前,却撞得头破血流,引以为傲的骑兵被唐军步卒以火器恣意射杀,如宰豚犬。 这是最让论钦陵惊惧之处。 一直以来,汉人富庶、发达、文明,蛮夷胡族之所以能够时不时的凌虐汉人,甚至深入其腹地杀戮掳掠,皆因汉人不善骑射,军队机动力大打折扣,只能据城而守,纵然取胜亦无法趁胜追击。 胡人则依靠骑兵之机动优势,一击即中远遁千里,让唐军空有精锐之兵卒,却徒唤奈何。 若是往后大唐的军队尽皆装备这等火器,使得骑兵之机动性在这种超强的战力面前毫无施展之余地,那么吐蕃也好,吐谷浑也罢,甚至是突厥,还拿什么去对抗大唐? 大唐步卒所至之处,所有胡人皆要望风披靡,逃得慢一些,就要遭受火器之打击……其战力之强横,恐怖如斯。 论钦陵无法描述心中的惊惧,但是隐隐间,他觉得胡汉之间维持了数百上千年的战争态势,有可能因为火器的横空出世而产生巨大的变化。 胡人若是不能与时俱进,发展处制约火器之战术,那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 过了大斗拔谷,眼前豁然开朗。 河流奔腾欢流,辽阔的草原上满是唐军营帐,远处山峦横亘在天际,起伏蜿蜒犹如巨龙。 枯黄的野草,洁白的羊群,时不时顶盔贯甲的唐军整队自身边驰过,论钦陵好奇的观望着唐军的一切。 整齐有序、各司其职,这是他对唐军的认知。 吐蕃士兵更多是率性而为,闲时耕作、放牧,战时自带战马兵刃护具汇入军队,战术也仅只是跟随主帅的命令而行。所以打顺风仗的时候各个勇冠三军,一日一夜追击数百里乃是寻常,可若是遭遇逆风仗,便很容易士气崩溃,军队犹如羊群一般失去控制,将不知兵、兵不见将,一溃千里。 不仅是吐蕃,几乎所有胡人都是一样,时常面对弱势的汉人军队打出匪夷所思的败仗,令人瞠目结舌。 之所以如此,在论钦陵看来,就是因为唐军的分工明确。 整个军队无论一万人还是十万人,兵卒所属不同、各司其职,军令由将军下达至校尉,再由校尉分派至什长、伍长,层层明确。故而临战之时,军中各部任务不同、处境不同,甚少士气崩溃、一败涂地之时。 这才是军队应当具备的素质。 而如同吐蕃、突厥、吐谷浑等等胡族之军队,则完全是凭借一腔血勇以及兵卒精良的马术、剽悍的风格,到了鏖战之时,往往率先崩溃…… …… 论钦陵被唐军兵卒带到营帐之中,见到了久闻大名的房俊。 面对这个名满天下、大权在握,且英姿勃勃的少年将军,论钦陵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执礼甚恭,鞠躬道:“吐蕃论钦陵,见过大帅。” 房俊哈哈一笑,拱手还礼,然后上前亲热的拉着论钦陵的手,将其让到座位之上,命人奉上香茗,这才笑道:“大相当真是看得起在下,居然将他最为重视的儿子派来,荣幸之至。河西之战结束未久,阁下来得这么快,想必此刻吐蕃已然占据了青海湖,将吐谷浑残余剿灭一空了吧?” 对于房俊能够猜测到吐蕃会趁机攻占青海湖,论钦陵倒没有太多意外,若是连这样的战术素养都不具备,又如何能够创下河西大捷这样的丰功伟绩? 或许,也就唯有诺曷钵那个蠢货一叶障目,做着入寇河西、直指关中的美梦…… 论钦陵正襟危坐,客气道:“大帅果然智谋出众、绸缪千里,不过非是吐蕃占据青海湖,而是噶尔家族。” 房俊一愣。 噶尔家族乃是吐蕃贵族,族长禄东赞更是吐蕃大相,深受松赞干布之信任器重,故而如今的噶尔家族说是吐蕃第一贵族亦不为过,只是屈尊于赞普家族之下,实力强横。 然而噶尔家族终究不能代表吐蕃。 他伸手请论钦陵喝茶,蹙眉问道:“却不知是松赞干布的命令,还是令尊的意思?” 论钦陵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微笑道:“噶尔家族忠于赞普,为了赞普的伟业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行所为,自然是听从赞普的命令。” 房俊便“嘿”的一声,嗟叹道:“令尊当世人杰,乃吐蕃百万人当中之魁首。若非令尊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吐蕃焉有今日之盛况?松赞干布平常看似雄才大略,实则嫉贤妒能、小肚鸡肠,非明君之所为,委屈贵家族了。” “功高震主”这句话,绝非说说而已。 禄东赞其人精明通透,文武双全,在他领导之下,噶尔家族一跃成为吐蕃数一数二的强盛部落,在松赞干布消除吐蕃内部分裂势力、统一高原的过程之中,立下赫赫功劳。 然而正是因为禄东赞威望显著,噶尔家族势力日盛一日,所以松赞干布心生忌惮,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战友之间,裂痕显现。 历史之上,最终噶尔家族被赞普家族所排斥、打压,甚至屠杀,最终正是论钦陵率领家族残余族人北上投降大唐,取汉姓、说汉话,彻底荣辱汉人之中。 眼下却是因为吐谷浑的惨败提前了数年,导致噶尔家族受到松赞干布猜疑排斥这一进程也提前发生。 论钦陵双目灼灼的看着房俊,知道在这等人面前休想耍什么心计,干脆开门见山道:“在下久仰大帅之威名,今日来此,除去一睹大帅盖世风采之外,亦带来一颗友谊之心,失望噶尔家族与大唐之间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永结同盟,不动刀兵。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千部佛经 房俊拈杯饮茶,含笑不语。 他没料到噶尔家族如此之快的受到松赞干布的忌惮与排斥,甚至将其放逐至青海湖,充当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 何谓缓冲? 炮灰而已。 若是两国稳定则罢,一旦局势不稳甚至开战,噶尔家族便要首先遭受战火之洗礼。吐蕃进犯大唐,噶尔家族则为先锋;大唐攻伐吐蕃,噶尔家族则首当其冲。 松赞干布此举,固然是为了稳定吐蕃内部祸乱之源,维系他的统治,可着实刻薄寡恩之极。 如此,噶尔家族不甘于沦为两国之间的炮灰,从而主动谋求生路,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房俊更没有想到的是,禄东赞的决定做的如此之快,河西之战刚刚结束,噶尔家族甚至尚未完全占据青海湖,没有将吐谷浑在青海湖的势力清扫一空,便派遣儿子前来与大唐结盟。 禄东赞的目光极其甚远,这一点始终令房俊甚为钦佩。 若非他极力建议松赞干布向大唐求亲,并且出使大唐一力促成了文成公主的嫁妆,吐蕃如何能够从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一跃而成为天下有数的强国之一? 可以说,大唐之威胁不在吐蕃,而在禄东赞。松赞干布排斥禄东赞,甚至将其家族放逐于青海湖,看似稳定了吐蕃的局势、巩固了他自己的统治,实则却自断一臂。 因为房俊的干预,吐蕃向大唐求亲的野心并未实现,这使得吐蕃未得到来自于大唐的医术、建筑、冶炼、文学等等方面的知识,实力不可能如同历史同一时期之时突飞猛进,与眼下的大唐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所依仗者,无非是高原之地利而已。 …… 见到房俊只是饮茶,含笑不语,论钦陵那张极肖其父的瘦削脸庞有些疑惑,上身微微前倾,奇道:“难不成大帅无意于此?” 在他看来,大唐固然强盛,然则一场东征起码耗费半数国力,眼下大食人又在西域攻城掠地,唐军迟早必去支援,这又是一场恶战。连续的大战对于国力的耗损是极其巨大的,再是强大的国家也吃不消。 这等情形之下,笼络、联合噶尔家族,使得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缓冲愈发稳固,不至于发生摩擦导致两国开战,实乃是最为重要之事。 所以噶尔家族主动示好,恳请结盟,房俊自当热情洋溢的予以答允才是……却不想是这等冷淡的回应。 难不成是看不起噶尔家族,认为在赞普的统治之下,噶尔家族并未有足够的力量维系青海湖的安定? 论钦陵面色隐隐难看。 房俊笑着摇头,放下茶杯,道:“青海湖水草丰美,湖盐丰富,实在是作为家族根基之宝地。只要不发生大战,二十年之后,噶尔家族的势力必定突飞猛进,就算是新建一国,亦非不能。吾赠送千部天竺佛经于阁下,以为噶尔家族获取子孙繁衍之地之庆贺。” 论钦陵浑身一震,双目放光,赶紧正襟危坐,颔首合十,感激道:“父亲一直说起大帅,言及大帅豪放大气、胸怀四海,如今亲眼所见,果不其然。如此,在下代替十余万族人,感谢大帅之慷慨,大帅之友谊,噶尔家族永不忘记。” 这个年代什么最珍贵? 不是黄金,不是珍珠,而是书。 汉人何以世世代代保持先进之文明,诗礼相传、永无断绝?便是其先贤大哲将其所领悟之思想、创建之文化载于书册之上,传诸于后世,子子孙孙遵其足迹而行,始终保持在一个高度,且时而有惊才绝艳之士横空出世,将祖先之建树发扬光大,日益精进。 书,是文化之传载。 而对于信仰坚定的吐蕃人来说,“雍仲本教”便是他们的文化。 “雍仲本教”于天竺佛法系出同源,虽然各自的发展轨迹不同,但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吐蕃人接触天竺佛法其实时间不长,却能够吸收其中之精华,与本身之佛法相互印证、共同发展,如今已然自成一派。 然而天竺固然佛法精深,但是极度落后,很多佛法经典甚至写在树叶之上,传诸后世,很多佛法更是口口相传,难以借鉴。 大唐高僧玄奘历经数万里之遥,自长安出发前往天竺求取真经,之后将其携带回长安,予以编辑、刊印,使之大行天下,佛门昌盛。 而作为以佛法为本源的吐蕃人,早已对大唐之佛经垂涎三尺,求而不得。 眼下听闻房俊赠送千部天竺真经,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房俊微笑道:“佛度有缘人,吾与令尊忘年之交,于长安之时,时常坐而论道、言谈甚欢。如今见到阁下亦是相逢恨晚,区区礼物,不足挂齿。只要噶尔家族不会怨恨吾心怀奸诈就好。” 论钦陵摇头道:“断然不会。大帅虽然执掌千军,杀伐决断,却是个精通佛法之人。佛陀降世,悯世人悲苦,故而创建佛法普度众生。大帅能够不囿于一家一国之局限,使得佛法传遍四方,其功足以使得天下信众感念于心,衷心钦佩。” 佛法之中,最重要的便是一个“缘”字,若有缘,则一念通遂,万法在心,若无缘,则相逢而不识,难入佛法之境界。 一句“佛度有缘人”,将佛法之真谛阐述得清清楚楚,论钦陵岂能不服? 当然,佛法讲究的是悲悯世人、普度众生,与征伐杀戮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民众久习佛法,戾气渐去,性情温顺,会使得吐蕃人剽悍之民风大为减弱,崇尚和平,厌恶征战。 这亦是房俊“不要噶尔家族怨恨其心怀奸诈”之本意。 吐蕃国内,一般的民众、奴隶是不能够修习佛法的,一则是因为民众、奴隶的等级与牲畜并无不同,没有资格修习佛法,再则亦是因为缺乏传播之途径,一般的底层人民根本接触不到精深的佛法。 然而若是房俊赠送噶尔家族千部佛经,如此之大的数量足以使得佛法蔓延开来,任何人都有机会修习。 族人们修习佛法之后,一个个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不杀生、不嗔痴,剽悍之习俗必将一扫而空。 固然境界更上一层楼,但是温顺如绵羊一般,还能保持几分血勇之气? 然而论钦陵需要的考虑不止这些。 噶尔家族的族人血勇剽悍固然重要,但是如何维系噶尔家族在青海湖的统治,却更重要。 无论如何,吐蕃的赞普乃是松赞干布,占据名分大义,是噶尔家族的君王。无论噶尔家族亦或是生活在青海湖的吐蕃人,都要奉其王令而行,对其忠贞不贰、无所忤逆。 然则若是噶尔家族从大唐得到千部佛经,将其广为传播,使得底层之民众亦能修习上乘之佛法,那么噶尔家族的声望将会一夜暴涨! 在青海湖之地,可与赞普分庭抗礼。 这不仅是家族统治青海湖的根本,这份声望更会传至吐蕃国内,使得无数贵族、民众对噶尔家族之贡献顶礼膜拜! 一夜之间,噶尔家族的声望便足以与赞普齐平,到那个时候,即便赞普再是忌惮噶尔家族,又如何敢于恣无忌惮的打压、排斥,甚至予以剪除? 那将是噶尔家族不败之金身。 当然,这一切的代价,便是佛法在噶尔家族以及吐蕃内部广泛传播之后,所导致的剽悍之气消弭、血勇之性衰减。 以往悍不畏死凶残狠厉的吐蕃人,将在佛法的感化之下,满满崇尚和平与安宁,再不复往昔动辄烧杀掳掠之狠性…… 论钦陵终于明白临行之时父亲为何叮嘱自己勿要听从房俊之蛊惑,也体会到当初父亲面对房俊给出的“青稞酒”,为何明知是一杯鸩酒,却依旧不得不仰头喝下的郁闷。 世间之事,总有权衡利弊,当利大于弊,再是满心不愿,也之能遵从。 千部佛经使得噶尔家族的统治稳若泰山,声望直抵吐蕃之最高层,这让论钦陵如何拒绝?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吾甚不爽 有些时候,明知旁人在算计你,因势利导之下,却又不得不服从于这份算计,此之谓阳谋也。 房俊光明正大的告知论钦陵,他希望用千部佛经来瓦解吐蕃民众之戾气,使之平缓宁和,再不复以往暴戾杀戮之血性。 这对于吐蕃人来说不是好事,失去了剽悍之民风,将民众如绵羊一般豢养起来,如何能够是汉人的对手? 然而这对于噶尔家族的统治却有着莫大的好处。 甚至于,此举可以使得噶尔家族在吐蕃内部的声望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尤其是在那些信仰坚定的高层贵族之间,将会拥有无数噶尔家族的拥趸,对噶尔家族歌功颂德、衷心敬服。 这是依靠征伐杀戮永远也换不来的地位。 所以论钦陵几乎都没有考虑,便痛痛快快的答允下来,甚至不需要请示禄东赞。 房俊亲手给论钦陵斟茶,笑道:“阁下当真是痛快人,杀伐决断,魄力无穷,吾最喜欢与这等人打交道,只需直来直往,毋须过多算计。” 论钦陵微微欠着身,双手恭敬结果茶杯,闻言苦笑道:“大帅惊才绝艳,弹指间便将噶尔家族算计得死死的,在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大帅算计。所以,非是在下直来直往,实是在大帅面前束手无策,只能任凭宰割。” 这确实是实话,房俊张口“千部佛经”赠出,任何一个信仰坚定的吐蕃人都不可能拒绝,哪里还有讨价还价之余地? 不说其他,若是房俊将这“千部佛经”赠送给松赞干布,便会导致松赞干布的声望瞬间暴涨,吐蕃之内,再无人可以与其抗衡。噶尔家族只能任其鱼肉,毫无一丝半点反抗之余地。 对于吐蕃人来说,信仰与声望,那是与利益息息相关的东西,甚至尤为重要。 松赞干布为何对吐蕃的青稞酒酿制屡禁不止、束手无策?正是因为其本身之实力、声望,不足以让那些部族舍弃巨大的利益。 若是松赞干布声望足够,谁敢无视他的禁令,公然酿制青稞酒? 与其说噶尔家族需要“千部佛经”来提振声望、维系统治,倒不如说万万不能让松赞干布得到这“千部佛经”,使得声望暴涨,足以对噶尔的存亡构成巨大威胁……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蹙眉不满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吾白白赠送噶尔家族千部佛经,反倒成了阴谋算计?汝可知,即便是在大唐,这千部佛经印刷出来的价值亦在百金之上,更遑论其中需要与大慈恩寺等等佛界大哲沟通,眼下吾说的轻巧,汝听得也轻巧,但是背后之运作,却是难如登天。” 论钦陵心说我也只是说说,咱们现在是谈判,总不能千恩万谢、以死相报吧? 这厮的确是个棒槌,喜怒无常啊…… 连忙说道:“大帅误会了,大帅之好意,噶尔家族领受,永志不忘。只不过吐蕃人人向佛,佛法之于底层民众之影响,远远超出大帅之估计。可以想见,只要这千部佛经来到青海湖,必然人人诵读佛法,尽皆追寻佛法之精义,人无戾气、兵无战意,将会丢失吐蕃人剽悍之民风,实在是影响深远。” 房俊显然对这个解释不满意:“虽然吾与令尊乃是忘年之交,但阁下这般小觑吾之用心,实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吾非常不爽!既然如此,那便在这大斗拔谷之谷口处设立榷场,以为大唐与噶尔家族通商之用。同时,东大唐商号由川路入藏亦改由大斗拔谷而行,经由青海湖!” 看着房俊一脸忿然不满之神情,论钦陵张张嘴,有些懵。 榷场,乃是汉胡通商贸易之渠道,胡人对其趋之若鹜,因为可以用皮草、牲畜从汉人手中换取生活必须之品,这在灾年尤为重要,往往一处榷场之设立,便会使得胡族渡过一个难捱的冬天。 不过胡人掳掠成性,时常破坏贸易规则,动辄打砸抢,致使汉人设立于榷场的管理人员要背负责任,故而汉人对于榷场之设立并无多少意愿,时而设立,时而裁撤。 而对于刚刚立足于青海湖的噶尔家族来说,若是与大唐之间有一处榷场,可以时常进行贸易,对于噶尔家族稳定局势有着极大的利好。 更别说将东大唐商号与吐蕃贸易之通道由川藏之地改为途径青海湖了,大唐与吐蕃之间最大的贸易,便是双方的青稞酒与粮食贸易,吐蕃酿制青稞酒卖给大唐获取厚利,而大唐在购买青稞酒的同时,则将吐蕃所亟需的粮食贩运之吐蕃。 这条商路,几乎等同于吐蕃的命脉。 若是这条路由噶尔家族所掌控,对于其在吐蕃国内之话语权、威望两方面的提升,将是无与伦比的。 这简直就是送了一个大礼包给刚刚立足于青海湖的噶尔家族! 偏偏房俊却是以一副甚为不满的神情说出这番话,提出这个建议…… 你们家表达不满的方式都是这么热情么? 若是如此,那你应当再多一些不爽才好…… 论钦陵心中腹诽,口中却赶紧说道:“大帅此言,是否当真?” 说到底,房俊也只是一个国公、兵部尚书,非是宰辅,更非太子、君王,万一一通大话将自己哄得找不着北,欢天喜地的回去青海湖面前父亲,结果回头长安那边一概不认,岂不尴尬? 房俊“嘿”了一声,道:“大唐从未将吐蕃当作敌人,两国一衣带水,曾经多年互不侵犯,唯有贵国的那位赞普始终将大唐视为仇寇,觊觎大唐之领土,不断挑起边衅,导致刀兵相向。若是噶尔家族能够作为两国之间的缓冲,使得松赞干布投鼠忌器不能直接入寇大唐之疆域,陛下与太子自然愿意见到一个强盛的噶尔家族,且将贵我双方之友谊长久保持下去。如此,给阁下一个见面礼,有何不可?大唐地域广博、物阜民丰,愿意给予朋友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论钦陵颔首。 这番话听听也就是了,两国之间,哪里有纯粹之友谊?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眼下大唐无力征伐吐蕃,而噶尔家族处于青海湖,背靠吐蕃、面向大唐,即便有赞普之命,亦不敢轻率出兵大唐,否则一旦大唐展开疯狂之报复,赞普却未必能够全力支援噶尔家族。 以大唐之手消灭噶尔家族,亦或是以噶尔家族充当面对大唐之缓冲,这本就是赞普的用意。 这其中,却是断然没有全力支援噶尔家族攻略大唐之疆域…… 这一点,噶尔家族懂得,房俊更是清楚。 所以大唐不介意扶持一个强大的噶尔家族,因为噶尔家族越是强盛,就越会给吐蕃带来巨大的反噬,影响到吐蕃内部的稳定与统一,进而使得噶尔家族与赞普之间之裂痕愈发不可弥合。 反正噶尔家族再是强大,又岂能强盛如吐蕃一般,给于大唐巨大的压力与威胁? 所以双方有着几乎共同的利益,达成一致并不难。 但是房俊对于局势把握之准确,做出决断之快速坚决,依旧令论钦陵叹为观止。 本以为此次出使固然不至于凶险重重,但是噶尔家族想要左右逢源,却也难如登天,然则绝对想不到居然这般顺遂,刚刚见了一面,大致同盟之框架便即达成,实在是令人意外。 “素闻大帅文武全才、惊才绝艳,今日一见,方知非是虚言,大帅非但是常胜将军,更兼有宰辅之才,在下钦佩无地。” 论钦陵笑容可掬,吹捧之言免费送上。 房俊呵呵一笑,让人将茶水撤走,吩咐亲兵整治一桌酒菜送上来,对论钦陵道:“世人戏谑之言,阁下岂能当真?稍后咱们一起小酌一杯,算是为阁下接风洗尘。不过此地简陋,还望阁下勿要见怪,待到异日阁下前往长安,再让吾略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 论钦陵一愣,道:“在下此番奉父命出使大唐,稍后即将前往长安,大帅此间战事以了,何不同行?” 房俊唏嘘道:“不久前接到长安命令,大食人入寇西域,命吾前往西域坐镇退敌,岂敢耽搁?不过吾此去西域,右屯卫将会随行,河西之地的防御立即下降,阁下若是意欲效仿诺曷钵之覆辙,倒是一个千载难逢之良机。” 论钦陵:“……” 我原本还真有些心思的,可是你这么一说,着实真假难分、虚实难辨,说不定就是一个大陷井,我哪儿还敢? 第一千零四十章 举荐之恩 听着房俊一本正经的劝说自己可以趁着房俊即将奔赴西域之时,效仿诺曷钵的“前车之鉴”,论钦陵满头大汗,赶紧连连摇头:“吾噶尔家族传承数百年,固然没有汉人所谓的诗礼传家、诚实守信,却也堂堂正正,不会出尔反尔。今日与大帅缔结盟约,虽只是口头协议,却断然不会见风使舵、食言而肥,更不会背信弃义。” 面对房俊,他着实压力山大。 这位大唐帝国年青权臣不仅杀伐决断极有魄力,且思维敏捷胸怀广阔,令缺乏历练尚不能独当一面的论钦陵颇为拘束,唯恐行差踏错留下漏洞,被房俊给坑一回。 至于房俊所言“效仿诺曷钵之覆辙”,噶尔家族是断然不会为之的。 如今噶尔家族占据青海湖,根基未稳,尚有诸多吐谷浑的残部盘踞各处,需要一一拉拢、清除,方能够彻底掌控青海湖。背后更有赞普虎视眈眈,时刻搜寻着噶尔家族的弱点漏洞,一旦被其发现机会,定然毫不犹豫的发动雷霆一击,将噶尔家族这个威胁他统治的隐患彻底剪除消灭。 很长一段时间内,噶尔家族需要大唐的扶持来抵消赞普的敌视,岂能在这个时候入寇大唐,惹得腹背受敌? 那可真真是自取灭亡之道,再是愚蠢的人也不会这么干。 而大唐眼下也无力扫荡祁连山之南,正好借着噶尔家族之崛起来遏制吐蕃的攻势,使其无后顾之忧。 所以,只需噶尔家族安分守己,默默发展便好。 房俊哈哈一笑,举杯与论钦陵共饮一杯,笑问道:“青海湖固然水草丰美、地域辽阔,可说到底亦是处于吐蕃与大唐夹峙之处,两头受气,腹背皆敌,非是长久之道。令尊智谋无双,教出来的儿子亦是聪敏博闻,何妨前往关中购买一处庄园,将家中妻儿尽皆迁往彼处?大唐政策开明,即便是异族,只要有真才实学亦能够成为官员武将,领受俸禄,加官进爵。若阁下当真有此念头,吾会在陛下与太子面前举荐一番,朝廷定当予以重用。” 论钦陵怦然心动。 早年父亲出使大唐,深受大唐皇帝之器重,曾允诺若是父亲肯留在大唐为官必然予以重用,甚至愿意择取一位宗室女嫁之,可见心意之诚挚。 自己若是能够迁往关中,固然不及父亲所受之重视,但有了房俊的举荐,又有家族眼下与大唐的结盟,身居高位好像也并不难。 倒不是他如何崇尚大唐的官职,而是如今噶尔家族深受赞普忌惮,不得不委身于吐蕃与大唐之间的夹峙之中,缝隙之中求生存,稍有不慎便是阖族灭亡之结局,岌岌可危。 若是自己当真能够迁往关中,岂非给噶尔家族多留下一条生存之路,即便局势最为危及之时,亦不至于阖族湮灭、血脉断绝? 想了想,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允,而是谨慎道:“此事重大,在下不敢擅专,还得回到青海湖之后请示父亲,才敢给于大帅回应。” “自当如此。” 房俊也仅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并不认为论钦陵能够马上答允。 若是当真能够让论钦陵一支迁往关中,大唐与噶尔家族之间的结盟将会愈发巩固几分,最起码在未来二十年内,噶尔家族回充当好两国之间缓冲的这个绝色,使得吐蕃投鼠忌器,不敢轻易纵兵入寇大唐。 而二十年生聚,足够使得大唐积蓄足够的力量,一战平定吐蕃。 …… 两人言谈甚欢,小酌几杯之后酒席撤去,论钦陵被亲兵带着下去稍做休整,即将前往长安拜会监国太子,毕竟两国之间无论何等盟约,都得落于纸面方才稳妥,即便不能公之于众,却也是约束双方的一个凭据。 房俊固然是大唐权臣,也能够左右太子之决策,可到底只是一个臣子,并不举杯签署盟约之资格…… 带到论钦陵去休息,房俊伏案将自己的设想写于信纸之上,然后装入信封,封上火漆,命人将尉迟宝环叫了进来。 “大帅,不知有何吩咐?” 尉迟宝环一身甲胄走进帐内,躬身施礼,恭声问道。 房俊将信封递给他,叮嘱道:“禄东赞之此子前来商谈盟约,本帅与其详谈一番,大体谈好了盟约之框架,却还需政事堂议定,以及太子殿下予以允准。汝且将手中军事放下,护送论钦陵前往长安,路上定要护佑周全,到了长安之后,将这封信交给太子殿下。” 尉迟宝环接过信,心里有些揣测,忐忑问道:“大帅,这信……” 按理,这样的一封信并非机要秘密,毋须他这个河西守将亲赴长安呈递给太子殿下。 既然房俊点名让他前去,必然另有用意…… 果然,房俊笑着颔首道:“信笺之中,本帅列数了汝此战之功绩,亲自向太子殿下为汝请功。固然叙功之职在于兵部,并不会出现差错,但至此帝国风雨飘摇、强敌环伺之时,朝廷应当对勇于战争之功臣多多褒奖,以此提振士气。或许,经由宗正寺商议,能捞到一个不入流的爵位也说不定……” “末将多谢大帅举荐之恩!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纵然衔草结环亦难以报答万一!” 尉迟宝环兴奋得满脸涨红,当即单膝跪地,激动不已。 他虽然是尉迟家的子弟,可是尉迟家的爵位哪里轮得到他?非但爵位轮不到,即便是家中产业也分不到几分。 能成为河西一郡之守将,已然是家族对他的最大助力,往后前程如何全凭他自己打拼,休想再得到家族资源的照顾。 从并未有机会参预东征,便可见一斑…… 升官都难,何况是爵位? 但是以太子殿下对于房俊之倚重,经由房俊举荐之武将,岂有不受重用之理?眼下太子有监国之权,不仅可以任免官职,更可以册封爵位,以奖励有功之臣。 更何况,负责爵位审核的乃是宗正寺,而宗正寺的大宗正,正是房俊的姐夫韩王殿下…… 这封举荐报上去,岂有被退回来的道理? 即便连最末的开国县男都评不上,可勋位必然大幅度的往上提,若是能上一个轻车都尉……那可是从四品的勋位啊! 放在军中,那便是一军之副将…… 房俊倒是平淡得多,微微颔首,叮嘱道:“吾虽然为你举荐,但此番功劳,却是你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面对两万吐谷浑先锋军之冲击,率部抵抗地死战不退,且身先士卒勇猛无俦,护住大军之后阵,确保河西之战的胜利,是你应得的奖励。只希望你往后能够再接再砺,而非是躺在功劳簿上不思进取。值此帝国为难之时,正是吾辈奋勇争先、报效家国的时候,朝廷又岂能吝啬于功勋之奖励?” “喏!末将谨遵大帅之吩咐,愿追随大帅荡平贼寇,再立新功!” 尉迟宝环激动不已。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东征,认为那是大唐最后一次大规模获取功勋的途径,且东征之战动用举国之力,胜利乃是肯定之事,只要身在其中,功勋奖励唾手可得。 所以世家门阀、武勋将门都将家中最受重视的子弟想法设法加入东征大军,只等着得胜而归,论功行赏。 似尉迟宝环这等子弟,自然绝无机会加入其中。 可谁能想到,辽东之胜利尚未在望,河西、西域却连番大战,致使帝国形势危急,连关中都遭受威胁? 边疆战火重燃,正是吾辈杀敌立功之时! 尤为重要的是,能够跟着房俊这样不贪功、不苛刻,且权势极大的常胜将军,那可是获取功勋的最佳途径!自己不过是随同打了一场大胜,功劳固然有,却也非是独当一面那般显耀,居然就要窥视爵位了…… 军伍之中,与朝廷之上无异,本身之能力固然重要,但是站好队、跟对人更为重要!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西域危机 论钦陵留在唐军营地小憩一番,略作休整。过了晌午,尉迟宝环便率领数十亲兵,顶盔贯甲跃马扬刀护送着论钦陵前往长安。 房俊则将裴行俭、程务挺招至营帐之内,研究西域之战略。 营帐墙壁大大的舆图上面,满是红色的箭头和叉,标注出大食人的进攻路线以及沦陷的城池。 绿色的箭头则代表安西军的行动轨迹,自碎叶城开始便一路且战且退,直至弓月城,形成一道面向敌军进攻路线的防御阵地。 弓月城,已然成为下一个双方交战的战场。 书案上堆满了西域送抵的各种战报,分门别类一摞一摞的放着,很多都被翻阅得满是褶皱,上面画满了红笔批注。 西域之战局,岌岌可危。 裴行俭面色凝重,看着墙壁上的舆图,半个西域都已经被敌军的红色箭头所覆盖,而在弓月城附近,则是阿拉伯军队三路大军成半圆形直扑而至,数十万大军气势正盛,势不可挡。 程务挺面容严肃,沉声道:“碎叶城一战,安西军打得极其漂亮,不仅一战使得大食人折损数万精锐,连他们的‘阿拉之剑’都全军覆没,更窥机偷袭了大食人的营地,烧毁其粮秣辎重无数,使得大食人后勤难以补给,军队陷入慌乱。薛司马更是且战且退,坚壁清野,虽然不能抵挡大食人的推进,却使得大食人得不到充足的补给,战损一度极其巨大。只不过大食人采取扫荡政策,军队化整为零私下出击,将西域那些部族一个一个的杀戮抢掠,硬生生的凑足了大军所需之粮秣。如今几乎整个西域的粮秣辎重、钱帛货殖都汇聚至轮台城,若是弓月城失守,则轮台将处于敌军兵锋之下,一旦轮台失陷,敌军便可以得到充足之补给,一鼓作气打到玉门关也不无可能。” 话音落下,营帐内寂然无声。 房俊于裴行俭尽皆眉头紧锁,心中沉重。 行军打仗,什么战术谋略,什么后勤补给,什么武器装备……这些都是次要,固然可决定战争之胜负,却也是锦上添花。 最重要的条件,自然是兵力之多寡、兵员之素质。 大食人数百年来便四处征战,他们不事生产,以战争掠夺为生,蝗虫一般专注于破坏一切安定完整的社会体系。高举着信仰的幌子,却挥舞着弯刀、弓箭、长矛,将杀戮与功勋,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们眼中没有仁爱之底线,没有道德之约束,只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真真如野兽一般的丛林法则。 这样的军队,战斗力是极其强悍的,他们不将敌人的生命当回事,也不将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甚至将战死沙场视为对信仰最崇高的献祭。 却不知道他们所信仰的所谓“仁爱世人”的神,会否因为信众的卑劣而感到羞愧…… 但是毋庸置疑,敌人精锐部队的兵员素质不下于安西军,兵力更是数倍于安西军,敌我双方之对比从开战之初便严重失衡。 之所以安西军能够取得“碎叶城大捷”,一则是火器之威天然压制阿拉伯军队,再则薛仁贵“水淹七军”“火烧乌巢”这两个计策着实惊才绝艳,趁着敌人轻敌且立足未稳之际,给予迎头痛击。 但是从那之后,安西军便节节败退。 裴行俭面色沉重,语气之中却满含讥讽:“那些西域部族素来抵触大唐之统治,大唐对其施以怀柔之策,不忍刀兵相加,他们却认为是大唐软弱可欺,一个两个桀骜不驯的模样。如今大食人入寇河西,因为缺乏粮秣辎重,便兵分多路对这些部族施以扫荡,烧杀掳掠残忍至极,杀得他们哭爹喊娘,争着抢着给安西都护府送信,恳请唐军出兵搭救……哼哼,真真是罪有应得。” 房俊也哼了一声,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这些胡族依托丝路,各个都积攒下大量财富,却依旧处处诋毁大唐之统治。如今让大食人这般劫掠一通,不仅使其族人惨遭杀戮,青壮损失严重,更是掠夺了大量财富。此战之后,西域境内各部胡族凋零殆尽,只要吾等收复失地,再不复以往各方掣肘之困难。” 无论是秦汉亦或是隋唐,对待西域胡族的政策从来都是怀柔为主,若有谁公然冒犯天威,才会予以严惩。 这并非是汉人对待胡族软弱,而是汉人王朝始终重视西域这方土地,想要长久的统治下去,并且使其人心归附,就只能不断的施以怀柔,否则总不能将西域胡族都给杀光吧? 且不说根本杀不完,即便能够杀完,一个荒无人烟的西域,取之又有何用? 而大食人完全不考虑这些。 他们不在乎任何一地的建设,之所以侵占西域,也仅只是为了在丝路上课以重税、疯狂掠夺而已,绝不会浪费一丝力气予以建设。 他们不擅长建设,也不屑于建设,对于他们来说,等着别人建好了,他们提着弯刀骑着战马去抢就好了…… 如今大食人入寇西域,将历代汉人王朝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都给做了,那就是大规模的杀戮,使得西域胡族的人口锐减、财富损失,实力遭受到难以弥合之重创。 带到唐军击溃大食人收复失地,以往那些胡族再难如以往那般威胁到唐军之统治,或许可以真正的将西域纳入到中原王朝的版图之内。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因祸得福。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大食人不会给西域带来太大的破坏,并且被阻挡在玉门关之外,没有破关而入,直逼关中…… 沉默片刻,房俊说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让吾等尽快整顿军队,前往西域驰援安西军。安西军兵少将寡,面对优势极大之敌人,难以抵抗,一旦被敌人突破玉门关,局势将会为安全失控。到那个时候,或许眼下刚刚缔结盟约的噶尔家族便会第一个充入河西,直扑长安。” 大食人入寇西域之时机,实在是太过微妙了,恰好掐准了唐军主力正在东征,关中无暇西顾之际。 这令房俊甚为忌惮。 因为这说明远在万里之外的大马士革对于长安之动向一清二楚,且对大唐之局势如观掌纹、无所遗漏。若是这种状况成为常态,大唐之虚实尽在蛮胡之掌握,每每窥准时机入寇边疆,掠夺人口货殖,那可就太被动了。 看起来,长安那边需要让“百骑司”好生整顿一番,将大食人设置在长安的细作仔仔细细的梳理一遍,予以剪除。 心里对于穆阿维叶的评价也高了一等,那位素来被称为“暴君”,被认为只有武力、缺乏谋略,是一个有勇无谋之辈。可是只看其对于大唐局势之掌握,出兵时机之精准,便猜测应当是及早之前就在长安安插了不少细作,否则可以做出如此精准之判断? 这等人物,不可小觑…… 裴行俭看向程务挺,问道:“军队整顿进程如何?” 程务挺道:“此战固然激烈,但是军队损失却不大,阵亡者寥寥无几,轻伤者经过救治已无大碍,略作休整,即刻上阵。只是火药、弹丸、震天雷耗损太大,需要等到长安之补给。” 火器便是有着这样的缺点,固然威力巨大,但是耗损也大,若是没有一个完整的供应体系,难以支持军队的战力。 刀枪剑戟的冷兵器时代,耗损最大的便是各种箭矢,然而制造箭矢的工坊随时随地都可以组建,但是生产火药、弹丸以及震天雷的作坊,却需要极其严格的技术水准,难以在短时间内弥补军队之消耗。 房俊道:“长安的火器供给一到,咱们便拔营启程,赶赴西域。” 裴行俭心情振奋:“天气日渐寒冷,严冬降至,西域之酷寒更甚。敌军远道而来,辎重不足,在冰天雪地之中势必难以为继,正是驱除敌寇、斩将夺旗的好时机!” 房俊却并不乐观。 唐军固然悍勇,又有火器之威,看似占尽天时地利,胜利唾手可得。 然而他却知道阿拉伯人之悍勇,那些毫无礼义廉耻之徒在信仰的武装之下,将会爆发出怎样悍不畏死的战斗力……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烽烟滚滚 大食人崛起于中亚,数百年间横行欧洲,打下横跨欧亚的庞大帝国,又岂是乌合之众? 这是一支足以在人类历史之上闪耀的强横军队,谁敢轻视它,就注定会被其撕成碎片。 房俊叮嘱道:“轻视敌人是最愚蠢的行为,大食人能够横行泰西,将曾经煊赫一时的罗马帝国打得节节败退、濒临崩溃,如今不得不死守着伊斯坦布尔垂死挣扎,就可见其剽悍骁勇之处。尤其是阿拉伯兵卒皆有着坚定之信仰,他们追逐胜利不惧死亡,往往能够爆发出极其强悍的战斗力。吾等若是自大轻狂,必败无疑。” 裴行俭与程务挺心中一凛,忙垂首道:“大帅教训的是,末将知错!” 大斗拔谷一战,使得整个右屯卫士气暴涨的同时,难免产生骄纵之心,从上到下都有些虚浮。 这到也怨不得兵卒将校们骄傲,吐谷浑二十年生聚方才举起数万骑兵,各个精锐悍勇无比,结果汹汹而来,气势足以使得山崩地裂,却一头撞死在大斗拔谷,不能越雷池一步。 此战足以震动天下,载入史册。 人非圣贤,面对这等大胜,岂能没有骄纵之意? 不过都是知兵之人,明白“骄兵必败”的道理,每次临战无论敌人之战力如何,都应当谨慎处之、全力以赴。 房俊颔首道:“非是教训,只是提醒一下,右屯卫固然强横,却还达不到傲视天下的地步。这些兵卒乃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历经了数次大战,已是天下少有之精兵,断不可因为吾等为将者之疏忽,导致折损严重。故而,此次赶赴西域的每一次临战,都要如履薄冰,努力将部署做到最细致,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错。毕竟敌人势大,没有机会容许吾等犯错,一次犯错,就可能奠定整个败局,再无回天之术。” “喏!” 裴行俭与程务挺赶紧起身,躬身施礼,大声应诺。 房俊瞅了两人一眼,沉声道:“此番赶赴西域,若是败于大食人之手,致使西域沦陷、河西危及、关中危及,吾等自难免成为帝国之罪人,死亦难瞑目。可若是驱除蛮夷、安邦守土,则吾等之功绩必将名垂于青史之上,彪炳千秋,绝不亚于东征之功勋!二位,值此帝国飘摇、社稷板荡之时,正该吾辈履行职责、建功立业,万不可骄纵大意、怯敌畏战,使之成为一生之憾事、家国之耻辱!” “喏!” 裴行俭与程务挺神情激动,连声应诺。 正如房俊所言,他们因为身在右屯卫之故,被朝中主流排斥在外,东征这等被看作“功勋大派送”也似的举国之战没有他们的份儿。若说心底毫无怨气也不可能,谁不知道值此一战,若是捞取功勋即可以之传家、子孙收益? 然而天道循环,谁又能想到忽然之间河西、西域却又遭受连番大战? 东征大军数十万,挤在狭窄贫瘠之辽东,浩浩荡荡挤破头去抢夺那数得着的功勋,而原本被排斥在外的右屯卫却意外得到擎天保驾、保家卫国之重任。 眼下吐谷浑已被击溃,这个强悍的民族即将彻底在历史中抹去,若是再能够击溃大食人,这份功勋放眼天下谁认可比? 危险越大,机会越大。 …… 两日之后,右屯卫整备完毕,补充了足够的火药、弹丸、震天雷,主力、辅兵、民夫浩浩荡荡四万余人,在大斗拔谷外列队,阳光照耀着房俊身上的明光铠,使得英朗的面容愈发英气逼人。 骑在马上,房俊对前来的段琥、侯莫陈雰道:“本帅此去西域,路途遥遥,归期不知,河西之地之防御,便委托给二位。河西之重要,毋须本帅赘述,想必二位心中清楚得很。如今吐谷浑固然铩羽而归,但仍有吐蕃虎视眈眈,绝不可轻疏视之。若有差池,勿用本帅责罚,国法便不容你!” 关于与噶尔家族之盟约,这个时候他不会轻易泄露出去。况且两国相邻,岂能将国防之安危寄予盟约之上?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时片刻都不能予以懈怠。更何况噶尔家族终究是吐蕃的一份子,谁能担保其国内形势不会瞬息变动,噶尔家族又听命于松赞干布,悍然出兵河西? 国与国之间本无信义可言,利益所至反目成仇只是寻常,国防大事,只能靠自己。 段琥、侯莫陈雰赶紧领命:“末将遵命!定当维系河西之安定,严防敌寇之觊觎,确保河西之畅通。” 河西乃是通往西域之要道,不仅关乎着丝路之畅通,如今更肩负着整个西域的支援通道,若是被敌寇贡献,致使西域孤悬于外、与长安隔绝,他们便是失职之罪,杀头都有可能。 经历一场大战,他们二人对于房俊可谓敬畏有加,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慢待。 但心里难免扼腕嗟叹,都是河西诸郡之守将,大战来临之时他们面对被房俊委以固守后阵的尉迟宝环幸灾乐祸——房俊自大骄狂,筑起一座堡垒就叫嚣着将吐谷浑大军堵在大斗拔谷不得寸进,怎么可能呢?而尉迟宝环被予以重任,更是意味着一旦战败,就必须要背负严重之失职。 可谁能想到,往昔纵横青海湖的吐谷浑铁骑在堡垒面前撞得头破血流,数万精锐被右屯卫的火器打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战便全军崩溃,四散奔逃,尉迟宝环更是硬生生顶住了两万吐谷浑先锋军的狂攻,确保后阵不失,立下大功。 眼下尉迟宝环已经赶赴长安叙功,不出意外勋位定然往上升一升,搞不好一个男爵都能捞到手…… 两人嫉妒得眼睛发红。 房俊在马上颔首道:“希望二位将军知晓轻重,虽然只是驻守河西诸郡,但只要能够确保河西安定、道路畅通,亦是大功一件。本帅素来款待麾下将士,皆是自然不吝于奖赏,定会亲自为二位请功。可若是使得河西失陷,那时候也休怪本帅翻脸无情!” “喏!” 一番敲打,段琥、侯莫陈雰两人战战兢兢,哪里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之意? 房俊这才看向裴行俭,问道:“大军可否集结完毕?” 裴行俭肃容道:“随时可以开拔。” 房俊抬头望着随着秋风烈烈吹响的旌旗,整齐一眼望不到边的军队,振臂大呼道:“开拔!” “开拔!” 麾下亲兵齐声大呼。 “呜呜呜” 悠长的号角声在河西之地的旷野上鸣响,随着鼓荡的秋风直入云霄,传遍四野。 无数大唐虎贲顶盔贯甲、士气高涨,迈开大步向着西域进军。 那里,即将上演一场抵御外侮的旷世大战,若是失败,则丢城失地、社稷动荡,若是胜利,则功勋赫赫、高官显爵、名垂青史! 自古以来,中原大地便饱受外族之欺辱,时不时生灵涂炭、倍受屈辱。然而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汉家儿郎,却从未曾有过屈服。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都敢于直面战争,即便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魂丧他乡,却永不会退缩半步。 一代又一代的汉家儿郎,胸膛里燃烧着对于这片土地的热爱,鼓荡着家国天下的情怀,一次又一次面对强悍异族的刀枪剑戟、坚船利炮,发起悍不畏死的冲锋。 人皆怕死,然死有轻于鸿毛,有重逾泰山。 为了家乡故土不被异族之铁蹄践踏,为了父母妻儿不被禽兽之敌寇凌虐,为了汉家之传承不会断绝,每一个炎黄子孙都不曾爱惜自己的生命,更不会面对强悍之敌人摇尾乞怜。 每当有敌寇入侵家园,亦或是阻挡华夏之统一,便会有无数热血澎湃的儿郎奋勇争先、勇敢杀敌,以一腔热血,维护家国之尊严、民族之繁衍。 炎黄子孙崇尚和平,却从不惧怕战争。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敲打谄媚 长安,兴庆宫。 瑟瑟秋风卷起枯黄的树叶在天空中恣意翻卷,花园之中百草凋敝、繁华落尽,巍峨的宫宇楼阁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颓废萧索的气息。 兴庆宫本为前隋文帝之时的殿宇,后修建大兴宫作为皇帝寝宫、朝堂中枢,逐渐废弃。 待到大唐立国,改大兴宫为太极宫,兴庆宫愈发废弃,后来还曾短暂作为高祖李渊退位之后的行宫…… 大殿之内,太子李承乾居中,萧瑀、岑文本、刘洎等人分列左右,正听取面前兵部左侍郎崔敦礼的奏折。 自从大半支右屯卫跟随房俊出镇河西,太子李承乾便在萧瑀、岑文本等人劝说之下暂时迁往兴庆宫居住,并且将内阁也一并迁来。 …… 崔敦礼跪坐在一张矮几之后,奏折放在矮几上,清声道:“越国公于河西一战,枭首敌寇三万有余,俘虏将近两万,其中尚有吐谷浑可汗诺曷钵之长子伏忠……实乃一场酣畅淋漓之大胜。吐谷浑溃军两万余人跟随诺曷钵狼狈遁逃,河西之地重归安定。” 尽管河西大捷的消息早以传来,但是每一次听闻,依旧使得这些宰辅们心潮激荡、兴奋不已。 谁能想到这样一场本可危及关中的战火,却被房俊率领半支右屯卫便硬生生的给打赢了? 在座之人或许立场不同、述求不同,但是无一例外,没人愿意见到敌寇兵锋直抵关中,使得长安震动、社稷板荡,大唐帝国之统治受到严重威胁。 至少在现阶段,一个和平稳定且繁荣昌盛的大唐帝国,才附和朝堂各方势力之利益。 真正想要动摇国本、祸乱朝纲,使得现有秩序濒临崩溃的,唯有那些身在暗处、不能从朝堂之上攫取利益,且深受朝政打压的人…… 萧瑀瞥了一眼太子,见其虽然正襟危坐,但是脸上的兴奋之色却只是努力遮掩,可见是何等之亢奋。 这也难怪,原本朝野上下皆以为这将是太子殿下的一大危机,因为一旦河西失陷、关中危矣,会立刻被视为太子“德不配位”“不得昊天之眷顾”,进而引发一场危及储位的斗争。 而一旦被冠以那些个罪名,太子的储位自然危在旦夕。 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里憋着乐,等着看太子狼狈不堪被百官弹劾,而后陛下还朝之后予以废黜的情形…… 然而河西一场匪夷所思的大捷,却将整个局面扭转过来。 不仅那些危机全部解除,反而使得太子的威望陡然暴增——既然河西失陷是“德不配位”“不得昊天之眷顾”,那么于不可能之中反败为胜、以少胜多,岂不是正说明太子“天命所归”? 况且太子一直不是个城府深沉的,眼下能够压制兴奋,只流于表面,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萧瑀心中念头转动,问道:“吾闻听吐蕃使节已于昨日抵达长安,却没有经由鸿胪寺传递国书,反而直接赶赴兵部衙门,由兵部衙门呈递其书函至太子殿下……兵部劳苦功高,却也不能将朝廷规制弃之不顾。” 话语之中,颇有几分不满。 人家吐蕃使节前来长安,论理必需由鸿胪寺接待,然后予以接洽,再联系事务所属各部。即便吐蕃使节前来长安所谓乃是两国兵事,且也没有兵部直接将人接走的规矩。 现在的兵部随着房俊的权势、威望不断攀升,已经隐隐然有着六部之首的趋势,部中官吏皆是房俊之心腹亲信,一个个骄纵狂妄,不仅不将其余五部放在眼中,甚至就连三省掌管对其之约束都非常有限。 三省六部,相互制约,若是兵部一家独大,难免侵吞旁人的利益,这就有些不合适了…… 如今所属江南士族的官员已经多有不满,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抱怨。 萧瑀甚为江南士族之领袖,天然具有维系本派系利益之责,若是任由兵部壮大压制各部,会导致他的威望下跌,所以于公于私,都要站出来敲打一番。 崔敦礼面色不变,言语恭敬:“好教宋国公知晓,此番吐蕃来人,乃是禄东赞之次子论钦陵,代表其家族与大唐商议河西之防务,非是作为吐蕃使者出使大唐。故而,此事与鸿胪寺无关,只需兵部予以报备,然后提请太子殿下裁决,或经由政事堂商议讨论即可。若是先经由鸿胪寺运转,再递交至门下,进而呈递太子殿下,最后分派至兵部……实在是步骤繁琐,事倍功半,白白浪费朝廷中枢之人力物力。” 态度很是恭敬,却一下子就将萧瑀给怼了回去。 萧瑀脸色有些难堪,却不至于跟崔敦礼翻脸。崔敦礼算不得什么,但是他背后的房俊却是江南士族头等盟友,不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便使得双方起了龌蹉。 本以为世家门阀联合起来将房俊排斥于东征之外,使其难以攫取军功,却不想偏偏吐谷浑送上门来,促成了房俊这一场震动天下的“河西大捷”,使之名望暴涨的同时,更立下赫赫功勋。 如今的房俊,羽翼已成,屹立坚挺于军方的一杆大旗,无数年轻一辈的将领追随其后,不仅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打压,也没人能压得住了…… 李承乾微笑看着萧瑀敲打崔敦礼,又笑看着崔敦礼将萧瑀给怼回去,这才不紧不慢的拿出面前书案上一份奏折,递给身边的内侍,命其转递给萧瑀,说道:“这是越国公于河西命人送回的奏折,言及如今吐蕃国内是形势,以及对于大唐与噶尔家族互为……战略伙伴的建议,诸位爱卿都看看吧,孤觉得言之有物,不妨如此施行。” 萧瑀无语。 咱们连奏折上写的什么都没看呢,您这便直接就予以核准了,这还让咱们怎么说话? 心里有些憋闷,觉得太子对于房俊之信任宠幸愈发严重,这对于江南士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从内侍手中结果奏折,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身边的岑文本,自己蹙着眉头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却没有轻易发表意见。 待到岑文本、刘洎相继看过,将奏折递给内侍,内侍再将奏折放在太子案头。 李承乾看着三位宰辅,问道:“诸位爱卿,不知对于这份奏折有何意见,认为是否可行?” 萧瑀捋着胡子不说话。 说什么?您先前就表态说这份奏折“言之有物”“应当准予施行”,咱们就算当真有意见,那也不能驳斥了您太子殿下的面子吧? 真真是令人憋闷。 古往今来,但凡跟“佞臣”沾边儿的,就没什么好事儿…… 他不说话,以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别人却不这么想。 刘洎道:“臣乃是文官,未曾经历兵事,不敢轻易对越国公之建议置喙。不过以臣想来,越国公战功赫赫、用兵入神,先前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此番又大斗拔谷筑城击溃吐谷浑,放眼天下,除却卫国公、英国公等寥寥数人之外,谁人能及?故而,越国公既然提出这样的建议,必然是经由全盘之考量,吾等实在是没什么资历予以反驳。” 这话说的,差点将萧瑀给生生气笑了。 拜托,你刘洎如今可是侍中啊,宰辅之一,天下第一等的高官,居然这般恬不知耻的对房俊予以吹捧? 阿谀谄媚,简直毫无底线…… 连李承乾都面皮一抖,嘴角抽了一下。 瞥了一眼一脸“理所当然”、“实事求是”的刘洎,李承乾无奈道:“朝政之上,孤素来要求各抒己见、就事论事。噶尔家族乃是吐蕃贵族,与吐蕃之牵连盘根错节,是否如论钦陵所言那般遭受打压、势不两立,松赞干布更是欲置噶尔家族于死地?此事攸关河西之安危,不得不慎重处之,不能因为孤与越国公之意见一致,诸位便予以默认,不予反驳。孤虽然不如父皇胸怀广阔,但虚心纳谏却是一般无二,诸位但有所想,皆可畅所欲言。”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利益为上 即便李承乾算得上是朝中最为坚定的“房俊拥护者”,但是面对刘洎这般毫无底线的吹捧谄媚,依旧有些无语。 这位新晋侍中能力没得说,就只是这骨头太软,立场随风倒。作为太子一系的拥趸,再其余宰辅面前维护房俊这本没错,然而……你终究是侍中啊,堂堂正正的宰辅之一,这般毫无原则,简直匪夷所思。 都说许敬宗谗言媚上无节操,如今看来,这刘洎居然丝毫不在许敬宗之下,真真是官场奇葩…… 李承乾忽然想到,如今许敬宗、刘洎这等毫无风骨之辈尽皆聚拢在东宫,以“昏君配佞臣”的标准配置来看,自己岂非亦是无道之君? 娘咧…… 萧瑀、岑文本也很是不耻刘洎这般无下限的谄媚,而且你对太子谄媚也就罢了,何必对房俊如此低三下四、阿谀吹捧? 到底也是宰辅之一,不能连脸面都不要了吧。 岑文本咳了一声,开口道:“奏折之中,越国公已然将吐蕃内部之纷争详细道明,尤其是噶尔家族如何遭受忌惮、排斥,不得不被放逐至青海湖一带,以充当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缓冲。噶尔家族心生怨愤,对松赞干布多有不满,亦是理所应当之事。故而,无论是其报复松赞干布之猜忌排挤,亦或是在两国夹缝之间求存,缓和与大唐之间的关系便尤为重要。若是听从松赞干布之命悍然入侵河西,便是自绝于大唐,等到两国开战,噶尔家族将会首当其冲,灭族之日不远。左右逢源、发展壮大,必然是很长一段时间噶尔家族的策略,所以与之结盟,的确可以确保河西之地在未来保持安定。” 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心跳气短,岑文本一阵急促的喘息。 李承乾连忙担忧道:“中书令身体虚弱,还需好生静养才是,慢慢说,慢慢说。” 岑文本喘息一阵,又喝了口茶水压了压,这才顺过气儿来,苦笑道:“臣垂垂老矣,再难如以往那般为君上分担国事、尽忠职守,待到陛下得胜还朝,老臣就得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事实上,满朝文武当中,要数岑文本的立场最为清晰、坚定。他身后并无显赫之门阀,邓阳岑氏固然世代官宦,但余荫不多,族中子弟大多依靠读书进学,并不依附于那些世家门阀。 若非近两年年老体衰、病疾缠身,此番东征,原本是要随行辽东的。 身体渐渐衰弱,精力难以为继,使得岑文本早已生出致仕之心,只不过眼下正是帝国紧要之时,甚为老臣,不敢轻言身退,故而勉起余力,站好最后一班岗…… 萧瑀呷了口茶水,说道:“正如中书令之言,与噶尔家族结盟,的确是短期内确保河西安定的好办法,然而越国公奏折之中言及于河西开设榷场,主持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商贸往来,未免欠妥。众所众知,因为青稞酒之故,使得如今吐蕃亟需大量的粮食,若是将粮食运输之道路经由噶尔家族之领地,必会使得逻些城里那些个吐蕃贵族心生担忧,唯恐噶尔家族恣意截断其粮食贸易之路。松赞干布乃是一代人杰,雄才大略,焉能坐视命脉被旁人攥在手中?只怕榷场一旦设立,吐蕃便会兴兵直出青海湖,进而威胁河西。” 虽然与房俊乃是同盟,但并不意味着萧瑀就要对房俊的建议一味附和,因为双方的立场不同,所属势力不同,利益便不同。 原本“东大唐商号”与吐蕃之贸易,走得乃是蜀中直入藏地的古道,而蜀中素来与江南士族联系密切,反而与关陇门阀极为敌视,这就使得与吐蕃之贸易当中,江南士族的利益极大。 然而一旦改由河西横穿祁连山途径青海湖进入藏地,那么整条路就将完全掌控在关陇门阀手中。而关陇门阀眼下遭受打压,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完成两国之间的巨量贸易,得益的必然是山东世家。 萧瑀作为江南士族之领袖,岂能坐视原本攥在手中的利益,被山东世家所攫取? 所以任何时代,每一样政策之制定、实施,都绝非顺应时势、时代之发展那么简单,而是要顾忌多方面的利益,在此基础之上取得平衡、妥协,之后才能推行开来。 诸如历史之上多次变法那般,是朝中衮衮诸公都是愚顽之辈,不识时务、见不到以往之弊端,更见不到新政之优点么? 非也。 能够在天下亿兆庶民之中爬到朝堂中枢,执掌帝国之运转,哪一个不是人精?然而正是这群人精,却一次又一次的阻碍新政之实施,抱着老旧的制度不肯做出丝毫改变。 何也?利益耳。 王朝初期,整个社会阶层发生巨大之变化,这个时候是推行新政最好的时候,帝王的利益几乎与门阀、士绅之利益一致,所以这个时期往往社会稳定、锐意进取,若是遇到一个勤于政务的帝王,盛世可欺。 然而随着阶层的稳固,利益之划分也趋于稳定,这个时候谁若是想要改变以往之社会结构、国家运转,势必要触及那一部分既得利益者,而这些既得利益者,却一定是当时社会最中坚的力量,岂能部遭受到汹涌澎湃之反噬? 到最后别说新政的实施者了,即便是高高在上、坐拥天下的帝王都会觉察到皇位不稳,哪里还施行得下去? 眼下形势亦是如此,萧瑀与房俊乃是同盟,但是房俊的建议损害了江南士族的利益,萧瑀就必须站出来予以反对,维护江南士族的利益。 所以说,朝堂之上非但无所谓正与邪、对与错,甚至连立场都非是恒定不变,左右这一切的力量,唯有利益而已。 李承乾自然明白这些道理,所以也不去跟萧瑀争论,而是颔首道:“此事重大,下一次政事堂会议上,由各位宰辅商讨之后再做定论吧。” 萧瑀也不指望太子能够站在他这一边,没有乾纲独断将他的意见驳斥回来就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故而颔首领旨道:“老臣遵旨。” 刘洎也道:“正该如此。” 他是房俊的拥趸,可以偏袒房俊去怼萧瑀,但是并不会轻易牵涉进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的利益争夺之中。 那太危险了,若出了差池,别说房俊了,就算太子也保不住他。 门阀派系之间的利益争夺,往往不见鲜血,却最是暴戾残酷,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 太极宫。 晋阳公主的寝宫之内,长乐公主一身青色道袍遮掩住纤细窈窕的身姿,正跪坐在茶几之后,一脸无语的看着一侧的晋阳公主…… 只见小公主穿着一身圆领箭袖的胡服,满头青丝绾成一个男式的发髻,用一根簪子固定,正负着手俏生生的站在墙壁前。 墙壁之上原本的一副阎立本绘制的仕女图早已被摘下,换上了一副河西诸郡的舆图,而在舆图左下方,用红色的毛笔勾勒出大斗拔谷所在的位置,甚至标注了吐谷浑大军进军之路线、唐军设置之防御阵地…… 只听得晋阳公主摇头晃脑的感慨道:“姐夫当真是当世战神呀!数倍于己的强敌,且皆是精锐铁骑,那等排山倒海一般的冲锋威势足以使得山崩地裂,却依旧被姐夫一战而定,丢盔弃甲狼狈奔逃……啧啧啧,真真是厉害呀!” 秀美无匹的俏脸之上,满满的全是崇拜孺慕与击节叹赏,两只秋水一般的眼眸都快要蹦出小星星…… 长乐公主一脸黑线,微嗔道:“你这丫头发什么疯呢?若是被宫内嫔妃们知道你在寝宫里悬挂舆图,又这般言语神情,必定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被宫外那些个御史言官们得知,非得群起而弹劾不可!” 甚为皇室公主,且尚云英未嫁、待字闺中,于寝宫之内悬挂舆图已然不妥,且这般崇拜一个外臣,将皇室颜面置于何地? 原本这丫头与房俊之间的风言风语就不少了,再掀起波澜,怕是真的嫁不出去。 没人敢娶……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少女慕艾 长乐公主面对愈发跳脱的妹妹愁的不行,晋阳公主却不以为然,俏脸一板,轻哼一声,道:“穿个男装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又没谁规定公主不许看舆图,那些御史言官吃饱了撑的来管我?” 话是这么说,却也乖乖的回到长乐公主身边坐好,只是秀美的脸上有些不爽。 说到底,晋阳公主非是那种任性活泼的性子,还是很温柔娴淑的,只不过如今房俊河西之战的威名传遍长安,使得素来对房俊崇拜孺慕的公主殿下有些亢奋,这才换上男装,又让人挂上舆图,想要体会一番那等“挥斥方遒,樯橹灰飞烟灭”的壮志豪情。 却不料长乐公主前来窜门儿,被逮个正着…… 长乐公主伸出葱白一般的玉指,轻轻点了点晋阳公主光洁的额头,嗔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宫里正在商议你的婚事,这般轻率不当,万一传了出去,到时候被人说成不知礼数,岂非糟糕?” 原本,因为晋阳公主很是亲近房俊,导致朝野之间谣言四起,对于晋阳公主的清誉很是不利。眼下虽然是风气开放的大唐,非是将“存天理灭人欲”发挥之极限的明清两朝,但是女子的情欲同样重要。 尤其是那些传承千年的世家门阀,谁家愿意娶回一个与旁的男人不清不楚、纠葛颇深的媳妇? 更何况这个媳妇身份尊贵,注定为家族之长媳,将来还要成为一家之主母…… 晋阳公主闻言偷偷皱皱鼻子,有些不满,乖巧的给长乐公主斟茶,笑道:“听说最近可是有不少人家往宫里递信,谈及我的婚事呢,姐姐难道不知道?” 长乐宫主气得瞪眼:“那是数日之前,现在你再看看,哪里还有一家敢于提亲?” “嘻嘻!” 晋阳公主掩唇而笑,眼波流动,很是有些得意。 之前,由于韦正矩与房俊的意外冲突,使得京兆韦氏差一点遭遇灭顶之灾,事后不仅京兆韦氏惊魂甫定不敢再言及向晋阳公主求亲,即便是京中原本那些有意求娶晋阳公主的,也都偃旗息鼓。 没弄明白晋阳公主与房俊只见到底什么关系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撞到房俊这块铁板上,惹得这个棒槌不满,岂非自讨苦吃? 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二陛下以及太子殿下对于晋阳公主的宠爱,依旧使得许多人家愿意行险一搏。 毕竟一旦成功求娶到晋阳公主,获得的政治资源足以使得一个中等门阀一跃成为显赫门庭,福泽数十年…… 故而等到房俊出镇河西,朝中流言四起,都认定房俊必将大败亏输,甚至战死河西,那些个被投机之野心膨胀得蠢蠢欲动的门阀们纷纷行动起来。 在他们看来,纵然晋阳公主当真与房俊相好,清誉不在,可是与娶到晋阳公主可以获得的丰厚回报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等到房俊战败于河西,无论是死是活,必将威望暴跌,甚至还要为惨败负责,进一步受到陛下的惩罚。 有一些门阀掂量掂量,觉得还是可以抵抗房俊的报复的…… 于是,各路求亲者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出头来,整日里有宫中妃嫔的家眷入宫求见,都是碍着各方的求情,不得不充当一个红娘。 然而好景不长,这样热闹的场面没过几天,河西大捷的消息便传回长安。 那些认为房俊必将大败的门阀们悔之不及,赶紧纷纷偃旗息鼓,之前求亲之事再也无人提及,一个个犹如缩头乌龟一般躲了起来…… 导致晋阳公主的婚事如同一场闹剧,冷一场热一场,今日趋之若鹜,明日无人问津…… 晋阳公主倒是无所谓,她自忖年纪小,成亲之事倒也不急,却将一众兄弟姊妹给愁坏了。 女子到了及笄之年,若是尚未成婚倒也罢了,可若是连亲事都未订下,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唯有贫苦农家那等无盐女才会这般无人登门提亲…… 看着晋阳公主不以为意的模样,长乐公主又气又愁,将她拉到身边,牵着手问道:“你这丫头到底怎么想的?长安城中那么多的少年俊彦,总归会有你欣赏中意的类型吧?左右父皇与太子哥哥也不会委屈了你,你挑一个自己看上眼的,就算门楣差了一些也无妨,大不了加恩便是。” 所有的兄弟姊妹都疼惜这个自幼病疾缠身的妹妹,曾经一度有太医说她难以活到成年,将兄弟姊妹们心疼得恨不能含在嘴里、捧在掌心,不肯让她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即便如今病好了,可是依旧不会委屈她,尤其是成亲这等大事,联姻之类的想法断不会有,唯一的条件便是晋阳公主自己颔首应允,否则没人会逼她。 可是这长安内外、关中上下不知凡几的年青俊彦,却硬是没有一个被她看得入眼的…… 这可就麻烦了,超过十四岁尚未定亲那可就是老姑娘了,难不成一辈子寻不到看的入眼的,便一辈子不嫁人? 那可真真成了李唐皇室的丑闻了…… 晋阳公主反握着姐姐的手掌,微微扬起雪腻尖俏的下颌,秋水一样的眸子微微眯起,眼神似乎有些放空,语气轻柔:“那些个所谓的世家子弟的,各个都是自命不凡,却没什么真才实学,要么只知吃喝玩乐,要么古板木讷毫无趣味,若是嫁给那样的人,一辈子要如何才能够挨完呢?简直就是遭罪啊。” 长乐公主无语,不死心道:“那你自己到底中意什么样儿的?” 晋阳公主咬着粉润的菱唇,目光迷离:“要有才华啊,出口成章、落笔成文是最起码的。再者说来,男人嘛,不能插花敷粉病秧子也似,雄健的体魄是必要的,不然早早便死了,我岂不是要守寡?还有啊,似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婿肯定是要委以军政重任的,不说什么‘上马提刀定乾坤,下马执笔安社稷’,可总得文武全才,不让父皇、太子哥哥失望吧?最重要的是不能长得太丑,姐姐知道我最喜欢漂亮的东西,若是郎君太丑,岂非大煞风景……” 听着晋阳公主叨叨咕咕,长乐公主一双美眸越睁越大,檀口都张开来合不拢,芳心怦怦乱跳。 天呐! 这死丫头说的岂不是就是那人? 这普天下的男子,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个如同晋阳所描述这般优秀的男子…… 可这事儿绝无半分可能啊! 那厮乃是高阳的驸马,自己与之暗通款曲已经不像样子,好歹自己是一个和离之妇,婚姻破碎,纵然行为不捡也不至于那般惊世骇俗。 可兕子乃是父皇最最疼爱的女儿,掌上明珠一般,焉能让她与那厮有一丝半缕的瓜葛? 休说瓜葛了,哪怕只是露出那么一点点的苗头,父皇都能拔剑将那厮斩杀了事…… 长乐公主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心慌慌的拉着晋阳公主,打断她的“憧憬”,断然道:“世间之事,哪里有那么多的十全十美?没听说谁家找女婿比选状元还难。再者说来,夫妻之间从陌生到熟悉,总要相识相知,才能彼此情投契合、相濡以沫,不然就算男子乃天下英才,负心薄幸的还少了?” 说到这里,难免有些黯然,这就是她自己的写照。 当初长孙冲便是那等玉树临风、才气横溢的名门公子,长安城多少少女为之倾心。结果与自己成亲之后,方知道婚姻双方性格能够合拍、彼此能否宽容才是重中之重,再好看的容颜,再高深的才华,若是不能情投契合,终究也只能是一场悲剧。 晋阳公主是个聪慧的,见到姐姐的神情,便知触动了姐姐上心之处,赶紧温言抚慰道:“姐姐以往固然辛苦,可是如今能够与心上人相知相印,不也快活?” 不知怎地,听到“快活”这词,长乐公主便一阵脸红气短、心跳加速,轻轻拍了妹妹一下,正欲说话,忽然见到外头侍女进来,禀报道:“启禀二位殿下,韦妃娘娘求见。” 姊妹两个一愣,旋即面色有些冷落下来。 看起来,这位韦妃娘娘还是不死心啊……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牙尖嘴利 环佩叮珰,一身五彩宫装的韦妃步履摇曳,含笑而入。 一头乌鸦鸦的青丝高高绾成一个坠马髻,珠翠琳琅,一根金步摇煜煜生辉,愈发衬得脖颈白皙修长、面如秋月。 修眉俊目,琼鼻檀口,极美的瓜子脸圆润光洁,不见一丝碎月之痕迹。 固然已经是年届四旬,徐娘半老,但举手投足只见流泻而出的熟美风韵,却更胜花季少女的青涩…… 长乐与晋阳一齐起身,万福施礼:“见过韦妃娘娘。” 身姿丰腴的韦妃未语先笑,还礼之后上前拉着两位公主的手,绝美的脸庞满是温柔可亲的笑意:“哎呦,岂敢当二位殿下的大礼?咱这个不速之客,没扰了二位的清静吧?” 长乐公主笑道:“我们姊妹正说着闲话儿呢,娘娘快请入座。” 晋阳公主亦是笑容温婉,与长乐一起将韦妃让到上座。 虽然心中猜测韦妃此来必然与自己的亲事有关,有些抵触,但自东汉和帝开始推崇“以孝治天下”,无论皇室民间,都不能违背一个“孝”字,韦妃乃是长辈,固然心中再是不待见,却也不能流于表面,否则便是没教养的表现。 李二陛下之所以饱受攻讦,杀兄弑弟是一方面,但其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处境是得到大部分人谅解的,总不能兄长要杀你,就只能引颈就戮不许反抗吧?最大的问题在于弑杀李建成、李元吉之后没有安心做太子,而是迫不及待的“逼父退位”,更将高祖李渊软禁在皇宫大内,不许会见臣子宗室…… 这是被统治阶级所绝对难以容忍的,因为谁都担心此例一开,往后自家子孙有样学样,动辄“大逆不道”“以下犯上”,那可真真是夜不安寝、食不甘味…… 韦妃顺势做下,笑眯眯的看着端坐左右的两位公主,赞叹道:“二位殿下皆是一般的天生丽质、秀外慧中,怪不得陛下对二位殿下那般宠爱,真真是令人爱惜不已。” 长乐公主面容恬静,微垂眼帘,柔声笑道:“娘娘可别这么夸赞,丽质和兕子万万担当不起。” 晋阳公主笑着不说话,在一旁斟了两杯茶,分别放在韦妃和长乐公主的面前。 韦妃接过茶水,顺势握住晋阳公主的手,妩媚的脸上似乎有些烦恼,轻叹道:“二位殿下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又孝顺可人,若是吾那两个女人有二位殿下之一半,吾也心安了。整日里总是给吾找麻烦,这一天天的呦,让人烦不胜烦,却又不好毫不理会……” 她育有两女一子,长女定襄县主乃是初婚之时与前隋民部尚书之子李珉所生,后来隋朝灭亡、大唐立国,改嫁于李二陛下,又诞下临川公主与纪王李慎。 按理说,她话说到这里,两位公主便应当将话接下去,比如询问一下“娘娘有何烦心之事”之类,然而长乐与晋阳却尽皆面容轻柔,微笑不语,让韦妃的话有些说不下去…… 韦妃面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一咬牙,看着晋阳公主秀丽绝伦的小脸儿,啧啧赞道:“晋阳殿下真真是长得好,性子也柔和,怪道吾那娘家侄儿整日里茶不思饭不想,琢磨着如何能够向陛下提亲,都快害了相思病!” 闻言,晋阳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来,微微低头不语。 此前,韦妃已经三番两次当着自己面前谈及韦正矩如何兰芝玉樹、潇洒倜傥,有意撮合自己的亲事。本以为经由前番与房俊姐夫冲突一事,韦家会打消了这个心思,却不想今日韦妃旧事重提,显然尚未死心…… 但是无论如何,她这般给韦妃脸子看,都有些失礼。 长乐公主略微嗔怪的瞪她一眼,笑着对韦妃道:“韦公子声名远播,实乃年轻一辈当中屈指可数之俊彦。” 孰料话音刚落,便见到晋阳公主抬起头,眨眨眼,笑着问道:“姐姐这话有失偏颇呢,当今能够称得上‘年青俊彦’这个评价的,除去姐夫之外,谁敢厚颜担之?” 长乐:“……” 心里气得咬牙,忿忿瞪了这个臭丫头一眼,不过是客气话儿而已,何必较真儿?没礼貌。 韦妃一张妩媚绝美的脸上笑容顿时僵住,很是尴尬。 不过她能够以再嫁之身得宠于后宫,心智手腕自然不是易与之辈,很快调整心态,轻抚着晋阳公主的手掌,笑道:“殿下说的是啊,越国公文可比曹子建才高八斗,武可比霍骠骑封狼居胥,岂止是大唐之俊彦?古往今来,也就没有几个比得上越国公的英豪!所以说啊,高阳殿下真真是好命,那么多的功勋之后,偏生陛下就将这个挑给了她,原本还纨绔得不成样子,接过成亲之后这些年愈发不得了,跟着陛下建功立业,不知羡煞了多少豪门贵女……” 这回,轮到长乐公主尴尬了。 固然知道韦妃这番话乃是提点兕子,告诉她就算房俊再好那也是高阳的驸马,是你的姐夫,你不能整日里惦记着。可偏偏这话停在兕子耳中不至于怎样,自己却好似被揭破了心事一般。 自己可不就是整日里惦记着高阳的驸马么…… 低眉垂眼毫无表情,可脸上却一片滚烫。 晋阳公主眨眨眼,偷瞄了长乐公主一眼,便甜甜笑着,温柔可亲的对韦妃说道:“姐夫少年英雄,文明播于天下,武功甲于朝廷,又英气勃勃、俊朗不凡,哪一个女儿家不曾幻想过这样的男子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从而心生崇慕呢?所以啊,吾等姊妹整日里见惯了姐夫那样经天纬地的奇男子,再去看旁的那些个插花敷粉的庸俗之辈,实在是入不得眼了……哎呦,兕子可不是说您那位娘家侄儿是庸俗之辈,听说那也是个顶好的呢,比姐夫也不差,嘻嘻。” 韦妃:“……” 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 就算她再是看好娘家侄儿韦正矩,但是将其与房俊相比,再厚的面皮也会觉得害臊啊…… 别说朝中年轻一辈了,纵然当初跟随陛下打天下的那些个文臣武将,时至今日又有几个比得上房俊的功名权势、爵位功勋? 若非晋阳公主秀美的脸蛋儿上满是乖巧可亲的笑容,明显是无心之言,她都要以为这是故意打她的脸…… 或许这就是“天真烂漫”?韦妃不敢去深想,否则愈发尴尬。 “殿下这话说得不错,越国公的确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俊彦,可说到底,这越国公也非是自小便出类拔萃、文武全才,还不是陛下宠爱给予机会,这才一步一步的成长起来,如今俨然朝中巨擘?好些个年青人呐,不是没本事,就只是缺了那些个机会而已,只要给了机会,未必就比旁人做得差。” 韦妃掩饰住尴尬,笑着说道。 晋阳公主乖巧的垂着眼帘,笑得很温柔:“娘娘说的是呢。” 长乐公主一看她这神情,心里便咯噔一下。母后去世之后,这丫头跟自己最亲,自己时不时的回宫就带着她玩,对于她的性情再是了解不过,看上去这丫头温柔娴淑、知书达理,却是外柔内刚,骨子里却甚为执拗,一旦将她给惹毛了,那也是泼辣得很。 连忙笑道:“不知娘娘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韦妃爱怜的抚摸着晋阳公主的肩头,笑眯眯道:“倒是有些唐突了,实在是觉得晋阳殿下温柔可亲、聪慧伶俐,吾娘家那个侄儿更是害了相思病,非殿下不娶,故而今日吾登门……” 话音未落,便见到晋阳公主俏脸冷清起来,倒也并未发怒,只是语气却不大客气:“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吾一个未出阁的女儿私下商定的?若是传扬出去,必会被天下人耻笑天家不懂礼仪、不顾廉耻,害得父皇面上无光呢。” 长乐公主差点以手扶额,这丫头果然发脾气了,可这话也太重了,岂不是指着韦妃的鼻子骂她毫无礼义廉耻? 韦妃浑身一僵,脸上的笑容被冰块冻上也似,差点就要撂下脸子来。 这小丫头瞅着温柔贤惠,怎地这般牙尖嘴利,说话如此之毒辣?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事有蹊跷 韦妃浑身一僵,脸上的笑容被冰块冻上也似,差点就要撂下脸子来。 这小丫头瞅着温柔贤惠,怎地说话如此之毒辣? 可她知道这位小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心中恼怒之极却也不敢翻脸,只能勉强笑道:“身为长者,总是顾念着后辈的婚姻大事,希望你们都能找个好的,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陛下对殿下十分宠爱,择婿大事,定然征询殿下的意见,并不会乾纲独断,若是殿下属意那个,陛下定会让殿下心想事成。” 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京兆韦氏如今愈发门庭显赫,家中子弟多在中枢任职,虽然并未有执掌各部之领军人物,但稳扎稳打,十余年后必将迎来厚积薄发。 身为皇帝之妃,身处宫阙之内,若是没有一个强势的娘家作为后盾,那日子实在是难熬…… 所以韦妃一直希望能够促成晋阳公主与韦正矩的婚事,只要此事能成,京兆韦氏必然圣眷优隆,获得的政治资源起码能够少奋斗十年。 处于打压门阀世家的当口,若是想要从陛下那里打开缺口,让他同意将晋阳公主下嫁韦家,那难度自然倍增。 而陛下对于晋阳公主十分宠爱,有长乐公主前车之鉴,未必会强硬的给晋阳公主指婚,若是晋阳公主自己中意哪个,只要不是太差,大抵陛下就会认同…… 只是不曾想,这个看上去温柔可亲的小丫头居然这般牙尖嘴利,将自己怼得胸口发闷、脸上发烧,丢脸至极。 晋阳公主垂着眼帘,秀美的面容恬淡依旧:“婚姻大事,自当由父皇做主,此事娘娘还是去跟父皇商议吧,否则这般私下里谈论此事,若是被外人知晓,保不齐就会说出什么晋阳公主没人要,迫不及待往外嫁的笑话来。” 韦妃又被噎了一下,心底升起不满,笑着说道:“殿下这话在理,现在的那些人呐,一个两个毫无廉耻之底线,捕风捉影恣意编造,可是说了不少殿下的坏话。殿下是个小姑娘,可不能不将自己的名声当回事儿,否则等到说亲之时,总要被别人拿来说道说道的。” 你以为你的名声很好么?外头都传遍了你跟房俊之间的八卦传闻,若是不赶紧嫁了,过个几年怕是就要满天非议,满长安成的世家子弟听闻尚晋阳公主之时都打退堂鼓…… 长乐公主面色一沉,就待开口。 说别的也就罢了,居然拿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来诋毁兕子的名声,这个韦妃是昏了头么? 只是尚未等她开口,便见到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含笑说道:“娘娘所谓外头的传言,吾倒是没听过,不过大抵也能猜得到,是说吾与姐夫吧?如此说来,倒是姐夫坏了吾之名节呢,等到姐夫凯旋而归,定要寻上门去给他要一个交待,不然定不肯善罢甘休!” “啊!” 韦妃吓了一跳,这话若是晋阳公主跟房俊提及,房俊必然要问从何处听来,到时候晋阳公主将她给牵扯出来…… 只要想想房俊的棒槌脾气,以及前番京兆韦氏所遭遇的危机,就吓得韦妃心肝儿颤颤,连忙赔笑道:“不过是外头那些个贱役胡乱嚼舌头,贵人岂能与他们计较?这等话语再不敢说便是。” 看着韦妃吓得面色大变,长乐公主心底好笑,却还是横了晋阳公主一眼,提醒她莫要过分,说到底这可是父皇的妃子…… 晋阳公主眉尖儿略微挑了一下,表示收到,笑吟吟对韦妃道:“娘娘是怕姐夫到时候迁怒于你?不会不会,这话又不是您说的,您也只是从别处听来,若没有您提醒,吾还懵然不知呢,不然等到名节都给毁了方才如梦方醒。说起来得感谢您才是……” 韦妃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强笑道:“都怪吾多嘴多舌,原本绝无坏心,如今怕是要办了坏事,惹得殿下不高兴……罢了罢了,小儿女之事,自有各自的福分,咱们长辈就算操碎了心又有何用呢?吾便先回去了,待到陛下回京之后,再做商议吧。” “嗯,娘娘慢走。” 晋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一齐起身,盈盈下拜,乖巧温顺,执礼甚恭。 韦妃嘴角抽了一下,再也不敢小瞧这位看似温良贤淑的小公主,瞅着温驯得好似羊儿一般纯洁乖巧,实则牙尖嘴利得狠咧…… …… 送走韦妃,姊妹两个坐在堂中,待到侍女重新换了一壶清茶,添了几样点心,然后面面相觑…… 好半晌,晋阳公主才蹙着一双清越的秀眉,诧异道:“今日韦妃娘娘怎地这般直接?” 按理说,自从上次京兆韦氏差一点被“百骑司”连窝断掉之后,韦家上上下下最近低调蛰伏,再不敢如先前那般恣意张扬,唯恐在陛下东征这段时间里惹祸上身,连个求饶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何以韦妃今日这般光明正大的登门,又谈及晋阳公主的婚事,意欲下嫁于韦正矩? 长乐公主纤白的素手捧着茶杯,凑在殷红的唇边呷了一口,满满品味着茶汤的回甘,缓缓道:“事情有些不寻常。” 韦妃性子的确有些冲动,却绝对不蠢,前番韦正矩惹恼了房俊使得京兆韦氏差一点遭受无妄之灾,怎会又一次旧事重提?她难道就不怕房俊当真与兕子之间有些什么,故而再次发作她们家? 是她认定了房俊绝对不会发作,亦或是已经不怕房俊发作? 要知道,如今房俊取得了河西大捷,声望已然臻达前所未有之巅峰,隐隐然有着“军神”李靖之后军中第一人的势头,连李绩、李孝恭、程咬金这些个名将、宿将都压过一头,又是太子哥哥的肱骨之臣,太子哥哥对其可谓言听计从……若是房俊当真发作起来,区区一个京兆韦氏如何抵挡得住? 情况有些诡异。 或许……朝中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变故? 晋阳公主想了想,明媚的眼眸眨啊眨,好奇问道:“姐姐,你与姐夫之间……到底是何情况?”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显然对于这个小妹思维之跳跃有些一时接不上茬儿,回过神之后,登时俏脸羞红,微嗔道:“警告你啊,往后在与我说话之时,最好称呼越国公,而不是胡乱叫什么姐夫,免得被人误会。” “误会?嘻嘻!” 晋阳公主笑得好似偷鸡的黄鼠狼也似,揶揄道:“只怕不是误会吧……哎呀!干嘛打人?” 却是被恼羞成怒的长乐公主在她肩头拍了一下,喝叱道:“休要胡说八道!今日之事有些不大寻常,或许是有些变故使得韦家已经等不及父皇还朝之后再提及婚事,故而希望能够事先征得你的同意,这就意味着朝中可能又有变故,吾必须去提醒太子哥哥一声。你也别胡闹,要晓得轻重。” 晋阳公主眼珠转转,乖巧颔首道:“妹妹知道了。” 长乐公主这才起身,到了玄关处穿好鞋子,带着两个侍女径直到了宫门处,让内侍备好马车,出宫前往兴庆宫太子居处。 寝宫内,晋阳公主皱了皱鼻子,心底对于韦家极为不耐,尤其是那个死缠烂打的韦正矩更是觉得厌恶至极,咬着嘴唇琢磨片刻,唇角便浮起一抹微笑来。 对付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家子弟,焉能用得着姐夫出马?太子哥哥就能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定叫他们家以后断了提亲之心思…… ***** 长乐公主出了太极宫,顺着天街一直向东过了延喜门,折而向南,沿着永兴坊、崇仁坊的坊墙往南走了数里,再向东便抵达行兴庆宫门前。 下了马车,内侍入内通秉,须臾回转,得到太子召见,便引着长乐公主直入宫中。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时局蹊跷 兴庆宫虽然亦是前朝宫阙,但相比太极宫却简陋得多,多了几分江南园林的细腻柔美之韵致,却少了关中帝都巍峨耸立的辉煌大气。 内侍引着长乐公主来到一处临水的亭阁之内。 亭阁外曲水流觞,弯弯的河水旁杨柳成林,只是这个时候已然遍地枯黄,不见盛夏之时的树荫遮日、鸟鸣蝉唱。 精致的亭阁以纱幔围拢,挡住瑟瑟秋风,阁内放置了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等香炭燃得正旺,炉子上一个银质的水壶“咕嘟咕嘟”水响,一行白气自壶嘴喷些而出。 茶几两侧,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相对跪坐,正悠闲品茶。 见到长乐公主走进来,两兄弟并未起身,太子笑容温煦的招招手,笑道:“丽质来得正好,方才青雀嘲讽孤沏茶之术太过低劣,毁了这上品秋茶,很是不满。你的茶艺在皇室之中无出其右,快来伺候你这青雀哥哥,免得他聒噪。” 李泰无奈笑道:“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太子茶艺低劣,难道还不许小弟嫌弃?太子乃是储君,自当广开言路、虚心纳谏,这般强横霸道、阻塞言路,可不是胸怀四海之表现。” 李承乾被他生生气笑道:“喝个茶而已,恁多废话?” 李泰笑而不语。 长乐公主在一旁的玉盆中净了手,拿起一方雪白的帕子将手掌擦拭干净,这才含笑跪坐到茶几一侧,把茶壶之中的茶叶倒掉,又从茶叶罐中用茶匙取了适量茶叶放在茶壶之中,再将银质水壶从红泥小炉上提起,将烧开的山泉水注入茶壶。 洗茶、沏茶、分茶,一整套动作熟练轻盈,一双雪白纤细的玉手每一个姿势都优美从容。 茶香四溢。 李泰赞道:“瞧瞧,丽质这茶艺比之太子强了绝对不止一筹,不仅茶香四溢,兼且赏心悦目。” 李承乾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丽质比孤生的好看?” 兄弟两个相视一眼,放声大笑。 长乐公主将茶杯送到二人面前,伸手拢了一下鬓角发丝,秀面微红,微嗔道:“两位兄长将小妹抓了壮丁,反而还要取笑小妹,太过分了!” 李承乾笑道:“孤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妹妹天资秀美、丽质天生,便只是一颦一笑都清丽无匹,沏茶之时神情专注,愈发显得温婉可人。所谓触景生情,经由妹妹一手沏出来的茶叶都似乎格外馨香。” 对面李泰好似附和他一般,呷了一口茶水,微阖着眼皮,品味着回甘,赞道:“好香好香。” “哈哈!” 李承乾大笑,也举杯喝了一口。 长乐公主感触到兄弟两个之间如今的亲近毫无隔阂,心情也自大好,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小口小口的呷着茶水,目光在两个兄长面上溜来溜去,心中甚为感慨。 曾几何时,这两人为了储位之争反目成仇,甚至恨不得将对方给弄死……然而如今青雀哥哥主动放弃了争夺储位,兄弟之间最大的隔阂忽然不存在了,以往的手足之情再度涌起。 这样兄弟和睦的场景,自应当长长久久才好,兄弟姊妹们一生一世这般毫无隔阂的说笑,悠闲的品茶聊天,真好…… 心情好,长乐公主便格外活泼,殷勤的给两位兄长添茶,秀美的脸上一直洋溢着温馨的微笑,不复以往的清冷模样,观之令人眼前一亮,颇有几分明媚动人之艳色。 不过响起雉奴,却又再度忧心。 雉奴如今又升起了争储之心,给这份兄弟和美的感情硬生生撬出一道裂缝,亦不知将来要如何收场…… 李承乾放下茶杯,拈起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咀嚼两下,看着长乐公主笑容甜美的俏脸,忽然问道:“妹妹今日气色极佳,显然心情不错,难不成是有什么喜事?” 长乐公主闻听“喜事”这两个字,心里忽然砰的跳了一个急拍,有些羞赧,洁白的玉容便泛起一层胭脂之色。 她想到前番自己身体不适,却被太子哥哥误认为是珠胎暗结、怀有身孕之时的窘迫…… 见到李泰也看过来,连忙压抑住心底羞涩,摇头道:“倒不是什么喜事,只是刚刚韦妃前去兕子的寝宫,言及提亲一事。”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一些,点点头,道:“倒是难为韦妃了,这般惦记着小辈的婚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李泰也奇道:“前番韦妃就曾与宫内数位贵人提及此事,继而不仅韦正矩被房二好一通收拾,连整个京兆韦氏都遭了殃,她难道这么几天的功夫就忘了?” 外界传言晋阳公主房俊有私情,兄弟姊妹们自然知道纯粹是无稽之谈,不过兕子与房俊极为相厚,房俊也对兕子甚是宠溺倒是不假。 如若房俊看不上韦正矩,觉得那个名满关中的韦家子弟配不上兕子,故而从中作梗故意捣乱是极有可能的。 这等情形之下,韦妃固然身份贵重,但到底只是一个妃子,在太极宫里尚有几分力度,但是出了宫哪里还能镇得住房俊这等当朝权臣? 既然先前已经看到了房俊对于这门亲事的不满,甚至敲山震虎予以警告,韦妃以及她身后的京兆韦氏哪里来的胆子旧事重提? 他倒是明白京兆韦氏如此执着于求娶兕子的心思,毕竟一旦尚了兕子,京兆韦氏即将获得的政治资源实在是太过重要。 可也不能为了一点政治资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吧? 如今的房俊可谓威望暴增、声势无两,真要是较真儿连他这个魏王都要退避三舍,京兆韦氏又算个什么…… 长乐公主轻声道:“她忘没忘没人知道,但妹妹觉得这其中或许没那么简单。” 李承乾和李泰一齐颔首。 都是从争储的漩涡里打过滚的,什么样的计谋算计没见过?只看韦妃这般无视房俊之威胁,就知其必然有恃无恐。 最起码亦是笃定能够抵御房俊回京之后的寻衅攻势…… 李承乾没有就韦妃发表什么看法,毕竟身为太子背地里谈论父皇的贵妃实在是失礼,话题一转,说道:“此番阿拉伯人卷土重来,再度入侵西域,出兵之时机、路线,尽皆掐准吾大唐之要害,其中若不是令有缘由,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不仅是他的怀疑,而是如今朝中诸臣尽皆横亘在心头的疑惑——若说大食人出兵之时机尚且可以说得通,可是自西域之战开始以来,大食人的军队长驱直入,每每避开唐军之正面防御插入后方空虚之处予以围拢、包围,再施以强攻。薛仁贵虽然深谙兵法、能力卓越,但除去碎叶城之战大获全胜之外,一直苦苦支撑、节节败退,眼下已然退到了弓月城,大半个西域尽皆沦陷与大食人的马蹄之下。 大食人对于唐军之虚实了若指掌,这就令人难以置信了…… 再联想到眼下房俊平定河西之后已经赶赴河西支援安西军…… “嘶!” 李泰倒吸一口凉气,惊诧道:“该不会有人想要对付房二吧?” 长乐公主一张俏脸也瞬间毫无血色。 李承乾面色凝重,沉吟道:“如今西域之形势崩坏,大食人长驱直入,安西军节节败退,纵然多了右屯卫支援,也不见得就能够扭转大局,转败为胜。相反,若是右屯卫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陷入大食人之包围……那或许就遂了某些人的心意。” 如若大唐内部有人给大食人通风报信,使得大食人能够避实就虚、长驱直入,那么一旦这些人将右屯卫之动向行踪告知大食人,右屯卫懵然不知的情况下,陷入大食人之包围圈实在是轻而易举。 长乐公主面色已经苍白,声音微微颤抖,心底的担忧根本掩饰不住:“那该如何是好?不如太子哥哥颁下钧令,将右屯卫召回吧……”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一箭双雕 长乐公主心忧如焚,右屯卫参预河西之战的不过区区两万精兵,纵然以少胜多大胜吐谷浑,可是到了西域,还能重演大斗拔谷的一幕,再一次以弱胜强击败大食人么? 未必如此。 之所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会被歌颂传扬、反复褒奖,就因为实在是出于预料,化不可能为可能。这种事情即便有过一次都堪称奇迹,又岂能奢望一而再、再而三? 更何况太子还怀疑有人里通外国,给大食人通风报讯,那西域之战更加不可能获胜。 在河西之时还好,若是兵败,大不了退入关中依托关隘山川之形势据险以守,可若是在西域战败,定会被敌人衔尾追杀,想跑都跑不掉…… 见到长乐公主关切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李承乾、李泰两兄弟尽皆放下手中茶杯,目光怪异的看过去。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表现得太过激动了…… 登时面红耳赤垂下头去,差点想要挖个地洞多金去不出来见人,羞不可抑。 “咳咳!” 李泰没有出言揶揄,而是看着李承乾问道:“太子可否如此?” 自然是发出钧令将右屯卫召回关中之事,但他自己也知道完全没可能。 李承乾为难片刻,摇头道:“岂能这般?如今外敌入寇,安西军数万将士视死如归与敌死战,孤若是将自己的妹夫召回,声威受损暂且不说,亦会使得安西军士气崩溃,一败涂地。” 别人在前线打生打死、死磕强敌,你却将自己的妹夫召回长安,这让安西军的将士怎么想? 士气崩溃都是轻的,若是干脆反戈一击杀回长安灭了你这个昏君都别怪人家……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直觉脸颊火辣辣的发烫,一句话也不敢说。 心底对于房俊的担忧这般浅白的流露出来,即便是在自己兄长面前,亦是觉得羞囧无地…… 好在李承乾与李泰都心疼这个妹妹,并未趁机揶揄或是训斥,权当没听到,唯恐她羞臊难堪。 李承乾愁眉不展:“最近总觉得朝中局势有些平静,平静得很是诡异。”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忧心忡忡说道:“似京兆韦氏这样的人家,与各个门阀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甚深,总能够嗅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得知一些隐藏甚深的秘辛,故而此番韦妃不顾二郎之威胁,依旧执意想要迎娶兕子,其背后必定有所凭恃。” 监国之权看似显赫无比,实则就是一个巨大的深坑,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意欲将他彻底绊倒跌落尘埃,永远都爬不起来。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结局。 原本有房俊护卫身边,李承乾还能够稳住架子,可如今房俊不得不先征河西、再征西域,孤木难支的李承乾愈发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这等压力所体现出来的结果,便是他看谁都似乎想要在背地里捅自己一刀,将自己这个太子给拉下马,跌落泥水之中,再踩上几脚,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 然而这份担忧却绝非空穴来风…… 李泰提醒道:“无论如何,都应当给二郎写信告知,令其不可轻信任何人,行军布阵更要多加小心。西域之地看似空旷广袤,实则凶险之地数之不尽,若是当真被人给算计,很容易陷入不利之境地。” 他曾经远赴西域,跟随李绩杀伐征战,熟知西域错综复杂之地形。 李承乾颔首道:“这是自然。” 房俊取得河西大捷之后马不停蹄的出征西域,对于后勤辎重、西域战况等等方面都没有更好的布置,实在是太容易掉进别人的陷井。 至于书信通知……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大军在外,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不仅要面对凶悍的敌人,还有提防身后的袍泽,岂是简单一句“小心在意”就能完全顾及? 只能希望房俊这个“福将”能够吉人天相…… 李泰想了想,又低声道:“韦妃既然再提兕子之婚事,必然是京兆韦氏得了某些消息,不若让‘百骑司’出动,狠狠的将京兆韦氏查一查,或许就能够揪出此事之根源,将其彻底斩断也未可知。” 李承乾抽了李泰一眼,微微摇头:“韦妃乃是父皇妃嫔,身份尊贵,京兆韦氏亦是关中大姓,岂可轻举妄动。” 若非确认李泰早已打消了争储的心思,眼下李承乾都要怀疑这个兄弟是在往死里坑他…… “京兆韦杜,去天尺五”,这是前隋之时便在关中流传的谚语,足见“韦杜”两家在关中的势力是如何强横。固然相比与房陵杜氏,京兆韦氏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其根基之深厚,绝对不容小觑。 若是毫无证据便指使“百骑司”强悍针对这样一个世家门阀,必将引起轩然大波。眼下长安本就局势叵测、潜流汹涌,稍有不慎就会闹出大事来,届时且不说自己这个储君之位还坐不坐得稳,怕是连社稷国祚都要遭受严峻考验。 更何况还有韦妃横在其中,愈发令李承乾投鼠忌器…… 李泰看他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不过他的确早已熄了争储之心,此刻一心一意为了李承乾谋划,很是坦荡,故而低声又说道:“太子有些当局者迷,咱们固然害怕京兆韦氏有所不满将事情闹大,搞得满城风雨朝局动荡,可京兆韦氏难道就不怕太子铁了心的政治他?再是强横的门阀,单一拎出来也不可能同朝廷相对抗,否则大军横扫之下,必定化为齑粉。太子何不将姿态做足,不追出事后真相绝不罢休的模样,京兆韦氏必定就范。” 李承乾蹙眉沉思,觉得李泰的话语有道理。 他害怕京兆韦氏将事情搞大,使得诸多门阀世家唇亡齿寒、趁机动乱,可是京兆韦氏又怎能不怕被太子给针对? 如今陛下东征,太子监国,若是铁了心的收拾京兆韦氏,没人挡得住…… 而且此举不仅可以追查韦妃提亲之事背后的玄机,亦会使得太子的威望在此增强,局势动荡之际也敢对京兆韦氏这样的门阀悍然出手,别人家又岂能不心存戒惧、深怀忌惮,从而不敢恣意妄为? 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实乃一举两得…… 李承乾怦然心动。 长乐公主在一旁默默听着,这会儿见到李承乾意动,出声提醒道:“无论如何,定要将韦妃摘出来,否则非但朝野之间非议不断,便是父皇亦会恼火。” “以孝治天下”这句话绝非说说而已,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一旦在“孝道”之上遭受诘难,往往会名誉尽毁、声威扫地。 韦妃乃是李二陛下的妃子,亦是太子的长辈,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以及目的,都不能给于外界“恣意凌虐”的感受,否则后患无穷。 李承乾颔首道:“妹妹放心,孤省得。” 然后便起身去了一侧的书房,当着李泰与李承乾的面写就了一封书信,仔细封口之后,命人快马加鞭赶赴西域,递交给房俊,让他当心有人会泄露安西军之虚实,甚至是他的行军路线。 而后又让人去传召李君羡。 李泰则与长乐公主一齐告退,有些事他们可以出出主意,但是绝对不能牵涉其中…… 出了兴庆宫,李泰抬脚登车,见到一旁长乐公主微微躬身礼送,想了想,又将脚收回,迈步来到长乐公主面前,迎着长乐公主略感诧异的目光,咳了一下,低声道:“你我兄妹皆乃金枝玉叶,人世之间尊贵至极,不必去在意外人之目光与诋毁,只求顺心遂意、不负此生,如此足矣!” 言罢,在长乐公主羞恼不堪面红耳赤的跺足娇嗔之中,哈哈一笑,反身登车,扬长而去。 第一千零五十章 愚不可及 韦妃回到自己寝宫,踢掉鞋子气呼呼的斜倚在软榻上,将雪白的纤足并拢收在臀下,曼妙的身姿玲珑浮突,但媚艳的面容却挂着冰霜一般,甚是难看。 刚刚在晋阳公主那边,可算是被那丫头给噎的不轻…… 平素倒是未曾留意,一个温婉可人、聪慧伶俐的小丫头,毒舌起来居然那般伶牙俐齿,句句剜心。 害得她当时差点挂不住脸子。 这会儿不仅气没消,而且更为头痛:这丫头明显不是个软和的,若是当真取回韦家,任性犯倔的时候岂不是将韦家搅合得一团糟?即便能够得到更多的政治资源,使得京兆韦氏跃上一个新的台阶,成为关中门阀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可若是这丫头不愿意配合韦家去向李二陛下讨要资源,那可如何是好? 心里既是生气,又是忧虑。 外头脚步声响,侍女入内禀报道:“启禀娘娘,纪王殿下宫外求见。” “哦,让他进来吧。” “喏。” 未几,纪王李慎大步走进殿内,见到韦妃一副慵懒至极的模样斜倚在软榻上,宫裙之下山峦起伏、线条浮凸,一双雪白的赤足更是斜斜的并拢在一旁。心里一热,赶紧低头,施礼道:“儿子前来看望母亲。” “哼!” 韦妃有些不满,随意摆摆手,示意李慎坐下,嗔怪道:“你这孩子出了宫就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整日里寻欢作乐恣意享受,心里还有我这个娘?” 李慎有些尴尬,赔笑道:“母亲这话说的,儿子就算到了天边,那也是您的儿子,岂能忘了母亲呢?最近京里不太平,儿子也没出去玩,整天待在王府之中,这不抽空儿就来看您了吗。” 他这两年的确有些玩野了,不过也怪不得他。一个亲王在宫里拘束了十几年,整日里循规蹈矩读书学礼,一朝开府建牙能够搬出皇宫,自由自在无人管束,哪还能不放飞自我? 韦妃依旧不爽,葱白也似的手指头点了点:“你就是个没良心的,自己开府建牙自由自在,却不管老娘在宫里头伏低做小、四处受气。” 面色很是不好看。 这时侍女奉上香茗糕点,李慎摆手将之斥退,瞅着韦妃的脸色,好奇问道:“母亲心情不好?” “哼,能好就见鬼了!” 韦妃恼怒的哼了一声,自家儿子面前,也不在乎那些贤良淑德的形象。 李慎愈发好奇:“这宫里还有人能让母亲受气?” 文德皇后殡天之后,李二陛下未册立新后,宫里的事情一直由韦妃与杨妃、燕妃、郑妃商议处理,倒也顺遂。而诸妃之中,唯有韦妃被册封为贵妃,诞下李恪的杨妃、诞下李贞的燕妃都要低了一等,更别说并无子嗣诞下的郑妃,以及地位更低的韦昭容、徐婕妤等妃嫔…… 可以说,韦妃虽然未被册立为皇后,但是地位却是后宫之中第一人,深得父皇宠爱的杨妃、徐婕妤更是温和娴静的性子,平白无故哪里会招惹她? 韦妃在软榻上坐直身子,胸前的雄伟一阵波涛荡漾,杏眼圆瞪,咬牙气道:“出了晋阳那个被陛下宠得没边儿的,还能有哪个?” 李慎愈发不可思议:“兕子会招惹您?那定是别有缘由。” 晋阳公主虽然聪慧伶俐,却绝对不是刻薄的性子,反而温良贤淑,很是心善,朝中大臣每每被父皇责骂,都是晋阳公主予以转圜,风评口碑好的不得了。 韦妃登时柳眉倒竖,瞪着儿子怒叱道:“你那是什么眼神?难不成是你娘我刁蛮刻薄,跑去欺负她个没娘的孩子?哼哼,若是那般,别说陛下不依,就算是那房俊也肯定跟我没完!那小丫头一口一个姐夫的叫着亲切,指不定背地里两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龌蹉……” “母亲,慎言!” 李慎吓坏了,赶紧出言制止。 这等话语是您一个妃嫔能够轻易说出口的?且不说父皇回京之后知晓此事必然责怪,单只是房俊那一关就不肯罢休啊。那棒槌或许不敢将您这个贵妃如何,可是寻个由头揍儿子一顿却并不难。 关键是有了你这番话,我就算挨了打都没人同情,反而大把的人会喊一声“打得好”…… 韦妃也知道这话有些过了,不过心中气愤难平,忍不住抱怨道:“这也不怪娘瞎说,你说说韦正矩文武全才、仪表堂堂,乃是关中少有的年青俊彦,又是京兆韦氏这等门阀的子弟,怎地就不入晋阳公主的眼呢?其中必有蹊跷。” 李慎终于琢磨过来味儿,瞪大眼睛惊讶道:“母亲,您去找兕子提及婚事了?” 韦妃嗯了一声,没好气道:“娘这是为她好,孰料她非但不感激,反而伶牙俐齿将娘好一通怼,真真气死个人。” 李慎都快无语了,跺脚埋怨道:“娘诶!上回您在宫里头便提及韦正矩与兕子之婚事,结果怎么样您难道忘了?那个时候房二就敢给京兆韦氏一个下马威,如今他打赢了河西之战,愈发功勋赫赫声威暴增,等到他回京,比不与韦家善罢甘休!” 他知道母亲如此上心韦正矩与兕子之婚事,必然是韦家人又在身后撺掇,可怜自己母亲光是长的漂亮,脑子却不大够用,总被娘家人当刀使…… 有些愁人。 韦妃却没想那么多,撇撇嘴,不屑的哼了声,道:“河西之战房俊虽然侥幸得胜,可是此番出征西域,面对数倍之强敌,断然不可能再次大胜。而且西域广袤,戈壁沙漠一望无垠无遮无挡,一旦战败,必然被大食人衔尾追杀,想要活着回到长安都难。” 李慎琢磨片刻,按说道理倒是不差,可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蹙眉问道:“去跟兕子谈论婚事,是韦家有意为之,还是母亲自作主张?” 韦妃道:“家中并不知道,上次弄巧成拙,家中吓得一地鸡毛,这回吾将事情办妥之后再通知家里,给他们一个惊喜。” 在她看来,求娶晋阳公主的收获之大,足以使得她这个已经入宫多年的妇人深受家族之重视,即便将来家族风生水起成为天下一等一的门阀煊赫天下,也皆是拜她之赐。 李慎素来胆小,这会儿险些被气笑了,又问道:“那母亲所谓房俊出征西域必败无疑,且想要活着回到长安都难这等话语,又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亦或是在何处听来?” 韦妃想了想,道:“前几日太常卿夫人入宫,在吾面前好像说起过这件事……” 太常卿便是韦挺…… 李慎急道:“她到底如何说的?” 见到儿子有些咄咄逼人,韦妃有些恼怒,嗔怪的瞪了儿子一眼,不过她自己也有些回过味儿来,努力回想,道:“好像说过那么一嘴,说是如今朝中不太平,或许有人见不得房俊这般屡次三番的立下大功……哎呀!该不会是有人想要谋害房俊吧?” 出生于世家门阀,即便是女子,但自幼所受的教育亦非是寻常人家男丁可比,史书也是读过几本的,对于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最终延伸至外朝甚至战场的把戏,实在是熟悉得很。 她只是先前并没有在这一点上注意,而且懒得去想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所以懵懂忽略,现在得了儿子的提醒,顿时发觉不对劲。 所以猪并不是笨死的,而是懒死的…… 李慎最是胆小怕事,以往几个兄长争储的时候,他都远远的躲开以免波及自身被迫站队,现在琢磨着整件事的不寻常,更是吓得小脸发白,颤声道:“究竟有无此事,谁也不知道。然而若是贼子当真有这般恶毒至极的想法,却又事机不密,头一个倒霉的就得是母亲和我……” 毕竟,韦妃旧事重提且毫不顾忌房俊之报复的做法,实在是太过令人生疑了…… 韦妃也变了颜色,从软榻上霍然起身,跺足道:“这可如何是好?” 总不能跑去太子殿下面前,说“我只是从太常卿夫人那里听来的一句闲话,所以我就觉得房俊很可能回不来了,故而有些恣无忌惮”吧?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推卸责任 韦妃彷徨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怎么说,韦挺那可是京兆韦氏最为出类拔萃的子弟,且官居高位,算得上是京兆韦氏的顶梁柱,若是将韦挺牵扯进去,怕是整个京兆韦氏都得遭受一场劫难…… 但是此刻不予澄清,一旦房俊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朝廷时候追究起来很容易就将她给牵扯进去,到那个时候可就不是想要撇清就能够撇得清的。 “百骑司”精锐尽出,她一个贵妃也顶不住…… 可是这件事要如何收拾收尾,不至于事后被人挑出来? 韦妃还是有些急智的,她只是懒得动脑子,认真起来的时候也可以有些谋略:“这件事不能到此为止,那些话语只是吾从太常卿夫人那边听来的,无论以后有什么后患,都应当她来背负。” 到了这个时候,恐惧令韦妃做出明哲保身的选择,只要保得住自己不被牵扯进去,也不管京兆韦氏会否又一次面临“百骑司”的缉捕索问。 李慎也觉得应当如此,母亲是贵妃,他是亲王,都是尊贵至极的人物,焉能稀里糊涂的被那些个野心勃勃的贼子给牵连进去? 不值当。 母子两个商议了好一会儿,李慎方才起身告辞,出了宫门,骑着马在禁卫簇拥之下,径直前往太常卿韦挺的府邸。 到了府门前,李慎甩蹬离鞍跃下马背,将缰绳甩给身边的禁卫,沉着脸抬步走上门前台阶。 门子自是认得这位殿下,赶紧赔笑上前,尚未说话,便听得李慎问道:“太常卿可在府中?” 门子忙道:“刚刚回府不久,奴婢给殿下通传……” 话音未落,便见到李慎一言不发,大步走进门去,径直向着正堂而去。 门子愣了一下,旋即觉得不妙,这位殿下显然心情不好,该不会是找自家家主的麻烦吧? 赶紧抄小路萨撒腿就跑,一溜烟儿的抵达内宅门口,将纪王殿下前来拜会并且神情不豫之事详细禀报。 刚刚访友归来洗漱完毕的韦挺蹙眉不解,这位殿下平素唯恐被那些御史言官弹劾,所以与韦家基本不走动,今日怎地堂而皇之登门而来? 心底固然疑惑,却也不敢怠慢,毕竟这位也算是韦家在皇室之中的依靠,毕竟身上留着韦家的血脉。 换了一套常服,韦挺急忙感到正堂相见。 “哈哈,今日是什么风,居然将殿下刮到寒舍?真真是蓬荜生辉,受宠若惊啊!殿下快快请坐,来人,上茶!” “太常卿毋须多礼。” 两人寒暄几句,分别落座,待到侍女奉上香茗之后,李慎摆手将堂中侍候的侍女尽皆斥退。 韦挺心中一沉,上身微微前倾,看着李慎问道:“殿下今日登门,可是有事?” “自然是有事,”李慎冷笑,“而且是了不得的大事!” 韦挺忙问道:“到底何事?” 李慎瞪着韦挺,咬牙骂道:“放肆!本王今日既然来了,难道太常卿自己做下的好事,还要故作不知不成?” 韦挺简直莫名其妙:“臣下愚钝,还请殿下名言,臣下到底错在何处?” 他实在是莫名其妙,自从上次被“百骑司”吓得够呛,好不容易才将实情平息下去,这些时日他深居简出,早晨去衙门里点一卯就走,连部务都尽量交付给副手,却不知哪里做了错事,惹得这位平素谨小慎微的殿下这般恼怒? 李慎怒叱道:“休要在本王面前做出这般无辜之态!你们背地里做些什么,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千万别将母妃和本王牵扯进去。母妃和本王一心一意为了韦家谋福祉,甚至不惜得罪房俊亦要给韦正矩求娶晋阳公主,可是你们却这般胆大妄为、恩将仇报!房俊不仅是一军之主将,更是帝国的越国公、兵部尚书,还是父皇的女婿!河西战火燃起、外族入寇,是房俊毅然决然向死而生、出镇河西!河西大捷不久,西域战事紧急,又是房俊挺身而出,率部驰援西域,与强敌对阵,护帝国山河!这样一个铁骨铮铮、功在社稷的功勋之臣,却要被你们的阴谋诡计葬送在西域荒凉之地么?你们良心何安?难道就不怕父皇回京之后雷霆震怒,一个两个的乱臣贼子都杀了?!” 这一番话语半真半假,情绪倒是十足,直震得韦挺脑子嗡嗡响,一脸惊骇,却又茫然不知所错的神情。 “殿下何处此言?” 韦挺满脸震撼,“臣下这些时候一直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不曾与任何人有过近之走动,更不曾谋划……” “行了!” 李慎打断他的话语,一脸不耐之色,断然道:“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你们不仁母妃是韦家人,这无所谓,但是母妃却不能不认自己的血脉。今日本王前来,便是母妃央求,让本王传话,太常卿也好,贵妇人也罢,甚至整个京兆韦氏都算在内,你们好自为之吧!” 言罢,起身离席,拂袖而去,对于韦挺急切的阻拦视如不见。 韦挺心里懵然,只得将纪王李慎送出大门,看着李慎飞身上马,在禁卫簇拥之下头也不回的走远,这才阴沉着脸吩咐仆人关闭大门,反身回到堂中。 坐了片刻,吩咐侍女道:“将夫人叫来。” “喏!” 侍女急忙去往后宅,片刻之后,环佩叮珰,妻子长孙氏来到正堂,到韦挺身边坐下,给韦挺斟了一杯茶水,笑问道:“郎君何故唤我?” 韦挺沉吟未语,只是盯着妻子。 长孙氏是他的续弦,正妻病故之后经人做媒,以长孙家偏支的身份嫁入韦家。成亲多年,老夫少妻感情甚笃,没有红过脸。 长孙氏见到郎君眼睛直勾勾的瞅着自己,忍不住脸儿一红,微嗔道:“你这人哩,一把年纪了,还如同小儿般急切,这般失态岂不是遭人笑话?晚上沐浴之后,随你怎样便是……” 虽然徐娘半老,却依旧相貌端庄,羞涩委婉之处,动人心弦。 韦挺却半分欣赏的心思都未有,沉吟良久,方才问道:“夫人最近见过韦贵妃?” 长孙氏道:“前两日响起多日未曾入宫拜会韦贵妃,正好得闲便去了一趟。毕竟都是自家姑嫂,平素多联系着,感情也深一些。总不能事到临头抱佛脚,才想起有这么一个韦家女儿在宫里当贵妃吧?” 韦挺却摇摇头,沉声问道:“夫人去见贵妃,都说了什么?” 长孙氏面色有些不自然,强笑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家长里短的唠叨一些,更多都是女人间的话题。” “是夫人提及韦正矩的婚事,让贵妃私下里征询晋阳公主的意见?”韦挺盯着妻子。 长孙氏有些慌张,笑不出来了:“这个……倒也不算是提及,就只是顺口那么一说……毕竟陛下对晋阳公主十分宠爱,若是晋阳公主自己中意韦正矩,相比就算陛下不满,亦不会反驳……” 韦挺摆手,打断她的话语,冷硬问道:“休说这些没用的,我且问你,言谈之中可曾提及房俊,可曾提及房俊西征会一败涂地,甚至会葬身西域?” 长孙氏面色发白,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韦挺长叹一声,心中颓丧且无奈:“这种话语,你这样一个深宅妇人是万万说不出的,必然是从何处听来,然后在贵妃面前谈起,对不对?” 长孙氏也意识到了什么,面色苍白,嘴唇蠕动几下,缓缓颔首。 韦挺看着这张平素温柔小意的面容,夫妻之间的恩情欢爱一幕幕在脑海之中划过。 良久之后,他颓然长叹,哑声道:“你……真是自己作死啊。若是不想连累韦家与长孙家被株连,甚至夷灭三族,便回去后宅自尽吧。” 长孙氏一双眼睛瞬间睁大,不可思议的瞪着韦挺:“郎君说什么?自……自尽?” 不过是一句闲话而已,何至于此?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狠辣决绝 韦挺阖上双目,脸颊的肌肉抽搐几下,寒声道:“你可知你之言语,会将韦家与长孙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境地?阴谋戮害朝廷重臣,里通外国祸乱朝纲……每一样都是夷灭三族之重罪!” 他不忍说出这样的话语,更不忍做出这样的决定,然则此事之后患近乎于无穷无尽,只要被人捉住把柄,那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掉的。与其等着“百骑司”登门,还不如干脆让长孙氏自寻痛快。 莫说一个续弦之继室,即便是他韦挺自己,一旦关乎于家族之存亡,又岂能贪生怕死? 长孙氏却整个人都懵掉了,呆愣半晌,忽然“噗通”跪在韦挺面前,抱住他的双腿,痛哭流涕道:“郎君,你我夫妻一场,焉能如此绝情?更何况吾去贵妃面前谈及此事,乃是一心一意为了韦家啊!只要韦正矩娶了晋阳公主,韦家就会一跃成为关中门阀之首……此事吾只有公义,绝无半分私心……怎么就沦落至如此境地?” 她想不明白,自己分明是为了韦家好,何以就沦落至自己非得自尽以谢罪之地步? 韦挺睁开眼,看着依旧执迷不悟的长孙氏,只觉得往昔这个如花似玉娇美可人的女子,如今却是愚蠢如猪。 冷声道:“吾毋须问你那等话语从何听来,却也能够有所猜测。你如今是韦家的人,不再是长孙家的女儿,所作所为都只能代表着韦家的利益,就算长孙家再是煊赫崇高又能如何?已经与你没有多少干系了。然则你之行为,却冷漠自私且愚蠢!以为吾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过是听闻长孙家有人谈及房俊西域之凶险,故而信以为真,以为如此便是房俊之末日,若能让韦正矩娶了晋阳公主,便可复制房俊之辉煌,而你则是韦家与长孙家共同的功臣!” 女人可以懒惰,可以丑陋,甚至可以不守妇道,但是绝对不能愚蠢,更不能虚荣。 而若是一个女人愚蠢且虚荣,那么简直就是丧门之妇…… 愤恨长孙氏愚蠢且自私、虚荣之同时,韦挺也将长孙家恨入骨髓! 无论是长孙家事机不密,将绸缪之事随意泄露也好,亦或是有心算计,故意诱使长孙氏入彀将韦家拖下水,长孙家之所作所为,都已经完全践踏了世家门阀之底线。 如此,与当年那些眼中只有利益、全无家国的门阀豪强有何区别? 他们永不能成为帝国之基石,只会无休止无底线的追求利益,不惜将整个帝国的百姓一同拖进水深火热之中,用汩汩鲜血、累累白骨去成就他们的簪缨传承、显赫门庭。 世家门阀之本质,就只是一群依附在帝国躯体之上敲骨吸髓的蠹虫! 尤其是长孙家这等身体里流淌着鲜卑血脉的门阀,本就是一群塞外之蛮夷,只因为长久经营渐渐融入汉家文化,使其摇身一变亦成为定鼎中原之功勋,受到帝国以及百姓之供养。 然则其内心深处却毫无道德廉耻,固然家族之中有一二人杰,但是绝大多数子弟都寡廉鲜耻、卑鄙无义! 然而,他却只能让长孙氏去死,却不能将罪魁祸首长孙家给揭发出去。此事说到底乃是事发于韦家,纵然能够将长孙家承担其罪责,但是首当其冲的依旧是韦家。 长孙氏一张秀美的容颜苍白如纸,两眼绝望的看着曾经恩爱的郎君,不敢相信他居然说得出这般绝情之话语。 然则女子出嫁从夫,她如今是韦家的人,韦挺让她死,她又岂能不死?况且她如今也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了何等大错,若是她不死,便会将韦家与长孙家一同牵连进去,成为大唐立国以来第一桩大案! 只是生死之间,便是昂藏七尺的男儿尚且犹豫彷徨、难以决绝,更何况她一个深宅妇人? 任凭泪水鼻涕哗哗流淌,跑着韦挺的大腿依旧苦苦哀求,只求一线生机,哪怕从此幽绝于佛庵之中余生不见外人…… 韦挺亦非绝情之人。 只是身份地位到了他这等程度,眼界心胸又岂是寻常男人可比?怜香惜玉之心固然有,但是家族之安危却是首要之务,为此目的,没有谁是不能被牺牲掉的。 强忍着心中不舍,韦挺嗟叹道:“非是吾决绝,实在是若等到‘百骑司’登门将你拿了押赴牢狱之中,诸般大刑之下,你熬不住的……” 便是铜皮铁骨的铮铮男儿,亦要在三木之下卑躬屈膝、屈打成招,又何况是这样一个自私且柔弱的妇人? 到了“百骑司”的公堂之上,那可就不仅仅是“阴谋戮害朝廷大臣、统兵大将”这样一个罪名了,求死不能的时候胡乱攀咬之下,鬼知道长孙氏到底能够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语来…… 所以唯有长孙氏于眼下一死,一了百了,“百骑司”纵然疑窦重重,却也没有了切入之处,只能鸣金收兵,自此罢手。 毕竟如今长安形势危机,潜流汹涌,稳定才是目前之大局。 只要没有明显之证据使得“百骑司”不得不查,那么断然不会一举将长孙家、韦家一网打尽,引发社稷动荡。 再多的可疑,也只能留待陛下回京之后再做商议…… 长孙氏哪里愿意去死?正待再哀求,忽见家仆至外面匆忙而入,连禀报都疏忽了,陡然见到自家主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浑身软了一般,登时吓了一跳,不过却顾不得太多,疾声道:“启禀家主,门外‘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求见。” 长孙氏啼哭的声音戛然而止。 韦挺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果然! 长孙氏之愚蠢,韦妃之鲁莽,使得一场空前之危机陡然来袭,令人猝不及防。若非纪王殿下事先预警,此刻自己定然不明所以导致错失良机,一旦长孙氏被“百骑司”带走,后果不堪设想。 “吾知道了,且将李将军带至偏厅,吾稍后前去会见。” “喏。” 家仆走后,韦挺坐直身子,上身微微前倾,清癯的面容满是悲色,一双眼也已经泛红,缓缓道:“事已至此,再无侥幸。你放心的去吧,你我之儿女定会长大成人,将来成家之时亦能多分得一份家业,以补偿吾之愧疚。然则你若是心中有怨恨,那就怨恨长孙家吧,是他们图谋不轨,害了你的性命。” 夫妻一场,恩爱多年,如今亲手将妻子逼死,韦挺亦是愤恨欲狂,却也无可奈何。 长孙氏也明白自己唯有死路一条,与其被带去“百骑司”大堂百般折辱而死,还不如自己一杯鸩酒饮下,走得体面一些。 她也理解韦挺之决绝,事到如今,为了韦家阖族之安危,只能让她去死,从此这件事一了百了…… 她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两眼却喷射着怨恨至极的火焰,牙龈都咬出血来,一字字道:“吾心中恨极,纵然化作厉鬼,亦要诅咒长孙家断子绝孙,一个个不得好死!” 言罢,起身,脚步踉跄的向走宅走去。 不过是一介深宅之妇,却也有几分刚烈决绝之血性,只是不知长孙家那些男儿见到此景,会否心虚愧疚? 韦挺一言不发,眼睁睁的看着长孙氏走入后宅。 世家门阀,大多于寝室之中设置一个密格,藏一些紧要之物,其中便有牵机之毒以备不时之需,服之可顷刻间毙命…… 韦挺坐在堂中,身姿笔挺,双目微阖,一张脸肌肉抽搐、阴沉铁青。 此等仇怨,岂能善罢甘休? 无论长孙家是无意泄露,亦或是有意为之,他都不会当作没发生一般。 好半晌,方才平复心中之愤懑怨恨,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面容坚定的来到一侧偏厅,面见李君羡。 正当他走到偏厅门口之时,后宅之中隐隐有哭声传来,然后渐渐大声,席卷整个后宅。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一了百了 李君羡坐在厅中,两名副手侍立一旁,他自己则端起茶盏浅浅的呷了一口,等着韦挺前来会见。 “百骑司”固然权柄甚重,很多时候犹若“如朕亲临”,无论国公大臣亦或是皇亲国戚都可随时缉捕予以审讯,但李二陛下亦知“刚则易折”的道理,对于“百骑司”之束缚半点不会疏忽,以免培养出一个护卫皇权之怪兽,进而恣意妄为、祸乱朝纲,人人谈之而色变,使得律法有若无物。 更何况如今陛下御驾亲征赶赴辽东,京中太子监国,河西、西域战事频仍,皇权不稳、社稷不固,“百骑司”又怎敢恣无忌惮的行事,使得局势愈发紧张? 哪怕明知纪王殿下派人前来报讯说是有人意图不轨,可能谋害房俊,在缺乏真凭实据之情况下,李君羡也只能低调行事。 事情牵涉到太常卿韦挺的妻子,而韦挺的妻子又是长孙家的女儿,一下子将两个颇具份量的顶级门阀牵扯其中,稍微处置不慎,就很容易引发极大的反弹,后果不堪设想…… 这可是太子殿下不厌其烦严厉叮嘱的,李君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只要能够消弭危险便好,将有可能存在的“通敌叛国,戮害大臣”掐断在萌芽之中,不使扩大,才是最佳的结果。 所以即便是登门欲寻韦挺之妻子问明情况,却也只能先礼后兵,或者只礼不兵…… 等了半天,李君羡蹙眉有些不耐之时,才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韦家的仆人在门口通秉:“李将军,家主来了。” 李君羡不敢托大,太常卿乃是九卿之一,清贵已极,非是他一个武将可以相提并论,遂起身相迎。 孰料韦挺刚刚走到门口,李君羡拱手尚未见礼,便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哭号之声。 李君羡心中猛地一挑,眉毛瞬间扬起,顾不得客气见礼,出言问道:“太常卿,何处传来哭声?” 韦挺面容冷淡,淡然道:“吾亦不知……” 话音刚落,便见到一个侍女飞快跑来,尖声见到:“家主,主母薨了……” 李君羡浑身一震,双目精光爆射,死死盯着韦挺,寒声道:“太常卿,汝欲欺君否?” “百骑司”出动,有若如朕亲临,刚刚登门,长孙氏便即身死,如欺君之罪何异? 实在太过猖獗! 韦挺却也不怕,只是面露诧异与焦急,道:“将军先在此等候,吾先去看看!” 言罢,不等李君羡回应,便转身回头向着后宅跑去,倒的确有几分骤闻噩耗之神态…… 李君羡却是半点都不信,哼了一声,冲着身后一摆手,两名副手一名跟在他身边向着后宅而去,另一人则飞快跑出府门,将留在府外的一队兵卒带了进来。韦家家仆意欲阻拦,被兵卒们打散,只得眼睁睁看着“百骑司”兵卒浩浩荡荡冲了进来。 李君羡大步流星到了后宅,便见到韦家的女眷在院子里、墙边跪了一长溜,纷纷痛哭失声,哭天抢地。 李君羡一颗心沉下去,来到寝室门口,被韦家几个家仆挡住:“将军止步,主母薨逝,有所避讳,家主悲怮难忍,怕是不能会客……” “呛啷!” 话音未落,李君羡身边的副手已经抽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刃搁在那家仆的脖子上,只待一声令下,便让他身首异处。 韦家家仆吓得面色惨败两股战战。 门内,传来韦挺的声音:“李将军皇命在身,岂需避讳?快快请进。” 家仆们赶紧散开,让李君羡以及他身后的兵卒直入寝室之内。 按理说,妇人死于寝卧之内,外男是肯定要避讳的,但是长孙氏牵涉到一桩有可能泼天的秘辛,她的死就绝对不仅是她自己的事,更不是韦家自己的事,“百骑司”是肯定要插手介入的。 李君羡大步入内,一眼便见到一个身姿窈窕的妇人穿着一身寻常的家居衣衫,侧着身子佝偻着躺在床榻之上,床单凌乱不堪,口鼻之中涌出的鲜血到处沾染,显然曾奋力挣扎。 此时一动不动,已然气绝。 身边副手上前,用手指试探一下妇人的鼻息,再翻开眼睑检查瞳孔,最后摁住脖颈上的动脉片刻,这才收回手,对李君羡道:“刚刚气绝,应当是中了牵机之毒。” 李君羡背负双手,双目紧盯着韦挺。 将长孙氏抓回“百骑司”大堂其实是一件麻烦事,万一这妇人是个没数儿的,什么东西都往外说,甚至为了脱身胡诌八扯故意攀咬,那会令“百骑司”很是为难,总不能她咬出一个,就上门去抓一个吧? 还是那句话,“通敌叛国、戮害大臣”的幕后主使要查,阴谋要掐断,但是又不能将事情闹得太大,引发朝局震荡,无法收场。 然而眼下长孙氏死了,却是更加麻烦。 其幕后主使是谁?所施之阴谋为何?运行到了哪一步,又有那些人参预通敌叛国? 一了百了。 就算李君羡明知背后必定有长孙家之手尾,可是没有任何凭据,谁又能登门指认长孙家? 别说太子了,就算是陛下也不能。 那是逼着长孙家造反,还会收获一个“戮害功臣,不得不反”的好名声,被天下誉为“刚烈之家”…… 故而,此刻李君羡心中尤为震怒。 韦挺面对着李君羡的怒火,心里难免有些发虚,却强撑着露出一副悲戚之面容,揉了揉眼睛,淌出几滴眼泪,哽咽道:“先前闲聊之时,拙荆言及曾入宫拜见韦妃娘娘,一时失口说起一些不该提及之话语,吾甚为震怒,便言辞喝叱了一番,教训她这般出言无状,有朝一日必定害了韦妃娘娘,害了咱们韦家……原也只是气话而已,却不想拙荆居然刚烈至此,回来就服下剧毒……呜呜,此实为吾之恨也!奈何人死不能复生,总有千般悔恨,亦是难挽生死……” 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门里门外的韦家人也各个嚎哭不绝,哭声震天。 李君羡只觉得脑仁嗡嗡响,恨不能将老奸巨猾的韦挺一刀宰了,却也只能强自压抑着愤怒,颔首道:“府上骤然临丧,太常卿还请节哀顺变……只不过太常卿乃是聪明人,自然知晓‘风起于青萍之末’的道理,有些事情不会陡然出现,需要一个发展传递的过程。况且,世间最可恶之事不是借刀杀人,而是背后藏刀……末将这就回去向殿下回禀,太常卿好自为之。” 言罢,也不管韦挺的反应,径自带着麾下兵卒出了韦家,去向太子复命。 待到李君羡走后,韦挺站在寝卧之中,看着家中婆子嬷嬷上前为长孙氏净面净身,等待府中裁缝赶制寿衣,一颗心痛澈心脾,又怒气满胀。 “家主,是否前往京中各家报丧?” 府中管事小心翼翼的上前,瞧了一眼家主的脸色,见其愤怒多过于悲伤,心中自然纳罕,却也不敢多问。 刚才主母被家主叫到正堂,没过多久主母一个人返回寝卧便即服食剧毒自尽,其中到底有什么内幕,也着实令人好奇得紧…… 韦挺不忍见长孙氏那张惨白的连,觉得整个寝卧之中都弥漫着凄婉哀绝的气息,负手从寝卧中走出,站在门外的院子里,咬着牙道:“自然要报丧,第一家就前去长孙家,你亲自去,告诉长孙淹,让他过来给吾妻磕头!” “……喏!” 管事愣了一下,以为家主是悲伤过度糊涂了,主母不过是长孙家偏支闺女,那长孙淹乃是长孙无忌亲子,且如今身上的几个哥哥都死了,眼瞅着就将成为长孙家的长子嫡孙,家主的继承人,岂能前来给一个偏支的出嫁之女磕头? 可是抬头见到家主清癯的面容上满是狰狞的铁青之色,心里吓得一颤,赶紧应下,不敢多问。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心思阴毒 李君羡回到兴庆宫,将韦家之事一五一十的禀报,李承乾惊得圆瞪双目,吃吃道:“她……她……居然服毒自尽?” 李君羡道:“确认无疑,太常卿夫人服食的应是牵机之毒与鹤顶红,症状确凿。“ 对于一个”百骑司“大统领来说,整日里接触无数这种毒物,长安城里那些个世家门阀之中,最是断不得服毒、下毒这等卑劣阴毒之伎俩,对于各种毒物之症状了如指掌。 “……”李承乾嗟叹无语。 虽然谋害房俊之事十分可恶,可毕竟事情并未到那一步,房俊也还全须全尾,何至于便将长孙氏逼死? 他自幼生在秦王府,后来长于深宫,或许不识人间疾苦,但是对于那等阴私狠毒之伎俩却再是熟悉不过。只是一听,便将长孙氏之死背后的内情猜得七七八八,是以对韦挺愈发不满。 固然事情追查下去长孙氏难免一死,可是你身为丈夫却逼着妻子服毒自尽来保全你自己,未免太过狠毒了一些…… 李承乾素来不喜欢这等手段狠辣之辈,在他看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同床共枕的两夫妻更应当相濡以沫、白首偕老,纵然犯下大错,那也得是丈夫挺身而出维护妻子,岂能一杯毒酒让妻子饮尽? 太过凉薄狠毒。 李君羡补充道:“殿下明鉴,韦家于军中并无根基,纵然意欲通敌叛国、谋害越国公,却也有心无力。” 有些事情,没有证据的时候不能乱说,所以他只是表述自己的怀疑,让太子殿下能够有充分的认知,知道整件事的关键之处在哪里。 但是有些事情,其实并不需要证据,只要逻辑、道理搞明白了,答案清晰可见…… 李承乾自然明白李君羡的意思,先是缓缓颔首,后又摇摇头,沉声道:“眼下朝局动荡、京畿不稳,不能大动干戈。稍后,让宫里备下三丈白绫由你亲自送去韦家,算是天家的悲悯之意。” 李君羡楞了一下,旋即躬身道:“喏。” 外界都说太子软弱,不够杀伐决断,非是盛世明主,可是在李君羡看来,与其说太子软弱,还不如说是仁慈更为妥帖一些。 这是一位心性极其敏感脆弱的太子,受到压力之时容易崩溃,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报复行为,但更多的却只是报复自己。 然而无论何时,他心中始终存有善念,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会为了一个奴仆婢女的死去而伤心痛哭…… 立国之时,百废待兴,自然需要陛下那等雄才伟略、杀伐决断之英主,披荆斩棘奠定帝国盛世之基业。 然则将来盛世来临,繁花锦绣,需要的却正是太子这般仁厚之主…… 李君羡终于明白房俊为何不选笃正端方、英明果敢的吴王,也不选才华横溢、聪敏绝伦的魏王,更对仁孝忠厚、伶俐恭顺的晋王不屑一顾…… 这样一位仁主,才是继承贞观盛世、稳守繁华社稷的最佳选择。 …… 长孙家。 书房之中,长孙淹跪坐在主位,手里捧着父亲从辽东寄回的书信一字一句的读着,左右两侧,长孙温、长孙净、长孙溆、长孙湛、长孙津等一众成年兄弟各自安坐。 年纪尚幼的长孙泽、长孙润则没资格列席这样的家族会议…… 好半晌,长孙淹方才放下书信,却没有交给各位兄弟传阅的意思,而是小心翼翼的将信纸折起,塞会信封之中。 而后才扫视一眼诸位兄弟,沉声道:“因为三兄身死之故,父亲悲怮过甚,伤及根本,身子大不如前。且如今又随行军中,即便有太医时常诊治,却每况愈下。父亲叮嘱吾等,勿要自行其是,最紧要是在这等关头守住家业……且眼下大兄身在平穰城,颇受原改斯文之信任,已被其纳为女婿,手中兵卒数千,委以重任。只待大军攻伐至平壤城下,大兄便能够里应外合立下殊勋,重返长安之日不远。” 长孙温兴奋道:“太好了!大兄被奸贼陷害,不得不流亡天涯,实在是吃了太多苦,咱们兄弟也没了主心骨。只要大兄回来,定会带着吾等风生水起,断然不能再看着房二那厮耀武扬威!” 几位兄弟都纷纷附和,长孙冲虽然犯下大错,但是他们一直认为都是房俊使了奸计,这才使得大兄遭受陷害。且长孙冲不仅年长,更是嫡长兄,在兄弟之间素来威望甚重,此刻听闻其不久即将重返长安,岂能不欣喜若狂? 唯独长孙淹勉强基础一丝笑容,心中不安。 虽然长孙冲即便得到陛下的特赦返回长安,因其以往所犯之大罪也断然没有资格成为家主,甚至一官半职都是奢望,但从小到大长孙冲在兄弟们之间的威望并未消失,且父亲对他的宠爱并未衰减半分。 只要长孙冲一回来,依旧是长孙家下一代的中坚人物。 即便自己能够如愿以偿的成为家主,但是以长孙冲在长孙家族内部以及整个关陇门阀对他的认可,依旧会牢牢的把持着长孙家的大权,自己这个家主也只能是个傀儡而已。 没人愿意被当作傀儡…… 不过心中再是不爽,这种情绪也不能表露出来。自从二兄、三兄、六弟相继陨殁之后,父亲无比重视几个儿子之间能否兄友弟恭、相亲相爱,若是查知自己的小心思,怕是立即受到斥责不说,稳稳当当的家主之位也难保。 再是不愿意做傀儡,那也得先将那个位置占住了才行,否则连做傀儡都没机会…… 当然,最为理想的局势,便是趁着父亲身在辽东,大兄尚未回归,自己便能够立下一桩大功劳,使得自己的位置做得稳稳当当,将来即便大兄重返长安,自己也有足够的实力、声望与其分庭抗礼。 而若想立下大功,提神声威,自然不能如房俊那般率军出征,他没有那等临敌对战之能力,也没有带兵之资格,就只能希望长安乱起来。 局势一乱,机会才会出现。 无论是荆王那一伙,亦或是长孙家身后的关陇门阀,甚至是如今朝堂上那些个文臣武将,一个个都是心怀叵测、钻营投机之辈,只要乱局一起,这些人定然不会放过火中取黍的机会。 而乱局之肇始…… 长孙淹心中笃定,自己事先布好的那枚棋子必然会发生作用,只要韦家被牵连进去,便是一场巨大的风暴! 至于长孙家会否遭受牵扯……若是李二陛下如今坐镇长安,借给长孙淹两个胆子也不敢这么搞,可陛下如今身在辽东鞭长莫及,且一切都得以大局稳定为重,而李承乾哪里有那个胆子? 想到这里,心中笃定,警告几个兄弟道:“最近长安局势不稳,尔等勿要在外生事,最好都在家中避免外出。大兄能否顺利返回长安不仅仅在于立下多少功勋,吾等家人亦不能横生枝节,导致陛下反感。父亲高瞻远瞩,此刻随驾征伐辽东,亦对长安之局势了若指掌,一旦尔等惹是生非,父亲责怪下来,吾必不会为尔等开脱求情。” 几个兄弟因为长孙冲即将回归而起的亢奋心情顿时有所削减,赶紧俯首帖耳,不敢有所异议。 只是心中却难免不服。 一直以来,长孙无忌都是高高在上难以接触的存在,似旁人家父子和睦之景象从未有过,卓越的威望使得一众子弟对长孙无忌敬畏有加,寻常时候到了长孙无忌面前犹如耗子见来猫一般。唯有长孙冲能够与长孙无忌坐在一处商议事情,也就使得长孙冲在一种兄弟之中威望甚高,大家都心服口服。 长孙冲逃亡之后,身为庶长子的长孙涣又得到父亲之器重。虽然不如长孙冲那般身为嫡长子的名正言顺,但长孙涣才能卓越、平易近人,深得一众兄弟之信服。 至于之后的长孙濬乃至长孙淹…… 正在这时,门外有家仆求见,长孙淹准许。家仆进来之后,神色有些愤然,躬身道:“刚才韦家前来报丧,说是太常卿夫人暴卒,而且……报丧的人说,太常卿让四郎您亲自前去吊唁,且要给太常卿夫人灵前磕头……” 长孙家一众兄弟登时愣住。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出乎预料 长孙津少年气盛,当即怒道:“放肆!他韦挺疯了不成,长孙氏不过是咱们家一个偏支远方之女,吾等心怀恭谨才称她一声姑姑,莫不是他韦挺还真当是咱们的姑丈了?” 一众兄弟各个炸了毛儿。 长孙湛也道:“韦挺太过放肆,将吾长孙家置于何地?” 长孙淹尚在失神之中,对于兄弟们的愤怒充耳不闻、视如不见。 他此刻脑子里嗡嗡响,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回荡:长孙氏怎地就死了? 他所谋划的不过是一个框架,实质行动半点没有,他又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岂敢在西域之战的时候插手其中横加干预?若是不小心坏了父亲的大事,自己这张皮怕是都得被剥掉! 只是利用长孙氏那个蠢货能够入宫拜见韦妃,从中煽动一下,使得太子得知之后恼怒异常,针对韦家展开一场严厉的惩罚…… 京兆韦氏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根基雄厚实力强劲,一旦被太子针对,所引发的反应足以使得朝纲振荡,将大多数世家门阀席卷进去,从而达到他火中取黍的目的。 至于长孙家……他断定太子那个怂货没有魄力敢于将长孙家牵扯进去,即便牵扯进去,以长孙家过往之功绩以及文德皇后之余荫,谁还敢将长孙家、将他长孙淹如何? 只是没想到,长孙氏居然就这么死了。 她必然是将话带到了宫里,然后事发,被逼自尽…… 如此说来,接下来就应当是太子针对京兆韦氏展开雷霆霹雳一般的报复,以此来告知各方,太子要维护他身边的人马,同时更要捍卫储君之威严! 可是朝中各家门阀,又有谁将这位软弱的太子放在眼中? 他们只害怕刀子,永远不会感激仁德…… 当然,韦挺的反应,也说明此事必定引发了极为严重之后果,否则不会近乎于撕破脸一般让自己前去韦家“跪灵”,自己不仅仅是长孙无忌的儿子,更是下任家主的继承者身份,岂能这般去给一个偏支远方的妇人下跪磕头? 他也不怕京兆韦氏找他麻烦,世家门阀之间即相互联姻结成联盟,又相互拆台背后捅刀,实在是没什么稀奇。 更何况如今无论关中大姓亦或是关陇门阀之间本就各怀心思,谁也那谁没法儿,韦挺又能将他怎么样? 磕头是肯定不能去磕头的,哪怕今日韦挺前来烧了长孙家的房子,那也绝对不能去磕头。 等过了今日,太子之打击报复手段必定旋踵而至,希望那个时候韦挺还能有精力找他算账…… 长孙淹伸出手,在虚空处作势按了按,几个兄弟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很是欣慰这种威望,长孙淹面色淡然,对家仆道:“去回复韦挺,长孙家自然会前去吊唁,但除此之外,让他别多想了。” “就该这样!” 长孙温击节叫好,堂堂长孙家,岂能被韦家呼来喝去,还给他们家的妇人磕头?就算那妇人是长孙家的女儿也不行! 长孙津也傲然道:“那韦挺大抵是昏了头,真以为他家韦正矩那个窝囊废娶了晋阳公主,成为陛下乘龙快婿了?就算当真韦家尚了晋阳公主,他也是个屁!被人家房二给打了一顿好生羞辱,阖家上下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也敢称什么关中大姓、高门大阀?我呸!” 长孙溆性子有些闷,反应有些慢,一直毫无存在感的坐在一旁,此刻见到一众兄弟都很亢奋,气势很盛,也受到感染,冷不丁插了一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区区韦家,何足道哉?若是日后大兄回归,更会领着吾等打上门去,以偿今日之辱!” 长孙津:“……” 长孙温:“……” 长孙湛:“……” 你若是不会说话就待在一旁,没人非得让你说。可你若是非得说,拜托能不能长点脑子,说什么话语之前琢磨一下? 好兄弟,眼下是四哥话事,长孙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四哥说了算,即便将来父亲回京、大兄回归,四哥依旧是长孙家的家主继承人……你这般说话,岂不是认为吾等跟着四哥就只能含羞忍辱,唯有跟着大兄才能吐气扬眉? 何其蠢也…… 长孙淹也嘴角抽搐一下,目光幽幽的盯着长孙溆看了一会儿。 长孙溆觉察到气氛不大对头,也明白自己说错话,见到长孙淹看过来,赶紧缩缩脖子,躲在长孙湛身后。 长孙淹:“……” 这等蠢人,说话办事原本就不过脑子,跟他置什么气呢? 心头再是不满,也只能自己憋着吧…… 长身而起,吩咐道:“固然韦挺桀骜失礼,但是说到底,长孙氏亦是吾家之女,如今暴卒,岂能没有娘家人前去扶灵?吾入内换一套衣衫,稍后七郎、八郎……还是九郎吧,与吾一同前去韦家吊唁。” “喏。” 长孙净与长孙湛一齐应下。 待到长孙淹入内,长孙净瞅了一眼一脸懵然的长孙溆,心底叹息一声,宽慰道:“毋须颓丧,兄弟之间说错话又打什么紧?不过往后还是应当谨言慎行,说话做事都要想明白。” 眼下四郎几乎铁板钉钉会成为下一任家主,可这位素来不是个心胸宽阔的…… 叮嘱了一句,长孙净与长孙湛也一同各自回到院子换了一套玄色衣衫,到了大门口处等了没一会儿,便见到长孙淹从内院出来,三人汇合一处,让人牵来马匹,翻身上马,长孙淹在前,长孙净、长孙湛一左一右稍微落后一个马头,在家兵簇拥之下,赶往韦家吊唁。 到了韦家所在的坊门外,便见到一辆一辆的马车已经从长安城内各处赶来,因为车辆太多,房内道路堵塞,便都在坊门外下车。 长孙淹看着络绎不绝的宾客赶至,心里也有些惊诧于京兆韦氏的人脉之深,这是平素低调谦虚的京兆韦氏所没有表现出来的。 京兆韦氏,不愧为关中大姓,与房陵杜氏一起传承数百年,根深蒂固。 与他们相比,叱诧风云的关陇门阀倒好像是外来户…… 三兄弟行至房门前,各自甩蹬离鞍下马,将缰绳将给一旁的家兵,进了坊门,步行来到韦家正门前。 高大雄阔的门庭,已然布满白幡黑纱,院内隐隐有哭声传出,门庭中宾客络绎不绝,尽皆面色凝肃。 早有韦家的仆从见到长孙家的三兄弟,不敢怠慢,小跑着走上前,将三人请到门内,于一处门房外站定,取来三条白色孝带递给三人。 韦家与长孙家乃是姻亲,故而长孙家治丧,长孙家的子弟皆要服孝。 三兄弟结果孝带,仔细绑在腰间。 “三位郎君,里边请。” 韦家仆从躬着身,欲将三人请入灵堂。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一阵马蹄杂乱,门前的宾客纷纷躲避,有人大声道:“太子殿下有旨,韦家公忠体国、克己复礼,簪缨传家、代代仁厚。今日举家治丧,特赐下白绫三丈,以为哀荣。” 得到消息的韦挺一身白色孝衣,早已从灵堂内赶来,躬身谢恩:“多谢太子殿下体恤,韦氏一门,铭感五内!” 有内侍捧着白绫进了大门,直去灵堂之前,将白绫悬挂在门外。 这本是应有之意,韦家不仅是关中大姓,家中更是出了一个贵妃,韦家治丧,皇家自当有所表示。 只是门前悬挂起来的三丈白绫落在长孙淹眼里,却令他有些失魂落魄。 长孙氏之死,必然是其在宫内面见韦妃之时,将那些话语道出,被太子得知之后予以追查,韦挺唯恐牵累家族,故而逼迫长孙氏自尽。 这已经出乎长孙淹的预料,他当初不认为韦挺能够这般有魄力,将长孙氏之死将祸患尽皆消除。 而太子既然得知那些话,又岂能不雷霆震怒?即便只是为了捍卫储君之威严,也势必要对韦家穷追不舍……可为何又赐下三丈白绫以示哀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事情超出了预计,就意味着其后之发展也完全脱离了他当初的构想,之后究竟会引向何处,发生一些什么,很难掌握在自己手中。 韦挺逼迫长孙氏自尽,在此事尚未形成轩然大波之前一举将源头掐灭,这手段当真是又狠又准……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居心叵测 长孙淹觉得狠憋屈,自己的谋算落空了不说,还白白得罪了韦家,只从韦挺传话让他牵来“跪灵”就可以看出,京兆韦氏对于此事之愤怒,往后两家纵然不至于你死我活,却也是铁铁的死对头。 尤为重要的是太子的反应。 即便这位殿下再是软弱,可有人谋害他的肱骨之臣,为何却能够这般隐忍?难道不应当是恼羞成怒的给于回应,严厉惩罚韦家以彰显储君之威严、维护麾下之功臣么? 然而现在太子居然主动给韦家赐下白绫以示哀荣,双方之间本应出现的冲突并未发生,这与长孙淹的预想大相径庭。 现在已经不是朝局乱不乱得起来、他能否从中渔利的问题了,而是自己很有可能同时面对太子与韦家两方面的怒火…… 事情怎地会变成这个样子? 长孙淹有些憋屈,更有些沮丧。他一直自诩文武双全,只不过时不我与,因为出身之缘故导致被几位兄长压在头上,有志不得伸展,才华不能展露,只要能够给予他一个机会,必定一飞冲天,绝不亚于房二等人。 然而自己先是谋害了长孙濬,又意欲搅乱朝局从中渔利,却尽皆未能取得预想之成果,甚至前者还多有鄙陋,埋下不少隐患。 真是太难了…… 一旁的长孙湛见到兄长居然站在那里发愣,连忙悄悄捅了一下,低声提醒道:“四兄,该去灵堂内祭拜了……” “哦!” 长孙淹如梦方醒,知道这会儿不是沮丧的时候,形势出了偏差,往后怕是后患无穷,更需慎重对待。 忙带着两个兄弟,在韦家仆从的引领之下来到灵堂。 到了灵堂前,迎面便见到一身玄色衣袍的荆王李元景从灵堂内走出,韦挺陪在身边,两人略微低着头,边走便低声说话。 长孙淹三人忙避在一旁让出道路,躬身施礼:“吾等见过荆王殿下。” “嗯?” 正说这话的李元景抬起头,见是长孙淹兄弟三人,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旋即敛去,颔首道:“原来是长孙家的几位郎君,好好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各个都精神得很,赵国公后继有人呐,哈哈。” 然后负手大步离去。 他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是夸赞,也许是客气,但是听在长孙淹耳中,却总觉得满满的都是嘲讽…… 韦挺目光从长孙家三兄弟面上掠过,冷然无表情,亲自将李元景送去一侧的跨院歇息。 长孙湛有些不满,低声嘀咕道:“这韦挺吃错药了不成?先是让四兄前来跪灵,已然失礼之极,眼下却又对吾等视若无睹,简直不知所谓!四兄,咱们家何曾要看他们京兆韦氏的眼色?不若这就回去吧。” 长孙家素来是关陇领袖,而京兆韦氏虽然与关陇贵族起家之初并非同根同源,但是由于势力皆在关中一带,所以盘根错节难分彼此,曾经也是关陇门阀的一份子。 在长孙家最为辉煌的年代,京兆韦氏伏低做小,长孙家之号令莫有不从。 如今韦挺这等冷态无礼的态度,自然让长孙湛等人甚为不满,认为这皆是因为陛下对长孙家予以打压,长孙家的势力不如以往那般权倾朝野,所以反过来试图攀咬长孙家一口,以向陛下效忠。 “呸!反复无常的小人,狗眼看人低!咱长孙家就算再是落魄,又岂是京兆韦氏可以相提并论?” 长孙净也骂骂咧咧。 唯有长孙淹心虚,明白韦挺之所以这般态度,皆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谋算,害得他不得不逼死妻子以保全家族。若是这个时候韦挺依旧能够执礼甚恭、笑容满面,那才是见鬼了…… “咳咳!人家骤逢丧事,心神震荡之下礼数不周,亦是情理之中。吾等若是这个时候挑礼,岂非被天下人耻笑?走吧,灵前祭拜一番,人家既然不待见咱们,稍后离开便是。” 长孙淹安抚几句,带着两个兄弟进了灵堂,在灵前三鞠躬,又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这才从灵堂退出。 不少牵来吊唁的关陇门阀子弟见到三兄弟,都主动上前见礼,只不过此地非是寒暄之所,故而也仅只是相互见礼,颔首致意之后便即离开。 这时候韦挺将李元景送去跨院,命家中奴仆好生招待,折返回来。 长孙净心中不满,略微拱手:“姑丈且去招待宾客吧,吾等兄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也就不叨扰了,这便离去。” 韦挺却看都不看他,盯着长孙淹,冷声道:“拙荆乃是长孙家之女,固然非是嫡出,却也有着长孙家的血脉。此番暴卒而亡,四郎难道就没有几分悲戚之情、愧疚之心?” 长孙净蹙眉,不满道:“姑丈这话说的简直毫无道理。姑母去世,吾等自然悲伤,可人死不能复生,难不成还要吾等在这里痛哭流涕嚎哭不已,才能算是悲戚之情?而且姑母暴卒,吾长孙家未曾登门跟你们韦家要个说法已经算是通情达理、宽宏大量,何以还需吾家有愧疚之情?” 韦挺不说话,只是盯着长孙淹。 长孙淹强撑着面容不变,拱手道:“姑丈乍逢噩耗,痛失至亲,心情悲怮吾等能够理解。只不过饭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希望您能够冷静一些,好自为之。” 言罢,带着两兄弟扬长而去。 韦挺冷冷的看着三人背影走出府门,这才回头走进灵堂,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 晚上,韦家灯烛高燃、亮如白昼,哀乐奏鸣。 跨院之内,脱去孝衣换上一套寻常衣衫的韦挺难掩疲累哀伤之色,拈起面前的酒杯,对坐在对面的李元景道:“在下精疲力竭,不胜酒力,王爷尽兴就好。” 呷了一口,放下酒杯。 李元景摇摇头,也喝了一杯,嗟叹道:“人生最为悲怮之事,无过于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之际遇,唯有天定,非人力所能左右。贤弟乃才智卓越之辈,自当宽慰自己,不要钻了牛角尖。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尤其是贤弟身系韦家之门庭,更应当早日从悲伤之中走出,振作起来。否则岂不是让那些害了尊夫人的鼠辈贼子得逞?” 韦挺清癯的面容顿时一僵,震惊的看着李元景。 “贤弟毋须如此,宫里宫外,拢共也就那么大的地方,那么些人,这种事哪里还瞒得住人?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本王还是要提点贤弟一句,太子此番看似大度,实则未必如此。房俊乃是太子身边的肱骨之臣,说一句‘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亦不为过,太子之位能够坐到今日,房俊功不可没。这样一个信服亲信,且依为臂助的臣子被人谋害,太子岂能无动于衷?眼下好像宽恕了尊夫人之过错,不过是为了稳定朝局而已,这笔账定然一直记在心里,对景儿的时候,总是要清算的。” 李元景给韦挺添了一杯酒,语气沉重,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情,显得很是为韦挺担忧。 韦挺默然不语。 这种话不好接,荆王的心思固然从来不曾披露,但是观其以往之做派,其野心似乎也不小,若是说错话,极有可能误入彀中。可心中却也承认荆王的话语很是有道理,似房俊那等对太子万分重要之人,若是有人意欲谋害,太子岂能无动于衷? 无论做给房俊个样子看一看,亦或是杀鸡儆猴,都不会轻易放过韦家。 李元景瞅瞅韦挺的脸色,便往前凑了凑,上前微微前倾,盯着韦挺的眼睛,低声道:“这世上唯有千日做贼的,何曾见过千日防贼的?贤弟若想韦家代代传承、世世显赫,那就不能坐以待毙,而是要主动出击。” 韦挺目光一闪,沉吟良久,方才问道:“如何主动出击?” 李元景便笑起来。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私下密谋 跨院内的花厅之内,韦挺与李元景相对而坐。 当听到韦挺问及“如何主动出击”之时,李元景便笑了笑,心里却是欣喜若狂。 他压抑着兴奋的心情,低声道:“太子殿下大抵是觉得稳定朝局最为重要,既然所谓的通敌叛国、谋害房俊一事尚未发生,那么便隐忍起来,以向韦家赐下白绫这等方式,向外宣示他仁厚之品格,且对于此事不再追究。贤弟以为如何?” 韦挺默然颔首。 他并不相信李元景的人品,但是如此剖析太子动机,倒是予以赞成。 李元景给韦挺添了杯酒,两人一起举杯呷了一口,他又续道:“官场上这些事儿,没有谁是傻子,都看得透。即便太子将来会针对韦家予以惩罚,但太子心里也一定明白,这件事韦家只不过是被人坑了一回,真正的主谋者另有其人。” 他顿了一下,笑道:“贤弟,若是眼下房二在西域发生一些意外,比如行军踪迹被大食人侦破,从而预先设下埋伏,导致房二深陷重围、无力回天……那么你猜猜,太子殿下会以为此乃何人所为?” 韦挺怦然心动。 他逼着长孙氏自尽,此举在外界看来固然是断尾求生,但更是向太子表明立场:韦家不做那些阴私龌蹉之事。而太子赐下白绫,也表达了太子的意思:孤知道这件事韦家是冤枉的。 的确,他认为太子并不会从此真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以后等到太子登上帝位,必然会伺机报复,将今日之愤怒倾泻出来,韦家未来堪虞。 但是太子一定明白,整件事幕后的谋划,皆是出自长孙家,所以如若房俊此刻当真发生什么意外,第一嫌疑人便是长孙家。 不过…… 他思虑稍顷,叹气道:“既然这件事已经引起波澜,太子殿下又岂能不告知房俊,令其小心戒备,谨防被人谋算?即便吾等有此心意,也怕是再无机会。” 对于家伙给长孙家顺带着将房俊狠狠的坑一回,韦挺绝无半分负担。长孙家的做法令他深恶痛绝,能够有机会还会去自然不会犹豫,至于房俊,先前几乎将韦家的颜面狠狠踩在脚底羞辱,作为世家门阀的京兆韦氏,又岂能不怀恨在心? 而与李元景合作,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又不是合谋造反,不过是双方有着针对房俊的共同意愿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 李元景却不以为然,“嘿”的一声,低声道:“眼下不但贤弟这么想,太子殿下这么想,怕是房俊自己也这么想……” 朝廷争斗、阴谋算计,对于帝国高层的精英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一本《三十六计》倒背如流,各种史书琢磨透彻,哪里还有什么新鲜伎俩?到了这等层次,没有谁是愚笨的等着别人来坑却懵然不知,唯有“疏忽大意”才会导致马失前蹄。 逆向推之,当一件事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其实往往却是成功率最高的时候…… 韦挺目光湛然,拱手道:“如此,就有劳殿下了!” 京兆韦氏固然根基雄厚,但是在军中却没什么人脉,即便有几个家中子弟身在军伍,却也只是不入流的小角色,难以参预到谋算房俊这样的算计之中,那就只能依靠李元景。 他自然不会去问李元景愿不愿意这么做,既然能够当着他的面施展这种“挑拨离间”的计策,那必然是愿意出手的。 李元景却摇头道:“本王素来不插手军务,这等事怕是有心无力……不过谯国公素来景仰贤弟,却一直未能使关系更进一步,不妨等到明日谯国公前来吊唁之时,咱们坐在一处,详细商讨。” 韦挺蹙眉,沉吟道:“这个……” 他觉得有些不妥。 自己与李元景私底下如何谋算,并无旁人得知,固然事后肯定是要付出一些利益,但是只要自己咬定除此之外再无干系,就算李二陛下返回长安雷霆震怒,也拿他没什么法子。 但若是再牵扯到柴哲威,那性质就全完不同。 之前还可以说只是出于气愤,意欲陷害房俊、嫁祸长孙家,可一旦柴哲威牵扯进来,一位亲王,一个世家门阀,一个统兵大将……这可就妥妥的成为一个团伙了。 成为团伙尚在其次,李元景之野心韦挺也算是略有感触,万一这位将来不甘于亲王之身份,意欲更进一步……那京兆韦氏会不会因此被外界视作与他绑在一处? 李元景目光闪动,见到韦挺迟疑的神色,便笑道:“这件事全凭贤弟自己拿主意,事实上,本王对房俊虽然多有不满,却还不至于到了要置他于死地之地步,此举也全是为了贤弟着想……当然,今日之后,这件事单凭贤弟与谯国公去谋算,做与不做,成与不成,与本王毫无干系。” 他这么一说,韦挺反倒踏实下来,拱手道:“非是信不过殿下,实在是兹事体大,不得不慎。” 李元景摆手道:“这种事自然要慎之又慎,否则略有消息泄出,谁能承受得起?所以此事到此为止,本王陪贤弟喝几杯,消解一番心中悲戚之情。” “多谢殿下!” “哈哈!你我亲若手足,这般说话倒是客气了。” …… 翌日,韦家愈发门庭若市,几乎半个长安的门阀显贵、功勋国戚尽皆前来吊唁,整个坊门前车水马龙,堵得水泄不通。 谯国公柴哲威白日里来了一趟,至灵堂前上了香,见到人多眼杂,便暂且告辞离去,到了酉时之后才再次登门。 韦挺将柴哲威请入内宅书房之中,让人备下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美酒,对坐闲聊…… ***** 鸭绿水畔,雷声隆隆。 无数唐军犹如涨潮的潮水一般涌向泊汋城,火药埋设在城墙之下旋即点燃,隆隆的轰鸣将城墙一截一截的炸毁,原本固若金汤的城墙,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即狼藉不堪,只剩下一段段残垣断壁。 只不过高句丽军队并未弃城投降,而是就地展开反击,依托着城垣阻截唐军至突进,等到唐军一点一点突破城墙区域之后,又撤回城内,步步为营与唐军展开巷战。 不得不说的是,安市城、泊汋城的两场战斗,使得唐军见识到了高句丽精锐军队的强悍之处,之所以前隋数度东征皆铩羽而归,除去天时之外,也的确遭遇到了强横之抵抗。 阿史那思摩顶盔贯甲坐在马背之上,手握横朔,目光炯炯的盯着城墙塌陷的泊汋城,不断的催促着麾下兵将发动一波又一波的猛攻,不讲伤亡得失,力求尽早攻入城内,将高句丽守军剿灭一空,打通渡口,协助大军横渡鸭绿水。 身边一位副将是突厥族的老部下,此刻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颤声道:“家主,缓一缓吧!高句丽人抵抗非常凶猛,越是强攻遭受的反噬就越大,不若将攻势减缓片刻,高句丽人必然退回城内龟缩起来,到时候大军再从容包围,敌军插翅难飞!” 眼瞅着将士们奋勇争先与敌人颤抖在一起,伤亡陡增,而这些精锐兵卒皆是当年跟随阿史那思摩投降大唐的老卒,各个都是突厥族的精锐,每折损一个,都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阿史那思摩却不为所动,厉声道:“放肆!两军阵前,自当一鼓作气势如虎,岂能展缓锐气,纵虎归山?再敢这般祸乱军心,吾定斩不饶!来人,传令下去,加强攻势,今日天黑之前,务必攻入城中,打通渡口!” “喏!” 身边亲兵当即手持令旗,前往军中传递军令。 阿史那思摩面容冷峻,看着前方奋不顾身的麾下将士,心里叹了口气。 他又岂愿意将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折损在这里?然而这些时日以来,他始终琢磨薛万彻跟他说的那些个话语,“享乐之时恣无忌惮,打仗之时奋不顾身”,这的的确确是降将的安身立命之道啊…… 李二陛下重用于他,并非是看中他手底下这些忠心耿耿的突厥兵卒,而是他突厥贵族的身份。 只要他活着,就还有利用价值,荣华富贵自然一样也少不了。 反之,若是手底下兵强马壮,将士兵卒各个赤胆忠心,那才是自取灭亡之道——你一个降将,拥有那么强的势力,行事还小心翼翼圆滑世故……你想要干嘛?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意见相左 城上城下、城内城外,战斗激烈残酷,无处不在。 阿史那思摩抽出腰间横刀,看了一眼左右亲兵依旧身后的兵卒,面色凝重,大声道:“汝等追随我多年,也曾在长安城享受了荣华富贵。但我要说的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别以为陛下对吾等宽容,吾等便将自己当成了汉人!想要在长安城繁荣富贵的活下去,子子孙孙不被汉人当作异族蛮胡,就得凭借手里的刀去挣前程!” 他抬起手臂,横刀直指着前面的泊汋城,须眉倒竖,厉声道:“眼前这座城,就是吾等安身立命、享受富贵之根本,随吾在日落之前将其攻陷,这番功勋足以让吾等一世无忧,吾等之子孙亦会被汉人所接纳!儿郎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随吾踏平这座城!” “嗷嗷嗷!” 左右亲兵尽皆满脸涨红,亢奋欲狂,纷纷抽出横刀,嗷嗷怪叫。 突厥人打仗最重气势,一旦气势起来,即便是武装到牙齿的唐军也能大战三百回合,可若是气势衰减,一群兔子也能撵得他们狼狈奔逃。 入唐以来,大家虽然跟随阿史那思摩享受富贵,但是汉人却从未将他们当作自己人。这倒不是什么歧视,而是他们这些降兵降将并未立下功勋,非但如此,当初阿史那思摩被李二陛下钦赐为突厥可汗,坐镇定襄威慑草原,结果被薛延陀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回长安…… 在大唐,军功是一切荣华富贵之基础,只要有了军功,无论你出身为何,哪怕是个蛮胡,亦能得到重用。 反之,就算是世家子弟、皇族国戚,亦要低人一等。 谁都知道此次东征极有可能是大唐立国之后最后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在此之后国策将会向防御转变,局部的战争固然不会停歇,但轮到谁头上那就得看命了,所以这回东征大家都卯足了劲。 贡献泊汋城,大家将功勋捞足,往后自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香喝辣。 故而,当阿史那思摩跃马横刀身先士卒,所有跟随他投降大唐的突厥部众尽皆士气高涨,紧随其后奋不顾身的冲向城池。 …… 另一边,薛万彻也亲冒矢石,率领麾下兵卒狂攻不止,据守倒塌城墙的高句丽军队抵挡不住勇猛的唐军,不得不节节败退,一直退回城中,依托城内的房舍进行巷战。 这等巷战在以往前隋攻伐高句丽之时,使得高句丽军队损失了极大的兵力,且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往往一座山城想要彻底攻陷,就要进行数日的巷战,使得士气低落、伤亡增加,焦头烂额。 然而现在,却再不复以往之景象。 唐军接阵入城,盾牌手在前抵挡四处乱飞的流失,弓弩手压制远处的敌人,掷弹手则拿着震天雷道出乱扔,“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整座城池硝烟弥漫沙尘飞扬,唐军所过之处,几乎被夷为平地。 …… 城内营帐之内,李二陛下捧着前方战报看得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不停,看到最后,狠狠将战报拍在案几上,怒叱道:“这两个夯货,败家子么?安市城一战打了好几个月,耗费的震天雷也不如这两天功夫的多!” 火器威力巨大,但是制造程序繁琐,成本极高。而阿史那思摩与薛万彻这两个混账却根本不管那些,先以大量火药炸毁城墙,然后一路用震天雷平推过去,所过之处墙倒屋塌残垣断壁,几乎一片焦土。 勇猛倒的确是勇猛,这二人似乎忘了自己主将之身份,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使得麾下军队士气高涨。 推进速度也的确是快,轰开城墙之后,飞速向着城内挺进,将高句丽军队渐渐压制在城南仅靠鸭绿水的一侧,眼看就要完成包围,可全歼敌军,打通鸭绿水渡口。 可是这等打法,耗费实在是太大了,连素来自诩豪气的李二陛下忍不住肉痛。这可不仅仅每一颗震天雷都要耗费大量钱财的问题,而是大量损耗的震天雷得不到补充,待到平穰城下之时,还拿什么去攻城? 听着外头传来“轰隆隆”的震响,好似过年放鞭炮一般,李二陛下越听便越是气不一处来。 这两个败家子…… 诸遂良在一旁负责记录,将战报誊抄一边入档,闻听李二陛下之言,开口道:“这二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难当大任……” 他本没有什么军事才能,只不过是顺着李二陛下的话风去说,讨好李二陛下,然则话音未落,一旁闷不吭声的李绩便蹙蹙眉,打断他道:“将军身在阵前奋勇拼杀,焉能由得文吏指手画脚,恣意褒贬?诸黄门,当记得自己的身份与职责,勿要轻言军事。” 他虽然素来是个隐忍的性子,心态甚是平缓,等闲不会做那些个意气之事,不过却看诸遂良不爽很久了。 这人才华是有的,不过也只彰显于文牍之上,对于军事却是毫无建树,却偏偏时刻宣示存在感,时不时的就要发表一番看法。若是见解独到也就罢了,他李绩也非是不能容人之辈,可诸遂良之发言大多只是附和陛下,拍马溜须巨大,建设性的基本没有。 眼下又褒贬起前方作战的将军来,这种性质简直就是佞臣啊,身为大军之副帅、朝堂之宰辅,岂能容忍这人如此恣无忌惮? 溜须拍马没问题,李绩也不愿阻碍别人上进之路,但若是眼见有人诋毁文臣武将却无动于衷,那就是他这个宰辅失职了…… 诸遂良也只是随口一言,顺着李二陛下的口风表达一下自己与陛下“英雄相见略同”的立场,却不料惹来李绩这般严厉的斥责,登时面红耳赤,羞囧无地,起身躬身失礼,道:“是下官鲁莽了。” 李二陛下瞅了面色方正的李绩一眼,摆摆手,道:“军帐之中,说话要小心谨慎,少说多做,方是立身之道。” 诸遂良依旧面色通红:“多谢陛下教训,微臣定谨记于心,必不再犯。” “唉,行啦,赶紧坐下收录战报。” “喏。” 诸遂良这才坐下,低着头,仔仔细细的誊抄战报,心里的怒火却越烧越旺,无法熄灭。 脸被人打得啪啪响啊…… 虽然李二陛下出面转圜,李绩却没打算退让,沉声道:“陛下下达的军令,乃是尽快攻陷泊汋城,打通鸭绿水渡口。在此基础之上,无论前方将军用了何等方式,只要达成陛下的军令,便是大功。” 面对较真儿的人,李二陛下倒是好脾气,无奈道:“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这两人太过靡费了一些,若是震天雷数量不足,待到平穰城下之时,那就得拿人命去填,那么多青壮儿郎葬身疆场,朕岂能不伤心?” 李绩颔首,表示认可李二陛下的话语,却说道:“虽然河西大捷,解除了关中的危险,可大食人入寇西域,相比此刻的西域已经烽烟处处,纵然越国公率部增援,却也未必就能扭转败局。故而东征之战应当速战速决,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陛下都应当尽快回到长安坐镇,且将大军撤回国内,驰援西域。只要能够快速渡过鸭绿水,尽早攻陷平穰城,什么样的损失都值得。” 李二陛下蹙眉:“既然河西之危已解,大食人鞭长莫及,便任由他嚣张一时又能如何?西域广袤,安西军更是精锐,无论河间郡王亦或是薛仁贵都是一等一的帅才,纵然一时战败,亦不会导致局势糜烂。且眼看就要入冬,西域更是大雪封路,战事必然缓解。待到明年春天,自可从容派遣大军西征,将大食人驱逐出去。” 对于西域之战事这件事上,君臣二人看法相左。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帝王心术 李绩认为目前关中兵力空虚,应当不计一切代价尽早结束东征,班师回朝,无论接下来稳固关中防御亦或是驰援西域,都可从容布置,面面俱到。 而李二陛下则认为西域荒凉,除去一条丝路之外皆无价值,即便被大食人烧杀抢掠一番亦无大碍,只要安西军能够稳守玉门关即可,其余地方随着大食人折腾便是。 若能使得那些个西域胡族被大食人剿灭一空,甚至可说是意外之喜…… 而东征毋须急切,眼下横渡鸭绿水势在必得,无可阻拦,东征之势大局已定,继而长驱直入抵达平穰城下完成包围,纵然冬季来临也无需担忧,自有水师运输粮秣辎重。 此等情形之下,东征之战自当稳扎稳打,避免无谓之消耗。 等到高句丽灭亡,再班师回朝,即便明年春日再出兵西域也完全来得及,且能够给于大军休整的时间,到时候鏖战西域,自然事半功倍。 君臣之间对于西域之战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李绩不是魏徵,虽然能够表达自己的观点,并且予以劝谏,却绝对不会如魏徵那般破釜沉舟、直言犯谏,指着李二陛下的鼻子吼着什么“汝既是明君自当纳谏,否则定昏聩无道遗祸天下”之类大不敬的话语…… 略作沉吟,李绩妥协道:“如此,渡河之后当兵分三路,一路沿着海岸,一路沿着丘陵,一路则向东顺着浿水上游而下。抵达平穰城之后,三路合围,辅以水师舰船逆流而上炮击平穰城瓦解守军之意志。” 这又与先前计划有所不同。 原本的作战计划,是大军强渡鸭绿水之后狂飙突进之地平穰城,而后并不开战,而是将平穰城团团围困,使得城内守军插翅难飞,届时再视战况而定是攻是围。 不过李二陛下也不是一味的固执已见,欣然道:“就依从懋功之言!稍后,还请懋功详细制定作战计划,分发各部。” 大军作战,从来都是预作战略,没有打到哪算哪儿的道理。纵然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却也只能临机略作调整。 既然作战计划更改,自然需要重新拟定,否则各部之间茫然无措、进退失据,必会坏了大事。 见到李绩颔首应允,李二陛下又提醒道:“长孙冲潜伏于平穰城内,以为内应,随时可传递出平穰城防务之消息,懋功当予以接纳。而且其地位不低,又可影响渊盖苏文之长子,关键事后可以率众起事,打开七星门,懋功可就此制定战略,必定事半功倍。” 李绩想了想,沉吟道:“陛下明鉴,长孙冲身在平穰城,其身份底细,渊盖苏文尽皆知晓,岂能令其掌握到最机密的防务?便是前番送回来的那份布防图,微臣都不敢尽信。若是得不到消息也就罢了,可若是被渊盖苏文故意以虚假情报诱导,那可就后果严重了。” “反间计”从来都是不是高深的策略,古往今来却屡试不爽。 一旦渊盖苏文设下圈套,故意以假消息诱导长孙冲,届时唐军傻乎乎的直入彀中,必然损失惨重。 甚至直接影响到东征之成败。 李二陛下蹙眉,也有些犹豫了。 不过他捋着胡子想起了房俊,便觉得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的年轻一辈已经崭露头角,不比他这一辈当年差上许多,自然有能力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便道:“长孙冲之能力,朕深知之,绝不在房俊之下,甚至犹有过之。以他之能力自然能够甄别所获消息之真伪,这一点毋须疑虑。其人固然犯下大错,然终究是大唐子民、帝国功勋之后,对于朕之忠心毋庸置疑,当年之事更多亦是一时糊涂遭人裹挟。当然,其送出的消息还需懋功予以甄别,只是不应对其人品能力产生怀疑,导致错失良机。” 李绩默然。 陛下对于文德皇后之感情,足以在文德皇后故去十余年之后依旧庇荫于长孙家,且不说长孙无忌屡次挑战皇权皆被陛下优容相待,便是长孙冲这等犯下谋逆大罪,亦可有机会得到特赦。 当然,皇权至上,陛下所作所为无所不可。 但是如此信任一个曾有过谋反大罪的罪臣,这令李绩颇为不解。尤为令他不满的是李二陛下将长孙冲与房俊相提并论,这在李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论忠心,房俊忠心耿耿,为了关中之安危、社稷之稳定宁愿向死而生,区区两万兵力出镇河西硬撼吐谷浑七万精锐铁骑;论能力,房俊建功无数功勋赫赫,贞观一朝又有几人敢言在功勋至上稳胜房俊? 长孙冲只是担任过秘书监之职,中规中矩,之后窃取房俊之成果入主神机营,非但毫无建树,甚至一手将这一支曾经扬威西域的强军变成一群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导致神机营直至今日依旧浑浑噩噩,沉沦不起。 只不过长辈偏爱小辈这种事,不只是寻常人家有之,天家亦是不遑多让,甚至更甚一筹。 身为臣子,自不当在这方面与陛下争执…… …… 李绩离去之后,李二陛下揉着额头,靠在一旁的软榻上休息。如今他的身体越发衰弱不堪,稍微坐得久一些都会浑身虚弱、两眼发花,每每更是气短力虚,精神疲累。 他自然知道这是过量服食丹药的后果。 只不过眼下对于他来说,想要有着充足的精力处理东征途中的各种事物,并且将军队牢牢掌握在手中,就只能继续这般饮鸩止渴下去。 一旦停止服食丹药,怕是立即大病一场,到时候军心浮动各怀机心,搞不好即将到手的胜利不翼而飞,使得足以名垂青史的功勋功亏一篑,这是他绝对不能容许的。 闭着眼睛缓了缓,才想起诸遂良依旧在帐中。 在外臣面前是绝对不能露出半分虚弱之态的,否则必然影响在其心目当中的威望,李二陛下强撑着坐起,看了一眼依旧伏案疾书的诸遂良,缓缓说道:“登善,似今日之事,勿要再次发生。” 对于诸遂良方才随口褒贬前线武将之言,他亦是深有不满,只不过既然李绩开口斥责,他就不能随之再度申饬,反而要予以维护。这不仅是帝王权衡之术,更因为诸遂良算是他的近臣,亦代表他的体面,他自己申饬可以,却不能让外臣彻底压制。 但是闲暇的时候,他必须予以警告。 历朝历代,都是这等天子近臣坏事儿,恃宠而骄、操弄权柄乃是常态,甚至卖官鬻爵、祸乱朝纲,对其监管稍有松懈便会酿成大祸。 然而似这等近臣偏又不能缺少,皇帝也是人,在外朝板着脸一身帝王威仪,但是私底下也需要有所爱好、有所倾诉,故而近臣之地位是外臣所不能取代的。 但是李二陛下何等雄才大略的人物?只要这些近臣稍微露出一丝半点逾距之征兆,便会立刻施以警告,甚至打压。 若是屡教不改,杀个把人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诸遂良赶紧起身离席,来到李二陛下软榻之前“噗通”跪倒,惶恐道:“臣下知罪!臣下心中绝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念,刚刚只是随口道之,已然受到英国公之斥责,从今而后,绝不敢再犯!” 吓得满头大汗。 古往今来,但凡被扣上一个“天子近臣”的名声,就很难有一个好下场。一般来讲,这等地位都是宫中内侍,然则李二陛下非常人也,对于内侍素来不假辞色,即便是内侍总管王德那等自秦王府潜邸之时便跟随身边的老人,也从来不准许其妄议朝政。 而自己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文采不凡,因而受到陛下之喜爱,赐封为黄门侍郎,倍受宠信,便得了这“天子近臣”的名头。 其实说起来很冤,若论宠信,自己如何比得过房俊?那厮比自己更会讨陛下欢心,阿谀奉承熟稔无比,且大权在握权柄甚重,怎么看都是权臣佞臣之模版,关键字写得也好,文采比自己更高,凭什么“天子近臣”的名头不是扣给他呢? 这世道,不公平啊…… 第一千零六十章 未来权臣 诸遂良跪在地上,满头冷汗,唯恐李二陛下骂一句“僭越无礼,褒贬朝臣”,直接将他给退出去斩首。 须知这里可不是太极宫,而是军营之中,一切以军法行事,而大唐军法之严苛,功勋计数严禁赏赐厚重的同时,稍微犯下错处就要“斩立决”,杀一个自己这样的黄门侍郎,跟宰只鸡也没什么分别……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才在诸遂良胆战心惊之中随意说道:“行啦,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往后为人处事都要慎之又慎,否则似今日这等情形,若英国公不依不饶,朕也护不得你。” 心中对诸遂良有几分失望。 一直以来,自己对于诸遂良都颇为喜爱,也不遗余力的予以栽培,但效果都不好。知道其拙于实务,干脆将其安插去贞观书院教书育人,却又被房俊与许敬宗联起手来死死压住。 堂堂一个书院司业,大祭酒之下的二把手,平素却连一个伙房的伙夫都指使不动…… 眼下看来,官场仕途这条路的确不适合诸遂良,也就只能做做学问。 今日之事其实对他来说甚为凶险,也就是李绩为人低调谦逊,不愿与人结怨,否则若是换一个强势一些的人亦或是其政敌,诸遂良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多谢陛下爱护。” 诸遂良垂首谢恩。 “行了,你亟需誊抄战报、归拢文牍吧,朕有些乏了,去歇一歇。” 李二陛下安抚一番,这才起身走出营帐,在内侍搀扶之下去了另外一处营帐歇息。 帝王御驾亲征,固然可以提振士气,但自身之安危却也不是小事。别以为身为皇帝就一定能够得到麾下兵将的拥戴,官场说到底就是一个名利场,只要利益所致,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干的,啸营造反刺王杀驾也不是没可能。 故而李二陛下几乎每日都会更换就寝之地,除去最为亲近的几个内侍之外,即便是李绩等人亦不知其夜晚之时究竟宿于何处营帐。 …… 十余万大军三面合围泊汋城,猛攻一刻不止。薛万彻与阿思那思摩更是身先士卒,亲率麾下兵卒冲入城内于高句丽守军展开巷战,一路冲杀扫荡,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城内血水顺着排水沟渠流入鸭绿水,一江碧水早被染红,夕阳残照之下,当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李绩顶盔贯甲,率着亲兵策马站在泊汋城被一处土岗至上,极目望去,面前便是血火厮杀的战场。泊汋城原本坚固的城墙已经被火药炸得倒塌大半,断壁残垣之间,两支军队激烈厮杀。 高句丽军队不愿意这般失陷落败成为俘虏,就在倒塌的城墙下一次次的组织起反击,与唐军就每一个城墙的豁口反复争夺,鲜血染红了砖石,尸体填满了缺口,惨烈至极。 而在西门与北门处,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已经攻入城内,“轰隆隆”的震天雷炸响之声此起彼伏。 李绩嘴角抽了一下,苦笑道:“怪道陛下心疼,震天雷这般用法,怕是没两天库存就要告罄。” 不过他并未下令警告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部要仔细一些使用震天雷,虽然刚才与陛下达成妥协,但是他始终认为大军必须尽快攻陷泊汋城打通渡口,然后大军横渡鸭绿水直扑平穰城。 晚一天,局势之变化都可能出现恶化。 一旁骑在马上的程咬金笑道:“将军临阵,只想着如何能够旗开得胜,那些个后勤辎重的事情,却是要懋功你们这些宰辅去考虑才是。” 李绩叹了口气,颇有忧愁道:“火器之威,早已无需赘述,迟早是要在全军之中装备的。然而火器之缺点也同样鲜明,那就是太过于倚赖后勤补给。一杆火枪,一门火炮,且不说其制造费用乃是寻常兵刃的十倍乃至于数十、上百倍,单只是火药、弹丸以及枪管、炮管的制造,就足矣拖垮财政。普天之下,也就唯有大唐能够之称得起这样的军队,换个国家,就算将火器之术拱手相让,他们也养不起。” 别的不说,只说这震天雷,以火折子点燃引线丢掷出去,轰的一声响,墙倒屋塌血肉横飞,威力极大战略作用更是显著。可是这随手的丢掷,却是火药局一个工匠数日之功,且造价不低于五百文,两个震天雷就价值一贯。 听着泊汋城内的震响,看着冲天而起的硝烟,那可都是钱呐…… 更被说造价动辄数百上千贯的火炮了,每一支炮管的寿命最多只能够发射二三十发炮弹,这还是整场情况下,若是遭遇恶战,每一炮间隔的时间太短使得炮管尚未散热冷却便继续开炮,可能十几炮就需要更换炮管。 简直就是烧钱…… 程咬金紧了紧身上的铠甲,先前猛攻安市城时受了不少伤,虽然并无致命之处,但毕竟年岁打了,身体机能下降,导致身体状态受到极大影响,这会儿站在土岗之上被北风一吹,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所以,吾才佩服房二那厮。兵部之前也就是个打杂的衙门,满天下的军队,谁会听从兵部的调度?然而一旦火器装备到所有军队,兵部便会一跃成为各支军队的亲爹,掌握着火药局、铸造局的兵部便是所有人的命脉。瞧着吧,用不了几年,懋功你这个军中第一人的地位就要受到威胁了。” 程咬金颇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事实确是如此,待到全军都以火器为主,兵部的劝慰将会攀升至前所未有之地步,毕竟谁想打仗就得有火药,有弹丸,若是兵部故意压着你,没有火药弹丸的火器就只是一根烧火棍…… 李绩哂然,瞪了程咬金一眼,骂道:“你这老货休要在此挑拨离间,吾岂是那等嫉贤妒能、心胸狭隘之辈?且不说房二那小子乃是吾等看着长大,知根知底,便是其余那些个年青俊彦,吾何曾不是大力栽培,希望他们能够尽快成长,成为帝国之栋梁?” 旋即又嗟叹道:“当初陛下任命房二为兵部尚书,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只是酬功而已,事实上打压的意图更为明显,毕竟一个并无职权的衙门,凭空占据一个六部之一的位置又能如何?然而短短几年时间,这小子不仅将军法奖惩之权尽收手底将卫尉寺一脚踢开,更一手筹建了火药局与铸造局,使得兵部一跃成为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衙门……不仅权谋机变令人侧目,尤其是这份长远之目光,颇有其父之风。” “嘿!房玄龄那个软耳朵就只会做老好人,拙于规划而长于实务,那小子比他爹强。” 程咬金颇不以为然。 李绩不跟他争辩这个,房俊固然算是年轻一辈当中最优秀的那一个,但毕竟精力有限,又岂能与执掌帝国中枢数年的房玄龄相提并论?其之所以有今日之局面,大多还是依靠火器的横空出世,有些取巧…… 当然,能够一己之力研发出火器,甚至一举将其推到眼下帝国最为重要之军事物资的地步,也足以傲视天下。 未来三十年更是更久,这小子的权柄将冠绝朝堂,妥妥的权臣呐…… 李绩目光有些深邃,古往今来,但凡能够被称之为“权臣”者,固然一时风头无两权倾朝野,但大抵都没什么好下场。 眼下自己与房俊有着共同的利益,又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能够亲密无间的合作。可是等到将来房俊羽翼渐丰、大权在屋,是否便会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远处一阵震天的欢呼将李绩的思绪给拉了回来,程咬金振奋道:“敌军投降了!” 李绩抬眼去看,只见无数唐军兵卒潮水一般涌入泊汋城,顿时精神一振,笑着摆手道:“走吧,咱们也进城去看看,接受溃兵,打通渡口!”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杀俘之议 夜幕降临,泊汋城内一片喧嚣。 无数高句丽守军放下武器投降,被唐军集中在城南看守,万余唐军正在泊汋城内收缴溃散的敌军,遇有抵抗者就地格杀。少数高句丽兵卒不肯投降,亡命逃窜,被唐军结成阵列渐渐围杀,最终纷纷跳入奔腾汹涌的鸭绿水。 鸭绿水很是宽阔,只不过泊汋城附近水道曲折,故而平素水流甚缓,有利于舟船摆渡,也因此自古便是渡口。 但眼下乃是秋冬之季,这个时候的辽东动辄降雨,使得鸭绿水流量充沛,即便是曲折舒缓的河道,河水也很是湍急,无数高句丽兵卒走投无路被逼跳入河水之中,转瞬便被奔腾的河水淹没。 几乎全无可能游到对岸。 李二陛下策马入城之时,便见到这样一幕,略微摇头,却并不为高句丽人的壮烈感到本分悲伤。 高句丽盘踞辽东,日益强盛,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入寇中原,丧生于他们屠刀之下的大唐子民将会比眼下之景况凄惨十倍百倍,历来番邦胡族入寇中原,带去的都是遍地尸殍、家园倾颓的灭顶之灾。 东征高句丽,所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之盖世功勋,更多的还是给大唐扫灭这样一个潜在的劲敌,趁其尚未壮大之时予以覆灭,一劳永逸。 当年隋炀帝东征,朝野上下皆说他“穷兵黩武”,然而李二陛下明白,任何一个有着雄心壮志、长远目光的帝王,都会调集最大的力量将高句丽从辽东彻底抹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隋炀帝固然数次东征依旧未能覆亡高句丽,但是对于高句丽的打击也是致命的,使其国内物资匮乏、人口锐减,尤其是青壮的数量降低至前所未有之程度,导致国力跌落谷地。 否则,在大唐立国之初江山动荡之际,雄心壮志的渊盖苏文说不得亦要提兵东进直扑关中,效仿突厥也来一回“渭水之盟”,使得大唐再多增添一份屈辱。要知道,当年突厥可汗兵临渭水,李二陛下不仅忍辱负重与其缔结盟约,更使其搬空了关中的府库…… 泊汋城一鼓而定,没有如安市城那般纠缠多日,导致大军进程严重受阻,这令李二陛下非常满意。 只不过见到城内墙倒屋塌,道出都是震天雷轰炸过后的焦土,弊端充斥着刺鼻的硝烟味道,李二陛下脸色又沉了下来。 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这两个夯货,打起仗来固然勇猛无俦,可是祸害震天雷的本是也是一等一,若是让这两人主持东征,怕是一战下来就得将库存的震天雷消耗殆尽。 太败家了…… 心思浮动之间,便见到李绩已经率领程咬金、丘孝忠、薛万彻、阿史那思摩、周道务等一众将领前来迎接,一大队精锐兵卒顶盔贯甲、旌旗招展,杀气腾腾士气高涨。 “吾等参见陛下!” 到了近前,李绩等人并未下马,只是在马上拱手见礼。 两军阵前,只将军法,君臣之间的礼仪尽皆因繁就简,能省则省。 李二陛下坐在马上,虽然心中对于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这两个败家子很是不待见,但是见到两人身披数创、烟熏火燎的模样,到底不能当面数落,因而颔首笑道:“这一仗打出了吾大唐之军威,尤其是二位先锋大将,身先士卒、勇猛无俦,可与当年之叔宝、敬德相媲美,朕心甚慰!传令下去,今次泊汋城之战所有参预之将士,尽皆在原有之功勋上多加三转,望诸位袍泽再接再砺,平穰城下再立新功!届时覆亡高句丽,朕自然不吝赏赐!” “多谢陛下!” 李绩等人在马上大声谢恩。 附近兵卒听闻皇帝之言,尽皆兴奋异常,纷纷振臂大呼:“多谢陛下!” 欢呼声在被震天雷炸得废墟一般的泊汋城中传荡开去,所有唐军兵卒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一时间呼声震天,震动云宵! “多谢陛下!” “陛下万寿无疆!” “万岁!” “万万岁!” …… “哈哈哈!” 得到全军之拥戴,李二陛下甚为欢畅,与李绩等人缓缓前行,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可道:“降兵有多少?” 李绩道:“大约有三万余人。守城敌军大抵在五六万人之间,不过攻城之时,敌军之精锐大多丧生城墙内外,及至攻入城中,所抵抗者不过是一些临时征调而来的青壮,都是乌合之众,战力底下且意志松懈,见到战局不利、插翅难飞,便所幸弃械投降。” 李二陛下颔首。 东征之战打到现在,高句丽的精锐大半已经折损在安市城极其以北的城池之中,剩下一部分需要拱卫平穰城。那么不断支援之各地山城的高句丽军队,便大多是临时征调而来的民夫、牧民、甚至奴隶。 这些军队只是经过短暂的训练便分发武器上了战场,战斗力可想而知。 不过三万降卒,想要妥善安置也很是头疼,总不能全部释放,否则其一旦回归家乡,说不定再次被渊盖苏文征调…… 李绩看了一眼河边被唐军圈起来关押的俘虏,也有些头疼,道:“这么多的俘虏,军中是没法安置的,不然后勤辎重的压力太大。微臣已经让水师多多调集战船,将这些俘虏运回去,越国公弄的那个‘生产建设兵团’正需要这些青壮俘虏,总不能白养着他们。” 征伐一地,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烧光杀光抢光,不过大唐自诩仁义之邦,这等惨无人道的事情是做不出的,也不能去做。而这些俘虏若是就地释放,哪怕是覆亡高句丽之后,亦会留下后患,一旦有高句丽人振臂一呼,这些人很可能就被裹挟进去,武装起来参预反抗大唐统治的战斗当中。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其尽数迁徙之大唐境内,而“生产建设兵团”的概念好比是秦朝之时的制度,将俘虏、刑徒一起组织起来,由正规军看押去修筑陵寝、长城,甚至是开山搭桥、修建水利。 这个过程是极其残酷的,将会有绝大多数俘虏累死、病死,不过活下来的人也渐渐融入大唐,两代之后,谁还会知道自己是个高句丽人? 再者说来,这年头大唐户籍乃是天下最吃香的东西,无数胡人不惜一掷千金求得一个大唐户籍,这些俘虏只需活下来就能白捡一个大唐户籍,估计非但没有半分怨恨,反而感恩戴德…… 说起水师,李二陛下这才注意到一群人当中始终在后面不曾上前的苏定方…… 便招招手,让苏定方上前。 苏定方提着马缰上前几步,拱手道:“末将苏定方,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笑容和煦,温言道:“此次东征,水师负责粮秣之运输,关键时刻还能以火炮轰击敌人城池,功不可没。” 苏定方嘴角一抽,忙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说一句“功不可没”,听上去不错,实则功勋都被各方瓜分干净,轮到水师也就是些苦差事。心中虽有不满,但这是朝堂斗争的结果,连房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又能如何? 更何况陛下面前,万万不能有丝毫怨怼之心…… 李二陛下自然也知道水师上下心里都不舒服,浩浩荡荡的异常东征之战,实力强横的水师却只能打打下手充当“民夫”的绝色,心中有些不满也正常。 这个话题不能提,不然大家都尴尬,李二陛下手里马鞭指着成千上万的俘虏,可道:“运输这些俘虏回去,可有难度?若是有困难,不妨说说,朕若是能够给予解决的,定然全力相助。” 苏定方想了想,道:“水师舰船有限,若是全力运输这些俘虏,难免耽搁粮秣辎重之运输,一旦影响了前线将士的补给,怕是会影响大局。所以末将认为,这些俘虏之中多有负伤者,何不将其统统坑杀,只选取身体健壮无伤无病者押运回去?一则可以减少水师之负担,再则这些伤兵到了大唐亦要给予医治,需要大量郎中、药材,一时半会儿的还出工不出力,实在是累赘。” 此言一出,在场诸将都面色变了一变。 杀俘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别说话了 自古杀俘不祥。 古时候生产资源落后,导致繁衍生息成为一国之首要问题,国君最主要的任务非是称王称霸,而是考虑如何让治下的百姓活下去,所以人口从来都是衡量一国之强弱的最重要指标。 历朝历代,对于人口的重视都无以复加。 每每天灾频仍,导致尸殍遍地人口锐减,都是王朝倾颓之时,甚至末路不远。 故而,无论儒墨法道诸子百家,都大肆宣扬“杀俘不祥”,并且与社稷宗庙相引申,使得每一位帝王都对杀俘心生忌惮,若是罔顾天意,则天怒人怨,遭受极其严重之“天谴”。 神奇的是,那些“不遵天命”恣意杀俘之人,的确往往得不到好下场…… 秦将白起长平一战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一举将当时可以与秦国抗衡的赵国打断脊梁,自此再无与秦国争锋之实力,然则立下如此赫赫战功的白起最终却被秦王赐死,难得善终。 西楚霸王项羽巨鹿之战坑杀章邯二十万降兵,结果“自断天命”,大好河山最终被汉王篡取,自己也落得一个垓下被围、十面楚歌,乌江之畔自刎身亡之结果。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所以此刻苏定方言及将降卒之中的老弱病残坑杀,立即遭到众人反对。 李绩蹙眉道:“大唐威临天下,泽被四海,若是残杀俘虏定然使得胡族蛮夷升起同仇敌忾之心,对于大唐于蛮夷之地的统治多为不利,还请陛下三思。” 大唐与蛮夷不同。 历朝历代,汉人的志向都是开疆拓土,将蛮夷之地纳入王朝之版图,使其民众受华夏文明之教化,进而融入华夏。而蛮夷茹毛饮血不懂王化,发动战争只为争夺生存之空间、物资,故而所至之处杀戮甚重,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入寇中原也从未想过坐拥江山饮马江南将汉人尽数奴役,而只是抢一波便远遁千里。 文化之差异,导致战争发起之初衷完全不同。 汉人对于土地之执着远在胡族之上,每征服一地想的是如何长久的统治下去,故而要施以仁政,非是残酷之杀戮镇压。 胡族征伐攻战只为掠夺,故而烧光杀光抢光之后,迅即退回边塞草原,才不管攻伐之地如何…… 一直跟在李二陛下身后的诸遂良忍了又忍,才被李二陛下教训过一通,使得他深知官场之艰难,处处都是大坑,一不小心掉进去便是万劫不复。然而此刻闻听苏定方理直气壮的想要杀俘,终于没能忍住。 他须发倒竖,怒声道:“大唐以仁德治国,吾等受圣人之教化,自当仁爱世人。蛮夷未曾得闻圣人之道,故而不识廉耻、茹毛饮血,大唐统治其地自当使其沐浴儒学之光辉,懂礼仪、知仁义、晓孝悌!唯有王道教化方可使蛮夷之辈一心向我,岂能如你一般动辄举起屠刀,以杀戮镇压?简直荒谬绝伦、残忍霸道!” 此言一出,在场诸将尽皆面色一僵。 一群刀头舔血大半辈子的武将当中混进来这么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就犹如一群老虎当中掺杂了一只兔子那么鲜明耀眼、格格不入…… 大家不同意杀俘,皆是因为“杀俘不祥”,谁也不想残杀俘虏使得噩运降临自己身上,再者也同意李绩的观点,一旦大肆杀戮俘虏,会使得平穰城那边的高句丽守军泛起同仇敌看之心——既然战败也是死,何不全力一搏死在战场上? 可是诸遂良的理论就纯属扯淡了,蛮夷之所以是蛮夷,正是因为他们毫无礼义廉耻道德仁义之心,这些家伙有娘就是娘,你强盛的时候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等你衰弱的时候,立即化身猛兽一口一口将你身上的血肉咬下来裹腹。 这些蛮族野性难驯,所为的圣人教训、王道之威,在他们眼里连一只羊腿都不如…… 李二陛下想要阻止诸遂良已经来不及,心里无奈叹气,这家伙学问是顶好的,字也写得好,可就是这个性格简直就是个憨憨…… 果不其然,一旁默不作声的程咬金咧开嘴笑了笑,道:“陛下,高句丽覆亡之后,其国土尽皆纳入大唐之版图,自然也要遵循安南、倭国等地之政策,自国内征召儒家学子赶赴各地筹建学舍,教授当地百姓儒家经典,此正合诸黄门之言论……不如便让诸黄门负责高句丽一地之儒家学舍吧,既然诸黄门自信能够教化蛮夷,何不成人之美?若是将来所有高句丽人都能够懂礼仪、知仁义、晓孝悌,实在是功德无量!” 诸遂良登时面色一变。 开什么玩笑?高句丽之地本就气候酷寒、贫瘠穷困,这一仗打完更是尸殍遍地、山河破碎,没有个百八十年难以恢复元气,自己若是来到此地,那得吃多少苦? 更何况教授蛮夷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是需要持之以恒,别听他自己说什么教授王道、感化儒学,但是他自己也明白,没有个三十年五十年不一定见效,自己今年已经年逾四旬,这年头活到七十岁都可称为“祥瑞”,难不成自己要客死异乡,一把骨头埋在着贫瘠的高句丽? 未等他出言推脱,李绩也颔首道:“诸黄门知识渊博、学贯古今,乃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若是能够承担起教化高句丽民众之责,定能够使得汉家文化广为传播,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故而,臣附议。” 诸遂良差点想要破口大骂,娘咧!不过是随意说说话,怎地被你弄得好似廷议一般,还“附议”…… 孰料李绩话音刚落,苏定方也颔首道:“臣附议。” 薛万彻如今算是彻彻底底的房俊一党,对于房俊头号“打手”苏定方自然亦是“爱屋及乌”,认定是一路人,他不明白什么王道教化,只知道自己站在苏定方这一边就是支持房俊,故而颔首:“臣附议。” 阿史那思摩得了薛万彻指点“降将之道”,深以为然,觉得这是自己的贵人。且这些时日以来两人颇有些相逢恨晚、情投契合,平素玩得开心,打仗的时候也很是合拍,当即毫不犹豫的表达对薛万彻的支持:“臣附议!” 诸遂良:“……” 他感觉自己哔了狗了,不过是随便发表一下看法,怎地就要下半辈子发配高句丽教授王道这个地步了? 他此刻肠子都快悔青了,很不能将先前说的话塞回肚子里,只能可怜巴巴的看向李二陛下:“陛下……” 李二陛下脑袋疼,恨不能将这个蠢货一脚从马背上踹下去。 早告诉你了别说话别说话,这张嘴怎地就憋不住呢?得咧,这就是乱说话的下场,所有人都看你不爽了…… 虽然心里恨不能将这个蠢货干脆发配高句丽了事,但心里终究舍不得,身为帝王,九五之尊,看似手执日月富有四海,但是想要寻一个诸遂良这等学识渊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近臣”也着实不易。 原本房俊那小子也有些“近臣”的天赋,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功夫都不在诸遂良之下,时常将自己伺候得甚为开心,但是自从魏徵死掉之后,那小子似乎就有往“诤臣”方向转变的趋势,开始顶撞自己,让人不爽。 所以他舍不得将诸遂良丢在高句丽这个苦寒之地,只得和稀泥道:“这件事容后再议……苏定方,大家觉得杀俘不祥,你可还有什么好办法将这些俘虏押送回去?” 大规模杀俘是肯定不行的,对于大唐、对于他这个皇帝的声誉损害实在是太大,他可不想弄一个“残暴之君”的帽子戴在头上,被史官写入青史之中,受到万世唾骂。 苏定方想了想,道:“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苦口婆心 苏定方想起当初房俊曾与自己说过的一番话,斟酌一下,缓缓说道:“水师运力有限,不可能在不耽搁运输辎重粮秣的同时将这三万俘虏押送回去,况且安市城那边亦有超过两万俘虏等待处置……如此,何不将青壮且无伤患者装船运回去,其余老弱病残便派出一军押送,由辽东返回大唐境内……” 诸遂良很想说一句“陆路行走那得多长时间,且严冬来临大雪封山,陆路极难行走”来驳斥苏定方,不过想起先前一句话惹来所有人针对的痛楚,使劲儿抿了抿嘴,将这句话又给咽了下去。 但心里却对苏定方甚为鄙视,这人乃是水师都督,实则看来是个草包啊,这建议完全行不通…… 孰料,大家沉吟半晌之后,李绩首先开口:“臣附议。” 接着便是程咬金:“臣附议。” 然后薛万彻、阿史那思也表态:“臣附议。” 余者也尽皆附议。 诸遂良:“……” 他瞪大眼睛,觉得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可题?或者今日专门针对我? 这分明就是一个不靠谱的提议啊,辽东气候酷寒,冬日里动辄大雪封山滴水成冰,一群老弱病残的高句丽降卒从这里走回大唐那还能活吗?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因为还得派出一军兵卒负责押送…… 然而很快,李二陛下便拍板定论:“就如此施行吧,不过对外不能宣称走陆路的乃是老弱病残,只说水师运力不足,只能运送一部分降卒,另外一部分责需走陆路抵达大唐即可。” “喏。” 众将领命。 李二陛下又吩咐道:“水师即刻便开始运输俘虏吧,但是大军之粮秣辎重万万不能短缺。” 待到苏定方应下,他又在众将当中扫视一圈,指了指周道务:“由陆路押送俘虏返回大唐,就交由周都督来执行吧。” 周道务嘴里泛苦,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不仅不能参预最为关键的平穰城之战,且此去大唐路途漫漫,又正值严冬道路难行,却也知道如此之多的将领当中,这等苦差事也只能自己这个驸马才能担任,换了谁怕是都会颇有微词。 有些时候苦差事只能亲近的人去干。 希望陛下的意思是如此吧…… “喏!末将定会完成任务。” “嗯,”李二陛下看了他一眼,又叮嘱道:“此去大唐,陆路难行,你身为一军之主将,不仅要照顾好自己,亦要照顾好麾下兵卒,吃饭取暖都要事事上心,若是过后军中司马弹劾你不恤部下,休怪朕不讲情面。” 周道务登时精神一振:“陛下放心,末将知道如何做!” 言外之意,只要照顾好麾下兵卒就行了,至于俘虏之生死…… “行了,朕有些乏了,英国公尽快肃清城内之残敌,打开渡口,明日一早组织大军横渡鸭绿水,争取早日抵达平穰城下。旷世之功,只差最后一步,还望诸位能与朕同甘共苦、再接再砺,他朝凌烟阁上,朕为诸位酬功。史官之典籍之上,亦有诸位之丰功传诸于后世!” 李二陛下精神振奋,鼓舞士气。 “喏!” 众将轰然应命。 覆亡高句丽之功勋,的确可以彪炳青史、流芳百世,大家辛辛苦苦又是斗争、又是排挤,如今更身临战阵,为的不就是这样一桩旷古烁今的功劳? 若是没这样一样拿的出手的功劳,怕是往后朝堂之上都要被房俊那等小儿却占据,任其趾高气扬却无可奈何…… …… 回到中军帐,大抵是刚才心神过于激荡,李二陛下的精神顿时萎靡下来,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酸软无力,喝了杯水便歪在软榻上养神。 睁开眼见到诸遂良正在整理文牍,便让人沏了一壶热茶送来,对诸遂良道:“登善啊,稍歇一歇,陪朕喝茶。” “喏。” 诸遂良将手头的文牍简单归拢一下放在案头,起身去门口的水盆中净了手,回去跪坐在李二陛下面前,伸手沏茶。 李二陛下有气无力的抬抬手,将帐中内侍斥退。 诸遂良双手将茶杯放到李二陛下面前,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汤入喉,齿颊留香之余,身体更如干枯的朽木受到水汽滋润一般,瞬间一股暖洋洋的温流涌遍全身,甚为受用。 放下茶杯,李二陛下可道:“对于刚才之遭遇,心中是否不解?” 诸遂良面红颔首,很是羞愧。 先前李二陛下便警告他不要乱说话,闭上嘴多看多想,结果自己一时没忍住,遭受到了几乎所有军中大将的联手抵制。丢脸还是小事,最重要是他素来心高气傲,觉得自己纵然不是宰辅之才,却也有着出众的能力,这般遭遇实在是对于自信心近乎于崩溃一般的打击。 他宁愿大家是讨厌他这个人故而联合抵制,却也不愿是因为他的观点错误才有此结果,太打击人了…… 李二陛下倒是并未苛责,又呷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有些事情,是能做但不能说的。苏定方建议将老弱病残之俘虏尽皆坑杀,对于大唐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既能够削弱高句丽的人口,又能缓解大唐的辎重补给,但是这件事有违仁德,必将遭受天下非议,所以大家都反对。” 诸遂良愣了一下,醒悟道:“所以大家反对的意见并非是杀俘不祥,而是迫于天下之舆论?” 李二陛下颔首,指了指茶杯示意诸遂良斟茶,而后才说道:“读书的时候可以信奉仁义之道,以布仁德于天下为己任,但若是做了官,就得分清楚敌我,弄明白你的俸禄是来自于百姓,朕的皇位是来自于子民的拥戴,是大唐亿兆百姓供养吾等,而非是蛮胡四夷。汝不能持着大唐百姓供奉的民脂民膏,却对蛮胡四夷讲究仁德博爱,那与吃里扒外有何区别?” 他生平最是看不起腐儒,满口仁义道德却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一边承受着大唐百姓之供养,一边却要鼓吹什么有教无类、以王道教化蛮族,你让千余年来饱受四夷凌虐的百姓们怎么看你? 给一条狗喂一根骨头还能摇摇尾巴,这些腐儒却连狗都不如…… 诸遂良不是个蠢人,但是李二陛下这番话却于他自幼学习的圣人经义相违背,使他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颠覆。 李二陛下又说道:“大家都赞成杀俘,却又知道不能明着来,因为一旦公然杀俘,似你这等自诩圣人门生的饱学鸿儒必将跳出来予以指责,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亦会被你们的言论所裹挟,使得他们千夫所指。但将老弱病残挑出来由陆路抵达大唐,这个办法却无人可以指摘,总不能耽搁了大军之供给,只为了运送俘虏吧?然而由高句丽至大唐,途中穷山恶水道路迢迢,又正值严冬,十个俘虏之中能有一个活着走到大唐都算是命大……” 诸遂良明白了,大家反对苏定方,并非是反对杀俘,而是觉得这件事做了就好了,不能到处说。 结果是一样的,那些个老弱病残的俘虏,终究还是一个死,甚至死得更加凄惨,远没有被坑杀来得痛快…… 军人的价值观,给诸遂良带去极大的冲击,这与他自幼所学相违背。 李二陛下不厌其烦的说了这么多,实则还是对于诸遂良之才华过于喜爱,不忍见他“误入歧途走到官场之上,”轻叹一声,道:“所以啊,登善往后莫要关注这些俗务,人皆有擅长之一面,亦有不擅长的地方,扬长而避短方是处世之道。留在朕的身边,朕自然保你一生富贵、家族兴旺,可若是贸然踏入朝堂,没有了庇佑,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掉进坑里,一辈子也爬不出来。” 诸遂良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登时面红耳赤:“陛下教诲的是,微臣谨记在心。” 看起来,自己也只能钻研学可,完全不是当官的材料啊……可心里头为何总是有那么一丝不忿? 每一个心有抱负之人,自然都力争上游。 王侯将相尚且宁有种乎,我就只是想要尝尝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滋味,难道真的就这么难?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各怀心思 身为皇帝近臣,从而能够站在帝国中枢,徜徉在权力的最顶端,诸遂良心中是有着抱负的。 谁不想大权在握、一呼百诺? 谁不想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诸遂良于文学一道已然成为天下少数之翘楚,享誉天下、文名颇著,并且因而得到李二陛下之青睐,自认为乃是世间第一等的人才。宰辅之位杜如晦曾居之,房玄龄曾居之,李绩亦居之,或许将来连房俊那等小儿亦可居之……凭什么自己不能居之? 即便不能居于宰辅之位,可是左右朝堂政局、称量天下官吏这总该使得吧?他自认不必任何人差,所缺乏的也只是一个展示才能的机会而已。只要机会降临,自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所以他才会屡次对朝政、军务横加干预恣意指点,就是想要在李二陛下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 他不愿一辈子只能做一个皇帝的近臣,依靠“谗言媚上、投其所好”来维系自己的地位与家族的富贵! 然而事与愿违,却又屡次遭受斥责于排挤。 没错,他将接二连三的遭遇视为一众文臣武将对他的忌惮,故而联起手来排斥他,以保住各自手中的权力不被他这个皇帝近臣所染指。 如此,心中岂能意平? 一股怨气在胸臆之中滋生决荡,一则为李二陛下之识人不明,自己空有满腹才华却得不到重用之机会,再则亦愤恨李绩、苏定方等人之排斥异己、心胸狭隘,不肯承认自己治世之才能。 但是在李二陛下面前,他却不敢将这股怨气表露出一分一毫。他跟随李二陛下多年,深知这位帝王是如何的雄才大略、英明烛照,看似随和的代表之下,是深入骨髓的乾纲独断! 一旦被李二陛下查知自己的怨气,很有可能将自己远远的放逐出去,再不许自己靠近帝国之中枢。 前番因为魏徵手稿之事而遭受贬谪,那是他一生从未经历过的灰暗阴霾,多少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使得他饱受挫折,这一生一世都不愿意再经历一回。 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隐忍,只要隐忍下去,终有一日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机会,从此正式攀上帝国权力之巅峰。 当然,他自己亦深知一切权力富贵尽皆来自于皇权…… ***** 九月廿三,清晨。 凋零的树木、枯黄的野草尽皆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江水奔流,远方的山峦也不复盛夏之时的郁郁葱葱,草木凋敝,露出红褐色的山体,远远看去愈发显得丑陋荒凉。 无数水师舰船在鸭绿水上一艘一艘的挤在一处,犹如鱼群猬集,彼此之间以铁锁相连,减少晃动,一块块宽厚的木板搭在船上,每块木板上都有楔子连接,好似一座坚固的桥体。 一夜时间,这样一座宽大稳定的浮桥在鸭绿水上搭起,天明时分,一部部唐军开始按照各自单位在鸭绿水北岸集结,快速渡河。 最先过河的便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麾下的骑兵,这次依旧承担先锋之任务。数万人马渡河之后,在南岸稍作整顿,便即扬鞭南下,两路大军一路沿着海岸线的平坦地带向南,一路绕道东边自山岭之间传阅,齐齐杀向数百里外的平穰城。 中军则由李绩亲自指挥,渡河之后一路向南直扑平穰城,与另外两路先锋与平穰城下汇合。 初冬时节,李二陛下披着一件狐裘,策马站在鸭绿水北岸,看着无数大唐儿郎密密麻麻却又整齐有序的跨上浮桥渡过宽阔的鸭绿水,到得南岸之后便立即快马加鞭奔涌向南,一时间心潮澎湃难以自己。 热血男儿,谁不是壮志在怀,希冀着能够指点江山、挥事方遒,自己剑锋之所向,无数虎贲一往无前、视死如归? 这是男人最大之成就! 数十万大军在汉乐浪郡故地滚滚向前,犹如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纵横肆虐狂飙突进,沿途将面前一些试图抵抗之山城、军队尽皆冲垮、撕碎,浩浩荡荡直扑高句丽之国都平穰城。 …… 平穰城。 “报!” 大莫离支府衙堂之内,信使一日三报。 “唐军已然于昨夜攻陷泊汋城,城内守军战死三万,余者尽皆投降,已然全军尽墨。” “数万俘虏正被唐军水师押送回大唐境内,泊汋城彻底失陷,唐军皇帝之营帐已然设在城中。” “昨夜开始,唐军水师于鸭绿水上搭设浮桥,拂晓时分,唐军开始渡河,其两路先锋已然渡河完毕,略作整顿之后,一东一西迂回穿插,直扑平穰城而来!” …… 衙堂之上,一众官员尽皆默然,一股悲观至极的情绪迅速蔓延。 谁都知道鸭绿水挡不住唐军,泊汋城失陷乃是早晚之事,只不过大家却又都抱着奢望,奢望泊汋城亦能够如安市城那般坚守多日,待到严冬来临,就算唐军各个三头六臂,也只能班师回朝、铩羽而归,重演当年隋军征伐高句丽的旧事。 然而泊汋城终究不是安市城,高句丽也只有一个乙支文德。 坚固的泊汋城被唐军一鼓而克,数万守军全军覆没,更是一夜之间便在宽阔的鸭绿水上搭建浮桥,数十万唐军眼下已经向着平穰城奔涌而来。 自鸭绿水至平穰城,期间固然尚有多处山城堡垒,但是高句丽朝廷认定这些山城并不能对唐军构成威胁,甚至连略微阻拦唐军的进军速度都做不到,便干脆将所有兵卒尽皆调回平穰城,集中举国之力,于平穰城下决一死战。 但是唐军东征以来狂飙突进的进军速度,无坚不摧、攻无不克的强横战力,使得满朝文武都很难生有侥幸之心。 高句丽曾经举国皆兵,抵抗了大隋数度攻伐,然而如今面对高潮换代之后的汉人军队,怕是终究要回天乏术、亡国灭种…… 渊盖苏文将手中战报仔细看了一遍,放在书案之上,起身来到墙壁一侧,负手立定,好生端详了半晌墙壁上的舆图,心中勾勒着唐军三路进军的路线,良久,方才转身冷着脸面对一众惊慌失措的大臣,沉声道:“唐军势大,却并非不可战胜。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在我,此战又岂能失败?诸位毋须恐慌,吾等只要能够稳守平穰城两个月,届时天寒地冻,浿水结冰,唐军水师无法为其大军快速供应补给,且唐军之中多有江南兵卒,不耐严寒,定有冻死冻伤之事,军心必乱。只要守住平穰城,全国之兵力将源源不断聚集,更有周边各族之盟友来援,唐军之溃败已成定局!” 这番话说得语气铿锵,衙堂上的大臣们有的固然嗤之以鼻,认为败局已定的是高句丽,并无回天之术,当然也有一些被渊盖苏文之气势所感染,觉得并非不能一战。 前隋征伐高句丽,每一次都是来势汹汹莫可抵御,可是到了最终皆是铩羽而归,可见高句丽乃天命所属,不由外敌覆亡。 “天命”这个东西很玄,看不见摸不到,但无论古今中外,人们都对其笃信不疑。 说白了,这就是“势”,亦或者“运”,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也。高句丽人推崇汉家文化,也熟读汉人典籍,知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之意。 既然大隋盛极一时,一扫寰宇涤荡蛮夷,却为何偏偏倾举国之力三度攻伐高句丽皆未竟全功? 盖高句丽乃“天命之所属”也。 知晓“天命属我”,自然信心坚定,士气大振…… 当然,那些心忧平穰城朝不保夕者,认定唐军狂攻之下平穰城必定化为一片焦土,他们不愿与平穰城共存亡,更不愿为渊盖苏文这等“逆臣”陪葬,便纷纷打起了主意,眼神下意识的瞄了瞄渊盖苏文身后跪坐的那个面如冠玉、文质彬彬的大唐世家子弟。 若是能够与之暗中连接一番,或许可以在战前便倒戈相向,向大唐皇帝宣誓效忠,这可比城破之中弃械投降摇尾乞怜好得太多了。 很多人动了心思……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暴力施政 衙堂之上,一众大臣各怀心思。 大唐攻占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自不可能将所有官员尽皆换长汉人,总归是需要高句丽人帮助稳定局势、治理国家的。若是能够事先效忠,等到城破之后大唐皇帝论功行赏,说不得依旧高官得坐、富贵安享,照样风光显赫、大权在握。 怕死是人之本性,生死关头,很难保持所为的忠诚、善良,趋利避害更是理所应当。即便是饱受儒家“忠君爱国”思想之教诲的汉人,亦曾有卖主求荣的中行说,以身侍虏的张弘范,甚至“水太凉”、“头皮痒”的钱谦益…… 生死劫难,人性自现。 渊盖苏文并未因为唐军攻城拔寨狂飙突进而有所慌乱,依旧稳如山岳一般跪坐在案几之后,一双眼冷漠的看着堂下各种面孔、不同神情,心底犹若坚冰一般不动分毫、残虐冷酷,冷硬的面容甚至绽放出一丝笑意,伸出手制止堂下的吵杂,沉声道:“诸位暂且退下,当各司其职,稳定平穰城之局势,更要通力协作,保证大军之粮秣辎重供给。若是有人玩忽职守,已经举报,定斩不饶!” 众位大臣心中一凛,赶紧纷纷收起各种心思,俯首道:“喏!” 这等紧要关头,谁若是敢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残虐暴戾的渊盖苏文绝对会杀个人头滚滚,不会有丝毫手软。 谁也不想自己没死在唐军手里,反而死在渊盖苏文手上。 而渊盖苏文这般残暴的统治,固然在平素压得无人敢吐露半分不满,朝野上下尽皆驱使如狗,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很难得到大臣们的效忠。 大家都是当官发财,各个都是底蕴十足的贵族,随便怎么都能一生富贵,谁愿意稀里糊涂的就被砍了脑袋? …… 大臣们纷纷起身,就待退出衙堂,忽然一人说道:“敌军即将兵临城下,社稷堪忧,如何御敌守卫京师,是否应当征询王上之意见,恳请王上颁布令旨,征调全国可用之兵入京勤王?” 堂内忽然一静,所有人都停驻脚步。 名义上,宝藏王依旧是高句丽的最高统治者,拥有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然而自从唐军入侵边境开始,所有国策皆出自这间衙堂,权衡定夺者皆是此刻主位之上的渊盖苏文,王宫之内那位高句丽的统治者却连一丝半点声音都为发出。 诚然,渊盖苏文总揽军政大权,一言九鼎言出法随,乃是高句丽实际上的统治者,但宝藏王依旧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名分大义皆在,朝野上下这般将其无视,于礼不合。 毕竟,大家名义上依旧是宝藏王的臣子,如今将宝藏王完全架空,甚至不管其死活,与乱臣贼子何异? 只不过此人开口便是请求宝藏王颁布令旨调集举国可用之兵赴京勤王,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勤王”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可以引申出很多意义,到底是护卫高句丽抵御唐军之进攻,还是剪除奸佞权臣,辅佐宝藏王重振王权? 渊盖苏文似是未料到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凝眉看去,见是掌管王族事务的宗伯高健卫,被自己杀掉的荣留王高健武的堂弟……他倒也未怒,沉吟少顷,环视一周,问道:“诸位之意如何?” 若是往昔,渊盖苏文目光逼视之下,谁不肝颤心惊,未敢有半点违逆? 然则大抵是唐军即将兵临城下,平穰城朝不保夕,这使得许多人心中积压的怨愤似乎有破土而出的冲动,平素的畏惧便不显得那么强烈了。 于是,又有人附和道:“王上居于深宫,乃高句丽之主,这等家国存亡之时正当由王上予以抉择,否则若是出了差池,吾等皆成乱国之臣,如何担负得起那等责任?” 这话看似意欲将战败之责任最后都推到宝藏王身上,但是细细思之,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谁都知道一旦平穰城破,渊盖苏文必死无疑,渊氏一族亦将灰飞烟灭,而宝藏王却大抵能够活下来,因为大唐开战之处,给出的理由便是“剪除奸佞”,历代高句丽都得到中原王朝之册封,算是得到承认,一方面奉中原王朝为主,朝贺纳贡,一方面也受到中原王朝之保护。 当然,是否保护高句丽王这等名义上的藩属国君主完全要看中原皇帝的心情,但是唐军起兵之时便宣称要为被弑杀的荣留王复仇,荡清高句丽之寰宇,还政于高句丽王,这是师出有名的。 若是这个时候能够称为依附于宝藏王的“忠臣”,那么唐军破城之后,或许不仅多了一线生机,还很可能得到宝藏王之信任,依旧保留眼下的官职爵位甚至权力…… 渊盖苏文冷硬的面容不见喜怒,微微颔首,道:“此事吾自有考量,汝等先行退下吧,长孙冲留一下。” “喏!” 堂上一众大臣躬身施礼之后退出,出门之后三三两两也不停留,快步出了大莫离支府,返回各自所属之衙门处置公务。 衙堂之上,长孙冲留了下来,空荡荡的大堂上唯有他于渊盖苏文。 “不知大莫离支有何吩咐?” 长孙冲恭声问道。 渊盖苏文道:“方才那人,你可识得?” 长孙冲想了一下,知道渊盖苏文所指不会是后来那些附和之辈,而是先前提出要问政于宝藏王的那人,便道:“臣下识得,乃是宗伯高健卫。” 高句丽管理王族成员的衙门叫做“宗府”,设置在王城之外,与王城仅有一墙之隔。“宗府”的长官叫做“宗伯”,素来都是王族嫡系担任,身负掌管所有王族成员、事务之职。 在渊盖苏文篡权之前,很是位高权重,即便高句丽王都要受其掣肘,高句丽史上曾有多次“宗伯”发动宗族势力将高句丽王赶下台,另立新王的事迹,可见这个官职之显要。 现在高句丽之军政大权皆备渊盖苏文所窃取,严防的便是王族势力,所以“宗伯”便成了咸鱼一般的存在,非但没有半点权力,反而成为严密防备的目标,可见那位“宗伯”高健卫是何等憋屈。 渊盖苏文嗯了一声,又问道:“他说应当将战况报于王宫,请王上予以抉择,你怎么看?” 长孙冲道:“值此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际,自当由大莫离支这等雄才伟略之士总揽国政,带领高句丽人民挽大厦之将倾,击溃强敌、守卫国土。王上居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知天下之形势,焉能秉承大任、继往开来?放眼高句丽,能够担当抵御强敌之大任者,唯大莫离支莫属。” 这话虽然不无阿谀之意,但也算是事实。王宫之中那位宝藏王本就是渊盖苏文一手扶立的傀儡,天资不足、威望不够,岂能代替渊盖苏文领导高句丽?若是当真让宝藏王执掌军政大权,怕是唐军尚未至,朝野上下的文臣武将就已经打开城门欢呼投降了…… 若说忠心,更是无稽之谈。 当初渊盖苏文擅权揽政弑杀荣留王之时,这些人可是一个个袖手旁观,忌惮渊盖苏文的暴戾残虐,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 眼下瞅着唐军即将兵临城下,渊盖苏文末日降至,便开始鼓吹忠义,号召渊盖苏文应当还政于宝藏王,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愚蠢至极……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淡然说道:“大敌当前,内部不靖,焉能全力抗敌?‘宗伯’高健卫勾结敌国、贩卖军情,已然是不赦之罪,稍后你带领麾下兵卒赶赴‘总府’将高健卫缉拿归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长孙冲早有所料,就知道渊盖苏文岂能放任高健卫之流上蹿下跳藐视他的权威?忙应道:“臣下遵命!” 同时也有些无语,自己本来是潜伏在平穰城的大唐细作,结果不仅成为渊盖苏文的女婿,更成为他排斥异己、暴力施政的侩子手,真真是讽刺……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甘为鹰犬 长孙冲有些无奈,谁愿意给人当鹰犬爪牙,四处杀人?尽管他对于高句丽人没有丝毫好感…… 不过为了建功立业的大计,也只能隐忍。 听完渊盖苏文的话语,长孙冲并未急着离去,因为看样子渊盖苏文似乎还有吩咐…… 果然,渊盖苏文顿了一顿,冷硬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只不过长孙冲看不出是沮丧亦或是后悔,只听他幽幽说道:“先前商议议和之事,大唐皇帝那边可有反馈?” 长孙冲心说我也想促成议和啊,可是房俊那个棒槌河西之战打得吐谷浑落花流水,一下子将李二陛下的心气儿给激起来了,若是不能以摧枯拉朽之势覆亡高句丽,如何能压得过房俊的河西大捷? 总不能一个皇帝倾举国之力浩浩荡荡东征,最终战功、影响还不如自己的臣子。 对于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来说,那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想要议和也行,但是必须得唐军兵临城下将平穰城围得水泄不通,破城指日可待,然后渊盖苏文打开城门孤身一人深入唐军营阵,跪在李二陛下面前才有可能求得一条活命…… 但是这话不能说,只得说道:“父亲也曾给吾来信,言及陛下不断召集军中将领商议此事,反复权衡,却尚未有定论。” 虽然促成议和这间盖世奇功是不能指望了,但是既然渊盖苏文问起这件事,就显然他心中对于此战已经抱定了悲观之态度,认为败局已定,所以才琢磨着退身之路。 只要平穰城失陷,唐军彻底覆亡高句丽,他长孙冲的功勋便是铁板钉钉,定能够得到李二陛下之特赦可以重返长安…… 渊盖苏文心机城府极为深沉,面上也只是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旋即便恢复平素冷硬之色,令人完全捕捉不到他的心思。 没有失望,也没有沮丧,渊盖苏文微微颔首,道:“写信催催令尊……眼下大敌当前,平穰城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不复以往之安宁,汝为吾之女婿,乃可信之心腹,自当维护吾之权威,若有人胆敢以身试法、搞阴谋诡计,不妨痛下杀手,任何时候自有吾为你撑腰……去办事吧。” “喏。” 长孙冲躬身施礼,退出衙堂。 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衙堂之内光线有些昏暗,渊盖苏文高大的身形坐在案几之后,开始伏案处置公务。 衙堂空荡荡的,三两个小吏蹑手蹑脚的穿插其中,显得有些落魄…… 出了大莫离支府,长孙冲带着亲兵策马到了七星门外安鹤宫驻地,点起一旅精锐,又重新自七星门入城,直奔王宫一侧的宗府而去。 他明白渊盖苏文最后那一番话的意思,是想要让他坚定不移的站在渊盖苏文一边,对待那些意欲挑战渊盖苏文权威的势力痛下杀手,维系平穰城内之稳定,免得那些人趁机上蹿下跳,搅合得人心惶惶,导致士气大跌。 长孙冲哂笑,这几乎正合他意。 眼下渊盖苏文已经意识到了战局之危急,甚至料定高句丽必败,之所以依旧在平穰城布置防务决一死战,只不过是为了最终之议和多增添一些筹码罢了。 所以这等情形之下,无论自己做了什么,渊盖苏文都会捏着鼻子认下,绝对不敢将自己治罪。 毕竟自己乃是渊盖苏文与大唐之间最好的中间人…… 自己只要师出有名,事后将理由找得充足,即便惹出了大乱子也可以自圆其说,那么渊盖苏文就算再是愤怒也只能作罢。 …… 高句丽王族之宗府,乃是处置王族事务的衙门,地位崇高,权势显赫,所以其衙门就在王宫一墙之隔,距离王宫正门也不过数百步。 长孙冲带着一旅精锐兵卒抵达宗府门前,便下令将前后门尽皆堵死,数十骑绕着宗府的外墙巡逻,谨防有人趁乱翻墙逃走。 布置停当,这才好整以暇的下令,命令麾下兵卒破门而入…… 自从当年荣留王意欲剪除渊盖苏文,反而于王宫之内被渊盖苏文所杀,扶立宝藏王即位,高句丽王室之威望便彻底坠落尘埃,国民再不复以往的尊敬。所以得到长孙冲的命令,尽管兵卒们知道这是高句丽除去王宫最为重要之地,且衙门内的宗庙供奉着历代先王之灵位,亦毫不迟疑的上前将紧闭的大门撞开。 “轰!” 大门被几个兵卒撞开,门后赶来查看情况的“宗府”官吏被撞得滚地葫芦一般,这些人来不及爬起来,便连连呼斥喝骂。 一个年轻官员快步走过来,身上的衣袍甚为华丽,说话的语气亦是趾高气昂,显然身份高贵:“来者何人?可知这是何等地方,焉敢这般硬闯,不怕死么?” 长孙冲瞅都不瞅他,只是随意挥了挥手,大声道:“宗伯高健卫里通外国、出卖国家军机,本官奉大莫离支之命将其缉拿归案,谁若敢当,视同同犯!来人,冲进去!” “喏!” 身后如狼似虎的兵卒上前将这些“宗府”官员连推带搡弄到一边,如狼似虎的冲进去。 一众“宗府”官员大惊失色,他们阻挡不住兵卒,只能围住长孙冲,怒叱道:“狗贼!焉敢以这等罪名陷害宗伯?” “汝不过一汉人贼子,被自家皇帝定为死罪,丧家之犬一样的东西,亦敢在高句丽耀武扬威?” “阁下身世显赫,奈何甘做那奸贼之鹰犬?劝你一句改过向善,吾等既往不咎!” …… 数人在面前指着长孙冲的鼻子聒噪喝骂,他们怕渊盖苏文,却不怕房俊,自觉乃是王族中人,如今大敌当前,渊盖苏文岂能为了一个狗腿子便严惩他们导致王族有肯能的反弹? 所以骂得很过瘾,将平素积压在心头却不敢在渊盖苏文面前骂出的话语尽皆道尽,很是酣畅淋漓。 长孙冲自然犯不上同这些人志气,心忖不过是一些冢中枯骨而已,此战过后,若渊盖苏文胜,自然威望暴涨顺势篡位,所有王族都将被他杀戮一空,清除多有的绊脚石;若渊盖苏文败,也必然在破城之前将宝藏王一下的王族屠杀干净,以免渊氏一族的子孙受到报复。 横竖这些人都没几天好活,何必置气? 他心态好,但是身边的亲兵却纷纷怒目而视,这些人都是长孙冲自长安带出来的,最是心腹亲信,怎能无视长孙冲受辱?甚至有几个将手搭上腰间佩刀的刀柄,只待长孙冲一声令下便拔刀暴起,将这些辱骂郎君的人统统杀了。 …… 宗府一座花厅之内,刚刚在大莫离支府招惹了渊盖苏文的“宗伯”高健卫正与一个面庞微黑、膀大腰圆满身英武之气的青年对坐。 一壶茶冒着热气,被高健卫执起将茶汤注入两人面前的茶杯之中,而后抬手示意青年饮茶,自己也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放下茶杯之后,叹了口气说道:“渊贼势大,吾等亦只能奋力鼓噪,使得平穰城内的权贵们能够意识到跟随渊贼只有死路一条,如此才能转而效忠王上,与渊贼对抗。否则城破之日,不仅是王上之死期,亦是吾等王族尽遭屠戮之日。王子回去可禀报王上,臣奋力周旋,纵肝脑涂地亦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却也不敢说什么笃定之语,以免害了王上。” 英武青年正是宝藏王的次子高任武,闻言,忙一脸敬佩,感慨道:“渊贼操弄权柄、祸乱朝政,实乃高句丽千古之罪人!叔祖能够不畏其权势挺身而出,吾与父王尽皆感佩于心,永志不忘!只是叔祖还需小心才行,渊贼暴虐,动辄斩杀朝臣,万一其恼羞成怒对叔祖不利,必然危矣!” 敢在衙堂之上公然宣示渊盖苏文应当“还政”于高句丽王,这么多年就没人敢这么做。 上一个,是荣留王……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亡族之危 上一个敢于让渊盖苏文“还政”于高句丽的王的,正是上一任过往荣留王。这位颇有几分壮志,不愿被权臣篡夺了社稷国祚的国王经过好一番运作之后,调集禁军意欲在渊盖苏文入宫之时予以擒杀,却不料反被禁军统领窜通渊盖苏文反杀于宫阙之内,子孙断绝,王权旁落,落得一个凄惨之极的下场…… 高任武一脸坚毅,忿然道:“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个人之生死荣辱又何足道哉?只要能够缓行朝中权贵,使得他们认识到渊盖苏文覆亡在即,应当全力维系王上之安危,臣死亦无憾!” 他是“宗伯”,是高句丽王室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更是王室嫡系,深知此战过后无论胜败,渊盖苏文都必定斩杀宝藏王,更会残忍将王室屠戮殆尽,又岂能坐视不理? 只要能够保得住宝藏王,保得住高句丽王室,他愿意拼却一切代价。 面对王室之中最为忠心的臣子,高任武也并无隐瞒,沉声道:“父王与王兄已然制定完全之计划,就算时局糜烂至不可挽回,亦要确保父王以及王室至安危。届时,王兄会率领禁军据守王宫抵抗强敌,吾则保护父王自密道逃脱。只不过皆是人多眼杂,一旦遁入密道,必然被渊贼安插在宫内的眼线得知,若是衔尾追杀,父王必定不保,故而还需叔祖配合王兄,于王宫内外奋力抗敌,给父王逃离之时间。” 高氏王族统治高句丽数百年,这平穰城更是当年长寿王一手重建,王宫之内留下两条仅有王族嫡系知晓的密道不足为奇。 只不过不到关键时刻,宝藏王亦不敢轻言遁逃,否则一旦被渊盖苏文察觉,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渊盖苏文的疯狂报复,定会将王族斩杀一空。 所以眼下宝藏王虽然每日里心惊胆战瑟瑟发抖,唯恐下一刻渊盖苏文便引兵冲进王宫将他杀害,却也不敢轻言逃遁,从而牵累整个王族遭受屠戮残杀…… 高健卫颔首,道:“正该如此!二王子放心,臣下拼却一条命,也定要扭转局势,将吾高氏王族自炼狱之中解脱而出!” 此前于衙堂之中那般挑战渊盖苏文至权威,他便已经抱定必死之心,此刻听闻宝藏王也有了危急关头的谋算,可见胜算又大了一分。只要能够保得住高句丽王室,保得住宝藏王,就算渊盖苏文与平穰城玉石俱焚又如何? 到头来,唐人依旧要指望高句丽人来治理高句丽,故而纵然没有了高句丽王位,但只要依旧能够掌管高句丽,终有一日能够重新将王位夺回。 毕竟中原王朝尽管再是盛极一时、涤荡寰宇,却也难逃“生旺死绝”的自然规律,待到大唐气数将尽,中原必定烽烟处处、江山板荡,届时自然便是高句丽重铸辉煌之时……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如何护卫王宫、如何挑唆权贵共同抵抗渊盖苏文,忽然听到带头一阵人声吵杂,脚步杂乱。 两人在此相见,虽然算不上十万机密之事,却也不能任由旁人碰见,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必然被渊盖苏文知晓王室之中另有谋算,若是由此加大对王室之监视、管控,说不定就要横生枝节…… 高健卫沉声道:“二王子在此稍坐,待臣下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听得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队精壮兵卒如狼似虎的冲进来,见到高健卫,便大喝一声:“拿下!” 高健卫登时面色大变,他知道这必然是渊盖苏文派人的人,怕是要取他之命…… 他奋力挣扎,力气却不敌精壮兵卒,被摁在地上,反剪双手死死摁住,奋力嘶吼道:“放肆!尔等可知吾是谁?这般无礼,都想找死不成!” 一个兵卒哼了一声,大声道:“大莫离支有令,‘宗伯’高健卫里通敌国、出卖军机,当即缉捕归案,严加审讯!” 高健卫亡魂大冒,固然算到或许有今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渊盖苏文简直一手遮天。 一旁的高任武起先冷眼旁观,不是他不在乎高健卫之生死,眼下宝藏王几乎成了孤家寡人,有人能够在宫外配合行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怎能眼瞅着高健卫出事? 只不过他心有忌惮,唯恐被人查知自己的身份,被渊盖苏文得知自己与高健卫私底下密谋,固然不敢对自己这个王子怎样,却难保不会立即对高健卫下毒手。 然而听了兵卒的话语,他登时明白,今日之事必定不能善了,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上前,大声道:“吾乃二王子,尔等简直狂妄至极、目无王法,眼里还有王上么?速速给本王子退下,吾亲自去大莫离支府,跟渊盖苏文说道说道!” 一众兵卒有些忌惮,毕竟这可是王子殿下,虽然这些年渊盖苏文权倾朝野,隐隐有废立之相,但毕竟高句丽王依旧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对于底层兵卒、百姓来说,依旧高高在上,不敢轻侮。 几个兵卒气势一滞,想了想,其中一人道:“眼下皂衣先人就在门外,二王子不妨前去说说……” 高任武一听,道:“本王子不难为诸位,还请看在王室的颜面之上,略作等候,若是吾劝说不得那长孙冲,到时候任由诸位将人带走便是!” 几个兵卒一起点头:“如此甚好,但吾等军令在身不敢过多耽搁,还请快一些。” 高任武怒哼一声,看了一眼被死死摁在地上的高健卫,转身大步走出花厅,前往正门处。 …… 门口,长孙冲指使兵卒将一众“宗府”官员尽皆挡在一旁,自己则负手站在门内的台阶下,面如冠玉、眉目清秀,配上一身甲胄,颇有几分“羽扇纶巾”的儒将风范。 未几,便见到一人自衙门里大步流星而来,行至面前站定,高大健硕的身材予人极大之压迫。 来人双目喷火,死死盯着长孙冲,怒声道:“汝等擅自闯入宗府也就罢了,居然口口声声说宗伯里通外国,简直欺人太甚!吾且问你,可有确凿之证据?” 长孙冲自然仁德高任武,抱拳失礼,浑然不将高任武的愤怒放在眼内,好整以暇道:“末将见过二王子……此番前来宗府,确有不当之处,不过末将身负大莫离支之军令,未敢有丝毫懈怠。二王子若是质疑宗伯之罪名,不妨亲自前去大莫离支府上请教,请恕末将不便告知。” “呵呵!” 高任武生生给气笑了,戟指怒骂道:“狗贼!汝等擅自抓捕宗伯,连证据都没有便胡乱攀扯,谁给汝这等胆量?” 周围宗府官吏见到高任武几乎指着长孙冲的鼻子喝骂,登时士气振奋,纷纷在一旁鼓噪。 长孙冲冷眼看着高任武,淡然道:“末将不得不提醒二王子一句,末将军令在身,此前大莫离支曾叮嘱末将,无论何人敢于阻拦,都可格杀勿论……识相的,二王子还是让开吧。” 此言一出,他身边亲兵纷纷抽刀出鞘,一时间刀光闪闪,杀气腾腾,吓得一众宗府官吏纷纷倒退一步,面色大变。 真不愧是渊贼的鹰犬走狗,就连这份暴虐蛮横的行事作风都一模一样…… 孰料长孙冲心中更是感慨。 当年他甚为帝王之婿,被誉为年轻一辈当中的领军人物,处处行事谨慎,小心维护自身形象,朝野上下皆要赞叹一声“公子如玉”“盖世无双”,简直就是正人君子循规蹈矩的代名词。 那个时候他万分看不上行事率诞、恣意妄为的房俊,觉得那厮简直就是地痞青皮,不入流得很。 然而现在身在平穰城,依靠渊盖苏文的权势行横无忌,方才明白自己当初嘲笑房俊是有多么可笑。 别的且不说,这种看谁不顺眼就肆意打压,甚至可以抡起拳头狠砸一顿的生活,实在是太过舒爽了……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狠下杀手 高任武怒发冲冠、暴跳如雷:“放肆!吾乃高句丽之王子,千余万扶余人之主,汝居然敢这般与吾说话?渊贼心无忠义、狼子野心,便是汝等鹰犬亦嚣张跋扈,全无忠孝,尽皆该杀!” 此言一出,身边宗府官员各个面色大变,急忙上前拉住高任武苦苦相劝,恨不能堵住他的嘴…… 这等话语那是能随便说的? 自渊盖苏文弑杀荣留王,朝野内外、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其野心?然则这话却始终无人敢说,一来惧怕渊盖苏文之暴虐,唯恐惹祸上身甚至祸延家族,再来亦是不敢去刺激渊盖苏文,生怕他心一横干脆不顾身后名血洗王室,自己坐上高句丽王的宝座。 这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王室不敢指责渊盖苏文弑杀君主、有谋逆之心,渊盖苏文也不愿屠杀王室,背负一个篡位之名。 王室在等着合适的时机一举将这个奸贼擒杀,拨乱反正以正朝纲,渊盖苏文则努力经营自己的势力,希冀于有朝一日可以强大至顺利接掌王位,使得高句丽之政权平稳过渡,而非是“暴虐篡逆”这样的千古骂名。 然而一点渊盖苏文被激怒,或者认定王室不甘现状,那么他定然不会坐视王室搅风搅雨背地里搞事,而是一怒而起,不顾身后之骂名将王室屠戮殆尽,自己坐上高句丽王的宝座。 朝野上下咒骂渊盖苏文奸佞暴虐的不计其数,渊盖苏文或许不爱搭理那些上蹿下跳的家伙,因为他们再怎么骂也不可能威胁到渊盖苏文的权势地位,可高任武乃是王子,他这般辱骂,渊盖苏文如何能忍? 那家伙就是一个魔王啊,杀人不眨眼,一旦被激怒,整个王族都得遭殃。 而宗府作为高句丽王族的管理衙门,上上下下可都是王族中人…… …… 高任武却不认为渊盖苏文敢将他如何。 高健卫乃是王族宗伯,权力很大,在王族之中威望甚高,有他在宫外拥护父王会使得王室之声势大涨,实力更是增强不止一筹,无论届时是在平穰城中起兵弑杀渊盖苏文,亦或是遁入密道逃生,都将会胜算大增。 眼下唐军狂飙突进,势不可挡,不日就将抵达平穰城下,高句丽之存亡危在旦夕。这等时候,正该举国一心、上下协力,外御强敌。若是渊盖苏文敢在这个时候对他这个王子施以暴虐之惩戒,必然使得平穰城内人心惶惶,导致士气大跌。 所以只要他不是公然率军反抗渊盖苏文的统治,一些口角之争渊盖苏文必定予以隐忍。 当然,高任武看似,实则粗中有细。 他这般指责喝骂长孙冲,并非是展现自己的身份地位,而是希望能够震慑长孙冲,使其投鼠忌器心有顾忌,不敢抓捕高健卫。 他必须保住高健卫,否则这样一个敢于公然反抗渊盖苏文的王族宿老一转眼就被渊盖苏文下狱,谁还敢支持宝藏王? 面对高健武的喝骂指责,长孙冲却一丝一毫的怒气都未升起。 他只觉得这般恣无忌惮的行事作风实在是太过爽快,与他往昔谨小慎微的风格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心底甚至升起几分对于房俊的艳羡…… 男儿志在四方,加官进爵、大权在握,为的不就是一展心中抱负,能够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使得自己之意志加诸于四海之内,号令所致,莫敢不从? 若是时时刻刻都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行事皆要顾忌后果、看人眼色,那就算身为宰辅,又有何意义? 这一刻,长孙冲有些放飞自我,他笑吟吟的看着暴跳如雷的高任武,待到其厉声斥责、唾沫横飞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悠悠说道:“高健卫里通外国、出卖国家军机,已被大莫离支下令缉捕。二王子对其这般维护,必然是与其同谋,试图暗杀大莫离支,开城迎接唐军入城,卑躬屈膝将高句丽之国祚拱手奉上,以换取高氏王族继续荣华富贵……来人呐,将二王子绑缚缉拿,与高健卫一起打入大狱,等候大莫离支审讯。” 宗府管理都惊呆了,还可以这样? 这可是王子殿下啊!就算是渊盖苏文亦要保持起码的体面,公开场合依旧要对宝藏王以及诸位王子保持恭谨,你不过区区大莫离支一个皂衣先人,居然敢这般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公然陷害王子? 高任武更是又惊又怒,厉声喝道:“吾乃王子,谁敢动吾一下?” 不得不说,固然渊盖苏文眼下权倾朝野、鹰犬无数,可毕竟高句丽传国数百年,高氏王族之积威依旧很盛,高任武这般横眉立目厉声斥责,一众高句丽兵卒面面相觑,当真不敢上前。 他们不敢,但是长孙冲身边从长孙家带出来的亲兵却毫无顾忌。 大唐威服四海,所有唐人都自觉高人一等,似高句丽这等偏居一隅之蛮族,在唐人看来与突厥、薛延陀、吐谷浑等胡族并无异常之处。 天军所至,平穰城必将化为焦土,高句丽倾覆灭亡只在旦夕之间,哪里还会有什么恭谨之意? 十几名亲兵一拥而上,捉手捉脚搂腰扳胯,瞬间将高任武放翻在地。 高任武身高体壮膀大腰圆,岂能甘心束手就擒?而且他深知渊盖苏文的暴虐,一旦自己当真被捉拿下狱,很可能十死无生。 渊盖苏文轻易不敢对王族狠下杀手,王族又岂能不忌惮渊盖苏文之残暴,唯恐他铤而走险? 他没料到长孙冲居然当真敢动他,一个疏忽的功夫已经被放翻在地,却猛地扭腰翻身站起,一拳将一个逼上来意欲捆缚他手脚的亲兵打倒在地,鼻血长流。 旁边宗府管理吓得心惊胆战,纷纷出言劝阻,这可是渊盖苏文的亲信,这般闹下去岂能了得? 高任武也是个暴脾气,平素被渊盖苏文压制得不敢妄动,这会儿满腔怒火都发泄出来,状若疯虎,十几名亲兵一时间居然近不得身。 长孙冲负手立于一旁,淡然道:“大莫离支有令,胆敢反抗者,视如与高健卫同罪,恪杀勿论!” “喏!” 十几名亲兵得令,一阵“呛啷啷”声响,纷纷抽刀出鞘,相互结成阵列,同时欺步上前将高任武围在当中,其中四人同时出刀,上下左右将高任武身上各个角度封死。 锋锐的钢刀狠狠捅进高任武身体。 “啊——”剧痛使得高任武发出一声疯狂的吼叫,他不敢相信这个汉人奸贼居然当真敢杀自己,两手抓住刺入身体的钢刀,浑然不顾瞬间被刀锋割破手掌鲜血长流,圆瞪双目,意欲反抗。 亲兵们训练有素,握刀的手猛地一搅,然后抽离,四股血箭自高任武身上飙出,然后另外四人从不同的角度再次出刀,又一次刺入高任武的身体,然后迅速抽刀。 “砰!” 高任武高大的身躯狠狠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仰面向天睚眦欲裂,临死亦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般死在奸贼之手。 他以为渊盖苏文为了维系大敌当前平穰城之内的稳定不敢杀他,却根本不知道长孙冲想的是就算他杀了高任武,渊盖苏文也不能将他如何…… 宗府大门之内,数十人木然立在一旁,看着地上抽搐断气的高任武,鸦雀无声。 这可是当朝王子啊! 居然犹若豚犬一般,被人就这般给杀了? 长孙冲拍了拍手,环视呆若木鸡的众人一眼,朗声道:“高任武与高健卫合谋里通外国,如今罪行败露,意欲铤而走险谋害大莫离支,末将缉捕过程之中将其刺杀,诸位可都看见了?” 无人应答。 长孙冲无所谓,续道:“事后若是末将知晓有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恣意构陷、栽赃嫁祸,休怪末将不讲情面。诸位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心中有数。行啦,来人将高健卫绑缚大狱,再将高任武的尸体收敛,末将亲自报于大莫离支知晓。” 高健卫被人绑缚着从衙门里花厅押出来,见到高任武的尸体,登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却旋即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半点声音发不出来。 宗府官员就眼睁睁的看着长孙冲将高健卫押走,再将高任武的尸体盖上一块白布抬走,出了大门扬长而去。 一阵微风吹过,浓重的血腥味在宗府衙门里飘荡。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知道局势已经变了,搞不好下一刻便彻底失控,而渊盖苏文说不得就会残暴的下令将所有王族屠戮干净,在大敌当前之际登上王位。 如此,不管此战最后之胜负,渊盖苏文也算是了却平生夙愿,实实在在的成为高句丽之王……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各有谋算 当长孙冲抬着高任武的尸体回到大莫离支府,有那么一刹那渊盖苏文的确想着干脆纵兵杀入王宫,将高氏王族上上下下屠戮干净,然后自己坐上那梦寐以求的王座,才不会管它接下来高句丽亡不亡、平穰城破不破……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想的却是拔出宝剑,一剑将长孙冲这个混账给宰了! 眼下大敌当前,平穰城上下自当团结一致、共同御敌,纵然高任武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语,何以却当宗府之内将其当场斩杀? 如此以来,势必激起高氏王族之强烈反弹! 这是素来桀骜暴虐的渊盖苏文也一直压着性子的原因所在,他不仅不想在这等紧要时刻破坏平穰城内权力之结构,更不愿背负“篡位”之骂名。 杀荣留王,他乃是不得而为之,当时荣留王密谋将他剪除,总不能引颈就戮吧? 但是弑杀荣留王之后,渊盖苏文没有自己上位,而是扶立高宝藏登基为王,自己只有拥戴之功,便是不愿背负篡位之恶名。 权臣与奸贼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 渊盖苏文忍着滔天怒火,冷然注视着长孙冲,一字字道:“高任武乃是王子,汝何敢以下犯上、弑杀王子?此举乃是大逆不道之重罪,按高句丽律法,当夷灭三族之内男丁,女眷发配军中,沦为军妓!” 闻讯而来的渊男生与渊男建两兄弟看着高任武的尸体,也忍不住目瞪口呆。 渊男建又惊又怒,“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怒吼道:“奸贼!汝欲置吾父至不忠不义、弑王篡位之乱臣乎?早便看你奸狡阴险,今日定要斩杀你这禽兽不如之奸贼!” 说着,就待上前将长孙冲一刀捅个对穿。 一旁的渊男生急忙拉住他,劝阻道:“二弟息怒,此事自有父亲决断……” 渊男建却暴跳如雷,怒道:“此奸贼要将吾家陷入不忠不义,到了这个时候大兄还护着他?莫不是非得等到这个贼子将吾家害得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方才罢休?大兄速速让开,让吾一刀结果了他!” 渊男生哪里肯放手?他素知这个二弟性格莽撞暴虐,深得其父之风,那是真的敢一刀杀了长孙冲…… 渊男建奋力挣扎,他心里是真的想一剑将长孙冲这个祸害给捅死,如此一来大兄身边便没有了出谋划策之人,更没了大唐顶级门阀的支持,父亲废黜他的世子之位自然轻而易举。 “行了,都是自家人,这般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渊盖苏文面色阴沉的跪坐在案几之后,呵斥了一句。 渊男建登时好似猫儿一般温驯下来,愤愤然将腰刀丢掷在地上,反身坐回自己的位置,闷声不语。 渊男生松了口气,瞅了一眼云淡风起似乎毫不在意的长孙冲,心底又是佩服又是埋怨…… 渊盖苏文制止了渊男建犯浑,盯着长孙冲道:“别说汝不知杀掉高任武的后果,王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大敌当前,若是王族意欲因此惩罚吾,必将造成局势动荡,给唐人可乘之机。” 长孙冲没有一丝做错事的态度,反问道:“若是末将不杀高任武,难道王族就能与大莫离支同心同德、共御外侮?” 渊盖苏文噎了一下,面色不善。 一旁的渊男生心里再松口气。 渊男建却是怒哼一声,一双眼睛狠狠盯着长孙冲。 高氏王族怎么可能与渊盖苏文同心同德?大唐出兵之初,便曾名言乃是为了清楚高句丽朝堂之叛逆,维护高氏王族之统治。所以一旦平穰城破,高句丽亡国自然是一定的,但大唐也必定谨守诺言善待高氏王族,甚至继续将高句丽交给高氏王族治理,只是如同西域那般在高句丽故地设立都护府,由大唐直接管辖。 所以只要战败,渊氏一族必将成为“罪魁祸首”,死无葬身之地乃是一定,但高氏王族却极有可能得到善待。 这等情形之下,高氏王族岂能与渊盖苏文同心同德、同进同退? 更别说无论胜败,渊盖苏文都必定屠戮高氏王族然后登基为王,这一点任谁都看得清清楚楚…… 长孙冲长身如玉、文质彬彬,侃侃而谈:“故而,无论末将是否斩杀高任武,王族都必定在背后搅风搅雨,试图拖住大莫离支的后腿,使得唐军可以轻易突入平穰城。末将之所以斩杀高任武,一则此人狂悖,对大莫离支毫无半分敬畏之心,再则亦是警告王族,若是胆敢与大莫离支作对,甚至暗中勾结唐人,那高任武便是他们的下场!” 他潜伏高句丽多时,甚至不惜“认贼作父”,所求便是能够建功立业,得到李二陛下的特赦。 既然料定高氏王族会在唐军攻城之时拖渊盖苏文的后腿,甚至直接在城内起兵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长孙冲又岂能坐视不管? 那可都是他的功勋啊! 所以他绝对不容许高氏王族在背后另有谋算,危及他即将到手的功勋,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高氏王族挑拨起来,硬撼渊盖苏文的权威。 以渊盖苏文的暴虐性格,即便不会纵兵将高氏王族屠戮干净,也必定会派出重兵严加防范,使得王宫里的那位宝藏王就算有心搞事,也完全没有机会…… 渊盖苏文闻言,面颊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心中恼火更甚。 这就是你杀高任武的理由?若是单纯如长孙冲之言,那完全可以去斩杀高健卫,一个宗伯再是威望卓著,与一个王子的份量也全然不同。 杀了高健卫,可以使得王族上下噤若寒蝉,可是杀了高任武,必然极其王族同仇敌忾之心! 若非他心中之谋划尚需长孙冲来完成,那么他此刻必然命人将此子推出去,枭首示众! 狠狠压制心中的火气,渊盖苏文缓缓颔首:“你倒是忠心耿耿……罢了,不过一个王子而已,正如你所言,或许可以凭此警告王族,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亦要谨防王族狗急跳墙……二郎,你即刻抽调一部分‘王幢军’精锐,进入王宫监视王上,同时监控城内所有王族,若有人肝胆铤而走险,格杀勿论!” 这件事原本最应当长孙冲去办,毕竟高氏王族在高句丽百姓心中尚有几分崇敬,对其这般苛待,难免引起非议,由长孙冲承担正合适。 可是眼下他哪里还敢让长孙冲去监视宝藏王? 这人看似文质彬彬,实则心黑手辣,可千万别一刀再将宝藏王给杀了,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他一定会对王族下手,但那必须是在大局已定之前,无论胜或者负,但绝对不希望是现在。 所有人都以为此战必败,平穰城挡不住士气正盛、直扑而来的唐军,可他渊盖苏文偏偏不信邪。 有长孙冲这枚棋子在这里,便一切皆有希望。 所以对于长孙冲擅自杀死高任武,他即便心底再多愤怒,也只能暂且忍耐。 世人皆说他渊盖苏文残酷暴虐,容不得任何人的挑衅和错误,这回他便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并不是不会隐忍,而是很多时候并无必要。 真正需要隐忍的时候,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能忍,底牌不至最后一刻,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想到自己的谋划,渊盖苏文明白自己只能隐忍,绝不能惩罚长孙冲,否则此人说不定害怕自己加害于他,干脆收拾收拾跑路,那可就麻烦了。 故而,他和颜悦色对长孙冲道:“此事虽然有些鲁莽,但到底是对吾忠心,吾自然不会计较。汝暂且退下吧,回去安鹤宫,敦促兵卒操练,切莫疏忽大意。等到唐军来袭,吾还要倚重长孙公子。咱们上下一心,定能够重演前隋三度征伐高句丽之故事,杀得唐军铩羽而归,共创不世之伟业!” 第一千零七十章 强敌将至 长孙冲躬身告退,反身走向门口,渊男生也急忙向渊盖苏文告辞,从后追了上去。 大莫离支府外,无数王室子弟、朝廷官吏围聚在此,鼓噪喧嚣,大声议论,厉声斥责长孙冲心黑手辣、目无王上,居然敢在宗府之内弑杀王子,应当予以车裂、凌迟之重刑,以儆效尤。 然后他们就看到长孙冲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自府内走出。 浑身上下一根毛都没掉…… 府门前鼓噪的人群瞬间一静,不敢置信的看着一脸笑容、云淡风轻的长孙冲。 这可是弑杀王子的重罪啊,而且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之下将王子弑杀于宗府之内,却可以毫发无伤,看样子渊盖苏文丝毫没有惩罚……难道是渊盖苏文终于忍不住心中之欲念,知道自己不可能战胜唐军守住平穰城,故而意欲屠戮王室、弑杀王上,自己坐上那高句丽之王的宝座? 这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众人顾不得指责渊盖苏文藐视王室、长孙冲弑杀王子,赶紧一哄而散,各自回去向家中禀报,商议对策…… 看着原本闹哄哄的府门前瞬间鸟兽四散,渊男生眼角跳了跳,拉着长孙冲的衣袖下了台阶,登上马车,这才一脸焦急的埋怨道:“公子何以鲁莽至此?高任武乃是王上之子,你这般将其弑杀于宗府之内,必然激起王族之愤怒。父亲固然权倾朝野,可是一直留着宝藏王以及王室,并不只是不愿背负篡逆之名,实在是王族根基深厚,实力强大!当年父亲弑杀荣留王,那也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若是当真被荣留王仔细谋算小心行事,胜败亦未可知!如今王族必然因为高任武之死而义愤填膺,宝藏王固然懦弱,但是他那个世子高男福却是谋略出众,一旦整个王室与权贵联合起来,说不得平穰城内就得遭受一场浩劫!” 长孙冲跪坐在车内的地毡上,看着渊男生焦躁不安,不由奇道:“平穰城内动荡不安、局势混乱,势必影响到城防,有利于唐军破城,难道这不是世子希望看到的么?” “呃……” 渊男生顿时一愣。 他之前听闻长孙冲弑杀高任武,下意识的觉得王族必然反噬,渊盖苏文的处境将更为艰难,内忧外患之下,如何抵挡唐军? 现在听了长孙冲这么一说,他才醒悟过来,渊盖苏文虽然是自己的父亲,可自己现在的立场却是与长孙冲、与大唐站在一处的,平穰城不破,自己就会被父亲废黜,那么残忍暴戾不下于父亲的兄弟定会将自己阖家杀掉永绝后患…… “唉!” 渊男生长叹一声,神情甚是落寞。 但凡有一丝不被废黜的可能,他又岂愿与长孙冲“狼狈为奸”,出卖高句丽,出卖父亲? 见他神情有些颓废犹豫,赶紧抚慰道:“世子万不可有背叛之想法,令尊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唐军此来,便明言要帮助宝藏王‘清君侧’,高句丽百姓更是对令尊之统治敢怒不敢言,已将渊氏一族至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可以相见,待到天兵所至,平穰城必将化作齑粉,渊氏一族自然举族遭受屠戮!世子之举措,不仅是于绝境之中护佑渊氏一族,更是保存平穰城内数十万高句丽大军与百姓,纵然千古之后,亦当代代传颂!或许在令尊心目之中,世子性子柔和、过于仁厚,非是承继家业之首选,但是世人看来,世子才是能够立下旷世奇功的豪杰!” 他必须将渊男生安抚稳妥,否则一旦此人心生动摇,在唐军抵临城下之时左摇右摆、犹疑不决,很可能毁掉自己所有的谋算。 若是不能在唐军攻城之时立下功勋,自己又凭什么让李二陛下颁下特赦令,得以重返长安? 渊男生登时神情振奋,握着长孙冲的手,激动道:“后世子孙,当真如此看我?” 长孙冲笑道:“存亡继绝,历来都是无上之功绩,世子于乱世绝境之中承继渊氏一族,更保得着阖城百姓不受战火荼毒,自然会受到天下景仰、后世传颂。” 心中却甚为鄙视,这人胆小如鼠、自私自利,明明是自己既不愿被父亲废黜之后再被弟弟杀死,又不愿丢弃如今这荣华富贵,故而出卖父亲、家族、国家,却偏偏还要给自己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去说服天下人…… 真真是虚伪又无耻。 …… 衙堂之内,渊男建看着兄长与长孙冲一先一后走出,顿时跪行至父亲面前,痛心疾首道:“父亲何以被他奸诈小贼所蒙蔽?那人用心险恶,绝非表面上那般温文尔雅,当心为其所谋算,则悔之晚矣!” 他从来都看不上长孙冲,虽然后者乃是大唐顶级门阀,可以为渊氏一族争取到很多利益,但其人卑鄙阴险,岂会一心一意为渊氏一族出力? 偏偏父亲却对其笃信不疑、宠信有加,简直令他憋屈得快要发疯…… 渊盖苏文却一脸淡定,摆摆手,道:“吾儿放心,为父这一生波澜壮阔、见多识广,岂能分辨不出忠奸善恶?只不过此子今次虽然惹下麻烦,但是为父对其尚有大用,不得不暂且隐忍而已。这些事情,吾儿皆不必管,只需牢牢掌控‘王幢军’,待接到为父命令之时,纵然粉身碎骨,亦要妥善完成!” 渊男建顿时大喜:“原来父亲早就知晓这人用心险恶、奸诈狡猾?哈哈!父亲果然厉害,那人还以为能够骗得父亲团团转呢……难道父亲将小妹许配给他,也只是想要稳住他,而非是本意?” 渊盖苏文摇摇头,嗟叹道:“莫说是一个女儿,纵然是你们兄弟几个,若是舍弃你们能够换回渊氏一族的万千荣耀与子孙繁衍,为父亦不会又半分犹豫。眼下乃是渊氏一族生死存亡之际,只要能够击溃唐军,确保渊氏一族之权势富贵,再多牺牲亦要毫不迟疑。” “喏!” 渊男建心中一凛,忙道:“父亲放心,孩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需父亲一声令下,孩儿赴汤蹈火,决不退缩!” “好!不愧是吾渊盖苏文的儿子!” 渊盖苏文甚为欣慰,起身拍了拍渊男建的肩膀,吩咐道:“立即回到‘王幢军’中去吧,按照计划行事,迷惑所有人的眼睛,一定要确保无人知晓‘王幢军’之主力真正所在的位置。待到唐军兵临城下,计划启动,便是吾儿建功立业之时!” “喏!” 渊男建领命,起身之后施礼退出衙堂。 心中却难免狐疑:父亲总是让他故意将“王幢军”之虚假消息泄露给兄长知晓,这自然是迷惑兄长以达到迷惑长孙冲,进而使得唐军无法得知“王幢军”主力所在,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等到唐军兵临城下,必然是雷霆万钧之攻势,每一支高句丽军队都得死守平穰城,甚至每一个高句丽人都得分发兵器上战场,届时唐军团团围困平穰城,又哪里有余地施展什么“奇兵之计”? 不过固然心底疑惑,但是他对渊盖苏文却极为崇拜,对其命令更是从来不会打折扣,全心全力去执行。 跨上战马,看着有一个前线斥候纵马来到府门之前飞身下马,快跑着进入府内,渊男建感受到浓郁的战争气息。 唐军已然渡过了鸭绿水,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平穰城与泊汋城之间数百里区域之内的城堡、山城一一被唐军击溃,不能阻挡其半步。 或许旬日之后,百万唐军便会兵临城下,将平穰城团团围困…… 策马向着东城奔去,渊男建心中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血脉激荡、神情亢奋! 狂澜既倒、大厦将倾,却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心有不甘 大地震动,无数骑兵自山坳之后奔腾而出,驰骋在辽阔的原野上,马蹄践踏着枯黄草叶上的白霜,杀气腾腾。数万轻骑兵犹如平地卷起的一股洪流,金戈铁马、旌旗招展,一路向南杀去。 无数唐军紧随其后,洪流一般滚滚向南,直扑平穰城。 沿途诸多高句丽城池、山寨在唐军猛攻之下尽皆灰飞烟灭相继陷落,未能阻挡唐军前进之脚步。 连续在辽东城、安市城、泊汋城击溃高句丽精锐,使得高句丽兵力缺乏捉襟见肘,待到唐军渡过鸭绿水之后,更是狂飙突进,无可阻挡。 滚滚军伍之中,李二陛下坐在特制的宽大马车上,与众臣商议军机,黄门侍郎诸遂良依旧敬忝末位,俯首案牍,负责记录。 宽大的车厢内足以容纳多人,李二陛下跪坐在主位,左右手分别是李绩与长孙无忌,接下来便是程咬金、丘孝忠、张俭,以及一直负责殿后的张亮,甚至就连带着一身伤疮的尉迟恭也敬陪在座。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各自率领一军继续充当先锋,一左一右向着平穰城挺进,所以不在中军。 在座诸人地位最底的便是张亮,斟茶倒水这等活计自然责无旁贷。 看着张亮将斟好的茶水放在面前,茶杯里的茶水因为马车晃动而泛起涟漪,李二陛下这才抬起头,看着面前一众大将,问道:“围攻平穰城之计划,已然策划多时,诸位该做什么想必心中有数。在座皆是沙场宿将,这仗该怎么打,朕亦不多言,只是有一点朕一直放心不下,‘王幢军’到底身在何处,究竟有何谋算?” 车厢内一时间有些寂静,诸人纷纷拿起面前茶杯小口呷着茶水,却并未说话。非是这些人对此并无观点看法,而是碍于长孙无忌在场,所以不愿插手其中,惹得长孙无忌不满。 至始至终,长孙冲身在平穰城,不断的传回高句丽方面的重要消息,功劳不小。有关“王幢军”的行踪也一直是长孙冲负责侦查,而这一点攸关长孙冲在这一场东征之战中能活得何等功勋,没人愿意在这一点上与长孙无忌起龌蹉。 旁人闷声不语,长孙无忌自然要开口详细解说:“启禀陛下,前番犬子来信,言及已然侦测到‘王幢军’之行踪,乃是位于平穰城东的牡丹峰,绝无差错。” 李二陛下剑眉紧蹙,沉声道:“战争之上,不要说什么‘绝无差错’这等话语,世事千变万化,岂是人力能够穷尽?” 程咬金道:“陛下之言,正是道理。陛下御驾亲征,绝不可能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如今整个平穰城的防务尽在大唐掌握之中,可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而‘王幢军’之存在,却是一个异数,很有可能使得早已谋划好的战略布置出现偏差,导致战局不利,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故而,还请赵国公多多敦促令郎,定要时刻严密监视‘王幢军’,稍有异动,定要立即来信告之。” 这话似乎有些斥责长孙冲办事不利,但是长孙无忌却甚为爱听。 越是强调“王幢军”的作用,战后就越是凸显长孙冲的功绩,即便不可能因功进爵,但是这样一桩大功在身,往后长孙冲重返长安,在人前也挺得起腰,不会受人诟病诘难。 他颔首道:“卢国公所言甚是,‘王幢军’虽然人数只有万余,但战力强悍,素来为高句丽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绝不可粗心大意。否则一直如此强悍的军队在不可预知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在紧要位置,极有可能对战局带来极大之变化,纵然最后依旧取胜,却需要付出极大代价。” 李绩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瞅了一眼程咬金。 不过是“王幢军”之行踪而已,下大力气侦查也就是了,何需这般反复强调其作用? 诚然,这样一支强军的确有着左右战局之能力,但这样反复强调,用意无非是彰显长孙冲能够侦查得知其踪迹的功勋。长孙无忌为了儿子殚精竭虑,这可以理解,可程咬金乃是山东世家的中坚力量,何以在一点上不断的给予长孙无忌“助攻”? 其中之动机,有些难以捉摸…… 李二陛下也看了程咬金一眼,不过他不在意这些臣子背后做下了什么样的交易,他在乎的只是东征之战的胜利。 只要东征以胜利告终,他李二的千古功勋便板上钉钉,足以名垂青史,朝堂上的那些个利益交换阴谋算计,又算得了什么呢? 等待自己挟大胜之威返回京师,所有的门阀世家都要乖乖的俯首贴耳,谁若是再敢挑衅皇权……哼哼! 其实,他并不认为“王幢军”当真能够左右战局。 数十万虎贲挥鞭南下直抵平穰城,高句丽守军满打满算不足三十万,其中更有半数临时抓壮丁来的百姓,简单训练之后分发兵器加入军中负责防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区区万余人的“王幢军”就算能够给唐军制造麻烦,却怎么可能扭转败局、反败为胜? 即便进行一万次战阵推演,也不会出现那样的结果…… 李二陛下从来都信心十足,“王幢军”再强,也强不过当年他麾下的“玄甲铁骑”,绝无可能重演一番“三千破十万”的惊世壮举。 当然,长孙无忌努力鼓吹“王幢军”之强大,李二陛下也可以理解,为人父者,为了自己的儿子都愿意竭尽全力予以扶持。李二陛下也是父亲,能够体会他满心希望长孙冲重返长安的希冀。 有些夸大其词,不过可以接受…… 所以说,李二陛下固然一大堆毛病,但是在局势容许的情况下,他其实是一个厚道人。 当年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甚至于屠尽兄弟满门,实在是被局势架在那里,容不得他有半分仁恕之心。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何退让?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没有谁愿意奉献自己,照亮别人。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之下,就算他李二甘愿引颈就戮,将阖府上下一起献祭成就太子李建成的帝王之路,他麾下那些天策府众将也不会束手就擒。 一场血战,势不可免,只在于谁胜谁败、谁生谁死而已。 长孙无忌跟随李二陛下多年,岂能不知李二陛下的智谋?见其目光微垂、面色淡然,便知道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思,不过却未出言点破,由此可见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份情面。 感激自然难免。 此事议罢,李绩道:“平穰城附近山川起伏、河流众多,并不适合大规模兵团作战。之前商议的各部分头挺进、迂回包抄之术,乃是上上之策。不过若想彻底困死平穰城,就务必使其南北两城分隔开来,相互难以支援,而想要做到如此,最佳之方略便是水师溯流而上,将舰船陈列于浿水之中……” 话犹未尽,他却住口,只是抬头看着李二陛下,等待定夺。 旁人也闷声不吭。 东征以来,“水师”二字便几乎成为一个颇为忌讳的字眼儿,等闲无人愿意提及。毕竟当初制定东征之战略的时候,大家团结一致将水师排斥在外,只给于其运输兵员辎重之任务,所有战争战术尽皆将其排除,唯恐分润半点功勋。 可谁也没想到,东征之战一路打来,水师却越来越发挥作用,越来越显得举足轻重。 许多战役若是准许水师承担重任,根本不必厮杀得那么艰苦、付出那么多的代价…… 眼下东征只剩下最后一战,只要攻陷平穰城,高句丽便彻底覆亡,大家诸多辛苦都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升官进爵功勋赫赫。 然而谁都知道,平穰城之战绝对不会那么容易。 前隋鼎盛之时四海臣服、蛮夷俯首,隋炀帝征集举国之力三度东征却尽皆铩羽而归,可见高句丽战力之强横、意志之顽强。 可这一路无数艰苦战役都挺了过来,却要在这个时候让水师参预进来分润功勋,最后关头放开对于水师的压制? 大家又都觉得心有不甘。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权力斗争 在座诸人都是沙场宿将,深谙兵法,行军打仗之道乃是当时最为顶尖的几人,自然明白若是调集水师溯流而上,很轻易便能够控制整条浿水水道,高句丽的那点儿水军在皇家水师面前根本不够看。 开战之初,为了掌控水路,使得运输兵员辎重不受威胁,水师已经集中力量将高句丽沿海港口扫荡了一遍,为数不多的高句丽水军早已全军覆没。 眼下水师所至之处,无敌人一兵一卒可以威胁。 一旦水师完全掌控浿水水道,可将平穰城以及新建数十年的新城一分为二,彼此不能呼应,则唐军自可分别从容包围,集中力量将浿水北岸的平穰城攻陷,则南岸的新城不战自降。 水师之威,诸人尽皆亲眼目睹,数十艘舰船横在水道上一阵齐射,足以使得天摇地动、山岳崩塌。 若是有足够的火药与弹丸,或许仅只是水师自己就可以将平穰城夷为平地。 毕竟开战之初,房俊便曾提及过那等战术,由水师直接溯流抵达平穰城下,以火炮轰击,彻底摧毁高句丽之军政核心。路上大军兵分数路将其各地之残余军队扫荡一空,数月便可覆亡高句丽全境。 只不过当时这个战术被所有人反对,因为如此以来,东征最大的功勋就将被水师所获取,这是各方势力所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么到了现在,到底要不要水师参预进来,直接控制浿水水道,以火炮轰击平穰城? …… 这个时候,大家虽然对于水师参战心有不甘,却也并未固执己见。 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自然明白战争之上充满着太多的意外以及不确定,万一大家继续排斥水师结果陆路进攻却不能奏效,反而靡费粮秣耗损军械甚至损兵折将,那么这个责任谁来背负? 尤有甚者,此刻兵临平穰城下却不代表已经取得最终之胜利,前隋三度东征都铩羽而归,足见高句丽之强横战力与坚韧民风,万一稍有疏忽导致功败垂成、大败亏输,那可如何是好? 若是当真有那一天,暴怒的李二陛下会将他们这些人一个一个的揪出来扒皮抽筋拆骨熬油…… 所以,只能由李二陛下去决定。 …… 然而李二陛下环视一周,见到诸人之神情,又岂能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 大家都害怕万一平穰城之战未竟全功,担负不起这等如山之责任,可若是准许水师参战,以水师之战力定然获取极大之功勋,甚至平穰城之战的首攻被水师抢走都有可能,大家又都不甘心…… 李二陛下嗟叹一声,心中有些恼火。 这就是世家门阀之危险,因着自身之利益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古已有之,此乃人性,不足为奇。然而似眼下这般诸多推诿、各有谋算,大战当前却依旧只顾着一己之私,便是门阀所形成的痼疾。 门阀眼中唯有利益,绝无忠义。 不将门阀之祸消弭干净,朝堂之上便始终陷于内耗,帝国纵然一时强盛,根基却始终不能稳固。稍有动荡,便会引发极大之变故,致使眼下之繁花锦绣一朝衰败,强盛之帝国轰然崩塌。 门阀,实乃帝国之祸根矣! 沉吟半晌,李二陛下才冷声道:“大军围攻平穰城,所耗费之辎重军械、粮秣兵员无数,水师运输补给之任务艰巨,还是让其保证水道之畅通,勿要耽搁后勤之输运吧。” 眼下命水师参战容易,可万一军中各个派系因此心有不甘,进而起了龌蹉,岂非使得大战陡增变数? 故而,李二陛下也只能忍着怒气做出这等抉择。 心里尤其对李绩不满,汝甚为宰辅之首,便不能一心为门阀派系谋利益,这种时候自应当挺身而出替君王分忧,一直耷拉个脑袋不声不响算怎么回事儿? 一众武将赶紧齐声道:“陛下英明!”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摆摆手,道:“都退下吧,各自归队,敦促兵卒加快速度,尽早抵达平穰城下,早已攻陷平穰城!” “喏!” 大家都知道李二陛下心里有火气,不敢多说话,领命之后鱼贯退出车厢。马车放缓速度,一众将领从马车上跃下,各自的亲兵早已牵着战马迎候,上马之后便赶紧奔回各自军中。 今日虽然李二陛下没有让水师参战,算是给了大伙一个面子,但假若未能如预想那般快速攻陷平穰城,那么今日李二陛下给了大伙多大的面子,来日就能将大伙的脸打得有多狠! 身为臣子,跟陛下要好处、要利益都可以,但问题在于你必须拿出相应的表现。 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只知道伸手讨要,却干不成正事儿,还指望李二陛下惯着你? 诸将回归各自军中,立即将麾下将校召集一处,核心思想唯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攻陷平穰城。 谁都知道东征之后,李二陛下便会开始下手彻底打压、排斥世家门阀在朝堂上的统治,军中更是重中之重。各个派系很快就将会被“讲武堂”中经过严格培训的年轻军官所取代,若是这东征最后一战打不好,那么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开国大将必将被朝堂中枢所疏远。 功勋便是武将立于朝堂之根基,东征之战的功勋丝毫不必当年覆灭突厥、薛延陀逊色,谁能愿意放手? 故而倒是出现了李二陛下始料不及之状况,各军都憋着一股劲儿,誓要在平穰城下血战一番,将这诺大的功勋捞取在手,不至于被水师横插一脚,将大家的功勋攫取。 全军士气高涨! ***** 长安。 院子里草木凋弊,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远处红墙黛瓦也似乎显得萧瑟许多,望之令人心情落寞、神思郁闷。 一如晋阳公主此刻之心情…… 虽然最近韦妃再也未提及她的婚事,但她知道无论韦妃亦或是韦家都很难打消这个念头,毕竟作为父皇最为疼爱的公主,一旦将她娶回家中,必将活得父皇极大之偏爱之重用。 这种政治资源,即便是京兆韦氏这样的门阀亦是趋之若鹜。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她自然懂得,也从不敢奢求将来的郎君能够如何合乎心意,可总不能是韦正矩那等自诩“才华横溢”实则油头粉面的家伙吧? 晋阳公主总觉得男儿应当气魄雄浑,立如松、坐如钟,相貌俊朗于否倒是无关紧要,最要紧是要有英气勃勃的男儿气概。 比如父皇。 比如姐夫…… 而且她知道,待到父皇回京之后,韦家一定会重新提及此事,万一父皇心软应下这门婚事…… “唉——” 小公主坐在窗前的案几旁,纤白的手掌拖着尖俏的下颌,秀美无匹的脸颊莹白如玉,秋水一般的明眸漫无焦距的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色,幽幽的叹了口气。 有些愁人呢…… “呦,这是谁招惹了咱们小公主,害得小公主在这里伤春悲秋?” 一把清亮柔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晋阳公主眼眸一亮,回头看去,果然是高阳公主。 她收回拄着下颌的手肘,欢快的跑到高阳公主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笑问道:“姐姐怎地入宫来了?” 高阳公主宠溺的抚了一下她额前的发丝,笑道:“明日便是寒衣节,姊妹们要前往九嵕山送寒衣,缄书冥楮,加以五色彩帛作成冠带衣履,于陵寝之前奠而焚之。不过九嵕山有些远,早起严寒,故而想要约着妹妹今夜便动身前往,不知可否方便?” 农历十月初一为“寒衣节”,这一天祭扫陵寝,并且有“烧献“、“冥衣靴鞋席帽衣段“,给故去的先人送寒衣的风俗。 乾陵在九嵕山,自有皇家庙宇以供子弟祭祀之时住宿,早有一天,免得路上太赶。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欣然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我还要收拾一下,不如姐姐先行回府,稍后我去府上寻你,咱们再一起上路?” “也好。” 高阳公主答允下来,叮嘱道:“天色越来越冷,你身子单薄,要多备下衣物御寒,且要准备手炉水袋。” “诺,妹妹记着了。” 晋阳公主娇俏应下。 高阳公主这才转身离开。 待到高阳公主的身形在门外不见,晋阳公主站在那里想了想,叫来自己的侍女,附耳“如此那般”的叮嘱一番。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寒衣祭奠 听了晋阳公主的吩咐,那侍女小嘴儿长成圆形,小脸儿吓得煞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连连摆手,吃吃道:“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晋阳公主伸手在这个岁数于她相仿的小侍女脸蛋儿上拧了一下,故做不悦道:“如何使不得?让你去办,自去便是!就算有什么事自也不会让你担责,自有本宫一力承担。” “可是……” 那小侍女依旧犹豫,却被晋阳公主推着出了寝宫的大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跺了跺脚,小跑着去了宫门处禁卫戍卫之处,叫来晋阳公主的禁卫校尉,喊到无人之处,低声吩咐一番。 那禁卫也吓了一跳,不过却没敢拒绝,领命之后带了两个心腹,匆匆离宫先行一步。 …… 韦家大宅就在太极宫一墙之隔的布政坊内,宅邸极为恢弘奢华,战局小半个布政坊。 后宅距离坊墙仅只一条小巷的地方有一处跨院,乃是韦家学堂所在。 韦正矩坐在学舍之中,将手里的书卷丢在书案之上,身后推开窗户,瞅了瞅院子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心情很是郁闷。 按说他已经行了冠礼,也早已出师,自然毋须在这学堂之内与一众总角顽童一同进学,只不过因为前些时日闯了大祸,险些害得家族被牵连,这才被族中长辈严厉惩戒,要将其关在祠堂之内面壁反省。 韦正矩素来跳脱,哪里耐得住关在祠堂里? 只要央求着以读书为名,这才住进来学堂的房舍之中。族中虽然并未对他禁足,然而他自己也清楚闯了多大的祸,这些时日以来倒是安分守己安静读书,任凭平素里的小伙伴整日想招,却也不曾出门胡混。 只不过这等清静的日子哪里是他能够耐得住?住了一个月,心里便好似长草了一般,只想着出去玩。 可是再想到求娶晋阳公主几乎无望,心里又难免失落愤懑,恨不得一头栽在酒缸里,以酒浇愁…… 他求娶晋阳公主可不仅是为了几乎无穷无尽的政治资源,更因为他的的确确喜欢晋阳公主! 只要一想到心里那秀美无匹、聪慧狡黠的小公主极有可能成为别人的娇妻,被别人拥在怀中亲亲我我,韦正矩心里便一阵阵的抽痛。 呼吸都费劲…… 正自黯然神伤,忽然见到自己的书童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绕过窗前的时候差点收不住脚,险些摔个嘴啃泥,好在平衡能力尚且不错勉力站住,然后退回来到了窗外,隔着窗子对韦正矩挤眉弄眼道:“郎君,宫里有禁卫求见!” 韦正矩一愣,婉约如春山一般的眉毛蹙起,奇道:“吾与宫中素无来往,何以宫中禁卫前来见吾……哎呀!难道是……” 见到书童挤眉弄眼的模样,他忽然福至心灵,惊呼一声。 书童果然兴奋不已,压低声音道:“是晋阳公主派来的!” 韦正矩也亢奋起来,一个幽居深宫的小公主派人前来寻自己,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锦书飞递、暗通款曲…… “快请,快请!” 韦正矩一迭声道。 “喏!” 书童应了,小跑着出了院子,未几,将一名浑身甲胄的禁军校尉带了进来。 校尉进了屋子,见到跪坐在矮几之后的韦正矩,拱手施礼,问道:“可是韦公子当面?” 韦正矩颔首道:“正是,不知将军前来,有何要事?” 说着,掸了掸衣角并不存在的褶皱,面容恬淡、眼神清正,看上去倒也的确算是唇红齿白、面容俊美。 那校尉瞅了一眼一旁的书童,书童立即领会,转身出去站在门口,严禁左右有人路过偷听。 见到屋内无人,校尉才说道:“明日,吾家殿下将会前往九嵕山昭陵祭奠,命末将前来相邀公子明日傍晚时分与九嵕山下相会,说是有要事相商,还请公子准时抵达。” 韦正矩极力压制着心底的兴奋,颔首道:“殿下相召,总是刀山火海又岂敢不至?烦请将军回复殿下,不见不散。” “喏!那末将暂且告退。” “将军慢走。” 待到校尉走掉,韦正矩从矮几之后一蹦而起,差点翻个筋斗! 晋阳公主约自己私下相会,这说明什么?说明公主心中对我之印象极佳,颇为认可啊!亏得外界还传言什么小公主与房俊之间不清不楚,呸,简直胡说八道!似晋阳公主那般聪颖明慧之女子,岂能看得上房俊那等嚣张跋扈之纨绔? 而自己只要能够获取晋阳公主之放心,纵然将来论及婚嫁之时房俊依旧反对,却又能奈何? 晋阳公主那可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她自己相中的男人,谁也不能阻止她下嫁…… ***** 当晚,萧家、王家、窦家、唐家、柴家、高家、房家等等一众驸马府内的车驾载着自家公主齐齐汇聚在承天门外,到了辰时初刻,住在宫内的长乐公主、晋阳公主乘坐华丽的马车自太极宫出来,汇合早已等在承天门外的各府车驾,浩浩荡荡向西出了开远门,折而向北沿着官道渡过渭水,向着九嵕山进发。 广袤千里的关中北部,有一道位于醴泉县境内横亘东西的山脉,山峦起伏,冈峰横截,与长安城南的秦岭遥相对峙。 突兀而起一座山峰,刺破青天,周围均匀地分布着九道山梁,宛如众星拱月。古代把小的山梁称为嵕,故名“九嵕山”。 当初李二陛下见此地岚浮翠涌,奇石参差,流泉飞布,众山环绕,衬托得九嵕主峰孤耸回绕,甚为喜欢,便命太史局一众风水高手前来此处勘测,得出结论“乃是藏风聚气、形胜天下”之宝地。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病危,临终之时,对李二陛下叮嘱后事:“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惟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 李二陛下遵照文德皇后之遗言,在皇后崩后,把她临时安厝在九嵕山新凿之石窟,陵名昭陵。并决定把昭陵也作为自己的归宿之地,等他驾崩后与皇后合葬,于是开始在昭陵穿凿地宫,开始了大规模的营建工程。 如今的昭陵已然陵寝宛然、庙宇遍布,山岭之上遍植树木,巨大的古松参天而起,即便是初冬之时,依旧郁郁葱葱。 一众公主到了昭陵,已然是半夜时分,下车之后就在陵山之下的殿宇之内洗漱,简单用了一餐素斋便草草睡去。 翌日清晨,诸位公主洗漱之后换上素服,以长幼之序前往陵山。 昭陵陵山有垣墙围绕,墙四隅建有角楼,正中各开一门,南为朱雀门,北为玄武门,东为青龙门,西为白虎门。朱雀门在陵山正南两百丈处,门外有双阙台,门内有献殿。 朱雀门内直通陵寝之前的祭坛,祭坛上正有石匠雕琢石像,远远看去皆是人形。却是李二陛下为了彰显贞观年间诸夷臣服之武德,命人将胡族蛮夷之首领雕琢石像以记功。 眼下这项攻城才刚开始不久,石像也只是雕琢了四五尊,石像高九尺,皆深目大鼻、弓刀杂佩,栩栩如生,极为壮观。 似这等寻常年节祭奠,自然不能进入到陵寝之内,只在献殿摆设祭品,遥相祭奠即可。 将早已备好的纸制寒衣、鞋帽等等冥器放在祭坛之中焚烧,青烟缕缕,纸灰飞旋。 到了晌午时分,诸位公主又简单的用了一顿午膳,便一起离了昭陵,纷纷赶回长安城。 晋阳公主却对长乐公主说道:“素闻九嵕山下的温汤温热滋养、固本培元,妹妹想要去泡一泡,晚一天再回长安。” 长乐公主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总觉得这小丫头今日似乎有什么心事,动辄抿着嘴唇笑得很贼,蹙眉道:“你该不是耍什么鬼主意吧?”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姊妹私话 对于晋阳公主的性情,长乐公主自然无比了解。 这丫头聪慧伶俐,看似乖巧温顺有若池中白荷,温柔恬淡善解人意,实则最是任性狡黠,在那张青春秀美的面容之下,是一颗勇于挑衅世俗礼法的心…… 都是给惯坏的。 幕后殡天之时,兕子还太小,且痼疾缠身身体孱弱,无论父皇亦或是兄弟姊妹都倍加怜惜,从小到大更将其视若掌上明珠,不忍她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待到渐渐长成,与她最为亲近的房俊更是将她宠得没边儿,但凡她张口讨要,从来不曾答允,再是难办的事也必定要给办好。 固然兕子天性善良,可是生长在这等环境之中,却也养成了不肯屈服、骄傲慧黠的性格。 有主意得很…… 所以此刻看着兕子的神情,便知道她言不由衷。 长乐公主警告道:“眼下父皇东征高句丽,西域又有外族入寇,长安局势动荡,并不稳妥。你千万莫要任性,否则闯出祸来很难收场,太子哥哥必然责罚于你。” 晋阳公主乖巧应下,小脑袋飞快点头:“我知道的,真的没别的事,就只是泡泡温汤而已。” 心底却有些腹诽:当我小孩子那么好哄骗么?太子哥哥最是爱护兄弟姊妹,当真有事岂能放任不管?再者说了,我也只是想要让韦正矩那个家伙打消念头而已…… 长乐公主见她答允得痛快,心里却是依法狐疑,想了想,扯着她的手道:“算了,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要泡温汤我陪着你就是,等你泡够了,咱们再一起回长安。” 晋阳公主:“……” 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呀? 可是见到长乐公主不容拒绝的神情,眼睛眨啊眨,浮上欣喜的笑意:“当真?姐姐太好了!” 抱着长乐公主的胳膊撒娇不已。 长乐公主就有些头疼,这丫头现在仗着父兄宠爱,越来越顽皮了…… …… 关中自古多温泉,泡温汤之习俗更是古已有之。及至隋唐以来,天下一统,关中豪富云集、门阀齐聚,耽于享乐之风日渐盛行,温泉便成为上层人士彰显身份、奢靡享受的所在。 几乎每一个世家门阀都会选取一地开凿温泉,而后大兴土木,围绕着温泉建设亭台楼阁,以供享乐。 皇家自然也不例外。 李二陛下虽然励精图治、勤于政务,但是该享乐的时候却绝对不甘人后。除去当年初登帝位之时国库空虚、天下不靖,故而勤俭过一段时间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安心享乐。 他总是能够将个人之享受与勤勉于政务区分得很好,该享乐的时候享乐,该勤政的时候也绝不会含糊…… 九嵕山乃形胜之地,自古便是风水宝穴,诸多关中世家都将祖茔埋葬于此,自主峰绵延而出的九条山梁便汇聚了无数墓葬。 而在山脚下坐北朝南之处,更是顺着山坡开凿了无数泉眼,十余座精致华美的别馆精舍错落其间。 其中位于半山腰的一座别苑,便是皇家所有。 隋唐之时,皇家固然尊贵,但也不似宋元以后尤其是明清之时那种“唯吾独尊”的高高在上,皇家愿意同那些世家门阀亲近一些,彼此之间的防备也远没有动辄“逾距”“大不敬”的地步。 这一片别馆精舍错落期间,除去皇家别苑更加富丽堂皇一些,也看不出太多高高在上。 其余别家的别馆更是丝毫没有“避讳”之意,就那么大大方方的建在皇家别苑周围,抬脚既至、鸡犬相闻…… 两位公主乘坐马车来到别苑之内,早有负责此间的宫人出来迎接,将马车迎入院中,服侍两位殿下进了馆舍之内。 简单的喝了几盏香茶,便在宫人引领之下来到一处温汤,一座单檐歇山顶的殿宇,举折平缓,出檐深广。殿身各柱柱头优美古朴,殿内梁架及斗栱上保留有简单的、彩绘,大殿结构简练,没有繁杂装饰之感,气魄宏伟,严整开朗。 温汤池子便修筑在殿宇之内,青石堆砌的池子宽大华美,温汤水显然刚刚注入,翻滚流淌之间,水气蒸腾,使得殿宇之内雾气笼罩,颇有几分瑶池之美。 而在殿宇外围,则沿着山势修建了一排房舍,内里俱都砌了汤池,以供宫人侍女们沐浴…… 待到宫人在池子里撒了一些花瓣,姊妹两个脱去衣物,齐齐进入池中,将宫人斥退,让她们自去外头的汤池沐浴,留给姊妹两个说一些私密话儿。 温热的池水浸润全身,在这初冬之际驱散了一身湿寒之气,使人浑身血脉畅通,极为舒畅。 许是这等私密之场所,兼且“坦诚相见”,长乐公主性子也放开了一些,伸手将晋阳公主湿漉漉的头发挽起,拿起池子旁一根玉簪绾住,顺手抚摸了一下她刀削一般的香肩,感受着指尖滑腻稚嫩的触感,往前边窥视一眼,啧啧赞道:“咱们兕子也长大了呢!” 晋阳公主不解,回头看着姐姐,顺着她的目光所在,这才恍然,赶紧抬手遮掩,红着脸儿嗔怪道:“姐姐欺负人!” 长乐公主好笑,再是狡黠伶俐,也到底也是才刚及笄的女孩子啊,脸嫩得很…… 便伸手揽住妹妹瘦弱的肩头,叮嘱道:“兕子已经是大姑娘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不能如以往那般毫不避讳,应当矜持一些,否则会让人说闲话呢。” 晋阳公主秀眉微蹙,疑惑的看了姐姐一眼,奇道:“我何时不够矜持?” 这话小公主不爱听,就算不是皇家公主、金枝玉叶,也算是个大家闺秀啊,人家家教极好的,何曾不知避讳? 长乐公主斟酌一下,正色道:“既然是大姑娘了,那就得与男子保持距离,即便是自己的至亲也一样,比如父皇,比如太子哥哥,再比如房俊……小时候也就罢了,但现在一定要注意,否则被人传扬出去,清誉尽毁,一生一世都要遭受冷眼诋毁。” 谁都知道房俊特别宠爱晋阳公主,而晋阳公主也愿意同房俊亲近,李二陛下十几个女婿,晋阳公主口中的“姐夫”却是房俊的专称,再无人能够享受到这个待遇。 在房俊面前,晋阳公主很是倚赖,小时候便喜欢缠着房俊,时常让房俊背着她玩耍,即便是同睡一榻也不是一回两回…… 年岁小的时候自然无妨,可是现在若再有那等亲密,如何了得? 尤其是长乐公主觉得那厮似乎对于父皇的女儿格外偏爱,非但将自己被哄骗上手,与城阳公主也似乎暧昧不明,若是再将兕子给……天呐,简直不敢想象。 固然那厮看上去似乎光风霁月、正人君子一般,全然不似寻常纨绔子弟那样恣意纵欲,可是只看那厮对自己紧逼不舍,便知道根本不似看上去那么正直恢弘。 隐藏得深着呢。 况且男人都是一个样,不仅贪花好色,更癖好那些个禁忌之乐,妻姐妻妹的,怕是哪个男人都垂涎三尺。 父皇还真是没起到好榜样啊…… 她以为自己说的是正理儿,孰料晋阳公主却瞪着一双明媚的眼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抿了抿嘴唇,委委屈屈道:“姐姐怎能如此说呢?我何曾不与姐夫保持距离了?说起来,姐姐有些贼喊捉贼了,分明是你与姐夫距离太近,肌肤相亲……哎呦,姐姐松手,我不敢啦!” 却是长乐公主面红耳赤的伸手掐了她雪腻的肩膀一把,又抬手在她光洁莹白的背后重重拍了一击,又羞又怒的骂道:“死丫头!我在这教训你呢,你怎地还敢编排我?真是找打!” 晋阳公主嘻嘻一笑,正欲反唇相讥,好生羞一羞姐姐,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然后便是一连串的怒声喝叱,以及混乱的脚步声。 登时两眼放光。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冤哉枉也 冬日天短,日头将将靠在西边山峦之上,眨眼功夫便落了下去,天地一片黑暗。 别苑之中有灯笼挂起。 外头惊叫、喝叱声传来,吓得长乐公主花容失色,以为是有人偷偷潜入别苑欲行不轨,赶紧将放在汤池旁的衣物拽过来,也不顾身上湿漉漉的水渍胡乱穿上,见到晋阳公主正侧耳倾听,登时拍了她一下,急道:“你这丫头,还不赶紧穿好衣服,有人冲进来可怎么办?” “啊,好好好,这就穿。” 晋阳公主赶紧收敛眼中的兴奋之色,怕被姐姐看出端倪,也起身接过姐姐递来的衣物穿好。 外面脚步杂乱,长乐公主面色煞白,战战兢兢。 这若是有贼人冲闯进来,固然外头有禁卫守护不至于让贼人得手,可事情传出去,她们姊妹清誉难保。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这辈子也就如此见不得光的跟着房俊了,可妹妹尚未成亲,一旦清誉尽毁,谁还会真心待她? 需知道,大唐公主素来名声就不怎么好…… 好半晌,外头才传来禁卫校尉的声音:“两位殿下可还好?有贼人趁黑潜入,惊扰了沐浴的宫人,已然被擒获,末将死罪!” 禁卫身负护卫公主之责,在他们严密护卫之下却依旧被人潜入,这是彻底的失职,若是两位公主稍有闪失,他们便是彻头彻尾的死罪。 长乐公主定了定神儿,略微提高音量,道:“本宫与妹妹皆无事,诸位安心。不知是何等人潜入,又意欲何为?” 此处别苑虽然不如皇宫戒备森严,但本身便有着宿卫,她们姊妹又带来不少禁卫,固然说不上“水泼不进”,却也不是寻常贼人可以随意潜入的。 外头那校尉回道:“回禀殿下,眼下未经审讯,尚未得知贼人身份,更不知其动机……” 忽然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声传来:“殿下!殿下是我啊,我是冤枉的……唔唔唔……” 叫了一半,却又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嗯?” 长乐公主秀眉一挑,奇道:“这人是谁?” 晋阳公主小脸儿板着,温言连忙换上笑脸,打岔道:“谁知道呢?许是知道我们身份欲行不轨,这回被逮住了,却又想求饶呢。” 然后冲着外边校尉吩咐道:“立即将其收押,查看是否有同伙,严加审讯,如论是谁,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谁来说情也不行!” “喏!” 校尉应了一声,便要走开去严加审讯。 “慢着!” 长乐公主将校尉喊住,回头蹙眉盯着晋阳公主,问道:“你知道贼人是谁?” 晋阳公主一脸茫然:“我怎会知晓?” 长乐公主却不信,也不说话,就盯着她看。 姊妹两个感情甚笃,心意相通,对于彼此的心性非常了解,一双清澈的双眸注视之下,晋阳公主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心虚的眨眨眼,目光游移,支支吾吾道:“或许是附近庄园别馆的人家吧?毕竟此处非是寻常农庄,周围住户非富即贵,而且敢于潜入皇家别苑的又岂能是普通百姓?故而有此猜测……” “哼!” 长乐公主却全然不信,春葱一般的手指点了点妹妹光洁的额头,嗔怒道:“千万别耍弄心机,否则定不饶你!” 然后,才扬声对外边校尉吩咐道:“将贼人待下去审讯一番,且慢用刑,待弄明白其身份、来意,速速来报。” “喏。” 校尉这才走出去。 长乐公主盯着简阳公主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会儿不说,待会儿若是发现与你有关,有你好看!” 晋阳公主却坚定摇头:“我哪里知道?定然是不知何处来的蟊贼,觊觎姐姐的美色,意欲趁黑潜入试图不轨。” 长乐公主气得不轻,索性不理她,这小丫头看似柔弱乖巧,实则注意硬得很,不装南墙不回头,自己也没奈何。 …… 外面一排房舍之前,火把点燃、灯笼挂起,一群宫人、侍女各个神情慌乱之中又带着愤慨,亦不知是温泉浸泡的缘故亦或是羞愤不已,各个面色绯红、钗横鬓乱,纷纷唾弃不休。 二十余名禁卫则将刚刚抓到的那个意欲潜入房舍之中“偷窥”宫人、侍女沐浴的贼人塞进一间屋子,严格审讯。 大抵是一间寻常宫人住宿的地方,陈设甚为简陋,靠窗的桌案上燃着一根蜡烛,韦正矩被五花大绑摁在一个凳子上,心里充满了恐惧。 夜半潜入皇家别苑,欲行不轨,这可是大罪! 虽然并未造成恶劣之后果,够不上杀头,也不至于流放,可一顿鞭子却绝对跑不掉。 只要想想皇宫里行刑的禁卫那出神入化的鞭法,他便两股战战,惊骇欲绝…… 一个顶盔贯甲的禁卫来到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那张脸被烛火映得一半明一半暗,予人极大之压迫。 半晌,那人才缓缓说道:“性命,籍贯,身份,还请一一道来。” 韦正矩咽了口唾沫,嘴唇动了动,最终咬了咬牙,什么也不说。 反正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只不过是黑夜潜入不明地形故而摸错了房间而已,还能将自己杀头?最严重也不过是投入京兆府大狱,事后再寻找人脉解围便是。可若是道出自己性命身份,那可就算是证据确凿,背负一生污点。 往后想要入仕都难入登天,更别提将晋阳公主娶回家的梦想了…… 所以他咬紧牙关,打定主意不说话,就算是一顿酷刑也忍着受了。 那校尉见他神情坚定,却也不恼,只是慢悠悠说道:“想必郎君亦是有身份之人,害怕泄露身份之后,背负污点。可你也得想想,此地乃是皇家别苑,正有两位公主殿下入驻,谁敢不明不白的将此事结案?看郎君装束打扮,必是世家子弟,只需麻烦一些仔细排查,查清楚您的身份并不难,所以此事顽抗,实在是并不怎么聪明……” 顿了一顿,那校尉续道:“况且,此地固然是皇家别苑,可毕竟郎君此行并未造成严重之后果。若郎君之家世显赫,此事禀明两位公主殿下之后,或可网开一面、就此作罢亦未可知。但顽抗到底,最轻也得是一个流放三千里,往后仕途断绝、家族蒙羞。如何取舍,郎君可曾想明白?” 对付这等纨绔子弟,对他而言太过轻松。 根本毋须动刑,只需恐吓一番,多半就会吓得尿裤子。这帮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倚仗着家中权势人脉横行无忌,根本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黑暗,哪里有那等坚定之意志? 似房俊那般的妖孽,毕竟凤毛麟角、绝无仅有…… 韦正矩傻眼了。 他原本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可是听了这校尉的话却又觉得很有道理,就算自己此刻不说,人家难道就查不出自己的身份?到时候毫无转圜之余地,即将遭受严惩不说,一辈子就给毁了。 心里登时后悔,眼泪都快下来了,叫道:“我是冤枉的啊!在下此次前来,乃是受到晋阳公主之邀约,否则堂堂皇家别苑,在下几个胆子敢擅闯?只是夜黑路生,不小心走错了屋子,惊扰了正在沐浴的宫人……将军,还请通秉晋阳公主一声,知晓在下在此,她定会来给在下洗脱清白。” 那校尉面色古怪,询问道:“郎君想必知晓,这等谎话若是传扬出去,晋阳殿下固然清誉难保,可郎君亦必将受到皇家之严惩……这可是比误入皇家别苑、惊扰宫人侍女更重的罪名。” 韦正矩愣了愣,他忽然发现自己此刻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难道要说晋阳公主与自己暗中幽会,恰好被禁卫察觉?就算他将男人的尊严尽数抛弃,不惜将所有都推到晋阳公主头上,可人家晋阳公主又岂会承认? 到时候轻飘飘一句“绝无此事”,天下人是信他韦正矩,还是信晋阳公主? 尤为重要的是,韦正矩可不认为今日乃是被晋阳公主设计,他觉得自己似乎坠入了一个圈套,一个针对京兆韦氏的圈套,而他只是被当作一个诱饵而已……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事情蹊跷 小公主那么纯洁可爱,怎么可能陷害我呢? 绝无可能。 韦正矩心中笃定,自己一定是中了奸人之计,这才误入皇家别苑,且刚刚潜入便被擒获,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 或许晋阳公主根本不曾派人通知自己来此幽会,一切都是贼人暗中设计,目的便是将自己骗入彀中,失手被擒,继而家族倾力来救,然后贼人再将此事传扬出去,使得京兆韦氏颜面尽失。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颜面、门风比什么都重要。 无论暗地里做下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只要不曾传得沸沸扬扬,世人大多都可以包涵。可一旦这些事被捅破搬到台面上,一定会遭受万夫所指,使得家族清誉严重受损,甚至带来极为严重之后果。 当初元家不过是“生殉”了几个侍女而已,结果便被房俊挑唆得阖城百姓怒火填膺,生生将元家给拆散焚毁,曾经显赫一时的关中豪门,居然被一群泥腿子给灭了…… 自己的罪行看似不重,可谁又知道贼人尚有什么后续之手段? 如论如何,自己绝对不能顺着贼人的设计往下走…… 他笃定道:“不过是一时迷路误入此地而已,纵然有错,也但凭处置。兄台能够成为公主身边之禁卫,想必亦是勋戚子弟,今日留的颜面,日后在下必有回报。” 他猜测若是当真有人针对京兆韦氏设下此局,那么这校尉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否则仅只是误入皇家别苑,又没有惊动公主殿下,算得了什么大罪? 但还是想要试探一下,看看这禁卫能否轻易放过自己…… 那校尉古板的脸上忽然浮现处一抹微笑,虽然旋即隐去,却使得紧盯着他神情的韦正矩看得清清楚楚,心底猛地一跳。 这家伙果然不是好人…… 果不其然,那校尉不答韦正矩的话语,拍了拍手掌,立即有两个禁卫上前,校尉吩咐道:“此人擅闯禁苑,意图不轨,不过眼下不知其身份,不好动用大刑,且先将其押解回长安,交由‘百骑司’审讯。” “喏!” 两个禁卫领命,上前便将韦正矩两只手臂架住,拎着就往外走。 韦正矩一听“百骑司”的名字,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放开我!不过是误入禁苑而已,何至于便押送‘百骑司’?那‘百骑司’与吾家素有嫌隙,此番定然予以加害!尔等速速放开我,今日之事别有缘由,非是我擅自闯入,我冤枉啊……啊……唔……” 却是那校尉见他聒噪,随手取过一条汗巾塞进他嘴里,登时清净许多,不顾韦正矩挣扎,摆手让人赶紧带走。 待到两名禁卫将韦正矩押出去,他伸手招来两个自己的心腹,附耳吩咐一番,看着两个心腹追着除去,他自己则返回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下榻之处回禀。 长乐、晋阳两位公主已经更换了衣裳,俱是华美尊贵的宫装,两人一左一右跪坐在一间厅堂之中,烛火映照之下,原本雪白胜雪的肌肤犹如染了一层胭脂,倍添娇艳,一样的花容月貌,一样倾国倾城。 那校尉来当门前,躬身施礼,道:“启禀二位殿下,那贼人并未招供,末将见其装束华贵、气度不凡,向来是某一家的勋戚子弟,故而不便擅自动刑。不过末将已然命人将其解送‘百骑司’,‘百骑司’总掌皇族之安危,定然将其底细、动机查得清清楚楚。” 如此处置,倒也说得过去。贼人擅入禁苑,惊扰公主,自然不能轻易释放,可若当真是世家子弟,擅自用刑反而容易落下口实,毕竟这罪名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毕竟并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长乐公主微微颔首,一旁的晋阳公主却奇道:“贼人不可能擅入这九嵕山皇陵范围之内,必然是左近哪一家的子弟。只需派人仔细排查一番,并不难查探其根底,何以却舍近求远、大张旗鼓的解送‘百骑司’?” 她派人诓骗韦正矩前来皇陵温汤,只是想要给其一个教训,在其潜入禁苑之后被当成捉拿,然后以此为把柄,逼迫其彻底放弃尚公主之意。 为了避免露馅,所以将原本前去同住韦正矩的校尉留在宫中,并未带来。 在她想来,韦正矩犯下这等“冲撞”之大错,必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而且此事关系到自己的清誉,纵然自己矢口否认,韦正矩也必定认为是自己脸嫩,为了维系自己的清誉从而不承认私下里邀约他前来,他自己就能将经过、原有脑补完全,可谓万无一失。 可是这个校尉却说不知道潜入者何人……难道当真不是韦正矩,而是另有其人? 然而就算另有其人,此事毕竟并未造成什么后果,查明其身份原由,或是训斥一番,或是杖责一顿,最严重也不过是解送京兆府,依照律法予以惩戒,流放亦或是徒役,自然合情合理合法。 但“百骑司”那是什么地方?上下皆是皇家之鹰犬,日常处置之事皆是攸关皇权稳固、皇族安危,每一件都是滔天的大案。 一件擅入禁苑欲行不轨却未遂之事,何以这般小题大做? 太过不合情理…… 听闻晋阳公主之言,长乐公主先是楞了一下,旋即也反应过来,瞅了晋阳公主一眼,又盯着那校尉,看他如何解释。 那校尉顿了一下,恭声道:“二位殿下之安危,乃末将之职责所在,贼人擅闯禁苑惊扰二位殿下,更是末将之罪。此等狂徒,若只是略施惩戒如何能够以儆效尤?故而将其解送‘百骑司’,从严从重处置,方位上策。” 长乐公主顿时不满,冷声道:“因为你的失职,便将人送去‘百骑司’从严从重处罚?那你这个禁军校尉不做也罢。” 那校尉全无惧色,只是躬身道:“此事罪在末将,不敢辩解。” 言罢,单膝跪地施行军礼,也不待两位公主说话,便径自起身,退出厅堂,留下两位公主面面相觑…… 晋阳公主恼火道:“这人疯了不成?不过是训斥他几句,居然这般无礼!” 长乐公主却蹙眉道:“此事太过异常,恐怕非是那么简单。你跟姐姐说清楚,此事你到底是否知情?” 晋阳公主也觉察到不大对头,自然更是不敢承认,矢口否认道:“我怎地知道?姐姐该不会以为是我让人潜入禁苑欲行不轨吧?” “哼,没有最好,否则一旦将你牵连进去,怕是不好收场。” 长乐公主拿她没法,只能警告一声。 晋阳公主面上冰清玉洁,心里却有些发虚…… …… 却说那校尉从堂中出来,仰头看了看漆黑无月的夜幕,冷风从耳畔刮过,跺了跺脚,径自回到自己的值房,从书案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样式普通的盒子,将内里一个瓷瓶拿了出来,拔去塞子,将一颗红色药丸倒在掌心之中。 而后将瓷瓶丢在一旁,拿起书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将红色药丸拈在指尖端详良久,面上神情狰狞、面容抽搐。 好半晌,他才一咬牙,将药丸送入口中,又将杯中茶水饮下。 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颓然坐在椅子上,瞳孔漫无焦距,神情灰败…… ***** 长安城北,玄武门外,“百骑司”驻地。 已然接近黎明时分,寒风凛凛,营门前悬挂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不停。禁苑之中的禁卫将潜入禁苑之贼人绑缚此地交由“百骑司”处置,而后便告辞退出,自营门前反身上马,冒着凛冽寒风返回九嵕山。 营帐之内,李君羡吩咐左右麾下前去审讯那刚刚送抵的贼人,自己则坐在书案之后,摸着下颌沉思。 不过是区区一个潜入禁苑的贼人而已,何至于将其送抵“百骑司”审讯? 这事儿透着古怪。 琢磨半晌,他喊来亲兵,吩咐道:“过去提醒审讯的校尉,莫要用刑太过,出了人命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便见到一个亲兵从外头疾步而入,面色紧张,疾声道:“大统领,刚刚送抵的那个贼人……死了。”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暴毙而亡 李君羡霍然起身,二话不说出了门口,向着刑房走去,身后校尉亲兵“呼啦啦”簇拥着紧随其后。 走出去几步,李君羡想起一事,吩咐身边亲兵:“立即率领二十骑,前往九嵕山方向追踪刚才那几个禁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刚刚送到“百骑司”便暴卒而亡,若说那几个禁卫没问题,怎么可能? “喏!” 亲兵也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显然事有人谋算到了“百骑司”头上,这如何能忍? 当即飞奔而去,到了营地点齐二十骑,飞身上马,在寒风中呼啸而去,蹄声如雷。 李君羡这才向着刑房走去,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么再是着急也没用,反而要稳下来,仔细思虑前因后果以及现有的证据线索,以免轻易掉入敌人陷井之中。 到了刑房门口,早已有数十兵卒顶盔贯甲手摁腰刀将此地戒严,任何人等不可随意出入。 李君羡抬脚进了刑房,屋内已经晋升“百骑司”长史的李崇真赶紧迎上来,抱拳失礼:“见过大统领。” 李君羡目光从李崇真身上掠过,见到一人横卧在地,另有两人正俯身将其衣物脱去,仔细检验。 李崇真道:“末将听闻消息便即刻赶来,命人封锁左右勿使消息外泄,仵作正在检查死者死因。” 李君羡颔首,上前站在仵作身后,问道:“可查明此人死因?” 两个仵作一起站起身,失礼之后,其中一人说道:“死者乃是中毒身亡,其嘴角处尚残留着毒物之残留,许是被人强行将毒物送入口中。其余身上唯有几处轻伤,伤处淤青,无一致命。” “百骑司”的仵作最是经验丰富,两个人联合检查之结果是中毒身亡,那便再无疑义。 李君羡又看向李崇真:“立即查明此人之身份,要快!然后迅速排查其最近接触之人、所经之地……” 话未说完,李崇真面色冷峻,已经说道:“毋须排查,此人乃是韦正矩,京兆韦氏子弟。末将曾与其有过数面之缘,断然不会认错。” 李君羡顿时一愣。 最近,韦正矩的名声可谓极其响亮。京兆韦氏曾极力推动这位族中年青俊彦尚晋阳公主,皇族之中多有人附和,声势甚大,成功之几率不低。只不过不慎招惹到了房俊,被房俊横加干预,不仅求亲之事基本无望,且整个京兆韦氏都渡过了一场极为凶险之灾祸。 这其中,“百骑司”也有参预…… 结果这才几天的功夫,京兆韦氏最为杰出的子弟便被送入“百骑司”,且暴毙于此? 一股浓重的阴霾袭上李君羡的心头,很显然,这一定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而“百骑司”显然已经被卷入其中。 外头一阵脚步杂乱,却是先前奉命去追踪那几名禁卫的亲兵校尉,进了刑房,喘着气道:“启禀大统领,卑职奉命追踪,孰料刚刚出了营地不久,便在渭水之畔的官道旁发现了那几人的尸体,俱是被人以横刀斩杀。卑职勘察现场,发现足有十余副马蹄印,但是并未太过混乱,可见那几名禁卫临死之时并未剧烈反抗。卑职推断,应是有人在半路接应这几名禁卫,且必定是相熟之人,所以这些接应之人忽然暴起杀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当场斩杀,所以并未剧烈反抗。” 李君羡微微颔首,面色愈发难看。 “百骑司”中俱是各军抽调之精锐,既然敢在自己面前所处这等推断,那就基本等于认定了这个答案。 他当机立断,吩咐李崇真道:“你立即带人前往九嵕山皇家禁苑,求见两位公主,务必弄清楚事情之原委,而后追查这几名禁卫的身份、职位,将其所有同僚尽皆看押,无论是谁,此案完结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韦正矩潜入皇家禁苑欲行不轨之事,事情败露之后遭受逮捕,而后紧接着便被解送“百骑司”,却在“百骑司”刑房之内暴卒而亡。而解送他前来的兵卒半路被人灭口…… 每一件事、每一个环节,都不符合常理,显然是有人在背后一手操纵。 若是所料不差,长乐、晋阳二位公主身边的禁卫之中定然有这几个被人灭口之禁卫的同谋,而且此刻怕是也与那几个禁卫一般,已经遭人灭口…… 但追查是一定的,任何阴谋都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唯有发动最大力量仔细排查,才能查出对方遗落下的蛛丝马迹。 他吸一口气,对屋内诸人说道:“此刻起,弓上弦、刀出鞘,‘百骑司’上下严阵以待!吾立即入城求见太子殿下,将事情上报,请求定夺,在此期间,若无殿下之圣旨、无本帅之令牌,论任何人试图闯入‘百骑司’营地,格杀勿论!” 一场巨大的阴谋笼罩“百骑司”,不容许有一丝半点的错误! “喏!” 屋内众人齐声应诺,面色凝重。 身在“百骑司”,整日里与各种阴谋诡计打交道,对于阴谋之事最为敏感,大家都清晰的觉察到事情不同寻常,自然不敢怠慢。 …… 黎明之前,天色最是黑暗。 冷风之中,“百骑司”营门大开,长史李崇真顶盔贯甲,率领数十骑自营地之中奔腾而出,啼声隆隆如雷,震得附近左右屯卫军营一片哗然,而后沿着渭水之畔的官道直扑九嵕山。 李君羡则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冒着寒风策骑狂奔绕过龙首原,直抵长安城东的春明门。 此时天尚未亮,城门未开,不过守城兵卒自然不敢阻拦“百骑司”入城办事,在李君羡解递腰牌、守城兵卒验明真伪之后,赶紧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放李君羡一行人入内。 十余骑自黑洞洞的城门口疾驰而过,蹄声如雷,穿过城门之后片刻不停,马蹄踩踏着街上的青石板,直奔太子如今之居所兴庆宫。 春明门的守城兵卒纷纷咋舌,关闭城门之后,彼此面面相觑。 有人嗟叹:“百骑司这般迅疾如雷,黎明时分便叫开城门,必然是有大案发生,不知谁家要倒霉了……” 也有人不以为然:“百骑司固然霸道,可素来行事谨慎,但凡被他们盯上的,哪一个是无辜之辈?要我说啊,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就是要百骑司这般雷厉风行才好。” 其余兵卒不参与讨论,一窝蜂的跑回城墙下的兵舍,钻进温暖的被窝…… …… 兴庆宫。 固然不如东宫恢弘华美,却也别有一番江南园林之韵致,作为当初高祖皇帝禅位之后一度之居所,自然规制上足以匹配。 李承乾被内侍唤醒,拍了拍同时惊醒的太子妃苏氏肩膀,将她洁白优美的身子塞回被子里,自己则披了一件袍子出了寝卧,在侍女服侍之下穿上一套常服,简单的洗漱之后,来到前殿接见李君羡。 黎明时分,最为困顿,昨晚兴致大发与太子妃大战了几个回合,浑身疲软,愈发显得精神不济。 喝了一口滚热的浓茶,这才清醒一些,让李君羡道明来意。 待到李君羡简单而要的将事情经过以及自己的猜测说完,所有的瞌睡早已不翼而飞。 李承乾当即将内侍喊来:“立即东宫禁卫,抽调一旅兵卫前往九嵕山皇家禁苑,护卫两位公主之安全。你亲自带队,若是两位公主掉一根头发,你便自裁谢罪吧。” 内侍吓了一跳,连忙应下,赶紧出去召集禁卫,前往九嵕山护卫两位公主。 殿中,李承乾瞅着李君羡,埋怨道:“将军既然知晓此事必有阴谋,又岂能只派遣数十人前往九嵕山?万一贼人狗胆包天劫持长乐、晋阳,致使她们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孤如何心安?往后再有此事,当以此为戒,便是孤这储君之位,也比不得孤之手足姊妹重要!”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环环相扣 曾经,李承乾也有过一段迷茫时期。 在储位竞争之中,魏王李泰给予他巨大的压力,甚至于基本没有储位之望的吴王李恪也咄咄逼人,因为他实在是太优秀了,就连李二陛下都私底下感叹“英果类己”,可见对其之厚爱。 而父皇一贯暧昧难明的态度,使得李承乾明白就算自己已经被立为储君十余年,可地位依旧不稳,说不得哪一天父皇心血来潮,就会将自己这个废黜,而无论是李泰亦或是李恪,都能够完美的接替他的位置,朝中不少大臣甚至会鼓掌叫好、额手相庆。 面对巨大压力,李承乾有些迷失。 人与人是不同的,天赋之差距依靠后天之努力很难予以弥补,他觉得自己就算再是努力,也比不得天资绝顶的李泰与李恪。 既然如此,自己拼了命的维系自己的储君之位又有什么用?自己与李泰、李恪的差距肉眼可见,父皇只要坚定了“立贤不立长”的意志,那么自己被废黜就是早晚的事情。 若单只是储位不保,他还不至于放任自流,可问题是自古以来何曾听闻被废黜之储君能够得以善终? 从未有过。 李承乾并非贪婪这个储君之位,但是为了自己以及妻儿、东宫上下千余人之身家性命,不得不争。 及至今日,储君之位日渐稳固,他最在乎的便是兄弟姊妹之情,因为父皇曾经在他们兄弟面前无数次的教诲,要友爱兄弟,要阖家和睦,勿要因自私之贪婪使得兄弟阋墙、手足恩断,否则纵然坐上那天下至尊的位置,也未必顺心如意、逍遥快活。 关于这一点,一众兄弟们都是信服的,毕竟那可是父皇亲身感受…… 心底的愧疚,天下的骂名,那将是何等之压力?李承乾有自知之明,父皇刚硬神武受得起那等天下毁谤万民唾骂,可他的承受力太差,若是当真有那样一天,非得疯了不可…… 故而任何时候,李承乾都将兄弟姊妹间的手足之情放在最紧要的位置。 …… 训斥了李君羡几句,李承乾这才让他入座,命人奉上香茗,蹙眉问道:“详细与孤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通常情况之下,若非发生十万火急之事,万万不能在寅时三刻之前叫开城门,否则必然有大事发生。 虽然意识到了韦正矩之死必有蹊跷,甚至可能有阴谋直指“百骑司”甚至他这个太子,却并未意会到其中之关窍。 一个韦正矩,如何能够与东宫联系在一起? 李君羡双手握着茶杯,感受着茶杯的温暖,沉声说道:“韦正矩之份量,自然不足以牵扯到东宫、甚至牵扯到太子。但是不久之前此子冲撞了越国公,并被越国公教训,使得整个京兆韦氏惊骇欲绝、惶恐不已。坊间流传,乃是因为越国公看不上韦正矩,认为他不配尚晋阳公主,故而刻意打压,使得京兆韦氏知难而退,双方之龌蹉,天下皆知。如今韦正矩偷偷潜入九嵕山禁苑,晋阳殿下正好在那里,随即便韦正矩便暴卒而亡……难免有人将韦正矩之死与越国公攀上干系。” 李承乾蹙眉不语,缓缓颔首。 他如今之所以能够坐稳东宫,储君之位日益稳固,皆是拜房俊所赐。这样一个文武两方面皆有极高之建树的臣子站在自己身后坚定不移的支持,正是东宫之根脉所在。 一旦房俊被攀扯上毒杀韦家子弟,他本人将会受到弹劾,声誉尽毁,对于东宫之根基打击甚大。 尤其是京兆韦氏的反应,需知道如今韦挺正妻暴毙、丧期刚过,族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子弟又惨遭横祸,这样一个关中门阀,岂能无动于衷? 虽然京兆韦氏在朝堂之上的势力看上去不如长孙家,可是其底蕴之深厚、人脉之宽广,绝对不容小视。 一旦韦家生出别样的心思,将长孙氏、韦正矩之死迁怒于房俊,甚至迁怒于东宫…… 足以搅动关中风云! 原本因为父皇东征,使得关中空虚,各方势力便蠢蠢欲动,如今得了这样一个机会,岂非更要搅风搅雨? 正说着话,外头有内侍来报,说是宋国公萧瑀求见。 李承乾抬头瞅瞅窗外,见天色依旧昏暗,这个时候萧瑀就见,必定又是一桩大事,可千万别跟韦正矩一案牵扯上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萧瑀被叫进殿内之后,先是见礼,而后沉声道:“刚才坊门初开,臣之家仆便听闻韦家已经派人赶赴京兆府报案,说是韦正矩一夜未归、不知所踪,恳请京兆府立案之后派人四方查找……按说只是一个晚上未见人,尚够不上失踪,不过韦家又岂能不明白这等律例?既然执意去京兆府报案,可见韦正矩多半是出了意外……呃,殿下,李将军,何以这般震惊?” 话未说完,见到李承乾、李君羡面色沉重惊诧的模样,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该不会是这二位已经知晓了韦正矩的下落? 的确有可能,若无大事,李君羡也不应当这个时候出现在兴庆宫…… 李君羡看了李承乾一眼,见其并未有阻止之意,便对萧瑀道:“昨夜韦正矩前往九嵕山,潜入皇家禁苑之内欲行不轨,当时长乐与晋阳两位殿下正在禁苑之中……被禁卫擒获之后,解送‘百骑司’,当时‘百骑司’上下不知韦正矩之身份,欲加审讯,结果尚未开始,韦正矩便暴卒而亡。‘百骑司’之仵作详细勘验,证明其事先被人下毒,送至‘百骑司’之后毒发身亡……” 萧瑀愣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忽然蹙眉问道:“若只是潜入皇家禁苑欲行不轨,且并未构成严重之后果,何以需要解送‘百骑司’?何时‘百骑司’也开始插手这等鸡鸣狗盗之案件了?” 满朝文武,没人对“百骑司”抱有好感。 固然“百骑司”一向行事低调、克制隐忍,即便出手亦是证据确凿、无可指摘,可是身为大臣,谁有愿意头顶上悬着这样一把威力无穷之利器,随时随地都能掉下来刺个透心凉? 时时刻刻限制、抵抗“百骑司”,便成为朝廷上下一以贯之的默契。 李君羡自然明白萧瑀的担忧,唯恐这等案件往后若是都由“百骑司”插手审讯,会导致势力暴涨,但这个时候没耐心解释,摇头道:“是禁苑之内的校尉所命,末将亦不知其中内情,不过已然派人前往禁苑,或许稍后便会有消息传来。” 李承乾于萧瑀面色凝重,对此并不看好。 韦正矩进入“百骑司”便毒发身亡,解送之禁卫半途被人灭口,可见幕后之主使所图甚大,且心狠手辣。此等情形之下,又岂能留着禁苑之校尉让“百骑司”加以审讯?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更何况“百骑司”之酷刑早已臭名昭著,没人能够闭着嘴从“百骑司”走出来,除非死人…… 所以,此刻那位禁苑校尉多半已经被人灭口。 殿内一阵沉默,三人俱都被幕后主使这等手腕震惊,比这更加缜密之阴谋自然也都听过、甚至见过,但是出手如此狠辣,完全不留一丝一毫漏洞,实在是够狠。 萧瑀摸着胡子想了想,忽然问李君羡:“韦正矩暴卒于‘百骑司’驻地之后,将军便即刻叫开城门,入宫觐见?” 李君羡一愣,旋即面色一变,颔首道:“正是。” 言罢起身,在李承乾面前单膝跪地,赔罪道:“末将鲁莽疏忽,导致殿下亦要遭受质疑,实在是罪该万死。” 李承乾也反应过来,李君羡明显是误中贼人奸计,顺势将他这个太子拖进来,可这个时候哪里会迁怒于李君羡? 叹息一声,摆手道:“贼人计谋阴毒,环环相扣,将军亦是一时不慎,孤又岂能怪罪?” 李君羡第一时间觐见固然将他拖进漩涡,不可避免的遭受质疑,可若是李君羡没有第一时间前来,那他才要更为胆战心惊,“百骑司”身为皇家鹰犬,却不跟他这个太子一条心,往后他连睡觉怕是都得睁着一只眼……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阴霾重重 李承乾安抚道:“将军毋须在意,贼人居于暗处,处心积虑,吾等一时不察自然难免入其彀中。不过自古邪不胜正,似这等阴私龌蹉之辈已然背弃天道,纵然得逞一时,又岂能成事?” 不看感恩戴德的李君羡,转而看向萧瑀,郑重道:“朝堂之上,还需仰仗宋国公您多多支撑,务必不使朝政紊乱。那些个御史言官们您也要提点几句,千万别被贼人所操纵利用。眼下父皇东征正值紧要关头,若是长安生变,恐辜负父皇之重托,使得父皇百万军中尚需顾忌长安,此孤之不孝也。” 这话既是提点,更是警告。 别以为我这个太子是个泥捏陶塑的,若是有人让我在父皇面前失望,危及储君之位,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 你萧瑀是清流领袖,前任御史中丞刘洎又与你焦不离孟、言听计从,如果风波从御史言官那边惊起波澜,我就唯你是问。 萧瑀面皮抽了一下,无奈之下,只能颔首道:“殿下放心,老臣知晓轻重,若有御史言官受人怂恿操控,定当严厉申饬,确保朝政平稳。” 虽然有些委屈,可是这种被太子倚重的感觉却甚为不错,或许这就是宰辅之首、简在帝心的优越感。 不知怎的,他忽然希望房俊那厮干脆别回长安才好,如此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太子面前第一重臣,执掌大权、深受器重,心甘情愿给太子卖命倒也不错…… 李承乾略微松了口气,有萧瑀全力支持,朝政就不会发展至不可收拾之地步。 只是他这一口气尚未完全吐出来,便听得有内侍又过来禀报:“启禀殿下,京兆尹马周求见。” 李承乾与萧瑀、李君羡二人对视一眼,道:“宣。” “喏!” 内侍退出,未几,京兆尹马周一身官服,上前鞠躬施礼:“微臣马周,觐见太子殿下。” “平身。” 李承乾抬手虚扶,看着马周身上的官袍,蹙眉问道:“爱卿请入座……京兆府这么早便上值?” 马周却并未入座,直起身扫了一眼萧瑀、李君羡,心中微微一沉,答道:“京兆府衙门卯时上值,不过今日坊门刚开,韦家便堵在门口求见微臣,言及其家中子弟韦正矩受人诓骗误入九嵕山皇家禁苑,之后生死不知,又有人半夜在其府中投书,说是韦正矩已然受奸人所害,解送至‘百骑司’遭遇严刑拷打,伤重不治……微臣感觉事有蹊跷,不敢怠慢,故此入宫觐见殿下,恳请殿下决断。” 都是宦海沉浮的官油子,即便平素行事正直、心性清高,可是耳濡目染之下,岂能不知这件事漏洞处处,极不寻常? 且不说韦正矩已然身死是真是假,就算是真,可事情发生在九嵕山,之后又解送“百骑司”,长安如今虽然取消宵禁可各处城门却依旧紧闭,除去极少数人有特权叫开城门之外,消息是如何传递至韦家? 幕后种种,昭然若揭。 李承乾轻叹一声,喟然道:“韦正矩……已然于昨夜暴卒在‘百骑司’刑房之中。” 马周一脸震惊。 李君羡便又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马周沉吟少顷,沉声道:“贼人之手段并不高明,然是种种巧合之下,怕是不仅‘百骑司’难辞其咎,便是皇家也难脱干系。” 说到底韦正矩死了,京兆韦氏素来将其视为下一代的领军人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于皇家禁苑被擒,而后稀里糊涂的解送“百骑司”,更在“百骑司”刑房之内暴卒…… 这种话语如何跟韦家解释? 便是寻常时候,京兆韦氏怕也不能这般任由族中嘴杰出之子弟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掉,更何况既然贼人设下这等谋算,势必会对京兆韦氏加以挑唆蛊惑,更有先前京兆韦氏险些被拖进深渊之事…… 怕是说也说不清了。 萧瑀提醒道:“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贼人必有后手,吾等只能严加防范。然而首要之事,便是韦正矩之尸首如何处置?” 李承乾断然道:“此事不能瞒天过海,立即将韦正矩之尸体交由韦家,并且向其说明事情真相。韦家相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但若是吾等将其尸体隐藏,幕后之贼子必然借机生事,事情之走向愈发不可控制。” 主动将韦正矩是尸体交出去,还可以说是心中坦荡,可若是耍小聪明将韦正矩尸体藏匿或者毁掉,事后必然遗患无穷,一旦被韦家得知,且不说其反应如何,皇家与“百骑司”这口黑锅就算是背定了——你若非做贼心虚,为何要毁掉韦正矩的尸体? 到时候就算身上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马周颔首道:“正该如此,韦正矩之死颇多蹊跷,若是韦家追究不放,殿下大可命三法司立案侦查,万万不可自作聪明,授人以柄。” 李承乾道:“查肯定是要查的,贼人这般嚣张,居然敢谋算皇家与‘百骑司’,其心何其歹毒?若是不将此人揪出来,孤寝食难安!” 众人商议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 马周起身道:“微臣暂且告退返回京兆府衙门,将韦正矩之事告知韦家,而后领韦家人前往‘百骑司’领取尸体。” 李承乾颔首道:“态度好一些,此番想必韦家亦是受人陷害,心中委屈,爱卿不可逼迫过甚。” 马周道:“喏!” 这才转身走出去。 萧瑀捋着胡子,心中不以为然。 怎地就知道韦家是受人陷害?就因为死了一个族中所谓的杰出子弟?古往今来,“苦肉计”可是屡试不爽。 再者说来,韦正矩如今诺大之名声,大多是京兆韦氏营造出来的,其人文才、武功皆未曾有所建树,如何就称得上“杰出子弟”了?分明就是一个平庸之辈。 牺牲这样一个平庸之辈来谋划大事,实在是再也划算不过…… 李承乾却也不傻,先安抚了马周,继而回头对李君羡道:“将人手都撒出去,一边查探韦正矩之死因,一边严密监视韦家,若有异动,即刻来报。另外,即刻派人手持孤之令牌出玄武门通知左右屯卫,令其全军皆备严阵以待,一旦接到孤之命令,立刻由玄武门入城,接管长安防务!” 原本长安城内便潜流汹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如今韦正矩之死又好似一点火星,溅入这堆干柴之中,万一引起滔天大火可如何是好? 凡事都得往最坏处想,预先准备,方能临危不乱…… 萧瑀提醒道:“若非万不得已,还请殿下莫要左右屯卫入城……右屯卫如今只剩下半支,且房俊出征在外,只余下一个副将高侃统御,战力如何尚未可知。而左屯卫……不可亲信。” 李承乾连连颔首,深以为然。 柴哲威那人怯敌畏战、猥琐不前,连装病这等手段都使得出,足见其操守实无底线。 一旦长安城内有变,谁能保证柴哲威不会被贼人拉拢、利用,进而倒戈相向? 他原本就不是东宫一系…… 右屯卫之忠诚固然毋须质疑,但正如萧瑀所言,只剩下半支右屯卫在高侃统御之下,能否担负得起玄武门之安危都尚且未知,若是右屯卫生变,如何能够予以镇压? 当真将右屯卫放入长安城内,是福是祸,实在是始料未及…… 萧瑀又道:“此刻已然将至卯时,今日朔日朝会,殿下还请做好准备,必然有人兴风作浪。” 这几乎是肯定的。 古往今来,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得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如今若是不能堂而皇之的将韦正矩之死归咎于皇家、归咎于“百骑司”,使得手握监国之权的太子遭受千夫所指,幕后之人一切意图又有什么用处? 所以毋须过多猜测,稍后看看有些什么人跳出来,便能够大致有一个揣摩…… 第一千零八十章 朔日朝会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刮了一夜的北风也略微有些收敛,不过气候却干得厉害,入冬以来仅下过两场小雪,皆是浅尝辄止,并未给于土地充分的滋润。 坊门、城门次第开启,沉睡中的长安城缓缓醒来,商贾如云、百姓如雨,各路官员从各自里坊中乘坐马车鱼贯而出,由朱雀门进入皇城,向着东宫门前汇聚。 东西两市已然彻底修葺重建,体量比之以前更大,汇集了天下各处之货殖奇珍,商贾云集。不过如今西部不靖,先是河西之战,继而大食人又侵入西域导致丝路一时断绝,所以往昔城门开启之后一队队西域商贾牵着骆驼在驼铃悠扬之中走进长安城的场景已然不见,令往来商贾总觉得好似缺了点什么,氛围有些陌生…… 李二陛下御驾亲征辽东,敕命太子监国,不过太子却并未将朝会之地放在太极宫,而是搬到东宫,以示对皇权之敬畏。 自然也有几分避嫌…… 到了卯时三刻,文武大员已经汇聚在东宫丽正殿,刚刚从兴庆宫返回东宫的太子在后殿歇了歇,喝了一盏热茶暖暖身子,这才抖擞精神,在内侍陪同之下前往正殿,主持朝会。 “太子上朝!” 内侍尖锐悠扬的唱班声中,一身黄色蟒袍的李承乾自后殿走出,来到御座之后入座。 一众大臣分列两班,齐齐躬身施礼,口中呼道:“臣等觐见殿下!” 李承乾安坐如山,淡然颔首,沉声道:“众爱卿平身,入座!” “谢殿下!” 诸臣谢恩之后,这才分别落座。 唐宋之时,君臣于殿上相对而坐,从未有君入座、臣侍立之恶习,君王固然乃是昊天之子、人间至尊,却也不曾将臣下当作奴仆看待,唐朝只是未有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之优容,但是君臣之间亦是只有主从之别、并无贵贱之分。 当然,大朝会上地方有限,不可能人人有座,唯有品级、爵位足够的官员才能在坐垫之上入座,其余品阶不够的官员就只能束手立于一众大佬之身后…… 李承乾坐在御座之上,环视殿上群臣,略微顿了一顿,这才开口道:“诸位爱卿,可有事起奏?” 话音刚落,便见到太常卿韦挺自班列之中排众而出,来到殿中,手持芴板躬身道:“微臣有事启奏!” 李承乾扫了诸位一眼,见到文官之首的萧瑀低眉垂眼不动声色,心中略微安定,而后问道:“卿有何事,不妨奏来。” “喏!” 韦挺应了一声,而后在朝臣瞠目结舌之中跪倒在地,芴板放于身侧,伸手将头顶乌纱梁冠摘下,置于身前,而后叩首道:“启禀陛下,昨夜族中子弟韦正矩一夜未归,原本并非大事。但是午夜时分,有人投书至臣之宅邸之中,言及韦正矩受人诓骗,误入皇家禁苑,已经被禁卫擒拿,之后解送‘百骑司’,受严刑逼供而亡……” 丽正殿上发出“轰”的一声惊呼,一众大臣纷纷惊诧。 内侍立即尖声道:“肃静!殿下面前,岂可失仪?” 殿上这才安静下来,不过大臣们依旧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若是换了旁人,大家自不会这般惊诧,说是“误入”皇家禁苑,谁知是否早有预谋?更何况亦不知是否冲撞了哪位贵人,被解送“百骑司”固然有些过分,却也只需谴责皇家将律法视若等闲即可,不至于这般震惊。 可韦正矩前不久才因为与房俊发生冲突,导致整个京兆韦氏差一点遭受牵连,算是被打压得厉害,这其中亦有“百骑司”的参预。 如今不过是“误入”皇家禁苑,顶了天也就是移交京兆府审讯的罪名,却直接送去“百骑司”,更被“严刑逼供”致死…… 这其中所蕴含的内容,足以使得大家浮想联翩。 李承乾面容凝重,问道:“韦奉常这般说话,可有确凿之证据?” “奉常”乃太常卿之古称,若旁人以此称呼,除却显示近亲外,更有推崇之意。 韦挺摇头道:“不曾有证据……不过臣下深信此事为真,故而将乌纱摘下,恳请殿下命‘百骑司’严查此事,若吾家子弟当真为‘百骑司’所害,请殿下主持公道、以正国法;若纯属污蔑,则臣下愿意就此辞去官职,告老还乡,以为谢罪,还请殿下成全。” 殿下大臣又是一惊。 这是你辞官不辞官的问题么?你这简直就是在胁迫太子啊!也就是太子仁厚,若是换了李二陛下坐在上头,大抵直接就允了你的请辞,顺带着将你身上的爵位一撸到底,然后发配三千里,去天涯海角探寻公道吧…… 李承乾面容铁青,瞪视着韦挺,恨不能将对方给吃了。 之前,他心中是同情京兆韦氏的,认为贼人设计陷害了韦正矩来构成这一连串的阴谋。可是现在他不禁心中产生怀疑,到底是京兆韦氏被人设计陷害,还是这本就是京兆韦氏的苦肉计? 因为韦挺这番话语说出口,就意味着他这个储君在韦家眼中根本毫无威慑力,否则岂敢说出这等胁迫之言? 简直欺人太甚! 萧瑀开口道:“太常卿之言,有失体统了。韦正矩只不过一日未见,尚且够不上失踪,总不能因为他是京兆韦氏子弟,便要无视律法、违规立案吧?再者说来,太常卿无凭无据,却要‘百骑司’参预其中,这是何道理?退一步讲,就算韦正矩当真死在‘百骑司’驻地,自有京兆府、刑部、大理寺立案审理,何以让‘百骑司’参预此案之道理?‘百骑司’乃是陛下虎贲、国之羽翼,断不可成为朝廷刑徒之根本!” “百骑司”绝对不能掺合进这件事当中,纵然韦正矩死在“百骑司”刑房之内,也只能由三法司主持审理。 否则“百骑司”定然遭受质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进而将皇家、将太子牵连其中。 毕竟,韦正矩的确是死在“百骑司”刑房之内…… 韦挺跪在地上,面容坚毅,尚未说话,一旁已经有人借口说道:“宋国公此言差矣,正因为‘百骑司’乃是陛下虎贲、国之羽翼,且其平素行事循规蹈矩,不曾有私下构陷、滥用私刑之恶例,故而朝野上下尽皆称赞,也相信其清白。‘百骑司’国之重器,岂能任由三法司插手其中?若如此,必将导致皇威折损,由其自己内部审理,实在是维护天威最好的办法。” 李承乾侧面看去,发现说话之人居然是侍中刘洎……不由得蹙起眉毛。 这厮虽然素来墙头草、随大流,可是自从依附于房俊之后甚为坚定,如今也算是东宫一系的大佬之一。自己虽然不耻其为人,却也敬其能力,愿意依为臂助、予以重用,孰料此刻居然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韦挺,挑衅“百骑司”? 谁都知道眼下乃是太子监国,一旦“百骑司”被确认为谋害韦正矩,其罪名势必攀扯到他这个太子身上,届时若是朝政动荡,他这个太子便是第一责任人,将要受到无穷无尽的诋毁,声威扫地。 这混帐,难道是想要给孤一个“背刺”? 殊为可恶…… 已经老迈衰弱的岑文本并不知发生何事,可是一辈子宦海生涯见惯了阴谋诡计、朝政跌宕,下意识的觉得事情或许非同小可,略微沉吟一番,便开口道:“刘侍中之言,甚为不妥。‘百骑司’之设立,乃是陛下为了稳固皇权、护佑社稷才不得已而为之,且设立之初便定下绝不干预朝廷司法之初衷。刘侍中如今赞同由‘百骑司’审查一无官无爵之平民之死,不仅违背陛下初衷,且扰乱帝国司法,此举将三法司置于何地?老臣以为,万万不可。”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风波诡异 岑文本虽然不知韦正矩到底死没死,且此人死活又与太子何干,却下意识的觉察到不能任由“百骑司”牵扯进这等案件之中。一则是为了维系三法司之至高司法地位,再则也绝不愿见到有人先是攀扯“百骑司”,进而从“百骑司”攀扯到太子殿下。 帝国发展至今日,可谓百废俱兴、民富国强,需要的再非是以往的乾纲独断、破而后立,而是平稳的政权过渡。 稳定,胜于一切。 不是说储君的位置不能变,而是就算要变,也只能在陛下的意志之下循序渐进的予以更迭,不能使得朝政有丝毫动荡,否则极有可能酿成一场大祸。 眼下陛下尚在辽东征战,朝中却有人隐隐将矛头再一次指向太子,岑文本岂能坐视这等事情发生? 维护太子,便是政治正确。 哪怕“百骑司”当真施刑过重将韦正矩置于死地,哪怕太子故意偏袒“百骑司”,视人命如草芥…… …… 岑文本虽然身后并无世家门阀之倚仗,也不曾如同萧瑀、长孙无忌那般权倾一时,但是他资历太老、地位太高、威望太重,此番出言硬怼刘洎,丝毫不留情面,刘洎却也只是略微躬身,未有一言半语反驳。 此等神情落在李承乾眼中,对于刘洎之性情素来了解的他便明白了,这定然是刘洎与人做了一番交易,他收到好处却只是负责在朝堂之上声援韦挺,但事情之成败却不在责任之内…… 这个老货! 李承乾愈发明白房俊为何自始至终都对此人颇为厌弃不屑,果真是绝无半丝风骨的唯利是图之辈。 而且这老货眼下虽然晋为侍中,但亲人御史中丞迟迟未能任命,以他在御史台的资历、地位,足以对御史台有着很大的影响。一旦“百骑司”被排除在外,此案由三法司接受,说不得还能与人再做以此交易…… 李承乾气得不轻,郁闷至极,此等寡廉鲜耻之辈,如何能够身居朝堂、窃据高位,成为宰辅之一? 简直是帝国之耻辱! 李承乾压抑着心中愤怒,看向殿上的大理寺卿孙伏伽,问道:“大理寺总掌帝国刑罚、侦缉之要务,此次便由孙寺卿挑起重担,会同刑部、御史台一起侦破此案。朝中局势动荡,多有居心叵测之辈暗起龌蹉,绸缪其不轨之企图,还望孙寺卿公正廉明,将此案之真相大白于天下,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这话说得有些重,孙伏伽赶紧出列,躬身道:“微臣领旨!还请殿下放心,微臣眼中唯有国法纲纪、正邪善恶,维护律法之公正,惩恶扬善乃是吾辈立身之根本,无论何人、何事,都不能动摇半分!” 山雨欲来、潜流汹涌,此正是表态站队的时候,孙伏伽素来不参与任何朝争,只一心忠于李二陛下。既然太子乃是陛下所册立,在陛下尚未废黜太子之情况之下,忠于太子,便是忠于陛下。 他也只是忠于太子,而无论谁坐在太子之位上…… 被萧瑀怼了一番似乎偃旗息鼓的刘洎又说道:“殿下,微臣听闻‘百骑司’大统领天未明时便叫开城门,直入兴庆宫觐见殿下,不知是否谈及韦正矩之事?或者……是否提及韦正矩之生死?” 此言一出,丽正殿顿时肃静,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李承乾,看他如何回答。 李承乾倒也干脆,略作沉吟之后,颔首道:“李君羡入城觐见,的确是为了韦正矩之事。凌晨时分,韦正矩被人解送至‘百骑司’,李君羡命人将其关在刑房,不过尚未用刑,韦正矩已然毒发身亡。仵作勘验尸身,发现其送抵‘百骑司’之前已经被人喂下剧毒。” 丽正殿上一片哗然。 听太子之意,韦正矩非但当真死了,而且是受人谋害,且意欲嫁祸“百骑司”? 当今天下,居然还有人敢于嫁祸陷害“百骑司”? 这可是李二陛下的鹰犬爪牙啊,若当真有人这般做法,那可就是明目张胆的意欲挑衅太子监国之权威,一旦此事处置不当,“百骑司”深陷谋害良民之罪名,太子的威严将会受到极大之损失。 毕竟“百骑司”乃皇权之鹰犬,如今太子监国,“百骑司”奉命辅佐太子,却遭人构陷、声名狼藉,由此可见太子之能力实在堪忧,不足以震慑群伦、君临天下…… 现在,大家算是明白了刚才萧瑀为何极力将“百骑司”从韦正矩一案当中剥离开来。若是“百骑司”参预韦正矩一案之审查,就算结果证明“百骑司”乃是受人陷害,可是谁会相信? 身为执法者,自己却是最大的嫌疑人,这实在是难以服众…… 而若是三法司介入,那便全然不同。三法司乃是大唐最高之司法机关,权力之大,可审理君王之下所有文臣武将勋贵士族之不法事,且历届三法司长官皆是清正刚直之辈,使得三法司之威望如泰山之重,无人敢于诋毁。 孙伏伽更是清正自持、公正严明,一旦三法司确认“百骑司”与韦正矩之死无关,乃是遭人陷害,便等于立即给“百骑司”洗脱嫌疑,太子之威望自会安然无损。 然而唯有一点不妥,以眼下刘洎截然反常的态度,谁知道会否从中作梗? 毕竟御史台虽然不是执法部门,却是天下第一监察衙门,在三法司中地位超然,对于大理寺、刑部的影响力也很大。而刘洎身为“前御史中丞”,对于御史台的掌控力度极大,若是他歪了屁股……事情将会超出想象。 韦挺依旧跪在地上,脱去乌纱梁冠的头上已然花白一片,先是正妻暴卒,如今又逢族中俊彦身亡,神情憔悴忧愤,令人望之垂怜。 “殿下,”韦挺以首顿地,声调悲戚:“京兆韦氏素来忠心耿耿,甘为陛下之鹰犬,以供驱策。孰料却接二连三遭遇此等噩运,实在是令韦家上下痛心疾首、怒火填膺!微臣恳请陛下予以彻查,为韦正矩报仇雪恨,为天下良民伸张正义!” 跪在地上,怮哭不止。 前番正妻长孙氏受到长孙家之欺骗铸下大错,迫不得已只好让长孙氏服毒自尽,以保全家族。如今族中最杰出之子弟又惨遭横祸,阖族之命运何其凄惨?而且无论长孙氏亦或是韦正矩,都显然成为旁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如此更加令韦挺悲愤难平,心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李承乾不知韦家是否在施展“苦肉计”,不过此刻也只能安抚道:“奉常放心,孤受命于父皇,得负监国之责,又岂能眼看着屑小猖獗,罔顾法纪、颠倒伦常?定会彻查此案,还给韦家一个公道,无论涉及何人亦要严惩不怠,以正朝纲!” 这一刻,这位素来心慈面软仁厚优柔的太子殿下当真是火气升腾、怒不可遏! 人皆有私欲,若是觊觎储君之位故而施展一些阴谋诡计,李承乾能够理解,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清心寡欲的圣人呢?况且圣人亦不是与世无争、随波逐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然而此刻父皇率军东征高句丽,河西之战刚刚结束,西域烽火鏖战不休,此等帝国危难之际,却还是一意孤行的为了心中私欲不顾朝局之动荡进而搅风搅雨,这就让人不能接受了。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了一己私欲浑然不顾大唐风雨飘摇、动荡不安,江山社稷遭遇倾覆之危,百姓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此等人心中既无仁慈,更无忠义,道一句“狼子野心”绝不为过。 李承乾铁青着脸,环视诸臣一眼,沉声道:“此事暂且如此吧,由孙寺卿负责,三法司介入,严查韦正矩暴毙一案。若有进展,随时进宫与孤汇报,退朝吧。” 言罢,不待重臣施礼恭送,直接起身扬长而去。 大臣们面面相觑,知道素来好脾气的太子殿下,今日当真是动了真怒…… 李承乾回到后殿,刚刚坐下,便见到内侍上前,低声禀报道:“殿下,两位公主自九嵕山禁苑返回,说是有事启奏……”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难脱干系 李承乾自后殿走回寝宫的时候,心事重重。 此次危机之根源,便在于韦正矩潜入皇家禁苑欲行不轨。到底是何等“不轨”之事?自然是两位公主。 确切一点来说,韦正矩的目标一定是晋阳公主。 可是一个名门世家的子弟夜半之时潜入皇家禁苑欲对公主殿下行不轨之事……这听上去很是有些不可思议。 皇家禁苑那是何等地方?禁卫重重守备森严,就算他能够偷偷潜入,甚至就算他能够得手,难道就不考虑后果?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兕子便是父皇的心尖尖,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宠溺得无以复加。 谁敢对兕子行下不轨之事,他难道就不考虑要如何承受父皇的滔天怒火? 只图一时之爽快,便将自己前程断绝、性命断送,甚至将家族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得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出这等事。 实在是不合情理…… 到了寝宫,便见到太子妃苏氏正陪着长乐、晋阳两位公主闲聊,太子妃不知前朝发生何事,笑容倒是灿烂热情,只是长乐、晋阳二人脸上却是强挤出一抹笑容,很是牵强。 见到李承乾走进殿内,三人赶紧起身见礼。 李承乾随意摆摆手,道:“自家人,何需多礼?都坐吧。” 走到主位坐下,看着长乐、晋阳,沉声可道:“九嵕山禁苑,到底发生何事?” 长乐瞥了晋阳一眼,便将禁苑发生之事说了,而后道:“原本,我们也只是想将那潜入之人身份弄清楚,然后教训一番也就罢了,顶多便是解送京兆府,依律惩处。谁知那位禁卫校尉却执意将潜入之人解送‘百骑司’,我们阻拦不得,只能任其行事。” 李承乾可道:“那校尉呢?” 长乐公主一脸无奈,轻叹道:“天明之后,‘百骑司’长史李崇真率领一旅精骑抵达禁苑,接管了禁苑之防务,随后便发现那校尉已经服毒自尽。” 这件事对于两姊妹打击很大,谁能想到就在自己身边,居然发生这样处心积虑的阴谋? 一直默不吭声的晋阳公主犹豫了一下,小声可道:“太子哥哥,那……那韦正矩,当真死了?” 李承乾瞅了她一眼,颔首道:“刚刚被解送至‘百骑司’便毒发暴卒而亡。” “啊!” 晋阳公主轻呼一声,一手掩唇,明媚的眸子里水光闪现。 李承乾蹙眉看着她,轻声可道:“兕子,其中是否还有什么隐情?” 晋阳公主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啜泣道:“我只是想捉弄一下他,让他知难而退,从不曾想过要害他……” 身边长乐公主赶紧温言抚慰,好半晌,晋阳公主才平静下来,将自己派遣校尉前去诓骗韦正矩前往禁苑私会,却是打着将其当场擒拿,以“擅闯禁苑,欲行不轨”之罪胁迫韦正矩放弃求亲之事一一分说清楚。 一旁的太子妃苏氏瞪着一双明眸,秀眉的脸上满是震惊,见到晋阳公主自责的模样,赶紧劝慰道:“殿下不必自责,这等事谁又想发生呢?可恨那贼人必然早已埋伏在殿下身边,即便没有你诓骗韦正矩之事,也定会被他们寻到别的的机会,结果还是一样的。” 晋阳公主诓骗韦正矩乃是临时起意,可见那校尉必然是贼人早已安插在晋阳公主身边的内应,见到有机可乘便悍然发动,且事成之后立即服毒自尽,此等做派,乃是标准的“死士”。 纵然没有这回陷害韦正矩之事,那么以后得到机会依旧会发动。 这回是韦正矩倒霉,可若是下回倒霉的就不知道是谁了,弄不好这些人干脆对晋阳公主下手…… 李承乾轻叹道:“太子妃说得没错,若是那些贼人始终寻不到机会,说不得就对你下手了,看开一些,毋须伤心。” 嘴上说着宽慰之言,心里却很是焦躁。 如此一来,韦正矩之死与皇家愈发脱不开干系,京兆韦氏绝对不肯善罢甘休。明面上他们自然不敢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举,可是私底下一旦有人前去联络,便极易倒向那些人一方。 尤为重要的是,“百骑司”背负一个“草菅人命”的罪责,最直接的影响便是自己这个监国太子道担负一半的骂名,一个“昏聩无道”的评价想必是跑不了了。 又有多少人暗地里心生怨气,对自己感觉到失望? 雉奴…… 李承乾烦躁的摇摇头,只能衷心希望这件事非是雉奴一手策划,否则他会感觉到非常失望。 还是那个道理,争夺储君之位可以,却要放在一个规则之内,似这般无视动荡不安的朝局毫无底线的搅动局势,虽然的确给于李承乾极大的压力,也破坏了他在朝臣心目当中的“仁主”形象,但是后患却实在无穷。 一旦局势失控,长安动乱,帝国根基动摇不说,若是辽东战局稍有变故,天下烽烟处处神舟板荡,重蹈当年前隋之覆辙亦未可知…… ***** 深夜,韦家。 书房门外的屋檐下悬挂着一排灯笼,明亮的光芒将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假山、修竹照得纤毫毕现。 十余名家仆站在屋檐之下,扫视着左右,不许任何人靠近书房。 书房之内。 韦家当代两位“巨头”韦挺、韦圆成相对跪坐,两双眼睛看着面前案几之上那封信,烛影飘摇,相对无言。 一壶热茶袅袅散发着白气,两人却谁也未喝一口。 良久,已经须发皆白的韦圆成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此事,你怎么看?” 韦挺原本俊秀的容颜已然衰老颓废,头发也已花白,整个人看上去较之去年似乎老了十岁,只是腰杆依旧笔挺,神情愈发坚毅,双目之中精光迸射,气势愈发显得锋锐无匹。 闻言,他依旧纹丝不动,只是眼皮耷拉下来,断然道:“韦正矩之死,皇家断然脱不开干系。纵然与太子无关,房俊怕是也洗不清嫌疑……尤其是‘百骑司’,既为皇家鹰犬,所作所为必承皇家之意志,韦正矩解送至‘百骑司’便暴卒而亡,岂能那般凑巧?尤为重要的是,韦正矩纵然行止有些轻挑,却绝非蠢货,焉能不知擅入禁苑、欲行不轨之罪?最轻也得断送了仕途前程,他岂能去做那等愚蠢之事?其中必有缘故。” 韦圆成拧眉沉思,说道:“即便如此,可是全无实证,又能如何?纵然三法司介入此案,吾家若想要一个真相,怕亦是难如登天。” 事实却是就算三法司侦破此案,给了韦家一个答案,可是韦家便会相信那是事情的真相么? 前番因为长孙氏一番言辞,使得韦家陷入前所未有之危机,整个家族都差一点被卷进巨大的风波漩涡之中,出手的便是“百骑司”。 而因为韦正矩有意求娶晋阳公主,与房俊起了龌蹉,连连受到打压。无论房俊与晋阳公主是否有私情,但房俊不愿让韦正矩尚晋阳公主却是不争之事实,进而设下圈套陷害韦正矩,实在是合情合理。 至于这会否耸人听闻……去可可丘行恭与长孙无忌,对于丘神绩、长孙澹之死到底是何感受? 所谓“先入为主”,便是如此。 沉吟少顷,韦圆成长叹一声,苦恼道:“太子……晋王……一个视房俊如肱骨,一个全力支持晋王,咱们韦家往后的道路难走了。” 长孙氏受到长孙家之蒙骗,不仅自己丢了性命,更险些害得整个韦家遭受牵连,韦家与长孙家仇隙已深,势不两立。如今韦正矩的死又极有可能与房俊有关,而且对韦家抱有极大敌意,以太子对于房俊的倚重,就算韦家支持太子上位,将来又岂能顺顺当当成为潜邸之臣,以从龙之功振兴门楣? 当前的储君,以及最有可能上位的未来储君,都非是韦家可以忠心投靠的靠山。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各有谋算 王朝时代,再是鼎盛的势力亦要依附于皇权,若是太子、晋王皆不可成为韦家以后之凭恃,那京兆韦氏何以安身立命? 韦挺将手伸出,在案几上那封书信上拍了拍,看着韦圆成,双目湛然。 韦圆成却摇头:“宗祧承继,乃是祖宗大统。晋王可上位,只需废黜太子,放逐魏王,便可名正言顺。可这位非是陛下骨血,连皇室嫡系都算不上,如何能够克继大统、君临天下?若是这位当真有了这份心思,要么顷刻间遭遇灭顶之灾,要么……江山板荡、神州风起,帝国支离破碎。” 韦挺道:“乱中求胜、火中取黍,岂不正该如此?若是一成不变,岂有吾家之未来?” 韦圆成却依旧不赞同:“世家门阀之存在,需要混乱之局面去谋求利益,却不应该将利益放在乱世之中。自北魏而起,至前隋一统,再到大唐立国,这期间看似世家门阀攫取了最大至利益,可你却要知道世家门阀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又有多少簪缨世家烟消云散?乱局方可牟利,乱世却能倾覆,断不可为。” 世家门阀需要混乱的局势,因为那样皇权对他们的倚仗对越来越大,但若是乱世来临,大家一起遭殃。 最高明的手段是朝局乱而天下不乱,若是天下破碎烽烟处处,生灵皆为蝼蚁,世家门阀也会损失惨重。 若能自乱世之中崛起,固然攫取最大之利益,可一旦有个闪失,那便是阖族倾覆、血嗣断绝之大祸…… 韦挺不以为然,两人都看过信封内的内容,他说道:“太子懦弱,晋王稚嫩,魏王志不在此,吴王鞭长莫及……放眼朝中,谁还能与那位相抗衡?” 韦圆成蹙眉道:“可陛下还在,一旦陛下班师还朝,你以为凭借这位之能力便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逆而夺取?” 贞观一朝,朝中大臣无论立场如何,对于李二陛下都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与畏惧,那是虎牢关前“三千破十万”杀出来的盖世功勋,更是“玄武门之夜”以弱胜强、逆而夺取杀出来的开天辟地。 文治武功皆为千年罕见,这样的绝代雄主,谁敢心存觊觎? 只要李二陛下还有一口气在,便无人敢于提起“谋逆”这个心思。侯君集被逼无奈走上这条路,结果便是连个水花都未扑腾起来,便被死死的摁在尘埃之中,身死爵除。 侯君集一路跟随陛下征战,功勋无数,乃是开国之功臣,陛下大气恢弘不曾追究其阖族罪责,只诛首罪。 可若是再有人谋逆,谁敢奢望陛下还会顾念旧情、网开一面?必定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韦挺依旧坚持:“又不是现在就要有所动作,陛下固然雄才伟略,但春秋已高,且从军中传出的消息,陛下全凭丹药维持精力,可见身体机能已然衰弱不堪……此番东征之后,还有几年好活?咱们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的确,只要李二陛下在,无人敢谋逆。 可李二陛下也是个人,且常年服食丹药导致衰老太快,一旦李二陛下驾崩……凭借太子之能力、威望,如何能够镇得住这朝野上下的骄兵悍将、各方豪雄? 一场争斗,势不可免。 韦家要做的便是早早站好队,未雨绸缪,等到那天到来的时候可以全力以赴,而不是左右观望、进退失据,以至于错失良机…… 这回韦圆成不反驳了,沉思良久,方才喟然一叹:“只可惜纪王非嫡出,齐王不成材,否则何至于此……” 他的女儿韦妃生下纪王李慎,韦挺的女儿嫁给齐王李佑为正妃,京兆韦氏算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只可惜纪王没有名分大义,齐王又是个不着调的,否则择一而全力支持,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何需如今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做出抉择,为他人做嫁衣? 见到韦圆成终于松口,韦挺也松了口气。 先是妻子被他亲手逼死,继而族中罪杰出之子弟惨遭横死,这使得韦挺心中充满恨意。而且他明白,无论太子亦或是晋王上位,对于京兆韦氏来说都非是最好之结果,遭受打压几乎是必然。 唯有另辟蹊径,方能振兴门楣,使得京兆韦氏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门阀。 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越高,收益越大,这不仅是商贾之间的道理,更是官场上的真谛。 若是舍不得这门庭底蕴,如何能够换取光耀门楣? 既然韦家已无退路,与其坐以待毙,等着太子或晋王登基之后遭受打压,还不如铤而走险。 左右不过是奋力一搏而已,成则王侯,败则为寇,世间之事最为公平…… ***** 左屯卫军营。 柴哲威在家中“养病”数日,直至房俊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他才“痊愈”归营。 只不过紧接着便传来河西大捷的消息,柴哲威心中悔恨郁闷,差点再一次“一病不起”…… 为了躲避出镇河西的差事,他连脸皮都不要了,唯恐面对数万吐谷浑铁骑大败亏输折了柴家威名。房俊出征之时,他还嘲讽那厮果真是个棒槌,看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很是伟大,实则蠢不可及。 结果没等他开心多久,人家房俊便斩首数万、俘获无数,将吐谷浑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一战便打出了下半辈子都可以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功勋! 这可不是当初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薛延陀再是强横,也不过地处漠北而已,虽然与大唐龌蹉不断,但不能威胁大唐之存亡。可吐谷浑截然不同,其数万精骑兵出大斗拔谷直接威胁河西诸郡之安危,进而威慑关中、兵锋直指长安,稍有不慎那可是有亡国之虞! 这一仗打完,房俊之声势一时无两,关中百姓额手相庆,房俊之威望无人能及。 他柴哲威则完全成为反面典型,受尽嘲讽唾弃…… …… 营帐之中燃着火炉,窗外北风凛凛,帐内温暖如春。 案几上一壶清茶,柴哲威与心腹游文芝对坐,饮一口茶,叹一口气,神情落落寡欢,郁闷至极。 柴哲威真真是肠子悔青了。 屁的数万大军! 屁的精锐铁骑! 若是早知吐谷浑大军居然是这等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老子自己就上了啊,岂能轮得到房俊小儿捡便宜? 因错估形势,致使竖子成名…… 游文芝执壶为柴哲威的杯中续满茶水,劝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事先谁能预料吐谷浑居然那般不堪一击?也活该是房俊立下一桩足以福泽几代的功勋,大帅毋须在意。” 与其说是劝慰,还不如说是拱火,柴哲威听着这话愈发憋闷。 柴家不缺门庭显赫,不缺人脉底蕴,缺的就是一桩响当当的功勋!他之所以身为功臣之后、身负皇家血脉却不能进入中枢受到陛下倚重,不就是因为无论他父亲柴绍亦或是他自己都缺乏功勋? 如今眼瞅着一桩诺大的功勋送上门来,足以使他一步迈入中枢,更能够使得柴家一跃成为顶级门阀,却因为他怯敌畏战错估形势而拱手让人…… “时也命也,又怨得谁来?” 柴哲威摇头苦笑,呷了一口茶水。 游文芝也拈起茶杯,转移话题道:“听闻韦正矩死了,而且死在‘百骑司’刑房之中,且不说这背后有什么内幕,顾忌韦家决不肯善罢甘休。” 柴哲威挑挑眉毛:“不肯善罢甘休又如何?长孙家狠狠坑了韦家一回,韦挺连自己的老婆都弄死了,不也是低眉顺眼往下咽?京兆韦氏,还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这种事无论真相如何,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韦家也只能吃这个亏,就算他想要发作,可是实力不允许啊…… 游文芝却摇头道:“这倒是未必。韦家自己的确实力不足,可这却是打击太子的一个好机会,那些觊觎储位之人,亦或是意欲搅乱朝堂之人,说不得就会与韦家联起手来。一人力孤,合则力大,诸多势力若是因为这个机会搅合在一起,未必就不能弄出点风浪来。” 柴哲威蹙眉:“你是说……不会吧?陛下御驾亲征,早晚都要回到长安,就算眼下能够得逞一时,待到陛下引着数十万大军返京,那些觊觎皇位者还不都是乱臣贼子?陛下可不是吃素的!” 游文芝嘿的一声,低声道:“觊觎皇位者,可不只一个两个,未必只有晋王殿下……再者说来,也未必便要此刻谋求那个位置,陛下在时自然群雄慑服,可陛下总有不在的一天……” 柴哲威猛地想起荆王李元景,顿时悚然一惊。 该不是他在背后耍弄这些手段,故意打击太子、意图扰乱朝堂,甚至暗中推动各方……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雪夜畅谈 柴哲威越想越是心惊。 他素来知晓李元景的勃勃野心,可是这个时候在背后谋算这些事,一旦东征之战发生什么意外情况,连锁反应之下,稍有不慎就会使得帝国陷入动乱甚至分崩离析。 这简直就是在玩火! 难道为了一个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机会,居然就将江山社稷弃之不顾? 游文芝看着柴哲威的面容神情,小心说道:“无论太子稳固储君之位,亦或是晋王成功夺嫡、上位储君,对于大帅来说,都非是好事。可若是荆王殿下异军突起……那才是大帅的机会。” 柴哲威断然道:“本帅绝无可能与那些野心勃勃之辈掺合在一起!吾柴家固然诸多非议,却是大唐开国之功勋,这一点毋庸置疑。岂能附庸那等心机叵测之徒,置江山设计于不顾,一手将帝国推到水深火热之中?若是那般,本帅百年之后,亦无法面见家父!” 这话说得很是大义凛然。 然则他自己心中所想,却是荆王成事之几率实在是太小,就算废黜了太子还有晋王,哪怕不是晋王,也还有魏王甚至吴王,如何能轮得到他李元景?想要在陛下手底下谋逆成功……简直痴心妄想。 绝不能和李元景搅合在一起。 游文芝最是了解柴哲威,知道他说得冠冕堂皇,心中忌惮的却是李元景成功之几率太低,不值得将身家性命搭上去冒险,便小声说道:“大帅兵权在手,何必以身犯险?只需将左屯卫牢牢掌控在手,待到局势渐趋明朗,自可左右逢源、奇货可居。” 柴哲威沉着脸,略作沉吟,缓缓颔首。 坐山观虎斗,若是当真有朝一日朝局紊乱,自可手握重兵称量天下,谁占据优势便倒向谁,然后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将风险降低最底,却可轻易成就从龙之功。 嗯,这个可以有…… 游文芝见到柴哲威意动,便继续说道:“所以,若是有人拉拢大帅,切不可一口回绝,大可将话语说得模棱两可,届时进可攻,退亦可守。” 柴哲威颔首赞同。 若想重振门楣,复现父母在世之时柴家的辉煌鼎盛,手中的兵权便是最大的倚仗。 如今他手提重兵坐镇玄武门外,扼守皇宫大内,无论是谁意欲可鼎大宝,都要争取他的臣服。 ***** 西域,弓月城。 夜半之时,北风席卷着鹅毛一般的大雪在广袤辽阔的天地间恣虐,吹打着营门口的旌旗猎猎作响。 伫立在营门的卫兵一动不动,宛若石雕一般,任凭鹅毛大雪挂满甲胄横刀。 北风凛凛,威风飒飒。 中军帐内,一盆炭火燃得正旺,两杆短矛支起架子,一杆长矛穿着一条羊腿横放其上,炭火将羊肉炙烤得焦黄,一滴滴羊油渗出来滴落炭盆之中,“滋滋”作响。 浓郁的肉香充斥着营房。 薛仁贵用一柄银质小刀从羊腿上将羊肉割下一块,用铁筷子夹在对面坐着的李孝恭碗里,而后自己也割了一块。 李孝恭裹了裹身上的狐裘,夹起羊肉蘸了蘸酱料塞入口中,滚烫浓香的羊肉瞬间充斥味蕾,嚼了几口咽下,又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大口,捋着胡子长长的吁出口气,赞叹道:“这特娘的才是生活啊,这几日差点冻死老子!” 似乎置身于军营之中,使得这位郡王殿下忽然又回到往昔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将这些年豢养起来的骄奢之气冲刷得一干二净。 薛仁贵也蘸着酱料咬了一口,苦笑道:“大帅自当坐镇交河城才是,何以顶风冒雪数百里亲临一线以身犯险?若是您出了半点差池,末将真真承受不起。” 原本应当坐镇交河城安西都护府的李孝恭于今日午后忽然出现在弓月城,登时将薛仁贵吓了一跳,还以为大食人是不是绕过了弓月城、轮台城防线突入交河城,端了安西军的老巢,害得这位郡王不得不狼狈奔逃赶赴前线…… “嘿!” 李孝恭嘿了一声,又喝了口酒,啧啧嘴,道:“你小子看不起老子是吧?想当年老子跟着陛下南征北战冲锋陷阵的时候,你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喝奶呢!不过是区区数百里,当初一夜奔袭都不止这么远,如今怎地就走不得了?哼哼,若是年轻十年,老子一人就将大食人杀得狼奔豸突,哪里轮得到他们在西域这般嚣张放肆!” 好汉不提当年勇,这等话语薛仁贵也就听听,也不知谁下午抵达弓月城的时候自马背下来两股战战,脸色都快冻僵了…… 自是不能揭上司的短,所以薛仁贵道:“眼下大食人虽然势大,吾军节节败退,不过一切尚在掌控之中。大食人人多势众,不过粮秣短缺,虽然袭掠了诸多西域胡族抢夺牲畜粮秣,亦是杯水车薪。如今严冬已至,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广袤西域尽是大雪覆盖之下的戈壁黄沙,想要获取补给难如登天。所以局势已然渐渐稳定,再者前日有战报送抵末将手中,越国公河西大捷,击溃吐谷浑数万精骑,已经顺势前来西域增援,再有十天半月就将抵达轮台城,皆是两军汇合一处,愈发稳妥。” 任何年代,补给都是战争的根本。 单单依靠兵强马壮,绝难百战百胜,若无相应之补给供应,士兵饥饿战马掉膘,用不着别人来打,自己就士气崩溃了。 大食人本就不事生产,素来依赖以战养战,可是自大食人入侵西域之初,薛仁贵便果断采取坚壁清野之策略,一边躲避敌人之锋芒迂回作战,一边节节后退,每次弃城都将来不及运走的物资焚烧一空,使得大食人只能抢夺一座座空城,却得不到亟待补充的粮秣辎重,还得不断的分兵守卫战局的城池,否则一旦安西军杀个回马枪将城池重新夺回,会立即斩断大食人的退路。 而且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大雪来得更早…… 李孝恭欣然道:“你小子领兵打仗的本事,颇有本王当年之风范!一味的猛冲猛打、悍不畏死,那是程咬金、尉迟恭那等蠢货的做派,真正的一军之主帅,就应当因地制宜、灵活应对,而非是一腔血勇与强大之敌人硬撼!尤其是你坚壁清野这一招,使得那是真的好!” 甚至挑起大拇指,以示赞赏。 事实上,非但是李孝恭,即便是远在长安的朝廷诸臣,也对薛仁贵这一手表示夸赞。 因为坚壁清野不仅断了大食人以战养战的补给之路,更逼得大食人不得不将屠刀砍向那些西域胡族,将这些胡族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家底一抢而空,甚至凶性大发屠杀殆尽。 大唐掌控西域,这些胡族一直离心离德、各怀机心,一边跟大唐做着生意,享受着丝路带来的巨额财富,一边跟突厥人眉来眼去,暗中勾结,始终未曾真正归顺。 然而大唐需要丝路来赚取财富,就不能对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西域的胡族大开杀戒。杀戮只能带来仇恨,使得参预的胡族愈发抵触大唐之通知,西域之稳定自然无从谈起。 总不可能将这些胡族都杀光吧? 可是薛仁贵坚壁清野,逼得大食人对这些胡族举起屠刀大肆掳掠,这就怨不得大唐了。 等到战胜大食人,西域那些不服大唐统治的胡族都已被大食人清剿一空,西域便算是真真正正归属于大唐之版图,大可依照以往之政策不断征召刑徒、贫民充斥西域。 百年之后,唐人将会真正意义上占据西域之领土…… 薛仁贵面对夸赞有些赧然,诚实道:“这等计策虽然出自末将之手,不过却是因为曾经受过越国公之点拨,顺势而为罢了……” 李孝恭捋着胡子,奇道:“哦?说说看,难道房二那厮老早就预料到会有大食人入侵西域,故而早早订下锦囊妙计?”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内忧外患 薛仁贵笑道:“自然不是,越国公再是深谋远虑、智计无双,又岂能未卜先知?当初末将尚在越国公麾下,于水师之中供职,曾谈论其攻城掠地开疆拓土之功绩,当时越国公便对此等功勋不屑一顾,曾言今日士卒争先、国势鼎盛,自然威服四海,莫敢不从。然则攻略其地,却未收其心,异日国势衰颓、军力难继,这些土地亦将复叛,甚至残杀汉人,以示强硬。” 李孝恭颔首,这番话很有道理。 汉家王朝古往今来征服之土地何止万里计?便是如今之高句丽,当年亦是汉人之天下,安南之地更服从王朝管辖,这西域当年又何尝不是大汉之疆域?只不过王朝倾颓,这些地方立即复叛,留在这里的汉人更是惨遭屠戮。 这是无解之难题,“掠其地容易,收其心困难”,想要将这些化外之蛮夷融入大汉一家,难比登天。 他不仅奇道:“房二难道有何妙策?” 薛仁贵面色古怪,略微沉吟,颔首道:“有。” 李孝恭愈发感兴趣了:“愿闻其详。” 用刀子割了烤熟的羊肉,两人一口肉、一口酒,吃得酣畅,薛仁贵说道:“再是鼎盛一时之帝国,亦有衰颓之日,过往征服之领土难免抵抗之心日重,顺势反抗乃是天下大势,古往今来,概莫如此。然则征服一地便将其原住民屠杀殆尽,使其土地之上皆为帝国之子民,自然心向帝国,忠贞不渝。即便时过境迁,领地之内子民后代与帝国之间的同属产生嫌隙,可毕竟同源同种,天生便亲近得多,便是孤立而自成一国,亦是血脉相连的盟友。况且,其地皆为帝国子民所占据,纵然有朝一日沦陷于强敌之手,这些子民依旧心向故国,只有有一丝契机,便会反抗以重回帝国之怀抱……如此,方能彻底同化占据之领地,千秋万代,永不更改。” 李孝恭无语,呲之以鼻道:“说了半天,不就是每占一地、屠尽其民,移民以充之么?此等办法虽好,却有伤天和,且万万不能于人前提及,否则一旦被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微言大义的老儒听去,必要骂你丧尽天良、与禽兽无异。” 杀戮太甚,有干天和,这是华夏久矣流传的价值观。 “仁恕”“博爱”,这是历朝历代的君王都极力倡导的道德体系,连俘虏都不能杀,更何况是统治之地的子民?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即便是提倡仁义之道的儒家,其至圣先师亦一直坚定认为“华夷有别”。 所谓“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更是纯粹胡说八道,这句话是引申自韩愈批注《春秋》之后写的《原道》一书,其本意是“夷狄进入中国,要么夷狄接受汉化,主动臣服,要么就应该被消灭掉”。 孟子更说“臣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我只听说用华夏的文明来改造蛮夷,没听说过华夏把自己变成蛮夷的…… 后来这句话演变为“只要信奉华夏文化,那么异族做中国的皇帝,就名正言顺”,因为夷狄也成为中国人了,而最早提出这个解释的人是谁呢?元朝理学名家许衡。 许衡其人何也? 且不论其它,只需知道蒙军南下神州陆沉之时,那些理学名儒如许衡、吴澄之辈,皆摇尾乞怜、俯首称臣,而有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谢叠山之流不肯臣元,前赴后继、仗义死节…… 华夏文化包容性极强,却从来不曾承认夷狄之文化,要么你加入进来做小弟,要么我消灭你。 而儒家却是有着“软骨头”“假仁义”的劣根性,这不是儒学的问题,而是儒学一家独大之后延伸出各种各样的学派,导致祖宗的经义出现偏差,甚至完全曲解。 至程朱理学大兴之后,甚至完全背离了儒学之初衷,一味的攀附统治者,原本在宋朝籍籍无名的程朱理学至元朝忽然鼎盛,在明朝被王阳明的心学压制得惨不忍睹,到了清朝经由熊赐履等人大肆鼓吹,再次统治文坛…… 由其发展脉络,对其本义便可见一斑。 (咳咳,扯远了,只是胸有块垒,不吐不快。) 房俊当初对薛仁贵提及此事,便是有感于后世的一桩实例。无数白人飘洋渡海来到一块新大陆,将其原住民屠杀殆尽,灭其苗裔、毁其文化,而后鸠占鹊巢自立为国,却又摇身一变鼓吹人权自由。 其国强盛,可偏居一隅称霸世界;其国衰颓,可摇尾乞怜认祖归宗。 左看右看,胜利者都是当初日薄西山的日不落…… 薛仁贵笑道:“不过当时一笑谈耳,末将岂敢大肆宣扬,致越国公饱受诟病?不过话说回来,大帅离开交河城亲临前线,可是有何要事吩咐末将?” 他实在是搞不明白李孝恭此行之动机,身为安西大都护,不在交河城坐镇,跑到弓月城来作甚? 你是一军之主帅啊,这般轻率冒进,当真合适么? 李孝恭未答,自己割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满满咀嚼,待到咽下之后又喝了一口酒,这才沉声道:“最近,安西军中不大对劲。” 薛仁贵吓了一跳,忙问道:“大帅此言何意?” 李孝恭略作斟酌,缓缓道:“安西军独成一军,距离长安太远,故而军中与长安之联系甚少。而关陇门阀对于安西军之渗透程度超乎想象,看似军中高层并无多少出身关陇之人,实则中下层军官几乎尽皆为其把持。如此,军令在军中寸步难行,长此以往,安西军岂能称之为大唐之军队?将成关陇之私军矣。” 薛仁贵默然不语。 这等情况,他身在军中岂能不知? 比如长孙家嫡子惨死于碎叶城之外,此事他有所耳闻,但是事发之时便有安西军之兵卒屯守其地,却自始至终未曾有字言片语之报告传递到他的面前。 以安西军对于西域之掌控,岂能对此事懵然不知? 只能说明下面那些军官欺上瞒下,将此事偷偷隐瞒过去,其中所牵扯之厉害关系,也就不言可喻。 既然长孙家的嫡子死在安西军之驻地能够勾结隐瞒,其余之事又岂能没有?只不过如今安西军与大部分关陇门阀之利益一致,那便是抵御外侮、护卫丝路,所以军中上下一心,拼死力战。 可若是一旦安西军与关陇门阀之利益相悖,薛仁贵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够指挥得动多少人马。 甚至于,那些胆大包天之徒在军中谋害他都有可能…… 李孝恭忧心忡忡:“此番大食人入寇西域,事先便有种种不明之迹象,之后大食人更是长驱直入,似乎安西军于各处之屯兵之所、兵力多寡等等信息尽皆了如指掌,若是无人泄露,大食人难不成生而知之?尤其是最近,交河城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本帅预计,其必有大图谋。” 薛仁贵沉声道:“所以,大帅便亲身赶赴弓月城,将交河城空置出来,引蛇出洞?” “哪里敢引蛇出洞?” 李孝恭苦笑不已,嗟叹道:“如今大食人来势汹汹,吾军内部又有内应随时泄露机密,河西之战固然大捷却还有吐蕃虎视眈眈,关中更是风起云涌潜流不断,动辄便有倾覆之祸,谁敢引蛇出洞?本帅只盼那些家伙意识到其图谋已然败露,本帅有了防备,希望他们能够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薛仁贵无语。 原来不是“引蛇出洞”,而是唱了一出“空城计”…… 他率军力抗阿拉伯军队,虽然节节败退,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还以为只需周旋下去便胜利在望,却不想到西域之局势已然危机如斯,所谓“内忧外患”不足以形容也。 难不成安西军重要败亡在内乱之中,而这诺大西域,终究要沦落至异族马蹄之下?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预判敌情 薛仁贵心情很是沉重,可怕的往往不是面前强大的敌人,而是身后的袍泽,当你全力以赴面对强敌却对身后毫无防备的时候,一记背刺便可以令你痛澈心脾、万劫不复。 然而巧合的是,从古至今,似乎汉人最为拿手的便是窝里斗…… 他疑惑道:“大帅来到此地,万一那些人当真意图不轨,交河城岂非落入他们手中?届时咱们安西军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后路尽皆断绝,则陷入死地矣!” 直至眼下,安西军凭什么与十数倍于己的大食人相抗衡?正是依靠西域广袤的纵深,进可攻、退可守,时不时的奇兵突出袭扰一番,从不曾与大食人正面硬撼。 然而若是交河城丢失,后路断绝,再想如眼下这般从容应对便难如登天,被逼无奈只能与大食人硬碰硬。 就算安西军各个以一当十,也唯有全军覆灭一途…… 李孝恭拿着刀子割着羊腿肉,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道:“仁贵放心便是,本帅岂是那等愚蠢之辈?已然行文越国公,其右屯卫已经出了玉门关,正好西域大雪,本帅请其隐迹藏形绕道交河城,只要交河城内有变,即刻入城平叛。区区蟊贼,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右屯卫全力一击之下自然化为齑粉,不足为虑。” 薛仁贵也松了口气。 李孝恭主要是为了施展“空城计”,震慑交河城的那些各方势力,警告他们切勿轻举妄动。 却也做了完全之准备,万一那些人利令智昏、不管不顾,亦有右屯卫神兵天将,将叛乱顷刻之间平复。 当然,一旦交河城发生叛乱,势必影响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加之大食人倾巢而来,只怕从今而后原本臣服于大唐的各方胡族都要纷纷脱离大唐之统治,或是自立,或是依附于大食人,甚至早已遁逃至大漠深处苟延残喘的突厥人也会横插一手…… 见到薛仁贵忧心忡忡,李孝恭放下手里的刀子,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呷了一口酒,这才笑道:“天下大势,岂能操于人手?再是天资纵横之辈,亦不能将局势完全掌握,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令人防不胜防。所以,吾辈只需尽人事、听天命,将自己能做的尽量做到最好,至于结果,还要看上天的旨意。所以,得失成败毋须看得太重,因为他并非吾辈之能力可以决定。” 朝堂上厮混了大半辈子,这位曾经的“宗室第一名将”早就看得透彻,所谓的“成王败寇”实则就是上天的选择,一个小小的意外足以决定一场攸关国运的战争,这岂是人力能够抗拒? 上天让你成事,即便弱不禁风,亦会反败为胜;上天不选你,就算是横行天下,最终也会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大败亏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咚咚咚!” 寒风之中,帐门被敲响。 薛仁贵立即沉声道:“进来!” “呼!”帐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股寒风夹杂着血花飘进来,烛火一阵飘摇,炭盆里的炭火被寒风席卷,火星飞溅。 两个人影出现在帐门,前边的是顶盔贯甲的元畏,后边是一个胡子眉毛尽皆挂着冰霜,几乎被冻僵的斥候。 “启禀大帅、司马,斥候有事禀报!” 元畏拱手施礼。 李孝恭冲着薛仁贵摆摆手,示意此地以薛仁贵为主,他不参预。 薛仁贵颔首,将身边一个装满烈酒的水囊丢过去,待那斥候伸手接住,他沉声说道:“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再详细道来。” 寒冬腊月,斥候往往要前出百余里刺探敌情,为了隐藏行迹更是时常潜伏在雪地之中数个时辰,因此冻伤、冻死者不在少数。正是有了这些性情坚韧、耳目聪灵的斥候,大军才能随时掌握敌人之动态,不至于敌军兵临城下依旧懵然不知。 斥候不仅是大军之耳目,更是胜败之关键。 “喏!” 那斥候感激不尽,拔开水囊的塞子,一大口烈酒灌下去,一股炙热的灼烧感顿时从喉咙、食道抵达胸腹之初,旋即蔓延全身,将几乎冻僵的筋络血脉全部烧得活泛起来。 狠狠吁出一口寒气,斥候抹了一下嘴,疾声道:“傍晚之时,大食人抵达弓月城西百余里之初,扎营于一处山坳躲避大雪。申时左右,一支约五千余人的骑兵脱离营地,一路向北行去。吾等跟随侦查,却被大食人之斥候所阻,待到摆脱大食人斥候之纠缠,敌军骑兵之行迹已然被风雪覆盖,不知所踪。” 西域广袤,许多地方虽然并无道路,但是平坦的沙漠、戈壁依旧可以供大军通行,想要依据敌军行进之方向判断其目的地,几无可能。更何况北风凛凛、天降大雪,敌军路过之后不需半个时辰,所有行迹便会被遮掩起来,再想追踪,难比登天。 薛仁贵蹙眉道:“事先可有何征兆,能够推断其意图?” 斥候摇头道:“并无半点征兆,这两日大食人缓缓推进,同时派出几队骑兵劫掠周围胡族,每队都在千人左右,很是精锐。不过西域胡族对于大食人烧杀抢掠深恶痛绝,故而其所至之处,胡族纷纷举族迁徙,故而大食人收效甚微。直至申时之前,大食人一切正常,忽然便有了这样一支骑兵离营而出,且布下严密防御阻挠追踪,显然所图甚大。” 对于这样的推断,薛仁贵倒是认同,颔首道:“下去歇歇吧,好生睡上一觉。” “多谢司马体恤!” 斥候施礼之后,躬身退出。 元畏也欲一起退出,却被薛仁贵招手留了下来。 将其叫到跟前,薛仁贵指了指一旁的一个凳子,道:“坐,你来烤肉。” “喏。” 元畏大喜,急忙凑到炭盆跟前,接过烤肉的活计。 谁不知道李孝恭不仅仅是安息都护,更是河间郡王、宗室名将?能够在这样的大佬面前服侍,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机缘。 如今元家已然陨落,元畏更只是元家的庶出子弟,身上并无家族人脉可以凭恃,否则当初何以投靠长孙家? 薛仁贵向李孝恭介绍道:“此人元畏,乃末将麾下猛将,碎叶城之战古独领一军偷袭大食人之后阵,焚毁粮秣辎重无数,大食人之所以如今粮秣短缺、难以为继,此人之功也。” “哦?” 李孝恭顿时大感兴趣,他自然知道碎叶城之战的来龙去脉,更清楚相比碎叶城下水淹敌军,烧毁敌军囤积在后方的粮秣辎重更是大功一件,问道:“可是元家子弟?” 元畏赶紧颔首:“启禀大帅,正是。” “呵呵,” 李孝恭手里拈着酒杯,饶有兴致的瞅了一眼薛仁贵,笑道:“那可当真有意思,元家当初毁在房俊之手,而薛司马更是房俊麾下头号心腹,你这个元家子弟居然对薛司马忠心耿耿……岂不是背祖弃宗、认贼作父?” 元畏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施礼,郑重道:“末将斗胆,大帅此言差矣!元家之所以有今日,固然有越国公之原因,但更多却是不恤百姓、倒行逆施,多行不义而自毙!纵然没有越国公,亦会有旁人站出来,皆是一呼百诺,元家之下场并不会好过太多。如今元氏子弟流散天下,虽然不复往昔之门庭荣耀,却也洗清了身上之罪孽,可以清白之身效忠君王。‘丈夫只手把吴钩,志气高于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当年越国公这首诗,吾辈奉为圭臬,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单凭这一腔血勇去挣来,岂能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而后却又怨天尤人?” 这一番慷慨激昂之话语,说得李孝恭直发愣,失笑道:“嚯,果然是个有志气的!既然如此,别说本帅不给你立功进爵的机会,稍后领取一旅军卒,连夜赶往交河城,务必在右屯卫抵达交河城之前将其截住,告诉他,即刻将大军开进交河城,踞城以守,不可大意!” 一旁的薛仁贵吓了一跳,忙道:“大帅,莫非是越国公前往交河城的消息泄露,大食人准备从后偷袭?”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雪夜突袭 李孝恭面色凝重,沉声道:“自从大食人入寇西域,其对于时机之把握,便往往出人意料,每每能够切中吾军之空隙,攻吾之不备。按说,大食人固然骁勇善战,但是于战术战略一道,却不足以与吾等相提并论。这非是自傲,而是事实。然而其每一步都能够走在吾军空虚之处,尤其是开战以来狂飙突进,往往能够避实就虚,给于吾军极大之杀伤,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与胡族大了半辈子仗,岂能不知胡族之成色如何? 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冲锋陷阵之时或许是一把好手,悍不畏死视死如归,可当真说到战术战略,他们就连给汉人提鞋都不配。 即便如此,装配了火器的安西军依旧节节败退,先机尽失。 若说其中没有内鬼出卖,打死李孝恭都不信…… 薛仁贵担忧道:“大帅认为有人将越国公之行踪告知大食人,故而大食人派出一支骑兵,欲趁着越国公注意力都在交河城内,从背后偷袭?” 李孝恭摇头道:“本帅非是神人,焉能未卜先知?不过你记住了,临敌对阵,最忌心存侥幸。咱们现在最怕的是什么?是交河城失陷,更是援军被阻击,导致后路彻底断绝!所以无论大食人的目标是否越国公与右屯卫,都要做最坏之打算。” 没有谁能够料事如神,古往今来智记著称之辈,所做亦不过时思虑周祥,故而才能料敌机先而已。 而且战阵之上非但不能低估敌人,还应尽量高估敌人,如此方能常胜不败。 薛仁贵受教,又问道:“那吾军应当如何应对?” 李孝恭长笑道:“大食人最不擅长谋略,如今却玩起了偷袭的战术,吾等岂能让这些化外蛮夷专美于前?点齐兵马,三更生火,四更造饭,五更之前,全军尽出偷袭一波,一击即中,立即远遁,给大食人一个教训!” “喏!” 薛仁贵精神大振,当即起身走出营帐,于寒风大雪之中通知各旅将校,黎明之前偷袭敌军大营。 李孝恭一个人坐在营帐之内,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津津有味。 他本是世家门阀出身,却随着家族争夺天下,这半辈子惊涛骇浪什么样的场面未见过?眼下之局势固然急迫,却并不能使他焦急上火。 他更明白如今之西域之所以局势紧张,各路势力蠢蠢欲动,实则只不过是长安权利斗争之体现。 长安一日不靖,西域便一日不稳,甚至山东、河北、江南等地亦是潜流涌动,人人各怀心思。 他更是从不曾担忧西域之归属,纵然眼下安西军溃败,西域尽皆落入大食人之手又能如何?只需国内政局稳定,不出五年,大军即可西出玉门关,将大食人尽皆驱除,重新恢复对于西域之统治。 相反,若是长安政局跌宕、各方势力纷纷发力,导致神州板荡、烽烟处处,纵然安西军守得住西域又如何?迟早亦是失陷之结局。 所以,眼下之关键在于长安,而非是西域。 只要安西军能够尽量于大食人周旋,不使其逼近玉门关威胁河西诸郡,就算是大功一件。 ***** 凌晨时分,呼号一夜的北风略微消停,大雪却依旧“扑簌簌”的落下,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北风之处的积雪直没膝盖。 西域天色亮得极晚,加之天降大雪阴云密布,降至卯时,依旧天地之间一片昏暗。 弓月城虽然地理位置极佳,面水靠山易守难攻,但城池狭窄、占地极小,万余军队汇聚于此便只能屯驻于城外。 安西军兵卒用饭之后已经拔起营帐,辎重、火头等兵卒护送着各种物资退回弓月城,另有一部分兵卒由李孝恭率领负责守卫弓月城,薛仁贵则点起五千精锐,趁着夜色沿着山脉、河流之间的空地,偷偷向着大食人的营地靠近。 五千人的军队鸦雀无声,向导在前引路,所有灯火熄灭,宛如雪夜幽灵一般…… 将至辰时初刻,薛仁贵在向导的引领之下策骑来到一处山包,向着西方眺望,只见大雪之中绵延数十里的大食人营地灯火点点,却寂静无声。 黎明之前,本就是人体最为虚弱困顿的时候,更何况大食人由于粮秣辎重严重短缺,导致每日里伙食供应严重不足,又要长途行军,且面临安西军一击即中远遁千里的游击战术,愈发疲惫不堪。 为了防止被大食人的斥候发现,薛仁贵跃下马背,从怀中掏出一份舆图展开,向导也凑到跟前,指着面前之地形对比舆图,讲述周边地形地势。薛仁贵默记于心,飞快的制定着适合的战术,由何处冲入敌营,向何处突进,又该向何处冲锋才能够轻易摆脱大食人的追兵…… 片刻之后,薛仁贵收好舆图,翻身上马,回头看着潜伏在山包之后的五千精骑,高高举起手臂。 瞬间,宛若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五千骑兵齐齐发动,奔上山包。 薛仁贵探手将得胜钩上的凤翅镏金镗取下,手掌紧紧握住冰凉的镗杆,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向着山下的敌营冲去。 身后五千精骑亦是同时发动,由山包之上狂奔而下,借助地利之优势瞬间将马速提升之及至,五千铁骑卷起漫天飞雪,宛若雪崩一般以狂暴之势狠狠冲入敌营之中。 将至敌营之前,最前排的数百骑兵取下腰间的震天雷点燃,猛地投掷出去。 加了火油的震天雷落在敌营之中,爆裂的瞬间将无数沾满火油的火星投射向西面八方,然后依附在任何物体之上疯狂燃烧。 随后,五千铁骑冲入敌营。 “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声响将广袤的大地震得摇摇晃晃,大食人兵卒从睡梦之中被惊醒,来不及穿戴整齐便抄着兵刃冲出营房,迎面便见到漫天大雪之下,唐军犹若天降神兵一般陡然出现在眼前,高大强健的战马上士兵顶盔贯甲、武装到了牙齿,恣意冲锋之下,混乱的阿拉伯兵卒根本无从抵抗,便遭遇惨烈之屠杀。 没人能够想到这样风雪凛冽之夜,安西军居然可以悍然行军,且神不知鬼不觉的前来袭营…… 一方是势若疯虎,一方是猝不及防,且阿拉伯兵卒勇则勇矣,但战术素养较之唐军相差太多,混乱之下无数兵卒好似无头苍蝇一般疯狂逃窜,致使军中将领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倏忽之间,唐军铁蹄已然来到面前,横刀席卷,鲜血奔流。 阿拉伯兵卒溃不成军,只知哭号奔逃,仿若被狼群追逐的绵羊。 再加上安西军四处投掷震天雷,将一座座营帐点燃,大火在寒风之中熊熊燃烧,浓烟直冲云霄,遮天蔽日。 整个阿拉伯人营地好似人间炼狱,安西军铁蹄奔腾、横刀席卷,血与火染红了这个雪夜的黎明。 不过敌军人数众多,就算安西军再是精锐,一旦陷入敌军之重重包围,亦难以杀出生天,故而一阵冲杀之后,留下遍地尸骸,薛仁贵手持凤翅镏金镗一马当先,引领大军向着东北方杀去。 那里有一条不宽的河流,冬日结冰封冻,可供骑兵驰骋,数千铁骑追随着薛仁贵的脚步从敌人营地之中杀了出去。 一击即中,远遁千里。 待到叶齐德从睡梦之中被震天的雷声以及呼喊哭号惊醒,在亲兵服侍之下穿戴整齐手持弯刀跑出营帐,入目便是尸横枕籍、血火冲天,无数兵卒狼奔豸突,整座营地一片狼藉。 叶齐德双眼通红、目眦欲裂,一刀将身旁的旗杆斩断,怒不可遏:“简直岂有此理!唐人欺我大食无人耶?三番两次,几次三番,除了偷袭这等卑劣至极之行为,难道他们就不敢与我堂堂正正一战么?一群无胆鼠辈,气煞我也!” 身边的亲兵小心翼翼提醒道:“其实咱们这回不也去偷袭他们了嘛……” 叶齐德一愣,旋即差点气死,和着老子自己将自己给骂了? 气得他一脚将身边亲兵踹翻在地,狂暴的挥舞着手中弯刀,疯狂叫嚣:“集结军队,追上去,吾要将弓月城夷为平地,城中无论军民汉胡,屠城三日,一个不留!”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欲退无路 叶齐德怒不可遏。 自从踏入西域以来,麾下阿拉伯兵卒固然所向无敌,却从未有过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唐人太过狡猾,总是迂回游击、避实就虚,面对阿拉伯军队的兵锋连连退却,同时坚壁清野诱敌深入,这给阿拉伯军队的补给造成了很大的麻烦,逼得叶齐德不得不对西域的胡族开刀,烧杀抢掠补充粮秣辎重,使得西域胡族对阿拉伯人怨声载道,恨之欲狂。 这很不符合此次出兵之宗旨。 大食国纵横欧亚,并非以为的抢夺劫掠,尤其是对于这条流淌着黄金的丝绸之路,更是欲将其占为己有,长期统治,使得大食国能够从西域得到源源不断的财富。 然而将西域胡族屠戮掠夺,使得这些胡族对阿拉伯人深恶痛绝,日后就算击溃安西军占据了诺大的西域,这些胡族也必定不会忠心臣服在哈里发的统治之下。 尤为可恶的是,唐人固然难挡阿拉伯军队之兵锋,看似一路撤退,却始终不即不离,一旦阿拉伯军队稍有不慎,便会被唐人扑上来狠狠的咬上一口,然后一击即中,立即远遁千里。 叶齐德快要发疯! 他虽然年岁不大,但是跟随父亲穆阿维叶这些年亦是东征西讨,将大食国内部多个不肯臣服之部落一一清剿屠杀,更与罗马帝国军队连番厮杀,尽皆大胜而归。 可曾遇见过唐人这般狡猾之战术? 对阵曾经纵横欧亚的罗马帝国,双方约定低点列开阵势真刀真枪的拼一场就完了,两军相逢勇者胜! 可是对战大唐安西军,却令人完全无从发力,就好似一拳一拳的打在棉花上,毫不受力,偶尔还反弹伤害…… 想想出征西域之时的雄心壮志,再想想身在大马士革的父亲对自己的殷殷期望,希望自己能够率领数十万阿拉伯勇士征服西域、简直大唐,创下赫赫之武功,以便在将来能够顺利接任父亲的哈里发之位……叶齐德便一阵阵火烧火燎。 他当即纠集数万骑兵,不顾身边将校之阻拦,亲自提刀上阵,率领骑兵沿着安西军撤退的方向追逐下去。 阿拉伯人素来自诩上帝之使者,以勇猛来捍卫真理,岂能任由唐人这般卑劣突袭之后安然遁逃? 此时天色已然渐渐透亮,只是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天地之间一片迷茫,很难分辨道路。不过五千安西军撤退之时留下的痕迹一时半会儿并不会被风雪掩盖,叶齐德率军一路追踪。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西域广袤,但是山脉丘陵河流却也不少,处处皆可设伏,万一自己一路莽下去,一头扎进唐军的包围圈岂不完蛋大吉? 这等天气之下斥候也很难发挥作用,离得远了看不清敌军之底细,离得进了又很难及时将消息传回中军,所以叶齐德狂追了一阵之后便放缓速度,数万骑兵在雪地里散开,分成数路齐头并进,彼此之间相聚不过里许,扩大搜索的面积,且一旦发生情况可以迅速彼此增援,谨防被唐军设伏逐一击破。 然而直至追到晌午时分,全军兵将已经饥肠辘辘,却依旧不见唐军之踪影。 叶齐德暗暗纳罕,唐人这也太怂了吧?当真是一击即中、远遁千里,连个埋伏都不设下? “大帅!” 前边撒出去的斥候冒着风雪返回,来到叶齐德身前禀报道:“前方五十里便是弓月城,前锋征询大帅,是否停止追击?” “啊?” 叶齐德有些懵,忙问道:“是否发现安西军之踪迹?” 斥候摇头道:“不曾发现,弓月城中甚为安静,其周边未发现一兵一卒。” 叶齐德不可置信:“那偷袭咱们营地的安西军去了何处?咱们循着踪迹一路追来,他们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风雪虽然肆虐,眨眼就将地上的痕迹掩盖,可是数千人马通过之后的痕迹非常明显,绝非一时片刻便能够掩埋。再者说来,这一路追来敌军撤退之痕迹非常明显,那杂乱无章的马蹄印清清楚楚,唐人难道还能学会巫术,钻进这雪地之中…… 脑中忽然灵光闪现,一个念头不可遏止的蹦了出来,叶齐德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猛地举起手中弯刀,大叫道:“撤退,撤退!” 身边将领懵然不知发生何事,不过叶齐德地位超然,他们也不敢违令,赶紧将撤退的命令下达,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万余人的骑兵部队臃肿不堪,顿时一片混乱,甚至不少兵卒自马背上跌落,惊呼哭号响成一片。 阵型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叶齐德猛听得一声沉闷声响在耳畔响起,好似将心脏都紧紧的攥了一下,接着身边亲兵惊呼出声,叶齐德一抬头,便见到左手边山丘之后一片乌云腾空而起,遮天蔽云向着自己这边笼罩过来。 “敌袭!敌袭!” “唐弩,是唐弩,下马躲避!” 整个军阵人慌马乱,谁都知道那是唐军射出的弩箭。打了这么多仗,阿拉伯兵卒自然晓得唐弩之厉害,与大食国内流行的铸铁箭簇不同,唐弩的箭簇都是精钢打制,锋锐无匹,其弩机发射之力量更是比大食国的长弓更胜一筹。 推力更大,箭簇更锋锐,可以轻易洞穿大食人的革甲,寻常军服更是如破柳絮,不堪一击。 所以阿拉伯兵卒与安西军对阵之时,除去唐军火器之外,最害怕的便是唐弩。 一旦被刺穿身体,纵然未能伤及要害,却也因为箭簇上懈怠的“铁毒”而产生身体高热、伤口化脓之症状,无药可医,不知多少阿拉伯兵卒因为遭受唐弩之射伤辗转哀号而死。 甚至于,因为射程太远、威力太强之缘故,唐弩比之火器更加令阿拉伯兵卒谈之色变…… 眼下如同乌云也似的唐弩自山丘之后飞射而来,几乎笼罩头顶,阿拉伯兵卒岂能不惊惶奔逃? 然而军阵之中,讲究令行禁止之原因不仅仅是团结一致才能够发挥最大战力,更在于千军万马猬集在一处使得彼此之间狭小空间根本不容许有丝毫行差踏错,否则便如此刻大食军队这般,兵卒、战马撞在一起混乱无序,落马践踏者不计其数。 唐军未至,弩箭尚在半空,阿拉伯兵卒已然一片狼藉,自相践踏。 倏忽之间,弩箭犹如漫天暴雨,倾盆而至。 “嗖嗖嗖” 尖锐的箭簇破开空气,呈抛物线之弧度从天而至,狠狠扎进阿拉伯兵卒以及战马的身体。 “噗噗噗” 箭簇入肉的沉闷看似微弱,但是当这种响声连成一片,所迸发出的恐慌却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兵卒、战马如同秋天的麦子也似,狂风骤雨之下,一片一片扑倒在地,鲜血迸流,哭号震天。 叶齐德目眦欲裂,一手将马鞍上悬挂的木盾取下护住周身要害,一手挥舞着弯刀,催促战马向着来路奔去,大叫道:“撤退!撤退!” 唐军弩手躲在山丘之后,依靠弩箭的齐射扩大伤害面积,实施无视界打击,可阿拉伯骑兵若想杀过去,就得先奔上山丘,而后再俯冲而下。可天降大雪,山丘之上积雪直没膝盖,战马一时半会儿如何上得去? 只怕未到山丘顶部,便被这一轮又一轮的弩箭射杀殆尽。 只能依仗马快,赶紧逃出唐军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外…… 然而万余人马猬集在一起,兵荒马乱指挥失灵,岂是想退就能退?原本就慌乱的阵型愈发乱成一团,摩肩擦踵彼此相撞,头顶第二波弩箭已经袭来,不少兵卒甚至哭出了声。 等到叶齐德带着亲兵卫队一阵猛砍猛杀,将混乱的局面堪堪稳住,正欲掉转马头向着来路撤退,便听得身边又是一阵阵惊呼响起。 叶齐德抬头去看,顿时也倒吸一口凉气。 一排排顶盔贯甲的唐军步卒不知何时已经堵住了来路,手里长长的陌刀如墙林立,杀气腾腾。 陌刀阵!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陌刀逞威 上次穆阿维叶亲征西域,败于仓促,后方不靖导致征伐行动草草收场,且最终被唐军反戈一击,丢尽颜面。 今次大军整备以发,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西域,挡者披靡。而对阵安西军时也吃了不少亏,却尽皆拜火器所赐。面对唐军火器之利,阿拉伯军队一支未能寻找到有效的抵御方式,只能仗着人多势众用人命去填。 然而阿拉伯军队上上下下,却全然忘记了当年唐军之所以能够横行漠北、纵横西域,倚仗的乃是赫赫有名、令蛮胡闻之丧胆的“陌刀阵”! 从古至今,蛮胡四夷之所以屡屡对中原民族进行压制,依靠的便是自幼于马背生长培养成的优良马术,加上中原王朝时常丢失养马之地,导致战马短缺,无法与来去如风的蛮胡四夷相抗衡。 但“陌刀阵”横空出世,成为骑兵之克星。 当兵卒手持陌刀接阵,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曾经笑傲漠北的突厥,桀骜不驯的西域胡族,都在唐军陌刀阵下魂飞魄散,滚滚人头、滚烫鲜血染红了唐军的陌刀,也使得陌刀阵之威名传遍四海,天下莫不慑服。 阿拉伯人自然对陌刀阵有所耳闻。 眼下见到以为消失在唐军序列之中的陌刀阵重出江湖,怎能不让叶齐德以及所有阿拉伯兵卒惊骇欲绝? 此行叶齐德为了追踪唐军带了一万兵卒,全是精锐骑兵,而传闻陌刀阵正是骑兵的克星…… 加之此刻一万骑兵尽皆身处兵锋之河道之上,两侧山丘夹峙,地形狭长,若是往前便一头撞上弓月城,以这万余兵力绝难一鼓而克,反而可能被死死拖住,等不到援军赶来便全军覆没。后退则被陌刀阵死死挡住来路,想要返回营地,就只能踩踏着唐军的尸体越过去。 叶齐德知道一旦被唐军阻截在此地,弓月城内的唐军必定驰援,当两支军队一前一后将自己夹在中间,以唐军兵卒之勇猛、火器之犀利、弓弩之强劲、陌刀之剽悍,哪里还有半分生还之希望? 他挥舞弯刀,大声嘶喊:“冲上去,冲上去!” 两军相逢勇者胜,只需将唐军的阵列重开一个豁口,他便能够趁乱冲出去,至于这万余精骑有多少可以跟随他返回营地……事已至此,命悬一线,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 反正自己此次出征西域统御了二十万人马,就算死一点,还是剩的多…… 身边数千骑兵在叶齐德一手弯刀督战一手喝叱驱使之下渐渐稳定下来,只不过结成的阵势依旧松散,便向着前边如墙而立的唐军冲过去。 河道低矮聚风,使得大雪被北风席卷着堆积于此,好在河道还算宽阔,积雪只能够没过战马膝盖。只不过来时大军践踏积雪,使得底层被踩得严严实实,上面又落了一层浮雪,愈发先是湿滑。 战马紧急调转马头本就平衡欠缺,刚想提速,便四蹄打滑,不少兵卒连人带马跌倒在雪地里,又被后边涌上来的袍泽策马践踏,场面混乱不堪,惨不忍睹。 好歹算是组织起了以此像样的冲锋。 安西军兵卒肃然而立,任凭风雪肆虐,鹅毛一般的雪花在天地之间扑簌簌落下,依旧纹丝不动。 手中的陌刀两手紧握,刀尖向上倾斜,数百上千病陌刀在风雪之中闪烁着寒光,远远望去,犹若刀林刃墙。 阿拉伯兵卒催动战马,在冰雪之上一边冲锋一边勉力维持着平衡,咬着牙冲向这一排排陌刀组成的刀墙。他们都知道此刻前进无路、后退无门,若是不能将唐军的阵列冲散,所有人都要被屠杀在这里。 愈是危机,愈是激发了阿拉伯兵卒骨血里凶残暴虐的性情,距离唐军越来越近,他们咬着牙在马背上弓着身子,一手操缰一手握刀,口中发出凄厉的呼喝声,浑然不顾半途滑倒在地的袍泽被自己的战马踩成肉泥,疯狂的向前冲锋。 “嘣!” 数百张弩齐射之时弓弦发出沉闷的震响,数百支弩箭汇聚一处如同一片乌云在山丘之后升腾而起,然后划过雪花飞舞的虚空,由上至下狠狠扎进阿拉伯人的骑兵阵列。 奔跑的骑兵犹如割倒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倒地。 只不过阿拉伯兵卒也被彻底激发了血性,对于自身的伤亡不管不顾,只知道一味的冲锋,冲锋! 三轮弩箭之后,地上被箭矢射中的人马尸体尸横遍野,滚热的鲜血冒着热气融化了冰雪,旋即渐渐冷却。 阿拉伯骑兵突进至唐军陌刀阵二十张。 如此近的距离,纵然天空之中雪花肆虐,双方也可清晰的见到对方的面貌,以及呼吸之时口鼻喷出的白气。 声息可闻。 弩箭已经失去作用,否则极易覆盖自家陌刀阵的阵地。 自陌刀阵的背后一片黑点点骤然飞出,在空中飞跃一段距离,正巧落在将将冲到近前的阿拉伯骑兵脚下。 “轰轰轰!” 一连串激烈的炸响,震天雷落地爆裂之后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将地上的冰雪炸得漫天飞溅,随同自身弹体碎裂之后形成的无数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抛射,势不可挡的摧毁一切阻挡在面前的物体。 “啊!” “希律律!” 阿拉伯兵卒要么被炸得人仰马翻,要么被飞溅的碎片洞穿身体,发出凄厉至极的呼号惨叫,冲锋阵势顿时受挫。 最终冲到唐军战前的不足十之三四,即便如此,骑兵在这个年代之所以被称作战争之王,便是其超强的机动力,以及冲锋之时巨大的动能使得杀伤力得到疯狂的加成。 无数战马裹挟着半天冰沫雪花呼啸而至,“轰”的一声狠狠撞在唐军阵列之上。 “举刀!” 唐军阵列之中,校尉嘶声大喊。 拍成阵列的兵卒闻言齐刷刷蹲下身子扎住马步,将手中陌刀竖起,锋锐的刀锋影响正面冲来的敌骑。 但凡能够如陌刀阵者,必身长八尺、虎背熊腰,力气更是要达到一个极高之水准。陌刀阵中,皆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勇猛、剽悍、力大无穷,绝无一个滥竽充数之辈。 这样的猛士身披重甲,手中陌刀纯钢打制重达三十余斤,刀宽背厚削铁如泥,千余人结成阵列,那是何等威势? 阿拉伯骑兵催动战马狠狠撞上唐军陌刀阵,便如同撞上一面满是刀刃的刃墙,强大的动能使得陌刀愈发锋锐,轻易便割破阿拉伯兵卒与战马的身体,这使得战马冲锋所携带的动能大大减弱,被身强体壮训练有素的唐军兵卒死死抵住。 “斩!” 阵中又是一声大喝,千余人双手握刀,先是由上至下狠狠一拖,将面前人马割裂,而后挽个刀花,陌刀高举头顶,狠狠斩下。 宽厚沉重的陌刀狠狠斩入面前敌人之躯体,锋锐的刀刃轻而易举将其斩成两片,一时间鲜血迸流残肢横飞,陌刀阵前,人马俱碎! 滚滚鲜血四处喷溅,将唐军脚下的冰雪顷刻融化,冒着白气。 阿拉伯骑兵冲锋之势已起,固然最前边的袍泽碎裂于陌刀之下,后边的依旧源源不断的冲上前来。 唐军怡然不惧,严整的阵列使得兵卒相互扶持,更有身后的长矛兵将长矛从彼此身体倚靠的缝隙之中探出阻挡骑兵,双管齐下最大程度的抵消调敌人冲锋带来的冲击,身上的重甲更是很好的保护了躯体不受损伤,手里的陌刀则竖起、斩下、横拖…… 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个招式,但是精锐剽悍的兵卒配上锋锐无匹的武器,却是骑兵最大的噩梦。 鲜血与残肢断臂堆满了两军接阵之处,阿拉伯兵卒凶悍的气势顿时一滞,一股无边的恐惧不可遏止的自心底升腾而起。 没人不怕死。 尤其是对于阿拉伯兵卒这样缺乏战斗术养,只是依靠着信仰与贪婪来支撑的军队,当面前唐军如墙刀阵好似一块巨大的磨盘不断的收割袍泽的性命,阿拉伯兵卒的士气必不可免得崩溃了。 即便是处于阵中的叶齐德,看着浑身浴血好似地狱魔神一般的唐军兵卒,看着那闪烁着寒光恣无忌惮收割阿拉伯兵卒生命的陌刀阵,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胯下升起。 第一千零九十章 大败亏输 凶猛的阿拉伯骑兵在安西军陌刀阵前撞得头破血流,支离破碎。滚烫的鲜血融化了脚下的冰雪,人马尸体残肢断臂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其状凄惨,恍若炼狱。 试图冲散安西军阵列受阻,阿拉伯骑兵愈发混乱起来,他们意识到此番后退被截,甚有可能使得全军覆没,前所未有的恐慌迅速在军中蔓延,万余人在狭长且布满积雪的河道上进退失据,有些人甚至还想干脆往前冲。 即便前方是安西军在西域最重要的据点弓月城,撞上去很有可能遭遇无数火器、唐弩之攻击,可那也比留在这里等死强啊! 叶齐德也慌了手脚,急忙指挥手下的督战队,对于那些试图脱离本阵的溃卒予以斩杀,提振士气,重新组织。 然而安西军却不会任由他组织起新一轮的攻势,薛仁贵顶盔贯甲站在后阵,目光透过茫茫风雪关注着敌军情形,见到敌军阵列愈发散乱,甚至有一些骑兵没头苍蝇一般左突右窜,茫然不知所措,当即下令:“前进!” “呜呜呜” 嘹亮的号角声在漫天风雪之中响起,苍凉之中又透着慷慨激昂,安西军阵列不变,久经训练的兵卒手持陌刀,迈动脚步。 “咚!”千余人整齐的步伐恍若一人,千只脚一齐落下,好似战鼓被擂响一般,震得人心里发颤。 千柄陌刀依旧刀尖向上斜斜举起,如墙而进! 挡在安西军面前的阿拉伯骑兵试图发起反抗,然而在身披重甲、陌刀锋锐的安西军面前却连冲锋都冲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西军一步一步接近,雪亮的陌刀整齐划一的由上至下劈斩而来。 刀光崭亮,鲜血迸流。 往昔纵横欧亚不可一世的阿拉伯骑兵就好似荒原上狼狈逃窜的豚犬一般,被唐军堵在狭长的河道之内恣意屠戮、随意宰杀。 闪烁的刀光好似一堵刃墙,缓慢却坚定的向前推进,无数曾经凶悍暴戾的胡虏在刃墙前支离破碎、鲜血横流,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阿拉伯骑兵中间蔓延,此刻全无半分西亚之主的雄风,只能奔走呼号、痛哭流涕。 这些看似被信仰所武装,实则烧杀掳掠如蝗虫一般肆虐文明社会的败类,此刻早已忘记了祈祷他们的神明为何不从天而降拯救他们这些陷入炼狱的羔羊,只知向着两侧的河床、山丘拼命奔逃。山丘坡陡,战马四蹄打滑翻滚碾压,他们便弃马步行,手足并用的向着唐军薄弱之处逃窜。 什么征服西域的荣光,什么劫掠大唐的雄心,都没有保住性命活下来更为重要。 当心头那一层所谓的信仰被唐军的陌刀割得支离破碎,隐藏在骨子里的懦弱和卑贱不可遏止的占据身体,万余人就好似被狼群驱赶的豚犬一般漫山遍野的疯狂逃窜。 这反而使得唐军阵列整齐的陌刀阵难以为继,因为一旦前去追逐这些溃兵,依托阵列才能释放最大战力的陌刀阵便不攻自破。 没有了阵列之优势,又如何能够抵挡阿拉伯骑兵的冲锋? 唐军只能立在原地,看着漫山遍野疯狂逃窜的阿拉伯兵卒,面面相觑。 薛仁贵也有些傻眼,为了引诱敌军陷入这一片河道,他故意让麾下兵卒弃马,然后埋伏在山丘之后横插敌军后阵阻截其退路,事实证明他的策略非常奏效,陌刀阵乃是骑兵的克星,兼且此地积雪深厚,阿拉伯骑兵难以提速冲锋,在陌刀阵面前如同待宰羔羊。 然而弊端也同样出现,当敌军溃散奔逃,安西军根本不敢撤去陌刀阵追击,一旦敌军组织起一次像样的反冲锋,安西军兵卒就只能在敌军骑兵面前任凭屠戮…… 好在薛仁贵性情严谨,懂得见好就收,此战已然斩杀敌军不下三千之数,最重要是狠狠挫败了敌军的锐气,将其士气打落之谷地,这可比战阵之上获胜一场的效果更好。 当下约束麾下军队不可随意追击,千余陌刀兵分成五个方队,辅以长矛手、弓弩手、盾牌手,各自为战,分头出击,追剿残余敌军,但严令不可追出二十里之外,而后原地集合。 弃马奔逃的阿拉伯兵卒此刻如同被猎人追赶的兔子,在雪地里亡命逃窜,哪里还顾得上停住脚步组织队列展开反击?甚至连督战队都无影无踪…… 叶齐德只觉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心中郁闷得要死,正欲策马提刀冲杀上去与唐军拼个你死我活,却被身边吓坏了的亲兵门从马背上扯下,而后不顾叶齐德暴跳如雷,将其摁在地上扒掉威风凛凛的披风,割断胡须,连头顶的铁盔都给扔了,然后从一名死掉的兵卒身上扒下衣物给他穿上,装扮成一个寻常士兵模样,然后一起护着他跟随溃散的兵卒一路向南翻越山丘,疯狂逃窜。 这可是哈里发穆阿维叶最喜欢的儿子,若是丧身此处,以哈里发的残暴与阿拉伯的习俗,不仅此间所有亲兵都活不成,他们的家人也得给抓起来殉葬…… 大食国律法之残暴匪夷所思,除去贵族之外,平民奴隶几与豚犬无异。 大家知道叶齐德性情暴戾,尤其是热血上头的时候智商无限接近于零,岂敢让他杀回去死在唐军陌刀之下?几个人将叶齐德换了衣服,甚至堵住了嘴巴,抬手抬脚扛着他混在溃散的队伍之中,翻越山丘,在广袤的雪地里一路狂奔,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直至傍晚时分方才安全返回营地。 一路上叶齐德也冷静下来,明白若非亲兵誓死挟持他返回,只怕这会儿已经身死于唐军阵中。 他倒是不怕死,只不过父亲对自己委以重用,二十余万精锐大军由自己统御指挥,若是自己死了,这二十余万人群龙无首,只怕会被唐军衔尾追杀,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 若是那般,恐怕连父亲的统治都会动摇…… 营地将领们见到叶齐德出去之时气势汹汹,归来之时丢盔弃甲,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叶齐德一个人闷在营帐之内灌了半壶烈酒,这才让人清点兵马,发现出去之时带着的万余人只回来三千左右,余者要么惨死于唐军劲弩陌刀之下,要么在雪原之中迷路失散。 天气严寒,大雪始终未停,那些失散的兵卒若是天黑之前不能返回营地,必将冻死在野地了…… 叶齐德感觉很是挫败。 出征之时他雄心万丈,只觉得遥远东方的大唐帝国固然繁荣富庶,却是外强中干,没见到无论是当年威慑天下的大汉亦或是之前号称一统寰宇的大隋,乃至于如今的大唐都始终未能真正征服西域么? 西域广袤,小国林立,不过是一群一盘散沙的蕞尔邦城,阿拉伯大军只需剑锋所指,即刻群伦慑服。 如此比较,大唐不足为惧。 然而踏足西域,与安西军真刀真枪的对上,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安西军之强悍不仅体现在其兵卒素质较之阿拉伯兵卒高出一筹,更在于其神鬼莫测的战术战略。 直至眼下,安西军从未有一场仗是毫无花哨的与阿拉伯军队亮明车马堂堂正正的打一回。 躲躲闪闪、避实就虚,到处都是阴谋诡计,简直侮辱阿拉伯兵卒的勇气! 可偏偏就是这等花里胡哨的战术,却牵着自己的鼻子处处受制,不断的损兵折将。这还是大唐倾举国之力东征导致西域、关中兵力空虚,若是大唐兵精将广,大食国如何能敌? 愤怒消散之后,叶齐德心里涌起无尽的忌惮。 他意识到自己所谓得快速推进、迂回包抄等等策略在唐人面前根本不够看,非但未能收到预想之效果,反而被唐人所针对利用,时不时的偷袭自己一下,固然尚未能扭转战局,可是这般一层一层的剥皮,自己再是兵多将广也受不住!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兵分三路 偷袭、追杀、埋伏、狙击…… 一日之间,叶齐德见识到了唐人丰富的战术战略已经灵活的运用,这使得他痛定思痛,意识到自己的战术素养跟安西军主将相比根本不够看,所以他决定及时改变战略。 既然安西军兵力薄弱,且西域广袤使得安西军不能稳守一地,否则必然顾此失彼,那自己何不干脆兵分两路,甚至三路、四路,各路大军齐头并进朝着安西都护府所在的交河城进发,而后汇合一处将交河城攻陷,直逼玉门关呢? 反正安西军一共不过四万之众,还要分兵驻守交河、轮台等战略要地,自己面前的安西军充其量也不过两万之数,自己二十万大军虽然折损了几万,可尚余十五六万,兵分三路每一路五万人马,齐头并进直抵轮台、交河,安西军岂非束手无策? 就算能够抵挡住其中一路,可另外两路也足以攻陷交河、轮台等城池,到时候回过头来前后夹击,眼前这支安西军唯有全军覆没一途。 叶齐德觉得自己眼下思路清晰,已经抓准了安西军的死穴,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连忙将军中将领尽皆召集到营帐之中,商议分兵之事。 待到将领们到齐,他指着最前便两人道:“吾意将大军一分为三,哈贾吉,伊本卡西姆,你二人各率一军,吾领袖中军,咱们三路齐发直取轮台城,就不信唐军那么点兵力,还敢分兵袭扰!” 帐中众将大惊失色。 哈贾吉乃是穆阿维叶最为宠信的大将,此番为了让叶齐德立下征服西域的功勋,故而命其辅佐,地位、资历、战功都很高,故此也不太惯着叶齐德,当下沉声道:“少主不可!安西军固然兵力薄弱,却训练有素,兼且有强弩、火器之威,战力强横!吾军虽然人多势众,却多是临时征调而来的民夫、奴隶,平素缺乏训练,面对精锐之安西军并不占据优势。若是分兵三路,万一被安西军紧紧缀住其中一路猛打,岂不糟糕?” 他对穆阿维叶忠心耿耿、甚为崇拜,却不大瞧得起叶齐德。 在他看来叶齐德就是个有勇无谋的二世祖,进入西域以来多番指挥都吃了瘪,被安西军打得焦头烂额,眼下又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安西军只有四五万人,阿拉伯军队数倍之,这等优势兵力之下何须那些花俏之战术?只需合兵一处,一路平推过去也就是了,任他安西军三头六臂,也难挡大军锋锐。 可这位少主偏偏自诩聪慧,认为自己兵法谋略极有天赋,不肯堂而皇之的一路挺进,非得耍弄这些莫名其妙的战术战略。 你再是有天赋,还能高得过唐人? 咱们老祖宗穿兽皮睡山洞茹毛饮血的时候,人家就开始钻研兵法了,一代又一代的兵法大家层出不穷,各种各样的兵书战策犹若繁星。咱们的优势便是军队之数量、兵卒之勇猛,结果非得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这不是找死么…… 叶齐德却对哈贾吉公然反驳自己很是不爽,蹙着眉、冷着脸,断然道:“召集诸位前来,非是为了商议,而是传达命令。临行之前,父亲准许吾独断专行之权,军中上下尽皆听命。哈贾吉,莫非你敢为你父亲的命令?” 哈贾吉被这句话堵住了,只得叹气躬身:“末将敢不遵命?自当听从少主之调遣。” 阿拉伯人等级森严,贵族永远都是贵族,哪怕死了其墓葬之规制亦非百姓、奴隶可比。军人亦是贱籍,也就比奴隶高了那么一点,连一个有田产土地的农夫都不如,如何敢跟天潢贵胄的叶齐德拧着来? 别看他在军中威望甚高,若是叶齐德这个时候将他绑缚起来推出门去斩首,保准不会有一个士兵站出来替他喊冤…… 叶齐德又看向伊本卡西姆:“将军可有意见?” 伊本卡西姆犹豫了一下,迟疑着问道:“少主英明神武,此等战略定能使得安西军顾此失彼,应接不暇……只不过末将想问,这辎重粮秣如何安排?” 帐中气息愈发安静。 碎叶城一战,雄心勃勃的阿拉伯军队被安西军当头一棒,不仅使出惨绝人寰的“水淹碎叶城”之计,使得阿拉伯军队损失惨重,甚至连哈里发身边的“阿拉之剑”都全军覆灭,最重要是被安西军偷袭后阵,导致粮秣辎重尽皆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没有了“阿拉之剑”的确是极为惨重之损失,无法向哈里发交待,可毕竟阿拉伯军队兵力占优,依旧稳操胜券。 然而损失了粮秣辎重,却使得二十万军队的供给出现了麻烦,固然向着西域各部胡族“征调”解了燃眉之急,可是那么点粮秣也仅只是杯水车薪,眼瞅着西域胡族已经被清剿一空,粮秣即将难以为继。 叶齐德噎了一下。 这仗打得,实在是憋屈…… 粮秣辎重?他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尤其是西域之地各个胡族固然豪富,这一阵清剿也掠夺了不少金银财宝,可是土地贫瘠、沙漠戈壁,产粮的地方少得可怜,抢来的粮秣根本不足以长期供应大军。 他站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简陋舆图前,伸出大手在其中一地狠狠的拍了拍,大声道:“轮台城!西域大雪,道路冰封,唐军一路坚壁清野将粮秣辎重都运到了轮台城,却无法再次将其运往交河城甚至玉门关。所以,只要吾等在雪停之前攻陷轮台,自然有无数的粮秣辎重犒赏大军!” 他转过身,脸上神情激动,拼命的洒鸡血:“诸位皆乃帝国之英豪,可是扪心自问,你们身上的功勋到底能否支撑你们的贵族身份、爵位富贵?这广袤的西域贯穿着丝绸之路,只要吾等能够攻陷整个西域,将丝绸之路掌握在手中,这便是足以震烁千古的功勋!往后,每一个大食商人往来于丝路之上,都会记得这是吾等爬冰卧雪、抛洒热血给他们打下来的!这样一桩功勋就放在眼前,唾手可得,难道诸位能够忍受让它从嘴边溜走么?” “不能!” 帐内众将轰然回应。 阿拉伯人不重军功,只重财富,谁能够在战争之中掠夺更多的财富,并且打通前往财富之路,谁就是无可争议的功臣。 若是能够征服整个西域,不仅使得帝国之版图急剧膨胀,更能够打通丝绸之路,使得无数阿拉伯人因此收益,他们这些军人的地位才会水涨船高。 要知道,丝绸之路那可是整个西方世界都垂涎三尺的流淌着黄金的商路啊…… 哈贾吉见到士气高涨、军心可用,也不再反对。 伊本卡西姆察言观色,吹捧道:“少主之前派遣万余精骑绕过弓月城、轮台城,直插交河城与玉门关之间,实乃出神入化之举措!只要能够歼灭大唐前来西域之援军,便能够挫敌锐气、震慑敌胆,攻陷西域指日可待!” “哈哈!” 叶齐德甚为得意,笑道:“这件事,吾可不敢居功。父亲身在大马士革,却能够与大唐内部有所联系,吾等此刻行军之所以能够知悉安西军于各处之深浅虚实,正是父亲当初从唐人口中获得。汉人强悍,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然则汉人却从不肯一致对外,总是想方设法拖自己人的后退,凭白给敌人大好机会。 所以,如今大唐内部有我们的眼线,就连长安派出一支军队支援安西军都能被我所知,此战又如何可能不胜?” “必胜!必胜!” 众将欢呼雀跃,连声高呼。 叶齐德志得意满,白天被杀得狼狈溃逃的晦气似乎一扫而空。 对于那一支前往交河城偷袭大唐援军的骑兵,他抱以无比殷望。本就是有心算无心,唐军如论如何都不可能料到居然有人在唐军控制区之内陡然出现,懵然突袭,再加上还有安西都护府内部重要人物作为接应,怎么可能不成功? 只要歼灭那支援军,顺势攻占交河城,将安西都护府连根拔起,整个安西军便群龙无首、腹背受敌,前后夹击之下,全军覆没只是迟早的事。 而自己顺势率军扫荡西域全境,不止能够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甚至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攻破玉门关,兵锋直指大唐的腹心之地关中……千秋伟业,唾手可得啊。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运筹帷幄 弓月城。 薛仁贵脱去身上的山文甲,让亲兵烧了一桶热水好生泡了一会儿,出来之后换了一套常服,坐在衙署之中灌下去两大口温热的烈酒,这才感觉一身湿寒之气尽祛,从内而外的缓和过来。 这也就是守着弓月城,若是在野外行军打仗,哪里能够生火烧水?篝火升起炊烟袅袅,敌人顺着烟火就摸上来了…… 而这也是安西军为数不多能够对比阿拉伯军队占优的地方,每退一步皆坚壁清野,不留一点粮秣辎重给敌人,这导致阿拉伯军队以战养战的习惯难以达成,军中各种物资短缺,士气下降得很是厉害。 无论当兵打仗算是信仰亦或职业,可总得吃饱饭、穿暖衣…… …… 李孝恭一身华贵袍服,白净的脸显得很是富态,没有了往昔征战天下的锋锐之气,倒更似一个富贵长者游山玩水寻访好友…… 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李孝恭欣慰颔首:“这一仗打得好,关键不在于斩敌多少,而在于重重的打击了敌人的信心,让这帮腥膻蛮胡知道打仗可不仅仅只是对比兵力多寡,战略战术之运用,才是战场之上的王道。” 敌我兵力差距悬殊,如何能够一战全歼敌军?只能以这种钝刀子满满割肉的同时,狠狠打击敌军士气、信念,让他们心底产生一种“莫可抵御”之颓废心理。 所谓两军相逢勇者胜,说的便是军队的士气、信念。 当一支军队士气爆棚、信念坚定,往往能够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反之,则处处受制,稍有失利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打仗,打得也不仅仅是临阵斩将、排兵布阵,打得更是心理。 薛仁贵搓搓手,苦笑道:“这一仗打得有些狠了,很是出于预料,谁料想阿拉伯人居然反应那么迟钝呢?在发现被吾军截断退路之时,就应当明白在当地环境之下,骑兵难以冲锋发动优势,而且咱们陌刀阵专克骑兵。结果阿拉伯人不仅反应迟钝,且妄想反冲锋冲散吾军之陌刀阵,未果之后更是全军涣散狼奔豸突……如今,阿拉伯人怕是对吾军深怀惊惧,定会主动求变,若是其因此分兵,那可就麻烦了。” 安西军一直在战术战略上占据优势,可再是优势,也不可能抵消掉双方兵力差距之悬殊。 一旦阿拉伯人分兵突进,以安西军这么点儿兵力,如何四处抵挡? 李孝恭倒是不以为然,呷了口茶水,指点道:“阿拉伯人分兵的确是麻烦,可是由此亦可看出其统帅摇摆不定,并未有一以贯之的战略,说好听是临机应变,实则就是毫无主张。不用管他们分兵几路,只需捉住其中一路再打一次狠的,阿拉伯人必然愈发惊惧,唯恐被吾军各个击破,很大可能重新合兵一处,力保不失。” 顿了顿,又说道:“之前就教过你,身为统帅,要超越战局从国家层面去看待可题。阿拉伯人二十万大军倾巢而来,几乎是他们所能够发动的最大极限,其国内势必因此造成极大的压力,无论国防亦或是辎重。所以深入西域的阿拉伯人什么都敢干却绝对不敢冒险,因为一旦他们马失前蹄,后果不仅仅是征伐西域失败,其国内更会因为各自力量的此消彼长引发连锁反应。汝或许不知,穆阿维叶虽然成为大食国的哈里发,却非是正统承袭,而是谋逆篡取。前哈里发阿里的儿子侯赛因,正在皇家水师的支援之下于麦加城附近密谋夺回属于他们家族的哈里发之位……” 李孝恭虽然不在皇家水师,但水师班底皆是他当年之部属,若想打探水师内部秘辛或许有些困难,但想要知道水师在国外之部署、动态,却极为简单。 水师一直同大食国有海上贸易,这在大唐不是什么秘密,但却甚少有人知晓直接与大唐贸易的便是大食国前哈里发阿里的小儿子,阿里被穆阿维叶刺杀之后,王位易主,小侯赛因开始与大唐愈发紧密的合作,以此换取军械、甲胄、甚至震天雷,进行反抗穆阿维叶的战斗。 小侯赛因固然实力不足以与穆阿维叶相比,但毕竟是根正苗红的王位正统,拥有名分大义,如今已经在大食国内拉拢其一支极具规模的军队,且有无数阿里当年的旧部明里暗里予以支持。 大唐内部紊乱,大食国也不好过。 薛仁贵惊奇道:“还有这等事?末将见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志在必得,还以为他们国内繁荣昌盛,积极向外扩张。” 李孝恭道:“对外扩张并不一定就意味着内政统一、民富国强,有些时候对外战争是转移国内矛盾的最佳手段。眼下的大食国便是如此,他们如此积极的征伐西域,一则觊觎丝路的财富,再则便是希望以这样一个开疆拓土的功勋,来增强穆阿维叶的威望,巩固他的统治。所以阿拉伯军队只能胜、不能败,这等情形之下,他们如何敢冒险?” 薛仁贵颔首,这种政治上的道理房俊不止一次跟他们说过,甚至于警告他们若将来作为一方之统帅,必须严密契合中枢政策,否则就算你功高盖世、能力绝伦,也有可能落得一下凄惨之下场。 军队必须为政治服务,若是偏离这个主旨,便会成为祸乱天下之毒瘤,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如此一来,即便阿拉伯军队分兵出击,也不是那么难对付。 不过薛仁贵担忧道:“敌军一支奇兵离营北上,行踪莫测,必然肩负极其重要之任务。如若万一是奔向交河城,甚至于入猜测那般偷袭越国公……该当如何是好?” 骑兵之所以被称作战争之王,就是因为其超强的机动力。 一旦被一支骑兵缀上,并且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动偷袭,成功率几乎超过九成,即便不能予以全歼,也必然给于重创。 李孝恭伸展双脚,放下茶杯,右手捂拳在自己的左腿膝盖上一下一下的敲着,摇头道:“即便如此,咱们能做的也不多。不过越国公在西域的基业不少,合作伙伴也很多,消息来源渠道多得是,大食人就算偷偷摸摸的跑去交河城,又岂能当真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只需越国公略加留心,想要偷袭他是很困难的。” 他对于房俊很有信心。 诚然,房俊统兵打仗的本事的确稀松平常,并未有与其所取得辉煌之战机相对应的天赋,但是未有一样,那便是循规蹈矩、小心谨慎。 或许是知晓自己并无统兵之天赋,做不到当世名将那般神鬼莫测、如臂使指,所以房俊在最大程度优化部队武器装备、补给辎重的同时,从来不会产生骄纵之心。 最重要的,便是一个“稳”字。 当年兵出白道最初之时被看作是贪功冒进,但是最后的战果证明,右屯卫是在充分了解敌我双方战力差距的基础上,这才悍然进入漠北。 看似凶险,实则薛延陀控弦之士二十余万,却根本没有对房俊造成任何威胁,一路狂飙突进、攻城拔寨,将薛延陀军队打得狼奔豸突、丢盔弃甲,最终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开创卫、霍之后最为耀眼之功勋。 行军打仗,只要不犯低级错误,不给对方可乘之机,以右屯卫的战斗力,天下便很难有军队可以正面将其击溃。 将要将其全歼,更是难如登天。 薛仁贵也知道李孝恭说的道理,自己就算忧心如焚也没用,便颔首起身道:“末将下去准备一下,若是阿拉伯人当真分兵,应当以何等手段应对,于何处给予其迎头痛击。” 李孝恭欣然道:“运筹于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好生用功,戒骄戒躁,此战之后,帝国军方必有汝一席之地。”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高昌故人 高昌城。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的雪花随着刺骨的北风扑簌簌的坠落,天地之间装扮得银装素裹,滴水成冰。 “唐国去此七千里,沙碛阔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 这就是中原汉人眼中的高昌城。 对于汉人来说,故土难离,每当乱世不得不背井离乡游离天下,心中之酸楚几欲溢满,只觉愧对祖宗,未能守住家业,所以飘零之处纵然是人间天堂也体会不到那种乡梓的温暖,更何况是偏远贫瘠的西域? 不过在整个西域来说,高昌城却算得上是一得一富庶之城池。 城南一座寺庙内院精舍之内,地龙烧得滚热,两人跪坐在地席上,红泥小炉烧着炭火煮着泉水,其中一个极是华贵体型富态的中年人正伸手沏茶,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内敛,片刻之后,淡淡的茶香氤氲精舍。 半开的窗子外面,有微风掠过,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将院子里干枯的树木缀满洁白的冰霜。 富态中年人将茶水分好,其中一杯推到一个鹤发童颜、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前,那老者颔首而笑:“多谢大丞相。” 中年人一愣,旋即连连摆手,苦笑道:“故国已如风云流散,何必再提着往昔故事?这等称谓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惹来杀身之祸,赤木海牙你这个老东西勿要害我。” 他便是前高昌国丞相鞠文斗。 当年侯君集奉旨率军讨伐高昌,于高昌城外斩杀投降的高昌国君臣,覆灭高昌国。其后纵兵入城大开杀戒,使得高昌城大火一日不绝,居民、官员、商贾死伤无数。 那时候还只是新乡侯的房俊统御神机营随军出征,见到侯君集纵兵掳掠,愤而制止,与侯君集结下仇隙。 其后唐军撤退,房俊曾留守高昌城一段时日,将鞠文斗扶持为高昌郡守,掌管一方。 老者便是赤木海牙,曾经与房俊合作开了西域做大的酿酒作坊。 只不过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当初鹤发童颜、体魄健硕的畏兀儿老人如今已然身躯佝偻、衰老不堪,闻言呵呵一笑,道:“唐人宽恕,岂会在乎这等故时称谓?当年越国公敢亲自任命你掌管高昌国一应旧事,何曾怕过你趁机作乱、阴谋复辟?” 鞠文斗脸上的肥肉抖了抖,轻叹道:“唐人固然不在乎,可倒地还是有在乎的人。这些年,突厥人时不时的便派人暗中联络,欲支持在下起兵复国……可在下哪里有那等雄心壮志?唐人固然不在乎我这个高昌丞相的身份,可若是知晓突厥人一直不曾死心联络我,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在的西域都护府上上下下魑魅魍魉,哪个是人、哪个是鬼,谁也说不清,还是小心为上。” 突厥人就好似阴魂一般,始终缠绕在西域的天空之上,从不曾放弃对于西域的觊觎之心。 眼下大唐掌控西域,若是被人知晓昔日的高昌国丞相与突厥人暗中有所往来,如何解释得清楚? 赤木海牙也只是取笑一句,却也不想当真将鞠文斗害死,故笑而不语,拈杯饮茶。 两人各自呷了两口茶水,一时无言,精舍之中一片寂静,未有窗外的风声刮过,夹杂着雪花纷纷洒洒。 良久,鞠文斗才幽幽说了一句:“如今之高昌城,繁华处已然不如当年多矣。” 这句话的确是有感而发。 西汉宣帝时,派士卒携家属往车师前部屯田,且耕且守。同时,设戊己校尉,治于高昌,主管屯田和军事。借由丝绸之路的兴起,渐渐展成中西陆路交通之枢纽,成为丝路之上一处重镇。 高昌国名来源于当地的自然地理环境,因“地势高敞,人广昌盛”而得名。 汉唐以来,高昌是连接中原中亚、欧洲的枢纽,经贸活动十分活跃,世界各地宗教先后经由高昌传入内地,这里可能是世界古代宗教最活跃最发达的地方。 经过多年的经营,这里终于成为丝绸之路上一颗耀眼的明珠,成为当时西北地区通向国外的窗口,成为西部最繁华的城市和商品贸易地。 经济上的繁荣富庶使高昌一度成为西域地区政治、文化的中心。 高昌城更是连接中原、中亚、欧洲的枢纽,波斯、大食等地的商人带着苜蓿、葡萄、香料、胡椒、宝石和骏马来到高昌城,又从这里带走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 曾经,城中房屋鳞次栉比的排在街道的两边,有作坊、有市场、有庙宇等等,其中光僧侣就有三千人之多,无一处不显示着高昌国贸易的繁盛。 然而今非昔比。 当年侯君集城外斩杀高昌国君臣之后,纵兵入城大肆劫掠,甚至放火焚毁了无数房舍,对于高昌城造成了极大的破坏,直至今日依旧未能恢复。 尤其是之后大唐在西域设立都护府,更将都护府所在地设在西边的交河城,顿时成为西域之中心,使得高昌城的重要性一落千丈,再不复往昔之辉煌繁华。 赤木海牙手里拈着茶杯,眼望着窗外的大雪,忽然说了一句:“据闻,越国公率领右屯卫支援安西军,已然过了鄯善,直奔轮台城。” 精舍之中又静了下来,窗外风雪交加。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壶嘴喷着白气,鞠文斗将水壶提起,将开水注入茶壶之中。 给赤木海牙斟了一杯茶,鞠文斗才说道:“如今的西域,已然不是以往之西域。交河城中各方势力混杂,未必每个人都愿意见到唐军击退阿拉伯人。说不得,此刻不知多少人都在暗地里谋划着。” 他身在高昌,但是鞠氏一族固然亡国,但子弟遍及西域,对于一些事情自然很是清楚。 赤木海牙颔首,面色沉重。 他是畏兀儿人,此刻亦称回纥,虽然曾经依附于突厥,却始终保持自己的立场,如今与突厥也已貌合神离,就差分道扬镳,各种消息自然更是心知肚明。 他喝了一口茶水,缓缓道:“西边阿拉伯人长驱直入,安西军兵少将寡,有些抵挡不住了。” 按理来说,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区区半支右屯卫无异于杯水车薪,谁相信能够左右西域之战局? 然则不久之前的河西之战,却使得右屯卫一战便打出赫赫天威,自身极少的损失之下彻底击溃吐谷浑七万铁骑,威震天下。 挟河西之战大胜之余威,右屯卫马不停蹄直入西域,谁又敢小觑这样一支天下第一强军? 那些心中抵触大唐统治、亦或者暗中勾结突厥之辈,必然不愿见到唐军在西域再次取得一场大胜。 有所行动,自然在所难免。 鞠文斗看着赤木海牙,可道:“这么多年,怎们合作无间,彼此足可信任。在下想要可一句,回纥是何样之立场?” 赤木海牙缓缓喝着茶水,闷声不语。 风声从半开的窗户传来,偶尔席卷着几颗雪花落入窗台。 半晌,赤木海牙才说道:“当年,老夫本有成为西域第一富商之机会,畏兀儿人亦能够成为大唐的亲密战友,享受大唐威服天下所带来的平安富庶。只不过一念之差,毁于郭孝恪之手。这一回,老夫不会坐视机会再一次溜走。” 当初房俊驻守高昌,曾经与赤木海牙一起建立西域最大的酒厂酿制葡萄酒,一度供不应求,财源广进。 只不过后来郭孝恪担任安西大都护,眼馋酒厂的利润,使出计谋欲夺取酿酒之秘方,导致酒厂倒闭。最终郭孝恪战死西域,赤木海牙与房俊的联系也从此中断。 而就在那之后,房俊青云直上,成为大唐朝堂之上数一数二的权臣,功勋赫赫,名动天下。 一边是大唐与房俊,一边是突厥与那些野心勃勃却见不光之辈,赤木海牙自然知道怎么选才是对的。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立场坚定 回鹘是铁勒诸部的一支,敕勒是最早在公元前三世纪为分布于北海以南的部落联合体。 该部落群有狄历、敕勒、铁勒、丁零等各种名称,都是相同发音的音译,由于使用一种“车轮高大,辐数至多”的大车,又被称为高车。 这些部落共有袁纥、薛延陀、契苾等十五部…… 及至隋唐,回纥逐渐强盛,开始不甘于臣服在突厥统治之下,遂联合仆固等部落反抗突厥汗国阿史那家族的统治。 等到颉利可汗兵败阴山,突厥汗国被大唐覆灭,颉利可汗亦被大唐俘虏,残残部向西遁逃,托庇于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 然而回纥因为地处西域,依旧处于西突厥控制之下,若想彻底摆脱突厥,那就只能借助大唐之力…… 于公于私,赤木海牙都偏向于大唐,或者说偏向于房俊。 鞠文斗沉吟少顷,凝重道:“大唐开明富庶,早有一统天下之势。然如今阿史那贺鲁频繁出入交河城,显然与城内安西都护府官员相互勾结,其大军必然屯兵某处,窥机进犯交河城。吾等此刻彻底投向大唐,若越国公一战得胜还好,可若是不慎战败,唐军固然可以从容撤回玉门关,吾等之基业怕是都要沦入突厥人之手。” 突厥人可不似大唐那般开明,他们杀戮成性、掠夺成瘾,对于叛徒之处罚极其严厉。 固然赤木海牙是回纥人,但是激怒突厥人之后,下场势必凄惨无比。 赤木海牙摇头道:“老夫是一介商贾,做了一辈子生意,最是明白风险与回报等同的道理。风险越大,回报越高,若是寻常时候就算吾等衷心投靠大唐,大唐难道就能将吾等视作上宾?尤其是越国公其人雄才大略,眼里不揉沙子,当初郭孝恪试图吞没酒坊,老夫可是作壁上观的……” 说起这件事,他就后悔不跌。 当初郭孝恪出任安西大都护,贪婪无度试图侵占房俊之酒坊,抢夺其酿酒秘方,他迫于压力未敢挺身而出,从此与房俊再无联系。 可谁知道郭孝恪堂堂安西大都护败亡的那么快,而房俊不过一弱冠小儿,却能够青云直上,权倾朝堂? 世上没有后悔药,如今再想修复与房俊之间的关系,凭借房俊的门路成为大唐在西域的代言人,继续攫取丝路之利益,那就只能拼上身家性命,给房俊送上一份大礼。 鞠文斗颔首,说道:“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大唐究竟能否守得住西域,更在于突厥人趁着阿拉伯人入侵西域之际,能否实现他们重夺西域之野心。” 西域距离长安太远,从汉朝以来虽然每当中原帝国强盛之时都能够将其纳入统治,但这种统治的力度始终不够,使得西域本地胡族以及突厥、回纥、甚至铁勒诸部都周旋其中。 一旦大唐不敌阿拉伯人,甚至于被突厥从中横插一手,最终不得不被迫撤回玉门关之东,那他们现在倾向于大唐无异于自掘坟墓。 “呵呵,” 赤木海牙跪坐在那里,笑了笑,瞅了一脸纠结的鞠文斗一眼,而后看向窗外风雪肆虐的院子,幽幽说道:“那又如何?只要能够被越国公接纳,咱们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前往长安避难,大唐总不能将帮助他们的朋友置之不顾吧?只要去了长安,不仅唐人之户籍确定无疑,且一定会被赏赐勋位……哪怕只是一个最低等的武骑尉,那也是吾等胡人万贯家财所买不到的,若是天可怜见,能够得到越国公之举荐,或许能捞到一个骁骑尉也说不定。若是那般,咱们的儿孙后代都可以成为真正的唐人,子子孙孙受用无尽,再也不用在这荒凉贫瘠的西域拼命挣扎,而是在大唐肥沃温暖的城市里耕种读书!说不得,有朝一日子孙们亦能够学有所成,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大唐的官员……” 一双昏黄的老眼里,满是希冀的光芒。 鞠文斗的呼吸也粗重起来。 从古至今,汉胡有别。胡人自幼生长于塞外戈壁,追水草而居,常常自诩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笑傲不羁长风明月。然则实际上,苦寒的生活环境不仅使得胡人生育能力底下,幼童的存活力也极低。甚至于一场暴雪袭来,整个部族都死光,血嗣断绝。 任何一个胡人,岂有不向往汉人之理? 汉人居住在温暖的房舍之中,男耕女织生活稳定,一辈子都毋须颠沛流离追逐水草而活,即便遭遇灾难,亦有官府统筹救助,四方同胞倾力救援。 在胡人看来,这简直就是梦中那最美好的幸福国度…… 尤其是如今大唐制霸天下、繁花锦绣,长安城人口熙攘、富庶繁华,每一个曾去过长安的胡人,谁不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唐人,祖祖辈辈的生活在那座当世第一的雄城之中,享受着安稳富庶? 赤木海牙去过长安多次,如今在这西域的冰天雪地之中畅想那中情景,只觉得似乎长安的空气都是甜的…… 鞠文斗默然不语。 正如赤木海牙所言那般,哪一个胡人不曾奢望着能够成为一个汉人,生活在长安那样的城市当中?而且一旦得到大唐的支持,这广袤西域,谁还敢对他们呲牙咧嘴? 整条丝路都会对他们开放,源源不断的财富接踵而至。 但若想重新得到房俊的信任,就势必要出卖突厥人,甚至还有交河城中那些关陇子弟。 不得不谨慎处之。 他斟酌着说道:“吾亦倾向于此,只不过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切勿使得突厥人察觉才好。” 赤木海牙笑道:“那是自然,老夫还想着送给越国公一份大礼呢,若是惊动了突厥人,那还有什么可以谋算?此事你尽可放心,老夫已然令家中子孙打点行装、收敛财货,这几日便将他们统统送去长安。老夫孑然一身,生死勿念,只拼着这把老骨头给儿孙后代挣一个前程。” 他这般破釜沉舟,反倒将鞠文斗说得热血沸腾,登时觉得不能落于人后,赶紧说道:“这等事干系重大,岂能让前辈一个人奔走?在下不才,愿与前辈共同进退!” 两人一个代表着回纥人,一个代表着曾经的高昌王族,身后都有着各自的利益,若是让赤木海牙在房俊面前表忠心得到信任进而倚重有加,从而将自己一番谋划落于人后,岂能甘心? 赤木海牙欣然道:“早知大丞相义薄云天,果然不负老夫之信任。如此便约定行事,先将家中子孙送往长安,无后顾之忧,而后咱们一同前去求见越国公,挣一挣前程!” 鞠文斗也不再犹豫,断然道:“如此甚好!” 两人将杯中热茶饮尽,窗外北风呼啸,白雪飘飘。 ***** 释氏河经屈茨、乌夷、禅善而入牢兰海。 此河河道宽阔,河水不深,冬日结冰,河道被大雪覆盖,北边一道山梁挡住肆虐的北风,右屯卫便扎营于封冻的河道之上。 房俊饮了一口热茶,起身站在营帐门前,眺望着西方不远处的扜泥城。 汉武帝末年,楼兰王依附匈奴,多次截杀汉朝使者、商贾,武帝大怒,多次征伐。汉元帝初年,派遣乐监傅介子刺杀了忠于匈奴的楼兰王,立楼兰在汉的质子、前王之弟尉屠耆为王,将其国都由楼兰城迁至扜泥城,并更其国名为鄯善。 这本是为了汉朝能够更好的控制楼兰而做出的举措,却阴差阳错之下,使得楼兰人更好的发展起来。因为孔雀河的改道,牢兰海(罗布泊)水量猥琐、日渐干涸,生存环境极度恶劣,至南北朝时期,原楼兰城的居民难以生存,纷纷弃城南移,汇聚于扜泥城。 楼兰城开始荒废,终于淹没于漫漫黄沙之中。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心中警觉 曾经兴盛一时的楼兰国也从此彻底断绝,世人只知有鄯善。 扜泥城西南通且末、精绝、拘弥、于阗,北通车师,西北通焉耆,东当白龙堆,通敦煌,扼丝绸之路的要冲。 当然,扜泥城距离玉门关不远,突厥人很难渗透其中,一直在大唐的掌控之下。但是自扜泥城向西,唐军的控制力度便逐渐减弱,到了高昌附近,也只能维持各处重要城池之掌控,至于漫漫黄沙凉凉戈壁,却很难隔断突厥人的铁骑往来纵横。 这就是西域的现状,非是大唐控制力量不足,实在是西域太过广袤、人口太过稀少,若是想要每一处都保持强悍的统治力,非得有三十万以上的军队常年驻扎不可,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风雪满天,视线逐渐苍茫。 回到屋内,房俊坐回桌案之后,便有亲兵推门入内,道:“启禀大帅,有长安的信笺送抵。” 房俊颔首,亲兵上前将信笺交给他,转身推出。 自己斟了一杯茶,房俊先是眼看封口火漆,见其上太子印鉴完好无损,这才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良久,他才放下信笺,拈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温凉。 放下茶杯,喊过门外的亲兵,令其将裴行俭、程务挺一起叫来,亲兵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一身寒气的裴行俭、程务挺快步入内,一起见礼之后,裴行俭问道:“大帅急切召见,可是有何要事?” 房俊指了指桌上的信笺,道:“先坐下,看完再说。” “喏。” 两人入座,裴行俭先拿起信笺细看,房俊则将炉子上的开水取下,重新沏了一壶茶,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 两人连忙谢过。 片刻之后,裴行俭看完信笺,将之递给程务挺,自己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热茶,然后两手捧着滚热的茶杯,轻叹一声,道:“长安城……真真是牛鬼蛇神啊,此等帝国危难之际,这些人居然全无为国为民之心,一味争权夺利,实在是可耻可恨。只不过太子殿下提醒大帅要小心有人加害……您如今身在军中,左右皆是心腹,就算有人狗胆包天,可哪里有机会?” 房俊哼了一声,不屑道:“近不了身,自然就要从外部下手,这西域境内固然被安西军控制,但突厥人来去如风,未必没有人与突厥暗通款曲,泄露右屯卫之行踪。” 自离开长安便一路行军,寒冷艰苦的环境使得他面容愈发黝黑,唇上的短髭疏于打理也愈发浓密,脸颊瘦削面容刚硬,两只眼睛倒是愈发精光闪烁,气势愈发显得雄浑凝重渊渟岳峙。 这一生冷哼,便愈发显得霸气十足。 这会儿程务挺也看完了信笺,将其放在桌上,沉声道:“关陇门阀在安西军中影响力极大,而且他们素来与突厥人暗中往来,极有可能出卖咱们右屯卫,不得不防。” 房俊颔首。 关陇门阀实际上家国之念很是单薄,他们眼中只有利益,只要能够攫取足够的利益,背祖弃宗、通敌叛国视若等闲。 记得自己头一次统御神机营跟随侯君集征伐高昌国,便曾在这罗布泊湖畔遭遇突厥狼骑之突袭,差点全军覆灭、葬身此地。事后得知,乃是有人以十车精铁买通突厥人,使其绕过唐军主力前来偷袭自己。 当时虽然没有证据,但房俊深度怀疑乃是长孙冲所为。身为长孙家族的嫡长子,却与突厥人暗中勾结,而且能够调动突厥可汗身边的狼骑,足以说明关陇门阀与突厥人纠葛之深。 此刻若是想要自己在西域折戟沉沙,再一次买通突厥人实在是不足为奇。 旋即,他又补充道:“不仅仅是突厥人,即便是阿拉伯人也有可能出手。” 裴行俭一头雾水:“阿拉伯人不是正在弓月城以西与安西军打得有来有回么?岂会分出一军深入西域腹地,冒着天大的风险前来偷袭咱们?” 阿拉伯人与突厥人不同。 突厥人历来在西域有着极强的掌控力,即便被大唐数次击败,不得不逃遁到极西之地的大漠草原,但是依旧在西域有着雄厚的根基,当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西域偷袭右屯卫,不难做到。 但阿拉伯人乃是外人,从来未曾踏足西域的土地,如今更为了粮秣辎重恣意屠戮西域胡族,被视为野蛮的禽兽,想要秘密潜入西域腹地,简直难如登天。 旋即,想到一种可能,他脸色一变,脱口道:“大帅该不会是认为有人与阿拉伯人有所勾结?” 这可就匪夷所思了。 突厥人纵横漠北,实力强横,即便如今被大唐打得狼狈不堪,可根基犹在,那些门阀势力与其暗中勾结图谋利益,的确可以理解。然而阿拉伯人乃是西方蛮族,与大唐素来并无来往,此番更是作为强盗入寇西域,抢夺的乃是各个门阀在西域的利益,这简直就是虎口夺食,那些门阀岂能与阿拉伯人相互合作? 无利可图啊…… 房俊手里把玩着陶瓷茶杯,沉声道:“此番阿拉伯人征伐西域,从其出兵时把握之时机,乃至于入寇西域之后的行军路线、临阵部署,尽皆显示出对安西军之情况知之甚详,每每能够避实就虚,使得安西军处处受制,若非薛仁贵兵法谋略皆乃上上之选,安西军又精锐善战,怕是早已溃不成军。阿拉伯人没可能拥有那么强悍的细作系统,只能是有人暗地里出卖了安西军之机密。” 裴行俭震惊道:“如此,可谓叛国也!” 程务挺在旁边阴阳怪气道:“叛国又如何?那些个世家门阀眼中,只有家从无国,只要能够为家族攫取利益,他们才不管帝国是否洪水滔天、烽烟处处!” 为何世家门阀受到天下人之谴责?就在于其国家、民族之意识淡漠,一心一意为了家族谋利益,只要对于家族有利,他们绝对可以将万民视为豚犬,江山视为草席,拱手送于异族之手。 千古以降,概莫如是。 房俊呷了口茶水,轻叹道:“可惜啊,‘百骑司’被陛下约束于长安城内,顶多在关中地区有所能量,且为了防备尾大不掉,故而只对内不对外。若是让‘百骑司’成为大唐军方的情报机构,负责收集内外之情报,也不至于明知那些人通敌叛国却苦无证据,只能听之任之。” 在他看来,李二陛下还是太过谨慎。 诚然,似“百骑司”这等帝王爪牙在巩固皇权的同时,极有可能发展成尾大不掉的凶恶毒瘤,进而破坏朝堂格局使得天怒人怨,但若是将其引导至向外发展,却是无往而不利的利器。 或许,也是历史局限了帝王的眼界。从古至今,无数帝王都曾拥有似“百骑司”这等权柄极大、实力强悍的特务衙门,例如“梅花内卫”、“皇城司”、“锦衣卫”、“粘杆处”等等,却只是将其当作帝王爪牙,负责稳固皇权统治,却从未将其功用发展至对外渗透。 战争之中,情报的作用显而易见,有些时候甚至比一支强悍的军队作用更大,这些帝王却白白让自己手底下最为强大的情报机构形同虚设,只知道一味的稳固皇权,防止内部作乱。 结果宋明两代王朝尽皆沦陷于异族之手,自己的情报机构几乎没有半点对外作战的贡献…… 三人正在商议对策,忽闻外头脚步声响,亲兵敲门之后进入,施礼道:“启禀大帅,薛司马自弓月城派人给你送来信笺。” 房俊心中一沉,忙道:“将人带来!” 莫非是西域之战发生了什么变故? 虽然阿拉伯人势不可挡、长驱直入,可是西域广袤,有着充足的战略纵深,薛仁贵采取的战略极佳,一时半会儿的不至于局势糜烂,导致弓月城、轮台城一线彻底失守,使得交河城彻底暴露在敌军兵峰之下。 可是薛仁贵这个时候遣人送信,显然自己刚刚进入西域这封信便已经上路,让房俊泛起不妙的预感……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怡然不惧 房俊拆开信笺,取出信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递给身边的裴行俭,自己则拈着茶杯缓缓呷着茶水,凝眉沉思。 裴行俭看完信,一脸震惊之色:“果然……” 刚才房俊提及或许有人勾结阿拉伯人,裴行俭还将信将疑,以他对门阀世家的认知,觉得应该不会有人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得不到利益还要冒着风险承担千古骂名,图什么? 然而现在薛仁贵的信就在手中,言及一队数千人的阿拉伯骑兵离营不知所踪,极有可能迂回穿插至西域腹地对右屯卫予以偷袭截杀…… 他始终坚信门阀世家无利不起早,既然冒着诺大之风险,必有高额之回报,既然这些门阀明知他们勾结阿拉伯人乃是惹祸上身,在西域根本无利可图,那么显然他们想要攫取的利益并不在西域。 不在西域,那就只能在长安。 只要想想,都令裴行俭不寒而栗,再联想刚才太子殿下从长安送来的书信,便可知如今的长安怕是已经潜流涌动,各路牛鬼蛇神齐齐出动,稍有不慎便是社稷倾覆之大祸…… 这些门阀简直疯了,难道他们还以为现在是北周亦或是隋末,可以任由他们一手遮天翻云覆雨,将诺大江山毁于一旦,而后重建秩序使得他们可以攫取更多财富? 再是斗争也要有所底线,眼前这种行为已经不仅仅是“谋逆”了,根本就是“叛国”…… 一旁的程务挺不知发生何事,急得抓耳挠腮,赶紧将裴行俭手中的信纸夺过来,一目十行的看完。 “娘咧!这帮人疯了不成?” 程务挺顿时怒不可遏,破口大骂:“真真是一群数典忘祖的混账,就为了自家之利益,居然意欲陷害统兵大将、将整个西域拱手送人?都该杀!” 裴行俭提醒道:“人家祖上原本就是阴山以北的鲜卑人,根本不是汉人。” 程务挺语塞。 关陇门阀都是北魏六镇出身,各个都曾是鲜卑贵族,就连李二陛下出身的陇西李氏都有着鲜卑血脉。这些人家当年一手导致东魏、西魏的灭亡,眼中根本没有“国”这个概念,只知图谋私利、繁荣家族,一代一代的享受荣华富贵。 这江山原本就是汉人的,关陇门阀入主关中定鼎天下,也仅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已,至于到底谁坐在皇位之上,甚至于天下黎庶百姓之生死,他们何曾放在眼中? 裴行俭看向房俊,焦急道:“大帅,如何应对?” 大军西行,一路地势复杂人烟稀少,行迹却绝难瞒过那些早已渗透至西域方方面面的门阀世家。一旦他们与阿拉伯人勾结,将右屯卫的行踪随时通报,阿拉伯人可以从容在某一处布下陷井,只等着右屯卫一头扎进去,便会遭受灭顶之灾。 右屯卫骑兵不多,最是忌惮敌骑骤然发动突袭…… 房俊一脸淡定,放下茶杯,淡然道:“任他雨骤风狂,吾自巍然不动……守约毋须焦急,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阿拉伯人骑兵固然厉害,可只要吾等小心谨慎,不给他们偷袭的机会,当真明刀明枪的打一仗,胜负尤未可知。” 他很是自信。 此地距离弓月城足有数百里,天降大雪道路难行,敌人骑兵长途跋涉已然是疲惫之师,人困马乏,且要一路绕过安西军于各地的守备部队,更需耗费精力体力。骤然发动进攻更需要极佳之体力,否则何以发挥骑兵的巨大优势? 只要稳扎稳打,不给敌骑可偷袭之机会,以火器、劲弩对上配备至极的阿拉伯人,房俊不信打不赢。 眼下最重要的仍旧是薛仁贵书信之中提及的交河城。 作为整个安西都护府的枢纽之所在,交河城不仅是丝路之上最为重要的一处转运之地,更是整个西域政治、军事、经济的中心,若是当真被那些门阀拱手献于突厥人,截断安西军之后路,带来的后果不肯设想。 整个西域都将丢失不说,数万安西军将士更是极大可能全军覆没,埋骨西域。 只是对于李孝恭擅自前往弓月城,将交河城任由那些门阀世家为所欲为有些不满。 诚然,无论李孝恭这一招是“引蛇出洞”亦或是“空城计”,所冒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一旦局势超脱掌控,使得交河城沦陷于突厥人之手,不仅使得突厥人从此重返西域,更使得安西军之后路尽皆被截断,孤军悬于弓月城、轮台城,如何同时应付正面气势汹汹的阿拉伯军队,以及身后虎视眈眈的突厥人? 是谁给他的自信,可以震慑那些世家门阀不敢出卖交河城? 简直不可理喻…… 他对裴行俭道:“传令下去,明早三更生火、五更造饭,天明之后拔营启程,前往交河城。将斥候全部放出去,尤其是接近交河城的时候,周围三十里之内即便有一只野兽出没,吾亦要了若指掌!” 裴行俭赶紧应下,旋即又问:“扜泥城的守将明日来访,大帅不见一见?” 房俊哼了一声,道:“不过都是关陇门阀的走狗而已,见之何益?从现在起,断绝一切与外界之联系。” 断绝自然是不可能的,西域虽然广袤,但是前往交河城的道路就这么两条,只要有心人盯着,自是不难发现右屯卫的行踪。这只是给于西域各城守将的一个警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现在我连行踪都不告诉你们,就看你们如何取舍。 接着,房俊又续了一句:“若是继续一意孤行,勿怪言之不预也。” 警告之意,极其浓郁。 裴行俭与程务挺尽皆心中一凛,知道这位上司一旦动了真怒,往往不管不顾,下起狠手来整个西域都得底朝天。 关键是在长安时房俊便与这些门阀世家格格不入,甚至护卫仇敌,旁人或许会对关陇门阀之势力忌惮三分,可房俊哪里会怕? 到那个时候,关陇门阀就算是倒了大霉,在西域运作多年培植出来的根基,怕是会被房俊连根掘起。 程务挺道:“大帅放心,西域固然各方势力混杂,不过只要多加小心,敌人想要偷袭咱们,难如登天。况且以咱们的战力,火器之威独步天下,纵然敌军来袭,也足以一战。” 房俊入主右屯卫之后,对于军中规制进行了极大之改革,使得右屯卫战力激增。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一战,更是使得右屯卫之名天下赫赫,一举跃升为大唐一等强军之列。 及至进行火器改革,军中多装备火器,且连续不断的进行各种操练,战力更是稳中有升,只不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层次,因缺乏参照物,一时间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位。 但是河西一战,右屯卫之战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得天下侧目,群雄震动。 自此,唐军序列之中,多有将右屯卫视为“天下第一强军”者,可谓享誉神州、功勋赫赫。 全军上下,自然是士气高涨,自信爆棚。 对上天下任何一支军队,都敢言一战,且自信能够战而胜之。 房俊颔首道:“正该如此!敌军猖獗,暗地里阴谋算计,殊不知一切计谋之终点,却依旧需要实力去完成终结。吾右屯卫火器之威天下无双,麾下兵卒更是精锐剽悍,任敌人千般算计,吾自巍然不动!这才是强军之风范,若无此等气质,岂敢夸口天下第一强军?” 之前固然有多方吹捧,右屯卫上下却三缄其口,始终低调谦虚,以免惹人眼红,成为众矢之的。军中最重荣誉,这等“天下第一”之名谁不是羡慕嫉妒? 这算是他正式承认“天下第一强军”之名。 裴行俭与程务挺齐齐起身,面容振奋,大声道:“喏!”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姿态太低 还是那句话,军中最重荣誉,右屯卫被誉为“天下第一强军”,全军上下谁不是心气暴涨? 若是这等名号被旁人夺去,自然各种羡慕嫉妒,可若是摊在自己身上,岂能不骄傲自豪? 只不过之前房俊号召大家低调隐忍,所以一直不予承认。如今房俊公然喊出这等口号,全军上下可以预见的士气大振,心气儿较之以往上升一个层次,训练愈发刻苦,作战愈发勇猛。 谁都知道“天下第一”的名号既是荣誉,更是责任!唯有不断的增强自身,才能成为青史之上如同白袍、北府一般威震天下、名垂千古的强军! 甚至于,哪怕只是军中一个小小的兵卒,都有可能将自己的名号铭刻于青史之上…… …… 一夜无话。 翌日凌晨,三更刚过,火头军便齐齐从营帐中走出,顶着凛冽的寒风与飘扬的大雪,开始生火造饭。 右屯卫出征,从来都是辎重充足,军中不仅米粮肉蛋齐备,随军郎中、各种药材更是应有尽有,尽可能的将非战斗减员降至最底,且最大限度的保障后勤供给。 天下皆知右屯卫能打,更知道右屯卫富裕…… 降至五更,天尚未亮,兵卒已经从营帐之中爬起,以旅为单位,各自汇聚在自家火头军的营帐前席地而坐,天上大雪飘飘扬扬,一锅一锅肉汤、一个一个馒头分发到每一个兵卒手中,冷热交替,狼吞虎咽。 待到用过早膳,辎重兵拆除营帐以马车运输,兵卒则聚集一处,在各自旅帅的带领之下,握紧兵刃,穿好遮风挡雪的斗篷,于漫天大雪之中踏上征途,向着西边快速挺进。 与此同时,无数身手矫健、久经训练的斥候或是骑马、或是步行,已然先前一步,探出于大军数十里之外,严密监视着各个方向的动静,稍有异常,便即刻回馈至中军。 待到扜泥城的守城校尉傍晚时分前来拜见房俊,却发现右屯卫早已人去楼空,只余下被积雪掩埋的木炭灰烬…… 那校尉站在满天大雪之中,只觉得遍体生寒。 大军出征西域,这等严酷寒冷之天气,却连多留一日都不肯,且连通知当地驻军一声都欠奉,便急匆匆的踏上征程,不知去向,很显然是有所防备。 自家之底盘,到底要防备什么? 显而易见。 人家房俊不仅是在防备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更是以这等谨慎之举止告诉一些人:别耍弄阴谋诡计,老子心明眼亮,早就防备着呢! 天下无人不知房俊之秉性,这人被称作“棒槌”实在是实至名归,一旦冲动起来根本不管不顾,连亲王都敢打的,岂会忌惮几个门阀世家放在西域干些苦活儿累活儿的旁支子弟? 当真将这家伙惹毛了,所激起的反噬没人受得起…… 那校尉在雪里站了一会儿,抖了抖身上的蓑衣,便率领亲兵赶紧返回扜泥城,立即修书,将房俊有所戒备且予以警告的举止告知那些同在西域的袍泽,让大家小心防范,千万别节外生枝…… ***** 大军行至高昌城外的时候,房俊接见了两位故人。 高昌城外三十里,大军于一处山丘向阳坡扎营,躲避呼啸的北风,一路走来大雪下两日停一日,断断续续下了不休,兵卒车马疲累不堪,只能择选一地扎下营寨,略微休整两日。 中军帐内,房俊一身常服,略黑清癯的面容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风霜满面,只是眉峰如刀、眼神清朗,依旧是当年那个敢于在高昌城中于侯君集叫嚣,阻拦大军屠城掳掠的那个少年。 风华正茂,权柄赫赫。 赤木海牙鹤发童颜身躯高大,跪坐在房俊对面,满是褶皱的脸上尽是羞愧之色:“当初郭孝恪意欲染指酒坊,老朽迫于其压力,存了保全自身之念,未能挺身而出看顾郎君之家业,实在是羞愧无地。自那以后,每每思之,便心中愧疚,不知将来以何面目再见郎君。今日冒昧,斗胆求见,还望郎君不计旧嫌,宽宏大量。” 两人之间亦曾亲密相处,所建造之酒坊几乎垄断了西域的酿酒产业,结果却被郭孝恪横加破坏,使得此事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绕不过去的嫌隙。此番求见房俊,他倒也坦然,开诚布公承认当初做错事,希望房俊大人不记小人过。 在他看来,说到底当年亦不过时商贾之事,商贾素来被汉人视为贱业,地位远低于农耕,做点生意赚点钱固然是好,可若是生意倒了,也未必就会有多心疼。 身为大唐最顶级的权贵,岂能将钱财看得太重? 不说视金钱如粪土,也当重义轻利…… 房俊坐在桌案后面,手里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热茶,目光从炭炉旁负责烤肉的鞠文斗身上收回,投注到赤木海牙脸上,呵呵笑了一声,淡然道:“明哲保身,人之常情,老丈毋须将当年之事放在心上。再者说来,酒坊倒闭,本帅固然损失惨重,老丈不也是跟着折损了不少钱财?既非是老丈故意为之,本帅自然不予计较。” 这话说得赤木海牙嘴里发苦,你都这么说了,那分明就还是计较啊…… 一旁低眉顺眼专心烤肉的鞠文斗亦是眼角抽搐两下,心忖这位越国公果然是真情率性,当年就是这么半点不吃亏,过了几年地位愈发尊贵,这心性却是半点不变。 心里替赤木海牙默哀片刻,却不会出言替他解围,只一心烤肉。 话说他这一手烤肉的本事当真不错,一只羊腿烤的外焦里嫩,花椒、孜然等各种香料不要钱似得撒上去,登时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赤木海牙心里叫苦,只得说道:“老朽虽然也折损了一些钱财,可毕竟那是咎由自取……郎君固然豪爽大气,不念旧恶,可老朽岂是心胸狭隘之人?郎君之损失,老朽还需补上才是。” 这话说的,心尖尖都在滴血。 当年酒坊之规模乃是西域第一,每个月的利润几乎都是他全部身价的十分之一,若想给于房俊补偿,必然是一笔天文数字。 可谁让他心中始终存着前往长安得到一个唐人之身份,能够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在大唐繁衍生息、幸福生活的心思呢?即便将来到了长安,想必也免不了被贪滑小吏敲诈勒索,还不如此刻狠狠的出一回血,只需将房俊打点得高兴了,以他的权力庇护自己的家族,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所以仔细想想,这钱花的似乎也挺值……赤木海牙心疼了一会儿,又转过神来,顿时没那么难受了。 房俊似笑非笑,笑而不语。 鞠文斗眼尾扫了房俊一眼,见到房俊的神色,赶紧道:“肉烤好了!” 伸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柄银刀,手脚飞快的将羊腿肉一片一片薄薄的割下来,整齐的码在盘子里,又在上面轻轻的撒了一层雪白的精盐,恭敬的递到房俊面前,赔笑道:“素闻大帅乃是出名的饕餮,对于吃食最是讲究,尝尝在下的手艺,若是有何不足之处,还望不吝赐教,在下定然好生学习,加以改进。” 房俊便笑起来,瞧瞧,人家这才叫会说话,哪似赤木海牙这个老头儿,端着身份自以为德高望重,却拿银钱来搪塞我? 我眼皮子就那么浅,一点银钱就填满了? 不过他也没动这盘子肉,眼神在两人面上一一掠过,笑吟吟的呷了口茶水,这才说道:“大家也算是故人,固然经历了一些事,交情已非是当年那般亲近,不过本帅非是不念旧情之人,两位既然孤身来到我这军营之中,想必是有十分重要之事,不妨开诚布公,直接说出来吧。能办的本帅自会帮助二位办理,可若是不能办的,二位也需要强人所难。” 赤木海牙于鞠文斗尽皆一愣,旋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感情他们两个一进来便将姿态摆到最底,居然让房俊误以为他们是有求于人…… 这事闹得,我们是前来救你性命的啊大帅!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谈判技巧 赤木海牙心里有些不爽。 他今日登门求见将姿态放得很低,是因为他清楚房俊性格之强势,而且此子如今在大唐权柄赫赫、声势滔天,想要难捏是肯定不行的,说不得反而激起了这个的脾气,事与愿违。 可何曾想到,自己将姿态放得低了,房俊居然以为他是上门求人来的? 老夫分明是来挽大厦于将倾,将您救出凶多吉少的火坑啊…… 赤木海牙面上表情有些纠结,他想干脆点明,让房俊知晓对于两人前来之用意有些误会了,否则很难占据主动,即便最后事情谈成,自己的付出也回报也肯定不成正比,亏得厉害。 可他又怕房俊这个棒槌脾气听不得“逆耳忠言”,自己若说眼下你早已被人给盯上,随时随地都能一命呜呼,搞不好这厮不仅不信,反而认为自己危言耸听,将自己扒光了丢进雪地里去…… 眼尾余光去看鞠文斗,希望鞠文斗这个时候能够出言转圜一下,孰料这个肥头大耳的混账好似一条哈巴狗一般,一脸谄笑的将羊腿肉割得薄如蝉翼,一片片放在房俊面前的盘子里,拼命的摇着尾巴谄媚讨好。 娘咧! 说好的两肋插刀的盟友呢? 这个混账完全指望不上啊…… 纠结半晌,赤木海牙才试探着说道:“吾等今日前来,一则向大帅表达过往之歉意,同时愿意做出一些补偿。再则,亦是想要向大帅通风报讯……” “歉意之类,就免了吧。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歉意、悔恨这些个东西,事情已经发生,过后再是歉意又有何用?” 房俊淡然说了一句,让赤木海牙与鞠文斗愈发心中惴惴。 好在房俊并未纠缠当年之事,旋即问道:“老丈所谓的通风报讯,不知又是何事?不过本帅提醒二位,切莫说出一些什么有人意欲谋害本帅,亦或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就等着宰了本帅这等浑话,想要以此吓唬本帅。哼哼,本帅不是吓大的,这莽莽西域,就不信还有跟在本帅头上动土之人?” 赤木海牙:“……” 鞠文斗:“……” 娘咧! 能不能好好聊天了?你将话都说了,还让我们说什么? 再者说了,谁特么的给你的勇气,让你认为这西域各个惧怕于你不敢动你? 然而房俊这番话却将赤木海牙心中斟酌了好久的话语尽皆堵住,说出来似乎就应了房俊的话风好像自己当真是恐吓于他,咽下去却又背离了此番前来会见之初衷……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赤木海牙腮帮子抽了抽,略作沉吟,硬着头皮说道:“大帅怕是不知,突厥大将阿史那贺鲁最近时不时的出入交河城,虽然寻常人并不知其行踪,也未在人前露面,但其人往来多家豪宅,成为不少权势赫赫之人的座上客。” 既然打定了主意,他就不会瞻前顾后、摇摆不定。 早算到房俊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家拿捏着自己,自己也就别去耍弄那些小心思了,干脆一些道明来意,谈得来就谈,谈不来吃完肉喝完酒就走,免得被这位大唐勋贵噎得要死。 房俊眯了眯眼睛,并未接话,而是伸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块切得晶莹剔透的羊腿肉,蘸了点细如白雪的精盐,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似乎很是享受羊肉的鲜美滋味。 赤木海牙等啊等,等了半天不见房俊说话,只得耐着性子,将自己的盘子往鞠文斗面前推了推,瞪着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一眼。 鞠文斗脸皮深厚,仿若未觉,只是也割了几片羊肉放在盘子里,又推回赤木海牙面前。 赤木海牙:“……” 娘咧! 老子是跟你要肉吃么? 不过他拿装傻的鞠文斗没法,说起来这件事的确以自己为主导,而且相比于鞠文斗,自己的述求更为迫切一些。 毕竟鞠文斗为人处事极为圆滑,人脉甚广,整个西域各方势力都卖给他几分面子,不似自己这般因为畏兀儿的身份一直遭受突厥人打压,如今更被逼着要彻底站队突厥人这边,与大唐敌对…… 吸了口气,赤木海牙眼巴巴的看着房俊,沉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今次前来,乃是提醒大帅要当心被人谋害,那阿史那贺鲁乃是突厥大将,深受可汗欲谷设之信任,如今更与交河城中各方势力暗通款曲,所谋划者,大抵便是大帅以及右屯卫。” 房俊咽下口中羊肉,喝了一口酒,啧啧嘴,笑道:“老丈大抵是年纪大了,办事难免啰嗦一些,今日到了这里便顾左右而言他,绕得本帅一头雾水。若是早这般将话语挑明不就行了?” 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赤木海牙只能憋着气,不敢辩驳,心里却很是不服气:这种事就好似做生意一般,而且关于子孙后代的福祉,自然要讲究一个迂回曲折,烘托出气氛、占据了气势,方才适合接着往下谈,才能够最大限度的争取利益。 哪有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投诚献计”的? 若是那样,你也不把我当回事儿啊。 当然,即便他运了半天气,却也完全不敌八风不动的房俊,先机尽失…… 赤木海牙无奈道:“只是怕大帅不信,毕竟交河城中与阿史那贺鲁来往密谋的,尽是唐军高层,老朽身为外人,离间大帅袍泽之情,未免有些唐突。” 房俊颔首,道:“本帅自然是不信的……” 见到赤木海牙一脸震惊,又续道:“非是不信老丈之言,而是不信那些个见不得光的狗胆鼠辈,当真有能力谋害于本帅。” 一旁的鞠文斗知道不能在装糊涂了,急忙劝谏道:“吾等皆知大帅英明神武,乃当世之名将,可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人藏在幕后阴私谋算,大帅一旦大意说不得便着了道,定要小心谨慎才行!” 房俊摆摆手,又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在口中,细嚼慢咽,也不说话。 赤木海牙与鞠文斗眼巴巴的看着他,不知他心里怎么想。 好半晌,房俊才将羊肉咽下,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又呷了一口酒,这才将目光从两人脸上掠过,问道:“二位到底有何述求,不妨说出来听听。若是本帅办得到,再看看你们能够协助本帅做些什么,若是办不到,咱们今日便仅只是叙旧,吃完肉、喝过酒,二位便请自便,以免被旁人得知二位前来会面之事,有所误会。” 赤木海牙与鞠文斗互视一眼,很是无奈。 整个谈判的节奏被房俊把控得死死的,两人根本没有施展的空间,只能被房俊牵着鼻子走。 有些失算了啊…… 不过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退路?若是谈不拢,事后只需房俊向外放出话去,说是他们连个冒雪拜访,甚至都不用说谈及何事,自然有无数人将他们两个视作眼中钉,亟待除之而后快。 赤木海牙做了一辈子买卖,深知这等谈判之节奏说明他们根本没法讨价还价,而且房俊大抵已经对交河城中之事有了一些眉目。倘若房俊当真是一个心胸开阔的君子还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事后也不会追究。可这伙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光明磊落的,万一以后有所损失,回过头又将迁怒于他们两个未将实情相告,故而心怀怨恨,那岂不冤枉? 赤木海牙只得说道:“老朽仰慕大唐已久,做梦都想在长安养老,然后在关中择取一块山明水秀、藏风聚气之宝地埋了这把老骨头,更想着子孙后代能够生活在长安那等当世第一雄城之内,挺起胸膛堂堂正正的做一个唐人。若是此生能够达成这等奢望,则死亦含笑九泉,只希望大帅看在往昔情份以及今日吾等冒险前来通风报讯的份儿上,帮助老朽完成这等奢望。”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全程压制 对于赤木海牙之言,房俊微微颔首,心底确信。这年头汉人天下对于那些个番邦异族之吸引力绝对胜过后世国人崇尚自有空气百倍千倍,别看那些胡族叫嚣着什么“汉人软弱”“宛如羔羊”之类的言语,动辄放马中原烧杀掳掠,可若是给他们一个成为汉人、生活在汉地的机会,怕是立即就能卑躬屈膝,乐颠颠的过来。 这种民族崇拜,在隋唐之际达到巅峰,而后才随着中原文化的不断外流,使得周边胡族番邦不断汉化而缩短差距才渐渐减弱。 所以,若是在唐朝有胡族说他愿意举家迁入长安,并且出卖自己的祖宗之位求得一个唐人之身份,这种事情是极其可信的。 煌煌盛唐,天下景仰。 入籍大唐这种事对于别人来说或许难如登天,毕竟大唐律法对于胡族入籍之管理非常严格,甚至胡汉通婚都要受到朝廷的调查与核实,等闲绝不容许。不过对于房俊来说,却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天下各地胡族入籍都需京兆府之审核,且不论京兆府中上上下下官吏皆乃房俊之旧部,但只是他与马周的关系,想要保举一个胡人入籍,也必然是一路绿灯,绝无难处…… 当然,一旦经受他的保举,就要承担连带的责任。 若是赤木海牙、鞠文斗等人的族人作奸犯科,房俊亦要受到训诫、责罚,若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行,最严重的时候房俊甚至会被判处与之“同罪”…… 不过这些只是律法所规定,所谓法理无外乎人情,这等规定对于中等官吏的约束力非常之大,但是到了房俊这等层次,自然不会因为所保举之人作奸犯科便狠狠责罚。 …… 房俊颔首道:“这件事不难,咱们毕竟算是故人,本帅念旧,为了汝等阖族上下能够完成梦想成为唐人而担负责任风险,倒也无妨。” 顿了一顿,他看着赤木海牙,说道:“那就说说吧,老丈到底意欲如何,来帮助本帅摆脱危机?” 赤木海牙赶紧将口中羊肉咽下,只是咽得急了差点噎着,喝了口酒将羊肉顺下去,这才抹了一把嘴,往前凑了凑,说道:“回纥人对汉人始终和睦,只不过因为受制于突厥人,不得不受其驱使与大唐作对,然则这并非回纥之本心。今次,突厥大将阿史那贺鲁亲自赶赴交河城联络关陇门阀,意欲陷害大帅,并且截断安西军之退路使得河间郡王、薛仁贵尽皆埋骨西域,自此西域之权力再次回到关陇之后。吾家汗王多次对突厥之残暴报以微词,只需老夫从中说项,为汗王与大帅牵线搭桥,必能携手合作。两家合兵一处共同反击突厥,则大唐可剪除这个心腹大患,将西域牢牢的抓在手中,而回纥亦能够从此摆脱突厥之控制,衷心归顺大唐,大帅更能够立下赫赫功勋……一箭三雕,岂不美哉?” 房俊喝着酒,沉吟未语。 不得不说,赤木海牙之提议,算是切中大唐之还要。 一直以来,突厥人便阴魂不散,当年固然俘获颉利可汗灭其突厥帝国,可是其余部向西逃窜,与原先之西突厥合兵一处,实力大涨,开始不断向着西域渗透,意欲截断丝绸之路,将这条流淌着黄金的路线紧紧攥住,既能强大自己,亦能削弱大唐。 而回纥人虽然不似赤木海牙口中那般心向大唐,但的确是被突厥人奴役压迫得太狠,固然如今回纥可汗吐迷度天资英武、乃是有为之领袖,却依旧不能完全摆脱突厥人之掌控。 两者联合,不仅能够重创突厥,将其势力彻底隔绝于西域之外,更能够借助其兵力一路向西,与阿拉伯人决一死战! 房俊亦是杀伐决断之人,觉得这个提议很是诱人,便断然道:“五日之后,交河城北葡萄沟,本帅恭候贵可汗大驾,商议大事。” 这种事单只赤木海牙的话语是不行的,自己必须与吐迷度面见,详细议定行动细节以及战后利益之分配。 赤木海牙一愣:“大帅要在此逗留?” 高昌城距离交河城不远,若是在此逗留五日,怕是整个西域都知道右屯卫另有图谋,突厥人更是素来警觉,岂非泄露了风声,导致行动尚未开始,便打草惊蛇? 房俊摇头道:“大军岂能停顿?明日一早,大军继续开拔,三日之后抵达交河城,过城而不入,继续向西。一日之后本帅再折返回去,于葡萄沟会晤贵可汗。” 赤木海牙恍然,却依旧为难道:“可汗尚在牙账,一来一回便需十多日时间,怕是来不及……” 房俊断然道:“西域危急,岂能容许本帅一再耽搁?五日之后,与贵可汗见面商议,过时不候。” 赤木海牙直呲牙,心说刚才自己一番手段未能将这厮压服战局先机,果然这会儿便感受到这厮的强势。 只能颓然道:“老夫这就回去派人统治可汗,只是这大雪封山,想要五日之间一来一回,实在是难如登天。” 房俊举杯喝了口酒,淡然道:“本帅之难处,想必毋须赘述,贵可汗定然一清二楚。若是能来自然是好,无论商谈之结果如何,能够见一见这位带领回纥人发愤图强的盖世英豪,乃是本帅之运气。若是贵可汗当真来不了,那亦是天意如此,自今而后,合作之言再勿提及。” 说什么大雪封山路途遥远,这的确是事实。可若是五日之后吐迷度不能抵达交河城被葡萄沟,房俊却是根本不信。 既然赤木海牙敢坐在自己面前,那就说明他已经得了回纥可汗吐迷度的全权委托。 而吐迷度亦是一代枭雄,又岂能自己端坐在位于天山山麓的可汗牙账之中,任由赤木海牙与房俊谈判?若是谈判妥了,他却人在天山,距离交河城数百里之遥,一来一回岂非坐失良机? 所以房俊断定,此刻吐迷度必然藏身于交河城外隐秘之处,甚至突厥人的军队已经抵达交河城外,受其胁迫的回纥军队就等着吐迷度的军令一至,立即临阵反水,给突厥人狠狠一个背刺。 回纥人,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赤木海牙面色数变,偷偷瞥着房俊,见其面色淡然只是缓缓的喝酒,神情却丝毫不动,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拿捏这位功勋赫赫的大唐勋贵,只能搪塞道:“既然如此,老夫尽力便是。” 房俊颔首,看向一直不多话的鞠文斗,微笑道:“鞠氏一族,固然亡国多年,但是于高昌、交河之根底果然雄厚。若是本帅所料不差,一旦这件事谈成,将来打开交河城门迎接大唐、回纥军队入城平叛的,便是大丞相您吧?” 鞠文斗楞了一下,旋即苦笑,却也并未遮掩,叹息道:“家国已破,宗嗣飘摇,如今的鞠氏一族早已犹若丧家之犬,人憎狗厌,挣扎求活。此番亦是尽起族中底蕴,试图报效大唐,生死成败,在此一战。若败,自然阖族尽亡,血嗣断绝,再不复言。若侥幸依托大唐之天威而得胜,愿从此迁入长安,子子孙孙,皆为唐人。” 他明白房俊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作为曾经高昌国的王族,鞠氏一族对于大唐岂能没有怨恨?一旦这次得胜,鞠氏一族必将得到大唐之赏赐,从此依托其底蕴根脉深深扎在高昌故地,假以时日,必成大唐掌控西域的心腹大患。 大唐岂能容许鞠氏一族如此发展壮大? 只要此次得胜,大唐是议定会赏赐鞠氏一族的,大唐身为天下之主,定要奖罚分明、以定规制,否则若是功而不赏,岂非寒了那些依附于大唐或者正打算依附于大唐之胡族的心? 然而赏赐过后,必然是全力皆备,只要寻到时机,鞠氏一族的下场绝不会好过。 鞠文斗早已算到这一点,所以此刻房俊公然提出,他反倒有些释然,也有些感激,这说明房俊其人虽然不好对付,却至少光风霁月,摆明了告诉他鞠文斗,不要什么事都想着好的,也得考虑考虑以后的路。 第一千一百章 心怀戒备 第一千一百章心怀戒备 没有多少胡人能够抵御入籍大唐的诱惑,更何况是鞠文斗这等常年处于突厥人压迫之下的没落贵族? 所以鞠文斗早有思虑,眼下房俊提及,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表达忠心。 阖族生活在长安,可以享受和平安定,不至于遭受突厥人的屠戮。再者以鞠氏一族在西域的人脉,即便入籍大唐、迁徙长安,却依旧可以沿着丝路行商,照样豪富荣华、日进斗金,哪里还有比这更美的事情? 房俊举起酒杯,与鞠文斗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而后说道:“大丞相放心,大唐威服天下、广纳四海,岂能令自己的盟友寒心?本帅这就休书一封,遣人送回长安,无论此战之成败,都会让京兆府备好鞠氏一族入籍之准备,大丞相何时将族人之名册递交京兆府,什么时候入籍文书便会下发。” 鞠文斗两眼铮亮,二话不说,执壶给两人面前酒杯斟满,自己举杯,慨然道:“大帅干脆痛快,实乃吾鞠氏一族再造之父母!废话不多说,此恩此德,鞠氏一族铭记在心,不敢或忘,他日定当十倍偿还!在下先干为敬!” 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顿觉心中畅快,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的赤木海牙羡慕嫉妒,且也知道非是房俊厚此薄彼,而是两家情形全然不同。 鞠氏一族固然根基犹在,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亡国之族,且长期处于西域各方势力的夹缝之中挣扎求活,形势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遭遇灭顶之灾。故而将其举族迁入长安,非但可以换取鞠氏一族之感激,更不会对大唐造成什么隐忧。 赤木海牙的家族却不同。 身为畏兀儿贵族,背后靠着的乃是整个回纥,如今依然是西域仅次于突厥人的力量。这样的一个家族岂能轻易使其入籍大唐?须知,一旦成功入籍大唐,任何人都享有与唐人同等之待遇,举荐入仕、科举做官、参军入伍,政治地位与唐人无异。 所以赤木海牙想要入籍大唐,固然房俊一句话即可解决,但任谁也不敢如此轻率。 这是要担负连带责任的…… …… 站在营帐门口,看着赤木海牙与鞠文斗两人在各自心腹护卫之下走入风雪之中,渐渐远去,房俊这才回到帐中,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之后,自顾自的用银刀割下炭盆上烧烤的羊腿肉,吃一口肉,喝一口酒,脑子里快速旋转,琢磨着此次与赤木海牙、鞠文斗之合作是否存在什么风险,要如何推进,事后如何善后,以及会对西域之形势带来何等模样的影响。 未几,裴行俭与程务挺联袂而入。 两人刚刚巡营回来,脱去蓑衣,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这才一前一后来到房俊面前,躬身施礼。 房俊回过神,随意的摆摆手:“坐罢。” “喏!” 二人应下,一左一右坐在房俊下首,程务挺接过烤肉的活计,裴行俭则执壶斟酒,先饮了一杯,吁出一口寒气,然后问道:“大帅与那两人商谈得如何?” 房俊明白裴行俭这么问的意思,摇摇头,道:“这二人可以相信,鞠文斗乃亡国之贵族,鞠氏一族如今在西域固然尚有几分底蕴,实则举步维艰,尤其是突厥人觊觎其族中百年累积之财富已不是一日两日,但有机会,定然将鞠氏一族连皮带肉的吞下,断无幸存之理。至于赤木海牙,这个老货就要奸诈得多,最擅见风使舵、趋利避害,不过这回积极与咱们合作的乃是回纥可汗吐迷度,赤木海牙只是作为一个中人居中联络,顺便攫取一些好处,却做不得主,所以毋须担心他耍花招。” 裴行俭便放下心来。 自古以来,从未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彻底掌控西域,这里太广袤,太偏僻,人烟也太过稀少,且各部胡人历来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有好处大家一拥而上,有难处尽皆退避,化外野人一般,文明社会难以对其掌控。 所以西域胡人尽皆无信无义,全无道德约束,眼中只有利益,背信弃义、临阵反水实乃家常便饭,半点负担也无。与之合作,首要担心的不是事情之成败,而是会否被其半路出卖…… 见到房俊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而不是被剪除西域各方势力的功劳迷了眼,便彻底放下心。 只要房俊头脑清醒、克制冷静的时候,他所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可以信任的,这一点裴行俭十分清楚。 当然,即便有些时候这位看上去理智尽失、恣意妄为,但是实际上去深思其所作所为背后之目的,却也往往发现都隐藏着极其明确之目的,且绝大多数都能瞒天过海,直抵要害。 所以外界以“棒槌”来嘲讽房俊时不时的冲动妄为,这在裴行俭看来简直就是搞笑,嘲笑房俊是个“棒槌”的那些人,才是真的“棒槌”…… 裴行俭道:“回纥人狡猾,且性情刚烈,可以挑唆其一同对抗西突厥,却不可当真将西域交给其管理。究其根本,实则与突厥人无异,咱们不能做出前门驱虎、后门迎狼这样的傻事。” 身为副官,自然是要在关键之处提醒主将,查缺补漏。 任何胡族都是一样,他们崇慕大唐,感慨大唐之强盛,却也因此对大唐深怀戒备,唯恐大唐穷兵黩武,不断向着四方扩张。眼下回纥深受突厥人之奴役,每每临战,突厥人必将回纥人放在先锋之位,为其冲锋陷阵、死伤无数,回纥祖祖辈辈都亟待摆脱突厥之奴役。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回纥这些年来对于大唐始终心存亲近。 却绝对不是真的亲近。 一旦回纥与大唐联手将突厥之势力尽数驱逐出西域,那么回纥必然取而代之。如此,回纥便占据了眼下突厥之地位,自身之利益开始与大唐冲突,用不了几年,便会重现如今大唐与突厥之敌对。 所以回纥人可以利用,却不可信任,更不可使其将突厥取而代之。 毕竟突厥发源于漠北荒原,因其势力强横方才进入西域,却一直遭受西域各族明里暗里之抵抗,始终未能将西域各族尽皆慑服。而回纥却是祖祖辈辈生存于西域,他们与西域各族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之联系,甚至彼此之间血脉相连。 一旦回纥强盛起来,那些胡族接受回纥之程度将会极大超过如今之突厥,搞不好一统西域都有可能…… 那便是右屯卫亲手为大唐树立了一个强敌,不仅拱手将西域相送,更会时时刻刻威胁关中。 房俊颔首:“本帅晓得轻重,不过眼下非是戒备之时。不仅要联合回纥人将突厥人深入西域的爪子斩断,尚需借助回纥人的力量去对付蜂拥而来的阿拉伯人,总得给一些甜头,否则谁肯给你卖命?” 裴行俭笑道:“在下只是提醒一下,如何取舍自然由大帅决断,无论大帅做出何等抉择,右屯卫上下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程务挺也在一旁颔首道:“大帅放心,那个球攮的敢三心二意,末将第一个揪下他的脑袋!” 裴行俭:“……” 虽然这话是顺着我的话说的,可是为何听上去却是针对我? 登时没好气道:“好生烤你的肉吧,吐沫星子都喷出来了,让大帅怎么吃肉?” 程务挺赶紧闭嘴,老老实实烤肉。 事实上,毋须他说那句话,右屯卫上下也无人敢违逆房俊之命令。覆亡薛延陀,击溃吐谷浑,连战连捷威震天下,如今更被誉为“天下第一强军”,哪一个右屯卫兵卒不是与有荣焉、信心百倍,哪一个对房俊不是衷心崇拜,将他的每一句话奉为圭臬? 军队的威势是一次一次胜仗打出来的。 主帅的威望同样是带领麾下兵卒一仗一仗打出来的,绝无取巧之处。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腥膻一气 军队的威势是一次一次胜仗打出来的。 主帅的威望同样是带领麾下兵卒一仗一仗打出来的,绝无取巧之处。 房俊吃了一块烤肉,吩咐道:“明日拔营继续西进,绕过交河城后全军扎营,等着本帅的命令便杀一个回马枪,攻破交河城,将那些吃里扒外的狗贼一个一个揪出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喏!” 裴行俭与程务挺轰然应喏。 他们都知道,若是占据按照预想去发展,此战不仅将安西都护府内部之奸贼一扫而空,而且彻底打通安西军之后路,更能够获得回纥人的全力支持。两军汇合一处一齐西进支援安西军,那可比右屯卫自己前去的力度大了太多。 总不至于似之前那般,安西军只能步步后退、坚壁清野,而是有了一战之力。 大唐立国以来,除去开始的时候被突厥颉利可汗率军直入京畿、陈兵渭水以北,逼迫李二陛下签下渭水之盟这等耻辱之外,从来都是摁着周边的胡族蛮夷往死里打,何曾如眼下安西军这般憋屈? 这并非安西军之战力底下所导致,而是受到举国东征之影响,导致安西军实力受损,且支援不及。 若是当真明刀明枪的战阵争雄,大唐任何一支军队都不曾惧怕过胡人,更何况是百战精锐的安西军? 西域之战虽然安西军打得憋屈,但是整个大唐军队序列之内,嘲讽安西军者少,同仇敌忾者重,大家都憋着一口气,意欲前往西域支援安西军,将不可一世的阿拉伯人狠狠的杀一阵! ***** 天地辽阔,雪原莽莽。 交河城西百里之处,有一地两河汇流,交叉而围起一处十丈高的黄土台,两端窄、中间宽,形如柳叶之状。一座雄城筑于土台之上,夏日里四面环水、地势高绝,易守难攻,开有四座城门,城内街巷俨然。 此地,便是大唐在西域统治之中心,交河城。 漫天大雪之下,冰封的河道上一队骑士呼啸而至,到了距离城墙百步之外齐齐勒马站定,为首一人端坐马背之上,一手紧握着缰绳,另一手抬起推了推头顶的遮雪挡风的斗笠,露出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眸,冷冷的注视着前方建筑在拔地而起的黄土台塬上的交河城。 身后一人勒马上前两步,低声道:“将军,交河城乃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城内尽是唐军,您孤身进入,风险太大,不妨多多考量。” 又有一人也劝阻:“汉人奸诈,万一此次乃是诓骗将军,诱使将军入城之后围而杀之,如之奈何?” 那将军正是突厥大将阿史那贺鲁,闻言冷笑一声,满是虬髯的脸容如冰雪一般冷硬,嗓音嘶哑难听,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汉人常说‘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今日吾便进了这交河城,看看他们到底又没有那个胆子将吾之性命留在此处!汝等暂且回营,严密防备各方,千万不要被人查探到营地所在,等着吾回来,咱们便一齐点齐兵马,杀入交河城,为突厥、为大汗夺下这西域腹心之地,建功立业!” “喏!” 身后众人不敢再劝,纷纷领命。 阿史那贺鲁又将斗笠的帽檐往下压了压,一摆手,策骑当先而行,两名亲卫紧随其后,三人三骑顶风冒雪穿越冰封的河道,直抵城门之下。 其余兵卒则眺望了一会儿,待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方才调转马头,循着来路返回大军驻扎之营地。 …… 城门处盘查严密,两队兵卒手持横刀一左一右站在门洞两侧,对于出入之百姓、商贾挨个搜查。 不过这难不倒阿史那贺鲁,城内那些人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合适之身份,身边的亲卫向兵卒亮明文书之后,没有遇到半句追问,即刻放行。 阿史那贺鲁入城之后,策骑沿着城中的长街缓缓骑行,此刻大雪纷纷,街巷落满了厚厚的积雪,行人罕迹,两侧临街的商铺除去几家酒肆依旧撑着幌子在风雪中摇曳,其余店家尽皆关板打样。 无数房舍在风雪之中静谧安宁,依稀可见平常时候的繁华兴盛。 阿史那贺鲁在西域转战多年,却从未曾踏足这等唐人治下的城池,缓缓前行之际左顾右盼,甚感兴趣,心中不由暗暗钦佩唐人的本事,原本只是一座两河交汇之处冲刷而出的一处黄土台塬,但是经由唐人军民协力,硬生生建造处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且迅速将其发展成为整个西域的核心、丝绸之路上的节点,短短十余年间便兴旺繁荣。 搞建设,唐人天下无敌。 不过突厥人固然羡慕唐人这等从无到有开创繁荣的本事,却绝不会去学。突厥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弓马娴熟性格剽悍,何需去学习文字算术一辈一辈的积攒底蕴,数代甚至十数代之后才能迎来厚积薄发? 既然唐人善于创造,能够在这样的不毛之地硬生生建起一座城,且将其晶莹的兴旺繁荣,突厥人只需骑着马、挽着弓、拎着刀来抢就是了…… 下等人才会劳心劳力的去建造,似突厥这等上天眷顾之民族,只需等着别人费心费力的建造完成再去抢来就行了。 三人向前走了不久,迎面便有一队骑兵自街巷另一侧缓缓走来,当先小跑着的正是刚才城门外负责搜查行人商旅的兵卒。那兵卒向这边指了指,又与马上人说了两句,这才避到路旁,沿着商铺的墙根小跑着回去城门处继续当值。 两方人马都驻足而立,相互审视。 身边两名亲卫早将手搭在厚厚的棉衣下藏着的弯刀刀柄上,只待发现半点不妥,便会冲上前去拼死斩杀,为阿史那贺鲁争取逃走的机会。 阿史那贺鲁却浑然不惧,勒着缰绳向前两步,微微抬起下巴,露出斗笠下鹰隼一般的双目,冷冷道:“素闻唐人知礼好客,在下顶风冒雪而来,该不会就在这大街之上商谈吧?总该找个地方坐坐,吃几口肉,喝一壶酒。” 对面为首一人身着唐军军服,闻言微微一愣,旋即颔首道:“正该如此,请。” 言罢一拨马头,当先走入旁边一条小巷。巷子里积雪甚深,战马缓缓前行,绕了个弯,又前行一段距离,才在一座门前停下,翻身下马,在门上敲了几下,待到门开之后,冲着后边跟上来的阿史那贺鲁抱拳道:“请。” 阿史那贺鲁在马背上左右张望一番,便反身下马,毫无迟疑之色的大步走入院中。 门庭不大,但是进门之后才发现院子居然不小,此刻地上的积雪已经扫了一遍,未有刚刚落下的薄薄一层,一行人尽皆进了院子,大门方才关上。其余人等被院中仆人引着去了两侧厢房,马匹拴在院子里的拴马桩上,阿史那贺鲁则被请入正堂。 堂内地方不大,但窗明几净,地上铺着木质地板,脱掉靴子踩上去很是温热,显然烧着地龙。 见到他进来,正跪坐在案几前的三人相继起身,大家相互见礼。 阿史那贺鲁摘掉斗笠,露出满是络腮胡的方正脸膛,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眸自面前三人面上一一划过,方才拱手,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阿史那贺鲁,见过诸位。” 当先一人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年岁大概在四旬上下,相貌清癯,只是额头一道刀疤自发际线蔓延至眉锋眼角,使之看上去多了几分冷厉剽悍之气,还礼道:“交河城守将侯莫陈燧,见过将军。” 他身边一人大抵在三旬左右,三绺长髯,面相周正,望之气度不凡,微笑着拱手道:“安西都护府录事参军,长孙明。” 阿史那贺鲁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会儿,缓缓颔首。 最后一人身材修长,原本应当面相俊朗,只是额头、脸颊皆有两处创伤,深可见骨,使得整个人看上去颇为狰狞,淡然道:“在下长孙汉。” 阿史那贺鲁先是一愣,旋即双目精光暴闪,死死盯着长孙汉看了一会儿,方才长笑两声,连连颔首:“好,好,长孙家的算计,当真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阴狠毒辣 屋外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屋内却温暖如春、茶香四溢。 四人分别落座,阿史那贺鲁的目光却一直在长孙汉面上打转,笑容也愈发深邃,意味难明。 旁人或许不知道长孙汉曾做下何等好事,与阿拉伯人素来往来紧密,更在大马士革安插了不少细作的突厥人岂能不知阿拉伯人内部的动静?他是真真没想到,那个将阿拉伯人引入唐军伏击圈,被薛仁贵一场大水淹死无数的唐人“英雄”,居然没有死在碎叶城下,反而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交河城中。 若是被叶齐德知晓害得他一战便折损了哈里发最为倚重的“阿拉之剑”的仇敌在此,怕是会立即撇开薛仁贵,绕过弓月城,不管不顾直扑交河城,誓要将长孙汉抽筋剥皮,大卸八块…… …… 侯莫陈燧见到阿史那贺鲁的目光始终在长孙汉身上打转,自然知道他心里想写什么,开口笑道:“将军孤骑入城,这份胆魄,实在是吾等钦佩。来来来,饮口热茶,驱驱寒气。” 亲手将一旁火炉上的茶壶取下,为阿史那贺鲁斟茶。 阿史那贺鲁抬手接过,呷了一口,啧啧嘴,赞叹道:“身为荒原塞北,整日里与苦寒对抗,便不得不多吃肉食,以壮体魄。可是这肉食吃多了,却又难免消化不良,肠胃难消、脏器积毒,为此身死者不计其数。自从有了汉家之茶叶,很是解了草原胡族这些病症,只是茶叶靡贵,吾等胡族如何购买得起?却没想到,这等在草原胡族视为救命之物的茶叶,被你们唐人玩出花儿来,居然在功效不失之同时,尚能有这般美妙之滋味。啧啧,你们唐人就是会享受。” 论“享受”,汉人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文化繁盛、经济充裕,自然能够让汉人有心思去琢磨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享乐之道,古往今来,最令胡人羡慕嫉妒的就是这个。 身处苦寒之地、每日里都要与天争命的胡人,哪里有那个精力、那个条件去琢磨这些? 所以若说打仗的时候胡人不怕汉人,可说起吃喝玩乐享受之道,那汉人必定是确凿无疑的天下第一。如今西方盛起一个什么教派,其权势甚至凌驾与君主之上,连君主的加冕都要受其节制,正发动教徒信众在西方鼓吹什么精英阶层,认为他们这些人乃是神之使者,衣食住行都是最高雅、最优越的,其余人种都是些愚蠢不开化的野蛮人。 阿史那贺鲁对此不屑一顾,屁的高雅、优越,吃饭的时候只会使用刀叉,连筷子都不会使,那也叫高雅?在他看来能否使用筷子那是文明阶梯的重要象征,连突厥人贵族都使用筷子,唯有最底层的愚民奴隶才会用刀子直接割肉吃…… 这就像野人以树叶遮体,文明人却会穿衣服是一个道理,你纵然再是鼓吹得天花乱坠,再是有很多人推崇,可本质上这根本就是两个文明阶梯之间的差异,树叶再是精美绚烂,那也还是树叶…… 长孙明不知道阿史那贺鲁居然思维如此跳跃,笑着接话道:“如今,大唐国内制茶产业飞速发展,虽然最大的茶商依旧是房家,最顶级的茶叶也都由他们家垄断,但是中小规模的茶商却数之不尽。眼下丝绸之路上的贸易,茶叶已经占了将近一般,远远超过瓷器、丝绸,若是咱们所谋之大事能够成功,往后这丝路西段必然由将军所把持,再好的茶叶也有的是。” 胡人喜爱茶叶,是因为他们常年食肉的身体需要茶叶,这可比作为奢侈品曾一度成为天下最大宗贸易的瓷器、丝绸优势大了太多。 瓷器、丝绸若是价格不合适,大不了不买就是。可在认识到茶叶的好处之后,哪怕是再贵,胡人也得卖。 这才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何止是突厥觊觎?整个西域没有一个胡族不对此红着眼睛,因为相比于西域的茶叶价格,西方以大马士革贵族为首的胡人更是将茶叶的价格炒到西域的两倍以上。 哪里还是茶叶? 简直就是黄金…… 阿拉伯人何以入侵西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茶叶、丝绸、瓷器贸易使得大食国内金银流失惨重,若是再不将丝路占据,使得整条丝路在西域的贸易都掌握其手中,否则用不了几年,大食国的财富就得被掏空了。 阿史那贺鲁挑了挑眉毛,奇道:“难道诸位甘冒奇险,就只是为了丝路在玉门关附近这一段?” 无利不起早,阿史那贺鲁有些不太明白这些人的想法。 他虽然是武将,却也非是莽夫,由于深得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之信重,时常接触汗帐之内的各种机密,对于大唐内部的斗争也略有所知。这些人虽然闹得凶,而且根基深厚,但想要谋反根本不可能,李二陛下执掌军权威望盖世,且如今手提百万大军征伐高句丽,谁若是敢在长安篡位为皇,只待李二陛下引兵回援,即刻间化为齑粉。 可仅仅是丝绸之路东段的利益,就能够让这些人冒这么的风险,甚至不惜与突厥人合作? 长孙明笑道:“吾等此次之目的,非是为了钱财利益,而是为了一个人?” 阿史那贺鲁略微一想,道:“房俊?” 长孙明颔首,道:“正是,只要能够将房俊留在西域,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吾等认为都是值得的。当然,若是任由房俊脱围而出,返回长安,那么此次之所有协议,将会统统作废。” 三位交河城方面的代表之中,显然以他为尊。 他是长孙无忌之伯父长孙无傲的孙子,其母窦胡娘更是高祖李渊之女襄阳公主的女儿,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深受长孙无忌之器重,始终身在西域,搭理长孙家在此之产业。只是为人低调谦逊,平素存在感很低,更多时候都在都护府内履行录事参军之职责,很多事情事情都交给下面人去办。 只不过长孙家的子弟显然能力不足,前后多次都将事情办砸,甚至害得长孙濬死在西域,长孙汉作为内应前往接应阿拉伯人,接过却中了薛仁贵的计策,害得阿拉伯人第一仗便损失惨重,自己也差点被大水淹死…… 他这才不得不亲自出面。 阿史那贺鲁自然听过房俊的名字,更对其所作所为知之甚详,毕竟覆亡薛延陀、击溃吐谷浑这等盖世功绩早已传遍四方。 闻言略作沉吟,摇头道:“击溃右屯卫容易,可若是想要将房俊留在西域,难如登天,诸位的诚意还不够。” 长孙汉一直默不作声,毕竟碎叶城一战对他的声望、信心之打击实在是太过严重,不过此刻见到阿史那贺鲁坐地起价,心中不满,出言道:“区区半支右屯卫,不过两人之众,吾等有心算无心,于半路设伏狙杀,根本轻而易举。将军若是贪心不足,此事怕是难以达成。” 阿史那贺鲁微微一笑,也不气恼,温声道:“长孙公子此言差矣,唐军之战力,天下谁人不知?右屯卫固然只有两万余人,可是于大斗拔谷一战,打得数倍于己之强敌丢盔弃甲、狼奔豕突,威震天下。这样一支当世强军,岂能简单以兵员数量去衡量之强弱?若想击溃右屯卫,狙杀房俊,突厥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必定惨重,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价格,纵然吾同意,吾家大汗也绝不会同意,还请诸位仔细思量。” 顿了顿,他看着长孙汉道:“况且,谁知道你们这些人当中是否存有奸细,到时候将吾等一起出卖,然后引着吾麾下之大军一头钻进右屯卫的包围圈,被人家再来一次‘水淹大军’?吾不得不慎重,这都是潜在之风险。” 长孙汉面红耳赤。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回纥可汗 长孙汉虽非长孙家嫡支,但作为下一代中颇为优秀的子弟,受到家族的重点培养,所以一直以来自视甚高。 即便是面对阿拉伯人的王子,他也不怵半分,未曾坠了锐气。 然而碎叶城一战,他被薛仁贵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仅差一点丧生在那场大水之中,更使得他平素积攒之声望、信心,尽皆破碎。 狼狈逃回交河城之后,固然身为家族在西域话事人的长孙明并未多言,却依旧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然而此刻,阿史那贺鲁却将他的耻辱狠狠挑开,再撒了一把盐…… 阿史那贺鲁看了看面红耳赤目露怨毒却始终不敢反驳的长孙汉一眼,摇摇头,对长孙明道:“此子心性不佳,能力不显,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吾不知长孙家是否后继无人,亦不想干涉长孙家的用人之道,不过如今之事干系重大,由不得半点闪失,阁下还是应当心中有数,莫因为某些人的无能,坏了大家的大事。” 长孙汉羞愤欲绝。 侯莫陈燧在一旁缓缓的呷着茶水,不插言,只是笑呵呵的看热闹。侯莫陈家素来以长孙家马首是瞻,不过那已经是多年的老黄历了,谁还没有翻身做主的理想?只不过此次行动虽然几乎是整个关陇门阀挑起,但最终的话事人却依旧是威势不在、江河日下的长孙家,这难免令人新游不服。 嘴上自是不敢说出来,可是心里有所抵触亦是难免。 不过他自然不会这个时候拆长孙家的台,毕竟此次谋算意味着所有关陇门阀的利益,非是侯莫陈家可以抗衡…… 长孙明却面色不变,颌下三绺长髯无风自飘,被他用手拢住,淡然道:“长孙家的事,毋须将军置喙。若是将军认为此事尚可进行,咱们便进一步商议,若是将军觉得长孙家没有能力统筹布局,那么此事便就此作罢,酒宴之后,在下亲自送将军出城,往后余生,怕是后会无期。” 阿史那贺鲁先是楞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长孙明居然如此强势,旋即哈哈一笑,颔首道:“吾只是提醒一声,阁下心中有数即可。那么接下来,咱们接着商谈如何?” 长孙明道:“这是自然。” 继而,双方就详细的布局计划交换意见,查缺补漏、逐步完善,接着又对战后之利益分配进行了讨价还价,直至掌灯时分,方才大略做出一个完整的框架。 阿史那贺鲁谢绝了长孙明宴请之意,在城门彻底关闭之前,由侯莫陈燧亲自派人护送出城。 ***** 数日之后,交河城北,葡萄沟。 此处位于山丘之阳,地势低矮,常年雨水充沛、光照充足,乃是交河城附近最负盛名的葡萄之乡,所栽植之葡萄不仅产量高,而且品质好,远近驰名。 山丘遮挡住北风,大雪虽然飘飘扬扬,天气却并不如何冷冽,山坳之中一处葡萄园地头的雨亭之中,燃了一个炭盆,雨亭周围以粗麻幔帐围起,挡住寒风,炭盆上热着一壶西域独有的三勒浆,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酒香四溢。 两人相对而坐,推杯换盏,气氛融洽,好似老友重逢。 雨亭之外,山路之旁,一方四五十顶盔贯甲,兜鍪上的红缨随风飞舞,另一方亦是四五十貂帽皮裘,体形剽悍。双方对峙而立,虽然风急雪舞,相顾无言,却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亭内亭外,迥然有异。 …… 房俊亲手执壶位回纥可汗吐迷度斟满酒杯,瞥了外头一眼,笑道:“若非外头这些儿郎相顾如仇寇,吾差点以为与可汗乃是多年未见之知己老友,畅叙心意,相得益彰。” 吐迷度年逾五旬,却生的膀大腰圆、体魄雄健,比房俊更是足足高了一个头,即便是坐在那里也气势尽显,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闻言也往外边看了一眼,黝黑方正的脸膛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握着酒杯道:“胡汉有别,仇隙深厚,又岂能有真正之知己好友?今日虽然与越国公于此相会,然则此地别离之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说不得异日相逢,便是兵戎相见之日。” 回纥固然被突厥奴役驱策,却始终未曾丧失其骄傲。 房俊微笑颔首,举杯道:“人生匆匆,宛如白驹过隙,不过弹指刹那。能够于人生之中某一刻对坐饮酒、畅抒胸臆,便已然是一桩不可多得之缘分。吾不信佛陀之言,却信这时间缘分不易,假若异日当真沙场对阵,吾依旧顾念旧情,给可汗寻一个山明水秀之地安葬,必不让可汗埋骨荒野,尸身遭受鸟啄虫噬之苦。” 吐迷度:“……” 我特娘的是不是得谢谢你? 他喝了口酒,意识到口舌之上自己绝非眼前这个看上去老实宽厚之大唐勋贵的对手,赶紧回归正题:“截杀阿史那贺鲁,本汗尚可勉力为之,毕竟回纥心向大唐,愿意献出投诚之意。然则越国公提及此战之后尚要与你合兵一处前往弓月城对战阿拉伯人,请恕本汗无能为力。回纥人丁稀少、血脉稀薄,连番大战之下必定伤筋动骨,非二十年不能恢复,本汗深受族人之爱戴,焉能将族人带上征伐不休之道路,流进鲜血,只为了襄助大唐抵御外辱、收复西域?万万不能。” 房俊对于他这一番话不以为然,笑眯眯的心里飞快转动。 回纥人虽然不似突厥人那般有着狂热的战争情节,一日不打仗都难受,可也绝对算不上安分守己的良民。这些年被强势崛起之突厥所裹挟,每年征战无数,的确死了不少人,势力受到很大损伤。但是以往回纥自由自在的年月里,也没说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打打杀杀乃是常态…… 所以吐迷度说了这么多,唠唠叨叨各种诉苦,强调理由,其宗旨无外乎是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句潜台词——得加钱…… 只要有所需求就好,大唐从来不差钱。 当初为了坐稳皇位、稳定局势,护佑关中不受兵灾之苦,李二陛下能够忍气吞声于颉利可汗签署渭水之盟,任凭颉利可汗搬空关中之府库,大肆掳掠之后扬长而去。 如今为了西域之安定,花些钱、舍一些好处,又有什么不可以? 略作斟酌,房俊迟疑道:“只可惜眼下身在西域,不能与长安互通消息,本帅不敢擅自答允一些条件,否则岂会眼看着回纥兄弟在这暴雪严寒之中艰苦度日?” 谈判的诀窍就是固然自己已经到了心理价位,却不能急于一锤定音,否则对方很可能趁机涨价…… 吐迷度却摇摇头,断然道:“旁人之言,本汗自然不会尽信,可越国公乃是当世豪杰,一言九鼎,毋须通报长安,只要越国公应允,本汗便即刻尽起族中精锐,配合越国公打这一仗!纵然最后长安不准越国公所允诺之事,本汗也认了!” 房俊:“……” 咱们这是在谈判啊,自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这忽然之间搞出情怀来了,这还怎么谈? 不按常理出牌啊…… 沉吟了一会儿,房俊问道:“可汗之要求,不妨说出来,让吾斟酌斟酌。” 吐迷度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两眼之中精芒暴长,热烈激昂,一字字道:“事成之后,还请大唐准许回纥于疏勒国故地自建羁縻州,州内之领地所属回纥,回纥之可汗接受大唐皇帝之册封!” 言罢,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房俊,期盼热切。 多少年了! 作为曾经的铁勒诸部之一支,回纥始终屈从于强权之下,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地!如今铁勒诸部逐渐凋零,剩下的部族也仅有突厥依旧保持着强大之武力,使得回纥一直受其奴役欺凌。 如今,若是回纥在自己的手上摆脱突厥人的奴役压迫,能够真正意义上建国,有着属于自己的领土,那么他吐迷度将会是回纥人历史上最为伟大的可汗! 没有之一! 他甘冒奇险愿意配合大唐反抗突厥,全然不顾一旦失败所带来的反噬,为的不就是这样一桩前无古人之赫赫功勋?一旦达成,回纥人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将传颂他的功绩!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羁縻胡族 自唐朝初年,李二陛下平定四方覆亡突厥之后,便在各地建立起“羁縻州”制度。 “羁,马络头也;縻,牛蚓也”。 “马云羁、牛云縻,言制四夷如牛马之受羁縻也”。 以此对边疆胡族进行约束管辖。 然则即便同为“羁縻州”,实际情况却又大有不同,分为多种管辖方式。 第一种,是在大唐军事力量笼罩之下的地区设立的羁縻州、县,其长官由部族首领世袭,内部事务自治,行进朝贡,但是负有一些责任,如忠于中央政府、按照要求提供军队物资甚至协助唐军作战等等。 大唐将其视为领土的一部分,文书用“敕”。 第二种是内属国,如南诏等,一般封为可汗或郡王,有着自己的领土范围,但是其首领的政治合法性来自于中原政府的册封,不能自主,中原政权将其视为臣下,文书用“皇帝问”。 第三种是所谓的“敌国”和“绝域之国”,如高句丽等,虽然可能亦有册封,然多为对现实情况的追认,其首领的统治合法性并不依赖长安的册封,自长安颁布的文书多用“皇帝敬问”。 毫无疑问,第一种实际意义上即为大唐之领土,后一种则不过是周边属国以示对大唐的尊敬,实际上与外国无异。 回纥民风剽悍、骁勇善战,且族人兴盛达百余万,如此一个强势之部族若是任由其获得一个可以繁衍生息之地,定局下来,用不了几十年便会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不仅严重威胁大唐在西域的统治,甚至有可能养虎为患,直接威胁到关中的安定。 突厥之所以奴役回纥,每战必驱策在前,正是以此消耗回纥,使其不能做大,成为心腹之患。 房俊自然知晓回纥之骁勇,却更知其桀骜不驯,这样一个部族只能在大唐的打压、牵制之下为我所用,焉能任其繁衍生息,发展壮大,直至成为与吐蕃一样危急大唐政权的存在? 所以他断然摇头道:“绝无可能!” 吐迷度双目圆瞪,两手张开握住面前桌案的两个角,上身微微前倾,浑身气势迸发,好似飞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俯冲而下,意欲捕捉地面上的猎物一般,沉声道:“此乃所有回纥人之志愿,若大唐答允,回纥人世世代代效忠大唐,若有反叛之心,人神共弃!若大唐不允,则本汗此刻便离去,往后也只能任凭突厥驱策,与大唐为敌!” 身为回纥可汗,身份高贵权柄威重,且草原胡族本就性情奔放豪迈桀骜,此番气势迸发,自是咄咄逼人,若是换了一个心志弱一些的,怕是就在他折返气势压迫之下唯唯诺诺、胆战心惊。 可房俊哪里会怕他这个? 对他口出威胁更是不以为意,依旧端坐如山,轻轻呷了一口酒,笑道:“大汗气魄雄浑,乃是当世人杰,在下钦佩。大唐亲近回纥,但是对于回纥的态度却不会变,大唐之国策更不可能变。如此,大汗还请回去牙账,自今而后依旧作为突厥之走狗,任其驱策、世代为奴,让一代又一代的回纥儿郎为突厥去冲锋陷阵,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死光最后一个人,用回纥人的累累白骨,去为突厥人筑起纵横西域的丰碑!还是那句话,假若异日战场之上兵戎相见,吾定会为可汗收殓尸骨,择地安葬,不枉今日相会之时这一番惺惺相惜。” 雨亭之内,气氛陡然降至冰点,两人四目相对,剑拔弩张,眼瞅着就要一拍两散、分道扬镳。 然而片刻之后,形势却渐渐缓和下来。 口口声声愿意任凭突厥驱策与大唐血战到底的吐迷度一动不动,话说的狠,却没有半分起身离去的意思。 态度强硬好似已经将回纥当成强敌的房俊,更是没有半分拂袖而去的意愿…… 雨亭外风声呼啸,雪花扑簌簌的落在粗麻幔帐上。 良久,房俊将炭盆上的酒壶取下,将温热的美酒斟满吐迷度面前的酒杯,笑道:“将酒喝完再走不迟。” 吐迷度脸上的肌肉缓和一下,鼻孔中喷出一股气,“哼”了一声,收回握着桌角的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浑然不顾酒水滚烫。 房俊也举杯呷了一口,微微放松四肢,笑道:“可汗豪气盖世,吾甚为敬佩。只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应当看清眼下之形势,理智的做出抉择,才能引领回纥走上安定富裕之路,成为子孙后代竞相崇拜之英雄。” 吐迷度不搭理房俊,自顾自的又斟满一杯酒,将酒杯握在手中,沉吟少顷,问道:“越国公不妨将大唐之条件说出,让本汗好生斟酌,免得这般相互试探,伤了情分。” 他又岂能不知大唐绝无可能任由回纥自立建国,仅只是在名义上归附大唐?刚才也只不过是试探而已。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价格要得高一点,还价的时候余地自然更大…… 房俊放下酒杯,道:“首先,回纥可以自建羁縻州,但是必须在大唐的管辖之下,可汗之任免必须由大唐皇帝册封,每年上缴一定的赋税,有出兵协助大唐征战之义务。” “不行!” 吐迷度断然否决,怒目圆瞪道:“那与眼下又有何分别?眼下是被突厥奴役,族中儿郎被视为牲畜驱策在前,每临战阵死伤无数。归附以后又为大唐奴役,打仗的时候还是要回纥儿郎冲锋在前,本汗又何必冒着被突厥人仇视之风险归附大唐?” 房俊敲了敲桌子,蹙眉道:“自治啊!这两个字难道可汗不懂?突厥人将回纥视为奴隶,打仗的时候将你们驱策在前,死伤无算不管不问。可是归附大唐之后,羁縻州固然在大唐管辖之下,可是州内事务皆由回纥自己管理,这岂能一样?再者说来,大唐兵锋之盛天下无双,别看眼下阿拉伯人、突厥人都蹦跶得欢实,可只要陛下结束东征,百万大军返回关中直出西域,这些跳梁小丑能挡得住唐军倾力一击否?到时候这些家伙定然如土鸡瓦狗一般一击即溃!回纥是愿意被突厥人驱策在前与唐军死战,接受唐军强弓劲孥陌刀火器之狂攻,还是站在唐军阵中,以摧枯拉朽之势平定西域?” 吐迷度沉吟不语。 回纥不够强盛,只能依附强者而存活,而突厥与大唐之间孰强孰弱,那还用说么?当年阿史那土门一手创建的突厥汗国,最强盛之时盘踞漠北,领地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属焉,控炫之士四十余万,号令诸胡莫敢不从,可还不是被当时建国未久的大唐打得溃不成军,连颉利可汗都成了俘虏,被押送至长安于李二陛下面前献舞? 眼下大唐兵锋之盛,早已胜过当年不止一倍,强弱之势,自然毋须争论。 受突厥人之驱策与大唐打仗,与帮助大唐反攻突厥,那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好半晌,吐迷度才阴沉着道:“还有呢?” 房俊道:“其次,可汗意欲建羁縻州于疏勒国故地,肯定不行。顶了天,朝廷能够允许回纥定局在于阗。” 疏勒国便是后世的喀什,三面环山,一面敞开,北有天山南脉横卧,西有帕米尔高原耸立,南部是喀喇昆仑山,东部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诸山和沙漠环绕的叶尔羌河、喀什噶尔河冲积平原犹如绿色的宝石镶嵌其中。 其地位居西域南、北两道的交会点,乃是丝路之上最为重要的重镇之一,古来即为东西交通的主要进出口。 这样一个紧扼丝路的重镇,岂能使其落入兵强马壮的回纥之手? 只要时局稍有反复,回纥人便可轻易掐断丝路之畅通,隔绝东西,其危害实在是太大。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回纥归附 于阗则位于沙漠之南、昆仑之北,且隔着昆仑山与吐蕃接壤,固然水草丰美、气候温暖,却非是战略要地。 吐迷度面色很是难看,沉着脸喝着酒,半晌无语。 房俊面上云淡风轻,一边给吐迷度斟酒,一边循循善诱,道:“眼下实乃西域千载难逢之大变局,阿拉伯人入寇,突厥人趁火打劫,唐军步步后退……原本若想将西域之秩序打破或许需要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但是此次大战之后,西域的一切都将推倒重来,对于大唐,对于回纥,甚至对于那些心向大唐、愿意归附的胡族来说,不啻于天赐良机。若是错过这一回,待到西域大局已定,再想如眼下这般火中取黍,怕是再无机会。” 就很热,也就显得愈发烈,吐迷度喝一口酒,觉得满嘴苦涩。 他不得不承认,房俊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说客,并没有那些天花乱坠的描述,但字字句句却都占着道理,甚至将西域的形势剖析来开,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让他觉得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否则等到唐军驱逐阿拉伯人,击溃突厥人,将整个西域尽皆掌控于手中,甚至发动国内流民、刑徒充实西域,将这广袤的天地尽皆变成大唐的郡县州府,回纥人哪里还有机会占据一地自成一体? 要么依附于大唐,如突厥溃军那般被迁徙之内地逐渐同化,要么干脆远遁大漠身处、塞北荒原,免得被唐军无敌之兵锋碾为齑粉。 只不过若是答允了房俊的条件,自己建立回纥汗国的梦想就必然彻底破灭,甚至于托庇于大唐管辖之下若干年后,“回纥”这个名字都有可能消失不见,子孙后代彻底融入唐人之中。 论“包容”与“同化”,自古以来,汉人便是独步天下…… 吐迷度喝着酒,听着亭外风声呼啸、雪花翻飞,心绪一片乱麻。 房俊也不逼迫过甚,笑着喝了口酒,淡然道:“若是大汗一时间无法抉择,不妨回去好生考量一番。只不过好教大汗知晓,若有回纥之襄助,本帅自然斩将夺旗无往而不胜,可即便没有回纥,右屯卫依旧可以横行西域,最起码那位阿史那贺鲁将军便完全不在本帅之眼内。” 说着,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今日有缘,能够与可汗赏雪品酒、畅抒胸臆,只希望他日相逢,你我是敌非友,本帅告辞!” 言罢,转身欲走。 吐迷度心底长长叹息一声,声音有些嘶哑,精神恹恹,开口道:“越国公留步!” 房俊顿住脚步,嘴角一勾,不过转过身来的时候,神情已然恢复寻常,微笑着道:“大汗想清楚了?” 吐迷度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苦笑道:“岂能想不清楚?只不过心中对于建国之奢望难以割舍而已。正如越国公所言,回纥看似剽悍,但族人稀少、血脉稀薄,尚不足以支撑割据天下、自立一方,即便勉强为之,亦将成为各方围剿之猎物,反而因此成为众矢之的,得不偿失。还不如托庇于大唐羽翼之下,给子孙后代争取一块温暖和平的土地,能够繁衍生息,不再沦为异族之奴役。” 感慨一番,他站起身,伸出手掌,郑重道:“本汗不敢自诩英明,却也不是蠢货,焉能不知如何取舍?只希望越国公能够谨记今日之盟约,异日大唐一统西域之时,勿要背弃盟誓、食言而肥!” 房俊也举起手掌,与其击掌盟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两只手掌交击三下,两人互视一眼,一齐大笑出声。 雨亭之外,一直剑拔弩张的两队兵卒闻听这等笑声,终于各自向后退了一步,气氛有所缓和。 房俊道:“既然已经达成契约,那本帅先行告辞,稍后咱们保持联络,视突厥人之行动为准,再行商议作战方略。” 吐迷度颔首道:“正该如此,本汗会将突厥人之行踪准确告知,而后听命于越国公之指挥,齐心合力,歼灭强敌!只是阿史那贺鲁原本乃是欲谷设可汗之心腹,欲谷设可汗被麾下诸部密谋造反,逃亡至吐火罗,阿史那贺鲁受到乙毗射匮可汗之追杀,不得已率众投降。此人不仅毫无忠义之心,且奸诈狡猾,偏又实力雄厚,越国公万万不可轻视小觑。” 眼下,突厥内部呈现出一种极其混乱的态势,同一时间居然有两位可汗并存…… 事实上,当年室点密可汗西征,后来致使突厥汗国分裂为东西两国,西突厥便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纷争不休。东突厥始毕可汗死后,大汗之位被其弟处罗可汗所攫取,其子四散凋零,其中一子欲谷设向西进入西突厥,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拥众咄陆五部,建牙镞曷山西,称北庭;沙钵罗咥利失可汗仅辖弩失毕五部,称南庭。 贞观十三年,欲谷设击败沙钵罗咥利失可汗,取得西突厥之大权,后者败亡。 沙钵罗咥利失可汗乃是西突厥之正统,其败亡之后,西突厥各部不忿欲谷设之统治,私下联络谋反,之后拥立沙钵罗咥利失可汗的儿子为乙毗射匮可汗,起兵反抗欲谷设,并将其击败,后者不得不逃亡吐火罗。 然而乙毗射匮可汗虽然重夺父祖之家业,却一直未能彻底歼灭土谷蛇,致使西突厥内部派系林立、彼此对抗。 若非如此,吐迷度或许也不敢率领族人归附大唐,充当内鬼…… ***** 夜半。 交河城西一百里,一处山坳之中,右屯卫之驻地。 房俊连夜返回驻地,刚一走近中军帐抖落身上的积雪,脱去棉衣斗笠,尚未喝上一口热茶,裴行俭与程务挺便相继赶到。 “呼!” 灌下一口烈酒,房俊长长吁出一口寒气,揉了揉快要冻僵的双腿,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 一般来说,唐军之中严谨饮酒,但是这一条在安西军中并不适用。安西军常年戍守西陲,大半年都在寒风暴雪之中,若是寻常时候无酒水暖身暖胃,实在是难熬。 放下酒壶,看着裴行俭、程务挺尽皆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房俊这才咧嘴一笑,拍了拍腿,道:“大功告成!” “大帅威武!” “天助我也!” 两人登时喜动颜色,忍不住欢呼出声。 当初李绩率军西征,打得突厥人丢盔弃甲逃遁千里,使得西域全境尽入大唐之手,但不可否认的是,突厥在西域的影响力始终存在,这里毕竟是他们盘踞了数十年的领地,尤其是西域胡族畏惧其威势,纵然明面上依附于大唐,暗地里却依旧与突厥人暗通款曲。 右屯卫想要在西域歼灭一支突厥人的强军,几乎无法完成。 一则突厥人大多以骑兵为主,一击即中远遁千里,根本不可能追上去予以歼灭,再则西域各族受其胁迫,时常通风报信,想要设伏几乎不可能。 但是有了回纥之襄助,情形便完全不同。 作为铁勒诸部之中在西域力量仅次于突厥的存在,一点回纥反叛充当内应,不仅可将突厥人之行踪准确无误的透露出来,更可断绝突厥人之退路,只需略作绸缪,便可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除非突厥人能够肋生双翅,否则绝难逃脱。 尤为重要的是,一旦回纥归附于大唐,可以于右屯卫合兵一处直接西进支援安西军。 安西军、右屯卫、回纥,这三方合力,可以与阿拉伯人狠狠的打一仗! 可以说,回纥之归附从根本上扭转了大唐在西域的不利局面,占据从此发转变,两人岂能不欣喜若狂? 一旦歼灭突厥人、击溃阿拉伯人,从而稳定西域,那可就是一桩滔天的功勋呐,比之当年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也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进退两难 裴行俭、程务挺二人甚为兴奋。 身入军伍、马革裹尸,对于每一个心怀家国之念的年青人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自秦汉以降,“保家卫国”便是汉人心中不能割舍之情怀,即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照样有无数的汉家儿郎前赴后继、视死如归。 然则内心深处,在保家卫国之余,谁又能没有几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之憧憬?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文人追名,自能修身养性廉洁奉公;武将逐勋,方能奋勇争先悍不畏死。 若是文人不将名声放在眼内,自然贪腐成性骄纵枉法,若武将不追逐功勋,自然贪生怕死临战必退。 没有谁是圣人,只要能够尽可能的约束心中邪念,自将德被天下、家国情怀放在首要之位,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莫要事到临头只知以“头皮痒”“水太凉”这等借口贪生怕死、数典忘祖,自然便可名垂青史之上,百世之后亦可安享子孙香火。 …… 房俊见到二人如此兴奋,心情也自畅快,笑道:“明日早起,便派出斥候前去与回纥人联络,同时查探交河城周围之情况。这一战固然是在野外,但是此战之后务必顺手攻入交河城,将城内吃里扒外里通敌国之狗贼一个个都揪出来,不管他是世家子弟亦或是皇族子孙,捆起来在城门之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喏!” 两人轰然应喏。 不过旋即,裴行俭又提醒道:“薛司马来信叮嘱咱们要多多提放阿拉伯人,阿拉伯人的骑兵去向不明、行踪无定,说不得此刻已经偷偷潜入咱们周围,正伺机而动,不得不防。” 说起这个,房俊也头疼。 眼下安西都护府内部有人里通外国,不仅与突厥人私下勾结,更有可能给阿拉伯人通风报讯,有他们打掩护,右屯卫就算斥候再多,怕是也没法侦查出阿拉伯骑兵的动向。 一支数千人的精锐骑兵窥视在侧,犹如毒蛇猛兽一般张开血盆大口伺机而动,一旦被他们得到机会倾巢而出,其杀伤力必然惊天动地。 程务挺道:“西域广袤,如今又是连降大雪,斥候搜索不便,想要找到潜伏起来的阿拉伯人简直难如登天。不过,又没有可能交河城内那些贼子同时与突厥人、阿拉伯人都有联系,甚至于他们觉得单只突厥人对付咱们还不保险,所以会引导阿拉伯人在咱们正面对敌之时抄了后路,来个双保险?” 房俊悚然一惊,与裴行俭对视一眼,后者一拍大腿,叫道:“真真是灯下黑,咱们心急火燎想要找到这支阿拉伯人骑兵,却怎地忘了他们既然能够知晓咱们的行踪,跋涉千里由弓月城潜行而来意欲截杀,又怎能和交河城内那些奸贼没有联系?先前居然还派出斥候此处搜索,再是愚蠢也应当想到这一点!” 程务挺脸色黑湫湫的,等着裴行俭,气道:“你说哪个愚蠢呢?” 裴行俭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忙道歉道:“是吾口误,程兄勿要介意。” 程务挺哼了一声,不理他。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工具人”,上司与袍泽都是那种多智近乎妖且杀伐决断之人,他自觉脑子比不得这两人,所以干脆也不去费心思琢磨什么事儿,那两人下来什么命令,他遵照执行便是。 今日好不容易出了一回彩,却被说成“蠢人也想得到这一点”,实在是郁闷憋火…… 裴行俭也只是礼貌性的随口道一句歉,便不放在心上,五大三粗一老爷们儿,总不能似闺女一般脸嫩敏感吧? 他回头便对房俊说道:“或许,可以利用交河城里那些奸贼将阿拉伯人引出来!” 若是之前想要让交河城内那些奸贼上当并不容易,但是现在有了回纥人的配合,大可以从回纥那边传过去一些假消息,那些人很难分辨真假,极易使得阿拉伯人的行踪露出马脚。 房俊略一沉思,却摇头问道:“即便此计奏效,那吾等又将如何面对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一同出现在面前?” 裴行俭蹙眉不语。 单纯以兵力论,无论对上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右屯卫似乎都略占上风。但是这两支军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执行任务的精锐,战力必定高得离谱,且对方处于暗处,骤然对阵,右屯卫未必撑得住,即便撑得住,也势必损失惨重。 只能通过回纥人在对阵突厥人之时的反水,打乱突厥人的阵脚侥幸得胜。 若是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同时出现,就算有回纥人助阵,右屯卫也必败无疑。更何况到时候见到形势不对,回纥人未必依旧遵从盟约反戈一击,更大可能是顺水推舟,干脆将右屯卫灭了再说…… 所以至少在歼灭突厥人之前,阿拉伯人一直不露面是一件好事。 当然,右屯卫歼灭突厥人的那一刻,阿拉伯人必定在某一处骤然发动,趁着右屯卫与突厥人拼得精疲力竭,给于致命一击…… 这样一条毒蛇隐藏在暗处随时可以发动致命一击,可若是将其引出,又变成猛扑而来的猛兽,对于右屯卫来说当真是左右两难、进退失据。 营帐之中三人蹙眉不语,唯有帐外北风呼啸,吹得帐前的旌旗猎猎作响,清晰可闻。 好半晌,裴行俭才说道:“时不我待,若是僵持下去,非但右屯卫随时有覆灭之虞,安西军那边迟迟得不到支援,也势必连战连败,任凭阿拉伯人长驱直入,整个西域都将沦陷。这等时候,怕是唯有行险一搏,方能打破僵局。” 房俊沉吟着,摇头道:“阿拉伯人数千骑兵长驱直入而来,再是如何潜藏行迹,也不可能无迹可寻。还是应当加大斥候巡查之力度,只要发现了阿拉伯人的踪迹,使其难以偷袭,定然可以将其一举歼灭!反之,若是一直不能发现阿拉伯人的踪迹,就只能按兵不动!” 裴行俭顿了一下,与程务挺尽皆颔首。 唐军不怕骑兵,尤其是拥有火器的右屯卫,只要结好阵势,使得敌人骑兵难以发挥高机动的冲锋优势,数千敌骑根本不足为惧。 只怕敌人窥得右屯卫与突厥人死战之时趁势冲击后阵,那就完蛋大吉。 由此可见,交河城里那些贼人之用心是何等歹毒,他们引出突厥人意欲偷袭右屯卫,实则只是一个掩护,根本未将希望寄予突厥人能够歼灭右屯卫,而是暗地里联络了阿拉伯人,那数千潜行而来不知所踪的阿拉伯人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亦即是说,只要右屯卫与突厥人开战,无论胜负,阿拉伯人一定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 这是敌人的全盘谋算,绝无侥幸之理。 裴行俭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汗颜道:“军阵之上,本不应有侥幸之心,是在下莽撞了,险些中了敌人奸计。” 房俊笑道:“何需自责?敌在暗,我在明,本就落入算计,先机尽失,只能见招拆招。不过咱们自也有优势,那便是如今已经掌握了敌人的全盘算计,固然尚无破局之法,可只要稳扎稳打,不留破绽,敌人又能耐我何?不只是咱们心急支援安西军,突厥人进入西域腹地随时可以引发整个西域的动荡,他们能不急?阿拉伯人长驱直入,随时都有可能被我们侦知行踪甚至设下埋伏,他们焉能不急?所以这个时候比拼的便是耐性,只要我们耐得住性子,心思谨慎不漏破绽,只怕他们就先忍不住跳出来!” 言罢,他下令道:“明日一早,派遣一旅兵卒前往交河城,持本帅之灵符前往都护府,下令封锁交河城四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本帅要先将交河城里那些混账的耳目尽皆斩断,让他们根本不知吾军之行踪,看他们急不急!”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关陇目标 裴行俭愕然:“若是如此,岂不是打草惊蛇,让交河城内那些人知晓大帅已然洞悉其密谋?” “就是要打草惊蛇。” 房俊脱去靴子,将两只脚伸进亲兵送来的热水盆中,惬意的舒了口气,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道:“让那些奸贼明白,其阴谋算计已然被吾等全盘知悉,他们还能坐以待毙不成?” 打草惊蛇有时候会坏了大事,可有时候却也可以逼迫敌人出手,自己后发制人。 裴行俭恍然。 若是交河城内那些人知晓其奸计已经泄露,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既然突厥人之存在已被房俊知悉,肯定有所谋划,再想奇袭已然不能,可是那些人手中还操控着一支阿拉伯人骑兵,趁着房俊所有注意力都在突厥人身上的时候,指挥阿拉伯骑兵于关键之时倾力一击,其效果必然比之前预想还要好。 而只要阿拉伯人出动,必然靠近交河城附近,其行踪再难隐藏,尤其是在右屯卫全力戒备、倾力侦查之下,更是无所遁形。 一旦阿拉伯人露出行踪,便再难以奇兵奏效,右屯卫便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什么时候打,应该如何打,可谓尽在掌握。 当夜,程务挺便手持房俊之令符率领一旅兵卒连夜启程,顶风冒雪赶往交河城。 ***** 大雪纷纷扬扬,将整座交河城都堆砌得银装素裹,远远望去,好似平地之上突兀而起的一座冰雪堡垒。 交河城内。 衙署之中摆放着一个诺大的炭盆,来自关中的上好香炭燃得正旺,外面寒风凛凛雪花飘飘,堂内却温暖如春。 长孙明捧着一个陶瓷的茶杯,呷了一口热茶,抬头瞅瞅外头肆虐的风雪,笑道:“这场大雪已经连绵多日,若是放在往年,商贾出行受阻,势必减少不少商说。可是放在眼下,却是极佳之天时,大雪掩藏了军队之行动,咱们固然不知右屯卫身在何处,可右屯卫亦不知突厥人已然设好埋伏,更不知阿拉伯人长驱直入西域腹地……天助我也。” 固然早已密谋这一切,可是右屯卫在大斗拔谷表现出来的强横战力,却使得长孙明心怀忌惮。 七八万吐谷浑铁骑呼啸而来,寻常军队哪怕兵力数倍于吐谷浑,也难挡其山呼海啸一般的冲击,溃不成军已然算是极好之结果,全军覆没亦是寻常。 然而谁能想到,这样一支气势汹汹的强军,居然在大斗拔谷右屯卫阵地之前撞得头破血流、溃不成军? 据说,当时气势滔天汹涌而来的吐谷浑人被打得尸山血海,最后无数兵卒弃马奔逃,狼奔豸突,连吐谷浑王之子都惨死军中,一败涂地…… 这一战,震动天下,房俊之威名更是传遍四方,右屯卫甚至有“天下第一军”之名号,威名赫赫! 这样一支能够硬碰硬击溃七八万吐谷浑铁骑的军队,若是战阵冲锋,又岂是区区万余突厥人能够抗衡? 幸好这场大雪将突厥人的踪迹完全掩盖,直至眼下,居然无一人发现突厥人的行踪。 而趁着右屯卫全无防备之时发动一场突袭,才是突厥人唯一有可能击溃右屯卫的方式。 不过就算突厥人难以撼动右屯卫,未能斩杀房俊,长孙明也布下了后手,尚有阿拉伯人的骑兵枕戈待旦,伺机发动…… 左算右算,长孙明也算不出右屯卫如何抵御强攻,房俊如何幸免于难。 在他下首,侯莫陈燧、长孙汉两人相对而坐,前者优哉游哉的喝着茶水,面上云淡风轻,后者却怒目圆瞪,恶狠狠道:“只要将右屯卫击溃于西域,薛仁贵必将陷入阿拉伯人之重围,离死不远矣!” 碎叶城下一场大水,不仅淹死了阿拉伯人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也淹没了长孙汉的前程。 身负重任却误入薛仁贵之圈套,长孙汉自然要担负起最主要的责任,而他本身非是长孙家嫡系,此番又犯下如此大错,往后自然很难再受到家族之器重,更不可能委以重任。 他如何不恨? 侯莫陈燧淡淡的看了长孙汉一眼,慢悠悠道:“房俊素来奸诈,且屡立殊勋、用兵如神,固然眼下看似大局已定,却也不可轻忽大意。” 话是这么说,但依旧难掩兴奋。 摧毁右屯卫、杀死房俊,才能使得薛仁贵孤立无援,阵亡于阿拉伯人刀下。待到阿拉伯人长驱直入,西域沦陷大半,也唯有关陇子弟才能率军力抗强敌,收复西域,从而将西域的权力尽皆掌握在手中。 尤其是斩杀房俊之后,关陇门阀在朝廷之上再无掣肘之敌,太子之根基也受到严重削弱,无论届时扶持晋王上位,亦或是转而支持太子,关陇门阀之份量、地位都将全然不同。 所以说,房俊是整个关陇门阀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必须一脚将其踢开,才能高枕无忧,继续占据朝堂之上的显要之位…… 身为关陇门阀的一分子,虽然这次谋算是由长孙明主导,但是事后侯莫陈燧受到的好处也不少。 但凡有点雄心壮志,谁又愿意身在西域着冰雪荒凉之地耗费青春? 长安,才是英雄一展所长之舞台! 等到此间事了,自己便是关陇门阀之功臣,届时挟西域大功之余威重返长安,一跃成为关陇门阀鼎力扶持之新贵,朝堂之上自然如鱼得水,春风得意! 长孙明呷着茶水,提及另外一件事:“大都护离开交河城前往弓月城,应是已经觉察到一些什么,二位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侯莫陈燧不以为然:“觉察到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纵然他是大都护,是河间郡王,也不能将吾等怎么样。” 关陇门阀的势力早已在西域渗透至方方面面,李孝恭纵然身为安西大都护,名义上大唐在西域的最高长官,但是却也不能乾纲独断、言出法随。 长孙汉则哂然道:“不过是个被富贵荣华侵蚀得外强中干的皇室勋贵而已,当年之所以闯下诺大的功勋,更多是因为李靖在其麾下,若非如此,只怕亦不过是一个寻常宗室。此番若是察觉到吾等之谋划,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吓得孤身逃往弓月城,实在是胆小如鼠,不足挂齿。” 长孙明瞥了长孙汉一眼,淡然道:“大都护功勋赫赫,乃宗室第一名将,岂能如你说得那般不堪?之所以避往弓月城,非是害怕吾等之谋划,而是想要以这种方式来警告吾等,吾等之谋划他已然尽知,不管不顾的施行下去必然死路一条!真以为大都护整日里坐在衙署不大管事儿,就以为他是只病猫?浮浅!” 长孙汉面红耳赤,张口欲辩,却最终将话又咽了回去。 侯莫陈燧迟疑一下,问道:“若是如此,吾等是否要节制一些?” 长孙明断然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李孝恭心知肚明又如何?一则他并不知晓吾等具体之谋划,再则就算房俊被突厥人刺杀他也没有证据指认吾等乃是内应,官司就算打到长安也是吾等占理!眼下一切之要务乃是尽快解决右屯卫与房俊,其余不必理会。” 另外两人齐齐颔首。 说到底,房俊对于关陇门阀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正因为有房俊坚定的站在太子一边,使得太子威望不减,且将江南士族、山东世家都团结在太子周围,使得太子之根基愈发稳固。 以眼下的态势发展下去,只要等到太子登基,第一件大事便是全力剪除关陇门阀在朝中的势力,由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将军政大权瓜分干净。 毕竟自从大唐立国以来,关陇门阀便对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予以打压,将这两股势力压得抬不起头,朝堂三省六部,出身于这两大势力的官员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风水轮流转,一旦这两方得势,结果可以想见。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接管四门 风水轮流转,一旦这两方得势,结果可以想见。 而房俊作为勾连这两方势力的重要人物,自然就成为关陇门阀意欲全力剪除之目标。 只要能够将房俊除掉,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关陇门阀都认为值得…… 三人正各自畅想美妙之未来,忽然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继而有人敲响房门。 长孙汉喝道:“进来!” 待到外头的书吏推门进来,他又训斥道:“吾等在此议事,汝何不知?这般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书吏垂下头,说道:“长孙公子恕罪……” 继而对长孙明道:“启禀参军,衙署外有人自称乃是右屯卫副将,求见长孙参军、侯莫陈将军。” 长孙汉见到这书吏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中,登时气得不轻。 长孙明蹙眉,问侯莫陈燧道:“右屯卫现在何处?” 侯莫陈燧道:“五日之前自交河城外路过,径自向西,这几日连降大雪,路况难行,大抵应当在距离交河城西两百里之处。” 长孙明奇道:“右屯卫已然路过交河城,却又派人折返回来?”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他对右屯卫的战力极为忌惮,一直认为若想全歼右屯卫就只能使得突厥人隐藏起来出其不意的发动突袭,若是一旦被右屯卫得知有人意欲突袭,从而做出防备,突厥人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若是那般,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阿拉伯人身上。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有绝对之把握,突厥人、阿拉伯人是长孙明一手策划的双保险,突厥人的攻击若难以奏效,单只依靠阿拉伯人,风险势必又增加了几分。 侯莫陈燧也有些紧张:“大都护离开交河城前往弓月城,自然是觉察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说不得就会给房俊去信,让其小心戒备。” 长孙明依旧不解:“即便如此,房俊加强戒备即可,他此行赶着前往弓月城支援薛仁贵,又岂能半途折返回来?” 长孙汉道:“无论如何,都必须见一见右屯卫的人,否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房俊,交河城内有情况?” 长孙明颔首,对书吏道;“速速将人请进来。” 自己胡乱猜测没有丝毫用途,见一见右屯卫的人,自然明白房俊打着什么主意。 书吏领命而去,片刻之后,顶盔贯甲的程务挺大步走进堂中,施行军礼道:“末将程务挺见过长孙参军,见过侯莫陈将军!” 长孙明哈哈一笑,与侯莫陈燧、长孙汉起身还礼,笑道:“吾与程将军乃是旧识,今日相逢于西域,实在是缘份不浅。快请入座。” 程名振乃是大唐名将,深受李二陛下之信任,当年程务挺也算是长安城内一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长孙明等人自然认识。 况且就算不认识,以右屯卫如今之赫赫声威,也自然如雷贯耳。 程务挺也不谦让,欣然入座。 书吏献上香茗之后退出,侯莫陈燧感慨道:“素闻右屯卫强悍,却一直未能见识凛凛威风,今次河西一战,右屯卫击溃强敌、护佑社稷,不仅立下盖世奇功,更是威震天下!吾等身在西域,听闻河西大捷之消息,各个欢欣鼓舞、衷心敬佩!” 程务挺也不谦虚,傲然道:“贼人入寇,右屯卫身负护卫河西之责,便是强敌十倍、百倍于己,亦当奋不顾身、向死而生!所幸在大帅引领之下击溃强敌,护佑江山社稷不受蛮胡践踏,吾等不敢居功!” 侯莫陈燧一时无语,不过羡慕嫉妒是肯定的。 哪一个军人不曾有过擎天保驾、力挽狂澜之雄心壮志?似河西大捷这等护佑社稷之奇功,足以名标青史,任谁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适逢其会,立下这一桩福泽三代之功勋。 寒暄一阵,一直默不作声的长孙汉直接问道:“程将军此来,可是有何要事?” 程务挺一进门就见到长孙汉,三人之中他唯独不认得此人,此刻听他开口询问,长孙明、侯莫陈燧两人也肃然望来,便知道此人地位不低,抱拳问道:“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长孙汉道:“在下长孙汉。” 程务挺一愣,觉得这名字好似在哪儿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蹙眉问道:“身居何职?” 长孙汉面色一沉,道:“尚未有官职在身。” 程务挺心忖你特么无官无职,也敢这般理直气壮的说话? 回头对长孙明道:“末将身负大帅之命,有要事交待参军,还请将不相干的人等暂且退避,以免泄露军机。” 长孙汉登时面红耳赤。他虽非长孙家嫡支,但是因为自身之能力受到家族栽培,固然未曾授官,可是这交河城中谁不知他的份量?眼下被程务挺这般羞辱,自然心中大恨。 侯莫陈燧迟疑一下,看了看长孙汉脸色,对程务挺笑道:“好教程将军知晓,这位乃是长孙家的子弟……” 话说一半,已经被程务挺打断:“末将不管他是长孙家的子弟亦或是侯莫陈家的子弟,只问一句,若是泄露军机,侯莫陈将军负的起这个责任么?” 侯莫陈燧语塞。 他即便再是想要维护长孙汉,可是负责这种话如何敢说?三人正在谋划如何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程务挺所言之军机那是一定会泄露出去的…… “你先出去。” 长孙明冲长孙汉点了点头。 长孙汉一脸怨毒的瞪了程务挺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去。 程务挺这才从怀中将房俊的令符掏出,沉声道:“越国公有令,自此刻起,由右屯卫之兵卒把守交河城四门,严禁任何人出入!” 长孙明与侯莫陈燧登时面色大变。 自己的谋划果真被房俊知道了?这难道是想要将自己等人一网打尽? 侯莫陈燧断然道:“绝无可能!越国公功勋赫赫,可也只是右屯卫大将军,如何管得了这安西都护府之属地?” 程务挺将手中令符放在桌上,用手指了指,道:“此乃太子令符,赐予吾家大帅,西域军马、文官武将尽皆受其节制。如今太子殿下监国,太子之令如陛下亲临,安西都护府难道想要抗旨不成?” 长孙明与侯莫陈燧沉默不语,心中惊疑不定。 房俊这一手实在是大大出乎他们之预料,到底是房俊只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妥,故而封锁交河城使得右屯卫之行踪不能外漏,亦或是已经洞悉他们的谋划,干脆将他们瓮中捉鳖? 两人面色变幻,好半晌,方才齐齐起身,躬身道:“吾等接令!” 无论如何,这道令符是必须接下来的,太子令符等同圣旨,若是他们敢抗令不遵,说不得下一刻右屯卫大军就能够杀入交河城,将他们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押解长安。 况且他们经营交河城多年,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当真想要将右屯卫之行踪传出去,单只是封锁四门也根本挡不住…… 程务挺这才起身,抱拳道:“末将军伍在身,不便久坐,便先行告辞,该日闲暇,定当备下酒宴,负荆请罪。” 长孙明忙道:“如何敢当?大家皆为袍泽,都是为陛下、为殿下效忠,万万不敢当‘请罪’一词。不过身在西域,往昔好友甚少得见,寻常时候坐一坐喝几杯,倒是理所应当。” 程务挺哈哈一笑:“如此,末将先行告辞,二位留步。” “请!” “请!” 程务挺走出门口,见到长孙汉正负手站在廊前,两人目光交汇,程务挺清晰见到对方眼中的忿恨,他却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便大步离去,率领麾下兵卒接管四门。 方才他一时未想起长孙汉何许人也,只是未曾想到此人非但未死,反而这般堂而皇之的高居交河城衙署之内,这些人当真以为薛仁贵屡战屡败、步步后退,便是被阿拉伯人打得还无还手之力,连几个俘虏都捉不到?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打草惊蛇 薛仁贵送给房俊的书信之中,早已提及这个长孙汉乃是阿拉伯人之向导,并且将阿拉伯人引到碎叶城下,被薛仁贵一场大水演了阿拉伯人最为精锐之军队…… 只不过程务挺没想到此人非但未死,反而敢这般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交河衙署之中,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 眼下看着长孙汉脸上的伤处,自然越发笃定此人之身份。 如今看来,果然如薛仁贵心中所言那般,这交河城上上下下,早就已经烂透了…… 到了衙署之外,数百兵卒整齐的列队等候,偶有大雪之中出行的商贾、百姓见到这一队威武雄壮、杀气腾腾的兵卒,都下意识的放缓脚步,远远绕开,免得惹祸上身。 程务挺来到兵卒面前,当即分派成四队,各自奔赴东南西北各处城门接管防务,立即封锁四门,任何人无他之将令,严禁出入。 然而又叫来自己的亲兵,耳语几句,将长孙汉出现在交河城衙署的事情即可告知房俊…… 衙署之内,长孙明与侯莫陈燧惊疑不定,连长孙汉入内都未曾察觉。 长孙汉看着两人,疑问道:“房俊那奸贼说了什么?” 这件事自然毋须隐瞒,侯莫陈燧瞅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令符,面色阴郁,道:“房俊命程务挺前来,接管交河城四门,即刻起,任何人不得自行出入。” “什么?!” 长孙汉又惊又怒,道:“难不成那棒槌将这交河城当作他右屯卫的地盘?简直岂有此理!二位该不会答允了吧?此事万万不可!一旦被他们接管城门,整个交河城都受其节制,若是那厮起了杀心,吾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侯莫陈燧看了长孙汉一眼,没理会他,耷拉下眼皮。 同时心中鄙夷,堂堂长孙家如今也人才凋零,居然派这么一个蠢货前往联络阿拉伯人,怪不得被薛仁贵骗得团团转,碎叶城一战给阿拉伯人来了个迎头痛击,连“阿拉之剑”都全军覆灭。 长孙明倒是性子温和,颇有耐心,轻叹一声道:“这又岂是吾等能够拒绝的?” 他指了指桌上的令符,续道:“若是吾等敢拒不遵令,下一刻右屯卫就能冲进城来,将吾等尽皆绑缚长安治罪。” 长孙汉这才看到令符,他也认得此乃太子令符,登时郁闷不语。 三人沉默一阵,终还是长孙汉沉不住气,道:“眼下可如何是好?” 四门皆被右屯卫接管,整个交河城就好似一个大瓮,他们这些人就是瓮中的老鳖,随着人家捏圆搓扁,想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这如何使得?等到突厥人发动,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显露与他们这些人有关,以房俊那厮的杀伐决断,怕是一个都活不成…… 侯莫陈燧没好气道:“越是这等时候,越是要沉住气。谁知房俊拍了多少人盯着咱们,若是贸然行事被其抓住把柄,岂非自寻死路?长孙郎君,稍安勿躁!” 他越来越烦这个长孙汉了,简直就是草包一个,长孙家居然派这等废物出来办事,也不知怎么想的。 长孙汉颇不服气,正欲反唇相讥,便见到长孙明摆摆手,沉声道:“勿要吵闹!房俊此举,必然是已然察觉到局势不妙,唯恐右屯卫的行踪自交河城泄露出去,未必便当真是想要对咱们下手。毕竟咱们乃是名正言顺的都护府官员,更是安西军之武将,他岂能仅凭一块太子令符就将吾等尽皆收监甚至斩杀?若是由此引发严重之后患,导致整个西域乱成一片,他房俊就算是有两个脑袋也不够砍!” 既然房俊已经察觉突厥人进入西域,更有阿拉伯人长驱直入,这个时候若是使得安西都护府瘫痪,导致防御之势彻底崩溃,那样的责任岂是房俊能够承担得起? 就算李二陛下再是宠溺于他,也不能容许这样一幕发生。 侯莫陈燧却道:“若房俊此举乃是故意打草惊蛇怎么办?他知道若无确凿之证据不能将吾等如何,可是任由吾等放任而为,却又随时随地能够威胁整个右屯卫,所以干脆派人接管交河城,使得吾等疑神疑鬼、胆战心惊,只能统治突厥人赶紧下手,而这一切都在其掌控之中,到时候证据确凿,便悍然下手……” 这种担忧也不无道理,然而长孙明却断然道:“绝对不会,房俊何等样人?虽然算不得老谋深算,却也智计百出,焉能不知就算将交河城围成铁桶一般,吾等亦有可能将消息传出去?一旦突厥人倾巢而来,攻其后背,他右屯卫如何抵挡?所以,他应当只是心有揣测,却不知详情,封锁交河城仅为以防万一。” 他认为房俊此举与李孝恭远走弓月城是一样的目的,故意以这种“打草惊蛇”的方式来警告他们,“你们一切谋划都尽在吾之眼中”,千万别执迷不悟,否则后果自负。 无论是“空城计”也好,故意“打草惊蛇”也罢,都显示房俊的外强中干、心中忌惮! 他们害怕自己这些人当真不管不顾…… 长孙汉建议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突厥人已然到了交河城附近,阿拉伯人亦此去不远,若是偃旗息鼓,岂能让突厥人甘心退去?况且双重保险之下,一经发动,右屯卫必然化为齑粉!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只要除去右屯卫,除去房俊,吾等便是家族之功臣!参军,兵贵神速,不能犹豫不决!” 长孙明瞥了一眼急躁的长孙汉,沉吟未语。 他自然明白长孙汉的心情,被家族委以重任前往阿拉伯人军队当中充当向导,却带着阿拉伯军队一头钻进了安西军的陷井,自己差点死在碎叶城外不说,更使得阿拉伯人损兵折将、损失惨重。 叶齐德对于后续长孙家派去联络之人大发雷霆,差一点拔剑给杀了,并且扬言要长孙家赔偿,否则以后但凡长孙家前往西方之商队,都将遭受大食国征缴重税,甚至干脆扣押人口、没收货殖。 此等情形之下,长孙汉所承受之压力可想而知。 所以他急切立下大功,以此挽回此前之失误,否则往后必定会被家族投闲置散彻底放弃…… 不过他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身临大事,最忌惜身且犹豫不决,导致坐失良机。无论房俊到底如何打算,以突厥人之战力突袭右屯卫十拿九稳,再辅以阿拉伯人充当保险,右屯卫必败无疑。 就算自己等人落入房俊之手身首异处又能如何? 家族传承数百年,正是一代一代家族子弟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众志成城,方才有了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祖宗的血不能白流,为了家族繁衍子孙昌盛,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谁都知道房俊与长孙家之恩恩怨怨,若是异日太子登基,房俊必为首辅之臣,权倾天下,长孙家之下场已经昭然若揭,绝无幸致。 改朝换代、权力更迭,将有多少功勋世家倒在这样的风波跌宕之下,没有人能比关陇门阀更清楚。 他们自身便是这样一手操纵着权力更迭、江山跌宕,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心中打定主意,长孙明对侯莫陈燧道:“晚上派人潜出城去,通知突厥人在交河城西百里之地搜寻右屯卫,一经发现,立即发动突袭!” 侯莫陈燧愣了一下,问道:“那吾等何去何从?” 一旦右屯卫遭受突厥人突袭,谁都知道必然是安西都护府将其行踪泄露,眼下这些封锁交河城四门的右屯卫兵卒岂能善罢甘休?军伍之中血气方刚,他们才不会管什么王法,更不会管什么证据,只需怀疑是安西都护府所为,必然毫不迟疑的冲进衙署之内。 稍有抵抗,便会大开杀戒。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预谋退路 长孙明道:“毋须理会,入城之一旅右屯卫兵卒,再多也不过数百人,吾等城中之亲兵部曲不下千人,焉能守不住衙署?即便当真守不住,也大可从地道逃亡城外。” 侯莫陈燧叹息一声。 派兵封锁交河城这一招当真狠辣,一下子便打乱了他们的谋划,使得从容置身事外的打算彻底落空。一旦右屯卫兵卒猛攻衙署,就算他们能够逃出生天,大唐境内是绝对容不下他们了。 即便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勾连突厥人、阿拉伯人,可是只要逃走,便会给人“畏罪潜逃”之印象,再想洗白是无论如何也不行了。 可若是不走,他们这些人落入右屯卫手中,诸般大刑加诸于身,谁又能确保挺得过来? 千算万算,被房俊这突兀的一下子坏了全盘算计,如何不让人郁闷?固然房俊身死西域,他们对于家族立下大功,却再也不能出现在人前,一辈子都要蒙受“叛国贼”之骂名,死后亦不能葬入祖坟…… 长孙明亦是心情沉重,固然早已做好了为家族奉献一切之准备,可是想到自己打拼了十几年才在西域经营出如此一片大好的局面,如今却要一朝尽丧,自己更是即将落得一个有家不得归之下场,岂能不郁闷忿恨? 三人皆是一样的下场,本以为坐镇交河城暗地里谋划好一切,自可将这一桩天下的功勋揽入怀中,自此之后在家族之中威望日重,得到家族的鼎力支持之后于仕途扶摇直上,却未想到被房俊似有意似无意的这一下封锁交河城给全部破坏,一时间心情打坏,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好半晌,长孙明才率先缓过神儿来,无奈道:“事已至此,为之奈何?将军速去通知突厥人右屯卫之行踪,长孙汉则赶紧去准备退走之路,定要万无一失才行。” “喏!” 两人一起领命,长孙汉返回衙署后堂,亦带着几名长孙家的死士,打开一处密道之入口,入内查探。万一右屯卫强攻衙署抵御不住之时,这条逃生之路要确保顺畅,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侯莫陈燧返回自己的值房,收拾一番穿上皮球斗篷,带着几个心腹亲信沿着另外一条密道钻了进去。 交河城建城之时便由关陇门阀掌握,其中留下多条密道,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亲信吹燃火折子,一行数人沿着略感潮湿的密道一路前行,小半个时辰之后,前方出现一个玄关,能够容纳三四人并存,再前方则是一个黑漆漆的狗洞一般的小洞口,仅容一人爬行通过。 亲信吹灭火折子,当先矮下身去,钻进小洞之中向前爬行,片刻之后,一阵敲打声从洞内传来,显示一路畅通,并无异常。 侯莫陈燧这才紧随其后,钻入洞中。 洞口狭小,人在其中不能翻身、不能后退,只能一路向前。好在狭窄的小洞并不长,爬了一会儿之后,便见到前头微微有光亮传来,侯莫陈燧加快速度。 到了光亮之处,又加紧爬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已经从小洞之中爬出,瑟瑟寒风袭来,情不自禁的打个寒颤。 亲信拉着侯莫陈燧的胳膊将他从洞中拽出,侯莫陈燧两脚落到实地,抬头发现此处乃是一段干枯的河道,洞口便设在长满杂草现在已被大雪覆盖的河床之上,眼下一片芦苇荡,冬日里芦苇凋零干枯,只剩下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杆子在寒风之中摇曳,沙沙作响。 远处,黄土台塬之上的交河城屹立于风雪之中,巍峨雄壮。 身后亲信接二连三的从洞口钻出来,侯莫陈燧让人将洞口遮掩,这才回头瞅了风雪之中的交河城一眼,转头大踏步向着西北方向行去。 整件事情主导的都是长孙明,里里外外最出力的也是长孙家,一旦事成之后,最大的功劳自然也是长孙家的。 侯莫陈燧不认为自己应该为了长孙家的功勋而舍去自己的性命,既然此事过后自己与长孙明等人势必要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那又可比再返回交河城内,冒着随时被右屯卫攻破衙署擒获甚至斩杀的风险?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自己只需要按照计划将右屯卫之行踪告知突厥人即可,右屯卫溃败,房俊身死,自己的功劳就算是到手了,家族之中自然认可,到时候自己出去躲个几年,等到事过境迁,照样能够重返西域,得到重用。 侯莫陈燧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封书信交给身边一名亲信,叮嘱道:“带上两个人,即刻前往阿拉伯人军中,告知右屯卫之方位,命其等待突厥人发动突袭分出胜败之后,再全军出击,将突厥人与右屯卫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右屯卫是必须剪除的,这是大目标,没有了右屯卫,太子的力量顿时削弱,关陇门阀才能有机可乘。可是关陇门阀联络突厥人,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甚至有可能会被突厥人予以要挟,所以唯有这一支突厥人也全军覆没,才能确保关陇门阀之安全。 阿拉伯人则不一样,就好似之前长孙汉能够充当阿拉伯人的向导,兵败碎叶城之后还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交河城,就是因为长安朝廷不可能与阿拉伯人取得联络,彼此交换信息。 固然从一二俘虏之口中得知长孙汉之事,谁又能将长孙家如何? 同样的道理,即便关陇门阀联络阿拉伯人一举歼灭了突厥人与右屯卫,也没人能够将此怪罪于关陇门阀身上。 因为这一切不可能有证据…… “事成之后,伺机脱离阿拉伯人,潜返吾家在轮台城的货栈。” “喏!” 亲信领命,接过书信,随意点了两人,当先向着正西方向快速行去。 侯莫陈燧看着几个亲信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 夜幕沉沉,风雪交加,卫鹰带着几名房俊身边的亲卫艰难的跋涉在雪地之中。 天降大雪,北风肆虐,夜晚的西域荒原温度极低,即便卫鹰一行人内里穿着棉衣、外面罩着狐裘,却依旧冻得手足僵硬,走上一段就要歇息一番,饮几口烈酒御寒。 待到转过一处山坳,前方风雪之中一抹一闪而逝的火亮使得卫鹰心里猛地一跳,拉着几个袍泽便卧倒在积雪之中。 “这个时候,这里怎么会有人?” 一个亲卫将头窝在雪里,很是惊讶。 卫鹰未答,而是抬眼看了看四周,莽莽风雪遮挡了视线,天地之间一片混沌,根本看不清任何坐标,只能在心底估摸一下,大约此地乃是交河城北五十余里之处,再往北便是博格达山,雪峰突兀连绵数百里,往西则是分隔天山南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白水镇。 过了白水镇则是天山诸多山脉分断而成的一片开阔地带,北边紧扼着山口的丝路重镇轮台城。 自己此行奉大帅之命前往联络回纥人,而据回纥人之前的通报,他们会紧随突厥人于今明两日奇袭白水镇,而后潜入高昌地界,伺机向右屯卫发动突袭。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居然有人,难不成是突厥人,亦或是交河城派去联络突厥人的兵卒? 卫鹰心里霍霍跳动,低声吩咐道:“说话小声些,或许是突厥人的斥候,若是抓到活的便是大功一件!大家跟我慢慢摸过去看看对方有多少人,若有可能,全部拿下!” 事实上根本毋须小声说话,北风席卷着大雪在天地之间呼啸,若是不凑近耳旁,彼此说话可能都听不到…… “喏!” 几个亲卫低声领命。 都是房俊的亲兵部曲,平常训练有素,更曾跟随房俊南征北战,此刻虽然遭遇意外情况,却半点也不慌乱,当下以卫鹰为首,几人在没膝的积雪之中缓缓前行,向着刚才亮起火光的方向摸去。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得悉敌情 一处狭窄的山坳之内,一个身着棉衣的唐军兵卒一把将手下燃起的火折子打翻在地,抹了一把挂满冰霜的胡子,厉声骂道:“你疯了不成?吾等此行担着何等干系汝岂不知?万一泄露行踪被人给缀上,连累到将军与参军,死亦难赎其罪!” 被他喝骂的那兵卒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这冰天雪地的,连野兽都无一只,又哪里有人?即便有人,又能知道吾等从何而去、何处而去?吾只是想要生活烤一下,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旁边一人便附和道:“莫要苛责,这鬼天气着实能将人冻死,若是吾等半途冻死,岂不更加坏了将军的大事?” 先前那大胡子兵卒怒哼一声,瞪了两人一眼,警告道:“只在此歇息一下避避风,稍后便赶路,万不可再弄出火亮!若是坏了事,咱们丢了性命事小,牵累诸位将军可就事大了!” “喏!” 两人急忙应下。 此处是一个山脚下突兀出来的岩石,形状并不规则,向南的地方有一处凹陷,正好可以容纳三五人藏身其中。两人往里挤了挤,那大胡子抬头瞅了瞅黑湫湫的天空,飘飘扬扬的大雪,也举得彻骨冰寒,便也委身其中,三人挤在一处取暖。 此处背风,寒风自头顶肆虐而过,固然不是直接吹到身上那么冷,却也带着大雪在此地盘旋落下,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积了厚厚一层,将三人埋了半截儿。 眼瞅着再等一会儿都快给活埋了,大胡子抖了抖棉帽子上的雪,就待要起身继续赶路。 一声轻微的声响陡然出现在耳畔,夹杂在风雪之中虽然不是那么清晰,却显得很是突兀。 警觉性非常高的大胡子一愣,便将手搭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 “怎么了?”旁边兵卒低声问。 大胡子侧耳细听,可是出了风声之外,再无其余杂音,想了想,缓缓道:“大抵是有野兽路过……” “这……该不会是遇到狼群了吧?” 荒郊野外最怕的野兽就是狼群,野狼凶恶,成群结队觅食的时候凶性大发,往往不管不顾的蜂拥而上,再是身手高绝也招架不住,且一旦流血,血性气味会使得野狼愈发狂暴,战斗力激增。 眼下只有三人,若是遇到狼群袭击怕是连一丝生还希望都没有…… “不至于吧?这等天气出来觅食,怕是狼也得给冻死了,再说就算狼肯出来,别的小兽也不敢出来,给本就没有给它们吃的东西,狼也不傻。” …… 大胡子觉得有道理,或许是自己听岔了,也或许是大风吹断了什么干枯树枝之类,便松了口气,也松开腰间横刀的手。 “赶紧上路吧,再歇下去都要北雪埋起来了。” 大胡子说了一句,然后起身将自己从雪堆里“拔”出来,抖落身上的积雪,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等天气执行这等重要之任务实在是要了老命,既不敢耽搁更不敢出错,道路已被大雪覆盖跋涉艰难,路走多了累得不行,可若是停下歇一歇又冻得不行,实在是遭罪…… 两个同伴也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跟在大胡子身后交待走出这一处岩石凹陷形成的背风之处。 大胡子刚迈出脚步,一股风吹来,夹杂着一大蓬雪花迎面吹到脸上,他急忙用手遮挡住颜面,却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击,整个人闷哼一声倒飞出去,重重的撞在身后的岩石上,差点没把浑身骨头给撞碎了。 眼前金星雪花狂乱飞舞,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好不容易顺过气,大叫一声:“敌袭!” 却没有听到身边有别的动静,大惊之下急忙揉了揉眼,尚未睁开,便觉得脖子上一凉。 心底咯噔一下,一动不敢动,暗叫我命休矣! 果不其然,手还未放下,便听得有人说道:“都老实点,谁敢动一动,老子一刀宰了他!” 居然是汉话? 大胡子心底疑惑来人之身份,却当真一动不敢动,只是将揉眼睛的手略微放下,便见到面前站着五六个人,皆是厚厚的狐裘裹住,身材颇为高大,连带着自己与两个同伴在内,都被一柄横刀搁在脖子上,持刀之人面露凶光,大有一言不合便挥刀斩下的架势。 大胡子愈发心底冰凉,这特么居然是唐军…… 这荒山野岭冰天雪地的被一伙唐军给俘虏了,来人之身份那还用去猜么?肯定是右屯卫的人啊! 很显然自家将军、参军之谋划已经被人家得知,特意派人守在这里将他们几人生擒活捉,要的便是他们身上的书信,这可是侯莫陈燧亲笔所书,是铁的不能再铁的通敌罪证。 便听得对方为首一人道:“都是大唐军人,算起来也是自家袍泽,吾不欲为难各位,只要有问必答、不要撒谎,自然不会害了各位性命。可若是执迷不悟试图抵赖,那也别怪吾手下不留情。” 大胡子还想坚贞一下,可两个同伴却“噗通”跪在雪地里,痛哭流涕道:“吾等皆是良家子,身在安西军中任职,为国戍边、保家卫国,却不想被奸人胁迫,不得不做出蠢事,还望诸位英雄饶命。” “吾等都是被侯莫陈燧逼得,对了,队正身上还有侯莫陈燧写给阿拉伯人的书信!吾等愿意上缴,从此改邪归正、戴罪立功!兄弟,都是大唐军人,给个机会吧……” 大胡子:“……” 这特么还坚贞个屁啊! 这两个混账已经将老子卖得明明白白,老子这个时候若是硬气,得到的必然是当头一刀。 他赶紧将两手高高举起,大叫道:“信在吾怀中,还请速速取走,去教给越国公他老人家。吾等皆是大唐良家子,岂能与那等通敌叛国之奸贼同流合污?早就想要给越国公通风报信,只可惜不知越国公身在何方……” 卫鹰:“……” 他还向着严刑逼供来着,却没料到这几位居然这般“识时务”,失手被擒,立马坦白从宽。 他上前从大胡子怀中掏出尚带着热乎气儿的书信,想了想,打开仔细读完。 这本不应是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很明显的逾距了。不过此刻身负房俊之命要赶去联络回纥人,若是这书信之中有什么额外的谋算,事关突厥人那边之计划,自己等到返回之后再交给房俊岂不是坏了大事? 还不如自己先将信看过,若是确认无甚紧要,等联络完回纥人再回去交给房俊不迟,可若是信中事关重大,就务必要暂时折返回去,最起码也要分出两人回去。 信上寥寥数语,大抵是侯莫陈燧等人唯恐这封信落到旁人手中惹出麻烦,故而甚为简略,只写着“风雪满天,敌困于阿拉沟,当尽起虎贲,一击而定,除恶务尽,斩草除根”。 等到卫鹰将信看完,一颗心已经沉入谷底。 阿拉伯人果然是那些关陇门阀勾引过来的,居然还想着与突厥人一先一后双保险,将右屯卫突袭于阿拉沟中,置于死地。 简直是毫无廉耻、里通外国之奸贼,人人得而诛之! 看来大帅此前之预测半点不差,只是大帅也没料到他前脚派人去封锁交河城,后脚便有人从交河城中出来前往阿拉伯人处通风报信…… 这个时候若是他继续前往回纥人处联络,待到回去复命,时间上的确可以使得右屯卫避免被两面夹击之绝境。 可突厥人并不知晓阿拉伯人的存在,阿拉伯人似乎也根本不管突厥人的死活,突厥人、阿拉伯人、交河城里的关陇门阀这三方共同的目标都是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渐渐成形。 可是如此一来,自己就算是违反了军规,砍了脑袋都不为过。 但若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不仅可以使得右屯卫摆脱危机,甚至能够利用这样的一个机会破局…… 左右权衡片刻,卫鹰一咬牙,指了指大胡子:“这个人留下。” “啊,英雄饶命……” 刀光闪过,鲜血喷溅,另外两个兵卒已经被当场斩杀。鲜血溅落到大胡子身上,吓得他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让我做什么都行!” 卫鹰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道:“阿拉伯人驻军何处,想来你是知道的吧?”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胆大包天 卫鹰问道:“阿拉伯人驻军何处,想来你是知道的吧?” 大胡子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 休说他当真知道,即便不知道也得说知道,否则毫无利用价值,下场就只能跟两个同伴一样,一刀抹了脖子,丧身在此冰天雪地之中。 “很好。” 卫鹰颔首,将书信装入信封收入怀中,对其余四名袍泽道:“你们一人前往博格达山口联络回纥人,想必那些派去通知突厥人出兵的人已经抵达,要告知回纥人,命其出兵之时殿后,尤其是进入阿拉沟之后,定要确保主力部队镇守谷口。” “喏!” 卫鹰是房俊亲兵首领,平素又很是受到房俊器重,若非此次出征西域,大抵已经前往贞观书院“讲武堂”学习,将来铁定是一个军官,故而威望甚高,其余几人当即领命。 卫鹰又道:“另有两人即刻返回驻地,告知大帅,吾将亲往阿拉伯人阵中,将其诱往阿拉沟,如此这般……” 他将详细计划一说,几个袍泽都吓了一跳,不过略作迟疑之后,却没有反驳,这是听命行事。 卫鹰最后道:“最后一人随我前往白水镇,将假消息传递给阿拉伯人。” “喏!” 几人应命,当即分头行事。 那大胡子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家伙从容镇定的便设下了一个歹毒之计,惊得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待到卫鹰向他看过来,忙赌咒发誓说道:“将军英明神武、智计百出,在下敬佩得五体投地!原本在下也只是当兵混饭吃,心中尚有几分忠义之心,只不过身在侯莫陈将军管辖之下,军令如山,纵然知道不妥可又如何敢抗令不遵?眼下见识到将军爱国之心,在下羞愧无地,愿意追随将军为国尽忠!” 卫鹰自不会相信他这等胡言乱语,不过眼下还需安抚住此人,让他带路前往白水镇,便颔首道:“吾亦非是嗜杀之人,只需你别耍心机,好生带路前往白水镇,以后自会在大帅面前为你求情。甚至你若是肯指认侯莫陈燧,当可算是大功一件!” 大胡子忙道:“但有所遣,莫敢不遵!” 卫鹰颔首,最后一个陪他前往白水镇的亲兵上前,将大胡子的横刀下了,又将他身上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以免他还藏着兵刃,万一暴起伤人就不好了。不仅如此,还将他身上的火折子、食物、酒囊尽皆搜出,如此就算此人半路逃脱,这冰天雪地的也绝难活过几个时辰。 大胡子苦着脸,却不敢反抗,只能任由那亲兵将自己身上搜得干干净净。 卫鹰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赶紧上路吧!” 那亲兵便取出一条细绳,一端绑在大胡子腰间打了个死结,一端绑在自己身上,跟着卫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漫天风雪之中,一直向着西边前行。 …… 风雪肆虐,三人行走一段便需寻个背风之地歇息,可是着荒原之中并非随处可见避风之地,有时候只能在雪地里掏一个窟窿,三人藏身其中,吃少量食物补充体力,喝几口酒御寒。 好在天明之后,肆虐一夜的北风略微小了一下,固然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却不是那么令人难挨。 此处本就是博格达山的南边,雄壮的大山遮挡住大部分北方袭来的严寒,风小了之后,行走在雪地里似乎也不感觉那么冷。 直至晌午时分,卫鹰才能够在漫天飞雪之中,见到前方一道巍峨矗立的山梁,以及山口之处那一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 这就是紧扼天山南北交通的白水镇,由此向北不足百里,既是眼下整个西域物资转运之重镇轮台城,一直向东穿越南北天下之间的沟壑谷道可直抵伊犁河道,而后顺流而下,便是扼守整个伊犁河谷的弓月城。 故而,白水镇乃是兵家重地,如今却因为那些关陇门阀一心置右屯卫于死地,将其拱手送于潜行千里而来的阿拉伯人…… 这群蠹虫奸贼,人人得而诛之! 风雪之中,卫鹰立住脚步,回头看了亲兵一眼,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风雪之中的白水镇。 那亲兵会意,抽出腰间横刀,在大胡子骇然欲绝的目光之下,狠狠一刀捅入他的心脏,再猛地一搅,抽出刀子的同时向一旁避开一步,喷溅而出的鲜血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融化积雪。 大胡子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浑身力气却已经随着喷溅的鲜血而流失,跌倒在雪地里,两只眼睛犹自望着雪花飞舞的天空。 那亲兵上前,将他的双眼阖上,低声道:“非是吾手狠,若留着你泄露了计划,实乃大祸。” 然后还刀入鞘,将身边的积雪划拉过来掩盖住大胡子的尸体,这等天气之下,用不了多久大雪便会掩藏此间一切痕迹,再也不会被人察觉。 卫鹰回头瞅了一眼,淡然道:“走吧。” “喏。” 两人穿行于风雪之中,小半个时辰之后抵达白水镇下。 矗立于山口的要隘并不如何险峻,本就是唐军在安西都护府建立之后临时修建,看上去很是简陋。 行至要隘城墙之前,早有城上的兵卒发现了两人之踪迹,趴在箭垛上大喊道:“来者何人?” 卫鹰大声道:“奉侯莫陈将军之命,前来有要事通秉!” 城上兵卒道:“可有印信凭证?” “自然是有的!” 卫鹰自怀中掏出从大胡子身上搜出的一块腰牌,奋力将其掷到丈余高的城墙之上。 城上兵卒将腰牌捡起,仔细验看之后确认无误,这才冲着城下喊道:“稍候!” 然后跑下城墙,到了守城校尉的值房之内将腰牌上缴,得到校尉确认之后,这才带着人来到城墙下搬动绞盘,将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将卫鹰两人迎了进来。 校尉上下打量了卫鹰两人一番,没有多说话,面色阴沉的微微颔首,示意两人跟上,而后转身向着值房不远处的一座房舍走去。 两人紧随其后。 路过马厩之时,卫鹰扫了一眼,见到马厩之中皆是身高腿长皮毛顺滑的阿拉伯马,心中愈发笃定。 “东大唐商号”虽然早已与大食国开展马匹贸易,但是几乎所有交易得来的阿拉伯马皆装备关中十六卫,别的地方部队根本连一匹都分不到,更何况是远在西域的安西军。 毫无疑问,白水镇已然被阿拉伯人偷袭得手,而眼前这些唐军皆是关陇门阀的嫡系麾下,甘愿卖身为贼。 到了马厩之后的房舍处,果不其然,几个高鼻深目却穿着唐军装束的胡族兵卒左右警戒,手按腰刀,杀气腾腾…… 卫鹰低垂眉眼,紧跟着那校尉进了屋内。 屋内燃着地龙,又摆了一个炭盆,很是温暖。两个满脸虬髯身材高大的胡人将领正坐在屋内喝茶,见到校尉进来,略微蹙眉,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什么,卫鹰听不懂这等胡语,却看出这两人的神情甚是不满。 那校尉点头哈腰,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才对卫鹰道:“可有书信送来?” 卫鹰颔首,自怀中掏出从大胡子哪里缴获的书信,双手奉上。 那校尉接过,掏出信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又跟两个胡将说话,大抵是将信上内容翻译给两人听。 好半晌,校尉才结束了与两个胡将的对话,转过身问卫鹰道:“这封信当中不尽不实,只说了唐军因风雪驻留阿拉沟,却并未说明突厥人现在何处。这如何解释?” 卫鹰早有应对,躬身道:“吾家将军说了,信上不能明言,否则一旦书信丢失,影响甚大。将军曾叮嘱在下,若阿拉伯人问起,便说只按信上所言依从而行即可。反正无论是右屯卫亦或是突厥人,都必须剪草除根,免除后患……只要阿拉沟中这双方战在一处,阿拉伯人即刻出兵,一网打尽。”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驱虎吞狼 那校尉听完,沉吟不语。 按理说,关陇门阀最初之打算便是借助突厥人之手剪除右屯卫、刺杀房俊,消除朝堂之上这个第一等的大敌,而后觉得不太保险,便又暗中运作引来一队阿拉伯骑兵,愈发保险,确保万无一失。 因为他们承受不住一旦功败垂成,导致房俊逃回长安之后所可能遭受的反噬。 在关陇门阀心目当中,无论是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最好都死得干干净净,才能斩断一切线索,永除后患。 可是趁着突厥人进攻右屯卫之时,发动阿拉伯人从后突袭,进行无差别的打击……这兵荒马乱的,局势必然乱成一锅粥难以控制,难道就不担心出现什么意外? 一旦没有按照原定计划歼灭右屯卫,甚至使得房俊逃出生天,那严重之后果绝对是所有关陇门阀都不愿去面对的。 旁人或许需要证据,可房俊那个棒槌素来恣意妄为,只要他自己认定乃是关陇门阀所为,必然采取极为激烈之手段进行报复。 陛下、太子或许为了朝政之稳固睁一眼闭一眼,可房俊哪里会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任何一个环节都要仔细推敲、小心行事。 卫鹰察言观色,见到校尉面色游移不定,连忙说道:“吾等临行之时,右屯卫已然派兵进驻交河城封锁四门,故而将军特意叮嘱吾等,前来传讯之时定要告知诸位,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那校尉面色大变:“房俊已经派人封锁了交河城?” 卫鹰指天立誓:“千真万确,此等大事,吾等焉敢撒谎?” 那校尉自然明白这等事任谁也不敢撒谎,连忙转身,对座位上两个胡将叽里咕噜好一通说。 而后,便见到两个胡将连连点头,那校尉这才对卫鹰说道:“两位将军已经同意,即将集结军队,即刻前往阿拉沟,汝二人亦当随行。” 卫鹰却摇摇头,道:“临行之时,将军交待传讯之后吾等需即刻返回交河城复命,否则将军困于城中,不知外面情形,容易判断失准,更难以居中调度,一旦出现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那校尉双眉一扬,眼睛鹰隼一般盯着卫鹰的脸,不悦道:“此地乃是由吾主持,到底如何,吾说了算!汝虽然手持侯莫陈将军之书信,也有侯莫陈将军的腰牌,但是身份却有几分可疑,吾要在见到侯莫陈将军之后,才能放汝离开。” 灼灼目光之下,卫鹰面色丝毫不见波动,淡然道:“吾乃侯莫陈将军之亲兵部曲,非是官军身份,校尉之命令,恕在下难以遵从。若校尉对吾之身份存疑,大可不按书信之上吩咐行事,一切后果皆由校尉承担,与吾无关。吾军令在身,不便多留,暂且告辞。” 言罢,单膝跪地施行军礼,之后看也不看那校尉黑如锅底之面色,转身向外走去。 那位同伴自然快步跟上。 出了屋子,卫鹰脚步不停,大步向着城门方向行去,头也不回,抿着嘴唇对同伴道:“镇定,勿慌,他不敢对咱们怎么样。” 整个西域,关陇门阀虽然势力遍布,却要以长孙明与侯莫陈燧两人为主。这两人身在安西都护府,官居高职、权力极大,自然得以约束关陇门阀遍布各方的力量。 所以区区一个校尉,又岂敢为难侯莫陈燧身边的亲兵? 纵然心里再是怀疑,只要卫鹰没有露出马脚,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卫鹰扬长而去…… 果不其然,两人叫开城门出城而去,无一人敢于阻拦。 两人出城向着交河城方向一路前行,直至傍晚之后天色昏暗,纷纷扬扬的大雪依旧未停,十余丈之外便模糊难以辩物,这才寻了一处背风之地吃了一些干粮,饮了几口烈酒,稍作歇息之后,改变方向折而向南,向着右屯卫驻地方向快速行去。 ***** 白水镇以北数十里,有一处横穿博格达山的谷道,因其狭窄曲折,难以通行,所以平素绝少有人自此来往西域、漠北。 一处背风的山坳之中,三千突厥人在此扎营。 营帐之中,阿史那贺鲁披着一件狐裘,手里的尖刀割下一块烤肉塞进口中咀嚼一阵,又用油腻腻的手拈起酒杯灌了一大口,这才看着对面的吐迷度说道:“此番奉汗王之命南来,实在是遭了大罪。通行谷道之时便有百余儿郎不慎坠落深涧,唐人给咱们预备的马匹也非是上等良驹,只怕对阵右屯卫之时定要遭受一场恶战。大汗乃是沙场宿将,英勇盖世,到时候还需多多替本将担起攻坚重任才行,右屯卫可不是随便哪一只小猫小狗,稍有轻敌,后果难测。” 右屯卫的威名,早已名震漠北。 当年兵出白道,一路狂飙突进直指龙庭,千里荒原所向披靡,最终覆亡薛延陀,成就房俊“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千古功勋,震慑漠北胡族瑟瑟发抖,尽皆慑服于其盖世虎威之下。 如今河西一战,数万吐谷浑铁骑绸缪多年,破坚执锐入寇河西,却在大斗拔谷却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尸横枕籍! 这两战,足以使得右屯卫之军威睥睨天下,当得当世第一强军之荣誉。 突厥人固然不惜损失惨重亦要在风雪天穿越博格达山潜入高昌、鄯善一带,只为了给予右屯卫雷霆一击,但是在这等盖世军威面前,一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阿史那贺鲁也不敢轻忽大意。 偷袭右屯卫,一则为了关陇门阀开出的不容拒绝之丰厚价码,再则亦是为了给突厥铁骑扬名。自从当年定襄之战东突厥被唐军覆灭,颉利可汗都被俘虏至长安于李二陛下面前献舞,突厥人已然沉寂多年,希望能够凭借这一战让世人重新记起突厥狼骑之赫赫威风,更加有利于控制西域各族。 然而阿史那贺鲁却绝对不愿因轻敌之故遭遇右屯卫的顽强阻击,从而损兵折将,将自己半生威名葬送在这里。 而且由于穿越博格达山的谷道狭窄异常,只能徒步而行,数千突厥勇士只能携带兵刃食物,来到此地之后才有关陇门阀早给备好的马匹。但是唐军对于马匹管理极其严格,上等的战马每一匹都有标记不说,还要计入名册,战死、病死、失踪都要上报,关陇门阀就算再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旁人全无所觉的情况下弄到几千匹上等战马。 故而只能以马场之中的劣马,甚至拉车的驽马来凑数…… 阿史那贺鲁虽然知道关陇门阀的难处,却依旧不满。突厥人都是天生的战士,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弓马娴熟勇猛剽悍,可是说到底也得有好马才能发挥最大战力。 这些劣马能够驱使其冲锋都难,若是以之对上右屯卫,岂非凭空又少了几分胜算? 压力自然很大,心情便有些郁闷烦躁,忍不住向吐迷度吐槽抱怨。 吐迷度喝了口酒,缓缓道:“将军多虑了,眼下敌在明、我在暗,又有关陇门阀那些人随时通报右屯卫之动向,就好比猎物在苍鹰的掌控之下,只需全力一击,自然手到擒来。吾倒是更关心这场大雪到底何时停歇,若是这么一支下,只怕又是一场白灾,草原上的牲畜不知要冻死多少,族人没了牲畜,便没了活路,若是人都饿死了,咱们拼死拼活拼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言语之中甚为悲天悯人。 他想着先前前来联络自己的唐军兵卒带来的震撼消息,觉得不能让阿史那贺鲁一个劲儿的琢磨右屯卫,万一某一刻灵光一闪,意识到突厥人眼下处境之危险故而心生戒备,岂非大事不妙? 所以赶紧努力将话题岔开……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驱虎吞狼(续) 阿史那贺鲁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将右屯卫之事抛在一边,也跟着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咱们非得跑到汉人的地界打生打死,被汉人视如豺狼虎豹,可这又岂是吾等之所愿?还不是因为漠北苦寒,每遇天灾便无以为生,只能纵马南下寻一条活路。” 言语之中,不尽唏嘘。 吐迷度听得差点吐出来,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只有你胡人遭受天灾,汉人就没有天灾?这世上的老百姓哪一个不是挣扎求活?人家汉人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到头有那么一点口粮,怎地就成了你堂而皇之劫掠之借口? 那你不尽劫掠钱粮,连人口亦要掠夺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烧杀抢掠而已,非得要说得那么无可奈何、悲天悯人,简直无耻之尤…… 心底鄙视,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颔首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汉人只知胡人残暴,却不知咱们胡人如何与天争命,如何挣扎求活……就比如咱们回纥部,这两年与黠戛斯连番大战,死伤无数,元气大伤,今冬又遭遇严寒,如今更是连续多日大雪,只怕族人又要冻死不少,眼下全族之青壮都随吾来此,配合突厥攻伐大唐……将军,回纥真的难的。” 这还真不是吐迷度哭穷卖惨。 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作为与薛延陀并称漠北最强两支铁勒部族的回纥人原本欢欣鼓舞,以为可以回到漠北故地,然而黠戛斯人不知为何与唐人勾搭上,得到唐人资助的黠戛斯人一路向南攻杀兼并,打得回纥人不断南逃,所部全部进入天山以北。 倒也不是不能与黠戛斯人决一死战,可是想要唐人就在黠戛斯人身后,回纥只能捏着鼻子吃了哑巴亏,不敢招惹大唐…… 看上去,的确是被黠戛斯打得丢盔弃甲,一路逃亡。 阿史那贺鲁蹙眉,有些不悦:“可汗毋须在吾面前卖惨,此战回纥为先锋乃是汗王之命令,就算吾心有同情,又怎敢违背汗王之命?”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吐迷度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冲锋陷阵嘛,可这如何能由得吐迷度做主? 吐迷度一脸悲戚之色,哀求道:“将军,回纥人难啊!眼下只剩这么点儿青壮,若是尽皆折损在这里,怕是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回纥人素来亲近将军更甚于汗王,这一点想必将军心中是清楚的。若是能够可怜回纥人,此战只让吾率领族人镇守后阵,回纥人世世代代永不忘将军之大恩!从今而后,但凡将军所命,莫敢不从!” “呃……” 阿史那贺鲁油腻腻的手捋了捋胡子,到了嘴边拒绝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说实在的,他平素与吐迷度的关系的确不错,汗王高高在上,是不屑于同吐迷度这等部族首领一起吃喝玩乐的,只需令有所出、务必遵行就好了。 但是他不同。 他虽然只是一个将军,却掌握着突厥最为精锐的兵马,“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有些时候自然难以遏制的在心中浮现。 汗王不大愿意跟吐迷度拉近关系,那是因为汗王帐下似回纥这等部族有很多,可若是自己能够将回纥彻底拉拢到身边,假若有朝一日行那等改天换日之举…… 一颗心嚯嚯跳动起来。 略作沉吟,阿史那贺鲁先是颔首,继而一脸为难:“吾亦知回纥之难处,自然不忍驳回汝之请求……只是让回纥人冲锋在先乃是汗王之令,吾又岂敢不遵?不过既然汝开了口,吾也不好回绝,汝便之派遣一队族人在前做做样子,大队则随汝押后阵。只是如此以来,吾不好向汗王交待啊……” 吐迷度心中大喜,脸上做出感激涕零之色,起身施礼,单膝跪地,铿然道:“将军心怀仁义,回纥人永志不忘!日后但有所命,无不依从!” “哈哈,你我情同手足,何必这般?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阿史那贺鲁一脸欣然,赶紧将吐迷度叫起来,心中有些得意,让回纥人押后阵既能博取吐迷度的好感,将回纥拉拢到自己这边,又能适当的损耗自己带来的忠于汗王的军队,正是一举两得之妙计…… 这时,有兵卒自帐外进来,禀报道:“将军,交河城派人过来了。” “哦?速速有请。” 阿史那贺鲁吩咐一句,见到吐迷度起身欲回避,忙道:“大汗但坐无妨,吾之面前,无事可需大汗回避。” 收买人心这一套,他熟稔得狠。 吐迷度只好谢过之后重新坐好。 未几,一个唐军兵卒被带进来,见到阿史那贺鲁,并不多言,将一封书信奉上。 阿史那贺鲁结果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手递给吐迷度,对那兵卒道:“吾之知晓,回去回复你家参军,便说吾会按照计划进攻阿拉沟,让他坐好接应,得手之后吾要即刻返回博格达山以北,否则很容易陷入唐军围困之中。” “喏。” 那兵卒领命之后退出,自返回交河城复命不提。 吐迷度看完书信,略作沉吟,道:“将军,汉人奸诈,不可不防。” 阿史那贺鲁却不以为然,摆摆手道:“汝不知长安如今之态势,固有此担心,但大可不必。房俊原本便一直与关陇门阀作对,长孙无忌的两个儿子先后死去,皆与房俊脱不开关系,自然对其恨之入骨,此乃私怨。朝堂之上,房俊作为李二陛下之鹰犬走狗,不遗余力的对关陇门阀施以打压,甚至连接江南、山东各方势力分割利益,使得关陇门阀一再受挫,此乃公愤。有这般私怨公愤,也就难怪关陇门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暗中联结吾等出卖右屯卫之消息,意欲将其一举歼灭。这等情势之下,关陇门阀岂敢让吾等出现意外?但凡有一个知情者落入唐军手中,关陇门阀都难逃通敌叛国、谋害功勋之死罪!” 言罢,起身道:“走吧,集结军队,赶赴阿拉沟歼灭右屯卫,然后还要顶风冒雪穿越博格达山返回天山之北,又是一段艰难的路程啊。” “喏!” 吐迷度起身应诺,与阿史那贺鲁一同出了营帐,召集麾下将领,准备拔营启程,杀向阿拉沟。 ***** 阿拉沟。 右屯卫营帐之内,房俊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派去联络吐迷度的亲兵返回,跟自己说起卫鹰之谋划…… 真真是又惊又怒。 “娘咧!他以为他是谁?此等军国大事,岂是他区区一个亲兵可以插手?还驱虎吞狼,信不信老子将你们扒光了绑在雪地里啃冰碴子?简直混账!” 房俊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哪个混账东西居然还敢玩弄什么“驱虎吞狼”之计,你以为你是孙武复生,亦或是诸葛再世? 这其中之凶险便是傻子都知道! 那亲兵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卫鹰乃是他的顶头上司,在外执行命令之时发生意外,自然要临机决断,至于这个决断到底是否合理、是否必要,他又岂能阻止? 没说的,要打要杀,认罚就是…… 裴行俭见到房俊这般暴怒,知道他是为愈发混乱之形势担忧,眼下右屯卫兵少将寡,且敌暗我明,处境极为不利,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故而只能稳扎稳打,岂能这般弄险? 他琢磨一会儿,劝道:“大帅息怒,卫鹰固然恣意妄为,但此计未必不能成功。” 房俊没好气道:“的确有可能成功,但更大可能却是陷入突厥与阿拉伯人两军夹持之中,根本就是在玩火!” 裴行俭虽然素来敬佩房俊,但其本人却原则性极强,固然知道这个时候不应反驳房俊,却依旧坚持己见:“大帅明鉴,末将敢问一句,大帅可有破敌之法?”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战云密布 房俊哼了一声,道:“不过是见招拆招而已,这两股敌人皆是精锐,人数估计也不少,且行踪不定,稍有不慎便钻进两军包围之中,只能稳扎稳打,视情况而定。”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抓住其中一支集中力量予以消灭,回头再歼灭另外一支。 然而这两军虽然互不统属,却有交河城那些人居中调度,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对方反包围,一旦两股敌军前后夹击,纵然右屯卫不至于全军覆没,也定然损失惨重。 他可不认为自己派去几个人封锁交河城四门,就当真能够将那些人锁死在交河城中…… 裴行俭分析道:“眼下之形势,便是我若不功敌,敌人迟早联合起来攻我,可我若是主动功敌,动辄有倾覆之祸……拖也拖不了,薛仁贵那边形势岌岌可危,自从阿拉伯人与激战之中依旧可以派出一支骑兵潜行至此,便可见弓月城那边阿拉伯人已经完全占据上风,薛仁贵只能苦苦支撑。大帅,战阵之事,从无必胜之理,反之,亦绝无必败之事,任何时候面对任何敌人都是要冒险的,既然眼下已经无计可施,何不行险一搏?若败,也不过是退守高昌城,有鞠氏一族鼎力相助,再有火器之威,固守城池不成问题,敌军长驱直入深入西域必然难以持久,用不了几日不战自退。可若胜,则一举荡平半个西域,安西军再无后顾之忧,交河城内那些个奸贼亦要授首待诛!大帅,这一仗着实打得!” 房俊闷声不语。 自家知自家事,他根本就没什么军事才能,一路行来所建立的赫赫功勋,全都是倚仗着超越时代的火器以及战术理念,当真当他排兵布阵,哪里有那个本事? 他也是能够听进去建议的。 况且裴行俭眼下虽然还未能如历史之上那般臻达“大成之境”的完全体,可是早已崭露锋芒,他既然极力赞成这一战可以打,那么想必就是可以打一打的。 再者,正如裴行俭所言那般,纵然失败,右屯卫凭借火器之威也完全可以固守,敌军再是勇猛剽悍,说到底亦是深入西域腹地不能持久,只要守得住三五天,敌军不战自退。 这么一想,的确可以一战…… 房俊非是优柔寡断之辈,既然卫鹰已经自作主张,裴行俭又认为此计可行,那就不能坐在这里犹犹豫豫,导致机会错失。 他当即下令:“传令下去,全军立刻离营,除去携带随身御寒之物以及足够的干粮,其余辎重全部舍弃,原封不动的放置原处。斥候前出三十里,严密检测阿拉沟两端之情况,但有异常,即刻回禀。” 而后又对裴行俭道:“派人通知程务挺,突袭安西都护府衙署,务必将长孙明、侯莫陈燧等人抓捕,生死勿论!” 活的自然比死了的强,毕竟活人才能开口,开能指认关陇门阀背地里这些个通敌叛国之谋算。不过既然能够被关陇门阀安排在安西都护府内统管诸家门阀在西域事务,必然是杀伐决断之人,若能逃脱则罢,若是逃不脱,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成为阶下囚。 大唐固然不以酷刑称著,但是诸般刑讯花样也着实不少,三木之下,谁敢保证自己就能一直咬紧牙闭上嘴? 或是鱼死网破,或是引刀自戕,总归不会乖乖的束手就擒。 “喏!” 裴行俭与帐内将校尽皆领命,之后便匆匆而出,返回各自队中执行命令。 房俊端坐帐中,面沉似水。 细细思之,卫鹰这个“驱虎吞狼”的计策的确有操作之空间,行险一搏,未必没有胜算。然而此计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右屯卫埋伏于阿拉沟南边山岭之上时,能否躲得过突厥人以及阿拉伯人的斥候。 大军进攻之前,必须有斥候查探附近形势,确保万无一失才能全军出动,否则极易误中敌人之计。 一旦突厥人与阿拉伯人的斥候沿着两侧山岭搜索,固然不敢接近右屯卫军营故而中了这“空城计”,可是右屯卫兵卒当真能够躲得过斥候的眼睛? 右屯卫的确是精锐,放在这个时代毋庸置疑的一等一强军,但即将隐藏在冰雪之中直到突厥人、阿拉伯人一齐到来,这需要兵卒拥有多大的屹立来抵御严寒? 若是一天还能坚持,可若是敌军两日不来,怕是所有兵卒都即将被冻死。严寒之中那种浸透骨髓的寒冷会像虫子一般啃噬着心志、耐性,等到再也坚持不下去,冻死的恐惧会侵蚀所有的忠诚、勇敢,整个人的意志完全崩溃,整支军队都得哗变,管你主帅是谁。 房俊还未自大到认为右屯卫能够与“长津湖”那支有着铁一样纪律、火一样热血的无敌之师相媲美…… 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很快,全军上下便集结完毕,除去留下少数兵卒充当吸引敌军攻击,不至于被发现整座军营乃是“空城”的“敢死队”之外,余者尽皆在各自将校的带领之下向着南边的山岭撤退。 漫天风雪之中,右屯卫兵卒裹着被单、斗篷等物抵挡风雪,长长的队伍蜿蜒绵长,向着大雪覆盖的山岭前行。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寒风迎面如刀,右屯卫上下两万余人却脚步坚定、沉默无言,没有一字半语之抱怨,没有一丝一毫之畏难,军令所至,生死无论。 房俊骑在马上,任凭迎面吹来的寒风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胸膛之中却满是火热。 如果说之前漠北、河西两战使得右屯卫之战力震惊天下,实则距离天下第一强军还有一些差距,更多是倚靠火器之威来弥补的话,那么今次阿拉沟之战若是得胜,右屯卫将会迎来本质之变化。 往后纵然没有了火器之威,以这支军队所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坚韧意志、绝对服从,也必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军队。 没有谁能够比经历过那样一个时代的房俊更能够了解当一支军队上下一心、令出必随,会迸发怎样强悍的战斗力。 说到底,打仗打得不仅是武器装备、后勤辎重,打得更是精神意志! 大雪之中,整个右屯卫放弃营地,钻进阿拉沟南坡山岭之中,厚厚的积雪飘飘扬扬,眨眼便将大军行进之间留下的痕迹遮掩。大军以“伍”为单位散布在整个山岭之上,各自聚在一处扎堆取暖,静待敌军来袭。 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北风席卷着雪沫在天地之间恣意飞舞,谁能想到就在这荒凉的冰天雪地之中,隐藏着汹涌澎拜的杀意? ***** 程务挺得到房俊传来的命令之时,天色已然昏暗,雪花遮天蔽云,屋子里已经掌灯。 听着斥候传递的命令,程务挺甚为头疼。 让他封锁交河城的四门勉强还能做到,毕竟房俊手持太子令符,名分大义俱在,谁若是不听令便是藐视太子、无视国法。可眼下让他凭借手上一旅兵卒去攻破安西都护府衙署,捉拿长孙明、侯莫陈燧等人,这如何做得到? 倒不是他认为攻不破都护府衙署,而是那长孙明、侯莫陈燧都是长了腿的,本就犯下弥天大罪,见到右屯卫打上门,岂能束手就擒?要么赶紧跑路远走高飞,要么负隅顽抗鱼死网破…… 命令说是死活不论,可死人又有什么用? 捉住活的算是一桩功劳,可捉到几个死人全无用处,自然是白费力气。 不过命令也不违抗,程务挺也只能召集麾下兵卒,趁着大雪向着衙署行去。 到了衙署门口,让门子通秉求见长孙明,门子却说长孙参军不在衙署之内。程务挺哪里会信?长孙明在交河城中并无居所,日常起居皆在衙署之内,况且此时他们正居中调度指挥突厥人、阿拉伯人突袭右屯卫,自然要在一处商议行事。 当下程务挺也不废话,既然抓活的难如登天,那就干脆别费力气,一鼓作气杀进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数百右屯卫兵卒在他挥手下令之时,悍然冲破都护府衙署正门,气势汹汹的杀了进去。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攻破衙署 待到冲入衙署大门,迎接右屯卫兵卒的便是百余身穿革甲的家兵死士,手持刀盾戈矛,阵型严整的挡在门内。 见到这等情形,程务挺明白哪里还有半分活捉之希望?他当即下令:“冲进去,捉拿逆贼长孙明、侯莫陈随、长孙汉,死活勿论!” 人家分明已经有了防范,这个时候若是执着于抓活的,会使得兵卒心生忌惮不敢全力杀敌,那根本就是罔顾袍泽之性命。 右屯卫训练有素,天下第一强军之荣誉可不是浪得虚名,冲入门内之后面对这些家兵死士接阵抵抗,当即列成阵势,盾牌手在前、长矛手在后,余者纷纷自腰间解下震天雷,吹燃火折子便将十余枚震天雷丢入敌人阵中。 “轰轰轰” 一连串轰然炸响,大雪之中敌人残肢断臂与洁白雪花一起在空中漫卷激射,敌人严整的阵列瞬间崩溃。 右屯卫火器之威,无人可挡。 程务挺顶盔贯甲手持横刀,指挥着麾下兵卒不断向衙署之内的家兵死士进攻,一轮震天雷过后,火枪手站成一排端起火枪向着溃乱之敌人射击,“砰砰砰”炒豆一般的密集声响之中,一股股硝烟从枪管喷出,与飞舞的白雪纠缠一处、相映成趣,转瞬即被北风吹散。 敌人瞬间崩溃,丢下数十具尸体一哄而散。 再是勇猛的家兵死士,也不可能真的不怕死,面对火器之威全无抵御之力,只是一瞬间便被击溃士气,溃散自然情理之中。 程务挺知道长孙明等人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么无论这几人是畏罪潜逃亦或是拼死一搏,想要活捉亦无可能,索性也不急于冲进衙署内院,指挥着麾下兵卒稳扎稳打、层层推进,时而所有人集合一处攻击某一处院门,时而散开以“什”为单位剿杀溃散之敌,誓要将整座衙署清剿一空。 都护府占地不少,院落更是层层递进共分五进,尚有左右跨院若干,右屯卫兵卒组织有序、进退有距,一进一进院落挺进,一个一个院子清剿。衙署之内关陇门阀聚集起来的家兵死士足有数百人之多,却难挡右屯卫犀利而又沉稳的攻击,每当试图组织起反击之势,便会兜头盖脸遭到右屯卫的火器攻击,转瞬便崩溃四散。 战斗足足进行了一个时辰,外围院落终于被清剿赶紧,程务挺率领亲兵抵达正堂之前。 大雪之中,院中满是积雪,正堂大门紧闭。 程务挺让人押过来两个俘虏,命人给他们松绑,下令道:“汝等即刻进去,告知长孙明等人,若是束手就擒,某必不苛待,只将其绑缚长安问罪。若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休怪某不留情面。” 两个俘虏唯唯诺诺,急忙上前叫门。 门后的死士见到是自己同伴,犹豫一下,将门打开。 程务挺站在正堂之外,抬头瞅了瞅灰蒙蒙的天空、肆虐飘舞的雪花,忧心忡忡。 所谓的“驱虎吞狼”之计他已然知晓,咋舌于卫鹰之大胆的同时,更加担心右屯卫能否在这等天气之下保持士气、状态。想要引诱突厥人与阿拉伯人进入阿拉沟,之后予以歼灭,就势必要全军隐藏在阿拉沟不远处的山岭之中。 这样的天气,兵卒在野外能够坚持几时? 若是敌人两天不来,这个计策自然全无用处,否则所有右屯卫的兵卒就得冻死在荒山野岭之中…… 然而无论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会否前往阿拉沟,都一定会派遣斥候侦查阿拉沟的情况,一旦右屯卫耐不住严寒不得不从山上撤下,行踪肯定难逃敌军之眼目。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又岂会放弃那等良机? 皆是倾巢而来,右屯卫人困马乏士气低落,愈发难以抵挡…… 想到这里,程务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整个“驱虎吞狼”之计最为紧要之处,亦即是能够成功的关键,便在于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互不统属,信息不通之下出现误会,显示突厥人进入阿拉沟,继而阿拉伯人抵达,而阿拉伯人接到的命令是“歼灭敌人”,这个敌人不仅是右屯卫,还有突厥人。 两军混战,这才能够给右屯卫争取全歼之机会。 可如果长孙明等人逃出交河城,前往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那里,发现已经有人假传命令,然后及时更正并且顺势而为两军包夹阿拉沟,右屯卫岂非陷入包围,插翅难飞? 想到这里,程务挺面色大变,再不复先前的好整以暇、稳扎稳打,急切下令道:“炸毁正门,攻进去!” 万一长孙明等人趁着这个机会逃走,右屯卫将会面临危机。 “喏!” 麾下兵卒得令,点燃一枚震天雷丢在正门之前,“轰”然巨响之下,正门被炸得七零八碎,木屑飞溅之中,兵卒们以盾牌护住身前,抵挡迎面射出的弓弩,悍然冲入正堂。 正堂内的死士以为右屯卫有意谈判,故而有些松懈,待到忽然之间正门被炸飞,这才想起组织反击,只匆匆射出了一轮弓弩,便被冲进来的右屯卫冲散,陷入近身肉搏。 那些门阀世家几乎家家都训练有死士,以之执行一些见不得人的任务。然而死士之训练固然极为严厉,但讲究的乃是潜行暗杀之术,当真说起两军对阵、正面硬撼,如何能够是千锤百炼的正规军对手? 用途不一样,自然性质天差地别。 只不过右屯卫这般悍然冲锋,自然难免乱了阵型,混战之中又是单兵素质更强的死士占了优势,所以右屯卫的伤亡也很大。 只是一个冲锋,盘踞在正堂之内的死士便被杀个七七八八,右屯卫留下满地尸体,三三成队朝着后堂冲了进去。 一炷香功夫之后,亲兵自正堂之内飞奔而出,来到程务挺面前,禀告道:“启禀将军,正堂、后堂之敌寇已经清剿一空,侯莫陈燧已然被擒获,长孙明与长孙汉不知所踪。” 程务挺一颗心愈发往下沉,抬脚走进正堂,道:“将侯莫陈燧带过来!” 兵卒将地上的尸体、血迹略作清理,空出一块地方,又寻来一把椅子让程务挺稍作歇息。 须臾,侯莫陈燧被带了过来。 看着眼前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的侯莫陈燧全无之前见面时气定神闲的气度,狼狈落魄犹若丧家之犬,程务挺心底却无半点同情,反倒怒气充盈,抬脚便踹在由两个兵卒架着的侯莫陈燧腹部,“砰”的一声闷响,侯莫陈燧闷哼一声,整个人被踹的离地而起向后倒飞出两三步远,“噗通”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 好半晌侯莫陈燧才缓过神儿来,弓着身子勉强将头抬起,恶狠狠道:“士可杀不可辱,有种你就……” 狠话尚未说完,一柄冰凉的横刀已经搁在脖子上,刀锋的森寒激得侯莫陈燧一个激灵,话说半截,再也说不下去。 程务挺手握刀柄,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看着侯莫陈燧,鄙夷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似汝这等通敌叛国、谋害袍泽之辈,亦敢称‘士’?呸!” 一口浓痰吐在侯莫陈燧脸上。 侯莫陈燧若非前线已经呕吐了一回,怕是这会儿必然给恶心得再吐出来…… 程务挺将手里的刀子往前递了一下,锋锐的刀刃割破侯莫陈燧脖颈上的皮肤,一丝血迹出现,一字字道:“老子只问一次,若是汝不答或是答案不能让老子满意,老子就给你一个痛快!说,长孙明与长孙汉两人现在何处?” 侯莫陈燧浑身发抖。 他素来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死亡也不过就是忍一忍的事儿,只要忍过去了,没什么可怕。他见过太多悍不畏死之辈,从不觉得那就有多么伟大。 然而现在钢刀加颈,他才明白死亡之恐怖,足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信心与骄傲。 况且他从来也没有什么骄傲…… “别别别,我说!” 侯莫陈燧在死亡面前彻底崩溃,涕泗横流。 “半个时辰之前,长孙明已然从密道出城,赶赴阿拉伯人驻地通知其即刻进攻右屯卫,至于长孙汉之下落吾亦不知,他并不知衙署之内密道入口,大抵是你们攻进来时躲在某处……”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大事不妙 侯莫陈燧交待得很是老实,根本未用程务挺动刑逼供:“汝等来此之前,长孙参军便已经由密道出了交河城。” 虽然早有预料长孙明与侯莫陈燧很可能逃出交河城,可是眼下得知准信儿,程务挺依旧忧心如焚。 整个“驱虎吞狼”之计本就算不上精妙,利用得只是一个眼下的大趋势打个时间差,关键之处在于突厥人与阿拉伯人的信息不畅。 若是长孙明由交河城逃离,无论去了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那边,都会立即识破整个计策。 到时候非但右屯卫所有谋算彻底落空,甚至还会被长孙明反过来利用…… 程务挺追问道:“密道入口在何处,可知长孙明欲去何处?” 侯莫陈燧已经彻底任命,只求莫要在死之前遭受一番痛不欲生的酷刑,颓然道:“入口就在后堂签押房中,长孙明预计由于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互不统属,很有可能在配合方面出现意外,所以出城前往阿拉伯人驻扎的白水镇,亲自统领阿拉伯人。” 程务挺大吃一惊:“阿拉伯人怎会在白水镇?” 白水镇扼守天山南北交通之要道,平素驻有一旅安西军,怎地居然被阿拉伯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攻占,整个西域却毫无所觉? 侯莫陈燧坦然道:“白水镇守将乃是长孙家子弟,已经将城防移交给阿拉伯人……” 话音未落,暴怒的程务挺已然一脚踢出,正中侯莫陈燧前胸,将他踢得倒飞出去撞在一根柱子上,“砰”的一声响,屋顶房梁之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侯莫陈燧被踢得整个人蜷成一团,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有出气无进气。 程务挺拎着横刀就要上前将起斩杀,所幸被左右亲兵死死保住,如此人证,断然不能这般轻易便一刀杀了。 可程务挺怒不可遏,戟指怒骂道:“真真时一群贼子!多少儿郎在碎叶镇、在弓月城与贼寇作战,舍生忘死奋不顾身,陷身于敌阵之中尸骨无全,埋骨西域魂魄不得归于乡梓!尔等却在背后将他们用命来守卫的江山拱手送于贼寇,仅只是为了你们心底那龌蹉不堪之利益!到底是谁给尔等的胆子?尔等眼中到底还有没有半分家国之念?整天吹嘘什么门阀世家、簪缨之族,在吾看来,简直寡廉鲜耻、丧心病狂!等着吧,这件事传出去,尔等引以为傲的家族定将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之对象,吏笔如刀,定将尔等这般卖国贼载于史册之上,将尔等之事迹播于天下,让尔等这些门阀、蠹虫,世世代代遭受汉家儿郎之唾弃!” 周围右屯卫兵卒看着程务挺怒气勃发、戟指喝骂,想到安西军之视死如归,想到右屯卫遭受之凶险,纷纷同仇敌忾,向着侯莫陈燧怒目而视。 侯莫陈燧躺在地上,面如死灰。 家族一直时他们心中最大的荣耀,他们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家族之强盛,为了后代子孙能够庇护于家族羽翼之下,有更好的起步、更好的助力,然后一代一代反哺家族,世世昌盛,誉满天下。 然而如今谋划之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悉,简直不敢想象家族会如何遭受万众唾骂。 最为要命的是,家族中那些素来被艳羡、崇拜的世家子弟,将会陡然成为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卖国恶贼,颜面扫地、千夫所指! 而且这样的骂名将会被载入史册之上,代代流传…… 这一刻,侯莫陈燧心中满是悔恨。 然而程务挺不再与他多说,当即点齐自己的亲兵部曲,铁青着脸道:“即刻找到密道入口,顺着密道前往白水镇方向,务必要在长孙明抵达白水镇之前将其截住。记住了,就算是冲尽阿拉伯人的营地之中,亦要将长孙明的人头给吾带回来!” “喏!” 他的亲兵并不知道所谓的“驱虎吞狼”之计,更不清楚长孙明一旦抵达阿拉伯人营地之中意味着什么,不过见到程务挺这般怒气勃发、郑重其事,便知道此行任务之艰巨。 当即不再多问,二十多人检查一遍身上装备,而后齐齐赶往后堂签押房,撬开地上的青砖寻到密道入口,便鱼贯而入。 …… 待到亲兵离去,其余兵卒将侯莫陈燧看押起来,程务挺才想起尚有一个长孙汉藏身于衙署之中,不知所踪。 不过眼下衙署里里外外都已被右屯卫控制,各处通道皆已封锁,就连围墙里外都看管起来,这人又不知衙署内密道入口,难道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来人,给老子一寸一寸的搜,定要将长孙汉那个奸贼给老子搜出来!” 程务挺咬牙切齿,挥手下令。 这长孙汉更是名副其实的“汉奸”,这贼人充当阿拉伯人的向导,一路引着阿拉伯人攻入西域,若非薛仁贵在碎叶镇上演了一出“水淹敌军”的漂亮戏码,一举歼灭了阿拉伯人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使得长孙汉逃出生天之后也不敢返回阿拉伯人那边,说不定此刻熟知安西军于各地布置的长孙汉已经带领阿拉伯人长驱直入攻城掠地,不知多少安西军将士阵亡在其手上! 这等叛国奸贼,纵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都难赎其罪,程务挺又岂能任由其逃出生天? 绝地三尺也得给他挖出来! 麾下兵卒得令,开始里里外外逐分逐寸的搜索起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甚至就连城中屯驻的一旅安西军都尚未得知衙署被攻陷、前来过问,长孙汉便已经被找到。 都护府虽然占地极广,可是这寒冬腊月的能够藏身之处也就那么多,结果一个兵卒路过跨院廊下之时,见到一条大黄狗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眼巴巴的瞅着自己的狗窝却怎么也不肯进去,顿时心生怀疑。 等到凑近狗窝一看,登时乐了,一伸手便将蓬头垢面一脸狗屎味儿的长孙汉就揪了出来…… 程务挺看着被兵卒扭送到面前蓬头垢面一身狗毛的长孙汉,即便心里气得火起,也忍不住笑了。 这时候有兵卒从外头跑进来,禀告道:“启禀将军,交河城守将率军前来,已经封锁了衙署各门,让将军出去给个交待。” 程务挺颔首,下令道:“全军前往前院集合,待吾出去会一会这位守将,再做计较。” 他倒是不怕这位交河城守将攻进来。 先前自己前来封锁四门之时,这位守将避而不见,既未支持,亦未反对。待到长孙明已经打算逃遁,将所有家兵死士都猬集在衙署之内,却并未将城内守军调来,就可知这守将与长孙明等人不是一路。 这到也正常,以李孝恭的地位、手段,纵然没法清剿长孙明等人,但是在城内争取一个守将的位置来确保自己的安全,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身边兵卒询问:“此人如何处置?” 程务挺狞笑一声,道:“将他下巴卸了,免得咬舌自尽,然后把能够想到的刑罚都使上一遍,只要确保他的性命无虞,其余随意,好生招待这位阿拉伯人入寇西域的大功臣!” “喏!” 兵卒很是兴奋。 任何一个人心中都有隐藏着的邪恶,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这些邪恶被死死的压制,难以宣泄。 眼下有了这样一个正当的理由,面对的又是一个通敌叛国的奸贼,无论怎样做也全无心理负担,岂能不兴奋? 长孙汉却魂飞魄散,奋力挣扎,疾声道:“程将军,手下留情!你想知道什么,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务挺咬牙道:“放心,让他们先给长孙先生松一松筋骨,待会儿吾自会回来询问。不过倒也不必知无不言,只要你骨头够硬,老子还特么敬佩你是条汉子!” 言罢,不理会一脸绝望的长孙汉,大步向着前院正门走去。 出了正堂,雪花迎面打来,令程务挺精神一振,耳边传来长孙汉撕心裂肺的惨嚎,心情陡然一松,深吸口气,走向正门。 虽然交河城守将大抵不是与关陇门阀一路,可到底是敌是友,却也不好说……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同气连枝 衙署门前,一旅安西军阵容整备伫立于风雪之中,刀出鞘、箭上弦,虎视眈眈的将大门包围。 程务挺自正门走出,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这一旅兵卒,开口道:“不知那位是游将军?” 门前一众兵卒之中,一人排众而出,顶盔贯甲,二十余岁的年纪,面目英朗,抱拳道:“在下安西军偏将游堃,敢问程将军率军围攻衙署破门而入,所谓何事?” 只听这文绉绉的询问,程务挺便放心一半,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作对…… 抱拳还礼道:“越国公知悉交河城内有人里通外敌、卖国求荣,故而命在下前来封锁四门,以免右屯卫之行踪泄露出去,结果还是被人将消息泄露给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安西军参军长孙明与交河城守将侯莫陈燧更将白水镇拱手送给孤军深入潜行而至的阿拉伯军队,以之为落脚之处,以便突袭右屯卫……在下率军围攻衙署,长孙明畏罪潜逃,侯莫陈燧已然落网对其所犯之罪行供认不讳,长孙汉尚在审讯之中……事发紧急,为了确保消息不至走漏,故而不曾前往游将军处报备,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游堃以及他身后的兵卒闻言,登时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就在这交河城中,都护府、安西军的高层居然里通外国、将右屯卫的消息泄露给敌军,更有甚者,居然将白水镇拱手送于阿拉伯人,为的就是置右屯卫于死地…… ————— 谁都知道右屯卫刚刚打完河西之战,人困马乏之下未曾有半分休整便开赴西域,为的就是支援安西军,结果却是安西军的高层将右屯卫给出卖了,难道这些高层就没想过一旦右屯卫全军覆没,尚在弓月城一线苦苦支撑的安西军没有支援,该当如何收场? 简直禽兽不如! 都是安西军的一分子,发现自己人当中居然有这等奸贼,自然泛起同仇敌忾之心。 游堃却紧蹙眉头,沉声道:“若当真如此,此等恶贼尽皆该杀!不过吾亦不能只凭程将军一面之词便信以为真。衙署乃是都护府、安西军之中枢所在,如今被程将军攻破,若没有十足之证据,非但程将军难逃责罚,吾亦难脱干系。” 程务挺道:“长孙明畏罪潜逃,不过侯莫陈燧、长孙汉之流尽皆擒获,游将军不妨入内亲自审讯一番。” 游堃略一沉吟,欣然道:“如此甚好。” 回头叮嘱麾下兵卒:“尔等在此等候,不可鲁莽冲动。” 左右亲兵顿时急道:“将军三思,您若入内,万一有个闪失……” 衙署之内尽是右屯卫兵卒,若当真意图不轨,游堃岂非送入虎口? 游堃却摇头道:“越国公麾下,皆是光明磊落之辈,焉能行下那等龌蹉伎俩?尔等放心,吾去去就来。” 当下不顾亲兵之劝阻,与程务挺一同走入大门,进了衙署之内。 两人踩着大雪,游堃左右张望,随口说道:“吾出身广平,自幼见惯严冬,但是来到西域之前,从未想过西域之冬天,居然比广平酷寒十倍不止。” 程务挺心中一动,问道:“广平游氏?” 游堃看了程务挺一眼,含笑道:“正是。” 程务挺恍然。 广平游氏虽然身在河北,但是却一直与关中联系紧密,族中世代簪缨,能人志士层出不穷,显赫一方。 当然,最重要的是河间郡王、安西大都护李孝恭的夫人游氏,便是出身广平游氏,广平游氏乃是李孝恭之妻族。 李孝恭敢于孤身离开交河城,将阖城上下尽皆丢给长孙明等人,自然便是因为交河城内之驻军乃是他的亲信嫡系,无论何等情况,整个交河城都牢牢在其掌控之下。 程务挺颔首,道:“失敬,失敬。” 游堃笑道:“不敢,不敢。” 既然是李孝恭的妻族,又被安置在交河城,自然是心腹之中的心腹。而李孝恭与房俊的关系更是天下皆知,不仅是忘年之交,更有诸多利益纠葛,单单江南船厂每年创造的利润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甚为李孝恭之心腹,对待右屯卫的态度那还用说? 一瞬间,程务挺心中所有猜忌尽去…… 进了正门,一阵一阵的惨呼声便萦绕耳旁,即便风雪肆虐,却也不能阻隔。游堃看了程务挺一眼,以目光询问,程务挺笑道:“手下都是些粗坯,不会办精细活儿,糙得狠。” 游堃呵呵一笑,不以为意,略微点头,随在程务挺身后步入正堂。 才一进正堂,游堃便吓了一跳。 只见堂上正中的地方,一根绳索自梁上垂下,将一个浑身精赤之人双手缚住吊在那里,唯有脚尖堪堪点地。这人浑身鲜血横流,皮开肉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几乎不成人形。 鲜血依旧滴答滴答,脚下形成一汪血泊,若非时不时的自嗓子里哼哼两声,几乎不敢让人相信还活着…… 程务挺眼皮也跳了跳,瞪了周围的兵卒一眼。 让你们你弄死就行,你们还真就不弄死就行?审讯这种事那是讲究技巧的,一味的耍狠有个屁用? 真真是一群废物! 他扯着脸,冷声问道:“交待了没有?” “招了招了!” 一旁的兵卒赶紧拿着一份口供上前,道:“老老实实都招认了,还签字画押摁了手印儿。” 程务挺将口供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递给一旁的游堃,叹息道:“罪大恶极啊,便是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游堃接过口供,看了几眼,便紧蹙眉头。 这长孙汉不仅将此番受到家族委派引领阿拉伯人入寇西域之事前前后后交待的清楚,供认不讳,甚至将之前曾经受到长孙冲指使,前往突厥以十车精铁为代价请求突厥狼骑偷袭神机营的事情都交待出来…… 这份口供递交至朝廷,可想而知将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略作沉吟,游堃捏着口供,对程务挺道:“此事干系重大,虽然牵扯到右屯卫,可说到底乃是发生在安西都护府内部,吾家郡王责无旁贷。这份口供不妨等到郡王回城之后,交由郡王处置,不知程将军意下如何?” 一般来说,这话有些不讲理。 固然是发生在安西都护府内部,可长孙明等人意欲谋害的乃是右屯卫、是房俊,却让李孝恭将人证口供压下,这让房俊如何看? 不过以房俊与李孝恭的关系,这件事却势必要在递回京师之前进行一番沟通,毕竟如同游堃所言,此事甚为安西大都护的李孝恭干系重大,其中有多少牵扯李孝恭之处,会牵扯多深,甚至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什么样的损失,都要精细的计较一番。 所以程务挺只是沉吟少顷,便颔首道:“只不过此事吾不能做主,要回禀大帅之后,依令行事。” 游堃欣然道:“这是自然,眼下吾家郡王不在交河城,吾等自然以越国公为尊,但有所令,不敢违逆。” 这话已经展示了自己的态度:与房俊是一家人,咱们同气连枝,右屯卫之事便是他游堃之事,无论如何,交河城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 程务挺心底长长吁出口气,只要交河城稳若泰山,整个西域就不会乱。 之前游堃对于长孙明等人听之任之、视如不见,更多是李孝恭有所交待,不敢贸然行动导致整个西域混乱,毕竟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谁也不能将关陇门阀如何。眼下有了人证口供,自然大为不同,关陇贵族再是豪横,这般明目张胆的勾连外敌,朝野上下谁也不能接受。 通敌叛国这等罪名,一旦传扬出去,关陇门阀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世世代代遭受唾弃。 所以游堃此刻才会如此清晰的表态。 至于阿拉沟之战,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冤家路窄 一个时辰之前。 都护府衙署之中,长孙明饮着茶水,琢磨着自己谋算的计划,一环一环一扣一扣都推敲了一遍,却发觉以往天衣无缝的计划,此刻推敲起来却诸多破绽,似乎到处都是漏洞。 最为重要的便是房俊这忽如其来的封锁交河城这一手,其背后之用意着实令人越想越惊骇。 他当真仅只是为了防止右屯卫之行踪信息从交河城外泄? 关陇门阀盘踞西域多年,上上下下各方渗透,盘根错节底蕴极深,似房俊这等人物,岂能单纯的以为封锁了交河城的四门,便将关陇门阀的势力困在城中,无法向外传递? 亦或是深藏着图谋,知悉自己这边的谋算之后故意打草惊蛇,迫使自己急早发动? 若果真如此,说不定此刻右屯卫根本并未待在阿拉沟,而是已经针对突厥人即将发动的突袭展开了行动。 一旦突厥人未能如预想那般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甚至阿拉伯人亦因为右屯卫早有防范而未竟全功,那么到时候逃出生天的右屯卫不可能不俘虏突厥人甚至阿拉伯人,将有大把的俘虏会指认他长孙明,指认关陇门阀在背后的谋算…… 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 之前种种蛛丝马迹只是猜测,纵然关陇贵族要为此负责,也不至于落入极端之境地。可一旦有了突厥人乃至于阿拉伯人的供词,甚至双方来往之书信被右屯卫缴获,那么关陇门阀面临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到那个时候,没人能够压制李二陛下的怒火,也没有能够压制天下的汹汹舆情,即便面临着江山动荡之风险,也势必要将关陇门阀治罪。 最为严重的是,此事一旦坐实,吏笔如刀,关陇门阀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千秋万代承受天下人的唾骂,子子孙孙生生世世都要背负一个“叛国”“内奸”之骂名…… 想到这里,长孙明哪里还坐得住? 一边埋怨着长安城中家族居然给于这样一个愚蠢之任务,一边将自己的亲兵部曲都召集过来,不过想了想,又将大部分人斥退。 人数太多,目标太大,谁知道这衙署之中到底又没有李孝恭安插的眼线?万一得知自己从密道离开,衔尾追杀,那可就麻烦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长孙明只带了两个心腹,简单备了一些清水干粮,便打开签押房中的密道入口钻了进去。 …… 茫茫风雪之中,长孙明带着两个心腹向着白水镇方向疾行。 他并不太担心突厥人那边,突厥与大唐对抗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纵然局势有变也会有从容之能力予以应变,至多也不过是沿着山口返回博格达山以北,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右屯卫根本没奈何。 但阿拉伯人不同。 这些胡人对于西域腹心之地缺乏认知,尤其是白水镇位于南北天下交通枢纽,路况地势极其复杂,看似到处都是路,实则每一条路都不一定能够顺畅返回西边,一旦钻进右屯卫之包围,插翅难逃。 他现在愈发觉得家族引诱阿拉伯人入寇西域是一件大错特错之事,先是长孙濬死于这条路上,后是长孙汉误中薛仁贵之计策导致阿拉伯人损兵折将对长孙家怨声载道,如今又留下这样一桩极有可能导致关陇门阀彻底成为“卖国贼”的骑兵…… 北风呼号,雪花如席。 没膝的积雪使得行进间异常费力,极大的消耗体力。长孙明自认体力不错,但是每行走一个时辰都要寻找一个背风之地歇息一番,喝一些水补充体力。这般且歇且行,降至申时时分天色已然全部黑下去,尚且距离白水镇有数十里之遥。 长孙明瞅了瞅天色,觉得双腿酸软,喘息几声,道:“寻一处地方歇一歇吧,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喏!” 两个心腹也累得够呛,在黑夜里又走了一段,便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块突兀的岩石,北边呈半月状,有一个凹陷,乃是绝佳的背风之处。 “参军,那处如何?” “也好,歇息一下便继续赶路。” “喏!” 三人加快脚步抵达岩石处,顿在凹陷之中,发现果然是一个绝佳的背风之地。 其中一个心腹拿出清水和食物,晃了晃水囊,道:“出来的时候紧急,未曾寻到酒水,这清水已经冻成冰块了。待吾去寻一些枯枝生堆篝火将冰烤化,也好取暖。” 长孙明抬眼看了看四周漆黑的夜色,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心想这等时候也不必担心泄露行藏,而且若无清水饮用,嗓子都快冒烟儿了,吃地上的冰雪又容易患病,便颔首应允。 那人出去转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寻了一些枯枝干草,堆在地上拢成一堆,吹燃火折子将其点燃。 橘黄色的火光亮起,使得这处山石凹陷之处温度也提升起来,固然头顶大雪依旧簌簌落下,却着实暖和了许多。 长孙明将水囊放在火上烤着,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伸脚提了一下,非但未能踢动,反而将脚踢得生疼,不由吩咐道:“雪下边有东西,汝二人将其挪走。” 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挤了三个人已经到了极限,接过脚底下有东西疙疙绊绊,着实烦人。 一个心腹便起身,先将积雪用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扒拉开,便见到学下面露出一片衣角,看上去似是安西军的军服…… 三人都看得真切,瞬间一愣。 —————— 长孙明旋即面色大变,将水囊丢在一旁,三人一起将积雪扒拉开,便见到雪下面埋着一个人,火光照在铁青冷硬的脸上,那一蓬大胡子使得其中一个心腹打了个寒颤,失声道:“这是侯莫陈将军身边的亲兵!” “灭火!” 长孙明一颗心瞬间揪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赶紧用雪将篝火湮灭,这处岩石凹陷之处顿时陷入黑暗。 长孙明吩咐道:“搜一搜他身上,看看是否有书信印鉴!” 既然是侯莫陈的亲兵,自然是之前侯莫陈派去跟阿拉伯人接洽的那一拨,这人死在这里甚为蹊跷,如果书信印鉴全部丢失…… 一个心腹奓着胆子凑到近前,将手伸向尸体胸前。 这等天气纵然石头都给冻裂了,这尸体自然坚硬如石、寒冷如冰,手掌在冷硬的尸体胸前摸索,令人毛骨悚然。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心腹道:“什么都没有!” 长孙明一颗心登时沉下去,既然这人死在前往白水镇的半途,且身上的书信印鉴尽皆丢失,很显然阿拉伯人的行踪已然败露。 他哪里还敢停留? 当即起身道:“即刻赶往白水镇!” 最害怕的便是阿拉伯人的行踪败露,然后遭遇右屯卫的突袭,接过怕什么来什么,还真就是阿拉伯人这边出了岔子…… 两个心腹当即将水囊带上,又将食物背负在身上,其中一人抬脚走出岩石凹陷之处,忽闻轻微的“嘣”的一声,与耳畔的风声与扑面而来的雪花一起传来,紧接着,一支弩箭穿越风雪在黑暗之中陡然出现,闪着一道黑光便直直的钉进那人的胸膛。 那人惨叫一声,仰天跌倒。 …… 从白水镇出来,卫鹰回头看了一眼屹立于风雪之中的关隘,便加快脚步带着同伴走进风雪之中。 阿拉伯人此去阿拉沟,无论何等情形,他若是跟随在侧都势必难有一个好下场。他自然不怕死,可是这般死法却全无价值。还是应当赶紧回到阿拉沟面见房俊,将形势述说一番,然后与袍泽一起战斗。 天色渐渐黑下去,风雪愈发肆虐。 走了块两个时辰,两人有些吃不消,这等雪地里长途跋涉最是消耗体力。 卫鹰看了看天色,琢磨着阿拉伯人不可能即刻拔营出发,自己的时间应该还算是充裕,便提议道:“记得先前那处岩石么?的确是个背风的好地方,咱们就去那边!” 同伴明显有些抵触,小声道:“可那里还有死人呢……” 卫鹰瞪他一眼,嘲笑道:“咱们见过的死人还少了?那大胡子活着的时候咱们尚且不怕,难不成变成鬼就长能耐了?当真成了鬼,老子一刀再送他去投胎!” 同伴不敢多说,两人便在风雪之中抹黑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记忆之中那块突兀的岩石走去。 结果距离那岩石还有一段距离,便见到一蓬火光自岩石之后的凹陷之处亮起…… 两人赶紧顿在雪地之中,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卫鹰奇道:“这个时候怎还会有人连夜赶路,且走这条路?” 同伴道:“咱们该不会又撞上一条大鱼吧……”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雪夜截杀 卫鹰顿在雪地里,厚厚的积雪将他整个身形遮掩,不虞被远处的人察觉。 此处地点处于自东向西前往白水镇的唯一道路,由此一直向东便是交河城、高昌城,折而向南则可前往阿拉沟,往北便是莽莽博格达山。 阿拉沟那边不可能前往白水镇,因为一旦被阿拉伯人发现便会打草惊蛇,那就只能是交河城的人。 可是交河城那边已经派出了一波人前往白水镇,为何如此短的时间内又派出第二波? 唯一的解释,便是局势出现了变化。 ————— 无论是何等变化,都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卫鹰紧张起来,握了握手中的刀,将背上的弩取了下来,黑暗之中摸索着检查了一遍弓弦,取出弩箭装填,低声吩咐身边的同伴:“这些人必然是前往白水镇,有可能破坏咱们的计划,伺机斩杀!” “喏!” 同伴应了一声,也取出弩机。 忽然,前方岩石凹陷之中隐隐传出一声惊呼,继而篝火被扑灭。 卫鹰心中一紧,道:“我们被发现了!冲上去!” 言罢,整个人从雪地里弹起,身形矫健犹如雪豹一般向着岩石那边窜了过去,同伴紧随其后,且微微在其左后方,两人一前一后、角度错开,避免遭遇暗算之时一同遭受打击。 卫鹰身形敏捷,风雪遮掩了他的脚步声,快速来到岩石前,尚未等他冲进去,便陡然见到一个身影从岩石凹陷之处窜出来,差点迎面撞上,卫鹰反应迅捷,猛地向一旁跃起倒在雪地之中,同时手中弩机抬起,扣动扳机。 “嘣”的一声弓弦震响,弩箭飞快射出,正中那人前胸。 那人闷哼一声仰天跌倒,身后又窜出两个人,卫鹰丢掉弩机,反手将横刀抽出之时,身后同伴的弩箭也发射,射中其中一人。 卫鹰身子刚刚倒在雪地上,便腰腹发力,整个人弹簧一般跳起,两个箭步冲到近前,手里横刀举起,狠狠斩下,正中最后一人脖颈。 手中感觉一顿,一股鲜血飙出,最后那人惨呼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兔起鹘落之间,三人尽遭斩杀。 卫鹰身形不停,预防敌人还有同伙,横刀挡在身前冲进岩石凹陷之中,隐约见到地上还有一个人,扑上去狠狠一刀斩下。 “当啷”一声响,也不知是劈中了石头还是什么,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卫鹰手臂发麻,户口都震裂开来,横刀再也握不住,脱手飞出。 身后同伴这时也赶到,见此情景毫不迟疑,一个箭步跃起,双手握刀在此斩向地上那人。 “当啷” 这回不仅响声更加清脆,且百炼横刀居然硬生生从中震断,那同伴惨哼一声跌倒在地,半边身子都被震麻了。 两人急促呼吸,却没有迎来预想中的反击,那躺在地上的人形依旧一动不动…… 耳畔除了风声以及两人急促的喘息声,再无其余声音。 卫鹰这才起身,小心翼翼的上前走了两步,见那人形依旧不动,便大着胆子逃出火折子吹燃,凑近了接着火光一看…… 卫鹰:“!” 娘咧! 居然是这个死鬼…… 害得老子差点手臂都给震断了。 那同伴也见到了原来是早已死去多时的大胡子尸体,长长吐出一口气,怪不得这么硬连横刀都给震断了,早就冻得坚如磐石。 两人起身,将三体新鲜尸体拖进岩石凹陷,与大胡子并排放在一处,燃着火折子凑近了仔细查看,自然是不认得的,便又将几具尸体彻底搜了一遍。除了一些铜钱之外,搜到其中一具尸体的时候,卫鹰从其怀中摸出一个锦绣的荷包,里边有一个冷硬的东西,打开荷包将其取出,居然是一方印鉴,凑到火折子下细看,上边刻文是“安西录事参军”五字。 卫鹰惊诧道:“娘咧!这人该不会是安西军录事参军长孙明吧?” 同伴也凑上前细看,颔首道:“十之八九!” 卫鹰惊喜道:“这可是一条大鱼啊!” 显而易见,眼下交河城已然被封锁四门,身为安西军高层的长孙明却偷偷潜出交河城前往白水镇,其用意已然昭然若揭。固然并无实质证据证明长孙明与潜行至白水镇的阿拉伯人有勾结,但是只需阿拉沟一战获胜,自然可以缴获很多俘虏,其中未必便没有人指证长孙明。 只要证明长孙明通敌叛国、甚至将白水镇拱手送给敌寇,那么他截杀长孙明便是大功一件。 当然,眼下尚未有能够证明长孙明通敌叛国的罪证,那么就还是安西军的录事参军,若是这个时候传扬出去,他卫鹰便是残杀上官的死罪……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有人到此背风挡雪却偶然发现尸体的情况发生,两人将四具尸体拖到岩石的另一面,用雪掩埋起来。 而后卫鹰叮嘱道:“此事暂且不可外传,待到回去之后只禀报于二郎知晓。” 那同伴也知道轻重,颔首道:“你做主便是。” “走吧,咱们赶紧回去,若是赶得及,还能杀几个阿拉伯狗崽子!” 两人将现场拾掇一番,消除痕迹,其实未必用得着如此,纷纷扬扬的大雪只一会儿功夫便将一切痕迹遮掩…… 两人简单的喝了几口烈酒,便相互扶持着蹚着厚厚的积雪返回阿拉沟右屯卫营地。 ***** 阿拉沟狭窄却并不曲折,沟壑深邃,夏日里有河流自沟底传流,寒冬腊月早已冰封。 两侧山岭并不陡峭,长满了松树杉树等高大树木,冬日里树叶落尽,枝桠挺拔直冲云霄,挂满了冰雪,望之愈发雄伟。 北风席卷雪花在天地间恣无忌惮的游荡,好在此处乃是北坡背风面,固然大雪纷纷,可毕竟没有肆虐的北风。 即便如此,一个人置身此间,依旧寒冷难耐。 两万余人便散布在着并不陡峭的山坡上,山坡背面便是阿拉沟,大家潜藏此处,十数人围成一堆相互倚靠保暖,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面青唇白。 严寒酷署,最是难耐。 这等气温之下,身体的热量飞快流失,又不能生活取暖、煮水饮用,才只是半夜的时候,便有数人冻得昏迷。 随军郎中以冷姜汤灌之,再辅以各种手法,却不能将每一个兵卒都救活回来。 房俊披着大氅,坐在一颗高大的云杉树下,看着随军郎中忙碌的在山坡上奔来走去,询问身边的裴行俭:“现在什么时辰?” 裴行俭道:“已经过了子时。” 房俊面容阴沉,颔首不语。 无论是白水镇亦或是突厥人藏身之处,距离阿拉沟不过百余里,即便天降大雪道路难行,可急行军也只需四五个时辰,且这两股敌军皆是骑兵,走起来更快。 如果计划奏效,突厥人得到交河城送抵的信息即刻出发,那么最迟也应该在子时左右抵达。 阿拉伯人距离更近,到得应该更早。 房俊抬头望着莽莽夜色雪花飞舞,心里琢磨着敌军到底来没来,若是来了,此刻又置身何处,何时发动攻击。 若是出现偏差,敌军没来或者今夜不发动攻击,那么自己麾下这些兵卒就得要在这冰天雪地里苦熬一宿,不知多少人被活活冻死。 却也不敢下山返回营地,因为敌人随时都能抵达。 若是身在营地之中,以阿拉沟的地形只能承受敌军骑兵的突袭,连逃跑都办不到,必是全军覆没之结局……真真是两难之局面。 房俊便愈是咬牙切齿,卫鹰这个混账,居然胆敢自作主张将大军陷入如此之险地,待到这厮回来,老子非得扒了他的皮! 远处,一个斥候在雪地里飞快的跑过来,到了房俊面前,单膝下跪在雪地里,喘着气道:“启禀大帅,阿拉沟外发现了敌军之斥候!” “呼啦”一下,房俊以及左右将校尽皆站起。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突厥来袭 房俊急声问道:“是突厥人还是阿拉伯人?” 若是突厥人先来,阿拉伯人随后抵达,计策就算是成了,回头必给卫鹰记一大功;若是阿拉伯人先来,突厥人后至,那么以突厥人的狡猾,必然意识到事情不妙,很可能即刻远遁,那就等卫鹰回来扒了他的皮! 斥候摇头道:“距离太远,吾等不敢靠近以免被敌人察觉,故而看不真切。” 房俊颔首道:“无妨,再探再报!” “喏!” 斥候起身快速离去。 房俊回身对裴行俭等人道:“召集兵卒,准备作战!” “喏!” 左右将校赶紧带着各自的亲兵部曲分散开,前往各自军伍之中组织兵卒准备作战,一时间,整片山坡上积雪浮动、人影幢幢,悄无声息之中已然是杀意弥漫! 两万人蹲在雪地之中都快冻僵,无比热切的希望敌军能够赶紧到达,好热火朝天的打上一仗,哪怕沙场阵亡,也比在这里冻死好得多…… 故而闻听准备作战,登时士气高涨。 待到准备完毕,两万人尽皆潜藏在山坡上,借助树木、岩石、积雪之掩护,消无声息的注视着山下沟壑之中的营帐。 营帐的旗杆上悬挂着几盏风灯,在寒风大雪之中摇曳不停,透着一点点橘黄色的光晕。 天地一片萧杀。 ***** 阿拉沟外,五千突厥骑兵顶风冒雪而至,到了沟口之处,全军暂且停驻,阿史那贺鲁坐在马背之上,任凭风雪扑面而来,仔细听取斥候不断传回的消息。 “唐军屯驻于沟内,军营连绵。” “有唐军斥候出现左右,或许已发现吾军之踪迹!” “唐军营地之内悄无声息,唯有卫队巡逻警戒。” …… 一道道消息传回,沟内的形势已经尽在阿史那贺鲁掌握之中。 阿史那贺鲁摸着下巴的胡子,眯着眼有些疑神疑鬼。 看样子右屯卫对于突厥人的到来毫不知情,居然还大摇大摆的将营地放在阿拉沟中躲避风雪。可为何这等一切顺利的态势,却总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觉得事情太过顺利往往不是什么好事儿? ————— 若是别的军队也就罢了,阿史那贺鲁不放在眼中,可这是右屯卫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功勋赫赫威震天下,面对这样一支当世强军,谁敢轻言必胜? 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 他身旁的吐迷度勒马往前凑了凑,说道:“看来右屯卫对吾等之前来毫无所觉,不过兵贵神速,若是拖延下去,定然被右屯卫斥候察觉。若是右屯卫有所准备,以其火器之威力,纵然将军能够将其歼灭,却也要付出极大之代价,回去之后,不好向汗王交待……” 这句话登时说到阿史那贺鲁心坎儿里,使得他眉毛一下子扬起。 他虽然是突厥大将,却是前任可汗欲谷设的嫡系。乙毗射匮联络突厥各部废黜欲谷设,自立为突厥可汗,欲将欲谷设斩尽杀绝。欲谷设一路逃遁之吐火罗,得到安西军之支持方才立柱跟脚。 而阿史那贺鲁则落入乙毗射匮可汗手中,欲杀之。后来幸得多位部族首领联名担保,方才保住性命,且被委任为突厥将军,执掌大军。 他自然知道乙毗射匮对他的戒心从未消除半分,而由于他投靠乙毗射匮可汗,使得欲谷设视其为叛徒,亦欲杀之。 弄得里外不是人…… 如果他当真在这阿拉沟损兵折将,一直亟待抓住他把柄之后将他置于死地的乙毗射匮可汗岂能放过这样的罪名? 要知道,他麾下可都是当今突厥最为精锐之勇士! 吐迷度的一句话,立即将他点醒。 他固然打着借助此战消耗这些终于乙毗射匮可汗的力量,却也不敢当真折损太大,否则定有杀身之祸…… 他满含感激的看着吐迷度,道:“是吾优柔寡断了!多谢可汗好意,吾心中领受,他日必有回报。今次便由可汗扼守沟口为吾殿后,看吾率领儿郎冲杀进去,立下不世之功业!” 吐迷度在马背上使劲儿拍拍胸口,一脸慷慨之色:“将军放心,但凡尚有一个回纥人在,必保后阵万无一失!” 阿史那贺鲁哈哈大笑,满怀壮志,高高举起弯刀,大声道:“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咱们眼前便是唐军威名赫赫的右屯卫,只需将其一鼓击溃,天下第一强军的荣誉便是咱们的!吾只问你们,可敢随吾冲锋陷阵,死不旋踵?” 突厥人未必有多么不怕死,却各个极易受到鼓动进而热血沸腾,冲动之下根本不考虑太多,因为脑子明显不够用。 听闻阿史那贺鲁极具煽动性的言辞,身后突厥骑兵一个两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热血激荡,大呼道:“杀!杀!杀!” 声震四野。 阿史那贺鲁大吼一声:“冲锋!” 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向着前方的阿拉沟冲去。 数千突厥骑兵鼓噪尖叫,号角声呜呜作响,追随着阿史那贺鲁身后发起冲锋,一时间万马奔腾、天地色变,北风席卷着雪花被这股气势激荡得恣意漫卷,大地都微微震动。 吐迷度看着面前千军万马势不可挡的冲入阿拉沟,冷着脸举起手,下令道:“回纥人听着,即刻下马接阵,长矛在外、刀盾在中、弓手在内!” 命令下达,身边两千回纥族人却一脸懵然。 这等步兵方阵乃是对阵骑兵之时才能发挥效用,唐军虽然有骑兵,可此刻正在阿拉沟中,面对突厥人的突袭哪里冲得出来? 不过愣了一下之后,赶紧下马接阵,不敢违抗可汗的命令。 吐迷度在马上见到族人列阵,一张脸顿时黑下来,挥舞着手里的马鞭,疾声道:“反了!反了!” 回纥阵地上顿时人荒马乱,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阵列难道不应该是向着沟口之外,谨防唐军从后路抄杀过来么?沟内有突厥人数千铁骑冲锋突袭,怎么可能还有唐军冲出来? 吐迷度气得不轻,厉声喝斥道:“一群蠢货!老子说什么就听,速速列阵,矛头对着沟口,如论任何人自沟内冲出,格杀勿论,绝不容许一人冲过吾回纥人之阵地!” “啊!” 族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帮着突厥人打唐人?分明是可汗暗中跟唐人联合,想要狠狠的坑一回突厥人啊! 这个喜闻乐见! 虽然对于普通回纥人来说根本算不明白站在哪一方的利益得失,可是回纥人深受突厥之奴役,甚为向往文明、富庶且强大的汉人,天然的对汉人亲近,所以对于吐迷度的命令非但没有抵触,反而兴致高涨! 娘咧! 前有唐人之埋伏,后有咱们回纥人掐断退路,突厥人简直如同瓮中之鳖……残暴猖狂之突厥人,你也有今天?! 被突厥人欺辱几十年了,平素将咱们回纥人当牲畜看待,动辄打杀,今日便让你们也尝尝咱们回纥人的厉害! 每一个回纥人都泛起同仇敌忾之心,阵列飞速列好,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阿拉沟内,握紧了手中刀枪,就等着突厥人中了唐人之埋伏而后狼狈逃回,给突厥人来一个狠的! …… 阿史那贺鲁进入沟口之时冲锋在前,但是被亲兵部曲围在当中不久,就渐渐落到了后边。身边无数突厥勇士怒目圆瞪、兴奋欲狂,拼命的催促胯下战马,沿着沟内并不宽敞的谷道狂飙突进。 马蹄践踏积雪,冲锋的部队好似一条自地底钻出的恶龙,一路在扬起的雪花冰沫之下狂飙突进,隆隆啼声震荡整条山沟,闷如雷鸣。 前方不远处,唐军营地前的卫兵在黑暗中见到突厥骑兵如潮水一般冲锋而来,甚至都来不及进入营地通秉,便丢掉兵刃撒腿向着两侧的山岭狂奔,试图躲避突厥人势不可挡的冲锋。 突厥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他们眼中唯有那几盏悬挂在旗杆之上的风灯,按照唐军习俗,旗杆之下,便是中军所在! “杀杀杀!” 转瞬之间,突厥骑兵已经潮水一般冲进唐军营地,势不可挡。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一触即溃 阿拉沟内狭窄曲折,并不利于骑兵冲锋,不过当突厥骑兵前后拉开,以突厥狼骑为箭头余者紧随其后,倒也气势汹汹,将骑兵冲锋之威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突厥人能够横行漠北、西域几十上百年全无敌手,其骑兵冲锋之术自然是天下无双。 突厥狼骑冲锋在最前,一路势不可挡,兵卒在马背上一手操缰一手高居弯刀呼啸连连,冲破外围的营帐直入营地之内,就待要肆意屠戮这支被誉为“天下第一强军”的唐军右屯卫,结果数千骑兵呼啸着冲入营内,连连踩翻无数营帐,却发现营地之内空无一人。 浑身热血贲张卯足了劲儿亟待冲杀一番恣意发泄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差就好似一拳打在空气中,令人血脉逆流内力反震,一个个都有些懵然。 说好的右屯卫已经等待宰割,可是人呢? 骑兵冲锋,倏忽而至,先锋狼骑进入营地不久,被自己的亲兵部曲紧紧护卫的阿史那贺鲁便随后抵达。 看着营地内被狼骑踩踏得遍地狼藉,营帐一座座翻到在地,预想之中的顽强抵抗完全没有发生,甚至除去呼啸的风声、马匹的嘶鸣之外再无半分战阵杀伐之声,阿史那贺鲁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面色大变,猛地一挽缰绳,掉头就往回跑,同时厉声呼喝道:“有埋伏,撤退!撤退!” 他这么一喊,先头冲进来的狼骑自然也意识到中了唐人的奸计,说不定此刻正有无数火器在两侧山岭上架好,就等着随时开火呢。所以哪里敢怠慢?赶紧掉转马头,随着阿史那贺鲁就往回跑。 然而数千人在狭窄的沟内的冲锋,前头先锋已经冲进唐军营地发现中了埋伏打马往回跑,后边的后阵却尚未抵达,根本不知前边发生何事,待到听到有人大喊“有埋伏”,再想掉头已经来不及,因为前边的先锋已经折返回来,冲入阵中。 一股向前,一股向后,将领不畅,互不统属,数千人猬集在一起,这狭窄的沟谷之内如何施展得开? 一阵兵荒马乱。 阿史那贺鲁骑在马上在亲兵的护卫之下拼命往前冲,却被自家兵卒将道路堵得死死,登时急得满头大汗。 他可是听闻了河西之战的全部细节,吐谷浑人便是这般气势汹汹进攻河西,结果被唐军在大斗拔谷内预先埋设了火药,引燃之后炸毁了两侧山体堵塞了吐谷浑的退路,这才使得吐谷浑大败亏输。 若是唐军也在这阿拉沟内埋了火药,自己岂不是重蹈吐谷浑人的覆辙? 事先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点,满心以为自己率领突厥骑兵偷偷从博格达山贯穿南北的山口摸过来,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人家右屯卫已经扎好口袋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真真是失策…… 他这个念头刚刚浮现脑海,便听得耳畔“轰隆”一声巨响,唐军营地之中、沟谷两侧山坡之上炸起一蓬一蓬的浓烟,积雪被气浪掀上半空,显得气势愈发惊人。 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自己这才刚冒出唐军会否埋设火药的念头,炸药便已经炸开…… 唐军火器之威,早已名震天下,群胡蛮夷尽皆闻风丧胆。 此刻炸药炸响,冲进沟内的突厥骑兵愈发慌神,争先恐后向着沟口拼命逃窜。所幸阿拉沟虽然狭窄曲折,但是两侧山岭并不高大陡峭,虽然唐军埋设了炸药,单只是看上去气势惊人,并未引发两侧山岭的崩塌堵塞整个沟谷。 只要并未倒霉的踩在火药埋设之处直接被炸上天,伤亡倒也不大。 只不过眼下数千人猬集在一起混乱不堪,指挥彻底失灵,一时间居然难以掉头返回沟口…… 阿史那贺鲁急得满头大汗,又是后悔又是惊惧,唐军既然演了一出“空城计”,又预先埋设了火药,岂能不在周围埋伏? 等到唐军从两侧山岭居高临下的俯冲下来,自己必然全军覆没。 他再是自负,也不敢相信能够在右屯卫的包围圈中插翅逃生…… 急得他抽出弯刀,狠狠将挡住去路的两个兵卒砍翻在地,嘶声吼道:“全军向后撤退,谁若挡路,杀无赦!” 他的亲兵也临时充当了一回“督战队”,数十人齐齐挥舞着弯刀在前开路,但凡茫然无措或是阻挡道路者,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就地斩杀。 这等铁血暴戾之手段终于使得军队的混乱消停下来,只不过未等阿史那贺鲁欣喜,便听得身后自沟谷的另一端传来闷雷一般的声响。 阿史那贺鲁心里“咯噔”一下,右屯卫居然还有骑兵?! 自己这边混乱无序,别说迎敌的阵型了,连进退都已经失控,如何抵挡唐军骑兵的冲锋? 抵挡是不可能抵挡的,此等情形之下最好便是能够尽快撤出阿拉沟,外头地形辽阔,无论是战是逃都可从容计较,况且自己这边三千人,再加上一千余回纥人,也有将近五千人了,总能够与两万左右的右屯卫掰一掰手腕吧? 老子这可都是精锐! 况且就算打不过右屯卫,可西域辽阔,自己这边策马疾驰右屯卫未必就追得上…… 打定主意,阿史那贺鲁率领自己的亲兵一路横冲直撞,遇到挡住道路的麾下兵卒便挥刀砍杀,向着沟口杀去。 ***** 阿拉沟东边沟口。 阿拉伯人自白水镇出发,横穿天山的一处山口抵达阿拉沟西口,刚刚到了地头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听得沟内传来“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闷响,震得大地都微微颤抖。 这就打上了? 阿拉伯人来不及歇息,当即在向导引领之下一窝蜂的冲进阿拉沟内,狂奔一段距离之后,便见到前方唐军营地已然残破不堪,更远处轰轰震响以及人喊马嘶,为首的两名胡将当即下令全军冲锋。 且不论先前接到的任务,单只是他们此行之目的,又哪里回去管什么唐人亦或是突厥人? 他们只要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就算是大功告成,回去之后自然高官厚禄勋爵黄金,所以此刻见到唐军已经与突厥人恶战在一处,再也无所顾忌,数千人蜂拥而上,气势汹汹的向着前方混乱的人群杀去。 短短百余丈的距离,转眼即至。 突厥人发现后方敌人杀来,仓促之下倒也组织起防御阵地,只是尚未等他们准备好,阿拉伯人骑在马上挥舞着弯刀,已经狠狠撞进突厥人的阵地之中。 “轰!” 战马对战马,战士对战士,弯刀对弯刀,一场遭遇战陡然展开。 阿拉伯人来势汹汹,虽然长途奔袭人困马乏,但是见到敌人阵型紊乱士气低迷,登时精神大振,悍不畏死的叫嚣着乱七八糟的口号,疯狂冲锋斩杀。突厥人原本就乱成一团,此刻骤然遭遇阿拉伯人打了鸡血一般的冲锋,哪里抵挡得住? 几乎只是一个照面,突厥人仓促组织起来的防御便彻底崩溃,任凭阿拉伯人策骑冲入己方阵地之中肆意砍杀。 兵败如山倒。 胡人军队最擅长打顺风仗,一顺百顺,呼啸冲锋情绪高涨,兵卒似乎也不怕死了,常常能够打得数倍于己之敌大败。却绝对不擅长打逆风仗,一旦军队士气崩溃,则兵败如山倒,兔子一般只顾逃命,全无战略战术可言。 眼下之形势便是如此,阿拉伯人那边打得顺风仗,固然人困马乏,却各个勇猛冲锋;突厥人这边打得逆风仗,士气崩溃阵型涣散,匆忙抵挡一阵便撒腿就跑,彻底崩溃。 阿拉伯人越打越起劲儿,追着突厥人的后阵衔尾追杀。 阿史那贺鲁在亲兵护卫之下夺路而逃,听着身后族人的惨呼厉叫,心如刀绞牙都快咬碎了!他的确有消耗这些乙毗射匮可汗之嫡系的心思,可问题在于必须获得此战之胜利啊! 眼下被人杀得犹若丧家之犬,更将这些兵卒都折在这里,回去乙毗射匮可汗还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不过眼下形势危机,还是先逃得性命再做计较。 眼瞅着抵达沟口,阿史那贺鲁远远的便瞅见吐迷度带着回纥人已经列好阵势,赶紧在马背上大叫道:“放开阵列,让吾过去,尔等拦住身后追击之敌!” 然而等到他又近了一些,却发现回纥人的阵列一动不动,所有的长矛弯刀都指向自己…… 一股寒气陡然自阿史那贺鲁心底升起。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阵前反水 阿史那贺鲁回头看了一眼掩杀而至的敌人,大雪之中视线受阻也看不真切,至看着敌人如狼似虎的一般的冲杀,便知道今次算是彻底栽了。狠狠给了胯下战马一鞭,向着前方横亘在沟口的回纥人阵地跑去。 只要出了阿拉沟,让回纥人挡在沟口堵住追兵,自己便可从容退去,只是回到牙账之后要如何给乙毗射匮可汗交待? 以乙毗射匮可汗从残暴,以及对待他这个“贰臣”的猜忌与厌恶,可想而知他将会面临何等样的险境。 搞不好进了牙账,乙毗射匮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直接一刀杀了…… 此番连突厥最精锐的狼骑都给折损在阿拉沟,那些素来维护他的各部族首领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乙毗射匮杀他? 若是走投无路,不若前去吐火罗投奔欲谷设可汗。 甚至,干脆自己拉出一股人马,效仿当初乙毗射匮驱逐土谷蛇之旧事,自立为王…… 脑海中恍惚的转动着各种念头,一时间有些走神,连直冲着自己这边的长矛利刃都视如不见,未察觉半分不妥,直至耳畔尖锐的风声响起令他回过神来,便见到一支狼牙箭划破虚空,自风雪之中陡然出现在面前。 一瞬间,阿史那贺鲁瞳孔极速收缩,未来得及思考这支狼牙箭从何而来,便苯等的在马背上俯身低头。 咻! 狼牙箭闪电一般突袭而至,堪堪擦着他的额头飞过,将他头顶的毡帽穿透,余势未竭,狠狠的钉在身后一个亲兵的胸口。 “噗通!” 亲兵中箭坠马的声音,使得阿史那贺鲁心脏紧紧的揪在一起。 身后的追兵尚在百余丈之外,箭矢自然不可能穿越这么远的距离,况且那一箭阿史那贺鲁瞧得清清楚楚乃是迎面而来。 而面前哪里有敌人? 只有回纥人…… 不用他去猜测答案,风雪之中无数支箭簇接踵而至,在空中发出“咻咻咻”的破空声,狠狠的扎进突厥狼骑的队列之中。 一连串惨呼声响起。 阿史那贺鲁目眦欲裂,差点咬碎一口牙,纵马疯狂前冲,口中大骂:“无耻恶贼,吐迷度你焉敢反叛突厥,反叛汗王?吾誓要将你千刀万剐,将你阖族上下杀个精光,哇呀呀!” 他岂能不怒? 先前吐迷度这个狗贼还向自己示好,恳请自己照顾回纥人,结果自己大发善心从善如流,却不转身就遭遇一击狠狠的背刺。 简直痛澈心脾! “噗噗噗” 如蝗的羽箭从风雪之中射来,狠狠扎进身边族人的身体,阿史那贺鲁凶性大发,操控战马疯狂前冲,大吼道:“儿郎们,随吾斩杀回纥狗贼!” 此刻,他心中对于吐迷度之恨意可谓倾倒天山亦难以填满,浑然不顾身后追杀而来的敌人,誓要临死亦将回纥人拉上垫背! 突厥骑兵也怒不可遏。 突厥人素来将回纥人视为隐藏的大敌,故而对其极为苛刻,驱策如牲畜,不肯让回纥人有一丝一毫休生养息的机会。长此以往,便使得回纥之势力受到极大之削弱,难以反抗突厥人的奴役,愈发温顺。这就使得几乎所有突厥人眼中之回纥就是奴役牲畜一般的存在,战时驱策其冲锋在前抵御敌人锋锐,闲时牧马放羊给突厥人创造财富…… 眼下这奴隶牲畜一般的回纥人居然翻了天,敢与敌人私下联合欲断突厥人之后路,这如何能忍? 身后敌人穷追不舍,略微组织起反抗也瞬间被杀得崩溃,突厥人六神无主仓惶逃遁,后路又被回纥人掐断,求生欲加上对于回纥人临阵反水之愤怒,使得突厥人冒着漫天箭矢,悍不畏死的向着回纥人阵地发动强势突袭! 沟口阵地上的吐迷度暗暗叫苦。 突厥人两倍于回纥人,只不过由于阿拉沟内狭窄,所以突厥人难以发挥人数之优势不能全面展开冲锋,只能在容纳十余骑并行的谷道内发动冲锋,使得回纥人堪堪能够抵抗。 然而弓弩手本就不是回纥人所擅长,随着弓矢即将告罄,箭雨稀疏下来,突厥人已经渐渐逼近。 自己带来的族人多是充当农夫,非是精锐青壮,突厥人却尽是精锐勇士,一旦被突厥人冲入阵地之中,溃败必将势不可免的发生。 他此刻万般后悔,为何之前未能与房俊约定让右屯卫也派出一旅兵卒参预防御沟口阵地呢? 尤为重要的是,他以为只需在突厥人被阿拉伯人以及右屯卫完全击溃的情形下固守沟口防止突厥人逃脱即可,谁能料到突厥人冲入沟内并未开战便忽然返回? 虽然后有追兵,可突厥人实力并未如何损耗,自己即将面对暴怒的突厥人意欲冲垮自己的阵地逃生…… 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若是不能将这些突厥人尽皆留在阿拉沟中,一旦有人返回天山以北将此间之事告知乙毗射匮,那个残暴之徒必将屠尽回纥人! 吐迷度咬着牙,举起弯刀,冲着左右族人大声道:“吾族受尽突厥之凌虐,任其霸凌奴役视作牲畜奴隶,长此以往,必将绝种矣!今日,吾以回纥可汗之名誉立誓,自此与突厥人势不两立!吾将率领尔等族人在大唐的帮助之下争取一块安身立命、繁衍生息之地,从此自给自足、再无需仰人鼻息!” “威武!威武!威武!” 左右回纥人兴奋异常,振臂高呼。 回纥人生存于漠北之地,自古以来便遭遇周边部族之欺凌奴役,为了逃脱这种受人霸凌的日子而不断迁徙,直至由漠北苦寒之地来到这天山之北。这里有广阔的牧场,有丰沛的河流,却也有凶残暴戾的突厥人。 一代一代的回纥人都在为了反抗突厥、摆脱突厥而奋斗,他们流干鲜血却也从未能达成理想。 然而现在,突兀之间,他们最为推崇最近的可汗却告诉他们,回纥人即将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从此自给自足,再不用遭受欺凌奴役! 祖祖辈辈的理想在这一刻即将实现,每一个回纥人都爆发出强烈的自信与战意! 吐迷度一脸坚毅,大声道:“若是这些突厥人活着回去,必然将吾等与大唐之图谋告知乙毗射匮,那个暴虐之徒必然尽其大军将吾回纥如豚犬一般屠杀殆尽!所以,今日就算吾等死尽,亦不能让一个突厥人活着回去!” “杀!杀!杀!” 回纥人战意澎湃,士气爆棚!纷纷握紧手中兵刃,怒视冲锋而来的突厥人。他们死在这里无所谓,可是父母妻儿尚在天山之北,若是这些突厥人活着逃回去,可想而知亲人们将会遭受突厥人怎样的蹂躏杀戮。 那就人让他们尽皆死在此处! “轰!” 突厥人终于冒着箭雨,在大雪纷飞之中冲上回纥人的阵地,人马撞击、刀枪入体,一刹那间便迸溅出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天上的雪花。 吐迷度双目圆瞪,大吼一声:“杀!” 挥舞弯刀,将一匹跃过阵地的战马一刀斩落马头,鲜血飞溅之下,那战马栽倒在地,背上的突厥骑士被压住一条腿,未等他站起,七八件兵刃已经齐齐落下,将他大卸八块。 只是一瞬间,战斗便进入白热化。 阿史那贺鲁在人群中四处寻找,一下子便见到了回纥阵地之后的吐迷度,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咬着牙催动战马,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猛地扑向回纥人的阵列,任凭阵列之中的长矛刺穿战马的身体,强大的动能将阵列硬生生撞开一个豁口。 “杀进去!” 阿史那贺鲁挥舞弯刀,一马当先冲着豁口杀进去,弯刀左劈右砍挡者披靡,身后亲兵部曲紧随,犹如一只巨大的楔子,狠狠的楔入回纥人的阵列之中,原本严整的阵列被撕开一道口子。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御胡之道 眼瞅着被追杀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的突厥人居然硬生生杀入阵中,吐迷度目眦欲裂,又惊又怒,挥舞弯刀大声嘶吼催促族人:“顶住!顶住!吾等便是尽皆战死于此,亦不能让突厥人突破过去,否则吾等之妻儿老小,尽遭屠戮矣!” 他深知眼前这些突厥精锐的战力,一旦被他们突入阵中,以回纥人的能力唯有引颈就戮的份儿,只有将其挡在阵列之外,才能与随后杀来的唐军两面夹击,将突厥人彻底歼灭。 回纥人也深知今日绝不能让突厥人逃掉,纷纷振奋士气,悍不畏死的抵挡突厥人的攻势。 双方就在阿拉沟口这块方寸之地,展开血腥残酷之绞杀,片刻之间,便死伤枕藉,血流成河。 回纥人固然步入突厥人精锐,却也有着顽强勇猛之风格,此刻怀着必死之心爆发出极强之战斗力,居然堪堪挡住了突厥人的突袭。 阿史那贺鲁远远便听到吐迷度的喊声,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肋生双翅直接飞过去给这个奸贼爆头! 他不以为自己让回纥人守沟口是想要以后将回纥人拉拢到自己一边以对抗乙毗射匮可汗,而是觉得老子体谅你们回纥人故而予以善待,不用你们冲锋陷阵枉死,结果回纥人却忘恩负义狠狠给他一个背刺,简直罪无可恕,千刀万剐亦难消心头之恨! 回头看看自己的后阵已经彻底乱套,被敌人冲击得七零八落,心中愈发忧心如焚,大喊道:“冲过去!冲过去!” 率领自己的亲兵继续往前猛冲。 杀了一会儿,身边一个亲兵忽然回头瞅了一眼,然后趁着阿史那贺鲁砍翻一个回纥人的当口,大声道:“将军,后边追杀过来的似乎不是唐军啊?” 突厥与大唐连年战争,即便如今大唐将漠北纳入版图之内,可突厥人从未真正屈服。 这么多年仗打下来,双方对于彼此非常了解,身后的追兵无论队列风格、军装服饰都大大有别于唐军,便是寻常的突厥兵卒亦能够轻易分辨。 只不过先前仓惶之间只顾着逃跑,并未留意这些细节,这会儿方才有所察觉…… 阿史那贺鲁愣了一下,略微放缓速度,让身后的兵卒冲到前头,自己则缓了一口气,然后回头张望。 待见到那形状独特的带着护面的兜鍪,风格鲜明的弯刀圆盾…… 阿史那贺鲁脑袋转不过来,觉得自己有些方——这不是阿拉伯骑兵么?! 阿拉伯人入寇西域以来虽然长驱直入,但西域实在是太过广袤,直至眼下阿拉伯人也只是挺进至弓月城一线,正与安西军对峙。而此地非但距离弓月城远达数百里,尤为重要的是中间隔着伊犁水,更有高耸入云的天山,他们是如何绕过唐军驻守的城池关隘一路抵达此地?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阿拉伯人正在与大唐打仗啊! 怎地阿拉伯骑兵却帮助右屯卫攻击自己? 这一刻,素来自诩足智多谋的阿史那贺鲁在风雪之中凌乱,他既没想到回纥人回临阵反水给自己狠狠一击背刺,更想不通阿拉伯人怎地出现在此地,且帮着右屯卫追杀自己…… 到底什么情况?! ***** 阿拉沟一侧的山岭之上。 两万右屯卫兵卒已经集结完毕,刀出鞘箭上弦,震天雷都挂在腰间,火枪也已经装填完毕,阵容齐整杀气腾腾,只等着一声令下便翻越面前的山梁,冲入另一面的山沟之中,将敌寇杀得落花流水。 斥候往来不休,不断的将阿拉沟中的消息传递回来。 房俊手摁腰刀,立在一株高耸的云杉之下,面容冷峻,双目灼灼,风雪鼓荡肆虐,吹动披风猎猎作响,却不能撼动其身躯分毫。 渊渟岳峙,气度雄浑。 即便山沟那边的喊杀声不断模模糊糊的传来,面色却未有丝毫改变。 随着斥候的通秉,阿拉沟内的形势已经逐渐明朗:突厥人杀入营地,发现并无唐军便知中计,赶紧撤退;阿拉伯人恰好赶到,马不停蹄的予以追杀;突厥人后撤,却发现回纥人临阵反水堵住沟口,正试图冲突回纥人的阵地,逃出阿拉沟…… 接着便是回纥人陷入苦战,渐渐难以抵挡突厥人的冲锋,阵列即将崩溃的消息。 裴行俭等了好一会儿,见到房俊依旧不为所动,心中有些焦急,问道:“大帅,若是再迟一会儿,回纥人必定抵挡不住,届时突厥人突围而出,再想将其追上可就难了。” 突厥人不仅生下来就在马背上长大,而且对于骑术非常有天赋,御马之术天下无双。 似西域这等辽阔广袤之地,正是策马驰骋的好地方,只要出了阿拉沟,对于突厥人来说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谁也追不上。 房俊看了裴行俭一眼,道:“每遇大事要精心,何需这般急迫?况且就算我们现在杀过去,必然落在阿拉伯人身后,到时候阿拉伯人发现退路被断,哪还有心思追杀突厥人?必然回头与吾等恶战。没人追杀突厥人,阿史那贺鲁更会发力冲击回纥人的阵地,回纥人更加挡不住。” 裴行俭急道:“眼下回纥人已经与吾等结盟,若是如此坐视不管,回纥人必然死伤惨重,对大唐怨念颇深。而且一旦突厥人冲出去,返回天山之北必然迁怒与回纥人,以突厥人的残暴必然大肆屠戮,回纥人不仅恨突厥人,亦会恨背信弃义的大唐!且不说回纥人从此离心离德,有此前车之鉴,往后哪里还有胡族敢于投靠大唐?” 对于大唐来说,回纥人算是一个标杆,只要回纥人顺顺当当的内附大唐,其余西域胡族必然相继效仿,这对于大唐彻底掌控西域极为重要。 房俊却笑着反问道:“以你之见,若是此刻吾等奋死相救于回纥人,回纥人便能够对大唐忠贞不二、永不背叛?” “呃……” 裴行俭语塞。 怎么可能呢?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眼下回纥之所以答允内附大唐,是因为无法忍受突厥人之奴役,再者房俊也答允给于回纥人一块与世无争之土地,准许其繁衍生息。 往后无论是大唐衰弱,亦或是回纥强盛,两族之间的战争依旧会爆发,这是两个民族之间基本利益相冲突所导致的…… 而他之所以建议房俊尽快出兵参战,不过是依循以往的思维惯性而已。儒家讲究“名正而言顺”,若是这个时候弃回纥于不顾,那便是失了道义、信誉。胡人不识圣人大义,做出那等背信弃义之事可以理解,但汉家若是不讲道义,又与胡人何异? 将圣人教诲置于何地? 简而言之,“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房俊自然明白这些饱读儒家诗书之士心中有着怎样的念头,在他看来大可不必,为了这所谓的“礼仪之邦”的虚名,华夏民族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当,结果到头来何曾有人赞一句“中国人讲究”? 大抵只会欢呼一声:“人傻,钱多,速来”…… 房俊忍不住对裴行俭谆谆教诲:“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胡人譬如禽兽,畏威而不怀德,他们不曾读得史书典籍,如何晓得礼义廉耻?故而对于此等未开化之夷狄,切不可以君子之心度之,而应以力降之,严苛峻法迫使其雌伏于膝下,之后才能教授道德礼仪,使之同化。否则若一己之心而度夷狄,不过是重蹈东郭之覆辙而已,非但未能慑服夷狄,还会受其反噬之害。故而治国之道不过八个字而已,‘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跟夷狄胡人讲究什么“仁义礼智信”?这就跟与野兽谈感情一般胡扯,完全是鸡同鸭讲,不再一个频道。 对待夷狄,就得一手胡箩卜一手大棒,先把他们打疼、打残,而后才喂一口吃的,它会对你摇尾乞怜;若是你心疼它挨饿受冻故而搂在怀里给肉吃,它必先咬你一口……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悔之莫及 裴行俭听得一脸纠结,这与他一贯之认知明显相悖,“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这哪里还是礼仪之邦、天朝上国? 若是旁人说了这话,亦或是十年前听到这番话,他非得一口唾沫啐过去,胡说八道什么呢?只不过眼下参政多年,又在华亭镇经历了太多与外族打交道,深知外族夷狄之德行,自幼学习的那些儒家学说未免没有那么纯粹。 但仍然与他的认知冲突极大…… 房俊也不指望一席话就能让谁“醍醐灌顶”一般大彻大悟,原本这就只是一个治世理念,允许有不同之认知。 “若是眼下吾等下山参战,很容易被阿拉伯人反咬一口,万一阿拉伯人与突厥人忽然之间就明白了误中吾等之计策,同仇敌忾之下联手反击未必没有可能。就算能够战而胜之,亦要付出惨痛代价。而回纥人固然得救,但他们却未必会感激,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本就是咱们事先约定而应该做的。对于那些理所当然的东西,谁都不会珍惜,更不会心存感激。反之,若是等到其绝望之时,吾等再以救市之主之身份降临,挽救其于水深火热,那可时候他不仅不会心生怨恨,反而感激涕零。” 裴行俭:“……” 仔细琢磨,这番话的确有道理,而且熟稔人性,实在是鞭辟入里、真知灼见。 看起来,自己还是太过单纯善良啊…… 房俊见他一脸恍然,顿感孺子可教,欣慰道:“而且一旦有突厥人突破阵地逃出去,必将此间之事回馈于乙毗射匮可汗。以那个暴君之残虐,焉能放过吐迷度与回纥人?回纥人想要活命,就只能痛痛快快的举族迁徙,从今而后更加忠心耿耿的依附于大唐,因为唯有大唐才有能力帮助他们抵御突厥人的侵袭与报复。” 裴行俭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回纥人虽然亦会迁徙至大唐制定之处,成为大唐的羁縻州,但回纥人会认为他是他们帮助大唐之后应得的赏赐,没必要感激大唐。说不得今日因利益而依附,他日便会因利益而反目。而等到有突厥人自此逃回突厥牙账,乙毗射匮可汗暴怒之下予以惩罚,草原之大,已然无回纥人立锥之地。到那个时候,回纥人只能全无保留的依附于大唐,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反叛之心。大帅运筹幄握,将回纥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举奠定其族往后数十年忠心耿耿依附大唐之局面,末将钦佩无地。” 他是真的佩服。 若说之前还觉得房俊所谓的“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就是背信弃义、不顾礼仪,那么听完房俊的解释,裴行俭算是彻底折服。 自古胡人依附华夏之事不胜枚举,但是这些内附之胡人大多在消停一段时间之后便不甘寂寞,不仅试图反抗华夏之统治,更会予以反噬,将华夏赋予之安定、富庶视为理所应当。 所以对于内附之胡人,一味的施恩绝非良策,如房俊这般将其退路彻底斩断,使之不得不全心依附于大唐,这才是妙计。 房俊哈哈一笑,道:“做好准备吧,估计回纥人挡不住多久,待到其阵地即将崩溃,咱们便翻过山岭冲杀过去,将阿拉伯人一举歼灭,至于突厥人……若是命大,随他们逃脱便是。” “喏!” 裴行俭衷心领命。 ***** 阿拉沟口,狭窄的地域之内已成已然炼狱。 回纥人害怕突厥人逃走,回去牙账之后将此间之事告知乙毗射匮可汗,导致突厥治下的回纥人惨遭屠戮,因此即便防线数度岌岌可危,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咬牙坚持,打退突厥人一次又一次冲锋。 突厥人更是红了眼,后方的阿拉伯人弓马娴熟、战力强悍,且出其不意攻打混乱的后阵,根本无从抵挡,若是不能冲开面前回纥人的阵地,那么今日所有突厥人就都要死在这儿。 为了逃生之希望,突厥人浑然不顾以骑兵硬撼回纥人阵地,不管死伤多少,一次又一次的组织冲锋,誓要在被阿拉伯人屠杀之际冲开沟口,逃出生天。 没有丝毫试探、犹豫,两方甫一接触,便迸发出极为惨烈之战斗,残肢断臂四处抛飞,鲜血汇聚成流融化冰雪,双方兵卒的尸体密密麻麻布满整个阵地。 吐迷度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回纥可汗养尊处优的模样?挥舞弯刀将冲上来的突厥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斩杀,脚下狠狠的站在冰雪里,绝不后退半步。 他如战神一般威武雄壮,更如山峰一般屹立不倒,使得身边回纥人士气大振,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堪堪抵御突厥人的疯狂冲锋。 然而吐迷度心里,却早已将房俊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个遍,若是有可能,他甚至想将房家祖坟都给刨开,将养育出房俊这个混账王八蛋的房家列祖列宗挫骨扬灰! 竖子,不足与谋! 说好的我替你挡着突厥人的退路,你冲出来将突厥人尽数斩杀呢? 娘咧!老子的人都快要死光了,你特么居然还在一旁看戏?他简直不敢想象一旦眼前这些突厥人有的能够逃出阿拉沟返回突厥牙账,自己以及族人将会面对何等凄惨的下场! 乙毗射匮之暴虐,在草原上足可使得小儿止啼、野兽辟易…… 局势越是危机,吐迷度心中怒火便越是炽盛,眼瞅着自己的人已经打没了一半,整个防线岌岌可危随时都能崩溃,可唐军却迟迟不见踪影,他岂能还不知房俊打着什么算盘? 此獠实在是太过奸诈阴险! 自己还想着借助唐人之力来摆脱突厥之奴役,然后争取一块安置之地以后再试图自立建国。 但是等到眼前这些突厥人逃回突厥牙账,整个回纥部族就将面对突厥人的疯狂屠杀。从今而后,回纥人但凡想要活着,就只能紧紧的抱着唐人的大腿,对唐人忠贞不二,指哪儿打哪儿。 只要突厥人依旧纵横草原,回纥人就只能托庇于唐人羽翼之下任凭驱策,否则若是唐人撒手不管,突厥人眨眼间就会将回纥人屠杀殆尽…… 自己真真是鬼迷了心窍,怎地就相信了那奸贼之言辞,答允替他阻挡突厥人之退路? 只是无论他心中如何忿恨,眼下木已成舟,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挡住突厥人,就算挡不住突厥人,也要挡住阿拉伯人! 让唐人看到回纥人还有用处,还能成为他们手里统治西域的刀,还愿意为了回纥人去跟突厥人针锋相对! 吐迷度挥舞着弯刀奋勇劈砍,状若疯狂,眼里快要流出泪来,心里哭得犹如吞了黄莲。 既然都是受人驱使,那么受突厥人驱使亦或受唐人驱使又有什么区别?只因为唐人看上去比突厥人温和? 可这两者对待异族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突厥人将不服从他们奴役的异族统统杀光,唐人则将异族包容在其文化之下予以同化,最终的结果都是回纥将会彻底消失在世上,千百年后,“回纥”两字或许也仅仅只是史书之上的一段文字记载。 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自己也是失了智,怎地就会觉得唐人比突厥人更傻,会愿意将回纥人豢养起来,准许回纥人繁衍生息逐渐壮大,直至有朝一日走上建国自立之道路,成为唐人统治西域的绊脚石? 回纥人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的确令突厥人措手不及。他们一贯看不起依附突厥而生的回纥人,虽然大家的祖宗可能源出一脉,但是这么多年发展下来,回纥一直不温不火,反倒是突厥愈发强盛,即便屡次败于大唐之手,依旧是漠北、西域不容忽视的力量。 一直以来,突厥人将回纥视为鹰犬走狗,每临大战必驱使于前充当冲锋陷阵之炮灰,从不曾真正承认回纥人的战斗力。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摧枯拉朽 一直以来,突厥人将回纥视为鹰犬走狗,每临大战必驱使于前充当冲锋陷阵之炮灰,从不曾真正承认回纥人的战斗力。 然而眼下生死存亡之际,回纥人勇猛作战不退半步,使得所有突厥人都生出一个念头:原来回纥人发起狠来,也不含糊…… 只可惜这等认知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眼瞅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眼前回纥人的阵地却迟迟未能突破,全军覆灭就在顷刻之间,如何不急? 阿史那贺鲁更是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气得他只想大叫:固然突厥奴役了回纥几十年,也的确将回纥人当作牲畜一般驱策在前冲锋陷阵,可回纥人何曾爆发出这般凶悍的战力? 如今临阵反水却又这般悍不畏死,简直气煞我也! “咻!” 一支羽箭插着耳朵飞过,吓得阿史那贺鲁连忙一低头,却见到那羽箭从自己耳朵旁飞过,径直插入面前一个回纥人的胸膛。样式独特的箭尾白羽兀自颤抖不休,阿史那贺鲁登时睁大双眼。 他起先以为是自己身后突厥兵放箭差点误伤自己,正想要回头破口大骂,可是看着这式样不同以往的羽箭,他心里一个激灵。 这是阿拉伯人长弓搭配的羽箭啊! 这箭矢从自己身后射来,岂不是说阿拉伯人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他连忙回头去看,顿时魂飞魄散。 己方后阵已然大乱,阿拉伯人挥舞弯刀横冲直撞,将己方后阵冲得支离破碎,人数明显占优的阿拉伯人呼呵连连,凶神恶煞一般追杀而至。 阿史那贺鲁一颗心冰冷。 自己这是中了唐人的奸计啊! 谁能想到一直合作无间的关陇门阀居然在这个时候狠狠的坑了突厥一回,说什么恳请突厥出兵帮助剿灭右屯卫、刺杀房俊,而后丝绸之路之利益与突厥共享。 乙毗射匮那个蠢货居然信以为真! 固然没读过什么书,可难道就没停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丝路利益一直以来都是关陇门阀嘴里的肥肉,他们为了长久掌控这份利益宁肯背负叛国之名,对自己的袍泽背后下刀,又岂能心甘情愿的将利益拱手送给突厥人? 这次他带来的兵卒虽然数量不多,却是突厥真正的精锐狼骑,若是尽皆折损在这里,不仅对突厥的实力是一个极大之削弱,更为重要的是使得突厥对于西域胡族之威慑大大减弱,以后将会有无数个如同回纥人这样的部族不满突厥之统治,进而奋起抗争。 只要想想天山之北即将陷入烽烟处处、混战不休之局面…… 唐人太阴险了! 不过这个危急之关头,阿史那贺鲁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关陇门阀暗中与阿拉伯人勾结,那么无论此战之结果如何悲惨,罪不在他阿史那贺鲁啊!是因为乙毗射匮自己误判了形势,听信了关陇门阀的谗言,这才导致落入了唐人的圈套。 换句话说,此战之败不是他阿史那贺鲁无能,是战略从根本上就犯了错! 想到这里,阿史那贺鲁心头陡然一松。 反正这些突厥狼骑都是终于乙毗射匮的精锐,就算都葬身此地,对于自己来说岂不是一件好事?乙毗射匮能够指挥的精锐狼骑总共也就那么三五千,在这阿拉沟折损一半,必然实力大损。 自己若是能够联络突厥部中那些忠于欲谷设可汗的势力,从而一跃成为欲谷设可汗的代言人,未必没有与乙毗射匮一战之力…… —————— 本是无解之死局,忽然之间便豁然开朗! 当然,一切之根本是要能够从这里活着逃出去…… 阿史那贺鲁不管身后杀上来的阿拉伯人,握着弯刀大叫道:“儿郎们,唐人奸诈,吾等误中奸计,若是不想葬身于此,家中妻儿沦为奴隶,便随吾一同杀出去!” 狠狠一拽缰绳,从一众亲兵之中一马当先,猛地冲入回纥人阵中,向着吐迷度的方向冲杀过去,口中哇哇大叫:“吐迷度小儿,焉敢背叛突厥,背叛汗王?吾今日先杀你,而后再将尔等之妻儿家眷尽数斩杀,让回纥人生生世世沦为奴隶!纳命来!” 他在突厥人当中威望甚高,这般一马当先冲锋陷阵,顿时激起突厥人的士气,再加上面临绝境,都知道唯有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才能逃出生天,愈发同仇敌忾,凶性大发,数千人嗷嗷叫着往上冲,浑然不顾身后追着后阵砍瓜切菜一般的阿拉伯人,一味的冲击回纥人的阵地。 回纥人本来人数就处于劣势,兵卒又没有突厥人精锐,面对这般决死冲锋,如何抵挡? 回纥人也发了疯,他们知道一旦这些突厥人逃回去之后自己的族人将会遭遇何当下场,所以就算死也要将突厥人拖在这里! 只希望唐人能够看在他们这般悍不畏死的抵挡突厥人的份儿上,将来若有回纥人逃亡之大唐境内能够予以善待…… 小小的阿拉沟口,顿时成为人间炼狱。 突厥人疯狂冲锋,誓要冲破回纥人的阵地逃出生天;阿拉伯人追杀而至,谨守“契约精神”要杀得整个阿拉沟中鸡犬不留;回纥人悍不畏死,即便尸体铺满阵地也决不退缩,死也要将突厥人留在这里! 随着回纥人的阻拦,阿拉伯人终于冲入突厥人阵中,三方不知所属、混战不休,杀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 大雪纷纷之下,无数唐军兵卒翻越山岭,自山岭的南坡来到北坡,越来越多的兵卒汇聚在一起,向着沟口方向不紧不慢的掩杀而来。 最先发现唐军的自然是阿拉伯人。 数千阿拉伯人在狭窄的沟底对突厥人发动突袭,由于突厥人根本不管后阵如何溃败,只是一味的向前冲锋试图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故而阿拉伯人面对的压力并不大,杀得很是畅快。 然而唐军陡然出现,让阿拉伯人明白自己中了埋伏。 似阿拉沟这等地势,一旦被唐军合围,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阿拉伯人哪里还顾得上兔子一样满山跑的突厥人?赶紧收拢兵力,组织阵型,回过头来冲着来路便奔过去。 阿拉伯人固然勇猛,却也不是傻子,这等时候根本不敢奢望能够战胜预谋已久的唐人,只求着能够冲出阿拉沟的另一边谷口,到了宽阔之地无论是战是逃,才能占据主动。 然而唐军岂能让他们如愿?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突厥人或许可以突围出去几个,毕竟要将回纥人依附大唐的消息传回天山之北,逼迫回纥人死心塌地的跟着大唐混,但若是任由阿拉伯人活着逃走,那便是右屯卫的失败。 面对阿拉伯人调过头来的冲锋,右屯卫兵卒有条不紊,迅速结成阵列,陌刀手在前,长矛手在手,再后一排是掷弹兵。先是掷弹兵吹燃火折子点燃震天雷的引线,狠狠的投掷出去。 一个个铁疙瘩落入阿拉伯人冲锋的阵列之中,“轰”的炸响,火药爆炸的气浪将雪花冰沫鼓荡飞溅,将附近的阿拉伯人连人带马掀翻,震天雷外壳碎裂之后的碎片随着这些雪花冰沫四散抛飞,狠狠的扎进阿拉伯兵卒以及战马的躯体。 限于黑火药的威力,震天雷爆炸的威力并不强,杀伤主要便是依靠其外壳碎裂之后形成的碎片。这些锋锐的碎片被火药的动能抛射出去,可以轻易洞穿除去铁甲之外的一切防御。 轻骑兵最多穿上一层革甲,哪里有重甲? 阿拉伯人骑兵在一连串“轰”然炸响之中纷纷跌倒、落马,硝烟升腾之中,一片鬼哭狼嚎。 不过骑兵之所以成为诸兵种之王,正是因为其强悍迅捷的机动力以及冲击力。即便被震天雷炸得血肉横飞,但越来越多的阿拉伯骑兵踩着袍泽的尸体狂奔而来,眨眼便穿越震天雷的攻击区域,抵达唐军阵前。 迎接他们的,是森严整齐、如墙而立的陌刀阵。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大局已定 阿拉伯人进退维谷。 他们与安西军大战于西域,岂能不知这专门针对骑兵的陌刀阵?其赫赫威名,足以使得每一个阿拉伯骑兵闻之色变、见之胆寒。 然而眼下之局势,却是前方被混战于一处的突厥人、回纥人死死挡住,除非将突厥人与回纥人斩杀干净,否则难以逃出沟口。但是在他们尚未将拦路之敌斩杀干净之前,必然被唐军攻入阵中,肆意斩杀。 前进无路,只能后退。 可谁能想到唐军不仅有威力无伦之火器,更有专克骑兵的陌刀阵……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却非是想进则进、想退则退。既然选择了后退,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硬闯唐军的陌刀阵,否则若是此时再改弦更张掉头往突厥人那边冲,会使得阵型彻底乱掉。 两军阵前,阵型混乱即为败亡之道,莫说面前是骁勇善战的唐军,即便只是一支战力平庸之军队,阿拉伯人也休想挽回败局。 而阿拉沟地形独特,一旦战败,却是连逃亡都做不到,就只能被唐军围而攻之,恣意屠杀。 “呜嚯!” 阿拉伯骑兵嘴里发着奇怪的呼喝,鼓起勇气,狠狠的撞上唐军的陌刀阵。 满天下雪之下,骑兵冲锋裹挟着无数雪花冰沫似一股飓风一般狠狠的迎面袭来,身躯高大、身强力壮的陌刀手却只是微微眯起眼睛,面上毫无半分惧色,在身边校尉的指挥之下齐齐举起陌刀,雪亮的刀刃在大雪之中如墙而立。 “杀!” 百余柄陌刀组成的刀墙堵住了沟底的谷道,百余人在风雪之中屹立不动,陌刀斜斜举起,自上而下勇力劈斩。 “轰!” 骑兵撞在刀墙之上,澎湃的冲击力使得雪雾飞散,锋锐宽大的陌刀狠狠切入战马兵卒的身体,阿拉伯骑兵强大的攻势顿时犹如江水撞上礁石,声势骇人,却难以撼动陌刀阵分毫。 “杀!” 口令之中,陌刀手高居陌刀,自左上而至右下,向着面前的敌人狠狠一刀斩出。 鲜血飞溅,人马俱碎。 敌军战马以及兵卒的被陌刀割碎,无数脏器随着滚烫的鲜血在雪地里流淌,恍若人间炼狱。 “杀!” 陌刀手齐齐上前一步,靴子踩在血水脏器之中,陌刀举起,再次劈斩。 “噗噗噗” 锋锐的刀锋割破敌人的躯体,如墙而进的陌刀阵坚不可摧、锐不可当! 阿拉伯骑兵被面前这般惨烈至极之景象激得凶性大发,即便面前的袍泽被陌刀斩碎,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冲锋向前。他们知道唯有击溃面前的唐军,才能打通逃回西域之路,否则尽皆要战死此地,哪里还有什么胆怯?逃生之意志令他们忘记了恐惧,唯有一头撞在这陌刀之上。 “轰!” 唐军可不仅仅只有陌刀,后排的掷弹兵始终不停,手里的震天雷不断的投掷到两军阵前,狂轰滥炸之下,使得阿拉伯人骑兵始终难以组织起严密的冲锋阵型去冲击陌刀阵。 这还是因为沟底地势狭窄,否则若是宽阔一些,火枪兵列阵排枪,阿拉伯骑兵想要前进一步都难…… 唐军及时出现,使得阿拉沟之局势陡然翻转。 原本追杀突厥人的阿拉伯人被牵制住,不得不回身猛攻唐军阵列,而突厥人则缓过一口气,愈发疯狂的向着回纥人的阵地发动冲锋。 然而限于地形,突厥人始终无法发挥人数优势对回纥人阵地展开全面猛攻,只能一点一点的磨。 阿史那贺鲁急得头顶冒火,他就纳闷儿了,区区不过千余老弱病残的回纥人,战力怎就如此之强,战意怎就如此之高? 难道唐军有什么神仙秘术,能够一夜之间将回纥人的战力翻倍? 简直不可思议! 而更令他不可思议的,则是后阵隆隆的震天雷炸响,以及惊天动地的嘶喊冲杀。 阿拉伯人不是前来围剿自己的么?怎地与唐军又杀在一处? 回纥人到底是与唐人暗地里达成盟约临阵反水,还是被阿拉伯人收买? 唐军怎地就能神兵天降,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间杀出来,大有一举收拾残局之气象? 回纥人,突厥人,阿拉伯人,唐人……纠集在这小小的阿拉沟里,到底谁是敌、谁是友? 阿史那贺鲁一头雾水,头一回觉得自己脑水不足,摸不清局势脉络。 不过尽管心里纳罕,可手底下却半点不慢,催促战马挥舞弯刀,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奋力向前冲杀。 ————— 雪花落在脸上是凉的,血花落在脸上是热的,阿史那贺鲁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当年跟随在欲谷设可汗身边南征北战慑服西域诸部的日子,浑身血热都即将沸腾起来,这种淋漓酣畅的战斗才是突厥人骨子里的享受啊! 阿史那贺鲁杀得性起,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雪水还是雪水,红着眼珠子一味的猛冲猛杀,即便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也浑然不顾。 此刻不能回头,虽然不明白到底谁是敌、谁是友,可他知道一旦陷入重围便是必死之局,唯有冲破面前回纥人的阵地才能杀出一片天空,逃之夭夭。 他还有着远大的报复、崇高的理想,岂能默默无闻的死在这荒凉偏僻的阿拉沟里? 血性激发,愈战越勇。 陡然间,便觉得面前一松,赶紧定睛凝神,却只见到飘飘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两山夹峙之间一条喇叭状的通道直直延伸向远方,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坦…… 自己居然杀出来了! 反手挥刀将一个追上来的回纥人劈斩倒地,果然自己已经杀透了回纥人的阵地,只不过身边仅只剩下三五个亲兵,余者尽皆倒在冲锋的路上。 “将军!吾等为您殿后,速速离去!” 几个亲兵见到回纥人又追杀上来,赶紧调转马头冲向回纥人,试图拦阻,给阿史那贺鲁争取逃脱之时机。 这等时候岂是客气之时? 阿史那贺鲁半点不曾犹豫,拽着马缰双腿狠狠一踢马腹,胯下战马便“希律律”一声长嘶,迈开四蹄向着前方广阔的地域狂奔。 风雪之中,留下他一句话语遥遥传来:“汝等妻儿,吾养之!” 几个亲兵悍不畏死,反身迎着回纥追兵冲了上去,杀在一处。待到回纥人将几个骑兵杀死,再抬眼去看,唯有风雪莽莽,哪里还有阿史那贺鲁的影子? 吐迷度正浴血奋战,死死抵挡突厥人的猛冲,陡然闻听麾下禀告,说是阿史那贺鲁已然突围而出,顿时气得咆哮一声,狠狠一刀将冲上来的一个突厥人砍翻在地。 阿史那贺鲁逃脱,就代表着回纥人最后一丝奢望也不存在了,此战之后自己要立即返回天山之北,带领族人在突厥人尚未发觉之时翻越天山抵达大唐之领地,否则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且从今而后,回纥人就只能依附于大唐,依靠大唐去抵御突厥人的攻击报复,若无大唐之庇护,突厥人顷刻间就能将回纥人斩草除根! 自己分明是为了回纥人争取一个脱离突厥奴役、自由繁衍生息的机会,岂料居然陷入这般危机之中? 吐迷度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愤懑,看着依旧源源不断冲上来的突厥人,咬着牙猛力挥刀:“将这些突厥崽子统统杀光!” 既然往后要仰仗唐人鼻息而活,抱怨忿恨之类的情绪都得掩藏起来,而且要送上一份实打实的投名状。 尽可能杀伤眼前的突厥人,然后阻止阿拉伯人由自己这边阵地脱围而出,那便是最大限度的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自己屹立于战阵之前,亲冒矢石死战不退,使得周边族人因为阿史那贺鲁逃脱而陷入低迷的士气重新振作起来,依托地势之利,悍不畏死的将突厥人死死的堵在沟口之内。 另一边,唐军如墙而立的陌刀阵向前缓慢而坚定的推进,阿拉伯人死伤枕藉,溃不成军。 大局已定。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大获全胜 风雪之中,陌刀如林,唐军阵列如墙而进,平素纵横欧亚、骁勇善战的阿拉伯骑兵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毫无抵抗之力。 陌刀阵本就是骑兵的克星,锋锐巨大的陌刀不仅可以给予兵卒战马巨大之杀伤,更能够抵消骑兵冲击之势,而震天雷之作用不仅在于杀伤敌兵,更能够使其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 不能发挥骑兵集群冲锋之优势,面对陌刀阵只有待宰的份儿。 唐军推进的速度并不快,却一场稳定,兵卒踩着地上敌人的残肢断臂、被鲜血融化又即将冻结的冰渣,向着阿拉伯人不断的压迫前进,如林一般的陌刀所至之处,阿拉伯人惨呼连连,丢盔弃甲。 而在沟口方向,回纥人虽然阵地已然涣散,却死战不退,将突厥人死死的挡在沟口。 突厥人腹背受敌,虽然知道唯有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才能逃出生天,可身后的阿拉伯人已经杀入后阵,总不能一味的往前冲,浑然不顾身后斩来的弯刀吧?越来越多的突厥人眼看冲不破回纥人的阵地,又不能在阿拉伯人的弯刀下引颈就戮,纷纷停下冲击的脚步,反身与阿拉伯人混战在一处。 如此一来,回纥人压力大减。 最为难受的成了阿拉伯人…… 唐军陌刀阵以及火器的威力使得阿拉伯人魂飞魄散、心胆俱裂,刚想组织一波攻势反冲锋一下便被从天而降的震天雷炸得支离破碎,无奈之下只好拼命往沟口方向突破。 可突厥人被回纥人挡住冲不出去,不愿成为待宰羔羊的他们又返身抵挡防止阿拉伯人冲入自己阵中恣意杀戮。 突厥人在前,唐军在后,将阿拉伯人硬生生夹在中间,可谓前门有虎、后门进狼,溃不成军。 不可一世的阿拉伯人奔袭数百里,气势汹汹希望能够将唐军最精锐之军团一举歼灭,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在这沟谷之中面临如此绝境…… 右屯卫上下异常兴奋,原本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局面,陡然之间云开月明,非但摆脱了两股强敌之觊觎,反而获得一场大胜,数日之前又有谁能够想到? 当下震天雷开路,将阿拉伯人炸得亏哭狼嚎,而后陌刀阵推进,所至之处残肢断臂鲜血飞溅,凶悍无伦。 右屯卫的陌刀阵在大斗拔谷一战未能派上用场,正憋了一口气,这下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宽大锋锐的陌刀纵横翻飞,挡在面前的敌军人马俱碎,杀得那叫一个畅快,丝毫不觉得疲累。 这一战由黎明之前发起,直至晌午时分结束,右屯卫大获全胜。 阿拉伯人因为被突厥人与右屯卫夹在中间,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却寥寥几人被俘之外,数千人全军覆没;突厥人之境遇也没好到哪里,零星的突厥人趁着混乱突围而出,除去让回纥人心惊胆战,已经翻不起什么浪花。 右屯卫坐山观虎、谋定后动,在三方势力混战不休之时加入战场,一举定鼎大局,且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倒是回纥人因为死守沟口抵御突厥人的疯狂冲锋,故而伤亡惨重…… *****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阿拉沟内,唐军兵卒正在打扫战场,收拢敌军军械、马匹,最要紧是将尸骸收拢一处予以焚烧、掩埋。此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亦不能任由人马尸骸随意丢弃,否则等到来年开化,极易引发疫病,若有商旅亦或是牧民行至此处感染疫病,再传播到人群密集之处,后果不堪设想。 以西域之医疗条件、行政管理,一旦发生疫病,往往意味着一座城、甚至一个小国从此人口死绝,彻底湮灭…… 裴行俭忙碌这记录缴获情况,告一段落之后,方才沉着脸走到房俊面前,道:“突厥人死伤殆尽,但是缴获其战马,却尽皆带有大唐马场之标记。” 房俊面沉似水。 这话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清楚。 那些关陇门阀非但将白水镇拱手送给阿拉伯人,只为了使其歼灭右屯卫,更将数千匹战马提供给突厥人…… 一句“通敌叛国”,几乎难以涵盖关陇门阀之大罪。 若是放在寻常,自己的战报送抵长安之后,一场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联合主导的调查必然轰轰烈烈展开,所有涉案之人尽皆逮捕入狱,严刑审讯。 然而在当下这个节点,此事怕是要被压下来。 ————— 李二陛下远征辽东,尚未返京,以太子之威望、势力,一旦将此事堂而皇之的搬上朝堂,就等同与关陇门阀彻底决裂。面临叛国之罪,有可能“斩立决”甚至“夷三族”的情况之下,关陇门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说不得,一场“兵谏”便会在长安城内爆发,从而导致天下板荡、烽烟处处,大一统之美好局面瞬间破裂…… 然而这件事不是想压就能压得住的。 既然自己未死,右屯卫毫发无伤,那么关陇门阀的诡计就势必要暴露人前,叛国之罪无可洗刷,就算今日太子不予以追究,待到李二陛下回京,依旧要彻底清算。 关陇门阀还是不会坐以待毙。 朝中局势,用一句“岌岌可危”来形容,毫不为过…… 沉思良久,房俊方才叹息一声,道:“将所有罪证归纳,一同送回长安吧,到底如何抉择,由太子殿下与诸位宰辅一同商议。” 这件事不是他想替太子承担就能承担得起来的,事关“叛国”,甚至其中未必就没有“谋逆”之嫌,绝非他一个臣子可以干预。 若是依仗太子之信赖便横加干预,那才是取死之道。 再是仁厚、懦弱之君主,也绝对不容许臣子在“皇权”上染指…… 裴行俭颔首道:“喏!末将这就去办。” 房俊又吩咐道:“即刻派出一旅兵卒赶赴交河城,协助程务挺掌控全城,对关陇子弟予以羁押,而后逐一甄别,但凡有参预此事之嫌疑一律收监,而后押赴长安,等候朝廷定夺。” “喏!” 裴行俭赶紧领命行事。 关陇门阀之所以如此猖獗行事,且无人可以制衡,正因为他们掌握了安西都护府的绝大部分权力,连李孝恭都不得不退避三舍,便可见一斑。 可以说,交河城上上下下都烂透了。 若是不能将这些蠹虫一一清除,必生后患。而后方不稳,前方的战事又如何能够逆转? 所以,无论朝廷对于关陇门阀此次“通敌叛国”“谋害袍泽”之事如何决断,交河城上上下下必须清洗一遍。 如此,等到右屯卫西进弓月城之后,才能无后顾之忧。 待到裴行俭领命而去,房俊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走到一颗大树下凝立不懂的吐迷度身边,笑道:“此战能够歼灭突厥与阿拉伯两股强敌,回纥居功至伟。本帅已经在战报之中详细上报回纥之英勇无畏,想必朝廷的封赏不日即可抵达。可汗放心,当日本帅之承诺绝无更改,待到此战结束,定会襄助回纥前往于阗地区。往后但凡可汗有需要帮助之处,本帅绝无二话。” 吐迷度看着自己身边的兵卒将阵亡族人的尸骸收拢一处,予以焚化掩埋,听闻房俊之言,只觉得欲哭无泪。 你的承诺? 你承诺个屁啊! 你个王八蛋嘴里说得好听,一转眼不还是将我们回纥人当作炮灰,让我们拿命去堵住突厥人? 这也就罢了,可你迟迟不出兵,使得阿史那贺鲁能够突围而出,使得回纥人如今面临水深火热…… 当然,就算他此刻恨不得将房俊咬碎了吃掉,面上却也只能挤出一抹苦笑,颔首道:“多谢大帅,能够为大唐而战,乃是每一个回纥子弟至高无上之荣光。” 人在屋檐下,他又能怎么办? 此刻阿史那贺鲁已经逃回天山之北,毫无疑问回纥人将会面临突厥人的疯狂报复,这个时候也就只能倚仗房俊下令让轮台城的守军让开一条道路,使得回纥人可以举族迁徙进入天山之南,否则将有亡族灭种之虞……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循循善诱 房俊很满意吐迷度的态度,明知被坑却能够顺应时势,忍气吞声亦要确保自身利益,这才是一个合格的部族领袖。 晓轻重、知进退,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这样的人固然聪明,却能够让人用得放心,因为只要能够给予他足够的利益,他自然会知道怎样去做。而不是那些偏执的疯子,热血冲动之下不管不顾,那样的人最难掌控。 他拍了拍吐迷度的肩膀,笑道:“放心,于阗地区处于昆仑山之北,受昆仑雪水之滋养,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最是适合居住。待到回纥举族迁徙至那里安顿下来,必然繁衍生息,用不了十几二十年,便会元气尽复,甚至更加兴旺几分。回纥子子孙孙,都会记得可汗反抗突厥之保证引领族人走上自强兴旺之路的功勋,千百年后,都会歌颂可汗的丰功伟绩。” 吐迷度连连摆手,苦笑不已:“大帅欺吾不知世事乎?吾虽然从未去过于阗,却也早有耳闻。其地固然肥沃,却依托于昆仑脚下,再远一些便是荒漠戈壁,那地方只适合劳作耕田,却绝不宜放牧……回纥人世代游牧为生,去了于阗,就不得不丢弃骨子里的传统,举步维艰啊。” 何止是举步维艰? 简直就是自废武功! 汉人从古至今都强盛过胡族,即便是犬戎、匈奴、突厥最为兴盛之时,相比汉人亦是差了不止一个等级,却往往能够窥得汉人政局混乱之时入寇中原,这又是为何? 不仅是因为胡族自幼生长于马背,逐水草而居,养成了骄傲不逊骁勇善战的性格,更因为胡族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即便是汉人最为强盛之汉朝,数十万大军直出塞外打得胡人狼奔豸突一溃千里,却也未能将胡人真正斩尽杀绝。 游猎之本性,才是胡人安身立命之本。 等到回纥人去了于阗,难道要去沙漠里放牧不成?只能放弃游牧习性,转而如汉人以及多数西域胡族那般耕作田地。陡然转变生活习性所造成的不适尚在其次,等到过个几十年,失去了游牧本能的回纥人只能如汉人那般依土地而生,将会愈发亲近同样生存方式的汉人。 再加上汉人不断的文化渗透,怕是用不了多久,“回纥”这个名字将会成为历史之上无数湮灭的种族一样,逐渐被汉人同化…… 然而他如今又能做什么呢? 错误的相信了房俊的承诺,导致如今与突厥决裂,若是再拒绝迁往于阗,怕是等不到几十年后被汉人同化,几天的功夫就得让突厥人杀个精光…… 所以吐迷度只能深吸一口气,将愤懑压制在心里,颔首道:“一切仰仗大帅之庇护!” 房俊笑着摇摇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道:“这世上从来没有谁庇护谁,命运是自己的,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回纥助我大破突厥与阿拉伯人联军,将于阗之地赐给回纥以为安身立命之本,这本就是应该的。” 吐迷度心里吐槽:老子信你个鬼…… 房俊瞥了一眼吐迷度,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对于起心中的愤懑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继续说道:“眼下西域烽火连连,安西军于弓月城一线与阿拉伯人反复争夺,形势不容乐观。本帅此去增援,奈何兵少将寡,未必能够对局势起到立竿见影之效果,所以恳请可汗率领族中儿郎组成一军,随吾西下征讨敌寇!” 吐迷度大吃一惊,连连摆手道:“岂能如此?之前盟约,便只是帮助大帅阻截突厥人!非是在下不愿为大帅效力,只不过回纥人丁单薄,经此一战已然折损大半青壮,族中只剩下些老弱病残,非但没法协助大帅征战西域,反而会拖了您的后退……万万不可。” 他都恨不得一口将这个黑脸的混蛋给咬死! 阿拉沟口这一战,回纥折损了超过半数兵卒。虽然并未与阿拉伯人直接交战,可吐迷度看得清清楚楚,号称纵横西域的突厥人被阿拉伯人杀得溃不成军,起战斗力着实强悍。 若是回纥人对上,那得死伤多少? 这个坏东西哄骗我帮他抵御突厥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打着将所有回纥人都拉到战阵之上跟阿拉伯人打仗……简直黑了心肝! 见到吐迷度断然拒绝,房俊倒也不恼,就在云杉树下让亲兵铺了一张兽皮,又取来一壶烈酒,拉着吐迷度坐下,以肉干下酒,给他摆事实讲道理:“非是本帅坑害回纥人,这么多年回纥人深受突厥人之奴役,想必你们早已受够了吧?你们心里的怨恨早已填满,纵然没有本帅这一次请可汗您援手,怕是与突厥人的冲突也迟早会发生。” 这是事实,吐迷度只能默然不语。 回纥人是有血性的,只不过与突厥人在力量对比上太过悬殊,故而一直忍辱负重。 但是今日突厥人压迫得越狠,异日回纥人的反抗就会越激烈,这是注定的事。 房俊喝了口酒,感受着酒水如火焰一般顺着咽喉流入胃里,继而全身都暖融融的感觉,面容和蔼的说道:“阿史那贺鲁突围而出,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是可汗你的责任,这一点不能怪罪在本帅头上,这一点可汗想必是承认吧?” 吐迷度摇摇头,灌了一口酒,没有言语。 这种事他不会去与房俊争辩,事情已经发生,无论怪谁都改变不了局面,与其怪这个怪那个,还不如好生想想如何解决。 房俊将肉干推给吐迷度,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回纥眼下势必要躲避突厥人的报复,举族前往于阗乃是必然之事,否则突厥人发起狠来,本帅亦是爱莫能助。只不过眼下正值寒冬,又连降大雪,整个西域道路难行、气候酷寒,由此向南乃是千里沙漠,这等天气之下如何穿越沙漠,抵达于阗?若是强行穿越,怕是未等抵达于阗,回纥人就得冻死一半。唯一之计,便是回纥人自轮台城入天山之南,而后自白水镇折而向西至伊犁河谷。在那里渡过冬天,待到开春再行南下。” 吐迷度默然不语。 这些话的确不是房俊胡说八道,都是事实。其实回纥人进入天山以南也不一定非得向西前往伊犁河谷,亦可以沿着丝路直抵玉门关,进入玉门关择选一地暂时安顿。 不过玉门关内乃是大唐境内汉人聚居之地,是绝对不会容许回纥人踏足的。 房俊这话说的都对,但是有一点,伊犁河谷地处天山南北山脉夹持之中,地形开阔气候温暖,乃是极西之地进入西域的必经之地,弓月城便在伊犁河谷之中…… 回纥人抵达伊犁河谷过冬,正逢阿拉伯人与安西军大战,又岂能作壁上观、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房俊继续说道:“弓月城正逢大战,若安西军战败,伊犁河谷尽入阿拉伯人之手,又岂能任由回纥人安然无恙?可汗别忘了,眼下这一场大战,正是因为回纥人之阻拦才使得阿拉伯人全军覆没。届时以阿拉伯人的残暴,岂能任由回纥居住在伊犁河谷,当他们进军轮台之时成为后方的心腹大患?” 吐迷度急忙道:“回纥只是阻截突厥人,何曾阻截过阿拉伯人?阿拉伯人是唐军杀的,回纥人手上可没有一滴阿拉伯人的血!” 房俊道:“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子而死。回纥人固然是为了阻截突厥人,可阿拉伯人难道也不是因为回纥人将沟口阻截,所以进退无路,这才最终导致全军覆没?回纥人脱不掉干系的。” 吐迷度默然,这有些不讲理,不过阿拉伯人也的确会怪罪在回纥人头上。 不过他旋即灵光一闪,喜道:“那也未必!阿拉伯人全军覆没,没有一个兵卒逃出这阿拉沟,他们后方的将领又如何得知是回纥人阻断退路,又是谁杀得他们全军覆没?” 房俊喝了一口酒,看着吐迷度,幽幽道:“相信我,阿拉伯人会知道的。” 吐迷度瞪大眼睛,很是不解。 ————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仁义之国 吐迷度抿了一口酒,听了房俊的话语,不由得瞪大眼睛,很是不解。 阿拉伯人都全军覆没了,又怎么会知道阿拉沟内战斗的具体细节?难道他们的“先知”当真能够洞悉一切、无所不知? 别特么扯淡了! 看着房俊亮晶晶的眸子,吐迷度忽有所悟,心中一寒,一股怒气蓬勃而起,狠狠将酒囊摔在身下兽皮上,怒道:“你也太无耻了吧?!” 阿拉伯人在阿拉沟都死光了,后方将领想要知道这一战的具体情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房俊派人告诉他…… 娘咧! 你特么可好好做个人吧!这是打算将回纥人坑死才甘心? 只要房俊将阿拉沟的细节宣扬出去,回纥人便将会被视为唐人的鹰犬走狗,突厥人、阿拉伯人都会将回纥当作死地,急欲除之而后快! 而在西域这块土地上,被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当作死敌,又不肯彻底对大唐言听计从一呼百诺……哪里还有活着的希望? ———— 当初不过是一时之盟约,居然早已被人家给算计得死死的,如今被房俊绑上战车死活下不来,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吐迷度都快气炸了,这厮长得浓眉大眼,实则阴险至极、无以复加! 房俊喝着酒,悠然自得,丝毫不因吐迷度的咒骂而生出半分火气,淡然自若道:“这怎地能叫无耻呢?回纥人希望摆脱突厥人之奴役,本帅希望借助回纥人的力量击溃阿拉伯人,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本帅帮助可汗摆脱突厥人之奴役,不仅要全面与突厥开战,更要迁徙一批于阗居民,以供回纥人安置,损失不可谓不大,难不成可汗却想大唐之帮助唾手可得?无论做生意亦或是交朋友,都不能只一味的单方面索取,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道。” 吐迷度气得面容扭曲,硬生生笑出声来,咬着后槽牙一字字道:“那回纥人特么谢谢大帅啊!” 简直胡说八道! 大唐想要将帮助回纥人的确必须与突厥开战,可问题是大唐与突厥早特么几十年前就开战了好吧?人家好生生的在阴山之北建立突厥汗国,你们几路大军打得人家亡国,突厥人与大唐势不两立,那是因为我回纥人才开战的? 他瞪着房俊,这人不仅阴险,而且无耻! 汉人不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唯恐被人指摘不讲道义、不知礼仪,宁愿吃亏亦要保持上国风范么? 简直就是个奇葩…… 房俊看着吐迷度怒不可遏的模样,笑着摆摆手,指了指山坡下正在打扫战场的唐军兵卒,他们不仅收拢俘虏、缴获,还积极救治负伤的回纥人,两家虽然以前敌对,但是此番并肩作战,似乎以往之隔阂瞬间消弭。 “汉人是世上最仁慈善良的民族,只要你能够展现一点点的善意,必然十倍百倍报之,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汉人千百年来奉行之准则,且早已深刻至骨髓之中,千世百世,永不更改。而那些妄图奴役华夏的胡族下场如何呢?犬戎也好,匈奴也罢,即便是突厥、薛延陀、吐谷浑,这些曾经在各自的时代搅动天下风云的强横胡族,一个一个的陨落湮灭,唯有汉人屹立不倒,即便帝王更迭、改朝换代,华夏传承不绝。” 房俊坐在兽皮上,挺直腰杆,望着山坡下士气高昂的右屯卫兵卒,脸上满是自信与骄傲:“千百年后,胡族还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崛起,他们可能会越来越强盛,他们也会有机会入主中原,然则败亡却终究是他们的宿命。没有人能够撼动华夏之传承,汉人永远是这一方土地的主宰。可汗的目光应当长远一些,只要亲近汉人、亲近华夏,便永远都是汉人的朋友。而作为汉人的朋友,回纥人的子子孙孙将会有着享用不尽的利益。” 汉人记仇,但是更记恩情。 民族之间的仇恨有些时候可以消弭不问,但是昔日曾经受过的恩,却是直到海枯石烂也不会忘记。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这就是华夏数千年文明凝聚而成的信仰与准则,从不趁人之危,从不落井下石,只会在朋友困难的时候伸出双手,倾尽所有的帮助。 “仁”与“义”,早已镌刻在华夏人的骨子里。 我们不信神明,只信自己。 我们信仁义忠孝,信人定胜天,却从不信什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吐迷度却不大爱听房俊的话语,无论说得多么好听,哪都只是吊在眼前的一块大饼,能不能吃得到嘴还两说,可眼下却要追随唐军去征伐西域,与凶悍无伦的阿拉伯人作战。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纵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形势所迫,眼前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含着泪也得走下去…… 仁义? 那就是个屁啊,你可别糊弄我了…… …… 阿拉沟之战大获全胜,不仅一举将潜入西域境内的突厥人、阿拉伯人歼灭,更彻底清除交河城内那些通过叛国之辈,扫清了后方不稳定之因素,使得西域战场无后顾之忧。 战场打扫完毕,各种缴获、损失等等数据归拢,房俊便各自向长安、弓月城发送两封战报,将当前西域之局势剖析清楚,一一告知。 由裴行俭带领受伤之回纥兵卒即刻前往交河城,一方面予以救治,一方面配合程务挺抓捕城中参预联络突厥、阿拉伯人,并且泄露右屯卫行踪的关陇子弟,肃清安西都护府内部叛国之贼。 房俊则集结部队,拔营前往白水镇,之后赶赴轮台城,让吐迷度返回天山之北召集族人南迁至轮台城,然后再汇合回纥精兵一同西进前往弓月城,支援安西军。 不出意外的话,此战将会震动西域、长安。 倒不是因为以极少至代价歼灭突厥、阿拉伯两军,而是因为此战之背后所牵涉到的关陇门阀之运作,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算是坐实了,且关陇门阀根深叶茂,一旦予以惩处,影响深远,极易导致局势崩坏。 然而“叛国之罪”若是能够姑息,朝廷还有什么威望可言?怕是从今而后不仅关陇门阀有恃无恐,就连山东、江南那些个世家门阀亦会有样学样,中央皇权之威望将遭遇极大之破坏。 到底如何处置,将会成为长安朝廷上下一件极为头痛之大事。 不过房俊不想去管这些个权利斗争,眼下唯有击溃大食军队,收复失地、稳定西域,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一旦西域丢失,任凭大食军队一路突破至玉门关,那才是导致京畿震荡的巨大危机…… ***** 夜色低垂,大雪飞扬,四野苍茫。 积雪直没至膝,道路早已无法分辨,鹅毛一般的大雪遮挡视线,只觉得入目满是苍茫,目光难以及至丈余之外。 卫鹰等两人艰难行走在黑夜大雪之中,走走停停,气喘吁吁,心中却是焦急万分。 这一场“驱虎吞狼”的妙计出自他的手中,可谓胆大包天,但是整个局势是否会如同自己预想那般发展,卫鹰现在却有些茫然忐忑。不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干系太大,只要稍有失误,所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风雪太大,道路难行,他又没有马匹代步,只靠着两条腿如何能够赶在阿拉伯人抵达之前返回阿拉沟? 瞅瞅天色,估算一下时辰,距离阿拉沟尚有五六十里路程,想必此刻大战已经爆发,无论胜负如何,都差不多应该结束…… 黑夜之中,一声战马嘶鸣透过风雪隐隐传来,使得卫鹰猛地揪起了心! 他急忙拉住身边袍泽,两人矮下身去,将半个身子藏在雪里,远远望去只剩下两颗脑袋。 这等时候,会有什么人骑马路过此地? 估摸一下方向,好像是从阿拉沟那边过来的……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投降也杀 风声在耳旁呼啸,视线被黑暗与大雪遮挡,卫鹰一颗心瞬间揪起。他心中最是担忧阿拉沟那边的情况,结果现在却发现有人自阿拉沟那边过来,岂能不紧张? 若是“驱虎吞狼”之计划奏效,那么无论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都不可能突破阿拉沟,只有全军覆没一个结局。 现在既然有人自那边过来,如若不是唐军,那么就代表计划有可能已经失败…… 两人静静的躲在雪地之中,没一会儿的功夫,大雪便落满了一头,将两人的身形差地遮掩,即便是在不远处有人路过也很难发现。 良久,又一声战马嘶鸣传来,紧接着有人说话。 卫鹰心里顿时一沉,因为对方说的明显是突厥话…… 只听一人大骂道:“该死的唐人当真奸诈,说好的让我们穿越博格达山而来,由他们供应马匹,结果就是这样的劣马?别说骑着打仗了,连拉货都不行啊!这才走了几步路就废了!” 又有一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说道:“将军,咱们一天没吃东西了,距离博格达山口还有那么远的路,又冷又累……要么咱们割几块马肉,寻一处背风之地烤着吃了?” 雪地里的卫鹰心想:背风之地?这个我倒是有一处推荐…… 先前那人略微沉默,而后说道:“不行,此地乃是唐军控制范围之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唐军斥候经过。况且吾等自阿拉沟突围而出,身后必有追兵,岂敢耽搁?再坚持坚持,待到抵达博格达山,那才算是安全。” 另一人道:“这匹司马怎么办?” “拖远一些,大雪自会掩埋,放在这里会让唐军斥候推断出吾等之行踪,衔尾追来,那就麻烦大了。” “喏!” 而后两人再不说话,大抵是正在将累死的战马尸体拖远一些,即便稍后被唐军斥候发现,也无法自战马的位置推断他们的逃遁方向。 卫鹰轻轻碰了袍泽一下,两人并肩作战、心意相同,一同在雪下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以免冻僵,然后一齐将手摁在刀柄上,只待寻到机会便暴起伤人。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雪地拖拉重物的声音居然向着自己这边越来越近…… 可真是幸运。 未几,两个黑影出现在风雪之中。 两人都弯着腰,一人扯着一条马腿,将死去的战马在雪地上拖拉。雪地很滑,那是下雪之后冻硬活着人马踩踏之后,大雪尚未凝结的时候蓬松酥软,想要在上面拖拉重物很是费力。 所以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两人又累又热,呼吸出来的热气遭遇冷空气瞬间变成白气。 其中一人一边拖拉,一边问道:“阿史那将军,你说咱们回去之后,是否会被汗王问罪?毕竟那么多的精锐狼骑被折损在阿拉沟,那可都是汗王的心腹嫡系啊。” 语气有些颤抖,有可能累的,也有可能吓得。 毕竟突厥可汗乙毗射匮残虐之命轰传天下,如今阿拉沟一战将起帐下最为精锐的狼骑折损数千,这不仅仅是伤了乙毗射匮的颜面,更是实打实的削弱了他的统治,动摇了根基,岂能轻易饶恕阿史那贺鲁? 另外一人自然就是自阿拉沟突围而出的阿史那贺鲁。 他叹息一声,郁闷道:“岂止是问罪?汗王早就看我不满,这回损兵折将,怕是绝不会再容我一日。” 直至眼下,阿史那贺鲁依旧不认为此战之败在于他,谁能想到关陇门阀居然事先预备了阿拉伯人,更想不到唐军居然洞悉一切早有埋伏,最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回纥人居然临阵反水! 若非回纥人死命堵住沟口,使得突厥人退路被断,又岂能有这一场大败?再不济亦能从容撤退…… 然而时也命也,乙毗射匮那个暴君绝对不会容许他有半分辩驳之言,只要自己回到突厥牙账,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死路一条。 话说乙毗射匮想杀他已经很久了,只不过一直未能有一个合理合法的借口给那些支持他阿史那贺鲁的部族们一个交待,眼下这个罪名简直就是上天赐给乙毗射匮的机会,绝不会错过。 那兵卒显然是阿史那贺鲁的心腹,又问道:“那牙账肯定回不去了,咱们怎么办?” 阿史那贺鲁闷声道:“那就不会去,咱们去吐火罗投奔欲谷设可汗!” “可您先前没有追随欲谷设可汗前往吐火罗,现在欲谷设可汗怕是不能收容您啊……” “叛徒”两个字他没敢说出口,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当初乙毗射匮做饭,拉拢诸多部族将欲谷设可汗赶下台,甚至意欲斩尽杀绝,迫得欲谷设可汗不得不远远逃到吐火罗,那个时候您这位欲谷设可汗最为器重之大将可没有追随他,反而投靠了乙毗射匮。 如今走投无路,又想起去投靠欲谷设可汗了? 您想得可真宽…… 阿史那贺鲁恼羞成怒,老子兵败阿拉沟就已经够懊恼的了,回去突厥又将面对生死危机,你这个混账居然还敢嘲讽老子? 他飞起一脚便将兵卒踢得倒飞出去。 “哎呦……咦?” 那兵卒被他踢得倒飞出去七八尺远,一个屁墩儿坐在雪地里,正欲起身,手撑着雪地的时候忽然发现雪里有一个东西……吓得他一个激灵,以为是什么野兽外出觅食。 然而未等他起身,便见到自己身边两个略微凸出的小雪堆陡然裂开,两条人影夹杂着积雪冰屑扑面而来,他连只是堪堪发出一声惊呼,便觉得脖子一凉,一柄横刀已经隔断了他颈上的动脉,鲜血疯狂飙出,溅落雪地之中融化白雪,他浑身力气也瞬间流尽,一头栽倒在厚厚的积雪中。 卫鹰一刀斩杀那兵卒,抬手揉了一下鼻子,刚才自己埋伏在雪地里,却不想着兵卒被阿史那贺鲁一脚踹飞正好跌倒在自己身边,且这厮一手撑地想要起身,却一下子撑在他鼻子上,疼得他眼泪都溜出来了…… 不过仅只是耽搁一瞬,他便与同伴合在一处,两个人两柄刀,冲着不足一丈之处的阿史那贺鲁冲杀过去。 刀锋森寒,搅动漫天风雪,两条身影兔起鹘落,已然冲到阿史那贺鲁身前。 …… 这一下变起仓促,等到阿史那贺鲁回过神来,两个唐军已经杀到近前。 谁能想到唐军斥候居然缀上了自己,且绕道前路埋伏在雪地里,就等着自己路过只是猝下杀手? 阿史那贺鲁慌忙拔刀,堪堪挡住劈往自己头顶的一刀,却对另一柄当胸捅来的横刀无计可施,惊惶之下奋力向旁边一跃,夺过横刀的同时自己也跌倒在雪地里。 卫鹰二人追杀而至。 地上的积雪甚厚,阿史那贺鲁倒在地上一滚便滚进厚厚的积雪里,不仅阻碍了速度,更遮挡了视线。他心中大惊,暗叫不好,连忙大叫道:“我投降,我投降!” 然而未及起身,便觉得后心一凉,一股刺痛传来,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吼。 谁能想到堂堂突厥大将,纵横漠北的枭雄,居然在这雪夜之中丧生于两个无名小卒之手? 在他想来,就算自己失手被擒,那也必定活着送到房俊面前,毕竟还有几分价值。可这两个浑球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下狠手,连投降都不好使,实在是太意外了…… —————— 眼看着阿史那贺鲁身上的鲜血不断涌出,整个人已经出气多入气少抽搐不停,卫鹰忍不住埋怨道:“你这人咧,难道不知此人身份之重要,一旦擒获便是大功一件?” 同伴也有些尴尬:“他整个人钻进雪里,根本看不真切,我也就随便一刀下去,谁知道整好就捅在他背心处……” 活着的阿史那贺鲁与死掉的阿史那贺鲁,价值自然完全不同,也就意味着两人到手的功勋天差地别。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大发雷霆 眼见一桩天大的功劳就这么溜走,那兵卒自然懊悔不已。 活捉阿史那贺鲁,最少能够使得他这个小兵官升三级、勋阶三转,轻轻松松一个勋位到手。 然而死的就价值大打折扣,完全要看兵部考功司评功官吏的看法了。一般来说,顶了天官升两级,赐下永业田十亩八亩……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卫鹰也无奈,这阿史那贺鲁好歹也是一个人物,谁料到居然这般不经打,一个照面就给废了。 可死的阿史那贺鲁那也是功勋一件,必须给弄回去请功,否则口说无凭,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杀了?不过这么大的风雪,带着一个死人上路很是麻烦,卫鹰便让兵卒将阿史那贺鲁的脑袋割下来,仍在雪地里冻了一会儿,待到血液凝固,又扒下尸体上的衣裳将人头包起来,背在背上上路。 直到半夜时分,两人才冒着大雪回到阿拉沟。 整个军营已经从沟内搬出,设置在沟外山脚下,这附近沟岭纵横,倒也不虞寻找一处背风之地。 …… 中军帐内,一阵吵杂。 “娘咧!你个王八蛋胆子有天那么大,居然敢如此狂妄自作主张!你可知一旦稍有差池,会是何等结果?老子被背负不起这个责任,你也敢!” “都给老子滚开,都怪老子平时太惯着这厮,才导致他这般胆大妄为,今日非得打死他,以儆效尤!” 继而便是一阵惨叫。 营帐之外,宿卫的兵卒纷纷探头探脑,啧啧称奇。 一直以来,卫鹰那小子就好似自家大帅的亲儿子一般,不仅信任有加,且屡屡委以重任。这倒也是有原由的,卫鹰自幼孤苦,当年随着母亲跟随乡人成为流民,被大帅接收安置于骊山农庄,之后便一直在大帅身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不仅忠心耿耿,也立下无数功劳。 平常时候,大帅对其甚为喜爱,连喝骂几声都不舍得,近日居然这般大发雷霆,当真是奇事,也不知卫鹰这小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们自然不知道卫鹰胆大包天,自己鼓捣出一个“驱虎吞狼”之策,且不经上报便擅自行动,导致房俊只能跟着他的计划走,着实冒了天大的风险。 眼下结果固然大获全胜,可稍有差池,就会陷入突厥与阿拉伯两面夹击之中,动辄有倾覆之祸…… 正在打点行装等待天明之后即刻北上轮台城的裴行俭闻讯赶紧跑来,门前那些兵卒赶紧哀求道:“裴郎君赶紧去劝劝大帅吧,这是要将卫鹰打死不成?大帅那拳脚,谁遭得住啊!” 裴行俭自然是直到内情的,晓得卫鹰为何挨打,颔首之后便进入帐内。 大帐之内,房俊气得面红耳赤,一脚一脚将卫鹰踹的滚地葫芦也似,卫鹰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嘴角都渗出血渍,却一声也不敢吭,更不敢开口求饶。 几个亲兵站在一旁担忧的看着,一脸焦急,却也不敢上前规劝。 随着年岁逐渐增长,功勋日益深厚,房俊的威严也越来越重,虽然平素在亲兵们面前并不摆什么国公的架子,可是一旦发怒那种威风抖擞出来,身边的人尽皆战战兢兢,畏妻如虎。 这些亲兵见到裴行俭进来,顿时面色一喜,连连以目光哀求,请他开口求情。 不仅是整个右屯卫,几乎朝野上下谁都直到裴行俭就是房俊麾下头一号“鹰犬爪牙”,最得房俊之信任倚重,旁人说话房俊只当是放个屁,但是裴行俭的话却甚为重视。 孰料裴行俭非但不劝,反而指着卫鹰道:“你这厮胆大妄为,险些将大军陷入绝境之中,今日就让大帅将你打死,也好往后再闯出这等祸事,连累大家!” 帐中亲兵面面相觑,心想你这过分了吧?虽然你世家子弟高人一等,可大家平素对你如同“副帅”一般尊重,这会儿总该出言规劝几句给卫鹰求个情,怎能这般落井下石呢? 大帅都已经这样生气了,你还在一旁拱火,过分了啊…… 结果踹得正起劲儿的房俊闻言倒是愣了一愣,收住脚,掸了掸裤腿,瞪着地上的卫鹰哼了一声,道:“今日守约为你求情,某便放你一马,望你能够吸取教训,往后再不可这般自作主张!” 他岂能舍得将卫鹰打死? 这家伙虽然胆大妄为,可对自己忠心耿耿,又有几分急智,能力也不弱,略加培养也能在军中崭露头角,是个人才。 本想着做做样子狠狠的教训一顿,待到有人求情便顺水推舟放他一马,也好给旁人一个警戒,勿要见到功劳便有样学样,不知天高地厚。 既然裴行俭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也干脆就不装了…… 回到座位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卫鹰已经从地上爬起,连声道:“吾知罪了,再不敢如此恣意妄为。” 又对裴行俭道:“多谢裴长史求情。” 裴行俭哈哈一笑,道:“你家大帅不过做做样子而已,就算你小子将天捅个窟窿,他又岂能舍得打死你?不过今次之事,实在是凶险万分,往后再不可这般鲁莽,无论何等想法都应当先与大帅知晓。大军作战,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整个占据崩溃,何况是你这等临时起意,未能思虑周详?这回是咱们运气好,万不可有下一次,否则会让全军都给你的鲁莽陪葬!” “喏!在下知错,再不敢如此鲁莽!” “行啦,记得这顿打,受了教训知错就改,好生追随大帅,又岂能没有你的前程?” “喏,裴长史与大帅说话,在下先行出去。” “嗯,去吧。” 裴行俭捋了捋颌下蓄起未久的胡须,颔首应道。 卫鹰挣扎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小心翼翼的瞅了房俊一眼,道:“那个……吾还有一事禀报……” 房俊没耐烦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瞧你那扭扭捏捏的样儿,这么大的祸都闯了,总不会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吧?” 卫鹰瞧瞧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吾从白水镇赶回之时,正好遇到逃亡的阿史那贺鲁,一不小心将他给杀了……” 座位上的房俊愣了一下,揉了揉耳朵,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卫鹰浑身打颤,支支吾吾道:“那个啥,正巧遇上阿史那贺鲁想要逃回天山之北,吾一时错手,将他给杀了……” “娘咧!”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一蹦三尺高,勃然大怒:“你个王八蛋,该不会不知阿史那贺鲁的身份有多重要吧?你就算不能抓活的也应该让他返回突厥,居然给他杀了……长孙明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证你给杀了,阿史那贺鲁你也给杀了,你特么这么喜欢杀人?老子今日非得杀了你这个混账不可!” 眼看着房俊四下寻摸想要找一件趁手的家伙什儿,卫鹰吓得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道:“大帅息怒!吾岂敢妄杀阿史那贺鲁与长孙明?只不过当时都是偶然相遇,而后短兵相接,长孙明那是吾一时错手,而阿史那贺鲁则是钻进雪里试图逃跑,吾一刀下去便正巧捅到他后心……吾自然知道这两人之重要,岂敢妄杀?可阴差阳错之下皆是收手不及,当真是无心之失啊!” 裴行俭赶紧上前拦住暴怒的房俊,苦笑劝道:“人都死了,大帅就算打死这小子,又能如何?再说亦是无心之失,算了算了。” 房俊被裴行俭拉住,指着卫鹰问道:“尸体在何处?” 卫鹰缩缩脖子,小声道:“尸体丢弃在雪地里,倒是将他的头颅割下带回……” “嘿!” 房俊生生气笑了,指着卫鹰对裴行俭说道:“瞧见了吧?这混账居然还想着回来邀功!” 阿史那贺鲁若是死在阿拉沟内,那是没办法的事。当时两军交战,谁能手下留情顾忌对方主将之死活?自然是先打胜了再说。是死是活,全凭运气。可既然阿史那贺鲁逃出阿拉沟,那么对于大唐来说其实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纵论局势 首先,阿史那贺鲁并非乙毗射匮可汗的嫡系,甚至算是突厥牙账之内最大的反对派。因为其身上有着前任可汗欲谷设的印记,所以得到诸多部族之拥戴支持,只要有他在,乙毗射匮就夜不成寐,如同尖锥在馕,时刻提放反噬一口。 突厥内部分裂,就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行动图谋大唐,甚至稍作推手,可以使得阿史那贺鲁与乙毗射匮反目,挑起突厥内部的战争,使其陷入内乱,对大唐之裨益自然更大。 其次,一旦阿史那贺鲁返回突厥,必然添油加醋的将回纥人临阵反水之事大肆宣扬,以掩饰他大败之罪责。 就算乙毗射匮可汗想着团结一切部族壮大突厥,故而容忍回纥人的行为,阿史那贺鲁也断然会追究到底,对回纥人赶尽杀绝,从而将回纥人彻底推到大唐一方。 不要看回纥人只是依附于突厥人之下,受其奴役,实则回纥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 正是从唐朝初期开始,回纥人摆脱了突厥人的控制便开始逐步壮大,进而成为整个西域地区不可忽视之力量。 只看回纥人另一个名字“畏兀儿”,就知道他有多么强大…… 这样的一个部族,若是任其疯狂繁衍、扩张,就会出现历史上的那一幕,逐渐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 唯有将其掌控与大唐之手,使其发展受到控制,才能将其强盛之萌芽掐断…… 而没有了阿史那贺鲁的强烈报复,谁也不知道乙毗射匮会否追究回纥人临阵反水的责任,毕竟眼下乙毗射匮得位不正,尚未彻底掌控突厥,未必就愿意对实力不俗的回纥狠下杀手。 故而,突厥人会否屠戮回纥人这件事上,便陡生变数。 若是突厥人的态度不够强硬、反应不够剧烈,吐迷度未必就愿意举族南迁,彻底依附于大唐…… …… 房俊坐回座位,想了想,道:“此事封锁消息,暂时不能泄露分毫,以免吐迷度心生侥幸,变了主意。” 对于吐迷度来说,心心念念都是率领回纥族人开国立业,至于到底被突厥人奴役亦或是依附于大唐,实则区别不大。若非自己坑了他一回,使得回纥给了突厥狠狠一记背刺,故而唯恐被突厥清算,未必就会举族迁徙彻底依附大唐。 之前自己固然忽悠了吐迷度,可是吐迷度所谓的依附大唐自然也有水分,回纥人真正的意愿大抵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帮助唐军歼灭阿史那贺鲁部,而后左右逢源、两边讨好。 却不想被自己狠狠坑了一回,导致与突厥彻底决裂…… 然而事已至此,谁能想到阿史那贺鲁能在万军厮杀之中逃出生天,却阴差阳错的遇上两个无名小卒而丢掉性命? 时也命也。 裴行俭颔首,道:“无妨,末将此行先去交河城一趟,而后便陪同吐迷度前往轮台城,送其返回天山之北,等候其举族南迁。大帅可先往白水镇收拾残局,等待吐迷度返回之后与其汇合,大抵也就至多一个月的功夫。待到回纥军队与右屯卫合兵一处支援弓月城,自然胜算大增。” 房俊却摇头道:“西域战局糜烂,阿拉伯人势不可挡,想要反败为胜,岂有那般容易?眼下当务之急,依旧是整顿安西都护府,关陇门阀扎根西域多年,自西域都护府创建之日起,上上下下便尽皆为其把持。之前郭孝恪于龟兹兵败身死,其中未必就没有关陇门阀的手尾,若是不能将其势力彻底清除,始终是一个隐患,谁知道这些是否再行串通突厥人抄了安西军后路?” 道理自然如此,只不过关陇门阀经营西域多年,想要将其势力一朝根除,自然难如登天。 不过好在西域与内地不同,各处都是施行军管,只要大都护与安西军意志坚定,事情就好办得多。 当然,想要肃清关陇门阀势力,首当其冲便是安西军,是否能够在清除关陇门阀之余依旧保持安西军的战斗力,这是一个大问题。 裴行俭对此倒是不以为然:“朝廷对于关陇门阀通敌叛国之事,顾忌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有定论。朝堂之上要经过一番交锋,各种利益交换需要时间,这是其一,再者太子殿下为了稳妥起见,也未必敢大刀阔斧的将那些通敌叛国之奸贼一一绳之以法。朝堂之上,到底还是要求稳,即便陛下此刻回转长安,也未必就能施以雷霆手段……但是在西域,咱们大可不必顾忌太多,关陇门阀有错在先,自然心虚,就算咱们做得过火一些他们也势必要保持低调,予以隐忍。” 太子监国,权柄自然不如陛下那般稳固,若是惩戒太过苛刻,未免逼得关陇门阀铤而走险。 然而关陇门阀到底是犯下十恶不赦之大罪,又岂能不怕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他定一个叛国大罪,然后予以严惩?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朝廷与关陇门阀谁也不敢先撕破脸,因为那就意味着逼得对方走上更为激烈的道路,那是双方谁也不愿看到的。 归根究底,关陇门阀在西域再是恣无忌惮,再是敢于勾结突厥、大食,所为也不过是家族的利益而已,却非当真心生谋逆之心,想要推翻大唐改朝换代,灭掉李唐取而代之。 可以想见,西域之事传回长安,短时之内一定是一个沉默的阶段,双方会在私底下相互试探,并不会轰轰烈烈非生即死。 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非黑即白、非对即错,有的只是利益交换、相互妥协…… 而双发这种隐忍的默契,则正好给了房俊一个大刀阔斧整顿安西都护府的契机。 就算房俊的手段再是酷烈,关陇门阀在这个紧要关头也只能忍着,不敢反应太过激烈,唯恐太子那边不管不顾,猝下狠手…… 房俊摸着唇上短髭沉吟良久,这才缓缓颔首。 此事虽然有些风险,关陇门阀未必就任由自己将其根植在西域的势力连根拔起,可是与整顿安西都护府,消弭安西军后顾之忧来说,这一点风险值得去冒。 “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吧,本帅不好直接出面,就引兵驻守白水镇,为你震慑关陇门阀,若有人胆敢妄动,大军便杀入交河城!把鞠文斗与赤木海牙都带上,这两人对于交河城上上下下如观掌纹、知之甚详,必可事半功倍。” 既然这两人选择依附大唐,那自然是要在一个公开场合让其公然站在大唐这边,让天下人都清楚他们的立场,彻底断掉他们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的可能,往后踏踏实实的给大唐卖命。 这话虽然并未说出,但裴行俭登时领会房俊的意图,领命道:“大帅放心,末将晓得如何做。” 房俊笑道:“你办事,某自然放心。这几年,你也算历练出来了,若是此番西征能够反败为胜、驱除鞑虏,回去长安之后,某必然保你一个六部侍郎,谁敢反对,某就打上他的家门!” 裴行俭躬身致谢,面对这等高官厚禄之诱惑,却是面色如常,笑道:“大帅休要如此,末将年岁尚轻,跟着太子殿下与大帅跑跑腿、办办事,很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官职爵位就放在那里,只要末将踏实办事,效忠殿下,迟早唾手可得,并不急于一时。” 房俊对他的器重,朝野皆知,他自己又岂能不知道?这份信任器重,几乎全无遮掩,使得裴行俭感激之余,也只能“士为知己者死”,反而说不出什么阿谀逢迎的话语。 嘴上说得再好也没用,只看他往后如何做就行了。 当夜,右屯卫上下歇息一宿,翌日天明时分生火造饭,用过早膳之后,大军顶风冒雪拔营启程。 裴行俭先行前往交河城汇合程务挺,整顿安西都护府上下官吏,抓人杀人自是难免,吐迷度与其随行,之后便会赶赴轮台城,由那里向北穿过北天山山口,返回族中召集族人举族南迁。 房俊则率领右屯卫进驻白水镇,威慑西域诸国。 与此同时,两封战报一东一西分别送往长安与弓月城,表面上并未引发太大的震荡,实则却是潜流汹涌……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欲擒故纵 入冬以来,长安连降大雪。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粉基地】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自古雪灾之害,绝不比水火之祸来得轻松,交通阻塞、信息不畅、生产资源不足,往往使得一场雪灾荼毒无数百姓,尤其是那些居住在城池之外的农民、边塞左近的牧民,更是深受其害。 这样的大雪若是放在贞观初年,必是一场波及整个关中的天灾,即便关中乃是社稷腹心之地,聚集了大唐帝国最强大的人力物力资源,却依旧要在这样的雪灾之下束手无策,导致无数百姓冻饿而死、流离失所。 若是在京畿之外,甚至有可能引发一场庞大的难民潮,无数百姓成为流民…… 然而自从“应急衙门”开设以来,每遇天灾,朝廷上下各个有关衙门便被串联一起,分发物资、组织救援、协调安置,更有关中各地之驻军参预救援救险,效果出奇的好。 关中已经多年未曾因为天灾而出现大规模的死伤、疫病。 故而,每当天灾来临,官军在衙门官吏分派之下参预救援之时,百姓便会感激涕零,愈发崇敬当初担任京兆尹之时组建这样一个衙门的房俊。 随着河西之战的捷报传来,房俊更是成为“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受到无数百姓顶礼膜拜。而那些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们,更是将房俊视为毕生景仰之榜样、奋力追逐之标杆。 房俊之名,声势无两。 …… 大雪过后,兴庆宫银装素裹,宫殿楼宇尽皆掩映在霜雪之下,愈发显得冰晶玉透、精致华美。 李承乾坐在花厅之中,饮着热茶,望着玻璃窗外冰雕玉砌的假山亭阁。不同于太极宫的恢弘大气、庄严肃穆,兴庆宫这边更多的是温婉秀丽,宛若江南山水,怪不得当初高祖皇帝禅位之后择选此地潜居,的确更适合养生之道。 在他对面,萧瑀、岑文本两人翻阅着房俊送抵长安的战报,越看越是心惊,面色极其难看。 关陇门阀一味经营西域,不断的在安西都护府上下安插自家子弟,把持都护府大权,将丝路视为自家之领地,贪婪攫取利益之同时更排斥异己,导致朝廷对于西域之掌控一降再降,他们这些朝廷大佬岂能不知? 只不过一来这些年关陇门阀势大,在朝中压得他们喘不过气,那里还有余力去组织关陇门阀经略西域? 再则,私底下各种利益交换、政治妥协,使得他们睁一眼闭一眼。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关陇门阀为了继续垄断西域之利益,居然勾结突厥、阿拉伯派军深入西域腹地,将右屯卫之行踪告知,并且极力配合意欲一句歼灭右屯卫…… 简直丧心病狂! 政治斗争也是有底线的,再怎样的利益交换、政治妥协也不能恣无忌惮,似这等通敌叛国之举,绝对不容许存在。 岑文本已然年迈,须发皆白,夏日里更是生了一场大病,但是入冬之后病体痊愈,眼下精神还不错,此刻用手掌拍着面前桌案,横眉立目、怒气勃发:“简直混账!这帮只图私利、罔顾大义之奸贼,人人得而诛之!殿下当立即召集三法司予以立案侦讯,一经查实,无论那些奸贼出身何家、官居何职、身负何爵,一应下狱,予以严惩!” 萧瑀忙道:“兹事体大,焉能这般轻率?不妨先行去信辽东,请陛下定夺。” 他深知各家门阀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旦大张旗鼓的严查此案,使得天下人尽皆知,那么便再无丝毫转圜之余地。而一旦关陇门阀牵涉此案者众,国法严惩之下,谁知道还会牵连到哪一家、哪一阀? 若是大肆牵连,必将朝野震荡。 眼下长安本就不靖,各方势力暗中角力潜流汹涌,若是再加上这样一桩大案爆发,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局势崩坏,再恶劣之结果都有可能出现…… 岑文本却须发戟张,怒叱道:“荒唐!老夫亦知此案牵连甚广,极易导致朝政崩坏。然则国法当头,大是大非之前焉能在意些许艰难?若是今日不将此案予以严惩,他日旁人也有样学样,你待如何?” 他转头看向李承乾,面色潮红,语气铿锵:“殿下,此事固然困难,且后果难料,但国法之威严当予以昭彰,不容许有丝毫之亵渎!若今日退一步,他日就得退两步,退来退去,置国法于何地?” 李承乾忙道:“老人家稍安勿躁,切莫动火气,万一伤了身子可了不得。” 他很是头疼。 他虽然性子软一些,却绝对不傻。萧瑀提倡从长计议,且去信询问父皇让父皇定夺此事,绝非他口中所言唯恐牵连甚广影响朝政安定,兰陵萧氏之前与关陇门阀走得极近,谁知道这里头会否将他们家牵扯进去?而岑文本怒气填膺、一脸正气,也未必就是当真为了彰显国法之威严严惩不法,朝廷上这些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未必心里就没有几分取而代之之计较…… 事实上,朝廷上下官员,又有几人是真心真意为了帝国利益考虑,遇事皆从帝国利益之角度出发? 明争暗斗已是常态,此案是否大办特办,都有人因此受损,亦有人因此得利。 即便是帝王至尊,又何曾能够对错分明? 有些时候明知是错的,却也不得不勉强为之,道理不过四个字而已——顾全大局。 但是这件事,他不打算妥协。 臣子们争权夺利他可以忍,阴谋诡计他可以忍,栽赃陷害他也可以忍,但是通敌叛国,勾结敌国妄图杀害自己的袍泽,这种事不能忍! 突厥人也就罢了,那大食国可是正在西域与大唐开战,侵占了大半西域都护府,居然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大食人私下勾结,一路引领进入西域腹地,且将扼守天山交通咽喉的白水镇拱手相送,这如何能忍? 若是忍下去,是否明日那些人就会将玉门关、大散关一同送给胡人,然后引领胡人攻入长安,再将大唐江山拱手相送? 当然,他也不能一味的情绪强烈坚持严厉打击,还是要讲究一些策略的。 毕竟眼下他这个储君虽然比以往安稳了一些,但并未彻底坐实,位置依旧飘摇不定,若是严厉申饬关陇门阀并且坚决打击、严肃法办,那帮家伙难免又开始针对他的储位展开攻击。 打击肯定是要打击,但有脑袋硬的顶在前头吸引火力,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踟蹰一番,放下茶杯,一脸无奈对岑文本说道:“老人家乃是两朝元老,素来忠贞刚烈,父皇与孤甚为尊敬,此番匡正国法之心,孤亦是感同身受。奈何眼下朝局不靖,父皇又远在辽东,若是对此案过于严厉,看似维持国法之公正,实则却极易导致一些人成为惊弓之鸟,且心怀怨怼,说不准就要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孤受命监国,然而威望不足、德行欠缺,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导致朝局崩坏、社稷不稳,有负父皇之所托。故而,此案固然重大,可到底如何处置为佳,还需从长计议……” 萧瑀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谁特么说太子仁厚纯真、不谙谋略的?听听这番话说的,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大局着想,规劝岑文本隐忍为上,可实际上每个字都在拱火,就差说一句“孤身为太子不能冲锋陷阵,岑爱卿你先上”…… 这根本不是岑文本上当与否的问题,而是告诉岑文本“你打头冲锋,孤给你观敌瞭阵,全力支援”。 岑文本本身也有自己的述求利益,与关陇门阀相悖,而且眼下关陇门阀更是将刀把子递给岑文本手里,可以名正言顺的打压关陇门阀,再有太子之支持,哪里还有理由推脱?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储君惊艳 果不其然,岑文本这等混迹朝堂一辈子的老江湖自然“秒懂”李承乾言中之意,义正言辞道:“殿下此言差矣!朝堂之争,不过是利益争夺而已,然则必须有底线需要遵守,大家的争斗都在一个范围之内,谁逾距,突破底线,那便是藐视陛下、藐视王法!国法如铁,不容亵渎,殿下岂能因为有可能引发之后果,便对那些悍然践踏国法着优容隐忍、置之不管?也罢,殿下身负社稷之重,自然诸多顾忌、百般衡量,老臣却是一把老骨头,黄土埋到脖颈,还有什么好怕?纵然粉身碎骨,亦要维护国法之威严,将那等乱臣贼子绳之以法,以正刑律!” 一番慷概激昂的话语说罢,岑文本施礼之后起身,告退而出。 不用说,明日一早便会将奏疏递交之政事堂,他身后的门徒党羽更会鼓噪宣扬,将此案彻底揭露。 风雨欲来。 待到岑文本走出去,萧瑀这才无奈苦笑看着李承乾,摊手道:“殿下何必如此?左右不过隐忍一段时间,待到陛下回京,那些魑魅魍魉尽皆伏诛,谁敢有胆子做出半分出格之事?可若是殿下直面关陇门阀,实在是前途叵测。” 他用了“前途叵测”之词,自然说的不仅是眼下这个案子,而是攸关于李承乾的储君之位。 等到侍女将茶杯斟满茶水,李承乾方才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而后正襟危坐,双目看着萧瑀,淡然道:“世人皆言孤性格软弱,这一点的确如此,然而……孤亦并非一味的软弱。面对忠于王事的臣子,孤愿意软弱一些,这个天下不仅是李唐之天下,亦是臣子之天下、万民之天下,君臣一体、上下一心,方能缔造盛世、百姓安居。身为君主也好,太子也罢,未必就一定要杀伐决断、冷酷凌厉,臣事君以忠忱,君视臣如肱骨,彼此宽厚仁爱一些,有何不可?只不过孤虽然仁慈,却也非是任人揉捏之辈,似关陇门阀这等通敌叛国毫无底线之举,决不姑息!” 看着太子殿下稍有的展现出这种强势态度,萧瑀也只能轻叹一声,不过对于太子的认同也多了几分。 正如太子所言,哪一个臣子愿意在始皇、汉武那般皇帝手底下做事?固然可缔造千古之功业,可伴君如伴虎,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任你以往功勋如何显耀,但凡做错一点,便难逃惩戒。 屠戮臣子犹如吃饭喝茶一般随意。 似太子这般柔软一些、宽厚一些,对于臣子来说倒的确是好事,这一点来看,其余皇子还真未必就比得上太子…… 略作沉吟,萧瑀道:“此事固然有岑景仁牵头抵挡关陇门阀的仇恨,但还是不应操之过急。此前朝中便出现一系列的动荡,各方势力之间多有想法,对殿下殊为不利,不妨暂且拖一拖,待到陛下回京之后,再做计较。” 这回,萧瑀倒是没有藏着什么私心。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粉基地】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之前长安内外诸多风起云涌,背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只不过尚缺一个合适之时机,固然按兵不动。 可一旦关陇门阀遭受严惩,势必不肯坐以待毙,一经发动,必然牵连甚广,原本作壁上观者未必不会纷纷下场,赤膊上阵。 到那个时候群魔乱舞,且不说能否颠覆大唐社稷,李承乾这个储君之位肯定是要遭受诘难,就此下台也不无可能。 而一旦储君易主,巨大的利益牵扯之下,朝中更是乱像纷呈,到那个时候怕是就算李二陛下回到长安,也无法短时间内安抚各方势力…… 太过凶险。 李承乾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拈着茶杯缓缓的呷着茶水,就在萧瑀以为他犹豫退缩之际,便见到李承乾将茶杯放在桌上,沉声道:“眼下帝国看似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实则内部斗争纷乱,此为隐藏之巨大危机。” 萧瑀默然。 但凡对于朝政有些见解,都知道眼前的大唐实则危机重重。危机之根源在于门阀,但并非所有的门阀都有意愿、有能力危及帝国之安宁,始作俑者,还是曾经权倾天下、煊赫一时的关陇门阀。 这帮家伙吃到了改朝换代的甜头,一旦觉得眼下之政局不能一如既往的让他们攫取最大的利益,难免会想着重蹈覆辙,如以往那般灭一国、立一国,周而复始的享受“开过功勋”之荣光与权力。 他们有这个心思,更有这个能力。 但是这话并不能明着去说,因为李唐皇室本身也是关陇门阀的一份子,更是与曾经的弘农杨氏一样,是尝到最大甜头的那一个…… 李承乾目光湛然,神情清淡,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掷地有声:“门阀之祸,实为乱国之根源也!故而父皇矢志不渝,立志打压门阀,孤甚为储君,只当秉承父志,坚定不移。况且,今日孤可以隐忍不发,但那些里通外国、毫无家国之念者缺依旧潜伏于朝堂之中,实为心腹大患。纵然孤这个储君被父皇废黜,可只要这些人依旧在,无论将来是哪一个兄弟克继大统,这些人都是肘腋之患,动辄掀起风浪,危及社稷。” 他凝视萧瑀,缓缓说道:“与其日后让孤的兄弟们来面对这些人面兽心之豺狼虎豹,何如今日孤便舍去这诸君之位,将这些人统统拉下马来?为了父皇,为了帝国,为了孤的兄弟,孤不惜此身!” 萧瑀满面震撼,嗫嚅无语,一时间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他都有些瞧不起这个太子,纵然刚才心生太子继位也不错之念,亦是心中看轻他,觉得这般软弱的君主便于拿捏,日子过得轻省得多。 却不想在这软弱仁慈的面具之下,居然隐藏着如此一颗宽厚雄壮之心! 太子不同别人,一旦被废黜,从未有得善终者,所以李承乾这是打算以东宫上下之性命,与关陇门阀都一个鱼死网破! 这是何等坚毅之心志,岂是一个软弱无能之储君所应当具备? 萧瑀赶紧起身离席,鞠躬施礼,道:“殿下息怒,此等雄壮之志,老臣叹为观止,甚为崇敬!只不过未必便到了如此地步,不妨先让岑景仁打头阵将事情闹开,看看各方势力之反应,再做定夺。” 这话没有明说,但实际就等于在告诉李承乾,您暂且冷静一下,待老臣先行与那些人家商榷一番,若是能够让他们各自领罪自然最好,实在不行,再做计较…… 甚为宰辅,于公于私都得阻止李承乾行下这般玉石俱焚之策。 一旦李承乾赤膊上阵与关陇门阀斗个你死我活,都是他这个宰辅的失职。李二陛下可不仅仅是将国事托付于太子,亦是将太子托付给他们这些宰辅,任由太子与关陇门阀闹得你死我活,猜猜李二陛下回京之后,会如何对待他这个辅政大臣? 况且眼下李承乾所表现出来的诸般素质,使得萧瑀一改往昔对其之轻视,觉得这位固然软弱,却堪称仁厚,且骨子里亦有自己愿意坚守的东西。若是这般顺利的继承大统,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起码比那位素来与关陇门阀亲近的晋王殿下上位要好得多。 可以想见,一旦李承乾被废,晋王上位,那么朝中将会立即复现贞观初年关陇门阀一家独大之格局。 萧瑀可没有忘记,在那些年月之中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门阀是如何嚣张跋扈把持朝政,又是如何打压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关陇门阀渐渐式弱,山东、江南逐渐进入朝堂掌握权力,又岂能拱手送还给关陇门阀? 细想,李承乾这番表态,倒是有几分惊艳之感…… 李承乾微微颔首,道:“宋国公放心,孤又非是三岁小孩,还不至于冲动鲁莽坏了大事。” 就让萧瑀将他的意志转述给关陇门阀也好,若是那帮贼子心有敬畏,肯认下罪行听候发落,他也不必当真鱼死网破,宁死也拖着关陇门阀陪葬。朝廷之上讲究的还是制衡,以往关陇势大,要培植江南、山东的力量来予以对抗,若是彻底将关陇打倒,江南、山东的门阀上台,做得也未必就会比关陇收敛多少。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末路将至 今日会晤,使得萧瑀对于李承乾之看法产生巨大转变,一直以来由于李承乾对于房俊这个肱骨之臣几乎言听计从、从无反驳,使得所有人都将其当作一个毫无主见、软弱怯懦之人,对其将来继承大统抱有抵触之心。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得利益者想在新君即位之后保持权力,未能跻身中枢者希望逢迎新君更进一步,谁又愿意见到新君尚未继位,便已经预订一个一手遮天之权臣的局面? 然而现在看来,并非李承乾当真无主见,事事依从房俊,而是房俊的确太过优秀,每一件事都与太子意见一致,得到太子无限的倚重与信任。 而这份信任,是每一个身为人臣者都亟待得到的,那意味着无以伦比的权力与利益。 所以萧瑀正色道:“也请殿下放心,老臣必定四方奔走,不使殿下身临险地、孤注一掷!” 他不信眼下的关陇门阀当真敢效仿当年之举,行下废立之事,这只是一个太子而已,上头还有李二陛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要运筹得当,未必不能压得关陇门阀慑服,甘心认罪,将这一场巨大的风波消弭于无形之中。 若是那般,他便是在太子面前立下了赫赫之功! 需知道,太子可是打算与关陇门阀死磕到底、甚至玉石俱焚的!只要自己将此案圆满解决,那边等同于解救了东宫上下千余口性命…… 说一句“再造之恩”,亦不为过。 李承乾欣然颔首:“宋国公乃国之柱石,您老办事,孤自然放心。今日之危局,乃孤平生仅见,其中之凶险,更是闻所未闻,还望宋国公以国事为重,以社稷为重,协助孤解决此等难题,稳固江山。” 他自然知晓自己因为宠信房俊,使得好多臣子觉得不可能取代房俊之地位成为储君之近臣,故而心有成见,有所疏远。但是一旦有了立下大功的机会,有可能比肩甚至赶超房俊对于储君之功勋,必然竭尽全力,试图取而代之。 说到底,逐利是人之本性,但衡量付出与收获是否平等,却是世间至理。 只要让一些人看到其付出有可能得到超额之回报,自然无视艰难、趋之若鹜…… 萧瑀沉声道:“殿下放心,老臣必当尽皆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 待到萧瑀离去,李承乾一个人坐在书案之后,呷着茶水,望着窗外冰雕玉砌的景致,思维飞越,居然浑然忘记眼下之危局,而是更加在意西域之战事。 最重要的,自然是房俊一而再、再而三的屡创佳绩带给他的震撼。 自关中出发出镇河西之时,所有人都认为房俊率领右屯卫乃是“向死而生”,为了帝国尊严、关中安危,舍生取义、视死如归,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但是朝中官员、勋爵,即便是市井百姓,亦对房俊之抉择钦佩无地,纷纷洒泪相送,因为大家都认为不知何时将会传来右屯卫战败之消息,甚至是房俊马革裹尸、阵亡于疆场之上…… 然而未过多久,便传来河西大捷之战报,整个长安城欢声雷动。 于不可能之处大获全胜,使得长安上下纷纷将房俊誉为“战神”再生,将其声望推至前所未有之巅峰。 即便如此,在隐约感觉到关陇门阀心怀不轨、蠢蠢欲动之时,李承乾亦是无比担忧房俊西征之安危。 敌人再强,明刀明枪败在面前,总归还能腾挪躲避、运筹帷幄,可是最强的敌人潜伏在身后,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忽然一击背刺,这才是最要命的。 可谁能想到,简简单单一个“驱虎吞狼”之计,便将潜入西域腹地的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一网打尽,彻底扫清安西军后方之隐患,使得长安前往弓月城一线的补给线彻底畅通…… 尤为重要的是狠狠的打击了关陇门阀培植在西域的势力,使其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恣意妄为,将丝路甚至是整个西域视为关陇之封地,肆意攫取本属于国家的利益。 可以想见,此番大捷一旦在长安城内传开,所取得之震动较之前番河西大捷尤甚! 怕是房俊“军神”之命愈发坐实,无数人为其歌功颂德。连带着,他这个储君之地位自然愈发稳固…… 关注公众号:看文基地,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李承乾熟读史书,知晓但凡欲行大事,必有名臣相辅方能成功之道理,一个人再是英明神武,若无杰出之士辅佐,亦难成大事。 或许,房俊当真就是上天派来辅佐他成就大业的肱骨之臣? 细细思之,自从房俊崛起乃至于亲近东宫,自己的处境似乎便一日好过一日,非但从以往那种朝不保夕、诚惶诚恐的状态之中脱离,而且每每遭遇凶险,都能得房俊倾力襄助,从而化险为夷。 若说不是天命如此,还真就没法解释…… ***** 正如李承乾所想那般,阿拉沟之战的结果在送抵宫中不久,随着有功之士的名簿送到兵部求情叙功,旋即爆发开来。 先是大食人厉兵秣马入寇西域,安西军孤木难支节节败退,眼看着大半西域尽落入蛮胡之手,丝路断绝,后有吐谷浑奇兵突袭欲谋求河西剑指关中,导致社稷震荡、朝局不稳,今年以来,可谓多灾多难。 然而正是这等帝国危及之时,房俊挺身而出,先是于大斗拔谷大败吐谷浑铁骑,将其二十年生聚之精锐一朝歼灭,如今又横扫西域,将突厥人、阿拉伯人潜入西域腹心之军队一鼓荡平,彻底通畅由长安前往西域之道路。 都说“国难思良将,乱世出英豪”,这等危急时刻房俊犹如彗星一般耀眼的表现,岂不正是“良将”“英豪”所应具备之风范? 一时之间,阖城震动,长安内外,士气大振。 对于百姓来讲,没有什么比安稳的生活更为重要,眼瞅着盛世已至,天下安居乐业、百废俱兴,谁有愿意整日里战火连绵、局势动荡?百姓之欢欣鼓舞可想而知。 然而有人欢喜,自然就会有人发愁。 那些就等着右屯卫折戟沉沙以便断去太子一臂的人接二连三的失望,难免心中忧愁,心中发虚。 难不成太子当真是天命所归? 否则何以明明在三五年前便有了被废黜之征兆,却在几年逐渐风生水起、步步走运? “天命”,从来都是华夏文化最为崇敬之词汇。 任何事物一旦依附于“天命”,那便是上天之意志,人世纵然千般挣扎,亦是不能更改。谁若是不顺天命、逆天而行,那自然是自取灭亡之道。 连带着,使得李承乾之声势也陡然暴涨,诸多朝中官员、王公勋戚,心中开始琢磨着要如何顺应天命,亲近太子,等到将来新君继位之后能够攫取更多的利益。 正所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有房俊这等上天庇佑之福将辅佐,岂不正能说明太子天命所归、不可撼动? …… 晋王府中,李治一身常服,看着跪在堂下痛哭流涕的长孙淹,手里捧着茶杯,面无表情,默然无语。 长孙淹痛哭道:“此事皆乃臣下之错,受了侯莫陈家、宇文家等人唆使,故而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举措,罪该万死。只不过臣下之初衷乃是斩杀房俊,为殿下清理晋位储君之大碍,绝无半分通敌叛国之心思,还望殿下明鉴!” 房俊的战报送抵长安之同时,长孙家在交河城的人便同时将密信送入府中,详细述说交河城发生之事,以及长孙明之身死、长孙汉之被俘,更将这场大战的详细经过告知。 长孙淹顿时就慌了神…… 父亲身在辽东,长孙濬身死之后家中一切事务皆由长孙淹打理,西域之事更是出自他一手谋划,如今这般后果,他如何不惊慌失措?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死路一条 一直以来,长孙淹都在父兄的羽翼庇佑之下,并未真正涉足过朝堂争斗、利益争夺。此番陡然身负领导家族之重任,固然热血沸腾雄心万丈,但是遇到这等事情,却也瞬间懵了,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跑到晋王府来,恳请晋王出面将此案压下,毕竟一旦此案曝光,长孙家将会首当其冲、难辞其咎,所面临之罪责实在是无法承担。 别说他将来能否顺利继承家主之位了,眼下会否被丢出去成为替死鬼都尚未可知…… 李治被长孙淹的话语生生气笑,他放下茶杯,盯着面前的长孙淹,一字字道:“这么说来,关陇门阀犯下这等大罪,还是为了本王着想咯?” 长孙淹一激灵,忙道:“臣下岂敢有这等想法?只不过吾等尽皆效忠于殿下,自西域所取得之钱财也大多孝敬给殿下,眼下各家在西域之人手遭受房俊恣意抓捕,且严刑逼供,惨不忍睹,还望殿下出手搭救,莫要寒了大家的心……” “放肆!” 李治忍无可忍,劈手将茶杯掷在长孙淹头上,滚烫的茶水烫的长孙淹哇哇大叫,这才戟指怒骂道:“混账东西!汝等心怀不轨,勾结外敌,意欲陷害朝廷大臣、军中袍泽,如今兀自不思悔改,不想着如何认罪伏法、改过自新,居然还想将污水泼到本王身上,简直混账至极!” 他差点快要气疯了。 关陇门阀的确时常向晋王府进献财货,可那只不过是关陇门阀在西域巧取豪夺的百分之一甚至更少,如此就要本王来替你们担负其叛国之罪责? 最为重要的是,谁特么准许你们在西域勾结胡人谋害房俊了?事先一声不吭将我蒙在鼓里,事败之后就向着将本王推出来顶在前头替你们吸引火力分担罪责,想什么美事儿呢?! 他瞪着长孙淹骂道:“你就算不顾忌房俊乃是太子的肱骨之臣,一旦出事太子必然不肯罢休,也应当知道父皇是如何宠信房俊吧?就算你们当真事成,将房俊刺杀于西域,可曾想过父皇回京之后如何大发雷霆?你们承受得了父皇雷霆之怒?而且河西一战,房俊之声誉已然攀上巅峰,军中几乎无人可出其右,即便是英国公、卫国公都暂避其锋,甚至成为军方之象征!你们这般勾结胡人刺杀房俊,可曾想过一旦事情泄露,军方会是何等激烈之反应?”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帮蠢货居然做出这样的事。 谋事不成,自然要承受房俊之反噬,眼下关陇门阀在西域之势力即将被清扫一空便是明证;即便成了,父皇之怒火,军方之怒火,太子之怒火……你们拿什么去承担?! 眼见长孙淹惊慌失措,李治懒得跟他多做废话,问道:“此事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赵国公之吩咐?” 这话并非询问,而是让长孙淹做出抉择——你特么赶紧自己将所有事情一力承担,父皇念在长孙家以往之功勋,尤其是眼下局势之敏感,或许大事化小、网开一面,只诛首恶,余者不咎,到此为止。可若是你自己不敢站出来,那就势必会被攀扯到长孙无忌身上,到时候不管长孙无忌是否参预、是否知情,都要被牵扯进来,事情就大发了,父皇想要压制也压制不下。 长孙淹自然听得懂这话,可这更是说明他已经到了末路穷途,再无回天之力,一想到即将面临的惩罚…… 他心虚的支支吾吾道:“父亲绝不知情,不过此事也并非臣下一人为之,好多门阀都参预其中……” “够了!” 李治有些怜悯的看着长孙淹:“这个时候,就莫要大肆攀咬了,你咬出来的人越多,事情越大,越是无法收场,别想着法不责众那一套!刚刚本王已经受到消息,太子殿下闻知此事,大发雷霆,已然决定拼着储君之位不保,亦要将尔等这些乱臣贼子一个一个的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快快离开本王这王府,若是连本王也给牵扯进去,怕是最终你们整个长孙家都得给本王殉葬!” 若是放在以往,长孙淹将整个关陇门阀都给拽进来,使得牵扯无限扩大,碍于朝局之稳定,父皇或许当真轻打轻放,隐忍不发,让长孙淹逃过一劫。 然而太子这回却是发了狠,在宫中对萧瑀说的那番话语很快便传扬出来,使得朝野上下震惊于太子之狠厉的同时,也替关陇门阀担忧——当朝太子甚至不惜以储位为代价亦要追究到底,天下又有谁人能顶得住? 即便是李二陛下此刻回京,在太子这般狠厉的态度之下,怕是也难以用顾全大局这样的理由予以拦阻。 所以这一回,关陇门阀势必要付出代价。 而在李治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长孙淹站出来一力承担,将所有罪责都承受下来,以此周全其余关陇门阀,当然也将长孙家安全的摘出来。 否则一旦太子推动三法司侦讯此案,整个长孙家只怕逃不出几个清白之人。 门阀世家,在这个年代就是超越于律法之上的存在,平素行事只有家规、绝无国法,认真追究起来,任是谁家都是贪赃枉法之事一大堆…… 长孙淹还欲再说,却已经被不耐烦的李治命门外的内侍进来架着送走,看着长孙淹面如死灰的颜色,李治叹口气摇摇头,只有对于此人鲁莽之愤懑,却绝无半分怜悯。 路是他自己走的,事情是他自己办的,眼下落到这步田地,又能怪得了谁? 他起身传去书房,令人守在门口,自己研磨提笔,略微斟酌之后写就一封书信,然后装入信封,以火漆封口,将自己的亲信内侍叫了进来,吩咐道:“速去辽东,将此信亲手交给赵国公。记住了,一定要亲手交给赵国公,看着赵国公拆开验看之后方可回转,若是遇到突发情况,第一时间毁掉此信,切记切记!” “奴婢知晓,必不敢坏了殿下大事!” 内侍面色凝重,接过书信,转身出去,当即备好马匹,又带了两个心腹,即刻出城前往辽东。 内侍刚刚出府,便有人进来通秉,说是宋国公萧瑀请求觐见…… 李治愣了一下,心想这位难道不是应当串联关陇各家,赶紧那处应对太子之策,以免太子狠下心玉石俱焚,牵连甚广的么? 怎地却跑到自己府上…… 心底疑惑,却不能不见,当即命人将萧瑀请到正堂,自己换了一身明黄色的皇子袍服,这才前往正堂相见。 正堂内,两人叙礼之后分别落座,待到侍女奉上香茗,李治抬手将所有人斥退,这才笑着请萧瑀喝茶。 待到萧瑀呷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下,这才问道:“宋国公前脚自兴庆宫出来,这会儿便前来本王府上,想必是身负要事吧?咱们也别藏着掖着,有什么话但请直言无妨。” 见到李治开门见山,萧瑀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既然如此,那老臣就直言了。此次登门,是想请求殿下一件事,请您约束关陇各家,莫要多做无谓之妄想,赶紧配合朝廷,认下罪责,将此事尽快解决,否则拖延日久,势必牵扯越多,局势一旦起了变化,只怕吾等身为人臣者,皆难辞其咎,无颜面见陛下!” 言下之意,一旦此事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你这位皇子亲王也必然牵扯进去,难以独善其身,到时候陛下问责怪罪,咱们都跑不了。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看文基地】,现金/点币等你拿! 这话说得重了,李治吓了一跳,奇道:“关陇门阀又非是本王之儿孙鹰犬,宋国公可以让本王出面予以约束?” 萧瑀摆摆手,无意理会李治这等辩解之词,沉声道:“老臣今日登门,固然是不愿见到太子殿下雷令风行追究到底,到时候与关陇门阀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却也是为了殿下好。那些个推脱之言,殿下就勿要在老臣面前提及,内里情形如何,何需老臣直言?殿下只要知晓一事,只要此案追究到底,势必将殿下牵连在内即可。若是殿下依旧说此事与您无关,那老臣绝无废话,这就告退。” 李治无语。 这老货平素办事“肉”得狠,今日却是这般凌厉得不成样子,颇有几分咄咄逼人,难免令他不喜。 只是他也有几分尴尬,因为他不敢说“绝对无他无关”这样的话语,心中发虚,难免立场不坚,只得赔笑道:“宋国公言重了……来来来,这是上好的茶叶,您老品尝看看,滋味如何?” 萧瑀便知道晋王怕了,那就是有得谈。 心中一松,便端起茶杯,好生品味起来……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坐失良机 李治的确怕了。 谁能料到那个一贯软弱的太子哥哥这一次居然这么硬气,叫嚣着宁肯不要这储君之位,亦要与关陇门阀玉石俱焚? 别小看这番狠话,再是不受待见的太子,那也是太子。 身为大唐帝国的储君,其权威本身就来自于帝国之威严,若是一个太子别关陇门阀逼得不得不赤膊上阵,甚至说出不惜“玉石俱焚”这样的话,可见会造成怎么样的轰动。 堂堂太子,亦要被关陇门阀恣意欺凌、毫无尊严了么? 关陇门阀难道已然凌驾于太子之上,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连太子都不能对其约束、惩戒,那么大唐到底是李唐之大唐,还是关陇之大唐? 其中诸方利益之牵扯,简直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要当真有那么一天李承乾不管不顾的亲自上书弹劾关陇门阀,此事便再也难以收场,无论父皇如何忌惮朝局之动荡,也势必要对关陇门阀下狠手——维护太子的威严,便是维护帝国的威严,更是维护父皇自己的威严! 皇权之下,焉能任由臣子拿捏欺凌? 等到父皇展开对关陇门阀的凌厉手段,与关陇门阀牵扯颇深、利益纠缠的晋王殿下自然难以逃脱。 他与关陇本为一体,关陇将所有的筹码都押注在他的身上,父皇只要多关陇开刀便会掘断他所有的根基,没有了关陇之拥戴,他又拿什么去何太子争夺储位? 萧瑀盯着李治脸上的神情变化,心中愈发有底,放下茶杯谏言道:“殿下,此案之影响,已然涉及朝政的方方面面,若是不能妥善处置,有可能引发极为恶劣之后果,到时候谁也无法掌控局势究竟会发展至何等糜烂之境地……若是局势当真到了那般,非但太子之储位难保,便是殿下亦要遭受天下之诘难。” 最后这一句,简直就是直言告诉李治,别以为太子被废,你的储君之位就稳了! 别说这件事完全与你无关,即便当真与你无关,可是有谁会信呢? 关陇门阀乃是你坚定的支持者,如今关陇门阀闯下这等大祸,会有无数的指责落在你的头上,很难自证清白。 事实上,又怎么可能清白呢? 待到太子因为此事被废黜储君之位,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你制定这番计策逼得太子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玉石俱焚。 到那个时候,就算陛下有意立你为储君,可以想见朝野上下、京师内外将会有多少人反对你这个“阴谋上位”者。 况且,陛下也未必就会顺理成章的将你立为储君! 毕竟在陛下心中,一应皇子之间最紧要的还是要“兄友弟恭”“友爱互助”,若是陛下认定太子被废乃是出自于你的谋划,他还会一如以往的宠爱你,甚至将储君之位交予你么? 李治大汗淋漓。 他固然是个聪明人,然则缺乏政治斗争之经验,有些时候难免不能深入肌理的去剖析一件事,见解流于表面,不够深刻。 萧瑀之言,却好似在他耳畔敲响了警钟,让他从幸灾乐祸与沾沾自喜的憧憬之中陡然醒来! 他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却不能不顾及父皇会怎么想。 正如萧瑀所言,关陇门阀坐下这等恶事,他这个晋王又岂能完全脱清干系?尤其是一旦太子因为与关陇门阀赤膊对阵导致朝局震动天下动荡进而储位被废,谁都相信是他这个“既得利益者”在幕后操纵一切。 以父皇对诸子之间感情之重视,还会将储位将给他这个“阴谋陷害大臣,设计废黜太子”的儿子么? 堂中一时间静谧非常,落针可闻。 良久,李治才吁出一口气,缓缓道:“太子刚烈,实乃帝国之福,本王甚为敬佩,但凡力所能及之事,自然愿意效劳。只不过本王虽然与关陇颇为亲近,却也不能干涉其意志,使其言听计从。本王会写信给赵国公,恳请赵国公约束族人,压制关陇各家门阀,保证帝国之稳定……只是长安距离辽东远隔万里,信笺来去需要时日,还请宋国公从中转圜,安抚太子,勿要急于一时。” 他算是看明白了,想要坐山观虎斗然后渔翁得利是肯定不行了,一旦太子下定决心,那并非与关陇玉石俱焚,而是与他李治两败俱伤,或许从此之后储位就彻底远离他们两个! 魏王早已明确表态不会竞逐储位,自己与太子再远离这个位置,那么将来很有可能皇位便落在其他兄弟手上…… 将来的皇帝不是文德皇后嫡子,这怎么行? 肉烂了也得留在锅里,这皇位只能在文德皇后嫡子之间流传,若是导致皇位最终被其余兄弟得去,将来自己百年之后,如何有颜面于九泉之下面见母亲文德皇后? 萧瑀甚为欣慰:“殿下心怀社稷、果敢英明,老臣甚为敬佩。殿下放心,老臣定会劝阻太子勿要冲动行事,只不过还请殿下向赵国公言明此事之严重后果,请他约束关陇各家,尽快做出决断。” 什么决断? 自然是抛出几个替死鬼认下“通敌叛国”“谋害袍泽”之大罪,只要给太子、给天下一个交待,朝局就还能保持稳定。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投资好文】,看书还可领现金! 李治颔首,倒也爽快:“本王晓得了,宋国公但请放心便是。” …… 待到萧瑀离去,李治一个人坐在堂中,有些颓然。 原本他以为且放任太子与关陇门阀争斗,他自可稳坐钓鱼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到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太子的储君之位自然岌岌可危,自己的胜算便又增添几分。 然则萧瑀的一番话却将他的美梦陡然敲碎。 当然,萧瑀绝非好心前来提醒,而是担忧太子当真不管不顾的与关陇门阀下场搏斗导致储位被废,希望他能够让关陇门阀老老实实的认罪,消弭这一次的轩然大波…… 但是说到底,萧瑀的提醒很是及时。 只要想想父皇得知自己以“通敌叛国”“谋害房俊”这等手段逼得太子不顾朝局天下之稳定而与关陇门阀赤膊相斗,惹得天怒人怨、江山板荡而被废黜储君之位时会是如何伤心,他便一阵阵后怕。 若非担忧太子被废黜之后不得善终,父皇老早就将储君之位交给自己了。 父皇可以容忍任何事,却绝对不能容忍他以这种手段去争夺储君之位,将手足之情弃之不顾…… 坐了好一会儿,李治方才回到书房,执笔写就两封书信,封好之后命内侍快马加鞭送抵辽东,一封交给父皇,一封交给长孙无忌。 待到内侍领命离去,李治揉了揉脸,失望的叹息一声。 本以为是天赐良机,却险些将自己也给陷进去,反过来自己害得帮助太子逼迫关陇门阀赶紧认罪…… 实在是令人郁闷。 喝了口茶水,李治又叫进来一个内侍,吩咐道:“备好热水,本王要沐浴更衣。” “喏!” 内侍连忙去准备。 李治洗了个澡,换了一套衣衫,瞅着镜子中的自己面色白皙、相貌俊朗,一袭锦袍丰神如玉,腰带下缀着一块羊脂白玉,整个人潇洒英俊,英姿勃勃,不由满意的点点头。 出了后堂,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在十几二十个禁卫簇拥之下出了王府大门,径直沿着朱雀大街向南出了春明门,直抵房家湾码头。 这些时日一来,他时不时的便到这边转一转。溜达散心固然有之,但更多还是憧憬着能够见到那一抹偶尔出现在码头的靓丽身影。 碍于对方之身份,非分之想他是断然不敢有的,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己单纯的欣赏美人,又不曾唐突失礼,这个谁也管不着吧? 好巧不巧,今日刚刚抵达马头的仓库前,马车沿着满是积雪的道路缓缓前行,便见到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在十余名劲装家将的簇拥下来到街边一处商铺。 那四轮马车停下,一条身着淡粉色衣裙、头戴轻纱的窈窕身影在侍女服侍之下从马车上下来。 步履款款,身姿绰约。 李治心中一热,正想着是否要上前打个招呼,道一声“好巧”,便陡然见到一伙骑士自长街的另一头呼啸而至,卷起漫天雪沫,停在那四轮马车周围,团团围住。 马车旁随行的家将登时吓了一跳,纷纷呼喝着围拢在马车周围,将那粉衣女子护在当中,虎视眈眈的看着那伙骑士。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心生歹意 这群骑士自然也见到了停驻在长街一侧的马车以及诸多护卫,不过李治的马车并未有特殊的徽记,故而这些骑士也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寻常富贵人家前来码头办事。 只从他们嚣张跋扈的敢于在长街上拦阻武媚娘马车,便可知这些人背景深厚,等闲勋戚官员根本不曾放在眼中…… 王府禁卫在马车外低声询问:“殿下,是一群关陇子弟,为首的乃是赵国公家的五郎长孙温……咱们是否要出手?” 作为李治身边的禁卫,时不时的就要陪同自家殿下跑到码头来转一转,每一回都是寻着这两四轮马车、这个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只不过这些禁卫也都是功勋子弟,自然晓得这房家湾码头是何人之产业,而这个靓丽娇艳的女子又是何身份,故而不敢造次。 但此次不同,眼瞅着那美人遇上了麻烦,若是殿下这个时候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岂不是一出佳话? 至于这个美人乃是房俊小妾之身份,倒是无妨。眼下社会风气开放,尤其是权贵之间愈发玩得开,相互之间转赠小妾实乃寻常,只要不是用强,而是用手段博得美人欢心,想必房俊也会将这武娘子拱手送于殿下。 即便房俊对这个小妾再是宠爱,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小妾而已,低贱得很…… 李治倒是真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他可不敢奢望房俊将武媚娘赠给自己,旁人不知其中底细,他岂能不知房俊对于这个武娘子视若珍宝、爱若明珠,断然不可能赠予他人?只是单只在美人面前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讨得美人欢心,博得美人一笑,却也便即足够了。 但是他略一沉吟,道:“勿要惊动他们,先看一看再说。” 长孙家于房家势成水火,如今长孙家又在西域谋害房俊不成,两家之间的仇隙自然愈发深邃不可缓解,这长孙温此刻拦阻武媚娘,意欲何为? 难不成这厮色胆包天,以为房俊不在长安,便欲用强糟蹋了房俊的小妾,以此达到羞辱房俊之目的? 若是那般,李治今日可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即便关陇门阀乃是他的支持者,可只要长孙温敢做出这种事,他势必扒了长孙温一层皮。 虽然不曾与武娘子有过半分肌肤之亲,更不曾两情相悦、暗通款曲,可李治对于武媚娘却是情根深种,只觉得这女人一颦一笑都能够勾摄他的魂魄,眉眼之间那股妩媚之风情更是撩动心弦,上辈子注定就该这辈子属于他……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只可惜呀,恨不相逢未嫁时。 而且武娘子嫁的还是房俊,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李治深为忌惮、不敢招惹的人物,否则说不得也要使点手段,巧取豪夺亦要抱得美人归…… 故而,就算是关陇子弟,可只要敢招惹武娘子,李治绝对会让他们好看。 …… 长街另一边,武媚娘刚刚走下马车便被一群骑士拦阻,心中一惊,待到左右家将护卫上前,这才定了定神儿,向着来人看去。 这群骑士将马车围堵,分散站开,谨防有人靠近。 一人自马背上纵身跃下,锦帽貂裘相貌俊朗,只是两眼狭长、嘴唇单薄,望之予人刻薄阴狠之感。 这人来到近前,隔着房家家将,冲着武媚娘拱手道:“在下长孙温,今日有一事说与武娘子知晓,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武媚娘俏脸冰冷,哼了一声,道:“既然汝可知冒昧,那就没什么可说的,还请速速离去,莫要引起误会。” 她冰雪聪明,只看长孙温气势汹汹而来,便知对方所图为何,故而没给好脸色。 长孙温一滞,没想到自己客套一句居然被抓住把柄,心中有些恼火,不过却也并未发作:“也非是与武娘子商量,只是想要托付武娘子给越国公待句话。” 武媚娘道:“妾身不过是房家一个小妾,家中之事从不曾理会,长孙五郎有什么话自去吾家郎君面前说便是,何需妾身转述?再者,这光天化日之下,长孙无浪这般聚众将妾身堵在此地,若是被外人见到,生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还请速速离去。” “嘿!” 长孙温快要气炸了肺,连着两句话都给堵回来,将他噎的不轻,心中恼火更甚。 不过他也知道家中状况危及,这等时候绝不敢节外生枝,故而只能忍着怒气,硬梆梆道:“还请武娘子转告越国公,得饶人处且饶人,西域之事与长孙家并无关联,只是下边一些人擅自行事,这才导致误会。只要越国公大人大量,长孙家便记得这份人情,定有后报。” 一听他说这话,武媚娘秀美的眼眸眨了眨,唇角略微一挑,露出一个满含讥讽的笑意:“呦,长孙五郎这是登门致歉,伏低做小恳请谅解了?” 不仅是长孙温,左右长孙家的家兵尽皆面红耳赤,怒目而视。 长孙家就算再是落魄,又岂是区区一个房家小妾可以出言讥讽? 长孙温冷着脸,忍着气,不悦道:“武娘子固然一介女流,却也是这长安城中数得着有脸面的人物,何以这般咄咄逼人?吾今日前来,只是希望武娘子能够给越国公带一句话,大家往昔虽有积怨,却不至你死我活,可若是越国公一意孤行,存心将长孙家拖下水,那也就休怪长孙家不择手段!往后武娘子也好,房家的谁也罢,出门的时候多带些人,多留些神,免得有什么意外。” 武媚娘陡然色变,柳眉倒竖,春葱一般的手指直接指着长孙温的鼻子,唾骂道:“放屁!你们长孙家目无君上、罔顾国法,做下那等通敌叛国之事,自由国法律例惩处,又与我房家何干?如今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跑来威胁恐吓我一个妇道人家,简直无耻之尤!如果这就是你们长孙家的家风,改日我倒是要问一问赵国公,怎地教出这么一帮酒囊饭袋、无耻之徒!” 武媚娘本就不是一个和善之人,眼下被人欺到面前,若是忍了就代表房家矮了一头,岂能作罢? 当即大发雌威,将长孙温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偏偏没人觉得她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毕竟这位娘子当初可是将令狐德棻那等饱学鸿儒、朝廷重臣都给挠了一个满脸桃花开,如若异日当真遇见长孙无忌,也未必不敢扑上去挠两把。 只要想想若是长孙无忌被武媚娘给挠了……那画面太美,长孙温不敢想。 然则眼下武媚娘口口声声对长孙无忌毫无尊敬之意,长孙温身为人子,如何能忍? 他上前一步,狠狠瞪着武媚娘:“房俊宠你惯着你,别以为整个长安城就都怕你!若敢继续出言不逊,吾倒是不介意帮着房俊好生教训教训你。” 事实上,他有些后悔来找武媚娘了。 西域之事彻底事发,朝中上下舆论纷纷,兄长长孙淹上午去了晋王府求援,却被晋王一顿斥责撵了出去,长孙家上上下下顿时就觉察到不妙。 原本以为长安局势不稳,太子投鼠忌器,必然不敢大张旗鼓揭破此事,如此至少也能坚持到长孙无忌自辽东归来主持大局,局势未必就会崩坏。可是晋王的态度,却使得长孙家子弟感受到朝廷这一次怕是未必肯将事情压下来。 等到听闻太子在东宫对萧瑀的说辞,长孙家算是彻底慌了神…… 以前长孙濬在的时候,还算是有一个主心骨,如今长孙濬也死了,长孙家上上下下就没了一个能够拿主意的人,慌乱之间,自然各有主张。 长孙温便想着前往房家求见高阳公主,向其表达长孙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希望能够震慑房俊,使其劝说太子收回成命。却不料高阳公主根本避之不见,连大门都不让进。 无奈之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前来码头寻找武媚娘。 在他想来,武媚娘固然有些名声,可到底不过一女流之辈,胆小怕事自是应当,只要威胁恐吓一番必然哭哭啼啼的向房俊去信诉苦,规劝房俊勿要将实情做绝。 而以房俊对武媚娘之宠爱,多半会应承下来。 可却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妩媚娇艳娇滴滴的女子,却剽悍泼辣得一塌糊涂,让他一时间有些坐蜡。 事情与自己预想的不一样,非但未能解决,反倒是愈发将房家人给得罪了……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温是个浑人,这时候觉得既然此路不通,那不如另辟蹊径。 看着娇滴滴美艳如花的武媚娘,他登时恶向胆边生,不如干脆绑了这武娘子,逼得房俊规劝太子收手,反正事后自己一力担之,必不牵累家族就是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当街抢人 注意到长孙温目露凶光,武媚娘心中一紧,不著痕迹的往后退了两步…… 身边固然有家将在,但是对面长孙家的家兵人多势众,万一这长孙温起了歹意围攻而上,自己这边到底是吃亏的。 武媚娘也不是一味的刚硬,意识到长孙温有可能铤而走险,赶紧话锋一转,道:“既然长孙五郎这般说法,那妾身给您转述一番便是,只不过爷们儿的事儿岂有妇道人家置喙之余地?成与不成,实在无能为力。” 若是放在之前,得了武媚娘这样的承诺,长孙温便会心满意足的离去。 可是眼下他心底冒出了另外一个主意,觉得若是能够干脆将武媚娘绑了去,以之胁迫房俊在西域之事上让步,实在是一个更好的办法。反正得罪房俊也是自己,事后一个人扛起来,要打要杀也不至于牵累家族,岂不妙哉? 只要房俊说话,太子必定言听计从,此事就算是有了缓和之余地,待到父亲从辽东返回自然能够掌控大局,一场巨大的危机便化险为夷。 而身为功臣,父亲更会袒护自己,房俊就算是天大的能耐,想必也不能将自己怎么样…… 想到这里,长孙温恶向胆边生,盯着武媚娘如花似玉的俏脸,狞笑一声,道:“如今,吾倒是觉得不妨将武娘子请到府上坐坐,然后再给越国公写封信,想必越国公更能够从善如流。来人!请武娘子回府!” 他身边长孙家的家兵都愣住了。 五郎诶,您有没有搞错?这可是房俊的女人! 当初家主羞辱了房玄龄,房俊那厮就敢直接打上府门将一干长孙家子弟折辱得无颜见人,嚣张跋扈至极,眼下您若是动了他的女人,家主又不在长安,谁敢担保房俊不能一封信送回来,然后半支右屯卫拆了长孙家的大门? 眼下留守玄武门外的半支右屯卫那可全是房俊的铁杆嫡系,一声令下刀山火海都敢闯,更被说你区区一个长孙家的五郎,还不是嫡子…… 可这个时候当着房家人的面,谁敢劝阻长孙温? 只得硬着头皮纷纷上前,将房家人给围起来。 武媚娘又惊又怒,她着实想不到长孙温胆大至此,柳眉倒竖怒叱道:“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掠劫女子,汝这般恣意妄为,眼里还有王法么?” 长孙温心说咱们家连勾结外敌这种事都做得出,何曾在乎过王法? 他摆摆手,不耐烦道:“武娘子言重了,不过是请你到府上做客而已,何谈什么掠劫?都愣着干什么,快请武娘子登车!” “喏!” 长孙家的家将遵命,意欲上前驱赶房家的家将。 “锵锵锵!” 一片钢刀出鞘的声音响起,房家家将纷纷抽刀出鞘,结成阵列挡在武媚娘身前,怒视着长孙家的家兵,为首房家家将怒喝道:“谁敢近前一步,杀无赦!” 房家的家将基本都是曾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悍卒,且大多孤苦无依无家无业,遂入籍房家担任家将护卫,不仅各个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且都是刀山火海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个个剽悍勇猛、杀气腾腾,岂是长孙家这些个豪奴帮闲能够比拟? 一言既出,杀气腾腾,吓得长孙家的家兵噤若寒蝉,不敢向前。 没有人怀疑自己若是当真向前一步,这些房家的家将敢不敢暴起杀人…… …… 长街的另一边,李治坐在马车里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不无奇怪:这长孙温虽然平素性情乖张,可也不至于这么蠢吧?当街意欲劫掠武媚娘,这简直就是作死…… 人家房俊前脚在西域差点被你们害死,一转眼的功夫你们又当街劫掠人家的小妾,且不说房俊会否火冒三丈,即便是与己无关的外人都看不下去。 更别说无论大理寺、刑部、甚至是京兆府都是亲近房俊之人,谁能任由长孙家如此恣意妄为? 尤其是眼下长孙家的首要之务乃是竭尽所能的将西域之事压制下去,勿要让太子直接弹劾关陇门阀闹得不可收拾,否则局面将彻底失控,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门阀将会付出极大之代价。 这个紧要关头,长孙温居然想要劫掠武媚娘以此要挟房俊,当真不知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 不过话说回来,李治却当真希望长孙温将武媚娘劫走,然后自己再登门索取,将长孙温严厉斥责一番,予外人一个“识大体”之印象,之后将武媚娘暂且接回王府,对外宣称是为了保护武媚娘。 实际上,这却是造成一个既定事实…… 任何一个年代,女人之名节都极为重要,即便是风起相比开放的大唐,一个女人孤身进入男人家中,名节算是尽毁,绝无辩解开脱之余地。 到那个时候,无论房俊如何宠爱武媚娘,想必都不会再将其接回府中,一如既往的宠爱,却也怪不得他李治——毕竟自己救人在先,若是任由武媚娘留在长孙家,那才是让房俊颜面扫地之事。 最起码自己也是一个皇子,武媚娘进了自己的门,总比进了长孙家的门被外面哄传受到长孙家子弟糟蹋好上一些吧? 如此,自己极大可能得到这个朝思暮想的美人,且名声不损…… 所以当车外禁卫在此询问是否出手之时,李治摇头道:“再等等,这两家未必就敢动刀子打起来……”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惨叫想起,凄厉至极。 李治吓了一跳,急忙将车帘全部挑开,循声望去,却见那边已经混战在了一处。 …… 长孙温才不信房家的家将敢动刀子,自己这边人数占优,只要不动刀子很快就能将房家这些家将制服,将武媚娘劫掠回去,以此要挟房俊,事情就成了一半。 所以他当即下令家兵上前抓人。 谁知家兵们刚刚踏前一步,房家家将便悍然挥刀,瞬间斩在几个长孙家家兵身上。 鲜血飙出,惨嚎声起,热血泼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长孙家家兵吓了一跳,长孙温更是心都跟着一颤。他虽然素来恣意妄为,却也只是在长安成内外嚣张跋扈,欺负一些世家子弟、百姓商贾,挥鞭子打人就算是严重了,何曾见过这等动刀子的场面? 他整个人有些发懵,长孙家的家兵以为自家郎君不说话是恼火了,当即咬着牙也拔出刀子冲了上去。 房家家将死死护住武媚娘,奋力抵抗。 这些家将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各个剽悍勇猛,岂是长孙家这些个只能欺负商贾百姓的豪奴可比?双方都动了刀子,可房家这边阵列俨然,各个悍不畏死,一个照面便将长孙家的家兵放翻十几个,鲜血泼洒雪地,场面甚为惨烈。 长孙温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大叫道:“住手!住手!” 长孙家的家兵早就胆寒,闻言赶紧纷纷退后,远远的聚拢在长孙温身边,目光惊恐的看着房家家将以及地上翻滚哀嚎的同伴。 几乎刀刀都是致命之处,根本全无留手之意,这特么到底是家将还是土匪? 然而这还没完。 此地乃是房家湾码头,上上下下都是指着房家吃饭的苦力、脚夫,此前两伙人在这里对峙就已经惊动了附近不少人,待到见是武娘子被人堵截,纷纷招呼相熟的同伴赶过来支援。开玩笑,若是让人知道武娘子在码头上被人堵截欺辱,他们这些人往后还如何抬起头见人,还如何端得起房家的饭碗吃饭? 然而未等大家近前,便见到这边动了刀子,这下可了不得,这些苦力、脚夫素来仰慕武媚娘,甚至于在这码头之上,大家只认武媚娘、不认房俊! 眼见这等情况,正向着这边聚拢的苦力脚夫们发一声喊,纷纷发足狂奔,尚未至近前,棍棒砖头一些东西便已经被投掷出去,雨点一般落在长孙家众人头上,砸得长孙家众人惨呼连连,抱头鼠窜。 长孙温一见,顿知大势不好,赶紧想跑。 可哪里跑的掉? 周边闻讯而来的苦力脚夫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商贾也凑到近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骑虎难下 越来越多的苦力脚夫汇聚过来,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好在这些人也是有眼力见儿的,知道这伙人身份非同寻常,所以只是围起来不让其逃脱,倒也并非一拥而上全部打死。 武媚娘被家将挡在身后,娇艳妩媚的俏脸面色雪白,一双美眸瞪大,似乎有火气喷射出来,先是出言喝止,将闹哄哄的局面稳定下来,继而怒视着长孙温,一字字道:“天子脚下,长孙家欺人太甚!此事房家必不会善罢甘休!还请诸位帮忙,将这一帮凶徒绑缚京兆府,小女子要登堂告状,恳请朝廷给咱们一个说法!” “好!” “正该如此!” “娘咧!敢在码头上欺辱武娘子,活腻歪了吧?” “得亏武娘子无甚大事,若是掉了一个头发,今日便是汝等歹徒之死期!” 人群越来越多,更多的人闻听消息之后汇聚过来,纷纷愤怒鼓噪,大有一言不合便一拥而上,将长孙家的人群殴致死之势。 长孙温吓得两股战战,他知道这个时候若是局势失控,只怕就连武媚娘也无法喝止这些浑人,刚想说话,却已经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掀翻在地,所有长孙家的人都给摁在地上,抽掉腰带一个一个捆个严实。 这时,不只是谁发现了长街一侧停驻的那一辆马车,便叫嚣道:“这定然是贼人同伙,一并抓了!” “对对对,这大冷天在这里看风景啊?一看就不是好人,一并抓了!” “上!” “呼啦”一下,几十上百人便围拢未来,将李治的车驾以及王府禁卫都给围在当中。 禁卫首领满头大汗,站在车窗外握着横刀,紧张请示道:“殿下,如何是好?” 李治也甚为紧张,这些个苦力脚夫最是贫苦,却也因此养成了桀骜不逊的性格,尤其是码头这等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谁能担保没人向着趁乱行下不轨之事? 赶紧吩咐道:“勿要与这些人冲突,只需亮明身份,这些人自然退去。” 在他想来,自己堂堂大唐皇子、晋王殿下,只需亮明身份谁还敢恣意妄为?这些人自然是退避三舍,然后自己以亲王之尊露面,严厉喝叱长孙温,既能将这一场风波化于无形,更能够在美人心中留下一个“英雄救美”的良好印象。 固然不可能与武娘子亲近,可但凡能够在美人心中留下印象,哪个男子不是欣然受之呢? 只要你心中有我,哪怕得不到,我也傲然自得…… 车外,禁卫首领赶紧自怀中取出晋王府令牌,大声道:“止步!吾乃晋王府禁卫,车上乃是晋王殿下!尔等若是冲撞了殿下车驾,罪不容恕!还不速速退去?” 一众脚夫苦力都吓了一跳。 居然是晋王殿下,真的假的?这可是陛下最为宠爱的皇子,便是房二郎那等猛人等闲也不敢招惹,万一将他激怒,大家伙吃不了兜着走。“法不责众”也并非什么时候都行得通…… 然而有人在人群中忽然问道:“既然是晋王殿下,为何眼睁睁的看着武娘子被歹人堵截甚至意欲掳走,却冷眼旁观不曾出手制止?” 车里的李治一听,顿时暗叫不妙,赶紧吩咐车窗外的禁卫:“赶紧将人群驱散,莫要让他们聚众闹事……”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得又有人说道:“说不得,晋王殿下与这群歹人是一伙的吧?” “正是正是!那群歹人之中有一个是长孙家的五郎,与房家素来不对付,可关陇门阀那可都是晋王殿下的亲信啊!” “该不会是晋王殿下指使那长孙五郎为难武娘子吧?” “娘咧!关陇门阀在西域差点害死房二郎,现在晋王又想要将武娘子掳走,这也太过分了吧?” “先前还听闻晋王检校兵部,房二郎对其颇为亲厚,却不想居然趁着房二郎不在京中,偷摸的贪图人家小妾,这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嘿,人家太子对晋王更是亲厚,可是争夺起太子之位,却没见晋王念什么兄弟手足之情。兄弟尚且如此,何况房二郎只是一个臣子?” “哎呦,照你们这么一说,若是将来这位晋王登基,那妥妥的就是个昏君呐!咱可是听说了,唯有商纣隋炀那等昏君才会觊觎臣子之妻的美色,行下那等昏庸无道之恶事!” “武娘子说了,这帮贼子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咱们却不能不管国法律例伤了他们,来来来,将他们一起扭送京兆府,请京兆尹为房家主持公道!” “正该如此!” 接着,这些苦力脚夫便鼓噪起来,人多胆子大,也不管什么晋王府禁卫,纷纷涌上前来,将李治的马车团团围住。 禁卫们各个一身冷汗,拎着刀子瞪圆了眼珠子,只待谁敢靠近殿下车驾便先斩了再说,否则一旦殿下有什么闪失,他们罪无可恕! 可偏偏这些泥腿子虽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但是平素都是伺候人伺候惯了的,最是有眼色,也知晓深浅,骂晋王殿下几句没甚大事,可若是冲撞了亲王车驾,那事情就大发了。 所以他们只是将马车围住,吵嚷叫嚣,却决不肯靠近马车。 禁卫们登时松了口气,却也为难,这帮家伙围住不散,显然是存心要将自己这些人扭送京兆府,可殿下那里会去?却也不能持刀驱散这些人,万一误伤,那麻烦更大…… 马车里,李治也是又惊又怒。 他哪里想得到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形势居然发展至此?居然被这帮泥腿子东拉西扯的弄成自己与长孙温乃是一伙,长孙温掳掠武媚娘更是受到自己指使……这万一传扬出去,有多少人会信以为真? 当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李治发现自己有些骑虎难下。 另一边,长孙家的家兵更是不堪,有人想要动手,却被一拥而上的苦力脚夫们扯下马来,摁在地上一顿狠揍。长孙温也不傻,之前自己的家兵被房家家将砍伤是一回事,可若是此刻动了刀子伤了这些苦力脚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先前可以说是其中有些误会,两家有些冲突也正常,可若是伤了这些苦力脚夫,那就直接捅破了天。 他连连喝止,哪怕自己被人从马背上揪下来摁在地上,也在大声的喝叱自家家兵不可反抗,更不可动刀子…… 没一会儿的功夫,长孙家的人皆被摁在地上捆了个结实。 武媚娘松了口气,冲在场所有人微微一福,感激道:“奴家多谢诸位仗义援手,感激不尽……” 这般国色天香的美人神色感激,当着面儿的万福施礼,那娇滴滴的语气,柔绵绵的身段儿,一众粗坯早已色授魂与,七嘴八舌道:“武娘子这是说哪里话?大家在房家的地盘儿讨饭吃,本就该护着房家人!况且房家人从未将吾等视如奴役,不仅工钱给得足,便是谁家有个灾病的求到武娘子面前,也都能得些银钱帮衬着,这些咱们都记在心里!若是在咱们眼前任由武娘子被奸贼欺辱,那咱们这些人往后还有何颜面待在这码头?” “没错!武娘子菩萨心肠,码头上谁人不知?咱们这里不少人的命都是武娘子给的,谁敢欺辱武娘子,问问咱们的拳头答不答应!纵然哪日房二郎招惹了武娘子,咱也只认武娘子,不管他房二郎何等威武霸气,也站你这边!” “哈哈!” 众人一阵大笑。 武媚娘也莞尔,旋即又道:“还请诸位助我将这些贼人扭送京兆府,咱们房家虽然不惹事,却也绝不怕是!不管他是王公贵戚还是谁,既然犯了国法,咱就绝不能忍!” “说得好!武娘子霸气!” “正该如此!” 武媚娘扫了一眼长街另一侧被人群围起的马车,唇角翘起一个妩媚的弧度,旋即隐去,一手提着裙裾,莲步款款走了过去。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轰动长安 而后,武媚娘莲步款款,在数百苦力脚夫簇拥之下来到李治马车前,弯腰万福施礼,而后脆声道:“奴家拜见晋王殿下,今日之事,奴家不好揣度,不过奴家相信殿下必然不是与长孙家那些贼人一伙,只不过为了还殿下一个清白,还请殿下移驾前往京兆府,给奴家做一个鉴证。” 马车里,李治一嘴苦涩。 若是往常,千娇百媚的武娘子这般站在面前与他说话,足以使得他浑身骨头都轻二两,如何也要与美人多多攀谈几句。 可眼下这等情况,让他如何肯去京兆府? 可若是不去,这些个脚夫苦力却是万万不肯…… 万般无奈,只得撩开车帘,对武媚娘说道:“既然如此,本王随行便是,只不过还请武娘子相信,本王绝非与那些贼人一伙,更不曾对武娘子心存歹意。事实上,刚才本王想要出手相救来着,只是这帮人来得太快……” 武媚娘如何肯信? 妩媚的面容绽放一个美艳至极的笑容,颔首道:“殿下说得是,还请殿下先行。” 李治脸上满是苦笑,早知道这个美人美则美矣,内里却是个剽悍泼辣的,果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亲王身份,硬生生的架起来让他下不来台。 可再看看周围聚拢着的数百苦力脚夫,一个个虎视眈眈目露凶光,大抵自己敢拒绝,就会一拥而上抬着自己的马车去往京兆府衙门…… 得咧! 谁让自己闲着没事儿跑码头来觊觎美色呢?真真是咎由自取…… 便颔首道:“好说,本王一身清白,自当前往京兆府说个明白,免得被武娘子误会。” 武媚娘垂下眼帘,柔声道:“殿下通情达理,奴家先行谢过。” 当下,数百苦力脚夫一边扭送着长孙家众人,一边又簇拥着李治,浩浩荡荡的向着长安城进发。 抵挡春明门下,不明所以守城兵卒早已慌作一团,将城门紧闭,各个刀出鞘弓上弦,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这特么该不会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聚众造反了吧? 武媚娘派人上前说明情况,守城兵卒哪里肯信?直到李治露面,送上晋王府的腰牌,这才疑神疑鬼的信了,却也不肯放这数百人一起进城。 开玩笑,这些人也毋须造反,但凡鼓噪生事,他们这些守城兵卒便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京兆府也得了消息,派了数十名衙役巡捕匆匆出城查看情况,正好在春明门遇上,双方协商之下,只准许百余个苦力脚夫护着武媚娘,扭送着长孙家众人入了城,直抵京兆府衙门。 如此之多的人聚集在春明门,登时便轰动全城,待到各家都闻听了缘由,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长孙温得是什么样的智商,才能够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 那武娘子虽然只是一个小妾,可是阖城上下谁人不知房俊对其之宠爱?单只是将码头那一大摊子事儿尽皆交由武媚娘掌管,便可至房俊是如何宠溺看重这个小妾。 甚至有传闻,即便是房玄龄亦对儿子的这个小妾高看一眼,府中大小事务,但凡武媚娘谏言,房玄龄无有不允,由此可见武媚娘在房家的地位。 长孙温这是吃了豹子胆,居然当街掳掠武媚娘,真以为房俊身在西域就拿你没办法了? 想想丘神绩以及你家那位六郎是怎么死的吧…… 再者说来,眼下西域之事已经哄传长安,关陇门阀勾结待敌、欲截杀房俊之事固然尚未有证据,但是太子之表态也早已流传出来,关陇门阀危在旦夕,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这个关头你不去好生想想如何渡过难关,反而还要去动房俊的人…… 这脑子怎么长的? 一时间,无数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京兆府衙门,等着看这件事到底如何收场。 长孙家自然也接到了消息,长孙淹出门办事,留在家中的是老七长孙净。闻听消息之后,长孙净一言不发,带着几个人便直接奔赴京兆府衙门,正巧在门前遇到了被扭送至此的长孙温。 长孙净看着衙门口人头攒动,没有多言,而是直接进了衙门。 待到长孙温等一干人被京兆府的衙役从苦力脚夫们手中接收过来,押解着入内院,长孙净才走上前,拱手道:“吾有句话询问家兄,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衙役们自然认得这位长孙家的七郎,互视一眼,将头扭向一旁。 长孙净道:“多谢。” 一摆手,身后跟着的管事便笑着上前,往衙役们手中每人都塞了一块银饼…… 长孙净上前,蹙眉看着狼狈不堪的长孙温,蹙眉道:“汝只说前去房家求情,怎地闹到这等地步?” 长孙温瞅瞅四周,道:“原本是向着觐见高阳殿下,可高阳殿下避之不及按,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去码头求见武娘子,谁知闹出了误会,武娘子不依不饶,吾亦是无奈。” 长孙净哼了一声,你无奈?我只是让你前去恐吓一番,将事情闹大激怒房家,断了房家息事宁人之可能,可谁特么让你去绑架武媚娘了?这若是当真给你绑回来,事情将不可收拾…… 不过眼下这等情况,却是效果更好。 事情都是长孙温一个人做得,这件事上谁也不能牵扯长孙家,可是激怒房家的目的却完美达到,长孙淹想要大事化小、息事宁人的想法彻底落空,一丝一毫的可能都没有…… 松了口气,长孙净看着这位庶出兄长,一字字道:“此事是你胆大妄为,已然触犯国法,家中亦不可能为你抗拒国法。犯了错就要认,任何处罚都要受着,你自己好自为之。” 长孙温眨眨眼,颔首道:“放心,吾晓得轻重,认罪便是。” 长孙净道:“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虽然当街掳掠触犯了国法,但毕竟掳掠未遂,算不得什么大事。” 长孙温也松了口气,点点头,没再说话。 兄弟两个默契的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 瑞雪初霁,起伏蜿蜒的山岭被白雪遮掩,少了几分往昔的巍峨雄壮,多了几分柔顺写意。 长孙淹带着十几个家兵奴仆策马疾驰,在曲折的山路上一路前行,抵达一处山林掩映之中的道观。 到了道观山门之前翻身下马,冲着道观门前的两名禁卫拱手道:“在下长孙淹,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长乐公主殿下,烦请入内通秉一声。” 两名禁卫互视一眼,道:“长孙郎君稍候。” 其中一人入内,须臾回转,歉然道:“殿下正在斋戒诵经,不见外客,长孙郎君请回。” 长孙淹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门前石阶下的雪地之中,大声道:“烦请再次入内通秉,今日殿下若是不见,吾便在此长跪不起!” 禁卫有些不悦:“长孙郎军何必为难吾等?殿下说了不见,那自然便不会相见,这等无赖手段亦是无用。” 作为长乐公主身边的禁卫,又岂能不知殿下与长孙家的恩恩怨怨?天然的便对长孙家没有任何好感,长孙淹还来这一套,自然看着不爽。 长孙淹以头顿地,怆然道:“吾又岂敢胁迫殿下?只是事关生死、十万火急,恳请殿下看在以往的情份上,见上一面,救我一救!” 终南山中消息闭塞,这些禁卫尚不知西域之事,见到长孙淹这般模样,也只好再次入内通秉。 不一会儿回来,道:“殿下请长孙郎军入内。” “多谢多谢!” 长孙淹顾不得丢人,急忙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积雪,快步进了道观。 丹室之内,一袭道袍看上去清减了几分,却愈发显得秀美无匹的长乐公主,正一手拈着茶杯,一手捧着一封书信仔细阅读。 见到长孙淹来到门口停步施礼,一双婉约如春山一般的秀眉微微扬起,明媚的眸子里满是不悦之色。 你们在西域欲置房俊于死敌,勾结外敌陷害袍泽,如今谋事未成,事情败露,还有脸到我这里来求情,我李丽质读的是道经,难不成还能变成大慈大悲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 哼!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回天乏术 来到丹室之内,长孙淹二话不说便跪在门口,以首顿地,语气悲戚诚恳:“殿下!微臣知道此次错了,大多特错!不敢奢求国法宽恕,只求殿下看在往昔情份之上,勿要让长孙家牵入风波之中,遭致倾覆之祸,则长孙家数百上千口人,尽皆感念殿下之大恩!” 态度不可为不诚恳。 长乐公主却不为所动,放下手里的书信,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清声问道:“本宫不过是一个公主,潜居道观之中修心养性,哪里有本事左右朝中局势?此案已然通天,必经三法司审讯,且不说本宫不会插手其中,便是插手也无力左右,四郎怕是求错了人,本宫爱莫能助。” 只从长孙淹的话语,便可听出其人依旧心存侥幸。 若是当真不欲长孙家遭受牵连,那么大可前往京兆府认罪,一力担之,以眼下之局势,怕是太子亦不能过分苛责。 却偏要跑到这里来求她,可见依旧不肯认罪伏法。 长孙淹道:“殿下不需去三法司走动,只需给越国公去信一封,请求越国公以大局为重,不计私怨,则长孙家必有回报。” “呵!” 长乐公主生生给气笑了,她放下茶杯,挺直腰肢,一双清澈的明眸不屑的看着长孙温,缓缓道:“本宫凭什么去恳求越国公?越国公又凭什么会依从本宫的请求?” 长孙淹一时无语。 他总不能说您与房俊那厮绯闻满天下,“交情”自然深厚…… 他不好说,反倒是长乐公主自己说了:“在你眼中,本宫不守妇道,与越国公有染,只需去信一封,越国公必然有求必应……是也不是?” 长孙淹低着头,还是不能说话。 却等同于默认…… 长乐公主一双眼眸渐渐凌厉,婆娑着茶杯的玉手也渐渐握紧,纤白细腻的手背有青筋隐隐绷起,语气更是前所未见的轻挑讥讽:“你们长孙家当真是有出息的很,自己罔顾国法、通敌叛国,事发之后不想着认下罪名接受惩罚,反而前来央求曾经的媳妇去向她现在的情人求情,来给你们长孙家洗脱罪责……本宫只问你,此事令尊可曾知晓?长孙家的列祖列宗可曾知晓?” 长孙淹面红耳赤,羞愧无地。 以往在长孙家,长乐公主素来温文尔雅、知书达礼,从不曾与人红脸,更不曾有过只字片语的苛责之言,所以长孙温以为她柔软温顺,自己这般腆着脸求上门,无论如何都不会推脱。 只需他跟房俊言语一声,房俊那边不追究,太子自然做个顺水人情,这件事就算是暂且压下去。至于如何手尾,可待父亲自辽东返回之后再做计较。 却不想长乐公主言辞如刀,刻薄至极,完全不给他以及长孙家留下半分情面…… 长孙淹心底失望至极,却也不敢在长乐公主面前放浑,否则且不说太子与房俊饶不了他,便是父亲知道以后,也定会扒了他的皮。 直至眼下长乐公主与长兄长孙冲和离,父亲却也从未曾说过长乐公主半句不满之话语,只认为是长孙冲自己作死,断送了一桩好姻缘。 甚至长孙家上上下下,无论族老亦或是仆役,都对长乐公主敬重有加…… 长孙淹再次叩首,涕泗横流道:“殿下,可怜可怜我吧!此事本非出自我的授意,乃是那些个关陇门阀自作主张,只不过眼下由我主持家中大局,故而所有人都欲将我推出顶罪……我冤枉啊!” 这话半真半假,勾结敌国、陷害右屯卫的确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做主的,几乎所有关陇门阀都有参与,只不过他如今甚为长孙家的长子主持大局,自然是由他牵头。 说一句罪魁祸首亦不为过…… 长乐公主安安静静的跪坐,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秀眉无匹的面容并未有多少变化,显然不为所动,只淡然说道:“此事本宫不会插手,四郎还是速去投案自首为好,自己一个人将罪责扛起,总好过阖族遭受牵连,若是那般,日后如何面见令尊,如何面见地下长孙家的列祖列宗?” 这话,已然接近于指着长孙淹的鼻子骂他无耻了。 长孙淹便知道长乐公主心意已定,断然不会给自己求情,只得颔首称是,退出丹室。 出了道观山门,长孙淹抬首望了一眼被白雪覆盖的山峦,只觉得前途灰暗、大事不妙。 太子那般强硬的表达了态度,关陇门阀怎么肯逼得太子赤膊对阵、玉石俱焚?这个错必须认下,这个头肯定得低下,只是想要让大家一起来承担这个罪名断无可能。 认罪了就得认罚,那可不仅仅是丢出几个族中子弟的事儿,还需要让出庞大的利益。 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人站出来认下全部罪责,给太子、给房俊一个交待,而这个交待又必须是太子与房俊能够认可的。 这等时候,他这个长孙家事实上的嫡长子自然就是那个最好的“罪人”…… 所以,他只能多方奔走,希望能够求得房俊与太子之谅解,如此才有可能将此事暂且压下。 可最能够说服房俊与太子的长乐公主却不肯出面…… 长孙淹长叹一声,忧心忡忡。 仆役将马匹牵来,他扯着缰绳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道观的山门,策骑带着家兵仆役返回长安城。 他倒是不怪长乐公主,当初长乐与大兄和离,其中之恩恩怨怨他也有所耳闻,却是不信长乐在与大兄和离之前便与房俊有染之传闻。之后既然已经和离,长乐无论与谁相好,又岂是长孙家能管得了? 可大兄却依旧耿耿于怀,甚至偷偷潜回长安,差点就在这终南山上将长乐害死…… 长乐公主心中对大兄之怨恨,怕是倾尽黄河之水亦不能洗清,恨屋及乌之下,对自己这个长孙家的子弟无甚好感亦是寻常,又怎会为了他出面,却央求差点被自己害死的房俊宽恕自己? 自己多余来这一趟,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而已…… 待到他返回春明门,刚一入城,便碰上家中正四处搜寻自己的家仆,听闻长孙温居然带着人跑去码头威胁恐吓武媚娘,不成之后更欲将其掳走以之胁迫房俊,长孙淹张大嘴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四郎!” 身边家兵仆役大惊,纷纷跃下马背,将雪地里的长孙淹扶起。 所幸长孙淹只是一时气急攻心闭过气去,地上又满是积雪没有摔坏,诸人手忙脚乱一阵,又是掐人中又是往脸上泼凉水,终于将长孙淹唤醒。 “呼……” 长孙淹长长吐出一口气,却是面如死灰,口中喃喃道:“五弟误我,五弟误我……” 这等关头,只能伏低做小赔礼道歉,接受一切可以接受之条件,只求得太子欲房俊之谅解,不要穷追猛打将他置于死地。只要过了这个关口,待到父亲回京,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转,形势会发生变化。 可是长孙温这般直愣愣的跑去又是威胁恐吓又是绑架掳掠,就算太子与房俊不吭声,你让其他人怎么看? 你长孙家就嚣张跋扈至这等模样,不仅通敌叛国陷害袍泽,还光天之日之下打击报复? 将王法置于何地? 将公理置于何地? 长孙温闹得这一出,他自己倒是未必有事,左右不过一个“绑架未遂”,打几板子就能了事儿,却是将他长孙淹置于死地。 此事至此怕是已经再无转圜之余地,不仅是家主之位没了,怕是连性命也难保…… “呵呵……” 他才不信长孙温只是无心之失,更非什么好心办坏事,根本就是存心如此…… 长孙淹怒极而笑,这特么是兄弟? 在你生死攸关的时候狠狠一击背刺,简直比敌人还狠,一下子就将你推进万劫不复之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高阳驾到 长孙淹悲愤于自家兄弟在自己紧要关头之时来了这么一击背刺,几乎断绝了他所有生路,却浑然忘记他自己当初又是如何设计陷害长孙濬,若非那般,他也不会有如今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继承人之身份。 而没有这个身份,自然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欲将他推出承担罪责,去平息太子与房俊之怒火……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 京兆府衙门。 阴沉沉的天空又下起雪来,只不过没有多少风,倒也不是太冷,飘飘荡荡的雪花之中,无数百姓自各家里坊走出,逐渐汇聚到此地,将京兆府衙门前的空地填满,摩肩擦踵,沸反盈天。 城南码头发生之事已然传遍全城,百姓们冬日里闲暇无聊,自然要赶来凑凑热闹。 另外,围观百姓力挺房家,对长孙家子弟所作所为极为不满。 房俊虽然曾被称为“长安一害”,乃是纨绔之中的纨绔,但是在寻常百姓心目当中却是一等一的好官,无论是当年的求雨,亦或是之后入主京兆府所做下的一桩桩德政,还是每逢灾祸必会施粥赈济,乃至于率军出镇河西力保关中安宁,一桩桩一件件,谁都记在心里。 百姓要得狠简单,你将我们记挂在心中,我们便力挺你到底。 眼下房俊河西大捷之后连家都不回,直接率军西进增援西域,无论功勋亦或是这份忠贞心性,早已在民间得到无数拥戴。 然而人家房俊尚在西域为国奋战,关陇那些人勾结外敌意欲陷害也就罢了,眼下就连人家的家眷也想要强行掳走,这个就不能忍了。 数百上千人围拢在京兆府衙门之外,纷纷怒声喝骂,谴责长孙家欺人太甚,无耻之尤。 一辆四轮马车在禁卫簇拥之下自远处行来,堵住路口的百姓纷纷避让,有人喊道:“高阳殿下来了,快让让,让殿下进去!” 百姓潮水一般避往两侧,将中间让出一条通道,使得高阳公主的马车能够毫无阻碍的行至衙门门前。 车厢门打开,一身绛色宫装秀眉清丽的高阳公主由两个侍女服侍着下了马车,绝美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冷若冰霜。 她正欲抬脚登上门前石阶,忽然听得身后人群之中有人喊了一声:“房家两代忠良,一门忠烈,实乃吾大唐之柱石也!眼下越国公率军鏖战西域,形势危急向死而生,却有贼人欲害其家眷,实丧尽天良!吾辈草民,故不能垂坐朝堂,却亦当心怀大义,群起而谴责那等叛国罪臣、无耻屑小,更应当颂扬房家之忠义,惟愿房家公侯万代!” “房家公侯万代!” “贼人受死!” “请京兆府给房家做主!” 一言既出,人群瞬间被鼓动起来,百姓们原本便对房家甚有好感,拥戴者众,不耻长孙家之行径,眼下更是群情激荡,沸反盈天,叫嚣声震得天上落雪亦盘旋鼓荡,四处乱飞。 京兆府衙门的官吏都吓了一跳,急忙派出衙役巡捕予以弹压,这么多人聚拢在一起,且情绪激烈,只需心怀叵测之辈稍加鼓动,便极有可能引发不可收拾之局面。 只是未等衙役们上前,便见到高阳公主来到石阶之上,转身便对数百上千的百姓,万福施礼。 “本宫待家翁、郎君谢过长安父老之爱戴!” 一位公主对他们这些百姓万福施礼,顿时将这些人激动得不行,情绪愈发亢奋。 有人叫道:“殿下不必如何!房相清正廉明,为大唐呕心沥血,房二郎更是允文允武、功勋无数。若是房家这样的人家尚且受到奸贼之迫害,吾等升斗小民哪里还会有活路?” “房家父子都是一等一的好官,咱们百姓心中有数,谁若是迫害房家,咱们第一个不答应!” “让京兆府公正处理,若是处事不公,咱们便一起去太极宫门前扣阙,让太子殿下亲自处断!” “说得好,同去!” “同去,同去!” …… 京兆府的衙役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大汗淋漓,唯恐有人这个时候来一句“京兆府都是一帮贪官污吏,咱们砸了它”,数百上千人便一拥而上…… 高阳公主站在石阶之上,娇小的身躯站得笔直,尖俏的下颌微微扬起,目光凝视这些百姓,一字字道:“正如大家所言,吾房家世代忠良,家翁为帝国操劳一生,功在千秋。吐谷浑寇边,关中文武仓惶无措,唯有吾郎君率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向死而生!击溃强敌使得那些官僚、门阀依旧高官厚禄、声色犬马,可有谁替郎君以及那些征战西域、埋骨沙场的将士们想过?不仅未曾有半分怜悯,反而勾结外敌、意欲陷害!如今更是连家中的女眷都不放过!此等奸贼,何其猖獗!今日,本宫在此立誓,一日不将那等奸贼绳之以法,本官便一日不肯作罢,京兆府不能处置,本宫便状告京兆尹;大理寺不能处置,本宫便状告大理寺卿;宗正寺不能处置,本宫便状告宗正卿!只要本宫尚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任由那等奸佞之辈为所欲为!” 她声音清脆,吐字清晰,每一句话都远远的传出去,在场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好!” “殿下威武!” “这才是大唐公主、房家媳妇该有的气魄!” “殿下放心,吾等草民固然无权无势,却有着一腔血勇,一直陪着您!” …… 高阳公主这才微微颔首,而后转身,步履优雅的进了京兆府衙门。 京兆府官员、衙役、巡捕尽皆肃立两侧,恭迎高阳公主。京兆尹马周更是亲自从正堂内迎出,先是恭谨见礼,起身之后才苦笑道:“殿下,这又是何必?” 他自然明白刚才高阳公主在大门前的一番做作用意何在,不就是以此来掀起舆论对于房家之同情,使得朝野上下难以将此事压制下去,不得不给房家一个公道。 然而他虽然亲近房俊,亦是太子一党,却认为此事当真闹大并非好事,一旦局势彻底失控,那可就不仅仅是李承乾之储位能否保得住的问题了,动辄有江山倾覆之祸…… 高阳公主却微微抬起雪白尖俏的下颌,哼了一声,道:“本宫只是一个妇道人家,郎君为国征战鏖战西域,将家中托付给本宫,本宫自当全力维护阖家上下,确保郎君无后顾之忧。至于那些个朝堂谋算,本宫管不着,也不想管,自有汝等这些朝廷重臣商榷执掌,是吏治清明律法公允,亦或是乌烟瘴气妥协退让,自有天下百姓、斑斑青史去评论是非功过。” 马周摇头苦笑,不知如何接话,这可是将他与朝堂上那些主张息事宁人之辈归咎与一处,不啻于指着鼻子骂娘。 所幸高阳公主素质马周公允廉明,与房家的关系更是交好,也没有为难他,而是问道:“武娘子何在?该不会是以罪犯之身份打入大狱了吧?那正好,将本宫也关进去,愈发体现京兆府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本事。” 马周无奈道:“殿下这说的哪里话,武娘子乃是受害者,下官岂能不分青红皂白便收监下狱?正在堂内坐着呢,等候审讯。” 高阳公主冷笑道:“呵,看上去倒是一个公正廉明的清官模样,就是不知道肚子里是否与那些门阀一样尽是些男盗女娼、肮脏龌蹉……” 将马周敲打一番,这才道:“武娘子胆小,不曾经过这等阵仗,本宫陪着她一同过审吧。” 马周大汗,这长安城里里外外,怕是再没人能说出“武娘子胆小”这等话语,那女子可惜生了女儿身,否则定然是一方豪杰…… 不过高阳公主要求陪同审讯,倒也并不为过,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马周自然对房家人网开一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供认不讳 马周客气道:“能得殿下垂聆,实乃下官福气……殿下,请。” 高阳公主这才微微颔首,莲步轻移,风姿绰约却又气质傲然的步入正堂。 周围京兆府官吏、衙役在两人交锋之时大气儿都不敢喘,唯恐惹祸上身,待到马周陪同高阳公主进了正堂,这才齐齐吐出一口气,互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以往房家最为耀眼的自然是房俊,功勋赫赫位高爵显,又深得陛下之信赖、太子之倚重,权柄赫赫天下侧目。而身为大唐公主的高阳殿下,却一直存在感很低。 然而现在大家才明白,即便再低的存在感,大唐公主依旧是大唐公主,尤其是听闻尚未出嫁之时,这位殿下便很是嚣张跋扈,如今为人妻为人母,修身养性,却也不曾将当年的锐气磨平了。 只看即便是在陛下面前都敢据理力争的马周亦要点头哈腰陪着小心,便可知高阳公主之难缠。 高阳公主尚且如此,若是等到房二回来…… 呵,那简直不敢想,长孙家这回当真是吃了猪油迷了心。 …… 正堂内,武媚娘正襟危坐在一张椅子上,俏脸绷得紧紧的,看上去镇定自若,实则袖子里的纤手已经紧紧攥在一起。 再是聪慧伶俐、大气英明,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未至花信的妇人,尚未曾经历过那等阴谋诡计、生死权变,陡然遭遇绑架之事,难免心有余悸。 当时若是万一给长孙温掠去长孙家,那么她武媚娘一生清誉尽毁,即便事后房俊必然当作没事人一样不会计较,可她自己心中岂能过得去? 女子三从四德,说到底贞洁第一。 一旦身入长孙家,谁还会相信她的清白?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个女人名节不在,还有何颜面继续留在郎君身边? 对郎君的爱恋越深,就越是不能任凭外头的冷言冷语诋毁郎君之名誉,到那时,武媚娘也唯有自绝之一途,来维护郎君之名誉…… 故而,她此刻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一张俏脸看似冷若冰霜,实则一双眸子里已然快要喷出火来,恨不能将站在堂上的长孙温烧成灰烬,再丢进阴沟里喂那些蛇虫鼠蚁…… 坐在对面的晋王李治则优哉游哉的喝着茶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从未曾离开过武媚娘身上片刻。 晶莹雪白的肌肤,闭月羞花的容颜,丰润窈窕的身姿,即便是冷着脸生着气也难以遮掩的那一股妩媚风韵…… 啧啧啧,真真是暴殄天物也! 此女浑身上下几乎每一点都极为契合他的审美,却偏偏早早的成为房俊的侍妾…… 李治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郁闷。 只可惜张籍尚未出声,房俊这个“搬运工”亦未曾顾及这个韩愈的大弟子,否则李治这会儿就可以嗟叹一声,然后吟诵一番“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恨不相逢未嫁时呐! 长孙温虽然站着,却并未有多少仓惶恐惧之色,只是束手而立,完全不似一个刚刚坐下那等当街强掠女子、意欲凌虐重臣女眷那等胆大包天之贼子,倒更像是一副“我已任命,爱咋咋地”的桀骜…… 高阳公主踏足堂内,武媚娘立即起身,叫了一声:“殿下……” 旋即便红了眼圈儿,心中委屈,自己这一遭实在是无妄之灾,还险些落入绝境。 高阳公主快步上前,握住武媚娘双手,柔声道:“本宫在这里,毋须害怕,今日若是不给咱们一个交待,就算是捅到天上去也绝不罢休!” 嘴里说着,手上狠狠的掐了武媚娘的虎口一下。 武媚娘登时会意,也不用怎么酝酿,眼泪立马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掉下来,呜咽出声。 高阳公主拍拍她的肩头,貌似安慰,实则心中甚为欣慰。 果真有天赋…… 然后便怒目而视长孙温,娇声叱道:“简直无法无天!堂堂长孙家子弟,居然坐下这等猖獗之事,到底是不将国法律例放在眼中,亦或是当我们房家都是死人?无论今日之事如何处置,异日本宫都要去赵国公面前问一问,这天下是李唐的天下,还是他长孙家的天下?” 长孙温这会儿感受到了巨大压力,知道高阳公主也不是柔软随和的性子,这位尚未出嫁之时便调皮胡闹、桀骜不驯,再加上武媚娘更是个泼辣心黑的,这两人说不得真敢跑去父亲面上,当众揪胡子挠上几下…… 他诚惶诚恐,忙辩解道:“殿下息怒,此事只是误会而已,臣下并不曾劫掠武娘子,只是那些脚夫苦力鼓噪不休,这才引起误会……” “呜呜呜。” 武媚娘已经搂着高阳公主的肩膀嘤嘤哭泣,抽抽噎噎道:“殿下,妾身若是被掠去别人府中,为保清白只能一死了之,差一点就见不到殿下了,呜呜……” 长孙温:“……” 得咧,在这两个女人面前,自己就算是舌绽莲花,也辩解不得,乖乖的认罪吧。 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纵然认罪也无妨,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儿一刀斩了自己吧…… 一旁的李治看着武媚娘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带雨,这个心疼啊,忍不住怒叱道:“真真是胆大妄为!赵国公家教甚严,怎地就教出你这么一个混账来?无论你有什么心思有什么想法,自去寻房家男人便是,与一个女子过不去,你还要不要脸?呸!” 长孙温:“……” 不是,微臣又没有动您的侍妾,晋王殿下您这么激动作甚?你也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不想着如何将自己摘干净了,反而谴责起我做得对不对,简直莫名其妙。 高阳公主这才将武媚娘轻轻推开,冲着李治万福施礼:“见过晋王殿下。” 李治不敢托大,也赶紧起身,还礼道:“高阳姐姐毋须多礼,今日之事,本王实在是适逢其会,亦可说是无妄之灾,还望高阳姐姐……” 话说一般,却已经被冷着脸的高阳公主打断,淡然道:“殿下多虑了,事情之真相如何,毋须吾等劳心揣测,自有京兆府秉公直断。” 李治只能陪着笑,很是尴尬。 因为自己有争储夺嫡之心,导致一众兄弟姊妹纷纷与自己划清界限,有的愈发亲近,但更多的却是这种无形的疏远,这令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却并未有责怪之心。 他知道兄弟姊妹们并非是反对他争储,而是觉得一旦储位不稳,皇子公主之间势必因利益而发起冲突,往昔的手足情份尽皆不在,难免兄弟阋墙…… 在李治看来,眼下大家之反应实乃寻常,将来若是自己争储成功,必然不会介怀今日之疏远,固然不至于一视同仁,却也尽可能的全了兄弟手足之义。 马周随后走进堂中,直接坐到主位书案之后,而后京兆府一干官吏、文书尽皆升堂。 轻轻敲了一下书案上的惊堂木,正欲说话,却见到高阳公主依旧站着,连忙道:“来人,快给高阳殿下搬把椅子,沏一壶好茶。” 他与房俊亲厚,高阳更是当朝公主,故而今日过堂全无平素恭谨严肃的模样,显得和蔼很多。 官场亦有人情世故,倒是不怕这一点被御史弹劾…… 待到椅子搬上来,又有书吏奉上香茗,高阳公主这才冲着马周颔首致谢,就在武媚娘身边坐了下去。 马周轻咳一声,敲了下惊堂木,对长孙温问道:“今日之事,究竟如何过程,由你先说。不过本官警告你,当时目击者众,本官不会听信你一面之词,事后定会摸查走访,若发现你供词之中有矫言欺骗之语,定将严惩不怠!” 长孙温倒也光棍儿,正如马周所言,今日之事目击者太多,根本不可能信口胡诌,否则人家稍作排查即刻一清二楚,撒谎完全没意义。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言辞交锋 长孙温倒也光棍儿,正如马周所言,今日之事目击者太多,根本不可能信口胡诌,否则人家稍作排查即刻一清二楚,撒谎完全没意义。 再者说来,他今日之举措实则另有目的,事情越大,越是闹得不可收拾,效果就越好,故而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极力推卸。 当即颔首道:“今日之错在我,尽皆认罪,听候处罚。只不过掳掠武娘子实乃误会,吾只是想请武娘子去府上给越国公书信一封,恳求越国公网开一面宽恕家兄,但由此引起武娘子误会,受了惊扰,吾在此致歉。” 对于自己的一干罪行,供认不讳。 堂上一瞬间有些安静…… 马周身为京兆尹,大案要案审过不少,即便是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也审过,却从未遇到这般配合审讯的嫌犯。 这位长孙家的五郎难道不知一旦认下这些罪行,即将面临京兆府的严惩?还是他有恃无恐,根本不在乎,认为京兆府根本拿长孙家没办法? 马周刚开始的时候有些捉摸不透,因为这很是违背人性,谁犯了错不都得狡辩推卸一番,待到罪证确凿之时才会认罪?然而待看见长孙温一脸无所谓,甚至有些得意的时候,心底忽然一动,觉得自己可能摸准了长孙温的心思。 旋即忍不住叹息一声,都说财帛动人心,这权势富贵更是一杯要命的毒药,即便是手足兄弟,亦难免反目成仇,欲置对方于死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李治一眼。 何其相似啊…… 李治虽然缺乏历练,在官场之上面对那些官油子的时候屡屡吃瘪,屡屡吃瘪,但是于权谋之术却是天赋极佳,只是略微想了想,便明白长孙温并非是昏了头愚蠢至此,而是别有所图。 至于到底图谋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心里还在琢磨着长孙家内部之斗争到底将会谁得利、谁损失,忽然见到马周瞥了自己一眼,立马明白了马周这一眼所蕴含的意思。 李治:“……” 娘咧! 马宾王你那是什么眼神?本王虽然争储,也是跟自己的兄长抢东西,但是咱一向光明磊落绝无半分这等龌蹉之手段好吧? 此等事,本王不屑为之! 偏又不能明言解释,心中郁闷至极。 武媚娘明媚的眼眸眨了眨,显然也看透了长孙温的图谋,眼眸转而看向李治,问道:“只是不知殿下为何那般凑巧的出现在码头,且距离事发之地仅有数步之遥?” 马周坐在书案之后,视如不见。 按理来说,公堂审案,他这个主审官才有发问之资格,岂容的一个当事人发问? 不过他见到李治并无反对之意,干脆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李治抿了一下嘴唇,心想这问题当真要命,总不能直言自己就是前往码头,意欲欣赏武娘子你的美色吧? 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而且堂堂亲王觊觎臣子之妾室,这已经不是是否丢脸的问题了,简直昏聩无道,这等人岂能让他当太子、做皇帝? 可若是不直言,又没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何那般凑巧的出现在的码头,很容易就被认为是长孙温一伙…… 他这边沉吟未语,高阳公主秀眸微微眯起,盯着李治,缓缓问道:“这长孙温之禽兽行径,该不会是晋王殿下指使吧?” 李治忙道:“断无此事,本王当真只是凑巧路过……” 高阳公主冷哼一声,丝毫不给这个父皇最为疼爱的嫡子面子,撇撇嘴,词锋如刀:“是啊,当真凑巧得很,凑巧遇上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女子之事,若非码头上的脚夫苦力们念着房家的恩情厚待挺身而出,殿下怕是还能上演一处英雄救美的戏码……啧啧,这得是何等天赐良缘,方能这般凑巧?” 武媚娘垂下头去,心想高阳公主平素懒懒散散任事儿不管,却原来这心思也剔透着呢…… 长孙家固然可恨,可是事已至此,纵然长孙无忌此刻回京,亦是回天乏术,长孙家必定要推出一人来承担所有之罪责,给朝廷、给房俊、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长孙家儿子多,死一个两个并无大碍,但是由此给长孙家的声望带来的打击却足以致命——因为那坐实了长孙家通敌叛国之罪名,一个于国不忠之门阀,说一句声名狼藉绝不为过,三五十年之内怕是无法逆转。 与长孙家相比,晋王才是隐藏着的最大危险。 一旦晋王成功夺嫡,就意味着身为太子死忠的房家最好的结果便是投闲置散,若是李治的心胸稍微狭窄那么一丝半点,房俊绝对难得善终。 将李治彻底打下去,那才是眼下头等大事,即便赔上自己的清誉,往后将会遭受天下口舌讥讽,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李治正想着矢口否认,话未出口,却忽然明白了高阳公主此言之用意,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话恐怕不是自己否认就能否认得掉的,几乎可以相见,等到自己离开这京兆府大堂之后,立即便会有“堂堂亲王觊觎臣子妾室之美色,前往密会”这等流言蜚语传出…… 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人们最是感兴趣这等绯闻,必将大肆传播。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等到传扬开来,怕是任谁都会相信这就是事实,虽然这的确是事实。 到那个时候,他这位晋王殿下的风评将会一落千丈,之前积攒的好口碑亦会毁于一旦,将会有无数人反对他登上储位——除去商纣隋炀那等昏聩之主,天下何曾有过觊觎臣子妻妾美色之帝王? 这等德行有愧之人,如何坐得了这大唐帝国之皇帝? 太狠了…… 李治坐直身子,目光炯炯的与高阳公主对视,缓缓道:“本王身为父皇之子,至此父皇远征辽东之际,自然身负护卫社稷、监督吏治之责。最近长安不靖,太子各个束手无策,本王便微服私访,走访民间可有冤狱待昭,故而出城巡视,却恰巧碰上这一桩事情……高阳姐姐若是无事生非,非得诬陷本王与长孙温同流合污,那咱们少不得去宗正寺走一遭,请宗正卿秉公直断,辩明是非。” “呵,” 高阳公主脸上的严肃瞬间软化,秀眉的脸庞满是笑容,嗔怪道:“雉奴何必这般恼火?姐姐也不过是觉得太过凑巧而已,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咯,还说什么无事生非栽赃诬陷的,真是小气。” 坐在她身边的武媚娘一直垂着头,这会儿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手掌,无言的表达赞赏:干得漂亮…… 李治:“……” 他都无语了,先前你还咄咄逼人的意欲将一个“觊觎臣子妻妾美色”之罪名按在我的头上,结果一转眼就矢口否认,嬉笑怒骂转变得居然这般自然流畅,还要不要点脸了? 可他也确实无法,一个女子受了极大委屈之下说了一些出格的话语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事,谁又能上纲上线的揪住不放? 他摇摇头,再不说话。 说多错多,以往只是以为高阳性格嚣张、胡搅蛮缠,却头一回感受到这种凌厉杀伐之气质,让他心中有些忌惮,万一说错话被揪住,再被其胡搅蛮缠一番,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马周冷眼旁观,见到素来以娇蛮示人的高阳公主差点给晋王挖了个坑推进去,心中暗暗佩服,这房家上上下下全都不一般,不说房玄龄父子智谋百出、能力卓越,即便是这些个妻妾那也都不是好惹的。 见到双方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马周遗憾于晋王反应太快未能入彀,否则太子的储位将会再稳三分,敲了敲惊堂木,对长孙温道:“既然已经认罪伏法,可还有何话说?” 长孙温很是光棍儿,摇头道:“只望京兆尹秉公直断,在下任凭处置。”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晋王吃瘪 “很好。” 马周也不愿意去管长孙家那些个狗屁倒灶的破事儿,只要能够给武媚娘一个交待,同时平息朝野上下的怒火就好,看着一旁的书吏问道:“口供可曾记录?” 书吏道:“已然记录。” 马周摆了摆手,道:“请诸位当事人签字画押,确认无误之后封存,待到商讨斟酌之后予以量刑,再行通报。” “喏。” 书吏赶紧拿着笔录,让诸位当事人签字画押。 至于此案如何定性、如何量刑,由于事关重大,且牵扯颇多,故而不会当堂宣布,而是要在事后予以斟酌商榷,甚至还要上报请求太子定夺,才会对外公布通报。 其余几人都签字画押,但是到了晋王这边却有些有难,他蹙着眉毛,迟疑道:“马府尹,此案可说与本王完全无关,本官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这个签字画押就不必了吧?” 笔录之上的确记录着此案并未与他有什么干系,但是身为皇子,又处于一个争储的敏感阶段,稍有不慎都会将一个天大的把柄递到对头手中,他岂敢不谨慎小心? 唯有完全将自己从此案当中摘出来,那才无后顾之忧,否则指不定什么就会出一个大乱子。 政治斗争要的只是借口,可没人在乎什么真凭实据。眼下在这份笔录上签字画押,就表明他与此事有关,对景的时候搞不好就会被人给翻出来,而后添油加醋胡搅蛮缠一番,将会成为他一个巨大的漏洞…… 马周却不容置疑,断然道:“殿下乃是当事人之一,此事千真万确,岂能置身事外?” 李治郁闷极了,你个家伙义正辞严浓眉大眼,可却跟太子战在一处,才不信你没藏着什么坏心思……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案乃是京兆府侦办,那就必须得听马周的,马周不答允将他摘出去,就算是将父皇搬来怕是都压不服他,只能作罢,心里却求神拜佛希望此事万万不要成为将来被对头攻讦之要害。 衙役上前将长孙温待下去暂且收押,要等到京兆府公布对其之刑罚之后才会再做计较。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起身,一起万福施礼,高阳公主道:“此事还需马府尹上心,定要秉公直断、还给房家一个公道才好。” 马周颔首道:“本官这里从无人情往来,更无骄纵枉法,定然依律判罚,既不苛刻、亦不偏袒。” 高阳公主颔首:“如此,那本宫暂且告退。” 马周将二人恭送至门口,道:“待到衙中订下如何处罚、如何量刑,定然知会殿下。” 目送二人离去,马周略微松了一口气。 无论长孙温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其意是否为了坑害长孙淹,既然能够再公堂之上供认不讳,总算是使得这件事没有横生波折。否则他堂堂京兆尹,一京十数县尽在管辖之下,却差点使得武媚娘遭人掳掠,实在是没法向房俊交待…… 他一回身,便见到晋王李治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目光幽幽的看着自己,登时吓了一跳。 “本宫恭送殿下。” 马周躬身施礼。 李治幽幽叹了口气,看着马周道:“此事实是与本王无干,马府尹,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将本王那份口供销毁,这件事就权当本王未曾出现过?” 马周捋着胡子,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行。” 李治一喜,忙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帮了本王这一次,本王定然忘不掉马府尹的情份。” 事实上,就算马周非得让他录了一份口供,心里却并不怨恨。所谓各为其主,如今马周与他非是同一阵营,做事有些针对自然难免。而马周此人可算是朝中稍有的正直之臣,且勤于政务、手段极佳,若是自己日后当真克继大统坐上那个位置,必然是要简拔重用马周的。 马周却道:“可问题在于殿下的确出现在码头,且距离事发之地不远,此为蹊跷之处,本宫总要给事实一个交待。或者,殿下当真是觊觎美色,天寒地冻的跑去码头只为了饱餐秀色,故而适逢其会?” 李治面上一僵,瞪了马周一眼,没好气道:“权当本王什么都没说,告辞!” 一甩手,扬长而去。 他最怕的不是留下把柄将来有可能被人弹劾,而是背负一个“觊觎臣子妻妾美色”之恶名,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忍了这份郁闷。 ……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联袂自京兆府衙门走出,聚拢在门口的百姓尚未散去,见到两人,顿时七嘴八舌的问道:“殿下,京兆府可曾秉公直断?” “武娘子,那奸贼可曾认罪?若是不认,吾等陪您前往长孙家,砸了他的府门!” 闹哄哄一片,沸反盈天,气氛甚为热烈。 高阳公主抬起一只雪白的纤手,笑着道:“多谢诸位维护之义,马府尹公正廉明,无所偏袒,那贼子亦已当让认罪,择日即将判罚,公之于众。” “好!” 众人情绪激荡,就好像打了一场胜仗一般,各个手舞足蹈、喜笑颜开。 待到众人慢慢散去,高阳公主才领着武媚娘往马车走去,却陡然见到京兆府衙门门前街道的对面,不知何时挺了一长溜的马车,这时马车旁的仆从上前打开车门,一个个穿着绫罗绸缎、满头珠翠的女子走下车来。 居然是身在京中的多位公主…… 高阳公主顿住脚步,粉润的唇角微微挑起,轻声道:“瞧见没有?本宫的姊妹们来了。” 武媚娘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做声。 这些公主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明显是以此表达对于高阳公主、对于房家的支持,但更为重要的,却是在这一场风波当中站队,阐明自己的立场。 由此可见,朝野上下都已经意识到长孙家荣光不在、关陇门阀倾颓在即,而表达了自己强硬之立场,甚至不惜与关陇门阀玉石俱焚的太子,已然声望暴涨,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 高阳公主又道:“走吧,诸位姊妹既然前来,咱们就得好生感谢人家。” 武媚娘道:“自当如此。”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长街,来到马车之前,南平、遂安、豫章、巴陵、普安、清河……数位公主齐齐上前,姊妹们相互见礼。 尚未等说话,便见到长街一侧数匹快马疾驰而来,到得近前勒马立定,骑士自马上翻身下马,躬身道:“太子殿下有旨,宣召高阳公主前往兴庆宫觐见。” 高阳公主冲着诸位姊妹万福施礼,歉然道:“太子相召,不敢耽搁,姊妹们前来探视,小妹感激不尽,该日做一回东道,请姊妹们赴宴,再叙情谊。” 一众公主谦让一番,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登车随着东宫官吏离去,这才相互寒暄几句,各怀心思的登上自家马车,各回各家。 西域之事,已然震动长安。 今日长孙家意欲掳掠武媚娘进而胁迫房俊,更是使得朝野上下一片震荡,而由此引发之后果,必将是关陇门阀退无可退,只能承担西域之罪责,再无任何转圜妥协之道。 而关陇门阀作为大唐立国之根基,一旦衰颓不起,可谓远远超出了李二陛下之打击力度,势必立即引发朝堂之上的势力分布,不知多少显耀位置将会空出来以供其余势力瓜分。 眼下又是太子监国,大权在握,赶紧向太子示好才能够保证自家在这场权力盛宴之中占据先机,攫取更多的利益。 至于等到陛下回京之后储位是否再有变故,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 利益只要吃进嘴里,再想让他们吐出来可就难如登天,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不好予以强迫…… 血脉亲情?不能说没有,但必定屈身于利益之下,唯有利益一致之时,才讲得起血脉亲情,一旦利益相悖,翻起脸来不念亲情都是轻的,视若仇雠实乃寻常。 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上骑都尉 兴庆宫里,李承乾大发雷霆。 “简直混账透顶!长孙家难道当真眼中全无国法、全无君父,只知一味的恣意妄为、嚣张跋扈?这天下到底是李唐之天下,还是他长孙之天下!” 并非演给高阳公主、武媚娘看,李承乾是当真出离愤怒。 先有长孙家在西域勾结外敌意欲覆亡右屯卫刺杀房俊,后有长孙温长街之上掳掠武媚娘,古往今来,何曾听闻有任一权臣桀骜嚣张至此等模样?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乃东宫重臣、太子肱骨,此天下皆知之事,长孙家却依旧在房俊率军西征抵御外侮之际频繁背刺,简直令李承乾忍无可忍! 他离席而起,愤声道:“孤这就去往京兆府,让马周从重量刑,严惩长孙温!” 高阳公主急忙起身,劝阻道:“太子息怒!此事让马周去处置就好,太子实不宜亲自出面,否则于太子声望不利。” 来时路上,她已经与武媚娘谈及此事,更讨论了此事极有可能引发之后果,其中便有若是太子亲自出面给房家、给房俊一个交待,会产生何等风波。 武媚娘对于此道最为精通,固然并未有亲身经历之经验,但是所有揣测、预估,却让高阳公主笃信不疑。 关陇门阀经此一事彻底衰颓已然势不可免,可当真以为关陇门阀倒了,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取而代之之后便能够一派和谐,天下太平? 倒也未必。 门阀之宗旨,便是集齐全族之力量谋求利益,之前关陇门阀一家独大,江南、山东尽皆遭受打压,眼睁睁的看着关陇门阀攫取中枢之权力却无可奈何。那个时候,无论是江南亦或是山东,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抗衡关陇门阀,故而一直团结在一起奋力抵抗。 一旦关陇门阀彻底倒台,让出大量权力,江南、山东势必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然而《论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以往合力抵抗关陇门阀,江南、山东尚且表面和顺内里龌遳不断,等到关陇门阀彻底倒台,势必为了争夺权力使得内部分裂、波澜再起。 所呈现之结果,便是支持东宫的势力内部出现争斗、一分为二,这会急剧导致东宫的力量衰弱。若是储位已稳,自然无虞,可要知道眼下还有一个晋王在一旁虎视眈眈,时刻觊觎着储君之位,一旦东宫力量迅速衰减,谁敢保证晋王就没有回天之术,纠集关陇残余甚至拉拢江南、山东之中一些不满现状之门阀,来一个异军突起? …… 李承乾也冷静下来,只是心头之怒火却并未消竭,坐回桌案之后,灌了一口茶水,沉声道:“儿郎为国征战、舍生忘死,先是出镇河西力保关中安靖,继而率军西征驰援西域,劳苦功高,士之楷模!然而孤身为监国太子,却不能护佑起妻儿家小,岂不是令国士心寒?孤愧对儿郎!” 他的确甚为羞愧。 人家房俊一心一意的支持你坐稳储君之位,甚至不惜为此得罪朝中大部分公候勋戚,结果人家在西域为了帝国、为了你这个太子玩命,你却眼睁睁的看着人家的妻妾遭受凌辱却束手无策,即便未能预防,却连严惩凶徒都做不到…… 李承乾虽然性子软,却也是个要脸面的,长孙家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在“啪啪”的打他的脸,这让他如何不怒? 高阳公主劝慰道:“太子何需如此?权且隐忍一时,以大事为重。” 什么是大事? 自然是要确保储位之稳固,只要坐稳太子之位,今日所有跳梁小丑,异日都不过是屑小之辈。 可若是为了出一口气导致储位出现变故,未免得不偿失…… 李承乾只得说道:“如此,算是委屈武娘子了,日后,孤自有补偿。” 武媚娘感激起身离席,万福施礼,道:“殿下言重了,妾身既然身为房家人,自然难免成为众矢之的。郎君在西域边陲为国奋战、视死如归,吾等妇道人家不能随伺身侧已然惭愧,自当同进同退,纵然再大的委屈,亦是无怨无悔。” 李承乾颔首赞叹道:“武娘子识大体、知大义,孤甚为欣慰!听说房佑那小子颇为聪慧伶俐,有乃父之风,孤便敕封他一个上骑都尉的勋爵,待到将来,也必不亏欠。” 武媚娘大喜,忙道:“多谢殿下。” “上骑都尉”已经算是高等勋爵,正五品,若是他日以此等勋爵入伍,可授予定远将军之官职,甚至若是上官器重、表现良好,高配一个明威将军亦不是不可。 房菽乃高阳公主之子,更是房俊的嫡长子,身负皇室血统,将来继承家业承袭房俊的爵位已然确定。在“宗祧承继”的大规则之下,无论房俊再是宠爱房佑,家中爵位也与房佑无关,故而将来就只能依靠房佑自己去打拼。 然则此刻虽然边患重重,但是天下定鼎、繁华日盛,盛世已然来临,用不了多久必然是天下承平、河清海晏之安定局面,再想博取军功以换取勋爵,实在是难如登天。 有了这样一个“上骑都尉”的勋爵,可以使得房佑陡然成为名正言顺的勋臣,无论参军或是入仕,起步都高了太多。 李承乾摆摆手,道:“孤与二郎虽分属君臣,实则情逾手足,但凡是孤所有,又有什么舍不得给予二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二郎忠贞坦诚,于孤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份情谊,孤一生一世,不敢或忘。” 旁人皆知若无房俊,他这个储位或许早已被废黜。然则旁人却只看到表面,却无法对李承乾感同身受。 自古以来,太子被废,皆难善终,非但是他一人不得好死,东宫上下、妻妾子女,怕是都得沦落至悲惨之下场。 那个时候,李承乾每每自噩梦之中惊醒,眼角垂泪,彷徨无措,却又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他甚至已经有了自暴自弃之想法,想要以一种荒唐至极的行为来向他的父皇做出愤怒之控诉——吾既无错,何故废黜?既有今日之废黜,那又何必当日之册立? 是你一手将我推上储位之位,如今却又残忍至极的一手废黜,甚至连我安安稳稳活下去的权利都一并剥夺…… 若说无恨,实难释怀。 但正是在那个危机关头,房俊亮明车马的表态支持他这个太子,以当时房俊的权势虽然并无多少实力来巩固他这个太子的地位,但是已然成为军中新一代领军的房俊这般表态,最起码在声势之上给于李承乾极大之支持,使得父皇本已坚定的心志出现犹豫。 继而,便是房俊青云直上,一桩桩的功勋使得他在朝中的地位日益加重,汇聚在他麾下的力量也渐渐强大,终于可以成为支撑东宫之柱石。 若无房俊不计个人得失之鼎力相助,焉能有他李承乾之今日? 而房俊之所为,从不在乎官职爵位,甚至屡次被父皇降爵降职,饱受打压,从矢志不渝,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这才是真正的国士! 那些个所谓的帝国勋臣、两朝元老,眼里除了自家利益便是蝇营狗苟,满肚子龌蹉心思,相比于光风霁月、心怀帝国的房俊,简直堕落腐朽如阴沟里的蠹虫! 故而,他对房俊既是亲厚,又是敬佩。 这样的臣子,他又岂会吝啬于赏赐呢? 他恨不能将自己能够赏赐的一切都赏赐给房俊,以酬其功、以奖其志…… 这时外头的内侍进来通秉,说是京兆尹马周觐见,李承乾便对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说道:“暂且回府歇息一番,无论如何,此事孤都会给房家一个交待。”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起身告退,未几,一身官袍的马周大步入内,见礼之后,将此案之口供、笔录、、判决、卷宗一并呈递给李承乾,询问道:“微臣如此判决,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苦苦劝谏 李承乾未看前边的口供笔录,直接翻开判决,细细观看,而后沉吟未语。 杖三十,罚金三百,剥夺所有勋爵…… 三十杖打不死人,却也能够半年之内下不去床榻,甚至落下终身残疾;三百金是一笔巨款;而的剥夺所有勋爵更是较为严厉之惩罚,身为世家子弟,却无勋爵傍身,就意味着即便能够入仕亦要从最低级的官吏、武官做起,凭白多打熬十余年资历。 若是放在平素,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毕竟所谓的“掳掠绑架”未遂。但是对于此案来说,却显得太轻,尤其是在李承乾一再表态要予以严惩,给房家一个交待的前提之下。 在他看来最起码也得流放边军,没有个三年五载休想将长孙温放回长安…… 马周察言观色,低声道:“殿下,长孙温之所作所为的确可恶,便是将其流放亦不为过。然而其行为到底只是未遂,并未对武娘子造成任何损伤,故而不宜重判。尤为重要的是,长孙温之行为不太附和常理,说不得是有人背后推动,若这般将其贬斥出京,或许从此之后再也无法得知此事之真相。” 李承乾先是一愣,抬头看向马周,四目相对,见到马周面色凝重微微颔首,他便嗟叹一声。 原本他就诧异于长孙温为何敢这般胆大包天,劫持武媚娘以胁迫房俊,这是何等蠢货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且不说国家大事不可能因为一个侍妾之死活而左右,单只是房俊的睚眦必报的脾气,今日劫掠了他的妾室,异日必然十倍百倍的讨还回来。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威望、权力、地位,存了心的报复,长孙温还想不想活了? 得到马周的暗示,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长孙家祸起萧墙,不知是长孙温亦或是旁人指使他以这等行为将此事闹大,彻底断绝了长孙家意欲将西域之事压制下去的奢望。 而西域之事压不下去,首当其冲背负罪责的便是目前长孙家的“长子嫡孙”长孙淹。只要长孙淹遭受责罚,即便能够侥幸活命,也断无可能再有接任家主之资格。 原本长孙温乃是长孙家第五子,一旦长孙淹继任家主之资格断绝,收益最大的便是长孙温。不过长孙温既非长孙无忌嫡子,又素来不受宠爱,且无勇无谋,以长孙无忌之心性,断然不会将家主之位交给他。 老六长孙澹早就死了,顺位之下,最有可能获得家主之位的便是老七长孙净…… 这一幕,如自己所处之环境何其相似? 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会被自己的兄弟来一记背刺,从位置上拱下来,不得好死…… 恍惚之间,李承乾甚至对长孙淹有了几分同情。 不过转瞬之后,他便颔首道:“如此,甚好。” 若是将长孙温贬斥出京,短时间内难以接触长孙家的核心,其所作所为便不为旁人所知,长孙净自可顺理成章的成为家主之位的首选,长孙无忌亦会予以认可。 可将长孙温留在长安,便始终会是一个潜在之隐患,一旦他做下的事情泄露出去,必然招致长孙无忌之怒火,长孙净又岂有可能继任家主? 留下长孙温,就等于在长孙家核心之内留下一枚震天雷,即便始终不会引爆,却也终究是一个威慑,使得长孙家难以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内耗便足以使得长孙家焦头烂额。 都说马周公正秉直、清廉自守,可是这玩弄起阴谋诡计,却是相比那些老油子亦是不遑多让…… 想了想,李承乾又道:“不过如此处罚,到底轻了一些,怕是起不到震慑之作用。不妨在此之外,责令长孙淹、长孙温二人前往房府负荆请罪,也算是给房家一个交待。” 犯错受罚,理所应当,可是这般让长孙家向房家低头认错,那可就大大折损了长孙家的颜面。 但是长孙家与皇室有姻亲血缘,长孙淹、长孙温等兄弟与高阳公主也算是姑舅亲,兄长犯了错去给妹妹赔礼道歉,却也说得通…… 期间之火候拿捏,刚刚好。 马周钦佩道:“殿下这般处置,实在是再妥当不过,微臣钦佩。” 李承乾摆手,请马周入座,让侍女奉上香茗,又叮嘱道:“长孙温留在长安利大于弊,但是他身边那些仆从家兵却是罪责难逃,将其人等连同家眷一起流放瀚海,充实北军、戍守北庭,其子孙后代,永世不得朝廷之录用。” 这也算是杀鸡儆猴了,响当当的给于长孙家一个警告——再敢恣意妄为,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别以为老子这个太子是个好脾气的,就可以任意揉捏…… 马周颔首,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之后略加斟酌,问道:“殿下意欲如何处置长孙淹?” 李承乾面色一沉,怒哼一声,道:“此獠胆大妄为,目无国法,居然敢做出勾结待敌陷害袍泽之事,孤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若是不将其处以极刑,何以正国法,何以匡社稷,何以对右屯卫上上下下数万将士交待?” 他对于长孙阳当真是恨极。 虽然并无确凿之证据指认长孙淹所犯下之罪行,可是长孙无忌身在辽东,其自长孙濬死后便由其掌管长孙家、统御关陇门阀,若无他之首肯,关陇门阀焉敢勾结突厥人? 尤为重要的是,大食人正在与大唐开战,关陇门阀却能使得一支大食人之精锐骑兵潜行数百里进入西域腹心之地,协助关陇门阀伏击大唐的劲旅,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联? 细思极恐。 马周沉吟着,缓缓道:“微臣自然能够体会殿下之心情,只是此刻外敌入寇、关中空虚,长安更是潜流汹涌、政局跌宕,殿下还是应当以大局为重,暂且不宜对长孙家之惩罚太过苛刻。否则一旦长孙家不肯坐以待毙,其余关陇门阀又感觉唇亡齿寒,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万一局势失控,对殿下极为不利。” 作为太子一党的中坚,对于太子于此次西域之事中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甚为满意,身为帝国储君,自当有此等刚烈之性情。然而若是让他亲眼看着太子当真赤膊与关陇门阀对阵,最终导致朝局跌宕天下板荡,从而使得储君之位不稳,却是极为不愿的。 “殿下,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最最要紧之事,便是维持朝局之稳定,顺顺利利的等到陛下东征归来。您当明白,唯有您的储位坐得稳,日后才有一展抱负之时,徒逞一时之快意,却断送储位之根基,使得陛下对您失望,实在是智者所不为。” 这番话语已然是肺腑之言,而且亦是实事求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稳稳当当的将储位保住,将来顺利登基,这才是最重要的。 到那个时候如何处置长孙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如今以硬碰硬,碰一个皮破血流,落一个玉石俱焚之下场。 李承乾却不以为然:“越国公为国征战、视死如归,却有贼人于暗地里施以背刺,孤如何能忍?若是孤今日忍下,固然相互妥协、天下太平,可朝野上下如何看孤之为人?孤又如何能够心安,将来如何面对越国公,如何面对那些为国戍边之将士?此事不必再提,孤定然要关陇门阀付出代价!” 马周又试探着问道:“不知殿下口中之代价……是能够有所保留,只诛首恶、不问胁从,亦或是一查到底、一一追究?殿下,微臣不敢驳斥您的想法,只是若是前者也就罢了,狠狠打击关陇门阀之气焰,使之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之国贼即可;可若是后者,您就得面对随时有可能爆发之兵变……毕竟眼下关中各地驻军甚至长安城各处城门之守兵,除去右屯卫效忠殿下之外,就连您的东宫六率都与关陇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不得不防啊。” 若太子意欲追究到底、予以严惩,关陇门阀岂肯坐以待毙? 一场席卷整个关中的变局或许就将发生,甚至辐射至整个天下。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走投无路 “殿下,徒逞一时之快,非豪杰之所为也。昔日韩信可受胯下之辱,励志向上,终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眼下首要之重,乃是稳固储君之位,陛下将监国之权赋予殿下,既是信任,又何尝不是一场考核?只要殿下能够始终稳定长安局势,这场考核便必然是个优良,可万一妄动关陇门阀,导致局势崩坏、天下动荡,此殿下之失职也。” 马周苦口婆心,不停规劝。 他也是一个脾性刚烈之人,却也明白一切之根本都在于李承乾的储位能否稳固,若是贪图一时之快意使得关陇门阀反应激烈,进而导致天下动荡,陛下回京之后必然问责,到时候储位怕是不保。 东宫被废,就意味着储位争夺再起,储位又关联着朝野上下无数人的利益,势必风波汹涌。 对于一个矢志治国的臣子来说,这是不愿意接受的。 眼下帝国繁荣,盛世已现,身为臣子自当披肝沥胆造福百姓,打造一个前所未有之锦绣大唐,使自己之名字垂于青史之上,成为后世子孙之典范榜样,受到万众景仰。 这等关口,谁耐烦去参预那等夺嫡之争,无止无休的历经动荡的政治斗争? 见到李承乾沉吟不语,马周续道:“殿下亦毋须担忧越国公不快,以越国公之脾气心性,若当真意欲与关陇门阀讨回公道,又岂会仅只将笔录人犯送回,自己却马不停蹄的进驻白水镇,随时准备越过天山驰援弓月城?越国公心怀天下,知道此等时候最紧要便是长安稳定……殿下三思。” 李承乾伸手示意马周饮茶,自己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嗟叹道:“以往有些时候,孤亦曾腹诽父皇,身为至尊却纵容关陇大肆揽权恣意妄为,如今方才知晓,即便是天下至尊,亦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可想而知,天底下没人比李二陛下更为忌惮、愤懑于关陇门阀,因为关陇之存在,已然严重威胁到皇权之威严。 可那又能如何? 即便忌惮到此等模样,也只能一边怀柔、一边打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绝不敢下手太狠以免引发关陇之反弹。 马周捧着茶杯,笑道:“即便是天下祖龙的始皇帝,一统六国四海归一,书同文车同轨奠定华夏大一统之根基,何等功勋何等威望?却还是不能言出法随、心想事成,又何况是后世之君呢。为君者,亦要讲究退让与妥协,这就好似打拳,总要将拳头收回来,打出去的时候才会更大力。若是一味的将拳头伸出去,非但难以蓄力,亦会失去威慑之效果。” 李承乾深以为然,颔首道:“如此,便依从马府尹。只不过长孙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马周双眉一轩:“这是自然,此獠做下那等叛国之事,千刀万剐亦不为过!纵然免除死罪,焉能任其逍遥法外?只不过无论如何处罚,总该让其留在长安才是。” 李承乾欣然道:“正该如此!” 长孙温所作所为,已然清晰的表露出长孙家有人意欲陷害长孙淹,此刻若是留着长孙淹的性命,并且使其一直留在府中,长孙家的内斗便永无休止。 一个分裂的、内斗的长孙家,事实上比一个破落的长孙家更为附和朝廷的利益。 马周呷了口茶水,幽幽道:“其实,殿下应该召见长孙淹,好生与其谈一谈。” 李承乾一愣,不悦道:“召见他?孤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方消心头之恨,有什么好谈……呃。” 他忽然反应过来:“马府尹之意……” 马周笑道:“身为上位者,自当以天下为棋盘,诸般人物皆在殿下手中为棋,一个棋子而已,何来喜恶?若能收归己用,才是上上之策。” 长孙淹如今腹背受敌、惶惶不可终日,若是这个时候李承乾饶其一命,并且允诺支持他继承长孙家家主之位,试问长孙淹会做出何等反应? 自然是趋之若鹜、纳首便拜。 李承乾佩服不已,笑道:“世人皆说马宾王光风霁月、清正磊落,可是这玩弄起阴谋诡计来,却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哈哈!” 马周也笑道:“微臣不敢当殿下之夸赞……” 君臣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只要安稳住长孙家,关陇门阀就乱不起来,而留着长孙淹,长孙家就会内斗不止。 一个分裂的、难以形成统一意志的关陇门阀,还是很有价值的。 ***** 长孙淹返回府中,便将一干族老、兄弟尽皆叫到书房。 外头天色阴沉快欲下雪,可长孙淹的脸色比天色还要更加阴沉几分,几乎快要滴出水来。 他环视一干老的老小的小,咬着牙问道:“说说,是谁让五郎跑去胁迫武媚娘,甚至意欲将其掳掠回来?” 众人闷声不语。 都知道眼下之局势,太子咄咄逼人意欲严惩西域一案涉事之人,身为长孙家“代理家主”的长孙淹首当其冲。长孙淹正费尽心力想法设法打消太子的怒火,若是不能将此事压下去,怕是死到临头。 结果就在这个当口,又出了长孙温跑去威胁房俊之妾室,且意欲将其掳掠以胁迫房俊之事…… 简直就是给长孙淹的后背狠狠插了一刀,基本算是葬送了最后的希望。 或许下一刻,大理寺亦或刑部的衙役就会破门而入,将长孙淹绑缚刑场,明正典刑…… 这等情况之下,众人不在乎他垂死之挣扎,却也不愿去招惹这个将死之人,万一这人恶向胆边生拽着哪一个去死,谁也遭不住…… 环视一周,见到无人回话,长孙淹愈发恼怒,指了指坐在身边的长孙净,道:“七郎你来说说,五郎缘何会做出这等蠢事?” 长孙净面色不便,悠闲自得的喝了口茶水,这才说道:“五哥这般做法固然不妥,但是出发点却是好的,毕竟只要武媚娘给房俊书信一封,以房俊对其之宠爱,大有可能偃旗息鼓,放过追究西域之事。只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好心办了坏事,谁也无可奈何。” “好心办坏事?呵呵,哈哈!” 长孙淹气得面容扭曲,大笑两声,狠狠瞪着长孙净:“莫要以为吾不知你心里想着什么,只是以此等歹毒之手段将自己的兄长置于死地,你以为你就做得了家主之位?你问问这些人,哪一个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书房内寂静无声,一众族老尽皆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 家主之位只可能在长孙无忌的儿子们之间产生,旁人是不可能有机会的,既然如此,何必掺合进去? 让他们兄弟自己去斗吧,反正最终剩下来的那个将来担任家主便是…… 面对长孙淹之控诉,长孙净毫不动怒,只是放下茶杯,坐直腰杆,冷冷的与长孙淹对视,一字字道:“五兄之所谓,小弟一概不知,四兄莫要含血喷人。小弟倒是想要问问,三兄惨死西域,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众族老听闻此言,恨不能将脑袋塞进裤裆里,这种事别说掺合了,但凡扯上一丝半点,将来都后患无穷。 长孙淹心里“咯噔”一下,登时有些慌张。 难不成那件事败露了?是元畏察觉了什么,故而向家中通秉? 不过旋即明白过来,就算元畏察觉到不妥,却也不敢向长孙家通秉,因为长孙濬事直接死在他的手中,一旦真相败露,自己固然难以活命,他元畏也死定了…… 这小子在诈自己呢。 他怒目圆瞪,重重一拍面前案几,怒道:“放肆!长孙净,你眼里到底还又没有我这个兄长,还又没有长孙家?你可知此等言论一旦传扬出去,长孙家立成天下之笑柄!”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绝处逢生 兄弟阋墙、自相残杀,任何一家都承受不起这等名声。 长孙净却好整以暇,他料定了长孙淹必死无疑,根本不可能逃脱此次凶险,笑了笑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小弟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兄长争论,您还是想想自己应当如何渡过此次危机吧。” 长孙淹气得双目泛红、瞳孔充血,怒喝道:“若非你指使老五做下这等蠢事,吾又何至于陷入此等险地?” “呵!” 长孙净冷笑一声,道:“西域之事,乃是兄长一手谋划,最终事败,责任自然亦是由兄长来承担。怎么,死到临头还想拉着小弟给你一起陪葬不成?” 这话说出口,已然是撕破脸了,往昔遮遮掩掩的手足之情、兄弟之义,这一刻荡然无存。 书房内的一干族老、一众兄弟尽皆闷声不语。 仿若事不关己一般…… 长孙淹气极而笑,连连点头,不理会长孙净,冲着几位族老问道:“诸位,长孙家传承百年,子孙开枝散叶兴旺荣耀,正是因为族中血脉亲厚、团结一致。如今家族面临危机,却有人吃里扒外、阴谋陷害,不知诸位有何说法?” 一众族老默不作声,不过长孙淹一直目光灼灼的盯着,半晌,方才有一族老干咳一声,道:“四郎所言不差,长孙家之所以有今日之荣光,皆赖子弟团结、人人奉献。眼下家族遭遇危机,太子已然放出话来,誓要给房俊小儿一个交待……这等时候,怕是需要有人站出来,一己之力承担罪责,免得家族遭受拖累。” 当即便有人附和道:“此言大善,正因为家族之兴旺,才有吾等之荣光,个人之利益始终要服从于家族利益,这等危急关头,正该有人挺身而出。族中上下都会念及他的恩情,照拂他的子孙。” “嚯嚯,哈哈哈!” 长孙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悲愤,惨笑出声。 这些人明显已经暗地里谋算好了,将自己推出去承担罪责,保障他们的荣华富贵。 然而他又能怎么样呢? 个人之利益要让步给家族之利益,同理,个人之意志又如何违背家族之意志? 当所有人都意欲牺牲他一个来保全大家,又打着家族利益的旗号,纵然他再是不满,也不能反抗分毫。 只可惜自己谋算了一场,以为能够顺理成章的继任家主之位,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本应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出了纰漏,房俊未死、右屯卫未灭,反噬之力毁天灭地。 最终却要落得一个凄惨至极之下场,什么雄心壮志,什么宏图大业,一眨眼的功夫便尽成云烟…… 他踉跄起身,深深看了长孙净一眼,恨意如滔滔江水一般,咬牙道:“吾乃长孙家子弟,自当承担起自己应当承担之责任,死亦无悔。只不过你我手足一场,却藏着此等卑劣歹毒之心思,实在是罪该万死!” 长孙净岂能害怕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口出威胁? 他淡然道:“此事乃是五兄所为,小弟并不知情。四兄肯背负起责任,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弟深感敬佩。放心,你走之后,几位嫂嫂小弟会尽心照料,几个侄子亦当视若己出,安心便是。” 长孙淹冷笑一声。 照料? 那自然是会照料的,长孙家有这样的传统,当初长孙澹横死,二兄长孙涣便一直妥善照料六弟的极为妻妾,呵呵,照料得无微不至,非常体贴…… 可他即便再是忿恨,又能如何? 总不能在自己临死之前将几个妻妾尽皆喂上一口毒酒,给自己殉葬吧? 他咬着牙,心中恨意滔天,一字字道:“午夜梦回之际,为兄会给七郎托梦,多谢你这般仗义!” 长孙净不以为然,淡然道:“毋须客气,小弟应该做的。” “哼!” 长孙淹怒不可遏,就待拂袖离去。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旋即,一个仆人在门外道:“四郎,东宫来人,说是宣召四郎觐见!” 书房内顿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 东宫宣召? 按理说,太子眼下恨不能将长孙淹扒皮拆骨,连听到这个名字都怒火冲天,岂能愿意亲眼见到他?只需狠下心来不顾局势之恶化,令三法司立案侦查,人证物证俱在,轻而易举就可将长孙淹置于死地。 哪里还有宣召觐见之必要? 除非…… 长孙净惊惶不定,面色难看,该不会是太子迫于压力,改了主意吧? 长孙淹也才到这一点,一颗本已绝望的心“嚯嚯”跳动,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环视书房内众人一眼,深吸一口气,并未说话,大步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书房内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良久,先前那位族老忍不住担忧道:“此事……该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旁人无语。 他身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的站起来,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今日吾等如此逼迫,四郎心中怕是恨意滔天。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大不了吾等往后多多照拂的几个儿子,将其抚育成人、开枝散叶。可若是今日四郎不死……唉,吾等往后再无宁日矣。” 一众族老尽皆长吁短叹。 岂止是再无宁日?以长孙淹的心狠手辣,怕不得一不留神就给下黑手弄死…… 大家都瞥了长孙净一眼。 长孙温那般愚蠢之行为,谁看在眼里还不明白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如果长孙淹当真躲过这一劫,旁人或许还能缓一缓、放一马,长孙净却必定首当其冲,面临长孙淹的疯狂报复。 长孙净脸色阴沉得可怕,心里不停打鼓。 娘咧! 该不会当真让长孙淹躲过这一劫吧? 那往后可麻烦了…… ***** 长孙淹抵达兴庆宫的时候,天色已然阴沉下来,雪花飘飘洒洒,精致唯美的兴庆宫内已然掌灯,宫门口挂了一串灯笼,雪花在橘黄的灯光里飘洒摇曳,分外柔美。 长孙淹一颗心却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掌心更是攥出了汗水,门前的内侍入内通秉,他便规规矩矩的站在宫门外,凄风冷雪之中,却丝毫未觉察到半分寒冷。 半晌,内侍才转会来,躬身请长孙淹入内。 长孙淹随着内侍进了宫门,垂着头目不斜视,只盯着脚下已然清扫一边的方砖甬道,好半天才行至一处殿宇之前。 这处殿宇并不华丽轩敞,夜幕之下掩映于修竹假山之中,灯笼光晕之下廊柱飞檐秀美精巧,仿若天上宫阙。 内侍入内,须臾回转:“殿下请长孙郎君入内觐见。” 长孙淹颔首,整理一番衣冠,这才登上回廊外的石阶,到了宫殿门口,脱去鞋子走进殿内。 殿内燃着地龙,很是温暖,淡淡的檀香气息之中,空无一人。 长孙淹正自愕然,一旁的内侍已经向左拐入一个门口,急忙跟了上去。 过了门口,便是一间书房。 两侧庞大的檀木书架放置在墙壁,上面隔栅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除此之外倒是并无太多华丽陈设。 一张宽大的书案摆放在临窗的地方,窗子显然经过改造,原本的墙壁木窗都已经换成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庭院的精致尽收眼底,橘黄的光晕之下落雪纷纷,很是唯美。 李承乾一袭常服,坐在书案之后,奋笔疾书。 内侍侧身推出,长孙淹上前,一揖及地:“罪臣长孙淹,觐见太子殿下!” 而后,未等李承乾说话,便跪伏在地,俯首认罪。 到了这一步,他早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唯一的希望便是李承乾能够改变主意、收回成命。 所以他明白,此刻认罪要迅速、态度要诚恳,并且表明自己甘愿依附未奴、唯命是从的心志。 然而,却并未得到回应。 长孙淹跪在地上,一颗心七上八下,掌心汗水涔涔,患得患失,仿徨无措。 好半晌,耳畔才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长孙淹,你何罪之有?”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愿为鹰犬 长孙淹跪伏在地,惶然道:“罪臣目无国法、恣意妄为,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臣不敢为自己辩解,只不过确实身不由主……不过到了这等时候,惟愿太子殿下饶恕罪臣一命,自今而后,敢为殿下之鹰犬爪牙,唯命是从,纵然刀山火海亦是绝不迟疑!” 言罢,以头顿地,砰砰有声。 耳畔再无声音。 长孙淹却也不停,就那么砰砰的磕头乞饶,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活路便是太子能够回心转意,若是不将姿态做足,岂能打动太子? 砰砰砰…… 长孙淹毫不惜力,每一下都实打实的磕在地上的方砖上,没几下便头晕眼花,再多几下,额头鲜血都流了出来。 就在他以为今日要磕死在这里,才听闻李承乾说道:“你所犯之罪,百死难恕。不过孤亦非是昏庸之人,自然明白有些事情非是你能够做主,很多时候不过是受人裹挟而已……” 长孙淹一颗心欢喜得快要跳出来,大声道:“殿下明鉴万里!关陇各家同气连枝,订下歹毒龌蹉之计策,罪臣如何相抗?唯有随波逐流而已!然则这般陷害国之功臣,罪臣时常夜不能寐,良心备受谴责!若是殿下允可,罪臣愿意指证所有参预此事之关陇门阀!” 为求活命,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知道李承乾对关陇门阀恨之入骨,干脆站出来充当马前卒…… 李承乾面色凝重,问道:“你有他们阴谋陷害越国公勾结外敌的证据?” 长孙淹一愣,讪笑道:“确凿之证据自然是没有的,不过罪臣可不管是否有罪证,只要殿下需要,罪臣这就前往大理寺检举揭发。” “没证据说个甚?” 李承乾没好气的叱责一句,呷了口茶水,这才说道:“也毋须你检举谁,只不过这回孤虽然顾念你身不由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多谢殿下不杀之恩,殿下仁厚宽恕,罪臣感激涕零,余生愿为殿下鹰犬,若有贰心,天诛地灭!” 长孙淹是真的涕泗横流了,先是走投无路的绝望,继而出现一线生机,这种大悲大喜落差剧烈之感受,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番话也不假,这会儿哪怕李承乾让他回家去给长孙无忌酒水里下毒,他都会毫不迟疑的照做不误…… 李承乾对其愈发厌烦,忍着心底厌恶,淡然道:“经此一事,赵国公怕是再也不会立你为世子,承继家主之位更无可能,不过只要你忠心给孤办事,孤自然力挺你。” 长孙淹磕头如捣蒜,一再表明心迹:“殿下放心,从今日起,罪臣这条命就是殿下的,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绝处逢生,又得了李承乾这般承诺,长孙淹差点欢喜的笑出来。 的确如李承乾所言,经此一事,无论如何他的世子之位都再无可能,但是有了李承乾的支持,只怕就连父亲也很难违逆。就算眼下父亲立长孙净为世子,可只要将来李承乾登基,长孙家家主之位也好,父亲的爵位也罢,那不还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而且眼下东宫势大,既有可能在将来顺利登基,自己也不过是从“反对派”摇身一变成为“拥戴者”而已,绝无难度…… “行啦,说的再好听,也不如好生给孤办事,只要你能够记着今日所说之言,记着你这条命是孤给的,往后中心办事,别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孤必然不会亏待。你且回去吧,等着大理寺与刑部的判罚,勿要担忧。” 李承乾摆摆手,不愿与他多说。、 “喏!殿下再造之恩,罪臣永志不忘!” 长孙淹又是一顿磕头,大表忠心,而后才在内侍引领之下退出书房。 到了兴庆宫门外,走下石阶,长孙淹抬头望着黑黝黝的天空,鹅毛一般的大雪飘飘洒洒,落在脸上沁凉,却难以冷却心底的火热。 本以为走投无路死定了,谁能想到忽然之间却又绝处逢生? 他才不管李承乾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只知道从今而后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只能是李承乾安插在长孙家的钉子,若是有朝一日李承乾放弃他,那么立刻成为丧家之犬,再无容身之处。 而且之前虽然百般谋算使得父亲勉强承认了他家主继承人的身份,但是变数太大,又有长孙净虎视眈眈,将来如何,实未可知。 但是现在有了李承乾之支持,自己也算是有了靠山,纵然父亲不愿将家主之位交给自己,怕是也由不得他了…… 本以为穷途末路,却陡然见柳暗花明,而且前途一片大好,长孙淹如何不兴奋莫名、血脉偾张? 跟随他前来的仆人此刻见到他毫发无损的走出兴庆宫,且神情亢奋,亦是惊疑不定。 难不成,太子殿下居然在最后关头缩回去了,轻而易举的放下西域之事,宽恕了长孙淹? 嚯,那可有好戏看了。 先前家中的风向已然彻底偏向了七郎长孙净,而且书房内的那一番对阵这些仆人也有所耳闻,知道长孙净认为长孙淹死定了,所以半点不念兄弟情分,更是落井下石联合一众族老将长孙淹往死里逼,已经彻底撕破脸。 若是长孙淹绝处逢生,全须全尾的回到府中,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长孙家怕是永无宁日矣…… 长孙淹走下石阶,仆人赶紧将马匹牵过来,长孙淹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一夹马腹,大声道:“咱们回府!驾!” 一声呼喝,当先纵马疾驰。 神情之间可谓意气风发,哪里还有半分来时的忐忑沮丧、如丧考妣? 家仆门纷纷对视一眼,也赶紧跟着上马跟随其后,赶紧回到府中向各自的主子禀明情况…… ***** 待到长孙淹离去,萧瑀、马周两人才从书房后堂走出,见到李承乾已经坐在靠窗一侧的地席上,赶紧走过去跪坐在李承乾对面。 身子窈窕的侍女奉上一壶新沏的茶水,几碟精致的糕点,将原本的茶壶收走。 李承乾抬手请二人饮茶,马周主动拿过茶壶给二人斟茶,笑道:“殿下能屈能伸,这一番威逼利诱,很是见功夫。” 李承乾无奈,苦笑道:“孤有自知之明,此等玩弄心术本非擅长,只不过形势如此,不得不勉力为之。” 萧瑀颔首道:“殿下光风霁月、正直无私,实乃天下臣民之福也。只不过这等时候,徒逞一时之快意容易,但是将来收拾残局却难如登天。留着长孙淹、长孙温这两人,想起来却是有些憋火,却能够很好的令长孙家内斗不止,进而使得整个关陇门阀都难以形成统一,对于东宫来说,实在是利大于弊。” 如今,他也算是支持东宫的坚定分子,将以往那些左右逢源的想法尽皆抛之脑后,一心一意谋求东宫之稳定,这才附和他以及他身后的江南士族之利益。 当然,若是李承乾执意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非要都一个你死我活,他也不会反对。 毕竟火中取粟、乱中取利,对于江南士族来说能够攫取更多的利益…… 想到这里,忍不住瞥了身旁的马周一眼。 一直以来,朝野上下对于马周之评价也不过是“直臣”“能臣”而已,认为其人之能力卓越,却也只限于治理实务,为人过于刚直。然则现在看来,阴谋诡计之道却半点都不虚,而且对于时局之掌握很是见功力。 若非他极力规劝,怕是太子此刻早已命人将长孙淹拿下,然后大刑审讯,继而凭着长孙淹的供词挨家挨户的将关陇门阀抓个遍,整个长安城甚至整个关中都震荡起来…… 眼下一场巨大的危机消弭于无形之中,非但没有使得局势动荡,反而在长孙家埋下去一颗钉子,死死的钉在关陇门阀的核心中枢之内。 萧瑀毫不怀疑长孙淹此刻的忠诚,此前几乎他为了阻止李承乾与关陇门阀不死不休,极力联络关陇各家,最终几乎所有人家都达成将长孙淹推出去当替死鬼来平息事态的意见…… 长孙淹四面楚歌,除了忠心投靠太子之外,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李承乾不愿多想长孙淹之事,询问道:“辽东战局如何?” 书房内瞬间静了下来,萧瑀摇摇头,叹息一声,忧心忡忡道:“辽东已然严寒难耐,大军虽然将平穰城团团围困,却始终未能破城而入,战局呈现僵持,此非稳妥之道也。”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战局胶着 辽东战局不顺,即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唐军攻破安市城,将高句丽在辽东的所有据点清扫一空,继而攻陷泊汋城,强渡鸭绿水,一路势如破竹狂飙突进,高句丽军不能抵挡,顺利攻至平穰城下,陈兵外围,形成围困之势。 平穰城仅只剩下城外的数座山城以及城池,却并未出现崩溃之局面。 平穰城内军民反而在渊盖苏文率领之下同仇敌忾、战意昂扬,不断与唐军展开激战,互有胜负。因平穰城内聚集了大量粮秣辎重,故而底气很足,虽被围困却丝毫不乱。 唐军虽然可以借助水道输送补给辎重,但天寒地冻,唐军多有不适,且兵卒远离家乡将近一年,思乡心切,士气难免衰颓。 由此形成相持不下之局面。 看似唐军围城终有一日破城而入,但是这一日却不知何时能够来到,对于唐军之士气、辎重之补给都是一场严峻至极的考验。 形势不容乐观。 …… 李承乾轻叹一声,婆娑着茶杯道:“本以为父皇御驾亲征高句丽乃必胜之事,高句丽偏居辽东一隅,天军所至定然无坚不摧、攻无不克,翻掌间皆可将其倾覆,其版图并入大唐之内,孰料却是这般战况胶着、旷日持久。” 萧瑀、马周低着头喝茶,默不作声。 这句话确实不好回应。 抽调精兵强将数十万,发动举国之力,却依旧未能将高句丽一举荡平,反而使得国内空虚、朝局动荡,平穰城依旧屹立不倒。 是高句丽太过顽强?是唐军名不符实?亦或是李二陛下指挥不当、三军不肯用命? 任何一个原由,都可能引发不必要之动荡,故而此刻只能三缄其口。 李承乾也觉得自己这个话题有些僭越了,毕竟眼下是父皇御驾亲征,大军一路平趟攻无不克自然是父皇的功劳,可若是战事胶着甚至损失严重,那自然也是父皇的锅…… 身为人子,不能妄议父亲之得失,身为太子,那就更不能出言无状。 他果断转变话题,对萧瑀道:“西域之事,应当尽快让父皇知晓,恳请父皇降下旨意,吾等也好依旨行事。其中对于关陇之揣测、长孙家内部之争斗,都毋须讳言,当一一分说清楚。” 李二陛下之威望,不仅举国上下无人能及,便是古往今来,亦是君王之中极少数者。 只要李二陛下活着一天,那些魑魅魍魉就只能在背地里暗戳戳的谋算筹划,却不敢堂而皇之的行下大逆不道之事。 且长孙无忌随行军中,关陇门阀之前途大可由李二陛下与长孙无忌商量着决定。 无论何等决策,都比李承乾在长安折腾来得稳妥。 萧瑀颔首道:“老臣正在书写奏折,今晚回去之后熬一熬,明早就能写好,拿来给殿下过目之后,再送抵辽东。” 若是往常,他的奏疏自然不必让李承乾过目征得用意,大可直接发往辽东送抵陛下面前御览。 不过眼下他已经越来越倾向东宫,觉得李承乾大有可为,故而此举也算是昭明心迹,向李承乾宣誓效忠。 李承乾欣然道:“如此甚好!” 房俊的确权力很大,但是房俊的影响力大多在军中,于朝中却未有太多话语权。萧瑀则不同,身为清流领袖,朝野上下无数文官依附在其麾下,即便是作为文官一系潮头的御史台,上上下下也多为萧瑀之门徒。 与之相比,刘洎倒是更像一个傀儡…… 有萧瑀的鼎力相助,可谓文武两方都有了坚定之根基,储君之位愈发稳固,大业可期。 而随着关陇门阀之倾颓,给于雉奴的助力便越来越小,此消彼长,形势自然越发乐观…… 马周瞅了萧瑀一眼,谏言道:“还是应当敦促兵部,在后勤辎重方面尽最大之努力,多多筹措粮秣军械,及时供给辽东战场,万勿在后勤之上出现纰漏。”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 随着严冬愈发深入,辽东战场的消耗已然势必可免的逐渐增大,固然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极大可能属于大唐,可战场之上风云变幻,谁又敢言必胜?而能够影响此战之结果的因素之中,后勤乃是最大的一个。 李承乾受命监国,自然要担负其大军的后勤辎重运输补给,一旦有所疏漏,补给不够及时,罪责自然由李承乾承担,无可推脱。 而兵部尚书房俊此刻鏖战西域,兵部只剩下左侍郎催顿里坐镇,偏偏还有一个足可骑在催顿里头上的晋王李治担任检校兵部尚书…… 万一晋王殿下在兵部闹出什么幺蛾子,崔敦礼怕是抵挡不住,而兵部出了问题,便极有可能影响粮秣辎重及时输送辽东。 这是在提醒李承乾,要多加小心,免得被晋王暗地使坏…… 李承乾却有着自己的识人用人之道,摇头道:“崔敦礼老成恃重、敏锐过人,自然知道粮秣军械之于辽东之重要,一直亲手把持,不容旁人插手,这一点毋须担忧。”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崔敦礼乃是房俊之心腹,无论其对于东宫之忠诚亦或是办事之能力,都让李承乾极为放心。这样的人在房俊出征之时代替主持兵部事务,已然有了独镇一方之风范,用好了便是一位能臣,岂能轻易鞭策,屡屡敲打? 雉奴固然聪慧,但是没有长孙无忌这个老狐狸给他出主意,威胁实在是有限得很,崔敦礼足以应付。 信任与支持,是培养一个心腹重臣的必经之路,李承乾觉得这么一点风险还是只得去承担的。 马周明白了李承乾的意思,想了想,钦佩道:“殿下胸怀广阔,非微臣能及,实在是敬佩。” 上位者能够心怀仁厚,且知人善任,乃是人臣之福也。 想想当年隋炀帝时期吧,固然雄才大略能力出众,却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多少名臣在其朝中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 辽东,平穰城。 大雪纷纷,战鼓隆隆。 李二陛下顶盔贯甲、一身戎装,立于黄罗伞下,脚蹬战车,蹙眉遥望着眼前的战场。 方圆数里的战场之上两军纵横厮杀,箭矢犹如飞蝗,时不时的震天雷轰鸣响起,血肉横飞鲜血迸溅,战况极其惨烈。 高句丽军背倚山城,面对唐军,阵型在唐军冲击下固然混乱,却始终未曾动摇,地当着唐军潮水一般的攻势,死战不退。 辽东多山,自从前隋之时隋炀帝数度东征,高句丽采取固守山城之战略取得奇效之后,便开始大肆建设,尤其是平穰城周围,但凡地势允许之处皆建有山城,屯驻兵力。 一旦开战,每一个山城都是一座堡垒,内有兵卒屯驻,且有充足的粮秣军械,可以抵御唐军的大规模冲击。 而在靠近平穰城的地方,以安鹤宫、大城山山城为中心,沿着山脉走向建设有十余座大型山城。这些山城大多背山面水、易守难攻,结为一体,成为平穰城外最为坚固之防御阵地。 唐军想要攻打平穰城,就只能将这些山城一座一座连根拔起、摧为齑粉,然而固然有震天雷轰炸城墙,但想要将这些山城一一平推过去,又谈何容易? 唐军虽然将平穰城团团围困,但是想要向内推进,却是步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要经过艰苦之鏖战,付出惨痛之代价。 尤其是辽东的冬季酷寒无比,往往一场大雪便连降数日,营帐都没入积雪之中,对于唐军作战愈发艰难,辎重补给更是承担着极大之压力。 然而战局至此,又哪里有抽身而退之可能? 无论唐军亦或是高句丽军,都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直至其中一方坚持不住,彻底崩溃。 “陛下!” 贴身内侍自后边快步走来,到了近前施礼,道:“有长安急信,请陛下御览。”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雷霆震怒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战场,对身边李绩说道:“懋功盯着一些,不要计较伤亡,尽快肃清平穰城外围,围攻平穰城坐好准备,若是战局无限期拖延下去,变数太大。” 平素相貌清癯、干净整洁的英国公早已胡须杂乱、面容憔悴,自东征一来每日里殚精竭虑,极是耗费心血,整个人都苍老了十几岁。 闻言领命道:“陛下放心,微臣省得。” 天气越来越冷,一场雪比一场雪更大,不仅粮秣辎重的运输越来越难,军中兵卒的冻伤也越来越重,厌战情绪渐渐弥漫,士气不可遏制的逐渐低落,这些皆是兵家之大忌。 一旦再出现一些不可预测之变故,会立即使得整个战局产生巨大之变化。 李二陛下颔首,这才转身随着内侍回到中军帐。 走到半路,一阵大风袭来,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彻骨生寒。 辽东的冬天不同于关中,这里的雪是不化的,雪花随着北风降下,落在地上便被冻在一起,坚硬如石。等到北风刮起,即便是无雪的天气,亦会将表面亦曾雪粒子刮起恣意席卷鼓荡。 真正的滴水成冰。 回到中军帐,在内侍服侍之下脱去身上的甲胄兜鍪,用温水洗了一把脸,坐到书案之后饮了一杯热茶,浑身暖和起来,却嫌弃的啧啧嘴。 平穰城附近所山川河流,但是这泉水的水质比之关中却相差甚远,可惜了这一等一的贡茶…… 放下茶杯,内侍已经将长安送抵的信笺放在案头,李二陛下拿起一方帕子擦擦手,这才在三四封信笺之中取出一封,亲自验看了火漆是否完整,而后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仔细阅览。 只是看了几行字,一双剑眉便蹙了起来,印堂耸起一个“川”字,明显怒火升腾。 待到看完信笺,狠狠拍在桌上,骂道:“简直是一群混账!目无王法,恣意妄为,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内侍不明就里,垂着头束着手战战兢兢,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大气儿都不敢喘。 话说自从御驾亲征来到辽东,陛下的脾气便一日恶劣一日,动辄怒火升腾,对于身边的内侍、禁卫惩罚大骂更是寻常,甚至往往莫名其妙的便大光其火,令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李二陛下骂了一阵,又将其余几封信笺一一拆开阅览。 半晌之后,方才沉着脸将信纸装入信封之中,放入书案下的一个抽屉收好。 独自饮了一壶茶水,期间眉峰紧蹙面色阴沉,好半晌才吩咐道:“将赵国公请来。” “喏。” 内侍赶紧轻手轻脚的出去,掩好帐门,须臾回转,将长孙无忌请了过来。 长孙无忌穿着厚厚的棉衣,本就矮胖的身材显得愈发臃肿,须发皆白,精神憔悴,来到李二陛下面前躬身施礼,问道:“陛下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眼睛狠狠瞪着长孙无忌,冷冷问道:“朕想要问问赵国公,你们关陇门阀平素行事到底有没有底线,若有,这个底线是什么?朕还要问问你,是不是眼瞅着大唐盛世来临,天下安居乐业,你们关陇门阀便不安于现状,嫌弃利益太少,故而将以往乱中取利、火中取黍那一套从新搬出来,意欲使得天下大乱,兴一国灭一国,灭一君立一君?” 怒气勃发,气势汹汹。 长孙无忌浑身一颤,连忙跪伏于地,惊诧道:“老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关陇各家固然有些骄纵,是倚仗当初跟随陛下打天下的功劳,的确是过分了些。不过吾等之心愿皆是追随陛下,协助陛下打造大唐盛世,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更何谈兴一国灭一国?陛下,老臣惶恐啊!” 辽东距离长安万里之遥,往来书信虽然有专门的驿道,但是陛下的信笺往来速度肯定比长孙家的要快,眼下自己尚未听闻任何风吹草动,陛下却这般雷霆震怒,口口声声诘难关陇门阀,必然是关中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自己却尚未得知。 双方信息不对称,这就非常被动了,他甚至不敢多说一个字,以免说错话、办错事,引发不利之后患。 心里琢磨着家里那些混账东西不知又惹出了什么乱子,真真是该死的,没一个像是老子的种,蠢得厉害…… “呵!”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俯身自抽屉里取出那几封信笺,劈手丢在长孙无忌便面,道:“你自己看看吧,当真是能耐啊,一个个无法无天,说不定哪天就能干出刺王杀驾、篡位谋逆的大事来!” 长孙无忌吓了一跳,口中道:“老臣惶恐!” 赶紧将信笺捡起,取出信纸,一一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关陇门阀在西域有所谋划,这一点长孙无忌是知道的,之前来往通信之中,家中曾报备过。只不过他以为是关陇各家就西域之利益展开的谋划,不舍因西域大战而损失的撅财富,可哪里知道这帮混蛋居然勾结外敌,意欲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 这可是夷三族的大罪啊! 尤为重要的是,关陇各家之中,唯有长孙家与突厥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双方一直有着精铁、茶叶等等走私贸易,此事根本不经查,只要一查便能够得知长孙家在其中的作用。 而且大食国之所以掐着大唐举国东征这个点儿悍然入侵,正是他下令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通知大食人,这就使得长孙家很可能是唯一与大食人有联系的关陇门阀。 那么大食人敢派出一支骑兵潜行数百里,避过所有唐军哨探斥候军屯营地之耳目深入西域腹地,甚至将白水镇拱手送于大食人以为栖身之地,这其中必然还有长孙家的手尾…… 这特么简直就是将天给捅个窟窿啊! 最关键是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事情居然还没办成,不知怎么搞得被人家房俊在阿拉沟来了个一网打尽,人赃俱获…… 这可真真是要了亲命了。 这些混账哪里是我的儿子?这分明就是讨债的祖宗啊! 长孙无忌将信笺放在一旁,跪在地上以首顿地,惶恐道:“陛下明鉴,此事太过重大,亦不能仅凭太子一面之辞,其中蹊跷颇多啊。” 他脑子飞速旋转,寻找着将此事压下的借口。 李二陛下却冷冷道:“赵国公的意思,是要责令三法司立案侦讯,将此事查个明明白白?” “呃……” 长孙无忌语塞。 毋须什么人证物证,他自己就敢肯定必然出自自己那帮不孝子的手笔,若是当真三法司立案侦讯,那就是将此事堂而皇之的摆到台面上,再无一丝一毫可以转圜之余地。 一经查实是长孙家从中主谋,国法摆在那儿呢,只能依律处罚。 可是他听闻陛下的口风,好似不欲追究到底啊…… 这些年虽然与李二陛下渐行渐远,但是对于李二陛下脾性之熟悉却并未减弱半分,长孙无忌敏锐的觉察到李二陛下的态度,连忙说道:“兹事体大,一经严查,怕是牵连甚广。朝中多少人家通过丝路赚取财富,又与西域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一旦三法司介入,大肆追查下去,难保无辜之人陷入其中,欲辩无从,沦为冤案。且眼下东征大局未定,朝中更是风波汹涌,不妨将此事暂且压下,待到陛下得胜还朝之后,再做计较。老臣在此表态,若是有长孙家之人牵涉其中,无论是谁,即便是老臣的亲生儿子,也绝不会向陛下道出半句求情之语,一切凭国法处置,杀伐贬斥,绝无狡辩!” 他磕着头,耳边却没有听到李二陛下的话语。 好半晌,就在他愈发惶恐焦虑之时,才听得书案之后的李二陛下幽幽一叹,沉声道:“辅机啊,快快起来,咱们慢慢说话。”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李二警告 “喏。” 长孙无忌从地上起来,脚步有些发飘,两腿有些发颤,或许是磕头磕得狠了,眼前一阵眩晕,金星乱跳。 挪步到书案之前,在椅子上坐了,见到李二陛下去那茶壶,连忙起身将茶壶提起,给李二陛下面前的茶杯斟满。 李二陛下颔首,道:“你也喝一杯。” “喏。” 长孙无忌自茶盘里取出一只茶杯,自己斟了一杯,放下茶壶,屁股刚刚落座,便听得李二陛下唏嘘道:“想当年,咱们也曾这般置身万军之中,谈笑之间挥斥方遒,诛灭各路绿林豪杰,逐鹿中原,定鼎天下,开创万世不易之宏图霸业!那个时候,多么畅然惬意,多么志得意满!只可惜啊,时光荏苒,往昔不再,如今吾等享受着天下最极致的权力,却再无那时候纯真之本心。人之欲望,无穷无尽,得陇而望蜀,贪婪而不智,这一辈子总是不安于现状,却不知人寿有时而终,欲念永无止境。以有限之人寿追逐无尽之欲念,岂是智者所为?徒惹烦恼而已……” 言中蕴含之意,意味颇深。 话语自然有敲打长孙无忌之意,让他莫要得陇望蜀、不知满足,甚至不惜为了攫取利益从而与皇权作对。然则其中更有着李二陛下自己的感慨,他岂不知人寿有时而尽、万勿兴旺死绝之至理?却依旧背离天道,修仙问道追求长生。兴兵百万大肆征伐,固然有剪除东北一隅这个强敌隐患之用意,但更所却还是为了自己千古一帝之名誉吧?致使帝国动荡、生灵涂炭,不知多少大唐儿郎埋骨辽东、魂断异域。 其中到底是自嘲多一些,还是敲打更多一些,长孙无忌居然一时无法分辨…… 他只能沉默不语。 好在李二陛下唏嘘一阵之后,并未咄咄逼人,反而柔声嗟叹道:“大丈夫立身处世,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辅机与朕征战辽东,将家中尽皆托付给那些平素养尊处优之子弟,做下一些混帐事亦是在所难免。所幸此事谋算未成,尚未造成严重之后果,太子来信,已然在京中将此事压下去,否则必然使得朝政动荡,说不得就要影响到东征大计。只不过经此一事,可见府上那些子嗣尚未能够真正担起家业、挺起门楣,辅机还需多多教诲才行,否则若是再有下一次,后果如何,殊难预料。” 他虽然气得肺都快炸了,恨不能将关陇这些个藐视王法、目无君上的混账一个两个都抓起来砍头了事,却也知道太子之处置极为妥当。正值东征的关键时刻,又有大食人入寇西域,正是帝国根基动摇之际,稍有不慎,都会引发极为严重之后果。 如社稷稳固相比,一切都可以妥协。 只不过这股火气收敛在胸腹之中,越是日久,便越是浓烈,有朝一日爆发出来,势必惊天动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长孙无忌以手掩面,羞愧难当:“陛下宽厚,老臣无地自容矣!不过陛下担忧局势动荡,故而给那些混账留一条活路,老臣却不能恬不知耻的顺水推舟。世家子弟的确疏于管教,平素章台走马恣意妄为,但有些错可以犯,犯了可以改过,有些错却万万不能犯,一旦触犯,再无改过之机会!陛下放心,待到东征得胜还朝之后,老臣必然给陛下、给朝廷一个交待,但凡涉及此案之人,无论是谁,老臣绝对不饶!” 他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眼下朝局稳定为重,但此事断然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待到回京之后,要么长孙无忌自己清理门户,给朝廷一个交待,要么就由李二陛下自己出手,匡扶国法、维系纲纪。 前者固然难免骨肉相残,却可将局面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损失尚可接受;若是后者,天知道李二陛下盛怒之下会做出何等暴烈之行为,会将多少人、多少家给牵扯进去。 东征之后,四海归一,帝国再无隐患,正是李二陛下腾出手来恣无忌惮的整肃朝纲之时。 那个时候的李二陛下再无顾忌,杀人灭门视若等闲,即便是由此引发天下震荡亦在所不惜,可以想见会是何等杀气腾腾、霸气酷烈,长孙无忌可不想一头撞在李二陛下的刀口上…… 李二陛下颔首,欣慰道:“辅机明白就好,非是朕苛责,实在是法不容情,若不能以儆效尤,往后都有样学样,则国将不国矣!不过辅机也放心,此番你随朕出征,劳苦功高,朕必然不会亏待,待回到长安之后,必有封赏。” 长孙无忌感激涕零:“为君分忧,乃人臣之本份,岂敢奢求封赏?况且老臣如今垂垂老矣,对于功名利禄已然不再热衷,只愿看着帝国在陛下掌控之下日益强盛,成就前古未有之盛世,于愿足矣,死亦无憾。” 他如今已然是当朝国公、三公之一,早已至人臣之巅峰,封无可封,赏无可赏,除非李二陛下再拿出当初那一套“封建天下”的想法,择选河北燕赵之故地为其封地,裂土封王。 然则当初李二陛下之所以要将朝中重臣以及诸位皇子分封天下,是因为当时固然高居皇座,却天下未靖,各处皆有隐太子之部署兴风作浪,故而需要忠心之人前往各地镇守,稳固社稷。 时至今日,李二陛下的威望早已臻达巅峰,往昔的跳梁小丑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化为齑粉,天下再也无人能够威胁他的江山皇座,哪里还需要分封天下、镇守四方? 故而“封建天下”断然再不会提及。 那么李二陛下口中所谓的“必有封赏”,就只能是荫萌长孙家的子孙。 瞧瞧,杀几个再赏几个,活着的还都得感激李二陛下的封赏之恩,真真是该死的帝王心术啊…… “诶,”李二陛下摆摆手,笑道:“朕素来陟罚臧否一视同仁,何曾在这一点上犯过糊涂?辅机不必多言,朕心中有数。” 旋即饮了一口茶水,又感慨道:“想当年,诸君随朕杀伐四方、征战天下,一腔热血染情史,三尺青锋斩乾坤,何等恣意快活,何等意气风发!只是一转眼,便已由年富力强变成垂垂老矣,胸中雄心不再也就罢了,反倒是固步自封、受名利所累,再不复当年之纯粹……朕是个有心胸的,素来不齿汉高祖那般狡兔死走狗烹之做派,愿意同那些追随朕打天下的老伙计共富贵,共谱一曲君臣相得之千古佳话。所幸,大家都也还念着往昔的情份,对朕这个皇帝一以贯之的信赖、支持,很好啊,这样很好,免得让朕背负一个屠戮功臣、卸磨杀驴之千古骂名,朕心甚慰。” 长孙无忌惶恐道:“陛下千秋圣君、明鉴万里,功业远迈秦皇汉武,能够追随陛下开创伟业,实乃臣等之幸运。自当生生世世拥戴大唐,永不相悖!” 李二陛下这番话哪里是感慨往昔不再、流年似水? 分明是在警告他长孙无忌:老子不愿意背负那等屠戮功臣之骂名,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好的,咱们便有福同享,可若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背地里转着什么坏心思,非得逼着老子对你们动刀子,那可就不怪老子下手太狠! 若说之前长孙无忌一直游走在李二陛下所能够容忍之边界,自信可以掌控李二陛下的心思,不会太过火导致不可收拾之后果,那么在李二陛下这番话语说出之后,便明白李二陛下已经铁了心。 谁敢动摇社稷、板荡江山,他李二陛下就跟谁恩断义绝,下手再补容情。 即便是孕育了文德皇后的长孙家也一样! 他到底是一个帝王,再是喜爱、尊敬自己的皇后,却也不能任由后族一脉做出那等动摇江山社稷之事。 如若再是执迷不悟,拼着天下烽烟再起,也定要杀得人头滚滚,将所有悖逆者屠戮殆尽,以安稳李唐江山。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被逼无奈 李二陛下这番言语已经不是敲打那么简单,而是明白无误的警告:想活得命长一些,就都老老实实的,当真活腻歪了,老子成全你们…… 长孙无忌战战兢兢。 他以往并不是很顾忌李二陛下会对关陇门阀下黑手,一则是李二陛下这个人的确念旧,不愿对以往跟随他打天下的老兄弟动刀子;再则亦是因为李二陛下好大喜功,尤其注重名声,不愿背负“屠戮功勋”的骂名,更不愿朝政因此而动荡不休,毁了盛世来临的大好局面。 但是现在,显然关陇门阀的做法已经碰触到了李二陛下的底线,再有一次这般藐视王法、目无君上的事情,李二陛下绝对敢下狠手。 若是换一个别的皇帝或许好要忌惮对关陇进行清洗有可能引发的内乱与动荡,可李二陛下雄才大略,岂会顾忌这些? 只要他振臂一呼,不知多少之前跟长孙家纠葛颇深的门阀会立马站队支持李二陛下,甚至当即给于长孙家一击狠狠的背刺…… 李二陛下的威望,着实无与伦比。 若非如此,他长孙无忌又岂能任由李二陛下对关陇门阀予以打压,只敢背地里稍稍反抗? 但凡有一丝一毫机会,怕是老早就起兵造反了,逆而夺取、改朝换代这种事,关陇门阀也不是干了一回两回,熟门熟路得很…… 李二陛下饮着茶水,神情转而平和,不复先前的恼怒,心平气和道:“长安局势紧张,皆是因为关陇门阀而起,这才导致各方都蠢蠢欲动……储位谁属,乃是朕之家事,朕固然可以询问诸臣之意见,诸臣亦可畅所欲言毋须避讳,但最终之决定,当由朕抉择,而不是眼下这般任谁都瞧着太子不称职,私下里阴谋算计,导致朝政崩坏,此乃自取灭亡之道也。” 太子到底废黜与否,那是朕的事情,汝等身为人臣,若是建议也就罢了,却因为各自的利益明争暗斗,这就过分了。 真以为朕不敢杀人? 长孙无忌明白了,今日李二陛下何止是敲打、警告?分明是开诚布公,要他一个承诺。 即便年近花甲,这几年更是殚精竭虑导致身体早衰,但是心中对于权力之掌控欲望却始终未曾降低,此刻听闻李二陛下之言语,自然满心酸楚、不甘,却也不得不表态:“老臣已然老了,便是连家中诸子都未曾教诲明白,更何谈管束那些心高气傲的关陇门阀?此次随陛下出征,或许便是老臣参预的最后一桩朝务,待到回京之后,便致仕告老,也学一学房玄龄,悠游林泉含饴弄孙,享一享天伦之乐,家中诸事再不过问……至于子孙之前程,全凭陛下定夺,若能栽培独当一面自然最好,若是无才无德,便贬斥出京,随意弄一个县令之类,让他们生活无虞便好。陛下对长孙家恩宠优隆,子孙只要心怀忠孝,必然世代富贵。” 这番话出口,等同于亲手终结自己二十年来叱诧朝堂权倾天下的官宦人生,从此之后远离权力中枢,行将就木。 别说什么甘心与不甘心,时至今日,李二陛下依旧能够压制愤怒,忍受关陇门阀不断的碰触皇权底线,愿意给予关陇门阀一个机会,何尝不是因为自己过往功勋,以及多年来的情谊? 算得上是宽厚相待了。 所以他说完之后心中忽然一松,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释然涌上心头,恳请陛下照料长孙家子孙之时更是真情流露,颇有几分“山公尚在,汝不孤矣”的意味:儿孙就交给陛下你了,怎么用都无所谓,相信念及彼此之情份,定然给予长久之富贵…… 李二陛下神情微动,手里拈着茶杯,得到了他最想得到的承诺,却有些一时无言。 他是个念旧的人,也重感情。 只不过身处君王大位,立身处世之首要便是这江山社稷,而非是袍泽情谊、儿女情长。 为了大唐江山稳固,不得不逼迫长孙无忌退离权力中枢,如此不仅可以消弱关陇门阀之实力,亦可在往后对关陇动手之时再无忌惮。 说到底,长孙无忌不仅仅是他的袍泽、战友、肱骨,更是文德皇后的亲哥哥…… 他亲手执壶,给长孙无忌斟了一杯茶,感慨道:“说到底,这天下是年青人的,当年咱们尸山血海逆而夺取得了这江山,以后亦要顺顺当当的交给下一辈。生旺死绝,世之真谛,即便是人间至尊亦不可扭转,唯有顺应天意,才能永世不衰。”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不过也不必这般伤感,咱们这一路走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等权势未曾掌握?如今虽然即将退下去,幸好年岁还不算太老,可以恣无忌惮的享受一些以往不敢享受的好玩意儿,却也是一桩美事。” 长孙无忌也笑,只不过笑容有些勉强:“陛下说得是啊,以往身居高位,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坏了陛下千秋大计,也毁了自己一世名声。眼下想想将来卸下这一身重担,倒也有几分向往。只不过房玄龄致仕之后编纂了一部《字典》,足以名垂后世、流芳千古,老臣却实不知有什么可以打发闲暇时光,怕是要沤得发霉咯。” 言语轻松,既有几分诙谐,亦有几分苦闷,以近乎玩笑的话语道出心底的几分不甘。 说起这个,李二陛下也精神一振,赞叹道:“玄龄生了个好儿子啊!那《字典》之概念便是由房俊提起,编纂过程之中更是投入无数财力物力,靡费乃是一个天文数字。然则一旦《字典》编纂完成刊行天下,便足以使得玄龄之名垂于青史之上。朕这一世不服人,但是于教子之道,却不得不佩服玄龄之本事,辅机,朕当与你共勉!” 这话将长孙无忌噎个半死,却也不得不咬着牙颔首认可。 即便他恨不能将房俊那个棒槌生吞活剥,却始终承认此子之优秀,若是自己的儿子之中有一个能够似房俊那般能力卓越、文武双全,怕是现在让自己去死都甘心。 房俊也就罢了,这等天资卓越之辈可遇不可求,做出再大的功勋都可以理解,然则房遗直那等迂腐之辈,却也能被房玄龄教育得安分守己,不惹事不挑事整日里于书籍为伍,这就实在是难能可贵。 瞅瞅京中那些个世家子弟,一个个奇蠢入猪却毫无半点自知之明,整日里正事儿一件干不成却好高骛远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每每闯出天大的祸事连累家族,相比之下,房遗直实在是太省心了。 有天资者,可以授其纵横之术建功立业,无天资者,可以教其谦虚谨慎安分守己…… 再想想自己的几个儿子……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君臣之间饮着茶水,放下彼此的心结好生聊了一会儿,仿佛过往的不快、分歧都消弭了不少,情谊又浓重了几分。 到得傍晚时分,前线传回已然击溃高句丽一座外围山城,大军向前挺进已经抵达大城山城之下,长孙无忌这才告退,回到自己的营帐。 家仆伺候着洗了脸,简单的用了晚膳,便见到贴身的侍卫从外头进来,低声道:“家主,长安有信笺送抵。” 长孙无忌漱了口,道:“叫进来吧。” 既然陛下已经知晓了西域之事,那么家中也必然有信笺送来,向西讲述整件事的过程,只不过家中传递消息的快马没有朝廷驿站那么快速,略微迟了半天。 待到家中送信的家将风尘仆仆的进来,将两封信笺交给长孙无忌的时候,长孙无忌有些懵。 怎地会是两封信笺? 再是复杂的一件事也用不着两封信,大不了多些几页信纸就是了,既然是两封信,就代表家中对于某件事的意见不一致,有人与长孙淹同时写了信送出。 这也就意味着家中不靖,闹矛盾了…… 长孙无忌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老子身在辽东苦寒之地容易么?还要时刻操心你们这群混账,真真是不孝子。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子孙不肖 长孙濬惨死西域,家中事务他早已让长孙淹全权接手,虽然对这个儿子并不甚满意,但到底家中诸子以他为长,却也是没把法的事儿。若是将他投闲置散,将其余诸子中的一个扶持起来,怕是也难以压得住他。 然而这个时候送来两封信,难不成家中诸子闹了分裂? 接过信笺,往封皮上一看,一封是长孙淹的,另外一封是长孙净的,长孙无忌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又是气恼又是郁闷。 果不其然,这帮混账为了家主之位居然分成了两派,一个两个的,真特娘咧不省心。 尚未展开信笺,长孙无忌便想起此刻身在平穰城的长子长孙冲,喟然一叹。 诸子之中,唯有这个嫡长子深得长孙无忌之宠爱,早早便予以栽培,希望日后能够继承家主之位,带领长孙家再创辉煌。然而命运弄人,这孩子嫉妒心太强,房俊之崛起使其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故而铤而走险,走上歧路。纵然陛下宽厚,准其戴罪立功可以重返长安,此生此世却再无可能成为长孙家的家主。 其余诸子天资便差了许多,别说再创辉煌了,便是能够守得住眼下这一份家业就算是远超期待。 而等到长孙涣、长孙濬先后死去,长孙无忌更是连守住家业的希望都不敢有,只求别作死,拖累整个家族万劫不复才好。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真真是时也,命也…… …… 拿起帕子擦擦手,将两个信封的火漆验看一番,见到上面长孙家的独特印鉴并无损毁,这才拆开其中长孙淹的信封,将信纸取出,仔细观看。 信中开头便写了西域之事的详细经过,言及一切绸缪都非常完美,结果房俊忽然派遣程务挺前往交河城封锁四门大索全城抓捕与敌国勾结之人,导致长孙明败露,使得所有谋划都坦陈于房俊面前,功亏一篑。 然后又言及长安因此风云激荡,太子甚至掷地有声的道出“玉石俱焚”之言语,决心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死战到底。他为了顾全家族,不得已四方奔走,却被长孙净联合长孙温所背叛,这两人甚至跑去劫持武媚娘试图逼迫房俊,虽然最终事败,却使得朝野上下舆论沸腾,如今长孙家几乎人人喊打,声望跌落至前所未有之低谷。 幸而太子殿下宽厚仁慈,为了安抚关陇门阀,故而将西域之事压下,他更是在太子面前跪地哭诉苦苦哀求,太子才勉为其难的宽恕长孙温意欲劫持武媚娘之罪行…… 看完整封信,长孙无忌幽幽叹息一声。 所谓知子莫若父,固然不喜欢长孙淹,但是却也知道此子心性狠辣、作风凌厉,若是有足智多谋之人辅佐,或许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这信中所言种种,长孙无忌更是一眼便看出矫言饰非之处。 什么太子宽厚仁慈,什么跪地哭述苦苦哀求,太子再是仁慈,你都碰触到人家储位之底线了,意欲将东宫最重要的支柱铲除,太子岂能饶你? 既然饶了,不予追究,那就说明长孙淹已经走投无路,求生欲望之下使其彻底投靠了东宫,成为太子安插于长孙家的一颗钉子…… 有了这样一个惹不得碰不得的“钉子”,可以想见从今而后,长孙家怕是再无宁日。 将信纸塞回信封之中,又拆开另外一封长孙净的信,取出看了一遍。 这封信自然是与长孙淹那封书写之内容截然相反的,言及西域之事乃是长孙淹谋事不密,这才被房俊有所察觉,进而设下圈套驱虎吞狼,一举将突厥人与大食人全部歼灭。 尤为重要的是,回纥可汗吐迷度临阵反水,率领回纥兵卒挡住阿拉沟口,致使突厥人欲退无路,招致歼灭。 如今回纥人背叛突厥之消息必然已经传回天山之北的突厥牙账,回纥人不可能引颈就戮,肯定要举族迁往天山之南依附于房俊。而为了博取房俊之支持,势必出兵协助房俊增援弓月城,安西军势力大增,大食人想要吞并整个西域的企图怕是即将落空…… 洋洋洒洒数千言,将关中、西域之形势描述详尽,看上去的确有几分眼光远见以及对于时局之把控。 长孙无忌却只是叹息一声,让家仆点燃烛火,将两封信放在烛火之上被火舌吞噬,化为飞灰。 长孙净自以为这般详尽的描述局势,就能够展现他高出一等的远见卓识,实则却是画蛇添足,说多错多。 长孙家将大食人引入西域,岂是为了让大食人当真打倒玉门关,甚至杀入关中危及大唐社稷? 关中不仅仅是大唐之根基,更是关陇门阀之根基所在!一旦整个关中陷入动乱甚至落入大食人之手,关陇门阀赖以生存之根基毁于一旦,难不成还能屈身事虏,做一做大食人的臣子? 更别说丝路承载着关陇的财富收入,在江南士族、山东世家逐渐开脱海路贸易带来巨额财富之时,西域几乎就意味着关陇的命脉,岂能将其拱手送给大食人,自断财路? 所有的一切,目的仅只是为了搅乱长安之局势,迫使陛下以及太子不得不对关陇采取一定的让步。 打击安西军,更是为了使得关陇门阀在西域糜烂之际能够挺身而出挽大厦于将倾,使得关陇门阀彻底攫取西域的所有利益。 而绝非任由大食人侵占整个西域,进而将兵锋直抵玉门关下。 连这个都看不懂,还以为长孙家意欲裹挟所有关陇门阀如以往那般兴一国灭一国,覆亡大唐再立新朝? 简直愚蠢透顶。 自不必说,奇蠢无比的长孙温前去胁迫武媚娘之举必然是出自长孙净之指使…… 唉! 长孙无忌坐在灯下,愁眉不展。 局势之紧迫,他倒是还能接受。自从少年之时被迫离家被舅父高士廉接去府中居住,直到后来在长安闯出名堂,又辅佐李二陛下逆而夺取成就大业,他这一辈子历经无数的惊涛骇浪出生入死,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区区被动之局势,也只能令他多费一些心思,却绝对谈不上夜难成寐、如鲠在喉。 然而家中诸子这般拙劣之表现,一个两个完全看不到成就大事的素质,这才是最最令他嗟叹沮丧之事。 大丈夫建功立业,所谋求亦不过是封妻荫子,他发妻早丧,所有的心血自然尽皆在一众儿子身上。 孰料却事与愿违。 倾注了他全部心血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孙冲铸下大错前程尽毁,使得他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勉为其难接受了长孙涣成为家族继任者,却又被房俊的阴谋所逼迫,不得不将其逼死在自家门前。唯一算是有几分才能的长孙濬刚刚做完自己交付的大事,却又莫名其妙的死在西域…… 举步维艰、功败垂成都不可怕,大丈夫最怕的便是后继无人。 而最最令人沮丧无奈不可接受的,便是别人家的孩子英明神武文武双全,唯有自己家的孩子一事无成难堪大任…… 唏嘘一番,勉力压制心底的苦闷,让家仆取来笔墨纸砚,又斟酌了一阵,提笔写就两封书信,一封鼓励,一封安抚,分别送给长孙淹与长孙净。 时至今日,家族之团结才是重中之重,若是任由兄弟阋墙、内斗滋生,怕是用不着外人打压,长孙家自己就败落了。就算自己回京又能怎么样?自己已近花甲之年,人生七十古来稀,没几年好活了,等到自己撒手西去,这份家业、这些子孙难不成就要成为旁人砧板上的鱼肉? 忍了吧。 什么家族兴旺,什么宏图大志,这一刻都比不得血脉传承来得重要。所有的谋划都暂且搁置一旁,让长孙淹来主持族中事务,也算是向太子投诚:长孙家不再参预储位之争,自此以后竭诚效忠…… 想一想自己与房玄龄斗了半辈子,结果自己固然略占上风,却在儿子的比拼之中大败亏输,实在是令人心中纠结,难以释怀。 写完信,长长的吁出口气,对家仆道:“即刻派人将信笺送回长安,叮嘱诸位郎君,在吾返回长安之前,勿要轻举妄动。” 他实在是怕了,若是不严加叮嘱,鬼知道这帮蠢货还能做出什么蠢事来。 为今之计,只能暂且俯首,静待时机。 不过他相信,以眼下朝局之动荡,即便李二陛下返回长安,时机也必然会出现……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隐患重重 夜晚的雪下得很大,固然肆虐一天的北风消停了一些,鹅毛一般的雪花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即便有风灯,但是丈许之外便难以见人。 鏖战一日,攻破了高句丽军一座外围山城,先锋军已然抵达平穰城内极为重要的堡垒大城山城,平穰城已然遥遥在望。若是再攻破大城山城,前边便只剩下安鹤宫,攻陷安鹤宫,便可直抵七星门。 严寒酷烈,胜利已然在望。 营帐之内,指挥了一整天作战的李绩卸去甲胄,用温水洗漱之后,又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案几前。 案几上摆放了一个黄铜火锅,炭火燃得正旺,锅底的几样食材在开水中翻滚,冒出腾腾热气。 亲兵将两盘切好的羊肉放在案几上,李绩问道:“再多切一盘吧,卢国公胃口大,免得不够吃又嘲讽吾小气,请客还不管饱。” 亲兵连忙应了,出去迁往伙房那边切肉。 前后脚,一身寒气的程咬金便推开营帐门帘大步走了进来,搓着手径自坐到李绩对面,抱怨道:“这天气当真要了老命,若是继续这么冷下去,老子这把老骨头怕是都得交待在这里。” 李绩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关中也冷,却没有辽东这么大的风,风吹寒气,使得严寒似乎更冷了几分,若是没个火炉子,怕是要活活冻死。军中这些时日以来因为严寒而冻伤的兵卒人数飙升,随军郎中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苦熬着,可即便熬过去,怕是也要落得一身冻疮,下半辈子遭罪咯。” 再是充足的后勤补给,也不可能使得数十万大军解决冻伤问题,况且就算没个营帐都准备一个火炉,可行军打仗的时候总不能将火炉扛在身上吧? 严寒已经使得唐军的减员越来越严重,极大的影响到士气。 李绩拿起筷子拨了半盘子羊肉下去,肉香瞬间就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吸吸鼻子,啧嘴道:“可惜没有青菜呀,若是在长安,这一盘子肉配上几样翠绿的小菜,那才是美味。” 如今大军抵达平穰城下,距离大唐本土已然千里之遥,再加上辽东天寒大雪封山,陆路的补给早已断绝,补给完全倚仗水师跨海输送。 然而渤海沿岸也已冰封,水师只能自华亭镇出发,出长江口北上抵达高句丽沿海,然后停驻在深水处,将辎重物资装在小艇上,再以人力推动小艇自海边冰面上滑行,抵达浿水入海口的时候上岸,以落马运至军中。 费时费力,极为困难。 也就是房俊一手打造的皇家水师组织有序、纪律严明、装备齐全,日夜不停的运输辎重至前线,否则此刻数十万大军怕是已经陷入粮秣匮乏之窘境。 由此亦可感慨当年隋炀帝三度征伐辽东而不克,实在是非战之罪。 程咬金自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坛子,排开泥封,一股酒香瞬间充斥整个营帐,一边往碗里倒酒,一边说道:“若是前隋有咱们的皇家水师,怕是高句丽早已覆亡,此刻也就没咱们什么事儿。” 隋朝固然也有水师,但是实力相比皇家水师差距太大,夏日里运输兵员还行,指望他严冬腊月运输辎重完全不可能。军队只能依靠陆路运输辎重补给,在冬天根本寸步难行,所以隋炀帝三度攻伐高句丽,作战计划都是务必在秋天结束之前覆亡高句丽,绝对不能拖延至冬天。 这也就使得隋军只能冒险挺进,不能有丝毫延误,急躁之下屡屡犯错,进而被高句丽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硬生生的拖垮。 李绩瞪着程咬金,指着酒坛子道:“你居然藏着酒?行军在外,严禁饮酒,此乃军纪也!你身为大将,居然无视军纪,就是这么带兵的?” 程咬金咧嘴大笑,将倒满酒的酒碗推到李绩面前,问道:“自长安出来的时候藏了几坛子酒,这些时日天寒地冻的,忍不住都给喝光了,只剩下这一坛。若非今日懋功你喊吾过来吃肉,吾还舍不得拿出来咧!别拿什么军纪吓唬人,只问你喝还是不喝?若是不喝,那吾就自己来。” 说着,又抬手想要将那酒碗拿回来。 “嘿!你这人还不让人说话了?” 李绩连忙将他的手打掉,佯嗔道:“不仅身为大将触犯军纪私自藏酒,还试图贿赂袍泽,罪加一等!” 端起酒碗呷了一口,眼睛一眯,赞道:“好酒!” 程咬金一脸鄙视:“就说你这人假正经,还不承认?整日里装得正人君子一般,实则满肚子的坏水儿。” 自顾自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从火锅里捞出一筷子肉塞嘴里,烫得直吸凉气,却又爽的不行。 李绩也吃了口肉,奇道:“说我假正经也就罢了,怎地就满肚子坏水儿了?” 朝中跟他不对付的人不少,却甚少有人说他道德败坏,明面上没有,背地里也没有。 程咬金却顾左右而言他,吃着肉喝着酒,道:“幸亏有水师,不然这天寒地冻的想要吃口肉,怕是只能将高句丽人的尸体弄来了。东征之初大家都排斥水师,怕被水师抢了功劳,结果如今却倚仗着水师才打到现在,咱们愧对房二郎啊。” 朝野内外、军中上下,各方势力都排斥水师成为东征主力,因为大家都明白水师之强大,一旦水师参预作战,不仅能够在沿海各处城池一路火炮轰过去,甚至可以沿着河流溯流而上,威胁所有靠河的高句丽城池,必然是战功累累,使得数十万大军沦为陪衬,再难获取军功。 当初朝廷、军方尽皆排斥水师,他们这些名义上房俊的长辈只是冷眼旁观,保持缄默,等同于与那些人同一阵营。 然而直至眼下,每逢战事吃紧,敌城难以攻破,便会令水师溯流而上炮轰敌城,往往效果惊人。 后勤辎重之补给更是力保此战能够一直打下去。 水师不曾参预作战,但是水师的影响力却几乎无处不在,即便再是厌恶水师之人,也明白战后水师获得之功勋必然不必任何一支军队少……对于朝野内外、军中上下来说,不啻于啪啪打脸。 李绩举起酒碗与程咬金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问道:“西域之事,想必你已经收到消息了吧?” 程咬金刚刚将酒碗放在嘴边,闻言微微一顿,仰起头一口将碗中酒抽干,抹了一下嘴巴,忿然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太子还是过于软弱,房二在河西、西域连番大战,凶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亡之结局,结果那些人居然背地里勾结外敌,做出这等下作之事,还留着他们作甚?就该统统抓起来一刀杀了,难不成那群畜牲还敢谋反?” 言语之中,对于太子甚为不满。 他们这些大佬,每一个都自有消息来往之渠道,时刻关注着长安哪边的形势,就在刚刚,家中已然有人送信过来,将最近长安之变故一一告知。 房俊被朝中各方势力排斥,未能参预东征,连累着房俊一系的将领尽皆靠边站,这本就不公。如今水师付出极大之努力却只能承担辎重运输,房俊更是一个人率领右屯卫苦苦支撑,先战河西,再战西域。 对于这样的功勋柱石,太子身负监国之权,自当大力挺之,岂能任由关陇门阀陷害,之后却迅速妥协? 若加一句平白之评语,那便是“毫无担当”,令人心寒。 李绩从锅底捞了一筷子干菜,蘸了酱料放进口中咀嚼,喝了口酒摇头道:“太子身处上位,自当全盘考量,岂能如你这般冲动鲁莽?不过无论太子如何处置,吾等身为人臣皆无置喙之余地,今日将你叫过来,乃是有一事叮嘱。”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义之所在 程咬金大咧咧道:“你说便是,这满朝文武,吾甚少服人,以前杜如晦算一个,房玄龄算一个,你徐懋功算半个,你的话,吾听得入耳。” “徐懋功”乃是李绩之本名,当年高祖皇帝赐姓李氏,“附宗正属籍”,对其甚为喜爱。程咬金此刻以本名称呼,显然是在暗示李绩咱们其实才是一伙的。 当年李二陛下以右领军大都督的身份,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带领大军攻下洛阳,击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战功显赫名声大振,高祖皇帝册封李二陛下为天策上将,并且允许他开府建衙,此即天策府。 李二陛下作为天策上将,掌全国征讨,并总判府事。 雄心勃勃的李二陛下立即组成了一个大约五十人的随从集团,包括杜如晦、房玄龄、李靖、尉迟敬德、程知节、侯君集、秦琼、长孙无忌、柴绍、罗士信、史万宝、李勣、刘弘基等,一时间武将如云、谋士如雨,实力大振。 然而在当时,无论程咬金亦或是秦琼、李绩,都远远不如以长孙无忌、杜如晦为首的关陇门阀、关中世家,只能算是边缘人物。正是因此,以李绩、程咬金为首的山东世家素来与关陇门阀不对付。 由始至终,李绩与程咬金、秦琼等人平素来往不多,相见亦只是颔首问候、平淡如水,但利益却是一致的。 无论当年的天策府,亦或是眼下的朝堂。 唯有利益一致,才有永恒之友谊,坚定不移的并肩前行…… 李绩颔首,明白程咬金的意思,这才放下筷子,道:“从即日起,约束你麾下左武卫兵马,战时勿要太过冲前,尽可能的靠近中军,谨防生变。” “啪嗒” 程咬金手一颤,一根筷子掉在桌子上,惊得张大嘴巴瞪圆眼珠,叫道:“不会吧?!难不成有人敢在军中谋反?” “你小点声!” 李绩又惊又怒,低声喝叱道:“一把年纪了,能不能稳重一些?这般大声呼喝,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两个在谋划什么?” 程咬金一惊,忙道:“是吾鲁莽了……不过懋功你这话也太吓人了,陛下就在中军,你让吾率领左武卫尽可能的靠近中军……这不是想要咱们谋反就是防备别人谋反啊!” “镇定些!” 李绩说了一句,拿过酒坛子斟酒,低声道:“并非是你猜测那般,军中固然派系林立,可陛下之威望日益隆厚,谁敢行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举?断然无半分成事之可能,自据坟墓而已。” 程咬金接过酒碗,想了想,颔首道:“有道理,陛下只要站在那里,普天之下谁敢扯旗造反?就算当真有人吃了豹子胆,可他麾下的兵卒亦会顷刻之间倒戈相向!可你这般让吾靠近中军……娘咧!” 他再次瞪圆眼睛,不可思议道:“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造反是肯定没人敢造反的,只要李二陛下还有一口气在,军中就绝对没人敢做下那等自取灭亡之事。 反过来说,若是李二陛驾崩……可这怎么可能? 陛下虽然东征以来精神不是太好,时常卧病在床,但是看上去身体并无大毛病,万军簇拥之中,更有太医随行,岂能发生那等不忍言之事? 难不成有人意欲行刺…… 李绩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忧心忡忡道:“百万军中,纵然有人狗胆包天意欲行刺,可如何能够近得了陛下身边?我是担心陛下长期服食丹药,唯恐伤及肌理,导致身体机能下降,眼下又行军在外、天寒地冻,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引发不可估测之后果。” 程咬金默然不语。 固然并未有李二陛下于军中服食丹药之证据,但是众将却依旧可以从李二陛下诡计的精神状态得到推测,况且李二陛下在长安之时便有服食丹药之先例…… 沉默片刻,程咬金质疑道:“服食丹药而已,纵然得道成仙乃是虚无缥缈之事,强身健体亦是胡诌八扯,可是服食几颗丹药便能……不至于吧?” 李绩看他一眼,淡然道:“你以为我是闲着没事儿,跟你说下这等大不敬之话语?” 程咬金再次沉默。 他与李绩多年袍泽,岂能不知李绩之为人?这人最是嘴巴紧,心知肚明的事儿都从不嚼舌头,更何况是那些子虚乌有之猜测? 若是没有证据,断然不会当着自己说起这样的事。 提着筷子捞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咀嚼,好半晌才瓮声瓮气道:“说明白点,万一当真有那一天……你需要吾做些什么?” 李绩喝着酒,低声道:“谁也不想发生那样的事情,可陛下肯定是听不进去劝的,甚至于……陛下的身体有可能只能依靠丹药撑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够及时率领左武卫将中军团团围困,严防消息外泄。一旦那等消息传遍军中,后果自然毋须我多说。” 程咬金颔首。 他统兵多年,知道一支军队再是强横,军械装备战略战术这些其实都是次要的,最重要便是军心、士气。 只要军心稳固、士气高涨,以少胜多、以寡击众乃是寻常,可若是军心涣散、士气崩溃,纵然百万大军,也得被敌人撵兔子一般彻底击溃。 李二陛下在军中的威望如泰山般威武厚重,只要有他在,唐军就绝对不存在崩溃的问题,哪怕剩至一兵一卒,也敢死战不退。 可一旦李二陛下驾崩的消息传遍军中,这气势汹汹的百万大军怕是一转眼就能崩溃。 李绩沉声道:“此次东征,抽调了全国的精兵强将,可谓倾举国之力,若是胜利也就罢了,可一旦失败,反噬之力足以使得帝国顷刻之间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有些事情吾等阻止不了,可有些事情却绝不能任由其发生!长孙无忌也好,尉迟敬德也罢,甚至于程名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他们哪一个我也信不过,我只信得过你!知节,沧海横流,吾等要站得住根、定得住心,纵然面前是刀山火海,亦要义无反顾!否则一旦这数十万大军崩溃,再加上那些主将心思各异……后果不堪设想!贞观盛世怕是尚未达到巅峰,便会一朝崩溃,再现隋末之乱世……” 这番话情真意切,掷地有声,尽显当朝首辅之担当。 程咬金一口喝干碗中酒,抹了一把脸,应允道:“懋功放心便是,吾虽然是个粗人,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之道理。纵然万劫不复,亦不会坐视天下陷于烽烟动荡,百姓置于水深火热。” 隋炀帝征敛无度,民夫转输不息,徭役无期,士卒多列沟壑,骸骨遍及平野。黄河之北,千里无烟;江淮之间,则成蒿莱。加之灾年饥馑,谷价猛增,百姓困苦,冻馁交加,饿殍遍地。 他们都是从那个乱世之中走过来的,见识过“三十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肆虐神州的惨状,繁华兴盛之城池一朝成为灰烬废墟,多少百姓被卷入战火之中受尽荼毒。 隋文帝之时,天下户口有八百六十万户,隋炀帝横征暴敛、天下动荡,但是直至他死前,隋朝户籍依旧有五百余万户。但是到了大唐立国的武德初年,天下人口却只剩下两百余万户…… 其中固然有因为战乱导致户籍湮没、人口失察之情况,但是充其量也不过三百万户。 整整五百万户、三千万人丧生于那一场烽烟四起的乱世之中…… 时至今日,贞观初定,盛世可欺,岂能容忍乱世再现,将这二十年大唐君臣好不容易积蓄之人口一朝葬送,使得异族番邦趁机强盛,甚至重蹈“五胡乱华”之覆辙? 程咬金自然也明白,一旦不忍言之事发生,而他又率军围住中军严防消息外泄,功勋不见得被世人铭记,倒是很有可能背负“弑杀君王”“阴谋篡逆”之罪名,稍有不慎,便是身亡族灭之下场。 想要担负起这份力挽狂澜之责任,殊为不易……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心存戒备 皇权至高无上,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亵渎、威胁,身为统兵大将却指挥部队围拢帝王所在之中军……这种事无论出自何等初衷,都很难被帝王所接受,因为这种举动已经严重威胁到帝王之安危。 若是李二陛下无恙,以他之心胸气魄,自然可以理解,亦可接受这种动机,可一旦李二陛下当真出了意外,那么程咬金很可能要背负一个“弑杀君王”之罪名。 当然,这么做最大的受益者是太子,若太子能够顺利登基,一切都不在话下,程咬金非但无罪,反而有大功。 如若太子最终未能登基,那继任之君必然以此为借口将程咬金予以清洗,万劫不复…… 做出这样的决定,非但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气魄,更需置诸死地而后生之勇气。 李绩举起酒碗,慨然道:“知节时常自谦是以老粗,然则朝野上下饱学鸿儒不知凡几,却又有几人如知节这般深明大义、心系苍生?这一碗,我敬知节,饮圣!” 程咬金性格极其坚毅,一旦做出决定便再不纠结,哈哈一笑,道:“平常时候你这厮鸡贼得紧,每次喝酒都偷奸耍滑,想要灌你一回不容易。只可惜今日美酒不足,否则定要你趴到桌子下不可。” 两人砰碗,一饮而尽。 李绩放下酒碗,不以为然道:“我晓得知节酒量恢弘,只是我不好这杯中物,否则当真比拼起来,知节并不是我之对手。” “啥?” 程咬金顿时瞪大眼睛,嚷嚷道:“娘咧!你若说书读的比我多,仗打得比我好,那我也就认了!居然敢吹牛酒量比我好?哇呀呀,这个不能忍,非得跟你大战三百回合不可,让你这厮知道厉害。” 李绩一脸古怪,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酒坛子,再看看程咬金一脸不服,问道:“你该不会还藏着不少酒吧?” 程咬金心里一惊,忙道:“哪有的事儿?绝对没有。” 只这一坛子酒,李绩好歹也会念及大家颜面就此略过,不会深究。可若是被他知晓自己帐中还藏有好酒,以这厮执拗的性格,怕是非得不依不饶的派人搜了出来统统没收,然后还得全军通报,以军法惩戒自己…… 李绩看着程咬金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气笑道:“军法非同儿戏,你身为统兵大将,岂能带头违反、以身试法?今次不同你一般计较,可若是被我知晓你躲在帐中饮酒,甚至酒醉误事,那就休怪我不将情面!” 程咬金无奈道:“行啦行啦,知道你英国公公正严明,断然不会误事。” 没说不会“饮酒”,只说不会“误事”…… 李绩无奈摇头,不再理会。 酒坛子空了,但是肉还有不少,两人就着滚烫的火锅,吃着肉聊着天,谈论着眼下辽东以及长安的各种形势。 别看两人之间以李绩为主导,程咬金性格似乎也大大咧咧粗枝大叶,但是李绩却知道程咬金对于政局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每每能够切中要害,做出趋利避害之决定,所以对程咬金的意见亦甚为重视。 吃光了肉,又让亲兵沏了一壶茶,只是没喝上几杯,便听得外头一阵梆子声响,继而脚步杂乱,渐渐喧嚣。 已然到了五更天,四更之时火头军便生活造饭,此刻各军用餐,稍后天亮一些,便开始继续今天的进攻。 唐军风雪不辍,每日里都强攻高句丽军阵地,以此连续不断的给于高句丽军强大的压迫,打击其军心士气。 程咬金嘟囔道:“其实吧,若有水师参预此战,大抵在浿水冰冻之前便已经攻陷平穰城了,毕竟水师的火炮威力极大,一顿狂轰乱炸,高句丽哪里抵挡得住?大家都防备着水师,怕咱们的功勋被水师抢走,结果便是落得眼下这般困境,白白耗费无数粮秣辎重,每日里伤亡极大,却始终难以攻陷平穰城。” 李绩没好气道:“这等时候还说这话有什么用?事已至此,吾等唯有全力以赴便是。” 关陇、江南、山东,三方势力罕见一致的认为要将水师排斥在东征主力之外,大家分享东征胜利之战功,这种情况别说是他们两个,就连李二陛下不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房俊那棒槌最是不肯吃亏,不也照样老老实实的窝在长安…… 时势如此,非单人所能抗拒。 纵然强行参预东征之中,怕是也要收到各方之打压排挤,别说捞取军功了,能够打一场胜仗、活着回到长安,都算是房俊有本事。 军中之倾轧,较之朝堂之上毫不逊色…… 程咬金颔首,他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当初各方势力将房俊及其水师排斥在外,他可是保持沉默的…… 喝敢杯中茶水,起身欲走,今日固然不是他左武卫参战,却也要回到军中约束麾下,谨防意外发生。 忽然想起一事,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蹙眉问道:“那长孙冲最近为何并无声息?” 长孙冲身在平穰城,并且李二陛下准许起戴罪立功可以重返长安之事,他们这些军中高层自然知晓。不过是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丧家之犬而已,陛下念在文德皇后的情份愿意网开一面,大家自然不会没眼力见儿的蹦出去反对,惹得陛下不快。 李绩道:“最近风雪肆虐,大军对于平穰城又是重重围困,想必平穰城内亦是严防皆备铁通一般,想要传递消息如何容易?” 程咬金想了想,低声道:“你在陛下身边参赞军机,总之要记得多多防备一些。” 李绩奇道:“你认为长孙冲非是真心实意戴罪立功?” 程咬金摇头道:“那倒未必,戴罪立功即可重返长安,难不成长孙冲那小子还想着留在平穰城当他的大莫离支女婿?只不过长孙冲固然可信,但渊盖苏文却非是易与之辈,焉能轻易让长孙冲盗取军事机密?万一渊贼将计就计,故意放出一个假消息,诱使长孙冲传回军中,进而中了渊贼之奸计,那可就麻烦了。” 李绩略一沉吟,这种可能的确是有的,他颔首道:“我记着了,不过长孙冲聪慧敏锐,就算渊盖苏文设有奸计,也未必会使得长孙冲上当。” 虽然如今乃是丧家之犬,可毕竟是长孙家当初最为杰出的子弟,身在敌营自当处处小心,让他中了渊盖苏文的计,可能性很小。 程咬金却嗤笑一声,不屑道:“屁的聪慧敏锐!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而已,你忘了那厮当初是如何几次三番被房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这人中看不中用,不能委以大事。” 他从来看不起长孙冲那等世家子弟,说就滔滔不绝天花乱坠,做就眼高手低稀松平常,这等人混在六部九卿还行,毕竟上下都有办实事的人,可若是让其单独委以重任,却实在是不靠谱。 更何况是此等攸关数十万军队的军机大事? 李绩郑重道:“放心,我会格外注意此事。” 程咬金不再多说,略微颔首,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一股凉风席卷进来,吹在脸上使得李绩精神一振,虽然一夜未睡,却并未有多少疲惫,让亲兵打来温水简单洗漱一番,又吃了一碗粥,便将甲胄穿戴整齐,出了营帐,直奔李二陛下的中军大帐。 他身为宰辅,乃是军中理所当然的二把手,每逢战阵都要跟随在李二陛下身边参赞军机,甚至由他直接发号施令。 外头天色灰蒙蒙尚未全亮,北风席卷着残雪在营帐之间恣意飞舞,脚踩着积雪咯吱作响,一队队兵卒队列整齐的自伙房之中走出,直奔各自的阵地。 到了中军帐,李绩刚刚掀开门帘进入,便听得李二陛下很是欣喜的声音响起:“懋功来了,快来看看,长孙冲自平穰城传出的消息。”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据理力争 李绩眉头一蹙,才刚与程咬金谈及长孙冲,这么巧长孙冲的信儿便来了…… 他快步上前,先从李二陛下手中结果一张信纸,继而与坐在李二陛下面前的长孙无忌、尉迟敬德颔首致意,然后才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展开信纸细细品读。 信中所言甚为简短,毕竟是向外传递情报,自然不适合长篇大论。言及“王幢军”正集结于牡丹峰,一支按兵不动,渊盖苏文大有形势不妙便由“王幢军”保护之下向南突围之意。并且恳请唐军加大攻势,只需攻陷由渊盖苏文的弟弟渊净土镇守的大城山城,他便会引领唐军攻克安鹤宫,然后汇合大军,攻陷七星门,杀入平穰城…… 看完信笺,李绩起身恭敬的将信笺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书案上,捋了捋颌下胡须。 尉迟敬德振奋道:“长孙大郎熟知平穰城之防务,又有舆图在手,只需攻入城内,渊盖苏文便是死路一条,东征之战可终结矣!” 倒也不怪他兴奋。 这一仗打到现在,已然非是双方兵力、战术、军械之对决,而早已成为意志力的比拼。 但凡战争之中提及“意志力”这三个字,就意味着已然陷入苦战,辎重之靡费、兵员之耗损都已经达到一个濒临崩溃之境地,谁顶不住,谁就大败亏输,胜败只在一线间。 这等情形,实在是将领兵卒最不愿意看到的,若是能够及早结束这场战争,谁能不额手称庆、拍手称快? 李二陛下亦是神情欢欣,“王幢军”之行踪一经确认,他心中便仿佛卸下一块大石。眼下之战局虽然胶着,但唐军优势明显,高句丽仅只是负隅顽抗,没多一天,高句丽的底蕴便消弭一分,用不了多久就能形成碾压之势,奠定胜局。 唯一不安稳之因素,便是实力强横又神秘莫测的“王幢军”,一旦战局紧要之时这支军队陡然加入战场,会产生极大之变数,甚至于若是在胜负抵定之时有可能左右战局之胜负。 眼下既然已近有了“王幢军”之行踪,且渊盖苏文甚至有了在“王幢军”护卫之下向南突围的想法,可见平穰城之战虽然尚未正式开始,却已经有了十足之胜算。 “此战着实艰苦,之前谋划之时未曾思虑到眼下之境地,此乃朕之过也。不过有赖诸位与全军将士厉兵秣马、不畏牺牲,才终见曙光,这份功勋足以震古烁今,万古流芳!” 李二陛下甚是欣慰。 自家知自家事,自从踏足辽东御驾亲征以来,他始终承受着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压力,若非依靠丹药支撑焕发神采,怕是很难熬到今日,早就大病一场,惹得军心涣散、士气低迷。 如今战事终于见到结束之曙光,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他真怕在这么熬下去,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发生什么不可挽回之意外。若是那样,休说东征大军会顷刻之间崩溃分裂,眼瞅着即将完成的东征大业功亏一篑,巨大的反噬甚至会导致帝国政局动荡,无数野心勃勃之辈粉墨登场,万里江山烽烟处处。 到那个时候,他李二非但无法成为千古一帝、功盖诸皇,甚至有可能如隋炀帝那般成为历史的罪人…… 长孙无忌起身离座,之后跪伏在地,悲声道:“犬子糊涂,先前误入歧途,犯下弥天大错,幸得陛下不杀之恩,长孙家上下愿意以血肉之躯铸就陛下千古一帝之辉煌,虽万死而无悔!” 这个时候如此表态,言语之中又满是吹捧之意,李二陛下自然龙颜大悦,笑着拍了拍椅子扶手,感慨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大郎此番深入虎穴,探得渊贼之机密,助我大军覆亡高句丽,开创前古未有之功勋,朕又岂能吝啬有一个准许其改过自新的机会?辅机放心,朕答允你的事,断然不会翻脸不认账。” 他知道长孙无忌担心什么。 犯下谋逆大罪,最终却得了戴罪立功之机会且能够重返长安……这种事就算他李二陛下点头答允,可到时候御史台那帮子御史言官必定群起弹劾,甚至将风潮搅合得满朝混乱。 万一到时候李二陛下借口迫于压力改口不认账,他长孙无忌又能如何? …… 李绩在旁边忍了半天。 他本是坚忍淡泊的性子,等闲不愿掺合进这等攸关别人子弟前程之事,长孙冲是否能够重返长安在他看来根本不重要。固然有些“藐视王法”的嫌疑,可李二陛下乃是皇帝,皇权至上,凌驾于王法之上又有什么不妥? 只是见到几乎所有人都深信长孙冲之判断,丝毫没有半分戒备之心,却令他有些忍无可忍。 趁着长孙无忌起身坐回座位,李绩谏言道:“陛下明鉴,东征之事,干系太大,任何一个决断都要前思后想、仔细斟酌。长孙冲固然潜伏于平穰城,能够接近渊盖苏文的权力核心,但是其传出的消息却也要反复论证、详细考量,切不可深信不疑。否则一旦出了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他已经尽量用最为平缓的说辞提醒李二陛下以及诸人,不能将军国大事寄托于一个“细作”的谍报之上,更何况这个“细作”还曾有过“谋逆”之先例? 即便如此,也引来长孙无忌的强烈不满。 他沉着脸,瞪着李绩,问道:“英国公之意,是犬子之用心不可信,亦或是老夫之对陛下之忠心存疑?” 这话很明显有些倚老卖老,当然,李绩纵然身为宰辅之首,但是论功勋、论资历,都远远不如长孙无忌。 然而李绩平素低调隐忍,脾气却绝对不小,听闻长孙无忌之言,怒气也有些升腾,瞥了长孙无忌一眼,淡然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令郎未曾谋反之前,谁能想到深受皇恩的长孙家长子嫡孙会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行径?”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怒叱道:“放肆!犬子犯错,陛下已然惩罚,如今陛下已然宽恕其罪,允可其戴罪立功,英国公却这般纠缠不休,莫不是想要违抗君命?” 帽子挺大,李绩完全不怵,但语气也缓和下来:“赵国公休要这般胡搅蛮缠,犯下谋逆大罪乃是令郎,不是在下。吾也不是不信令郎之忠心,只不过渊盖苏文奸诈,万一早已得知令郎暗中将高句丽军机偷偷传递出去,故而设下埋伏,岂非糟糕?多一分小心总归是好的。” 他现在极为厌烦长孙无忌,不过也明白这等紧要时刻非是内乱之时,否则影响了军心士气,有损大局。 自己现在是宰辅之首,大权在握,当真想要拾掇拾掇长孙无忌,让他知晓眼下的大唐谁话事,往后有的是法子。 当着陛下的面,一定要保持自己对事不对人的立场…… 长孙无忌怒气未歇,正欲说话,李二陛下已经蹙眉摆手,沉声道:“英国公之言,实乃老成谋国,对于长孙冲所传递之信息应当仔细甄别、小心应对,免得坠入渊贼奸计之中而不自知。兹事体大,不得不慎。” 长孙无忌满腹言语,硬生生噎住,再不多言,闷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没办法,无论陛下真心还是假意,李绩身为宰辅之首,陛下自然是要偏向他一些的,与李绩起了冲突,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真真是英雄白头、美人迟暮,想当年似这等情况陛下总会站在自己一边,如今浪潮奔涌,自己这前浪显然已经被拍在沙滩之上…… 李二陛下又看向李绩,道:“长孙冲所传回之信息,朕会亲自甄别,英国公放心便是。” 李绩得了自己想要的目的,马上收敛,低眉垂眼道:“陛下英明,微臣这就出去亲临一线,指挥大军攻伐大城山城。” “嗯,去吧,战阵之上流失无眼,要多加小心。” “喏。” 走出中军大帐,李绩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感受着北风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心中因为长孙冲而来的担忧消减几分,深吸口气,在亲兵护卫之下骑上战马,奔赴战场。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战局叵测 阿史那思摩、薛万彻两支先锋军一左一右互为倚角,自大城山城北、西两面齐齐发动猛攻,程名振率领本部从东北——西南朝向的大城山城正面列阵,三支大军互有同属,朝着大城山城强攻。 数万大军陈列在不大的战场内,炮声隆隆战马嘶鸣,雪花漫卷旌旗在北风之中猎猎飞舞,气势磅礴。 高句丽数次击溃隋军,总结经验发现是各处山城极大延缓了隋军的进军速度,从而导致隋军贻误战机、补给不足,实乃大败之根源。故而,从荣留王开始直至渊盖苏文掌权,高句丽多年来不断修葺坚固的山城堡垒,非但在北边将诸多山城连成一线组成“高句丽长城”,更在平穰城附近依托地势构筑了三层防御阵地,以依山而建的堡垒而核心,层层构筑防线。 大城山城便是平穰城外最后一道防线。 虽然依靠坚城,但高句丽军却不敢任由唐军肆无忌惮的攻城,毕竟唐军火器太厉害,往往冲到城下挖出几块城砖将火药塞进去点燃,便可以将一大片城墙炸塌。 所以高句丽军只能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不得不前出至城下与唐军血战,阻止唐军轻松抵近城墙之下。 不过由于背倚坚城,可以得到城内的充分支持,随时变化阵型调整部署,故而与兵员素质、战术素养更为优秀的唐军对垒沙场,居然也能打得有来有回,不至于被唐军的冲锋阵列一击即溃。 战斗很是激烈。 唐军早已被辽东酷寒天气折磨得痛不欲生,只希望尽早打完这一仗赶紧返回大唐本土渡过这个冬天,因此士气高涨,奋勇争先;而高句丽军知道大城山城乃是平穰城外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大城山城沦陷,那么唐军兵锋便可直抵平穰城下,届时再无回天之术,故而三军用命、悍不畏死。 双方在城下山脚的开阔地上奋勇厮杀,战况极其惨烈。 只不过高句丽军再是悍勇,也无法抵挡唐军的震天雷以及锋锐的弓弩,阵型被唐军渐渐压缩,不断向后退至山城之下,负隅顽抗。 …… 李绩抵达前线,距离战场紧紧百丈之地,负责指挥的程名振远远的迎了上来,抬手施礼。 已过了天命之年的程名振身材粗壮、方脸阔口,花白的胡须非但未有半分衰老之感,反而予人一种“老而弥坚”的剽悍。 李绩绝不敢小瞧其半分。 程名振虽然名声不显,但那是因为其长期镇守幽营二地,兼且性格隐忍低调,论起行军打仗的本事,当之无愧的排在帝国最厉害的那一拨将领之中,尤其是治军之法,更是独树一帜。 两人相互见礼,李绩看着远处厮杀震天的战场,沉声问道:“战况如何?” 程名振抹了一把冻僵的脸,连嘴唇似乎都不听使唤了,瓮声瓮气道:“高句丽君抵抗非常顽强,那渊净土虽然名声不显,没有渊盖苏文天下皆知,却也是个知兵的,依托坚城步步为营,战力很强。不过咱们处于优势,三军齐发近七万大军围攻大城山城,渊净土兵力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破城是迟早之事,只看能够坚持几天。” 平穰城附近山岭纵横、河道密布,很是不利于大军团作战,唐军空有数十万兵力却不能完全派上用场,只能各部之间轮番上阵,保持军队的战力、士气,对敌军持续施压。 李绩颔首。 平穰城之战本就是一场苦战,之前早已有了心理预期,所幸虽然天气严寒、运输不便,水师却依旧能够源源不断的将粮秣辎重运至前线,使得大军可以长期保持士气。 否则一旦进攻受挫,必会军心动摇,稍有不慎便是溃败之局,哪里能够如眼下这般稳扎稳打的一一攻陷平穰城外围防御,将其坚硬的甲壳一层一层扒开,直至挺进至平壤城下? 战事越是坚持、深入,便越是凸显水师之重要,真不知等到得胜还朝之后,原本那些排斥水师的将领们要如何面对水师的军功…… 两人就站在后阵,耳旁是隆隆的震天雷炸响以及双方十多万兵卒奋战厮杀的声音,交流着战场的局势,不停的调兵遣将。 事实上再是优秀的统帅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做出一些微调,想到大规模的战术战略调整根本做不到…… 远处,一个禁卫飞速跑来,到李绩身前站定,施礼道:“长孙大郎传回消息,陛下请英国公过去中军大帐议事。” 李绩心里一跳,转头对程名振道:“继续加大军队的轮转,持续增加给于敌军的压力,绝不能让他们获得喘息之机。此战准备充足,务必一战而定,早日攻陷大城山城,否则拖延日久,恐生变故。” 他现在愈来愈觉得局势怕是要产生变化,而变化之源头,便是长孙冲。 这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就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然而这一生从一个富户子弟到瓦岗寨的山贼,再到目前一人之下、宰辅之首,他早已可称为人杰,无数次紧要关头之阅历所锤炼出来的对于时局世事之认知,使他非常清楚往往这种看似毫无根据的感觉,却往往能够不受眼界、信息等等一切条件所限制,直至问题本心。 他无法阻止李二陛下采纳长孙冲传回的消息,也不能分辨长孙冲所传回消息之真伪,就只能尽最大努力使得战局更快的向前推动,敌我双方的对比越是悬殊,距离胜利越近,那么有可能来自于长孙冲所传回消息的反噬就会更小一些。 ***** 平穰城。 街巷上到处都是顶盔贯甲、阵列整齐的兵卒,时不时的巡视全城,如遇到擅自走上街巷的百姓便会当场拿下,解送官衙予以审讯,一旦确认乃是为了私逃出城,便会阖家上下一起押赴刑场,枭首示众。 数十万唐军倾巢南来,已经将平穰城东、北、西三面死死围住,隆隆的火器炸裂之声隐隐传来,平穰城外的数道防御阵线一一崩溃,眼下唐军已经攻至大城山城,眼瞅着就将直抵平穰城下,城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尽皆笼罩在巨大的恐慌之中。 唐军之强盛早已被证明远非当年的隋军可比,高句丽可以在隋军数度攻伐之下稳守不失,但是如今面对更为强横的唐军,却一路丢城失地丢盔弃甲,根本看不到反败为胜的机会。 没有多少人愿意与平穰城共存亡,谁都想尽办法希望能够逃出平穰城,只不过渊盖苏文开始了铁血暴政的统治,谁敢私逃、闹事,影响城内军心民心,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而且是阖家上下一齐斩首,绝无宽恕…… 残暴的高压统治之下,整个平穰城空气凝滞、人心惶惶,压抑在一片血腥的恐惧之中。 大莫离支府。 随着唐军连续不断的摧毁平穰城外的防线,一步一步抵近平穰城,王宫的权力已经被彻底冻结,所有军政大事都必须递交至大莫离支府,有渊盖苏文拟定命令予以颁行,使得大莫离支府成为整个高句丽的中枢。 现在的渊盖苏文是真正的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高句丽实际上的掌控者,所差的也就只是没有进行最后那一步而已…… 来来往往的官员、武将行色匆匆,却各个在进出府门之时毕恭毕敬,谁都知道渊盖苏文残暴,这个时候即便是半点不慎都有可能触怒这位魔王一般的人物,所导致的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长孙冲坐在正堂一侧的签押房内,将窗户略微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堂上将各种各样消息汇报给渊盖苏文的官员武将,心里有些凝重。 眼下唐军已然在猛攻大城山城,平穰城外围最后一道防线岌岌可危,这个时候渊盖苏文没有让他迁往安鹤宫坐镇支援渊净土,却将他调到平穰城中,坐在这大莫离支府内…… 究竟意欲何为?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巨大发现 长孙冲甚为烦躁。 他极其讨厌这种完全脱离自己掌控的情况,既不知道城外情形如何,更不知渊盖苏文打着什么主意…… 他心神不属,手里拈着一个茶杯婆娑着,目光在堂上那些个官员身上转来转去,时而又转到坐在书案之后的渊盖苏文身上。 “嘿!看什么呢?” 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语音,长孙冲回头,便见到渊男生从屋外走进来。 长孙冲放下茶杯,笑道:“令尊让人将吾招进城中,却一直接见那些官员武将,安排城内防务,也不说什么事,吾这心中惦念着城外战况,故而有些焦急。” 抬手执壶,给渊男生斟了一杯热茶。 渊男生抹了一把脸,抱怨几句天气太过寒冷,结果茶杯试了试水温,继而一饮而尽,吁出一口气,道:“你也毋须担忧,父亲一手掌控局势,自然知晓轻重,若是此刻唐军能够攻陷大城山城,威胁安鹤宫,又岂会让你枯坐在这里?早就派你出去坐镇安鹤宫了。” 签押房内的两个书吏此刻许是得了什么任务,起身向两人施礼之后联袂而出,长孙冲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城外战况如何?” 渊男生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道:“唐军势大,勇不可挡,叔父虽然亲率大军坐镇大城山城,依托坚城誓死顽抗,可失败乃是必然之事。以我之见,怕是挡不了多久。” 拈着茶杯又呷了一口茶水,神情之中颇为纠结,弄不清自己是应当沮丧亦或是振奋。 长孙冲察言观色,很是了解渊男生的心情,遂出言道:“世子千万别忘了,一旦唐军被击退,平穰城安若山岳,高句丽政局稳定下来,大莫离支怕是第一道诏令便是废黜你这个世子,扶持令弟上位……难不成,到那个时候世子意欲随在下前往大唐,郁郁寡欢寄人篱下?” 渊男生摆手道:“时至今日,吾心中哪里还有半分侥幸?心志已定,必将欢迎唐军入城,此后忠心归顺,永为大唐藩属。” 对于他来说,面对大唐之时尚有几分利用价值,可是面对自己的父亲、兄弟,却犹如丧家之犬、冢中枯骨一般,随时随地都会被废黜,乃至于随后阖家上下尽皆惨死。 唯有归附大唐,才有一条活路。 再者说来,丧家犬一般随着长孙冲逃亡长安,往后当真便是寄人篱下,谁会在意他这个高句丽贵族?唐人傲慢,素来不将外族放在眼中,更何况是一个被唐军灭国的高句丽人。 而迎接唐军入城,做一条鹰犬走狗,却能够依旧享受管辖高句丽之权力,孰轻孰重,他自然分得清。 两人喝了一杯茶,渊男生左右看看,见到附近无人,这才上身微微前倾,看着长孙冲道:“昨日晚间,二弟自城外返回,夤夜被父亲招入书房,不知密谋何事……吾觉得有事将要发生。” 长孙冲眉头一跳。 眼下他最为关注的便是渊男建的行踪,因为此人被渊盖苏文委以重任,负责统御“王幢军”,而“王幢军”又是眼下高句丽最为精锐的军队,拥有可以左右战局之可能…… 他连忙问道:“可知两人商议了何事?” 渊男生摇头,道:“这吾如何知晓?父亲的书房最是严密,等闲没人敢靠近……” 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看向长孙冲,两人四目相对,又一齐顺着窗户开着的一条缝,偷窥正堂内不断接见官员武将的渊盖苏文…… 渊男生咽了口唾沫,很是害怕:“这个……不好吧?万一被父亲察觉,吾唯有死路一条!” 长孙冲蛊惑道:“怎么可能察觉?令尊眼下就坐在这大堂之中,断然不会回去书房。而书房就算护卫再是严密,总归是机密之所,岂能让那些兵卒护卫进入其中?世子定然有法子偷偷潜入。若是能够发现什么机密之事,由吾传回陛下那边,那便是大功一件!况且,以我之见,令尊必然在暗地里绸缪着什么事情,变故或许就在这一两日之间,毕竟唐军已然快要兵临城下……世子,干大事岂能惜身胆怯?富贵险中求!再者,吾就坐在这里,监视着令尊的动向,一旦他离开大堂,吾即刻前去通知你。” 虽然心中对父亲甚为惧怕,但渊男生却被长孙冲说动了。 他也觉察到父亲最近好像在谋划什么事情,自己固然打算在唐军兵临城下之际开门投降,可若是不能随时随地掌握父亲的动向,始终是一个极大之变数,万一父亲绸缪之事可以阻止唐军获胜,自己却一无所知,岂非坏了大事? 念及此,他咬了咬牙,奓着胆子道:“那吾去府内父亲书房那边转一转,若是有机会,便偷偷潜进去……但是你千万莫忘了,若是父亲走出大堂,定要前去向我示警,否则被父亲当场捉住,吾命不保!” 长孙冲心底啧啧称奇,见过怕爹的,却没见过这般“畏爹如虎”的…… 嘴上赶紧应道:“放心,咱俩相互扶持,岂能见死不救?世子尽可放心前去。” 渊男生又踟蹰半晌,这才一咬牙一跺脚,趴着窗缝瞅了渊盖苏文一眼,转身从门口出去,向着内宅走去…… 长孙冲打起精神,坐在靠窗的地方,盯着大堂里的渊盖苏文,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走神。万一渊盖苏文临时想起什么事,需要返回书房,正好撞见渊男生……那的确事有可能将这个“逆子”活活打死的。 如今他与渊男生互相利用、合为一体,一旦渊男生死了,自己再难获得渊盖苏文的核心机密,即便将来唐军攻陷平穰城,自己的功勋也大打折扣。 渊男生活着,他才能利益最大化…… 况且他的确有一种很深的危机感,总觉得渊盖苏文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之前曾经试探自己,意欲舍弃如今之地位权势与唐军议和,最终却又不了了之,难保他不会再生什么心思。 眼下是个人都知道唐军势大,平穰城难以保全,渊盖苏文却稳如泰山不急不躁,这明显不正常,若说他没有危急时刻的保命之法,打死长孙冲也不信。 只不过始终未能探查到渊盖苏文的意图,那就只能从“王幢军”之行踪着手,长孙冲深信对于这样一支王牌军队,渊盖苏文一定会将其用在刀刃上,只要挫败他的图谋,那便是巨大的功勋。 …… 所幸文武官员来来往往,大堂里一直忙碌,渊盖苏文整整坐了一上午,处置各种事务,连解手的功夫都没有…… 直至晌午时分,一个仆人从侧门进了签押房,来到长孙冲面前道:“世子请长孙郎君前往别馆一叙。” 长孙冲瞅了瞅签押房内的几个官吏,起身道:“前边引路。” 便随着那仆人一同出了签押房,又出了大莫离支府,也不骑马,沿着门前的街道一直向西,走出不远拐进一座临街的府邸,正是渊男生平常的住处。 那仆人一直将长孙冲引领着进入内宅,于书房之外停住,躬身道:“世子正在书房内,长孙郎君,请。” 长孙冲颔首,上前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书房内陈设华丽、富贵堂皇,地上铺着名贵的波斯地毯,家居清一水儿的黄花梨木,古色古香,典雅奢华。 渊男生坐在靠窗的书案之后,见到长孙冲进来,勉强笑了笑,招手道:“大郎,过来看看这个东西。” 长孙冲走到书案前,见到渊男生将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在书案上,随手拿起,看一眼,蹙起眉。 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有一些甚至有墨渍洇开的迹象,表明实在仓促之下写就…… 他问道:“这是世子在令尊书房誊抄的?” 渊男生道:“正是……大郎还是看看上面的东西吧,父亲将天下人全都给骗了!他号召高句丽百姓前来平穰城勤王护驾,又号召平穰城军民一心,与唐军顽抗到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结果他自己却已然预设退路,想要让‘王幢军’护着他逃离平穰城,退往南方与百济王结盟,再图收复国土!”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紧要关头 纸张之上,最显眼是一长串的辎重军械数目,其中有甲胄、强弓、车马、粮秣等等,尽皆运输至平穰城南门…… 长孙冲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若说先前之议和还能有所理解,毕竟人都怕死,渊盖苏文这等人物不愿放弃荣华富贵,选择向大唐卑躬屈膝实乃寻常,毕竟之所以那些国破之时不苟全身之豪杰之所以能够名垂青史便是因为其稀少……可渊盖苏文身为统帅,更是高句丽事实上的掌控者,却一边号召阖城军民与城共存亡,一边暗地里调拨辎重兵员准备弃城出逃,这就令人极为不齿了。 他一手捏着纸,一手婆娑着下巴,沉吟道:“该不会是什么障眼法吧?” 虽然心底对于渊盖苏文极为厌恶,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实在是少有的人杰,刚愎暴虐俨然暴君,性格坚毅,手段酷烈,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弃城出逃的窝囊废…… 渊男生摇头道:“这东西就放在父亲书房之中,却是书案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他又岂能料到有人会偷偷去到书房,且恰好见到这份东西?再者,昨夜二弟夤夜入府,与父亲密谋多时,这本身就极不寻常。眼下唐军大举进攻,平穰城外围的防线一道一道相继沦陷,正是存亡危急之时,但作为高句丽军中王牌的‘王幢军’却始终按兵不动,却行踪难觅,很显然父亲另有所谋。若是打着战局不顺、城池难守之时带着‘王幢军’弃城而逃,那就顺理成章。毕竟,父亲最为喜爱的便是二弟……” 言语之中有些落寞,也有些愤慨。 虽然同样都是儿子,但如若父亲弃城而逃,不顾阖城军民之性命,必然是会带上二弟走,而将他这个儿子留在平穰城内,毕竟一个大莫离支府的世子,还是能够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以此来给逃亡之路争取更多的世间。 然而身为人子,却被父亲这般抛弃,任凭他即将身死于破城之战,实在是令他无法接受…… 长孙冲感受到渊男生的心情,啧啧最,没有做声。 虽然自己亦是丧家之犬,可毕竟父亲一直在为自己能够重返长安而努力,相比之下,自己的确是幸福多了…… 只是单凭这张单据,却无法确认渊盖苏文当真存了弃城出逃的心思。 想了想,将那单据丢在茶杯之中,倒满茶水,伸出两根手指不断揉捏,直至将纸张揉捏成浆糊状,这才说道:“稍后我去拜见令尊,请示任务,若下午有瑕,可率领兵卒巡视城中街巷,弹压出逃之民众,正好可以去南门转一转,探探虚实。” 渊男生叹息一声,很是落寞,道:“正该如此……不过我相信这必然是事实。” 都说“知子莫若父”,然而与此同时,儿子又岂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呢?渊男生已经相信渊盖苏文正是这等冷血之人,做出这等事实在是寻常得紧…… 长孙冲道:“兹事体大,定然要仔细查证,说不定此事会直接影响到战局,若是查实,咱们便是大功一件。” 渊男生默然。 此事若是假的,就说明父亲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发展,他必死无疑;可此事若是真的,此刻被他发觉,很有可能最终导致父亲间接死在他的手上…… 纵然深恨渊盖苏文之冷血无情、偏信歹毒,但亲手将自己的父亲置于死地,依旧令他有些难以释怀。 心中忍不住恻然,自己当真是不如父亲多矣,最起码没有父亲够狠…… …… 两人商议一番,长孙冲起身告辞。 吃了这处宅邸,重返大莫离支府,面见渊盖苏文。渊盖苏文只说招他入城是为了弹压城中恐慌情绪,令其带兵即刻巡视全城,若发现有人家意欲逃遁,定斩不饶。 长孙冲对于充当一个刽子手并未有什么抵触,每个人的心里或许都有几分阴霾暴戾,只不过碍于伦理道德、国家律例之约束,不能尽情释放,眼下得了这样的机会可以恣无忌惮的杀人,看着鲜血喷涌人头落地,长孙冲觉得很爽。 当即带兵冒着大雪寒风在平穰城大肆巡视,即便是无故走上街头的百姓商贾亦要严加盘问,稍有怀疑便令人锁拿羁押,略作审讯之后便推上刑场枭首示众。 平穰城内军民对于渊盖苏文的这条“恶犬”敢怒不敢言,甚至有人临刑只是大骂长孙冲人面兽心,畜牲不如……长孙冲不以为意。 他手段固然暴虐了一些,可杀得又不是汉人,豚犬一般的高句丽人再是恨自己又能如何? 再者说来,自己这才杀了几个人? 那房俊领着皇家水师纵横七海,安南、倭国、新罗等地杀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尸横遍野,动辄屠城更是尽显暴虐,结果大唐上下军民官员各个鼓掌叫好,说是“心系帝国,扬我国威”,乃是毫无争议的大英雄…… 自己眼下在平穰城杀得越狠,将来叙功之时就有可能越是受到重视,何乐而不为呢? 在城中巡视一圈,重点巡视了南门附近,抓了几家或许意欲逃出城区的商贾,没收家资将阖家上下收押入狱之后,也获得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 靠近南门的一处货栈之内,果然囤积了大量来历不明、种类不明的货殖,等待城门开启之后运送出城…… 长孙冲没有大肆搜查,这已经证实了渊盖苏文的确有弃城出逃之意图,否则断然没有这样的巧合,眼下唐军大军压境,平穰城早已断绝一切商贾贸易,哪里还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准备这么多的货殖? 傍晚时分,由七星门出城返回安鹤宫驻地,长孙冲便立即将自己查获之事写成一封密信,让人连夜送当唐军大营。 渊盖苏文在不在平穰城内,区别实在是太大。 固然高句丽上上下下多渊盖苏文的残暴统治怨声载道,但不可忽视的此人依旧拥有着极高的威望,大多数高句丽人都相信若是有一人能够对带领他们重现当年击溃隋军之旧事,那这个人只能是渊盖苏文。 所以只要渊盖苏文坚守城中、调兵遣将,平穰城的士气一时半会儿就不会崩溃,一定能够给予唐军强烈的抵抗,纵然唐军追中攻陷平穰城,亦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正因为渊盖苏文威望甚高,一旦他弃城出逃,平穰城群龙无首,依靠王宫里那个废物宝藏王绝无可能领导军民死命抵抗,只需唐军攻至城下,平穰城必定不战而降,望风披靡。 尤为重要的是,一直以来神秘莫测的“王幢军”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眼下既然知道“王幢军”已经偷偷集结在南门,随时随地都会护卫渊盖苏文弃城出逃,那么自然毋须忌惮…… 所以这份密信价值极大。 让人将信送走,又叫来一个亲兵,喝了口茶水问道:“今日战况如何?” 亲兵答道:“大军攻势甚猛,渊净土固然率军拼死抵抗,可终究兵力短缺、战力不足,损失甚大。傍晚时分已经将战线龟缩至城下,据城力守,不过大军显然不打算给渊净土喘息之机,此时战事依旧未停,很可能连夜攻城,大城山城守不了多久。” 长孙冲颔首,心中有些了紧迫感。 一旦大城山城被唐军攻陷,唐军兵锋便可直抵平穰城下,将安鹤宫团团包围,最终之攻城战一触即发。 而自己,亦将充当内应,冒着极大之风险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一句奠定胜局。 攸关一国之存亡,这等紧要时刻令长孙冲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只要能够配合唐军杀入平穰城并且快速攻陷全城,自己就算是东征首攻,不仅可以重返长安,有此等功勋傍身,无论在家中亦或是朝中,都无人敢轻视。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争执不下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大莫离支府。 渊盖苏文忙碌一天,终于在戌时之前将紧迫之公务处置停当,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内宅。 这两年局势紧迫,若非唐军起兵犯境试图覆亡高句丽,怕是他早已走完最后那一步,登上高句丽至尊无上之王座。 然而时至今日,局势之糜烂已然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当年之大隋何等强盛? 隋炀帝雄才伟略、气吞山河,一边在国内发动数百万农夫、靡费无数钱粮开掘大运河沟通南北,一边又连续不断的对周遭游牧民族用兵,连战连捷,确保大隋周围再无可威胁本土之异族。 继而征发百万大军,水陆并举,铺天盖地征伐高句丽,试图将这一块紧邻大隋之土地纳入大隋版图之中,开创前所未有之旷世伟业。 结果却是高句丽坚若磐石,在隋军惊涛骇浪一般的攻势之中巍然不动,连续挫败隋炀帝之野心,甚至间接导致其国内政局动荡、烽烟处处,最终身死江南、帝国覆灭。 如今高句丽经由二十年生聚修养,不仅征募了更多的军队,又修筑了更多的山城,一条条防线从北到南环环相扣,平穰城可谓固若金汤。 盛极一时的大隋尚且未能征服高句丽,立国不过二十载,几乎自废墟之中建立起来的大唐,又岂能完成大隋亦未曾完成的奇迹? 故而开战之初,渊盖苏文趾高气扬,根本不曾将大唐放在眼内。 唐军越是气势汹汹,到了最后便铩羽而归之时,便越是能够彰显他渊盖苏文的倾世才能,皆是以下犯上、逆而篡取,攫取至尊之王位自然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然而开战之后,唐军一路狂飙突进,其攻城掠地之速度着实令人震惊,遍布辽东的山城堡垒在唐军火器面前不堪一击,完全不能阻挡其推进之脚步。待到安市城沦陷,整个辽东再无高句丽一兵一卒一城一地,渊盖苏文才意识到眼下之大唐,较之以往的大隋似乎更为强盛。 尤其是军队之战力,胜过隋军不止一筹。 最为令人恐慌的,乃是即便眼下高句丽已然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唐军却依旧还有纵横七海水上无地的皇家水师始终未曾投入作战…… 一旦水师参战,几乎可以想见那等情况,唐军水陆并举齐头并进,高句丽之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然而侥幸的是,汉人“内斗”之劣性在这等关头发挥了作用,军中上下居然将覆亡高句丽当作必然之事,唯恐水师参战分润功勋,上下一心的将水师排斥在作战序列之外…… 这已然是高句丽最后的机会。 没有水师参战,平穰城就毋须承受舰船火炮之轰击,单只是威力有限的震天雷还无法摧毁平穰城的防御,唐军就只能硬碰硬的打这一仗。唐军固然兵力占优,但这里是平穰城,是高句丽人的主场,熟知地形适应气候,更兼且有保家卫国之锐气,可堪一战。 更何况自己还留有后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振奋一番精神,喝了口茶水,渊盖苏文伸手拽开书案最下面的抽屉,手指刚刚搭上去,便浑身一震,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抽屉。 原本,那抽屉上夹着的一个暗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无踪…… 深吸口气,渊盖苏文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清冷的凉风瞬间吹上脸面,犹若刀割,令他精神瞬间提升之巅峰。 “来人!” “喏!” 门外的亲兵闻声而入,束手立于门侧。 渊盖苏文道:“即刻去给二郎传令,让其按计划行事,万万不可出现差错!” “喏!” 亲兵转身离去,掩好房门。 渊盖苏文将窗子关好,重新回到书案后坐下,面色阴沉不定。 固然曾经想过自己一走了之,将其他人留在平穰城中稳定军心,多多抵抗唐军几日,自己则争取南下征调兵马卷土重来,可是最终却放弃了这个想法。 眼下,自己却遭受最为亲近之人的背叛…… 权势富贵,的确可以泯灭人性,所谓的亲情在利益面前显得这般浅薄虚无,不值一提。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既然你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也就别怪为父心狠。 ***** 平壤城外,中军大帐。 李二陛下居中而坐,李绩、长孙无忌等人分列左右,诸遂良正拿着刚刚送抵的那份密信,与以往长孙冲亲笔书写的信笺仔细甄别,分辨真伪。他不仅书法冠绝当世,辨认笔迹之本事更是一绝,最是能够分辨笔体字迹。 良久,诸遂良才放下两封信笺,抬头道:“此信确实乃长孙大郎亲笔书写,确凿无疑。” 闻言,李二陛下等人都松了口气,神色之间难掩激昂。 按照密信之上所写,渊盖苏文已经密令“王幢军”聚集在平穰城南门,一应粮秣辎重军械马匹都已经准备就绪,只待护卫渊盖苏文弃城而逃,南下前往于百济交界之处,试图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渊盖苏文若是下定决心与平穰城共存亡,定然极大的鼓舞城内军民之军心士气,届时拼死奋战、死战不降,将会对唐军造成极大之伤亡。且平穰城建成之初便极为在意防御工事,高句丽军据城坚守,步步为营,与唐军展开巷战,说不定就能拖上多少天。 可既然渊盖苏文已经预留后路,只待战局不利便抽身而走,没有了他坐镇,平穰城群龙无首,当可一鼓而定。 东征之战,全盘胜利已然唾手可得。 当然,如果这封密信乃是渊盖苏文所伪造,那可就另说了。一旦渊盖苏文营造出即将弃城而逃之假象,诱使唐军全力攻城不留后手,却在某一个关键时刻率军杀出,很有可能对唐军造成极大之伤亡。 李绩依旧表示慎重:“陛下,固然有这封密信,却也不能予以重望,一旦坠入渊贼之陷井,后果不堪设想。” 他总是觉得长孙冲如此轻易的便知渊盖苏文的谋划,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而且一旦掉进陷井,不仅需要承受无数兵卒丧生之损失,更会使得攻陷平穰城之战横生波折,胜利之日遥遥无期。 长孙无忌瞪着李绩,一字字问道:“英国公到底是信不过犬子之能力,亦或是怀疑长孙家之忠诚,认为老夫会在其中包藏祸心,配合渊盖苏文坑害陛下、诸位大将,以及数十万大唐虎贲?” 对于李绩几次三番的怀疑,他已经按耐不住。 攸关长孙冲能够顺利重返长安,也关系着长孙家能否在东征之战中获取首攻,岂容别人这般抵触? 李绩蹙眉,不悦道:“吾只是就事论事,可曾针对赵国公?军国大事,非同儿戏,此战之影响想必赵国公甚为清楚,何需这般行险一搏?只需稳扎稳打,平穰城不可能挡得住。” 他一贯坚持应当稳扎稳打 纵然需要消耗极大之时间、辎重、兵力,可到底稳妥得多,大不了打到明年开春,浿水开化,命水师溯流而上炮轰平穰城,水陆并进,平穰城不还是囊中之物? 根本没必要冒险。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不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忌惮这等大功被犬子所得而已。都说英国公光风霁月、公正无私,可是如此看来,却也是欺世盗名,满肚子的隐私龌蹉!” 李绩眉毛一扬,心中怒火升腾,淡然道:“赵国公说这话合适么?令郎犯下谋逆大罪,本已不忠于大唐,不忠于陛下,攻陷平穰城此等大事岂能寄托于令郎一身?赵国公一心为了绸缪令郎戴罪立功,却毫不将数十万大军之安危放在心上,更未将东征大计放在眼中,自私自利,着实可耻!” “放屁!”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正欲拍案而起,李二陛下已经喝叱道:“中军大帐,岂是汝等吵架辱骂之处?身为帝国重臣,这般如泼妇一般喋喋不休,成何体统!”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统一意见 李二陛下恼怒喝叱,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绩低眉垂眼,默不作声,长孙无忌一脸阴沉,瞥了李绩一眼,也闭上嘴巴。 李二陛下喝叱一句,制止两人的争吵。这两位一个是前宰辅之首,一个是现宰辅之首,都是朝廷柱石,威望绝伦,自然不能继续说教…… 不过他心中甚为烦躁。 他虽然不是开国皇帝,却也非是那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何不食肉糜”的废物,少年时便领军打仗横扫各路豪杰定鼎大唐江山,对于行军打仗之天赋、经验都算得上是杰出,焉能不知若尽信长孙冲之言,的确是有风险的? 然而眼下之局势,却迫使他必须冒一冒风险。 他面容严肃,沉声说道:“英国公之谨慎,乃是情理之中,任何一个决策都有可能影响这一场数十万大军参与的战役。然而诸位需要明白的是,眼下固然看似局势对大唐有利,实则吾等却早已拖延不得,每多拖延一日,都会造成无法预估之危机,有可能产生不堪承受之后果……故而,东征之战必须早日终结。” 数十万大军东征高句丽,眼下重重围困平穰城,看似局势明朗战局有利,实则暗处之弊端早已浮现。若非东征抽调大军使得关中兵力空虚,吐谷浑焉敢兴兵犯境?昨日有吐谷浑,明日就会有别人。而且大食人倾巢而来攻略西域,安西军苦苦支撑、节节败退,房俊统御半支右屯卫千里驰援,又能发挥多少战力?一旦西域沦陷,敌人兵锋直抵玉门关,又能否守得住这对于帝国疆域来说至关重要的关隘? 若是玉门关丢失,关中便将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社稷根本遭受威胁,或有倾覆之祸。 如果想要稳定国内动荡的局势与面临的危机,就需要东征尽快结束,数十万大军返回关中坐镇各处,然后驰援西域。 最最重要的是李二陛下自从进入辽东便身体不适、精神萎靡,不得不依靠服食丹药来维持身体状态、提升精力。而连续服食丹药所造成的后遗症已然显现,使得李二陛下愈发担忧。 如果平穰城之战出现波折,继续鏖战下去,且不说国内动荡之局势极易生出不堪设想之变化,他自己的身体也怕是要承受不住。 万一东征之大业未竟,自己却殁于辽东……他简直不敢去想那会造成如何天崩地裂的后果,这个看似强盛无比的庞大帝国将会顷刻间四分五裂,神州再次陷入群雄并起、乱世争锋的板荡之中,无数子民遭受战争荼毒。 …… 帐内鸦雀无声。 即便是一直对长孙冲之信息报以怀疑态度的李绩,此刻也不得不面色凝重,身为宰辅之首,又岂能不知李二陛下所言之“危机”“后果”? 如此看来,冒险相信长孙冲传回之信息,倒也无可厚非,毕竟长孙冲之信息固然有可能出问题,却也有可能千真万确…… 所需要衡量的,变成了到底值不值得冒这个险,因为战局拖延之后果,实在是令人深感忧虑、不可承受。 见到李绩默然不语,李二陛下松了口气,环视一周,问道:“假若长孙冲之信息千真万确,战局该当如何布置?” 尉迟敬德道:“那自然简单,大军只需攻陷大城山城,围住平穰城,渊盖苏文自然便会立即逃遁,否则一旦吾军攻入城内,混战之下他想跑都跑不了。故而,只需长孙冲能够及时通报渊盖苏文逃遁之消息,大军全力攻城,不需半日即可破城而入,奠定胜局。” 渊盖苏文弃城而逃,不仅对于军心士气之打击是致命的,尤为重要是会导致平穰城内的守军群龙无首,指挥体系彻底崩溃,这个时候唐军不计伤亡的发力猛攻,破城自然不在话下。 关键的难度,便是长孙冲能否及时得知渊盖苏文之逃遁,并且将消息传出来,大军攻入城内顺势追杀渊盖苏文,将其一举歼灭。 否则一旦错失良机,任由渊盖苏文逃出平穰城抵达南方,再召集高句丽各地残余之兵力,更得百济之襄助,从而蓄势反扑试图反败为胜,即便唐军攻陷平穰城,战争依旧会延续下去。 毕竟只要渊盖苏文一日不死,就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与号召力,辽东战局便充满着不确定性,唐军自然不敢从容撤军。 想要攻破一座平穰城还算是容易一些,可想要在广袤之辽东将渊盖苏文彻底歼灭,那可就难如登天…… 众人都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颔首道:“犬子深得渊贼之信任,可以自由出入七星门,及时传回信息并不难。危险自然是危险的,不过为了东征之胜利,为了大唐虎贲能够少折损一些,再危险亦是责无旁贷!” 李绩淡然道:“这非是危险与否之事,个人之危险,焉能与东征之进程、大军之胜败相提并论?故而,一定要确保长孙冲信息传递之及时,更重要的是真实性!” 他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宁可冒险亦要尽早结束东征之战。 他本身又不是魏徵那种犯言直谏、宁折不弯的性子,既然李二陛下打定了主意,那就尽力辅佐便是,何苦一定要与皇帝对着干…… 长孙无忌这回倒是没有发怒,颔首道:“英国公放心,犬子能否及时传出渊贼逃离之消息,这个变故太大,谁也不敢保证。但老夫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犬子任何一条信息,都一定是确凿无疑!” 说出这样的话并非他鲁莽,而是这会儿他的威望、品性已经遭受到质疑,绝无退路可言。 李绩颔首,再不多说。 李二陛下见到一直唱反调的李绩也不反对,心底一松,展颜道:“既然如此,大方略便定下了。接下来,咱们详细商议制定每一步战术,务必确保一战功成,战局再不能继续拖延下去!” 尉迟敬德颔首道:“正该如此!” 他是强烈赞同长孙无忌的,原因倒不是别的,而是一旦战局拖延下去,影响战争的胜负手便在于后勤辎重能否及时补给,而非是兵卒作战如何勇猛。到了那一步,水师的作用便会无限扩大,进而影响整个东征之战。 到了战后论功行赏,谁还能将水师排挤出去? 此次东征汇聚了数十万大军,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每一战基本都是采取轮换制,尽量确保所有人都能有机会参与大战。这看似公平,实则却将军功分割开来,平摊到大家头上都没有多少,聊胜于无。 除去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一直担任先锋,程咬金死力攻克安市城,其余人并未有什么建树…… 这与初衷极为不符。 而当战事到了最终决胜阶段,又岂能任由水师跳出来抢走最大一份军功? 这不仅是尉迟敬德的想法,也几乎代表了军中上下各方势力的利益,甚至于李二陛下力求速战速决,也未必便没有以此安抚各部的意思。 毕竟一旦让水师承担更重要的责任,有可能获取最大的军功,谁也不敢保证各部依旧如之前一般奋力死战、不计得失。 一场战争绝非表面上看去那般简单,尤其是这种大军团的作战,身为统帅若是无法平衡、制约各方面的利益,怕是敌人尚未消灭,自己反倒窝里斗,导致军心崩溃、士气低迷,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历史之上,这种绝对优势一方却一盘散沙最终大败亏输的例子,简直数不胜数,否则也不会早就那么些以弱胜强、以寡击众的经典战例…… 眼下大方向统一,各方利益述求一致,只剩下制定战术就容易得多,都是久经战阵的当代名将,更有李二陛下、李绩这样的绝世统帅,如何行军布阵攻城掠地自然信手拈来。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进驻白水 辽东战场鏖战不休,右屯卫却难得的得到了宝贵的休整时间。 阿拉沟一战,近乎全歼突厥、大食两支骑兵部队,战功赫赫的同时,右屯卫自己也受到一些伤亡。尤其是自长安西征以来先是于大斗拔谷恶战吐谷浑,如今有设伏大战两支精锐骑兵,这对于兵卒的身体负荷甚为过重。 而一旦身体负荷过重,各种伤患便会纷至沓来,导致非战时减员,进而对军队的军心士气产生极大之打击。 幸亏恶战阿拉沟之后,由于要震慑交河城附近受到关陇门阀控制的商队、军队,且还需接应举族内迁的回纥人,右屯卫便进驻之前被大食人战局的白水镇,好生休整一番。 与此同时,阿拉沟大捷之消息已然传遍玉门内外、天山南北,整个西域都雌伏在右屯卫锐不可当的军威之下。 右屯卫之名号如同冬日雷鸣一般在西域滚荡。 …… 白水镇。 漫天大雪之下,雄关险隘有如蛰伏的猛兽一般不见了昔日之雄浑霸气,冰雪覆盖之下多了几分静谧安宁。 唯有城头的大唐旌旗猎猎作响。 右屯卫进驻白水镇,将里里外外都搜索了一遍,犄角旮旯也不放过,尤其是水井、粮仓等处,更是严密盘查,唯恐大食人开拔前往阿拉沟之时投毒…… 等到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确认安全,这才全军进驻镇内。 说是“镇”实则便是一处建在险要关隘的关卡,附近地势复杂,三面环山西边开阔,乃是南北疆之分界、东西天山之咽喉,往北可直抵西域重镇轮台城,往西则可前往弓月城,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雄关如铁,尽被白雪覆盖,四周苍岭环绕,地势险峻。 房俊进入镇内,见到大食人遗留下来的破损甲胄军械,面色阴沉似水。如此险要关隘,乃是扼守整个西州之要地,却被关陇门阀拱手送给大食人,甚至将原本镇内的守军尽皆调走,丝毫不曾顾忌一旦大食人纵马向东则可直抵玉门关之威胁,其利令智昏之处,令人切齿痛恨。 白水镇乃是雄关险隘,镇内自有白虎节堂,典赞军事。 白虎节堂已然被清扫一新,房俊入住此间,一面开始整顿军队、梳理辎重,一面书信回兵部命令紧急调拨军械辎重,尤其是火药、铅弹、震天雷,更需要及时补充。 原本右屯卫出镇河西只是为了抵御吐谷浑,故而所携带的军械有限,未曾想河西大捷之后便即刻西征,阿拉沟一场大战虽然大获全胜,但是军械耗损极为严重,已然不敷使用…… 到了傍晚时分,雪仍未停。 将积压的公文处置大半,好不容易腾出手来的房俊在亲兵服侍下洗漱一番,换了一套衣衫,就在节堂一侧的房舍内享用晚膳。 白水镇地处西陲,物资运输不便,加之先前被大食人占据,故而并未有多少粮秣,菜肴更是稀缺,伙房只能将军中携带的羊肉烤了一块,蒸了一碗米饭,以供房俊食用。 好在房俊虽然出身富贵,骨子里却非是那等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一块肉、一碗饭,倒也吃得香甜。 只不过饭吃了一半,便有亲兵入内通秉,说是安西大都护、河间郡王求见…… 房俊赶紧放下碗筷,披上一件斗篷,亲自出迎至镇关西门,将风尘仆仆的李孝恭迎进镇内。 …… “条件艰苦,伙食简陋,郡王多多担待。” 又让人烤了一块肉,房俊将李孝恭请到节堂旁的房舍之内,一同进膳。 两人分别落座,面色憔悴的李孝恭看着简陋的伙食,赞叹道:“二郎出身富贵,家资巨万,却能够做到该享受时钟鸣鼎食,该吃苦时艰苦朴素亦甘之如饴,单只是这份心性,那些个世家子弟便少有人及。” 房俊哈哈一笑,道:“在下倒是想山珍海味、食不厌细,可是这白水镇当真是艰苦得紧,物资极其匮乏,就算不喜欢吃,可总不能挨饿吧?只是条件艰苦,慢待郡王了。” 李孝恭将身上的大氅脱下,递给一旁服侍的亲兵,挽了挽袖子,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一边咀嚼一边道:“还有肉吃,就已经是极好的了。西域比不得关中,寒冬腊月连一丝半点绿色都见不到,想要吃一口菜蔬那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多待一些时日,二郎便有所领会。” 一位郡王,一位国公,没人一碗饭、一块肉,吃得满嘴流油、甚为香甜。 吃饭之后,亲兵收走餐具,煮了一壶开水沏了一壶茶,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然后退出掩好房门。 两人席地跪坐,房俊将茶具清洗一遍,给李孝恭斟了一杯茶。 李孝恭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感慨道:“不服老是不行咯,想当年统御大军先是攻入蜀地继而转战江南,连续数月衣不卸甲、夜难安寝,去也不知疲倦为何物,眼下只不过是自弓月城赶回,区区数百里路,便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疼……岁月不饶人啊。还是年青好,二郎率领麾下兵卒血战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铁骑,然后马不停蹄出征西域,又与阿拉沟一场大战歼敌无数,也算是辗转千里、废寝忘食,却是一顿饭的功夫便神采奕奕,着实令人艳羡。” 房俊也喝了口茶水,然而大笑道:“郡王何必这般自谦?在下素闻郡王每夜无女不欢,更是时常夜御三女……龙精虎猛,着实令吾辈汗颜,心中钦佩仰慕之处,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哈哈!” 李孝恭大笑。 男人嘛,甭管是功勋贵戚亦或是贩夫走卒,被人赞誉雄风不倒,总是难免开心得意…… 聊了几句闲话,房俊又为李孝恭斟了一杯茶,这才问道:“郡王何以这般突然回返交河?早该事先通知一声,也让在下有个准备,派人去迎一迎才是,万一这白水镇附近依旧藏有突厥亦或是大食人之残余,那可就危险了。” 李孝恭摆摆手,傲然道:“本王当年征伐天下之时,你小子还在吃奶呢,哪里用得着你派人护送?当然,非是本王轻狂,实在是因为在弓月城坐不住了啊!” 他放下茶杯,感慨道:“阿拉沟一战,二郎运筹帷幄,将突厥与阿拉伯骑兵尽数歼灭,一举扫清安西军之后路,实在是大快人心!只不过你在交河城的动静闹得太大,只怕朝廷那边已然沸反盈天、动荡不堪。西域乃是关陇之根基,更是其财源命脉之所在,被你这般一刀斩断,那些人岂能善罢甘休?本王若是不赶紧回到交河坐镇,说不得明日便会有关陇门阀继续勾结突厥,纵兵入寇!” 房俊神情自若,浅浅的呷着茶水。 没说话,但是意思却甚为明显:您坐镇交河就能压得住那些关陇门阀?若是如此,先前又何必避往弓月城,使得交河城尽皆落入关陇之手,这才引发了阿拉沟之战? 李孝恭与房俊相处日久,自然甚为了解,见到房俊的神情便知其心中所想,登时瞪眼道:“你这是瞧不起谁呢?若是老子坐镇交河城,关陇的那些个兔崽子哪个敢轻举妄动?若是他们不轻举妄动,眼下之西域依旧出处充满危机,又如何能够使得他们蹦出来被你一锅端,彻底扫清安西军之后路?” 房俊震惊道:“原来郡王被迫避往弓月城,乃是故意引蛇出洞?哎呀呀!原来如此,早知如此,在下就应该在高昌城按兵不动,任凭那些贼子上蹿下跳……在下愚钝,险些坏了郡王的大事!” 李孝恭面红耳赤,气得咬牙。 他自然是有“引蛇出洞”“打草惊蛇”之想法,可他哪里想得到关陇那些人居然胆大包天,将突厥人、大食人一同引入高昌,意欲戒杀房俊? 若是房俊没能主动出击,这会儿或许早已遭受突厥人与大食人的骑兵突袭,即便不死,亦是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不容乐观 李孝恭自以为很高明的“打草惊蛇”,实则差一点将房俊陷入没顶之灾,故而此刻虽然面对房俊的嘲讽,虽然怒气满盈却又不好发作,终归是自己心虚…… “咳咳,” 干咳两声,李孝恭转移话题:“阿拉沟一战固然精彩绝伦,一举扫清安西军之后患,可二郎对西州境内之关陇势力一一清算,甚至不问青红皂白,但有嫌疑便先行缉拿下狱,此举着实轻率。西域也就罢了,经此一回,关陇势力折损严重,再不复往昔之强势,可那些人岂能善罢甘休?在西域奈何不得你房二,必然在长安城里搅风搅雨。” 顿了一顿,他忧心忡忡道:“太子平素看上去软弱一些,但是这等时候肯定是会展示强硬的,无论他当真将二郎你当作肱骨知己,亦或只是在演戏,也必然不肯罢休,否则外界如何看他?然则太子一旦强硬,就将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最终之结果无论谁胜谁负,朝局被搅合得一团糟乃是必然。而太子受命监国,却将朝局搅乱,甚至引起天下动荡,这份罪责谁也无法抹煞,待到陛下回京问责,太子储位难保……二郎,仅只是为了剪除关陇在西域之根基,便使得太子储位飘摇,你说是不是鲁莽了一些?” 他与房俊之间的利益纠葛早已不可分割,无论他心中属意储君为谁,都只能站在东宫这一边。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而如果此事导致东宫式微,甚至由此埋下易储之祸,实在是得不偿失。 房俊却面色淡然,自怀中逃出一封书信,递给李孝恭。待到李孝恭一脸疑惑的接过,便笑了笑执壶给他斟茶。 李孝恭打开书信,一目十行的看完,将书信收好还给房俊,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啧啧嘴,赞叹道:“以往一直以为太子只不过是占了名分大义,但心性手段能力都差了许多,如今却才知道,太子固然软弱了一些,却亦有担当,尤其是知晓进退、当断则断,倒也有几分人君之气势。” 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不死不休,固然会引发极为严重之后果,甚至导致储位被废黜,可若是一味为了储位之安稳,却将房俊所受之委屈视如不见、弃之不顾,又让旁人如何去看待这个太子? 先是强硬的表态宁肯“玉石俱焚”亦要将关陇彻底压死,而后待局势出现转机,又能够及时抽身后退,即展示了强硬又没有损及根基,这一手玩得的确不错,效果出乎预料的好。 以前还是看清了太子,总觉得房俊这般无所保留的支持东宫,实在是难得善终,如今看来,却是房俊的目光更为长远,早已见到太子可以扶持。 只有具备一定的政治素养,太子自然是一个极为优秀的效忠对象,毕竟太子的仁厚可不是假的。相比于太过精明的魏王、杀伐决断的吴王、阴翳诡诈的晋王,太子之仁厚的确更让人憧憬期待。 没人愿意“伴虎如伴虎”,稍有不慎便被君王无情的抛弃…… 房俊让亲兵重新烧了一壶水,自己又沏了一壶茶,一边给李孝恭斟茶,一边说道:“经此一事,太子有所让步,关陇也不能不知好歹,只能等着陛下回京之后再做计较,所以眼下已经逐渐安稳,只要没有太大的变故,毋须担心。故而,当下重中之重,便是击溃阿拉伯人,收复沦陷的西域土地,重振大唐之声威,彻底掌控西域。” 李孝恭颔首道:“这回,怕是还要感谢阿拉伯人一番才行。” 以往西域固然受到大唐控制,安西都护府名义上管辖整个西域,安西军所至之处无人不雌伏在无敌军威之下,但是实际上,那些个传承久远、实力强悍的部族却依旧自行其是,并不将大唐之号令、律例放在眼中。 大唐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西域、一条稳定的丝路,故而只能采取怀柔之政策,对那些阳奉阴违之胡族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截断丝路、反抗大唐之统治,自不会去干涉太多。 但是这些胡族却始终不肯忠心归顺,时不时的与突厥人暗中勾结,破坏大唐的利益,大唐又不能堂而皇之的派兵清剿,任由整个西域乱成一团…… 所以,实际上大唐从未真正掌控西域。 然而现在则有所不同,薛仁贵虽然连战连败、步步后退,但是其坚壁清野之策却使得阿拉伯人即便攻陷了不少城池,却从未得到辎重供给,不得不硬着头皮四下掳掠,对西域各地的胡族烧杀抢掠,以充实大军补给。 多少传承数百年的胡族,积攒了百余年的财富被阿拉伯人一朝搬空,甚至杀得尸横遍野、苗裔断绝。 经此一战,西域之地的胡族怕是最少有三分之一彻底湮灭断绝,另外三分之一被迫举族迁徙,剩下的三分之一则不得不投降阿拉伯人,甘为奴役…… 房俊也笑道:“谁说不是呢?阿拉伯人干了咱们想干却不能干的事儿,从此之后,西域这些胡族将不复存在,大唐之控制力将抵达西域的任何一个角落,只需抵御外侮,再无内患之忧。” 被阿拉伯人掳掠一空、大肆杀戮的,自然元气大损,再不成气候;举族迁徙的,这等寒冬腊月严寒气候,必将付出极大之代价,即便迁徙至另外一地,没有个十几二十年也休想安顿下来、休养生息;至于依附于阿拉伯人的那些胡族,唐军攻伐之时名正言顺,再也毋须担忧其他部族群起反对…… 以往大唐不能剿灭的部族要么都被阿拉伯人剿灭了,要么依附于阿拉伯人给了大唐名正言顺开战之借口。 可以想见,经此一战之后,整个西域再无反抗大唐控制之势力存在。 当然,一切之前提,乃是能够打赢这一仗,将阿拉伯人驱逐出西域,收复沦陷之土地。 然而无论李孝恭亦或是房俊,根本未将之前摧城拔寨、攻城掠地的阿拉伯人放在眼中,似乎胜利已然唾手可得…… 房俊道:“所以,郡王是否还要返回交河城?” 既然李孝恭一收到阿拉沟大捷的消息,便预测到房俊必然以雷霆之势清扫关陇门阀在西域的势力,故而赶回试图阻止,以免使得关陇门阀不堪损失从而反应剧烈,惹得长安动荡,那么此刻似乎已经没有了这份担忧,若是继续前往交河城,反倒陷入困境,被当作房俊之同谋。 固然两人都倾向东宫,但立场却绝对不同,无论如何李孝恭都是皇室子弟,亦是关陇的一份子,彼此争斗可以,但配合房俊恣无忌惮的清除关陇在西域的势力,则多有不妥。 而这亦是李二陛下即便深恨关陇威胁皇权却也只能缓步打压削弱,却不能予以雷霆扫穴连根拔除之原因——并非只是忌惮关陇门阀可能引起的强烈反弹,最重要在于一旦那样做了,便会坐实“刻薄寡恩”“卸磨杀驴”之骂名,进而使得天下人都敬而远之…… 人家关陇门阀全力襄助你打下了整个天下,结果你一回头就将人家连根拔除,这让其余人怎么看你,怎么敢对你全心全力的效忠? 所以房俊在交河城大开杀戒也就罢了,若是李孝恭也参预其中,那便大大的不妥。 然而李孝恭却径自颔首,道:“本王是肯定要回交河城的,本王身为安西大都护,岂能在西域动荡之时,眼看着上上下下的官吏被你清除一空,却依旧置身弓月城对此不闻不问?那是失职。” 房俊瞪眼道:“可眼下裴行俭正在交河城大肆抓捕嫌疑官吏,但凡与突厥人、大食人有可能牵涉上的人皆在抓捕之列,郡王回到交河城,当如何自处?” 协助右屯卫抓人肯定是不行的,这与李孝恭的阵营相悖,可坐在一旁看热闹也不妥,说你不是帮着右屯卫谁信呢? 该不会是想要帮着那些个即将锒铛下狱的关陇子弟出头吧……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讨价还价 李孝恭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二郎觉得这般大张旗鼓的清除关陇子弟,当真没有什么后患?” 房俊蹙眉:“郡王此言何意?这次乃是关陇犯错在先,吾予以回击乃是理所应当。总不能他们欲置我于死地在先,还不准我还手吧?这次说破天也是他们理亏,况且太子殿下在长安已经放了他们一马,吾这边只是抓捕一些喽啰,并不会伤及关陇门阀的根基,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官场之上为了利益争斗不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利益而拉帮结派,这也是可以接受的,“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嘛,从古至今,此乃人性之根本,谁也无法杜绝。 然则所有的斗争都要有一个底线,大家务必严守不能逾越,若是这个底线被突破,斗争之规模再无约束,所导致的后果必然是天下板荡、社稷飘摇。 东征之初,以关陇为首将他与水师、右屯卫排斥在主力作战军队之外,山东、江南相继呼应,导致整场大战都没有房俊的份儿,水师运输辎重、右屯卫护卫京畿,尽皆投闲置散。 为了顾全大局,这等屈辱房俊忍了。 可是关陇暗中勾结突厥、大食,引领敌军骑兵潜行数百里深入西域腹心之地,只为了伏击狙杀他房俊,这个绝对不能忍! 你们关陇既然做了初一,那就别怪我做十五。 李孝恭摇头苦笑,长叹道:“你呀……还是未曾真正认知关陇之本性。” 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看着犹自不爽的房俊,缓缓说道:“自关陇崛起以来,便将家族之利益放在首要,无论是当时的北魏六镇,亦或是后来分裂的东魏、西魏,乃至于其后的北周,更甚至于代州称帝的大隋……关陇门阀从来不将国家利益放在眼中,所思所行,皆为自家之利。一旦自家之利与国家利益相悖,必然舍国而取家。否则,何以一朝接着一朝的兴起、灭亡?这种家族利益至上的思维早已贯彻至关陇门阀的每一个子弟心中,他们不曾忠于北魏,不曾忠于大隋,难道今日你认为他们能忠于大唐?” 房俊道:“这又如何?难道他们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造反不成?” 既然逐利,那么首要之务自然是确保自家能够始终屹立在权力的中枢,若是当真将皇帝惹急了,还能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大唐不是大隋,不是北周,更不是北魏! 李孝恭却道:“若是放在寻常,他们这口气是一定回咽下去的,正如你所言,他们不敢起兵造反,因为他们知道他不可能获得成功,更不可能效法之前兴一国、灭一国!但是现在,举国东征!且又有阿拉伯人兴兵入寇西域,吐蕃在高原之上虎视眈眈!此等局势之下,你认为若是他们施行一场兵谏,将太子囚禁甚至予以废黜,陛下回何等反应?” 房俊默然不语。 他不是官场初哥,两世为人对于官场之中利益至上的德行一清二楚。若是李孝恭所言之事当真发生,就算李二陛下气得咬碎一口牙恨不能将关陇门阀一个两个生吞活剥,此等局势之下,却也只能采取绥靖之策,予以安抚。 或许,自己的确是轻视了关陇门阀的逆反程度…… 李孝恭自然知道房俊之性格,苦口婆心劝道:“太子那边一紧一松,已经将关陇门阀安抚下来,他们也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损失。可若是你在这边肆无忌惮的予以抓捕,将他们安插在丝路之上的势力尽数清除……这就触及了他们的底线,一旦那些平素见不到人好似一个个快要老死的族老们站出来,他们的疯狂绝对超出你的认知!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二郎,眼下无论西域之形势,亦或是长安之形势,对我们,对太子都极为有利,切不可认为一时之意气,从而将局势朝着相反的方向推动,过犹不及啊!” “过犹不及么……” 房俊啧啧嘴,他承认自己被李孝恭说服了。 之所以命令裴行俭大肆抓捕,是因为他算准了就算他折腾得再厉害,关陇门阀也得捏着脖子偃旗息鼓。可是说到底,自己对于关陇门阀之了解,又岂能比得上同是出身关陇的李孝恭? 想了想,觉得只能退一步,看着李孝恭问道:“所以,这个人情就只能郡王您来领受咯?” 开工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命令裴行俭大肆抓捕,明刀明枪的意欲将关陇势力在西域一扫而空,又岂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就只能让李孝恭从中牵线搭桥,以他的名义央求房俊高抬贵手,放那些关陇子弟一马,而这个人情自然最终是要落在李孝恭身上。 得了关陇这么大的人情,以李孝恭的品性,哪是必定要折现的…… 李孝恭大咧咧一摆手,道:“这说得哪里话?本王乃是为了太子殿下、为了咱们共同的利益着想,只能殚精竭虑、勉为其难插手其中,岂是为了那区区几分人情?二郎忒也小瞧本王。来来来,喝茶。” 居然亲手执壶给房俊斟了一杯茶…… “呵呵……” 房俊皮笑肉不笑:“郡王当真是胸怀四海、气量恢宏……在下佩服,佩服。” “……” 李孝恭看着房俊这副神情,便叹了口气,无奈道:“行吧,人情总归是能落在本王身上几分……可这亦不过是顺手为之,非是本王一力谋算……行行行,说吧,你到底意欲如何?” 眼见不能轻易将房俊打发掉,李孝恭只能忍痛割肉。 好在这回能够狠狠的赚关陇门阀一波人情,舍出去一切安抚房俊,换取他的配合,倒也无妨…… 房俊拈着茶杯想了想,道:“听闻府上世子素有从军之志,却郁郁不得伸展,不若将世子调往水师,担任一任副将,如何?” 李孝恭登时气得脸都黑了,怒道:“那是本王的世子!世子啊!军阵之中刀枪无眼,万一有所折损,你让本王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绝无可能!” 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的……自然不可能发生。 水师之战力冠绝天下,这世上绝无可以击溃水师之军队存在,起码五十年内不可能有。而且李崇义乃是河间郡王府的世子,纵然入伍,谁又敢让他亲临战阵,承受一丝半点的生命危险? 当年跟随李二陛下征战天下,便是李孝恭统御大唐水师先攻夔门、再顺江而下平灭萧铣,一举荡平江南。眼下大唐之所有水师,严格论起来都算是曾经李孝恭之门下。 将李崇义调往水师,就同等于将那些游离于水师之外的水军势力尽皆纳入管辖……谁敢不服,谁就是忘恩负义。 军中最是忌讳这个。 然而若是任由水师将大唐所有水军尽皆统御至麾下,那会使得水师之规模、战力陡然上升不止一倍。 眼下之水师战力便已经冠绝全军,若是再度飙升,放眼军中,谁可能予出其右? 妥妥的成为一方军阀。 最重要是以房俊的立场,将会与所有关陇门阀所掌握的军队对立,原本房俊的声势就已经凌驾于关陇那些个宿将之上,再任由水师实力暴涨,房俊便会一跃成为军中实力最为强横的大佬……别以为水师带一个“水”字,就想当然的以为他们只能在水里作战,大唐疆域辽阔、河道众多,可以通行战舰的地方几乎涵盖了大半个疆域…… 可以说,只要李崇义进入水师,河间郡王府便会被关陇、宗室一同视为“叛徒”,甚至就连李二陛下亦会大为不满——因为房俊早已明火执仗的力挺太子,水师就相当于太子的直系武力,李孝恭大力襄助水师提升力量、扩大影响,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帝么? 站在东宫一方可以,毕竟甚为人臣终究是要选择站队的,可若是极力帮助东宫提振武力,那性质就完全不同。 届时东宫的武力将会飙升,谁还能轻易废黜储君之位?怕是就连皇帝都得三思而后行……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彼此算计 房俊撇撇嘴,给李孝恭斟茶,道:“瞧您这话说的,世子是您的骨血,在下又岂能让他置身险地?请他前来水师担任副将,是因为水师之中多您当年之部署,这些骄兵悍将不好管教,有世子坐镇,则顺当得多。” “呵呵……” 李孝恭冷笑,瞪着胡说八道的房俊,很是坚决:“此事不容商议,断无可能。” 他也是佩服,这房二对太子可谓忠心耿耿,极力为之谋划,使出浑身解数巩固东宫之根基、壮大太子之实力…… 房俊叹口气,有些遗憾,喟然道:“程务挺这家伙素来桀骜,与关陇子弟更是素有积怨、格格不入,此番得了机会,怕是要下狠手修理那些关陇子弟……真是头痛啊。” “娘咧!” 李孝恭勃然大怒,怒叱道:“你小子敢威胁我?” 房俊摆手,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整个大唐谁敢威胁您这位宗室第一郡王?绝对没有的事儿。您位高权重、尊贵无比,到了交河城只需一声令下,程务挺与裴行俭必会配合您,您让抓谁就抓谁,您让放谁就放谁。” “嘿!” 李孝恭差点气笑了。 那程务挺乃是你房二最为忠心的狗腿子,长安内外谁人不知?裴行俭更是你一手简拔,将其推上高位,甚至将其引入东宫一派,受到太子之器重。哪怕你房二放个屁这两人都认为是香的,若是没有你的吩咐,这两东西会听我的命令? 让抓谁就抓谁,让放谁就放谁? 我倒是相信你一声令下那两个混账都敢将我也给抓起来…… 心里气得不行,可他的确太需要关陇门阀的人情了,斟酌半晌,这才说道:“世子肯定是不行的,那不仅是河间郡王府的门面,更是本王的承嗣人,岂能孤身在外混迹军伍?要不你看看老三怎么样……” 三子李崇真一直效力“百骑司”,品性、能力都没得说,唯一遗憾的是非嫡非长,“百骑司”这种地方说是“天子鹰犬”,实则没有什么前途。若是能够前往水师混迹几年,镀一层金,再谋求外调进入各地驻军甚至是十六卫,起码一个副将的位置…… 本以为房俊会犹豫,孰料这厮很是干脆的点头:“那就三郎吧,在下与三郎曾有数面之缘,彼此相处甚为融洽,也算是不错。” 李孝恭蹙着眉,啧啧嘴,觉得自己似乎被套路了。 这小子的目标或许根本就不是大郎吧?先提出一个自己一定会咀嚼的条件,待到自己坚决拒绝之后再退而求其次…… 娘咧,这个棒槌鬼得很。 李孝恭有些郁闷,不爽道:“太子殿下如今储位已经逐渐稳固,若无太大之变故,应当毋须担心。你这般拼着力的增强水师实力,到底所谓何来?要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 皇帝看似手执日月、富有山河,实则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盖因皇位之诱惑实在太大,可令兄弟反目,可令父子相残,更何况是一个外臣? 水师越是强大,李二陛下就越是担忧,毕竟房俊明火执仗的支持东宫,而东宫之力量越来越盛,李二陛下岂能没有夜难安寝之忧虑? 太子这个职位也很是微妙,因为谁也不知道要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 有些人能够得,有些人却不能等,有些人相等但是局势迫使他不能等……历来东宫难坐,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李二陛下感受到威胁,那东宫的日子就难过了…… 房俊自不会跟他说明海疆之辽阔远比丝路带给大唐的财富多得多,而任何一个王朝想要屹立于世界之巅,在自己积累财富不断壮大之同时,亦要尽可能的削弱别国之实力,此消彼长,才是王道。 而眼下水师的发展已然遭遇了一个瓶颈,受到几乎所有军中势力的忌惮与排斥,若是不能另辟蹊径,想要继续壮大几乎不可能。 可眼下水师之规模如何能够让房俊满意? 南洋之南的澳洲尚未发现、征服,西亚、北非各地流淌着黄金珍宝,若是不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将大唐水师之航线遍布各大洋,使得大唐掌控全世界的发展,怕是死亦难瞑目…… …… 两人秉烛夜谈,又聊了江南船厂眼下之规模以及以后的发展方向、工艺改进,甚至是朝中此番风波之影响,直至后半夜方才抵足而眠。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之后,李孝恭启程向东返回交河城,房俊派出一队亲兵护送,同时又给裴行俭、程务挺二人写了书信,叮嘱二人配合李孝恭行事。 若无他的命令,裴、程二人断不会听命于李孝恭…… 李孝恭之言他还是听了进去,毕竟以往这些年虽然李孝恭的存在感很低,但是谁也不能忽略他当年的功勋、地位以及威望,毕竟若是无足轻重之人物,又何需以敛财来自污? 无论从哪方面来考量,李孝恭都是当之无愧的关陇核心人物。这样的人自然对关陇有着充分的认知,他说关陇一旦被逼急了很可能铤而走险,那就必然不是危言耸听。 而且兔子急了会咬人,适当的将关陇脖子上的绳子松一松,对大家都是好事…… 送走李孝恭,房俊又在白水镇待了三天,便接到薛仁贵派人送来的战报,阿拉伯人大局围攻弓月城,安西军苦苦支撑力有不逮,希望房俊即刻前往弓月城驰援。 战场之上局势千变万化,房俊原本等待回纥人内迁之后一起前往弓月城的计划登时被打乱,赶紧整顿军队,备齐粮秣辎重之后,率领右屯卫开拔,离开白水镇顺着南北天山之间的狭窄通道前往弓月城…… ***** 西域本是苦寒之地,夏日里炎热潮湿,冬日里寒风苦雪,环境极为艰苦。 而今年入冬之后比之往年愈发寒冷,肆虐的鹅毛大雪一场接着一场,无数道路被大雪湮没,山川隔绝人迹罕至。 就是这样一个五十年难遇的严寒冬季,安西军却迎来阿拉伯人之入寇,以孤军之力抵御数倍甚至十倍于己之强敌,辗转千里,苦苦支撑却又节节败退,将半个西域拱手让于阿拉伯人铁蹄之下…… 千疮百孔的弓月城历经阿拉伯人数次强攻,却依旧屹立于漫天大雪之中,城头大唐安西军的旌旗迎风飘扬,紧扼着伊犁河谷之入口。安西军奋战于此,不敢后退半步,否则身后之轮台、高昌、交河尽皆暴露于敌军兵锋之下,更甚者敌人可以顺着丝路一路挺进,直抵玉门关下。 大战至此,安西军已然退无可退。 严冬的确带给阿拉伯人极大之困难,粮秣辎重严重短缺,却也彻底激发出阿拉伯人的凶性——若是不能一路向东攻陷弓月城、轮台城,甚至交河城、高昌城,从而得到充足的辎重补给,那么他们很可能在这个严酷的冬季冻死冻伤甚至饿死数万人…… 于安西军一样,大战至此,阿拉伯人同样无路可退,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一路猛攻,以战养战。 毕竟西域的胡族已经被他们轮番洗劫,多年积蓄扫荡一空,余者要么焚毁粮秣协助唐军作战,要么携家带口举族迁徙至天山以北,四处掳掠之策略已然难以为继。 双方围绕弓月城这一战略重地连番恶战,短短一月之间,双方阵亡人数已达数万。 虽然唐军依城而守、军械先进,伤亡人数远远低于阿拉伯人,但是双方巨大的兵力差距却使得唐军半点不占便宜,况且弓月城地处伊犁河谷,附近地势平坦无险可持,任由阿拉伯人这般悍不畏死猛冲猛打下去,失守乃是必然。 弓月城衙署之内,薛仁贵一身戎装、胡须虬结,往昔干净俊朗的面容憔悴焦黄,一双眼眸亦是布满血丝,手里捧着茶杯,站在墙壁上的舆图前,看着舆图上乱七八糟代表敌我两方最近大战之时行军轨迹的红黑两色箭头,很是有些心力交瘁。 非是他不精兵法、不谙调兵遣将,敌军兵精将广,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战鼓如雷 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兵精将广,兵力几乎是安西军的十倍以上,又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安西军则仓促应战、后援断绝,只能依靠灵活的战术左支右挡、步步为营,但是实质上除去碎叶城之战,鲜有巨大之战果。 这样的大战,敌人投入这么多的兵力,若是没有几场阵斩数万的大捷,如何能够获取最终之胜利? 可是依靠安西军目前的实力,实在是很难做到这一点。 毕竟敌军兵力优势太大,即便安西军能够在某一处布置陷井设好埋伏,但敌人却可以在踩入陷井之后及时挽救,依靠强大的兵力优势抵消战术战略上的失误,尽可能的避免损失。 而安西军若是一着不慎,那便是万劫不复…… 这仗就很难打。 所幸,房俊于阿拉沟一场恶战歼灭突厥、阿拉伯精锐,使得自弓月城向东千里战线上的隐患尽皆排除,从此可以毋须在意身后的变故,一心一意对战面前之敌人,且房俊受到自己的求援信,也已经率领右屯卫日夜兼程而来。 这让薛仁贵有了几分底气。 毕竟右屯卫改革以来他全程参与,一手将这一支几乎完全由“募兵制”组建起来的军队待到一个暂新的高度,算是当下真正意义上的以火器为主的军队,大斗拔谷、阿拉沟两场大战,已然证实了房俊这种建军思想的正确性,也印证了右屯卫强大无匹的战斗力。 …… 隆隆的战鼓声打断薛仁贵的沉思。 “司马!” 已经成为校尉的元畏自门外大步而入,疾声道:“阿拉伯人又发动进攻了!” “嗯?” 薛仁贵有些诧异,抬头看看外头天色,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元畏道:“已然将近申时。” 薛仁贵又将目光投注到墙上的舆图之上:“敌人大抵多少人发动攻势,主攻在哪个方向?” 元畏答道:“敌军出动了大抵两个万人队,后边有三个万人队压阵,于一炷香之前向南城、东城发动攻击,看起排兵布阵,应当是以南城为主。” 薛仁贵蹙眉,盯着舆图仔细看了半晌,想了想,问道:“可有右屯卫之消息?” 自从右屯卫离了白水镇开拔向西而来,双方斥候便每隔两三个时辰传递一次消息,联系甚为紧密,弓月城这边的战事能够及时送抵右屯卫,以便房俊随时下达命令。 房俊固然不是安西大都护,但是从李孝恭离开弓月城、房俊率领右屯卫驰援而来,便已经理所当然的接过西域战事的最高指挥权,这一点无论李孝恭亦或是安西军上下,都已经默认。 毕竟身份、资历、地位、权势、战功等等因素汇聚在一起,整个西域出了李孝恭之外,再无人可以制衡房俊。 而李孝恭却对房俊极为信任,甘愿将指挥权拱手让出…… 元畏道:“一个时辰之前,右屯卫斥候抵达,送来消息,说是右屯卫已经沿着伊犁河南侧、天山北麓之间的平缓地带驰援而来,大抵明日午时左右即刻抵达弓月城。” 薛仁贵颔首。 这个元畏虽然是关陇子弟,有些不清不楚纠葛颇深,自己可以用却不能不防,但其人之能力却的确很是出众,不仅反派之任务完成得甚好,军中各项事务亦是井井有条,可堪重用。 薛仁贵没有太多担心,下令道:“命令各部据城坚守,不得出城接战,敌人大抵是得到了派往白水镇伏击右屯卫的骑兵全军覆没之消息,故而奋力一搏,试图在右屯卫驰援之前有所建树。” 元畏吓了一跳:“他们怎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阿拉沟一战,潜行数百里的阿拉伯骑兵被右屯卫全歼,全军覆没无一人脱逃,眼下弓月城这边刚刚得到阿拉沟战报不久,已经全军覆没的阿拉伯骑兵又怎能将消息传回叶齐德眼前? 若真是那般,答案就唯有一个…… 元畏见到薛仁贵默然不语,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末将自从知晓阿拉沟大捷之消息,未曾踏足军营半步,绝非在下向外泄露……” 薛仁贵摆了摆手,道:“本将岂会疑你?此事本就是关陇门阀一手策划,最终功亏一篑、大败亏输,负责与阿拉伯人联系之人自然会将消息传到叶齐德那边,不足为奇。” 他神情淡然,似乎认为理所当然,实则心中却甚为恼怒。 自己这边刚刚收到阿拉沟大捷的消息不久,阿拉伯人那边便得了信儿,由此可见遍布在西域各个角落的关陇门阀早已经烂透了,即便阿拉沟一战使得整个关陇门阀都要面对房俊甚至是朝廷的怒火,这些人却依旧不管不顾,不曾断绝与阿拉伯人之联系。 “家国之念”,在这些人眼中形同虚设,甚至不如一块银饼、三两黄金来得实在。 这样只顾私利之势力主导朝堂,可以想见会推行什么样的政策,若是任由关陇掌控着中枢权力,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使得天下各地自成一系,军政大权完全操之于手,继而与中枢分庭抗礼。 遍地军阀之结局便是弱干强枝,皇权倾颓,天下板荡在即、烽烟将起…… “走吧,去城头看看。” 虽然认定阿拉伯人只是试图在右屯卫驰援之前放手一搏赌一把,但薛仁贵却也不敢大意,毕竟敌我双方之兵力对比悬殊,单单只是依靠弓月城之城墙便以为稳如泰山,那才是取死之道。 身临战阵,任何时候都不可有“必然”之概念,因为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变数实在是太多了,稍有不慎,小小的一个错误都有可能导致一场战争之失败…… 薛仁贵在亲兵服侍之下换上甲胄,将兜鍪戴在头上,身上明光铠铮明瓦亮、威风凛凛,行走之间甲叶铿锵,杀气腾腾。 带着元畏以及一队亲兵出了衙署,耳边便已经充斥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弓月城方圆不过数里,几万人在城墙下发动猛攻,即便身在城中亦可感受骇人的声势。 大雪纷纷扬扬,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北风席卷这雪花迎面打来,严寒彻骨。 城中守军小跑着往城头运输军械,又将伤员自城头运下送往临时搭建的医馆接受随军郎中的救治。自从当年房俊第一次出征西域,改良了军中救治之法,那一套新法便在各军之中施行开来,并且不断完善,如今大唐军中因为战后救治不及时而导致的战损数字越来越低,使得军队能够在艰苦的作战环境之中保持着极高的战力。 再听着耳畔时不时响起的震天雷轰鸣声,令疾步赶往城墙的薛仁贵忍不住感慨:似乎如今的大唐军中,房俊的影响早已经渗透至方方面面。尤其是再过几年,等到贞观书院“讲武堂”的第一批军官毕业,军中充斥着经由贞观书院教导的中层军官,房俊的影响力将会更上一层楼…… 若是再加上琉璃、火药、火器、水师……或许整个大唐都经受着房俊的影响,同时产生着各种各样的变化。 单以影响力而论,房俊称得起“天下第一人”…… 临近城墙,喊杀声愈发震耳欲聋。 待到踏足城墙之上,薛仁贵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一面盾牌,亲自来到箭垛下探出头去侦查城下的情况,便见到灰蒙蒙的暮色之下,无数阿拉伯兵卒潮水一般涌来。 居高临下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看着人头涌动的阿拉伯人军队,居然让人有一些眼晕…… 而在不远之处,三个阿拉伯方阵严阵以待,一面面圆盾结成一道坚固的墙壁,方方正正的阵列杀气弥漫,一杆杆雪亮的长矛斜斜的指着苍穹,战意凛然。 “司马!” 一个亲兵自城下跑上来,矮着身子来到薛仁贵身后,大声道:“越国公有命令抵达!”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势如奔雷 薛仁贵回身,见到亲兵双手奉上的信笺,一只手接过,身边亲兵则赶紧以盾牌护住他的头部,城下不时有凌乱的箭矢射上城头,自透顶嗖嗖飞过,薛仁贵巍然不动,展开信笺。 第一眼先看向信笺最后的落款,除去房俊的签字画押之外,尚有“右屯卫之印”的护肤印鉴,确定是房俊之令无疑,这才仔细阅读信笺。 须臾,他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收入怀中,转身扒着箭垛观察城下的敌军,好半晌才吩咐道:“传令下去,城内全军整备,弓上弦刀出鞘,听吾将令,一同杀出去击溃敌阵!” “喏!” 早有校尉得令,小跑着向各处部队下达军令。 元畏一手持着盾牌站在薛仁贵身侧,防备有冷箭射来,不解问道:“敌军势大,此番攻城甚为猛烈,何必当其锋锐,正面硬撼?” 安西军兵力薄弱,固守坚城迂回迎战才是最好的方式,以硬碰硬必定损失惨重,乃下下之策,得不偿失。 薛仁贵淡然道:“右屯卫已然抵达城东百里之初,越国公集结骑兵,长途奔袭直插敌军后阵,吾等要尽量牵扯此间之敌人,以免其临阵撤退两面夹击,致使右屯卫陷入包围。” 周围亲兵都听得真切,顿时精神一振。 元畏更是喜道:“越国公当真魄力非凡!” 旁边兵卒一起附和。 自开战以来,阿拉伯人凭借强大的兵力优势呈现碾压之态,安西军只能步步为营、每战必退,虽然亦曾给于阿拉伯人强大之杀伤,但是这种一退再退的态势却甚是伤士气。 而苦苦等候的右屯卫非但飞速赶来驰援,且尚未抵达弓月城便决定向着敌军后阵悍然发动冲锋,无论能够杀伤多少敌军,这种强硬剽悍的作风却能够瞬间提振安西军的士气。 薛仁贵环顾左右,心中暗暗钦佩。 如今房俊固然战功赫赫,可朝野上下却依旧有不少人质疑之行军布阵之战术战略,认为其兵法素养极其匮乏,之所以每战必胜,皆是倚赖远超敌人之强悍火力予以碾压。 然而只看房俊尚未抵达弓月城,只是一道命令便使得低迷至极的军心士气瞬间提升,这又岂是那等夸夸其谈的所谓精通兵事者能够做到? 他挺直腰杆,环视左右,沉声道:“诸位,右屯卫千里来援,已是难得,眼下马不停蹄,直捣顽敌中军,堪称壮哉!吾等安西军弟兄受困于此,幸得袍泽千里襄助,焉能龟缩不出,眼看袍泽为吾等冲锋陷阵?” “不能!” “不能!” “不能!” 城头上安西军兵卒嘶声怒吼! 安西军自成军之日起,便是抽调十六卫当中优秀兵卒组建而成,被朝廷寄予厚望,能够镇守丝路,护佑这条财富之路。每一个兵卒都曾在军中出类拔萃,雄纠纠气昂昂开赴西域镇守边疆,亦曾面对突厥狼骑血战不退,震慑各路胡族不敢妄动。 然而阿拉伯人悍然入侵,兵力对比悬殊,关中空虚无法援助,致使安西军不得不节节败退、丢城失地,这对于素来骄傲的安西军兵卒来说乃是极大之耻辱,做梦都想展开反击,将阿拉伯人驱逐出西域地界之内,重振安西军之威望! 右屯卫连续历经河西、阿拉沟两次大战,连战连捷,威名早已震慑诸军,眼下千里驰援,若是安西军眼看着右屯卫袍泽冲锋陷阵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往后还要不要见人? 荣誉、军功,是唐军最为看重的东西。 如今势不如人,没有军功也就罢了,岂能再将最后的荣誉丢弃? 薛仁贵颔首,环视周围将校兵卒,缓缓道:“稍后,右屯卫将会直插敌军之后阵,吾则率领尔等出城拖住敌人,以免其前军后撤将右屯卫包围。诸位,可敢与吾出城,与敌死战?” “死战!” “死战!” “死战!” 城头上所有兵卒振臂嘶吼,声动霄汉,矿大的气浪震得漫天飞雪恣意翻卷,声势骇人。 当即,薛仁贵调兵遣将,留出足够的人手守城,以免敌人趁机反攻夺取城池,将其余万余人尽皆集结于西城门下,整列严整士气高昂,无数横刀马槊在飞舞的大雪之中寒光闪闪,气势汹汹。 只待一声令下便打开城门蜂拥而出,冲入敌阵,斩杀贼虏! …… 弓月城东八十里。 漫天大雪之下,一队军伍整装前行。一侧是冰封的伊犁河道,一侧是高耸蜿蜒的天山,四野昏沉,夜幕低垂。 军伍之中,五千余骑兵已然集结,房俊顶盔贯甲骑在战马之上,听着面前斥候回禀情况。 “吾等已然在前方与一队阿拉伯人斥候接触,斩杀三人,有一人逃脱,想必此刻已然返回阵中禀告吾等之行踪。” 房俊坐在马上微微颔首。 斥候前出,与敌人斥候接触之时很难将对方全部歼灭,对方就算在是勇悍,亦不会悍不畏死的死战不退,而是稍有接触便立即脱离,将消息送回中军才是斥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右屯卫的斥候未能将阿拉伯人斥候全歼,阻止其将消息传回,不能予以苛责。 事实上也不重要。 眼下右屯卫距离弓月城仅只八十余里,距离阿拉伯人的中军也只有不足百里,只需全速冲锋,想必抵达敌人中军之时,敌人未必能够及时予以应对。毕竟数十万人的军队看似强大,调动起来则臃肿无比,稍有不慎还会导致各军之间出现换防不及时、任务不明确等等情况,使得阵型紊乱、士气低迷。 房俊抬头看了一眼漫天大雪,吩咐道:“汝等即刻前往弓月城,告知薛仁贵,右屯卫此刻便全力冲锋敌人中军,令其所部予以配合!” “喏!” 斥候翻身上马,向着弓月城方向疾驰而去。 房俊环视左右将校,将横刀抽出,斜斜指向天空,大声道:“贼虏入侵西域,占我领土,杀我袍泽,意欲直抵玉门关下破关而入,灭我大唐!而今,吾率领汝等千里驰援,敌军就在眼前,可敢随吾一起突袭百里,杀入敌军后阵,斩其贼酋、灭其威风?” “杀!” “杀!” “杀!” 数万右屯卫将士振臂高呼,战意盎然。 右屯卫自成军以来,历经漠北之战覆亡薛延陀,又在河西击溃吐谷浑七万铁骑,再于阿拉沟全歼突厥、阿拉伯人两支精锐骑兵,每战必胜,未尝一败,军心士气激烈高昂,根本不将天下强军放在眼中,又岂会惧怕区区阿拉伯贼虏? 纵然兵力对比悬殊,却没有一人怀疑右屯卫能够大破其中军,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好!步卒押后,前往弓月城汇合休整,骑兵随吾突袭百里,支取贼酋首级!” “喏!” 数万将士轰然应命,房俊则一勒马缰,双腿夹住马腹,大呼一声:“驾!” 一马当先,向着西方苍茫阴沉的天际策骑奔去。 五千骑兵随后策骑相随,碗大的马蹄踩碎地上冰雪,雪沫飞溅之间,狂飙一般紧随在房俊身后,在伊犁河畔、天山脚下的仓库昂大地上迎着漫天风雪肆意奔跑,雪雾飞腾之间宛若天界神兵涤荡凡尘,隆隆蹄声震荡四野。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越来越低,雪花越来越密,策马奔腾之时风雪迎面而来,人马尽皆眯着眼,兵卒将身子低伏在马背之上,随着战马的奔腾起伏不定,数千骑兵恣意奔腾,卷起漫天风雪仿佛一条雪龙一般狂飙突进。 百里距离,在战马疾驰之下不到两个时辰而已。 待到前方风雪之中已然出现弓月城的轮廓,数千骑兵渐渐放缓马速,两侧的斥候却加速向前,直奔弓月城西南方向伊犁河畔的敌军大营而去。 战马一路疾驰,此刻放缓马速可是使得战马略微恢复体力,亦可给斥候探明敌军阵列之时间。 待到骑兵抵达与弓月城一线,前出之斥候纷纷返回,在部队前方绕一个弯变成引领部队前进,一个个旗语打出,数千骑兵再次狂飙起来。 敌军大营就在前方!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兵贵神速 叶齐德大马金刀的坐在中军帐内,听着帐外隐隐传来的厮杀声,面色极为难看。 谁能想到派出去的一支精锐骑兵潜行数百里,只为伏击与突厥人血战一场的右屯卫,居然大败亏输、全军覆没?若非长孙家派人来通知,自己还不知道那支骑兵已然覆灭,安西军的援军已经即将抵达。 他承认唐军战力极高,自己以几乎十倍之兵力一路猛攻,却依旧未能对安西军造成极大之杀伤,反倒是自己这边看似狂飙突进,实则只是攻下一座座空城,半点辎重补给都捞不到。 但是对于长孙家之警告,他却很是不以为然。 区区一支不过两万余人的军队,又能对西域战局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自己在碎叶城一战之中折损的兵力便几乎两倍于此…… 大唐举国东征,军队、辎重、军械尽皆优先供应辽东战场,就算此刻意欲抽身而退,也根本来不及驰援安西军,这一仗只要阿拉伯人咬着牙打下去,胜利必是囊中之物。 届时非但可以侵占整个西域,一旦兵临玉门关下,谁又只能能否一举破关而入,杀入大唐腹心之地,顺势将其覆亡? 当然这几乎不可能。 “阿拉之剑”与前往西域腹地的这支骑兵,已然是阿拉伯人军队当中的精锐,却先后连个水花儿都未溅起便折戟沉沙全军覆没,使得他对于唐军之战斗力也有了重新认知。 但即便他屡次提升对于唐军战力评估之等级,却依旧不认为单只一支右屯卫的增援,便能够改变西域之战的现状。阿拉伯人在先知神灵的护佑之下依旧占据主导的优势地位,唐军只能且战且退,以坚壁清野之策阻挠阿拉伯军队的挺进…… 所以他在得知派去伏杀右屯卫的那支骑兵全军覆没之后,立即集结大军猛攻弓月城,不求破城而入,只求在右屯卫抵达之时给于其一种强悍的压力,打击其士气,动摇其军心。 况且弓月城已然抵挡了两月之久,必然是人困马乏强弩之末,万一自己这一番猛攻居然就奏效了呢…… 斥候将前方战报源源不断的传回。 弓月城唐军顽强抵抗,军队强攻城池,伤亡严重……这本就在叶齐德预想之中,固然心里难免有一丝侥幸之成分,却也知道唐军守城之强。 唐军援军已经顺着伊犁河驰援而来,距离弓月城不足百里……这倒是有些令人意外,这支唐军行军速度太快,短短三天的功夫便翻越天山山口,行走八百里的艰难路途,的确算是一支强军。 援军之骑兵脱离大队,全速前进…… 这就令叶齐德疑惑了。 他起身来到墙壁前,看着悬挂着的简陋的天山地形舆图,用手指比比划划,好半天才惊诧道:“这支唐军该不会打着突袭我军大营的主意吧?” 旁边一干将校簇拥在他身后,闻言纷纷鼓噪。 “怎么可能?这等天气,这支军队能够如此之快的驰援弓月城已属不易,再想突袭咱们绝无可能。” “按照唐人送来的消息,这支右屯卫兵力不过两万余,固然全是精锐,骑兵亦不应超过五千。区区五千人就想要突袭咱们五万人的中军?哈哈,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咱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 叶齐德也不信唐军统帅如此之愚蠢。 “或许只是佯攻,做做样子,意欲迫使我军感受到压力,不得不将前方攻城军队后撤,进而减轻弓月城的防御压力?” 他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尚未来得及往更深层次去考虑,已经有斥候带来最新消息。 “唐军过弓月城而不入,沿着伊犁河全速冲击而来!” …… 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之神色。 唐人这是找死么? 五千人冲击五万人的中军,更何况前方攻城军队数万,后方镇守的军队还有七八万……十七八万人围拢在弓月城之外,面临伊犁河背倚天山,一旦冲进来极有可能被团团包围,届时插翅难飞…… 要么这支唐军之统帅不通军事、奇蠢无比,要么其性格乖张、嚣张跋扈,根本未曾将阿拉伯勇士放在眼内。 叶齐德自然不会以为是前者,事实上之前虽其父穆阿维叶入寇西域,关键时刻便是遭遇房俊才铩羽而归。固然当时大食国内部出现危机,穆阿维叶必须返回大马士革,可终究还是败了那一仗。 所以叶齐德更相信是右屯卫大将军、越国公房俊自信爆棚,浑然不将阿拉伯人放在眼内。 “砰!” 叶齐德狠狠在墙壁上捶了一拳,怒声道:“但愿这厮并非虚晃一枪,而是当真意欲冲击吾军大营,到时候定要他来得去不得!” 自从开战以来,明面上看似大食军队狂飙突进,安西军难以抵挡,实际上大食军队对于安西军之杀伤十分有限,安西军就好似狡猾的泥鳅一般滑不留手,不仅坚壁清野步步后退根本不给大食军队决战之机会,更会趁着大食军队不注意的时候抽冷着来那么一下,令人痛澈心脾之余,烦不胜烦。 心高气傲的叶齐德将此次攻略西域当作自己攀上哈里发继承人宝座的天赐良机,如何能够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唐军戏弄,无法取得丰硕之战果? 心里积压了多少郁闷,此刻爆发出来的怒气就有多么强烈。 想他堂堂阿拉伯帝国哈里发的继任者,在整个阿拉伯世界地位崇高、人人景仰,来到这西域之地却屡屡遭受敌人之戏耍,浑不将他放在眼内,这如何能忍? “传令下去,集结军队,今日定要这支唐军来得去不得!” “喏!” 帐内将校齐齐领命,继而走出大帐,四散而去,赶回各自部队集结兵卒,迎战即将突袭而来的唐军。 然而军队编制、令行禁止本就非是阿拉伯军队之强项,这等酷寒天气之下连番狂攻弓月城已然使得兵卒配备不堪,有了一些厌战心理,这会儿又被动员起来说是迎战突袭中军的敌军,自然纷纷怨声载道。 命令不敢抵抗,但脚底下却未必那么麻利,况且数万人彼此之间的统属关系没有那么明确,一时间人倒是动了起来,却混乱不堪。 叶齐德尚且坐在帐中一边喝着酒一边琢磨着如何将突袭而来的唐军瓮中捉鳖,将其全歼,便听得斥候来报:“唐军已然抵达三十里外!” 对于骑兵来说,将冲锋速度提升至极致,三十里转眼即至。 叶齐德大喝一声:“好!” 又问:“部队可曾集结完毕?” 副将出去问了一圈儿,满头大汗的跑回来:“启禀大帅,各部之间阻止混乱,尚未完成集结……” “什么?” 叶齐德大怒,敌人已经近在咫尺,自己这边居然还未集结完毕?这若是正在混乱之时被唐军铁骑冲锋而入…… 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起身抓起弯刀大步向外走,边走便大叫道:“都是酒囊饭袋不成?集结军队居然需要如此之多的时间,简直该死!” 走出营帐,风雪迎面吹来,入目的是乱糟糟的军营,兵卒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比天上的雪花还乱…… “大帅,敌军已然抵达十里之外,阵中多具装铁骑,已开始全速冲锋!” 叶齐德倒吸一口凉气:“还有具装铁骑?” 具装铁骑固然是冲锋陷阵的大杀器,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便是机动性不足。那么唐军阵中的具装铁骑是如何同其余轻骑兵一起快速突进了近百里路程,此刻还能发动全速冲锋的? 他已经意识到不妙,敌军来得太快,又有冲击力狂暴的具装铁骑,眼前乱糟糟的兵卒如何能挡? 此刻那还奢望攻破弓月城,赶紧下令道:“传令下去,停止攻城,令攻城部队后阵变前阵,即刻回援中军!” “喏!” 待到斥候跑出去不远,天边一团滚动着的阴云已经席卷而来,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震得脚下大地都微微颤动,叶齐德脸色雪白。 怎地来得这样快?!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势不可挡 弓月城上,安西军看着阴暗的天际那一条有如雪龙一般狂飙突进的雪线,知道是右屯卫刚刚抵达便发动了冲锋,登时士气大振,欢声雷动。 “呜呜呜” 城下正猛攻之敌军忽然收兵,安西军也不明白阿拉伯人为何进攻与撤退尽皆吹响号角,难道就不怕兵卒听错,进而贻误战机? 总之敌军潮水一般退去,刚刚还惨烈至极的攻城战,一眨眼的功夫便归于沉寂,落差之大令人一时间难以适应。 薛仁贵当机立断:“立刻打开城门,弟兄们随吾杀出城去,将城下的敌军拖住,给右屯卫袍泽争取突袭之时间!” “喏!” 左右应诺如雷。 薛仁贵自城上大步走下,亲兵早已牵来战马,薛仁贵翻身跃上马背,接过亲兵递来的凤翅镏金镗,单手握住冰凉的镗杆,另一手拽着马缰,大声道:“随吾出城,杀他个片甲不留!” “杀杀杀!” 开战以来安西军步步后撤,这些骄兵悍将早已憋得发疯,此刻得了这般主动进攻的机会,自然战意纵横,血脉贲张! 城门缓缓打开,薛仁贵一马当先,策骑自城门洞狂奔而出,万余精兵紧随其后,杀气腾腾的冲出城去,向着正在撤退的阿拉伯军队衔尾追杀。 攻城的阿拉伯军队正在缓缓后撤,孰料城内龟缩不出的安西军居然悍然杀出城来,猛地便冲进后阵,顿时大乱。 阿拉伯军队之所以纵横欧亚,所倚仗乃是兵卒的悍不畏死,这些兵卒身临战阵犹如牲畜猛兽一般,口中呼喊着各种各样乞求神灵护佑甚至希望灵魂得以超脱的话语,将生死置之度外,每每能够击溃强敌。 然而军队编制、部属指挥却是阿拉伯人极弱之初,眼下大军接到命令后阵变前阵,这已经很是为难这些兵卒了,前脚正在攻城,后脚便即后撤,阵型一顿紊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缓缓后撤,却又被安西军衔尾追上,杀入阵中…… 总不能一支这么后撤,任凭安西军狂冲乱杀吧? 于是有的部队试图回头阻击,有的部队按命令继续后撤,有的部队尝试阻止秩序……乱成一团。 薛仁贵一马当先,率领安西军冲入阿拉伯人阵中,一阵奋勇冲杀,发现阿拉伯人居然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登时大喜过望,提着凤翅镏金镗骑着战马愈杀愈勇,将阿拉伯人杀得鬼哭狼嚎,丢盔弃甲。 再是有着信仰所武装的军队那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恐惧之心,贪生怕死乃是人性,发现安西军势如猛虎不可抵挡,哪里还有心思呼唤什么先知?赶紧逃命要紧。 弓月城下宽阔的地域之内,数倍于安西军的阿拉伯人被冲得阵型溃散,杀得狼奔豸突,尸横遍野。 ***** 右屯卫沿着冰封的伊犁河道一路狂飙,冲到敌军大营不远处停了下来,一人双马的兵卒纷纷跃下马背,将另一匹战马背上驮着的军械卸下,那是一块块铁甲。而那些最高大的战马、最强壮的战士则由身边袍泽帮助着将铁甲穿到身上,然后又将一块一块铁甲串在一起,披在战马身上。 三百余具装铁骑凭空出现。 穿戴完毕,具装铁骑集结在前列,房俊挥手,道:“冲锋!” “驾!” 三百具装铁骑一马当先,沉重的甲具使得战马的负荷大增,铁蹄踩踏在雪地之上溅起一蓬蓬冰渣雪沫,隆隆的声响连大地都微微颤抖。 其余骑兵紧随其后,在斥候的引领之下再次提速,向着前方昏暗的远处策骑狂奔而去。 蹄声隆隆,杀气腾腾,一往无前。 眨眼之间,阿拉伯人的大营便出现在远方风雪之中,旌旗烈烈,一队队阿拉伯兵卒也冲出营地,试图阻挡右屯卫之冲锋。 具装铁骑保持冲锋阵型不变,后边的轻骑兵则陡然加快速度,自两侧绕前,先与敌军的兵卒接阵。 一支支弩箭自骑兵手中抛射而出,穿透风雪落在敌军头顶,锋锐的三棱箭簇轻易洞穿敌人身上的革甲、麻衣,一片一片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待到愈发抵近,骑兵收起弓弩,取出一枚枚震天雷点燃之后抛出,落在阿拉伯人队列之中,轰然声响,冰渣雪沫残肢断臂四散抛飞。 轻骑兵在敌军阵前穿插跑动,不断收割敌军的生命,更将敌军的阵型搅乱。 具装铁骑随后而至。 坚硬的铁甲、狂暴的动能、锋锐的横刀、犀利的长矛,这就是冷兵器战场上当之无愧的“战神”,无坚不摧、坚若磐石! 严整的队列不因敌军的阻挠而延迟片刻,铁骑踩踏着敌军的尸体狂暴前行,在轻骑兵的护卫之下,势如破竹一般径直冲入敌军大营。 数万阿拉伯兵卒犹自乱作一团,连自己彼此之间的统属、协防都尚未明确,如何抵挡魔神降临一般的具装铁骑? 数百具装铁骑犹如撞入羊群一般,铁骑踩踏、战马冲撞、横刀劈斩、长矛突刺……所至之处,尸横遍野;所过之处,尸山血海! 在没有什么兵种能够比具装铁骑更具有强悍的冲击力,数百具装铁骑结成阵列,有轻骑兵在侧护卫两翼,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 “稳住!稳住!” “反杀过去,反杀过去!” “将他们分割开来,快快快!” 无数阿拉伯将校挥舞着弯刀疯狂的指挥麾下军队,试图将冲入营地的唐军挡住,然而任凭他们如何催促、鞭策,甚至提刀劈砍溃逃的兵卒,却始终无法组织其有效的防御来抵挡唐军的冲锋。 右屯卫兵卒也杀红了眼,好似又回到当初兵出漠北、覆亡薛延陀之时的恣意猖狂,浑然不顾已经深入敌军营地之内,只是策马舞刀奋力劈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冲冲! 骑兵的优势就在于冲击,无论战况如何都不能停下来,否则丧失自身之优势,很容易陷入敌军包围之中。 所以唐军并不是一味恋战,也不管自己杀伤了多少敌人,只是疯狂策马一往无前! 阿拉伯人军队犹如被野狼冲入圈中的羊群,哭爹喊娘溃逃四散,任凭将校们如何砍杀鞭挞,依旧溃不成军。 阿拉伯人擅打顺风仗,依靠优势兵力以及兵卒的悍勇往往攻无不克,然则一旦战局不顺,却严重缺乏以守为攻、稳步撤退的组织效率,往往一败涂地、一泄如注…… 中军大帐,叶齐德顶盔贯甲、手摁佩刀,一张脸一会儿黑如锅底、一会儿赤红满面,跳着脚咆哮不休:“废物!都是废物!不过区区万余之众,百里奔袭已然强弩之末,却毫无办法将其堵截击杀,简直混账透顶!” 他没料到唐军来得这么快,也没料到唐军具装铁骑冲锋之势这么猛,最最没料到的是自己七八万中军在唐军面前这般不堪一击,被其强势凿穿阵列,居然连一丁点儿的反击都组织不起。 这让他在暴怒之中产生深深的怀疑——难道阿拉伯兵卒之战力,与唐军之差距居然如此之大? 纵横欧亚打得东罗马帝国丢盔弃甲亡命逃窜的阿拉伯勇士们,居然在西域撞得头破血流…… “大帅!大事不好!” 亲兵自帐外快步跑进来,大声呼叫。 “放肆!本帅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叶齐德怒声喝骂。 亲兵疾声道:“唐军已然攻破外围防御,直直冲着中军大帐而来,大帅赶紧回避!” 还有心情骂人呐? 再不跑,只怕您真的要成为唐军刀下鬼! 叶齐德也慌了,哪里还有半分嚣张跋扈的模样?一边将兜鍪抓起扣在头上,一边起身催促左右亲兵:“快快快,护着我冲出去!” 一众亲兵以及不少部下都全副武装,护着叶齐德从大帐之中奔出,入目之惨状,却让他们心头一凉。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狂冲猛杀 帐外哭号震天,乱作一团,整个大营人马践踏、惨不忍睹。 这哪里还是那支曾经纵横欧亚、打下阿拉伯帝国辽阔疆域的当世强军?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豚犬羔羊一般任人宰割…… 叶齐德又黑又红的一张脸已经苍白无人色,摁着佩刀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就要败了? 难不成要全军覆没? 自己征伐天下、成为哈里发继承人的梦想就此破碎了? 尤为让他不解的是,自从踏足西域以来,唐军一败再败、一退再退,多少城池都沦陷在阿拉伯人铁骑之下,可唐军却退而不乱、败而不馁,每退至下一座城池,依旧士气饱满坚守城池,绝无畏惧。 可自己麾下二十万大军足以投鞭断流、横行无忌,却为何仅只是被万余唐军这么突袭一下子,便这般溃不成军? 自己一支引以为傲的阿拉伯勇士,难道与唐军想必居然有这么大的差距? …… “大帅!赶紧撤吧!” “咱们退后五十里,稳住阵脚收拢溃兵,定能阻止唐军突袭!” “唐军虽然剽悍,但他们只有万余人,且具装铁骑不耐久战,只要咱们退后稳住阵脚,唐军只能退兵!” 周围部下七嘴八舌,各有建议。 叶齐德回过神来,也知道眼下非是沮丧之时,总不能让唐军一直这么恣无忌惮的突袭冲杀…… 他忙问道:“前边攻城之军队可否撤回?” 若是攻城的军队能够及时撤回,就会形成一前一后将唐军夹在中间的态势,到时候拼着伤亡将这支唐军包围起来,让其插翅难飞! 身边部下疾声道:“弓月城内的唐军已经弃城而出,将攻城的军队死死拖住,他们根本回不来啊!” 唐军的战斗力摆在这里呢,一旦前边攻城军队极力撤退,被弓月城内的唐军死死咬住,别说伤亡多大了,搞不好都有可能全军覆没。所以工程军队只能且战且退,不敢全力后撤。 等他们撤回来,中军怕是已经被唐军的具装铁骑踏平了…… “哇呀呀!” 叶齐德大叫一声,将胸腹之中郁闷愤怒之气宣泄而出,狠狠一挥弯刀,咬着牙道:“撤撤撤!后撤三十里,稳住阵脚集结军队,咱们再图反击!” 七八万中军居然被万余唐军一冲而散、大败亏输,这等情况简直令他无地自容! 等到此等战绩传回大马士革,可以想见父亲对自己如何失望,那些反对者又是如何落井下石、嘲讽讥笑…… 亲兵、部署护着他骑上战马,一路向西南方逃遁,直奔扎营在天山脚下的后军而去。 整个营地乱成一团,在唐军突袭冲锋之下丢盔弃甲。 具装铁骑的确是战场之上的大杀器,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与杀伤力,但这也意味着机动力不足,而且人马具甲需要消耗极大之体力,故而难以持久。 轻骑兵护着左右两翼,与具装铁骑一顿狂冲乱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敌军惊惶错乱一盘散沙,根本不曾组织起一次像样的反击,任凭具装铁骑在营地内横冲直撞,所至之处尸横遍野,无数阿拉伯兵卒哭号逃窜。 右屯卫自东向西而来,直插敌人中军,一阵奋勇突袭狂猛冲杀,硬生生自敌营西边杀出,将其营地整个凿穿。 万余骑兵杀透敌营,绕了一个弯又转会来,看着火光冲天人影幢幢的营地之内尸横枕籍、溃兵如狗,不仅大呼一声畅快! 房俊浑身浴血,手持横刀,冷冷的看着混乱不堪的敌营,刀锋指着弓月城方向,大声道:“咱们杀回弓月城,与安西军一起将敌人前军包围,杀他一个干干净净!” “喏!” 数千人齐声应诺,固然人马俱是大汗淋漓,口鼻呼吸之时喷出阵阵白雾,却是各个精神抖擞、士气高涨,这一生应诺更是声震霄汉,在漫天风雪之中决荡层云、响彻四野。 “杀!” 房俊一马当先,向着弓月城方向杀去。 敌军攻城之军队足足数万人,安西军不可能将其全部拖住,只要有一般人撤回大营,就会与敌人中军形成夹击之势,将右屯卫围困当中。那个时候敌军占据兵力优势,若是不计伤亡的围攻上来,右屯卫丧失了骑兵机动性,就算火器再是犀利、兵卒再是勇猛,怕也是好虎架不住群狼,极易全军覆没。 而这般向着弓月城冲杀,则正好截住从城下撤下来的敌人前军,与衔尾追杀的安西军一前一后包了饺子…… 数千铁骑在他身后纷纷加速,在雪地之上展开阵型奋勇冲锋,蹄声如雷,气势如虹,亲兵更是纷纷跑到房俊前头将他护卫在中间,免得被敌人流失射中。 跑出去不足十里,便迎头与撤回来的敌人前军遭遇。 右屯卫兵卒毫不减速,就那么狠狠的撞进敌军阵列之中,铁骑铮铮,刀光凛凛,弩箭、震天雷雨点一般投射进敌军人群之内,所至之处鲜血迸溅、残肢横飞,惨烈至极。 自弓月城下撤回来的阿拉伯军队总计将近五万人,乌泱泱的布满目光所及的所有土地,但是由于撤退之时阵型紊乱,又被安西军衔尾追杀,根本毫无阵型可言,陡然遭遇右屯卫的突袭,猝不及防之下顿时一败涂地。 无数阿拉伯兵卒在旷野上四散奔逃,不辨东西,只知撒开两腿逃命,哪里还管校尉将军的呼喝命令? 旷野之上,大雪纷飞,唐军追着无数豚犬一般疯狂乱窜的阿拉伯兵卒恣意斩杀,一时间天昏地暗、血雨飞溅。 这一战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唐军杀得双臂无力、两腿发软,连手里的横刀都卷了刃,终于杀透敌阵,右屯卫、安西军齐齐碰头。 敌军已然溃不成军,在黑夜的雪地里亡命奔逃,唐军骑兵五人一伍、十伍一队,分散开来追杀溃散之敌军,苍茫大地上上演着一幕幕惨烈至极的杀戮…… 两军阵前,一杆绘着交龙、燕尾状旒带的青龙旗与一杆系着五色羽毛的旞汇合在一处。 青龙旗乃是皇帝与诸侯出征之时所用,皇帝绘升龙、诸侯绘交龙,帝王青龙旗上的旒带为五色,诸侯则为一色。 这是房俊的旗帜。 旞是师帅的旗帜,薛仁贵虽然只是安西都护府的司马,却代表着大都护李孝恭。 两杆大旗之下,薛仁贵率先自马背之上翻身跃下,上前两步,单膝跪起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薛仁贵,恭迎越国公!安西军上下多谢右屯卫袍泽千里驰援,越国公公侯万代、威武盖世!” 在他身后,无数安西军兵卒满脸崇拜激动之色,纷纷振臂狂呼:“威武!” “必胜!” 巨大的声浪在旷野上震荡翻滚,将漫天雪花都搅动得凌乱喧嚣。 房俊也从马上跃下,快步上前,俯身握住薛仁贵双臂,将其搀扶起来,大笑道:“安西军也好,右屯卫也罢,皆是唐军序列,手足袍泽!安西军独守西域,与强敌连番血战,不曾丢失吾大唐军人半分尊严,吾甚为敬佩!如今,你我两军合为一处,当斩杀敌酋、驱逐鞑虏,收复国土!” “驱逐鞑虏!” “收复国土!” 热烈的呼喊在大地上响起,两军兵将尽皆士气高涨! 安西军独守西域,面对强敌虽然屡屡丢失城池,却始终步步为营,歼灭敌军数万,掌握着主动态势。 右屯卫一路西来,先后于大斗拔谷、阿拉沟歼灭强敌,威风赫赫。 两支强军会师,足以击败世上任何一支强军,更何况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大食军队? 胜利之曙光已然隐现,之前步步后退、丢城失地的屈辱即将洗刷,天地之间,再无强敌可在唐军面前嚣张! 房俊将薛仁贵扶起身,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赞赏道:“太子与吾在关中时刻关注西域战事,仁贵,做得好!”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声名鹊起 率领孤军自碎叶城开始,面对十倍于己之强敌步步为营、坚壁清野,虽然一直后退却始终退而不乱、撤而不败,期间更有“水淹碎叶城”这等惊艳之举,不可能再要求薛仁贵做得更好。 事实上,如今西域之战局传入关中,身为安西都护府司马的薛仁贵早已是声名鹊起,成为无数关中儿郎竞相崇拜之对象。 朝廷三省六部九寺之中,亦是声名赫赫,谁都知道这个甫一独当一军便绽放出璀璨才华的年青将领。更兼其出身于房俊麾下,跟脚硬扎靠山稳妥,假以时日必定成为军中年轻一辈之领军人物。 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璀璨夺目。 虽然早知薛仁贵比在历史之上闯出一个威名、建立一番功业,但原本历史上的薛仁贵却也算是大器晚成,如今经由自己一手调教,初出茅庐便在水师一鸣惊人,眼下更是光芒万丈,岂能不让房俊极有成就感? 某种程度来说,“集邮”名臣武将,亦是穿越者最为开心之事…… 只可惜薛仁贵本应在辽东战场暂露头角,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没能参预东征,反倒跑来西域大放光彩,不得不赞叹一声命运弄人…… …… 薛仁贵躬身束手立于房俊身旁,恭声道:“请越国公入城,稍作休整,再颁下命令,安西军上下定唯命是从,不畏生死!” 他是房俊一手拔擢,由一个穷书生一跃成为军中战将,对房俊自然是感恩戴德、敬佩非常,故而执礼甚恭,以门下自居。 房俊环视左右,欣然颔首道:“吾初来乍到,对于西域战局并不熟知,岂能越俎代庖、胡乱下令?咱们入城商议一番,拿出一个妥善之战略,定要驱除鞑虏、收复失地,不负太子殿下之殷望才好。” 自家知自家事,他除了“爆装备”一路碾压这一个优点之外,对于行军打仗实在是没甚天赋。薛仁贵固然缺乏历练,但乳虎啸林,头角峥嵘,已然非是他可堪比拟。 放着这样一个军事天才不用,反而自己瞎指挥,那等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出的事儿? 薛仁贵却惶恐道:“越国公当面,何来商议一说?您功勋盖世,乃当世名帅,末将不敢僭越!” 房俊哈哈一笑,揽着他的肩膀,温言道:“虎豹之驹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蔻羽翼未全,已生四海之心……薛将军固然初出茅庐,却已经独当一面,面对强敌辗转迂回,战略得当、战术适合,放眼军中,又有几人能及?身为将领,最重要提升信心,勿要妄自菲薄!” 按理说,薛仁贵比他年长,这等勉励后进之言不应出自他口,然则他此刻这般说出,却无人觉得不妥。 盖因房俊少年成名,今时今日之地位、资历、功勋,更是罕有人及,能够被他这般褒扬,只有慢慢的激动兴奋。 “喏!末将谨遵越国公教诲!” 薛仁贵心底感动,躬身施礼。 这番话实有吹捧之嫌,若是私底下说还好,可房俊故意这般当着无数人的面前说起,便是有意为他提振名声。 如今之大唐军中,论功勋、排地位,又几人敢厚颜居于房俊之上?房俊的一句肯定,便代表着军中少壮派的意志,由此刻起,他薛仁贵便是房俊“钦点”的青年将领,名望陡然拔高,再也无人敢轻视。 房俊欣然,环视左右一眼,颔首道:“走吧,入城说话。” “喏!” 周围将领齐声应诺,目视房俊上马,然后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房俊进入弓月城。 弓月城不大,方圆不过三五里,建在伊犁河畔的沙砾上,拔地而起很是突兀,紧扼着伊犁河谷的入口,周围河流众多、水草丰美,乃是往来丝路的重要枢纽之地,自古以来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此刻大雪漫天,站在弓月城的城头瞭望四野,只见苍茫一片,城上城下尚且残留着刚刚历经大战之硝烟血迹,令人倍感压抑。 自弓月城巡视一周,房俊来到城中衙署所在,将一众将校留在门外,只与薛仁贵面谈。 书吏沏了一壶茶,走时将房门掩好。 堂中没有地龙,火盆里的炭火被门缝、窗缝灌进来的寒风吹得明灭不定,灰屑夹着火星时不时的飞起。 薛仁贵给房俊斟茶,然后详细的讲述眼下西域之态势。 自弓月城以西、以南,众多城池已然沦陷,可谓大半个西域尽皆落入阿拉伯人之手。但由于开战之初战略得当,安西军兵部一味的与敌死战,而是采取坚壁清野之策略且战且退,故而兵员损失并不大,且粮秣军械每至一处都事先运往后方,即便来不及运走亦放火烧光,导致阿拉伯人一以贯之的“以战养战”之战略尽数落空,空有二十余万大军,却缺衣少粮,境况窘迫。 正是因此,阿拉伯人不得不撒开部队“打草谷”,几乎所有西域之部族尽遭毒手,不仅数十年积蓄被掳掠一空,更有甚者举族被屠戮殆尽…… 房俊饮了一口热茶,颔首道:“如此,到也算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以往这些部族桀骜不驯、冥顽不灵,始终认为是大唐侵占了他们的家园,一边享受着丝路带来的财富,一边却极力反抗大唐的统治。这回借着阿拉伯人之手,将这些顽固不化的家伙清剿一空,有利于大唐在西域之统治。” 当然,前提是大唐能够击溃强敌、驱逐鞑虏,重新夺取西域的统治权,否则若是唐军一败涂地被赶回玉门关,阿拉伯人也能够彻底占领广袤的西域,消失殆尽的本地势力无法威胁阿拉伯人的统治。 再想夺回整个西域,所要付出的代价将会极大。 薛仁贵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起初之时,敌军势大,难以抵挡,又不能任由粮秣辎重被敌人夺取,故而每一次撤退都将无法带走之辎重尽皆销毁,反倒使得阿拉伯人陷入辎重不足之境地……这行军打仗,不仅要看将领指挥是否得当、兵卒素质是否精悍,更要看后勤辎重是否充足,似阿拉伯人这般,每每指望着以战养战,或许凭借强大之兵力可以得逞一时,却终究非是长久之策,一旦辎重断绝,轻则大败亏输,重则全军覆没。” 打仗也不仅仅是前边冲锋陷阵的军队自己的事儿,若是没有充足的辎重补给,再是悍勇的军队也难以赢下战争。 似阿拉伯人眼下就有些进退维谷,想要一鼓作气的击溃安西军侵占整个西域,却因为辎重匮乏而进取无力,即便是撤军亦要防备唐军沿途追杀袭扰,这等冰天雪地之下,不知将会有多少兵卒葬身于此。 房俊却摇摇头,道:“凡事无绝对,纵然此刻敌军辎重短缺、军心不稳,亦不能疏忽大意。” 几百年后便将有一支军队在没有任何后勤辎重的情况之下,单纯依靠着以战养战便横扫欧亚,骑兵更是突袭几千里将整个欧罗巴打得哭爹喊娘,每至一城,杀人盈城,每至一地,杀人盈野。 当战略战术完全凌驾与地方之上,一些军事常识也就无足轻重,强大的战斗力完全可以弥补其他方面的缺陷。 就比如一个壮汉凌虐一个孩童,纵然孩童将三十六计都使上一遍,又有什么用处呢? 壮汉只一拳便可令孩童无法招架…… 绝对的战力面前,任何阴谋阳谋都将灰飞烟灭。 薛仁贵虚心受教。 房俊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人家薛仁贵既然能够在历史上闯出那样的名号,必然有其深不可测至天赋,自己一个兵事上的两把刀,一味的给人家灌输这些东西且不说有用没用,万一将薛仁贵给领岔了路,那可真真成了罪人…… 饮了口茶,他问道:“对于当前之战局,仁贵有何破敌之良策?”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大获全胜 薛仁贵坐在房俊对面,脸色沉肃,神情凝重,缓缓摇头道:“敌军势大,虽然其辎重补给不足,但阿拉伯人毫不顾忌礼义廉耻,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尽最大之可能补充粮秣。或许随着严冬之深入使得阿拉伯人难以展开以往那般大规模的进攻,但想要将去驱逐甚至击溃,则难如登天。”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盘外招都是白费力气。再者阿拉伯人固然缺乏辎重粮秣,也不可能出征之时一点粮秣都不带。且眼下之西域非是不毛之地,纵然大雪纷飞,可还是有许多部族不愿冒着严寒举族迁徙,心忖侥幸,这就给了阿拉伯人可趁之机,一路烧杀掳掠,抢粮抢马抢牛抢羊,总还是能够维持下去。 三四万安西军要散布开来驻守各处要地,谨防阿拉伯人分兵偷袭,可以调动起来与敌军当面硬撼的不过两人余人,再加上右屯卫的两万人也不过区区四万人,想要将接近二十万的阿拉伯人击溃,难如登天。 房俊道:“行军布阵之事,吾相信仁贵你自有建树,不愿多做指点。但你要记住,军伍最重士气,而士气来源于将帅之信心,所以无论何时何地,身为统帅都要给予部署绝对之信心,即便深陷绝境,亦要斗志昂扬,让麾下兵卒相信你终究能够带领他们杀出重围,获得胜利。” “喏!多谢越国公教诲,末将谨记。” 薛仁贵心中凛然。 他的确面对强敌有些灰心,再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却也不敢奢望能够击溃数倍于己之强敌。而他心中沮丧全无信心,势必会影响到身边的将校,进而使得军中上下充满一种悲观之情绪,士气暴跌。 没有士气的军队,即便战力再强,又岂能打得了胜仗? 事实上别看开展以来军队并未有太多损失,但连续不断的丢城失地、步步后退,却不可避免的使得军中士气下降,产生畏惧心理,觉得敌军不可战胜。 今日若非右屯卫千里驰援马不停蹄的直插敌军中军,激起了安西军的好胜心,怕是难以取得这般大胜。 士气低落,信心丧失,作战之时难免畏首畏尾,不敢倾尽全力…… 房俊放下茶杯,笑着宽慰道:“不必沮丧,事实上眼下这般艰难之局势,你能做到始终维持军心不动,稳扎稳打,已然殊为难得。况且历经今日之大败,阿拉伯人的士气只怕跌得更加厉害,西域乃是我们的主场,这里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川都尽在我们的舆图之上,甚至每一条山间小径、每一个河畔渡口,亦在掌握之中。经由掳掠粮秣之事,西域各族已然将其视如豺狼虎豹,又如何能够倾力相助?甚至许多原本敌视大唐之部族,如今也已见识到与残暴的阿拉伯人相比,大唐是何等宽厚仁慈,其心已然倾向于大唐。正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已然为吾等指明胜利之方向,何惧之有?” 论排兵布阵,自然不是他的强项,在薛仁贵这等军事天才面前不愿献丑露怯,可若是说起对于局势之掌控,放眼天下,却是没有几人敢自称居于房俊之上。 一番话登时将薛仁贵从沮丧之中拽出来,觉得困顿迷茫之局面似乎瞬间明朗起来,如何针对强敌展开战略甚至发起反击都有了计较…… 两人便坐在屋内,对着墙壁上的舆图进行了详细的商讨,期间自然不免意见不合从而发起辩论,却是全心沉浸其中,灵感纷至沓来。 直至黎明时分,屋外负责战报梳理、战后统计的元畏禀报战况,才使得两人打断商议。 薛仁贵将斥候叫进来,又让亲兵前去准备膳食,这才与房俊一起听候元畏的回禀。 当着房俊这等中枢有数的大佬面前,元畏有些紧张,见礼之时难免拘谨,不过等到将各种统计之后的数据随口道来,便放松下来。 “回禀越国公、薛司马,敌军主力已然后撤三十里,抵达其位于天山脚下的后军阵营,稳住阵脚,天色黑暗,大雪纷飞,不利于吾军强攻,故而各部追杀一番便即撤军,如今已然返回城内休整。” “军伍打扫战场,此战阵斩敌军两万余,尤其是越国公身先士卒统御右屯卫猛冲敌军中军,造成极大之杀伤,其精锐兵卒折损无数,实力受损极其严重。” “吾军阵亡两千余,重伤数百,轻伤无算,可谓大胜。” “另缴获敌军军械若干,皆是敌军仓惶撤退之时所丢弃,敌军辎重军械本就并不宽绰,此番损失之大,极有可能影响其后续之作战部署。” …… 元畏一条一条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数字明确。 房俊赞赏道:“这么短的时间便将如此之多的信息汇总统计,且所得之数字如此明确,是个人才。” 得到房俊之夸赞自然是一件喜事,元畏却说不上来有多少欢喜,更多的还是诚惶诚恐,躬身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当越国公之赞誉。” 谁不知道房俊素来与关陇门阀敌对,双方闹得连人命都出了好几回,最是看不上关陇子弟? 此刻大抵是不知自己之身份故而有所赞扬,若是知晓自己出身关陇,怕不是要立即打压一番。 以房俊之权势地位,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投闲置散、永无出头之日…… 薛仁贵似乎知晓元畏的心思,笑着对房俊道:“此人乃是末将麾下参军,能力不俗,精干非常。其出身关陇元氏,只不过乃是偏房远支,空顶着一个元氏子弟的名头,实则并未受到多少关照,之前也不过是碎叶城一个校尉而已。不过说起来,倒是与长孙家有一些纠葛……” “哦?愿闻其详。” 房俊登时大感兴趣,他素来与长孙家敌对,既然薛仁贵当着他的面提及这个元畏与长孙家有所纠葛,那不然不会是一般的纠葛…… 薛仁贵便将之前长孙淹指使元畏率兵截杀大马士革商贾,结果却误杀长孙濬一事道出。 房俊大吃一惊:“居然还有这等隐情?” 之前他在只是听闻长孙濬意外身故,到底是怎么死的却并不知晓,长孙家在此事上语焉不详,导致长安城内颇多猜测。 却不想原来是这般死在西域,且是被其弟长孙淹误杀…… 误杀? 鬼才相信! 他对元畏道:“将当时情形一一道出,不可隐瞒,尽可能的详细。” “喏。” 元畏心中为难,他不想提及此事,因为房俊与长孙家仇隙甚深,难保不会拿自己出去当作攻击长孙家的筏子。可是眼下当着房俊的面,他岂敢拒绝? 只能将当时情形详细道出。 房俊听完之后,喟然叹道:“真真是清酒红人面,名利动人心……此事若说长孙淹事先未曾谋划,一切皆是误打误撞,绝无可能。长孙濬一死,长孙淹自然成为长孙家家主之继承人,受益最大自然嫌疑最大。幸亏你多了个心眼,没有回去长安投奔长孙家而是跟随仁贵继续在军中效力,否则此刻向你尸骨已寒,甚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元畏面色惨白,他虽然只是元家的远房子弟,未曾见识过世家门阀背后那等肮脏龌蹉,却也非是蠢货,此刻经由房俊提点,越发认定事实就是如此。 那长孙淹为了争取世子之位,以这等残忍之手段将其兄杀害,自己若是傻乎乎的上门投靠,岂能不被其杀人灭口? 他心中惊惧,对薛仁贵躬身道:“多谢司马护佑!” 当时若非薛仁贵宽宏,接纳于他,只怕他已然走投无路返回长安……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胸襟广阔 房俊笑笑:“长孙家此番连连犯错,已然激起众怒,说不定就要一蹶不振,那长孙淹更是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你也毋须担忧,只需好生跟着薛司马建功立业,岂能没个前程?最起码此番战报送抵长安,叙功之后,你也要加官进爵。” 他倒是没有以这一点攻击长孙家的想法,非是不愿,实在是那等世家门阀这种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早已屡见不鲜。纵然长孙无忌知晓实情,也大抵咬牙默认,别人谁又去管这个闲事? 至于由此打击长孙淹的名声……对于关陇门阀这等以武勋起家的门阀,从来就不在乎这样的名声。 甚至于长孙无忌有可能认为长孙淹之做法足够狠辣,继承了他的风范,视为合格的接班人,能到带领长孙家再创辉煌…… 只需安稳住元畏,关键时刻能够站出来作证,给他一个宰掉长孙淹的借口即可。 却也不一定用得上…… 见到房俊对自己并无偏见,元畏心中担忧一扫而空,又听房俊这番说话,知道自己这回的功劳算是坐实了。 叙功乃是兵部之职责,而房俊身为兵部尚书,兵部上下早被其经营得铁板一块,谁敢违背他的意志? 看来自己投靠薛仁贵的决定实在是太英明了,这位薛司马身后的大腿粗得吓人…… 连忙表态道:“末将定竭尽全力辅佐司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房俊欣然颔首,对薛仁贵道:“此番右屯卫驰援弓月城,携带了大量火器,后续更有补充,所以尽可能的发挥火器优势。敌军眼下猬集在天山脚下后军大营,不宜强攻,但可予以袭扰、挫其士气,使其上下惊惶、军心不稳,再伺机寻找其弱点漏洞。” 想要一口吞下阿拉伯军队是不现实的,但是眼下安西军、右屯卫合兵一处,粮秣军械充足,又有火器补充,不断的袭扰敌军使其兵将疲乏、士气低迷,乃是不错之战术。 只要敌军产生焦躁、厌战之情绪,便会极大的降低战斗力,且容易自乱阵脚,出现差错。 或许只是被唐军抓住其一个漏洞,便有可能扭转战局…… 薛仁贵领命道:“越国公放心,末将亲自率军袭扰敌营。” 房俊摇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汝身为都护府司马、安西军统帅,自当坐镇中军调兵遣将,那等冲锋陷阵的粗活儿岂是你应当做的?” 他回头对门口的亲兵道:“将王方翼叫进来。” “喏。” 须臾,一个身材瘦小的校尉大步而入,施行军礼道:“末将见过大帅,见过薛司马!” 薛仁贵定睛去看,只见此人身材瘦小单薄,一脸稚嫩之气,不由奇道:“你今年几岁?” 瘦小少年闻言,登时挺了挺胸,压着嗓子瓮声瓮气道:“在下今年十六!” 房俊摆摆手,笑道:“屁的十六,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五吧?” 王方翼脸孔涨红,扭捏道:“在下生日大,正月里生人,按乡里说法就是十六……” “行啦行啦,” 房俊道:“英雄不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这小子固然年岁不大,但是在军中火器大比武之时成绩优异,是个人才,故而此番西征将其带在军中。率军袭扰敌营之事,便交给他来办吧,这小子鬼得很,最适合干这种偷偷摸摸占了便宜就跑的事儿。” 王方翼一脸不忿,却又不敢反驳。 薛仁贵自然相信房俊,虽然这小子看着实在太过稚嫩,但既然房俊说他行,那就肯定行。 “稍后来吾帐中,吾交待你具体的战术计划,不过敌军势大,在袭扰之同时亦要密切关注敌人之动向,万一被敌人设计埋伏,绝对有死无生。你死不要紧,若是使得军中火器丢失严重,则罪加一等!” 王方翼心中又是雀跃又是紧张,只觉得自己手心都满是汗水,领命道:“末将不敢轻敌,定全力以赴,不让大帅、司马失望!” …… 待到王方翼退下,薛仁贵道:“年纪轻了一些,不过精气神很好,是个好苗子。”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道:“此子乃是太原王氏子弟,其父王仁表乃是贞观初年岐州刺史,已然故去多年。其主是武德初年隋州刺史王裕,祖母乃是同安大长公主……” 薛仁贵捋了一下这人脉关系,旋即惊愕道:“如此说来,这王方翼与晋王妃岂非堂兄妹?” 房俊颔首道:“正是如此,晋王妃之父,便是王方翼的叔叔。” 薛仁贵欲言又止。 房俊笑道:“仁贵可是再想,既然有这等关系,吾又为何将其带在身边予以栽培?” 薛仁贵点头。 谁都知道眼下晋王正与太子争储夺嫡,且优势不小,不仅这两位明争暗斗,各自麾下的拥趸更是纷争不朽,欲将对方彻底达到,扶持己方的支持者上位,克继大统,以建下从龙之龙。 而房俊却这般栽培晋王的小舅子,这实在是令人不解…… 房俊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奔袭百里之后又是一夜未眠,使得他素来强健的筋骨也有些疲惫,笑着说道:“原因只有一个,这小子是个人才。朝堂争斗是一回事,但无论将来谁输谁赢谁做皇帝,大唐依旧还是大唐,吾等依旧是大唐之臣。为国举贤,更是吾等之本分。只要是人才,将来能够为帝国戎马戍边、开疆拓土,那就要好生保护,好生栽培。” 薛仁贵心生崇慕,拱手道:“越国公胸襟磊落、高风亮节,末将钦佩。” 他不知道房俊为何能够看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如何就能够成为“戎马戍边、开疆拓土”的人才,但是房俊这种宽广至极的胸怀,却着实令他敬佩不已。 当朝堂上的那些人还在为了各自的利益党同伐异、排斥异己,房俊的目光却早已超越这等权谋斗争,放在帝国未来之上,甚至不惜栽培敌对一方的有为之士,哪怕将来有可能反噬自己。 古之大贤,莫过于此。 房俊摆摆手,道:“你我之间,何需这等客套?贪财也好,好色也罢,此乃私德,实则并无大碍。只是任何时候都要谨记帝国利益高于一切,切不可因为一己之私而将帝国利益置若罔闻,否则,便是帝国之罪人。” 薛仁贵起身离座,一揖及地,肃然道:“末将谨记教诲!” “毋须如此,不过是一时感慨之言而已。” 房俊将其叫起,沉声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收复失地、驱逐鞑虏。之前西域胡族对大唐多有不满,如今被阿拉伯人恣意凌辱,想必也知道大唐宽厚之德,汝不妨派遣一些能说会道之人前往各处胡族之地,极力劝说其派出族中精壮之士,协助大唐退敌。另外,回纥人此番必将南迁,用不了多久回纥可汗吐迷度将会率领族中青壮前来驰援,若是再加上那些对阿拉伯人怨恨甚深的胡族,咱们势力暴涨,又多了几分胜算。记住,勿要因为以往那些胡族对大唐多有不敬,此刻便盛气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才是首要之务,毕竟咱们最大的目的乃是收复失地、驱除鞑虏,至于那些胡族是否另有不合时宜之述求,那也要暂且搁置,等到胜利之后再说。” 在统一阵线的内部,则需要分情况区别对待,在区别上建立对待胡族的政策…… 薛仁贵略微一琢磨,便明白了房俊意思,虽然不愿被房俊当作一个阿谀奉承之辈,却还是忍不住赞叹道:“听越国公一席话,岂止胜过多读十年书?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这般精辟之言论,非但适用于眼下,即便是朝堂之中、各地府衙,皆有拨云见日之感!”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袭扰战术 房俊嘴角抽了抽,心忖这等伟人之言你当然觉得厉害,只不过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 为了理想也好,为了利益也罢,人们总是在不断的斗争中推动着社会的前行,并肩作战的亲密袍泽如此,一母同胞的血脉兄弟亦然,很多时候并不考虑前方是光明亦或黑暗。 世间所有的生物本性如一,从来都不曾停歇斗争,或是争权,或是夺利,或是繁衍后代的交配权…… 人与动物的区别只在于人类会利用这种理论去创造更好的优势,然后将优势扩大化。 …… 当夜,千里驰援的右屯卫终于在弓月城睡了一个安稳觉,翌日清晨,王方翼集结军队,准备出城。 唐军编制一军设二百五十队,一队有十伍,一伍有五人,故而一军之人数为一万两千五百人。不过这虽然是军中规制,但实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每军之人数或多或少。 整整二十队骑兵集结与城内校场,人马雄壮,旌旗招展。 唐军纪律严明、规制完备,军队出征时,每队有一面队旗,行则引队,住则立于队前。 若是大总管及副总管,则立十旗以上,子总管则立四旗以上,行则引队,住则立于帐侧。各支部队的统领分别给不同颜色的军旗,好在战场上则辨其进退。各支驻军等旗帜,别样别造,每营各别画禽兽,自为标记亦得。唯须营营自别,务使指麾分明。 自古以来,将兵事与祭祀并列,视为国之大事,故而规矩森严,非常讲究天时。如果在出征之时,军旗倒斜或旗杆折断,乃败军之象,为兵家之大忌,但凡立旗的将士,其旌旗必须坚牢,不得倾侧,否则处罚极其严厉。 唐军法其中的一条便是:行列不齐,旌旗不正,金革不鸣,斩之。 …… 安西军兵卒围拢在校场周围,看着等待出征的右屯卫将士,心底既有郁闷,又有感激,更多却是艳羡。 西域本是安西军之防区,如今被胡虏打得步步后退,害得依靠右屯卫千里驰援,任何一个有荣誉感的安西军兵卒都觉得这是羞耻之事。甚至眼下因为右屯卫有着火器上的优势,故而前往敌军袭扰之重任亦要由右屯卫担当,愈发令安西军上下郁闷难堪。 看着整装待发的右屯卫将士,一个安西军兵卒忽然出声,大声道:“诸位,吾等生火温酒,待诸位凯旋,共谋一醉!” 周围兵卒立即纷纷鼓噪。 “斩杀胡虏,壮我军威!” “都活着回来!” 右屯卫将士坐在马上,面容肃穆,心内却是火热。 王方翼顶盔贯甲,瘦小的身形端坐马上,待到听闻校场一侧响起“呜呜”的号角,一声声战鼓震动耳膜,便握紧缰绳,大喝一声:“出征!” 一千精锐虎贲齐声应和:“出征!” 雄浑的声量掩盖号角战鼓,在弓月城内激荡回旋,震动云霄,声势赫赫。 战马迈动四蹄,队伍行出校场,沿着南门鱼贯而出,到了城外集结,而后策马扬鞭,沿着伊犁河向着西南方向狂奔而去。 马蹄隆隆,刺骨的寒风迎面刮在脸上有若刀割,却不能熄灭唐军兵卒胸中燃烧着的火焰。 自大唐立国之日起,除去颉利可汗兵临关中逼迫李二陛下签署渭水之盟,大唐虎贲何曾如眼下这般丢城失地、被敌寇打得步步后退? 这不仅仅是安西军的耻辱,更是所有大唐兵卒的耻辱! 既然是耻辱,那就只能用敌寇之鲜血来洗刷,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昭告天下——大唐虎贲,天下无双! 一千人策马奔腾,行至距离弓月城五十里之处才放缓脚步,军中斥候纷纷前出刺探敌情,不停的将前方消息传回。 黎明之时大雪已然停歇,但依旧乌云密布,天色阴沉。 远方的山脉只是灰蒙蒙一片,看不真切,肆虐的北风在天地之间恣意呼号,卷起地上的积雪,雪沫颗粒随风鼓荡,吹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 军队缓缓前行,斥候将情报带来,回禀于王方翼之初。 王方翼初次领军,倒是没有多少紧张,更多的是欢欣雀跃。他知道自己身份不同,有着晋王府的印记,能够得到房俊的信赖实属不易,不敢轻忽导致这样的机会错过,往后投闲置散再无领军之机会。 故而压抑着心中的兴奋,谨慎的汇总各条信息,将敌军在大营周围兵力布置谨记在心,脑海之中已经有了一幅简略的舆图,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形势尽在心中,如观掌纹。 待到晌午过后,王方翼勒令全军下马歇息,每一伍为单位以战马围拢挡风,简单的用了一些携带的干粮,饮了几口清水,纷纷检查装备武器,之后齐齐上马,向着东南方向全速前进。 奔出二十余里,冰封的伊犁河道之北,一座阿拉伯人的营地盘亘在那里,唐军没有前去袭扰,而是又向前奔出数里,避过那处军营之后再折而向南,踩着坚冰越过伊犁河,斜斜的插向军营后方。 军营之中,数百阿拉伯兵卒握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站立在寒风之中,紧张兮兮的等着唐军发动冲锋。 只看唐军千余人的规模,便知道不可能硬攻,而是派出来袭扰之军队。 然而这支唐军却过门而不入,再目光所及之远处绕过,向着己方身后奔去…… 驻守此处营地的将领有心追击,使唐军不能恣无忌惮的向后方囤积军械的营地发动攻击,可是看看麾下兵卒衣甲不整、士气低迷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兵卒各自回营。 非是无力杀敌,实在是力有不逮,总不能白白送死吧? 至于后边囤积军械的营地,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 叶齐德率领中军狼狈不堪的逃回天山脚下的后阵营地,此时天尚未亮,营地之中灯火点点,人影幢幢,乱成一团。 开战之初,阿拉伯人以绝对之优势强攻碎叶城,非但被唐军一场大水淹死了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更被偷袭烧毁了大量辎重粮秣,导致大军粮草短缺、军械匮乏,始终不能发挥十成战力。 眼下听闻前方中军大帐被唐军突袭,吓得后阵营地的守将赶紧安排重兵保护所剩不多的粮秣辎重以及药物军械…… 营地这种兵员调动,叶齐德又率领中军撤回,两方人马撞在一起顿时乱糟糟不分彼此。 叶齐德赶紧下令,自己带回来的军队绕过营地向后撤退,暂且安置在更后方的地方,免得两军混杂一起互不统属。 万一唐军丧心病狂的追杀而来,这般乱糟糟的阵营如何抵挡?怕不是得被狠狠的屠戮一番…… 如此,一直折腾到天亮,好不容易将大军安顿下来,唐军也没有追杀过来。 只是无意之间,使得原本为后阵的营地莫名其妙的成为前阵…… 等到叶齐德意识到这件事,意欲赶紧将粮秣辎重都撤回,唐军虽然兵力不多,但极其精锐,尤其是骑兵战术来去如风,倚仗火器之利极其凶悍,万一再被偷袭一波,自己难不成要将这十余万大军饿死在这西域? 然而未等他下令,此战损失清点便报了上来,听闻那一个个数字,叶齐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没晕过去。 将近一万人阵亡,数千人重伤,失踪者更是多达两千人……以阿拉伯军队的医疗水平、药物数量,基本轻伤只能扛着,重伤等同阵亡,而那些失踪者更是毋须寄予奢望,这等冰天雪地之下,四周又尽是对阿拉伯人恨之入骨的胡族,生还归队的可能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与损失相比,更为严重的是军心不稳士气低迷,以及主帅叶齐德自信心大受打击。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围点打援 想想开战之初,叶齐德率领二十万精兵倾巢而来,骑兵如云步兵如雨,雄心万丈的踏入西域之地,畅想着征服这块祖宗神灵从未征服的土地,占据丝绸之路,兵锋直至东方的玉门关,建立一番旷世伟业,奠定自己帝国接班人的根基。 然而命运却与梦想相悖,没有预料之中的摧枯拉朽。 碎叶城下一战,便使得父亲最为倚重的“阿拉之剑”葬身洪水波涛之内,携带的粮秣辎重更是被偷袭焚毁,军心受到重创。 继而大军虽然强势挺进,攻陷的却只能是一座座空城,没有俘虏,没有牲畜,没有粮食,没有草秣……唐军将一切能够搬走的辎重尽皆搬走,搬不走的便在撤离之时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对于素来以战养战的阿拉伯军队来说,这样“坚壁清野”的战术顿时令他们陷入困境。 为了筹措足够的粮秣,不得不向那些居于西域各地的胡族下手。 叶齐德不是不明白如此杀鸡取卵之行为会使得整个西域都将阿拉伯人视为豺狼虎豹,然则若是没有足够的粮秣,二十万大军便会顷刻间分崩离析,他哪里还顾得上以后阿拉伯人在西域的统治是否稳固? 不过终究占据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使得阿拉伯人一路势不可挡,任凭安西军再是狡猾如狐,也无法抹平双方的实力差距。 眼瞅着只需攻陷弓月城,扒掉安西军在天山以西最后一个据点,将其彻底驱赶至天山以东,那么阿拉伯人就可以紧紧扼守伊犁河谷,掐断东西交通之咽喉,皆是进可攻退可守,哪怕是不思进取划地为界,这份功勋也足以使得他冠盖大食国内,以往损兵折将之罪责与之相比亦是无足轻重。 然而谁又能料到,区区一支千里驰援而来的右屯卫,居然猝不及防之下给予自己如此之大的伤害? …… 叶齐德不觉得是阿拉伯兵卒战斗力差,更不认为是自己指挥无能,他将受挫失利之原因归咎于唐军火器太过犀利。 火器……实在是改变他对于战争的固有认知。 那等威力巨大的铁疙瘩投掷入阵营之中,轰然爆裂所释放的巨大能量不仅可以轻易将一个壮汉连人带马掀飞,甚至其爆裂的外壳瞬间变成无可计数的短小箭矢,锋锐无匹,无坚不摧,即便是身着重甲亦要被轻易洞穿。 此等利器,如何抵挡? 而且相比于火器强大的杀伤力,其爆炸之时所产生的轰鸣、火光、硝烟,使得笃信神灵的阿拉伯兵卒以为是天降神罚,惊慌失措军心动摇,无论如何解释亦难以使得那些愚蠢的兵卒相信这只是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人世间怎可能创造出如此神力呢? 战局发展至此,阿拉伯军队空有兵力之绝对优势,却始终无法在战场之觅得良机与唐军决一死战。唐军战术灵活、单兵战力强悍,往往能够通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战术在局部制造战斗,进而取得胜利,一点一点蚕食阿拉伯军队的兵力以及士气。 如若一直这么打下去,怕是等不到来年开春,这二十万大军就要全部葬身西域的冰天雪地之中。 嗯,眼下已经没有二十万了,碎叶城死伤无数,此番又是折损严重,算下来精锐部队能省下十五六万就不错了…… 叶齐德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后,愁眉不展,四处窗框门缝吹进来的冷风也无法消除心底的郁闷。 正自琢磨着如何一挽颓势,打几场胜仗提振一下士气,便见到亲兵慌慌张张入内,疾声禀报道:“大帅,大势不好!唐军一支骑兵突袭而至,已经突破外围之防御,直冲着囤积军械的营地而去!” 叶齐德“腾”的一下站起,急问道:“来了多少人马?” “大概一千人,兵强马壮,很是剽悍。” “哦……” 叶齐德松了口气,反身坐下,道:“不必大惊小怪,想必只是唐军派出的袭扰部队而已,佯装强攻,实则只是为了扰乱吾军之士气,并不会当真发动猛攻。况且这么点兵力,就算发动猛攻亦是有来无回。” 对于唐军的袭扰战术,他算是深恶痛绝。 自踏足西域之时其,便一直面对唐军这种袭扰战术。每一次来的都是千把两千人,你若派人阻击的话少了打不过,多了追不上,总不能派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去追击吧?那样反倒正好中了唐人的奸计,使得自己这边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就只能任由他装模作样的袭扰一番,不理他,他自己便会退去,毕竟只是那么一点兵力,稍有不慎就要落入阿拉伯军队的包围,插翅难飞。 叶齐德回了亲兵一句,松了口气,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蹙眉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唐军直冲着囤积军械的营地而去?” 那亲兵道:“正是。” 叶齐德奇道:“囤积军械的营地不是在后军吗?难不成唐军已然绕过前军、中军,直抵后军所在?不可能吧!” 千余人的部队,就算再是精锐,又岂能绕过十余万大军的阵地,偷偷摸摸的抵达后军? 那亲兵嘴角抽了一下,道:“大帅有所不知,昨夜撤军紧急,来不及构筑营地防御,所以直接绕过后军撤至此处,将后军营地作为抵挡唐军攻击之阵地。故而,之前之后军,此刻已然成为前军,咱们所在之处,乃是后军……” 原本囤积在后军营地的军械,理所当然的暴露在唐军攻击范围之内…… “啪!” 叶齐德一脚踹翻身边的一张案几,怒目圆瞪,喝骂道:“怎地现在才说?” 亲兵无语,垂头不敢反驳,心中却疯狂吐槽:您是大帅啊,整个营地之形势分布难道不应该早在心中么?况且刚才已经说了唐军即将抵达囤积军械的营地,是您自己没反应过来…… 叶齐德顾不得鞭挞这个“慢三拍”的亲兵,来不及穿戴甲胄,拎着一把弯刀便大步出了营帐,高声呼喝着让亲兵牵来战马,翻身上马之后带着百余名亲兵便直奔囤积军械的营地。 只是未等他抵达地方,远远的便瞧见一股股黑烟在阴暗的天色之下腾空而起,继而被狂暴的北风扯碎吹散…… …… 王方翼率领麾下兵卒顶风冒雨,狂飙突进。 寒风夹杂着雪沫迎面吹来,打在脸上针扎一般,军队绕过前方那处军营的后方,一骑快马从一处山坳之中冲出,眨眼汇合在一起。 王方翼略微降低马速,对方靠上来,将一个羊皮口袋丢给王方翼,然后一勒缰绳掉转马头,又向着来路跑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唐军毕竟统治西域多年,虽然大多数胡族不满唐军之统治,但也有不少倚仗唐军之庇佑,此番很多胡族或是主动或是迫于无奈依附于阿拉伯人,跟随其作战,自然有人事先联络了唐军斥候,愿意提供阿拉伯军队之信息。 说到底,不管那些胡族如何抵触唐军,却始终认同西域乃是唐军之统治。 这就是主场之利…… 王方翼在马背上自皮袋之中逃出一块羊皮,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附近的地形,更将阿拉伯人的阵营布置清除的勾勒出来,各处屯驻之军队、人数之多寡,一目了然。 从昨夜叶齐德率领大军仓惶撤退,直至眼下也不过十个时辰,便已经将阿拉伯军队的布置摸得一清二楚,倒也的确不容易…… 看清楚羊皮上的地图,王方翼在马背上手递手的递给身边一个队正。那队正拿起仔细看了看,然后收入怀中,双腿加紧马腹,战马陡然加速跑到最前头,旋即打起一杆旗帜,调转马头向南,沿着伊犁河直直奔出。 旗帜打出,便是号令,一千骑兵迅速跟随其后,打马狂奔。 围点打援这种事,但凡一个优秀的将领都会施展……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恣意杀戮 不远的前方,一处营地正扎在起伏的山丘下。 唐军此刻自然不知阿拉伯军队昨夜一会儿前阵变后阵、一会儿后阵成前阵的狠狠折腾一通,只知道羊皮地图之上明确标示此处乃是阿拉伯军队囤积军械之初,便理所当然的将其当作此行之目标。 骑兵袭扰,素来不已杀伤敌军为主,因为想要进退自如就必须派遣少量骑兵,不能与敌人正面接战,否则一旦困住便要全军覆没。 顾名思义,最终在一个“扰”字,不断的扰乱敌军,使其疲于应付、军心不稳。 可若是能够误打误撞的袭扰至敌军要害之初,那可就真真是意外之喜了…… 阿拉伯人横行西域,所至之处烧杀掳掠,西域胡族对其恨之入骨。虽然迫不得已依附其后,心中却也深怀怨恨,加之阿拉伯人在军制组织上极其落后,几乎处处漏洞,后来依附之胡族想要将消息自其内部传出,简直轻而易举。 …… 敌军营地就在前方不远,一千唐军追随着旗帜快马加鞭,在空旷的原野之上策马奔腾,蹄声如雷,奔腾如虎,眨眼功夫便来到那处军营之前。 营地显然已经发现唐军奔袭而来,里里外外乱糟糟一片。 千余兵卒被将领驱策着跑出营外,试图列阵抵挡唐军之突袭,可是这等阵势哪里放在右屯卫眼中? 奔至距离敌军一箭之地,唐军队列轰然散开,以免被敌军箭矢覆盖大规模射伤,然后非但不停,反而再次加速,迎着敌军射出的箭雨一往无前的冲锋上去。 轻骑兵虽然没有护甲,无法抵御箭矢施射,但是胜在速度够快,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敌军只来得及射出两轮箭矢,唐军便杀至眼前。 “轰!” 无数战马冲撞身体的声音响起,在一瞬间汇聚成一声巨大的闷响,无数阿拉伯兵卒被战马撞得倒飞而出,骨断筋折。 并未来得及布置拒马的阿拉伯兵卒一瞬间便阵型涣散,唐军兵卒手里的横刀闪烁着寒光,借着战马冲击之势四下劈斩,鲜血喷溅残肢横飞,硬生生将千余人的阿拉伯兵卒冲散、杀散,然后毫无阻碍的冲入营地之中。 营地之内敌军稀少,这本就是一处囤积军械的营地,兵卒皆非精锐战士,若是负责运输的辎重兵,战斗力差,士气更差,眼看唐军如狼似虎一般冲进营地,其余阿拉伯兵卒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唐军兵卒策骑冲入营地,眼看着营地之后堆积如山的军械,在马背之上取下身上携带的火油弹,点燃之后四下投掷。 这种火油弹与水师所用之物类似,一层铸铁壳子里包裹着以火油浸泡的易燃物,点燃引线之后投掷出去,火线燃尽之时引燃铸铁壳子里的火药,火药爆炸将整个铁壳子炸开,内里的易燃物同时被引燃,随着爆炸四散抛飞。 这种易燃物沾染着火油,所至之处顷刻间将一切物体点燃,即便是砖石等物,亦要等到火油完全燃尽之后才会熄灭。 火药爆炸之时威力巨大,故而一枚火油弹可以轻易覆盖十丈方圆的地面,一经点燃,水泼不灭。 唐军在敌军营地之内呼啸而过,一枚枚火油弹被点燃随处投掷,整个营地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浓黑的烟雾冲天而起,却又被凛冽的北风扯碎吹散,天地之间蔓延着火油的味道。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唐军由营地南门而入,自北门而出,身后是燃烧着的军械营帐。 王方翼一击得手,却不满足。 他并未及时率军撤离,反而带领麾下骑兵向北狂奔,至一处山坳之前方才停下脚步。 千余人马肃立在寒风之中,除去战马时不时的打个响鼻之外,寂然无声,唯有呼呼的北风在天地之间恣意鼓荡。 王方翼将那张羊皮地图要过来,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然后抬头对照四周地势,心中笃定。 此地已然接近天山,山岭起伏沟壑众多,虽然并无天堑之初,但地势极其复杂。阿拉伯人昨夜临时撤退,十余万人便散布在这纵横交错的山岭之中,互为倚角,相互支援。 囤积军械的营地与敌军临时中军大帐之间足有二十余里之遥,可见昨夜一战打得叶齐德是何等惊慌失措,不得不将军队藏在山岭之后,使得与唐军之间有这样一道山梁阻碍骑兵突袭。 但是想要救援军械营地,却也必由此处经过。 而且二十余里的距离,想要及时救援就不可能动用弓兵、长矛兵这些个步兵兵种,只能是机动性更快的骑兵…… 未几,便听得山坡之后蹄声隆隆,敌军的救兵到了。 千余唐军骑兵列成一队,随着王方翼的手臂狠狠挥动,一千人同时策马疾驰,如同一朵乌云一般飘上山梁,越过山梁之后毫不减速,向着山梁背面冲去。 …… 叶齐德眼见军械营地腾空而起的黑烟,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唐军这等袭扰之手段当真是防不胜防…… 他心急火燎,当即带着亲兵召集数千骑兵紧急驰援,让副将集结兵卒随后赶至。虽然明知唐军前来袭扰之军队不能太多,可是早已被唐军杀得胆寒的叶齐德哪里敢大意? 策骑向北狂奔之时,迎面的寒风吹得面如刀割,终于将叶齐德心中的郁火稍稍止歇。 然而等到率领骑兵行至距离军械营地尚有二十余里之时,耳边陡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令叶齐德面色大变。 “敌袭!敌袭!” 虽然身份高贵,但他常年身在军伍,焉能听不出战马奔袭之声? 然而径直向前的冲锋的骑兵部队想要转弯甚至撤退,简直难如登天,故而他命令下达之后队伍也只是堪堪降速,待要有所动作之时,已经见到左侧山梁之上,乌云一般的唐军骑兵借助地势俯冲而下,奔腾之时雪沫冰屑冲天而起,气势汹汹。 此等时刻,哪里还来得及躲避? 若是此刻掉转马头向后撤退,怕是还没等提起速度便被唐军衔尾追上,届时再想回身迎战却是如同自杀无异,骑兵一旦将速度提起,其强大的冲击力将无可抵御,即便是同为骑兵也一样。 这一刻,叶齐德只恨自己为何这般心急,明知唐军袭扰军械营地得手之后必然付之一炬,敢去救援也多半来不及,却依旧这般无头苍蝇一般急急赶来。 若是弓兵或者长矛兵带上,何至于此? 眼看唐军风卷残云一般杀到面前,叶齐德只能咬牙大喊:“列阵!迎敌!” “喏!” 麾下骑兵赶紧聚拢至叶齐德身前,列阵以待,一个个面色苍白。 身为骑兵,焉能不知一旦骑兵彻底冲起来之时会有着怎样强大的冲击力?以血肉之躯去抵挡这样的冲击力,简直与引颈就戮无异…… 顷刻间,唐军已然自山梁之上冲下,然而就在阿拉伯兵卒绝望的目光里,并没有如预想那般狠狠冲入阵中近身搏杀,而是至阵前十余丈处一分为二,贴着阿拉伯兵卒阵前向着两翼奔去。 与此同时,无数黑疙瘩自唐军阵中飞起,直直落入阿拉伯军阵中。 “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枚枚震天雷在阿拉伯骑兵阵中轰然炸响,硝烟随着火光冲天而起,无数弹片被狂暴的能量四面抛射,轻而易举的射入阿拉伯兵卒、战马的身体,挡者披靡。 兵卒的惨呼、战马的惨嘶,阿拉伯阵中尸横遍地,阵型瞬间崩溃。 唐军一分为二,自两翼奔出,将阿拉伯人围在当中,无数震天雷被点燃投掷入阿拉伯阵地之中,轰然炸响之时伴随着血肉横飞。 叶齐德吓得魂飞魄散,眼见亲兵奋不顾死的围拢在身前,急忙挥动马鞭抽过去,大骂道:“散开,都散开!” 这么多人围拢过来,是想要告诉唐军老子是一条大鱼,然后冲上来将老子干掉么? 所幸身后不远处喊杀震天,步卒及时赶到。 王方翼眼见敌军已经被彻底摧毁,后方敌军的援兵已经赶上来,不敢恋战,率先策马脱离战圈,向着北方疾驰而去,身后兵卒纷纷策骑跟上,蹄声轰鸣之间,迅速远去。 他哪里知道这样一支千余人的驰援队伍之中,居然藏着敌军主帅? 若是知晓自己距离名震天下、加官进爵之有那么毫厘之差,怕是王方翼能活生生的悔青肠子、呕血而死……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焦头烂额 待到后边的步卒赶到,唐军早已呼啸而去,北风席卷着雪粒在天地之间呼呼作响。 叶齐德惊魂甫定,很是咽了一口唾沫,将弯刀收入鞘中,面色阴沉的打量周围。入目之惨状,令他素来冷硬的心脏也禁不住强烈收缩,一股极致之屈辱袭上心头…… 兵卒战马残破的尸体横七竖八遍地都是,黑色的火药残留,红色的鲜血流淌,尚未咽气的兵卒与战马在血泊之中辗转哀嚎,一声声抓心挠肺,令人不忍目睹。 堂堂帝国接班人、一军之统帅,居然就在自己大营不远之处受到敌军突袭,伤亡惨重狼狈不堪,这让素来桀骜的叶齐德如何接受? 步卒走到近前,先是被眼前之惨状惊得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又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搜寻叶齐德。 万一这位惨死此地,那可就麻烦大了…… 所幸叶齐德虽然狼狈不堪、盔甲歪斜,只是胳膊、肩胛等处被震天雷碎片擦伤,并无大碍。 面对麾下将领的问询,叶齐德羞愧无地,吩咐人打扫战场,救治伤员,便带着步卒加快速度赶到前边囤积军械的营地。 只是到了近前,原本意欲指挥兵卒救援的叶齐德一口郁气凝结在胸,最终化作颓然一声叹息。 整个营地都被熊熊大火所笼罩,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滔天大火将所有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尽皆点燃,火势冲天的同时夹杂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令叶齐德明白唐军必然是放火之时添加了什么助燃之物,这种大火只能等它将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烧完,否则是很难扑灭的。 此刻负责追击的骑兵返回,禀报道:“敌军轻骑简装,一击得手已然远遁,吾等追之不及,又恐敌军半途设伏,只能返回。” 叶齐德颔首,呆立在营地之外,有些六神无主。 他自然不会责备追兵为何这般轻易放弃追击,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已经对唐军层出不穷的诡计心生惧怕,又何况麾下那些兵卒?而且他几乎可以确信,若是这么一路追下去,十有八九会在此掉进唐军的陷阱。 唐人实在是太狡猾了…… 毕竟是千余年来始终与战争相伴的民族,将战争之中领悟的计策战术写就了一本本传世兵书,无数的战争经验传诸于后人,甚至屡次将自己人杀得几乎濒临亡族灭种。 太狠了…… 亏得自己之前还信誓旦旦能够在数月之间征服西域,甚至有机会直抵玉门关下觊觎大唐的江山社稷,此刻想来,真真是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 然则固然对唐人生出惧怕之心,可是战争打到这个份儿上,难不成自己还能率领大军夹着尾巴逃回大马士革? 打肯定还是要打的,只是战略应当予以转变,再不能如以往那般轻敌冒进。 所幸自从碎叶城之战过后,他便严令将粮秣放置中军,否则若是依照以往之惯例依旧放在后阵,眼下怕是已经全部随着这些攻城军械一把火烧个精光,别说继续打下去了,十余万大军能否逃回大马士革都是问题…… 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叶齐德勉励控制着声调尽量平缓,给予麾下一个安定的态度:“唐军已然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此等袭扰之策乱我军心,汝等不必担忧,尽量安抚兵卒,勿使军心动摇。” 副将问道:“若是唐军依旧袭扰不断,吾等该当如何?” 有千日做贼的,可总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是不拿出一个章程,万一唐军继续这般袭扰,人人都担忧夜半之时被唐军袭营搞不好睡梦之中便丢了脑袋,谁能受得了? 可是叶齐德此刻心乱如麻,哪里想得出方法杜绝唐军袭扰? 只得说道:“勿要夸大敌军之战力,加强戒备即可,夜间巡逻之兵卒增加一倍,若发现谁敢妖言惑众、惑乱军心,定斩不饶!” 一众将校连忙领命,心里却忍不住腹诽:就这?! 人家唐军来去如风,且有火器之利,除非误入己方长弓兵或者长矛兵的阵列之中,否则大可恣意袭扰,一击即中、远遁百里。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袭扰成为常态,军中人心惶惶、寝食难安,这军心士气如何能够保持? 固然心里难掩失望,觉得叶齐德空有尊贵之身份,带兵打仗的能力却着实有限的紧,却也不敢当面质疑。 阿拉伯人的世界阶级分明,贵族永远是贵族,奴隶永远是奴隶,上下高低之界限不容逾越,若是惹恼了叶齐德,干脆将谁就地斩首,那可就冤死了…… 昨夜又惊又怒折腾了一宿,今日又被唐军袭营憋了一肚子气,站在寒风中又冷又饿,叶齐德觉得有些受不了。粮秣虽然带在中军,但是随军携带的极少量的药物却是放在这军械营地之内,此刻也已随着军械化作飞灰,万一自己染了风寒,却无药可医,难不成还得似那些奴隶一般放血治病? 若是不幸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己未能立下功业不说,反倒会成为整个大食国竞相嘲讽之对象……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叶齐德道:“留下一些人打扫一下,看看能否收拢一些有用的军械,吾暂且回营,考量对策。” 言罢,便在亲兵簇拥之下,策骑向北返回中军大帐。 一众将校也很是无奈,留下一人负责打扫残破的营地,其余人则纷纷返回各自的营地。 士气低落至极点。 大家都有些想不通,本就是纵横欧亚所向无敌的阿拉伯帝国,打这样一场几乎是十拿九稳的战争,怎地就一步一步的沦落至眼下这般窘迫之境地? 身在西域非是主场作战,对于阿拉伯人来说,或许防御比进攻更难,唐军打定主意以袭扰为主,打击阿拉伯人的军心士气,不肯正面交战,叶齐德思来想去根本毫无办法阻止。 更何况眼下西域酷寒,大雪纷飞,斥候派出去稍远一些就有可能遭受唐军之围剿,甚至附近胡族遇到落单的阿拉伯军斥候亦会偷偷下手…… 故而叶齐德坐在中军大帐一筹莫展之时,唐军不分日夜、毫无规律的袭扰连续不断接踵而至。 整个阿拉伯军大营鸡犬不宁、风声鹤唳,兵卒们草木皆兵、疲惫不堪。 …… 弓月城衙署之内,房俊穿了一身棉袍,身边放着一个炭盆,正伏案批阅战报。 薛仁贵亦是一身常服,却一丝不苟的坐在一侧,手里捧着个茶杯慢慢的呷着茶水,感受着丝丝暖意,赞叹道:“大帅于奇淫技巧一道之造诣独步天下,经您之手发明出来的玩意儿数不胜数,每一件皆是巧夺天工。但是在末将看来,唯有这火药与棉花,作用之大无出其右。” 火药也就罢了,这等利器横空出世,使得原本战力便足以碾压群雄的唐军更加如虎添翼,简直就是跨维度打击。 而往昔那等人们不屑一顾的白叠子,脱籽之后居然能够变成这般轻便柔软保温挡风的棉花,使得人们能够在冰天雪地之中不畏严寒,实在是造福亿万。 可以想见,如今有多少贫苦人家能够穿上这等便宜又保暖的棉衣渡过凛冽严冬,功德无量。 怪不得关中百姓口中时常将房俊称作“万家生佛”,此等造化万民之功,的确比开疆拓土更为百姓所推崇…… “呵,” 闻言,房俊放下手中毛笔,将战报合起放在一旁,笑道:“你薛仁贵可不是那等阿谀逢迎之徒,怎地此番在西域待了一些时日,便被河间郡王给带坏了?那老郡王虽有几分本事,可贪财好色之性格极为无耻,你可莫要学他。” 堂中其余书吏面色古怪,纷纷低头,恨不得将耳朵给给塞起来,只当没听过这话。 那可是有着“宗室第一名帅”之称的河间郡王啊,这房二居然这般恣无忌惮的调侃……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形势大好 此间多是安西军书吏,河间郡王乃是他们顶头上司,这般受人诋毁,却又不敢替自家长官“仗义执言”,只能充耳不闻,但愿这话千万别传出去,否则房俊固然没事,他们这些人却难免被河间郡王迁怒。 薛仁贵也笑起来,他知道房俊与李孝恭之间公私难分的深厚关系,此等调侃之言自然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一身甲胄的王方翼从外头大步走进来。 短短数日之间,这个瘦弱的少年似乎更瘦了一些,颧骨高耸,甲胄在身上有些晃荡。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愈发明亮,风尘仆仆满是冻疮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风霜之色,看上去很是精悍。 上前躬身施礼,朗声道:“末将前来复命!” 房俊上下打量一番,欣慰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此番袭扰敌军固然极为艰难,却也是难得之历练,躲在长安成内读上一百本兵书,也未必记得上这几日餐风饮雪、真刀真枪。” 王方翼虽然是太原王氏子弟,阵营与房俊不同,但是对于房俊之提鞋栽培却是感激不已,自然甚为尊敬,抱拳施礼道:“多谢大帅栽培,末将定当唯令是从,追随大帅立下功勋!” 大唐立国以来,最终军功,似他这等世家子弟固然可以凭借门庭顺利入仕,但是若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一展抱负,登上更高的位置,就必须有从军之履历,若有军功在身,更可平步青云。 房俊听他言及“立下功勋”,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回身自桌案之上翻出一份战报,丢给王方翼道:“此乃依附于阿拉伯人的胡族传回来的信息,那日你袭扰敌军、火烧军械之时,叶齐德曾率军救援,只不过半途被一支唐军设伏突袭,差一点全军覆没,叶齐德自己更是身受轻伤……” 王方翼懵了一下,旋即眼珠子一下瞪圆,赶紧翻开手中战报仔细观看,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哎呀呀,悔死我也!” 他哪里知道自己那日设伏的那一股阿拉伯援军之中,居然有叶齐德这样的大鱼? 若是自己略微仔细一些,即便不能将叶齐德生擒回来,哪怕弄死他亦是一桩天大的功劳啊! 二十万阿拉伯军队之统帅,阿拉伯帝国哈里发的亲儿子…… 娘咧! 那等是何等功勋? 本是唾手可得,自己却任凭其自手边溜走…… 眼见王方翼肠子都悔青了的模样,房俊似乎也猜中他心中所想,笑呵呵道:“若是活捉叶齐德,起码一个子爵是跑不掉的,功勋最少亦是七转,便是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在军中担任一军之副将是没什么问题的。” 王方翼到底年青,城府不足,此刻掩饰不住自己心中悔意,难免扼腕长叹、捶胸顿足。 薛仁贵也有些好笑,宽慰道:“战阵之上,生死系于一线,每一个决定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不可有一丝一毫之懈怠大意。此番虽然与大功擦肩而过,却使得麾下兵卒毫无风险的安全撤走,若是当时贪功,说不得就有可能被支援而来的敌军弓兵缠住,伤亡惨重。故而,你当时之决定十分正确,毋须后悔懊恼。” 王方翼揉了揉脸,苦笑道:“末将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想到那等功勋白白从手边溜走,这心中难免郁闷懊悔……”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此刻得知敌军主帅就曾在自己的攻击范围之下,只需再耐心一些,多冒上一丝丝的风险便可撷取一桩滔天功勋,怕是任谁都难以心平气和。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当时能够生擒叶齐德,他王方翼这辈子起码少奋斗二十年…… 房俊说笑一阵,便板起脸,教诲道:“固然曾与大功擦肩而过,但此事已然过去,不能深陷其中,影响了心态。往后行军之时依旧要谨慎处之,不能贪功冒进将如山军令、袍泽性命尽皆弃之不顾,否则,本帅军法从事之时,勿怪无情!” 王方翼心中一凛,忙道:“喏!末将遵命!” 他刚刚心中的确起了别样的心思,觉得整日里打生打死何如这样一次侥幸的功勋?只需当时略微注意一下,便能够少奋斗二十年,岂不是比起在军中苦苦熬资历强得多? 然而轻浮之心刚起,便被房俊当头棒喝,登时有些面红耳赤。 薛仁贵虽然治军严谨,但是性格宽厚,对待部署更是视若手足,见到王方毅窘迫羞愧,便含笑道:“如此大功字手边溜走,任谁都得喟然懊悔,此乃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好意思?只要意识到如何做是对的,并且坚持去做,足矣。” 王方翼心中一松,却又偷眼去看房俊,唯恐房俊怒气未消。 房俊见到他神色,焉能不知他心中如何想? 笑骂道:“吾又何曾苛责于你?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人间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为人处事,有些事情看你如何去做,有些事情则看你如何去想,不该想的别想,不该做的别做,如此才能安身立命,才能建功立业。” 一个人无论是想安身立命,亦或是事业有成,最重要之素质便是意志力。 人非圣贤,谁又不曾在某一刻心中浮起邪恶之念呢?只不过有些知其不可为而以强大之意志力约束自己,有些人贪图其欲意志力薄弱从而放纵自身,潜移默化之间坠入污秽。 王方翼乃是世家子弟,这些道理自然懂得,只是事到临头缺乏经验不知如何面对,听闻房俊之言,登时醍醐灌顶一般,肃然道:“末将领受教诲!” 房俊便欣然队薛仁贵道:“瞧瞧,孺子可教也。” 薛仁贵则道:“那也得有这个天分才行,世间亿兆黎庶,天资卓越者寥寥无几,大帅能够慧眼识珠,将此子简拔而起,这份眼力才更让末将钦佩。” 房俊失笑:“你这家伙最近嘴上抹了蜜一般,果真是跟着郡王学坏了,放在安西军有些委屈你,改日给你调回书院,去跟许敬宗那厮搭伙共事才好。” 薛仁贵也笑起来:“许主簿才思敏捷、天下文宗,末将一介匹夫,岂敢与之相提并论?大帅谬赞。” “哈哈!” 房俊大笑。 这薛仁贵办事一板一眼,沉稳有度事事精心,最是让人放心,可是这说话做人却并不迂腐,是个人才。 但凡能够名垂青史的人物,又岂能没有独特之素质呢? 无论忠奸善恶,每一个都是一时之人杰…… …… 虽然袭扰战术取得显著之成果,使得阿拉伯军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是此等战术不能伤及阿拉伯军队之根本,只能乱其军心、伤其士气,不能输出实质之伤害。 然则眼下固然有右屯卫驰援,兵力对比之上依旧处于绝对劣势,贸然与敌接战实乃不智之举。 且阿拉伯军队因为数次误中唐军之计,导致损兵折将士气低迷,眼下猬集在天山脚下一边舔舐伤口,一边躲避风雪,十余万人集结在营地之中以守为主,即便唐军想要出击,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缺口。 袭扰战术还得继续,非但要偷袭敌军之军营持续打击其士气,更要扩大范围袭扰其外出掳掠粮秣之军队,将其困于营中不敢擅自出动。粮秣始终是阿拉伯军之心腹大患,若是不能出迎掳掠粮秣以供大军食用,难不成要将战马尽皆宰杀,以充军粮? 等到阿拉伯军队坚持不住,不得不主动出击之时,那才是唐军寻隙而入、破敌之时。 与粮秣严重短缺的阿拉伯军队相比,唐军粮秣辎重极其充足,自碎叶城撤退开始,这一路每至一城,薛仁贵便将城中粮秣集中起来,不管是私人之物亦或是商贾之物,尽皆一纸白条充作军资。 想要钱款,自去长安兵部讨要便是……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稳住别浪 故而,唐军除去兵力不足之外,军心稳定、士气高涨,粮秣军资更是无比充足,足以打一场由冬至春,甚至再由春至秋的消耗战。 抵抗住开战之初阿拉伯军队强势突进之后,唐军逐步稳住阵脚,慢慢扳回劣势,战争从双方兵力对比已经转会其本质之上——后勤辎重之战。 甚至只要将战争拖到东征之战结束,将会有数十万精锐大军返回关中,只需调拨十万人驰援西域,阿拉伯人也将必败无疑。 所以唐军在时间上占据着绝对的主动,相反阿拉伯人则亟待破局。严冬既拖延了阿拉伯人进攻的脚步,却也是阿拉伯人最后的机会,若是不能在这个冬天击溃安西军侵占整个西域,那么在春季来临之后,唐军大规模增援,留给阿拉伯人的路就只能是撤军。 眼下,阿拉伯人进退维谷,手足无措。 …… 数日之后,吐迷度率领一万回纥青壮顶风冒雪驰援西域,与房俊会师于弓月城,使得唐军实力大增。 弓月城衙署之内,吐迷度摘下帽子丢在一旁,从热气腾腾的火锅里捞了一筷子羊肉塞进嘴里咀嚼咽下,然后灌了一大口烈酒,火辣辣的酒气顺喉入腹,将一身寒气驱散干净,爽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黑红的脸庞满是汗水:“好酒!此等严寒之天气,一锅羊肉,一壶烈酒,坐看风雪漫天、敌寇束手,大帅当真好享受!” 他是真的佩服汉人,能够忍受最为艰苦之条件,却也能在大敌当前之时想尽办法提升享受,一个烧着炭火的铜锅,一壶并不如何美味的烈酒,放在平素最是简单的东西,却硬生生被房俊鼓捣出一种“珍馐佳肴”“钟鸣鼎食”的高格调…… 一旁薛仁贵执壶斟酒,笑道:“西域苦寒,条件简陋,慢待了可汗,还望不要介怀才是。待到此番凯旋,回去长安叙功之时,末将定然好生招待可汗。” 房俊也道:“一锅羊肉而已,连块蘑菇都没有,着实慢待可汗了……此时若是在长安,黄瓜苦苣菘菜翠绿的蔬菜佐以羊肉,又新鲜又解腻,那才叫美味。” 水师自南洋带回不少新式蔬菜瓜果,苦苣便是其中一种,皆放在骊山农庄的温室内反季栽培,如今硕果累累,使得长安冬季餐桌上的菜肴品类愈发丰盛,房家也因此又多了一笔进项。 毕竟此时冬季的蔬菜才是最顶级的奢侈品,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予以培植,只有那些权贵才能吃得起这些“绿色黄金”,价格高出天际…… 吐迷度不知被热气蒸腾亦或是烈酒熏染的脸庞黑里透红,闻言一脸向往:“每一个胡人最终极的理想,便是能够余生生活在长安。原以为此等理想只能是奢望,一辈子也难以踏足长安城门,却不料世事变幻,如今当真有了前往长安之资格……没说的,此番前来驰援,但有所命,莫敢不从,大帅只需下达命令便是,回纥人个顶个的骁勇善战,若有一人后退一步,吾提头来见!” 他是个聪明人,别管当初主动还是被动,既然已经彻底依附大唐,那就要一心一意依附得彻底,不能嘴上喊着依附,私底下却依旧打着小算盘。一旦将房俊给激怒,回纥人前途叵测…… 况且事已至此,回纥人被突厥人恨之入骨,此番若非裴行俭临时坐镇轮台城,派出一队骑兵威慑突厥牙账,怕是乙毗射匮可汗早已派出帐下狼骑千里追杀,将回纥人杀个干干净净。 既然不能回头,自然要死心塌地的效忠于大唐。 起码眼下之局势必须如此…… 房俊欣然道:“大唐胸怀四海,陛下气量恢宏,愿意与四方胡族结为睦邻,友好互助,携手共进。陛下如今正御驾亲征高句丽,若是听闻可汗弃暗投明,依附于大唐,必然兴高采烈,龙心甚慰!” “哈哈!不敢扰了陛下心境。” 吐迷度嘴上说着客气话儿,心里却疯狂吐槽:大唐胸怀四海是一定的,可那只是胸怀四海之土地,却绝非胸怀四海之胡族。唐人最是骄傲,只从那个不准许唐胡通婚尤其是坚决不许唐人女子外嫁异族的规定就能看出来,什么突厥人吐蕃人阿拉伯人还是回纥人,在唐人眼中尽皆低了一等。 这令人恼火的歧视啊…… 闲聊一阵,酒足饭饱,亲兵入内将火锅撤走,沏了一壶茶水放在桌案上,出去时将房门带上,几个亲兵伫立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眯眼感受着茶水的滋味,少顷才问道:“突厥那边,反应如何?” 吐迷度婆娑着茶杯,叹息一声道:“这回算是将乙毗射匮可汗给得罪死了,吾偷偷潜回族内,封锁消息,只用了三天时间便举族南下,一些不能携带的东西尽皆抛弃……即便如此,未等吾抵达轮台城,金帐狼骑便追踪而来,幸亏裴长史率军及时出城五十里接应,突厥人不愿贸然与大唐开战,故而吾等才有惊无险的抵达轮台城。” 说这话的时候,难免幽怨的瞄了房俊一眼。 若非这厮冒坏水儿,关键时刻不予支援导致阿史那贺鲁冲破防线逃回突厥,又岂能出现那一幕被金帐狼骑追杀的场面? 房俊最是聪慧,只看了一眼吐迷度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必定埋怨,便笑着问道:“可汗以为,当时阿拉沟大战吾故意不予增援,放任阿史那贺鲁逃跑,这才造成了回纥人眼下之困局?” 吐迷度干笑两声,违心道:“大帅说得哪里话?吾既然决定依附大唐,便绝不会做出首鼠两端之事,否则人神共弃之。” 房俊摆摆手,道:“可汗不必如此,若是誓言管用,这世上为何那么多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之辈活的有滋有味?” 见到吐迷度一脸尴尬,手足无措,这才解释道:“一个强大的突厥,不仅是大唐不愿见到了,更是回纥以及诸多胡族都不愿接受的。突厥人凶残暴戾,一旦实力强盛,便是周边各族之噩梦。所幸,突厥并非铁板一块。欲谷设可汗虽然逃奔吐火罗,可至少名义仍在,乙毗射匮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慑服族内各方部落。如今阿史那贺鲁回到突厥,必然受到乙毗射匮之猜忌,以阿史那贺鲁之心性、能力、根基,岂能束手就擒?若吾所料不差,眼下突厥内部便已经开始内斗,乙毗射匮必然要将阿史那贺鲁处以极刑,但是那些心向欲谷设可汗的部落,却一定会维护阿史那贺鲁。” 吐迷度细细一想,不由得愈发惊惧。 汉人有言“多智近乎妖”,这房俊看上去粗枝大叶豪爽雄迈,在长安更是被称作“棒槌”,却能够一手设计一条计策,故意释放阿史那贺鲁造成突厥内斗之根源,这也太可怕了吧? 这还是不善于计谋的房俊,若是长安朝堂上那些整日里勾心斗角的大臣们玩起阴谋诡计,那得是何等可怕之模样? 自己这样一个榆木脑袋,将来若是到了长安,还不得被人给生吞活剥了去? 倏忽之间,以往崇拜向往的长安城,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房俊哪里知道吐迷度的想法?见他一脸惊惧的神色,还以为听进了自己的话语故而心生凛然,愈发感到满意,颔首道:“眼下虽然敌人依旧势大,但局势已经悄然逆转,自今而后,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需死死的守住弓月城,占据这天山以西的最后一个据点,便随时可以转守为攻。”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肃容道:“诸位,西域之安危攸关国本稳固,乃是生死之大事,断不可有一丝一毫之疏忽大意,稳住,别浪。”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战争之殇 长安城一场巨大的风波随着太子李承乾的让步而渐趋平缓,本来即将付出水面的危机再次潜入水底,多方势力偃旗息鼓。西域虽然依旧被阿拉伯人打得喘不过气,但随着右屯卫千里驰援,一鼓作气将阿拉伯人杀得大败,局势已然渐渐稳住。辽东则依旧战鼓擂擂,数十万大军在平穰城外一层一层的剥去高句丽人的防御攻势,即将直抵平壤城下,发动总攻,破城灭国只在旦夕之间。 似乎一夜之间风云散尽,东西战场捷报频传,社稷根基稳如磐石,一切都向着美好的方向进展…… ***** 辽东的风雪相比西域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呼啸的北风使得气温一降再降,即便白日里亦是滴水成冰。 相比于高句丽军队的顽强抵抗,这种酷寒至极的天气才是唐军最大的敌人。 有碍于生产资料之匮乏,即便唐军的后勤辎重已然傲视天下,却依旧不可能做到所有兵卒人手一套棉衣、每一处营帐都备下火炉,甚至就连热水都不可能全天候供应…… 艰苦的环境,严寒的气候,顽强的敌人,使得唐军减员严重,每日里都会有无数兵卒或是冻伤或是负伤或是生病,伤病营中人满为患。 再加上高句丽军队抵抗顽强,大军迟迟不能结束战争,导致军心渐渐不稳、士气迅速低落…… 这种颓丧之气氛很快在军中蔓延,主将却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非是唐军不够精锐、不耐苦战,而是这种远隔本土万里又在极端苦寒之条件之下作战,本身就是对军心士气的极大挑战,厌战情绪不可避免。若是不能在近期结束这场战争,越是往后拖下去,情况便越是困难。 即便最终能够覆亡高句丽,但是那等损失也绝对是军中将帅乃至于李二陛下不愿见到的。 …… 中军帐内燃着火盆,火红的炭火将帐内烤的温热。 诸遂良将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的水壶取下,将开水注入茶壶之中,一股清新的茶香顿时氤氲而出,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将水壶放在一旁,头泡茶水倒出清洗茶具,之后再次往水壶之中注满水,稍顷之后,给茶杯中斟满茶水,轻轻放在正批阅战报的李二陛下面前。 茶水馨香,李二陛下放下手中毛笔,深深嗅了嗅,这才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帐外寒风鼓荡,吹得营帐的门窗吱呀作响,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愁眉不展:“此等天气,兵卒们甚是难熬啊。” 诸遂良随口道:“陛下雄才伟略、英明神武,能够追随陛下创立前古未有之盛世伟业,乃是每一个大唐子民之荣耀。纵然条件再是艰苦,军中上下亦是甘之如饴,陛下令旗所向,生死无悔!” “呵呵……” 李二陛下笑了笑,摇头不语,拈起茶杯喝茶。 最近弥漫军中的消极气氛,他岂能一无所知?只不过心中并未有多少怒火,反而更多的担忧与无奈。 人非圣贤,兵卒们当兵吃粮,别跟他们说什么建功立业的大道理,每一战之后能够活着回去便是最大的愿望,顺便减免家中赋税乃是意外收获。建功立业、加官进爵,那是由世家子弟担任的军中将校的实情,与他们这些兵卒何干? 条件如此艰苦,战争如此困难,能够走到这一步打到平穰城下已经殊为难得,不能再有什么苛责之心。 至于诸遂良之言论……李二陛下固然不愿听,却也不会申饬。 这人才学一流,人品略差,于政治一道却近乎于白痴,根本不知身为帝王近臣之责任与担当,只知一味的阿谀逢迎,实在是落于下乘。 怪不得在书院之中被房俊与许敬宗联起手来恣意欺辱,身负皇命却依旧被压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 此人为一幸臣尚可,若赋予重任,则实难担当…… 诸遂良忙碌着将书案上的战报、奏疏一一整理妥当,将杂乱的书案清理干净,询问道:“今日气温愈发寒冷,陛下还要去巡视营地么?不若让英国公他们去吧,每一次巡视营地回来,陛下都累得快要散架一般,微臣心中不忍。” 李二陛下淡淡道:“此事勿用谏言,备好棉衣斗篷,稍后照例不误。” 自从抵达平穰城外,大军扎下营寨,李二陛下便隔三差五的带着一众将校巡视营地。此举非是彰显帝王爱兵之心,而是尽可能的激励士气、安抚军心,岂能无故取缔? 诸遂良面色讪讪,不敢多说。 心里有些委屈,搞不明白为何李二陛下面对房俊等人吹捧逢迎之时往往龙颜大悦,可自己费尽心思搜刮谀辞,却总也达不到那样的效果? 到一旁与内侍一同将李二陛下的棉衣备好,帐外已经传来脚步声,须臾,英国公李绩一身戎装、走入帐内,施礼道:“微臣等已经聚齐,等候陛下巡营。” 李二陛下颔首,道:“且在帐外稍候,朕随后便至。” “喏。” 李绩躬身退出。 因为李二陛下即将更衣,身为外臣必须回避,诸遂良也随着李绩走出去。 内侍服侍李二陛下穿好棉衣,又将甲胄穿在外边,将斗篷系好,一切穿戴停当。 李二陛下将宝剑挂在腰间,临出门时,叮嘱道:“将丹药备好,朕回来之后服用。” “……喏。” 内侍略一犹豫,只得应下。 不过是一个阉人而已,纵然有心劝谏,却哪里能够说服陛下? 李二陛下走出营帐,风雪迎面而来,吹得眼睛都块睁不开。深深吸了口气,在禁卫簇拥之下来到营门之外,见到李绩、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已经等候在此,各个顶盔贯甲、披风飞扬,便微微颔首。 “臣等见过陛下!” “嗯。” 李二陛下应了一声,伸手接过禁卫牵来的马缰,反身上马当先而行,向着远处的兵卒营地走去。 大雪纷纷扬扬,近处营帐有禁卫清扫,地上只薄薄的一层,但是出了中军帐,便可见厚厚的大雪铺天盖地,非但路上积雪没过战马膝盖,便是诸多营帐亦被大雪压得变形,若非兵卒冒着严寒不停清扫,怕是已经被压得坍塌。 李绩自一旁策骑加快几步,落后李二陛下一个马头,问道:“陛下,今日前往何处营地?” 几十万大军散布在方圆数十里的地方,彼此之间因地制宜,若想一一巡视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李二陛下想了想,道:“今日去伤病营。” “喏!” 李绩连忙应下,回头叫来自己的亲兵,想要吩咐一声,让他先行前往伤病营,让那边收拾一下。 李二陛下摆手道:“不必如此,若是事先通知,那边必然有所准备,朕所见非是真是情况,这巡视又有何意义?” 李绩心说您这般巡视除去提振士气、安抚军心,又能有什么意义?大军远征万里,鏖战了大半年,能够克服的困难已经客服,不能克服的,您这位皇帝转一圈就能克服了? 不过嘴上自然不敢这么说,恭声道:“陛下明鉴,伤病营不比别处,遍地污秽着实肮脏,若是不提前收拾一番,怕是有碍观瞻。” 李二陛下却坚持道:“不必,朕亦曾冲锋陷阵,什么场面没见过?这就走吧。” “喏。” 李绩不敢再说,带着一众将校、禁卫,簇拥着李二陛下顶风冒雪一路前行,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抵达位于一座山丘之下的伤病营。 尚未至营门,远远的便见一辆辆平板车从营内推出,每辆车上都有两三个死去的兵卒躺在上面,被运往一旁山脚下以火药炸开的一个大坑里,随意的丢弃进去,板车又返回营内。 即便亦曾率领大军冲锋陷阵,血火战阵之中见惯生死,此刻李二陛下心中也难免触动。 这些都是他自关中带来的儿郎,个个生龙活虎精力充沛,如今却这般无声无息的葬身异域。家中父母妻儿翘首以盼大军凯旋,却不知家中儿郎已然战死辽东,却怕是连魂魄都未必能够返回故乡…… 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尽早决战 伤病营外,来往运输尸体的兵卒发现了李二陛下一行,纷纷将板车停在一旁,单膝跪地施行军礼。 李二陛下从马背上跳下,大步上前。 风声呼啸,雪花肆虐。 每一个兵卒在他面前都保持尊敬,但是一张张布满冻疮的脸上却更多麻木与颓丧,那不是看淡生死的豁达,而是前途无望、不堪重负的冷漠…… 李二陛下伫立当场,默然不语。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伤病很多?” 一众兵卒不敢答话。 营内随军郎中闻听陛下亲临巡视,赶紧放下手头工作跑出来觐见,待到李二陛下又问了一遍,这才有人回道:“启禀陛下,很多。” 李二陛下环视四周,抬脚向营房内走去,一边问道:“药材可还够用?”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中躬身跟随在后,闻言摇摇头,面色沉重:“并不够用。出征之时吾等已然预料到有可能战事不顺拖到冬天,故而备下冻伤药,但是辽东太冷了……水师那边将山东、河北等地的药材搜罗一空,每日里拼着命的往这边运,甚至不惜凿冰上岸,却依旧不敷使用。” 还是那句话,辽东太冷了。 除去各军之中担任主攻的精锐部队之外,其余部队甚至一个队也没有几件棉衣。这等苦寒天气之下,即便是躲在营帐之中依旧难耐严寒,若是出营走一圈,立马将手脚冻伤,若是不能及时医治,冻疮很快恶化。 待到冻疮化脓,要么直接截肢,要么伤口发炎人体发烧等死…… 每日里因冻伤残废活着死去的兵卒,数不胜数,不得不在伤病营不远处的山坡下以火药炸开动土挖了一个大坑,用以掩埋尸体。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负手走在前头,进入伤病营内。 入目便是简易的帐篷一排一排搭建,许多帐篷前又用麻木等物胡乱搭起遮挡风雪,不少伤势较轻的兵卒便随意的窝在那里。 耳边满是遭受伤痛的兵卒发出的苦寒或是嘶叫,如果踏足地狱一般…… 环境倒是还算干净,地上清扫整洁,许多地方被洒了白色的生石灰,一侧墙角边一字排开十几个大铁锅,下面架着柴火,绷带、布条、床单等物放在大锅里煮,开水沸腾,白雾弥漫。 见到李二陛下不停往大锅那边张望,郎中解释道:“地上倾洒生石灰、开水煮沸绷带床单,这些都是用以消毒的手段。每次救治伤员之前吾等郎君皆要以烈酒净手,亦是如此。这些都是军医卫生条例上的要求,吾等奉行不悖,效果也确实很好。”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一旁的李绩道:“这个军医卫生条例,乃是当初越国公征伐西域之时一时有感军中救治条件恶劣,故而回到长安之后组织了太医院诸多博士、太医,共同研究,出台了这个条例,自那时起便在军中施行,效果甚好,如今大唐军中早已一律施行。” 李二陛下对此还真就忘了,经由李绩这么一提,脑海中才恍惚有些印象,不由轻叹一声。 又是房俊…… 如今房俊虽然身在西域,但是东征大军的方方面面却都有着房俊的影子,无坚不摧的火药、震天雷,负责渡海运输辎重将高句丽、百济水师彻底打残的水师,甚至于眼前这伤病营…… 古之能臣异士数之不尽,但是如房俊这般在各个领域尽皆有所建树者,却是凤毛麟角,堪称惊才绝艳。 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悔意,若是当初自己能够坚定立场、力排众议,将水师纳入东征序列之中,或许此刻早已覆亡高句丽,数十万大军返回关中了…… 当然,这个念头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就算他有那等魄力,不顾军中各方之反对将水师担当重任,那些人也必然心生抵触,届时出工不出力,单凭水师之力又岂能完成战略目的? 况且眼下不仅河道冰封,就连海边都封冻出去十余里,水师舰船无法直抵平穰城下,自然不可能凭借舰载火炮轰击城池,协助大军破城…… 伤病营内,得知陛下以及一干将帅前来巡视,呻吟痛呼之声顿时减弱,直至消失不见。 李二陛下面容凝肃,时不时走到某一个伤病面前,俯身问候,仔细询问伤处,关心慰问。 被慰问之兵卒前一刻还在辗转痛呼,这一刻却激动得留下眼泪,一个劲儿的表示自己伤得不重,还能提刀上阵杀敌,替陛下建立名垂千古之丰功伟业。 李二陛下也眼圈泛红,内心激荡…… 原本打算多巡视几处军营,接过到了这伤病营,触动了李二陛下心底的柔软之初,看着这些原本生龙活虎的兵卒在与严寒与强敌作战之时落下一身伤疮,几乎不能自己。 故而大半天的时间里,李二陛下便在伤病营中慰问伤兵,又将军医郎中聚在一起商讨如何提高救治效率,固然辎重短缺亦要优先供给伤病营,不能让伤兵们流血又流泪。 直至傍晚时分回到中军帐,脱下甲胄棉衣用温水洗漱一番,又服用了一颗丹药,恢复了体力,李二陛下依旧心潮激荡。 他知道东征之战会很艰难,却实在没想到会艰难到这等地步。 可以说若是现在没有水师拼了命的顶着严寒运输辎重,维系大军的粮秣补给,这会儿必然已经下达撤军之命令,数十万大军雄赳赳而来,却垂头丧气而归。 青史之上,他李二陛下的一世威名尽丧,若是此后依旧不能覆亡高句丽,将会成为永远也无法抹去的污点。 一股燥热自心底升起。 一边是伤病营里惨不忍睹的兵卒在辗转呼号,一边是永垂万世的丰功伟业,这令李二陛下即心疼那些追随他征战万里的汉家子弟,又觉得既然战事已经到了这一步,何妨长通不如短痛,干脆提前发起总攻,将平穰城一举攻克? 想了想,他对内侍道:“去告诉诸遂良,让他前往各营通知诸位将帅,速速至中军帐议事。” “喏!” 内侍领命而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众将帅齐齐抵达,裹着一身寒气进入帐内。 内侍站在门口,将诸人脱下的斗篷收好,诸人一齐上前见礼,之后才分别落座。 诸遂良领着内侍给诸人奉上热茶,之后回到李二陛下身后的案几后坐好,执笔等着记录。 李绩见到李二陛下沉吟不语,不由问道:“陛下将臣等召集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这才环视诸人,缓缓道:“朕欲提前发起总攻,尽早结束东征战事,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将大家都吓了一跳。 程咬金蹙眉道:“眼下平穰城外围之防御尚未完全攻克,大军不能将平穰城围死,留给高句丽人的活动余地太大。此刻发起总攻,意味着辎重损耗、兵卒伤亡将会非常巨大,还请陛下三思。” 程名振也道:“此刻天气严寒,大军举步维艰,若是此刻强攻,伤亡将会大大增加,不若稳妥一些,稳扎稳打,将平穰城外围防御彻底清除之后,平穰城便如同一个闷罐子,咱们瓮中捉鳖,胜利指日可待。” 众人都不明白李二陛下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个主意,不过还是尽量劝谏。 此战打到这个份儿上,高句丽回天乏术,破城只在迟早之间,又何必冒着巨大风险呢? 李二陛下乃是知兵之人,岂能不知大家的劝谏乃是稳妥之策? 他叹息一声,道:“可诸位是否想过,这般恶劣至极之天气,对于兵卒的伤亡丝毫不必冲锋陷阵来得少?而且天气太冷,路途难行,辎重之运输也承担了极大的压力,一旦未能及时输送,便会造成军心动摇、士气崩溃。既然伤亡不可避免,何不干脆发起总攻,早日结束这场战争?”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乾纲独断 听闻李二陛下之言,大家便明白,这是白天的时候巡视伤病营,李二陛下心中生出了感触。 诚然,严寒的冬季每拖一天就会导致无数的兵卒冻伤,且使得后勤辎重补给愈发艰难,何不干脆一鼓作气发起总攻,早日将平穰城攻陷呢?纵然伤亡相比严寒气候下再大一些,却也是能够接受的。 诸人沉吟不语。 都是跟随李二陛下多年的老人了,自然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格,听这番话的语气便知道李二陛下心志已定,怕是很难扭转。 李绩身为此战之副帅,这个时候不能默不作声,缓缓问道:“陛下,眼下固然局势艰难,但大军已成围城之势,只需稳占稳打,平穰城坚持不了多久。可若是此等天气之下发动强攻,不仅仅是军队伤亡大增,即便是必胜之局,亦有失败之风险。” 以往,高句丽怕的不是拖延,而是强攻。与大隋百万东征大军相比,高句丽兵少将寡,只能依靠辽东独特的地势一步一步的将隋军困在辽东,然后等到天气严寒、降下大雪,隋军不耐严寒,且辎重难以补给,故而不战自退。 但是现在唐军已然兵临平壤城下,害怕拖延的反而成了高句丽。 水师固然运输困难,但横渡大海可以节省太多的时间,依旧能够将辎重运道前线,支撑大军作战。反倒是高句丽已经接近亡国,各方之物资不能抵达平穰城,城中辎重匮乏,日甚一日。 而唐军入侵造成高句丽上下泛起同仇敌忾之心,不少兵卒都有与城共存亡之死志,这个时候强攻平穰城,将要面对士气最高的敌军,艰难可想而知。 只需多多围困一些时日,高句丽军队眼见胜利无望,势必军心涣散、士气崩溃,再发动猛攻必能收到事半功倍知晓。 更何况那渊盖苏文自己已经预留退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临阵脱逃,平穰城内群龙无首,甚至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将其攻陷…… 此时发动强攻,殊为不智。 李二陛下却似乎铁了心,沉声道:“眼下不只是辽东战局困顿,西域那边阿拉伯人入寇,安西军节节败退,虽然败象未显,但是想要反攻亦是难上加难,纵然有右屯卫之驰援,亦难以扭转占据。关中看似风平浪静,但想必诸位也都知道暗地里的激流汹涌,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国本……这场仗,必须尽快结束。” 吐谷浑、阿拉伯前后入寇,实乃预料之外,此谓不可控之因素。 出征之前李二陛下认为大唐境内各方势力都已经慑服,即便是关陇门阀也不敢在东征之时于关中闹什么幺蛾子。但是眼下长安之局势,却使得李二陛下醒悟到自己当初实在是太过乐观。 他不怕吐谷浑亦或是阿拉伯,这些外敌就算再是强盛,侵占西域也就顶了天,一旦逼近玉门关,便会激发大唐的战争潜力,在关中再拉起一支十余万人的军队并不难,足以抵御外族入侵。 然而若是长安乱了套,那便直接动摇国本,他这个帝王如何还能心平气和的指挥大军继续东征? 届时,说不得要草草结束东征,带领大军顶风冒雪穿越严寒的辽东返回国内…… 那种情况,是李二陛下最不愿意见到的。 提及关中局势不稳,李绩便闭嘴不言了。 这倒不是他不愿出头,而是攸关国本,况且眼前还有关陇门阀的领袖长孙无忌在座,他说什么也不合适。 说的浅了,万一关中剧变,这个责任他岂能背负得起? 说得深了,又予人针对长孙无忌之嫌…… 而说到关中局势不稳这一点,性情内敛的李绩也已闭口不言,长孙无忌却不能充耳不闻。 说到底,之所以关中不稳,都是关陇门阀所造成,甚至是长孙家一手为之…… 长孙无忌只能起身离座,躬身羞愧请罪:“此皆为老臣教子无方、管家不严所至,恳请陛下降罪。” 李二陛下瞅了长孙无忌一眼,略微顿了顿,给予长孙无忌一些压力,而后才淡然说道:“此时非只长孙一家参预,各家、各派在背后多有谋划,朕心知肚明。只是此刻乃东征之紧要关头,不欲横生枝节,故而暂且隐忍。若是这些人依旧不知好歹,日后休怪朕翻脸无情!” 真以为认错请罪就行了? 他太清除门阀贪得无厌之嘴脸,今天他胸怀大度予以赦免,明日这帮家伙就敢欺他心慈面软,蹬鼻子上脸! 朕现在不与你们计较,不是忘了这件事,而是给你们一个机会。 勿怪言之不预。 长孙无忌额头见汗,惶恐道:“老臣知罪!定当约束家中子弟,奉公守法护佑社稷,若有人横行不法,老臣第一个不饶他!” “行啦行啦,朕又不是单独针对你们长孙家……不过话说回来,赵国公家中那些儿郎的确要好生约束一些。都是皇亲国戚,岂能目无王法、恣意妄为?该打打该骂骂,若赵国公舔犊情深,不忍苛责,那朕不妨替赵国公教训教训他们。” “喏!” 长孙无忌面红耳赤,这一辈子都没有被李二陛下这般当面斥责的经历,几乎无颜见人。 李二陛下敲打一番,终究要给长孙无忌留些颜面,便将话题转开,问道:“还有谁不同意提前发起总攻?” 诸人便明白,李二陛下心志已决。 他们都是跟随李二陛下打天下的老臣,了解李二陛下看似宽厚实则刚愎的性格,素来乾纲独断,就算是大家反对也不可能让李二陛下回心转意。 再者说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魏徵…… 李二陛下满意颔首,道:“既然如此,大家集思广益,商量要如何强攻平穰城吧。” 既然无人反对,那么此事就算是定下,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商量细节。 李绩道:“敌军外围防御还好一些,虽然敌军作战顽强,但是吾军战局绝对优势兵力,一一攻克乃迟早之事。只不过平穰城城高墙厚,城内猬集了高句丽、百济联军足足十万,即便有火药加持,想要破城而入亦是难如登天。还是要联系长孙冲,令其做好接应之准备,一旦大军突袭至平穰城下,他便配合打开七星门,接应大军入城,如此才能尽快攻陷平穰城,且尽可能的降低攻城损耗。” 打仗最难的便是攻城,纵然有“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之说,但是攻城历来都是下下之策,盖因攻城之时守军战力依托地利可以几倍增强,对于攻城部队的杀伤极大。 而且此刻平穰城内守军士气高涨,皆抱定坚守之志,强攻城池必然遭受顽强之抵抗。 若能让长孙冲打开七星门,使得大军顺利入城,这一仗便是十拿九稳了。 论巷战,拥有火器加持的唐军堪称天下无双,再多的高句丽军队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只能任由唐军一路平推,然后攻陷平穰城。 只不过如此以来,破城之首功便要被长孙家攫取……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看向长孙无忌:“赵国公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忙道:“老臣马上就联系犬子,无论如何艰难,即便九死一生亦要打开七星门,接应大军入城!” 心里一阵欣喜。 若是此事办成,那么长孙家便是首功之臣,不仅长孙冲可以顺利重返长安,更会因功使得地位愈发稳固,只要家中那些个兔崽子再不胡来,触怒李二陛下龙须,即便自己死后,长孙家的富贵荣华亦能维系几十年。 当然,前提是安分守己,否则一旦太子上台,第一个开刀就得是长孙家…… 李二陛下看着他,缓缓道:“若此事办成,长孙冲便是立下大功一件,朕不吝赏赐。可若是办砸了,事关重大,他长孙冲一个人却是负担不起。”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血战平穰 长孙无忌心中一凛,忙道:“老臣明白,定会叮嘱犬子全力以赴,纵然刀斧加身,亦要完成此等重任。” 不仅使他,在场所有人都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 此战功成,长孙冲必然是大功一件,整个家族都将为此收益,可若是出了差错,别想往长孙冲身上一推了事。 有功之时全族收益,犯错之时就要阖族承担。 未必是信不过长孙无忌,却也等同于给长孙冲戴上一个枷锁,免得其身在平穰城便恣意妄为,坏了大事。 因为一旦长孙冲出了差错,其结果很可能导致大军面临极为不利之结局,那等后果谁都无法接受…… 李二陛下颔首,道:“告诉长孙冲,其过往之罪责,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其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大唐子民,心中要存有家国之念,勿要一意孤行,坏了朕的大事!” 长孙无忌忙道:“老臣晓得!” 他懂得此事非是李二陛下苛责,实在是事关重大,定要让长孙冲尽心竭力才行,否则若是出了岔子……他简直不敢想那后果。 原本李二陛下便有削弱长孙家之心,进而削弱整个关陇门阀,若是此事上长孙冲出了差错,导致大军损失严重,甚至影响到整个战局,那么李二陛下盛怒之下制裁长孙家,怕是满朝文武无一人替长孙家说话。 李二陛下很满意长孙无忌的反应,只要知道轻重就好,他相信长孙无忌能够将此事处理得稳妥,长孙冲虽然犯下谋逆大罪,但是其人之能力,他一直都予以认同。 环视诸人,皆是跟随自己多年一起冲锋陷阵的当世名将,这使得他顿时信心倍增,沉声道:“诸位,此战之干系,毋须朕赘言。高句丽崛起辽东,地域广袤人口众多,若是任由其繁衍生息,数十年后必将攻破长城、饮马黄河,成为大唐心腹之大患!故而,此战非是为朕之私名,亦非诸位之军功,实为扫荡帝国之隐患,开万世之太平。为此,朕不惜倾举国之力,不顾众多反对,毅然决然御驾亲征!此战,成则名垂千古,创下万世流芳之伟业;败则身败名裂,重蹈前隋炀帝之覆辙,任凭后世子孙嘲讽辱骂,吾辈虽死难安!” 这一番话,当真是字字铿锵、慷慨激昂。 “呼啦”一声,众将齐齐起身,甲叶铿锵之间,纷纷单膝跪地,大声道:“臣等愿意追随陛下,开创万世太平之基业,个人之生死荣辱,尽皆置于度外,纵然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 “很好!” 李二陛下亦站起身来,双手负后,双目精光湛然,大声道:“时局困顿、战事不利,然则朕与诸位爱卿这一路走来,又何曾顺风顺水?虎牢关外,朕身冒矢石,三千破十万,今日之高句丽,还能比当年的王世充更强?诸位只需一往无前,不计个人之得失,必然所向披靡、马到功成!” “誓死效忠陛下!” 众将轰然应喏。 ***** 翌日清晨,天色阴暗,风雪交加。 唐军营地之内战鼓擂擂、旌旗烈烈,战马嘶鸣甲叶铿锵,一队队唐军全副武装自营地之内奔出列阵,而后跟随在各自队正、旅帅的旗帜之后,一行行、一列列向着前方的平穰城方向开拔。 一队队骑兵铁骑阵阵,策马奔腾挥舞横刀向着高句丽军队构筑的一道道防线发起冲锋,风雪之中号角声声,唐军在这个清晨突兀的发起总攻,数十万大军分成数个阵营,潮水一般涌上高句丽军队的阵地。 首当其冲便是大城山城。 此地乃是平穰城北边之门户,紧扼着出入平穰城之要道,身后是安鹤宫,再往后便是七星门。 之前唐军数度向大城山城发起攻击,但渊盖苏文将其弟渊净土委派于此,辅以数万大军,顽强的抵抗唐军攻势,纵然损失无数,却力保城池不失,依旧稳稳的扼守平穰城北边门户。 故而唐军发起总攻的第一站,便是大城山城。 薛万彻、程咬金两部集结大军,顶风冒雪悍然攻城,即便城头箭矢如雨、滚木如檑,依旧不顾伤亡的猛冲猛打。猝不及防的高句丽军没料到唐军为何毫无预兆之下便悍然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冲锋,未等回过神来,已被蜂拥而上的唐军突袭至早已残破不堪的城墙之下,埋设火药,“轰”然声响中,将大城山城的城墙一段一段炸得坍塌倒陷。 英勇的唐军沿着城墙坍塌的缺口向着城内冲杀,潮水一般涌入城内。 渊净土魂飞魄散,却也不愿苛责麾下兵卒,唐军连续多日的强攻早已使得城内守军伤亡惨重、疲惫不堪,士气低落至极点,即便今日唐军不曾这般大规模的攻城,再熬个十天八天,怕是要不战自降。 不过此刻自然不能任由唐军占据山城,而后居高临下俯视平穰城,顺势发动进攻。 将甲胄穿戴整齐,渊净土领着自己的亲兵冲出营房,一路召集溃散的兵卒杀向城墙,迎面与蜂拥而来的唐军混战一处。 唐军虽然战力强横,但高句丽兵卒都明白大城山城的战略地位,一旦山城丢失,唐军便可扼守平穰城北边门户,进而恣无忌惮的发动猛攻直抵平穰城下,故而人人奋战、悍不畏死,居然将唐军一时间堵在城墙附近,难以寸进。 战阵后方,观敌瞭阵的程咬金、薛万彻顶盔贯甲骑在马上,见到军队已然入城且被挡在城下无法攻入城内,且敌军退而不乱、整肃有序,明显有城内大将正在组织军队抵抗。 程咬金道:“敌军必有大将在城下指挥,说不定便是山城守将渊净土。若是继续拖延下去,对战局殊为不利,你我不妨有一人率部杀入城内,斩将夺旗,则守军必溃,薛将军以为如何?” 薛万彻端坐马背,闻言颔首道:“卢国公乃沙场宿将,吾深信之。不过不敢劳烦卢国公,此等冲锋陷阵之事,自当末将效劳。” 程咬金哈哈一笑,手指头点了点薛万彻,笑骂道:“你这厮最近两年与房二走得近,也学会那小子奸猾的性格。分明是想要抢功,偏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也罢,老夫一把年纪了,岂将这等微末功劳放在眼中?便让与你吧。” 薛万彻也笑起来,拱手抱拳道:“那就多谢卢国公成全!” 大城山城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否则高句丽也不会在此屯驻重兵,任凭唐军狂攻猛打多日亦未曾攻陷。若是能够攻陷此城,斩杀守将,这等功勋可不是程咬金口中的“微末功劳”。 他虽然性子夯,却不傻,知道程咬金这是卖给他人情,否则两人之中以程咬金为主,岂能轮到他去争夺功勋? 当即召集部将,率领千余人的精锐嫡系,在隆隆战鼓声中一马当先,冲向大城山城。 薛万彻纵马疾驰,到得山城脚下反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身后亲兵,拎着一口横刀大步跃上城墙倒塌的残垣,千余兵卒追随其后,杀入城内。 大雪纷飞,山城城墙之下的区域内双方兵卒战成一团。因为地势狭窄,且布满城墙倒塌的碎石砖块,根本无法保持队形,故而双方厮杀在一处,无分敌我。 所幸双方军装不同,倒也不至于误伤友军…… 薛万彻站在城墙残垣之上,居高临下观察城下战场的形势,见到左侧不远处一队高句丽军队进退有序、横冲直撞,便知道必然是敌军将领所在,横刀一指,大叫道:“随吾杀过去!” 跃下残垣,冲入城内,横刀劈斩将一个挡在面前的高句丽兵卒劈翻在地,气势汹汹的向着前方冲去。 他身后兵卒尽皆精锐,各个以一当十,且千余人队形不散,目标明确,势不可挡的在战场之上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奔目标而去。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血战平穰(续) 薛万彻剽悍善战,似乎出生之时便将所有的智慧献祭上苍,换来一身作战之天赋,唯有身临战阵之时,方能够焕发出夺目之光彩。 此刻他横刀在手,一马当先,率领身后兵卒如同一柄尖刀一般撕开战场,杀出一条血路直插地方主将阵地。 身边亲兵哪里敢让他亲冒矢石?一个个奋勇争先,抢在薛万彻前头斩杀敌寇,聚拢唐军,没一会儿的功夫便聚拢三千余人,浩浩荡荡的向着城内杀去。 渊净土正率队抵抗,希望能够杀到城墙下组织军队展开反击。然而他越是往前冲,觉得迎面而来的压力越大,等到了距离城墙不足三十丈的地方,迎面而来的唐军陡然增加,密密麻麻潮水一般涌来,顷刻之间便将他团团围住。 渊净土大惊失色,意识到大事不妙,战局已然彻底倾颓,再无回天之力,连忙带着亲兵扭头就跑。 可唐军潮水一般涌来,哪里还容他逃脱? 无数横刀长矛自四面八方刺来,身边亲兵一个一个哀嚎着被屠戮身死,渊净土面色惨白,手中长刀奋力挥舞。他身躯高大刀法高绝,乃是高句丽数得着的猛将,长刀挥舞一团,刀光有若匹练一般,周边几个唐军试图上前,被他一顿乱刀杀退,一时之间,居然奈何他不得。 薛万彻正巧赶到,顿时大怒,大叫一声,将身前兵卒驱散,让出一条通道,提刀便向渊净土杀去。 攻破大城山城,阵斩敌军主将,这桩功勋他薛万彻吃定了! 他身形健硕,步履矫健,几个箭步便尽皆渊净土,手中横刀当胸一摆,就待大吼一声,把敌将斩于刀下。 倏然,耳旁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弓弦震响,数枚弩箭射来,不分先后射中渊净土的身躯,渊净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砰然倒地。 薛万彻:“……” 他卯足了劲,就等着一刀劈了这个敌将把功勋收入囊中,却不料被人用弩箭射杀,狠狠将他晃了一下…… 登时恼羞成怒,大叫道:“谁!是谁?” 周边围拢的唐军见到薛万彻发怒,各个惊惧,“呼啦”一下散开,只留下一小队弩兵站在场中,茫然无措。 薛万彻咬着牙瞅着这群弩兵,却也无可奈何。 渊净土身上中箭七八支,可是这一队弩兵足有三十余人,各个手持劲弩,显然有人发射有人没有,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齐惩罚吧?再者说来,兵卒为了护卫主将射杀敌将乃是理所应当,不但无错,反而有功。 可是这一桩沉甸甸的功勋立时抵消大半,薛万彻差点郁闷得吐出一口老血…… 狠狠等着这群弩兵一眼,他牛眼一瞪,环视四周,大吼道:“都愣着做甚?速速攻陷山城,会师各部围攻平穰城!” “喏!” 四周兵卒齐声应诺,转头向着散乱崩溃的守军追杀而去,山城之内厮杀震天,时不时的震天雷轰然响起,漫天大雪之下杀得血流成河、热火朝天。 薛万彻忿然咒骂几句,上前两步俯身看着地上被射成此谓一般的高句丽武将,对身边亲兵道:“尔等认得此人?” 亲兵们哪里认得?纷纷摇头。 薛万彻喝道:“既然不认得,还不赶紧去寻几个俘虏来指认?这万一弄错了,老子丢不起那个人!” 俘获或者枭首,都要确认身份,万一弄错了,丢人事小,若是被对头弹劾一个“冒领军功”,那可就打发了,严重的时候不仅官职爵位一撸到底,甚至发配三千里都有可能。 亲兵赶紧四下寻找俘虏,不久将几个被俘获的高句丽兵卒带来,让其当场指认,确认是大城山城守将、大莫离支渊盖苏文的同胞兄弟渊净土,薛万彻这才放心。 指挥亲兵将渊净土枭首,扒下其身上的衣袍将首级裹了,让一个亲兵系在腰间,等着战后向军中司马叙功。 主帅已死,大城山城内的高句丽守军群龙无首,本就被冲进城来的唐军打得节节败退,此刻更是士气全无,很快便彻底溃散,降的降逃的逃,唐军迅速占领山城,代表薛万彻的旌旗在城头竖起,大雪纷飞之中迎风飘扬。 ***** 渊盖苏文清晨起床,在侍女服侍之下洗漱一番,换了一身棉袍,简单用了早膳,便赶到大莫离支府的前厅正堂处置公务,接待文武官员。 大雪飘飘,穿着粉红裙裾的侍女步履盈盈亦步亦趋,手上撑着一柄来自江南油纸伞替他遮挡雨雪,庭院里冰雕玉砌,清冷幽静。 尚未等到他来到正堂,便见到亲兵飞快前来通秉:“启禀大莫离支,唐军已经于半个时辰之前发动攻击!” 渊盖苏文站住脚步,蹙眉问道:“唐军发动多少兵力,主攻何处?” 那亲兵道:“据前线回禀,唐军倾巢而出,向着城外的防御阵地猛攻,至于主攻方向……似乎是全线猛攻。” 渊盖苏文吓了一跳,赶紧加快步伐,赶到正堂。 堂内已然汇聚了朝中绝大对数的文武官员,正站在一处吵吵嚷嚷,见到渊盖苏文沉着脸入内,赶紧噤声,齐齐上前见礼:“下官见过大莫离支!” “嗯!” 渊盖苏文嗯了一声,来到案几之后,撩起衣袍跪坐下去,这才摆摆手,让众人入座。 待到众人坐下,他问道:“城外战局如何?” “启禀大莫离支,唐军不知何故,清晨集结大军发了疯般开始猛攻,各处防御都遭受唐军攻击,尤以大城山城最甚,唐军最为精锐的薛万彻部、程咬金部补给伤亡死命攻城,大城山城岌岌可危,渊净土将军恐怕不支,请大莫离支派兵增援。” “城西数处山城尽皆遭受唐军强攻,震天雷炸毁城墙,唐军亦是不要命的猛攻,大有一举攻陷之意图!” “大莫离支,唐军这是发动总攻了啊,还请您速做决断!” …… 众人七嘴八舌,将局势一一道出。 渊盖苏文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起身,来到身后悬挂着平穰城防务的舆图前,仔细查看情况。 早有书吏上前,根据奏报在舆图上绘制敌我双方之态势。 渊盖苏文瞅着唐军之动向,不禁陷入深深的疑惑:这个时候发动总攻显然有些出乎预料,唐军之前的举动明显是打算稳扎稳打,一点一点将平穰城围死,在逐步清除外围防御山城之后,再集中兵力攻打平穰城,确保万无一失。 怎地忽然之间就发了疯也似,开始总攻了? 他回身问道:“既然眼下唐军发动总攻,那么昨夜必然调动大军,尔等居然一无所知?” 数十万军队的聚集调动,那等是多大的动静?结果平穰城内对此一无所知,直至唐军开始全线猛攻方才醒悟,实在是一群蠢货。 一众文武官员支支吾吾,目光闪烁,不敢作声。 渊盖苏文哼了一声,目光重新汇聚到舆图之上,不打算追究谁的责任。 他自然明白,自己一以贯之的高压统治使得这些官员抵触之心甚强,只不过畏惧于自己的权势才不得不装聋作哑,甚至主动投诚。但是内心里,只怕十之七八都盼着唐军破城而入,将自己碎尸万段。 到那个时候,唐军必然重新扶持高氏王族管辖高句丽,无论宝藏王还是他的儿子们都需要人手帮助他们,眼前这些人依旧还是高句丽的权贵,即便在唐人面前摇尾乞怜,但是仍旧可以在高句丽人面前作威作福…… 渊盖苏文心底冷笑,一个两个都等着唐军破城,将老子碎尸万段?哼哼,都等着吧,等着老子击溃唐军,携前所未有之功业一举废黜高氏王族,登上高句丽至尊无上之宝座,再将尔等一个个凌迟处死,子孙刺配极北之地,女眷尽皆沦为官妓!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奉调入城 渊盖苏文对于唐军忽然发动总攻始料未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分明唐军已然占据有利之局势,只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攻陷平穰城外围的防御山城,便可将平穰城整个包围,届时高句丽军队强突不成,只能束手待毙、举手投降。 这般骤然之攻势看似猛烈,但是伤亡必然惨重,难不成是因为唐军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他们不得不如此,尽快结束平壤之战? 不过总体来说,渊盖苏文是愿意看到唐军突然总攻的,一成不变的局势对于高句丽只有死路一条,有了变化,才有无数的可能。 他当即召集文武官员,升堂议事。 与此同时,城外的消息流水一般穿到这间大莫离支府的正堂,书吏根据消息的汇总,不断的在舆图之上更新着战争态势,象征着唐军的黑色小旗越来越多,大有占据整幅舆图之迹象。 正堂里气氛紧张。 固然此间多有人早已心怀异志,打算等到唐军破城之时便束戈卷甲、肉袒面缚,跪迎大唐皇帝入城,可此刻却绝对不敢违逆渊盖苏文的意志命令。能够被整个高句丽称为“魔王”的人物,绝对是六亲不认、心狠手辣,谁敢在这个阳奉阴违,那就做好阖族上下尽遭屠戮的准备吧。 没有到最后一步,渊盖苏文还有这极大之权势掌控平穰城内局势,就没人敢投降献城,还得做一个高句丽的忠臣义士…… 故而渊盖苏文不断的发号施令,文武官员得令而行,不断调动平穰城周围的兵马堵截唐军的进攻。 平穰城内兵马调动、人心惶惶,城外轰鸣阵阵、厮杀震天,局势陡然便达到紧张之地步。 正堂内,渊盖苏文调兵遣将、分派军械,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喝了一口热茶,面色阴沉的看着堂外来来往往步履匆匆的官吏,心中却并无太多“枭雄末路”之惶恐。 他遣人将长子渊男生叫来,问道:“长孙冲现在何处?” 渊男生答道:“今日清晨唐军总攻之时,吾便将其派遣出城回归安鹤宫,统御其麾下兵马,抵抗唐军。大城山城固然城高墙厚,可必然是唐军猛攻之重点,怕是抵挡不住,一旦失守,唐军便可直抵安鹤宫,若安鹤宫再失,则七星门便暴露于唐军兵锋之下,平穰城危矣。” 渊盖苏文蹙眉,训斥道:“你可知长孙冲身份之重要?一旦平穰城失陷,他便是能够保全吾渊氏一族的最后机会!安鹤宫固然占地极广,可地势舒缓,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敌军猛攻,一旦失陷,长孙冲或者战死或者沦为俘虏,则谁在唐军破城之后保全渊氏一族?莫要以为为父不知你与长孙冲私底下的谋划,只不过作为渊氏一族最后的存活机会,故而睁一眼闭一眼而已。” 渊男生冷汗涔涔,跪地叩首道:“非是儿子忤逆父亲,与敌军私下勾结,实在是不忍渊氏一族有亡族之厄,才行此下策。” 他与长孙冲私底下的所有谋划,可没有一件是保全父亲渊盖苏文的性命,甚至于就算整个渊氏一族被屠戮殆尽,他也不会有半点心疼愤怒,只要能够保存自己的性命,顺带着能够为大唐做牛做马、任凭驱策,继续高官厚禄权势富贵就更好…… 万一这些谋划悉数被父亲得知,以父亲的性格,那还不得怒火万丈,当场就将自己这个逆子退出去砍了脑袋? 见到渊男生跪在面前战战兢兢犹如鹌鹑一般模样,渊盖苏文嗤笑一声,心底愈发不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淡然道:“你之苦心,为父自然晓得。这场战争胜败未知,但是你能够未雨绸缪,事先为家族想好退路,不失为理智之举,为父自然不会苛责……所以,传吾将令,命长孙冲率领其麾下兵卒撤回城内,前来见吾,另有任命。另外,吾会调拨一支军队与长孙冲换防,坚守安鹤宫。” “喏。” 渊男生赶紧应下,起身出了正堂,将自己的心腹叫来,命其手持世子令牌赶紧出城,将长孙冲调回城中。 事实上,此举正合他的心意。 如今,唐军大举攻城,已经连续攻陷数处山城,平穰城外的防御阵线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唐军兵锋直抵城下只在旦夕之间。眼下除去父亲不愿承认失败,依旧想要奋力一搏以图奇迹之外,谁不知道破城已经势不可免? 而他所有的性命前程尽皆在于长孙冲一身,若是长孙冲稀里糊涂的死在混战之中,那自己哭都没地方。 将其调回城内,自己便与其形影不离,只待唐军破城,自己便跟随长孙冲前往唐军帐中跪见大唐皇帝,富贵权势就算是稳了…… 他自己正在想办法将长孙冲调入城内,只是一时之间苦于并无借口,却不料父亲却将借口送上门来,他岂能部欣喜? …… 待到渊男生走出去签署调令,渊盖苏文起身回到后堂。 后堂内,跪坐在地席之上的渊男建赶紧起身,施礼道:“父亲!” “嗯。” 渊盖苏文上前,跪坐在案几之后,招招手让渊男建坐在自己面前。 父子相对,良久无言。 半晌,渊男建方才笑道:“父亲不必如此,身为渊氏一族之子弟,危急关头自当有奋勇献身之准备。况且,若是能够辅助父亲成就霸业,使得渊氏一族子子孙孙称为王族,儿子纵然身死,又有何憾?” “唉!” 渊盖苏文素来冷硬的面容逐渐融化,不忍道:“为父素来看重于你,更甚其他子嗣,为父的位置也迟早要交给你的手上……只是眼下存亡之际,此等重任实部放心交付他人,唯恐坏了大事,断绝宗族传嗣。只是战阵之上,刀箭无眼,谁又能确保性命无虞呢?若当真身死军中,莫要怪为父绝情才好……” 渊男建断然道:“父亲,孩儿临危受命,身负宗族血脉之存亡重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孩儿是父亲您的儿子,身体流淌着高贵且勇敢的血脉,即享受父亲赐予的荣华富贵,焉能在此等存亡之际畏首畏尾、怜惜性命?若孩儿不慎丧命,还望父亲勿要过多伤悲,此乃孩儿求仁得仁,死亦无憾!” “好!” 渊盖苏文大声赞赏,沉声道:“吾等父子,皆乃一世人杰,若天命眷顾,自然开创伟业。若时运不济,自也认命!若你死于军中,则他日成就大业,为父定然册立你的儿子为嗣,由你之血脉传承家族苗裔,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父亲……” 渊男建跪伏于地,忍不住哭泣出声。 渊盖苏文难得流露性情,伸出手去,抚摸儿子的透顶,温言道:“若天不遂人愿,所谋之事不成,则为父不久之后亦要命绝,咱们父子当可就泉下重逢,再不去寻思那等权势富贵,只父慈子孝、安享天伦,如何?” “孩儿谨遵父命!” 渊男建抹了一把眼泪,直起身,整理一番衣冠,珍而重之的三叩首,然后站起身,道:“孩儿告退,这就前去军中。” 渊盖苏文微微颔首,缓缓道:“你好自为之。” “喏!” 渊男建再不复先前软弱之态,拱手应命,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最心爱的儿子那雄健的背影,渊盖苏文跪坐原地,愣愣无言,良久一动不动。 这是他耗费许多心血一手栽培的接班人,原本打算再过几年一举登上高句丽的王座,然后废黜世子渊男生,扶持渊男建上位,传承天下。 却不料大唐举国来攻,甚至大唐皇帝御驾亲征,使得高句丽风雨飘摇,倾覆只在旦夕之间,不得不对渊男建委以重任,功过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他知道,即便所谋划之事能够成功,渊男建却也将陷身乱军之中,生还之可能渺茫。 然而他又能如何呢? 男儿汉立于天地之间,本就要顶天立地肩负重任,荣辱成败皆由天定,谁又能避得开、跑得掉…… 至于长子渊男生,渊盖苏文心中却并无半分怜悯。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紧锣密鼓 固然皆为自己之骨血,但心中喜恶却格外分明。 渊盖苏文并不承认是他自己偏心,而是与英武果敢的此子渊男建相比,空有一个嫡长子名分的渊男生却是性情懦弱、愚钝天真。若是寻常人家,这样的一个兄长自然可以上承祖业、友爱兄弟,可是在渊氏一族,甚至是将来的高句丽王族之内,这样的人继承家业,便是种祸之根。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想要苗裔不绝、霸业传承,又岂能妇人之仁? 为了渊氏一族的千秋伟业,区区一个儿子而已,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那个傻儿子眼下还在憧憬着跪迎唐军入城,从此继承家业治理高句丽延续权势富贵的美梦呢,殊不知就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 城外,安鹤宫。 震天雷爆炸的轰鸣声一阵阵传来,长孙冲在营房之中负手踱步,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渊净土算是高句丽硕果仅存的名将,治军严谨颇通兵法之道,又独领大军镇守大城山城,看似稳如磐石,长孙冲却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抵挡唐军的攻势,破城沦陷乃是迟早之事。 他之所以焦急,是因为渊男生的调令迟迟未至。 若等到大城山城被攻陷,唐军势必顺势而来,逼近安鹤宫。一旦安鹤宫被围住,自己那还有机会回到平穰城内?就算能够回城,也无法解释如何在数万唐军之中安全脱身,必然被当作唐军之细作,纵然不至于当场下狱,也肯定严加防备。 回不到平穰城,自己就无法配合渊男生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此次大战的功劳便会大打折扣…… 外头兵荒马乱,大城山城与安鹤宫相距不远,那边正在浴血奋战,安鹤宫内的驻军自然无法安稳。 “大郎!” 房门被推开,自长安跟随他来到平穰城的一个家仆大步而入,将手中一封调令递给长孙冲,低声道:“世子派人送来调令!” 长孙冲急忙一把接过,仔细翻阅调令上的内容。 倒也并不复杂,只是调任他回城参预城内防务,同时另外派遣一支军队前来接管安鹤宫之防务…… 长孙冲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还真怕渊男生这个废物关键时刻无法调他回城,从而使得所有谋划一朝落空。 当即起身,召集麾下将校集结部队,待到换防的军队前来之后即刻交接。他没法不急,眼下唐军攻势迅猛硬撼大城山城,纵然渊净土乃是孙武复生、白起再世,亦不可能在唐军这等不计伤亡的全军猛攻之下守得住,山城失陷乃是迟早之事。 万一这边换防的军队还没来,那边山城已经失陷,唐军顺势而下直抵安鹤宫,将安鹤宫团团围困,那他插翅也难飞回平穰城…… 心急火燎之中,长孙冲独自坐在营房之内,沏了一壶茶慢慢呷着,强行将焦躁的心绪镇定下来。 然后招来家仆笔墨伺候,飞快的写就一封书信,交到家仆手中,郑重叮嘱道:“这封信一定要亲手交到父亲手中,别说什么人在信在的话,就算你今日扒下一层皮,也得保证完成任务!” 那家仆本就是长孙家的仆人,知晓长孙冲潜伏平穰城之重任,闻言便知道这封信的份量,跪地道:“大郎放心,老奴就算是死,亦要将信交给家主之后再死!” 长孙冲颔首道:“此事若成,你便是长孙家的大功臣,你死后可葬入长孙家祖坟,家庙之中亦将供奉你之牌位,享受长孙家子子孙孙的血食香火。你之子孙,可赐姓长孙,与长孙家子弟一同进入族学。” “喏!” 家仆激动地不能自己,他本是奴籍,生生世世都是长孙家的奴才,可若是当真办成这件事得到这等奖励,他的子孙便可一跃成为长孙家的帮手,再不复奴隶之身份! 这等奖励让他死一百回都心甘情愿。 “去吧,勿要有负所托!” 长孙冲摆摆手,让他速速离去,莫要耽搁。 家仆离去之后,长孙冲心情略微舒缓下来,琢磨着入城之后的具体行动细节,逐步推敲,确保万无一失。 一个时辰之后,外头传来一阵喧嚣,家仆入内,禀报道:“大郎,城内前来换防的将军来了。” 长孙冲霍然起身,扯过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大步走出营房。 外头风雪稍霁,雪花稀稀落落,可见到一支军队正停驻在营门之外,一个身材高大的高句丽将领在亲兵引领之下快步行来,到得面前,站定施礼:“末将高延武,奉大莫离支之命,前来与将军换防!” 言罢,自怀中逃出调令印信,双手奉于长孙冲。 长孙冲抬手还礼,道:“原来是高将军,久仰久仰。” 结果调令印信,仔细查看。 这高延武年岁不大,未及而立,却是北部傉萨高延寿的弟弟,出身名门,亦是渊盖苏文的忠诚班底之一。 确认过调令印信无误,长孙冲也不愿与高延武多做寒暄,在他看来此人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用不了几天便会身死唐军乱刀之下,何必浪费感情与其攀扯? 冷冷道:“安鹤宫之防务,自此摆拜托高将军,还请清点军械战马,核查无误之后,吾即刻返回城中,向大莫离支复命。” 高延武对长孙冲的冷淡不以为意,颔首道:“正该如此。” 便命人与长孙冲麾下书吏前往库房核查军械战马数量,自己则回到营门附近,将自己麾下军队暂且安置在营门之外。 长孙冲则返回营房,将那一壶茶喝完。 两军换防,关系到守城军械、驻地骡马等等物资的交接,务必清点无误才行,否则不仅有可能导致防务紊乱,甚至给别人扛了黑锅,林林总总,异常麻烦。 两支军队数十位书吏足足清点了一个时辰,方才将军械等物资核查完毕,在彼此的账薄上签字画押,代表着交接正式完成。 书吏回禀长孙冲,长孙冲直接走出营房,接过亲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在兵卒簇拥之下来到营门。麾下兵卒已然集结完毕,拍成一列随在他身后走出营门。 高延武则带着他麾下兵马进入营门,两人相距丈余,互视一眼,长孙冲懒得打招呼,只是略微颔首,便错身而过。 两支军队一则出营,一则入城。 长孙冲满心都是赶紧回城,找到渊男生商议行事细节,如何等到唐军兵临城下之时打开七星门,心不在焉的冷不丁的往身旁军伍之中扫了一眼,似乎见到一个比较熟悉的面孔。 他心底一愣,定睛去看,却没发现任何一个熟悉之人…… 花眼了? 他心底略微狐疑,但转瞬便将此抛之脑后。他身处平穰城日久,上上下下认识之人不少,碰见对方军伍之中一两个曾见过的兵卒校尉亦是寻常,且心中藏着大事,岂愿节外生枝? 不过仔细打量之下,他发现高延武所部之兵卒各个身强体壮、步履矫健,显得极为剽悍,显然是一支精锐部队。 高家果然是高句丽贵族,族中人才济济,高延寿乃是高句丽名将,被渊盖苏文委以内部傉萨之要职,统御高句丽北方军队,虽然面对唐军狂猛攻势丢城失地、节节败退,却非是他无能,而是唐军太强。 这个高延武看上去亦是精于练兵的将才…… 两支军队错身而过,高延武所部进驻安鹤宫,承担防御外城、护卫七星门之责,长孙冲所部则开拔入城,另有任用。 高延武率部进驻安鹤宫,到了营房之内,命人将里里外外收拾一边,即便是一张纸片亦不能所以丢弃,所有字迹都要仔细辨别,若有可疑之初,即刻向他回禀。 而后一道身影自外而入,身上穿着寻常兵卒的衣裳,摘下头上挡雪的斗笠,露出一张英武的面孔,正是渊男建。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入城复命 高延武关好房门,束手立于一侧,神情恭谨。 渊男建将斗笠丢到一旁,走到书案之后坐下,吁出一口气道:“刚才险些让长孙冲发现,若是引起那厮心中疑惑,此番怕是要陡生变故。” 他混迹在军伍之中,只是经过长孙冲身边之时下意识的瞅了一眼,孰料长孙冲居然那般警觉,顿时便顺着目光看过来,所幸自己反应得快,及时低头,这才没有被其发觉。 否则自己一个“王幢军”的统领,却混在军伍之中入驻安鹤宫,必然引起长孙冲之怀疑…… 高延武道:“既然如此,该当如何?” 他只是临时被征调进渊男建的麾下,此行进驻安鹤宫的部队也尽是渊男建的嫡系,虽然并不知渊男建为何要这般瞒天过海,且神神秘秘藏头露尾,但他知道既然渊男建瞒着所有人如此行事,且担忧被长孙冲发现行迹,必然进行着极为重要之谋划,故而对于意图不需问,也不敢问,只听命行事即可。 渊男建想了想,觉得长孙冲虽然发现异样,却不见得察觉出是自己混在军伍之中,而且父亲留着长孙冲有大用场,这个时候无论打草惊蛇亦或是直接将长孙冲干掉都会破坏父亲的谋划。 他来到书案之后坐下,沉声道:“不必在意,那厮该送出去的消息想必都已经送出,待到他回去城内,即便有什么消息也不可能送得出。” 只要进城,长孙冲将会成为重点监视对象,大莫离支府的所有密谍、死士都会将目光盯在他身上,一旦发现他有什么不妥之处,大可以及时处置,断不会任其坏了大事。 愈到关键时刻,愈是要沉住气,断不可自乱阵脚。 他下令道:“即刻将军械自车上卸下,毋须放入库房,直接就地分发。大城山城虽然险峻,易守难攻,但是眼下已然成为唐军主攻之目标,叔父撑不住多久的。一旦大城山城沦陷,唐军便可顺势而下,猛攻安鹤宫的同时兵锋直抵七星门,那便是吾等尽忠报效之时!” “喏!” 高延武肃容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渊男建起身,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营地内人喊马嘶、一片吵杂,面对即将到来的生死恶战,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恐惧紧张,反而隐隐有一种释然与快意。 他也是读过书的,听过“死有轻于鸿毛,有重逾泰山”这句话,能够以血肉之躯在历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高句丽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歌颂他的功绩,以他为荣,丰碑永传后世,纵然身死又有何妨? 人终有一死。 ***** 长孙冲返回平穰城时,夜幕已然低垂,加之风雪渐增,天地之间一片昏暗,七星门上已然悬挂起灯笼,橘黄色的灯笼在风雪之中摇曳,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这个昔日最为繁华的城门,此际早已关门禁行,四周旷野凄凄,唯有风雪漫卷,空旷孤寂。 一行人马抵达七星门下,长孙冲策骑上前,仰起头冲着城上叫门。 只是城门之上的兵卒在风雪之中巍然不动,似乎完全听不见他的呼声…… 长孙冲心中不妙,该不会关键的时刻出了岔子吧? 此刻想必大城山城已然被攻陷,唐军正顺势而下直扑安鹤宫,用不了多久便会抵达此地,若是不能进去城内,则一切谋划都将落空…… 他在风雪之中焦急等待,足足一盏茶功夫之后,城上才出现一阵吵杂,而后渊男生在城头俯身向下观望,见到长孙冲,招了招手。 长孙冲猛地松了口气。 厚重的城门从内里被打开,门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开启。长孙冲赶紧冲着身后摆手,一行人马加快速度进入城内。 城内大雪飘落,街道之上杳无人踪。 身后城门“轰”的一声关闭,让长孙冲心里猛地紧了一下。城内城外两重天,身在城外,固然不可能建立更大之功勋,却可在唐军抵达之时回归阵营,勉强可以重返长安;身入城内,面前是东征之首攻,却也可能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化为齑粉,饮恨终生。 然则此刻已然再无转圜之余地,唯有一往无前,建立殊勋…… 渊男生自一旁的石阶从城下走下来,脸色阴沉,来到长孙冲面前,低声骂道:“这群混账东西!真以为唐军破城,他们就能翻过身来,继续荣华富贵作威作福?呸!真是奇蠢入猪!” 长孙冲仰首看了一眼高高的城楼,道:“王室子弟?” 渊男生颔首,让人将马匹前来。 长孙冲了然。 现在若说最希望唐军破城、渊盖苏文身死的,莫过于高氏王族。若非唐军于初春之时大举东征,烽火燃遍辽东,怕是此刻渊盖苏文已然篡位谋逆,举起屠刀将高氏王族尽数屠戮,而后窃据王位,昭告天下。 唐军的东征暂缓了渊盖苏文的篡位进程,使其不敢在此等时候激怒忠于王室的力量,更不愿遭受天下骂名,惹得天怒人怨,从而输掉这场战争。 但是只要唐军不能攻克平穰城,无功而返,那么紧接着便是渊盖苏文的篡位行动,要么威逼“禅位”,要么斩尽杀绝,高氏王族自上而下,将无一幸免…… 可以说,唐军的东征,将高氏王族从鬼门关上给拉了回来。 只要唐军攻破平穰城,必然斩杀渊盖苏文,因为这是唐军起兵之初昭告天下的原因,“征讨不臣”“悖逆妄上”乃是唐军给予渊盖苏文的罪名,以此彰显东征之名正言顺。 天朝上国,自然不能如蛮夷番邦那般一味的征讨掳掠,纵然本质并无不同,却一定要给天下一个交待。 如此,安抚“正统”,便是政治正确。 固然经此一战,高氏王族的力量将会得到极大之削弱,可也因此转危为安,摆脱了被渊盖苏文谋逆篡位屠戮殆尽的凶险。即便从今而后整个高句丽将会成为大唐管辖之都护府,那也比举族皆亡强多了…… 看着渊男生跨上马背,长孙冲冷笑道:“就让那些蠢贼猖狂一时,待到唐军入城,世子等着看他们下场便是。” 大唐固然首要铲除雄霸高句丽军政大权的渊盖苏文,可是又怎能放心扶持拥有高句丽“正统”的高氏王族上位? 纵然要扶持,首先亦要确立一个对头来制衡高氏王族,以免一家独大,渊男生便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其次,定要剪除高氏王族之羽翼,使其空有一个“正统”的名分,却无半分相符之实力。 将这些高氏王族的枝枝杈杈修剪一番,自然是题中应由之义。 除却宝藏王近支嫡系之外,余者必将得到大规模的清洗,以确保唐军对于高句丽地域之掌控…… 这些人却茫然不知死到临头,居然还奢望着唐军能够剪除渊盖苏文,重新扶持高氏王族的权势。 渊男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在马背上摇摇头,罕有的克制自己的情绪:“别管他们,让他们继续作死吧。赶紧赶去府中,父亲对你另有任命。” 两人并骑而行,兵马在后相随,行进间长孙冲问道:“大莫离支对在下将会有何安排?” 他心中有些忐忑,唯恐渊盖苏文在这样紧要关头谨慎为上,将他投闲置散,那可就大事不妙。 渊男生道:“吾亦不知,大抵是让你继续城南之防卫。” 长孙冲蹙眉道:“若是那样,咱们的计划施行起来恐怕阻碍重重……” 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乃是两人早就计划好的步骤,一旦这件事办成,长孙冲自可凭借东征首攻重返长安且地位极大提升,在不是往昔流亡天涯的丧家之犬。而渊男生亦可凭此功绩得到封赏,进而成为大唐的“代言人”,得到大唐的支持,加官进爵保持渊氏一族之权势,继续管辖高句丽。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出乎预料 若是被安置在城南,依旧如以往那般一边负责防卫一边负责抓捕逃亡之官民,距离七星门实在太远。 一旦唐军兵临城下,整个平穰城的防务全部启动,一个负责城南地区防卫之将领意欲带领麾下兵卒靠近七星门,等同于破坏整个平穰城的防务系统,简直与谋反无异,当场就有可能被斩杀…… 素来心志轻浮的渊男生这个时候反倒很是镇定,沉声道:“父亲的决断,无人能够左右。不过既然将你调入城中,大事就算是成了一半,其余就只能见机行事、听天由命。” 长孙冲不以为然。 他素来自负,当初谋反之事只不过是事机不密,且侯君集、李元昌之流实力有限,又畏惧李二陛下之威势,故而步步有错,导致功亏一篑。眼下自己以身侍贼、潜伏平穰城,付出极大之心血谋划这一切,岂能将其拱手交予上天来决定自己的成败? 言语之间,已然抵达大莫离支府外。 府门外长街之上,一队队精锐兵卒手执利刃、肃然萧杀,漫天风雪卷起几杆旌旗,猎猎作响。 大战来临之气氛愈发浓厚。 两人齐齐翻身下马,一同踏上门前石阶,向守门兵卒告之详情,之后才联袂进入府内。 府内气氛更是浓郁。 文武官员一个个行色匆匆,来往于府门与正堂之间,宽阔的道路上积雪清扫干净,道路两侧悬挂着一排灯笼,整个府邸亮如白昼。 两人来到正堂门口,渊男生询问门口的书吏:“父亲可在堂中?烦请通秉一声,吾奉命调长孙冲入城,前来复命。” 那书吏道:“大莫离支正在书房用膳,先前有过吩咐,若世子归来,毋须通秉,可直接入内觐见。” 渊男生颔首,回头看了长孙冲一眼,带着他没有进入正堂,而是绕过堂前的雨廊,一侧的花厅,径直来到正堂后方的书房。 书房门外,两队兵卒持戈而立,见到渊男生与长孙冲,目无斜视,任由两人入内。 书房之中装饰奢华,来自波斯的地毯绒毛绵软、花纹繁复,紫檀木的书架、黄花梨的桌案,金银饰物琳琅满目,玉石珍玩俯拾皆是。 淡淡的檀香气味之中,渊盖苏文正坐在桌案之后用膳,桌案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小菜。 两人急忙上前,躬身见礼。 渊盖苏文瞥了两人一眼,放下碗筷,取过帕子擦了擦嘴角,挥挥手,一侧侍立的两名美貌侍女小步上前,将桌案之上的饭菜撤走,旋即又沏上一壶热茶,这才躬身退出。 长孙冲趋步上前,执壶给渊盖苏文斟茶,而后束手立于桌案一侧,道:“末将受命入城,前来听令。” 渊盖苏文略微颔首,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而后问道:“换防可还顺利?唐军已然攻破大城山城,随时可以抵达安鹤宫,若是这个关头换防出了差错,很可能被唐军一鼓而定,形势极为不利。” 长孙冲道:“大莫离支放心,一切顺利。高延武将军固然年轻,可家学渊源、带兵有方,定能够狙击唐军。” “呵,” 渊盖苏文嗤笑一声,有些不悦道:“你也来阿谀逢迎这一套?大城山城守不住,安鹤宫自然也守不住,最终之决战必然是这平穰城内,生死成败,在于最终能否亦血肉之躯抵御唐军之精锐,其余地方不过是一个延缓之作用,并不影响大局。” 长孙冲诚惶诚恐:“是末将浮浅。” “不必如此。” 渊盖苏文安抚了一句,摆手让两人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看了渊男生一眼,又对长孙冲道:“吾欲将大郎安置在七星门,与世子合兵一处,襄卫平穰城之门户,汝二人可能挑起重担,为吾分忧,确保七星门不失?” 长孙冲愣了一下,旋即一颗心差点欢喜的蹦出胸膛,谁能料到快要愁死的实情居然这般容易的达成? 连忙控制自己的情绪,面容凝肃,起身上前,跪伏于地,大声道:“末将乃大唐罪臣,如丧家之犬一般无所归依,幸得大莫离支之信重,予以接纳,委以重任,甚至将府上千金下嫁……此番恩德,如同再造,岂敢不誓死效忠?大莫离支放心,只要末将人在,七星门就在;唐军若想入城,唯有从末将的尸骨上踏过去!” “好!” 渊盖苏文抚掌赞叹,沉声道:“此番大战,必然凶险重重,莫说汝等,即便是吾亦难料生死。然则富贵险中求,只要迈过这道坎,吾等将成为与大唐分庭抗礼之存在,整个辽东,甚至整个远东,都将是高句丽的势力范围!届时,吾必然不吝赏赐,准许你独成一国,永世相传!” 长孙冲心中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就想干脆彻底的投靠渊盖苏文算了,这“独成一国”之赏赐实在是太重了。只要想想之后长孙家能够拥有一块土地称王称霸,再也毋须向别人宣誓效忠低声下气…… 不过也仅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清楚知道此战获胜者必然是大唐,高句丽绝无半分取胜之机会,即便是天大的赏赐也只是一个美好的许诺而已,终究不可能会实现。 面上却是一副慷慨激昂之神情:“愿为大莫离支效死!” “很好!” 渊盖苏文似是极为满意长孙冲的表现,温言道:“不过汝等千万勿要大意,七星门乃平穰城之门户,一旦安鹤宫失守,唐军猛攻之重点必然便是七星门,面临之压力将会多过其余地方数倍。” 渊男生与长孙冲齐声道:“必然不负大莫离支(父亲)所托!” 渊盖苏文连连颔首,甚为满意。 只不过一转眼,脸色又微微一变,似有一些难以启齿,良久之后,方才叹息一声,道:“其实吾又岂能不知,此番大战凶多吉少?只不过身负王室重恩,自不能在此国难之际明哲保身,否则必将成为国之罪人……不过,汝等尚且年轻,亦不曾深受国恩。若是力有不逮……”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而后看着长孙冲极为艰难的说道:“大郎能否看在以往吾之恩情份上,照料世子一二?” 此言出口,渊男生与长孙冲皆愣了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是让他们明知不可为之时,干脆开城投降,以保全渊男生以及渊氏一族? 这等话语岂会出自渊盖苏文之口? 长孙冲尚在脑筋飞转,琢磨渊盖苏文是真有此意亦或只是试探,一旁的渊男生已然起身,跪伏于地,涕泗横流道:“父亲身系家国,与敌死战,孩儿岂能苟且偷生?此事万万不可,孩儿愿意为父亲死战!” 他是真的感动坏了。 以往一直以为父亲偏爱二弟,对他极为苛刻疏远,甚至连世子之位都想传给二弟。 然而现在才知道,自己到底是父亲的儿子,固然才能不足,比不得二弟更得欢心,却始终舔犊情深。即便是家国存亡之际,亦心有牵挂,不愿他随着一同战死,能够苟且活命。 当然,即便再是感动,他也不会将自己与长孙冲的谋划道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纵然父亲依旧疼爱自己,可自己却不能就这般跟随父亲一条道走到黑…… 长孙冲也赶紧跪地,道:“此事,末将实在不敢答允。兵凶战危,战阵之上刀剑无眼,不知何时末将便以一死酬谢大莫离支之厚恩。末将既然一心辅佐大莫离支死守平穰城,又岂敢分心?还请大莫离支收回成命!” 不管渊盖苏文是不是试探,这个时候也务必将态度展示出来…… 渊盖苏文看上去很是欣慰,呵呵一笑,捋着颌下胡须道:“只不过是让你们留个心眼,万一大局已定、事不可为,也要想想渊氏一族……罢了,吾到底是上了年纪,居然这般心慈面软。汝等退下吧,速速接管七星门防务,务必死守城门,不许唐军踏足城内半步!”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抢骨头的 “喏!” 渊男生、长孙冲两人恭声领命,之后一齐退出书房。 书房外,大雪自房檐簌簌落下,将整个庭院铺满白白的一层积雪,目光所及纷纷扬扬,一箭之地的正堂那巍峨宏伟的屋脊也似乎茫然看不真切。 就如同渊盖苏文之用心一般…… 两人忽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疑惑与担忧,不过此处非是详谈之地,加快脚步离开大莫离支府,带领兵卒重新返回七星门,指使麾下将校前往城楼驻军处提交堪合调令,交换防务。 大雪纷纷落在斗篷之上,两人策骑而立,面色凝重,都没有心思去跟先前那位为难长孙冲入城的担任守将的王室子弟找麻烦。 良久,长孙冲沉声道:“你说……令尊为何这般突然,直接便任命在下防御七星门?” 他与渊男生所有谋划之关窍,便在于七星门。若是不能掌控七星门,自然无法迎接唐军入城,奢望的功勋自然无法得到。 但是心心念念的好机会陡然从天而降,却难免令他感到一丝不妥——他不是少不更事的蠢货,知道好事多磨的道理,往往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就会伴随着毒药…… 渊男生也疑惑不解:“或者……父亲已然知晓吾等之谋划,但也明知此战必败,故而愿意网开一面,成全吾等,也借此给渊氏一族留下一条活路?” “呵,” 长孙冲冷笑一声:“你认为令尊是那种舔犊情深、愿意自己身死却笑看着别人好好活着的人?” 渊男生语塞,这话不大好听,可他却无法反驳。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就是一个暴虐、残酷、冷血之人,寻常人身上的七情六欲甚少出现在父亲那里。他就像是一只野兽,眼中只有他自己认定的法则,一旦有人触犯,便处以极刑。 父亲是那种就算是要死,也一定要拉着所有人陪葬的乖戾…… 让他自己死在唐军围攻的乱刀之下,却欣慰的看着族人在儿子的领导下投降唐人,继续荣华富贵? 绝无可能…… 渊男生还是不解:“可若是父亲洞悉了吾等之谋划,却为何还要将吾等安置在七星门?”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若是知悉了两人所谋,等待他们的就只能是钢刀架颈、五马分尸,毫不犹豫的砍下他们的脑袋悬挂在七星门上,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告诉那些心怀异志者:谁敢背叛老子,这就是下场,即便是亲儿子也一样! 怎么可能还让他们顺心遂意的防御七星门? 所以,无论如何,父亲都不应该让他们来防御七星门…… 城楼之上,吵闹声响起。 长孙冲蹙眉抬头瞅了一眼,与渊男生一齐下马,带着各自的亲兵顺着石阶登上城楼,进了城楼之内,便见到派来接管防务的校尉面红耳赤的站在那里,脸上一个清洗的巴掌印。 而另一边,那位王族将领一脸嚣张,指着走进来的长孙冲、渊男生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这高句丽还是王上的高句丽,城防任命皆出自王宫,汝等想要接管这平穰城门户,等到你家的大莫离支登上王位再说吧!” 渊男生怒叱道:“放屁!国中军政要务,王上尽皆托付于大莫离支,大莫离支府所出之令便代表着王上的意志,你这般公然抗命,难道是想要谋反么?” 平穰城内想要自家父子身首异处者比比皆是,但是胆敢公然违抗大莫离支府命令的,这还是头一回。 这让他怒火冲天。 长孙冲倒是不至于那么生气,只是看着这位王室将领,心中有些不解:不过是一个城门的防务而已,王族在渊盖苏文的淫威之下装孙子自保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强硬的驳斥渊盖苏文的命令? 是王族认为渊盖苏文已经末路穷途,再不能如以往那般在高句丽一手遮天? 还是七星门对于王族来说,有着极为重要之意义…… 那王族将领冷哼一声,瞪着渊男生,道:“吾乃高句丽之将,只听命于王上。若想换防亦可,拿王上的调令来,否则今日休想让吾离开此地!” 身后兵卒一齐涌上,站在他身后,怒目而视。 “呼啦”,长孙冲、渊男生身边的亲兵也纷纷上前,两边人马在城门楼内当场对峙,剑拔弩张。 渊男生快要气疯了,正欲说话,却被长孙冲伸手拦住。 长孙冲微微颔首,对渊男生道:“既然他想要王上的调令,咱们便入宫一趟,去向王上求一道命令便是。此刻大敌当前,敌军随时都能直抵城下,若是吾等在闹出什么实情,着实不妥。” 渊男生道:“可是……” 长孙冲拽着他向外走,不让他多话。 那王族将领得意洋洋,冷笑道:“两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在吾面前耀武扬威?我呸!” “哈哈!” 左右兵卒放声大笑,极尽嘲讽。 渊男生被长孙冲拉出去,气得跺脚怒道:“大郎岂可这般懦弱?不过是一群冢中枯骨而已,何必惧怕……” 长孙冲却不理他,站在城楼外风雪之中,对自己一个亲兵道:“下去传令,若守城兵卒有所异动,一律视作叛逆,格杀勿论。” “喏!” 那亲兵也不多问,自城楼上飞奔而下,前去城下的部队传令。 长孙冲不理会目瞪口呆的渊男生,对身后自己与渊男生的亲兵摆摆手,道:“冲进去,杀干净了。” “喏!” 他从长孙家带出来的数十亲兵应了一声,纷纷抽刀出鞘,分作几支小队,自城楼四面破窗而入。 “轰” 窗户破碎,这些亲兵如狼似虎的杀入城楼之内,惊叫、惨叫、喝骂,城楼内瞬间乱成一团。 渊男生心道原来这厮比我还暴脾气,自己只是喝骂,他却直接下手杀人。见到自己的亲兵还兀自愣在当地,登时气道:“还愣着作甚?杀进去!” 七星门就是他的命门所在,下半辈子的生死荣辱全部系于此门,若是不能将其掌控在手中,一切休矣。 他的亲兵闻言终于反应过来,乱哄哄的从城楼正门冲了进去。 城下的守军听到城楼内异常,刚想上来查看,便被长孙冲与渊男生带来的部队给阻截。这些守军可不是那位王族将领,面对大莫离支府的军队,即便心中火烧火燎,却一动不敢动。 盏茶功夫,城楼内便安静下来。 一个长孙家的兵卒大步走出,一身浴血,来到长孙冲面前:“启禀大郎,反贼已然伏诛!” “很好!” 长孙冲赞了一声,对渊男生道:“派人将反贼之首级送往大莫离支府,将此间实情告之,就说王族之中有人意欲勾结唐军,私自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被吾等侦破,予以格杀。请大莫离支派人前来,接收守城部队,另作安置。” 渊男生赶紧叫来一个亲信,按照长孙冲的话语叮嘱一遍,那亲信进入城楼之内,旋即而出,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快速走下城楼,骑上马向着大莫离支府赶去。 城门楼内,浓重的血腥气弥漫而出,即便是站在门外亦可清晰感受。 渊男生探头往里边看了一眼,转过身来到长孙冲身前,惊疑不定道:“你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长孙冲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王族当真打着这样的主意,万一被他们抢在前头,咱们哪里还有什么功勋可言?反正这等时候,无论真假,大莫离支都不会责罚吾等,先将七星门占稳了再说。” 渊男生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他谋划了这么久,就是希望等到唐军攻城之时,能够开城迎接“王师”入城,与长孙冲一起占据此战之“殊勋”,进而取悦大唐皇帝,得到丰厚之赏赐,才有希望重振渊氏一族,并且顺理成章成为大唐在高句丽的管理者。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兵临城下 可以想见,以眼下高句丽与大唐态势相比之悬殊,认定高句丽必败者必然不计其数,其中有人如自己一般想法,也就不足为奇。 尤其是高氏王族。 若是让他们抢了“开城迎接王师”的功勋,加之其身份地位,必将得到大唐皇帝之重用,哪里还有自己什么事儿? 自己还当真是迟钝啊! 所幸长孙冲与自己利益一致,也不愿让旁人抢了这等功劳…… 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长孙冲的肩膀,感慨道:“幸亏有大郎在,否则以我之见,将此事告之父亲,想必父亲也不愿在这等时候与王族发生冲突,极大可能将七星门让给王族继续防卫。若是那般,可就大事休矣。” 不能掌控七星门,就不能在大唐兵临城下之时开城引领唐军入城,没有这等功劳,如论以后是谁主导高句丽之局势,他渊男生都难逃一死。 对于现在的渊男生来说,七星门就是他的命…… 长孙冲笑道:“世子放心,眼下咱们利益一致。掌控七星门迎接唐军进城这样的功勋,焉能被旁人给夺走?” 渊男生连连点头,忿然道:“抢骨头的最可恶!” 长孙冲:“……” 谁跟谁抢骨头呢? 简直不可理喻…… 不理会渊男生,指挥麾下兵卒接管七星门的防务,然后将七星门附近的军营拾掇出来,暂且安顿下来。 城外大战正酣,唐军既然已经攻陷大城山城,安鹤宫便很难挡住唐军脚步。尤其是安鹤宫距离七星门极近,两者之间再无其余防御山城,唐军大可在围攻安鹤宫之时,分兵顺势南下直抵平穰城。 届时七星门便成为唐军猛攻之重点,只需自己打开城门引领唐军入城,以唐军的战斗力,必将席卷全城,取得最终之胜利,覆亡高句丽、斩杀渊盖苏文,自己的使命就算是圆满完成。 想到即将重返魂牵梦萦的长安城,长孙冲便觉得热血激荡,微微抬起头,看着黑蒙蒙天空鹅毛一般的落雪。 仿佛那幽暗的天空之中,洁白的落雪勾勒出那一张清丽无匹的容颜。 心中一阵刺痛…… ***** 唐军携无敌之军威踏足辽东,一路顺风顺水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然则在安市城下遭受重创,使得大军前进之步伐暂缓,战前预订之策略收到严重延误,差一点便重蹈前隋之覆辙,不得不饮恨撤军。 所幸及时攻陷安市城,大军席卷整个辽东,之后强渡鸭绿水,兵锋直抵平穰城。 却再一次遭受高句丽军顽强阻击,迟迟不能攻至平穰城下。 严冬酷寒,战局不顺,使得军心不稳、士气低落,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这股劲儿若是不能及时释放,转化为战力,便会再而衰、三而竭,届时士气低迷军心涣散,这一场大战便会愈发艰难。 李二陛下看似刚愎自负、乾纲独断的总攻命令,实则下达的极为及时。 此刻各路大军早已厌烦了辽东的苦寒天气,只想着尽早攻陷平穰城,故而总攻命令下达之后登时如猛虎出柙一般,气势汹汹的向着各自的目标悍不畏死的发动猛攻。 高句丽军队本就战力不比唐军,又没料到唐军的总攻来得这般突然,猝不及防之下指挥延迟,导致前线军队被打得懵头懵脑,节节败退。 漫天大雪之下,唐军势如破竹,捷报频传。 …… 中军大帐。 李二陛下居中而坐,未能上阵的长孙无忌、诸遂良分坐两侧,禁卫、斥候肃立与帐门之外,随时听候调遣,前往各部下达军令。 无数战报雪片一般汇聚到中军帐,书吏、司马忙碌的归类整理,需要入档的当场记录,需要李二陛下过目的呈于御前,整个大帐里气氛紧张,固然外头寒风呼啸雪花纷飞,帐内却是热气蒸腾。 李二陛下跪坐在书案之后,不时的看看手中战报,再对照舆图上随时更新的敌我态势,有时候低声与长孙无忌交谈几句,商议一番,不断的下达更种各样的命令。 虽然两人之间再无当初的亲密无间,但是李二陛下对于长孙无忌的战略眼光依旧甚为信任。 隋唐之前可称名士者,皆可出将入相、文武兼备,不仅可下马治理天下,亦可上马安邦定国。 自宋代开始排斥武将,导致文武殊途、崇文抑武,一干“文弱书生”逐渐担纲大任,对武事极为歧视。便出现了一个只读过几本兵书,便可大言不馋指点江山之闹剧,数十万披坚执锐的兵卒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个的数字,对于书本上的兵法生搬硬套,根本不知所谓。 结果便是空有冠绝天下的财富、技术、人口,却在数百年时间里被异族压着打,最终国祚断绝、神州陆沉…… 文武并举,方是王霸之道。 一名斥候自帐外飞跑而入,到了帐内单膝跪地,大声禀报道:“前方有人自称是长孙家家仆,手持长孙家印信被斥候擒拿,声称要面见赵国公,有十万火急之事。” 未等长孙无忌答话,李二陛下已然精神一振,道:“带进来!” “喏!” 斥候退出,旋即带入一人。 那人进入帐内,先冲书案之后的李二陛下施礼,继而对长孙无忌施礼,将怀中一封书信逃出,双手递上,道:“奴婢奉大郎之命,给家主呈递密信。” 长孙无忌看向李二陛下,道:“正是当初随大郎出走之忠仆。” 李二陛下颔首,道:“先看密信。” 既然是长孙冲送回的密信,在这个紧要关头那就只有一件事…… 果然,长孙无忌结果密信,验看火漆完好之后才拆开信封观看,之后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有些喜动颜色:“老臣恭喜陛下,大事可成矣!” “哦?” 李二陛下心中一跳,结果密信一目十行,看过之后亦是长长吁出一口气,赞道:“大郎做得好!” 虽然有信心攻陷平穰城,但一味强攻代价太大,虽然自己下令“不惜伤亡”,可是又岂能为了胜利便眼看着跟随自己远征万里的关中子弟丧身异域、魂断他乡? 眼下有了长孙冲里应外合,届时攻陷平穰城之伤亡可以降至最低,李二陛下自然难掩兴奋。 单单凭此功绩,使得数万甚至十余万大唐子弟免遭伤亡,便足以使得自己赦免长孙冲以往之所有罪行。 长孙无忌笑道:“不敢当陛下这般夸赞,实乃长孙家分内之事……大郎信中言及安鹤宫只有高延武率领五千兵卒镇守,他自己则与渊男生一同防御七星门。只要安鹤宫攻陷,七星门便孤立于大军面前,再有大郎从中接应,破城指日可待!” 能够在中军帐担任书吏,自然皆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每一个都值得信任,这些人听闻长孙无忌之言,知道大胜就在眼前,忍不住纷纷交头接耳,极为兴奋。 出征日久,多多少少都有些厌战心理,此刻胜利在望,岂能不兴奋? 李二陛下不欲苛责,当即下令道:“命令程咬金、薛万彻所部清剿大城山城之后,即刻南下攻略安鹤宫。明日清晨,朕当亲临战场,为他二人压阵,一举攻破七星门!” “喏!” 当即有书吏急忙写就一封文书命令,加盖印玺之后,与虎符印绶一起交由斥候,斥候贴身收好,转身疾步奔出大帐,前往大城山城传令。 大城山城之内,到处断壁残垣,敌我双方的兵卒尸体随处可见。唐军冒着大雪连夜清扫战场,将此处作为发动下一阶段进攻的营地,粮秣军械一车一车的运入山城之中。 城中残破的营房之内,军令抵达之时,程咬金与薛万彻脱下甲胄,相对饮茶。 两人起身接令,而后程咬金看了看外头鹅毛一般的大雪,叹息一声,道:“这场仗终于到头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兵临城下(续) 英雄迟暮,廉颇老矣。 想当年程咬金冲锋陷阵死人堆里打滚,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消极低沉?然而如今东征这大半年来,却每每见到麾下兵卒之伤亡而忍不住嗟叹,甚至屡屡躲在无人处垂泣。 上了年纪,性格之中的火爆渐渐消磨,代之而起的却是更多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只要想想这些精壮的子弟葬身在这荒凉苦寒的辽东,家中白发苍苍的父母无人奉养送终,殷殷期盼的妻儿无人庇护养育,程咬金便觉得心中横亘着一块巨石一般喘不过气。 唉,年岁大了呀…… 听着程咬金在那边伤春悲秋、悲天悯人,一根肠子的薛万彻很是不以为然,挑了挑眉毛,道:“吾等身为武将,自当憧憬帝国横行天下、征讨不臣,如此方能展示能力、聚拢权势,若是改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朝堂上下皆是文官一手遮天,岂有吾等容身之处?怕是得夹着尾巴过活才行。要吾说啊,这仗就要一直不停的打下去,房二有句诗写得好,叫什么‘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战阵之上,才是吾等逍遥之地。” 固然当下之名士皆能上马打仗、下马治民,各个文武兼备才能卓著,可他薛万彻与程咬金却不在此之列。 程咬金还好一些,毕竟辈分资历摆在那里,即便手中再无一兵一卒,也照样横行朝堂,无论是李二陛下亦或是新君即位,都会予以尊重,没人敢跟他找不痛快。 可薛万彻就不同了,论身份他是“降将”,当初曾经扬言要屠尽秦王府给李建成报仇雪恨,若是再无军权傍身,整日里只能在长安城内寻欢作乐,稍有犯错,必定被那群御史言官群起弹劾。 陛下或许还能有几分“邀买人心”的意思,对自己颇多宽容,新君哪里会管那些? 日子没发过了呀…… 所以与程咬金的思想不同,薛万彻恨不得这一仗一直打到天荒地老永不终结才好。 “呵呵……” 程咬金笑了笑,捋了捋胡子,感慨道:“当年老夫一根马槊冲锋陷阵,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内,何曾不是与你一般想法?只是如今年岁大了,未免心慈面软、感触颇多,再不如以往那般锐意进取、横行无忌咯。” 年轻之时冲锋陷阵博取功名利禄,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他程咬金亦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然而如今越来越多的生活阅历,却使得他知晓刚则易折、水滴石穿的道理,人生不能一味的刚硬,心存善念,柔和博爱,方是天道。 两人说起来算是一辈人,但由于生活履历全然不同,导致心中的想法南辕北辙,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 外头李二陛下的传令兵疾行而入,总算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令,程咬金、薛万彻所部清剿大城山城之后,即刻南下攻略安鹤宫。明日清晨,朕当亲临战场,为他二人压阵,一举攻破七星门!” “老臣(末将)遵旨!” 两人齐齐施行军礼,起身之后程咬金上前两步,高举双手接过军令,展开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 那传令兵抱拳道:“末将告退!” 程咬金道:“请!” 待到传令兵退去,薛万彻左手握拳狠狠砸在右掌心,振奋道:“这军令来得正及时,否则若是继续按兵不动,咱今晚怕是都睡不着!” 程咬金捋着胡须笑了笑,拍拍薛万彻的肩膀,慷慨道:“既然薛将军求战心切,那老夫也不与你抢功。大城山城虽然攻陷,但溃兵不在少数,清剿需要一些时候,强攻安鹤宫、七星门之重任,便交由将军率军而行,老夫给你压阵。” 薛万彻顿时喜不自禁,抱拳道:“卢国公仗义,这份人情咱记在心头,日后定有厚报。” 东征之战,在唐军将领看来就是抢功之战,谁能够在此战当中攫取更多的功劳,谁就是赢家。 程咬金资历老、功劳大,这些军功对他来说聊胜于无,只需稳扎稳打完成既定之战略,大功便跑不了。薛万彻却不同,甚为大军两路先锋之一,总归是要有几桩拿的出手的硬功劳才行。 如今程咬金一心求稳,愿意将头功让出,薛万彻岂能不喜? 跟着这样的大佬混,当真是畅快…… 程咬金摆摆手,沉声道:“感谢之言,大可不必。咱们受命于陛下,担任大军之主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占了头功,老夫也沾光。不过还请薛将军记得,骁勇善战、一往无前是好事,但千万不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以为高句丽军不过如此,要时时刻刻谨慎小心,否则出了差错,谁也担待不起……安鹤宫虽然占地不广,但其后山沟壑纵横地形复杂,说不得便有多余兵马藏匿其中,趁吾等疏忽之际陡然杀出,所以攻陷安鹤宫之后,务必将里里外外清剿干净,断绝后患,才能强攻七星门,切不可焦急莽撞。” 东征虽然尚未结束,在他看来实则大局早定,李二陛下这番全军总攻之命令其实有操之过急之嫌,大可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将平穰城外围防御清剿一空之后,光秃秃一个平穰城,如何抵挡数十万精锐唐军? 而且高句丽既然能够几次三番的击溃前隋东征大军,说明其战力、韧性都极为强悍,纵然眼下占据优势,却也不能小觑,骄兵必败的道理是个人都知道。 但薛万彻此人粗鄙莽撞,是个人就知道的道理,他却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也未必在意,所以他不得不仔细提点,让薛万彻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切不可为了攻陷平穰城之首攻而贪功冒进。 一场必胜之战,若是因为薛万彻的大意疏忽导致损兵折将,程咬金觉得自己的老脸挂不住,毕竟眼下薛万彻乃是他的部属…… 薛万彻信心百倍,不以为然道:“领兵打仗乃是咱的长处,这一点卢国公放心便是。您只需坐镇此地,等候咱旗开得胜的消息,待咱攻陷安鹤宫,击碎七星门,请您一同踏足平穰城!” 程咬金知他性格,明白多说无益,颔首道:“只需记得谨慎小心即可,去吧。” “喏!” 薛万彻信心满满的应诺,而后大步而出,召集自己麾下将校,连夜生火造饭,用饭之后集结军队,检查军械,略作休整,大约三更时分,浩浩荡荡向着安鹤宫进发。 …… 行军打仗,的确是薛万彻的长处。 从中军帐处得知眼下安鹤宫的驻军乃是刚刚换防之军队,立足未稳,故而薛万彻秉持“兵贵神速”之信条,决定连夜发动猛攻。 半夜时分大军集结,队形严整的顶风冒雪连夜猛攻安鹤宫。 相比于大城山城地势险峻、驻军众多,安鹤宫不仅刚刚换防之军队立足未稳,且地势较为平缓。毕竟当初乃是高句丽王的王宫所在,固然城高墙厚,却不是那种地势险峻之要隘,唐军在大雪掩护之下陡然发动猛攻,城内守军猝不及防,仅只一个时辰便被唐军攻至城下。 “轰轰轰” 攻至城下的唐军在城墙下挖出空洞埋设火药之后引爆,一阵阵轰鸣地动山摇,乌黑的硝烟直冲天际将雪花席卷鼓荡,一段段高耸的城墙相继坍塌,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出现一个个缺口。 唐军冒着扑面而来的雪花与飞蝗一般的箭矢,发动悍不畏死的冲锋,一举杀入城内,将最为坚固的城墙防线突破。 安鹤宫营房之内,渊男建听着外头轰隆隆的火药炸响,听着兵卒的禀报,叹了口气,对高延武道:“唐军实在是邀天之幸,若非火药这等攻城利器横空出世,焉能横扫辽东直抵平穰城下?城墙防线已被突破,安鹤宫已不可据守,按照计划行事吧。”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攻防血战 “城墙防线已被突破,安鹤宫已不可据守,按照计划行事吧。” 渊男建面色镇定,丝毫没有城墙防线被突破的担忧与惶恐,反而隐隐有些兴奋。 终于到了这一步…… 高延武面色坚毅,颔首道:“末将遵命!” 言罢,他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能够为大莫离支、二公子效死,为高句丽效死,死得其所!” 渊男建心中触动,上前一步,双手扶住高延武的肩膀,神色肃然:“或许今日,你我皆将惨死乱军之中,死无全尸。但是要记住,吾等之鲜血不会白流,高句丽之后世子孙,将会永远记得吾等今日之牺牲!吾等之魂灵,将依附在高高飘扬的王旗之上,永垂不朽!” 高延武双目浮现狂热之色,大声道:“固所愿也,死不足惧!” 渊男建赞许颔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想必不久之后,你我亦能泉下相逢,届时共谋一醉!” “喏!” 高延武大声应喏,起身之后决然转身,大步离去。 外头混战的声音越来越近,渊男建将斗篷披在身上,宝剑挂在腰间,走出房门在亲兵护卫之下疾步走向安鹤宫深处。 沟壑山岭隐藏在茫茫大雪之中,夜幕之下,幽深如同绝域…… …… 高延武率领部队抵达前方,城墙防线被突破的高句丽军已然溃不成军,被凶猛的唐军冲击之下节节败退。高延武当机立断,率领麾下部队参预战团,生力军的加入堪堪抵挡住唐军的攻势。 安鹤宫乃是当年高句丽王的王宫,虽然废弃多年,又几经改建,却依旧有着当年建筑之时的轮廓。宫内殿宇之间皆有矮墙相连,地势外低内高、逐次递增,易守难攻,便是当年为了防备有外敌突破城墙,亦能够步步退防,负隅顽抗,等待援军。 此刻高延武依托地利,且战且退,使得唐军凶猛的攻势渐渐被化解,陷入苦战之中。 已经随着麾下兵卒突进至城墙处的薛万彻眼见进展缓慢,不由得心中焦急。 固然安鹤宫易守难攻,各种巷道、矮墙层出不穷,难以发挥兵力优势,可是眼下已经狂攻了两个时辰,兵卒伤亡惨重,却仅只推进了百余丈,实在是不够理想。 明晨陛下就将亲临一线,难道届时自己连区区一个安鹤宫都攻不下来? 那可实在是丢人丢大发了…… 一咬牙,薛万彻下令道:“将军中所有震天雷集中起来,无所保留,今夜必须攻陷安鹤宫!” 面对这种依托这巷道、矮墙逐层稳守反击的战略,震天雷就是最好的破局利器。 身边副将连忙提醒道:“昨日分派辎重之时,军中司马已然说过,海上冰封严重,水师运输困难,且长安那边震天雷的产量已经供应不上,所以这是十日之内最后一批震天雷。若是在这安鹤宫全部用光,来日强攻七星门,乃至于破城而入展开巷战,该当如何?” 不得不说,一种战场利器之出现,提升军队战力之同时,某种程度上亦会使得军队潜移默化的产生依赖性。 依靠火药以及震天雷的威力,唐军所向无敌无坚不摧,却早已忘了当初没有震天雷的时候,不照样披坚执锐、战无不胜? 眼下就好像没有了震天雷就不会打仗了一般…… 薛万彻瞪眼道:“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以后事,以后再说!明晨陛下将亲临,为吾等观敌瞭阵,若吾等届时连安鹤宫都未能攻陷,使得陛下见不到七星门,那便是吾全军之耻辱!” 副将讷讷不敢言。 薛万彻自然不会告诉他平穰城中有大唐之内应,只需大军攻陷安鹤宫,扫平侧翼之隐患再无后顾之忧,只需抵达平壤城下,便会有人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入城,哪里用得到强攻? 至于入城之后艰苦的巷战,以唐军之精锐,没有震天雷照样能够犁庭扫穴、战无不胜! 他下令道:“勿要多言,速速率军进攻,天明之前,要攻陷安鹤宫,而后吾等一同挥师南下,直抵平穰城!” “喏!” 身边副将赶紧领命而去。 旋即,轰鸣声不断传来,一股股硝烟自安鹤宫内各处升腾而起,横亘在唐军面前被高句丽军队所倚仗的矮墙、房舍等等建筑化作残垣断壁,无数高句丽兵卒在爆炸之中被直接炸飞,亦或者被飞溅的砖石击中,死伤枕藉。 唐军士气大振,奋勇冲锋,一举将战线推进数十丈,深入至安鹤宫深处,局势瞬间逆转。 高延武见到麾下兵卒被炸得支离破碎,一道道防线相继被唐军突破,当即提刀劈翻几个溃散的兵卒,大吼道:“擅自撤退者,斩!都给老子顶上去,顶不住唐军,咱们就都是个死!” “喏!” 身边亲兵将他簇拥在中间,悍然向着唐军的冲锋阵势冲去。 “轰!” 两方人马狠狠的撞在一处,安鹤宫内烽火处处,战局异常激烈。 然而即便高延武再是剽悍,麾下不过数千兵卒,焉能抵挡薛万彻亲率数万精锐唐军以震天雷开路,汹涌来攻?无数高句丽兵卒惨嚎着倒在唐军的刀下,在唐军不节制使用震天雷的情况之下,安鹤宫所有的防御工事都犹如纸糊一般,顷刻间被炸得四分五裂。 大雪纷飞之下,唐军犹如潮水一般涌进安鹤宫,高句丽军对则不断败退,濒临崩溃。 高延武面上毫无惧色,眼见败局已定,安鹤宫再不可守,便握紧手中钢刀,冲着左右兵卒大喊道:“诸位,吾等身为军人,自当保家卫国,上报君恩,下保黎庶。今日敌军势大,吾等不敌,却不可坠了男儿之志气!吾当一往无前,以此身报效君王、报效大莫离支!儿郎们,随吾冲锋!” 汉人自古以来便居天之中、引领四方,其一代代人杰圣贤缔造出无数的经义典籍,孕育了灿烂的汉家文明,使得周边胡族尽皆艳羡,竞相学习。 读过很多汉人典籍的高延武深受“家国天下”之影响,此刻濒临绝境,心中并无恐惧,唯有以死相争、名垂青史的慷慨激昂。 左右兵卒皆是他之心腹,早已知道一旦战败必死无疑,此刻受他感染,各个热血沸腾,振臂高呼道:“冲锋!冲锋!冲锋!” 高延武哈哈大笑,手持钢刀,向着唐军最为稠密之处奋勇冲去,一往无前。 他麾下的亲兵皆是精锐,此刻抱定必死之志,只为多斩杀唐军,爆发出极为强悍的战斗力,使得唐军猝不及防之下,硬生生被他们突入阵中。 两军短兵相接,一瞬间便惨烈的战在一处。 薛万彻眼瞅着唐军已经势如破竹的杀入安鹤宫内,却不了陡然窜出一支军队,极其剽悍,杀得前边唐军渐渐不支,登时又气又急,眼珠子都红了,握紧手中横刀,大吼一声:“儿郎们,随吾杀敌!” 什么将带什么兵,薛万彻此人粗鄙莽撞、有勇无谋,他麾下的兵卒亦是剽悍凶猛、悍不畏死,见到自家主将提刀在前,也纷纷鼓噪着紧随其后,杀向那队高句丽兵卒。 很快,战场上的唐军让出一条道路,让薛万彻率领麾下直接冲到前边,与高延武厮杀在一处。 薛万彻一眼就盯上了高句丽兵卒簇拥当中的高延武,虽然不知对方身份,但观其气势便知是高句丽军中将领,搞不好就是这安鹤宫的守将,当即精神大振,冲着高延武便杀了过去。 先前在大城山城之内,眼瞅着就能手刃渊净土,得到大功一件,却被一群弩兵给乱弩射杀,功劳大打折扣。 眼下又遇到一个高级将领,焉能再次任由功劳溜走? 麾下兵卒一看薛万彻奋勇冲锋的架势,便知其心中所想,赶紧随在他身后为他护住两翼身后,数百人成一箭矢阵,直直的插入敌军阵列之中。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功勋打折 薛万彻率领千余兵卒组成锋失阵,直直的插入高句丽军的战阵之中,薛万彻手提横刀,一马当先,刀光翻飞有若匹练,挡在面前的敌军挨着伤、碰着亡,残肢断臂四溅横飞,勇不可当。 高句丽军严整的阵型登时涣散。 高延武面容坚毅,既然已经抱定必死之志,自然无所畏惧,领着自己的亲兵便迎了上去,试图阻挡这一支插入己阵的唐军。 下一刻,双方狠狠的撞在一起。 天上雪花漫卷,战场之上鲜血迸溅、残肢横飞,飞溅的热血融化地上的冰雪,前一刻生龙活虎的兵卒下一刻便变为尸体倾倒在地,任由袍泽、敌人竞相践踏,转眼化作肉泥。 高句丽军的确不如唐军精锐,无论兵员素质亦或军械装备,唐军都占据明显优势,这也是眼下唐军面对任何一国军队之时的态势。富裕的财政、先进的技术使得唐军空前强大,单凭纸面实力,足以碾压当世任何一个军事强国。 然则生长于苦寒之地的高句丽兵卒拥有着坚韧不拔的意志,他们知道自己的背后便是平穰城,一旦唐军突破安鹤宫兵临平穰城下,很有可能便是国破家亡的结局,故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人人奋勇、各个争先,悍不畏死的抵挡着唐军凶猛的攻势。 一时之间,双方混战在安鹤宫各个角落,居然是个势均力敌之局面。 不过唐军到底还占据着兵力的优势,无数唐军潮水一般涌入安鹤宫,将高句丽军队逐渐压制在安鹤宫的核心地域,前后左右都慢慢围拢,形成包围。 高句丽军再是剽悍,面对已经被数倍于己的唐军包围之局面,也势不可免的产生了动摇与混乱。 高延武一边奋勇拼杀,一边大胜呼喝,试图振奋己方士气,就算要死,也得多拉着几个唐军陪葬。 薛万彻早就盯着他的,率领亲兵一阵冲杀,终于来到高延武面前,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中横刀劈斩而下,大叫道:“借汝人头一用!” 高延武只觉得透顶风声呼啸,赶紧举刀格挡,“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钢刀便被从中斩断,好在也挡住了对方这气势汹汹的一刀。不过未等他缓过神,握刀的手臂发麻,便被薛万彻一脚揣在胸口,站立不住向后倒退几步,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周围唐军疯狂扑上来,就要乱刀将其剁成肉泥。 高延武身边的亲兵舍命扑上来,试图将高延武救下…… 薛万彻一脚将高延武踹翻在地,正待要上前一刀结果这个高句丽将领,然后割下人头,却发现身边的亲兵已经一窝蜂的冲上去,一顿乱刀想要将高延武剁成肉泥,吓得他大叫一声:“这厮是老子的!” 急不可耐的冲上前去。 先前渊净土就被这帮子混账给乱箭射死,自己到手的功劳大打折扣,眼前若是这高句丽将领又被乱刀剁死,岂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待到他冲到近前,发现连同高延武在内,其十余名亲兵皆被自己麾下兵卒斩杀当场,鲜血流了一地。 薛万彻:“……” 手里拎着横刀,胸腹之中怒气升腾,差点破口大骂。 娘咧! 你们是老子的亲兵还是仇人? 一而再,再而三,老子捞点功勋就这么难? 身边一个校尉见到薛万彻面色难看至极,赶紧小心翼翼说道:“非是吾等抢先下手,实在是若是迟了,这厮就被其麾下亲兵救走了……” 薛万彻怒道:“这安鹤宫已经被大军团团包围,他又能逃到哪里去,插翅飞上天不成?” 校尉咽了口唾沫,奓着胆子道:“可是这安鹤宫后山沟壑纵横、山林茂密,又有大雪覆盖,一旦被其遁入其中,便是有五万大军也不一定能将其搜出……” 薛万彻运了运气,将怒火压制住,因为这校尉说得在理。 安鹤宫虽然地方不大,地势也不够陡峭,但是整片山岭绵延数十里,其后山更是沟壑连绵、山岭纵横,便是万余人藏身其中也难以搜索,万一这高句丽将领当真遁入其中,一心逃逸,绝无再次将其俘获之可能。 总不能将麾下数万大军撒进这大山深岭之中,而不是顺势而下直取七星门吧? 孰轻孰重,他自然分得清。 此刻得了校尉提醒,固然心中依旧恼怒,却不能不顾全大局,只得恶狠狠道:“一群球攮的混账东西,就不知道冲上去将其生擒活捉,这一刀让老子来捅?” 他粗壮的手指头在身边亲兵、兵卒的脸上一个个点过去,叫嚣道:“都给老子等着,待到此战结束,老子一个个收拾你们!” 身边兵卒一个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跟随这位大爷多年,岂能不知其性情?犯起混来那是毫不讲理,甚至可以用不可理喻来形容,鞭笞、军棍无所不用其极,恼火起来打死一两个兵卒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混账东西,都愣着作甚?赶紧将溃兵杀得杀、俘得俘,安鹤宫内清理一遍,然后即刻发兵直取七星门!” 薛万彻被这群愣头愣脑的东西气坏了,一顿喝骂。 周围兵卒顿时作鸟兽散,原本各个战战兢兢,唯恐什么实情没做好激怒这位大爷,可是想到马上就能抵达平穰城下,猛攻七星门,或许破城之首攻就落在头上,立即热血沸腾,一个个红着眼珠子嗷嗷叫着冲上已经逐渐溃散的高句丽兵卒。 凄风冷雪之下,高句丽兵卒兵败如山倒,高延武惨死唐军乱刀之下,士气登时崩溃,四散溃逃。 唐军五人一伍,分成无数个小队,互为依托,对溃散的高句丽兵卒追击剿杀,安鹤宫内一片狼奔豸突,哭嚎震天。 将近黎明时分,安鹤宫内战事逐渐结束,唐军已然完全战局各处。 “启禀将军,此战歼灭敌军四千余,俘获五千余,另有军械辎重无数……敢问将军,那些重伤之俘虏应当如何处置?另外,有零星溃军遁入安鹤宫后山,那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横,追剿极不便利,是否需要继续追剿?” 战后统计报上来,薛万彻按照之前长孙冲密信告知安鹤宫内驻军一万来计算,差不多已经悉数剿灭。 缺口在不足千人,想必便是遁入安鹤宫后山的那些溃军。 一场大战下来,一万人的守军阵亡将近一半,力战而俘者将近一半,只有不足遣人溃逃,这已经算是战斗力极为强悍的军队了。 坐在收拾整齐的营房之中,薛万彻捋了捋胡子,有些为难。 溃军也就罢了,尚不足千人,又能翻起什么浪花?为了这千余人而前去安鹤宫后山的沟壑密林之中大肆搜捕,实在是得不偿失。 反倒是那些重伤的高句丽兵卒,让薛万彻不知如何处置。 按照他以往的作风,战场之上重伤者几本不可能救治过来,早死晚死都得死,与其浪费药材粮食予以救治,还不如干脆一刀杀了来得痛快,最次亦是将其弃之荒野,任其自生自灭。 可是眼下毕竟已经抵达平穰城下,唐军对待俘虏的态度将会有很大程度影响到平穰城内高句丽守军的士气。 万一因为“杀俘”而导致高句丽守军兔死狐悲、同仇敌忾,极有可能使得唐军攻城难度大大增加。 尤其是薛万彻层听闻陛下提及,渊盖苏文先前已有议和之意,虽然此事一直没有进展,谁又能保证渊盖苏文不是心存侥幸,想着等到事不可为之时再议和投降呢? 如果因为“杀俘”使得渊盖苏文感受到唐军的暴戾狠辣,唯恐投降之后也遭受此等下场,故而强硬反抗,使得唐军损失惨重……这个罪名薛万彻可背不起。 杀又杀不得,养起来又会严重拖累大军辎重,想必李二陛下也不愿见到,真真是左右为难。 想了想,薛万彻脑中灵光一闪,道:“将俘虏缴械之后就地看押,然后奏报卢国公,请卢国公处置。”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朕要亲临 若是杀俘,一旦引发高句丽守军强烈之反应,甚至导致渊盖苏文有可能的议和投降告吹,这个罪名薛万彻承担不起。 可若是不杀俘,对于唐军的后勤补给将会极大的压力,如今粮秣辎重已然捉襟见肘,哪里有那么多的资源去养活重伤的高句丽俘虏?恐怕李二陛下也会埋怨他心慈面软,给唐军带来一个极大的累赘…… 身为人臣,有些时候的确很是难做,从无两全其美之法。 不过眼下既然身后有大佬撑着,那就得将大佬的功用发挥到极致,这等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之事,只需将其上报请求定夺就好了,无论如何处置,都与自己无关…… 他最是不耐烦处置这等事务,身为军人,带兵打胜仗就行了,何苦去操心那些宰辅应该操心的事情? 成功将烦心事“甩锅”,薛万彻心神舒畅,精神振奋道:“将战报送去卢国公、中军帐各一份,然后集结军队,天明之后,随吾直抵平穰城下,猛攻七星门!” 七星门内有长孙冲那小子做内应,只需兵临城下,便会将城门开启。届时自己率军杀入城中,这破城之首攻便板上钉钉。若是其余各部的进展慢一些,自己大有可能在平穰城内横冲直撞,直接杀到大莫离支府生擒活捉渊盖苏文,到那时恐怕一个“国公”之爵位算是稳稳当当落在自己头上…… 想到此处,薛万彻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就指挥大军破城而入,一举奠定自己东征首攻,获得“战神”之美誉…… ***** 安鹤宫内两方混战,杀得如火如荼,后山沟壑密林之内,一支军马却安静的潜伏在雪地之中,连战马都戴上了嚼子,任凭头顶大雪纷纷,却人马肃穆,寂然无声。 高句丽处于苦寒之地,无论军队亦或是战马都时常经受严寒之考验,眼下这些风雪自然习以为常。 渊男建顶盔贯甲站在一颗参天大树之下,一件黑狐裘披在外头遮挡寒风,自腰间解下酒囊狠狠的灌了一口。烈酒入喉,浑身寒气似被驱散,一股火热的激流在胸腹之间激荡。 眼睛盯着远处安鹤宫的方向,看着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一声一声的震天雷爆炸,几个时辰之后喧嚣渐渐归于寂静,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可惜了高延武,到底没能将唐军拖至天明…… 渊男建双拳紧握,血管里的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 现在,是最为凶险的时刻,高延武没能将安鹤宫的战争拖延至天明,一旦唐军将安鹤宫内的高句丽守军剿灭,必将立即进行下一步行动。 若是唐军将领谨慎小心,派出斥候前来这大山之中搜寻溃兵,自己掩藏的这些人马必然将被发现。 待到唐军倾巢来攻,自己与父亲所有的谋划都将落空,除去拼死力战,再无他途。 他心中已然紧张至极点,将漫天神佛都搬了出来逐一祷告,祈求神灵护佑高句丽,护佑渊氏一族,千万不要让唐军发现他们藏匿的踪迹…… 大雪纷纷扬扬,气候酷寒难耐,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始终未曾发现有唐军前来山岭之中搜寻的迹象,这让渊男建紧绷的心弦慢慢的松懈下来。 唐军果然骄狂,认为些许溃兵并不能影响大局,连搜捕都懒得搜捕,甚至做做样子都不肯。 如此看来,实乃天意。 他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幕,无数雪花在眼中盘旋着坠落,令人有些目眩神迷。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 “陛下!” 中军帐内,刚刚和衣而卧的李二陛下被一声呼唤惊醒,睁开酸涩的眼睛,见到自己的贴身内侍躬身立于榻侧,小心翼翼的低声呼唤,心中一紧,瞌睡顿时不翼而飞,一骨碌爬起,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眸,哑声问道:“出了何事?” 自己劳累一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睡下,若无十万火急之事,内侍焉敢吵醒? 那内侍愣了一下,旋即低声道:“前边传来战报,说是薛万彻所部不畏死战,已然攻陷安鹤宫,正在集结军队直取七星门。” “嚯!” 李二陛下猛地自床榻上跳到地上,心中大喜,却以为用力过猛导致一阵头晕目眩,脚下踉跄,若非内侍及时上前搀扶,几乎摔倒在地。 “陛下,当心!” 内侍吓得脸都白了。 李二陛下定定神,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将那股眩晕感压制下去,睁开眼睛道:“取丹药来。” 安鹤宫攻陷,就意味着平穰城北边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大军可直抵平穰城下,展开攻城战。 而长孙冲此刻就在七星门内负责防御,只要大军抵达七星门下,长孙冲便会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 而一旦大军自七星门长驱直入,失去城墙地利凭恃的高句丽守军,拿什么去抵挡如狼似虎的唐军? 此战可终结矣! 内侍脚下迟疑,犹豫道:“陛下,百日里您就曾服食过一颗丹药,眼下尚未过去十几个时辰,若是再次服用,恐对龙体有碍,还请陛下三思……” 他虽然不通药理,也不曾听闻着丹药服食之后有什么副作用,但是每一次李二陛下服食之后立即精神百倍、龙精虎猛,然而药效散尽之后却犹如抽去一身骨头一般,浑身上下酸痛疲惫,整个人萎靡不振,可见那丹药乃是透支人体之潜能,在短时间内增强精力,却需要长时间的恢复。 陛下自从东征以来便身体孱弱,整日里小病不断,一旦服食丹药过量,极有可能产生极为严重之后果…… 李二陛下坐到椅子上,倒是未对内侍发怒,淡淡道:“朕心中有数,那丹药乃是虎狼之药,久服伤身。然而眼下正值东征紧要关头,这个时候朕必须精神抖擞的指挥大军作战,毕其功于一役,否则若是出了差错,悔之晚矣!” “喏!” 内侍不敢再说,赶紧去到后面自箱子里取出锦盒,拿出一颗颜色赤红的药丸,将锦盒收好之后转身出来,将丹药递给李二陛下,又去一旁倒了一杯温水,伺候李二陛下将丹药服下。 服下丹药之后,李二陛下闭幕凝神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方才睁开眼,刚才的萎靡颓废已然消失不见,眼神逐渐锐利,浑身上下也充满了活力,起身让内侍伺候着穿戴好甲胄,坐在帐中等候诸位将领前来。 片刻之后,李绩、长孙无忌、程名振等人鱼贯而入,见礼之后分坐左右。 程咬金与薛万彻率领大军攻伐大城山城、安鹤宫,直取平穰城之北,尉迟敬德则与阿史那思摩率军猛攻平穰城之西,十余万大军连夜攻伐争战不休,对平穰城的防线发动最大限度之攻击。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沉声道:“薛万彻攻陷安鹤宫之消息,诸位想必都知道了吧?” 众人一齐颔首。 长孙无忌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安鹤宫乃七星门外最后一道防御,既然安鹤宫被攻陷,七星门已然处于薛万彻兵锋之下,只需兵临城下,犬子即刻打开城门,高句丽回天乏术,大局已定!陛下千秋伟业,足以让后世传颂,斑斑青史,光耀千古!” 这话有些阿谀之嫌疑,然而大家都知道眼下基本上大局已定,说几句好话也是应该的,总不能人人都当魏徵,非得要在陛下兴头上泼上一瓢凉水以显示自己的忠贞正直吧? 自然齐齐附和。 李二陛下方正的脸庞有些泛红,即便极力压制着心中喜悦,却依旧难以掩饰那份畅然快意。 他自诩也算是为人正直,生平唯好名声、美人而已,眼瞅着覆亡高句丽这等隋炀帝倾举国之力亦不曾完成的丰功伟绩,在自己手上得以实现,后世史书必定彪炳千秋,将自己所有之污点尽皆掩盖,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难以压抑心中兴奋,他霍然起身,大声道:“立即备马,朕要亲临安鹤宫,指挥薛万彻进攻七星门!” 众人闻言,都吓了一跳,李绩忙说道:“陛下三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眼下安鹤宫虽然攻陷,可其宫内未必没有高句丽溃军,万一贼军发动突袭,可如何是好?” 第一千两百章 竞相甩锅 听到李二陛下说要亲临战阵,督战七星门,吓得在座诸人齐齐起身,连连劝阻。 事实上,在座所有人都在为李二陛下的身体状态担忧。 皇帝时不时呈现出来的疲惫、颓废、萎靡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虽然这样的时候不多,每每一转眼的功夫便恢复如常,甚至精神抖擞更甚以往,但是这种两极分化的状态更是让人担忧。 固然曾经亦是冲锋陷阵的马上皇帝,可毕竟年纪大了,身体状态又是这般不堪,谁敢任由他亲临战阵? 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所引发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众人七嘴八舌劝阻,吵得李二陛下脑仁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不悦道:“当年朕亦曾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更曾于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汝等莫非忘记了朕之功绩,以为朕是杨广那等长于深宫的废物?” 众臣无语,每当李二陛下提及往年之功绩,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 因为李二陛下以往之战绩的确无比闪耀,所有不是开国皇帝的皇帝中,能够与李二陛下比拟战功着寥寥可数…… 李二陛下此刻觉得自己很兴奋,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燃烧激荡,迫不及待的想要目睹唐军潮水一般冲入平穰城的一幕,成就自己震古烁今的千秋伟业。若是老老实实的坐在中军帐内等着战报,却不能置身其中,那种畅然快意必然削减太多。 “汝等毋须劝谏,朕身体好,精神更好,又有汝等忠心护卫,又能出什么差错?再者说来,长孙冲已然掌管七星门,只待大军兵临城下,即会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朕就在安鹤宫等着捷报传来,万无一失。” 听了这话,长孙无忌脸上抽了抽,欲言又止。 他亦是当世人杰,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一辈子历经无数风雨,对于世事亦算是洞悉无遗,深知“人算不如天算”之道理,谋算再是严谨的计划,也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变数。 更何况眼下乃是战阵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谁又敢保证长孙冲肯定能够顺利开启七星门,迎接大军入城? 万一其中出现变故,可不会有人理解“凡事无绝对”的道理,只会迁怒于长孙冲。 若是陛下亲临战阵再有那么一丁点的闪失,整个长孙家都要为此承担泼天的责任…… 然而追随李二陛下这么多年,长孙无忌对于李二陛下的性情可谓无比熟知,知道每当李二陛下露出这样不耐烦的表情,便表示他心中主意已定,任谁也不可能更改。 就好像当年执意将齐王元吉的正妻杨氏纳为嫔妃,更将太子妃郑观音收入宫中一般,任凭朝野反对,却依旧不为所动…… 众臣也都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格,见其这般执拗,也不敢多劝。 不过想想也是,安鹤宫已然被薛万彻攻陷,宫内守军清剿一空,皆被唐军占据,距离七星门又有一段距离,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见到诸臣不再反对,李二陛下兴致勃勃,握了握腰间宝剑,意气风发,笑道:“之前诸位还反对此刻发动总攻,若非朕一意孤行,又岂能有眼下这般局面?赶紧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将渊贼枭首示众,朕便与汝等一齐动身返回长安,与诸位在太极宫中共饮庆功酒!” “陛下英明!” “臣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诸臣说了一通好话,李二陛下愈发神采飞扬,难耐心中冲动,大声道:“集结禁卫,咱们即刻前往安鹤宫,坐看薛万彻杀入七星门!” “喏!” 众人走出帐外,等到禁卫集结,李绩亲自给李二陛下牵来战马,而后数百人簇拥着李二陛下顶着大雪前往安鹤宫。 沿途唐军经过连夜奋战,此刻已经在收拢军队,有的就地休息,等着生火造饭,有的集结成队返回营地,更有运输辎重的兵卒推车来往络绎不绝。数万人在这条路上穿梭往来,硬生生将冻土踩得泥泞。 固然奋战一夜,但前方大胜,所有兵卒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色,远远见到李二陛下御驾亲临,纷纷单膝跪在道路两侧,大呼:“陛下万岁!” 李二陛下愈发兴奋,冲着这些兵卒连连摆手,方正的脸庞似乎焕发出光彩一般,在马背上大声道:“凯旋之后,朕在长安与汝等共饮,为汝等酬功!” “万岁!” “万岁!” 兵卒们兴高采烈,能够得到皇帝的回应已然是三生有幸,若是将来当真能够得到皇帝赐酒,那还不得是祖坟冒了青烟啊? 一众将领面面相觑,总觉得今日陛下有些亢奋得过头…… 倒了安鹤宫前,只见山坡之上的废弃殿宇笼罩在大雪之下,昨夜的战火尚未熄灭,一股股黑烟升腾而起。自火药炸毁的城门入城,随处可见忙碌的兵卒正在收拢尸体,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可想而知昨夜的战况有多么激烈。 李二陛下在马背上慢悠悠的前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大战之后的废墟,不由得赞叹道:“都说薛万彻一根筋、是个浑人,可说起这带兵打仗,倒是算得上响当当一号人物,尤其是这种只能胜不能败的硬仗,从未让朕失望。” 众人便知道,薛万彻这一场功劳算是坐实了,或许也仅有长孙冲打开七星门这等东征首攻能够稳居其上。 各个心中难免泛起酸意,那个浑人会打个屁仗啊?只知道不要命的猛冲猛打,半点战略也无,根本看不出什么军事素养好吧? 况且东征之战打到这个份儿上,胜局已定,任谁前来强攻安鹤宫也都是必胜无疑,偏生让薛万彻捡了一个大便宜…… 远处,一身戎装的程咬金听闻李二陛下亲临,赶紧过来迎接。 呼哧带喘的跑到李二陛下马前,躬身施礼:“老臣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自马背上跳下,上前将程咬金搀扶起来,佯嗔道:“你年岁也不小了,一身伤创,筋骨不济,要多多注意修养。这等繁琐之事交给年青人去干就好了,何必身体力行?” 程咬金苦笑道:“非是老臣事事操心,实在是半点不敢懈怠啊。这数千重伤俘虏,如何处置实在是伤神……” “嗯?” 李二陛下一愣,奇道:“这安鹤宫是薛万彻打下来的,何以处置俘虏却需要你来过问?” 军中自有规矩,一般来说,哪一座城池是由谁攻陷,城内的缴获都由其负责,旁人就算官大三级,也不能横加干预。 当兵打仗,都是拎着脑袋赚取功勋,若是仗着官大便窃占属下之功劳,谁还给你拼命? 程咬金这人有时候的确浑了一些,不大讲道理,但是打了一辈子仗,总不会去占属下的这点便宜吧?再者说来,那薛万彻比房二那厮还“棒槌”,岂会心甘情愿任凭自己的功勋被别人攫取? 怕不是得打出狗脑子来才行…… 程咬金一脸苦笑,无奈道:“薛将军急着强攻七星门,所以攻陷安鹤宫之后,便将重伤俘虏安置一事甩给老臣,自己带兵上阵了……论打仗,老臣自诩还有几分能耐,可是这等后勤事务,老臣如何处置得来?正巧陛下与诸位至此,还请给老臣处处主意,到底如何是好?” 李二陛下脸一黑,心道果然棘手。 按理说,对于重伤的俘虏任其自生自灭即可,不必大肆屠杀,可也没必要浪费药材人力去救治,反正大多数也是救不活的。 可眼下平穰城就在面前,城内十余万守军枕戈待旦,这些俘虏之下场将会极大限度的影响城内的军心士气,若是处置不当,极易挑起城内守军同仇敌忾、兔死狐悲之心,守城之时奋不顾死,拼死力战,唐军将会遭受极大之伤亡。 可若是予以善待,尽力救治,却需要耗费极大的粮秣辎重……在唐军自己的辎重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再去耗费药材、粮秣去救治这些几乎必死的重伤俘虏,让唐军兵卒们怎么想? 李二陛下沉着脸,转头问身后的李绩:“此事,英国公认为应当如何处置为好?” 李绩:“……” 第一千两百零一章 危墙之下 李二陛下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应该晚一些过来,无论那些重伤俘虏如何处置,那都是程咬金的实情。处置得好了,自然有他一份功劳,若是出了差错,责任也得由他来背。 自己若是拿了主意,无论导致敌军同仇敌忾亦或是唐军心生怨尤,那就都成了自己的责任。 处事不明,自然是平庸之君主…… 李二陛下如何肯背上这个大锅? 所以他立马转头,见到身后诸人尽皆低眉垂眼盯着自己脚尖,绝不与自己目光对视,只得看着李绩询问道:“英国公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没办法,不是朕不公道,可谁叫你是宰辅之首呢? 李绩:“……” 合着你们都知道此事不好处置,搞不好就要背黑锅,所以都滑不留手绝不沾边儿,却推到咱身上是吧? 这跟我有个毛的关系啊! 可是陛下询问了,他就不能再次推脱,满腹怨念的想了想,道:“暂且收押在大城山城吧,让随军郎中尽力救治,勿要吝惜药材。上天有好生之德,吾大唐以仁义立国,泽被天下,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可救之人,即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俘虏。” 这件事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怎么做都有可能引发后患。 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就只能忽略唐军兵卒的不满,对俘虏进行救治。若是他此刻敢下令将这些俘虏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且不说平穰城内的守军会否同仇敌忾,迸发出极大之战斗力,就连长安城内那些个饱学鸿儒亦将痛斥他李绩“狠辣冷血”“有伤天和”,四处抹黑他的人品,使得千夫所指,声名狼藉…… 李二陛下满意了。 他才不在乎那些个俘虏如何处置,是生是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要别事后将责任摊到他的头上,那就万事大吉。 既然这件事已经定下,主意是李绩拿的,是功是过那自然都是李绩的实情,他果断转化话题:“安鹤宫内是否已经将敌军清剿干净?” 程咬金道:“昨夜攻陷安鹤宫,薛将军便已经连夜清剿宫内,只不过有千余溃军遁入安鹤宫后山,那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横,追踪不易,故而不予理会,料想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李二陛下颔首。 千余人的溃军,撒进大山里根本追无可追,况且军队一旦溃散,便丧失全部战斗力,不足为患。 一旁的李绩却皱眉道:“如何确认只有千余溃军?” 一场大战,敌我双方混战不休,战后极短的时间内是很难统计双方战损的,眼下程咬金却这般笃定溃兵只有千余人,这并不附和常理。 程咬金愣了一下,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薛万彻报上来,他便深信不疑…… “长孙冲的密信之中,与他换防的高延武率军五千至六千进驻安鹤宫,眼下敌军伤亡人数加在一起尚缺额千余,这些缺额自然就是溃兵……” 程咬金解释。 李绩却道:“由此可知,长孙冲对于换防之军队人数根本并无一个确认之数字,只是大略估计所得。万一他估计有错,这只部队的人数是七千、八千,甚至一万……这么多的溃兵潜藏于安鹤宫后山之中,正值大军攻略平穰城的紧要关头,所有兵力都向前线输送,若是有人将这些溃兵组织起来,忽如其来的杀出来,你可知会造成何等严重之后果?” 程咬金冷汗涔涔。 这种危险是很可能存在的…… 一支军队的人数并非恒定,会由于各种各样的愿意增多或者减少,尤其是高句丽军队建制不完备,同样的一军,有的只有五六千人,有的却多达万余人,战斗力更是天差地别。 长孙冲并不知道与其换防的军队到底多少人,只是做出一个预计,那就代表有可能出错。 若是如李绩担忧的那样,四五千人遁入山林,在某一位将领的领导之下重新聚拢,然后陡然杀出…… 眼下唐军的重心已经前移,随着薛万彻等将领开始强攻平穰城,大城山城、安鹤宫一线已经成为后方,否则李二陛下也不敢轻易出现在此处。 假若眼下一支数千人的高句丽军队凭空杀出,李二陛下身边护卫的“百骑”精锐只有五六百人,那后果简直不敢设想…… “陛下放心,老臣这就召集斥候,前往后山探明情况,若发现溃军影踪,即刻派兵前去剿灭。” 一支自腹心之地陡然杀出的敌军,所造成的损失不堪设想,再是谨慎亦不为过。 一旁的长孙无忌面色难看,却没有说话。 李绩的言语或许只是公事公办,但实则却直接指向长孙冲,认为长孙冲的能力不足,有可能导致疏忽大意…… 不过长孙无忌素来隐忍,这个时候自然不会与李绩针锋相对,在他看来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只要长孙冲能够顺利开启七星门,东征首攻便是板上钉钉,眼下这些意气争执根本无关紧要。 且让李绩这匹夫嚣张一时…… 李二陛下看着几个重臣言语机锋敲敲打打,心中好笑,这等局面是他最喜闻乐见,若是这些人一团和气、你好我好,那他这个皇帝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不过此等时候非是争斗隔阂之时,应当集中力量一致对外,覆亡高句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打圆场道:“薛万彻固然有所疏忽,却功不可没,无论溃军只有千余人亦或是三四千,都不过是溃军而已,军心以溃,不足为虑,只需遣人查探清楚即可。诸位可愿与朕再向前一段路程,看一看平穰城墙?” 李绩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但程咬金的身份地位太高,所以错误只能是薛万彻的…… 一听他还要继续往前,一众大臣吓得浑身冷汗。 就连素来以“谗臣”示人的诸遂良都赶紧劝阻道:“陛下,万万不可!战场之上兵凶战危,刀箭无眼,焉能自蹈险地?” 长孙无忌也道:“大战至此,战局已定,无论犬子能否顺利打开七星门,平穰城破乃是旦夕间之事,陛下万不可行险。” 众人也都苦苦相劝。 李二陛下固然自负,甚至有些刚愎自用,但也很懂得给大臣们面子,心中有些不爽,却也勉为其难道:“也罢……那咱们就在此稍作盘桓,第一时间等候大捷的消息!” 大家齐齐松了口气,程咬金连连颔首:“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李二陛下嘴角一翘,心里洋洋得意。 他知道这帮人不可能让他前往平穰城下观战,自己乃是九五之尊、一国之主,若是出了半点差错,这些大臣怕是就得以死向天下谢罪。 自己先是要求平穰城下观战,被拒绝之后退而求其次,这帮人自然不会不允……呵呵。 ***** 天色渐渐亮起,天上的大雪却依旧纷纷扬扬,没有丝毫停歇之意。 渊男建跺跺脚,觉得双腿已经冻得发麻,可是前方却一丝一毫消息也没有传来。 原本因为唐军并未派人前来搜索山林之时松弛下来的心弦,这会儿又忍不住绷起。 若是等到天色大亮,前方依旧未曾传回消息,那自己是否还要引领大军冲出山林沟壑,杀入安鹤宫,再由安鹤宫杀出,直捣唐军之后阵? 没有了夜色的掩护,自己麾下军队再是精锐,怕是也难以对唐军造成太大损伤,想要趁乱直插中军袭杀大唐皇帝也只能是美梦一场…… 远处,一条身影自大雪之中时隐时现、飘忽不定。 渊男建一手猛地摁上腰间刀柄,一双眼睛睁大,狠狠的盯着那条人影,身边兵卒也各个屏息静气。 盏茶之后,那条人影终于出现在近处,隐藏在雪地里的几个斥候猛地扑出,将那人影摁在地上…… 片刻之后,斥候将那人押解至渊男建面前。 第一千两百零二章 东窗事发 那人单膝跪地,喘着粗气,亢奋道:“末将奉命潜伏在宫内,侦查唐军情况。眼下唐军大将程咬金已经命人前来后山之中搜索溃军踪迹,另外,末将在安鹤宫中观察,发现宫门前的一处营地之中有数百精锐唐军,装束与别不同,极为精悍,想来是有什么大人物前来,连程咬金都神情恭谨,入内之时身边亲兵尽皆留在营外,只一人进入……” 此人乃是渊男建留在安鹤宫的内应,通晓汉话,换上唐军的军装,兵荒马乱的时候自然不易暴露。 果然带回来极为重要之消息,若非及时通秉,怕是片刻之后唐军斥候便能发现大军潜藏的踪迹。 等到唐军大举来攻,所有谋划都是一场空…… 尤其让他注意的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比程咬金还高,连程咬金入营内相见连亲兵都留在营外? 想想唐军中的那位大人物,渊男建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原本还想着冲杀出去奔袭唐军后阵,直捣中军大帐,看看能够天意顺遂袭杀大唐皇帝…… 却不想居然亲自送上门来! 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压抑着心底澎湃激荡的兴奋,渊男建当机立断,抽出腰刀,低吼一声:“时机已至,随吾杀敌!” 身边亲兵将早已备好的旌旗陡然竖起,十余面颜色不一的旗帜在风雪之中烈烈招展,一股萧杀之气腾空而起。 身后,万余兵卒沉默无言,却各个握紧手中刀,牵住战马的缰绳,跟随在旗帜之后小跑着自深沟密林之中跑出去。 待到出了山沟密林,渊男建翻身上马,看了看前方出现又消失的唐军斥候,根本不以为意,高高举起手中的佩刀,大吼一声,双腿夹紧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狂奔而出。 在他身后,万余大军亦是各个在跑动之中飞身上马,紧随在渊男建身后,狂风一般席卷低矮的山梁、平坦的地域,向着安鹤宫狂飙突进。 一时间蹄声隆隆、风云变色,狂暴至极的杀气弥漫天地之间。 ***** 七星门。 临近黎明,风雪肆虐,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笼罩整个城楼。 城楼之内,渊男生负手踱步,如坐针毡。 长孙冲倒是还有几分静气,拈着茶杯慢慢的呷着茶水,只是时不时抬头去看窗外天色的动作却暴露了心底的紧张…… 前方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听闻唐军已然攻陷安鹤宫,高延武极其所部全军覆没,唐军大将薛万彻已然集结兵马,即将直抵七星门下。只需唐军一到,两人便会下令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届时大局已定。 这等关键时刻,两人皆是坐立难安,紧张万分。 窗外风声呼啸、大雪纷飞,却迟迟没有唐军抵达的消息。 渊男生来回踱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念叨着:“为何迟迟不至?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差错吧?万一出了变数怎么办?父亲会否已然东西吾等之谋划,所以早已布下埋伏,故意将吾等安置在这里?” …… 长孙冲努力做出镇定如山的模样,好似大事临近却巍然不动,一切尽在掌握…… 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干涸的喉咙,他淡然道:“世子不必焦急,安鹤宫已然攻陷,那高延武全军覆灭,再无人能够挡住唐军的脚步。唐军需要集结,补充军械,最迟一个时辰,必然抵达七星门下,世子稍安勿躁。” 渊男生走到窗口处,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风雪瞬间灌入,令他精神一振。 看着外头城下黑洞洞的街巷、房舍,不知为何,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惊悸,他迟疑着说道:“不知为何,吾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好似有什么是吾等所遗漏……” 琢磨了好一阵,他忽然一拍大腿,说道:“唐军攻陷安鹤宫的消息已经数度送入城内,下一刻必然兵临城下,可为何这七星门内却依旧安静如常,不见兵马调动?唐军气势汹汹而来,对于七星门志在必得,父亲该不会对吾等这般信任,认为吾等麾下这数千兵卒便能够挡住唐军猛攻吧?” 他终于明白心里这份忐忑惊悸来自于何处……安静,太安静了。 风雪之下的七星门内,街巷静悄悄杳无人踪,甚至这一片房舍都罕有行人出入,这哪里是守城大战爆发之前的景象? 太诡异了! 被他紧张的心情感染,长孙冲也坐卧不安,起身来到渊男生身边,顺着窗子的缝隙看出去,城下街巷房舍笼罩在黑暗之中,黑洞洞好似有一只怪兽蛰伏其中,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吞噬猎物…… 长孙冲心里打鼓。 渊盖苏文其人固然刚愎自用、残忍暴虐,但是论才能绝对称得上一时人杰,否则何以能够皆空高句丽王室,将军政大权揽于一身,成为事实上的“高句丽王”? 想要骗过他的确不易。 可若是渊盖苏文早已洞悉他与渊男生的谋划,有何必将他们安置在这七星门,白白送给他们开城献降的机会? 早早的一刀砍了多省事儿…… 长孙冲心里也惊疑不定。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城外响起,长孙冲急忙推门而出,顶风冒雪来到箭垛前,居高临下看往城下。 一个斥候疾驰而至,在城下大喊:“唐军先锋薛万彻已经率领大军数万,与半个时辰前开拔,前往七星门而来!再有一炷香的功夫,便可抵达城下,请世子与长孙将军严阵以待,固守城门!” “嘿!” 长孙冲忍不住锤了一下面前的箭垛,心中振奋难言。 终于来了! 面上却强忍激动,冲城下喊道:“吾已知晓,再探再报!” 待到城下斥候转身策马离去,长孙冲回到城楼,振奋道:“世子快去命令兵卒做好准备,只待唐军一到即刻打开城门,大事成矣!” 渊男生兴冲冲的一拍手掌,道:“吾这就去安排!” 反身走向门口,手掌尚未触及房门,便听得“砰”一声响,面前的房门被人从外边一脚踹开,吓得渊男生心脏差点从胸膛里崩出来,勃然大怒:“何人这般莽撞?” 回应他的是一只从门外踹进来的脚,一脚正中他的胸口,将他踹得倒飞出去,“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旋即,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卒自门外蜂拥而入。 长孙冲惊骇欲绝,反手拔出腰间佩刀,拧身一个箭步窜到左边窗户旁,正欲破窗而出,“砰”,前后左右各扇窗户几乎在同一时间离支破碎,无数兵卒夹杂着木屑自窗外跃入,彷如神兵天降。 这些兵卒跃入城楼之内,手中数十柄钢刀光芒闪闪,身后破碎的窗户又有数十张强弓出现,所有箭簇都对准了长孙冲。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长孙冲咬了咬牙,到底没有拼死一战的勇气,恨恨将手中的佩刀丢在地上。 几个兵卒如狼似虎的冲上来,其中一人狠狠一拳捣在他的腹部,疼得他弯下腰去,苦胆水都吐了出来,那几个兵卒这才用绳索将他五花大绑,然后死死的摁在地上。 渊男生好不容易缓过神,见到眼前一幕,登时魂飞魄散,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与长孙冲的谋划已经被父亲窥破,此刻正是父亲派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将他们制服? 可这个时候断然不能束手就擒,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大叫道:“尔等意欲谋反不成?速速让开,吾要见父亲!” 他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或许这些人是二弟派来意欲加害他的呢?只要能够见到父亲,总归还有一个解释的机会,大不了就将实情尽数推到长孙冲身上,说自己是被长孙冲蒙蔽,心中绝无背叛父亲之心…… 一个顶盔贯甲的校尉自门外大步而入,冷冷的看了一眼渊男生,目光中满是嘲讽,而后束手立于门侧。 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而入。 第一千两百零三章 早有埋伏 风雪自破碎的门窗灌入,城楼之内一片狼藉,长孙冲被五花大绑死死的摁在地上,全无挣扎之力,渊男生倒是还站着,只是看着这道自门外缓步而入的高大身影,只觉得浑身颤栗、彻骨生寒。 身为高句丽眼下之领袖,十余万守军的灵魂,拥有着至高无上权威的渊盖苏文居然离开了大莫离支府,来到这七星门的城楼之内…… 用意为何,不言自明。 渊男生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完全熄灭…… 他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顿地,涕泗横流,悔恨难当:“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听信长孙冲之蛊惑,可孩儿万万没有背叛父亲的心思,只想着能够放唐军入城,然后凭此功绩与其商议,能够保全吾渊氏一族……” 风声在窗外呼啸,夹杂着雪花自破碎的门窗卷入。 渊盖苏文披着一件斗篷,高大的身躯顶盔贯甲,背上负着五柄长刀,红黄两色的刀彩在寒风吹拂之下烈烈飞扬,一张长脸面容刚毅深邃,整个人犹如渊渟岳峙一般,恍若战神降临。 一双眼冷冷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渊男生,毫无半分情感,好似在看一只待宰之前咩咩叫的羔羊…… 渊男生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好半晌发现父亲一言不发,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渊盖苏文冷漠的双眸,心头一颤,知道自己所有的谋划在父亲面前都已无所遁形。 从小到大,自己每当做错事,越是狡辩就越是收到严厉的惩罚,这令他心有余悸…… 只能再次低下头,苦苦哀求:“……父亲饶了孩儿这一回吧,孩儿知错了,自今而后愿意让出世子之位,尽心尽力辅佐二弟继承父亲的家业,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良久,渊盖苏文才缓缓说道:“你可知,你二弟此刻身在何处,所做何事?” 渊男生:“……” 心想二弟不是在牡丹峰提督“王幢军”,等着护卫您自南门弃城而逃,前往百济苟延残喘么? 不过父亲既然在这个时候问这么一句,显然答案不会那么简单。 好在渊盖苏文也不打算让他猜测,缓缓道:“你在这里勾结唐军,意欲开城献降,断送高句丽六百年国祚,绸缪着向唐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而你的二弟,吾的儿子,却率领‘王幢军’潜藏在安鹤宫后山的冰天雪地之中,侍机以万余血肉之躯冲击唐军数十万之军阵,只为高句丽能够尚存一丝胜算!你可感到羞愧?” 渊男生一时间尚未明白渊男建何时率领“王幢军”跑去了安鹤宫,而且安鹤宫不是已经陷落了么? 一旁吐尽了苦胆水的长孙冲温言却是如遭雷噬,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渊盖苏文。 “王幢军”乃是他一直重点关注的军队,被唐军上下视为高句丽最后的抵抗力量。可是先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王幢军”正在牡丹峰上,只等着唐军兵临城下之时,护送着渊盖苏文弃城而逃。 怎地就去了安鹤宫? 唐军回馈给他的信息,明确提及安鹤宫已然被薛万彻攻陷,清剿溃兵之后已然会师南下直奔七星门而来。 若是“王幢军”藏匿于安鹤宫后的山岭密林之中,躲过了薛万彻的清剿,而后趁着所有唐军的攻击都倾斜在平穰城下之时,陡然自安鹤宫杀出,然后直插唐军后阵,甚至是扑向中军大帐…… 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心底升起。 安鹤宫先前是他的驻扎之地,换防之后他将安鹤宫的底细汇报给唐军,其中自然没有一字一句提及“王幢军”——他自己都始终认为“王幢军”在牡丹峰,时刻准备着护送渊盖苏文跑路,又岂会叮嘱唐军注意? 可现在“王幢军”就在安鹤宫的后山之中,一旦其陡然杀出,给唐军造成巨大损失…… 这个罪名是长孙冲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的。 而且若是“王幢军”当真战力强横,一直杀到中军大帐,致使李二陛下遭受一丝半点的伤害…… 整个长孙家都要为此负责。 渊男生这时候也明白过来,即便“王幢军”再是战力强悍,即便能够给予唐军再大的伤害,可是身处于数十万唐军之中,四面八方皆是唐军,又岂能有脱身之机会? 无论如何,渊男建都必死无疑。 自己为了性命、权势,出卖了高句丽与父亲的利益,二弟却为了高句丽、为了父亲甘愿深陷绝境…… 两相对比,连渊男生自己都觉得自己该死。 可再是该死,他也不想死…… 跪在地上向前膝行两步,紧紧抱住渊盖苏文的腿,渊男生涕泗横流,一脸悔不当初的模样,哭着道:“父亲,孩儿知错了,真的知错了……自今而后,孩儿放弃世子之位,终生在府中不踏出一步,只求父亲念在血脉亲情的份儿上,给孩儿一个机会。” “呵呵,血脉亲情?” 渊盖苏文冷硬的面容泛起一抹笑容,却让人看着彻骨生寒:“你打算打开七星门开城献降,将为父置于死地之时,可曾想过血脉亲情?” 他摆摆手,让身边的亲兵上前将渊男生拖走,冷冷道:“为父亲至此地,非是念在父子一场的情份上给你送终,似你这等狼心狗肺之辈,还不配……不过吾亦要感谢你们,若非你们的谋划,吾又如何能够诱使唐军轻敌入城,而后设下埋伏予以歼灭?” 长孙冲闭上眼睛,彻底绝望。 若说“王幢军”藏匿于安鹤宫后山他有可能并不知情,眼下七星门开薛万彻引兵而入却遭遇高句丽军伏击,就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洗清的罪责了,因为这一切都是出自于他的谋划。 而且自己落在渊盖苏文手中,怕是连去李二陛下面前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所有谋划功亏一篑,不仅他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使得整个长孙家都要承担罪责。 若是唐军最终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还好,可若是此次东征因此空亏一篑、折戟沉沙,那么长孙家怕是要遭受李二陛下严厉之制裁,自此一蹶不振,彻底沉沦下去…… 他长孙冲,就是一手将家族推入火坑的罪人。 “报!” 城楼外,一个校尉自城下飞奔而来,至门外单膝跪地:“敌军已然抵达十里之外!” 渊盖苏文颔首,大声道:“传令下去,待唐军至城下便打开城门,按计划行事!” “喏!” 校尉飞快离开,有人在城楼上点燃一支火把,冲着内城晃了几圈,显然是事先约定好的暗号。 城下黑洞洞的街巷房舍好似一个无底深渊一般,看似寂然无声,实则蕴藏了一只张开大嘴等待吞噬猎物的猛兽。 一切准备就绪,渊盖苏文却并未有转身离去,而是让人寻了一把椅子,在四处漏风的城楼中坐了下来,又让人找来一个火炉,烧了一壶热水,沏了一壶香茶。 摆手让人将长孙冲身上的绳索解开,他招招手,道:“做来陪吾坐坐,喝口茶,等着唐军入城。” 长孙冲神色漠然,站在那里没动。 自己太过天真,以为一直掌握着渊盖苏文的心思,实则却被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死了也就罢了,却害得长孙家跟着坠入深渊,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心情上演一出“视死如归”的戏码? 渊盖苏文不以为意,待到香茶沏好,自斟自饮了一杯,瞥了一眼面色灰败的渊男生,淡然道:“你是吾之世子,却实在不懂吾之性格。高句丽也好,渊氏一族也罢,若不能为吾所掌控,这一切要之何用?从唐军寇边那一天起,吾便已经下定决心,要么击溃唐军挟大胜之威登顶高句丽王之宝座,要么就让高句丽与渊氏一族于吾陪葬。” 长孙冲不得不感叹,论心性冷漠暴戾,渊盖苏文当真无出其右。 第一千两百零四章 欲退无路 渊盖苏文冷硬的面容泛起一抹讥诮的笑意,饮了口茶,吁出口气,看着渊男生道:“让吾为了高句丽之国祚与渊氏一族之存亡力战而死,而汝等却在吾死后卑躬屈膝事贼而生,甚至继续享受荣华富贵……那是绝无可能之事,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长孙冲摇头轻叹。 他的确不了解渊盖苏文之为人,这种当世枭雄骄傲且自负,宁愿轰轰烈烈的战死在平穰城内,又岂会如丧家之犬一般弃城而逃,背负一世骂名,以至于沦为笑柄余生耿耿于怀? 自己若是知晓其宁折不弯之性格,又岂会相信他会弃城而逃?早该知晓其在城南的布置乃是故意掩人耳目,事实上已经将“王幢军”安置在最为隐秘之地,只等着时机一到,便予以唐军重创。 只可惜渊男生实在是愚蠢,身为人子,居然不知其父之性情,这才被骗得团团转,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渊男生一脸灰败,嘴唇蠕动一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渊盖苏文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狠辣,情愿将高句丽与渊氏一族一同拖着灭亡亦不想遭受背叛的决绝,令他彻骨生寒。 高句丽覆亡也就罢了,可渊氏一族乃是血脉所在,居然全无半分怜悯之心…… 一名将领再次登上城楼,在门前禀报:“唐军即刻抵达!” 渊盖苏文淡然自若,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之气度,随意的挥挥手,道:“按照计划行事即可,吾便在此处,坐观汝等诱敌入城予以歼灭,为吾高句丽儿郎压阵!” “喏!” 那将领起身飞跑下城楼,继而一连串的呼喝声响起,各处兵马调动,旋即又归于平静。 片刻之后,一阵滚雷也似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千军万马狂奔冲锋的气势震得城楼都微微颤动。 须臾,无数唐军自黎明前的夜幕之中陡然出现,铁蹄踏碎地面的冰雪,裹挟着漫天风雪,一往无前的冲向七星门。 薛万彻素来悍勇,此刻一马当先,在马背上微微伏着身子,一双眼睛紧盯着前方的七星门。城门前无数拒马错杂林立,城头几盏灯笼在风雪之中摇曳晃动,昏黄的光芒被大雪阻隔,看不清城头到底有多少人。 但是大军行至此处,距离城门只有不足百丈,敌军却依旧悄无声息毫无反应,这使得薛万彻心中嚯嚯跳动。这种诡异的情况很显然是长孙冲已经掌控了城门,否则兵临城下,岂能毫无抵抗? 果然,又向前奔袭数十丈,已然抵达一箭之内,七星门那厚重的城门忽然缓缓向内开启…… 薛万彻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热血直冲脑际,骑在马上大吼一声:“冲进城去,冲进城去!” 身旁策马奔弛的兵卒并不知有人于七星门做内应,本以为一场死战却不料城门居然开启,兴奋之下哪里还顾得去想到底发生何事,一个个呼喝连连跃马扬刀,狂风一般卷起风雪,直冲向七星门。 城墙之下,风雪之中,千军万马风卷残云,狂飙一般席卷向七星门,气势滔天! 薛万彻奔至七星门下,前方黑洞洞的七星门毫无声息,他勒住缰绳减缓马速,指挥亲兵将城下的拒马搬走,看着麾下启禀潮水一般涌入七星门,心中豪气顿生,兴奋不已。 无需多问,此战之后,东征之首攻必然为长孙冲所得。强攻平穰城必将伤亡无数兵卒、耗费无数辎重,眼下七星门打开,大军顺利入城,将最为艰苦的攻城战变成唐军极为擅长的巷战,这等功勋谁也别想抢走。 而长孙冲之下,“首战之义”却非自己莫属! 即便七星门已经打开,刺猬一般的平穰城等同于被剥开了最为坚硬扎人的外壳,但身为主将,薛万彻却没有头脑发热第一个冲入城内,他需要坐镇城外指挥调度,待到麾下兵卒完全取得七星门之控制权,才会入城进驻。 这不是谨慎与否的问题,而是军中规制,就好似中军帐绝对不能设置在山脚、河边一样的道理。 无数骑兵自他身边狂奔而过,冲入七星门,黑洞洞的城门此刻好似一张巨兽貔貅的大口,源源不断的吞噬着食物,却只进不出…… 薛万彻眼皮跳了跳,兴奋的心情瞬间有所削减,久历战阵磨砺出来的直觉令他泛起一股不祥之预感。 固然长孙冲已经掌控了七星门,可是这七星门里里外外也着实太过安静了一些…… 说到底,长孙冲亦是一个唐人,渊盖苏文又岂能给予其毫无保留之信任?即便有渊盖苏文的长子渊男生与其联合,但是七星门这等重地,渊盖苏文又怎会不安置自己的心腹嫡系,反而全权交由长孙冲与渊男生? 再是全盘控制,也不大可能上上下下面对唐军冲入城中而无动于衷…… 这一刻,薛万彻差点想要下令停止入城,然而转念一想,就算其中有什么差错,又怎能比得上强攻平穰城来得更凶险呢?即便城内有什么埋伏,也不过是恶战一场,好过强攻城池带来的损失。 这么一想,他心底放松一些,然而未等他下令让冲入城内的兵卒小心,便听得“轰”一声闷响,城门方向传来一阵惨叫,后续涌向七星门的骑兵聚集在城门前,犹如被堵住的水道一般,冲锋之势戛然而止。 薛万彻大吃一惊,大喝问道:“发生何事?” 远处已经有校尉飞奔而来,大叫道:“将军,大事不好,七星门内降下一道铁门,将城门完全堵死,正冲入城门洞的兵卒被砸死砸伤!” 薛万彻一拍大腿,坏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城门之内岂能无缘无故多了一道铁门?又在这等关键时刻降下,彻底将唐军隔成两段,城内的兵卒后退无路,城外的兵卒前进无门,这显然是中了敌人的埋伏。 冲入城内的兵卒危矣…… 念头刚刚升起,便见到七星门内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继而喊杀声如闷雷一般响起,震得脚下大地都微微颤栗。 薛万彻哪里还不知道中了埋伏? 气得他在马背上破口大骂:“长孙小儿误我!快快快,冲进城去!” 敌人既然事先早有埋伏,冲进城去那些兵卒肯定进入了高句丽军的伏击圈,若是不能及时打通城门将其撤回,怕是就要全军覆没。 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首功之义”?若是任由那些兵卒折在平穰城内,自己一个贪功冒进的罪名是绝对逃不掉的,尽管此事最大的罪责在于长孙冲…… 城外的唐军疯狂的冲到城下,在城门洞内埋设火药意欲炸塌里边这道铁门,打通退路,接应城内的唐军撤回。 与此同时,城上忽然见灯火通明,无数高句丽守军登上城头,箭矢如雨一般自城头泼洒而下,将城下唐军笼罩其中。 因事先知晓长孙冲会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入城,故而唐军并未穿戴强攻城池的甲胄,而是注重机动性,只穿着革甲,意欲冲入城内之后能够更快的占据七星门,破坏平穰城的防御。 故而城头上高句丽守军的箭矢自上而下轻易的洞穿兵卒身上的革甲,无数唐军顷刻间中箭坠马,城下伏尸无数,哀嚎震天。 薛万彻目眦欲裂,可即便此等情况,也不能立即撤兵,否则等同于放弃城内的唐军…… “冲上去!冲上去!炸开七星门!” 薛万彻怒声大叫,前边校尉跑回来,禀报道:“启禀将军,那道铁门一场坚固,且深嵌在城门洞里,火药少了炸不动,火药多了怕是要连城门楼一起炸塌……” 城门口炸塌,城内唐军更是后退无路。 薛万彻哪里肯放弃?冲入城内的都是他麾下袍泽,就算他今日死在此地,亦不能弃之不顾,独自逃生! 第一千两百零五章 唐军退却 薛万彻凶性大发,大叫道:“都给老子下马,择取两处城墙埋设火药,咱们炸开城墙冲进去!让后边的辎重营给老子快一些,若是上来得晚了,老子宰了他们!” “喏!” 一军之兵卒皆乃袍泽,如今一半袍泽被困在城内,外边这些自然心急火燎,一心想着救援。他们不顾头顶飞蝗一般的箭矢,闷头冲到城下,想方设法撬动城砖埋设火药,试图炸毁城墙。 “轰轰轰” 数处埋设好的火药引爆,一阵阵黑烟腾空而起,将天空中的风雪冲得恣意乱卷,一段段城墙在爆破之下松动,但是塌方却不够彻底。 平穰城的城墙外层砌着青砖,内里则是厚厚的夯土,黑火药的威力可以轻易将青壮炸得飞起,但是对于黏性很大的夯土却效果甚微,难以达到之前在安市城等地的效果。 而兵卒埋设火药的过程冒着头顶的箭雨,伤亡甚大。 薛万彻急得跳脚,城内火光熊熊喊杀震天,显然冲入城内的唐军已然遭遇伏击。城内十余万守军设下陷井围攻,那些唐军再是悍勇又如何抵挡?这可都是他麾下的袍泽,若是任其在城内被高句丽军歼灭,他又有何颜面面对麾下将士,将来返回长安,更有何颜面见这些阵亡兵卒的父母妻儿? 身后一阵吵杂,薛万彻正欲破口大骂,却发现是后方的辎重部队终于赶到…… “即刻搭设云梯,给老子攻城!” “快快快,赶紧将七星门给老子拿下!” “谁特么敢畏战不前,老子一刀劈了他!” …… 薛万彻暴跳如雷,挥舞着横刀不断发号施令。眼瞅着一桩天大的功劳便要攥在手中,结果却遭遇伏击,指使损兵折将,甚至对大军围攻平穰城之士气造成极大之打击,这让他如何能忍? 辎重营兵卒也知道了情况,各个奋不顾身,将云梯运到城下,迅速搭建完成,另有工兵在城下继续挖掘城砖埋设火药,试图再将城墙炸出几个豁口。 无数唐军兵卒口叼横刀,双手飞速顺着云梯向城上攀爬,半途却遭遇箭矢、滚木之袭击,纷纷坠落城下,骨断筋折。 “轰轰”火药轰鸣,一朵朵硝烟腾空而起,力量却并不足以如以往那般将城墙炸得塌方,只是将外层的青砖炸飞,城墙松动露出里层的夯土,整段城墙看似摇摇欲坠、残破不堪,实则依旧稳固。 ***** 城下战火纷飞,城楼内,渊盖苏文却稳如泰山、巍然不动,不紧不慢的呷着茶水。 长孙冲听着场下的嘶喊惨叫,外头冲天的火光映得他脸色阵青阵白,如坐针毡。 渊盖苏文放下茶杯,轻笑道:“大郎可是担忧城下战事?去窗口旁看看,倒也无妨。” 长孙冲迟疑一下,终究忍不住心中急切,起身来到南边窗口。 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使得长孙冲精神一振,并未有感受到太过寒冷。先前还黑洞洞的城门内街巷,此刻已然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炉,大抵是耗费了平穰城所有菜油,所有的房舍都燃烧在熊熊大火之中,即便是街巷上的砖石也燃着大火。 唐军冲入城内的数千兵卒就在这大火之中辗转哀嚎,地上滑溜溜的菜油使得战马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兵卒滚落在地浑身沾满菜油,无数高句丽军队将四面八方包围,一波一波的火箭腾空而起,落入唐军阵列之中,将沾满菜油的人马尽皆点燃。 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唐军,此刻就犹如牲畜一般在火海之中辗转哀嚎,遭受屠戮。 长孙冲眼皮狂跳,强忍着胸腹之中的痉挛,又跑到北边窗前,俯瞰城下的战争。 无数唐军沿着云梯向城上攀登,却始终未能登上城头,半途就被高句丽军队的箭矢、滚木、檑石击中,纷纷坠落城下,伤亡惨重。 眼看着这一幕,长孙冲瞳孔发散,面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一颗心坠入冰窟。 此等惨重损失,皆是因他误中渊盖苏文之计策而导致,此战之后,无论平穰城是否攻陷、高句丽是否覆亡,追究起责任来,他长孙冲必将首当其冲,无可逃避。 造成这等损失,休说他长孙冲重返长安无望,便是家族亦要遭受拖累,父亲甚至要跪在陛下面前祈求宽恕…… 在他身后,渊盖苏文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大郎有何计较?” 有何计较? 长孙冲惨笑一声,失魂落魄的回到桌案旁,垂头一语不发,涩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呵呵!” 渊盖苏文发出一声讥诮的笑意,淡然道:“勿要在吾面前做出这副不畏生死的模样,你以为吾会敬重你是条汉子,便放你一条生路?白日做梦。况且,你若当真不畏生死,刚才吾进门之时便应该悍不畏死的扑上来,争取与吾同归于尽,而你却选择反身破窗而出。即便是现在,你固然手无寸铁,也大可冲上来以牙齿咬断吾之咽喉,给城下这些因你而丧命的大唐兵卒一个交待……可你并没有。既然惜命,那为何不跪在吾之面前摇尾乞怜,看看能否打动吾之善心,却偏要做出慷慨赴死之态,实在是虚伪得紧。” 长孙冲心思被窥破,羞愧无地,掩面无语。 正如渊盖苏文所言那般,他若当真有赴死之心,刚才渊盖苏文进门之时便应该以命相搏,既然那时候第一反应是撞破窗户逃走,便已经彻底失去了慷慨赴死之意志。 即便知道绝无可能活下去,可心底却难免仍有一丝奢望。 蝼蚁尚且贪生呢…… 渊盖苏文瞥了一眼长孙冲,眼中讥讽几乎毫不掩饰,摆手让身边的亲兵斟了一杯茶,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似你这不忠不义之辈,吾这辈子见过太多,也杀过太多,在吾眼中几与豚犬无异。来人,将此人推出去斩首示众,首级抛于悬挂于七星门上,让唐军兵卒都看看,他们自以为潜入平穰城之内应,是何等下场!” “喏!” 几个亲兵冲上前,将长孙冲拖着往外走。 长孙冲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也不挣扎,已然认命。 他怕死,但是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哀求,渊盖苏文这个杀人如麻的魔王亦不会动心半分,与其临死还要遭受此人之耻笑,还不如痛痛快快挨上一刀。 虽然有可能很疼…… 渊男生在一旁噤若寒蝉,看着长孙冲豚犬一般被拖着往外走亟待行刑,张了张嘴,想要求情,却猛地醒悟自己眼下亦是自身难保,父亲杀起人来眼睛都是红的,可不管是亲爹还是亲儿子,只能闭上嘴巴。 猛地,城楼外忽然传来一声欢呼:“唐军退了!” 继而,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唐军退了!” “唐军退了!” 渊盖苏文刚刚将茶杯放在嘴边,闻言一愣,连忙将茶杯放下,起身问道:“发生何事?” 一个校尉自城楼外急步入内,脸上难以压抑的喜色:“启禀大莫离支,攻城的唐军退了!” 渊盖苏文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北边窗口,迎着寒风大雪向外眺望,只见已经蒙蒙亮的天色之下,无数唐军犹如潮水一般褪去,甚至连攻城器械都丢弃在原地…… 发生了何事,使得唐军忽然撤军,连城内的袍泽也不顾了? 渊盖苏文心中疑惑,想了想,摆手道:“且先将长孙冲留着,或许还有些用处。” “喏!” “命令城内军队开始围剿,尽快将城内唐军歼灭!” “喏!” “将斥候放出去,刺探唐军虚实,最要紧探明薛万彻部因何陡然撤军,若是吾所料不差,必是唐军内部发生重大变故!” “喏!” …… 一连串命令下达之后,渊盖苏文冷冷看了一眼一旁鹌鹑一般的长子渊男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大步走出城楼。 渊男生浑身中衣已然被冷汗浸透,看着渊盖苏文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忍不住长长的吐出口气,只觉得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心里却泛起狂喜。 只要父亲没有在气头上宰了自己,过后想必便不会再下狠手,自己这条小命大抵是保住了…… 第一千两百零六章 敌军来袭 若是无风无雪此刻已经天光大亮,但是今日风雪交加、乌云密布,到了这个时辰天色才刚刚透亮。 安鹤宫营门处的一间房舍之内,李二陛下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道路上一队队唐军小跑着开往平穰城方向,军械辎重战马嘶鸣,在风雪之中忙碌喧嚣,雄纠纠气昂昂,士气鼎盛。 李二陛下回头看了长孙无忌一眼,问道:“长孙冲那边,可否尚有意外之可能?” 即便心中早已一片火热,认定平穰城唾手可得,但他依旧绷紧心弦。 世事无绝对,尤其是长孙冲身处平穰城内,周边皆是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稍有差错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的覆灭。而一旦长孙冲的计划败露,后果就不仅仅是他长孙冲身首异处,甚至有可能被高句丽军将计就计,设下埋伏,致使大军损失惨重。 他认可长孙冲的能力,但是渊盖苏文乃当世人杰,怕是不能那般轻易的被长孙冲玩弄于股掌之上…… 意外肯定会存在,只看长孙冲能否妥善处理,不至于误了大事。 长孙无忌上前,恭谨答道:“渊盖苏文一手遮天,上上下下皆是他的心腹亲信,想要将其完全瞒过,不漏一丝马脚,的确很难。不过直至眼下犬子依旧未曾来信提及困难,想来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况且此刻薛将军已然兵临七星门下,若有差错,想必消息也应当反馈回来。” 李二陛下颔首。 战事倒了这等地步,已然再无回旋之余地,无论长孙冲能否按照约定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进城,最终之战也势不可免。顺利入城剿灭顽敌也好,强攻城池血战一场也罢,攻陷平穰城势在必得。 大唐无法承受东征失败之后果…… 李二陛下回到书案后坐下,诸遂良在一旁斟了一杯茶放在书案上,李二陛下伸手去拿茶杯,却忽然愣住。 稳稳当当的茶杯,杯中茶水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继而,一阵马蹄声在耳中响起,由远及近,好似滚雷一般自天际席卷而至。 李二陛下霍然起身,其余长孙无忌、李绩、程咬金、诸遂良等人面色大变,程咬金更是厉声喝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门口的亲兵飞步而出。 李绩已经疾声道:“陛下,回中军吧!” 军中部队调动,他自然了若指掌。听这来势汹汹的马蹄声,若无万余骑兵绝对营造不出这等气势,可是记忆里军中骑兵绝对没有这样规模的调动,眼下出现这种情况,必然是哪里出了差错。 无论是敌军偷袭,亦或是军队违规调动,都意味着局势出现重大变故。 李二陛下半生戎马,深知兵事,自然明白眼下凶险万分,虽然心中镇定,却也沉着脸微微颔首,在长孙无忌、诸遂良护卫之下,抬脚向外走去。 数百“百骑”精锐已然在门外集结。 自从登基之后,为了解散高祖皇帝的禁卫“元从禁军”,李二陛下干脆将自己的“玄甲铁骑”也予以解散,一并整编成为“百骑司”,即负责情报刺探,亦负责宿卫宫禁,以此取信于禅位的高祖皇帝。 故而,“百骑司”虽然人数只在万余上下,却是各个以一当十,精锐之中的精锐。 然而李二陛下还未等出门,一个校尉已经飞奔入内,差点迎头撞上李二陛下,疾呼道:“高句丽兵卒潜藏在后山沟壑密林之内,此刻已然倾巢而出,突袭而来!” 李绩一脚将那校尉踢开,扯着李二陛下衣袖,大声道:“陛下,快走!” 耳畔马蹄声已经有若雷鸣一般,连营房的门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说明敌军骑兵已然近在咫尺,若是耽搁片刻,致使陛下身陷万军之中……简直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也知道此刻不是展示什么临危不乱风度之时,加快脚步,走出门口。 马蹄声犹如闷雷敲击在心口,整个军营已经乱作一团,谁也想不到敌军居然潜伏如此之隐秘,出击之实际又掌握得如此之准确,于军中运输军械、补充辎重,等候前往平穰城下攻城之时陡然杀出。 李绩回头瞅了一眼,头发丝都竖起来了。 只见安鹤宫后方的方向,无数骑兵奔腾咆哮自黎明苍茫的天色之中奔袭而来,势不可挡的骑兵一头冲进试图阻挡的唐军步卒之中,摧枯拉朽一般长驱直入,直奔营房这般而来。 万马奔腾踏碎地上的冰雪,溅起漫天冰屑雪沫,与天空中的风雪交相辉映,犹如风卷残云一般。 一眼瞅见敌军阵中一杆高高竖起的黑色旗帜,李绩失声惊呼:“王幢军!” 李二陛下浑身一震,回头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大步走到禁卫身前,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数百“百骑”精锐簇拥在他周围,围得风雨不透。 长孙无忌在李绩喊出“王幢军”的那一刻,心头好似被铁锤狠狠的砸了一下,浑身巨震,一张脸苍白无血色。 眼下的高句丽已然是强弩之末,城破国亡只在旦夕之间,唯一能够给唐军造成麻烦的就之位渊盖苏文身边的“王幢军”。这支高句丽战力最强之军队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根据长孙冲的密信,其一直驻守在平穰城内的牡丹峰,由渊盖苏文的此子渊男建执掌,随时等候护送渊盖苏文自平穰城南门弃城而逃,前往与百济接壤之南方…… 然而现在,“王幢军”却陡然出现在安鹤宫,且避过了唐军的耳目,直直的杀向唐军腹心之地。 是渊盖苏文太过狡猾,骗过了长孙冲? 亦或是长孙冲已然变节,配合渊盖苏文骗过了唐军? 无论原因是哪一种,事实是“王幢军”直杀入唐军腹心之地,且眼下已经危及了陛下之安全……长孙冲之份量已经不足以背负这个承担,整个长孙家族都要为此承担后果。 而且若是后一个猜测,长孙冲背祖弃宗、通敌叛国,较之当年谋逆之举更加可恶十倍、百倍,整个长孙家族将会为此永远背负骂名,生生世世,无止无休;若是前一个猜测,则长孙冲此刻必然已经落入渊盖苏文之掌控,绝无生还之希望…… 长孙无忌失魂落魄,脚步踉跄,幸亏诸遂良在身后拉扯他一把,才没有摔倒在地,勉力振奋精神,由诸遂良扶着翻身上马。 李绩等人齐齐上马,大喝道:“回去中军!” 然而整个军营之内,唐军步卒、辎重兵,尚未押解别处的高句丽军俘虏、伤员,乱糟糟拥挤不堪。此刻陡然遭受敌军骑兵突袭,更是指挥失灵,到处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死死的堵住了营门前的道路,李二陛下在“百骑”护卫之下想要撤出军营,却是无路可走。 身后,“王幢军”已然气势汹汹的冲杀而来。 程咬金目眦欲裂,手提横刀一马当先,挥刀将一个乱窜的兵卒劈翻在地,大吼道:“都给老子安静下来,各伍、各队、各旅,全部集结起来,哪个若是畏战不前,杀无赦!” 营地之中的步卒皆是他的麾下,听闻他的号令,总算是镇定下来,纷纷往各自的伍长、队帅身边靠拢,试图组织其来,抵挡敌军突袭。 然而辎重兵却是另外一个系统,与其说是兵卒不如说是民夫,都是开战之时自国内各地征调而来,随军出征可以抵充徭役。这些民夫根本没有经过军事训练,只负责运输辎重、军械,眼下万余敌军骑兵奔袭而来,气势汹汹,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哪里管什么命令? 再加上失去管束的数千俘虏,虽然手无寸铁,也没有多少斗志,只是盲目的乱窜,将整个营地搅合得乱七八糟。 “百骑”想要护卫李二陛下离开,就只能将挡在面前的所有人一一斩杀,杀出一条血路。 李绩当机立断:“杀出去!” 这个时候,兵卒也好,民夫也罢,全都顾不得了,只要尽快护卫李二陛下冲出营地返回中军,一切手段都值得。 李二陛下却摆摆手,沉声道:“这些民夫皆是朕征调而来,随朕征伐辽东,有许多已然或是因病或是意外死于辽东,朕无颜面对他们家中父母妻儿,心存愧疚。此刻又怎能为了自己逃生,便对她们恣意屠戮,予以残杀?” 他勒住马头,缓缓转身,面相“王幢军”冲来的方向,方正的脸膛满是坚毅:“区区贼寇,焉能让朕望风而逃?诸位,列阵,随朕破敌!” 第一千两百零七章 陛下骁勇! “王幢军”倾巢而来,千军万马发动冲锋之威势铺天盖地,连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颤动,那种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足以将任何挡在面前的抵抗一击而溃,化为齑粉。 然而李二陛下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觉得热血上涌,一股暴戾之气在胸腹之中激荡。 朕受命于天,曾于诸路豪杰之中定鼎江山,打下大唐之基业,面对这等蛮胡夷兵,岂能为了逃生而屠戮自己之子民? “呛啷”一声,李二陛下抽出腰间宝剑,剑尖指了指程咬金,喝叱道:“堂堂帝国名将,戎马一生身历战阵无数,焉能这般惊慌错乱、不知所措?速速组织军队予以抵挡!敌军皆是骑兵,固然来势汹汹,可让兵卒以震天雷功敌,不求杀伤,只求震天雷之威势惊吓敌军马匹,则敌军冲锋之势必乱,只需抵挡敌军片刻,身后中军必定来援,大局可定!” 他不仅浑身兴奋,脑筋也无比清楚。 敌军看似来势汹汹,更是当世强兵、战力剽悍,可说到底也不过区区万余人,陷身于大唐数十万大军之腹心,四面八方根本无可遁逃,只需拖延片刻,待到援军前来将其围困,亦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 若是混乱逃脱,才愈发彰显敌军骑兵之优势,一旦被其衔尾追杀,则极易造成全军之混乱,损失更大。 况且营地之内地势狭窄,并不利于骑兵冲锋,自己率领麾下“百骑”死守中路,再组织数千兵卒堵住营地,以震天雷杀伤敌军、惊吓马匹,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孰料他话音刚落,便见到程咬金一张脸涨得赤红,拍着大腿道:“军中震天雷都已经被薛万彻那厮攻陷这安鹤宫时给用尽了,尚未来得及自后军补充……” 李二陛下:“……” 眼下军中辎重紧缺,尤其是震天雷用量太大,一则长安那边铸造局产能有限,再则路途遥远供给太慢,他三令五申要各种火器谨慎使用,结果你攻陷区区一个安鹤宫,便将一军之用量给用尽了? 娘咧! 李二陛下咬牙骂道:“你才是一军之主将,任凭薛万彻那厮胡作为非,也不加以约束?此刻无暇与你计较,待到此战之后,朕跟你算账!列阵,迎敌!” “喏!” 程咬金一张老脸血红,他功勋大、资历老、辈份高,许多年也未曾被李二陛下喝叱,今日算是丢尽了颜面,心里憋着一股火儿,便跃马横槊,立在李二陛下身前,只待敌军近前,便狠狠的冲杀一通,好生出出气。 这边刚刚组织其两千余人,排在前头以长矛兵列阵,阻挡敌军骑兵冲锋之势,只是阵列尚未整齐,万余“王幢军”已然潮水一般涌来,万马奔腾之威势足以使人心肝俱裂,最前排抵挡敌骑的长矛兵一瞬间便被冲散。 无数杆长矛斜斜竖起,矛柄插再地上,矛头高高翘起,在“王幢军”冲上阵列的瞬间,狠狠刺入高句丽骑兵与战马的躯体。虽然单薄的阵列不足以使得“王幢军”的冲锋终止,但是也给敌人带去巨大的杀伤,延缓了敌军冲锋的步伐。 唐军尸体被敌骑撞得倒飞而去,阵列瞬间涣散,无数高句丽兵卒也倒在唐军阵列之中,惨烈至极。 第一道长矛阵被冲散,“王幢军”虽然遭受抵挡,但余势未竭,又狠狠的撞上第二道仓促组织起来的民夫阵中。 战马与兵卒的鲜血一同迸溅,一瞬间的接阵便有无数人骨断筋折残肢横飞,但是营地之内狭窄的地势也限制了“王幢军”发挥骑兵威力,冲锋之势遭到遏止。 李二陛下当年久历战阵,知道不能任由敌人再次组织其冲锋之势,当机立断,大喝一声:“杀上去!” 两腿夹紧马腹,战马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腾空,向前冲去。 自从登上皇位,成为天下至尊,固然手掌天下人生杀大权,可在这如画江山之上任意指点,却完全失去了往昔身临战阵、决荡冲杀的快慰。眼下敌军在前,局势凶险万分,使得李二陛下似乎寻到多年之前的那股豪情,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亢奋! 周边武将、禁卫见到李二陛下策骑前冲,都吓得魂飞魄散,这个时候也不敢大喊一声“陛下且慢”,否则被敌人得知陛下就在眼前,这些敌军还不得疯了一样扑上来? 赶紧纷纷策马向前,护住李二陛下前后左右,将其簇拥在中间,迎面与“王幢军”狠狠撞在一处。 革甲崩散、血肉飞溅,两军相触之一瞬间,战争便至白热化。 “王幢军”并不知大唐皇帝就在面前这支军队之中,他们只想着快速冲出安鹤宫,杀向唐军中军大帐,即便是深陷重围全军覆没,最终亦要狠狠的将唐军咬下一块肉来,若是能够邀天之幸,重创中军帐内的大唐皇帝,则极有可能使得战局反转,成功包围平穰城。 唐军则不仅要护卫李二陛下,更知道一旦让这队敌军冲出营地,万余精骑在唐军腹心开阔之地恣意冲锋将会给大军带来极大的伤害。 两支军队相互咬着牙,奋力冲杀,恨不能将对方一举击溃、屠杀殆尽。 李绩、程咬金等人起先还担忧李二陛下体力不支,虽然当年李二陛下也算是一员骁将,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可毕竟养尊处优那么多年,一身精力怕是难以为继。 然而见到李二陛下策马奔弛在敌军阵中奋勇拼杀,手中宝剑上下翻飞无一合之将,勇猛剽悍得简直不成样子,固然各个惊奇,暗忖陛下果然天赋异禀,这么多年酒色侵蚀还能有这般悍勇,却也都放下心来,随在李二陛下左右奋力冲杀。 …… 渊男建跃马舞刀,将面前一个个唐军劈砍斩杀,不停的催促左右兵卒:“冲冲冲,往前冲,只要冲出去,便是大功一件!” 他得到信息,说是有大唐的高级人物抵达安鹤宫,驻扎在营门一带。若是能够冲出营地抵达营门,将唐军的大人物一举击杀,而后顺势直扑中军大帐,突袭大唐皇帝成功,自己就是死在此地也无憾。 见到面前这支唐军不断的组织周围溃散的兵卒队自己予以拦截,渊男建愈发相信信息的准确,营门之外定然有了不得的大人物! “杀出去,击杀唐军的高级将领,封万户侯!” 兵卒受他鼓动,各个悍不畏死,拼死冲杀。 “王幢军”乃是高句丽所有军队之中的王牌,之前作为高句丽王室的拥趸,乃是王国的守护者。后来被渊盖苏文收编,将其党羽大肆安插进去,战力不降反升的同时,对渊盖苏文亦是忠心耿耿。 所有人都明白眼下局势之危急,只要唐军破城而入,高句丽势必覆亡,渊盖苏文也必死无疑。 而他们追随渊男建出现在此地,便是置诸死地而后生,唯有奋勇向前,击溃唐军,挫败其东征之野心,护佑高句丽不亡。 双方各有一股志气,恨不能立刻将面前的敌人屠戮干净,厮杀得极为惨烈。 另一边,中军帐得知李二陛下被困在安鹤宫,军中将校一个个魂飞魄散,立即聚集兵马前往驰援。薛万彻正在指挥部队强攻七星门,希望能够攻破城门救出陷入城内的麾下兵卒,然而得知李二陛下围困安鹤宫,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顾得上破城首攻、救援袍泽?当即下令全军撤退,自己引领军队火速赶回安鹤宫予以救援。 安鹤宫与中军帐、七星门几乎等距,相距都不远,故而安鹤宫这边惊天巨变刚刚发生不久,另外两处的援兵便几乎同时抵达。薛万彻部与中军在营门前汇合,也来不及安排调度具体的战术,一窝蜂的冲入营内,向着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杀去。 第一千两百零八章 李二落马 薛万彻心急火燎,引着大军自七星门撤回,根本无暇顾及陷入城中的麾下袍泽,只想着赶紧回援安鹤宫。 安鹤宫是他打下来的,这是一桩大功劳,可是因为他清剿不利,未能发现潜藏在安鹤宫后山沟壑密林之中的“王幢军”,导致敌军突袭唐军腹心之地,这就是罪过了。 这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李二陛下偏偏这个时候跑去安鹤宫“观敌瞭阵”,被“王幢军”给团团围困? 这若是陛下因此有个什么闪失…… 薛万彻激灵灵打个冷颤,又悔又怕。 他此刻已然彻底慌了神,引着大军回到安鹤宫,便在营门处见到宫内已然血战连场、乱成一团,心中愈发惊悸,顾不得许多,当即引兵杀入宫内,冲着“王幢军”便冲了过去。 中军大帐得到李二陛下在安鹤宫被围困的消息,一个个更是魂飞魄散,急忙前来增援护驾,见到薛万彻引兵杀入宫内,也不甘落后,尾随薛万彻一起冲了进去。 李二陛下挥剑劈砍一个敌军,正自意气风发,忽然发现自己后方阵势大乱,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方才知晓是薛万彻与中军齐齐前来增援,定了定神,愈发有恃无恐,挥舞着宝剑大喊:“斩将杀敌就在近日,诸位随吾冲杀!” 吓得身边李绩死死拽住他胯下战马的缰绳,连连劝阻:“安全为上,安全为上!” 另一边的长孙无忌也拎着横刀,劝道:“薛万彻与中军已然前来增援,纵然‘王幢军’战力强横,今日也势必插翅难逃,覆亡只是顷刻之间,万不可身履险地,万一出了差错,大事危矣!” 他都快哭出来了。 你是个皇帝啊,不是冲锋陷阵的将校,更不是一往无前的兵卒,这般亢奋的往前冲,万一擦了碰了,你还让咱们这些臣子怎么活? 尤其是此间之危局固然是薛万彻疏忽大意导致,可追根究底在于长孙重的情报错误。让“王幢军”杀入大军腹心之地造成重大伤亡也就罢了,若是因此使得李二陛下遭受创伤,整个长孙家族都别活了…… 李二陛下心中亢奋难言,哪里听得进去劝?只觉得此番冲杀实在是快慰非常,即便征服宫里那些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亦未曾如这般畅快,夹紧马腹意欲冲锋,却发现李绩两手拽着缰绳死不松手,另一边长孙无忌也靠上来拽着他的衣袖,着实无法挣脱。 只得悻悻然道:“朕亦是马上皇帝,当年斩将夺旗乃是等闲,此番跃马扬刀斩杀胡虏,乃是前古皇帝皆未有之骁勇,汝等何苦这般大煞风景?真真是扫兴!” 可即便他脸色再是难看,也被李绩与长孙无忌拖拽,无法上前冲杀。 身后,薛万彻已然率军杀了上来,唐军自两侧向前冲锋,与“王幢军”混战一处,李二陛下等人在“百骑”护卫之下亦被困在当中,犹如大海之上一叶扁舟,颠簸飘摇,十分凶险。 李二陛下见到浑身浴血的薛万彻冲到近前,心里火气顿生,冲着薛万彻大吼道:“过来!” 薛万彻正自冲杀,冷不丁见到李二陛下在护卫之中冲着自己大喊,心里一紧,赶紧冲到近前,尚未说话,便听得李二陛下劈头盖脸一顿喝叱:“你到底又没有脑子?让你攻打安鹤宫,你却连宫内残敌都未曾清剿,便急不可耐的前去攻打七星门,导致眼下敌军猖獗,冲杀吾军兵无数,简直该死!” 薛万彻垂头丧气,此事的确使他疏忽导致,心里却有些不服气,辩解道:“非是末将无能,只因长孙冲之情报告知‘王幢军’正在平穰城内牡丹峰,末将信以为真,哪里能够料到长孙冲情报有误,‘王幢军’居然潜伏在这安鹤宫后山?不仅如此,那长孙冲信誓旦旦说什么大军直抵平穰城下,他便即刻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入城,然而末将却中了贼寇奸计,致使数千袍泽陷入城中,连番猛攻七星门亦未曾奏效,此刻那些兵卒怕是已然全军覆灭!” “竟有此事?” 李二陛下先是愕然,旋即怒不可遏,怒视长孙无忌,喝问道:“此事乃赵国公一手操持,可否给朕一个交待?” 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可是此刻听闻薛万彻之言,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不敢置信道:“怎会如此?” 薛万彻怒道:“早知你们长孙家不忠不义、无君无父,全无半分家国之念,如今长孙冲必然彻底投靠渊盖苏文,以此为进身之阶,他根本不想重返长安做一个戴罪之人,只想着在平穰城给渊盖苏文当女婿,大权在握,荣华富贵!却辜负陛下之信任,害得多少儿郎葬身于此,实在是该死!” 他虽然是个夯货,却不是个傻子,此番他的罪名几乎无可洗脱,无论没有彻底清剿安鹤宫还是贪功冒进致使数千精兵陷身平穰城,每一样都可以让他一撸到底,从此成为白衣。 他也熟知陛下性格,这个时候一味的求饶狡辩是没用的,唯有将长孙冲彻底推下水,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长孙冲身上,自己才有可能被李二陛下网开一面。 “甩锅”乃是官场必备之技能,与人傻不傻全无关系…… 长孙无忌赶紧甩蹬离鞍自马背上跃下,跪在雪地里,冲着李二陛下大声道:“陛下明鉴,长孙家忠于陛下、忠于大唐,岂敢做出此等卖国求荣之事?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他现在恨不得将薛万彻一口咬死,这夯货口口声声长孙冲卖国求荣,此等罪名一旦坐实,长孙家怕是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此等关键时刻非是追究长孙冲责任的时候,应该想着如何攻陷平穰城。 一旁的李绩急道:“此事容后再说,陛下,此地危急,还是赶紧回去中军大帐再做计较!”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得耳畔“嗖”的破空之声,眼尾余光之间一道黑影突袭而来,吓得李绩自马背上腾身而起,猛地扑到李二陛下身上,将其自马背上扑落地面。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而来,千钧一发的功夫擦着李二陛下头上的兜鍪飞过去,钉在一个护卫的肩胛处。 一群人魂儿都吓飞了,大叫道:“护驾!护驾!” 纷纷涌上前,以身躯将落地的李二陛下死死挡住。 李二陛下猝不及防,被李绩扑倒狠狠的摔在地面,溅起一蓬雪沫。因是后背着地,这一下摔得李二陛下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砰”的一声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给憋死。 李绩坐起身,见到李二陛下满脸涨红,还以为是中箭了,吓得手忙脚乱去搀扶。 李二陛下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快散了架,脑袋里嗡嗡作响,整个人浑浑噩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李绩、长孙无忌、诸遂良等人亡魂大冒,纷纷扑上前去,急切询问:“陛下,可还好?” 李二陛下脸色先是赤红如血,过了一会儿苍白如纸,身躯有些微微发抖。兜鍪已然掉落,头发披散遮挡住半边脸,瞳孔涣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整个人失魂落魄,狼狈至极。 另一边,“王幢军”正自奋力冲杀,只是任他再是精锐,先前面对民夫、辎重兵时砍瓜切菜一般,这会儿薛万彻部、中军相继来援,皆是唐军主战部队,难免渐渐不支。 然而前方军阵之中一圈儿人围拢在一起,时不时的大呼小叫,自然引起“王幢军”的注意。 渊男建浑身浴血,知道这可能就是之前斥候提及的“大人物”,登时精神一振,挥舞着手里佩刀,指着李二陛下等人的方向,一边策马前奔,一边大吼道:“杀过去!” 第一千两百零九章 惊天噩耗 “王幢军”潜藏于安鹤宫后山深壑密林之中,伺机冲击唐军中军大帐,试图给予唐军重创,这等行为本身便于“自戕”无异,无论成功与否,在数十万唐军主战部队围攻之下,根本插翅难飞,唯有覆亡之一途。 然而此战倒了这等时候,若是平穰城不保,“王幢军”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只求能够重创唐军,便死得其所。 可若是邀天之幸,能够趁着唐军不备一举冲入中军大帐,重创大唐皇帝,使得数十万唐军慌乱之下群龙无首,那便是开创了前古未有之奇迹,力保平穰城不失也就不仅仅是一个奢望。 自然,想要自安鹤宫中杀出,在唐军腹心之地直取中军大帐,这又谈何容易? 与其说是邀天之幸,还不如说是撞大运…… 渊男建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斥候来报说是有“大人物”抵达安鹤宫,护卫数百、校尉仆从,他当机立断,立刻引兵自深壑密林之中杀出。 杀入中军大帐重创大唐皇帝之事,几率实在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能够袭杀一位连程咬金亦要毕恭毕敬的“大人物”,已然实属难得,之后再纵兵屠戮一番,斩杀唐军、冲击营地,使得唐军整个系统混乱不堪,自己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 此刻见到众多护卫围拢着的“大人物”,当即不顾一切,率兵冲杀过去。 …… 李绩与众人七手八脚将李二陛下扶上战马,自己扯着马缰,大声道:“吾等护卫陛下返回中军大帐,程咬金、薛万彻断后,千万勿使敌军冲出安鹤宫,就在此地将其歼灭!若是让敌军衔尾追来,唯你二人是问!” “王幢军”名声在外,乃是高句丽战力最为强横的军队,此间地形狭窄,还能对其有所约束,一旦让其冲出去,到时候天空海阔恣意驰骋,不知将会给唐军造成多大的损失! 程咬金、薛万彻二人赶紧应命:“喏!” 回身聚拢部队,向着“王幢军”迎面杀去。此间之所以造成这般局势,皆是薛万彻疏忽所至,程咬金作为一方主将未能进到监督之责,若是被“王幢军”恣意冲杀导致损失太大,甚至李二陛下因为刚才坠马而有个什么闪失,他们两人责无旁贷、罪无可恕,故而这个时候最拼命的就是他们两人。 李绩则与长孙无忌等人一起护卫着李二陛下自安鹤宫撤离,返回中军大帐。 安鹤宫外,人荒马乱。 “王幢军”陡然出现在安鹤宫内,且强势冲锋意欲杀出宫外,使得附近的唐军营地各自惊惧,慌乱间聚拢部队,或是自成阵列准备抵抗,或是听候调遣前去迎敌,彼此间互不统属,各自的将领向上汇报想要得到命令,却迟迟得不到来自中军帐的指令,各部不知为何是好,乱成一锅粥。 李绩此刻根本顾不得这些,马背上的李二陛下自从摔了那一下便有些异常,面色难看至极,整个人木然无语,让人瞅着揪心…… 他指挥“百骑”在乱军之中冲出一条道路,一路返回中军大帐,一边将李二陛下扶下马送入帐中,一边赶紧让人去将随军太医寻来。 李二陛下进了大帐,倒是长长吐出一口气,难堪至极的面色略有回转,让李绩提起的心放下了一些,待到太医赶来,将其余将领尽皆撵出去,只有他与长孙无忌留下,服侍在侧。 李二陛下躺在床榻之上,阖着双目,胸膛急剧起伏,呼吸有些艰难。 太医面色凝重,躬身在一侧号脉,良久方才查看眼睑、瞳孔、舌苔,然后捋着胡须沉吟少顷,方才说道:“陛下心火旺盛,经脉亢奋,可是之前服食过什么滋养之药物?” 他这么一说,李绩与长孙无忌尽皆面色古怪。 怪不得陛下今日情绪亢奋,原来是之前服食了丹药…… 李二陛下躺在床榻之上,不知是否醒着,李绩心中焦急,问道:“勿要说那些没用的,陛下身子可有大碍?” 太医叹息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微臣无能,陛下脏腑虚弱、元气耗尽,且经脉紊乱、元神俱伤。微臣亦不知为何会造成这般境地,最怕陛下曾服侍丹汞之物,长年累月毒素累积,深及脏腑膏肓,恐药石无效……” 李绩与长孙无忌见到太医如此,吓得魂飞魄散。 长孙无忌厉声道:“放肆!此等违逆之言,岂敢信口胡诌?陛下不过是坠马受惊而已,怎地就药石无效?”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上去声色俱厉,实则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发生,长安那边肯定要追责的,此事之源头看似在于薛万彻疏忽导致“王幢军”藏匿于山林之中未被发现,实则却是长孙冲误送情报所至。 若非长孙冲信誓旦旦“王幢军”正在平穰城中牡丹峰,随时护卫渊盖苏文弃城而逃,薛万彻又岂能犯下那般错误? 而眼下太子与房俊沆瀣一气,对关陇门阀甚为敌视,一旦陛下驾崩,这个罪名必定会强加于关陇门阀之身,强势打压都是轻的,若是心狠手辣一些,未必不能将关陇门阀连根拔起。 现在的关陇门阀,已然不是贞观之初的关陇门阀。那个时候,关陇贵族战局了军政大权,朝堂之上显赫之职位皆是关陇出身,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李二陛下一心打压,亦要循序渐进,不敢操之过急,免得引起关陇之抵触。 如今的关陇门阀早已大权旁落,固然根深蒂固,但是面对新皇联合山东、江南各方势力联合围剿,绝无还手之力。 难不成,关陇门阀百年显赫,如今各家之门庭却要在长孙冲的失误当中一一陨落…… 如果真如此,天下之大,何曾再有长孙家立锥之地? 长孙家之子孙固然逃过一劫,往后生生世世亦将遭受持续不断之打压,难得善终…… …… 李绩脸色煞白,瞪着太医问道:“当真药石无效?” 太医苦着脸,唉声叹气道:“微臣学艺不精,着实无能为力……不过陛下之症状,皆是因为体内虚火旺盛、脏器紊乱所至,若是能够挨得住三五天,辅以汤药拔除火毒,自身之经络脏器自有调节之功能,或许尚有一丝机会……” 李绩瞅了他一眼,对他的沮丧胆怯倒是颇为理解。 这个时候,他这个太医比任何人都害怕。 君王卧榻,重病缠身,太医承担着无与伦比的压力,这种压力可不仅仅是能否有效医治君王的病患,更在于君王身边之人的诸般想法。别说什么父慈子孝、忠君爱国,利欲熏心的时候这些都算个甚? 而太医稍有不慎,便会卷入那等权利承继的风波之中,动辄死无葬身之地。 尤其是此刻陛下远征在外,一旦有所闪失,怕是他这个太医将会成为各方势力争夺之关键。谁都需要利用太医的嘴去说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话语,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太医的结局都已经注定…… 不过这个时候他没有心思宽慰太医,叮嘱道:“想尽一切办法救治陛下,无论怎样,吾保你无忧。但是千万记住,此间之情形,唯吾三人知悉,绝不可向任何一人透露,否则,你全家危矣!” 太医吓得浑身哆嗦:“微臣省得!” 李绩又对长孙无忌道:“此事重大,切不可有半点风声传出,否则军心动摇、士气崩溃,东征大计功亏一篑!吾等一边向长安奏报,请长安那边赶紧派遣更多太医过来,一边安抚军心,之宣称陛下落下受惊,一时卧床不起,继续强攻平穰城,早已克竟全功!” 长孙无忌心情沉重,颔首应下。 此刻自然不能将消息外泄,否则军心涣散、东征打击彻底泡汤不说,还会引发更为剧烈的权利斗争,而他长孙无忌将会成为众矢之的,纵然万劫不复亦难以平息众怒。 同时心中兀自不敢置信:不过是落马而已,怎地就到了这等地步? 简直匪夷所思…… 第一千两百一十章 大祸临头 眼下之状况颇为棘手,既不能将李二陛下之病情向外公布,又不能将其送回长安,毕竟两地相隔万里,李二陛下这等情形若是再冒着严寒舟车劳顿、沿途颠簸,怕是未到关中已然熬不住…… 即便李绩与长孙无忌两人平素智计百出,这时候也难免慌了神,只能尽量稳住局势,待到李二陛下醒来再做圣裁。 李绩对长孙无忌道:“中军大帐这边,就要拜托赵国公多多费心,严禁出入、不得靠近,定要将陛下之病情隐瞒。前边战事,吾前去坐镇主持,这两边都万万不能出了岔子,否则吾等无颜再见关中父老!” 无论哪一方面出了问题,都将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他们两个都承担不起……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颔首道:“放心,老夫知晓轻重,此等危急时刻当摒除成见、齐心协力,排除万难!” 李绩连连颔首,微微拱手,看了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李二陛下一眼,心情沉重,转身大步走出帐外。 东征之战,不容有失。 甚至某种意义来说,此战之紧要,比陛下之生死还要来得更重要。倾举国之力东征,无论政治意义亦或对于帝国的国力损耗,都意味着此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否则将会引起巨大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他与长孙无忌同僚多年,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了解彼此之性格、作风,深知长孙无忌喜好玩弄权谋、争夺私利、罔顾大局之性情。此等非常时候,若是长孙无忌心中盘算着如何争权夺利,将自己的私利放在首要之位,将会使得局势彻底糜烂。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希望长孙无忌顾全大局,勿以私利而导致局势不可收拾…… 走出大帐,李绩浓眉紧锁,一路思虑眼下局势,到了营门之外,在亲兵簇拥之下前往安鹤宫收拾残局。 但是走到半路,他又折返回去自己营房,叫过一个亲兵替他研磨,快速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低声叮嘱道:“执吾之印信,速速赶回长安觐见太子殿下,将此信笺亲手交予殿下。切记,要亲手交予殿下,无论何人亦不能经手。” “喏!” 那亲兵亦曾亲眼见到李二陛下坠马,虽然不敢问,却也知道必然有了十万火急之事,赶紧接过信笺,取了印信,出营房又带上两个同伴,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说到底,李绩还是信不过长孙无忌,唯恐长孙无忌耍弄什么阴谋手段,只能先行知会太子,面对变故要早作准备。 …… 中军大帐。 长孙无忌面色阴翳的坐在椅子上,看着太医忙来忙去,一会儿诊脉、一会儿书写药方,一会儿又取来温水给李二陛下擦拭脸颊手脚。 心中起伏跌宕。 他与李二陛下少小相识,便结为莫逆之交,相互欣赏。在家中倍受排挤凌虐,与妹妹一起被舅父高士廉接去府上养育,使得他才能增长、见识广博,愈发认识到天下将乱,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时也。 后来他做主将妹妹嫁于李二陛下,使得双方之间的关系愈发亲厚牢固,更加死心塌地的为李二陛下谋划。 他们一起面对太子李建成的打压,数度躲过暗杀投毒,他又以长孙家子嗣之身份引领关陇门阀尽皆站在李二陛下身后,鼎立支持,终于襄助李二陛下逆而夺取,成就大业。 李二陛下之所以能够登基,他长孙无忌功不可没,堪称第一。 当然,李二陛下对他也绝无亏待。 赵国公、司徒、贞观第一功臣……更将嫡长女许配于长孙冲,使得天家与长孙家世代缔结婚约,荣华与共,对待长孙家亦是爱屋及乌,极尽荣宠,使得长孙家族成为天下权势最为煊赫之门阀。 然而,长孙家的根基在于身后的关陇门阀,而不是随着权势增长愈发利益冲突的李唐皇族。 这是地位所导致的天然隔阂,绝非人力可以扭转,除非长孙无忌愿意放弃家族之重要,甘心随波追流成为帝王之鹰犬,亦或者李二陛下甘愿皇权分散,收到臣子处处制约。 遗憾的是,这两人都是一时之人杰,性情坚毅果敢刚愎,绝对不会妥协半步。 故而,方才走到今日这等局面…… 长孙无忌木然的坐着,看着床榻之上胸腹微微起伏,却一直未能醒来的李二陛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看到李二陛下出事,起码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一旦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追溯责任之时,长孙冲罪责难逃,长孙家首当其冲。陛下于此驾崩,太子将会在长安即位,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必然是问罪长孙家,以雷同手段剪除长孙家之羽翼,震慑屑小杀鸡儆猴,至于长孙家能否留得住一条血脉不被斩尽杀绝,那就全凭天意,谁也无法估测。 长孙无忌岂能任由这等事情发生? 可若是此刻自己将消息传回关中,让关陇门阀有所行动,避免太子登基,一旦李二陛下最终无恙,那关陇门阀更是唯有死路一条…… 真真是进退维谷、束手无策,好似无论怎么做,长孙家都将大祸临头。 …… 良久,长孙无忌自恍惚之中回过神,见到太医坐在一旁擦汗,遂问道:“陛下状况如何?” 太医道:“眼下看上去还算稳定,只是这三五日乃是关键时候,若是熬得过去自然无虞,可若是熬不过去……”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苦着脸道:“赵国公是明白人,非是微臣不曾全力救治,只是眼下条件简陋、人手有限,微臣着实孤掌难鸣、力有不逮。往后,还请赵国公多多为微臣美言几句。” 长孙无忌心里跳的厉害,面上却波澜不惊,微微颔首,道:“你放心救治便是,有老夫与英国公在,无论何时,也不会让你被人冤枉了去。” 若当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这个太医是觉得可能活命的,无论任何一个方面都需要一个交待。 当然,如果他与李绩联名作保,自然也无人驳了他们两人的颜面,非要将这个太医置于死地。 至于到底会不会为了一个太医而作保…… 那太医却似乎未想那么多,闻言千恩万谢。 长孙无忌起身,道:“老夫先行会去,若是有事,让帐外兵卒即刻前去呼唤,你定要小心在意,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喏!微臣省得。” “嗯,暂且如此吧。” 长孙无忌看了依旧昏迷的李二陛下一眼,抬脚走出大帐,向自己的营帐走去。眼下局势实在是太过凶险,他必须一个人静静的想一想,捋一捋局势脉络,才能决定下一步要怎么走。 回到营帐,长孙无忌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用温水洗练洗手之后,沏了一壶茶,坐在书案之前,凝眉思虑着当下之局势。 听之任之是肯定不行的,一旦陛下有什么闪失,长孙家罪责难逃;有所动作也不行,万一陛下无事,整个关陇就要遭受陛下之制裁——朕还没死呢,你们就反抗朕的太子…… 左不行右也不行,什么也不做更不行。 长孙无忌有些焦躁,他素来足智多谋,但是眼下这等情况却着实令他感到棘手,因为无论他应该做出何等动作,眼下李二陛下的状况是无法预估的,一旦自己的决策与李二陛下的状况不符,那立即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若想确保决策不失误,就必须首先确定李二陛下的状况,是当真发生那等不忍言之事,亦或是从昏迷之中醒来,能够主持大局…… 一个念头浮上长孙无忌心头。 想要将李二陛下医好是很难的,起码在辽东这等偏僻之地难如登天,可若是想让李二陛下醒不过来…… …… 中军大帐。 太医站在门口目送长孙无忌远去,转身返回榻前。 床榻之上,一直昏迷不醒的李二陛下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眼睛依旧未睁开,只是沙哑着嗓音道:“给朕倒点水。” 那太医似乎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躬身颔首:“喏。” 取过书案上早已备好的温水,双手捧着来到床榻之前,服侍李二陛下饮水。 第一千两百一十一章 两个滑头 长孙无忌一个人在营帐之中枯坐至掌灯时分,这才让人送来晚膳,然后一边进膳一边听取前方战报。 “安鹤宫里一场恶战,‘王幢军’不愧是高句丽军队的精锐,各个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幸亏薛万彻部与中军及时驰援,才将其堵在安鹤宫内,不能发挥其骑兵冲锋之优势,否则咱们怕是要吃一个大亏。薛万彻部、中军、程咬金部三只军队合力,动用震天雷与强弓劲弩,方才全歼‘王幢军’,其主帅乃是渊盖苏文此子渊男建,重伤落马亦被生擒活捉。” “薛万彻部在七星门吃了打败仗,他赶到七星门时城门洞开,以为是大郎在接应,故而轻敌冒进,直至数千兵卒入城之后才被高句丽军截断城门。” “入城之军队已然遭受高句丽军伏击,全军覆没,薛万彻部损失惨重。” …… 听着一个个信息,长孙无忌闷声不语。 用膳之后,让仆人沏了一壶茶水,坐在桌旁浅斟慢呷,这才问道:“可有大郎的消息?” “没有。眼下平穰城已经全城戒严,非但大郎杳无音讯,便是其余咱们埋在城内的探子、细作,也未有一丝一毫消息传出。” 长孙无忌再次默然,双眼之中浮现浓浓的哀伤。 再是无情之枭雄,又岂能心无半分舔犊之情?这两年自己可谓时乖运蹇、子嗣调令,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惨遭横死,心里早已千疮百孔。尤其是嫡长子长孙冲,自幼便受到他的宠爱,一直将其当作接班人予以培养爱护。 虽然亦曾因为其不得不远走他乡流亡天涯而暗自神伤,可毕竟人还活着,如今这般局势,很显然长孙冲的谋划皆在渊盖苏文掌握之中,既然七星门引诱唐军入城予以伏击,可见长孙冲也必然落入渊盖苏文之手。 渊盖苏文之暴虐天下闻名,岂能留着长孙冲活命?怕是要将长孙冲处以极其残酷之极刑,受尽凌虐而死…… 而假若长孙冲当真尚有一线生机,那必然是彻底投降渊盖苏文,背祖弃宗、认贼作父。 之前长孙冲行差踏错,做下悖逆之事,但究其根本乃是为了家族利益,长孙无忌可以原谅。 然则若是为了活命投降渊盖苏文,长孙无忌哪怕再是宠爱,也只能当他死了…… 一壶茶水喝至温凉,他才放下茶杯,让仆人研磨,伏案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之后,千叮咛万嘱咐,让其尽快送回长安。 待到仆人离去,他换了一身常服,罩了一件大氅,出营帐冒雪步行,来到诸遂良的住处。 闲杂人等皆在屋外,两人在营帐之中密谋良久。 对于长孙无忌这等身居帝国权力巅峰,一生历经无数风波险恶的枭雄来说,想要做出一个决定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即便这个决定关联着太多人的性命,以及无数家族门阀的生死存亡。 相比于最终之决定,期间揣摩、推敲之过程,才最为枯燥而重要…… ***** 安鹤宫的营房之内,书吏、将校来来往往,虽然天色已然全黑,外头风雪交加,却依旧纷乱不休。 白日里先是七星门下一场大战,继而安鹤宫歼灭“王幢军”,使得唐军损失极大、士气受挫严重,两下皆是出自薛万彻部,薛万彻自然责无旁贷,此刻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程咬金亦要担负领导责任。 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程咬金瞪着薛万彻骂道:“娘咧!你这厮也是大了半辈子仗的宿将,咱不指望你斩将夺旗攻城掠地,怎地还能犯下这般疏忽大意的错误?简直无能!耻辱!” 一日之间,薛万彻遭受了巨大的心理打击,精神萎靡形容憔悴,脸上的胡茬子乱七八糟,身上甲胄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整个人看上去颓废至极点。 他嘶哑着嗓子,颓然道:“此事,末将责无旁贷,任何惩罚都甘愿承受。” “承受?” 程咬金怒不可遏,喝叱道:“你拿脑袋去承受吗?指挥不当致使数千兵卒陷入七星门,那便是无能之罪!更别说大意疏忽导致敌军潜藏于安鹤宫而未能发觉,导致陛下围困,受惊坠马……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这是玩忽职守,是渎职!更别说那后果了,万一……就算你老婆是个公主,信不信也得跟着你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你特么根本承受不起!” 看着薛万彻耷拉着脑袋,程咬金怒其不争,狠狠一拍桌子,抬眼瞅了瞅屋内,见到皆是自己的心腹亲信,这才微微向前俯身,一双眼睛盯着薛万彻,低声一字字道:“自今而后,再勿提及‘甘愿承受’这句话,此乃取死之道,懂不懂?这可不仅仅是你的脑袋保不保得住,你特么阖家上下捆在一处也承受不起!” 这个混账,难道到了这步田地,还没意识到他今日床下了多大的祸? 兵败七星门也就罢了,安鹤宫后山的敌军因其疏忽大意未能发现,直接导致陛下遇险,眼下陛下尚在中军大帐之中接受医治,帐门外护卫里三层外三层不许任何人进入,可见陛下之情况极其危险。 万一…… 这种责任已经不是谁来承担的问题,而是谁承担得起? 薛万彻抬起头,大脑袋晃了晃,一脸不解:“这本就是末将的责任啊,就算末将不要脸,想要寻个人推卸责任,那也寻不到……呃……” 说到此处,他猛地灵光一闪、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张大嘴:“没错没错,若非那长孙冲百般强调‘王幢军’正在牡丹峰随时护卫渊贼弃城而逃,吾岂能疏忽大意,没有严密搜索安鹤宫后山?若非赵国公父子信誓旦旦已然掌控七星门,大军抵达即可开城,吾又岂能轻敌冒进,致使坠入渊贼之埋伏,损失数千精兵?” 程咬金沉着脸,摸着胡子,一脸不悦:“男子汉大丈夫,该自己背负承担的,纵然是死亦不能推卸责任。” 薛万彻连连颔首,大脑袋小鸡吃米一般:“是是是,卢国公教训得是,固然末将之错误乃是另有原因,否则绝不至于这般忽疏大意,连连犯错,但有错就得认,哪怕因此降职夺爵,亦要勇于担当。” 程咬金捋着胡子:“嗯,男儿当如是也。” 倒不是他看薛万彻十分顺眼,所以出言提点,免得薛万彻被人当了替死鬼还不自知,而是眼下薛万彻受他节制,算是他正儿八经的麾下,薛万彻有错,他这个长官自然要背负连带责任。 正如他同薛万彻所言那般,他不是害怕背负责任,他这一辈子浑不吝犯了无数的错,何曾害怕过背负责任?只是眼下这桩责任实在是背负不起…… 再者,薛万彻以房俊马首是瞻,乃是房俊的嫡系,进而也算是东宫在军中的实权派之一,他既然决定倾向东宫,与其他亲王划出界限,那自然要维护东宫一系,免受旁人之打压。 薛万彻狗腿的给程咬金倒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问道:“陛下那边……应该并无大碍吧?” 现在,他算是对程咬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往,朝野上下皆说此人乃是“混世魔王”,平素为人处事最是浑不吝,陛下面前也敢梗着脖子耍横,混不讲理乃是家常便饭。故而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不愿与他打交道。 然而此番东征,他时常与程咬金接触,却发现当真是人云亦云,虽然平素看上去程咬金此人不拘小节,但是为人处事之本事那实在是太高明了! 简直就是一个老滑头…… 程咬金呷了一口茶水,忧心忡忡道:“谁知道呢?中军大帐封锁,任何人不得前去探视,足以说明陛下的情况甚为严重,但是严重到什么程度,却着实不好揣测。” 这话他说了一半,陛下固然坠马,但是未必情况如显示出来那般严重,或许其中也有故意为之,让人将消息传回长安之动机…… 第一千两百一十二章 团结一致 程咬金看似粗豪,实则粗中有细。 论智谋,他自然比不得诸如长孙无忌、李绩之流,可他擅长揣摩人心,懂得适可而止,几乎贞观以来每一次朝堂风波都能全身而退,这其中之智慧却也非是常人能及。 对于李二陛下之了解固然不如长孙无忌等人更为全面,但却有一种近乎于盲目的崇拜。 在他心目当中,李二陛下固然寻常时候看上去义气为先、胸怀宽阔,但是权谋之术实乃古今帝王中之佼佼者,这样一个能够从当初那种近乎绝境之地逆而夺取、等级为地之人杰,必然全盘考量自身之处境,并且制定相应之计划。 意外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些意外应当尽在李二陛下的预防当中,若说没有后续之布置,程咬金是绝对不肯相信的。 因此,他告诫薛万彻:“无论局势发展至何等模样,首先要记得吾等皆乃陛下之臣,随后才是大唐之臣。为大唐可以鞠躬尽瘁,为陛下却一定要忠心耿耿、万死不悔!立场一定要坚定,勿要被眼前的迷局诱使,从而做出那些人臣所不容之蠢事。” 薛万彻惊诧道:“卢国公此言何意,难不成有人谋反?” 程咬金气得不轻,骂道:“老夫何曾这般说过?你这个夯货脑瓜子不好使,老子懒得与你多说,只这番话语你能记得便好,遇有难以抉择之事,稳住心性,好生想一想!” 长安那边潜流涌动,各方势力皆有谋算,局势极其紧张。 谁知道李二陛下是否故意传出自己身体不适之不利消息,引诱长安那边心怀叵测之辈按耐不住,自以为天赐良机,进而急吼吼的跳出来? 帝王心术,谁也无法揣摩。 反正程咬金就觉得李二陛下这等大帝之资,乃是当世人杰,若说因为坠马最终龙驭归天,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这背后必然还有更深层次的权谋斗争。 总之,小心再小心,绝对没错…… 薛万彻性格粗鄙、暴躁,但是对程咬金极为钦佩,闻言连连点头:“卢国公放心,末将非是不知好歹之辈,定然谨记于心,断不会做了糊涂事。” 与唯利是图的长孙无忌等人不同,程咬金虽然很是滑头,但到底还是有几分草莽之气的,这样的人值得深交。而若是跟长孙无忌那等人打交道,脑袋后便都得带着眼珠,否则一不留神就给坑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程咬金拍了拍大腿,叹息道:“接下来,你我二人要主动承担起攻城之重任,希望能够将功折罪。只不过平穰城的城墙内里皆是黄土夯实,火药只能炸塌外层的砖石,难以使其全部坍塌,就只能依靠兵卒硬桥硬马的强攻了,实在是一份苦差事。” 薛万彻揉了揉脸,亦是满腹幽怨:“攻城非是末将之长处,想要将功折罪谈何容易?” 从古至今,攻城战便是最为艰苦的战争方式之一,没有任何一位武将愿意打这种战争。尤其是平穰城内准备充分,兵卒、军械、粮秣尽皆备足,“王幢军”虽然在安鹤宫内全军覆没,却也表明之前的议和也好、弃城而逃也罢,都只是渊盖苏文放出的烟雾,此獠早已下定决心坚守到底。 有这样一位威望盖世、权势无双的人物坐镇,平穰城上上下下必然士气鼎盛,誓与唐军血战到底。 真真是一场苦战…… 程咬金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那也没辙,若想战后被那些个御史言官弹劾的时候能有个脱身的理由,你我就势必要争取拿下先登之功,否则就等着被那些家伙的吐沫星子喷死吧。” 连续两次犯错,不仅使得大军损兵折将,深知连累李二陛下被敌军围困、受惊落马,这等过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的。长安城中那些个御史言官原本就在不停的反对此次东征,被他们揪住这样的把柄,岂能不往死里弹劾? 那帮家伙虽然手上无权,却可以轻易的挑起舆论,届时整个关中对他程咬金与薛万彻人人喊打,朝廷若想平息舆论,就只能拿他们两个开刀。 这个责任是无论如何也推卸不掉的,只能将功折罪…… 营房外有书吏快步而入,来到两人身前,躬身道:“英国公有令,召集众将即刻前往中军大帐议事。” 两人忽视一眼,心忖难道陛下已经无碍? 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走出门外自亲兵手中接过缰绳,各自翻身上马,前往中军大帐。 然而意外的是,议事之处并非在中军大帐,而是在不远处的李绩营帐之内。 到了营门前,两人下马将缰绳甩给跟随而来的亲兵,大步进入帐内,见到长孙无忌、张俭、程名振、阿史那思摩、尉迟恭、张亮、丘孝忠等人都已抵达,分别落座。 李绩一人端坐主位之上。 两人入内与诸人见礼,李绩摆摆手:“赶紧入座吧,时间紧急。” “喏。” 两人各自入座。 李绩环视一周,缓缓道:“吾知诸位担忧陛下,故而对诸位做出解释。先前陛下坠马,不仅受到惊吓,身子也受伤,经过太医诊治之后,此刻正在大帐之内安歇,怕是数日之内无法主持大局。然军情似火,不容耽搁,故而由吾暂代主帅之职,诸位可有异议?” 长孙无忌第一个表态支持:“无异议。” 帐内诸将,无论站在哪一方阵营,都以此二人为尊。李绩与长孙无忌既然达成一致,由李绩主持大局,其余人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纵然反对,亦是无用。 故而纷纷赞同。 不过未等李绩继续进行会议,尉迟恭大声说道:“此番陛下受惊坠马,皆乃薛万彻玩忽职守、携带军情所致。这等错误简直不堪忍受,何不将其问罪,以安军心?” 众人都看向薛万彻。 这厮脾气暴躁、粗鄙不堪,以往被人这般当面指责,说不得就会当场发作,此刻陛下坠马导致军心动摇,若是大将之间再起龌蹉,定然会导致士气低迷,对于战局极为不利。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薛万彻面对尉迟恭的诘难,非但没有当场暴起,反而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薛万彻也不傻,尉迟恭一上来就咄咄逼人,这哪里是针对他?分明就是想要借着处罚他来打压程咬金,毕竟程咬金乃是他的上官,他犯了错,程咬金是负连带责任的。 这两人平素皮里阳秋,素来不睦…… 果然,未等薛万彻出声,程咬金已经阴沉着脸反问道:“叙功论罪,乃是卫尉寺之职,或由陛下金口决断,何需鄂国公操心?眼下局势危急,还是各自关好自己的事情吧,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话极其不客气,孰料尉迟恭却也不恼,哈哈一笑,居然就此揭过…… 程咬金心中暗恨。 想要治薛万彻之罪,势必要牵扯到他程咬金,眼下陛下不在,谁能治他之罪?尉迟恭心里明白这一点,却依旧提及,根本就不是希望当真能够将薛万彻治罪,而是将这个由头提起来,往后即便是陛下也无法将此事消弭。 无论过后程咬金、薛万彻立下多大的功劳,如今这个罪名就算是坐实了。 瞪着尉迟恭那张黑脸,程咬金心中暗恨:此獠看似粗豪,实则满肚子坏水儿,着实可恶…… 李绩摆摆手,制止这种有可能引发内乱的危机,沉声道:“眼下大敌当前,吾等自当团结一致,共谋如何攻破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襄助陛下完成这般宏图霸业!” 他的威望或许不足以震慑帐中诸将,但是这些人却都忌惮李绩那种不声不响谋算无误的心计,自然不敢跟他唱反调。 况且他所言在理,此刻最重要是如何攻陷平穰城,而不是打击政敌排斥异己…… 第一千两百一十三章 勾心斗角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坐在李绩下首,目光在帐内众人脸上转了一圈,这才回首对李绩说道:“英国公有什么章程,不妨直接拿出来,此等时候自应团结一致、共度难关,谁若是阳奉阴违,坏了东征大事,自有国法惩处!” 在座诸人齐齐点头称是,只是心中如何想法,却是不得而知。 李绩自然心知肚明,不由得暗叹一声。 大唐军队看似百万虎贲、威服四海,实则内部划分派系、各自为政,内斗极为严重,否则陛下也不至于非要御驾亲征,亲自担任东征之统率…… 之前有陛下在,这些人无论心中有何谋算,都得顾全大局。可现在陛下昏迷不醒,不能主持大局,这些人心中那些压制的私欲难免冒出来,再想予以压制,难如登天。 不过这等时候,自然需要他这个宰辅之首坐镇中军,稳定军心。 李绩道:“之前大军之规划,乃是倚仗长孙冲能够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入城,眼下虽然不知长孙冲那边到底发生何事,但自七星门入城已然全无可能,只能集结大军,强攻平穰城。” 薛万彻插话道:“长孙冲之前便曾犯下谋逆大罪,陛下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准许其戴罪立功,然而此番却致使大军陷入城内,损失无数,可见其人必是与渊盖苏文同气连枝,已然彻底投降高句丽,当昭告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他谨记程咬金之教诲,自己的错自己得认,但是必须将最大的错甩给长孙冲,否则自己绝对承受不起。 为了身家性命着想,自然也顾不得是否将长孙无忌得罪的死死的……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涨得通红,不悦道:“七星门固然出了差错,但是内里之详情尚未可知,薛将军这般急于将自己的错误甩给旁人,未免显得不够磊落。” 丘孝忠在一旁道:“赵国公言之有理,长孙冲固然有负所托,未能完成陛下交予之重任,然则背后是否另有苦衷?眼下尚不知晓,便这般强行将所有过错推到他身上,有失公允。” “嘿!” 薛万彻斜眼睨着丘孝忠,冷笑道:“无论如何,导致大军陷入城中损失极大这一点,乃是长孙冲之失误所至,至于其是真心亦或无意,那与薛某人何干?倒是你丘孝忠这般摇头摆尾溜舔赵国公,你那位叔父可曾知晓?” 丘孝忠乃是丘行恭的族侄,虽然血脉并不亲近,但是这些年没少受到丘行恭的照拂。而如今丘行恭与长孙无忌反目成仇,乃是朝野共知之事,丘孝忠这般倾向于长孙无忌,的确立场不大对头…… 这话说得极为难听,丘孝忠面红耳赤,勃然大怒:“放屁!老子就事论事,要你这个夯货粗坯评头论足?” 薛万彻岂会怕他? 当即一拍桌子,怒叱道:“娘咧!你若不服,咱们这就签下生死状,出去营门之外大战一场,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丘孝忠亦是拍案而起:“去就去!” 李绩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怒火升腾,怒斥道:“混账东西,当吾死了不成?来人!” “在!” 帐外两个亲兵应声入内。 李绩指着薛万彻、丘孝忠道:“将此二人拖出去,每人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娘咧! 他也动了真火,真当他这个宰辅之首、大军副帅是吃干饭的? 简直欺人太甚! “喏!” 亲兵回身又叫进来一队人,就待上前。 薛万彻一甩衣袍,大步向帐外走去:“老子右腿,自己会走!” 丘孝忠则回头对李绩喊道:“此事乃是薛万彻混不讲理,英国公岂可视做同罪?吾不服!” 李绩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一队亲兵已经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丘孝忠摁在地上抬了出去,丘孝忠兀自挣扎,大声辩解:“英国公处事不公,吾不服!” 李绩冷冷道:“军令如山,不容驳斥,再加二十军棍!” 丘孝忠眼见自己极力辩解反倒罪加一等,知道李绩今天铁了心要整治他,三十军棍倒是能够受得起,可是这张脸往后可就丢尽了,赶紧向长孙无忌哀求道:“还请赵国公主持公道!” 未等长孙无忌出声,李绩已经喝叱道:“丘孝忠罔顾军令,再加二十军棍!” 长孙无忌眼皮子猛地一跳,心中怒火翻涌,终究压制下去,面色阴沉,一声不吭。 程咬金等人暗自摇头,这丘孝忠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人家李绩摆明了想要立威,以此树立其陛下之下第一人的地位,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你反倒去向长孙无忌求情,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这等情况下,你就算是长孙无忌的亲儿子也没用啊…… 反倒是薛万彻当众将长孙冲的罪责挑明,表达了态度,往后任谁再提及此事都避不开长孙冲的罪责,这顿军棍挨得值了。 待到亲兵将丘孝忠拖走,李绩看着长孙无忌,温言道:“眼下陛下尚在修养,不能亲临军中,吾只能暂代统帅之职,令出如山,不容驳斥,绝非有意针对,还望赵国公体谅。” 长孙无忌挤出一抹笑容,颔首道:“英国公多虑了,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然陛下不能亲理军务,自然要英国公代劳,谁敢忤逆英国公,便是忤逆陛下,该打打该罚罚,谁敢说个不字?” 帐内诸人一声不敢吭。 这两位算是目前大唐朝堂之上权势最盛的两人,如此针锋相对,谁敢掺合其中? 听着长孙无忌居然说出“天吾二日、民无二主”这等话语来形容李绩,更有“忤逆英国公,便是忤逆陛下”之言,便都从心里微微发寒。“长孙阴人”名不虚传,一出口,便将李绩置于极其不利之地。 东征之战一切顺利也就罢了,若是再出什么差错,保不齐便会有“李绩阴谋篡位、忤逆不臣”之类的流言传出。 真是又阴又狠…… 李绩阴冷的瞅了长孙无忌一眼,没有与他纠缠,冷着脸对在座诸人道:“眼下之情况,诸位想必都心中有数。若能顺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使得东征圆满结束,诸位自然皆是帝国功臣,名垂青史。可如若事与愿违,因为彼此之争斗导致战局糜烂,错失覆亡高句丽的最佳时机,最终不得不铩羽而还,不仅仅是陛下之宏图霸业一朝成空,吾与诸君,亦将成为帝国之罪人,臭名昭著、遗臭万年!” 众人纷纷附和。 这一点毋庸置疑,谁都看得明白,东征胜利乃是最大的利益,大家各自分享,雨露均沾。同样的道理,一旦东征失败,不得不如前隋一般铩羽而归,那么这一场几乎耗尽帝国国力的战争失败,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 这个责任谁也承受不起,那就必然人人有份…… 当然,明白归明白,私底下到底能否控制住各自的私欲,当真团结一致不计得失的投入至战争之中,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不过至少能够做到表面一致,李绩已经甚为满意。 他说道:“之前作战计划保持不变,各部继续进攻平穰城,一鼓作气,绝不可给予高句丽喘息之机。” 然后他对程咬金道:“七星门位于平穰城北部,城外地势平坦,易于大军强攻,依旧是重中之重。你部依旧负责猛攻七星门,务必在十日之内破城而入,能否做到?” 程咬金心领神会,明白李绩这是给他争取将功折罪的机会,只要攻陷七星门,之前的罪责即便不会彻底勾销,亦能够大为减轻。 当即表态道:“英国公放心,老夫早已欲致仕告老,便将这七星门当作人生最后一战,此门不破,老夫誓不还乡!” 薛万彻也赶紧附和:“此门不破,末将誓不还乡!” 第一千两百一十四章 私下密谋 大唐军方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倾轧,表面上看去一团和气,实则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为了各自的私利时常罔顾帝国利益。没有李二陛下坐镇中军威压各方,李绩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 尤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此番受惊坠马已然使得军心不稳,等到这个消息传回长安,所引发的动荡将更甚于军中。 而一旦李二陛下的状况比眼下更为严重……李绩简直不敢设想。 所以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一边让人往长安送信,叮嘱太子稳定朝局,且派太医前来辽东为陛下诊治,一边部署军队猛攻平穰城。 唯有尽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结束东征之战,大军撤回国内才能稳定各方局势,震慑那些心怀叵测之辈。 所幸,这一点附和军中各方势力之利益,还不至于相互扯后腿,否则战局愈发堪忧…… 李绩与长孙无忌一同制定了详细周密的攻城计划,调动各支军队紧锣密鼓的猛攻平穰城,同时严令水师无比加快辎重运输速度,一定要排除万难,供应大军所需之粮秣军械。 而攻城之重点,依旧是七星门。 程咬金与薛万彻怼长孙无忌、怼丘孝忠的时候看似很爽,实则肩上的压力非常巨大。 之前犯下的错误太过严重,想要将功折罪,就只能攻陷七星门,取得“先登”之功,可攻陷七星门又岂是那般容易? 数十万唐军在李绩的调度之下轮番上阵,夜以继日的发动攻势,几乎每一寸平穰城墙都在承受唐军的猛攻,绝不给高句丽人喘息之机。 …… 傍晚时分。 诸遂良来到长孙无忌营帐之内,见其枯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捧着一摞书信默默发呆,心里不禁一阵恻然。 那都是长孙冲这些时日与他来往的信笺,如今七星门计划失败,长孙冲凶多吉少,曾经心狠手辣的长孙无忌也难免舔犊情深,悲伤怆然。 油灯之下,那鬓角居然已经雪白…… 诸遂良上前,微微躬身,低声道:“卑职见过赵国公。” “哦,” 长孙无忌自深思中回过神,笑了笑,道:“是登善呐,快坐,快坐。” 说着,将手中信笺收起,放在书案的抽屉之中,有让人奉上香茗,之后摆摆手,将仆人尽皆斥退,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诸遂良刚刚坐下,长孙无忌便亲手执壶给他斟茶,诸遂良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抢过茶壶,恭恭敬敬的给长孙无忌面前茶杯斟满茶水,而后自己斟了一杯,将茶壶放在一旁,这才坐下。 长孙无忌一张白胖的圆脸满是和善,笑呵呵道:“都是自己人,何需这般见外?” 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诸遂良也端起茶杯,却没有喝水,而是温声说道:“此番七星门变故,其中之内情尚未可知,大郎也未必就如猜想那般遭遇不测。之前大郎与渊盖苏文相处颇为融洽,眼下唐军大军压境,平穰城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渊盖苏文岂能不为之后考虑?留着大郎,或许还可与赵国公您商谈一番,看看能否救活渊氏一族……总之,大郎对于渊盖苏文还是有些用处的,未必便会被处以极刑。况且大郎素来吉人天相,此番困局,也定能逢凶化吉,早已返回长安,尽孝膝前。” 长孙无忌淡然一笑,放下茶杯,捋着胡须感慨道:“多谢登善好意,不过老夫这一辈子什么样的事情未曾见过?即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是一遭两遭,早就习以为常……” 这话语听上去极为洒脱,可是说起来,长孙无忌心里却犹如刀绞一般。 所谓虎毒不食子,再是凶残狠辣之人,对待外人之时能够心狠手辣残忍暴虐,可是对上自己的血脉子嗣,又岂能冷酷无情? 只要想想自己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故去,长孙无忌便有一种愤世嫉俗之冲动…… 缓了缓心情,他喟然叹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郎是生是死,自安天命便是……” 诸遂良颔首,端着茶杯送到嘴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他觉得有些压抑。 平素他不禁学识渊博,亦能擦言观色,也是能言善辩之人,然而此刻面对长孙无忌,心中却着实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而且之前长孙无忌前往自己帐中所言之事,令他如坐针毡…… 长孙无忌见到诸遂良坐立不安、神情拘谨,便知是自己之前去他住处所言之事,给他造成了困扰。 心里不禁愈发觉得此人愚钝,既想要进入中枢执掌大权,又不想甘冒奇险奋力一搏,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就算有,又岂能轮得到你…… 放下茶杯,长孙无忌笑道:“怎么,还未想明白?” 诸遂良咽了口唾沫,赔笑道:“不是未想明白,实在是心中生怯、畏首畏尾,且良心难安。” “呵呵。” 长孙无忌笑了笑,坐直身子,问道:“你跟随陛下也有些年头了吧?” 诸遂良不解。 长孙无忌又道:“陛下固然对你恩宠有加,时常将你带在身旁,且委以黄门侍郎之职……然则,可曾对于推心置腹、赋予权势?” 诸遂良默然。 外人皆说他乃是天子近臣,惹了不知多少红眼,实际上自己非但未曾尝到半点“天子近臣”的便利,反而时刻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闹出“持宠生娇”的错误,惹得陛下不高兴。 甚至于,因魏徵临死留下的那些手稿之原因,还被陛下贬斥出京,差一点就要流放琼州…… 这算得哪门子天子近臣? 长孙无忌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下,轻叹道:“陛下乃千古少有之明君,一心想要创建千古未有之宏图霸业,最是担心身边的近臣会成为幸佞之辈,坏了他的名声。” 诸遂良颔首。 诚然,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但身上的小毛病也不少,最大的一个毛病便是“好大喜功”,太过自珍羽毛,唯恐史书之上恣意污涂他的名声,故而对身边的近臣要求极为严格。 当初将他安插进贞观书院,已然是李二陛下这些年对他最大的抬举,然而当他在贞观书院之中遭受房俊与许敬宗的排挤、打压,陛下却从未曾替他张目,更别说当他的靠山。 当然,这也并非只对他这般,似房俊那等“简在帝心”的宠臣一旦犯错,李二陛下亦是毫不维护,严厉惩罚。 长孙无忌循循善诱:“所以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陛下之心志坚如铁石,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有所改变。故而,贞观一朝,你再也休想能够进入中枢,执掌大权。” 诸遂良强挤出一个笑容:“下官非是贪图权力之辈,能够侍候陛下身侧,已然是无上之荣耀。” 长孙无忌赞叹道:“登善高风亮节、心无外物,实乃吾辈之典范!然则纵然你自己不在意那些权势,可是你身上早已有了关陇之烙印,可曾想过一旦改朝换代,你之下场、甚至于钱唐褚氏之下场?” 诸遂良无言以对。 他与房俊之间虽然说不上深仇大恨,然是彼此厌弃、互不顺眼乃是事实,一旦太子登基,房俊便是当之无愧的朝堂巨擘,打压关陇门阀之时,未必不会那他诸遂良开刀。 谁叫他诸遂良一直以来都与关陇门阀暗通款曲、利益纠缠呢? 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抓住长孙无忌言语之中的一丝关窍,面色大变的盯着长孙无忌:“赵国公之意,难道是陛下之伤势……”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颔首。 诸遂良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如遭雷噬,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此等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即便在他心中对李二陛下有所抱怨之时,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第一千两百一十五章 欲退无路 诸遂良只觉得一股凉气钻进心底,悍然看着长孙无忌,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陛下正值壮年,龙精虎猛、春秋鼎盛,不过是不慎坠马而已,何至于此?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道:“此事目前唯有老夫与英国公知晓,登善千万勿外传,否则动摇军心,其罪当诛。” 诸遂良傻傻的坐在那里,下意识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依旧不敢置信。 可是这种滔天大事,长孙无忌岂敢拿出来骗他? 长孙无忌执壶,给诸遂良斟茶,轻声说道:“一旦有不忍言之事发生,登善可能想象自己的处境?” 诸遂良缓缓端起茶杯,双手颤抖。 长孙无忌轻笑一声,道:“况且,事情之恶劣,怕是不止在于登善之想象。那些人若是想要对付你,必然会给你按上一个罪名。而陛下自东征以来,皆是登善你服侍在侧,无论文书往来亦或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经过登善之手?到时候,他们只需说你未能尽心竭力,甚至出了差错才导致今日之情况……敢问登善,你将何以自辩?” 诸遂良浑身都在发抖。 这番言语看似荒诞不经,经不住推敲,然而却极有可能发生。陛下坠马之原因,在于薛万彻与程咬金未能彻底清剿安鹤宫内溃兵,“王幢军”潜伏在深壑密林之中未被发现。 然而无论程咬金亦或是薛万彻都是太子一系在军中的中坚力量,若是太子登基,岂会做出自断长城之举措,将程咬金与薛万彻两人治罪? 可陛下之受伤,是肯定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他这个陛下的贴身近臣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栽赃嫁祸之目标…… 甚至李绩等人为了维护军中稳定,都会予以默认。 服侍陛下未能尽心竭力,甚至导致陛下龙体染恙、最达至不忍言之地步……这等罪名谁能承受得起? 一旦罪名坐实,不仅仅他诸遂良必然是一个斩立决的下场,整个钱唐褚氏亦将遭受牵累,有唐一朝子孙不得参加科举、举族流亡三千里乃是最基本的惩罚…… 见到诸遂良整个人都恍恍惚惚,长孙无忌轻叹一声,无奈道:“东宫势大,非是老夫不远搭救,实在是无能为力。若登善你不愿坐以待毙,唯一逃脱厄运之办法,只能自救。” 诸遂良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自然明白何为“自救”,先前长孙无忌去往自己营帐已然提及,然而他心生胆怯,不敢做下那等逆天之事,故而一再推辞。 今日登门,亦是想要劝阻长孙无忌打消那个主意,却不料经由长孙无忌这般剖析局势,反倒是自己觉得唯有“自救”,才能救得了自己,也救得了家族…… 然而那等事岂是为人臣者能够做到? 即便做了,长孙无忌又当真会履行承诺,扶持自己以及钱唐褚氏进入晋王殿下之中枢,位高权重? 真真是进不得,退不得,两难抉择。 偏偏不选还不行,长孙无忌敢这个时候当着自己的面前说出这样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话语,岂能不妨备自己回头将他给卖了? 可以想见,若是自己不答允长孙无忌,转过头来勿用程咬金、薛万彻之流栽赃陷害,长孙无忌就能将自己生吞活剥、毁尸灭迹…… 此刻,他心中满是悔意。 自己一直认为才学满腹、名满天下,自当更进一步走入中枢,从而执掌权柄、指点江山,在青史之中留下一段佳话。可孰料这政治漩涡却犹如猛兽之口,稍有不慎便给啃噬得鲜血淋漓、尸骨无存。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在乡间著书立说教诲子弟,写写字喝喝酒,搏一个文明才子誉满天下,不也挺好? 唉,一失足,怕是要成千古恨…… ***** 平穰城,大莫离支府。 七星门歼灭数千唐军的振奋只是维持了不足半天,唐军便自平穰城各方猛烈攻城,片刻不休,阖城各处城墙守军压力甚大,不停的向大莫离支府求援,恳请派兵支援。官吏们负责军械之调拨运输,尤其是弓矢滚木檑石等等守城器械消耗严重,必须随时补充。 诺大的大莫离支府内,即便夜晚亦是灯火辉煌,官吏将校出出入入,往来不休。 渊盖苏文坐在书案之后,面色阴沉,将书案上的文牍批阅几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手执托盘入内。 少年来至书案之前,将托盘放置于一旁的茶几之上,温声道:“父亲,已至戌时,不妨喝些茶水,用些糕点。” 渊盖苏文将毛笔放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少年笑道:“难得你有孝心,为父就歇一歇。” 起身来到茶几旁入座,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咽了,少年早斟上茶水,渊盖苏文浅浅的呷了一口。 吁出口气,他笑问道:“你平素接在后宅读书,轻易不曾踏足这前厅,今日却是何故?” 少年闻言,跪伏于地,垂泣道:“孩儿斗胆,恳请父亲宽恕大兄……二兄率领‘王幢军’潜伏于安鹤宫之事,孩儿已然听闻,料想二兄取义成仁、已然遭遇不测。吾于二兄一母同胞,却也不忍见到大兄被父亲赐死。大兄固然有错,亦不过是受到长孙冲之蛊惑,才做出背弃父亲那等丑事,却罪不至死。” 渊盖苏文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只是缓缓的喝了口茶水。 他倒是并未有赐死渊男生之心,毕竟从一开始他就利用渊男生取得长孙冲至信任,布下这等潜藏之杀招,就等着时局不堪之时反戈一击,重创唐军。 若非他故意纵容,渊男生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然而一想到怕是已经葬身唐军阵中的此子渊男建,他便痛不欲生,心底对于无能的长子亦是愈发恼怒…… 眼前之少年,乃是他最为宠爱的幼子渊男产,于渊男建一母同胞,单纯至孝。 渊男生百无一用、心生反骨,渊男建凶多吉少,自己的子嗣也就剩下这个平素只好读书、不问俗事的幼子了…… 即便他乃铁石心肠之人,见到幼子跪伏于面前涕泗俱下,苦苦为渊男生求情,心中也不禁升起一股柔情。 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幼子的头顶,道:“既然你肯为那个逆子求情,为父便饶他这一回。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到击溃唐军之后,将其发配远东之地,任其自生自灭吧。” “多谢父亲……” 渊男产欣喜不已,连连叩首。 渊盖苏文正欲让其起身,便见到一个校尉自厅外快步而入,到了近前躬身施礼,疾声道:“启禀大莫离支,安鹤宫有消息传回!” 渊盖苏文赶紧问道:“情况如何?” 那校尉略一犹豫,道:“说是二公子拼死力战,已然丧命于薛万彻刀下……” “啊!” 渊男产大呼一声,痛哭起来。 渊盖苏文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着心底悲怮,继续问道:“战果如何?” “王幢军”之战略目地乃是拼死突袭唐军中军大帐,若能重创大唐皇帝自然更好,最次也要大规模杀伤唐军,重重的打击唐军之士气,为平穰城的守城战争取更多的时间。 随着严冬越来越深,大雪封路坚冰封海,唐军的粮秣辎重运输已然越来越艰难,只需再拖上个把月,唐军若是依旧不能攻破平穰城,就只能班师回朝、铩羽而归。 那校尉登时激动起来,兴奋道:“当时大唐皇帝亲临安鹤宫,为攻伐七星门的唐军压阵,正好被二公子率领‘王幢军’突袭,大唐皇帝惊惶之下坠马,看上去或许是受了伤,但到底如何,目前尚未得知。” 战阵之上,千军万马,自然难以一一分辨敌我,高句丽军想要在混乱之中安插几个耳目哨探,实非难事。 “好!” 渊盖苏文霍然起身,双目放光:“立即传扬出去,就说大唐皇帝被二公子一箭射中,已然瞎了一目,身受重创,命不久矣!” 第一千两百一十六章 恶毒之计 听闻大唐皇帝遭受冷箭,兜鍪掉落且落马坠地,渊盖苏文登时双目放光,大声道:“立即传扬出去,就说大唐皇帝被二公子一箭射中,已然瞎了一目,身受重创,命不久矣!”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当时大唐皇帝在乱军丛中坠马,想必很多人都亲眼所见,但是其伤势轻重却未必人人知晓。 只要有关于大唐皇帝重伤的消息传出,必然能够影响双方士气。 纵然大唐皇帝伤势无虞,且随后可以出现在人前破除谣言,不会使得唐军士气低落,但是平穰城内的高句丽军却不明真相,会因此而士气暴涨,愈发坚定可以战胜唐军的信念。 那可是大唐皇帝啊! 天朝上国的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威慑天下,居然被渊男建一箭射瞎眼目,这得是多么提振士气的骄傲? 那校尉得令,赶紧出去召集府上文吏、朝中官员商议,要如何大张旗鼓的将这个消息放出去…… 渊盖苏文在厅内踱步,显得甚为兴奋。 走了几步,又将门外书吏叫进来,吩咐道:“即刻去将长孙冲带来!” “喏!” 书吏转身退出,渊男产奇道:“那奸贼蛊惑大兄,背弃父亲,纵然千刀万剐亦不为过,父亲何以还要见他?” 渊盖苏文道:“快意恩仇,那是市井屠夫、贩夫走卒之行为,到了父亲这个地位,哪里还顾得上心中喜恶?那长孙冲固然可恨,但是其身份却殊为重要,为父留着他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即便无用,早几天杀掉迟几天杀掉又有什么干系?你记住了,身为上位者,万万不能率性而为,而是要通盘考量、权衡利弊,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纵然再是厌恶,亦要懂得收敛心性,从大局出发。” 他三个儿子,嫡长子渊男生背弃自己、背弃高句丽,纵然自己不忍杀掉,也绝无可能继承家主之位,将来成为高句丽之主。渊男建是他最为看重的子嗣,只不过为了击溃唐军,毅然决然的深入敌后、舍生取义。眼下只剩下这个幼子,他自然要好生栽培。 只不过这个儿子大抵是读书读得太多,脑子已经被的儒家学说所腐蚀,有些迂腐,想要将其培养成合格的接班人,路阻且长,殊为不易…… 渊男产清秀的脸上满是崇慕之色,躬身道:“孩儿受教了。” 渊盖苏文捋着胡须,欣慰含笑,旋即笑容又敛去几分,幽幽叹了口气。 幼子固然值得培养,可眼下之平穰城却是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被唐军碾为齑粉,自己也不知到底还有没有机会登上王位,开创一番宏图霸业,而后再将国祚交予幼子之手,让渊氏一族千秋万载,统治高句丽…… 不过渊盖苏文到底是意志坚韧之辈,只是刹那间的低落,旋即便振奋精神。平穰城内十余万高句丽精锐,更有数万百济援军,辎重充足军械齐备,唐军想要破城而入难如登天。 阖城上下更是万众一心,誓死守卫国都。 一旦战局拖延下去,最终败退的只能是唐军…… 须臾,长孙冲被两个亲兵押赴入内。 昔日面如冠玉、英俊倜傥的长孙冲,此刻面色灰败、蓬头垢面,仅只是不到一日的功夫,便憔悴衰老几十岁,望之已无半分往昔之风采。 渊盖苏文坐跪坐在书案之后,瞅了长孙冲一眼,淡然道:“赐座!” 一旁自有书吏取来一个蒲团放在地席之上,长孙冲略一犹豫,上前跪坐,而后长叹道:“大莫离支想要赐死在下,但请行事便是,横竖不过一死,何必将在下招来予以羞辱?” “呵。” 渊盖苏文冷笑一声,冷硬的面容却并无一丝表情,淡淡道:“休要在吾面前装作一副视死如归之相,你若当真心存死志,之前便应当提刀与吾玉石俱焚,既然那个时候你首先想的是逃走,此刻身陷囹圄,亦不过是自知必死而故作慨然而已。说到底,你不过是一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长孙冲面容扭曲一下,双目瞪着渊盖苏文,旋即颓然垂头。 正如渊盖苏文所言,他自知必死,所以装出这一副慨然赴死之态,希望能给外人留下一个刚烈之形象,纵然青史之上亦会予以褒扬,而不是将他描述成导致唐军大败、无数兵卒葬身火海的罪魁祸首。 然而渊盖苏文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使得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一瞬间泄去,死亡的恐惧重新占满心头…… 渊盖苏文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道:“话说回来,吾倒也不是非得将大郎明正典刑……” 长孙冲心里猛地一跳,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渊盖苏文,本已一片死灰的眼眸重新焕发光亮。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只要能有一线生机,任谁都会死死抓住,虽然他明知这个活命的机会可能需要比死还惨重的代价…… 渊盖苏文放下茶杯,温言道:“大郎虽然意欲开城献降,迎唐军入城,乃是万死之罪,不过有道是各为其主,却也能够体谅。自从大郎入平穰城以来,吾自认待你不薄,然则眼下平穰城岌岌可危,高句丽国祚倾覆在即,不知大郎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保住这江山王座?若是大郎愿意,吾不仅不杀你,还可以依照之前的诺言将女儿许配与你,无论你将来留在平穰城,亦或是重返长安,吾都可册封你为侯爵,高句丽千秋万载,与长孙家永结同盟!” 此言一出,一旁的渊男产忙道:“父亲,这如何使得?此人阴谋倾覆高句丽,陷父亲于万劫不复之地,纵然千刀万剐亦是寻常,焉能这般厚待?” 渊盖苏文摆摆手,心里骂了一句迂腐。 这平穰城风雨飘摇,指不定哪天就给唐军攻陷了,眼下许给长孙冲再多的好处也不是口头承诺,又有什么了不起? 渊男产不忿的站在一旁,不敢多言,不过看向长孙冲的目光却甚为不善。 长孙冲自然明白渊盖苏文这些许诺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很有可能尽成虚空,但只要不死,他又岂能拒绝? 他压抑着心底的兴奋,道:“在下不过罪臣而已,待死之身,却不知尚有何处可以帮助大莫离支。” “长孙大郎勿要妄自菲薄,”渊盖苏文缓缓道:“你固然一无是处,可你还有个好父亲。” 长孙冲疑惑道:“家父虽然曾经权倾朝野,可如今不比当年,权柄削弱许多,怕是影响陛下之决断,更不可能影响东征大军。” 渊盖苏文颔首,道:“这一点,吾当然知悉。大唐皇帝乾纲独断,绝非令尊可以影响其心志,东征大军派系林立,更非令尊可以左右。不过令尊固然身在辽东无能为力,可长安那边却是权势颇大,尤其是甚为关陇贵族之领袖,威望颇著。若是令尊能够使得长安掀起动荡,迫使大唐皇帝不得不撤军,从而保住这平穰城,想必不难。” “啊?” 长孙冲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没想到渊盖苏文打得居然是这样的主意。 围魏救赵? 不过细想一想,倒还的确有几分操作性…… 如今长安城内风波潜流,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瞄着东宫之位,只不过谁也没有魄力确保李二陛下返京之前将一切做得干干净净,所以彼此忌惮,按兵不动。 这个时候若当真有长孙无忌这样的元老振臂一呼,推翻东宫扶立晋王,待到陛下返京之后大局已定,想必陛下一定会顺水推舟,默认晋王的上位。 而一旦长安波起云涌,各方势力粉墨登场,东宫受到冲击,陛下又岂能在辽东安坐如山?东宫受到冲击,社稷国祚都会动荡倾覆,到那个时候什么东征都只是等闲,陛下必然撤军返京,稳固江山。 届时,平穰城自然转危为安,不战而胜…… 第一千两百一十七章 威逼胁迫 长孙冲心里砰砰跳,他觉得如此以来,父亲是的确可能答应下来,也的确有可能做到的。 毕竟扶持晋王上位,乃是父亲一直以来孜孜不倦位置努力之事,代表着关陇门阀、长孙家族的利益之所在。趁着陛下身在辽东,策划长安那边来一场兵变,推翻东宫将晋王扶持上位,顺便再将自己从渊盖苏文手中救走…… 他咽了咽口水,道:“大莫离支一世人杰,乃是吾辈之楷模,为了高句丽劳心劳力,着实令人钦佩。在下愿意返回唐军大营面见父亲,极力规劝父亲成就此事,使得长孙家与渊氏一族世代交好、永结同盟!” “哈哈!” 渊盖苏文失笑,道:“世人皆说长孙大郎聪慧敏捷、才学出众,乃是贞观一朝后起之秀,然则在吾看来,实在是蠢得可以。有你身在平穰城,令尊舔犊情深,或许还会行险一搏,救你逃出生天。若是吾放任你回到唐军大营,从此得脱樊笼,哪里还能受吾之节制?你莫非将天下英雄都视作豚犬之辈不成?也难怪你当初大好局面却被房俊一再压制,做出阴谋篡逆那等蠢事。” 长孙冲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他自己也总结了自己的性格,好似的确如旁人所言那般浮躁了一些,很多时候想当然,自以为是。 在渊盖苏文这样的枭雄面前耍这样的小聪明,岂不正是自取其辱? 不过渊盖苏文也不屑于取消一条丧家之犬、将死之人,笑吟吟温言道:“一句戏言而已,大郎毋须当真。不过此际唐军猛攻城池,时不我待,还请大郎快些动笔写就书信才是。” 长孙冲略有犹豫。 倒不是他心里还有什么家国之念,如今已然是阶下之囚,还不知能否见到明早的太阳,哪里还顾得那些? 只是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软弱,故而矜持一下而已。 渊盖苏文倒是没想那么多,见他犹豫,有送上一击重锤:“之前犬子男建统御‘王幢军’潜藏在安鹤宫后山的深壑密林之中,趁着大唐皇帝巡视安鹤宫之际陡然突袭,将其重创,且伤其一目,想必此刻唐军已然乱了套,若是此番强攻不成,或许不久便将撤军。” 长孙冲失声道:“怎么可能?” 口中虽然质问,但心底却已经信了,因为渊盖苏文此人极为骄傲,素来不打诳语。 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谁能想到这一场倾举国之力的东征之战未能如预想那般一帆风顺也就罢了,居然还使得李二陛下遭受这等重创? 而此事必将引发大唐举国上下的剧烈震荡! 首当其冲的,可不仅仅是辜负了陛下信任,被渊盖苏文耍弄一回的长孙冲,而是身为关陇领袖的父亲,是大唐第一等门阀的长孙家! 而若是坐视太子稳固储君之位,一旦陛下驾崩即刻登基为新帝,将会如何打压长孙家,如何迫害父亲? 长孙冲再不犹豫,当即让人研磨,提笔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再加盖长孙家的印记。 “大莫离支可派遣在下之亲随,将此信送回唐军营中,父亲见到此信,必然答允配合大莫离支行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郎果真是聪明人,如此甚好。” 渊盖苏文让人将信笺拿走,去寻长孙冲的亲随,而后笑着对长孙冲道:“先前下边那些人对大郎多有不敬,还望海涵。不过今夜大郎即可搬到大莫离支府中,府中上下必好生款待。” 此刻长孙冲已经被渊盖苏文拿捏得死死的,一丝一毫反抗心思都生不出来,唯有苦笑道:“在下受之有愧,不敢领受。” 渊盖苏文哈哈大笑:“你乃是吾之佳婿,世间一等一的人才,纵然阵营不同,却也不比妄自菲薄,往后还要与吾的两个儿子好生相处才是,只可惜男建吾儿,固然创立前古未有之功勋,却也葬身敌营,尸骨无存……” ***** 唐军大营。 听闻长孙冲未死,长孙无忌先是激动欣慰,继而又嗟然长叹。 他这一生都在玩弄权谋,焉能不知长孙冲该死却未死,必然是渊盖苏文留着他还有用处的道理? 而长孙冲的用处,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接过长孙冲亲随地上来的书信,他仔仔细细验看了封口的火漆,上面不仅加盖了长孙家的印信,而且在隐秘的地方还有一个用指甲摁出来的浅浅的印痕,这是长孙家最为隐秘的签押印记,见到这个,便知道这封信必然是出自长孙冲之手,普天之下绝对没人能够仿制。 拆开火漆,取出信笺,长孙无忌逐字逐行的看完,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将信纸与信封一起凑在烛火之上,燃着信纸与信封燃起火苗,最终化作一团灰烬丢在地上。 拿起书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长孙无忌才淡然道:“回去告诉渊盖苏文,若此刻放长孙冲回归唐军大营,则吾定会配合他行事。若他以为凭借长孙冲之性命便可要挟老夫,纯粹是痴人说梦。老夫一生行事心狠手辣,从不曾受制于人,反正老夫儿子多得是,总归会有人养老送终,多一个少一个,却也无妨。” 那亲随乃是长孙冲的心腹,听闻长孙无忌之言,吓得跪伏在地,涕泗横流:“家主,若是这番话传过去,大郎性命休矣!” 他跟随长孙冲身在平穰城多时,焉能不知渊盖苏文是何等心黑手狠之人?他能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儿子派往安鹤宫,深入唐军腹地,明知必死亦要行险一搏,杀一个长孙冲又岂能有半点犹豫? 此刻之所以长孙冲尚未丧命,是因为可以挟制长孙冲要求长孙无忌配合行事,若是长孙无忌一口拒绝,回头长孙冲就得被五马分尸……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手指摁在太阳穴上揉了揉,强忍着心中不快,温言安抚这个护主的忠仆:“老夫纵然心狠,又岂能坐视嫡子丧命?你只管照着老夫的话去做,必然可保大郎无虞。” 他有着枭雄之资,心性冷酷狠厉,如若需要,牺牲一个儿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又岂会为了长孙冲之性命,凭白使得整个家族陷入深渊之中?但若是能够借机与渊盖苏文达成一些密谋,从而使得长孙冲转危为安,自然是两全其美之道。 更何况,他原本心中就已经有了谋划,只等着一个恰当的时机便开始施行,如果渊盖苏文当真能够为了唐军撤兵而全力配合自己,不啻于缔结了一个实力强横的盟友,使得成事之几率又增添几分…… 那亲随自然猜不透长孙无忌心中所想,也不敢再啰嗦下去,只得带着长孙无忌的口信转身出了营帐,借助一队兵卒的掩护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长孙无忌一个人坐在营帐之中,一杯茶水,一碟糕点,细嚼慢咽的在烛火之下仔细推敲着即将进行的谋划,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的变化,都要尽可能的事先预想,设置预案,以免事到临头造成难以挽回之结果,使得整个谋划功亏一篑。 长孙无忌枯坐至天明十分,方才起身离座,在窗口长长吁出一口气。 营外一整夜人喊马嘶,一队队兵卒开上前线猛攻城池,一队队兵卒从前线撤回予以休整,数十万唐军日以继夜猛攻平穰城,力求早已破城,覆亡高句丽,完成东征大业。 陛下的伤情隐瞒得甚好,唐军并未因此军心动摇。 数十万大军轮番攻城,指挥作战的又是一干名将,如此这般打下去,平穰城破乃是迟早之事。 一旦平穰城破,渊盖苏文身死,高句丽覆亡,东征之战就将结束,数十万便会相继返回大唐,进驻关中。 到那个时候,什么谋划也都来不及了…… 长孙无忌吐出一口气,看着口中热气在眼前化作一团白雾,心中狠下决心。 时不我待,那就开始吧。 第一千两百一十八章 老谋深算 平穰城被唐军三面围攻,只余下南边仅靠浿水的地方尚能出入,却也被高句丽军重兵把守,整座城池铁通一般。 长孙冲的亲随辞别长孙无忌,在关陇系军队掩护之下穿越半个战场,沿着冰封的浿水溯流而上,来到平穰城南,递上大莫离支府的通关文牒,守军这才准许其入城。 却也没有打开城门,而是从城上吊下一个竹篮,那亲随跳在竹篮之中,被城上的兵卒以绳索吊上去。 自城上下来,那亲随想着大莫离支府奔去。 街巷之上满是来往的兵卒,运输着各种辎重前往各处城墙支援,东、北、西三面唐军正在狂攻,城中守军左支右绌,一片慌乱。 百姓商贾早已被严令禁足,不许擅自出门,更不许在街上走动,商铺关门市集停市场,整个平穰城早已全部军管,所有官府官员、衙役都参与到守城之战中,每一个人都尽心竭力。 若有懈怠,杀无赦。 …… 大莫离支府,书房之内。 渊盖苏文跪坐在书案之后,长孙冲跪坐在一旁。 那亲随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长孙无忌的话语复述一遍。他一边说着,长孙冲在一边偷偷观察渊盖苏文的神色,等到亲随说起“老夫一生行事心狠手辣,从不曾受制于人,反正老夫儿子多得是,总归会有人养老送终,多一个少一个,却也无妨”之时,长孙冲见到渊盖苏文眉毛扬起,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冷汗都下来了…… 虽然他心中明知若是一味的受制于渊盖苏文,即便一切按照他说的去办,事后自己也未必就能顺利逃脱生天,可是长孙无忌这般生硬之言语,万一触怒渊盖苏文,岂不是当场就杀了自己?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渊盖苏文听完亲随的复述,非但不怒,反而对长孙冲感慨道:“吾与令尊神交已久,只可惜分属敌我,一直未能蒙面,实在是一桩憾事。令尊乃天下有数的英雄,当年乱世之中扶保大唐皇帝打下诺大江山,功勋盖世,吾素来心中钦佩。既然令尊今日提及,吾又岂能让这般英雄小觑?明日一早,你可自行离开平穰城,吾与令尊之间君子约定,若是以你之性命相要挟,那便是落了下乘,让天下英雄耻笑。” 长孙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一番冷硬之言,渊盖苏文居然乖乖就范,肯放了自己? 可此刻不是想明白这些的时候,赶紧道:“多谢大莫离支宽宏大量,在下感激不己!” 渊盖苏文哈哈一笑,道:“你离开平穰城之后,当负责吾与令尊之间的联系,只要唐军撤兵,高句丽国祚得保,吾亦算是一方豪雄,与令尊之地位不相上下。咱们两家联手,实乃强强联合,普天之下,哪里还有人可给咱们找麻烦?” 长孙冲唯唯称是,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难不成父亲当真想要与渊盖苏文联合?可若是想要联合,首要便是使得唐军撤兵,退出辽东,否则大军破城而入,渊盖苏文身首异处,还有什么联合的必要呢? 父亲也真敢说,关键是渊盖苏文也真敢信。 然而问题在于,父亲显然不会置他性命于不顾,故意胡说八道,渊盖苏文一世人杰,更不会轻易便相信了父亲的几句话……长孙冲觉得自己的层次还是不够,领悟不到这种煊赫一时的大佬们所思所想。 渊盖苏文端起茶杯,有意送客,道:“回去之后,对令尊说,只要唐军撤兵,吾即便拼上最后一个高句丽兵卒的性命,即便亲自上阵,亦会将唐军拖在高句丽一个月!此乃吾之誓言,若有懈怠,形神俱灭!” 长孙冲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肯定唐军会退兵,更不明白既然唐军退兵,他又为何要将唐军拖在辽东,这其中太多矛盾之处…… “大莫离支放心,在下定然一字不差的转述给家父。” “行了,去吧。往后若是闲暇,可来平穰城转转,吾对于长孙大郎还是非常喜爱的。” “多谢大莫离支错爱。” …… 待到长孙冲带着亲随离开,渊男产在后堂快步走出,来到渊盖苏文面前,疾声道:“父亲,汉人最是狡诈,岂能轻信汉人之承诺?若此刻放走长孙冲,无异于鱼归大海,再想让长孙无忌帮着咱们,难如登天矣!” 渊盖苏文淡淡一笑,婆娑着手中茶杯,道:“长孙无忌不是汉人。” 渊男产一愣,这点他倒是忘记了。 可是他到底是不是汉人重要么?重要的是没有了长孙冲这个人质,长孙无忌凭什么听从渊盖苏文的命令,去想方设法的使得唐军撤兵? 渊盖苏文倒是不怪幼子不能领会其中之深意,谆谆教诲道:“一个家族,最重要便是传承人要足够优秀,否则再多的家底也会在顷刻之间败光。若非眼下陷入绝境、走投无路,吾又岂肯让你二兄深入敌后、拼命一搏?长孙无忌亦是如此。据吾所知,长孙家的子嗣这些年相继横死,只剩下一些酒囊饭袋之辈,唯有长孙冲还算是出类拔萃。若是不保住长孙冲,即便今日长孙无忌再是权倾天下,将来整个家族亦有倾覆之祸。他既然敢以那等冷硬之言语回吾,就代表他心中早已有了相似之谋划,而他的谋划,也一定会促使唐军自平穰城撤兵。而只要唐军撤兵,吾自然不会杀害长孙冲,因为实无必要。” 渊男产似懂非懂,问道:“长孙无忌明知其谋划一旦达成,唐军必然自平穰城撤兵,所以不必在父亲面前低三下四……” “正是如此!” 渊盖苏文很是欣慰。 渊男产却不解道:“东征乃是大唐倾举国之力而为之,更有大唐皇帝御驾亲征,不达目地,岂能罢休?孩儿着实想不出长孙无忌有什么样的谋划,可以迫使唐军不顾唾手可得的平穰城,亦要撤兵回国。” 渊盖苏文循循善诱:“很简单,那必然是一件比东征更为重要之事,比如,大唐的储君之位。关陇门阀虽然这些年受尽打压,但依旧根深蒂固,只要他们陡然发动兵变,突袭东宫,斩杀太子之后扶持另外一位亲王上位,大唐皇帝又岂能不赶紧班师回朝,稳固社稷?” 渊男产还是不解:“可东宫乃是大唐皇帝册立,即便是废黜那也必须是大唐皇帝亲自颁布旨意,岂能任由臣子兴废立之事?大唐皇帝纵然班师回朝,可回到长安之后,必然拿关陇门阀开刀以维护帝王尊严……长孙无忌凭什么能躲过大唐皇帝之怒火?” 帝王威严,乃是国之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可以容忍臣子挑衅自己的威严,更何况是大唐皇帝那等雄才大略之主? 纵然长孙无忌在长安兴风作雨,一举废黜了太子,扶持另一位亲王上位,可只要大唐皇帝回到长安,等待长孙无忌的也必然是一个“夷三族”的罪名。 为了救一个长孙冲,从而将整个家族搭上? 傻子也不会那么干啊…… 渊盖苏文却幽幽说道:“你呀,固然聪慧,却毕竟阅历短浅,只读书又岂能领会这人生浮沉、诡异经历?似长孙无忌这等人物,能够辅佐大唐皇帝自当年隋末乱世之中杀出一片天,又诛杀大唐太子逆而篡取皇位,心思之深沉、智谋之出众,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你认为无解之事,在长孙无忌那里或许有无数种解困之法。他敢做,就一定有完全之策,吾等只需在一旁看着,等着唐军撤兵就好。” 渊男产无语。 这种解释简直就是说“小孩子你不懂大人的事,莫多问,照办就是”,完全就是敷衍了事…… 渊盖苏文含笑饮茶,这回却也不过多解释。 有些道理需要前辈去教,听一遍就能懂,往后自可少走弯路、错路;而有些道理别人是教不会的,只能自己去经历、揣摩,而后方能领悟。 第一千两百一十九章 捉摸不透 渊盖苏文派人给长孙冲安排了住处,回去之后沐浴一番,侍女又捧来新衣服侍他更换,拾掇一番之后,长孙冲浑身晦气尽去,神采也明朗起来。 只是他如今依旧身在平穰城,如坐针毡,唯恐渊盖苏文不知何时改了主意,再将他抓过去一刀砍了脑袋…… 毫不容易挨到傍晚,长孙冲让人去请示渊盖苏文,说是心系大事,希望早一步返回唐军大营。 须臾,就在长孙冲心中忐忑之际,来人告知他,大莫离支已然准行…… 长孙冲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敢显露太多,赶紧让亲随准备,两手空空便自南门出城,一路顺顺当当的来到冰封的浿水之上。 “呼!” 长孙冲狠狠的抽了一口空气,夜晚辽东刺骨的寒风卷着冰渣雪沫顺喉入腹,激得肠胃一阵痉挛,狠狠的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是真的哭了,天寒地冻之中,热泪滚滚。 没人能够感受他这几年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丧家之犬一般逃离大唐领土,而在这冰天雪地贫瘠严寒的平穰城,他又是如何处心积虑、小心翼翼的“认贼作父”,整日里对渊盖苏文这样一个浑身充满腥膻之气的蛮夷伏低做小、卑躬屈膝。 他不惜将曾经自以为的骄傲碎了一地,只为了能够重返长安,回到那冠冕堂皇的大唐盛世。 然而最终却功亏一篑,如同傻子一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靠着父亲才活下了一条性命…… 这种打击,令长孙冲痛澈心脾,所有的尊严都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冻成碎片,撒了一地。 不过还好,总算是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便皆有可能。 他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鼻涕眼泪胡乱擦拭一下,看了一眼身边肃立的亲随,道:“走吧,回唐军大营,面前父亲。” 那亲随摇摇头,道:“家主有命,若大郎脱困,不必前往唐军大营,当直接潜返长安,另有要事委任。” 长孙冲心中一震:“父亲当真意欲兵变,扶持晋王上位?” 他对此略有猜测,曾推敲许久,却始终不认为如此可以名正言顺的拥立晋王上位,且长孙家毫发无伤。 东征乃是倾举国之力,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李二陛下亦不可能撤兵回师,否则出师无功、铩羽而归所引发的反噬将会无比严重,尤其是对李二陛下的声望打击极其严重,李二陛下绝对不能接受。 况且轰轰烈烈的大举东征,结果最后落得与隋炀帝一般下场,心高气傲的李二陛下如何受得了? 然而,有一种情况一旦发生,李二陛下将顾不得这些虚名,只能班师回朝,草草结束东征之战,那就是长安发生剧变。 改朝换代是绝无可能的,如今李唐皇室早已深得民心,且朝中上下重要职位皆有把持,单单凭借关陇门阀绝无可能一举推翻。且一旦关陇门阀有这种举措,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必然不肯坐以待毙,各方势力联合剿杀之下,关陇门阀唯有覆灭之一途。 唯一有可能使得长安剧变,危及社稷根本,却又不会被各方势力联合排斥、剿杀的,就只能是废黜储君之位。 一旦攻破东宫、废黜太子,就等于社稷动摇,李二陛下再是对高句丽志在必得,也必须立即挥师返回关中。 身为皇帝,岂能坐视自己册立的太子被兵变废黜? 而等到陛下回京,太子一党已被剪除,朝堂上尽是拥护晋王之大臣,群臣联名上书,请求册立晋王为储,陛下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须知,陛下一贯是最为看好晋王的,这个时候坏人由旁人来做,他只需顺水推舟册立晋王为太子,便完成了心中最大的一桩牵挂……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而已。 问题的关键在于,李二陛下乃一代雄主,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就算他再是属意晋王为储,可太子毕竟乃是他的嫡长子,由他一手册立,岂能容许旁人以兵变之术将其废黜,且尽皆剪除东宫一党? 更别说还因此破坏了他的东征大计。 到那个时候,李二陛下固然很大可能捏着鼻子认下晋王上位之事实,却一定会对长孙家痛下狠手。 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容许这等悖逆之臣的存在…… 所以,父亲到底凭什么认为这么做会在废黜东宫、扶立晋王之后,确保长孙家依旧安稳无虞、权势更胜往昔? 一阵寒风吹拂,长孙冲激灵灵打个冷颤,回过神来。 父亲素来深谋远虑,有些谋划自然非是自己短时间内可以窥破,否则如何能够做到瞒天过海? 如此一想,心下释然,颔首道:“那咱们就即刻启程,返回长安!” “喏!” 几名亲随跟在身后,一同在黑暗风雪之中艰难跋涉。 长孙冲心里却犹如燃起了一团火,丝毫不觉寒冷。 常常令他魂牵梦萦的长安,有着诗酒风流、鼎盛繁华,更有佳人青梅煮酒、或许能一叙相思……纵然沧海桑田、事过境迁,曾经对她有过狠厉的伤害,但长孙冲心中却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那一抹窈窕靓丽的倩影。 或许也并不是相思,所谓爱恨痴缠,待到功成之日,自己翻手为云,更想见到的是那张清丽无匹的俏脸之上悔不当初的泪痕…… ***** 长安,大雪。 大雪,十一月节也,至此而雪盛矣。 一场大雪自节前便席卷关中,八百里秦川银装素裹,彻骨生寒。 “冬天进补,开春打虎”的谚语已然流传了几百年,“大雪”之日,便是最佳的“进补”之时。 东宫之中,积雪虽然簌簌落下,却被内侍、宫女勤快的清扫,不使落雪积厚,青砖甬道之上只是铺了薄薄的一层,旋即便被清扫干净。 丽正殿一侧的偏殿内,雾气氤氲、肉香扑鼻。 一个紫铜火锅摆放在殿中,太子李承乾、宋国公萧瑀、江夏郡王李道宗、京兆尹马周等人团团围坐,一叠叠新鲜的羊肉被切成薄薄的肉片,一盘一盘的下到翻滚的沸汤之中,大几个滚儿,红色的羊肉变色即被捞出,用筷子夹了,蘸着芝麻酱、韭花酱、干辣椒调制的酱料送入口中大口咀嚼,满溢的肉香与辛辣驱散一身寒气,令诸人大呼过瘾。 再将洗干净的翠绿的韭菜、菘菜等蔬菜用筷子挑着略微在沸汤之中涮几下,蘸了酱料食用,即清新又解腻。 李承乾放下筷子,取过帕子擦擦嘴角,举起酒杯道:“大雪盛寒,与诸君闲暇小聚,佳肴美酒,实人生乐事!于此,吾等当遥祝父皇旗开得胜,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 众人急忙放下筷子,一齐举杯。 “遥祝陛下万胜!” “覆亡高句丽,得胜凯旋!” “饮圣!” …… 诸人一齐举杯,一饮而尽。 两日前,辽东战报抵达长安,言及大军已然攻陷大城山城,直逼安鹤宫,只要安鹤宫这平穰城最后一道防线攻陷,大军便可直抵七星门下。 而在座诸人皆乃帝国柱石、当朝巨擘,自然知晓长孙冲以“密谍”之身份潜伏平穰城,取得七星门之控制权,时机一至即可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之秘辛,更是兴奋莫名。 这一场东征之战,不仅仅是前线的数十万大军冲锋陷阵、伤亡无数,远在长安的朝廷亦是为了这场战争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不仅要筹措大军所需之粮秣军械,更要防备异族趁机入寇之危机,压力着实太大。 更有甚者,长安城中各方势力潜流汹涌、蠢蠢欲动,谁也不知会否在某一刻忽然爆发出来,引发一场动摇江山社稷的巨大危机。 然而,只要陛下尽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大军班师回朝,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压在诸人胸口的大石,终于有所松动,能够缓一口气。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人心凉薄 自陛下御驾亲征,长安城内便开始潜流涌动,一股危机在深处酝酿,谁也不知能否在某一刻陡然爆发,使得关中颠覆、天下震荡、社稷飘摇。 而身为东宫一系的这些大佬们,尽皆感受到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平素绷紧心弦,不敢有一丝懈怠,唯恐局势崩坏。 眼下太子有监国之责,一旦长安出现变数,导致社稷动荡,自然责无旁贷,届时再有人在李二陛下面前进献几句谗言,储君之位又会陡生变故,这是在座诸人都不愿见到的。 众人放下酒杯,自有一旁的侍女上前添酒。 萧瑀用手拈了一根小黄瓜,蘸了酱料放入口中嚼得咔嚓脆响,唏嘘道:“只是如今这东征之战,却是被长孙家占了大便宜。那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放在历朝历代都得是一个‘夷三族’的死罪,陛下非但肯予以宽恕,甚至准许其戴罪立功,陛下当真仁厚,古之圣君,莫过如此。” 言语之间,毫不掩饰自己的艳羡。 朝野上下,在东征之初无人觉得高句丽能够抵挡唐军的狂飙突进,覆亡其国指日可待,所有人都将此次东征视为大唐短期之内最后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意欲趁机捞取战功,巩固、壮大各自的利益。 为了大家都能对战功雨露均沾,甚至联起手来将战力极为强悍却有着房俊烙印的水师排除在外,狠狠的将房俊得罪了一通。 然而大战一波三折,到了现在最终将取得胜利之时,却忽然发现最大的战功眼瞅着就要被长孙家给攫取…… 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即便再是敌视长孙家之人,也不得不认为此乃东征第一功! 难免便心中不忿,羡慕嫉妒恨…… 李道宗在一旁拈起酒杯,感慨道:“陛下对于长孙一族,当真是仁至义尽。” 众人默然。 这话中之意自然都懂,长孙家能够得到陛下如此优待,凭借的可不仅仅是当年扶保陛下逆而篡取、登基为帝的功勋,那些功勋早在贞观这些年里一点一点偿还干净,现如今功勋不剩下多少,倒是因为关陇门阀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使得陛下与长孙无忌深感忌惮、渐行渐远。 而长孙一族最大的凭恃,乃是文德皇后之余荫。 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少年夫妻,感情甚笃,众人犹记得当初文德皇后殡天之时,陛下是何等伤痛欲绝、失魂落魄。而文德皇后之贤惠,亦早已传遍天下,当得起一句“贤后”之称谓,深受天下景仰。 这才是长孙一族最大的底蕴所在。 否则当初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陛下岂会只是颁发一道海捕公文便草草了事? 李承乾饮了一口酒,情绪有些低落:“母后对于长孙一族的确颇多优容,一直非常照顾,否则又岂肯将长乐许配给长孙冲?父皇母后多子多女,然则在母后心中,最为疼爱的始终是长乐,孤也好,青雀也罢,甚至于雉奴、兕子,都比不得长乐受宠。” 一般来说,父亲喜欢小儿子,母亲偏疼大女儿,天家亦是如此…… 只不过由于兕子自幼多病,这才使得李二陛下更多疼爱一些,但论起心中的宠爱地位,谁也无法与长乐、雉奴相比。 而长孙冲当初之所以失宠,惹得李二陛下反感厌恶,正是因为其未能给予长乐公主幸福美满之婚姻。 萧瑀瞄了李承乾一眼,笑道:“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天家也好,世家也罢,世间无论穷富,大抵都对自家的嫡长子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够传承家业,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然要以最为严厉的要求去鞭策,以免耽于享乐,不能成才。殿下乃是陛下嫡长子,天然的储位继承人,且殿下仁厚之风朝野尽知,即便是民间的百姓亦是崇慕拥戴。古往今来,身为太子者不知凡几,但是如殿下这般众望所归者,却是寥寥可数。” 这话算不上阿谀奉承。 正如萧瑀言语之中的意思,无论李二陛下对于李承乾如何挑剔,都无法更改李承乾“嫡长子”的身份。华夏自古以来便是宗祧承继,嫡长子天然拥有顺位继承权,谁若是想要推翻这个制度,必然引发朝野上下的非议,甚至直接动摇帝国根基。 而在民间,贩夫走卒亦知道太子殿下宽厚仁爱,竞相拥戴,谁不愿有一位仁君当世呢? 故而,李承乾身为储君、承继大宝,实乃名正言顺。 李承乾谦虚道:“宋国公此言,孤深感惶恐。论文采,孤不如青雀;论聪慧,孤不如雉奴;论果敢明断,孤亦不如吴王……之所以忝为太子,不过是比诸位兄弟早出声几天,不足之处尚有许多,断不敢以此自傲,心安理得。” 所谓的“众望所归”未必如萧瑀说的那么厉害,反倒是深受兄弟压迫之程度,古往今来的太子,能够及得上他的没几个。 没办法,一干弟弟实在是太过优秀…… 一直默不吭声的马周忽然道:“先前西域传回战报,说是越国公抵达弓月城之时,便配合安西军突袭阿拉伯人大营,取得一场大捷,如今阿拉伯人已经退缩在天山脚下,伺机反击。然则局势固然可喜,可安西军与右屯卫加在一起亦不过五六万兵马,阿拉伯人遭受重创剩下的可用之兵也足有十余万,双方兵力对比悬殊。殿下,还是应当征调兵马,驰援西域为好,否则弓月城稍有闪失,整个西域便要落入阿拉伯人之手,再想夺回来,势必难如登天,且对长安局势亦会造成极大之冲击,不可不防。” 现在长安城内有一股浓浓的危机,似乎随着大斗拔谷、阿拉沟两场大胜,以及房俊抵达弓月城之后的大捷,整个西域的危险已然完全解除,大家都忘了即便屡遭挫败,但是退守天山脚下的阿拉伯人依旧有十余万大军,兵力足足是唐军的接近三倍…… 他与房俊相交莫逆,绝不愿看到房俊在西域孤立无援,苦苦与阿拉伯人周旋,而后一着不慎落得一个兵败如山倒,一世英名尽丧不说,还彻底丢掉西域,使得阿拉伯人兵锋直抵玉门关下。 必要的时候,他必须给太子提个醒儿,可不能因为有些人嫉妒房俊的功勋,故意怠慢安西军、右屯卫的辎重补给、兵卒支援,便下意识的以为西域当真已经高枕无忧。 一旦安西军战败,阿拉伯人直抵玉门关,届时势必影响整个长安,一场动荡几乎不可避免。 而在这动荡之中,东宫便是首当其冲……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意识到自己最近的确是有些疏忽懈怠了,辽东、西域一连串好消息传来,使得他一直紧绷的精神有些松懈,又在身边人极度乐观的气氛之下有些迷失。 他看了萧瑀一眼,道:“西域战局,不容有失。安西军与右屯卫的粮秣辎重、兵员补充,还需宋国公多多费心才是。父皇御驾亲征辽东,即将大胜而回,孤身负监国之责,总不能在父皇回京之后告知他西域沦陷、阿拉伯人已经直抵玉门关下吧?若是那般,孤羞愧无地,无颜见人。” 语气之中,已然有些不满。 不过他也明白,除去房俊无欲无求一心一意为他谋划,愿意与他并肩作战之外,其余聚拢在东宫之人大多都是趋炎附势,见到东宫地位逐渐稳固,这才愿意附于骥尾。 而一旦东宫陷入危机,首先弃之而去的也可能就是这些人。 甚至于,调过头来反戈一击都不稀奇…… 到时候这些人大抵会说什么“人在官场,身不由主,只能趋利避害”之类的言语,以此掩饰其内心之凉薄无德。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不可置信 宋国公萧瑀自然听得懂马周言语之中潜藏的不满,略带尴尬的笑了笑,颔首道:“殿下说得是,回头老臣会再次督促各个衙门,一定要有限保障安西军、右屯卫的粮秣辎重供给,确保后勤无忧。” 他能明白马周的引申之意,也能感受太子的不满,而这也正是他一直未曾尽心竭力效忠东宫的原因。 房俊之于太子实在是太过重要,那种于太子即将万劫不复之时鼎力相助的雪中送炭,是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不管是他萧瑀也好,还是马周、李道宗也罢,无论他们如何竭诚效忠,都比不过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 一想到待到将来太子继位,房俊必然是朝中第一功臣,荣宠冠盖天下,而旁人无论怎样努力、如何效忠,依然要屈居房俊之下,这难免让人心中略感嫉妒与不忿…… 此刻有所保留,或者玩弄一些心机,自然是情理之中。 李承乾颔首,温言道:“此刻局势紧张,孤尚需仰仗诸位襄助,待吾等齐心协力稳固社稷,父皇回京之时,自当论功行赏。” 他虽然为人憨厚了一些,却也被李二陛下当作储君培养多年,见惯了朝堂争斗、政治角逐,亦对人心有着充足的了解,能够感受到萧瑀等人似有若无的疏离,也明白之所以产生这种疏离的原因。 然而在他心中,房俊之地位是谁也无法比拟的。 在他经受最为黑暗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已经自暴自弃,意欲以一种荒诞不经的表现去向李二陛下表示抗诉,甚至想过用自己的性命去向李二陛下宣示抗争! 那时候的李承乾,几乎濒临绝境,一步踏出,便万劫不复。 幸好在那等时候,房俊挺身而出,以一种赤诚之心坚决的表达拥护李承乾这个太子,并且无所保留的站在李承乾身后,襄助他一步一步稳固储君之位,渐渐走出几欲灭顶之深渊。 房俊之于李承乾,说一句“再造之恩”亦不为过。 李承乾本就是仁厚之人,房俊又是这般赤诚相待、无所保留,他又怎能不将房俊视作肱骨手足且委以重任呢? 在他看来,唯有房俊乃是东宫柱石,能够与他李承乾共同进退、不计得失,而其余人,纵然功劳再大,亦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但是他话说得漂亮,几位大臣也都展颜而笑,连说“分内之事,不敢居功”之类的话语,宴席之上气氛热烈。 马周喝了一口酒,看看众人,又道:“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愈是接近功成之日,就愈是要小心谨慎,以免一时疏忽坏了大事。别的且不说,只是这长安城里里外外的驻军,殿下还是应当严厉提点一番,免得为人所乘,致使大好局面一朝崩颓。” 李承乾:“……” 萧瑀:“……” 对于马周这等严谨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性格,诸人都大感无奈。因为你刚才的话语已经使得气氛微妙了,难道你当真感受不出,还要再接再厉不成? 李道宗正欲开口转圜一下气氛,忽闻殿外脚步声急促,须臾,一个内侍快步入内,疾声道:“殿下,有英国公密报抵达,十万火急!”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 一般来说,无论辽东的任何消息传回长安,都要经由战马走各处驿站以正规渠道传递京师。李绩身为东征副帅,看似陛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地位很是微妙,稍有逾距就能引发陛下不满,而李绩又是一个极其规矩之人,若非十万火急之事,焉能越过陛下,不走兵马驿站,而是直接密报呈递至李承乾面前? 能够让素来重规矩、性谨慎的李绩直接呈递密报,这怕是已经不止是“十万火急”可以形容了…… 李承乾赶紧起身,道:“诸位稍坐,孤去去就来。” 起身与内侍快步进入丽正殿,接见传信密使。 非是他不信任在座诸人,实在是能够让李绩不顾规矩传递回京的“十万火急”之事必然事关重大,尚且不知能否公开,所以应当小心处之,待到他看过之后认为可以告知旁人,这才会召集诸人商议。 …… 留下面面相觑的诸人,李承乾快步自偏殿走出,绕过门前一段回廊之时,天上正簌簌的落下鹅毛一般的大雪,静谧无风,雪花纷纷,将两座殿宇之间的花园装点得银装素裹,分外美丽。 李承乾心情急迫,哪里有心情欣赏美景? 快步来到丽正殿,坐在主位书案之后,道:“将人带来!” “喏!” 自有东宫禁卫出去,片刻之后回转,将一个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的兵卒带入殿中。 那兵卒单膝跪地,将一封书信自怀中取出,双手呈上。 内侍上前接过书信,回至书案之前,呈递给李承乾。 李承乾伸手接过,仔仔细细的验看了火漆封印,一边取出银刀裁开封口,一边问道:“英国公可还有口信?” 那兵卒摇头道:“回禀殿下,没有。家主只是一再叮嘱务必快马加鞭,尽快将书信呈递给殿下,且定要亲手交给殿下,不容有失。” 李承乾颔首,裁开封口,取出书信,只看了寥寥几行,便倒吸一口凉气,待到将整封书信看完,整个人都有些发懵,若非书信的封印完好,字迹更是李绩亲笔所书,他简直要怀疑这是旁人伪造的。 数十万大军猛攻平穰城之时,父皇居然被敌军围困,还落马受惊,直至此刻依旧昏迷不醒? 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 好半晌,李承乾方才稳住心神,将信笺放回信封之中,沉思良久,让人将兵卒带下去,然后又让人将萧瑀、李道宗、马周三人请到丽正殿来。 三人赶来之时,便见到李承乾面色焦急,一脸忧愤,正大骂道:“程咬金、薛万彻,简直是国之恶贼,孤要将他们处以极刑,方消心头之恨!” 几人大感诧异,心忖程咬金、薛万彻远在辽东,怎地就将太子殿下得罪至这般? 李承乾将书信取出,给三人传阅。 “嘶!” “怎么可能?” “不会是假消息吧?” 三人看后,俱是震惊异常,失声惊呼。 李承乾以手捂脸,失声哭泣。 谁能想到春秋正盛的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居然能在数十万大军之中受惊落马,且昏迷不醒? 受惊落马倒还好说,可是这一个“昏迷不醒”,就预示了太多可能…… 尽管三人皆是一时之人杰,阅历丰富心志坚韧,但是陡然面对这等消息,亦是惊慌失措,心潮起伏。 良久,还是马周最先反应过来,他沉声道:“此时尚未知陛下是否好转,殿下切莫乱了心神,当谨防某些人铤而走险,施行兵变!” 此言一出,另外几人尽皆一震。 李道宗赶紧说道:“宾王所言不差,英国公既然能够将消息传回长安,赵国公自然亦有这等可能……之前长安城内便潜流涌动,一点陛下坠马昏迷之消息被某些人得知,难保不会升起别样的心思。” 萧瑀却是想得更深一层,蹙眉道:“陛下坠马,其罪自然在程咬金、薛万彻,是这二人疏忽大意所导致。然则究其根本,却是长孙冲未能如计划之中那般顺利接掌七星门,且被渊盖苏文玩弄于股掌之上,错信‘王幢军’已然在平穰城南集结随时准备弃城而逃……罪魁祸首,乃是长孙冲。此事是一定要追究责任的,区区长孙冲不过是戴罪之人,如何扛得起这份重罪?自然是要长孙家来背负这个罪名的。” 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但是包括李承乾在内,却都已经明白萧瑀的意思。 李二陛下已然将打压关陇门阀视为国策,一旦陛下返回长安清算此事、追究责任,自然顺水推舟狠狠剪除长孙家之羽翼。 而长孙无忌又岂能坐以待毙?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自以为是 李二陛下坠马昏迷的伤情传回长安,震得李承乾以及丽正殿内一众大臣目瞪口呆之余,一股浓重的危机立刻浮上眼前。 此事追根究底乃是长孙冲的罪责,长孙无忌又岂肯让长孙家替长孙冲背负这样一桩滔天大罪? 李道宗凝重道:“殿下,应当下令自即刻起,关中各地驻军要谨守营房,无调令不得擅离,否则即以谋逆论处!” 虽然东征抽走了关中大半驻军,但是各支军队也都留下一些部队,以便维持京畿稳定。然而即便是这极少数的军队,一旦生变,便可对局势造成极为严重之破坏。 毕竟,长安城的守军亦是捉襟见肘…… 当然,大家都明白李道宗之意,特指的乃是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 左右屯卫宿卫玄武门,扼守太极宫北大门,而这两支军队如今又是整个关中地区编制最为齐全、兵员最为众多,一旦其中之一发生变故,太极宫立刻岌岌可危。 若是太极宫沦陷……局势简直不堪设想。 马周附和道:“殿下可勒令谯国公约束麾下军马,并且派驻监军,稳定军心。” 左右屯卫相辅相成,亦相互制约,然如今半支右屯卫追随越国公征伐西域,只剩下半支军队由高侃率领,实力大减。而左屯卫却因为谯国公柴哲威畏战不前、称病不肯前往西域而保存实力,兵强马壮,使得两支军队的实力对比有些悬殊,制约之势形同虚设。 李承乾温言,眉毛蹙起,很是头痛。 他此刻根本来不及伤痛父皇的伤势,随着时日的拖延,父皇坠马昏迷的消息必然传遍京师。无论李绩如何在唐军内部封锁消息,高句丽方面也定然会加油添醋的将这个消息在长安城乃至于大唐境内广为传播,以此动摇大唐的军心士气。 等到消息传扬开来,各方势力必然生出各种各样的心思,局势将会急转直下,陷入危机之中。 最让他担忧的自然是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 右屯卫还好说,高侃乃是房俊一手提拔,既然房俊宁可带上裴行俭、程务挺西征而将高侃留下坐镇玄武门,就意味着不仅高侃的能力得到他的认可,其人品之忠诚更是坚定。 而左屯卫则不同。 谯国公柴哲威世袭左屯卫大将军之职,掌管左屯卫,宿卫宫禁,然而其人却私下里对房俊多有不满,对东宫亦是敷衍了事、颇多搪塞,反倒是与宗室、关陇走得很近。 如若长安城内当真局势突变,有人觊觎储君之位,试图施行兵变歼灭东宫,左屯卫自然是足以确保其阴谋成功的一股力量…… 然而柴家世受皇恩,柴哲威平素又并无过错,岂能在这个时候剥夺其兵权?若是当真这么做,怕是原本柴哲威并无兵变之心,也被迫那么做了。 萧瑀在一旁沉吟良久,这时候忽然说道:“诸位担忧关陇门阀铤而走险,直接施行兵变废黜东宫,之后扶立晋王上位,以之达到顺应陛下心意之目的,从而减轻罪责……看似如此,实则颇为不通。”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见到诸人都看过来,这才续道:“陛下何等样人?说一句千古一帝可能有阿谀之嫌,但赞一声雄才伟略却绝不为过。而且陛下素来刚烈,他一手册立的太子,纵然当真废黜,也必然是出自他的诏令,岂能让旁人越俎代庖?若关陇门阀当真那么做,陛下或许会捏着鼻子认下,顺水推舟册立晋王为太子,但是心中对于关陇门阀之愤怒只会愈演愈烈。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太子登基尚不知要等到何时,在这段世间之内,关陇门阀凭什么来消弭陛下之怒火,达到自保之目的?” 一段话,说得诸人纷纷颔首,觉得大有道理。 李承乾也道:“而且诸位莫要忘记,父皇打压关陇门阀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往之所以手段缓和,一则关陇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则亦是有母后之余荫尚在,父皇不欲彻底撕破脸面。可一旦东宫被关陇门阀兵变废黜,那便是触及了皇权的底线,父皇如何能忍?父皇英明神武,可不是孤这般心慈面软之辈!” 几位东宫重臣都齐齐颔首。 这番分析着实鞭辟入里,关陇门阀若是胆敢施行兵变废黜东宫,自然是要攫取更大之利益。 然而就算他们谋算成功,且最终扶立晋王上位,可陛下岂会任由他们废黜了太子之后依旧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一个个权势熏天荣华富贵? 所以,关陇门阀趁着陛下伤势严重而施行兵变的可能微乎其微…… 诸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固然局势随着陛下伤情的消息传播开会越来越危急,但是只要关陇门阀不施行兵变,不在长安城内兴动刀兵,就还不至于达到最坏的情况。 凭借东宫如今得到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支持,朝野上下几乎占据了所有重要的衙门,自可从容周旋,消弭危机。 马周道:“宋国公之言,的确老成谋国、见解深邃。不过殿下亦不可轻忽视之,关陇门阀不至于发起兵变废黜东宫,但宗室之内一些人,却不得不防!” 李承乾连连颔首。 虽然李二陛下已然登基御极十几年,天下大治盛世已临,然则宗室之中依旧有人对当年玄武门之变耿耿于怀,更对帝王宝座虎视眈眈,从未曾放弃起而代之之野望。 一旦父皇病重昏迷的消息传来,说不得就要有人行下大逆不道之举。 毕竟,关陇门阀再是谋划也不可能在现如今的形势之下篡位自立,他们的权势地位终究还是要依附于皇帝,做事情自然颇多顾忌,不敢恣无忌惮。然而宗室却不同,只要他们站出来,那必然就是谋朝篡位之结局,预示着一场鲜血淋漓的皇位争夺,要么逆而夺取称王称霸,要么一败涂地尸骨无存,哪里还管得许多? 只要发动兵变攻陷长安,大可自立称帝,而后必然有无数趋炎附势之辈望风景从,再将东征大军数十万兵马堵在榆关之外,使其不能顺利冲破榆关进入河北返回关中,势必引发军心动摇,或许大事可成…… 其中虽然凶险重重,可古往今来逆而夺取者,哪一个不是排除万难、历尽艰险,于不可能之中成就宏图霸业? 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自有无数野心勃勃之辈飞蛾扑火、趋之若鹜。 李承乾颔首,重重一叹,面露悲戚之色,潸然道:“父皇一世英雄,却一时不慎坠马受伤,孤身为人子,不能侍奉榻前,实在是心痛如绞、痛心疾首……父皇将监国之职交予孤,孤定然誓死稳固江山社稷,否则如何有面目再见父皇?今时今日,凶险重重,还望诸君竭诚相助。孤必然铭记诸位之忠心,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言罢,他起身离席,一揖及地,大礼参拜。 诸人如何敢受?赶紧起身,纷纷避让一旁,鞠躬还礼。 萧瑀道:“吾等身为人臣,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何敢当殿下这般大礼?万万不可!” 虽然明知“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之类都是屁话,今日你萧瑀披肝沥胆竭诚以待,明日一旦你转投阵营,便恨不能将你五马分尸……但是身为储君,能够这般折节下交,敢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殊为难得。 毕竟,皇权至高无上不容亵渎,今日这样的一句话,异日很可能成为束缚皇权之羁绊。 李二陛下固然胸怀宽广对待功臣优容宽厚,但其中也未必不是因为他当年如这般许下的承诺太多,时至今日,不好食言而肥,被人戳脊梁骨骂他忘恩负义、卸磨杀驴…… 倒也不是身为皇者便信口雌黄、心性凉薄,而是皇权至高无上,为了稳固皇权、世代传承,有着太多的妥协与退让。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重返长安 李道宗也道:“殿下放心,微臣定然盯着宗室诸王,若是谁有异动,绝不会坐视。” 宗室之内亲王、郡王无数,然则能够拥有篡位自立之资格者,亦不过一手之数。 而这其中,又以荆王李元景最为接近。 且李元景一直在背地里动作不断,虽然尚未显现其悖逆之意,然其不臣之心,却显而易见…… 李承乾温言道:“宗室之内,多有不服孤者,其间固然有一些是就事论事,认为孤才具不足,难以胜任大位,但更多却是心怀叵测,觊觎大宝,便是父皇在他们眼中亦是悖逆之人……王叔忠勇赤诚,乃孤之臂膀,还望能借王叔之威望,施压宗室诸王,确保江山无虞。” 李道宗忙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殿下勿忧!” 他从来都看不上李元景,那厮固然乃是李二陛下之后宗室年岁最长,但是其威望、才略尽皆不入流。这样的人就算占据一个好位置,又有着勃勃野心,但岂能成就大事? 除了李元景之外,其余人等自然也有人觊觎大位,然则尽皆地位资历相差悬殊,根本毫无可能。 故而,想要将宗室诸王给盯紧了,倒也不难…… 事实上,不止是他,李承乾、萧瑀、马周三人也皆知李元景有不臣之心,但是与李道宗的见解大致相同,都不认为李元景其人有着逆而篡取之能力。 关陇门阀不会铤而走险、施行兵变,李元景又才具不足、威望不够,余者即便兴师动众,亦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不足为惧。 当然,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准备妥当。 几人离开旋即离开东宫,返回各自衙门,严令部属加紧办理事务,一方面筹集更多的粮秣辎重运往西域,一方面调集长安各处城门的守将,严令门禁不得松懈。 整个长安城就在朝中官员以及贩夫走卒的惊愕之中,陡然风声鹤唳、气氛紧张。 ***** 今日大雪。 锦帽貂裘的长孙淹率领十余名亲兵自崇仁坊长孙府邸而出,顺着长街往东出了春明门,直抵灞桥。 天下雪粉纷飞、簌簌落下,将灞桥装点得银装素裹,沿着灞河两岸栽植的杨柳皆挂满落雪,入目之处,一片洁白。 长孙淹在马背上呵出一口白气,松开缰绳将两只手都拢在袖子里,有些不耐烦道:“也不知是何人擅自动用家族密信,居然还让吾出城迎接,简直不知所谓。现如今,大抵是咱家越来越落魄了,以往的规矩都给忘了个七七八八,上下尊卑一塌糊涂……老五,你可知到底是何人?” 略微落后他两个马头的长孙温闻言嘴角抽了抽,淡淡道:“四兄如今代替父亲主持族务,这等机密之事你都不知,吾又如何知晓?” 他现在颇有些悔不当初。 谁又能知道长孙淹在那等必死之局势下,居然还能转危为安?结果便是长孙淹活着回到家中,对于在背后插了他一刀的长孙温恨不能一口咬死,饮其血、啖其肉,无时无刻不在找长孙温的麻烦。 偏偏长孙淹乃是兄长,占据着大义名分,即便长孙温心中再是不忿也只能强自忍耐。 而且如今长孙淹投靠了东宫,腰杆子很硬,父亲不在长安,谁还能治得了他? 只是不知这等时日还需要苦熬多久,万一自己一时不慎,说不得就要步上二兄、三兄、六弟的后尘,落得一下惨遭横死的下场…… 长孙淹听到长孙温言辞不满之意,蹙紧眉头,瞪着他道:“为兄不过多问一句,你这是什么态度?是不是在阴沟里待得久了,连心肝脾肾都黑了,满肚子都是龌蹉心思,恨不能将吾这个兄长一刀宰了方才痛快?呵呵,未能将为兄推出去用性命承担罪责,将世子之位让给你,倒是教你失望了。” 长孙温气得肝儿疼,却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跟长孙淹作对,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弟弟…… 只能忍着怒气,拱手歉然道:“此前之所为,固然有得罪兄长之处,不过小弟亦是为了家族着想。若是易地处之,为了家族传承,小弟定会义不容辞的挺身而出,还望兄长见谅。” “嘿!” 长孙淹怒气上涌,心忖你小子还给老子来阴阳怪气这一套是吧?他将手从衣袖当中拿出来,便握紧了马鞭,想要抽长孙温几鞭子解解气。 正在此时,身后家兵低呼一声:“四郎,来了!” 长孙淹握着马鞭,抬眼望去,便见到远处漫天大雪之中,一辆马车、数匹快马,正踏着厚厚的积雪逶迤而来。 长孙淹瞪了长孙温一眼,哼了一声,轻轻一磕马腹,胯下健马缓缓向前,迎着那辆马车行去。 长孙温忿忿的咽了口唾沫,带着十几名家兵跟了上去。 今日大雪,又适逢天降大雪,往昔川流不息的路上行人全无,脚下的积雪铺了厚厚的一层。 转眼间,双方走个碰头,一齐停下。 长孙淹在马背之上高声道:“家族密信不得轻易动用,若有假公济私者,严惩不怠!不知车中何人,有何要事?” “呵呵!” 对面马车之中传出一声轻笑,继而,车帘挑开,一人自车厢之中钻出,站在车辕之上。 长孙淹一双眼睛瞬间瞪大,抬起手指着那人,嘴都结巴了:“你你你……” 却“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实在是此人出现在这长安城外的灞桥之畔,太过令人意外。 他身后的长孙温亦是大吃一惊,不过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从马背上反身跃下,单膝跪在厚厚的雪地里,欢声叫道:“见过大兄!” 其余家兵尽皆长孙家的死士亲信,自然认得此人,齐齐甩蹬离鞍下马,跪在路旁雪地之中,齐声道:“奴婢见过大郎!” “好好好,天冷,都起来吧!” 车辕上的人自然是长孙冲。 冲着诸人摆摆手,让大家都起来,他自己则从车辕上下来,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来到犹自瞠目结舌的长孙淹马前,微微仰起头,看着马背上的长孙淹,笑呵呵道:“经年不见,如今的四弟也出息了,这份世家子弟的气派拿捏得好,颇有几分长孙家世子的风采!” “噗通!” 长孙淹急忙从马背上跃下,脚下不慎踩在雪地里一个小坑崴了一下,差点摔个嘴啃泥,稳住身形之后才单膝跪地,叫到:“小弟见过大兄!” 马上马下,地位转换。 这回轮到长孙冲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面前的长孙淹,冷冷道:“你还记着有我这么一个兄长?” 大雪飘飞,天寒地冻,长孙淹却觉得自己冷汗涔涔。 他咽了口唾沫,赔笑道:“大兄说得哪里话?这几年大兄流亡在外,小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大兄,担忧大兄之安危,常常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只是当年的通缉令并未撤销,大兄这般返回长安,一旦被人知晓行踪,难保不会密报给朝廷……” 他打心眼儿里不希望长孙冲重返长安,长孙冲不仅仅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更是长孙家下一代当中的佼佼者,即便是李二陛下当年亦称一句“年青俊彦”,身份、地位、资历,足以碾压其他所有兄弟。 虽然眼下犯了大罪,被迫流亡海外有家不得归,但是父亲至始至终为都未曾放弃拯救,之前更在李二陛下那里得了一个恩典,准许长孙冲在东征之战戴罪立功…… 想到这里,长孙淹心里忽然一跳,忙问道:“大兄重返长安,可是平穰城已破,高句丽已然覆亡,东征大获全胜?” 长孙冲却避而不答,抬头抽了抽漫天风雪,看着灞桥附近熟悉的景色,轻叹一声,道:“为兄身负父亲之命令,返回长安绸缪大事,为了防止为兄回到长安的消息外泄,就委屈四弟数日,暂且禁足吧。” 长孙淹面色大变。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大祸临头 听闻长孙冲要将他禁足,长孙淹面色大变,忙道:“兄长何至于此?小弟乃是您的手足兄弟,岂能将您之行踪泄露,招致杀身之祸呢?万万不敢如此!” 他如今倚仗东宫之势力,方才能够在长孙家压过一众兄弟,得以保全自身,若是被长孙冲禁足,不能将长孙家的消息传递给东宫,自然失去了自身之价值,东宫凭什么还护着他? 而失去东宫之庇护,以他过往之所为,怕不是一转眼就得被人给毒死…… 长孙冲冷冷的看着长孙淹,缓缓道:“咱们是血脉兄弟,旁的错误为兄都能忍受,然则残害手足、背弃家族之罪,却百死亦难恕罪!眼下乃是家族重要关头,为了防止消息外泄,为兄暂且将你禁足,待到父亲回京之后,自有父亲对你惩处,为兄不会过问。但你若是执迷不悟,那就休怪为兄无情。” 长孙淹看着面前这张比以往清癯得多,少了几分风流倜傥,却多了几分坚毅沉稳的脸庞,心里彻骨生寒。 东宫固然愿意庇护于他,因为他对于东宫尚有利用之价值,然而若是这般不声不响的便被禁足,而后等到父亲回京之后论罪,东宫就算再想庇护他也没法啊…… 眼瞅着即将大祸临头,长孙淹心中慌乱,惊惧不已。 长孙冲身后,几个家兵已然悄无声息的走上来。 长孙冲随意的挥了挥手,道:“让四弟与吾一同乘车入城吧,正好吾还有话对四弟说。” “喏!” 一个亲兵上前,将长孙淹腰间的佩刀解下,而后以绳索将其双手反绑,推着他登上马车。 长孙淹全程不发一言,很是配合,他知道眼下不能反抗,否则长孙冲说不定当真能够将他就地正法。 待到将长孙淹押上马车,长孙冲看着长孙温,淡淡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固然老四有错,可是你之所为,也未必便比老四好到哪里去,父亲与吾,身为失望。” 长孙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兄长教训得是,只不过当时情况特殊,小弟也非是有意陷害四兄……” 一直以来,长孙冲便作为长孙家继承人的地位存在,有曾经深得李二陛下、文德皇后之喜爱,在一种兄弟当中威望颇著,即便是当初的长孙涣都对他深为忌惮、言听计从,长孙淹更是又敬又畏。 “无需多言。” 长孙冲道:“你之过错,自有父亲决断,吾懒得打理。此番回京,乃是绸缪大事,你要尽心竭力辅佐于吾,若是有功,将来父亲论功行赏,或许可以功过相抵。否则,或许要将你发配北疆,去瀚海都护府任职。” 长孙温忙道:“一切听从兄长吩咐!” 如今的瀚海都护府看似乃大唐在北疆最大之管辖衙门,实则地域虽广,却杳无人烟。天寒地冻不说,整日里还要与那些胡族作战,几乎每一天都在爆发战争,去了那里还不得遭了大罪? 况且一旦被贬往瀚海,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插手长孙家的核心,这辈子怕是都回不了长安…… 长孙冲淡然颔首:“好自为之吧!” 转身回到马车前,登上马车。 车厢里,长孙淹反绑双手坐在那里,长孙冲入内之后,一个老者自车外入内,将一个小箱子放在脚下,打开来见到里边都是一些瓶瓶罐罐、剪子毛刷之类的家什。 拿起一撮小胡子,用毛刷蘸了一些胶水之类的东西涂抹一番,而后粘在长孙冲唇上,又蘸了水粉之类在他脸上涂涂画画…… 片刻之后,就在长孙淹面前,陡然出现一个气质温润、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混不见半点长孙冲的气质相貌。 这老者居然是个易容高手,难怪长孙冲居然这般大摇大摆的返回长安,却不虞被人认出之后当场捉拿…… 马车缓缓前行,到了春明门附近,自有家兵拿着早已备好的户籍文书来到城门处,递交给守城的兵卒查验。 马车内,长孙冲掀起车帘瞥了一眼,蹙眉道:“长安城之城防,何以这般严密?” 城门处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一长溜,诸多行人车马在风雪之中缓缓前行,显得异常拥堵。 长孙淹道:“自午间开始,城内便多了一些兵卒巡视各个街坊,各处城门也都增派兵卒、严加盘查,但是所谓何故,却尚未可知。” 长孙冲颔首。 知晓陛下病情严重者,除去父亲,还有李绩。父亲既然能够派遣他先行一步返回长安绸缪大事,李绩又岂能不派人将陛下之情形告知太子,使其早做预案、及早防范呢? 显然是李绩的人已经抵达长安,将辽东之情形告知太子,这才使得长安城门禁森严,进出人等皆要严密盘查…… 不过长孙家准备的户籍堪合、身份证明自然全无破绽。 城门前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长孙冲心中一紧,敲了敲车厢,向外边问道:“发生何事?” 车夫低声答道:“似有贵人出城。” 长孙冲松了口气,将车帘挑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只见守城兵卒尽皆出动,将城门前等待入城却暂居了出城道路的行人车马纷纷驱散,一阵人荒马乱之后,一队车辆自城门内缓缓驶出。 几辆马车先行,二十余骑兵簇拥着当中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在人群夹道之下,自官道之上驶过。 长孙冲一眼便瞥见了那辆四轮马车车厢上的花纹徽记,那是独属于长乐公主府的徽记…… 一瞬间,长孙冲只觉得心中某一处似已遗忘的角落猛地刺痛一下。 他双眼泛红,目光狠狠的盯着那辆四轮马车,直至整个车队消失在视线之中…… 压抑住心底的情绪,长孙冲吩咐道:“去打探一下是谁家的马车,这是要前往何地。” “喏!” 车夫应了一声,自车辕上跳下,挂着笑脸凑到一旁等待入城的人群之中,攀谈起来。 长孙淹也见到了那辆马车,瞅了脸色难看的长孙冲一眼,想了想,说道:“此乃长乐公主的车驾……这辆四轮马车很出名的,据说装备了铸造局那边新近研制的一种软钢弹簧,避震效果极佳,坐在车内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之感,满长安城也不过五辆,太子一辆,魏王一辆,长乐公主一辆,晋阳公主一辆,房家还有一辆。” 看着长孙冲脸上阴沉的面色,长孙淹心底忽然涌上一阵快感。 你倍受父亲信重又怎样? 当年被陛下与皇后宠爱又怎样? 时至今日还不是丧家犬一般见不得光,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弃你而去? 他又补充道:“毋须打探,长乐公主此番出城,必然是前往终南山,城南明德门出入城的人太多,一等就得大半天,唯有春明门这边人少一些。她在终南山里建了一座道观,时常前去清修。” 长孙冲阴着脸,哼了一声,道:“此事吾自然知晓。” 虽然如今劳燕分飞,但他却一直觉得“一别两不宽”,市场关注着长乐公主的动向,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对长乐余情未了,亦或是心生嫉恨…… 长孙淹强抑着嘴角的冷笑,续道:“……但兄长大抵并不知道,如今长安内外都传言长乐只是假借清修之名,实则那处道观原本是她与房俊的幽会之所……” “放屁!” 长孙冲脸色赤红,勃然大怒,瞪着长孙淹道:“吾虽与长乐和离,却深知其矜持自爱、冰清玉洁,断无可能与他人暗中幽会,你休要败坏长乐的名声!” 他相信长乐与房俊有私情,但绝不相信长乐会那般自甘堕落,与自己的妹夫私下幽会,做出苟且之事。 因为他觉得若是这两人当真有苟且之事,那必然是在长乐尚未与他和离之前便已经发生,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长孙淹一脸无辜:“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如今整个长安都在这么传。况且之前小弟之所以跑去终南山恳请长乐公主去向房俊求情,放小弟一马,便是因为有皇族众人予以提点,还说长乐公主不仅与房俊暗通款曲、行下苟且之事,更已经偷偷为房俊那厮诞下子嗣……”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情根深种? 听闻长孙淹之言,长孙冲心里好似被尖刀狠狠的刺了一下,痛得他面容都扭曲起来,双眼泛着血丝,恶狠狠瞪着长孙淹,一字字道:“你敢这般亵渎长乐,真以为吾不能杀你?”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兄弟,但长孙冲此刻眼中却毫无半分手足之情,唯有野兽一般的暴戾,似乎随时都能扑上去将长孙淹咬碎。 长孙淹也被长孙冲凶狠的目光吓了一跳,强笑道:“兄长误会了,小弟岂能那般龌蹉?当年长乐殿下还是嫂子的时候,小弟可是尊敬有加……这些话如今都在长安坊市之间传遍了,兄长若是不信,随便派人打听一下便知真假。” 他现在陷入囹圄,若是不出变故,待到父亲回京,自己的下场绝对好不了,所以他必须努力使得局势出现变化。 而激怒长孙冲,自然可以最大程度使得局势发生变化。 他深知长孙冲未必对长乐公主尚有多少余情,但身为男人又岂能愿意见到自己曾经清丽无匹、尊贵高雅的妻子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而这个男人偏偏又是自己的一生之敌,将自己害得走上歧路、差点万劫不复的元凶? 嫉恨一定会使得长孙冲在某一刻失去理智,而那就是长孙淹脱离禁锢的机会…… 长孙冲果然嫉恨如狂。 这几年颠沛流离、流亡天涯,使得他经历了太多磨难,自觉心性已然更进一步,以往种种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眼无痕,早已不放在心上。 然则如今身在乡梓,入目入耳皆是旧时故事,却发现自己依旧未能堪破。 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长孙冲恨不能直冲上去,揪着长乐公主的衣领质问一句:下贱妇人,何以堕落如斯? 在他看来,男女之间只需纯洁的爱慕,便能够心心相印,何必非得有那等肮脏之举措? 真是下贱…… 不过他理智尚在,知道眼下父亲交待的大事不容有失,绝不能节外生枝,故而唯有强忍着心底的嫉恨愤怒,哼了一声,道:“入城!” 却是再也不看长孙淹一眼。 长孙淹也不敢再多说话,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成功激起长孙冲心底的嫉妒忿恨,只需时机一至,很可能便失去理智做出错误判断,自己不仅有机会逃出囚禁之地,还可能送给太子殿下一个惊喜,谋求一份大功…… ***** 长乐公主用两根春葱一般的玉指将车帘挑开一角,向往张望一阵,旋即放下车帘,微微摇头。 不知怎地,忽然间一种好似被野兽盯上一般的心悸…… “姐姐,看什么呢?” 车厢里燃着炭炉,铺着厚厚的波斯毡毯,花纹繁复色泽艳丽,一方紫檀木茶几放在中间,对面歪着看书的晋阳公主见到她的神情,将手里的书放在茶几上,狐疑问道。 小公主今日穿着一袭锦绣宫装,乌云高耸眉目如画,一条雪白的狐皮毛领围在颈间,愈发衬托得秀面如玉、明眸皓齿。 这几年小公主渐渐长成,稚气消退,脸颊上一点淡淡的婴儿肥也完全消失,秀美的面容倒是与长乐公主略有几分相似,整个人愈发钟灵毓秀、秀外慧中,颇有几分倾国倾城之姿色…… 长乐公主轻声道:“不知怎的,忽然之间就一阵心慌,大抵是这些时日睡眠不好所至,倒也无碍。” 言罢,见到晋阳公主依旧歪在锦毯之上,纤小玲珑的身子软软的似没有骨头一般,两支穿着雪白罗袜的脚丫翘啊翘,顿时蹙眉喝叱道:“赶紧坐好,瞧瞧你那是什么样子?堂堂皇室公主,坐没坐相,若是传扬出去怎么得了?” 这丫头年岁渐长,除去愈发秀丽美貌之外,这性子也好似懒散起来,在外人面前倒是端庄贤惠的样儿,可是在亲近人面前却越来越没规矩。 “哦。” 应了一声,晋阳公主反身做起,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听着外头闹哄哄的人生马嘶,不由得疑惑道:“长安城内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各处城门居然增派了这么多的兵卒,明德门那边更是出入城门皆要严密盘查,甚至搜身,若非咱们绕道春明门这边,怕是挨到天黑才能出城。” 长乐公主亦是不解,伸手自一旁车厢壁上的暗格之中取出一瓶果酿,在茶几上两个白玉杯中各斟了一杯,随口说道:“谁知道呢?自从越国公率军出镇河西开始,这长安城里便风声鹤唳的,时不时都有军卒全副武装的巡查街巷、缉查盗寇,局势甚为紧张。” 她将其中一杯果酿推到晋阳公主面前,自己拈起一杯,凑到红唇上浅浅的喝了一口。 冬日里天寒,多需烤火,使得体内火气上升,多饮一些果酿茶水之类很是舒适。 晋阳公主却没喝,两只手握着白玉杯,一双明眸闪闪发亮,啧啧赞叹道:“姐夫真是厉害啊!当初吐谷浑入寇河西,满朝文武惊慌失措,那谯国公吓得称病不出、沦为笑柄,唯有姐夫挺身而出,出镇河西。当时有多少人等着看姐夫兵败河西来着?结果一战便打得数万吐谷浑精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这一路向西,大了好几仗,每一次都是大获全胜!啧啧,姐夫真乃一世豪杰,大丈夫也!” “嗯,越国公的确是人间伟男子。” 说起爱郎之功勋,即便素来性格清淡的长乐公主亦难免心中沾沾自喜,然而当她目光落在晋阳公主的脸上,心里却“咯噔”一下。 那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此刻满是崇慕之色,明媚的眼眸里光芒闪闪,颇有些痴迷憧憬…… 这年代女儿家不宜多见外客,同龄的男子更是要避讳,以免惹得风言风语,玷污了名声。故而女儿家其实所见的同龄男子极其有限,自然鲜有出类拔萃者能够得其青睐。 而正当女儿家春心萌动之际,偶然见到的几个男子多是平庸之辈,这个时候若是耳闻某一人文采风流、武功盖世,岂能不心生仰慕,进而转变为爱慕青睐? 晋阳公主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平素对京中那些个世家子弟尽皆不屑一顾,却对房俊这般崇拜孺慕,万一因而生情可如何是好? 偏偏房俊便是那种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俊彦,连自己这个自诩矜持冷僻的人都为其倾心,不顾世俗礼法之约束投怀送抱,似晋阳公主这等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如何抵挡其魅力…… 眼见晋阳公主对房俊的感情似乎不如以往亲人之间那般纯粹,长乐公主不禁暗暗头疼。 自己钟情于房俊就足以惊世骇俗了,若是连晋阳公主也对其心有所属…… 这可如何是好? 总不能三姊妹共伺一夫吧? 天呐…… 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长乐公主瞥了面前眼冒星星的晋阳公主一眼,淡然道:“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若是再不成亲,成何体统?这回父亲凯旋回京之后,必然将你的亲事提起,只要求亲的人还过得去,你不许再人性反抗!” 搬出长姊的威严,板着俏脸,倒也有几分清冷煞气。 只是晋阳公主那里会怕? 温言轻叹一声,手肘放在茶几上,以手支颐,秀美蹙拢如烟雨,幽幽道:“这世间男儿万万千千,然则称得上英雄,能够让我为之倾心,甘愿共度一生的又能有几人呢?好男人都早早的被别人给占着啦,难道当真要委委屈屈的过这一辈子?唉,只可惜啊,君生我卫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长乐公主心里砰的一下,难不成这丫头当真对房俊那厮已经情根深种? 这首诗的作者不详,但是眼下在大唐流传甚广,诸多官窑喜欢在瓷器上镌刻诗文,多择取这首诗。 其中那婉转相思、凄婉苦闷之意,简直快要盈满而溢。 她心中震惊,这可坏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心烦意乱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儒家逐渐式微,诸多儒者走上了融合儒道两家的道路,发展成“形而上学”,放弃了两汉以来儒家学说那种近乎于“神学”的精神压迫。 且随着北方胡族一段渗入中原,使得儒家体制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抵制于破坏,较之秦末乱世亦是不遑多让。 这一段时间,堪称“礼崩乐坏”,儒家自秦汉以来建立起来的学术系统以及社会伦理,几乎荡然无存。 而这也造就了隋唐两代“社会风气开放”之现象,尤其是隋朝两代皇室都有着北方胡族血统,对于儒家那种严谨的社会伦理不屑一顾,更加崇尚“率性而为”的道家思想。 皇室不将礼教礼法奉为圭臬,皇室公主们各个金枝玉叶、尊贵无比,自然豪爽放荡。 而上行下效,使得真个社会的风气过于开放,使得后世诸多儒者痛心疾首…… 然而再是“率性而为”,再是“豪爽放荡”,礼法到底还是存在的,若是姊妹三人共伺一夫,那还了得? 即便是偷偷摸摸也不行啊…… 更何况若是被父皇知晓,以他那刚烈的脾性,恐怕再是宠爱房俊,也得将其腰斩弃市不可。 故而,发现晋阳公主对房俊有着明显的爱慕之意,使得长乐公主颇为头痛,无奈于这个小丫头昏了头之余,也对房俊颇多埋怨。 那厮仗着有几分才学能力,便到处拈花惹草,着实可恨……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长乐公主蹙着眉想着心事,略微有些走神,忽然听闻晋阳公主“呀”的一声:“方才那是长孙家的马车,上头的徽记我看得很清楚!” “嗯?” 长乐公主不解,长孙家人丁兴旺,虽然长孙无忌的儿子这几年死了好几个,但是活着的也不少,再加上近支堂亲之类,走在路上遇到几个不也是寻常? 晋阳公主兴致勃勃的看着姐姐,眼眸闪闪的似有八卦之火在熊熊燃烧:“听闻父皇已然许诺,若长孙冲能够对戴罪立功助大军攻陷平穰城,便赦免其罪,且准许其重返长安……姐姐,不知到时候那人会否向父皇请恩,准许和你破镜重圆?” 长乐公主蹙眉道:“怎么可能?所谓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我与他恩断义绝、一别两宽,哪里还能复合如初?你切莫胡说,这话若是传扬出去,免不得又要惹起一场风波。” “嘻嘻!” 晋阳公主笑吟吟的看着她,揶揄道:“那姐姐是当真讨厌长孙冲呢,还是怕传出闲话,惹得姐夫不高兴?” 长乐公主俏脸一红,佯嗔道:“休要胡说!这是我跟长孙冲的事,与越国公又有什么关系?再敢乱说话,当心撕了你的嘴!” 晋阳公主娇俏的翻个白眼,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正襟危坐,抿嘴道:“旁人不知姐姐心思,妹妹又岂能不知?姐姐不必在我面前这般撇清。姐夫英挺阳刚、文武全才,乃是天下少有的英雄,这长安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名媛贵妇心生爱慕,便是姐姐亦钟情于姐夫,实乃寻常,何必这般遮遮掩掩、口是心非?” 长乐公主气道:“说的什么浑话呢?他是高阳的驸马,你这番话若是传扬出去,让旁人如何看待皇家?” 晋阳公主依旧不服气,皱了皱琼鼻,不忿道:“你以为高阳姐姐看不出你的心思么?她才不在乎呢,偏是你一直遮遮掩掩,真真是掩耳盗铃!” 长乐公主面红耳赤,气得不轻,喝叱道:“再敢胡说,信不信我打你?” 晋阳公主依旧不忿,可是瘪瘪嘴,却不敢再说。 长姊如母,自文德皇后殡天之后,便一直长乐公主教导她,长乐公主虽然已经出阁,但是其嫡长女的身份使其在皇宫之内依旧倍受敬畏,加之其贤惠之性情,一众姊妹对她极为尊敬。 长乐公主又羞又恼,很想狠狠的训斥这个小丫头一番,然则到底是自己心虚,见到她一副“我不服但是我又不敢反抗”的神情,心中一软,再不忍喝叱。 心中对房俊又一阵暗恨,若非那厮以近乎强迫的手段逼迫自己行下那等苟且之事,自己又岂能在妹妹面前心虚气短?待到那厮回了长安,自己绝不能再任其为所欲为。 只是那人如今身在西域,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还要与强盛数倍的强敌连番作战,稍有不慎便是兵败身死之结局,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担忧、思念之情如同潮水一般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晋阳公主在一旁见到姐姐秀美的面容上神色变幻,双眸更是流露出迷茫之色,忍不住撇撇嘴,哼了一声。 嘴上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实则心儿还不是彻彻底底的交付出去,为人魂牵梦萦? 还有什么资格一本正经的教训我嘛…… ***** 大雪纷飞之下,长孙温策骑护着马车进入府门,府上奴婢纷纷在路旁躬身施礼。 长孙温不多理会,径自来到门厅之内下马,让家兵守在门外,自己则亲自上前拉开车门。 长孙冲从车内下来,跺了跺脚,瞅了瞅熟悉的门厅,再看看外头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之中的陈设、景致,心中唏嘘无限。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长安,却不料如今峰回路转。 此番必定要竭尽全力,一手促成大事,自此以后光明正大的重返长安,而不是眼下这般偷偷摸摸…… 因为囚禁长孙淹之事不能外传,否则东宫那边必定前来施压要人,故而长孙淹让人直接将长孙淹押到花厅之内,长孙冲也来到此处。 花厅之内,长孙冲呷了一口热茶,看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布置,颇有两世为人之感。 心内感慨一番,他对长孙淹道:“你我兄弟手足、血脉相连,吾不愿手足相残,所以你最好识相一些。如何处置你,自有父亲回京之后决断,吾不会插手,望你好自为之。 长孙淹闷声不语,心中惶恐。 都怪自己一时大意,没想到居然是长孙冲潜返长安,这才被他拿下。否则自己有东宫撑腰,谁敢堂而皇之的将自己圈禁起来? 只看长孙冲敢回到长安城,就知道父亲必定要有大动作,需要长孙冲坐镇绸缪。而此事也必然是针对东宫,不然这般与东宫撕破颜面,所面对的打击是长孙家无论如何也不愿承受的。 浑然不在意东宫的反击打压,父亲所绸缪之事已经呼之欲出。 左右不过是夺嫡而已…… 长孙冲不欲与长孙淹多说什么,警告两句,便让人将其带下去,寻一间屋子关押起来。 待到长孙淹被带下去,长孙温往前凑了凑,小声问道:“大兄此番回京,可是要帮助晋王殿下谋求储君之位?” 他也很聪明,长孙淹如今乃是东宫的人,长孙家上上下下只要不想与东宫彻底撕破脸面,就没人敢动他,甚至包括父亲在内。 而长孙冲潜返长安,非但不低调隐忍,反而一出手便将长孙淹拿下,那么他此行之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必然是针对东宫有所行动,不在乎彻底撕破颜面。 长孙冲瞅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此事事关重大,你自己心中知晓即可,万不可泄露出去,即便是你的房里人也不行。” 长孙温有些紧张:“小弟晓得!” 他心里有些不解,却也不敢多问,问了长孙冲也必然不会对他解释。 太子乃是陛下所册立,即便废黜,那也必然是出于陛下之诏书,若是臣子趁着陛下东征之际私自兵变废黜太子,此等行为与谋反何异?又将皇权威严置于何地? 陛下素来刚烈英武,岂能任由此等事发生,且听之任之? 所以就算能够绸缪成功,兵变也好刺杀也罢,将太子推下储位,甚至陛下回京之后愿意以晋王为储,可是长孙家岂能安枕无忧? 长孙冲放下茶杯,淡然道:“多余的话无需多问,问了也没用,只需听从命令即可。稍候,派人去联系一下谯国公,就说你要亲自登门拜访。” 谯国公柴哲威如今掌着左屯卫,乃是眼下关中建制最全、战力最强的军队,无论是谁只要有所动作都绕不过他去……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故人相见 玄武门外。 玄武门乃是太极宫门户,自此入城可直入太极宫,由宫内的甬道直抵太极殿,紧扼禁宫大内之门户,位置十分险要。门外的左右屯卫与“百骑司”负责宿卫门禁,历来皆是皇帝最为信重之将领驻守,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世事无绝对”,当年高祖李渊非常信任常何,而常何与太子李建成亦是关系匪浅,故而使其镇守玄武门。结果常何被李二陛下策反,“玄武门之变”当天策应李二陛下,一举逆而篡取、定鼎江山…… …… 左屯卫大营之内,顶盔贯甲的柴哲威外出巡视营房刚刚返回,与游文芝相对而坐,沏了一杯茶,却有些相对无言。 柴哲威最近比较烦…… 他亦是知兵之人,绝非单纯依靠父祖余荫才攀上今时今日之高位,当初吐谷浑起兵犯境,七八万精骑欲横穿大斗拔谷入寇河西,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朝廷让他率军出镇河西,抵御吐谷浑铁骑,他称病不出。 吐谷浑虽然夹在大唐与吐蕃之间两头受气,但是其势力却绝对不容小觑。尤其是自大唐立国以后,吐谷浑便鲜有征战,一直温驯安分,休养生息二十年,自然实力愈发强大,柴哲威左算右算,也不认为区区左屯卫可以抵挡吐谷浑铁骑之锋芒。 必败之战,去之何用? 一旦战败不仅自身实力受损,更会沦为帝国罪臣,完全没好处嘛……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这般气势汹汹倾巢而来的吐谷浑铁骑,却在大斗拔谷都房俊的半支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溃逃? 兵书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简直不可思议…… 若是早知如此,他岂能装病不出? 如今倒好,不仅仅是大斗拔谷一战而胜,房俊又连续在阿拉沟、弓月城打破强敌,威名响彻天下。而房俊的名声有多了响亮,多么受到朝野上下的拥戴,他柴哲威就要遭受多少咒骂、鄙夷、嘲讽…… 这令心高气傲的柴哲威不堪忍受。 他如今都不敢出去赴宴,相熟之人但凡瞅着自己的目光深邃一些,或是在一侧窃窃私语,他就认为是不是在暗中嘲笑他。 精神压力太大了…… 游文芝是柴哲威的心腹,自然明白自家大帅为何这般满面忧愁,引起别的话题道:“今日晌午起,长安各处城门便增派了兵卒,且严密盘查出入城的人等,略有可疑,便即刻解送京兆府严加审讯。大帅可知这是何故?” 柴哲威面容阴沉,缓缓道:“这般命令只能是东宫所下,本帅如何得知?” 他以往一直不大看得上李承乾,总觉得这个太子心慈面软,非是成就大事之相,心中轻视。但是无论他再是如何轻视,李承乾也还是大唐太子,身为太子对他这个镇守玄武门的统兵大将却一直不冷不热,岂不是显得他这个人毫无分量? 自然多有不满。 就比如这般增派兵卒严防各处城门,一旦发生此等情况,必然是有大事发生,通知他这个左屯卫大将军详情,要求左屯卫予以配合乃是题中应由之义,结果却根本不曾通知…… 由此可见,太子对他戒心之重。 游文芝抬手给柴哲威斟茶,叹息一声,道:“看起来,太子殿下对大帅成见甚深……倒也难怪,太子殿下心中唯有房俊才算是忠臣,与之相比,大帅实在是隔得太远。由此可见,太子宽厚是当真宽厚,却也无容人之量,更无陛下胸怀四海之气魄。这方面,倒是荆王殿下与陛下颇多相似,到底是手足兄弟,性格相近。” 柴哲威哼了一声,面色难看,郁闷之极。 他以往看不上李承乾,觉得无论是魏王李泰亦或是晋王李治都更有可能登上大宝、御极天下,故而对李承乾甚为疏远。后来李承乾渐渐坐稳储君之位,却将房俊视为肱骨,这使得柴哲威就算想接近也碍于情面,毕竟他自视为年轻一辈当中独掌军权的佼佼者,这般便利之条件使得他无论支持谁,都必然作为将来新朝第一武勋,如何肯居于房俊之下? 甚至于就算他肯权力襄助晋王李治争储,成功之后他难道就能排在长孙家前边? 左右都只能做一个附庸之位,这令他极为焦虑。 而且眼下自己的名声又一落千丈,朝野上下极尽嘲讽,被人嘲笑“软弱胆怯,畏敌不前”,将来的前程可怎么办呢? 柴哲威坐在营房之内长吁短叹之际,门外亲兵入内,通秉道:“启禀大帅,长孙温营门处求见。” 柴哲威一愣:“他来作甚?” 亲兵道:“未曾说明来意,只说前来拜访,有要事相商,而且还说事关重大,请大帅屏退左右。” 柴哲威想了想,道:“让他进来吧!” “喏!” 亲兵转身出去,游文芝道:“末将暂且告退。” “唉!” 柴哲威摆摆手,道:“你乃吾之肱骨,何事曾隐瞒于你?无论如何重要之事,吾既然知晓,你便也知晓了,毋须回避。况且长孙温此子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没甚大出息,不过是念在赵国公的面子见上一见。” 如今不仅是他看不上长孙温,恐怕长安城内所有世家门阀都对此人不以为然。世家门阀争权夺利乃是寻常,可是如他这般给自己的兄弟背后捅刀子,就令人不齿了。 最重要是你捅就捅吧,偏偏还未将长孙淹捅死,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这就是既无耻又无能了…… 游文芝颔首,安稳的坐在一旁,心中却极速转动,思忖着长孙温的来意。 未几,营门打开,长孙温大步入内,躬身见礼:“在下见过谯国公!” 柴哲威微微一笑,颔首道:“都是知交好友,何必这般客套?来来来,坐坐坐,文芝啊,看茶!” “喏!” 游文芝起身,拿起茶壶,正好这时候长孙温身后一人随之入内,令他微微一愣,长孙家的人这般失礼的么? 柴哲威也有些不悦,蹙眉道:“这是何人?” 未曾通秉,便擅自入内,这是对主人极其不尊重,更何况柴哲威的身份地位权势尽皆高处长孙温不止一个等级,此举便愈发显得唐突。 长孙温不说话,微微侧身,站在一旁。 身后那人上前两步,抬头看着柴哲威,微笑道:“一别经年,谯国公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柴哲威瞪大眼睛,吃惊道:“你你你……你怎地回来了?” 他着实想不到,本应在平穰城内“认贼作父”充当唐军“细作”“密谍”的长孙冲,居然潜返长安,且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旋即他想到一种可能:“平穰城已破,陛下回京了?” 虽然自己并无一丝一毫的消息,可是见到长孙冲出现在自己面前,且长安城今日增派城防、严密盘查,似乎也唯有这个可能。 长孙冲笑了笑,看向一旁的游文芝,含笑道:“吾与谯国公经年未见,亟待畅抒心臆,这位将军可否暂且退避?” 游文芝也吃惊长孙冲怎地这般无声无息的回来,却又这般大张旗鼓的登门,忙道:“在下告退!” 向柴哲威施礼,之后束手侧身,自长孙冲身旁走出门外,还顺手掩好房门。 站在门外,游文芝心潮激荡。 此时应当在平穰城中的长孙冲陡然出现在此地,其中之意味甚是耐人琢磨。 东征已然大获全胜,陛下返回长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一旦城破,消息将会似长了翅膀一般飞回长安,谁也隐瞒不住。 陛下答允长孙无忌,准许长孙冲戴罪立功,唯有攻破平穰城、且立下大功的情况下,长孙冲才能重返长安。 既然平穰城未破,长孙冲的功勋显然尚未到手,身上的谋逆之罪自然也没有赦免…… 那么他为何不在平穰城谋取功勋,反而要回到长安城? 游文芝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看了身后营房一眼,走出去几步,将自己一个亲兵叫过来,然后附耳叮嘱一阵。 看着亲兵策骑出了营地,这才反身回到营门外束手而立,看了一眼风雪满天的天空,心中起伏跌宕。 风起云涌,潜流激荡,有大事矣!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沆瀣一气 营房之内,柴哲威压抑着心底惊诧,勉强挤出笑容,道:“听闻长孙大郎正在平穰城内,协助大军攻城拔寨,这一份东征首功的荣耀稳稳的即将到手,却为何返回关中?” 长孙冲稳稳的坐在下首,长孙温恭谨的束手立于一侧。 长孙冲呷了一口茶水,叹息道:“东征固然重要,然则家国难两全,如今关陇门阀危机重重,整个长安风云跌宕,稍有不慎便有诸多家族席卷其中,难以保全。此等情形之下,吾又如何能够安心在辽东为陛下效力呢?故而不得不返回长安,拨乱反正。” 柴哲威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心里猛地揪紧。 什么叫“拨乱反正”?! 他忙问道:“那大郎此番前来,可是有何赐教?” 长孙冲淡然一笑,与柴哲威四目对视,而后略微颔首,道:“有些事,你知我知是为默契,但是说出来就大可不必。” 柴哲威心底巨震。 长孙家居然要在这个时候发力,废黜东宫、拥立晋王? 且不说关陇门阀眼下还有没有这个实力,重要的是陛下还活着呢。一旦陛下自辽东返回长安,这种违背他的意志、甚至无视皇权威严的做法,岂能得到他的认同? 难道关陇门阀就不怕陛下的问罪? 他原以为这些年只需隐忍着就好,朝廷剧变必然是陛下驾崩的那一天才会发生,却实在是猜不透为何长孙家这般迫不及待,甘冒奇险亦要先下手为强,将东宫废黜。 这风险也太大了…… 略一沉思,柴哲威摇头道:“本帅愚笨,实不知长孙大郎言中之意。再者说来,本帅深受皇恩,受命镇守玄武门,自当以血肉之躯捍卫宫禁,纵百死亦不敢有丝毫懈怠。置于其它,并不关心。” 长孙冲哂然。 若是当真不关心,又何必提及你镇守玄武门之职责? 他颔首道:“谯国公公忠体国,实乃国之干臣,吾辈钦佩无地。只是良禽择木而栖,吾等勋贵之家,想要最终有个好结果,这脚下的路却还是要看清。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可就冤哉枉也。” 柴哲威沉吟半晌,缓缓道:“实不相瞒,本帅自知才疏学浅、能力有限,惟愿尽忠职守、效忠陛下,如此而已。至于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利,既无能力参与,亦不愿参与,就捍卫这玄武门,为陛下做一条忠犬,此生足矣。” 长孙冲哈哈一笑。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或许往后,能够与谯国公同饮庆功酒,以抒胸臆!” “说起喝酒,本帅倒是颇为擅长,要不本帅让人略备薄酒,与大郎小酌几杯?” 长孙冲道:“此番回京,深受家父叮嘱,不敢丝毫懈怠。谯国公美意,在下领受,日后你我定当多多走动,这喝酒的机会多得是。” 柴哲威颔首道:“如此也好,总之无论大郎何时有兴致,本帅定扫榻以待。” 长孙冲起身笑道:“如此甚好……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过多叨扰,先行告辞。” 柴哲威起身相送:“请。” 长孙冲抱拳回礼,与长孙温一同走出营房,见到游文芝依旧束手立于门外,落雪已然堆满肩头,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之后脚步不停,出了营门坐上马车离去。 看着长孙兄弟离去,游文芝赶紧返回营房之内,走到柴哲威近前问道:“这长孙大郎所为何来?” 柴哲威婆娑着茶杯,蹙眉沉思半晌,方才说道:“大抵是长孙家意欲谋划兵变,废黜东宫,拥立晋王上位……然而这很不寻常,他们这么干,将陛下置于何地?” 李二陛下的脾气,朝野皆知。你若是老老实实听候皇命,他从来不吝于赏赐,即便犯下大错也往往网开一面,愿意谱写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以供后世传颂。 即便是侯君集那等危及皇权的谋逆之举,历朝历代都得是个“夷三族”的下场,李二陛下也仅仅是剥夺爵位、追回封赏,将其女眷充入教坊司,男丁发配琼州。 连侯君集唯一的儿子都幸免于难…… 然而,谁若是以为李二陛下当真是个心胸宽阔的,那就大错特错。武德九年,东宫与齐王府上上下下数千口人头就是李二陛下心狠手辣最好的证明…… 在没有李二陛下的旨意之时擅自兵变废黜东宫,这等行为不啻于谋朝篡位,李二陛下如何能忍? 更被说李二陛下已经打压关陇门阀许多年,一直未能狠下辣手也只是寻不到太多的借口,不愿背负一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骂名。一旦关陇门阀自己将把柄递到李二陛下手中,李二陛下岂能手下留情? 这其中必然还有极为重要之环节未能宣示人前,否则难以解释长孙家的动机与谋划。 游文芝心思灵透,想了想,道:“会不会是陛下有口谕,令长孙冲暗中潜返长安,绸缪废黜东宫之事?” 李二陛下英明神武、雄才伟略,反而却有一个“自珍羽毛”的毛病,极为爱惜自己的名声。李承乾乃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在并无大错的情况下予以废黜,便是乱了纲常伦理,会使得最为重视“宗祧承继”的儒家痛斥喝骂,史书之中也必定是一大污点。 若是假借长孙家之手废黜太子,那就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又顺心遂意的扶持晋王上位,两全其美…… 柴哲威却摇头道:“断无可能。陛下素来打压关陇门阀,晋王之前与关陇门阀搅合在一起,都已经引起陛下之不满,只是过于疼爱晋王,故而才未曾发作。又岂能坐视关陇门阀废黜太子之后拥立晋王,在晋王那里立下从龙之功,将来重演贞观初年之故事?” 贞观初年,因为关陇门阀在李二陛下定鼎江山的过程中居功至伟,所以一度战局了朝廷的绝大部分实权衙门,关陇领袖长孙无忌更是权倾朝野,为此李二陛下在治国的过程中颇多掣肘,若无关陇之支持皇权难以施行。 李二陛下乃是一代雄主,尚要受到关陇之压制,若将来晋王完全倚仗关陇才登上帝位,主弱臣强,岂不是有王朝倾覆之患? 兴一国灭一国,改朝换代,这可是关陇门阀的看家本领、拿手好戏…… 游文芝自诩足智多谋,此刻也完全摸不透长孙家的脉络,问道:“那大帅是否要顺应长孙家,予以起事配合?” “荒谬!” 柴哲威义正辞严道:“柴家世受皇恩,唯陛下之命是从。若无陛下之旨意,本帅岂能起兵附庸长孙家?一旦长安乱起,本帅必定尽忠职守,誓死捍卫玄武门!” 游文芝赞道:“大帅尽忠职守,实乃天下臣民之楷模!” 心中却是哂然:屁的尽忠职守,不过是待价而沽、随机应变而已,只要守住这玄武门,无论是谁最终成功,还不都得倚仗你来稳定长安乱局?否则左屯卫大军一出,关中境内,谁与争锋? 两人又商议一番,依旧摸不准长孙家的路数,只能暂且作罢,先观看局势发展,再做谋划。 毕竟眼下局势不明,贸然押注在任何一方都是极不明智之行为,大可坐山观虎斗,待到局势明朗,再做抉择。 ***** 长孙冲兄弟两个自左屯卫大营出来,坐在马车上,长孙温问道:“这柴哲威胆小如鼠,且唯利是图,兄长亲自登门,居然连一句准话儿也不给,当真是不知好歹!” 长孙冲倒并不这么觉得:“此人的确优柔寡断,不过这等大事,也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谨慎一些自然是理所应当。但是观其颜色、言语,便知其未必没有动心。待到有朝一日水到渠成,想必他自然会知道如何抉择。” 只看柴哲威一再强调他镇守玄武门之职,就知道此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根本就是在待价而沽。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野心勃勃 长孙温依旧担忧,道:“可兄长这般堂而皇之登门,且将咱们的谋划和盘托出,万一柴哲威泄露出去可如何是好?” 绸缪废黜东宫,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旦提前泄密,被东宫提前得知,那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东宫虽然直接掌握的武力并不多,东宫六率又是仓促组建,可玄武门外还有半支右屯卫呢! 房俊只带着半支右屯卫便击溃吐谷浑、歼灭匈奴阿拉伯两股精骑,又在弓月城大破叶齐德的二十万大军,可见右屯卫之强悍善战。高侃固然比不得房俊之军事才能,却也是一个名将,麾下这半支右屯卫足以在关陇门阀猝不及防之下一举歼灭。 长孙冲反问道:“他泄露给谁?当初太子诏令其领军西进镇守河西,却被他称病所拒,使得房俊不得不甘冒奇险,率领半支右屯卫出征,随时随地都有覆灭之厄,便已经与东宫解下梁子。一旦东宫顺利登基,谯国公府必然是第一波遭到清洗的勋贵之一。最起码在废黜东宫这件事上,咱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长孙温依旧忧心忡忡:“听闻,谯国公与荆王殿下私交甚好,万一……” “荆王会向着东宫么?” “呃……这倒不会。” 荆王谁也不向着,这位一直在宗室之内煽风点火,且与关中各处驻军纠缠不清,颇有些野心勃勃之意。 “那不就结了?” 长孙冲笃定道:“咱们的首要目的是废黜东宫,拥立晋王则是下一步计划。柴哲威不是蠢货,他自然明白废黜东宫对他有着怎样的好处,无论他是否参与我们,这一点上他一定是乐见其成。而荆王也好,或者别人也罢,就任由他们坐山观虎斗甚至是坐享其成,只要废黜了东宫,咱们长孙家就万无一失。” 长孙温一头雾水,十分不解。 就算东宫废黜又怎样? 还有李二陛下呢…… 长孙冲瞥了长孙温一眼,淡然道:“此事勿要多问,事实上吾也与你有着同样的疑惑。不过此乃父亲所吩咐,他老人家自然有着完全之准备,吾等只听命行事即可。” 长孙温忙道:“这是自然!父亲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吾等身为人子,心中敬佩不已,断不敢坏了父亲的大事!” 长孙冲颔首道:“正该如此。吾虽不知父亲到底尚有何等谋算可确保废黜东宫之后,家族安然无忧,但只看父亲之手段,便可知此次乃是倾力为之,不容有失!若事败,则阖族上下,无一幸免;若事成,自然从此天空海阔,重复往日之荣光!” 然而长孙温关注的其实并不是这些。 之前长孙冲流亡在外,长孙涣、长孙濬先后身故,长孙淹便成为天然的家主继承人,自己只需将其设计陷害,那么家主继承人的位置自然便是自己的。 可是现在长孙冲忽然返回长安,若是他与父亲的谋划彻底成功,就能从此彻底洗白。 是否还能有着家主继承人之资格呢? 最关键的是,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希望? ***** 夜晚,荆王府。 书房之内,李元景秘密接见了游文芝,听闻今日长孙冲前去拜访柴哲威之事,惊呼道:“长孙冲回来了?” “正是。” 李元景捋着颌下胡须,蹙眉沉思。 良久,他才问道:“长孙冲就只是提及有大事谋划,再未谈及其它,也并未游说柴哲威?” 游文芝颔首道:“没错,事实上,长孙冲只是提及谋划大事,连欲废黜东宫也并未直言。” “这倒是无妨,直言与否,又有何区别?” 李元景摇头,却依旧不解:“就算废黜东宫,长孙无忌又如何躲避陛下的雷霆震怒呢?” 游文芝闭嘴不言。 先前在左屯卫大营,他与柴哲威亦有一番剖析,同样未能猜测长孙无忌在废黜东宫之后如何善后,单单拥立晋王显然是不够的。李二陛下宠爱晋王,也只会顺水推舟承认晋王的地位,但是对于擅自废黜东宫的长孙家必然施以雷霆手段,否则天威何存? 若是长孙家废黜东宫之后毫发无伤,往后想必人人效仿,那皇帝册立太子之意义何在? 皇帝册立一个太子,大臣觉得跟自己处不来,然后便施行兵变予以废黜…… 那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这个问题柴哲威不解,李元景不解,甚至就连长孙冲兄弟也不解…… 沉吟半晌,李元景道:“这些时日你要跟随在柴哲威身边,掌握他的一举一动,此人固然胆小怕事、畏敌不前,却极为狡诈,万一他暗地里打算依附于关陇门阀,我们也好心中有数,早作准备。” 游文芝迟疑一下,问道:“那长孙家之时……” 李元景摆摆手,道:“任他们蹦跶去吧,无妨。吾隐忍多年,伺机而动,本以为这个机会怎么也要等到陛下驾崩之后,可眼下看来,长孙家一旦在长安城卷起风云,说不得便是吾苦候多年之良机!他们越是闹得凶,局势便对吾等越为有利,否则何以火中取黍?” 隐隐之间,他总觉得长孙无忌在谋划一盘泼天的阴谋,目的绝非仅止于废黜东宫,否则以长孙无忌之智慧谋略,焉能看不到废黜东宫之后将要面对陛下的雷霆之怒? 长孙无忌既然有把握不让陛下的雷霆之怒落在他的身上,就说明尚有许多旁人看不到的关键隐藏在暗处。 “喏!” 游文芝应下,又与李元景商议了一些细节,这才告辞离去,趁着夜色返回住处,待到天明才能返回玄武门外左屯卫军营。 今夜虽然尚未宵禁,但长安各处城门尽皆封锁,严谨出入。 待到游文芝离去,一袭绛色宫装,身姿窈窕、花容玉貌的董明月才从后堂款款走出,手里捧着一盏参茶,莲步轻摇,带着一股香风来到李元景身边,将参茶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柔声道:“天色不早,王爷饮了参茶便沐浴歇息吧。” 李元景哈哈一笑,捧起茶杯将参茶喝了一口,而后拉着董明月的纤手,将她娇小轻盈的身子拉过来横放在自己腿上,在董明月娇声轻呼之中揽住盈盈一握的纤腰,有些亢奋道:“长夜漫漫,岂能早睡?娘子不妨陪本王一同沐浴,亦能坦诚相见,享一番鱼水之欢。” “哎呦!” 董明月俏脸如胭脂一般染上红晕,美眸流转,羞不可抑,握起粉拳轻轻在李元景胸膛锤了两下,娇嗔道:“王爷呐!您身份贵重,志存高远,自当严于律己,岂能沉沦于美色之中?若是消磨了王爷的意志,妾身可真真九成了千古罪人了!” “哈哈!” 李元景一只大手登山寻胜,道:“方才游文芝之言,你可都听见了?” 说起正事儿,董明月摁住意欲钻进自己衣襟的大手,挣扎着做起,一手扶着李元景的肩膀,娇喘细细道:“王爷不避讳妾身,自然听得真切。王爷认为长孙家很可能成事?” 李元景将手抽回来,改为环住美人纤腰,缓缓道:“倒是极为可能。眼下关中各地的驻军都不满员,东征之时自各处抽调,战力难免薄弱。而关陇门阀一贯豢养私兵,已经发作,拉起一支万余人的军队非是难事,况且这些驻军之中,又多与关陇门阀纠缠不清,谁也说不准届时会有多少人依附与关陇门阀,杀入长安城。” 美人将茶杯递到嘴边,李元景就着美人的手又喝了一口参茶,续道:“东宫能够完全掌握的军队唯有东宫六率,但是东宫六率才入太子之手不久,历经整顿,怕是没几分战力。右屯卫倒是忠于太子,然则只剩下半支不足两万人,柴哲威的左屯卫只需按兵不动,右屯卫又岂敢擅离玄武门?所以只要柴哲威心向关陇,则此事必成。”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山雨欲来 董明月细细的黛眉蹙起,有些担忧:“那王爷认为,柴哲威是否会依附于关陇?” “呵!” 李元景嗤笑一声:“柴哲威此人自私自利、毫无风骨,他不会依附任何人,肯定手握重兵隔岸观火,而后视局势之走向择取有利可图之一方,他只关心自身之利益,才不管到底是谁当皇帝!放心,只要局势对咱们有利,毋须游说,柴哲威自己就会靠拢过来。” “嗯……” 轻轻拍了一下在自己腰腹之间作怪的手,董明月道:“所以,咱们按兵不动,只等着看局势之发展即可?” 李元景颔首道:“没错,这个时候咱们要稳得住心神。” 事实上,他心里始终有一种惊悸的感觉,长孙无忌的确是老谋深算,任凭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到底有何善后之良策。 或许也并非完全想象不到,只不过某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根本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 辽东战报被朝廷压下来,并未向外透露,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东宫一系官员知晓,唯恐一旦泄露会导致局势崩坏。 然而翌日清晨,“陛下坠马负伤”“唐军平穰城大败”的消息便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的谣言随之而起,甚嚣尘上,整个长安城都人心惶惶,局势剧烈动荡。 不少大臣聚齐在兴庆宫门前,要求暂居此处的太子殿下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以安人心。 丽正殿内。 李君羡单膝跪地,一脸愧色:“是末将疏忽,致使城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末将甘愿受罚。” 这件事的确是他疏忽,毕竟他掌着大唐最强大的谍报系统,却未能事先察觉这股苗头并及时将之掐灭在萌芽之中,这本就是他的职责。 然而倒也不能全将责任推在他身上,毕竟在此之前,他根本未曾得到陛下在辽东坠马受伤的消息,自然不能及时掌握局势,未雨绸缪。 李承乾面色肃然,倒也并未苛责,缓缓道:“这等时候,非是论罪之时,孤只想问你,可有妥善之策略消弭京中流言,稳定人心,将那些高句丽安插在长安城中的细作一个一个揪出来?” 两国交战,自然会派遣细作潜入敌国腹心之地,刺探情报、暗杀要员、传播流言。大唐在平穰城内不止安插了长孙冲这样的高级内应,寻常刺探情报的细作更是不少。同样,高句丽也一定在长安城内安插了不少细作。 只是之前“百骑司”固然多番搜索,也抓出不少,但显然仍旧有人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李君羡单膝跪地,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殿下明鉴,非是末将推诿责任,之前几次大规模的搜索,在长安城内外抓捕甚多敌国细作,纵然有一二落网之鱼,也绝无可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造成此等效果。” 李承乾面色阴沉下去,瞪着李君羡,一字字道:“你的意思,此番关于父皇坠马受伤之流言,非是高句丽细作故意散播?” 李君羡自然知道其中事关重大,当真是高句丽细作潜藏暗处传播流言倒也罢了,顶了天就是他这个“百骑司”大统领失察之责。 可如果是旁人故意为之,那牵扯可就大了…… 他谨慎道:“末将不敢断言,但只要殿下给末将三日时间,末将定然将流言之源头揪出!” 李承乾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最为担忧的局面怕是即将出现。 外敌易御,家贼难防。 如今仅只是高句丽细作在长安城内搅风搅雨,想要将其揪出其实并不难。然而若是长安城有人故意散播父皇受伤之流言,使得局势动荡人心惶惶,那么这个人的真正意图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稍有不慎,一场兵变都有可能发生…… 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李承乾道:“孤就给你三日时间,若是不能揪出幕后主使,孤唯你是问!” “喏!”李君羡赶紧应命。 李承乾又沉声道:“不仅仅是要揪出传播流言者,长安城内的局势动荡亦要多多留心,尤其是关陇门阀最近之动向,要死死的盯住了!” 顿了一顿,又道:“最重要是谯国公柴哲威,整个左屯卫上上下下,让你麾下的探子盯紧了,柴哲威见过什么人,何时所见,甚至谈论了一些什么,都要一字不漏的予以掌握!你可知其中之厉害?” 李君羡心中紧绷,颔首道:“末将明白!” 压下,左屯卫乃是关中唯一建制齐全、齐编满员的军队,兵力达到五万之众,又驻守禁宫门户的玄武门,可谓举足轻重。 只要左屯卫稳固,则长安稳固,纵然有人行下悖逆之举,东宫亦可力挽狂澜。 然而若是左屯卫有变……局势将会彻底崩坏。 想到这里,李君羡小声问道:“殿下,暗中监视,只能在其反迹彰显之时予以惩戒,何不干脆派驻‘百骑’好手进入左屯卫,以震慑屑小,使其纵然有不臣之心,亦不敢行下悖逆之举?” 偷偷摸摸的在暗中监视,人家或许根本就察觉不到,胆子一大、热血上涌,说不定就做下那些个悖逆之举。还不如光明正大的派人进驻左屯卫,明摆着告诉柴哲威:老子怀疑你有不臣之心,要死死的盯着你! 那样一来,柴哲威岂敢有悖逆之举? 然而李承乾却摇头道:“这如何使得?柴哲威乃是国之勋戚,统兵大将,‘百骑司’暗中监视可以,可孤若是在未有一丝一毫不臣之举的情况下明火执仗的怀疑柴哲威,让其他大臣们怎么想?见到孤的猜疑之心这般重,谁还会踏踏实实的给朝廷办事?此事断然不可。” 李君羡只得作罢。 他明白李承乾的意思,“天下人可以负我,但我绝不能先负天下人”,诚然这对于臣子来说会安心许多,然而却过于迂腐。 太子殿下之前敏感多疑、偏执狂悖,如今渐渐坐稳了储君之位,心性稳定下来,却有着往“滥好人”方向发展之趋势…… 几年之前的太子与眼下的太子相差实在太大,堪称两个极端,李君羡也不知这到底如何评价。 对于臣下来说,一个心慈面软、宽厚仁恕的君主自然是无上之福音,平素犯些小错亦能予以宽谅,绝非在那等刻薄寡恩之君面前“伴君如伴虎”之惶然惊惧。 可是对于帝国来说,魄力不足之君主自然难以承担开拓进取之重任,就只能依靠臣子贤良,极易大权旁落…… 李承乾沉声道:“总之,无论长安城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孤都要第一时间掌握。至此紧要之时,还望将军竭尽全力,勿要辜负父皇与孤之期望信重,剪除奸佞,扶保社稷!” “喏!” 李君羡俯首领命,起身之后退了三步,才转身大步走出殿外。 待到李君羡走后,李承乾对肃立一侧的内侍道:“即刻派人去请卫国公前来,孤有要事详询。” “喏。” 内侍急忙走出,派人前往卫国公府传令。 最近卫国公正负责书院学子军训、东宫六率整训,忙得焦头烂额,身子骨有些守不住,故而太子特意下令,准其夜晚回府邸休息,且各处门禁对其一律开放。 太子妃苏氏自后殿款款走出,手里捧着一盏热茶,上前几步放在李承乾身侧的茶几上,柔美的面容满是担忧:“妾身本不该过问政事,可是这城里宫里忽然之间便流言四起,就连这兴庆宫的内侍宫女亦是人心惶惶……却不知父皇当真受了伤,还是贼子散布流言?” 李承乾平素性子软弱,遇事往往自乱分寸,今次倒是表现良好,显得很是镇定,笑着拍拍太子妃苏氏雪白的柔夷,宽慰道:“父皇受伤是真,但绝非传言那般严重,不过是高句丽的细作隐藏在长安城内,趁机夸大其词扰乱人心而已,爱妃毋须担忧。”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安枕无忧 太子妃苏氏闻言,略微松了口气,不过心底疑惑依旧未曾消散,追问道:“那殿下为何又宣召卫公?” 卫国公李靖如今负责整训东宫六率,事实上已然成为东宫六率的统领,平素李靖不问政事,此番太子宣召其入宫,难道不是因为事关重大、局势危及,需要动用东宫最后的武力来应付局势? 李承乾颔首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任何事情在发生之后,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方能争取最好之结果。宣召卫公,不过是因为孤仰仗其军事才能,就眼下天下局势略作整训而已。” 苏氏颔首,万福之后,退去后殿。 李承乾喝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在茶杯之上,轻轻吐出口气。 自己从东宫搬到兴庆宫,便是防止有人图谋太极宫,自玄武门杀入之后无所遁逃,一败涂地。故而抵达兴庆宫之后,所携带皆是平素之心腹亲信,又以禁卫夜宿宫禁,几乎使得内外隔绝。 外头的消息如何传递到兴庆宫之内? 若仅只是高句丽的细作,绝难做到这一点。而若是关陇亦或是宗室,则轻而易举…… 须臾,内侍来报,说是卫国公李靖已然抵达殿外求见。 李承乾略微一愣,忙道:“宣!” 待到一身戎装、须发皆白的李靖快步入殿,大礼参拜,李承乾连忙起身上前将其搀扶起来,奇道:“孤刚刚才派人前往贵府,一盏茶的功夫都未至,何以卫公来得这么快?” 李靖道:“老臣听闻城中流言,心中忧虑,故而欲入宫觐见殿下,正巧抵达宫外遇上传旨之内侍。” 李承乾颔首:“来来来,坐下说话。” 将李靖让到座位,又让内侍奉上香茗,李靖谢过。 君臣二人饮了一口茶水,李靖放下茶杯,看着李承乾,沉声问道:“今日早起,老臣便听闻长安城内之流言,深感不妙,故而急于前来觐见殿下。老臣斗胆,敢问殿下一句,陛下坠马受伤一事,是真是假?” 既然李靖问起,且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承乾自然再无隐瞒之必要,颔首道:“千真万确!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之前孤得到消息,并未通知卫公,还望卫公海涵。” 李靖赶紧摆摆手:“老臣岂能这般不知分寸?” 李二陛下御驾亲征于阵前坠马受伤,说一句天大之事亦不为过,这等消息自然是尽可能的捂住,越少人知道越减少外泄之风险,否则一旦传扬开,就如同眼下这般使得局势顿时紧张,长安城内人心惶惶,稍有不慎便是崩坏之局面。 叹了口气,李靖道:“老臣当年虽不曾与陛下并肩作战,但素来钦佩陛下之勇武谋略。只是时光蹉跎,便是陛下这等天之骄子,亦难免英雄迟暮。当年陛下率领三千玄甲虎牢关下大破十万敌军,乱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是何等威风?唉……” 既是感慨李二陛下雄风不再,亦是怀念自己当年英姿飒爽天下无敌之岁月,只可叹当年的盖世英豪,如今尽皆垂垂老矣,再不复当年之勇。 感慨一番,他又问道:“殿下宣召老臣,不知有何吩咐?” 李承乾握着茶杯,道:“眼下长安城内局势紧迫,父皇受伤之消息已然传遍,必然有人心生不轨。未防止那些心怀叵测之辈趁机作乱,长安城防务必加强,孤召卫公前来,只是想要问一问,一点局势有变,城防危急,孤之东宫六率,可堪一战?” 时至今日,若说他心中半点不慌,那是绝无可能。 东征抽调了关中大部分兵力,如今虽然各支部队依旧有少许兵力驻守各处,但兵力太过空虚,且一旦乱局滋生,这些部队到底心向何处尚未可知,岂能寄予厚望? 而关陇门阀素来有豢养私兵之传统,家家户户都有着不容小觑之武力。诸多平素看似庄客、奴仆、马夫一般的下人,一旦武装起来便是规模不小的军队,那么多人家凑在一起,足以拼凑一支万余人的军队。 万一他们破城而入,谁能抵挡? 右屯卫绝对忠诚,但是一墙之隔的左屯卫齐编满员、兵强马壮,一旦生变,右屯卫怕是连玄武门都看不住,哪里还能扫荡乱军、匡扶社稷? 最忠心的武力,就只剩下东宫六率。 然而东宫六率之前一直受父皇节制,才由他这个太子接掌没几天,上上下下尽皆清洗了一遍,安插东宫心腹,一旦遭遇战乱又能有几分战力,是否可以作为凭恃? 他心里实在是没底。 李靖闻言,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傲然道:“天下之大,名将不知凡几,但论起练兵之法,能够与老臣比肩者,屈指可数!殿下尽管放心,东宫六率上上下下尽皆效忠殿下,且早已形成战力,一旦临战,必定让那些乱军贼匪一败涂地!” 李承乾登时长长的松了口气,赞道:“卫公‘军神’之称,天下皆知,练兵之术更是举世无双,孤有卫公襄助,可安枕无忧以矣!” 他亲自给李靖斟茶,苦笑道:“昨日得到父皇受伤之消息,孤便一夜未睡。今晨起床,又听闻长安城流言纷纷,察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真真是心忧如焚,唯恐有负父皇之托付,致使社稷动摇、江山板荡,黎民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眼下有了卫公这番言语,孤才算是放下心中惊惧。” 对于李靖之军事才能,朝野上下,谁人不服?当年对于大唐立国亦曾立下汗马功劳,之所以屡次遭受父皇忌惮,最终投闲置散幽居宅邸,正是因为其天下无双的统兵之能。 只要李靖说一句“万无一失”,李承乾自然深信不疑。 李靖见到李承乾亲自给他斟茶,赶紧起身谢过,心中感动,待到听闻李承乾之言,不由得笑起来,摇头道:“殿下当真是多虑了,柴哲威固然有几分家学传承,带兵也算是有几分能耐,但是如何能够与越国公相提并论?越国公之所以敢率军西征,便是因为他留下的半支右屯卫足以压制左屯卫,否则就算河西战火连绵,吐谷浑攻城掠地,他又岂能放心殿下之安危?” 李承乾愕然:“可右屯卫只剩下半支,不足两万之数,而左屯卫齐编满员、兵强马壮,兵力足足是右屯卫两倍有余。越国公坐镇玄武门也就罢了,如今只是一个副将镇守……卫公居然这般看好?” 他有些不可思议。 右屯卫再强,可毕竟只剩下半支,又是副将统军,居然在李靖眼中还强过齐编满员由柴哲威亲自统帅的左屯卫? 可李靖的军事才能天下无双,他说半支右屯卫更强,似乎也没有吹捧之意义…… 李靖感慨道:“火器之威,早已威震天下,当年越国公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覆亡薛延陀,便是仰仗火器之威,如今大斗拔谷一战击溃吐谷浑,亦是火器之威,甚至于弓月城下打得阿拉伯人丢盔弃甲狼奔豸突,还是倚仗火器!由此可知,火器必然在往后成为战争的主导,帮助帝国军队荡平寰宇、一扫八荒。而右屯卫更是天下第一支以火器为主战装备的军队,其战力可想而知。越国公率领半支右屯卫能够一战击溃七八万吐谷浑精骑,那么剩下的半支右屯卫又岂能打不过左屯卫?还是说,殿下认为左屯卫比七八万吐谷浑精骑更强?” 见到李承乾露出释然之色,李靖又补充道:“而且殿下小看了高侃,不仅是殿下,如今大唐军政双方、朝野上下,怕是都小看了此人!以老臣之见,此子天资出众,有名将之潜力!越国公西征,裴行俭是必须带在身边的,但却没有将镇守玄武门之重任交付给一贯跟随他亦步亦趋的程务挺,便可知高侃在越国公眼中之地位。殿下,若是论起别的本事,朝中或有人可以与越国公一较高下,但是论起这识人之能,怕是朝野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说到房俊的识人用人之能,李承乾便连连颔首,深以为然。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运筹帷幄 这些年,房俊之所以从一介纨绔、“长安一害”逐渐成长为一方大佬、军方巨擘,除去其本身卓越之才华以外,更因为他不断的栽培新人,将一些原本名不见经传之辈简拔于微末之中,而后委以重任,成为其坚定的追随者,使其本身之实力不断增强。 何以彰显一个人的地位? 无过于人脉、权势而已。 人脉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来构筑成一个脉络,权势更是对于人的掌控,令之所出无所不从,无数能人异士为你肝脑涂地,这就算权势。否则空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爵位、官职,却一个人也指使不动,那叫什么权势? 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刘仁轨、刘仁愿、席君买、程务挺…… 正是这些人在房俊的栽培之下崛起,才使得房俊成为军中的实权派人物,再加上其显赫的战功,方能与一干贞观名将相提并论,且青出于蓝。 由此可知,既然房俊敢将高侃留在长安率领半支右屯卫镇守玄武门,就意味着他非常看好高侃之才能。 这样一个培养出无数年青俊彦的军方大佬这般信任高侃,李承乾还有什么可去怀疑的? 对于房俊之才华能力,李承乾简直崇拜迷醉,深信不疑…… 李靖道:“老臣稍候便进驻东宫,统御东宫六率接管各处城门,由高侃在玄武门外镇守,钳制左屯卫。纵然当真有贼子纠集匪寇私兵欲行悖逆之举,亦可与之一战!” 对于眼下的危局,李靖充满信心。 东宫六率虽然新近整编、训练,但是各卫率之统领诸如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之流皆是名门之后、家学渊源,于带兵一道能力匪浅,且各自背后皆有靠山,使得在六率之中权威甚重,令出法随,敢打敢拼。 右屯卫更是曾随房俊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覆亡薛延陀,甚至直捣龙城、勒石燕然,纵然只有不足两万人,但是各个精锐、以一当十,又岂是左屯卫那等疏于操练、军中上下充斥着好吃懒做世家子弟的乌合之众可堪比拟? 有了这两支强军,再加上城外贞观书院千余学员可在危急之时作为预备军入城参战,可保东宫万无一失。 李承乾心中安定,却依旧愁眉不展,叹息道:“这些时日,还望卫公多多尽心。若无确凿之证据,孤不可能抢先对那些贼子动手。” 若是当真长安城内外发生兵变,东宫在最初必然处于被动之局面,因为就算东宫的兵力再多,也不可能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之下悍然向关陇、宗室等等有可能发动兵变的势力抢先出手。 那就给人落下“祸乱朝纲”“暴戾不仁”之骂名,由护佑社稷的监国太子变成祸乱朝纲的千古罪人…… 李靖当然明白太子的为难之处,宽慰道:“殿下放心,贼子纵然狗胆包天,当真敢发动兵变,也不过是纠集各家的家兵死士。这些奴婢之流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还成,可是只要对上六率与右屯卫这样的精锐军队,亦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殿下只需稳坐东宫,看臣等剿灭叛军、涤荡寰宇即可。” 局势自然不会如设想那般一帆风顺,既然那些人敢于发动兵变,必然有着几成把握,最起码在兵变之处,一定能够窥得东宫疏漏之处予以打击,故而在一定阶段之内,东宫势必处于下风,处处被动。 然而正是这般困难,却使得李靖胸中早已湮灭多年的豪情陡然迸发! 想当年,他统御大军南征北讨,立下无数赫赫战功,被当世称作“军神”,声望足可比拟古之李牧、白起,结果却因为功高震主,受到陛下猜忌,不得不主动交卸军权,幽居府中,将一腔豪情寄托于著书立说之上。 如今局势危急、关中板荡,他深受太子信赖委以重任,又可以排兵布阵上阵杀敌,岂能不热血沸腾? 老骥伏枥,亦是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犹自壮心不已! 似李靖这等当世人杰,又岂能甘愿蛰伏于宅邸之内,与草木同朽?家国危难、江山动荡,正是英雄豪杰仗剑出鞘涤荡寰宇之时! ***** 一连数日,长孙冲皆秘密拜访关陇各家,与各家家主接洽密谋,又联络关中各处驻军之中与长孙家关系密切者。 谁也没想到至今为止依旧身为“钦犯”的长孙冲居然潜返长安,且受长孙无忌之命居中联络、绸缪大事,震惊之余,也对长孙无忌之谋算多了几分信心。固然甚少有谁家直接答允下来,但是也各自处于观望状态,只要局势有利,必然参预其中。 长孙冲连续拜访、谋划,深感肩负之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 长孙温在一旁劝道:“大兄,可是身子有些不妥?大事固然重要,可也要调理好身体,似你这般辗转万里又要劳心劳力,可千万不能病倒,否则这一摊子大事,何人能扛得起来?大事固然重要,还应多多注意歇息才是。” 长孙冲捏了捏眉心,喝了口茶水,神情甚是憔悴,叹息道:“此番回京,为兄秉承父亲的吩咐,多方交涉诸多绸缪,为将来施行大事打好基础,又岂敢耽于安乐,拖延时机?” 平穰城七星门使得唐军大败,数千唐军陷入七星门内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更中了渊盖苏文的奸计使得“王幢军”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伏在安鹤宫后的深壑密林之中,直接导致了李二陛下的坠马负伤…… 诸多错误,使得长孙冲潜伏平穰城的任务一败涂地,连他自己都差点被宰了,“戴罪立功”之事自然彻底告吹,等待他的依旧是四海通缉的罪名,今生今世都别想重返长安。 他若是想回到长安,回到长孙家享受荣华富贵而不是如丧家犬一般流亡天涯,就只能将父亲的计划完美无缺的施行出来,所以他岂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然而其心中却始终横亘着一根刺,咽不下、吐不出,为之辗转反侧、茶饭不思…… 长孙温亦是眉眼通透之人,好奇问道:“大兄可是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看看,小弟固然愚笨,却也手脚便利,说不得能够为大兄分忧解难。” 他以为长孙冲为难的乃是家族之事,却不了长孙冲闻言,沉吟一下之后,看着他问道:“吾听闻外面有传言,说是长乐与房俊那厮苟且私通,且早已为其诞下子嗣……却不知是真是假?” 长孙温愣了一下,心里斟酌一番,小心翼翼道:“长乐殿下与房俊之绯闻,在坊市之间流传早已非是一日两日,但一直并未有人亲见,且长乐殿下与高阳公主一直亲厚,时常携手同游,来往密切,若是当真有那等事,以高阳公主之娇蛮性情,岂能善罢甘休?更别说与长乐殿下亲近依旧了。” 他小心斟酌着话语:“小弟素知长乐殿下之为人,最是端庄贤淑,颇有文德皇后遗风,岂能与自己的妹夫行下苟且之事?况且,兄长与长乐殿下和离多年,期间无数世家子弟向陛下求亲,却皆备殿下婉拒。一个女人若不是心中始终放不下另一个男人,又岂能洁身自好、孤独终老?说不得,殿下心中仍旧对兄长恋恋不忘,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殿下非是那等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之人。” 曾经他距离家主之位仅仅咫尺之遥,孰料陡然间形势剧变,不仅未能将长孙淹一举剪除,现在长孙冲又带着父亲赋予的重任回到长安。他并不将长孙淹放在眼中,纵然有东宫之支持,可只要父亲认定自己为世子人选,东宫如何能够驳回? 可长孙冲返回长安,却严重危及他的世子之位,他得想法子让长孙冲不能驻留长安。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得罪一个骄横跋扈的实权人物,连父亲都无法庇佑的那种。 房俊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选……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妒火中烧 听闻长孙温之言,长孙冲登时愣住。 长乐当真有可能对他余情未了?这个可能他几乎从来未曾想过,毕竟当初和离之时长乐是那般决绝,自己之后又在终南山将其劫持,几乎害得她丧命。不对自己恨之入骨也就罢了,岂能还憧憬着与自己破镜重圆? 然而此刻仔细想一想,以长乐公主温婉贤淑的性子,似乎还真有可能对自己念念不忘…… 他如今并非对长乐公主还有多少爱慕,但自己因为不能人道所导致的夫妻间裂痕,却始终如一根刺一般扎在他心里。 尤其是他自幼被视为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最终却被长乐公主所抛弃,使得多少世家子弟对他嘲笑讥讽,那种深入骨髓的屈辱,他今生今世也忘不掉。 若是此番大事谋划成功,自己得以重返长安,且能够与长乐公主再续前缘、重归于好,那么自己这些年所遭受的苦难、屈辱似乎都能够得到宣泄,恍然间回到贞观初年那些张扬得意、快慰顺遂的日子。 长孙温看着长孙冲神色变幻,显然心中有所触动,又加了一把火,怂恿道:“殿下贤淑矜持,心事轻易不会向外人表露,故而坊间之流言不足为信。大兄若依旧未曾忘记当年的夫妻之情,何妨寻一个适当的时机,亲自见殿下一面,将心中情意尽抒?若能重归于好,自然人生圆满,纵然殿下并无此意,大兄亦可彻底放下……大兄可能不知,你与长乐殿下和离,这长安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嘲讽讥笑。那些人早年被大兄之光芒所遮掩,心中嫉妒,如今都向着能够将长乐殿下娶回府中,与床榻之上大肆鞑伐,借以宣泄那些年被兄长狠狠压制之恨意……” 这一番话,的确如一把火油泼在篝火上一般,瞬间便使得长孙冲心底的火焰升腾而起。 当年自己深受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之宠爱,又身为贞观第一勋贵长孙家的嫡长子,身份尊贵、才华出众、前程似锦,同辈的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在自己面前黯然失色、唯唯诺诺? 然而自从与长乐公主和离之后,自己便由云端跌落淤泥。 正如长孙温所言,若是任由其余男子将长乐娶回去,日夜鞑伐极尽羞辱,自己还有何面目见人? 要知道,自己少年受创不能人道,固然成亲多年,可长乐依旧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 若长乐清白之身被别的男人玷污,更发现长乐仍是完璧处子,那么他长孙冲便将受尽所有大唐男人的嘲讽羞辱…… 那还让他怎么活? 虽然他办不了男人才能办的事儿,可他到底也还是一个男人! 深深吸了口气,长孙冲颔首道:“此事,为兄心中自有计较,你毋须多言,且先下去吧,为兄要歇一歇。” “喏。” 长孙温不敢多说,适可而止便是最好,说多了有可能适得其反,便起身施礼,告退而出。 长孙冲一个人坐在屋内,寒风在窗外肆虐,一杯一杯的饮茶却也不能平息下暴躁的情绪,只觉得心烦意乱。 以往他觉得自己恨长乐公主,是长乐公主使得自己丧失了男人的尊严与自信,每一次面对那张清丽无匹的俏脸,对上那一双温柔潋滟的美眸,看着那贤淑温婉的气质,好似自己根本配不上她,身为男人的骄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自卑与屈辱。 然而现在,他忽然明白就算自己再恨长乐,再不愿见她一眼,却也不能任由她投入别的男人怀抱当中。 只要想想当长乐在床第之间刚刚接受男人的鞑伐,而后娇喘细细的躺在别的男人怀中,温柔妩媚的谈及他这个前夫的无能与卑微……长孙冲就觉得自己要疯。 而自己就能能否与长乐公主破镜重圆、重归于好? 以往他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两人之间几乎已经你死我活,绝不存在和好之可能。然而刚才听了一番长孙温的言语,长孙冲觉得以往大抵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说到底当年长乐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只不过后来出现了种种隔阂,才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长孙温旁观者清,或者他说的是对的呢? 总之,为了维护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绝对不能容许长乐公主再嫁他人,要么自己伏低做小情真意切的将其挽回,要么就彻底毁掉。 不是他心狠,实在是他不能容忍那些屈辱情况之出现…… 心中打定主意,烦扰心头许久的烦恼居然略微舒缓,他吩咐外面的亲兵,去将老八长孙溆叫了过来。 长孙溆今年不过十五岁,当初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亡命天涯离开长安之时,他尚在懵懂,故而与这位长兄并不亲近。今次长孙冲潜返长安,家中几个兄弟虽然知晓,却被勒令不准透露除去半个字,愈发使得长孙溆对于这位神神秘秘的长兄既敬且畏。 此番被长孙冲派人叫来,长孙溆还以为自己犯了错,进了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道:“不知兄长将小弟召来,有何吩咐?” 长孙冲蹙眉看着这个战战兢兢的兄弟,不满道:“堂堂七尺男儿,自当顶天立地,这般唯唯诺诺,能有个甚的出息?挺直胸膛!” “喏!” 长孙溆吓得一激灵,一张小脸儿煞白,赶紧挺胸抬头,眼神却左右游移,不敢与长孙冲对视。 长孙冲无奈,教训道:“你我一母同胞,比其它兄弟更要亲近一些,往后好生读书、用心做事,多多帮衬为兄,可记住了?” “喏!” 长孙溆不敢多说,反正无论长孙冲说什么,他都是一口答应下来。 长孙冲无语,这孩子小时候聪慧伶俐、活泼可爱,怎地如今却变得这般木讷,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房俊那厮当年这个年龄的时候,都已经将长安城闹腾得翻了天…… 到底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长孙冲尽量使得自己和蔼一些,温言道:“叫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要叫你去办。” 长孙溆道:“兄长尽管吩咐,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孙冲:“……” 怎地搞得好似让你上战场随时都能丢了性命一般? 心中无奈,这孩子大抵是平素管教太严,有些迂腐了,只得说道:“没那么严重,只是想让你闲暇之时往终南山走走,去长乐公主修道的道观附近转转,看看长乐公主一般都什么时候在道观里,平素又有些什么人经常前往,随时回报即可。” 听闻这么简单,长孙溆松了口气,颔首道:“兄长放心,小弟一定办妥!” 心里忽然反应过来,兄长已经与长乐公主和离好几年了,怎地还要关注人家的行踪?再联想当初这位兄长曾经偷偷潜返长安,将长乐公主挟持,差点闹出人命的事儿,忍不住浑身一震。 该不会是兄长贼心不死,上回没将长乐公主给弄死,这回意欲趁着谋划大事之机,再次将长乐公主置于死地吧? 他心中惊惧,面上却是极力维持,不敢表现出来。 长孙冲颔首道:“行了,去帐上支取一些钱帛,再带上几个心腹亲信,赶紧去办事吧。” “喏!” 长孙溆满口应下,抬头瞅了一眼,发现兄长已经微微阖上双目,便赶紧蹑手蹑脚的退出房间。 到了外头,清冷的空气吹得他精神一振,心里狠狠骂了几句。 娘咧! 那可是长乐公主啊!陛下最心爱的闺女,连太子亦对其敬重爱护,若是伤了她的性命,皇家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记得自己小时候,大兄便最是精明,很多时候分明是他闯的祸,最终却都能推卸在二兄、三兄他们身上,惹得父亲责罚,兄弟们颇多抱怨。 这回大兄让自己去办这件事,若是顺利将长乐公主害死,一旦皇家追究,大兄遮掩不住,说不得就能将自己给丢出去顶罪…… 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节外生枝 长孙溆走出屋子,心情如飘雪的天空一般压抑,惊慌不定。 兄长与长乐公主的纠葛他自然清楚,如今只看兄长绸缪大事之余依旧对长乐公主颇多关注,显然是一直耿耿于怀,不肯善罢甘休。 他就纳了闷儿了,当年长乐公主在长孙家孝敬公婆、妯娌和睦,简直就是贤良淑德之典范,纵然夫妻感情不合导致最终和离,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大家一别两宽岂不更好?偏偏兄长无比介怀,前两年居然潜返长安挟持长乐公主,差点闹出人命…… 至于么? 再者说来,这两人是死是活他并不是太关心,可为何偏要将这等事交给他去办? 万一兄长哪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害了长乐公主性命,皇家追究起来自己岂不是亦要遭牵连? 他心里又惊又怒,彷徨无措,回到居处坐卧不安,思虑半晌,唤来两个亲随,一起出府。 坐着马车在长安城内转悠半天,确定兄长没有派人跟着自己,这才放下心,来到靖善坊蒋王府。 门前禁卫见到长孙溆前来,连忙入内通秉,片刻返回,一个内侍引着长孙溆直入府内,来到花厅落座。 侍女奉上香茗,须臾,蒋王李恽一身锦袍,头上戴着一个镶嵌白玉的抹额,兴致勃勃的从后边出来,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笑道:“长孙八郎今日怎地有闲暇光临寒舍?呵呵,遣人喊了你几次出来耍,也见不到人,看来本王请不动您这尊大佛啊。” 长孙溆苦笑道:“殿下何必挖苦在下?这些时日家中事多,实在是无暇出门,殿下见谅。” 他们两个年岁相当,一个是亲王,一个是世家子弟,又是姑舅亲,平素常玩在一起,交情甚笃。 只是自从长孙冲潜返长安,开始绸缪大事,严谨家中子弟四处游逛,所以蒋王李恽数次派人找长孙溆出来玩耍,都被拒绝。 李恽奇道:“你家能有什么事儿?莫不是前些日子你那两位兄长闹得幺蛾子还未消停?” 长孙淹犯下弥天大错,几乎被朝野上下认定大难临头,结果就在他四处走动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却被自己的亲兄弟在背后狠狠的插了一刀,差点使得长孙淹遭受灭顶之灾。此事早已在长安城内哄传,这等“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戏码最是让人津津乐道、喜闻乐见,也使得长孙家沦为世家门阀之中的笑柄。 兄弟相争只是寻常,但是如同长孙温这般恨不能将兄长活活坑死却并不多见,这等行为也被世家门阀引以为耻,将长孙兄弟的事迹当作“反面教材”告诫自家子弟。 整个长安城都在看长孙家的笑话…… 不过这些时日以来,长孙淹闭门不出,长孙温亦是鲜有出现人前,事情已经渐渐淡化。 长孙溆清秀的面容涨红,有些羞愧,连连摆手道:“非是如此,是因为大兄回来了……” 李恽正待嘲讽两句,忽然醒悟过来,瞪大眼睛道:“你说谁回来了?长孙冲?” 长孙溆忙道:“殿下小点声!大兄如今还是钦犯,若是传扬出去,势必引得京兆府衙役登门抓捕。” 李恽大声道:“废话!那厮当初犯下谋逆大罪,人人得而诛之,如今居然还敢潜返长安?真真是胆大包天!不行,本王要派人前往京兆府告发,让人将这厮生擒活捉!” “殿下,不行啊!” 长孙溆都快急哭了,急忙拦住李恽,哀求道:“在下与殿下交情甚笃,故而才毫不隐瞒,若是殿下此番前去告发,在下往后还如何面见大兄?更别说一旦父亲回京知晓此事,怕不是得活活打死在下!” “哼哼,瞅瞅你那怂蛋模样,罢罢罢,本王就当没有这事儿,成了吧?” 李恽不满的哼了一声。 他与长孙溆交情好,而且他的母亲王氏出身于太原王氏,与晋王妃源出同支,立场上自然是倾向于长孙家的。 只不过他素来敬重长乐公主,因此对长孙冲极为厌恶,若非一旦告发会使得长孙溆遭受长孙无忌惩罚,他甚至都想亲自带人打上长孙家,将长孙冲那个叛逆之徒生擒活捉…… 不过即便不会去告发,脸色依旧不好看:“你那个狗屁大兄不是个好东西,你得离他远着一些,否则指不定哪天被人撞见,就会牵连到你。” 长孙溆苦笑道:“何需他日?如今在下就被大兄给难住了。” 便将长孙冲让他去监视长乐公主之事说了,末了,他说道:“殿下素来足智多谋,还请给在下出出主意,此事到底要如何处置?” 他们两个从小玩到大,感情甚厚,长孙溆也素来佩服李恽的计谋,毕竟每一次闯下祸事,最终受罚的都是他长孙溆,人家李恽整日里无法无天,偏生屁事儿没有…… 李恽一听,眼珠子登时瞪得溜圆,怒道:“简直丧心病狂!那厮害得长乐姐姐还不够么?直至如今,长乐姐姐也未能找到良配,整日里青灯道经凄苦孤独,都是那厮害的!居然还要心存不轨?娘咧!老子这就带人去宰了他!”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长孙溆连忙将暴怒的长孙溆死死拉住,苦劝道:“大兄只是让在下去查探长乐殿下的情况,又没有说当真意欲不轨,万一是大兄对长乐殿下余情未了,你这般岂不是冤枉了好人?更何况一旦大兄出事,父亲必然知晓是在下泄露了大兄返回长安之事,到时候还不得打死我?” 好说歹说,才将李恽安抚住。 李恽坐回椅子,犹自愤愤不平:“你那兄长简直狼心狗肺,当初父皇、母后如何待他?简直比吾等皇子更为亲近,结果他却恩将仇报,犯下谋逆大罪不说,还害得长乐姐姐凄凉孤苦,着实可恨!” 长孙溆连连赔罪,苦着脸道:“在下今日前来,是想恳请殿下给出出主意,此事到底如何是好?” 李恽哼了一声,道:“你有何顾忌,又有何想法,不妨先说说看。” 两人便凑在一处,密谋一番。 李恽知晓了详情,尤其是听闻长孙冲极有可能是因为听到了一些关于长乐公主于房俊的流言蜚语,故而心生妒忌,这才想着打长乐公主的主意,不由得眼珠转转,泛起了心思。 长乐公主于房俊之私情,外界只是传言而已,谁也不知真假,但是对于皇室中人,谁心里不跟明镜儿也似? 父皇为此多番责罚房俊,总不会是冤枉了他去…… 而长孙冲无论心里对长乐公主打着什么样的念头,都必定是房俊所不乐意见到的。若是自己能够从中坑害长孙冲一回,房俊岂不是要记着自己一个大大的人情? 毕竟他虽然因为母族的关系跟关陇门阀亲近,可谁叫自己看上了人家房俊的妹子呢? 只要设计得足够巧妙,就连长孙冲也未必能够察觉是长孙溆事先泄露了他的行踪。 而自己在房俊离京之时看护长乐公主,挫败长孙冲或是“辣手摧花”或是“重归于好”的阴谋,到时候自可向房俊邀功,顺带着在此向房俊提亲,他总不能还是如往常那般一口回绝吧? 李恽心思转动,瞅了一眼身边眼巴巴等着自己出主意的长孙溆,心道对不住了兄弟,为了本王的终身大事,这回只好委屈你一回,不过本王是个讲究人,断不会让长孙冲觉察到是你泄露了他的行踪便是…… 不过这件事想要做得巧妙,还需仔细斟酌,不能鲁莽。 “八郎放心,你的事就是本王的事,岂能推脱?只不过此事有些难度,你若想置身事外,怕是要好生绸缪一番。咱们不急,还未用膳吧?来来来,今日正好有东海快船运抵京师的黄鱼,肥美鲜嫩,素有‘琐碎金鳞软玉膏’之称,你有口福了,哈哈!” 长孙溆推脱不得,只得跟随李恽到了后堂。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为帅之道 西域。 风雪满天,远处雄峻的天山已然掩映在风雪之中,往昔巍峨的雄姿有所消减,倒更似一条白色的巨蟒盘踞在荒凉的戈壁之上。 一只雄壮的马鹿自山坳之中飞快奔出,头大额宽,四肢强健,灰褐色的毛发紧贴在健硕的身躯上,油光发亮。 马鹿在雪地里没头没脑的狂奔,一骑快马随后自山坳之中奔腾而来,马上骑士大声呼喝,惊得马鹿愈发慌乱,速度也更快,四蹄在雪地里扬起一股雪沫,亡命奔逃。 骑士之后,又是十余匹快马紧随其后。 最前边的骑士在马背上双脚踩着马镫,两手松开缰绳自背后取过一杆火枪,双手短枪在马背上保持着平衡,瞄准前方雪地里狂奔的马鹿。 “砰!” 一声脆响,在风雪漫天当中远远传开,马鹿应声而倒,一头扎进厚厚的积雪当中。 十余骑风卷残雪呼啸而至,两个兵卒自马背上飞身跃下,将马鹿从雪地里提起,见到脖子上依旧血流如注的创口,大声赞道:“大帅好枪法!” 为首那骑士锦帽貂裘,双眉浓墨如刀,眼眸灿若星辰,一张脸方正俊朗,只是肤色有些黑……正是房俊。 房俊哈哈一笑,将火枪背好,一手扯着马缰,居高临下看了看已然毙命的马鹿,笑道:“今晚加餐,见者有份!” “大帅威武!” 周围亲兵兴奋大叫,似西域这等酷寒之地,一到冬天便食物匮乏,固然大军有着充足的粮秣供给,但是整日里也就只能将肚子囫囵个饱,往往大半个月也见不到一点油水,瞧着这匹雄壮的马鹿,一个个都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薛仁贵自后边策马上前,笑道:“大帅这枪法果然厉害,堪称百步穿杨!素闻大帅文武双全,不知此刻是否有兴致,来两句诗句颂扬这雪地行猎、百步穿杨?” 房俊想了想,道:“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如何?” 时间就好似一条奔流到海的长河,波涛汹涌,绝不回头。自己也不知是从下游回溯至上游,亦或是由一条河踏入了另一条河,然则结局便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 或许有朝一日,那些曾经美好的或是黯然的记忆,都将在岁月之中慢慢消磨,慢慢淡去,直至彻底忘记…… 薛仁贵亦是文武双全之士,听了这两句诗,摸摸下巴,啧啧嘴,勉强赞道:“大帅还真是……才思敏捷啊。” 他也只能用“才思敏捷”来夸赞了,这分明就是一匹灰鹿,哪里是白鹿了?而且这“笑书神侠倚碧鸳”听上去令人不明所以…… 房俊哈哈一笑,道:“薛司马如今官儿不大,但是这逢迎上司、阿谀拍马之道却是日臻化境,可喜可贺!” 薛仁贵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感慨道:“末将以往对于那等谄媚之术弃若敝履、不屑一顾,然而如今方才明白,无论是否身在官场,做人远远比做事难得多。若是连人都做不好,闹得众叛亲离、怨声载道,又能做得了什么事呢?” “呦!” 房俊颇为意外,这是堪破了官场奥妙,悟通了人生真谛? 不由得一挑大拇指,赞道:“有前途!” 薛仁贵谦虚道:“所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大帅熏陶得好,末将不敢自傲。” 房俊眨眨眼,道:“这句是好话还是赖话?” 薛仁贵笑道:“自然是好话。” 身边亲兵都笑呵呵的看着,好话赖话,谁还能听不出来…… 几个亲兵将马鹿抬起放在一匹马的马鞍上,那马鹿健硕非常,足有四尺多高、五尺多长,两三个剽悍的兵卒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它弄上马背,估摸着足足有四百多斤。 一行人驮着猎物原路返回营地。 风雪之中,旌旗漫卷,数万右屯卫、安西军将士围着弓月城扎营,将这座西域重镇围得水泄不通、固若金汤。 回到营房,自有火头军将马鹿接了去,剥皮放血开膛破肚,而后架起篝火抹上盐巴。 营房之内,房俊于薛仁贵洗了手,各自换上一套宽松的棉袍,坐在帐内饮着热茶。 房俊饮了口茶水,先让人去将吐迷度请来,而后脊背向后倚在椅背上,道:“这些时日阿拉伯人按兵不动,必然是有甚图谋,要加强斥候侦查之力度,莫让那帮番鬼钻了空子。” “喏!” 薛仁贵应下,神色轻松道:“阿拉伯人固然悍勇,却是有勇无谋,论起战略战术,实在是差劲儿。而且其军队固然人多势众,但是上下统属权责不清,打顺风仗的时候还好,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一旦打逆风仗,所有的指挥不灵、令行不一等等毛病便都暴露出来,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只要吾等稳住阵脚,他们奈何不得吾等。” 顿了一顿,又道:“况且前日有长安信报送抵,言及辽东战事,大军已经开始逐一拔除平穰城外的高句丽军防御阵地,一旦这些依山而建的阵地被一一清除,平穰城便犹如剥了壳的乌龟一般,予取予夺。只要高句丽覆亡,东征之战结束,咱们这边的支援便会增大一倍不止,届时就算阿拉伯人兵力翻一倍,亦是必败无疑。” 随着房俊率领右屯卫抵达弓月城,且予以阿拉伯人迎头一击,狠狠的挫败其锐气,局面已然逐渐稳妥,再不复之前安西军被阿拉伯人追着跑的被动。 待到长安方面再有精兵驰援,阿拉伯人哪堪一战? 房俊蹙眉,提醒道:“有信心是好事,但若是盲目轻敌,却万万要不得。阿拉伯人能够纵横欧亚所向披靡,可不仅仅是依靠人多势众。其对于神灵之信仰,往往可以于绝境之中迸发超乎常理的战斗力,故而越是局势大好,就越是要多加小心。” 这个年代,唐人对于那些信封神明之番邦缺乏了解,也不屑一顾。根本就未曾体会到一支军队在绝境之中,心中有着信仰之时那种不畏死亡的强悍。 信仰,往往能够激发出生命深处的潜力,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薛仁贵自然从未见过那等神奇,不过他对房俊素来尊敬崇拜,见到房俊这般郑重,心中一凛,忙道:“大帅放心,末将绝不会犯下轻敌之错!” 房俊见他上心,颔首道:“战阵之上,从无必胜之说,自然也无必败之事。一时的疏忽轻敌,就很可能导致全盘皆输,越是形势乐观,就越是不能轻敌冒进,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将优势扩大,这才是一个统帅应当去做的事情。之前处于劣势之下兵行险招,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统领一军、肩负大任,便应当极力的去避免那种形势。” “喏!末将受教!” 薛仁贵起身离席,一揖及地。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兵法,却是由“将”至“帅”之地位转变之后的圭臬。为“将”者,自当勇冠三军、以弱胜强,然而为“帅”,却不能以险搏胜,更不能有侥幸之心。 盖因为“将”者若败,亦不过是一军之败。 而为“帅”者之败,很可能就是一国之败…… …… 两人正说着话,吐迷度从带头大步走进,进门之后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将大氅脱下放在一旁,来到房俊近前施礼,之后入座,搓搓手,面色沉重道:“阿拉伯人最近按兵不动,有些不同寻常啊。” 房俊于薛仁贵方才谈论的正是这个问题,看了薛仁贵一眼,笑问吐迷度道:“大汗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 吐迷度连连摆手,道:“只不过吾素来与阿拉伯人打交道,深知其性情。其族野蛮暴戾,嗜杀成性,勇则勇矣,但是缺乏谋略,远不如你们唐人。身临战阵只知猛打猛冲,胜则勇往直前如山崩地裂,败则一溃千里如狼奔豸突……此前一番大战,阿拉伯人灰头土脸损失惨重,按照常理应当立刻予以反击,以维持大军之士气,这般隐忍不动,必定是有所谋算,不可不防。” 三人的意见几乎一致,显然都看出阿拉伯人的异常。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威逼利诱 三人意见一致,都认为阿拉伯人勇则勇矣,却缺乏谋略,此时遭逢大败,亟待要做之事乃是发起反击,争取一场胜利来稳固军心、提振士气,而非是这般按兵不动,看似拿唐军无能为力。 事有反常,必有妖。 这时亲兵将整只烤熟的马鹿腿搬了进来,放在一个巨大的托盘上,用刀子一块一块的将外焦里嫩冒着油的肉片割下来,放在三人面前的盘子里,又给各自斟上三勒浆。 大唐军纪,军中不得饮酒,但是西域气候苦寒,兵将饮一些烈酒可以御寒,故而这条纪律在安西军形同虚设。 房俊提起酒杯,豪气道:“饮圣!” 因是分餐制,每人一个案几相互有些距离,故而只能遥相呼应,而不能碰杯。 房俊有些遗憾的摇摇头,觉得气氛差了一些。不过因为距离使得气氛单薄的缺点倒也不是不能弥补,多饮几杯就是了。 一大杯西域烈酒三勒浆,被他一仰头,一口抽干,而后将杯口冲下,示意点滴不剩,再用手拈起一块烤肉,蘸了蘸碟子里的精盐,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大赞道:“珍馐美味,不过如此!” 这等原汁原味的美食,在这等天气、这等条件之下尽情享用,的确比那些精雕细琢的菜肴更加令人心情愉悦,胃口大开。 薛仁贵与吐迷度一起举着杯,见到房俊饮酒之豪爽,不由得对视苦笑,也饮干了杯中酒。这种三勒浆吸取了蒸馏之技术,较之往常愈发清澈猛烈,一口下去整个咽喉胸腹如同烧了火般,两人齐齐吐出口气,赶紧拈了块肉放入口中。 他们两个也算是酒量豪雄之辈,平时鲜遇敌手,然而这些时日以来每与房俊对饮,都有一种叹为观止之惊叹。 然而就算心底再是发怵,顶头上司举杯敬酒,谁敢不喝? 没说的,两人都已经接受现状,今日怕是又要大醉一场…… 趁着房俊端杯发力,薛仁贵问道:“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既然明知阿拉伯人按兵不动乃是另有图谋,总不能坐等挨打吧?以末将之见,还是应适当予以出击,若能大乱他们的布置自然最好,纵然不能,也得让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屯兵固守一直都不是薛仁贵的性格,纵然他防守之功力绝对不弱。在他看来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之前从碎叶城开始一路被动挨打,不得不步步后退,已经丧失了太多的主动,一旦退得更深、让得更多,再想主动出击亦是难如登天。 还不如趁着刚刚一场大胜,乘胜追击,继续袭扰阿拉伯人,使其难以从容谋划。 毕竟一味的防守,着实太过被动,敌人不会循着你的路子来。 吐迷度更是谨慎,提醒道:“大帅且不要忘了突厥人……阿史那贺鲁此番全军覆没,只身逃回牙账,乙毗射匮可汗誓要杀之,却被突厥各部首领阻拦,这使得突厥内部之矛盾彻底激化。一直以来,突厥人强盛了要对外攻略,内斗之时为了转嫁矛盾亦要对外攻略,所以定要当心他们暗中联络阿拉伯人,南北夹击,使得吾等腹背受敌。” 突厥人素来将西域视为囊中之物,予取予求,结果却被唐军死死霸占,早已心生不满。只是当年颉利可汗兵败阴山,致使突厥汗国覆灭,突厥元气大伤,已然不能与唐军正面相抗,故而只能忍气吞声,躲在暗处挑唆西域各族反抗唐军之统治。 眼下阿拉伯人倾巢而来,遭遇败仗之后依旧兵强马壮,突厥人未必就不会打起“借刀杀人”的主意,暗中协助阿拉伯人对抗唐军…… 房俊颔首,一边让亲兵斟酒,一边道:“大汗提醒得及时,稍候斥候会向天山一线多多搜寻。只是眼下吾军兵力捉襟见肘,正面对抗阿拉伯人已然不易,若是突厥人当真暗中偷袭,少不得还需大汗多多襄助。” 吐迷度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连连摆手:“者如何使得?非是吾不肯尽力,实在是吾族遭受突厥压迫已久,心中畏惧一时间难以消除,若是两军对阵,必败无疑!到时候坏了大帅的大事,吾如何担待的起?万万不可!” 开什么玩笑呢,他被房俊坑害,不得不举族迁徙前往于阗寻一处庇佑之地,此刻害得出兵相助其抵御阿拉伯人,这也就罢了,若是这个时候对上早已对回纥人怒火中烧、恨之入骨的突厥人,还不得被剥皮拆骨? 帮助唐军大帐可以,但只能敲敲边鼓,若是作为主力上阵面对敌人的精锐,吐迷度是绝对不干的! 回纥就这么点人,死一个少一个,眼瞅着西域这般战事规模动辄数万数万的兵卒伤亡,回纥人哪里经得住这般消耗? 房俊举杯,两人赶紧相和,三人一饮而尽。 房俊让亲兵给自己与吐迷度斟酒,斟满之后在此举杯:“大汗心中可是还有怨气?之前阿拉沟内,形势危急,本帅不得不略施手段,求助于大汗,使得回族勇士颇多伤亡,在此,本帅敬你三杯,以示歉意!” 未等吐迷度说话,一杯饮尽,亲兵斟酒,连饮三杯。 吐迷度苦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举起酒杯,道:“倒也不能怪大帅,唐人与突厥人之间择选其一,谁又会去选突厥人呢?只不过回纥势单力薄,固然尽心却未必能够派上用场,惭愧,惭愧。” 捏着鼻子连干三杯。 然而他酒杯尚未放下,那边房俊已经又斟满三杯…… 房俊举起酒杯,正色道:“非是吾不信大汗,实在是西域之于帝国干系重大,万万不能任由突厥兵强马壮虎视眈眈,故而不得已使出一些手段,离间突厥与回纥,害得回纥如今有家不得归,十余万族人颠沛流离,吾心中有愧,以此三杯,聊表歉意!” 墩墩墩,三杯酒连续饮尽,毫不拖泥带水。 吐迷度脸都快绿了,连连摆手:“大帅心意,在下愧领,不过回纥人固然流离失所,却也因此得到大唐之庇护,也算是因祸得福,绝不敢怨恨大帅!这酒……缓一缓可好?” 房俊瞪眼道:“酒桌之上见人品!本帅诚挚致歉,大汗却推三阻四,可是心中仍有怨恨,不愿与本帅把酒言欢、言归于好?” 吐迷度抹了把脸,将心一横:“得咧!大帅再说下去,在下还有何面目见人?” 他明白房俊这是不满他方才推脱得那般痛快,故意灌他的酒。可他虽然现在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一阵阵酒气上涌,却能有什么法子? 三杯酒而已,挨得住! 他也一口气饮尽两杯,第三杯刚刚放到嘴边,便见到房俊那边又是三杯酒斟满…… 吐迷度叹了口气,将第三杯酒饮尽,强忍着翻腾的酒意,苦着脸摆手道:“大帅,在下服了行不行?心服口服的那种服!刚才是在下鲁莽,不知好歹,明日便集结族中青壮,听命于大帅!大帅让回纥人打突厥,那就打突厥。让回纥人打阿拉伯人,那就打阿拉伯人!总之一句话,回纥人以大帅马首是瞻,披肝沥胆、唯命是从!” 他看懂了,人家房俊处心积虑将回纥人坑得无家可归,还要他率领族中青壮抵达这弓月城驰援,岂肯由着他敲敲边鼓摇旗呐喊? 人家是要回纥人关键时刻能够顶上去,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的! 自己不答允,房俊这厮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问题在于到了眼下这步田地,回纥人哪里还有资格拒绝房俊的命令?自今而后,整个部族的生死存亡都要仰仗唐人,更确切的说是要仰仗安西军与房俊,人家喊你打仗你怕死不去,还指望人家当真给你在于阗划一块地,让回纥人世世代代安居乐业?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匹夫之志 打死呢?来来来,虽然不知可汗是否有一个国色天香的可敦,但可汗这个兄弟本帅交定了,满饮此杯!” 吐迷度不明白自己有没有一个美貌的可敦与房俊愿不愿意与自己交朋友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见到房俊举杯,就一阵头大,拜服道:“大帅酒量恢弘,能吞尽三江、饮尽五湖,在下甘拜下风……那个啥,薛将军莫要枯坐一旁,也该敬大帅几杯才是!” 他连连向薛仁贵使眼色,恳请薛仁贵仗义援手,帮他挡一挡,他实在是顶不住了…… 薛仁贵哈哈一笑,见到房俊目的已经达成,便举起酒杯,道:“大汗慷慨豪迈、一诺千金,只可惜这酒量差了点……来,末将敬大帅一杯!” 两人对饮一杯,房俊这才放下酒杯,笑眯眯的享用醇香的烤肉…… ***** 今冬西域的气候极为严寒,入冬以来便大雪不断,道路上的积雪时常保持着一尺多厚,野外之地更是积雪成山,给野战带来极大的困难。 一队唐军在雪地里艰难跋涉。 房俊穿着貂裘、大氅,策马而行,已久觉得寒风刺骨,忍不住想小冰河时期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而直至明末清初方才结束的? 历史之上小冰河时期祸延全球,不仅仅是明末天灾频仍粮食欠收导致饥民遍地,同一时期的瑞典、挪威等地亦是灾祸不断,冰雹、暴雪、暴雨肆虐,超过一半的人口因为饥荒而死,使得人类文明进程产生了巨大的转折。 只看这连绵不绝的大雪、严寒的气候,似乎跟史书上描写明末天灾的字句也差不太多…… 王方翼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身体随着战马上下颠簸,但头颅始终抬起,一双锐利的眼眸不断打量着四周,目光穿透风雪观察着远方的情况,稍有异动也瞒不过他这双眼睛。 部队行至一处山包的背风处,房俊扬起手:“停止前进,就地歇息!” 部队闻言止步,斥候马不停蹄的向着四方跑去,一些策马行到山包之上居高临下监视附近状况,以免被敌军偷袭。 其余兵卒则下马,将山包下一处地方略微清扫,便席地而坐,取下身上的干粮清水享用起来,补充体力。 这等天气之下行军最是难熬,看似跑不快,但最为消耗体力。 房俊也下马,早有亲兵自背囊之中取出一张摊子铺在雪地上,房俊做下去揉了揉腰,伸了伸腿,吐出口气。 结果亲兵递来的干粮吃了一口,王方翼也凑了过来。 房俊边吃边道:“这些时日你负责袭扰阿拉伯人,功效显著,此番战罢,必有兵部的升赏文书送抵。大唐军中百万将士,似你这般少年显功者,亦是不遑多见,前程似锦啊。有没有兴趣回去长安,在贞观书院就读几年,好好的进修一番,学一学正规的军事知识?” 王方翼愣了一下,略微犹豫,之后在房俊惊诧的目光之中摇摇头,道:“不愿意!” 呵! 房俊当真惊了。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贞观书院”这四个字的意义所在?真正学本事尚在其次,最重要是一个“天子门生”的头衔,只要有了这个,那便可自成一句“吾乃陛下之学生”,无论官场亦或军中,那就是妥妥的“帝党”,资历深厚,得到的升迁资源自然也数之不尽。 不知多少杰出的关陇子弟做梦都想进书院修习一番,镀一层金,毕业之后升官发财,却因为房俊的压制不得其门而入,怨气早已充斥着整个关中! 眼前这个黑瘦的小子,居然拒绝了? 他奇道:“你该不会没听过‘贞观书院’的名头吧?” 这小子被家族放弃,丢在着鸟不拉屎的西域靠着自己的能力发展,大抵是没听过“贞观书院”的名头,也不知其中之关键,故而才会毫不珍惜这等天降横福…… 孰料王方翼道:“自然是听过了,军中年轻一辈,都以进入书院为荣。” 房俊愈发好奇了,喝了一口清水,问道:“那你为何不愿?须知本帅挂着书院司业的职位,说句狂妄的话语,在书院里那也是说一不二,本帅举荐的人一旦进入书院,便成为重点栽培的学生,不仅能够学到最好的知识,毕业之后更是前程似锦。” 如今长安城内的年青俊彦,哪一个不是想法设法的想要一封房俊的举荐信,得以进入书院? 这小子放着唾手可得的好处居然不要…… 王方翼啃了一口手中的肉干,沉默半晌,方才缓缓道:“一个书院学子的名头有甚用处?若想升官进爵,那也得等到毕业之后,还要努力个十年八年才行,我等不及。” 顿了一顿,不用房俊询问,他便自己解释道:“家父去世甚早,唯有寡母拉扯吾与几个弟妹,族中长辈嫌弃母亲有‘克夫’之厄,将吾一家数口扫地出门,不闻不问。吾前来西域当兵,便是因为西域颇多战事,几乎每天都会打仗,立功的机会也多。吾只想赶紧升官,朝廷赐下永业田,也能安顿母亲与弟弟妹妹。” 房俊沉默一下,明白了王方翼的心思。 书院学子固然金贵,但是想要将这份整治资源兑现,却需要至少十年八年的时间,还得运气足够好。 但是王方翼却等不了那么多年,也或许他能等,但是他的母亲与弟弟妹妹等不了…… “此番你率军袭扰敌营,屡立功勋,待到兵部文书下达,多少也得是一个旅帅,这还不够?” “那怎么能够?” 王方翼直了直腰,将手中肉干狠狠咬了一口,又灌了一口清水,大声道:“吾辈身在西域血战敌酋,拍头颅洒热血,所为还不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吾是个被家族遗弃之人,光宗耀祖无所谓,那些祖宗大抵也看不上我,但是吾必须加官进爵,才能让母亲与有荣焉,才能让妹妹嫁个好人家,才能弟弟有个好前程!区区一个旅帅,如何能够?不怕大帅笑话,吾之志向,起码是一军之偏将!” 周围兵卒都听到王方翼的话语,纷纷大声喝采。 秦汉之际,武功最盛。国家对于军功之奖励极为丰厚,使得获得战功者不仅仅高官显爵,社会地位更是崇高。大唐延续了秦汉的武功策略,使得大唐男儿尽皆追求武勋,以武勋为至高无上之荣耀,使得武风日盛,国势强横。 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一口刀、一匹马,边关烽烟燃起之时呼啸而聚,跨上战马卫国戍边,便能以匹夫之勇搏一个富贵前程! 故而汉唐儿郎,各个血勇,岂有半个矫揉做作之辈? 敷粉插花没问题,可若是哪个“弱质纤纤”“杨柳细腰”,必遭嘲笑,世所不容…… 一国之强横,自是由此根基而来。 若举国皆是那等“娘炮”之辈,只能等到番邦胡族寇边而入之时痛哭流涕屈膝事贼,那还顾得了护住自己的父母妻儿? 房俊亦是心中激荡,雪花飘在脸上一片沁凉,却不能熄灭他心中的火热,随着一众兵卒的喝彩,他亦振臂高呼:“那就让本帅率领汝等驱除鞑虏、建功立业,而后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喏!” “吾等誓死追随大帅!” “大帅威武!” …… 山包之下,数百兵卒振臂高呼,震得漫天风雪席卷激荡。 对于这些打字不识一个的兵卒,说什么家国天下都是扯淡,谁听得懂,谁又耐烦去弄懂? 简简单单一个“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比什么口号都实惠管用! 房俊将干粮清水收好,起身跃上马背,招呼麾下兵卒:“赶紧出发,日落之前抵达交河城!” “喏!” 兵卒纷纷翻身上马,风雪之中加紧赶路。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战局纷乱 房俊一行抵达交河城时,天色已暮,漫天风雪将突兀在河道之侧的交河城笼罩其中,凄迷苍茫,又巍峨耸立,颇有几分动漫风格。 再想到眼下这样一座屹立于丝绸之路上的雄城,经过一千余年的风沙腐蚀、沧海桑田之后只余下断壁残垣,漫漫黄沙物是人非,令房俊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迷茫…… 行至城门处,早有守城兵卒打开城门,等候此处的裴行俭上前迎候。两人寒暄一番便即入城,沿着城中主街直抵衙署。 衙署之内,河间郡王李孝恭已然命人备好一桌酒宴,房俊一至,便让侍女伺候着沐浴一番换上一套衣衫,来到堂中赴宴。 大雪封山、地处边陲,物资极度匮乏,纵然李孝恭这等皇室宗亲,平素生活也算是简朴。桌上菜肴倒是不少,但大多都是寻常,这还是为了迎接房俊几乎将交河城的库房都收刮一番,方才凑齐…… “来来来,条件简陋,着实慢待,还望二郎多多担待。只不过菜肴固然简朴,本王恭迎二郎之心却是一片赤诚,日月昭昭,天地可鉴!” 李孝恭扯着房俊的手入席,大笑着自我打趣一番,开了个小玩笑。 一旁陪客的游堃听了李孝恭这番话语,看着他满面红光的欢愉神情,忍不住眼角直跳。 他虽然是李孝恭的妻族,且深受重用,但是平素李孝恭对他却是极为严厉,稍有错处,便即训斥。不止是他,李孝恭固然之前交卸军权许久,已然淡出大唐军方多年,但是功勋仍在、积威犹存,且地位崇高,对谁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爱答不理的模样,上位者之威风甚重。 何曾见过他对别人这般热情洋溢? 房俊顺势入席,笑道:“菜肴简陋没关系,酒水浊劣亦是无妨,只需让末将多敬郡王几杯,郡王莫要借故推脱才好。” 李孝恭面色一变,勉强笑道:“你这厮当真不知好赖,本王这般热情洋溢,若非麾下将校阻拦差一点前去城门处亲自迎接,算是给足你颜面吧?本王心意到了,这酒自然便是调节气氛之所用,能饮则饮,不能饮则罢,你若是意欲使坏将本王灌醉,那可不行。” 这厮一身本事,惊才绝艳,但是在李孝恭看来最大的那一桩能耐,还是千杯不醉的恢弘酒量。 简直酒场无敌…… 房俊啧啧嘴,有些无趣。本以为今日能将李孝恭狠狠的灌醉一番,毕竟自己先前派程务挺封锁交河城,又在城内大开杀戒,算是帮了李孝恭一个大忙。身为郡王、安西大都护都被逼得以“打草惊蛇”之类的招数应对,可见在安西都护府内的斗争当中,李孝恭是何等被动。 欠了自己那么大一个人情,总不至于连几杯酒都不喝吧? 结果他还真就低估了李孝恭的下限——天大的人情老子认了,但是喝酒绝对不行…… 裴行俭在一旁笑而不语。 房俊瞅了瞅游堃,对李孝恭道:“这是何人?” 游堃无语,刚进门时自己就自我介绍了好吧?就算咱再是无名小卒,亦不能这般欺负人…… 李孝恭颔首道:“此乃本王之妻族……很是了得的一个年轻人,往后你们多多亲近。游堃啊,赶紧敬越国公一杯,若能得到越国公的提点,你受用无尽。” 游堃赶紧举起酒杯:“越国公之文武全才之名,在下如雷贯耳,今日相见,实在三生有幸,在下敬您一杯!” 固然心中对房俊方才的轻视有些不爽,可人的名树的影,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当真提点他一些,所受之益处甚至比李孝恭给于的更大。 毕竟李孝恭乃是宗室,有些时候需要避嫌,任用私人会带来坏名声,更会遭致御史弹劾,而房俊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甚至于房俊素来以简拔人才而闻名,经由他提拔的文臣武将各个都是人中翘楚,已经是朝野公认的“慧眼识珠”,经他提点,立刻身价倍增。 我果然是郡王之心腹,这般将自己举荐于房俊,显然是重点栽培,往后自己更应当竭诚报效,死而后己! 一旁的裴行俭见到游堃激动兴奋以及对李孝恭隐隐感激的神情,呵呵笑了笑,自己拈起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果不其然,房俊一边斜眼觑着李孝恭,一边对游堃道:“一杯?吾乃堂堂国公,你不过是一个偏将,只敬一杯合适?” 游堃愣了一下,忙赔罪道:“不合适不合适,是在下孟浪了,当罚。” 房俊颔首道:“那行,先自罚三杯,然后吾给你敬酒的机会。” 李孝恭老神在在,伸筷子夹菜。 自罚三杯,再敬三杯,这就是六杯,而且房俊喝酒的特点不仅是海量,最重要是快,一般酒量还成的对手就算能够跟房俊抵挡一阵,却也大多败在这个“快”字之下,快酒一般人当真喝不得。 游堃一口气连干三杯,压制着胸腹翻腾的酒气,在此举杯:“末将敬国公!” “好!酒场见真章,你不错。” 房俊赞了一句,当先举杯饮尽。 游堃受宠若惊,连忙饮尽。 一杯之后又一杯,一杯之后再三杯…… …… 将近戌时,酒宴散去,李孝恭与房俊对坐于偏厅之内,慢悠悠的饮茶。 李孝恭叮嘱一旁服侍的内侍:“去看看游堃,让随军郎中弄一碗醒酒汤给他灌下去。” 待到内侍转身离去,李孝恭对房俊没好气道:“哪里有你这么喝酒的?非得将人给喝死了不可。” 房俊一脸无辜:“郡王将他推出来当挡箭牌的时候,可没想过他的死活。” 李孝恭无语,心忖不让游堃上难道老子自己上? 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享受几个如花似玉的小美女的,可不想散架在酒桌上…… 转移话题道:“此番急信给二郎,让你放下弓月城战事前来交河城,是因为朝中发生变故。事关重大,信笺也好口信也罢都容易泄露消息,且吾亦要与二郎当面商议,固然才这般急迫。” 房俊颔首,执壶给李孝恭斟茶,道:“在下也想到必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到底何事?” 李孝恭手握茶杯,面色沉重,缓缓道:“如今长安城内风传,说是陛下在辽东攻打平穰城时,误中高句丽‘王幢军’埋伏,受惊落马,身受重伤,且有人说陛下龙体受损,被贼军射伤一只眼目。” 房俊茶杯放在嘴边,整个人愣住。 固然他受到李孝恭急信让他前来交河城有要事相商之时便猜到必然事关重大,却也绝对没想到居然这么大! 这简直就是捅破天了好吧?! 李二陛下坠马受伤,还被射伤一只眼目……这话怎地听起来有些熟悉? 放下茶杯,房俊努力镇定下来,脑中一点一点的捋清自己的记忆。 穿越过来多年,往昔之记忆势不可免的逐渐淡化模糊,除去一些紧要的大事之外,很多事他已经很难想起。 不过李二陛下被射伤一只眼目这件事……岂不是当年高句丽的史书当中粉饰自己面对大唐征伐战事之中惨败而捏造的谣言?这个谣言甚至被高句丽人载入史册当中,使之流传后世。 后世棒子们还据此大言不惭一番,说什么古代高句丽对战大唐大获全胜…… 历史上这时高句丽人自娱自乐编造的谣言,那么现在是否有可能成为事实?房俊仔细斟酌权衡一番,觉得依旧不靠谱。 他摇头道:“此等谣言,怕是高句丽那边故意扰乱大唐军心而编造,然后以细作在长安城内散布,断无可能为真。陛下身在万军之中,左右皆是精锐之师,纵然一时失察误中敌人陷井,遭遇围困,又岂会被射伤一目?若此事为真,唐军之军心士气非但不会动摇,反而会同仇敌忾,将怒火尽皆发泄在敌人身上,此刻吾等接到的消息就应当时平穰城已被攻陷!”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坚定路线 一个坏消息是否能够影响军心士气,其实并不在于这个消息到底有多坏,而是在于军队是否拥有足够的自信,自信自己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能够重挫面前的强敌。 很显然,唐军之自信、自傲,天下无双! 这种信心非是自大狂妄,而是自大唐立国起,便横扫国内各路诸侯、反贼,而后又连破突厥、吐谷浑、薛延陀等等强国才慢慢建立起来,是以涤荡寰宇之赫赫战功为凭恃! 如若李二陛下当真于万军丛中被敌军射伤眼目,这会被数十万唐军视为奇耻大辱,纵然马革裹尸、埋骨辽东,亦要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以敌人的鲜血来清洗自身之耻辱。 那等情况之下,必然是数十万唐军不讲战术、不计伤亡,以人命填出一场胜利。 绝无可能自乱阵脚、惶恐不安。 再加上历史之中高句丽的确玩弄过这样一个把戏,试图以此等谣言动摇唐军军心,故而房俊才敢笃定。 李孝恭饮了一口茶水,慢慢的品味着茶水的回甘,半晌方才叹息一声,摇摇头,道:“二郎尚未明白本王担忧之处并非陛下之伤势到底是真是假,因为如今之长安,很多人其实并不在乎这个,他们只在乎此等谣言所引发的震荡,会否让他们有机可乘。” 房俊目光微凝,试探着问道:“王爷所担忧的,可是宗室之内?” 他自然明白李孝恭言中之意,大唐虽然建国已久,但昔年“玄武门之变”之遗祸且已久未能肃清,太多人想着重蹈“玄武门之变”之覆辙,沿着李二陛下的旧路直达巅峰。 一旦长安局势失控,那些人便可趁机发难,想着心目当中的权势巅峰发动冲击。 一旦这等情况发生,社稷危矣…… 李孝恭放下茶杯,面色凝重:“本王不参与朝政许久,朝堂上那些个官员武将到底何等心思着实捉摸不透,但是宗室之内,却难逃本王之法眼。” 这些年他为了避嫌,故意“自污”,使得自己得了一个“贪财纵欲”之风评,已久乐此不疲。对于朝堂上的政务,甚至门阀之间的瓜葛,他一概不闻不问,唯恐受到牵连。 但是纵然他不问世事,但“宗室第一郡王”的名头仍在,在宗室之内的影响力无与伦比,依然有许多消息来源,可以让他清晰的掌握宗室之内的动向。 房俊道:“荆王殿下?” 李孝恭缓缓摇头:“不止。” 房俊倒吸一口凉气。 宗室之内,论身份地位,唯有荆王李元景有资格、有动机谋求至尊之位,所以陛下必定对其监视严密,“百骑司”怕是无数人日夜盯紧荆王府,一旦李元景有所异动,朝廷怕是即刻便会知晓。 而如果不仅仅是李元景有不臣之心,那么宗室之内必然乱成一锅粥。 大唐立国已久,李二陛下一手将这个帝国推至称霸宇内之巅峰,朝野上下对于李唐皇室之认可无与伦比,纵然是关陇门阀意欲谋朝篡位亦是不能,一旦起兵谋反,必定遭致天下反对,纵然能够屠戮宗室、登基为帝,整个天下亦会顷刻间陷入分裂,烽烟四起、战火遍及神州。 唯有皇室,才有谋朝篡位之可能!作为天下统治之根基,皇室稳定与否,至关重要。 皇室稳定,则社稷稳固;皇室不靖,则天下板荡! 房俊追问道:“到底都有哪些人心怀不轨?吾实在想不出,除去荆王之外,其余宗室又有何资格争逐大位?” 李孝恭叹息道:“非是本王不说,实在是有那样心思的人决不在少数。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之下,一旦本王随意猜测,其导致的情况往往使得整个宗室人人自危,便是那些没心思的,为求自保怕是也将不得不参预其中。” 这就是房俊对大唐立国之初的历史一知半解之缘故,事实上,李唐建立之初,高祖李渊也不仅仅依靠自己的几个儿子打天下,众多族人亦是慷慨赴死、以血肉之躯铸就大唐定鼎江山。 似李孝恭、李道宗这般宗室,原本便不是高祖李渊的嫡支子弟,却尽在武德初年立下赫赫战功,权势滔天、声望卓越,各个都自诩乃是国之干臣,为帝国立过功、流过血。 而“玄武门之变”固然使得李二陛下逆而篡取,于不可能之绝境反杀李建成,成为大唐皇帝,却也立下了一个极坏的榜样——他让所有人都见识到出身并非铸造成就的唯一阶梯,是不是嫡长根本无所谓,只要够狠,只要掌握着强大的力量,任何人都可以争逐皇位。 颇有一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意味……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有唐一朝,皇位能够顺利传承的年份极少,大多要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厮杀争斗,方才能够确定皇位之传承。 而帝国之气运,亦在这种厮杀之中支离破碎,谁想夺得皇位就必须笼络统兵大将,故而导致边镇军权愈发强盛,“强枝弱干”之形势逐渐形成,终酿成盛唐倾颓之祸根…… 两人沉默一阵,默默的饮者茶水,都感觉眼下长安之局势颇为棘手。 半晌,李孝恭道:“此番让二郎前来,本王就是想要问一问,是否要竭尽全力的辅佐东宫,不留一丝余地?” 房俊默然,他明白李孝恭的意思。 若是长安稳定,社稷稳固,待到李二陛下御驾亲征覆亡高句丽,将辽东之地纳入帝国版图,帝国已经于形式之上大一统,自今而后,天下遂宁,对外征战将会放缓脚步,大规模的战争更是告一段落,将会以发展内政为国策。 如此情形之下,政局稳固,太子的储君之位自然彻底笃定,再无变动之可能,否则必将引发剧烈的朝局震荡,于帝国之利益不符。 然而,一旦眼下长安发生动乱,太子身负监国之责,一个“无能”之罪名怕是难以抹去,陛下会否一怒之下以此为借口,干脆将太子废黜,改立晋王为储?甚至于那些心怀叵测之辈若是兵变成功,李二陛下返京之后会否顺水推舟,直接将太子废黜? 这是极有可能之事。 所以李孝恭才会有这样一问,到底要不要全力支持东宫?毕竟东宫储位不稳,一旦失施,他们这些“太子党”就将成为李二陛下打压之对象,即便活命,也将远离权力中枢,利益大受损失。 况且储君权力之争夺,历来都伴随着血腥,成功了自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旦失败,想要活命简直难如登天。 到底值不值得? 这个问题房俊并未更深一步予以思考,当初他从“远离储位之争”转变为“全力扶持东宫”,就对此进行过一番最深层次的考量。结果自然便是既然重生一回,当战线自己之价值,尽可能的去避免大唐重蹈历史之覆辙,走向那一条“强枝弱干”的旧路,在鼎盛之时轰然崩塌,使得后世子孙扼腕长叹。 他抬头看了李孝恭一眼,颔首道:“自然要全力支持东宫,若东宫失势,崛起的必然是关陇门阀。以关陇门阀之强势,必将重现贞观初年一手遮天之旧事,甚至犹有过之!眼下朝廷所原酿的种种改革,皆是针对大破以往的权力平衡,受损最大的便是关陇门阀,一旦被他们得势,必将这些政策全部废黜,朝堂之上紧要衙门皆被关陇子弟侵占。而宗室之内,无论是谁意欲染指大位,自身之能力尽皆不足,要么依附关陇,要么拉拢山东、江南,待到他们事成,必将使得山东、江南、甚至陇右各地的地方力量暴涨,而京畿空虚,造成强枝弱干之局势……无论哪一种,皆是亡国之祸根!故而,于公于私,咱们都只能支持东宫。”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暗度陈仓 【新年快乐】* 穿越一回,若是整日里游山玩水倚红偎绿,未免单调无趣。青史漫漫,志士人杰有若恒河沙数,然而唯有那些能够在时代变革之关头左右天下大势者,方能称之为中流砥柱,名垂青史。 房俊总有一种使命感,他能神奇的自千年之后溯流而上,来到这繁花锦绣的盛唐,冥冥之中或许自有更深层次的意义所在。 名利权势富贵美女,如今他一切都唾手可得、尽情享用,然而在此之外,对于历史之轨迹,焉能没有一丝将其打破巢臼之野心?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既然有这样的能力的机会,任谁都想着更能够体现人生之价值与意义,而非是一味享受,将来两声唢呐一抷黄土,在这世上轻飘飘抹过,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人这一辈子应当如何渡过? 至少要在将来死去的那一刻回首前尘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亦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正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 屋外大雪纷纷,扑簌簌的落在庭院之中,屋内一盏灯烛,茶香氤氲。 两人席地而坐,手中一盏热茶,轻言慢语之间,商议着往后之策略。对于房俊来说,能否将东宫扶稳,在将来稳稳当当的继承大宝,关系他一生的宏伟理想能否顺利施展。李孝恭固然不大在意自己的前程,毕竟身为“宗室第一郡王”已然有了足够的名望,更多的权力或许适得其反。但眼下之局势已然到了不得不站队之时,一旦站错队,不仅仅是他自己,整个河间郡王府都将陷入灭顶之灾。 只看他在西域这边配合房俊将关陇势力连根拔除,关陇门阀一旦得势,岂能善罢甘休? 自家知自家事,李孝恭可以向李二陛下俯首称臣,为免遭受郡王猜忌甘愿交卸兵权,幽居府内贪色敛财以自污。然而若是将来晋王上位、关陇得势,想要压迫他李孝恭俯首称臣,甚至卑躬屈膝,那是绝无可能。 为了避免自己刚烈脾气面对晋王与关陇门阀之时破罐子破摔,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坚定的支持太子李承乾。 而这亦是房俊的立场,两人如今利益纠葛颇深,若是能够保持立场一致,彼此之利益自然愈发稳妥。 说到底,自古以来的朝堂之争固然大多打着光明正义的幌子,实则真正因为理念不和、志向不和之争斗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情况下只不过是各自利益之争斗而已。 庙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佬,满口仁义道德微言大义,与争斤论两的贩夫走卒并无多大差距…… 李孝恭饮了一口茶水,道:“眼下可以左右长安局势者,莫过于柴哲威。柴氏一门寡廉鲜耻,负心薄义,最是不可靠。此子手握左屯卫数万兵马宿卫玄武门,无论靠向哪边,都将对局势拥有着巨大的推动。想要东宫稳固,就得想法子防备柴哲威,只可惜本王交卸兵权已久,对于关中驻军之影响实在太低,纵然能够说服一些驻军护卫东宫,亦不过数千军兵,无法抵御左屯卫。” 他这番话还是说得委婉了一些,事实上,他认为如今局势之下,左屯卫几乎拥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数万精兵屯驻玄武门之外,向外可以扫荡全城护佑社稷,向内则可攻破玄武门占据太极宫,无论哪一方得到柴哲威的支持拥护,几乎可以说是已然占据了绝对之优势,距离事成也只有一步之遥。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有房俊辅佐东宫,纵然柴哲威投靠过去且拥有擎天保驾之功,亦无法凌驾于房俊之上,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以柴哲威的心高气傲,怕是不可能辅佐东宫。 房俊执壶给李孝恭斟茶,淡然道:“柴哲威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左屯卫不足为惧。” 李孝恭愕然,他将柴哲威及其麾下左屯卫当作能够左右局势的强横力量,居然在房俊眼中这般不屑一顾? 可他不认为房俊是轻狂之人,想了想,问道:“是因为你留下的半支右屯卫?” 房俊颔首:“正是。” 神情随意,似乎此乃理所当然……然而你只留下了半支右屯卫啊! 李孝恭面色凝重:“长安之局势岌岌可危,想要稳住局势挫败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就要仔细评估任何一方势力,宁可过于重视,却绝对不能轻视,如此才能更好的调兵遣将、运筹帷幄。” 房俊拈着茶杯,由跪坐改为盘膝而坐,笑道:“在下其实那般轻狂之辈?左屯卫疏于操练、兵卒懈怠,柴哲威更是草包一个,纵然只有半支右屯卫屯驻玄武门,在下亦相信左屯卫绝无可能越雷池半步!若无这份自信,在下又岂敢率领半支右屯卫西征,只留下高侃率领不足万人留守军营?” 自始至终,他都未将左屯卫放在眼中。 对于房俊的能力、眼光,李孝恭极为信任,见到房俊这般笃定左屯卫不足为虑,心下登时一松,笑道:“如此,本王可召集一部分关中驻军,一旦局势有变,即刻开赴长安城下,助东宫诛杀奸佞、扶保社稷!” 房俊目光闪动,略感惊讶:“郡王打算赶回长安?” 李孝恭颔首:“正是。” 顿了一顿,唏嘘道:“以往,本王虽然幽居府中,志气却不曾消磨半分,始终以‘宗室第一勋臣’自居,以为自己已久是当年那个统御千军万马,追随陛下涤荡寰宇的河间郡王。然而此番出镇西域,却深感物是人非,面对困局有心无力……本王已然落伍了太多,跟不上时代变化,即便留在西域,亦是徒然无功。还不如返回长安,凭借最后几分声望人脉,为太子殿下保驾护航,稳定社稷。” 想当年,他李孝恭言出法随,声望满天下的李靖也只能屈居麾下任凭驱策,纵然是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等国之干臣亦要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程咬金、尉迟恭、秦琼之流更是喝叱犹如走狗。 然而幽居多年以后,此番来到西域,才发现自己的名望早已一落千丈,遍布西域的关陇子弟更是对他不屑一顾,安西军上上下下亦是阳奉阴违。 时代变了,他再不是当年纵横不败的无敌统帅,只是一个尊贵雍容的宗室郡王而已,身在西域,尽管身为安西大都护,名义上的西域最高统帅,却时常感到有心无力,前些时日更是被关陇门阀逼得不得不以“打草惊蛇”之计出走交河城…… 这对于李孝恭这等曾经风光无限,至今已久骄傲至骨子里的豪杰来说,不啻于极大之屈辱,他已经无颜继续留在交河城。 房俊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知道这件事劝不得,也劝不动。 他蹙眉道:“郡王出镇西域,乃是圣旨所命,如今并无圣旨颁发,若是私自交卸官职返回关中,实乃大罪一桩,纵然陛下网开一面,怕是也难逃御史台的弹劾。” 李孝恭笑道:“谁说本王要交卸官职?” 房俊:“……” 不交卸官职,那更是擅离职守,罪加一等。 李孝恭道:“本王才不会给那些个御史言官弹劾的机会,此番出镇西域,婆颇多事故,本王已然老迈,体弱不堪,染病在身欲回长安诊治一番,待到病愈之后,再行重返西域。在此期间,由二郎代为行使安西大都护之之权……当然,这份奏疏本王会秘密递交至太子殿下手中,想必由太子殿下亲自交予礼部尚书封存记档,不至于使得消息外泄。” 房俊这才明白李孝恭打着什么主意。 自觉在西域丢尽颜面,以李孝恭之骄傲不然不能厚颜留在此地依靠房俊的手段来勉力维持局面,还不如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偷偷摸摸的返回长安……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有所怀疑 李孝恭显然是打算以自己的声望来聚拢关中各地之驻军,辅佐太子稳定局势、扶保社稷,以此功勋来挽回在西域丢失的颜面。 礼部尚书乃是李道宗,自然不会将李孝恭私自返回长安的事情外泄,如此便可使得李孝恭隐身暗处,将自身之声望发挥之最大效果。且时候御史言官予以弹劾,又有吏部之公文为其背书。 端的打得一手好算盘…… 房俊略作沉吟,便颔首答允下来。 没人比他更明白西域对于汉家江山之重要,任关中如何风卷云涌,他亦不能撒手离去,任由阿拉伯人长驱直入侵占西域,从此将帝国西陲屏障拱手相送,任凭胡虏铁骑直抵玉门关下,时刻威胁着帝国的存亡安危。 而李孝恭虽然在西域被关陇门阀折腾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但其谋略仍在,由他暗中坐镇长安,与李靖一明一暗,这两位大唐帝国硕果仅存的一代名帅,正常情况下足以确保东宫稳定。 他沉声道:“如此,郡王当即刻返回关中,暗中主持大局。不过请恕在下多嘴,高侃之半支右屯卫可以给于足够信任,只要高侃与半支右屯卫在,任何人不能踏足玄武门半步!” 之所以重申自己对于高侃及半支右屯卫的信任,非是房俊自卖自夸,而是眼下关中局势危急,谁也不知道一旦发生兵变,贼子到底会纠集多少兵马攻打长安城。关陇门阀历来就有豢养私兵自传统,各家奴仆家兵数之不尽,紧要时刻组织起来分发兵器,便是一支战斗力不俗之军队。 故此,守卫长安最可靠的便是东宫六率,但是那么点兵力想要守卫诺大的长安城,还要防备城内有叛军内应,兵力必定捉襟见肘。 若是毋须担心玄武门,当可最大限度的发挥东宫六率的战力,否则若是分兵镇守玄武门,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最终却是处处漏洞。 只要右屯卫能够捍卫玄武门,自然会给东宫排兵布阵带去极为宽松之余地,毕竟玄武门太过重要。 李孝恭颔首:“二郎是知兵之人,既然对麾下兵将这般信任,本王自不会质疑。如此,长安城内排兵布阵将更为宽裕,有东宫六率以及右屯卫捍卫京师,必然固若金汤!” 房俊却并不如李孝恭这般信心百倍。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数百年,势力早已渗透至朝堂、军方、市井的方方面面,一旦下定决心施行兵变,必然有着完全之准备,否则岂敢以阖族上下性命为赌注,行下此等悖逆之举? 关陇门阀不动则已,一旦发动,必然是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使得东宫完全落在下风。 东宫意欲在此次危机之中稳住阵脚,甚至从此奠定牢不可破之根基,需要面对的危难必然有若山崩地裂一般。 当然,如若此次危机能够顺利读过,李承乾的储君之位将坚若磐石,即便是李二陛下亦无可能再行易储。 这才是房俊以胸中所学改变这个时代的真正开始。 ***** 辽东。 漫天大雪之下,潮水一般的唐军向着平穰城冲去,城墙下密密麻麻皆是无穷无尽的唐军,展开疯狂的攻击。 城墙之上,疲惫不堪的高句丽军爆发出澎湃的战意,坚强的抵御唐军的猛攻。每当某一处城墙被唐军攀上城头,便会有无数高句丽兵卒悍不畏死的扑上去,用刀砍、用矛刺、甚至用牙咬,拼命将唐军杀落城头。 横行天下战无不胜的大唐虎贲,在平穰城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抵抗,战事从一开始便陷入胶着,双方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围绕着平穰城的城墙展开疯狂厮杀,巍峨矗立的城墙仿佛变成巨大的血肉磨盘,将双方兵将的血肉碾碎,城上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漂杵。 渊盖苏文使人四处传扬“大唐皇帝坠马重创,被渊男建射伤一目”的谣言并未动摇唐军军心,却狠狠的激发了高句丽人的士气,阖城上下万众一心,不计伤亡的抵御唐军的进攻。 没有人知道平穰城到底能够挨得住几时、到底挨不挨得住,唯有渊盖苏文坐在平穰城中大莫离支府内,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 唐军,中军大帐外。 尉迟恭暴跳如雷,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的冲着门前几个禁卫抽去,将禁卫抽的头脸血流如注,一边大声喝骂:“娘咧!老子进去觐见陛下,尔等为何阻拦?陛下受创,全军上下尽皆担忧,都想知道陛下情形到底如何,尔等却在此阻拦,不准任何人入内,到底想要做什么?该不会是陛下已然被尔等奸佞所害,驾崩归天了吧?” 身后丘孝忠、程名振等人差点冲上去将这个夯货摁倒捂住嘴,在怎么也不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语吧? 然而打仗之内始终寂静无声,却让几人的心慢慢的往下沉。 自那日陛下坠马受伤之后,诸人便再未见过陛下,一应军令皆是由英国公李绩下达。 该不会真让尉迟恭这个铁憨憨给说中了吧…… 禁卫不敢还手,一个个头脸血流如注,却死死的站在大帐门前,不肯退让半步。 “住手!” 身后传来一声喝叱,李绩得到消息带着亲兵赶来,见到尉迟恭鞭笞禁卫且出言不逊,怒道:“陛下帐前,汝这般不敬,想要干什么?” 尉迟恭见到李绩,心里也有些打怵,停下手,看着李绩道:“非是末将不敬,实在是许久未见陛下,末将心中疑惑!英国公,这些时日以来军令皆由你所出,吾等未见陛下一面,该不会是你蒙蔽圣听,意图不轨吧?” 程名振等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止,丘孝忠拉住他胳膊,叫道:“敬德,慎言!” 这话用来吓唬禁卫也就罢了,顶多一个“不敬”之罪,可李绩何等样人?这话拿来在军中喝叱当朝宰辅、大军副帅,人家砍了你脑袋都不为过! 李绩先前见到尉迟恭鞭笞禁卫还怒气冲冲,眼下听了尉迟恭之言语,反倒冷静下来。 他上前两步,冷冷的盯着尉迟恭,缓缓问道:“陛下受伤,需要静养,一应军务由吾与赵国公暂代,有陛下的关防令牌为信,汝身为领兵将军,无权质疑!你还知不知道眼下身在何处,面对是何等局面,而汝之身份又是什么?或者,汝将军法军机视若无物,肆无忌惮恣意妄为,以为本帅不敢施行军法,将你明正典刑?” 丘孝忠急忙上前,求情道:“英国公勿恼,竞得性情粗鄙,方才口不择言,绝非有意触犯军纪!” 朝野上下,都对长孙无忌忌惮无比,因为长孙无忌性格阴沉,往往面上不显却背后捅刀,且心黑手辣,不留余地。 但是对于李绩之忌惮,却丝毫不比长孙无忌少。 这位看似整日里云淡风轻,性格清静与世无争,可一旦触怒他的逆鳞,阴狠毒辣之处想必长孙无忌绝对不遑多让。 李绩面色清冷,看向丘孝忠:“无意为之,就不是触犯军纪了?尔等身为军人,想必能将大唐军纪倒背如流。不妨说来听听,哪一条说了无意为之即可逃脱责罚?” 丘孝忠讷讷不能言。 军纪如山,且眼下正值大战之际,只要触犯军纪就得受罚,谁管你是有心还无意? 天皇老子在军纪面前也得矮一头! 李绩回头淡淡看了尉迟恭一眼,冷声道:“来人!尉迟恭咆哮御前,不遵军令,且扰乱军心,触犯军纪。卸去其甲胄,拖至辕门之外,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喏!” 身后亲兵当即上前,意欲将尉迟恭带下去。 尉迟恭豹眼环瞪,怒不可遏,猛地将近身的两个兵卒推开,冲着李绩吼道:“吾等在此这般喧嚣,帐内陛下却一声不吭,此等情形,还怪吾怀疑?徐懋功,你有能耐一刀杀了咱,否则这道帐门老子非得进去不可!”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各怀心思 丘孝忠在一旁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拉着尉迟恭的胳膊,劝阻道:“敬德你疯了不成?有英国公与赵国公二位代替陛下宣令,再无可怀疑之处,莫要再闹了!” 当今朝堂之上,赵国公长孙无忌代表的是贞观勋臣、关陇门阀,英国公李绩代表的则是山东世家、江南士族,这两人就好似大唐帝国的两根擎天柱,权势、地位、名望皆是巅峰。 这两人互不统属,甚至相互针对,绝无可能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所以他们两人说陛下无碍,那必然是无碍。 根本没有道理去质疑…… 尉迟恭却无视丘孝忠的好心劝阻,依旧不依不饶,瞪着李绩道:“数十万大军日夜征伐,伤亡无算,然则吾等臣子却数日不见陛下之颜容,此事极为蹊跷,英国公莫非以为单凭你一张脸,便可以消弭数十万兵卒心中之疑惑?” 李绩静静的看着尉迟恭,半晌,淡淡道:“将尉迟恭推出辕门之外,杖责四十!” “喏!” 兵卒再次上前,这回尉迟恭没敢将兵卒推开,任由兵卒将自己双臂绑缚,却兀自叫道:“吾不服!” 李绩冷喝道:“杖责五十!” 尉迟恭怒发戟张,还待叫嚣,一旁的丘孝忠赶紧上前,一把将其嘴巴捂住,对兵卒催促道:“赶紧带走,赶紧带走!” 十杖十杖的往上加,这厮再叫板下去,怕不就得挨上六十杖?英国公李绩平素看上去不声不响,但是谁敢招惹他绝对没什么好下场,这六十杖打完怕是整个人都废了。 待到兵卒将尉迟恭带走行刑,李绩冷冷的注视着丘孝忠、程名振等人,一字字道:“汝等可是还有疑惑,怀疑本帅谋害陛下?” 丘孝忠赶紧摇头,赔笑道:“怎么可能?英国公与赵国公皆乃国之柱石,没人怀疑这个!只是多日不见陛下,吾等心中没底,故而前来探寻一番。鄂国公脾气暴躁,不过今日非是对英国公不满,违纪之处的确当罚,但绝无冒犯之意,还望英国公海涵。” 李绩瞅着丘孝忠好半晌,锋锐的目光直将后者看得额头冒汗、心中打鼓,这才缓缓颔首:“最好如此。” 目光又从程名振等人面上掠过,转身走入中军大帐,禁卫待他进入之后,立即上前将门禁护住。 丘孝忠与程名振等人互视一眼,摇摇头,顷刻散去。 …… 大帐内光线有些昏暗,因各处窗户都紧闭着,且挂上布帘遮挡,因而燃了几盏油灯。 李绩进入帐内,意外的发现长孙无忌与诸遂良两人居然皆在,下意识的蹙了蹙眉头,旋即舒展开来。 外头闹得纷纷扬扬,自己闻讯赶来处置,长孙无忌居然稳坐帐内,不闻不问…… 心底疑虑,面上却丝毫不显,向前几步,来到榻前躬身施礼,之后才直起腰,看了看床榻之上依旧昏睡的李二陛下,这才问道:“陛下情况如何?” 长孙无忌摇头一叹,诸遂良答道:“太医刚刚诊治过了,内附脏器并无大碍,但一直昏睡不醒,却不知是何缘故。” 李绩眉峰蹙起,道:“既然并无大碍,那便是最好的消息。许是陛下这些年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使得身体受了太多折损消耗,此刻多多昏睡几日,能将以往耗损的元气充足也说不定。” 长孙无忌起身,道:“咱们别扰了陛下休憩,去一旁偏帐之内说话吧。” 李绩颔首道:“如此甚好。” 虽然李二陛下昏睡不醒,但两人依旧略整衣冠,一揖及地,起身之后一同退出大帐,去往一侧偏帐。 诸遂良看着两人的身影走出门去,目光之中泛着光芒,面目有些纠结。 而后回身,在榻前看了看昏睡的李二陛下,缓缓跪下去,轻轻的唤了一声:“陛下,微臣有罪……” …… 偏帐之内,兵卒奉上香茗便退往门外,留下两位朝堂大佬说话。 长孙无忌呷了一口茶水,抬起眼眸,道:“英国公可是要问,方才吾分明就在帐内,何以任由丘孝忠等人喧闹却并未及时阻止?” 陛下连续数日未曾出现在人前,军中上下尽皆有所猜测。然而有人闹与没人闹,却绝对不同,似尉迟恭这般大吵大闹嚷嚷着要见陛下,却始终未能得见,会使得很多人愈发相信自己的猜测,后果极为严重。 毕竟如今平穰城内不断有“大唐皇帝身受重创,被渊男建射伤一目”的流言传出,军中上下,难免人心浮动。 唐军剽悍,长年累月的胜利使得军中有着一股“天下无敌”的自负与骄傲,如若陛下当真身受重创,军心并不至于不稳,反而会激发兵卒的怒气,使得战力上升。 然而这种始终不见真相的焦虑,却会使得士气低落。 可李绩、长孙无忌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辽东战场,一旦陛下身受重创昏迷不醒的消息传回长安,素来暗潮涌动的长安势必掀起一股滔天巨浪。社稷不稳、关中不靖,那种危害远比辽东战场失利要来得更为猛烈。 所以方才长孙无忌没有及时直至尉迟恭等人,任其闹得沸沸扬扬,殊为不妥。 然而,李绩却缓缓摇头,没有表示半分质疑:“赵国公既然身在大帐,却未及时出面,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吾又岂会质疑赵国公之决断?眼下最为重要之事,自然是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余者不值一提。” 这令长孙无忌有些意外,可总不能人家不关心这件事,自己却偏要解释吧? 那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颔首道:“平穰城城高墙厚,且城墙皆以夯土砌筑,外层包裹青砖,火药的威力大大减弱,只能依靠以往的攻城战术施以强攻。” 孰料李绩又摇摇头,呷了口茶水,淡然道:“前方战事,自有吾全权指挥,固然眼前困难重重,每日伤亡惨重,但破城而入乃是迟早之时,高句丽坚持不了许久。前番七星门之变,数千精兵被困城中,全军覆没,事后令郎一直未曾有消息传来,此事颇为蹊跷。只是不知,令郎如今可与赵国公联络?” 长孙无忌面对李绩的跳跃思维有些跟不上,略一沉思,摇头道:“不曾联络。那日之后,犬子便杳无音信,吾亦不知那日七星门内到底发生何事。” 他有些不解李绩的用意,难不成是想要借此确认长孙冲的罪责?也不应该啊,区区一个长孙冲,如何能够使得眼下统御千军万马、身负攻陷敌城重任的李绩放在心上? 以长孙冲之罪责,引申开来追究长孙家的责任? 那也不必如此,只待此战结束,当日七星门之变终究是要被朝廷追究过问的,届时长孙家难逃责罚,他李绩素来不得罪人,既然长孙家罪责一定,他又何必枉做小人,多此一举? 李绩手里婆娑着茶杯,顿了一顿,方才缓缓说道:“今日攻城,有敌军兵卒自城头坠落,幸而未死,被生擒活捉。事后审讯,那兵卒言及直至今日,城中都未有处罚长孙冲之任何消息,此事颇为蹊跷。或许,长孙冲一直未死?” 当日长孙冲意欲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这在高句丽方面看来乃是十恶不赦之重罪,必须处以极刑以儆效尤,且能够提振守军士气。渊盖苏文是不可能将长孙冲秘密处决的,然则既然始终未曾公开行刑,就表明长孙冲还未死。 一个必死无疑之人,渊盖苏文却一直让他活着,这其中必然是有所图谋。 至于这个图谋到底为何,却是值得深思…… 长孙无忌眼皮跳了跳,心中将渊盖苏文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面上却丝毫不显,面色沉静,道:“或许,犬子当日已然葬身乱军之中?”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心有豺狼 长孙无忌眼皮跳了跳,心中将渊盖苏文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面上却丝毫不显,面色沉静,道:“或许,犬子当日已然葬身乱军之中?” 这解释简直苍白,渊盖苏文既然一直掌握着长孙冲的一举一动,且事先在七星门伏下重兵,又岂能任由长孙冲阵亡于乱军之中?无论将其明正典刑用来提振士气,亦或是留下性命另作它途,都大有用处,断不会使其丧生于乱军之中。 然而李绩却颔首,没有丝毫质疑,叹道:“料想必是如此了,令郎虽然未能完成开放七星门之功勋,但为了帝国之胜利抛头颅洒热血,亦算是精忠报国。青史之上亦当有其事迹以供后世瞻仰,赵国公节哀顺变。” 长孙无忌默然,眼神闪烁的看着李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两人又聊了一阵,就当下占据交换了一些意见。李绩虽然承担起指挥军队攻城之重任,却并非独断专行之人,也听得进去意见。 只是其本身便是帝国硕果仅存的几位当世名帅之一,用兵如神韬略如海,若连他都不能顺利攻陷平穰城,长孙无忌又能拿出什么意见呢? 众所周知,长孙无忌更长于战略谋划,排兵布阵不如李靖、李绩、李孝恭,内政修为不及杜如晦、房玄龄…… 及至李绩告辞离去,长孙无忌一个人坐在那里,目光阴沉闪烁。 今日李绩之言行举止,极不寻常,期间各种似有若无的试探、排斥、提防,令长孙无忌感觉到一种浓重的危机。 尤其是忽然将话题跳跃至长孙冲身上,更是令人意外。 难道是平穰城内还有李绩的细作,并且从大莫离支府内探听到关于长孙冲的消息,知道长孙冲已然平安离开平穰城,并且返回长安? 仔细思之,又不大像。 若李绩当真知晓长孙冲之事,首要便是通知东宫那边,谨防长孙冲返回关中策划兵变,却不应在自己面前试探,否则岂不是打草惊蛇? 长孙无忌自诩谋略出众,却从来都不敢小觑李绩的斗争智慧。 这人平素看似低调,似乎无欲无求,即便坐在这宰辅之首的位置上亦是李二陛下勒令其担任,颇有几分勉为其难,但谁若是当真从表面上这些便相信李绩乃是“持正君子,光风霁月”,那就大错特错。 论阴险,杜如晦、房玄龄之辈,远逊于李绩…… 聪明人办事,一言一行皆有深意,从来不会有无意义之言行举止,若是以为李绩只是无心之言,那么必将大祸临头。 可这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是在试探,还是警告? 长孙无忌摸不准。 眼下的情况,也不容许他去猜测,一点猜错,后果是他以及身后的长孙家乃至于整个关陇门阀都无法去承受的。 最稳妥的做法,自然是加快自己的谋划,只要尽快将大事办成,那么李绩任何用意都无足轻重。 只是自己想要迈出这一步,何止是千难万难? 道德、情感、利弊、风险……种种因素盘根错节,任何人都很难果敢决断。需知道,这一步踏出,就将再无任何回圜之余地,成王败寇,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然而时局如此,将他一步一步逼到眼下这种境地,他又能有什么选择之余地呢? …… 李绩自偏帐走出,驻足帐门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鹅毛也似的雪花漫天飞舞,寒气冻彻骨髓。 心情却比这天气愈加沉重。 长孙无忌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一言一行皆有用意,而他又岂能不了解长孙无忌的性子呢?只看长孙无忌顾左右而言其它,便知长孙冲之生死必然另有隐情。 而这也并不难猜,以长孙冲犯下的罪行,渊盖苏文就算杀他一百次也有足够的理由,断无幸存之理。而若是长孙冲能够存活下来,那么理由却只有一个,那便是长孙冲已然彻底投降渊盖苏文,并且以唐军的某种秘密去换取生存之机会,卖国求存。 当然,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李绩却连想都不敢去想,因为那后果实在是太过严重,足以导致帝国崩颓、社稷倾覆…… 然而就算他不去想,难道事情就不会发生么? 李绩心情沉重,长长叹息一声,转身迈步,又回到中军大帐。 ***** 深夜。 诸遂良来到长孙无忌营帐之内,便见到昏暗的营帐内放着几个箱笼,奴仆正将衣物放入箱笼之中,长孙无忌则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喝着茶水,见他进来,便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入座。 诸遂良躬身施礼之后,上前几步坐在长孙无忌下首,这才瞅见长孙无忌已然换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发髻板板整整,脚上穿了一双鹿皮棉靴,一副即将远行的装束。 心下不由得一紧,面上神情也有些惶恐…… 长孙无忌察言观色,哂然一笑:“怎么,登善害怕了?” 诸遂良抿着嘴唇,面色僵硬。 “呵呵,” 长孙无忌轻笑一声,放下茶杯,轻声道:“登善将来之处境,未来之利弊,吾已多番分说,不再赘述。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自当追逐权势,方能彰显能力、青史垂名。遇事犹犹豫豫,没有破釜沉舟之魄力,又岂能破局而出,将局势掌握于股掌之间,一手缔造风云?事到临头,若是仍未下定决心,将会坏了大事。” 诸遂良强要挤出一个笑容,以显示自己还是有几分魄力的,结果却只是嘴角抽动一下,面容有些扭曲…… 使劲儿揉了揉脸,他颓然叹气道:“以往很是艳羡赵国公以及贞观朝的那些个勋贵,总以为你们亦不过是适逢其会,方才能够创下诺大的功勋,时势造英雄而已,吾颇多不服。然而时至今日,才明白做事情不难,难的是做事之前下定决心的那一刻。” 长孙无忌默然片刻,轻叹一声,唏嘘道:“吾又何曾愿意走出这一步?只是吾辈依靠家族之力走至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只能进、不能退,退一步,身后的家族便将万劫不复。人活一世,身不由主啊……” 诸遂良默然不语。 长孙无忌淡淡的瞅了他一眼,向身后侍立的老仆招招手,那老奴上前,将一个三寸见方的锦盒放在诸遂良面前的茶几上。 诸遂良整个人却好似随着锦盒放在茶几上的一刹那都颤了一下,一张清癯的面容苍白无血色,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长孙无忌心底不屑。 之前,房俊曾对荆王李元景有两句评语,说是“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而眼前的诸遂良却是连李元景也颇多不如,利益当前,他却是连命也舍不得拿去冒险。 凡事欲求回报,先要付出,总不能既不敢冒险又不肯拼命,天大的馅饼便能直接从天而降砸在你头上吧? 事到如今,他不愿多说,因为他知道诸遂良没得选。 “今夜三更之后,吾便离开军营,返回长安,主持大事。此间之事,就拜托登善了。眼下时局对你我殊为不利,能否反败为胜,甚至更进一步,只看登善如何抉择。你我相交一场,若你认为此举不妥,那就去告发,吾死而无憾。” 长孙无忌言罢,端起茶杯送客。 诸遂良嘴唇蠕动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未能出口,眼神落在面前的锦盒上。 良久,方才伸出颤抖的双手,捧起锦盒,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待到诸遂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长孙无忌方才放下茶杯,吐出一口气。别看他刚才说的轻巧,实则心里也很是紧张,毕竟他让诸遂良去做的事堪称捅破天,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万一诸遂良临时变卦,反而将他给抖落出去,那就万事皆休……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心如蛇蝎 看着诸遂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长孙无忌默默的将杯中茶水饮尽,老仆欲上前续上茶水,被长孙无忌挥手喝止。 “时辰不早,准备停当便赶紧上路吧。” “喏。” 几个仆人都是追随长孙无忌多年的心腹亲信,闻言自不多说,赶紧将衣裳鞋帽等等物品放入箱笼之中,一些印信文书也都带上。然后几人背好箱笼,每人配上一柄横刀,站在门口。 长孙无忌起身,任由身后的一个老仆服侍他穿上一件貂皮大氅,头上戴了一顶貂皮帽子,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这才冲着几个心腹微微颔首,当先走出大帐。 帐外,已然有数十长孙家的亲兵部曲恭候在此,见到长孙无忌出来,齐齐单膝跪地。 远处,一队兵卒策骑而至,丘孝忠一马当先来到近前,自马背上反身跃下,躬身施礼:“末将见过国公!” 长孙无忌抬眼看去,夜幕之下大雪纷飞,数十亲兵部曲黑压压的跪在面前,远处营门之外有兵卒一队一队的巡逻经过。 他一生杀伐决断,斟酌利弊之后便即全力以赴、绝无保留,然而此时此刻,之前坚定的意志却有些动摇,心思难免犹豫起来。 这一步踏出,自此成王败寇,再无任何转圜之余地。要么长孙家攫取摄政之权,延续五十年辉煌,再打造一次天下第一勋贵门阀;要么走上绝路,大败亏输,往后血嗣断绝、宗庙倾颓…… 然而时局如此,长孙家一步一步走带如今之境地,已然不破不立,若不思进取安于现状,只能等待此战之后承担罪责,遭受前所未有之打压,再到将来太子登基,长孙家彻底沦为附庸,子孙如豚犬一般任人凌虐杀戮。 以他之心性,又岂能甘愿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既然安于现状死路一条,何如以命相搏,搏一个扭转乾坤、起死回生之机会? 深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胸腹之中一瞬间仿佛被冻凝了一般,使得长孙无忌思虑务必清晰,他冲着丘孝忠略微颔首,沉声道:“出发!” “喏!” 丘孝忠起身,与身后兵卒齐齐上马,待到长孙无忌及其亲兵部曲也都翻身上马,这才将其裹挟在队伍中间,一行人策马出了营地。 风雪之中走了没多远,迎面便见到一队巡逻的兵卒走来,将丘孝忠一行人喝止,上前盘问为何半夜出营? 丘孝忠解释说是明日率部攻城,但军中缺乏箭矢,不得不连夜前往后军处搬运箭矢,且拿出后军开具的箭矢拨付清单。 巡逻兵卒不疑有他,且丘孝忠乃是军中大将,一些寻常的军纪自然不能生搬硬套在他身上,遂予放行。 一队兵马在风雪之中穿越大半个唐军营地,沿途不断遇上巡逻的兵卒予以盘查,皆轻松遮掩过去。 队伍之中的长孙无忌看着这般严密的盘查,心中对于李绩的治军之术亦是钦佩,此番若非丘孝忠掩护,他休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军营…… 半个时辰之后,队伍穿过军营,前方山岭连绵风雪漫天,丘孝忠在马上拱手道:“国公此去,路途险阻,还望多多保重。” 他不知长孙无忌到底有何图谋,又为何在陛下重伤、大军攻城这等关键时刻离开军营返回长安,但心底隐隐约约亦能有几分猜测。 他平素与长孙无忌来往不多,但私底下的利益却盘根错节,因此愿意冒险护送长孙无忌一程。如若将来长孙无忌成就大事,自己亦能收益,与之相比,眼下冒一些风险则微不足道…… 长孙无忌亦在马背上抱拳还礼:“此次多谢将军相送,这番情谊,吾心中谨记,以图后报!” 丘孝忠笑道:“国公客气!山高水远,一路保重!” 此地虽然离开了唐军大营,但谁也不敢保证会否有斥候来往,万一被人撞见,自己罪责不轻。因此客气了两句,得了长孙无忌的人情,便急匆匆告辞离去,返回自己的营地。 长孙无忌则带着奴仆部曲,顶风冒雪向北而行。 这一路的确如丘孝忠所言那般“山高水远”,且正值严寒、大雪封山,尚且要躲避沿途的唐军驻扎地,可谓艰难险阻。然而长孙无忌非但没有半分畏难,反而胸中热血沸腾。 只要想想自己回到长安之后如何绸缪大事,将长孙家再一次推上荣耀之巅峰,而自己亦将成为天下景仰万民相诵的一世人杰,那股已然消失多年的冲动又回到体内。 大丈夫自当金戈铁马、手执日月,岂能畏惧艰难、安于现状,等待黄土飞尘慢慢与草木同朽? ***** 夤夜风雪之中,诸遂良回到自己的营帐,没有点灯,将侍者斥退之后,手中锦盒放在身侧的茶几之上,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耳畔听着帐外风声呼啸、蹄声阵阵,胸中波涛起伏、神思不属。 抬手揉了揉脸,却发觉双腿因为久坐已然麻木。一边揉着腿,一边长长的叹息一声。 以往他总以为自己才华横溢,既然能在书法诗词之道独步天下,纵然身入仕途亦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所欠缺的也仅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时至今日,他却对官场之上的勾心斗角心有余悸,那种不讲人情道理的残酷争斗往往使人泯灭良心、丧失道德,随时随地都要面对生死抉择。然而一入官场深似海,进来容易,想要退出,却由不得你。 他不愿走出这一步,然而长孙无忌早已将其中之利弊剖析清楚,劝说也好,恐吓也罢,总之他眼下早已没有回头路。 前进一步固然是万丈深渊,可如若后退,一样是深沟险壑,掉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营帐之中一片黑暗,诸遂良枯坐半晌,方才起身,将面前的锦盒打开,从中摸索着取出一颗指甲大小的药丸捏在掌心,而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坚定意志,转身出了营帐,来到不远处的中军大帐。 大帐内燃着灯烛,太医正给李二陛下做了腿部的按摩防止血脉堵塞、筋络萎缩,见到诸遂良走进来,停下按摩的动作,鞠躬施礼。 诸遂良上前看了看,问道:“陛下可曾服药?” 太医道:“汤药刚刚煎好,有些热,下官待汤药略微凉一些在服侍陛下饮用。” 诸遂良颔首,瞅了一眼一旁桌案上的药碗,道:“时辰不早,你也劳累整日,不妨去歇下吧,吾来服侍陛下服药。” 太医略一犹豫,颔首道:“如此,有劳诸黄门。” 诸遂良挤出一抹笑容,轻声道:“服侍陛下,乃人臣之本分,是吾等之荣幸。” 太医忙道:“正该如此!” 言罢自床榻之侧来到书案前,将自己的医术、银针等等物品放入一个药箱中,而后将药箱背负在身,拱手道:“下官暂去歇息,若是陛下有何情况,诸黄门只需在门口呼喊一声,下官便即刻赶来!” 诸遂良颔首道:“自去便是。” 太医颔首致意,推开帐门走了出去。只是走出几步便又折返回来,静静的站在营帐门后的阴影之中,任凭雪花簌簌落在头顶、肩上,一动不动。 帐内,诸遂良趋步上前,站在床榻旁看了看闭着双目呼吸均匀的李二陛下,心潮跌宕起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些年李二陛下爱其才华,将其招至身边封官进爵,纵然犯错之时亦予以袒护,宠爱庇护之处,朝中少有人及…… 然则眼下自己之所为,如蛇蝎之毒有何分别? 良久,方才一咬牙,转身来到桌案旁,将手心中捏着的药丸放入药碗之中,那药丸见水即化,须臾便溶入药汤之中。 诸遂良捧着药碗,来到床榻之前,双膝跪地,将药碗高举过头顶,轻声道:“陛下,微臣服侍您服药。” 言罢,热泪自眼眶奔流而出。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天塌地陷 翌日清晨,纷纷扬扬的大雪略微收敛,北风呼啸肆虐,却是比下雪之时愈发寒冷,滴水成冰。 李绩天未亮便起床,洗漱之后简单用了早膳,便在营帐之中处置军中公文,一直忙到卯时末,手腕发麻背脊发酸之时,有亲兵入内通秉,说是尉迟恭、程咬金、丘孝忠三人联袂前来求见。 “可知是何事?” 李绩放下毛笔,蹙眉问道。 昨日尉迟恭咆哮叫嚣,被自己杖责一番,固然没有性命之虞,但是数十军杖打完亦是伤筋动骨,不在床榻之上趴上一个月休想下地走动。这怎地昨日刚刚打完,今日又找上门来? 该不会还是为了陛下受伤不肯见人一事吧? 李绩有些头疼,尉迟恭、丘孝忠之流如今地位崇高、官高爵显,但是从军多年,身上的行伍之气积重难返,甚是执拗刚烈,若不能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怕是不肯罢休。 只是不知程咬金怎地也与尉迟恭搅合在一起? 这两人看上去嘻嘻哈哈,实则颇不对路数,素来不肯走在一处同进同退…今日必是不肯善罢甘休。 可再是头疼,却也不能不见。 这些可都是军中大将,若是不能将他们安抚下来,极易导致严重的后果…… 揉了揉眉心,李绩道:“让他们进来。” “喏!” 亲兵出去,李绩从书案之后起身,来到靠窗的椅子坐下,瞅了瞅窗外稀稀落落的雪花,呼啸的北风怒号声传入耳中。 “吾等见过英国公!” 程咬金、丘孝忠两人入内,躬身施礼。 李绩亦起身还礼。 丘孝忠也就罢了,程咬金资历老、功勋大、爵位也只是比他略低,若是他坐着受程咬金一礼,有些不大合适。倒也不是说不行,他身为宰辅之首,礼绝百官,如今身在军中又是副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可受得程咬金一礼。但是李绩生性低调,素来隐忍低调,决不肯做出有可能导旁受人非议他“慢待勋臣”这等事。 尉迟恭则被两个亲兵用一块木板抬着进来,趴在木板上随意拱拱手,瓮声瓮气道:“吾有伤在身,未能全礼,还望英国公勿怪!” 李绩眼皮跳了跳,道:“无妨。” 而后落座,伸手示意程咬金与丘孝忠也入座,尉迟恭则让亲兵将他放在地上,然后挥手将其斥退。 有书吏奉上香茗,而后退出帐外。 李绩端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问道:“几位联袂而来,有事直言无妨。” 程咬金与丘孝忠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尉迟恭,这才说道:“昨日此二位于陛下帐外浑闹之事,吾亦有所耳闻。今日前来,非是责怪英国公处置不当,而是想提醒英国公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陛下连续多日未曾示于人前,军中各种猜测纷纷扬扬、甚嚣尘上。正值全军攻城之当口,万一因为陛下龙体是否痊愈之争论影响军心,进而耽搁了攻城大计……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今日天仍未亮,丘孝忠便去往他的营帐,言及昨日之事。程咬金近日连续指挥军队攻城,面对高句丽人的顽强防御损失惨重,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倒是将陛下受伤之事抛在脑后。 但是丘孝忠与其痛陈利弊之后,程咬金也意识到此事大大不妥。 他才不管什么军心稳固、士气高低,与李二陛下君臣相得二十载,对于李二陛下的情感早已超越君臣之属。只要李二陛下有一丝一毫可能受到奸佞陷害,他便是豁出命去亦不会袖手旁观。 李绩沉默下来。 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伤重昏迷之事拖延不了许久,却未想到揭露此事的时候来得这么快…… 躺在木板上的尉迟恭也大声道:“吾等追随陛下多年,绝无可能任由陛下受奸佞屠戮!” 丘孝忠也道:“陛下受伤,吾等身为臣子却连见上一面亦不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英国公素来光风霁月、正义凛然,自当让吾等于陛下面前叩首慰问才是,否则纵然吾等相信陛下并无大碍,怕是也难以安抚军心。” 昨日他还劝阻尉迟恭莫要出言不逊,今日便与尉迟恭同流合污了…… 程咬金蹙眉,觉得这两人说辞有些严重,不过未等他转圜,李绩已然盯着趴在木板上的尉迟恭,一字字问道:“你说谁是奸佞,又是谁屠戮陛下?” 尉迟恭梗着脖子,怒哼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英国公不妨在吾见见陛下,只要陛下无恙,任杀任剐随你便是!” 李绩冷哼,“既然如此,那吾就领着你们去见陛下便是!” 言罢,他扬声对帐外亲兵道:“去赵国公营帐,将赵国公请至陛下大帐。” 未等外头亲兵应声,丘孝忠已然摇头道:“方才吾已去过赵国公营帐,却被告之赵国公一大早便出去巡视营地,并未回转。” 李绩蹙眉,不解道:“军中各司其职,军务乃是吾与诸位将军主持,何时需要赵国公巡视营地?” 丘孝忠摊手道:“吾亦不知,赵国公营帐的亲兵如此说。” 李绩起身,道:“走吧,去中军大帐,面见陛下!” 程咬金与丘孝忠赶紧起身,尉迟恭也将亲兵叫进来,将他抬着,跟在三人身后前往中军大帐。 刚刚到了大帐门口,便见到太医从帐内连滚带爬的出来,一张脸苍白无血色,神情惶恐惊惧,陡然见到李绩等人前来,如同捉住救命稻草一般,扑上前去跪在李绩脚下,还未说话,已然热泪奔流。 李绩等人吓了一跳,连忙低声喝问:“陛下如何?” 那太医这才回过神,嘴唇蠕动几下,想要说什么却又猛然闭上嘴,起身拉着李绩的衣袖,将他拖进大帐。 程咬金与丘孝忠亦是面色大变,赶紧跟进去。 尉迟恭连声叫道:“抬吾进去……”却又猛然想起什么,忙道:“放下,将吾放下!” 待到亲兵将他放在地上,他不顾身上伤势,在雪地上趴着进了大帐,亲兵欲上前搀扶,被他喝止:“都待在此地,不许入内,若是有人擅闯,杀无赦!” “喏!” 亲兵们惊惧,应命之后手摁腰间横刀,与禁卫一道守在大帐门外,虎视眈眈,不准任何人靠近。 帐内以布帘遮挡窗户,唯有两盏灯烛燃着,由外头明亮之处陡然进入这等昏暗之中,众人一时难以适应,看不清帐内状况。 李绩一边向床榻处走去,一边问道:“陛下到底情况如何?” 那太医“噗通”跪在地上,以首顿地、放声大哭:“微臣无能,陛下已然……已然殡天了!” “轰!” 李绩、程咬金、丘孝忠以及刚刚爬进门来的尉迟恭只觉得耳畔好似有一道闷雷炸响,炸得脑袋嗡嗡作响,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陛下……驾崩了?! 怎么可能?! 遥想武德初年,李二陛下雄姿英发,固然只是高祖皇帝的嫡次子,却已然有了气吞山河、君临天下之相,诸人尽皆追随麾下为其征讨不臣、建功立业,直至最终玄武门下一场厮杀,逆而夺取,定鼎江山。 时至今日,李二陛下春秋鼎盛,帝国繁荣,东征高句丽眼看大功告成,震古烁今之盖世功勋唾手而得,居然就只是因为坠马受伤,便殡天驾崩? 诸人震惊得一片茫然,一时间连悲伤、愤怒等等心绪都未曾泛起,不敢接受此等真相。 该不会是陛下绸缪什么大事,以诈死这等手段来达到某些目的吧? …… 李绩好不容易稳定心神,快步向床榻走去要看个究竟,程咬金已经“嗷”的一声一个箭步窜到床榻之前,看着李二陛下安详的面容,一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尉迟恭与丘孝忠也从懵然震惊之中醒转,齐齐跪在地上,以首顿地,痛哭流涕。 *****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王族末日 风雪之中,数十万唐军围攻的平穰城固然始终未被攻陷,但昔日坚固厚重的城墙早已千疮百孔。城上城下尸积如山,即便早有准备,城内也调集了足够的军队以及粮秣辎重,但是唐军狂猛攻势依旧使得高句丽人损失惨重,只能在酷寒之下苦苦支撑,阖城军民早已成强弩之末,随时都能被唐军攻占城墙,杀入城中。 悲观情绪在平穰城内滋生蔓延,隋朝三度攻伐高句丽尽皆铩羽而归使得高句丽上下尽皆蓄满了一种骄傲与自负,然则随着唐军的狂攻不止,这股骄傲与自负早已伴随漫天风雪渐渐消散。 几乎所有高句丽人都意识到,似以往那般幸运已然不在,此次面对唐军的攻势,高句丽覆亡在即。 然而就在一个飘零着雪花的清晨,如狼似虎围困着平穰城的唐军,忽然如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 城头上衣甲破碎、形销骨立的高句丽兵卒心里早已不知泛起多少次投降的念头,见到唐军飞快撤退向着远处集结之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军……退了? 猛然间,城墙之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所有高句丽兵卒都在为自己的起死回生而使出所有的力气欢呼。欢呼声自城头传下,很快阖城都已得知唐军撤退的消息,整座平穰城都在欢声雷动,不知多少百姓商贾奔上街头,振臂高呼。 …… 大莫离支府内,欢声笑语士气高涨。 谁都知道一旦唐军破城而入,高句丽军队再难抵挡,国家覆亡只在旦夕之间。而等到唐军攻占全城,大莫离支府阖府上下都难逃极刑,毕竟唐军此番东征便是打着铲除渊盖苏文之旗号,故而自唐军围困平穰城之日起,阖府上下便陷入恐慌之中。 尽管高句丽有着数次挫败隋军入侵之先例,然而此番唐军倾巢而来、狂便突进的态势与以往大不相同,高句丽军队在更加精锐的唐军面前不堪一击,一座座赖以防守的山城被一一拔除,整个平穰城就好似剥了刺从刺猬一般,随时都将倾覆。 然而就是这等绝望之中,唐军却主动撤退了…… 没人在乎唐军撤退之意图到底为何,只在乎平穰城保住,大家都能够继续活命。 然而未等阖城军民欢欣雀跃,大莫离支府的命令便下达至各个守城部队——全力出击,追杀唐军! 百姓们还好,大多不懂军事,只觉得此举实在是提气。一路被动挨打还无还手之余地,此番也能够出一出气。然而军方却纷纷表示震惊:既然唐军撤退,那就让他撤退好了,无论唐军撤退之原因为何,其战斗力却不会减退,之前守城依托着城墙可以拼死抵抗,可若是追出城去,一旦唐军回头一击爆发野战,多少高句丽军队也不够唐军杀! 然而渊盖苏文根本不理会军方上下的反对声音,一意孤行,下令不惜代价亦要将唐军拖在辽东! …… 相比于大莫离支府内险死还生的欢欣雀跃,高句丽王宫之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高宝藏一个人呆呆的跪坐在大殿之内,看着宫内慌乱惊恐的宫人、侍者们没有苍蝇一般乱窜,整个人都是懵的。 唐军怎么会撤军呢? 自辽东城开始,一路势如破竹、狂飙突进打到平穰城下,大半个高句丽的军队都给打光了,眼瞅着平穰城也坚持不了几日即将被攻陷,可为何在胜利唾手可得的情况下,却撤军了? 自然,打与不打都是你们唐人自己的事情,可问题是你们唐人忽然撤军,我怎么办? 之前渊盖苏文之所以一直克制,未曾染指王位,是因为内忧外患之下,不敢做出屠戮王室之恶事,使得平穰城中心向王室之军民官员群起反抗,坏了守城大计。 然而眼下局势却陡然反转,这一仗打得平穰城内军民伤亡大半,即便是幸存者亦历经战火荼毒,谁还会为了王室之死活去与渊盖苏文拼命抗争?一旦渊盖苏文纵兵屠戮王室,反对固然有之,大抵也只是不关痛痒的谴责几句,便听之任之…… 外部又没有了唐军的压迫,眼下的平穰城中渊盖苏文可谓一手遮天,所有的军队都听从他的命令,只要他一道令下,便会有无数兵卒顷刻间踏破王宫,将所有王室屠戮一空。 正自胡思乱想,外头脚步忽然一阵哭喊震天,吓得他心头一条,抬头便见到庶子高安舜快步跑来,鞋子丢了一只居然都未察觉,进门之时更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 高安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高宝藏身前,大叫道:“父王,祸事矣!渊男产那畜牲带兵杀进宫来了!” “啊?!” 高宝藏大叫一声,吓得魂飞魄散,急声问道:“你那几位兄长呢?快快将他们叫来!” 高安舜哭道:“兄长们正率领禁卫抵抗奸贼!” 高宝藏也顾不得那几个儿子了,赶紧起身向后便走,一迭声道:“快快快,带人护送为父自密道逃脱!” 高安舜却跪在那里没动,哭道:“如今唐军撤走,城内城外皆是渊贼之军队,父王纵然以密道逃遁,却也难逃其毒手!” 王宫之内的密道有多条,但大多出口皆在城内,几条出口在城外的也仅只是城墙附近,这些地区都在军队的控制之下,只怕一出密道,就会被人当即抓捕,扭送之渊盖苏文面前…… “啊!这可如何是好?” 高宝藏如梦初醒,急得直跺脚。 宫门外,喊杀声已然清晰传来,整座王宫之内乱成一团,无数宫人、侍者呼天抢地,嚎哭不已。 谁能想到渊盖苏文居然这般狠毒,唐军前脚撤军,他后脚便派人入宫刺王杀驾! 显然,对于王位之觊觎克制已久,渊盖苏文一日片刻都忍不得了,也不管唐军到底藏着什么阴谋诡计,更不管局势会否再度恶化,甚至唐军会不会再杀回来,他只想将王室屠戮一空,坐上梦寐以求的王座! 至于之后局势如何变化,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否则再如之前那般唐军再度围城,甚至攻陷城池力战而死,临死都未能踏足高句丽至高无上的王座,死亦不能瞑目! 军队如同潮水一般杀入宫内,见到侍者、禁卫便恣意屠杀,宫女、妃嫔则被一群群如狼似虎的兵卒拖入房舍,甚至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摁在庭院之中,肆意凌辱。 传承六百年的高句丽王室,在这一日毁灭与屠刀战火之下,血嗣断绝。 …… 大莫离支府内,无数兵卒簇拥在府内府外,兴高采烈、振臂欢呼。 堂内,妻妾侍女服侍着渊盖苏文换上早已准备多年的金丝绣龙纹王袍,又将头发束起,戴上黄金王冠,煜煜生辉,威盖天下。 一切装束停当,堂内所有人尽皆拜伏于地,高呼:“参见王上!” 声音传出堂外,府内府外无数拥趸振臂高呼:“参见王上!”齐齐拜倒于地,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直延伸至府门前的长街之上,转眼之间,渊盖苏文登基之消息传遍全城。 固然有人抵触反抗,但更多人却衷心拥戴渊盖苏文登基为王。 多年积威,渊盖苏文的声望在唐军撤退的那一瞬间攀升至巅峰,再也无人能够阻挡他登上这梦寐以求的王座! 渊盖苏文志得意满,仰天长笑。 而就在他身边,跪伏于脚下的渊男生却犹如筛糠一般,惊惧不已。 他所有的谋算都设置于唐军破城而入、高句丽彻底覆亡的基础之上,可谁能想到战无不胜的唐军居然毫无征兆的忽然撤军,被围得铁通一般随时都有倾覆之厄的平穰城居然奇迹的保存下来,父皇更直接登上觊觎许久的高句丽王位……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万事俱备 任谁去揣测之前的局势,都会认为高句丽必败,固然抵抗再是勇猛,两国之间兵力、战力的差距显而易见,平穰城被攻陷只是迟早之事。而作为高句丽实际上统治者的渊盖苏文,下场也不过是一个“死”字而已。 然而顷刻之间,唐军撤退,平穰城得以保存,渊盖苏文登基为王……局势转变至剧烈,令许多人都无法接受。 占尽优势、眼瞅着就将破城而入的唐军,究竟为何忽然撤军,放弃了无数兵卒牺牲而换来的大好局面? 渊男生越是想不明白父亲到底如何做到这一点,就越是觉得父亲高深莫测,使得他彻骨生寒。 若是放在之前,父亲还只是大莫离支,或许会允许他这个嫡长子活着。可眼下父亲已然登基为王,自己这个嫡长子便成为法理上的第一继承人,父亲绝无可能将王位传于自己的情况下,自己的存在便成为最大的隐患。 以父亲的手段,又岂会让他活下去…… ***** 蓝田县,骊山脚下,长孙家农庄。 长孙无忌作为“贞观第一勋臣”,赏赐之丰厚无人能及,良田无以计数,几乎围绕着长安城的关中平原皆有其名下之田产,且皆是土壤肥沃、水流充沛的上等良田,似这等山庄却是不多。 尤其是骊山附近,因风景优美、温泉遍布而修建了多处皇家别苑,前些年李二陛下更是将骊山西坡大片山地、田地赐给房俊,由其安置数千灾民,长孙家也割舍了不少,如今只剩下这一片山地。 冬日里树木枯败、果树调令,整个庄子都被白雪覆盖,又因处于山坳之中,平素分外幽静,最近却时不时有人汇聚而来,渐渐喧嚣。 长孙冲坐在厅内饮着茶水,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军官校尉,心情有些激动。 长孙家如今虽然并不直接掌管军权,但是数十年豢养家兵的传统却未丢,时至今日,家中奴仆、庄客、私兵、死士共计之人数已然超过五千。平素虽然是一笔极大之开销,但正所谓“手中有兵,遇事不慌”,到了这等紧要关头,随时都能拉出一支五千余人的队伍,心中自然妥当。 再加上其余关陇门阀多则四五千、少则两三千的私兵,一旦汇聚起来,便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而允许豢养私兵,亦是李二陛下为了奖励关陇门阀拥立之功,而特意赏赐。曾几何时,李唐皇族亦是关陇一分子,关陇的力量越强盛,李唐皇族的江山便坐得越是稳固。 李二陛下为何打压削弱关陇门阀?除去关陇一系曾经占据朝堂各处重要衙门之外,各家豢养之私兵亦是一个重要原因。 李二陛下是个要脸的人,格外珍惜名声,不愿背负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的骂名,纵然要削弱关陇各家的私兵规模,也只是背地里施展各种手段逼着关陇自己裁撤私兵,而不是堂而皇之的撕毁当年的盟誓…… …… 长孙溆拘谨的束手站在一侧,恭声道:“小弟这些时日一直盯着终南山那处道观,已然摸清了长乐殿下往来修炼之规律。除去长乐殿下之外,有几次晋阳公主亦有随行,都是小住个一两日便即回城,倒是再未见到旁人前去。” “嗯,做的不错。” 长孙冲赞许了一句,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个幼弟看上去还算机灵,却也是个没脑子的。长乐公主何许人?纵然养着姘头,也只能是房俊这等位高权重且年纪轻轻之辈,又岂能水性杨花朝秦暮楚,趁着房俊西征之际私会情夫? 房俊不在京,自然无人前去幽会。 再者说来,那房俊桀骜难驯、自视甚高,又怎能容忍长乐在他之外豢养别的面首? 纵然房俊身在西域,但是长孙冲敢断言,长乐公主的一举一动怕是都难逃他的耳目,若是今日长乐公主敢带着男人幽会,晚上就会有刺客死士将那男人大卸八块,丢进渭水里喂王八…… 长孙溆小心翼翼的瞅了兄长一眼,略有犹豫。 长孙冲蹙眉,他最见不得男人这般犹犹豫豫、婆婆妈妈,喝叱道:“男儿汉大丈夫,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吞吞吐吐成个什么样子?” 心底感叹,一众兄弟当中也就长孙涣与长孙濬有些能力,却偏偏都死了,剩下的这些个兄弟就好似温棚里的花果菜蔬,看上去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实则都是中看不中用,经不得半点风雨…… 长孙溆吓了一跳,这才鼓起勇气说道:“只不过,小弟还想劝兄长一句,父亲让您冒着莫大风险潜返回京,乃是为了绸缪大事,岂能为了长乐公主便将大事置于不顾?纵然长乐公主对您颇有微词,亦应当隐忍一些为好……” 说到此处,似乎意识到说错话,赶紧闭嘴。 长孙冲已然蹙起眉头,放下茶杯,目光灼灼的看过去,一字字问道:“什么叫长乐公主对吾颇有微词?她到底说了什么?” 见到长孙溆缩缩脖子,不敢应声,怒道:“说!” “喏!” 长孙溆吓得一激灵,忙道:“那些与长乐殿下走得进一些的名门贵妇、皇族贵女,时常在私底下言及长乐公主似乎对兄长颇为不满,说是兄长看上去玉树临风、大气稳重,实则阴私狭隘、喜怒无常,不似男儿……” 这话是蒋王李恽教他说的,事实上,李恽也并不知长孙冲之阴私,长乐公主更不可能到处宣扬长孙冲的伤创之处,仅只是觉得这般将自长乐公主口中描述长孙冲乃是一个心胸狭隘、小气苛刻的人,必然达到激怒长孙冲的目的。 却绝对未曾想过,这句话居然直接戳在长孙冲的阴私之上,一下子就将长孙冲激得暴跳如雷! “砰!” 手里上等白瓷茶碗被长孙冲狠狠的掼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激射而出,一张白脸早已涨得血红,咬着牙,暴怒道:“贱妇!焉敢辱我?!” 旋即起身,抓起桌案上的一柄宝剑便欲出门,去将那泄露他阴私的贱妇一剑斩杀,一些心头之恨。 长孙溆吓得跪在地上,死死的抱住长孙冲的腿,叫道:“兄长,大事为重!万不可冲动!” 他当真快要吓死了,那番话只是拿来激怒长孙冲的,却绝对未曾想到效果太好,居然激得长孙冲丧失理智,意欲前去宰杀长乐公主…… 这万一兄长发了疯,当真将长乐公主给杀了,事后朝廷追究起来,自己编造谣言的事情哪里跑得了? 心里也有些鄙视,大兄实在小肚鸡肠。男女和离之后,说是什么“一别两宽”,却又如何可能?因隙生怨自不必说,口出恶言更是寻常。得是多么自恋的人,和离之后还得前妻时常在口中念着你的好? 若你当真够好,又何至于走到和离那一步呢…… 长孙冲却兀自暴跳如雷,狠狠踹了长孙溆一脚,喝道:“滚开!” 长孙溆硬挨了一脚,哪敢松手?苦苦哀求道:“大兄息怒,请以大事为重,您若是此刻前去寻长乐殿下,且不说事后如何脱身,便是她身边禁卫见到你便会当场捉拿,父亲交待的大事怎么办?” “娘咧!” 长孙冲冷静下来,恨恨的骂了一句,将宝剑丢到一边,转身回到桌案后坐下。 长孙溆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长孙冲厌恶的瞅了长孙溆一眼,摆手道:“此间没你的事了,回府去吧。” “喏。” 长孙溆知道自己不招兄长待见,不敢多说,乖乖的束手退出,返回城内去了。 长孙冲命人将长孙温叫来,问道:“关陇各家准备得如何?” 长孙无坐下,想要饮一杯热茶,却见到地上的茶杯碎片,偷偷咽了口唾沫,觉得这位大兄如今喜怒无常,动辄因为一点小事怒气勃发,气量实在是太过狭窄…… “回兄长的话,大多已然准备就绪,只待兄长一声令下,各家必将望风景从,成就大事!”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侯莫陈氏 长孙冲颔首,狠狠的吸了口气,才将胸中翻腾的怒气压制下去。大事当前,不能为了一己之愤怒坏了全盘谋划,待到大功告成之后,非得要去长乐面前喝问几声,贱妇当真狼心狗肺耶?! 不过怒气固然一时压制,但……真的好气啊! 如今长孙冲终于明白历史上那些个宦官为何性格敏感、孤僻阴翳,内心深处最为在意的东西永远无法拥有的时候,却被人用刀尖将这股阴私狠狠的挑开,那种血淋淋的痛,是比死还残忍的难堪。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父亲绸缪一切不顾身家性命亦要推晋王上位,而不是干脆谋朝篡位自己登上那个位置,就是因为他这个嫡长子已然不能人道,不可能延续长孙家的香火血脉,所以不得不忍痛放弃了坐拥江山的理想…… 这更是令他心中刺痛。 …… 将长孙溆打发走,让仆人帮他易容乔装一番,穿上斗篷带上斗笠,带着十余名亲兵策骑返回长安城。 待到入城之后,长孙冲没有返回自家府邸,而是径直来到位于长安城东南一隅的永阳坊。 一行人很容易进入城中,沿着街巷直抵永阳坊,来到大庄严寺附近。隋唐以来,长安城内有多处里坊修建佛寺,这些佛寺香火鼎盛,往往占据大半个里坊,殿宇连绵钟声清越,大庄严寺便是如此。 风雪之中,寺庙矗立的殿宇鳞次栉比,所出之地虽然是城内一隅,但是论规模或许仅有正在修建之中大慈恩寺能够稳胜一筹,余者皆不足论。 此时天色近晚,正是晚课时分,悠扬的钟声在风雪之中穿越飘荡,长孙冲带人抵达大庄严寺一墙之隔的一处三进宅院。 门前挎着横刀的侍卫上前,接过长孙冲递过的绘制有长孙家家徽印记的名帖,转身入内通秉,须臾返回,恭请长孙冲入内。 长孙冲将手中缰绳甩给亲兵,一个人进入宅院之内,随着引路的侍卫径直来到东跨院一处庭院之中。 此处简朴清静,一墙之隔的大庄严寺钟声悠悠传来,青砖黑瓦,落雪纷纷,居然让心思浮动的长孙冲亦感受到一股“禅定”的祥和意味,心境忽然便平缓下来…… 侍卫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长孙冲自己入内,便手摁腰刀,腰脊笔直的立于风雪之中,目不斜视。 长孙冲进入院内,来到正堂门前,略微整理一番衣冠,这才推门而入。 堂内燃着灯烛,一股淡淡的檀香充斥鼻端,陈设简朴,光洁的地板燃着地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蒲团上,闭幕养神。 长孙冲轻手轻脚上前,跪在老者面前的蒲团上,恭恭敬敬的以首顿地,轻声道:“长孙冲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叔祖。” 那老者这才睁开双目,一双昏黄黯淡的眼眸淡淡的瞥了长孙冲一眼,便又耷拉下眼皮,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再无话语。 似乎对于长孙冲这个犯下谋逆大罪的钦犯潜返长安,并未感到有一丝一毫的惊奇…… 老者这番冷淡,长孙冲倒是没有什么尴尬,更无任何不满之处,盖因面前这位老者,算得上是关陇门阀之中硕果仅存的“老祖宗”。 或许外人并未曾听闻“侯莫陈虔会”这个名字,但是在关陇内部,却绝对是威望卓著、德高望重之存在。其祖侯莫陈崇,乃是北周柱国大将军,死后获赠司徒,“八柱国”之一,一手参预缔造了如今的关陇贵族集团。其父侯莫陈颖战功赫赫,入隋之后更是深受隋文帝器重,拜桂州总管,领十七州兵事,威震岭南。 及至侯莫陈虔会,虽然功勋不及父祖,却认为辈份高、能力强,素来被认为关陇核心之人物,威望甚高、影响力巨大。 即便是“贞观第一勋臣”的长孙无忌当面,亦要恭恭敬敬的尊称一声“叔父”,凡遇大事,必要征询其意见,否则若是侯莫陈虔会不点头,半个关陇集团都未必听候长孙无忌调遣。 …… 堂中静谧,唯有一墙之隔的大庄严寺清越的钟声幽幽传来。寺庙的钟声自有规矩,“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每天两次,每次三遍,每遍三十六下。 待到暮鼓三遍一百零八下敲完,侯莫陈虔会才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长孙冲,微微颔首:“心有静气,处事不乱,还算是有几分能力,难怪尔父能够将此等大任交付于你。” 长孙冲忙谦逊道:“叔祖面前,晚辈岂敢称‘能力’二字?小辈愚顽,才具不足,还望前辈能够不吝赐教,多多帮扶。” “呵呵。” 侯莫陈虔会淡然笑了笑,道:“长孙无忌生了一个好儿子啊,可惜了。” 一句“可惜”了,使得这句话听上去怎么都觉得是在讽刺…… 长孙冲眼皮跳了一下,没有吭声,心底却有些不满。 我是“可惜”了,你又何尝不是?想当年以侯莫陈家的权势、底蕴,以及侯莫陈虔会的能力、威望,在隋末之时若是能够强势而起,或许根本就没有长孙家什么事儿。 只可惜啊,这位却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匹夫,因为挚爱的孤独皇后殡天,便交卸所有官职,退却一应族务,在隋文帝于人寿三年为独孤皇后修建这所大庄严寺以为纪念之后,便在这寺外结庐而居,晨钟暮鼓,只为心爱的女人诵读佛经,佛前祈祷…… 若非如此,当今的天下还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子呢。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幽居多年的侯莫陈虔会已经不习惯与人说话,好半晌才缓缓问道:“无忌之韬略远胜吾多矣,其余之事,吾不愿多言,听之任之皆可。唯有一样,尔等意欲如何攻破玄武门?” 玄武门乃是禁宫锁钥,欲掌控京师,必掌控禁宫,欲掌控禁宫,必攻破玄武门……可见玄武门之重要。 李二陛下当年之旧事,便是前车之鉴。 长孙冲道:“柴哲威见利忘义、趋炎附势,只需吾等在城外起事,且得到城内各家私兵之呼应,柴哲威必然不肯落于人后,只要他起兵相应,攻占玄武门,则长安城尽入吾等之掌握矣!” 侯莫陈虔会雪白的美貌蹙起,奇道:“玄武门外,有左右屯卫镇守。纵然柴哲威起兵相应,可还有右屯卫宿卫一侧,那可是房玄龄家二小子的嫡系兵马,定然死保东宫,汝便那般笃定,左屯卫可击溃右屯卫,顺利攻占玄武门?” 长孙冲心底鄙视,成天到晚窝在这宅邸之中,普天下人都以为是个情种,实则还不是时刻关注着长安城内的动向? 他道:“叔祖放心,右屯卫固然忠于东宫,但此番房俊西征带走大量精锐,留守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只剩下半支,且统兵之人也只是一个偏将。只要柴哲威起兵之后突袭右屯卫军营,可一战而定,不足为虑。” 侯莫陈虔会微微摇头,不置可否。 长孙冲见他不信自己之判断,有些不服,又道:“即便柴哲威那边出了岔子,未能及时击溃右屯卫、攻占玄武门,宗室之中亦有人会按耐不住,欲趁火打劫,皆是整个长安乱成一锅粥,以吾等各家之实力,完全能够横扫全城、扶保社稷,届时扶持晋王上位,达成从龙之功!” 在他看来,半支右屯卫是绝对无法抗衡齐编满员的左屯卫的,柴哲威亦是将门之后,家学渊源,算得上是年轻一辈当中少有的文武双全,届时又是猝然突袭,岂有无法一战而定的道理? 最要紧的,还是城内各家能否同气连枝,共同发力。只要各家不会暗藏心思、隔岸观火,局势必然会按照自己所绸缪的方向发展。 而能够使得城内关陇各家齐心协力、无所保留之关键,就在于侯莫陈虔会是否愿意挺身而出、振臂一挥。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雪夜遇袭 在关陇贵族内部,长孙无忌欲侯莫陈虔会是完全不同的。 长孙无忌身为关陇领袖,以其盖世功勋威震朝野,能够为关陇门阀源源不断的获取各种各样的利益,而关陇门阀又团结在长孙无忌周围,给予坚定的支持,相辅相成,以利益为纽带。 而侯莫陈虔会则更像是关陇门阀的精神领袖,以其崇高之地位、深厚之威望深受关陇各家之爱戴、信服,一言既出,无所不从。 故而长孙无忌意欲联结关陇各家行下悖逆之举,施行兵变废黜东宫,就必须得到侯莫陈虔会的支持。 相比于名义上的关陇领袖长孙无忌,侯莫陈虔会才是那个能够真正使得关陇各家心无旁骛、齐心协力的存在…… …… 见到侯莫陈虔会依旧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长孙冲只好说道:“除此之外,一旦兵变发动,长安城内风起云涌,宗室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譬如李元景之流,亦定然不甘寂寞,不肯放弃此等良机。右屯卫就算当真骁勇善战,难道还能抵挡得住左臀位与宗室的轮番冲击?” 侯莫陈虔会这才略微颔首,便是认可,却又问道:“如若宗室杀入太极宫,又当如何?” 总不能咱们辛辛苦苦背负兵变之大罪,最终却被宗室给摘了桃子吧? 长孙冲满心笃定:“叔祖放心,宗室诸王实力有限,这些年陛下一直防备着他们,纵然仓促之间能够拉起一支军队,且攻入太极宫,又岂能与我们相比?到时候,只需扬言‘诛除奸佞’,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宗室趁机杀入太极宫,甚至干脆自立为帝,那事情反倒更好办了。关陇门阀大可打着“诛除奸佞”的旗号大肆进攻太极宫,顺带着将东宫踏平,然后扫除障碍,扶立晋王上位代替太子行使监国之权。 擎天保驾之功顺顺当当的到手…… 侯莫陈虔会终于认可,颔首道:“那就按照你们的谋划去办吧,其余关陇各家,吾会一一打招呼。” 旋即,又自嘲一笑,轻叹道:“吾以为这一生仅只是青灯古佛足矣,修心养性、辟于世外,勉力修习看看能否使得灵识不灭,待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登于极乐之后,可以重逢前尘旧友、故人旧爱……却不想一把年却还要再次掺合这等利益争斗之中,罪过,罪过。” 长孙冲面上恭谨,心底哂然。 说什么青灯古佛,不还是割舍不断红尘万丈?不过此人能够在当年威望赫赫之时急流勇退,为了一个女子之逝去而放弃了功名利禄、权势富贵,倒也算是一个痴情种子,值得人钦佩。 当然,自家那位姨奶奶据说当年风华绝代,拜倒在她裙下的盖世豪杰不计其数,也的确值得侯莫陈虔会这般情根深种、相思至死…… “如此,就拜托叔祖了。”长孙冲恭声道。 侯莫陈虔会嗯了一声,缓缓阖上眼眸,雪白的美貌耷拉下来,一只手轻轻的摆了摆。 长孙冲明白这时撵人了,也不敢多说,恭恭敬敬的施礼,而后起身,转身走出正堂。 外面风雪交加,冰冷刺骨。 紧了紧衣襟,长孙冲一抬头便瞥见一墙之隔的大庄严寺那座高耸的佛塔,架塔七层,骇临云际,世人称之谓“木浮屠”,雄健的塔身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每一层燃起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摇曳,明灭不定。 待到长孙冲出了这处宅院,策骑带着亲兵逐渐远去,回首观望,只见夜幕之中的大庄严寺复殿重廊、连甍比栋,天下梵宫,高明寡匹,除却正在敕建的大慈恩寺外,天下僧庙,无出其右。 当年文献皇后殡天,隋文帝痛不欲生,乃敕建此寺,以为纪念,规模天下无双。 而文献皇后出身名门,于宫禁之内指点江山,隋文帝却绝无半分“后宫不得干政”之恼怒,反而对其言听计从,宠爱有加。一生荣宠,名满天下,深受国民之爱戴。 而隋文帝身为天下至尊,在爱妻故去之后能够敕建一座如此规模之寺院以祭奠,当今李二陛下更是为了纪念文德皇后敕建了规模更甚一筹的大慈恩寺,男儿汉手执日月气魄万千,当如是也! 然而又想到自己即便有朝一日能够坐拥四海,身边却也无一个能够让他宠爱笃信之女子,更不可能在将来为了她去敕建一座天下闻名的佛寺予以祭奠,心情便不可避免的低落起来。 心中对于长乐公主“诋毁”他“清誉”之事愈发忿恨,怒火中烧。 贱妇既然不念往昔夫妻之情,在人前这般辱我,那就休怪大事成后双倍奉还! “驾!” 雪夜长街,寂静无人,长孙冲心情亢奋,打马狂奔。 然而刚刚拐过一处街角,便见到迎面走来一队拎着灯笼的巡夜巡捕,见到十余骑打马狂奔,立即大声呵斥,且纷纷抽出腰间横刀,拦在路中。 “什么人?!” “长街纵马,何其狂妄!” “视大唐律例如无物乎?” “速速下马!” …… 长孙冲:“……” 娘咧! 居然碰上了巡街衙役。 他虽然有假冒的身份,细节完备,但假的就是假的,入城之时可以随大流,没人会在他身上投注太多注意,容易蒙混过关。可若是被这些巡捕逮住,刨根问底之下,难免露出马脚。 万一自己的身份被揭露出来,所谋划的大事怕是就得夭折…… 心念电转,长孙冲降缓马速,冲身后的亲兵摆摆手,让亲兵冲到前边,自己则趁机调转马头,一头扎进旁边一处巷子。巷子幽深,两侧是高高的院墙,青石路面落满积雪,马蹄踩上去嘚嘚作响,所幸风声呼啸遮掩了马蹄声,倒是不虞引人注意。 此情此景,长孙冲反倒觉得静谧安宁,身心都有一种豁然之感。 一手抄着马缰,双腿夹着马腹,放缓马速,慢慢悠悠的自巷子中穿过。眼瞅着就将出了巷子,猛然间觉得眼前一团黑云飞来,吓得他一激灵,然而躲避已然不及,眼前一黑,被一个布袋套住了脑袋。 长孙冲魂飞魄散,大叫:“何妨鼠辈?” 娘咧! 先前那伙巡街巡捕必然与这些贼人是一伙的,先引开自己的亲兵部属,然后引诱自己进入这条巷子,设计偷袭。 自己居然中计了…… 话音未落,胸前猛地遭受重击,整个人登时从马背上滚翻在地,马匹受惊,长嘶一声。 “砰”的一声,长孙冲重重跌落地面,摔得七晕八素,所幸地上皆是积雪,起了缓冲作用,倒也没有受伤。 他一边挣扎欲起,一边奋力欲将包袋上的布袋揭开,心中大骇:莫非是自己的行踪已然泄露,召来官府捉拿? 只听得耳边有人道:“可认准了,就是这个人?” “没错!那长孙溆明显是给旁人打探长乐殿下行踪,吾一直跟着长孙溆去了他们长孙家在骊山的庄子,然后长孙溆见了此人,必是主使。只是此人当时身边仆从甚多,吾只能跟着他入城,一直到得这大庄严寺。” 听着对话,长孙冲差点羞愤而死。自己身怀大任,居然这般疏忽大意,被人一路缀着还浑然不觉,直至此刻被设计擒拿尚未发现。如果这些人是朝廷官吏,亦或是东宫人马,自己锒铛入狱乃至于性命不保都是小事,此番诸多绸缪怕是要尽皆落空,岂不是坏了父亲大事? 正自惊惧,便听得一人唾骂道:“呸!老子不管你跟长孙家是何关系,癞哈瘼想吃天鹅肉,居然敢打长乐殿下的主意?臭不要脸的!就算是长孙家那位长子嫡孙,也配不上咱们长孙殿下!你特么以为你是房二啊?给老子往死里打,只要不出人命就好,让他好好自省一番,莫在白日做梦!” “喏!” 脑袋上套着布袋的长孙冲便遭致一顿狂风骤雨一般的拳打脚踢。 长孙冲一边蜷缩着身子护住要害,一边怒火中烧! 什么叫长孙家的长子嫡孙也配不上长乐公主?! 什么叫我以为我是房二……难不成长孙家的长子嫡孙配不上长乐公主,那房二就配得上? 第一千两百五十章 心胸狭隘 一顿拳脚如同雨点一般落在身上,长孙冲倒也硬气,生生挨着疼痛一声不吭,心中怒火却是愈燃愈炽。 这些人必是长孙公主身边的禁卫仆从,如此这般折辱自己也就罢了,毕竟他们并不知自己到底是谁。可从他们言语之中的意味,便可知这些人都将房俊当作长乐公主的“真命天子”,认为房俊与长乐公主极为般配,就算是长乐公主之前夫亦要相形见绌。 这种羞辱对于性格敏感、心胸狭隘的长孙冲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好在这些人显然不敢在长安城内下手杀人,拳打脚踢了一盏茶功夫,这才住了手,有人“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骂道:“娘咧!此等卑贱之辈,亦敢觊觎长乐殿下?”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 待到骂声渐渐远去,长孙冲这才敢坐起来,只是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跟散了架也似,略微动一动,便痛得他呲牙咧嘴,直吸凉气。 “少主!” “大郎!” “您没事吧?” 杂乱的啼声、脚步声传来,却是自家的家兵拜托了那群假冒的巡城巡捕,意识到事情不妙,许是受了旁人调虎离山,赶紧追过来。果不其然见到长孙冲被人在脑袋上套了一个布袋,身上污渍斑斑,蜷缩在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将布袋从长孙冲脑袋上取下,见到那张原本丰神如玉的俊脸已然肿胀如猪头,两只眼睛甚至肿的只剩下两条缝隙,心里都齐齐的吸了一口凉气。 有人暴怒:“何方鼠辈,不想活了不成?” “回头就去京兆府报案,非得让那马周将贼子揪出来!” “冒充巡城巡捕,还殴伤世家子弟,这长安城还有没有王法了?简直岂有此理!” …… 长孙冲只觉得一颗脑袋肿胀欲裂,动一动浑身有若针扎一般,没好气道:“休说废话!赶紧回府!” 娘咧! 老子什么身份你们不知道?还特么敢去京兆府报案,你到底是想让马周去抓贼还是将老子当场擒拿? 众人不敢多说,赶紧将他搀扶起来,扶着坐上马背,一路小心翼翼的护着返回长孙家。 回到自己的宅院之内,让府中郎中诊治一番,好在那些贼人有所留手,并未伤及要害,脏腑亦未有损伤,就只是筋络皮肉遭了一番捶打,将养几日便可复原。 敷了一些跌打药膏,郎中便即离去。 长孙冲将所有人都赶走,一个人坐在堂中怒火中烧。 挨顿打倒也没什么,这些年他颠沛流离、亡命天涯,什么样的罪没遭过?但是那些贼人的几句话,却有如尖刃一般狠狠扎进他心里! 自己乃是长乐之原配,居然在这些奴婢贱役眼中配不得长乐,难道房俊那个棒槌就配得上? 若说之前得知长乐与房俊有染,只是让他心中嫉妒如狂,那么现在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残忍的事实——当长乐不修妇德、不识廉耻的与房俊行下那等龌蹉之事时,会否在床第之间言及他这位前夫不能人道之阴私? 自己的妻子自己未曾当真享受鱼水之欢,反倒是别的男人拥在怀中轻怜蜜爱,日后若是自己与房俊相见,那厮如果道出一句“多谢长孙兄胸怀宽厚,有文举让梨之古风”,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娘咧! 只要想想那等画面,长孙冲就有一种愤恨如狂、恨不能将所有知情者统统宰杀干净的冲动! 男儿之耻,莫过于此了…… 长孙温到来之时,见到长孙冲的凄惨模样登时吓了一跳,关切道:“大兄这是怎么了?” 长孙冲愤愤然将自己遭遇伏击一事说了,末了,恨声道:“此必为长乐那个贱妇所为,当初和离之时曾约定‘一别两宽’,孰料这贱妇居然不守妇道、私通妹夫,还以这般手段羞辱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长孙温面上亦是愤慨之色,心底却着实不以为然。 屁的“一别两宽”,人家金枝玉叶之身下嫁于长孙家,侍奉公婆、友爱妯娌,贤良淑德之品质朝野尽知,还不是你自己作死,最终将这桩天作之合最终作得无疑延续? 更别说你犯下谋逆大罪之后,还曾潜返长安将长乐公主掳为人质,差一点害得人家香消玉殒,这也叫“一别两宽”? 他愈发觉得以往任人都夸赞这位大兄稳重笃行、年少德彰,简直就是瞎了眼。这位不仅喜怒无常,且心胸狭隘,颇有一种“只许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的蛮横霸道,根本不可理喻……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长孙冲自幼受到父亲之宠爱,连李二陛下、文德皇后亦是宠幸有加,早早便被确立为长孙家世子之身份,爵位、家业都将由他继承,在一众兄弟心目当中威望极高,纵然如今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也不敢在他面前略有轻狂。 长孙冲发泄了一番,咬着牙道:“迟早要让他贱妇好看!” 长孙温眼珠儿转了转,规劝道:“大兄万勿冲动,长乐殿下不仅深受陛下宠爱,就连太子亦对其格外爱护,房俊更是爱煞……如若大兄对长乐殿下不敬,陛下或许念着父亲的情面不忍苛责,太子亦要顾全大局,但房俊那个棒槌却素来恣意妄为、不管不顾,等其返回长安,必然不与大兄干休。” 他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怂恿挑拨大兄让其与房俊那厮对上,这时对他极为有利之事,自然要顺水推舟。 只是他这番话正好撩拨起长孙冲的羞愤不满,登时勾起心中那些以往被房俊欺辱之旧事……愈发怒不可遏。 “娘咧!吾会怕他?” 狠话撂下,见到长孙温唯唯诺诺之神情,长孙冲自己也觉得似乎有些吹牛,有些羞恼,毕竟当年他在长安之时,每一次面对房俊都是被欺压凌辱之结局…… 便改口道:“汝且等着看,待到东宫被废,那厮还倚仗什么去恣意妄为!” 长孙温连连颔首:“大兄说得是。” 心中不以为然,人家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岂是依靠东宫而来?恰恰相反,眼下东宫之所以储位稳固,正是因为房俊不遗余力之支持。就算东宫倒台,晋王上位,房俊的权势地位却并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真正想要将房俊打下去,那也得等着李二陛下驾崩,晋王登基为帝之后才行…… 长孙冲发了一通邪火,醒悟过来自己此刻说这些废话不仅半点用处没有,反而显得自己很是浮浅,犹如市井地痞打仗不成只能放狠话一般。 悻悻然道:“这些时日汝勿要各处走动,多多留在府中,其余兄弟年幼不更事,为兄许多地方尚需指使汝去做。” “喏。” 长孙温赶紧应下。 他可以在背后使坏让长孙冲难堪,却绝对不敢坏了正事,否则就算长孙冲拿他没法,待到父亲回京,也必不饶他。 再者说来,眼下之大事关乎长孙家的兴衰繁荣,一旦事成,至少也要重现贞观初年之繁盛,身为长孙家子弟自然收益最大,他又怎能存心破坏?否则只需偷偷摸摸往京兆府告密,立马就能将长孙冲拿下,长孙冲哪里还有机会在他面前处处一兄长自居耀武扬威? ***** 兴庆宫。 大同殿内,李君羡一身戎装,正在殿内回禀今日追查高句丽细作之事。 “启禀殿下,这些时日末将发动‘百骑司’当中侦缉好手,针对陛下负伤之流言予以搜捕,倒也捉到一些高句丽细作。然则刑讯之后,末将发觉那些流言所造成之大规模泛滥传播,却非是这些细作所能做到。” “百骑司”一直以来负责长安城内外情报,不仅仅负责皇权安危,更对一些渗透至长安城内的外族细作予以侦缉。 第一千两百五十一章 危急存亡 “百骑司”一直以来负责长安城内外情报,不仅仅负责皇权安危,更对一些渗透至长安城内的外族细作予以侦缉。长年累月下来绩效斐然,纵然有一些漏网之鱼,却也能力有限,很难如此规模的散播谣言。 书案之后,李承乾正襟危坐、面容严肃,沉声问道:“那么以你之见,是何人所为?” 李君羡略微沉吟,道:“末将暂不可知。” 李承乾默然。 怎么可能暂不可知? 高句丽在长安城内散布谣言,因为能力有限未能在极快之时间内大规模流传,却被一些心怀叵测之辈加以利用,帮助流言之传播。 高句丽细作散布谣言之动机自然是意欲扰乱大唐朝堂,希望能够以此波及辽东军队,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帮助流言快速传播之动机,却也昭然若揭…… 少顷,李承乾问道:“左屯卫如何?” 李君羡道:“谯国公近日一直宿于军营之中,左屯卫上下尽皆撤消轮休,全军齐编满员,军械、辎重皆补充完整。看似寻常,但是全军上下严阵以待。” 这个“严阵以待”用得极好,谁知道到底是为了防备有可能发生的兵变,还是本身就有不轨之企图?在尚未有确凿证据之前,李君羡不可能予以丝毫主观之猜测,只能尽可能的叙述事实,让太子予以重视。 “百骑司”权力极大,李君羡的地位极其敏感,他若是稍有行差踏错,便极易引发极为严重之后果…… 李承乾一直担忧玄武门之安全,纵然李靖言及半支右屯卫足矣护卫玄武门不失,可他依旧难以释怀。 此刻听闻柴哲威动作频频,心中已然愈发担忧。 沉吟一番,他又问道:“长孙家可有何异动?” 提及长孙家,李君羡有些犹豫,道:“长孙家最近四处拜访关陇各家,然每一次皆是长孙温等子弟出面,如此极不符合双方之身份。反倒是如今身为长孙家最年长子弟之长孙淹最近却一直不曾露面,其中必有蹊跷。” 李承乾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世家门阀,最终礼仪规矩。纵然长孙无忌不在京师,但凡有事,也应当是长孙淹挨家挨户的拜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长孙温,这不仅是严重的失礼,更是代表长孙家对于其它门阀的轻视。 此等要紧之时,正该紧密联络各家共同进退,焉能犯下这般错误? 尤其是长孙淹自前些时日陡然消失,再不曾往宫内送过半点消息,很显然长孙家内部出现了巨大的变故。 “长孙家不甘寂寞,此番务必盯紧了,至少要在其发动之前予以察觉,以便应对。” “喏!” 李君羡赶紧应下。 不过以长孙家之地位,“百骑司”只能在暗中监视,根本无法阻止他们谋划大事。且这般大事攸关家族存亡,必然是不发动则已,一发动便是山崩地裂之势不可阻挡,想要事先察觉予以应对,谈何容易? 最为重要的是,“百骑司”固然作为大唐的谍报衙门,负责维护皇权之统治、侦缉敌国之细作,却甚少将目光放在朝中大臣、国内门阀身上,缺乏必要之监视手段。 仓促之间意欲在各个门阀内部安插眼线、埋伏探子,轻易就会被人拆穿,届时非但得不到真正的情报,反而会被那些奸狡之辈加以利用…… 李承乾不在乎其中之难度,身为上位者只需统筹全局即可,那些细节自然有下面负责之人去斟酌、完善,否则若是事事皆要他去倾注精力予以关注,累死又能做多少? 他只管下令,然后等着结果。 拿起茶杯,他叮嘱道:“此时乃是关键时刻,长安城内风波汹涌,动辄有倾覆之祸,还望将军尽心竭力,扶保社稷,父皇与孤,绝不亏待!” “喏!” 李君羡应了一声,却没有转身告退,而是犹豫一下,道:“启禀殿下,长乐殿下最近于终南山道观之内小住,末将麾下探子前两日曾回报言及有人时常出现在殿下道观左近,意图不明,行踪诡秘。正如殿下所言,最近长安城内局势紧张,您看是否应当知会长乐殿下一声,若无必要,还是不要时常出城为好。” “百骑司”负责维护皇权之稳固,宿卫太极宫,却没有保护皇子、公主安危之职责。前番也只是“百骑司”探子无意之中发现有人于暗中觊觎长乐公主,等到调集人手予以追查,贼人却又杳无踪迹。 一则保护长乐公主非是“百骑司”职责所在,再则终南山中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如今又是大雪封山,想要保护长乐公主便需要调集更多人手,把守各条通道、宿卫道观。眼下正值长安城局势紧张之际,“百骑司”难以兼顾。 然而若是长乐公主一旦出了什么差错,“百骑司”却也难逃牵连…… 李承乾蹙眉,颔首道:“此事孤晓得了,回头会叮嘱长乐。” 他素来宠爱长乐,对其纵容爱护,即便与房俊之间闹得沸沸扬扬绯闻满天飞,都不忍叱责一言半句。然而却对其整日里吃斋修道极为不满,身为皇族的金枝玉叶,就应该找一个驸马好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跑去终南山修道算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话说回来,李唐皇族以老子为祖,崇尚道家,连带着使得皇室公主也多有带发修行者,蔚为风尚…… 待到李君羡离去,李承乾在殿内又坐了一会儿,琢磨着当下局势。好半晌,方才起身回到寝宫。 太子妃苏氏未着宫装,只穿了一身浅粉色的百褶长裙,衣领处围着一条白狐围领,愈发显得身姿窈窕、明眸皓齿。 纤手端着一盏参茶放在李承乾手边,温柔的语调轻缓悦耳:“国事要紧,但殿下亦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朝中文事有宋国公、马府尹,武事有卫国公、李统领,殿下又何必事必躬亲、亲力亲为呢?您是监国太子,眼下与君王无异,您稳得住,下边才能安心。” 近些时日朝中局势愈发紧张,即便她身在宫内,却也耳濡目染、感同身受。尤其是太子近日焦虑烦躁、夙夜难寐,愈发令她担心。 李承乾勉强笑了笑,拍拍太子妃柔软如玉的纤手,温言道:“国事艰难,局势紧迫,孤又如何能够放心尽皆交给别人?不过太子妃放心,此番固然凶险,但只要迈过这一道坎,往后自然顺风顺水,再无波折。” 不只是东宫部属,朝野上下也都明白,眼下之局势对于东宫乃是巨大之挑战,可谓危急存亡之秋,稍有不慎便会遭遇灭顶之灾。然则只要趟过这一次的危机,东宫将会彻底稳固下来,太子就好似修道之贤者渡劫成功,羽化成仙…… 迈步过去,折戟沉沙;迈过去,海阔天空。 此等形势之下,面临人生之中最为重要之节点,李承乾又岂敢懈怠半分? “唉!” 太子妃苏氏站到李承乾身后,一双雪白的柔夷放在他肩头轻轻揉捏,感慨道:“若是越国公在京,必能帮助殿下分担。” 曾几何时,她似有意若无意的试图染指政务,皆被房俊给怼了回来,若说毫无半分羞恼自不可能。然而她非是那等毫无见识心胸狭隘的乡间蠢妇,知道房俊乃是东宫最为坚挺的支柱,撑起的更是太子与她的性命前程,除去理所应当的尊重之外,更多添了几分信任。 在她看来,似乎房俊总是有令人心安之特质,无论何等局势,他总有能力轻而易举的予以化解,有时候看似恣意浑闹,最终之效果却往往出奇的好。 再加上文才武功惊才绝艳,这等世间奇男子必然会令女子心生钦慕,即便是身为太子妃以不能例外…… 李承乾没有感受到太子妃心底的波动,摇摇头,轻叹道:“西域之局势,更甚长安十分!” 第一千两百五十二章 宿卫之师 “西域之局势,更甚长安十分!虽然安西军屡有胜绩,却不能掩盖步步后退之事实。如今安西军退至弓月城,已然无路可退,若是丢失了天山险隘,再想夺回将会付出十倍、百倍之损失!如今房俊坐镇西域,统御安西军与右屯卫与大食人苦苦作战,动辄有倾覆之祸,孤又岂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其召回长安,而放弃大半个西域?” 李承乾言语唏嘘,苦笑摇头。 不止是太子妃觉得唯有房俊在身边才有安全感,李承乾如何不是?面对眼下紧迫之局势,他时常忍不住想将房俊自西域召回,帮助他稳定局势。 然而他不仅仅是储君,更是监国太子,又未能为了诸君之位,拱手将大半个西域让于大食人? 太子妃苏氏立在他身后,双手轻轻的揉捏着他的肩膀,沉默无言。 一旦东宫失势,面临的就不仅仅是储君废黜,而是东宫上下所有人的末日——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善终之废太子?故而她心中的压力,绝对不比李承乾少几分。 然而一介妇人却也只能幽居深宫之内,任凭男人在外以命相搏,焦虑之中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上天,亦或入地…… 李承乾也感受到了妻子的紧张焦虑,拍了拍肩头的纤手,温言道:“爱妃不必担忧,眼下局势固然紧迫,但之前早已布下各种手段,况且还有宋国公、卫国公等等文武贤良全力辅佐,纵然局势再是恶劣,亦稳操胜算。再者说来,辽东那边固然局势尚不明朗,但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岂能围而不破?料想用不了几日,必然传回辽东大捷之消息,届时朝野上下都得安分下来,再大的野心也得掩藏。” 太子妃苏氏轻声道:“殿下莫要以这等话语来搪塞臣妾,臣妾固然只是女流之辈,无甚见识,却也知道那些人既然敢在长安城发动,必然是因为辽东出现了不可估测之状况,无暇顾及长安,他们才敢恣无忌惮。” 无论关陇门阀亦或是皇族宗室,只要有人敢于发动兵变废黜东宫,必然是确认了辽东战事一时片刻无法结束,甚至发生了某些意外之事,使得大军不能在短期内回京。否则未等他们成功起事,那边数十万东征大军已然返回,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承乾一时默然,这个道理不仅朝中大臣们懂,连太子妃都懂,可见辽东那边必然发生了惊天动地之大事。 恐怕不仅仅是父皇坠马受伤那么简单…… ***** 芳林门内修德坊,仅靠芳林门大街处乃是左翊卫驻地,与皇宫大内仅有一墙之隔。 十六卫制度源于北周,乃北周武帝宇文邕始创,设置司卫、司武官,统率府兵宿卫宫禁。又有武侯府﹐统率府兵巡警京城﹐各置上大夫。 隋初沿北周之制﹐设置十二府以统率禁卫之兵。隋初十二府中﹐仅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六个府统领府兵宿卫。隋炀帝大业三年,将十二府增改为十二卫四府﹐合称十六卫府或十六府。 左右备身府、左右监门府“四府”不统府兵,左右备身府负责侍卫皇帝,左右监门府分掌宫殿门禁。 左翊卫乃是十六卫之一,与其余十一卫合称“外军”,统辖府兵、宿卫京城,其军被称之为“骁骑”。 这是真正的“宿卫之师”…… 漫天大雪之下,营房之中,左翊卫大将军豆卢怀让与丘行恭跪坐相对,一盏热茶香气氤氲。 豆卢怀让执壶斟茶,将茶杯轻轻推到丘行恭面前,恭谨道:“大帅,请饮茶。” 丘行恭古板的脸容露出一丝笑意,拈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颔首道:“怀让如今领左翊卫,宿卫京师,功高爵显,吾深慰之。” “若无大帅栽培,焉有末将今日?无论何时,末将都心存感激,愿附骥尾!” 豆卢怀让语气恭谨。 其实说起来,豆卢家之门庭阀阅较之丘家亦是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豆卢家祖上可追溯至鲜卑慕容氏。后燕北地王慕容苌投降北魏,授长乐郡守,被赐性“豆卢”,鲜卑语中有“归顺”之意。 豆卢怀让的父亲豆卢宽乃是隋文帝的外甥,身份尊贵,只可惜不受重用,仅为梁泉县令。高祖李渊于太原起兵,豆卢宽跟从萧瑀归顺大唐,被授予光禄大夫。大唐平定关中之时,豆卢宽有从龙之功,及至贞观初年,迁任礼部尚书、左翊卫大将军,封芮国公。 然而豆卢家看似功高爵显,实则从未能够进入中枢、掌握实权,即便是豆卢宽左翊卫大将军这个看似军权在手的职位,当时亦难以掌控全军,要受到丘行恭分权、节制。 毕竟,自投降李唐之日起便一直在李二陛下麾下作战的丘行恭,那才是李二陛下真真正正的心腹亲信。等到豆卢宽年纪一大,李二陛下便直接任命丘行恭为左翊卫大将军。 只不过丘行恭生性严酷、行事恣意,屡遭弹劾,官职更换无数,每每甫一上任便即罢免。只不过李二陛下念其功勋,往往罢官未久,便立即又将其复起。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而丘行恭担任左翊卫大将军之时,豆卢怀让便身在军中任偏将,正是丘行恭将其简拔栽培,才在之后使其坐稳左翊卫大将军之职位,手掌一卫之兵权,宿卫京师,成为帝王心腹。 故而,豆卢怀让始终对丘行恭尊敬有加,始终以“大帅”称呼,以示尊敬。 丘行恭饮茶,淡然道:“最近京中不靖,风波迭起,豆卢驸马可曾耳闻?” 豆卢怀让小声道:“大帅可是指关于陛下在辽东负伤之流言?” 他乃名门之后,家族虽不曾掌握实权,但是威望不低,其父是隋文帝的外甥,他自己更是尚高祖皇帝之女万春公主,被敕封为驸马都尉。 丘行恭颔首,道:“正是。” 豆卢怀让略作沉吟,他是信任丘行恭的,故而亦不避讳,道:“空穴来风,怕是未必无因。” 陡然之间这股流言便在长安城内甚嚣尘上,若说完全无凭无据,怎么可能?而且朝廷虽然这些时日极力抓捕造谣之人,却一直未曾正式予以辟谣,更为公开否认,谁还能不清楚其中之真假呢。 不过即便是真,但李二陛下到底是否如同流言那般“误中埋伏,被敌军射伤眼目”,却没有几人相信。 丘行恭将茶杯放下,一双眼眸看着豆卢怀让,缓缓问道:“时局紧迫,大变在即,豆卢驸马何去何从?” 豆卢怀让手中婆娑着茶杯,沉吟不语。 他岂能不知丘行恭之立场? 固然丘行恭追随陛下多年,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但是其人残酷暴戾,并不为陛下所喜,平素行事更是恣意妄为,屡遭弹劾,官职一直未能与其功勋相匹配。若非申国公高士廉对其赏识,栽培有加,焉有丘行恭之近日?怕是老早就被李二陛下远远的发配除去,任其自生自灭。 然而丘行恭最终却受到长孙无忌之引诱,背离高士廉,转投关陇门阀之怀抱,希望能够更进一步,顺带复仇房俊。 可谁也未曾想到,长孙无忌将丘行恭拉拢过去,利用之后便弃若敝履…… 东宫因为有房俊在,太子亦是仁德宽厚,不可能接受残忍暴戾的丘行恭,关陇门阀将他弃若敝履,自然亦不会再予接纳。朝中势力就那么几派,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尽皆站在东宫一方,丘行恭意欲东山再起,哪里还有更多之选择? 毫无疑问,丘行恭今日前来,必定是为了荆王殿下做说客。 然而荆王殿下固然身份尊贵,可意欲染指大宝,就只能发动兵变,重演当年“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攫取皇权。 这其中之风险何其大也? 稍有不慎,那便是身死族灭之结局! 纵然豆卢怀让对丘行恭极为尊敬,愿意附于骥尾,但是这等攸关身家性命之大事,却不敢轻易决断…… 第一千两百五十三章 威逼利诱 “玄武门之变”一举改变了皇位传承之体系,将上古以来推崇的“宗祧承继”摔个粉碎,让人知道即便非是嫡长,亦会攫取皇位、继承大宝。 可以想见,在无上皇权的诱惑之下,自今而后,将会有无数人以“玄武门之变”为“励志”之案例,前赴后继,奋力一搏,期待着自己亦能如李二陛下那般逆而夺取。 然而不能只看李二陛下之成功,其中之风险,豆卢怀让岂能不知? 感觉到那位荆王殿下或许亦有“兵变玄武门”之志,并且派丘行恭来游说自己,豆卢怀让沉吟未决。 这事若是成了,追随荆王之人自然攫取从龙之功,从此鸡犬升天、大权在握,一步迈入中枢,甚至出将入相。可若是败了,那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就连族中老少亦要遭受刀斧之刑,断绝家族之传承…… 利益大,但风险更大。 豆卢怀让沉吟许久,缓缓摇头,歉然道:“兹事体大,攸关阖族性命,末将岂敢独断专行?还需回去之后与父亲商议,之后才能定夺。”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但丘行恭知道,豆卢怀让已然心生抵触。 他呷了口茶水,发觉茶水已经温凉,便放下茶杯,缓缓道:“吾今时今日虽然仕途不顺,倍受冷眼,但许多麾下却依旧念着往昔袍泽之情。诸如这左翊卫之中,皆是当年吾之部属,出生入死、建功立业,若是吾振臂一挥,豆卢驸马以为会有几人应和?” 豆卢怀让面色大变。 丘行恭固然离开左翊卫多年,但是左翊卫当年最为辉煌的时刻便是在丘行恭统领之下参预“玄武门之变”,辅佐李二陛下剪除太子建成、齐王元吉,逼迫高祖皇帝退位禅让,一举定鼎江山。 左翊卫中因功晋升之辈不知凡几,所以丘行恭即便平素行事暴戾,但是在左翊卫却威望极高,几乎所有中上层军管将校当年皆是他的部下,他若是暗中串联,那些军管将自己架空自是轻而易举。 到时候就算他立场坚定,履行宿卫之责,可是麾下将校已然彻底投靠荆王,自己又岂能有一个好下场? 说不定尚未起事,便先将他这个左翊卫大将军给干掉了…… 丘行恭看着豆卢怀让脸色变幻,笑问道:“怎么,打算去东宫揭发吾之行为,以吾之人头,助你加官进爵?” 豆卢怀让苦笑道:“大帅说哪里话?若无大帅之栽培,断无末将之今日,岂能做出那等狼心狗肺之事?只是事关重大,末将一时间委实难以决断。” 丘行恭却摇摇头,淡然道:“时局紧迫,哪里有许多时间左右犹豫、衡量取舍?便是眼下,给吾一个答复吧。” 豆卢怀让一脸苦色。 豆卢家与东宫素来疏远,事实上不仅是东宫,便是李二陛下其余诸子,豆卢家也都不曾亲近过,豆卢家声望颇重,却一直不受李二陛下之待见。他即便心向东宫,待到东宫坐稳储位、涤荡不臣,又能对他有几分器重呢? 告密是一定告密的,没好处还会得罪丘行恭,没必要。 见到豆卢怀让依旧不肯点头,丘行恭退而求其次,道:“此事重大,豆卢驸马难以委决亦是情理之中。且豆卢家世代忠良,吾又岂能忍心让你背负谋逆之名?不妨这般,你我在此约定,若是他日起事之时一切顺遂,义军攻至太极宫外,豆卢驸马便襄助攻破宫门,定鼎大局。若是局势叵测,未能如期进展,豆卢驸马便置身事外,毋须参预,如何?” 豆卢怀让松了口气,颔首道:“如此最好!” 他不愿意掺合进这件事,因为风险实在是太大,可他也无法拒绝丘行恭,这人行事暴戾脾气火爆,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若是能够按兵不动、隔岸观火,那自然是最好。将来事成功劳虽然小一些,但一旦失败亦可全身而退…… 丘行恭心里哂笑,如此大事,所有人都将身家性命系在裤腰带上,你却想着进可攻退可守? 真真是愚蠢。 豆卢家当年亦曾显赫一时,祖上自北周至入隋皆占据朝堂高位,大权在握,时至今日却只能守着一个左翊卫混吃等死,可见子孙不肖、气运已尽。 他起身将斗篷披上,豆卢怀让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丘行恭站住脚步,看着外头的风雪,然后回头瞅了豆卢怀让一眼,缓缓道:“吾与房俊不共戴天,与长孙无忌亦是老死不相往来,何去何从,汝自己斟酌。” 言罢,转身推门,迈步远去。 豆卢怀让看着丘行恭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高耸着的太极宫城墙,呆愣愣站了半天,方才回到屋内。 让亲兵换了一壶茶水,呷了一口,却也没甚滋味,心乱如麻。 父亲如今已然缠绵病榻多年,时不时的犯糊涂,儿孙们都认不全了,这等大事自然无从商议。兄长豆卢仁业如今除使持节成州诸军事、成州刺史,身在陇右,亦不能与其相商。 此事唯有自己定夺。 丘行恭这一番威逼利诱,令他方寸大乱。倒也不是非得按照丘行恭之言行事,毫无保留的支持荆王李元景,毕竟豆卢家乃是关陇一脉,与关陇门阀利益牵扯纠葛颇深,完全可以响应关陇行事。 只是如今长孙无忌远在辽东,家中主事者乃是偷偷潜返回京的长孙冲,这令他心有顾忌。 毕竟长孙冲这些年的表现难称完美,之前被房俊一路压制,之后又犯下谋逆大罪,其能力怕是难以胜任这等大事。 枯坐半晌,豆卢怀让全无主意,取舍两难,愈发烦躁…… 正自彷徨无措,忽然亲兵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外头有人求见,说是侯莫陈家子弟。” 豆卢怀让一愣,心中暗忖这必是关陇门阀派人前来,只不过为何是侯莫陈家的人? 侯莫陈家虽曾显赫一时,但如今族中堪称才俊者寥寥无几,唯一德望甚高的侯莫陈虔会却早已遁入空门,整日里吃斋念佛,怀念那位才华美貌尽皆冠绝天下的独孤皇后…… 有心不见,但是想到豆卢家到底与关陇源出一脉,彼此的利益牵扯更深,只好说道:“请他进来。” “喏。” 亲兵转身退出,须臾,带入一个相貌清秀的青年。 那青年进门,躬身施礼:“在下见过豆卢大帅!” 豆卢怀让懒得问他名字,道:“汝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那青年自怀中逃出一张名刺,双手递给豆卢怀让,恭声道:“在下奉家主之命前来,邀请豆卢大帅前往赴约,品尝大庄严寺的高僧烹饪的斋菜。” 豆卢怀让一愣。 侯莫陈家的家主乃是侯莫陈虔会,只是侯莫陈虔会空有一个家主之名头,对于族中事务却是不闻不问,整日里幽居在永阳坊宅邸之中,吃穿住行一如僧侣…… 此番居然邀请自己一个小辈前往赴宴? 赶紧将名刺接过,细细一看,果然是侯莫陈虔会的名刺,上头写着请他今日傍晚前往永阳坊赴宴,忙道:“还请回去禀明伯父,在下定当准时赴约!” “喏!” 那青年拱手施礼之后,转身退出。 豆卢怀让将手中名刺反复又看了一遍,心思禁不住泛起波澜。本以为长孙无忌不在京中,长孙冲那厮办事并不牢靠,绸缪这等大事未必保险。但眼下有了侯莫陈虔会主持大局,则形势完全不同。 以侯莫陈虔会的身份、地位、智谋,必定应者云集,甚至就连不属于关陇一脉的那些势力,也会群起响应。只需侯莫陈虔会振臂一呼,事情便成功大半,这可比荆王李元景靠谱得多。 既然如此,豆卢怀让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利用丘行恭游说自己这个机会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 你丘行恭不是威逼利诱么? 那就等着瞧…… 第一千两百五十四章 功败垂成 辽东。 漫天大雪之下,数十万唐军阵容涣散、争先恐后,在广袤的冰天雪地里如潮水一般向着北方鸭绿水方向撤退。 兵卒们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是当最后关头差一点便攻入平穰城之时,撤退的命令下达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仗已经失败了。 士气可鼓不可泄,当数十万大唐虎贲踏入高句丽国境线,由北至南一路浴血奋战狂飙突进直抵平壤城下,却在最后时刻撤军,军心士气瞬间崩溃。此刻的唐军再无几分之前横扫辽东的傲然霸气,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撤撤撤,赶紧撤回大唐境内,以免埋骨辽东…… 兵败如山倒。 渊盖苏文也的确不愧一代名将之称谓,见到唐军撤退,固然并不知其中究竟,但既然在破城前一刻撤军而走,必然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军心涣散、使其崩溃乃是必然。 故而当机立断,下令城中守军弃城出击,衔尾追杀,不求杀敌无算,只求将唐军在这辽东的冰天雪地之中多拖延几日。 倒也不是为了完成与长孙无忌的约定,而是唐军越乱,伤亡越大,对于高句丽的好处自然越多。 只要这一仗使得唐军伤筋动骨,那么起码未来二三十年之内,唐军再难发动如此大规模的东征,高句丽自可以获得喘息之机,趁机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刚刚屠戮高氏王族,自己登上高句丽王位的渊盖苏文野心勃勃,憧憬着有朝一日或许是他亲率大军,入侵中土也说不定。 唐军在前方潮水一般撤退,高句丽军队在后边衔尾追击,广袤的辽东雪原之上,攻守之势顷刻间逆转。 …… 狂奔一日之后,唐军在平穰城北一百余里处扎营,派出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支军队阻击追击的敌军,给大军争取一碗休息时间。 营帐内,以李绩为首,程咬金、尉迟恭、程名振、张俭、张亮、丘孝忠等等大将尽皆在座。帐内一个炭盆燃得正旺,却被自营帐缝隙露进来的寒风吹得火星乱飞,没有让人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众人对坐无言,气氛悲戚而压抑。 良久,程咬金瞪着李绩,哑声问道:“陛下负伤,修养于大帐之内,英国公与赵国公却不准吾等前往探视。眼下出了这等天崩地裂之事,汝打算如何给吾等一个交待?” 当得知陛下驾崩,他整个人就好似被狂奔的野牛将脑袋狠狠的撞了一下,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但是当他上前检视陛下当真已经没了呼吸,这才接受这个噩耗。 只不过当时为了组织大军撤退,以免军心涣散受到敌军反攻,这才死死压制着心中悲戚与愤怒。 到了此时此地,却再也压制不住。 郧国公张亮亦是涨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李绩,戟指怒道:“陛下春秋鼎盛、龙精虎猛,纵然不慎坠马负伤,将养几日即可痊愈,又岂能因伤驾崩?这等鬼话,打死吾也不信!英国公可否如实告知,陛下驾崩之原由到底为何?” 相比与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张亮的悲伤或许并非真挚,但却是最不能接受陛下驾崩事实的一个人。盖因旁人皆以功勋安身立命,唯独他军功不显、能力不足,这些年之所以身居高位,正是依靠陛下之宠信。 如今陛下驾崩,最大的靠山倒了,岂能不怒? 李绩面容阴沉,不见喜怒,即便被张亮指着鼻子,依旧八风不动,缓缓道:“此事之究竟,吾亦不知,或许唯有赵国公方才知晓一二。” 陛下莫名其妙驾崩,长孙无忌消失无踪,这其中必然有所牵连,至于内情如何,便只有长孙无忌才清楚。 丘孝忠插言道:“赵国公消失无踪,真相如何尚未可知,不过据太医所言,陛下最后是在诸遂良服侍之下服食了一碗汤药。固然未必是因为那一碗汤药之故,可总得将诸遂良抓起来严刑审讯一番吧?” 众人齐齐附和。 既然诸遂良是陛下驾崩之前最后一个接触的人,且陛下正好在他服侍之下服食了一碗汤药,自然嫌疑最大。 李绩却依旧冷静,缓缓道:“陛下驾崩,乃是天塌地陷之事,吾等身为人臣,心中悲戚自是应当,追查真凶亦是理所当然。但吾要提醒诸位,眼下局势之恶劣,一旦陛下驾崩之讯息传出,非但这数十万大军顷刻之间军心崩溃,便是远在万里之外的长安,亦会天翻地覆!” 他泛着血丝的眼睛灼灼的盯着帐内诸人,一字字道:“诸位,陛下驾崩,已然无可挽回。相比于追查真凶,更为重要的是要将这数十万大军带回去,要稳住长安之局势!否则,若是军心涣散指使数十万大军埋骨辽东,甚至使得长安局势崩坏社稷倾颓,吾等还有何颜面踏足大唐土地,还有何颜面再见大唐父老?值此危急存亡之关头,还请诸位保持理智,约束麾下兵卒,谁若是因为一时之义愤导致不可挽回之后果,刀斧加颈之时,休怪吾不念袍泽之情!” 众人无言,沉默以对。 非是大家对李二陛下不忠,正如李绩所言,更为重要的是将这数十万军队带回大唐,并且赶紧返回长安稳定局势,若是被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谋朝篡位,致使社稷倾颓,他们死后还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一切怀疑、愤怒都只能暂且搁置。 忠于李二陛下、誓要找出李二陛下驾崩之真凶是必然的,帐内众将皆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除去君臣之义,更有袍泽之情,焉能眼睁睁的看着李二陛下驾崩却无动于衷? 但是更重要的,大家难免在心中各有盘算,如何揪出真凶,如何将自己从嫌疑之中摘干净,如何在未来的朝堂之中保持以往的权势富贵,甚至于如何更进一步…… 其利弊害,人之天性也。 ***** 当漂泊于大海之上,饱受冷风寒浪侵袭的水师得知数十万大军弃城而走,狂奔败逃的消息之时,上上下下所有将校、兵卒尽皆一脸懵然。 旗舰之上,苏定方瞪大眼睛看着报讯的校尉:“怎么可能?” 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固然伤亡惨重,但是高句丽军已然明显不济,只需强攻下去,用不了几日即可破城而入,覆亡高句丽。 岂能在这等时候退兵? 此刻一退,先前大半年的征伐岂不是白白浪费,数以万计的大唐虎贲埋骨辽东,岂不都白死了? 陛下怎么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 那校尉道:“事实如此,大军一日之间便撤退百余里,末将奉英国公之命前来下令,令水师即刻撤回华亭镇,以免遭受敌军偷袭。” 即便如此,苏定方依旧不信:“不可能!是否是久攻不下,大军施展了何等策略,以引诱高句丽军出城追击,再伺机反杀?” 校尉摇头道:“撤军是一定的,至于原因,吾等不知。不过……” 见他犹豫,苏定方怒叱道:“这等时候还吞吞吐吐,莫非以为本帅不会杀人?” 校尉吓得单膝跪地,道:“只因最近平穰城内外尽皆传扬着一则谣言,许是跟大军撤退有关,但其实又毫无道理,在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苏定方道:“说!” “喏!” 校尉道:“最近平穰城内外流言四起,说是前些时日高句丽‘王幢军’潜伏于安鹤宫后的深壑之中,正巧陛下前往视察,受其突袭,坠马负伤,且被渊男建射伤眼目……” 苏定方悚然一惊。 水师屯驻海上,只负责将粮秣军械辎重运到军中,来回皆无法接触外人,故而他还是首次听闻这等谣言。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可是眼下数十万大军毫无征兆陡然撤军,连唾手可得的胜利都放弃,两相结合,苏定方心里泛起一丝惊悚的念头……不会吧? 可若果真是陛下出了什么意外,水师又当何去何从? 当真听从英国公之命,自海上返回华亭镇,彻底放弃这唾手可得之胜利?今日放弃这大好局面,异日再想覆亡高句丽,又得征集多少粮秣、损失多少兵卒? 苏定方左右权衡,沉吟未语。 第一千两百五十五章 违令不遵 苏定方沉吟良久,对校尉说道:“回去向英国公复命,就说本帅已然知晓。” 那校尉道:“英国公有令,末将传递命令之后,当与水师一同返回华亭镇,而后再至长安复命。” 苏定方无语。 这是派来一个人监视他? “如此,汝且下去歇息,本帅要召集众将商议撤军事宜。待到商议完毕,另行通知。” “喏。” 那校尉转身出去,自有兵卒带他寻了一艘战船歇息不提。 苏定方派人将习君买等将校召集至旗舰,将大军已撤、平穰城之围已解之事尽数告之,顿时惹得水师将校一阵喧闹。 “怎么能撤军呢?” “这眼瞅着便要破城而入,却又全军撤退,岂不是功败垂成?” “这一战大了大半年,且不说粮秣辎重耗损无数,那些战死的兵卒就这么白死了?” “咱们水师在这大海之上受累受冻,不敢耽误大军辎重一时片刻,岂不是白遭罪了?” 一众将校吵吵嚷嚷,既不理解,更是不满。 水师虽然一直未曾作为主力部队参战,未有战损,但一直承担数十万大军的后勤辎重补给,这份任务极其繁琐艰巨。尤其是入冬以来,辽东连降大雪,陆路难以通行,水师不得不顶着巨大的风浪在浿水入海口附近驻扎,以便及时将辎重运抵军中。 待到海岸线冰封,战舰难以靠岸,甚至不得不以火药炸碎坚冰,然后尽量将舰船靠向岸边,各种辎重军械只能依靠人扛马拽,一点一点运到军中,其中之艰难不足道也。 然而即便这般不能作为主力参战还要运输海量辎重,水师上下却未有丝毫怨言,兵将一心,只为了尽快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完成统一辽东的宏伟大业。 结果现在毫无征兆的一道命令,便让所有人大半年的努力与牺牲打了水漂…… “当当当!” 苏定方拿起茶碗在桌案上敲了敲,喝叱道:“肃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吾等乃是皇家水师,不是商队走卒!” 舱内顿时安静下来。 习君买道:“都督,主帅有令,咱们自然不能不遵。然而大战至此,据胜利一步之遥,这般仓促撤退实在是不应该。且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这算是什么事儿?末将等心中不服。” 苏定方沉吟不语。 习君买熟知苏定方性格,这位素来杀伐决断,甚少这般犹豫不定,心中惊奇,试探着问道:“都督,可是有何难以委决之事?” 苏定方这才缓缓道:“按理说,英国公乃是此次东征之副帅,诸军皆为下属,受其节制,自当尊令而行。然则咱们水师却是有所不同……” 话题敏感,后果严重,点到即止。 习君买眨眨眼,见到苏定方向他看来,登时会意,忙道:“咱们是皇家水师啊,乃陛下私军,非是朝廷编制。咱们只听陛下与大帅的,英国公固然位高权重,却如何节制咱们?若是咱们事事听从他的军令,那才是大大的不妥!” 这话就有些强词夺理了,水师的确不隶属于兵部之管辖,算不得朝廷编制。然则东征大计,全军一体,水师又岂能脱离于统帅管辖之外自行其是? 不过他这么一说,其余将校也都回过味儿来,纷纷附和道:“习将军所言甚是,若是之前大军攻城掠地,咱们听命于英国公也就罢了。眼下既然大军已然撤退,意味着东征已经结束,咱们水师自当回归以往之状态。眼下既然没有陛下之圣旨,听不听英国公之军令,那就完全无所谓。” 众人一边鼓噪着,一边眼巴巴的看着苏定方。 这可是东征啊,平灭高句丽更是名垂千古之旷世功勋!之前水师受到排挤,一直未能以主力参战,只能运运辎重打打辅助,大家心里造就憋着一股火气,恨不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眼下大军已经撤退,平穰城却早已是强弩之末,只差最后那么一下便可破城而入,这等机会若是白白放弃,怕不是要悔恨终生? 当然,英国公李绩既然已经率军撤退,且命令已经向水师下达,违令而行可是天大的罪过。 就是不知苏定方能否有魄力违抗李绩的命令,且事后能够以“水师不隶属于朝廷,不需遵照军令”来脱罪。这要看越国公房俊能够给予坚定之支持,也要看陛下的心意。 苏定方任凭将校们七嘴八舌,沉吟良久,这才抬手制止诸人的议论,缓缓道:“本帅倒是不怕英国公的军令,但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最终亦功亏一篑,不得不撤退,咱们水师区区数万兵马,难道就能一鼓作气破城而入,完成这等彪炳千秋之旷世功勋?本帅不怕抗命之罪,怕的是诸位贪功心切,最终非但未能攻克平穰城,反而撞了一个头破血流、折戟沉沙!”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大喜过望,习君买振奋道:“若说之前,吾等的确不敢夸口必能攻陷平穰城。但如今平穰城已然是强弩之末,城内军队损失惨重,怕是十不存二三,又出城追击大军,城内防御愈发空虚。且大军退去,平穰城之围已解,渊贼野心勃勃必与高句丽王室生起龌蹉,要么宝藏王接管平穰城防务,要么渊贼直接篡位!无论哪一样,眼下平穰城内必定离心离德,再不复大军围城之时的齐心协力。只要吾等行军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攻平穰城,大有可能一战而定!” 苏定方缓缓颔首。 他对于水师战力有着充足的信心,眼下所犹豫的并非能否攻陷平穰城,打仗从无必胜,只要超过一半胜算即可全力以赴、奋力一搏,他犹豫的乃是违抗军令的后果。 自己猜测的到底对不对? 若是事情的确如自己设想那般,此番违抗李绩之命令就并无大碍,甚至可以为太子殿下增添一分强势底气,毕竟就算李绩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他也管不到水师头上。 可若是自己猜测错误,陛下全然无恙,那必然是陛下瞒天过海意欲图谋大计,自己必然坏了陛下的好事…… 然而如果陛下当真无恙,大军又岂能在最后关头撤退,致使东征之战功亏一篑? 在他看来,之所以撤军乃是因为李绩担心不好的消息传出使得军心崩溃、士气糜烂,导致军队战斗力大跌,面对誓死坚守的高句丽军极易引发一场大溃败,故而不得不忍痛放弃大好局面,力图求稳。 因为一旦大军溃败,其连锁反应将会使得长安局势瞬间崩坏,那等后果,相比东征之战铩羽而归严重得太多…… 沉吟少顷,苏定方挥挥手,道:“都退下吧,待本帅好好思量,再做决定。习君买留下。” “喏!” 一众将校起身离去,背转身时,一个个挤眉弄眼冲着习君买使眼色。大家都知道习君买极得苏定方之信重,时常采纳他的意见,都希望习君买能够说服苏定方,留下来攻伐平穰城,建功立业。 身在水师,长久以来使得上上下下都已经没有了那种“身在编制中”的感觉,平素行事根本毋须请示,反正无论如何只要报上去房俊就会批准,而只要房俊批准,陛下从未驳斥,这就使得大家对于英国公那等宰辅之首不大感冒——反正咱们也不在大唐军队系统之内,你也管不着我啊! 大家觉得违背李绩的命令根本不算事儿,这几年水师我行我素惯了的,何曾向朝廷报备、请示过? 眼瞅着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这等旷世功勋就在眼前,一个个早都红了眼…… 待到众人鱼贯而出,苏定方这才问习君买道:“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数月而不克,若吾等水师此刻违背军令,强攻平穰城,有几分胜算?又有何等破城之良策?” 第一千两百五十六章 绸缪反击 风险愈大,往往收益越大。 苏定方不是不敢违逆李绩的军令,而是要评估收益的大小,值不值得去担负违背军令的风险。这其中最为直观、也最为浅白的评估,便是单凭水师之力,能否攻陷平穰城? 若是违背军令不肯撤军,贪图旷世功勋、为帝国剪除往后数百年的东北边患而进攻平穰城,结果却在平穰城下折戟沉沙、头破血流,未能攻破城池覆亡其国,那可就真真是吃了一个大亏,闹出天大的笑话。 习君买听到苏定方询问,赶紧站起身,来到书案一侧舱壁上悬挂的舆图旁,指着平穰城的地形道:“很简单,以火炮轰城!” 他在平穰城西城的地方点了点,道:“当年高句丽长寿王迁都于平壤城,在西城增筑一城,规制皆仿于汉家,其后荣留王亦曾扩建,更是照搬长安城之规制,故而亦曰长安城,汉人称之为‘小长安’。此城位于平穰城之西,东西六里,随山屈曲,南临浿水,与之前高句丽的都城国内城、南部靠近百济的汉江之畔的汉城,并其都会之所,其国中呼为三京。不过高句丽王平素并不会居于长安城内,而是于其中囤积甲具、军械,以备不时之需。吾军当可将战船上所有火炮卸下,以人力畜力在浿水冰面上拖拽,直抵长安城下,数百门火炮齐射,定可破城!” 苏定方起身,负手站在舆图之前,仔细看了看,蹙眉道:“先前大军围城,可知平穰城之城墙以夯土为基,外砌青砖,火药只能炸毁外部青砖,却难以撼动内里的夯土。纵然数百门火炮,怕是亦难以将其摧毁。” 数十万唐军为何围攻平穰城而不克?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平穰城城墙构造复杂,内里的黄土夯层紧实黏固,火药的威力难以将其炸毁,导致唐军东征以来一路以火药炸毁城墙破城而入的战术未能奏效,只能单纯的如以往攻城战时以人命去填,费时费力,事倍功半。 且火炮的威力在于杀伤兵卒,用以轰击城墙,效果不显。 习君买则指着城门的位置:“其城墙处自然有夯土为心,火药难以奏效,可是城门呢?” 苏定方眼睛一亮。 没错啊!城门皆以巨石搭砌,一丝半点的火药的确难以奏效,可若是以大量火药轰击城门,使得石料松动,导致城门坍塌并不困难。只要城门坍塌,便成为一个巨大的突破口,可直入城中杀到城墙里侧,例外夹击攻占城墙。 先前攻城之时没有想到这个法子,苏定方并不感到奇怪,说起对于火药、火器性能之了解、用途之研究,放眼大唐,再无任何一支部队能够超越水师,甚至包括右屯卫在内。 只不过习君买分明有此等破城良策,却一直忍着不说,很明显对于军方、朝廷将水师排挤在主力部队之外心存怨念。甚至眼看着大军费尽力气却依旧不能破城而入,还会躲在一旁偷笑…… 至于因此而导致无数兵卒白白折损,苏定方倒是不以为意。 人非圣贤,当自身之利益遭受损失,又有几人能够依旧做到光风霁月大公无私,将此等良策献出以供那些排挤自己的人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此策不错,可以一试。不过既然以火药轰击城门,那卸下战船上的火炮运往平穰城下,又有何用?” “都督,火炮发射的铅弹的确难以对城墙造成损伤,但是前些时日刚刚补给了一批火油弹……” “以火炮发射火油弹至城内?” “正是!这‘小长安’当初修建之时,便作为一个军事堡垒,囤积了大量甲具、军械,甚至是粮秣!咱们以此为重点,同时将火炮布置于平穰城四面八方,将火油弹齐射进城内,不仅可以烧毁敌军的辎重,更可以引发阖城军民之恐慌,届时再炸塌城门破城而入,一战可定!” …… 习君买口齿伶俐、思维缜密,将攻城之策娓娓道来,显然预谋已久,并且其战略严整细致,并无疏忽之处,的确可行。 这并非是说习君买比跟随李二陛下东征那些大将更擅用兵,而是火器一道,所需之战术与以往截然不同。那些个沙场骁将、当代名帅们打了一辈子仗,思维已然固化,想要陡然见转变其作战思想,何其难也? 就比如这火炮,哪怕是给他们一千门也白扯,因为兵卒若是未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无数枚炮弹、无数根炮管一点一点磨出来,根本连往哪儿打都瞄不准…… 苏定方站在舆图之前,沉吟少顷,下定决心:“立即传吾将令,将战船上的火炮尽皆卸下,运往平穰城下。全军集结,趁着高句丽军队向北追击的空隙,猛攻平穰城!这一战本帅担了天大的干系,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哪怕是最终战至一兵一卒,亦要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 如今之高句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已经一点一点强盛起来,逐渐威胁到敌国东北边疆。 此次东征失败,不仅对唐军士气打击甚大,辎重粮秣军械之消耗更是无以计数,十年之内,怕是再难组织起一次大规模的攻伐战争。而如此强国在帝国边疆崛起,势必影响帝国之长治久安,打肯定是还要打的,若不是唐军攻伐高句丽,将来怕就是高句丽入侵大唐。 而未来帝国再度征伐高句丽,又需要耗损多少国力、阵亡多少将士? 帝国盛世已现,但根基未稳,若是国都耗损国力势必使得朝野上下多年之励精图治付诸东流。更别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大唐儿郎葬身辽东、血洒异域,那是怎样的悲伤与怆然…… 习君买尽管极力劝谏,却也未想到苏定方居然这般果断,愣了一下,反而问道:“都督,这就决定了?” 苏定方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汝等军中将校,哪一个不是眼巴巴的等着吾违令不遵,继而下令攻城?吾愿意成全汝等求功之心,但丑话说在前边,违令不遵之罪名吾来承担,可若是攻不下平穰城,吾却丢不起那个人!” 若是水师上下宁肯违令不遵,亦要气势汹汹的攻略平穰城,试图攫取旷世功勋,结果却撞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那怕是要沦为天下笑柄,史书之上,他苏定方都要遭受后世子孙耻笑。 习君买赶紧拍着胸脯保证:“都督放心,就算是拿命去填,也定要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此等帝国之强敌!” 大唐朝野上下,谁都知道东征高句丽不仅仅是为了那统一四海的旷世功勋,更重要是尽早消灭这个逐渐崛起的强国,否则未来必成心腹大患!且一旦覆亡高句丽,帝国东、北边疆皆无强敌袭扰,便可集中力量攻略吐蕃。 说到底,吐蕃才是大唐真正的强敌! 苏定方颔首,道:“下去传令吧,各军生火造饭,明日清晨开拔,直抵平穰城下!另外,派人前往北边,通知英国公一声,便说水师舍生取义,愿意继续大军未竟之事业,覆亡敌国,死不旋踵!” “喏!” 习君买应下,转身出去传达军令。 苏定方站在舷窗处,负手向外望去,只见天色阴沉、乌云滚荡,茫茫大海犹如一个黑色的深潭令人望而生畏。 须臾,军令传达至各条战船,登时有无数兵卒兴奋的跑到甲板上振臂欢呼,叫嚷声即便是海风都遮掩不住! 水师从上到下都充满了房俊烙印,从成军那一日开始,“开拓进取,死不旋踵”便是水师的精神。大海之上、七洋之内,所有敌寇皆要俯首称臣,然而水师之足迹绝对不能仅限于海洋,更要延伸至大海连通的每一个国度,使得所有番邦异域都要臣服在水师的炮火之下。 第一千两百五十七章 火烧平穰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水师兵卒便于舰船之上生活造饭。用饭之后,每艘舰船上的兵卒便在甲板上集合,用粗粗的缆绳将拆卸下来的火炮吊起,慢慢吊至战船一旁的舢舨上。 兵卒划着舢舨,向岸边靠近,一直行进到结冰的边缘无法前行,才将火炮再次吊起,移到木板钉制的爬犁上,之后或以人力,或以畜力,拖拽着爬犁向着平穰城前进。 另有数千兵卒背着火枪、大盾在前开路。 行至半途,消停了一夜的大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好在爬犁在冰面上行驶,并未因大雪而阻塞道路。且漫天大雪也使得视线受阻,高句丽的斥候除非靠近,否则极难发现风雪之中前行的水师兵卒。 直至抵达平穰城西二十里处,才迎面撞上一伙高句丽斥候,在被火枪射杀数人之后,有两骑逃脱,赶回平穰城报讯。 前行的水师兵卒立即列阵,缓缓向平穰城推进,谨防随时可能前来的高句丽骑兵。 果不其然,待到平穰城十里之处,一队千余人的高句丽骑兵自风雪之中疾驰而来。战马矫健,兵卒剽悍,在风雪之中呼喝连连,卷起无数冰沫碎雪,气势汹汹杀气腾腾,迎面撞上水师兵卒,稍作整顿,便恣无忌惮的杀了上来。 骑兵对抗步兵有着先天的碾压优势,即便与唐军对阵之时吃了“震天雷”太多亏,高句丽兵卒却也不惧。无数此与唐军对阵,使得高句丽骑兵摸索出了一个规律,那便是固然“震天雷”威力强悍,但显然唐军装备有限,只要冲锋的速度够快,硬挨一波“震天雷”的轰炸之后迅速冲入唐军阵列之中,便可使得其余唐军投鼠忌器。 总不能杀红了眼,连自己袍泽的性命也不顾从而施展“无差别”攻击吧? 所以此刻高句丽骑兵便是打着这样的念头,唐军固然勇猛,但骑兵对步兵只要冲入阵中,那还不是肆意屠戮、任意宰杀? 待到高句丽骑兵突进至七八十丈左右,唐军阵列之中猛地响起一阵爆豆似的声音,一股浓烈的硝烟升腾而起,与漫天雪花搅在一处,连凛冽的北风亦不能吹散。 紧接着,便是无数的铅弹破空而至。 “噗噗噗” 虽然距离略远,铅弹的动能不足,但高句丽冶铁技术落后,除去将校之外基本没有铁甲,骑兵就连革甲也不多,在枪管之中受到高压而变形的铅弹,划出一道诡异而不规则的弹道,轻而易举的便洞穿单薄的衣物,对高句丽兵卒、战马造成杀伤。 铅弹的杀伤力非常强悍,一旦击中人体或是战马,因其不规则的形状以及动能不足,很难造成贯穿伤,铅弹留在身体之内飞速旋转,肆意破坏身体机构,使得兵卒,战马瞬间失去战斗力,且难以救治。 数千兵卒手持火枪,只是略微瞄准一下便勾动扳机发射,之后向后退两步准备装填弹药,身后的兵卒上前一步,端起火枪射击,而后再度退后,身后的兵卒依次上前射击。 “三段击”能够充分弥补火枪射程不足的缺陷,火枪精度不足,则完全以数量取胜,数千杆火枪齐射,铅弹在空中恣意飞射构织成一张大网,根本毋须瞄准。 待到高句丽人冲得更近一些,又有无数“震天雷”投掷入阵中,顿时人仰马翻。 凶猛的高句丽骑兵纵横辽东、战力强悍,此刻却犹如一头撞上一道钢铁构筑的城墙,战马嘶鸣兵卒惨叫,狂猛的冲锋之势好似海浪撞击礁石,除去溅起漫天的血花,难以逾越雷池半步。 火器之威,恐怖如斯! 站在后阵指挥作战的苏定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无限感慨。以往被称作“战争之王”的骑兵,这回终于遇到了克星。火器对骑兵的杀伤力实在是太过巨大,且火器施射之时火花、烟雾、震响齐发,战马受到惊吓,轻易便使得阵型混乱,难以发挥集团冲锋的优势,只能任凭宰割。 尤为重要的是,培养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骑兵,需要的资源太多、时间太长。汉人为何在面对胡族铁骑之时往往不堪一战?正是因为胡族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术精湛。而汉人想要十几岁的时候训练出那等骑术,几乎不可能。即便有天资卓越者在骑术之上更甚一筹,然则却又能有几人? 而火器操作简单,即便是妇孺之辈,稍作操练亦能临时上阵,依旧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战斗力。 可以想见,随着火器的发展,威力将会越来越强大,骑兵的优势将会一步一步缩小,最终火器会完全取代骑兵成为战场之上的主宰。 他很是庆幸,这等威力绝伦的武器最先出现在大唐,无数大唐虎贲可仗之以横行天下。 若是火器最先出现在番邦异域,当无数胡族蛮夷手持火器,甚至驾驶装备火炮的战船入侵大唐国境,大唐拿什么去抵挡? 苏定方愈发觉得房俊便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人杰,若非他发明出火药、研发出火枪火炮,却被胡人先行研制成功,待到杀戮成性的胡族蛮夷杀入帝国境内烧杀掳掠,那等凄惨之状况,简直不堪设想…… 只火药之发明,房俊便足以名垂青史,其功勋旷古烁今,受到子孙万世之瞻仰崇拜! …… 这支千余人的高句丽骑兵很快被屠戮干净,很显然绝大部分军队都被派出前往追击向北撤退的唐军,平穰城中兵力匮乏,尤其是极度缺乏骑兵。 将千余骑兵杀戮一空,军队丝毫不停,只留下一小队打扫战场,继续向着平穰城进发。 等到水师拖拽着火炮抵达平穰城下,城头上已经想起“呜呜”的号角声,城门“咯吱咯吱”的关闭,旌旗在城头竖起,于寒风之中飘扬,无数兵卒涌上城头,人头攒动,做好了防御准备。 城中兵力匮乏,且摸不准水师的兵力、战力,再派出一支骑兵被悉数剿灭之后,平穰城内守军采取了保守战略——死守不出。 在他们看来,数十万唐军围攻两月依旧不能破城而入,区区一支水师又如何能够攻破城墙?只需坚守不出,待到追击唐军的骑兵返回,这些城下的散兵游勇自然不战而溃。 唐军顺利抵达城下,甚至未能遭受什么阻击,便迅速列阵。一门门火炮被拖拽上来,工兵挥动铲子将铺满冰雪的地面铲平,安置火炮,而后调整炮口仰角。 一切准备就绪,手握小红旗的习君买一声令下:“放!” “咚咚咚” 百余门火炮一起点燃,火药在炮膛内燃烧爆炸,释放出狂猛的动能,将火油弹猛力退出。一股火焰夹杂着硝烟与炮弹一起喷出,而后一旁的兵卒拿着猪鬃刷子塞进炮管,迅速的将炮管内的残留清理干净,装填火药包、火油弹。 “放!” “咚咚咚” 数十大炮在平穰城下嘶声怒吼,每一次齐射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漫天大雪被席卷而起,恣意狂舞。无数火油弹自炮管内发射而出,自城墙之上飞过,落入城中。 “轰轰轰” 火油弹落地便爆裂开来,内里的浸透火油的易燃物四处抛射,无论溅射到各处便会附着其上,即便是一块雪地亦会汹汹燃烧。城内守军、百姓尚未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无数火油弹便从天而降,整个“小长安”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高句丽百姓贫瘠穷困,很多盖不起砖石房屋,只能以木料搭建,最是怕火。此刻火油弹从天而降,房屋、衙署、商铺纷纷起火燃烧,百姓、军兵惊骇之下试图救火,却发现这大火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只要沾上火星便熊熊燃烧,无论如何不能扑灭…… 一盏茶的功夫,半个平穰城都陷入火海之中,火焰滔天、烟尘滚滚,阖城军民鬼哭狼嚎、惊骇欲绝。 第一千两百五十八章 暴戾之君 鹅毛一般的大雪扑簌簌的落下,王宫内却是一片热气蒸腾、白雾弥漫。 兵卒们抬来烧开的热水,一桶一桶的泼洒在王宫内的铺设的青石板上,然后用刷子将污浊的血迹一点一点刷洗干净。天寒地冻之下,热水泼洒到地面化作雾气,迅速冷却,变成冰碴子,兵卒赶紧用刷子刷到一边,以免结冰。 白雪遮掩了罪恶,整个王宫都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无数王族、内侍、禁卫的尸体随意的丢弃堆叠在墙角,有兵卒用板车一车一车的拉走,运到城外掩埋。 亡国之族,已然再无生时的叱诧风云、高高在上,平素锦衣玉食的王族子弟死后被牲畜一般虐待,尊严尽失。 大殿之内,有大臣正跪在地上,极力劝说渊盖苏文善待王族,最起码亦要给于死后的尊重…… “王上,所谓‘死者为大’,这般随意掩埋王族尸体,必将令天下军民心寒,有碍王上树立威望、收拢人心。” “呵呵,”正站在御座之前,任由侍女重新整理冠冕的渊盖苏文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孤之王位,依靠的是万众归心之威望,而这份威望,来源于孤手中之兵权,更来源于挫败强盛的大唐,使其数十万大军远征而来铩羽而归,更与千军万马之中射伤其皇帝眼目!善待王族尸体?简直笑话!若非高氏一族昏聩无道、倒行逆施,又岂能引得汉人几次三番前来攻伐,使得吾高句丽城池损毁无数,数十十万计的儿郎葬身沙场!孤不仅要将高氏王族斩尽杀绝,尸体弃之荒野任由野兽啃噬,还要将宝藏王枭首示众,头颅悬挂于七星门上,让全国军民都好生看着,这便是昏君之下场!” 那大臣满头大汗,忙道:“王上,万万不可!纵然王上登基乃是顺应民心、天意所属,可善待前朝亡国之君乃是定例,以此彰显新君之气度。若王上执意如此,岂非让天下人嘲讽王上心胸狭隘、手段暴戾?” 他心想历朝历代王权更迭,新君都要给前朝留有一丝余地,毕竟天底下从未有传承不绝之王朝,万一等到自家倒台的那一天,继位者亦能效法前例,对自己予以优待。 眼下您这般苛责虐待高氏王族,就不怕日后别人有样学样,报复在你身上? 高句丽有识之士尽皆通习儒学,崇尚“中庸”之道,认为凡事留一线,莫要做绝才好…… 此事王冠已然佩戴整齐,渊盖苏文甩了一下袍服上镶满金线的袍袖,大马金刀的坐在王座之上,手掌婆娑着扶手,大笑道:“简直荒谬!人之一生,不过数十寒暑,生于世间若能及时行乐、一展抱负便足矣,难不成如始皇帝那般即便龙驭殡天,亦要大肆铺张,侍死如侍生,梦想着死后亦要权势在手、领袖天下?孤坐上这王位,乃是众望所归,自当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为天下臣民谋福祉。心胸狭隘怎么样?手段暴戾又如何?孤活着一日,便是高句丽之王,他日孤殡天崩殁,才不管葬于何处,子孙如何!” 他一生行事恣意,无所管束,视道德礼法如无物。在已经不可能有人阻挡他登上高句丽王位的情况下,依旧对高氏王族举起屠刀,永绝后患,又岂能在乎旁人说什么? 名声、威望这种东西,就好似老妪的裹脚布一般,虽然有那么一点用处,可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事实上,从他自封为大莫离支、统领高句丽军政大权的那一日起,便不曾有人说过他的好话。 然则那又如何? 他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且终于如愿登上无上王座,反倒是那些骂他、恨他、反对他的人,都尽皆被他辣手剪除,坟头青草都已经三尺高…… 他的威望,靠的就是手中的权势以及暴戾的手段一点一点积攒而来,他不在乎谁说他的坏话,只要那些人明白一旦激怒他所要承受的代价即可。 高句丽乃化外之邦,国中皆乃大字不识的胡族,汉人老早就看明白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的脾性,称之为“夷狄”,视如禽兽等同,他又何必展现自己仁慈宽厚的一面? 善良有时候并非好事,人善被人欺…… 殿中大臣们见到渊盖苏文乖戾的神情,再也不敢劝说,若是说得多了惹毛了这位,眼睛都不眨的便能喊来禁卫兵卒将他们一起宰了。 平穰城内刚刚那一场屠戮,遭殃的可不仅仅是高氏王族,但凡平素与王族走得进一些,这位暴君根本毋须原由、罪名,尽皆杀之。 城外的乱葬岗此刻估计已经尸积如山…… 渊盖苏文志得意满,平穰城固若金汤,唐军已然全军后撤,眼瞅着便直奔鸭绿水而去,迫在眉睫的危机已经全解,自己又登上王位,多年夙愿一朝得偿,胸腹之中快意非常,正待颁布法令,收拾残局,便见到大将剑牟岑急匆匆入殿。 “王上,大事不好,唐军水师已然攻至城外,末将派遣骑兵阻截,被其全歼,眼下已然准备攻城了!” 阖殿上下,尽皆大吃一惊。 唐军不是已经全军撤退了么?这水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渊盖苏文镇定道:“大唐水师的确于海疆之上纵横无敌,但是说起陆战,难不成还能比大唐皇帝的统御的数十万大军还强?毋须大惊小怪。” 数十万唐军围攻平穰城两月而不克,区区水师,还能比数十万大军更强? 剑牟岑愣了一下,旋即苦着脸,道:“王上,城中军队已然尽皆出城,追击唐军而去,眼下城中兵力空虚,不过万余之数……大唐水师素来战力强横,还请早作预备才是。” 渊盖苏文这才想起,他已然遵守与长孙无忌的约定,待长孙无忌使得唐军撤退,便派遣军队追击唐军,减缓数十万唐军回国之速度。 心中有些郁闷,大唐军队已然悉数撤离,所以他才觉得无后顾之忧,将城中军队尽数派出参预追击,可谁能想到这水师居然不遵号令,违令而行? 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他也只是郁闷,并未将大唐水师放在心上,吩咐道:“立即紧闭城门,所有军队上城防御,同时在各家府中聚拢人手,奴仆、私兵、甚至是监狱内的囚徒,打开‘小长安’内的库房,分发武器甲具。而后快马向城外的军队报讯,令其回援平穰城。” 大唐水师不过数万之众,平穰城依托坚城连数十万人的攻势都守得住,又岂能在水师面前失手?发动城内所有力量参预守城,然后城外追击唐军的军队迅速回援,危局可解。 剑牟岑赶紧道:“王上英明,唐军水师想必是不舍破城灭国之功勋,这才违令而行、贸然来攻。有王上坐镇,定教他来得去不得!” 渊盖苏文捋须大笑,正欲说话,便听得一声闷响,震得大殿上屋梁摇晃,梁上积攒多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继而,这等闷响声响成一片,一时间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满殿君臣尽皆大惊失色。 渊盖苏文第一时间想到唐军的火器,其威势的确可以山崩地裂,大惊之下站起,大声道:“速去查看,发生何事!” 未等剑牟岑等人出去,便见到一个禁卫飞步入内,来到渊盖苏文面前拜倒在地,疾声道:“启禀王上,唐军以火炮攻城,无数炮弹越过城墙,落入城内,其炮弹之内装填了易燃之物,所至之处,皆燃大火,水泼不灭!” 渊盖苏文大步来到殿门外,抬头看着扑簌簌的大雪,再遥望西边冲天而起的火光、烟雾,心里猛地一阵抽搐,嘶声问道:“唐军炮弹落处,可是‘小长安’?” “正是!眼下‘小长安’大火冲天,所有库房皆燃起大火!” “哇呀呀!唐贼狡诈,欲断吾生路矣!” 第一千两百五十九章 死到临头 “哇呀呀!唐贼狡诈,欲断吾生路矣!” 渊盖苏文大叫一声,只觉得两眼一黑,向后仰倒。所幸剑牟岑便站在他身后,见状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摇摇欲坠的渊盖苏文扶住,见到渊盖苏文面如金纸、两眼紧闭,登时惊骇欲绝,大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大殿之内一阵人荒马乱。 唐军虽然已经撤退,但高句丽内部却派系分裂,国家之根基几乎被这一场大战打得荡然无存,全凭渊盖苏文的威望得以镇压,若是这位刚刚登上王位便撒手人寰,那高句丽立马便有倾覆之祸。 更何况唐军水师已然兵临城下…… 好在渊盖苏文只是多日来精神紧张、身体透支,陡然听闻“小长安”被唐军一火油弹猛攻付之一炬,无数甲具军械尽皆化作飞灰,一时间气急攻心,晕厥过去。经过太医紧急施以针灸,渊盖苏文便在一众大臣或是庆幸或是失望的眼神中醒转过来。 太医在他腰后垫了一个软枕,上身倚在床榻上,喘着气下令道:“立即下令,城中各家所有甲具军械一律上缴,以作守城只用,谁家若是隐匿不缴,阖家下狱,家主枭首!赶紧组织人手守卫城池,定要坚持到大军回援!” 唐军水师之统帅当真阴狠,这攻城的时机抓得太好,正趁着城中兵力空虚之际发动突袭。且一上来就抓住了“小长安”这个要害,施放火油弹将其中军械甲具尽皆焚毁,这时候就算城中仓促组织其守城人手,亦会因缺乏兵刃护具而毫无战斗力。 眼下哪怕用人命去填,也要坚守到前去追击大唐的部队回援,否则平穰城未能被数十万唐军攻破,反倒被区区一支水师趁虚而入攻陷城池…… “喏!” 剑牟岑得令,赶紧退出,大步流星前去组织人手守城,同时前往城中各家搜刮军械甲具。高句丽朝廷官吏不似大唐那么严格,更从不禁绝刀兵,城中各个贵族家中都豢养私兵,更囤积甲具军械。平时要防备着他们起兵造反,这个时候反倒成为赖之以补充军械的来源…… 殿内,一众大臣纷纷上前,见到渊盖苏文憔悴的模样,各个深情至极、关怀备至。 “王上,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强敌退却,王上登基,正当带领吾等励精图治、开创盛世!” “王上毋忧,区区敌寇不过是癣疥之患,仗着火器之威闹腾一阵,必然退去。” “王上乃国之柱石,当保重身体,勿使臣民挂念!” …… 满殿大臣真情流露、言辞恳切,渊盖苏文却只觉得闹腾,好似一堆苍蝇围在身边嗡嗡叫,让人头痛欲裂,心浮气躁。 可眼下这个时候还需上下一心、抵御外侮,也不好统统撵走,只得闭着眼、忍着气,缓缓说道:“唐军水师攻城,城中兵力不足,此乃吾之疏忽所致。诸位还须发动军民,上城参预防守,勿使城池陷落于强敌之手!一旦城破,以唐军兵卒之悍勇、兵戈之犀利,祸事临头矣!” 面对数十万唐军围城狂攻,他尚能气定神闲、居中调度,然而此刻不过是面对区区一支水师,却令他有一种如芒刺背的危机感。 城中空虚啊! 谁能料到数十万唐军如潮水一般向北退去,偏偏这支水师却特立独行,前来攻伐平穰城? 麾下军队追击唐军,延缓其退军速度,此刻想必已经到了鸭绿水附近,想要回援平穰城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平穰城能否坚持三天? 渊盖苏文心里没底…… 有大臣安慰道:“王上毋须担忧,唐军素来讲究令行禁止,越是精锐之师,越是军法森严。大军全部撤退,其水师却逆向而行,显然是违令不遵。这样一支不遵军令之军队,在大唐必然是末流,乌合之众而已,也只能倚仗火器之威,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 渊盖苏文闭幕不言。 乌合之众? 这些贵族大臣只盯着自己的土地、奴仆、马匹,从来不关心海上之事,简直孤陋寡闻、愚蠢透顶! 大唐皇家水师之名号早已震动天下,大海之上纵横无敌,但凡关注海贸之事,岂能不知眼下之大洋已然尽成唐人之后花园,在其水师护航之下恣意横行,别国船队意欲进行海贸都要看其脸色,稍有不满便直接击沉,其豪横之处,令人发指。 且皇家水师不仅仅是海上无敌,其陆战之能力也早已在倭国、安南等处得到过检验,无愧于天下第一等强军之赞誉。 这样一支军队,若是没有完全之把握,又岂敢于在这个前来攻城? 又有人道:“王上天威,早已震慑群伦,唐军闻王上之名而色变,一群跳梁小丑,亦敢前来捋猛虎之须,不知死也!” 渊盖苏文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烦躁的摆摆手,沉声道:“孤有些头晕,要歇息片刻,尔等且先退下。”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都感受到渊盖苏文的不满,赶紧跪地施礼,齐刷刷退往殿外。又不敢走,万一这位随时叫谁进去回话却发现不在,一怒之下官爵职务一撸到底都是轻的,杀起人来绝对不眨眼…… 众人刚刚退出殿外,猛然间“轰”的一声闷响,躺在床榻上的渊盖苏文觉得连身下的床榻都摇摇晃晃,床头一个花瓶栽倒在地,“砰”的一下碎裂,吓得渊盖苏文一个激灵。 “混账!怎么回事?” 渊盖苏文怒不可遏,自己不过是想要休息一下而已,这些该死奴仆的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偏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殿内奴仆、太医吓得跪伏于地,浑身犹若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刚刚离去不久的剑牟岑自殿外乱滚带爬的跑进来,未等渊盖苏文暴怒训斥,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道:“王上,大事不好,唐军破城了!” “啊!” 渊盖苏文脸色煞白,猛地自床榻上坐起身,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头从床榻之上栽了下来。 “王上!王上!” 殿外大臣闻声赶紧冲进来,太医、奴仆上前搀扶,禁卫以为发生什么不测之事,也冲了进来,整个大殿乱成一团。 ***** 城外,大雪纷扬。 一门门火炮齐声怒吼,一枚枚火油弹被发射入城内,冲天大火、滚滚浓烟自城内升腾而起,将漫天大雪都搅得杂乱纷扬。水师是最早装备火炮的军队,对于火炮的使用效率天下无人可及。这一轮轮炮击绝非简单的齐射,而是每一轮都在调整射击角度,使得炮口越仰越大,炮弹越打越远,形成由近及远的炮火覆盖。平穰城西城“小长安”早已湮没于大火之中,不断向外蔓延的炮火则成功阻截了意欲救援的军队。 “都督,火油弹打得差不多了,总得留一些,待到城破之后给高句丽王宫来上几发,免得他们负隅顽抗,弟兄们强攻伤亡太大。” 习君买来到苏定方身前请示。 可以预见,一旦水师破城而入,城内少量高句丽军队肯定无法阻挡,届时最终的战场就将是高句丽王宫。平穰城乃是当年长寿王谋划建筑,城内一砖一石皆有所规划,尤其是高句丽王宫更是深谙兵家之道,易守难攻。 若是敌军猬集于高句丽王宫负隅顽抗,实施强攻的时候难免使得水师伤亡大增,干脆届时一顿炮火将整座王宫烧成白地,即省事又省心…… 苏定方负手立于风雪之中,眼睛略微眯起,盯着不远处浓烟滚滚的城头,半晌,颔首道:“可以,‘小长安’内的军械差不多已经焚毁殆尽,敌人纵然临时组织军民顽抗,亦缺乏军械装备,赶紧让人前去在城门下埋设火药吧。若是炸不开城门,这些计较又有何意义?” “喏!” 习君买兴冲冲大步离开,招呼先登之士预备了大量火药,冒着城头射下的箭雨冲到城门之下。 第一千两百六十章 炸毁城门 习君买召集五十名身手矫健、气度剽悍之兵卒,是为“先登死士”,尽皆披甲执盾,怀抱火药。火炮开始调整炮管,对准城门两侧的城墙连续发炮,一枚枚火油弹击中城墙、城头,尽皆燃烧于大火之中,城上守军伤亡惨重。 新补充上来的兵卒一时间难以发挥战力,更无暇顾及城下猫着腰以巨大木盾遮挡掩护的唐军死士欺近城门。直至唐军先登死士来到城门下,城上的兵卒这才反应过来,箭矢檑石雨点一般倾斜而下,但唐军早已躲到城门洞里。 城上守兵觉得有些不妙,但城门洞向内凹陷,站在城上目光难及不可能攻击,若是从里边打开城门那更是找死的行为…… 好在唐军并没有让守军困惑太久。 这些先登死士皆是久经训练,专门干的就是埋设火药的活计。用螺旋状的尖锥狠狠的旋进青砖之内,再用铁锤击打青砖其它部位,几下便将紧紧嵌在一起的青壮敲碎。只要一块青砖被敲碎取下,其余青砖便一块接着一块轻而易举的取出。 没几下,城门洞的两边墙角处便各扒开两个大洞,唐军将所有火药统统埋设进四个洞中。火药固然威力无穷,可也讲究埋设方法,不是随随便便挖个洞埋上火药便能发挥最大威力。除去水师之外,其余部队哪里懂得这种矩阵形式的爆破反应? 等到铺好引线,将其点燃,然后“先登死士”顶着巨大木盾全体撤退。 “噗噗通通”头顶的箭矢檑石雨点一般击打在木盾上,唐军死士撒开脚丫子全速撤退。 “轰!” 一声沉闷的声响好似在心底狠狠的震了一下,只见那坚固高耸的城门犹如豆腐块一般陡然间膨胀碎裂,巨大的青石、破碎的青砖向着西面八方激射抛飞,原本矗立着的城门一瞬间化作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砖石冒着浓烈的硝烟,好似一朵乌云一般升腾而起。 以糯米浆、石灰等物混合而成黏合剂砌筑的城门,难以抵抗数百斤黑火药爆破之时产生的巨大力量,轻而易举的将其炸得支离破碎,条石青砖化作一堆废墟。 高句丽守军先是被这等天地之威吓得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城门已然坍塌,整条城墙防线瞬间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一直顶盔贯甲、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兵已然朝着城门处发动突袭。 重装步兵这个兵种实际上已然消失于当下各国的军队序列之中,固然防御力强悍,几近刀枪不入,但是移动缓慢,机动性太差,战场之上几乎等同于活靶子,只能被动挨打。 然而水师当中却依旧装备了一支重装步兵,以之执行攻坚任务,尤其是对战兵戈不利之胡人,每每能够受到奇效。曾经在新罗、倭国,水师的重装步兵便立下汗马功劳,杀得人头滚滚。 此刻重装步兵朝着城门实施突袭,身后火炮向着城门附近发射炮弹阻延守军救援,居然实现了“乞丐版”的步炮协同…… 平穰城内精锐军队尽皆北上追击唐军主力,试图延缓唐军归国之速度,城中留下的守军难称精锐。此刻城门陡然被唐军炸开,完整的城墙防线顿时出现巨大的豁口,亟需守军前来堵截,结果守军却因为被唐军的火油弹炸得发懵,贻误战机。 待到反应过来前往堵截,先是被唐军的火炮一顿狂轰滥炸,好不容易冲到城门附近,又要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兵。刀斧砍在唐军厚厚的甲具上,冒出一串火星留下一道印痕,唐军毫发无伤。可唐军反手横刀斩出,便是一蓬血雨,高句丽兵卒开膛破肚、残肢遍地。 不过高句丽兵卒亦是悍勇,尽管手中武器难以对唐军造成有效杀伤,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冲上前来,倚仗局部人数优势将重装步兵死死堵在城门处,双方脚踩着城门崩塌的条石青砖,展开浴血争夺。 唐军固然占据甲具优势,但城门处狭窄,且兵力不足,一时间被高句丽守军死死堵住,难以寸进。 不过在身后,无数水师兵卒已然集结完毕,潮水一般向着城门处冲杀而来。 ***** 大军一路向北撤退,很快便抵达鸭绿水一带。 李二陛下驾崩的消息依旧紧紧掩藏,不敢泄露分毫。且不说一旦这个消息泄露会对大军的士气造成极大之打击,军心涣散之下毫无斗志只知夺路奔逃,极有可能给身后追击的敌人以可趁之机,单只是消息泄露之后传回国内之后势必引发的剧烈震荡,便令李绩不敢承担半分风险。 原本长安城内便是风波跌宕,不少人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宗室诸王蠢蠢欲动,皆因陛下之威望压制,未有人敢轻举妄动。一旦得知陛下驾崩,那些人再无任何顾忌,怕是一夜之间长安城就能混战不休,打成一片废墟。 且甚有可能将这股动荡散播出去,导致神州板荡,天下烽烟处处…… 然而就算李绩再是心急如焚,期待可以尽快率领大军回到关中稳定局势,但是身后紧追不舍的高句丽骑兵却令他颇为忌惮。 他想回头与敌人决战一番,不计伤亡剪除这个尾巴,而后心无旁骛的踏上归程,高句丽骑兵却避而不战,远远躲开;可当大军启程向北,敌人又阴魂不散的缀上,稍有不慎便被其袭扰一番,烦不胜烦。 没奈何,李绩只得指挥大军按照各部原有之建制轮番后撤,一部后撤,一部殿后,如此交替而行,进度缓慢。 行至鸭绿水畔,河面冰封落满积雪,远远的泊汋城在望。鸭绿水两岸群山环伺,只余下泊汋城一条通路,只需待大军过后留下一军镇守此城,便可隔断敌军继续追击,大军可轻装简行,快速返回营州。 待到大军渡过冰封的河面进驻泊汋城,敌军却并未如以往那般紧追而至,这令李绩有些疑惑…… “速速派出探马,查看敌军之动向。” 李绩素来谨慎,敌军反常之行为,使得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只是未等斥候出发,便等到了水师送来的讯息。 …… “水师居然不尊将令,擅自攻打平穰城?娘咧!苏定方莫不是仗着房俊护着他,便无法无天了?” 泊汋城内衙署,伤势仍未痊愈的尉迟恭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听闻水师校尉禀报之后,立时破口大骂。 丘孝忠也面色阴沉,不满道:“他苏定方以为自己是谁?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两月而不克,难道凭借区区水师之力,便能达成数十万人未克之功勋?当真是被功勋迷了眼、黑了心,若是等到他攻而不克,反而在平穰城下损兵折将,倒要看看朝廷如何处置他!” 其余众将,除去程咬金沉吟不语,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置身事外,余者尽皆纷纷表达不满。 倒也不是对水师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是苏定方这等不遵号令、私自出兵的行为,让大家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危机。 数十万大军的确围攻平穰城两月而不克,如今陛下驾崩,不得不撤军北返、铩羽而归,然则平穰城这两月之内历经唐军猛攻,城池损毁、兵卒损失,实力已然大损。 若非担忧长安因陛下驾崩出现变数,只需再有个十天半月,平穰城必破无疑。 眼下大军北返,水师却发兵猛攻,且高句丽还派出一支数万人的精锐骑兵一直缀在大军身后袭扰,平穰城内必定兵力空虚……虽然平穰城被水师攻陷的可能不大,但这种可能却的确是存在的。 万一水师走了狗屎运,当真将平穰城一战而定,那可如何是好? 当初朝野上下、军中各派都将水师排斥在外,就是唯恐水师攫取功勋,愈发壮大。如今大战打了大半年,一个个如狼似虎却在平穰城下撞得头破血流,连陛下都驾崩了,这一大群当世名将尚不知回京之后如何给天下一个交待,结果连东征的功勋都被水师给抢走…… 大家齐齐抹了脖子吧,尚有何面目见人? 第一千两百六十一章 破城而入 官场之上,哪里来那么多的恩怨情仇?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立场”,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一众将领心中都有些不详之预感,如若当真被水师攻陷平穰城,覆亡其国,将东征之功勋尽入其手,那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尉迟恭见到李绩沉吟不语,忍不住道:“英国公,似水师此等不遵上令、自行其是之做法,军法绝不可容!否则往后人人效仿,上下离心,这军纪军法还要不要?” 前来报讯的那个水师校尉一直忍着不说话,不过此刻见到屋内众人都在谴责水师不尊将令,有些忍不住,拱手道:“鄂国公怕是忘了一事吧?咱们皇家水师隶属于皇室,由越国公一手缔造,只听从陛下之旨意,根本不在帝国军队序列之内。英国公对水师下令,已然是逾距之行为,哪里还有号令水师之资格呢?” 屋内众人一时无言。 这就是大家都排斥水师的原因之一,这个愈发庞大的军事系统纵横海疆之上,任何人都很难插手其内。其创造的越来越大的利益只在陛下与房俊手中掌管,其余门阀即便与其有生意往来,也皆由水师占据主导。 哪怕你是统御天下兵马的大元帅,也无法对水师指派调度。 不怕你在系统之内称王称霸,就怕你游离于系统之外…… 丘孝忠不满,喝叱道:“岂有此理!纵然不在帝国序列之中,亦应当顾全大局,听从统帅指挥调度,这般自行其是、恣意妄为,一旦破坏了东征大计,你担得起责任么?” 那校尉一脸无辜,摊手道:“在下只是小小一个校尉,破坏东征大计这样的责任如何担得起?这话,您得去跟咱们都督说才是,亦或者,待到将来越国公回京,您亲自去他老人家面前质问一番。” “娘咧!” 丘孝忠气得火冒三丈:“焉敢拿房二来压我?” 固然气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说出别的不好听的话语来。房二那个棒槌可不管他丘孝忠是哪个,今日他敢在这里说房俊一句坏话,异日穿到房俊耳中,那厮就敢打上他的家门。 连长孙无忌都对房俊一忍再忍、无可奈何,他丘孝忠算个球? 李绩瞥了一眼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又不敢撂狠话的丘孝忠,摆摆手,对那水师校尉道:“回去向你家都督复命,便说此事吾已知晓。” 而后,他抬头从面前一众将领面上扫过,最后落在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脸上,缓缓道:“水师此刻攻城,要谨防追击我们的敌军骑兵回援。你二人各率所部,与敌军骑兵纠缠,不求毙敌多寡,只要使其不能回援平穰城,便算是大功一件。切记,战机可由你二人自行寻觅,吾不会多言,但若是损兵折将之后还使得敌军回援平穰城,形成对水师内外夹击之势,则你二人最不容恕!” “喏!” “喏!”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赶紧起身,甲叶铿锵,大声应诺,而后与水师校尉一同退出,集结麾下军队,即刻反过头杀向追击在身后的高句丽骑兵。 屋内,李绩揉了揉眉心,对众人缓缓道:“事已至此,吾等所要做的便是稳住局势,定要及时赶回长安、扶保社稷。否则,若是任由关中战乱,吾等皆为帝国之罪人矣!” 众人明白他话中之意,实在提醒大家这个时候别想什么歪心思了,好好的护送陛下灵柩返回长安,稳定住长安局势才是首要,什么东征之功、什么盖世之勋,都是等闲。 赶紧齐齐起身:“英国公放心,吾等知晓轻重!” 李绩颔首,道:“下令生火造饭,今晚在泊汋城休整一夜,明日清晨,拔营启程!” “喏!” 待到众将散去,李绩一个人坐在房中沉思许久,方才缓缓起身,来到一旁被“百骑司”精锐重重护卫的一个院子。 这里,临时停放着李二陛下的龙体,除去李绩之外,任何人等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诸遂良站在一间房舍之外,见到李绩入内,上前施礼相见,而后陪同李绩进入屋内…… ***** 古今中外,战争从未离开过人类的历史。王朝更迭也好,争权夺利也罢,战争的阴影永远覆盖于人类头顶,仿若驱之不散的阴霾,将会伴随人类文明之进程,直至毁灭之终点。 战争的发起,便要倚仗军队。 在华夏历史当中,最主要的兵制有两种,募兵制以及府兵制。 两种兵制各有优劣,大多因地制宜,由当时的社会环境、国家基础选择其中之一而施行,亦或者王朝肇始之时选一种,随着社会的变革转而换成另外一种。 “府兵制”最早出现于南北朝时西魏权臣宇文泰时期。在那个时代,北方是鲜卑人的天下,对于汉人非常排斥,民族歧视特别严重,结果导致北魏分裂,建立东魏、西魏。宇文泰登基之后,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所以采取了“胡汉文化”结合的措施,也就是“府兵制”的初始。 “府兵制”作为世袭兵制,将天下农民按照家中贫富情况,做三六九等之分,六等之上参军。其核心在于兵员另立军籍、世代为兵、自备粮食装备,作为交换,政府为其提供土地并免其其他徭役。让军户为国家服役的土地,作为均田的一部分,是皇帝直接给予的,不得随意买卖,也就是说,府兵的效忠对象,直接面对皇帝,对于统治者来说,其优点不言自明。 府兵制的出现可以说是有效的解决了政治经济问题和社会危机,化解了军队因为经济而产生的矛盾,也为之后隋唐的军事强盛打下了基础。 然而府兵制的缺点也非常明显,除去随着社会发展土地兼并使得军户逐渐流失、兵员难以补充之外,最关键的便是职业化程度不足,兵卒未经过严格之训练,战力低下。 而职业化、正规化,正是募兵制的优点。 当然,募兵制的缺点也很明显,那便是国家军费开支疯狂暴涨,即便是两宋那等经济富裕至极致的王朝,亦最终受其所累。 可以说,由府兵制向募兵制转变是社会发展结果所导致,而募兵制固然靡费巨大,却终究成为军队兵制最完美的制度。 皇家水师,便是大唐第一支募兵制军队。 军中兵卒皆是选拔招募而来,每月有军饷开支,可建功立勋进爵升职,所需付出的则是夜以继日的残酷训练。 水师兵卒之战力,可谓冠绝全唐,这使得炸开城门之后全力冲锋之时,所遭遇之高句丽兵卒被完全打懵。 之前高句丽军队与唐军由辽东城打到平穰城,丢失了大半个高句丽,如今又围绕城池鏖战两月有余,对于唐军的战力心知肚明。何曾料到这陡然之间发动攻城的水师,无论单兵战力、团队协作皆高处之前唐军不止一筹? 这哪里是水师?陆上强军也不过如此啊! 且由于高句丽军队之精锐皆北上追击唐军,城中老弱病残哪里是水师兵卒的对手? 仅只是两个冲锋,便将堵截在城门内的守军冲散,震天雷开路,身着重甲、手持横刀的重装步兵如墙而进,硬生生杀了一个尸山血海,趟出一条通道。身后无数水师兵卒潮水一般自城门处涌入城内。 入城不久,本已开始溃散的守军忽然加强攻势,原来是城中各家的私兵、奴仆被组织起来,前开协助守城。结果晚到一步,城门已然被炸开,只能试图冲到唐军阵中激战,将唐军杀退。 然而水师岂能让敌人近身?重装步兵在前开路,兵卒跟随其后,一杆杆火枪“噼噼啪啪”爆豆一般响个不停,一股股硝烟自枪口喷出,面前的敌军一片一片栽倒。 城门内这片开阔地带,成为高句丽守军的血肉磨盘,这种近距离、大面积的射击最大限度的发挥了原始火枪的威力,根本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第一千两百六十二章 无耻之尤 西城之内“小长安”一带,无以计数的火油弹轰击之下火焰冲天、黑烟升腾,天下的大雪尚未落地便被融化,来不及躲避的高句丽兵卒、奴役或被当场炸死,或被活活烧死,到处都是烧焦碳化的尸体,黑乎乎一截散发着一股熏人欲呕的诡异肉香…… 唐军水师在重装步兵的冲击之下,终于攻陷城门一带,身后的兵卒潮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涌入城中,一队一队沿着街巷向着城内攻去。远距离以火枪、震天雷施以打击,近距离则是重装步兵身着重甲在前开路,有高句丽兵卒藏身于民房之中以弓矢偷袭,转眼就会被一枚震天雷一起炸上天。 没有了城墙的防御优势,真正进入巷战,高句丽守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唐军所向披靡,所至之处尸山血海、墙倒屋塌,根本无可阻挡。 等到唐军已然攻占西城门,彻底将城门内区域控制,开始向着城内推进,由剑牟岑组织的各家最后的私兵、奴仆、甚至是囚徒所组成援军才姗姗来迟。结果这些并未经过多少正规训练,且严重缺乏军械甲具的乌合之众,只是一个照面便被唐军的重装步兵冲散,火枪齐射之下,丢下一地尸体之后做鸟兽散。 冲入城内的唐军水师士气暴涨,一边占领城墙肃清守军残余,一边在重装步兵开路之下,向着平穰城中心区域挺进。沿途不断有小股高句丽兵卒前来堵截阻挡,却皆在唐军攻势之下迅速溃散,任凭唐军长驱直入。 诚然,平穰城内守军兵力不足,且精锐尽皆北上追击唐军,由军队、各家私兵奴仆组成的守军良莠不齐缺少军械革甲等等原因使得平穰城防御力大减,但是唐军水师威猛无俦的战力却是能够这般势如破竹的关键。 重装步兵开路在前,缺乏重型军械的高句丽军队根本不可能对其造成杀伤,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披坚执锐的“钢铁人”一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火枪兵、刀盾手紧随其后,距离略远的敌人以火枪射击,略近之时以震天雷轰炸,火力层层递进,防御固若金汤,莫说是眼前这些乌合之众,即便是高句丽最为精锐的“王幢军”,亦难撄其锋芒。 漫天大雪之下,唐军水师一路狂飙突进,直冲向王宫。 整个平穰城西半城已经彻底陷入混乱,先是火油弹从天而降引燃了大部分房舍,许多商贾、官吏、百姓不得不冒着大雪躲到街上一面被大火烧死。紧接着唐军炸塌城门破城而入,守军无力抵抗,来不及撤退的人群便在街上四处乱窜。 被唐军一个照面便击溃的大将剑牟岑眼前一亮,赶紧指使麾下所剩不多的兵卒沿街布置防线,驱赶混乱的人群向着唐军攻来的方向涌去。 在他想来,汉人一贯标榜道德,“仁义之师”乃是汉人军队一以贯之的形象,眼下虽然是战争状态,可唐军总不能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吧? 若唐军无视平民一概攻击,则其“仁义之师”的名头自此荡然无存,将会遭受整个天下的诋毁与诘难,对于大唐威服四夷之战略影响甚大;若唐军投鼠忌器,不敢放手屠杀,那么这些惊慌失措的平名百姓会将唐军的阵型冲垮,届时自己组织反击,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毋须歼灭唐军,只需拖延至向北追击唐军主力的那些精锐骑兵回援,这支唐军水师必然腹背受敌,一败涂地。 …… 习君买顶盔贯甲,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紧跟在重装步兵之后向着王宫挺进,战况之顺利,令他有些心潮澎湃。 眼下平穰城内防御空虚,眼前这些守军皆乃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抗衡精锐的水师兵卒,水师强横的战术更是所向无敌。只需冲入王宫,生擒活捉刚刚登基为王的渊盖苏文……那可就是灭国擒王之功! 古往今来,除去“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外,当属这灭国擒王之攻为最! 都督苏定方自然应得一个国公之爵,自己想必亦能因功封侯,彪炳青史…… 非是习君买浮浅,军人便应当以军功为目标,无论保家卫国亦或是开疆拓土,若无一分争功之心,又岂能悍不畏死、勇猛无前? 然而憧憬尚在脑中回旋,迎面便见到无数衣着褴褛、面无菜色的贫民、奴役从街道的另一头涌了过来,更有高句丽守军于其身后挥舞着兵刃施以驱赶。 习君买一瞬间便明白了敌人的险恶用心,却也陷入纠结…… 身边兵卒也有些懵,纷纷发问:“将军,该当如何?” 即便是一个大头兵,也知道“屠杀平民”素来被天下人所不耻,即便获得再大的战功,一旦与这个罪名牵扯上,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是胡虏夷狄也就罢了,毕竟不通道德与禽兽无异,再是最初天怒人怨之事亦是应当,可汉人自古便标榜“仁义”,焉能对手无寸铁之平民举起屠刀? 他们自己都不过去心里那个坎儿…… 习君买也急得满头大汗,可再不下令,眼瞅着这些惊慌失措的高句丽平民就将冲到近前,冲散自己这边的阵型,若是守军紧随其后掩杀而至,非得吃一个大亏不可。 正巧身边一声惨呼,一个火枪兵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支冷箭射中脖颈,一头栽倒在地。 习君买脑中灵光一闪…… 他当即命人抬来几具阵亡唐军的尸体,用力往迎面冲来的高句丽平民人群中抛去,然而让人大喊:“大家注意,这些平明当中混杂着敌军!” “高句丽卑鄙无耻,以平民百姓为挡箭牌!” “驱策平民,偷袭吾军,渊盖苏文窃国之贼,无耻之尤!” 躲在远处指挥兵卒驱赶平民冲向唐军阵列的剑牟岑闻言,登时大叫不好!唐军来这一手,岂不是将责任反推到了自己这一边?自己驱策百姓以百姓的身体做掩护,利用唐军“仁义之师”不忍对百姓屠杀的心理近身袭杀唐军……这非但令自己遗臭万年,也使得唐军摆脱了不利之境地。 纵然面前是平民,可既然高句丽军队混杂在平民之中袭杀唐军,总不能还要求人家唐军保持“仁义”,死也不能还手吧? 果不其然,唐军大肆呼喊一番,使得人人都听得清楚之后,便是一阵雷鸣也似的火枪声,一股股硝烟自枪口喷出,化作一团乌云在唐军阵列上升腾而起。 “杀杀杀!” “胡虏奸狡,假扮平民!” “杀我袍泽,血债血偿!” “杀!” 前头的重装步兵猛地冲入高句丽平民的人群之中,手中横刀劈砍斩杀犹若匹练一般,血肉横飞残肢抛溅,虎入羊群一般对着手无寸铁的高句丽平民施以冷酷屠杀。 身后的火枪、弓弩、震天雷一起发射,被高句丽军驱赶着的平民历经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无数平民嘶喊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开膛破肚。 当唐军重装步兵浑身浴血杀透人群来到在后驱赶的高句丽守军面前,这些兵卒看着面前魔神一般的唐军步卒,吓得脸青唇白两股战战,不知是谁忽然发一声喊,所有人顷刻间丢掉兵刃,转身撒腿就跑。 唐军水师犹如狂风扫落叶一般向前突进,等到杀至王宫门前,这才遭遇到渊盖苏文身边禁卫军的阻拦。 高句丽可不仅仅只有“王幢军”堪称王牌,作为历代高句丽王的御用禁卫,就算渊盖苏文对于“王幢军”收编、改造再为彻底,亦难免其中有忠心高氏王族之人,若是使其宿卫身边,难免隐忧太大。 故而于“王幢军”之外,尚有一支真正心腹之卫队,人数在万余人之间,一直宿卫身边,战力强悍且忠心耿耿。 眼下唐军已经攻至王宫门前,渊盖苏文不得不将这最为心腹、亦是最后的武装力量投入作战…… 第一千两百六十三章 穷途末路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渊盖苏文的禁卫军亦如唐军重装步兵一般,皆身披重甲、手持长戟,各个身躯高大勇猛精悍,此刻于王宫之外列阵,依托地利死战不退。唐军火枪、弓弩难以在远处对敌军实施杀伤,单纯以震天雷攻击消耗又太大,双方一度于王宫外的广场、附近民居农舍、官府衙门等处展开激战,反复争夺,战况瞬间胶着,双方伤亡骤增。 对于高句丽一方来说,时间是他们最为有利的,唐军主力大举撤退,只需他们前往追击的骑兵精锐返回,而后里应外合,即可将这一支唐军水师全歼。而唐军显然也知道这等处境,所以毫不留力,一上来便是狂风骤雨一般的猛攻,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双方围绕着王宫展开殊死搏杀,火枪鸣响、震天雷轰鸣,箭矢如蝗血肉横飞,将这座辽东重镇变成一个惨烈至极的血肉磨坊。 …… 王宫之内,渊盖苏文终于自眩晕之中清醒过来,只是依旧头痛欲裂。 他揉着太阳穴,强撑着坐在书案之后,听着文武官员汇报城内战况,待到听闻唐军一边怒叱高句丽军队藏匿于平民之中袭杀唐军兵卒,一边对手无寸铁之平民实施屠杀之时,气得他怒喝一声,一掌拍在桌案之上:“无耻之尤!” 他只知道此举必然是唐军栽赃嫁祸,以掩饰其屠杀平民之事实,实在无耻透顶,却浑然不觉高句丽守军驱赶平民试图冲击唐军阵列之行为,更为可耻十倍百倍…… 又大臣痛心疾首:“高句丽乃宇宙之中,只可惜似孔子那等先贤大哲虽然生于高句丽之地,却未能传道于高句丽之国,更未能惠及高句丽子孙。若非当年孔子背井离乡周游天下传播儒学,又岂能有汉人振兴华夏衣冠,凌驾于天下诸族之上?可惜,可叹!” 一个白发老臣在一旁附和:“天不佑我高句丽啊!汉人如狼,四处侵袭,若今日城破国亡,他日吾高句丽之子孙将生生世世尽为汉奴矣!想我东明圣王肇始之初,崛起于玄菟郡,威名播于天下,兵甲威胜降伏宇内,怎奈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先祖在天之灵,怕是恨我不争,不能明目矣!” 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有着以无耻为寻常之传统,他们深谙“声高有理”之信念,认为任何事只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说,即便虚假亦会成为事实,哪怕别人不信,自己也会信以为真。 时至今日,高句丽朝野之中不少人在鼓吹汉人王朝之奠基者乃是高句丽人,他们整日里不厌其烦的聒噪鼓吹,那些徒子徒孙们听得时间长了,自也深信不疑…… …… 渊盖苏文眼皮狂跳,心内怒火升腾,若非此际大敌当前、岌岌可危,非得将这两个老儿推出宫门,枭首示众! 这两个混账东西,是在暗讽老子逆天而行,连祖宗也不保佑? 不过话说回来,那东明圣王高朱蒙乃是高氏王族的始祖,自己如今将高氏一族屠尽,老幼不留斩草除根,使其断绝血嗣,若当真魂魄有令,的确是要诅咒自己这个逆臣贼子的…… 屏住怒气,渊盖苏文沉着脸,忍着头痛道:“剑牟岑何在?” 话音未落,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急响,先前还盔明甲亮的剑牟岑丢盔弃甲一身狼狈,进了殿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王上,敌军势大,攻势猛烈,守军不能抵挡,已被敌军突破至王宫之外,王宫安危旦夕可破,末将死罪呀死罪!” 群臣惊呼一片。 外头枪炮声乒乒乓乓,喊杀声亦是时近时远,虽然知晓形势岌岌可危,但毕竟钢刀尚未加颈,危机感未免不足。此刻听闻剑牟岑之言,方才知晓唐军已然兵临宫外,说不得下一刻就能冲入宫内。 殿内文臣武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相互之间交换一个颜色,这这这……高句丽要亡了呀! 彼此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一些犹豫。 胆怯倒是没有几分,唐军可以杀守军,可以杀平民,但即便攻破王宫,亦不会将他们这些文臣武将逐一屠戮,毕竟这么大的高句丽被唐军覆亡,也总该需要官吏管辖地方、处置政务吧? 当然,想要得到唐军宽恕之前提,是绝对不能与渊盖苏文搅合在一块儿,越是对渊盖苏文表忠心,死得便越快。 因为等到唐军获胜,必然便是眼下身边之袍泽跑去唐军那边将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一一出卖,以此邀功请赏…… 然则在渊盖苏文面前,却是谁也不敢将心底所想流露分毫,渊盖苏文之暴戾,对于这些大臣来说比之唐军更甚十倍。 渊盖苏文没心思揣摩这些大臣是否忠心,他稳了稳心神,问道:“孤之禁卫军骁勇善战,就算不能击溃强敌,延缓其攻势总有可能吧?只要能够坚守两日,待到北击之大军回援,内外夹击,定能全歼唐军!”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听得殿内群臣齐齐颔首,士气有所回升。只是渊盖苏文心里却悔得肠子都青了。 数十万唐军倾巢而来,更有大唐皇帝御驾亲征,这般浩荡之声势,平穰城能够保全已然是邀天之幸,自己为何又会昏了头,认为应当衔尾追杀一番,以此来提振自己的威名呢? 唐军虽退不乱,那些骑兵即便衔尾追杀,亦很难得到良机剿杀唐军,反而更像是一支卫队,沿途护送唐军归国…… 最为严重便是将城内精锐军队尽皆派出,导致城中兵力空虚,结果唐军水师窥得良机,大举来袭,一下子便打在高句丽的软肋上。 尤其是敌军火油弹焚毁了“小长安”内的军械甲具,使得平穰城即便组织起一支军队参预防御,却也因为缺乏兵戈甲具不能发挥战力。这样的军队参预防御,除去为唐军填人头,又有何用处? 为今之计,就只能倚仗自己的禁卫军与那些乌合之众舍生忘死抵御唐军,能够坚守王宫,不让唐军再做寸进。唯有坚守至北边大军回援,才能扭转败局,转败为胜。 生死成败,再也不能掌握在他的手中,唯有听天由命,看看老天是否能够眷顾他这位高句丽至高无上的王者。 然而未等他整理思虑,便觉得眼前火光一闪,继而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在耳畔响起,整座大殿地动山摇,所有活动的物品尽皆移位,茶盏、茶杯等物更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好几位年老体衰的大臣更是一个屁墩儿跌倒在地,吓得凄声嘶叫,屁滚尿流。 “轰!” 又是一声震响,大殿的窗户被砖石碎木等等碎片击穿,不少直接激射入殿内,吓得所有人都趴伏在地。 渊盖苏文亦被剑牟岑与内侍自床榻上拽起,摁在地上以身体掩护。 渊盖苏文羞愤欲绝,想他堂堂高句丽之王,威重天下王权在手,如今却落得这般狼狈境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一脚将剑牟岑踹远,怒叱道:“胆小如鼠!还不速去外边看看发生何事?” “喏!” 剑牟岑赶紧爬起身,猫着腰去到殿外,须臾回转。恰在此时又是一声震响连着地动山摇,刚走到门口的剑牟岑一跤跌倒,连滚带爬的来到渊盖苏文面前,带着哭腔道:“王上,大事不妙!唐军以火炮强攻,禁卫军不能挡,眼下宫里处处燃起大火,唐军已经攻进来了!” “啊!” 殿内大臣一听,哪里还顾忌渊盖苏文之残忍暴虐?一个个犹如战神附体、勇悍无论,纷纷起身。 “王上,臣下虽无缚鸡之力,可国难当头,岂能龟缩于此?当与强敌同归于尽!” “说得极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 诸人口中说着慷概激昂的话语,脚下不停,猫着腰冲出大殿,自去唐军面前跪地乞降、摇尾乞怜。 渊盖苏文岂能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只气得一口老血喷出,胸口沉闷略减,挣扎着起身来到墙边抽出宝剑,怒眦欲裂,大声道:“存亡之际,休要效法那等贪生怕死之徒,但凡有一丝勇气,且随吾杀敌!” 第一千两百六十四章 枭雄末路 渊盖苏文是个狠人,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一生都走在攀登权势巅峰的路上,心中执念唯有一个目标,那便是篡位自立、登基为王!为了这个目标,他手段血腥狠辣,不知多少文武大臣惨死在他手中,只因为当了他的路。 当需要有人统御“王幢军”深入敌后给予敌人强大杀伤之时,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派去,尽管他曾经无数次想要在将来将自己的权势地位都交给这个儿子继承。 在他心中,唯有权势,什么道德礼法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 在内侍的服侍下穿好盔甲,带上兜鍪,忍着一阵阵头晕目眩,咬着牙坚挺着脊背,渊盖苏文一手拎着宝剑,大步走出大殿,带着身边禁卫威风凛凛的来到宫门。 整个王宫在唐军凶猛攻势之下犹如一座孤岛,左近官衙、农舍、商铺要么被唐军占据,要么被炸为平地,无数唐军从西面八方围攻而来,禁卫军与败退至此的军队苦苦支撑,围绕着王宫展开殊死搏杀。 远处,隐约可见唐军将火炮架设在街巷当中,随口炮口一团一团火光与硝烟闪现,一枚一枚炮弹落在王宫内外。其中有火油弹,亦有实心的铅弹,所至之处要么一团火焰冲天而起,要么摧枯拉朽血肉模糊。 禁卫军的确悍不畏死,然而再是勇猛的士兵,面对火炮、火枪之时也只是哀嚎着扑到在地。 面对此等毁天灭地之威,血肉之躯如何能挡? 眼瞅着王宫门外惨烈至极的战况,渊盖苏文目眦欲裂,一团火焰在胸腹之中熊熊燃烧。 天不佑我! 从古至今,千年来战争无外乎坚甲利戈、对阵厮杀、两军相逢勇者胜!其中固然有战略战术之作用,然则更重要还是兵员素质、军心士气。只需兵卒悍勇,士气高涨,便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然而此次唐军东征,火器横空出世,不仅其毁天灭地的威力非血肉之躯可以抗拒,那种对于战争模式的彻底改变更让渊盖苏文难以接受。以往,汉人兵书中素有“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的战略,天下人奉为圭臬,无数战争之中验证其实用性。 但是随着火器的出现,这一战略已然不再适用。 再高的城墙、再厚的城池,又如何能够抵挡火药的爆破威力?平穰城的城墙以黏土夯实为芯,外铺青砖条石,不仅坚固而且韧性十足,但现在不还是被唐军以火药炸开城门? 只要被唐军攻入城池,便需有五倍甚至十倍的守军,付出惨烈至极的代价,以人命去填,或许能将唐军击溃。否则在唐军火枪、震天雷的巨大杀伤之下,唯有沦陷一图。 更别说唐军可不仅仅拥有火器,其兵员素质本就冠绝天下,两汉之时汉家虎贲“一汉顶五胡”,汉军威震天下扬威异域,如今之大唐雄师亦是不遑多让,便是突厥那等纵横草原不可一世之强族,不也被大唐覆亡其国、生擒其王? 骁勇善战的唐军装备威力无穷的火器,足以横行天下,无人能挡。再加上大唐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人口更是天下第一,在可以预计的数百年以内,除非大唐自己发生内乱,否则外族难以匹敌。 最让渊盖苏文难以接受的是,为何火器这等足矣毁天灭地的武器要在自己这个时代出现? 若无火器,纵然唐军倾巢而来,他亦有信心能够抵挡。可现在,高句丽二十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建的辽东长城难以阻隔唐军一天半日,那些依山而建的山城在火药肆虐之下墙倒屋颓,数以十万计的高句丽勇士灰飞烟灭…… 为何火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问世? 自己绸缪一生都在攀登高句丽的至尊王座,费劲心血,终于如愿以偿,但这贼老天却要高句丽彻底覆亡…… 渊盖苏文不甘心! 他不顾世人反对,不顾道德礼法,毅然决然的登上王位,为的是带领高句丽雄踞一方,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甚至入寇中原,覆亡汉人王朝,让高句丽的血脉统治那片富饶辽阔的土地! 然而这贼老天却为何不眷顾伟大的高句丽? 渊盖苏文血脉贲张,一股怒火升腾而起,紧紧握着手中宝剑,嘶声大喊:“随吾杀敌!” 剑锋所指,不仅仅是身着重甲的唐军,亦是这阴沉昏暗的天穹,更是那偏袒不公的命运! 他一生都在奋斗杀戮,从来不信命。 他不满足于区区一个大莫离支,而是费尽心机耗尽心血登上这至高无上的王位,他不仅敢向敌人举起宝剑,亦敢同命运殊死搏杀! 然而,身边禁卫、大臣岂敢让他亲自冲锋陷阵?他活着一时,或许还能坚持到大军自北回援而来,他若阵亡,高句丽顷刻之间便将覆亡…… “大王,万万不可!” “王上千金之躯,焉能冲锋陷阵?” “莫要忘了大唐皇帝前车之鉴!” …… 渊盖苏文满腔热血,恨不能怼天怼地血战一场,却被身边文武大臣死死拽住,拖回王宫之内,气得他差点呕出一口老血。 不过这等时候,自也不能迁怒于众人,回到宫内当即将里里外外的禁卫、内侍尽皆组织起来。宫内藏有不少弓弩,将之分发下去,又想起唐军火枪的远距离杀伤力,让人在宫门之内放置了一些掩体,用以遮挡唐军火枪齐射,自己这边则可以躲在掩体之后以弓弩还击。 当然,眼下之局势已然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单凭平穰城内的兵力已然不可能击退唐军,唯一之希望,便是能够坚守至北边的大军回援。 到了这是,渊盖苏文愈发悔之不及,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派兵前去追击唐军,试图延缓其撤军之速度? 若非如此,城内兵力充足,唐军水师区区数万兵力,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前来平穰城打秋风…… 然而事已至此,徒说无益。 将眼下之事安排停当,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阖上眼睛,对左右道:“孤尚有些头晕,要歇息片刻,尔等退去殿外等候,将孤幼子叫来,孤有事交待。” “喏!” 诸人躬身施礼,推出大殿。 稍许,渊男产快步入内,施礼道:“父王叫我前来,有何吩咐?” 渊盖苏文坐在御座之上,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清秀俊美的幼子,心中忽然一阵悲凉。 血脉传承,父死子继。自己苦心孤诣篡取王位,待到百年之后自然是要交由自己的儿子来继承,而后生生世世千秋万代,永不断绝。然而眼下自己固然登上王位,非但连太子来不得册立,便是连一个爵位都未能给自己的儿子册封…… 深吸口气,渊盖苏文瞅了眼门外,提高音量道:“门外何人?” 剑牟岑自门口出现:“是末将。” 渊盖苏文颔首,道:“任何人不得到近前,违令者斩。” “喏!” 剑牟岑应了一声,走出殿外,侍立门旁,一手摁着腰刀,虎视眈眈,不许任何人等靠近。 心中暗忖:王上这大概是要交待后事了吧?只不过眼下唐军势不可挡,王宫被迫乃是迟早之事,一旦北边的大军来不及回援,国破家亡已然注定,还有什么好交待的?想来,是让渊男产逃走,一面渊氏一族断绝血嗣…… 想到这里,他眼珠子转转,脚步略微往门前靠了靠,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殿内的声音。 渊盖苏文雄才大略、智计出众,若是放在往常,自当醒悟这等时候人心离散,任何人都要防着一手。但是现在他焦头烂额,身体状态又极度衰弱,却忘记提防剑牟岑…… 他看着面前的渊男产,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情绪,缓缓道:“事已至此,怕是回天乏术,覆亡只在顷刻之间。” 第一千两百六十五章 慈父,孝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心情无奈而又愤懑。 深吸一口气,方才继续说道:“为父这一生,享受荣华富贵、大权在握,如今更是登上至尊王座,此生足矣,虽死无憾。但你尚年轻,不可追随为父葬身此地,稍候你自带上细软盘缠,让禁卫护送,突围出城,逃生去吧!” “父王!” 渊男产悲呼一声,跪伏于地,膝行向前来到渊盖苏文脚下,仰起脸痛哭失声,哀求道:“父王,您英明神武、雄才伟略,纵然一时之失势,又有何妨?不若带领禁卫突围,向南退却至百济边界,可依托地利,请百济出兵,再号令国内各方勤王,未必不能反败为胜、东山再起!” 他看出渊盖苏文已然存了死志,心中悲怮,极力劝说。 渊盖苏文呵呵一笑,温言道:“傻儿子,为父这一生刚愎强硬,从不落于人下,又岂能临阵脱逃、忍辱偷生?倒是你,若是此刻不走,吾渊氏一族血嗣尽断,为父死不瞑目。” 渊男产依旧不肯,垂泪道:“尚有大兄在,自不会血嗣断绝。儿子愿意陪在父亲身边,生则一起生,死便一起死!” 眼看着幼子这般执拗,哪怕是面临绝境,渊盖苏文亦是心中感动,老怀大慰。 他抬起手,婆娑着儿子的头顶,苦笑道:“你大兄……是个没见识的,一心想要投降大唐,便能得到大唐的支持,取代为父的位置,领袖高句丽。然则吾渊氏一族威望太重,国内不知有多少人心向咱们,大唐又岂能放心让你大兄执掌高句丽?若为父所料不差,如果高句丽灭亡,那么你大兄两三年内必遭横祸而亡。” 渊男产震惊得说出话来。 其实他心里何尝没有投降大唐之想法?眼下父亲有心让他带兵突围而去,他还向着待到出了平穰城便寻一地暂且藏匿,等唐军攻破王宫、父王力战而死,自己再前去唐军营中投降。 凭借自己渊盖苏文幼子的名分,想必并不难获得与大兄等同的待遇。唐人善于谋略,杀伐乃是下下之选,捧起自己与大兄相对抗,分裂高句丽的残余势力,大唐自可将局势掌握于手中,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此刻听闻父王之言,使得他忽然醒悟过来。父亲的威望太高,纵然得到父亲力战而死、国家覆灭,可是高句丽各地、各族之势力依旧会对自己与大兄死心塌地,只需振臂一呼,当可起兵反唐。 大唐岂能任由这等隐患存在? 或许将自己于大兄一刀宰了,自高氏王族当中寻一个傀儡扶持起来,必然更加俯首帖耳,甚至视渊氏一族为国仇家恨,毋须大唐担忧便会往死里打压忠于渊氏一族的力量,在高句丽残余势力之间形成真正的对抗…… 见到父亲当真疼爱自己,渊男产心中有些愧疚,跪伏于地,哭泣道:“如此,孩儿岂不是不忠不孝?万不敢如此。” 渊盖苏文捋须微笑,缓缓道:“为父一生行事,可曾遭人驳斥?今日既然让你突围而去,便莫要再做这等妇人之态!大丈夫杀伐决断,无需赘言。” 渊男产俯首悲泣,不敢多言。 渊盖苏文回身,将身旁桌案略微推开一些,露出一截墙壁,再其中一块青砖上使劲儿摁下,便见那青砖连同着上下数块青砖一起凹陷进去,露出正方形的缺口。 将手伸进去,取出一个锦盒。 渊盖苏文将锦盒放在桌上,将其打开,从中取出一方玉质玺印,捏着玺印上的虎头钮反转过来,便可见到玺印上“勾骊之王”阴刻铭文篆字…… 高句丽亦称勾骊,其意大抵是山城的意思,高句丽之意便是高山上的山城。 “这方玺印,乃是东明圣王传下,共传二十一任国王,代表着高句丽至高无上的权势与威严。今日,为父将它赐予你,你要妥善保管,不可遗失,将来以其号令天下,起兵复国!” 言罢,将玺印装入锦盒之中,递给渊男产。 言中之意,已然不认为王宫还能拖到大军回援,亡国就在眼下…… 渊男产不敢违令,只得高举双手,接过锦盒。 “剑牟岑!” “末将在!” 随着渊盖苏文相召,剑牟岑大步走入殿中,来到近前。 渊盖苏文面容凝肃,沉声道:“国破家亡,就在眼下。孤虽登基为王,却无力扭转乾坤,心中深恨矣!然则城可以破,孤可以死,高句丽之传承却不可断绝!如今,孤将高句丽之传国玺印交予三公子,你率军护卫突围出城,前往百济边界,恳请百济义慈王出兵相助,复国而立!责任重大,汝可堪担负?” 剑牟岑当即跪地,拔出腰间一柄匕首,在额前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涌出,染红了半边脸颊,铿锵有声:“王上信重,末将岂敢不遵?有生之年,定当辅佐三公子完成复国大业,若违此誓,犹如此面,再无颜面见世人!” “好!” 渊盖苏文甚是欣慰,至此末路穷途,已然众叛亲离,却依旧能有一名义士肯肩负复国重任,殊为难得。 “局势危难,莫要多做磨蹭,速速去吧!” 渊盖苏文强忍心中悲怮,阖上眼目,挥了挥手。 渊男产拜倒在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痛苦不已。剑牟岑逃出手帕擦拭一下脸上鲜血,一手搀扶渊男产,道:“唐军凶猛,或许下一刻便冲入宫内,三公子当不负王上之殷望,以大局为重,咱们赶紧走吧!” 渊盖苏文没睁眼,面无表情的挥手。 渊男产这才止住眼泪,站起身,抱着锦盒与剑牟岑一同走出大殿。 这时,渊盖苏文方才睁开眼,看着儿子的背影走出大殿,一瞬间居然有些眼眶湿润…… 纵是身为猛虎,亦有舔犊之情。 眼下分离,便是生离死别,此生怕是再无相见之日,焉能没有感触? 沉默少顷,便收拾心情,命人将渊男生叫来,毕竟眼下非是伤春悲秋之时…… 须臾,渊男生进入殿内,跪地叩首:“儿子见过父王。” 渊盖苏文冷冷注视着这个他素来不喜爱,且背着他勾结大唐的逆子,却也没有恼火。 好半晌,方才自腰带之上解下一块铁牌,劈手丢在渊男产面前,缓缓说道:“虽然你不孝,但为父却不愿结束你的性命。唐军破门在即,国破家亡已成定局,这一块渊氏一族的符印便交予你,自此以后,你便是渊氏一族的家主,每一个渊氏子弟之生死,尽操于你手。” 那铁牌“当啷”一生落在渊男生面前,令他神情错愕,不知所措。 这可是他曾经心心念念之物,本以为谋划失败,却不想唐军大队虽撤,却陡然蹦出来一支水师,以不可匹敌之势头攻破城门。可尽管如此,可只能加速自己的死期而已,无论胜败,父王又岂能留着自己这个“逆子”的性命? 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现在,父王却将渊氏家主交予自己…… 渊男产有些懵,自不敢伸手去将铁牌捡起。 渊盖苏文冷然道:“非是为父宽宥于你,实在是时局所迫,不得不如此。留你一命,待到唐军杀进宫来,为父自难活命,唯有你才能保全渊氏一族之根基,你能否做到?” 让这个逆子暂时担任家主之位是真,期待其保存家族根基亦是真,然而待到渊男产自百济边界复国称王,唐人恼羞成怒之下,第一个杀的必然就是长子渊男生。 但是到那个时候家族根基必定已然由明至暗,悄然转移至渊男产身边,渊男生之死,亦算是有所价值…… 至于如此便等同于他亲手将长子置于死地,他才不在乎。 自己可以死,渊男生可以死,即便是渊男产亦可以死,只要每个人的死都能够有所价值,那便在所不惜。 渊男生哪里知道这些? 还以为父亲眼见局势不可逆转,故而良心发现,留自己一条生路且将家主之位传予自己,真是好父亲啊。 再想想当初自己背叛父亲投靠大唐,其行为当真禽兽不如,心中愧恨万分,跪伏于地,悲泣道:“父王,是孩儿错了……” 第一千两百六十六章 手足,兄弟 渊男生见到父亲事到如今已然既往不咎,甚至将家主之位传给自己,心中之悔恨痛惜无以言表,只能涕泗俱下,以首顿地,表达自己的悔恨之情。 渊盖苏文冷硬的面容看似有些融化,淡然道:“男儿汉七尺之躯,焉能这般毫无骨气,做小儿状?速速起身离去吧,为父只希望你投降大唐之后能够善待族人,保存家族元气。如此,为父死亦无憾。” “喏!” 渊男生不敢多言,抹了抹眼泪,再磕了三个头,起身拿好铁牌走了出去。 天空大雪飘飘洒洒,时不时伴随着炮弹纷飞,耳畔风声呼啸,更有炮弹落地之后的轰鸣震响,连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栗颤抖。渊男生却只觉得这天很亮,较之大殿之内的阴沉更加让人舒适。 从小到大,父亲既是他心目当中顶天盖地的英雄,也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死死的压在他的心口。 自从记事之时起,似乎自己每说的一句话、每办的一件事,都从未得到过父亲的赞许,在父亲看来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与不足,随之而来的便是训斥与教训,冷漠与疏离。 渊男生相信,若非自己生得早,天然的占据了嫡长子的位置,使得父亲不得不顾忌外界诋毁嘲讽从而迁就自己,怕是老早就将自己废黜抛弃,甚至发生点什么意外从而夭折…… 父子亲情? 这东西大抵还是存在的,但绝不会出现在父亲身上。 父慈子孝? 这东西憧憬一下即可,若是当真,只会万劫不复…… 他深吸口气,径直来到远离大殿的地方,与自己的心腹侍卫汇合,然后命人寻来几块白色床单,随身携带之后自王宫东门而出。此处战况相对并不激烈,不至于一冒头未等说话便遭来唐军一顿火枪乱射。 他们自宫门而出,便将白色床单高高举起,一路小跑着飞奔向对面列阵的唐军。 说起“举白旗投降”这个风俗,乃是从中原传至高句丽。据说当年大秦六合诸侯、一统天下,因尚“水德”,故而崇尚黑色,官员、军队服色皆以黑色为主。及至大秦二世而亡,刘邦入主关中,兵至咸阳城下,秦三世子婴无奈之下率领百官、宗室出城而降。为了展示臣服之决心,特意以秦人的“国色”黑色的反颜色——白色为服饰,将江山社稷拱手相让。 此后,白色为“投降色”的传统便延续下来,历朝历代,但凡投降,都会竖起白旗…… 渊男生带着心腹侍卫飞快跑去对面,还要回头观察自己身后的高句丽禁卫军,因为他不仅要防备唐军的火枪,亦要防备自己身后的乱箭。毕竟此时双方交战正酣,自己这边见到有人陡然投降,一怒之下乱箭射杀也不是不可能…… 所幸自己这边的禁卫军对于这等突发之事甚为意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披着白色床单跑到对面;唐军这边对于这等临阵投降的行为自是乐见其成,带兵的校尉赶紧呼喝麾下兵卒勿要射击。 待渊男生一行人跑到唐军阵中,这才被兵卒扑上前摁在地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见没有兵刃在身,这才松了口气。 唐军校尉手摁腰刀,喝问道:“尔等何人,意欲何为?” 渊男生忙道:“吾乃渊盖苏文长子渊男生,此前便与唐军多有联络,如今愿意归顺大唐,弃暗投明!” 校尉一听,这可是个大人物啊,当即不敢怠慢,将他引着去见苏定方。 …… 苏定方此刻尚在平穰城外,指挥军队彻底清剿城墙附近的残余敌军,一队队兵卒不断自他身边奔跑而过,潮水一般涌入平穰城。漫天大雪之下,旌旗招展盔明甲亮,水师数万虎贲士气高昂、战意沸腾,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即便官场之上遭受多年打压,早已磨炼出沉稳无比之心志,然则此刻看着这平穰城黑烟处处、炮火连绵,麾下兵卒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控制全城,亦难免壮志凌云、心潮澎湃! 开疆之勋,灭国之功! 自古以降,这便是所有武将孜孜不倦舍生忘死去追求的无上荣耀,只此一件,便足矣彪炳青史、名垂千古! 谁能料想,自己蹉跎多年,郁郁不得志,时至今日却能够将数十万大唐军队于陛下御驾亲征之下亦未能擒获之功勋攫取在手? 尽管性情沉稳、久经磨砺,然则此时此刻面对着破败倾颓之平穰城,苏定方亦难免觉得有些飘…… “大帅,有高句丽人于阵前投降,自称渊盖苏文之长子渊男生,恳请求见,您见或不见?” 一个校尉策骑而来,至近前跃下马背,上前施礼请示。 苏定方眉毛一挑:“渊男生?将其带到近前。” “喏!” 校尉应了一声,回身向远处招招手,一队兵卒将渊男生押解前来,虽然未曾将其捆绑,却严密监视,唯恐其在苏定方面前暴起伤人。 尽管以苏定方的身手,或许十个渊男生都不是对手…… 渊男生到了近前,他并不认识苏定方,见对方年岁在四旬左右,脸膛方正,不怒自威,一身明光铠威风凛凛,赶紧下拜,恭谨道:“罪人渊男生,深感家父倒行逆施、残忍暴虐,所不耻也,故而冒死前来弃暗投明,伏请将军宽宥!” 言罢,一揖及地,久久不起。 既然是投降,姿态自然要做足…… 苏定方背负双手,精光湛然的眸子在渊男生身上转了转,缓缓道:“高句丽之王乃大唐皇帝册封,明令天下,为大唐之藩属。然则渊氏父子祸乱朝纲、谋逆篡位,故而大唐皇帝出兵讨逆、匡扶正朔,汝父子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渊男生也不是个笨蛋,听了这话倒是没有太过害怕,只是明白自己的“诚意”还不够,只得跪伏于地,大声道:“今有一事,需禀明将军,家父已然将高句丽传国玺印交予舍弟,令其携带逃往南方,借助百济之力图谋复国……吾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幡然醒悟,自然在不肯助纣为虐。” 苏定方心中一沉。 如果这渊男生所言不虚,那的确是一个麻烦。 百济与高句丽两国相邻,素来睦好,时常一起发兵攻伐新罗,彼此利益牵扯甚大。此前大唐东征之初,百济义慈王便曾派出十余万强兵给高句丽助阵,只是后来不知是何缘故临时撤兵。 但百济的态度已然彰显无遗,一旦渊盖苏文幼子手持高句丽传国玺印前往两国交界之初,以高句丽正朔之身份号令全国余孽,再向义慈王恳请援兵,说不定还真能复国成功。 眼下大唐已然无力继续东征,只凭借区区水师之力,焉能击败百济? 而任由渊男产复国成功,即便唐军占据平穰城,亦会形成长久的对峙局面,极大的耗费大唐兵力、粮秣、辎重。眼下的灭国之功,或许一转眼就会变成大唐的一个巨大累赘。 苏定方看着渊男生,道:“此言当真?汝应当知晓唐军军纪严明,若有妄言,定斩不饶!” 渊男生忙道:“千真万确!罪臣岂敢有一字片语虚假?” 苏定方颔首,沉声道:“虽吾前往大帐!来人,去将习将军唤回。” “喏!” 苏定方带着渊男生回到临时安置在城外的帅帐,自有兵卒策骑前去城内将习君买唤回。 须臾,习君买策骑一路疾驰,回到帅帐。 进入帐内,见到苏定方与一个衣饰华贵的青年相对而坐,登时略感疑惑。 苏定方摆摆手,道:“此乃渊盖苏文之长子,如今弃暗投明,投诚而来。” 习君买恍然,这位可是高句丽头一号“反贼”,老早就跟长孙家牵线搭桥、传递消息,只可惜长孙冲是个草包,临门一脚功亏一篑…… 第一千两百六十七章 忠臣,逆贼 苏定方对渊男生道:“汝父子作恶多端、悖逆暴戾,陛下起兵之初便曾昭告天下,定要将汝父子明正典刑、匡扶正朔。不过眼下见你能够弃暗投明,尚有廉耻之心,更有忠诚之意,其情可嘉。但想要洗净罪孽,单单如此尚且不够,还需立下大功才行。” 渊男生心领神会,起身施礼道:“在下明白!在下愿为唐军引路,前往百济边界追回高句丽传国玺印!” 他也是有几分小聪明的,自己说到底乃是渊男产的亲兄长,若说带兵前去追杀自己的弟弟,这种事好说不好听。若是只说“追回玺印”,则事情大不一样,至于“追回玺印”的同时会否使得渊男产丧命……即便会如此,那也大多是巧合而已。 苏定方自然不愿与他争这么一点口舌之利, 他对习君买道:“你即刻点齐兵马,随渊男生前往百济边界,无论如何,定要将高句丽玺印取回,否则后患无穷!至于期间如何行事,你可谨慎斟酌,毋须请示。吾唯有一个要求,追回玺印。” 习君买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尊令!” 抬起头时,看着苏定方的眼睛,苏定方略微颔首。 习君买便明白了……想要投降唐军,还想着要保存名声? 美得你。 ***** 高句丽王宫之内有多条密道,但是甚少通往城外,大多都是在城中某一隐秘之处。渊男产与剑牟岑带着数十兵卒自密道中走了小半个时辰,才从另外一头钻出,四周大量一番,发现就在南门附近。 耳畔炮声隆隆,显然唐军的攻势依旧猛烈,不过南门这边战况并不激烈,或许是远离城中王宫,也或许是唐人“围三缺一”的战略,所以眼下相比西城还算平静。 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城门外唐军架起火炮不断轰击城池,漫天大雪之下只见到人影幢幢,看不真切到底有多少人。 剑牟岑不敢怠慢,出示自己的腰牌印信,汇合了城门内一支千余人的部队,在守城兵卒疑惑的目光之下将城门打开一道缝隙,然后陡然杀出。 城外的唐军已然猛攻了一阵,不见高句丽军队出城迎战,自己那边也缺乏足够的兵力强攻城池,便只是不紧不慢的发炮。陡然见到一股高句丽军队从中杀出,登时吓了一跳,待到急忙组织拦截,却已被杀入阵中。 唐军仓促应战,高句丽军则志在突围,自然难以阻挡,任由这一股高句丽军队杀透阵列,突围而去。 唐军不肯罢休,随后追赶。 渊男产与剑牟岑杀透敌阵突围而出,便向着南方亡命奔逃。这一带的地形他们非常熟悉,数月以来连降大雪天地茫茫,他们钻山沟翻山岭,几个时辰之后便将唐军摆脱。 自己也累得不行,渊男产便提议寻一个背风之初,暂且歇息。 剑牟岑自无不可,回头见到雪花飞舞天地茫茫,敌军一时片刻不能追至,便在一处山坳之中下令歇息。 渊男产拿着水囊喝了一口烈酒,见到剑牟岑先是让心腹亲卫站在不远处遮挡风雪,也与其它兵卒隔开,然后才走过来与自己并肩而坐,便将手中水囊递过去,让剑牟岑也喝一口。 待到剑牟岑一手来接水囊,渊男产陡然觉得后背一阵剧痛,有锐器刺入自己后心,惊骇之下正欲大叫,剑牟岑欲接水囊的那只手已然捂住他的嘴,刺入后心的锐器一阵搅动,疼得渊男产剧痛难当,身体剧烈挣扎。 剑牟岑一手捂着渊男产的嘴,起身将他压在身下,另一手握着一根羽箭狠狠刺入渊男产脏腑之内,然后松手,掐住渊男产的脖子,待到渊男产憋得满脸涨红,身体慢慢软下去,瞳孔涣散,这才惊叫道:“三公子,你怎么了?” 周围人都没有注意这边,且因为彼此之间有剑牟岑的亲卫阻挡,此刻听闻声音,这才赶紧起身围拢过来,见到渊男产倒在地上,剑牟岑似在施救,登时都大吃一惊。 “三公子怎么了?” “哎呀,好多血!” “弩箭!三公子中了唐军的弩箭!” …… 一阵人荒马乱。 剑牟岑摇晃着渊男产的身体,大哭道:“三公子,吾等身负王上之重托,您却遭唐军弩箭射杀,这让吾如何跟王上交待,如何跟高句丽的列祖列宗交待?” 见到渊男产双目圆瞪死不瞑目,依旧狠狠的瞪着他,他心里难免心虚,赶紧伸手将渊男产双目阖上,对周围人等悲泣道:“刚才突围之时,三公子身中弩箭,却为了不拖累吾等,死撑着不肯说……自王宫离开只是,王上命吾辅佐三公子,若高句丽覆亡,便前往百济恳请援兵,图谋复国。眼下三公子被唐人射杀,此仇不共戴天!吾当秉承三公子遗志,继续前往百济,纵然百死千死,矢志不渝!诸位可愿随吾前往?” 众人又是悲伤又是愤慨,齐声大呼:“吾等愿意!” 剑牟岑大声道:“好!吾等皆乃高句丽之忠良,纵然国破家亡,亦不能猪狗一般对唐人摇尾乞怜。三公子为唐军所害,吾等身为人臣,自当为其复仇,虽百死而无悔!然如今国破家亡,王上亦已以身殉国,吾等有用之躯万不能意气用事,白白送死。诸位当随吾南下,至百济恳请援兵,挥师反攻平穰城,光复江山,延续高句丽之国祚不绝,与唐人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 …… 见到军心可用,剑牟岑自渊男产怀中摸出那方高句丽传国玺印,满面悲戚道:“时局紧迫,不能给予三公子厚葬,以免引起唐军注意。便将三公子简略葬在此处吧,待到日后吾等功成,再至此地,为三公子厚葬!” 其余人道:“正该如此!” 唐军就在身后追赶,剑牟岑指挥兵卒以兵刃刨开地面积雪,将冻得硬如铁石的地表象征性的挖了一个浅坑,然后将渊男产的尸体放入其中,再以积雪覆盖。 收拾停当,剑牟岑不敢多留,当即拿着传国玺印带着一干兵卒即刻启程,向南而去。 他认定唐军主力此番北撤,短期内绝难再次发动东征,而百济与高句丽边界一带多山岭沟壑,地势复杂,唐军水师欲前往清剿则兵力不足,与其跟随渊男产受其驱策,做牛做马,何如自己掌握玺印,以复国、复仇为口号,聚拢高句丽国内残余势力,独霸一方? 有渊男产在,以其渊盖苏文之子的身份,便理所应当是各方势力之核心,自己永远都只能屈身为臣、受其驱策。 眼下渊男产已死,平穰城内的渊氏一族待到城破之时也必然死绝。自己固然不大可能受到所有高句丽残余势力之信服拥戴,但好歹有传国印玺在手,想必振臂一挥,亦有应者云集。 若是侥幸,说不得一朝复国成功,自己亦能坐上那至尊之王位…… 至于忠臣亦或是叛贼,剑牟岑完全不在乎。他渊盖苏文一世英雄、威重天下,不可曾弑杀荣留王,扶立宝藏王为傀儡,而后为了登上王位干脆将高氏王族屠杀殆尽? 与其相比,自己已经良善得太多了! 漫天大雪之下,剑牟岑脚步飞快,心中火热,似乎这莽莽江山已然尽入其手…… “将军!” 行至半途,忽然有人跑到近前:“前方发现一伙人正在一处山坳之中歇息,弟兄们将其擒获,却发现是安舜公子。” 剑牟岑脚下一顿,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谁?” 那兵卒道:“宝藏王之庶子,安舜公子。” “……” 剑牟岑有些发愣,高氏王族已然被渊盖苏文屠戮一空,这安舜是如何逃出平穰城的? 不过眼下并非疑惑这个的时候,安舜的陡然出现,让他心里忽然泛起一个主意。 自己的确难以服众,散布于国内各处的势力未必心服自己,更未必愿意奉自己为尊,但有了宝藏王的儿子那可就不一样了,安舜不仅仅是宝藏王的庶子,更是渊净土的外甥,有着渊氏一族的血脉。 如今高氏王族、渊氏一族尽皆绝嗣,只剩下安舜这么一棵独苗,若是不奉其为主,还能有谁? 自己只需将安舜死死的掌握在手中,便等同于掌握了高句丽正朔,或许效法渊盖苏文“权倾天下”“大权独揽”,当一个一代权臣也未必不可能…… 第一千两百六十八章 卑劣余孽 遥想当初渊盖苏文弑杀荣留王、挟持宝藏王,将高句丽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权倾天下莫敢不从,剑牟岑便心中火热。 他自觉即便有传国玺印在手亦难以号令天下,毕竟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鸠占鹊巢”的嫌疑,但若是扶持高安舜为王,以其名号复国,则势必会使得高句丽残余势力望风景从,届时自己将高安舜控制在手,扶持其为傀儡,自己则攫取军政大权,待到时机成熟在逆而篡取,亲自上位。 汉人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奇货可居…… 谁还没有一颗力争上游的心呢? 前方,兵卒们已经将捆缚双手的高安舜带了过来,往昔丰神如玉、尊贵华美的国之王子,如今却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见到剑牟岑,高安舜一张抗脏的俊脸抽搐了几下,颓然道:“吾还以为遭受贼人劫掠,却原来是将军当面。” 剑牟岑微微一笑,对于此人这种明知必死却还有徒逞口舌之利的愚蠢行径甚为欢喜,越是愚蠢,才越好掌控,若是那种识时务的聪明人,反倒容易受其反戈一击,不知何时便吃一个大亏。 他掸一掸衣袍,正一正头冠,一揖及地,恭声道:“末将剑牟岑,参见王子殿下!” 他周围亲信麾下也齐齐单膝跪地,齐声道:“参见王子殿下!” 依旧被绑缚双手的高安舜有些懵…… 他乃高氏王族子弟,是宝藏王的庶子,虽然渊净土是自己的姨夫,剑牟岑又是渊盖苏文的鹰犬走狗,可毕竟之前渊盖苏文屠戮王族,连他自己嫁入王宫的妹妹所生之子都杀掉了,岂能容得他这个亲戚? 好不容易潜入密道之中,却不敢自密道钻出,唯恐被城内兵卒察觉。所幸唐军去而复回,并且一举攻陷城墙杀入城中,他这才寻了一个机会得以逃脱。孰料刚刚趁着战乱,便被剑牟岑抓获,心中自知必死无疑,故而才敢冷嘲热讽一句。 却不想剑牟岑居然执礼甚恭,口口声声依旧承认自己是王子殿下,可如今的王上不是已经变成渊盖苏文了么? 他抬头瞅了一眼远处的平穰城,风雪茫茫遮蔽双眼,雄壮的城池仅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平穰城……终究陷落了么?” 若非平穰城陷落,渊盖苏文身死,这剑牟岑自然不会出现在此地,更不会对自己执礼甚恭。 剑牟岑起身,沉声道:“王上眼下依旧建在,但也坚持不了多久……高句丽覆亡在即,王子殿下可想做出一番功业,不负这一身王族血脉?” 高安舜愕然:“吾手无缚鸡之力,道德文章亦是寻常,此等乱世之中,哪里有能力做什么功业?” 剑牟岑道:“殿下身负王族血脉,只需登高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复国自然轻而易举!唐人残暴,侵吾家园、灭吾国祚,任何一个高句丽人都应当心怀仇恨,矢志复仇!若殿下愿意号召群雄,图谋复国,吾等愿意追随殿下左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附近兵卒齐齐振臂狂呼,他们不知道剑牟岑的打算,但都是渊盖苏文的心腹嫡系,意志很是坚强,不会因为眼前的绝境而崩溃,反而各个热血贲张,愿意慷慨赴死! 高安舜手足无措,已然懵在原地,只知道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虽然身为宝藏王庶子,名义上亦有继承王位之可能,但他从出声的那一天起,就从未梦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能登上那个位置,虽然此刻国家已亡,大抵只是剑牟岑的一个傀儡而已。 可那也是高句丽之王啊…… 剑牟岑见到高安舜只是一味的摆手,却并未坚决的拒绝,心领神会,大声道:“此事自可从长计议,此地非久留之地,咱们当即刻逃离平穰城,前往百济边界,恳请义慈王出兵襄助。” 高安舜亦颔首道:“正该如此!如果国破家亡,吾等有用之身当图谋复国,不能轻易断送在唐人手中!” 剑牟岑当即下令:“殿下有令,全军启程!” 给高安舜一个台阶,坐实其“领袖”之身份,带了百济边界之后择选一地安置下来,想必自己的谋算便成了…… “喏!” 千余兵卒大声应诺,而后立即启程,顶风冒雪向南疾行。 *****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一枚炮弹恰好击中王宫正门,汉白玉石阶之上的宫门登时四分五裂,化作残渣搅合着风雪向着四面八方激射,门前数十禁卫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浪炸得人仰马翻,惨呼连连。 “砰砰砰!” 风雪之中,数百支火枪排成一线,枪口喷射着弹丸与硝烟,彷如一阵白雾一般将唐军身形掩藏起来,宫门前誓死据守的高句丽禁卫犹如秋天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跌倒在地。 弹丸击中人体,基本不会形成贯穿伤,同样若非击中要害一时半会儿的也死不了。然而这种无法医治只能等死的痛哭却足以令铁石一般的硬汉挨受不得,高句丽兵卒伏在地上,辗转哀嚎。 “震天雷上,一起冲进去!” 苏定方已然来到王宫门前,亲自指挥作战,誓要在最短时间之内攻破宫门,一战功成。 斥候来报,高句丽前往北边追击唐军的骑兵已然疯狂回程,怕是用不到明日请早,便会出现在平穰城外。 时间紧迫,若是今日不能攻陷王宫,歼灭渊盖苏文,水师就将面临腹背受敌之情况,不得不放弃到手的胜利,撤出平穰城以保全实力。 “喏!” 麾下兵卒也杀红了眼,城墙都被他们攻破,却在这王宫面前难得寸进,素来心高气傲的水师兵卒如何能忍? 当下数十人点燃震天雷,一起朝着倒塌的宫门处投掷出去。 “轰轰轰” 一阵烟火冲天,数十枚震天雷在狭小的宫门前几乎不分先后落地炸裂,狂暴的冲击波将整个宫门彻底炸碎、掀飞,同时无数碎片四溅飞射,将宫门前幸存的高句丽兵卒笼罩其中。 随后,身着重甲、手持横刀的重装步兵冲锋上前,向着宫门发动冲击。这些披坚执锐的悍卒最是勇猛,如同一支攻城锤一般一拥而上,狠狠的将宫门处的高句丽军队凿开,将其防御阵势撕出一道豁口。 无数兵卒沿着这道豁口一往无前的发动冲锋,一举击溃王宫外围的防御,杀入王宫之内。 高句丽禁卫军死伤惨重,挡不住唐军凶猛的攻势,只能且战且退,退入王宫之内,依托地利继续与唐军死战。 这些禁卫军乃是渊盖苏文身边的嫡系精锐,或许不如“王幢军”悍勇,但是相比之前守城的那些军队,的确凶悍非常。 这使得水师的伤亡也在增加,毕竟王宫之内到处都是假山庭园房舍殿宇,高句丽军队熟知这里的地形,面对贸然而入的唐军采取游击战略,不与唐军硬撼,而是游走攻击,使得唐军疲于应对。 苏定方当机立断:“将大炮架设于王宫正门,轰特娘的!” “喏!” 麾下校尉赶紧下去传达军令,调集所有大炮,炮口太高对准王宫之内,点火放炮。 “轰轰轰” 火油弹之前大量使用,已然不剩多少,铅弹也所余无几,兵卒们干脆也不管什么炮弹了,只要能够塞进炮管之内便塞进去便是。无数炮弹从天而降,将这座数百年传承的王宫炸得墙倒屋颓、烟火升腾。 一般来说,似这等灭国之战,总归还是要照顾一下其国民之情绪,不可大肆杀戮,不可纵火掳掠,不可毁其宗庙。否则若是屠戮太甚,极易激起民众反抗之仇恨,即便能够攻占其国,亦会在以后的统治当中遭遇阻碍。 第一千两百六十九章 枭雄落幕 当年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占高昌城,便曾下令屠城三日,掳掠全城,还因此于房俊发生冲突…… 然而眼下,苏定方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若是不能尽早攻占王宫,生擒亦或处死渊盖苏文,彻底覆亡高句丽,那么待到其北边骑兵回援,将会使得水师陷入城内,欲退无路,大好局面极易演变成一局“瓮中捉鳖”,苏定方可不愿当成那个“鳖”。 眼瞅着旷世功勋即将到手,帝国东北边界的强敌自此烟消云散,岂能顾惜自身之名任其死灰复燃? 苏定方抛却一切,宁愿将来遭受御史弹劾,使得功勋大打折扣,亦要将高句丽彻彻底底灭亡。 无数大炮喷吐着火焰与烟雾,使得王宫之外形成一个诡异至极的景象,隔着王宫百余丈远近一个巨大的硝烟凝成的环状烟雾经久不散,哪怕北风呼啸白雪飘飘,亦好似一个“圈套”一般死死将王宫锁住。 “圈套”之内的王宫,已然烟火熏天、墙倒屋颓,遍地尸骸、惨不忍睹。 水师兵卒冲入王宫之内,触目所及皆是断壁残垣,无数高句丽兵卒或者被炮弹炸碎,或者被弹片击中,或者被倒塌的房舍墙壁压死,耳中除去隆隆炮声之外,尽是悲惨疾呼。 若是放在平素,这等堪比地狱之场景足以使得再狠的硬汉亦要心生恻忍,然则战场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敌人越是凄惨,自己便越是安全。 至于救治,那也得这些身负重伤的高句丽兵卒能够挨到唐军彻底胜利之后…… 大殿之内,一片狼藉。 一颗实心炮弹正巧落在大殿房顶,沉重的弹丸轻易将屋顶砸穿,琉璃瓦、椽子、房梁、砖石等物被砸成碎片,纷纷扬扬溅落得到处都是,那弹丸更是击中大殿上的地砖,将坚硬的地砖砸得四分五裂,深深陷下去一个大坑,望之触目惊心。 渊盖苏文端坐在御座之上,平素威武庄严的面相一片灰败,双目愣愣的看着那深深嵌入弹丸的大坑,似乎没有焦距。 谁能想到他谋划一生,终于登上这高句丽之王的至尊王座,却转眼便遭遇一生之中最为惨痛的打击…… 高句丽大半领土已然沦陷于唐军铁蹄之下,平穰城破,王宫被陷,唐军兵卒已然冲锋至门外。 这是何等残酷之命运? 在生命的最巅峰陡然滑落,坠入深渊,那种强烈的落差使得渊盖苏文胸口沉闷,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王上!” “家主!” 身边亲信死士纷纷惊呼,拥到近前。 “无妨!” 渊盖苏文擦拭了一下嘴角血渍,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一滩鲜血,觉得心口舒服了一些,抬头冲着身边众人笑了笑,缓缓道:“事已至此,已然回天乏术,孤认命了。” “王上,不可!” “吾等誓死护佑王上突围,只需杀出重围,冲出城去,以王上之无上威望与雄才伟略,何愁不能东山再起、复国成功?” “吾等誓死护卫王上!” 殿上数十心腹、死士,尽皆单膝跪地,齐声大呼,悲壮热烈! “哈哈!” 渊盖苏文放声大笑,状极欢畅,高声道:“孤虽然只做了几天高句丽之王,可高句丽历史之上,却依然要有孤的位置!而这等山穷水尽之绝境,却依旧有汝等忠心之士护卫左右,此生已足,夫复何求?!” 他抬起手,制止这些人劝他突围之言,缓缓道:“孤这一生威高权重,桀骜自负,素来不肯居于人下,眼下又怎肯做那无谓之挣扎,弄得身躯残破、狼狈不堪?若是不慎落入唐人之手,还要遭受百般折辱,吾不为也!” 他将宝剑丢在桌上,站起身,微微仰着头,看着屋顶那被弹丸砸碎的破洞,正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进来,落在大殿之上,分外清冷孤寂。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长叹:“生死之间,吾早已堪破。只恨不能振兴家国,护佑河山,指使唐人侵占家园,奴役吾之子民。千百年后,若是还有高句丽一族之血脉存于世间,怕是亦将忿恨吾这位亡国之君。” 生与死,他真的不在乎。 他这一生固然不算太长,但是始终屹立于人生之巅峰,手执权柄指点江山,便是此刻身死,又能如何?只是人之将死,最在乎的却是那身后之名。可以想见,今日国破家亡,他渊盖苏文将会成为高句丽的罪人,甚至尸骸会被钉在铜柱之上,经受后世子孙的唾骂鞭笞,以泄忿恨。 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言,事已至此,夫复奈何? 他无回天之术将高句丽起死回生,也没有精力与心气去那么做,太过艰难,太过渺茫。 他累了,也放弃了。 沉默片刻,他沉声道:“诸位皆乃吾之心腹,吾视之有若手足,万万不可陪吾丧命于这王宫之内。当谨记吾言,向南而生,去寻三公子助其复国!” 殿上众人顿了一顿,只能应声:“喏!” 渊盖苏文颔首,而后陡然之间,他猛地回身将桌案之上的宝剑拾起,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握着剑鞘,“呛啷”一声抽出宝剑,在身旁诸人尚未回神之际,一抬手,清澈如泓的剑身便在脖子上转了一圈。 锋锐的剑锋瞬间割破脖子上的血管、气管,鲜血喷泉一般溅射而出…… 殿上诸人都傻了眼,没料到渊盖苏文这般果决狠厉,说自戕就自戕,连给大家一个劝阻的机会都没有,当真是霸道了一辈子,连死也要展示其霸道之性格。 待到他们醒过神,渊盖苏文高大的身躯已然向后仰倒,“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手中宝剑脱手甩出,“嘡啷啷”坠落于地。 “王上!” “王上!” 众人悲呼一声,齐齐抢上前去,却见渊盖苏文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唯有脖颈处深深的剑创之中鲜血汩汩涌出,胸腹剧烈起伏几下便安然不动,已然气绝。 “恭送王上!” 众人见到渊盖苏文已死,悲怮不已,齐齐跪地,大声呼唤。 殿外兵卒、侍者闻声,已然猜到殿内情形,亦纷纷跪地,任凭天下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口中悲呼:“恭送王上!” 外边正在与唐军交战的高句丽兵卒闻听宫内一声一声传荡不休的呼喊,也好似陡然丢了魂魄一般,纷纷丢弃手中兵刃,就那么跪在雪地之中,以首顿地,放声悲呼:“恭送王上!” 世人皆知渊盖苏文暴戾残虐,非是仁主,但是对于他麾下的心腹嫡系来说,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这些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死士,各个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奉其为主,至死不渝。 这些兵卒久经训练,平素被贯彻的思想便是忠于渊盖苏文一人,高氏王族也好,高句丽也罢,从来都不曾被提及。 此刻得知渊盖苏文已死,精神支柱瞬间倒塌,还有什么理由去与唐军打生打死? 白热化的战斗几乎在一瞬间便停滞下来,无数高句丽兵卒丢掉兵刃,跪伏于地,高呼之后,放声大哭。 鹅毛一般的大雪自天而降,扑簌簌落下人世间,将之前还热火朝天的战场遮掩起来,白茫茫一片。 渊盖苏文,死。 高句丽,亡。 ***** 平穰城的战斗结束得异常痛快,在王宫之内传出渊盖苏文死讯的那一刻,几乎所有高句丽兵卒都放下武器,不愿再战。 倒是王宫之内那些渊盖苏文的心腹死士,见到渊盖苏文已死,各个心存死志,不要命的对冲入王宫的唐军展开攻击,但终因寡不敌众,很快便被清剿一空,余者尽皆跪地乞降。 苏定方在亲兵护卫之下踏足王宫大殿,见到仰倒在地上的渊盖苏文尸体,上前俯身仔细查看,询问左右是否验明正身,得到确定答复之后,忍不住有些唏嘘。 这场东征之战,其中固然有李二陛下好大喜功之因素,但更多还是因为高句丽近些年的崛起,使得大唐隐隐感受到东北边境的威胁,故而才动员举国之力,倾力一战。 渊盖苏文之所以能够执掌高句丽大权,最后甚至篡取王位,乃是因为其人雄才大略,堪称当世人杰。然而其之所以败亡,亦是出自其杰出之才能,若非高句丽在他领导之下逐步强盛,大唐又岂能不顾国内之乱局,倾举国之力东征? 人之命数,看似迷惘,实则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第一千两百七十章 一战功成 王宫陷落,渊盖苏文自戕而死,禁卫军败亡,守城军队溃散。一日之间,曾在数十万唐军围攻之下力保不失的平穰城,终于沦陷于唐军之手。 普通的百姓、商贾尚未明白时局到底如何走向,只是在唐军火炮轰击之下战战兢兢、惊慌失措。到了天黑时分,炮声彻底消失,一队队唐军走上街头维持秩序,先是严令百姓商贾不得窝藏兵卒、不得擅自上街,继而便颁布了安民告示,贴满平穰城的大街小巷。 虽然国家覆亡,但高句丽的商贾、百姓倒是很快平静下来,看着街巷上来来回回阵容齐整、杀气腾腾的唐军,没有多少仇恨,更谈不上什么“亡国奴”的悲哀,反倒很有几分窃喜。 自渊盖苏文掌权以来,高句丽便一直施行高压统治,大莫离支府令出如山,谁敢不从便唯有凄惨之下场,商贾动辄被增派、捐献,万贯家财朝不保夕。百姓也好不了,北边为了防止汉人南下的“辽东长城”修了几十年,一座座山城看似固若金汤,实则皆以高句丽人的血汗性命铸就,每年增发的徭役几乎没有尽头…… 而对于大唐,高句丽人有着俯首膜拜的心理。 从古至今,无论高句丽如何标榜自己的文明,吹捧自己的传承,但如庸置疑的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始终在华夏。仰望着汉人那璀璨的文明,高句丽人也好扶余人也罢,都只能顶礼膜拜。 身为高句丽的统治者,自然不愿被汉人覆亡其国,断送其统治,再不能趴在平民百姓的身上敲骨吸髓以供养他们奢靡的生活。然而对于高句丽百姓来说,谁来统治他们其实并不重要。 高句丽乃是自古生活在远东的扶余人南下所建,很长一段时间慑服于汉人的统治之下,对于汉人有着很强的认同感,甚至国内贵族皆以写汉字、说汉话、穿汉服为荣,将这些当作阶级差别的一种体现,由此可见高句丽人对于汉家文化的强烈崇拜与认同。 如今渊盖苏文这个暴君死了,无能的高氏王族也彻底湮灭,大家都屈服于汉人的统治又有何不可? 反正不管国王谁来当,自己总还是要种地打渔…… …… 相比于平民百姓的人命,官吏们则主动得太多。 高句丽覆亡,渊盖苏文身死,整个高句丽的政权结构轰然倒塌。唐人初来乍到,对于本地风土人情全然不懂,且为了安抚高句丽人,总得要扶持、重用一批高句丽官员来帮助他们管理政务、统治人民吧? 高氏王族统治高句丽几百年,尚未能够使得国中百姓对其有着太多忠诚与拥戴,更何况是以暴政统治国家、手段残酷暴戾的渊盖苏文?那边渊盖苏文一死,这边便有无数官吏蜂拥来到唐军大营之前,求见苏定方,力求在这位唐军主将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稍候的权力机构重组之中,能够有自己一席之地。甚至不吝于送上无数的金银财宝,憧憬着能够贿赂唐军主将,使得自己成为唐人在高句丽的代言人,权势、地位、官职尽皆更上一层楼…… 对此,苏定方自然是来者不拒。 正如很多高句丽官吏所想那般,覆亡高句丽容易,但是想要长久的统治这片土地,却是难如登天。 若是汉人官吏安插太多,难免使得高句丽生出一种隔阂感,不利于高句丽故地的长治久安。唯有多多任用高句丽官吏,使得政权平稳过渡,局势才不至于太过紧张,引发高句丽的对抗。 但是如何择取高句丽人来担任各级官职,这就需要从无数主动投靠过来的高句丽当中予以甄别,谁能力出众,谁心向大唐,都要做出抉择。 而这种能力是苏定方所不具备的,而且就算他能够慧眼识人,也不会如此去做。 他始终记得当初房俊曾与他说过的一句话,“军人自当驰骋疆场,百战不悔,更当远离政治”,曾经因李靖之拖累,从而遭受数年打压尝遍人情冷暖见识过权利斗争之残酷,令他深知其中利害。 尤其是眼下他违背李绩之军令,悍然攻打平穰城且立下这等灭国之功,已然不知遭受多少嫉妒,若是再将高句丽重建之政权操之于手,将会不知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单单一个“逾距”的罪名,便足矣使得他焦头烂额…… 对于高句丽官吏递上来的自荐书信,他一封一封尽皆收好,而那些“奉献”上来的金银财宝亦照单全收,但每一笔都记录详细,价值几何、数目清单、所送者何人,都登基在案,毫无差错的交予军中司马掌管。万一以后在此事之上出现岔子,自然有据可查,不至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官场之上,自然要小心翼翼,改抢功劳的时候毋须客气,但做事绝不能留下太多把柄。 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成为政敌攻讦你的借口…… 到了入夜时分,苏定方于营帐之中将政务处置告一段落,正要用晚膳,便有斥候入内通秉,说是向北追击唐军的数万高句丽骑兵已然兼程返回,此刻即将抵达平穰城之外两百里。 此刻风雪交加,夜黑路滑,即便敌军骑兵皆乃精锐,赶回平穰城也需要至少四五个时辰,亦即是明早之前暂且无虞。 此事苏定方早有预案,只要平穰城内高句丽军队被清剿一空,即便再多一倍的骑兵前来攻城,他也有信心据城而守。况且自己已经派人去李绩那边送信,无论李绩如何对自己不满,也绝无可能任由自己冒着被城内守军与城外骑兵内外夹击的风险,所以一定会派出一支军队紧紧缀在高句丽骑兵身后,使其不能全力反攻平穰城。 若是连这一步都算不到,那李绩也就妄称李靖之后的当朝第一名帅…… 苏定方这欲下令布置守城任务,习君买已然大步入内。大雪连绵,天寒地冻,此时又已入夜,气温愈发低了,一身铁甲之上已然挂满冰霜,胡茬子都带着霜气。 上前两步施礼,正欲禀报,苏定方已经摆摆手,亲手斟了一杯酒,递给习君买。 习君买双手接过:“多谢都督!” 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入喉,仿佛带着一条火线直入脏腑,浑身的寒气登时消散不少,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这才道:“启禀都督,末将奉命前去追赶渊男产,于城南三十里一处山坳之中发现其尸体,遍寻该处亦未发现渊男生所言之传国玺印,人马踪迹有很多,但显然已经离开多时。末将不敢追赶,一则顾忌误中埋伏,再则城中战乱,稳固防御以待敌军骑兵回援为重。” 苏定方颔首道:“正该如此,既然渊男产已死,想必以剑牟岑等人之威望,即便有传国玺印在手亦不足以号令高句丽国内的残余势力。至于复国之企图,要么是高氏王族血脉,要么是渊氏一族子弟,区区剑牟岑只是痴心妄想。纵然其持有传国玺印,若无王族血脉竖起旗帜,顶了天也不过是癣疥之患,毋须在意。” 伸手让习君买入座,又让亲兵将晚膳端上来,邀其一同进膳。 习君买也不客气,与苏定方相对而坐,一边进膳,一边商议御敌之策。 “城门处损毁严重,这等天气之下,无法进行修缮,况且时间也来不及。可若是任其放置,将会成为高句丽军队的突破口,一旦被其突破,杀入城中,那麻烦就大了。” 苏定方慢条斯理的吃着菜,点出守城最为重要的一环。 当时炸开西城门,使得水师兵卒由此突入城内,敲响了渊盖苏文败亡的丧钟;然而眼下,这一幕怕是要重演,只不过位置颠倒了一下,受苦的变成了水师。 外头天寒地冻,损毁的城门处根本无法修砌,可若是随意堆起一些砖瓦石块挡住豁口,却又难以抵挡高句丽军队的冲锋。 第一千两百七十一章 冰墙御敌 习君买奔波一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大口饭在嘴里咀嚼,又夹了一筷子炖干菜塞嘴里,嘟嘟囔囔道:“这倒也简单,将城门处的条石砖瓦木料等物堆积起来,然后浇水,待到水冻成冰,那便成了一道冰墙,即坚固,又难以攀爬。” 苏定方想了想,赞道:“你小子脑瓜子活泛,这个法子好!待会儿你用膳之后便辛苦一下,去监督砌筑冰墙吧。” “喏!” 习君买赶紧应下,三两口扒完饭,拿起一旁的杯子将茶水饮尽,摸了一下嘴巴,告辞离去。 苏定方眼看对方大步走出营帐,遂高声道:“夜晚寒冷,脱去铁甲换一身棉衣为好!” “末将省得了,多谢都督操心。” 习君买应下,一转身,回去自己营帐。 苏定方这才一手捧碗,一手拿筷,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菜。这习君买出身一般,但聪慧麻利,悟性极佳,且性情沉稳,可临机决断,颇有大将之风。想到此处,便不由得响起水师初创之时麾下诸位战将,无论裴行俭、薛仁贵、刘仁轨、刘仁愿、习君买、程务挺等人,或是出身命门,或是拔于市井,或是精于谋略,或是勇于担当,各个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眼下也尽皆独当一方,成为大唐军中年轻一辈之佼佼者,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限量。 而这些人,几乎每一个都是房俊一手简拔,以宽厚之心相待,不吝资源的予以栽培。同样,这些人亦将房俊视作“恩主”,对其崇拜孺慕、唯命是从,早已构成大唐军方一股旗帜鲜明的新兴势力。 当然,他苏定方自己亦是其中之一…… 此刻想想,他们这些人从不缺乏军功,只需在军中再沉淀几年,熬一熬资历,各个都能成为执掌一军的大将。而到那个时候,房俊也已经身入中枢,执帝国权柄之牛耳,辅以他们这些军方俊杰,其根基将会何等稳固深厚,势力将会何等锋锐嚣张? 可以相见的未来,他们这些人就将是大唐军方当之无愧的“巨擘”,从水师这个“摇篮”之中得到锻炼、磨砺,而后分散四方,执掌军权。 固然房俊从未表露过自立一派,效仿“关陇”之野心,但是当他们这些人各自占据一方,麾下并将无数,因着与房俊之间或是情感或是利益的各种联系,不可避免会抱成一团。 一个隐形的军事集团,已然显露雏形…… ***** 习君买回到营帐,亲兵早已等候在门口,随他一同进入帐内。 帐内燃着炭盆与烛火,不至于那么寒冷,昏黄的烛光也多了几分温馨的感觉。只是帐中几个大箱子格外显眼…… “这是何物?” 习君买上前,瞅着箱子询问。 亲兵在他身后将门关好,这才低声道:“是先前大都督遣人送来的,军中主将,各个有份。” 习君买恍然,想必是此次攻陷平穰城、踏平高句丽王宫的缴获。 唐军军纪严明,军中司马负责稽查之职,但凡有人触犯军纪,低等的军官当场执行惩处,高等的军官则记录其行为,送回卫尉寺、兵部,对其所犯之罪责予以审核,确认无误之后施以惩罚,绝无人情可讲。 但是军中却自有军中的一套规矩,每攻陷城池、击溃敌军,自然要有所缴获,而这份缴获会私底下分成若干份,主帅、将领、校尉,甚至有功的兵卒,人人都会得到一份。 这是由古至今传下来的传统,毕竟身在军阵刀头舔血,说不得下一刻便命丧疆场,拎着脑袋打拼一场,若说为了家国荣誉未免过于空洞,绝大多数人还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这种情况,便是军中司马也予以默认,只要不是大肆收敛财货,更为张扬其事,大多睁一眼闭一眼。甚至有些时候,这些缴获之财货便是由军中司马亲手予以分派…… 习君买自然没有所谓的“道德洁癖”,更不会对此等“分赃”之行为深恶痛绝,谁会不喜欢钱呢?况且这钱又是正儿八经的缴获,非偷非抢……呃,好像还真是抢来的。 不过他并未理会此间到底分了多少,只是叮嘱亲兵将财货收好,待到自平穰城撤军之时带回水师舰船之上。 脱下身上沉重的甲胄,换上一身轻松的棉衣。 甲胄固然可以防护身体重要部位免受损伤,但铁甲到了这等天寒地冻的气候之下,愈发冷硬如冰,用手摸一摸都冰寒刺骨。这会儿换上棉衣,温暖透气,甚为舒爽。 又灌了一大杯热茶,这才穿了一件革甲在外,护住背心要害,将腰刀系在腰间,出了帐门,飞身跃上亲兵牵来的战马,带着数十亲兵直抵西城门。 此刻已然入夜,西城门处却是灯火辉煌,不仅燃起了数堆篝火,既能照明又能取暖,还高高挂起无数风灯,将坍塌的城门处照得亮如白昼。 习君买刚刚抵达,便有校尉上前禀报情况。 将城内残余敌军清剿一空,便开始着手此处城门、城墙的修缮,以防御即将回援平穰城的敌军骑兵。 只是天寒地冻,修缮进展十分缓慢。 习君买当即将刚才与苏定方商议的策略道出:“都督有令,即刻以砖石、木料等物堆砌于城门处,再以冷水浇灌,每三尺为一层,一层一层递增,每一层都要确保稳固,不至于坍塌。” 校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兴奋起来:“都督果然神人也,此计甚妙!” 如此天寒地冻,滴水即可成冰,以此法砌筑城墙不仅非常便利,砌筑之后的城墙即坚固有滑溜,敌军在城外想要攀爬,简直难如登天。 习君买略微一笑,颔首道:“依令而行吧。” 这法子是他想出来的,不过军中最是要维护长官之威严,些许功劳还不至于去跟苏定方争抢。 况且你将此等功劳让给长官,长官心知肚明,又岂会亏待你呢? 那校尉兴奋的远去,当即指挥兵卒将附近的砖瓦石块木料等物运到近前,一层一层的垒砌,不停的浇水。此时天上依旧下着大雪,寒风凛冽刺骨,凉水自水井之中打上来运到此处已然带着冰碴儿,待到浇筑至墙体之上,几个呼吸之间便结冰。 此法极为巧妙,道德黎明时分,被火药炸塌的城门处便再次矗立起一道高墙,将豁口完全堵住。 火光映照之下,冰砌的墙体晶莹剔透、流光溢彩,不仅唐军兵卒兴奋难言,而被押解前来负责运输木料砖石的高句丽俘虏则是在惊奇一阵之后便不以为然。咱们高句丽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苦寒之地,虽然这等事从未干过,但是如此简单之道理又岂会不懂呢? 唐人亦不过是取巧而已,说不得这法子根本就是从某一个高勾丽人处得来,却被唐人窃为己有。 这等巧妙之方法本该只能高句丽人想得出来才对…… 黎明之前,夜幕黑暗,无数鹅毛一般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休。七星门外,远处一阵蹄声陡然传来,吸引了城墙之外连夜布置拒马、陷坑的兵卒注意,须臾,一骑快马自风雪之中穿出,背上小红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那斥候见到自家兵卒,一边向着城门狂奔,一边在马背上大叫:“敌军已然抵达五十里外,注意防御!注意防御!” 旋即,城门开启,那斥候马不停蹄,冲入城门洞,入城之后向着城中各处将军、校尉通报消息。 一股紧张感瞬间升起,无数作战经验丰富的唐军赶紧加快将手中工作完成,然后回到城内,各自所部迅速集结,检查军械装备,然后开上城头,准备迎战回援之强敌。 小半个时辰之后,无数高句丽铁骑自风雪之中冲锋而至,马匹狂奔至此,口鼻喷吐白雾,身穿革甲的兵卒各个跃马扬刀,铺天盖地一般向着平穰城杀来。 第一千两百七十二章 两手准备 高句丽骑兵自风雪之中陡然杀出的一刹那,平穰城头便响起密集的战鼓,鼓声隆隆,一瞬间便将大战的气氛推至浓烈的巅峰! 自城头向下俯瞰,北风肆虐血花飘舞之中,无以计数的高句丽骑兵仿佛潮水一般奔袭而至,漫天遍野,无穷无尽。待其进入一箭之地,守卫城墙的唐军于城头之上弓弩箭矢齐发,冲在最前的敌军纷纷中箭扑倒,连带着将身前身后的同伴绊倒,冲锋阵型瞬间混乱。 不过高句丽人能够自冰天雪地的远东地区逐渐向南迁徙,进而征服这一片辽东之地,靠的便是勇悍无畏的性格,以及弓马娴熟的战力。此刻前锋阵型混乱,后边的兵卒却也不慌,要么提缰纵马自到底的同伴身上跃过,要么拽着缰绳操控战马自两侧绕过,很快便冒着如蝗箭雨冲至城下。 待到冲至城下的骑兵翻身下马,后边已经有扛着云梯等攻城器械的步卒奔跑而来,骑兵根本无视头顶的箭雨,不顾自身以及战马的死伤,将云梯竖起,悍然向上攀爬。 每一个高句丽兵卒都知道王城已然陷落,王上凶多吉少,若是不能于此刻将王城攻陷,那么高句丽就算是彻底的覆亡,即将湮灭。 这五六万骑兵不愧是高句丽的精锐,之前也正是他们在城头浴血奋战挡住了唐军潮水一般的攻势,力保平穰城不失。孰料他们奉命北上追击唐军,一转眼却被一支水师偷了家、爆了塔,自然既是憋屈又是愤怒。此番星夜兼程狂奔而回,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连王宫都已经陷落。 主将乙支继祖手握长矛、身穿重甲坐在马上,兜鍪早已落满积雪冰屑,仰起头遥望着前方风雪之中的平穰城,看着城上城下如火如荼惨烈至极的大战,心中却未有太多悲凉,只有无限感慨。 “乙支”家其实并非高句丽的主体扶余人,而是北地鲜卑人,原姓“尉迟”,亦曾在北魏之时担任武官。南北朝时天下混战,先祖兵败遭受迫害,不得不举家逃亡高句丽。而高句丽素来有重用汉人流亡官员的习惯,因此得以进入军中,后来屡立战功,成为高句丽军中显赫一时的武勋世家。 其父乙支文德便曾在当年大隋东征之时,于平穰城外的萨水设计大败隋军,威震高句丽,被高句丽上上下下视作“军神”。 只可惜之前安市城一战,父亲乙支文德葬身于唐军之手。 仇恨吗? 其实也说不上,两国交战各为其主,非是私怨,谁生谁死概无怨言。况且,乙支家族纵然在高句丽生活数代,却并未对高句丽有着太多的归属感。他们祖上曾是北魏武官,那个年代鲜卑人的生活习惯已然逐步向着汉人靠拢,故而乙支家的先祖也识文断字熟读汉家典籍,数代传承下来的便有着汉家的习俗、典籍,子弟写汉字、说汉话、读汉书,文武并举。 最为天下最为辉煌灿烂的文明,一旦渗入其中,领略其无与伦比的魅力,便很难对其它文化产生认同。 所以乙支继祖从来不曾认为自己是一个高勾丽人,顶多自认是流亡在外的汉人。此番挥师反攻平穰城,乃是他作为人臣所尽的最后一分心力,若能攻陷平穰城歼灭这支水师,自然算是高句丽的复国之功臣;若是无法攻克城池,那么就要自谋出路。 要么带着这些兵卒南下亦或向着远东逃窜,以这样的力量足以择选一地占山为王;要么干脆卸甲弃戈,俯首投降。 若是能够回归祖先流离已久的汉地,成为一个大唐之臣,倒也不错…… 所以此番反攻平穰城,他心中并无必胜之志,打下来也行,打不下来亦可,总归是有一条甚至更多条退路等在那里,随便自己如何去走。 前方城下血战连连,他心里却甚为轻松。但是他也明白,身后尚有两支唐军骑兵自他南返反攻平穰城之时便已经追在自己身后,若非自己一路兼程不曾停顿休整,怕是业已接战。 此刻,那两支唐军必然衔尾而至,留给自己攻城的时间不多,最多一个时辰,若胜自可冲入城内见唐军水师剿灭,占据城池,若不胜,则必须撤军远离平穰城,而后做处抉择,是率军远离占山为王,亦或是俯首投降归顺大唐。 他早做好了两手准备,进可攻退可守,自认万无一失。 …… 高句丽兵卒哪里有乙支继祖那样的心思?他们数百上千里星夜兼程而回,自然是要一举攻克城池,歼灭唐军,然后守住高句丽国祚。故而他们一上来便全力以赴,不顾伤亡,疯狂攻城。 因之前唐军攻破平穰城的过程已然由斥候传入军中,故而有些脑筋活泛的偏将、校尉,故而引着麾下兵马直奔西城门。在他们想来,既然西城门已经被火药炸塌,这等寒冷天气之下是没法予以修缮的,既然唐军可由此攻入平穰城,咱们怎就不能效法一下,亦走这条路? 然而等他们冒着城头唐军的弓弩箭矢好不容易抵达西城门外,面前的景象却让这些高句丽兵卒目瞪口呆…… 灯火照映之下,一座“冰城”拔地而起,不仅将原本坍塌的城门处堵得严严实实,甚至与两侧的城墙连为一体,晶莹闪烁,恍若天宫。 眼看着那比寻常城门尚且高出一截,而且笔直陡峭满是坚冰的“城墙”,纵然是猴子也爬不上去吧? 云梯都不够长…… …… 在乙支继祖身后,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各率领一支骑兵,不紧不慢的缀在其后。 敌军足足数万之众,皆是高句丽精锐,双方自北撤之后数度交锋,各有胜负,相互之间颇为忌惮。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两人也不敢追迫太紧,万一高句丽骑兵骤然回头,双方混战一处,非得吃一个大亏不可。 好在敌军的目的乃是回援平穰城,只需牢牢缀在其后,待抵达平穰城后,无论水师是否攻陷城池,都会引得敌军骑兵前去攻击,届时自己这边趁势掩杀上去,与水师内外夹击,定可一举破敌。 等他们到了平穰城北俩百里,得知乙支继祖已然率军开始攻城。 与此同时,他们也接到了水师派出的斥候传递的信息,平穰城已破,王宫攻陷,渊盖苏文绝路之下自戕身亡。 高句丽覆亡了……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聚在一处,看着斥候传递的捷报,动作划一的啧啧嘴,相顾无言。 太他娘的羡慕嫉妒了…… 这可是灭国之功啊!身为武将,即便是身逢大唐极盛之时,一辈子又有几次灭国之机会?苏定方违背李绩将令,其罪尚在商榷,毕竟水师并未隶属于大唐军方,严格说起来乃是陛下私军,除去陛下之外,旁人不可赏罚。 退一步讲,就算有罪,可是这等天大的功劳,什么样的罪不能一笔勾销? 若是这等功勋放在东征大军之中任何一员大将身上,战后一个国公的爵位绝对跑不了,荫萌三代,子孙收益。即便是遭受排斥的水师,苏定方凭借此攻也足以封侯,否则便说不过去了。 薛万彻叹息一声,将捷报递给那水师斥候,道:“即刻向北,将此信报于英国公知晓。吾与阿史那将军立刻点齐兵马,抄高句丽骑兵的后路,与城内水师内外夹击,争取一战而定。” “喏!” 水师斥候心里送了口气,最怕薛万彻嫉妒水师的功勋,进而不肯全力以赴,故意拖拖拉拉致使水师独子迎战强敌。现在得了薛万彻的保证,当即策骑一路向北,追赶唐军大队而去。 待到斥候走远,阿史那思摩这才干咳一声,低声道:“薛将军,敌军回援平穰城,归心似箭,此刻围攻城池必然士气高昂,或者,吾等可以略微等一等,待到敌军士气降低,再做突袭……” 第一千两百七十三章 莫惹房二 官场肯定是有打打杀杀的,但更多的还是人情世故。 然而无论打打杀杀亦或人情世故,所为的实则皆是利益而已,只不过谋求利益的手段不一,所产生的效果也不一。 水师此次悍然违背李绩的军令,出兵平穰城,覆亡其国、逼死其君,这份功劳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即便是阿史那思摩这等降将,亦心中不忿,眼红心热。若是此刻即出兵攻击敌军之后阵,与城内水师内外夹击,敌军必败无疑。 事实上,这一支高句丽骑兵一路追杀唐军北上,期间也只是略微接阵几次,双方点到即止,伤亡都不大。很显然,这支骑兵固然乃是高句丽军中之精锐,但其主帅未必就有玉石俱焚之心。 只要能够战而胜之,很大可能迫使其投降大唐……这又岂不是一桩功勋? 如果薛、阿史那两支军队稍微等一等,等到高句丽军队围城狂攻一段时间,城池岌岌可危之时再出兵,则有着扭转乾坤之效果。与水师内外夹击一同击溃高句丽骑兵的确是一件功劳,可在水师危急存亡之际挽救其于水火之中,一举击溃敌军,两者的功劳不可同日而语。 一者是锦上添花,另一者,则是雪中送炭,力挽狂澜…… 阿史那思摩出身突厥贵族,没读过几本汉书兵法,但是这等权谋手段却是最基本的生存既能,毫不生疏。 薛万彻却没有言语,他只是扭头看着阿史那思摩,斟酌一番,方才问道:“水师乃是房二的部队,上上下下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你可知晓?” 阿史那思摩有些不解:“自然知晓,可是这又能如何?咱们又非是见死不救,只不过延迟一些出兵而已。这么大的功劳水师一口吞下会噎着的,分润给咱们一点有什么关系呢?” “呵呵,” 薛万彻冷笑一声,紧了紧身上的甲胄,道:“这一路来,咱们两个并肩作战,也算是一番交情。吾将你当作朋友,今日之言便到此为止,绝不会外传。否则若是换了一个人,将你这番话传扬出去,信不信房二回京之后就敢打上你的府邸,拆了你的府门?” 阿史那思摩摊手无语,不忿道:“吾自然知晓此子嚣张,可也不至于嚣张到这种程度吧?分润一些功劳而已,护食也不是这么护的!况且那苏定方此刻必然身在城中,又不会于城上战斗,纵然吾等救援的晚一些,也就是多死几个水师兵卒,伤不到苏定方毫发,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确不解,水师遭受军方排斥,即便房俊执掌兵部有叙功之责,也很难将这等灭国之功完全给苏定方争取过去,国公是没什么指望的,顶了天一个侯爵。既然如此,何妨分润给自己一些? 好歹自己也曾与房俊在定襄城并肩作战过,瞅着是个胸怀宽广的,不至于那么小气吧…… 薛万彻摇摇头,一边让亲兵将披风给他穿在身上,一边将腰刀在腰间系牢,淡然说道:“可汗你是不了解房二此人之性情啊,区区功勋,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但是他麾下的任何一个兵卒却视作手足。若是那些兵卒战死在沙场之上,房二断然不会说什么,可若是因为旁人为了争功而导致他的兵卒枉死,那就绝对不行。当初他初入军伍,执掌神机营,随军西征高昌,其间麾下兵卒有战死者,他收殓其尸,焚化成灰,以陶坛装盛,带回长安。回到长安之后,他亲自捧着骨灰坛子,一家一家送至亲长妻儿手中,并奉上抚恤。” 他勒紧了脖颈处的丝绦,将披风整理一下,鲜红的披风甚是帅气,这才看着面色难堪的阿史那思摩续道:“若论‘爱兵如子’,军中诸将,莫过于房俊者。别人或许不会计较你这些小聪明,但若是被房俊得知,他绝对会跟你拼命。如若他当真一刀将你我给宰了,你以为朝廷会如何处置他?所以啊,惹谁都行,但莫惹房二。” 处置个屁啊! 阿史那思摩再是蠢,也明白自己与薛万彻这等降将在大唐朝廷上的地位对比根本不成比例。假如房俊当真戾气大发将他给宰了,陛下也好太子也罢,顶多便是夺爵申饬一番。 至于夺爵这种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比天还大,可房俊哪里会在乎? 那厮被夺爵、降爵早就不是一回两回了,还不是一转眼的功夫便又恢复如初…… 他赶紧拱手道:“若非将军提醒,吾险些铸成大祸矣!” 心里当真后怕。 似他们这等降将,一则朝廷对他们还有一些利用价值,愿意高官厚禄的予以笼络,再则亦是给那些依旧与大唐作对的胡族蛮夷们看看,投降咱们大唐依旧高官得坐、骏马得骑,颇有“千金买马骨”之意。 可若是心里当真将自己当成那么回事儿,那可就离死不远了。 况且就算他们价值再大,又岂能打得过房俊那等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 他只是没想到房俊此人居然这般奇葩,身为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高高在上与寻常兵卒有若云泥之别,居然这般爱兵如子…… 薛万彻整理一下装备,一手摁着腰刀,一手撩了一下披风,对阿史那思摩颔首,道:“言尽于此,如何取舍,还请可汗自行斟酌。” 言罢,转身大步向前,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大声道:“儿郎们,随吾前冲杀敌,救援水师兄弟!” “杀敌!杀敌!杀敌!” 麾下兵将振臂高呼,气势暴涨,薛万彻哈哈大笑,一夹马腹,一鞭子抽在马身上,胯下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迈动,向前飞奔。身后兵将亦是跃马扬鞭,紧随其后。 万余人齐齐出动,风卷残云一般向着前方的平穰城冲杀而去。 阿史那思摩被马蹄溅起的冰屑噗了一脸,“呸呸呸”将溅入口中的冰碴雪沫吐掉,忿忿然道:“你都这么说了,老子还有几个胆子耍那房二一道?罢了,若是救援及时,想必那房二亦能领老子一个人情。” 他自不会再有什么心思,当即招呼自己麾下胡汉交杂的部队,紧随在薛万彻之后,向着平穰城急驰而去。 …… 平穰城下,激战正酣。 水师的兵员素质、武器装备的确冠绝天下,但是数万人的军队要留下一部分看守舰船辎重,一部分因为先前攻城之时一番恶战阵亡、受伤,减员严重。余下的能够登上城头作战的军队着实有限。 且这支高句丽军队极为狡猾。 他们非是一味的猛攻猛打,而是倚仗足够多的军队将平穰城围住,主攻点却来回变幻,一会儿猛攻七星门,一会儿改往东城,一会儿又袭扰西城,使得唐军不得不来回调动,疲于应对。 其战术之灵活多变,远超于寻常高句丽军队。 苏定方坐镇城中,居中指挥,亦不得不对敌军主将的兵法韬略感到惊艳,询问左右:“这乙支继祖,在高句丽很是有名吧?” 便有投降过来的高句丽官员谄媚说道:“纵然乙支继祖本领不凡,可是在大帅面前又哪里够看?大帅只需挥挥手,此人必灰飞烟灭矣!” 苏定方淡然道:“来人,将此人逐出门外!” “喏!” 亲兵入内,将那言语谄媚者拎了出去。 屋内其余高句丽官员陪着笑脸,心中暗暗叫苦。说好话有谄媚之嫌,动辄驱逐出去,说坏话更是不行,这位大唐水师都督简直就是软硬不吃,着实太难伺候。 一众高句丽官员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这时习君买一身戎装,从外头疾步入内,大声道:“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这两个混账该不会隔岸观火,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吧?娘咧!城下敌军攻势猛烈,咱们兵力薄弱,左支右绌难以抵挡,眼瞅着就要登上城墙攻入城中,那两人却连影子都不见!” 第一千两百七十四章 稳如山岳 都知道官场之上尔虞我诈,利益当头之时,好兄弟背后插刀实为寻常,其实军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凡有利益的地方,大抵就免不了尔虞我诈、两面三刀。 此番水师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的功勋实在是太大,大到任谁见了都得眼红,都想着扑上来咬一口,分润一些利益过去。趋利而行,倒也不算什么对错,但一旦心生此念,做决定的时候便难免诸多算计。 习君买甚为担心前来回援的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藏着小心思,坐看水师恶战高句丽军队,待到精疲力尽损失惨重之后,再悍然出手力挽狂澜。 站在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的立场,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不足为奇,水师此番“灭国之功”实在太大,若是顺风顺水的攻击高句丽军后阵,与水师内外夹击,获胜之后最为耀眼依旧是水师。然则若是坐看水师陷入困境,甚至损失惨重,之后再予以出手,那便是力挽狂澜之功。 既收获“救助友军”之情义,又有巩固“灭国之功”之胜果、彻底击碎高句丽死灰复燃的功劳,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如此以来,水师势必遭受难以估量的损失…… …… 苏定方淡然道:“人心隔肚皮,谁又能揣测明白别人心中所想?也毋须去想,咱们发动攻城的那一刻便已然料想到眼下之困局,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若是能够及时支援那自然最好,即便他们隔岸观火,意欲攫取功勋,咱们难道还能怕了城下那些高句丽军?水师自越国公一手缔造至今,纵横七海,未曾一败,今日便是全军上下尽皆死绝,亦要力保龙旗不倒,击溃强敌!” 一支强军不仅要有精良的军械装备、强悍的兵员素质,更重要是要有一种睥睨天下、永不服输的精神。 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始终在战场之上保持绝对优势,主帅的指挥失误、天气的陡然变化、甚至于无需飘渺的运气,都有可能使得全军陷入极为被动之局面。擅打顺风仗的军队算不得强军,能够在劣势之下永不放弃、进而反败为胜,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强军。 而且这种“逆而获胜”的经历会给予将领、兵卒无限的信心,使得往后即便遭遇更为恶劣之战况,亦会士气昂扬、悍不畏死。 一支军队,就好似一柄宝刀一样,需要不断的淬火、磨砺,方才能够削铁如泥、天下无敌。 习君买精神一振,躬身敬服道:“都督所言甚是,末将受教了!” 之前对于敌军强攻所带来的压迫感,以及对于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支军队迟迟不至的愤懑,顷刻间消失无终,代之而起的便是无穷无尽的自信,与盈满胸膛的壮志。 关键时刻,谁也不能依靠,只能靠自己! 水师成军以来,肆虐大洋横扫诸国,未曾依靠过任何一支友军,如今这威震七海的名声皆是依靠自己的坚船利炮打出来。 苏定方道:“传令下去,坚守城池,只要击退敌军,今次所缴获之财货,尽皆下发!” “喏!” 习君买兴奋的应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乃亘古不变的准则。对于寻常兵卒来说,战功距离他们有些遥远,不仅要亲手毙敌,尚且要清晰可记,大战之中谁有那闲工夫干那些? 所以钱财的赏赐,便是兵卒们最直接的获益。 水师以募兵制为基础建立,兵卒们本就是拿命去换钱,此刻将令传下来,加大赏赐,果然极大的激发兵卒士气。 此番先攻陷平穰城,将城内商贾搜罗一空,继而再下高句丽王宫、大莫离支府,这种各样的金银财宝如山如海,都已经第一时间运往停泊于浿水河口的舰船之上,琳琅满目所有兵卒皆可得见。 那是可是一国之财富! 固然水师兵卒有将近五万人,可是那等泼天的财富分润至每一个人头上,依旧是一笔客观的数目! 大家当兵拿饷,刀头舔血,动辄丧身异域、埋骨大海,为的不就是多多赚取钱财,让家中父母妻儿过上更好的日子? 即便不提那些个开疆拓土的功勋荣耀,单单只是这真金白银的赏赐,也足以让大家豁出命去死战到底! 即便战死亦是无妨,水师之中另有区别于朝廷规制的抚恤,一旦兵卒战死,这份抚恤连同战斗之缴获都会一五一十的送到家中,由军中司马亲自负责,若是差了一分一文,便会追究到底,决不容情! 所以在水师之中,毋须担忧因战死而被贪墨缴获、抚恤之事。 若重伤而不死,那就更好了,回去之后会即刻退役,要么拿着一笔丰厚的抚恤回到家乡,要么直接将家人搬去骊山,分上几十亩田地只需缴纳少许赋税,从此成为骊山农庄的庄客。 这年头当兵的没有几个怕死,怕的是死得无价值,怕的是自己死后父母妻儿无人照料沦为奴隶。只要让兵卒们没有后顾之忧,让他们知道即便力战而死,亦能够得到丰厚的回报,那便可以悍不畏死! 城头之上,得到激励的唐军士气迸发,不断将攀爬至城头的敌人杀退,亦有兵卒不慎被敌军击杀,坠入城下。一时间战斗愈发惨烈,双方兵卒已经杀红了眼,箭矢如蝗,血肉横飞。 只是战斗固然惨烈,城池却稳如山岳,高句丽军队完全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乙支继祖策骑站在距离城墙百余丈的地方,目光透过风雪看着城头之上惨烈至极的战况,微微叹了口气。 固然早已做好了两手准备,可谓进可攻、退可守,但是谁又愿意屈身投降成为一个降将,而非是力克平穰城复国成功呢? 再是对高句丽没有多少归属感,可也难以拒绝成为复国英雄的那种诱惑…… 然而现在看来,这条路已无可能。 自己的兵力倍于唐军水师,且唐军要分兵守卫整座城墙,自己则可以择取一处予以强攻,战术更为灵活,也更能发挥兵力上的优势。然则直至眼下,麾下兵卒也仅只能够登上城头而已,未等站稳便被杀退。 唐军之韧性远超他的估计,若是这般不计伤亡的一直打下去,或许可以将唐军拖死,但自己不死也得扒层皮。 更何况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两支唐军,不知何时将会陡然出动,给于自己致命一击?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之中泛起,便见到军中斥候飞奔而来,到得近前大声禀报:“启禀大帅,唐军薛万彻部、阿史那思摩部已然一前一后,向吾军后阵袭来,距离不过五十里!” 左右将校齐刷刷的抬头,看向乙支继祖。对于骑兵来说,即便是在这等天气、路况之下,一百里转瞬即至,用不了多少功夫。 眼下必须做出取舍,若是慢上一步,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乙支继祖叹息一声,看着左右将校,沉声道:“吾深受大莫离支器重,曾立下誓言,愿已死报效。然则如今大莫离支自戕而死,平穰城沦陷,高句丽覆亡,吾等纵然力战而死,又有何用?国破家亡,无可挽回,吾等不能只为了心中忠义,却罔顾妻儿老小,断绝他们的活路……” 他抬头看了一眼遮天的风雪,缓缓道:“吾已然决定,弃械投降,自今日起归顺大唐。诸位可自行抉择,是死战到底,还是随吾归降,亦或是卸甲而去,吾绝不干涉。咱们袍泽一场,吾给你们选择命运的机会。” 风雪之中,左右将校闻言,面面相觑。 他们已经算是高句丽最后的一支武装,一旦他们投降唐军,高句丽便算是彻彻底底的覆亡,再无复国之机会。 然而就算他们死战到底,就能够复国成功么? 未能及时攻陷平穰城,已然在战略局势之上处于绝境。城中唐军坚韧勇悍,身后更有唐军精锐衔尾追来,一旦两军里应外合,自己这边只余下败亡一途。 眼看着高句丽彻底覆亡,他们心中难受;可若是明知必死却依旧冲锋而上,那可没什么价值…… 权衡一番,十余名将校齐齐单膝跪地,大声道:“吾等愿意追随将军,同生共死!” 第一千两百七十五章 城下归降 投降这种事,也是很有讲究的。 屈膝投降很简单,只需放下武器举起白旗,一场大战顷刻间消弭无踪。然而归顺大唐之后呢?能否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是受到大唐的重用,继续委以重任,亦或是投闲置散,剥夺兵权,稍有不慎便遭受屠戮……这其中颇有可运作之处。 最好的运作时机,便是手握重兵、尚未投降之前。 这个时候战局焦灼,战争每继续一刻钟,便会有双方无数兵卒丧命,及早结束战争会挽回极大的损失,故而就算是投降一方提出的条件略高,另一方也大抵会接受。 除此之外,便是向谁投降了。 譬如眼下,乙支继祖已然决定投降,然而是向城内的苏定方投降,还是等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率军抵达之后,向他们其中之一投降?这其中所衍生而出的后果,截然不同。 乙支继祖自有思量。 他虽然有着鲜卑血统,但是先祖早年间便流亡高句丽,即便眼下归顺大唐,也未必能够得到以鲜卑人为主的关陇门阀接纳,即便接纳,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昂贵。 最为重要的是,关陇门阀的势力皆在关中以西,自己若是离得太远无法借力,离得太近又会被架空,成为只能应声的傀儡…… 故此,最好的归顺对象其实就是水师。 大唐水师不仅横行大洋,诸多东洋、南洋国家亦在其控制之下,势力几乎遍及北至高句丽、倭国,南至羯荼国、三佛齐,西至林邑国、真腊、暹罗,甚至可直抵遥远的红海沿岸。 可以说,大唐水师控制着所有大唐本土之外的广袤地域,承担着大唐几乎所有的海贸。 唯有在水师麾下,他才有继续掌管兵权的可能,毕竟大唐水师控制着如此广袤的地域,不可能全部由唐军来镇抚各地,还是要笼络、操控当地的土著势力来给他们充当鹰犬爪牙。 归顺于水师麾下,才能拥有更多的自主权…… …… “既然如此,那便下令即刻停止攻城,派人入城送信,就说吾要与对方主帅见面详谈。” 乙支继祖当机立断,即便决定投降,那就别拖拖拉拉,免得身后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感到之后,横生波折。 毕竟能够迫使自己麾下这数万高句丽精锐铁骑投降归顺,也是不小的一桩功劳。万一唐军将领为了这桩功劳争执不下,甚至相互之间起了龌蹉,那么唯有他夹在中南左右不讨好,里外难做人。 “喏!” 左右将校得令,恭声应命,当即便命人敲响铜锣等物,“哐哐哐”的声音响彻四野,正在攻城的高句丽兵卒见到自家居然鸣金收兵,不少人当场愣住,与面前的唐军大眼瞪小眼,而后丢掉手中兵刃,撒腿就跑。 无数高句丽兵卒退潮一般自城头、城下向后撤退,先前还如火如荼惨烈至极的攻防大战,转瞬间便偃旗息鼓。 城头的唐军爆发出一阵声动云霄的欢呼,还以为是自家的援军抵达,迫使敌军不得不收缩迎敌,当即便要杀到城下去,追击撤退的敌军。好在习君买一直在城头督战,见此情况,连忙下令军队稳守城头,及时救治伤患,不得追击。 他知道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支军队尚在数十里之外,即便骑兵机动性强、进军迅速,却也不能这么快便抵达敌军身后。 明显是敌军自己出了问题,万一下城追击却中了诱敌之计,岂不冤枉? 反正薛万彻、阿史那思摩即将抵达,这一场大战已然胜利在握,毋须冒险…… 远处,乙支文德看着城上唐军欢呼之后便即沉默下去,灯火辉煌之下人影幢幢,趁机加固防御、救治伤患,却是连一丝一毫下城追击的迹象都没有,不由得失望的摇摇头,也愈发坚定了投降的决策。 他心里何尝没有试探一下的意思呢?若是唐军急躁,下城追击,说不得自己能够反败为胜,趁势攻下平穰城。然而敌军主将稳如泰山,根本一丁点的机会都不给…… 如此,也算是彻底死心了。 城下,高句丽军队撤退回来严整列队,只留下少许兵卒在前边救治伤患,唐军也没有趁人之危,任由高句丽兵卒将伤兵聚拢在一处,尽皆救治。 乙支继祖率领军中将校,齐齐来到七星门外,下马之后站在那里,等着唐军主帅出现。 盏茶功夫之后,七星门城门洞开,一队百余骑的“具装铁骑”自城内呼啸而出,铁蹄踏碎冰雪,气势雄浑,狂飙而至乙支继祖等人面前,这才勒马立定。 兵卒与战马尽皆铁甲附身,黑夜之中犹如乌黑的魔神,待到一盏一盏风灯自这些具装铁骑手中亮起,那种铁甲散发的冷硬光芒颤人心魄。 当中一员大将排众而出,身上明光铠威武闪耀,兜鍪上红缨随风飘扬,居高临下,开着乙支继祖等人:“谁是乙支继祖?” 乙支继祖上前,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乙支继祖,乃鲜卑后裔,早年流亡辽东。如今之高句丽,早已苦于渊盖苏文暴政久矣!大唐皇帝誓师东征,旨在清除高句丽朝堂之奸佞,堪称仁义之师,高句丽举国臣民翘首以待王师!只恨渊盖苏文残酷暴戾,居然弑杀君王、屠戮王室、谋逆篡位。此番唐军攻陷平穰城,覆亡高盖苏文,推翻了压在高句丽各族头顶之铡刀,举国上下,无不为唐军之勇悍振臂欢呼!末将愿率麾下将士,归顺将军!自今而后,任凭驱策,生死穷富,自安天命!” 顶盔贯甲的苏定方略有些意外,这乙支继祖就算要投降,那也得“归顺大唐”才是,怎地却说“归顺将军”? 不过略微一想,便明白了乙支继祖的心思。 对于这一点,他自然是欣然笑纳,此番覆亡高句丽,接下来的战事必然在南端的百济,国内政局动荡,甚难再次出兵远征。水师固然横行大洋,但若是单独灭亡一国,难免力有未逮。 若是有了乙支继祖与其麾下这数万精锐骑兵,局势将会大大有利。 总不能将这些精锐兵卒拱手推给关陇、山东那些个世家,任他们在军中的势力进一步扩张吧? 心中了然,苏定方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上前两步,伸出双手握住乙支继祖的手掌,欣然道:“将军深明大义,实乃你我两军数万兵卒之福祉!往后你我同为唐臣,分属袍泽,何需这般大礼?来来来,快快请起。” 乙支继祖顺势而起,两人执手相握,齐声大笑,左右各自麾下将校亦是松了口气。这场仗打下去着实没什么意义,纵然高句丽军反攻平穰城,亦不可能完成复国之望,水师即便守不住,亦不影响大局。且随着唐军的援军抵达,高句丽军的败局已然不可挽回,能够以这般和平的方式结束战争,双方都颇为满意。 固然临阵投降所牵扯的东西着实太多,绝非敌我双方主帅握手言和即可,但只要双方在这个决策上意见一致,其它的事项自然都好解决。 正在两人执手相握、言谈甚欢之时,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各自引领麾下骑兵抵达高句丽军之后,没有如火如荼的大战,没有惨烈至极的厮杀,整个平穰城下数万兵马肃立整齐,唯有风雪从天而降,恣意肆虐。 见到唐军骑兵纤衔尾杀来,高句丽军队倒并没有多少惊惶,阵列维持不动,只是严防唐军冲击,将盾牌手与重骑兵排列在前。 唐军一时间停驻脚步,诧异的望着萧杀肃静的战场。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都有些发愣,这什么情况? 该不会是高句丽军投降了吧? 老子数百里顶风冒雪疾驰而至,却是连一丝半点的功劳都捞不到? 娘咧! 第一千两百七十六章 皆大欢喜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高句丽校尉策骑来到近前,下马施礼,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道:“吾军已然放下兵刃军械,将军正与苏都督商讨投诚事宜,稍候将会退至浿水沿岸,还望贵军稍安勿躁,勿要多疑。” 眼下两军对峙,若是其中一方骤然调动,势必引起对方的警觉,若是误以为另一方有偷袭之嫌,且予以回应,搞不好就是一场混战。 高句丽军队既然已经在商讨投诚事宜,且连军械兵刃都已放下,显然这场大战已经结束,若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所部这个时候引兵突袭高句丽军队,那可就误会大了。 当然,如果这一幕当真发生,那么究竟是否误会,可就要另说了…… 薛万彻自然不会去干那等隐私龌蹉、坑害友军的事儿,更何况此刻平穰城内乃是水师?他自认与房俊虽然差着辈分,却交情莫逆,一起扛过枪、一起瓢过昌……呃,这个没有,只是一起逛了青楼而已……但实打实的关系好。 所以他此前警告阿史那思摩莫要动歪心思,这会儿自然更不会假装不知情况悍然引兵突袭高句丽军队,致使这场投诚半途而终,然后再率军镇压,力挽狂澜…… 他在马上略微颔首,对阿史那思摩道:“谨防兵卒有何异动而引发高句丽人之过度反应,咱们撤退一里!” 阿史那思摩无奈,只得颔首,道:“正该如此!” 他心里岂能没有引兵突袭的小心思?大可将一切都以“初来乍到,不明敌情”来搪塞,破坏这一场投诚事宜,而后引兵全歼这些高句丽精锐骑兵,虽然未必可以全功,多多少少也是一桩功劳…… 可见到薛万彻对于水师百般维护,便明白若是自己当真动手,那就彻底与薛万彻翻了脸。 这个夯货恼怒之下,说不得就敢引兵冲击他麾下突厥人的阵列…… 遂与薛万彻一道,指挥麾下军队后撤一里地,而后看着高句丽军队排成队列向南撤退至浿水岸边,留下数万匹战马、遍地军械,这才各自率着百十亲兵部曲,策骑急急忙忙赶到七星门外。 七星门上灯火辉煌,无数火把、灯笼将城前一箭之地照得通明,唐军具装铁骑、高句丽轻骑兵相隔数十丈列阵,遥相对应、虎视眈眈,两军中间,则有十余人聚在一处,商讨事宜。 待到兵卒上前禀报,得到允许,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这才甩蹬离鞍翻身下马,步行上前。 “见过苏都督!” 军阵之中,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上前见礼。虽然两人的身份高过苏定方,但军职基本持平,且皇家水师乃是李二陛下私军,严格说来算是天子家臣,两人自不能摆资历、竖架子。 况且人家刚刚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拿下这等煊赫千古之战功,声势鼎盛,更要礼敬三分。 军中虽然也如官场那般明争暗斗、划分派系,但军人自有崇拜强者之传统,只要你勇冠三军、战功卓著,即便是对头亦会尊崇敬服。反之,那等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可以在官场之上左右逢源,但是在军中却寸步难行。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若没真本事,麾下兵卒便时常有兵败丧命之虞,官场之上可以花花轿子人人抬,大家相互吹捧亦是无妨,面上带笑背里藏刀,就等着你倒霉大家才好占便宜。 可到了军中,谁会将自己的性命交到那等无能之辈手中? 苏定方拱手还礼,给二人介绍道:“此乃乙支继祖将军,今日弃暗投明,愿意归顺大唐,故而鸣金收兵,商讨归顺事宜。” 薛万彻、阿史那思摩齐齐看向乙支继祖,面上齐齐抽搐一下,略微拱手,连一句客气话也欠奉。 事实上,两人心中对乙支继祖可谓是冤难深重!你特么追着咱们从平穰城打到鸭绿水畔泊汋城,回头咱们又从泊汋城追着你一路回到平穰城,接过你特娘咧二话不说直接找到苏定方投诚献降,这是有多看不起咱俩? 阿史那思摩面色难看,语含讥讽:“乙支将军也算是高句丽名将,麾下数万铁骑皆乃高句丽精锐,此前衔尾追击吾军,亦是气势汹汹,对渊盖苏文唯命是从,却不想这边渊盖苏文一死,便急不可耐的投诚献降……投诚也就罢了,却又为何舍近求远,放着英国公那边不肯归降,反要回到平穰城激战一番,再某归顺?” 之前唐军北撤,乙支继祖率军追击,他与薛万彻便受命殿后,阻挡敌军。而后苏定方突袭平穰城,乙支继祖赶紧回援,他与薛万彻再度受命追击在后。结果两人都猴子一般溜了一个来回,最终却是眼睁睁的看着乙支继祖向苏定方投诚献降,将这样一桩大功凭白给了苏定方…… 心中有些怨气,却也寻常。 苏定方瞥了阿史那思摩一眼,缄默无言。 乙支继祖笑了笑,慨然道:“家父自幼便教导在下,宁为强者奴,不为弱者主,追随强者方能愈强恒强,在下谨记于心。家父率军镇守安市城,坚守数日,死战不溃,最终却被水师攻陷城池,且葬身城中,求仁得仁,全了乙支家忠义之名节,再无亏欠。故而,今日在下抵达平穰城下,愿意向苏都督以及水师投诚,心诚意诚,再无悔改。” 这话说得,让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人家崇拜强者,所以即便是投诚献降,亦要择选强者而降。谁是强者?不是强攻安市城攻而不克、围困平穰城铩羽而归的无能之辈,而是炮轰安市城、大破平穰城的水师! “宁为强者奴,不为弱者主”,你们两个自己无能,被我溜猴一般溜了一个来回,何德何能有何颜面在这里阴阳怪气? 若非水师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这会儿咱还率军衔尾追击,而你则狼狈北撤呢…… 苏定方这才哈哈大笑,拉着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的手,欣然道:“两位雪夜驰援,这份轻易,苏某以及水师上下牢记心中。自越国公初创水师那日起,水师之中便有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之宗旨,对于朋友不吝感激之心,日后但有所用,莫不允从。对于敌人,则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来来来,咱们陪同乙支将军一同入城,商讨战后事宜,同时联名向英国公以及朝廷通晓捷报!”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赶紧客气几句,说什么“吾等来迟一步,未能襄助水师,不敢居功,惭愧惭愧”等语,在苏定方极力邀请之下,这才欣然允诺,一同入城。 虽然自己啥也没干,但苏定方愿意联名奏捷,就算是愿意将功劳分给他们一分,这已经算是胸怀大度了。 总算没有顶风冒雪白跑一趟,两人已经心满意足…… 利益就在那里,有时候独吞并不是最好的方式,容易噎着,能够敞开胸怀与旁人分享,或许能够得到更多。 这是房俊的处世哲学,苏定方作为房俊麾下的头号战将,本身亦曾饱受磨砺,见惯人情冷暖,自然深得其精髓。 当然,这也是因为此番功劳太大,水师自己根本吃不下,否则到了水师嘴里的东西,只要水师不愿意,谁敢来抢,就敢跟谁呲牙…… 利益分润一些,自然皆大欢喜。 待到自七星门入城,见到城内唐军沿街设立岗哨,高句丽居民尽皆留在房中不得上街,一队队高句丽军俘虏被缴械之后押赴城西被烧成白地的“小长安”集中看管,里里外外秩序严谨,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的钦佩。 若单纯的论起行军打仗,他们两人自认除去当朝极少数的几人之外,余者皆要略逊一筹。然则这般大战之后的善后事宜,尤其是攻陷帝国都城,之后一系列的安抚、安置,千头万绪,想想都让人头痛。 第一千两百七十七章 时代变革 似李绩那等半路投降李二陛下的“贰臣”,为何时至今日却能够忝为群臣之首,与曾经的“贞观第一权臣”长孙无忌不相上下?正是因为李绩不仅仅用兵如神,有着李靖之后“第二军神”之称,更因其上马可定国、下马可安民,出将入相,文武并举。 而杜如晦、房玄龄固然内政更优,但军事一途有所逊色。至于秦琼、程咬金、尉迟恭等人,自然又是低了一等…… 苏定方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攻陷平穰城,更将城内高句丽残余势力安置妥当,使得秩序井然,一派平稳,这份能力已然隐隐追着那些“出将入相”的贞观名臣,着实令他们两人相形见绌。 若是易地处之,他们两个大抵也只会提起屠刀,哪个不老实就杀哪个,实在不行便一味的杀干净,一了百了…… 阿史那思摩愈发收起先前的稍许不满之心,尤其是入城之后见到水师连续历经功平穰、守平穰两场大战,固然浑身浴血、伤创处处,却依旧士气昂扬、军容鼎盛,不得不低调谦虚起来,不敢造次。 他出身突厥王族,自幼耳濡目染皆知骑兵乃天下第一等强军,大唐的步卒也算是勇悍无论,但是海疆之上风波险恶、靠海处尽皆贫瘠难言、人烟稀少,水师又能强到哪儿去? 然则一路东征而来,水师却每每于紧要之初发挥强大之战力,更别说几乎数十万大军的辎重补给皆由水师渡海运来,对于水师的战力愈发敬畏有加,觉得深不可测。 如今更是弃舟登岸,照样攻城掠地、覆亡其国,心里哪还敢有半分不忿之心? 也愈发明白当初东征之时,为何朝野上下一致排斥水师,未将其纳入东征主力之中。以水师之战力,大可开着战船横渡大洋直抵高句丽沿岸登陆,甚至在河流的入海口处溯流而上,然后一路摧枯拉朽、攻城掠地,还有陆上数十万大军什么事儿? 以往他以为这是因房俊之故,是大家在排挤房俊这位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还曾心中讥笑,嘲讽房俊太过恣意妄为,不懂得韬光养晦。眼下方知,根本就是军中各派势力唯恐水师将所有的功勋都给抢走,才不得不联合排斥抵制…… 一路走到城中临时设置的帅帐,阿史那思摩都有些神思不属。 水师的强悍,远远超出他的预计。高句丽虽然建国立城,但其祖先由远东而来,至今依旧保存着游牧民族的一些特性,非常注重骑兵的组建与训练。此番数次与高句丽骑兵交战,深知其厉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庞大骑兵部队的国家,却被水师从海边登陆一直杀到国都之下,强攻破城,斩杀国主,覆亡其国。 想象这精悍的高句丽骑兵在水师火器面前如同羔羊牲畜一般恣意屠宰,阿史那思摩心底便隐隐泛起一股惊惶之意。 他是靠着骑兵起家,如今归顺大唐亦掌握着数量可观的骑兵,凭借骑兵的强悍战力才能在大唐朝堂之上拥有一席之地,毕竟他不似颉利可汗那般能歌善舞,有娱人之术以博大唐皇帝一笑…… 可万一有朝一日,火器在大唐军队当中大规模装备普及,导致骑兵的地位暴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甚至不仅于此,将思维发散开去,是否将来所有以骑兵为主曾经让汉人吃尽苦头的游牧民族,都将在唐军火器面前不堪一击? 难不成,大唐皇帝有朝一日当真能够威加四海、一统寰宇,天下各族都将笼罩在大唐的万丈光芒之下俯首称臣,若干年后忘记了祖先叱诧草原沙漠的威风,只剩下载歌载舞的天赋…… 想到此处,阿史那思摩赶紧晃了晃脑袋。 何其荒谬也…… …… 事实上,何止使他隐隐感觉到火器威力之强盛,足以使得以往的战争模式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即便是乙支继祖也未曾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故而选择向苏定方投诚归顺,借此拉近与水师的关系,来接触这种甫一问世便震撼天下的新式武器。 已然抵达安市城的李绩捧着手中水师送抵的捷报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方才将其放在桌案之上,轻叹一声,蹙着双眉,喃喃低语了一句:“水师……火器……足以称雄天下。” 他对面的程咬金也摇了摇头,慨然道:“当初房俊那厮鼓捣出火药,大家都以为只是其闲来无事瞎胡闹,弄几个烟花放一放过过瘾而已,可谁能料到,此物居然直接衍生出震天雷、火枪、火炮等利器?真真是惊才绝艳,才具天授!” 李绩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当年房俊鼓捣出火器之时,世人只知其威力强大,却并未认识到这项武器将会带来如何的震撼,反正每逢年节之时那漫天烟花倒甚是好看…… 甚至当初陛下组建“神机营”,由房俊统御,不仅大规模研制火器,更正式将火器装备军队之时,军中那些个巨擘们也纷纷不以为然。 直至房俊随同侯君集西征,于莆菖海之畔力战突厥狼骑,这才算是惊艳了一回,使得军方正式认可了火器在实战当中的威力。 及至之后房俊率领麾下右屯卫兵出白道、直入漠北,一路横冲直撞打得薛延陀铁骑丢盔弃甲、狼奔豸突,甚至直捣龙庭、勒石燕然,这才使得中外军方尽皆震撼于火器之强悍。 更不用说之后房俊一力组建皇家水师,军中上下尽皆装备火器,以之横行四海、肆虐外洋,区区水师数万兵卒,便对东洋、南洋数十个番邦威压慑服,甚至胁迫其望、干涉内政,攫取庞大的利益。 尽管心里不愿承认,但这一回李绩算是彻彻底底明白时代已经变了,随着火器的制作越来越精良,威力自然越来越大,使用也越来越便利。一个骑兵需要长年累月不间断的训练,耗费巨大的资源才能培养成材,但是火器的操控太过简单,即便是坊市之间的愚夫愚妇、老弱病残,只要短时间的操练,即可仓促上阵,照样发挥战力。 这其中的差距,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某种程度来说,只要有足够的人口、有充足的供给,以火器为主的军队就可以横行天下,侵占任何一方领土。 叹了口气,李绩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揉了揉连续起码赶路而酸疼的腰身,打趣道:“或许回到长安,待局势稳定之后,吾等皆要去那‘贞观书院’的讲武堂进修一番,否则等到火器大行其道,吾等不通其战术,怕是从此之后被年青人一举超越,再也带不得兵了。”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却极有可能成为事实。 火器的横空出世,不仅仅代表着一种威力巨大的新式武器,更使得战争的模式得到彻彻底底的改变。以往指挥步卒、骑兵作战的那一套战略战术,已然完全不能适用于装备了火器的军队。 谁若是不能与时俱进,就将会时代的潮流所抛弃。 似他们这些打了一辈子仗,更取得过辉煌成就的一代名将,思维已然固化,很难接受全新的战略战术。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年青人差得太多,等到“讲武堂”内一批一批年青人带着最先进的战术充斥到军中,他们这些长官难道就只能依靠地位与资历去颐指气使? 时代的洪流轰轰烈烈、势不可挡,要么借势而行,要么被碾压得粉碎…… 李绩也好,程咬金也罢,虽然已过壮年,但身体尚未衰老,岂肯轻易便交出兵权,自此远离中枢,悠游林泉? 程咬金也喝了口茶水,扭过头,目光似乎能透过墙壁看到不远处那间停放李二陛下灵柩的房舍,心底如铅坠一般沉重。 “此番东征,导致陛下驾崩,吾等皆乃死罪也。待回到长安之后,还不知将要面对何等样的危局,社稷是否倾颓,帝国是否崩离……纵然拼却这条性命,亦不知能否力挽狂澜,哪里还有工夫去想那些遥远之事?” 屋外风雪漫天,北风呼号,而关中的局势,只会比这辽东的风雪更加严酷。 第一千两百七十八章 疑惑重重 简陋的房舍,寒风自门窗缝隙钻入,吹得桌上烛火飘摇闪烁,映得李绩与程咬金面色阴沉明灭,皆是愁眉不展。 即便时至今日,亦很难让人相信陛下已然驾崩这等事实,实在是太过突兀,也太过匪夷所思。李二陛下非是长于深宫、娇生惯养的天子,虽然出身名门,但礼贤下士、事必躬亲,以唐国公次子之身份支持父亲反隋自立,于晋阳起兵,之后更是身先士卒,平灭各路豪杰,定鼎江山。 期间自然也有负伤之时,可谁能想到当年血火战阵之中九死一生尚且无事,如今却在数十万大军簇拥之下龙驭宾天…… 除去伤心难过之外,尚有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回到长安之后,如何向李唐皇室、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交待? 皇帝御驾亲征,驾崩于数十万大军之中,你们这些臣子却各个生龙活虎……总归是要有人担起责任,给天下一个交待的。 李绩一手拈着茶杯,面色沉静肃穆,缓缓道:“眼下,最为要紧便是保持局势稳定,回到长安之后,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太子顺利登基。非是吾倾向于东宫,实在是此等情形之下,唯有太子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否则必将天下大乱。待到太子登基,天下平顺,吾将自绝以告罪陛下,死后当以发覆面,残躯葬于昭陵山脚,伏惟谢罪。” “懋功!三思啊!” 程咬金心中震惊,喊了一声李绩的表字,有些真情流露。 谁都知道,陛下驾崩必然有人要承担罪责,甚至不止一人。事实上,此等弥天大错,甚为副帅的李绩固然罪责难逃,可是军中主将又有谁能置身事外?若将来李绩一宰辅之首的身份一力担之,甚至以死谢罪,便等同于提大家担起了这份罪责。 死倒还是小事,若此事确凿,那么李绩将会蒙受千古骂名,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难翻身! 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李绩倒是平淡得很,将杯中茶水饮尽,茶杯放在桌上,轻声说道:“此事,吾心中已定,汝毋须规劝。只是眼下风波险恶,社稷飘摇,还需汝鼎力相助扶保江山,否则,吾等万死难赎其罪!” 大错已然铸成,多说亦是无益。唯有倾尽全力使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才算是将功折罪。否则一旦由于李二陛下驾崩使得人人皆欲染指皇位,造成天下板荡、烽烟处处,则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千古罪人。 程咬金面容凝肃,重重颔首,沉声道:“懋功放心,自今日而始,吾定然以你马首是瞻,若有私心,天打雷劈!” 他明白李绩的意思,无论太子也好、甚至魏王晋王也罢,最重要是尽早确定新皇登基,使得其余有资格觊觎皇位者偃旗息鼓。而这,就需要朝中所有力量都尽可能的聚集起来,强势推动新皇登基。 李绩轻叹一声,愁眉不展:“只是陛下驾崩的消息怕是隐瞒不住,此刻长安城中,大抵已经是风起云涌。吾等远水难救近火,也不知回到长安之时,能否赶得及力挽狂澜。” 赵国公长孙无忌失踪,已然给当下局势蒙上一层阴霾。且不问李二陛下之驾崩是否与长孙无忌有关,单单其私自脱离军中不知所踪,就意味其人心怀叵测。尤为重要的是,他此刻若潜返长安,谋划不轨之事,在旁人尚不知陛下驾崩的情况下,很有可能有心算无心,被他偷袭得手。 偏偏李绩还不能将陛下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 只希望东宫得了自己的示警,能够有充足的准备,并且有足够的实力能够稳定局势,击溃一切颠覆之阴谋。 否则一旦被长孙无忌谋划成功,他们这些跟随陛下东征的大将,除去极少数长孙无忌的心腹之外,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尤其是一旦太子被废,晋王上位,等同于颠倒伦常、谋朝篡位,由此必将引发天下不满,神州板荡已是必然…… 程咬金自然也知晓这等局势,不仅喟然一叹,道:“若是房俊此刻仍在长安,想必能够力挽狂澜,震慑局势不至于崩坏。” 李绩默然片刻,缓缓颔首。 曾几何时,那个横行长安、恣意妄为、被称作“长安害虫”的纨绔子弟,已经功勋盖世、能力卓绝,可以震慑朝局、扶保社稷,悄然成为一方巨擘,有成为中流砥柱之能力。 虽然江山代有人才出,但是如房俊这般如彗星一般崛起,继而散发出璀璨夺目之光辉,依旧令人叹为观止。 正如程咬金所言,若是此刻房俊依旧身在长安,那么以其之能力、手段,固然无法震慑不臣之人谋划不轨之举,却也有足够的能量扶保东宫,挫败贼子之阴谋。 如今房俊身在西域,独自力抗大食人的侵略,宽厚仁爱的太子殿下面对险恶危局,能否守得住东宫不失,守得住社稷不乱? 李绩心里着实没底。 太子殿下固然有可能是一位仁君,却绝无可能成为一代英主,对于臣子来说性情柔顺懦弱的君王是一件好事,不至于如隋炀帝那般乾纲独断祸乱朝政,可以给予臣下更多发展空间。 却也意味着难以独当一面,面临困局不能杀伐决断。 …… 程咬金自李绩的房舍走出,风雪迎面而来,寒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激灵灵的打个寒颤,精神一振。 拒绝了亲兵递来的马缰,踩着厚厚的积雪,负手行走在风雪之中。 与李绩一番详谈,令他心底升起了更多的疑惑…… 从李绩所表达出来的愿意一力承担罪责的坚定,令他感受到对方的决心,自然也心生钦佩,毕竟那等后果可不仅仅是一句“自戕以谢天下”而已,换了旁人,很难做到。 但是他说不好为什么,总觉得李绩的神情之中甚为淡定,似乎一切都在其掌控之中,嘴上说得很严重,实则却有着十足的把握……到底是谁给他的信心? 陛下驾崩,此乃天崩地裂之噩耗,所引发的后果绝不仅仅只是皇位之争。时至今日,江南那些士族也未必对大唐有多少忠心耿耿,只是摄于陛下之威势,大势难逆,这才俯首称臣。一旦陛下驾崩,关中动荡,整个江南都有颠覆之虞。 更别说被大唐打得向西逃遁的突厥人,得闻陛下驾崩、局势动荡,卷土重来几乎是必然之事。 还有西域,陛下驾崩的消息会对军心士气产生无以估量的打击,固然有房俊坐镇,但原本面对大食人的二十万大军便左支右绌、步步后退,一旦军心不稳,可想而知会导致怎样严重的后果……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将因为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开而爆发,最终形成一股巨大的漩涡,将整个帝国席卷其中。 他李绩就算是天纵之才,又有何信心敢在这样的局势下说上一句“待到平顺天下,当自戕以谢罪”? 擎天保驾、力挽狂澜之后,以一死以谢天下,那叫高风亮节,可以消弭罪责,得到世人宽恕。 风波涌荡、乱战当前却最终一败涂地,被人以罪臣之名明正典刑,那便是罪有应得、乱国之贼…… 眼下还在辽东,尚未入大唐国境之内,长安那边怕是已经风起云涌,这数十万大军鞭长莫及。况且就算回到长安,这数十万大军分属不同派系,都有着各自的利益,他李绩莫非以为凭借他的威望,就能够震慑这数十万大军任凭驱策? 若是换了旁人,程咬金会讥讽一句“狂妄自大,不自量力”,可若是李绩,那就不得不深思其中是否有自己目前尚未得知的内幕。李绩此人素来谋定后动,甚至谋定也不动,性情简直沉稳至极点,若无十足之把握,绝无信口开河之时。 能那样想,并且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不符合李绩一贯予人之认知。 所以问题还是那一点:李绩凭什么那么自信,待大军回到长安便能涤荡污秽、拨乱反正? 风雪迎面而来,程咬金揉了揉快要冻僵的脸,心底的疑惑犹如眼前飞舞的雪花一般纷乱无序。 第一千两百七十九章 恨意滔天 长安城。 今日无雪,傍晚时分,凛冽的寒风自行人罕至的长街上自虐刮过,发出呜呜的鸣响,街道两侧坊墙上的积雪被寒风裹挟席卷,在空中恣意飞舞,打在脸上,刀割一般又冷又痛。 长孙冲穿着厚重的皮裘,策骑自朱雀大街一直南行,马蹄“嘚嘚”在空旷的街道上响起,放眼而去宽阔的长街笔直延长,穿行其间,令人有一种天地万物唯我独尊的惬意。 就是天有些冷,北风刮起街道两侧坊墙上的积雪直往脖颈里钻…… 长孙冲缩了缩脖子,一夹马腹,催动胯下骏马加速向长安城南明德门奔去,身后数十家兵簇拥而至,如同一阵风一般掠过长街。 出了明德门,沿着官道径直向南进入终南山。 此时天色已然昏暗,终南山被冰雪覆盖,白雪皑皑,倒也尚能看清路途。只是山路之上铺满冰雪,马匹只能缓缓前行,否则稍有不慎导致马匹失蹄,就会滚落路旁的沟壑之中。 直至酉时末,一行人方才绕过一处山包,抵达一处密林之外。 驻足山路之旁,远近皆是皑皑白雪,透过或疏或密的林木,可见一座小巧的道观掩映于密林之后,灯火点点,红墙黛瓦,令人在凛冽的寒风之中自心底透出一丝暖意…… 长孙冲狠狠吐出一口白气,向身后家兵摆了摆手,自己翻身下马,向着前方小跑过来的禁卫迎去。 “此地乃是皇家禁苑,尔等速速离去!” 几个禁卫远远见到一队人马在道观附近停下,当即便迎上来予以驱逐,毕竟几年前长乐公主遭人掳掠差一点命丧深山的事儿影响太大,事后不知多少禁卫受了牵连。 而且最近京师局势不稳,这些禁卫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长孙冲不行上前,拱手道:“在下受人之托,有重要之事要面见长乐殿下。这里有封书信,烦请诸位呈给殿下过目,若是殿下不肯接见,在下便即离去。” 他化了妆,与本来面目大相径庭,这些禁卫自然认不出他,其中一人上前狐疑的接过书信,正反两面看了看没瞧出什么名堂,便道:“那就在此止步,吾入内通秉,若吾传见便擅自接近道观,杀无赦!” 长孙冲忙躬身,一脸惧意:“喏!必不敢逾距半分。” 那个禁卫与身边袍泽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入道观请示,余下几人则手摁腰间横刀,将长孙冲等人斥退几步,虎视眈眈的盯着。 长孙冲神态自如,负手而立,颌下三绺长须飘飘,颇有几分儒雅风致。 …… 白雪覆盖道观房舍,自窗户望出去,屋顶、墙头、远处的山脊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一片灰白,院子里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整齐的方砖。 丹室之内烧着地龙,屋外寒风凛凛、白雪飘飘,屋内倒是温暖舒适。 茶几旁放着一个红泥小炉,路上放着茶壶,正“咕嘟咕嘟”的煮着一壶茶,壶嘴白气喷出,茶香四溢。 一身清布道袍的长乐公主斜倚在茶几旁的软榻上,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捧着的一卷《冲虚经》。茶几上燃着灯烛,烛火摇曳,光晕映照在长乐公主完美无暇的侧脸上,秀致的五官勾勒出明灭光影。 茶壶嘴发出“呜呜”的连续响声,白气喷出一条线,长乐公主这才放下书卷,坐直腰肢,先深了一个懒腰,清布道袍下秀美的曲线尽展,而后方才伸出纤纤玉手,将茶壶自红泥小炉上提了下来。 壶嘴倾斜,一道茶水倾注而下,注入白瓷茶杯之中,汤色杏黄澄亮,香气微熏。 放下茶壶,拈起茶杯,凑到粉润的唇边,轻轻呷了一口,滋味清淡,回甘无穷。 这是岭南道长溪县山区里的一种茶叶,新近被房家的茶厂发现。只是这种茶平素不为人知,欲想推广天下,必先彰其名目,便精致采制之后赠给故旧亲朋、社会贤达,借之推广。 据说送到她这里的茶叶乃是房俊临行之时特意叮嘱,选取的是山崖上最好的茶树。呷着清香的茶水,听着窗外寒风肆虐,红泥小路里火光映着俏脸泛着红晕,响起那人此刻身在冰天雪地的西域浴血奋战,亦不知在夜半衾冷之时,能否感受到远在长安的这一缕相思之念…… 想到此处,茶水愈发甘甜,脸颊愈发红润。 只可惜这等好茶仅仅饮了一口,门外响起的脚步声便打破了饮茶的意境…… 侍女自门外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封书信,双手呈递给长乐公主,低声道:“外头有人求见,说是受人之托有要事相告,殿下若看过书信,自然知晓究竟。” “嗯。” 长乐公主放下茶杯,接过信封,封口并未封死,打开来取出信笺,展开在灯烛之下,一目十行,便变了颜色。 长孙冲居然又回了长安?! 心中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此番身在高句丽历经生死,感悟了不少道理,自觉以往所作所为对长乐伤害太甚,心中甚为不安,愿登门致歉、负荆请罪,且有一件天大之事要当面告知…… 静谧美好的心境瞬间破碎,长乐公主将信笺放在茶几上,下意识的挺直腰肢,想了想,问道:“前些时日,你随本宫前往太子处,是否记得太子曾经提及长孙冲如今身在平穰城,为大唐‘死间’,欲戴罪立功,求得父皇宽恕可重返长安?” 侍女微微歪头,仔细想想,颔首道:“确实有这么回事儿,奴婢还曾私下抱怨,那人犯下那等滔天大罪,怎地陛下还会宽恕他呢?” 长乐公主秀眉紧蹙。 既然长孙冲身入平穰城愿为大唐之“死间”,协助大唐攻陷平穰城,那么在平穰城尚未攻陷之前,他断然是不可能离开平穰城的。 可是此刻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终南山中? 若说平穰城已然攻陷,东征已经结束,那么为何朝中毫无半丝波动,竟无一人对此欢呼雀跃、歌功颂德? 深吸一口气,她清声道:“告诉门外禁卫,让那人入内,本宫亲自接见。” “喏。” 侍女不知发生何事,更不知来者是谁,欣然出去通知。 长乐公主坐在丹室之内,看着红泥小炉内通红的炭火,一双秋水也似的明眸染上了一片橘红之色,心内狐疑不定。 或许长孙冲此番前来,当真意识以往之过,决定痛改前非,并且向她述说辽东之战事? 毕竟他此刻出现在平穰城,实在是于理不符。 至于派人通知京兆府前来缉捕长孙冲,甚至自己下令让禁卫将其擒获,她倒是没这么想过。好歹夫妻一场,固然早已恩断义绝,那人当初甚至要置他于死地,可毕竟都是一时冲动,哪怕恩义不再,却也不好亲手将其送到铡刀之下。 或许,长孙冲也就是算准了她这般情深意重的性格,才敢这般堂而皇之的登门求见…… 半晌,门外脚步声响起,侍女在门外低声道:“殿下,那人来了。” 长乐公主心中一紧,故作平淡道:“请他入内觐见。” 曾几何时,她对长孙冲早已心灰意懒,自觉无论任何情况之下相见,都能难让她感受到以往的那种不堪与愤懑,与房俊相好之后,芳心之中慢慢的皆是他的影子,更装不下其他人的一点一滴。 然而此刻,即将面对这位前夫,却令她有一种心悸的惶然。 对于自己的反应,她也有些不解,这甚是没来由啊…… 须臾,房门打开,先是侍女入内站在长乐公主右手边,继而一个络腮胡子、身材修长的男子走进来,一双明亮的眼眸与长乐公主略微对视,一瞬间眼眸之中仿佛有无限感慨浮现,继而消失一空,躬身施礼,一揖及地:“在下见过长乐殿下。” 虽然长孙冲已然易容,但是同床共枕多年的长乐公主焉能认不出?只是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长乐公主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那股惊悸惶然的感觉从何而来。 昔日温润谦逊的世家子弟,倍受宠幸地位超然,人人皆要赞一句“公子如玉”,然而如今,面前这人却好似一条毒蛇一般,举手投足、眼眸闪烁之间,都透着一股令人彻骨的寒意。 长乐公主立即便后悔接见长孙冲,这个男人已然被恨意占据了身心,那股恨意更是已然化作无形的毒蛇猛兽,仿佛择人而噬。 第一千两百八十章 恨意滔天(续) 长乐公主心底暗暗后悔接见长孙冲,秀美的面容上却是清冷依旧,眼眸微微向下,睫毛微颤,清声道:“汝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长孙冲看着烛光之下这张秀美无匹的俏脸,那清冷淡漠好似一切已然不萦于怀的神情,心中猛地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曾经有过多少爱慕,如今就有多少忿恨! 他心中有如被毒蛇啃噬锥心刺骨,面上也有些僵硬,深吸口气,才略笑着问道:“殿下别来无恙?” 长乐公主秀美蹙起,冷然道:“你我早已恩断义绝,今日并未让禁卫将你擒获交付有司问罪,已然是法外开恩。若确有要事,不妨直言,若只为叙旧,还请速速离去。” 长孙冲咬牙暗恨。 固然两人新婚燕尔最为亲密之时,这女人亦是这种清冷自若、凛然不可侵犯之神情。那时候自己以为这便是女子最为珍贵的矜持,也是良好的教养,还曾为此沾沾自喜,愈发宠爱。 真真是年少愚笨、懵懂无知啊! 直至后来,他才明白女人在自己真正喜爱的男人面前固然有所矜持,却也懂得撒娇刁蛮,会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男人面前,而不是这种以矜持与教养构筑成一道防线严防死守,不使自己的内心有丝毫的暴露。 所以,在房俊面前的时候,这个女人又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是撒娇刁蛮,天真无邪?还是艳若桃李、婉转承欢? 李丽质,你还真是一个贱人呐! …… 长乐公主看见长孙冲神情变幻,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心绪变化,心中愈发惊惶,却也不敢将外头的禁卫喊进来,以免刺激到这个畜牲,促狭狠手对自己不利。 毕竟这人极端自私,丝毫不念往昔夫妻情份,当初若非房俊舍命搭救,自己已然被他害死在这终南山上…… 长孙冲沉默少顷,将心头怒火压制下去,缓缓道:“如今你我虽然形同陌路,但往昔情份我却不曾忘记半分。听闻殿下已然觅得有情郎,如胶似膝、情投契合,当恭祝殿下快乐如意。” “呵……” 长乐公主忍不住冷笑一声,抿了抿嘴唇,淡淡道:“道听途说之言,唯有愚者方会当真。不过无论本宫往后如何,亦与阁下毫无关系。若非当年母后对你甚为宠爱,今日本宫定当将你绑缚有司问罪,以正国法!若只有这些话语,那便不必再说,速速离去为好,免得本宫改了心意。” 言罢,正襟危坐,眼眸下垂。 一旁的侍女都呆住了,上上下下打量长孙冲,心想这人的相貌变化怎么这么大?居然看不出往昔分毫…… 便一直瞪大眼睛使劲儿的盯着长孙冲,毕竟这人可是曾经谋害过公主的,万一言语相激恼羞成怒,再做出伤害公主的行为来,那可万万不妥。 这会儿听闻长孙冲之言,心中已然恼怒,待到长乐公主下了逐客令这人却已然不走,实在按耐不住,冷着脸讥讽道:“您还真是顾念往昔情份呢,上次差一点害了殿下……殿下宽厚,不忍命人将你当场缉捕,已然给你留了颜面,何必还在这边喋喋不休,好似市井泼妇一般问长问短?” 小侍女自有跟随长乐公主身边,深得信任,自然心中也没那么多的规矩,此刻见到长孙冲咄咄逼人,忍不住出言叱责。 居然还有脸说你“顾念往昔情份”,当初差点将公主一刀捅死,就是那样顾念情份的? 是不是死在你手里还要感激你? 真真是混账啊,这人以往看上去丰神俊朗的样子,实则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与之相比,越国公似乎没那么帅,但是英气挺拔、阳刚十足,而且极重情义,那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只可惜已然是高阳殿下的驸马…… 长孙冲面色陡然阴沉,眼睛死死的盯着小侍女看了好几眼。 他被那一句“市井泼妇”给刺激到了…… 堂堂七尺之躯,却不能行人伦之道,这是长孙冲心底无法拔除的毒刺,一经撩拨便痛不欲生! 这个奴婢是在讥讽自己残废之躯,不能人伦有如妇人一般么? 再想到或许房俊成为长乐公主入幕之宾以后,每行苟且之事,大抵这个侍女便在一旁侍候。自己当年与长乐公主名属夫妻,却因身体残疾只能“相敬如宾”,而今长乐与房俊**苟合,却能尽享鱼水之欢…… 那种嫉恨使得长孙冲几欲发狂,恨不能冲上前去将这个伶牙俐齿的侍女生生掐死! 好在他终还记得自己此番重返长安这责任重大,固然以他对长乐公主的了解当不会将自己抓捕送官,却也不能太过妄为。 他转过头,死死瞪着长乐公主,眼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情义,满满的妒恨之火似要喷薄而出,恨意滔天! 想自己堂堂世家子弟,本有着锦绣前程,却因为李承乾那个废物的一时失手导致身患残疾,一生幸福全然葬送。更因此满含屈辱,致使夫妻不睦,娇妻冷落闺房,最终红杏出墙…… 此事之因在于李承乾,李丽质又给予自己深入骨髓的伤害,可最终背负骂名的却为何是自己? 自己背井离乡流亡天涯,她李丽质却在长安城内豢养面首,尽享鱼水之欢…… 凭什么?! 长孙冲双眸泛红,妒恨之火在胸膛之内熊熊燃烧,勉力维系着镇定,咬着牙缓缓说道:“吾今日前来,非是自取其辱。而是要告诫殿下,人在做、天在看,殿下将吾弃若敝履,却与旁人暗通款曲,非但有违人伦,更悖逆天道。天道有常,无往不复,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只希望报应临身之时,殿下能够自省往昔,有羞愧之心!言尽于此,在下告退。” 言罢,再不看已然气得粉面涨红、秀眸圆瞪的长乐公主,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呸!谁给他的胆子敢这般对待殿下?殿下,奴婢这就让人去将他抓捕起来,送去刑部大堂,定要斩了他的头不可!” 小侍女气愤填膺,看着长乐公主,只待公主一声令下,她便出去下令拿人。 长乐公主气得胸脯起伏、银牙暗咬,不过略微冷静,却摆摆手,轻叹道:“说到底亦曾夫妻一场,他如今流亡天涯颠沛流离,人不人鬼不鬼,又怎能忍心将其送上绝路,万劫不复?” 她与长孙冲曾同床共枕多年,对于对方的心性脾气甚为了解,知其心胸狭隘、易怒好妒,虽然此番偷偷返回长安所谓何事暂且不知,但定是局势有所变化,且必然对她或是对房俊不利,故而长孙冲才忍不住心中妒火,登门而来羞辱她一番。 若是日后局势当真有变,他更会得意的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以满足他狭隘龌蹉的本性…… 可是到底局势会发生何等变故,才能让长孙冲认为她或者房俊会倒霉? 长孙冲身在平穰城作为“死间”协助大军攻城,那边战事尚未结束,半点风声亦没有传回,为何长孙冲却已然重返长安? 长乐公主坐在哪里神色变幻,越想越是一头雾水,却有一种惊悸的感觉袭上心头,驱之不去。 有一点可以肯定,固然尚且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但必定是有事即将发生…… 她有些坐不住,害怕是否有人意欲谋害房俊,心里好似猫抓一般难耐,遂起身道:“摆驾,回城!” “啊?殿下,现在已经是申时末,外头天色尽黑,这个时候走山路的话很危险……呃,奴婢这就去准备。” 小侍女本欲规劝,但是见到长乐公主焦急的神色以及不耐的眼神,不敢再说,赶紧出去准备车驾。 她服侍长乐公主多年,知晓公主殿下清静贤淑的性情,便是天大的事儿亦会冷静相对,很难心境失守。似这般火急火燎、心神不定的模样极为少见, 第一千两百八十一章 故布疑阵 她服侍长乐公主多年,知晓公主殿下清静贤淑的性情,便是天大的事儿亦会冷静相对,很难心境失守。似这般火急火燎、心神不定的模样极为少见,上一次见到她这般,大抵还是那日越国公未曾出征之前,前来道观与殿下两人在丹室之内相处多时的时候…… 待到车驾备好,侍女入内服侍长乐公主换了一套宫裙,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愈发衬得身姿窈窕姿容秀丽,这才一同自丹室中出来,又出得山门,登上四轮马车,在数十禁卫簇拥之下,沉沉夜色之中沿着山路下山,返回长安城。 此时天色全黑,北风呼啸,时不时响起一两声野兽的咆哮,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原本便满是积雪的山路愈发滑溜难行,四轮马车还好一些,禁卫胯下战马则需小心翼翼,谨慎前行,稍后不慎便会马蹄打滑,摔倒路上还好一些,若是跌入路旁沟壑,那可就丢掉半条命。 一行人马车驾小心翼翼,速度甚是缓慢。 行至一处山坳旁的小路之上,路旁密林中栖息的鸟雀忽然“扑棱棱”振翅飞起,啾啾鸣叫,寒风之中倒也甚为清晰。 禁卫们登时心中一紧,首领大叫:“注意警戒!” 山林中飞鸟惊起,必是有人或野兽从中穿行,若是野兽也就罢了,可若是人……这等天寒地冻、三更半夜,谁没事儿在这野兽出没的山林之中穿行?想也知道非是良善!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崩崩崩”一连串弓弦震响,数支箭矢拖着一道残影自密林之中射出,瞬间穿透风雪,抵达近前。 “警戒!” 禁卫首领大喝一声抽刀在手,一刀将飞至面前的一支箭矢劈飞,而后策骑来到四轮马车旁,以自己的身躯挡住马车,严防有箭矢射中马车,伤了车内长乐公主。 这些禁卫训练有素,面对陡然来临的偷袭除去一开始的惊诧,很快便镇定下来,要么上前围拢一圈挡住马车,要么飞身下马,猫着腰蹚着齐膝厚的血冲入密林,寻找敌人予以击杀。 只是未等他们进入密林,便听得有人大呼一声:“娘咧!谁让你们射箭的?坏了公子的大事,着实该死!撤撤撤,赶紧撤,别让那些禁卫给追上了!” 旋即,便见到密林之中人影幢幢,数不清多少潜伏其中的刺客纷纷自藏身之处跃起,迅速撤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穷寇莫追,保护殿下要紧!” 禁卫首领将禁卫都召回,亲自上前贴在马车车窗旁,惭愧道:“还请殿下恕罪,贼人设伏偷袭,末将应对慌乱,未能予以擒获,罪该万死。” 马车内,长乐公主拍了拍吓得浑身发抖的小侍女,冷着脸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她在车内,有车帘遮挡,只能听到一些声响,却是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禁卫首领将情况简略说明,又将密林内禁卫听到的贼人话语叙述一遍,长乐公主银牙暗咬,双眸喷火,粉拳紧紧攥起,气道:“此獠着实可恶!当年差点害了本宫,今日还想要故技重施么?亏得本宫念及往昔恩情,不欲检举揭发于他,他却这般狼心狗肺!” 娇叱几声,压了压怒火,吩咐道:“贼人既然已经撤走,必不会再回,确保安全的情况下的,速速赶回长安。” 她这回算是动了真火,再不顾念往昔夫妻情分,誓要将此事告知太子,请太子将此獠捉拿归案! “喏!” 禁卫首领奔向折返道观,明日天明再行入城,可是听长乐公主的语气,大抵已经猜出贼人之身份,故而急着回城算账。因而不敢再说,一边严令加强警戒,缓缓向前进发,一边派人回去道观,将留守的人手尽皆调来,以防万一。 所幸果然如长乐公主料想那般,贼人仓促行刺不成,便即遁走,直至来到明德门下叫开城门,也再未发现贼人之踪影。 …… 风雪之中的少陵塬上,一处庄园之内,灯火辉煌。 蒋王李恽坐在案几之后,斜倚在一名容貌娇俏、身子纤弱的侍女身上,正张开嘴,任由侍女将一盅佳酿喂入口中。 在他对面,长孙溆则面带忧色,时不时望向门外。 门外,风雪交加,天寒地冻。 李恽见到长孙溆神思不属、坐立难安的模样,啧啧嘴,不屑道:“你小子到底是不是你爹的种?你爹胆子大的敢跟父皇吵架,敢跟皇权对抗,你小子却做下一点小事便患得患失,真是没出息!” 长孙溆这才稳了稳心神,没好气道:“这般算计大兄,谁知道会有何等后果?大兄这些年颠沛流离、流亡天涯,性子愈发偏激刻薄,戾气甚重,万一将他激怒,还不得将我打个半死?” 曾几何时,长孙冲几乎就是“世家子弟”的代表,所有美好的赞誉都可以加诸于身,任谁都说此子前途无量。 然而现在,历经诸多磨难,长孙冲的性格再无半分往昔之温润,唯有刻薄阴狠、偏激暴戾,长孙溆甚至担忧若是大兄知晓自己与李恽在背后算计于他,会不会一刀将自己给宰了? 蒋王李恽将侍女推开,翻身坐起,拢了拢发髻,笑道:“真真是杞人忧天!即便你不敢得罪大兄,吾亦不敢将其行踪告官,可咱们难道还不会借刀杀人?先前让你那般在长孙冲面前渲染夸大长乐姐姐与房俊之风流韵事,就是要引起长孙冲那厮的嫉妒之心。一旦妒火升腾,盖过理智,他一定会寻机会面见长乐姐姐质问一番。这倒也非是长孙冲偏执,但凡一个男人都守不住这等事吧?既然他与长乐姐姐已然和离。” 夫为妻纲,此乃天伦,无可更改。 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甚至眠花宿柳,世人皆言其“生性风流”“倜傥不羁”,若是再有一二趣闻,当可传为佳话。 然而女子若是不忠,那便是“失贞”,不仅遭受世人唾弃,更会使得丈夫受尽白眼、饱受耻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和离又能怎样?说是“一别两宽”,可终究曾是夫家的人,若被其余男人所染指,依旧会有无穷无尽的闲话流出。大唐律虽然规定男女若是不合可以和离,但这世上和离者又有几人? 除非男方横死,女子改嫁,这才能为世人所容…… 以长孙冲之骄傲自负,听闻长乐姐姐与旁人有染,且失身之男子更是他的仇人,如何还能按耐得住?必然要去寻长乐姐姐闹腾一番的。 只要他露面,长乐姐姐必然将其检举揭发。 他母族乃是关陇一系,自不敢跑去揭发长孙冲潜返长安之事,若是坏了关陇门阀的大事,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即便派下人手去做,已然隐患很大,一旦事情败露,后果堪虞。 但是这般撩拨长孙冲,使其耐不住性子去见长乐公主,然后由长乐公主将其揭发,那就完全没问题。 谁还敢去质问长乐公主其中细节不成? 长孙溆却是一脸嫌弃,拆台道:“你倒是诸般谋算,好似那诸葛孔明一般,信誓旦旦长乐公主会将大兄揭发检举,然而长乐公主却没有。” 李恽就有些尴尬。 他以为只要长孙冲出现在长乐公主面前,长乐公主必然将其揭发,毕竟两人当初和离之时闹得满城风雨,之后长孙冲更是在终南山劫持长乐公主,差点还得长乐公主丧命,怎么说也算是恩怨义绝、反目成仇了吧? 孰料,自己派去监视的人回来告知,长孙冲离去之后,长乐公主居然亲自驾车回城。 这必然不是揭发检举长孙冲,否则何需亲自出面? 好在他及时布置,安排人于半途之时施放冷箭营造袭杀长乐公主之假象,并且命人故意大声说话,将长乐公主相信此事乃是长孙冲所为…… 幸好结局还算不错。 第一千两百八十二章 察觉危机 固然李恽设计的颇为巧妙,事后绝对无人能够怀疑到他们头上来,可长孙溆依旧心虚不宁、忐忑不安。 “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外泄,否则等到父亲返回长安,吾死无葬身之地矣!” 长孙溆绷着脸,连连叮嘱。 近些年,长孙家风波跌宕、噩运连连,先是六个长孙澹死于非命,时至今日仍不知是何人下手,继而大兄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之后二兄自绝于府门之前,使得父亲悲怮不已。再下来,三兄长孙濬更是亡命西域,死状悲惨…… 长孙家固然儿子多,可是这般一个接一个的死掉,父亲哪里守得住?若非父亲心志坚韧,如此接连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非得把他老人家自己也给送走不可…… 若是被父亲得知是他背地里将大兄出卖,导致被捕入狱,甚至明正典刑、人头落地,还不得活生生将他掐死? 反正已经死了那么多的儿子,不差多他长孙溆一个…… 李恽斜眼窥他,冷笑道:“既然这般胆怯,那又为何胆敢做出此等事?” 长孙溆叹息一声,揉了揉脸,颓然道:“殿下根本不知大兄此番偷偷潜返长安,所谋划者到底何事。” 有些事情,即便亲密如蒋王李恽,他也不敢尽皆泄露。 长孙冲此番潜返长安,其目的虽然他并不知晓,但他又不是傻子,只看长孙冲整日里来往于关陇门阀各家之中,串联一众关陇出身的统兵将领,行踪神秘目的诡异,哪里还猜不出几分? 长孙冲如今偏激暴戾,手段阴狠,若是任由其恣无忌惮的行事,势必将长孙家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已经被仇恨与妒火蒙蔽了心智,一心只想以非常之手段翻身,历经平穰城功败垂成之后,居然还想着通过兵变的方式推翻东宫。 无论成败,长孙家都要遭受极大之风险。 只可惜长孙溆私自派人前往辽东,给父亲送了好几封信言及大兄所作所为,更阐述其中之风险以及恶劣之后果,但这些信笺皆如石沉大海,根本不曾受到父亲的回信。 长孙溆也只能以此等方式来阻止长孙冲的愚蠢行径,只要长孙冲被捕入狱,无论生死,没有了他在中间牵线搭桥,所谋划之兵变势必中途夭折,一场巨大的风波尚未形成,便戛然而止。 他长孙溆也算是为了家族、为了长孙族人大义灭亲了,想必父亲回到长安之后,必然因为他勇于担当、杀伐果断而感到欣慰。 甚至再见到几位兄长难当大任的情况下,属意自己成为族长继任者也说不定…… 李恽一听,登时竖起耳朵,急问道:“令兄到底谋划何事,令你不惜冒险背负骂名亦要将其检举揭发?” 长孙溆只是摇头:“具体如何,吾亦无从得知,但大兄性情大变,偏激暴戾,行事根本不考虑后果,若是任由其恣意妄为,岂非拖累家族?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万勿外泄,切记切记。” “娘咧!本王素来口风严谨、人品正直好不好?” 李恽骂了一句,见到长孙溆坚决不说,也不再问,只是心里觉得自己此番大抵是有些鲁莽了。 原本的计划之中,他此刻应该赶去房家向高阳公主报讯,通知她长孙冲已然回到长安,欲对长乐公主不利。如此,既不用自己出面出卖长孙冲,免得事后被关陇门阀记恨,又能够卖给房俊一个面子,得其好感,为自己求娶房小妹增添几分筹码…… 但是现在看来,此举却大为不妥。 只看长孙溆宁肯背负出卖兄长之骂名,更不惜担着被其父打断腿的风险,亦要将长孙冲检举揭发,使其谋划无以为继、中途夭折,就知道此事必然非同凡响。 万一自己坏了关陇门阀的大事,那帮家伙不依不饶的追究起来,自己从中使坏做下的这些事,又岂能天衣无缝? 此事到此为止,断不可再掺合其中。 想到这里,他有些暗恨,长孙溆这个小绵羊一般的家伙居然跟自己耍心眼儿,将自己当刀子使,着实可恨…… ***** 长乐公主一行车驾叫开城门,入城之后径直前往兴庆宫,到了宫门前递上印信腰牌,向门前禁卫言明求见太子殿下。 禁卫不敢怠慢,一边将长乐公主请入门厅稍候,一边赶紧入内,通知太子。 须臾,禁卫回转,后边还跟着一个内侍。那内侍见到长乐公主,赶紧上前,躬身施礼道:“奴婢见过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正在南熏殿内处置朝务,请殿下前往觐见。” 长乐公主起身,将身上狐裘脱下,递给一旁的侍女,身着宫装体态窈窕,随着那内侍出了门厅,前往南熏殿。 南熏殿内,太子李承乾正埋首案牍,批阅奏折,长乐公主入内,敛裾施礼:“妹妹见过太子哥哥。” 李承乾这才放下手中毛笔,一边揉着发酸的手腕,一边自书案之后走出来,上前亲手将长乐公主搀扶起来,笑道:“私下无人之时,何需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快快起来,为兄已经让人煮了参茶,喝一杯暖暖身子。” 长乐公主起身,露出笑容:“多谢太子哥哥。” 尽管外界对于李承乾褒贬不一,更多人都诋毁他才具不足、性情懦弱,非是英主之相。但是在一众兄弟姊妹们看来,太子素来对待他们优容宽厚,从不忍苛责半句,关怀之情更是无微不至。 这样一个太子,那可必英明果敢、杀伐决断的英主强的太多…… 两人入座,李承乾问道:“妹妹不是在终南山修道么?这等天气,山路难行,什么事儿非得连夜入城?万一雪大路滑出了点意外,那可大大不妙。你年岁也不小了,这等细节方面应当多多注意才是,遇事沉稳一些,莫要任性。” “嗯。” 长乐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见到太子面容憔悴、眼泛血丝,显然忙于政务难得休憩,便温言道:“太子哥哥亦要注意身体才是,朝务是忙不完的,这件处置完了还有另一件,无尽无休。若是将身体熬坏了,谁来帮助父皇分忧?” 李承乾心里登时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股浓重的悲伤浮上心头。 李绩身为大军副帅,又岂敢对太子隐瞒李二陛下驾崩之消息?消息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觉得天都塌了…… 固然这些年储君之位几经动荡,甚至一度距离被废黜唯有咫尺之遥,使得李承乾心中不可能不滋生怨气,但却也绝对不希望见到父皇出事。说到底,这天下是父皇的,他想给谁就给谁。 李承乾的怨气大抵是因为自惭羞愧,觉得自己妄为父皇的嫡长子,天然的占据了储君之位,却没有与之相应的能力…… 但是眼下,绝不能让父皇驾崩的消息泄露分毫,否则江山板荡、社稷倾颓,那等后果是他绝对无法承担的。 强自压抑心中悲痛,缓缓摇头,道:“如今局势不稳,孤自然不能懈怠,父皇授予孤监国之权,那不仅仅是权力,更是责任,不敢不全力以赴。” 说到这里,他将话题岔开,好奇问道:“说了半天,你夤夜入城前来觐见,到底所谓何事?” 长乐公主面容紧绷,清声道:“长孙冲潜返长安了!” “啊?!” 李承乾登时一惊,忙问道:“你如何知晓?” 长乐公主便将不久之前长孙冲易容乔装前往终南山面见自己的经过说了,末了,咬牙道:“此人着实可恨,居然在半途设下埋伏,意欲劫持我,当真是狼心狗肺!” 她怒不可遏,李承乾却是震惊异常。 根据辽东送回的战报得知,那长孙冲之前一直身在平穰城,潜伏在渊盖苏文身边,作为大唐的“死间”,结果功败垂成,在打开七星门之时被渊盖苏文察觉,进而将计就计,使得数千唐军陷身城中,遭受屠杀。 在此之后,长孙冲便有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其踪迹。 孰料此人下一次现身,居然再度潜返长安? 七星门功败垂成,东征铩羽而归,父皇于军中驾崩,长孙冲却神秘潜返长安…… 李承乾果断对门外内侍道:“速速将李君羡将军请来,孤有要事详询!” 第一千两百八十三章 颇为棘手 待到内侍离去,长乐公主方才惊诧道:“太子哥哥,这是为何?” 自己前来检举揭发,只需派人前往长孙家拿人即可,何以这般郑重紧张,且还要“百骑司”出马? 李承乾摆摆手,面色阴沉郑重,缓缓道:“此事牵扯甚广,长孙冲先前在平穰城还得数千精锐兵卒丧命,之后杳无音讯。此时都陡然潜返长安,暗中必有所图,不能等闲视之。” “百骑司”掌管维系皇权之责,一直以来李二陛下都对其颇多压制,使其发展极为有限,故而一旦出了长安城,“百骑司”便没有多大用处。这是李二陛下对这个暴力机构的限制,既却不得,又不能放任行事,否则必将遭受反噬。 最近“百骑司”屡有奏报,言及长安城内关陇各家行踪诡秘,似在预谋什么大事一般,相互间不断串联…… 先前也只是担忧关陇门阀欲策划兵变,故而多方防御,倍加小心。 不过现在既然知晓长孙冲秘密潜返长安,那么关陇门阀欲图兵变之事几可板上钉钉,且居中策划、组织之人,必是长孙冲无疑。 也唯有长孙家的嫡长子,才能有这等份量号令关陇各家…… 关中局势,即将风波跌宕、烽烟骤起! 长乐公主一时间有些无措,不过是检举揭发长孙冲而已,怎地便牵扯到更大的事情上去了? 李承乾见她有些不安,遂温言安慰道:“妹妹放心,无论如何,这回孤都要狠狠收拾这个逆贼,断不会让他再逍遥法外。今日天冷,况且时辰已晚,就某要回宫了,在这兴庆宫留宿吧,让太子妃陪陪你。” 他一贯心疼这个妹妹,知道她今日受了长孙冲骚扰,必然心中惶然难安,便想着将她留下,让太子妃苏氏好生宽解一番。 长乐公主正欲说话,便见到顶盔贯甲的李君羡已然大步入内,来到殿中躬身见礼,道:“末将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李承乾颔首,道:“将军请入座。” “喏。” 李君羡应了一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因甲胄在身,也只是虚虚的坐了。 长乐公主遂起身对李承乾道:“那我先去后殿与嫂嫂聊聊,太子哥哥且忙正事要紧。” 李承乾一脸宠溺之色,笑道:“毋须在意,妹妹且放心便是。” 李君羡起身施礼:“恭送殿下!” 长乐公主冲他略微颔首,莲步轻移,去往后殿。 李君羡待到长乐公主身影消失在后殿门口,这才直起身入座。孰料刚刚入座,便听得李承乾缓缓说了一句:“长孙冲已然潜返关中,此刻就在这长安城中,将军可曾知晓?” 李君羡屁股刚刚贴上椅子,闻言吓得一个激灵,坐上弹簧一般站起,一脸惊诧:“殿下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末将全然不知!” 这事儿如果是真的,他还真就不好交代了。 执掌“百骑司”,监视全城护卫皇权,却连长孙冲偷偷潜返都不知道,这是极为严重的失职。 尤有甚者,若是太子殿下认为他无能也就罢了,可万一被认为他明知此事却有意隐瞒,那可就离死不远了…… 李承乾摆摆手,神情淡然,道:“先前,长孙冲居然跑去终南山面见长乐,且言语之间殊为不敬,着实可恶。” 李君羡便知道此事必然不假,赶紧单膝跪地,请罪道:“末将疏于职守,贼人潜返关中居然毫不知情,实在是罪该万死。恳请殿下罢黜末将之职务,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其实说起来,他自己也憋屈得紧。 “百骑司”的名头听上去很是威风,职责更是“护卫皇权”,乃是天子麾下第一号鹰犬走狗,本该横行无忌,令朝野上下谈之色变才对。 实则却绝非如此。 李二陛下得位不正,时至今日朝野之中依旧不乏不服统治之人,明里暗里与陛下作对。故而,陛下需要“百骑司”监察百官,打探消息,将所有可能颠覆皇权的危险消除在萌芽之中。 然而李二陛下也明白,一旦“百骑司”权力过大,极易成为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豺狼,帮助自己巩固皇权的同时,亦能够祸乱朝纲、为非作歹,所以对于“百骑司”甚为防范,屡屡约束“百骑司”的权力,不准其将势力渗透至关中之外便是其中一项。 如此,就好似一头猛兽被戴上嚼子,不能恣意妄为择人而噬的同时,也就限制了“百骑司”的能力。 可偏偏自从陛下御驾亲征、太子监国以来,朝局跌宕起伏、巨变频仍,太子殿下将“百骑司”视作得力之臂助,委以重任。但“百骑司”自身能力有限,仓促之间如何能够渗透进关陇那些个传承百年甚至数百年的门阀之中? 但是关键时刻不能发挥作用,未能为太子殿下分忧,对社稷稳固毫无贡献,却是毫无疑问的失职之罪。 讲实话,若是换了一个残酷暴戾的太子,此刻将李君羡斩首以泄愤都是寻常…… 所幸李承乾宽厚仁爱,见到李君羡惶然无措的模样,赶紧安抚道:“将军毋须如此,关陇传承久远,势力根深蒂固,又岂是‘百骑司’欲仓促之间可以对抗?孤请将军前来,是要商讨如何行事,非是问罪,还请将军放心,速速入座。” “多谢殿下宽宥!” 李君羡松了口气,起身入座,道:“是否需要末将即刻带兵封锁赵国公府,入内捉拿长孙冲?” 李承乾颔首道:“这是必然,此獠犯下谋逆大罪在先,平穰城七星门又害得数千将士葬身火海,其罪当诛,罪不容恕!不过更为重要的是,是长孙冲此番潜返长安所谋划之事到底为何?有多少人参预其中,又将通过何等方式来达成目的?” 一连串的问题,使得李君羡沉默。 关陇门阀最近动作频频,其发动兵变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只不过尚无确凿之证据,在此等局势之下,太子也只能加强防范,却不能在其未有确凿证据之前先发制人。 太子毕竟不是皇帝,不能“不教而诛”,更不能在对方并无反迹的情况下悍然派兵剿杀。若是那样,关陇门阀随后发动兵变便是名正言顺,而李承乾就要背负“屠戮功勋”“祸乱朝纲”的罪名,甚至于若是使得天下板荡、烽烟四起,更要背负千古骂名! 捉拿长孙冲容易,既然知晓此人就在赵国公府,闯进去拿人即可。问题在于长孙冲在此次关陇门阀的谋划之中居于何等地位?一旦将长孙冲拿下,是会导致关陇门阀的所有谋划胎死腹中、戛然而止,亦或是反倒促使其心生惊惧、提前发动? 李君羡斟酌良久,方才说道:“非是末将不肯为殿下效死,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以末将看来,不妨将东宫诸位重臣召集而来,群策群力,方才稳妥。” 这的确是稳重之举,但李承乾眉毛挑了挑,缓缓道:“可是一旦消息走漏,长孙冲畏罪潜逃,事情岂不是更糟?” 别说什么“既然其身在长安,当无可逃脱”这种话,长安城不仅是大唐的长安城,更是关陇的长安城。关陇的祖辈在此经略数十上百年,势力早已渗透至长安城的方方面面。李承乾敢拍着胸脯保证,即便此刻派兵围住赵国公府,不需半个时辰,长孙冲必然上天入地,消失无踪。 关陇门阀就是有着这样的能耐…… 东宫那些个重臣看似愿为东宫效死,可是各个背景复杂、利益纠葛颇深,若是东宫倒台,摇身一变成为关陇的座上客,甚至甘为晋王府的鹰犬走狗,亦是毫不为奇。 人心难测,除去房俊这等曾在他山穷水尽之时鼎力相助的肱骨之臣,余者还有谁可以完全信任? 若是傻乎乎的将所有人都当作可以托妻献子的忠臣,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看似局势明朗,只需将长孙冲抓捕即可消除隐患,实则凶险处处,颇为棘手。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最重要便是长孙冲到底在这一次关陇谋划之中占据什么样的身份地位,是居中联络,还是号令群雄。 第一千两百八十四章 谁是核心 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君王要始终对周边保持警惕,即便是面对那些臂助之臣。 不能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试探臣子的忠心程度,一旦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李君羡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闭口不言,不敢给出哪怕一丝半点的建议。这个主意只能李承乾自己拿,事后无论后果如何,也都只能他自己去承担。 李承乾斟酌良久,方才缓缓说道:“带人前往赵国公府缉拿长孙冲,与此同时,派人通知宋国公、卫国公、江夏郡王、京兆府尹前来东宫议事。” 抓人肯定是要的,长孙家对于此次谋划显然蓄谋已久,长孙无忌此刻尚在辽东,家中主持大局的必然是长孙冲。只要将其抓捕,最底限度亦能够使得长孙家瘫痪。 没有了长孙家这个“关陇领袖”的领导,其它关陇门阀联合起来的威力便抵消大半。 但是甚为储君,却不能私自行事,对于身边近臣完全隐瞒,一边抓人一边通知臣子们前来商议后续事宜,正合适…… 李君羡心中折服,起身道:“末将尊令!” 李承乾又叮嘱一句:“一定要将长孙冲缉捕归案,万勿使其逃脱。” 可以预见,一旦“百骑司”冲入赵国公府拿人,便预示着其暗中谋划已然暴露,要么老老实实将长孙冲交出,之后偃旗息鼓,所有谋划尽皆报废。要么便铤而走险,即刻发动。 即便是发动兵变,有长孙家与没有长孙家的关陇门阀,势力截然不同。 李君羡重重颔首:“殿下放心,末将就算是死,亦要将长孙冲缉捕归案!” 眼下便是东宫生死存亡之际,也正是东宫麾下文武群臣效力之时。若这个坎儿一步迈过,自此储君之位稳若泰山,今日效力之人,便尽是东宫心腹,待到来日登基为帝,都将成为朝堂柱石。 自然,若是眼下未能奋尽全力,亦或能力不足,甚至别有心思,将会立即淡出东宫的权力核心…… 待到李君羡领命而去,李承乾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南熏殿,抬眼看着雕花彩绘的房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可以说,眼下乃是他一生人最为凶险的时刻,守得住这兴庆宫、长安城,那便是鱼跃龙门、扶摇万里,自此而后再也无人撼动他的储君之位,待到东征大军归来,自己便顺理成章的登上大位,君临天下。 然而若是失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之结局,自己身边的正妃侧妃儿女亲眷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于那些平素支持东宫的文武官员,亦不知将有多少遭遇清洗,或是贬斥出京发配千里,或是抄家下狱身首异处。 成或败,生或死,就在这长安城内一触即发。 一个人在殿内发了一会儿呆,心中各般感触纷至沓来,有兴奋有感慨有茫然,但奇怪的是最应当产生的恐慌情绪却偏偏未曾感受…… 过了一会儿,萧瑀、李道宗、李靖、马周等人在内侍引领之下,快步进入殿内。 “臣等觐见殿下!” 众人齐齐施礼,李承乾四平八稳的坐在书案之后,抬起手:“诸位爱卿,毋须多礼,快请入座。” “多谢殿下。” 众人入座,内侍奉上香茗。 萧瑀看着李承乾,问道:“殿下夤夜相召,不知所谓何事?” 这大半夜的,众人皆以入睡,但是听闻太子召见的命令,赶紧从被窝里爬起来,胡乱套上一身衣服便出门坐车直抵东宫,不敢有丝毫耽搁。 能在这个时候召集大臣,显然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李承乾将长孙冲秘密潜返长安一事详细说明,而后道:“可以想见,待到‘百骑司’进入赵国公府拿人,关陇门阀势必立即予以回应,若是其背地里当真有所谋划,此刻要么彻底放弃,要么时间提前,立即发动。诸位乃是东宫肱骨,孤急召前来,希望诸位能够鼎力相助,助孤抵挡屑小、剪除不臣!” 众人面色登时一变,赶紧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臣等自当为殿下效死!”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已然驾崩,眼下固然将消息压住不曾外泄,但东征大军返回关中之日,便是李承乾登基为帝之时,这已经是共识。 当然,前提是能够等得到李绩率军赶回关中的那一天…… 李承乾请众人重新入座,问李靖道:“卫公对于眼下形势,有何看法?” 见到李靖沉吟未语,知他心中之忌讳,便温言道:“卫公毋须有所忌讳,此刻说是生死存亡之际亦不为过,诸公皆乃当世人杰,自当襄助孤稳定社稷、剪除奸佞,创下一番赫赫功勋,留名青史。放眼朝野,卫公之军法造诣首屈一指,无人能出其右,您但请直言,孤虚心受教。” 李靖这才捋着雪白的胡子缓缓说道:“如此,老臣便直言了,以老臣之见,实在不必心忖侥幸。无论殿下是否派‘百骑司’去赵国公府缉拿长孙冲,也无论到底能否将长孙冲当场捉拿,关陇门阀也必然会发动,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况且殿下认为长孙冲或许是此次关陇门阀所谋划大事之核心,老臣却认为有些草率,长孙冲虽然是长孙家的长子嫡孙,但犯下谋逆大罪在先,流亡天涯在后,公德、私德尽皆有亏,这样轻率虚浮之人,焉能成为领袖关陇之人选?要知道,纵然近些年因为陛下的打压,关陇门阀渐渐销声匿迹,但是各家的那些个老狐狸却大多还活着。这些人最擅运筹阴谋、反转局势,前隋之时如此,眼下亦是如此,断不会听从长孙冲一个黄口孺子的指令行事。” 他的意思很简单,长孙冲的身份、德行,难以服众,纵然他被缉捕入狱甚至明正典刑,都不会影响到关陇门阀的谋划,顶了天也就是逼得关陇门阀以为东宫已然知晓他们的谋划细节,故而提前发动而已。 至于因为长孙冲的被捕而导致关陇放弃谋划,基本不可能。 一旁的萧瑀颔首,附和道:“药师此言,老夫甚为赞同。长孙冲或许只是名义上串联各家,实则其背后尚有一人或者多人。这一人或多人也许并不会参预细节的设定,但最底也要是一个能够一呼百应、德高望重、深得关陇各家敬服的人物。” 李承乾蹙眉问道:“这个人又会是谁?” 萧瑀与李靖对视一眼,后者道:“赵国公自然是最合适的那一个,这么多年身为关陇领袖,一心为了关陇之利益谋划,甚至不惜与陛下相争,关陇门内,谁不敬服?只不过如今赵国公身在辽东,即便仓促之间潜返长安,也不可能那么快抵达。只要晚上那么一两日,届时大局已定,纵然赵国公亦不能力挽狂澜。既然不是赵国公,那么就只剩下另一个人……” 萧瑀见到李靖与他想到一处,遂点点头,道:“没错,必然是侯莫陈虔会!” 侯莫陈虔会…… 非但李道宗、马周两人有些不解,便是李承乾亦是一脸茫然,下意识道:“谁?” 这个姓氏在鲜卑人当中不算是大姓,但因为侯莫陈一家自北周开始便始终与军中自成一系,故而名垂天下。 但是侯莫陈虔会却实在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萧瑀叹息一声,道:“殿下不记得他,自也难怪,毕竟此人已然隐居在大庄严寺数十载……不过当年大隋初立之时,此人名声显赫、文武双全,其父侯莫陈颖更是隋文帝帐下统兵大将,备受信任。而侯莫陈虔会乃是其父幼子,自幼便有神童之称,声名远播,被视为侯莫陈家下一代家主的不二人选。” 李道宗奇道:“此等俊杰,为何吾却连这个名字都未听过?” 第一千两百八十五章 杀伐决断 萧瑀道:“因为此人固然才具天授、惊才绝艳,但是年少之时时常出入宫中,与皇家亲近,居然迷恋上文献皇后,须知晓,这侯莫陈虔会与文献皇后相差二十余岁,与隋炀帝同龄……因知道无可能抱得佳人归,便曾立志终生不娶,亦终生不肯仕隋,不肯为杨家人屈膝……仁寿二年,文献皇后殡天,文帝追号为‘妙善菩萨’,葬于泰陵,并且敕建大庄严寺以纪念。也就是在那一年,侯莫陈虔会一身白衣、孑然一身,入住大庄严寺一旁的瓦舍之中,焚香诵经,追忆佳人,四十年来,未曾踏出院门一步。” 末了,一脸感慨,言语唏嘘。 李承乾、李道宗与马周亦是震惊异常,心生钦佩。且不说这等“姐弟恋”如何悖逆人伦,单单只是这份执著坚定的爱恋之心,便能够让人敬仰万分。 四十年不曾踏出院门一步……这是何等坚韧之志? 若是将这人坚韧之志用在仕途之上,再辅以其身后的家世背景以及卓越的才能,四十年时间将会走到哪一步? 或许,连眼下之历史都会为他所改写……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一个痴情种子,心甘情愿的自闭于瓦舍之中四十载。 李靖面带忧色,沉声道:“千万不要以为一个幽居四十载的老人,业已风烛残年,无法领袖关陇门阀……事实上,侯莫陈虔会辈分极高,即便是赵国公亦要尊称一声叔父,在其面前更要垂手而立、执礼甚恭。如今关陇门阀那些族老,见了面也得恭恭敬敬的施礼,聆听教诲。这样一个人,足以使得关陇门阀团结一致,拧成一股绳。” 此言说罢,几人一齐将目光看向李承乾。 眼下之局势已经了然,缉拿长孙冲,可以使得长孙家投鼠忌器,一旦发动兵变那便是造反,意欲胁迫朝廷释放犯下谋逆大罪的长孙冲。这种情形一旦出现,除非长孙家愿意改朝换代,否则造反之罪名将会坐实,日后无论谁当皇帝,长孙家都将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 等同于将长孙家排除于关陇此次的谋算之外,但关陇各家尚有侯莫陈虔会这个“精神领袖”,可以振臂一挥、居中调度,使得各家连成一体,继续发动兵变。 若是将侯莫陈虔会缉拿入狱,则彻底使得关陇门阀群龙无首,再能成就大事…… 然而缉拿侯莫陈虔会,却需要承担极大之风险。 侯莫陈虔会到底有没有参预到关陇的此次兵变谋划之中?谁也不敢肯定。 那等“先抓后审”甚至于“欲加之罪”的故事,绝对不适用于这等关陇宿老的身上,要知道,李唐皇室亦是关陇的一份子,若侯莫陈虔会并未参预此事,结果却被缉拿,走出那一间四十载未曾出过的院门,如此对待一位关陇的“老祖宗”,将会遭受骂名,被视作忘本,受到天下人的谴责甚至唾弃。 这就需要李承乾以极大之魄力却做出决定,成败之间,所要承受的压力极大。 李承乾当然清楚其中之关键,更明白一旦抓错人,不仅未能掐断关陇门阀此次兵变之中枢,反而会给关陇以口实,使其士气大振。 更被说事后遭受天下人的诘难,毕竟这般对待一个侯莫陈家的“活祖宗”,实在是说不过去……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李承乾展现出不同于以往优柔寡断的果决,抿了抿嘴唇,颔首道:“生死胜败,哪里容得下许多计较?稍候派兵前往永阳坊,缉拿侯莫陈虔会,一应后果,孤来承担!” 萧瑀等人齐齐松了口气,赞道:“殿下英明!” 这等紧要关头,实则谁也无法确保每一个选择的正确,最重要便是杀伐决断,哪怕明知是错亦不能坐失良机。 万一李承乾犹犹豫豫取舍两难,使得关陇门阀有了喘息之机,那就大大不妙。原本东宫迫于局势不能率先动手,只能任由关陇先行发动才能予以回击,已然陷入被动,若是李承乾再遇事犹豫不决,那还能有几分胜算?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下了决定,李承乾好像心头一块大石也彻底搬开,举手投足之间,亦有几分杀伐之气:“还请卫公前往东宫坐镇,亲自指挥东宫六率,护卫东宫、兴庆宫以及确保春明门之安全。” 李靖起身,抱拳道:“末将得令!” 李承乾又道:“请江夏郡王率领东宫、兴庆两宫之禁卫,防御春明门,确保城门不失!” “喏!” 李道宗亦起身领命。 李承乾又看向萧瑀:“请宋国公派人前往玄武门,通知左屯卫,令其前往城西镇守开远、金光、延平三处城门。通知右屯卫将军高侃,着令其率本部镇守玄武门,任何人威胁到玄武门之安全,杀无赦!” “老臣领命。” 萧瑀接令,面容镇定,心里却有些不大舒服。 左屯卫大将军柴哲威与关陇、荆王尽皆眉来眼去,已然是朝野尽知之事。一旦长安城内发生兵变,亦或者有叛军在外攻略城池,柴哲威正好待价而沽,岂能愿意听命东宫行事? 且李承乾的命令明显是对柴哲威不信任,与其说是命其镇守城西各处城门,还不如说是将其调离玄武门,使得右屯卫独自镇守玄武门这个太极宫之咽喉…… 这事儿不好办,派谁去也很难完成使命,说不得自己还得亲自跑一趟。 李承乾倒是没主意萧瑀的内心变化,接着对马周道:“宾王便陪同孤坐镇兴庆宫,居中调度,处置来往公文,确保指挥顺畅。” 马中慨然道:“敢不从命!” 心中对于李承乾之看法登时发生极大之转变,关键时刻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能力,眼下危急存亡之际,太子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与决断,与以往大相径庭,显然潜力甚大。 此乃帝国之福也…… 李承乾起身,眼睛从面前几人脸上一一掠过,而后整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沉声道:“此时危急存亡,孤希望诸位能够鼎力襄助,扶保社稷,勿使江山受到贼子倾覆践踏,待到功成之时,孤当执弟子之礼,以国士待之!” 萧瑀等人赶紧让在一旁,不敢受太子之礼,还礼道:“此乃吾等臣下当做之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敢当殿下这般大礼?” 嘴上说着谦虚的话语,心里却甚是偎贴。 今日有李承乾这句话,异日他坐稳了皇帝,必将履行诺言。倒也不是非得以弟子自居,让几位大臣当作老师,但中枢之内便将有几人一席之地,执掌帝国权柄,声威赫赫。 ***** 东宫之内调兵遣将,对有可能引发的兵变做好应对之时,李君羡也已率领麾下“百骑”精锐抵达崇仁坊赵国公府。 千余黑衣黑盔的兵卒将赵国公府团团围住,府内早已察觉,登时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堂堂赵国公府,贞观第一勋臣,何曾遭受过这等局面? 长孙温得到消息,登时带着数十家兵怒气冲冲的来到大门之外,见到街上无数“百骑”劲卒默然立在大雪之中,各个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脸色登时一变,看着负手立在府门前仰头盯着一尊石狮子的李君羡怒叱道:“李君羡,你疯了不成?居然率兵骚扰吾家,谁给你的胆子?” 李君羡不大,而是盯着那尊风雪之中巍然不动、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好奇问道:“当日长孙涣便是在此石狮子上自戕身亡吧?” 长孙温愕然,旋即暴怒,戟指怒骂道:“李君羡,这般辱我长孙家,想死不成?” 李君羡淡然道:“末将只是想要提醒五郎一下,令尊固然血脉旺盛,却也不是死之不绝。今日吾奉命而来,缉拿叛贼长孙冲,谁若是胆敢阻拦,杀无赦!莫要因一时意气昏了头,导致长孙家血脉断绝才是。” 将长孙温吓得愣在那里,这才一挥手,对身后的“百骑”下令:“冲进去,缉拿长孙冲,谁人阻拦,杀无赦!” “诺!” 无数兵卒在大雪之下,如狼似虎的冲入赵国公府,登时一阵嘶喊尖叫,阖府皆乱。 第一千两百八十六章 仓皇逃遁 漫天大雪之下,黑衣黑甲的“百骑”涌入赵国公府,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兵卒如狼似虎一般,相互协同、分散协作,分别奔赴每一处跨院、每一间房舍,自前门而入,潮水一般占据各处,而后向着后院冲去。 “百骑司”对于赵国公府内的地形地势、房舍布局了如指掌,显然非是一时片刻之间看看府邸舆图便可做到…… 长孙温面色先是涨红,继而变得铁青。 堂堂赵国公府,即便是李二陛下数次前来亦是至门前下辇,步行而入,自贞观以来何曾遭遇过这等屈辱?如今却遭受这等刀兵侵袭,实乃奇耻大辱! “呛啷”一声,长孙温拔除佩剑,家兵呼啦一下聚拢在他身边,冲着李君羡怒喝道:“休要欺人太甚!此地乃是赵国公府,即便是太子亦不能下达这般命令,老子警告你速速将兵卒撤去,否则阖府上下血战到底,誓要维护长孙家的荣誉!” 左右家兵亦是同仇敌忾,只待长孙温一声令下,便冲杀上去,与这些“百骑”精锐血战一场。 李君羡身边的亲兵也围拢上来,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便血战一处的架势。 李君羡却只是摆摆手,让身后亲兵稍安勿躁,这才淡然对长孙温道:“吾所接到的命令,乃是入府缉拿反贼长孙冲。长孙家窝藏叛逆,已然形同谋反,即便令尊在此,吾亦不会退让半分。还有,太子殿下亲自颁布命令,言及若有人阻挠缉拿叛逆,则同罪视之,杀无赦!长孙温,你当真意欲使得阖府上下尽皆身首异处,以叛逆之罪弃尸于市?” 长孙温愤懑不已,手中宝剑颤了颤,终究不敢上前与李君羡搏杀。 这人乃是李二陛下手底头号鹰犬爪牙,素来只听命于李二陛下,无论是谁试图拉拢尽皆以失败告终。如今陛下予以太子监国之权,太子之令如朕亲临,李君羡自然对太子唯命是从。 哪怕太子下令立刻屠了赵国公府满门,李君羡大抵都会依令而行…… 两人僵持在大门口,看似剑拔弩张,实则长孙温投鼠忌器,根本不敢有什么太过分的举措。 此刻持剑与李君羡对峙,说是义愤填膺,倒不如说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证明长孙家的子弟还是有些风骨的,即便钢刀架颈,亦是毫不逊色。之所以任由“百骑”闯入府邸拿人,盖因乃是太子之令,长孙家公忠体国,自然不会阻止。 事实上李君羡心里清楚,这长孙温心底未必就能有几分试图阻止“百骑”入府拿人的决心,甚至于乐见其成亦不是不可能…… …… 风雪之中,赵国公府内一片狼奔豸突,哭爹喊娘。“百骑”兵卒冲入府中拿人,却又不知长孙冲究竟藏身何处,自然要大肆搜捕。府内奴婢还好一些,不敢阻挡这些坚甲利戈的凶神恶煞,都老老实实的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但是长孙家身为关陇领袖,又曾是贞观第一勋门,府中最多的便是豪奴。这些豪奴平素倚仗长孙家的权势横行无忌,便是低级的官吏在他们面前亦要低声下气,素来豪横惯了的,此事府中被这般凌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便纷纷呼喝着,试图阻挡“百骑”的搜捕。 然而他们固然豪横,“百骑”却比他们加豪横! 说到底,他们也仅只是当朝权臣的家奴而已,而“百骑”却是天子麾下的鹰犬爪牙! 这些长孙家的豪奴在府中骄奢子弟的率领之下纷纷喝骂阻止,挡在前路不许“百骑”进入内宅,口中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只以为“百骑”看似凶狠,实则不敢杀人,毕竟这里可是赵国公府啊,且不说赵国公乃是贞观第一勋臣、关陇领袖,还是文德皇后的娘家! 谁敢在这里擅动刀兵? 但是很快,他们便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了代价。 “百骑”最为令行禁止,对于执行命令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令之所至,纵然刀山火海亦不止其步。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有试图阻止者,杀无赦”,那么他们见到有人拦在身前,想都不想,纷纷抽出雪亮的横刀,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劈头盖脸便劈斩下去。 雪花飞舞,血花迸溅,残肢断臂瞬间铺满庭院,凄厉至极的惨叫穿云裂石,连成一片,将府中人等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冲进去,抓人!” “谁敢阻拦,杀无赦!” “快快快,那个跨院乃是长孙冲之前居所,进去仔仔细细的搜!” “所有人等尽皆待在原地,乱喊乱窜者,杀!” …… 无数“百骑”兵卒在各自队正、旅帅、校尉的率领之下冲入府中,潮水一般漫延过去,不遗留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每一个府中人等皆要仔细检查、辨别,如同篦子一般狠狠的篦了一遍,就算长孙冲易容乔装混在其中,怕是也难以蒙混过关。 大门外,李君羡抬头看了看天上飘落的雪花,耳中充斥着赵国公府内的嘶吼喊叫、鸡飞狗跳,抬手拍了拍自己肩上落下的积雪,看了一眼面前的长孙温:“长孙五郎不必这般怨念深重,长孙冲乃是叛国逆贼,汝家既然将其窝藏,那就自然应当知晓此举之后果与代价,此刻却还要做出这样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太过矫情。吾尚有要事,不能在此与五郎执手言欢,就先行告辞了,五郎你好自为之。” 略微颔首,带着亲兵部曲以及一队兵卒踩着街上的积雪,离开崇仁坊。出了坊门,李君羡站住脚步,看着左右麾下,沉声问道:“各自的区域、位置,可都清楚了?” “清楚!” 众人齐声回答。 “甚好,立即前往事先预知各处,若是贼人自谁的防区逃脱,提头来见!” “喏!” 众人轰然应喏,而后飞身上马,风卷残云一般四散而去,奔赴各自事先化好的防区,等到贼人自投罗网。 李君羡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只觉得精铁甲胄如同坚冰一般,触手之初冰寒彻骨,旋即抬脚走向街对面平康坊。 平康坊坊门处早已被“百骑”兵卒封锁,见到李君羡前来,赶紧打开坊门,随同李君羡入内,然后沿着坊内街巷径直来到一处青楼之前,此间已然有“百骑”兵卒以及京兆府衙役团团包围。 李君羡走入大门,见到青楼内老鸨、歌姬尽皆被软禁在大堂之内,一个个红裙绿袄、千娇百媚,此刻却是尽量靠在一处,相互依偎,尽皆面青唇白、惊惧不已。 李君羡目不斜视,来到位于一楼的一间房舍之内,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让人沏了一杯茶,一边慢慢的呷着,一边盯着脚下地面。 地毯已经被卷起放在一旁,露出地上纵横整齐的青砖,其中靠着一处墙角的地方,两尺见方的数块青砖显得有些突兀,并没有用以黏合缝隙的灰浆,砖缝之间甚为干净,很容易便能够将那几块青砖取去。 同样,若是底下藏着密道之类,也很容易便能够从低下将青砖掀起…… ***** 赵国公府,后院。 当前院喧嚣声乍起之时,刚刚自城外返回不久,已然洗过澡准备就寝的长孙冲便警觉起来。常年流亡天涯养成的警惕使得他飞快穿好衣裳,外头已经有人破门而入。 长孙冲随手抓取桌上的佩剑,将长剑拔出一半,才听到来人叫道:“大兄!大事不好,朝廷派兵前来缉捕于你。吾兄在大门外与李君羡周旋,可‘百骑’兵卒已然冲入府中,见人就杀,大兄快走!” 长孙冲脑袋里“嗡”的一声,一阵眩晕。 他知道不仅自己潜返关中已然被朝廷得知,且背地里运作绸缪的大事也已被“百骑司”的密探侦知,否则就不应该是皇家鹰犬的“百骑司”入府拿人,更不可能在这长孙家府邸之内大开杀戒。 第一千两百八十七章 重新出山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听闻“百骑司”杀入府中缉拿于他,长孙冲又惊又怒。 怒的是太子居然都胆敢下令“百骑司”屠戮长孙府邸,难道他不知道此地乃是文德皇后的娘家,即便是李二陛下驾临,亦在府门外下辇步行而入,以示尊敬么? 惊的则是这一下算是狠狠的掐住了长孙家的脖子,此次谋划兵变,乃是长孙家居中联络,事成之后自然也要数长孙家获利最大,自可重现贞观初年之辉煌荣耀。 然而若是自己被捕,无论生死都不能继续在幕后主持大局,且不说此次兵变会否因此指挥不灵、沟通不畅,可即便成功了,长孙家也必然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到时候论功行赏、分派利益,长孙家岂不是要被别家狠狠压过一头? 往后还如何领袖关陇,把持朝政?若是不能把持朝政,重现贞观之初的威风,那么这一些风险又有何意义? 他心中惊悚,知道自己万万不能落入“百骑”之手。 这个时候他才定睛去看,见到前来通知自己的乃是七郎长孙净,忙道:“老七速速去前边,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定要阻拦‘百骑’闯入这边,为兄这就自密道逃脱。” 长孙净颔首:“大兄千万小心!” 转身出去,带着一群家兵奴婢,冲去前院试图抵挡“百骑”,即便抵挡不住,亦要拖延片刻,给长孙冲逃遁争取时间。 长孙冲将宝剑提在手中,冲出门时见到几个跟随自己前往东辽的心腹亲信正守在门口,心中一定,沉声道:“随我来!” 当先向着后院跑去,下了大半夜的雪,天黑路滑,走到拐角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跤,幸好身后的亲兵将他扶住。一路小跑来到后院,沿途将乱糟糟惊惶不已的奴婢驱散,直奔长孙无忌的书房。 到了书房之内,一脚将正中的书案踹翻,弯腰下去将一方地毯掀开,便露出一块木板,再将木板挪走,底下是黑洞洞一个洞穴,显然是一处密道。 长孙冲回头道:“留下一人,待吾走后将此间恢复原装,断不能被‘百骑’鹰犬发觉这个密道,否则吾命休矣!” 有两人齐齐抱拳,慨然道:“大郎自去,吾二人留下,生死无怨!” 长孙冲目光凝重的看了看两人,颔首道:“若你二人不能活命,汝妻儿,吾养之!” “多谢大郎!” 长孙冲当先钻进地穴之内,其余亲信也鱼贯而入,最后留下的两人则将木板将地穴盖好,铺上地毯,又将书案归到原位,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亦是细心的一一摆放工整。 刚刚做好这一切,身后的房门便“砰”的一声被人从外边踹开,一队黑衣黑甲的“百骑”如狼似虎的涌入。 两人立即上前,试图堵住门口,大喝道:“大胆,这里也是尔等擅闯之地?” 回应他的是举起的钢刀猛劈而下,刀光闪烁,两人惨叫一声倒地毙命。 “你疯了?此间乃是赵国公的书房,说不定就有密道之类,应该审一审的。”一个校尉蹙眉,埋怨同伴戾气太重、杀得太快。 另一个校尉则抖了抖手中横刀,血水自雪亮刀身的血槽缓缓流下,不以为然道:“就这么的地方,搜一搜不就行了?” 先前那校尉目光幽深的瞅了他一眼,没有多言,挥了挥手,身后的“百骑”兵卒便四处搜索起来。 “百骑”乃是帝王鹰犬,只听命于帝王,其存在极为特殊。但再是特殊,亦是现役军人,非是死士,都各有家族传承,且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出身勋戚门庭,背后难免有些亲朋故旧…… ***** 崇仁、永兴两坊紧挨着皇宫大内,东边的胜业、安兴两坊则毗邻兴庆宫,再加上北边一街之隔的永昌、翊善、大宁、兴宁等坊,因为临近皇宫,会聚了大多数朝臣居住于此,权贵云集。 数千“百骑”精锐冲入府内拿人,遇有抵抗格杀勿论,导致府内人心惶惶、兵荒马乱,有人慌乱之中碰倒了烛台,引燃了幔帐,便有火光自房舍之中燃起,又无人顾忌更无暇施救,导致火势蔓延,没一会儿的功夫,数间房舍燃起大火,火光黑烟直冲天际。 崇仁坊内长孙家闹出诺大动静,顿时被附近里坊的人家得知,惊诧之余,或是忧心焦虑、或是暗中叫好、或是绸缪着如何在这场乱局当中攫取利益……总之半个长安城都躁动起来,继而蔓延至整个长安城。 虽然京兆府、巡街武侯尽皆上街戒严,严谨居民走出坊门闹事,但是这等大事又如何完全杜绝?仍有许多人家派人翻阅坊墙,去往同僚、亲朋、故旧之初传递消息,暗中绸缪。 而那些经由长孙冲居中串联、绸缪兵变的关陇各家,见到崇仁坊长孙府邸起火,随后得知已然有“百骑”冲入府内缉拿长孙冲,纷纷都慌了神。 这些时日以来,各家都响应长孙冲的号召,暗中达成一致,偷偷的将各家的力量聚拢起来,或是慢慢汇聚于城外的农庄,或是干脆分散开混入长安城藏身于府邸之中,就等着时机一至,骤然发动。 眼下居中联络的长孙冲若是被“百骑”缉拿或是当场击毙,谁来负责彼此之间的协同?没有这样一个人负责沟通各家,再强大的力量也只是一盘散沙而已,因为说到底如今之关陇已非昔日之关陇,彼此之间只剩下一些利益的纠葛,曾经毫无保留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除去长孙家,谁又肯将自家的性命前程交托于旁人之手? 所幸,还有一个幽居永阳坊家中,足不出户的侯莫陈虔会…… 再是足不出户,侯莫陈虔会的地位、资历、辈分都摆在那里,天然的除去长孙无忌之外的第一领袖。眼下长孙无忌身在辽东,长孙冲生死未卜,只要各家不愿放弃好不容易绸缪起来的大事,就只能希望侯莫陈虔会能够重新出山,不仅仅只担当一个“精神领袖”,而是挺身而出,领袖关陇各家。 于是,宇文家、于家、杨家、甚至是贺兰家、豆卢家……各大门阀尽皆派人混到街上,潜行前往永阳坊,会见侯莫陈虔会,期待这位“关陇老祖宗”能够自痴情之中走出来,挺身而出,领袖群伦,共谋大业! 就好像北周末年、前隋末年之时,大家一起做的那样…… 等到大家齐齐汇聚于永阳坊那做青砖灰瓦的简陋院落,则被仆人门挡在院门处,告知侯莫陈家的家主以及一众族老正在厅堂之内。 很显然,侯莫陈家也无法确认侯莫陈虔会能否时隔四十载重新出山,主持大局。而此举对于侯莫陈家的前景不可估量,只要侯莫陈虔会能够执掌关陇门阀之牛耳,待到事成之后,侯莫陈将将会一扫颓势,晋身关陇门阀之中的第一流,于长孙家并驾齐驱。 素来势力只能混迹军中的侯莫陈家,岂能甘愿放弃此等更进一步的良机? 大雪之中,各家来人齐聚门前,默默等候。彼此之间低声交流眼下局势,大抵都认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侯莫陈虔会肯出山主持大局,则长孙冲被捕甚至被击毙都无关紧要。 大不了将群龙无首的长孙家排除在外就是,本来长孙家近些年便势力暴跌,长孙无忌在朝堂之上仍旧拥有着关陇贵族首屈一指的影响力,但当真论起刀兵家奴冲锋陷阵,长孙家却有些不够看…… 大雪漫天,外头街巷之中时不时的传来巡街武侯的马蹄声,遥遥望去东边城池的天空隐隐有些红光,那正是长孙家府邸的火光。天寒地冻,这些人站在大雪之中,没一会儿便冻得直跺脚,好在并未等待太久,正堂的房门打开,侯莫陈家的族老鱼贯而出。 其中一人站在堂前石阶上,看了看前来的各家来人,颔首道:“为了关陇之根基、未来,以及子孙之福祉,叔父已然答允重新出山,还请诸位入内,聆听叔父教诲。” 众人大喜,只要有侯莫陈虔会出山振臂一挥,大事可成矣! 然而未等兴奋的众人进入堂内,便听得身后院门外的街巷之上马蹄声骤然密集,须臾,就在众人惊诧之中,一队兵卒如狼似虎的冲破院门杀了进来。 大雪之上钢刀雪亮、阵型严谨,一员顶盔贯甲的大将阔步上前,一手摁着腰刀,虎目环视众人。 院内所有人都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居然是卫国公李靖带兵杀来…… 第一千两百八十八章 生擒活捉 平康坊那处青楼之内,李君羡坐在窗口的椅子上,推开了窗户,看着窗外大雪纷纷好似飞羽坠落,不远处崇仁坊长孙家有火光冲天而起,喧嚣吵杂声充斥耳中,不由得皱了皱眉毛。 虽然早已预料长孙家必不肯乖乖就范,些微抵抗是一定的,但是面对“百骑”登门搜捕却依旧这般豪横,也有些令人意外。 所幸长孙温一则胆魄不足,再则心中或许也有着借刀杀人的心思,故而并未死命抵抗,否则极为麻烦,总不能为了区区一个长孙冲便屠尽长孙家满门吧?别说是太子,就算是李二陛下在此,也不能做到那种程度。 长孙无忌的功勋还是要顾念的,不然难安天下人心,这等贞观第一功勋若是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岂不是让别人心慌意乱?再者说,这毕竟是文德皇后的娘家,无论如何也要留几分颜面。 只是如此以来,长孙家的动静闹得太大,必然阖城震动,关陇门阀若是不肯放弃谋划,那么必然提前起兵…… 心里琢磨着接下来局势有可能的发展趋势,身边校尉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墙角那处形状不同的青砖。 屋内诸人屏气凝息,李君羡回手将窗户带上,屋子里瞬间落针可闻。 青砖之下,传来几声响动,李君羡摆摆手,有人吹熄了灯烛,屋内顿时黑暗下来。 少顷,“咯噔”一声,地上的青砖被人从下边捅开,一道光亮透出,继而一个人影自青砖下钻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一个火折子。 屋内黑暗,这人手里的火折子光芒倾泻,正好照着他的那张脸,屋子里的“百骑”兵卒看得清清楚楚,岂不正是并未乔装易容的长孙冲?当下再不犹豫,几个人自黑暗之中犹如狸猫一般毫无声息的窜出,直接扑上去将长孙冲狠狠的摁在地上。 火折子跌落,熄灭,屋内又陷入黑暗。 长孙冲没想到居然有人窃知了长孙家密道的机密,率先在这里守株待兔,虽然黑暗之中尚不知何许人,可除了“百骑司”又岂会有别人?他不甘就缚,奋力挣扎,可哪里又能挣脱数条大汉泰山压顶一般死死纠缠? 休说挣脱了,差点压得他喘不过气…… 身后掀开青砖的地穴之内,数名长孙家的死士大惊之下鱼贯跃出,长刀挥舞刀光闪烁,然而未等他们的眼睛适应屋内的黑暗,“崩崩崩”数声弩机响动,几支弩箭已然射中他们身体,惨呼之下跌倒在地。密道之内尚有不少死士,此刻却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百骑”校尉至密道口处,大喝道:“长孙冲已然束手就擒,尔等速速出来缴械投降,否则杀无赦!” 这些死士无奈,他们固然不怕死,可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孙冲死吧?只能将兵刃从洞口丢出,随后一个个鱼贯而出,被“百骑”兵卒摁倒在地,捆绑结实。 李君羡这才起身,灯烛燃起,他走到长孙冲身前,居高临下的看了看,挥手道:“速速将其押赴兴庆宫,交友太子殿下处置。” “喏!” 亲兵上前将长孙冲重新捆绑一遍,毕竟即将押赴太子面前,万一哪一个绳结出了岔子,导致这厮在太子面前之时挣脱捆绑,暴起伤人,那可就悲催了…… 长孙冲奋力挣扎,他知道此番必死,心底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大骂道:“陛下口口声声说什么父亲乃是贞观第一勋臣,却在家中安插细作,这般对待功勋之臣抱以猜忌之心,岂不是让天下耻笑?更有甚者,陛下成日里做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曾对文德皇后保证会善待长孙家,可却是这般善待,放任尔等鹰犬入府恣意杀戮?娘咧!屁的当世英主,不过是一个虚伪小人而已!当年玄武门他能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足见其凉薄心性、暴戾手段,异日汝等鹰犬走狗亦要一一被他屠戮,决难善终……唔!” 最后一声,却是被李君羡抬脚踢在嘴巴上,登时牙齿崩落,鲜血横流,再也骂不出来。 李君羡颇为惊奇的俯身看着长孙冲,不解道:“陛下的确对文德皇后说过会善待长孙家……可你先是谋逆造反、意欲刺王杀驾,后又串联关陇各家,绸缪兵变废黜东宫,动摇帝国根基。这等情况之下,你还让陛下如何善待?莫不是你以为当年陛下对文德皇后的一句承诺,便可以成为你们长孙家恣意妄为的护身符?似你这等不知好歹的畜牲,真真是玷污了文德皇后的家风!来人,堵上他的嘴,押赴东宫!” “喏!” 自有兵卒上前,扯下一块破布塞进长孙冲嘴里,也不管他此时牙齿脱落口腔受伤,疼得嗷嗷直叫…… ***** 永阳坊。 鹅毛也似的大雪飘飘悠悠从天而降,大庄严寺高大的院墙在大雪之中颇有几分飘逸肃穆的出尘之姿,只可惜此时非是早晚诵经之时,否则寺内钟声敲响,雪花飘落,更添几分意境。 大庄严寺的院墙之外,那座简陋的青砖黑瓦的院落,已然被顶盔贯甲的兵卒团团包围。 李靖一身戎装,迈步而入,兜鍪上的红缨在风雪之中摇曳飘荡,身后亲兵横刀出鞘、刀光胜雪,杀气腾腾。 院内,侯莫陈家的族老以及关陇各家的来人尽皆目瞪口呆,看着李靖推门而入,以及他身后弓上弦、刀出鞘阵列严整的兵卒,心底升起恐惧。 这些人虽然不是各家的家主,却也皆在各家有着一定身份,否则也不够格前来侯莫陈虔会处。放在平时,纵然身无官爵亦可横行于市,寻常武将官吏在其面前亦要俯首帖耳。 然而这一刻,面对这位目前唯有爵位、却无官职的戎装老将,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一股彻骨寒意。 这可是李靖啊,大唐“军神”! 只需想想他当年水军奇袭突厥,打破突厥牙账生擒颉利可汗之威名,眼下却归顺于东宫麾下,为太子指挥千军万马,之前所有的信心与勇气几乎在一刹那间消失。 有李靖坐镇长安,施行兵变、废黜东宫的计划还有几分胜算? 李靖信步走入院内,环视一周,捋须微笑,态度和蔼,好似串门的亲朋故旧一般:“今夜风雪交加,三五好酒围聚一处小酌几杯,倒是人生乐事。只不过此时尚未至戌时,二更未到,便各自散去,岂非大煞风景?来人呐,请诸位老友至兴庆宫,老夫亲自设宴款待一番。” “喏!” 身后亲兵部曲上前,虎视眈眈。 这些关陇各家来人看了看院墙外密密麻麻的兵卒、一片一片的雪亮刀枪,而后相互看了看,摇摇头叹口气,乖乖的走出院门,任凭兵卒扑上来将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院内瞬间清静下来,大雪簌簌飘落,李靖来到堂前石阶处,高声道:“李靖前来,拜会前辈。” 即便以李靖之资历,在侯莫陈虔会面前亦要以晚辈自居,毕竟两人虽然年岁相仿,却差了一辈。想当年侯莫陈虔会天资绝顶,与李靖的舅父韩擒虎相交莫逆,引为知己,那个时候李靖在韩擒虎的庄园之中见到侯莫陈虔会,都是执晚辈之礼…… 一个青衣奴仆推门而出,站在门侧,躬身道:“家主请卫公入内一叙。” 李靖颔首,抬脚走上石阶,身后亲兵部曲紧随其后,却被那奴仆挡住:“吾家主人只邀请了卫公入内,诸位还是留在外头为好。” 众兵卒大怒,正欲将此人拿下而后冲入堂中,李靖却回头道:“休得无礼,就在此间等候,吾去去就来。” 言罢,走入堂中。 亲兵部曲唯有忿忿的看了那奴仆一眼,一个个握紧横刀、张弓搭箭,围拢在门外石阶之下,但凡堂中有一丝一毫异常,便会破门而入,大开杀戒。 第一千两百八十九章 一切顺利 外头大雪速速如羽,天寒地冻,堂内却是温暖如春。两支青铜灯架放在大堂两侧,彷如树枝一般铺展开来,每一个枝桠上都有一个灯盏,注满灯油,插着灯芯,此刻烛光煜煜,将大堂内照得纤毫毕现,亮如白昼。 光洁的地板上铺着两排蒲团,许是刚才侯莫陈家一众族老在此议事,尚未来得及撤走。 主位之处,一个耄耋老者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身材消瘦,清癯的面容布满老年斑,宽大的布袍穿在身上显得很是宽松,骨架嶙峋,弱不禁风。 此刻闭着眼睛,稳坐如山,一手拈着一串佛珠,另一手放在小腹处,对于走进堂中的李靖仿若未觉,亦或许不屑一顾,很是有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超然淡定…… 李靖却是心中哂笑。 他上前几步,走到侯莫陈虔会面前,看了看这位关陇门阀硕果仅存的老前辈,伸手自一旁拽过一个蒲团,自顾自坐下。 “百骑司”全力以赴缉拿长孙冲,并不会有什么意外,想必是插翅难逃。再控制住眼前的侯莫陈虔会,此次关陇门阀绸缪兵变的实际串联者以及精神领袖尽皆被捕,就算关陇的势力再是强大,准备再是充分,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也只能偃旗息鼓。 没有个六七成的把握,谁也不敢拿着阖族性命去冒险…… 所以李靖并不着急,他坐在蒲团上,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故作镇定的侯莫陈虔会,觉得很有趣。 良久,侯莫陈虔会才睁开一双浑浊的老眼,手里拈着佛珠,缓缓道:“药师此来,身负太子之令,必是除恶务尽、不念私情。老夫等候药师的钢刀架颈,却为何迟迟不至?” “呵呵。” 李靖笑了起来。 听上去、看上去,似乎淡然面对生死,颇有飒然之风。但是李靖与侯莫陈虔会相识多年,对其心性极为了解,知道此人看似对一切不萦于怀,甘愿舍弃万丈红尘、富贵奢华,只幽居于此陋舍之中诵经念佛,祭奠往昔挚爱……实则最是心胸狭隘、气量短浅。 不怕死或许有可能,但是幽居四十载一朝心动意欲干出一番大事,却尚未来得及起兵便遭遇当头一棒,一切皆休,这股怨气岂能受得了? 他笑着道:“佛说一切皆空,是否钢刀架颈,是否身死魂消,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潜心佛法四十载,身居陋室,晨钟暮鼓,断绝红尘只为心中痴情,然则今日凡心懵懂、利欲熏心,却不知是这四十载修为不够,还是心中那份痴情早已忘却?” 侯莫陈虔会默然。 是啊,他幽居此间四十载,到底是因为心中那份痴情并未能使得他彻底斩断红尘、甘愿与草木同朽,还是四十载枯朽的生活使他已然厌倦,且后悔这四十载的清修白白浪费了光阴? 亦或者,是那种叱诧风云、手掌大权凌驾于亿万黎庶之上的荣耀破掉了这份历经岁月锤炼的修为…… 李靖看着他枯井不波的神情,却知道他内心必然波动。 若是以往,或许四十载的苦修使得他不萦于物、心志坚韧,然而眼下,权势已然破除了他的一身修为,生死成败,岂能不动声色? 遂叹息一声,道:“四十载光阴,先生弃若敝履,唯愿追寻本心,隔绝红尘。然而时至今日,先生甘愿坠入红尘,为权势所累,岂不是四十载光阴尽皆虚度,白白浪费?” 终于,侯莫陈虔会清冷的面容出现一丝抽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李靖。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侯莫陈虔会方才轻声一叹,摇摇头,道:“四十载清心寡欲,终被权势所累……老夫悔之莫及。” 若贪恋权势,以他当年之才华能力、家世背景,早已屹立于朝堂之上,执掌大权、指点江山。既然选择了这一条清静之路,只为心中那道倩影默默祈祷,又何必重新将那些功名利禄都捡起来? 如此以来,岂不是四十载光阴尽皆虚度,一切又回到当初? 李靖缓缓颔首,唏嘘道:“当年先生之风采,吾至今尤未忘却,眼下时局不稳,吾辈军人自当报效家国,不能兼顾私情,故而会留下兵卒看守此处,免得旁人前来打扰,还望先生谅解。” 言罢,起身一揖及地,未等侯莫陈虔会说话,转身大步离去。 人一旦到了某一种境界,便不屑于说谎,更不耻于说谎,只要侯莫陈虔会说出那一句“悔之莫及”,李靖便知道无论如何,都再无人能够游说侯莫陈虔会回到这一场兵变绸缪之中来。 没有了长孙冲居中调度,没有了侯莫陈虔会振臂一呼,关陇门阀群龙无首,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怕是这会儿,关陇门阀应当聚在一处焦急的商议如何善后…… …… 正如李靖所想那般,崇仁坊赵国公府被“百骑司”强闯入内,长孙冲固然钻入密道,却终究被抓获,已然押赴兴庆宫等候太子裁决;李靖亲自带兵包围永阳坊,将侯莫陈虔会居所隔绝……一桩桩消息传出,关陇门阀尽皆大惊失色。 本以为关陇门阀联合起来势力强横,足矣发动一场兵变,彻底击溃所属于东宫的武装力量,进而废黜东宫,另立储君。可谁能想到太子殿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紧紧的掐住了关陇门阀的七寸,将此次绸缪的两个核心人物一个抓捕、一个软禁,使得各家相互之间难以协同。 若是继续发动兵变,统属不清、无法协同,群龙无首之下极易指挥失灵,大战一起那里容得下这等错误? 可若是自此偃旗息鼓,城内城外已然秘密聚集起来的力量怎么办?所有一切都被东宫得知,纵然此刻退怯,可东宫定然谨记在心,日后清算的时候绝对不会手软。 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关陇各家如今暗暗叫苦,骑虎难下。 ***** 崇仁坊。 赵国公府被“百骑司”团团围困冲入府中拿人,惨呼喊叫火光冲天,同在崇仁坊的梁国公府早已阖府警戒。多日之前,房家在城外、骊山各处的农庄便抽调精壮家兵入城,分发兵器甲具,以防意外。 其中,崔敦礼甚至利用职务之便,从兵部铸造局调集了数十具用以装备重装步兵的覆面铁甲…… 长孙家那边沸反盈天,房家这便已然准备就绪。数百家兵看守院墙各处,穿了铁甲的部曲则坐镇中堂,更有火器、弓弩无数,所有家兵、奴仆尽皆全副武装,捍卫府邸。 面对这等紧张局势,高阳公主非但没赶到害怕,反而兴致勃勃,毕竟任何一个李家女儿都是在自家“三娘子”平阳昭公主李秀宁的事迹上成长,骨子里便有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霸气! 此刻高阳公主逼着武媚娘帮她穿上了一身闲暇时量身打制的山文甲,外面罩着绛色披风,云髻高耸修眉俊目,纤手摁着肋下宝剑,大马金刀的坐在堂中太师椅上,巴掌大的小脸儿紧紧绷起,英姿飒飒、威风凛凛,颇似白虎衙堂里将军升帐…… 武媚娘在一旁不忍萃睹,单手捂脸,小声埋怨道:“殿下当真胡闹,您乃千金之躯,金枝玉叶,咱们家更是贞观功臣、国朝勋戚,纵然关陇门阀兵变欲废黜东宫,又岂敢无分差别的攻击咱们家?如今公爹、郎君尽皆不在,殿下您便是一家之主,还是应当稳重一些才对。您这般煞气腾腾,自己倒是觉得好玩儿,可就会给下边人一种‘生死存亡’之急迫感。所谓主辱臣死,若是您这位公主殿下都做好了亲自提刀上阵的准备,下边那些家兵奴仆尽皆感到羞辱,万一有人在府外叫嚣,甚至引兵前来试探,他们忍不住便会主动出击,反倒将自己置身险地。” 第一千两百九十章 巾帼英豪 房家一门两国公,还下嫁了一位公主,所谓的顶级门庭莫过于此。且房家父子两代皆堪称朝廷砥柱,房玄龄固然致仕归乡且眼下身在江南,但是门生故吏遍及朝堂。 寻常时候,或许“人走茶凉”,非关系到切身之利益不会对房家太过维护,但若是生死关头,这些门生故吏必然站出来为房家声张。官场也好,军中也罢,讲究的便是一个香火传承,利益争夺之外亦有人情世故,若是房家父子皆不在京中的时候府邸遭受屠戮洗掠,他们这些人必将遭受唾弃,自今而后背负一个“忘恩负义”之骂名。 更何况,还有一位高阳公主坐镇,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动了房家,都会被李唐皇室所忌惮反对。 所以武媚娘并不担心府邸安全,只需府中家兵、部曲严阵以待,做好防范,免得长安动荡之时有屑小蟊贼趁火打劫即可。 然而,若是高阳公主不甘寂寞,主动去挑衅有可能出现的叛军,那情况却又截然不同。 的确没人愿意招惹房家,可若是房家主动挑衅杀红了眼的叛军,那些有可能是由正规军、奴婢、死士、家兵混合组成的叛军根本难言军纪,怕是难以保持冷静…… 高阳公主却不以为然,秀眉挑起,俏脸紧绷,清声道:“媚娘此言差矣。咱们房家一门双国公,閈闳高峻,阀阅焕然,自当有傲然坚韧之风骨。若有叛军前来,固然不会主动挑衅,却也应当做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准备。让那些乱臣贼子们看一看,何谓国之柱石!若龟缩府中,瑟瑟发抖,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武媚娘愕然。 细细琢磨,发觉高阳公主并非胡闹,且自有深意。一个家族亦或门阀立身之根本,除去要掌握权力、保持利益之外,更重要的便是门风、家声,以及家中子弟的做派。 长孙家昔日乃是贞观第一勋臣、关陇第一门阀,为何时至今日却逐渐式微,江河日下? 其中固然有皇帝持续不断打压之缘故,但更主要的却是长孙家后继无人、家风不正。 长孙无忌其人手段高超、智计百出,然则立身不正,素来玩弄手段、剑走偏锋,一切以利益为先,便导致长孙家唯利是图、不遵大义的门风。其子长孙冲如此,长孙涣、长孙濬等人莫不如是。 天下之道,浩浩荡荡,无论多少阴谋算计,终究还是要立身持正、顺应时势。 房玄龄昔年功勋不如长孙无忌,才具不及杜如晦,却为何能够始终占据朝堂中枢,宰执天下?便是因其立身处世都遵循一个“正”字。 何谓“正”? 惟木从绳则正。 关陇意欲兴起兵谏,废黜东宫,以达成其攫取朝政利益之目的,浑然不顾帝国社稷稳定与否,更不管天下黎庶会否陷于水深火热,此为“不正”。 房家力挺东宫,不与有可能袭来的叛军虚与委蛇,而是刀矛相对、壁垒严明,自然便是“正”。 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 只要这股“正气”立得住,阖府上下,甚至阖族上下,都知道面对危局之时亦不能趋利避害,而是坚定“正气”,何愁不能树起房家之正气门风? 只要这股正气门风存在,纵然家族一时低迷,却终有一日可以东山再起。 “正”,乃立身、立族、立国之根本。 …… 武媚娘心有触动,轻叹一声,有些羞愧:“妾身素来自视甚高,却不知那等一味的算计只是小道,似殿下这般心有恢弘气度,临危不惧持身守正,才是大道。” “哈哈!” 高阳公主抚掌大笑,她素来敬佩武媚娘于政治、人心之上的谋划,自愧不如,故而府中大小事务尽皆询问聆听,从谏如流。看上去似乎对武媚娘十分信任,且懒得理会那等俗务,实则心中未必没有几分嫉妒不服。 眼下得到武媚娘诚心实意的恭维赞许,岂能不高兴? 遂挥了挥小手,大声道:“既然媚娘亦认可本宫之做法,那么来人,给媚娘也准备一套甲胄。家中男人皆不在,咱们姊妹两个便坐镇中军,调兵遣将,若是贼人前来,定要杀他一个干干净净,震慑敌胆。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儿郎!” 颇有些意气风发,挥事方遒。 武媚娘却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抗议道:“我才不要,难看死了!” 高阳公主却不容许她拒绝,笑道:“这么好玩儿的事儿,自该咱们姊妹一起才行,那个谁……” 正欲将侍女叫来寻一套甲胄给武媚娘换上,看看这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穿上一身山文甲是如何的英姿飒飒、不让须眉,但话音未落,便见到一条高挑的身影自堂外快步而入。 一身明光铠在灯烛照耀之下煜煜生辉,每一片甲叶都显得高贵华美,红色披风在身后拖曳,兜鍪上红缨摇晃,一张绝美的面容英气尽显。 正是金胜曼。 高阳公主秀眸发亮,一旁的武媚娘却以手捂脸,叹气道:“疯了疯了,一个个的都疯了!叛军将起,危险重重,你们却当作游戏一般嬉闹,真真是没心没肺!” 高阳公主正欲说话,却见到金胜曼身后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入堂中,一身简约的宫裙,云髻高耸、国色天香,步履摇曳之间自有端庄风情,不是那位善德女王又是谁? 金德曼在妹妹身后步入堂中,看着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高阳公主,眼角抽搐了一下,旋即万福施礼:“臣妾见过殿下。” 高阳公主琼鼻中刚刚哼了一声,便被武媚娘在一旁轻轻退了一下,这才收敛脾气,淡然道:“原来是女王陛下,却不知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金德曼自然感受得到高阳公主的不爽,不过也难怪,她与房俊之间的那点风花雪月,长安城内无人不知,身为正妻面对丈夫在外面的“姘头”登门造访,能有好脸色才怪了…… 便有些埋怨的瞥了一眼身边的妹妹金胜曼。 金胜曼却顾不得这么多,软语恳求道:“城中风声鹤唳,都言及有叛军意欲谋反。我担心姐姐一个人在芙蓉园无人照料,故而自作主张,将姐姐接到府中,还望殿下允准。” 她素来心高气傲,即便嫁入房家,寻常也甚少与高阳公主接触,毕竟她曾经亦是一国公主,如今屈于人下,心中难免不自在。但是今日城中陡然紧张,她实在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在芙蓉园内,万一遭遇叛军,以姐姐的美貌与身份,怕不只是丢命那么简单,遭受一番惨无人道的凌虐侮辱怕是难免。 故而只能自作主张,将姐姐接过来,为此不惜伏低做小,软语相求。 高阳公主秀眉一挑,正欲说话,旁边的武媚娘已然起身,笑着道:“这是哪里话?实在是妾身考虑不周才是,女王陛下是一家人,这等危险时候自当接到家中躲避乱兵。” 高阳公主这才抿抿嘴唇,挤出一抹笑脸:“媚娘所言正是,胜曼快快带女王去安置下来,若是你的住处安置不下,府中各处客房、院落,随意挑选一处便是,都是自家人,毋须见外。” “多谢殿下!” 金胜曼心中一松,喜滋滋的道谢,然后看了武媚娘一眼,这才是最该感激之人。 两人四目相对,武媚娘温婉一笑,略微颔首:“快去吧,莫要怠慢了女王陛下。” “嗯。” 待到金胜曼带着善德女王离去,高阳公主一只洁白的纤手摆弄着兜鍪上的红缨,不满道:“只有你惯会做好人。” 武媚娘轻笑,伸手将她兜鍪上的红缨捋顺,柔声道:“咱们郎君房中唯有咱们姊妹几人,金胜曼都还是陛下强塞进来的,殿下去看看别家那些个世家子弟,官职爵位才华能力远低于郎君的照样妻妾成群……” 第一千两百九十一章 急转直下 武媚娘柔声细语:“……这般下去,妾身觉得有些愧对郎君。难得遇到一个他喜欢的,以善德女王的身份又不可能嫁入府中兴风作浪,何不成人之美呢?再则说来,如今郎君西征,餐风宿雪刀光剑影的,多苦啊,万一善德女王当真出了意外,待到郎君回京,会是何等伤心?咱们女人啊,总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喜好,亦要多想着自家男人才是。” 并不是她不“好妒”,“好妒”乃是女人天性,无论怎样压抑隐藏,总归是会有一些的。不过她素来大气,只要影响不到她在府中、房俊心目中的地位,便不会做出那等狠辣之事。 高阳公主金枝玉叶,无论如何都是正室大妇,她动摇不了。萧淑儿贤淑温婉、名门闺秀,性格亦是外柔内刚,但是入府以来安守本分,从不掺合府内府外的具体事务,乖巧懂事。 这两人与她没有本质的冲突,自然乐得彼此交心,家宅安宁。 至于善德女王,亦或是她自己的姐姐武顺娘,不过是男人贪花好色尝尝鲜罢了,既不能娶回府中,又不能与她分庭抗礼,何需去做那些恶事搞得天怒人怨,最终导致郎君于自己离心离德? 高阳公主素来大气,许是因为她自己出身高贵、金枝玉叶,觉得旁的女子纵然容颜秀丽、温柔内媚,也不可能威胁自己的地位,所以从来不在意房俊的房中事,虽然房俊在这方面的做派堪称典范,绝无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但是面对善德女王,看着对方那种优容华贵的气质以及秀美柔媚的风姿,再加上新罗女王的身份,却有些心中不服。 不过此刻听了武媚娘的话语,自是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话题一转:“居然被岔开去,忘了正事儿。” 武媚娘奇道:“什么正事儿?” 高阳公主笑道:“自然是换上甲胄配上腰刀,陪着本宫在这里坐镇中军咯!怎么,难不成还要让本宫亲自给武娘子你更衣?” …… 公主殿下一身甲胄,英姿飒飒坐镇中堂,虽然有些玩闹成分,但是在府中家兵、奴仆们看来,却无疑增添了一颗定心丸,愈发上下一心,坚决守护府邸不受叛军蟊贼冲击,气势旺盛。 ***** 李承乾坐镇兴庆宫,城内城外的消息潮水一般涌来,由马周详细归纳择取之后报于他知晓。 当收到长孙冲落网、侯莫陈虔会被软禁的消息之后,李承乾长长语吁出一口气。 他起身来到墙壁一侧,负手看着墙壁上的长安城附近舆图,上面有马周根据各处消息汇总之后标注的信息。在城南、城西、以及城北渭水一带,皆有小小的黑色旗子贴在上面。 马周道:“关陇各家已然聚集众多私兵、奴仆、死士,甚至有不少兵卒脱离军队汇入其中,总数不下于三万人,分散在城外各地,各家皆有出类拔萃的族中子弟统领。另外,城中各处关陇门阀的府邸之内,亦发现大批人手,显然早有预谋,耗费时日潜入城中。城内城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一声令下,即刻发动兵变。” 舆图之上,敌我分明,关中局势一目了然。 固然长安周边已然有数处小黑旗所代表的的关陇势力聚拢起来向着长安方向移动,但是自“百骑司”冲入赵国公府之后,这些小黑旗都已经停下,甚至有两处开始缓缓后撤,显然是受到了长安城内的消息,打起了退堂鼓。 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领头人,杀伐决断指明方向,才能奋不顾身向死而生。眼下关陇门阀群龙无首,各家之间相互仍有猜忌之心,已然不是当年自魏入周、弃周立隋、甚至灭隋入唐之时那般亲密无间。 凝聚力可以使得大家拧成一股绳,从而攫取权力,但是权力却反过来腐蚀了凝聚力。人一无所有的时候最是慷慨激昂视死如归,能够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战友,义之为先利在其后,舍弃小我成全大我不在话下。 然而利益越大,分歧越大,这就是人心。 没有长孙冲从中串联,没有侯莫陈虔会振臂一呼,势力强劲的关陇门阀就只是一团散沙,觊觎利益却又相互忌惮,唯恐自己冲锋在前却被同伴在背后狠插一刀,拼得血流满地却终究做了嫁衣…… “马府尹认为,关陇这一次的谋划还能否进行下去?” 李承乾心神放松,拿起一旁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笑着问道。 父皇驾崩的消息严密封锁,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捅出去,即便是关陇门阀亦是如此,否则他们所谋划的兵变就不是“兵谏”,而是谋反。只要能够将眼下这个危机抗过去,待到李绩引领数十万东征大军回到关中,便大局已定。 马周束手而立,蹙眉看着墙壁上的舆图,沉声道:“殿下似乎忽略了赵国公?” 岂止是李承乾?便是李靖、萧瑀等人,亦都不约而同的将长孙无忌排除在危险之外…… 李承乾放下茶杯,走到书案之后坐下,轻松道:“非是忽略赵国公,而是辽东距离关中万里之遥,此时又正逢严冬,路途险阻,再是轻车简从,没有两个月也休想回到长安。赵国公年事已高,这些年更是养尊处优,如何经受得住这般万里迢迢的舟车劳顿?若是赶路急了,身体根本熬不住。” 按部就班的赶路,怕是要等到年后才回。若是赶路赶得狠了,一把老骨头岂能受得住折腾?大抵回到长安也是奄奄一息,哪里还有精力主持大局…… 马周却依旧不能释怀,提醒道:“虽然水师尽在苏定方手中,但长孙家与江南士族多有合作,海贸也好,南北通商也罢,商队之中舟船众多,万一有海船冒着北风严寒出海接应,必然会大大缩短路程所需时间,且能够得到良好的歇息。” 如今辽东大雪封山,燕山之北的道路不通,返回关中只能自幽营二州向南沿着海边低矮通道取道榆关进入河北,然后西行。这一段道路正好绕着渤海拐了一个大湾,行程近千里。若是自盖牟城亦或没沟营等处大河出海口登上海船直接抵达榆关之南的卢龙,不仅缩短了行程,更会节省十余日的时间。 别说什么结冰封海,水师能够凿碎海冰将辎重军械运往平穰城,长孙无忌又岂能无法登上海船? 以长孙家的势力,足矣做到这一点。 马周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臣下曾听闻在岭南一带,有山越人擅于饲养飞鸽,能够驱使其传递书信,最远可达千里之遥。” 若是长孙无忌乘坐海船抵达卢龙登陆,而在卢龙当地早有长孙家的人带着这种信鸽接应,将长孙无忌的命令以这种方式快速传递至长安,哪怕其尚未回到关中,却也可以暗中主持大局。 李承乾悚然而惊:“居然还有这等传信方式?” 飞鸽居然还能飞越千里传信?简直匪夷所思,区区一只飞鸟如何能够跨越千里识得归家之路? 马周郑重道:“千真万确!” 据说这种飞鸽传信的方式只是岭南深山之中山越人所用,当地山岭纵横路途难行,有人出门一次若是半路有事很难及时回家,这时候只需携带一笼鸽子,将信息写在之上绑在鸽子腿上,放飞鸽子,鸽子天性恋家,且拥有识途之天赋,自己便飞回家中,将信息传回。 虽然长孙无忌未必知晓此等传信方式,可凡事只怕万一……万一长孙无忌正好知晓呢?对于眼下岌岌可危的局势来说,一丝半点的风险都不能承担。 李承乾登时心中惊惧,道:“孤这就传令城中军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未等他下令,外头便有内侍小跑进来,惊慌道:“殿下,大事不好。侯莫陈家的家兵已然自城门入城!” “什么?!” 李承乾霍然起身,不可置信的惊呼一声,果然被马周给说中了,若是没有人暗中组织、调兵遣将,关陇门阀岂能这般快速的反应过来,甚至悍然入城?而眼下具有这般威望、能力的人,也只有长孙无忌。 刚刚自己还暗暗窃喜,以为长孙冲被捕、侯莫陈虔会被软禁,关陇门阀群龙无首,危机已然接近消除,却不料只是片刻功夫,局势便急转直下。 兵变已然势不可免。 第一千两百九十二章 置身事外 漫天大雪,夜黑如墨,一队数千人的队伍自咸阳方向而来,渡过渭水,抵达长安城下之时方才稍微减缓速度。 前方,开远门高大巍峨的城楼矗立于风雪之中,城楼上悬挂的风灯只有淡淡的光晕,除去勾勒出城楼的轮廓,甚至都照不到城下。 队伍之中,一人策骑而出,顶着风雪来到开远门下。 固然夜黑雪大,视线不佳,但是此人策骑上前,依旧引起城头兵卒的注意,一个兵卒趴在城上箭垛旁,向下放大喊:“城下何人?” 长安城已然取消宵禁,但城门却在晚上关闭,除非重要人物亦或手持六部号牌出城办事,才会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否则任何人严禁出入。 更别说眼下局势紧张,据说有乱民聚拢于关中各处,意欲谋反…… 拿人策骑站在城下,将头上毡帽脱掉,仰头看着城上,大声道:“吾乃尚书左丞宇文节,早些出城办事,路上雪大耽搁了,还请通秉独孤校尉一声,请打开城门,放吾入城!” 城头上的兵卒温言,抬眼看了看远处风雪之中人影幢幢,不敢多言,赶紧回到城楼之内。 守城校尉乃是独孤家子弟,身份高贵又是这开远门守将,此刻却束手立于桌旁,恭恭敬敬的站在一位老者身旁。 这老者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用小杯子一口一口的呷着酒,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 兵卒入内,恭声道:“见过郡公,校尉……尚书左丞宇文节在城下叫门,意欲入城,不知可否允准?” 独孤校尉躬着身子,小声道:“祖父明鉴,这等时候宇文节入城,必然是欲行大事。咱们关陇一脉同气连枝,纵然担负开城放人之责任,亦要准其通行,不然若是坏了大事,只怕……” 老者自然便是卫尉卿独孤览。 这位文献皇后的侄子、独孤家的家主,三更半夜没有留在府中温暖的被窝里搂着小妾酣睡,而是顶风冒雪来到这开远门,亲自监督自家后辈,莫要被旁人忽悠得迷迷糊糊,还得阖族上下陷入危机…… 他眼皮都不抬,呷了一口酒,问道:“可知其身后尚有乱民?” 独孤校尉看向那兵卒,那兵卒小心翼翼道:“这倒是不知,不过不远处风雪之中人影幢幢,粗略估计,怕是不下五千之数。至于是否乱民……在下着实不知,不好揣测。” 这还有什么好揣测的?深更半夜的几千人意欲入城,所图为何根本毋须揣测。 独孤览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揉了揉浑浊的老眼,低声道:“本以为长孙冲被捕、侯莫陈虔会被软禁,此事便会告一段落,毕竟群龙无首,难成大事,却没想到……长孙无忌啊长孙无忌,倒地从何处而来的信心,敢于这般恣无忌惮?难道就不怕陛下时候清算,赐你一杯鸩酒,让你陪葬九嵕山?” 按照常理,长孙冲与侯莫陈虔会两人先后被东宫控制,关陇门阀群龙无首,此次兵变尚未开始便即夭折,各家聚拢起来的私兵、死士都应当尽早散去,而后想办法消弭此次的恶劣影响,即便不能与东宫修复关系,亦应该想办法向陛下息怒。 这倒也不难,毕竟陛下素来不看好太子而中意晋王,在这等东征未竟全功之时,不至于为了此事与关陇彻底翻脸。 然而他心中藏着一分谨慎,故而亲自来到这开远门坐镇,结果当真如他所想…… 毫无疑问,本应散去的关陇各家私兵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气势汹汹直奔长安而来,甚至企图入城,可见兵变一事依旧如期进行。 这必然是背后有人主持大局,而这个人也只能是长孙无忌。 但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里,长孙无忌随同陛下御驾亲征,远在辽东,他如何敢在陛下身边不辞而别,偷偷潜返关中? 他又怎能这么回来的这么快? 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辽东军中必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独孤校尉束手聆听,却还是忍不住道:“祖父,这件事大家绸缪已久,咱们家亦曾参预其中。这个时候若是不许宇文家入城,岂不是背信弃义?如此,孙儿认为不妥。” “哼哼,不妥?不妥就对了!” 独孤览起身来到窗边,紧了紧身上皮裘,然后推开窗子,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 他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夜色之中纷纷扬扬的大雪,沉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之前,各家联合起来施行兵谏,是为了废黜东宫,扶立晋王上位。此举固然有违逆之嫌,却是暗合陛下心意,且只要晋王的储君之位坐得稳,今日之事并无后患。” 夜色之中,彷如有一头猛兽蛰伏在天地之间,动辄可吞噬城阙,毁天灭地。 他续道:“然而眼下,事情却变得截然不同。长孙冲被捕,侯莫陈虔会那个老东西也被软禁,一世清名付诸流水,这等情况之下各家却并未偃旗息鼓,而是继续进行兵变之计划,可见必然是长孙无忌已然潜返关中,暗中主持大局。他敢潜返关中,必然是辽东军中发生巨大变故……辽东巨变,数十万大军军心不稳,若是长安再变了天,人心思进欲壑难填,这股浩浩荡荡的兵变怕就不仅仅只是为了废黜东宫,到那个时候,兵势如水,浩浩荡荡,谁又能阻止得了?” 身后的独孤校尉骇然道:“祖父,他们当真会行下大逆之举措?” 独孤览哼了一声,关上窗户,回到桌子旁坐好,淡然道:“这又有何稀奇?毕竟,咱们关陇门阀干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关陇门阀大多出身于鲜卑,崛起于北魏六镇,祖祖辈辈于塞外蛮胡作战,经历最为艰苦、凶险的环境,养成了不畏艰难、不惧天地的坚韧性格。这本是好事,然而正是这种上不服天下不服地中不服人的性格,使得关陇门阀缺乏对于皇权的敬畏,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力量以及权势。 恣无忌惮的将皇权玩弄于股掌之间,宇文觉废黜西魏恭帝自立北周,杨坚受禅立隋,乃至于李渊晋阳起兵、谋夺天下……这一桩桩改朝换代的大事背后,皆是关陇门阀的手尾。 他们从不将皇权当回事儿。 一旦这回顺利的攻入长安废黜东宫,关陇之势力将会强盛之入唐以来的巅峰,若是这个时候恰好辽东大军再出现问题,关陇门阀将无可遏制。 那等情况之下,江山国祚唾手可得,谁能保证那些人不会利欲熏心,将以往的故事再重演一遍,覆亡大唐,另立新朝? 毕竟,李二陛下对于关陇门阀的打压已然使得这些习惯了掌控权力的关陇贵族们窘迫不堪、苦不堪言。 破而后立,重新执掌曾经拥有的权势,谁又能拒绝得了呢? 他对独孤校尉说道:“老夫今日之所以亲自在此坐镇,就是怕你犯了错做下糊涂事,这件事,咱们独孤家不能继续掺合了。西魏之时可以支持宇文觉改魏为周,北周之时亦可力挺杨坚受禅立隋,隋末之时也能扶助李渊取代大隋……但是眼下的大唐却与以往截然不同,盛世降临,百废俱兴,亿万黎庶安居乐业。这个时候若是做出那等动荡社稷导致烽烟处处的事,将会受到天下人唾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荀子早已堪破世情。若是关陇这回恣意妄为,必将受到天下人的反噬,命不久矣!” 心里话只说了一半。 以如今独孤家与关陇门阀渐行渐远的关系,纵然关陇门阀一朝得势,又能给独孤家什么好处呢?只从长孙无忌潜返关中暗中主持大局,却并未告知自己,便可得知其态度。 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跟关陇各家一起冒险? 独孤校尉想了想,觉得祖父直言很有道理,便问道:“那孙儿便告知宇文节,令其速速退去?” 第一千两百九十三章 叛军齐聚 独孤览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然你不肯开城,他又岂能退去?定然是换一处城门入城而已。” 独孤校尉道:“喏!” 转身出去。 独孤览一个人坐在城门楼里,听着外头风声呼啸,叹了口气。李唐皇族本就是关陇一支,当年又凭借关陇的鼎力扶持方才定鼎江山、登上皇位,故而有些时候即便李二陛下再是忌惮、再是打压,一些明面上的东西也必须予以支持,譬如说军权。 这长安城数座城门,有三分之一把持在关陇出身或与关陇亲近之将领手中,这固然是对于皇权的极大威胁,却也是李二陛下的一种态度——虽然我打压你们,但这只是政务,实则咱们依旧休戚与共,没看到我连长安门户都交给你们了么? 所以只要关陇门阀意欲施行兵谏,那是必然会攻入长安城的。 当然,若是李二陛下尚在,就算给长孙无忌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干,因为李二陛下一声令下,那些平常时候依附于长孙无忌身后的关陇贵族们,一瞬间就会对他反戈相向。 李二陛下的威望绝对如泰山一般厚重…… 但是眼下,长孙无忌为何就敢绸缪这种兵谏之事,彻底挑衅皇权? 独孤览隐隐约约有些觉察,却不敢相信,更不敢肯定…… 城门楼上,独孤校尉趴在箭垛处,冲着城下大声道:“宇文左丞,可有出城公函,可有入城符信?” 长安城虽然撤消宵禁,但出入城的盘查依旧严密,遇有公干外出,出入都需要严格的手续,且有各自衙门出具的公函、符信。当然,一般情况下似尚书省这样的朝廷中枢衙门是有一些逾越于规则之外的权力的,大多时候只需要刷一刷脸,守城兵卒自会行个方便。 但严格起来,却是必须出具公函、符信才行。 城下的宇文节心中一沉,高声道:“公务紧急,并未来得及准备公函、符信,你我皆乃关陇子弟,平素交好,各知根底,何必拘泥于规则不懂变通呢?还望独孤校尉打开城门,宇文家记得这份人情!” 这话几乎已经挑明了:咱们关陇绸缪大事,你们独孤家亦要全力配合,眼下这般将我阻挡在城外是何道理?开城们我记你一份人情,若是不开城门,那咱们可就结仇了…… 独孤校尉却不为所动,拒绝道:“法令如此,岂敢僭越?若无公函、符信,还请宇文左丞暂且回去,待到天明之后开城再来。” 言罢,吩咐左右严守城门不得擅自开启,便转身回去城门楼,将宇文节一个人晾在城下寒风苦雪之中…… 宇文节来不及生气,心中却有些隐隐不安。 独孤家虽然近些年逐渐式微,再不复当年“皇亲国戚”的威风,却依旧是关陇门阀当中首屈一指的大族。眼下独孤家明显置身事外,不打算掺合进此次兵谏之中,若是因此使得其余各家也都心有计较,大事如何能成? 看了一眼巍峨高耸的开远门城楼,宇文节打马返回,风雪之中数千家兵鸦雀无声,眼巴巴的看着他回来。 宇文节扫视一眼四周,沉声道:“独孤家不肯开城门,已然与关陇划下界限,咱们绕过城墙前往金光门!” “喏!” 数千家兵随着宇文节在风雪之中艰难跋涉,一个时辰之后方才抵达城西金光门。 时间已经到了丑时,但是金光门前灯火辉煌,一队一队服色各异的家兵、奴仆手持各种各样的兵刃、甲具、军械,列队自金光门入城。宇文节刚刚抵达,远处便有对方斥候探马迎了上来。 宇文节为免误会,亲自策骑来到金光门下,见到守城校尉侯莫陈麟。 相互见礼,侯莫陈麟奇道:“宇文左丞不是率领贵府家兵自开远门入城么?此刻时间已然紧迫,若是再不入城,怕是要误了大事。” 宇文节无奈,将开远门那边情形说了,叹息道:“独孤家似乎已然改弦更张,拒绝吾家入城。眼下时间已经不早,在下只能前来此处,自金光门入城。” 侯莫陈麟心中哂然:这就是关陇门阀的做派! 有好事的时候一拥而上,抢得头破血流,满口关陇一脉、同气连枝;可但凡遇上一点难事,一个个便争着抢着甩锅,互不信任就不说了,彼此拆台简直家常便饭,背后捅刀亦是屡见不鲜。 就比如眼下,他是金光门的守城校尉,身负城门安全之责,眼下放任叛军入城,那便是实打实的叛逆反贼!若是此次兵谏成功也就罢了,可一旦失败,第一个需要站出来给东宫一个交待的,便是他侯莫陈麟。 然而在这何等时候,家族却与他切割得干干净净,所有动作都是他个人之所为,与家族完全无关。 当初他在家族助力之下成为这金光门的守城校尉,曾收获一众艳羡的目光,但是时至今日却发现,自己也只不过是家族推出去的一个替死鬼而已…… 他吸了口气,回头指着正在入城的侯莫陈家家兵,道:“此间数千兵马,没有半个时辰休想尽皆入城,只能委屈宇文左丞带领家兵稍候。不过此时城内怕是已经开战,晚一些入城,倒也说不上好坏。” 早早入城,自然能够博得一个“勇往直前”的评价,叙功的时候占据先机,却也会迎头碰上东宫的嫡系精锐,损失惨重几乎是必然的。 宇文节颔首,道:“麻烦侯莫陈校尉了!” 宇文家其实对于此次兵谏并不热衷,只不过既然其余门阀都赞成,他们也不好反对,便象征意义的派出了一支家兵,由宇文节统御。实质上,他不也是家族推出来的替死鬼? 若是事成,利益自有家族获取;若是事败,则可尽皆推在他身上,他一人担之…… …… 城南,安化门。 隋唐时期,长安居于关中平原中央,北临渭水,南依秦岭,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发源于秦岭山脉北坡的众多河流,顺应地势、浩浩荡荡从关中平原穿过,一直汇入北面的渭水,而长安城就位于这些河流冲积的平原上,土壤肥沃、物产丰富,自古以来就有“陆海”之美称。 长安城周围主要有八条河流,南面的滈水、潏水,北面的泾水、渭水,西面的沣水、涝水和东面的浐水、灞水,构成“八水绕长安”的胜景。 为了更好的利用这八条河流的水源,隋唐时期开凿了清明渠、龙首渠、永安渠,黄渠,漕渠等沟渠,将河水引入城中,与周围的河流一起形成长安城的完善水利系统。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河渠“清明渠”,便自安化门入城,经大安坊东街折向东,至安乐坊后再折向北,流经安乐、昌明、丰安、宣义、怀贞、崇德、兴化、通义、太平等九坊之地,又西北经布政坊东流入皇城,北流入宫城,至太极宫后廷注为南海池、西海池和北海池,与永安渠同为长安城西部及皇城、宫城的供水渠道。 夜黑风雪骤,数十条河船自潏水上游飘荡而下,径直来到安化门外,河水激荡湍急,所以冬季亦不冰封。河道尽出,一方巨大的水闸早已放下,水面之上丈余,水面之下直抵河床,都在这一方水闸的隔绝之下,想要由此潜入长安城内,殊为不易。 这数十条河船吃水甚深,抵达水闸之下,为首一艘船上有人自舱中走出站在甲板上,燃起手中一根火把,高举起在空中左三圈、右三圈…… 水闸上方的城楼内,守城兵卒自然看得真真切切。 一个队正趴在箭垛往下看,奇道:“这么晚,没听说有船队入城啊。再说夤夜自清明渠入城,自需公函符信,不赶紧过来交递,在那里举着火把划圈圈是个什么意思?” 身后,守城校尉沉声道:“啰嗦什么?速速打开水闸,放人入城!” 那队正吓了一跳,忙道:“校尉,使不得!这清明渠直通皇城,万一这支来历不明的船队意图不轨,岂不是坏了大事?” 第一千两百九十四章 剑拔弩张 守城校尉意欲放开水闸,却被麾下队正所阻。 清明渠乃是皇城最重要的水源,若是任由来历不明之人靠近,甚至由此水道水流而下直入皇城附近,那岂不是要闹出天大的事来?到时候他们所有把守安化门水闸的兵卒都得死。 守城校尉阴仄仄的看着麾下队正半晌,方才点点头:“既然如此,你便下去先行弄明白他们的身份。” “喏!” 队正松了口气,还真怕校尉打定了主意非得放下水闸不可。如今沸沸扬扬的“兵谏”传闻已然人尽皆知,他又岂能不知水道上过来的这些船只到底是何人?只是你们兵谏就兵谏吧,非得从这安化门入城,这岂不是拽着咱们丢命? 他只待下去查验一番,便回来禀报,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纠集同僚一起给校尉施压,万万不能打开水闸放人入城。 只是他刚刚一转身,心里还打着算计,校尉已经悍然拔出腰间横刀,狠狠一刀斩下。 一声惨呼,队正被这一刀正中脖颈动脉,脖子都斩透半边,一股鲜血喷泉一样飙出,落在地上滚烫,冒着热气。 当场气绝。 校尉握着滴血的横刀,环视左右:“还有谁反对放下水闸?” 他的亲兵齐齐涌到近前,将城楼上所有队正、兵卒围起来,虎视眈眈,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 虽然城楼上的队正、兵卒们大多不愿放下水闸,可是看着校尉杀气腾腾的眼神,那里还敢说个半个不字?只得纷纷颔首,表示愿意追随校尉,并且遵从校尉的命令。 校尉颇为满意,下令放下水闸。 黑漆漆的水道上,巨大的水闸被绞索“咯吱咯吱”的吊起来,数十条河船顺着水流蜂拥而入,直入安化门。然后顺着水道沿着安乐、昌明、丰安、宣义、怀贞等坊径直向北,直扑皇城。 几乎同一时间,关陇各家纠集起来的家兵、奴仆、死士,甚至还有一些零散的军队,自长安城各处城门蜂拥而入,一部分向着东宫冲去,一部分则直接前往兴庆宫。 隶属于东宫的军队则迅速后撤,谨守皇宫、兴庆宫,不欲与叛军在城内展开混战。关陇门阀不在意此次兵谏的破坏力有多达,只求最快速度歼灭东宫的军队,进而废黜东宫,在东征大军返回关中之前定鼎胜局,造成既定事实。所以一旦东宫六率步步为营,在城内各处展开狙击,势必会将整个长安城卷入战火之中。 这座大唐帝都乃是天下第一大城,汇聚了帝国上下几乎两成财富,一旦战火肆虐,无论最终谁胜谁负,都将损及帝国根基、元气,自贞观以来天下臣民孜孜不倦而累积起来的财富,刚刚显现却还未臻达巅峰的盛世,将会彻底毁于战火之中。 关陇门阀不会考虑这些,他们想要的只是权力,不在乎什么财富或者盛世,甚至某种程度上他们愈发希望帝国政局飘摇、天下板荡,越乱越能够火中取黍、乱中牟利。 但李承乾不能不在乎。 如今的东宫被李二陛下赋予监国之责,那便有责任及义务维系政局平稳、天下安定,即便不能做到这一点,也必须尽量减少因为战火而导致的损失,无论财产的损失亦或人口的损失。 因为东宫乃是天下正朔! 夜色之中,大雪之下,无数叛军自各处城门顺利入城,潮水一般向前冲锋,东宫六率以及京兆府、兵部所隶属的军队则一个劲的向后撤退,务求使得最终的战场局限于皇宫、兴庆宫两地,不至于波及全城。 负责长安城治安的武侯铺也尽皆行动起来,只不过一部分被关陇门阀拉拢,汇入叛军之中,一部分则随着东宫军队撤退。 整个长安城在这个大雪之夜陡然陷入动乱之中,数以万计的军队在城内各处快速行动,进退之间形势明显,叛军主攻、东宫主守,大战一触即发! ***** 城北,玄武门。 纷纷扬扬的雪将巍峨宏伟的门楼笼罩其中,即便立足于城下,仰头望去亦难见门楼的全貌,风吹雪花迷人眼,然而这等严寒酷冷的风雪之中,却好似有一股炽热的暗流在疯狂涌动。 城头上的巡视兵卒比以往增加了足足五倍有余,几乎每一个箭垛后面都立着一个兵卒,双目瞬也不瞬的盯着城下,少有风吹草动,便能够引来无数张弓矢弩箭的瞄准。 玄武门上,禁军统领、玄武门守备张士贵亲自坐镇门楼之中,麾下“万骑”“元从禁卫”数千人于玄武门之内革甲齐备、列阵以待,谨防有叛军突袭玄武门,杀入太极宫。 固然此刻李二陛下身在辽东,太子移驾兴庆宫,但太极宫对于大唐帝国中枢之象征意义依旧无可取代。一旦玄武门被破,叛军杀入太极宫,不仅意味着中枢沦陷、社稷飘摇,更是帝国最大的耻辱! 毕竟,太极宫内有李二陛下的妃嫔数十人,还有未出嫁的公主数人,若是遭受叛军凌虐侮辱,李唐皇室将成为千古以来的最大笑柄,纵然千百年后,依旧是无法洗刷之耻辱…… 一般来说,玄武门内不仅有“万骑”“元从禁卫”这些帝国最为精锐的北衙禁军,门外更有左右屯卫互为倚角策防周全,可谓固若金汤,谁想再现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的故事,难如登天。 然而张士贵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右屯卫大将军房俊如今领兵西征,正于西域鏖战连连,驻守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只剩下半支。固然右屯卫乃是十六卫当中战力最为强横的军队,曾经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覆亡薛延陀,但是如今这半支右屯卫,能否担得起护卫玄武门的重任? 而左屯卫大将军柴哲威立场模糊,最近与关陇、宗室频频接触,谁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何立场。万一投靠叛军那边,数万精锐尽起攻略玄武门,半支右屯卫以及自己麾下这数千北衙禁军能否抵挡? 左右屯卫这两支护卫玄武门的爪牙,如今却成为玄武门最大之隐患…… …… 城下不远处的左屯卫营房之内,柴哲威顶盔贯甲、面容阴沉,在房内来回踱步,焦躁难安。 不断有消息自各处汇聚于此,虽然城内状况暂且不明,但是叛军已然在关中各地汇聚纠集,侯莫陈家、宇文家、贺兰家等数支叛军已然入城,大战一触即发。 他倒是不纠结自己立场如何、何去何从,总之作为眼下长安建制最全、人数最多、战力最强的军队,当得起“奇货可居”这四个字,只需漫天要价即可,在这一场“权势盛宴”之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然而令他烦躁的却是直至此时此刻,依旧没有人直接登门开出价码……没人出价,自己如何讨价还价? 娘咧! 这帮混账也当真沉得住气,当真就认为吾柴某人非得在他们中间择选一个?若是把老子逼急了,也不管以往的那些恩怨,干脆彻底投向东宫,看看谁还能打这玄武门的主意! 只要玄武门不破,以太极宫的铜墙铁壁,想要自城内将其攻陷简直痴人说梦,即便叛军达到数万之众亦是难如登天。 房门陡然打开,长史游文芝一身风雪的从外面进来,抖了抖肩膀的落雪,疾声道:“大帅,荆王殿下派人前来!” 柴哲威精神一振,忙问:“来者何人?” 派谁前来,这代表着荆王的重视程度,若只是一个虾兵蟹将,柴哲威打算将其逐出营房,然后彻底投靠关陇一方,再不考虑荆王李元景。 游文芝道:“是李安俨!” 柴哲威吐出口气,回身坐到书案之后,做出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颔首道:“让他进来吧。” “喏。” 游文芝转身出去。 柴哲威脑筋飞速转动,思虑着李元景到底能有几分胜算,又会给自己开出什么样的利益…… 第一千两百九十五章 坐地起价 房门开处,一身黑衣的李安俨夹着一团风雪步入房内,见到书案之后正襟危坐、意态闲适的柴哲威,上前两步,施行军礼:“在下李安俨,见过谯国公!” 游文芝自后进入,反手掩上房门。 柴哲威悍然颔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你我亦算是旧识,毋须客气,请入座说话。” “多谢谯国公。” 李安俨谢过,起身到一旁做好,游文芝已然沏了一壶热茶奉上。 柴哲威也呷了一口茶水,这才抬眼看着李安俨,问道:“夜半三更、风雪交加,中郎将不在家中安睡,却跑到这军营中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时局紧迫,李安俨也不绕圈子,自怀中逃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柴哲威,直言道:“眼下关中不靖,有叛军欲图谋不轨,恐肆虐东宫、颠覆社稷!吾家殿下深忧局势,不能只为自身之安危祸福便对朝局置之不理,愿擎天保驾、力挽狂澜!只恨身单力孤,不能挫敌锋锐、护佑国祚,故恳请谯国公奉公为国、起兵讨逆,共襄盛举!” 柴哲威面无表情,心底却是哂然:这位荆王殿下倒真是好算计,分明是火中取粟、谋求大位,却说成为国为民、满腔忠义……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只在乎李元景给自己许下何等利益。 他展开信笺,一目十行,看罢之后,将信笺丢到一侧的炭盆当中,看着那信笺瞬间红透、起火、化作飞灰,这才淡淡道:“回去回复荆王殿下,便说本帅已然知晓。” “啊?” 李安俨愣了一下,这就完了? “吾家殿下素来对谯国公陪加推崇,认为您忠义无双、才具惊艳,乃是贞观勋戚之后最为出类拔萃的人才,理当更受重用才是。只恨房俊那等奸佞弄权,致使国公受到陛下猜忌,始终未得重用,朝野嗟叹,更令殿下时常引为憾事,愤懑不平!此番逆贼祸乱朝纲,正当借此机会剪除奸佞、涤荡寰宇,使得正直之士屹立朝堂,奸佞之辈扫落尘埃!” 他一番陈词慷慨激昂,将柴哲威描述成一个怀才不遇、倍受奸佞欺凌的忠臣良将,并且许诺事成之后,必将受到重用。 然而这等话语如何能够打动柴哲威?柴哲威若是响应李元景行事,那便是将身家性命尽皆压上,若无实质的利益,绝无可能动心。 故而,柴哲威只是略微颔首,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此,吾知晓了,足下前去回复即可。” 李安俨一口气憋在胸口,有些愠怒。 什么叫“知道了”?眼下叛军蜂拥入城,大战一触即发,最是局势紧迫之时,根本不容许半分耽搁或是错误。无论您心中如何打算,也如论联盟之事成与不成,您总得给个准话儿吧?平平淡淡却又含义十足的一句“我知道了”,您让我回去如何交差? 不过心中再是不满,却也不敢宣诸于表面,依旧恭谨道:“殿下有命,勒令在下定要从谯国公这边要一个准话儿,以便确定后续事宜。故而,在下冒昧,敢问谯国公,会否准时起兵攻陷玄武门,进而与荆王府的军队会师于朱雀门下?” 他是一定要柴哲威一个答复的,否则单纯的一句“知道了”,让李元景如何决定下一步何去何从? 甚至于若是没有柴哲威的鼎力相助,李元景都未必敢以宗室之名义“拨乱反正”“诛除叛逆”,伺机窥探大宝…… 他对柴哲威不满,然而柴哲威对李元景也有不满! 起兵攻陷玄武门,说得好听是匡扶社稷、稳定朝局,实则便是实打实的谋朝篡位!自己要承担天大的风险,你却轻描淡写的一个“宰辅之位”便想诓我入彀? 这位荆王殿下素以“贤王”之面目示人,看似宽宏大度,实则锱铢必较,这等要紧时刻却连一个厚重的许诺都吝啬不给,还想让人跟着你冒犯天条、承担天大的干系? 想屁咧! 李元景已经不仅仅是“干大事而惜身”,还吝啬奖赏,这样人断不能共富贵。 心中主意已定,嘴上却说道:“此举事关重大,吾又何敢草率决定?自家身家性命事小,若是连累殿下,万死难辞其咎也!这样,还请足下回复殿下,便说吾已决定,若是殿下能够攻陷兴庆宫,将玉玺掌握手中,则吾必附于骥尾,愿效死力!” 纵然不看好李元景,却也得给自己留条路,毕竟眼下长安城中局势纷杂,一切皆有可能,万一李元景走了狗屎运刺杀太子成功,且夺取玉玺,关陇门阀未必就不会改弦更张,进而支持李元景登基。 若是这个时候将退路断绝,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李安俨也明白了,柴哲威不是不愿起兵,而是不愿承担太大的风险,若是荆王殿下率先能够取得一定的优势,那么柴哲威也定会起兵响应,共谋大事。 虽然太过市侩,却也是人之常情。 尤为重要的是,人家柴哲威掌着左屯卫数万大军,有资格在这场风浪当中稳坐钓鱼台,讨价还价…… 深吸口气,李安俨起身施礼,道:“既然如此,在下便这般回复殿下便是,只是眼下局势紧迫,还望谯国公能够未雨绸缪,莫要坐失良机。” 言罢,转身离去。 游文芝起身将其送到门外,而后折返,柴哲威一侧的椅子上,叹息道:“荆王殿下能够派来李安俨,足矣见得对大帅之器重与尊敬。大帅这般敷衍了事,殊为不妥。” 他觉得荆王殿下对于柴哲威已经算是极为礼遇,只从自己被荆王殿下派来接洽便可见一斑。 他是顿丘人,当年与隐太子李建成同娶于荥阳郑氏,因而成为李建成的属官,被李建成倚为心腹。李建成在玄武门之变败亡后,李安俨在明知李建成已死的情况下依旧殊死奋战,李二陛下对其甚为欣赏,且夸赞其忠诚。 当时李二陛下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李建成的旧部,甚为烦恼,尉迟恭曾谏言:“罪在二凶,既伏其诛,若支余党,非所以求安也。”毕竟李建成乃是正朔太子,且经营多年,党羽遍及朝堂军队,树大根深,若是一朝剪除其余党,势必使得人人自危,引发反叛,整个帝国都将陷入动荡之中,稍有不慎便要重演隋末之一幕。 李二陛下深思熟虑之后从谏如流,颁布大赦令,不追究所有李建成余党,从而使得上下安顿,朝局平稳。说李二陛下胸怀广阔也好,说他邀买人心也罢,总之不仅颁布大赦令,且对于李建成余党中有才能之人予以简拔重用,比如魏徵等人,尽皆占据朝堂显赫之位。 而李安俨,更被李二陛下任命为中郎将,掌管宿卫。 只不过李安俨并未从此归心李二陛下,暗地里时有怨言,被李二陛下得知之后虢夺职务,下放至军中。 与薛万彻最终彻底依附于李二陛下不同,李安俨心里始终存着一份执念,正因这股对李建成的忠义,使得诸多李建成旧部对其马首是瞻,算是那一股势力的领头人。 这样一个与李二陛下有着深仇大恨的人被李元景拉拢过去,且其本身实力不俗,自然依为臂助,倍加信赖。他能将李安俨派来联络柴哲威,同时也是向柴哲威展示自己的力量——瞧瞧,连隐太子的旧部都归顺于本王麾下,本王正该天命所归…… 柴哲威虽然志大才疏,却也不是泛泛之辈,自然懂得李元景此举背后的用意。但在他看来,李元景有多大势力是能否篡位成功的先决条件,然而对于他柴哲威来说,确保胜利只是一方面,能否在确保胜利的同时攫取更大的利益,这同样重要。 不然老子拼死拼活跟着你造反,稍有不慎便身死族灭、遗臭万年,图个啥? 他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瞥了一眼游文芝,忽然道:“荆王殿下素来小气,却不知这回让你帮着游说本帅,下了多达的血本?” 游文芝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单膝跪地,惶恐道:“末将不敢!” “呵呵,” 柴哲威摇头笑了笑,放下茶杯,感慨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之一生,不过是‘功名利禄’四字而已,纵然你贪图钱货,又有什么不对呢?本帅只想你记着,有些话可以说,但有些事不能做,你耗子尾汁。” 第一千两百九十六章 自有算计 游文芝惶恐不已,单膝跪地,惶然道:“大帅误会,末将若有背叛大帅之初,当受千刀万剐、万箭穿心而死!荆王殿下的确派人找过末将,希望末将能够规劝大帅依附于荆王府,携手共创大业。可末将岂敢出卖大帅的利益,来换取自己的前程?末将忠心耿耿啊大帅!” 看着跪在面前似乎受了多大委屈的游文芝,柴哲威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但旋即隐去,略微抬手,宽慰道:“何必如此?纵然你收受荆王之钱财,本帅亦不会责怪于你,谁又不喜欢钱呢?只不过你要谨记,一些小事上本帅不与你计较,泄露一些军中情况无伤大雅,但若是紧要时刻吃里扒外,休怪本帅不讲情面!行了,别在这里装委屈,速速打探城内情况,当下局势本帅要了如指掌,否则一旦做出错误判断,死无葬身之地矣!” “喏!” 游文芝悻悻然,不敢再多辩解,人家柴哲威也不是傻子,小事上可以容忍,但若是知晓自己根本就是荆王的人,项上人头当即不保…… 赶紧退下,组织人手打探城内情况。 柴哲威一个人坐在营房之内,呷着茶水,深思当下局势。 他对李元景颇为不屑,认为此人毫无度量、狭隘吝啬,非是成就大事之人。但关陇门阀这回就当真稳操胜券么?未必如此。若有长孙冲从中串联,或是侯莫陈虔会振臂一呼,关陇各家之间或许可以抛除成见、同心协力,共谋大事。可眼下长孙冲被捕,侯莫陈虔会被软禁,关陇门阀群龙无首,成功的几率大大降低。 一般来说,当长孙冲被捕、侯莫陈虔会软禁,关陇各家就应当偃旗息鼓,不该继续冒险纵兵入城施行兵谏。 不过既然关陇各家这么做了,那就只能有两个解释:一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经绸缪许久,与东宫势成水火,那还不如干脆放手一搏,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失败,那自今而后便夹起尾巴做人,反正太子为了稳定局势也不敢追究到底,就好似当年“玄武门事变”之后的局势一般无二,首重稳定。 再则,便是关陇各家重新有了主心骨,有人站出来号令各家,且各家都心甘情愿任其驱策。 然而柴哲威左想右想,都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够拥有这般名份与威望,使得关陇各家抛却成见、同心协力。 唯一的理由,或许便是长孙无忌已然自辽东赶回,潜返关中,暗中主持大局…… 若是这般,那长孙无忌的城府何谓极其深沉,因为有可能长孙冲、侯莫陈虔会都只是他丢出来的幌子,用以误导旁人,在这两人接连被控制之后放松警惕,而关陇门阀却一鼓作气冲入长安城。 总之,对于这位“贞观第一勋臣”,执掌朝堂多年的“长孙阴人”,柴哲威从来都是以最大的限度去揣测对方的能耐,再是不可能之事,在长孙无忌的运作绸缪之下,也变得有可能。 所以他之所以对荆王李元景模棱两可,未给出确定之答复,一来的确厌恶李元景之为人,给出的利益也不足矣打动他,二来未必没有等一等的心思,等一等,或许就能等来另一个机会。 因为若是长孙无忌当真潜返长安,暗中主持大局,那么李元景便绝无半分胜算,反而会给长孙无忌创造一个“剪除反叛”的借口,关陇各家纵兵入城反倒有了理所正当的理由。 即便傻子都知道这个理由不成立。 然则成王败寇,只要关陇最终在这场兵谏当中取得胜利,废黜东宫扶保晋王上位,那么再是离谱的理由也会变成不可辨驳的理由…… 正自沉思,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股冷风夹着风雪灌入,使得柴哲威激灵灵打个冷颤,开口怒叱道:“混账东西,连敲门也不懂么……” 话说一半,眼睛看向门口,顺江双目圆瞪,口中话语戛然而止。愣了一愣之后,猛地起身,一揖及地…… ***** 兴庆宫。 整座宫阙灯火通明,南熏殿附近更是人头攒动,无数斥候、官吏、兵将来去匆匆,将城内各处的信息汇聚而来,然后带着命令前往各处,准备即将到老的一场大战。 东宫六率也开始行动,他们连同城内的兵部巡城校尉、京兆府衙役巡捕、武侯铺的千余武侯不断撤退,将城门直至太极宫、兴庆宫之间的各处里坊都让给叛军,力求诱敌深入,将战争的规模缩小至这两处皇宫附近,以免波及全城,使得无辜百姓伤亡。 南熏殿内,太子李承乾居中而坐,一众大臣、武将、幕僚分列左右,就眼下之危局献计献策、群策群力。 李靖羞愧道:“是老臣疏忽了,以为长孙冲、侯莫陈虔会两人被控制住,关陇门阀便群龙无首,不得不放弃此次兵变。却未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即刻攻入城中……若是早一些做出反应,与各处城门加强控制,局势未必会如眼下这般。” 他也是在控制住侯莫陈虔会之后,发现关陇门阀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一鼓作气杀入城中,才反应过来必然有人暗中主持大局,且这个人甚有可能是长孙无忌。 李承乾摆摆手,沉声道:“卫公公忠体国,何需自责?叛军筹谋已久,吾等只是仓促应对,有所疏漏在所难免。为今之计非是追究谁的责任,而是当群策群力,击溃叛军,扶保社稷!” 危急时刻,他并未如同大家想象那般脆弱慌乱、自乱阵脚,反倒甚是沉稳,压得住阵。 事实上,也难怪大家都对局势估算错误,又有谁能想到长孙无忌居然敢于擅自离开辽东军中,私自潜返关中呢? 最要重是长孙无忌居然回来得那么快…… 据李承乾得到的消息,长孙无忌是在父皇受伤昏迷之时便擅自离开辽东,去向不明。在那个时候,谁敢肯定父皇会驾崩?若父皇并未驾崩,那么长孙无忌即将面临的将会是极为严厉的惩罚! 以长孙无忌谨小慎微、走一步看三步的性格,他怎么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如此,问题的关键便在于:长孙无忌是否事先知晓父皇会驾崩,所以才敢这般恣无忌惮? 细思极恐…… 李靖极为感动,起身离席,单膝下跪,大声道:“殿下宽厚,老臣羞愧莫名,唯有不惜残躯,死而后己!” 他这一辈子也曾经荣耀显赫,但仕途走来却是坎坎坷坷。当年率军踏破阴山覆亡突厥那等最为风光之时,亦不曾心中稳定,一边要提防同僚之排挤,一边还要应付陛下之忌惮,真真是进也难、退也难,最终落得个功勋显赫却不得不投闲置散、幽居府邸。 都说李二陛下胸怀广阔,但是在他李靖身上却丝毫未曾感受到这一点,有的只是忌惮与猜疑。 若是当年早逢仁厚之主,他李靖之功绩又何至于此? 李承乾宽慰一番,请李靖入座,而后看向崔敦礼问道:“据兵部统计,叛军大抵纠集了多少正规军?” 如今四面八方的情报汇聚于此,得知关陇各家纠集起来的叛军大抵在五万上下,但是其中最具战斗力的自然是那些散布于关中各地的正规军,其余家兵、奴仆疏于训练,战斗力自然不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而各家的死士只能承担刺杀、破坏这等任务,当真将其投放战场,未必便能以一当十。 东宫六率四万余人尽皆精锐,若是未有太多正规军加入叛军阵营,且左右屯卫严守玄武门的情况下,可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大战一起,局势瞬间变化,胜负不能单纯以兵卒多寡、是否精锐来衡量,却也是一个重要的参考,最起码可以稳定军心。 第一千两百九十七章 临阵调整 崔敦礼恭声道:“微臣仔细分析了关中各地驻军之情况,眼下除去左右屯卫之外,其余十四卫大多只是留下稍许兵卒看顾军营驻地,大部队都已经随着陛下东征,人数大抵在六至七万之间。而这些兵卒之中,似左右武卫等军队,关陇根本插不进去手,拉拢分化自然无从谈起。据臣估算,他们能够拉拢过去的正规军,总数绝不会超过两万人。” 兵部总管天下兵马,所有军队的驻地、人数、动向,崔敦礼尽皆了然于胸,此刻张口道来,周详细致。 李承乾颔首,其余大臣也都松了口气,毕竟两万正规军想必东宫六率还是少了点,局势尚未失控。 但是随即,崔敦礼便给所有人泼了一盆凉水:“殿下,眼下除去谨守叛军猛攻,稳固防守伺机反击之外,更为重要便是城南铸造局!为了支持东征之战的庞大火器消耗,铸造局加班加点扩大生产,因为辽东军队回撤,新近制造的火器便未发送辽东前线,而是囤积在铸造局的库房之中。一旦铸造局落入叛军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此言一出,殿上君臣瞬间一静。 火器之威力,早已震撼世人,最初于军队之中大规模应用,乃是漠北之战,房俊仅率一卫之军队兵出白道,一头扎进漠北戈壁、草原之中,将控弦之士二十万、纵横漠北的薛延陀打得丢盔弃甲、狼奔豸突,最终勒石燕然、封狼居胥,大破龙庭,覆亡其国! 这一战,堪称自霍骠骑之后汉人对外战争之极致,将盘亘在帝国北风时刻威胁边疆的胡族打得灰飞烟灭,没有百年生聚,休想恢复元气。 自此,火器才算是正式进入世人眼中,意识到其强悍无比的威力。 继而,房俊组建水师,于水师之中大规模装备火器,以之扬威四海,使得水师无敌于天下,颠覆敌国、护卫商队、战场作战,尽皆显示火器足矣毁天灭地之威! 等到了东征之战,固然全军上下一致排斥房俊一系的武将、军队,亦尽可能的淡化火器之威,但是事实上,每逢攻坚作战,却往往依靠火器打开突破口,辽东各处战场之上,火器尽展其威。 尤其是建安城、安市城等处大战,火器对于坚固城池的破坏力简直无可言喻,使得军中上下都受到强烈震撼。 若是铸造局落入叛军之手,使其得到大量威力巨大的火器,那么太极宫也好,兴庆宫也罢,高耸坚固的城墙将再不能以为凭恃,强悍的火器足以将一些炸成废墟,进而杀入宫内。 萧瑀感到不妙,忙说道:“可否派遣一军,突围出城,死守铸造局?即便是守不住,毁掉那些火器也好啊,断不能落入叛军手中!” 他与关陇门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打交道大半辈子,深知关陇那些人的疯狂本性,一旦不管不顾起来,莫说是这太极宫、兴庆宫,即便是整个长安城,也能给炸上天! 他们只要权力,为了攫取权力不择手段,至于到手之后的长安是否千疮百孔,他们根本不在乎。 当今天下,关陇门阀的实力或许已经不是第一,但论起破坏了,山东世家也好,江南士族也罢,却是给关陇门阀提鞋都不配…… 未等李承乾说话,李靖已经摇头道:“此事基本不可能,眼下关陇叛军已然自金光、安化等城门突入城中,一路向着皇城挺进,之所以大战上位爆发,乃是因为咱们一味退让,避免战火波及各处里坊,使得无辜百姓遭受损伤。可一旦派军突围,势必与迎头而来的叛军接触,到那个时候避无可避,大战必然爆发。阖城混战的情况下,哪里还能突得出去?更别说东宫六率兵力薄弱,若是分兵,敌我实力相差便愈发悬殊,到时候守不住太极宫、兴庆宫,一切皆休。” 说到这里,他再次向李承乾谏言:“殿下明鉴,无尽叛军势大,已然占据多处城门,城内兵势汹汹。咱们本就兵力薄弱,却还要分别固守太极宫、兴庆宫两处,局势愈发不利。何不请殿下移驾,前往太极宫?咱们也能集中兵力力保太极宫不失。” 李道宗在一旁蹙眉道:“卫公此举固然可以最大限度集中兵力以御敌,但太极宫一地却未必保险。” 这个话题并非第一次提及,但每一次都被否决,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谁都对玄武门之安危心里没底…… 与兴庆宫整个处于城内不同,太极宫却通过玄武门连通场外军营,寻常时候,玄武门外的驻军可以起到拱卫皇城的作用,一旦城内发生战乱,军队可迅速通过玄武门抵达皇城各处,据守高大坚固的城池,挫败叛军。 然而眼下,玄武门外的左屯卫大将军柴哲威立场不明、摇摆不定,万一此人投敌,引兵强攻玄武门,仅仅依靠半支右屯卫以及镇守玄武门的数千北衙禁军很难守得住玄武门。 一旦玄武门丢失,太极宫便敞开门户,其中的皇子公主、嫔妃婕妤尽成叛军之俘虏……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若是太子搬回太极宫,结果柴哲威反叛,引兵自玄武门而入,那就等于抄了太子的后路,唯有败亡一途。 以往,每每谈到此处,李靖便缄默不语,但是今日却一反常态,坚持道:“诸位,左屯卫的确是齐编满员的一卫之军力,但是其战力未必就强的过半支右屯卫,毕竟右屯卫上下当初可是追随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的精兵悍将,其实左屯卫那些缺乏操练的酒囊饭袋可比?更有张士贵率领北衙禁军镇守,玄武门定然固若金汤!而殿下若是一直在这兴庆宫,吾等便必须兵分两路,万一叛军各个急迫,局势太过被动。” 他一直坚信房俊麾下的右屯卫远远抢过柴哲威的左屯卫,即便眼下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只剩下半支,甚至全军灵魂房俊身在西域,依旧如此。 崔敦礼亦道:“右屯卫全军装备火器,接受的乃是全新的战术战法操练,可以将火器的威力最大化,如今这套战术已经在兵部以及书院做更深层次的研究、改进,相信不久之后,将会推行到所有装备火器的军队。故而,若说右屯卫的战力乃是诸军之冠,并无不妥,只从越国公先后于大斗拔谷、阿拉沟两战大败强敌,便可见一斑。” 他是房俊的心服亲信,如今又掌管兵部诸事,对于右屯卫的实力情况极为了解。这番话还是他素来低调的性格所至,否则必然说出“纵然半支右屯卫,亦可吊打左臀位”那样的话语。 李道宗捋着胡须,沉思一阵,颔首道:“微臣赞同。” 殿上大臣众多,但是论起军事才能,当属李靖第一,李道宗次之,眼下他们两人赞同移驾太极宫,掌管兵部、深知兵事的崔敦礼亦附和,其余人基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还是那句话,东宫六率本就战力处于劣势,若是再不得不分兵防御太极宫、兴庆宫两处地方,兵力着实捉襟见肘,很可能被叛军各个击破。太子移驾太极宫,将所有的力量都紧缩在太极宫一地,防御起来更为从容一些。 只是临战更换大营,会否影响军心士气以及战略部署,这就需要极大的魄力。 所幸,此次危机之中太子展示出一贯缺乏的杀伐决断,当即只是略作沉吟,便下定决心:“那就即刻移驾,前往太极宫!” “喏!” 大臣们应诺,当即便有文吏武官以及东宫属官下去准备。 趁此空档,李靖又提议道:“殿下,虽然眼下不能派出军队突围出城驻防铸造局,但可以派出斥候潜行出城,前往书院诏令许敬宗,责令其率领书院学子,分发武器,前往铸造局,力保不失!” 第一千两百九十八章 局势危急 “书院?” “许敬宗?” …… 殿上响起一片满含质疑的惊呼。 就连李承乾也啧啧嘴,眼神幽怨的看了看提出这个谏言的李靖…… 非是对李靖不信任,事实上以李靖的能力、资历,如今东宫之内算得上是一条粗的不能再粗的大腿,纷乱被动的局势之下,争取要李靖去调兵遣将,击溃叛军,余者皆无这等能力。 可书院那是地方? 与崇文馆、弘文馆并称大唐三大最高学府之一,且因为书院之内兼容了格物、算学、讲武堂等等学科,使其规模异常繁杂庞大,在此就读的学子每一个有着迥异寻常的天赋,可谓天之骄子。 且不说这些学子每一个都是帝国的宝贝,不能使其轻易陷于战阵之中,就算豁出去不计伤亡,这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又如何抵挡如狼似虎的叛军? 更别说许敬宗那厮固然资历超高,乃是李二陛下潜邸之臣,更被成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但其能力在于文史,且毫无风骨谗言媚上,立场不坚左右摇摆,让他带着一群学生兵却面对气势汹汹的叛军,怕是一个照面就得弃械投降…… 李承乾毕竟还是尊敬李靖的,不好直接驳斥,只好干咳一声,尽可能委婉的表达自己的意见:“这个……是否另寻他法?书院学子虽然人数众多,却也只经历过一段时间的军训,从未真正身临战阵,稍遇挫折难免士气崩溃。而许敬宗此人……虽然文才卓著,但非是良将,恐误了大事。” 李靖却笃定道:“书院学子自然未曾身临战阵,可谁又生下来便上过战场呢?许多头一回上战场的新兵,表现却比老兵更好。况且书院学子皆是一方俊才,能够读书读出名堂的,自然也能打好仗。至于许敬宗其人,固然缺乏军事才能,可固守铸造局,毋须排兵布阵,也用不到多少军事才能,此人在书院之中威望颇高,一呼百诺,关键时刻能够镇得住那些骄傲自负的学子,如此足矣。” 给许敬宗的任务是固守铸造局,又非是让他击溃叛军,实则并没有多少发挥军事才能的机会,只需坐镇铸造局,使得那些学生兵尽皆听令即可。 前段时间,东宫上下已经为了今时今日的局面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仅东宫六率经历了以此规模极大的整编、操练,便是书院之中也组织了数次军训,使得学子们皆能熟练操控火器。 不得不承认的,只要是人才,放在哪里都是人才。 这些享誉乡里、堪称一方俊杰的学子们能够将书读好,各个都是脑筋活泛的,操练起来比那些个府兵的榆木脑袋好用太多,别说各种火器一上手便能够熟练操控,即便是一些复杂的战术亦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让这些学生兵死守铸造局,大抵还是能够坚持得住…… 其余大臣相互看看,缄默不语。 虽然心里并不认为李靖的谏言是个好主意,可眼下局势如此,不可能分兵去固守铸造局,总不能让铸造局轻易落入叛军之手吧?那就让许敬宗领着书院学子前去,死马且当活马医…… 李承乾见到再无人反对,也只好颔首道:“如此,便依从卫公之谏言行事。” “喏!” 自有崔敦礼去安排斥候潜行出城,前往书院颁布太子诏令。 其余人等则簇拥太子走出南熏殿,数千禁卫护送之下,搬往太极宫。至于东宫妃嫔、家眷,则稍后一步,亦有重兵护送。 …… 后殿之内,长乐公主与太子妃苏氏子相对而坐,略有紧张。 尤其是长乐公主,哪里能够想到自己仅只是入城一次,先前一切还好好的,这忽然之间便风云变色,长孙冲倒是落网被捕,可关陇门阀却尽起叛军,誓要施行兵谏,废黜东宫…… 太子妃苏氏倒是颇有几分气魄,大敌当前、局势紧迫,却依旧安稳恬淡,只是轻叹道:“殿下冲龄即被册立太子,世人看在眼中,皆以为实乃天命所归,运气极好。但是谁又能想象得到,这些年来太子遭受了多少诘难,承受了多少压力?即便时至今日,依旧有那么些乱臣贼子意欲取而代之……皇位执掌天下至尊之权,却也是天下无双之毒,任谁沾染上,便再无亲情道德。” 长乐公主默然。 皇权之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谁若不想一生都活在这种战战兢兢随时可能一道圣旨便虢夺身家性命的危机之中,那就只能奋起抗争,将道德礼法抛弃一旁,坐上那个至尊的位置。 今日看似关陇门阀施行兵谏,但是这背后谁会收益,又会是谁的默许? 当年,大伯李建成为了皇权之稳固暗中谋害父皇,而父皇亦是为了那个至尊的位置,玄武门下杀兄弑弟……古往今来,皇权更迭,一代又一代的血腥争夺亦从未停止。 如今,怕是那一幕又要重演…… 心底纠结难受,虽然知道这一天大抵是会来到,然而事到临头,却依旧感到难以接受。 叹息一声,伸出手去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背,柔声宽慰道:“嫂嫂亦不必担心,正如你所言,这么些年风风雨雨什么没有经历过?坎坎坷坷都走过来了,吉人自有天相。还是快快收拾一番,带着李象、李憠,赶紧搬往太极宫才是,莫要让太子哥哥挂心。” 太子妃苏氏反手握住她的纤手,长乐公主这才发现太子妃柔软的手掌心已经满是汗水,原来面上的淡然,也只是故作轻松…… 不过这也难怪。 皇权之争,伴随的自然是血雨腥风。史书上那些个故事就不说了,即便是当年玄武门之变,父皇获胜之后,不仅杀了大伯李建成、三叔李元吉,更是将两家阖府上下杀个干干净净,几个上位成年的男童亦难逃屠戮。 今日若是叛军获胜,李承乾固然难逃一死,他的两个子嗣也必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太子妃以及其余妃嫔,亦不知将会被如何发落。万一被充入哪一座王府之中,以身侍仇敌,那将是怎样的屈辱? 毕竟,可是有父皇当年的先例在,而父皇的那些个儿子们,一个两个的都崇拜父皇,言行举止都学着父皇的做派…… 片刻之后,几个妃嫔已经将衣物以及随身物品收拾停当,带着李象、李憠两个孩子来到殿中。 两个孩子见到太子妃,立即挣脱妃嫔的手扑上前去,到了近前方才见到长乐公主,赶紧小大人一般整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一揖及地,恭声道:“侄儿见过长乐姑姑!” 长乐公主看着两个粉雕玉琢、英气勃勃的孩童,心中刺痛了一下,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伸手搀扶:“还孩子,无须多礼,快快请起!” “多谢姑姑!” 两个孩子起身,便一左一右跑到太子妃身边,一人揽住她一条胳膊,李象抬头,一脸纯真的问道:“母亲,听闻外头有叛军作乱,要杀死父亲和我们,可有此事?” 太子妃倒也没有责罚那些多嘴的宫女,眼下这等大事已然阖城尽知,倒也不必隐瞒。 她抬手抚摸着李象那酷似其祖父的脸颊,眼中泪光盈盈,强笑着道:“象儿毋须担心,不过是一些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罢了,你父亲自然会率领朝中兵将斩杀贼酋、拨乱反正!” 生在天家,乃是九世修来的福气,自幼便锦衣玉食尊贵无比;然而生在天家,却也是上辈子没做什么好事,这辈子遭受报应,动辄有性命之虞却是难以享受安稳宁静的生活。 心里想着万一局势崩坏,这两个孩子就将被贼人手起刀落身首异处,心里便好似被刀子狠狠剜了一刀也似,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第一千两百九十九章 童言无忌 太子妃苏氏即便一直努力的维系着一个坚强、贤淑的形象,拼命去经营那种“母仪天下”的气质,但是说到底,她也是个母亲。或许面对自己的生死之时,可以做到淡然处之,但是又怎能忍心自己的孩子遭受屠戮? 若有可能,她宁愿自己代为赴死…… 李象、李憠见到苏氏流泪,很是心疼,李象抬手给母亲擦拭泪水,李憠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看,忽然跑到长乐公主面前,扯着长乐公主的手摇晃着,哀求道:“姑姑,你让越国公来保护母亲好不好?” “呃……” 长乐公主一头雾水,这怎地就扯到房俊身上去了? 李憠奶声奶气道:“越国公最是英勇,朝中那些大臣就没有不怕他的,他又最听姑姑的话,你让他来保护母亲好不好?” 长乐公主红着脸,有些手足无措。 这孩子还太小,不明白那些她与房俊之间的事,只是单纯的以为房俊能够听自己的话,又那么厉害,定能保护他的母亲…… 这时候李象也跑过来,小小的人儿面容很是坚毅,挺着胸脯说道:“现在我们很危险,但我和弟弟都不怕,只希望姑姑能够将越国公让给母亲,让越国公像保护姑姑那样保护母亲!” “对的对的,”李憠使劲儿点头,摇着长乐公主手臂,祈求道:“姑姑,姑姑,你就将越国公让给母亲好不好?” 长乐公主:“……” 太子妃苏氏:“……” 什么叫“像保护姑姑那样保护母亲”?你们知道越国公房俊是怎么“保护”姑姑的吗?那可是相当“周到”“卖力”“无微不至”呢。 最离谱的是,什么叫“将越国公让给母亲”? 苏氏面红耳赤,一张闭月羞花也似的容颜都快要熟透了,咬着银牙,羞恼喝叱道:“你个两个东西,浑说什么呢?赶紧闭嘴!” 这两个浑球,好像要将她这个母亲送人也似…… 长乐公主也被这番童言无忌逗得不行,不过见到两个孩子一脸郑重、满含期盼的目光,只能忍着笑,抚摸他们的头顶,柔声道:“好好好,姑姑答应你们,将越国公让给你们母亲,让他保护你们母亲好不好?” “好啊!” “姑姑真好!” 两个孩子欢欣雀跃,在他们幼小的心灵、极少的阅历当中,听多了房俊如何大展神威扬威异域,如何嚣张跋扈横行朝堂,早就将房俊视作英雄,认为再是危险的情况只要有房俊在,那便无妨。 太子妃苏氏粉面绯红,嗔怒的瞪了长乐公主一眼,恼她跟着孩子一样瞎起哄,故作威严瞪着两个孩子道:“赶紧收拾收拾,马上搬往太极宫了。” …… 到了子时末、丑时初,越来越多的叛军自西、南两面的太平、延寿、布政等坊蜂拥而来,汇聚于朱雀门外的大街上,漫天大雪之下人头攒动,五花八门的兵刃在寒风苦雪之中闪烁寒光。东宫六率与禁卫军则奔上皇城城墙之上,弓弩齐备、严阵以待。 大战一触即发。 ***** 贞观书院。 窗外大雪扑簌簌的落下,来自长安城的消息使得许敬宗如芒在背,不停的在屋内走来走去。 他是李二陛下潜邸之臣,虽然当年敬陪末座、无甚威望,但是这些年来因为足够的资历也算是朝中一号人物,得到不少关陇门阀的拉拢。他也的确狡猾精明,并未因为关陇全盛一时便彻底认投过去,有些好处他全然接受,而有一些则将包裹着的糖衣吃掉,内里藏着阴谋诡计的毒药丢回去…… 所以在关陇门阀眼中,他远不如褚遂良孝顺、听话。 但也因为那些长久以来的关系,使得他与关陇门阀之间牵扯颇深,彼此都甚为了解。 只看一队队的叛军自书院山脚下向着长安进发,许敬宗便知道这一回关陇门阀必然打算孤注一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绝无半途而废之可能。 而关陇门阀之所以敢这般恣无忌惮的向着陛下册立的太子下手,必然是辽东军中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使得长孙无忌完全不在乎李二陛下的看法,悍然挑衅皇权,越俎代庖的去废黜东宫。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格,看似宽厚大度、胸怀广阔的表面之下,是刚愎自负、心狠手辣,一旦触及他的底线,即便是兄弟手足杀起来亦是毫不迟疑,许敬宗相信,这一点长孙无忌同样了解。 既然了解在触怒李二陛下之后会有可能会遭受到的后果,但长孙无忌依旧毫无顾忌的去做了,那么解释唯有一个…… 许敬宗对于李二陛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这么多年他鞍前马后也没能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升迁,执掌权力更是没影子,很难生出那种“忠义无双”“鞠躬尽瘁”的心思,如果当真如自己猜测那般,却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是从眼下时局来说,李二陛下是生是死,却关系到他往后的仕途。 是夹着尾巴认投关陇门阀? 还是跟随房俊抱紧东宫的大腿? 如何抉择,这是一个问题…… “砰砰砰” 敲门声将许敬宗从沉思之中惊醒,他开口道:“进来!” 房门打开,甲胄之上满是落雪的辛茂将大步走进来,见礼道:“许主簿,太子殿下派人前来,有诏令传达!” 今天整个长安城附近的气氛便不大对头,许敬宗将书院学子编成数个小队,每隔一个时辰便换一个小队巡逻值夜,确保安全,眼下当是辛茂将所在的小队当值。 许敬宗忙道:“来人何在?” 辛茂将抹了把快要冻僵的脸,回身道:“进来说话。” 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入内,见礼之后将符信凭证交给许敬宗眼看,待到许敬宗验看无误之后,才将一封书信掏出,递给许敬宗。 许敬宗接过,先检查封口火漆,见到火漆完整,这才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的看过,便蹙眉沉吟起来。 心里却是暗暗叫苦…… 居然让他率领书院学子前去固守铸造局? 娘咧!这是哪个瓜怂出的馊主意?事后千万别让老子知晓,否则老子定要入他祖宗…… 若是守在这书院,凭借山势地利,千余学子全副武装应当能够确保不失,毕竟叛军此刻必定猛攻皇城,不一定有心事理会区区一座书院。待到战事结束,无论谁胜谁负局势已然明朗,何去何从也就无需自己操心。 可铸造局那是什么地方? 制造火器的作坊尽在其中,且由于支撑辽东战事之需,铸造局内的火器作坊增添了很多,听闻每日里的产量是以往的数倍。眼下辽东战事已停,必然囤积了大量尚未来得及运走的火器,这事儿不仅东宫知道,自己知道,关陇各家也必然知道! 眼下谁敢小觑火器之威?关陇那些养尊处优的酒囊饭袋但凡有点脑子,也必然要尝试攻陷铸造局,以火器来武装叛军。 说不定,这个时候就已经有叛军前往铸造局了…… 现在的铸造局就是一个吸引目光的闪光弹,必定无数人都在关注,率领书院学子前去镇守,就要面对数以万计的叛军…… 娘咧! 老子是个文人啊,虽然也能耍几下刀剑,可总不能将老子当成那等文武双全的绝世之才吧? 寻常时候,咱哭着求着给咱加点担子,咱不怕苦不怕累一腔热忱精力充沛,结果你们一个两个却是视而不见,对咱不屑一顾;现在好了,叛军如狼似虎漫山遍野,结果你们想起咱来了? 忒缺德了…… 他很想将这封诏书丢进炭盆里,然后大吼一声“谁爱去谁去,老子不去”,然而他不能,因为一旦那么做了,就意味着他将彻底与东宫一系断绝,成为太子殿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自今而后,唯有一心一意给关陇门阀做牛做马。 可关陇门阀看似势大,几乎席卷了关中各地,发动了几乎十万叛军攻略皇城,潮水一般的叛军随时可能将太极宫给淹没…… 然而当真如此顺利? 许敬宗不这么认为。 第一千三百章 老谋深算 待到送信的斥候走后,许敬宗坐在书案之后,凝眉沉思,心烦意乱。 固守铸造局岂是一个好差事?成了固然算是大功一件,却也得东宫在此次兵谏之中大获全胜,彻底挫败关陇门阀的叛军才行;可若是自己败了导致铸造局失陷,亦或者东宫一败涂地,那自己可就麻烦大了,会被关陇门阀视为东宫的走狗鹰犬,亟待除之而后快。 怎么想,这都是两头不讨好的苦差事…… 辛茂将在一旁看着许敬宗面色变幻,久久不语,忍不住上前两步,低声道:“许主簿,太子殿下已然颁布诏令,吾等自该奉行王命,即刻前往铸造局,若是耽搁,恐铸造局落入贼手,有负太子殿下所托!您该不会是另有打算吧?” 许敬宗抬头,正好对上辛茂将灼灼的目光,心里登时一突。 这书院乃是房俊一手筹建,上上下下皆是房俊之心腹,这些学子对房俊更是崇拜钦佩、五体投地,对其忠心耿耿、言听计从。世人皆知房俊乃是东宫砥柱,值此东宫危难之际,书院学子的立场不言自明。 许敬宗可不会膨胀到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书院领袖,让这些学子跟随自己的抉择而认投阵营。 若是此刻自己敢放弃东宫,转头关陇门阀之阵营,说不得就能闹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甚至于众叛亲离都是轻的,瞧瞧眼前这小子那火热暴戾的眼神,大抵自己若是说出一句违逆太子命令的话语,就能扑上来一刀捅死自己,然后率领书院学子自行前往铸造局。 毋须怀疑,作为学子当中的领袖人物,又是公认的房俊拥趸,他有这样的威望…… 许敬宗有些心虚,又有些恼火,自己居然被一个学子以目光所胁迫? 娘咧! 你小子可是老子的女婿啊,老子好不容易将贵女养得白白胖胖,意欲结下一门好亲事,结果被你这个狼狗给的调走了,不心存感恩、唯命是从也就罢了,平素连一句“岳丈”都不叫也忍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敢威胁于老子? 白眼狼也不敢这般嚣张啊…… 他愤愤然拍了一下桌子,怒叱道:“说得什么浑话?本主簿乃是朝廷命官,自当谨遵王命,如今陛下尚在辽东,太子监国,自然视太子诏令如天,焉敢懈怠本分?只不过眼下局势紧迫,关陇叛军自四面八方向长安城汇聚,若是吾等不能事先做好谋划准备,一出门便与乱军混战一处,还如何能够前往铸造局,确保不被叛军占据?汝等只知一腔热血,尽忠报国,却不知任何时候都要沉稳冷静,否则坏了大事,百死难赎其罪矣!” 他这一番话正气凛然、理直气壮,将自己先前心中的小心思尽皆掩盖,说得辛茂将面色发红,有些羞愧,虽然不耻许敬宗的为人,但说到底也是自己的岳丈,况且自己与妻子琴瑟和谐,总不能与岳丈弄得生分了。 赶紧抬手施礼道:“是学生鲁莽了,还望主簿恕罪。” “哼!黄口孺子,目光短浅,往后好生学着点儿!” 许敬宗捋着胡须,心底松了口气。 幸好自己的小心思没被看破,否则这些学子若是造自己的反,那可大大不妙 …… 辛茂将战战兢兢:“学生多谢主簿教诲。” 心里不仅为自己刚刚升起的对许敬宗的怀疑而感到有些羞愧,自己的确还是年轻了一些,未曾经历磨难,心性不够沉稳。 许敬宗见到辛茂将毕恭毕敬,知道这小子已经不再怀疑自己,便微微颔首:“去将岑长倩与欧阳通叫来。” “喏!” 辛茂将转身出门,未几,便将两人领了进来,一人长身玉立、相貌俊朗,颇有几分“丰神如玉”之姿;另一人则身材瘦小、尖嘴猴腮,但眉目之间甚为灵动。两个少年进屋之后,上前施礼,恭声道:“学生岑长倩(欧阳通)见过主簿,不知主簿相召,有何吩咐?” 许敬宗颇为满意,便瞪了辛茂将一眼,瞧见没有,好好学学在师长面前就当这般执礼甚恭。 辛茂将将眼神错开,瞅着房梁…… 许敬宗不理会这个刺头,温言道:“长倩,通师(欧阳通字),还有辛茂将,汝等三人乃是书院学子之领袖,心思细腻、办事妥当。如今吾受太子诏令,将率领汝等前往铸造局镇守,谨防叛军将其攻陷,掠夺火器。故而意欲将书院学子分成三队,命你三人各率一队,前往铸造局,力保不失。却不知汝三人可敢接令?” 自家知自家事,他在书院之中固然算是房俊一人之下、诸多官吏师长之上,但是论起威望却实在不足道。 此次前去镇守铸造局,胜了固然最好,但若是败了,便将惹来极大的麻烦。所以他权衡再三,决定将这三人拉上,赋予其率领学子、与敌奋战的权力,若是侥幸得胜,分给他们一些功劳也无妨,可若是一旦战败,那就是顶好的三个背锅侠…… 莫要小看这三人,似乎尚未入仕,名声不显,但却各有根底,且能力出众。辛茂将不仅仅是自己的女婿,更是房俊大力栽培的后起之秀,前程不可限量。岑长倩自幼父母双亡,乃是由其叔父岑文本养大,亲手教导。欧阳通则是中书舍人欧阳询的幼子,天资聪颖,才具卓越。 无论是本身之才华,亦或是跟脚之牢固,这三人都有成为书院诸多学子中领袖之基础,平素亦很活跃,威望颇高。 若是胜了,虽然分出去一些功劳,但这三人背后各自站着的大佬都会承自己一份人情,毕竟是自己“简拔于危难之中,赋予重任”,若败了也无妨,这三人的份量足矣背负战败之黑锅。 更有这三人带着一众学子冲锋陷阵、与敌血战,自己只需稳坐中军帐就好…… 许敬宗不禁有些得意,进退自如、左右逢源,当真是个好主意。 三个傻小子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许敬宗这条老狐狸算计得死死的?闻听可以各率一队镇守铸造局,危难之中肩负这等使命,登时热血沸腾、血脉贲张,兴奋得直蹦哒。 即便只是一介书生,也想要金戈铁甲、封侯万里,可平素哪里有那等机会?眼下局势危急,动辄有性命之虞,然则此等机会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错过了,极有可能一辈子再也得不到。 岑长倩一张俊脸上满是兴奋,重重颔首道:“主簿放心,吾等深受国恩,乃天子门生,自当扶保社稷,不惜此身!” 欧阳通尖嘴脸则更多肃穆郑重,沉声道:“国难当头,吾辈自当死而后己!” 辛茂将亦兴奋莫名,大声道:“奸佞横行,局势崩坏,自当挺身而出,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许敬宗看着兴奋冲动的三个年青人,微微颔首,甚是宽慰,不过还是安抚道:“好样的!男儿汉大丈夫,正是此等国家危难之时方显出英雄本色!不过杀敌固然重要,但此次之要务乃是固守铸造局。若铸造局失陷,吾等虽死亦难赎其罪!都给老子好好的活下来!” 他倒是不在意岑长倩、欧阳通两人的死活,这等家国危难之时,纵然为国捐躯亦是名垂千古,只不过若是轻松死掉,那可就没人给自己背锅了…… 而且辛茂将乃是自己的女婿,固然这年头女儿再嫁不难,他许敬宗也算有一些身份,重新择选一个佳婿很容易,但女儿与辛茂将感情甚笃,若是坐了寡妇必然郁郁终生,未免不美。 三个青年人甚为感动:“多谢主簿挂念叮嘱,吾等必然小心行事。” 平素这位主簿吝啬刻薄,不为书院学子所喜,但是这等危急时候不仅对他们委以大任,且关怀备至,居然是个不错的长者……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学子上阵 临近年关,书院尚未放假,几乎所有学子都在书院内上课。今日关中局势危急,时不时有关陇叛军自四面八方汇聚,路过书院山脚,向着远处的长安城奔赴而去,使得书院人心惶惶。 官吏、教员、博士们只好给学子们临时放假,但是叮嘱学子只能留在宿舍之中,不得擅自外出。 此刻虽然已是深夜,但一大片宿舍尽皆灯火通明,学子们关注着当前局势,相互讨论、义愤填膺,迟迟不肯睡去。往昔严厉执行规定,过了酉时必须熄灯的教员们,今日也网开一面,对于这等喧嚣热闹的情况不予理睬。 及至许敬宗命人将太子诏令颁布,而后命令所有学子在大校场集合,整座书院都沸腾起来。 一个个年轻学子早就对当下叛军动乱之事义愤填膺,若非书院阻拦,怕是早已一哄而散,跑去长安城内协助东宫击溃叛军。 此刻听闻书院居然能够参预此次兵谏叛乱之中,非但未有一人害怕,反而各个士气暴涨,战意高昂。 从古至今,对于家国形势最为热衷的往往就是这些涉世未深却又一腔热忱的学子,为了追求真理正义他们不怕苦、不怕死,惟愿以一腔热血荐轩辕。 当然,有时候这么干是好事儿,有时候却又坏了事儿…… 当下,书院学子分成三队,每队五百人左右,只装备了少许军械,便踏着大雪赤手空拳的自山上奔下,直扑铸造局。 书院虽然屡经军训,但每一次军训之后,兵刃甲具军械等物都要上缴运回兵部,此刻叛军围城,兵部自然不可能运出兵刃军械装备学生兵,只能抵达铸造局之后再行分发装备。 毕竟铸造局内可不仅仅存有大量火器,锻造的板甲、横刀、箭矢,足矣装备上万人的军队…… …… 岑长倩率领队伍当先下山,一路向着铸造局疾行,昂首阔步之间,意气风发。 铸造局位于昆明池之北,利用昆明池庞大的出水量驱动各种水利设备,以之锻造所需之器具。书院则在昆明池东南,两者之间直线距离不远,但却需要绕着昆明池小半圈。 此时天降大雪,学子们固然因为能够参预至这等兵谏叛乱之中而热血滂湃,但是雪夜道路难行,且天气严寒,走了一段之后,势不可免的速度慢了下来。 岑长倩赶紧鼓动士气,大声道:“逆贼横行,朝纲崩坏,正是吾辈挺身而出、维护纲纪之时!七尺之躯,当提三尺之剑,斩妖除魔、戮力杀敌,搏一个彪炳史册、名垂青史!” “正该如此!” “太史公有言,死有轻于鸿毛、重逾泰山,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 身后学子一阵鼓噪。 这年头,学子向学可不仅仅是学习圣人大义、经史典籍,更学习战略兵法,只要不是身子骨太弱的,几乎各个精通兵法、弓马娴熟,委任地方自然守牧一方,可一旦上阵,亦能提刀杀敌、保家卫国。 每一个都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人才,各个都有一颗“马上封侯”的雄心! 死,固然可怕,但是仗义死节,却死不旋踵! …… 忽然,前方几个充当斥候的学子策马返回,来到岑长倩面前,疾声道:“前方有叛军不知从何处而来,大抵是前往长安,马上就与吾等碰头!” 岑长倩以及周围学子大吃一惊。 岑长倩忙问:“叛军有多少人?” 斥候道:“大抵在两三千左右,皆是青壮,甲戈齐备,许是谁家的精锐家兵。” 周围学子刚刚被岑长倩一顿鼓动,士气正盛,好似打了鸡血一般,忿忿鼓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待吾等杀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说得好,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咱们刚刚下山,寸功未立,正好拿这伙叛军祭旗!” “让天下人皆知吾贞观书院学子,各个皆是忠臣良将!” …… 岑长倩满头大汗,连忙制止这帮鸡血喝多了不知死字怎么写的家伙,大声道:“吾等之任务乃是镇守铸造局,焉能半途之时与一群乌合之众火并?那会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听吾号令,待会儿若是俩军相会,汝等尽皆闭嘴,由吾见机行事!” 开什么玩笑,自己这边几乎手无寸铁,去跟人数是自己数倍有余,且全副武装的敌人火并? 脑子被虫子啃掉了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 众人却是愤愤不平:“为何惧怕那等叛贼?”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见到吾等天子门生,必定望风而逃、一哄而散!” “吾等正义之师,斩妖降魔,所向无敌!” 岑长倩差点以手扶额,不得不怒叱道:“放屁!贼军人多势众,如何力敌?待会儿谁若是忍不住坏了太子殿下的大事,老子第一个宰了他!” 书院之中,他威望甚高,不仅因为有一个身为宰辅的叔父,更因其才学出众、处事公允,谁都敬服。此刻见他这般恼怒,众学子这才讪讪着闭嘴,不再热血激昂的扬言要徒逞匹夫之勇。 果不其然,走出不远,迎头便见到一队叛军自风雪之中走出,两千余人全副武装,显得甚为精悍,为首一个武将骑着马来到近前,隔着一段距离大喊:“前方何人,报上名来!” 岑长倩连忙上前两步,遥遥拱手,大声道:“吾等乃是书院学子,听闻关中义军竖旗,匡扶社稷,欲废黜太子另立贤王,甚感钦佩!此等盛事,吾等岂能袖手旁观?故而决定为大业出一份力,前往皇城之前,痛斥太子倒行逆施之罪,为义军张目!” “呦呵!这个不错啊。” 那武将温言大喜。出发之前,他并未收到对于贞观书院及其中学子如何处置的命令,因为没人将这群学子当回事儿。眼下走个碰头,见到对方气势汹汹人数不少,心里没底,故而上前发问,却得到这么一个消息。 “义军?” 身后叛军听闻这个称呼,纷纷笑得咧开嘴。 大家虽然不知道这回冲进长安城到底是干什么,但听命令又是包围长安城又是攻打太极宫,那还能是好事?说得好听是拨乱反正,剪除太子身边奸佞,实则与造反应该也差不太多。 只不过大家都是关陇各家的家兵甚至奴仆,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出了听命行事之外,哪里敢反抗? 却也心中惴惴。 眼下听到“义军”之称呼,且出自书院学子之口,纷纷惊喜难当,难道当真如主家所言,此次入城兵谏乃是拨乱反正,天大的好事? 那武将亦是大喜过望,忙道:“既然如此,当一路同行!” 岑长倩:“……” 鬼才跟你一路同行! 脑瓜子转动,他陪着笑,有些扭捏的搓搓手:“这个……不怕将军见笑,吾等学子年纪尚幼,手无缚鸡之力,此等大事也只能在一旁摇旗呐喊。可若是一齐上阵,怕是力有未逮,坏了诸位的大事。” 那武将大手一挥:“无妨!总不能让读书种子如吾等这般冲锋陷阵吧?那就太可惜了!不如这样,吾等此行乃是奉命攻陷铸造局,取其火器军械,你们这些学子上阵打仗是不行的,但搬一搬军械辎重,想来能够胜任吧?跟吾等一路并行,待到铸造局之后,吾等攻陷守卫,你们负责搬运,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岑长倩:“……” 闹了半天,感情咱们还是即将为了铸造局打生打死的死敌啊? 而且看来这厮还防着一手,非得要与自己这边一路同行,一边加以监视控制…… 岑长倩眼珠儿转转,用力拍拍胸脯,慷慨激昂道:“这说得哪里话?吾等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有一腔热血!攻打城池固然力有未逮,可区区一个铸造局,却还不放在眼中!不如这样,待会儿抵达铸造局,还请将军为吾等观旗瞭阵,看吾等冲上前去,大破铸造局!”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甚是狡猾 世人皆知,贞观书院这座天下第一等的学府之中甚少关陇子弟,固然有很多关陇门阀意欲将子弟送入其中就学,却皆被房俊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之门外,防范之心甚重。 导致诺大的书院完全游离于关陇门阀之外,连长孙无忌都插不入手。这等情况之下,整座书院由上至下尽皆不待见关陇,关陇又怎能不倍加提防呢? 那武将眼看着一群学子兴冲冲的下山,正好与自己走个碰头,别看岑长倩说得天花乱坠,但他心中提防之意却丝毫不减。 此刻听闻岑长倩愿意充当马前卒,使得自己既防备了这些学子,又能驱使其冲锋陷阵,简直一举两得。 尤其是关陇上下尽皆对书院不满,连带着也对书院中的学子颇多怨气,若是攻打铸造局的时候能够使得这些学子损失惨重,关陇各家必定心生欢喜,自己可就是大功一件…… 那武将心底狂喜,面上却还使劲儿端着,颔首道:“如此甚好!” 当下,岑长倩率领伍佰学子当先行路,两千余叛军则在后边跟随,亦算监视,冒着大雪齐齐往铸造局方向而去。 路上,有人小声问岑长倩:“吾等乃是去镇守铸造局,眼下怎地反倒要协助叛军攻陷铸造局,岂非助纣为虐?” 岑长倩道:“权宜之计罢了,叛军跟在后边,稍候寻个机会,你偷偷离队前往铸造局,先行通知……” 身边人心领神会,现在正绕着昆明池而行,湖面开阔风声呼啸,夹杂着雪花劈头盖脸,风雪正紧。叛军虽然亦步亦趋的跟着,但这等天气之下若想脱身太过简单,趁着一阵大风卷着雪花刮在脸上睁不开眼,这人急忙矮着身子猫着腰,几个箭步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 大半个时辰之后,队伍终于抵达铸造局附近。 风雪之中,昆明池的堤坝也看不那么真切,但是湖水出口处那临渠而建的一座座炼钢高炉拔地而起,即便是漫天风雪之中,依旧黑黝黝的矗立在那里,远远望去甚是雄伟。 春夏秋三季,这些高炉整日里喷吐着浓烟,遮天蔽日,一炉一炉的钢水炼好,一块一块的钢锭运走,几乎承载了整个大唐一半的钢铁产量。而另一半,则在长江之畔、牛渚矶岸边的南山矿场。 可以说,如今整个大唐的钢铁都掌握在房俊手中,民生也好,军用也罢,房俊便是名副其实的“钢铁之王”。昔日曾经独霸大唐炼铁产业的长孙家,如今早已被房俊挤兑得频临破产倒闭,利润一降再降,入不敷出…… 铸造局的院墙并不高大,风雪之中望过去愈发显得低矮。只不过这个“低矮”是相对长安城的城墙而言,毕竟是帝国钢铁、火器的生产中心,可谓军工重地,岂能没有周全的防护? 城外甚至引来昆明池水挖掘出一条护城河,只不过眼下天寒地冻,河水已然结冰,无法起到阻碍叛军攻城的作用…… 岑长倩领着书院学子们来到护城河前,身后叛军亦步亦趋的跟上来,左右右三方将书院学子夹在中间。 那武将上前,道:“岑郎君可有破敌良策?” 岑长倩傲然道:“何需良策?眼下铸造局内唯有军兵不过千人,且要分守四方,咱们只需择取一处猛攻强打,自可破门而入,大功唾手可得!” 那武将撇撇嘴,心想这可是房俊的产业,且铸造局内火器无数,若是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不过既然岑长倩和这群毛头小子不知厉害,那就让他冲锋在前,吸引守兵的火力,待到这些学子死得差不多,自己再引兵狂攻,定能打守兵一个措手不及。 便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赶紧打吧!” 夜长梦多,还是赶紧攻陷铸造局,而后将缴获火器运往长安城内,将功劳攥在手里才行。 岑长倩却两手一摊,无奈道:“吾等倒是不怕死,可总不能这般赤手空拳冲上去吧?” 那武将愣了一下,奇道:“你该不是让吾给你寻兵刃军械吧?咱这两千多人都是自各处农庄汇聚而来,其中固然有一部分乃是府兵,可连人手一件兵刃都不足,如何再分发给你?” 岑长倩也一脸惊奇:“将军该不会当真当吾等学子赤手空拳攻打铸造局吧?” 那武将:“……” 抬眼看了看这群虽然士气高昂、浑然不惧却也面容青涩、文质彬彬的学子,心想的确不能让人家赤手空拳去打仗,死不死的倒还在其次,万一一个冲锋被人家打回来便崩溃了,岂不可惜? 想了想,道:“吾可以给你们一些兵刃,但只有三百件,再多绝对不行。” 他手底下两千余人,将零头匀出来给这些学子,让他们冲锋陷阵当替死鬼,自己这边依旧可以保持战力。 岑长倩也很好说话:“如此甚好!” 当下便有叛军解下兵刃,三百柄刀枪剑戟五花八门的兵刃交给学子,伍佰人的队伍武装了三百人,战斗力立即提升,看上去很象是那么回事儿。 那武将挥挥手:“事不宜迟,速速开战!” 岑长倩提了一柄横刀,环视左右,大声道:“都跟着我,别掉队,咱们冲进去!” 武将在一旁啧啧嘴,这话听着怎地有些别扭呢?还特么“别掉队”,送死也不能这般啊…… 未等他多想,众多学子已经轰然应诺,然后岑长倩一马当先,朝着铸造局的高墙便乌阿喊叫的冲了过去,数百学子紧随其后,在风雪之中宛若一道巨浪,气势汹汹的冲向铸造局。 武将则笃定的吩咐左右:“待会儿城上开打,学子损失惨重,咱们便趁着那个当口冲上去,一举攻破铸造局!” “将军神机妙算,比诸葛武侯还厉害!”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运筹帷幄’?” …… 那武将捋着胡须,一脸得意。 “砰砰砰” 学子们呼呼喝喝的一边喊叫一边冲锋,都已经冲到高墙之下,墙头上的守兵才放响火枪,乒乒乓乓一顿乱枪,谁也没打中不说,连震天雷都舍不得丢一颗。 那武将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然后,学子们一窝蜂的冲到大门处,那大门陡然洞开,学子们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那武将:“……” 身边众人:“……” 刚才还极力吹捧呢,眼下见到这副状况,差点咬了舌头。 这什么情况? 有人反应慢,吃吃道:“这这这……如此容易的么?早知如此,咱们自己上了啊……哎呦!” 却是被武将用马鞭狠狠的抽了一鞭子,骂道:“蠢货!” 然后不理会这个榆木脑袋,在马背上暴跳如雷:“娘咧!小崽子居然耍了老子一道!他必是偷偷派人前来通知铸造局,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大家操家伙,跟老子冲,今日定要攻陷铸造局,将那岑长倩逮住,老子要将他大卸八块!” “冲冲冲,娘咧!敢戏耍咱们将军,活腻歪了么?” “活捉岑长倩,给这小子点了天灯!” 左右一阵鼓噪,集结队伍,展开冲锋。 有人弱弱的来了一句:“这小子固然可恨,可他是岑文本的侄儿啊,若是将他点了天灯,岑文本还能饶得了咱?” “……” 众人无语,士气登时一滞。 说到底,关陇此次行事乃是“兵谏”,而非“造反”,顶了天废黜东宫之后将其党羽剪除,朝廷架构已然需要保持,否则就容易天下大乱,到那个时候谁还会支持关陇门阀? 岑文本根本不算东宫心腹,战后势必依旧担任原职务。身为宰辅之一,若是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侄儿被人所杀,岂能善罢甘休? 那武将满心闷气,也知道非但不能杀掉岑长倩,甚至还要加小心别让那小子被人误伤进而惨死当场,气得一张脸发黑,大叫道:“管他滴娘!先别管那个狡猾的小崽子,攻陷铸造局再说!” “喏!” “冲啊!”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反戈一击 两千余叛军发起冲锋,原本还算严整的队列瞬间涣散,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闷头往前冲有的故意放缓脚步,两千余人的阵列变得稀稀拉拉,根本没有半点充冲锋陷阵的气势。 那武将在后掠阵,看得恼火不已,却也没法,这些临时聚集的农夫、府兵、家奴根本未曾联合训练过,哪里知道如何打仗?尤其是见到有数百人跟在大队之后放羊一般,且手无寸铁,这些人的兵刃都被岑长倩给“讹诈”去了,愈发心头发堵…… …… 岑长倩带着书院学子冲到铸造局门前,墙头上的守兵见到叛军远远在后边,当即打开大门,将书院学子放了进来,然后重新关闭大门。 若是叛军不那么惜命,与书院学子一起冲锋,事情反倒麻烦了,总不能敌我不分一窝蜂的都给放进来…… 岑长倩进了铸造局,当即高声道:“何人主事?” 一个身材高瘦、穿着官袍的中年人大步走到近前,抱拳道:“本官兵部郎中柳奭,足下可是岑郎君?” 岑长倩忙道:“正是在下,见过柳郎中。” 两人相互见礼,外头已然传来叛军冲锋的呐喊声,柳奭倒也痛快:“本官虽然忝为兵部郎中,却不知兵事,素闻岑郎君家学渊源,精通战阵兵法,可主持此间之防务,本官定会从旁协助,尽心尽责。” 若是放在数年之前,这话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的。 是否精通兵法战略有什么关系?老子现在就是这里的官职最高的长官,谁都得听我的,不论这一战是输是赢,所有人都得听我指挥,这才是最重要的。 一句话,他的权利欲极强。 但是自从房俊入主兵部之后,他先是遭受一连串的打压,继而又被房俊委以重任,一点一点的将他的观念改变了。如今的兵部,房俊是无可动摇的定海神针,无论衙门内外,亦或是朝野上下,无人可以撼动房俊至高无上的地位,房俊的话语,在兵部里就是不啻于圣旨的存在。 然而,房俊却从来都不曾参预那些具体的事务,譬如他费劲心机将军队之中的赏罚之权从卫尉寺夺回来,便随手丢给崔敦礼负责,自己从未过问任何一桩这方面的事务,更未以此来提升威望、收拢人情。 上行下效,崔敦礼也会在提出大方向之后,将这些事务继续下派。 如今的兵部,即便只是一个区区的主事,在某些事务之上却也有着可以媲美侍郎的权力。 这在其它部堂之中简直不可思议,但是眼下的兵部却运转顺畅,即便房俊身在西域,衙门上下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违背整体的方向自行其事。因为一旦他敢做出违背兵部利益之事,手下、身边的同僚会立即予以封驳,因为即便是下属也有这样的权力。 柳奭不过是区区一个兵部郎中,还是排行靠后的那一拨,在他面前起码有超过五六个人的职位比他更大,但是他却可以一手执掌铸造局,将这样一个要害衙门紧紧攥在手里,除去房俊之外,他可以无视任何人的要求或是威胁。 这让他觉得很爽快。 身在试图,追求加官进爵乃是必然,然而加官进爵的目的难道就只是看上去官更大、听上去更威风?柳奭觉得不是,他认为更大的官、更大的爵,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掌握更大的权力。 所以哪怕只是一个兵部郎中,却拒绝了晋王一派的拉拢,甚为晋王妃的舅舅却心甘情愿的在房俊麾下任凭驱策。因为他明白,晋王一派拉拢他,是因为他眼下身在兵部的权力与价值,若是没有这些,他连个屁都不是。若是离了兵部,就算给他一个宰辅当当,亦是无用。 难不成他还以为自己当上了宰辅就能颐指气使、言出法随,拥有一个宰辅应当拥有的权力? 绝无可能。 所以他看重的是手中实打实的权力,而非是高高在上的一个傀儡之位。 他是铸造局的主官,值此危难之际若是能够固守此地,确保不失,那么最大的功劳自然便是他这位主官的,就算岑长倩再是英武,又岂能逾越他这位主官之上? 适当时候懂得放权,让有本事的人去做最擅长的事,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明明不擅长某件事却还紧紧的攥着权力不撒手,胡乱指挥只为彰显自己身为长官的权力,结果弄得鸡飞蛋打,那是天下最为愚蠢之事…… 他这么干脆将权力教出来,岑长倩反倒犹豫了一下,吃惊道:“这个……是否妥当?” 虽然自幼聪慧、赞誉无数,从而自信爆棚,但毕竟年青,阅历不足,此等紧要时刻让他负责如此关键的铸造局力保不失,且要指挥这里千余兵卒、数百学子,以及稍候前来的一千学子,心里未免没底。 干系太大。 而且柳奭爽快得令人意外,万一又藏着什么甩锅的阴谋…… 柳奭却看懂了岑长倩的顾忌,摆了摆手,断然道:“吾兵部官员,从不推诿责任,更能知人善任。吾说了此间指挥权交付予你,便言出必践,且全力襄助,绝无一丝一毫掣肘。你便是命吾此刻冲出城去,吾亦欣然听命,莫敢不从。若守得住这铸造局,功劳给你,若守不住,自然皆是本官的责任,无人责怪于你!怎么样,素闻岑家郎君有叔父之风、宰辅之才,却不知敢否承担重任,力挽狂澜?” 岑长倩原本有些胆怯,但是被他一激,豪情顿生,大声道:“有何不敢?若是面对乌合之众的叛军亦缩头缩尾,还谈什么匡扶社稷、建功立业?来人!” “在!” “速速清点库房,点清火器之种类、数目,然后按照往常军训之时的标准予以发放,将同学们武装起来!” “喏!” 自有精于计算的数名书院学子领命而去。 岑长倩又看着旁边人:“派人出去接应另外两路同窗,命其加快脚步,即刻抵达此地,一同抗击叛军。” “喏!” “其余人等在此列队,装备军械之后登场墙头迎敌,勿要惜力,定要给予叛军迎头痛击,待到同窗抵达之后再行换防,尔等撤下由同窗顶上,始终保持一支体力充沛的两百人队作为后备军,随时支援各处。” “喏!” …… 学子们打开库房大门,见到堆积如山的火器登时大喜过望。铸造局乃是军械中心,重中之重,平素管理极为严格,虽然火器数量堆积如山,但是毋须一件件去清理盘查,早有仓库书吏捧着厚厚的账本上前交接。 学子连同兵卒将震天雷、火枪、火药、甚至还有十余门火炮自仓库中搬出,有人拿着账本快速清点。眼下局势紧急,固然有些数目出现差错,但是只要差错不大,自然没时间去计较,只在账本之上注明原委,自有兵部事后与仓库书吏算账。 学子们虽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但是自书院成立起便一直进行军训,这半年来更是时不时的便操练一场,分发武器甚为熟练。拿到武器的学子整齐列队,然后立即奔赴墙头迎敌。 柳奭见到岑长倩虽然有些毛躁,但是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得有条不紊,这些学子亦是忙中不乱,士气高昂,不禁捋须赞叹。 不愧是房二那厮一手操练出来的,瞧着这股劲头儿,即便是对上正规军亦能一战! 大门之外,叛军蜂拥而至,墙头上的守军以火枪、弓弩居高临下施射,无论火枪的弹丸亦或锋锐的箭簇,叛军严重缺乏甲胄不能抵挡,冲锋的队伍就好似过河的泥娃娃一般,一边前进,一边一层层的融化剥落。 好不容易冲到大门处,两侧箭楼之上枪弹齐响、一枚枚震天雷从天而降落入叛军阵中,登时炸得人仰马翻,惨嚎四起。 为首那武将看着墙头、箭楼上来回奔跑的学子,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自己本以为能够驱使这些学子冲在前头,替自己挡一挡守兵的杀伤,孰料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帮小崽子居然耍了自己一道,这一手反戈一击,痛得他只想去死。 太丢人了……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大战爆发 “冲上去,冲上去!老子要将这群小崽子碎尸万段!” “出发之前,家主有令,攻陷铸造局,每人赏钱十贯,绢十匹!” …… 叛军在武将驱策之下,向着铸造局发起疯狂的进攻。然而墙头上的守兵得到书院学子的襄助,兵力劣势一下子得到缓解,居高临下用弓弩、火枪射击,一时间“砰砰”的枪声如爆豆一般响起,叛军的冲锋阵列中一个接一下的倒下。 好不容易冲到门下,又被大门两侧的箭楼上投掷下震天雷炸得人仰马翻,残肢断臂和着冰屑雪沫肆意飞溅,哀嚎之声响彻四野,损失极其惨重。 叛军武将眼珠子都红了,大叫:“散开,散开,莫要聚于一处,大家分散攻城!” 他也知道一些火器的优缺点,对于聚集在一处的敌人有着狂暴的杀伤力,火药与钢铁的双重威力之下,血肉之躯就好似破败的丝絮一般,瞬间四分五裂,残肢抛飞。 未有将队形散开,不规则行动,方有可能躲避弹丸,毕竟火器的威力虽大,但命中率却低。 但是如此一来,便不能形成集团冲锋的优势,想要攻占墙头难如登天…… 岑长倩立在墙头之上,看着漫天大雪之下奋勇冲锋却不能给铸造局待来太大麻烦的叛军,心情已然飞越这风雪,目光也落在远处长安城的方向,一股雄心壮志升腾而起。 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固守铸造局一隅之地了…… ***** 无数叛军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通过安化、金光等处城门蜂拥入城,沿着里坊街巷水陆并进,向着皇城进发,然后聚集在朱雀门、xx门等处,各路叛军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刃猬集在一起,却并没有立即发动攻打皇城。 之所以一路顺畅的抵达皇城之外,是因为东宫六率以及兵部、京兆府等衙门的兵卒不断后撤,将一座座里坊让出,最终退守皇城。其用意自然是不想战火荼毒整个长安城,将战争的规模尽可能的局限在皇城附近。 关陇门阀不在乎这一战是否将整个长安城摧毁,但若是能够避免那种生灵涂炭的情况,也还是尽量规避为好。毕竟若是长安城打成一片废墟,事后收拾烂摊子也颇费力气,且对于各家的利益大有损毁…… 另外,没人敢小瞧东宫六率。 虽然移交至太子手中未久,但经由一场彻底的整编,不少关陇子弟皆被剔除,东宫六率上上下下皆对太子忠心耿耿,为了维系东宫地位,必然死战到底。 而且,眼下统御东宫六率的乃是卫国公李靖…… 纵然李靖潜居多年,纵然多年未曾接触兵事,但只要李靖站在那里,就没人敢小觑。 “大唐军神”这个名号虽然从不曾被正式认定,但是帝国上下,尤其是军方却都在私下里承认,李靖便是当之无愧的帝国第一统帅! 这样一个人即便垂垂老矣,又有谁敢轻忽视之? 所以叛军越聚越多,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待所有叛军尽皆入城,积蓄全部力量展开全力一击,力求一战而定。 然而谁也没想到,贞观十五年的这一场席卷整个关中的兵变,第一枪却是在远离长安城的铸造局门前,由一个无名小卒率先打响…… 铸造局的枪炮声穿透风雪抵达长安城,各处城门的守军尽皆吓了一跳。尤其是城南安化门,守城校尉镇压了麾下兵卒将叛军自清明渠放入城内,已然使得不少兵卒越来越躁动,只是碍于校尉之威严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放纵叛军入城这样的罪名实在是太过重大,若是叛军最终取胜也就罢了,一旦叛军失败,所有把守安化门的兵卒都将被处以极刑,阖家老小轻则流放三千里,总则城门外枭首示众。 尤为重要的是,就算叛军取胜,功劳却也只是校尉的,与寻常兵卒有甚关系? 担着阖家死绝的风险,功勋成果却皆被别人攫取,换了谁也不可能老老实实的予以配合。大量兵卒被守城校尉以及其亲信部下驱赶在城头之上,顶风冒雪冻得瑟瑟发抖,心里的怒火越积越多,一个个怒目而视,只是碍于校尉平素之淫威,一直死死的忍着。 远处铸造局的枪炮声在风雪之中隐隐约约,却犹如一根导火线,将安化门守兵的怒火彻底点燃。 “这是铸造局那边的枪声吧?” “这帮子瓜怂想要攻陷铸造局,抢夺里边的火器用以炸毁太极宫,刺杀太子殿下!” “娘咧!若是当真,吾等岂非成了帮凶?” “弟兄们,咱可不能跟叛军同流合污,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眼看着叛军炸毁太极宫,刺杀太子殿下!”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杀他娘咧!” 无数人在其中鼓噪,然后有人劈手夺下看守他们的兵卒手里的兵刃,反手便将那兵卒劈翻在地。其余人也奋起反击,将周边那些守城校尉的心腹放倒在地,夺下兵刃,自城头上冲下来,气势汹汹的杀向城门下、水闸旁的兵营之内。 混战瞬间爆发,有人点燃了兵营,火光冲天而起,在大雪之中映红了城内的里坊,引发了几处里坊居民的恐慌。然后这股恐慌瞬间向着周边辐射传递,几乎半个长安城的里坊都慌乱起来。 总有一些百姓不懂得安分守己、明哲保身的道理,慌乱之中发现坊卒已然不见,便打开坊门冲上街巷,迎头碰上汇聚向皇城的叛军。叛军之所以是叛军,便因为缺乏必要的组织、纪律,原本就是一些奴仆、农夫组成的乌合之众,见到有百姓拦在路上,二话不说上前便是一顿砍杀。 继而,发现坊门洞开、坊内乱哄哄这般景象的叛军们,诱发了心里的暴戾与贪婪。 无论任何时候,一座不设防的长安城,都有着无穷无尽的诱惑。这些叛军起先还只是斩杀冲到街头的百姓,但是杀戮一旦开启就难以遏制,最终无数叛军蜂拥进各处里坊,看着那些惊惶错乱奔走呼号的男男女女,所有的邪恶与贪欲彻底爆发。 烧杀掳掠在一座一座里坊当中上演,半个长安城都陷入动乱之中,无数人家被砸开大门,掳掠财货、奸**眷、放火烧屋、恣意砍杀…… 这座当世第一雄城,在这个黎明来临之前的风雪暗夜之中,遭受了残酷的破坏与洗劫。 当力量挣脱束缚,杀戮与劫掠便成为必然。无数叛军在大雪之中冲入各个里坊,将前往皇城的命令抛之脑后,眼中未有洗劫与杀戮。待到关陇各家的管事人收到消息,赶紧派人入城约束叛军之时,半个长安城已然被熊熊大火照得透亮。 冠龙各家的管事人也只能长叹一声,然后尽量约束部队,向着皇城集结。 这一番烧杀掳掠倒也没什么,关陇门阀素来不在乎这等事,他们血脉里依旧流淌着鲜卑人的血统,只信奉强大的武力与权力,认为只要手上有权力、麾下有军队,自能统御天下,莫敢不从。 然而此举却被长安城的官员民众认为乃是关陇门阀的“酬功”之策,毕竟聚拢那么多的叛军意欲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势必给麾下许诺了无数的好处,这般洗劫阖城官民,自然是最省力的方式。 很多之前隔岸观火、袖手旁观的官员怒气充盈,不耻关陇各家之所为。眼下大唐盛世、文华锦绣,这般纵兵洗劫实乃山匪草寇之行径,毫无道德标准可言,此等劣迹人神共愤,如何能够在将来引领朝堂? 盛世不同于乱世,不能因为一己私利便将贞观以来十余年朝野上下之努力弃若敝履,眼中唯有你们关陇权倾天下、把持朝政的利益! 皇城之上,那些东宫六率的兵卒眼睁睁的看着阖城多处起火,目眦欲裂,忿忿的看着城下越聚越多、逐渐接近的叛军。 一支羽箭陡然自城下叛军阵中飞出,直飞向城头之上,一个兵卒猝不及防被射中头顶兜鍪,守城兵卒的怒气瞬间迸发,无数箭矢自城头飞蝗一般铺天盖地的飞下,将距离接近的叛军笼罩其中。 大战瞬间爆发。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运筹帷幄 叛军如同潮水一般自西、南两个方向汇聚而来,愈聚愈多,使得皇城之上的守兵极为紧张。终于,不远处里坊之内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坊内居民呼天抢地的自坊中奔出,又被身后追至的叛军砍翻在雪地里,喷涌的鲜血融化了厚厚的积雪,这一幕彻底激起了守兵的满腔怒火。 有兵卒目眦欲裂、怒火中烧,城下陡然有一直狼牙箭拖曳着白羽穿透风雪,“嗖”的一声便直取自己面门,那兵卒下意识的躲了一下,狼牙箭射中自己头上的兜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周围兵卒本就怒火填膺,对于这群叛军的禽兽行径怒不可遏,这一下算是彻底将怒火点燃,无数弓弩、火枪在一瞬间施射,箭矢与弹丸铺天盖地将城下的叛军笼罩其中。 缺乏甲具的叛军无法抵挡居高临下射来的箭矢、弹丸,顷刻间便有无数人被击中,仆倒在地,哀嚎一片。 猬集在城下的叛军早已越聚越多,渐渐接近皇城,眼下箭矢、火枪自城上袭来,数万人聚集在一处根本避无可避,只能站着等死。这些叛军虽然不如正规军的战力强横,但皆是门阀豪奴,平素便横行乡里,那肯这般乖乖等死?也不等有命令下达,当即举起弓弩还击,靠近城墙的叛军更推着撞车冲向朱雀门、含光门等处城门,更有人举起云梯架在城头,叼着刀刃向上攀爬。 数万人的叛军在城下乱成一团,这些人出自或是出自各个门阀,或是一些驻军的军队,相互之间互不统属。此刻有人悍然攻城,有人不断后退,有人则茫然不知所措。 关陇各家在此组织秩序的子弟见状,知道若是继续这么乱下去,怕是未等东宫六率杀出来,自己先得士气崩溃不可。 当即下令,所有人即刻攻城! 数万人猬集在城下,裹挟在一起向着皇城发动攻击,冒着城头倾斜的箭矢、弹丸、震天雷,试图以撞车撞开城门,或是搭设云梯攻上城头。 几乎就在一瞬间,大战便毫无保留的爆发。 ***** 太极殿内,刚刚搬回来的太子李承乾召集群臣议事,商议如何退敌,只是尚未有什么好的战略,外头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传来,继而便是火枪以及震天雷的轰鸣,震得整座大殿微微摇晃。 有兵卒自外头飞奔而入,大声道:“启禀殿下,叛军开始攻城了!” 殿上一阵骚动,李承乾倒是面不改色,微微颔首。关陇门阀蛊惑军队、百姓,发动自家奴仆组成叛军,意欲入城施行兵谏,未达目的岂能干休?这一仗是肯定要打的,除非他李承乾能够自缚双手,走出太极宫,跪伏于关陇各家面前请罪…… 此事自然断无可能。 他如今受命监国、如朕亲临,且父皇已然于辽东驾崩,他便是这个庞大帝国的掌控者,若是他此刻出宫乞降,李唐皇族还如何延续统治? 这一战,势不可免。 且只能胜、不能败!否则纲常倒转、尊卑移位,自今而后李唐皇族将成为权枭门阀的傀儡玩物,恣无忌惮的玩弄于股掌之间,说杀即杀,说废便废。则国将不国,天下大乱矣! 身为皇储,在这个紧要时候连战死的念头都不敢升起,唯有全力取胜,传承国祚,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深吸口气,压制下心头翻腾的情绪,李承乾道:“即刻给玄武门外左右屯卫下令,令其稳守岗位,护佑玄武门,不容有失!” 无论任何时候,玄武门既是宿卫太极宫的定海神针,亦是觊觎太极宫的祸乱之根。眼下,他并不指望左右屯卫能够入城协助平灭叛军,只希望能够稳稳的守住玄武门,别闹幺蛾子,使得东宫六率可以正面抵御叛军,无后顾之忧。 否则,若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那可就大大不妙…… 崔敦礼站起身,主动请缨:“就让微臣前去玄武门外,向左右屯卫宣旨吧。” 若是简单的传旨,自然毋须他这个兵部左侍郎、实际上的兵部一把手亲自前往跑腿,可若是能够趁机观察右屯卫的士气、布置,等闲却是难以胜任,唯有他出马才好。 李承乾知他意思,而此举也颇合自己心意,颔首道:“那就劳烦崔侍郎跑一趟,定要小心。” 叛军如今尽皆涌入长安城,即便城外还有,也不过是散兵游勇,不可能前去玄武门外生事。故而太子叮嘱这一句“小心”,到底是让小心什么,崔敦礼也心知肚明。 “多谢殿下,微臣省得。” 太子当即命东宫属官拿出太子印信,交予崔敦礼。崔敦礼躬身一礼,大步离开。 太极殿内一片忙碌,不断有宫外的消息送来,李道宗、马周两人协助太子归纳消息,然后予以讨论,做出决策。 听闻大战之起因乃是叛军在城内纵火掳掠,倒是阖城军民陷入恐慌、紧张,这才一触而发,李承乾忿然道:“此国贼也!自高祖立国,定都长安,乃至父皇登基,二十年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方才造就如今之盛世锦绣,使得长安成为当世第一雄城!如今叛军纵火掳掠,必然损伤帝国根基,更有无数百姓商贾遭受屠戮,生灵涂炭,真真千刀万剐亦难赎其罪!” 为了避免大战波及阖城百姓,东宫宁愿放弃城墙这第一道防线,并未步步为营予以抵挡杀伤,任凭叛军轻易入城,希望能够将这场兵变的规模控制下来,更将战场约束在皇城附近。 孰料关陇门阀对于叛军根本毫无约束,任其恣意放纵、奸淫掳掠,实在是罪无可恕! 萧瑀在一旁谏言道:“叛军此举,可谓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殿下应即刻颁布诏书,痛斥其罪,兵命人散发于城内各处,扰乱敌军士气。” 关陇再是糊涂,也未必就会纵兵掳掠,此举实在是太过愚蠢,几乎等于将阖城军民都推到东宫一方,使得除去他们嫡系之外的所有人都深恶痛绝。不过眼下到底是不是关陇那些个老不死的授意,已然无足轻重,既然事情做了,那么责任自然要关陇各家来背,趁机将罪名给坐实了,愈发能够得到阖城军民的排斥与敌视,这对东宫自然大有好处。 乱起军心、动摇士气,这本就是战场上最为奏效的手段,用好了,甚至堪比千军万马。 李承乾欣然道:“正该如此!” 命人当即起草诏书,与萧瑀等人一番修饰之后,加盖太子玺印,命人拓印多份,分别散布至长安各处里坊,以此将叛军的罪名坐实,引起阖城军民的敌忾之心。 又有人来报:“殿下,许敬宗派人传信,书院千余学子冒雪前行,已然抵达铸造局,并且就地打开库房分发兵器军械,与进攻之叛军展开激战,已然击溃数次叛军冲锋。并且说,只要书院学子尚余一人,铸造局便不会沦陷!” “好!” 萧瑀赞道:“这个许延族平素德行有亏、贪婪敛财,吾素来不耻。却不想这等紧要时候有这般铮铮风骨,更难得胸有谋略,能够率领学子抵御强敌!若非此间无酒,当浮一大白!” 一旁的马周便笑着道:“许延族其人……有无谋略、风骨,且不评说,但是书院之中譬如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皆乃一时俊杰,道一句年青俊彦绝不为过。这些学子才华斐然,有勇有谋,尚在读书阶段便被委以各种事务,领袖书院千余学子,颇有建树。” 局势紧迫、大敌当前,即便置身在这太极殿内,依旧隐隐听闻宫外震天的喊杀之声,但马周神情轻松、谈笑自若,一股强大的自信瞬间便感染了身边诸人。 且居于此间大家一同运筹帷幄,局势并未如想象那般艰难,心情便都放松了一些。 尤其他这话说的风趣,明面上赞誉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才干卓著,实则是在指明许敬宗不仅未必是眼下铸造局当中的领袖,且说不定已经被岑长倩等人给“裹挟”起来,根本就说不算,只能当个傀儡……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萧瑀唏嘘道:“若非再无他法,又岂能让书院学子赤膊上阵、与敌厮杀呢?这书院之内的学子各个聪慧伶俐、才华横溢,假以时日,定能担当大任,成为帝国的中流砥柱!若是此时哪怕折损一个,都是帝国莫大之损失!关陇各家此次兵变,实乃帝国千古罪人矣!”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反迹已现 众人便都笑了出来。 许敬宗其人,在座都非常熟悉,毕竟是李二陛下的潜邸之臣,虽然功劳没有多少,至少资历摆在那里,朝野上下少有人及。然而此人之人品,却是人皆厌弃,这亦是他纵然才华卓绝,却一直未得重用之原因。 人品差,自然威望低,以往在衙门里对面那些文书小吏尚不能服众,如今又如何压得住贞观书院里那些天之骄子? 被架空成傀儡乃是必然,似岑长倩、欧阳通这些家世显赫、能力卓绝的年青俊彦,焉能屈服于下?即便辛茂将乃是他的女婿,到了关键时候怕是也要“忤逆”一番…… 故而众人想象着许敬宗这等最是贪婪权势之人,眼下却在铸造局中被一干学子架空,眼睁睁的看着学子们自行其事、排兵布阵,却将他甩在一边,该是何等恼怒沮丧尴尬之神情,都忍不住笑出声。 战火已燃,局势紧迫的巨大压力似乎轻松一些…… 李承乾笑道:“固然许延族有可能被学子架空,令难行止,但说到底亦是书院师长,名义上的主事人,只要铸造局不备叛军攻陷,孤又何吝赏赐?定会记他一功。” 众人便道:“殿下宽厚,臣等之福也。” 李承乾环视周围,慨然道:“眼下大敌当前,局势紧迫,还望诸君辅佐孤护佑社稷、维系正朔!只要此番击溃叛军,不使天下板荡、烽烟四起,孤定于诸君共富贵!” 说到此处,他起身,一揖及地:“诸位,拜托了!” 一众文臣武将急忙起身,避让一旁,纷纷还礼:“殿下言重了,此乃人臣之本分,焉敢邀功?” “殿下宽厚,乃是国之正朔,乱臣贼子必将伏法!” “愿为殿下效死!” 太极殿上,人声鼎沸,士气正旺! ***** 崔敦礼自太极殿出来,带着两名属官,在几个内侍引领之下,向左穿过延明门,自中书省门前向北而行,过肃章门,自百福殿、安仁殿、紫微殿一路抵达内重门。 早有兵卒上前拦住,崔敦礼命人拿出太子印信,兵卒予以验看,而后通秉玄武门守将张士贵。 须臾回转,打开内重门,放崔敦礼一行入门。 进入内重门,便可见到面前巍然矗立的玄武门,夜色之中城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无数兵卒来回巡视,玄武门内则有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北衙禁军伫立在风雪之中巍然不动,随时应对有可能来临的守门之战。 张士贵一身戎装,花白的胡须在风雪之中飘扬,见到上前施礼的崔敦礼,微微摆了摆手,沉声道:“崔侍郎毋须多礼!” 待到崔敦礼起身,张士贵问道:“皇城之前,局势如何?” 崔敦礼面色凝重,恭声道:“叛军势大,眼下入城的已然多达六七万人,自各处城门猛攻。东宫六率与兵部、京兆府的兵卒予以抵抗,一时半会儿倒是无妨。只不过殿下担忧玄武门之安危,故而命在下出门,向左右屯卫宣旨,令其稳定军心,死守玄武门。” 张士贵缓缓颔首,回头瞅了瞅灯火明亮的玄武门,轻叹一声:“谁能想到,这个关陇门阀居然这般倒行逆施、无君无父!走吧,老夫送崔侍郎出门!” “多谢虢国公!” 崔敦礼道谢,然后随着张士贵登上城头。 这等时候,即便是天大的事也没人敢擅自打开城门,万一城外的左右屯卫有不臣之心,趁机冲入玄武门,那便是天大的祸事!所以张士贵将崔敦礼领到城头之上,命人用绳索绑住竹篮,将崔敦礼等人一一顺下城去。 崔敦礼下了城,自竹篮跳出来,遥遥向立在城头的张士贵抱拳施礼,而后转身,领着属官走进风雪之中,前往左屯卫大营。 张士贵则立在城头,任凭风雪迎面,遥望着不远处风雪之中灯火辉煌的左右屯卫大营,心情沉重。 谁能想到转瞬之间,局势居然崩坏至此? 关陇门阀素来不受太子待见,此乃人尽皆知,而关陇意欲扶持晋王争储,亦是情理之中。然而在眼下并无陛下诏令的情况下悍然起兵入城,简直无法无天! 说好听的这叫“兵谏”,然则实质上与谋反何异? 况且诸君之册立,攸关国本,动辄引发天下动荡。为了一己之私,全然不顾天下局势,甚至不惜纵兵掳掠国都,驱兵攻伐皇宫大内……这起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万一被那些乱臣贼子成就大事呢? 怕是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将轰然崩塌,重演隋末之故事,天下烽烟处处,生灵涂炭。 以东宫六率的兵力与战力,正面抵挡叛军攻势应该不难,即便眼下处于被动,但依托皇城,坚持一月并不困难。只要东征大军返回关中,这场兵变自然销声匿迹。 而最为危险的,便是这玄武门! 只要玄武门失陷,叛军自可进入大内,与皇城之外的叛军里应外合、前后夹击,东宫六率必败无疑。 左右屯卫,既是宿卫玄武门的门禁,亦是祸乱之根由,一旦这两支军队投向叛军,他张士贵以及麾下北衙禁军是万万守不住玄武门的,唯有死战而已。 …… 风雪之中,催顿里艰难步行来到左屯卫营门出,两盏风灯挂在辕门前,随着大风摇曳晃荡。 到了门前,有值夜的兵卒迎上前,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崔敦礼站住,举起手中的诏令:“太子诏令在此,请谯国公出营接旨!” “喏!” 兵卒不敢怠慢,赶紧跑步回去营地之内。 崔敦礼站在营门外,负手望着灯火通明的营地内,但见左屯卫兵卒一队队立在校场中,大雪漫天、寒风凛冽,这些兵卒大多簇拥在各自的营房附近,一队一队躲避风雪。 崔敦礼目光幽深,发现这些兵卒已然装备了兵刃,且远处辎重营内更是人声鼎沸,即便风雪声亦是遮挡不住,却不知在作何准备…… 须臾,一大群将校簇拥着一身甲胄的谯国公柴哲威快步走出营门。 柴哲威单膝跪地,道:“微臣柴哲威,恭迎太子诏令!” 崔敦礼将太子诏令交给柴哲威,柴哲威双手高举过头接过,这才起身,上上下下看了看崔敦礼,淡然道:“如此风雪交加,尚要传递太子诏令,倒是辛苦崔侍郎了。” 崔敦礼微微蹙眉,施礼道:“谯国公率军镇守玄武门,护佑社稷、扶保禁宫,劳苦功高,实乃当朝功勋,万民景仰。与您相比,下官职责所在,岂敢当得这一句‘辛苦’?” “呵呵……” 柴哲威瞥了一眼崔敦礼,知道这是房俊麾下的得力臂助,只不过以往虽然也曾在兵部打过几次交道,也只是知道此人能力出众,却不想嘴皮子也是这般利索。 再不理会崔敦礼,展开太子诏令,一目十行看过。 而后将诏令慢慢折起,想要收入怀中,却发现自己穿着甲胄,转手递给身后的游文芝,这才对崔敦礼道:“回去复命太子殿下,便说吾已接到太子诏令,必将谨遵令旨行事,宿卫玄武门,不敢有失!”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深沉的看了崔敦礼一眼,缓缓道:“回宫复命这等小事,想必崔侍郎的属官亦能办好。眼下大敌当前,本帅忧心忡忡,唯恐能力不足坏了殿下大事。素闻崔侍郎深知兵事、谋略出众,不如留在军营之中参赞军机如何?” 崔敦礼心中一紧,面上淡然,垂首道:“多谢谯国公看重……只不过殿下已然委任下官负责东宫六率后勤辎重调派之职,万不敢擅自留在此间,耽搁了殿下的大事。此间事了,下官告辞。” 言罢,冲着柴哲威拱手施礼,便转过身,带着属官原路返回。 柴哲威看着崔敦礼的背影消失在风雪暗夜之中,眉头紧蹙,似乎想要下令,却犹豫未决。 身后,游文芝低声道:“大帅应该将此人留下的……”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未雨绸缪 游文芝低声道:“大帅应该将此人留下的……这崔敦礼乃是博陵崔氏子弟,家学渊源,尤擅兵法。他走这一遭,即便只是站在营门之外,万一被他发现蛛丝马迹,恐坏了大帅大事。” 这个时候,若是派出快马,依旧能够及时追上,将崔敦礼拿下。 柴哲威心中纠结,犹豫再三,终于放弃,摇头道:“可一旦拿下此人,必然使得东宫心生警觉,甚至吾等所谋之事顷刻败露,得不偿失。况且他也只是在营门外站了一会儿,未必就能察觉什么不妥之处,万一他什么都没察觉,本帅却将其扣留军中,岂非不打自招?此事不可行。” 游文芝无法再说,只能暗叹一声。 心忖这位大帅当真是好谋无断,且毫无魄力。都这等时候了,哪里还需要那么多的顾忌?只需将崔敦礼扣押下来,用不了多久,即便东宫知晓了情况又如何? 难不成左屯卫这边按兵不动,太子就敢派军前来清剿?就算他敢,他还哪里又充裕的军队前来剿灭左屯卫五万余人? 可一旦崔敦礼发现了左屯卫的不妥之处,回去禀告,使得玄武门内加强戒备,那么这边成事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即便最终成事,亦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柴哲威似乎也有些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大妥当,所以在营门出犹豫片刻,考虑再三,还是下令道:“不能打草惊蛇!传令下去,所有兵马即刻最好准备,只要本帅令下,即刻行动。” “喏!” 身后一众将校轰然应喏。 柴哲威放下心事,转身之际看了不远处风雪之中寂然无声的右屯卫一眼,暗暗咬了咬牙:娘咧!再让你们嚣张片刻,待到本帅起兵之时,首先便冲入右屯卫,将汝等混账碎尸万段! ***** 风雪之中,崔敦礼自左屯卫大营离开,一路疾行并不回头,直至走出一里地,方才对身边属官道:“脚下莫停,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跟随。” 属官不解其意,却也没问,只是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扫了几眼:“风雪甚大,近处并无人跟随,远处却是不知。” 这么大的风雪,脚印在地上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湮没了,若想跟踪必须靠近才行,若是连对方的影子都缀不上,很容易跟丢。所以若是有人跟踪也必在近处,连续几次回头都没有发现,那大抵便是无人跟着。 崔敦礼长处一口气,回头看看,风雪漫卷,的确并无人踪,这才道:“加快速度,尽快感到右屯卫。” 天寒地冻,但是刚刚他官袍之下的中衣已然被冷汗浸透…… 左屯卫的气氛实在是太过诡异。 其兵卒固然并无异样,但是柴哲威若是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又岂会对麾下兵卒言明?所以兵卒一无所知,只知听令行事,对于命令的最终目的却是懵然不知。 而军械库那边的动静却绝不正常,听着兵卒叫着一些奇怪的口号,那是组装云梯之时的术语……左右屯卫的职责是戍卫玄武门,只需在城下守卫门禁,配合城上的北衙禁军即可,哪里用得着攻城所用的云梯? 若是所料不差,柴哲威怕是已经投靠了关陇门阀,甚至相约起事,然后攻陷玄武门…… 在于柴哲威对视的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很显然柴哲威已经怀疑他听到了军械库那边组装云梯的口号,并且由此推断左屯卫意图不轨。玄武门乃是太极宫门户,城内北衙禁军虽然只有数千,却个个精锐、以一当十,且依托玄武门,占尽地利,想要攻陷殊为不易。 趁着所有人都未防备的时候骤然起兵猛攻城阙,与玄武门内开始戒备只能硬冲硬打,两者之间相差甚大。所以,若是将崔敦礼留在左屯卫大营,使其不能回去报信,统治北衙禁军加强戒备,成功的可能非常大。 幸好,柴哲威此人志大才疏、缺乏魄力,不敢在起事之前将崔敦礼或拘或杀。说得好听是唯恐打草惊蛇,毕竟并不能确定崔敦礼是否探知左屯卫意图不轨,说得难听点便是首鼠两端、毫无魄力,即觊觎从龙之功勋,又不愿冒险付出太大的代价…… 但凡换一个人主事左屯卫,今日崔敦礼也休想离开。 风雪之中,崔敦礼几乎是一路小跑,终于抵达右屯卫兵营,门前十余名兵卒早已弓上弦、刀出鞘,虎视眈眈的盯着这几个从风雪之中走出的人影。 “来人止步!” “军营重地,擅闯者杀无赦!” 营门灯光之下,锋锐的三棱箭簇以及雪亮的横刀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崔敦礼等人尚离营门数十步,便被兵卒大声喝止。继而十余名兵卒自营门后矫健的跃出,飞奔至崔敦礼等人面前,横刀出鞘,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崔敦礼道明身份,阐述来意,兵卒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缓和,接过另外一张太子诏令,冷声道:“汝等就在此地等候,上前一步,杀无赦!” 自有两人飞奔回营,去向高侃报信,其余人等便站在风雪之中,队列成半圆形将崔敦礼等人围在当中,各个虎视眈眈,只要崔敦礼等人稍有异动,必定猛扑上前,刀斧齐出。 身边属官咽了口唾沫,脸色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有些发白,小声道:“崔侍郎,这右屯卫有些过分了吧?咱们是来传旨的,又不是贼人,何需这般严阵以待?” 崔敦礼哼了一声,没说话。 军人,自当有锋锐之气,不妥协、不屈服,无论是面对强敌,亦或是面对权贵。尤其是军营重地,更要将这股锐气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唯有如此,才能培养一支军队锐意进取、杀伐铁血的气质。 与乱糟糟的左屯卫相比,右屯卫这边才有强军之风骨! 军营重地,不能擅闯,若有人不听命令擅自靠近,无论身份如何,杀无赦!眼前的右屯卫军营,颇有几分细柳营的气质…… 未几,右屯卫将军高侃带着一众麾下兵将,顶着大雪快步而出,来到崔敦礼面前,抱拳见礼:“末将高侃,参见崔侍郎!” 崔敦礼略微颔首,而后取出诏令,高侃单膝跪地接旨。 待到接过诏令,细细看过,高侃将其收入怀中,道:“天气严寒,大雪漫天,崔侍郎不妨入营小坐片刻,喝一杯热茶再回宫复命。” 崔敦礼摇头道:“局势紧迫,焉敢耽搁?不过尚有亦是,要另行叮嘱……”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高侃会意,连忙屏退左右,命身边兵将退出十步之外,这才道:“不知崔侍郎有何吩咐?” 兵部是房俊的底盘,崔敦礼算是房俊的左膀右臂,而右屯卫更是房俊的麾下,所以两人虽然见面不多,却可彼此完全信任。 故而,崔敦礼也不绕弯子,直白道:“吾刚才至左屯卫传旨,见其集结兵卒,组装云梯,似有不轨之举动。” 出乎预料的,高侃似乎并未有太多惊诧意外,只是紧蹙浓眉,低声道:“崔侍郎可能确认?” 崔敦礼道:“十之八九。” 高侃重重点头,道:“崔侍郎放心,吾家大帅离京之时,便曾叮嘱末将,定要以一己之力守稳玄武门,非但不能指望任何人,甚至还要提防左屯卫……故而,自今日傍晚关陇各家集结叛军之时,末将便已经严令军中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出战!只要左屯卫有所异动,定当全力出击,将其一举击溃!” 原来房俊未雨绸缪、早有预料! 对房俊钦佩尊崇的崔敦礼点点头,只是随即扬了扬眉毛,问道:“右屯卫眼下只剩下半支不足两万人,左屯卫却足足五万余人,兵强马壮,且准备充分,一旦发动必是雷霆万钧之势!此等情形之下,将军仍有信心将其击溃,稳守玄武门?”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一触即发 面对崔敦礼的质疑,高侃傲然道:“旁人质疑右屯卫的战力也就罢了,崔侍郎对于右屯卫知根知底,何以仍有这般一伙?兵贵精不贵多,左屯卫固然人多势众,但军中良莠不齐,且平素缺乏操练,更未曾历经大战磨砺,不过是虚架子而已。而吾右屯卫则不同,自当初大帅入主右屯卫实施整编,改府兵制为募兵制,便对军中战术进行革新,每日一操不曾间断,每旬会进行全军拉练,全军换装火器之后更是勤练不辍、风雨无休,更别说军中皆是当初跟随大帅兵出白道、横扫漠北的老兄弟……末将可以将项上人头放在这里,若是左屯卫当真谋逆不轨,意图攻陷玄武门,定叫他全军覆没!”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不止是高侃,右屯卫上下素来骄傲,除去左右武卫等寥寥数支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军队之外,根本不将其余十六卫放在眼中。尤其是左屯卫这等良莠不齐、缺乏操练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屑一顾。 当年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连薛延陀铁骑都能一战击溃,漫山遍野撵兔子一般追杀,何况区区左屯卫? 崔敦礼知道高侃性情沉稳坚毅,若非心中有着十足的把握,断不会这般轻率,便颔首道:“玄武门乃太极宫门户,不容有失!只要玄武门在,太极宫便固若金汤,纵然再多一倍的叛军亦休想攻陷朱雀、含光、安上等处城门。故而,一旦将军发现有人意图攻打玄武门,可不经上报、不等命令,即刻击溃敌军,确保玄武门之安全。” “喏!” 高侃沉声应命。 事实上,这道命令不合军规。玄武门乃是禁宫门户,再是重视亦不为过,所以驻守玄武门的军队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严禁有所异动,即便敌人打到眼皮子地下,亦要及时上报,得到圣谕之后才能反击。 若是不经上报便私自动兵,即便事后证明确实必须,且取得胜利,亦要追究责任。 但高侃毫无犹豫便答允下来,足见对于崔敦礼的信任。 崔敦礼拍拍高侃的肩膀,沉声道:“放心,纵然这般做法有违军令,但吾等身在朝中,又有太子殿下信任,无人可追究。” 非常时候,自然行非常事。 若是有叛军来攻打玄武门,自可一边组织军队防御一边向宫内通秉,等候命令下达。可若是左屯卫骤然发难,根本没有时间去等候宫内的命令,两军毗邻,左屯卫更是兵强马壮人多势众,一旦柴哲威铁了心的攻打玄武门,必然准备充分雷霆一击,等到宫内闻讯做出抉择,怕是右屯卫已然全军覆没,玄武门更是失守…… 高侃连连颔首,低声道:“崔侍郎放心,社稷飘摇之际,个人之功罪荣辱又算得个甚?请禀明太子殿下,只要末将未死,只要右屯卫还剩下一兵一卒,玄武门便绝对不会失守!” “好!” 崔敦礼赞了一句,略整衣冠,一揖及地,慨然道:“玄武门重地,便交托给将军了!” 眼下东宫六率在皇城之内抵御叛军,根本不可能分兵前来协防玄武门,所以右屯卫不仅要应对极大可能叛乱的左屯卫,即便获胜,亦要继续迎战源源不断前来的叛军,以右屯卫之兵力,实在是艰难万分。 可以想见,右屯卫即将面临多大的压力,要遭受多么惨重的损失…… 高侃施行军礼,大声道:“职责所在,虽万死亦不辞也!” 两人相互见礼,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触,而后崔敦礼不再逗留:“吾要赶回宫内回禀太子,便先行告辞。将军定要保重,待到剿灭叛军、涤荡寰宇之时,与君痛饮一番!” 两人依依惜别。 目送崔敦礼的身影消失在玄武门方向,高侃抬头看了看漫天大雪飘飘扬扬,这才带着亲兵大步返回军营。 “通知下去,所有校尉、旅帅即刻动员麾下兵卒,严阵以待!同时,将军中所有斥候派出,给老子将左屯卫死死的盯住,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老子亦要第一时间知晓!不仅如此,玄武门外方圆三十里之内,即便是一条野狗跑过去,亦要了如指掌。” “喏!” “军械库打开,分发甲具军械、兵刃火器,全军战备!” “喏!” …… 一连串命令下达,整个右屯卫军营登时从沉寂之中苏醒,继而人声鼎沸,士气高昂。一队队兵卒自营房之内跑出来到校场之上集合,然后列队按照顺序前往军械库领取军械甲具、兵刃火器。 百余名斥候或是骑马或是步行,自军营之中撒出去,近处如玄武门、左屯卫大营,远处如芳林门、景耀门、丹凤门,北至渭水,西至永安渠,东至龙首原,尽皆在其监控之下,纵然风雪肆虐、夜黑酷寒,亦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哪怕有一人陡然出现在这个区域之内,亦能第一时间反馈至高侃面前。 整个右屯卫两万人看似不多,此刻却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一般轰然运转,更似沉睡的猛虎露出獠牙,只等着伺机而动、择人而噬! 玄武门外两大军营在这一刻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 漫天风雪之中,恢弘奢华的晋王府静谧异常,府内侍卫各据要害之初值夜,虎视眈眈的盯着府外潮水一般涌过去的叛军,所幸此番兵变乃是关陇门阀一手绸缪,而最终目的便是废黜太子、强推晋王上位,故而并无一兵一卒至晋王府门前骚扰。 既然如此,阖府上下亦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万一有那些昏了头的兵卒冲撞了王府,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晋王李治坐在书房里,垂头丧气,长吁短叹。 晋王妃王氏则陪坐一旁,好奇道:“关陇各家此番兵谏,乃是为了扶保殿下上位,争夺储君,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何以殿下却这般忧虑烦躁,难道不应高兴么?” “高兴个屁啊!” 李治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拍了拍身边茶几,怒哼道:“哪里值得高兴?祸事临头矣!真真是妇人之见!” 晋王妃愈发不解:“这次兵谏,乃是关陇各家密谋,与殿下并无干系。若是成功,自然会推殿下为太子,心中夙愿一朝得偿,岂不美哉?纵然失败,那也只是关陇各家的罪行,与殿下无关,自然是进退自如,两全其美。” 一直以来,晋王便对诸君之位虎视眈眈,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未能如愿。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却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着实令她想不通。 李治却完全没有向她解释的心情,依旧坐在那里长吁短叹,愁苦不已。 晋王妃还待再说,忽然见到一个内侍从外头快步入内,在门口顿了顿,见到书房内唯有晋王夫妇再无他人,便上前,恭声道:“启禀殿下,赵国公门外求见。” “谁?” 晋王妃秀眸圆瞪,语声惊诧。 长孙无忌不是随同陛下东征高句丽,此刻正身在辽东么?虽然听闻辽东战事已经结束,大军正在返回,可辽东距离长安万里之遥,大军归日尚且遥遥无期,这赵国公怎地就会来了? 不过惊问之后,晋王妃也反应过来,想必长孙无忌之所以这般快速的返回长安,定是与此番兵谏有关,且此刻兵变的紧要关头却来到晋王府登门拜访,其用意几乎不言自明…… 登时兴奋起来,一张秀美的脸颊微微泛红,一把抓住李治的胳膊,颤声道:“殿下,还不快快召见赵国公……” 那可是储君之位啊,帝国的继承人! 只要晋王坐上太子之位,自己便是太子妃,异日晋王登基为帝,那自己便母仪天下,臻达这人世间女子的最高成就……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劝进 并无魁梧的身躯,面容皱纹里都染满了风霜,这个老人即便已经不复当年之英勇,即便垂垂老矣、形容憔悴,举手投足之间却依旧充满了那种笃定自信的风采。 似乎只是被他锐利的眼睛看一下,心底就会升起一股信任。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贞观第一勋臣,时至今日,依旧充满了人格魅力…… 到了书房之内,长孙无忌摘下头顶毡帽,略整衣冠,一揖及地,声音苍老而沙哑:“老臣觐见殿下。” 晋王李治岂敢安坐不动?急忙起身,两步上前,俯下身双手握着长孙无忌的肩膀将其搀扶起来,口中满是唏嘘:“舅父何必多礼?此番随父皇远征辽东,舅父劳苦功高,倒是应该本王向舅父施礼致意才是。” 改为握住长孙无忌的一只手掌,将其让到座位,让人奉上香茗,而后摆摆手,让那内侍退出门去,站在门外不许外人靠近。 长孙无忌在李治面前自然不会感到分本拘谨,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热茶,滚热的茶汤顺喉入腹,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将周身寒气驱散,长长的吐出一口凉气。 此番自辽东返回长安,路程有万里之遥,又正值隆冬,路途难行、天气严寒,即便是精壮的小伙子亦难耐这般艰苦,更遑论他这个年过半百、平素养尊处优的老者? 若非底子好,几乎要丢去半条命…… 李治察言观色,却在长孙无忌面上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好问道:“本王听闻,东征草草结束,父皇身受重创,大军已然兼程返回关中而来。却不知舅父何以先行一步?” 这是一句废话,关陇门阀今日起兵入城兵谏,长孙无忌率先甩开东征大军先行一步回到长安,事先无人知晓,此刻又登上晋王府的大门……一切放在一处,长孙无忌的用意昭然若揭。 所以,长孙无忌下意识的蹙眉。 以李治的聪慧,岂能问出这等愚蠢之话语? 有些不大对头啊……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抬眼看着李治,缓缓道:“老臣之所以万里迢迢返回关中,殿下当真不知所为何事?” 李治青涩的面容满是茫然,摊手道:“舅父这话说的……您可是素来计谋百出、谋略无双,本王这点道行如何能猜测舅父行事之用意?不仅猜不到,也不敢猜。” “呵呵……” 长孙无忌皮笑肉不笑,一双老眼目光锐利的盯着李治,沉声道:“殿下何需藏拙?陛下诸子,各个人中龙凤,但论起心机智谋,无出殿下之右。事已至此,老臣便敞开了说,眼下关陇各家发动军民入城,施行兵谏,废黜倒行逆施、无才无德之太子,扶保殿下继储君之位,领袖亿万黎庶,追寻陛下足迹,将着锦绣山河经营得愈发繁华璀璨,当世无双!” 言罢,他离席起身,一揖及地:“老臣恳请殿下,继储君之位!” 一直以来,晋王李治便对储位虎视眈眈,欲取太子而代之。此番关陇门阀施行兵谏,正好赶在东征大军尚未返京,既无人能够阻挡关陇门阀废黜东宫,陛下驾崩的消息更未外泄之际,将生米煮成熟饭,定鼎大局。 待到东征大军回京,东宫已废,晋王上位,事实已经铸成,且陛下已然驾崩,新皇继位在即,谁还能有何异议? 这天下总归还是要陛下的儿子来继位,太子既然废了,甚至那个时候已经薨了,那么晋王登基为帝,自然顺理成章。 自己不惜背负“背信弃义”之骂名,亦要废黜东宫、扶持晋王,晋王岂能不感恩戴德、涕泗俱下?待到他日登基为皇,感念自己今日扶持之功,自然言听计从。 纵然对自己把持朝政有所不满,可又能如何?自己混迹一生,宰执天下,难不成还降不服一个黄口孺子…… 然而他一揖及地,执礼甚恭,却半天都未见到李治上前搀扶,不由得心中诧异,抬头去看,却见李治面容悲戚震惊,两行清泪哗哗流淌,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长孙无忌吃了一惊,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李治咬着牙,忍着泪,一字子问道:“赵国公勿要欺我,只问你一句,父皇……父皇……尚且安在?” “这个……” 长孙无忌心中一震,却是没料到这孩子果真聪慧敏锐,从自己言语神情之中看出蛛丝马迹,居然猜测出陛下已然驾崩…… 不过事到如今,却也不必对李治隐瞒,遂一脸悲戚之色,以手掩面,跪地垂泪:“老臣有辱使命,未能护佑陛下周全,万死难赎其罪矣!” 他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心中几分真、几分假,交互掺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儿。 只不过哭了一会儿,却发现唯有自己在哭,最应该痛哭流涕的李治却半点声息也无…… 这孩子该不会是悲伤过度,晕厥过去了吧? 赶紧抬头,却见到李治坐在椅子上仰首向天,眼泪哗哗流淌,并无半点哭泣之声。 不仅心中诧异。 文德皇后殡天之时,李治与兕子年幼,李二陛下怜惜两个幼子早早失恃,便养在身边,亲自抚育。故而,若论起皇家父子之间的感情,自然是陛下与晋王最深。 眼下听闻陛下驾崩之消息,以他对李治的了解必然是悲怮欲绝、痛哭失声,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可现在李治的反应却着实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这倒也并非坏事,李治足够冷静、坚强,自然能够更好的配合自己的计划行事,不需自己费尽心力的去劝解宽慰。 便试探着道:“殿下……节哀顺变。世事不可更改,陛下驾崩已是事实,眼下太过悲戚亦是无用,最紧要是替陛下完成未竟之心愿,让陛下再无挂念之事。” 李治固然悲怮拒绝,但这个时候却出奇的镇静,听闻长孙无忌之言,抬手擦拭眼泪,问道:“舅父此言何意?” 什么“未竟之心愿”,要么是父皇留有遗诏,那么无论何事,自然举国上下极力完成。但若是长孙无忌红口白牙,那就值得商榷了。 不过只看长孙无忌偷偷脱离大军潜返长安,便知其想必是没有什么遗诏的…… 果不其然,长孙无忌站起身,上前两步,目光灼灼的与李治对视,沉声道:“殿下,陛下生前对您最为宠爱,不止一次的流露出易储之决心,册立您为太子乃是陛下之心愿!如今陛下心愿未竟,便龙驭宾天,吾等臣子若罔顾陛下之心愿,只知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则愧对陛下、不为人臣也!殿下,为了陛下之心愿,为了帝国之黎庶,为了天下之苍生,老臣恳请殿下继位储君,异日太极殿中昭告天地,登基为帝!” 言罢,居然屈膝跪下,以首顿地,施行大礼。 在他想来,李治素来觊觎储君之位,为的不就是日后登基为帝,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么?眼下陛下驾崩,关陇门阀纵兵入城施行兵谏,东宫倒台只在顷刻间,待到大局已定,东征大军返回,当即由太子直接登上帝位,人生就此臻达巅峰,岂不美哉? 真是做梦都不敢想有这等好事砸在头上。 自己眼下所言所行,不过是在“劝进”而已,给晋王李治一个台阶,以免显得对于成为储君太过迫不及待,遭人诟病。只需晋王婉拒两次,自己再坚持两次,而后晋王顺水推舟,勉为其难的应承下来…… 然而他跪在哪里,心潮起伏颇为激动,已经畅想着废黜东宫之后自己一手把持朝政,比之当年贞观之初的权势更甚一步,却发现李治又没动静了…… 他只好抬起头,发现李治又在发呆。 心底不仅叹口气,这位殿下固然聪慧绝伦,但到底年青,阅历未够心性不足,陡然听闻这等一步登天的好事,想必是欢喜的疯了。 他便说道:“殿下英明神武,颇有陛下之风,登上帝位之后定能延续陛下遗志,勤政爱民、励精图治……” 话未说完,却被李治打断。 李治坐在椅子上,略微俯首看着面前跪着的长孙无忌,问道:“可有父皇遗诏?”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忠孝 李治坐在椅子上,略微俯首看着面前跪着的长孙无忌,问道:“可有父皇遗诏?”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道:“陛下心愿,人尽皆知。如今东宫无德,天下背弃,导致关中军民入城兵谏,实乃千古丑闻也!殿下继位,乃是名正言顺、人心所向,只需……” “本王在问你,” 又一次被李治打断:“可有父皇遗诏?” 长孙无忌心念转动,道:“遗诏,自然是有的……待到外头义军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殿下即可拿出遗诏颁行天下,人人信服。” 遗诏是肯定没有的,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事儿?只需攻陷太极宫,将玉玺找到,临时写就一份遗诏加盖玉玺之后颁布天下,即可名正言顺。到那时大局已定,谁吃饱了撑的去质疑这份遗诏的真伪? 大势在手,纵然有人质疑也没用。 李治坐在椅子上,垂首不语。 长孙无忌暗觉不妙,忙道:“殿下,陛下驾崩乃是命数,而陛下驾崩于辽东军中,直至殡天之时依旧对殿下未能继位储君而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殿下赤诚至孝,焉能辜负陛下之喜爱信重?殿下晋位储君,而后继位为帝,实乃天命所归,陛下与文德皇后魂灵得以安息矣!” 李治却微微摇头,神情纠结,依旧不肯说话。 长孙无忌劝道:“一直以来,殿下都对储君之位志在必得,现在天赐良机,自当奋勇争先、杀伐决断!难道您不想晋位储君,不想登基为帝,不想以毕生之心血完成陛下之遗志吗?” 隐隐之间,他觉察到李治的心绪或许出现了某些不可预测之变化,这令他心中焦急。 且难以理解,这雉奴素来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暗地里不知动了多少手脚、下了多少绊子,心心念念都是取东宫而代之,成为帝国的继承人,而后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将大唐帝国推上另外一个巅峰。 怎地眼下机会就放在眼前,只需他点点头,然后关陇门阀会拼了命将他推上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却又这般纠结犹豫? 李治默然半晌,方才抬起头,缓缓说道:“舅父为了本王之事,费尽心血、殚精竭虑,拖着老迈之躯不顾万里奔波之苦,亦要回京主持大局,本王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这番话说得倒是令长孙无忌心里偎贴,可他却满是狐疑,老子怎地就未能在你脸上看出半分“感激涕零”? 而后,李治长长吐出口气,续道:“只是这储君之位,皇帝大位也罢,自今而后,再莫提及。” “……” 饶是长孙无忌这一辈子见惯风浪、久经磨砺,这一刻却也目瞪口呆,差点以为自己是否上了岁数耳聋眼花,出现幻听…… 顿了一顿,他方才回过神儿,不可思议的看着李治,问道:“殿下在说什么?” 李治蹙眉之后又舒展开,看着长孙无忌唏嘘道:“大唐之储君乃是太子哥哥,乃是父亲册立,昭告天下、禀明列祖,现在既然父皇已经驾崩,那么理应由太子哥哥承继大位、登基为帝。身为人臣,若是这等时候还要觊觎大位,又与逆臣何异?” 长孙无忌一脸懵然。 他实在是不能理解李治此刻之用意,忍不住问道:“可殿下不是一直都在谋求储位么?此事天下人尽皆知,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殿下便以为太子会忘了以往的一切,认为殿下从未有染指储位之企图?” 陛下诸子之中,对储位心生觊觎者不知凡几,然而即便是魏王李泰,亦不曾比李治更加尽皆储位。现在眼瞅着天赐良机就放在眼前,甚至你李治什么都不用做,关陇门阀自会将你推到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上,然而你却说你要做一个忠臣良将,拥护太子登基? 这混小子,该不是吃错了什么药吧…… 李治却道:“太子哥哥如何认为,那是太子哥哥的事。本王当初争储,并未暗地里陷害谋算太子哥哥,而是一味的在父皇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与孝心。这天下乃是父皇之天下,父皇将这天下谁,那便是谁的。所以,本王只是从父皇那里争取储位,却绝不会去向太子哥哥手中抢夺。若是父皇仍在,那么本王依旧会拼尽全力争夺储位,让父皇知道本王才是最适合接掌帝国的那一个。然则现在父皇已然殡天,又未曾留下遗诏,帝国储君便依旧是太子哥哥,谁也不能更改!本王又岂能罔顾父皇所册立之太子,不念兄弟手足之义,无父无兄,只为一己私欲?这般不忠不孝、叛贼忤逆之行径,本王不为也。” 长孙无忌呆愣愣的看着面前这个他从小看大的外甥,又惊又怒。 惊的是这小子谋算储位多年,如今眼看着储位唾手可得,却做出这般愚蠢至极的决定;怒的是这“不忠不孝、叛贼忤逆”岂不就是在骂他长孙无忌? 真真是岂有此理! 这孩子今日莫非是撞客了? 然而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关陇门阀已然尽起家底,聚集起数万兵马涌入长安城,围攻太极宫,眼看着就将杀入禁宫废黜太子,最终却是鼎力扶持的晋王殿下临阵退缩,不干了…… 那么这次兵谏又有何意义? 不将晋王扶持上位,这边又废黜了太子,将来无论是谁登上储君之位甚至登基为帝,都必然将关陇门阀的这次兵谏定义为“谋逆”,到那个时候无论关陇门阀往昔的功勋有多大,今日的势力有多强,都一定会被彻底剪除。 纵然不会大开杀戒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但是关陇各家的嫡系子弟要么腰斩于市,要么流放三千里,这个自北魏六镇崛起攫取天下权力的庞然大物,将会在他手上彻底湮灭…… 这如何使得! 只要想想那后果,长孙无忌便心底发寒、浑身冰冷,他再不顾君臣之仪,猛地从地上站起。 站得太猛,陡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到…… 好不容易稳住,缓了缓神,双目怒视李治,喝叱道:“简直荒谬!关陇门阀上上下下十数万人,为了殿下的大业不惧与天下人为敌,抛头颅洒热血甘冒奇险,眼瞅着就将大功告成,殿下却在这个时候抛弃吾等,于心何忍?您只顾着什么忠孝大义,可是吾等为了您冲锋陷阵的臣子又将如何自处?” 李治眨眨眼,奇道:“舅父这话从何而来?本王固然感谢关陇各家这些年的鼎立支持,然则此次兵谏,本王事先毫不知情,事中不曾参预,你们却打起本王的大旗要废黜东宫……这就是舅父口中的一切为了本王?那可真真是一群忠臣良将、足矣名垂千古。” 他又不傻,焉能不知关陇门阀之用意? 事前相约起事之时不曾告知,如何调兵遣将更不曾征询半分意见,直至眼下叛军入城、围攻太极宫,看似胜券在握,这才出面告知——吾等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殿下您。 还不是尽量将本王在此次兵谏之中的影响里淡化,然后力推本王上位,使得本王既无功勋、又无威望,好让你们能够凌驾于本王之上攫取朝政大权,将本王彻底豢养为你们的傀儡? 本王好歹也是天子血脉、帝王贵胄,就这般提线木偶一般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替你们背负废黜东宫、残害手足、逆而夺取的罪名,青史之上臭不可闻,最终还得感恩戴德? 娘咧! 所有的脏水都泼在老子身上,好处却让你们一口吞下? 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老子不跟你们玩儿了! …… 长孙无忌又怒又急,自然听得懂李治言语之中的不满与愤懑,若是放在平常,他必然厉声斥责教训一番,好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顺便教教他如何尊敬长辈,不能忤逆。 然而眼下,他却只能忍着气,努力劝谏李治接受关陇门阀的“好意”,乖乖的站出来继承储位,然后等到京师平定之后,顺势登基为帝,鼎定大局。 否则,关陇门阀将无法收场……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心机 面对李治不按常理出牌,长孙无忌焦头烂额,又怒又急,却也只能死死压住心中怒火,试图努力劝谏。 但李治却铁了心,摆摆手,断然道:“舅父毋须多言,储君的位置若是父皇给我,我自然要,可既然父皇没给我,那便绝对不能去跟太子哥哥抢!本王固然没有孔文举让梨之贤,却又岂能效仿秦二世暴戾之行?本王心意已决,毋须再劝。” 孔融少有贤名,让梨之举天下称颂。流芳百世;秦二世为登帝位,先是矫诏鸩杀兄长窃取皇位,后又屠戮血亲手足,最终亡国灭族,遗臭万年。 …… 长孙无忌一阵头大,他摸不准李治这是以退为进,趁机要求更多的自主以及权力,亦或者当真是不想手足阋墙、骨肉相残。这小子有那么高尚么?他从来不觉的。 可眼下看着一脸坚决的李治,长孙无忌着实束手无策。 总不能将他绑着坐上储君之位,日后再登基为帝吧? 心中怒火升腾而起,他瞪着李治,寒声道:“殿下聪慧,见识不凡,当知今日之决定会有何等后果吧?老臣尽忠职守,实不愿见到殿下误入歧途,不得善终。”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李治却一反平素之机警油滑,淡然道:“舅父说笑了,无论太子哥哥登基也好,亦或是其他兄弟继位也罢,吾兄弟手足之间相亲相爱、兄友弟恭,岂能没有本王一条活路呢?当然,若是舅父心中不甘,意欲窃取大宝,那本王身为亡国之奴隶、李唐之罪臣,自然无颜苟活,当追随父皇于九泉之下,承欢膝前,以赎其罪。”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似能滴出水来,冷哼一声:“殿下不识抬举,老臣亦是无话可说。只希望有朝一日,莫要怪罪老臣!” 言罢,再不理会这个混账,转身拂袖而去。 李治呆呆的坐在那里,直至长孙无忌离去许久,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瘫倒在椅子上。而后又想起父皇,御驾亲征却落得这般下场,不由得悲从心起,以手捂脸,呜咽垂泣。 环佩叮珰,却是晋王妃自后殿快步走出,绝美的面容上满是焦急与埋怨,来到李治身边,疾声道:“殿下莫非疯了不成?今日这阖城义军入城兵谏,为的便是推殿下上位,赵国公更是亲临王府,请殿下晋位。此乃千古难逢之良机,殿下岂能拒绝呢?” 李治与长孙无忌的谈话她在后殿听得真切,见到李治强硬拒绝,急得差点跳出来! 这可是储君之位啊,而且陛下已经驾崩,今日之储君便是明日之帝王,此等天赐良机若授课的,任谁都欣喜若狂,可李治居然一口回绝……她简直快要急疯了。 李治不愿在女人面前哭泣,抹了抹眼泪,抬起头盯着晋王妃看了一会儿,直至将晋王妃看得心里发毛,这才缓缓说道:“妇人之见!” 晋王妃虽然平素对李治又惊又怕,但此刻毕竟关系到天大的事,也敢据理力争:“臣妾的确是没见识,却知道此等好事天下难寻,殿下不也一直希望能够取太子而代之,成为帝国储君么?为何眼下机会放在眼前却弃之不顾?莫说什么陛下不给你就不要的话语,那话语搪塞赵国公可以,却搪塞不过臣妾!” 李治有些尴尬。 夫妻一场,同床共枕,对于彼此的性情最是了解,彼此的行事风格更是知之甚深。晋王妃从来不认为李治是那种兄友弟恭的性子,否则以太子对待一众兄弟的宽厚,何忍去与太子争夺储位? 之所以拒绝长孙无忌,要么是失心疯,要么是另有缘由。 可在她看来,无论任何缘由,都应当先将储位拿到手,而后登上帝位再说。被关陇门阀挟持又怎样?当年陛下亦是许下诺言这才得到关陇门阀的鼎力扶持,最终逆而夺取、坐拥天下。可到了最后,不还是一手打压关陇门阀?只可惜陛下已然驾崩,否则再有个十年八年,必定将关陇门阀死死的压住,再不复贞观初年的权势。 晋王完全可以效仿陛下,毕竟登上帝位的机会稍纵即逝…… 李治只能摇摇头,沉声道:“太子继位,名正而言顺,朝政将会顺利过渡,纵然眼下有屑小叛乱,却也无足轻重,不会颠覆社稷、改天换日。可若是本王依靠关陇门阀逆而夺取,势必师出无名,为了坐稳这江山,不得不举起屠刀,铲除异己。只为了本王一己私欲,却要残害手足、戮杀兄弟,于心何忍?吾不为也。” 晋王妃又气又急,正欲再说,却被李治不耐烦的喝叱道:“汝等妇人,何敢妄言国事?速速退下,莫要烦本王!” “哼!” 晋王妃气得掉眼泪,一跺脚,呜呜哭着小跑回后殿去了。 李治一个人坐在宽大的书房中,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心中思虑着长孙无忌之言。 的确,眼下叛军入城围攻太极宫,东宫六率只有防守之功、却无反击之力,局势彻底在关陇门阀一边。若是玄武门外左右屯卫其中之一再反戈一击,攻陷玄武门,则东宫六率唯有全军覆没一途。 大势,在关陇门阀手中。 然而,李治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攸关储位归属、帝位传承,岂能这般顺风顺水? 变故是一定会出现的,只不过李治也猜不准到底会出在哪里。可无论如何,他岂敢这般轻率的便受到关陇门阀之挟持,以为帝王之位便唾手可得? 这条路一旦踏上去,便绝无回程,所以他必须慎重再慎重,甚至于哪怕从此错过这天赐良机,也绝不能踏入绝地,永世不得翻身。 接下来,就要看青雀哥哥了…… ***** 从晋王府出来,长孙无忌站在府门前的石阶上,抬头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有关陇各家的叛军成群结队自坊门前路过,向着太极宫奔去,远处有大火自里坊中燃起,照亮了半边夜空,使得空中簌簌落下的雪花愈发清晰可见。 随他前来的有关陇门阀子弟,上前恭声问道:“赵国公,晋王殿下如何回应?” 长孙无忌不答,只是瞅了一眼远处映红夜空的火光,淡然道:“义军入城,自当奉公守法,吾等乃是顺应天命、施行兵谏,非是谋逆!传令下去,若有人纵火掳掠、趁火打劫,无论所属为何、身份为何,杀无赦!” “喏!” 那关陇子弟心中一凛,连忙应承下来,不过继而又问道:“晋王殿下何时可以出府?” 此次兵谏乃是为了废黜东宫,扶保晋王上位,此乃大义名分之所在。眼下东宫六率在太极宫内顽强抵抗,义军发动多次冲锋亦未能登上城头,更别提攻破城门。这些奴婢、仆从、百姓、兵卒组成的军队根本就是乌合之众,若是顺风仗还好一点,既然遭受东宫六率的顽强阻击,自然士气低落,亟需晋王站出来振臂一呼,让大家知道从龙之功就在眼前,方能够舍命向前,奋勇冲锋。 然而长孙无忌却避而不答,站在石阶上看了一会儿雪,这才抬脚走下石阶,径自登上马车,淡淡说了一句:“去芙蓉园,魏王府。” 而后,又叮嘱了一句:“派人守着晋王府,不能让乱兵冲撞了王府,但也不许王府之内任何人出府,若敢强闯,杀无赦!” 数名关陇子弟一脸懵然,回头瞅瞅晋王府的大门,再看看已经启程远去的长孙无忌马车,不知发生何事。 这是将晋王给软禁在府内了? 既然要扶保晋王上位,那又何必前去魏王府?左右不过是树立一个傀儡,方便关陇各家攫取军阵大权,相比于年岁更轻、阅历更浅、性子也相对软弱的晋王,魏王李泰也不是个好控制的。 难不成晋王这边出了岔子? 大家互视一眼,心底猛地一颤。所有的名义都是扶保晋王登基,若是晋王这边出了岔子,那么关陇各家今日之所作所为,便已然不是“兵谏”,而是名副其实的“谋逆”……那可就惹了天大的麻烦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魏王 华夏文化之精髓,便是“忠”“孝”儿子,从古至今,即便再是穷凶极恶之辈,亦不愿背负“不忠不孝”之骂名,从而遗臭万年、子孙蒙羞。有时候固然行下那等悖逆之举,亦要粉饰一番,寻一个正当之理由,以昭示自己的光明正大。 旁人信不信无妨,只要姿态做足、理由正大,然后取得最终之胜利,那么一切便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一个失败者已然形神俱灭,又如何去反驳胜利者说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 至于天下官军百姓,要么听了一百次假的也成了真的,要么攸关切身之利益,根本不在乎真假。 当这一代人渐渐逝去,留下来的唯有文牍史书。即便后人意欲探寻那段历史,他到底是应该相信斑斑青史之文字记录,还是相信那些口口相传、以讹传讹的野史故事? 根本没得选择。 …… 跟在长孙无忌身后的关陇子弟门心中忐忑,若是晋王拒绝了上位储君,那么此番发动兵谏的理由便彻底成了笑话,世人会说关陇门阀只是私欲膨胀,行谋逆之举,纵兵扣阙,祸乱朝纲。 尽皆打入“叛逆”之列…… 虽然兵谏的实质的确如此,可这等罪名谁敢承认?当年关陇门阀支持杨坚代周立隋,尚要弄出一个“禅让”之美谈,即便不满隋炀帝重用江南士族打压关陇门阀,也只是推出各路代言人争雄天下,最终扶持陇西李氏以“一统天下,安邦定国”之美名攫取权力。 一旦“叛逆”之命被冠在头上,关陇门阀将会收到天下人之谴责,尤其是那些满口忠孝仁义的儒家子弟,更将关陇门阀视为乱臣贼子。 若是受到儒家排斥,被那些儒门子弟四处谩骂甚至写入经史典籍之中予以诋毁,那关陇门阀必将成为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不仅再不能恢复往昔之荣耀,甚至往后寸步难行…… 跟着长孙无忌来到芙蓉园,看着他抬脚走上魏王府门前的石阶,这些人岂能还不明白? 这必然是晋王拒绝了登上储位,长孙无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改为扶持魏王李泰,力求关陇门阀此次兵谏起码在名义上落得一个名正言顺。毕竟都是李二陛下的嫡子,魏王李泰甚至比晋王李治更有资格取代太子。 然而魏王李泰与晋王李治对于关陇门阀的态度却天差地别,晋王李治与关陇门阀甚为亲近,朝中并无跟脚势力的他只能通过关陇门阀的支持去获取权力,而魏王李泰却是少小成名,其文才经义饱受宿儒称赞,朝中那些儒家出身的官员对其甚为认同,这些人才是李泰的根基。 尤为重要的是,晋王李治固然聪慧,但到底阅历尚浅,且性格绵软,便于掌控;而魏王李泰却是持才傲物、锋芒毕露,岂能任凭关陇门阀驱策,将其扶持为傀儡? …… 魏王府门前的灯笼在风中摇曳,雪花扑簌簌的落下,已经在门前积了厚厚一层,却是无人打扫。 大门紧闭,唯有两个石狮子在风雪之中巍然伫立。 长孙无忌蹙眉,身边已经有仆人快步上前,扣动椒图形状的铜质门环。 “叩叩叩” 叩门声在风雪之中显得并不真切,门内许久没有回应。 街上站着的关陇子弟尽皆心中一沉,这李二陛下的儿子们一个个的都是人精,莫非早已打定了主意不愿被关陇门阀当作傀儡,宁愿那储位、皇位都不屑一顾? 仆人回首看着长孙无忌,不知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淡然道:“再敲!” “喏!” 那仆人赶紧再次大力扣动门环,“叩叩叩”的响声这回在风雪中传开,然而又过许久,门内依旧无回应。 长孙无忌一张脸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大声道:“老臣叩门无应,担忧魏王殿下安危,不得不强自入内,若有惊扰,还请殿下恕罪!” 挥了挥手,身边家兵仆人便一拥而上,猛地撞在红漆铜环的大门之上,大门发出“咚”的一声,颤了几颤。继而,这些人后退两步,再次冲前,“轰”的一声撞断了门闩,将大门撞得洞开。 一股寒风席卷着雪花吹入门内,但见门内两侧的甬道旁,各有一队侍卫摁刀而立。 这些王府侍卫就这么静静的站着,叩门不应,即便长孙无忌命人将门撞开,依旧无动于衷…… “呵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高声道:“老臣前来觐见魏王殿下,还请通秉一声。” 为首一名侍卫回道:“殿下正在正殿内相候,言及若赵国公亲临,可自去觐见,毋须通秉。” 长孙无忌:“……” 心底不禁一沉,这李泰的道行可比李治更深一层,居然给自己来个这样一个下马威。 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只能吩咐身后众人:“再次等候,老夫入内觐见魏王殿下。” 一众关陇子弟忙道:“赵国公,使不得!” 如今长孙无忌乃是关陇领袖,更是今夜兵谏的核心,眼见这魏王府对待他绝无好意,万一李泰胆大包天,于正殿之中埋伏了人手,待到长孙无忌入殿便狠下杀手可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倒是气魄不凡,淡然道:“无妨!” 便径自入内,沿着铺满大雪的甬道走入府内,直奔正殿而去。 …… 府内大雪纷飞,正殿灯火通明,橘黄的烛光自窗户透出,映射在庭院当中,雪花簌簌落下。 两名内侍站在门口,见到长孙无忌快步而来,一齐躬身施礼,其中一人转身入殿,须臾回转,恭声道:“殿下请赵国公入内觐见。” 长孙无忌阴着脸,一声不吭,抬脚今日殿内。 地下燃着火龙,墙壁四角又放置了炭盆,宽敞的大殿内温暖如春,魏王李泰一身常服,端坐在主位之上,正慢悠悠的喝茶。 长孙无忌上前,躬身施礼:“老臣,觐见殿下。” 李泰抬眼瞅了瞅长孙无忌,微微颔首,道:“赵国公请入座,毋须客气。” “多谢殿下。” 长孙无忌将头上毡帽摘下,上前两步,坐在李泰下首的椅子上。 李泰呷了口茶水,放下茶杯,淡然道:“赵国公雪夜入府,请求觐见,不知所为何事?” 非但不问长孙无忌何以不再辽东军中,反而身在长安,甚至连一盏热茶都欠奉…… 长孙无忌自然不会因此失态,甚至连情绪都未有半丝波动,缓缓道:“东宫无道,宠信奸佞,天下臣民苦其久矣,民怨沸腾。老臣深受皇恩,自当拨乱反正、维护社稷安稳,故而斗胆施行兵谏,让天下人看看这民心所向,逼迫东宫让位。只是国不可一日无主,东宫让位,储位空悬,唯有殿下贤德兼备、锐意进取,方能承担大任。故而,今日贸然入府,恳请殿下接任东宫,辅助陛下,引领天下臣民。” 言罢,起身,跪伏在魏王李泰脚前。 李泰不语,重新拿起茶杯握在手中,只因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已经凸显…… 长孙无忌跪在那里,心思如何,不得而知。 良久,李泰再次放下茶杯,嗓音有些滞涩、沙哑,一字字问道:“父皇……已经驾崩了?” 长孙无忌:“……” 为何李二陛下生的这些儿子,各个都聪慧多智近乎妖孽?自己什么都没说,居然先后被李治、李泰猜出真相。 顿了顿,他说道:“陛下安在,只是身受重创,正于军中一边返京一边救治。” 李泰面上露出悲怮之色,却强自忍住,不屑的笑了笑:“父皇若是安在,借你长孙无忌一个胆子,你敢行下这等悖逆之举?就算你这老狗有胆子这么干,又岂能有一丝一毫成功的机会?”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桀骜 被人当面骂做“老狗”,这几乎是长孙无忌一生之中从未遇到的羞辱。 然而长孙无忌并未因李泰的羞辱而动怒,反而沉默了一下,轻叹道:“殿下聪慧……的确如此,若陛下安在,老臣又岂能做出这等事?只不过陛下驾崩,未能留下遗诏,太子懦弱,受奸佞蒙蔽,一旦登基,势必搅得天怒人怨、政局动荡。为了这大唐江山,老臣甘愿背负骂名,亦要拨乱反正。只希望殿下能够念及陛下之宏图壮志,挺身而出继任大位,带领满朝文武完成陛下未竟之心愿。” 撒谎是极其愚蠢的,面对李泰这样的人,任何谎话都休想将其蒙蔽。只能将事实摆明,将利益放在这里,让他见到光明的未来,心中忍不住对于至尊皇权之贪欲,才能接受。 李泰摇头失笑,手中把玩着茶杯,目光有些深沉,问道:“关陇素来扶持雉奴,眼下却为何不将这储位交给雉奴去坐?” 长孙无忌早知他由此一问,故而预作准备,正欲开口解释,却被李泰打断。 李泰淡笑道:“毋须用那些愚蠢之言来蒙骗本王,那是对本王的羞辱。若是本王所料不差,定是因为雉奴不肯,不愿助纣为虐、参预谋反。所以,汝等如今已然走投无路,迫不及待找到本王头上,希望本王能够利令智昏,为了皇权心甘情愿的做你们的傀儡……” 这种话语挑明了来说,实在是无趣得很,长孙无忌面色难看。 李泰在椅子上伸展一下四肢,将茶杯丢在茶几上,眼睛瞅着房梁,缓缓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只要雉奴不就,本王亦不就,那么无论你们推谁上位,都难以得到天下人之认可,你们此番所作所为便是名副其实的谋逆,天下人皆能洞悉你们的用心。如此,本王又岂能阻拦你们做一个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机会呢?” 长孙无忌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双眼死死的盯着李泰,咬着牙一字字道:“殿下这番话语说得畅快,可有否想过后果如何?” “呵呵!” 李泰失笑出声,看着长孙无忌,展颜道:“怎么,赵国公还想杀我不成?” 长孙无忌道:“未必不能。” 李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在椅子上直揉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千古艰难惟一死,没人不怕死,本王自然也怕。不过,若你现在端一杯鸩酒放在这里,也不用你逼,你才本王敢不敢一饮而尽?” 长孙无忌怒气勃发,却又说不出话。 他怎么敢杀了魏王李泰? 此次关陇各家纵兵入长安,打着的旗号乃是“兵谏”,即便废黜了东宫,亦要保证太子之性命,至于最终太子之死活那是新任储君的事情。若是关陇门阀残杀陛下诸子,今夜杀一个,明天一早关陇门阀就将成为全天下的仇敌! 至于放一杯鸩酒放在这里,李泰到底敢不敢喝这个问题……长孙无忌不敢有一丝侥幸。若是晋王李治,那断然是不能喝的,哪怕跪下当孙子,也得先保住了小命再说;可若是魏王李泰,那大抵还是会喝的,这位殿下才具出众、傲然自负,不可以常理度之。 若他认为受辱,进而以死明志,那是大有可能。 面对李泰戏谑的目光,长孙无忌只觉得一股火憋在胸膛里,发不出,咽不下,真个人都快炸了…… 宗祧承继乃是天下公认的传承制度,无论一家一业,亦或是锦绣江山,都要遵循这样一个传承制度。李二陛下为何饱受诘难、骂名不绝?就是因为他逆而夺取,破坏了宗祧承继的规矩,触碰到了天下人的道德底线。 眼下亦是一样,李二陛下驾崩,能够继承江山皇座的,首先自然是他的嫡子,若是嫡子死绝,才能轮到庶子。 若晋王李治、魏王李泰皆不肯继位,那么关陇门阀就将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除非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李唐皇室尽皆斩杀,改朝换代。 可如此一来,必将天下板荡、烽烟处处。 关陇门阀倒是不在乎什么生灵涂炭、帝国飘摇,关键是眼下的关陇门阀对于军队的掌控力度早已跌落至前所未有之境地,一旦乱局奠定,四面八方的军队顷刻间便会形成割据各地的军阀,坐拥关中的关陇门阀反倒是兵力最为薄弱的。 占据着天下之中枢,却没有相应之势力,留给关陇门阀的下场就只有一个,要么老老实实择选一门势力将其迎入关中奉其为主,要么被各路豪雄会猎于关中,死得干干净净。 所以,非是关陇门阀不想谋逆,而是不能谋逆。 可眼下无论李治还是李泰都打定主意,宁死也不肯被关陇门阀扶立为傀儡,如此一来,关陇门阀又将如何收场? 这突如其来的麻烦,令长孙无忌陷入慌乱之中。 他即便不怕死,可也不能背负一个“谋逆”的罪名,使得子孙后代尽皆为奴为娼,永世不得翻身…… 李泰看着长孙无忌不断变幻着的脸色,心中涌起一阵快意,笑着说道:“父皇多子,除去本王与雉奴之外,尚有诸多子嗣,赵国公何妨挨个去问一问,总该有人失了心智,甘愿成为您的傀儡吧?时辰不早,此乃赵国公头等大事,还是速速去寻人吧,本王就不留饭了。” 长孙无忌一双眼睛鹰隼一般盯着李泰看了半晌,这才缓缓颔首,道:“陛下当真生了几个好儿子,比老臣强得多。” “呸!” 李泰瞬间爆发,一口唾沫直直的啐在长孙无忌脸上,破口大骂道:“你这条老狗,也配与父皇相提并论?瞧瞧你家那一窝子豚犬不如的畜牲,简直丢尽母后的颜面!速速给本王滚出去,本王看见你这张老脸就犯恶心!” 长孙无忌伸手抹了一把脸,心中的怒气忽然奇迹般的平息下去,面对李泰这般桀骜之神情举止,嗟叹一声,颔首道:“殿下说得是,教育子嗣这方面,老臣连给陛下提鞋都不配。” 言罢,再不多说,转身走了出去。 李泰的这句话好似一把刀子一般狠狠的扎在他心窝上,令他痛不欲生,却也又可奈何。 认为这话虽然难听,却是不争之事实…… 帝王将相,宏图霸业,说到底还不是留给自己的子嗣,在自己的血脉中间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若是连个合格的继承人都没有,一辈子打生打死打下来的江山,又能留给谁? 看看李治,再看看李泰,相比起来,自己家里那一窝子手足阋墙、骨肉相残的畜牲简直没法看,更别说自己眼下多方奔走,为了关陇的基业竭尽全力,自己的儿子却早已被绑缚东宫,生死不知…… 出了魏王府,长孙无忌站在门口,心头一阵茫然。 自己这般殚精竭虑、甘冒奇险,所为究竟何来? “赵国公,魏王殿下如何说?” 候在门口的关陇子弟赶紧围上来,眼巴巴的询问。 长孙无忌目光扫过,轻叹一声,道:“去问问其余几位亲王殿下吧……” 一众关陇子弟一阵沉默。 起事之前,大家几乎对于所有的困难都有所猜想,也做好预案,却唯独对这个看似绝无意外却极为重要的事情没有任何疑虑。可谁知道,偏偏就是这最不可思议的一环出了大问题。 这简直就是天下奇闻,眼瞅着关陇已然废黜东宫,将储君之位板板整整的摆在那里,只等着有人能够坐上去便名正言顺,却偏偏谁也不肯坐? 长孙无忌看着仿徨无措的诸人,沉着脸喝道:“都打起精神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得走下去。眼下,便是关陇各家生死存亡之际,唯有众志成城,方能渡过厄难,若是惊恐无措,则大难临头!” “喏!” 诸人连忙应诺、 长孙无忌又道:“阴弘智眼下可在齐王府?”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局势 听到长孙无忌问起阴弘智,身边的关陇子弟尽皆懵然,这位居然将主意打到齐王身上? 不过转念一想,李二陛下的三位嫡子当中,李承乾身为太子,乃是此次“兵谏”之目标,关陇门阀急欲除之而后快,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则宁死不肯坐上储君之位。若想达成兵谏之目的,并且理所应当的废黜东宫,将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尽皆死死压制甚至驱除朝堂,那就只能在李二陛下庶子之中择选一人,承继大位。 虽然三位嫡子尚在却扶立一个庶子上位,实乃名不正、言不顺,可眼下哪里还能顾忌那些? 总要将此番兵谏之缘由坐实才行,否则关陇门阀将尽皆成为叛逆…… 至于太子、魏王、晋王尚在,齐王是否能够坐稳大位,那只能以后再说,即便那三位或是染病或是谋逆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大抵是与关陇门阀无关的…… …… “回赵国公,阴弘智乃是齐王府长史,平素都在齐王府内。” 长孙无忌颔首,道:“派人前行一步,让阴弘智在齐王府门外等着,老夫先与他说几句话,而后与其一同觐见齐王。” “喏!” 当即有人骑上快马,先行一步前往齐王府,长孙无忌则坐上马车跟随在后。 马车在街巷之上穿行,天下大雪纷纷,街上行人慌乱,不少里坊燃起大火,叛军于坊内掳掠奸淫,百姓仓惶逃窜,不少人被迫逃到街上,却又遭遇一队队叛军入城前往皇城,或是被驱散或是遭杀戮,整个人喊马嘶,血流成河。 长孙无忌坐在马车之内,蹙眉看着这一幕幕惨状,有心制止兵卒的放纵,但想了想,却也只得作罢。 这些“义军”皆是关陇各家的奴仆、家兵,只有少数正规军,这些家奴甚至没有资格成为府兵宿卫京师、卫戍边疆,更不懂什么军规军纪,之所以敢冲入长安围攻皇城,不过是家主之令而已。 在家奴眼中,唯有家主,并无皇帝。 什么国法军纪在他们眼中形同虚设,唯有这般放纵恣意,才能激起心中的凶狠之性,保持旺盛的士气。若是以军规军纪予以约束,反而束手束脚不知所措,必然士气低迷。 与皇城内的东宫六率作战,没有高昂的士气怎么能行? 且让这些人放纵一回,待到大局抵定之后,再抓一批今夜残杀百姓、恣意掳掠者,推到城门之外枭首示众,给城中百姓商贾一个交待。 百姓就是这样,无论遭受了怎样的残暴、屈辱,只需事后给一个交待予以安抚,大抵便会心满意足,且对朝廷歌功颂德,浑然不知其实在统治者的眼中,他们只是为了帝国创造财赋、征收兵源的数字而已…… ***** 皇城,激战正酣。 无可计数的叛军自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汇聚而来,聚齐于皇城之外,奋不顾身的叫嚣着发动攻击。有兵卒推来高高的楼车,兵卒攀登其上,引弓搭箭,与城头的守军对射。甚至有撞车数量,由兵卒推动,冒着城头的箭矢弹丸,不断的冲撞含光、朱雀、安义、顺义等各处城门,甚至有一部叛军试图搭设云梯攻上安福门,意欲攻陷此门之后沿着天街直抵承天门。 只不过叛军虽众,但到底非是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军队,彼此缺乏配合,且兵员良莠不齐,有人奋勇争先悍不畏死,亦有人浑水摸鱼不肯出力,看似进宫轰轰烈烈,实则对于城上的东宫六率并未造成实质的威胁,皇城依旧固若金汤。 大雪之中,太极殿巍峨矗立,恍若神祗一般俯视着阖城战火,却巍然不动,冷然漠视。 殿内所有灯烛皆以燃起,文官武将出出进进,令之所出、信息汇聚,皆在这中枢之内。 李承乾坐在御座之上,听候崔敦礼的汇报。 “左屯卫上下尽皆穿甲,兵刃齐备,且微臣怀疑其暗中正在准备云梯,或有突袭玄武门之可能,虽然并无实证,却不敢怠慢。故而叮嘱虢国公小心戒备,并且命令高侃率领右屯卫随时辅助支援玄武门,确保万无一失。” 崔敦礼的话语在殿内清晰的传入众人耳内,萧瑀面色阴沉,李道宗不为所动,马周微微蹙眉,于志宁则忿然怒叱:“狼子野心!他柴哲威深受皇恩,以中人之姿却倍受陛下信任,委以宿卫玄武门之重任,却在此刻与叛军纠结,意欲谋反,实在是可恶至极!” “高陵于氏”虽然乃是关陇一脉,但其本身之历史源远流长、甚为复杂。其祖上本是汉人“于氏”,但汉朝年间随同拓跋氏离开中原,去往鲜卑之地。为了适应鲜卑生活,故改姓氏为“万忸于”,成为鲜卑族的“八大贵族”之一。后北魏孝文帝改革,鲜卑诸姓皆改为汉姓,譬如身为皇族的“拓跋氏”改为“元氏”,“独孤氏”改为“刘氏”,“尉迟氏”改为“尉氏”或“迟氏”,“万忸于氏”便干脆恢复祖姓,改为“于氏”,落户雍州,世代繁衍。 正因“高陵于氏”复杂的历史原因,汉人不明究竟,视其为鲜卑姓氏,而鲜卑人则区别他们的汉人血统,始终存在隔阂,使得“高陵于氏”时常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 不过说到底,“高陵于氏”身上流淌着汉人血脉,且重归汉地两百余年,早已将自己视作汉人,虽然依旧是“鲜卑八大贵族”之一,却对待汉人甚是宽厚,与“胡性不改”的关陇门阀渐行渐远。 怒斥一番,于志宁道:“殿下,左屯卫反迹已显,断不能任其胡来,威胁玄武门,当可诏令柴哲威即刻进宫,予以软禁羁押,待到战后再行处置!” 李承乾啧啧嘴,无奈道:“于师稍安勿躁,此事断不可如此。” 此事哪里是那般容易?柴哲威若是当真心存反志,毕竟有若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起兵,岂肯见到诏令便乖乖进宫,自履险地? 若是按照于志宁的说法去做,非但不能将柴哲威骗进宫里来予以羁押,反而回逼迫他立即起事,玄武门顷刻间陷入危险之中…… 心里不禁有些唏嘘,于志宁也好,张玄素也罢,他的这些老师皆乃当世大儒、道德楷模,为人正直煊赫天下。然而朝堂之上,讲究乃是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越是正直越是遭人算计,越是吃亏。 自己自幼受到这些大儒教导,以往行事看似敦厚耿直,实则不谙世情、莽撞草率,父皇看在眼里,不知有多么失望,更使得朝臣离心、隔阂渐深。 一直听这几位老师的话,居然也能将储君之位一直坐到今天,简直就是奇迹…… 李道宗也道:“纵然左屯卫有不轨之心,但至少眼下尚未必然反叛,不能强行羁押其帅。否则左屯卫倒打一耙,反倒是朝廷没理,甚至被说成妄加迫害。现在阖城上下、关中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长安城的这一场叛乱,其中大部分都在观望,殿下有监国之权,便代表了陛下,行事必须堂堂正正,切不能玩弄权谋,落人口舌。” 只要柴哲威尚未反叛,朝廷便不能以“诱捕”之手段去对待,否则让那些尚在观望的各方势力如何想法?朝廷正朔,自然要堂堂正正,若是依靠阴谋伎俩,那又与叛军何异? 眼下,东宫六率被围困于皇城之内,阖城上下皆被叛军占据,太子唯一可以凭恃的便是“正朔”之道,断不能为了一时痛快解决问题,而失去了这分正道大义。 于志宁面色便有些难看,心中尴尬,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谋略非己所长,便不再多言。 一旁一直闷声不语的萧瑀叹息道:“太子殿下的确占据了正朔大义,可一旦晋王在叛军的支持之下站出来,必将声势陡盛,那些尚在观望的各方势力,怕是趋之若鹜。此消彼长,局势极为不妙。” 太子的确是正朔,占据了大义名分,废黜东宫便是谋逆。 然则别忘了那句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危急 一旦叛军获胜,那么大义名分自然便归于叛军一方,若有晋王登高一呼,与太子争夺储位,必然使得叛军士气大振。朝堂之上那些个所为的忠臣良将,心中存有忠义的又有几人?大多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势利之徒,见到叛军势大,晋王有可能上位,纷纷依附骥尾实乃寻常。 只是那样一来,会使得叛军愈发强盛,这一场仗将会更加向叛军倾斜,届时东宫六率死守皇城,却天下皆敌,岂有胜算? 说到底,于当前形势之下,一个亲王若能站出来与东宫分庭抗礼,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东宫的大义名分,尤其是晋王或是魏王,都是李二陛下嫡子,在东宫犯下大错的情况下取而代之,未尝不可。 尤其是世人皆知李二陛下对于东宫不满,欲改立晋王为储君久矣…… 只要晋王站出来,首当其冲便会使得东宫六率军心动摇,而在阖城尽被叛军占据的情况之下,一旦东宫六率内部不稳、士气低落,皇城被攻陷几乎是迟早之事。 殿上群臣尽皆默然。 这是最坏的局面,却也是极有可能出现的局面,东宫想在这场叛乱之中反败为胜,难如登天。 先前还君臣一心、维护正朔的气氛,顿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李承乾环顾左右,自然看得出某些人的心思,不过却并未感到慌乱,而是沉声道:“屑小反贼,私欲熏心,不顾天下正朔,不念黎民苍生,倒行逆施、祸乱国政,必将遭受天谴,死无葬身之地!其恶迹彰显于天下,不论其身后之名,亦或是子孙后代,皆要背负谋逆篡位之罪名,生生世世,代代不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天子受命于天,孤乃是天子今典册封之储君,乃是朝廷正朔、天下正统,纵有叛军势大,局势危急,却怎能心志彷徨、自乱阵脚?诸位但请牢记父皇授予孤监国之权,父皇不在,孤如帝王亲临!诸位,还请与孤一起力挽狂澜,扶保江山社稷,纵然粉身碎骨,亦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吾等愿追随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满殿群臣,齐齐起身拜倒在李承乾面前,齐声大呼,士气大振! 善与恶,正与邪,在汉人心目当中从来都是是非分明、界限清楚。正统即代表了天道,代表了正义,代表了善良,诸子百家皆以其为毕生追求之信念,即便为之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眼下局势困厄,岂不正是追求信念、彰显理想的最好时候?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若因一时之危难便改弦更张,放弃心中理想只为追名逐利,不仅有违道德,更有违志向! 面对叛逆,唯有仗义死节而已。 ***** 长安城的火光冲天而起,即便是漫天大雪亦无法遮挡,方圆数十里之内看得真切,几乎所有军民尽皆惊慌错乱。作为大唐帝都,天下第一雄城,长安城在关中乃是天下百姓的心目当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不仅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中枢,更是帝国的象征,是无可取代的神祗。 然而那漫天大雪之下冲天而起的火光,却撼动了所有人心中的信仰,想象着一旦帝国崩溃,天下将再次陷入群雄割据的杀伐年代,重现隋末乱世,人命不如狗的悲惨岁月,几乎所有人都陷入恐惧之中。 没有人愿意那等凄惨至极的乱世重现人间,只是大家都弄不明白,前一刻还蒸蒸日上、威服四海的大唐帝国,怎地陡然之间便发生这等足矣动摇国本的叛乱呢? 帝国百余万威服天下的大军呢? 威望盖世、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呢? 李靖、李绩、房俊等等那一代又一代战功赫赫的名将呢? 关中百姓懵然不解,不知为何这般庞大兴盛之帝国,转瞬之间便要轰然崩塌…… 城外,昆明池畔,铸造局。 战斗如火如荼。 叛军显然觊觎铸造局库房内的火器、火药,意欲以之攻陷皇城,故而数千人蜂拥而至,猛攻猛打。只不过半途被岑长倩耍了一道,使得书院学子得以进入铸造局之内,弥补了兵力不足的缺陷,故而看似叛军攻得猛,实则守得也稳。 然而随着辛茂将、欧阳通各自率领学子被接应进铸造局之内,亦有一股叛军赶来增援,战斗规模瞬间扩大。叛军也聪明,知道火器犀利,且容易操控,等闲一个兵卒便可守护一大片城墙,再多的叛军也休想以围攻之势迫使守军左支右绌出现防守漏洞,反倒使得自己这边兵力分散,故而六七千叛军集中一处,对着铸造局的正门便是猛冲猛打,根本不在乎损失,只求迅速攻陷铸造局,缴获库房内的火器,然后支援城内叛军攻打皇城。 铸造局正门的诺大区域之内,箭矢如蝗、铅弹如雨,自城头倾泻而下,时不时当敌人聚集至墙角下,便投掷数颗震天雷,轰然声响之中,炸得叛军血肉横飞、残肢飞溅。 战况惨烈至极。 叛军显然明白铸造局之重要,不仅意欲缴获其中之火器用以攻陷皇城,更不能任由这样一座堡垒留在城外,随时可以出击叛军后阵,成为心腹大患。故而,叛军的进宫一阵猛过一阵,誓要以不计伤亡的猛攻攻陷铸造局。 甚至不久之后,另有一支数千人的叛军抵达,两处合兵,攻势愈发猛烈。 …… “岑兄,叛军攻势太猛,且人数众多,有些顶不住了!” 辛茂将猫着腰躲避着漫天飞射如蝗的箭矢,来到岑长倩身边,急声说道。 岑长倩正趴在箭垛后边,露出半边脸小心翼翼的观察墙外敌军情况,冷不丁一支冷箭自墙下射来,吓得他急忙矮身,那箭矢“当”一声射在箭垛之上,冒出一串火星,惊得岑长倩出了一身冷汗。 辛茂将也学他的模样躲在箭垛下,抹了一把脸上雪花融化的雪水。 岑长倩喘息几口,苦笑道:“何止是攻势太猛?叛军又增加了一支,人数大抵在万人左右,你瞧瞧着城下乌泱乌泱的全是人头。而且他们不知从何处弄来多辆撞车,顾忌用不了多久,这墙体便遭受不住撞击,坍塌在即。” 辛茂将脸色难看至极。 火器固然威力巨大,但叛军人数太多,若是没有墙体的阻挡,不要命的一窝蜂冲上来,着实麻烦。一旦被冲入己方阵中,这些学子很难保持坚定心志,怕是要当场溃散,一败涂地。 “欧阳通呢?” 岑长倩左右张望一阵,没发现欧阳通,登时心中一紧。 平素在书院之中便交情甚好,经过此番并肩作战,三人更是情同生死,实不愿见到欧阳通出什么意外…… “没甚大事,只是刚才不小心被冷箭射中肩胛,幸好有甲胄护体,只是略微小伤,刚才被拉下去处置伤口了。” 辛茂将解释。 书院学子平素进行军训,不仅仅教授排兵布阵、战阵冲锋之术,更有全套的后勤辎重课程,自然也包括战场救治。这年代的书籍有限,读书人但凡得到一本书必然废寝忘食的通读,甚至更有抄书的习惯,而数量众多的医术便成为学子门平素读的最多的一种杂书。 只要是读书人大多读过基本医书,读的多了,医术之中记载的药方、医术便略知一二。 故而素来便有“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说法…… 所以,学子们进行战场救治,比那些经验丰富的随军郎中也差不了多少。 岑长倩略微放心,不过旋即担忧当下的形势,叛军人数太多,震天雷不能远攻,近处丢得太多固然杀伤敌人,却也将墙体的地基震动,导致墙体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 火炮倒是有几门,可一则数量太少,再则缺乏火油弹、开花弹这些可以大规模杀敌的利器,难堪大用。 想到火炮,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抓住辛茂将的肩膀,问道:“若是吾没记错,昆明池上还有咱们书院一支用以平素训练的水师船队吧?”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架空 房俊创立贞观书院之初,便绝不仅仅是将其当作一个单纯的文学学府,书院之中非但开设了数学、格物两门学科,以之开拓学子的视野,培养自然科学的萌芽,更另设“讲武堂”,提升大唐武将的军事素养,以及创新、完善各种战略战术。 可谓文武兼修、内外并举。 而作为房俊极为推崇的“大海疆”政策,水师的训练自然是重中之重,不仅系统讲述海疆之重要、海战之战略,编纂阉割版的《海权论》以学术的方式将帝国的目光向大海引导,更在昆明池上建了一座小型的船坞,建造了十余艘战船,装备了火炮、风帆等等先进技术,用以培养学子的海战能力,以便将学子当中有海战天赋者选拔出来,补充入水师之中。 …… 故而,昆明池上自然是有战船的。 只不过…… 辛茂将苦笑道:“眼下天寒地冻,昆明池也唯有中间最深处尚未结冰,战船根本无法航行,又有何用?” 昆明池占地极广,方圆千余丈,汇聚沣水、潏水以及数条支流,水量充沛。只不过昆明池乃是借助地利人口开凿,蓄水量很多,但是平均水深却不足,故而每至严冬,只余下池水中间的水道不会结冰。 即便未曾结冰的地方,亦是浮冰处处,舰船寸步难行。 岑长倩却瞪了辛茂将一眼,低声道:“只要舰船上的火炮好用便行了,何需开动舰船?” 辛茂将一愣,旋即恍然大悟。 “铸造局距离昆明池不足百丈,以舰船火炮的威力,正好可以覆盖铸造局四周,只需调整火炮仰角,便可将这些攻城的叛军笼罩其中,以炮弹构筑一道不可逾越之防线,使其难以全力猛攻……真是高啊!” 辛茂将双目放光,抚掌赞叹。 铸造局的围墙虽然高大,此时几乎发挥了城墙的作用,但到底地基浅、墙体薄,使得守兵空有威力巨大的震天雷却不敢过度使用,震天雷炸裂之时震动地面,又不能投掷得太远,墙体已然被震天雷炸得出现数道裂缝,在这么打下去,恐怕叛军未能击溃,反倒是墙体率先坍塌。 而舰船上的火炮则不同,只需装备火油弹、开花弹,便可由远及近轻松攻击叛军后阵,使其难以组织全力猛攻城墙。 岑长倩推了他一把:“既然知道这是个好主意,那你还等什么呢?吾要留在此间坐镇指挥,这等重要之任务,自然由你去办。” “没问题!” 辛茂将兴奋至极,一跃而起,只是刚一露头,头顶便有一支箭矢“嗖”的飞过,吓得他赶紧弯腿蹲身,自墙头奔下,召集了数十名精于火炮操作的学子,骑上铸造局内仅有的战马,打开东门急驰而出,而后饶了一个大弯,向着南边的昆明池狂奔而去。 叛军击中火力攻打南边正门,却是并无人前去阻挠辛茂将一行…… 许敬宗站在一处房舍的门前,居中调度指挥全局,实则这个时候激战正酣,敌人又仅从正门进攻,根本毋须调度,也没人听他的,只需死力顶住便是。见到辛茂将率人策骑而出,许敬宗登时大惊失色,连连惊呼:“这小子干什么?疯了不成?外头叛军人多势众,难以偷袭啊!” 别看平素他对辛茂将横挑鼻子竖挑眼,但除去家世不显之外,论才华、能力、人品、担当,辛茂将都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许敬宗未必就不满意。况且无论怎么说这也是自家女婿,总不能让他战死沙场,使得自己闺女守寡吧? 周围书吏、兵卒、学子们也不知辛茂将此去为何,面对许敬宗的问题自然是面面相觑。 许敬宗顿足道:“速速去将岑长倩叫来!老子倒要问问他,为何这等时候还要派人出去?简直就是送死!” 他以为辛茂将是出去偷袭叛军后阵,以缓解正面之压力,便对岑长倩甚为不满。平素你俩好称兄道弟呢,这等时候却让辛茂将出去送死,简直过分! 再者说来,就算你不念平素交情,可总知道辛茂将是老子的女婿吧?那么多的学子却单单将辛茂将指派出去送死,可曾将老子的颜面放在眼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敬宗怒气勃发,心里琢磨着如何训斥岑长倩一顿,让这小子知道老子才是书院的主薄,是当下的最高长官! 未几,前去传讯的学子急急忙忙跑回来,却是一个人回来的,并未见岑长倩的身影。 许敬宗愈发恼怒,瞪大眼睛,怒道:“那小子如何不来?” 那学子喘着气,道:“回禀主薄,岑兄说了,眼下叛军攻势猛烈,他不能擅离职守,若主薄有何要事,请上墙头上去,当面吩咐。” 许敬宗肝火上升:“老子没什么事吩咐,就只是想问问他这等时候,何以派遣辛茂将出去,有何意图?” 那学子咽了口唾沫,赔笑道:“这个岑兄倒是说了,他说若是主薄疑惑辛茂将出去之事,可告知主薄稍安勿躁。” 许敬宗奇道:“到底原因为何,有何目的?” 那学子瞄了许敬宗一眼,旋即垂下头去,小声道:“岑兄说……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许敬宗:“……” 他差点当场暴走,娘咧! 老子这是被架空了?! 虽然他对于此次遵从太子诏令前来镇守铸造局的有些抵触,认为并无胜算,太过凶险,可既然已经来了,且身为书院学子之领袖,自当竭尽全力击溃叛军,立下一桩大大的功劳,从此成为东宫的肱骨砥柱,日后太子登基,怎么说也是一桩从龙之功。 然而眼下的情况却是初来此地,麾下的学子便将他架空,使得他命令难出周遭三尺之地。 如此一来,一旦战败,导致铸造局失陷,这个罪名必然是他许敬宗的,谁让他是此次行动的最高长官呢?太子诏令亦是对他下发。莫说什么被学子架空这等事,到时候这个黑锅只能他来背,况且被学子架空这种事难不成还是什么荣耀? 而若是守住了铸造局,击溃叛军试图缴获库房之中火器的图谋,那么功劳却有大半要记在岑长倩等人身上。 毕竟这帮家伙身先士卒,且主导全局…… 许敬宗抬起头看看这漫天大雪,心情充满愤懑与悲怆,即便是当初被房俊收拾得狼狈不堪之时,亦不曾有过这般憋屈之感受。 话说回来,现在的年青人一个两个都那么猛的? 房俊也好,裴行俭也罢,再加上书院中的岑长倩、欧阳通、辛茂将等人,特娘的一个个心黑手狠,抢班夺权的事儿干起来得心应手,熟练得很…… 这还让他们这些老家伙怎么混? ***** 辛茂将可不知自家老丈人此刻正在铸造局内捶胸顿足、愤懑恼怒,他率领数十学子自铸造局西门出来,见到附近并无叛军,遂快马加鞭,顶风冒雪一路向南疾驰,不一会儿便抵达昆明池畔。 大雪覆盖之下,昆明池的堤坝好似一条蛰伏的长蛇一般,在平地上陡然凸起,辛茂将策骑来到堤坝之上,便见到泄水口一侧人工挖掘建造的船坞,十余艘舰船停泊其中。 因水面冰封,这些舰船也都被固定在那里,即便风急雪骤,亦不动分毫。 辛茂将当即翻身下马,带着一众学子踩着坚冰来到舰船附近,未等他们靠近舰船,负责在此看护的兵卒已然冲了出来,不过都认识辛茂将,听闻他要征用舰船,也未作阻拦。 辛茂将带人爬上船去仔细检查,见到船首、船尾的几门火炮都用厚厚的油布仔细包裹,又以麻绳紧紧捆扎,登时大为放心。 “大家一起动手,将炮弹搬到船上!” “喏!” 数十学子一起动手,将库房之内一箱一箱的炮弹尽皆搬上船。然后辛茂将点燃几颗震天雷丢在冰面上,将坚冰炸碎,向着昆明池深处炸出一条通道。而后各条舰船略微升起一些风帆,大风鼓荡风帆,舰船便缓缓沿着炸开的通道驶向昆明池深处,直至百余丈的地方,方才停船下锚。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炮击 “降帆!” 舰船驶出距离岸边百余丈,辛茂将大声下令,让各船降帆,而后下锚,将舰船停在水中。 如此,即便有叛军前来,亦无法攻击舰船影响炮击。 “打信号,各船自行调整角度,随时观测炮弹落点!” “喏!” 当即便有学子裹了厚厚的棉衣,将一壶烈酒揣入怀中,顺着桅杆爬上去,坐在吊斗里,下便有人将点燃的风灯以细绳顺上去。负责观测的学子拿到风灯,打出水师特有的信号,各船上的学子便撤去炮衣,清理炮膛,塞入发射药与弹丸。 黑夜之中风雪大作,视线严重受阻,故而第一发采用了火油弹,落地之后会燃起大火,便于观测。 “预备,开炮!” “咚咚咚” 暗夜风雪之中,十余艘舰船上的火炮相继开火,炮口喷出的火焰犹如一朵一朵橘红色的花,在雪夜之中盛开。 远处,一枚枚炮弹呼啸着落地,距离铸造局相距甚远,更不曾落在叛军之中。 负责观测的学子当即在桅杆顶部的吊斗上以灯光打出灯语,指导操控火炮的学子调整火炮角度,重新瞄准。 “开炮!” “咚咚咚” “开炮i” “咚咚咚” 连续三轮试射之后,终于有炮弹落在叛军阵中,升腾起一股巨大的火焰。 “全体都有,十发速射,开炮!” “咚咚咚……” 十余艘舰船上的火炮相继开火,火油弹、开花弹连续发射出去,灼红的炮弹在夜空中拖曳出一道道光影,飞越数百丈的距离,落在铸造局外叛军阵中。 …… 数以万计的叛军猬集在铸造局正门,开始的时候一旦冲到墙下门前,都会遭遇震天雷的轰炸,损失惨重,使得叛军心存顾忌,不敢发动大规模的冲锋。但是打着打着,守兵的震天雷渐渐少了,攻势逐渐凶猛,叛军也缓过味儿来,原来守兵也心有顾忌,害怕太多的震天雷在墙下炸开,巨大的冲击会将墙体震塌。 如此一来,叛军摸准了守兵的弱点,开始调集人马,不计伤亡的猛攻,铸造局正门之前方圆百余丈内,全是黑压压人群,大雪之下,尽是攒动的人头,正门已然岌岌可危。 眼看着要么叛军撞倒墙体大门,要么守兵自己用震天雷将墙体震塌,胜利近在咫尺,陡然之间几点亮光从身后飞来,在漫天大雪之中落在叛军阵地之内。 “轰轰轰” 火油弹落地即炸,内里被火油浸透的易燃物被点燃之后四处抛射,无论任何物体,一旦附着其上便引燃大火,无法扑灭。 “娘咧!是火炮,火炮!” “快散开,快散开!” 然而炮弹从天而降,根本不给叛军有所反应的机会,落地之后瞬间炸裂,火星四下抛射,溅落之后见风就着火,将一片一片叛军笼罩其中。 不仅如此,这些炮弹除去火油弹之外,还有不少开花弹。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炸弹,而是一种铸铁打造的空心弹,内里塞了火药,以及铁蒺藜、铁珠等物,弹壳上有铸造时预制的纹路,火药从内部爆裂,会将弹壳从纹路炸裂,连同内里的铁蒺藜、铁珠等物一同被巨大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激射,巨大的动能赋予这些东西极大的初速度,可轻易破开铁甲,带给敌人无与伦比的杀伤。 就是一个个头儿更大、威力更强、杀伤力陡增的升级版震天雷…… 这种炮弹对于人员的杀伤性无与伦比,一枚炮弹落下,炸开,数以千计的碎片、铁蒺藜、铁珠向四面八方抛射,洞穿一切阻挡在飞射路线上的物体,叛军如同秋天的麦子遭遇飓风一般,横扫一片,无所幸免。 “轰轰轰!” 炮弹不断落下,大批叛军集结的后阵顷刻间仿若变成人间地狱,火油弹、开花弹恣无忌惮的收割生命,无数残肢断臂滚烫鲜血飞溅奔流,一片片叛军倒地哀嚎,凄惨的叫声震动四野。 叛军将领面对眼前这一幕修罗场,震撼得浑身颤抖、目瞪口呆。 都知道火器威力绝伦,房俊曾经率领右屯卫以火器纵横漠北,直捣龙庭封狼居胥,以一卫之兵力覆亡薛延陀,更使得水师横行七海、威震天下。也曾见识过火枪、震天雷的威力,然则那些与眼前这火炮之威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若是有足够的火炮,有足够的炮弹,纵然有千万敌人又如何? 大炮轰他娘的就完了! 然而此刻被轰的是自己,则完全是另外一种绝望的感受,这等天地之威,如何能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再是精锐、再是以一当十,面对火炮之时也只能充当炮灰…… 轰轰轰! 一枚枚炮弹从天而降,落在人群之中炸得人仰马翻死伤无数,就连空中速速落下的大雪也背着狂暴的轰炸气流搅得翻卷呼啸,四下飘飞。 万余人猛攻的阵势,在一阵狂轰滥炸之下溃不成军,在这么炸下去,休说攻陷铸造局,能够活下来几个人都成问题…… 叛军将领也不是无能之辈,火炮之威固然不可抵挡,但操控火炮的人却不是不能战胜! 他当机立断:“看火炮射来的方向,必然是昆明池上平素用作训练的舰船,速速派人赶去昆明池船坞,无论如何要杀光兵卒、烧毁船舰!” 他还是有几分见识的,昆明池距离长安城并不远,万一火炮的射程可以直抵长安,书院学子于昆明池上操控火炮轰击长安南、西两面各处城门,会使得叛军的攻击、补给受到极大的打击。 一个铸造局或许无关紧要,可一旦长安城的南、西两边都笼罩在火炮射程之下,那威胁可就太大了…… “喏!” 当下便有千余人脱离战阵,向着南边的昆明池奔去。 等他们爬上昆明池的堤坝,便见到十余艘舰船一字排开停泊在池中央,穿上的火炮一闪一闪吐着橘红色的火焰,随着一声声炮口怒吼,一枚枚炮弹被打出炮膛,向着远处的铸造局飞去。 叛军意欲踏着池面的坚冰发动攻击,却发现池中的坚冰已经被炸得支离破碎,一块块浮冰在水面载浮载沉,天气虽冷,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冻上,根本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舰船远离岸边,弓箭的射程无法抵达,这些叛军就只能在岸边被冷风吹着呆呆的站着,眼睁睁看着舰船恣无忌惮的不断发炮,却束手无策。 …… 铸造局内的学子与守兵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不计伤亡的猛攻,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不断有学子负伤自墙头撤下,欧阳通便一边指挥救治,一边命令预备队顶上去。 许敬宗在屋内生了一会儿闷气,见到战况越来越激烈,形势越来越不妙,也有些坐不住,让书吏给他寻了一套甲胄穿上,拎着一柄剑走出屋子,冒着大雪向墙头走去。 关键时刻,就算被架空,可他依旧是铸造局目前的最高长官。只要他能够亲临一线,必定鼓舞士气,若是能够击溃叛军,谁又能从他手中抢走功劳? 然而未等他抵达墙头,便听得墙外“轰轰轰”的炸响,连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颤动,吓得许敬宗面色发白,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他惊问道:“怎么回事?难不成叛军发动炮击?他们哪儿来的火炮?” 作为书院主薄,对于学子平素的训练科目很是熟悉,自然也曾参预过火炮的操练,对于炮声身为熟悉。铸造局内的火炮有限,所以不能对敌人造成大规模的杀伤,眼下这般密集的炮声至少需要数十门火炮齐射才达到这种效果…… 话音刚落,身边的书吏还没来得及上前去询问,便见到墙头的学子、兵卒齐齐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叛军退了!” “辛学长威武!” “岑学长,是否要趁胜追击?” …… 许敬宗:“……” 娘咧! 连给老子一个上前线的机会都不行? 老子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敢亲自上阵,容易么? 这波不仅被手底下的学子架空,甚至连半点功勋都捞不到,实在是亏大发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死战 无数炮弹自昆明池上飞来,于漫天大雪的夜空之中拖曳着一道道弧线落入叛军阵中,轰然巨响之中,无数叛军要么被大火湮灭,要么被炸得支离破碎,仅仅三轮炮击之后,叛军后阵便陷入崩溃。 叛军将领见机不妙,一边分出人手前去昆明池试图狙击水师舰船,阻止炮击,一边命令军队撤退。 冲到墙下的叛军缺乏支援,面对墙头守兵的弓弩、火器轮番射击抵挡不住,被杀得人仰马翻,一架架云梯被从墙头推下,撞车也被震天雷炸得支离破碎,先前狂猛的攻势登时受挫。 火炮轰击的位置正好是叛军前军后军的结合之初,迫使叛军不得不暂时停止进宫,否则既要面对墙头守兵的火器,还要承受舰船火炮的轰击,伤亡实在太大…… 这使得墙头的守兵、学子得到喘息之机。 自书院出发,刚一抵达铸造局便投入艰苦的战斗,准备严重不足,岑长倩当即下令:“立即救治伤员,补充火器弹药,预备队重新组织,由欧阳通率领加固正门,以免被叛军攻破!” 铸造局建设之初,虽然也曾考虑军事用途,尽可能的加固墙体,但毕竟比不得城墙那般厚重坚实,尤其是正门相对单薄,在叛军狂攻之下已经摇摇欲坠,若不能及时加固,很有可能在叛军下一次的攻击之中轰然坍塌,使得整个防御出现巨大漏洞。 一旦被叛军突入铸造局内,即便守兵的火器再是犀利,亦能抵挡…… “喏!” 又黑又瘦的欧阳通固然鏖战多时,却精神奕奕,大声呼喝着,带着一大群预备队下了墙头,以木架将正门支撑,又从库房之中用独轮车运来废弃的贴了、炉渣,堆在门后形成一座小山,固然正门倒塌,叛军一时半会儿也休想进来。 墙上的岑长倩见此情形,顿时得到启发,赶紧从墙头跑下来,与欧阳通聚在一处。 “欧阳兄,这墙体单薄,怕是终究难以抵挡叛军猛攻,倒塌只是迟早。不过这铸造局内高炉遍布、房舍众多,且地形复杂,若是在各处路口布置拒马、掩体,吾等躲在其后以火器施射,以库房为中心节节抵抗、步步为营,你看如何?” 欧阳通眼睛愈发明亮,看了看正门之后堆起来的掩体,知道岑长倩是由此得到启发。他琢磨半晌,颔首道:“此计甚妙!铸造局内建筑众多,道路狭窄,叛军纵然冲进来,碍于地势,也很难发挥其兵力优势。咱们躲在掩体之后,避免被叛军弓弩直射,而后以火枪、震天雷拒敌,必定可大规模杀伤叛军!” 双方兵力对比太过悬殊,且叛军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增援,注定了守兵很难守得住墙体一线。若是从采用此法,即便墙体一线丢失,却依旧可以步步为营,以火器抵挡叛军。 最终或许依旧难挽败局,但是叛军想要冲破城墙之后一路杀到库房缴获火器,却是千难万难,即便成功,亦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岑长倩回头,大声道:“谁有铸造局的地形图纸?” 远处,柳奭闻声赶来,想了想道:“衙署之内自然是有的,不如两位与吾一同前去,也好趁机商议拒敌之策。” 岑长倩与欧阳通互视一眼,一起颔首:“如此甚好!” 当即,两人随同柳奭来到铸造局衙署之中,让书吏掌灯,然后自一旁靠墙的柜子里一通翻腾,翻出厚厚一堆图纸来,一起抱着放在书案上,一份一份翻阅,终于找到铸造局的建筑分布图纸。 三人就着灯光仔仔细细观阅,见到图纸上清晰的标注着铸造局内各处高炉、房舍、校场的位置,一览无余。 三人当即对照着铸造局内的地势、路线、房舍分布状况,一处一处予以布置,何处适合堆置掩体,可有效遏制叛军之冲锋,何处当屯驻重兵,以防叛军突破,何处可以于地下埋设火药,待到叛军于此集结时引爆,可给于极大杀伤…… 更多时候,都是岑长倩率先提出建议,而后欧阳通查缺补漏,两人思维敏捷、才具超群,你一言我一语,几乎毫无停顿便将整个铸造局内的防御工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柳奭几乎毫无插话之余地,在一旁表示震惊。 以他的见识,已经被岑长倩与欧阳通震得无言以对,认为这两人若是放在边疆前线,为将为帅或许暂且不足,但做一个参军参议军事,为主帅提供战略战术却是绰绰有余。 这就是书院学子的能力么? 似岑长倩、欧阳通,亦或辛茂将这等年青俊彦,书院之中尚有多少? 毫无疑问,以这些人表现出来的才华、能力,假以时日必然非是等闲之辈,再加上各自背后的深厚背景,待到书院毕业进入仕途之后,一飞冲天乃是必然。 再想想书院庞大的体量,如此之多的学子纵然不能各个这般优秀,但哪怕略逊一筹者亦不可小觑。这些人将来散布于帝国军政各个阶层,再加上一届一届的后来者,将会构筑成何等可怕之能量? 而在这等能量之上,一手缔造了书院、被书院学子推崇备至并且奉为领袖的房俊,又将处于何等地位? 细思极恐…… 就在岑长倩、欧阳通两人讨论的热火朝天,各种战术战略层出不穷,而柳奭在一旁感慨发呆之时,房门被人从外打开,一身戎装、甲胄护身的许敬宗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岑长倩与欧阳通两人停止商议,齐齐鞠躬施礼:“见过主簿!” 一旁柳奭也抱拳:“许主薄有礼了。” 他乃兵部郎中,虽然品阶比许敬宗低了一些,但互不统属,算不上是下属,故而只是略微致意便足矣。 许敬宗进屋,先是抱拳回了柳奭一礼:“柳郎中客气。” 而后直起身,双手负后,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两个极为出类拔萃的学子,面前挤出一副笑容,温言道:“吾等身负太子诏令,勿要死守铸造局,纵然粉身碎骨,亦不能使得铸造局落入叛贼之手!然则大敌当前,形势极不乐观,不仅需要上下一心、视死如归,更需缜密的战略相应对,方能不辜负太子殿下之信任。” 架空这种待遇,他是绝对不能承受的。 固然这些混账学子太过强势,对他也缺乏必要的尊重,但既然他奉太子诏令来到铸造局,那么无论生死,都必须彰显自己的“领袖”地位,岂能被一群黄口孺子甩在一边,死死压住? 故而,他需要参预到铸造局的整体防御策略之中,并在其中扮演一个重要绝色,可以让出主导地位,但绝对不能投闲置散,在一旁看热闹…… 岑长倩与欧阳通对视一眼,前者道:“主薄所言正是,所以吾与通师商议一番,已然确定接下来防御之战略,还请主薄放心。” 许敬宗:“……” 老子放个鬼的心啊! 且不说被你们架空是何等郁闷,最起码老子的小命还需要得到保障,你们一群毛儿都没长齐的混小子凑一起嘀咕嘀咕就把战略定下了? 他脸色异常难看,却强自忍着没有发怒,而是沉声说道:“吾身为书院主薄,眼下乃是书院之中最高长官,至此危难之际,岂能袖手旁观,将重任推卸于汝等学子肩头?无论如何,本官亦要尽一份力,否则寝食难安。” 这话已经退了很多步,就差没明着说“你们不能架空我,好歹我也是书院的主薄,功劳可以让你们先来,但我必须参预”…… 这对于贪财敛权的许敬宗来说,已经殊为不易。 不过他也是不得不如此,眼下这些学子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他若是反应太过激烈,鬼知道这帮胆大包天的混小子会否干脆把他干掉,然后给他弄出一个“壮烈牺牲”的假现场……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揽权 这绝非许敬宗杞人忧天、胡思乱想。 眼下局势危急,铸造局时刻都有沦陷之厄,这些学子各个热血沸腾都存了与铸造局共存亡的念头。既然已将生死至于度外,又岂会在意他一个主薄是否高兴? 尤其是岑长倩、欧阳通等学子平素最是崇拜房俊,对其一言一行都极为推崇,导致性情越来越桀骜、行事越来越霸道。对于这些天子骄子来说,趁着兵荒马乱的时候干掉一个碍手碍脚的主薄,实在是易如反掌,毫无心理压力。 尤其是自己那个女婿正巧不在铸造局内,连唯一能够阻止岑长倩等人行凶的可能都没有…… 许敬宗可不想招惹这群明显在叛军压力之下逐渐暴躁的混小子。 他这番话近乎于挑明了自己的态度,屋内三人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懂。 柳奭饶有兴致的看了看一脸正经的许敬宗,心底哂笑,也有些佩服。似许敬宗这等资历,面对书院这群天之骄子的时候,亦要这般小心翼翼、曲意逢迎,其心性堪称能屈能伸,实在是厉害。 欧阳通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觉得许敬宗好歹也是书院主薄,算是师长,自己与岑长倩等人到了铸造局便将其架空,的确有些不厚道。 既然许敬宗已然自降身份,更服了软,他想了想,同岑长倩商议道:“岑兄,要不……” 岑长倩看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语:“许主簿精忠报国之心,吾等学生敬佩莫名!正如主薄方才所言,太子诏令吾等死守铸造局,攸关此战之成败,实乃重中之重。而死守铸造局之目的,便是守住库房,绝不能让叛军得到库房之中的火器!” 许敬宗下意识的点点头,铸造局丢了没事,叛军并不能生产火器,可一旦库房之中的火器被叛军得到,以之攻打皇城,那可就大事不妙。 岑长倩续道:“……吾等年幼,阅历不足,心性不坚,面临危难之时自然会被恐惧所左右,从而做出违背本心之事。” 许敬宗又点点头,有些欣慰。 年青人好胜冲动,打仗不要命,这都是好事,但真正生死攸关的时候,却很难坚守本心做出正确的抉择,这是毋庸置疑的。 显然,岑长倩是认为自己这个主薄会在关键时刻坐得比他们更好…… 岑长倩见到许敬宗连连点头,便说出他的用意:“……既然库房之中的火器乃是重中之重,那么自然需要一个能够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做出最佳抉择之人去坐镇看守,此人非主薄莫属!学生已然派人在库房左近埋设炸药,若是当真事不可为,不能阻止叛军进入库房之时,还请主薄引燃炸药,断绝叛军的念想,绝不能让库房之中的火器流入叛军之手!” 此言一出,满屋寂静。 欧阳通看着神情亢奋、一身正气的岑长倩,心中敬服:岑兄当真是临危不乱,这等危险时刻尚能知人善任,选择最佳之人选坐镇库房,可称人杰矣,自己远远不如。 柳奭目瞪口呆的看着眉清目秀、英俊挺拔的岑长倩,心底惊叹如今的年青人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狠么?! 许敬宗则张口结舌,不敢置信的瞪着岑长倩,恨不能抽出宝剑宰了这个不敬师长、不懂尊卑的浑球! 居然让老子坐在炸药上守着库房,等着你们在前边分出胜负,然后决定是生是死? 娘咧! 他感觉受到极大之屈辱,一张脸先是涨红,后是铁青,整个面容都扭曲了,嘴里的牙都快咬碎了,一字字道:“很好!岑长倩,真真是后生可畏!既然你一力谋夺铸造局内的指挥权,那本官就成全你,只希望你能当真肩负起重任,莫要辜负太子殿下的信重!否则,本宫一定在太子面前弹劾你!你好自为之!” 言罢,许敬宗忿然踹翻了一旁的一张桌子,转身气呼呼走了出去,“咣”的一声将房门狠狠踹开。 “啧啧,” 柳奭啧啧嘴,上下大量一番岑长倩,笑道:“岑相后继有人,佩服佩服。” 不管岑长倩是想要攫取指挥权,还是不信任许敬宗,总之敢于在这等关键时刻毫不犹豫的将大权抓在手里,将许敬宗一脚踢开,更将生死成败一个人背负在身,都显示此人极大之魄力与果决之作风。 是个人物。 岑长倩拱手,谦虚道:“非是在下僭越,实在是时局紧迫,不得不如此。” 欧阳通在一旁叹气道:“话是如此说,可未免急迫了一些,有损许主薄的颜面……” 岑长倩俊脸严肃,断然道:“这等时候,还谈什么人情世故?自此刻起,铸造局内只能有一个声音,那便是死战到底!一切不确定之因素都必须剔除,否则扰乱军心,必败无疑!” 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看着柳奭说的。 柳奭失笑,颔首道:“岑郎君放心,本官既然之前说了由你主导,便决不食言。铸造局守兵没有几个,想守住铸造局就只能依靠书院学子,那些人都听你的,本官心知肚明。” 心里不禁好笑,由岑长倩与欧阳通的态度,便可见许敬宗平素在书院里毫无威信可言。不过细想也能理解,书院大权尽在房俊之手,李二陛下虽然是名义上的书院大祭酒,但是对于房俊极其信任,任其施为。而以房俊之手段,背后又有李二陛下撑腰,自然大权独揽,旁人要么依附其下,要么一脚踢开,绝无分庭抗礼之可能。 只看如今之兵部早成了房俊之一言堂,便可想象书院之状况必定亦是如此…… 岑长倩见到柳奭并未因他架空许敬宗进而攫取铸造局内指挥权而有所不满,不由得送了口气,施礼道:“非是在下狂悖,而是眼下局势危急,吾等受太子诏令死守此地,唯有以此身躯、一枪热血以报太子信重!只是生死攸关,难保有些人见风使舵、苟且偷生,故而不得不如此。” 柳奭连连颔首,道:“理解理解,此亦吾之所想,故而甘愿退位让贤。若有需要本官之初,无论调度辎重亦或是冲锋陷阵,但有所令,莫有不从。” 他的目的与岑长倩一致,那便是务必守住铸造局。 别人或许不知,他柳奭在房俊麾下参预铸造局之筹划、建设、运作乃至扩张,自然知道此间寄托了房俊何等憧憬,耗费了房俊多少心血,又投进来无可计数的钱财。 若是没守住铸造局致使落入叛军之手,最终化为灰烬,那么他下半辈子都无颜出现在房俊面前。 …… 当即,趁着叛军惧怕火炮轰炸而暂时退却的功夫,岑长倩与欧阳通率领学子在预先选好的地点堆置掩体、埋设火药、摆放拒马,做好步步为营、死战到底的准备。 ***** 长孙无忌乘坐马车来到齐王府,下车之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身边仆从眼疾手快,将他搀扶稳当。 长孙无忌长长吐出一口气,摆脱仆从的搀扶,缓缓迈出几步,只觉得浑身酸疼,似乎每一块骨头节儿都泛着寒气。一路从辽东风雪兼程赶回关中,舟车颠簸策骑疾行,甚至有些时候大雪封路不得不弃马步行,这万里迢迢的路程差点要了他半条老命,即便筋骨强健底子甚好,也经不住这般折腾…… 抬眼看了看,前方齐王府的大门已然打开,长史阴弘智快步走出,三两步来到石阶之下,到长孙无忌面前躬身见礼:“在下见过赵国公。” 长孙无忌站直身躯,双手负后,将所有疲惫憔悴尽皆掩藏,目光灼灼的看着阴弘智,缓缓道:“老夫此来之意图,你心中知晓吧?” 阴弘智忙道:“在下自然知晓!” 言语之中,隐隐有些兴奋。 若能推动外甥登上储位甚至皇位,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即便不能,他也愿意跟随长孙无忌搅合一番,将李唐皇室搅得底朝天,方消心头之恨……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齐王李祐 姑藏阴氏与陇西李氏的恩怨由来已久。 阴德妃与阴弘智的父亲阴世师,乃是隋朝开国名将阴寿之子,性情敦厚、武艺超群,弱冠之年便拜仪同三司,迁骠骑将军。隋炀帝即位之后,阴世师“自以世荷隋恩,又籓邸之旧”,故而对隋炀帝忠心耿耿,而隋炀帝亦是对其非常信任且看重,迁其为张掖太守,在阴世师击退党项与吐谷浑的叛乱之后,更授予左翊卫大将军,职掌兵权。 隋炀帝东巡,亲征高句丽,授予阴世师西京留守,辅佐代王杨侑,镇守长安。 大业十三年,唐国公李渊于太原起兵,其时唯有李渊与此子李世民身在太原,长子李建成、三子李元吉以及庶子李智云皆在陇西老家。阴世师当即派人前去搜捕,李建成、李元吉二人逃到太原,却将李智云抛弃,结果十四岁的李智云被隋军捉拿押往长安,阴世师下令斩首。 如此,阴世师依旧不肯罢休,下令“发其坟墓,毁其五庙”,毁掉李家的家庙,挖掘李家的祖坟。 这算是一个隋朝忠臣对于叛逆者的惩罚,但是对于李家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屈辱,自此,李家与阴世师仇恨似海、不共戴天。 其后,李渊率军攻打长安,阴世师拼死守城,最终不敌被俘。李渊对其切齿痛恨,固然为了笼络人心表现得很是大度,诸多隋朝文官武将尽皆既往不咎,甚至委以重任,但对阴世师却毫不手软,“执阴世师、骨仪等,数以贪婪苛酷,且拒义师,俱斩之”。 不过到底为了安抚人心,只斩杀阴世师一人,其一双儿女却得以宽恕,投入掖庭。 其**月娥秀美非常,被李渊赐给此子李世民为妾,深受李世民宠爱,为李世民剩下第五子李祐。也因此,待到李二陛下登基之后,阴弘智得以自掖庭释放,敕封李祐为齐王,阴弘智为齐王府长史。 …… 眼下,长孙无忌登门欲扶持李祐为储君,将来更有可能克继大统、登基为帝,阴弘智岂能不欣喜若狂? 他可忘不了当年父亲惨死、阖家被抄,使得他从一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变成丧家之犬,最终没入掖庭遭受劳累屈辱的悲伤过去。 如今若是流淌着姑藏阴氏血脉的齐王李祐最终得了这李唐的江山国祚,那是何等的快意? 长孙无忌走到齐王府门前,顿了顿,问道:“齐王可知老夫前来?” 阴弘智道:“暂且不知,在下未敢将赵国公的行踪随意泄露,以防不测。” 他知道长孙无忌是偷偷从辽东潜返长安,暗中主持此次兵谏之大局,外人并不知晓,故而并没有事先将他欲登门之事告之齐王李祐。李祐的性格有些草率莽撞,逆反心理极重,谁也料不到待会儿知晓关陇门阀欲推其上位之时,到底会有何等反应…… 长孙无忌颔首,这才迈步进了府门,阴弘智在一侧带路,两人尽皆无言,一路来到齐王府后宅。 一处寝殿门前,早有数十禁卫侍立门前,见到阴弘智前来,这才推到两侧,让出门口。 很显然,阴弘智早已控制了齐王府上下…… 长孙无忌甚为满意,只要李祐在阴弘智的控制之中,便容不得李祐拒绝。按说这等好事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天底下谁不是对那个位置趋之若鹜?可既然有李治、李泰两兄弟的前车之鉴,长孙无忌也不得不考虑万一李祐也拒绝登上储位可怎么办…… 两人来到门前,阴弘智高声道:“殿下,赵国公求见!” 殿内一个满是诧异的声音传出:“你说谁?” 阴弘智瞅了一眼面容严肃的长孙无忌,再次道:“是赵国公求见!” “啊!赵国公不是身在辽东随父皇征伐高句丽么?快请,快请!” 殿内李祐先是惊诧,而后连忙召见。 阴弘智微微躬身,请长孙无忌先行,长孙无忌颔首,抬脚走入殿内,阴弘智紧随其后。 殿内灯火通明,几个面容娇俏的侍女端着茶水糕点等物,一样一样的摆放在一张茶几上,齐王李祐一身常服,懒洋洋的斜倚在茶几之后的软榻上,见到长孙无忌入内,这才坐直身子。 长孙无忌上前,一揖及地,恭声道:“老臣觐见殿下。” 李祐随意摆摆手,打了个哈欠,道:“您老乃是国之勋戚,劳苦功高,这般礼数,本王如何受得?来来来,快请入座,刚好本王有些饿了,让人准备了茶水糕点,这深更半夜的想必赵国公也未用膳,正好一起垫垫肚子。” “多谢殿下。” 长孙无忌也未拒绝,温言上前两步,跪坐在李祐下首,阴弘智则在另一边坐下,然后摆摆手,将殿内侍女尽皆斥退。 李祐瞅了瞅自己的舅舅,又瞅了瞅一脸严肃的长孙无忌,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咽下,然后叹了口气,道:“赵国公夤夜造访,事先不露半点风声,反倒是先联络了舅父……准定没什么好事儿。不过赵国公既然来了,无论好事坏事,本王倒也不妨听听。说吧,您放着这满城乱糟糟的叛军不管,却跑到本王这王府之中,到底所为何来?” 语气不大客气,因为他不喜欢长孙无忌。 作为长孙家的家主,长孙无忌眼中素来只有文德皇后诞下的三个嫡子,似吴王、齐王、越王这等庶出皇子,何曾放在长孙无忌眼内?平素见面也仅只略尽礼数,眼皮都不抬一下。 甚至李祐还好一些,毕竟他个性乖张、任性妄为,素来不讨父皇喜欢,对于储位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长孙无忌也懒得理他。似吴王那等才干卓越、英明果决的皇子,可是没少遭受长孙无忌的打压。 但即便心中不喜欢长孙无忌,却也不敢太过放肆,再傻也知道眼下这阖城叛军乃是长孙无忌一手操控,这位“阴人”为了废黜与他不亲近的东宫,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其阴狠暴戾之处,岂是他区区一个齐王可以抗衡? 心里既是忌惮又有不爽,甚为纠结…… 长孙无忌跪坐的姿势甚是标准,闻言上身微微前倾,以示尊敬,沉声道:“东宫无德,倒行逆施,长安内外怨声载道!陛下早已有易储之志,只是不忍骨肉相残,故而一忍再忍。眼下各地百姓、民夫、军队不忿东宫之统治,相约入城实行兵谏,看似罔顾纲常,实则大势所趋,东宫废黜已是必然。殿下乃是陛下血脉、天潢贵胄,值此朝局动荡、社稷飘摇之际,自当挺身而出、止息干戈,号令天下臣民,拨乱反正!” 他不大在乎李祐的态度,就算对他再多不满又如何?以往李祐固然贵为皇子,但是在他眼中却毫无份量。以后自己能一手将他推上储君乃至于皇帝的宝座,自然也能稳稳将其控制。 乖乖的听话,自然少不了他一场泼天富贵,若是不识时务……废立之间,又有何难? 李祐前一刻还是那副哈欠连天的模样,听闻长孙无忌之话语,一瞬间便瞪大眼珠,所有瞌睡不翼而飞。 他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吃吃道:“赵……赵国公说什么?呃,本王愚钝,不明其意。” 阴弘智在一旁道:“殿下,赵国公之意,眼下叛军入城施行兵谏,乃为了废黜东宫。只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陛下身在辽东,太子授权监国,待到东宫被废黜之后,是必要要当即册立太子的。赵国公以及关陇各家,深知殿下忠孝仁厚、英武果决,有意扶立殿下为太子,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嗬……” 李祐忽然觉得一口浓痰卡在喉咙,咽不下、吐不出,憋得他喘不过气。 赶紧将腰杆坐得笔直,用力呼吸,浑身上下却是遏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威逼利诱 李祐兴奋欲狂。 太子?! 储君?! 居然有朝一日能够轮到自己头上? 若是今日坐上储君之位入主东宫,异日岂不是便可克继大统、登基为帝? 娘咧! 李祐兴奋得满脸通红,舅父也当真糊涂,这等好事砸在头上,还用问什么“意下如何”? 肯定答允啊! 他张嘴便欲一口答允,并且说些什么“多谢赵国公鼎力扶持”“异日荣登大宝,必然不忘今日恩情”之类的话语,但是话到嘴边,却陡然顿住。 被热血冲昏的脑袋稍稍冷静一下,便意识到其中诸多不妥之处…… 他努力稳住心神,屁股挪了挪,狐疑问道:“固然东宫不稳,可尚有魏王、晋王在,此二位皆乃父皇嫡子,顺序自然在吾等庶子之前。何以赵国公退而求其次,舍近而求远?” 有李泰与李治两人在,这储位也好皇位也罢,怎能轮得到他齐王李祐呢?此为退而求其次。李泰、李治两人皆乃文德皇后嫡出,身上流着长孙家的血脉,与长孙无忌骨血相连,何以绕过这两人,前来扶持自己?此为舍近而求远也。 实在是不符合常理…… 长孙无忌耷拉下眼皮,心里有些累。 李二陛下这都是养了一堆什么样的儿子?一个个比猴儿都精就不说了,偏偏还一个比一个主意正,即便是面对储位、皇位这等天下至尊之诱惑,却依旧能够保持神志清醒,深思利弊。 与之相比,自己实在是差了太多啊…… 唯有长子长孙冲还像那么点样子,可是遭遇叵测也就罢了,如今更是落入东宫之手,生死未卜…… 深吸一口气,长孙无忌看了看阴弘智。 他此刻已然心力交瘁,没精力去安抚哄劝齐王李祐站出来占据储位,懒得多费唇舌。 总之,李祐若是依旧不答应,那就再去找蜀王、蒋王、越王……总归会有人觊觎这等泼天之权力。 阴弘智赶紧在往前凑了凑,低声劝道:“这还用问?魏王、晋王乃是赵国公血亲外甥,自然要以他两人为先。只不过那两人不识好歹,不肯居于人下,却又妄想一步登天、手执日月,天底下哪有那等好事?且不说赵国公如何想,外头那些跟着闯进城内兵谏的义军也不干呐!人家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出这等抄家灭族的大事,图的不就是‘利益’二字?若是谁坐上了储君之位,却不肯给他们好处,他们第一个不答应!” 李祐蹙眉,缓缓颔首。 若是如此,倒是可以考虑。毕竟他原本就什么也没有,忽然得了这天赐良机,能够有机会坐拥天下,即便分润出去一些利益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无论给出去多少,还是剩下的多。 可晋王与魏王必不会这么想,因为一旦太子被废,他们本就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天然有着继任储君之资格,逼着他们将到手的利益分出去,难免肉痛…… 如此一想,便觉得长孙无忌之所以放弃魏王、晋王,反而跑到自己这里来恳请自己站出来继任储君,倒也在情理上说得通。 阴弘智再接再厉,续道:“殿下,自古以来,皇权争夺便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感情用事,胜利者固然一飞冲天、手执日月,失败者却尽皆万劫不复,想要活命都难!魏王、晋王拒绝了赵国公,若是您依旧拒绝,赵国公便只能再去寻蜀王、蒋王、甚至越王、纪王……试想,若是他们当中某一个将来继任大位,岂能容许魏王、晋王还有殿下您安享富贵?” 李祐登时悚然而惊。 差点忘了这一茬! 皇权承继,是有规矩的,所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此乃宗祧承继,万世不易之规则!若是将来当真蜀王、蒋王等人登基,必然会有人质疑其身份的合法性,毕竟在他们前边既有“嫡”,又有“长”。 阴暗龌蹉者,会暗中串通魏王、晋王,伺机篡夺皇位;正大光明者,则干脆亮明车马让他们让位给兄长,毕竟法理有度、天道有序,岂能“嫡”“长”不立,而让一个非嫡非长者窃据大位? 可问题是任谁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哪里还有禅让之可能? 唯一的结果,便是想法设法让那些“嫡”“长”或是染病而终,或是惨遭横死…… 李祐胆战心惊的瞅了自家舅父一眼,心底无语。 您这是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根本就不怕我不答允啊…… 眼瞅着李祐面色变幻,又惊又怕,阴弘智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最后道:“若任由他人即位,连通殿下在内,陛下诸子皆难保全,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惨祸不远。可若是殿下排除万难、勇担大任,自当保全手足、兼顾亲情,尽可能的让诸位殿下安享富贵、得以善终。如此,殿下之恢弘胸怀,必将彪炳青史、万民称颂,纵然眼下有人不理解殿下之做法,又能如何呢?自有斑斑青史为殿下记叙功绩!” 嘿! 李祐瞪大眼睛看着自家舅父,这是威逼利诱之后,连越过几位哥哥径自上位的理由都给找好了? 李祐终于心动了,话说回来,谁又会对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无动于衷呢? 只不过眼下还有最后一个担忧。 他看向长孙无忌,喟然叹息道:“非是本王矫情,只是眼下这义军看似勇不可当、大局已定,可太子手中毕竟有东宫六率,尽皆精锐,父皇又已经率军自辽东返回,不日即将抵达关中,若是这段时间之内依旧未能攻破皇城,那该如何是好?” 若是顺利攻陷皇城废黜东宫坐上储君之位,既定事实已然形成,纵然父皇回京,有关陇门阀作为后盾的李祐也不怕。 可若是未能在父皇回京之前达成目标,反倒他早早站出来要废黜东宫,那么在父皇看来就是他残害手足、罔顾亲情,一刀宰了他都有可能…… 长孙无忌断然道:“殿下放心,这种情况绝无可能!东宫六率不过三万余人,如今已被十余万义军围困于皇城之中,没有辎重补给,没有兵源补充,又能抵挡几时?更何况,玄武门外左屯卫已然向义军投诚,愿意在恰当时候起事,攻陷玄武门!故而,殿下不必有此担心,您只需振臂一呼,然后等着废黜东宫、荣登储位即可。” “原来如此!赵国公当真是老成谋国、滴水不漏!” 李祐赞叹一声,眉飞色舞。 在他想来,不仅是自己害怕事情没办好父皇便返回关中,长孙无忌如何不怕?甚至于他比自己更害怕!毕竟绸缪兵谏废黜储君这等事,放在历朝历代都是死罪,最轻也得夷三族! 若无十足之把握,长孙无忌焉敢将他自己与阖族性命押上?其余关陇门阀又岂敢随着他坐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事? “如此……” 长孙无忌看着李祐,问道:“殿下可是答允了?” 李祐想了想,一咬牙,颔首道:“正如舅父之言,本王岂能眼看着其余兄弟为了这个储君之位置而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呢?纵有骂名,让本王一力承担便是,只求能够护佑各位兄弟安享富贵、一世安康!” 长孙无忌抚掌大笑,赞道:“殿下宽厚博爱、兄友弟恭,实乃天下人之典范也!魏王、晋王心中只知利益取舍,却罔顾江山社稷,奇蠢无比!如今殿下勇担大任、挺身而出,必将使得天下安定、人心依附,开创一番前所未有之丰功伟业!” 嘴上说着赞叹的话语,心里却是着实松了口气。 幸好齐王李祐蠢不可耐,没有魏王、晋王审时度势、不甘人下之睿智,更没有魏王、晋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果决! 否则,他还得再去下一家,寻蜀王、蒋王、越王等人耗费唇舌…… 既然李祐已经答允,为免夜长梦多,他赶紧吩咐阴弘智:“立即为殿下准备冠冕王服,稍候便起草诏书,昭告天下,号令阖城义军拨乱反正、废黜东宫!”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心黑手狠 “这个……” 听闻要让他昭告天下,李祐有些犹豫,不大情愿。 按照他自己的心思,既然关陇门阀推他上位,那么自然由他们去推便是,自己暗地里配合,但表面上却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如此最终事成自然皆大欢喜,一旦事败,也能有一个“被迫无奈”的退路。 可一旦昭告天下,那事情便立即定了性,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摘得出来,只能跟关陇门阀一条道走到黑,万一兵谏不成,最大的罪名甚至都落不到这些关陇门阀身上,而是由他这个齐王来背。 这就很危险了…… 脑筋飞速转动,想了想,他一脸犹豫,说道:“赵国公看得起本王,本王自然心存感激,也愿意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只不过本王固然为了帝国基业、天下苍生而不顾生死,可却不能陷于不孝之名。眼下母妃尚在太极宫内,一旦本王昭告天下,太子必定恼羞成怒,进而牵连母妃。若母妃因本王之故遭受荼毒迫害,则本王又与禽兽何异?不若暂且隐忍,待到大局已定,再行昭告天下。” “呵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这等蹩脚愚笨之借口,实在与魏王、晋王相差甚远…… 一旁的阴弘智赶紧说道:“殿下毋须担心,德妃乃是陛下妃嫔,太子焉敢加害?况且太子平素一惯以宽厚仁德示人,标榜仁恕之道,若是因殿下之故而苛待德妃,岂非本性毕露,受到天下人诘难耻笑?故而,若殿下起事,昭告天下,太子非但不敢迫害德妃,反而要想法设法保证德妃的安全,以免他人加害德妃而陷害于太子。” 李祐无语的瞪着阴弘智,心忖舅舅你可当真是为长孙无忌做牛做马…… 心中自是不愿,可见到一旁长孙无忌阴沉的脸色,难免心中惴惴,不敢多言,万一惹得这个“阴人”恼怒,殊为不妥。 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如此,本王亦无话可说。” 长孙无忌颔首,对阴弘智道:“去准备吧,眼下时局紧迫,还需你多多帮衬老夫才行。” 阴弘智登时激动不已,红着脸道:“赵国公恩德,在下谨记于心,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他心里明白,即便自己的外甥齐王成了太子,甚至成了皇帝,短期之内依旧要臣服于关陇门阀,听命于长孙无忌,而长孙无忌才是朝中唯一独揽大权的权臣! 只要能够得到长孙无忌提携,自己定然可以进入朝堂中枢,一步登天! 待到将来襄助齐王稳定局势、培植根基,将皇权一点一点攥在手中,那自己便可取代长孙无忌之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一代权臣…… 心旌摇曳之间,阴弘智豪情万丈、踌躇满志。 长孙无忌自不能在齐王府耽搁太久,确定了由齐王站出来废黜东宫、继承储君之位,那么此次兵谏便算是“师出有名”,只需取得最终之胜利,那么眼下所做的一切便名正言顺。 他叮嘱了齐王李祐与阴弘智一番,便起身告辞,名分大义的事情解决,外头还有十余万叛军需要他统领指挥,说一千道一万,攻破皇城、废黜太子,才是所有谋划之基础。 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一切都将成为笑柄,关陇门阀亦将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李祐与阴弘智一起将长孙无忌送出府门,看着长孙无忌登上马车,这才返回府内。 两人一路踩着甬道的积雪回到书院,将所有人斥退,密谋接下来应当如何行事。毕竟此事风险实在是太大,皇权固然诱人,但是其中所潜藏的危机也足够骇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 另一边,长孙无忌登车离开齐王府,走出一箭之地,便抬手敲了敲车厢壁。 外头自有家将赶紧靠近,在车外道:“家主,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沉声道:“盯紧齐王府,尤其是阴弘智。眼下城内兵荒马乱,万一有东宫的刺客施行暗杀,以齐王府的力量怕是无暇护卫阴弘智之安全。” 车外家将立即道:“奴婢明白,这就派人盯着阴弘智,比不让刺客得手。” 虽然长孙无忌未曾明言,但话中之意已然尽显,有刺客也会去刺杀齐王李祐,谁在乎区区一个阴弘智?长孙无忌话语之中却不提齐王之安危,只提阴弘智,意思不言自明…… 长孙无忌对于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家兵死士甚为满意,在车内低声道:“手脚利落一些。” 家将道:“家主放心,定不让东宫刺客有机可乘。” 长孙无忌满意颔首,道:“去办事吧。” 刺客出于东宫,刺杀齐王不成转而谋害阴弘智,有理有据,谁也不能质疑…… “喏!” 家将当即带着几个死士,策骑离开车队,片刻之后便没入漫天大雪的长街之中。 …… 长孙无忌坐在马车内,前往与皇城一墙之隔的延寿坊,坐镇指挥。 他从车厢暗格之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酒壶,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啜下,香醇的酒气在口腔内萦绕,一道火线顺喉入腹,身子暖了一些,精神也有些振奋。 非是他心黑手狠,实在是阴弘智不得不除。 齐王李祐固然不如魏王、晋王那般聪颖睿智、杀伐决断,却也不是个蠢货,焉能死心塌地的任凭关陇门阀驱策?他自己藏着心思倒是无妨,此乃人之常情,但阴弘智在一旁为其出谋划策,进而左右李祐的行为,这是长孙无忌所不能容忍的。 对于掌控欲极强的长孙无忌来说,齐王李祐,必须完全控制在手中才行…… 很快,马车踏上清明渠上架设的桥梁抵达延寿坊。 延寿坊位于皇城西南,西边与西市毗邻,北边是京兆府所在的布政坊,东边则隔着清明渠与太平坊相望。 之所以将临时指挥攻城的地方设置在这里,一则能够就近根据战局之变化做出最快的决定,再则有清明渠相隔,能够确保安全,以免被皇城的东宫六率陡然冲出,造成杀伤。 大雪之下,延寿坊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无数兵卒在此出出进进,或是策马疾行,或是奔跑步行,将四面八方的消息汇聚于此,然后由坐镇于此的各家杰出子弟做出决定,再通传下去。 有着长孙家家徽的马车驶入延寿坊的坊门,路上的兵卒看得真切,都赶紧避往道路两侧,将路中让出。 马车抵达一处临街的三层楼房停驻,家将挑开车帘,长孙无忌从车上走下,抬眼看了看四周。 这处三层楼房乃是长孙家的一处产业,平素经营茶楼,因靠近西市,生意素来不错。旁边临街的店铺此时早已打烊,门口的幌子也已撤去,但门板、墙壁上的字迹依旧可以看出其所经营之业务,大多是金店当铺、珠宝首饰之类。 长安城建成之初,严格按照“坊市分离”之制度,绝不容许坊市混杂,使得衙门难以管理,且滋生犯罪、影响治安。但是随着长安越来越繁华,汇聚于此的天下商贾、富户数之不尽,庞大的财富导致商业极其发达,单纯的“坊市分离”已经阻碍了商业发展。 尤其是前两年房俊担任京兆尹其间,对东西两市进行改建、扩建,一度将市场搬迁至城外昆明池畔,使得长安城内的大宗贸易、零售商业受到极大冲击,进而有一些店铺开始开设于各处里坊之内。 房俊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一个国际性的大都市,繁华的商业贸易一定是必须的,有更多的钱流进来、有更多的商业贸易,自然就意味着更多的税收,愈发促进长安的繁华。 由此,“坊市分离”的制度虽然依旧存在于衙门文书,但却渐渐废弃,时至今日,多数里坊之中已经开设了商铺,而且同一行业的商铺往往聚集在一处形成规模效应。 譬如这延寿坊内多是金器珠宝店铺,宣阳坊内印染布料的彩缬铺名传天下,而丰邑坊内专门出租丧葬用具的店铺更是别具特色……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公报私仇 长孙无忌踏足楼内,正堂里忙碌的人群尽皆停下,喧嚣的话语声也瞬间寂静,所有人都起身,施礼,恭声道:“见过赵国公!” “嗯,诸位不必多礼,各司其职,勿要耽搁军机。” 长孙无忌目光从诸人面上一一扫过,眉心微不可察的蹙了蹙,旋即舒展,含笑以对。 “喏!” 众人旋即各就各位,开始忙碌起来。 一个二十余岁、相貌堂堂的青年走到近前,正是宇文节,躬身道:“赵国公请到这边就坐。” 言罢,将长孙无忌引着来到主位的椅子上,他自己则在下首相陪,而后续道:“晋王那边,可曾办妥?” 长孙无忌瞅了瞅宇文节,又看了看这满堂青年才俊,却是一个各家家主皆不见,心底恼火逾盛。不过他素来城府深沉,面上不显,略微摇头,道:“晋王殿下不肯。” “啊?” 宇文节大吃一惊,忙道:“怎么会?咱们素来支持晋王,眼下局势尽在掌握之中,距离胜利咫尺之遥,晋王怎能面对梦寐以求的宝座无动于衷?” 这简直不敢想象! 一旦晋王不答允站出来竖起大旗直指东宫,那么关陇门阀此次兵谏的性质就完全变了。此刻他不仅仅暗暗后悔,当初长孙冲串联各家之时,他就应当坚持将此事告知晋王,取得晋王首肯之后再行动,而不是如长孙冲所言那般为了保密,实则是想尽可能的攫取更多的主动权,减少晋王的参预,便于以后对晋王的控制。 面对这个关陇门阀的后起之秀,长孙无忌倒是客气一些,淡然道:“晋王自有想法,倒也情有可原。” 屁的情有可原! 宇文节都有些冒汗了,疾声道:“若晋王坚持不就,倒也无法,不过退而求其次,当恳请魏王出面。” 虽然关陇门阀素来与晋王亲近,推晋王上位更能保障关陇门阀的利益,不过既然晋王不肯,总不能拿刀子逼着他吧?退而推魏王上位,倒也不是不行,反正眼下随着兵谏的胜利,关陇门阀将会完全主导朝堂,即便是魏王也休想摆脱关陇门阀的控制。 长孙无忌淡淡道:“便是魏王也不肯……不过老夫已然说服齐王殿下,这回便让齐王来吧。” 宇文节无语。 虽然都是陛下的儿子,可齐王能与魏王、晋王相比么?有魏王、晋王在,哪里轮得到齐王继任储君甚至登上大宝?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可眼下既然魏王、晋王坚持不干,那也只能暂且将齐王推出来顶缸,首先解决了“师出有名”的根本问题再说。只不过如此一来,即便兵谏胜利,后续的麻烦事也多不胜数。 毕竟越过魏王、晋王而将齐王推上储君之位,明显与天下氏族奉行的“宗祧承继”严重背离,届时必定物议沸腾、群情汹汹…… 长孙无忌摆摆手,道:“此事自有老夫负责,毋须尔等担忧。眼下战局如何?” 宇文节也知道长孙无忌必定有所谋划,虽然事出意外,但让齐王站出来也算是补救之策,便道:“晚辈自不敢在赵国公面前置喙……战局还算顺利,眼下义军已然包围皇城西、南两面,正全力攻城。不过东宫六率拼死力战,且火器犀利,暂时并无进展。” 长孙无忌起身,来到墙壁一侧,看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张巨大长安城舆图,上面不仅标注了当先义军所在之位置、数量、归属何家,亦有东宫六率的大致防御态势,尤其是这张舆图上将整个长安城的地形地势绘制得纤毫毕现,就连街巷的走向、坊墙的高矮长短都一一呈现,整个战局如观掌纹。 不仅捋须颔首,正欲夸赞几句,目光撇到舆图左下角处,见到上面“兵部测绘,房俊监制”的字样,一股郁结之气瞬间塞满胸膛,一张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又是这个棒槌! 自从房俊入主兵部,便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舆图之绘制更是重中之重,甚至不惜为此特意培养一批精通算学、地理的官吏,且新创了一种绘图之法,然后花费庞大的人力物力,在全国之内重新绘制舆图。 甚至将兵部细作派往周边各国,不计成本的将周边国家的舆图都绘制出来。 这般举措,自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不仅使得国内各州府县的地理地势愈发详尽细致,东征之时大军每攻略一处,都能够事先在舆图之上清清楚楚的了解周边地形,为调兵遣将布置战术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可以说,仅凭此一项,房俊的功绩便足矣封侯,甚至从此被载入史册,以供后世敬仰。 然而,房俊越是出色,长孙无忌就越是恼火。 曾几何时,这个棒槌在长孙冲的光芒掩盖之下如若无物,朝野上下只知长孙冲前程似锦,谁在意过房俊是哪个?即便尚高阳公主,其地位相比长乐公主亦是天差地别。 但是最终,长孙冲铸下大错不得不流亡天涯,那个粗鄙莽撞的棒槌却乘风而起、青云直上,成为贞观群臣之后下一代的领军人物,就连李二陛下都赞叹一句“宰辅之才”,且对其甚为器重。 诚然,长孙无忌承认房俊却是有些才能,尤其是文采之道当世几乎无人能及,但其之所以在仕途之上取得这般辉煌的成绩,时至今日甚至与他们这些贞观勋臣平起平坐,更多还是“时势造英雄”。 若是长孙冲没能一失足成千古恨,那么如今房俊的地位,必然便是长孙冲的。 而导致长孙冲犯下大错万劫不复的根本原因,却正是因为房俊……如此种种,长孙无忌怎能不将房俊恨之入骨? 心口有若压了一块巨石一般难受愤懑,回头看着宇文节,道:“方才老夫见到城中多处里坊起火,且有乱兵混杂其中,百姓商贾多受掳掠。可否颁布命令,严禁此事在此发生?” 宇文节道:“已然颁布严令,若有类似事件在此发生,必定严惩不怠!只不过各家组成之义军多有奴仆、家兵甚至一部分家中子弟拉出来的军队,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偶尔有人罔顾国法藐视军纪,则很难杜绝。” 说白了,眼下入城这些所为的“义军”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将军规军纪视若无物,很难约束其不会见财起意。而且眼下城内乱糟糟的,纵然有人闯入里坊之内掳掠,只需事后不留下明显的证据,便很难追责。 如此,愈发造成入城的军队恣意掳掠…… 长孙无忌点点头,道:“兵荒马乱的,难以约束,发生一些意外亦是不可避免,很好。” 宇文节:“……” 乱兵肆虐长安,这不仅对帝国根基损害严重,而且很容易将阖城百姓商贾尽皆推到义军的对立面,使得百姓商贾对于此次兵谏极尽抵触,甚至表示厌恶。 对于这等情况,这位关陇门阀的领袖居然评价了一句“很好”…… 长孙无忌不理宇文节,招手将门口侍立的家将叫来,吩咐道:“城中兵荒马乱,有乱兵掳掠城中各处里坊,甚至对勋戚之家打砸抢掠。如带人前往各处里坊巡视,挨家挨户的看看是否曾遭受乱兵洗劫,譬如房家……” 那家将心领神会,躬身道:“喏!”便欲转身离去办事。 “慢着!” 宇文节大吃一惊,急忙将那长孙家的家将拦住,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长孙无忌,质疑道:“吾等此次兵谏之目的,乃是攻陷皇城废黜东宫,而不是纵兵入城为祸百姓,更不是排斥异己、公报私仇!眼下梁国公远在江南,房俊更是率军西征与大食人浴血奋战保卫帝国边陲。此等时候,赵国公岂能纵兵闯入房家,对一群老弱妇孺杀伐掳掠?更何况房家此刻尚有高阳公主身在府内,您这般做法,岂非让卫国戍边、征战杀伐的将士寒心?绝不可为也!”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内部分裂 见到长孙无忌意欲指使家奴纵兵侵犯房府,宇文节简直出离愤怒。 这一次关陇各家纠集“义军”闯入长安城围攻太极宫,说得好听是“兵谏”,实则与谋反何异?太子毕竟是李二陛下金典册封,纵然再是不满意,那也只能由李二陛下颁下圣旨予以废黜,岂能由臣子越俎代庖? 只不过关陇门阀势大,旁人无力阻止,最终将其办成既定事实,逼着李二陛下捏着鼻子认下而已。 这已然是大逆不道之行径,朝野上下不知多少非议。 若是再对贞观勋戚之家纵兵侵犯,势必引起强烈的反弹,使得关陇门阀之所作所为遭受无穷无尽的诘难与谩骂,就连当初侯君集谋反,朝廷尚能网开一面赦免其子嗣之死罪,如今关陇门阀发动“义军”“拨乱反正”,却祸延家属,何其暴戾? 此举必然使得朝野上下尽皆对关陇门阀厌恶敌视,殊为不智。 况且长孙家与房家之恩恩怨怨天下人尽皆知,如今趁着“义军”入城的机会公报私仇,简直狭隘龌蹉,宇文节深以为耻。 宇文节反应激烈,语气之中丝毫不敬,长孙无忌却也没有恼怒,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说道:“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夫固然与房家素有积怨,却也不至于在这等要紧时候公报私仇。眼下这长安内外虽然无人站出来对抗咱们关陇,但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心向东宫,暗中坏吾等大事。必要时候,杀鸡儆猴、敲山震虎,方能震慑那些人,使得人心所向,无人掣肘。汝虽然也算是关陇小一辈的青年才俊,然则老夫之决定,岂有你质疑之余地?若听命行事自然最好,若是心有不忿,大可回家去,让别人来。” 他心里的火气也隐隐有爆发之预兆。 自己万里迢迢从辽东潜返长安主持大局,为的还不是能够取得此次兵谏的完美胜利,给关陇各家攫取更多的利益与权力?这一把老骨头颠簸万里,都快要散了架,结果回到长安城,来到此间,却发现关陇各家连一个家主都不在,只是派了一群所谓的后起之秀…… 简直混账! 各家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虽然响应长孙无忌之号召,愿意废黜东宫,另外扶持一位太子,但却是心有忌惮,故而各自留下一条退路,不肯拼尽全力。 然而自始至终,号召发起此次兵谏的长孙无忌却是全力以赴,甚至连长孙冲都陷了进去,这如何不让长孙无忌恼火? 老子拼死拼活,将阖族性命押上,你们却都等着捡现成的? 天底下没那样的好事! 就从房家开始,然后一家一家的扫荡过去,将关陇门阀彻底推到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对立面,要么你死要么我活,再无任何转圜之余地。 宇文节能够做到尚书左丞,尚书省的实权人物之一,自然非是家族势力那么简单,其本人之权谋智慧完全不差,当即便明白了长孙无忌的险恶用心。 他一揖及地,断然道:“既然赵国公如此说法,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这便返回家中,闭门思过,也预祝赵国公心想事成。” 言罢,也不看长孙无忌阴沉的脸色,转过身,大声道:“宇文家子弟何在?” “在!” “郎君有何吩咐?” 堂中有十余人闻声赶紧放下手中事宜,聚拢过来。 宇文节淡然道:“赵国公英明神武,于此间主持大局,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毋须吾等掣肘。汝等这就随吾返回家中,敬候佳讯便是。” 言罢,大步向门口走去。 堂内喧嚣尽去,落针可闻。 不仅宇文家的子弟一脸懵然、不知如何是好,其余各家的子弟也一脸呆滞,不知发生何事。 兵谏上位成功,这边却闹起内讧了? 待到宇文节脚步不停,已然走出门口,宇文家子弟方才如梦初醒,赶紧冲着长孙无忌施礼,而后齐齐追着宇文节而去。 长孙家的家将走到长孙无忌身边,低声询问:“家主,是否……” 长孙无忌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眼皮子不断抽搐跳动,心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不过到底压制下去,缓缓道:“随他去吧,不必理会。” 纵然此刻心中恨不能将宇文节千刀万剐,却也知道一旦如此做了,势必使得本就千疮百孔的关陇联盟离心离德,眼下乃是要紧时刻,断不能出现这等自乱阵脚之事。 待到此次兵谏之后,有得是法子拾掇这个狂妄小辈…… 他环顾堂内,见到诸人尽皆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便沉声道:“诸位勿要受到干扰,继续竭尽全力,此战不容有失!” “喏!” 诸人躬身应允,这才转身继续手中的事宜,只是难免心中惴惴,不知宇文家何以忽然退出。更担忧随着宇文家的退出,本就不如以往紧密的关陇联盟,会否愈发松散,各怀心机…… 长孙无忌回到椅子上坐好,目光阴沉的盯着墙壁上的舆图,心中怒火升腾,几欲发狂。 自他当年追随李二陛下,后成为关陇领袖支持李二陛下全力争夺皇位开始,二十余年威望卓著、地位显赫,从来都是关陇第一人,即便是当年的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独孤览等人在自己面前亦是恭恭敬敬、言听计从。然而如今,却连宇文节这等小辈都敢在他面前极力反驳,半点颜面都不留。 恼怒过后,却也难免有几分英雄迟暮之落寞,世易时移,瞧瞧马周、房俊、刘仁轨、薛仁贵等人都已经渐渐占据朝堂高位,手掌文武权力,一个个雄姿英发、光芒万丈,而长孙家却还是要依靠他来苦苦支撑。 后继无人,实在是天底下最大之悲凉,哪怕是创下无双之功勋,缔造山岳一般的基业,然则却无人能够继承并发扬,这一辈子走到头的时候,回首前尘,一切又所为何来? 想想自己一手创下的丰功伟业,再想想家中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长孙无忌胸腹之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便是浓浓的失落。 纵然眼下之兵谏能够取得最终成功,废黜太子扶立齐王,关陇门阀重新占据朝堂主导又能如何? 怕是在自己死后,长孙家“关陇领袖”的地位便不复存在,长孙家的子嗣们则要仰人鼻息…… 这等消极的念头刚在心中升起,长孙无忌便悚然而惊,赶紧将其死死压下,深吸口气振奋精神。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除去排除万难勇往直前之外,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好走?若是此番不能废黜东宫,那么关陇门阀就将要面对东宫狂风暴雨一般的报复,而长孙家更会首当其冲。 无论为了关陇,还是为了长孙家,此次兵谏都只能胜、不能败! 纵然自己后继无人,可只要今日这份矿石功勋落实,那么长孙家的子嗣后裔将因此大受裨益、福泽数代。甚至于若是反过来想一想,自己之后长孙家再无出类拔萃之子弟,逐渐丢掉主导关陇之地位,进而与皇权的摩擦也将越来越小,不至于被当作皇权复苏的绊脚石、拦路虎,可以优哉游哉的富贵荣华,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恰在此时,两个青年大步走入堂内,一个满身甲胄、身材魁梧,皮肤倒是如女子一般洁白,另一个修长英挺、眉目俊朗。 两人来到长孙无忌面前单膝跪地,那肤白魁梧者恭声道:“启禀赵国公,方才有细作来报,言及荆王殿下派人去往玄武门外左屯卫军营,与谯国公密谋一番之后离去。” 长孙无忌看看眼前的青年,英气勃勃魁梧健硕的模样,甚有几分英武之气,只是这皮肤白得很,自然是认识的,神武郡公府窦家的子弟,窦德威。而另一个相貌俊美的青年,乃是洛阳贺若家的子弟,前隋宋国公、上柱国贺若弼之嫡孙贺若连城……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后继无人 长孙无忌问道:“可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贺若连城回道:“当时谯国公屏退左右,唯有其军中长史游文芝在场,故而暂且未能知晓其所谈为何,况且那游文芝与荆王府素有往来,不清不楚,吾已盯其许久,许是荆王府的人亦未可知。” 长孙无忌沉吟未语,实则心里是有些不满的。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玄武门之重要?驻守于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就好似皇宫大内的两把锁,锁起来的时候如山如岳,莫可进其半步;可一旦将这两把锁打开,玄武门便毫无屏障。 此等重要之所在,又事先盯着游文芝,居然时至今日也只是得到一个“许是”的猜测…… 或许不是没有认识到这个游文芝足矣在荆王府与左屯卫之间牵线搭桥,而是根本抓不到人家的把柄,无可奈何。 这就是能力问题了…… 眼前这两人虽然都算是关陇门阀的后起之秀,但是相比于宇文节更差一层。尤其是他曾听闻这两人当初皆被房俊好生教训,窦德威甚至被打断了一条腿,简直颜面扫地……呃,好像这个评价过于苛刻了,事实上,关陇门阀这些素来骄纵的子弟,有几个没被房俊收拾过? 房俊面对关陇子弟之时,基本可以说是碾压一片,无人能与其相提并论,即便是长孙冲也一并在内…… 这么一想,便觉得是房俊太过妖孽,而非是关陇子弟无能,心里的不满也消减了一些。 人生于世,总有一些人资质纵横、天赋异禀,旁人再是努力亦难以望其项背,房俊这个妖孽似乎便是那样的存在…… 不过固然对这两个所谓的“关陇才俊”有所不满,但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非是怒极绝不会表露颜色,便微微颔首,道:“一定要盯紧柴哲威,左屯卫但有异动,定要第一时间来报,休要误了大事。” 贺若连城忙应下,窦德威有些疑惑:“按说先前赵国公您已经亲自登门拜访,谯国公也给了肯定之答复,这会儿不至于投往荆王殿下那边吧?若是如此,那可就等于剥了赵国公您的面子,自此与关陇为敌,那可就太过糊涂。” 长孙无忌瞅了他一眼,想要教训两句,不过还是忍住,只是淡然道:“与荆王之人私会,并不意味着便是投往荆王那边,毕竟咱们关陇与荆王对他的要求基本一致,那便是出兵攻打玄武门。只要柴哲威按时出兵,你怎能分辨他到底心向哪一方?再者,即便投往荆王那边,也不意味着便与关陇是敌非友,眼下局势瞬息万变,前一刻的敌人,下一刻有可能成为盟友。而眼下之盟友,却转眼之间便可成为敌人。” 窦德威听得一脸懵然,瞅瞅贺若连城,同样亦是不解。 宇文节走后他们连人才进来,故而并不知宇文节与长孙无忌之间发生冲突,甚至领着宇文家子弟退出此次兵谏,所以被长孙无忌一番话语弄得一头雾水,难解其意,还以为是长孙无忌不满他们两个,这才出言敲打…… 想到这一层,两人有些诚惶诚恐,赶紧躬身道:“赵国公教诲,吾等铭记在心,必定追随骥尾,甘效犬马之劳。” 长孙无忌愈发不满,这两人休说与房俊相比天壤之别,便是宇文节也比他们强得多…… 心底不待见,便失去耐性,随意的摆摆手,道:“下去吧,记得盯紧左屯卫,一旦其有所异动,立即来报。当左屯卫进攻玄武门之时,咱们要在皇城这边予以配合,牵制住东宫六率的兵力,使之不能驰援玄武门。” 他心中清楚,别看眼下皇城之外打得如火如荼,数万大军奋战厮杀,但是决定此次兵谏胜败之枢纽,却还是要在玄武门。 若能攻陷玄武门,自可直入禁宫大内,内外开花,彻底击溃东宫六率。 否则,东宫六率的精锐据城而守,皇城之内又辎重繁多、补给充沛,这一场围城战就会变得旷日持久。他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施行这一场兵谏,就是掐准李二陛下驾崩、朝中大将以及数十万大军尽在返程途中,只要长安城内废黜东宫,造成既定事实,待到李绩等人返回长安,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 除非他们还想打一场大战,只不过纵然要打,关陇门阀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分大义皆在,谁打谁就是叛军。 李绩也好,程咬金也罢,甚至尉迟恭、张俭、程名振等人,哪一个不是自珍羽毛,精明透顶? 断不会不顾一切押上身家性命…… 总而言之,玄武门乃是重中之重,兵谏之成败,大多要在此地呈现。 “喏!吾等定然盯紧左屯卫,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窦德威与贺若连城齐声应诺,而后见到长孙无忌面色淡淡的摆摆手,便赶紧告退而出。 出了正堂,走上街巷,窦德威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落雪纷纷,问道:“快天亮了吧?” 贺若连城估摸一下时辰,颔首道:“此时大抵已经寅时,今日下雪,顾忌再有时辰就要亮天。” 两人并肩行走,身后忽然一阵马蹄声响,两人赶紧躲向一旁,却是避之不及,一队起兵自身后呼啸而来,毫不减速,猛地从两人身边掠过,碗大的铁骑踏碎路面冰雪,朝着崇仁坊的方向扬长而去。 “娘咧!” 窦德威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登时气得须发倒竖,怒喝道:“谁家的狗崽子这般没规矩?他娘的这是你家开的道啊!” 贺若连城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回过神来,赶紧拦住暴怒的窦德威,劝阻道:“罢了罢了,小点声!刚才过去的乃是长孙家老五长孙温。你骂他狗崽子,就不怕赵国公找你理论?” 窦德威愣了一下,忿忿道:“不当人子的东西!” 贺若连城却瞅着长孙温消失的方向,沉吟道:“这等时候,长孙温何以还要回家一趟?” 两人这时候已经从延寿坊走出来,站在街道上,北侧便是临街的京兆府衙门,长孙温一行正是沿着街巷进了战火纷飞的皇城前东西走向的大街,一路向东直奔崇仁坊的方向。 窦德威瞄了一眼,嘿的一声:“管他呢?那小子性情凉薄狼心狗肺,连自己的兄长都陷害,真特么不是个东西!咱们还是赶紧去往芳林门,盯着左屯卫吧!万一没有及时注意到柴哲威那厮的动静,误了大事,长孙阴人搞不好当真能够阵前斩将,将吾等杀鸡儆猴……” 说到长孙无忌,贺若连城也打怵,连连颔首:“兄长说得对,速去,速去!” 两人出了延寿坊,汇合各自的部署亲兵,冒着大雪打马向北,直奔芳林门而去。 ***** 长孙温带着十余名家兵出了延寿坊,径直向东穿越整条皇城大街,路过朱雀门的时候见到城下火光熊熊、震响隆隆,厮杀声搅得漫天大雪都席卷飞扬,无数兵卒吼叫着冲到朱雀门下,却被城上丢下的震天雷炸得支离破碎、惨嚎连天,战况极其惨烈。 心中不由得冒出对于房俊的忿恨,若非那棒槌鼓捣出这震天雷,阖城义军岂能这般被动,团团围困皇城却攻而不克? “驾!” 马鞭抽打马匹,战马四蹄翻飞,眨眼来到安上门与务本坊之间的地域,这里乃是长孙家的家兵负责攻打的区域。他策骑来到长孙家军队近前,点齐百余精锐,摇旗呐喊着来到崇仁坊。 坊门处的兵卒远远见到长孙温带兵前来,都知道今夜这阖城叛乱皆是出自关陇各家之手,而长孙家更是关陇领袖,故而谁敢阻拦长孙温?只能打开坊门,放其入内。 坊卒以为长孙温是回家办事,孰料这百余骑蹄声隆隆的进了坊内,却没有返回长孙家,而是拐了个弯,径直来到梁国公府门前……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猜测 黎明之前的天空阴暗无风,长街之上落雪纷纷,梁国公府门前的两个石狮子挺胸凸肚、威武矗立,数十名浑身甲胄腰挎横刀的家兵部曲站在门前大雪之中,横眉立目,精壮剽悍。 历朝历代,大多对于民间藏匿兵刃道具管理松驰,但绝对禁止私藏甲胄,毕竟两军对战之时甲胄的作用要远远大于兵刃道具。 但也有些朝代对甲胄的管制亦是松懈,甚至鼓励民间私造甲胄,而这些朝代大多是施行府兵制,譬如北周、隋、唐。 大唐对于兵刃甲胄的管控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毕竟开国之初便承袭隋制延用府兵制,天下青壮闲时为农、战时为兵,且需要按照规定时间番上戍边、为国征战,这些府兵皆是自带兵刃甲胄甚至战马粮秣,如此极大的减少了国家后勤消耗。 否则,此番关陇门阀所谓的“兵谏”也不能聚拢如此之多的叛军,大部分装备精良,队正以上几乎尽皆着甲。 …… 大雪簌簌落下,长街尽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雪夜的静寂,一队骑兵自大雪之中突兀的疾驰而来,马蹄踩踏街上的积雪,冰屑雪沫四下飞溅,气势汹汹的奔腾而来。 梁国公府门前的家兵部曲神情一紧,纷纷握住腰间横刀的刀柄,凝神向着这群骑兵看去。 须臾,这队骑兵来到大门前,纷纷勒住缰绳,前边几匹战马人立而起,“希律律”一声长嘶。 “来者何人?” 房家家兵部曲见到对方尽皆体型剽悍、跨刀着甲,心知来者不善,赶紧上前喝问。 长孙温一马当先,立在房府大门前,仰头看着门额上“梁国公府”的鎏金匾额,脑海中不由想起当初因为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两人言语冲突,从而房俊硬闯长孙家的一幕。 那个时候,长孙家乃是权威赫赫的贞观第一勋戚世家,领袖关陇,威压海内,却被房俊那厮硬生生将颜面剥掉,狠狠踩在脚下,沦为天下笑柄,长孙家上上下下尽皆感受到屈辱! 不过没关系,风水轮流转,今时今日长孙家已然控制全城,不久之后房家全力支持的东宫太子亦将废黜,没有了太子作为靠山,房家父子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门前房家部曲出声喝问,长孙温一脸不屑,缓缓道:“今夜义军入城兵谏,受到万民拥戴,不过却又屑小之辈趁乱闯入各处里坊烧杀掳掠,被巡城兵卒追捕却潜入崇仁坊内。坊内各家皆乃朝廷重臣,不好擅自惊扰,故而报于齐王殿下知晓,眼下吾奉齐王之令,阖城搜索贼人,还请房家放开门禁,让吾等入内搜索。” 房家门前的家兵部曲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惊奇问道:“纵有乱兵掳掠,但追捕乱兵乃是京兆府之职责,何以要报于齐王知晓?” 这消息实在是太过诡异惊诧,使得他们居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长孙温乃是要进入房家搜捕乱兵…… 长孙温一脸不耐烦,冷笑道:“尔等奴婢之辈,有何资格在此聒噪?速速让你家主人出来说话,否则,吾当怀疑你家私藏乱兵贼子,必破门而入!” “娘咧!” 房家家兵部曲勃然大怒,“呛啷啷”一阵金铁交鸣,纷纷抽出腰间横刀,在门前石阶上凛然相对,雪亮的横刀在门前灯笼光芒的映照下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为首的家兵拦住同伴,道:“稍安勿躁,待吾入内通秉,不过若有人胆敢擅闯,格杀勿论!” “喏!” 一众家兵怒喝一声,目光灼灼的盯着长孙温等人。 长孙温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他身后兵卒超过一百,各个披甲执坚,尽皆精锐,房家固然底蕴深厚,可是这府邸之中又能有多少家兵部曲?大抵连五十人都没有!只要自己硬闯,房家绝不可能拦的住。 在他眼中,此刻的房府完全就是大门洞开,予取予求…… 那家兵反身进了大门,一路小跑赶到灯火通明的正堂。 正堂内,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都在座,善德女王已被送往后宅休息,城内战火连绵,时不时有里坊起火,火光映透夜空,三个女主人哪里睡得着?都强撑着坐在这里。 高阳公主靠在椅子上神情恹恹,眼皮子已经快要抬不起来,原本贪图好玩穿了一身甲胄,此刻却觉得又沉又重,压在身上连喘气都困难,且困顿不堪,甚是难受。 武媚娘与金胜曼倒是神采奕奕,两人凑在一处紧挨着,时不时的小声说话。 家兵快步入内,施礼之后禀报道:“长孙温率兵来到府门之外,说是奉齐王之命入府搜捕乱兵贼人,且扬言若是不许,便要硬闯。” “混账东西!” 原本昏昏欲睡的高阳公主温言,登时精神起来,娇叱一声,玉容满是恼怒:“这厮疯了不成?连梁国公府也敢擅闯,当真是不知死!齐王也是胆大包天,真以为本宫收拾不了他……诶?” 说到这里她才反应过来,一脸疑惑:“为何是齐王下令?齐王凭什么下令?” 那家兵道:“吾亦不知。” 高阳公主又望向武媚娘。 武媚娘只是略一思索,便明白缘由,慢条斯理道:“此次关陇各家施行兵谏,纵兵入城,其目的乃是废黜东宫。不过废黜东宫自然不是他们最终目的,一切都是为了扶立晋王上位。但是眼下看来,晋王并没有听从长孙无忌的安排,甚至……连魏王也拒绝了长孙无忌的拉拢,故而他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寻到齐王,将齐王推上去。” 说到此处,她秀美妩媚的面容绽放出笑容:“若是晋王亦或魏王站出来,号召朝野上下废黜东宫,许是还有几分成事的希望,毕竟陛下属意晋王之事朝野尽知,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之下,慑服于关陇门阀的淫威亦算是识时务。不过晋王、魏王不站出来,仅凭一个齐王,如何服众?说到底,齐王无德无行,且是陛下庶子,越过三位嫡子而扶立一个庶子,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听着武媚娘的分析,高阳公主连连颔首,不过听完却依旧难以释疑:“若是长孙无忌扶立雉奴上位,或许父皇回京之后也能捏着鼻子认下。可齐王上位……父皇断然不会应允,储位也好,皇位也罢,只能在三个嫡子当中选出,否则废嫡立庶,岂非天下大乱?” 秀美的面容浮现浓浓的担忧。 不止是父皇不会允许齐王越过太子、晋王、魏王上位,便是天下人也不会允许。若想事后不被天下人诘难指责,且让齐王坐稳储位,唯一的办法便是让“陛下无嫡”。 如此,父皇才能不得不接受齐王上位之事实,天下人亦是无话可说。 这等结果自己既然能想到,青雀哥哥和雉奴又怎能想不到呢?可他们固然想到了自己的悲惨下场,却依旧能够坚持本心,顾念手足之义、血脉之情,不向邪恶妥协…… 想到这里,高阳公主忍不住潸然泪下。 可悲伤之余,心中依旧有着疑惑:将太子、晋王、魏王尽皆杀掉,固然能够解决齐王上位的名分问题,可一旦父皇回京,面对屠戮自己三位嫡子的长孙无忌,岂能不将其阖府屠尽、三族尽灭? 以父皇的心性,莫说眼下文德皇后已死,就算文德皇后还活着,也绝对阻止不了父皇的疯狂报复! 长孙无忌他怎么敢那么做呢? 武媚娘面容阴沉,目光闪烁,伸出手去握住高阳公主的纤手,想了想,还是说道:“或许,陛下在辽东有了什么意外,要么短时间内不能理事,要么……已经回不到长安。” 高阳公主豁然抬头,惊骇欲绝。 武媚娘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只是猜测而已,真相如何,尚未可知……不过眼下如何解决长孙温登门搜捕,才是最为重要的。”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雪夜危机 听闻武媚娘的猜测,高阳公主已然惊骇欲绝、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眼下被长孙家的人欺上家门? 武媚娘暗叹一声,虽然只是猜测,但她心底却还是很有几分自信,而高阳公主乍闻这等消息,一时间心神失守亦是正常。一个倍受父兄宠爱的金枝玉叶,陡然之间听闻父皇可能已经驾崩的消息,的确会有一种天塌下来的绝望。 她站起身,柔声道:“殿下且坐在堂中,待妾身出去看看。” 也不待高阳公主回应,便转身欲走向门口,一旁的金胜曼站起,上前拉住她的手,清声道:“吾陪着你。” 武媚娘回头看她一眼,见她秀丽的面容满是坚毅之色,便微微一笑,反手握着金胜曼纤长的手掌,联袂走出正堂。 堂外,大雪纷纷,甬道两侧,数百披坚执锐的兵卒无声的伫立于风雪之中,见到武媚娘与金胜曼走出堂中,这些兵卒齐刷刷单膝跪地,无数甲叶在倏忽间碰撞发出“唰”的一声闷响。 武媚娘驻足,身后披风迎风鼓荡,风姿绰约的立于雪中,秀眸从这些家将部曲身上一一扫过,红唇轻启,嗓音柔媚:“诸位皆乃房家家将部曲,值此危厄临门之际,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早在房俊西征之时,便从骊山农庄调了一批部曲入府。这些部曲皆是房俊旧部,或是家中一无牵挂,或是因伤退出军队,被房俊收留安排在骊山农庄,分配田地,安享余年。 固然这些部曲多有残缺之人,但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放在战场上或许难以承受高强度的战斗,若以之戍守家园,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听到武媚娘的话语,这些部曲齐声大喝:“义之所在,百死不悔!” 数百人黑压压的单膝跪在梁国公府正堂前的空旷场地上,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坚若磐石,数百道声音汇聚一处,一道汹涌澎湃的气势冲天而起,将漫天落雪都搅得翻卷鼓荡。 武媚娘凤眸之中光芒闪闪,固然是女儿之身,却也被这一股壮怀激烈的气势激得心潮澎湃,微微抿抿嘴唇,清声道:“好!房家世代忠良,乃是朝廷柱石、帝国辅弼,眼下儿郎仍然率军鏖战西域,爬冰卧雪与入侵大唐国境的大食人浴血奋战,直至此刻,生死未知。然而却有蟊贼屑小欺吾房家无男丁,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居然打上门来!吾虽然身为女子,不能持刀握枪与敌死战,却也不愿坠了房家的门楣,便请诸位随吾同去,让那些意欲闯进房家大门的贼子,问问吾等手中横刀是否答允!” “喏!” 数百人再次齐喝,士气暴涨。 武媚娘展颜一笑,妩媚的面容在风雪之中平添几分坚毅,缓缓道:“贼人欲进入房家大门一步,除非从吾之身躯上踏过去。” “吾等誓死追随!” 所有部曲都红了眼! 看着武媚娘国色天香的面容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看着她转过身,婀娜的身姿走向大门,看着她红色的披风在身后摇曳翻飞,步履稳定,风姿绰约的背影居然有了那么几分不逊须眉的英武气慨,数百部曲“唰”的一声站起,默然无语,脚步坚定的紧随其后。 都是热血汉子,都受过房俊恩惠,甚至这些人当中许多家人都托庇于骊山农庄,早已将这条命给了房俊。眼前这千娇百媚的女子亦敢亲自面对贼人,若是他们任凭贼人侮辱房俊的女人,将来哪里还有颜面再见房俊? 他们也都知道眼下阖城上下皆是叛军,一旦长孙家意欲对房家不利,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千军万马踏平房府。 然而那又如何? 正如武媚娘所言,想闯入房家大门一步,就只能从他们这些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但凡有一口气在,焉能让房家遭受贼人凌虐? …… 房家大门外,长孙温骑在马上,手里摆弄着马鞭,时不时抬头看看飘着大雪的天空,估摸着时辰。 不过就算他再是迫不及待想要冲进房家打砸一通,将当初房俊赐予长孙家的耻辱加倍奉还,却也不得不忍着脾气。入府搜捕乱兵的借口如同玩笑,但起码也算是一个借口,该给予房家的尊重必须给到,房家父子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无论人脉、功勋都是一等一,朝中、军中拥趸无数,若是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敢冲进入恣意妄为,将来必成为受人诘难之把柄,父亲也绝对不会允许他那么鲁莽。 不过打招呼也仅只是一个程序而已,无论房家如何回应,今日都非得冲进府去不可。 父亲倒是未必想着当初被房俊冲入长孙家的那些屈辱,但杀鸡儆猴,以冲击房府给那些不肯服从于关陇的各方势力一个警告却是必须的…… 正自不耐烦,忽然听到府内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长孙温登时变了脸色,胯下战马亦受到惊吓,不安的踩了踩蹄子,转了半圈。 旋即,两道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内,随着渐渐走进,长孙温见到居然是武媚娘与金胜曼这两个防菌的小妾亲自出来…… 看着两女那绰约的风姿,秀美的面容,长孙温狠狠吞了一口唾沫,心里琢磨着若是待会儿冲入府内,趁机将两女掠到一处必经所在,岂非美哉?长安城内觊觎武媚娘美色者不知凡几,那金胜曼更是新罗公主,金枝玉叶,若能尝一尝个中滋味,折寿也无憾呐…… 他这边心猿意马,武媚娘已经与金胜曼挽着手来到门前石阶上站定,居高临下俯瞰着府门前街上黑压压的骑兵,面色不变,柔媚的嗓音提高一些:“何方鼠辈,胆敢擅闯房府?” 长孙温策骑向前一步,目光贪婪的在两女玲珑浮突的娇躯上巡视,口中嘿的一声:“在下长孙温,奉齐王之命,前来崇仁坊搜捕乱兵贼子,还请武娘子行个方便,免得在下无法交差。” 武媚娘面容清淡,缓缓道:“要么陛下圣旨,要么东宫诏令,要么京兆府的行文公函,除去这三者,谁也不能进入房家大门半步。” 长孙温眼睛眯了眯,笑道:“这阖城上下皆是义军,其中不乏一些浑水摸鱼之辈,万一有人趁乱冲击房府,惊扰了武娘子,殊为不美。在下这是在为房府上下着想,武娘子不感激也就罢了,居然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就过分了吧?废话勿要多说,还请武娘子速速让开,在下这就进去搜捕一番,若是搜不到什么自然退去,可若是这般阻挠在下执法,可就莫怪在下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武媚娘居高临下,一双眼眸看着桀骜嚣张的长孙温,唇角泛起一抹不屑的笑容,淡淡道:“就凭你?也配!” 不理会勃然变色的长孙温,娇叱一声:“部曲何在?” “在!” 一声沉闷犹如滚雷一般的应和在府门内响起,旋即,数百兵卒潮水一般涌出大门,如狼似虎一般将长孙温极其麾下围住,一柄柄雪亮的横刀在雪中闪烁寒光,更有持火枪者落在后边,远远的端枪瞄准。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武媚娘玉容清冷,缓缓道:“敢有擅闯府门一步者,杀无赦!” “杀无赦!” 数百人齐声大喝,闷雷一般的声响在雪夜长街远远传开,气势雄浑。 长孙温腿肚子都有些转筋,一颗心慌成了狗。此番兵谏原本定下的日子非是今日,只不过父亲忽然回到长安,便即刻发动兵谏,就连许多关陇家族都未能反应得过来,不能及时将家中家兵奴仆调入长安,这房家怎地就能事先知道消息,在府中埋伏了这么多人? 不用问,只看这些房家部曲那剽悍的气势,便知皆是久历战阵之辈,打起来自己这边绝无胜算,眼珠子乱转,心里开始琢磨一个台阶暂且退却,回去调集兵马再卷土重来。 武媚娘见到长孙温面露惧色,便知道其应当知难而退,正欲出言将其激走,好歹解了眼前危机,稍候必定有人前去长孙无忌面前劝阻他不要对房家下手,到时候或许这场危机便可彻底解决。 否则府内只数百人,就算将长孙温杀了,随后也必然会有大军前来,到时如何抵挡? 可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娇叱:“长孙小儿,房家也是你撒野的地方?吃本宫一箭!” 武媚娘面色大变,却是已然不及……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生擒活捉 固然穿着一身甲胄,但高阳公主娇小的身躯依旧娇俏玲珑,自府门内一个矫健的箭步窜出,手里拿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珠玉华美异常的羊角弓,引弓搭箭,口中娇叱一声:“吃本宫一箭!” “嗖”的一声,缀着白羽的箭矢应声而出,自风雪穿过虚空,倏忽之间已经来到长孙温面门。 长孙温正贪婪的等着门前两女玲珑浮突的娇躯,纠结着待会儿是否要趁机将两女掠到一处僻静所在一逞兽欲,忽然之间高阳公主从门内窜出,张弓搭箭抬手便射,他哪里反应得过来? 待到那弓矢带着风声飞到面门前,他方才如梦初醒,赶紧在马背上一低头,紧接着左肩胛一阵剧痛,已被箭矢射中,疼得他“哎呀”一声惨叫,差点从马背上坠落地面。 身后兵卒也都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冲上来将长孙温围拢在当中,有人赶紧下马查看长孙温伤势。 长孙家本就子嗣凋零,死的死散的散,若是长孙温再出了什么意外,长孙无忌盛怒之下,他们这些人性命难保…… 双方对峙的距离本就不远,他们这边百余人“呼啦”一下冲上前,一下子便来到房家部曲门前,甚至距离石阶上一箭射中长孙温正自洋洋得意的高阳公主仅有咫尺之遥,房家部曲唯恐长孙家的人怒极之下伤害高阳公主,也纷纷冲到前边将高阳公主挡在身后。 双方忽然之间便凑到一处,甚至鼻息可闻。 都是兵卒,且一方有意挑衅,一方誓死护主,俱是杀气腾腾气势逼人,猛地凑在一起,犹如火星撞地球,顿时爆发出来。 长孙家的家兵以为房家要伤害长孙温,这都已经射了一箭了,还想要命不成?房家的部曲以为长孙家意欲伤害高阳公主,公主站在石阶之上,石阶下的长孙家家兵一个箭步就可以冲上去,岂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战斗陡然爆发。 房家部曲是绝对不容许高阳公主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见到长孙家的家兵离得太近,猛地出手推开。长孙家的家兵正围着长孙温查看伤势,被推一下也怒了,拔出刀反手便劈斩过去。 一个房家部曲被这一刀劈中肩膀,身边袍泽想都不想,一刀便劈了回去,双方猬集一处,根本避无可避,那长孙家的家兵被这一刀正中脖颈,鲜血猛地喷泉一般喷了出来,脑袋耷拉在一边差点被斩掉…… 见了血,自然无法收场。 长孙家的家兵齐齐大喊一声,抽出刀便扑了上去,房家这边也不示弱,自石阶上俯冲而下,数十人冲在最前,奔跑途中相互依靠结成阵列,数十柄横刀有如刀墙一般,直指的冲入长孙家家兵阵中。 一时间刀光闪闪、鲜血迸溅,猝不及防的长孙家家兵顷刻倒下十余人。 双方的战力绝对不在一个层面。 长孙家的嫡系子弟并无在军中效力者,旁支子弟也难堪大用,故而甚少拉拢得到真正的精锐兵卒投靠家中,为奴为仆。这些家兵大多是自奴仆、庄客之中挑选的青壮,略加操练之后便以之横行乡里。而房家的部曲却皆是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百战老卒,固然其中大多数身有残疾,但那股精气神却并未泄掉,且平素在骊山农庄以军阵之法严加操练,熟习火器战术,其战力并未比以往身在军中之时差多少。 一方是乌合之众、豪门刁奴,一方是百战精锐、战力高超,甫一照面,高下立判。 大雪之中,鲜血迸溅,战斗忽然便爆发,双方兵卒迅速颤抖在一起,原先被家兵围拢的长孙温在马背上暴跳如雷:“杀,给老子杀!一群酒囊饭袋的东西,谁敢退后一步,老子先宰了他!” 身边家兵闻言,纷纷冲了上去,双方混战一处。 石阶上的武媚娘赶紧拉住高阳公主的手,疾声道:“殿下,快躲回门内!” 高阳公主刚刚气盛而来,一箭射中长孙温的时候很是兴奋,但是此刻双方兵卒混战一处,呼喝厮杀鲜血迸溅,登时吓得小脸儿有些发白,哪里见过这般血淋淋的阵势? 待到武媚娘拉着她的手往回走,便将手里的弓箭一丢,顺势转身。 武媚娘左手拉着高阳公主,右手拉着金胜曼,刚刚转过身,便觉得右手被睁开,惊骇之下扭过头,便见到金胜曼已经“呛啷”一下抽出宝剑,足尖点地,纤细窈窕的身姿自石阶上猛地窜出去,动若脱兔一般,居高临下俯冲到长孙温马前,口中娇叱一声,手中宝剑猛地刺出,正中长孙温胯下战马的脖颈。 那战马吃痛,扬起前蹄“希律律”一声惨叫,将背上的长孙温掀翻在地,然后猛地撒开蹄子向一旁狂奔。 长孙温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摔得七晕八素,且肩胛之上的箭矢还在,落地之时难免牵动伤处,疼得呲牙咧嘴,惨呼出声。 周边兵卒上位反应过来,便见到金胜曼已经箭步冲到近前,一手持剑将两个意欲上前抢救的长孙家家兵逼退,另一手伸出抓住长孙温的腰带,猛一用力,居然将长孙温给提了起来。 然后纤腰一拧,转过身便向门前石阶跑去。 长孙家家兵这才回过神,见到自家五郎居然被房俊的小妾生擒活捉,赶紧冲上去意欲解救,房家部曲却也赶紧扑到金胜曼身后,将长孙家的家兵挡住。 金胜曼一口气将长孙温拎着跃到石阶之上,手中宝剑横在长孙温脖颈,娇声道:“都住手,否则杀了他!” 房府门前的混战顿时一滞,长孙家的家兵仓惶退却,房家部曲却也没有乘胜追击,退回到石阶之下,双方重新拉开距离。只是纷纷大雪之下,方才混战的街巷中央,数十人倒在血泊之中,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辗转哀嚎。 战况极其惨烈。 武媚娘与高阳公主手牵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着英姿飒飒的金胜曼将宝剑搁在长孙温脖颈,都有些懵…… 方才金胜曼这几下兔起鹘落,不仅干净利落,更出其不意,“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可谓深谙兵法宗旨,一下子便将战斗制止。 金胜曼英姿飒爽,握剑的手甚是稳定,只是胸甲之下的胸脯起伏剧烈,方才这几下看似迅速快捷,实则消耗极大。心里不仅暗暗警惕,自从嫁入房家之后,耽于闺阁之享乐,却是懈怠了打熬筋骨,体力比之前差了许多,以后还需多多训练才行…… 秀美的面容上神情坚毅,清声道:“尔等速速退去,否则吾现在便一剑杀了他!回去告诉你们家主,若是再有乱兵前来袭扰房家,吾便将此人扒皮抽筋杀来祭旗,然后阖府上下,与尔等决一死战!” 长孙家的家兵吓得魂不附体,互视之间面面相觑,他们自是不敢冲上去试图将长孙温救回,这女子身手矫健一看便是女中豪杰,杀个人估计没什么心里障碍。可他们也不敢走,今日上门来寻房家的麻烦,却将五郎陷在这里,回去之后如何跟长孙无忌交待? 长孙家如今子嗣凋零,已经死了好几个,这长孙温虽然不是嫡子,但到底也是家主血脉,万一丢了性命,他们这些人都得陪葬。 金胜曼招手,让几个部曲上前接过长孙温,宝剑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之后入鞘,吩咐道:“严密关押此人,若再有乱兵贼子登门袭扰,不管是否长孙家的家兵,便先将此人点了天灯挂在府门前,以儆效尤!” “喏!” 几个部曲恭声应命,将长孙温接过去,目光崇拜的看着金胜曼。 军中最敬强者,即便二郎的这位小妾看上去娇滴滴沉鱼落雁,可方才那几下却是功力尽显,兔起鹘落之间生擒贼酋,制止一场血战,实在是太厉害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你太歹毒 金胜曼这才颔首,眸光扫了一眼门前街巷上诚惶诚恐的长孙家家兵一眼,在房家部曲崇敬的目光之中转过身,上前拉着武媚娘的手,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姐姐,咱们进去吧。” “啊……哦。” 武媚娘这才回过神,三女联袂走入府门,回到正堂。 身后,被房家部曲用绳索捆绑之后拎进府门的长孙温兀自狂呼乱叫:“放开老子,否则一会儿大军开到,将你房家满门抄斩!” “哎呀!莫要碰触老子伤处,想疼死老子么?” “呜呜,老子认栽了,能不能先给治伤?你看看一直流血呢……好歹也得先把箭杆取出吧?很疼啊……” 风雪正盛,长孙温呜呼哀嚎渐渐熄灭,府门前的长孙家家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等时候自然最该赶紧回去禀报,让家主想办法营救,可是事情弄到此等境地,谁有胆子回去见长孙无忌? 可无论心底再是害怕恐惧,此事却隐瞒不住,百余人只得上前将负伤、阵亡的袍泽带上,垂头丧气的沿着街巷退出崇仁坊。 坊卒老早便躲了起来,此刻见到这些长孙家的家兵来时嚣张跋扈气焰熏天,走时垂头丧气狼狈不堪,甚至连长孙温都给陷在房家……不由得暗呼一声“爽快!” 阖城百姓,无论军民商贾亦或贩夫走卒,谁人不知此次兵乱乃是长孙家一手挑动?对于这些人来说,谁当太子甚至谁当皇帝都无关紧要,他们需求的只是一个安定的环境,然后依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幸福的生活。 可正所谓“兵过如篦”,有些时候兵与匪对于普通民众的伤害并无差别,只要局势动荡,倒霉的便永远是底层的人民,且只能是底层的人民,那些豪绅贵族高高在上,他们所追求的权力根本与底层人民无关,却要底层人民为了他们的野心付出代价。 所以阖城上下尽皆敢怒不敢言,此刻见到长孙家在房家门前撞得头破血流,自然拍手叫好…… ***** 房府正堂之内,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两双美眸上上下下打量金胜曼,口中啧啧称奇。 金胜曼被她俩看得秀面粉红,浑身不自在,微嗔道:“别那么看啦,好像看怪物也似。” 武媚娘笑道:“却不知吾家居然还有这等巾帼英雄,居然不让二郎专美于前,英姿飒飒宝剑红装,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方才府门外那一幕,当真将她给震了一下,平素虽然金胜曼亦是英气勃勃的模样,有别于萧淑儿那般弱质纤纤,可谁能想到居然有这么俊的身手?两军混战之中生擒敌方上将,那可是戏班子里才有的故事…… 金胜曼自从嫁入房家以来,一直未能真正融入,各种原因导致或多或少总是有些隔阂,倒也非是她故作清高,亦或对嫁给房俊有所不甘,而是双方的文化差异太大,平素衣食住行都极为不同,兼且新罗已亡,她随着姐姐内附为臣,不可避免的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屈辱,这都使得她非常敏感,又有些自卑。 房俊房中,高阳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但看上去娇小的身躯,行事却甚为大气,绝无半分以正室大妇欺压妾室甚至寻衅打压之事,热情开朗之处令人颇有好感。而武媚娘才算是房俊屋内真正的核心,即便是高阳公主亦对其信赖有加、言听计从,金胜曼更是佩服武媚娘的计谋眼光。 此刻得到武媚娘的夸赞,金胜曼便有些羞赧,脸儿红了一下,轻声道:“不过是些粗鲁的武技,不登大雅之堂,姐姐见笑了。” 高阳公主则抚掌娇笑道:“却不知你武技这般了得,待到二郎返京,不妨切磋一番,若是能将他打翻在地,看他还敢不敢整日里混世魔王一般张牙舞爪!哈哈,到时候估计那张黑脸愈发黑了……真是期待呀!” 武媚娘:“……” 这位殿下还真是任性啊,哪里有小妾将郎君放翻在地的?若是那般,那可就不是脸黑不黑了,怕是没脸见人。 金胜曼想要说什么,但是却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想到自己倒也有几次于房中欢好之时承受不住,意欲逃脱,却被郎君死死摁住无力反抗的样子。要害部位被碰一下便浑身酸软提不起劲儿,还谈什么切磋? 在郎君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只能被动承受…… 武媚娘嗔怪道:“殿下莫要胡闹,就如方才一样,您乃是金枝玉叶之体,岂能那般鲁莽的冲到门外一箭射去?万一有什么损伤,那可就了不得了!” 想想方才的境况,武媚娘犹自心有余悸。 高阳公主却不以为然,撇撇嘴,娇声道:“借给他长孙温两个胆子敢动本宫?他们长孙家豪横惯了的,吃软不吃硬,你若一味谦让,他自是蹬鼻子上脸,可若是如本宫这般二话不说给他一箭,他保准乖乖的。再者说来,他们都欺上门了,你还指望他能良心发现退去不成?迟早要给他点苦头吃才能知难而退,自是要先下手为强!不过本宫虽然箭术如神,却也比不得胜曼妹妹,那几下子是真的帅啊!” 说着,又一脸崇拜的看着金胜曼,好似迷妹一般…… 武媚娘瞪了她一眼,微嗔道:“殿下总是这般任性,方才吾本可让长孙温知难而退的,可殿下却冲出来便是一箭,可知这冲突一起,局势便不可挽回么?若非胜曼将长孙温生擒活捉,或可令长孙无忌投鼠忌器,这会儿已经有大军前来围住府邸,要么任凭对方入府搜捕,要么府中兵卒死守府邸恶战连连,最终死伤殆尽,仍是要被对方侵入府中。” 她之所以亲自出面,就是想要安抚住长孙温,让他明白即便想要杀鸡儆猴,也应当换一只鸡,而非是与房家死磕,否则房家必定死战到底、鱼死网破。但鱼死网破这种话却只能说说,当真那么去做了,长孙无忌会否遭受诘难暂且未知,房家却势必颜面尽失、严重受损。 所以高阳公主陡然窜出射了长孙温一箭,当时武媚娘心都凉了半截儿,想着这一战势不可免…… 却不料金胜曼大发雌威,乱军丛中居然将长孙温生擒活捉,有了这么一个人质在手,长孙无忌投鼠忌器,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劝阻两句,说不定即可就坡下驴,不再针对房家。 所以她微嗔了高阳公主两句,便转过身牵着金胜曼的手,笑道:“今日胜曼之所为,乃是为房家立下大功,吾等皆要感恩戴德才是。” 金胜曼小脸儿微红,甚是羞赧,全然不见方才府门之外三军阵中生擒敌军上将的飒爽英姿,小女儿一般扭捏道:“哪里敢当这样的评价?姐姐快别说了,妹妹快要无地自容了。只不过见到那厮太过嚣张,且言语之中对姐姐不敬,故而出手擒住,想要交给姐姐出出气。” 武媚娘凤眸之中闪过寒光,唇角微微勾起,冷哼道:“这厮狂妄无礼,纵然此番不能当真杀他,却也决不容他轻易脱身,定要他记住教训才行!” 高阳公主登时来了兴趣,也不顾得刚被武媚娘奚落了两句,先前的紧张也消失无踪,娇笑道:“媚娘打算如何惩治他?” 武媚娘道:“这等时候,还能如何惩治呢?左右也不能让他死了,先饿着吧,水也不给,大解小解就在一个房间里吧。” 弄死弄残是肯定不行的,毕竟是长孙无忌的儿子,世家子弟,若是虐待太甚,对房家的名声也不好。 高阳公主则想到不给吃喝也就罢了,让人家大解小解都在一个房间还不让人给收拾,那种屈辱可当真比杀头也强不了多少。尤为要紧的是,听闻挨饿的时候最是煎熬,人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恨不能抓把土塞嘴里,若是到时候长孙温拉了一屋子,又没有饭没有水…… 想到那等恐怖场景,公主殿下激灵灵打个寒颤,胸腹之间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瞪着武媚娘道:“怪不得二郎总说你这娘们儿心肠硬,要本宫说呀,何止是硬?简直歹毒!” 反倒是武媚娘一脸莫名其妙:“不过是饿他几顿,然后羞辱他一番,怎地就歹毒了?” *****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宇文士及 延寿坊。 长孙无忌虽然以权谋著称,但其本身学识渊博,文武并举,对于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亦是深有研究,只不过李二陛下身边有李绩、李孝恭、李道宗、秦琼、程咬金、尉迟恭这些名将名帅,一般也用不到他率军出征,所以军事才华一直不显。 此刻坐镇延寿坊指挥叛军攻打皇城,却是有条不紊、战术得当,麾下关陇各家尽皆折服。 只不过东宫六率皆是精锐,据守皇城占尽地利,军械辎重又甚是充足,所以一时半会儿却也难以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然而战争一向如此,哪里有那么多的摧枯拉朽、狂飙突进?大多数时候都是这般相持不下、占据焦灼,双方一味的拼消耗,消耗兵卒、消耗辎重,然后某一刻其中一方或是指挥失误被对方抓住漏洞,或是消耗太大难以为继,便陡然迎来战争的转折点。 对此,长孙无忌倒是很有耐心。 远征辽东的数十万大军长途跋涉返回关中,马匹车辆粮秣辎重不知凡几,行军速度严重缓慢,无论如何也需要将近一月的时间。 他可不信东宫六率能够在关陇各家的猛攻之下坚守皇城一个月,况且只要左屯卫发动,危急玄武门,战局必将迎来变数。 让他担忧的是柴哲威的立场,自己亲自前去拜访,那厮的确给出了明确的答复,然则自己一走,荆王李元景又派人前去,却不知此刻的柴哲威是否投靠荆王,到底站在哪一方。 不过无论柴哲威的立场如何,其目标势必都是玄武门,只要玄武门攻破,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预备队将会直捣荆王府,擒贼先擒王,将荆王一党尽皆消灭。 荆王李元景,不足为虑。 正自绸缪未来前景,斟酌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并且一一予以应对,忽然见到先前派去房家的奴仆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到了近前正欲说话,长孙无忌便抬手将其制止。 那奴仆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又上前两步,来到长孙无忌身边,附耳低声道:“五郎被房家捉去了!” 长孙无忌吓了一跳,不过面上却镇静如常,只是淡淡道:“小声些,详细道来。” “喏。” 那奴仆这才小声将前后经过说了。 长孙无忌脸上云淡风轻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心里却泛起一阵浪涛,只觉得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处,憋得他有些头晕。 娘咧! 自己这几年到底是走了什么背运? 长子犯下谋逆大罪被迫流亡天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进入大唐仕途,一身才智无用武之处。此子自绝于府门之前,三子命丧西域,四子阴险恶毒如今又投靠了东宫被软禁于家中,六子更是早早被奸贼所害,至今尚未寻到凶手,如今五子又落在房家手中…… 尤为可恶的是,五子长孙温不仅仅是落入房家手中那么简单,还是被房俊的正妻一箭射伤,而后被房俊的小妾生擒活捉……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自己本欲杀鸡儆猴,即报了以往受到房俊之屈辱,又能震慑朝野上下文臣武将,这般不顾颜面的去欺辱房家老弱妇孺,结果自己的儿子却陷入房家之手! 这让满朝文武如何看待自己? 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而更为重要的是,既然长孙温落入房家之手被人生擒活捉,那么杀鸡儆猴的手段还要不要继续?若是继续,是依旧对房家下手,赌一赌房家不敢杀了长孙温,还是换一只“鸡”? 长孙无忌一阵头晕目眩,若是长孙温此刻在他面前,恨不能一刀宰了这个酒囊饭袋! 这么点小事儿干不好也就罢了,还将局面推至最为不利之境地……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却见有人来到近前,禀报道:“启禀家主,郢国公求见。” 长孙无忌一愣,捋着胡须略作沉吟,道:“速速请进来。” “喏!” 那人出去请郢国公宇文士及,长孙无忌吩咐奴仆道:“此事先放一放,稍安勿躁,稍候老夫自有安排。” “喏。” 那奴仆闻言,赶紧退出。 须臾,一身常服、体态微胖的独孤览大步入内,长孙无忌不敢怠慢,起身迎上前去,拱手施礼道:“郢国公驾临,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宇文士及已然老态龙钟,身子瘦弱的一阵风都能吹走,走路亦是颤颤巍巍,精神倒是不错,笑着回礼,道:“此等要紧时候,何需这等繁文缛节?反倒是老朽前来扰了你的正事,心中惴惴啊。” 长孙无忌好似听不懂这等夹枪带棒的话语,圆脸上满是笑容:“来来来,郢国公请上座。” 论辈份,宇文士及比长孙无忌高了一辈,论年纪更是比他大得多,尽管双方掌握的权力不可同日而语,但长孙无忌依旧需要在宇文士及面前执子侄礼,不敢有丝毫托大。 当然,面上的恭敬礼数是一回事,真正的权力地位又是另一回事…… 两人入座,长孙无忌也不客套寒暄,直言问道:“郢国公已然于府中修养多日,此番是何事使得您顶风冒雪出府而来?” 宇文士及年纪大了,身子骨早已油尽灯枯,此前曾数次病危,但好歹都缓了过来,只是精力已然大不如前。否则以他的辈分、资历,甚至比侯莫陈虔会更适合做关陇门阀的领袖。 宇文士及喘了两声,苦笑道:“人老了,这儿孙辈的债却是还不完……方才,宇文节那个混账回到府中,言及此间之事,被老朽怒叱一番,令其闭门思过。咱们关陇各家虽然算不得诗礼传家,但却是最重辈分、规矩,他区区一个小辈,岂能驳斥您这位关陇领袖的颜面呢?老朽在家坐立难安,故而亲自跑这一趟,给辅机你赔礼道歉,免得世人说我宇文家后继无人、子孙狂悖妄为。” 长孙无忌啧啧嘴,咀嚼着宇文士及话中之意,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在提点他长孙无忌也要“尊老”,但对于宇文节率领宇文家子弟愤而退出之事,却显然是肯定态度。 否则这会儿便不该是宇文士及一个人前来,说些没营养的话语,而是应该将宇文节以及宇文家子弟一起带来才对…… 心中转着念头,缓缓道:“郢国公言重了,什么‘关陇领袖’之言,亦是不敢当,不过是旁人笑谈耳。且对于宇文节也并无恼怒,年青人嘛,有能力的自然棱角分明、锋芒毕露,而不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这是好事。只不过先前当着这么多关陇子弟的面,此刻又是需要大家同心协力之时,万不能起了内讧,导致大事功败垂成,所以吾之态度也过于严厉,还望郢国公勿怪。” 宇文士及便笑起来。 他活了这一辈子,没什么显赫功勋,也不曾执掌大权,但却是心思灵动,最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否则何以被魏徵称做“贞观朝第一佞臣”?即便是李二陛下那等励精图治、勤于政务的明君,面对他的逢迎阿谀亦是喜不自禁…… 对于长孙无忌的话语,又岂能听不明白? 一句话,宇文节“锋芒毕露”,导致关陇各家起了“内讧”,若是最终“功败垂成”,那便全都是宇文家的错…… 宇文士及笑了两声,神情便寡淡下来,淡淡道:“宇文节固然有失礼数,不该那般莽撞,但究其本心,却是没错的。眼下咱们关陇各家发起兵谏,虽然用心乃是顾念天下黎庶,使得储位能够落在一位雄才大略的储君手中,而不是如太子那般妇人之仁、宠信奸佞……纵然心正无私,却难免朝野上下之非议。” 长孙无忌道:“世间之事,何来理所应当、公平公正,吾辈筹谋大事,只需内心无愧,自然不惧流言蜚语。况且只要他日朝纲大振、盛世繁荣,世人自然明白今日吾等之所为。”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勾心斗角 这世上哪有什么对错?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此而已。 宇文士及捋着胡子,抬了一下眼皮,缓缓道:“这话是没错,可辅机你还是要稳一稳,莫要太过急功近利。房家那是什么样的门楣阀阅?房玄龄温润如玉,固然权势、地位上不如你,可名声却比你好得多。如今房玄龄已经撂下朝政前往江南悠游林泉之下,房俊更是率军于冰天雪地的西域力战兵力十倍于己的强敌,这等时候让人去袭扰房府,欺辱一家子老弱妇孺,你让朝中文武怎么想?你让天下百姓怎么想?凡事有度,进退有距,辅机,此举大大不妥。” 都是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老狐狸,长孙无忌为何去袭扰房家,其背后隐藏着怎样歹毒的心思,宇文士及岂能不知? 分明就是想挑起关陇与江南、山东之间的彻底对立,甚至达到非此即彼的目的,将关陇各家都牢牢的绑在长孙家的战车上,一起去面对江南、山东的仇恨与反扑。 然而如今的关陇,早已不是贞观初年的关陇,各家之间虽然还有这松散的联盟,但更多却是彼此之间的猜忌与提防。此次兵谏,算得上是各家家主、族老们最后一次响应长孙无忌的号召,结果这种亲密无间彼此信赖的局面却被长孙无忌亲手打破。 你想将关陇各家都绑架起来,可也得问问各家愿不愿意吧? 宇文节当场便表示了反对,且因此率领宇文家子弟愤而离去。眼下宇文士及之所以不顾病体亲自前来,不过是不想与长孙无忌彻底撕破面皮而已,但这也是有底线的。 若长孙无忌一意孤行,那么宇文士及便会拂袖离去,自此而后宇文家与关陇门阀彻底划清界限,不与同谋。 若长孙无忌从谏如流,那么他亲自前来就算是给了长孙无忌转圜的机会,两家再无隔阂,一起共谋大事。 长孙无忌也明白了宇文士及的意思,若是老老实实攻打皇城、废黜东宫,而后扶持一位对大家的利益有所保障的储君,那么宇文家还会与他同进同退,竭力相助。 若是再玩其它心思,那么宇文家就会彻底退出,从此分道扬镳。 长孙无忌心中踌躇,因为一旦宇文家彻底退出这件事由宇文士及口中道出,那么几乎所有关陇门阀都将受到影响。 先前宇文家的军队进入长安城时意欲自独孤家的防区入城,结果独孤览亲自坐镇予以拒绝,导致宇文家不得不改道金光门才能入城。 这说明独孤家已经独善其身,彻底退出了这一次的关陇联盟。 宇文家若再行退出,等若抽走了关陇联盟的一块基石,这个看似庞大的建筑或许下一刻便轰然倒塌,而最终被残垣断壁彻底掩埋的,只能是倡导此次兵谏的长孙家…… 更何况,长孙温眼下落入房家之手,此子纵然再是不济,那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房家点了天灯挂在府门前示众吧? 他心里斟酌一番,以及有了妥协之想法,不过却不能这般轻易低头,否则长孙家的主导权将会丧失。 想了想,他沉吟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先前是吾欠缺考虑,险些铸成大错。想当年,咱们关陇各家自北魏六镇而起,时至今日,依旧占据天下权力之中枢,所凭恃的非是子弟骁勇,亦非是谋略深远,而是团结!咱们各家相互联姻,合则力强,这才能将权势富贵一辈一辈的延续至今日。而今日吾之所为,亦是为了将这份权势富贵传给下一代,不会因为改朝换代,而使得关陇子孙渐渐疏离于中枢权力之外,累世积攒之财富遭受掳掠,子孙后代沦为贱民……如此,吾听从郢国公之建议。” 宇文士及呵呵一笑,一双昏黄的老眼微微眯起。 这个长孙无忌,“阴人”之绰号实至名归。这番话看似宽宏大度的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却将一切都推到“团结”这两字之上,并且将他自己安置在了“引领团结”的地位。 自今而后,关陇各家谁若是不听从他的号令,谁便是破坏团结,必将受到其余关陇门阀之排斥、憎恨,甚至打击报复。 又听得长孙无忌唏嘘一声,感慨道:“不瞒郢国公,先前犬子前去房家,虽然乃是奉吾之命,却不敢太过唐突,去到房家之后恭恭敬敬,却被高阳公主一箭射落马下,又遭真徳公主生擒活捉,扬言因其冲撞房家府门,要将犬子点了天灯,再挂在门前示众……吾心急火燎,正欲派兵前去解救,不过听了郢国公这番话语,吾深切认识到关陇门阀团结之重要,绝不能前去房家讨要犬子,以免被朝野上下误会对房家凌虐羞辱,进而使得关陇各家以为吾借机生事……如此,便任由犬子落在房家手中吧,说到底他也是关陇子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宇文士及:“……” 他瞅瞅长孙无忌的面色神情,觉得长孙温落入房家之事不像扯谎…… 老子前来是为了占据一个大义名分的位置,将“劝谏长孙无忌”之功劳坐实,以便事成之后使得宇文家能够更加主动的分润利益。却不想忽然一下被长孙无忌推到一个尴尬的地方,人家为了不被自己怀疑是故意将关陇门阀与山东、江南势力对立起来进而裹挟大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 而他宇文士及却是为了关陇之团结以及宇文家之利益,逼得长孙无忌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得不放弃…… 娘咧! 果真是笑里藏刀的老狐狸,滑不留手不说,稍有不慎便被反咬一口。 话说到这里,宇文士及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说道:“辅机放心,老朽在房家还有几分颜面,这就登门求情,定要将令郎全须全尾的讨要回来。” 长孙无忌忙道:“如何敢劳烦郢国公?您老身子骨差,眼下又天寒地冻大雪滔天,这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吾如何过意得去?总之为了大局着想,为了关陇之后世子孙,纵然舍去一子,亦是心甘情愿!” 语气铿锵、正气凛然! 堂中不少人都听到长孙无忌的话语,纷纷侧目凝视,心生敬佩。 宇文士及无语,你这还演起来没完了? 登时没好气道:“老朽既然来了,又岂能令郎在房家遭受什么意外?你这厮心眼儿太多,油滑得紧,不过似这等言语却大可不必。” 他辈份高、资历老,这般半真半假的说长孙无忌几句,长孙无忌也不能翻脸,反而笑呵呵的道:“父子连心,虽然犬子是个不成器的,可又怎忍心看他惨遭毒手?房玄龄固然温润如玉、宽厚仁恕,可房家自房二往下,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尤其是高阳殿下对犬子误会甚深,既然能够一箭将其射落马下,说不得也能让他遭受一番酷刑。这朝野上下,能够让高阳殿下给面子的人不多,郢国公您算一个,故而吾不得不出此下策,激一激您,让您落力办事才好。” 宇文士及苦笑摇头,手指头点点长孙无忌,道:“你呀你呀,这一肚子的锦绣韬略,确是无人能及。” 若无长孙无忌这般谋略,关陇门阀何以能够在隋末乱世之中择选李二陛下,并且逆而夺取皇位,一路走到现在?当然,关陇门阀的强悍实力也反过来将长孙无忌推上“贞观第一勋臣”的地位。 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昔日成就长孙无忌丰功伟业的关陇门阀,如今却成了他割舍不掉的负担。若非为了笼络关陇门阀,让各家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又何必甘冒奇险,策划眼下这次兵谏? 然而如今的关陇门阀却早已离心离德,紧靠着利益予以维系,实在是牵强得很。 顺风顺水之时自然亲密无间,可一旦遭遇逆境,顷刻间便有倾覆之祸……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各怀机心 长孙无忌亲自将颤巍巍的宇文士及送到门口,看着他在奴仆搀扶之下登车,而后在漫天大雪之中远去,这才返回大堂内,让人沏了一壶热茶,喝了一口,叹了口气。 宇文节带着宇文家子弟撤走退出,让他看到了关陇门阀岌岌可危的同盟关系随时都能分崩离析。宇文士及此番前来,表面看固然是给足了他长孙无忌颜面,也确立了他继续领袖关陇的地位,然而内里的用意,却是不愿将关陇内讧甚至分裂的罪名落在身上。 既想跟在他长孙无忌的身后攫取更大的利益,又时刻保持着足够的冷静与距离,以便能够局势颠覆之时及时抽身而退,不至于全部陷入不可自拔,这就是眼下关陇各家最为真实的想法。 没有人如同当年那般不遗余力的给予他支持,有的只是利用与算计。 甚至于,若是将来局势当真一朝倾覆转胜为败,这些祖祖辈辈牵绊在一起的盟友,会调转刀口指向他长孙无忌…… 当年关陇各家倾尽全力谋求权力,无数子弟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让家族子孙永享富贵。却没想到,先辈们孜孜不倦终于拼搏得来的富贵,却让子孙腐蚀了心志、消磨的锐气,不仅再不肯为了前途去拼命,甚至忘记了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依靠团结得来。 没有了团结一致、砥砺奋进的精神,关陇门阀将成为一团散沙,随时随地都能被政敌扑上来撕咬成碎片。 可悲的是,即便是宇文士及这等族中宿老,却也不能看透这看似平静的局势下隐藏的凶险,不能预见一旦太子登基,关陇必将成为阻碍皇权的拦路虎,各家被新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后快。 灰心丧气了一阵,长孙无忌又重新振作起来,毕竟长孙家子弟之中后继无人,想要让家族始终占据着权力中枢的地位,就只能依靠他用余生去苦苦经营,给子孙后世打造一个永不破碎的金饭碗。 趁着关陇门阀之间的联盟还残余着最后的几分力量,一定要将长孙家推到一个不可撼动的位置。 将茶水饮尽,他招来一个子侄,吩咐道:“持吾之印信,前往玄武门外,催一催柴哲威,让他尽快起兵。” 无论从柴哲威心向哪方,都必须让他尽快攻陷玄武门,进入禁宫大内,将东宫六率的阵势彻底破掉。只要东宫六率溃败,太子被废,纵然长安城陷入混乱之中,他相信最终取胜控制局势的依旧是关陇门阀。 可若是任凭皇城之战拖延下去,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能预测将来发生什么,尤其是东征大军正在兼程返回,时不我待。 “喏!” 那子侄闻言,赶紧领命而去。 长孙无忌又拿起茶壶,却发现茶壶已空,想了想,叫过来一个家中奴仆,道:“立即回府,将七郎带来。” 虽然眼下战局之一切都需要他坐镇指挥、一言而决,但这样的机会能够培养子嗣的能力,最起码也可以增强存在感,提升威望。但长孙淹心性凉薄,又投靠了东宫,自然是不敢委以大任的,长孙温很黑手狠倒是适合掌家,只不过眼下被房家俘虏。 剩下的长孙溆、长孙泽、长孙润年纪都太小,性格不够沉稳,算来算去,也就七子长孙净勉强合适。 当然,合不合适,还需观察一番,看其身处乱局之中的表现才能确定…… “喏!” 那奴仆快速离去。 长孙无忌又拿起茶壶,这才想起方才便已经发现壶中没水,这么短的时间却是忘了…… 不由幽幽叹了口气,看着满堂吵杂来回奔走的人群,神思有些飞越…… ***** 荆王府。 李元景一身锦袍立于窗前,负手看着窗外灯光晕黄、纷纷落雪,强自镇定神情,心内却已然近乎沸腾。 谁能想到苦苦等候的良机,居然就这么突兀的便出现? 曾几何时,他以为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等不到了…… 帝国越来越强盛,李二的根基越来越稳固,当年那些前隋旧臣也好,李建成的死忠党羽也罢,如今已然死的死老的老,再也无人提及当年玄武门之旧事,什么杀兄弑弟,什么逼父退位,在皇权力量面前渐渐不值一提。 没有人敢于挑战李二的权威,况且如今的李二春秋鼎盛、龙精虎猛,李元景觉得就算等到他死了,李二都未必会死…… 可谁曾想,忽然之间便拨云见日、峰回路转。 如今朝野上下、长安内外皆在议论长孙无忌怎么敢这般恣无忌惮的发动兵谏废黜东宫,疑惑于纵然成功却又如何向陛下交待,如何承受陛下的怒火…… 但李元景却知道,陛下很可能已经回不到长安了。 先是“陛下坠马,身负重伤”的消息在长安城内流传,朝廷却一直未曾出面辟谣,继而东征大军半途而废,未能攻克平穰城的情况下忽然撤军,再接着长孙无忌潜返长安主持兵谏……这些事串联起来,几乎便指向一个不争之事实。 那便是李二陛下极有可能当真在军中身受重伤、且伤重不治,已然驾崩,只不过李绩等人为了稳定大局着想,一直隐瞒不报,只是兼程返回长安。 否则,他长孙无忌岂敢这般纵兵入城施行兵谏,意欲废黜李二陛下一手册立之太子? 以李二的霸道性格,他册立的太子再是不堪,也只能由他一手废黜,旁人僭越皇权越俎代庖,岂是他能忍受? “王爷,派去玄武门的人回来了。” 董明月一身锦绣宫装,烛光之下冰肌玉肤、貌美如花,身姿盈盈眉目婉约,仿若月宫仙子一般。 “哦?速速召见!” 李元景这会儿没心思欣赏美色,急不可耐的走回书案之后落座。 董明月来到门边,对外边的人略微颔首,便退到书案一侧,一人自门外疾步而入,上前见礼,道:“参见王爷!” 正是纥干承基。 李元景摆摆手,急不可耐道:“毋须多礼,柴哲威怎么说?” 董明月在一旁沏了一杯茶水,放在纥干承基面前的茶几上,纥干承基盯着那双纤白秀美的玉手,目光掠过那张闭月羞花的绝世容颜,心头砰的一跳,赶紧移开目光,以免失态,先说道:“多谢董姑娘……” 继而才对李元景道:“谯国公已然答允,一旦时机成熟,即刻起兵攻陷玄武门。” “嘿!” 李元景先是难言兴奋的击掌,随后又恼怒道:“这小子太过油滑,且毫无魄力,眼下叛军围攻皇城,东宫六率根本无暇他顾,他若是这时候起兵攻打玄武门,定可轻易击溃右屯卫与玄武门内的张士贵北衙禁军!却说什么等到‘时机成熟’,当真时机成熟了,人家长孙无忌已经攻破皇城直入禁宫,哪里还有咱们的机会?真真是个废物!” 所谓“干大事而惜身”,这几年朝野上下给他李元景的这句评语,他倒是觉得柴哲威更合适。 眼下起兵攻打玄武门固然风险很大,可风险高低也意味着收益大小,等到人家长孙无忌已经攻破皇城胜券在握,你再起兵攻打玄武门,即便胜利又能有什么好处? 可这个时候只要攻陷玄武门,无论选择他李元景还是选择长孙无忌,都有绝对的资格去要求更多的利益…… 皇城那边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震天雷隆隆的轰鸣声,一声一声震颤着李元景的心弦,是他急不可耐、如坐针毡。 董明月在一旁察言观色,轻声道:“既然柴哲威犹豫不决,王爷何妨亲自前往右屯卫大营,敦促其即刻起兵攻打玄武门?只看眼下的局势,叛军固然势众,但东宫六率尽皆精锐,一时片刻叛军不可能攻入皇城。打破僵局的地方,一定在玄武门,谁掌握着玄武门,谁就是最终的胜者。”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有进无退 李元景面色变幻,犹自不决。 他嘲笑柴哲威“干大事而惜身”,实际上这句评语最早乃是房俊评价他的……他虽然得到宗室之内不少人的拥戴,麾下也聚集了万余兵马,可这些人放在右屯卫面前如何够看?他若是亲自前往右屯卫,万一柴哲威翻脸不认人,岂非羊入虎口? 董明月见他犹豫,心底哂笑不屑,面上却温柔贤淑,向前两步站到李元景身边,一双柔夷搭在他肩头轻轻揉捏两下,柔声道:“这等时机,稍纵即逝,先前长孙无忌已然亲自前往拜会柴哲威,双方必然达成某些协议。王爷若是安坐于此,只想着给柴哲威口头承诺让他望梅止渴,他又岂能心动?万一彻底倒向长孙无忌那边,王爷的机会必将渺茫。妾身麾下有两位剑术高手,便交予王爷带在身边,若柴哲威不识时务,可当场将其挟持,逼迫他起兵。” 说着,她抬眼看了一眼纥干承基,声调快要甜出蜜来:“纥干将军,以为如何?” 纥干承基被董明月这一眼看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登时色授魂与,身子都酥了半边,连连点头:“董姑娘此言甚是,所谓富贵险中求,王爷虽然占据名分大义,可若是不能先行进入太极宫主导局势,胜算实在是太小。柴哲威胆小懦弱,顾惜性命,定然不肯鱼死网破,此计极有可能使其就范,乖乖站在王爷这边。” 李元景对纥干承基是极为信任的,董明月更是他的左膀右臂,现在身边最为信重的两个人都建议他这么做,不免沉吟起来。 害怕肯定是害怕的,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但仔细想想,这么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柴哲威若是投靠自己当然最好,否则亦可将其挟持,逼迫其起兵攻打玄武门,进占太极宫,将胜利的果实紧紧攥在手心。其后纵然关陇门阀再是嚣张,但失了先机,也只能与自己谈判。 随便退让一些,想来足矣让关陇门阀支持自己登上皇位…… 这么一想,李元景又觉得好像纵然身入左屯卫,也没有之前想象那么危险。况且就算风险还是有一些,但是与事成之后的收益相比,也完全可以承担。 一股底气自心中升起,他拍了拍面前的桌案,慨然道:“先皇打下的这天下被皇兄弄得乌烟瘴气,吾身为宗室子弟、先皇之子,焉能视若无睹?此番纵然甘冒奇险,亦要拨乱反正!纥干承基,即刻召集兵马,咱们一起前往左屯卫!” “喏!” 纥干承基兴冲冲的下去召集兵马。 董明月莲步轻移,上前两步轻轻给李元景整理一番衣冠,双眸掩饰不住的崇拜与爱慕,柔声道:“王爷乃是当时英雄,就是应当这般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亲手打造自己的盖世功业!妾身预祝王爷潜龙腾渊、马到功成!” “哈哈!那就承爱妃之吉言!” 李元景伸手揽住佳人瘦削的肩头,在滑腻的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志得意满道:“待到本王成就大事,必不忘当日之承诺!好生守在府中,等着本王凯旋而归!” “是……” 董明月娇娇柔柔的应了,而后依依不舍的送了李元景出门,待到李元景与一众王府侍卫、家将的身影消失在内宅的门口,看着庭院里落雪纷纷,一张如花似玉俏脸之上的笑容才慢慢淡去。 旋即掩上房门,回到堂中,坐在先前李元景坐着的书案之后。 一个内侍自后堂走出,弓着身子来到董明月身侧,轻声道:“下一步如何安排?” 董明月不语,素手把玩着书案上一方黄铜镇纸,清澈的目光幽暗深邃。 那内侍便一直弓着身子,侍立一侧。 良久,董明月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轻柔,却有些落寞:“此次过后,吾等便归隐林泉之下,结庐而居,不问世事。不知为何,以往做梦都想着这一天,能够卸下身上所有的枷锁桎梏,无拘无束,率性而活,但是当真走到了这一步,心里居然有些空落落的。” 身似浮萍,飘荡红尘,她所做的一切,其实并非本性,只不过是一手将她抚育成人的董先生所强加在她身上。 无论是当初平康坊中艳盖群芳,以及之后委身于山越,亦或是眼下潜居于王府,她从来都没得选。 或许自此之后,自己能选一选如何活下去? 不知怎的,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当年身在平康坊中夜夜笙歌、鲜花着锦的一幕,以及那一张微黑的面庞强健的体魄,压住自己时霸道的气息…… 那内侍见她有些晃神,犹豫一下,询问道:“那么……接下来要如何做?” 董明月忽然笑起来,绝美的面容犹如盛放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彷如瑶池仙子一般,红唇之中吐出来的话语却比恶魔还要狠毒:“李元景一介莽夫,若非利用其祸乱李唐江山,何德何能享用本姑娘的身体?既然被他享用了这么久,自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她盈盈起身,华美的宫裙在烛火映照下锦绣辉煌,她却半点都不留恋,轻松的将其脱去,只穿着内里雪白的中衣,身子窈窕玲珑,肌肤莹白如玉,幽幽道:“李元景攻打玄武门的那一刻,便屠尽府中上下,然后一把火烧个精光。李元景不是做梦都想当皇帝么?自古皇帝皆是孤家寡人,且不管他能否登上皇位,先让他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也好。” 前一刻还是恩爱缠绵,一转眼便冷酷暴戾。 那内侍却未觉得有丝毫不妥,微微颔首,轻声道:“那奴婢这就下去准备。” 董明月不理他。 窗外灯光如橘,落雪纷纷,视线所及之远处,一片浑沌黑暗。 ***** 城北,玄武门外左屯卫。 柴哲威在营房之中来回踱步,心中犹豫不决。 长孙无忌与李元景先后拉拢于他,都想要将他拉到各自的阵营之中,增添几分胜算。柴哲威自然明白自己眼下之所以“奇货可居”,不仅仅是因为手中这数万精锐兵马,更因为他戍守玄武门,手握皇宫大内的钥匙,只要将他拉拢过去,再攻陷玄武门,则可一举奠定胜局。 可正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重要性,自然想要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按理说,眼下关陇门阀势大,阖城内外皆是关陇叛军,已呈围攻皇城之势,固然东宫六率精锐剽悍,可是这般死守又能守得住几天?恐怕关陇攻破皇城乃是迟早之事。 到那个时候,只需拥戴晋王上位,关陇门阀便可攫取从龙之功,最起码亦会重现贞观初年执掌朝堂之权势。 但是话说回来,关陇门阀下了这么大的力气方才获得相应的回报,又能施舍给自己多少? 有关陇门阀执掌朝堂,晋王会否有魄力权力支持自己以对抗威胁皇权的关陇门阀? 就算晋王支持自己,自己又是否有能力与整个关陇门阀去抗衡? 而投向荆王李元景,隐患同样很大,最大的问题便是以李元景之能力,究竟能够拉拢多少宗室站在他身后?他又是否有能力解决关陇门阀,抢先一步坐稳皇帝的位置? 当然,固然关陇门阀宣告其目的只是为了废黜东宫,然后逼迫李二陛下不得不承认晋王成为太子,但是想必如今朝野上下也都猜得到,李二陛下或许当真出现了意外,甚至有可能永远也回不到长安…… 否则无论是长孙无忌亦或是李元景,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干! 一旁的游文芝看着自家大帅踱来踱去、犹豫不决,心底不禁甚是无奈,之前便曾纠结一番,等到长孙无忌亲自前来拜会之后,看上去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投靠关陇门阀。但是自己一番劝说,恰好荆王又派了人过来,结果大帅又开始犹豫不定,拿不准主意。 他不禁暗暗担忧,这样一个左右摇摆、心志不坚之辈,当真能够协助荆王殿下成就大事? 门外有兵卒入内,游文芝迎上前去,兵卒附耳禀告几声,游文芝神情一喜,反身来到柴哲威身前,低声道:“大帅,荆王殿下亲自前来拜会!”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费尽唇舌 对于柴哲威的犹豫摇摆、进退不定,游文芝早已无力吐槽。 论实力,不仅眼下缺兵少将的关中地区以左屯卫为尊,即便是放在以往十六卫皆戍卫京畿之时,驻守玄武门这等战略要地的左屯卫依旧是一等一的强军,结果正是柴哲威这等犹犹豫豫顾惜利益的性格,导致左屯卫不但被左右武卫这等天下强军压制,连一墙之隔的右屯卫都爬到头上去。 论家世,当年高祖皇帝晋阳起兵之后,其母平阳昭公主聚拢关中豪杰,发动司竹起兵,统领“娘子”建功立业,挑选精兵与秦王李世民会师于渭河北岸,共同攻破长安,功勋赫赫…… 然而时至今日,柴哲威却一再受到李二陛下之猜忌,若非托庇于其母当年之功勋,焉能使其驻守玄武门? 性格决定成就啊…… 但是游文芝也明白,柴哲威再是不堪,亦是荆王李元景成就大事不得不倚重的助力,若是没有柴哲威率领左屯卫攻陷玄武门,以李元景为首的一干宗室非但不能染指皇位,甚至连关陇门阀都打不过。 游文芝正欲上前劝说,便见到外头兵卒快步入内,低声道:“启禀大帅,荆王殿下辕门之外求见。” 柴哲威一愣,终于站住脚步,双眉紧蹙,一时间未予回应。 游文芝急忙上前,说道:“大帅眼下算得上是‘奇货可居’,无论哪一方欲成就大事,都离不开大帅的鼎立支持,故而先有赵国公夤夜造访,眼下又有荆王殿下亲自前来。不过正所谓货比三家,咱们还是应当追逐最大利益,再做抉择。” 柴哲威瞥了游文芝一眼,冷哼一声:“荆王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使得你这般替他说话?” 他的性格的确有问题,但却不傻。 眼下优势最大的一方自然是关陇门阀,毕竟十万叛军已然进驻长安城内,阖城上下除去皇城之外已然尽皆在其控制之下,只需攻陷皇城便可废黜东宫,成就大事。 而荆王李元景看似笼络了一部分宗室,但势力相去甚远。 正常来说,自然应当投靠关陇门阀才最为稳妥,但游文芝自始至终都在其中替荆王争取,若说他没有收受荆王的好处,绝无可能。 游文芝却是一脸正气,肃容道:“末将岂敢在大帅前程之上犯糊涂?无论如何,大帅还是应当见见荆王殿下,听听他怎么说,看他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权衡之后,再做决定。” 柴哲威觉得有道理,便道:“也好,让他进来吧。” 言罢,回到书案之后坐下。 至于游文芝到底有没有收受荆王的好处,其实他并不太在意。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等攸关帝国江山之紧要时刻,只要不是无视他柴哲威的利益一味的哄骗他去做出错误的抉择,受一些好处并不打紧。 事实上,他柴哲威自己不也是待价而沽? 人之常理,不必苛责…… 须臾,一身锦袍的李元景大步入内。 柴哲威起身上前,躬身见礼:“末将见过荆王殿下。” “哈哈,咱们叔侄之间,何需这般客套?快快起身!” 李元景一脸亲热慈爱,上前伸出双手将柴哲威搀扶起来。 待到两人落座,柴哲威也不客套,开门见山:“殿下此番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李元景见到柴哲威这般直接,便颔首道:“正是如此。眼下时局紧迫,关陇叛军已然占据长安城,围攻皇城,一旦皇城失守,叛军当可直入太极宫,动摇社稷、倾覆江山!吾等乃忠臣良将,焉能坐视叛逆祸乱朝纲、动摇江山国本而视若无睹?本王已然联络宗室诸王,凑齐一支万余人的军队,欲从玄武门而入,匡扶社稷、拨乱反正,不知谯国公意下如何?” 柴哲威啧啧嘴,心说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好处啊,这般直不楞登的开口就问我干不干,你让我怎么回答? 游文芝在一旁察言观色,忙道:“启禀荆王殿下,实不相瞒,早些时候赵国公亦曾前来,恳请吾家大帅率军入城、攻破皇城,但是他的说法,却与殿下大为不同。” 李元景惶然醒悟,明白这是长孙无忌给柴哲威许了愿,虽然暂且不知是什么,但自己必须拿出自己的诚意,才能打动长孙无忌。 毕竟,关陇门阀眼下势大,自己的条件若是不能超出长孙无忌一大截,人家柴哲威凭什么跟着自己干? 他早有腹案,只不过方才一时疏忽给忘记了,连忙说道:“此番帝国存亡、社稷飘零之际,吾等出兵辅助江山,乃是泼天之功!事成之后,谯国公当晋位宰辅、兵部尚书,功勋置顶,上柱国!” 柴哲威怦然心动。 如今的兵部尚书之职,因为房俊的存在而权势大增,直入中枢宰执天下,掌管天下兵马后勤,权势极大。且一旦成为宰辅,那便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宰执天下”之权势,谁能能够抗拒? 更不用说“上柱国”乃是武勋之顶,非开疆拓土、覆灭敌国之战功不能授予…… 虽然李元景只是在这里画大饼,但即便是成就大事之后,自己麾下的左屯卫依旧是可以左右关中局势的力量,李元景又岂敢自食其言? 不过柴哲威心中纠结一番,为难道:“东宫暴戾,非是国主之相,关陇直入京师动摇社稷,更是乱臣贼子。然则其目的只是废黜东宫,推晋王上位,这一点是极有可能得到陛下默许的,所以其成事之几率甚大。但殿下您却不同,您此番纵然扭转乾坤、拨乱反正,但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性质却截然不同。” 话中之意并未挑明,但已经全无遮掩。 说白了,人家长孙无忌只是废黜一个太子另立一个太子,这种行为是极有可能得到李二陛下默许的,毕竟李二陛下对太子不满、属意晋王为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天下皆知。 可你荆王殿下若想更进一步,那就只能篡夺皇位……你这可是造反啊! “呵呵……” 李元景冷笑一声,看着柴哲威,缓缓道:“怎么,谯国公当真以为长孙无忌敢于兴兵直入长安围攻皇城,乃是为了赌一赌陛下之心胸,最终可以默许他们之行为?” 柴哲威不解:“难道不是?” “打错也错!” 李元景声色俱厉:“你简直糊涂!长孙无忌那等阴人,城府深沉深谋远虑,岂能将关陇上下之性命尽皆托付于陛下之喜怒?他之所以敢这般恣无忌惮的纵兵入城,必然是有十足之把握,事成之后不会受到陛下暴怒之责罚!试问,何等情况之下,才能确认陛下一定不会责罚臣子擅自纵兵废黜东宫,将皇权视若无物?” 柴哲威面色大变:“王爷是说……不会吧?!绝无可能!” 李元景重重一拍桌案,怒声道:“怎么不可能?陛下必然已遭不测,否则就算借给长孙无忌一个胆子,他敢这么干?你只看辽东大军至今声息全无,只是一味的兼程赶路返回关中,便可窥一斑。” 柴哲威整个人都懵了。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时,龙精虎猛,却已然在辽东驾崩?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仔细想想,也的确有几分可能,否则长孙无忌岂敢这般僭越皇权,纵兵祸乱长安? 李元景见到柴哲威意动,再接再厉道:“若陛下无恙,吾等击溃叛军,便是扶保社稷,乃是擎天保驾之功,他日陛下返回长安,自然对吾等论功行赏;若陛下当真遭遇不测……则本王乃陛下手足,兄终弟及,乃是礼法所许!” 自殷商而始,“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便作为王位承袭的原则一直存在,所以在“复古周礼”的舆论极盛之大唐,承袭殷商之制度,起码在法理上是没错的。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血战玄武门(上) 殷商之时,“兄终弟及”便作为王位传承之法理存在。 盘庚有两个弟弟,在其死后,王位传给弟弟小辛,小辛死后,其王位传给幼弟小乙,小乙死后,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武丁,而非是盘庚与小辛的儿子,这便是商朝的王位传承制度。 此等旧例,史书之上数之不尽。 故而若当真李二陛下驾崩,在高祖皇帝嫡子已然死绝的情况之下,由庶子之中最长的李元景继位,起码在法理之上是说得通的。 而且届时又掌控太极宫,登基为帝能够得到一大部分朝臣的拥戴。 当然,能够守得住皇宫击溃关陇门阀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而且李元景虽然有着宗室身份,但手中实力却不强,一旦登基必然更加倚赖自己的拥护,相比于投靠长孙无忌之后需要去与关陇门阀争权夺利,局势显然更加明朗。 权衡再三,柴哲威终于下定决心,他问道:“不知王爷此番前来,带了多少兵马?” 李元景闻言大喜,知道柴哲威这是下定决心站在自己一边,忙道:“此次有数位亲王、郡王襄助,调集侍卫、军队、皇庄农奴万余人,皆是精锐,甲具齐备,定能成就大事!” 有了柴哲威相助,立即如虎添翼,大事可期! 柴哲威却撇撇嘴,万余人的杂牌军有个屁用?不过他也知道李元景极其身后的亲王、郡王们最大的优势并不在于军队,而是掌握着李唐皇室的话语权与风向,只要这些人都站在李元景身后,远胜过十万大军。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依旧黑洞洞一片,鹅毛一般的大雪簌簌飘落,根本看不出时辰,便问游文芝:“现在什么时辰?” 游文芝道:“已经卯时初刻,今日大雪,故而天黑,预计再有一个时辰才会亮天。” 柴哲威颔首,下令道:“命令全军集结,尽量动静小一些,莫要吸引右屯卫与北衙禁军的主意,然后骤然发动,争取一鼓作气攻陷玄武门!” 他虽然兵法谋略泛善可陈,却也懂得一些基础的军事知识,知道天亮之前是人体警惕性最底的时候,无论久经训练的军队,都无法抵抗这种来自于身体的困乏与疲惫。 所以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战争都爆发于黎明之前。 “喏!” 游文芝见到柴哲威终于下定决心投靠李元景,神情振奋,却没有与李元景过多交流,而是又问道:“右屯卫与吾军一墙之隔,若是在吾军攻打玄武门时从中作梗,势必麻烦,是否先集中兵力击溃右屯卫,然后整顿军队集中火力再攻玄武门?” 柴哲威颔首道:“正该如此!” 一旁的李元景提醒道:“此乃左屯卫军中,本王本不该多言,但还请谯国公慎重一些,毕竟右屯卫曾跟随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乃是一等一的强军,固然此刻玄武门外只剩下半支,却也不能小觑,当集中力量雷霆一击,断不可轻忽视之。” 为了争取柴哲威,他不惜纡尊降贵亲身至此,绝不愿意被柴哲威误会他意欲插手军务。但毕竟紧要关头,绝不能因为大意轻敌遭受挫折,否则极有可能动摇军心。 总之,他不大信得过柴哲威的军事素养…… 柴哲威倒是没想那么多,反而心中哂笑,都说这位荆王殿下“干大事而惜身”,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右屯卫的确算是天下强军,十六卫当中论战力乃是第一序列,再左屯卫之上。可眼前的半支右屯卫却因房俊西征抽调走了其中之精锐,剩下的不足两万人如何抵挡左屯卫猝然而发的猛攻? 相信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将其彻底击溃。 反倒是玄武门上的北衙禁军令他颇为忌惮,这支军队虽然人数只在三千左右,但各个兵卒都是精挑细选,堪称精锐之中的精锐,各个以一当十,又占据玄武门地利,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要攻陷玄武门就只能将其彻底歼灭,绝无侥幸之理。 那才是硬碰硬的硬仗…… 不过这个时候自然不会驳斥李元景的颜面,不能让这位心中存有一丝一毫不满之想法,否则后患无穷。 便含笑道:“殿下放心,末将又岂是鲁莽之辈?” 转头对游文芝道:“出去下令部队集结吧,将所有将领宣召前来,商讨作战事宜。” “喏!” 待到游文芝出去,柴哲威领着李元景来到墙壁前。 看着墙壁上悬挂的玄武门附近舆图,左近地势、宫中地形如观掌纹,南至朱雀门、北至渭水的下场区域之内,哪怕一道土岗、一条河流、一座宫阙,都仔仔细细,无所遗漏,李元景便惊叹道:“这地图可否谯国公绘制?当真是细致入微啊!当年本王亦曾于军中见过舆图,不过是些粗制滥造之物,与眼前这副舆图简直天壤之别。” 柴哲威嘴角一抖,无语道:“这等舆图乃是兵部下发,非是末将所制。事实上,如今严禁军中私制舆图,一经发现,军法从事。” 李元景:“……” 就有些尴尬。 兵部那可是房俊的地盘,亦即是说这舆图乃是房俊命人绘制,自己本想夸赞柴哲威一下,使得双方的关系愈发融洽一些,却是弄巧成拙。 事实上,他早年固然曾身在军中,却也只是承担一些文书参军的工作。大唐立国之后便远离军伍,这些年也从来不关注军中的变化,对于房俊耗费极大人力物力绘制天下舆图一事并不知晓。 好在柴哲威指着舆图给他讲解进攻玄武门的策略与战术,这是他构思了很长时间才得出的方略,算得上甚是周详,纵然有些破绽,亦是对军事一无所知的李元景不能识破的…… 见到柴哲威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李元景信心倍增。朝野上下对于柴哲威的名誉极尽诋毁,几乎就没人说他的好话,尤其是前次畏战不前,称病不肯出镇河西之事,愈发使得柴哲威的名声一落千丈。但是此刻李元景看来,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或许柴哲威的人品有些问题,性格也很多毛病,但是这家学渊源却丝毫不虚。 自己此刻用人,只重能力、不重品性,就算是个奸佞又如何?只要能够帮助自己成就大业就行了! 须臾,左屯卫将校纷纷前来,共聚一堂。 柴哲威站在舆图之前,详细的分发任务、下达命令。 “本帅收到消息,已有叛军自安福门侵入掖庭宫,虽然东宫六率还在抵抗,但不久之后必将溃败,叛军将会占据掖庭宫,直逼太极宫。吾等身为帝国军人,自当扶保社稷、死不旋踵!不过眼下右屯卫已经投靠叛军,且意欲突袭吾军,吾等岂能坐以待毙?况且,若想自玄武门进入太极宫击退叛军、擎天保驾,就必须先解决右屯卫!” 柴哲威指着舆图,神情激昂。 他自是不能说此番起兵之目的乃是为了攻陷玄武门,左右屯卫存在的目的便是戍卫玄武门,如今右屯卫“监守自盗”,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老子就是要谋反? 那是绝对不行的。 大唐立国已久,军中上下对于李二陛下之崇敬正值颠峰,这等局面之下任谁想要造反都不可能。柴哲威若是此刻敢喊出一句“造反”的口号,保准下一刻便是全军崩溃。 没人会跟他造李二陛下的反! 这一番话,立即将左屯卫将校的士气点燃! 左右屯卫之间的竞争由来已久,在房俊继任右屯卫大将军之后达到巅峰,而之前高侃逼迫左屯卫释放崔敦礼,更是将这股矛盾彻底引燃,双方之间的斗争一触即发! 这等情形之下,别说是进入太极宫擎天保驾,哪怕柴哲威只是喊一声“灭了右屯卫”,左屯卫上下也势必杀气腾腾、士气暴涨!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血战玄武门(中) 大雪漫天,夜黑如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中,左屯卫大营人头攒动、车马辚辚。虽然兵卒皆接到命令不需发出声响,但数万人一齐集结,更有马匹调动,再加上军械辎重分发,根本不可能消无声息,即便风雪正劲,却也不能将这股喧嚣彻底遮掩。 柴哲威与李元景坐在营房之中商议攻打玄武门的战术,听着外头沸反盈天,气得狠狠将一个茶杯摔碎,命人将游文芝叫进来。 待到游文芝入内,柴哲威劈头盖脸怒叱道:“尔等是担心右屯卫不知吾军欲攻伐耶?这般吵闹喧嚣,连玄武门上都听得清清楚楚,难道忘记方才本帅一再叮嘱要避免嘈杂以免引起旁人警觉?” 游文芝一脸无辜,摊手道:“末将已然将大帅的命令传下下去,可各部集结一处,难免彼此之间位置不清,需要相互调整。尤其是那些战马,兵卒听从将令,可战马听不懂人话啊,数千匹战马又不能都戴上嚼子,喧嚣在所难免。” 嘴上这般说,实则心里疯狂吐槽,平素军中将校也好普通兵卒也罢,总是各种各样的原因缺席操练,眼下陡然让这数万人马集结一处,对于彼此之间的位置很是陌生,难免出现相互扯皮吵闹。 怎么可能做得到悄无声息的完成集结? 平素您也没这么操练呐! 反观人家右屯卫,三日一小操、五日一大操,每个月还有一次全军拉练,即便房俊出征之后这等操练依旧不停,各部之间、将校之间、兵卒之间相互协同各司其职,甚为熟悉…… 柴哲威面色铁青,恼怒不已,摆摆手,厉声道:“那就赶快集结,在右屯卫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举将其击溃!” 他嘴上不将右屯卫放在眼里,可那毕竟是曾经覆亡薛延陀的强军,又普遍装备火器,战力强悍,而且房俊就在不久之前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大斗拔谷一战歼灭吐谷浑数万铁骑,战功赫赫威震天下,他岂敢对剩下的半支右屯卫不屑一顾? 当然,固然他对剩下这半支右屯卫已然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却也不认为自己麾下的左屯卫差了多少,能够突然袭击自然更好,即便当面锣对面鼓的列阵厮杀,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左屯卫也必胜无疑。 只是要多费一番手脚,伤亡也要增加一些…… 待到游文芝出去,李元景在一旁道:“本王此次带来了万余精兵,皆是宗室诸王的家底,可助谯国公一臂之力。” 柴哲威傲然道:“大可不必,若是连半支右屯卫都不能收拾,又何谈襄助王爷成就大业?王爷只需率军在一旁观敌瞭阵即可,且看末将率领麾下兵卒击溃右屯卫,直取玄武门!” 李元景连连颔首,大笑道:“有谯国公襄助,本王如虎添翼啊!那本王就看看谯国公麾下虎贲歼灭右屯卫!” 两人相视大笑,士气暴涨。 只不过随着时间缓慢消逝,柴哲威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僵硬,眼角不断的抽搐跳动。 小半个时辰了,麾下兵卒居然还未集结完毕…… 娘咧! 这帮瓜怂平素疏于操练也就罢了,眼下这等时候,就不能争点气让本帅在荆王面前好生的长点脸? 他阴沉着连,一把抓起书案上的宝剑,对李元景施礼道:“王爷,想必大军即将集结完毕,咱们出去吧。” 李元景颔首,一言不发,当先走出营房。 他虽然没什么军事才能,也没带过兵,但当年也曾跟随李二陛下军中征战,见识过大军作战。那时候皆是李二陛下一声令下,大军迅速集结,旋即拔营启程,奔赴战场。 李二陛下帐下可不是区区一卫之兵力,哪一次大战不是十余万甚至数十万?即便是奠定李唐江山的虎牢关之战,外界传扬“三千破十万”的美名,实则当时在关中各地有将近三十万大军自各处地方向着虎牢关集结。 即便是那样大规模的数十万人参加的战争,又何尝有过将近一个时辰的集结时间? 若当真在战场上,这么缓慢的集结速度,怕是这边尚未完成集结,敌军已然杀到眼前。 这个柴哲威看上去颇有名将之风,说得话也是漂亮,但是这驭军之术,恐怕与其所吹嘘相比,要大打折扣…… 原本有着十足把握攻陷玄武门的心情,此刻却蒙上一层阴霾。 万一这柴哲威乃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迟迟攻不下玄武门甚至在玄武门前撞得头破血流,那可就麻烦了…… 两人一先一后走出营房,有王府侍卫上前给李元景披上一件披风遮挡风雪,柴哲威见状有些不屑,心忖这位殿下还真是较贵。 不过当他看见校场上乱糟糟的兵马,那股轻微的讽刺登时不翼而飞,代之而起的是浓浓的怒火。 娘咧! 这帮混账到底干什么吃的,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未集结完毕,人慌马乱熙熙攘攘,显然是长时间未能进行过这般紧急集结的操练,所以一时间难以适应,导致大校场上的万余人一片繁杂,而在各营依旧源源不断赶来的兵卒更是不知所措。 看着沸反盈天、人喊马嘶的大校场,柴哲威哪里还有半分突袭右屯卫的心思? 瞅了瞅天边已经快要亮起来的天色,时间已经拖延不得,柴哲威只得下令:“已经集结完毕的两万兵马立即突袭右屯卫营地,其余部队迅速集结,之后前往增援,待一鼓作气击溃右屯卫之后,再合兵一处,猛攻玄武门。” 李元景看着大校场上乱糟糟的兵卒马匹亦是没有紧蹙,觉得左屯卫徒有其表,这军纪实在堪忧,不似强军之相。 接下来的对手无论右屯卫亦或是北衙禁军,固然兵力上皆不如左屯卫,但俱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左屯卫能否与预想那般推进顺利,令人担忧。 得到柴哲威的命令,已经预先集结完毕的五千骑兵以及两万步卒立即开动,出了左屯卫大营之后,骑兵一马当先,扬起四蹄在风雪之中向着一墙之隔的右屯卫骤然发动冲锋,试图一举冲毁右屯卫的外围防御,径直杀入右屯卫腹地,为身后的兵卒蹚出一条道路。 数千匹战马骤然之间发动,马蹄踩踏大地发出雷鸣一般的声响,天空雪花漫卷激荡之下,如同一片乌云一般排山倒海冲到右屯卫大营近前。 ***** 就在左屯卫集结部队的第一时间,消息便已经传到了右屯卫高侃手中。自从房俊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高侃受命看守营地固守玄武门,便谨记房俊之叮嘱,死死的盯着左屯卫,即便是左屯卫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难逃他的耳目。 更何况之前崔敦礼又慎重警告了一番,高侃哪里还敢大意? 他当即暗中集结军队,分发火器甲具,大批探马斥候尽皆派出,时刻盯着左屯卫大营。 不久之后,便有人先后进入左屯卫大营,虽然斥候并不能探明来人之身份,但是只看其前呼后拥的架势,便知非是等闲。 只不过左屯卫大营一直在调动兵马,却并无作战之准备,高侃推测柴哲威应是尚未下定决心,毕竟这一步走出便是深渊,开弓没有回头箭,除去一条道走到黑,再无转圜之余地。 等到卯时时分,斥候来报,有万余兵马自咸阳方向而来,横渡中渭桥之后直扑玄武门。 高侃便知道,大战已然不可避免。 全卫两万余人迅速集结与校场之上,并且按照平素所演练之阵势各司其职,盾牌手在营门之外安置拒马、陷坑,火枪手分成三列蹲身其后,弓弩手左右,骑兵则拱卫两翼。 待到右屯卫列阵完毕,天上大雪纷纷,闷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滚滚而来。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血战玄武门(下) “报!” “启禀将军,左屯卫已然集结部队,其先锋大抵两万余人,正向吾军大营攻来!” “左屯卫五千骑兵脱离主力,提升马速,冲锋而来!” “其营地之中尚有两万余人正在完成集结,源源不断而来!” …… 一道道消息汇总至高侃面前,高侃面沉似水,环顾左右,沉声道:“大帅临行之时,便曾一再叮嘱吾等,要小心提防奸贼起兵造反。长安城内叛军如林,已然危及社稷,但吾等却不能擅离职守,因为吾等之使命,乃是戍卫玄武门,扼守禁宫门户!眼下,左屯卫悍然起兵,罔顾圣意,其意必在玄武门!” 话音刚落,身边将校便忿然高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只要吾右屯卫尚有一人,便无人能攻陷玄武门!” “大帅正在西域与强敌鏖战,吾等断不可使得玄武门失陷,有负大帅之命令!” “死战!” “死战!” …… 轻松将军心士气调动起来,高侃甚为满意,大声道:“左屯卫固然兵力乃是吾军一倍,但不过是一群虾兵蟹将,如何与吾等覆亡敌国的天下强军相提并论?诸位,吾等平素不断演练固守营地、迎战叛军之战术,对于眼下之战局早有应对,若是不能重挫来犯之敌,还有何面目将来面见大帅?” “没错,咱们天天操练,练的就是固守营地、戍卫玄武门!左屯卫悍然造反,倾巢而来,正合吾等平素操练之情形,定要他来得去不得!” “一群乌合之众,焉敢突袭吾右屯卫?让他尝尝火器的厉害!”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一片吵闹之中,敌骑隆隆的提升越来越近,高侃将手举起,大喝道:“迎敌!” “喏!” 身边将校迅速散开,各归本位,率领麾下兵卒迎战强敌。 黎明之前黑暗的天空飘荡着鹅毛一般的大雪,左屯卫骑兵在隆隆啼声之中越来越近。忽然间,前方右屯卫大营的中间地方亮起一排光火,旋即隐灭,但数十枚弹丸却拖曳着橘红色的尾焰在空中划过一道又长又弯的抛物线,猛地从天而降,直直的落在左屯卫骑兵的冲锋阵列之中。 “轰轰轰!” 数十枚开花弹落地炸裂,无数弹片、铅丸被火药爆炸之时强大的动能向着四面八方抛射,每一枚炮弹都能覆盖一丈方圆,在此距离之内一切兵卒马匹都被狂暴飞溅的碎片击中,若是距离炸点太近,甚至被无数碎片瞬间撕碎。 不仅轻薄的革甲在这些碎片前如若无物,即便是甲胄也很难抵挡。 虽然炮弹的准头很差,不可能对成扇形散开冲锋的骑兵造成太大杀伤,但是只要炮弹落在附近,必定有骑兵惨叫着被碎片击中落马,这种惊天动地的威力对于兵卒与战马的心里威慑实在太大,不少马匹甚至因此受惊,四下乱窜,导致冲锋的阵列一阵混乱。 “加速,加速!火炮及远而不能就近,赶紧冲到右屯卫大营近前,便可避开火炮!” 有校尉将身子伏在马上,尽可能的减少身体的面积以躲避飞蝗一般的炮弹碎片,一边嘶吼着大叫。 火炮的威力足以开山裂石、惊天动地,却也有着缺陷,那便是火炮的射程太远,精度太差,对于近处的敌人杀伤力骤减。而且一旦冲到右屯卫大营近前,与右屯卫兵卒混战一处,他们总不能依旧发射火炮,敌我部分的一阵狂轰乱炸吧? 所以越是接近右屯卫大营,便越少受到火炮轰炸。 对于火炮的强大威力,所有人都惊心动魄,所以听闻那校尉的大喝声,左屯卫骑兵也不管迎头落下的一枚枚炮弹,只是一味的打马加速,向着灯火通明的右屯卫大营猛冲。 事实上,这一招的确是躲避火炮的好办法,右屯卫的火炮发射了两轮,左屯卫的骑兵便迫近营地。这个时候便不能以火炮攻击了,否则一旦炮弹落在自己阵地当中,那便是一幕惨剧。 左屯卫骑兵见到火炮逐渐哑火,登时兴奋起来,提升马速散开阵型,向着右屯卫大营直冲上去。 只是刚刚冲到右屯卫营地之前,最前便的战马便“希律律”惨嘶着,马蹄踩进陷马坑,战马却依旧向前冲,庞大的动能瞬间将陷落在坑中的马腿折断,战马惨嘶着飞出,重重落地翻滚,马背上的兵卒要么被狠狠抛出,要么干脆被翻滚的战马压在身下,骨断筋折惨叫连天。 前方的战马不慎掉进陷马坑,使得后边的袍泽吓了一跳,急忙降缓马速,勒着缰绳顺势向着两边分去。 陷马坑的设置是有讲究的,在拒马之前,距离正好是火枪的攻击范围,这时候左屯卫骑兵为了躲避陷马坑而顺势向两侧分去,拒马之后的右屯卫火枪兵得到命令,纷纷端起火枪射击。 “砰砰砰” 一股股硝烟自枪口喷出,数百支火枪的硝烟瞬间凝结成一片乌云,继而被大风吹散。“三段击”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火枪射速不足的问题,无数铅丸自枪膛之中射出,正中面前一字排开向着两侧奔去的骑兵,一时间铅丸飞舞,左屯卫骑兵纷纷中弹落马,矫健凶悍的骑兵好似秋天田野里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的倒下。 随后抵达的骑兵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在远处抵达陷马坑那一片地域之前便分兵两侧,试图绕开右屯卫的正面防守,寻找兵力薄弱之处实施突袭,试图冲破右屯卫的防御阵地。 狂猛的冲锋势头一瞬间便被遏制。 不过只是延误了片刻,便有大批左屯卫兵卒冲杀而至,黑暗的天空下着大雪,导致视线严重受阻,只能见到黑压压的军队自黑暗之中破空而来,呼喝的声浪直冲云霄。 高侃居于中军,方正的面容很是镇定,毕竟左屯卫的战术并未超出预期,若是一直这么打下去,获胜的必然是右屯卫。 不过他始终担心玄武门的安危,对身边校尉道:“严令军中斥候,不得畏战不前,不得贻误战机,一定要死死盯住玄武门方向,万一柴哲威只不过是前来虚晃一枪,实则调派大军猛攻玄武门,定要及时支援!” “喏!” 校尉不敢怠慢,明白眼下所有之一切战斗的最终目的都是守卫玄武门的安全,就算将眼前所有左屯卫尽皆歼灭,最终却被偷袭攻陷玄武门,那便是彻底的失败。 当即策马脱离大队,前往外围分派斥候继续打探军情。 高侃见到黑压压的左屯卫在玄武门外土塬之上漫山遍野,面容冷峻的摆摆手,喝叱道:“炮手都是干什么吃的?那么多的火炮老子给他们当摆设不成?传令下去,炮管不打红了,不许停手!” “喏!” 传令兵迅速跑去后边传令,刚刚沉寂片刻的火炮阵地在此嘶吼起来,兵卒们原本心疼炮管,不敢多打怕给炮管打废了,毕竟炮管的造价太过高昂,火炮部队简直就是黄金堆出来的。 不过此刻听到命令,这些兵卒再无顾忌,自然是甩开膀子一个劲儿的装填,一发炮弹射出,简单处理一下炮膛中的残留,便塞进发射药和炮弹,继续发射。 一时间,火炮的轰鸣声震得附近兵卒双耳欲聋,无数炮弹拖曳着火光落在左屯卫冲锋的阵列之中,轰然炸响,碎片铅丸恣无忌惮的收割着生命,所落之处一片残肢横飞、热血喷溅,恍若地狱。 落在后阵的柴哲威眼睁睁的看着右屯卫炮火肆虐,将自己的部队炸得人仰马翻、尸骸遍野,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却依旧难以接受这种剜心刺骨的损失。 这可都是他赖以攫取更高权力的班底啊! 柴哲威红着眼,怒声催促:“传令下去,全军冲锋,有进无退!只要冲入右屯卫营中,便胜局已定!老子要将右屯卫这群混账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战斗刚一开始便陷入血战。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斗争 玄武门上。 漫天大雪之下,张士贵顶盔贯甲立于城楼之前,手抚着箭垛眺望不远处的两座军营,耳畔被火炮的轰鸣声塞满,眼眸之中倒映着一团一团冲天火光,神情严峻冰冷。 “大帅,吾等是否要前去襄助?左屯卫猝然猛攻右屯卫,必是已被叛军策反,想必攻陷右屯卫之后,必然挥戈一击前来攻伐玄武门。” 身边的副将出言建议。 张士贵默然不语。 方才崔敦礼出玄武门向左右屯卫宣读太子诏令返回之时,便明言叮嘱自己定要小心戒备左屯卫,恐其有不测之心。结果天尚未亮,左屯卫便大举集结,而后悍然突袭右屯卫。 接下来,玄武门必然是左屯卫的最终目标,毋庸置疑。 不过张士贵沉默良久,乃是摇头道:“不可如此,左屯卫兵强马壮人员众多,纵然不能一举击溃右屯卫,却也可轻易阻挡右屯卫,将其困于营地之中。” 远处两座军营尽皆灯火通明,他指着左屯卫大营,道:“你看,左屯卫并未倾巢而出,营地之中依旧存留大量兵卒,若是此刻吾等出城襄助右屯卫,却被左屯卫趁势突袭,甚至直取玄武门,那就麻烦大了。所以断不可轻举妄动,以右屯卫的战力,固然兵力处于劣势,却也不可小觑,左屯卫即便能够战而胜之,亦要付出极大之代价。再回头来攻击玄武门之时,势必力竭而衰,吾等才能将玄武门受得稳如泰山。” 只看眼下局势,左屯卫攻、右屯卫守,谁忠谁奸一目了然。只不过纵然右屯卫乃是盟友,张士贵却不敢冒任何风险。非是他魄力不足,实在是玄武门之安危干系重大,岂容的他犯下一丝半点错误? 让右屯卫去消耗左屯卫的战力,自己则率领北衙禁军死守玄武门,这才是最好的策略。 身边副将默然,自然知道张士贵的决策才是最为稳妥的,只不过右屯卫浴血奋战,他们却作壁上观,心中难免愤懑。 两人站在城楼观察一会儿,那副将指着左屯卫大营一侧,道:“大帅请看,那边还有一支军队枕戈待旦,整个左屯卫大营里兵马繁杂,这支军队却静默肃立,显然非是同属。却不知是那一方的兵马?” 张士贵自然也看得见那一支肃立在风雪之中寂然不动的军队,一支支火把将整个军队的轮廓勾勒出来,人数不下万人。 他冷哼一声,道:“这还用猜?自然是柴哲威投靠了哪一方,这便是哪一方的兵马。” 旋即摆摆手,道:“毋须猜测,待会儿这支兵马势必参战,自然知晓其归属何方。汝即刻入宫,向太子殿下禀报此间局势,并将本帅之策略附上,恳请太子殿下核准。” 说到底,还是玄武门干系太大,即便他身为玄武门守将,亦不能单独承担守卫玄武门战略之决策。 不是他不愿背负这个责任,实在是背不起…… “喏!” 那副将领命,当即转身走下城楼,向着太极宫内快步而去。 张士贵则依旧负手立于玄武门上,眺望着远处战火纷飞的战场,心情紧张、面容凝肃。 ***** 太极殿灯火辉煌,这座象征着大唐敌国至高无上皇权的大殿,此刻早已被文官、武将、书吏所充斥,到处都是快速的脚步,压低的呼喝,无数书吏武将出出进进,气氛紧张至极。 四面八方的消息汇聚于此,经由一众东宫属臣研讨商议之后,交由太子殿下定夺。 御座之上,李承乾正襟危坐,勉力维持着威严肃穆的神情,即便心里一片焦虑紧张,却也不敢泄露分毫。 眼下,他便是整个东宫系统的核心,更是所有东宫属臣的利益之所在,若是他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态,势必影响军心。当前之局势已然无可崩坏,若是未败先怯,极易军心涣散,愈发一败涂地。 只不过他本就不是这般刚强的性子,却不得不将心底的软弱掩藏起来,勉力支撑。 饮了一杯热茶,看着面前讨论热火朝天的一众东宫属官,李承乾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眼下外头形势如何?” 叛军已然占据了大半个长安城,各处里坊均已沦陷,只剩下皇城之中东宫六率负隅顽抗。据说还有源源不断的叛军开进城来,叛军愈发势众,敌我兵力之对比悬殊,皇城已然如同汪洋之中一叶孤舟,随时随地都可能倾覆于滔天巨浪之中。 兵败的后果让他有些心神不属,再难装出那般镇定的模样…… 李道宗转过头来,恭声道:“启禀殿下,叛军虽然兵力占优,但皆是乌合之众,缺乏真正的精锐,难以攻坚,故而眼下皇城周围虽然战况激烈,但局面只是僵持,吾军并未落于下风。叛军组织松散,素质落后,若一鼓作气不能攻陷皇城,势必士气回落、军心动摇,况且自古邪不胜正,这些叛军固然鼓吹什么拨乱反正、替天行道,但其所行乃是谋逆之事实却不容辩驳,待到局势趋于僵持,必然有天下名士群起而攻讦,揭发其谋反事迹,遭受天下指责,其势自溃!” 听闻李道宗这般信心十足的言语,李承乾终于心底舒缓一些,转而问道:“玄武门那边怎么样?” 虽然有李靖信誓旦旦的表示右屯卫战力强横,绝非左屯卫能敌,只要右屯卫戍守玄武门之外便万无一失,可李承乾依旧忧心忡忡,毕竟左屯卫的兵力乃是右屯卫两倍,若是柴哲威当真投靠关陇门阀,那么或许还会得到格外的兵力支持,数倍兵力骤然发作,右屯卫当真能挡得住? 若房俊依旧坐镇右屯卫也就罢了,以房俊之威望、能力,自然不惧强敌,可眼下的右屯卫只有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高侃统领…… 李君羡闻言道:“殿下放心,玄武门一切如旧,末将已经将‘百骑司’中好手尽皆安排在玄武门内,若有风吹草动会立即前来禀报。” 眼下叛军已然占据了大半个长安城,“百骑司”的兵卒根本无法潜伏其中,被迫只能撤回皇城,又与东宫六率互不统属,难以插手皇城防御战,只好将其暂且安置在玄武门内,起码也算是一道屏障,亦可作为预备队存在,一旦局势崩坏,可迅速参预战斗。 一阵轰鸣隐隐传来,殿内诸人尽皆一惊,好在有官吏跑进来,大声禀报:“书院学子已经在许敬宗带领之下赶赴铸造局,并就地构建防御,与叛军血战。书院学子辛茂将率众突围前往昆明池,开动昆明池上的船舰,以舰载火炮轰击围攻铸造局之叛军,攻势猛烈,只是战果如何尚未得知。” 众人又齐齐松了口气。 最怕便是铸造局落入叛军之手,被其缴获仓库内的火炮用意轰击皇城。世人皆知火炮威力,一旦以之轰击皇城,怕是墙倒屋塌,东宫六率立即溃败之结局。 萧瑀蹙眉道:“如今看来,这火器固然犀利,实则却是双刃剑,即可击敌,亦可伤己。将来殿下还是应当多加控制,切不可使其泛滥成灾,否则后果堪虞。” 时至如今,房俊一手把控兵部,麾下又有皇家水师与右屯卫这等天下强军,功勋赫赫实力强悍,一举成为军方独掌一方的人物,甚至隐隐间可以与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分庭抗礼,仅只比李绩略逊一筹。 又是什么撑起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呢? 正是火器! 火药由房俊研发而出,如今研发火枪、火炮等等火器的铸造局更是房俊一手创立,上上下下皆是其心腹,可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再加上太子殿下对其信赖有加、言听计从,任由这等情况发展下去,假以时日,房俊势必会成为朝中巨擘,再难有人与其抗衡。 到那个时候,关陇门阀大抵已经烟消云散,阻挡房俊只手遮天的便唯有江南士族。政治上,从来没有永远的盟友,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 今日能够削弱房俊一分实力,异日江南士族与其对抗之时,便多一分底气……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僵持不下 萧瑀历经三朝、宦海一生,历经浮沉起落,最懂得未雨绸缪的道理。眼下房俊不在京中,但是这一场大战的方方面面却尽皆显露着房俊的痕迹,由此可见,今时今日的房俊早已成为军方大佬,实力远比旁人能够看得的更加深邃厚实。 可以想见,一旦此次兵谏以东宫获胜而终结,那么关陇联盟就将彻底烟消云散,剩下的那些门阀固然有着关陇之血脉,却再也不能如之前那般紧密联盟起来,同心协力攫取权力。 那么,以房俊为首的权力集团就将与江南士族产生利益上的对峙,因为作为能够与江南士族相抗衡的唯二的利益集团山东世家,与房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必然站在房俊一边。 到那个时候,江南士族的局面将会极为被动。 所以,哪怕皇城之外打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萧瑀依旧不着痕迹的随手打击房俊一下…… 便有人随声附和。 有的自然是与萧瑀一样的意见,认为火器太过犀利,既能伤人更能伤己,一旦被逆贼获得将会造成不可言之结局;有些人则是出身江南士族,下意识的附和萧瑀的言论,倒也未必能够明了萧瑀的用心。 倒是李承乾略一沉吟,摇头道:“宋国公之言差矣,武器装备犀利与否,与王朝延续之间的关系不大。事实上,纵然没有火器,以眼下兵戈之利、甲具之坚,早已远胜商周秦汉数倍,然则天下动荡、王朝更迭却从未止息。究其原因,一则是天灾频仍、民不聊生,百姓活不下去,自然要推翻皇帝换一个;再则,便是有居心叵测之逆贼祸乱朝纲甚至阴谋篡逆!只要为君者励精图治,爱民如子,使得天下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王朝自然千秋万代、永不断绝。若是有朝一日天下皆反、烽烟处处,便是手里只有一柄菜刀,百姓亦会冲入皇城,血溅五步!”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心悦诚服。 李道宗感叹道:“殿下之言,世间至理也!” 马周也道:“除去少许野心勃勃之辈,天下人只要居有其屋、耕有其田、病有所医,便心满意足,谁又会拎着脑袋去干那些改朝换代的蠢事?天下安宁、海清河晏,在于君主之贤明,在于吏治之清廉。如今火器之威力天下皆知,帝国仗之覆亡薛延陀、威慑周边蛮夷,每一战因火器之犀利敌军不能当,故而损失大大减少,可谓功盖千秋。” 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一来,李承乾的表现已经足够让大家惊艳。 虽然其性格之懦弱难以更改,但是关键时刻勇于担责,也敢做出决断,更能够听取谏言,比之前好了无数倍,愈发得到大家的拥戴。 这样一个本性柔软宽厚能够广纳谏言的君主,可以让臣子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才能,这才是臣下最为希望的。 似秦皇汉武那等一代雄主固然强国强军威服四海,但是太过刚愎,将文臣武将视如奴仆,动辄打杀,实在是臣子的灾难…… 皇城防御稳固,铸造局亦是固若金汤,这使得太极殿上的气氛轻松下来,不似之前的剑拔弩张。 然而未等大家轻闲片刻,又是一阵隆隆炮声传来,使得诸人尽皆色变。 因为这一次,炮声传来的方向乃是北边…… 李道宗赶紧吩咐左近的官吏:“速速前去玄武门探查,看看是否有叛军攻打玄武门!” 说一千道一万,玄武门才是太极宫的门户,一旦失陷,叛军即可长驱直入,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还未等官吏前去,便见到驻守玄武门的一员副将已然快步跑进大殿,来到李承乾近前,大声道:“启禀太子殿下,就在刚刚,左屯卫启禀猛攻右屯卫大营,右屯卫兵卒拼死力抗,激战正酣!” 殿上文武大臣都吓了一跳,千怕万怕,就怕左屯卫参预叛军,却还是来了! 李承乾忙问:“玄武门可还安全?” 副将道:“殿下放心,左屯卫即便攻打玄武门,亦要在击溃右屯卫之后,否则有右屯卫从后牵制,北衙禁军正面相抗,左屯卫势必腹背受敌,能否保住自己的命尚且难说,谈何攻陷玄武门?故而,只要右屯卫不败,左屯卫断然不会攻打玄武门!”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一旁的萧瑀问道:“战况如何?” 副将道:“大战方起,战况尚未可知,不过吾家大帅请太子殿下暂且放心,言及右屯卫平常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战力强悍,虽然兵力处于劣势,却未必不能反戈一击。” 听闻此言,殿上群臣齐齐松了口气,张士贵乃是帝国宿将,功勋赫赫威名远扬,自然不会无的放矢。 李承乾吁出一口气,道:“再探再报!” “喏!” 那副将施礼,起身之后快步退出大殿,返回玄武门。 萧瑀沉吟道:“只是不知,柴哲威到底是投靠了长孙无忌,亦或是另有他图。” 玄武门乃是太极宫门户,只需将其攻陷便可长如直入太极宫,将象征大唐帝国至高无上的皇权敛入手中,无论是长孙无忌亦或是他人,都将在这一场兵变之中占据先机。 毕竟不仅是关陇门阀起兵攻入长安城,便是那些宗室亲王,亦是蠢蠢欲动。 只可惜眼下东宫六率被困皇城,几乎与外界消息隔绝,很难得知柴哲威到底倒向了哪一边…… 提及长孙无忌,李承乾怒气勃发,狠狠一派桌案,怒道:“此獠罔顾圣恩,为一己之私利不惜祸乱朝纲,长安内外百余万商贾百姓尽皆沦入水深火热,实该千刀万剐!” 想想长孙无忌一手策划的这一次兵变,李承乾岂能不怒? 事实上,虽然分属甥舅,但长孙无忌从来都看不上李承乾,只不过因为李承乾乃是李二陛下嫡长子,当年与文德皇后一起将其册立为太子,长孙无忌才没有直接反对。 但是其后,长孙无忌便暗地里使出手段,又是挑拨魏王李泰,又是扶持晋王李治,一次又一次的将李承乾逼得走投无路,几乎自绝于李二陛下面前。 若非之后得到房俊襄助,只怕此刻李承乾早已被废黜太子之位,随意丢在哪一座殿宇之中等死…… 什么血脉亲情,什么母后恩义,早已在李承乾心中消磨得干干净净,他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将其碎尸万段,方消心头之恨! “卫公……” “参见卫国公!” “药师,前方战事如何?” 一连串说话声,将李承乾从恼怒之中惊醒,见到李靖须发皆白、顶盔贯甲的大步走进太极殿,忙道:“卫公请入座!” 回头吩咐身后的内侍:“速速给卫公沏来茶水!” 李靖不敢造次,上前恭恭敬敬施礼:“老臣觐见殿下。” “卫公何需多礼?” 李承乾也懂得礼贤下士的道理,径直站起身,上前双手将李靖扶起,然后执手入座,见到李靖兜帽、肩甲上有雪花融化的水渍,关切道:“卫公年迈,非比当年,然则孤尚要倚重卫公退敌,还请多多保重才是。” 尽管这一番作态有些浅显,做作的痕迹很重,但被排斥出中枢多年、饱受人情冷暖的李靖依旧非常暖心,感动道:“殿下放心,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臣虽然年迈,但这一把老骨头却誓要给殿下搭出一道坚实阶梯,助殿下迈过眼前之危厄!” 待到内侍将茶水送上,李靖双手接过,捧在手中,这才说道:“殿下放心,前方激战正酣,但东宫六率依托皇城稳固防御,叛军奈何不得。只是叛军越来越多,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这一战怕是要迁延日久,一时片刻不能分出胜负。” 东宫六率固然精锐,却处于守势,却兵力太少,难以出城反击。叛军虽然乌合之众,但人数实在太多,且随时可以补充,眼下只能鏖战下去,除非其中一方拼得筋疲力竭,否则极难分出结果。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鏖战不休 隋唐两代,名将辈出。 开国之时强盛的国力使得军事强横,不断对外扩张,连续发动战争;王朝末期则天下板荡,各路豪雄逐鹿天下,涌现出无数名垂千古的赫赫名将。 然则这些名将名帅之中,可被公认为第一者,却非李靖莫属。 这不仅仅是因为李靖的功勋战绩,更在于他在兵法韬略之上的深厚造诣,《六军镜》《阴符机》《玉帐经》《霸国箴》《韬钤秘书》《兵钤新书》《弓诀》《李卫公兵法》……无数堪破兵法谋略之书籍流传后世,对于自唐以后的兵法大家有着深远的影响。 所以当太极殿中李靖阐述当前占据以及后续之形势,无人不信服。 事实上,若局势当真按照李靖的推测去发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东宫之名分乃是李二陛下金典册封,名正言顺,只要能够力保皇城不失,坚持到东征大军返回长安,便能够取得最终之胜利。 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关陇门阀集结的叛军将会在东征大军回京之前发动疯狂的进攻,力求攻陷皇城,废黜东宫。 毕竟一旦此次兵变失败,那等严重至极的后果是关陇门阀绝对无法承担的…… 李承乾长长吁出一口气,握着李靖的手,感慨道:“孤出生之时,天下尚未平定,烽烟处处兵凶战危。只不过托庇与高祖皇帝与父皇,自幼锦衣玉食,未曾遭受半分波折。此刻陡然遭逢这等乱局,实在是六神无主、惶恐不安,万幸诸位爱卿公忠体国,协助孤面对危厄,此份恩情,孤永志不忘。还望诸位竭尽全力,早日平定叛军,使得长安百姓免遭兵祸之害。” 说到此处,他长身而起,对着殿内群臣一揖及地。 “殿下!这如何使得?” “臣等受不起殿下这般大礼!” “此乃臣等分内之事,万死不辞!” 众臣急忙避开,不肯受李承乾这等大礼,纷纷相劝。不过面上虽然惶恐,心底却很是偎贴,李承乾有这番话放在这里,便等于是一个承诺,今日与他同甘共苦的这些人,异日荣登大宝之后,断然不会忘记…… 身为人臣,“为国尽忠”那等话语实则还是有些虚无,太过高尚飘渺,非是凡人能够体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大家苦熬了半辈子一朝站在朝堂之上,所为的不就是手中的权力么? 甚至于,无论站队在东宫这边,还是依附于关陇之后,所谋求的也皆是利益而已。 李承乾重新落座,对李靖道:“虽然卫公之分析入情入理,孤甚为钦佩,但说到底玄武门太过重要,不容许出现半点闪失,故而孤还是派遣李君羡将军前去支援虢国公,确保万无一失。” 他依旧对玄武门放心不下,但李靖一直宣称右屯卫足以镇守玄武门,他也不好一再强调,所以先行给李靖打个招呼,以免李靖误会。 李靖颔首道:“殿下英明,正该如此,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从无绝对之事。玄武门乃是禁宫门户,便是再加一万分小心,亦是应当。” 李承乾欣然,便叮嘱李君羡一番,令其率领麾下“百骑司”即刻前往玄武门,襄助虢国公张士贵守城。 ***** 玄武门外,激战正酣。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右屯卫大营之外,无数左屯卫兵卒围攻而至,顶着右屯卫猛烈的炮火、枪弹发起冲锋。只是这种冲锋看上去凶猛异常,实则在火炮的轰击之下早已阵型涣散,堪堪冲到右屯卫阵前又要面临火枪、弓弩的攒射,死伤惨重之下,兵卒畏惧心起,几乎都躲着右屯卫阵地的正面,努力向两侧延伸。 这就使得左屯卫的冲锋看上去气势汹汹,实则避实就虚,并未对右屯卫的阵列造成太过严重的冲击…… 而且右屯卫将骑兵布置在两翼,机动力很强,面对冲锋受阻不得不向两侧分散的左屯卫兵卒保持着压制。 潮水一般的左屯卫好似一头撞上了河道当中的中流砥柱,浪花四溅、声势震天,却难以撼动右屯卫的阵地。 而右屯卫在这个阶段采取守势,只以火炮远程轰击辅以火枪、弓弩的近距离攒射,始终对当面冲来的左屯卫兵卒保持强大的杀伤,导致左屯卫伤亡巨大,极其惨烈。 在后边压阵的柴哲威眼瞅着自己的部队好似飞蛾扑火一般,一旦扑到右屯卫阵前便遭遇射杀,急得眼红耳赤,在马背上大声喝骂:“加快速度,再快一些!娘咧,都特么没吃饭还是怎地?跑这么慢,是想要给右屯卫送去当靶子么?” “震天雷呢?咱们的震天雷呢?快上快上,将右屯卫阵地给老子炸开!” “后边的磨磨蹭蹭作甚?赶紧集结完毕,给老子冲上去!” …… 柴哲威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浅薄之人,虽然算不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也有着很深的城府。然则当下,当他的部队冲锋上去却遭遇右屯卫近乎屠杀也似的阻击却难作寸进之时,他到底忍不住失态了。 这只部队是他赖以攫取更多权力的班底,每阵亡一人,自身的实力便会削弱一分,意欲达成“出将入相”“宰执天下”的梦想便困难一分。 如何还能保持冷静? 在他身边的李元景则默然不语,看着天空中拖曳着橘红色的火线然后落入阵中的炮弹,他感觉喉咙发干、浑身发颤。 毫无疑问,左屯卫算不上十六卫当中一等一的强军,但是这支军队齐编满员、军械充足,且在玄武门外修养多时,枕戈待旦,无论战力、士气,都算得上是正处于自身的巅峰状态。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军队,骤然发动之下,却在兵力不及自己一般的右屯卫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只看眼前两军对阵的强弱之分,绝非兵力多寡能够具体呈现其原因,究其根本,还是双方战力存在巨大差异。 尤其是火器的装备。 火炮的威力天下皆知,然而左屯卫一门都没有,右屯卫却装备了数十门,只因后者乃是房俊的嫡系部队,便可以在全国火炮数量有限的情况下大规模装备,导致一开战便对左屯卫形成碾压的态势。 其次是火枪,左屯卫寥寥数百杆,且兵卒操作明显生疏,根本无法似右屯卫那般以密集的三段击战术给予敌人强大的杀伤。 至于震天雷左屯卫倒是装备了不少,开战之前柴哲威也曾着重叮嘱了震天雷的应用,然而战况的发展却与柴哲威事前的叮嘱全完不同……连右屯卫的阵前都冲不上去,震天雷纵然威力无边,又有何用? 他心中不仅对柴哲威以及左屯卫充满了失望,更多右屯卫展示出来的强横战力胆战心惊。 有这样一支军队拱卫东宫,自己还能有成事之机会么? 故而,虽然柴哲威疯狂的催促军队攻上去,他还是忍不住道:“皇城已然被关陇叛军团团围困,玄武门乃是吾等唯一的机会,若是不能攻陷玄武门,则一切皆休!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亦要击溃右屯卫,攻陷玄武门!” 正拎着马鞭大胜喝叱部下的柴哲威闻言回过头来,泛红的双目使得李元景心中一凛,以为他就要翻脸…… 还在柴哲威只是看了他一眼,便颔首道:“殿下放心,右屯卫火器太多,最擅防御,开战之处难免要陷入僵持,这早有预料。不过随着咱们攻势的展开,兵力优势将会尽显,右屯卫坚持不了多久!” 言罢,再不理会李元景,回头继续指挥军队猛攻。 实则,在他心里已经隐隐后悔…… 左右屯卫一墙之隔、毗邻而居,有时候就连对方出操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柴哲威自以为对右屯卫的战力有着清楚的认知。右屯卫装备了更多的火器、军卒更多是招募而来的青壮,的确比左屯卫更强。 但是这一次房俊出镇河西,带走了右屯卫当中的精锐,剩下的两万人纵然不算乌合之众,也必然是一些歪瓜裂枣。而左屯卫却是齐编满员、枕戈待旦,骤然发动之下,岂能不胜?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实力悬殊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李元景寄托了无限希望的震天雷终于派上用场,左屯卫兵卒在付出巨大伤亡之后冲到右屯卫阵前,奋力将引燃的震天雷投掷除去,下一刻便被右屯卫的火枪、弓弩所射杀。 震天雷落在右屯卫阵中,造成巨大杀伤,始终坚若磐石的阵列也略有松动,但左屯卫并未能趁机扩大战果。 由古至今,骑兵始终是“战争之王”,强大的机动力使其逞雄战场,因此左屯卫中装备了大量的骑兵。按照战前的设想,当步卒正面冲击右屯卫阵列之时,骑兵便由两翼迂回包抄,直插右屯卫肋部,不仅造成巨大杀伤,亦要彻底破去右屯卫的防守阵势。 然而当真到了战场之上,柴哲威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骑兵的机动力的确很强,能够轻松的迂回至敌军侧翼、甚至后阵,然而火器的巨大威力却使得骑兵根本不敢靠近,数百上千杆火枪聚在一处以三段击迎战,密集的弹丸疾风骤雨一般倾盆而至,再是强悍的骑兵也被打成了筛子! 柴哲威听闻铸造局如今正在研制一种“后膛装弹”的火枪,一旦研制成功,会极大的提升装弹速度,若当真是那般,往后骑兵在步卒面前哪里还有优势可言? 即便是一群老妪拎着火枪上阵,也会使得骑兵无可奈何…… 游文芝策骑从前方疾驰回来,许是被火炮炸到,身上的甲胄多处破损,更有鲜血自伤口渗出,整个人狼狈不堪,来到柴哲威身前,瞅了瞅李元景,这才禀告道:“启禀大帅,前锋已然冲到右屯卫阵前,两军短兵相接,右屯卫的火炮难以施展!” 柴哲威狠狠的吐出一口气。 火炮的威力太大了!就那么一发炮弹落下,炸开,便有强大的力量裹挟着无数碎片向着四面八方飞射,往往一发炮弹便可收割数十人的生命,当真是挡无可挡! 而且事先根本没有任何情报提及右屯卫居然囤积了如此数量的火炮,这一下骤然齐射,打得左屯卫死伤惨重、狼狈不堪,柴哲威甚至有种“不可战胜”之感觉…… 他连声催促:“传令下去,全军冲锋,务必冲入敌军阵中,绝不能任其火炮肆虐!你亲自带着督战队督战,胆敢后退一步者,无论是谁,一律就地正法!全军有进无退!” 他实在是被火炮的威力给打怕了,哪怕明知全力冲锋会导致伤亡增加,却也顾不得许多。 若是继续任由右屯卫的火炮狂轰滥炸,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使得左屯卫军心涣散,士气崩溃。 游文芝又瞅了李元景一眼,见其默然不语,便颔首应道:“末将尊令!” 掉转马头前去传令,然后领着督战队在后边压阵,遇有溃逃者便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迫使左屯卫兵卒只能硬着头皮猛冲右屯卫的阵地。 然而右屯卫可不仅仅是火器犀利,即便是近距离混战,同样战力强横。 严谨的阵列虽然随着敌军投掷震天雷造成的杀伤而有所松动,但大体上却依旧保持完整,盾牌手在前、长矛手在后,接着便是火枪兵、弓弩手,阵列层层递进,攻守兼备,左屯卫固然人多势众,却是阵型混乱,冲着右屯卫的阵列蜂拥而上,却根本无法冲散。 且右屯卫的兵卒素质明显优于左屯卫。 原本右屯卫的兵卒便皆是招募而来,各个都是优中选优、精挑细选,清一色的膀大腰圆、人高马大,又经由长期不间断的操练,极大程度的提升了体力,骁勇善战。 往往一个盾牌手便能够顶得住两三个左屯卫兵卒的冲锋…… 尤为重要的是,长期坚持的训练,使得兵卒之间阵法配合愈发严谨,相互之间协同作战甚为默契,即便有的地方阵列被敌军冲散,三五个人聚在一处有攻有守,十余个敌军也奈何他们不得。 精良的武器装备,优秀的兵源素质,熟练的阵法配合,使得右屯卫的战力明显凌驾于左屯卫之上,这便导致左屯卫死伤极为严重。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 天下的大雪依旧飘飘扬扬,似欲覆盖住这一片惨烈至极的战场,乌云遮挡不住天边的光亮。 双方阵前好似一个巨大的绞肉磨盘一般,左屯卫兵卒的尸骸遍地,鲜血融化了地面的积雪汇流成河。巨大的战损使得左屯卫的士气迅速低落,兵卒恐惧茫然不知所措。 高侃顶盔贯甲立于阵中,见到敌军士气低迷畏战不前,觉得时机已然成熟,下令擂鼓。 “咚咚咚”的战鼓在冬日清晨的大雪之中响起,由慢及快,汇聚成一边震动人心的节奏。 一直处于防御姿态的右屯卫兵卒登时精神一振,纷纷冲出自己坚守的阵地,向敌人发动反攻。 与此同时,沉寂许久的火炮在此发出轰鸣,无数炮弹倾泻向左屯卫后方阵地。 在那里,正是支持荆王李元景的宗室调集的万余兵马。之前天黑,且战局紧张,右屯卫一直未能发现这支军队的存在,现在天色渐亮,右屯卫的斥候便发现了这支一直静默着的军队,未免这支军队陡然加入战局形成变数,便率先以火炮轰击。 不得不说,李元景对于火器知之甚少,根本不明白火炮的射距,这就导致看了半夜大戏的皇室兵马陡然之间遭遇从天而降的炮弹,瞬间便炸懵了,人喊马嘶四散逃窜,阵型混乱不堪。 李元景大吃一惊,赶紧下令全军参战,这火炮实在是厉害,离得越远伤害越大,顾不得保存实力,赶紧冲上去与左屯卫一同抵挡右屯卫的反击。 满眼血丝的柴哲威心底冷笑,看了大半夜火炮肆虐,却还看不懂火炮的战术伤害,这位殿下还真是草包一个,比高祖皇帝的那几个嫡子差得实在是太远,若非一旦李二陛下驾崩他便能背上一个“庶长子”的名分,谁会搭理这个废物? 就这样成色还毫无自知之明,居然望向染指至尊之位…… 自己也是瞎了心,居然还想着效法吕不韦玩一个“奇货可居”,实在是悔不当初。 然则眼下大战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却也容不得他半途而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期待奇迹的出现,或许可以有机会改弦更张…… 死守阵地两个时辰的右屯卫兵卒此刻闻听鼓声,立即精神抖擞的自阵地冲出,向着面前的敌人展开反击,一个个犹如下山猛虎一般,冲锋之时三三为阵,相互协同,火枪兵紧随其后,左屯卫猝不及防,被杀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眼瞅着就将要彻底溃败。 幸好这时候李元景指挥其麾下兵马悍然参战,万余生力军陡然加入战场,顿时将左屯卫溃败的势头挡住。 李元景在后边观敌瞭阵,见此情景,登时大喜,连连下令:“冲上去,破阵者赏百金,枭首高侃者,赏万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皇族豪奴、侍卫组成的军队各个眼睛发亮,嗷嗷叫着发动凶猛的冲锋,彻底将右屯卫的反击压制。 高侃坐镇指挥,见到战局没有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却也不急,举起手,身边校尉立即举起手中一面杏黄色的旗帜,猛力挥动。 营地正中,一支始终枕戈待旦的军队见到旗号,数百顶盔贯甲的兵卒立即提起马槊,翻身跃上浑身披甲的战马,踩着马镫的双脚猛地一蹬马腹,胯下战马打个响鼻,迈动四蹄,缓缓加速,冲向前方混战不休的战场。 正自鏖战之中的左屯卫兵卒闻听耳畔隆隆声响,好似滚雷一般,茫然之下抬头看去,只见到右屯卫后阵一支骑兵冲锋而来,铁蹄踏碎地上冰雪,人马俱甲,恍若魔神降世一般,无不骇然欲绝! 具装铁骑!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暗生龌龊 在“骑兵为王”的冷兵器时代,具装铁骑堪称“王中之王”…… 人马俱甲提供了强大的防护力,在保持机动性的同时使得战力迅猛提升,几乎达到“刀枪不入”之境地,自有具装铁骑杀人,却没人杀得了具装铁骑。 纵然因为战场环境也能够击毙一两个,但是相比于具装铁骑所带来的狂猛杀伤,实在是微不足道。 正因为具装铁骑强大的杀伤力,往往使其威慑作用更胜于战术作用,很多时候一旦具装铁骑参战,只需发动冲锋,那种山崩地裂的威势便使得敌军使其崩溃、望风披靡。 就比如眼下,左屯卫猝然发动突袭,数万兵卒顶风冒雪猛攻右屯卫营地,却遭遇火炮轰击、火枪齐射,导致伤亡惨重,非但没有实现一鼓作气击溃右屯卫之战略目的,反而撞得头破血流,士气迅速低落。这个时候威力强大的具装铁骑陡然出现,其冲锋之时展现出来的山呼海啸一般的威势,使得左屯卫兵卒心胆俱寒、手足无措。 然而身后有督战队手提陌刀压阵,但凡有退缩者尽皆斩于阵前,使得兵卒又不敢后退,便只能奋力向着两旁拥挤闪避,希望能够避开具装铁骑的冲锋。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原本就涣散的阵型,登时乱作一团。 位于后阵的柴哲威在具装铁骑出现的那一刻,便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鸣响,浑身上下泛起一阵彻骨寒意。 他虽然算不得当世名将,但到底家学渊源,又带兵多年,起码的战术素养还是有的。眼见此刻麾下兵卒已然惊慌失措、阵型大乱,一旦被具装铁骑冲入阵中,必然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屠杀。 此刻他无法顾及太多,赶紧下令:“鸣金收兵,传令下去,所有人都退回来重新组织阵型,定要挡住敌军具装铁骑!” “喏!” 身边校尉领命,打马前去传令。 一旁的李元景一见,心知不妙,连忙上前拦阻:“谯国公这是为何?吾等身怀大义、拨乱反正,岂能在右屯卫这等鹰犬爪牙面前退却?此时一退,势必军心不稳、士气崩溃,再想反击,难如登天矣!” 他将性命都赌在这一次攻打玄武门的行动上,焉能任由柴哲威临阵退缩? 若是不能攻陷玄武门率军直取皇宫大内抢占大义名分,他简直不敢去想那等后果…… 柴哲威却不为所动,冷着脸道:“殿下不知兵事,故而看不出眼下凶险,实为寻常。这具装铁骑人马俱甲,几乎刀枪不入,且冲击力无可抵御,若是任由其冲入吾军阵中,纵横驰骋肆意杀伐,则吾军必败!唯有将军队集结一处,以阵型之深度来拖延具装铁骑的冲锋速度,只要其降下速度,那便只能任由吾军宰割,否则不可力敌!” 一旦让具装铁骑冲起来,面前再多军队也难以抵御。最近的一场由具装铁骑完全主宰胜负的战争,乃是贞观十四年房俊南下,被数万山越乱民围困于采石矶,以具装铁骑破之。 那一场战斗当中,具装铁骑将自身之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由上至下发动冲锋,生生将数万山越乱民杀得尸横遍野,鲜血流入长江染红的江面。 可以说,这等空旷之战场,具装铁骑便是步卒的克星,纵然以一当十,亦可肆意屠戮! 左屯卫乃是柴哲威的家底,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遭受具装铁骑之屠杀? 更何况他勒令全军后撤重新结阵,亦是想要以人头血肉堆起来阻挡具装铁骑之冲锋,只要没有了速度优势,这些具装铁骑淹没于人海之中,一人一口也将他咬死,也就不足为惧。 李元景却不依,瞪眼怒嗔道:“那本王麾下那万余兵马怎么办?” 柴哲威冷着脸,忍着气,道:“王爷大可一并召回,届时重新列阵,还是由末将麾下兵卒挡在前面即可。” 先前自己这边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死伤惨重,李元景带来的万余皇室兵马却按兵不动、作壁上观,若非天亮之后被右屯卫发现,继而以火炮轰击当成了活靶子,怕是这会儿依旧不肯投入战斗,与左屯卫并肩作战。 保存实力也得看看形势吧? 老子的兵卒在前头冲锋送死,你们在后头看戏?双方刚刚携手协作,李元景便来了这么一出,显然此人狭隘之心胸、短浅之目光,待到往后,还不知做出什么龌龊之事。 柴哲威心里无比悔恨,自己怎地就对这个废物动了心,愿意替他打江山? 不过眼下形势虽然严峻,但只要击溃右屯卫,一切便还在自己掌握之中。李元景非人主之相,那自己便改弦更张,转头再去投靠长孙无忌,想必以自己麾下数万兵卒,又攻陷玄武门,长孙无忌必然倒履相迎。 到那个时候,便将李元景一脚踢开…… 李元景心中大怒,但是见到柴哲威面色变幻,心中便“咯噔”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眼下要多多依仗柴哲威,若是没有他冲锋在前攻陷玄武门,自己哪有机会染指至尊之位? 为了千秋大业,只能忍…… 他颔首道:“谯国公家学渊源,熟知兵法,本王自然从谏如流。来人,即可传令全军后撤,与左屯卫袍泽一道,重新结阵抵御具装铁骑之冲锋!” “喏!” 身边一个顶盔掼甲的宗室子弟策骑而出,前去传令。 两支军队貌合神离,未曾同心协力便暗生龌龊,但是面对右屯卫的强大火力,却又不得不携手进退、并肩作战。 战场之上,金鼓之声响彻四方,右屯卫兵卒让具装铁骑冲锋在前,步卒、火枪手紧随其后,轻骑兵护卫两翼,自阵地之中奋勇冲出,展开反攻。 左屯卫兵卒则方寸大乱,混乱的阵型导致全军互不统属,虽然听到鸣金之声,却有的向后退,有的向两侧跑。皇室军队更是不堪,原本在一旁隔岸观火,却被一通火炮轰击打得狼狈不堪,不得已参战,可尚未冲锋上前便发现了敌军的具装铁骑霹雳滚滚迎面而来,到底是战是退,茫然无措。待收到撤退的命令,赶紧收拢阵型后退之时,迎面而来的具装铁骑早已将速度提升至极限,铁蹄踏碎冰屑裹挟着漫天风雪,直直的撞入阵中。 “轰!” 披戴铁甲的战马狂奔之中装上人体,锋锐的马槊刺穿革甲,贲张高昂的马嘶,凄厉至极的惨叫……各种声音一瞬间在皇室军队之中出现,喷涌的鲜血、飞溅的残肢、倒地的人体,具装铁骑冲入阵中便好似魔神降世一般,恣意收割生命。 人马俱甲携带着强大的动能,稍一碰触便使得步卒骨断筋折,再加上挥舞着的马槊,杀得皇室军队一片哀嚎、屁滚尿流。 站在后阵的李元景目眦欲裂,又惊又怒,疯狂催促着身边校尉:“鸣金,鸣金,赶快退下来!” 又催促柴哲威:“快让你的部队冲上去拦阻敌人,否则本王的军队危矣!” 这可是皇室中支持他的那些个亲王、郡王、驸马们一起搬空家底凑起来的军队,若是尽数阵亡于此,他该如何向那些人交待?尤为重要的是,一旦这些军队死光了,自己还凭什么去竞逐皇位? 只凭着一个高祖庶子的身份么?别扯了,说到底还是实力为王,自己若是没有足够的力量予以依仗,别人又岂会支持自己登上皇座? 即便坐上了那个位置,也只能沦为那些实力强横之辈的傀儡…… 柴哲威砰撇撇嘴,心里不以为然,劝说道:“殿下勿忧,此刻若是末将麾下兵卒回头阻击具装铁骑,则立即使得全军皆陷入被动,血肉之躯如何能够与这些浑身铁甲的怪兽厮杀?王爷且忍一忍,只要左屯卫撤下来重新组织阵列,定能杀退具装铁骑!”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胜负立分 李元景大怒! 这岂不是让老子的军队当替死鬼,给你拦住势不可挡的具装铁骑? 他当即道:“万万不可!眼下具装铁骑已经陷入阵中,冲锋之势减缓,正该三军用命、合力围杀!岂能任其肆虐杀戮,坐视不理?若是待其屠戮本王军队之后,从容组织,左屯卫亦是难逃厄运!” 柴哲威岂能如他所愿? 当即说道:“殿下养尊处优,不懂战略兵法,不可在此扰乱军心!若无严谨之阵列拖住具装铁骑,再多的兵卒亦只能任其屠戮!殿下稍安勿躁,左屯卫的兵卒已经撤下来,阵列马上重新组织,定要这些具装铁骑全军覆没!” 若无意外,此次兵谏之后,无论是谁攫取到最后之胜利,帝国都会长时间陷入动荡。 乱世之中,有兵就是草头王! 若是手底下的兵卒折损太大,休说杀入玄武门扶保新皇攫取中枢权力,便是自保亦是困难。自己此刻纵然为了李元景将手里兵卒拼得一干二净,难道李元景就能念着这份功劳,登基之后对自己大加赏赐、委以重任? 若是旁人或许可能,但李元景此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当真自己对他并无助力之时,只能被他一脚踢开…… 李元景也明显觉察到柴哲威语气之中多含不敬,心底一突,连忙道:“谯国公所言甚是,此间指挥由你全权负责,本王不会多言半句!” 没办法,若是柴哲威恼羞成怒直接抽身退走,单凭自己麾下这万余皇室军队,断无可能攻陷玄武门。甚至不止玄武门遥不可及,想要逃脱眼下右屯卫具装铁骑之杀戮都难如登天,稍有不慎,就要全军覆没于此…… 纵然心底恼火不已,可他还需倚重柴哲威,不得不忍气吞声,心底却暗暗发誓,待到成就大业,将来一定要将今日之事一一与柴哲威清算,断不会就此罢休! …… 战场之上,屠戮尚在继续。 具装铁骑冲入皇室军队阵中,铁骑踩踏、野蛮冲撞、马槊挥舞,恣无忌惮的冲杀屠戮,挡在面前的兵卒骨碎筋折、残肢横飞,鲜血迸流。 皇室军队也尝试反击,只不过具装铁骑的铁甲坚厚,很难损伤,纵然能够拼命偷袭以长矛刺入甲叶缝隙之间重创骑兵,但具装铁骑每三人之间以长矛横向捆绑固定,纵然一人战死,其余两人依旧带着他向前冲锋,三匹战马、三个战士同进同退协同作战,使得威力大增,狂飙突进不可阻挡。 柴哲威看着具装铁骑砍瓜切菜一般肆虐战场,再看看已经撤回一段距离开始重新组织阵列的麾下兵卒,不由得暗暗庆幸,幸亏自己见机得早,及时下令全军撤退,否则现在遭受具装铁骑屠戮的便是自己麾下兵卒…… 然而未等他幸灾乐祸,便听到一阵沉闷的轰鸣响起,登时面色大变! 又是火炮! 果不其然,数息之后,数十枚炮弹再次落在刚刚集结列阵的左屯卫阵中,一阵阵火焰升腾,兵卒犹如秋天田地里被狂风吹拂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倾倒,残肢断臂甚至抛射向半空,场景惨烈至极。 眼看着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麾下兵卒面对屠戮毫无抵抗之力,柴哲威目眦欲裂之余,心底也升起弄弄的恐惧。 ***** 玄武门城楼之上,张士贵与李君羡并肩而立,眺望着城外的血火战场。 身后无数北衙禁军严阵以待,横刀胜雪、长矛如林,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只等着若是有人靠近玄武门,便倾巢而出,奋勇拼杀! 张士贵轻叹一声,手掌在箭垛的砖石上拍了拍,感慨道:“今日一战,将彻底奠定右屯卫天下第一强军之地位。事前又有谁能想到,齐编满员、军械充足的左屯卫骤然发动突袭,却被半支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伤亡惨重?” 李君羡虽然如今执掌“百骑司”,可也是武将出身,战术谋略不低,闻听张士贵之感慨,看着远处战火纷飞的战场,颔首道:“以火炮远程轰炸,以火枪近处防御,以具装铁骑追击……此等战术近乎于无敌,末将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以此刻右屯卫展现出现的战力,其它军队若无十倍之兵力,不敢言胜。”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这种三位一体的战术有多么高明,而在于任何一个单独的环节拿出来,都足以碾压当世任何一支军队。当火炮承担起主要的杀敌任务,不仅能够由远及近,还能够由近及远,并且予以敌军强大的威慑,再辅以火枪齐射的犀利、具装铁骑的冲锋…… 除非是同样装备、同样战术的一支军队与之对阵,否则只有被屠杀的份儿。 还是卫国公李靖眼光毒辣,一再强调只要有右屯卫驻守玄武门那便是固若金汤。 张士贵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房二郎平素看似纨绔骄横,但是在天纵奇才、惊才绝艳,恐怕以后随着火器越来越多的装备至军队之中,各种战法还会不断的推陈出新。我们这些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家伙,已经不太能够适应这种种革新,往后,将会是你们这些年青人的天下了。” 李君羡正欲谦逊几句,便见到一个斥候自远处飞跑至城下,被城上兵卒用吊篮拽上来。 那斥候上得城来,快步来到张士贵面前单膝下跪,大声道:“启禀大帅,已经查探清楚,城下交战各方除去左右屯卫之外,尚有一支有皇室诸王征调家奴、侍卫、庄户而组成的军队,由荆王殿下统御。” 张士贵看向李君羡,后者轻叹一声,低声道:“荆王殿下之前便多有不轨,陛下曾命末将严加侦查,只不过虽然肯定其藏有不臣之心,却一直反迹未显,故而不曾严惩。这回看来是认为时机已到,藏不住了……” 此刻张士贵镇守玄武门,干系重大,说到底荆王乃是李二陛下之后宗室之亲王中最长,地位非同一般,按照法理来说若是李二陛下出了意外,的确有继承皇位之资格,故而定要事先给张士贵交代清楚,以免其对上李元景之时束手束脚,坏了大事。 张士贵明白李君羡的意思,颔首道:“李将军放心,老夫一生杀伐,只知忠于陛下,余者无论是谁都不能动摇老夫之心志,也从来不在乎结交谁、得罪谁。值此非常时刻,老夫的使命便是死守玄武门,便自当忠于职守,绝不会有一丝一毫之懈怠。” 李君羡有些尴尬,抱拳道:“是末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将军毋须如此。”张士贵摆摆手,道:“这等时候,再是谨慎小心亦不为过。此间自有老夫坐镇,还请将军速速去向太子殿下禀报当下战况,尤其是皇室军队以及荆王之出现。” 关陇门阀起兵入城施行兵变,这已经动摇了大唐国本,但是无论其后果有多么严重,都比不得荆王李元景以及一干皇室诸王的反叛。 这已经直接动摇了李唐皇族统治大唐的根基…… 李君羡施礼道:“那就有劳虢国公了,末将去去就来!” 言罢,转身带着几个亲兵小跑着自城楼下到城下,快步向着太极殿方向而去。 张士贵看着李君羡走远,再次回首,远眺着城下远处的战场,才发现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战局已经全完不同。 刚刚集结起来阻止阵列的左屯卫再次遭受火炮轰击,当即死伤无数、阵型散乱,兵卒在火炮肆虐之下凄厉惨叫、狼奔豸突,即便是身后的督战队也无法约束,整个战场到处都是左屯卫溃兵,甚至人马自相践踏,再添伤亡。 而皇室军队面对具装铁骑的凶猛冲锋更是无可抵挡,被这些人马俱甲的骑兵杀入阵中肆意屠戮,仅只是坚持了半盏茶功夫,便迅速崩溃,四散奔跑。 兵败如山倒。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前途未卜 长孙无忌坐在延寿坊的正堂之中,看着堂内来来往往汇总信息、传递命令的文书们往来不绝,只凭着一壶接一壶的浓茶挨到天明。 终觉气闷,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子,一股清冷的寒风裹挟着雪花迎面打来,令人精神一振。窗外,阴云之下的晨曦努力在风雪之中透出一丝鱼肚白的光亮,四周景物渐渐清晰。 雪仍未停。 这处商铺之外便是大街,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兵卒手持戈矛横刀往来巡视,确保此间之安全,街上留下一道道足迹。 一匹快马自坊门处入内疾驰而至,到了门前翻身下马,飞步跑进堂中。 长孙无忌花白的眉毛蹙起,深受将窗子关好,反身回到书案之后坐下,便见到那一人飞奔至面前,躬身施礼,恭声道:“启禀家主,天明之前,谯国公已然率领麾下左屯卫于玄武门外起兵,率先猛攻右屯卫大营。” 长孙无忌紧蹙的眉毛瞬间挑起,眼眸发亮,抚掌道:“果然是好消息!” 起兵之前,长孙无忌认为东宫六率不足为惧,只需关陇各家数万大军顺利入城,定能攻破皇城,定鼎大局。为此,他甚至不惜隐迹藏形,即便已然回到长安,却依旧连续抛出长孙冲与侯莫陈虔会这两人,试图扰乱东宫的策略。事实上也的确奏效,一度使得东宫认为完全控制了局面,结果他在暗地里绸缪一切,推动兵变。 骤然发动的兵变完全出乎东宫之预料,效果甚好,使得关陇各家的军队顺利进入长安,围困皇城。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似乎胜利已然唾手可得。 然而事与愿违,东宫六率的强悍战力远远出乎他的预料,这些组建不久的军队堪称精锐,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固守皇城,完全不落下风,使得长孙无忌快速攻陷皇城、废黜东宫的企图彻底落空。 甚至在关陇各家不断增派军队围攻皇城的情况下,依旧将皇城守得固若金汤。 当然,东宫六率再是强悍,被困于皇城之内却失去了补充,只要慢慢的磨下去,败亡乃是迟早之事。 然而这个“迟早”到底是多长时间?这确实谁也预料不到的。而时间对于东宫极为有利,只要熬到东征大军返回关中,以李绩等人对于东宫一贯的支持,必定力挺太子登基,到时候关陇各家组成的乌合之众面对精锐的东征大军,要么顽强抵抗被屠戮一空,要么偃旗息鼓想法善后。 绝无胜利之可能…… 所以,愈早攻陷皇城,局势才会对关陇各家愈有利,反之,则局势不妙、危难重重。 这个时候,战局之转变实则已经不在围困皇城攻而不可的关陇军队,而在于城北紧扼禁宫门户的玄武门,执掌玄武门外最强大军队的柴哲威,便成为足以左右战局的关键。 虽然亦曾亲自赶赴左屯卫大营晓以利害、予以拉拢,但长孙无忌也知道荆王李元景一直于柴哲威眉来眼去,恐怕自己的拉拢并不能使得柴哲威彻底投靠过来。 好在柴哲威终于起兵,显然是之前自己亲自前往拉拢气到了作用…… …… 然而长孙无忌满面欢欣鼓舞,那斥候却道:“……末将见到有一支万余人的军队与左屯卫合兵一处,其中多有各家皇庄的庄户以及奴仆。” 长孙无忌大吃一惊:“你没看错?” 那斥候道:“断然不会有错,平素咱们长孙家与各处皇庄多有接触,有一些封地甚至毗邻为居,各家庄户、奴仆私下里也有些往来,故而熟悉。” 即便以长孙无忌的城府,这个时候也坐不住了,愤怒的狠狠一拍桌案,怒骂道:“柴哲威无耻小儿,老夫定不与你干休!” 原本,左屯卫的兵力便远胜右屯卫,即便是驻守玄武门的北衙禁军也远远不如,只要柴哲威起兵攻打玄武门,十有八九会成功攻陷玄武门。那些皇室军队必然是荆王李元景的麾下,现在两军合在一处,柴哲威又添了万余兵马,攻陷玄武门更是十拿九稳。 一旦被柴哲威攻陷玄武门,长驱直入攻占皇宫大内,李元景便可以“亲王之中最长”的名义废黜东宫,继而虢夺监国之权,号令天下兵马平灭关陇各家的“叛乱”,名正而言顺。 到那个时候,再想要将李元景驱逐,可就难如登天。 堂内的书吏子弟们正各自忙着手头的事情,一夜未睡却也并未感到太多的困乏,毕竟能够亲身参预到这样一件足以影响关陇各家往后百年前程的大事之中,也算是一笔丰厚的资历。 却被长孙无忌这一声喝骂齐齐吓了一跳…… 不少人都愕然扭头看着暴怒的长孙无忌,懵然不解。一直以来,长孙无忌都以城府深沉而著称,示于人前的都是一种宠辱不惊、面不改色的做派,即便心中怒极,也只会再背后报复,绝不会将喜怒形于颜色。 此刻这般失态,却不知是何等消息所至…… 长孙无忌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如今乃是关陇各家的核心,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无数人的利益,若是因为自己的失态导致士气低迷,甚至各怀心机,那麻烦可就大了。 他忍者怒气,冲着周围一摆手:“各安其职,无需在意!” 待到周围诸人纷纷回过头忙碌起来,这才重新入座,面无表情道:“战局如何?” 在他想来,右屯卫的确算得上是强军,毕竟曾有过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的赫赫战功。但眼下房俊不在京中,右屯卫势必难以发挥全部实力,却又被房俊抽走大半精锐出镇河西,余下的兵马不可能是左屯卫的对手。 更何况还有皇室军队襄助,右屯卫若是能够抵挡半天,都算是出乎预料…… 那斥候看着长孙无忌近乎失态的暴怒神态,虽然此刻尽皆压制,但是隐隐间那股雷霆之怒却不曾消失,心底登时惴惴难安。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应该一口气将消息说完…… 不过此刻容不得他后悔,只能硬着头皮道:“家主毋须担忧,左屯卫虽然与皇室军队合兵一处,突袭右屯卫,但右屯卫显然早有防备,开战之初便阵型严整、准备充分,先是火炮轰击,继而火枪齐射,最后甚至出动了数百人的具装铁骑,杀得左屯卫人仰马翻、损失惨重……” 随着他的叙述,长孙无忌恼怒尽去,反而睁大眼睛,啧啧称奇。 待到斥候说完,他不敢置信道:“所以,左屯卫与皇室军队联结起来,却依旧被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此刻玄武门外,右屯卫已然反守为攻,追着左屯卫的屁股猛追猛打?” 那斥候颔首道:“正是如此!” “……娘咧!” 长孙无忌差点气死,你特么个混账东西,报讯的时候还敢大喘气?刚才为何不将局势一口气的说清楚,害得自己恼怒失态? 不过此间人多眼杂,他也没法发泄怒火,只得忍着气,缓缓颔首:“立即再去探查消息,若有变故,及时来报!” “喏!” 那斥候也明显感到刚刚有那么一瞬,长孙无忌似乎私下寻摸着有什么趁手的东西抓起来丢在他的头上,此刻得了命令,赶紧一缩头,转身快步离去。出了正堂,赶紧飞身上马,一溜烟儿跑的没了影子。 长孙无忌坐在书案之后,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拈起书吏沏好的茶水,放到嘴边,缓缓的呷了一口。 哼!柴哲威这个有眼无珠的蠢货,居然舍弃自己而投靠李元景,简直该死!不过也算是他的报应,想要突袭解决掉右屯卫为他全力猛攻玄武门做准备,却一脚踢在了石头上。 真是解气! 而且如此一来,李元景就算是彻底悲催了,那些个宗室亲王将手底下的兵马交给他,却被他在玄武门折个干净,怕是其后少不了一顿扯皮。最要紧是李元景的野心刚刚显露,便遭遇当头一棒,以他的心胸气魄,或许就此彻底缩回去也说不定。 长长吁出一口气,不过转瞬之间,长孙无忌又猛地愣住。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宽厚仁恕 前一刻,长孙无忌还有些幸灾乐祸,暗爽于柴哲威李元景两人在右屯卫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然而下一刻,他猛然发现似乎自己高兴得太早…… 左屯卫与皇室军队合兵一处,人数绝对不下于七万人,兵卒虽然未必都接受了严格的操练,但俱是青壮,且军械精良,这样一支强大的联军却在不足两万人的右屯卫面前损失惨重,可见右屯卫战力之强悍。 又这样一支强军戍卫玄武门,柴哲威与李元景固然无可奈何、一败涂地,可关陇门阀若想攻陷玄武门,一样凶多吉少! 然而眼下的局势,却是皇城这边看似打得轰轰烈烈,但关陇军队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攻破皇城,若想在短期内破局,达到废黜东宫的目的,就只能寄希望于攻陷玄武门。 这可麻烦了…… 纵然长孙无忌再是自负,也不认为麾下这些乌合之众的冠龙军队能够胜过左屯卫于皇室军队的战力。连仓促成军的东宫六率把守的皇城都攻不进去,又岂能攻陷右屯卫戍守的玄武门? 更被说玄武门内还有数千“北衙禁军”,那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各个忠诚无双,死不旋踵…… 攻不破皇城,玄武门又是固若金汤,若是任由此等局势僵持下去,直至东征大军返回关中,那可如何是好? 之前的谋划之中,一切的根源都是废黜东宫,而后扶持晋王上位。一旦这几步达成,纵然东征大军返回关中,面对既定之事实,即便是李绩、程咬金、尉迟恭等人,也不得不接受现实,除非他们愿意将天下推入战火动荡之中,成为帝国罪人。 然而现在皇城无法攻破,东宫不能废黜,就连晋王、魏王也不肯站出来,可谓步步错! 难道只凭借区区一个齐王,便想要压服李绩那些人? 简直做梦…… 局势发展至眼下这等模样,即便是城府深沉如长孙无忌,也不免忧心忡忡、面带愁容。 毕竟一旦他一手策划的兵谏彻底失败,那便是万劫不复之结局。 现在最大的希望,便是左右屯卫能够拼一个两败俱伤,最好李元景的皇室军队也彻底湮灭,而后关陇门阀才能集中力量猛攻玄武门,争取击溃玄武门上的“北衙禁军”,直入皇宫大内,废黜东宫,而后迅速将齐王扶上储君的宝座,再将魏王、晋王等一一清除。 到那个时候,齐王便是皇位的顺位继承人,占据了名分大义,纵然李绩那些人想不承认也不行…… ***** 太极宫,弘文馆。 李承乾自当年坠马之后,不仅腿骨筋络受伤,便是脏脾也有着些微损坏,虽然经由大内太医多年调理,却也未曾祛除病根,所以身体状况始终不是很好。如今面临关陇叛军围攻皇城,非但储君之位危在旦夕,便是东宫上下的性命都悬于一线,此等强大的压力使得他精神疲累,又连续两日未曾合眼,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便先行离开太极殿稍事休息。 只不过这里非是东宫,而是太极宫,李二陛下又是个贪花好色的君主,无数妃嫔安置在各处殿宇楼馆之内,哪怕李承乾踏入两仪门半步,都会予人“淫秽宫闱”的口舌,不论事实如何,也势必会传出一些风言风语,严重影响皇室声誉。 所以李承乾只能在内侍总管王德的安排之下,来到太极殿东侧的弘文馆暂时歇息。 毕竟太子乃是弘文馆名义上的隶属衙门,算是自己的地盘…… 弘文馆一侧的值房内燃着地龙,李承乾脱去身上的冠冕袍服,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正坐在地席之上,内侍奉上几样简单精致的小菜,享用着早膳。 太子妃苏氏跪坐在一旁,眼底虽有对于时局的隐忧,秀美的脸庞却泛着贤淑温婉的笑容,见到李承乾几大口喝光了碗里的粥,赶紧伸出素手接过,又给盛满一碗递了过去。 长子李象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柄木刀,正捂在手里胡乱挥舞,口中“呼呼喝喝”模仿着打架的样子,玩得不亦乐乎。 李承乾喝了一口粥,夹了一块腌制的翠绿的黄瓜放进口中,咀嚼几下,看着李象玩得一头大汗,忍不住道:“象儿,你不吃早膳么?” 李象累得一身汗,闻言道:“父亲,孩儿已经吃过了。” 然后将木刀珍而重之的放在一侧的茶几上,连蹦带跳的来到李承乾身边,蹲下去扬起小脸儿,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父亲,宫里的人说外头有叛军要谋朝篡位,还要加害父亲,这是真的么?” 李承乾端着碗的手一顿,一旁的太子妃苏氏已经喝叱道:“象儿,不许胡说!也不知是哪个嚼舌头的,回头查一查,定要严惩!” 这等话语若是在宫中传扬,势必影响人心士气,导致人人自危,甚至因此使得一些人生出别样的心思,进而做出一些不妥之举动。 李承乾却放下碗,摆了摆手,温言道:“时局紧迫,心中惶恐故而议论几句,实乃人之常情,焉能因言而罪?乱世才用重典,眼下锦绣盛世,民生安顿,应当以仁恕治国。若是你我苛责太过,则上行下效,举国皆苛政如虎,实在不妥。” 太子妃苏氏抿抿嘴唇,嫣然一笑,美眸之中光芒流转,牵住李承乾的手,柔声道:“你呀,总是这般宽恕心善,从不肯让人受了苛待。不过这样才好,前几年你那般偏执,几乎跟疯了一般,整日里臣妾与孩子们都不敢跟你说话……咱们一家人最重要相亲相爱,便是天大的危厄,亦能一步迈过。” “你说得对。” 李承乾反手握住太子妃的手,想起之前那几年,自己迫于储位难保进而陷入偏执所做出的那些不可理喻之行径,又是羞愧又是好笑,轻声道:“放心,眼下看来局势固然危难,但实则并没有那么不堪,只需坚持至东征大军归来,数十万大军必然拱卫社稷、维系正统,那些乱臣贼子只能黯然收场。” 夫妻两个正说这话,外头有内侍入内,禀告李君羡前来。 李承乾知他必是传递玄武门外战况,忙道:“快请!” 太子妃苏氏起身,先让一旁的侍女上前收拾碗筷,轻声道:“臣妾去后边躲避一下。” 见到李承乾颔首,便拉着李象的手去往后堂。 李君羡大步入内,来到李承乾面前,单膝下跪施行军礼,道:“启禀殿下,末将奉玄武门守备虢国公之命,前来向殿下禀告战况。” 李承乾忙道:“起身说话。” 又让侍女奉上香茗,见到李君羡坐在椅子上饮了一口茶水,这才问道:“玄武门外战况如何?” 李君羡手里捧着茶杯,肃容道:“左屯卫大将军柴哲威集结军队突袭右屯卫营地,更有荆王率领万余皇室军队从旁协助,气势汹汹。不过右屯卫早有防范,临敌不乱……” 将玄武门外战况一五一十叙述一遍,最后道:“虢国公与末将意见一致,皆认为右屯卫战力强横、赤胆忠心,左屯卫与皇室军队败局已成,若无援军加入,绝无反败为胜之可能。还请殿下放心,玄武门安若磐石、固若金汤!” “右屯卫实乃国之干城也!” 李承乾抚掌赞叹,心头忧急一扫而空。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然而东宫六率兵力有限,在整个皇城皆被关陇叛军围攻之下根本无法分兵护卫玄武门,就只能依靠城外的左右屯卫与城上的“北衙禁军”。 如今左屯卫反叛,骤然起兵突袭右屯卫,意欲先解决了这个绊脚石,再全力攻打玄武门,实在是令朝廷上下都捏了一把汗。 好在右屯卫果然不负众望,在兵力远逊于叛军的情况下,不仅能够坚守营地,更能够发起反击,杀得叛军丢盔弃甲、崩溃大败,使得玄武门之安全得到保障,实在是一桩大功!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僵持不下 听闻右屯卫大发神威,将左屯卫与皇室军队的联军打得丢盔卸甲、狼奔豸突,李承乾不禁抚掌赞叹,长长吐出一口气。 倒也不是他城府不足,喜怒形于颜色,实在是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武德九年之时玄武门之变,那时候他年纪幼小,感触不深,这些年也少有人还敢就当年旧事拿出来说道,但是偶尔有人谈及,却也令李承乾对那段往事知之甚详,知道父皇正是由玄武门逆而夺取,这才一步一步走上帝王宝座。 眼下那些乱臣贼子希望能够复制当年父皇之足迹,如何不令他心中惊惧? 所幸右屯卫不仅对自己忠心耿耿,更是战力强横,足以擎天保驾、抵定钱坤! 与此同时,心底自然难免涌起对于房俊的感激。一支右屯卫,一半随着房俊出镇河西,挫败吐谷浑之突袭,而后有辗转数千里奔赴西域与大食人血战连连,一半留在京中为自己死守玄武门……无论对于帝国亦或对于他李承乾,房俊所作所为堪称仁至义尽。 轻轻吐出一口气,李承乾收敛心神,对李君羡道:“右屯卫忠义无双,堪称天下楷模,孤又岂能吝啬于赏赐?待到击溃左屯卫,不如便由李将军会同江夏郡王一起出玄武门,替孤好生褒奖赏赐一番。” 李君羡乃是“百骑司”大统领,代表着皇权;江夏郡王李道宗不仅仅是礼部尚书,更是宗室中除去李孝恭之外最著名的将领,更是东宫的坚定支持者。由这两人出面抚慰赏赐,足矣呈现李承乾的重视与心意。 李君羡颔首道:“此乃末将之荣幸,稍候便去联络江夏郡王一同行事。” 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李承乾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将军是父皇的心腹,孤亦是信赖有加,有话不妨直言。” 李君羡这才说道:“殿下打算对长孙冲如何处置?” 李承乾默然,想了想,反问道:“将军可是有何谏言?” 李君羡道:“长孙冲乃是谋逆之臣,至今仍有海捕文书未曾撤消。固然陛下曾一度有言准许其戴罪立功之后可重返长安,但是其人并未完成任务。如今私自潜返长安,撺掇关陇各家施行兵变祸乱朝纲,已然百死难赎其罪!不若给长孙无忌传讯,若其可以引兵退去,消弭这一场兵乱,便释放长孙冲重归其家。否则,便将其推至朱雀门上,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李承乾沉默不语。 世人皆知,这些年长孙家流年不利,嫡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惨遭横死,剩下的几个实在是难堪大任,否则长孙无忌也未必会行下兵谏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妄图延续长孙家的荣华富贵。 若是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大可以慢慢予以培养,在将来直入中枢执掌权力,何至于这般铤而走险? 而长孙冲则是长孙无忌最为看重的儿子,如果能够保下他一条命,长孙无忌未必不会考虑消弭这场兵变。 否则,便是他亲手逼死长孙冲,不仅会导致长孙家内部进一步分裂,甚至会使得关陇各家埋怨长孙无忌冷血无情,继而离心离德…… 但李承乾明白,李君羡之意根本不是以长孙冲来要挟长孙无忌退兵,事已至此,又岂是他长孙无忌想退便能退?只不过是以这等手段将长孙冲公开处以极刑,狠狠打击关陇叛军的士气。 沉思良久,李承乾方才缓缓摇头,轻叹道:“长孙冲固然大逆不道、罪该万死,更有负于父皇,但到底与孤自幼一起长大,曾经亦是情同手足。时至今日,孤断然不会为了私情罔顾国法将其免罪,却也不忍将其推上朱雀门上枭首示众。且将他留着吧,待到大局已定,再行论处。” 李君羡无奈,这位殿下前些年刚愎偏执,做下许多荒唐之事,人皆以为其心性暴戾不似人君,多有诋毁,陛下易储之心愈发坚定。然则这几年渐渐坐稳了储君之位,这性格却好似南辕北辙一般变得优柔宽恕,真不知到底哪一样才是他原本的性格,不过若一直如眼下这般,却是更适合当一个帝王…… “末将遵命!” 李君羡颔首领命,见到李承乾再无交待,便起身而去,李承乾派了两名内侍跟随。 来到太极殿,李道宗、马周等人依旧聚在殿中,就各方汇聚而来的消息商议决断,倒是萧瑀有些不堪疲累,去往一侧延明门外的舍人院值房休憩。李君羡上前,将李承乾的意思对李道宗仔细说了。 李道宗见到有东宫的内侍跟随,自然不虞有他,不过眼下玄武门的战事尚未结束,便让几名内侍先去寻内侍总管王德,自皇宫库房之中支取钱财布帛等赏赐之物。 围攻皇城的叛军虽然进攻不止,但东宫六率早有防备,局势倒也不是太坏。一方重重围困猛烈进攻,却对坚厚的皇城无可奈何;一方防御有余,但兵力太少很难实施反击……战局便如此焦灼僵持。 李道宗轻叹一声,喝了一口浓茶提提神,低声道:“若是玄武门不失,铸造局当中的火器不被叛军缴获用来攻城,那么这等僵持的局面很可能延续下去,除非双方忽然出现变数。” 马周虽是文官,却也略通兵事,颔首道:“右屯卫已然挫败荆王、柴哲威等人的不臣之心,就看铸造局那边能否坚守,不过两者所面临的局势全然不同,恐怕铸造局很难固守。一旦叛军得到铸造局内的大量火药,以之炸毁城墙,局势将会急转直下。” 之前最大的危险在于玄武门,但是随着右屯卫大发神威,最大的危险眼下却是固若金汤,那么最需要担忧的便成了铸造局。毕竟铸造局内并无正规军队驻守,赶赴救援的许敬宗又不通兵事,千余学子固然各个都是人中之杰,但毕竟阅历有限,面对数倍甚至十数倍、几十倍的叛军围攻,能否失守实在是未知。 而铸造局库房内的大量火药火器一旦被叛军缴获,皇城就讲要面临一场血火洗礼。 若是坚固的城墙被火药炸塌,叛军蜂拥而入,以东宫六率的兵力,战局就将瞬间逆转…… 李道宗无奈道:“眼下叛军将皇城团团围困,东宫六率能够勉力维持各处城门不失,已然是极限,根本无力突围而出救援铸造局。只能依靠书院学子的努力,听天由命吧。” 之所以造成眼下这般凶险之局面,皆是之前对于局势预估之不足。连续生擒长孙冲、软禁侯莫陈虔会之后,一度以为关陇群龙无首,此次兵变势必搁浅,难以为继。 却未想到长孙无忌居然早已潜返关中,在暗中主持一切。 如今想来,长孙冲、侯莫陈虔会很有可能是被长孙无忌抛出的棋子,用以麻痹东宫,待到东宫疏忽大意之后,骤然发动兵变…… ***** 就在东宫属官担忧铸造局安危之际,铸造局正遭遇着万余叛军的围攻。 自黎明时分开始,又有数支叛军前来增援,继续对铸造局予以围攻,原本对于围攻铸造局的叛军予以强大杀伤与威慑的舰炮,也渐渐熄火。 辛茂将率领书院学子开动昆明池的舰船以火炮轰击叛军,起初效果的确甚好,带给叛军极大之杀伤。不过皇城的战斗渐渐处于僵持,使得叛军将令意识到若无外力加入,单凭叛军之力想要攻破皇城难如登天,目光便彻底放到铸造局。 只要缴获铸造局库房内的火药,以之炸毁皇城城墙,胜利便唾手可得,于是愈发增派军队前来围攻。 而昆明池上的舰船平素只是用以训练,且此刻水面冰封训练早已停止,预备的炮弹并不多。连续狂轰了两个时辰,期间还要不断以震天雷炸碎水面的坚冰,以免水面冰封之后叛军攻至船上,弹药消耗极大。 在叛军不计伤亡的狂攻之下,辛茂将意识到大事不妙,若是继续打下去,待到火药、震天雷告罄,便是自己彻底落败之时。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败局已定 大雪虽然依旧未停,但是天色渐渐发亮,远近的景物尽收眼底。辛茂将指挥着同学将最后几个木箱子拆开,取出其中的炮弹塞入炮膛,面色阴郁忧虑。 身边同学道:“辛同学,炮弹已然告罄,这可如何是好?” 辛茂将看着岸边越聚越多的叛军,忧心如焚。不知这些叛军从何处弄来几个舢舨,正试图划动舢舨靠近舰船,阻挠他们施射火炮。事实上根本用不着阻挠,炮弹告罄,这些舰船火炮便只是摆设…… 可以想见,此刻铸造局那边一定汇聚了大量的叛军,一旦没有了火炮助阵,铸造局顷刻间就将被叛军攻陷湮没,所有同学就将直面叛军的刀枪剑戟,浴血奋战。 在叛军的人数足以数倍于书院学子的情况下,铸造局内的同学除非投降,否则无一能够幸免于难…… 辛茂将一脚将身边空了的木箱子踢飞,红着眼睛,狠狠道:“还能如何?咱们撤退!” 再不撤,等到被叛军围拢上来,他们这些人都将力战而死、葬身鱼腹。 辛茂将狠狠一咬牙,道:“将所有炮弹打光,然后咱们撤退!” “喏!” 书院学子之中,岑长倩、辛茂将等人素来便是领袖人物,其余学子尽皆服气,此刻更是将其视为领袖,言听计从。 “通通通” 最后一轮炮弹打光,辛茂将便指使学子起锚升帆,开动舰船向着昆明池北驶去,那边与铸造局的方向相背,岸边并无叛军。只不过此刻除去停船之处的冰面被他们以震天雷炸碎,其余地方却依旧冰封,舰船撞开附近的浮冰,驶出不远便一头撞在结冰之处,船首被冰块紧紧夹住,难作寸进。 “下船!” 辛茂将手中提着一柄横刀,当先自船舷一跃而下,踩在冰面一个趔趄差点滑倒,待到稳住脚步,见到身后同学已经纷纷跃下船舷聚拢在自己身后,便迈开脚步朝着北边岸边跑去。 数十学子紧随其后,在冰面上疯狂逃窜。 南岸边的叛军正想法设法靠近池中的舰船,试图阻止火炮继续齐射,陡然间火炮射击停止,这些舰船更向北驶去,然后被冰面阻止前进,继而船上学子弃船而逃…… 这忽然出现的变故让叛军都愣住,不明白为何这些学子放弃了威力强大的火炮。 直到有人反应过来,大叫道:“定然是炮弹打光了!快快快,追上这群学子,一个也不要放过!” 两个时辰的火炮齐射,轰杀了无以计数的叛军,铸造局外的叛军阵地被炮弹犁了一遍又一遍,尸横遍地残肢无数,简直成了血火地狱一般所在,叛军的怒火早就不可遏止,誓要将这些学子生擒活捉,而后碎尸万段! 此刻见到这些学子弃船而逃,自然要紧追不舍。只不过昆明池南北岸相距甚远,池中又被震天雷将坚冰炸碎,此刻浮冰处处,既不能步行而过,亦不能划船向前,只得退回岸边,再绕着池边大堤追击,却是已经慢了一步。 辛茂将带着同学跑到岸边,风雪之中视线受阻,见不到对岸的情形,却也不敢耽搁片刻,沿着冰封的沣水河道一路向北狂奔,直抵渭水河畔之后折而向东,将至龙首原之时,又顺着地势向南奔赴玄武门。 此刻长安内外已然遍布叛军,他们这些学子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只能投奔右屯卫,毕竟这是书院司业房俊的部队,素来被学子们认同为“一家人”…… …… 铸造局内,眼看着昆明池上射来的炮弹越来越少,叛军没有了火炮威胁反而越聚越多,岑长倩便明白大抵是昆明池上舰船之内的炮弹已经告罄,不由得心急火燎。 一方面担忧没有了火炮的轰炸与威慑,叛军可以肆无忌惮的猛攻铸造局,一方面更担忧辛茂将等人,会不会被叛军围而歼之,全军尽墨…… 不过眼下非是担忧辛茂将那边的时候,铸造局外的叛军没有了火炮的杀伤与威慑,且又有数次增援,人数已经越来越多,城墙早已坍塌数处,叛军冲入铸造局内,学子们依托之前构筑的简单工事,以火器且战且退,倒也大量杀伤叛军,导致叛军一时之间无法将铸造局彻底攻占。 不过铸造局内的学子与守兵已然奋战多时,伤亡惨重精疲力竭,坚持不了多久了。 岑长倩躲着头顶飞蝗一般的箭矢,寻到不远处的欧阳通,疾声道:“怕是要守不住了,必须从长计议。” 欧阳通干瘦的脸颊满是疲惫,左肩处裹着一块方巾,方巾下鲜血涔涔渗出,乃是先前不慎被流失射中。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目光中满是绝望,语气却很是镇定:“守不住也得守!库房之中那么多火药,一旦被叛军得到,整个长安城都得给炸上天!你我乃是天子门生,自当尽忠王事。生死小事耳,战斗至最后一刻让叛军从吾等躯体之上踏过,亦算是尽忠职守,死而无憾。” 铸造局外密密麻麻皆是叛军,依靠这千余学子根本不可能守得住。而且因为库房之中数量庞大的火药储存,又不能眼睁睁的送给叛军,除去拼死力战以求问心无愧,实在是别无他法。 岑长倩却怒骂一声“糊涂”,拉着他的手直奔位于铸造局中央的房舍,许敬宗与柳奭正在此居中调度。 见到两人疾步而来,许敬宗手一哆嗦,惊问道:“防线已经崩溃了?” 欧阳通忍着肩膀的疼痛,脸色很是难看:“叛军源源不断,吾等孤立无援,防线崩溃乃是迟早之事,许主薄若是害怕,大可这时候挑起白旗出去伏地投降,苟且偷生,吾等却是要战死于此,以报皇恩的!” 许敬宗胡子翘翘,怒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好歹吾也是汝等尊长,这般轻蔑无礼,简直不当人子!” 却是绕开投降的话题……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欧阳通刚硬秉直,素来不耻许敬宗的为人,翻个白眼哼了一声,不予理睬。 许敬宗气结,原本这些学子一个个便眼高于顶,平素除去对房俊毕恭毕敬之外,对他与诸遂良都不甚尊重。如今叛军围攻长安城,局势凶险万分,书院学子领受太子诏令前来防御铸造局,血火战阵动辄生死,这些学子更是不将他放在眼内……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这帮兔崽子一个个皆是天子骄子,不仅本身能力出众才华卓越颇有领袖之风,更是背景强大根基深厚,几乎每个人身后都树着一个甚至多个强大的派系势力,哪一个都是他惹不起的。 一旁的柳奭也有些头疼,之前他还曾羡慕许敬宗能够在书院任职主薄,毕竟这些学子将来前程似锦,今日成为他们的师长,来日之助力不可估量,对于仕途的帮助实在太大。 今日方才知晓,给这帮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当师长却也非是易事,若是你本身之能力不足以让这些小家伙心甘情愿的敬服,不仅得不到他们的尊重,反而适得其反。 瞧瞧现在的许敬宗,简直快要郁闷得一头撞死…… 不过他见到许敬宗有些恼羞成怒,赶紧在一旁插话道:“事已至此,非是吾等不肯尽力,于心无愧。只是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吧?二位郎君有何对策不妨说来听听。” 他知道这两人乃是外头千余学子的领袖,故而甚为看重,不敢以等闲学子视之。 岑长倩道:“眼下局势危急,铸造局已然不可固守。吾等固然不怕死,可总不能任凭叛军屠戮,之后依旧被其掳走库房之中的大量火器吧?所以吾认为,当先行炸毁库房之中的所有火器,然后全军集结一处,向南突围!如今大雪漫天,只需遁入终南山中,必可逃脱全军覆没之境地。”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延时引信 柳奭蹙眉,略一沉思,摇头道:“想必岑郎君对于火器之威力并不了解,尤其是库房之中贮存的数万斤火药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力量。简而言之,一旦这些火药被引爆,连同铸造局在内,方圆一里之内绝无幸存!故而,若岑郎君意欲死战到底与敌皆亡,那么最后时刻派人引爆火药,足以让外头那些叛军给咱们陪葬。可若是想着引爆火药之后突围而去,则绝无可能。除非事先安排人藏匿于库房之中,待到大队走远方才引爆。”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叹息道:“不过恕我直言,这个任务没人能够完成。千军万马疆场厮杀,能够做到视死如归者数之不尽,可称为勇士。然则当一个人藏身于库房密室之内,身周数万斤火药,引爆则尸骨无存,在那等寂静之中前思后想,最终绝难慷慨赴死。” 人有从众之心,某一些特定的环境之内,一时热血上涌奋不顾身,这是比较容易的。但是在静寂之中冷静的思前想后权衡利弊,之后却依旧能够视死如归,则绝难做到。 许敬宗颔首,冷哼道:“柳郎中所言甚是,唯有那些阅历浅薄之辈,方才能够时常将生死放在口中,看似能够慷慨赴义,实则事到临头却踟蹰不前,贻笑大方!” 他冷嘲热讽,欧阳通一张黑脸涨红,怒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许主薄推己及人,自己苟且惜命却认为旁人亦不能慷慨赴死,实在可笑!稍候就由诸位带领同学突围而去,吾藏身于库房之中,负责引爆火药!” 许敬宗气得瞪眼:“莫要此刻一腔热血,稍候藏身库房之中,眼瞅着火药引爆炸得粉身碎骨之时尿了裤子!尿裤子也就罢了,可万一将引线尿湿,使得那些火药最终落入叛军之手才好!” “你!” 欧阳通大怒,瘦小的身子猛地上前一步恶狠狠的瞪着许敬宗,吓得许敬宗下意识的便退后一步…… 旋即醒悟过来,一张脸恼羞成怒,就待反唇相讥。 岑长倩连忙将欧阳通拉回去,摆手道:“诸位,稍安勿躁!些许小事,何必这般争执?其实毋须有人留在库房之内负责大队离开之后引爆火药,左右不过是延时引燃而已,容易得很。” 柳奭眼睛一亮:“岑郎君有何良策?” 他自认是绝对没有勇气留在库房之中负责引爆火药的,推己及人,也不认为旁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可若是不能将火药引爆,纵然成功突围也会使得叛军得到这些火药,那便是严重的失职。 若岑长倩当真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那么突围便是上上之选。 岑长倩笑道:“年节之时燃放爆竹,也曾将点燃的线香绑缚于爆竹引线之上,藏匿于伙伴床榻之下。待到线香燃尽才会引燃爆竹,陡然炸裂,往往吓得伙伴哇哇大叫……” “妙啊!” 岑长倩说了一半,柳奭已然抚掌大赞,喜出望外道:“这个延时引燃果真是个好办法,咱们事先将火药的引线绑缚于线香之上,待到吾等突围远去,火药才会引爆,不仅可以将这些火药尽皆销毁不至落入叛军之手,火药引爆之后强大的力量更能够大量杀伤叛军,当真是一箭双雕!” 许敬宗也惊讶赞叹,捋着胡须笑道:“谁能想到寻常儿戏之时的手段,居然也能在这等紧要时候派上大用?岑长倩聪敏睿智,计谋百出,比那些只知一味逞强的蠢货强得太多!” “娘咧!” 欧阳通气得脸红脖子粗,甚至爆出粗口,意欲挣脱岑长倩,冲上去给这个阴阳怪气的老货一拳。 岑长倩赶紧将他死死拉住,劝阻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眼下吾等濒临绝境,即便突围亦不知要伤损几何,咱们这些人还能不能活着突围至终南山,些许争执,何需放在心上?自该精诚合作、并肩奋战才是!” 欧阳通看上去瘦小文弱,实则脾气暴躁,但对于岑长倩却素来心服,闻言虽然怒气未竭,却也冷静下来,扭过头不看许敬宗那张洋洋得意的老脸…… 然而听闻岑长倩之言,许敬宗亦是面色变化,终忍不住长叹一声,忧心忡忡道:“也不知辛茂将那些人如今下场如何……” 其余几人瞬间沉默。 辛茂将拼死冲到昆明池上,开动船舰以火炮轰击叛军,杀敌无数,若非如此,铸造局也不可能坚持到现在。但是炮弹告罄之后,那些船舰就成了活靶子,一旦叛军围攻上去,势必凶多吉少。 岑长倩深吸口气,道:“许主薄毋须担忧,辛同学吉人天相,定能突围而出。眼下也不是考虑那么多的时候,还是争取带着同学们突围,寻出一条生路。” 柳奭颔首道:“正该如此!” 当下,四人仔细商议一番,制定了种种策略,尽可能的将所能想到的缺陷解决,便开始行动。 欧阳通负责出去召集分散各处依托工事抵御叛军进攻的学子,并且带着几个同学四处大吼大叫,什么“事不可为,亦当奋勇力战,死不旋踵”“既然敌人想要库房之内的火器,那大家便一齐退到库房引燃火药,与敌皆亡”之类,敌我双方鏖战一处,自然都听得清清楚楚。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而后书院学子们且战且退,将一道道工事都让了出来,全部集中在库房附近,这可将指挥叛军作战的将领们吓坏了。 头顶着火炮肆虐,丢下了无数死伤,最终目的便是缴获铸造局库房之中的火器用以攻陷皇城,可若是这些学子当真狠了心同归于尽,那可如何是好? 这可不仅仅是失去了铸造局当中的火器,更严重的是一旦那些库房之中的火药引爆将会产生巨大的破坏性,他们这些围攻上前的怕是都得给这些学子陪葬! 当即赶紧下令勿要逼迫太甚,甚至有意将部队往外撤,只保留着包围的态势,静观其变。 这便给予书院学子难得的休整机会。 这年头的学子可不是几百年后被四书五经弄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书生,自幼便熟习弓马,刀剑技击之术更是精通,各个生龙活虎战力剽悍。不过即便如此,经过半夜血战,亦是伤亡无数。 眼下撤下来的学子几乎各个带伤,好在铸造局平素数千工匠在此劳作,时有负伤之事,故而准备了大量伤药。柳奭命人将尚要寻来,让学子们相互处置一下伤口,待会儿突围之时,只要还有一口气的势必都要带走,不可能将其抛弃最终遭受粉身碎骨之厄运。 外头的叛军害怕学子当真引爆库房内的火药,不敢素无忌惮的进攻,不过等了好久也不见学子们有所动作,便试探着一点一点向着库房方向前进。 岑长倩与柳奭两人在库房之内,周围皆是以木桶装盛的火药。线香是柳奭自他的值房中拿来的,内含檀香,燃起之后有提神醒脑安神静虑之功效。岑长倩小心翼翼将线香的一端牢牢绑缚在一条伸入火药桶的引线之上,确定一旦线香燃到尾部会引燃引线,这才拿起火折子吹燃。 他历经半夜奋战,此刻体力不足,又有些紧张,点燃线香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娘咧!我滴小祖宗,你稳一稳行不行?来来来,还是交给吾来!” 柳奭看着那火苗差一点碰到引线,魂儿都差点吓飞了,赶紧拦住岑长倩,将火折子接了过来,稳稳当当的将线香点燃。 岑长倩也吐了口气,笑道:“这线香富含檀香,香味淡而不散,的确是好东西,往后闲暇读书之时也应当点上一根,提神醒脑,好享受。” 柳奭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发起这般感慨? 赶紧催促道:“若是此番活命,这等线香吾送你几箱子又何妨?赶紧出去吧,这根线香顶多燃上半个时辰,可别还未等咱们突围出去便先炸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血战突围 柳奭到底是个文官,不曾历经战阵,今日一番血战已然胆震心惊,此刻面对这整个库房的火药早已失去了往昔的镇定矜持,拉着岑长倩小跑着往外走。 岑长倩固然胆大包天、魄力十足,也到底年青,阅历不丰,这时候也有些心虚,两人开始的时候还是小跑,可是想着身后这威力十足的火药桶,禁不住后背发凉,越跑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冲刺着冲出了库房大门…… 气喘吁吁的回头看着这座巍峨坚固的库房,两人互视一眼,赶紧转身与众人汇合。 岑长倩将一柄火枪提在手中,环视众人,见到往昔英姿焕发的同学们此刻皆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心中触动,大声道:“吾等虽然来自五湖四海,却尽皆沐浴皇恩,立誓效忠陛下,效忠大唐,一心向学,来日成为帝国栋梁!然则此刻叛军肆虐,意欲动摇社稷、倾覆国本,吾辈天子门生,自当拨乱反正,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效忠陛下!” 一众学子精神振奋,士气高涨。 说到底,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里,效忠帝王便是效忠国家。这些来自天下九洲的天之骄子们,自视为天子门生,视之为无上之荣耀,此刻为了维护皇权正统,宁愿奋死抗争! 事实上,无论任何年代,最易受到鼓动的便是这样的年青人,他们有知识、有理想、有激情,为了心中向往的正义道理,甘愿抛头颅洒热血! 死亦无悔。 岑长倩顿了顿,对于同学们的反应很是满意,续道:“吾等固然不怕死,却也不能将这有用之身徒劳的牺牲于此。吾已在库房之中做下布置,一个时辰之后便将引燃所有火药,所以稍候还请诸位与吾一同突围!但是,吾等分属同学,有同窗之谊,此等关键时刻,当进退与共、生死相携!任何一位同学受伤,身边之人定要相扶相助,不抛弃、不放弃!” “不抛弃!不放弃!” 都是热血青年,被岑长倩几句话便鼓动得血脉贲张! 岑长倩见到士气可用,大声道:“很好!咱们一路向南突围,只要遁入终南山的山岭沟壑之中,自然逃出生天!现在,开始突围!” 千余人聚集一处,有了统一的指挥,当下毫不犹豫向着围拢上前的叛军发起突围。 岑长倩一马当先,边跑边端起火枪,也不用瞄准,朝着前方黑压压一群叛军便是一枪,一个身着革甲的将领应声倒地,其身边的叛军吓了一跳,纷纷躲避。岑长倩丢掉火枪,自后背抽出一柄横刀,怒目圆瞪便直冲而上。 欧阳通与一众学子紧随其后,先是将手中火枪最后一发放完,也不管是否击中目标,来不及装弹便干脆将都将火枪丢掉,挥舞着横刀便冲了上去。 千余学子奋勇争先,犹如猛虎下山一般,气势如潮! 这陡然而来的突围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原以为铸造局的外围已被攻破,这些学子大抵也只能守着库房的核心地带依托工事继续负隅顽抗,待到精疲力竭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哪曾想到居然悍不畏死的发动冲锋开始突围? 待到反应过来,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只有几十丈远近,赶紧弯弓搭箭,射出一轮箭矢,来不及射出第二轮,千余学子已然勇猛的冲入阵中,展开近身搏杀。 这一轮箭矢倒是射中了不少学子,不过这些学子各个坚韧无畏,忍着痛用利刃切断箭杆,能取出箭簇最好,即便取不出也任其留在体内,稍事包扎便在身边同学的看顾之下继续冲锋。 人有从众之心,故而军中士气为重,一旦有兵卒畏战不前,极易导致士气崩溃,往往有一人临阵脱逃,会使得整支军队都一哄而散。 相反,在眼下这等热血贲张的氛围之中,即便平素娇生惯养、胆怯懦弱之辈,也会爆发出强大的勇气,浑然不知畏惧为何物,更将生死置之度外! 尤其是听了方才岑长倩一番演说之后,更是将同窗之情放在首要位置,人人奋勇、各个争先,甚至愿意挺身而出用身体为身边的同学抵挡敌人的刀箭,这种悍不畏死又团结一致的精神使得这千余学子爆发出极为强大的战斗力,犹如一支利剑一般直直的插入叛军阵中。 若是正规军队面对学子这般冲锋,起初之时有可能因为准备不足被杀了一个猝不及防,但是紧接着便应该及时反应,从两翼向中间聚拢,压缩学子的阵型,力求将其拦腰斩断一分为二,然后各个击破。但是叛军乃是乌合之众,这些人当中大多数连府兵都不是,严重缺乏这等规模的战阵经验,被学子们猛地一冲,顿时乱了阵脚。 还有一点,这些叛军只不过是关陇各家的家奴、庄户,到底不是真正的叛军,做不到那种穷凶极恶、恣意杀戮,面对面前这些平素需要高高仰望的天之骄子,本来就心生畏惧,此刻又被气势所慑,心生惧意,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攻势来抵挡学子的突围。 更别提这些学子也不仅仅只是手中有刀,时不时的自学子手中飞出的震天雷落入阵中,炸得叛军人仰马翻阵型打乱,乱哄哄没头苍蝇一般乱窜,连为首的将领一时间也无法约束。 实际上,即便是为首关陇出身的将领也被学子们这股子下山猛虎一般的势头给震撼得不轻,眼看着学子们势如破竹杀入己方阵中,手里的震天雷四下乱扔,每扔一个都会炸死一片,几个叛军将领忍不住凑到一处,相互讨论一番,决定放开一条道路,任凭这些学子离去。 首先,这些学子各个都是天之骄子,几乎每个人身后都代表这一支家族或者一方势力,别看眼下关陇门阀发动兵变意欲彻底掌控朝堂权力,可说到底这天下的权力也不可能被关陇门阀一家独占,最终还是要跟各方势力有一些妥协。 若是眼下将这些学子尽皆杀光,那么关陇门阀与江南、山东那些势力也就算是种下了死仇,无法化解,为以后掌控朝堂埋下祸根。 再者,他们也不在意这些学子能否突围而出,他们的任务是攻陷铸造局,缴获库房之中火枪火炮火药等等火器,以之攻打皇城,既然眼下这些学子已经奋力突围,又何必拼却大量伤亡予以拦阻呢? 还不如干脆放他们离去,抓紧搬运库房中的火器…… 几个将领都是出身于不同门阀,手底下指挥着各自门阀的军队,当即达成一致,将叛军收拢,任凭学子杀出一条血路直奔终南山方向而去。他们则组织叛军先将铸造局内清剿一番,继而打开库房。 待见到数座相连在一处的库房之中无数的火枪以及码放整齐层层叠叠的火药桶,顿时欣喜若狂! 这么多的火药若是尽皆运到皇城之下引燃,怕是能将整座皇城都给炸上天! 这可是大功一件啊!事后论功行赏,他们这些将领官升一级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能弄一个勋位也说不定…… “去寻一些板车过来,运输火药!” “都不要乱,排好队!” “各自分派任务,有人负责自库房内搬运火药,有人负责以板车往长安城内运输!” 万余人马在几位将领的调度之下渐渐恢复秩序,各司其职的开始搬运库房之中的火药。 首先自然是从中间那座最大的库房开始,这间库房之中几乎没有别的火器,全是以木桶装盛的火药。有条不紊的搬运工作开始,其余派不上用场的叛军则守在库房周围,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万一那些学子杀个回马枪,趁着大家搬运火药的当口陡然突袭,势必阵型大乱损失惨重。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天降异像 好在这个担忧是多余的,千余学子拼死在十倍于己的叛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头也不回的向南直奔终南山而去。 几个将领彻底放了心,没心思搭理这群丧家之犬,继续组织人手搬运火药。 人多力量大,一整个库房的火药桶被飞快的搬运出去,待到将其中靠墙的一面搬空,露出了两垛火药桶之间的一点空隙,一个叛军刚刚抱起一个火药桶,忽然听到一阵“嗤嗤”的声响,他诧异之下扭头去看,还以为火药库中何时钻进来了老鼠。 先是一朵橘黄色的烟花在他眼前陡然炸开,刺眼的光芒令他瞳孔收缩,继而一股无可匹敌的热浪迎面而来,只觉得百十斤的身体好似枯枝败叶遭遇秋风一般轻飘飘的飞了出去…… 这只是他一瞬间的感受,刹那之间,所有一切便归于寂静,再也感知不到世间的一切。 木桶内的火药被引线点燃,狭小的空间之内迅速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在一瞬间积蓄了庞大的热量,使得空气膨胀,待到木桶已经无法束缚这种膨胀产生的庞大力量,便爆裂开来。 一个木桶内的火药爆炸引发连锁反应,将周围的火药桶尽皆席卷在内,一瞬间便将整个库房引爆。 从外面看去,这座位于中间的最大的库房好似被什么东西从里边拱了一下,然后猛地爆裂开来,狂暴的力量肆无忌荡的向着西面八方冲击而去,所有阻挡在前方的东西都被击得粉碎,尽管如此,这股强悍的力量依旧无处宣泄,只能向着上方喷薄而出,狂暴的热量聚集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犹如火山喷发一般向着天空喷薄,宛如一朵巨大的红黑色蘑菇。 一间库房之内的火药爆炸,旋即引爆了其余库房之中的火药,惊天动地的爆炸接二连三,不仅将整个铸造局夷为平地,狂暴的能量依旧沿着地表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位于铸造局中的叛军在这场爆炸之中一瞬间便被狂暴的能量撕成碎片、炸成飞灰,即便是外围的叛军也被爆炸的冲击波击倒,口鼻流血内脏破碎,尸横遍野,即便幸存者亦是痛哭哀嚎,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万余叛军顷刻间灰飞湮灭! 狂猛的爆炸所引发的气流随着巨大的蘑菇状烟云直冲云霄,搅动云层,漫天大雪都一瞬间蒸发,以铸造局为中心的区域之内居然狂风大作,一片雪花也无。 这一声爆响有若滚雷一般震动九霄,即便是远处的长安城亦感到大地在微微颤动,长安城内的叛军惊慌失色,浑然不知发生何事。 已经跑出铸造局范围之内的书院学子们正狼狈不堪的向终南山风向突围,当爆炸发生的那一刻,不少人甚至感觉脚下土地蠕动颤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大家顾不得奔跑,骇然回首之时,正好看到铸造局上空那升腾而起的蘑菇状烟云,恐怖而又绚烂。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所有人目瞪口呆,都被这等毁天灭地之威吓得面无人色、惊骇欲绝,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相互搀扶着继续向南溃逃。 ***** 延寿坊内,熬了一夜刚刚来到偏厅洗了脸享用早膳的长孙无忌被脚下强烈的震动吓了一跳,手里的饭碗失守落地打碎,热乎乎的白粥溅在衣摆、鞋袜上,瞪大眼睛看着桌面上的碟子抖动不停,禁不住瞪大眼睛,看着左右仆人:“发生何事?” 几个仆人也觉得腿发软,一人惨白着脸,道:“该不会是地龙翻身吧?” 长孙无忌面色登时阴沉下来。 由古至今,地龙翻身乃是世间大事,是上天降下的示警,乃“阳微阴盛也”。何谓世间之阴阳?“臣者,君之阴也;子者,父之阴也;妻者,夫之阴也”。 “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地龙翻身,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 此乃《周本纪》中之言,代表着太史一脉对于地龙翻身之认知。“臣者,君之阴也”,便可认为“臣下篡权,所以天地之气失序”,“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 可以想见,若当真在这个当口发生地龙翻身之天象,必然被那些大儒所利用,用以鼓吹此番兵谏乃是“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导致“天地失序”,故而上天才降下警示。 这很可能从根本上否定了兵谏的正义性,被认定为“以下克上,致阳失其所而填阴”,乃是篡逆之举…… 长孙无忌当即起身,大步来到正堂之外,站在门前石阶之上,翘首观望,一眼便见到长安城东南方向那一朵升腾而起的红黑相间的蘑菇云,不仅骇然变色,惊问道:“这是何故?” 堂内不少人放下手中事务跑出门来,见到这般奇异天象,纷纷惊骇莫名,听到长孙无忌之喝问,各个心头惊慌,却不能答。 长孙无忌亦是惊疑不定,看样子不似地龙翻身,那么舆论上想必不会对此次兵谏造成不利之影响。这是这般诡异之天象却是闻所未闻,还有先前巨大如滚雷一般的轰鸣之声,脚下大地的颤抖,再加上眼前着看似绚烂实则予人恐怖感觉的蘑菇状烟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底惊疑,一挥手,沉声道:“速速派人循着方向前去探查,一定要查明真相!” “喏!” 当即便有人冲下石阶,牵过马匹,意欲策骑出城前去查探。只是还未等翻身上马,便听到一阵马蹄声响,几匹战马自延寿坊外急驰而入,须臾来到长孙无忌面前,马上斥候飞身跃下马背,缉捕来到石阶之下,单膝下跪,大声道:“启禀家主,方才大军围攻铸造局,铸造局内书院学子奋死突围,之后引爆库房之内贮存的火药,万余大军皆备炸死!”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都知道火器威力无匹,足以开山裂石,但是却从不知达到一定数量之后可以引发此等天象,心头之惊恐无以言表。只不过“轰”的一声,万余大军便灰飞烟灭,这是何等恐怖之威? 长孙无忌闻言却是松了口气,他最怕的是这个关键当口发生地龙翻身这等天象,会给予那些反对关陇门阀之人以口实,借此宣扬什么“以阴覆阳”“以下克上”“纲常失序”,导致此次兵谏饱受天下人诘难。 不过铸造局之中贮存的火药居然有这等剧烈威力,却也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心底有些惋惜,若是能够顺利得到这些火药,则皇城坚固之城墙便好似豆腐渣一般可轻易摧毁,甚至若是心狠一点,整个皇城都能给炸上天…… 但事已至此,所有火药都已经炸毁,也只能以人命去填了。 微微颔首,道:“多派些人手,仔细勘查现场,若有能够救治之伤员,当及时救治,不惜代价。” 眼下关陇门阀逆天而行,几乎与整个天下为敌,更应当注重自身之团结士气,及时救治伤员能够使得所有兵卒都产生极强的归属感,士气更加旺盛,否则极易离心离德,士气受挫。 “喏!” 斥候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死守铸造局的学子已然突围,直奔终南山,是否随后追杀?” 长孙无忌略一沉吟,缓缓摇头,道:“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这些学子皆乃大唐帝国之根基,异日必成国家之栋梁,岂能斩尽杀绝?吾等施行兵谏,乃是顺应天道、辅助明主,万不可做下那等自掘根基之事,令亲者痛、仇者快!” “喏!” 斥候再次领命,这才起身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长孙无忌环视四周,喝叱道:“时局紧迫,汝等焉能这般懈怠?速速各司其职,切勿耽误军机!”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恐怖如斯 “是!” 一众关陇各家子弟吓了一跳,赶紧快步返回堂中,继续各自的事务。 长孙无忌翘首看着天边那朵巨大而绚烂的蘑菇云,眼中满是震撼。只是一个库房之中的火药引爆,便能够产生如此毁天灭地之威力,万余兵马顷刻之间灰飞烟灭,简直令人不可置信! 站在石阶之上,头顶落雪纷纷,远处那硕大绚烂的蘑菇云腾空而起,长孙无忌面容阴沉,眼中目光闪烁,良久,方才吩咐身边的奴仆家将:“备马,吾要过去看一看!” 此等天地之威,使得他心中惊惧难明。他自然见过火药爆炸之时的威势,固然称得上开山裂石,可是即便再强大千倍万倍,又岂能有这般天地变色之威力?若不亲眼所见,他实在难以接受。 很快,一队家兵策骑而来,家仆也牵来一匹战马,长孙无忌虽然年岁渐长,但身子骨还算是利索,翻身上马牵着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前行,一众家兵簇拥着出了延寿坊,沿着街道一直向南。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清明渠就在街道左侧,水渠两侧皑皑白雪,清澈的渠水显得有些发黑,这是来自终南山的活水,常年不冻。水渠之上往来船只不断,大多载着一船一船的兵卒自城外而来,抵达皇城之外汇聚。 此刻已经天光大亮,虽然阖城兵马乱糟糟一片,但是方才城南剧烈的爆炸已经惊动全城,百姓以为是地龙翻身,纷纷自家中奔出站在庭院、坊内等空旷处躲避,却又见到天上那巨大的蘑菇状云朵,有人啧啧称奇,有人惶恐难安,整座长安城愈发喧嚣吵杂。 一路向南自安化门出城,便见到西南方向昆明池南岸的地方,那朵巨大的蘑菇云遮天蔽日,就连整片天空都映衬得呈现暗红色,触目惊心。 长孙无忌策骑沿着道路前去,径直行到近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铸造局所在的地方已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深坑,周围夷为平地,所有房舍尽皆不见,就连附近的树木都呈放射状向着四面八方倒伏,无数兵卒的残肢断臂散布周围,天空之中随着大雪甚至有黑灰稀稀落落的落下。 尤其是靠近爆炸地域外围的地方,叛军尸体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惨不忍睹…… 恐怖如斯!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着内心的震荡恐惧。 这是何等毁天灭地之威! 去去一个铸造局的库房,其中贮存之火药便可以产生此等巨大的破坏力,若是以这等火药数量的十倍,甚至百倍,岂不是可以将整座长安城顷刻间炸上天? 面对这等巨大的威力,纵然雄师百万又能如何?再高的城墙、再深的堑壕、再坚固的壁垒,又岂能抵挡此等神威? 长孙无忌一边惊骇,一边后悔。 若是早知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火药的威力会这般强大,就应当在起兵之初便趁着朝廷猝不及防之际一举夺下铸造局,只需缴获此间贮存之火药,哪里还需要现在这般连番鏖战迁延时日,导致贻误战机? 然而整个大唐唯有铸造局中有生产火药的材料、设备、工匠,如今整个铸造局夷为平地,短期之内再难获得足够数量的火药。 可是火药的配方皆在房俊的脑袋里!房俊既然能够一手创建铸造局,如今铸造局毁于一旦,他完全可以再创一个! 纵然今时今日自己能够攻破皇城、废黜东宫,将长安城内忠于东宫的军队清剿一空,彻底占据每一个里坊、每一座城门、每一处军营,可只要房俊那日卷土重来,以火药攻城,关陇门阀又拿什么去抵挡? 只是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长孙无忌脑海之中掠过,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天地之间还有什么能够抵御这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这就意味着唯有掌握着火药配方的房俊才能掌控这股力量,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这与长孙无忌有生以来对于力量的认知完全相悖,军队多寡已经不重要,甚至兵员素质更不重要,因为只要掌握了火器的秘钥,即便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亦能在战场之上无往而不胜…… 风雪之中,长孙无忌端坐马上,痴痴的出神,脑海之中不断的寻找着一个理由来驳斥自己这个念头,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难以推翻。 从火器问世的那一刻,一些有识之士已经认识到战争的模式或许将迎来天翻地覆的改变,以往千百年累积下来的战术、战略都将面临极大之考验,有可能被彻底放弃。 然而直至此刻,见到此间火药爆炸所产生的巨大威力,长孙无忌才发现以往的那些认知简直微不足道。 火药的强大威力改变的不仅仅是战争模式,甚至有可能是整个天下…… ***** 长安城内汇聚的叛军一时间并不知道发生何事,脚下强烈的震感,加上天边那朵巨大而绚烂的蘑菇云,使得这些叛军惊骇莫名,士气不可避免的受到挫折。 而皇城之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与叛军截然相反,护卫皇城、维系正统的东宫六率见到天降异像,都认为这是上天亦对于叛军围攻皇城的谋逆之举甚为不满,怒而示警,这就代表他们这些东宫兵马乃是代表正义的一方,受到上天之庇佑,自然欢欣鼓舞、振臂高呼,士气大振。 爆炸发生之时,李承乾坐在弘文馆的值房之中细思着当下局势,直至脚下强烈的震颤使得他吓了一跳,继而房梁之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惊得他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赶紧跑出门外。 关中虽然并不会时常发生地龙翻身这等天灾,但是书籍之上也不乏记载,震动的第一时间李承乾便意会到可能是地龙翻身,所以赶紧跑出房舍躲避。 但是随即之后,震动便慢慢消失,接着便见到了城南天空上陡然升起的那一朵巨大绚烂却令人充满了惊悸感的蘑菇云。 身后脚步杂乱、惊叫连连,太子妃苏氏也带着一众侍女、内侍跑出来,她一手牵着李象,一手紧紧抓住李承乾的胳膊,惊骇欲绝的看着面前的天降异像,秀美无匹的脸庞掩饰不住的恐惧。 反倒是李象浑然不知害怕,反而兴致勃勃,摇着母亲的手,蹦跳着道:“哇,好大一朵蘑菇!” 李承乾感受到苏氏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掌微微颤动,显然心内极其害怕,便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强笑道:“莫要惊慌,不过是地龙翻身而已,稍候就好。孤去前边与大臣们商议对策,爱妃带着象儿去宫里看看长乐和兕子,叮嘱她们勿要害怕。” “喏。” 太子妃苏氏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她也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对于朝政有着一些理解,知道一旦出现这等天象势必引发剧烈的舆论动荡,尤其又适逢叛军围城的当口,其中若是操作不当极易引发后患,故而嘴唇蠕动两下,终于将恐惧压在心内,看着李承乾脚步匆匆前往太极殿,这才牵着李象的手,转身走向宫内。 待到李承乾来到太极殿,便见到一大群人皆站在大殿门口,望着远处那巨大的蘑菇云指指点点,惊诧莫名、议论纷纭。 见到李承乾,众人连忙肃容施礼,口中齐呼:“见过殿下!” 李承乾颔首执意,摆手道:“平身免礼!” 而后道:“大敌当前,诸位还请各司其职,莫要懈怠。” “喏!” 一众官吏急忙返回大殿,继续之前的事务,李承乾招手将萧瑀、李道宗、马周留了下来,意外瞥见李淳风的身影,也连忙留下,问道:“李太史,这番异象,可是地龙翻身?” 李淳风乃是太史令,除去计算历法之外,几乎所有的天降异像都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以他的学识给予专业的解释。 闻听太子问话,李淳风连忙摇头,道:“绝对不是!”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太子悲怮 在古代,“地龙翻身”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天降异像”之中,影响首屈一指。 因为五行学说在古代一直作为主流学术存在,诸子百家都是自此发源,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堪舆之术”更是依托于五行学说而发展,深受重视,贯穿着华夏文化的方方面面。 以“堪虞之术”来说,关中自古便是“帝王之气”,西周之时便以丰镐二京为都,二京建于沣河两岸,河西为丰,河东为镐。秦朝大一统,在渭河两岸建立帝都咸阳城。到了汉朝开始大规模修建都城长安,总摄天下,所选之地南望终南,背靠渭水,宫殿布局,对应天上星斗,寓意“天人合一”,所以汉长安城,也被称作“斗城” 董卓一把大火,将曾经辉煌一时的汉长安城烧得千疮百孔、七零八落,昔日灯火辉煌的长乐未央,早已草木深深、衰败落魄。及至隋文帝定鼎天下,一心开创万世基业,遂决定重建国都。 宇文恺学究天人、精通风水堪舆,择选之地便是汉长安之旧址,此处素有“五塬、六岗。八水、十一池”之说,自南朝北有一条龙脉,龙头就在龙首原处,地形上东西走向的六条土岗横贯,从六坡的高度看,地势从南到北渐次降低,地面形状很像《易经》上乾卦的六爻。 宇文恺认为此地有“龙气”,乃天下龙脉之所在,得到隋文帝同意之后,遂广招天下工匠,历时三十一载建成新城,因隋文帝初始被封做“大兴公”,故而将此城赐名为“大兴城”。 及至李唐立国,因其深受关陇门阀之支持,建国之后自当酬功,而关中乃是关陇势力凝聚之地,故而依旧定都于大兴城,只不过取“长治久安”之意,将大兴城更名为长安城…… 由此可见,长安之地素来被视作“龙脉”之所在。而地龙翻身会使得地脉更改、气运轮转,发生在这等“龙脉”之地,会破坏“龙脉”,后果极其严重。 所以李淳风听闻李承乾询问,当即一口咬定:“此绝非地龙翻身!” 他指着远处那依旧凝聚不散的蘑菇云,断然道:“地龙翻身者,轻重不一,所造成之恶果亦是不同。固然有地气泄露熔岩喷溅之时,大抵亦不过是烟雾升腾、熔浆迸流,从不见此等异象。” 一众大臣见到李淳风信誓旦旦,也都放下心。 毕竟此人乃是大唐天象方面的权威,他的话语就代表着最权威的论断,他说不是,那自然就不是。 只要“龙脉”不毁,那便可稳定军心,否则这个当口若是传出“龙脉”已经毁的传言,对于东宫六率以及长安城依旧心向东宫的人来说,将会导致极大的打击。 李道宗目光幽深,看着蘑菇云腾起的方向,缓缓道:“以目测其距离方位,应当是铸造局附近。书院学子奉太子诏令前往镇守,但叛军必定猛攻不止,想必是铸造局那边出了变故。此等异象,若非地龙翻身所至,会不会是铸造局库房之内贮存的火药悉数爆炸……” 身边几人登时心中一沉。 火药之威力他们都见识过,眼前这等异象虽然过于恐怖,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但既然非是地龙翻身所导致,那么便极有可能是铸造局库房当中数量庞大的火药一起引爆所至。 辽东战场上火药大发神威,高句丽人历经数十年修筑的坚固山城一座接着一座被火药炸上天,不仅极大减轻唐军强攻之时所产生的伤亡,更使得大军推进速度加快,因此李二陛下曾颁布数道谕令,令铸造局扩大火药生产规模。然而铸造局这边的确增加作坊、工匠,夜以继日的扩大产能,辽东那边却忽然之间撤军,导致数量庞大的火药滞留于铸造局的库房之中,未能及时运出。 如若当真是这些火药被一起引爆,故而产生此等毁天灭地之能量,那么奉太子诏令死守铸造局的那些书院学子们,岂能还有机会存活下去…… 李承乾心如铅坠,愣愣的望着那朵仿佛不应当存于人世间的巨大蘑菇云,心中悔恨丛生,良久,方才扼腕道:“是孤之错,若非孤一纸诏令,书院学子便不会前往铸造局,亦不会遭逢这般厄难,怕是此刻已然尸骨无存。这可都是帝国的精英,每一个都是人中之杰,如今如因为孤恋栈权位而一朝尽丧!早知如此,孤宁愿被叛军得到那些火药炸毁皇城,亦不愿这些国之栋梁葬身于此……” 说到最后,已然悔恨难当,涕泗俱下。 萧瑀忙劝慰道:“殿下何至于此?吾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殿下乃是陛下金典册封之太子,乃国之储君,社稷正朔、江山正统,理应竭力辅佐、誓死效忠!此间诸人,以及天下无数忠贞之士,都愿意为了维系殿下而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那些学子力战而死,青史之上芳名隽永,亦算是求仁得仁,得其所哉。” 李道宗也道:“宋国公所言极是,殿下宽厚仁恕,不忍见千余学子葬身贼手,可此等天意,谁能逆转?再者说来,一切皆是猜测,此等异象也未必便是铸造局库房爆炸,即便当真如此,或许学子们能够及时撤离也说不定。” 李承乾尽管心中悲怮悔恨,觉得是自己一纸诏令导致这些学子惨死,以此等毁天灭地之威,怕是早已尸骨无存……不过他也知道此刻自己乃是主心骨,万不能因为一时悲戚导致士气跌落,故而收拾情怀,颔首道:“诸位放心,孤虽然心软,却也知道此刻维系社稷正朔为重。” 心底却暗下决心,倘若今次能够转败为胜,且事后证实的确那些学子都已为国捐躯,那定要为其树碑立传,将此等壮烈事迹传诸于后世,绝不会让英雄的名字埋没于尘埃灰烬之中…… ***** 玄武门外,自开始之时左屯卫全军尽出陡然突袭,右屯卫被迫采取防御,直至眼下局势早已彻底逆转。先是火药轰击,继而火枪齐射,左屯卫面对右屯卫强大的火力损兵折将,导致士气低迷阵型涣散,差一点全军崩溃。继而右屯卫转守为攻,强势出击,远处以火炮轰炸,近乎以具装铁骑突击,即便皇室军队加入其中,亦难挽败局。 此刻玄武门北的塬上,右屯卫兵分数路彻底展开反击,之前兵强马壮的左屯卫狼奔豸突,溃不成军,被衔尾追击伤亡惨重。直至撤退至渭水岸边,方才与皇室军队合兵一处,重整旗鼓,获得喘息之机。 然而柴哲威知道,等到右屯卫的火炮调整好,杀人杀得手软脚软精疲力竭的具装铁骑略作休整之后,便将迎来一轮不留余力的冲锋,以左屯卫眼下的兵力与士气,绝难抵挡。 败局已定。 唯一之奢望,便是绝不能任凭左屯卫全军覆没……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然而谈何容易? 柴哲威看着前方正在缓缓向前且不断调整阵列的右屯卫兵卒,再看看自己身边丢盔弃甲、士气崩溃的麾下,回头再瞅瞅冬日里依旧浪涛滚滚的渭水,只觉得一股凉气彻底占据全身,手足冰冷,信心全无。 这一仗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他虽然知道右屯卫曾经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名声显赫战力强悍,却决不认为自己的左屯卫便在其之下。况且自己麾下兵卒足足是右屯卫的一倍有余,再加上万余皇室军队,就算不能全歼右屯卫,亦可将其彻底击溃,结果半天功夫不到,自己寄希望能够帮助自己攫取更多权力、更多利益的部队便被彻底打残,甚至要面对全军覆没之险境。 这与曾经的畅想完全不符啊……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悔不当初 柴哲威站在寒风苦雪之中,依旧无法接受眼下的失败,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他知道自己一旦战败将会面临何等后果,不仅仅是自己有可能葬身此地,最重要是“谯国公”的爵位亦会随着自己的战败被朝廷虢夺。 因为无论最终之胜者是太子还是关陇,都绝对不会是荆王李元景。而自己将注定被归咎于“叛逆”之列,即便是母亲所传承下来的封地也将被朝廷追回剥夺…… 李元景率领溃败的兵卒狼狈不堪的来到柴哲威身边,见到柴哲威一脸懵然的坐在马上,浑然不知如何调整军队接应即将到来的敌军冲锋,登时怒从心头起,喝叱道:“敌人冲锋在即,谯国公难道不应当效法淮阴侯背水一战,反败为胜吗?” 他虽然兵法谋略不足,但到底还是读过几本兵书的,知道“背水一战”的战例,觉得眼下前有强敌、背临渭水的情况很是契合。既然淮阴侯当年能够背水结阵置死地而后生,以万余汉军击溃赵王二十万兵马,那么眼下未必便能不效仿古人,反败为胜。 最起码眼下军队虽然溃败,但兵力依旧有数万之余,与右屯卫不相上下,好好组织起来防御一波,已然大有机会…… 柴哲威却好似看见白痴一般看着李元景,冷冷道:“王爷是认为右屯卫不如当年赵王二十万乌合之众,还是以为末将比得上定鼎江山的淮阴侯?” 他现在心中悔恨难当,恨不能时光倒流重新抉择该而投入关陇麾下,哪怕当一个忠臣老老实实的守着玄武门亦是功勋一件,何至于走到眼下山穷水尽之境地?故而对于李元景恨意满满,觉得正是李元景的蛊惑方才走出这一步,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本想着投机一把,结果却输个精光,心中之愤懑可见一斑…… 李元景愣了愣,见到柴哲威眼眸之中凶光乍现,心头一凛,知道柴哲威心中已生怯意,眼下事不可为,忙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此番固然失败,却也不必忧虑,大可强渡渭水收拢兵卒。只需本王再向宗室那些亲王郡王求援,定能再次聚拢数万兵马,卷土重来胜负未知!” 眼下左屯卫虽然战败,可毕竟尚存数万兵卒,实力尚可。若是没有左屯卫的襄助,单凭皇室诸王的实力绝无可能攻陷玄武门,成就大业。到了这步田地,不仅仅是他没有退路,便是宗室内那些支持他的亲王郡王们也无路可退,否则无论太子亦或关陇哪一方获胜,都会拿他们开刀。 之前那些亲王郡王还保存实力,不肯将更多兵马借给他,现在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他们了。 左屯卫残兵不少,再加上皇室兵马,整军之后伺机再战,未必便不能反败为胜。毕竟眼下主要的战场还在皇城之外,东宫六率与关陇叛军鏖战连场,怕是一时片刻分不出胜负,只要他能够窥准时机,依旧大有可为。 可若是柴哲威打了退堂鼓,心中畏惧从而彻底退怯,那可就麻烦了…… 柴哲威目光闪动,心念电转。 事到如今,他已经退无可退,一个谋逆的罪名足以使得他罢官夺爵、身首异处,最不能接受还是爵位被夺,那么他将成为柴家的罪人,子孙后代都将埋怨唾弃! 只不过眼下若是狼狈遁逃,固然逃得一命,可麾下损兵折将实力大损,再想如之前畅想那般协助荆王登基之后攫取军权,已然万万不能,因为他将会从力挺荆王登基变成从旁辅助,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权力自然大打则扣。 但是转念一想,即便不能攫取更多权力,可好歹还是有几分成事之希望,否则他此刻无论投奔太子还是关陇,都不会有人理会…… 权衡取舍,也只能咽下心头埋怨,缓缓颔首,道:“王爷所言甚是,此番兵败,实在是触不及防,末将方寸大乱,愿听从王爷调遣。” 李元景心神大定,他唯恐柴哲威兵败之后为了谋求太子亦或关陇之谅解,猝下狠手以自己的人头前去请罪。眼下柴哲威的态度明显已经失了方寸,一改之前的强势,愿意依附于自己,也算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毕竟左屯卫依旧有三四万兵卒,重整一番,战力依旧不可小觑…… 远处,右屯卫已然集结完毕,具装铁骑也休整一番,眼瞅着即将发动攻势。李元景道:“事不宜迟,还请谯国公速速调集军队,咱们强渡渭水,重整旗鼓。” 柴哲威无语。 这渭水虽然并未结冰,却只是因为其水流湍急,水温可绝对不低。这般天寒地冻之下若是让兵卒泅水横渡,怕是入水便会冻得抽筋,游不到一般便会耗尽气力被水流冲走,成功渡河者十不存一…… 他无意鄙视李元景,指了指上游方向,道:“末将率军断后,王爷可先行逆流而上直抵中渭桥渡河,末将随后便至。” 李元景忍不住蹙眉。 渭水之上,有大型桥梁三座,通常被称作东渭桥、中渭桥、西渭桥。其中最出名的乃是西渭桥,当年李二陛下登基,颉利可汗率领狼骑长驱直入抵达关中,李二陛下被迫与颉利可汗会盟于此,留下“渭水之盟”之典故。而中渭桥便在长安城北的渭水之上,桥广六丈,南北三百八十步,六十八间,七百五十柱,一百二十二梁,甚为宏伟坚固,不过此刻尽在关陇叛军控制之下,想必桥头必有守军护卫。 若想自此渡河,定要与叛军短兵相接,未必就比殿后轻松多少。 然而柴哲威既然表态愿意率军殿后,这毕竟更为凶险,李元景心想自己总不能硬生生从柴哲威手中抢来殿后之事吧? 只得硬着头皮,道:“如此甚好!” 当即率领麾下皇室兵马,整顿一番,沿着渭水河畔溯流而上,直奔中渭桥。 柴哲威也集结部队,缓缓向着中渭桥方向撤退,一边试图抵御右屯卫即将发起的冲锋。 ***** 淑景殿内,雕漆案桌上的青铜香炉色泽明亮、造型古朴,一缕檀香袅袅升起,缓缓飘散,清淡的香气充斥在殿内,令人凝思静虑、心旷神怡。 明亮的玻璃窗外,一条干瘦的枯枝自墙角斜斜的伸过来,淡粉的梅花一簇簇点缀其上,迎寒怒放。 长乐公主换上了一声绛色宫装,乌鸦鸦的秀发也整整齐齐的盘成发髻,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白得发亮,清丽无匹的俏脸淡然恬静,正跪坐在一方茶几前,姿态优雅的沏着茶水。 只是目光自手中茶具挪开,投注在对面茶几下一双雪白纤巧的秀足之上,登时不悦,轻声呵斥道:“这天寒地冻的,你怎地总是不穿袜子?没规矩也就罢了,所谓百病自足底而生,万一上了经脉脏腑,落下一身病根,有你哭的时候!” 老老实实跪坐在对面的晋阳公主不以为然,纤巧的交趾调皮的动了两下,婉约的秀眉轻扬:“此间只你我姊妹二人,还需要什么规矩?自然是自在一些最好。再说这燃着地龙呢,哪里就会受了寒气。” 说着话,伸出双手将长乐公主递来的茶杯接过,两手捧着凑到唇边,吹了吹热气,浅浅的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汤顺喉入腹,齿颊留香,便绽开一个笑脸,赞道:“还是姐姐沏的茶好喝!” 长乐公主没好气的瞪她一眼,自己也拈着茶杯呷了一口,好奇问道:“这外头打生打死的,皇城都被团团围困,你怎地一点都不害怕?” 叛军围攻皇城,火器轰鸣之声不绝于耳,不仅仅宫里的内侍、宫女们惊慌失措、瑟瑟发抖,就连那些妃嫔们亦是紧张兮兮、提心吊胆,唯恐皇城失守,叛军蜂拥而入。 兵荒马乱的,那些叛军可不好约束,万一攻入皇城之后凶性大发,那便是一场不可挽回的灾难……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局势 晋阳公主跪坐在那里纤细的腰肢挺直,小口呷着茶水,不以为然道:“他们打的旗号不过是废黜东宫而已,顶了天另外扶持一个太子,难不成还敢改朝换代?所以断然不敢纵兵入宫,否则那些现在支持他们的大臣也不答应。” 不过转瞬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宫里倒是无碍,只不过外边可就不好说了,尤其是那些以往与关陇门阀素有嫌隙的人家,怕是免不了一场浩劫。” 长乐公主将茶杯放下,也叹息道:“之前东宫还有把握消弭这一场兵变,但形势急转直下,叛军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事情都未来得及准备。若是早料到这一刻,起码也要将高阳她们接到宫中,也不知现在房家如何了……” 关陇门阀固然不敢改朝换代,可是以长孙无忌的阴险性格,趁机打击报复一番却是必然。而这些年与长孙家闹得最凶的便是房俊,如今房俊身在西域,房玄龄游历江南,只剩下一家子妇孺,万一有叛军逞凶,真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只不过眼下已经是晚了,外头叛军将皇城团团围住,根本不可能突围出去解救房家,只能暗自祈祷,听天由命…… 晋阳公主也没心思喝茶了,放下茶杯,秀眉紧蹙:“还好房相南下之时将房菽房佑都给带走,不然若是出了差池,姐夫非得疯了不可。” 当下世家门阀讲究的是“抱孙不抱子”,父亲对于儿子要展现出严厉的一面,不能溺爱。可房俊不管那一套,在家的时候时常领着两个儿子嬉戏玩闹,甚至任凭两个小子揪他的胡子还哈哈大笑,可见是何等喜爱。 若是房家受到叛军冲击,两个小家伙遭遇什么意外,真不知房俊会是何等伤心愤怒…… 想到这里,忍不住道:“叛军该不会那般无耻吧?当初吐谷浑兴兵犯境,兵锋直指关中,满朝文武惊慌失措、畏敌怯战,若非姐夫主动请缨出镇河西击溃强敌,他们那些人怕是都要遭受吐谷浑铁蹄践踏。眼下姐夫有马不停蹄转战万里,于西域力战大食人,浴血奋战戍守边疆,他们怎好意思背地里谋害功臣家眷……” 虽然这番话语她自觉得理直气壮,可是说到最后,却是声音越来越小。 毕竟长孙无忌的阴险狠毒朝野尽知,以他与房家的恩恩怨怨,若是不趁着这个时候下手反倒令人意外…… 长乐公主摇摇头,重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轻声道:“你也无需太过担心,就算叛军有意报复,可房家也必然不会束手待毙……” 正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地板猛地一颤,剧烈的颤动使得茶几上的茶具哗啦作响,姊妹两个骇然变色。长乐公主反应快一些,一把丢掉手里的茶杯,起身抓住晋阳公主的手腕便往外跑:“快出去,地龙翻身了!” 晋阳公主没见识过地龙翻身的凶险,却也在这等天地之威面前吓得小脸儿雪白,跌跌撞撞的随着姐姐跑出殿外,赤着脚踩在殿外石阶的落雪上,浑然不觉寒冷。 左右殿宇之内的内侍宫女也都仓皇跑到空旷地方躲避,一群贴身侍女径自过来照看两位公主,但是大家都来不及询问,便纷纷目瞪口呆。 只见西南方向的天空下一朵黑红相间的蘑菇状云朵升腾而起,伴随着一声沉闷至极的炸响,仿若代表着地域的邪恶破土而出,直冲云霄。 ***** 天色刚刚放亮,宇文士及便坐着马车自府邸出来,直奔崇仁坊。沿途皆是成群结队的关陇军队,装备简陋队列不整,看得宇文士及一直蹙眉,却也不能苛责。这些人原本就只是关陇各家的奴仆、庄户、家兵,甚少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绝大多数甚至连府兵都不是…… 不过这些叛军乱糟糟在街上游荡,已经到了早膳时分,各家预备的饭食都送入城中,很多人就在街巷中坐在雪地上狼吞虎咽的吃饭。但由于叛军人数太多,数万人蜂拥进长安城,事先的预备有些不足,很多兵卒并未得到饭食,聚在街上满口怨言。 甚至有不少叛军干脆砸开各处坊门,进入里坊之内挨家挨户的敲门索要饭食。这其实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军队之中有从众之心,有些事情一个人不敢干,但是人多了聚在一处,却会少去很多顾虑。 万一似昨夜那般打砸烧抢的情况重演,这长安城怕是要狠狠的遭受一番浩劫…… 不过宇文士及固然忧心忡忡,却也没有能力去约束这些叛军,只能回头派人向长孙无忌提个醒,千万莫要将眼下大好局面演变成一场兵灾,使得长安百姓心怀怨愤,致使关陇门阀声誉扫地。 等到他乘车来到崇仁坊,坊门处的坊卒已然逃匿无踪,进了坊门,登时被眼前剑拔弩张的场景吓了一跳。 崇仁坊毗邻皇宫,素来便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处,坊内居住着数家文武大臣,其中自然是以赵国公府、梁国公府最为显赫,两府占据了崇仁坊大半的地方,府邸恢弘、地位崇高。 而现在,长孙家与房家的家兵全副武装、顶盔贯甲,一左一右将坊内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街面上的积雪深厚,显然这两家的对峙已经很长时间…… 宇文士及的马车驶入坊内,见到这等情景,跟随在车旁的家仆赶紧策骑上前,朗声道:“此乃郢国公车驾,前往梁国公府拜会,还请诸位让开道路放行。”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然而对峙双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充耳不闻,只是恶狠狠的盯着对方,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立即冲杀上去。 宇文家的家仆就有些尴尬了…… 宇文家虽然地位不低,宇文士及更是三朝元老,资历深厚,但是眼前这两家明显剑拔弩张毫不相让,根本不在乎什么郢国公什么宇文家,唯恐自己这边稍微松懈走神,对面的敌人便会趁机冲上来。 这等局面,家仆亦不敢贸然上前,万一被双方误会,搞不好就要被双方同时冲杀围在当中…… 宇文士及见到这等局面,叹了口气,干脆掀开车帘走了下来,家仆见状赶紧翻身下马,上前搀扶,担忧道:“家主……” 宇文士及摆摆手,上前两步,来到对峙双方中间,看了看两侧各有百余人将街巷堵得严严实实的队伍,温言道:“老夫宇文士及,此番前来梁国公府拜会,请诸位让开道路,莫要阻拦。” 言罢,也不管双方反应,径自缓缓走向街巷一侧的梁国公府。 房家的家兵面面相觑,不敢冲撞了宇文士及,只得缓缓向后,一边将道路让开,一边警惕着对面长孙家的家兵。 宇文士及走了几步,站住脚步,回头对长孙家的家兵说道:“老夫此番前来,乃是与赵国公议定,定会将府上五郎带回。汝等若是继续留在此处,导致两家误会加深,甚至兵戈相见,致使五郎遭遇不测,那便自去赵国公面前请罪,一切与老夫无关。” 长孙家的家兵一听,这等罪名谁背负得起?互视一眼,都缓缓后撤,将双方之间的距离拉开。 宇文士及这才踩着街上的积雪,来到梁国公府门前,早有房家管事闻听消息禀报了高阳公主,而后在此恭候,引着宇文士及进了府门。 一进大门,便见到门内两侧站满了房家的家兵,人数足有数百之多,各个顶盔贯甲的站在大雪之中,密密麻麻杀气腾腾! 怪不得昨夜长孙温带兵前来,意欲折辱房家却失手被擒,原来房家早有准备,早早便调集了如此之多的家兵藏匿于府中,致使长孙家的人无功而返,直至现在也不敢冲入府内救人。 曾几何时,长孙家以军功起家,在军中根深蒂固、实力深厚,房家却只是诗礼传家,于军中并无根基。而眼下却是形势逆转,凭借房俊的赫赫军功与强横实力,房家早已成为军中一方巨擘,声势如日中天。而长孙家却因为子孙平庸,往昔在军中的影响力日渐消散。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谈判 此番关陇各家集结军队入城兵谏,虽然以长孙家为尊,听候调遣,但各自出兵的比例却是长孙家有所单薄,曾经煊赫一时的“贞观第一勋臣”之家,已经渐渐呈现出日薄西山之式。 此消彼长,也难怪长孙无忌会不管不顾,悍然发动兵谏意欲废黜东宫,否则若是任由此等局势发展下去,用不了三五年,房俊将会彻底成长为大唐军方的中流砥柱,不可遏止。 以长孙家与房家的恩恩怨怨,只要将来太子顺利登基,房俊以军功晋位宰辅,必将遭受残酷的打压,似长孙无忌这等野心勃勃心高气傲之辈,焉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发生? ***** 房府正堂门前,高阳公主一身戎装英姿飒飒,宇文士及推开身边仆人,上前两步,躬身施礼:“老臣见过殿下。” 高阳公主娇小的身躯如标枪挺立,甚有几分英武之气,略微颔首道:“郢国公无需多礼,天寒地冻,还请入内饮杯热茶,再叙谈不迟。” 宇文士及恭声道:“多谢殿下!” 高阳公主转身入内,宇文士及紧随其后进入正堂,待到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香茗退于一旁,高阳公主这才问道:“听闻郢国公最近身染微恙,称病不出,本宫还想着派人送去一些滋补药品,却不想这等天气之下国公还能四处走动,真是可喜可贺,倒是让本宫白担心了。” 宇文士及捋了捋胡子,心底感叹一声,这一上来就唇枪舌剑夹枪带棒,着实不好相与。 这分明是嘲讽他这个老棺材瓤子不乖乖的在家等死,却偏要掺和进兵谏这件事…… 微笑道:“多谢殿下挂念,老臣又岂不知颐养天年呢?只不过眼下局势叵测,许多时候还需要老臣这张老脸出来镇一镇,否则年青人冲动易怒,搞不好就会闹出不可挽回之大事。” 高阳公主嘴角一挑,这是警告本宫别冲动坏了长孙温的性命,以免不可收拾? 她明眸皓齿,似笑非笑:“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年纪大了,自该纵享天伦,何必事事操心呢?只怕您拼了面子救了某些人的性命,却未必就能得到感激,反而遭受埋怨。” 她自然清楚宇文士及登门之意,只不过长孙家与房家的恩恩怨怨可不是今日才种下,纵然今日看在宇文士及的面子上放了长孙温,长孙家也未必就对他感恩戴德,回头翻过脸来,还是要与房家作对。 宇文士及就觉得很是意外,素来传闻这位高阳殿下骄横跋扈、恣意妄为,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可是眼下这几句话明里暗里分寸把握得甚好,可不是一般人说得出来。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当然,高阳公主语气之中那股骄傲坚韧却是清晰可见,今日未必就会给他的面子释放长孙温。 宇文士及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殿下金枝玉叶,尊贵至极,纵有妄人些许不敬,却又怎敢当真伤了殿下一根手指?不过是一些意气之争,万不可以身犯险,更不必一般见识。” 您是玉器,岂能与一个瓦罐置气呢?万一弄得玉石俱焚,吃亏的还是您。 高阳公主背脊挺直,娇美的面容满是英气,浅笑道:“郢国公此言差矣,所谓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本宫既然下嫁于房家,便是房家之人。家翁为国操劳一生,如今卸下重担人走茶凉,郎君功勋赫赫,先是出镇河西,继而鏖战西域,浴血奋战为国戍边,结果家中腐儒却要遭受羞辱……此等情形之下,若本宫退缩忍让,任凭贼子践踏房家门楣,又怎算得上房家媳妇,怎对得起家翁与郎君之嘱托?房家诗礼传家,满门忠贞,想要踏平房家的宅邸容易,但若想践踏房家的脊梁,唯有踩在房家人的尸体上!” 你们关陇当真以为这天下已然是你们的囊中之物?前脚带兵打上门来意欲践踏羞辱,后脚却又想凭着一张面皮再将人领走? 想滴美! 一番话语气铿锵、神情决绝,说得宇文士及面红耳赤,若非他一辈子沉浸官场早已练就一张厚脸皮,怕是此刻就得无地自容,掩面而走。 正如高阳公主所言,人家男人为国征战血染西陲,结果你们就这般肆无忌惮的上门来欺负一堆老弱妇孺,也好意思?! 轻叹一声,宇文士及推心置腹道:“殿下之言,老臣羞愧。然而今日登门,的确是为了消弭这场祸事。长孙温所行所为,着实混账透顶,只不过眼下之局势毕竟如此,殿下巾帼不让须眉,老臣钦佩,可若当真坏了长孙温性命,与关陇之间便再无转圜之余地,如今阖城皆是关陇军队……” 高阳公主冷冷打断:“是关陇叛军!” 宇文士及:“……” 虽然这些年已经逐渐淡出权力中枢,但是毕竟身份资历摆在那里,多少年都不曾有人这般与他说话,更何况还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 他深吸口气,续道:“义军也好,叛军也罢,其实对于眼下的房家无甚要紧。这阖城军队皆乃关陇门下,一旦长孙温丧生于房家的消息传出,势必引起关陇愤怒,皆是军队不受控制直接冲击房家,所产生之后果,殿下可曾想过?” 高阳公主气定神闲:“房家人宁折不弯!” 宇文士及:“……” 娘咧!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这丫头的脾气怎地与李二陛下这般相似?看似又倔又犟,实则不见兔子不撒鹰…… 很明显,高阳公主对于眼下的局势有着清晰的认知,长孙家固然意欲折辱房家以平息这些年来积攒之怒火,但绝对不敢当真对房家下死手。 毕竟房玄龄、房俊父子的地位非同小可,在朝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尤其是房玄龄担任宰辅多年,门生故吏无数,一旦房家遭受屠戮,关陇门阀发起的此次兵谏便会被蒙上一个“恣意杀戮”“公报私仇”的名声,受到天下唾弃。 当然,若是长孙温当真死在房家,对于长孙家的威望也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而长孙无忌难道真的就敢屠戮房府,既给长孙温报仇又找回丢掉的威望? 换了别人或许冲冠一怒,保不齐真就那么干了,可宇文士及极为了解长孙无忌,任何情况之下那“阴人”都会保持冷静,即便是儿子死了亦会前思后想、权衡左右,未必就肯图逞一时之快,种下屠戮房家的祸根,使得长孙家受到天下指责。 大抵还是表面宽容大度,背地里寻摸着机会下狠手…… 如此一来,只要不是大规模的叛军冲击府邸,以房家府内目前的力量足以拒敌于门外,所以高阳公主才会这般好整以暇,胸有成竹,等着自己开出条件,才会斟酌是否释放长孙温。 宇文士及不禁暗暗叹气,现在的年青人当真是了不得,一个个的粘上毛儿都猴子都精…… 可他已经在长孙无忌面前做下承诺,况且就算长孙无忌愿意背负屠戮房家的骂名,宇文家也绝对不甘与其同流合污,再者他与房玄龄、房俊父子皆是交情莫逆,怎好眼睁睁看着房家遭遇叛军凌虐屠戮? 权衡一番,遂颔首道:“殿下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老臣敬佩不已。只不过眼下局势危厄,殿下千金之体固然不虞安危,可又怎忍阖府上下在这兵凶战危之中遭受不测?如今玄龄南下,房俊西征,殿下便是这房府上下的主心骨,切不可徒逞一时之意气,而应周全思虑,顾全大局。” 高阳公主略一沉默,缓缓道:“那若是以郢国公之见,本宫该当如何?” 这是之前便与武媚娘议定的策略,先展示自己强硬的态度,料想长孙家也不敢两败俱伤,而后再适当的退一步,努力争取阖府上下的安危。 眼下一切都按照既定发展,令她心神大定,故而游刃有余…… 宇文士及自然不知房府此刻有一位“女诸葛”在背后出谋划策,然后高阳公主冲锋在前,只觉得自己甚是被动,一切都被牵着鼻子走,却也无可奈何。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出城 宇文士及觉得自己有些失算,本以为房玄龄父子不在京中,剩下一群妇孺自是好应对,孰料此刻面对高阳公主却是束手束脚先机尽失,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不过他到底还算是个有担当的,轻叹一声,道:“还请殿下释放长孙温回去,老臣向您保证,绝无关陇军队敢于冲撞房府,惊扰殿下。” 以他的身份地位,许下的诺言无人敢于反驳,否则便是质疑他的人品。 虽然他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人品…… 不过高阳公主却只是轻笑一声,一双美眸殊无半分笑意,淡然道:“非是本宫信不过郢国公,只不过赵国公刚愎自负、骄横跋扈,若他决意与房家为敌,您自认为可以加以约束么?” 宇文士及面色阴沉,沉吟不语。 按说,高阳公主此言殊为不敬,简直就是当面质疑他的份量,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如此担心并非毫无道理。 他能够约束长孙无忌么? 扪心自问,肯定是不能的。若是放在以往,以长孙无忌城府甚深的性格,自己出面加以规劝,对方或许会听从一二,不会与他交恶。然而现在,长孙无忌一手策划了这场兵谏,早已将阖族性命押上去,所谓不成功、便成仁,此等压力之下,若是一意孤行,谁的劝阻都不会听。 只要长孙无忌想要纵兵屠戮房府,没人可以劝阻。 自己总不能这边说动房家放了长孙温,回头长孙家继续找房家的麻烦却又无计可施吧? 那自己这张老脸可就丢尽了…… 沉吟少顷,他觉得高阳公主其实也不是非得跟长孙家死磕,遂问道:“那么以殿下之见,该当如何?” 高阳公主早有预案,此刻也不故作矜持,直言道:“烦请郢国公亲自护送房府上下前往玄武门进入右屯卫营地,之后无论局势如何,纵然身死军中,亦会牢记郢国公此番恩义!” 宇文士及愣了一下,捋着胡须沉思良久,方才缓缓颔首:“殿下英明果决,颇有陛下之风,老臣钦佩。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即刻召集府中上下,待老臣召集家兵亲自护送,抵达右屯卫营地之后,将长孙温带回。” 高阳公主微微一笑,柳眉微挑,脆声道:“一言为定!” 宇文士及便明白了高阳公主的用意,摇摇头,轻叹道:“这又是何必?眼下关陇大军将近十万蜂拥入城,围攻皇城,破城也只是旦夕之间。若是留在府中,或许不被牵连在内,可一旦进入右屯卫营地,便再难幸免,还望殿下三思。” 房家父子今时今日的影响力已然遍布军政两界,若是阖府上下遭遇不测,势难罢休,尤其是房俊桀骜不驯霹雳火爆,岂肯咽下这口气?其后必与关陇门阀不死不休,朝局跌宕、天下飘摇几乎必然。 高阳公主面带浅笑,却是神情坚毅:“房家上上下下皆为国尽忠,愿为父皇效死。如今父皇远征辽东,留下太子监国,却又逆贼意欲废黜东宫、颠倒伦常,房家即便死个干净,亦不肯与奸贼同流合污!只恨本宫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提刀跃马斩杀敌寇,深以为憾。” 宇文士及无语,那长孙温可正是被您一箭射落马下这才被俘,您这也叫手无缚鸡之力? 他着实不愿意长孙无忌与房家起冲突导致局面彻底崩坏,自然也不介意高阳公主夹枪带棒的嘲讽:“那老臣便候在这里,派人回去叫来家兵护卫,也请殿下速速打点行装,莫要过多耽搁。” 高阳公主道:“如此,有劳郢国公了。” 起身盈盈万福,而后命人重新奉上一壶香茶,自己则退回内宅。 内宅之中,武媚娘与金胜曼相对而坐,皆有些焦虑,不知高阳公主在外头与宇文士及商谈的结果如何。虽然事先武媚娘已经尽可能的猜测宇文士及的立场,并定下应对之策,可任何事都不能谋算无误,万一宇文士及干脆抽身而走,房家便失去了退出长安城的机会。 此等兵凶战危乱兵围城之时,即便是长孙无忌,亦不可能掌控每一个细节,一旦有所疏忽,便会酿成大祸。更何况长孙无忌对房家父子积怨甚深,难保不会一时冲动不管不顾。 只要留在长安城中,便始终处于叛军威胁之下,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刻便有叛军冲入府邸逞凶。 府中家兵再是强悍,也不可能抵挡数万叛军的冲击…… 须臾,堂前脚步声响,高阳公主快步而入,武媚娘与金胜曼急急起身,武媚娘上前问道:“殿下,宇文士及怎么说?” 高阳公主微笑道:“媚娘运筹帷幄,本宫决胜千里!” 武媚娘与金胜曼闻言齐齐松了口气,前者忍不住嗔道:“殿下当真好心情,这般恶劣之局势,也好开玩笑?” 言罢,冲着门口喊道:“来人,通知下去,阖府上下全部集结,只需携带随身衣物,即刻出城躲避战乱,前往右屯卫军营。” “喏!” 事先早已得到命令的管事、侍女们齐齐行动,阖府上下一阵鸡飞狗跳。然而即便武媚娘一再强调轻装简从,只将家中贵重的财物装了几大车,其余只是带了一些日常用品,却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待到收拾停当,将五花大绑的长孙温塞进一辆马车,宇文家的家兵也正好赶到。 宇文士及留下数十家兵驻守梁国公府,下令手持自己的名帖印信把守各门,任何人等不得擅闯,以免府中被乱兵掳掠。 一切安置停当,一长串车驾自梁国公府辚辚而出,数百全副武装的家兵随行,前后则皆由宇文家的家兵护卫,宇文士及更是亲自乘车护送,浩浩荡荡的车队自崇仁坊驶出,向东直奔春明门。 街巷之上,到处都是往来穿梭的叛军,不远处的皇城下厮杀震天,时不时有震天雷的轰鸣响起,激战正酣。 往来叛军都奇怪的注视着这长长的车队,待见到有些车上装满了箱笼,忍不住目露贪婪,但是等到看清了前后随行的宇文家家兵,便只得按耐住一拥而上的冲动,乖乖让出道路。 春明门早已被叛军占领,城上城下皆是叛军守卫,宇文家的家兵手持宇文化及手令上前,叫开城门,车队顺利出城。 此时天上的大雪依旧未停,落雪纷纷寒风凄冷,武媚娘伸出纤手挑开车帘,看着外头空旷四野白雪漫漫,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庆幸道:“幸亏有郢国公前来,否则咱们绝难出得城来。” 金胜曼则有些担忧:“万一城内战局变幻,有乱兵不可约束进而冲入府中可怎么办?咱们此番出城太过匆忙,许多东西都未能收拾,若有乱兵进入,怕是要引起哄抢打砸。” 诺大梁国公府,钟鸣鼎食气象恢宏,更别提房俊敛财有术家资亿万,处处都是奢侈华美,哪怕一套茶碗、一张书案,都是价值不菲,阖府上下带不走的东西实在太多。 高阳公主轻叹道:“此番能够顺利出城,便已经是邀天之幸,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东西?只要咱们家人都平平安安,随着他们去抢好了。” 兵灾当前,再是富可敌国的财富也只是镜花水月、白沙垒塔,稍有不慎便会遭遇哄抢。再多的钱也没有人重要,只要人在,钱财散去自会重聚,若人不在,纵然金山银山,亦不过是为他人嫁衣。 当然,被逼无奈只得放弃自家府邸,说不得就要任凭乱军肆虐,心中自是黯然憋屈。 车轮碾过冰辙,马车晃晃悠悠,三人心思复杂,坐在车内一时无言。 好半晌之后,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金胜曼撩开车帘去看,只见远处玄武门的方向一队骑兵席卷着风雪疾驰而来,疏忽而至,将车队团团围住。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脱离险地 这支陡然出现的骑兵使得整个车队都紧张起来,房家家兵赶紧护卫在自家马车周围,弓上弦刀出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厮杀。宇文家的家兵也吓了一跳,毕竟眼下长安内外兵荒马乱,谁也不知各方暗地里都藏着些什么心思,此刻长安城外冰天雪地,万一见到这一队马车载满箱笼钱帛欲下狠手掳掠,也非是全无可能…… 好在那队骑兵来到近前之时,队伍中的旗帜随风飘舞烈烈飞扬,上面斗大的一个“房”字,令车队安下心来。 这是右屯卫兵卒。 前来的右屯卫兵卒也有些发懵,军中主力一惊追逐左屯卫溃兵沿着渭水向着上游而去,此刻双方正争夺中渭桥,玄武门附近转危为安。却有斥候来报说是浩浩荡荡一个车队冒雪而来,当即紧急出动一队骑兵前来拦截,探明情况。 毕竟眼下玄武门乃是各方瞩目之重点,高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哪怕是一只兔子这个时候靠近玄武门,亦要将之驱除,避免任何危险。 这队骑兵抵达近前,见到这车队浩浩荡荡数十辆大车,载满箱笼货物,这本已经令人惊奇,毕竟此刻长安城已然被叛军占据,各处城门都派兵驻扎,不可进出。 尤为惊异的是,这些马车上绝大多数居然嵌着房家的家徽标记…… 房家的车队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为首的一个校尉策骑上前,大声喝问:“敢问车中何人?” 早有房家的家兵迎上前去,抱拳道:“车中乃是公主殿下与武娘子、金娘子。” 房家仆人通常并不称呼金胜曼为公主,毕竟一家两个公主不好分辨,称呼之时若带上公主封号又有所不敬,故而便称呼金胜曼为金娘子,金胜曼无意与高阳公主一争短长,且对这个称呼感觉蛮新鲜,倒也默许。 那校尉一听,吓得赶紧翻身下马,小跑着来到车队中最为华美的四轮马车前,单膝下跪施行军礼:“末将右屯卫校尉王孝杰,觐见公主殿下!未知公主驾临,不曾远迎,伏请宽宥!” 高阳公主撩开车帘,秀美的面容出现在车窗,看着单膝跪在雪地里的校尉,见其面容青涩观之尚未及弱冠,年青得很,却也并不奇怪。右屯卫施行募兵制,打破了隋唐两代军队的混资历、拉帮派等等陋习,不仅使得能者上、庸者下,更大力提拔培养年青将领。 她开口道:“免礼吧,此番本宫出城,亦是迫不得已,事先固然不会通告,汝等何罪之有?不知军中情况如何?” 房家若是继续留在长安城中,危险实在太大,即便她是公主之尊,可那些叛军一旦失序,所造成的危害不可估量。皇城又进不去,也只能将阖府上下都待到右屯卫营地暂避,毕竟这里是自家的军队,军中上下皆是郎君心腹亲信。 然而玄武门必定成为各方争夺之焦点,右屯卫能否固守大营、戍卫玄武门,她心里也没底。 毕竟郎君出镇河西之时带走了半支精锐…… 王孝杰恭声道:“先前左屯卫叛乱,勾结了一支皇室军队欲突袭吾军大营,现已被吾军击溃,正顺势追击,鏖战于中渭桥附近。故而殿下放心,大营之内固若金汤!” 高阳公主顿时一惊:“左屯卫反叛了?” 王孝杰道:“正是。” 犹豫了一下,提醒道:“虽然左屯卫已经被击溃,但此间非是久留之地,还请殿下速速前往大营安顿,末将先行派人回去通秉。” 他虽然不知长安城内发生何事,导致高阳公主这般拖家带口出城,但既然已经到了此处,万不能出现意外。眼下长安内外皆是叛军,万一长孙无忌那边听闻左屯卫已被击溃,再派出一支军队前来攻打玄武门,必然经由此处经过。 高阳公主颔首道:“正该如此,那就劳烦王校尉了。” “此乃末将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王孝杰这才起身,安排了一伍兵卒先行返回大营统治高侃,做好迎接准备,又分出一些兵卒往长安城方向探索是否有敌踪,而后护卫着车队前往右屯卫大营。 约莫一盏茶时分,听闻消息的高侃赶紧率领千余骑兵前来迎接,宇文士及从马车上看去,见到右屯卫矫健的骑兵在风雪之中阵容鼎盛、杀气腾腾,浑然不似刚刚历经一场大战的疲累模样,显然左屯卫的突袭并未对右屯卫造成太大损失,心底不仅暗叹一声,柴哲威这一步算是走错了,即便此战之后仅以身免,却也将彻底被逐出中枢,再无可能执掌兵权。 其国公爵位被虢夺亦已注定,柴氏一门自此将泯然众人矣…… 局势紧迫,高侃并未上前觐见,而是一路护卫车队抵达右屯卫大营,这才下马上前,单膝下跪,施礼觐见。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金胜曼携手下车,左右张望,顿时心惊。 营门前一片焦黑,地上坑坑洼洼,更有黑红的鲜血凝固冻结,一队队兵卒正在打扫战场,不远处残肢断臂堆成了一座小山更是触目惊心,可见此地刚刚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高阳公主看着面前的高侃,柔声道:“高将军戍守玄武门,劳苦功高,朝廷定会予以嘉奖。只是此番城内叛军云集,本宫唯恐叛军冲击府邸,不得不将阖府上下迁出城来抵达右屯卫大营暂且安顿,还望将军予以安置。” 高侃忙道:“殿下放心,末将已然命人腾空了一片营房,大可安置府中家眷。只不过军营之中苦寒简陋,慢待了殿下,还望恕罪。” 高阳公主盈盈上前两步,伸出手掌虚扶,感慨道:“兵连祸结,局势板荡,将军与麾下儿郎舍命相搏、戍卫宫禁,实属不易。这等时候本宫岂能讲究什么艰苦简陋?将军大可放心,只需有安顿之处足矣,定不会给将军的防务增添麻烦。” “多谢殿下体谅!”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高侃心里松了口气…… 他虽然是房俊一手简拔于微末,临行之时更委以重任,算得上是房俊的心腹亲信,但平素并未与高阳公主打过交道。只是时常听闻这位殿下骄横跋扈,不好相与,万一骄纵之气甚重,自己又要防御玄武门,难免有所慢待。 此刻听闻高阳公主言辞态度,倒是通情达理,可见坊市之间以讹传讹…… 另一边,宇文士及也自马车上下来,凝眉瞅着那如山一般的左屯卫阵亡将士尸骸,心底震惊不已。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左屯卫齐编满员、战力强横,谁能够将柴哲威拉拢至麾下,便等同于掌握了玄武门,在这一场竞逐权力的兵变之中占据绝对优势,废黜东宫更是翻掌之间。 可谁能想到,荆王李元景悍然攻打玄武门,说动柴哲威与其结盟,却一头撞在右屯卫这块磐石之上,头破血流。 可以想见,原本野心勃勃的李元景与雄心壮志的柴哲威此刻损兵折将,更被右屯卫衔尾追杀,不仅所有的野望尽付东流,怕是连个下场都没有,会是何等的懊悔愤懑,狼狈不堪…… 高阳公主上前,万福施礼,道:“此番能够顺利出城,幸亏郢国公护送,此番恩义,房家没齿不忘。” 宇文士及摆摆手,望着面前惨烈至极的战场,轻叹道:“不过是居中调解而已,说到底,老臣亦是不愿见到长孙家与房家不死不休,导致俱是彻底崩坏不可收拾,殿下毋须言谢。” 高阳公主温言道:“无论如何,房家都会承情。” 言罢,摆手让家兵自一辆马车内将五花大绑的长孙温押送过来,淡淡的瞅了一眼狼狈至极的长孙温,淡然道:“此獠便交由郢国公,只是此番长孙家意图不轨、心黑手狠,待到郎君回京之后,房家必有后报。”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怂货 宇文士及便叹息一声,这回也怪不得房家记仇,长孙温说是入府搜查,可一旦纵兵入府,后果着实难测。房家颜面扫地不说,更有可能背负屈辱,这如何能忍? 且以房俊至脾性,将来两家怕是就要不死不休…… 他颔首道:“老臣此番将这混账带回,已然仁至义尽,至于往后如何,也无心插手。老臣这就回城,还望殿下多多保重。” 躬身施礼,与高阳公主告别,反身登上马车,却是看都不看五花大绑的长孙温。自有身边仆人上前将长孙温身上绑缚的绳索解开,又将堵着嘴的破布取出,长孙温得到自由,大口呼吸几下,指着高阳公主怒喝道:“长孙家必不忘今日之羞辱,还望殿下好自为之!” 他先是被高阳公主猝不及防的射了一箭,后又被那个新罗公主生擒活捉,连续陷于妇人之手。此事必然已经哄传长安,使得他颜面尽丧,沦为笑柄,更会令父亲失望透顶,极大影响他在父亲心目当中的地位,为将来继承家主之位埋下巨大的隐患。 此等仇怨,如何能够一口吞下? 看着高阳公主精致秀美的面容,纤细飒爽的身姿,忍不住怒气升腾口出恶言,恨不能当即便将这个毒妇以残忍之手段恣意凌虐,使其哀呼求饶,方消心头之恨! 高阳公主却是秀眸一瞪,雪白的纤手一张,娇声叱道:“箭来!” 旁边一个房家家兵当即自马背上跃下,双手捧着一张镶嵌着珍珠金丝的小弓小跑向高阳公主。长孙温吓了一跳,之前他就被高阳公主一箭射落马背,颜面无存,知道这位殿下看似娇俏玲珑实则心狠手辣,先前在长安城中尚且敢射他一箭,此刻身在右屯卫大营更是毫无顾忌,搞不好当真会一箭取了他的性命…… 吓得他魂飞魄散,赶紧一转身,一溜烟的钻上一辆马车。 高阳公主却不依不饶,结果弓,搭上箭,“嗖”的一箭便射出去,“夺”的一声正中马车车厢。 躲在车厢里的长孙温魂儿都快飞了,他算是怕了这个疯婆娘,连声催促:“快走,快走!” 宇文家的家兵尽皆无语,这位长孙家的郎君也太怂了吧?高阳公主那张弓看上去镶金嵌玉华美异常,但稍微有点经验都可看出其实没多少张力,装饰更多过实用,只要不是射中咽喉那等要害,顶多也就是皮肉之伤…… 不过此行之目的便是护送房家人安全抵达右屯卫大营,再将长孙温全须全尾的带回去,眼下任务完成一半,自然不会任由高阳公主将长孙温给杀了。可此地到底乃是高阳公主说了算,万一恼怒之下指使右屯卫兵卒杀人,他们这些家兵可拦不住,赶紧掉转车头,向着来路驶去。 宇文士及坐在马车里忧心忡忡,看着右屯卫兵卒时不时的成群结队在塬上疾驰而过,一个个士气鼎盛杀气腾腾,心中愈发焦躁。 当下的局势很是清晰,此次兵谏虽然陡然发动,但东宫六率显然早有准备,早早退入皇宫之内固守,粮秣充足军械齐备,又有李靖这等当世名将坐镇指挥,以关陇军队之战力想要攻破皇城,难度太大。只能依靠兵力之优势不断予以消耗,但这就需要更长的时间。 原本玄武门乃是最佳结束僵局之契机,朝野上下的目光也几乎都放在这里,却不料即便是齐编满员的左屯卫亦在此地撞得头破血流,非但未能攻陷玄武门,反而被右屯卫杀得大败…… 左屯卫固然令人失望,可到底还是正规军,关陇各家临时凑起来的军队难不成还能比左屯卫战力更强? 左屯卫打不下玄武门,甚至连右屯卫这一关都过不去,那么关陇各家也休想复制当年“玄武门之变”,由此进入禁宫大内彻底扭转局势…… 一旦战局迁延日久,则关陇门阀将大大不利。 朝野上下的舆论指责,关陇军队内部的士气跌落,这都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正在兼程自辽东返回的东征大军,更会带来无与伦比的压力。只要东征大军回归关中,眼前的乱象都将彻底终止,若是不能在此之前废黜东宫,推齐王上位得到朝野上下之认可,那么此次兵谏就将完全失败。 而失败的后果,必然是关陇门阀成为“叛逆之臣”…… 宇文士及之前觉得宇文节率领家中子弟退出这次兵谏是有些草率了,可是如今右屯卫固守玄武门固若金汤,他又觉得或许如宇文节那般彻底退出,与此次兵谏断的干干净净,也未必不是明智之举。 因为只看眼下,这场轰轰烈烈的兵谏实在是前途叵测,动辄有倾覆之祸…… “轰!” 就在宇文士及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之际,一声沉闷的轰鸣在耳畔炸响,似乎四周的空气都被这声轰鸣所牵引搅动,变成一股激流狠狠的击打在心窝里,宇文士及心中陡然一紧,一把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驾辕的健马仰首放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刨动地面,显然慌张恐惧。车边的家兵更是纷纷惊呼出口,扭头向南看去,满脸不可思议。 宇文士及赶紧挪到车厢另一边撩开窗帘,入目便是那红黑相间的巨大蘑菇状云朵冉冉升起,遮天蔽日予人无限的恐惧与压迫。 ***** 房家人驱赶马车进了右屯卫大营,在兵卒引领之下将带来的贵重物品卸在几座营房之内,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金胜曼正随着高侃来到一处宽敞的营房,脚下猛然一震,继而巨响在耳畔响起,骇然抬头,正好见到巨大的蘑菇云升空而起,尽皆变色。 高阳公主小手紧紧攥住,俏脸苍白,惊愕道:“地龙翻身?” 一旁的高侃疑惑道:“不太像,地龙翻身岂会有这等异象……”说到此处,他猛地惊呼一声:“不好!看方向好像是铸造局那边,眼下书院学子奉命前往铸造局驻守,这等异象该不会是铸造局库房内的火药爆炸吧?” 武媚娘奇道:“火药爆炸会有此等威力?” 她也是讲过火药的,甚至火枪也摆弄过,震天雷的威力也见过,实在是难以想象会有此等威力。 高侃解释道:“武娘子有所不知,火药之威力本就巨大,且数量一旦达到某一个阶段,威力便会跃升一个层次,达到匪夷所思之地步,开山裂石、毁天灭地亦不在话下!铸造局库房之内存贮了数量极其庞大的火药,一旦悉数引爆,足以震惊世人!” 言罢,来不及解释更多,对身后校尉道:“若这异象当真是铸造局传来,必然是发生了重大变故,汝等速速派人前往探寻,若遇上书院学子,当几时接应将其带来营地安置,切不可任由学子遭受叛军屠戮!” 虽然早已接到铸造局恶战连连的消息,但因为玄武门的安危乃是重中之重,要防备着左屯卫猝然突袭,所以高侃不敢分兵前去救援。眼下左屯卫已经被击溃,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在此遭遇恶战,便必须分兵前往救援。 书院乃是房俊一手创立,在一众学子当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学子们将其视作亲长,尊崇备至。右屯卫更是房俊的嫡系军队,与书院之见看似八杆子打不着,实则彼此之间却始终联系紧密。 书院学子遭受危难,右屯卫不可能不救。 “喏!” 几个校尉得令,迅速退下,召集麾下兵卒,往铸造局所在方向前去搜寻。 高阳公主叮嘱道:“书院不仅是帝国人才汇聚之所,更是郎君心血所在,每一个学子都价值千金,将军定要努力救援,但凡有一丝机会,也勿要轻言放弃。” “诺!” 高侃躬身应命:“末将不敢有半点懈怠,请殿下放心。”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忌惮 高阳公主一行进入营房之内,举目四顾,见到此地固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清爽,墙角处燃了几个炭盆,温度也算适宜,便颔首道:“此番阖府前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有劳将军了。” 高侃忙道:“殿下毋须如此,军卫上下,皆乃大帅拥趸,随时愿为大帅效死。” 自古以来,兵视将为父、将视兵为子,一军上下利益牵绊、袍泽情深,故而战时才能奋勇争先、生死与共。而正是这种特质,往往使得朝廷军队成为将领的私兵,只遵将令而不知王命,逐渐演化成一方军阀。 所谓“宝剑有双锋”,正是如此。 房俊不仅是右屯卫大将军,这支军队更是以他的意志所重新组建,改府兵为募兵,每一个兵卒的选拔、每一个官职的任命、每一个将领的晋升皆由他一手掌控,军中上下,又岂能不以他唯命是从? 以房俊的威望,加上他对于这支军队的掌控,也就难怪高侃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本是朝廷武将,却处处以房家家将自居…… 高阳公主缓缓颔首,道:“要将本宫抵达此间之消息送入宫中,以免太子哥哥担忧。” 高侃道:“喏!末将这就派人入玄武门传递消息……” 顿了一顿,他轻声道:“此间虽有重兵驻守,可玄武门毕竟是众矢之的,必然还会有叛军前来袭扰,终究还是有危险。殿下可否想过入宫暂避?” 高阳公主沉吟未语,拿不定主意,一旁的武媚娘清声道:“大可不必,此间固然危险,可宫中也未必就安全。如今叛军逾十万人蜂拥入城围攻皇城,或许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左屯卫乃是关中附近建制最完整的军队,依然无法撼动右屯卫的营地,料想那些叛军不过乌合之众,又有何惧?留在这里,咱们上下一心共同御敌,即便结果不好,亦是甘心情愿。” 这位虽然是房俊的妾室,但高侃可不敢有丝毫轻视,甚至某种程度来说,武媚娘的意见几乎就是房家的意见,即便是房俊在此,亦不会轻易驳斥…… 他听得出来,武媚娘言语之中不仅对右屯卫的战力甚为信任,更毫无隔阂,视军中上下为自己人,当然这一点从放弃城中府邸出城前来避险就可见一斑。 这令高侃心中既是温暖荣幸,又深感责任重大。 赶紧道:“武娘子放心,只要右屯卫尚有一人活着,便一定挡在敌军面前,不使诸位贵人伤到一根毛发!” 武媚娘笑道:“将军言重了,生死由命成败在天,纵然当真力有不逮之时,亦不过是命该如此。还请将军速速给宫中传信,以免太子殿下挂念吾家殿下,然后多多看顾仆人们安顿下来才好。” “喏!” 高侃再不多言,起身施礼告退,命人即刻入玄武门向宫中报信,一边亲自监督麾下兵卒协助房府仆人安置家私财货,绝不容许弄出半点疏漏。 营房内,侍女们忙里忙外,将家中带来的花瓶茶具尽皆摆上,鎏金丝帐挂在床铺上以金钩拢起,锦缎的被褥尽皆铺好。又取出鎏金带着兽形纹的香炉,放入檀香点燃,原本还简陋务必的营房顷刻间便华美舒适起来。 三女坐在靠窗的茶几前,一个拈着一只茶杯,杯中热气袅袅、茶香氤氲,却都抬头看着窗外大雪之中来回奔波的兵卒,愣愣的出神。 良久,武媚娘方才轻声道:“也不知郎君身在西域,情形如何……” 再是强势的女子,心底的柔软也比男子更多一些。少了命中那些黑暗的经历,尤其是初入皇宫挣扎求存最终却被圈禁在感业寺的悲惨遭遇,武媚娘尚未能完成进化,还不是那个冷血无情将天下男子踩在脚下的则天女帝。 当眼下局势愈发凶险,自然想着身边能够有一个坚强宽厚的肩膀予以倚靠…… 高阳公主将茶杯凑在唇边轻轻呷了一口,淡然道:“郎君为国征战,面对十数倍之强敌浴血鏖战,那帮子乱臣贼子却意欲谋害吾家,简直狼心狗肺、丧心病狂。区区大食不过茹毛饮血之番邦异域,又岂能困得住郎君那等盖世英雄?且让朝中这些奸贼逍遥几日,待到郎君回京,必然有他们好受。” 一旁的金胜曼呷着茶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安静的没有做声。 说实话,她如今虽然嫁入房家,也将自己视作房家的一份子,更多是因为双方政治方面的需求,对于房俊固然有些好感,却还谈不上情根深种、相思成疾,甚至两人相处之时更多还是尴尬。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尽皆情丝万缕、心神恍惚,金胜曼坐了一会儿,遂起身道:“吾去看看姐姐是否安顿下来。” 便脚步轻盈的走出营房。 ***** 自城南铸造局探视之后,长孙无忌返回延寿坊,难免心事重重。 青史之上,似眼下这等以兵谏之名攫取权力、利益之举措不胜枚举,大抵只要造成既定事实,取得朝野上下的默认,便算是大局已定,纵然有一二顽固之辈冥顽不化,却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毕竟权力就只有这么多,当朝野上下经过一番激烈的对抗、妥协、融合,局势稳定下来之后大家便都是既得利益者,那个时候谁想恢复原状,那便是与所有人为敌。 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既得利益阶层,又岂有胜算? 然而在刚刚目睹铸造局原址的废墟残骸之后,长孙无忌心头长久以来认定的规则出现了不可弥合的漏洞——掌握了火器之威的房俊,若是一意孤行誓要推翻这次兵谏成功之后营造的局面,谁能抵挡?! 或许仓促之间房俊难以对抗关陇大势,但只需其择选一地潜隐数年,大力制造火器,再募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大可长驱直入直抵长安。到那个时候,坚厚的城墙、深邃的护城河甚至数十万大军根本不可能抵御拥有火器之威的房俊。 火器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已经完全超越了长孙无忌对于世间力量极限的认知! 所以,纵然眼下兵谏成功,废黜东宫又取得朝野上下之默认进而扶持齐王上位,关陇攫取最大的权力把持朝堂……那又如何? 只要房俊存在一天,火器的威胁便笼罩在关陇门阀的头顶,一旦房俊率军杀回长安,关陇必败。 一方掌握了这人世间最为极致的武器,而另一方却没有,导致力量对比完全失衡,这太不公平了…… 正自愁思紧锁,却见到长孙温疾步走入堂中,来到近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父亲,孩儿未能完成您交待的事情,致使长孙家声誉受损,实在该死!只是那房家上下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如今更是躲到了城外右屯卫军营,还望父亲速速发兵予以剿灭!” 长孙无忌太阳穴“突突”跳动,咬着牙看着面前这个儿子,忍了忍,到底没有一脚将其踹翻使其颜面尽失…… 不过心中恼火却是无法平息,冷声道:“为父命你去办事,你却被妇人所擒,导致为父不得不倚重郢国公出面将你救出,你还有脸来为父面前哭诉?赶紧回府去吧,莫要在此丢人现眼。” 长孙温心底惊惧,害怕父亲责罚,可他更知道此刻万万不能回府,否则从今往后他再也休想继承家主之位。 当即膝行上前,跪在长孙无忌脚前,仰起头道:“父亲,孩子该死,却不敢坠了长孙家的威名!恳请父亲调派一支兵马予孩儿指挥,定要出城歼灭右屯卫,将房家上下擒获,一雪前耻!”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没有答允,可也没有拒绝,心中盘算着得失。 目睹火药神威之后,他心里对于房俊的忌惮前所未有的超越了所有人,远在太子、李绩等人之上,因为他知道火药神威无可抵御。既然如此,若是能够将房家阖府上下尽皆掌握在手中,岂不是可以颇得房俊投鼠忌器,唯有俯首称臣? 否则若是毫无制约,迟早一败涂地……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再次出兵 长孙无忌沉吟良久,招手将肃立一侧的侯莫陈麟叫到眼前,下令道:“速速点齐三万人马,前往玄武门外,突袭右屯卫大营!” “喏!” 侯莫陈麟眸中兴奋之色尽显。 长孙无忌起身来到墙壁一侧的舆图之前,仔细观察局势,缓缓道:“眼下左屯卫溃败,正沿着中渭桥强渡,右屯卫随后追杀,双方正混战一处。固然右屯卫占据上风,但此刻正在追击左屯卫,营中势必空虚,汝等当以雷霆万钧之势长驱直入,切不可给予对方回援之机会。” “喏!” 侯莫陈麟恭声应命。 之前他不过区区一个守城校尉,麾下数百守门兵卒,如今摇身一变便要统御数万兵马,这其中之差距岂是一句“平步青云”可以描述? 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若非此次兵谏,焉能得到此等机会?故而对于长孙无忌言听计从,感恩戴德。 只不过他虽然态度恭谨,但长孙无忌知道一个守城校尉陡然统御百倍兵马,实在是勉为其难。只不过眼下关陇子弟当中虽然身在军中者不少,却并无出类拔萃之将才,大多都是这等下级军官,揠苗助长亦是无法,否则何以担当大任?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不得不用关陇子弟,他却委实难以放心,不厌其烦的叮嘱:“千万莫要轻敌,左屯卫五万兵马枕戈待旦,一朝突袭,却被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狼奔豸突。虽然此刻其营中兵力空虚,却依旧要以狮子搏兔之气势全力以赴,一旦攻破其营地,勿要贪功,将房家主要人物劫掠而回,切不可拖延耽搁,否则其追逐左屯卫的主力一旦回援,汝等必败无疑!” 连左屯卫那样的精锐军队都不堪一战,可见右屯卫之战力何等强横,关陇军队皆是临时聚集,缺乏训练,装备不足,几乎可以称得上“乌合之众”,唯有趁着右屯卫大营空虚的时候以绝对数量之人马予以偷袭,房有可能成功,若是与其主力决战则凶多吉少,纵然侥幸取胜,亦是一场惨胜,得不偿失。 侯莫陈麟赶紧道:“赵国公放心,末将一定遵从命令,绝不恋战,只要攻陷右屯卫大营,掠回房家诸人,即刻撤回城内。” 长孙温在一旁忙道:“父亲,吾先前在右屯卫营地之中回来,熟悉其营地布置,愿一同前去!” 长孙无忌蹙眉,沉吟未决。 所谓知子莫若父,自己这个五子虽然也算聪慧,可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关键时刻也很难撑得起来。可即便如此,也是几个儿子当中的佼佼者,若是予以拒绝,怕是伤其自尊,万一一蹶不振,又着实可惜。 侯莫陈麟见到长孙温一直给他使眼色,只好硬着头皮道:“赵国公明鉴,此番突袭右屯卫大营,既然要速战速决,将房家诸人掠回,有熟知其营地布置之人带路自然事半功倍。五郎刚从右屯卫出来,必然能够发挥作用。” 长孙无忌颔首,道:“此次突袭,以你为主,莫要受旁人左右,切记速战速决,若事不可为当尽早撤退,万勿将这三万人马折损,否则莫怪老夫军法从事!” “喏!末将定然不辱使命!” “那就快去吧,于春明门外点齐兵马,速战速决。” 长孙无忌写下一道军令,连同自己的印信一同交给侯莫陈麟,若无此物,任谁也不能调动一兵一卒。 他虽然算不得纯粹的武将,但却熟知兵事、深谙兵法。 …… 春明门外,大雪纷飞,无数身穿简易革甲、自带兵刃武器的青壮汇聚于此。这次兵谏乃长孙无忌发起,关陇各家自然尽皆相应,便是其余居住于关中的门阀亦是纷纷依附,听说就连陇西等地的门阀前些时日便开始蠢蠢欲动,只要长安兵变的消息传过去,想必亦会组织军队前来支援。 毕竟,起码在眼下看来关陇有着绝对的优势,已经将东宫逼入皇宫之内团团围困,成事只是迟早。一旦成事,这就将是一场丰盛的权力盛宴,谁都想扑上来分一杯羹,不愿被排除在外。 因为若无意外,这场兵谏所引发的权力变革,将决定往后数十乃至于上百年帝国最高层的权力构架,所有的世家门阀都不愿在这场饕餮盛宴之中掉队,导致家族在以后的岁月里沉沦不起。 参预兵谏,依附关陇,这是政治站队,不可或缺。 长孙温、侯莫陈麟带着各自的亲兵风卷残云一般出了春明门,迎面便见到冬日旷野上连绵如海浪松涛一般的营帐,绵延数十里,大雪之下一望无际。 当然,看似连绵不绝的营帐实则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多的兵卒,其间归属不同、协调不顺,更且各自为政,分属不同门阀的兵卒各自抱团,导致这些营帐一撮撮、一块块,杂乱无章混乱无序。 两人直接抵达其中最为宽大的一个营帐,看着周围出出入入的兵卒以及世家子弟,命令亲兵留在外头,两人联袂进入帐内。 固然此地十余万兵卒归属各不相同,但长孙无忌绸缪此次兵谏已久,自然早已制定了相应的管理章程,选出几位世家贵族坐镇中央协调管理,免得人员混杂生出是非。 负责管理此间事务的便是太穆皇后的侄孙巨鹿郡公窦德明。 窦德明的祖父窦照是太穆皇后的兄长,世袭巨鹿郡公。当年高祖皇帝晋阳起兵之后攻无不克,一路打入关中兵临长安,而陇西李氏的宗室李孝基、李神符、李道宗及窦诞、赵慈景等都囚禁在长安狱中,隋将卫文升、阴世师欲杀了他们,窦德明劝谏说:“罪过不在这些人身上,杀了他们对那些反叛的人没有任何伤害,只能增加怨恨,不如放了他们”,这才救下这些人的性命。 其后又曾跟随李二陛下出征王世充,算是颇有功勋。故而虽然声名不显,却算得上是关陇门阀的元老,既有能力,又足以服众。 只是年事太高,这也是关陇门阀眼下最大的困境,族中子弟不堪造就,后继无人…… 长孙温与侯莫陈麟进入营帐,将长孙无忌的手令印信奉上,窦德明仔仔细细勘验无误,这才让身边校尉手持将令出去召集兵马,却将二人留住,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疲惫不堪道:“兵凶战危,二位皆乃吾关陇后起之秀,行事且要多加小心。眼下局势已定,胜利不过是迟早而已,切勿贪功冒进,致使损兵折将,动摇大军士气。” 他是个有见识的,知道眼下关陇军队看似兵力强盛、气势滔天,实则互不统属、各自为政,说是一盘散沙亦不为过。若是一路顺风仗打下去,自然胜利可期,可一旦遭遇挫折,各个门阀便极易自有盘算,相互之间猜忌防备,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大好局势付诸东流。 而面前这两个小子虽然也算是关陇门阀当中的后起之秀,但是面对眼下这等局面,能力却有待商榷。 不过既然长孙无忌已经委以重任,他自然不会公然反对,只是不厌其烦的叮嘱几句却是必然…… 长孙温性格叛逆,在自家老子面前老鼠见了猫儿一般,可在旁人面前却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虽然窦德明资历老、功勋足,但是辈分却不够,皓首白发也只是随意的称呼一声“表兄”,自然不将其放在眼中。 故而随意的摆摆手,不耐烦道:“先前家父已然叮嘱多次,表兄毋须多言,耽搁了时候谁也吃罪不起!” 窦德明是个绵软性子,温言叹息一声,也不多言,颔首道:“那老夫便不多说了,二位自去提兵便是。” 言罢,摇摇头重新坐回椅子上,埋首案牍处置事务。 长孙温不以为意,兴冲冲的对侯莫陈麟一摆手:“咱们走!” 侯莫陈麟随他走出营帐,心里却甚是不爽,分明自己乃是此次出兵的主将,可眼下好像被挤到一旁……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争权 看着长孙温在前头兴致勃勃,冲着一众校尉颐指气使,侯莫陈麟心中愈发不满,想要提醒长孙温两句,心中却有顾忌。 他摸不准长孙无忌命他率兵前去突袭右屯卫的用意,当真是抬举简拔他这个关陇子弟,还是未免旁人说他长孙无忌任人唯亲所以只是将他当一个幌子,真实负责之人乃是长孙温? 万一是后者,那么自己此刻以长孙无忌的命令为由勒令长孙温消停一些,岂不是看不出火候,让人笑掉大牙…… 恍惚之间,数万兵马已然聚集,虽然阵容混乱军容涣散,可毕竟人数放在这里,数万人在大雪之下黑压压看不到边,尽管服色各异、兵刃不整,看上去依旧予人强大的压迫力。 风雪漫卷旌旗,数位校尉纷纷策骑来到近前,大声禀报:“启禀将军,兵马集结完毕!” 未等侯莫陈麟出声,一旁的长孙温已经一夹马腹,催动战马向前两步,“呛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一手拽缰,一手举刀,面目狰狞狂呼道:“诸位,且随吾前去立下一桩定鼎乾坤之盖世功勋,自今而后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决不食言!” “威武!威武!” “愿追随将军!” 一句话,将眼前这些关陇兵卒的士气便给激发出来,各个振臂欢呼,仿佛胜利已然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只等着论功行赏,走上人生巅峰…… 侯莫陈麟在一旁面色阴沉。 此次出兵他才是主将,却完全被长孙温抢去风头,心中郁闷难以言表。可毕竟长孙无忌乃是关陇领袖,眼下之局面皆是长孙无忌一手缔造,自己若是硬着与长孙温争权,是否会彻底得罪长孙无忌? 要知道一旦此次兵谏成功,长孙无忌便可重现贞观初年“天下第一勋臣”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仅执掌军政大权,甚至连皇权都可压制。若是眼下恶了长孙无忌,往后非但自己落不下好,便是侯莫陈家亦要受到迁怒。 那个“阴人”最擅长的便是排斥异己、打击报复…… 心中犹豫的功夫,长孙温已经大吼一声:“随吾杀敌!”拍马舞刀一骑当先,向着北边冲了出去。身后长孙家的亲兵以及数名校尉紧紧相随,旌旗招展蹄声如雷,顺着长安城墙犹如潮水一般翻滚涌动,直奔城北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大营。 侯莫陈麟差点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有心干脆撂杆子不干了,自己返回城中复命,可又想起自己乃是此次出兵名义上的主将,兵权被夺固然为人耻笑,可万一长孙温轻敌大意吃了败仗,责任也得他侯莫陈麟来背负…… 娘咧! 长孙家老的老小的小怎地都特么不是东西?! 心中郁闷非常,却也不得不招呼身后亲兵部曲,打马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三万人马浩浩荡荡如潮水一般涌动,沿着龙首渠与城墙之间的道路一直向北,过了通化门,绕过长安城的东北角,踏上龙首原之后面前陡然开阔。 长孙温倒也不蠢,招呼军中校尉来到近前,下令道:“赶紧约束军队,保持阵型!” 龙首原地势略高,四野空旷,这等地形之下若是军队不加约束,很快就会阵型彻底涣散,犹如放养一般漫山遍野。 “喏!” 自有校尉前去传令,身上一杆大旗猎猎飞舞,在千军万马之中纵横驰骋,将那些散开的兵卒聚拢,虽然军队行进的速度因此略缓,却总算有了一点整容严谨的样子。 长孙温又问道:“军中骑兵几何?” 有校尉道:“不下六千之数!” 长孙温颔首,满意道:“右屯卫主力正在中渭桥附近与左屯卫激战,营中空虚,吾等定要抓紧时机。可令骑兵先行,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击右屯卫营地,只需破去其外围防御,后续步卒自可长驱直入,胜利唾手可得!” 左右校尉齐声道:“喏!” “不过听闻之前左屯卫被右屯卫杀得大败,咱们是否小心一些?” “小心个蛋啊!柴哲威那厮胆小如鼠、畏敌怯战,如何是右屯卫对手?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没错,咱们这么多兵马,一顿猛冲就行了!” …… 长孙温急忙催动战马上前,来到长孙温身边,劝谏道:“五郎,不可如此儿戏!出来之时赵国公千叮咛万嘱咐,切勿轻敌大意,咱们还是应当稳扎稳打,步骑齐齐抵达右屯卫大营之后,再一齐发动攻势!” 人家左屯卫数万精兵都被右屯卫神威火器一战击溃,咱们这些乌合之众难不成比左屯卫战力更强?若是骑兵率先冲击,万一陷入敌阵之中,则极易导致大军首尾难顾,单凭步卒想要硬撼右屯卫大营,怕是不容易。 长孙温却不以为然。 他先前被绑缚在房府之中,虽然知道左屯卫大败,却不知其中详细,但在他看来无非是柴哲威名不副实、绣花枕头,否则以一倍之兵力骤然突袭,怎么可能不胜? 此刻见到侯莫陈麟反驳自己,登时不悦道:“你也记得父亲的嘱托?他老人家说了那么多,最重要可不是什么轻敌不轻敌,而是要速战速决!否则一旦贻误战机,等到右屯卫全军龟缩营地,再想将其攻陷就得死拼,到时候损兵折将算谁的?” 他这么一说,旁边的校尉们纷纷出言赞同。 关陇各家合兵一处,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战,可毕竟相互之间归属不同,保存实力乃是必然。若是如同长孙温所言,贻误战机导致兵卒折损严重,他们这些校尉也不好向各自的家主交待…… 侯莫陈麟气得发疯,自己稳扎稳打,反倒受到所有人的排挤? 真是岂有此理!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不过他再是生气也不敢撂挑子不干,只得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五郎统御骑兵冲阵,吾率领步卒加快步伐,争取相互协同。若敌军火力太过猛烈,还请五郎暂缓进攻,待到合兵一处再做计较。” 长孙温不愿跟他磨蹭,这么多人都簇拥在自己这边赞同自己的决定,如何还将侯莫陈麟放在眼中? 所以一扬马鞭:“就这么办!” 而后招呼左右校尉:“兄弟们,骑兵出列,随吾进攻!” 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喏!” 数千骑兵接到命令,登时加快速度,从大队之中脱颖而出,紧随在长孙温身后,六七千匹战马铁蹄铮铮,风卷残云一般向着右屯卫大营杀去。 侯莫陈麟赶紧传令组织军卒加快速度,怎奈这些兵卒归属不同,相互之间缺乏协调,你快我慢、你慢我快,在宽阔的龙首原上宛如一群失去控制的绵羊,乱哄哄难以协同,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侯莫陈麟急得火烧火燎,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设立督战队,对那些乱哄哄不守阵列的兵卒杀一儆百吧? 这些个乌合之众非是正规军,只怕自己杀掉一个,就会立即引发大面积的恐慌,万一有人临阵脱逃,说不定就会造成一场大溃散…… 他在后边愁的不行,前边的长孙温却是快意非常。 任何一个男人都曾憧憬过麾下千军万马,手指所向死不旋踵的霸气威风,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未能实现。眼下这数千骑兵看似不多,但是在龙首原上奔弛起来却好似铺天盖地一般,席卷着狂风飞雪气势如雷,身先士卒的长孙温任凭冷风从脸上刮过,只觉得意气风发! 很快,右屯卫的营地便出现在远处,再远一些的玄武门也在风雪之中显露出巍峨雄壮的身影,长孙温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挥舞横刀,声嘶力竭的大吼道:“冲上去,踏碎右屯卫的阵营,吾等便是天大的功臣!” 身后数千骑兵亦是士气高昂,一个个将马速提升至极限,身在马背之上抽刀在手,双眼死死的顶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右屯卫大营,只等着到得近前,便猛冲而入,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炮击 六千骑兵风卷残云一般,铁蹄踏碎地面冰屑席卷风雪,如同滚雷自天际铺天盖地而来。 眼看着右屯卫营地之前兵卒忙碌的搭设拒马,长孙温大声下令:“冲上去!冲上去!” 拒马的确是骑兵的克星,可以迫使骑兵减缓冲锋速度降低冲击力,而骑兵一旦失去机动性,未必就能够给步卒带来更多杀伤。所以一般情况下,骑兵冲阵之时根本无视拒马,硬生生以兵卒与战马的身体将拒马撞开,甚至以尸体填平这一段道路,只要跃过拒马,骑兵突入步卒阵中,强大的冲击力无可匹敌,一般来说战斗就将结束了。 毋须感叹,冷兵器的战场就是这么残酷,不仅将领下达命令时不会去考虑如此冲击拒马会给兵卒带来什么样的损失,即便是兵卒自己也有这样的觉悟,会毫不犹豫的撞上去。 战争不是儿戏,是生与死的搏杀,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最终的胜利,人命在此其间有若草芥,别人的命如是,自己的命亦如是。 只不过关陇军队的兵卒虽然已经抱定必死之志,红着眼睛不断催动战马加速,对面的敌人却不断算让他们就这么撞到拒马之上。 “通通通” 一声声沉闷的轰响在右屯卫营地之中传来,继而便是一片烟雾升腾而起,无数炮弹穿透漫天风雪迎面飞来。 “火炮!火炮!” “注意,散开阵型!速度不降!” 长孙温一连串下令,自己首先猫着腰将身体紧紧贴伏在马背上,尽量减少身体的横面,躲避有可能来临的炮弹碎片。 然而他身后的骑兵却根本散不开阵型,这些骑兵归属不同,相互之间根本不曾协同训练过,这个时候接到命令散开阵型,却是彼此慌乱的撞在一起,高速奔跑之下略有碰撞便倒下一片,跌落地面的兵卒来不及起身,便被后边袍泽的马蹄才成肉泥。 惊惶之下,这些骑兵不敢向两边扩散,只能硬着头皮冲锋。 毕竟炮弹砸在身上的概率还是很小,死不死的很难说,而略微向外扩散便会与身边袍泽撞在一处,必死无疑…… “轰轰轰!” 一枚一枚炮弹拖曳着长长的烟火一般的尾巴从天而降,斜斜的撞入骑兵冲锋阵中,落地之后迅即爆炸,弹片四溅飞射收割周围一切。 一片惨呼嘶叫、人仰马翻。 尚未等关陇骑兵感受到弹片破开革甲洞穿身体的痛楚,右屯卫营地之中第二轮齐射已经完成,无数炮弹再次落在骑兵阵地之中,奔跑之中的长孙温回头去看,血火地狱一般的惨状令他心底寒气直冒,所有的亢奋豪情都不翼而飞。 他又看向前方,跑在最前边的骑兵距离右屯卫大营尚有足足数百丈之遥,等着大队跑到营地之前,岂不是还要遭受两到三轮火炮轰击? 就算不会都被炸死,也必然阵型涣散,难以发挥冲锋优势。 可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容得他回头? 自己将兵权从侯莫陈麟手中夺来,那厮心里指不定如何忿恨呢,自己若是损兵折将铩羽而归,颜面尽失不说,回去之后那厮势必在父亲面前狠狠的告自己一状,想想父亲有可能的责罚,依旧彻底无望的家主之位,他便心头发狠。 “冲冲冲!冲到近前,敌人的火炮便成了摆设!” 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希望这几轮火炮轰击只是右屯卫为了掩饰外强中干的本质,只要突破炮火覆盖,杀入敌阵,空虚的兵力将不能阻挡自己麾下骑兵的冲击。 六千骑兵再次加速,拼了命向前冲锋以躲避从天而降的炮弹。 待到了营地之前数十丈,冲锋在前的长孙温偷偷减缓马速,手里的横刀却狠狠挥舞,大喊道:“冲上去,踩死它们!” 身边兵卒红着眼睛冲着高大坚固的拒马便冲了上去,“轰轰”高大的拒马被骑兵强大的冲击力撞得东倒西歪,而冲锋的骑兵则连人带马撞成肉泥,身后的兵卒顾不得上前救援,顺着拒马之间被撞开的缝隙便一阵风也似的冲了进去。 “砰砰砰” 右屯卫的火枪早已排成密密麻麻的阵列,无数枪口喷吐着硝烟,一轮一轮循环往复,很快硝烟便凝聚成巨大的一团,随着北风升腾飘散。 冲在最前的关陇骑兵已经清清楚楚的看到右屯卫兵卒的面容,却被这一轮一轮的火枪所击倒,弹丸打在身上好似被重锤狠狠的锤了一下,浑身气血瞬间消失一空,一时间人马皆被打成了筛子,重重跌倒在地。 无数弹丸组成一道钢铁城墙,冲在前边的骑兵好似被一条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浑身浴血狼狈倒地。这给了后边的骑兵极大的心理压力以及恐慌,忍不住减慢了冲锋速度,更有胆怯者发一声喊,掉转马头试图往回跑。 长孙温怒从心头起,策骑冲上去一刀将一个扭头逃跑的骑兵劈落马背,喝令身后的亲兵充当督战队:“胆敢退缩者,杀无赦!冲冲冲,都给老子往前冲,只要冲进他们的阵地,自可恣意斩杀!” 身后亲兵纷纷上前散开,但凡有临阵退缩或是畏敌不前者,冲上去就是一刀,凶悍暴戾。 骑兵无法,知道这位长孙家子弟发了狠,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冲。 …… 右屯卫营地之内,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三人站在营房窗前,不远处便是右屯卫的火炮阵地。 兵卒自木箱中取出炮弹、发射药包,先用一个长杆刷子将炮膛中清理一番,而后塞入发射药,再塞进炮弹,另外有人点燃引线,便听得“通”的一声震响,炮口喷出一团火焰连带着浓浓的硝烟,而后又开始重复这一番操作,炮弹一轮一轮的打出去。 数十门火炮排成一线,齐射之时那种惊天动地的威势,使得三女俏脸煞白,心内震撼。 此等炮火覆盖之下,简直不敢想象敌人遭遇的会是何等毁天灭地的打击…… 高侃顶盔贯甲,自远处大步而来,先是在门外通秉,得到召见之后才推门而入,见到三女皆在窗前观望,上前两步,躬身施礼道:“启禀殿下、二位娘子,叛军又派来一支军队,前来攻伐大营,据斥候探报,人数大抵在三万上下,其中骑兵六千余,已然先行抵达接战。吾军以火炮还击,声势太大,唯恐惊扰三位,末将特来说明,还请三位安心。” 武媚娘笑道:“将军真以为咱们三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不成?要知道,殿下可曾一箭将敌人射落马被,真徳公主更是将其生擒活捉,连郢国公亦要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呢!” 高侃自然知晓之前活捉长孙温之事,哈哈一笑,钦佩道:“殿下百步穿杨,金娘子身手矫健,武娘子亦是韬略万千,末将钦佩之至。对了,此番关陇叛军前来,主将便是长孙温与侯莫陈麟,许是长孙五郎自知颜面扫地,故而意欲找补回去,只可惜其麾下皆是乌合之众,非但找不回颜面,搞不好还得葬身阵前。” 金胜曼不在乎什么长孙温,手下败将而已,倒是更对火炮感兴趣,兴致勃勃问道:“火炮威力如何强悍,为何不在敌人现出踪迹,进入射程之时便一直开炮轰击?若是那般,纵然敌军有十万、二十万,亦不过是土鸡瓦狗,一击即溃。” 高侃恭声解释道:“金娘子有所不知,火炮神威足以开山裂石,非人体可以抵挡,乃世间第一等威力强悍之武器,只不过亦有其本身之缺憾,那便是炮膛再发射炮弹之后,温度极高。故而每一门火炮的炮膛都有一个承受之极限,一旦超过这个极限,会使得炮膛耐受力急剧下降,继续发射的话很可能导致炸膛。所以九需要不断更换炮管,但炮管的造价极高,普天之下唯有铸造局可以铸造。可以说,每一发炮弹打出去,都是黄橙橙的金子,大帅曾经有过非常贴切的描述,‘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由此可见一斑。” 火器的确威力巨大,远胜之前的刀枪剑戟,可缺点也同样明显,那便是太费钱。无论火药的配置、火枪火炮的研发铸造,都需要海量的金钱以支撑,等闲小国怕是只今天这几轮炮战便要倾家荡产,所以水师才会满天下的跑马圈地,甚至支持走私,以便获取庞大的财富来支撑大唐的火器体系。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陌刀阵 金胜曼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轰鸣的火炮,忍不住心旌摇曳,亦有一些伤感。这世间人与人、国与国看似标榜着道德仁义,实则与弱肉强食的野兽并无本质之区别。 大唐不就是倚仗戈甲之利,这才使得新罗内附为臣么?大唐本就强盛,如今有了火炮这等天威利器,愈发捭阖无敌、纵横不败,能够吞并更多的土地,征服更多的民族。 土地更广、人口更多,自然拥有更多的资源与财富,能够供养更为强大的军队。 这就是强者恒强的道理,不然就算给于新罗这样无敌的火炮,难不成就能匹敌大唐了? 连养都养不起…… 弱者,要么依附于强者,要么被强者吞噬,这就是世间的悲哀。 武媚娘不知道金胜曼这么一会儿心里居然冒出如此之多的念头,笑着对高侃道:“这话吾也从郎君口中听过,不过据他所言,却是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高侃哈哈一笑,道:“这正是大帅厉害的地方,既然火炮每发射一发炮弹都要耗费大量的金钱,那么自然不能白白浪费,总是要打在有用处的地方,起码要将这笔钱赚回来才行。” “火炮一响,黄金万两”,研发养护火炮固然花费不菲,但能够用得着火炮的地方,总能够在战后回本。 只不过眼下这一场炮战,却是妥妥的亏本…… 安抚了几位娘子,高侃道:“昨天半夜与左屯卫迎战,再加上眼下这波敌人,火炮使用过量,在这么打下去怕是炮管都要废掉。末将这就率军出营迎战,还望几位娘子安心。” 高阳公主担忧道:“咱们大部分兵力都前去追击左屯卫,眼下若是主动出击,岂不危险?” 高侃信心百倍:“殿下放心,若是再来一支十六卫军队,末将或许还有些担忧,不过关陇叛军皆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纵然起兵力是吾十倍,亦可破之!即便力有不逮,局势危厄,末将业已安排好人手,随时可护送殿下及两位娘子进入玄武门,安全无虞。” 从叛军步骑分离、骑兵不等步卒抵达便悍然突袭,就可看出长孙温这个主将一无是处,完全不懂兵事,再加上关陇叛军皆是门阀豪奴、闲散庄户以及少量军队组成,互不统属军心不稳,看似人多势众实则全无威胁,只需从某一点予以打击突破,顷刻间便会使敌人溃败。 武媚娘微微一笑,风姿绰约:“那长孙五郎也怪可怜的,先前被殿下与金娘子生擒活捉,颜面尽失。好不容易被郢国公搭救出去,可惜没过半天的功夫又来,简直就是送人头。” 金胜曼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高侃低眉垂眼,不敢多看武媚娘那明艳妩媚的俏脸,沉声道:“武娘子放心,末将定会叮嘱麾下兵卒,尽量不伤长孙温的性命。只是两军交战,刀箭无眼,也不敢做下保证。” 武媚娘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笑着道:“吾不过一个妇道人家,何敢插手军务?只是长孙温到底是长孙无忌的儿子,若是使其毙命军中,必然引发波澜。不过也毋须过多在意,眼下这等形势,咱们房家与长孙家也算是仇隙甚深,不可化解,纵然长孙无忌怒不可遏、竭力报复,咱们也未必就怕了他。”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喏!末将晓得了,暂且告辞,待退敌之后,再来复命。” 高侃应下,告辞离去。 高阳公主叮嘱道:“高将军乃三军之主,定要注意自身之安危,若事不可为莫要逞强,总要留得性命才好。” 高侃再次施礼,感动道:“多谢殿下挂念,末将心中有数。” 而后转身,在三女目光之中走出营房,到了门外驻足,抬头看了看天上绵密的雪花,总算是冷静了一些。 三女各有姿色,容颜姝丽,每一个都称得上人间绝色,甚为下属却又不敢有一丝一毫眼神上的亵渎,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带着亲兵回到中军帐前,大喝道:“陌刀何在?” “在!” 营帐一侧的军营之中,陡然爆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大吼,千余身材健硕的兵卒跑步而来,气势雄浑。 “陌刀阵”乃是唐军的杀手锏,因为陌刀体重,且需要身披重甲,故而对于兵卒的要求甚严,每一个陌刀手都是千挑万选而出,堪称精锐之众的精锐,所以很少有军队装备这个兵种,即便有也只是少量。 右屯卫则不同,因为当初舍弃府兵而选取募兵制度,特意为了组建自己的陌刀阵而大量招募身强力壮的青壮,入伍之后给予兵卒之中最高的军饷、最好的伙食,配以强大的训练量,训练出百里挑一的精锐,披坚执锐,勇冠三军。 高侃道:“披甲!” “喏!” 陌刀手的甲胄皆是遮护全身的山文甲,单只这一身甲胄便价值不菲,再加上精钢打制的陌刀,一身装备造价仅次于具装铁骑,养护之费用着实惊人。因为甲胄太重,寻常时候并不穿在身上,只有等到确定出动之时才会着甲。 千余陌刀手飞快的将甲胄穿好,宽大雪亮的陌刀握在手中,一个个瞬间变身战场之上勇猛无敌的杀神。 高侃手指正向着营地不断冲击的关陇叛军,大吼道:“出击!” “喏!” 千余浑身甲具的陌刀手队列严整,步伐一致,手中陌刀斜举,如墙而进。 …… 关陇骑兵在长孙温鞭策之下不断向着右屯卫营地发动冲击,终于避过了漫天炮火狂轰滥炸,却又遭到火枪射杀,倒在营地前的骑兵不计其数。兵卒深感恐惧,士气低迷,只不过身后长孙温亲自率领督战队殿后,胆敢后退者尽皆斩杀当场,逼得他们只能冒死冲锋。 这些叛军大多是关陇各家的家奴、庄户,等同于奴隶,身契都握在主家手中,生死操之人手,纵然此刻不被长孙温杀了,待到战后追究起来,一样讨不了好,还会连累家中父母妻儿。 还不如干脆死在冲锋路上,还能混一些抚恤…… 只不过熬过了火炮的轰击,熬过了火枪齐射,终于冲到了营地边缘,眼瞅着就将冲杀进去,却又陡然见到漫天风雪之中,敌人营地之内一群浑身铁甲的钢铁怪物迈着整齐的步伐逼上来。 “陌刀手!” “是右屯卫的陌刀手!” 关陇骑兵发出一阵阵惊呼,大唐之所以能够肆虐边疆、凌虐胡族,在火器之前,最大的倚仗便是陌刀阵。 宽大厚重又锋锐无匹的陌刀可以轻易破开敌人的革甲,纵然是健硕的马匹亦可一刀两断,虽然机动性是硬伤,却是专制骑兵的克星。此刻这些关陇骑兵见到以往肆虐胡骑的陌刀阵出现眼前,被拿来对付自己,岂能不惊骇? 只不过数千骑兵的冲锋之势已经发起,每个人都裹挟其中,却也不是想避开就避开,只不过倏忽之间,骑兵便奔至陌刀手面前,两军接战。 “轰!” 战马巨大的动能狠狠撞在第一排陌刀手身上,固然有铁甲护身,但巨大的力量依旧将陌刀手撞得倒退几步,若非身后袍泽搀扶协助,怕是就得倒飞出去。不过即便如此,也受下轻重不一的内伤。 只不过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冲撞之后,前排陌刀手顿住脚步就地缓一口气,身后的袍泽则从身边一步上前,手中宽大雪亮的陌刀举起,斩下,刀刃划过敌军身体,破开革甲,骨肉分离。 一刀将兵卒劈开,刀势未竭,又顺带着斩在马首之上,硕大的马头几乎被劈成两片,战马希律律惨呼长嘶,鲜血迸溅。 一刀斩出,上前一步,就地收刀半蹲,以刀刃向外,谨防敌军冲击,身后的袍泽再次冲到前边,翻滚的刀刃好似一道城墙一般向前推进,挡在面前的敌人身首异处、开膛破肚,无可抵御!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送人头 漫天大雪,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陌刀如林,人马俱碎。 即便是胡人弓马娴熟、性情骠悍,面对陌刀阵之时亦要一败涂地、狼狈遁逃,更何况是临时凑起来一群乌合之众的关陇叛军? 只是一个照面,陌刀阵便如同一堵刀墙一般屹立于风雪之中,关陇骑兵一头撞上去,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关陇叛军何曾遭遇此等惨烈至极的屠杀?先前被火炮轰击、火枪齐射几乎已经将他们的士气彻底打崩掉,此刻又面对如此局面,士气彻底崩溃。也顾不得身后的督战队,最前边的骑兵见到雪亮如林的陌刀迎头而来,心底的恐惧无以复加,再也坚持不住,歇斯底里的发一声喊,掉转马头就跑。 人有从众之心,若万众向前,固然心中恐惧却也裹挟着向前;可一旦有一人后退,便会瞬间将这股恐惧传递出去,整支军队的士气有如雪崩一般顷刻坍塌崩溃,狼奔豸突。 兵败如山倒。 战场之上,大雪之下,数千关陇骑兵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有的在督战队胁迫之下继续向前,有的被陌刀阵吓破了胆一个劲儿的向后,前后交差,左右失衡,乱作一团。 长孙温举着刀带着督战队督战,根本看不到前方何等情形,尚未等到斥候过来禀报,便被前边回头溃逃的骑兵湮没。无数骑兵将其裹挟其中,长孙温大惊失色,连连大呼:“督战队准备,溃逃者杀无赦!” 此次出兵,原本侯莫陈麟乃是主将,是他硬生生将兵权从侯莫陈麟手中抢来,自然要承担相应之责任。若是一场大胜,胜果自然归他所有,自此在关陇门阀之中声名鹊起,证明自己有继承家主之位的能力。 可若是一败涂地,这等恶果也非得他吞下去不可,想要甩锅给侯莫陈麟,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他绝对无法接受失败,即便这些骑兵都死个精光,也要将右屯卫大营踏平! 督战队皆是长孙家家兵,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得令之后自然奋力组织兵卒溃逃,挥刀劈砍毫不留情。 只不过数千人的军队一旦溃败之势已成,又岂是区区几个督战队可以阻挡?更多的兵卒掉头回来,开始的时候遇见溃逃兵卒被督战队杀死还瑟瑟发抖心中惧怕,可是人数越来越多,胆气便越来越壮。 终于有人面对督战队的横刀举起手马槊,一槊便将那督战队兵卒扎个透心凉,继而便是大规模的反抗。无数骑兵野蛮冲撞,将督战队顿时冲散,长孙温声嘶力竭的呼喊喝令,却冷不丁觉得胯下战马一个趔趄向一旁栽倒,吓得他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急忙攥紧缰绳,希望能够稳定战马。 此等兵荒马乱之地,一旦坠马落地,必然被后边的骑兵撞倒,只需要一只马蹄落在身上,那便是骨断筋折,绝无幸免。 然而未等他将战马稳住,身后忽然不知被谁撞了一下,登时连人带马彻底倒向一旁,“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哎呀!” 长孙温惨叫一声,一条腿踩在马镫之中未及抽出,被战马庞大的身躯死死的压住,那战马兀自挣扎,愈发疼得长孙温冷汗直冒。好在那战马挣扎几下终于站起,随着大队疯狂逃窜。 然而长孙温只觉得那条腿疼入骨髓,根本无法活动,更遑论站起,想要呼叫亲兵将自己扶起,刚一抬头,便见到一匹战马正前蹄腾空迎面而来,登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就地一滚,险之又险的躲过了马蹄,没被才成肉酱。 可是大军溃败已成,无数战马掉头往回跑,谁还顾得上地上的人?长孙温就那么迎着无数马蹄在地上滚来滚去,居然奇迹一般没有被马蹄踩到,待到精疲力竭大呼吾命休矣之时,陡然觉得眼前一亮,无数骑兵就那么在他面前奔弛而过,而他却毫发无伤。 这简直就是逆天的运气啊! 长孙温心中狂喜,拖着大抵断掉的腿挣扎着想要站起,忽然眼前再度一暗,愕然抬头,正巧与一个浑身甲胄手中陌刀如雪的陌刀手四目相对,两人一时呆住。 他陌刀手吓了一跳,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这等战马狂奔的战场之上居然还有人生还,就那么直愣愣半坐着与自己大眼瞪小眼,亦是错愕使得他手中陌刀居然没有一刀劈下去…… 不过待到他反应过来,手中一紧,举起陌刀就要将这叛军一刀两断。 长孙温魂飞魄散,一边挣扎着一手撑地往后退,一边大叫道:“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吾乃长孙家子弟,杀不得!” 那陌刀手一愣,迟疑着看向身边同伴,若当真是长孙家子弟那的确杀不得,因为俘虏比尸体值钱。 身边袍泽道:“将军倒是说过若是遇到叛军主将不可一刀杀了,尽可能的活捉……可是没那么巧吧?这人千军马万从头上过去,却没有一只马蹄子踩到他,简直运气逆天。” 那陌刀手干脆放下刀,闷声道:“或许咱们兄弟俩也运气逆天呢?若此人当真是叛军主将,那就活该咱俩升官发财。” 长孙温先是半夜前往房家,继而被生擒活捉,清晨释放之后旋即便带兵前来,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一件,而且肩头有伤,不能穿戴甲胄只是披了一件革甲,看上去与寻常军官无异,实在是难以分辨其真正身份。 此刻他必须尽量争取自己成为俘虏,否则万一被一刀杀了那得多冤? 成为俘虏固然丢人,可总归能活命…… 他连忙大声道:“我就是长孙温,此次出兵的主将,莫要杀我,将我捉回去必定是大功一件,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两个陌刀手互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刀尖指着长孙温,喝道:“脱下腰带!” 长孙温一听,这是要用腰带捆住自己双手,这固然没什么,可没了腰带随时都会掉裤子,这是何等屈辱? 赶紧道:“放心,我不会逃跑,这个可以免了。” “娘咧!” 另一人上前便是狠狠一脚,骂道:“磨磨唧唧的,不听话就一刀杀了!” 长孙温只得忍着羞愤,自己将腰带抽出,被对面这个陌刀手将自己双手绑缚在后背,牵动肩胛处的箭创,疼得呲牙咧嘴。这倒也能忍了,可是对方喝令他起身前往大营,这却着实为难了他,哭丧着脸道:“非是我不肯配合,实在是这条推大概是废了,站不起来……” 陌刀手上前查看,发现长孙温的左腿果然已经断掉,甚至扭曲为一个诡异的造型,怕是已经彻底废了。 两人只好等在原处,好在敌军溃逃,陌刀手机动性差并不需要承担追击任务,待到后边步卒上来,叫了几个医务兵弄了一副担架,将长孙温抬回了大营。 一回到大营,两人便赶紧向校尉禀报,校尉上前查看,之前郢国公将长孙温带走的时候他是见到过的,一看果然是长孙温,登时大喜,急忙跑去向高侃禀报。 高侃听闻抓捕长孙温的过程也愣了一下,这兵荒马乱的居然还能生还下来,这混蛋命够大的…… 他急忙前去,见到果然是长孙温,登时哈哈大笑:“长孙郎君当真是义薄云天,唯恐咱们担心城中府邸遭受乱军掳掠,故而将人头送来充当人质,颇有孟尝之风!” 长孙温羞愧无地,此刻也顾不得高侃的挖苦侮辱,只是忍着痛哀求道:“让随军郎中来给我诊治一番,否则这条腿就要废掉了。” 高侃还要将他当作人质,以胁迫城中叛军不至于袭掠房家府邸,自然不会任由他瘸着一条腿,毕竟若是腿骨断裂极易引发感染,一旦发烧基本必死无疑。便让人叫来随军郎中,查看一番发现果然是腿骨断裂,且拉伤了筋络,固然无性命之忧,可即便治好这条腿也算是彻底废了。 长孙温神情沮丧,心灰意冷。 谁能料到接连争取一个好的表现,希望能够在父亲眼中多多加分,为以往继承家主之位打下根基,却接二连三遭遇意外,两度被擒颜面无存不说,如今还废了一条腿…… 早知如此,便让侯莫陈麟统领军队好了,自己何必巴巴的抢过兵权,导致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 眼下不仅坏了父亲的绸缪部署,更废了一条腿,往后不仅继承家主之位无望,怕是连家中一个重要的地位都保不住,真是何苦来哉……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一败涂地 对于自己“送人头”之举,长孙温既是屈辱又是愤懑,只觉得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眼瞅着长孙家就将重拾贞观初年“天下第一勋臣”的荣耀,再度将朝政攥于手中,彻底定鼎天下第一门阀之根基,自己却从此淡出家主传承之序列。 再想想往后在家中不得不投闲置散、混吃等死,心里愈发憋闷痛惜,扼腕长叹! 怎地就变成这般模样呢…… 高侃看着郁闷扼腕的长孙温,也觉得有些好笑,这位长孙家子弟暴躁冲动,满以为借着兵谏之机能够大展一番拳脚,自此青云直上成为关陇内部的重要人物,进而在兵谏成功之后顺利于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却不料先欺上房家府门,被两个妇人生擒活捉,继而又率军直直的撞在右屯卫这块磐石上,不仅头破血流,且再度被擒。 此人既能够在万马奔腾的战场上幸运存活,却又一再找错目标导致两度被擒,颜面尽失威望大跌,前程更是一片晦暗,真不知这运气倒地好还是不好…… 不过他没心思跟长孙温扯皮,既然随军郎中医治之后性命已然无碍,那便无妨。 他挥挥手,吩咐道:“将长孙郎君带下去,严密看守,既不许其逃脱,更不许其自尽,绝不能发生半点意外。” 话虽如此,可是看长孙温那副颓然丧气的模样,也不像是能够自戕之刚烈…… 待到亲兵将长孙温带下去,高侃再度下令:“敌军骑兵已然彻底溃败,其兵卒已在半途,纵然回撤亦是不及,吾军营中之骑兵当全力出击!具装铁骑冲阵,轻骑兵护卫两翼,迂回包抄,定要将这股叛军全部吃下去!” 纵然关陇门阀底蕴深厚,动辄聚集十余万叛军围攻长安城,可三万精锐兵卒损失亦要伤筋动骨,甚至极有可能使得关陇门阀的整个作战意图都发生改变。此等良机,高侃怎会错过? “喏!” 身边校尉得令,当即便将命令传达下去。 须臾,马蹄铮铮,营地内仅余的数千骑兵倾巢而出,卷起漫天风雪冰屑,狂奔出营地,向着前方不远处迎面而来的叛军步卒潮水一般杀去。 营房内,武媚娘见到营中骑兵尽出,登时空了口气,拍了拍高耸的胸脯,吐出一口气道:“谢天谢地,这里暂时无虞了!” 虽然对右屯卫有信心,但叛军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气势依旧令她心中忐忑,万一大营被迫,她们三个沦落叛军之手,几乎不敢想象将会遭遇何等屈辱,恐怕大营沦陷的那一刻,就只能拔剑自刎以全清白。 高阳公主却是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喝茶水,温言翻了个白眼,哼一声道:“你呀,总是算计太多,所以患得患失。郎君乃天下豪杰、当世俊彦,他既然出镇河西之前将整个右屯卫家底都交给高侃,连裴行俭都带走,足见对于高侃之信任,认为他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守住右屯卫的家底,且不负戍卫玄武门之重任。若是区区叛军都不能击溃,岂不是辜负了郎君之信任?” 这武娘子整日里运筹帷幄、算无遗策,高阳公主固然对其言听计从,心里却未必彻底服气。就比如对于郎君的看法,武媚娘素来绸缪算计,理智的做出决断,即便是郎君的话也要深思熟虑一番,虽然最后绝大多数时候都证明郎君的正确。高阳公主则不同,她从来不去想那么多,而是对郎君无限信任,郎君说可以,那便是天塌下来都可以,无可置疑。 而这一点,高阳公主认为是自己除去高贵身份之外唯一能够超越武媚娘的地方,故而甚为骄傲。 武媚娘微微一愣,若有所思。 她不是不相信房俊的能力,可是在此之前,朝野上下又有几人认定只剩下半支的右屯卫能够抵御敌人攻击,且戍卫玄武门无虞?即便是她,心里也是将信将疑,忧心忡忡。 结果不仅左屯卫骤然突袭被打得落花流水,数万叛军气势汹汹而来,照样一击即溃,营地安稳如山。 由此可见,房俊不仅自身能力卓越,便是识人用人这一项,亦是高屋建瓴、深谋远虑。 也唯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武媚娘心甘情愿委身做妾…… “诶?你们瞅瞅,那人是不是长孙温?” 一旁安安静静的金胜曼望着窗外,忽然惊呼一声。 两人急忙去看,见到一队兵卒正将一人五花大绑之后抬着押赴一旁的营房关押,那人兀自挣扎喊叫,看模样,正是长孙温…… 高阳公主好笑道:“当真不知这厮好运还是背运,连续两次被俘,却全无杀身之祸,真是异数。” 房家阖府上下虽然尽皆迁到这右屯卫大营以求自保,可诺大的梁国公府自然不能彻底放弃,还是留下相当数量的家兵看守丰厚家私,要知道梁国公府数十年积累,一砖一瓦都是一笔庞大的财富,一旦叛军侵入,造成的损失难以想象。 所以有长孙温在手,便可约束叛军不敢肆无忌惮的损毁掳掠房家,算是一个甚有价值的人质,自然不会去害他性命。 …… 侯莫陈麟不断的催促麾下两万余步卒快速前进,嗓子都喊哑了,心底的郁闷几乎不可遏止。 他素来知晓长孙温此人志大才疏,唯恐其轻敌冒进被右屯卫击溃,到时候虽然可以辩解长孙温夺权之举使得他丧失对军队的控制,可是一来这会使得他颜面扫地,毕竟任何一个主将被旁人虢夺兵权都是极大之耻辱,予人难堪大用之印象。再者,就算兵败的主要责任由长孙温来背,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将也休想甩得干干净净。 况且长孙无忌其人最是护短,只怕到时候会千方百计为长孙温脱罪,却将自己推上去承担狂风骤雨…… 越想越是心急火燎,不断催促军队加速前进。 “轰轰轰”一震天摇地动也似的轰鸣自前方响起,继而一股一股黑烟在风雪之中飘摇鼓荡,那是火炮轰击之后的硝烟,这令侯莫陈麟心中一沉。右屯卫主力虽然正在中渭桥追击左屯卫溃兵,但是火炮移动笨拙显然留守营地,之前左屯卫气势汹汹突袭右屯卫的经过他也有所耳闻,被其威力所震撼。 眼下长孙温所率之骑兵明显遭遇炮击,损失惨重是必然的,事实上自从火炮问世之后,就意味着另一方想要突进至近前展开突袭,势必要在一段距离之内经受火炮的轰击,只有挨过这一段距离冲到近前,才能摆脱火炮的威胁。 损失倒是不怕,关陇子弟从未将这些家奴庄客聚集起来的军队视为袍泽,可一旦损失过大,极易导致军心不稳,万一骑兵崩溃,自己这两万余步卒就要面对右屯卫骑兵的袭扰突击,有败无胜…… 侯莫陈麟对于长孙温信任不足,心中愈发焦虑,再次催促军队加速,然而还未等抵达右屯卫营地,迎头便见到一股骑兵迎面而来,侯莫陈麟心中登时一沉,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还未等那些骑兵来到近前,便见到其身后无数骑兵好似草原上被野狼驱赶的羊群一般四散奔逃,狼奔豸突。 侯莫陈麟心中再无侥幸,甚至连派遣斥候前去探查情况都免了,当即下令:“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速速撤退!快!” 没有了骑兵护卫两翼,单纯的步卒会被骑射一点一点的咬掉撕碎吃干净,只有挨打的份儿。眼下长孙温已经溃败,六千骑兵一败涂地尽皆溃散,侯莫陈麟哪里还敢驱兵上前? 只求能够将这些步卒带回春明门外,得到大队兵马的增援才能幸免于难。 否则非得全军覆没不可! 只是想想自己身为主将,非但兵权被夺,甚至连右屯卫兵卒都未见便一败涂地,真真是窝囊透顶,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大祸临头 然而侯莫陈麟似乎忘记了,两条腿的人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他也着实没料到长孙温率领的骑兵会败得那么快,败得那么彻底,大抵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六千骑兵风卷残云一般冲上去,便山岳崩塌、河水倒灌一般败下阵来。 待到他指挥步卒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意欲赶紧撤离战场返回春明门,身后的关陇骑兵已经溃败如潮水,没头苍蝇一般疾驰着超越步卒向龙首原撤退,而右屯卫的轻骑兵则紧随其后,倏忽而至。 根本不给侯莫陈麟反应的时间,右屯卫骑兵便已经杀到眼前。 骑兵之所以在冷兵器时代被称作“战争之王”,就在于其超高的机动性足以对步卒形成碾压。骑射可以远距离杀伤步卒,冲锋则可以分割步卒阵列,破坏步卒的防御,一旦严整的队列被骑兵倚靠强大的冲击力分割开来,往往就意味着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直至战争终结。 右屯卫的轻骑兵追逐着关陇骑兵的尾巴,待到关陇骑兵仓惶逃窜之后,便将步卒暴露在右屯卫面前。右屯卫骑兵潮水一般涌上来,然而在接近步卒的时候一分为二,向着两侧迂回,同时兵卒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纷纷骑射,箭矢雨点一般落入步卒阵中。 若是正常时候,步卒面对骑兵只能列阵以待,以弓弩还击,否则越是逃跑越会被骑兵衔尾追杀,人怎么能跑得过马呢?最终的结局便是被骑兵一点一点的啃干净,全军覆没。 然而这个时候的关陇军队早已军心尽失,骑兵的溃败使得这些步卒毫无恋战之心,只想着赶紧跑回春明门那边大营。尽管侯莫陈麟不断的下令全军稳住阵脚迎战,并且大呼只要顶住一阵就会有援军前来,却毫无作用。 军队之中一旦溃败之势力形成,即便白起复生、韩信再世,亦是难以逆转。 两万余兵卒就好似草原上被狼群驱赶的羊群一般,只知道低着头慌乱的奔跑逃窜,毫无再战之心。 右屯卫骑兵先是不断袭扰步卒两翼,以弓矢射杀步卒破坏其阵型,然后又开始加速冲锋,硬生生往步卒队伍中间的缝隙强行冲击,将步卒一块一块的分割开来,围剿屠杀。 从玄武门外不远处,直至龙首原,广袤的原野上、漫天的大雪下,关陇军队好似羊群一般彻底崩溃,被右屯卫骑兵追在尾巴后边骑射冲击、肆意猎杀,一路丢下无数尸骸,哭爹喊娘的向着春明门逃窜。 直至过了龙首池,距离春明门外聚集的叛军太近,右屯卫骑兵这才鸣金收兵,收获满满的扬长而去。 而等到残余步卒撤回春明门外,所有关陇门阀都惊呆了…… 谁能想到三万余人整装而发、气势汹汹的直扑玄武门,还没到晌午便被打得七零八落、全军溃败? 这右屯卫的战力也太过惊人了,火炮、火枪、震天雷,具装铁骑、陌刀阵,只要拥有其中一个兵种就算得上当世强军,右屯卫却是完全齐备。尤为重要的是,这还是被房俊带走半支精锐之后剩下的半支右屯卫。 若是右屯卫齐编满员,会是何等凶猛的战力?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侯莫陈麟狼狈不堪的逃回春明门,见到身后右屯卫骑兵早无踪影,这才放下心,刚才的溃逃实在是太惨了,数万大军连一个正面交锋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对方骑兵肆意屠杀。 然而未等他松一口气,便见到聚集在春明门附近的关陇子弟们一个个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虽然也有人上前安抚劝慰,但是那一个个勾起的嘴角,嘲讽的言辞,幸灾乐祸的姿态,使得他心底嫉妒愤懑。 他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心态,这次兵谏不仅仅是关陇重夺朝政的关键之战,更是关陇门阀青年子弟一次上位的绝好时机,但凡有一点志气、有一点追求,谁不想在这场战争之中立下功勋,从此之后跻身朝堂,成为门阀家族的后起之秀? 然而他侯莫陈麟之前不过区区一个守城校尉,却被长孙无忌委以重任,统帅数万兵马,嫉妒之情自然无需赘述。 此刻见到他灰头土脸、大败而回,自然是各个心情舒畅、幸灾乐祸。 侯莫陈麟满腔愤懑,若是他当真是扶不起的废物也就罢了,可分明是长孙温夺权在先,溃败在后,这才导致他率领的步卒被右屯卫骑兵冲散围杀,自己这黑锅背的有多怨? 诶? 长孙温…… 他这才想起似乎自从溃败开始就再未见过这个混蛋,心中一紧,连忙向左右问道:“可有谁见过长孙五郎?” 左右面面相觑,都摇头不知,那等兵荒马乱一路溃败的情形,各个都是亡命奔逃,唯恐慢上一步就被右屯卫射杀劈砍,谁还顾得上什么五郎六郎?可眼下长孙温不见踪迹,大家都提心吊胆起来。 这可是长孙家的嫡子,长孙无忌的儿子这些年一个接一个的惨遭横死,就只剩下那么几个歪瓜裂枣,若是再横死军中,所有人都得承受长孙无忌的怒火…… 侯莫陈麟急忙派自己的亲兵部曲下去收拢溃兵,探查长孙温踪迹,结果问了一圈,有人说道:“溃逃之时,好像长孙五郎意外坠马,只不过那等情形吾等也没法回头救援,眼下却是生死不知……” 侯莫陈麟只觉得手足冰冷,一股寒气自脊椎骨升起,蔓延全身。 哪里有什么生死不知?千军万马之中若是不甚坠马,几乎必死无疑,尤其是那等兵荒马乱的溃败之时,每一个兵卒都拼着命逃窜,根本无暇他顾,一匹马四条腿,随随便便哪一条踩上去,都是个脑浆迸裂骨断筋折的结局…… 这下可完了,不仅仅三万兵马损失殆尽,连长孙温都横死军中,长孙无忌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可问题在于这本不是他的无能所导致,若非长孙温抢夺兵权又贪功冒进,何至于此? 然而长孙无忌根本不会听他的解释,只能将丧子之痛一股脑的倾泻在他身上。想想长孙无忌那个“阴人”的手段,他便不寒而栗…… 然而事已至此,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这是要大祸临头啊! 只能长叹一声,叮嘱亲兵部曲继续收拢溃兵,自己则策骑入城,硬着头皮前往延寿坊觐见长孙无忌。 …… 天上的雪虽然未停,但阴云消散不少,延寿坊附近挤满了兵卒,各种攻城器械也都运到城中,正在一刻不停的围攻皇城。只不过东宫六率早有准备,军械精良辎重充足,又有李靖这等当世名帅坐镇指挥,一时片刻还见不到分出胜负的形势。 或许只有等到某一个契机出现,才会使得眼下这般鏖战的局面被打破…… 侯莫陈麟抵达延寿坊,来到那座高大的商铺之前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上前的兵卒,来到门口,看着出出进进形色匆匆的文吏武将,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忐忑的心情,迈步走入堂中。 堂内光线有些昏暗,侯莫陈麟径自来到靠里的地方,见到长孙无忌正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处理军务,急忙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垂首道:“末将有负重托,铩羽而归,恳请赵国公责罚!” 堂内众人温言都是一愣,往这边看了一眼,旋即各司其职,只是心中未必没有几分幸灾乐祸。 还是那句话,大家原本都是寻常的关陇子弟,手下没几个兵,更无多少权,你这边骤然崛起麾下兵马数万,眼瞅着就将青云直上建功立业,大家心里岂能没有羡慕嫉妒恨? 自然是见不得你好的…… 一夜未睡的长孙无忌双眼熬得通红,听闻侯莫陈麟告罪之声方才手中微微一顿,将毛笔与文牍放下,抬起头看着跪在书案前的侯莫陈麟。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虚惊一场 长孙无忌双眼通红,形容憔悴。 倒地是岁月不饶人,此番从辽东万里奔波一路赶回,已然快要折腾得散了架。回到长安之后便开始居中粗串联、绸缪一切,其间变故不断极其耗费心血,至此已然有些熬不住,渐有油尽灯枯之感,只不过心中壮志尚且高昂,还能勉力维持而已。 此刻听闻侯莫陈麟之言,他抬起头,紧紧蹙眉,看着面前头都不敢抬起的侯莫陈麟,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脸,努力将语调平缓,淡淡问道:“战况如何,详细道来。” “喏!” 侯莫陈麟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关,更不敢胡言乱语推卸责任,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经过详细说明。不过他深知长孙无忌护短之性情,哪怕此次兵败的主要责任的确在于长孙温,却也没有推得一干二净,反而主动将责任揽于己身。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都是末将疏忽,没想到右屯卫的火炮如此凶猛,致使骑兵损失惨重,尚未抵达右屯卫营地便士气已泄。再遭遇陌刀阵的反击,登时士气崩溃军心涣散,回天无术。骑兵溃败得太快,步卒根本来不及应对,只能回撤,却被右屯卫衔尾追杀,损失惨重。” 长孙无忌手扶额头,默然无语。 此番出兵攻伐右屯卫,他是抱定了必胜之心的,右屯卫固然强悍,可是已经分兵追击左屯卫至中渭桥,营中势必空虚,怕是连一万人都没有,三万兵马汹涌而至,必然势如破竹将其击溃。 只要击溃了右屯卫,玄武门便是关陇军队的囊中之物,城上的北衙禁军再是精锐,也吃了人数太少的愧,关陇军队不计损失的予以强攻,迟早将其攻陷,进而进占整个太极宫,破除东宫六率的防御阵地,鼎定乾坤。 然而三万兵马却连人家大营都未曾进入便被杀得大败而回,损兵折将,白白将战场的主动权丢失。 虽然眼下关陇军队团团围困皇城,形势极其有力,但限于这些年关陇各家在军中的势力遭受李二陛下不断打压排斥,军权极少,能够聚集起来的军队也多是乌合之众,看是气焰滔天,实则能战之卒并不多。 三万兵马的损失的确令他深感痛心,但比这更为沮丧的,却是对于局势的失控。 自眼下开始,关陇军队不仅无余力忽然爆发突破皇城,更无力击溃右屯卫,攻陷玄武门…… 丧失了局势的主动,就只能一点一点的磨,希望可以尽早磨掉东宫六率的军心士气,否则看似轰轰烈烈的局面,随时都有倾覆之厄,要知道几十万东征大军正在日夜兼程赶回关中。 若是不能在东征大军返回之前攻陷皇城、废黜东宫,将一切造成既定事实,那么关陇的这一次兵谏就注定要以失败而告终。 而兵谏失败的下场,简直不敢去想…… 侯莫陈麟跪在下边,心中忐忑难安,长孙无忌越是这般沉闷无言,他越是担惊受怕,唯恐这就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顿他绝对无法接受的狂风骤雨。 然而等了半天,却依旧不见任何动静,他忍不住微微抬头,见到长孙无忌蹙眉坐在那里,一只手在书案上慢慢叩击,赶紧又低下头去。 良久,长孙无忌才涩声问道:“长孙温呢?让那个逆子来见我!” 所谓知子莫若父,他岂能不知自家儿子什么德行?虽然侯莫陈麟言辞之中并未有过多埋怨愤懑,但是只从其中一二细节,就可得知必然是长孙温做了什么手脚,否则侯莫陈麟甚为主将,岂能放任长孙温率领骑兵先行一步攻打右屯卫,导致步骑分离,这才种下溃败之因? 况且眼下唯有侯莫陈麟一个人前来复命,自己那个儿子却连影子都不见,无非是做贼心虚罢了。 哼!逃得掉初一,还能逃得过十五不成? 真是蠢货! 侯莫陈麟头吹得愈发低了,嗫嚅道:“这个……末将死罪,参军撤回来之后,末将遍数军中,却不见五郎之身影……” “当啷”一声,书案上的镇纸被长孙无忌失手扫落地面,掉在地上弹了一下,正巧落在侯莫陈麟手背,疼得他一呲牙。 长孙无忌面色惨白,瞪着侯莫陈麟,一字字道:“此言何意?” 他以为长孙温已然遭遇不测、丧命乱军之中,侯莫陈麟这个说法只是安抚他,心中痛楚难当。再是无能,那也是他长孙无忌的儿子,还是嫡子。这些年儿子们接连惨遭横死,一次又一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已使得他内心痛苦不堪,此际闻听这个消息,岂能好受? 侯莫陈麟忙道:“暂时并未有噩耗传来,末将已经命人查探了好几遍,都无五郎之影踪,可见必是骑兵溃逃之时将他甩下,未必便遭遇不测。” 他这其实只是安抚长孙无忌的说法,将事情说得没有那么言重,给长孙无忌一个缓冲,待到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纵然随后知晓长孙温丧命之消息,也未必会不能接受。 这样他所遭受的责罚也会轻一些…… 可长孙无忌又不是傻子,年青时候历经战阵素有经验,知道这等大军攻伐之中,一旦有人于千军万马之中失踪不见,几乎必死无疑,能够生还的可能十不存一。 不过他并未如同侯莫陈麟担忧那般怒火冲天,而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事,老夫会详细探查。该是你的责任,休想逃脱,不是你的责任,老夫也断然不会冤枉了你。但无论如何,你身为主将,这场兵败都无可推托,若非眼下乃是用人之际,老夫定要将你推出门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侯莫陈麟心底一松,忙道:“赵国公英明烛照、明察秋毫,末将自知有罪,不敢辩驳。” 在长孙无忌这等“阴人”面前,狡辩只会令其愈发反感,也根本不能瞒过人家的智慧,唯有将态度诚诚恳恳的表现出来,一副认打认罚替你儿子背黑锅的态度,才有可能蒙混过关。 长孙无忌颔首,道:“此事暂且记下,待到兵谏成功之后,再行论处。你且回去收拢溃兵、整顿兵马,严查长孙温之下落,不可懈怠。” “喏!” 侯莫陈麟连忙领命,见到长孙无忌再无吩咐,这才起身退出。来到堂外,看着漫天飘雪,整座长安城都笼罩在风雪之中巍峨壮观,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堂内,长孙无忌面容阴沉。 侯莫陈麟的心思他自然洞若观火,只不过他想的更深一层。眼下关陇各家虽然尽皆起兵响应他的兵谏之策,但实则彼此之间的裂痕早已不可弥补,如独孤家更是摆明车马不肯参预其中,宇文家更是嫌隙渐深,彼此猜忌。 他固然恨不能将侯莫陈麟这个导致他儿子丧命军中的罪魁祸首千刀万剐,却也不得不强自忍耐,否则一旦他重惩侯莫陈麟,势必引发侯莫陈家的不满。他先前为了瞒天过海而将侯莫陈虔会抛出来吸引东宫火力,侯莫陈家就算是后知后觉,此刻也必定多有怨言,若是再添一把火,分道扬镳也未必不可能。 此刻局势叵测,若是关陇内部尚且不能团结一致,此次兵谏只怕是凶多吉少…… 论起“隐忍”之术,这世间没人比得过他长孙无忌,只要能够促成此次兵谏,任何事情他都能忍。 心里强自压下丧子之悲怮,凝滤心神绸缪着如何打破眼下之局面,忽然见到一个校尉从外大步走来,到了近前施礼道:“启禀家主,右屯卫派人送信过来,言及五郎如今正在他们手中,性命无虞,请家主毋须担忧。”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旋即心神一松,原来虚惊一场…… 此前他甚至想过干脆纵兵将梁国公府一把火烧个干净,以稍泄丧子之恨,此刻也立即明白右屯卫之所以这般及时将长孙温被俘的消息送来,就是担忧他怒火滔天之下不管不顾,毁了梁国公府。 毕竟那可不仅仅是一处庞大的家业,更是房家父子的颜面象征,不容亵渎。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僵持不下 既然右屯卫让人送来口信,那就说明他们无意伤害长孙温的性命,只是以其作为人质,提防自己毁掉梁国公府。 长孙无忌松了口气,吩咐道:“即刻派人前往右屯卫,就说老夫要确认五郎依旧活着,若是见不到人,老夫必然不死不休!” “喏!” 那校尉领命,赶紧转身退出,安排人前往右屯卫确认长孙温之情况…… 长孙无忌坐在书案之后,感觉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袭来,向后靠在椅背上,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调的厉害,伴随着一阵阵眼花目眩,用手指狠狠按压,方才能够略微缓解。 心底甚是愤懑。 曾几何时,关陇门阀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一手缔造了一段辉煌至极的岁月,把持皇朝中枢长达百余年,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此等权威。然而时至今日,自己为了关陇门阀之未来殚精竭虑,甚至不惜赌上身家性命,一力推动此次兵谏,结果眼下关陇各家的家主却唯有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奋力挣扎。 毋须揣测,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身陷囹圄,长孙家门楣倾倒,这些往昔曾一起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盟友们,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将长孙家的血肉一口一口吞噬干净…… 然而即便如此,长孙无忌却也无法。 此次兵谏单凭长孙家的力量不足以实施,甚至即便是整个关陇门阀尽皆出兵,也只是勉强维系、强行推动,眼下先是低估了东宫六率的战力,导致无法攻陷皇城,又在玄武门外连番铩羽,意欲效法当年“玄武门之变”的企图彻底落空,形势极为严峻。 若是这个时候再使得关陇内部分裂,则再无回天之术。 所以,哪怕他心底怒火滔天,却也只能忍着…… ***** 弘文馆内,太子李承乾将一众文臣武将请来,用过午膳,正饮茶小憩。 皇城外厮杀鏖战,玄武门外炮火连天,看似战况正酣,实则局势已然趋于稳定,东宫六率死守皇城不退,关陇叛军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难以奏效,不能突破皇城防御,玄武门外右屯卫更是大发神威,将左屯卫打得落花流水,短期内想必不会再有军队挑战右屯卫的战力,前后稳固,整个皇城固若金汤。 当然,东宫六率困于皇城之内,眼下只有防御之功,并无反击之力…… 不过总算是局势平稳下来,东宫从上到下都能稳当当坐下来吃顿饭,喝喝茶,商讨一下接下来的局势。 李靖作为事实上的东宫军方统帅,得到太子毫无保留的信任,因此压力很大,一夜之间额头的皱纹便深了几分,容颜憔悴,拈着茶杯沉声道:“眼下还是兵力不足的问题,吾等困于皇城之内,毫无支援,叛军却可以从容自关中各地抽调青壮,势力不断增强,长久下去,麾下兵卒难以持久。” 他虽然自信兵事天下无双,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的形势便是东宫六率被困于皇城,再无外援,而关陇叛军却可以持续不断的增援。这边拼掉一分就少一分,那边却可以一直补充,此消彼长,皇城陷落乃是迟早之事。 尤其是考虑到军心士气,东宫六率一直被团团围困,只能被动防御,这对于兵卒士气是一个极大的考验,眼下还好,可一旦迁延日久,必定导致士气低迷、军心不稳,局势岌岌可危。 李道宗却是乐观,执壶给在座几人续水,随意道:“卫公不必如此悲观,吾等固然再无外援,只能坐困愁城,可叛军亦是难熬。不过是些家奴、庄客临时聚齐起来的乌合之众,战力低下,且纪律涣散,开头的几天还好,凭着一股子心气儿猛冲猛打,可是一旦战局陷入僵持,势必士气低迷。况且东征大军正在日夜兼程返回长安,只需踏入关中地界,叛军必定望风而散,危机自解。” 在座几人尽皆颔首。 说到底,叛军虽然眼下占据主动,但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再是“周上欺下,文言饰非”,也难掩其叛逆之事实。大义名分不在,就只能希望速战速决,废黜东宫推举齐王上位,造成既定事实,待到李绩等人自辽东返回,只要不想爆发内战将整个帝国拖入烽火连天之境地,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一旦战局不顺,未能达成废黜东宫的目的,叛军便陷入被动之境地。 李靖亦是微微颔首,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东宫只要坚守皇城不失,便能反败为胜,而关陇叛军却必须攻陷皇城废黜东宫,他们拖不起。 故此,占据对于东宫来说还是颇为有利,但李承乾却开心不起来…… 他叹息一声,忧心忡忡道:“眼下叛军围困皇城,咱们根本不出去,亦不知城内之情形。长孙无忌一力推举齐王上位,可见魏王、晋王必是先后拒绝被其立为傀儡,以长孙无忌之心狠手辣,岂能容得他们俩个?孤甚为担忧。” 齐王李祐非是李二陛下嫡子,再太子、魏王、晋王皆在的情况下,并无继承储位之资格,除非李二陛下的三位嫡子尽皆不在,李祐才能名正言顺的上位。 众人尽皆默然。 既然齐王李祐同意继承储位,甘当傀儡,那么魏王、晋王的性命势必危若累卵,甚至眼下已经命赴黄泉…… 弘文馆值房内一阵沉默,良久,一阵脚步声将众人惊动。 一个内侍未及禀报便快步入内,来到李承乾面前,疾声道:“启禀殿下,方才玄武门送来急报,叛军纠集了数万步骑猛攻右屯卫营地!” 诸人大吃一惊,李承乾忙道:“形势如何?” 内侍道:“尚未得知,想必稍候还会有战报送来。” 李承乾道:“速速前去打探,一旦战局有变,定要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喏!” 内侍急忙转身离去。 李承乾面色忧虑,其余几人也心情沉重。 先前左屯卫与皇室军队突袭右屯卫大营,被右屯卫击溃,眼下右屯卫一部正在权力追击溃军,鏖战于中渭桥,一时半会儿很难撤回大营。这个时候正是右屯卫军营空虚之时,叛军算是捏准了时机,力求一击奏效。 右屯卫满打满算只有两万余人,分出一部鏖战中渭桥,剩下一万人顶了天,叛军三四万步骑突然发动,局势必定万分紧张。尤其是高阳公主已经带着房家人正在右屯卫安置…… 李承乾愁闷非常,叹息道:“孤当真是尸位素餐、无用之极,面对危厄只能坐困愁城、束手无策。越国公为国征战、鏖战西域,戍卫国土浴血疆场,万一房家人有个三长两短,孤要如何面对越国公?” 萧瑀劝慰道:“局势如此,非一时所能扭转,殿下纵然颓丧亦是无益,纵有不测,想必越国公亦能理解。” 只是这话说得他自己心里都不顺。 当初吐谷浑尽起精骑突袭河西,朝野上下畏敌怯战者众,太子诏令颁布之后却无一人应命带兵出征。最终还是房俊挺身而出,只带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于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 紧接着,便是西域烽烟骤起,房俊又马不停蹄奔赴西域,冰天雪地之下辗转数千里,卫国戍边。 人家眼下正在西域为国戍边、浴血奋战,这边却是一场兵谏危及家人,朝野上下尽皆束手无策…… 实在是说不过去。 闷了一下,萧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双目湛然的看着李承乾,疾声道:“殿下,既然眼下之局势大概率形成僵局,一时片刻难分胜负,何必干脆一纸诏令送往西域,调越国公统御麾下精兵良将回京勤王?右屯卫战力强悍,先是击溃吐谷浑数万精骑,又歼灭大食、突厥联军于阿拉沟,更大败大食军队于弓月城,只需右屯卫回京,叛军乌合之众必定一击即溃,挽狂澜于既倒!”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东宫归心 十六卫主力尽皆随李二陛下东征,关中兵力空虚,这才导致关陇门阀拉起一支乌合之众一般的军队依旧可以趁势突入长安城,围困东宫。东宫六率勉强可以自保,若想反击则必须有外援,右屯卫又承担戍卫玄武门之责,不敢擅动,哪里还有兵力作为外援? 唯有跟随房俊西征的半支右屯卫,以及戍卫西域的安西军。 这两支军队皆是百战精锐,任调其一,足以平灭关陇叛军,拨乱反正、反败为胜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萧瑀话音刚落,李承乾便立即摇头,断然道:“绝对不行!眼下之兵谏,说到底不过是皇权之争,争来争去,皆在帝国之内,固然有名分大义,更多亦是个人利益。但越国公与安西军鏖战西域,乃是为国而战,多少汉家儿郎爬冰卧雪、血染疆场才保得住国土不失,若此刻将其调回京中平叛,大食人于突厥人势必趁势进占西域,日后再想将其赶走,难如登天,所付出的代价亦将是更多汉家儿郎之鲜血性命!此事断不可为。” 此番言语一出,在座诸人尽皆精神一振。 诸人皆是当世人杰,胸中自有一番报复,否则亦不会在此等危难时刻依旧拼力护卫东宫,以他们的才能、资历、地位,纵然是关陇门阀最终得势,亦难以将其投闲置散,还是要予以重用。 可他们却拼着身家性命,站在东宫阵营之中与关陇刀对刀、枪对枪的以命相搏,所为何也? 无外乎名分大义而已。 太子乃是陛下金典册封,便是大唐帝国名正言顺的帝位接班人,在李二陛下很有可能已经驾崩的情况下,维护太子,便是维护李二陛下意志,便是维护天下正统。 此不仅人臣本分之所在,更是道德底线之约束,纵然今日一死,亦能流芳百世、名垂千古,成为忠臣义士之典范。 同样的道理,李承乾能够舍却身家性命,宁愿为逆贼所亡丢失江山王座,亦不愿调回戍卫西域的精锐军队,导致丧失一分一寸国土,此等情怀亦可称得一声壮烈! 平素这位殿下性格软弱、妇人之仁,颇受诟病,然则此等生死胜败之关头却能够有这般坚持、这般气魄,让这些追随他的文臣武将们心潮涌动,颇感自豪。 马周起身,略整一下衣冠,一揖及地,慨然道:“殿下坚贞执著,实乃明君风范,微臣可以追随殿下左右,三生有幸!此生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士为知己者死,士亦为雄主而生,身为人臣择一刚烈之明君,纵死何憾?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萧瑀、李靖、李道宗等人亦一齐起身,一揖及地,齐声道:“愿为殿下赴死!” 太子妃与李象在后堂听到动静,不明所以,很是惊奇,李承乾虽为太子,以往可从未有过臣下用这等慷慨壮烈之语气与其说话。李象忍不住好奇,偷偷从后堂门口探出头来,见到几位大臣尽皆拜伏与父亲面前,就好像往常这些大臣拜伏祖父那样,这令他心中自豪油然而生,无限向往…… 李承乾亦是心潮激荡,他赶紧起身上前,一一搀扶,口中道:“诸位爱卿皆乃国之栋梁、当世人杰,纵然再是艰苦之局面亦曾趟过来,何以轻言生死?吾等定要上下一心,挫败逆贼之图谋,维系江山国祚。待到来日功成,再与诸位共创宏图、继往开来!” 诸人尽皆神情激荡,连声附和。 待到重新落座,堂中气氛已然大为不同。李承乾明白,之前虽然这些人都跟随在自己身边,支持自己、维护自己,但更多还是因为他占据了名分大义,大家支持的是大唐储君,而非是他李承乾。 但是眼下,他却已经收获了诸人之认可,这些人从此刻起,才算是真正毫无保留的簇拥在东宫周围,襄助他成就大业,一起开拓一副盛世宏图! 说到底,有的人重义,有的人重利,有的人重名,而有的人重志向。重名利之人趋利避害,动辄反覆无常,重义气之人性情耿直,往往不分是非对错,唯有重志向之人才会胸怀远大,遇到志同道合之辈,往往可托生死、百折不挠。 眼前这些人,便是东宫之肱骨,大家不为名利、不为权势,只为了江山正统、盛世宏图! 再是凶险之局面,亦不能使这些人背弃东宫,因为那就意味着他们背弃了自己的志向,虽生犹死。 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与志向而活,功名利禄不在眼中,生死荣辱甘之如饴,他们在困难的局面之中挣扎求存,心头志气高绝,不向邪恶妥协低头,纵然刀斧加身、严刑苛虐,亦不能夺其志。 …… 君臣几人正在说话,门外脚步声再次将几人惊动,纷纷住口,目光都看向门口处。 很有可能是玄武门的消息传来…… 果不其然,这次非是内侍前来传信,而是李君羡再次返回,一进门,先是上前施礼,将一份战报呈递给李承乾,继而喜动颜色道:“右屯卫将军高侃奏报,长孙温、侯莫陈麟两人率领三万步骑欲趁着右屯卫追击左屯卫之机突袭其营地,被其击溃,以骑兵追击,阵斩数千叛军,溃者无数,大获全胜!” 话音刚落,李靖便拍案而起,振奋道:“高侃有大功矣!这一战叛军损兵折将,士气大落,且如此之损失即便他们拥兵数万也难以承受。经此一战,叛军势必有所收敛,形势将大为改观!” 在座即便是萧瑀都熟读兵书,虽然没带过兵,理论却不差,都意识到这一战几乎等同于在叛军的脊梁骨上狠狠的敲了一记,致使其伤筋动骨,再不敢似以往那般肆意狂攻。 一旦再有一次这样的失败,叛军的主力就将损失殆尽,只靠着那些家奴、庄客,岂能攻陷东宫六率把守的皇城? 危急之局势顷刻间扭转,眼下东宫六率只需稳守皇城,以待东征大军回京即可,关陇叛军却要想法设法尽早破城,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再败一次便万劫不复…… 李君羡情绪高昂:“末将与虢国公在玄武门上观敌瞭阵,见到右屯卫固然兵力处于劣势,但阵列严谨,进退有距,且装备精良,兵卒更是勇猛善战,先退左屯卫、再败叛军,高侃打得游刃有余,可谓当世名将!” 他一直在玄武门上观战,对这两场战斗印象尤其深刻。火器强大无匹之威力,具装铁骑勇猛无俦的冲击力,步骑之间的协同、阵列之间的转换,乃至于单兵素质的强悍,对他与张士贵带来极大的冲击。 就是这样两万人的半支军队,戍卫于玄武门外却温若磐石一般,非但防御严密滴水不透,甚至面对强敌还能犹有余力予以追击,此等强军之模式,在此战之后注定要震惊大唐军方,几乎每一支军队都将朝着右屯卫的模式、编制、装备去发展。 若是十六卫大军尽皆如右屯卫这般战力强横,当世还有谁能够阻挡大唐虎贲开疆拓土之脚步? 李靖起身,躬身道:“军中最重赏罚分明,高侃连续击败左屯卫与关陇叛军,稳守玄武门确保不失,实乃大功一件,殿下当恩出于上,予以赏赐,使得三军用命,军心稳固。” 此等大功,正该重赏。尤其是此等局势危厄之际,军中难免人心浮动、士气低迷,此刻重赏于高侃以及右屯卫,必能提振士气。 李承乾欣然道:“孤亦有此意!” 他略一沉思,开口道:“高侃稳守玄武门,劳苦功高,当赐勋轻车都尉,官拜云麾将军,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李靖道:“正该如此!” 这可以说是超格重赏了,轻车都尉的勋阶、云麾将军的官职都对应着从三品,而十六卫大军才是正三品。一般来说军中副官对比主帅要降低两到三个等级,否则主帅令行禁止,极易导致副官掣肘主帅之情形发生。 不过右屯卫情况好一些,毕竟房俊爵位乃是正二品开国郡公,勋阶更是从一品的柱国,朝中除去寥寥几位开国名将之外,无人居于其上,所以他的副官勋阶高一些倒是无妨。 马周略有迟疑,道:“按说以高侃之功绩,如此封赏的确应当。只不过他之前虽然忝为右屯卫将军,但勋阶仅只是从五品的飞骑尉,骤然跃升四阶,有些太过。” 乱世当中重赏,马周自然知道这样的道理,但是一下子官升四级,着实太过震撼,极易导致高侃以及右屯卫受到其余军卫之嫉妒排斥,首先血战皇城的东宫六率便心中不爽,万一使得军中失衡,人心攀比,值此局势之下恐怕平添波折。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心机手段 听闻马周之言,诸人尽皆沉思。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右屯卫固然立下大功,但这份赏赐却要恰到好处,过轻,则难酬其功;过重,则人心难服。 总而言之,正是眼下东宫所面临的困境,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在意,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内部之动荡,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李承乾知道马周这是为了右屯卫着想,不想其成为众矢之的,可思来想去也没了主意,只好说道:“诸位爱卿帮孤那个主意吧,如何才能恰到好处?” 这等时候最是彰显政治智慧,诸方考量权衡利弊,他还是嫩了一些。 几人沉默片刻,萧瑀捋着胡须道:“玄武门之重要,人尽皆知,所以右屯卫之功,堪称擎天保驾。以老夫之间,云麾将军的官职还是要的,不然不足以酬其功,轻车都尉不妨降一降,便赐予其骑都尉之勋阶。如此也好鼓励高侃再立新功,待到此战之后,再有新功亦可另行简拔。” 唐朝勋阶十二转,对应自正二品至从七品,勋阶并无实职,更无实权,只是一种军功的等级,并依此予以授官。 他的意思很清楚,勋阶降一降无妨,反正并无实职。但再无实职,也是军功荣誉之象征,更是朝廷授官之依据,若是眼下便授予高侃七转轻车都尉之勋阶,待到破贼之后大肆封赏,恰好高侃再立新功,又要如何奖励? 须知勋阶之授予亦要考量出身门第,自八转上轻车都尉开始便只能授予勋戚贵族,高侃不过是渤海高氏一个偏支子弟,在人家申国公高士廉门前牵马坠蹬的资格都没有的远房…… 所以如无意外,轻车都尉的勋阶便是高侃的上限,若现在一步到位,将来再立新功如何封赏?还不如留下一些余地,既能给东宫体系之内的武将一个安抚,亦能留下空白,留待日后升迁。 李道宗颔首道:“宋国公老成谋国,如此甚好。” 这种权谋智慧,他们的确比不得纵横三朝屹立不倒的萧瑀…… 李承乾欣然道:“既然如此,便依照宋国公之建议,如此封赏吧。” 萧瑀捋了捋胡子,啧啧嘴,觉得有些不大对。按说高侃之功绩对于东宫来说几乎可称得上擎天保驾。毕竟“玄武门之变”殷鉴不远,世人皆知玄武门对于太极宫的重要,堪称“咽喉”亦不为过,以半个军卫之兵力连续挫败齐编满员的左屯卫与三万叛军步骑,一己之力戍卫玄武门不失,使得东宫在整个战略上由被动转为僵持,再是如何破格封赏亦不为过。 可是眼下等到太子诏令颁布,认为封赏不足的人一定大有人在,事后再了解到是自己“从中作梗”,故意压下了高侃的封赏……这不是得罪人么? 兰陵萧氏虽然与房俊联姻,但自己在此之前并未彻底站在房俊一边,时常因为利益的缘故左右摇摆、反复横跳,房俊虽然面上一如既往不见半分不满,可是以其强势之性格,心中岂无想法? 再传出是自己打压他的人…… 摇了摇头,心底不禁苦笑两声,眼前这位太子虽然软弱了一些,手段也还稚嫩,但是身为君上那种平衡臣子之间关系的心思却是与生俱来,谈笑之中便给自己与房俊之间钉下一颗钉子,还是这般不着痕迹,全然不会影响当下东宫一系并肩作战、同心协力的局面,当真高明。 厚道人也有小心思啊…… 然而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呢? 当即,便有内侍取来太子玺印,李承乾挥毫写就封赏诏令,加盖玺印,着令内侍出城传旨。 李道宗伸手将诏令拦下,笑道:“军中武将升迁任免,本是兵部之权责,眼下既然兵部尚书远在西域,不妨由微臣这个吏部尚书跑一趟吧。右屯卫之功,若仅只内侍前往宣读诏书,未免轻慢了一些。” 萧瑀抬头看了李道宗一眼,心中赞许。 虽然房俊此刻不在长安,就算高侃心中认为是他萧瑀压下了右屯卫该得的功勋,有所不满,却也不至于影响协力抗敌的局面,但终究算是一个隐患。此刻虽然局势僵持,但被动的一方依旧是东宫,稍有差池就可能万劫不复。 李道宗亲自前往宣读诏令,显然是要做一番解释…… 做事很稳。 李承乾欣然颔首:“郡王不仅是吏部尚书,更是孤之皇叔,身份尊贵,如若亲自前往,更能体现孤之重视,有劳郡王。” 李道宗忙道:“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当即,李道宗带着太子诏令随同李君羡一起前往玄武门,向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宣读太子封赏。李承乾见到萧瑀神情憔悴、疲惫不堪,知道他熬了一宿已然挨不住,让人带他去了一侧的房间稍事休息,李靖与马周则起身告辞,前往太极殿处置事务、主持大局。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待到诸人散去,李承乾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李象从后堂蹦蹦跳跳的跑出来,来到李承乾面前,小手拿起茶壶意欲给父亲斟茶。 李承乾放下茶杯,宠溺的抚摸儿子的头顶,心中滋味万千。若是此番兵败,被叛军攻陷皇城,自己的太子之位固然不保,性命亦难保全,便是这妻儿家眷亦要惨遭屠戮。 父皇当年“玄武门之变”成事之后对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所做的那些罪孽,必将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 为人父、为人夫,却不能保全妻儿家眷,身为男人是何其屈辱? 太子妃苏氏紧跟着从后堂出来,上前轻轻打了一下李象的手,嗔道:“茶水都冷了,怎么能喝?快去一边玩儿吧,不长眼色。” 说着,将茶壶中茶水倒掉,重新放入茶叶,又取过水壶注入开水,略微等了一下,给李承乾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 李承乾笑眯眯的看着,儿子不忿而撅起的嘴,妻子秀美的面容恬淡雍容,那一双欺霜赛雪的纤手姿态优雅的沏茶,玲珑纤细的娇躯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与茶香混在一块儿,令他心中宁静安乐。 这份幸福,他誓死守护…… 太子妃苏氏看着李承乾将茶杯放下,执壶续上茶水,忽而幽幽一叹,轻声道:“还是多亏了越国公呢。” “嗯?” 李承乾一愣,不知妻子何以冒出这么一句话。 苏氏解释道:“叛军骤然发动,东宫仓促应战,最终退守皇城,形成僵持之局面……可殿下有否想过,当初正是越国公极力主张将东宫六率从父皇手中讨来,又加大力气予以整编,更力荐卫国公主持大局,否则,怕是叛军起事之处,咱们已经落入贼手,哪里还有反抗之力?更别说剩下的半支右屯卫硬生生的连续击溃强敌,力保玄武门不失……这一桩桩一件件,皆赖越国公未雨绸缪,咱们有眼下之局面,甚至还有反败为胜之希望,自然应当感激越国公。” 自从上一次意欲染指东宫权力而被房俊敲打一通,使得她彻底人情了局势,老老实实待在宫里不敢干涩朝政。但也因此使得她有一种“身在局外”的清醒认知,能够深刻意识到东宫之所以有今日,亦或说太子之所以有今日,皆要仰仗房俊之功。 对于这样一位忠肝义胆之臣下,她又岂能不心存感激?原本稍稍升起的那么一点幽怨,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心中唯有好感,再无半分不满。 而她所言这些,李承乾又岂能不知? 轻叹一声,道:“二郎于我,实有再造之恩,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顿了一顿,他续道:“方才宋国公言及将二郎调回京师,万里勤王,孤当场拒绝。且不说孤不能为了储位而将西域拱手让于大食与突厥,但说二郎远征数千里,兵力处于绝对劣势,此刻正是殚精竭虑与敌周旋,又岂能忍心令其放弃浴血鏖战之国土,奔波数千里返回长安?” 太子妃苏氏感受到太子心中那一份坚持,遂轻轻一叹,扭头看着窗外依旧飘扬的大雪,幽幽道:“西域环境苦寒,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当初吐谷浑兴兵犯境,满朝文武畏敌怯战,唯有房俊主动请缨,这份气魄当得起“伟男子”之赞誉,而女人从来都崇拜强者。 一枝红梅在窗外斜斜伸来,枯瘦的枝桠上朵朵浅红在寒风之中摇曳颤动,迎寒怒放。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西域风雪 自隋而始,中原王朝便注重西域的地理位置,联络此间各部胡族的同时,也修建了诸多坞堡要塞,于此长期驻军,一方面镇压各胡族之反抗势力,一方面护送商队之安危。 漫天大雪之下,明月清辉,弓月城西南一处山岭上,一队兵卒进驻一座坞堡。 这队骑兵足有数千之众,窄小的坞堡难以容纳,一大部分便都宿营于坞堡之外,幕天席地,大雪如棉。 坞堡内,房俊脱去身上冷硬的山文甲,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着手,一边大量四周。整座坞堡以土坯筑城,显然荒废已久,未经修缮,各处墙皮都开始脱落,露出内里整整齐齐的土坯。 前隋开始不断向西域派兵驻守,修筑了很多此类坞堡用以屯兵,只不过很快强盛一时的大隋便陷入内忧外乱,帝国轰然崩塌,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但凡手里有点兵马都忙着抢班夺权,致使西域之经营陷入停滞,突厥人趁机而入,将隋军势力彻底赶出西域大部分地区。 及至大唐立国,国内尚未真正平定。 玄武门之变后李二陛下逆而夺取,定鼎天下,帝国军政各方面迎来一波强势爆发,曾经荒废的西域战略也摆上桌面,重新拾起。将近二十年来,凭借充裕的国库、强悍的战力,唐军一点一点将当年隋军放弃之故地夺回,再一次掌控了对于西域的主导权,使其置于帝国统治之下。 …… 王方翼快步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一对不知从何处猎来的兔子,只是这兔子奇形怪状,长得像兔也像鼠,长长的耳朵被王方翼捏在手里,灰色的皮毛上散落着些许棕色斑点。 进来之后,王方翼先是向房俊颔首致意,然后将兔子放下,自怀中取出一柄锋锐的匕首,手脚麻利的给兔子开膛破肚。然后取下火堆上烧着的开水,将兔肉清洗一番,再削了两根木签子将兔肉串好,放在火堆上烘烤。 手脚极其麻利。 房俊在一旁烤着火,奇道:“这什么东西?” 王方翼道:“刚才出去小解的时候,发现树下有两个洞穴,便将这两个小东西揪了出来。这东西好像叫什么鼠兔,只本地才有,数量也不多,但肉质鲜美,烧烤极佳。” 房俊赞道:“好身手。” 这种野外生存的能力是最为难得的,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各类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据他所知,几乎大唐所有边疆的折冲府,都需要不同程度承担自身军械粮秣的筹集,因为距离中枢太远,道路不畅,补给实在是太过困难,既不足量又不及时。 只不过似王方翼这种出去撒尿的功夫就能捉回来一对兔子,也是极为少见,毕竟刚刚数千人的骑兵进驻此处坞堡,大多野兽早就吓跑了,唯有这等蛰伏于洞穴之内的小兽躲避不及。 然而,房俊忽然目光怪异的在地上残留的兔皮与火堆上的兔肉之间巡视…… 王方翼察觉到房俊的目光,先是一愣,旋即苦笑道:“大帅何至于此?末将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将沾上尿的兔子给您吃啊……” 房俊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难说得紧。” 由古至今,下属对于上司总是充满了怨念,即便便面再是如何恭顺,心底未尝就没有一丝不忿。偷偷往上司的饭菜茶水吐口水这种事,任何年代都绝不希奇…… 王方翼被逼无奈,只得指天立誓,绝没有干过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房俊这才放心。 坞堡的窗子早已腐朽掉落,寒风席卷着雪花自窗户倒灌进来,吹得篝火明灭变幻。这还是整个坞堡最完整的一间屋子,其余房间可以想象是何等残破简陋。不过野外行军,能够寻到这样一处遮风挡雪的地方已是邀天之幸,房俊身为满足。 没一会儿的功夫,兔肉的香气便弥漫出来,一滴一滴油脂滴落在篝火里,发出呲呲的声响。王方翼自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的小包,小心谨慎的打开,里边是一小撮雪白的精盐。他捏了一小撮仔仔细细的均匀洒在兔肉上,想了想,又加了一小撮,而后将油布包好,珍而重之的放入怀中。 这个年代的西域并不缺盐,各种盐湖、山盐遍布在广袤的地域之内,但是因为缺乏提纯过滤方法,导致品质低劣,绝大多数难以食用,故而来自于大唐的食盐便令西域胡族趋之若鹜,尤其是细密如雪的精盐,更是价比黄金。 也就难怪王方翼这般视若珍宝…… 过了一会儿,王方翼将兔肉从篝火上取下,递给房俊。自己则摸出两个硬梆梆的馍馍,在火上烤热,然后狠狠咬了一口,大口咀嚼。 房俊将一只兔肉放在口中咬了一大口,同时将另一只兔肉递回去。 王方翼一愣,连忙摇头:“这是给大帅调制的,末将不敢享用。” 军中最重上下尊卑,而不同的待遇最能体现这种上下之别,一个小小的斥候队正岂敢与一军之主帅共同享用美食? 房俊却不以为意,口中咀嚼着香喷喷的兔肉,含糊不清道:“规矩固然重要,可是军中袍泽除去同生共死,亦当有福同享。某可不是那种需要尊卑来凸显地位的庸才,给你,你就吃。” 王方翼不敢推辞,赶紧伸出双手接过,咬了一口兔肉在口中,嚼得香甜,抬头看着房俊,心中温暖,露出一个自以为可爱的笑脸。 似房俊这等当朝权贵、天之骄子,在年青人心目当中有着更甚于上一辈开过功勋的份量。能够得到房俊亲口承认的“袍泽”之言,与其一同享用美食,其中之肯定足以令王方翼自信爆棚,崇敬之情无以复加。 士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将骨头上最后一丝肉屑啃噬干净,随手将骨头丢进篝火,房俊打个嗝,自褡裢中取出一个竹罐,捏了一些茶叶放入水杯,注入开水,捧着呷了一口,感叹道:“往昔在长安山珍海味都吃腻了,此刻却觉得这一只兔子才是世间珍馐,这人呐,果然要离开舒适圈,才能体会更多的乐趣。只可惜有肉无酒……” 王方翼虽然也算是世家子弟,但属于偏支远房,家道中落已久,倍受贫困之侵袭,不大能够理解房俊的感慨。将兔肉啃干净,骨头丢进火堆,擦了擦手,便见到房俊将竹罐丢过来,赶紧接过,取出一点茶叶泡了一杯茶,又赶紧将竹罐放回房俊的褡裢中。 手里捧着铝制压缩而成的水杯,喝了一口馨香滚热的茶水,忍不住问道:“听闻这水杯乃是大帅所研制?” 房俊闻言,也看着手中水杯,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之前身为兵部尚书,坐镇中枢,不能身临一线与弟兄们并肩杀敌,却也不能尸位素餐,便琢磨着如何提升兵卒的装备,使得兄弟们平素的战斗生活更便利一些,这水杯只是其中之一。” 这东西制造起来甚为方便,一块薄铝片以水力锻锤一次冲压成型即可使用,而且铝矿很多,这年代的铝基本毫无用处,便宜得很,只是提炼有些麻烦,却也比炼钢轻省得多。 置于铝制品有毒,但以其作用容器而被人体摄入的含量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事实上,在那个到处鼓吹铝制品有毒的年代里,铝制的易拉罐也从未消失过……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两人喝完水,和衣躺在篝火旁,闭着眼睛强制进入睡眠,这等天气在极其恶劣的地域环境下跋涉行军,天明之后还要进行一场大战,不将身体状态调整到极好是万万不行的。 一夜无话。 待到天明时分,两人相继醒来,篝火已然燃尽,简单的用冰雪融化的水洗了一把脸,吃了一些干粮,便穿戴整齐,走出来的时候,军队已然集结完毕。 房俊翻身上马,环侍左右,见到一张张亢奋的面容,沉声喝道:“出发!” 一马当先自山坡上疾驰而下,身后数千骑兵紧随其后,风卷残云一般向着不远处一道山岭背后的大食人营地奔弛而去。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雪满弓刀 大雪纷纷扬扬,旷野之中积雪甚深,不过却丝毫不能阻挡战马奔弛的速度。房俊略微靠后,被亲兵部曲护卫在中间,王方翼则一马当先奔上远处那道山岭,而后拼命催动战马,随着山坡疯狂加速。 山岭之下,一处诺大的大食人营地搭建在背风处,骑兵自山坡顺势而下冲锋的动静将营地之内惊动,无数人影慌乱自营帐之中钻出,惊惶喊叫,有人返回营帐拿取兵刃,有人奔向马厩牵出战马,陡然出现的突袭让整个营地乱作一团。 唐军自山坡上奔弛而下,马蹄卷起积雪,整支队伍好似一条奔腾的雪龙一般席卷而来,在大食人慌乱之中倏忽而至。 冲在最前的兵卒将身体贴伏在马背上,躲避着零星射来的弓矢,而后一夹马腹,提着缰绳,战马四蹄腾空,径直跃入大食人营地之中,挡在面前的胡人被狠狠撞飞出去,余者惊慌失措四散躲避,战马自身边驰过之时一柄横刀已经在他们身体上划过。 蹄声隆隆,鲜血迸溅,猝不及防的大食人未能来得及组织队列对唐军实施阻击,被唐军骑兵突入营地,惨遭杀戮。 没人知道唐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大食人军官触不及防,根本来不及组织军队防御,返身回到营帐拿起弯刀刚刚走出来,便见到唐军骑兵自身前呼啸而过,铁蹄溅起的冰雪打在脸上沁凉,却不及脖子上利刃划过的冰冷刺痛,不等他捂住自己的脖子,斗大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沸腾的热血冲天而起,再溅落脚下,融化冰雪。 唐军自营地前门而入,数千人马奔腾肆虐,铁蹄踏处敌军惨呼哀嚎,倏忽之间便自后门而出,杀了一个通透。然而唐军并未迅速遁走,反而折返回来,队形散开,将漏网之鱼一一屠杀,而后割下首级挂在马鞍上,这才引火将营帐粮秣点燃,待到火焰冲天而去,方才从容退走扬长而去。 直至一个时辰之后,闻讯而来的大食人军队方才抵达此处营地,看着遍地尸骸,军官急忙下令搜寻粮秣,待到得知粮秣早已被一把火化作焦土,登时面色阴沉,暴怒不已。 天气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开春却是遥遥无期,因着唐军继二连三的偷袭导致粮秣辎重被焚毁无数,大食军队难以维系十余万人的日常口粮,战马的草秣更是言重匮乏,持续掉膘。 若是再不能补充粮食,军中就不得不宰杀战马充作口粮,而若是没了战马,大食军队又拿什么去抵挡唐军铁骑? 叶齐德只能不断派出军队,前往西域各部胡族聚居之处抢掠粮秣,以此维系大军的日常供应。 这一招害得西湖胡族苦不堪言。 大食人进入西域之初,安西军节节败退,早就不满唐人统治的西湖胡族暗地欢喜,就差没有燃放爆竹欢迎大食人的入侵。在他们看来,大食人的掌控力远逊于大唐,纵然被他们侵占西域,大抵也只是注重丝路的利益,未必对整个西域的控制有多达的兴趣。 而唐人则不同,唐人要的不仅仅是丝路的利益,更要这西域划入大唐版图之内,所有的胡人都要遵循唐人的户籍制度,按人头缴税,这让各部胡族极为反感,只是忌惮唐军兵锋之盛,不得不委曲求全。 眼下大食人势如破竹,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即便后来大食人的辎重营被安西军偷袭,导致粮秣严重匮乏,不得不向各部胡族征缴、掠夺,但依旧有大部分胡族宁愿被大食人盘剥掳掠,亦全力支持,希望大食人能够彻底将唐人赶出西域。 而这一处被唐军踏平的营地,正是一支奉命前往附近胡族征缴粮秣的军队。如今不仅全营被唐军屠戮,连刚刚征缴来的粮秣都付之一炬,这要回去如何向叶齐德交差? 尤为重要的是,此地距离弓月城足有两百里之遥,天降大雪道路难行,唐军却陡然出现于此,可见往后这等偷袭必然成为常态,大食军队再想向附近胡族征缴粮秣就将极为困难,稍有不慎就要被屠戮一空。 甚至还有更重要的,若是唐军在周围不断派出骑兵部队其扰各部胡族,威胁其不得为大食军队供应粮秣,那大食军队更加举步维艰…… …… 唐军突袭大食人营地,得手之后一路向北撤退,疾驰百里,抵达图伦碛边缘的一处部落。 大批骑兵气势汹汹而来,顿时将整个部族惊动,男人纷纷拿起弓箭刀叉,女人则带着孩子躲在简陋的窝棚内。待见到骑兵身上精良的甲具,手中的横刀、背后的弓弩,以及在风雪之中跳跃晃动的兜鍪上的红缨,整个部落在惊诧之余,不仅暗暗叫苦。 昨日大食人才将部落里大半粮秣掳掠而去,今日唐兵便气势汹汹而来,所图为何,昭然若揭…… 待到数千唐军骑兵将千余人的部落团团围困,部落首领只得喝叱族人放下武器,亲自出去面见唐军将领。 抵抗是绝对不能抵抗的,唐军虽然不似突厥、大食那般凶残,动辄屠族,可一旦违背他们的命令,惩罚亦是极为严厉。尤其是唐军战力强悍,面对突厥、大食的时候或许还能边打边逃,但是对上唐军骑兵,绝无幸致之理。 好在这支唐军只是将部落包围,并未第一时间大开杀戒,那就说明还有得谈…… 部落首领来到唐军面前,以唐人之礼仪一揖及地,开口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不知哪位是将军?这般天寒地冻风雪满天,天军远道而至,还请入内喝一杯热奶茶,暖一暖身子。” 随着大唐越来越强盛,丝路上的货物每日里流量几乎是以往十数倍甚至数十倍,庞大的财富在这条丝路之上流淌。居住与丝路两侧的胡族自然趋之若鹜,纷纷习练汉话,学习汉礼。 威武雄壮的骑兵往两侧散开,一骑自后阵缓缓而出,马上将领身穿山文甲,头戴兜鍪,只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眸露在外头,目光锐利,来到近前居高临下冷冷注视部落首领,却一句话不说。 部落首领只觉得冷汗在脊梁处涔涔而下,唯恐这位将领一声令下,便屠尽全族。 毕竟整个西域都知道大食人粮秣匮乏难以为继,资助大食人这种事乃是大忌,甚至比派出几个族中青壮编入大食军队更为唐军所痛恨…… 良久,就在部落首领如芒刺背之时,那唐军将领才掉转马头往回走,一边缓缓开口:“给他们看看!” “喏!” 身后兵卒得令,齐齐纵马上前,数百人自部落首领面前驰过,卷起一阵冰雪,然后便是一颗一颗人头丢掷过来落在部落首领脚下。 人头上黑色的血迹已然干涸冻结,各个面目狰狞,俱是大食人之特征,无需多问,唐军必然是屠杀了昨日前来征缴粮秣的大食军队,而后来到这里给予威慑恐吓。 无数人头堆了一座小山,有的滚落下来堆在部落首领脚下,将他两腿都给湮没…… 部落首领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挣扎着从人头中走出,来到唐军将领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心胆俱裂、涕泗俱下:“将军明鉴,这些大食人昨日纵兵前来,入部落内掳掠,吾等不敌,只能任其将粮秣搬走,绝非私下勾结贼寇!还请将军网开一面,留吾族一条生路!” 唐军将领坐在马上,看不见兜鍪遮盖的脸颊上的表情,只冷冷道:“族中可还有粮秣?若有,一并取出,汝等举族迁往弓月城,唐军自会供应汝等所需之粮食;若无,某派人入内搜查,只要发现一粒粮食,老少妇孺,尽皆枭首,以对汝等资助敌寇之惩罚!”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部落首领登时面如土色。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军情 部落首领面如土色,嘴唇嗫嚅几下,看着面前雄壮威武杀气腾腾的唐军铁骑,迟疑半晌,试探着说道:“这个……眼下天气寒冷,路途难行,兼且吾族在此繁衍生息已数百年,忽然举族迁徙,怕是死伤难免……” 话未说完,已被那唐军将领抬手打断。 唐军将领的话语比这漫天大雪还冷冽几分:“汝等皆乃大唐治下,如今却勾结贼寇,予以资助,罪不容恕。本帅有好生之德,不愿汝族阖族皆亡,故而给汝一条生路,居然还这般推三阻四,不知好歹!来人,列阵,一炷香之内,将此族屠尽,房屋焚烧,一口不留!” “喏!” 左右兵卒轰然应命,继而便是铁骑铮铮、调兵遣将,片刻功夫已经列好阵势,只等着将领一声令下,便开始冲锋。 那部落首领跪在地上,惊骇欲绝,急忙膝行上前几步,大呼道:“将军勿恼!使不得啊!” 只看这支骑兵的装备,便知必然是安西军精锐,且数量众多,一个冲锋之下,自己这千余人的部族怕是就要鸡犬不留…… 那将领问道:“最后一次机会,可愿举族迁徙至弓月城?” 钢刀加颈、肉在砧板,部族首领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无奈点头:“愿意,愿意!” 将领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即刻将汝族人等集结与此处,同时将所有粮食拿出。” “这个……” 部族首领面色又是一变,迁往弓月城尚可接受,可若是将族中仅余下的粮食都上缴,这冰天雪地的哪里还有活路? 唐军将领再不说废话,举起一只手:“准备!” “哗啦”左右骑兵尽皆横刀出鞘,杀气腾腾,战马的蹄子刨动地上冰雪,暴躁异常,只待一声令下便开始冲锋。 “交交交!” 部族首领一迭声大呼,回头冲着部落里大喊几声,不一会儿,便有十余个青壮抬着一袋一袋的粮食出来,放在雪地上。 部族首领道:“昨日大食人纵兵掳掠,抢走了大部分粮食,这里是老朽事先藏起来的,只有这么多了。”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唐军将领倒也不多问,喝令道:“传令下去,汝族即刻动身迁往弓月城,半个时辰之后某将派兵入汝部落之内查探,但有活口,一概不留。” 言罢,转身打马自去后阵,下马歇息。 部族首领满嘴苦涩,这等天气之下跋涉几百里迁往弓月城,青壮还好一些,老弱妇孺哪里扛得住?他知道不迁徙是不行的,只想夺争取一些时间,但是那唐军将领径自走了,左右兵卒只是摇头:“大帅言出法随,没有商讨之余地,奉劝汝等还是速速迁徙,否则大难临头。” 部族首领跺脚长叹,悔之不及,怎地就鬼迷心窍将粮秣给了大食人呢?如今唐军找上门来,没有一股脑的屠杀殆尽已经算是宽容了,再啰嗦下去,当真将那位将领惹恼了,怕是一声令下自己的部族便被屠尽。 只得返回部落之中,安抚族人,然后拖家带口携带简单的行礼衣物,在风雪之中哆哆嗦嗦走出部落。 一个唐军校尉上前,吩咐左右兵卒:“每人给予五天口粮,余下的全部抄没。” 又对部族首领道:“自去弓月城报备,有专人会拨发粮食以供口粮,大唐乃天朝上国,断不会让治下之子民饿死。若是汝等半途走脱,往后这西域之地便不可再待了,否则每一个唐军兵卒皆有斩杀之责,汝族上下,皆是死罪!” 而后,不待部族首领答话,大手一挥,数百骑兵发起冲锋,径直冲入部落之内,根本不去搜查,而是处处放火,片刻之后大火冲天而起,部族聚居百年之地,只因为向大食人供应粮秣,便被焚烧一空。 这些族人战战兢兢的看着烟火冲天的家园,敢怒不敢言。部落首领更是面色苍白,他自然不会老老实实的将所有粮食都交出来,那可是阖族上下的命,只是眼下这一把大火却将隐藏起来的粮食烧得干干净净,心中再无半分侥幸,只得满心悲怆懊悔,带着族人拖家带口,踩着厚厚的大雪向着东边数百里之外的弓月城迁徙…… …… 自弓月城外一战,大食军队大败亏输,被迫后撤数十里,依据天山山麓扎下营寨,与唐军对峙。 彼时大食军队士气低迷,唐军数量处于劣势,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谁也奈何不得对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僵持不下。 不过唐军的优势在于主场之利,尤其是之前薛仁贵一路后撤,将数座城池的军械辎重尽皆向后运输,运不掉的便一把火烧干净,导致唐军粮秣军械充足,大食军队却失去以战养战之目的,陷入粮秣匮乏之困境。 不能坐以待毙,大食军队只能在叶齐德命令之下四处掳掠,或买或抢,向周边胡族部落征缴粮秣。这一招固然使得原本一些欢迎大食人的胡族部落怨声载道,但是更多部落却竭力资助,拿出粮秣供应大食军队,只求将唐军赶出西域,大家能够分润丝路之财富。 唐军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房俊下令并且亲自带领一军,出城绕道敌后对大食军队的“征粮队”进行突袭歼灭…… 此举甚为奏效。 大食军队初到西域,地形不熟,虽然不少胡族暗地里都支持大食人,但忌惮于唐军战力,明面上绝对不敢有所瓜葛,资助一些辎重粮秣也就罢了,若是派出族人给大食人引路,一旦被唐军知晓,后果不堪设想。故此,唐军轻骑四出,将大食人一股一股“征粮队”予以剿灭,使得大食军队原本就困顿的辎重粮秣愈发雪上加霜。 军心士气一日低过一日,急得叶齐德满嘴燎泡,却又无法可想。 他始终弄不明白,为何自己率领二十万大军开赴西域,兵力数倍于安西军,足以碾压西域任何武装力量,却从一开始便处处陷入被动,被唐军牵着鼻子走,不仅想要谋求决战而不得,反而被唐军且战且退的打法拖得精疲力竭,直至眼下安西军迎来强援,骤然便给了大食军队当头一棒。 到了如今这等境地,自己这边优势已然不复存在,甚至要为了兵卒战马的粮秣焦头烂额…… 这仗打得着实憋屈。 ***** 两天之后,房俊带领麾下骑兵返回弓月城,裴行俭亲自至城外迎接。从马背上翻身跃下,房俊看了一眼城头随风猎猎作响的旌旗,又瞅瞅裴行俭严峻的面色,心中忍着没问。 待到回到城中衙署,亲兵打来热水服侍房俊洗了脸,又泡上一壶热茶退出去,堂内只剩下房俊与裴行俭两人,房俊这才问道:“发生何事?” 他知道裴行俭素来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色,能够使得他控制不住绷着脸的事情,断然不会是小事。 只不过眼下大食军队为了筹集粮秣疲于应付,暂时应该没有余力针对弓月城做出军事行动,那么事情必然是长安那边传来。 果不其然,裴行俭从怀中逃出一封书信,递给房俊,长叹一声道:“长安传来消息,陛下于辽东军中坠马受伤,东征之战草草终结,数十万大军日夜兼程返回关中。同时,长孙无忌脱离辽东大军,偷偷潜返长安,暗中主持关陇各家举兵起事,意欲废黜东宫,目前已经围困皇城达一月之久,皇城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陷落。” 接到这份书信的时候,裴行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数十万大军气势汹汹的东征高句丽,志在必得。当然,前隋殷鉴不远,从来没有必胜的战争,若是东征失败亦可接受,但是李二陛下军中坠马身负重伤,居然昏迷不醒,这就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尤其是关陇门阀居然敢在这个时候举兵起事,悍然围攻皇城意欲废黜太子,这又于谋反何异?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书信 房俊面容阴沉,将书信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这是李承乾手书的信笺,其中将辽东以及长安之事详细叙述一遍,最后言及无论何等情况,万不能班师回朝致使西域沦陷,否则他日汉家子弟将要以数倍甚至十数倍的牺牲再去开拓西域,他们君臣就将成为大唐的罪人…… 房俊轻叹一声,心中愤懑,同时也有更多不解。 “长孙无忌怎么敢那么做?” 这是房俊最为疑惑不解的地方。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二陛下的威望,贞观群臣之中,即便桀骜如秦叔宝、浑不吝如程咬金,尽皆对李二陛下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逆。贞观一朝,野心勃勃的长孙无忌固然小动作不断,但是搬上台面的举措几乎半点没有,一切皆以李二陛下马首是瞻,直至李二陛下驾崩之后,方才试图攫取朝政,挑起关陇与皇室的对立,却又败于李治与武媚娘这两夫妻之手,万劫不复。 故而,若李二陛下只是坠马重伤,哪怕昏迷不醒,却也终有苏醒之日,眼下长孙无忌悍然废黜李二陛下金典册立之太子,欲另外扶持其余皇子承继国祚,李二陛下怎么可能答允? 休说什么“造成既定事实,李二陛下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等蠢话,李二陛下是什么样人?若是给千古以降最为刚愎自负之帝王列一个排名,李二陛下绝对位列前三! 一个雄心壮志气魄如海的千古圣皇,岂能任由臣下僭越皇权? 仔细推敲良久,房俊又将信纸展开,逐字逐句的品读…… 裴行俭在一旁张张嘴,欲言又止,只是神情却极为复杂。 良久,见到房俊拿起茶杯喝水,方才往前挪了挪,低声道:“大帅,末将觉得太子殿下之意,或许不尽是这封信上流于表面的意思……” 房俊颔首,没有说话,心如铅坠一般沉重。 如论如何都难以解释长孙无忌敢于肆无忌惮举兵起事围攻皇城的举措,除非他当真老年痴呆昏了头,意欲将阖族上下的性命都添在李二陛下的刀口之下。 唯一的解释,便是最坏的情形…… 历史上,李二陛下此次东征极不顺利,数十万大军进入辽东之后举步维艰,最终重蹈前隋之覆辙,不得不仓促撤军。不过当时国内前隋之势力早已涤荡干净,李二陛下对于朝政之掌控臻达巅峰,故而并未引发严重之内患。 至于高句丽人鼓吹什么“射落李二陛下一目”,纯粹是无稽之谈,夜郎自大、虚伪狂妄乃是高句丽人的光荣传统,自吹自擂一番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但是眼下看来,李二陛下当真是出了什么意外,否则长孙无忌断然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僭越皇权。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好在大唐立国已久,这些年更是励精图治、百业俱兴,李唐皇族的统治早已深入民心,得到万民拥戴,想要谋朝篡位必将受到天下抵制,故而关陇门阀也只能以“废黜东宫,另立储君”的手段来达到攫取朝政大权的目的。 否则,野心勃勃的关陇门阀必然掀起一场波及整个神州的剧烈动荡,再现前隋末年天下板荡、烽烟处处之末日景象…… 沉吟良久,房俊问道:“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裴行俭道:“大帅放心,末将知晓轻重,这封信送抵之后便由末将随身保管,连衙署之中都不敢放,唯恐旁人瞧去,扰乱军心。” 眼下西域之局势虽然看似平稳,两军进入僵持阶段,但依然是大食军队战局兵力优势,且有许多西域胡族暗中帮助,下一次大战爆发之时,敌我力量已久悬殊。 这个时候若是长安叛乱的消息传入军中,势必动摇军心,导致士气低迷。 房俊赞许道:“正该如此,另外传下令去,封锁军中与长安的一切联系方式,万不可让长安叛乱的消息传进来。稳定军心,提振士气,寻找机会与大食人一战决胜负!” 裴行俭吓了一跳,忙道:“还是应当稳重一些,大食人眼下虽然缺乏粮秣辎重,但毕竟兵力优势摆在那里,若是仓促决战,后果难料。殿下信中已然提及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准吾等回京勤王,他宁肯承担最为恶劣之后果,亦不愿大唐领土丢失一分一寸,吾等若是不甚败退,岂非辜负殿下宽广坚毅之胸怀?” 信中,李承乾明言朝中有人谏言调房俊与安西军回京勤王,却被他一口否决,并且要求房俊与安西军无论何等情形绝不可班师回朝,致使大食人长驱直入攻陷整个西域。 西域对于大唐的安危太过重要,一旦西域为外族所侵占,兵锋可直抵玉门关下,这对于关中防御会造成极大的压力,稍有不慎便会使得外族叩关而入,危及江山社稷。 所以无论何时,西域都必须在大唐掌控之下,今日丢了,明日誓死亦要夺回。 房俊摇头道:“殿下固然气魄如山,将江山社稷放在首要之位,远远超过自身之生死荣辱,令天下臣民敬服钦佩,却并不了解西域之实情。眼下虽然大食人依旧在兵力上占据优势,却已然是强弩之末,只需狠狠给予其一次强烈的打击,定会使其本就低迷的士气彻底崩溃!” 裴行俭依旧担忧:“实情的确如此,可是眼下敌我僵持,谁也没有能力给予对方重击,这一点太难,甚至稍有不慎会被敌人趁势反击,招致一败涂地。” 眼下双方在弓月城、天山一线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得谁,只能通过袭扰粮道、袭杀斥候或者偷袭边缘营寨的方式不断打击对方的军心士气,若想毕其功于一役,根本不可能。 眼下比拼的便是耐心,谁先忍不住,谁就落入下风。 房俊没有多言,起身走到墙壁一侧,负手看着墙壁上巨大的舆图,上面弓月城的方位以朱笔标记,百里之外驻扎于天山脚下的大食军队则以黑笔画圈,双方的外围营地围绕着主营星罗棋布,布置成严密的防御圈,最近的地方敌我也只相距十余里。 看似僵持的局面,只是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小股兵卒的战斗却从不曾停歇。 房俊指着天山脚下连绵不绝的大食军队营地,沉声说道:“叶齐德被咱们几次反击打得灰头土脸,心底一定胆怯,故而将十余万军队龟缩于如此狭小之地域之内,就是为了防备咱们一而再的偷袭。” 裴行俭也起身来到旁边,颔首道:“大食人虽然兵法战略不行,但毕竟纵横多年,战火连绵几百年,经验还是有的。如此布阵,首尾相顾左右互倚,咱们再想如弓月城外那般偷袭,难如登天。” 之前房俊抵达弓月城便迅即展开突袭,一击得手,正是犹豫大食军队前后脱节、首尾难顾。叶齐德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屯兵于天山脚下,背倚高山峻岭,将各处营地尽量靠在一起,若遇唐军偷袭,可以立即自其它营地及时救援,纵然有所损失,也不至于似弓月城下那般大败亏输、狼狈溃逃。 房俊却道:“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利必有弊,此世间至理也。大食人以为这般将十余万军队猬集于一处,可以首尾相顾,杜绝再被吾军偷袭,却并未考虑过一旦遭遇猛攻,各军之间连相互反应的余地都没有,牵一发而动全身,将会瞬间乱作一团,全军崩溃不可避免。” 裴行俭一脸不解:“道理是如此,可问题在于大食人的营地背倚高山,坚若磐石,毫无破绽可循。纵使吾军兵力再多一倍,亦很难予以突破,大食人自然不虞全军混乱之危险。” 想要使得大食军队崩溃,彼此之间犬牙交错相互影响,进而全军混乱,就需要一次迅雷不及掩耳之突袭,可是眼下唐军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房俊却一脸淡定,手指在舆图上天山的位置点了点,轻声道:“不,只需要眼下这场北风停一天,就能做到。” “北风?” 裴行俭看看房俊,又望望窗外,陡然间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原来如此!”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捷报 时至今日,唐军之所以纵横四海、威服四夷,除去兵卒本身的悍勇、将领超卓的兵法韬略之外,最为重要的便是其精良的装备。 而一切精良装备之根源,在于独步天下的冶铁技术,直至房俊研发火药,制造火器,更是将唐军的战力推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当今天下,敢于说一句“以一当十”者,唯唐军而已。 事实上,如果东征以装备更多火器的右屯卫为主力,裴行俭觉得绝无可能出现眼下这等铩羽而归之窘境…… 自从房俊主持筹备铸造局以来,愈发重视“格物”之道,诸多新奇的装备在其中试验、改进,进而装备军队或是用于民生。 其中有一样,诞生之处曾在长安引发万众瞩目,继而以之装备水师,立下无数功勋。 那便是热气球…… 裴行俭上前紧盯着舆图,脑海中模拟着兵卒乘坐热气球陡然驾临敌营上方,而后以火器居高临下攻击的情景,越想越是眼眸铮亮,兴奋道:“热气球看似神奇,实则工艺不难,咱们右屯卫的工匠足以制造。若是能够赶制出几十个,以火器攻击敌营,可将敌军全军覆没!” 旋即兴奋之色稍敛,可惜道:“只是军中缺乏材料,不可能造出那么多。” 房俊反身走回书案之后坐下,喝了一口热茶,道:“造出来也没用,一则热气球的载重能力有限,不能携带太多火器,再则咱们军中火药存量有限,不足以凭此歼灭一支十余万人的军队。不过以之对敌军营地施行轰炸,引发敌军混乱,再趁势以骑兵冲击其营地,必能大胜。眼下敌军粮秣言重匮乏,一旦发生溃逃,这西域广袤的冰天雪地,便是他们的坟墓。” 裴行俭依旧站在舆图之前,将可能的战略各种战术都细想一遍,很快便拟出一个可行之计划,当即一拍手,赶紧返回自己的座位,执笔将想法写下,然后与房俊以及军中将校详细商议,仔细斟酌。 房俊奔波数天,虽然战果不错,连续强迫迁徙了多处胡族部落,使得大食军队再无可征缴粮秣之地,但到底疲惫乏累,便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昏昏沉沉的睡去。 直至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王方翼从外头一阵风也似的跑进来,连门都忘了敲,一进门便大喊:“大捷!大捷!” 被惊醒的房俊有些起床气,喝叱道:“大姐,还大妈呢!身为军人,能不能规矩?毛毛躁躁的,出去绕着城墙跑两圈儿!” 然而王方翼却对喝叱完全无视,两步窜到房俊面前,将手中一封战报递给房俊,脸上兴奋得发红,大声道:“长安来信,皇家水师攻陷平穰城,大破高句丽军,生擒其王,渊盖苏文自尽而亡!” “砰!” 房俊猛然站起,身下的椅子被带着外后倾倒摔在地上,一把抢过战报,一目十行的看完。 居然当真是辽东大捷的战报!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数十万东征大军因为李二陛下受伤,且连续多日围攻平穰城不克,不得不班师回朝。然而水师得到撤退之命令后,苏定方审时度势,没有响应李绩的撤退命令,反而拆下舰船上的火炮运到平穰城下,百炮齐鸣,攻破平穰城西城门,长驱直入杀进城内,一举覆亡高句丽。 城破之时,渊盖苏文于大莫离支府内悬梁自尽,以全尊严。 其余高句丽军队则全体缴械投降,被水师收编整顿…… 房俊喜形于色,大赞一声:“苏定方,果然好样的!” 数十万大军东征,气势浩荡山河变色,结果却无功而返铩羽而归,这对于大唐的军心士气之打击简直就是致命的。一支军队,只能倚靠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去奠定强军根基,似东征这般大战之失败,会使得唐军蜕变路上遭遇严重之挫折,其深远之影响绝非徒劳一场那么简单。 故而,隋炀帝即便拼尽家底,亦要三次东征。 历史上大唐立国之后亦是不计代价几次三番东征高句丽,终于在高宗手里完成这项伟业,也就是那一天起,唐军才铸就无敌之军婚,在往后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对周边蛮夷呈现压制状态。 即便强悍如吐蕃,亦只能偏安一隅,等闲不敢踏足大唐之领土。 如今苏定方一战功成,覆亡高句丽,自此便将使得唐军的精神面貌迈上那个台阶,一跃而称雄当世,再无敌手! 虽然此举几乎将大唐国内的各路军阀得罪个干干净净,毕竟数十万大军大张旗鼓最终无功而返,却偏偏让水师将胜利果实摘走,各种羡慕嫉妒恨将会使得水师成为众矢之的,苏定方本人更是让人眼红,但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只看这两封信前后相差不过几天,便可知李绩在撤军之时给长安送信,之后苏定方便率领水师一举攻克平穰城,苏定方之所为简直就是给那些军中宿将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们认为覆亡高句丽已经事不可为,宁可功亏一篑班师回朝,可实际上只是差了最后那么一层窗户纸而已,轻轻一捅就行了…… 可想而知,那些朝中宿将会是何等尴尬羞愤,这般天大的功勋凭白被苏定方得去,关键是前期大家浴血奋战大半年,将高句丽打了个七七八八,最后一步被苏定方给走了。 若是放在寻常,苏定方固然有开疆拓土之矿石功勋,但必将受到朝野上下的忌恨排挤,作为东宫的坚定支持者,太子一定会尽量低调处理此事,以保护苏定方。 然而现在,长安城内外乱作一团,太子反倒要将此事大书特书,昭告天下。 毋须怀疑,只要长安局势略微稳定,太子腾出手来,对于苏定方的封赏必然达到一个震惊世人的地步。 “国公”之爵还差了一点,毕竟苏定方出神不高,但一个“开国县侯”几乎板上钉钉。 这几乎是他房俊之后,大唐立国以来最高之功勋! 看完信,房俊问道:“送信人呢?” 王方翼道:“就在门外,末将让他进来。” 见到房俊颔首,赶紧推出去,须臾,将一个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的兵卒带进来。 那兵卒见到房俊,赶紧上前单膝下跪施行军礼:“见过越国公!” 房俊摆手,温言道:“免礼,数千里奔波必是疲累辛苦,待某问几句话,你便下去好生休息。” 那兵卒一脸崇拜之色,慨然道:“不过是旅途奔波,何谈辛苦?越国公气魄如山,主动请缨出镇河西、再战西域,面对数倍之强敌连连大胜,保帝国领土不失,佑华夏威严不坠,这才是辛苦!吾等兵卒,皆愿于越国公麾下奋勇征战,死不旋踵!” 军人最终军功,所以崇拜强者,因为强者能够带领他们建功立业、杀敌立功,而不是如同柴哲威之流纨绔习性、畏敌怯战,连乡中父老都唾弃不齿。房俊这些年战功无数,他麾下的兵卒哪一个不是功勋满满?跟着这样的主将,即便死在疆场亦有军功可以庇荫妻儿,死得其所! 所以如今大唐国内,几乎所有年青人都将房俊视作偶像楷模,做梦都想进入右屯卫和水师,能够在房俊麾下为国征战。 这兵卒此刻面对房俊,自然心中激荡、崇拜不已。 房俊笑道:“能够得到袍泽手足之爱戴,某之荣幸也!既然如此,那某且问你,这捷报可是从辽东传来?” 那兵卒道:“确实如此,其实抵达长安的捷报有两封,一封是水师都督苏定方所发,一封是英国公所发,相差不过半日。原本水师前往长安报讯的兵卒是受到苏都督的命令,要亲手前来西域交于越国公手中,只不过沿途气候寒冷,那兵卒摔坏了腿,不良于行,这才由在下前来送信。” 房俊又相信问了辽东情形,末了才问道:“长安情形,你可知晓?”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风停 那兵卒沉默一下,道:“临行之时,已有关陇各家集结军队入城,在下唯恐城门封锁,耽搁任务,所以连夜出城前来。至于眼下长安究竟是何模样,确实不知。” 房俊微微颔首,温言道:“关陇各家叛乱,长安已经乱作一团。未免军中受到谣言蛊惑,进而动摇军心,你便暂且留在军中,不得四处走动。” 长安叛乱的消息一旦传入军中,势必影响军心士气,在这等即将决战的关键时刻,房俊必须杜绝一切扰乱军心之隐患。 那兵卒愣了一下,忙道:“一切听从越国公吩咐。” 他虽然受命于太子前来西域传递诏令,但却隶属于兵部。按理说传令之后必须赶回长安兵部递交回执,沿途不得耽搁,否则便是严重的失职。不过在他面前的这位乃是兵部大佬,这些军法规矩自然由他一言而决。 房俊让王方翼将兵卒带下去洗漱休憩,自己则与裴行俭坐在衙署之内,就眼下军中能否提供制造热气球的种种工艺、材料,以及造成之后如何在一个无风或者微风的天气对敌军营地实施打击,进行详细而缜密的商讨。 天色全黑之时,与房俊一样除外执行任务的薛仁贵顶着大雪返回,听了房俊与裴行俭的想法,顿时觉得大有可为。 房俊具有大局观,且学识渊博、才思敏捷,薛仁贵深谙兵法、谋略出众,裴行俭更是性情缜密、思虑周详,三人由晌午之时一直窝在衙署之内,直至夜幕降临大雪纷飞,这才拿出一套完整的方略。 简单用过晚膳,裴行俭丝毫不敢耽搁,拿着方略以及房俊亲手绘制的热气球的图纸抵达辎重营。 辎重营不仅不择军械辎重的运输,更兼着对损坏军械维修建造之职责,比如攻城之时,楼车、撞车、抛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械便是由他们负责制造,并且予以维护。 尤其是右屯卫的辎重营还兼顾火器的维修养护,各个都是工匠中的精锐。 裴行俭拿着图纸来到辎重营,将营内工匠召集在一处,先是言辞警告:“此间之事,自此刻起不得向外泄露一字一句,即便是军中将校询问。一旦泄露,军法处必将予以严惩,绝不宽恕!” 吓得一众工匠们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这位军中长史虽然资历甚高,深得大帅之重用,乃是右屯卫中实权二把手,但平素总是一副世家子弟温文尔雅的模样,纵然有兵卒犯下小错,若求到他面前也总能网开一面。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似今日这般严厉实在是不多见,这也使得大家明白今日必将有极为重大之事,更是不敢怠慢…… 待到裴行俭拿出图纸,展开呈现在众人面前,许多人不禁面面相觑。 这啥玩意?? 这个年代的工匠几乎都是世袭,祖祖辈辈钻研手艺,于各自领域造诣颇深。尤其是右屯卫辎重营更是“名匠”汇聚,当初可是房俊花费了极大心血筹建而成,各个都有拿手的绝活儿,但是对于这份图纸却是一头雾水,根本看不出这到底是个啥…… 倒是有最初跟随在房俊身边的工匠,曾经参预过热气球的制造,仔仔细细瞅了瞅,问道:“裴长史,这可是出自大帅之手?” 见到裴行俭颔首,这几个工匠顿时恍然:“这应该是热气球啊,当初大帅研发此物,载着晋阳公主殿下直入云霄,传为一时佳话,后来此物更是在水师之中广泛使用,以作瞭望之利器,往往升空之后可在数十里之外便发现敌踪。” 裴行俭登时松口气,问道:“尔等可还急得如何制造?” 几个工匠连连点头:“这如何能忘?这热气球实在是巧夺天工,就那么一个圆鼓鼓的玩意儿,也不知怎么点一把火就能飞上天,大帅当真是学究天人,似有神明护体……” 裴行俭赶紧将这几位房俊“拥趸”的言辞打断,越说越没边儿了,下令道:“既然如此,就由汝等几人主持,带领大家尽快制造此物,有多快就多快,攸关此战之成败,万万不可懈怠,可听明白?” 几人连忙应下:“喏!此物固然神奇,但制造起来却并不复杂,只是要求精密而已。且眼下弓月城中各种材料应有尽有,吾等定加班加点,尽快交付。” 裴行俭颔首道:“今晚汝等便聚在一处,将图纸向大家解说清楚,明日一早便开始制造,吾会负责监督,但凡需要用到的材料,无论何物,自可取用,若有阻挠,严惩不怠!” 一众工匠齐声应命:“喏!” 当晚,工匠们聚在一起,由几位当初参预过制造热气球的老匠人向大家讲解图纸,遇到旁人提出问题亦能一一给予解答,很快便让大家都弄明白了到底是造制造什么东西。 末了,一位老匠人道:“一直以来,咱们身为匠人,从来都是低贱之流,被人瞧不起。但是在这右屯卫里,大帅却将吾等视作于冲锋陷阵的勇士一样的作用,不仅从不曾作践,更一味的提高吾等之饷钱、赏赐,有杰出贡献者甚至授予官职!此等恩德,何以为报?” 众人齐声道:“恩深如海,死不旋踵!” 匠人从来都低人一等,不说比那些士子官员,便是寻常农夫也可压住一头,有些时候甚至会沦为权贵的奴隶、私产,与牲畜无异,生活从来都是水深火热,祖祖辈辈都要受到权贵盘剥。 但是在右屯卫,却给予匠人极高之尊严与待遇,大家岂能不感恩戴德? 各个都愿为房俊赴死! “屁!” 老匠人怒目圆瞪,骂道:“大帅用得着你们去赴死?瞅瞅你们一个个,是比得上大帅精挑细选出来具装铁骑,还是能比得上陌刀如林、如墙而进的陌刀手?你们有的只是手艺而已!将大帅吩咐下来的每一项任务竭尽全力尽善尽美的做好,这便是最好的报答!吾等之价值在于将大帅脑中那些个奇思妙想具体制造出来,而不是将这条烂命送给大帅!” 一众匠人被他刺激得士气高涨,翌日清晨早早起来便开始筹备各种材料,两日之后便开始加班加点的建造热气球。 房俊对于热气球的要求不高,只要能飞能载重就行,甚至对于安全性也不做太多考虑,只要能够十之七八抵达敌营就行,至于半途有损毁亦是无关紧要,打仗的时候不能太过考虑人命,否则便是自缚手脚,更何况眼下局势必须要速战速决,以便引兵返回关中勤王救驾。 很快第一支热气球便建造完毕,房俊与裴行俭、薛仁贵抵达城外营地,进行简单的测试。 经过测试,这热气球不仅能飞,而且能够载重三百斤左右,既是一个兵卒连带两百斤的火器,房俊赶到很满意。 之后便是辎重营全力以赴制造热气球,而房俊则猫在弓月城内,一边命令斥候严密监视大食军队的动静,一边等着一个合适的天气。 没办法,眼下的工艺所制造出来的热气球不仅安全系数低、载重太小,而且体重太轻,随便一股大风就能使其飞出老远。若是不等到一个风小的天气,这种热气球飞临敌营上空根本来不及将所载火器投掷完毕,便被大风吹得一路向南直接撞在天山上…… 接下来连续数日,房俊都甚是烦躁,因为想要在西域的冬天等到一个风小的日子,实在是比铁树开花强不了多少。 军队整日里都在集结,兵卒做好一切准备确保能够随时出战,但风雪迟迟不停,导致兵卒厌烦,士气有所低落。 不能彻底击溃大食军队,右屯卫便绝对不能回京,难不成当真坐视李承乾兵败皇城,身首异处? 直至一天夜间,房俊迷迷糊糊睡在床榻之上,却被人一脚踹开房门,没等他怒气冲天的训斥,便听得来人一声大叫:“风停了!” “……” 房俊所有的瞌睡与恼火瞬间不翼而飞,两眼通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之上跃起,赤着脚跑到门口向外张望。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但连续多日肆虐嚣张的大风果然停了……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出征 虽然消息封闭严密,但房俊身边的亲兵部曲都知道房俊这些时日一直在“等风”,只是连续多日的风雪使得他心情异常焦躁,胡茬子犹如春天的韭菜一般蹭蹭的往外冒。 半夜之时巡营的部曲发现风势减弱,登时欣喜若狂,未敢轻易惊醒房俊,赶紧跑去统治裴行俭。 裴行俭爬起来一看,再也顾不得许多,一边下令伙房造饭,全军用饭之后集结,一边跑到房俊这边。 房俊赤着脚站在门前,见到雪花飘飘洒洒,再不似平常时候被大风裹挟着纵横肆虐的模样,心中大喜,忙道:“通知全军集结!” 薛仁贵这个时候听到动静也跑过来,闻言忙道:“伙房已经在造饭,军卒用饭之后立即集结,趁着风小之时突袭敌营!” 房俊抚掌道:“正该如此!” 返回房间之内穿戴整齐,与裴行俭、薛仁贵两人简单用过膳食,外头军队已然集结完毕。 “令行禁止”乃是房俊麾下军队之特质,上有所令,下属必须第一时间完成,绝对不能耽搁。所以集结令传达下去,全军立即快速集结。薛仁贵出自房俊麾下,自然将这一特质继承下来,故而经他一手调教的安西军集结速度一点不必右屯卫慢。 吐迷度统御的回纥骑兵相比来说就差了许多…… 大雪之中,吐迷度随着房俊等人策骑来到之时,营地之上已然黑压压的人头,数万唐军顶盔贯甲、整装待发,数万人猬集一处除去战马偶尔嘶鸣之外,寂静无声,可见军规之森严。 吐迷度又是忌惮又是尴尬,小声对房俊道:“麾下儿郎尚未集结完毕,大帅您看……” 房俊不以为意,说起“军规森严”“令行禁止”,普天之下、古今中外,华夏军队独步天下,无出其右。 以回纥兵卒那等懒散的性子,能够这块集结才是见了鬼…… “可汗不必如此,这回就让本帅带领麾下兵卒打头阵,可汗与族中子弟在后边稳步推进,于敌营西侧迂回包抄,这一回定要大破敌营,击溃敌军!” 吐迷度挠挠头,他根本不知道辎重营这些时日已经赶制出二十余个热气球,且经过严密的测试,更对兵卒进行了操控训练,挑选出二十余个聪慧兵卒架势这些热气球对敌军发动空袭…… 所以此刻见到房俊这般信心十足,有些不解,便低声劝谏道:“二郎急于破敌之心情,吾感同身受。可敌军毕竟兵力占优,如今更是背山结营,易守难攻,万不可轻率出击,以免招致大败。” 他倒是不心疼唐军战败之后的损失,唐军死得越多,回纥人在西域就越是安全,且必将得到唐军之倚重,地位有所提升。但以他对房俊的了解,一旦败局已定,必定让回纥以及其余胡族的兵马冲在前头冲锋陷阵…… 房俊微微一笑,环视面前黑压压的军队,一杆杆旌旗在风雪之中微微飘荡,沉声道:“放心吧,若无十足之把握,本帅又岂敢全军突击?只希望可汗到时候能够对敌军溃兵予以拦截,若是不能将其留在此地,休怪本帅到时候不讲情面,对可汗军法从事!” 吐迷度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个家伙翻脸不认人,忙道:“大帅放心,只要敌军溃散,吾定然率领族中儿郎拦截于其退路之上,若跑掉一人,愿领军法!” 他想的简单,就算房俊藏着什么大招,能够当真攻破大食军队的营地,可大食军队北山结营、易守难攻,且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纵然一时失败,损失惨重,却也绝无可能全军溃败。 纵有一些兵卒溃逃,自己麾下数千回纥铁骑又岂能拦截不得? 最重要是可以避开正面战场,毋须冒死冲锋敌营,这能够尽量保住族中儿郎性命。一个部族生存于世,什么金银财宝、牛羊马匹都是虚的,唯有人口才是根基,有了人口就会拥有一切,相反,若是人口凋零,再多的财富也只能成为敌人觊觎的祸根。 他之前在阿拉沟被房俊坑了一回,眼下已经被突厥人视为仇寇,急于杀之而后快,不得不举族迁徙托庇于唐军羽翼之下。可说到底,还是房俊看中了回纥人人数众多、英勇善战,否则怕是利用之后一脚踢在一旁,任其生死,懒得搭理…… …… 营地之中,火把亮起,人影幢幢,军容鼎盛。 吐迷度随着房俊来到营地正中,只见数十个庞然大物摆放期间,皆是以鞣制好的上等羊皮缝制,每一个都需要耗费百余丈羊皮,即便是吐迷度这个一族之可汗,都对这样的财富艳羡不已,却完全猜不出这玩意是哪来干嘛的。 不停有工匠在其中紧张检查,良久才来到房俊身边,为首一个工匠擦擦汗,道:“启禀大帅,已经检查完毕,可以飞行!” 房俊大手一挥:“点火!” “喏!” 百余名工匠一齐进入到营地当中,大家分工合作,几个人负责一个热气球,将木质吊篮之中的火炉点燃,因为配有简易的手动风箱,使劲拉动风箱可以使得大量空气进入炉内,煤炭快速燃烧,淡蓝色的火焰喷薄而出,使得皮质的热气球内空气迅速加热。 庞大的球体一点一点鼓胀起来,直至完全撑起,成为一个硕大的圆球,在微风之中飘摇晃动,若是没有缆绳牵制早就腾空而起。 吐迷度一双眼睛差点没瞪出来,眼看着面前这神奇的景象完全无法理解,嘴皮子都在颤抖:“这这这……这万一是怎么鼓起来的?” 每人同他解释,因为工匠们开始将火器放入吊篮之中,这一项极为重要,因为吊篮内有火炉,稍有不慎便会引爆火器,到时候“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可就悲剧了。 紧接着,负责架势热气球的兵卒已经进入吊篮。 房俊策骑向前,来到二十余个鼓胀的热气球前,看着吊篮里的兵卒,面容凝肃,沉声道:“诸位此行,凶险甚大,然则此时本帅却不得不让汝等担着天大风险去空袭敌营。诸位之名姓、籍贯,吾已命人尽皆记录在档,若有谁不幸阵亡,必十倍抚恤,子弟可入右屯卫,家中父母妻儿皆有右屯卫赡养!” 二十余个兵卒满脸通红,扯着脖子齐声大吼:“愿为大帅效死!愿为大唐效死!” 声音穿透风雪,激昂鼓荡! 谁都知道架势热气球的风险,仓促建造难免质量瑕疵,火器与火炉同在凶险万分,最要紧是这种热气球根本没有安全着陆之办法,只能在空袭敌营之后随着风势撞向敌营之后的天山……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一丁点的问题,下场都是粉身碎骨,绝无侥幸。 可即便如此,选拔驾驶人员之时,数万兵卒踊跃报名,被选中者骄傲荣耀兴高采烈,落选者失落沮丧无颜见人…… 明知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却无一人退却。 华夏风骨,由此可见! 房俊缓缓颔首,大手一挥:“起飞!” “喏!” 守在热气球旁的工匠用刀子将缆绳割断,二十余个热气球瞬间随着轻微的风势腾空而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至热气球内的热气渐渐降温,与外界之气温相差不多,再也不能提供升力,这才晃晃悠悠的向着南边天山脚下的敌营飞去。 房俊回首望着营地上数万将士,“呛啷”一声拔出横刀,大吼一声:“随吾杀敌!” “杀杀杀!” 数万将士犹如风卷残云一般,自弓月城外营地内奔弛而出,骑兵分两路自左右两翼齐头并进,步卒在中间排成严谨的阵列轰轰烈烈的扑向百余里外的大食军队营地。 吐迷度则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实在是被热气球这种超越他认知的事物所震撼,但是也不敢耽搁,赶紧率领胡族兵卒组成的骑兵部队绕道向西,然后折而向南,向着大食军队的后路包抄而去。 一时间,数万大军在暗夜广袤的雪地里奔腾奋进,人喊马嘶壮烈威武,杀气腾腾直扑敌军。 而大食军队却还在风雪之中安睡,对于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浑然不知……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兵败 午夜时分,叶齐德从睡梦之中惊醒,迷迷糊糊的瞅了瞅身边赤着身子猫儿一般蜷缩的胡女,一把掀开杯子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附近胡族进献的女子,肌肤如乳酪一般光滑,叫声如猫儿一般动人,叶齐德很是喜欢。此刻被子掀开,女子光洁的肌肤冻得起了亦曾鸡皮疙瘩,嘟囔着将身子动了动,向叶齐德怀中依偎过来。 若是平时,佳人这般温柔缱倦,叶齐德说不得就得提枪上马大干一场,但此时刚刚从睡梦中惊醒,心虚纷乱情绪暴躁,一把将女子推到一边,喝叱道:“赶紧滚!” 毫无怜香惜玉。 大食人的话语与西域胡族的语言相差甚大,那女子根本听不懂,不过却不妨碍她感受到这个上半夜还在她身上奋勇鞑伐的男人处于暴躁之中,不敢多言,赶紧裹着一条毯子退出房间。 叶齐德一个人坐在床榻之上,窗外的灯笼朦朦胧胧,映照着落雪纷纷,连续多日的大风似乎消停了一些,这令他心情好了不少。 西域的气候实在太过严酷,冬日里又干又冷,一场大雪能连续降下半个月,天地之间茫茫一片,生机断绝,万里无垠。这对于从未经历过如此严苛环境的大食军队是一个极为严峻之考验,不仅心理上倍受折磨,物资上亦是耗费巨大。 偏偏在碎叶城外被唐军偷袭后阵,导致辎重营被一把大火焚毁,无数粮秣损毁一空,导致大军缺乏粮秣,举步维艰。 最近虽然开始向附近胡族连哄带骗又软又硬的掠夺了不少粮秣,却也只是杯水车薪,难以缓解根本问题。 甚至这一段时间唐军也注意到了大食人的补给方式,开始派出无数小股骑兵,一边袭扰大食军队的运粮队,一边对那些胡族威逼利诱,不许其向大食人提供粮秣。 这使得大食军队的粮秣匮乏问题愈发雪上加霜…… 现在风势略小,就意味着严酷的冬季即将过去,温暖的春季即将到来,这天地之间莽莽白雪尽皆融化,莺飞草长,雨水丰沛。 只要捱到那个时候,势必能够解决粮秣匮乏的问题,便是大食军队大势进攻之时! 叶齐德吐出一口气,反身会到床榻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让侍者送来一坛子西域出产的葡萄酿,弄了一个小菜,坐在窗边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自斟自饮起来。 葡萄酿入喉甘醇,回味馨香,即便是大食国哈里发的接班人,平素也极少享用得到,实在是太过珍贵。据说这种酒乃是出自汉人的配方,酿造葡萄酿的酒庄每年只是向西方销售少量的葡萄酿,绝大多数都销往大唐内地,攫取无尽的财富。 叶齐德自然知晓这种酒在大食国以及更西的罗马帝国境内价比黄金,只需将其贩运过去,便能够获取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利润。 西域,当真是一个流淌着黄金的宝地的,无论如何,此番定要尽数侵占,为大食国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富…… 一壶酒很快饮尽,这种酒喝起来顺滑润喉甚是美味,但后劲儿特别大,叶齐德觉得自己身上发热,脑子昏昏沉沉却也不似喝了劣酒那般难受,这种状态睡个回笼觉正好。 便返回床榻之上,阖上双目,酣然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陡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传入耳中,连地面床榻都摇了摇,惊得叶齐德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大叫道:“发生什么事?” 回应他的是又一声巨响,震得营帐顶部的灰尘扑簌簌落下,窗外似乎还闪耀着一阵火光。 叶齐德心中猛地一揪。 这种轰鸣与火光,这些时日以来带给他太多的耻辱与挫败,因为每一次遭遇这等状况,就意味着唐军犀利的火器还是逞凶…… 披着一件衣服下了地,还在到处找鞋子的功夫,轰鸣声已经连续不断的响起,整个营帐都给震得乱颤,窗外的火光更是亮成一片,无数惊叫惨呼开始不断传入耳中。 叶齐德心中惊悸,急于知道发生何事,可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鞋子……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砰”的一声,营帐的门被人从外踹开,叶齐德抬头去看,见到是自己的亲兵队长,忙大声喝问:“到底发生何事?” 那亲兵队长脸色苍白满是惊惶,大声道:“唐军杀来了!” 叶齐德愣了一下,侧耳倾听,发现轰鸣声就在不远处响起,必然是自己军营之范围内。唐军就算趁夜掩杀而来,难道自己在军营外围布置的那些兵马都是耳聋眼瞎,任凭唐军长驱直入却没有任何反应,更不会提前示警? 他断然道:“绝无可能!” 但是听着那轰鸣声越来越近,心里却一阵阵发虚…… 亲兵队长神情惊惶,好似见到了魔鬼撒旦降世一般,伸手向上指了指,咽了口唾沫,艰难道:“天上!他们从天上过来了,然后不断的投掷震天雷,整个营地都乱了!” 叶齐德好不容易找到鞋子穿上,抬起头一副看着智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亲兵队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天上? 就算是撒旦来了,那也是从地底下钻出来好吧? 然而他话音刚落,耳畔便听得“轰”的一声炸响,脚下地面剧烈颤抖,好像有无数飞溅的物体击打在营帐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更有尖锐之物直接穿透营帐射了进来,正巧一物打在叶齐德额头。 叶齐德又惊又痛,大叫一声,看着摇摇欲坠的营帐,捂着额头便冲了出去。 到了门外,入目之情景使得目眦欲裂! 无数黑幢幢的东西从北边飘来,在半空中速度似缓实快,很快便抵达自己头顶。而随着这些飞在天上的东西不断向前飞行,在他们身后的地上,无数轰鸣接连响起,一枚枚震天雷从天而降,剧烈的轰炸掀翻一处处营帐,冲天而起的火光照耀着阿拉伯兵卒那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孔,继而四散飞溅的碎片狂暴的收割着生命。 没人知道天上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够御风飞行还能不断的投掷震天雷,未知实在是比伤亡更为可怕的东西,恐惧在大食军队之中迅速蔓延,很快便形成一股巨大的漩涡,猛烈爆发。 不知从何处起,兵卒发一声喊,丢掉了手中武器,开始向着那东西飞来的反方向撒腿狂奔。紧接着身边兵卒被他带动,都开始惊叫着逃跑,无数兵卒汇聚一处,向着西南方向溃败。 叶齐德须发倒竖、目眦欲裂,顾不得已经飞临头顶的威胁,跳着脚大吼道:“督战队何在?赶紧约束溃兵,集结军队,唐军必定会趁势掩杀而来,若是这般混乱,必败无疑!” 然而他的话语在一阵阵轰鸣声、一股股冲天而起的火光中实在是微弱得很,稍远一些根本听不到。 就在叶齐德急得跳脚之时,一个斥候自远处连滚带爬的带来近前,大吼道:“唐军杀来了!” 果不其然! 叶齐德看看四周混乱如牛羊一般的军队,感受着天上飞过的怪物不断投掷震天雷的那种震撼,犹如刺破的水囊一般彻底泄气…… 亲兵队长赶紧上前,劝说道:“将军,赶紧撤退吧!” 叶齐德环视周围,十余万大军枕戈待旦,满以为熬到开春便可以给予唐军雷霆一击,彻底侵占西域。孰料梦尚未醒,便被唐军当头一棒,打得他猝不及防、摇摇欲坠。 他自是不甘如此惨败,想要收拢军队与唐军决一死战,然而眼前这些溃兵好似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什么部署、阵型尽皆混乱,已然形成集体恐慌,这个时候谁说的都不好使,兵卒们只是本能的想要逃离险地,保得性命。 兵败如山倒。 叶齐德眼前一阵阵发黑,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幸得身边亲兵队长将他搀扶住。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破营 “将军,撤退吧!” 耳畔的轰鸣声之外,已经掺杂着一些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那预示着唐军已经发起冲锋。眼下军队大乱,根本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阵地防御,一旦唐军突入营地,势必造成一场肆虐屠杀,到时候双方二十万大军纠缠一处,再想撤退怕是就难了。 万一叶齐德丧生乱军之中,那后果是所有人都不可承受…… 叶齐德此刻眼中看着混乱的军营,吵杂的声音充斥耳膜,脑中嗡嗡响一片浆糊,已经完全失了方寸。 只不过是睡一觉的功夫,局势怎地就崩坏至此? 唐军到底是怎么来的,还有那飞在天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十余万大军连营,首尾相顾环环相扣,已然是防御之极限,却还是被那飞在天上的东西一顿狂轰滥炸,炸得士气崩溃、军心飘摇,兵败如山倒。 叶齐德自知自己非是当世名帅,但自幼征战,亦算是熟稔军事,明白眼下败局已定,不可挽回。 首要之务,还是趁着唐军未冲进来之前赶紧脱身…… 他当机立断,也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后果,慌乱中想要找到一匹战马,但四周兵卒早已乱哄哄人慌马乱,一时间哪里找得到战马?不敢迟疑,只能让亲兵伺候着披上甲胄,带着一大群亲兵向着南边天山的方向逃去。 天山脚下有一条道路,可以绕过山梁向南而去。 天上飞翔的怪物一路由北向南飞过,沿途不断的投掷震天雷、火油弹等等火器,炸得整座军营一片狼藉。死伤倒是还好,只不过这种“空中打击”对于大食军队的士气造成极大的挫折,军心迅速崩溃。 有兵卒鼓起勇气将箭矢射向天空,但那怪物飞得太高,箭矢未及目标便中途坠落。 叶齐德带着亲兵一路奔逃,但整座军营的军队都乱成一片,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没过多久便被乱军裹挟其中,想要加快逃离亦是不能…… …… 唐军自弓月城一路狂奔,距离敌营尚有一段距离,便见到敌营中火光冲天,轰鸣之声不绝于耳,便知道热气球已经飞临敌营上空,开始空袭。 房俊当即下令:“骑兵突前,左右两翼袭扰敌营,步卒未至之前不得与敌缠斗!” “喏!” 传令兵将军令送抵左右两翼骑兵处,薛仁贵亲自率领左翼骑兵,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数千骑兵在广袤的荒原上驰骋,马蹄踏碎冰雪声如闷雷,与远方敌营中的轰鸣交相辉映,所有兵卒皆壮怀激烈、士气高昂!及至敌营之前,已然可以见到火光之下整座敌营沸反盈天,到处都是混乱的兵卒。 薛仁贵一马当先,挥舞着凤翅镏金镗直冲入敌营右侧,另一边,火线提拔起来的安西军副将王方翼率领右翼则杀入敌营左侧,两翼骑兵好似两柄尖刀一般,直直的刺入敌军营地。 唐军骑兵如今战术已如以往不同,先是在五十步之外施射一轮箭矢,而后战马前冲至二是步左右,顺势在马背上引燃震天雷之后掷出,此时混乱的敌军愈发惊慌失措、阵型涣散,唐军骑兵再从容抽出横刀,冲入混乱的敌阵之中砍瓜切菜一般肆意冲杀。 好在两位将领都记着房俊的命令,不敢恋战,一阵冲杀之后将敌营分割,而后缓缓退却,从容组织,再次冲入。 如此不断的予以敌军巨大的压力与恐慌,将十余万人驱赶着向后溃逃,又被分割成数个部分,互不统属。 薛仁贵挥舞着凤翅镏金镗一路冲杀,他本身武艺超群神力惊人,再加上凤翅镏金镗这种奇门兵刃最是适合这等战阵冲杀,当真是挡者披靡,无一合之将,不断收割着敌军性命,威武霸道好似魔神一般! 正自冲杀,忽然见到面前一大堆溃兵猬集在一处,正仓惶向着天山方向逃遁,热气球投掷的火油弹在其周围炸响,一团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人群当中一件明亮的甲胄。 大食军队装备极其落后,兵刃五花八门没有统一装备,显而易见其集结之初根本互不统属,只是因为侵略西域的关系临时征调而来。甲胄更是稀缺,往往于敌军之中见到身穿甲胄者,皆是副将以上的重要人物。 薛仁贵眼眸一亮,若是捉到一个将军那可是一件大功勋,即便此等兵荒马乱之际活捉不易,但阵斩敌将亦是荣耀之事。当今将呼叫亲兵部曲护卫周围,将凤翅镏金镗挂在得胜钩上,从另一侧取下强弓,弯弓搭箭,瞄准那身穿甲胄之人一箭射出。 他天生神力,即便是在马背上亦能开五石强弓,精钢打制的三棱箭簇,穿透力奇强。此刻弯弓搭箭,手指一松,“嘣”的一声弓弦震响,箭矢犹如一道无光一般电射而出,眨眼便穿越数十丈至之距离,正中那人。 只不过由于人多拥挤,那人在人群当中左右晃动,这一箭仅只命中其肩胛,箭簇正好自甲叶之间的缝隙钻入,狠狠扎进去。 只见到那人身形猛地一歪,左右乱哄哄的人群登时涌上前,将其死死挡住,令薛仁贵想要再发一箭已不可能。 这使得薛仁贵惊了一下,那人周围左右百余人在其中箭之后明显一齐扑上去以自己之身躯将其挡住,以免再被弓手射中,显然都是他的亲兵! 一军之中能够有百余亲兵的人,那得是何等身份? 这是一条大鱼啊! 薛仁贵大喜,将强弓挂在马鞍上的钩环上,取下凤翅镏金镗攥在手中,向前一指,大吼道:“随吾取那敌将性命!” 双马狠夹马腹,战马与他心意相通,“希律律”长嘶一声,向前猛地窜去。薛仁贵一马当先,挥舞着凤翅镏金镗猛冲入敌群之中,纵横捭阖,杀敌无算,硬生生蹚出一条血路。 麾下兵卒紧随其后,为其护住两翼,成“锋失阵”勇猛向前。 …… 叶齐德狼狈逃窜于乱军之中,左右虽然有亲兵护卫,但是被无数溃兵裹挟其中,想快也快不了。 正自逃窜,忽然身后喊杀震天,他回头看去,只见一支唐军骑兵长驱直入直接缀着自己便冲杀过来,吓得他大叫一声,连连催促亲兵加快脚步。慌乱中不知被谁撞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登时勃然大怒,然而未等他喝骂,便觉得右肩胛处一阵剧痛,立即知道自己中箭,大呼一声,向前扑倒。 左右亲兵急忙将他扶住,待见到他肩胛后插着一支箭矢,那缀着白羽的箭尾颤巍巍的触目惊心,吓得赶紧一拥而上,用自己的身体将叶齐德死死护在当中,企图挡住身后弓手的视线。 然而紧接着,马蹄声陡然炸响,这是因为唐军骑兵齐齐开始发动突袭! 叶齐德也知道,忍着剧痛回头一看,登时魂飞魄散。只见一员唐军大将手持一杆奇形怪状的兵器向着自己这边冲杀过来,沿途虽然有溃兵无数,这人却如入无人之境,带领一队骑兵凶猛杀来。 “快跑!” 叶齐德顾不得身上箭伤,忍着痛让亲兵削断箭杆,任凭箭簇留在肩胛内,向前狂奔。 只是猬集了十余万人的军营混乱不堪,到处都是乱窜的溃兵,连续不断的挡住道路,严重阻碍了逃跑的速度。不过混乱也有混乱的好处,诺大的营地里兵荒马乱,或许唐军追一阵就将自己给追丢了…… 狂跑一阵,箭伤使得叶齐德疼得满身冷汗,大口大口从喘气,慌乱中回头去看,却见他唐将一路紧紧缀着自己,誓不松口。 身边亲兵忙道:“将军,快脱下甲胄!”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叶齐德这才恍然,营地中遭遇唐军火油弹攻击,到处都是大火,自己这一身铮亮的甲胄在火光映照之下简直就好似一盏指路明灯,怪不得那唐将能够一路缀着自己!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大胜 叶齐德急忙将身上甲胄脱下,牵动肩胛上的箭伤,疼得呲牙咧嘴冷汗直流,毕竟箭簇还留在体内,每动一下都是痛哭的煎熬…… 好不容易一边跑一边忍着痛将甲胄脱下,正好随手丢弃,心中一动,将甲胄塞进身边一个亲兵手中,命令道:“你穿上它,带人分开走!” 那亲兵登时面如土色…… 可也不敢违抗,值得心惊胆战的将甲胄穿好,然后叶齐德随手一划拉,圈出二十几人:“你们随着他往那边走!” 被他画在圈里的兵卒们面色惊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随那穿着甲胄的亲兵与叶齐德分开,叶齐德向着东南方向逃窜,他们则一路向北奔着天山而去。 那亲兵带着人跑出去老远,回头瞅瞅果然唐军缀着自己便追杀过来,禁不住暗暗叫苦,这是当了唐军的箭靶子啊!四周溃兵乱哄哄到处都是,他咬着牙一发狠,伸手便将甲胄脱掉丢掷于地,对这二十几个兵卒道:“自奔前程,各安天命吧!” 言罢,一转身便钻进溃兵群中,眨眼不见了踪影。 其余人面面相觑,违抗叶齐德的命令是一件后果极为严重之事,不过想想此刻兵败如山倒,谁也顾不得谁了,想必也不会有人去追究他们半途逃跑之事。当即这些人默契的互视一眼,尽皆丢掉手中兵刃,装作寻常兵卒的模样混在溃兵之中仓惶逃遁。 …… 薛仁贵一箭射中敌军当中那位身穿甲胄的将领之后,便率领麾下骑兵长驱直入,手中凤翅镏金镗上下翻飞挡者披靡,直杀出一条血路,直扑那名敌将。只不过敌营之中到处都是溃兵,许多溃兵甚至分不清状况,跑着跑着便一头撞上来,虽然皆被杀退,却严重阻碍了追击速度。 待到他引兵又追出数十丈,杀退一波溃兵之后,一抬头,发现视线之中已经没有了那个身穿甲胄的敌将之踪迹…… 薛仁贵便知道对方这必然是脱下甲胄逃跑了,心中大呼可惜,这么一条大鱼居然从手中溜走。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当下也不恋战,引兵从敌营之内奋力冲杀出去,待到杀透重围,回首望去,整个敌营已然火焰冲天,无数敌军溃兵狼奔豸突乱作一团,胜局已定! 心下长长吁出一口气,知道这等情形敌军再无回天之力,自然愈发不肯冒险,万一冲锋进去被溃兵死死围住,自己这边的骑兵便丧失了机动性,容易招致大败。 遂带着麾下骑兵按照既定计划,不断的骚扰敌营侧翼,将敌军溃兵分割成一块一块互不统属。 唐军左右两翼的骑兵不断冲击、袭扰,使得大食军队的溃败根本无法遏制,诸多将校开始的时候还试图组织兵卒布置防御应战唐军,但是数度努力之后不见成效,更得不到来自叶齐德的命令,只能无奈的带着直属军队缓缓后撤,任凭其余兵卒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 天上的大雪纷纷扬扬,大食军队营地已然变成人间炼狱,不仅唐军空袭造成大量伤亡,更因为军队崩溃而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十余万大军,兵败如山倒。 很快,房俊率领的中军步卒抵达敌营,见此情景也懒得再做调整,直接便投入战场,硬生生扑入敌营之内。 两翼骑兵当即向着中间靠拢,为步卒护住左右阵地,使得步卒从正面一路碾压过去,将大食军队彻彻底底的击溃。 即便是房俊也不曾料到,以热气球空袭敌营会收效如此只好的效果,火器杀伤还在其次,最重要是这等战争方式乃是大食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仅彻底被打懵,更从心底升起不仅的恐惧,军心士气彻底崩溃。 甚至在唐军骑兵抵达之前,大食军队溃败已成,回天乏术…… 唐军一路奋勇冲杀,面前的敌军士气崩溃全无阵型任凭屠戮,直直杀入敌营中军所在。 房俊也知道大食军队全军溃败,其主将叶齐德必然已经逃走,却还是命人在中军附近仔细搜索,结果倒是抓到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叶齐德身边的侍者,得知叶齐德果然在唐军骑兵杀来的时候便弃军而逃…… 虽然有些可惜,但此战将十余万大食军队彻底击溃,一战功成,已经不需要苛求太多。只不过万万不能给予敌军收拢溃兵的机会,房俊当即下令左右两翼骑兵停止袭扰,马上齐头并进一路追击敌军溃兵,要么俘虏,要么斩杀,定要保证不给敌人任何喘息之机,将胜利牢牢坐实,永除后患。 追杀溃军是骑兵部队最爱干的事儿,强大的机动性足以追上任何敌人,且敌人逃走之时混乱不堪,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只能单方面的遭遇屠杀,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机会。 薛仁贵与王方翼兴致勃勃,当即各自引着麾下骑兵卷起漫天雪沫,一路沿着天山脚下的道路向着西南方追杀而去。沿途追上溃兵先是恣意砍杀一通,顽抗者尽皆斩杀,投降者丢在一旁等着后边步卒跟上来再行俘虏,马不停蹄的一路追着大食军队的尾巴杀过去。 迅疾如风、侵略如火,杀得大食溃兵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房俊入驻敌营中军,指挥兵卒对营地之内的溃兵予以清剿,要么缴械不杀,要么就地斩首,但更多还是倾向于极可能多的抓获俘虏。大食人的身体素质还不错,虽然懒散得多,但皮鞭刀枪之下一样吃苦耐劳、勤奋耕耘,将其押解回国内便是极好的劳力,修补一下长城也好,给李二陛下修建陵寝也罢,甚至开山铺路、挖掘河道,可以极大缓解大唐百姓的徭役负担。 况且现在有林邑、安南的稻米源源不断输入关中,大唐的粮荒基本已经解除,往后数年间可以预见必将迎来一波人口爆发增长,再多养活一些大食人奴隶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军营中溃兵太多,这些兵卒找不到自己的将领,甚至连所属的部队都不知道在哪儿,却又不敢溃逃,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想要抓捕实在是需要花一番力气。 房俊暂且顾不得这个,第一时间命人将辎重营抢占,打算将其中辎重尽数搬回弓月城,如此即便敌军可以死灰复燃,却也失去了全部辎重,难以逆转。 结果等到兵卒打开辎重营的大门,见到空空如也的营帐,都有些懵…… 房俊听闻禀报,心中登时一跳,赶紧来到辎重营查看,见到连绵的营帐之中只有区区数万石粮食,也有些茫然。 到底是敌军溃败之时将粮食趁乱运走,还是大食人根本就只是剩下这么多粮食了? 让人将几个看守辎重营的俘虏抓来,审问一番,依旧不得要领。 按照俘虏所说,因为碎叶城外一战被唐军偷袭焚毁了大部分粮秣辎重,所以一直以来叶齐德对于辎重营的看管便甚为严格,不仅严禁其余部队靠近,更派出他的直属部队予以封锁。他们这些看守辎重营的兵卒事实上只是承担粮食出库予以记账的职责。 不过据俘虏所言,这些时日以来每日里出库的粮食份额都在减少,军中兵卒早已从一日两餐消减为一日一餐,根本吃不饱,因此军中怨气升腾,军心不稳…… 如此说来,想必大食军当真弹尽粮绝,此番兵败之后一路溃退,更是不曾携带一粒粮食。 房俊满意颔首,放下担忧。 既然身上没有粮食,那么这一路溃逃纵然不被唐军追上,兵卒也必然饿死在半路,就算侥幸能够几个幸运儿生还,也算是全军尽墨。 如此一来,就算大食国那位哈里发对于此战之惨败耿耿于怀、不服不忿,却也不可能在短期之内有能力再发动一次东征之战。 若是放在中原王朝这种权力高度集中的制度之下,如同东征那般倾举国之力或许可以做到短期内在此征战,毕竟全国一统上下一心,只听从皇帝号令即可,可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出战争潜力。但是大食国名义上的共主是“哈里发”,但国内掌握实权的却是各个部落的领袖以及各大城市的总督,“哈里发”的权威更多是精神象征……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自作聪明 无论是此时的大食国,亦或是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都是以“神权”来约束国民,君主缺乏绝对的权力,民众也对“国”与“君主”缺少必要的忠诚。这也就导致其国势强盛之时可以纵横四海、开疆拓土,将版图扩充至任何一个角落,可一旦国势衰颓,诺大帝国顷刻间烟消瓦解。 他们还不明白能够维护长久统治的非是对“神”的崇拜,而是急于文化的同源。 所以他们政权分裂、割据自立乃是常态,偶有惊才绝艳之君主以武力强横统一,亦难长久。而远在东方的中原王朝却预期相反,分裂割据只是暂时,神舟一统才是常态。 此等情形之下,大食军队刚刚在西域遭遇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损兵折将靡费无数钱粮,那位哈里发势必受到国内反对势力的掣肘,能够保得住位置都算好的,哪里还有余力继续远征西域? 保守估计,经此一役,起码二十年之内大食国都不可能再度东征。 去此心腹大患,单凭突厥人之力量,不足以影响安西军对于西域的统治,可以相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西域境内必将政局稳定,迎来一波高速发展时期。 事实就是如此,只要有汉人在的地方,经过一段和平时期总能够创造巨大财富,缔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 吐迷度率领麾下各族联军一路奔袭,抵达大食军队营地西南、天山脚下的一处险隘。这里是联结东西的必经之路,只要紧紧扼守于此,必能截断大食军队的退路。 然而吐迷度抵达此处之后,除去第一时间将所有斥候尽皆放出,四散打探大食军队的动静之外,更将麾下数千兵卒一分为二,大部分屯驻于险隘里许之地,少部分驻扎在险隘…… 他心里对于房俊的预估是大打折扣的,纵然那种能够飞上天的东西可以突袭大食人军营,可仅只是二十余个载弹不过数千斤,如何能够破袭十余万人的军营? 一旦正面开战,大食军队势必派出斥候四下出动谨防被唐军再度设下埋伏,万一来到此处发现他带领麾下兵卒设伏于此,肯定要派出一支军队予以剿灭。 大食人坐拥十余万大军,用来防御营地绰绰有余,就算房俊是战神再世,亦不能破其营地。到时候大食人自可从容派出一支万余人的骑兵,自己这边各族联军看上去名号响亮,实则多是附近部族为了向唐军示好而仓促派出的虾兵蟹将,兵力不足、战力低下,一旦对上大食人的精锐骑兵,必败无疑。 若是按照房俊命令那般屯驻于险隘之中,拦截南北不使一兵一卒通过,待到大食人前来,自己怕是连跑都跑不掉i…… 哼哼,想要以这等“借刀杀人”之策略来削弱回纥之实力? 想滴美! 本可汗固然不识得多少字,可《孙子兵法》还是听人读过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夜即将过去,东方天际已经微微放亮,消停一夜的北风渐渐气势,夹杂着雪花在天地之间翻滚肆虐。 吐迷度不仅感叹,这等季节里在夜晚风势减弱是极其罕遇的,结果便恰好被房俊在最需要的时候等来了这么一回。 他虽然不明白那个能够飞上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也大概明白其需要倚靠风力来飞行,但风势又不能太大,否则不但极有可能使其损毁,更使其难以操控。 “天时”正好,想必就算不能大破敌营,亦能够给大食人带去极大之杀伤。 正自琢磨着唐人现在总是玩弄一些新奇的东西,又是威力无匹的火器,又是那能够飞上天对敌人施以“空袭”的怪物,远处斥候策骑而来,到得近前禀报:“前方发现不少大食人军卒,队列涣散,士气低迷,似是刚刚经历一场溃败!” 吐迷度愣了一下…… 娘咧! 还当真让房俊将大食军队营地给攻陷了?否则断不会有溃兵抵达此处,要知道大食人对于临阵脱逃的惩罚是极其严厉的,杀无赦! 唯有全军溃败是个例外…… 他心里咯噔一下,大叫不好,若是大食人当真全军溃败,十余万人是不可能全部阵亡或者被俘的,那么势必有数量极多的溃兵蜂拥而至,自己事先只在这险隘埋伏了少量兵马,大部分都在不远处枕戈待旦,打算形势不利便撒腿就跑。 万一挡不住数量庞大的溃兵,任其冲出险隘逃脱生天,自己可就是违抗军令啊! 他面色大变,赶紧下令:“将全军都拉上来,死也要守住这处险隘,若是有一兵一卒逃过去,严惩不怠!” “喏!”左右亲信不明所以,心想方才还老神在在的可汗怎地忽然之间就急躁起来?可也不敢多问,赶紧自险隘中奔出,前去将预留一旁等待撤退的兵马全部调来。 然而溃兵如火,还未等那些兵马抵达,无数溃兵已经在凌晨朦胧的夜幕之下陡然出现,漫山遍野般席卷而来。因为此处险隘乃是必经之路,故而散布在原野上的大食人溃兵好似百川汇流一般,向着险隘之初集结,争前恐后试图越过险隘,向大后方溃逃。 身后唐人骑兵正在紧追不舍,稍微跑慢一步就要挨上唐人的马刀,身首异处…… 然而等这些溃兵跑到险隘之前,见到居然有人事先把守此处,断了他们的退路,登时又惊又怒。 人性都是一样的,但凡有一条活路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会委曲求全、卑躬屈膝,什么尊严什么信仰也没有性命重要,所有的勇气与坚持都将不在,就好似一条抽去骨头的癞皮狗,只要能够苟延残喘的活着便足矣。 然而等到面前毫无退路,甚至身临深渊,动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则大多数人都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左右都是个死,何不临死之时拼一把? 于是,这些被热气球“空袭”炸得七晕八素仓惶逃遁,又被唐军骑兵衔尾追杀吓破了胆的大食溃兵,在险隘之前终于爆发出应有的战力。毋须将领下令,更毋须督战队鞭策,自行组织起冲锋的阵型向着回纥人为主力组成的守军冲杀过去。 为了这一线生机,每一个大食兵卒都面目狰狞、悍不畏死! 这可苦了守卫险隘的回纥兵卒! 吐迷度看着漫山遍野嗷嗷叫着冲锋而来的大食溃兵,哪怕是久历战阵的他也觉得头皮发麻,回头看看同样面如土色的族中子弟,心里不禁暗暗叫苦。 被他分出去的大部分兵马尚未到来,成千上万的敌人已经迫在眉睫!只不过自己眼下这么一点兵马就算以一当十也拦不住这些狰狞凶猛的溃兵啊!可万一被溃兵冲过险隘逃出生天,以房俊的心狠手辣岂能饶得了自己? 关键是人家房俊明明叮嘱了自己不能轻敌,且将这等相对轻松的任务交给自己,自己却自作聪明给砸了…… 万一任务失败,房俊以军法处置自己怎么办? 要知道阖族上下的性命如今都算是捏在房俊手心儿里,自己若是敢跑,明日房俊就敢将所有迁徙而来的回纥人砍了脑袋筑成京观,摆放在弓月城外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他退无可退,只能迎难而上! 最令人无奈的是这等困难居然是他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否则若是按照房家之命令,自己这数千人挡在这险隘之中,就算不能全歼溃兵,却也可轻松防御两个时辰,足够唐军从后边追杀上来两边夹击,获得一场完胜。 事已至此,再是后悔亦是无益,他抽出弯刀,大喝一声:“敌军已经大败,溃兵蜂拥而至,吾等定要将其拦截,立下一场大功,向唐人争取更多的赏赐!儿郎们,随我死战!” 回纥人最是凶悍,且性情坚韧,绝不会畏难而退,登时齐齐抽出弯刀,齐声大喝:“死战!死战!” 一时间气势雄浑,不动如山!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未竟全功 吐迷度的确是一个出色的领袖,在他的激励之下,麾下各族兵卒组成的联军士气高涨、杀气腾腾,横刀立马誓要将大食溃兵彻底堵截。 然而士气固然重要,但战争之中最重要的还是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极力士气也好,巧计设伏也罢,种种策略都是为了在某一处或者某一刻形成战力上的压制,从而获得胜利。 眼下各族联军的确士气如虹,但令人无奈的是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况且大食军队虽然崩溃至此,但一心求生的溃兵见到一支服色繁杂、相貌各异的军队挡住他们的活路,而且还不是唐人,顿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自行组织起来冲着险隘之中的各族联军便发动凶猛的攻势。 即便各族联军“一夫当关”,导致溃兵伤亡惨重,但强烈的求生欲望依旧驱使这些溃兵发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好似潮水一般连绵不绝又战力澎湃! 大食溃兵所表现出来的战力与决心令吐迷度极为意外,他以为双方只是数量上的差距,却不料这些溃兵面对生路给断居然迸发出如此强悍的战力。 兔子急了也咬人…… 吐迷度悔之不及,亲自挥刀与麾下兵卒并肩作战,死死抵住险隘一步不退,杀得浑身浴血,但是面对后面依旧潮水一般涌来的大食溃兵禁不住头皮发麻,只能希望被自己安排在远处的那些兵马及时增援,亦或唐军骑兵能够快一点追上来。 不过他也知道后者大抵需要一些时间,因为事先已经安排了自己守住险隘,那么唐军骑兵必定一路追杀一路收拢俘虏,行军速度必然受到影响,等到他们抵达,自己怕是早已力竭而亡…… 这道险隘宽不过数丈,两侧都是高耸的山岭,道路更是崎岖曲折,吐迷度率领麾下镇守此处,地势上的确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架势,只可惜虽然占尽地利,但溃兵实在是太多,源源不断的冲杀上来,试图夺路而逃。 回纥人再是英勇,面对数万头豚犬一刀一刀的宰杀也会累,何况面对数万疯狂的溃兵? 体力很快下降,阵列难以保持完整,瞬间便被溃兵冲入隘口,双方混战一处。 吐迷度挥舞弯刀左右冲杀,宰杀不知几何,只觉得脸上已经被热血沾满,目光所及似乎都是通红一片。他也发了狠,带领麾下兵卒聚在一处,硬生生挡在隘口之中,死战不退。 不过当他们聚在一处,便让溃兵有了空隙可以趁机逃脱,无数溃兵潮水一般涌进隘口,自两侧缝隙夺路而逃。 待到另外一部分各族联军接到命令抵达,溃兵已经完全将隘口占据,只能在隘口之前列开阵势,对着依旧源源不断向着隘口冲锋的溃兵展开攻击。但是如此空旷的原野之上根本无法阻挡溃兵,无数溃兵四散而开,从各个方向冲向隘口。 吐迷度与麾下兵卒更好似海潮当中的礁石一般迎接着惊涛骇浪,好在溃兵可以趁隙而逃,也无心恋战,不复之前夺路之时的凶悍,任凭吐迷度率兵在隘口中箭疯狂砍杀,只是一味的疯狂逃窜。 等到薛万彻引着骑兵一路追杀而来,溃兵已经从隘口逃得七七八八,见到吐迷度领着幸存的百余个兵卒浑身浴血的相互搀扶着站在隘口之中,虽然觉得甚为壮烈,可还是怒声喝叱道:“大帅军令已下,汝何故分兵导致敌军溃兵逃逸而去?等着大帅将汝军法从事吧!” 言罢,毫不理会一身浴血却垂头丧气的各族联军,引着麾下骑兵越过隘口,向着敌军溃兵的尾巴追杀过去。 吐迷度站在隘口之中,感受着凛冽的寒风呼啸肆虐,长叹一声,看了看隘口之内密密麻麻的尸体,对幸存的兵卒以及终于冲到近前的另外一般兵卒道:“收拢族人尸体,而后撤回弓月城外休整,吾自去大帅面前领罪。” 各族战士面面相觑,心中有些压抑,却又无话可说。 这一战虽然惨烈至极,吐迷度率领的千余兵卒死伤枕藉,最终仅剩下百余人,阵亡九成却依旧死战不退,不可谓不壮烈,但事实上却是没有完成唐军下达的命令,任凭溃兵自此逃脱。 都知道唐军军法森严,可汗所面对极有可能是严厉之极的惩罚…… 但这又能怪谁呢?人家唐军分明已然告诫不可轻敌,定要死守隘口阻断溃兵逃亡之路,结果吐迷度却偏要自作聪明,只领着一小部分兵卒在此设伏拦截,导致眼下溃兵逃逸。 可以想见,自此地一直到碎叶城,唐军骑兵必须千里追杀,付出极大之代价亦很难将敌人全歼。原本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完胜,却因为自己这边没有依照军令堵死隘口,导致功亏一篑,这份罪责无可推脱。 只能默默下马,开始在隘口内外遍地尸骸当中寻找族人的尸体,而后聚拢在一处,从山脚下搬来石块垒砌一个巨大的坟堆。 …… 敌军营地之内,善后进行有条不紊。 这个年代的大食人有信仰、有杀性,但是严重缺乏纪律,一旦兵败甚少能够死战不降,在他们看来无论降于何方都无关紧要,只要能活着就好。至于会否被唐军将他们驱策着去做牛做马则并不在乎,反正在大食国内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也都是奴隶,做着牛羊不如的工作…… 所以当溃败已成定局无可挽回,尤其是连那些将校们都找不到叶齐德聆听“圣训”之时,无数溃兵便主动放下武器,尽皆在营地内空旷地带蹲下去,等待唐军前来俘获,并没有无意义的抵抗。 即便如此,房俊也甚为紧张,因为俘虏实在是太多了…… 安西军与右屯卫加在一起也不过兵马六七万,即便算上那些被胁迫而来一直打着小心思的各族联军,人数也达不到十万人,但是眼下这营地之内的俘虏便达到四五万之众。 总不能自己麾下的兵马什么也不干,只是负责看押俘虏吧? 如此之多的俘虏虽然眼下俯首帖耳,可一旦受到刺激,势必形成一股巨大的威胁,即便他们手无寸铁,暴动起来的后果也极为严重。 所以他在营地周围以及弓月城附近划出几个地方,将这些俘虏分别看押,然后又让军中准备足够的伙食,什么饭食无所谓,但一定要让这些俘虏吃一顿饱饭,这是非常重要的。 人在吃饱的时候,总是会意志软弱、懒惰迟滞,相反,饥饿则可以刺激人的情绪,容易激动…… 何况无论是唐军亦或是大食军队,对于底层兵卒来说,刀头舔血鏖战沙场为的不也就是这一口饭食? 只要能吃饱,什么都不是问题。 直至晌午时分,才算是将紧急事情一一安排妥当,房俊精神奕奕,毫无疲累,麾下将校各个行色匆匆,却尽皆难掩兴奋之色。 本以为当下之局势乃是两军对峙,不知何时而终,大小战斗两军鏖战毕竟数之不尽,靡费钱粮辎重不说,不知将有多少汉家儿郎葬身于这西域的冰天雪地之中。 结果陡然之间一场突袭,居然就将十余万人的大食军队杀得落花流水、狼狈溃逃,一战而定! 简直就是滔天之功啊! 不出意外,安西军与右屯卫上上下下立功受勋者无数,钱帛赏赐更是丰厚,非但荣耀满身,更赚个盆满钵满。大家当兵打仗为的是什么?说虚的是保家卫国、戍卫边疆,说实的那就更简单,军官为了封妻荫子,兵卒为了升官发财! 如此之功勋,自然使得全军上下精神振奋、士气暴涨! 房俊也甚为满意,击溃了大食军队,更让吐迷度拦截于溃兵必经之路,只需将其绝大部分斩杀或俘虏,纵有一些漏网之鱼亦是无碍,整个西域境内将再无大食军队。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恩威并施 而突厥人因为回纥内乱导致局势动荡、实力大损,一时片刻也无法染指西域,西域一片安宁,自己大可收拾残局之后从容班师,回援长安。 美中不足的是大食人实在是太过穷苦,诺大的军营之中粮秣辎重屈指可数,缴获最多的就是兵刃军械,可大食军队那等五花八门的劣质兵刃唐军根本看不上,大多都要运回关中之后回炉重铸…… 只不过好心情只是维持了片刻,斥候便将回纥人那边的消息传回,听闻大部分溃兵已然突破隘口向南溃逃,气得房俊一脚踹翻一张凳子,怒声道:“吐迷度误我大事!” 暴跳如雷。 外界皆传房俊脾气火爆,一言不合便即老拳相向,实则多是以讹传讹,尤其是对待自己袍泽、麾下之时,实则房俊极为宽容,关于他护短之传闻亦是不计其数。 但是此刻,房俊当真是怒火填膺,恨不能将吐迷度一刀宰了了事! 他怒问:“到底怎么回事?某已然事先叮嘱万不能轻敌,以他麾下兵卒截断隘口万无一失,又怎会任由溃兵逃出生天,导致其散布于西域各地,从而隐患重重?” 斥候也好,左右将校也罢,都甚少见到房俊这般怒气勃发,各个吓得战战兢兢。 那斥候硬着头皮将详细情况予以说明…… 房俊愈发怒火万丈! “娘咧!居然视本帅之将领如无物,真以为军法只是摆设?来人,速速将吐迷度押到本帅面前,若敢反抗,杀无赦!” “喏!” 左右亲兵赶紧小跑出去,策骑便向着西南方向天山脚下的隘口狂奔而去。 房俊兀自怒气未消,裴行俭在一旁劝慰道:“大帅何必如此?吐迷度乃是回纥可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关键时候藏有贰心保存实力亦是情理之中。您若是这个时候予以严惩,必将使得各族联军心生惊惧,愈发离心离德。” 房俊怒哼一声:“夷狄畏威而不怀德,你跟他们讲人情道理,他们反身一口就能咬死你,岂不愚蠢?眼下便是如此,本帅对他如此信任,宁肯咱们自己正面冲锋,将阻截溃兵这等轻松任务分派给他,结果却为了保存实力,放任诸多溃兵逃出此地,着实可恨!” 若能毕其功于此役,将大食军队尽皆斩杀或是俘虏,则西域境内再无敌对势力,自可从容班师回朝,抵定乾坤。可眼下数万溃兵逃亡,纵然薛仁贵等人紧随其后予以追杀,却也不可能将其一网打尽。那么多的溃兵散布在西域广袤的地域之内,一旦被集结起来就是一股强大的势力,唐军在西域总共不过六七万人,自己若班师回朝最起码要带回三万精锐,剩下那么点人马如何驻守广袤的西域? 不得不将班师回朝之事押后,起码肃清西域境内溃兵之前不得施行。 可关陇反叛,势必雷霆万钧,纵然东宫早有准备,又能抵挡几时?尤其是房家身在长安城内,不一定能够及时撤如太极宫。以房家与长孙家的恩怨,万一长孙无忌心生歹意,府中那一点家兵如何抵挡? 如若府中妻妾家眷当真于这一场兵变当中遭遇不测,房俊几乎不敢想象自己将要如何去面对…… 若是换了旁人,此刻必然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不过裴行俭却依旧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劝谏道:“大帅息怒,咱们想要尽快班师回朝救援东宫,势必还要倚靠各族联军在咱们走后协助安西军镇守西域,若是这个时候闹得不可开交,势必为西域局势留下隐患。况且,局势也未必就如想象那般糜烂。” 对于裴行俭,房俊自然甚为信任,不仅信任其忠诚,更信任其能力,所以裴行俭的话语他即便盛怒之中亦能够听得进去。 坐在书案之后,拿起案头茶杯呷了一口,将所有书吏、将校尽皆斥退,看着裴行俭道:“旁人不知,你岂能不知吾之心思?眼下长安危急,虽然太子殿下严令吾等不得回师救援,但那是太子不了解西域之形势,以为大食军队依旧占据绝对优势,唯恐吾等为了勤王救驾便丢失了西域领土。可眼下分明已经取得大胜,十余万大食军队尽皆溃败,却偏偏未竟全功,留下隐患,吾心中有若煎熬。若是不对违抗军令之辈予以严惩,岂肯罢休?” 裴行俭道:“末将自然明白大帅之急迫,不过眼下那些溃兵固然逃亡碎叶城,却也未必便会成为西域安定之隐患。吐迷度率领回纥举族内附,已然再无退路,但其心中对于大唐之认可尚且不足,心存贰心事属寻常。不过若是此次不仅不罚,反而任命其为安西都护府副将,必可使其感受到大唐对其之重视与宽容,再命其率领各部胡族剿灭溃兵,岂能不感恩戴德、尽心竭力?” 房俊沉思不语。 固然心中怒火未竭,却也觉得若按照裴行俭之谏言,比单纯的予以严惩效果更好。 这不是畏威亦或是怀德的问题,而是以人性考量。吐迷度为何罔顾房俊之军令?就是因为他心中没有安全感,认为举族内附大唐乃是无奈之举,迟早要被大唐当作马前卒消耗掉,所以才会保存实力,导致犯下大错。 若是给予其足够的信任,结果自然不同。 门外亲兵进来通秉,说是吐迷度到了,房俊颔首,让其进来。 吐迷度大步走进营帐之内,心中忐忑难安,丝毫不见往昔的桀骜,恭恭敬敬上前按照唐军军规见礼:“末将参见大帅!” 房俊嗯了一声,面色阴沉,再无言语。 吐迷度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心中七上八下。自隘口返回,一路行来,见到不久之前还囤积十余万大食军队的营地已然尽被唐军占领,且遍地狼藉硝烟弥漫,令他惊悸不已。 这得是何等战力,才能如此肆虐? 对于唐军之敬畏愈发加深几分,因为之前违抗军令之惶恐自然更加畏惧,且眼前房俊这般一声不吭,明显极为恼怒,不知将如何处置自己…… 房俊一言不发,使得吐迷度压力极大。 一旁的裴行俭干咳一声,道:“可汗一夜征伐,劳苦功高,不如坐下说话。” 虽然基调已经定下,但是该给予的压力还是要给,毕竟主帅权威不容冒犯,一个黑脸一个红脸自是最好…… 吐迷度又畏又愧,并未起身,单膝跪在地上,羞愧道:“末将不遵将令,导致未竟全功,甘愿受罚!” 房俊哼了一声,沉声道:“你好知道自己不遵军令?” 这回轮到吐迷度闷声无言。 自从大食溃兵漫山遍野的蔓延而来,吐迷度便知道这回自己犯下大错,怕是难以善了。 想要抵赖是不成的,摆出以往那种桀骜不驯之态更是不行,房俊之强硬尽显大唐气势,岂是他一个胡族可汗就能挑战?思来想去,唯有乖乖认错态度良好,或许能够减轻处罚。 毕竟房俊这棒槌他也算是有所了解,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果不其然,房俊慢悠悠道:“莫要做出一副委屈模样,唐军不似汝等胡族,最是令行禁止、军纪森严,以为认错就能免责?天真!不过念在你能够浴血奋战死守隘口不退的份儿上,起来说话吧。” “喏!多谢大帅!” 吐迷度心中一松,赶紧起身,来到裴行俭下首坐了。 房俊让人上茶,这才说道:“此次因你之故未竟全功,导致西域局势依旧糜烂。且先不说如何处罚于你,本帅只问,如今局势要如何收场?难不成本帅麾下这数万兵马要撒在这西域四处剿灭溃兵,为此疲于奔命、焦头烂额?” 吐迷度赶紧表态:“岂敢劳烦天军这般疲累奔波?大帅放心,剿灭溃兵之事尽可交由末将,若是未能将其剿灭反而任其起事,毋须大帅责罚,末将自会提头来见!” 一旁的裴行俭微笑不语。 这才对嘛……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布置 房俊对于吐迷度违抗军令、保存实力之举极为恼火,却也相信吐迷度绝不会背叛大唐,其忠心尚可信任。 且不论眼下突厥人将回纥视为叛徒,乙毗射匮可汗誓要将回纥人亡族灭种方消心头之恨,单只是回纥举族内附于大唐,眼下阖族尽在唐军掌控之内,便不容许吐迷度生出一丝半点反叛之心。 诺大西域之地,早已没有回纥人容身之所,只能托庇于唐军羽翼之下…… 恩威并施,才能使其彻底依附,而不是朝三暮四、三心两意。 …… 房俊道:“若是依吾之本意,此番汝不遵将令,导致此战未竟全功,往后势必西域战局糜烂,定要严厉惩罚,以儆效尤!不过裴长史为你求情,言及回纥人内附,正是人心不稳之际,若对你过于苛责,恐使得回纥人有所误会,认为大唐过于刻薄。” 吐迷度忙道:“多谢大帅宽宥!” 又向裴行俭作揖道:“多谢长史替吾美言,此番恩情,不敢或忘!” 裴行俭摆摆手,笑道:“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非是图谋可汗一句道谢。不过说到底,可汗此番违抗军令乃是事实,造成之后果亦是十分恶劣,若是不予惩处,将军规置于何地?故而,大帅答允任命可汗为安西都护府副将,归于都护府司马薛仁贵节制,各族联军皆归于可汗麾下听命。” 话说到这里,吐迷度就算再是笨蛋,又岂能不明白房俊之意? 当即起身,面容严肃的表态道:“大帅这般信任在下,在下心中惶恐。还请大帅放心,在下当率领各族联军追击溃兵,将其彻底歼灭,绝不使其有死灰复燃、祸乱西域之机!” 说着,抽出腰间弯刀,一手持柄,一手握住刀身,抬起膝盖猛力一磕,弯刀断作两截。 大声道:“若违此誓,有如此刀!” 他明白房俊的用意,既然免于惩罚,那自己就势必要拿出一番表现,能够让房俊满意才行。 眼下房俊最大的麻烦就是那些溃逃的大食军队,这些溃兵群龙无首也就罢了,四处掳掠到底算是小事,可万一被人集结起来,陡然在西域境内发动突袭,那可就麻烦大了。 唐军兵力有限,自然不可能四处驻扎予以严防,这个时候只能让各族联军群体出动剿灭溃兵。 当然这也是一个苦差事,可再是辛苦,相比于自己因为违抗军令可能受到的惩罚还是值得的…… 房俊欣然道:“可汗不必如此,只要你忠心任事,大唐又岂会亏待于你?陛下胸襟如海,大唐广纳四方,不会薄待任何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即便是外族之人。” 吐迷度颔首,深以为然。 事实的确如房俊所言,大唐无论对待外族降将亦或是内附之人,皆予以信任重用,并无太多猜忌之心。最典型的就是阿史那思摩,身为突厥贵族,却受到大唐两代帝王之信重,先是身在突厥便被高祖皇帝赐予和顺郡王,后来依附大唐,又被李二陛下赐予怀化郡王。 当年阿史那思摩带领十多万百姓、精兵四万、马匹九万渡过黄河,得李二陛下允许建牙廷于定襄城。其地南为大河,北是白道,土地广袤,水草肥沃,紧扼薛延陀出兵之处。那时候阿史那思摩派使者入谢说:“蒙恩立为部落长,切望世世为国家的狗,守卫天子的北门。” 可以说,阿史那思摩就是胡族内部之标杆,不知多少胡族都梦想着如阿史那思摩那般内附为臣,得到大唐皇帝之信重,不仅能够继续坐拥重兵,更能够享受大唐的荣华富贵…… 只要你足够忠心,大唐绝无亏待。 房俊又道:“任命可汗为都护府副将,已然是都护府军事主官之副职,只听命于大都护于都护府司马,可谓位高权重。不过权力越大,责任自然也就越大,希望可汗能够竭诚效忠,勇于任事,为大唐清剿西域溃兵,稳定地方局势。若可汗能够圆满完成,本帅必将亲自向长安请旨,恳请加封爵位。” 吐迷度慨然道:“大帅放心,在下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知耻而后勇’的道理还是懂得的。之前犯下大错,承蒙大帅宽宥不予惩罚,心中感恩戴德,定会协助大帅肃清西域残敌,不失其祸乱一方。” 他不仅懂得“知耻而后勇”,更懂得“恩威并施”“诱之以利”,不过他对房俊的示好甚为心动。 西域胡族内附于大唐者不计其数,但唯有当初突厥贵族受到大唐重视,予以封赏,余者皆不过是仰大唐之鼻息而已,根本不在大唐目光所及之内。若是能够成为安西都护府武官第三,大都护、司马之下官职最高者,足矣彰显回纥之地位。 更何况若是自己当真办事得利,房俊向长安请封赐予自己爵位,那可当真是因祸得福了。 众所周知,大唐素来有“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之调侃,说的就是官职可随时调动,升迁任免时有发生,但爵位却是一旦授予,除非犯下弥天大错断不会收回。 身有爵位,在大唐就是人上人,可享受无数尊贵待遇。 可如今大唐立国已久,爵位又是非战功不授,所以即便是汉人想要获得爵位亦是难上加难,更遑论一个外族人,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越难得,自然越珍贵,故而外族人对于大唐之爵位已然不能用趋之若鹜来形容,简直就是望眼欲穿…… 裴行俭道:“所为‘穷寇莫追’,盖因人一旦陷入绝境便会爆发处超凡的战力,如今大食溃兵一路向南溃退,但是缺衣少粮却根本无法回到大食国内,必然滞留西域,相互间互为倚靠,盘踞求生,甚至有西域胡族暗中予以资助。故而可汗切莫大意,肃清残敌固然重要,但也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若房俊率军返回长安,安西军必然势单力孤,吐迷度统御的各族联军便是重要的辅助军力。万一吐迷度被大食溃兵偷袭导致损兵折将,西域之局势将再度陷入危机。 所以他郑重出言提醒。 吐迷度自从进了屋子,就好似点头虫一般,连连颔首:“裴长史所言甚是,在下定然加倍小心,绝不贪功冒进。” 对于裴行俭的提醒,他自然是深有感触,颇以为然。之前就是因为有意保存实力,所以在疯狂逃命的大食溃兵面前吃了一个大亏,岂能再犯一次错? …… 待到吐迷度一身轻松的走出去,房俊道:“回头你叮嘱薛仁贵一番,固然要借助吐迷度之力来清剿溃兵,却也要小心提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旦局势有变,即便回纥族人尽在安西军控制下,亦要谨防吐迷度反戈一击。” 胡人不懂教化,不知礼义,只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一套,冬季风雪肆虐之时抱团取暖,甚至将老人和孩子放在最外围来尽量保护青壮年,可见为了生存可以牺牲一切。 万一突厥人不甘寂寞,就算明里不敢悍然出兵侵略西域,可暗地里耍弄手段收服吐迷度对大唐反戈一击,是完全有可能的…… 裴行俭颔首:“稍候吾便叮嘱薛司马。此间局势已然如此,料想短期之内不至于有太大之变故,不知大帅决定何时率军回京?” 房俊对此自有打算:“自然不能大张旗鼓的班师回朝,否则消息传出,关陇叛军必然加快猛攻皇城,万一东宫六率力有不逮导致皇城失陷,岂不弄巧成拙?且此去长安数千里之遥,步卒行动迟缓,万万是赶不及的,若是如此,还不如坐等东征大军能够及时返回。只能率领骑兵日夜兼程潜行而回,出其不意的抵达关中,与东宫六率里应外合,挫败关陇叛军之逆行。”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临行 辽东距离关中三千里之遥,而弓月城距离长安则超过七千里,一般来说,此刻房俊急于班师回朝有些并无必要,因为即便关中至辽东的道路多山川河流路途难行,可毕竟近得多,预计走至半途,东征大军已然返回关中。 更何况长安传来的辽东信息距今已有两月,就算大军开拔队伍臃肿,此刻想必也已经距离关中不远。 但房俊却不敢将希望尽皆寄托在东征大军身上。 无它,从长安送来的战报之中观看,东征大军实在是有些诡异,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而不克,李二陛下更是于军中坠马、昏迷不醒,乃至于长孙无忌脱离大军擅自潜返关中主持兵变……一桩桩一件件,着实透着诡异。 谁也不知东征大军内部发生了什么事,万一其内部互有纷争,甚至有人从中串联使得李绩等人倾向于晋王,故意拖慢大军行进速度,而自己这边却以为其必然返回关中支持太子,岂非是坏了大事? 无论如何,房俊都必须自己亲自率军回援长安,确保万无一失。 …… 裴行俭为难道:“数千里长途跋涉,纵然此刻天寒地冻行人罕见,但是如此漫长的路途想要完全封闭消息亦是难如登天。” 想了想,他眼睛一亮,提议道:“不如派出一队斥候,诈做瀚海都护府之信使,言及薛延陀残部勾结突厥意图复反,入长安求援……” 房俊细细一想,抚掌道:“守约当真智技超群,足智多谋!” 既然眼下长安局势已然陷入僵持截断,那么在无外力干预的形况下,双方很难打破这个僵局,将会很长一段时间对峙下去。而这个时候若是被关陇叛军得知房俊率领万余精兵数千里跋涉驰援长安,势必会成为那个大破僵局的“外力”,关陇门阀固然难以攻陷皇城,但若是使出一些歹毒的手段用来制衡胁迫房俊,是完全可能的。 长孙无忌此人只有对权力的贪欲,绝无半分道德底线。 若是那般,会使得房俊即便赶回关中,也陷入被动。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一路潜形匿迹,待到关陇叛军察觉之时已然来不及做出反应。 可自弓月城至长安这数千里路途之上,到处都是中外商贾设立的商铺货栈,想要彻底瞒过所有人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觉潜返长安,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既然无法隐藏行迹,那么如裴行俭所言给关陇叛军一个错误的判断,错以为这支骑兵之所以一路东行乃是为了抵达定襄兵出白道,赶赴瀚海都护府协助镇压薛延陀残部反叛,则大抵可以瞒过关陇叛军,使其心生懈怠。 房俊仔细斟酌一番,却又发现一个漏洞:“如此也有些不合情理,既然咱们的骑兵可以辗转驰援瀚海都护府,自然也能一路向东直抵关中,以长孙无忌之谨慎,断不会仅仅因为瀚海都护府事先发了一封求援文书,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咱们只是前往漠北瀚海,而不是暗度陈仓直抵长安。” 裴行俭却胸有成竹:“若是此刻咱们立即往长安发送一封战报,言及与敌军血战天山之下,损失惨重,已经不得不退守轮台城,放弃弓月城以及伊丽河谷等地……再将大帅率领返京之军队皆穿着胡族衣裳,打起胡族旌旗,足矣迷惑关陇叛军。” 房俊觉得此计甚妙。 此战之大捷短时间内不可使长安知晓,否则长孙无忌定然对房俊班师回朝预作准备,这边一切谋划都毫无意义。非但不报捷,反而假传战败之信息,使得长孙无忌麻痹大意,才有可能谋划成功。 事实上战败比战胜更加令长安相信,毕竟双方兵力差距悬殊,大食军队进入西域境内以来唐军便屡战屡败步步后退,此刻又是一场大败,亦是情理之中。 如此,全军退守轮台城的同时派出一支胡人骑兵赶赴漠北增援亦不足为奇,毕竟轮台城三面大山易守难攻,退至此处的唐军调派一些战力不高的胡族骑兵,合情合理。 前思后想,并无明显漏洞,房俊当机立断:“就这么干,汝即可休书一封,先将吾军与此地战败的消息送回长安,同时派人前往定襄,自定襄出发再前往长安,晚上个一两天将伪造的漠北求援文书送抵长安。与此同时,吾即刻抽调兵卒,准备完善,尽快启程返回长安。” 裴行俭当即起身:“喏!” …… 此战大获全胜,唐军却片刻不得轻闲,上下尽皆快速运转起来。 敌营之中没有多少粮秣辎重,缴获的兵刃军械也大多是劣质品,只能运回去等着以后运往关中回炉炼铁,营帐倒还好,算是唐军用得上的辎重,总之能用的不能用的尽皆运回弓月城,一砖一瓦一刀一枪也不能留下。 另外,房俊将裴行俭与薛仁贵聚在一处,商议如何抽调精兵强将驰援长安,还特意叮嘱让王方翼参与此次商议。 王方翼兴奋异常,这可是安西都护府最高级别的作战会议,代表着他已经获得安西都护府的认可,虽然眼下勋阶官职尚未提升,但资历地位已经与以往全然不同。 不过他也是个乖巧的,并未因房俊的赏识便翘起尾巴,自以为是什么盖世奇才在极为大佬面前指点江山,而是老老实实的执笔在侧负责记录,兼端茶递水…… 右屯卫自然悉数跟随房俊返回长安,但仅仅右屯卫的两万人马显然不够,薛仁贵于安西军中又精挑细选了一些精兵强将,共计七八千人,一同交付于房俊,助其驰援长安。 房俊看着薛仁贵在纸上列出的一排校尉名单,蹙眉道:“这么多人跟随本帅驰援长安,安西军的兵力便太过于薄弱,一旦局势有变,你那什么去应对?” 安西军的人数也不过四万有余,西域如此广袤之领土,撒下去连点水花都看不见,一旦有事,难免顾此失彼。 薛仁贵却信心十足:“大帅放心,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安西军的任务便是固守各处重要城镇,只要挨过这个冬天,大军便可以随时出击,彼此之间相互驰援不成问题。且突厥人如今遭逢回纥人叛变,其领地之内依附于其麾下的各族难免蠢蠢欲动,一时片刻根本无暇顾及西域,只要吐迷度不造反,末将有十足信心稳定局势。” 吐迷度敢反叛吗? 断然是不敢的,而且不仅是敢不敢的问题,面对大唐给予的超高待遇,傻子才会重投突厥人麾下。 就算突厥人前来劝降,彼此之见早已失去信任,吐迷度断无可能走回头路…… 只要吐迷度不反叛,哪怕遇事之时只是袖手旁观,薛仁贵也有信心确保西域之稳定。经此一战,安西军有若熔炉淬火、百炼成钢,当真已成为天下强军,足矣镇守西域。 见到薛仁贵这般信心十足,房俊颔首认可,再无他言。 他素来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相信以薛仁贵的天赋、能力加上对西域局势之熟悉,既然这般斩钉截铁的表态绝无问题,那自然再无问题。 自己带回去的兵马越多,击溃关陇叛军的把握就更大,这自然是好事,毕竟战报上所言关陇叛军已经聚集十余万兵马,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后备军随时可以投入战场。盘踞关陇百余年,一手缔造数个王朝,始终屹立于权力中枢,关陇门阀的底蕴自然深厚无比。 如此庞大之门阀联盟、集团势力,盘根错节实力强横,一旦打定主意参预到皇权争夺之中,多爆发出的力量必将极其惊人。别看只是聚集了十余万乌合之众,但是背后观望的各地府兵、折冲府又有多少?这其中又有多少实在窥视时机,打算亲自参预其中? 长安局势之危急,非只东宫危厄那么简单,稍有不慎,便是一场波及整个帝国的巨大灾难。 煌煌盛世,极有可能戛然而止,甚至诺大帝国都将衰败倾颓,一蹶不振,刚刚从战争之中挣扎而起不过三十年的百姓,将再一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回京 关陇门阀经营西域多年,一直将此地作为自己的后花园,攫取丝路之财富以滋养家族。 自贞观五年之后,李二陛下意识到皇权对于关陇门阀的节制已然低至无可接受之程度,才开始一点一点削弱关陇门阀在朝中各个层面的影响力,首当其冲便是战略地位极为重要的西域,直接导致关陇门阀经营数十年的西域势力骤减,甚至关陇子弟只能在安西军中担任一些中低等级的军官。 如长孙明、侯莫陈随那等成为都护府高层已然是极限,却很难掌握兵权。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关陇这个庞然大物还远远谈不上一个“死”字,其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深入西域的方方面面,想要一朝将其掘断,自然极不现实。 这等情况之下,意欲数万大军驰援长安却想要瞒过各方耳目,根本不可能。 所以薛仁贵又生一计:“吾军假扮赶赴瀚海驰援,定要过河西诸郡之后直奔沙陀沿黄河水流而下直奔怀远郡,过河套抵达定襄,再由白道而入漠北。大帅可致信给禄东赞之子赞婆,命其调集一万骑兵于凉州与吾军汇合,共赴漠北。如此浩荡行军,消息自然传回长安,但吾军却在凉州向北疾行至沙陀之后改道,不顺黄河而下直奔怀远郡,而是横渡黄河,再沿着陇山直道直抵平凉,由平凉过萧关而入关中,期间行军不过三五日而已。如此,关陇叛军必然不及反应。” 沙陀附近河道宽阔、水势平缓,自古多有渡口,故被称为“黄河九渡”。兼且眼下天寒地冻河道冰封,骑兵横渡黄河轻而易举。黄河东岸便是山势连绵的陇山、子午岭,地势陡峭极难行走,但秦朝之时在此沿着山脊开拓直道,成为出入关中前往九原之要道,沿途多烽燧关卡。不过这些烽燧关卡大多在关陇势力掌控之下,既然关陇兴兵围攻长安,势必要从这些地方调集军队,故而一定守备松驰,数万大军一路强攻,定可长驱直入。 这条路的确是难行了一些,且绕了远,但迷惑性极强,待到关陇叛军察觉已然兵临城下。 裴行俭起身来到舆图前,负手仔仔细细的按照薛仁贵所言将路线捋了一遍,转身颔首道:“此计可行,而且算是一箭双雕,不仅可以彻底迷惑关陇叛军,更会解决河西诸郡之隐患。” 房俊自然懂得其中之道理。 当初大斗拔谷一战算是将吐谷浑数万精骑彻底击溃,但真正敲响吐谷浑丧钟的却是趁虚而入的吐蕃人。禄东赞受到松赞干布猜忌,将其阖族迁往青海湖,进占吐谷浑之故地,使得吐谷浑一夜覆亡。 但禄东赞身后噶尔家族却也取代吐谷浑称为河西诸郡的心腹大患。 固然禄东赞派儿子亲自面见房俊,表达了愿意“睦邻友好”的意图,并且愿意暗地里与大唐互订盟约、两不相犯,可房俊哪里会信?眼下的吐蕃就是一只俯卧的猛虎,看似温顺,实则伺机而动,一旦大唐内部出现动荡,势必暴起伤人,进占河西。 眼下镇守青海湖的乃是禄东赞的三子赞婆,若是修书一封送到赞婆面前,命其出兵协助赶赴漠北,可试探噶尔家族之诚意,若肯出兵,自然使得自己如虎添翼,且暂时缓解吐蕃对于河西诸郡之威胁,杜绝其趁着长安动荡之时悍然入侵。若不肯出兵,则要赶紧警告镇守河西诸郡之军队严密防范。 的确是一石二鸟。 三人议定,房俊当即修书一封,命人火速送往青海湖,交给赞婆手中,命其速做决断。自己这边则整顿军队,于翌日清晨便浩浩荡荡踏上归途。 …… 望着两万余骑兵轻装简从风卷残云一般向着东方疾驰而去,薛仁贵与裴行俭心中毫无半分轻松,俱是沉甸甸忧心忡忡。 他们太了解长孙无忌之为人,此人城府深沉、足智多谋,素来以隐忍而称颂天下。此番既然敢于悍然发动兵变,意欲废黜东宫,自然是前思后想、确认无忧之后方才发动。如此,自然是将局势牢牢掌控在手中,整个关中都已经被关陇门阀所控制。 而房俊此番回援万里迢迢,起码需要两个月才能返回关中,到时候精疲力尽、人困马乏,能否一举击溃叛军,实在是未知之数。 况且房俊带走接近三万兵马,使得西域兵力空虚,一旦有所变故,则难以力挽狂澜。 两人深感肩头压力之沉重…… 倒是吐迷度露出一副向往的神情,喟然道:“早就想要见识一番长安风物,只是始终不曾得到机会。此番若非大帅亲自下令,让在下负责清剿西域境内敌军之溃兵,说什么也要跟随大帅身侧,前往长安见一见那天下第一帝都是何等巍峨雄壮!” 长安城乃是天下之巅,万国之最,多少胡人毕生之心愿便能够沿着丝路前往那一座当世瞩目的雄城看一看,若能身居其中,更是无上荣耀。似赤木海牙等人更是为了一个大唐户籍,下半生生活于长安城中的机会,愿意背叛凶狠残暴的突厥人。 薛仁贵冷哼一声,道:“休要做那等妄想,还是老老实实将答允大帅的事情做好吧,否则就算有朝一日得到前往长安之机会,怕也是在囚车押解之下前往长安城外问罪,枭首之后弃尸荒野!” 对于吐迷度这个心思灵动、看似憨厚实则油滑之辈,断不能对其好言相向,始终要让他心里有着惊惧担忧,故而房俊虽然率军返回关中,但对其之策略依旧一个黑脸一个红脸,裴行俭负责温言安抚,薛仁贵则时不时的刺上几句,使其心中充满不安,不敢懈怠。 吐迷度果然面色有些难看,闷声不敢言语。薛仁贵这个安西都护府司马乃是房俊一手强推上去,可见必是房俊心腹,且此人骁勇善战、兵法如神,即便以绝对之劣势对上二十万大食军队,亦是对敌造成巨大之杀伤。 眼下这场大胜固然是房俊运筹帷幄,但究其根本还是薛仁贵一直以来对敌人不断之打击,使得敌人损失惨重、疲于奔命,士气极其低迷,这才一战功成,将十余万敌人一击即溃。 况且眼下这位薛司马名义上乃是他的顶头上司,显然对于他以及回纥人深有成见。如今回纥人反叛突厥内附于大唐,说好了将于阗之地赐予回纥人休养生息,可闲杂冰天雪地路途难行,族人尚未抵达于阗,若是这个薛仁贵从中作梗,导致事情有了变故,那可就麻烦了。 说到底,回纥人除去内附大唐之外已无退路,自己再是不满也只能忍气吞声。 更何况当初被突厥慑服,屈膝其下,可是比眼下之困境难捱得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点隐忍吐迷度还是有的…… 裴行俭在一旁打个圆场,笑道:“薛司马对于眼下西域之危局深感忧虑,可以理解。大帅此番驰援长安亦是危险重重,吾等定要不负大帅所托,努力清剿西域残敌,勿使大帅担忧。” 吐迷度连忙道:“裴长史放心,在下知晓肩头责任之重,定会统御麾下兵马清剿残敌,不敢有片刻懈怠!若残敌引发西域动荡,在下甘愿请罪!” 薛仁贵淡淡道:“勿要轻易许下这等承诺,大唐不似胡族可以信口开河,不仅一言九鼎,更是军中无戏言!若是眼下胡吹大气,过后却办事不力,让人笑掉大牙也就罢了,亵渎军威,则是万万不可!” 吐迷度满是胡须的面容涨红,也知道薛仁贵这是在激他,却退无可退,咬牙道:“在下愿立军令状,若办事不力,任凭处置!” “哈哈!毋须如此,可汗何必这般激动?” 裴行俭上前揽着吐迷度肩膀,三人并行回城,边走边笑道:“薛司马任事严谨、言出令随,说话重了一些,可汗不必介怀。何必立下军令状那么严格?回纥人如今倚仗大唐,举族内附,咱们便是一家人,西域之安危不仅仅是都护府的责任,自然也是可汗的责任,大家一起忠心任事,朝廷自然会记着大家的功勋,不吝赏赐。” “呵呵……” 吐迷度干笑一声,心中警惕。 这位裴长史看上去和蔼可亲好说话的模样,可现在看来却是口蜜腹剑心狠手辣,一开口就用族人来威胁于他。相比于直率火爆的薛仁贵,显然这才是最阴狠危险的那个人……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赞婆 察汉城位于青海湖滨,乃汉朝屯兵之所,之前由吐谷浑掌控,如今则尽皆落入吐蕃之手。 全城呈长方形,南北有两处城门可供进出,四角则建有高大的望楼。 赞婆站在望楼之上,任凭寒风吹拂衣袍猎猎作响,负手眺望着面前已经完全冰封的青海湖。连续多日的大雪将整个湖面覆盖,原本因为水流与大风的撕扯而参差不齐的冰面皆被掩盖,入目白茫茫一望无垠,唯有寒风席卷湖面的积雪在天地之间肆虐翻舞。 天尽出的祁连山巍峨矗立、连绵不绝。 湖畔以及远处平原、山坡上的荒草已被白雪覆盖,牲畜无处觅食,鸟雀罕至,极为荒凉。 但在春夏之季,波涛浩淼的青海湖可产出无以计数的渔获,数十条河流自四面八方浩浩荡荡注入湖中,四野之地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噶尔家族虽然遭受赞普猜忌而被放逐于此,但得到这样一个可以休养生息的宝地,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凭借此地之丰美,休养生聚二十年,噶尔家族足矣豢养其一支超过五万人的精锐军队,到时候无论穿越祁连山与大唐结盟,亦或是北上向逻些城展示力量,都足矣雄霸一方,再不复眼下任人凌虐之愤懑! “少主,有唐军斥候前来,要面见少主。” 一个仆人快步登上望楼,来到赞婆面前禀报,凛冽的寒风瞬间打透身上厚厚的皮裘,冻得他打了个寒颤。看着这位噶尔家族的第四子就那么穿着一袭寻常的吐蕃袍服,姿态悠闲的模样,心中满是敬畏。 唯有体魄强健超卓之辈,才能不畏严寒,这才是真正的吐蕃勇士。 赞婆虬髯密布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两道浓眉蹙起:“唐人斥候?” 很多年前,赞普与父亲便曾野心勃勃侵略大唐之地,故而早已派遣无数细作混入长安,窃听各方消息,以为往后交战之时窃取情报。早在多天之前,长安细作便传回消息,言及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门阀集结军队悍然进入长安城,实行兵谏。 自己自然将消息传给父亲,意图趁机出兵夺取河西之地,却被父亲断然拒绝。 父亲认为眼下长安兵谏只是一场内乱,却不至于动摇大唐统治之根基,且这场内乱很快就会落下帷幕。若是这个时候侵占河西诸郡,固然得逞一时,但是等到大唐朝局稳定,势必招致狂猛的报复,到时候河西诸郡得而复失,毫无益处。尤其是在逻些城对噶尔家族猜忌甚重之如今,又恶了与大唐的关系,导致退路断绝,殊为不智。 赞婆深以为然,对父亲的智慧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似自己只能瞧得见眼前这么一点利益,却不懂得去谋划长久的局势,实在是鼠目寸光。 可长安城眼下战火正酣,安西军在西域与大食军队鏖战,唐人哪里还有余暇顾忌自己? 想了半天,这才转身走下望楼,对仆人道:“让他唐军斥候去衙署见我。” “喏!” 仆人自去通知唐人斥候,赞婆一个人回到城中衙署,让人备了一盘羊肉,取来一壶青稞酒,自斟自饮起来。 半晌,一个唐军斥候随同仆人入内,上前见礼,道:“在下乃大唐右屯卫斥候,奉吾家大帅之命,有书信一封请将军亲启。” 赞婆嘴里嚼着肉,喝了一口青稞酒,蹙眉想了半天,才想起“右屯卫”大将军乃是大唐越国公房俊…… 吐蕃虽然自松赞干布继位起,便在军事政治方面效仿汉人,但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一时之间依旧难以更改,尤其是唐军的各种番号在吐蕃人看来实在是杂七杂八,不仅要搞懂各支部队之统属、地位,还要面对其时常更换的主将,实在是麻烦。 哪里像吐蕃这么简单,那个部落的军队便以其部落首领命名,简单直接,好记的很…… 赞婆放下手中割肉的银刀,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擦手,双手将斥候递上的书信接过。他再是桀骜,再是不将汉人放在眼中,也知道房俊乃是大唐军政两界的红人,大权在握且不提,单单之前大斗拔谷一战击溃吐谷浑数万精骑,便足矣使得赞婆对其恭敬有加。 吐谷浑之势力便是吐蕃亦甚为忌惮,却被房俊一战击溃,如此强者自当受人尊敬,而不显于敌我阵营。 更何况房俊还有之前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之旷世功勋,愈发令人敬畏…… 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如同大唐周边各部胡族一样,吐蕃贵族亦是大多修习汉字、习说汉话,尤其是禄东赞数次出使大唐对汉人文化推崇备至,一心在吐蕃效仿,愈发令自家子弟在这方面投入巨大之精力。 一目十行的将书信看完,赞婆紧蹙眉头,沉吟未语。 信中言及薛延陀残部在突厥人支持之下有反叛之状,瀚海都护府分别向长安与安西都护府求援,恳请派兵前往漠北镇压薛延陀残部。鉴于长安目前正在兵变,定然无暇顾及漠北,所以房俊自安西军中勉强调集万余人的部队前往漠北平叛,但是唯恐兵力不足,所以请求噶尔家族能够派遣精兵相助。 并且言明,安西军会在凉州等待三日,若赞婆不肯前去,则过时不候…… 赞婆有些心动。 对于薛延陀是否反叛他倒是不大在乎,甚至恶意满满的揣测着最好是大唐举国皆乱才好,自然不愿意派出麾下兵卒跋涉数千里去替大唐平叛。但是房俊在这封信中的一句话,却让他无法拒绝。 “请噶尔家族念在与大唐之友谊,出兵襄助”…… 房俊请求的是噶尔家族,而不是吐蕃! 这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后者是将噶尔家族看作吐蕃的一份子,甚至松赞干布的鹰犬走狗,而前者则是给予了噶尔家族区别对待,甚至将其视作与大唐可以展开邦交的势力…… 噶尔家族襄助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如今却受到猜忌不得不放逐于这青海湖,不就是因为得不到响应于实力的政治地位么?若是大唐肯将噶尔家族视作与吐蕃同等之势力,这对于噶尔家族立足青海湖称为游离于吐蕃争权之外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按理说,即便他一百个赞同,兹事体大,亦要请示父亲之后才能做出决定。但房俊显然甚为着急,“等待三日,过时不候”,若自己届时没有抵达凉州,非但拿不住此次绝佳的让大唐承认噶尔家族地位的机会,甚至会让房俊因此生出嫌隙。 虽然眼下东宫正被关陇叛军围攻,但东征的数十万大军即将返回关中,只要熬到那个时候,所有叛乱立即消散,东征地位稳固。而作为东宫肱骨之臣的房俊,更是将来大唐朝堂之上的一方巨擘,万万不能得罪…… 所以只是考虑了一会儿,赞婆便下定决心:“吾这就修书一封,由你立即送往弓月城呈递给越国公。吾立即点齐一万骑兵,即刻自大斗拔谷入河西赶赴凉州,与安西军汇合前往漠北协助大唐平叛。吾噶尔家族与大唐之友谊根深蒂固,只要是大唐有所要求,自当尽心竭力。” 当即便修书一封,交由唐军斥候送去弓月城,而他则一边派人前去逻些城给父亲送信言及此事,一边点齐兵马,傍晚十分便即出发,直奔祁连山间的大斗拔谷。 ***** 肃州城内,守将侯莫陈雰看着手中战报,吃惊道:“你说安西军万余精骑一路东来,即将抵达肃州城外?” 面前斥候颔首道:“千真万确,事先并无半点风声,但是这一行骑兵皆穿着各部胡族之衣裳,打着安西军的旌旗,显然是安西军麾下收拢的各部胡族骑兵。” 侯莫陈雰心里“咯噔”一下,安西军骤然向东,难不成是奉房俊之命前往长安驰援东宫?自己必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长安才行! 他当即写就一封书信,交给斥候,叮嘱道:“定要亲手交道赵国公手中,若有耽搁,提头来见!” “喏!” 斥候领命,当即退出,前往长安送信。 未几,又有兵卒快步入内,大声道:“将军,安西军抵达城外,说是让将军即刻出城相见,有紧急军令!”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软禁 侯莫陈雰作为肃州守将,麾下虽然并无多少兵马,却紧扼东西交通之要道,位置十分重要。就在不久之前,赵国公还曾亲笔书信一封,让他定要密切关注周边动静,若有安西军自西向东而来,无论表面上看去是何等目的,都要及时向长安报备。 毕竟肃州距离长安虽远,但这条丝路畅通无助,旬月之间便可一直长突奔袭直扑关中…… 此刻听闻安西军已经抵达城外,侯莫陈雰不禁惊诧其行军之快,赶紧穿上甲胄带着亲兵部曲策骑来到肃州城外。 连续多日的大雪终于停歇,但天上依旧阴云密布、北风怒号,这等天气比下雪的时候更为寒冷。无数肤色各异的骑兵在官道上自西向东疾驰而过,而在城门之外官道之旁,一队骑兵却伫立在寒风之中,纹丝不动。 侯莫陈雰赶紧迎上前去,到得近前,在马背上一拱手,大声道:“在下肃州守将侯莫陈雰,不知安西军哪一位将军率兵路过,欲往何方?” 没人作答,迎接他的是数十骑“呼啦”一下策骑上前,瞬间将他与身后十几个亲兵部曲团团包围。这些安西军骑兵各个体形健硕气势剽悍,一看就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身上的杀气血气尚未洗净,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见到安西军卒这般架势,侯莫陈雰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顿变,忙高声问道:“汝等意欲何为?” 面前骑兵一个个手摁在腰间刀柄之上,一双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侯莫陈雰以及他身后亲兵部曲,但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这些骑兵必定拔刀相向。 侯莫陈雰心中惊惧,搞不明白状况。 就算这一支安西军乃是直奔长安准备驰援东宫,可是与自己又有何关系?自己虽然是关陇子弟,可身为肃州守将却从未参预兵谏之事,若只因关陇子弟之身份便欲杀害自己,那也杀不过来呀…… 就在他忐忑不安之时,面前人群分开,一骑缓缓上前,侯莫陈雰瞬间瞪大眼珠,张口结舌:“你你你……” 普通的革甲,腰间系着横刀,跨下马亦是寻常黄骠马,只是那微黑染满风霜而显得风尘仆仆的脸,却是侯莫陈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居然是房俊……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说只是一支胡人兵卒组成的骑兵吗?怎地房俊居然会跟随其中?这个时候再看看面前这些骑兵……虽然皆是胡族装扮,但是那份进退行止之见的凛然杀气,哪里是胡骑能够拥有的? 这根本就是唐军精锐啊…… 至此,侯莫陈雰哪里还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胡骑过路,根本就是扯淡,房俊这是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敢多说,乖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参见越国公!” 房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缓缓道:“关陇行叛逆之事,吾率兵回京拨乱反正。不过汝且放心,吾并不会因为你是关陇子弟便肆意斩杀,但为防止此行消息泄露,只能暂且委屈将军几日,先跟在军中,至长安之后可自行离去,如何?” 侯莫陈雰很识时务,颔首道:“一切任凭越国公吩咐,末将无不遵从。” 反抗是肯定不能反抗的,别看眼下房俊客客气气,那是因为人家根本不将他这个肃州守将放在眼中,可若是不知好歹将房俊给惹急了,将自己一刀宰了然后安插一个“里通外国”“谋朝篡位”的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而且从房俊行至此地自己方才受到消息,便可看出玉门关守将要么如自己一并下场被软禁起来,要么根本就是房俊的人。可叹长安那边还一无所知,这边房俊便已经悄无声息的率领骑兵过玉门关抵达河西,怕是用不了几天即可长驱直入抵达关中。 不禁暗暗庆幸,幸好自己得到胡骑路过之时便当机立断给长安送去信息,让长安有所准备,否则若是稍作耽搁,这会儿怕是什么消息也送不出去了…… …… 三日之后,房俊率军抵达凉州,凉州守将段琥出城相迎,亦是与侯莫陈雰同等待遇…… 营帐之中,段琥与侯莫陈雰对饮小酌。 虽然将河西诸郡的守将尽皆软禁起来,但房俊并未苛待,只不过这两人心中感受却是截然不同。侯莫陈雰身为关陇子弟,知道房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便明白将自己软禁起来严防消息外泄实属必要,且房俊只是限制自由并未有其余对待,明显不会狠下杀手,便心安理得的留在房俊军中。 段琥却颇为不忿,他自认对房俊也算是屡次示好,且自己根本与关陇并无太多瓜葛,这般将自己与侯莫陈雰关在一起,岂非将他与关陇门阀划上等号? 侯莫陈雰执壶斟酒,与段琥碰杯饮尽,笑道:“兄长何必如此?这般将你我一同软禁,实乃迫不得已,故而尽管立场不同,但在下亦能接受。再者说来,整日里好吃好喝的,并未薄待,也算是不错了。” 以房俊之身份地位,加上彼此之见阵营敌对,就算有所苛待也是理所当然。 段琥却郁闷道:“你我并不相同!” 你们关陇门阀起兵施行兵谏,意欲废黜东宫,与房俊便是死对头,砍了你的脑袋也是应当。可咱段家虽然祖籍武威姑臧,可祖上老早便迁徙至淄州,与关陇根本没什么瓜葛,凭什么与你同等待遇? 侯莫陈雰道:“左右也不过是旬月之间的事,只要越国公挥师进入关中,消息必定传入长安,再关着咱们也就毫无意义,自会释放,且先忍忍。” 段琥叹了口气,自饮一杯,愁眉苦脸道:“你以为我是担心这个?非也!我是郁闷被越国公视作与你一等,这就意味着在他眼里我也是跟你们关陇同气连声的!” “那又如何?” 侯莫陈雰不解:“连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关陇子弟,越国公不也只是关押起来,并未狠下辣手?这世上关陇子弟千千万万,就算家中那些老人犯下谋逆大罪,那也不能将关陇子弟一股脑杀光啊!再者说来,眼下这局势还指不定到底怎么回事儿呢,纵然越国公引兵回长安,这我观察外头也不过是万余骑兵,到底能否力挽狂澜尚在未知。” 他以为段琥是怕被房俊认作关陇一党,从而遭到杀害,但在他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 眼下局势说到底乃是权力之争,除去双方核心高层的那几个人之外,余者无论胜败都不会影响到性命。说到底,无论此次兵谏成功与否,大唐还是大唐,坐江山的依旧是李唐皇族,这就已经定下了基调。 虽然说成者王侯败者寇,但毕竟不是乱世之时争夺江山,此时无论敌我尽皆利益纠葛、牵扯颇深,只要确立了权力框架,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段琥却道:“你根本不了解越国公,他既然敢数千里驰援长安,必定是已经将西域敌军彻底击溃,无后顾之忧。大食军队二十余万,一路攻城掠地长如直入,安西军节节败退,丧师失地,结果越国公一到便反败为胜……再加上之前大斗拔谷一战,吐谷浑数万精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更是你我亲见……以此等战力,一旦回到长安,你们关陇纠集起来的那些个乌合之众如何抵御?兵谏失败只不过是翻掌之间耳!待到越国公力挽狂澜、拨乱反正,隶属于东宫一系的文臣武将势必水涨船高,而我这个一直向越国公示好愿意效力马前的,却被归属于关陇一脉,实在是郁闷之极。” 侯莫陈雰张张嘴,发觉自己居然无言以对。 原本对关陇门阀此次兵谏信心百倍的他,忽然发现有些当局者迷,没有段琥看得清楚。的确如他所言那般,若是任凭房俊率领麾下百战之师突然出现在长安城下,那些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如何抵挡? 再想深一层,若是此次兵谏最终失败,长孙无忌固然晚节不保,关陇门阀又将遭受怎样的打击? 不寒而栗。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逼迫 近几年来,贞观初年的勋臣要么逐渐交权,要么年事渐长,除去少许几人依旧活跃于朝堂之外,余者大多慢慢沉寂下去。他们当年的那些丰功伟绩虽然一直被不断提及,称为教育下一代的范例,但是对于年青人来说,那些传说已然属于上古之时,很难感同身受。 而房俊却是崛起于当下,在年轻一辈耳濡目染之中创下一桩桩显赫功勋,这种感受才更为直观,这就使得年轻一辈虽然敬仰贞观勋臣的丰功伟绩,却对房俊更加崇拜敬畏。 侯莫陈雰细数房俊这些年来一桩桩一件件盖世功勋,忽然觉得段琥之言未必没有几分道理。 一旦房俊率领其麾下百战精锐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返关中,陡然出现在关陇军队面前,双方骤然开战,会是何等情形、何等结果? 只怕再是乐观之人,也不认为关陇军队有多少胜算。 没办法,房俊这些年的战绩实在是太过剽悍,而其麾下的军队更是纵横捭阖、未尝一败…… 侯莫陈雰面色变得甚为难看。 …… 抵达凉州的第二日,右屯卫于凉州城外休整,数千里跋涉而来,难免人困马乏,若是不能及时休整,不仅增多兵卒马匹负伤之几率,更会使得军队战力骤降。 房俊坐在城外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内,便有斥候来报,噶尔·赞婆率领麾下一万精骑,自大斗拔谷翻越祁连山而来。 房俊略感意外,算算日子,赞婆应当是自己遣人将书信送抵之后便启程离开青海湖南来,这家伙甚至都未向其父禄东赞请示便擅自出兵,要么是禄东赞早有交待,定要维系与东宫一系的关系,要么便是赞婆临机决断。 无论如何,都可看出噶尔家族的确是真心实意想要交好大唐,尤其是东宫一系。反过来,正说明松赞干布对于禄东赞的猜忌已经到达一个顶点,若非自他登基即位便受到禄东赞的扶持襄助,怕是已经对噶尔家族动手剪除了…… 一个与吐蕃政权渐行渐远、相互猜忌的噶尔家族,对于大唐来说是一件好事,能够在两国之间充当一个缓冲,便不至于如同历史上那般任凭吐蕃肆无忌惮的侵占大唐领土,大唐却因为内乱毫无还手之力。 …… 良久,正在房俊喝着茶水推演着之后每一步行动,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人粗着嗓子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甚为不满的嚷嚷道:“简直岂有此理!吾乃噶尔家族三子,身份高贵,此番应越国公邀约亲率一万精骑前来助阵,汝等却连主将的面都不露,反而让吾前来军中会见,实在是失礼之极!老子告诉你们,若非是越国公亲笔书信相邀,就凭你们眼下这等态度,老子会头就走,信不信越国公事后砍了你们的脑袋?” 骂骂咧咧的话语之中,一人挑开门帘,走了进来。只是刚刚迈出一步,便见到主位之上甲胄整齐大马金刀坐着的房俊,登时两眼一瞪,仿佛见了鬼一般,吃吃道:“你你你……莫不是越国公当面?” 来人正是赞婆。 应房俊之邀率军前来,结果倒是顺利越过大斗拔谷口的堡垒抵达凉州城下,只是唐军却只一个校尉上前,说是主将正在营帐等候,登时让赞婆大为不满。他千里迢迢而来,结果唐军主将却稳坐中军,这摆谱摆的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这主将以为自己是房俊呐? 赞婆极为不满,差点掉头就走,只是想着自家如今被放逐与青海湖,一面靠着吐蕃一面隔着祁连山与大唐接壤,当真是前门有虎、后门进狼,若是与房俊这等权臣交恶,导致大唐对噶尔家族的策略发生转变,那他可就成了噶尔家族的罪人。 只能耐着性子前来…… 他自然不认识房俊,但是能够这般位居中军,身上穿着纹饰华美的山文甲,那种渊渟岳峙的雍容气度,岂能是一般人?再联想到自己刚才大发雷霆,责怪唐军失礼,但几个唐军校尉却微笑以对,那笑容之中颇有几分恶作剧一般…… 也只能是房俊了。 房俊哈哈一笑,伸手虚引向一旁:“三郎远道而来,还请就坐。” 见到果然是房俊,赞婆心中惊疑不定,施礼之后上前落座,上上大大打量。他对于这位大唐权臣甚为好奇,因为父亲禄东赞不止一次在他们兄弟面前盛赞房俊之才华、能力,认为此人迟早成为大唐军政两界屹立不倒的巨擘,成就绝对不在任何一位贞观勋臣之下。 现在看来,除去满脸风尘仆仆之色显得比自己还年青,眼眸明亮眼神深邃,倒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房俊见他不断打量自己,先让亲兵奉上香茗,笑道:“怎么,三郎莫非以为本帅乃是冒名顶替不成?” 赞婆摇摇头,直言道:“这倒不曾,只是心中疑惑,此番前往漠北平叛,随便派一个副将即可,岂能劳动越国公大驾?毕竟眼下西域激战正酣,大食军队凶悍非常,稍有不慎安西军就会大败。” 相比于漠北,西域的重要性何止重逾十倍?放着西域十余万大食军队不管,却亲自带兵前往漠北平叛,这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房俊请赞婆饮茶,淡然道:“此番见面,本帅倒是要想三郎道歉,还请宽恕本帅欺瞒之错。” 赞婆端着茶杯,奇道:“越国公何处有所欺瞒?” 房俊缓缓道:“本帅此番出兵,非是为了漠北平叛,而是要直捣关中、驰援长安,将叛军彻底击溃,扶保东宫!” “啊!” 赞婆惊呼一声,差点将手中茶杯打翻,连忙放下茶杯,瞪圆眼珠:“那越国公亦是想要在下协助您返回关中平叛?” 房俊颔首道:“正是如此。” 赞婆一时无言,暗暗叫苦。 长安之乱局,他自然一清二楚,眼下到底是东宫能够坚持到底,亦或是关陇兵谏成功,尚在未知,一切皆有可能。他之所以接到房俊书信便如此痛快的率军前来,乃是因为与东宫、房俊交好附和噶尔家族的利益,出兵助其漠北平叛,即便付出代价亦是在所不惜。 但参与到大唐内部的权力之争,这却是噶尔家族绝对不愿意的。 因为只要参与进去,就必须择选一方站队,东宫也好,关陇也罢,一旦获胜自然可以攫取更大的利益,但风险同样存在,一旦站队的那一方失败,噶尔家族就必须承担相迎的责任。 胜利一方必然对噶尔家族愤恨不已,使得噶尔家族的利益遭受巨大损失。即便噶尔家族再是看好房俊,这等风险却也是不愿意承担的…… 房俊见赞婆闷声不语,却不容许他思量太久,逼迫道:“本帅此番驰援长安,路途遥远时间紧迫,为了等候三郎这才耽搁两日。现在,就请三郎直言,可愿助我回京平叛?千万莫要对本帅说什么需要请示令尊的话语,这件事三郎你自可抉择,本帅也等不得那么长时日。” 面对房俊的咄咄逼人,赞婆有些冒汗,这人锋芒毕露,太难应付…… 他也知道房俊不会容许他借故拖延,心中权衡利弊,沉吟半晌,只得无奈说道:“若是站在噶尔家族的立场,这件事是万万不能答允的,毕竟弊端太多、后患太大。但谁叫在下对越国公素来仰慕,且一见如故呢?既然事已至此,罢了!大不了回去之后被父亲重责一番,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这一回与越国公并肩作战的机会!” 倒也是一个人才,分明心中想要骂娘,面上却是慷慨激昂,一副“也就是你房俊面子大”的模样…… 当然,能够促使他做出这般抉择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房俊忽然出现在此地,且虽然号称带了一万骑兵,但以赞婆目测,绝不下三万之数。种种迹象,都表明一定是西域战局有了翻天覆地之变化,而且必然是唐军大获全胜,否则房俊能够自西域脱身,且抽调如此之多的兵马? 连番击溃吐谷浑、大食国,房俊麾下军队的战力实在是骇人听闻,以此等百战精兵驰援长安,再加上自己带来这一万精锐,与东宫里应外合,胜算将会大大增加。 这也是一场豪赌,一旦赌赢了,不仅可以获取房俊的友谊,更会使得大唐太子一系轻易接纳噶尔家族,利益实在是太大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谨慎 见到赞婆这般痛快的答允下来,房俊心中大定,欣然道:“噶尔家族的深情厚谊,本帅铭记于心。听闻三郎奉令尊之命镇守青海湖,但毕竟初来乍到,定是困难重重。待到此次平定长安叛乱之后,本帅定会向朝廷谏言,请求与大斗拔谷设立榷场,以供噶尔家族与大唐之间的贸易。” 这世上从无“理所应当”的道理,每人会无偿奉献。噶尔家族夹在吐蕃与大唐之间,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权衡,眼下可以这般决然的支持他驰援长安,就必须给予回报。 尽管在河西设立榷场,大唐的利益其实比噶尔家族更大…… 赞婆顿时大喜,忙问道:“此言当真?” 房俊肃容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赞婆大声道:“好!越国公果然是噶尔家族的朋友,有您今日这一句话,我赞婆愿意为您牵马坠蹬、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不怪他如此激动,噶尔家族受到逻些城猜忌,各类物资供应都卡得很紧,非但粮食强制控制,生铁军械等等更是严厉杜绝。噶尔家族倒是积攒了一些家底,自保倒也还好,可意欲将青海湖经营成噶尔家族屹立百年的基业,这么一点物资那里够? 一座祁连山,挡住了那条流动着黄金与一切仅需物资的丝路,噶尔家族只能望而兴叹。 如今房俊答允恳请大唐朝廷在河西设立榷场,就意味着噶尔家族能够得到所有发展所需要的物资,一夜之间就将实力暴增,再也不惧逻些城的封锁控制! 有这样巨大的利益,纵然付出再大的代价亦是值得! 房俊拿起茶杯,微笑道:“令尊数次出使长安,与大唐结下深情厚谊,所有唐人都愿意见到噶尔家族在祁连山之南休养生息,甚至开疆建国,也愿意为噶尔家族送去必要之帮助,维系彼此友谊天长地久。来,本帅以茶代酒,敬三郎一杯,祝愿咱们携手共进,为帝国、为家族,立下不朽殊勋!” 开疆,建国! 这两个词差一点将赞婆体内的鲜血彻底点燃,他面色潮红,举起茶杯,双手捧着与房俊遥遥相和,嗓音颤抖:“如此,噶尔家族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会铭记越国公与大唐之帮助!请!” 两人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定下互惠互利的盟约。 对于房俊来说,噶尔家族不仅眼下能够给予自己极大之助力,更能够在往后悠长的岁月之中充当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缓冲,吐蕃再想如历史上那般恣无忌惮的吞并侵占大唐领土再非易事。 而对于噶尔家族,其身后若是有大唐不遗余力的给予支持,不仅可以摆脱逻些城的封锁制约,更会迅速的壮大起来,直至拥有与逻些城分庭抗礼的根基。 若双方当真能够精诚合作,各取所需,自然是合则两利。 …… 翌日清晨,略作休整的右屯卫与噶尔家族骑兵一齐拔营启程,离开丝路向着东北方向的怀远郡急驰而去。同时,数支斥候队伍自河西诸郡出发,快马前往长安,传递西域胡族联军前往漠北平叛的消息。 两日之后,房俊率军抵达沙陀,自此横渡黄河,在进入子午岭之前,命人将段琥、侯莫陈雰待到面前,肃容道:“此番长安兵变,你我各为其主,故而不忍加害。但无论彼此阵营如何,还望二位谨记自身之职责,定要守好河西诸郡,不使得胡族觊觎大唐国土,残害大唐子民。否则,本帅在此立誓,绝不宽恕!” 段琥与侯莫陈雰连忙表态:“多谢越国公教诲,吾等定然誓死守卫河西诸郡,纵然粉身碎骨,亦不敢懈怠渎职。” 正如房俊所言,大家阵营不同、各为其主,即便打生打死,却万万不可懈怠渎职。眼下长安兵乱,各部胡族早就虎视眈眈,稍有倏忽,搞不好便是胡骑入寇、攻城掠地之局面,若是导致河西诸郡失守,大唐子民遭受胡族屠戮,无论长安政局如何,他们两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唯有段琥心中愤懑,什么叫“阵营不同”?我跟关陇不是一伙啊…… 然而房俊没心思听他们多说,着令将其释放,便率军钻进子午岭,沿着前秦直道狂飙突进,直扑关中。 ***** 长安。 连续多日的大雪终于稍减,雪花稀稀落落,寒风却愈发呼啸肆虐,滴水成冰。 延寿坊内,长孙无忌裹着一件皮裘坐在书案之后,虽然脚边燃着炭盆,但正堂内文武官吏来来去去寒风侵袭,依旧十分寒冷。 人上了岁数,愈发怕冷…… 长孙无忌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拿着一份来自于瀚海都护府的战报,眉毛紧紧蹙起。 薛延陀残部在突厥人支持之下意欲反叛…… 这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一般来说,漠北胡族受到天气制约非常之大,春夏之季最为活跃,到了秋冬则大多守在草场过冬。若是遭遇天灾,粮秣匮乏,一般都在秋季往汉人的地界侵袭一番,掠夺人口粮秣,极少在冬季里展开大规模的军事活动。 此刻天寒地冻,薛延陀残部却蠢蠢欲动,有反叛之心…… 但是联想到之前回纥人被房俊策反,狠狠摆了突厥人一道之后举族迁徙前往西域,使得突厥上下恼羞成怒,也不排除是突厥人为了打击报复大唐故而唆使威逼薛延陀残部给大唐添添堵。 只是其中究竟,尚需斟酌。 呷了一口热茶,刚刚将战报放下,便见到有书吏快步上前,恭声道:“启禀赵国公,肃州守将侯莫陈雰派人送来战报。” “哦。”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将战报接过,仔细验看上面的火漆,查验无误,这才拆开战报,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完。 居然是瀚海都护府向安西都护府求援,而房俊派遣一支由西域胡族组成的骑兵前往支援的消息…… 这一前一后两封战报,似乎恰好形成逻辑,瀚海都护府感到局势危急,所以一边向长安求援,一边也向安西都护府发去请求。不过鉴于安西都护府此刻正于大食军队连番恶战,且形势不容乐观,所以根本抽调不出兵力。但瀚海都护府的形势亦是严峻,若不派一兵一卒,难免冷落人心,故而便抽调一些胡族骑兵前去,也算是有个交待。 但长孙无忌总觉得其中或许另有玄机,因为这两封战报一先一后抵达长安,实在是太巧了…… 长孙无忌起身,裹紧身上的皮裘,踱步来到窗前,望着庭院里冰雕玉砌的景物,心念电转。 房俊会不会放弃防御西域,直接引兵驰援长安? 他认为不会。 且不说房俊素来鼓吹“帝国利益高于一切”,驰援东宫与放弃西域之间他必然选择后者,单只是皇城内传出的消息,太子曾驳斥萧瑀提出的命安西军回援之谏言,并且亲笔书信送往西域,让房俊以江山社稷为重,切勿引兵回援,致使西域沦陷。 两相叠加,房俊按理绝不会放弃整个西域而引兵驰援东宫。 或许……当真只是巧合? 长孙无忌摇摇头,眼下之局势对于关陇来说岌岌可危,一日不能攻陷皇城废黜东宫,就始终有着被东宫反被为胜之可能。若当真此次兵谏失败,那等后果是长孙家乃至于整个关陇门阀都无法承受的。 任何决策都不能一丝一毫侥幸,纵然看似房俊不会驰援长安,却也不能不防。 再等一天,河西诸郡一定有消息传来,到时候再仔细甄别、分辨真伪,做出妥善之对策。 毕竟,一旦房俊率领安西军返回长安,其凶悍之战力绝非关陇军队可以抵挡,纵然关陇军队人数再是占据优势,亦难以匹敌。两军对阵,打的不仅是战术、策略,更打的是士气,若是关陇军队面对战力强悍之安西军导致士气崩溃,极有可能引发全盘溃败。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分歧 对于河西传来的消息,长孙无忌慎之又慎。 自河西抵达长安,快马也不过是三五日而已,左右也不差这两天,等到河西下一次传回消息,再做定夺不迟。 打定主意,长孙无忌返回书案之前,将两封战报放在书案下的抽屉里,转身询问:“当下战况如何?” 重返此处的宇文节自一堆案牍之中抬头,揉了揉发红的双眼,摇头道:“围绕皇城的战斗一直持续,但东宫六率死命防御,收效甚微。” 宇文士及当日与长孙无忌一番会晤,使得两人之间的裂痕愈发扩大,但这并不足以使得宇文家彻底与长孙无忌决裂。故而回府之后,宇文士及便又将宇文节打发过来,在长孙无忌帐下听命。 关陇同气连枝、互为一体,可不是见机不妙想撤出便撤出的…… 长孙无忌面色沉重,微微颔首,走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注视着舆图,一言不发。 气氛甚为沉重。 自起事那日开始,关陇军队便围着皇城日夜不休的狂攻,十余万军队轮番上阵,试图将东宫六率拖垮。结果东宫六率的强悍大大出乎长孙无忌的预料,死守多日,非但没有半点崩溃的迹象,反而从最初之时的仓促应战导致损失颇大,渐渐熟悉当下战事,到得如今攻守相持,僵持不下。 反而因为兵员素质地下,导致关陇这边的伤亡越来越大…… 粮秣辎重倒还好些,毕竟关陇门阀经营关中多年,素有积蓄,也有许多与关陇门阀亲近的各方势力偷偷予以支持,尚能支撑。但兵员之损耗,却令长孙无忌一筹莫展。 关陇门阀直接掌握的军权实在是太少,这就使得起兵之时只能倚仗各家的家兵、奴仆、庄客,少量的正规军承担起攻坚之重任,面对东宫六率的顽强抵抗自然损失惨重。 尤其是铸造局一战,长孙无忌连续派出两支由正规军担纲主力的军队,结果先是被火炮轰击,继而铸造局库房一声轰然巨响,无数兵卒化作齑粉,使得关陇军队本就匮乏的精锐部队愈发捉襟见肘。 若无精锐之军队,如何攻坚皇城,击溃东宫六率? 更别说一旦房俊引安西军回援东宫,以眼下这些个乌合之众,如何抵挡与大食军队鏖战连场的百战精锐? 甚至于,至今在玄武门外还盘踞着半支右屯卫,使得他所有觊觎玄武门的心思都不得不暂且搁置,不敢轻捋其锋…… 叹息一声,长孙无忌很是无奈。 想当年关陇门阀以军权起家,各家手中握着精兵无数,这才能够在风云跌宕的年代里始终占据中枢,攫取权力,再豢养更多的军队。如此良性循环,缔造了关陇门阀百年荣耀。 然而时至今日,关陇门阀却只剩下那些看似光鲜亮丽的荣誉与富贵,赖以为根基的兵权却损失殆尽,到了眼下这等重要时候,拉不出一支战力强悍的军队去执行攻坚,实在是可悲可叹…… 斟酌良久,长孙无忌沉声道:“书写令谕,着令关陇各家再度调集军队,猛攻皇城!不能再这般僵持下去了,多拖延一日,对关陇来说便多一分万劫不复之危险。” 东宫六率战力强悍,又固守皇城占据地利,关陇军队数度发动大规模狂攻依旧无果,导致损失惨重。若是继续猛攻,只会让损失越来越大,甚至将关陇各家的底蕴根基尽数填进去。 然而事已至此,哪里还有从容围困之机会? 东征大军哪怕走得再慢,迟早也会回到关中,到了那一天,朝中各派就不得不坐下来针锋相对的商讨利益如何分配,稍有不慎,便是刀兵之祸。而东征大军几乎全部掌握在倾向于东宫的势力手中,一旦谈判崩裂,吃亏的也必然是关陇门阀。 尤其是房俊手中掌握的半支右屯卫与安西军,虽然看似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西域与大食军队鏖战不休,但不知为何,长孙无忌总觉得如芒刺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放松…… 宇文节略作沉闷,终究没有出言反驳,而是颔首道:“喏,在下这就办。” 这一场兵谏,攸关关陇门阀之基业前程,纵然宇文家自此退出,若是兵谏失败亦要遭受同样的牵累,绝不会因为半途撤出便能够免于惩罚。当初宇文家背靠关陇这棵大树享尽荣华富贵,那么今时今日,就要为关陇的所作所为承担一切后果。 当下之计,也唯有全力以赴而已。 ***** 皇城被关陇叛军团团围困,除去北边的玄武门之外,其余城门早已封锁,不得出入,关陇起事之前入宫的文臣武将便只能留宿宫中。 后宫是万万不能沾边的,这是大忌讳,所以太子暂且将弘文馆作为下榻之初,而一众文臣武将便居住于太极殿西侧的舍人院。 又是熬了一夜,各种军机事务纷至沓来,文臣武将们忙碌之间不辨昏晨,陡然抬头却以东方泛白…… 年青一些的略微休息一下,用过早膳之后便积蓄留在太极殿协助太子处置军务,而几位上了年岁的老臣则熬不住,早早退到舍人院下榻之初,用过早膳,洗漱一番,准备小睡一觉。 舍人院东侧靠外的一处馆阁内,萧瑀与岑文本刚刚用过早膳,坐在一处喝一杯清茶,略微歇息一会儿再去睡觉。 萧瑀执壶给岑文本斟茶,看了看后者灰败的神色,担忧道:“景仁兄身子抱恙,根骨匮乏,还是不要这般生熬着,有事的事后去太极殿参议一番,平素无事,便在此地多多修养吧。” 原本岑文本便重病在身,又连续多日参赞军机,更是熬得经受不住,一副皮包骨头的身子摇摇欲坠,连眼皮都耷拉着抬不起来…… 呷了一口茶水,岑文本叹息道:“值此国事维艰,吾等自诩社稷忠良,岂能置身事外?老夫这把老骨头若是能够为殿下分忧几何,亦算是死得其所。且熬着吧,纵然熬不过去了,亦是无怨无悔。” 萧瑀轻叹一声,沉默良久,方才唏嘘道:“吾等忠心耿耿,太子殿下自然心中洞察。只不过到底远近不同、亲疏有别,怕是纵然此番危急可解,吾等之功绩亦是难入殿下之眼内。” “时文此言何意?” 岑文本挑了挑雪白的眉毛,面露不解。 “时文”乃是萧瑀的字,当下以他的资历地位,能够当面以字相称的,已然屈指可数…… 萧瑀苦笑道:“非是吾搬弄是非,实在是形势如此,不得不多做考量。此次兵谏,吾等家中皆是竭尽全力,为此血染战袍者不知凡几,算得上是倾尽所有。但是,以殿下对于房俊之信任宠爱,兼且右屯卫戍卫玄武门的战绩,怕是将来危机解除,首攻当属房俊。” 岑文本听闻此言,心中一沉。 他长兄早亡,只余下一子便是岑长倩,素来被他宠溺爱护,但当日书院学子接受太子诏令前往铸造局镇守,最终力有不逮,铸造局失守,结果学子们引爆库房中的火药将万余叛军炸得灰飞烟灭,算得上大功一件。 然而自此之后,城北玄武门外的右屯卫虽然陆陆续续接受了不少溃散的学子,却始终没有岑长倩的消息,这令岑文本时常心悸,不得不往坏处去想。万一岑长倩葬身铸造局,化为齑粉,他该如何面对这等噩耗,又如何向死去的兄嫂交待? 见到岑文本扬起眉毛张口欲言,萧瑀摆摆手,续道:“到了你我这般境界,岂能在意那等功勋富贵?但你我不在意,却不代表家中子弟不在意。此次东宫遭遇莫测之危机,动辄有倾覆之厄,吾等家中子弟前赴后继舍生忘死,为的除去大义之外,不还有那擎天保驾的从龙之功么?若首攻旁落,家中子弟必然以为受到不公之对待,到时候难免心中不忿,祸起萧墙……” 岑文本面色凝重,心中哼了一声。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你萧瑀不忿房俊在太子殿下心目当中的地位?只不过若是平常,他自然懒得理会,让他们自己去争斗一番也就罢了,但值此危难之时,若萧瑀心中存了别样的想法,既有可能导致铁板一块的东宫陷入内斗,甚至四分五裂…… 对于萧瑀这个时候提及此事,岑文本颇为不屑。此人历经三朝,始终屹立不倒,政治智慧可谓天下罕有,但其功利之心使其做为有限,纵然攫取大权,也只能称一句“权臣”而已,于社稷并无裨益。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心思 对于萧瑀在眼下这等危急时候表现出来的权力欲望,岑文本甚为不屑,本不予理会,但萧瑀今日能前来试探于他,明日便能拉拢于旁人,终会有人在权力面前迷失判断,导致铁板一块的东宫阵营出现裂隙。 慢慢饮了口茶水,岑文本摇头道:“功勋荣耀,权力富贵,人之所欲也,你我皆不能例外。” 这话有些直白,虽然确实如此,但萧瑀听上去有些刺耳,正欲反驳,却被岑文本打断:“但时文你也应当明白,这天下固然有逢迎谄媚之徒,能够身无寸功却忝居高位,可房俊是那样的人么?” 萧瑀默然。 岑文本续道:“关陇骤然起兵,图谋不轨,其兵势瞬间覆盖关中,长安内外团团围困,太子殿下不得不退入太极宫,局势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然而时至今日,关陇叛军围攻皇城两月有余,天下各州府县尽皆观望,不肯增援一兵一卒,此等危厄之局势下,皇城却依旧固若金汤,时文你认为是何缘故?” 萧瑀继续默然,他虽然不曾带兵,但这辈子读过的兵书却不少,对于军事深有了解,自然明白之所以造成关陇叛军围而不破之局面,关键在于何处。 岑文本虽然是问句,却没有等着萧瑀回答,自顾说道:“之所以有眼下僵持之局面,在于关陇未敢奋力一搏,铸造局一场爆炸将万余关陇精锐这得灰飞烟灭,这不仅仅使其主力受损,更使其士气遭受巨大打击,玄武门外右屯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先是柴哲威图谋不轨,后是长孙温狼子野心,却连番被右屯卫击溃,如今玄武门这个太极宫之弱点,却反而成为坚若磐石之所在,即便是长孙无忌亦是望而兴叹,徒唤奈何。” 关陇不敢全力猛攻皇城之原因就在于此,一旦孤注一掷狂攻不果,则甚有可能被右屯卫抄了后路,导致大好局面陡然逆转。 萧瑀明白岑文本的意思,苦笑一声,摇摇头:“还有一点,是长孙无忌对于房俊的顾忌。房俊虽然身在西域,与大食人鏖战不休,可万一房俊不管不顾任凭西域沦陷亦要引兵驰援长安,以他带走的那半支可以击溃吐谷浑数万精骑、歼灭大食、突厥联军的右屯卫,再加上百战精锐的安西军,关陇军队绝无胜算。固然有殿下手书房俊不准驰援长安,可谁知道房俊到底怎么想?长孙无忌不敢赌。” 铸造局炸死万余关陇精锐也好,右屯卫戍守玄武门固若金汤也罢,甚至直接牵制长孙无忌使其不敢用尽全力猛攻皇城……这一件一件,背后皆站着房俊。 可以说,房俊固然不在长安,却依旧犹如定海神针一般左右着长安战局。 此等情形之下,一旦东宫反败为胜,首功之臣除去房俊,谁与争锋? 岑文本缓缓道:“权利富贵,吾之所欲也,然则当以大局为重,纵然各家子弟心有不忿,亦应予以开导,冥顽不灵者,或是惩戒,或是开革!此等动辄倾覆灭顶之关头,若东宫内部互生嫌隙,何谈反败为胜?待到东宫这艘大船沉默,你我纵然自身无虞,但族中子弟三十年内再无出头之日。” 他简直不可置信,似萧瑀这等混迹朝堂一辈子的权谋高手,怎地会在此时生出这样的心思?眼下东宫之所以苦苦支撑,皆赖房俊内外多方面的布置与制衡,这等时候若是与之分裂,谁能讨得好去? 再者说来,兰陵萧氏与房俊乃是姻亲,那位萧家女嫁入房家虽然为妾,但正室乃是高阳公主,也不算是委屈了她。况且听闻房俊对那萧家女甚为宠爱,地位也只是比高阳公主略低,不在武媚娘之下,甚至比那位新罗公主还略高一筹。 房俊立下殊勋,将来成为朝堂巨擘执掌军政大权,对于萧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难不成你萧瑀七老八十了,还想着再进一步宰执天下? 若说扶持族中子弟那就更是没谱,你们萧家那些个歪瓜裂枣什么个德行,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儿?说句不谦虚的话语,吾家岑长倩一个便足矣盖过萧家子弟全部…… 真是莫名其妙。 萧瑀神情有些尴尬,虽然岑文本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客客气气,可心里必定想着指着他的鼻子骂一句:你萧瑀是不是老糊涂了? 这令萧瑀很是无奈,他岂能不知道房俊之地位已然不可动摇,更不能动摇? 然而…… 罢了,东宫属臣之中,也就唯有岑文本尚可拉拢,余者如李道宗、马周、李靖等人,皆与房俊羁绊甚深,等闲绝不会与其分道扬镳,自己若是前去拉拢,反而遭致诘难。 饮了一口茶水,发现茶水已经温凉,登时兴致全无,疲累道:“这些时日真真是熬干了心血,整个人提不起半点精神,且去小睡片刻。景仁兄身体抱恙,更是要注意休息。” 岑文本颔首道:“这把老骨头大限将至,却也非是人力可以挽回,顺其自然吧。” 萧瑀起身,躬身一礼,这才退出房间,返回自己的居处歇息。 岑文本一个人留在房间,让人重新沏了一壶茶,喝着茶水愣愣的望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雪花,心情沉重。 当日铸造局一声巨响,万余关陇军队灰飞烟灭,岑长倩亦是生死不知,音讯全无。 想到这个自幼聪慧伶俐、果断干练的侄子有可能早已化作齑粉,岑文本心中便是一阵阵绞痛。 人生一世,除去前三十年壮志在胸、野心勃勃之外,余下的年月里更多的还是为了子侄后代去尽力谋划。人生不过区区数十寒暑,除去牙牙学语的幼年、老态龙钟的老年,精力旺盛时又能有几年?然而一辈留一辈的血脉传续,却使得生命有了另一层意义。 人世间极致之悲伤,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睁睁的看着血嗣断绝,一生拼搏奋斗最终却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尽皆付诸东流…… ***** 宇文家。 虽然天下雪花飘飘洒洒,但仆人们甚是勤快,将将落在地上的积雪便清扫干净,府内甬道、石路极为整洁。 正堂一侧的跨院里,搭建了一座诺大的花房。 自从烧制玻璃的技术越来越好,生产的玻璃越来越大、越来越透亮,这种昂贵的材料早已走进权贵之家,替代了以往千百年来每逢冬日必须裱糊一遍的窗户纸,使得雕梁画栋的房舍内愈发明亮。 尤其是房府中的那间移栽了诸多江南绿植的花房,更是成为竞相吹捧艳羡的对象,如今长安城内谁家若是不搭建一间那样的玻璃花房,种上几株珍惜绿植,都不好意思自称权贵之家…… 花房地下燃着地龙,四周墙壁以及穹顶皆是两层玻璃密封,不仅彻底隔绝了冷空气,更使得玻璃易冷易热的缺点最大限度的避免,隔温效果愈发明显。 诺大的花房内种满绿植,刚刚浇完水,叶片翠绿花朵鲜艳,于花树之中设一茶几,炒制几个小菜,温上一壶好酒,邀上一位好友花间对酌,洗尽红尘俗气,的确是好享受。 此刻,宇文士及便与独孤览相对而坐,怡然小酌。 独孤览饮尽杯中酒,指着身边一株花开紫红的牡丹,赞道:“此间花树繁复,皆是世间珍品,但唯有此株牡丹堪称第一。” 宇文士及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微笑颔首。 这是一株“牡丹红”,在牡丹大行于世,且色彩越是浓重便越是珍贵的当下,这样一株色彩浓郁、叶片晶莹玉润的珍品,即便是皇室大内亦是少见,放在外头可价值百金。 独孤览啧啧称奇观赏一番,旋即叹口气,道:“只可惜这般温室之中固然娇艳绚丽,却经不得半点风雨,若是此刻将其移往室外,顷刻间冰冻如霜、寒风催折。然则吾等只见其艳丽,却从未想过一旦风雪骤至,便是着温室亦难抵挡严寒,烧再多的地龙,也不能挽回冰雪之厄。” 宇文士及手里拈着酒杯,眉头微蹙,这话里有话啊……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国士 宇文士及拈着酒杯,微笑道:“兄长这番话语虽然乃是至理,却未免强人所难。这‘洛阳红’乃是小弟请园艺高手将其移植此间,细心调理,赶在新年降至之时盛开,以增佳节气象。本就是逆天而为,何以还能要求更多?” 牡丹本就是盛夏之花卉,偏要让其严冬绽放,逆转习性,岂能再要求它依旧如园圃之中时历经风雨而不坠? 独孤览沉默一下,轻叹道:“可如今却偏要有人将这株‘洛阳红’移到外面去面对严寒风霜,为之奈何?” 宇文士及默然,他明白了独孤览的意思。 关陇门阀的力量并不足以行下逆天之举,往昔的荣耀权势也更多好似这“洛阳红”绚丽锦绣的色彩一般,早已经不得半点风霜。然而当下,却偏偏要将这娇艳的花朵移到室外却经受风霜考验,枯萎凋谢乃是必然,怎可能有奇迹发生呢…… 这种话语,这种倾向,按说宇文士及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但现在表露出此等负面情绪的人乃是独孤览,这就不得不令他重视起来。 独孤家的身份太过特殊,名义上实为关陇之首,毕竟自北魏开始,历经北周、大隋、直至眼下的大唐,独孤家始终是皇亲国戚,对每一任开国之君都曾不遗余力的支持,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政治资源。 只因族中未有惊才绝艳之辈,这才让长孙无忌之辈异军突起,成为关陇领袖。 若是在这个时候独孤家彻底退出此次兵谏,甚至从此与关陇决裂,那么对关陇上下士气之打击简直就是致命的,而独孤家这种倾向却是越来越明朗,毕竟当时关陇起兵进入长安,独孤家就曾封闭其掌控下的城门,不准关陇军队自此入城…… 宇文士及虽然对长孙无忌极为不满,却也不想关陇门阀在这等时候分崩离析,一旦兵谏失败,所有关陇门阀都将遭受反噬。独孤家与李唐皇族尚有几分血脉亲情在,或许可以留有余地,可宇文家还剩下什么了? 怕是第一个遭受反噬的便是宇文家…… 宇文士及心念电转,也不各种隐喻了,直言道:“局势未必便如兄长所见那般不堪,虽然直至眼下依旧未能攻陷皇城,但东宫六率损失颇大,且东宫内部未必便铁板一块。只要持续给予压力,其内部必将因为各种利益而导致分裂,那便是咱们的机会。” 虽然宇文节并未过深参与到此次兵谏之中,对于长孙无忌的种种布置亦是知之不详,但以他对长孙无忌的了解,又岂能不在东宫内部钉下钉子? 这种阴谋绸缪,原本就是长孙无忌最为擅长,所以即便此刻占据僵持,但宇文士及相信,长孙无忌必有后手,一经发动,足矣立刻改变局势。 独孤览道:“吾自然明白贤弟之意,辅机办事从来都是谋定后动,若是没有藏着后手,焉能这般仓促起事?然而险地莫要忘了,东宫固然未必铁板一块,咱们关陇各家也不见得能团结一致。眼下占据僵持,大家都瞅着那即将到手的利益,尚能安守本分,可一旦局势有变,到时候怕是就要各有思量……” 说白了,无论东宫也好,关陇也罢,绝大多数都是倚靠利益将各方捆绑在一处。看得见利益的时候,自然英勇奋战不惧牺牲,因为损失再大也没有收益更大。但是当利益越来越远,只有损失而看不到收益的时候,还有谁愿意冲锋陷阵奋不顾身? 更何况,长孙无忌“阴人”之名世人皆知,一旦局势反复,最终所有损失都可能被其转嫁到其余关陇门阀身上,长孙家最终却损失最小…… 说白了,长孙无忌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顺风顺水之时大家都跟随他,因为他能够使得利益最大化;可逆流而上动辄有倾覆之厄的时候,大家却未必还愿意心甘情愿的追随他,因为这个人“阴”,很难获得大家的绝对信任。 所以,关键的问题在于局势的“变化”,眼下看似僵持,但实则关陇占据了全部主动,只要继续消耗东宫六率的力量,赶在辽东大军返回关中之前攻陷皇城并不难。 至于辽东大军为何速度迟缓……宇文士及不知其中究竟,但也能猜测几分,正如独孤览方才所言,没有任何一个阵营能够做到“铁板一块”,东宫如此,关陇如此,汇聚了各方势力的东征大军亦是如此。 那么,究竟会不会有“变化”? 若有,“变化”又在何处? 他狐疑的看着独孤览,知道既然独孤览说出这样的话语,断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一定另有所指。 独孤览执壶给两人酒杯斟酒,而后轻声道:“河西传来消息,有万余西域各部胡族组成的骑兵路过河西,赶赴漠北。而后,肃州守将侯莫陈雰便遣人送回消息,证实了这一点。继而,瀚海都护府发来公文,言及薛延陀残部在突厥支持之下意欲反叛,恳请朝廷派兵增援,同时向安西都护府求援,以免局势糜烂……但是这些,长孙无忌却对吾等各家只字未提。” 宇文士及紧蹙眉头,消化着这个消息。 薛延陀虽然覆亡,其残部已被驱逐至燕然山以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昔日纵横漠北之胡族,控弦之士二十万,底蕴自然深厚,非是一战便可将其尽数屠尽。 余下的薛延陀残部在突厥人支持之下意欲重返故地,合情合理。而瀚海都护府要维系广袤的漠北地域之安靖,兵力捉襟见肘,向朝廷与安息地护肤同时求援,自然亦是情理之中。 独孤家虽然近些年有些安分守己,但毕竟根基深厚,长孙无忌能够得到河西的消息,独孤家自然也能得到。 这个消息本身并不足为奇,事实上瀚海都护府成立至今,大仗未有小仗却不断,没有一时片刻消停。 但长孙无忌隐瞒不报,这就有问题了…… 独孤览执杯,与宇文士及对酌一杯,然后续道:“房俊引兵在外,远在西域,但是对于关陇之威慑却太过巨大。眼下关陇之军队说一句‘乌合之众’亦不为过,十倍于东宫六率却吃吃无法攻陷皇城,可见一斑。而房俊麾下无论是那半支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数万精骑、阿拉沟歼灭强敌的右屯卫,亦或是与数倍于己鏖战不休的安西军,都是百战之精锐,一旦这两支军队跟随房俊驰援长安,眼下关陇所有的优势将顷刻间化为乌有,是否攻陷皇城、废黜东宫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如何自保,保住咱们数百年的家业!” 房俊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但宇文士及却摇头道:“房俊未必会舍弃整个西域,引兵回援长安。” 他与房俊算是忘年之交,对于彼此的性格甚为熟悉。 可以说,房俊与当下绝大多数的臣子全然不同,当世之文臣武将,大多是“忠君”,对帝王有着无与伦比的忠诚,圣旨所下,无有不遵。但房俊却是个例外,即便是面对李二陛下之时,他亦是尊敬多过于听命。 房俊或许“忠君”,但他绝对更“忠国”! 事实上,李二陛下就曾不止一次在宇文士及面前感慨,房俊此子桀骜难驯,似乎并不在意到底是谁来当皇帝,在意的是这个国家会不会越来越好,天下百姓之民生会不会越来越好。 某种意义上来说,房俊并非一个“忠臣”,而是一个“国士”。 “忠臣”唯上是从、死不旋踵,“国士”则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所以若是旁人,为了自己的前程或许会舍弃西域任凭大食人将其侵占,亦要引兵回援力挽狂澜,奠定太子面前第一功臣之地位。可是房俊,却绝不会在大食人肆虐西域之当下引兵回到长安。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信任 宇文士及相信房俊是真正的“国士”,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岂能为了扶保太子而甘愿舍弃广袤的西域?西域对于大唐之重要无需赘述,今日沦陷,明日势必要花费百倍千倍的努力去夺回,为此所牺牲的汉家儿郎将会以万计,房俊怎么可能那么做? 所以他万万不相信房俊会引兵驰援长安。 独孤览虽然与房俊颇多接触,但双方绝谈不上融洽,对于房俊的印象也大多停留在桀骜、狡诈之类,至于其为人处世之准则却是知之甚少。 此刻见到宇文士及之评价如此之高,且甚为笃定,独孤览蹙眉,缓缓道:“万一呢?” 宇文士及再度默然。 是啊,万一呢? 纵然他对于房俊甚为了解,可也只是他的猜测而已,是否自西域回援长安仅只在于房俊一念之间,而回援与否,却关系着整个关陇门阀的性命前程。一旦房俊回援,其麾下数万百战精锐威逼长安,会使得眼下之局势陡然逆转,而兵谏失败之后果,关陇门阀不可承受。 他心中有些恼怒,固然非是怨天尤人之性格,此刻却也忍不住埋怨道:“长孙无忌刚愎自用,以一己之力将关陇各家尽皆绑缚在他的战车之上,让吾等拿着身家性命去为了他重掌宰辅之权铺路,着实可恶!” 关陇门阀虽然支持长孙无忌此次兵谏,但更多还是迫于无奈,因为长孙无忌于暗中绸缪一切,根本不给各家拒绝的机会。为此,甚至不惜将长孙冲与侯莫陈虔会推上前台,吸引东宫的注意,他自己则暗度陈仓。 闹到现在,固然长孙冲与侯莫陈虔会尽皆落入东宫之手,生死不知,各家更是将家底都投入进来,却落得一个僵持不下之局面。 僵持就意味着随时可能失败,无论是正返回长安的东征大军,亦或是房俊麾下的西征精锐,任何一支军队抵达长安城下,便是关陇彻底落败之时。 独孤览叹息道:“事已至此,一腔怨言又有何用?吾等固然对长孙无忌此次兵谏多有不满,可追根究底,不也是心存侥幸,这才走到眼下这一步?” 关陇各家对于长孙无忌骤然起事的确多有反对,亦曾因为长孙无忌这般独断专行将各家裹挟其中满腹怨言,可毕竟没有哪一家站出来明确表示反对。即便是独孤览,也只是拒绝关陇军队自自家把守的城门入城,心中却依旧憧憬着此次兵谏能够大功告成,朝局再度回复至贞观初年由关陇门阀大权独揽之盛况。 说白了,大家的意愿更多是虽然有所不满,但不予反对,不予负责…… 可即便如独孤家这样并未直接参与至兵谏之中的门阀,一旦兵谏失败,又岂能独善其身? 关陇同气连枝、纠葛颇深,可不是谁想退就退得出。 只不过东宫清算之时会有所侧重,长孙家自然首当其冲,独孤家牵扯浅一些罢了,想要完全置身事外,绝无可能…… 宇文士及却平静不下来。 种种分析,房俊皆是关陇的心腹大患,偏偏这个时候又有西域军队途径河西赶赴漠北,这实在是太过巧合! 万一房俊当真引兵杀入关中,以其麾下百战不败的虎狼之师,关陇怕是只能拿人命去抵挡…… ***** 玄武门外,右屯卫营地。 雪势略微小了一些,连续挫败左屯卫、关陇叛军的攻势之后,难得的迎来平静休整,营地之中兵卒兴高采烈的扫雪,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响彻整片营地,活泼的气氛与豪门府邸截然不同。 高阳公主站在窗前,兴致勃勃的看着外头忙碌的兵卒,金胜曼在她身旁略微靠后一些的位置,两人肩碰肩、头贴着头,一样眸光闪闪。两人都是好动的性子,窝在营地之中哪儿也不能去,早已有些不耐烦…… 身后,武媚娘则安静怡然的与金德曼对坐下棋,两盏清茶、一支线香,仿佛外界刀兵早已偃旗息鼓,宁静而祥和。 门响之后,高侃一身戎装顶盔贯甲,大步入内,先向诸位贵人见礼,而后道:“方才收到自河西而来的消息,说是有万余西域骑兵受大帅之派遣,途径河西赶赴漠北平定薛延陀叛乱。” 高阳公主双眸一亮,连忙问道:“可是二郎回来了?” 其余三女亦是满脸期盼。 高侃忙摇头,道:“并未有大帅的消息,十几日前安西都护府传来的消息,大帅尚在弓月城一带与大食军队对峙,小规模战斗几乎每日不曾停歇,双方互有胜负,按理说大帅很难彻底抛开西域战事,引兵回援长安。” 高阳公主跺脚嗔道:“这个棒槌,区区西域苦寒之地,丢不丢的有什么打紧?自应率领大军回援长安击溃叛军才是正途!” 高侃默然。 几乎所有出身于房俊麾下的将领,心中对于帝王的忠诚其实都没多高,反倒是对于国家的忠诚不容置疑,这些人尽皆信奉“帝国利益高于一切”的道理,简而言之,便是“谁做皇帝无所谓,只要大唐繁荣昌盛”…… 所以对于高阳公主的抱怨,高侃不以为然。 东宫固然乃是大义所在,他们这些军人自当为了维系国家正统血染沙场、死不旋踵。但若是这份大义与帝国疆域相冲突,那自然是以后者为上。 没有什么比帝国疆土、大唐尊严更为重要…… 武媚娘停下棋局,上前仔细询问:“到底是何情况?” 她敏锐的觉察或许事情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这既是来自于她与生俱来的洞察力,更在于她对房俊行事风格的了解…… 高侃详细的将来自于各方的消息汇报,神情态度甚至比刚才面对高阳公主之时更加恭谨…… “据说是漠北薛延陀在突厥人支持意欲反叛,瀚海都护府兵力不足,故而分别派人向长安以及安西都护府求援。长安这边刚刚接到消息,而安西都护府那边大抵是抽调不出精兵强将,故而派出由西域胡族组成的骑兵赶赴漠北……” 听着高侃的述说,武媚娘一双凤眸微微眯起,心思电转。 高阳公主几人都在一旁看着她,对于这位“女诸葛”,大家早已心悦诚服,不仅房俊对其言听计从,即便是房玄龄亦会就一些疑难之事询问其意见,并且极为重视。 良久,武媚娘才在诸人期待的目光中樱唇轻启,缓缓道:“西域那边的消息扑朔迷离,这有些不正常,不能排除是郎君故意为之。” 言罢,她转过身,来到一侧墙壁前,上面挂着一张关中地区的舆图,仔仔细细的观察一番,纤纤玉指指着中渭桥,声音清越悦耳:“击溃左屯卫之后,中渭桥便已经在咱们的控制之下,截断渭水南北,玄武门愈发安全。还请高将军增派一支部队前往中渭桥,一定要确保中渭桥始终在咱们控制之下,兵筹集粮秣军械。” 高侃看着舆图,蹙眉道:“末将马上就办……” 略一沉吟,迎着武媚娘的目光,他道:“……但请恕末将多嘴,长安局势的确危急,动辄有倾覆之厄,但大帅肩负西域安危,断不会放弃西域任凭大食人彻底侵占而引兵回援长安。帝国利益高于一切,任何一寸疆土,都不允许在任何情况下轻易舍弃。” 这是他对房俊的信任,亦是追随房俊心甘情愿为其赴死之信仰。 固然他由房俊简拔而起,身上贴着“房俊一党”的标签,士为知己者死,但让他心甘情愿追随房俊的初衷,却还是人生理念的认同。 他确信只要大食人尚在西域一日,无论长安发生何等翻天覆地的变故,房俊都会置之不理,将守卫疆土放在首要之位。 武媚娘嫣然一笑,绝美的容颜如鲜花沾露:“如果,大食军队已然不能威胁西域之安危呢?”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天赋 对于高侃如此笃定房俊不会舍弃西域疆土回京驰援,武媚娘甚是欣慰。唯有当世之豪杰,才能有这样志同道合的麾下忠心拥护,这是多少金钱权力都买不来的拥趸。 随意她以明媚的笑容回复高侃:“如果,大食军队已然不能威胁西域之安危呢?” 在场几人尽皆愕然。 高侃下意识的便想要辩驳,二十万大食军队入寇西域,一路攻城拔寨,薛仁贵率领的安西军步步后退,虽然期间亦有反击之举,给于大食军队极大之杀伤,但丧师失地乃是事实。 房俊率领的半支右屯卫能够于大斗拔谷击溃数万吐谷浑精骑,除去本身战力强横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占据了地利。到了西域,广袤的荒原之上几乎无所凭持,两军交战甚少能够借助天时地利,只能真刀真枪的死拼一场。 此等情形之下,能够确保弓月城不失已然是处于所有人预料,若是再反败为胜…… 怎么可能? 然而反驳之语却没有说出口,他看着武媚娘明媚艳丽的笑容,感受到她对于房俊那种无所保留的信任,忽然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吐谷浑入寇河西,朝野上下一片哀叹,都以为河西沦陷在即,无人敢领军前往。柴哲威那等手握兵权的勋戚子弟更是畏敌怯战,不惜装病亦要推卸责任,落得名誉尽毁。 房俊却毅然率领半支右屯卫出征,当时朝野上下敬佩者有之,嘲讽者有之,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都以为房俊必然兵败河西…… 然而,大斗拔谷一场大胜震惊朝堂,继而阿拉沟“驱虎吞狼”光芒万丈! 那个当时,谁认为房俊能够一场接着一场的大胜? 既然河西可以胜,阿拉沟可以胜,为何西域就不能胜?! 高侃也算是跟随房俊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见识了房俊诸多神奇之初,可以说自从房俊领军以来,从来未尝败绩,每一次皆以大胜而归! …… 深吸口气,高侃重重点头,沉声道:“还请武娘子放心,末将即可派兵掌控中渭桥,无论何时亦要确保中渭桥之畅通,时刻等候大帅引兵归来。另外,亦会派遣斥候沿途向着河西进发,搜寻大帅的消息,予以接应。” 武媚娘摇摇头,纤细窈窕的身姿站在舆图之前,却给予诸人一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气势:“郎君用兵,虽然称不上‘出神入化’四字,却也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引兵回援长安,尚有一个弊端,那便是一旦消息被关陇叛军得知,未免局势陡然变化,势必加大攻势不惜代价猛攻皇城。眼下皇城看似固若金汤,但东宫六率已然精疲力竭,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皇城失陷。所以若郎君当真引兵而归,必然严密封锁消息,直至兵临长安城的那一刻,绝不被外人得知。” 她指着舆图上长安西北、泾水之西的那一片山岭,清声道:“子午岭中有前秦始皇帝修建之直道,可供大军快速通行,虽然沿途建有关卡堡垒无数,但挡不住数万铁骑一路奔袭。所以若郎君回京,必然走这一条路。” 高侃想了想,脑中茅塞顿开,抚掌惊叹道:“所以才会有瀚海都护府求援之消息,一切都是大帅放出的风声,为了给大军潜行提供掩护!说不定,大帅此刻已然率军自凉州向着东北方向的怀远郡前进,但到了某一处却陡然横渡黄河,直插入陇山之中,沿着子午岭一路奔袭长安!” 如此,那些让人莫名其妙的消息便都有了完美的解释,一切都是假象,皆是房俊为了掩饰行踪而放出的烟雾! 甚至河西诸郡传到的长安的消息亦是大帅故意为之,为了便是蒙蔽长孙无忌,待到大军直抵长安城下,使其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快刀斩乱麻,一战定乾坤! 高侃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武媚娘微微一笑,柔声道:“若是所料不差,事实便是如此。所以,请将军派人沿着泾水方向往萧关一带搜索,或许便能够碰到郎君亲自率军赶回。而营地之内,还要做好接应准备,毕竟这一路数千里征程,跋山涉水艰苦卓绝,再是精悍的铁军亦要精疲力竭,若不能好生休整,必然影响战力。” “喏!请殿下、武娘子放心,末将定会做好接应,若大帅未回便罢,若大帅当真回来,会立即得到休整与补给!” 告辞之后,高侃兴冲冲的走出去,召集麾下将校做好一应准备,且派人前往萧关一带严密搜查。 …… 营帐内,武媚娘被高阳公主、新罗姊妹灼灼的目光盯得脸红,下意识的摸摸脸颊,奇道:“我脸上有东西不成?” 高阳公主上前,伸出手指挑了挑武媚娘尖俏的下颌,动作甚是轻挑,口中更是啧啧有声:“厉害呀,媚娘!这一番指点江山,便是须眉男儿亦要汗颜无地。很多时候本宫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一个惊才绝艳的才子男扮女装?” 对于武媚娘的才智,她早已敬佩万分,然而经此危机,却发觉即便自己以往已经高看武媚娘一眼,却还是低估了她的本事。 用一句“胸有锦绣”已然不足以形容其才思敏捷,简直就是个妖孽。 也幸亏她是个女儿身,又身入房府,否则凭借其聪明才智,定要在朝堂之上搅起一番风云跌宕…… 武媚娘嫣然一笑,反手揽住高阳公主纤细的腰肢,声音如蜜一般甜美魅惑:“殿下这话可就冤枉人了,咱们一同侍寝郎君的时候,您可没少让妾身侍候您……” “咳咳咳!” 出言揶揄的高阳公主反倒受不了武媚娘的调笑,红着脸拍开她的手,嗔恼着道:“可别胡说八道,谁让你……侍候了?” 武媚娘修眉一挑,惊讶道:“难道是妾身错怪殿下了?原来让妾身用手给你……唔唔唔。” 话说一半,已经被面红耳赤的高阳公主给捂住了嘴儿。 高阳公主跺脚羞赧道:“你这娘子疯了不成?那等事也能拿出来说……” 待到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回头,见到金德曼、金胜曼姊妹两个皆捂着嘴偷笑,一副“原来如此”“好刺激”的神情,愈发羞臊不堪,狠狠掐住武媚娘腰间软肉不放,娇嗔道:“不许再说!” “哎呦哎呦,殿下饶命,小女子不敢了……” 武媚娘被捏住要害,痒得要命,挣扎着喘着气告饶,高阳公主却不放手,两女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金氏姊妹亦是笑靥如花。 虽然自当夜从长安城内迁出之时便遭遇了前所未见的凶险,但似乎只要有武媚娘在,她们便都有信心可以化险为夷、遇难成祥。再是凶险的局面,亦能在武媚娘抽丝剥茧的分析与英明睿智的决策之下从容化解。 ***** 子午岭。 天上落雪纷纷,阴云低垂,山岭耸峙连绵接天蔽日,无尽的大雪将所有山岭装扮得一片银白,只在高低婉转之间有明暗之别,方才能够看出沟壑纵横之崎岖地势。 就在这等崇山峻岭之间,一条道路沿着山脊向着远方蜿蜒伸展,直至山岭起伏的天际。 此处乃是秦朝之时便修建的直道,藏于深山之间,连通关中与河套西部,便于王朝对于塞上的统治。 子午岭自西北向东南走向,秦长城则横穿陇山自西南向东北,直道途径秦长城之处,便为萧关。 萧关之内,便是关中地界,王朝社稷所在自然戒备森严,故而沿着这条秦直道修建数座关卡、堡垒,以保护萧关之安全。此刻子午岭一处关卡之内,十余名兵卒刚刚升起一堆篝火,将饭食盛在钵中放置于火上温热,便听得一阵沉闷的马蹄声隐隐传来,兵卒们尽皆色变。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萧关 看守直道关卡的兵卒虽非精锐,且甚多已然老迈,但当年却皆是随同李二陛下南征北战的老卒。如今固然上阵杀敌有些为难,但经验却极为丰富。曾经在李靖、李绩麾下与突厥人连番大战甚至直捣虎穴的他们,单只是从马蹄声便判断出这是一支超过两万人的骑兵部队。 否则绝难营造出这等山崩地裂之气势! 可问题是关中兵马大多数抽调前往东征,关陇门阀虽然聚集十余万兵马围攻长安,但大多都是步卒,对于军队未有太多控制权的他们严重缺乏马匹,绝无可能聚齐起如此数量的骑兵。 答案似乎唯有一个,那便是塞外胡族自河套地区入寇,趁着黄河冰封之际意欲直抵长安! “哗啦”十余名兵卒尽皆起身抽出横刀,队正当机立断:“去两人升起烽火,向长安示警,余者随吾出战!” 即便明知来敌超过两万骑兵,那等奔腾驰骋的气势足矣瞬间将区区几名兵卒碾为齑粉,但自队正以下,却无一人胆怯。 明知必死,全无惧色。 当即有两人起身,飞身跑到屋舍之后,沿着满是冰雪的石阶向烽火台上攀爬,意欲点燃烽火示警。 余者随同队正冲出屋舍,孰料脚步刚刚踏出,迎面便有无数骑兵径直冲来,当先一名骑兵一手操缰,大喝一声:“右屯卫回京,不得燃放烽火!” 十余名关卡老卒听到这话登时一愣,再加上眼前这些骑兵尽皆唐军装束,哪里有半分胡骑的模样?当即懵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面前骑兵却毫不停留,战马在十余名老卒面前堪堪的向一侧驶过,马上兵卒借势自马背跃下,猛地将老卒们扑倒在地。 “放下武器,缴械不杀!” 一个队正大吼一声,将一名老卒摁在地上,抬头对身后刚刚自马背上跃下的兵卒道:“冲上烽火台!” “喏!” 十几个右屯卫兵卒脚步不停,一窝蜂的冲上烽火台。烽火台上的两个兵卒刚刚将烽薪引燃。 “日则举烽,夜则举火”,混合了红柳树枝、芦苇、杂草等物的干燥薪柴于下,潮湿的薪柴于上,引燃干薪烘烤湿薪则产生大量烟雾,随风飘摇之上,数里可见。 潮湿的薪柴想要产生大量的烟雾需要干燥的薪柴火势颇大,所以想要点燃烽火示警,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这边薪柴刚刚引燃,那边右屯卫兵卒已然冲上烽火台,很快将两名老卒制服,熄灭烽火。 几缕淡薄的烟雾被呼啸的北风吹散,眨眼不见踪迹…… 烽火台下,十余名被制服的关卡守卒眼睁睁的看着无数骑兵自眼前奔腾驰骋而过,马蹄践踏地面的冰雪扬起濛濛冰渣雪沫,整支军队狂飙突进之间仿若一条凶猛咆哮的雪龙! 这是右屯卫! 关卡守卒自然使得右屯卫的军装以及迎风招展的旌旗,尤其是此等剽悍精锐的气势,绝对是假装不出来的。 可近日只听说有胡人骑兵自凉州北上奔赴漠北,何曾有过右屯卫回京的消息? 然则眼前这一幕却是实打实的,难怪这些守卒震惊不已,因为长安正在兵谏,无数关陇军队围攻皇城意欲废黜东宫太子,而右屯卫大将军房俊却是东宫的绝对班底,此刻原本应该在西域的右屯卫这般犹如神兵天将一般骤然出现在这萧关之外,其目的就算是傻子也明白。 关陇军队麻烦大了…… …… 房俊挥师驰援长安,右屯卫、安西军、噶尔家族的骑兵汇合一处,兵力接近三万,皆是精锐骑兵。自凉州北上,由沙陀附近横渡黄河,一头扎进陇山之中,沿着子午岭直道一路狂飙突进。 前方斥候策马疾行,沿途关卡、堡垒、烽火台尽皆在大军抵达之前悉数攻克,由黄河岸边直抵萧关之下的十余座烽火台,居然无一处成功燃放烽火示警,三万大军狂飙突进,陡然出现在萧关之下。 萧关守将乃是李唐宗室,鲁王李灵夔。 李灵夔正在关隘下放的军营之中用膳,听闻斥候来报,说是数万骑兵自北而来,一炷香之后便抵达关下,吓得他手一抖打翻了碗碟,一碗热粥全洒在裤裆上。好在冬日里衣服厚重,没有伤及要害,否则这一下关键部位非得被烫得脱层皮…… 一边换上甲胄,李灵夔跟随亲兵快步走出营房,顺着石阶登上关隘门楼,急声问道:“怎地就忽然来了数万骑兵?莫不是漠北胡族绕道河套横渡黄河,想要入寇关中?” 他的想法几乎与先前那些烽火台的守卒一致,丝毫没有联想到右屯卫身上。 毕竟近些年虽然天下太平、四夷臣服,但当年漠北胡族却是屡次入寇关中,最著名的便是颉利可汗带着十余万大军直抵长安城下,与李二陛下对峙于渭水两岸,逼得李二陛下签署了“渭水之盟”,若是如今胡族趁着长安兵变之机长驱直入想要沾点便宜,倒也合情合理。 他一边走入门楼,来到向北一侧推开窗户向外眺望,一边恼火道:“瀚海都护府都是一群白痴么?前两天还入京奏报说是薛延陀意欲反叛,今日就放任数万胡族直奔关中?简直岂有此理!” 那斥候忙道:“王爷明鉴,非是漠北胡族,而是右屯卫……” “什么?!” 李灵夔吓了一跳,正欲再问,便听得一阵闷雷一般的马蹄声响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关隘前方夹峙于两道山梁之间尚算凭证的道路尽头,无数骑兵席卷着冰渣雪沫奔腾而来,右屯卫的旌旗在风雪之中飞舞招展,气势雄浑,杀气腾腾! 李灵夔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说话都不利索:“这这这……这右屯卫不是在西域么,怎地忽然出现于此?” 话说完,便明白过来。 屁的薛延陀反叛,屁的西域胡骑奔赴漠北平叛!根本就是房俊放出的烟雾,以掩盖其直扑关中的行踪! 看着无数骑兵潮水一般涌到关下,李灵夔两股战战,长叹一声:“这下关陇那群家伙麻烦大了!” 右屯卫汹涌而来的动静惊天动地,整个关隘都被震动了,守卒蜂拥来到城关之上,张弓搭箭横刀出鞘,虎视眈眈的凝视着汇聚于关下的右屯卫。只是近处密密麻麻、远处源源不断的骑兵部队,惊得守卒们面色苍白,心中惴惴。 不是咱们胆小,实在是敌人太多了…… 一众将校涌入城楼,见到李灵夔,纷纷上前:“王爷,擒贼先擒王,可以城头床弩击杀敌军将令,使其群龙无首,其兵必溃!” “娘咧!” 李灵夔上前一脚便将说话这个校尉踹翻在地,犹自不解恨,有上去踹了几脚,怒骂道:“你是嫌老子死得不够快是吧?你去看看城下有多少骑兵,整整好几万!咱们守兵连三千都没有,人家一拥而上就能将这萧关湮没了!娘咧!那房俊与老子还有一些关系,或许能饶过老子一命,你这般射杀右屯卫将令,岂不是逼着房俊拿老子开刀?” 校尉被他踹的鼻青脸肿,讷讷不敢多言。 这些将校皆是李灵夔心腹,见到自家王爷这般作态,便知其心意,急忙上前,道:“右屯卫势大,不可力敌!” 瞅瞅城下这些杀气腾腾的骑兵,俱是百战精锐,一旦发动攻城,顷刻间便能踏平萧关。 又有人道:“右屯卫此番神不知鬼不觉的返回关中,必然是冲着关陇而去,咱们又何必枉做小人?不如放开城关,任其通行便是!” 可也有人表示担忧:“万一右屯卫过关之时顺带将咱们抓捕,那可如何是好?” 李灵夔摸了摸下巴的胡子,沉吟道:“这倒是不怕,他右屯卫固然嚣张,可就算不顾忌本王皇子之身份,也总得念几分亲戚感情吧?那房二的亲姐夫,可还是本王的亲哥哥呢!”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入关 大唐立国已久,当年的贞观勋臣与李唐皇室颇多联姻,这既巩固了李唐的统治,也使得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关系繁杂。 李灵夔的母亲是高祖皇帝的昭仪宇文氏,鼎鼎大名的宇文化及以及宇文士及都是他的亲舅舅,流淌着宇文家的血脉。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韩王李元嘉,娶清河房氏之女为正妻,便是梁国公房玄龄的嫡女、房俊的亲姐姐。 所以论起来,李灵夔与房俊的确是实在亲戚…… 他想着就算房俊再是棒槌,也不至于将自家姐姐的小叔子给一刀咔嚓了吧?况且房俊那厮固然棒槌,但还是很认亲的,不论是自家的亲戚还是母族的亲戚,只要力所能及,都会尽可能的关照。 …… 然而麾下将校们却不这样认为。 一个校尉忧心忡忡:“只是不知越国公是否身在军中?若在,自然不会对王爷不利,可若是他不在,手底下那些个骄兵悍将可不见得会将王爷放在眼里……” 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房俊桀骜不驯,右屯卫更是嚣张跋扈,别家军卫都唯恐兵卒斗殴引发皇帝猜忌,偏偏右屯卫对此毫无顾忌,谁敢招惹他,当场就敢打回去。 与驰援东宫这等大事相比,区区一个鲁王,怕是还不被右屯卫兵卒放在眼中…… 这么一说,原本信心十足的李灵夔心里也没底了,最重要是他虽然与房俊是亲戚,更母族更是关陇门阀当中的中坚宇文家,亦是这次兵谏的主力,他此刻镇守萧关虽然明面上与关陇门阀没什么牵涉,但是暗地里也承担为关陇门阀封锁西北、隔绝关中之任务。 一旦被房俊当作关陇一党,那可就麻烦了…… 越想心里越慌,他搓着手,在城楼里来回踱步,焦虑忐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便听得外头一阵惊呼,却是有一支羽箭自城下直直射上来,正中城楼的窗棱,箭尾的白羽微微颤动,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箭杆上绑缚着的东西吸引。 有兵卒上前将预见拔下,将绑缚着的东西解下,发现是一封书信,上面写着“鲁王亲启”四字,不敢怠慢,赶紧小跑着进了城楼,双手呈递给鲁王李灵夔。 李灵夔赶紧将信奉接过,打开来仔细阅读,身旁一众将校都伸长脖子,想要看个只字片言。 这些人都是李灵夔的心腹,也算是宗室一系,与关陇门阀虽有瓜葛但牵扯不深,没人愿意为了关陇去阻挡眼前这数万骑兵,只盼着这是右屯卫的招降书,想要李灵夔赶紧答允下来…… 只可惜李灵夔怒目嗔视,吓得众人赶紧退后,这才再度看信。 好在李灵夔很快看完,长长吐出一口气,将信封收好放入怀中,环侍左右,道:“房二此刻就在城下,信中规劝本王心怀社稷,放开城关放其入关,他只等一炷香时间,过时不候,勿谓言之不预也!” 有人奇道:“房二身在西域,与大食军队鏖战不休,此刻居然现身此地,莫不是已经彻底放弃西域,将右屯卫与安西军尽皆带回?” “嘶!若是如此,那关陇各家可就麻烦了!右屯卫悍勇绝伦天下无敌,那安西军亦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关陇拿什么跟人家打?” “此次房二回京,定然一举扫荡糜烂之局面,东宫反败为胜,关陇覆亡在即!” …… 眼瞅着越扯越远,有人着急道:“关陇是否覆亡,东宫能够逆转,与吾等何干?吾等不过是一守城兵卒而已!还是赶紧想想是否要放开城关,任凭房二入关吧!”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非是吾等贪生怕死,这房二引着麾下百战精锐直抵关下,吾等区区一旅人马,纵然悍不畏死又能挡得住几时?还是赶快放开城关吧,那房二看在王爷面上,大概也不会为难吾等。” …… 众人七嘴八舌,吵得李灵夔脑仁疼,气得大喝一声:“住口!” 吓得众人齐齐噤声。 李灵夔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房二这厮就是个棒槌,这会儿若是不放开城关,一旦被他挥军攻陷,吾等怕是难逃活路。之前,舅父曾嘱托于本王看紧这萧关门户,然而眼下局势如此,为之奈何?罢了,为了兄弟袍泽之性命,本王也只能辜负舅父之托付。”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自家王爷果然与关陇此次兵谏有所瓜葛…… 李灵夔感慨一番,挥手道:“速去打开城关,本王亲自出关会见房俊,定要给诸位求一个活路。” 他暗中受宇文士及嘱托,定要封锁萧关,使得关中隔绝内外,确保兵谏胜利。但此刻房俊陡然兵临城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兵谏之成败?但未免事后被舅父埋怨,只得作态一番,此间必有关陇之耳目,到时候可将自己的话语态度传递过去,显示自己非是背叛关陇,实在是身不由己。 当即,一群将校簇拥着李灵夔走下城楼,将两扇厚重的城门打开,李灵夔一马当先走出城关。 漫天飞雪之下,面前骑兵队列严整、士气高昂,无论兵卒战马皆是剽悍之色,实乃天下强军。 李灵夔来到两军阵前,大声道:“本王乃鲁王李灵夔,敢问越国公何在?” 面前骑兵缓缓向两侧移开,中间闪出一条通道,一骑自后阵缓缓而来,马上将令顶盔贯甲,来到李灵夔面前,于马上一抱拳,道:“微臣房俊,见过鲁王殿下!” 李灵夔轻叹一声。 本以为这回关陇兵谏胜券在握,之后朝堂之上权力更迭,自己背靠舅父投机一回,亦能攫取一些利益。孰料美梦正酣之际,房二便悍然引兵回京,直捣关陇腹心,局势陡然逆转。 无论最终谁胜谁败,他此刻都必须放开城关,否则性命难保。只是如此一来,之后胜利一方论功行赏,无论如何也没自己的份…… 心中再是郁闷,却不敢有半点托大,甚至干脆甩蹬离鞍跃下马背,上前两步来到房俊马前,大笑道:“越国公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本王心中钦佩,今日便为越国公牵马坠蹬,迎你入关!” 既然认怂,那自然就得将姿态做足,在房俊面前再是低声下气也不丢人,人家有这个资格。若是明明怕死,不得不放开城关却还要展示自己身为亲王高高在上的尊严,那才是蠢不可及。 房俊却也没有顺势让李灵夔牵马,先是一挥手,对身后兵将道:“速速入关,直抵渭水之畔安营扎寨!” “喏!” 身后数万骑兵风卷残云一般呼啸着冲入城关,顺着直捣直扑渭水。 房俊则与李灵夔一同来到关内,李灵夔道:“左右大军尚需休整一番,二郎不若陪本王稍作,喝杯酒聊一聊,让本王听一听二郎这一路挣扎杀伐之旷世功勋!” 房俊谢绝道:“微臣此番回京,身负重任,焉敢在此耽搁片刻?只等挫败逆贼,拨乱反正,再与殿下把酒言欢。” 李灵夔心中感慨。 面前这年青人脸庞比以往更加黑了几分,只不过原本莹润的面色如今染满风霜,两颊凹陷、颧骨耸起,便是那一双如刀如墨的眉毛亦是杂乱不堪,足矣想见这一路数千里长途奔袭,到底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然而此刻陡然出现在萧关,自此入关一马平川,所有的付出都将得到回报。 一旦击溃关陇军队,扶保太子坐稳东宫,关陇势力将会彻底逐出朝堂,自今而后,房俊便是东宫潜邸的第一功臣,只待他日太子登基,便是首辅之臣、宰执天下,无人可与之争。 他抬手抱拳,语气诚挚:“既然如此,本王亦不强求。咱们两个乃是实在亲戚,客套话亦不多说,只希望二郎此去长安能够擎天保驾,立下盖世殊勋,待到他日位居宰辅,一遂凌云之志。” 房俊面上笑嘻嘻谦让,心里却甚是腹诽:屁的亲戚,老子若不是引着数万大军兵临城下,你小子性命将要不保,你会这般轻易放老子入关? 口中道:“多谢殿下吉言,不过此刻微臣回京之消息怕是已经传到长孙老贼耳中,必然布下天罗地网,此去长安,危险重重啊。” 李灵夔便有些尴尬。 消息自然是他命人传回长安的……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挟持 房俊微笑道:“之前微臣突袭万里,只为了隐藏行迹尽早返回关中,以便打那些乱臣贼子一个猝不及防。不过眼下微臣抵达萧关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入关中,叛军定然早作准备,奇兵之效大打折扣,胜败亦是未知。” 李灵夔心里“砰”的一跳,知道房俊这是怀疑他已经给长安方面通风报讯,不过看看房俊面色,似乎未有追究之意,这才略微放心。 若是这棒槌骤然发难,以“通敌报信”之罪名将自己当场拿下,那可就坏了…… 连忙赔笑道:“二郎麾下皆是百战精锐,岂是关陇叛军可以抵挡?只需兵临长安城下,叛军必定望风披靡,不战自溃!” 而后话锋一转,故作遗憾之色,喟然道:“二郎赤胆忠心,固然可嘉,此番数千里突袭驰援长安亦是护卫社稷、擎天保驾,实乃帝国之柱石。只可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二郎于东宫有功,却不得不任凭大食人肆虐西域。唉,局势如此,二郎也莫要自责,只怪关陇那些个老家伙无君无父、胆大妄为,一手将帝国退入此等祸乱之境地,千百年后,孰是孰非,自有后人评断。” “呵……” 房俊冷笑一声,这位鲁王殿下看似恭谨乖顺,实则这心里还是有诸多不忿,怨言颇多,居然还想用这等挑拨舆论之办法来诋毁他,赞他“忠于东宫”,却“失于帝国”。 前者乃是东宫之忠臣,后者却是帝国之罪人。 房俊似笑非笑的看着李灵夔,悠悠说道:“殿下之意,是因为微臣引兵回援长安,抵挡叛军祸国殃民、祸乱法理,所以导致西域失陷于大食之手。甚至于,微臣只是想要在这场兵谏之中力挽狂澜,立下最大之功勋,攫取最大之利益,却将帝国疆土弃之不顾?” 被房俊犀利的眼神一扫,李灵夔心里陡然一颤,差点想要自己给自己一个嘴巴。 纵然再是不忿,可又为何当面招惹这个棒槌?万一这厮恼羞成怒…… 赶紧挽救道:“本王焉能有这等念头?只是喷怒于关陇那些老不死的毫无家国之念,居然在此等紧要关头施行兵谏,只为一己之私欲,将帝国利益弃之不顾,着实该杀!” 房俊含笑颔首,起身道:“时辰不早,未免关陇那边从容布置,微臣还是尽早赶到长安城下。” 李灵夔亦随之起身,一脸肃然:“二郎忧国忧民,实乃国之干城,本王敬佩无地!今日便不再挽留,待到来日二郎大功告成,再厚颜登门,小酌几杯。” 他只想着赶紧将这个棒槌送走,否则自己指不定那句话说错,惹毛了这厮,怕是就要倒霉。 孰料房俊却笑吟吟的看着他,缓缓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王爷有兴致,何方与微臣一道前往长安?待到微臣大破叛军,咱们聚会于东宫之内,不醉不归。” “啊这……” 李灵夔瞪圆眼睛,脸色煞白。 娘咧! 就知道这个棒槌不好相与,这是打算绑架本王? 简直岂有此理!本王好歹也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无比,在你面前点头嗒腰陪着小心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将本王挟持于军中? 他一脸正色,断然道:“二郎这般盛情,本王敢不从命?” 恼火是真的恼火,可他却深知房俊这个棒槌说一不二,此刻若是他敢拒绝,房俊绝对敢将他五花大绑丢在马背上。与其遭那份罪,还不如干脆利落的随他前往长安,起码不至于被虐待。 人在屋檐下,怂就怂了吧…… 房俊笑道:“殿下知情识趣,果然是个妙人,以往咱们君臣相处甚少,倒是一番遗憾。正如殿下所言,咱们可是实打实的亲戚,往后定要多多来往,结下一番深情厚谊才好。” 为了赶时间,他率领万余骑兵先行一步,餐风饮雪一路狂奔抵达萧关,身后尚有大部未曾赶到。若是留着李灵夔继续待在这萧关,说不得就有将自己首尾截断之危险,必须杜绝这样的隐患。 别看李灵夔此刻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可到底与关陇瓜葛颇深,万一受到关陇之蛊惑断了自己的后路,那可不妙…… 李灵夔一脸灿烂微笑,慨然道:“二郎说得好,正该多多亲近才是。” 心里却是怒骂:亲你娘咧近!你个棒槌翻脸不认人,老子犯得着跟你亲近?赶紧离本王远远的吧…… 李灵夔的心腹麾下看着两人携手走出营房,策骑并肩在右屯卫骑兵簇拥之下往长安方向行去,尽皆面面相觑。 咱家王爷……这算是被挟持俘虏么? ***** 呼啸的北风渐渐势弱,但雪花却越来越大,密密麻麻飘飘洒洒,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两骑自西渭桥渡过渭水,直抵长安金光门下。此刻长安数座城门早已尽被关陇叛军占据,城门更是紧闭,除去军队之外严谨任何人出入。守城叛军见到有人抵达,急忙上前拦截。 两骑旋风一般疾驰至城下,见到守城兵卒上前拦截,便放慢马速,到底近前大声道:“吾等乃是萧关守军,奉吾家王爷之命,入城求见赵国公,有紧急军务通秉!” 守城兵卒不敢怠慢,赶紧上报校尉,而后打开城门,放两骑入城,兵派遣一队骑兵护送两名萧关守军前往延寿坊。 风雪之中,一队骑兵疾驰至延寿坊,觐见赵国公长孙无忌。 …… 长孙无忌正坐在书案之后,身边数十关陇出身的文官武将一片忙碌,接受各种信息、处置各类公文、筹措粮秣征集军械,沸反盈天。兵谏已然进行两月有余,东宫六率被团团围困于皇城之内,外无援军、内无补给,却偏偏愈战愈勇,虽然早已精疲力竭,却给关陇军队造成极其严重是损失。 兵谏走到眼下这等局面,是长孙无忌事先没有预料到的。 没想到仓促整备的东宫六率会焕发出如此惊人的战斗力,其骁勇善战之韧性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他虽然不曾与李靖并肩作战,但对于其能力却知之甚深,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仅仅一个李靖,便使得东宫六率产生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 局势颇为棘手。 多脱一天,便多一分风险,辽东大军虽然行动迟缓,尚需半月才能抵达关中,但眼下关陇军队之中已经谣言四起、军心动摇,若是再不能攻陷皇城,必生变故。 所以他决定孤注一掷,集中全部力量不计伤亡展开一次猛攻,定要一举攻陷皇城。 在他身旁,则是惴惴不安的齐王李祐。 这位殿下被长孙无忌亲自上门招揽,许诺以储君之位,当即欣喜若狂,对长孙无忌之安排全盘接收,尽力配合。但是这种喜悦在战局不利越拖越久的消耗下,不仅逐渐熄灭,更有惶恐代之而起。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成色,父皇又是何等厌恶于他。若是迟迟不能攻陷皇城、废黜东宫,由他上位储君造成既定事实,那么等待父皇回到长安,长孙无忌固然不得好死,他这个亲儿子也得被扒掉一层皮,剁碎了喂狗…… 长孙无忌见到李祐神思不属,蹙蹙眉,起身道:“殿下必是劳累困顿吧?不若去一旁偏厅稍事休息,老臣陪您喝杯茶。” “哦……如此甚好。” 李祐对于长孙无忌的任何谏言都言听计从,当即起身,两人一同来到偏厅。 书吏奉上香茗,退出之时掩好房门。 长孙无忌呷了一口热茶,觉得身子松快了一些,问道:“殿下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祐心忖不仅老子有心事,难道你没有?只不过你这个老贼素来阴沉,城府甚深,不会表露出来罢了,就不信眼下战事这般僵持,你那心里不是火烧火燎一般…… 轻叹一声,面上犹豫纠结,好半晌,才低声说道:“赵国公打算如何处置魏王与晋王?”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阴毒 未等长孙无忌说话,李祐便又叹息一声,愁苦道:“诸位兄弟皆乃本王之手足,血脉同胞,亲情深厚。虽然亦明白为了天下苍生、社稷安稳,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可每每思及,却总是于心不忍,辗转反侧!本王非是那等傲世枭雄,狠不下那等心肠,故而……赵国公可否只将魏王、晋王以及太子圈禁起来,勿要害其性命?” “呵!” 看着李祐一脸真情流露、惶恐不安的神色,长孙无忌气得差点想要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扇上去! 娘咧! 老子阴人阴了一辈子,如今你这乳臭未干的混账居然阴到老子头上来了? 太子、魏王、晋王只要尚有一人存世,齐王李祐在法理上都绝无继承储位之资格,这一点人尽皆知,所以自从李祐答允成为储君的那一刻,太子、魏王、晋王的下场便已经注定。 这个时候却还要来这般惺惺作态一番,在明知不可更改的事实面前展示自己顾念手足、血脉情深,你当老子是个傻子,替你承受这等杀兄弑弟之骂名,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 长孙无忌心中怒极,面上却是不显,拈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殿下宅心仁厚,实乃天下之福。按说,自从殿下答允上位的那一刻起,那三位便必死无疑,否则可以安天下人心?不过既然殿下这般不忍,老臣又岂能愿意做下那等残忍之事,便允准殿下之请求,待到兵谏胜利之后,只圈禁那三位即可,好生奉养,任其寿终正寝。” “啊这……” 李祐傻眼。 怎么可能让那三位寿终正寝?虽然心中的确不忍,可那三人存活一日,他的地位就将饱受诘难一日,甚至夜长梦多,往后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波折意外,毕竟那三人任何一个都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 尤其是父皇一旦回到长安,那三人但有一人存活,又岂能默许自己成为储君? 可话是自己说的,意在提醒长孙无忌该做的事情赶紧做了,一面夜长梦多,现在却被长孙无忌嘲讽了一回,为之奈何? 只得忍着怒气,赔笑道:“赵国公误会本王了,本王再是不忍,却也知晓何谓轻重缓急,断不会因为一时不忍而坏了大事。事情走到眼下这一步,吾等早已无路可退,未有奋勇向前,排除万难。” 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成则皆大欢喜,败则同归于尽,该将那三人送上路你就赶紧去办,莫要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 长孙无忌颔首,赞叹道:“谁敢说殿下非是当世枭雄?成就大事,本就披肝沥胆排除万难,一切挡在面前的障碍都要一脚踢开,绝不能有半分妇人之仁。这样,回头殿下便先去魏王府、晋王府拜会两位,赐一杯酒,全一份兄弟之义。” “啊?” 李祐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连连摆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本王窃据储位,已然对诸位兄弟多有愧疚,岂有颜当面拜会?赵国公前往即可,本王心中忐忑,断不敢出现于兄弟面前。” 就算是为了上位可以舍弃手足亲情,可他怎么敢跑去那几位府上赐下一杯鸩酒,一了百了? 父皇被逼到绝路退无可退这才玄武门下举兵起事杀兄弑弟,如此都被天下人一直骂到今天,他若是敢鸩杀三位父皇嫡子、自己的血脉兄弟,怕是史书之上就要遗臭万年,子子孙孙蒙受骂名,永生永世受人唾弃。 心中颇为委屈,老子也只是提醒你一下敢做的赶紧做,你这老东西却这般阴损,有意思? 老子的确不敢亲自去鸩杀那三位,难不成你个老东西就敢? 长孙无忌自然也不敢,但凡做下这等事的哪一个会有好下场?自己不得善终也就罢了,搞不好还得连累亲族子孙,殊为不智。这种事还是得让李祐去做,当然因为李祐心中也有抵触忌惮,所以可以缓缓图之,倒也不急。 只需在兵谏结束之前,将这件事彻底解决即可…… 两人正聊着应当对李唐皇族尽量争取一下,毕竟荆王李元景发动皇室军队意欲攻陷玄武门直接攫取胜利果实却被右屯卫一战击溃,眼下兵败溃散退去萧关方向,已然全无攫取皇权之可能。 而且自李元景起兵之后,其阖府家眷尽皆消失不见,只余下一些奴仆侍从,却浑然不知家眷之去向。由此可见,李元景早已做好失败之准备,此刻怕是已经畏罪潜逃,销声匿迹。 与他绸缪起事的一众皇族必定人心惶惶,此刻正急着寻一条脱罪之路,若是李祐予以招揽,势必人心归附。 然而正在这时,一个族中子弟快步而入,疾声道:“启禀家主,荆王的家眷已经找到。” “哦?其藏身何处?” 长孙无忌忙问。 那子弟顿了一下,道:“是在荆王府一处密室之内,连同荆王殿下的世子在内,合共亦十七口,尽皆被杀,已然死去多日。” 长孙无忌:“……” 即便是他素来足智多谋,此刻面对这等消息亦是一头雾水。 争夺皇权,胜败自然决定生死,可是李元景起兵至今虽然未胜,但却也未到走投无路之时,何以累及家眷?况且若无深仇大恨,断然不会将其家眷神不知鬼不觉的劫持之后杀害于密室之内。 然而尚在他深思之时,只听得一声闷响,房门被人从外撞开,宇文节一脸惊恐的抢步进入室内,惊惶道:“刚刚有萧关守卒奉鲁王之命前来报信,说是右屯卫已然兵临萧关之下,房俊亲率骑兵万余,鲁王不可抵御,稍候即可直入关中!” “砰!” 齐王李祐猛地一下站起,将身下椅子带得向后倾倒于地,一脸惊恐之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宇文节咽了一口唾沫,涩声道:“房俊……回来了!” 室内一片静寂,齐王李祐满眼震撼恐惧,即便是素来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孙无忌也被这个消息震得一时无言。 怎么可能?! 良久,长孙无忌才缓过神来,盯着宇文节道:“消息可曾确认?” 宇文节摇头道:“在下已经派人前往萧关一带查明验证,想必不久便会有确切的消息传回。不过前来报信的兵卒手持鲁王殿下印信,应该确凿无疑。” 长孙无忌再度默然,一贯清淡自矜的面容亦是微微扭曲狰狞,狠狠一拳击打在身旁桌案之上,力气之大,甚至将桌案上的茶碗震得翻转,滚落地面,“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一股抽痛在他心中猝然升起,他伸手捂住左胸,深呼吸几口,强烈的心悸憋得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个时候,反倒是李祐先缓过神儿来,惊喜道:“只有万余兵马?哈哈!咱们麾下兵卒十余万,势力遍布关中,他房俊以为是白起复生、韩信再世不成?赵国公,赶紧派出一支军队前往萧关拦截,将其彻底击溃!” 宇文节无语,再是白痴也不至于说出这等蠢话吧? 人家房俊麾下皆是百战精锐,那是连续击败薛延陀、吐谷浑、连番与大食人鏖战的天下雄师,就算只得一万铁骑,天下又有谁敢拍着胸脯说一声必胜? 反倒是关陇军队根本没有多少正规军,铸造局一声轰鸣更是将万余主力炸得灰飞烟灭,余者人数再多,亦不过是乌合之众…… 他不理会李祐这个蠢货,而是盯着长孙无忌,疾声道:“赵国公,还请速速决断,要如何应对?” 长孙无忌这才陡然惊醒,却觉得满嘴苦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前几日还曾担忧河西传来的消息是否房俊故布疑阵,结果今日便证实的确如此。 房俊回京驰援,且已经兵临萧关之下,对于关陇来说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时,必须放手一搏,再无保留。 第一千四百章 挣扎 房俊骤然回京,已经引兵直抵萧关之下的消息,使得素来以城府深沉著称的长孙无忌亦感受到内心承受巨大冲击。 不过此时非是思虑房俊那厮怎么就敢担负“丧师失地”之骂名舍弃西域回援关中,而是赶紧想出应对之策。否则任由房俊兵临长安城下,会对关陇军队的军心士气带来极大的打击,而东宫六率则会士气暴涨。 此消彼长,关陇军队面对的将是必败之局…… 振奋一下精神,长孙无忌带着李祐、宇文节回归正堂,走到舆图前观察一番,问道:“左屯卫眼下何处?情况如何?” 宇文节答道:“左屯卫目前正猬集在渭水之畔的岐山,与荆王率领的皇族军队混合一处。因在玄武门外伤亡惨重,又被右屯卫衔尾追击,再度于中渭桥一带大败,兵力折损一半不止,士气低迷,不过也有将军三万之众,尚可一战。” 长孙无忌自舆图之上找到左屯卫驻军之处,见彼处位于渭水之北,与陈仓、虢、郿等县交界之处,面水背山。 只不过恰好处于直道之旁,一旦房俊率军突破萧关直扑长安,左屯卫首当其冲…… “呵,柴哲威这个怂货还真会找地方,简直倒霉透顶。” 李祐这会儿镇定下来,忍不住冷嘲热讽。当初吐谷浑数万铁骑兴兵来犯,朝野上下一片震惊,太子颁布诏令让柴哲威率军前去镇守河西,结果柴哲威畏敌怯战,居然称病不出,沦为笑柄。 帝国上下尚武成风,对于柴哲威此等行径自然嘲讽不止,而与之对应的房俊主动请缨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之举,则获得一致好评。 无论阵营如何,当时那等情况之下敢于迎难而上向死而生,任谁都会在心底敬服几分。 自然,之后房俊于大斗拔谷大破吐谷浑骑兵,又在阿拉沟歼灭大食、突厥联军,从而立下盖世功勋,使得名扬四海威震天下,大家免不得又开始心里泛酸,各种羡慕嫉妒,恨不得那棒槌赶紧兵败西域、葬身边陲,再也别回到长安…… 长孙无忌没理会李祐,对宇文节道:“你亲自前往岐山,面见柴哲威,告诉他只要能够挡住房俊三日,齐王与老夫便许他一个国公之爵!另外,亦要对荆王说明,其此前挥师攻打玄武门乃是为了响应齐王、废黜东宫,齐王对此心怀感激,请其竭尽全力配合柴哲威阻挡房俊,事成之后,既往不咎!” 正如房俊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只要能够将房俊阻挡在渭水北岸、陇山脚下,付出再大的代价亦是在所不惜。 “喏!” 宇文节躬身领命,拿着长孙无忌赐予的印信,转身大步走出正堂,来到门外带上十余名家将,翻身上马。 宇文节抬头瞅了一眼落雪纷纷的天空,看了看整个延寿坊都因为房俊回京而惊起的慌乱,心底叹息一声。曾经与房俊亦是彼此交心的好友,却不知从何时起便分道扬镳,如今各为其主,即将刀兵相见,实在是令人感慨。 “驾!” 一夹马腹,带着家将疾驰出延寿坊,自金光门出城,一路向着岐山奔弛而去。 延寿坊内,长孙无忌对着满堂文吏武将下令:“集结军队,猛攻皇城,不计任何代价,老夫要三日之内攻陷皇城!” 这是最后的机会,若是不能于房俊之前攻陷皇城,那么待到房俊抵达长安城下,便大势尽去。 只需攻占皇城,哪怕任凭太子自玄武门脱逃,亦可占据名分大义,直接扶持齐王李祐登上皇帝之位。 李二陛下已然不可能活着回到长安,那么只要李祐登基,局势必会逆转。有名分大义在,天下各方势力景从者众,必然实力暴增,再与东宫周旋,胜负亦未可知。 “喏!” 堂内关陇子弟轰然应诺,无数命令自此向着城内城外的叛军发出,无数关陇军队开始放弃各自镇守的区域,全部向着长安城集结,试图发动最后的猛攻,一举攻陷皇城。 ***** “启禀殿下、卫国公,叛军攻势愈发猛烈,且不计伤亡,与之前几日大相径庭。皇城数处告急,伤亡甚大。” 程处弼顶盔贯甲进入太极殿,将当下形势详细禀明。 李承乾正与李靖一同站在皇城舆图之前,舆图上以红色标记兵力匮乏、情况危急之处,但见那舆图之上处处鲜红,可见形势岌岌可危。 自辰时起,关陇叛军好似发了疯一般疯狂进攻,无数兵卒源源不断的涌入长安城,在皇城之外列阵以待,轮番上阵。纵然东宫六率更为精锐,又依托皇城地利,但兵源补给全无,死伤一个便少一个,整个皇城城墙犹如血肉磨盘一般,迟早将东宫六率给磨光了。 李靖回头看着满面疲累、浑身伤患处处的程处弼,心中赞赏,似这等勋臣子弟能够于此绝境之下率军死战,殊为难得。 毕竟大唐立国已久,高层耽于享乐、奢靡成风已成潮流,诸多世家子弟多习文厌习武,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但若是上了战场,却毫无用处。似程处弼、屈突通、李思文这些勋臣子弟平素看似行为不检、乖张跋扈,但是到了这等要紧时候,却各个可以信赖。 他缓缓颔首,沉声道:“援军是没有的,右屯卫与北衙禁军镇守玄武门,任何时候都不可调动,你们只能靠自己。挡得住叛军,便是滔天之功,似房家那般一门两国公并非奢望;挡不住叛军,你我以及太子殿下便阵亡于这皇城之内,忠肝义胆,彪炳青史!” 程处弼浑身一震,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还请殿下放心,东宫六率乃殿下拥趸,定死战不退,护卫殿下成就大业!” 李承乾觉得眼眶发热,上前将程处弼扶起,重重在他肩头拍了拍,动容道:“汝等忠心耿耿,值此绝境亦毫不动摇,愿誓死追随,孤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唯一一句,但请铭记,无论何时何地,孤,绝不相负!” 曾几何时,他这个“废物太子”不仅不受父皇待见,便是朝中文武又有几人将他放在眼中?似眼下这般有人誓死追随,为他浴血奋战死不旋踵,更是想都不敢想! …… 待到程处弼退下,李承乾收拾心情,重新回到舆图之前,看着舆图上一片鲜红的绝境局势,沉默半晌,缓缓道:“若事不可为,卫公当率领东宫六率自玄武门突围,而后一路向西前往西域,与房俊汇合之后再定夺前程,天下之大,总有可容身之地。” 此时此刻,李承乾心灰意冷,满是绝望。 若皇城沦陷,他自可由玄武门撤出,而后一路向西前往西域躲避,总能活下一条命来。 然而那又有什么意义? 只要他活着一天,无论他是否愿意,大唐皇权之争便永不会停止,迟早将这个诺大帝国拖入内乱的深渊,百业凋敝、国力衰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周边胡族趁势崛起。 甚至稍有不慎,会导致帝国沦陷于胡人之手,到那个时候,他李承乾便是千古罪人,其罪行罄竹难书。 李靖却对他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紧紧盯着舆图,心念电转。皇城早就被关陇叛军团团包围,唯一能够于外界联络的通道便是玄武门,但碍于玄武门之重要,即便是镇守玄武门外的右屯卫,来回传递消息亦要小心谨慎,除非重大事宜,否则虢国公张士贵绝不容许玄武门开放。 这亦是无奈之举,却实在必要。 但即便如此,李靖始终觉得此番关陇骤然发动不讲伤亡的猛攻,试图毕其功于一役,必定事出有因。 是东征大军快回来了? 有这个可能,但并不大。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劝谏 东征大军的主帅虽然是李绩,明面上支持东宫,可李绩毕竟出身山东世家,背后的利益决定了他未必就能死心塌地的拥护东宫。说到底,还是利益在作祟,谁给的价钱高,自然便倾向于谁。 而且东征大军内部派系繁杂、势力交叉,即便是李绩亦不能全盘掌控,相互之间颇多掣肘,这才导致原本已经返回关中的数十万大军行程缓慢,迟迟未至。 身在朝堂,处于权力漩涡之中,从来都不曾以个人意志行事。李绩如此,他李靖如此,长孙无忌又何尝不是如此? 否则,他长孙无忌又何必这般殚精竭虑、置诸死地……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最终,李靖还是将目光看向广袤的西域,心里盘算着由弓月城直抵长安,路途之中的各种险隘坎坷,兼且天气严寒之下,这一路数千里山水迢迢风雪漫漫,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盘算许久,时间都对得上。 李靖轻叹一声,缓缓道:“殿下,关陇之所以这般疯狂猛攻,大抵是越国公已然率军返回关中。” 李承乾愣了一下,旋即摇头,断然道:“断不会如此,孤已然遣人往西域送去书信,严禁西域军队驰援长安。况且卫公或许不知,二郎其人虽对父皇与孤忠心耿耿,但更为忠诚的却是帝国利益。” 顿了顿,他试图说服李靖:“或许孤不该说这等话语,但以孤对二郎之了解,深知其心中对于皇权并无太多敬畏,在他看来,谁当皇帝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中枢机构能够正常运转,确保帝国一直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二郎绝不会舍弃西域广袤之疆域,只为了驰援长安挽狂澜于既倒。” 李靖有些愕然。 从古至今,天下伦理便是“君臣父子”,甚为臣子若是对君王不忠,便等于对父亲不孝,此等人固然屡见不鲜,但绝对会被世人厌弃、被史书唾骂。 不过旋即又想,自汉以后儒学为尊,但时至今日,儒学却发展出无数派系,衍生出无数理论,其中“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之论述,亦是儒学本源之一,却也不足为奇。 只是没想到,房俊竟然“忠国更胜忠君”,更惊奇的是,太子殿下明知房俊之思想主张,却依旧对其信赖有加、倚为心腹。 单只这份气度,比之素来以心胸宽广著称的李二陛下亦是不遑多让…… 然而沉思半晌,李靖还是倾向于房俊已经驰援长安,最起码亦是在玉门关一带闹出一些动静,使得长孙无忌甚为忌惮,否则这般不计伤亡的猛攻不止? 就算兵谏成功,进而废黜东宫扶持某位皇子成为储君,甚至最终登基为帝,可若是眼下将关陇的家底都给拼光了,以后还拿什么去左右天下格局、攫取朝堂利益? 必是有不得而为之之事发生,否则长孙无忌绝不会如此破釜沉舟,就算他肯,其余关陇门阀也断不会赌上百年家业陪着他发疯。 而这个迫使长孙无忌“不得已而为之”之事,李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是房俊带来的变故…… 略作沉吟,李靖道:“殿下明鉴,纵然越国公不曾挥师回援,亦必然是外界发生了何等变故,这才促使长孙无忌不得不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 李承乾颔首,这一点他亦是如此认为,否则只需再过月余,东宫六率伤亡殆尽,就只能自玄武门撤出皇城,东宫大势尽去。 除去兵谏之处左屯卫、皇族军队以及关陇军队对玄武门施行攻伐之外,再无任何战斗在玄武门外发生,东宫属官一致认为这不仅仅是长孙无忌忌惮右屯卫之战力,应当也有“围三缺一”的战略深藏其中,就是要留着这样一条活路给东宫六率,一旦濒临绝境之时尚有后路可退,不至于非得宁死不降,拼一个鱼死网破。 由此可见,关陇叛军虽然咄咄逼人,实则留有余地,对东宫如此,对自己自然更是如此。 而眼下这般疯狂进攻,毫不顾及关陇军队之伤亡,即便拼上家底打光亦要攻陷皇城的气势,很显然已将所有后路堵死。 不成功,便成仁。 这可不是长孙无忌一贯的行事作风…… 见到李承乾认同自己的猜测,李靖心中一松,就怕这位太子殿下冥顽不灵,那就极易错失战机。 他精神振奋,续道:“殿下,以关陇门阀之底蕴,其纠集而起的兵马固然皆是乌合之众,但数量太多,足矣将皇城湮没。东宫六率再是悍勇无畏,但双拳难敌四手,在关陇这般不计伤亡的猛攻之下,用不了多久便会损失殆尽。一旦某一处兵卒死伤惨重,导致防御疏漏,叛军即可破城而入,届时再无回天之力。” 李承乾面色凝重,缓缓颔首。 这是事实,之所以东宫六率能够在叛军围攻之下坚持这么久而保皇城不失,是因为长孙无忌一直没有如眼下这般疯狂进攻。因为这般疯狂的打法,可谓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就算将皇城攻陷,关陇的家底却打光了,那又有什么用? 而眼下,长孙无忌显然不管不顾了…… 李绩沉声道:“殿下,皇城太大,东宫六率损失惨重,难以全面顾忌。不若干脆放弃城墙,收缩兵力,精兵良将聚于一处,在皇城之内与敌周旋,尚可多坚持几天!而殿下则秘密从玄武门撤出,一旦皇城不可固守,便连玄武门也一起放弃,率军直奔河西,凭借地利固守,以待天下勤王之师。” 守,是肯定守不住的。 与其被叛军自某一处攻破城墙防御,进而造成全军混乱被敌人趁势击破,不如主动后撤,依托皇城之内无数殿宇楼台予以抵抗。以东宫六率之精锐,巷战对上乌合之众的叛军,能够更大限度的予以杀伤。 就不信长孙无忌当真什么也不顾了,拼着打光家底也要死战下去。 至于劝说太子撤出皇城,这是李靖早已绸缪之事,只不过李承乾一直严厉拒绝,这才不敢提及。眼下局势危急,一旦太子陷身于皇城之内,则大势尽去,若太子可从容脱身,则名分大义尚在,战局便还有缓解。 果然李承乾还是如以往一般,面对劝谏他撤出皇城之事,拒绝得很是坚定:“万万不可!眼下长安兵乱,整个天下都在观望,孤尚在皇城一日,便是帝国储君、监国太子,没人敢擅动。可孤一旦撤出皇城,就代表着叛军兵谏成功,河东、河西、河内等等各方势力必然趁机而动,彻底投靠关陇,其大事必成!” 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按照眼下种种迹象,父皇必然已经凶多吉少,若是他这个监国太子此刻放弃皇城出逃,则自此之后关陇将会彻底占据名分大义,即便他逃亡河西得到陇西各方势力之支持与长安分庭抗礼,也不过是内战之肇始而已。 可即便陇西各方势力全力支持,又如何与占据关中、挟持天下的关陇抗衡?失败乃是迟早之事。 于此拼个鱼死网破将整个帝国打得支离破碎、国势衰颓,还不如死战皇城,杀身成仁。 不过就在李靖一脸失望之际,李承乾道:“最多,孤答允与宫中父皇妃嫔以及东宫属官退往玄武门,可放开城墙防御,与敌决战于皇城之内。但这座皇城乃是大唐之象徵,既然毁于孤之手,那就孤就必须给于一个交待。要么坚守皇城反败为胜,要么战败身死,以孤之鲜血,向父皇谢罪。” 无论如何,他不会离开皇城,眼睁睁的看着父皇交到他手里的这座巍峨恢弘的皇城毁于战火,已然是他的极限。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送行 得到太子允准,李靖终于放开手脚。 首先自然是将皇城之内的妃嫔、宫娥、内侍尽皆撤向玄武门,好在玄武门并非单独的一座城门,其内外皆有瓮城、箭楼等数座庞大建筑,倒也不虞无法安置。虽然此举于礼不合,且有“亵渎妃嫔”之隐患,但局势如此,已然顾不得许多。 长乐、晋阳等公主与韦妃、杨妃、燕妃、阴妃、徐妃等妃嫔自然是第一波撤走的重要人物,命令下达之后,皇城内外一片惊惶。原本被叛军围攻多日早已人心惶惶,此刻又骤然撤离,难免会认为局势已然崩坏,皇城再不可守。 旁人还好一些,那些李二陛下的妃嫔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悲戚难言,她们的身份注定了一生高贵,同时却也给予了太多的限制。可以想见,一旦她们撤出皇城与兵卒同处,就好似受到了玷污的白玉一般,无论如何都将遭受无尽的构陷与诘难。 万一待到李二陛下回京之后认为她们“不洁”,故而打入冷宫,一辈子可就毁了…… 故而,多有恋战宫阙不肯离去者。 然而李靖治军,言出法随,岂容不遵?不过也不必对这些妃嫔太过无礼,只需让兵卒进驻其宫阙,摆出一个“你若不走咱们便一起进去”的架势,便足矣吓得那些妃嫔花容失色,唯恐这些兵卒冲入宫阙寝殿,忙不迭的收拾衣物细软,带着宫女内侍乖乖的前往玄武门…… …… 李承乾一身戎装,臃肿的身姿倒也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迎着漫天风雪站在甘露门前,一手摁着腰间宝剑,一边相送一众妃嫔、公主、皇子以及东宫内眷,并且一一予以宽慰。 东宫内眷并无太多嘱咐,该说的话刚刚已经说完,只是临别之际,对视着太子妃苏氏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李承乾自然柔肠百转、唏嘘不已。 那些妃嫔宫娥则不易交待太多,但凡多说几句话都算是“逾距”,引发争议诘难也就罢了,一旦毁其名声,那可就悔之莫及。 对于自己的兄弟姊妹,才算是让一直压抑着心头忧郁愤懑的李承乾稍微得到释放…… “毋须担忧,只不过是叛军势大,以此拉开战略纵深的策略而已,用不了多久,便可重返宫内。” 李承乾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安抚几个年幼的姊妹。 男孩子还好一些,即便是装出来的坚强也似模似样,只是看着娇俏秀美的兕子一手扯着常山公主一手扯着新城公主,两个小公主一脸纯真疑惑不解又有些惊惧的模样,令李承乾内心刺痛,分外自责。 若非他这个太子无能,何以令手足姊妹遭受这般惊吓? 旋即,李承乾看向一身道袍、姿容秀丽的长安公主,温言道:“为兄分身乏术,只能摆脱你照顾好弟弟妹妹们。你聪颖过人,多余的话语毋须为兄多说,只有一点定要记住,若局势崩坏,切不可顽固强硬,当及时退出玄武门进入右屯卫暂避,而后随同右屯卫前往西域,投奔房俊。” 长乐公主脸儿一红,没料到这等时候太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语,又羞又气,微嗔道:“太子哥哥说得哪里话,吾甚为皇室公主,谁还敢对吾不敬?犯得着万里迢迢的投奔他人……” 李承乾正色道:“生死攸关,岂能大意?你与旁人不同,若是落到长孙家手中,怕是要遭受凌虐。此前对于你的婚姻大事,孤一直不曾多言,如今便许诺于你,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只要孤尚在一日,便准予你自主择婿,王孙公子也好,贩夫走卒也罢,只要你自己喜欢,孤会为你挡下所有诋毁诘难。” 他知道,父皇如今必定凶多吉少,若是他能撑过眼下这一关,势必在不久的将来登基继位,君临天下。 当初为了笼络长孙家,父皇将长乐下嫁长孙冲,即便婚后明知长乐过得极其抑郁,却始终顾忌长孙家的颜面,不闻不问、听之任之,致使长乐受到了太多的委屈。 看着面前钟灵毓秀却愈发清冷的妹妹,李承乾心底涌起无尽怜惜,抬手轻轻将她宫装衣领处的狐裘扶正,柔声道:“妹妹当知晓为兄对你之怜惜偏爱,绝非以你去笼络房俊。房俊也好,韦正矩也罢,甚至是当初的丘神绩,哪怕你此刻想要与长孙冲破镜重圆,为兄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干涉,唯有最诚挚的祝福与爱惜。莫要去管他人的闲言碎语,只要是你喜欢的,为兄都会毫不迟疑的支持,义无反顾。”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彻底搅动长乐公主内心处的柔软,她抬起螓首,泪眼盈盈,樱唇微颤:“大兄……” 一直以来,因与房俊这段有悖伦理的情感深深折磨着她的内心,表面看上去依然清冷依旧,可心底却时时刻刻承受着煎熬。如今骤然得到兄长这般毫无保留的支持,岂能不令她心中慰藉? 一旁的晋阳公主扯着姐姐的手,秀媚的明眸眨了眨,眼珠儿转转,插话道:“我呢?我呢?大兄这般宠爱姐姐,是不是对我也这样?” “呃……” 李承乾无语,分别在即,他倒是很想说上几句敞亮的话语以彰显兄长之宠爱,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别看这位小妹长得清纯靓丽,人前端庄淑雅,唯有至亲才深知其鬼灵精怪的性格。 自己若是许下与长乐一般的诺言,怕是日后这个小妹就能如奉纶旨,不知做下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只得敷衍道:“都是为兄的亲妹妹,又岂能分个彼此?自然亦会好生疼爱。” “哦,多谢太子哥哥。” 晋阳公主甚为不满,偷偷撇嘴,明显很是偏心嘛…… 长乐公主轻轻打了妹妹手背一下,让她莫要作怪,笑着对李承乾道:“兄长放心,无论何时,吾都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李承乾颔首,即便心中再是不忍,也知道此地一别,搞不好便是生离死别,强忍心中酸楚,勉强笑道:“孤就是这婆婆妈妈的性格,倒是让弟弟妹妹们见笑了,时辰不早,快些赶往玄武门吧。” “喏!” 长乐公主敛裾施礼,在她身旁,一种弟弟妹妹尽皆恭恭敬敬的庄重施礼。出身帝王之家的孩子较比寻常人家自然懂事的早,耳濡目染甚为早熟,都知道此刻局势危急,叛军随时都能攻入皇城,到时候太子哥哥面对的就将是疯狂的叛军,生死或许只在一线之间…… 对于李承乾,皇子公主们或许没有太多钦佩敬畏,但却是各个愿意亲近,无论他们犯下何等大错,李承乾总是不忍叱责,甚至每当被父皇责罚,每一次都是李承乾闻讯赶到,为他们求情。 大家都知道李承乾身为储君饱受诘难,认为他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但皇子公主们却明白,好皇帝不一定是个好哥哥,而一个好哥哥,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比一个好皇帝更为难得…… 晋阳、常山、新城三位小公主被气氛感染,哭哭啼啼拉着李承乾的手,就连一旁的赵王李福、曹王李明亦是暗暗垂泪,抽噎之声四起。 李承乾握着两个小妹妹的手,板起脸,难得的摆起身为兄长的威严,沉声道:“吾李唐子孙,固然非是世间豪杰,亦要脊梁挺直富有担当,何故这般悲悲戚戚?徒惹人耻笑!” 几个弟弟妹妹不敢再哭,由长乐与晋阳挨个牵着手,向着北边风雪之中的玄武门行去。 李承乾立在甘露门前,遥望着妻儿弟妹在禁卫簇拥之下渐行渐远,心中郁愤难解,好半晌方才吐出一口浊气,毅然转身,返回太极殿。 叛军攻势愈发猛烈,整个皇城都笼罩在震天的厮杀声中,各处告急战报如同雪片一般飞入太极殿中。 处处告急,似乎城破只在眨眼之间。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同病相怜 箭栝岭位于渭水之北,山岭两岐,双峰对峙,形如箭栝。此地倚山面水地形优越,乃炎帝生息、周室肇始之地,虎踞龙盘,藏风聚水。 …… 山岭挡住北边吹来的寒风,雪花飘飘洒洒悠然而落,山岭之下诺大的土塬上被密密麻麻的营帐所占据,因是背风坡,倒也不甚寒冷,诸多兵卒出出进进,侦骑探马往来巡梭。 山脚下一座诺大的营帐之中,柴哲威一身戎装端坐在一张书案之后,凝神翻阅着手中的战报。 往昔丰采俊朗的世家子弟,如今却是胡须虬结、满面风霜,眉间深深的“川 ”字纹犹如刀劈斧刻一般深邃,挂满了疲惫与焦虑。 自当日起兵攻伐右屯卫至今已两月有余,整个人却好似苍老了二十岁…… 放下手中战报,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让亲兵沏了一壶热茶,饮了几口,浑身的寒气这才驱散一些。 当日攻伐右屯卫,若论如何也没料到败得那么快、那么惨,在右屯卫火器轰击之下损失惨重,再被具装铁骑一顿猛冲猛杀,登时兵败如山倒。一路向着渭水对岸撤退,又遭受右屯卫衔尾追杀,导致大量辎重粮秣丢失。 固然右屯卫因为戍守玄武门之重责在身,不敢放任追击,使得左屯卫得到喘息之机,可辎重严重匮乏,度日艰难。 导致这诺大的帅帐之内,因为缺乏木炭取暖而冰寒刺骨、滴水成冰…… 轻叹一声,柴哲威放下茶杯,起身来到墙壁舆图之前,仔细观察如今关中局势。兵败之初的暴戾之气早已被这些时日窘迫的处境磨灭,代之而起的便是浓浓的悔意以及无奈。 起兵之初那股抵顶乾坤左右朝堂的气势早已烟消云散…… 门帘从外撩开,一股风雪席卷而入,吹得书案上的纸张哗哗响,柴哲威蹙眉回头,意欲呵斥,不过见到同样满脸疲惫的荆王李元景,到底还是将到了嘴边的叱责之语咽了回去。 兵败之时的抱怨也早已熄灭,之所以走到今时今日之境地,倒也怨不得旁人。何况李元景的处境只能比他更惨,他到底还是统兵将军,手中有兵,只要东宫与关陇不想掀起一场波及全国的内战,便不会将他彻底逼入绝境。 而李元景却不同,身为宗室觊觎皇位,这可是妥妥的谋逆,无论最终胜利一方是东宫亦或关陇,怕是都容不得李元景。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李元景入内,抖了抖肩膀的落雪,将斗篷脱下随手丢在一边,来到书案前坐下,愁眉苦脸的叹息一声。 柴哲威执壶为其斟茶,而后问道:“府上家眷仍无消息?” 李元景拿过茶杯,没有喝,而是捧在手心暖手,神情焦躁的点点头。自从当日率军前往玄武门外与左屯卫合兵一处攻伐玄武门,再之后兵败一路逃至此地,便与长安城内王府失去联系。 关陇虽然将长安城团团围困,但柴哲威在关陇内部有些人脉,李元景本身亦是朝廷亲王,消息并不闭塞。然而连续多次派人入城打探,却皆无荆王府上下的消息,这令李元景深感不安。 柴哲威蹙着眉,也不知应当如何安慰。 此等兵凶战危的局势之下,连续两月联系不上,其实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然而眼下,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不知王爷对往后有何规划?” 兵败至此,前程已经不敢奢望,身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一旦东宫反败为胜,无论李元景亦或是他柴哲威,怕是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即便关陇最终获胜,两人恐亦是难得善终。 谁能想到原本十拿九稳的一场攻伐,最终却落得这般田地?当初哪怕自己响应长孙无忌的拉拢也好啊,即便兵败也还有关陇可以撑腰,何至于眼下这般走投无路? 每每思及,柴哲威肠子都快悔青了…… 李元景的处境却比他更为凶险,当初起兵之时,诸多亲王郡王都明里暗里有所资助,有的出人有的出力,时至如今兵败如山倒,那些人怕是都向着将他推出去抵罪。 活路几乎断绝…… 沉吟良久,李元景落寞道:“只要接上妻妾子女,本王便率军自此北出萧关,直奔漠北。若朝廷留一线生路,便寻一处山清水秀之所在了此残生,若朝廷紧追不舍,那便投靠突厥,做一个汉家叛徒。” 陇西李氏有些胡族血统,但是时至今日早已将自己完全当成汉人,对待胡族血统纯正的长孙、豆卢、贺兰、元等等关陇门阀,一向视为异类。 自秦汉以降,汉家儿郎便将委身胡族视为奇耻大辱,如今他李元景却不得不走上这条不归路,任凭子孙后代茹毛饮血、游荡塞外,不知何年何月复归华夏…… 柴哲威心底叹息,微微摇头,若当真如此,那也比死差不了多少了,心中不免泛起兔死狐悲之感。他也就是倚仗自己乃是平阳昭公主的儿子,母亲有大功于帝国、家族,期望凭此可以免除一死,否则怕是亦要与李元景携手北上,从此身染腥膻、披发左衽。 正欲商讨一番接下来如何行事,便见到游文芝自外而入,几步来到近前,神情隐隐兴奋,疾声道:“大帅,王爷,关陇派人来了!” “哦?!” 柴哲威精神一振,忙问道:“来者何人,奉谁之命?” 来人之身份,可体现关陇对他的重视程度;是谁遣人前来,更是预示着他的前程。 游文芝道:“是尚书左丞宇文节,说是奉赵国公之命而来!” “太好了!” 柴哲威兴奋难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家世与手中剩余的这两万兵马还有一些价值,值得长孙无忌拉拢。 他忙道:“快快有请!” 一时激动,居然忘记了向李元景征询一下意见…… 不过李元景对此浑不在意,长孙无忌拉拢柴哲威是因为其尚有利用价值,可自己不过是一个战败的亲王,注定要背负谋逆之名,谁会接纳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罪臣? …… 片刻之后,一身官服的宇文节快步入内,上前施礼,道:“微臣见过荆王殿下,见过谯国公。” 柴哲威压抑兴奋,客气道:“免礼免礼,宇文贤弟,快快请坐。” 宇文节并未入座,自怀中取出长孙无忌印信,双手递给柴哲威验看,待柴哲威验看无误之后,缓缓将印信收好,这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微微侧身,执礼甚恭:“局势危急,微臣也不说客气话,直入主题吧。” 柴哲威正襟危坐:“宇文贤弟请说。” 宇文节扫了一直闷声不言的李元景一眼,这才缓缓道:“赵国公有言,谯国公乃关陇一脉,只需抵挡房俊三日,则不论胜败,亦可重归长安,赵国公保您国公爵位不失!” 柴哲威一颗心狠狠放下。 若说他此刻山穷水尽之时最最在乎的东西,并非是他自己的性命,而是“谯国公”的爵位!这虽然是父亲柴绍的封爵,但实则乃是酬母亲平阳昭公主之功,若是在他柴哲威手上被夺,他还有何颜面去地下见母亲? 只要这个国公爵位能够保得住,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牺牲! 不过兴奋劲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心头便升起狐疑,奇道:“抵挡房俊三日……这是何意?房俊远在西域,与大食人鏖战连连,难不成赵国公要吾远征西域?这可有些麻烦,非是吾不愿出力,实在是麾下兵马遭受败绩,士气低迷不说,军械辎重更是损失惨重,一时之间,难以成行。” 之前漠不关心的李元景却反应过来,愕然道:“该不会是房俊那厮回来了吧?” 柴哲威闻言吓了一跳,失声道:“怎么可能?” 宇文节叹息道:“王爷所言不差,房俊已然亲率数万骑兵,跋涉数千里驰援关中,萧关不久之前已然沦陷,或许下一刻,便会出现在此地。” “砰!” 话音将落,柴哲威便吓得陡然站起,失手打翻了书案上的茶杯。 可已经被右屯卫打得吓破了胆,此刻陡然听闻房俊驰援关中,麾下带着那半支右屯卫,魂儿都差点吓飞了……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接阵 现如今,右屯卫早已成为柴哲威的梦魇,这两个月来每每午夜梦回,不知被惊醒多少次。那炮火连天、铁骑驰骋的画面无数次的在梦中出现,提醒着他所有的骄傲已经被右屯卫彻彻底底的撕碎践踏。 自己麾下的左屯卫齐编满员、准备充分,骤然发动之下依旧被玄武门外的半支右屯卫打得落花流水、狼奔豸突,那么跟随房俊前往河西,先后大胜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的另外半支右屯卫,战力又将是何等剽悍恐怖? 只要想想自己正堵在房俊驰援长安的必经之路上,柴哲威便瑟瑟发抖…… 长孙无忌想得倒是挺美,还想让他在此堵住房俊三日? 呵呵,只怕三日之后,老子连通麾下兵将骨头渣子都不剩…… 柴哲威心念电转,权衡片刻,颔首道:“此言当真出自赵国公之口?” 宇文节道:“自然,此等时候卑职岂敢假传赵国公口谕?另外,赵国公还有言,” 顿了一顿,看向李元景,道:“当初荆王殿下率军攻伐玄武门,乃是为了配合关陇军队肃清朝贼、匡扶朝纲,虽然战败,但忠勇可嘉。此番还望荆王殿下再接再砺,击溃东宫之援军,荡清寰宇,扶保新储!” 原本一副事不关己、冷漠相对的李元景登时两眼睁大,不可置信道:“当真?!” 宇文节重重颔首:“千真万确!” “嘿!” 李元景仿佛忽然之间回魂儿一般,猛地站起,狠狠一拍手掌,振奋道:“还是辅机够意思!废话不多说,回去告诉辅机,本王定然与谯国公死守岐山,房俊想要自此突袭长安,除非从吾等尸骸之上踏过!” 对于他来说,长孙无忌的承认绝对是绝处逢生! 眼下关陇占据大势,即便房俊率军回援,亦有一战之力,只要关陇获胜,那么自己所有劣迹全部抹清,依旧还是那个地位尊崇的荆王殿下! 即如此,死战一番又如何? 人家长孙无忌既然给了他这样一个再造之机会,总不能不拿出一份像样的心意予以回报吧…… 宇文节看看两人,想想刚刚收到的荆王府家眷尽皆被害的消息,还是没有告诉李元景,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卑职这就返回长安城,向赵国公当面回禀。” 柴哲威与李元景两人连声道:“就请赵国公放心,一定不负所托!” “好!那卑职暂且告辞。” “宇文贤弟慢走。” …… 待到宇文节离去,依旧兴奋不减李元景忍不住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道:“还是那句话,手中有兵,万事不慌!若非你我手中还掌握着数万精锐部队,他长孙无忌又怎肯多看咱们一眼?这下好了,只需抵挡房俊几日,便撤往长安,其余的任凭长孙无忌去头疼。” 他想着若击溃房俊怕是难如登天,可凭借地利抵挡几日,又有什么困难?只需摆出样子死守一番,而后不论胜负即刻撤向长安,与关陇军队汇合,起码也能保持一个不胜不败之局面。 总比眼下走投无路不得不北上塞外与胡虏为伴,披发左衽好得多吧? 柴哲威看着兴奋莫名的李元景,心里已经无力吐槽。 娘咧! 这位王爷该不会天真的以为阻挡房俊三日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吧?那可是房俊啊,是天下第一强军右屯卫! 忍着心中鄙视,他说道:“此番对于微臣与殿下来说,可谓绝处逢生,定要好好把握,万不能弄砸了,导致鸡飞蛋打。长孙无忌素来翻脸不认人,若是没能完成他的要求,只怕转身便不认账。” 李元景连连颔首:“正该如此!” 两人来到墙壁一侧的舆图前,柴哲威指着那条总管子午岭中的直道,在萧关之处重重点了点,然后一路来到他们屯兵之处的岐山,郑重道:“右屯卫固然悍勇无论,但自西域至此地,数千里跋涉长途奔袭,必然人困马乏疲惫不堪,战力下降严重。王爷可率领麾下兵马陈兵箭栝岭,待到房俊抵达之时予以阻击,微臣责统御左屯卫在后接应,前后呼应,将阵地拉长,使其骑兵难以发挥冲击优势,只要陷入乱战,责吾军必胜!” 李元景摸着胡子,战略听上去似乎挺像那么回事儿,但让他率领皇族军队挡在前头,直面房俊兵锋,这就让人不爽了。 从长孙无忌的拉拢,就可看出任何时候手底下都要有兵,只要有兵在手,任谁也得高看一眼。若是自己麾下这些皇族军队打光了,谁还会搭理自己?莫说拉拢许愿了,只怕恨不能亲自动手将自己宰了了事…… 心念转动,李元景喟然叹道:“此次长孙无忌能够遣人前来,对你我来说实乃绝处逢生、天赐良机,自当团结一致,即便付出再大之牺牲亦要抓紧机会。房俊的右屯卫固然强悍,可本王何惧之有?左右不过一死而已!然而本王麾下的军队战力如何,你也心知肚明,不过一群久疏战阵的乌合之众而已。打光了倒也没什么,可一旦被房俊的骑兵冲垮,会连累你的左屯卫阵型涣散,到时候大败亏输,则本王百死莫恕其罪矣!” 柴哲威眼角跳了一下,心里暗骂这个自私自利的老狐狸,面上满是肃然,摇头道:“非是微臣推诿,左屯卫经由玄武门外一战,兵力折损严重不说,士气更是低迷,军心涣散。一旦对上强军,哪有半分胜算?若是顶在前边抵挡右屯卫骑兵的冲击,只怕一个照面便全军溃逃、军心崩溃。” 李元景:“……”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良久,方才同时颔首,柴哲威叹气道:“咱们携手并肩共进同退吧,到了今时今日这等地步,若是依旧猜忌,怕是唯有死路一条了。” 两人都不想陈兵在前抵御房俊麾下骑兵的冲击,那意味着巨大的伤亡在所难免,有兵权才有前途的眼下,谁肯将自己的家底摆在强敌的铁蹄之下任凭践踏?同时,两人也都不放心对方列于后阵,一旦自己这边被敌人冲垮,对方要做的恐怕非是全力抵抗,而是瞬间撤退,逃之夭夭,任凭自己这边被强敌屠杀殆尽…… 李元景想了想,颔首道:“如此甚好。” 既然相互猜忌,既不愿冲锋在前又不愿对方殿后,那自然还是并肩子一起上,生死自安天命。 当下两人就着舆图,借助附近地势商议防御布置,游文芝再度快步前来,神情慌张:“斥候来报,大股骑兵已经自萧关方向奔弛而来,转瞬即至!” 两人也有点慌神,来不及详细推敲防御阵势,因一路溃逃至此军械丢失殆尽,拒马等物全然没有,好在房俊数千里奔袭而来必然不可能携带太多火器弓弩,只能倚赖骑兵冲阵,且右屯卫骑兵对于骑射并不热衷,除去火器杀敌之外,更注重骑兵的机动性,真正的破阵主力还是具装铁骑与重甲步卒。 这数千里奔袭,具装铁骑与重甲步卒哪里跟得上? 便依照经验令长矛兵列成方阵布置于前,足矣抵挡右屯卫骑兵冲阵,弓弩手在后,仅余的一点骑兵布置在两翼,步卒列于最后,以便随时支援。 然而当两支军队在箭栝岭下列阵,由于相互之间互不统属缺乏默契,导致事先安排的阵型一片混乱。待到终于在柴哲威、李元景声嘶力竭之下勉强列阵,耳畔已经传来沉闷如雷的马蹄声。 无数骑兵陡然自漫天风雪之中突兀出现,沿着山间直道自上而下奔袭而来,铁蹄踏碎地上的冰雪,那雄浑壮观的气势犹如天际滚雷一般摄人心魄。 脚下大地微微颤抖。 待到这些骑兵风驰电掣一般奔袭至近前,已经可以清晰的见到人马口鼻喷出的白气,柴哲威与李元景尽皆面色大变!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胡骑 冷兵器时代,两军对阵之时阵法的布置尤为关键。阵法多种多样、因地制宜,大多相生相克,一种合适的阵法能够极大程度发挥自身战力,同时压制对方,轻易获得战争之胜利。 李元景与柴哲威估计房俊数千里长途奔袭,其麾下骑兵必然不能携带重装备,只能倚靠骑兵冲阵来冲垮己方阵型达到大规模杀伤之目的。所以左屯卫与皇族军队的防御阵法布置,皆是针对此点,将大量长矛兵列阵于前,以抵抗敌军骑兵的冲击之势。 然而当敌军骑兵自风雪之中陡然奔袭至面前,两人这才骇然发现,这哪里是冲击力天下无双的右屯卫兵卒? 这些兵卒一个个身穿革甲、披发左衽,奔袭之时口中发出怪异的叫声呼喝连连,成千上万如同猛兽一般冲锋而来…… 这是胡族轻骑兵! 再是坚不可摧的长矛阵,在轻灵快捷的胡骑面前简直就是送人头,因为胡骑从不轻易冲阵,他们只会倚仗高明的骑术在阵前来回穿插奔驰,然后以骑射收割敌人性命…… “娘咧!怎么会是胡骑?” 柴哲威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宇文节那厮给的是什么狗屁情报?说好的是房俊率领的右屯卫,这怎地一转眼就变成精于骑射的胡骑? 而且看对方冲锋的阵势与骑兵衣物、兵刃铁证,很明显这是一支吐蕃骑兵…… 难道是吐蕃趁着长安兵乱自顾不暇,所以陡然出兵攻占河西,而后直扑关中意欲兵临长安? 李元景急道:“管他胡骑还是汉骑,赶紧调整阵型迎敌!” 若只是右屯卫,他还有些信心在付出极大代价之后抵挡三日,可现在面前冲锋而来的乃是数千胡骑,想必房俊的右屯卫尚在其后。先是抵御胡骑之冲锋,而后损失惨重精疲力竭之时再对上房俊的右屯卫……这哪里还有活路? 然而此刻胡骑已然兵临阵前,即便自己想要逃走亦是不能。战阵之上针锋相对,若是这个时候撤退,此消彼长之下必然被敌人衔尾追杀,阵型一旦被冲乱,无论是皇族军队亦或是左屯卫,唯有被屠杀的下场。 所以此刻就算是明知必败,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郁愤,令人几欲呕血三升…… 前方,吐蕃胡骑奔弛至阵前,立即从中分开向两翼迂回,同时胡族骑兵在马背上张弓搭箭,一轮一轮箭矢飞蝗一般落入左屯卫与皇族军队阵中。长矛兵缺乏革甲更无盾牌,只能任由锋锐的箭簇射穿身体,惨呼连连,本就不是那么严整的阵型随着一片一片兵卒中箭倒地愈发显得涣散。 即便是中原王朝骑兵最鼎盛之时的汉唐两朝,但以骑射之术而论,亦远远不及胡骑,那种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策骑控弦,进而浸淫于基因之中天赋,绝非后天努力便能抵达,更遑论超越。 他们于奔弛起伏的马背之上双腿控马,弯腰施射,轻松得好似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面对胡骑骑射,长矛阵只能被凌虐的份儿。 柴哲威眼瞅着自己最后剩下的精锐兵卒在胡骑往复迂回不断施射之下一片一片倒下,急得火烧火燎、目眦欲裂。 急忙下令:“两侧骑兵冲上去,顶住胡骑!中军保持阵型,不得慌乱,缓步后撤!” 一旁李元景急道:“这等时候,如何能撤?一旦阵型涣散,岂不是愈发被动?胡骑甚至用不着冲阵,单只如此施射便不可阻挡!” 他也算有些军事常识,知道这等两军对阵之时,其中一方一旦撤退,此消彼长之下必然使得对方占据先机,败局一定,接下来便是一场大溃败。 柴哲威怒目而视,喝道:“再不撤下来,这些兵卒皆将沦为胡骑的靶子,咱们撤向箭栝岭上,地形崎岖,胡骑难以接近!” “放屁!” 李元景也怒了,他挥舞马鞭指着柴哲威,怒叱道:“若是房俊在此,咱们撤就撤了,任其攻打长安便是。可眼前这些胡骑乃是吐蕃军队,吾等一撤,其必顺势直抵长安,祸乱关中!若被人得知你我让开道路任凭胡骑长驱直入,届时皆要背负千古骂名,被人戳脊梁骨!” 未必有多么忠贞,更不愿面对胡骑以命相抵,可他却明白今日一退,那么他与柴哲威就不仅仅是“谋逆反贼”那么简单,而是将会上升至“卖土求荣”的国之奸贼! 他可以在兵败之后流亡塞外,屈膝于胡族之下,却不愿此刻放开道路,任凭胡骑凌虐关中! 柴哲威楞了一下,从慌乱失措歇斯底里中清醒过来。 长安兵谏,毕竟是权力之争,名分大义也好,逆而夺取也罢,总之是内斗。而一旦任凭胡骑长驱直入祸乱关中,使得关中百姓惨遭屠戮,那则是另外一个性质。 从古至今,国人将内外分得很是清楚,但凡能够扬威域外、开疆拓土者,莫不接受后世子孙顶礼膜拜,青史之上不尽赞美,纵然死去千百年,依旧香火鼎盛、名垂千秋。 可一旦丧师失地,导致外族入寇,那必将遭受无尽唾骂,子子孙孙,遗臭万年! 逐鹿天下、争权夺利是一回事,这是内斗,即便手段狡诈残酷一些,亦能容忍。但是面对外族之时,若不能做到寸土不让、以命相抵,反而为了保存实力避而不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一点柴哲威感触颇深,他本是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纵然并无多少德望,但素来受人尊敬。然而当初吐谷浑入寇河西,他自忖无必胜之可能,故而畏敌怯战、称病不出,导致一世英名尽丧,关中百姓纷纷指责唾骂,名誉尽毁。 而毅然西征、向死而生的房俊,却受到关中百姓无尽的吹捧与拥戴,待到河西一战击溃吐谷浑铁骑,其声望更是陡然攀升至全所未有的巅峰,朝野上下,俨然以“帝国英雄”相待。 柴哲威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的扼腕悔恨、羡慕嫉妒,恨不能时光倒流,自己没有畏敌怯战、称病不出,而是毅然决然的率军西征,为国征战…… 此刻若是撤军,任凭胡骑肆虐关中,自己固然可以保存实力,可事后将会遭受何等唾骂与诘难?最为重要的是,一旦到了那等人人喊打、人人唾弃的地步,还有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容纳自己? 柴哲威这才惊醒,刚才自己的命令差一点便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即便风雪正劲,依旧出了一身冷汗。 他面容狰狞,咬着牙道:“王爷所言,甚为有理……” 他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环视左右将校,大声喝道:“吾等身为唐将,身负卫国守土之责,焉能眼看着胡骑肆虐关中、屠戮百姓?今日于此,吾等纵然粉身碎骨,亦要阻挡胡骑前进,勿要让关中父老指着吾等脊梁骨怒骂!” “喏!” 左右将校以及附近兵卒登时精神振奋,齐声应诺,士气暴涨! 对于兵卒来说,兵谏乃是内战,谁胜谁负不过是高层的利益得失,与他们何干?但面前对战乃是胡骑,这却是完全不同的意义。但凡尚存一丝血性,谁有愿意狼狈溃逃任凭胡骑肆虐关中,残害家乡父老? 关中儿郎,从来就不曾丧师辱国、畏敌怯战! 柴哲威见到士气可用,当即下令:“长矛手顶住,后排弓弩手上前远程射杀,骑兵上前阻挠胡骑迂回,刀盾手上前掩护长矛手后撤,各军相互协调,毋须慌乱。若有不尊将令、擅自溃逃者,杀无赦!” “喏!” 身边将校齐声回应,传令兵纷纷前往各部军中传达军令,身后校尉也打出旗语,指挥全军调整阵型,由防御敌骑冲阵,渐渐改为防御敌骑施射。虽然各军运转缓慢,行动滞涩,但直面敌骑却激起了兵卒的血勇之气。 尤其是两侧骑兵阵型向前,很好的遏止了胡骑的穿插迂回,使其机动性大大降低,难以来回穿插对唐军施以骑射。 吐蕃胡骑本来就不以冲阵擅长,此刻失去先机,不得不陷入苦战,一时间短兵相接,双方厮杀震天,战况极其惨烈。 柴哲威抹了把脸,心中暗暗侥幸,回头对李元景道:“幸亏王爷提醒及时,否则微臣铸下大错矣!” 眼下战况极其惨烈,但好歹算是稳住了阵脚,吐蕃胡骑固然战力强悍,一时之间却也难以突破左屯卫与皇族军队结成的阵列。 想必宇文节的情报有误,居然将吐蕃胡骑当作房俊的右屯卫,以眼下之战况看来,损失惨重乃是必然,但将其阻挡于此,似乎也并不难……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破阵 吐蕃骑兵迂回骑射的战术失效,不得不正面强攻,如此便陷入与唐军死战之境地,这对胡骑是极为不利的,众所周知,从古至今汉人步卒堪称天下第一,即便对上骑兵,只需扎紧阵势,抵消骑兵冲击之势,从来都是胜多负少。 赞婆身处军中,不断指挥麾下兵卒自两翼收拢过来,试图自中军破阵,同时心中暗暗后悔。 噶尔家族太希望能够得到大唐之承认,并且在贸易上予以方便,设立榷场准许一些管制商品进行贸易,所以此番受房俊之邀驰援长安,处处愿意打头阵,以展示噶尔家族的友谊。 自萧关而入,更是主动请缨为大军先锋,一路扫荡直抵长安。 他在青海湖畔察汉城时亦曾关切关中情况,了解关中驻军大多随同李二陛下东征,精锐军队所剩不多,更多还是关陇聚拢起来的乌合之众。一吐蕃骑兵之强悍,面对这些不入流的军队,岂不是狂飙突进、所向无敌? 所以他抓住这样一个机会,率领麾下骑兵当先一步,为大军先锋。 孰料自萧关过来,刚刚进入关中地界,迎头便遭遇了一块硬骨头…… 他自是不知眼前这支军队乃是左屯卫与皇族军队联合而成,都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正规军,与关陇的乌合之众有着本质区别,战力在唐军之中亦是属于一流。 之前固然在玄武门外被右屯卫击溃,但此时收拢溃兵重新列阵,都是对上胡骑使得军中兵卒士气大振,爆发出来的战力着实不弱。尤其是柴哲威虽然胆怯懦弱畏敌怯战,但毕竟家学渊源,行军布阵的本事还是有一些,在唐军众将之中能力不显,可是对上胡骑,却于战术上全面占优。 赞婆勇则勇矣,但论起行军布阵之法,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眼见麾下胡骑陷入苦战,赞婆又惊又怒,若是不能冲破敌阵为大军清扫障碍,岂不是要在房俊面前颜面尽失?没面子倒也罢了,他也不是愣头青,为了颜面便驱策麾下兵卒死战,可万一被房俊轻视了噶尔家族的力量,从此对于设立榷场之事再不上心,那可就麻烦大了。 此次应邀出兵,一则是为了交好房俊以及其背后代表大唐皇统正朔的东宫,再则亦是要借机宣示噶尔家族的实力,让大唐东宫相信噶尔家族是一个可以借助的盟友,能够帮助东宫在大唐皇位传承之中更为强势。 所以他怎肯失败? 赞婆一把撤下头上的尖顶毡帽,面容狰狞的挥舞弯刀,大吼道:“冲上去,冲上去!吾吐蕃勇士冲锋陷阵,何曾畏惧?冲破敌阵,让他们知晓我们的厉害!” 吐蕃兵卒本就生性凶悍勇猛,早已杀红了眼,听到赞婆这般大吼,当即咬着牙悍不畏死的向前冲锋。轻骑兵不利于冲阵,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眼前这支唐军虽然战力不低,但显然士气不高,且阵型涣散,只需一鼓作气杀入其阵中,必定是一场大胜。 两支军队都咬紧牙关,一方寸步不让,一方勇猛冲击,一时间箭栝岭下撕杀震天,血流成河。 柴哲威见到战局堪堪稳住,有些无力的握紧手中横刀,长长吁出一口气,然而未等他彻底放下心,便有斥候策骑疾驰而来,疾声禀报道:“启禀大帅,高侃率一支骑兵自中渭桥横渡渭水,径直向吾军后阵杀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眼前堪堪挡住吐蕃胡骑,高侃再来,这仗还怎么打?即便是左屯卫齐编满员之时再加上一支皇族军队尚且大败亏输,眼下损兵折将又面对强敌,跑都跑不了…… 柴哲威红着眼睛,气急败坏,怒叱道:“娘咧!他高侃是不是疯了?老子这边抵挡吐蕃胡骑,乃是为国而战,他却要趁机抄了老子后路,想要里通外国不成?” 他好容易鼓起勇气与胡骑堂堂正正一战,不惜死伤亦要将胡骑挡在长安之外,结果眼瞅着要被大唐军队抄了后路,心中郁愤可想而知。 李元景也慌了神,疾声道:“事不可为,咱们赶紧撤吧!” 柴哲威怒道:“撤撤撤,撤个屁啊!” 先前极力抵挡的是你,现在头一个喊撤的还是你,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主见? 最重要是就算撤又能撤到哪里?一旦高侃率军抵达,前后夹击之下哪里还抵得住?兵败如山倒都是轻的,这箭栝岭下一面靠山、一面临水,狭长空旷的土塬之上绝对跑不过吐蕃胡骑,搞不好就是一个全军尽墨…… 正自六神无主,前方占据陡然之间又生变化。 之间原本猛冲猛打打吐蕃胡骑忽然之间便向两翼分散,另外一支骑兵自风雪之中骤然出现,携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疾驰而来,蹄声如雷、杀气腾腾,眨眼之间就直直的冲入左屯卫阵中。 这支骑兵与吐蕃胡骑不同,胡骑以骑射为主,面对唐军阵列冲阵之时却难以尽显骑兵的冲击力,而这支骑兵却尽是铁甲、装备精良,虽然没有具装铁骑人马俱甲那么夸张,但是防护力却比吐蕃胡骑强了不止一筹,冲阵之势明显更为强大。左屯卫本就在吐蕃胡骑猛攻之下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哪里还能经受得住这般冲击? 狂暴凶猛的冲击之势犹如山洪暴发一般倾泻而至,左屯卫阵势几乎顷刻间土崩瓦解,无数兵卒放弃阵地掉头就跑。 柴哲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部队败退崩溃,感受那份无法言喻的屈辱与恐惧,然后将目光落在这一支奔弛冲锋的骑兵头上飘摇的旌旗,红底黑字之上斗大的“房”字,更是令柴哲威双手发麻。 房俊! 果然是房俊! 他哪里还不明白吐蕃胡骑根本就是同房俊一伙? 身旁李元景也明白过来,不过他不甘心先后被房俊麾下的右屯卫如此干脆利落的击败两会,忿恨之余,大声道:“房俊勾结胡骑,意欲祸乱关中,吾等岂能任由其得逞?诸军勿乱,随本王杀敌……哎呀!” 话音未落,却已经被气急败坏的柴哲威从旁薅住衣甲猛地用力,给拽下马背摔在地上,然后疾声吩咐左右亲兵:“将王爷绑了,堵上嘴!” 娘咧! 眼下败局已定,你却还要这般给房俊按上一个“逆贼”之罪名,真以为房俊那个棒槌是吃素的?若是好生相与,未必不能留着咱们一条命,可若是将他给惹毛了,干脆两军阵中一刀一个给宰了可如何是好? 这边绑住了李元景,堵住嘴不让他乱说话,然后对麾下部队下令:“越国公驰援数千里回京平叛,乃国之忠臣,汝等速速放下兵刃投降,不得抵抗!” 军令传下,左屯卫上下如释重负,原本还在奔跑溃逃的兵卒就地丢掉手中兵刃,两手捂着脑袋顿在地上,口中大叫:“投降!投降!” 有一些被骑兵冲杀早已乱了方寸的溃兵依旧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试图向后方溃逃,但却被高侃率军拦截。 箭栝岭下,风雪之中,左屯卫兵卒丢盔卸甲,就地投降。两支骑兵则一前一后向中军挺进,终于在中军附近会师。 高侃一路策骑向前,顺着旌旗所示寻找房俊,待见到房俊顶盔贯甲稳坐马上,在亲兵将校簇拥之下缓缓前来,登时心中一热,甩蹬离鞍下马,小跑着上前,到了房俊马前单膝下跪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高侃,觐见大帅!” 当日房俊匆匆出征,军前一别,谁能想到这之后风云突变,无论朝中亦或是边疆尽皆恶战连连。直至眼下两军会师,似乎才预示着笼罩天空的阴霾终将散去,温煦的阳光普照大地。 在他身后,无数留守玄武门的右屯卫兵卒齐齐上前,扯着嗓子高声呐喊:“吾等,觐见大帅!” 万余人齐声嘶吼,士气暴涨、壮怀激烈,声浪在土塬之上翻滚震荡,决荡层云!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俘虏 箭栝岭下,两支右屯卫会师,兵卒将校群情激荡,士气爆棚! 房俊自马背上翻身而下,疾行两步,上前将高侃双手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一阵,欣慰满意,重重拍了拍高侃的肩膀,赞道:“长安之局势,某已知晓,做得好!” 以半支右屯卫之兵力戍守玄武门,紧扼太极宫门户力保不失,这固然是无上之功勋荣耀,但其中之凶险却不足道也。数十万人混战的关中,仅有两万兵马的右屯卫能够如磐石一般巍然不动,任凭各路人马前来攻伐尽皆铩羽而归,岂是看上去那般容易? 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太极宫门户失守,转眼便是倾覆之祸,其中压力之巨大,绝非凡人可以承受。 而高侃完美做到他临行之时交待的一切,狠狠扎根在玄武门外,这才给予东宫从容应战之机会。 高侃见到房俊这般感慨欣慰,心头滚热,长舒一口气,苦笑道:“末将才疏学浅、能力不足,受命戍卫玄武门,着实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唯恐行差踏错,遭致局势崩溃,则白死亦难赎死罪!日盼夜盼,终于将大帅盼回来了,末将心中大石眼下才算是落下。” 这话倒也非是自谦,不过是区区一个由微末之中简拔而起的副将,陡然身负重任,其内心之彷徨恐惧、患得患失,不足为外人道也。 房俊环视周边,落雪纷纷之下铁骑如龙、士气如虹,左屯卫与皇族军队尽皆束手就擒,黑压压布满塬野,心中自是豪情万丈,大声道:“某既然回来,便带领汝等抵顶乾坤,立不世功勋!” 兵卒将校被他气势感染,数万人齐声应和:“大帅威武!” “大帅威武!” 远处,赞婆率领麾下胡骑远远看着,皆被唐军高昂的士气、鼎盛的军容所震撼,房俊所率之军队自弓月城出发,一路长途跋涉艰难险阻,足足奔弛数千里,直至眼下尚未有休整之时机,可即便如此,其战斗力依旧足以将此地唐军一战而定。 再想想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数万铁骑,阿拉沟歼灭突厥与大食联军,甚至于他已经隐隐猜出入寇西域的大食军队极大可能已经全军覆没…… 半年之间,辗转万里,一场接一场的硬仗无一败绩,且皆以大胜收场,由此可见房俊的卓越才能以及其麾下右屯卫之强悍。如此强人、如此强军,对于吐蕃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但对于噶尔家族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外援。 只要房俊的立场倾向于噶尔家族,不仅可以影响大唐对噶尔家族的策略愈发温和,更会使得逻些城那边投鼠忌器。 心中对于之前冲阵不利的懊悔尽皆散去,策骑上前,来到房俊身边大声道:“此阵吾之部属多有不利,让越国公见笑,吾汗颜无地。恳请此刻直抵长安城下,与叛军决死一战,吾愿为先锋!” 房俊摆摆手,笑道:“赞婆将军稍安勿躁,进攻长安,并不急于一时。” 这时,一大群兵卒来到近前,将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柴哲威、李元景两人押解而来。 面对房俊灼灼目光,两人既是羞臊又是郁愤,昔日同朝为官,今日却沦为阶下囚,简直颜面尽丧…… 房俊负手上前,冷眼看着两人,一言不发。 气氛瞬间沉重,柴哲威与李元景两人忽然之间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自房俊身上弥漫而出,之后死死的笼罩在自己身上,有若泰山压顶一般令人喘不过气,心脏砰砰直跳。 柴哲威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心头忐忑,这人该不会一言不合,直接将自己与荆王摁在地上枭首示众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瞬间令他生出一身冷汗,越想越觉得就没有房俊这个棒槌不敢感的事儿,这万一当真存了心思拿他们两个祭旗可如何是好? 眼见着房俊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柴哲威手掌心全是汗水,勉强笑了笑,涩声道:“成王败寇,吾无话可说。只不过越国公你勾结胡骑入寇关中,天下悠悠百姓,众口铄金,这种事怕是难以解释。” 实则这话纯粹是无稽之谈,房俊引胡骑入关中,乃是为了驰援长安,谁能说出他意欲谋反?况且吐蕃眼下与大唐虽非盟友,却也并非敌对,尤其是噶尔家族与大唐之间利益牵扯千丝万缕,任谁也挑不出房俊的错处来。 当然,若是有人别有用心,不管不顾只一味的为了诋毁房俊而散播谣言,倒也是一桩麻烦。 古往今来,吃瓜群众总是会被故意设计的舆论所引导,很多人、很多时候已经丧失了分辨真伪的能力,别人布好局,他们就会兴奋的跳进坑里,喷天喷地喷便宇宙。 房俊冷峻的面容却泛起一丝笑容,戏谑的目光盯着柴哲威,缓缓道:“威胁我?” 柴哲威在房俊目光之下承受了太大压力,只觉得一生至此从未有过这般接近死亡的时候,勉强镇定心神,摇头道:“败军之将,何必徒逞手段?只不过若有人诋毁越国公之时,愿为越国公鉴明清白。” 以前,房俊可谓满朝皆敌,不知有多少人都想将他推翻在地、一撸到底。而今以后,纵然关陇战败被彻底逐出朝堂,可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内部亦必将因为利益分配而对立起来,相互攻讦势不可免,未必就没有人胆敢太岁头上动土,以此来诋毁房俊。 纵然太子袒护,可民间舆论却不受控制,甚至恰恰相反,太子越是袒护,舆论对于房俊越是不利…… 若有亲自接战胡骑的柴哲威现身说法,的确可以使房俊处于一个有利位置,最大限度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房俊不置可否,目光却从柴哲威脸上移到李元景那边。 李元景心里一突:“……” 娘咧!柴哲威这个混账也太过分了吧?你愿意抛却尊严给房俊摇旗呐喊那是你的事,可你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潜在危险,又自编自话,却是将本王置于何地? 本王总不能和你一样苟且求全吧? 况且就算本王肯,此事有你一人现身说法就以足够,人家房俊未必还需要多本王一个啊…… 心中又惊又怒,实在是想不出如何脱离险境,心一横,咬牙道:“本王乃天潢贵胄,是功是过,自有陛下决断,房二你焉敢滥用私刑、刀斧加身?” 房俊奇道:“王爷这话说的的确在理,可微臣何曾想过滥用私刑,何曾表明要对王爷刀斧加身?来来来,王爷您得把话说清楚了,否则微臣凭白受了这等冤屈,那是万万不肯的!” 李元景:“……” 和着你不按套路来是吧?我说你要加害于我,你就反咬一口说我冤枉你;我若是不声不吭,搞不好这会儿就被你一刀宰了…… 还在他总算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下兵败被俘,落入房俊手中,是圆是扁是生是死,哪里还轮得到自己做主?所幸梗着脖子一声不吭,打定主意只要房俊不杀他,那边一句话不说,若当真想要杀他,再行理论便是。 好在房俊并无杀心,一个意欲废黜东宫兵败被俘的统兵大将,一个走投无路的废物亲王,何必徒逞一时之快将其杀掉,惹得一身麻烦? 摇摇头,懒得看见这两人,吩咐道:“将二位押下去,好生看管,不可慢待,稍候吾自有处断。” “喏!” 身边亲兵将长长吐出一口气的两人带走…… 赞婆凑到近前,再度请缨道:“此地距离长安不过三百里,吾麾下兵卒皆一人双马,奋力奔弛三日可至。吾愿为先锋,助越国公大破叛军!” 房俊转头看他,淡然道:“长安之战,将会面对十数万乃至于数十万叛军,绝不容许半分行差踏错。将军主动请缨,吾甚感欣慰,可若是如眼下这场仗一样劳而无功,却是万万不行。”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怒气 古代骑兵行进速度并不快。 汉武帝元狩二年,霍去病带兵自陇西出发,六日之间转战千里;东汉末年,曹操率骑兵追击刘备,一日夜疾行三百里,这已经算是骑兵行进的极限,所以诸葛亮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由岐山直抵长安,有三百里远,吐蕃胡骑一人双马,三日可达。然而届时人马之体能已经臻达极限,又能发挥出多少战力? 此时萧关失陷、柴哲威兵败的消息必定已经传往长安,长孙无忌势必组织军队应战。若是甫一接战不能取胜,甚至遭致一场大败,这对于右屯卫以及吐蕃胡骑的军心士气影响极大。 此消彼长,反而会助长关陇叛军的气焰。 两军对阵,军心士气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往往兵力薄弱、局势不佳的一方因为士气高涨,能够上演一出以弱胜强的好戏。更何况眼下兵势更强的一方乃是关陇叛军,若使其军心稳固、士气高涨,接下来的战斗会愈发困难。 赞婆久历战阵,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而房俊之所以有此等怀疑,皆是因为先前他力战左屯卫与皇族军队之时表现不佳,若无房俊亲率右屯卫骑兵从后冲阵,更有高侃于敌军后阵夹击,战果如何,尚且未知。 他有些脸红,一路以来在房俊面前颇多自负之言,气焰嚣张大言不馋,结果一上阵便丢了人……也愈发激起好胜之心,憋着劲儿想要在长安城下大出风头,别让房俊小觑了去。 故而信誓旦旦道:“越国公放心,所谓知耻而后勇,此番作战不力,吾深以为耻,若长安城下不能一战得胜,甘愿将项上人头奉上,任凭处置!” 房俊缓缓道:“军中无戏言。” 赞婆心中一凛,可是想到交好房俊的种种得益,心下一横,咬牙道:“愿立军令状!” 房俊哈哈一笑,摆手道:“立甚么军令状?赞婆将军又非是大唐军队序列之内,乃是本帅之盟友,毋须如此。只不过将军应当知晓眼下局势之紧迫,容不得半点闪失,还望竭尽全力,襄助本帅鼎定乾坤!” 赞婆肃容道:“纵然不立军令状,亦请越国公放心,长安之战定竭尽全力,即便战至一兵一卒,亦不退半步!” “好!本帅便在此承诺,一旦长安之围解除,朝堂之上第一件事,本帅便奏请太子行使监国之权,于河西设立榷场,将诸多违禁货物纳入大唐与噶尔家族贸易之中,决不食言!” 房俊激将法见效,旋即便给一颗甜枣…… 偏偏赞婆对这颗甜枣觊觎已久,虽然明知这颗枣吃到口中不易,将会付出极大代价,却依旧甘之如饴:“如此,便一言为定!” 当下撤下,组织麾下胡骑略作休整,补充粮秣辎重,以待开拔。 …… 右屯卫就在箭栝岭下安下营寨,一面收拢左屯卫、皇族军队的俘虏,一面休息整顿。 数千里跋涉,到得此地全军上下已然强弩之末,若不能休整一番,战力将会大打折扣。将高侃领到临时设置的营帐,房俊居于上座,问起长安局势。之前虽然对于长安情形所有了解,但皆是根据来往战报,细节之处未免有缺,眼下高侃既然前来接应,自然要问个清清楚楚。 然而高侃对于长安城内的诸多变故亦是知之不详,直至说起侯莫陈虔会被关陇门阀推举出来担任领袖,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李靖带兵抓获,之后更被带回皇城之内软禁,离开他数十万未曾离开的那座庭院,再也听不到大庄严寺那空灵悠远的钟声…… 房俊感慨道:“长孙无忌真是狠啊!将侯莫陈虔会这个老东西推出去,一方面吸引东宫的注意祸水东引,一方面又剪除了关陇门阀之内对他领袖地位威胁最大的人,一举消除了一旦兵败有可能导致长孙家被孤立起来推出去抵罪的隐患,为此甚至不惜搭上长孙冲。” “阴人”之名,实至名归。 若非侯莫陈虔会树大招风,将朝野上下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长孙无忌焉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返长安,并且于暗中布置好起兵之事,一经发动便占据先机,打得东宫狼狈不堪? 事实上,如非东宫六率经由一番整编使得战力飙升,又有李靖这等当世兵法大家坐镇指挥,说不定此刻皇城早已沦陷,长孙无忌所绸缪之事业已水到渠成。 论起阴谋诡计,当今朝野上下,无人能出长孙无忌之左右…… 房俊又问:“汝何以知晓某已然率军奔袭关中,且率军前来接应?再者,你擅离军营,若玄武门有变当如何是好?” 他自问一路行来不仅悄声匿迹,更布下种种疑阵,在抵达萧关之前很难有人猜测到他的行踪。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便诡诈精明如长孙无忌,亦是在他抵达萧关之后方才得到讯息。 高侃道:“末将榆木脑袋,哪里猜得到大帅的用意?不过武娘子根据种种消息抽丝剥茧,断定大帅极有可能已经在驰援长安的路上,故而命末将前来接应。至于玄武门之安全,大帅尽可放心,此行末将只带了数千骑兵,步卒精锐尽皆留守营地,戍卫玄武门,纵然有叛军欲行不轨,玄武门亦坚若磐石。” 玄武门外连番大战,使得右屯卫上下认清了叛军的战力,信心百倍。就连齐编满员的左屯卫也丢盔卸甲、狼狈溃逃,更遑论关陇那些乌合之众?若主动出击,想要剿灭叛军自然许力有不逮,可戍卫玄武门,却是稳如泰山。 房俊颔首。 他熟知高侃之能力,固然不如薛仁贵、裴行俭那般才华横溢、天赋绝伦,却胜在稳重踏实,从不行险。况且还有武媚娘这位手段高绝的“隐帝”在其身后出谋划策,自然万无一失。 “府中家眷可都安好?” 听闻长安兵变,他最为担心之事便是阖府上下之安全,唯恐长孙无忌挟怨暗算。 高侃道:“大帅放心,府中有殿下坐镇,贼人不敢胡来,更有武娘子出谋划策,更是无碍。哦,对了,便是那位新罗公主,亦是英姿飒飒,巾帼不让须眉……” 自是将当初房府曾遭遇的危机一一细说。 房俊心中怒火升腾,眯着眼,咬着后槽牙,怒声道:“长孙老贼,简直欺人太甚!这笔账等着慢慢和他清算。” 看了看时辰,他起身道:“略作休整,便赶紧返回玄武门外,某率军驰援长安的消息想必不久便会传入长安,关陇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定然会在某抵达长安之前发动疯狂猛攻,孤注一掷。东宫六率压力太大,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皇城陷落,到那时,玄武门将会是太子殿下以及东宫、皇宫诸人唯一的生路,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待到他返京的消息传回长安,关陇叛军孤注一掷最后疯狂一把乃是预料之中,东宫六率将会承受极大的防御压力。兵凶战危,局势瞬息万变,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而后尽最大之努力。 “喏!” 高侃赶紧躬身施礼,道:“兵卒略作休整之后,便启程赶回玄武门。” 房俊想了想,道:“傍晚时分再出发吧,半夜之时正好抵达东扶风,可扎营休息,明晨则继续赶路。” “喏!” 高侃再次应命,这才转身退出,安置麾下兵卒。 房俊则来到营帐门口,负手眺望东方,只见阴云低垂、落雪飘飘,一片苍茫。 …… 三百里外的长安城,此刻却已然如同釜中沸水一般翻滚汹涌,房俊率军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的消息早已经扩散开来,局势陡然之间汹涌激荡,叛军士气更是受到极大之打击。 任凭长孙无忌如何安抚,亦是无济于事。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绝境 对于关陇叛军来说,房俊着实凶名太盛! 大唐立国已久,关陇曾经出现过的那些功勋赫赫、名满天下的将帅,早已成为上一代的传说。最近十年之内,朝中战果最为卓著者,非房俊莫属,这也使得房俊在当下青壮年心目当中的地位,几乎可以比拟当初的“军神”李靖。 既是崇拜,又有忌惮。 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率领水师纵横七海,这些功勋或许过于遥远,感触未深。但率领半支右屯卫于危难之际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铁骑,一战歼灭突厥大食联军,马不停蹄奔赴西域之后又有弓月城大捷,将西域崩坏之局势一举扭转,与数十万大食军队僵持不下……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皮子地下,纵观朝野上下,又有何人能够创出这般盖世功勋? 如今,这位堪比“军神”一般的人物率领其麾下百战百胜的无敌铁军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放眼朝野,试问谁能阻挡? 故而,房俊刚刚过了萧关,消息传至长安城,阖城上下便一片沸反盈天,各种谣言四起,关陇人心惶惶。 …… 皇城之战如火如荼,关陇叛军在长孙无忌指挥下狂攻不止,连续两日未曾停歇。十余万叛军轮番上阵,试图以车轮战拖垮守卫皇城的东宫六率,然而东宫六率的韧劲远远超出长孙无忌之预料,固然损失惨重、士气低迷,但是在李靖指挥之下却死战不退,以有限之兵力固守皇城四方,将关陇叛军潮水一般的攻势看看抵住。 长孙无忌于延寿坊内坐立难安,如芒刺背。 虽然关陇军队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甚至必要之时还能再度调集数万人马,但是如此之多的兵马盘踞关中、围攻长安,却并未带给他半点安心。面对房俊麾下百战百胜的精锐之师,实在是难有半分胜算…… 局势已经完全背离了他当初的预想。 倾举国之力东征,征调数十万精锐,基本已经将关中驻军抽调一空,如今李二陛下已经不可能回到长安,数十万东征大军亦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耽搁多日、迁延不归。 大食国在他绸缪运作之下果然挥军征伐西域之地,安西军节节败退,西域危在旦夕。如此,他尚且不觉保险,还暗中挑唆突厥、吐谷浑接连出兵,务必牵制住战力强悍的安西军,使之不能回援长安。 局势甚至一度非常理想,就连戍卫玄武门外的右屯卫都被房俊带走一半,出镇河西,导致长安的守军愈发空虚。 至此,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内,东宫六率纵然再是勇韩无论,李靖纵然再是用兵如神,奈何兵少将寡,迟早被关陇军队一点一点的磨没了,皇城陷落指日可待。 即便魏王、晋王不肯承继储位,可退而求其次征得齐王李佑之首肯,也算是勉强可以。 然而,房俊却陡然挥师回援长安,将一切绸缪彻底大乱…… 长孙无忌站在延寿坊的坊门外,脚下便是即便冬日里依旧水流滚滚的清明渠,远处便是巍峨矗立、战火连天的皇城,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那棒槌怎地就敢舍弃西域诺大之地,径自回援长安?” 长孙无忌心头郁闷,语气有失以往一以贯之的雍容平和,显得有些尖锐急躁。 在他身边,宇文士及、独孤览两人都穿着斗篷,遥望皇城鏖战,心头沉重。 闻言,宇文士及轻叹一声,道:“所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是完美的计划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变数,人力又岂能算尽天数?事已至此,多想无异,还是应当确认接下来如何应对。” 然而素来睿智精明的长孙无忌却好似魔怔了一般,缓缓摇头,低声道:“你们不懂,老夫对房俊之性情颇有了解。此子看似嚣张跋扈,实则颇有谋略,或许细微之处受限于经验不足而显得有些粗糙,但是长远布局这一项,却着实惊为天人。此人固然‘忠君’,但明显更为‘爱国’,嘴上时常挂着的那一句‘帝国利益高于一切’绝非说说而已。在他心中,包括皇帝在内,任何人的利益与帝国利益相悖之时,都应当无条件的予以让步。你们说说,这样一个人,岂会为了东宫之归属而放弃诺大的西域,任凭帝国疆土遭受胡人践踏?” 俗话说,“最了解的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长孙无忌一贯将房俊视若仇寇,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自然要对房俊之种种有所了解。 对于房俊的行事作风,长孙无忌有过一番深入的了解,自认已经掌握了房俊的行事风格、性情特征,对其言谈行事能够估测不远。 这方面,他是极有天赋的。 然而便是这个他最为自负的天赋,却在关键时刻出了天大的差错…… 宇文士及与独孤览对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这正是此前两人曾经讨论过的问题。 宇文士及沉吟良久,以不确定的语气,缓缓道:“你们说,房俊之所以数千里回援长安,浑然不顾西域之安危,有没有可能是大食人已经被彻底击溃,再也难以威胁西域?”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浑身一震,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先前思维陷入巢臼不可自拔,导致心烦意乱,百思不得其解。此刻经由宇文士及一言点醒,登时便知道这个可能极大。 他缓缓颔首,吐出一口气:“郢国公一语惊醒梦中人,想必就是这个原因了。” 然而,这却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答案。 若房俊舍弃西域回援长安,以他的性情为人必然心有牵挂,绝不会对西域不管不顾,所以此行之兵马并不会太多,毕竟要留下足够的军队抵御大食人的进攻。可若是大食人已然败退,那么房俊自可抽出手来,抽调精锐军队驰援长安,那么此行回到长安的军队将会达到数万之多。 甚至以房俊的手腕魄力,还会征调西域胡族编入右屯卫,进一步壮大力量。这样一股鏖战西域的百战雄师陡然进入关中,关陇麾下那些个乌合之众如何抵挡? 宇文士及沉声道:“宇文节已然回到长安,向柴哲威、李元景传达了你的命令,希望这两人能够知耻后勇,将房俊挡在岐山以西。”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道:“怎么可能挡得住?人家剩下的半支右屯卫都能打得他们齐编满员之时丢盔弃甲,此刻损兵折将士气低迷之时对上房俊率领的另外半支,岂有半分胜算?只盼着这两人非是酒囊饭袋之辈,懂得破釜沉舟的道理,将房俊挡住三日,足矣。” “三日……能攻下皇城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独孤览悠悠说了一句,好似针尖一样刺在长孙无忌心窝…… 长孙无忌面色晦暗,遥望着战火纷飞的皇城,缓缓道:“尽人事,而听天命吧。若上天注定要亡我关陇,即便吾等费尽心机,又徒唤奈何?” 言语神情之中,以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悄然不见,代之而起的便是无尽的颓丧与郁愤…… 一骑快马自风雪之中疾驰而来,到得近前被亲兵拦住,马上斥候翻身下马,出示印信之后被放行,一路奔跑来到长孙无忌面前,单膝下跪,大声道:“启禀赵国公,三日之前,房俊率军攻陷萧关,直抵岐山,于箭栝岭下大败左屯卫、皇族军队,谯国公柴哲威、荆王李元景尽皆兵败被俘,生死不知。房俊略作休整,已然率领麾下骑兵直奔关中而来。若无意外,半日之后即可直抵长安城下!” “轰!”左右亲兵将校尽皆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旋即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长孙无忌更是身躯晃了晃,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在亲兵搀扶下站稳,长叹一声,颓然道:“亏得老夫还觉得对他们已经颇多宽容,只需抵挡三日即可……这是连半日都不曾挡住啊!”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得头脑发懵,因为谁都知道一旦房俊抵达长安,关陇军队着实难以抵挡。而若是此次兵谏失败,那后果又意味着什么…… 就在长孙无忌已经陷入绝望之时,忽然远处原来惊天动地的欢呼,一名校尉自皇城方向狂奔而来,尚未至面前,已经忍不住欢呼道:“皇城破了!皇城破了!” 一瞬间,长孙无忌仿佛溺水之人被人救起,呼吸立马便顺畅了,两眼放光,大喝一声:“天助我也!”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逆转 乍闻房俊半日击溃左屯卫与皇族军队之时有多么的惊骇欲绝,那么此刻听到皇城已被攻陷的消息便有多么惊喜莫名!那种云壤天渊之间巨大的落差,使得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亦喜形于色,只觉得心窝里一阵阵的抽痛,狂喜袭遍全身好似快要晕厥…… 使劲儿捂着自己的胸口,努力深呼吸几口,心窝里那种抽搐悸动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大悲大喜,最是伤身。 好容易稳定下心神,长孙无忌环视左右喜不自禁的部署、族人,并未出言喝止,看着宇文士及,沉声道:“皇城虽破,但东宫六率断不会迅速溃败,必然依托皇城内之地利负隅顽抗,一时片刻之间,难以奠定胜局。太子若见局势不利,说不得就要自玄武门外逃,一旦任其逃脱,等若纵虎归山,吾等永无宁日矣!还请郢国公亲自挂帅,带兵屯聚于玄武门外,一方面防止东宫逃匿,一方面将房俊阻挡于渭水北岸,尽量为扫平皇城争取时间。” 宇文士及面色犹豫,有些不愿,不过沉吟良久,终叹息一声,颔首道:“如赵国公所愿便是。” 及至眼下,关陇已然无限接近完胜,可以想见只要东宫被废黜,在往后数十年里朝政大权都将被长孙家把持。即便是为了族中子弟,宇文士及也不能在此刻拒绝长孙无忌。 谁都知道长孙无忌面色和善,实则睚眦必报,手段更是阴险深沉笑里藏刀,若是当面拒绝,一旦被其记恨,宇文家怕是于关陇门阀当中再无立身之地…… 长孙无忌倒是不在意他是否心甘情愿,眼下关陇内部裂痕重重,他必须使用一切手段重新将各家门阀捏合在一起,而宇文士及便是他向其余关陇门阀发送的一个信号。 合于一处,大家休戚与共、功勋均沾。 各自为政,那就别怨他长孙无忌排斥异己、心狠手辣! 瞥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独孤览,长孙无忌心里怒哼一声,独孤家便是关陇内部最为旗帜鲜明不掺合此次兵谏的那一个,只是不知眼下胜利在望,关陇延续数十年之辉煌唾手可得,这位奸诈自私的老家伙心里是否悔青了肠子? 然而独孤家再是地位超然,在关陇内部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也必须要敲打一番,否则只奖不惩,何以威慑各家? 故意不理独孤览,环视身后各家子弟、武官将校,沉声道:“随吾前往皇城,亲自坐镇指挥!” “喏!” 数十人齐声应诺,声势颇大,各个兴奋不已。 前一刻还以为随着房俊挥师回援,此次兵谏将会失败收场,关陇各家即将遭受反攻倒算,可是眨眼之间局势陡然逆转,胜利已然唾手可得,这种强烈之落差谁又能平常心对待? 兵谏失败的代价自然是无法承受的,可是胜利之果实,却是极度甜美多汁,哪怕只是畅想一番,便忍不住垂涎欲滴、心荡神驰…… 待到长孙无忌在一众武官将校簇拥之下前往皇城坐镇指挥,宇文士及收回目光,看着身边面色阴沉的独孤览,轻叹一声,宽慰道:“辅机其人最是气量狭窄,先前恼火独孤家不肯参预此次兵谏,甚至拒绝大军自汝家把守的城门入城,心中必然恨极。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他虽然小肚鸡肠一些,但善于审时度势,又最能隐忍,事后只需吾多番劝说,想必并不会因此发作。” 他岂能不明白长孙无忌这番态度之后表露出来的意思?不过他与独孤览交好,且深知关陇团结之重要,肯定会为了独孤家说项,不至于眼看着在胜利之时关陇内部分裂。 独孤览老脸神色难看至极,虽然明知宇文士及好意,却还是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固然数十年私交甚笃,但一码归一码,自今而后,吾家与关陇尽可能分割开来,再不牵扯。你也要当心别被长孙无忌利用之后一脚踢开,言尽于此,告辞。” 当下便一扯马缰,在族中子弟簇拥之下掉头走远。 宇文士及伸手意欲拦住,再规劝一番,见却终究放下手,长叹一声,召集族人前往城外点齐兵马,赶赴城北。 ***** 李靖顶盔贯甲站在太极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任凭风雪飘飘之中关陇叛军潮水一般涌入皇城,却巍然不动。 目光左右环视,心中感慨无限。 这座始建于隋文帝,初被命名为“大兴城”的天下第一雄城,此番历经战火,必然破败不堪,想要恢复至战前至盛况,怕不是要十数年之功。而自己身后这座恢弘神圣的太极宫,贝阙珠宫碧瓦朱甍,帏绣成栊画梁雕栋,极尽庄严奢华当世无双,只怕是要毁于战火,再难复见往昔辉煌鼎盛…… 然而感慨也只是一瞬间,他身为军人,责任是维系帝国正朔、击溃谋逆叛军,至于长安城是否残破、太极宫是否毁掉,自不在考虑之内。 若有必要,纵然一把火烧掉这太极宫,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卫公,叛军已经攻破城墙防御,自含光门、顺义门涌入皇城,朱雀门守将孤木难支,派人询问是否可以撤回至承天门?” 一身戎装、满身硝烟的李思文疾步而来,至李靖面前施礼,而后询问。 看着面前这眼珠子都熬得通红的得力麾下,李靖满意颔首,上前两步,伸手拍了拍李思文的肩膀,赞许道:“做得好!既然策略已经定下,那就不必囿于一时之得失,让朱雀门守将且战且退,退守至承天门外列阵防御。” “喏!” 李思文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李靖有些唏嘘。 曾几何时,他还记得关中百姓的那句顺口溜“文武俊杰,长安四害”,一度遭人厌弃,骂不绝声。然而时至今日,当初这些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却各有不同之境遇。 排在第三害的房俊如今已然是军方巨擘,虽然名气比不得他,但是麾下掌握的军队势力却远远超过他这个所谓的“军神”,响当当一方大佬,一举一动之间不仅可左右朝局,更可抵顶乾坤! 即便是李思文这样整日胡闹的世家子弟,关键时刻亦可以勇担重任,面对危局死战不退。 而曾经那些乖巧伶俐、知书达礼的好孩子们,要么投入叛军阵营作反谋逆罔顾大义,要么战战兢兢明哲保身,着实缺乏担当。 …… 带着亲兵部曲自太极殿来到嘉德门下,距离承天门仅有一道瓮城的距离,命人将屈突诠叫来。 屈突诠自承天门疾步而来,到得李靖面前问道:“大帅有何吩咐?” 李靖看了看高耸巍峨的承天门,此乃宫城门户,一旦失守,叛军即可进入宫城之内,东宫六率便只能与敌混战,再无城墙之地利可守。不过皇城占地太多,城门处处,以东宫六率之兵力且人困马乏伤损严重,根本不可能守得固若金汤,迟早被叛军突破一点,进而全线崩溃,还不如放弃城墙一线,退守宫城之内,将所有力量聚集起来,与敌死战。 他沉声道:“火药可曾备齐?” 屈突诠道:“尊大帅将令,所有火药已经集中起来,此刻就在嘉德门外,只不过……” 他略一迟疑,小心翼翼道:“只是何以至此?眼下六率弟兄虽然损失惨重,但能走的拿得动刀枪,不能走的还拿得动弓弩火器,大家皆存了与敌皆亡之念,只要尚存一人,绝不让叛军抵近宫城一步!若此时便于各处宫阙埋设火药,实在是……” 太极宫不仅是皇城之禁地,更是天下之正中,如今历经兵火也就罢了,还要埋设火药以歼灭敌人,但凡一个心存正统、血气方刚的男儿,如何可以接受? 东宫六率上下,愿意为了护卫宫城、护卫太子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却不愿意遭受这等近乎于屈辱之方式去歼灭敌人……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死守 李靖面色凝重,缓缓道:“争锋天下,岂在一城一池之得失?纵然皇权象征之太极宫,亦是如此!只要东宫六率在,储君便在;储君在,天下正朔便在!只要这杆大旗不倒,天下臣民多有不畏强权、遵从法理者附于其后,假以时日,定当卷土重来!而这座太极宫,能够为了延缓敌人进攻并且重创叛军,便是其价值所在。否则,徒有华厦千幢,又有何用?” 屈突诠羞愧道:“是末将眼光短浅了,只因舍不得这华美宫阙,不忍这社稷中枢毁于战火之中,意气用事,不知变通。”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莫说你,便是本帅下达这道命令,亦是心中绞痛,唯恐成为千古罪人……只是眼下要紧之事乃是重挫叛军,维系天下正朔,使得天下勤王军队能够有时间抵达长安。只要能够为这场叛乱迎来转机,便是十座太极宫毁掉,本帅亦在所不惜!” 李靖神情坚定,眉宇飞扬。 活了几十年,见得多经历得也多,焉能不知今日他下令在太极宫内埋设火药,导致无数华美宫阙毁于一旦,日后定有史官将此事记叙于青史之上,甚至贬斥痛骂? 然而能够从落寞失意之中重新得到太子重用,他宁愿舍去一生清誉,亦要维系储君正统,在所不惜! 远处,李君羡带着十余名亲兵快步而来,到得近前将亲兵留在数十步外,自己趋身近前,施礼道:“未知卫公招见,所为何事?” 屈突诠道:“末将先行退下,这就去安排事宜。” “百骑司”的大统领,奉命协助北衙禁军镇守玄武门,此刻受李靖相召前来,必是商议军机要事,自己还是识趣一些避开为好。 却不料李靖摆摆手,道:“不急,你也要听一听,稍候配合李将军行事。” “喏。” 屈突诠领命,心里却狐疑,李君羡干的事儿,他能帮得上什么忙? 李靖已经转身看向李君羡,沉声道:“殿下目前安好?” 李君羡颔首道:“殿下已经连同宫内嫔妃、皇子公主一起撤到内重门内,虢国公清空了内重门内军营,暂时予以安置,条件简陋一些,不过尚且安好。” 玄武门内,尚有一座内重门,两门之间类似于瓮城一样的所在,两侧皆建有房舍无数,平常时候乃是北衙禁军之驻地,护卫玄武门。此刻驻军皆在城上城下严阵以待,正好清空这些房舍,安置宫内诸人。 李靖颔首,缓缓道:“先前,本帅规劝太子,若局势不利,当撤出玄武门,与右屯卫一道向西奔赴河西,寻求房俊与安西军之庇护,而后再谋求反攻长安。不过已经被太子拒绝。” 李君羡一愣,面色沉重。 太子乃东宫之主、国之储君,眼下更是受命监国,便是帝国之君。太子安在,无论东宫六率亦或是天下臣民,尚能与叛军一决生死,捍卫正朔;可若是太子阵亡,自然一切皆休,连为之奋斗的目标都已不在,再打生打死,所为何来? 他与李靖观点相同,即便太极宫失陷,亦非踏入绝境,只要太子安在,自可从容布置,等到李二陛下回京,无论如何总等将太子应回吧?至于之后是否废黜太子,自有陛下决断,那是另外一回事。 可一旦太子不肯逃匿,誓与太极宫共存亡,那可就麻烦了…… 李靖瞅了一眼身后风雪飘摇的太极宫,低声道:“太子身系社稷,断不能有任何意外。关键时候,还请李将军以江山社稷为重,护送太子撤出玄武门。对外,可声称乃是奉本帅之军令,一应后果,自有本帅一力承担。李将军,拜托了!” 言罢,躬身施礼,一揖及地。 李君羡吓了一跳,连忙避开,而后还礼,咬牙道:“卫公何需如此?固然外界诋毁末将乃是皇家鹰犬、帝王爪牙,但末将却一直以军人之言行遵照不误!此事但请卫公放心,若到了存亡之时,末将自当护送太子出宫,谨以此身,力保太子周全!” 太子已经明确表达了不会撤出太极宫的意愿,想要将其带走,那就只能将其绑缚起来,押解出宫…… 如此,固然出发点是正确的,但后患却着实严重,故而李靖才会说出由他承担之话语。但即便如此,李君羡所要承受的压力亦是重逾山岳,后果殊为难料。 不过李君羡之回应令他颇为满意,颔首道:“将军有大唐武将之风,吾甚慰之!” 转头对屈突诠道:“你镇守承天门,一旦承天门失陷,不可死战,即可率军撤入嘉德门,返回内重门休整,同时听命于李将军。一旦局势有变,无法抵御叛军攻击,即刻协助李将军护送太子出玄武门,与高侃汇合,而后一路西行,寻求房俊之庇护。” 只要太子能够安全撤出关中,漫漫河西黄沙如海,对于一路逃亡的军队十分有利,再行文快马疾驰弓月城名房俊率军接应,想必能保得太子无虞。 至于之后如何行事,便非是他能绸缪布置…… 李君羡也想到这一点,关切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太极宫不可固守,卫公当同吾等一道撤离。” 李靖却摇摇头,淡然道:“谁都能撤,但本帅不能!若本帅不能率领东宫六率阻击叛军,势必会被叛军衔尾追杀,届时兵败如山倒,致使太子殿下身陷军中有被俘之险,岂是吾等臣子所为?只要有本帅在,叛军想要攻占这太极宫,必将付出十倍之代价!” 人要有根,军要有魂。他李靖便是这东宫六率的军婚!以他之能力、功绩、资历,六率上下无有不服,即便太子撤出太极宫,只要他李靖依旧坐镇,东宫六率便不会乱。 若是连他也撤走,全军上下失了主心骨,士气将会瞬间崩溃,太极宫沦陷亦在顷刻之间。到时候太子来不及撤走,或者被叛军衔尾追杀导致大败,岂非诸般努力尽付东流? 李君羡闻言,惊惶道:“这如何使得?卫公乃是大唐军方之象征,功绩盖世资历深厚,自当陪伴太子擎天保驾,焉能这般轻易陷身军中,动辄有性命之虞?” 他着实没想到,李靖居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根本就没想活着走出太极宫…… 一旁的屈突诠也变色道:“大帅,万万不可!吾等固然无能,可亦能死守这太极宫,叛军想要占据此地,除非从吾等尸体上踏过去!还请大帅为全局着想, 李靖略作沉吟,喟然一叹:“本帅下令收缩防线退入宫内,凭恃宫阙殿宇逐步抵抗,一则拖延时间,再则余敌重创……然而说到底,这恢弘巍峨之宫阙即将付之一炬、毁于一旦,帝国中枢遭受战火荼毒,必须有人为此负责。本帅一生清誉,不曾做过半点有愧于家国之事,然则晚节不保,即将受唾骂于天下,此等罪名岂堪忍受?唯有坚守太极宫,不论生死,以证清白。” 他这一辈子之所以功勋赫赫却郁郁不得志,纵有天授才华却始终未能淋漓酣畅的一展抱负,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坚持,没有气节。 当年高祖皇帝重用于他,未曾晋阳起兵之时便帐下效力,可算是潜邸之臣,立下从龙之功,本该平步青云、一展抱负。然则大唐立国之后,随时为秦王的李二陛下出虎牢,击灭王世充,受到秦王亲近拉拢,遂听命于麾下。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李二陛下胸怀广阔、海纳百川,连魏徵那等隐太子之肱骨都能予以重用,何况他李靖? 然而“玄武门之变”前夕,他却因不愿插手兄弟阋墙之争,故而作壁上观,终至李二陛下对其甚为不满,颇多猜忌…… 都说忠臣不侍二主,但他这一生却从未从一而终,也因此纵然功勋盖世,却始终未有相应之名誉。如今耄耋之年,垂垂老朽,难道还要将这等毁坏太极宫的罪名推卸于太子,而后追随其后彰显忠贞? 他不愿意。 一生戎马,若能战死在这太极宫内以全气节,总好过将来缠绵病榻儿孙厌弃……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撤退 李君羡于屈突诠对视一眼,尽皆默然。 很显然,一直被诟病“无气节”而仕途坎坷、郁郁不得志的李靖,这回算是下定决心做一回忠臣良将。 只不过这固然会得到天下称颂、青史流芳,却极有可能以性命为代价。 是否值得,见仁见智…… 不过李君羡与屈突诠肃然起敬,前者郑重颔首:“卫公放心,末将誓死护卫殿下周全,维护帝国正朔!” 李靖笑着摆摆手,道:“在普通人看来,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然则对于吾等军人来说,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却不过等闲事耳。老夫年过古稀,一生褒贬荣辱浮浮沉沉,早已堪破世情,将生死置之度外。勿要做这等扭捏之态,速速下去安排吧。无论如何,也得在这太极宫里坚守数日,狠狠打击一番叛军的嚣张气焰,让其知晓背叛储君、逆天而行,将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喏!” 都是刀头舔血的军人,平素见惯生死,见到李靖这般豁达,两人有些羞愧,应命之后,自去安排各自事宜。 李靖负手而立,望着漫天风雪的太极宫,心中波澜不惊。 …… 大部叛军自清明渠入城,而后集结于延寿坊一带,接受命令之后攻击皇城,故而西南处的含光门乃是叛军攻击之重点。自关陇起兵那日起,无数叛军轮番狂攻含光门,给予此地守军极大之压力与杀伤。 落雪纷纷之下,含光门上上下下激战正酣,时不时有震天雷自城头投掷向城下叛军密集之处,轰然之声不绝于耳,一片硝烟弥漫,东宫六率与叛军尽皆死伤无数,城下尸横枕籍,战况极其惨烈。 程处弼一身甲胄染满血渍,而后又被寒风冻住,使得一身多日激战已然残破不堪的山文甲呈现出一种深褐色,煞气腾腾。 城头,程处弼一刀将一命攀爬上城头的叛军劈翻,再一脚将其踹下城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喘了口气,环视左右,身边兵卒几乎各个负伤,但东宫六率在叛军围攻之下得不到补充,使得兵卒即便负伤,只要尚未危及性命,便只能经由随军郎中简单包扎救治之后,继续投入战斗。 早已精疲力竭,若非心中一股维护帝国正朔的信念支撑着,怕是早已崩溃。 然而再是坚韧的神经也需要强健的体魄去支撑,眼下这些兵卒几近油尽灯枯,或许就在叛军下一波进攻的时候便坚持不住,要么溃败如潮,要么全军尽墨…… 已然是强弩之末。 这时,一名兵卒自城下飞奔而上,来到程处弼面前,施礼之后低声道:“大帅有令,若坚持不住,毋须死战,可顺势撤下城头,至承天门下集结,而后退守太极宫。” 程处弼愣了一下,缓缓颔首,涩声道:“末将领命!” 待到那传令兵卒离去,程处弼转过身,看着城下搭设云梯不断向着城头攀爬的叛军,紧了紧手中横刀。身旁诸多兵卒都听到传令兵的话语,然则各个神色木然,甚至有些迷惘…… 固然毋须战死此地,可率军撤离城头,但他们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连续两月恶战,麾下手足袍泽几乎战死大半,城门之后鸿胪寺衙门的院内摆满了阵亡袍泽的遗骸。大家舍生忘死戍卫含光门,多少人热血喷洒城头,尸骨跌落城下,然而到了这一刻却终究不可固守,这些袍泽的死到底有没有意义? “将军,叛军又反动了攻击了!” 一命校尉小跑到近前,面色紧张禀告。 程处弼这才缓过神,拎着横刀几步来到城头,手扶箭垛向城下望去,只见潮水一般的叛军正自远处各个里坊汇聚,蜂拥而来。 两日来,城头战斗几乎未曾停歇,叛军一波一波轮番攻城,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冲锋。 好似发了疯了一般…… 东宫六率以及东宫属官都被叛军这等疯狂阵势吓得不轻,也都知道叛军这般不计伤亡的猛攻一定预示着发生了什么事,但东宫如今对外或取消消息的通道只有玄武门,而玄武门内外重兵驻守,即便是一只苍蝇飞过亦要经过严密盘查,唯恐被叛军的探子渗入,故而消息传递甚为不便,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使得关陇叛军这般歇斯底里…… 看着叛军再一次搭设云梯开始进攻,程处弼深吸口气,转身环视众人,道:“方才大帅将令,诸位想必已经听到了?” 众人颔首,却无人言语。 程处弼握紧手中横刀,咬着牙道:“吾知诸位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纵然战死此地,亦不愿狼狈撤走导致城门失陷,致使那么多的袍泽白死!但此乃将令,更是太子殿下制定的战略,不得不遵!”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字道:“留待有用之身,配合太子殿下与大帅制定的战略,与敌死战到底!” 一阵沉默,而后面前兵卒方才齐声大吼:“喏!” 唐军最重军纪,闻鼓而进,鸣金而退,但凡将令下达绝不容许违令抗命,故而这些兵卒心有不甘,却也不敢抗命。 程处弼目光自面前这些出生入死的袍泽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不过纵然撤离,亦不能这般便宜了叛军!听吾命令,将军中所余之火药、震天雷尽皆埋设于城门之下,老子送给叛军一个大炮仗!” “喏!” 死气沉沉的士气总算是恢复了一些,兵卒们当即四散开来,继续守住城头抵挡叛军进攻,给埋设火药争取时间。 小半个时辰之后,当火药埋设完毕,程处弼这才下令全军撤下城头。 衣衫褴褛、伤痕处处的六率兵卒自含光门门楼撤下,很多人都只能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向着承天门方向撤去。 程处弼最后一个率亲兵撤下城头,问道:“何人负责引燃火药?” 身边兵卒一阵沉默。 虽然死守城门多日,但早先配备之火药数量极大,且守城之时这玩意用处不大,甚至稍有不慎炸塌了城墙就麻烦了,所以剩余数量不少。如此之多的火药一旦引燃,其威力足矣笼罩方圆百丈,负责引燃之人根本来不及逃脱。 谁负责引燃火药,与赴死无异…… 一个被袍泽抬在担架上的兵卒举起手,大声道:“回禀将军,是卑职负责此次任务!” 众人循声望去,面露敬佩。 程处弼上前,俯视躺在担架上的这名兵卒,观其军服甲胄,乃是一名参军。 那兵卒浑身伤痕处处,左腿已经被利刃斩断,包扎的纱布不断往外渗着血水,大冷的天却是面色潮红,显然正在发烧。 种种迹象表明,这名参军已经引发了铁毒之症,纵有神医在此,怕是也难活命,所以才接下这有死无生之任务。 可即便如此,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哪怕明知必死之人,又有几人能从容赴死? 这是真正的勇士! 沉默少顷,程处弼缓缓道:“报上性命、官职、籍贯,战后,本将亲自为你叙功!” 那参军咧嘴一笑,却牵动身上伤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冒着虚汗,虚弱道:“卑职东宫六率录事参军,曹旺,蒲州河东郡虞乡人士。卑职家中父母双全,有兄长两人,皆在乡里务农,俱已成亲,故而卑职无牵无挂,死亦无妨。况且卑职身负重伤,绝无生还之理,愿以此残躯报效太子殿下。” 程处弼不善言辞,伸手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两下,沉声道:“若本将侥幸不死,此战之后,当亲赴兵部为你请功,所得之抚恤,一分不少送往府上,至于勋阶,可由你兄长亦或后辈承继,决不食言!” 那参军连连颔首,感激道:“将军素来严禁公正,卑职感激不尽。还请速速退去,若晚一步被叛军缠住,大大不妙。” 东宫六率经由一番整编,诸多将校几乎换了一个遍,而程处弼为人木讷、不善言辞,虽有卢国公府子弟之身份,却依旧不被人尊敬。然则之后,麾下兵卒却发现程处弼固然木讷,认死理,却处事公正,且极为护短,从不曾亏待任何一个部下。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破城 有些人机谋权变、长袖善舞,自然人脉广阔、油滑世故。而有些人木讷憨厚,却无所变通,遇事公正秉直,待人宽厚真诚,同样受人尊敬。 程处弼便是后者,虽然出身高第门阀,身份贵重,但平素在军中从不媚上欺下,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这为他赢得了颇多声望。一个可以让上司放心交待任务定会完成,可以下属竭力报效不虞被摘了桃子,自然深受爱戴。 程处弼深深看了这个参军一眼,重重颔首,再不多说,引领麾下兵卒自含光门撤退。 那叫曹旺的曹军将袍泽将他放在一大堆火药之前,看着袍泽不断远去却又不断回头的不舍模样,面前挤出一丝笑容,使劲挥挥手,大声嘶吼道:“都记住老子,来生,老子还要与你们做兄弟,并肩杀贼,报效君王!” 吼完这一句,心里的恐惧似乎一泄而空,即便是面对死亡整个人亦完全放松下来。自怀中逃出两个火折子,先将其中一个拔掉外面的护套,使劲儿吹了一口气,见到火苗摇曳着升起,这才放心,熄灭了火折子之后攥在手里,将另一个收回怀中备用,便彻底放松的躺在那火药堆上,弊端嗅着硫磺硝石的味道,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任凭雪花飘落在脸上,安静的等候叛军前来。 …… 含光门外,漫天风雪之下,窦德威策骑而立,顶着纷飞如蝗的箭矢,坚持在第一线指挥战斗。 关陇门阀枝繁叶茂、子弟众多,然而立国未久,上一辈逐渐老去探出朝堂之后,下一辈却大多被奢靡的生活给养废了,平素斗狗遛鸟吃喝玩乐固然各个都是人才,可当真能堪大任者,却是屈指可数。 似窦德威这般能够执掌一军,率军攻伐皇城正门,也不过是矬子里头拔大个儿,勉强为之…… 但窦德威自己却并不这么觉得。 窦家乃是大唐后族,当今陛下乃是窦家的外甥,身子里流淌着窦家的血脉,这让窦家一度赶超上一辈后族独孤家,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门阀之一,当然这也与独孤家近些年逐渐隐忍低调有关。 但无论如何,身为窦家子弟,窦德威自小生活在甜言蜜语之中,承受无数褒奖,故而自视甚高,自认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俊彦,只不过时机未至,尚未能执掌大权指点江山,故而才华不显。 似房俊那个棒槌立下无数功绩,他所欠缺的致使一个机会而已,正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终将权柄赫赫,宰执天下,将房俊踩在脚下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于其妻妾,自然要收入房中好生亵玩蹂躏,以报当年断腿之恨…… 叛军攻势如潮,但东宫六率依托皇城地利,居高临下死命防御,潮水一般的叛军在城下聚拢,发动猛攻,眼瞅着兵卒死士无数次的攀上城头,却皆被东宫六率一次一次的打下来,始终未能完成“先登”大捷。 “呸!娘咧!程处弼这个夯货当真是发了疯,东宫太子是他亲爹不成?这般不要命的卖力气!” 再一次眼看着攀上城头的兵卒被杀退,窦德威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破口大骂。 大唐立国已有三十载,老一辈的开国功勋各个位高爵显,权势、财富至此已经达到巅峰,故而导致第二代以及第三代愈发骄奢淫逸,诸多纨绔子弟随之而生。在大唐最顶级的纨绔当中,因各自门阀家族的派系分成数派,其中关陇子弟虽然大多不合,但对外之时却算是一个派系,而另外最强盛的派系,便是山东世家以及江南士族的子弟。 曾经,关陇子弟的领袖的乃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最为宠爱的驸马长孙冲,当时声望颇高一时无两,被认为是年轻一辈第一才俊,未来登阁拜相宰执天下乃是理所应当。 那个时候,无论山东世家亦或江南士族,几乎被关陇子弟压得喘不过气来,直至房俊那个棒槌异军突起…… 时至今日,也没人闹明白当年那个“率诞无学”“愚笨木讷”的棒槌为何忽然就开了窍儿,不仅文采斐然多有绝世佳作流出,更是武功卓越功勋赫赫。最令人艳羡的还是那一手点石成金的聚财之术,原本清如水的梁国公府,因为房俊的聚财之术,短短几年间聚拢了庞大的财富,富可敌国…… 当然,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关陇子弟与以房俊为首的一派便势成水火,双方无数次的爆发冲突。 但最终,身为关陇子弟领袖的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身败名裂、流亡天涯,直接导致关陇子弟噤若寒蝉,在房俊面前再也未能抬起头挺直腰,被一直压制至今日。 而在房俊身边,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刘仁景,甚至裴行俭、秦怀道、张大象……这些都是他最为忠心的鹰犬爪牙,与关陇子弟之间的怨恨早已累积甚深,不可化解。 自长孙无忌号召关陇门阀起事,窦德威便极力撺掇家中响应,并且身体力行筹集粮秣军械、聚拢家兵奴仆,也因此受到长孙无忌赞许,进而嘉奖其成为其中一支军队的主将,参预到此次兵谏之中。 窦德威固然希望兵谏胜利之后论功行赏能够直入朝堂,但更大的愿望却是能够亲手将房俊那些狗腿子尽皆击溃,而后生擒活捉,好生折辱一番之后一脚踩进污泥之中,再不复往昔世家子弟是资格。 所以他亲冒矢石坐镇含光门外,指挥大军猛攻含光门,下定决心要将含光门攻陷,而后生擒活捉程处弼。 却不料东宫六率战力强悍的出奇,全军上下的坚韧更是出人意料,即便连续两月征伐死伤惨重,却依旧力保城门不失,这让不久之前主动请缨攻伐含光门的窦德威受到长孙无忌多次叱责。 满腔热血却接连碰壁,弄得灰头土脸…… 在他身旁,于胜遥望着风雪飘摇战火纷飞的含光门,面色凝重,轻声道:“此番赵国公接连下令,不惜代价亦要攻破皇城,甚至连城外驻守的预备军都大部分调入城内,轮番攻城……吾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窦德威蹙眉:“哪里不对劲?” 他被长孙无忌任命为将军、统领一军之时,便将好友于胜征辟而来,担任自己的“军师”…… 于胜缓缓道:“赵国公行事,素来谋定后定,稳妥非常,绝不行险。此番却不留丝毫余地,显然局势已经到了有进无退之地步,不得不倾力一击,毕其功于一役。局势,怕是不如看上去那般美妙。” 此时房俊回援长安的消息只是在关陇高层之间传开,似他们这种一直待在第一线坚持作战的将令倒是尚未得知。 窦德威不以为然:“帝国中枢起兵施行兵谏,这种事本就有进无退,哪里有回圜之余地,自然要全力一击……” 于胜还待再说,忽闻阵前一阵欢呼响起,有校尉奔赴近前,高声大叫:“城破了!城破了!” 两人心中一震,定睛一看,果然前方兵卒已然如同蚂蚁一般攀上含光门城头,密密麻麻源源不断。 窦德威欣喜若狂,一下子抽出横刀,策骑向前,大叫道:“此乃先登之功,诸位袍泽随吾杀入皇城,加官进爵、封赏厚赐,应有尽有!” 麾下兵卒校尉亦是各个眼睛发红,追随着窦德威向着含光门冲去。都知道此番兵谏虽然仓促,可是调集的大军却足有十数万,但苦苦围攻皇城两月却难得寸进,死伤无数。此番由他们率先登上皇城城头,攻陷含光门,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只要想想随后而来的赏赐,哪一个不是两眼通红、心潮澎湃? 愈发攻势如潮!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重创 叛军顺着云梯攀上含光门城头,以往守军悍不畏死的防守荡然无存,如此之顺利使得叛军泛起一丝空虚之感,憋了好大的劲儿准备好了恶战一番,结果毫不受力,这般“先登”之功陡然到手,有些不真实。 登上城头,居高临下才发现守军已经撤下城去,阵型严整的正向着承天门方向撤退。 叛军兵卒欣喜若狂,振臂狂呼。 无论守军究竟为何放弃含光门撤往承天门,眼下已然占据含光门乃是事实,一份实打实的“先登”功勋到手,并且自此皇城告破,连续两个多月的猛攻终于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叛军兵卒疯狂欢呼,而后迅速将含光门附近城墙尽皆占领,清查各处,而后自城上蔓延下去,彻底占领含光门。当冲入城内的兵卒从内将城门打开,外边潮水一般的叛军顺着城门蜂拥而入。 窦德威与于胜策骑顺着大军进了含光门,看到皇城内左侧太社、右侧鸿胪寺,一条宽敞笔直的街巷正对着北边远处风雪之中的永安门,那里便是帝王寝殿、天下中枢的太极宫。 一股豪情壮志瞬间随着血液在身体内流窜升腾,全身似乎都被点燃。 勉强压抑着兴奋,窦德威指挥麾下兵卒:“将含光门内内外外彻底搜查一遍,千万别被东宫六率那些个兔崽子藏了伏兵,到时候反攻回来里应外合,那可就麻烦了!另外,速速派人前去通知赵国公,告诉他老人家含光门已被攻陷,请他前来主持大局!” 一番话,说得意气风发,浑然长孙无忌之下关陇第一人…… 有人道:“方才咱们登上城头之时,赵国公就在延寿坊前,已经率军赶了过来。” 窦德威满意至极:“大家再接再砺,将这份首攻彻底坐实了,将来论功行赏,吾定不亏待大家!” “喏!” 兵卒们四散开,在含光门内各处藏兵洞、军营、房舍之内仔仔细细搜索一遍,不久有人紧张兮兮的前来窦德威面前禀报:“启禀将军,于城门旁的藏兵洞内发现大量火药!” 窦德威面皮一紧,忙问道:“可有守军驻守?” 火药之威,从起事那天铸造局被夷为平地、万余关陇精锐灰飞烟灭之时,便早已震惊天下。以往大家只是听闻火药威力无伦,但是到底如何厉害,却甚少人能够有一个直观的认知,那一次算是彻底震撼世人。 若是此刻含光门内藏着火药,再有一队兵卒看守,就等着叛军入城之后欣喜若狂之极引爆…… 窦德威只要想想,就浑身冒冷汗,简直不堪设想! 幸好那兵卒道:“数个藏兵洞内里都是相连的,大家只是在外头搜了一遍,没有发现守军身影。藏兵洞内的情形不得而知,大家不敢擅自闯入。” 那么多的火药藏于其中,万一那个毛躁的不小心闯出乱子来,如何得了? 窦德威不敢怠慢,抬脚道:“前边引路,吾亲自查看!” “喏!” 兵卒在前引路,将窦德威一行带到含光门内左侧的一排藏兵洞。 几乎所有的城墙或者关隘,都会修建类似于藏兵洞的设施,一则可以驻军,减少修建兵舍营地的费用,再则战时可以快速出兵,很是便利。含光门内两侧城墙下皆修建藏兵洞,每一侧十数个,外面一个个门洞排列严整,实则内里大多相通。 窦德威抵达之后,见到不少兵卒手持兵刃守在外面,显然有严令不得进入,一面惹出乱子。 他到了近前,左右张望一番,命人推开最靠近城门的一个藏兵洞。兵卒上前一脚将木门踹开,旋即有两人在门口向内张望一番,转身道:“将军,洞内无人。” 窦德威松了口气,为了展示自己英勇无畏的形象,一手摁着腰间横刀的刀柄,一边迈步走进藏兵洞,大声道:“守军已然军心溃散,无心恋战,否则,守军若是在这藏兵洞内藏着几个人,待吾等大军入城之时引爆这些火药,岂非重创吾等?可见此战吾等必胜!” 左右兵卒尽皆鼓噪欢呼,士气高昂。 窦德威进入藏兵洞,环境由明转暗,视力一时间未能适应,却也能见到藏兵洞内堆满了火药桶,有一些甚至木桶碎裂,黑色的火药散放于地,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硫磺硝石味道,甚是刺鼻。 忽然,他见到靠着洞内墙壁一处,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什么人?!” 窦德威吓了一跳,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才发现是一个兵卒躺在那里,浑身上下布满伤处,渗出的血水已然干涸,整个人模样凄惨,简直不成人形。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近乎于废物一般的兵卒,此刻伤痕斑斑的脸上正扯出一个难堪至极的笑容,艰难说道:“这不是扶风窦氏神武郡公府的公子么?呵呵,感谢公子前来给老子陪葬!” 言罢,此人抬起手凑到嘴边,用力吹了一口气,一蓬火苗陡然在手中亮起,然后毫不犹豫随手一丢,那火苗便在窦德威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中摇曳着掉在地上。 窦德威只觉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魂儿都飞了,转身就往外跑,嘶声狂叫:“快跑!” 然而还能跑到哪去? 那火苗掉在地上的一瞬间,便点燃了地上散放的火药,剧烈的燃烧在一刹那间发生,而后以肉眼难及的速度在藏兵洞内的空间蔓延,再下一刻,火药燃烧释放出无穷无尽的热量,这股热量在狭小的空间内极速膨胀,终于突破束缚,向外释放。 轰! …… 眼见叛军兵卒蚂蚁一般顺着云梯攀上含光门城头,长孙无忌整个人好似一瞬间焕发出神采,并不高大的身躯陡然挺得笔直,大呼道:“城破了!” 而后便欣喜若狂的带着身边亲兵打马向着含光门奔去。 前一刻还弥漫心中的绝望阴霾一瞬间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疯狂的喜悦与壮志得酬的畅快! 房俊回援又如何? 只需攻入皇城将东宫太子废黜,而后扶立齐王李祐为储君,昭告天下,则大事定矣!自今而后,关陇门阀将会借由李祐之手重新掌控朝堂,将天下利益紧紧攥在手心里,再度成为天下主宰! 迎面风雪打来,长孙无忌丝毫不觉寒冷,心中豪气勃发。 然而就在他随着叛军接近含光门,眼看着前方窦德威的将旗进了含光门,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巍峨高耸的含光门就在长孙无忌眼前好似被巨龙翻身拱坏掉的玩具一般,顷刻间鼓裂破碎,在一阵冲天而起的硝烟之中,分崩离析。 长孙无忌瞪着眼睛看着面前发生这一幕,等他意识到这是城门被火药炸塌,剧烈的震动这才由城门出传递过来,胯下战马四蹄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长孙无忌猝不及防一头栽倒,背着战马庞大的身躯压住一条腿,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嘶喊…… 左右亲兵死士亡魂大冒,纷纷飞身下马抢到近前,七手八脚将战马挪开,将长孙无忌解救出来。 长孙无忌忍着腿上锥心刺骨的剧痛,一头冷汗,下令道:“即刻调集一支军队接替窦德威部,定要将含光门彻底占据,防备东宫六率趁势反攻!” 守军既然在城门内预先埋设火药,很大概率便有相应之计划,一旦成功爆破,重创进攻部队,便开始反攻。 “喏!” 身边亲兵赶紧起身上马,疾驰向城外调集军队。 其余亲兵自军中寻来一副救治伤员的担架,小心翼翼的将长孙无忌放于其上,小跑着返回延寿坊。 延寿坊内关陇门阀派驻如此的武官文吏正忙忙碌碌喜气洋洋,相互庆贺着终于攻破皇城,攻陷攻城指日可待,陡然被那一声惊天巨响吓了一跳,尚不知发生何事之时,便见到长孙无忌被人抬着送回来,登时面面相觑……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重伤 当侯莫陈麟率军抵达含光门,接替窦德威所部之时,看着漫天飞雪之下一片残垣断壁,以及废墟之中横七竖八死状凄惨的关陇兵卒,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手脚发麻。 战争之上,生死自是寻常,再是凄惨的尸骸他都见过,然则如眼下这般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却是震撼认知,让他觉得胃部抽搐,有些呕吐感…… 深吸口气,侯莫陈麟下令道:“前出一部直抵含光门内,占据鸿胪寺、太社,谨防守军反攻。吾亲自率军进逼朱雀门,与友军两面夹击,余者留下五百人,立即收拾残局,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含光门清理出来,以供大军行进。” 想要再吩咐将战死此地的袍泽尸骸收拢一番,否则兵荒马乱之下很快就会成为一团团烂肉,融入砖瓦泥水之中,再难拾掇。可想到眼下战局紧迫,每一刻都是十万火急,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攻陷太极宫,便只能作罢。 沙场之上马革裹尸,本没什么,可惜这些袍泽却死在这帝国京师之内,将来到底是“为推翻残暴迂腐之储君而牺牲”,亦或是“祸乱朝纲荼毒天下之叛逆”,谁也不知…… 侯莫陈麟心头满是阴霾,郁郁不乐,当即带兵翻越含光门废墟,向着右侧皇城正门朱雀门逼去,却也不敢离得太近,含光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埋葬了千余叛军兵卒,这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使得关陇叛军吓破胆,却也令东宫六率士气大振。 人是想法很奇怪,一个人赴死之时,左思右想难如登天,可一旦成千上万人被情绪支配着兴奋起来,当真可以坐到慷慨赴死、视死如生。 若是朱雀门的守军眼看守不住,也效仿含光门来上这么一下…… 更有甚者,若是这一路向着太极宫推进,每至一处守军不可抵挡,撤退之时都埋设火药将整个太极宫一点一点的炸为平地,那又如何是好? 世家子弟经受最好的教育,且眼界广泛心思灵动,侯莫陈麟这个时候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即便最终兵谏胜利,可皇城与太极宫却毁于一旦,那么天下人、史书上,又会如何评价关陇发起的这次兵谏? 恐怕毁约者众,而赞许者寡。 天下舆论,尽皆操于儒家之手,而儒家讲究“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虽然也不反对“文武并举”,但是对于杀伐之事极尽抵触,更何况是这等施行兵谏、捣毁中枢,甚至使得整个长安城毁于战火之事? 别说什么篡改史书、掩盖真相那等话语,李二陛下御极天下、九五之尊,至今而止依旧有书籍将其“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黑历史载于书册之上,使得李二陛下震怒不已,可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能因言获罪,将那些私底下议论此事之人一股脑的都杀了?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的杀伐强硬,并不能解决问题。即便因残酷之镇压导致一时间天下噤口,可这等残暴政策总不能无休止的进行下去吧?等到民智开启、高压懈怠,其反弹之势只会愈发猛烈,终将如燎原野火一般,席卷一切。 …… 延寿坊内,长孙无忌忍着剧痛,浑身冷汗的任由郎中将腿上处置完毕。 郎中亦是一身大汗,包扎完毕之后在一旁水盆之中净手,挥笔写下了一张方子,交给一旁的长孙家家仆,叮嘱其按照方子上的交待行事,而后才对长孙无忌道:“赵国公还是要当心,腿骨折断,经络受损……” 话说一半,已经被长孙无忌摆手打断,面色苍白道:“自己的伤,老夫自己清楚,总之性命无碍便好。至于会否残疾,无关紧要。来人,送郎中出去。” 他本已年近古稀,虽然平素还算康健,可到这个岁数便是看天吃饭,老天让你活一天,你就多吃一口饭,指不定哪天到了时辰,便派来勾魂无常将性命押解而去。 更何况眼下乃是家族存亡生死之紧要关头,只要有一息尚在即可,哪里还顾得上是否瘸了一条腿? 躺在床榻之上,将家仆尽皆赶出,询问宇文节道:“含光门情形如何?” 宇文节显然刚从含光门回来,风尘仆仆气喘吁吁,躬身答道:“守军撤退之时,预先在藏兵洞内埋设了大量火药,带到窦德威率部进占,便顺势引爆火药……伤亡惨重。”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沉声道:“详细说说。” 宇文节道:“皇城久攻不下,军中士气低迷,故而当时含光门攻陷,所有兵卒都兴奋异常,一窝蜂的涌上去,要么攀上城头,要么自城门而入,全部猬集在守军所埋设的火药附近,所以引爆之时,伤亡惨重。卑职前往统计,大抵伤亡在三千左右,其中一千当场惨死,余者各有伤患、轻重不一,伤势较轻者还好,已经撤下去经由郎中诊治,伤势较重的,基本并无生还之可能。” “哼!”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咬牙道:“程咬金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居然以此等暴烈之行径给予吾军重创,实在气煞我也!”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是攻陷含光门欣喜若狂,下一刻便事地动山摇人间惨剧? 宇文节默然不语。 此次重创,并不在于伤亡多少,关陇集结了十余万军队将皇城团团围困,每日里战损都在数千之数,含光门下伤亡的人数虽然不少,却也不至于让长孙无忌暴怒如斯。 只不过这次爆破给予关陇军队士气、军心之打击,却是极为严重。不说别的,往后攻伐城门之时,以往那等悍不畏死的气势只怕再也难以出现,毕竟谁愿意舍命登上城头,尚未享受到“先登”之殊荣,便葬身火药爆破之下? 每攻伐一处都要小心翼翼的提防脚底下是否埋设了火药,这对于军心士气之打击简直不可估量…… 若程处弼眼下在此,怕不是得被长孙无忌生吞活剥。 长孙无忌只觉得伤腿越来越疼,想必是方才郎中诊治之时以银针刺穴暂时缓解了剧痛,这会儿功效散去,剧痛再度袭来。 他强忍着疼痛,浑身微微颤栗,对宇文节道:“老夫受伤之事,暂且隐瞒,出去之后交待郎中一声,以免引起军中士气动荡。” 宇文节赶紧应命。 若仅仅是军队士气受挫倒也罢了,关键在于一旦长孙无忌伤势严重甚至可能残疾的消息传开,难免使得关陇门阀内部人心惶惶,且又在房俊率军回援之际……本就龌蹉安生、嫌隙日深的关陇门阀,搞不好就能彻底分裂。 见到宇文节脸色,长孙无忌便知道他懂得其中厉害,有些欣慰,温言道:“老夫一时不便出面,你便代老夫暂时处置军务,遇有重大不决之事前来禀报,寻常之事,深思之后自可决断。” 这算是无与伦比的信任了。 宇文节浑身一震,吃惊的看着长孙无忌,连忙推辞道:“卑职才疏学浅、阅历有限,焉敢行此大权?不过赵国公放心,卑职就在外间收拢战报军务,隔一段时间入内请示。” 他知道这算是长孙无忌拉拢宇文家的手段,但是值此紧要关头,却能够这般放权,将兵谏大任交付于他,尽管明白自己绝无可能做下什么决断,却依旧心中振奋。 这可是来自于贞观第一勋臣、关陇领袖的肯定……谁还能没有几分虚荣呢?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对于宇文节知进退的性情甚为满意。外边正堂之中,超过大半都是他的心腹亲信,纵然许给宇文节决断之权,可他又能做下什么决断呢? 这是拉拢,也是试探。 剧痛难耐之际,见到宇文节并未退下,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奇道:“可是还有要事?”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绝境 见到宇文节欲言又止,长孙无忌奇道:“可是还有何要事?” 他素来高看宇文节一眼,不仅是因为宇文节乃关陇下一代当中算是少有的聪慧之人,更在于此子性情沉稳、城府深沉,这才是做大事的,比那些轻浮跳脱的纨绔公子强得太多。 宇文节又是犹豫一下,终开口道:“眼下,已经有西域大捷的消息在长安城内传播,其速甚快,遮掩不住。长安城内各个里坊的百姓很是振奋,原本闭门不出唯恐惹祸上身,不管长安城内战火连天,只祈求阖家平安……然则今天开始,不知从何处传出消息,说是房俊已经率军击溃入侵西域的大食军队,收复失地、功勋盖世,如今已经率领远征西域击溃胡虏之百战雄师回援长安,力保正朔、剿灭反贼……” “哼!” 宇文节未等说完,长孙无忌已然怒哼一声,面色阴郁。 “此乃关陇生死存亡之关头,自当齐心协力共同奋进,却总有些人暗地里藏着小心思,甚至吃里扒外,简直该杀!” 房俊过萧关、大破左屯卫与皇族军队挥师奔袭长安的消息尚未散布开,纵有人偶然得到这等消息,又岂能散播如此之快?眼下长安城内皆被关陇军队控制,衙署封印、两市歇业,百姓被囿于里坊之内不得外出,想要将这等消息散布得人尽皆知,唯有关陇内部有人蓄谋为之。 所以,宇文节方才欲言又止,因为这意味着如此关键时刻,关陇内部的不同意见已经达到了顶峰,或许接下来就会是有人站出来公然反对关陇军队进入太极宫,直接导致关陇内部分崩离析,连以往表面上的团结都维系不下去。 宇文节谨慎道:“眼下皇城已破,军队长驱直入直抵承天门下,眼瞅着只差一步就将大功告成,以卑职之见,还是应当宽容一些,集中力量一举功成。若严惩传播消息者,恐怕正中东宫之下怀。” 眼下长安城里里外外皆被关陇军队所把持,各处里坊封锁严禁出入,想要找出散布消息之人甚为简单。 但找到以后又能如何? 关陇内部的分裂趋势早已不是一天两天,无论是宇文家亦或是独孤家、窦家、贺兰家,哪一个不是背地里另有谋算?一旦严惩散布消息者,会立即使得勉强维系的团结瞬间崩溃。 或许,这也正是那些与东宫暗中有所勾结之门阀最想看到的…… 长孙无忌又岂能看不透这一层? 一边忍着剧痛,一边憋了一口气,恨声道:“那就且让他们猖獗几日,带到大局已定,老夫要好生和他们掰扯掰扯!” 自从选定李二陛下倾力扶持的那日起,长孙无忌便成为关陇门阀名义上的领袖,直至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二陛下登基大宝、御极天下,正式领袖关陇,成为关陇门阀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这么多年来,他言出法随、令行禁止,何人敢在他面前阳奉阴违,背地里做下这些事? 感觉到权威被冒犯,以长孙无忌之性情自然心中恨极,只不过正如宇文节所言,眼下乃是至关重要之时,只待大军继续攻伐便可攻陷太极宫,达成兵谏之目的,自然不能自己内部先行崩溃,导致功亏一篑。 深深吸了口气,他颔首道:“此事老夫心中有数,你不必多做理会,即刻带人处置好军务,继续调集大军入城,趁着眼下攻破皇城士气正盛之时再接再砺,一举攻陷太极宫,毕其功于一役!时间紧迫,等不了太久,待到房俊率军回援长安,咱们便将两面作战,压力太大。” 宇文节领命,转身走出,心中却对此次兵谏之前景不甚看好。 何止是压力太大? 简直就是生死存亡! 之前长孙无忌所有的谋算,都是建立在一旦攻陷皇城、废黜东宫之后,天下各方势力包括李二陛下在内都会采取一种默认的态度,毕竟李二陛下属意晋王成为储君已经很久了…… 然而时至今日,变化却早已背离当初的谋算。 先是东宫六率的战力出乎预料,连续抵挡关陇军队的猛攻,继而铸造局一声巨响炸毁了关陇军队企图夺取火药的谋划,最为令人意外的,却是晋王、魏王先后言辞拒绝代替太子继任为储君…… 直至眼下,本应该被大食军队死死缠住的房俊与安西军,却忽然神兵天将,一路奔袭数千里直抵关中…… 纵然此刻攻破太极宫又如何? 就算杀掉太子、魏王、晋王,而后扶持齐王上位又如何? 天下各方势力可以默认,甚至李二陛下也可以默认,但房俊却绝对不会默认! 可以想见,如论太极宫是否被攻陷,无论太子是否被废黜,房俊数千里狂飙突进绝不会善罢甘休,关陇与之必有一战! 而关陇眼下这些个乌合之众的军队,围攻兵力匮乏补给艰难的东宫六率尚且不能一战而定,又如何去跟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的百战雄师沙场争雄、决一死战? 只怕房俊兵临长安之日,便是关陇败亡之时。 唯有长孙无忌心底还残存着几分奢望,希望能够迅速攻破太极宫,而后拥立齐王上位,进而可以影响到河东、河西等地的门阀势力,能够起兵进入关中对抗房俊。 何其难也…… ***** “轰!”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承天门内埋设的火药被引爆,千余叛军刚刚蜂拥入城,便遭遇灭顶之灾。巨大的爆破气流裹挟着碎砖断瓦四散飞射,坍塌的城墙更是将城下的叛军直接掩埋。 好在承天门乃是皇城正门,不仅黄土夯实地基,墙体更是以巨大条石修建,坚固异常。这次守军撤离之时因为火药存量不够,故而之时炸塌了两侧一段城墙,承天门却在漫天硝烟之中屹立不倒。 这使得叛军的伤亡没有预想之中那么多,但是叛军心理的恐惧非但丝毫不减,反而愈发增大。 紧接着,叛军在各自将校的驱策之下集结完毕,向着皇城内展开攻势,东宫六率则依托着皇城内的建筑顽强抵抗,边战边退。 很快,鸿胪寺被叛军攻占,而就在叛军涌入鸿胪寺内之时,又是一声炸响冲天而起。 几乎每当叛军占领一地,都会遭遇狂猛的爆破,导致死伤枕籍,军心涣散…… 这仗要怎么打? 不下死力气,东宫六率战力强横悍不畏死,叛军迟迟难以得到进展;下了死力气,好不容易将守军击退,却又要面临不知埋设在何处的火药,稍有不慎便会被炸上天。 这使得叛军厌战情绪越来越重,攻陷皇城带来的士气加成维持不到半日,便跌落至谷地。 关陇门阀退无可退,只能将家中子弟悉数派出,前往军中敦促各家的军队提振士气,继续进攻。等到皇城终于全部攻陷,不少关陇子弟回首看着硝烟弥漫一片废墟的皇城,各个心情沉重。 谁都知道皇城乃是帝国政治权力的中枢,几乎所有中枢衙门都放在这里,眼下却已然悉数毁于战火之中。 这是东宫六率悍不畏死玉石俱焚之错? 还是关陇军队实行兵谏意欲废黜东宫之错? 显然,即便是关陇内部也不会有人认为是前者,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中枢的皇城毁于一旦,所有的罪名都会扣在关陇的头上。吏笔如刀,青史斑斑,后世之子孙怕是都要为此极尽唾弃,骂声不绝。 这与之前起兵之时所设想的一战功成完全不同,若是按照预想的进度,关陇大军入城之后横扫东宫六率,废黜无能之储君,所立之继任者更是受到李二陛下宠爱与认可,所有负面影响减到最少,而后以胜利者的姿态收拾残局,纵有一二诋毁,亦无关大局。 然而局势发展到现在,长安百姓即便不得出门,却也怨声载道,关陇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大反派,是祸乱朝政、摧毁皇城的罪魁祸首…… 可到了这个地步,关陇哪里还有退路?一旦兵谏失败,眼下所有的怨气、仇恨都会彻底爆发,狂猛的反噬足矣将关陇门阀撕咬扯碎,数百年家业顷刻间毁于一旦。 所以即便认识到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的被天下人视为奸贼叛逆,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攻陷太极宫,完成兵谏大计。 非生即死。 绝无他途。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死志 承天门上,李承乾与李靖并肩而立,遥望风雪之中已然成为一片废墟的皇城,硝烟弥漫四处狼藉,尽皆心头沉重。 李承乾想着或许接下来整个太极宫也将毁于这场战火,心中便沉甸甸喘不过气…… 这可是太极宫啊! 就算李靖愿意以一死来抵消这份损毁宫阙的罪责,可李承乾岂能让他如愿?自己自从被父皇金典册立为太子,许多年来浑浑噩噩不思进取,非但从未想着如何做好一个储君,甚至一度自暴自弃。 如今濒临绝境,他却仿佛忽然开窍了一般,觉得纵然是死,亦要有一个帝国储君之担当,该承担的责任就要勇敢的承担起来,岂能将之随意推给麾下部属,自己落得一个清静,看上去洁白无瑕纯真无辜? 两人都穿着寻常衣裳,以免被城下的敌军发现进而施射冷箭,虽然普通箭矢不可能射得那么远、杀伤那么大,但万一叛军弄来一架床弩藏在军中,一举将东宫两个核心人物射杀…… 那可就闹了大笑话。 天下雪花扑簌簌落下,李承乾微微侧身,抬手将李靖肩头的落雪拭去,温言道:“这些年,孤这个储君极为失职,浑浑噩噩不思进取,惹得天下人嗤笑不满,父皇亦觉得孤不堪造就,难成大器,故而时不时便有易储之心,这亦是关陇此番兵变之借口。不过再是无可不堪,孤依然是帝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孤亦有自己的尊严与骄傲!” 李靖被太子这般动作惊了一下,心头一阵温热,却又诚惶诚恐,连忙侧身鞠躬,道:“殿下或许有诸多不足,但是在吾等臣下看来,却有一样是古往今来之帝王少有的,那便是仁恕宽厚之品德。隋末天下大乱,人口十不存一,百业凋敝、生灵涂炭,神州大地一片惨淡。大唐立国以来,君臣励精图治,在一片废墟之上建设家园,直至这贞观一朝,盛世初显。天下已经不需要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那只会无尽的消耗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元气,需要的是按部就班,平稳发展。二十年之后,煌煌盛世即可震古烁今,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病者有其医、耕者有其田,三代以降,何曾有过这般兴盛?故而,臣等愿意为了殿下披肝沥胆、鞠躬尽瘁,一则是臣等忠贞之本分,再则亦是为了天下苍生能够拥有以为仁爱宽恕之君主……殿下,老臣以下,所有东宫六率兵卒,乃至于天下所有支持殿下之人,都愿意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唯有历经过隋炀帝暴政之人,方才能够感受到一位仁爱宽恕之君主的难得,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位君主统治之下,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诚然,隋炀帝种种功绩堪称震古烁今,古往今来的帝王鲜有可与之比拟者,稳胜其上者更是屈指可数。 然而对于天下百姓来说,他们并不在乎大运河是沟通南北,更不在乎到底是门阀取士亦或是科举取士,他们只在乎能否安安稳稳的生活,即便穷困一些,亦能够倚靠辛勤的劳动赚取钱粮,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贞观以来,天下稳定,君臣励精图治,仓廪充足钱帛丰厚,已然初显盛世之景象,此时帝国的继位之君便分外重要。若是汉武之流,胸怀四海囊括宇内,自然倚靠充足的家底穷兵黩武、征伐四方,最终完成千古辉煌之功业,却将国家拖成一个烂摊子。 太子固然没有宏伟之志向,已不如李二陛下那般英明果勇,但是有自知之明,乃是守成之君。 这对于天下百姓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 李承乾心中触动,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些臣子之所以义无反顾的支持他,即便在父皇数度流露出易储之心的时候依旧坚定不移,并非是因为他有着如何令人纳头便拜的人格魅力,更非天生领袖、足矣威慑四方,只是因为大家都看好他这种“懦弱”的性格,能够虚心纳谏,能够温和执政。 父皇胸襟如海,自能容纳百川,大臣们已经习惯了父皇的宽容纳谏,又岂能愿意择选一个干练暴戾之君主? 他心头百味杂陈,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应该失落于臣子对自己的“轻视”“鄙夷”,还是应当庆幸自己非是那等强势之性格…… 李承乾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微笑道:“孤之性格素来柔和,耳根子更是软,一般若是卫公这样的肱骨之臣谏言,大抵都会听取。但是这一回,孤打算强硬一些,非是不肯虚心纳谏,而是身为储君,自当有储君之担当与坚持。父皇胸襟如海、气魄如山,乃当世之英雄、千古之豪杰,孤身为人子,纵然不敢奢望效仿,却总也不能坠了父皇的声威,令世人说出虎父犬子那等话语吧?这一回,孤会坚守太极宫,宁死不退!” 李靖瞅着李承乾明亮宁和的眼眸,心中震了一下,忽而笑起来,略整衣冠,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请殿下允准老臣侍奉左右,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他才华盖世却蹉跎半生,难得有李承乾这样一个国之储君对他以国士相待,自然愿意鞍前马后、以效死力! 难不成任凭李承乾留守太极宫与敌玉石俱焚,而自己却率军撤出玄武门,自此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游荡,承受关陇军队的追击围剿,惶惶然犹若丧家之犬? 断无可能行下那等羞耻之事。 他这一生虽然蹉跎仕途,却饱受赞誉,朝野之间名望无双,焉能临老之时贪生怕死,自毁名节? 他这一生喊,真心实意。 城头上所有兵卒都受其气势感染,纷纷单膝下跪,“呼啦”一下跪倒一大片,尽皆齐声大呼:“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巨大的呼声在承天门城楼上随着风雪鼓荡飘摇,远远的传出去,太极宫内各处兵卒听得真切,尽皆热血上涌,大声相和! “死不旋踵!” 陡然之间,已然伤亡惨重、疲惫之极的东宫六率焕发精神,士气陡升! “咻!” 一声破空震响,紧接着“夺”的一声,一支足足有牛尾粗细的箭矢陡然见穿透风雪,自李承乾面前闪过一道黑光,而后狠狠钉在城门楼的门柱上,箭簇深深扎进门柱之内,缀着白羽的箭尾兀自颤抖不休,发出“嗡”的颤音。 那粗大的箭矢就在眼前射过,李承乾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心中猛然一震,整个人都傻了…… “护驾!” “保护太子!” 李靖亦是面色大变,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扯着李承乾的衣襟便将其拎着退到城门楼内…… 必然是城头震天呼喊惊动了城下叛军,而后发现有人站在城门楼前,正巧床弩之射程堪堪能及,便放了这一箭。所幸床弩虽然杀伤力巨大,但准头欠奉,所以误差之下未能射中目标,否则李靖就得悔死。 正是他一时心神激荡之下施行军礼,使得左右兵卒群而效仿,这才差一点酿成大错…… 李承乾面色发白,双手微微颤抖,方才豪迈之言的确感人肺腑,可说到底自小养尊处优,何曾遭遇此等凶险?只要想想那牛尾巴粗细的弩箭自面前射过,差一点便将自己脑袋戳个稀烂,便一阵阵心悸。 城下,一箭射上城头之后引发叛军士气振奋,当即在将校指挥之下发动猛攻,无数叛军潮水一般涌向太极宫城前,承天、广运、永安、长乐、永春等城门首当其冲,叛军冲到城下,一边架设云梯,一边释放弓弩,甚至将投石机设在后阵,不断向城内发射石弹。 幸亏关陇军队没有缴获铸造局当中的火药、火器与各式炮弹、燃烧弹,否则此刻以之攻城,东宫六率如何抵挡? 城头上一时间箭矢如蝗,城下叛军潮水一般展开攻势,攻守之战一瞬间便进入白热化,李靖唯恐太子在此有失,劝道:“殿下还请返回两仪殿坐镇,此间由老臣指挥即可。” 李承乾心中对于刚才那一箭犹有余悸,也知道眼下非是他逞强的时候,重重颔首,从谏如流,便在禁卫护卫下转身,想要自城头下去,返回宫内。 这时只见李君羡带着人自宫内跑来,到得近前毫不停歇,沿着城下联结城楼的石阶飞奔而上,到了李承乾面前狠狠喘了口气,一张脸上满是惊喜若狂:“殿下,玄武门外战报,越国公已然引兵自西域返回,突袭数千里,回援长安!” 城头之上,一瞬间鸦雀无声,唯有城下射来的箭矢“咻咻”不绝,有如飞蝗。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调整 城上风雪不停,城下厮杀震天,潮水一般的叛军向着承天门涌来,城上城下箭矢如蝗。 然而这一些都似乎在李承乾眼前消失,他满心震撼,直愣愣瞪着李君羡,喝问道:“你说什么?” 李君羡从未见过李承乾这般凶狠的眼神,一个素来温和懦弱的人陡然之间做出这等狠戾之色,却是比那些平素便穷凶极恶之人愈发吓人。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疾声道:“玄武门外右屯卫来报,言及高侃已然率部向北渡过渭水直奔岐山,与越国公所率之数万骑兵汇合一处,击溃屯聚箭栝岭下的左屯卫与皇族军队,眼下已经直奔长安而来!” 李承乾怒目圆瞪,狠狠一跺脚,忿然道:“他他他……他岂敢如此?!孤千叮咛万嘱咐,命其镇守西域,即便孤兵败身死亦不能回援长安,致使丢失一寸国土!他岂敢违令不遵,舍弃西域诺大国土而班师回朝?简直气煞吾也!” 头一回,他对房俊生出无穷之愤怒,即便房俊班师回朝乃是为了挽救他的身家性命。 他虽然性格软弱,却无比赞同房俊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帝国利益高于一切”,当帝国疆土遭受外敌入侵,个人之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周遭兵卒听闻太子殿下这般怒不可遏,登时肃然起敬。 都说太子软弱昏聩,然则他们现在却是亲眼所见,宁愿被叛军围攻兵败身死,亦不愿西域军队放弃国土疆域班师回援,从而丢失国土,致使百姓沦陷于胡虏铁蹄之下……从古至今,又有几位帝王能够做到这般将帝国利益置于自身安危之上? 李靖知道李承乾非是扭捏作态,而是真心实意打定主意死守太极宫,绝不愿房俊放弃西域国土班师回朝,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西域乃是河西屏障,而河西乃是关中锁钥,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一旦丢失西域,将会导致河西直面强敌,稍有不慎便会丢城失地,任凭胡骑长驱直入,直抵关中,威胁大唐社稷安危。 今日丢失西域,来日也定要不惜一些代价予以夺回,只是不知将要消耗多少国力,牺牲多少兵卒,耗时多少岁月…… 然而事已至此,一味的发怒又能如何? 遂叹息一声,劝解道:“二郎忠君爱国,即便老臣亦是心悦诚服,既然其率军奔袭数千里回援长安,必然有其思量,此事可容后再说。当下,既然二郎已然返回,咱们的策略便应当及时调整,同时派人前去联络,里应外合,一举击溃关陇叛军,反败为胜!” 李承乾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就算再是埋怨,可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后悔之余地? 无论如何,房俊回援长安乃是为了他这位东宫太子,总也不能为了自己所谓的坚持与骄傲,让东宫属官们跟着兵败身死,阖家灭绝…… 吁出口气,李承乾面容和缓,颔首道:“卫公所言甚是,只是二郎回援长安,导致局势剧变,不知卫公意欲如何调整战略?” 之前毫无战胜之希望,故而放开皇城诱敌深入,将东宫六率有限的兵力集中起来,予敌重创。进而放开承天门一线,依托太极宫中众多宫阙楼台,与敌人血战到底,玉石俱焚。 不过眼下既然房俊已经攻陷萧关逼近长安,自然不能再继续决死之战略,否则等到房俊回到长安,太极宫已然失陷,东宫六率全部阵亡,那还打个屁啊…… 李靖当机立断,道:“暂时死守承天门一线,而后联络二郎,若其能够尽早抵达长安,此等战略自然无虞,可若是耽搁时久,则承天门很难固守,还是要且战且退,退入太极宫与敌人周旋,却也不必死战。况且叛军这两日之所以疯狂进攻,定是已然得知二郎回援关中的消息,以长孙无忌思虑之周密,一方面强攻承天门,另一方面定会派兵围攻玄武门,既能够牵扯咱们的兵力,也能堵住向外联络之通道,所以玄武门依旧是重中之重,殿下当下令各军死守,绝不能让玄武门失陷。与此同时,可以起草一份劝降书,其中说明勤王大军已然逼近长安,兵变覆亡在即,只要叛军放下武器,殿下心怀仁恕只惩首恶、从者不咎……命宫中属官抄写多份,以承天门上之床弩往叛军阵中散发。” 底层兵卒只知听命,是进是退、是战是降,并无太多主观之辨别,因为他们缺乏对于局势变化之信息,也很难根基各种信息做出应对。眼下,关陇内部必然隐瞒房俊率军回援之消息,一味的催促麾下兵卒不断发动猛攻。 死伤惨重之下,兵卒厌战、畏战之情绪必然水涨船高,这时候将劝降书投放至叛军阵中,使其打量传阅,明白当下局势对于关陇来说已然濒临绝境,势必严重打击叛军士气,动摇其军心。 再加上太子做出“只惩首恶、从者不咎”之承诺,会进一步分化叛军的战斗意志。关陇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军纪涣散几近于无,全凭着各家门阀的威望指挥军队,一旦军心动摇、士气涣散,明知这场战争不可能取胜,继续猛冲猛打只能白白送死,自然临战退缩,不肯全力赴死。 如此,乌合之众的冠龙军队又能剩下几成战力? 此消彼长,东宫六率这边则会愈发死战不退、众志成城,坚守太极宫自然不在话下。只待房俊大军一到于城外牵制关陇军队,致使长安城内叛军兵力空虚,甚至东宫六率可以发动一波反攻…… 李承乾想了想,颔首道:“善!便依从卫公之策。” 他有自知之明,除却一个帝国储君的身份之外,文韬武略样样不在行,从谏如流是最正确的选择,自作聪明才是愚蠢之行为。况且李靖这等天下第一的兵法大家提出的战略,天下间又有几人可以驳斥,甚至提出更好的法子? 当即,由岑文本执笔写就一份劝降书,将关陇叛逆之行为口诛笔伐,又将眼下之局势详细告之,总之便是关陇叛军已然穷途末路,坚持到底死路一条,不仅兵卒自己要兵败身死,阖家上下都要被流放三千里,前往烟瘴之地自生自灭,放下武器才是唯一活路…… 而后,将这封劝降书誊抄多份,绑缚在箭杆之上,以承天门上的数架床弩发射至叛军阵中。 李靖也站次颁布军令,调整战略,命令东宫六率务必坚守宫城,以待城外援军。 听闻房俊已经率领大军奔袭千里回援,眼下已经过了萧关,正沿着渭水一线狂飙突进直扑长安,东宫六率本已消沉的士气陡然暴涨,一个个精疲力竭的兵卒仿佛瞬间充足能量,拼死力战悍不畏死,将叛军死死的挡在宫城之外,任凭叛军不断调兵遣将加强猛攻,却已然难作寸进。 战局再一次僵持,但是这次却对东宫更为有利,毕竟只要不被叛军彻底击溃,最后的胜利便在东宫这边。 时间已经彻底站在东宫这边。 ***** 玄武门上。 虢国公张士贵、“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以及数十北衙禁军、百骑精锐顶盔贯甲,簇拥着长乐、晋阳两位公主,迎着北边吹来的风雪,眺望着视线所极之处铺天盖地而来的叛军。 玄武门下,右屯卫营地一阵“呜呜”号角悠扬,旌旗飘荡之下,数十门刚刚维护一番的火炮被推到阵营之前,骑兵护卫两翼,重装步卒紧随其后,战列严整,杀气腾腾。 长乐公主紧了紧身上斗篷,秀美的面容被北风吹得微微泛红,清丽之中多添了几分娇艳,抿着嘴唇担忧道:“右屯卫前去接应越国公,营中兵力空虚,能否挡住叛军攻势?” 张士贵并未第一时间回答,捋着胡子,狐疑的看着城下不远处右屯卫的阵势,奇道:“高侃已然率军前往岐山,右屯卫营中不仅兵力空虚,将令更是能力不足,可为何还有精通战略之高人,居然能够排得出这般高明之阵势?”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惑敌 张士贵亦是沙场宿将,生平南征北战,名声固然不如李靖、李绩、程咬金之辈享誉天下,但功勋却并不逊色。其人乱世之中揭竿而起,勇武无双,却并未升起问鼎天下、割据一方之奢望,而是“候霸上之祯祥”,期待一位犹如当年屯兵霸上的汉高祖刘邦一般的人物…… 直至大隋唐国公李渊于晋阳起兵,进占长安,遂“遣使输款”率麾下义军投奔,自此成为李唐干将,威名赫赫,战功卓著。 时人赞其“英谋雅算,喻伏波之转规;决胜推锋,体常山之结阵”,由此可见张士贵兵法谋略即便不是当世第一,大抵也仅仅屈就于李靖等寥寥数人之下…… 此刻于玄武门上,居高临下眺望右屯卫战阵,一眼便看出排兵布阵所采取之策略:“二位殿下请看,一般来说,火炮虽然威力巨大,但需要重兵把守,否则一旦被敌军欺至近前,不仅威力尽失,且极有可能被敌人摧毁,故而都将火药置于后阵,重重护卫。但眼下右屯卫却将营中所有火炮尽皆推出排列一线,就放在敌人眼皮子低下,让敌人看得清清楚楚,可谓出乎预料。” 晋阳公主趴在箭垛上向前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玄机,转过头眨眨眼睛,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张士贵显然对这位小公主甚为喜爱,一双眼睛都迷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温暖得犹如炭火,语气更是温柔的好似春风,温言道:“从表现看,这是震慑,让敌人见到右屯卫如此之多的火炮,知难而退。实质上,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 里靖公主不解:“这又是为何?火炮威力巨大,这么多的火炮一字排开,叛军肯定害怕啊!” “呵呵!” 张士贵捋着胡须微笑,浑不见半分镇守皇城统御北衙禁军大将之风范,慈眉善目的好似乡间老夫:“老臣虽对火炮一知半解,却也知其固然威力绝伦,却寿命有限,打出一定量的炮弹之后,炮管便会损毁,若不能及时更换,便有炸膛的危险。” 言中之意,这些火炮大抵已经废掉,此刻之所以推出排列阵前,只是威慑敌人。 晋阳公主又回身看了看右屯卫营地外威风凛凛的火炮,而远处的敌人显然已经停止向前,分外疑惑道:“可是虢国公您如何猜测这些火炮实则已经废掉,右屯卫只是在吓唬叛军?” 张士贵笑得愈发开心:“老臣自然不敢肯定,可叛军同样不敢肯定。老臣猜错了,顶多在殿下面前闹个笑话,可叛军若是猜错了,就要冒着被火炮狂轰滥炸一顿的风险。” 晋阳公主恍然,抚掌娇笑道:“原来如此!这个主意一定是武娘子出的,只有她才会那么奸诈!” 一旁长乐公主嗔道:“哪有这样说话的?没教养!其实也未必只是吓唬人,你看那些火炮虽然一字排开,却正好挡在步卒阵列的前头,若是敌人这个发起冲锋,这些火炮正好可以挡住敌人骑兵的冲击,效果可是比那些拒马、鹿砦好多了。” 张士贵赞道:“武娘子精通兵法、战略不凡,殿下更是心如明镜、聪慧绝伦,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右屯卫未必怕了这些叛军,但毕竟营中兵力空虚,能不打这一仗令叛军知难而退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亦可以这些火炮震慑敌胆、拦阻骑兵,实乃一举两得。” 长头几人连连颔首,觉得这种狡猾的策略一定出自武媚娘之手,那小娘子美则美矣,但满肚子的阴谋算计,狡黠非常,这一点可是比高阳公主强得太多。 一直沉默的李君羡忽然道:“叛军退了!” ***** 能不退么? 自从关陇门阀起兵之日起,实在是吃了火炮太多的苦头。原本调集重兵希望能够攻陷铸造局,缴获库房之中的火器用以攻打皇城,结果被书院学子先行进入,拼死抵抗,继而辛茂将突出重围直抵昆明湖,开动湖上战船,以船载火炮轰击围攻铸造局的叛军,造成叛军伤亡惨重,直接导致最后被堆满库房的火药炸得灰飞烟灭。 而整个关中唯一齐编满员的左屯卫骤然发难,汇合李元景统御的皇族军队,以绝对之兵力潮水一般猛攻右屯卫大营,却被火炮炸得丢盔卸甲,尸横遍野,大败亏输。 火炮之威,在这一次兵谏当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其开山裂石之威力绝非人力可以匹敌,杀得叛军心惊胆战。 统领这支军队的关陇将领见到右屯卫将火炮尽皆推出,一字排开放在营地之前,心中惊惧之余自然也有诸多猜测,可他哪里敢去赌上一赌?一旦赌错了,如此之多的火炮一齐发威,自己这么点兵力顷刻间化作飞灰…… 无奈之下,只能稳妥为重,率领军队缓缓后撤,直至确定右屯卫火炮的射程难及,这才停下脚步,一边向城内请示,一边谨防右屯卫动向。毕竟眼下最为重要的任务乃是阻截房俊大军渡过渭水奔袭长安,反正右屯卫也不敢擅离玄武门,倒也不必为难。 …… 右屯卫大营之中,校尉阿史那道真远远望着叛军旌旗在风雪之中缓缓后退,钦佩无地道:“武娘子智谋绝伦,末将钦佩之至!” 高侃率领一部精锐向西接应房俊大军,右屯卫营中自然兵力空虚,且火炮多以损毁,一旦叛军不要命的发动猛攻,即便能够守得住营地亦是伤亡惨重,且万一营地有失,叛军将直面玄武门,局势陡然剧变。 阿史那道真是个“走后门”进来右屯卫的,虽然是突厥处罗可汗之后、名将阿史那社尔之子,但在右屯卫中缺乏功勋,威望不足,虽然官职只在高侃之下,可高侃领兵外出,紧要关头他如何敢于做出决策? 就算他敢做决定,也得军中上下皆服才行……只能求助于暂居军中的高阳公主。 严格来说,此举有甩锅之嫌…… 不过这等紧要时候,高阳公主自然不会计较这些,问题在于她哪里懂得排兵布阵?幸好武媚娘倒是狡黠一些,虽然未曾带兵,但闲暇时候兵书还是读过几本的,加之确有这方面的天赋,便提议使出这样一个“无中生有”之计策,将所有报废的火炮尽皆在营前一字排开,赌一赌叛军不敢顶着火炮发动冲锋。 即便赌输了,叛军不管不顾依旧发动冲锋,这些报废的火炮亦能发挥拒马、鹿砦的效用,拦阻叛军骑兵的冲锋,为右屯卫步卒争取更大的战略空间。 况且,未曾报废的火炮也还剩下二十余门,炮弹也有一些,关键时刻轰击一番,更能够震慑叛军士气,造成极大杀伤…… 此时听闻阿史那道真的吹捧,一身戎装做男子打扮的武媚娘容颜严肃波澜不惊,脆声道:“叛军虽退,却并未撤去,显然是为了监视吾军。” 只是略一思索,便猜中关键:“命军中斥候向西前出至中渭桥附近,标记出火炮射击诸元,若待到郎君回援之时有叛军前去拦截,可远程发射火炮,轰击敌军阵列,助郎君一臂之力!” 这个年代的军队,主帅之影响极为严重,那些个拥有强悍实力活着超绝个人魅力的主帅往往能够将一支朝廷军队变做私军,全军上下只听从一人之号令,换一个主帅立即玩不转。 而右屯卫自整编之日起,便凝聚了房俊打量心血,全军上下都浸染着房俊的意志与风格,军中将校兵卒更是唯命是从,故而武媚娘能够以女流之辈发号施令,军中上下莫有不服。 岂是抛却这些身份因素,单只是武媚娘的英明睿智已经令阿史那道真惊为天人,此刻欣然领命。 斥候尽出,同时营中仅余的二十余门火炮悄悄挪到营地西侧,在大军掩护之下将炮口对准西北方向的中渭桥。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威逼 延寿坊内,长孙无忌斜躺在床榻之上,一条腿包裹成粽子一般横放着,一张原本白皙圆润的脸颊满是阴沉之色,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眼珠布满血丝。往昔的圆滑和蔼全然不见,多了几分狠戾。 在他面前,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贺兰楚石等关陇贵族以及河东薛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弘农杨氏等关中大阀之子弟围成一圈,沉默安坐。 他的目光从数家关中、河东门阀子弟脸上转过,面色愈发阴沉如水,盖因这些门阀非但家主未至,甚至连嫡长子都未曾派出,只是来了几个族中略有些分量的管事人…… 这被他视为羞辱。 想他长孙无忌自从隋末之时串联关陇各家,旗帜鲜明无所保留的支持李二陛下至今,何曾有过这般被人轻视之经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还需再忍……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环视左右,缓缓道:“当下局势叵测,对吾等义军极为不利,不知诸位可有何对策?” 诸人一片默然。 略等片刻,见到无人说话,长孙无忌微微颔首,沉声道:“关陇一体,相互扶持提携百余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局势紧迫,内有东宫六率死战不退,外有房俊引兵回援,稍有不慎便仅余败亡一途。若此次兵谏失败,其后果如何,想必各位亦是心知肚明。” 对于关陇内部的分裂趋势,他素来嗤之以鼻。 关陇自北魏六镇初具规模,其后同气连枝携手共进,北魏、北周、隋初、唐四朝之大权尽皆在握,各家获益无数,权倾天下。时至今日,早已盘根错节、纠葛甚深,非是谁突发奇想欲退则退,总不能嘴边还叼着肉,回头便抹嘴不认账吧? 即便你自己想不认,别人也不干啊…… 关陇就是一艘大船,船上的人遨游四海因此获利,船下的人羡慕嫉妒恨,一旦大船倾覆,谁能容你下船? 诸人依旧沉默,这个道理谁都懂,但船将倾覆,谁又能一心随船赴死、万劫不复?求生之欲望人人皆有,若能半途下船,自然求之不得。 长孙无忌目光从诸人面上一一扫过,泛起冷笑,淡然道:“吾与诸位同气连枝、袍泽多年,若当真万劫不复,又怎会硬拉着大家一起赴死?眼下局势固然紧迫,却远未至绝望之时。房俊引兵于外,纵然声势赫赫,旦夕之间亦难以解救东宫之围,只要吾等同心协力,发动雷霆一击,自可毕其功于一役,鼎定大局!届时,朝堂中枢尽在关陇掌握之内,名分大义在手,房俊之流亦不过是谋逆叛贼,为了一己之私意欲将帝国拖入内战,自然人人喊打,众叛亲离。” 他不求关陇齐心协力同生共死,只希望最后能够屏除分歧合力一击,他有信心可以在房俊击溃关陇军队之前,杀入东宫成就大业。 只要占据太极宫,废黜太子,则名分大义尽在关陇,天下四方必定望风景从。李二陛下已然驾崩,待到李绩等人返回长安,也只能默认齐王李佑登基为帝,除非李绩愿意一手将帝国推入战乱之境地,贞观以来君臣百姓辛辛苦苦造就的盛世灰飞烟灭、毁于一旦。 况且,李绩虽然名义上是东征大军的副帅,但数十万大军派系林立、山头众多,到了紧要时候还会有多少人站在李绩身后? 只需拉拢分化一番,东征大军不足为惧…… 然而眼下,关陇各家心思各异,都不肯用尽全力攻伐宫城,长孙家军队伤亡惨重,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攻陷宫城已然是痴人说梦。分明有足够的实力一举鼎定大局,偏偏因为内乱分歧难以发挥全部力量,这令他极为郁闷。 眼神自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等人脸上扫过,心中恨意滔天。 若非这些人明哲保身,不肯权力配合,战局又岂能拖到今日生变?只不过眼下大局为重,权且隐忍一时,只要能够成就大业,使得关陇再次攫取朝堂军政大权,这些人的旧账自然会慢慢予以清算,有一个算一个…… 在长孙无忌目光逼视之下,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令狐德棻颤巍巍道:“关陇同气连枝、互为一体,自当同进同退。只不过令狐家早已脱离军队多年,实力着实有限,子孙尽皆读书进学,从不曾染指军权,纵然有心相助,奈何力有不逮,惭愧,惭愧。” 这几年,令狐德棻潜居府邸,一心治学,整日里窝在书房编纂书籍,欲在老迈之时将一生所学编撰成书传诸后世,早已不理朝中事务。几个儿子天资有限,能力不足,在朝堂之中亦是投闲置散,不为人所关注。 事实上,与关陇门阀最早开始脱离的便是令狐家,此次兵谏,事先事后都没有令狐家的参与,此刻又怎能愿意一脚再踩进这个烂泥坑?故而语气虽然婉转,态度却很是干脆。 令狐家不跟着掺和了…… 长孙无忌眼神如刀,面容冰冷,缓缓颔首:“人各有志,老夫自然不会强求。令狐家如今传承汉学,一心成为书香门第,老夫亦是与有荣焉。只希望令狐家的子弟能够秉承先辈之志向,壮大门楣、传承家业。” 言语之中,威胁之意毫无保留。 令狐德棻老脸上并无表情,只淡然颔首:“多谢赵国公关怀,只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吾等老朽昏聩,又哪里顾得了那么许多?兴衰荣辱,各安天命吧。” 长孙无忌再不多言,目光挪到贺兰楚石脸上,冷声问道:“贺兰家该不会已经找好退路,打算全身而退吧?” 一句话,贺兰楚石冷汗都下来了。 谁都知道贺兰家与房家沾亲带故,若是房俊率军回援长安一举奠定胜局,不仅其声望一时无两,更会成为东宫真正的柱石,日后太子登基为帝,必为宰辅之一,把持朝政。 似乎无论局势终究如何,贺兰家都稳坐钓鱼台,所以很是没有必要破釜沉舟跟着关陇门阀拼死拼活…… 娘咧! 这个长孙“阴人”该不会以为贺兰家乃是关陇叛徒吧? 贺兰楚石面色大变,若是如此,那可大大不妙。这“阴人”最是睚眦必报,表面云淡风轻,心理指不定琢磨着何等歹毒伎俩,一旦被他认定贺兰家是叛徒,贺兰家的下场不要太惨。 连忙说道:“赵国公误会,贺兰家乃是关陇一脉,岂能吃里扒外?再者,贺兰家之所以与房家攀上亲戚,皆是因为亡兄遗孀武氏之关系。不过武氏素来性格孤僻,难以亲近,与家中上下关系都不好。其子贺兰敏之虽然是吾家血脉,但桀骜不驯,难以管教,吾曾因其闯祸有所叱责,故而一双母子皆对吾怀恨在心。就算吾想要攀附房家,也得人家愿意搭理啊……” 这话倒是实话。 其从兄贺兰安石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在贺兰家倍受欺凌,因此虽然是一家人但关系不睦,他与兄弟贺兰越石甚至一度兴起过将武顺娘远嫁赚取一份嫁妆的心思…… 故而在武媚娘进入房府成为房俊的妾室,且执掌房家财权之后,贺兰兄弟差点悔青肠子。也曾腆着脸在武顺娘面前赔礼道歉,以亲族之义试图打动,进而结交房家。以房俊“财神”之名,赚钱的速度简直天下第一,而武媚娘又掌管着房家大大小小的生意,单单一个房家湾码头便日进十斗金,一旦攀附上这尊财神,贺兰家岂不是一头扎进了钱堆里? 然而武顺娘那个贱婢却是个记仇的,贺兰家对她的好半点记不住,但是对她不好的地方却一件也不忘,导致武媚娘对于贺兰家的态度极其恶劣,攀附之心只能付诸流水。 长孙无忌面容冷淡:“关陇这艘大船四处漏水,倾覆在即,贺兰家既然有这样一门亲戚,还是预作退路为好,免得将来局势崩坏,与吾等老朽一道死无葬身之地。” 不仅是贺兰楚石,满屋诸人听了这话顿时心中一颤。 这话可就诛心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尽力 贺兰楚石当即站起,指天立誓:“赵国公误会了,贺兰家与房家绝无半点瓜葛!在下立即让家中尽起私兵,由吾叔父亲自统御赶赴玄武门外,便是贺兰家的人都死光了,也绝不坠了关陇的名头!” 他倒是向要依附房家,可问题在于房家根本看不上他! 房家的好处贺兰家半点被沾上,若是再被长孙无忌认为两家暗中勾连从而怀恨在心,岂非是天下的冤枉? 以长孙无忌阴狠的性格,哪怕此次兵谏注定失败,临死之前也绝对会将贺兰家硬生生拖下水…… 诸人见到贺兰楚石如此卑微,都不禁暗暗摇头。 昔日纵横北地的贺兰部,沦落至今日子孙不肖,那些英勇豪迈协助道武帝征伐中原的先祖若是泉下有知,不知是哭是笑…… 不过面对长孙无忌的威逼,诸人尽皆心头沉重,知道今日若是不能许下一个让长孙无忌满意的诺言,那是很难走出身后这道门。 独孤览率先开口:“时至今日,局势叵测,正该各家合力,共度难关。吾家将收拢所有人手,编入军中,以拱赵国公驱策。” 诸人纷纷鄙视,先前你们独孤家搞分裂的态度最坚定,现在却是第一个服软,实在是令人不齿…… 宇文士及颔首道:“宇文家亦然。” 继而,诸人纷纷鼓噪,异口同声:“吾家亦然!” 长孙无忌哂笑一声,满意道:“只要关陇团结一致,天下又有什么难处能够难倒咱们?这世上的荣华富贵,就应该让我们关陇各家世世代代的享受下去!诸位,还请速速归家,尽其族中精锐,咱们傍晚之时发动总攻,毫不留手,毕其功于一役!” “喏!” “吾等尊令?” …… 待到关陇各家的代表散个干净,长孙无忌揉着太阳穴,慢慢在床榻之上直起身,腿上的伤处疼得他咬紧后槽牙。但身体上的疼痛,却远远不及心底的绝望来得更难以忍受。 他知道,自今日起,关陇亦然彻底分散,永远的消失在历史之中,往后即便各家仍存,却再不复团结奋进之心,甚至背道而驰、心怀怨愤! 当然,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事实上,关陇各家的血脉便注定了这种联盟只能成于一时,如今各家联合了百余年,已然是天大的异数。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关陇核心的几家血统相悖,这是根植与血脉之中的疏离,固然因为一时之利弊消弭彼此的分歧,却永不可能融合为一。 关陇门阀崛起于北魏六镇,事实上在此之前,各家便各领风骚于一时,彼此之间攻伐协作,状况不一。诸如独孤部、贺兰部,其祖上皆是匈奴一部,代表着漠北的势力与利益,而关陇之核心拓跋部却是辽东的鲜卑人,根基不同、血脉不同、利益自然也不同,只不过时势造英雄,大家一起崛起于北魏六镇,之后利益一致,故而联结至今。 但是作为拓跋部内部一脉的长孙氏,自然继承了拓跋氏的利益,当天下承平、外敌消弭,自身之利益难免与其它关陇门阀相悖。 纷争迟早都会出现,只不过眼下这场兵谏将彼此之间的裂痕扩大且加速…… 深吸一口气,长孙无忌忍着腿伤疼痛,勉力起身,让仆人搀扶着来到外间,他要亲自盯着各种军务,随时调动兵马,力求在房俊赶回长安之前一举定鼎大局,否则面对房俊麾下的百战精锐,他着实没有多少信心。 眼下关陇门阀的力量几乎使到尽出,即便今日威逼一番,却也难再榨出多少力量,倒是河东各家门阀实力雄厚,只不过他曾经数度派人前往联络,并且邀请各家家主赶赴长安共商大计,却收效甚微。 今日,各家也只是派出一些重要的族中子弟前来,家主一个都不见……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面容坚毅,方才浮起的落寞、愤怒等等情绪尽皆消失不见,唯有心如铁石,不动不摇。他要凭借一己之力抵顶乾坤,重现长孙家于贞观初年之荣耀,并且代代传承,与国同休! ***** 长孙无忌今日一番威逼作用显著,固然关陇门阀分裂在即、各怀机心,但毕竟昔日关陇领袖余威犹存,即便局势叵测、前途迷茫,关陇各家依旧回去之后紧锣密鼓的调集族中仅余兵马,到得傍晚十分,便于长安城外汇聚了万余精锐。 长孙无忌毫不迟疑,颁布军令,调集三万步骑沿着渭水向西奔赴麟游一带,仕途阻截房俊大军。大军当夜便拔营启程,经过一夜急行军,翌日晌午十分,便抵达武亭水与渭水交界之处,安下营寨,列开阵势,以逸待劳,等着房俊大军奔袭而来。 统兵之将乃是贺兰家家主贺兰淹。 贺兰家乃是匈奴一部,及至匈奴衰亡之后便囤聚漠北,游牧于此。其后贺兰讷为家主之时,支持外甥拓跋鲜卑部的拓跋跬在牛川召开部落联盟会议,继承代国王位,后改称魏王。 然而随着拓跋跬势力日益增强,当初支持他的贺兰部反而成为拓跋部完成北方统一的主要对手。经过几次交锋,贺讷兵败投降拓跋珪,后参与平定中原,奠定北魏基业…… 时至今日,贺兰部的荣光早已不再,贺兰淹的叔叔曾在隋朝担任左武候将军,并未有多少实权,见儿子贺兰师仁木讷无能,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与关陇门阀身上,鼎力扶持、马首是瞻,终于得益于李二陛下之登基,使得贺兰家尚能保持几分荣华富贵。 但是到了现在,贺兰家的荣光早已如这冰天雪地之下的枯草一般,凋萎死去,不复色彩…… “呼!” 贺兰淹重重吐出一口气,见到远处斥候策骑而至飞身下马来到近前,喝问道:“可曾探得敌踪?” 那斥候垂首道:“不曾,不过沿途有百姓商贾,有人言说萧关已然陷落,房俊大军正在萧关之外休整。” 贺兰淹不是无能之辈,好歹还任着左翊卫将军之职,带兵打仗有一手,闻言道:“不得放松警戒,斥候再前出三十里,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房俊大军固然在萧关休整,但必定会派出先锋部队奔袭长安,一路扫平障碍,万万不可大意!” “喏!” 斥候领命,复起身上马,急驰而去。 看着斥候远去的背影,再看看紧邻渭水扎下的营寨,贺兰淹略微松口气。房俊既然奔袭数千里直奔京师,麾下必然尽是骑兵,否则不可能如此神速。此地乃渭水与武亭水交汇之处,原本渭水河面上的浮桥已被他下令拆除,武亭水紧挨着的武亭川虽然并不高耸崇峻,冬日里却也盈满风雪,非是骑兵可以飞度。 敌人骑兵想要自此前往长安,就只能再武亭川与渭水之间下载的区域强行突破,还要横渡冰封的武亭水。自己只需将阵势扎得严谨一些,敌骑想要冲破营寨,难如登天。 此时天近晌午,贺兰淹带着亲兵部曲返回营帐简略用了一顿午膳,喝了一壶热茶,便在此穿戴各家腰挎横刀,走出营帐亲自指挥兵卒于营地之前摆设拒马、鹿砦,只可惜天寒地冻,冰雪之下地面有若坚铁,无法挖掘陷马坑,导致营地前的防御略有不足。 但是看看一侧的冰凌层叠并未冻实的渭水,另一侧由北向南突兀而来的武亭川,如此狭窄之区域内己方猬集了数万步骑,怎么也能挡得住房俊奔袭数千里人困马乏的骑兵吧? 远处,十余匹战马在风雪之中疾驰而来,贺兰淹目力极佳,远远便看出乃是己方斥候。 十余斥候尚未至近前,便再马背上扯着嗓子大喊:“敌袭!敌袭!” 整座营地瞬间哗然一片,贺兰淹亦是心中一沉,下令道:“擂鼓,列阵,督战队上前,有扰乱阵列者、惑乱军心者,皆斩!” “喏!” 左右亲兵奔向军中,一声声擂鼓响起,躁动的军队渐渐安稳下来,一个一个庞大严谨的阵列渐渐形成。 远方,风雪交加之中,一支奇兵于目光所及之处陡然跃出,沉闷的蹄声好似天边的滚雷一般震人心魄。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恶战 万余吐蕃胡骑沿着渭水北岸向西狂奔,赞婆一马当先,迎面吹来的风雪只是令他微微眯着眼,丝毫不觉寒冷。见到远处的唐军在渭水之北、山岭之南扎下营寨,人影幢幢已经结好阵列,他心中丝毫不惧,热血贲张之间,干脆一把扯开领口,口中呼喝一声怪叫,再次将胯下战马提速。 相比于吐蕃的天寒地冻,关中的风雪简直有若夏日暖风一般令人身心舒畅,没错,吐蕃很多地方即便是夏日里亦会降下大雪…… 即将抵临与唐军一箭之地,赞婆取出强攻,弯弓搭箭,在马背上微微躬身,仅凭双腿的力量操纵战马。呼啸之间在唐军营地之前控马拐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在与唐军前阵平行之瞬间,将弓矢向着唐军上方射出,而后马不停蹄,在唐军阵前绕过,奔向两翼。 身后胡骑几乎动作相同,奔袭的洪流在唐军阵前一分为二,无数箭矢高高的向着天空抛射而出,而后箭矢下坠,斜斜的扎进唐军阵列之中。 无数唐军纷纷中箭,有的咬牙硬挺,有的被射中要害倒地,阵列略有混乱。 贺兰淹早已面色大变,挥臂下令:“弓弩手,射击!” 虽然战报之中只说房俊率军回援长安,有胡骑随行并不令他惊讶。房俊于西域鏖战大食军队,而安西军中又颇多胡人,未免兵力不足拉上一队胡骑,理所应当。 然而西域那些胡人的骑射之术是个什么水平?几百年来一直被突厥碾压,且各个部落人数不多,能够凑齐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部队都足矣威震一方,所谓的西域三十六国还不如中原的三十六个县…… 可眼前这支胡骑不仅兵力足有将近万人,且弓马娴熟作风剽悍,甫一接阵便迅速展开攻击,绝非西域那些胡人可以比拟。 战鼓擂响,关陇军队之中弓弩手齐齐拉弓如满月,箭簇斜斜指向胡骑头顶的天空,“崩”的一声数千张弓弦震响,箭簇穿透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甚至将胡骑冲锋的马蹄声压制,无数箭矢离弦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由上至下射入胡骑阵中。 噗噗噗! 尖锐的三棱箭簇俱是精铁打制,锋锐非常,借助重力轻而易举的破开胡骑身上的各家,狠狠扎进身体,杀伤力比之胡骑的抛射何止高了一筹。 冲锋的胡骑纷纷中箭坠马,同时挡住身后袍泽的冲锋道路,导致战马被绊倒,引发连锁反应,原本奔腾如龙的冲锋阵势瞬间散乱。赞婆倒也不惊,唐军弓弩之利甲于天下,远非吐蕃可以比拟,每每两国交战之时吐蕃兵卒都要在远程之时吃上大亏,唯有两军抵近弓弩无效,才能抵消这方面的劣势。 当然,即便是吐蕃引以为豪的单兵素质、凶悍杀性,在唐军更加系统化的训练、更加严谨灵活的阵列、更加精良的军械面前,也根本占不到什么便宜。虽然不至于如汉武之时“一汉当五胡”之悬殊,却也唯有兵力倍于唐军才敢发动攻击…… 两国打仗没打过几次,但是小规模的冲突却一直不断,吐蕃军队对于唐军的战力知之甚详,所以即便是这样一支临时拉起来的乌合之众依旧能够给于吐蕃骑兵巨大杀伤,并不为奇。 况且他所要做的并非彻底歼灭面前这支关陇军队,这根本没必要,他是应房俊之邀请前来“助拳”的,犯不着跟关陇军队打生打死,只需冲破关陇军队的阵列,扫平前进路线上的障碍即可。 赞婆当即下令,麾下胡骑在关陇军队阵前一分为二,一部分沿着渭水北岸向动突击,另一部分则向北绕过武亭川,沿着山脚向东疾进。再是完美的阵列,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尤其是胡骑之目的只是突破而非歼敌,渭水北岸以及武亭川脚下正好是关陇军队的边缘空虚之处,兵力薄弱。 胡骑一边发动突袭,一边在马背之上施射,不断扰乱关陇军队阵型,且由于机动性极强,贺兰淹连续调遣兵卒试图堵截,却均告失败,这令他心中惊慌恐惧。 这支胡骑显然是受房俊调遣担任先锋,此刻若是任其冲破己方阵列绕道后阵堵住退路,而后房俊亲率大军正面而来,两者前后夹击,哪里还有自己的活路? 雄心壮志的贺兰淹没想到战争甫一打响,自己便陷入巨大危险之中,这支胡骑非但战力剽悍,战略目光更是出奇的厉害,也不知主将何人…… 他不敢怠慢,急忙下令全军缓缓后撤,推向后方的武亭川,同时命令后阵兵卒凿开冰封的武亭川,阻止一分为二的两支胡骑绕道后阵完成合围。 两军接阵,战斗打响,并非如贺兰淹事先预想那般一番血战,双方反而各自抓着对方的弱点试图在战略层面占得先机,进而以最小的代价达成各自的目的。贺兰淹虽然远远称不上当代名将,但也是久历战阵,从来不曾将胡人的兵法谋略放在心上,此刻对上面前这支胡骑却是处处受制,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心中之震惊可见一斑。 胡人天生悍勇,因其祖祖辈辈生活于边塞苦寒之地,身体素质更是远超汉人,作战之时更是悍不畏死,只是因其缺乏严谨的兵法谋略,故而在与汉人交战之时处处落在下风。 而眼前这支胡骑不仅令行禁止,且其主将谋略甚深,假以时日,说不得就会成为大唐军队的头号大敌…… 胡骑狡诈,但贺兰淹的应变也非常及时,后撤之后背靠武亭川,凿开冰封的河道使得敌骑迂回包围断绝后路的企图落空,只能猛攻关陇军队的两翼,虽然对于关陇军队来说压力甚大,却也渐渐稳住阵脚,双方血战一处,伤亡惨重。 眼见家中仅余的兵力一点一点减少,贺兰淹忽然心疼,却也无法。 各家受到长孙无忌之威逼,不得不尽皆全力调集最后的力量,一部分由他率领来到此处阻截房俊,一部分则进入长安,继续猛攻太极宫。若不如此,谁也不知道长孙无忌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手段,今时今日的长孙无忌虽然远不如当初那般权倾天下,令关陇门阀言听计从,但余威犹在,谁也不敢彻底翻脸…… 贺兰淹不敢言胜,只求能够死死挡住此地,长安城内则战局顺利,快速攻陷宫城便大功告成。 自己这边林林总总三万余人,结成阵势死守这处险要之地,怎么也能将房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吧? 随着胡骑包抄关陇军队后路的企图告破,双方就在渭水之北、武亭川之南的狭长区域之内展开一场混战。关陇军队虽然缺乏训练,战力不强,但胡骑失去了机动性与冲击力,也只能短兵相接战阵冲杀,一时之间双方谁也奈何不得谁,战局陷入胶着。 鲜血染红大地,尸体横陈处处,战况极其惨烈。 赞婆勇猛无俦身先士卒,手刃无数关陇兵卒,自身亦是多处挂彩,心中之愤懑已达极致。他素来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认为唐军虽强,但也仅限于那几个名声在外的当世名将,以及十六卫当中的精锐部队,除此之外,余者皆不足论,在吐蕃铁骑的冲锋之下皆可击败。 然而此番奔袭长安,先是在箭栝岭下被残阵的左屯卫打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此刻又遭遇完全没听过名字的唐将率领一支军服不整、旌旗不一、明显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却依旧损兵折将…… 如若任意一支唐军的战力都是这般强悍,那么对于吐蕃来说以往种种挑衅行为岂非可笑至极?全国上下觊觎大唐领土的心思更是愚昧可怜。如果此刻发动对大唐的侵略,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披靡 渭水之北、武亭川之南,狭长的战场上激战正酣。 双方将领针锋相对,不断的调整阵型、战略,一方面查缺补漏弥补己方的弱点漏洞,一方面针对地方的薄弱之处全力打击,一时间战场之上血肉横飞,谁也奈何不得谁,都承受着巨大的伤亡。 赞婆自然不愿自己带来的族中精锐损耗太大,他此行意在结交房俊极其身后的东宫太子,以便将来能够获得家族立足于青海湖的足够资源,可这些兵卒更是噶尔家族立身之本,若是尽皆折在这里,就算房俊感动得涕泗横流又能如何? 贺兰淹更是火烧火燎。 且不说这些军队的主力皆是贺兰家仅余的力量,一旦打光,贺兰家就将泯然众人,再不复关陇门阀之风光,单只是长孙无忌给他下的死命令便无法完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奔走于战场各处不断查探敌人形势的斥候送来战报,渭水上游郿县方向发现大量骑兵,整沿着渭水奔袭而来,斥候远远的见到对方旌旗,应该是房俊的右屯卫无疑…… 贺兰淹不敢怠慢,赶紧命令预备队全部加入战斗,即便不能歼灭面前这万余胡骑,也定要将其逼退,否则关陇军队就将面临三面对敌、一面背水之绝境。 历史之上以少胜多的战例数之不尽,面临绝境反败为胜更是屡见不鲜。然而无论韩信的背水一战,亦或是项羽的破釜沉舟,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成为兵书之上的经典范例,正是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少了…… 就算贺兰淹再是自负,也不敢自比韩信与项羽这两位绝世统帅。 好在麾下军队虽然临时拼凑,但主力乃是贺兰家的奴仆、家兵组成的私兵,令行禁止,带动其它门阀送来的兵卒,执行命令倒也似模似样。关陇军队在贺兰淹指挥之下陡然发动猛攻,胡骑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阵地被逼退一里有余。北边那一部分胡骑还好,顺势后退靠向武亭川,依山而战稳住阵势,南边这一部分就吃了大亏,他们身后便是宽阔的渭水…… 严冬之际渭水结冰,但因为水流湍急,冰面却并未结得太厚,寻常百姓行走于上亦要小心翼翼,动辄踏碎冰面落入冰窟,又怎能经得住数千人连人带马奔弛其上? 这部分胡骑被冠龙军队陡然爆发的反击打得措手不及,阵势后退,后边的骑兵便势不可免的退到了冰面上,而后引发冰面坍塌,百余人一瞬间便落入碎冰缝隙之中,挣扎呼救。 余者大惊失色,来不及救援落水袍泽,在关陇军队逼迫之下只能沿着渭水向西撤退。 赞婆意欲两面包抄关陇军队的企图彻底失败。 好在正在这个时候,身后的房俊已然率军及时赶到…… 贺兰淹策马站在中军,遥遥望着远方铺天盖度而来几乎塞满了视线所及之区域的骑兵,心理只剩下一声咒骂:娘咧! 观其冲锋之阵势,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漫山遍野潮水一般奔袭而来的骑兵足足有两万人不止! 自己这边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万人,其中唯有半数能战之兵,余者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万余胡骑加上迎面而来裹挟着地动山摇一般威势的右屯卫,其数量绝对不下三万之数,可双方就算兵力相当,甚至抛开骑兵对步卒的碾压优势,其战力又岂能一概而论? 一方面是家奴、佃户、家兵组成的乌合之众,平素根本就未曾历经战阵操练,另一方面却是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的无敌雄师…… 说一句天壤之别都不过分。 眼瞅着右屯卫骑兵在前方呼啸奔腾而来,数万只马蹄踩踏地面引发的轰鸣有若夏日滚雷,方才还与胡骑血战不休战意高昂的关陇军队人人面色,士气在一瞬间便跌落至谷地。 这仗怎么打? 怕是人家一个冲锋,自己这边便全军覆没了…… 贺兰淹也是个果决之人,眼睛看着突袭而来气势有若山崩地裂一般的右屯卫,心中迅速权衡利弊得失,然后在下一刻,果断下令:“放下武器,蹲在原地,全军投降!” “哗啦啦”无数兵刃都关陇兵卒投掷于地,而后丢开旌旗、放下弓弩,原地蹲下双手举起,全军上下意志坚定,若投降给胡骑或许还有几分羞耻之心作祟,可投降给战功赫赫、所向无敌的右屯卫,那还有什么可羞耻的? 认怂不丢人…… 关陇军队这般迅速、果决、坚定的弃械投降,结果使得卯着劲儿奔袭而来准备大开杀戒的右屯卫差一点闪了腰…… 大家都是汉人,虽然立场不同,可人家都已经弃械投降了,渭水北岸黑压压无数兵卒蹲伏于地,总不能再策骑冲锋杀戮一番吧? 风雪之中,数万奔袭而来的右屯卫骑兵硬生生在关陇军队阵前止住冲锋步伐,兵卒将情形报于中军的房俊知晓,房俊蹙起眉头,下令道:“令其尽皆散开,安置于渭水岸边,不得组成阵列。询问其主将何人,将其待到本帅面前!” “喏!” 王方翼当即带兵上前,驱策关陇军队向着渭水岸边迁移,纵使局势生变也不至于快速组成阵势给右屯卫带来威胁,而后长驱直入,将贺兰淹带到房俊面前。 眼瞅着数万大军被豚犬一般驱使着向渭水岸边分散安置,贺兰淹并未有太多兵败之耻辱,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 贺兰家在关陇门阀当中本就不是核心,权势、地位都不足,且家中缺乏惊才绝艳的领袖人物,渐渐淡出关陇的权力核心也不是一日两日。而眼前这些兵马已经是贺兰家最后的家底,若是此刻尽皆战死于此,那么无论此次兵谏最终之胜者是谁,贺兰家将毫无疑问将在门阀之中销声匿迹,彻底沉沦下去。 只要保得住这些兵马,那么就算是还有一分底气在,休养生息个二三十年,或许还能东山再起…… 贺兰淹被带到中军,见到猎猎飞舞的旌旗之下一员大将顶盔贯甲端坐马背之上,威风凛凛,清癯的面容锐利的眼神,正是房俊。此刻,正有一个袒露手臂、满面虬髯的健硕胡人策骑立于房俊面前。 他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垂首道:“末将贺兰淹,参见越国公!” 房俊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打量一眼,温言道:“原来是贺兰将军,怪不得能够力克万余胡骑而阵列不散。” 一旁的赞婆一张满是虬髯的大脸漆黑如墨,无地自容,恨恨的等着贺兰淹,恨不能抽刀将这个无耻之辈砍了了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折损无数兵卒,鏖战不休僵持不下,结果房俊大军一到,尚未接阵,这个关陇将领二话不说直接下令,数万兵卒一齐弃械投降,连挣扎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你特娘的若是投降为何不早早投降?非得将吾麾下兵卒杀伤一番再投降,弄得吾想要报仇都没法! 贺兰淹闷声道:“败军之将,岂敢当越国公之夸赞?惟愿越国公念在亲戚份上,对贺兰家的家兵网开一面。至于末将……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贺兰家与房家的确沾亲带故,但是因为贺兰楚石兄弟对瓜嫂武氏极为苛虐,导致武媚娘深恨贺兰家。而武媚娘深受房俊之宠爱天下皆知,甚至将房家产业悉数交予武媚娘打理,由此可见武媚娘对于房俊的影响。 有这样的恩怨仇隙摆在这里,眼下又是各为其主,房俊又岂能对自己客气? 惟愿自己态度良好,能够平息房俊的怒火,不至于将贺兰家的家兵尽皆充作军奴,甚至干脆屠戮一空。 只看房俊将关陇军队尽皆驱赶至渭水岸边,恐怕已经动了杀心,毕竟杀人之后往渭水里一扔,实在是干净利落,还能免得大批尸体在春日之时爆发瘟疫……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分化 房俊坐在马背上,沉默不语,再加上周围右屯卫兵卒凶悍的将关陇兵卒驱赶至渭水之畔,愈发使得贺兰淹惊惧不已,冷汗涔涔而下,心中将贺兰楚石祖宗八辈问候一遍。 若非那个混账苛虐寡嫂武氏,导致武媚娘深恨之,那么眼下贺兰家就该与房家亲近得多。背靠关陇,再攀附房家,放眼朝堂有几家能够拥有这般硬扎的跟脚?何至于眼下居然心惊胆战唯恐房俊赶尽杀绝…… 好在房俊沉默少顷,在马背上缓缓道:“贺兰将军不必如此,汝族之奴仆虽然附逆侍贼,但皆是吾大唐子民。错在贺兰家的决策,岂能让这些无辜之奴仆承担这等谋逆之大罪?” 贺兰淹:“……” 听这话倒是不会为难贺兰家的奴仆私兵,可显然不会轻易揭过此次兵谏,欲对贺兰家的嫡系子弟追究下去……一时忧惧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房俊随即又说道:“不过贺兰将军也毋须担忧,本帅非是嗜杀之辈,更不会越俎代庖,谋逆之罪如何惩处,皆由监国太子乾纲独断。且将汝暂且收押,随军奔赴长安,待到本帅平定反叛逆贼之后,再行论处。” 贺兰淹心中陡然一松,恭声道:“单凭越国公处置,贺兰家绝无怨言!” 所谓法不责众,纵然此次兵谏最终失败,关陇门阀皆被问罪,可也绝无可能一股脑的通通都杀了。关陇门阀盘踞关中百余年,更是方方面面深入大唐朝局,若陡然之下连根拔起,痛快倒是痛快了,但必然引发反噬。 最直接的结果便是朝堂空出大量显赫职位,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将会就此展开角逐,眼下反抗关陇兵谏所表现出的合作无间将会瞬间崩塌,针锋相对的斗争将会使得朝野上下陷入剧烈震荡。 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笑了笑,淡然道:“贺兰将军倒是个明白人,只可惜如今的贺兰家早已子孙不肖、每况愈下。纵然太子仁慈,不会对贺兰家追究到底,可族中后继无人,衰败亦是迟早之事。” 贺兰淹是个明白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颔首,沉声道:“越国公教训的极是,家中子弟不肖,平素胡作非为,此等败类不仅败坏家风,更会荼毒百姓,理应驱逐族谱,逐出家门!” 房俊便颔首道:“本帅只是罗嗦两句,毕竟贺兰家也算是房家的亲戚,至于到底如何去做……荷兰将军好自为之。” 不待贺兰淹回话,便挥挥手,让亲兵将其带下去羁押看管。 他素来看不惯贺兰家的做派,也没心情去管贺兰家的死活,但此行若是顺利诛除叛逆、拨乱反正,后续的善后将会极为简单,毕竟关陇根深叶茂、牵连太广,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彻底将其覆灭绝无可能。 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挑拨离间”,即是屠龙之术的最上等策略——拉拢一部分,孤立一部分,打击一部分…… 贺兰家根基浅薄、实力不足,却是正经的关陇核心门阀,将其拉拢至东宫这边与其余关陇门阀对立,可以加速关陇门阀的分化。 当然,这些策略的前提是能够顺利击溃关陇军队,挫败其发动的此次兵变…… 一直沉默不语的赞婆闷声道:“屡战不利,让越国公看笑话了!” 他心中之挫败简直难以描述,一方面连续在乌合之众的唐军面前占不到便宜反而损兵折将,另一方面则是惊惧于唐军之剽悍战力。前面的左屯卫乃是被击溃之后临时驻扎于箭栝岭,后边的关陇军队更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即便如此,依旧令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吐蕃骑兵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未能达成预订之战略。 若唐军尽皆剽悍如此,吐蕃哪里还有半点机会? 房俊瞅了一眼赞婆难看的面色,笑道:“将军何必如此?之所以未能达成既定战略,非是吐蕃勇士太弱,而是唐军在面对胡人之时总能迸发出悍不畏死之气势,宁死亦不肯将国土让给胡人。古往今来,胡人觊觎中土之心从不曾断绝,然则即便是中原王朝衰颓之际,胡人偶尔占得一些便宜,但转瞬便被汉人驱逐,甚至如汉武那般雄才大略者,更会引兵直捣龙庭,报仇雪恨!所以,噶尔家族若是谋求自立,便应当将目光放在高原之上,借助大唐之帮助达成夙愿,而非是顺势而下攻略汉家城池,此乃逆天而行,必遭天谴,焉有成事之道理?” 历经东征之战、长安兵变,对于大唐的国力影响巨大,尤其是内部的分裂势不可免,想要将朝政捋顺,非一朝一夕之功。在此期间,大唐将无力向外拓展领土,只有守城之利,再无征伐之功。 稳住噶尔家族使其成为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缓冲便成为首要,甚至能够予以扶持蛊惑其反攻高原,则是最为理想的局势…… 故此,敲打赞婆一番实有必要。 而且吐蕃骑兵连番受挫,心生惊惧,此时敲打效果更好,愈发增涨其敬畏之心…… 赞婆虽然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却绝非粗鄙莽夫,眼睛一转已经大略明白房俊的意思,当即表态:“噶尔家族素来亲近大唐,如今更被赞普放逐于青海湖,生存艰难,唯有大唐予以支持,此份恩情,永志不忘!” 房俊哈哈一笑,道:“很好!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希望噶尔家族能够安分守己,勿要侵扰大唐领土,则大唐自会给予丰厚之支持,互惠互利嘛。” 赞婆笑得开心:“正该如此!” 只要有大唐在背后支持,供应违禁物资,则噶尔家族便可以迅速强盛起来,再不惧逻些城的威胁。 至于以后……是敌是友,另行别论。 房俊敛去笑容,环视左右,下令道:“留下一千兵卒,将俘虏驱赶至萧关请鲁王殿下协助看押,余者收拢战场,略作休整,奔赴长安!” “喏!” 右屯卫兵卒士气奔袭数千里本已人困马乏,即便在萧关之外休整一番,却并未全部恢复。但一路以来攻城掠地,关陇军队不可阻挡,眼下更是兵不血刃逼得数万人弃械投降,士气自然暴涨。 各个摩拳擦掌,希望尽早返回长安平定叛乱,自能因功封赏…… 赞婆却有些担忧:“此地俘虏数万,仅派一千兵卒押送……万一中途哗变,四散奔逃,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却胸有成竹:“人再多又能如何?丧了胆魄,便豚犬不如,况且自有贺兰家的人自行约束,万不敢惹出乱子。” 长孙无忌命贺兰淹率军于此设阵阻截,结果贺兰淹望风而降,已然绝了在长孙无忌那边的后路,无论长孙无忌是否愿意,只要贺兰淹回去,他就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否则以后关陇门阀各个有样学样,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投降,岂非立即分崩离析? 所以贺兰家只能依附于东宫,已然后退无路。此等情形之下,最怕俘虏哗变的甚至不是房俊,而是贺兰家,一旦俘虏哗变逃走,贺兰淹就算一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赞婆不熟悉大唐内部局势,所以也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不过他对房俊极为信服,既然房俊说无事,那自然便是无事。 大军在武亭川下修整就地修整一番,关陇军营之中辎重齐备、粮秣充足,很是方便了房俊这边的补给。只是任长孙无忌谋略无双,怕是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机拼凑起来的一支军队非但未能实现阻截房俊之目的,反而好似“送温暖”一般将补给送到房俊面前,任其予取予求…… 略作修整,大军再次出发。 这回赞婆老实下来,再不提什么“甘为大帅驱策”“冲锋在前扫荡一切障碍”那等豪言壮语,而是老老实实的率军走在前头,一路向着长安进发。连续两场大战,素来骄狂的吐蕃骑兵非但皆未能完成任务,反而损兵折将,不仅赞婆颜面尽失羞愧无敌,便是吐蕃兵卒亦是灰头土脸士气低迷。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军中 吐蕃人一向自持勇武,浑不将纵横天下的唐军放在眼中,做梦都想着自高原俯冲而下,掠夺侵占大唐温暖湿润的土地为己有,甚至挥军直入关中击破长安覆亡大唐的论调亦是层出不穷,逻些城内那位松赞干布更是最为强势的人物,心心念念都是征服大唐,让吐蕃铁骑踏遍关中江南,为子孙后代掠夺一片繁衍生息之丰饶土地,永远奴役汉人。 然而眼下尚未抵达长安,两场战斗打完,吐蕃骑兵算是彻彻底底见识到唐军精锐的战力是何等剽悍。两支要么新近败绩、要么临时拼凑的军队都崩掉他们一颗大牙,可想而知真正的唐军主力又会是如何骁勇。 更别提一路同行的这一支令行禁止、军容鼎盛,且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的右屯卫,战力会达到何等骇人听闻之地步…… 更令赞婆忧心忡忡的是,古往今来,中原王朝衰颓之际,周边胡人自然可以纵马入寇、烧杀掳掠,可一旦分裂的中原归于统一,必然缔造出一个愈发鼎盛之王朝,国力强横战力无敌,对周边胡族施行动辄数百年之碾压。 秦汉隋唐,莫不如此。 如今之吐蕃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大唐更强!谁若想从对方身上占得便宜,就只能等待其中一方渐渐混乱衰弱。只是不知到底是吐蕃先行衰弱,还是大唐先行混乱…… ***** 鄴城。 漳水冰封,河畔之处、鄴城之外,军营连绵数十里,骑兵往来出入、旌旗招展,军容鼎盛。 东征大军铩羽而还,自平穰城外撤军返回关中,碍于天气、交通等诸多原因,一路走走停停,直至此刻方才抵达鄴城之外,距离长安尚余千余里路程…… 大军至此,鄴城地方官吏不敢怠慢,即刻前来见驾,却皆被挡在军营之外,只有英国公李绩匆匆露了一面,言及“陛下身染微恙,安歇调理,不欲惊动地方,各司当安守其职,不得劳民伤财”,便统统打发回去。 一众地方官员自然不敢违逆李二陛下之令,却也不敢毫无表示,将地方乡绅、富户筹集的米粮肉蛋等物送入营中犒军。 …… 营地中军大帐之内,气氛严肃。 李绩坐在主位,正端着一个茶杯慢慢的呷着热茶,下首的程咬金却早已按捺不住,黑着脸扯着嗓子,巴掌拍着身边茶几,粗声道:“这一路走走停停,返回长安需要几时?长安兵变的战报已然送抵军中许久,英国公却稳坐如山,坐视东宫太子被叛军围困,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尉迟恭、张亮、张俭、程名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坐在一旁,都将目光看向李绩。 李绩倒也不恼,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淡然道:“吾岂能不急?但所谓欲速则不达,数十万大军行动,方方面面诸多考量,稍有不慎便会导致不可预知之后果,定要谨慎处置方可。卢国公亦是沙场宿将,带兵多年,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数十万大军行进,的确麻烦得很。单子是每日里消耗的粮秣便是天文数字,军中粮秣早已匮乏,全凭各地衙门临时补充,富裕一些的州府还好,诸多贫困州府哪里来那么多粮食供应军队?况且今冬天气严寒,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路途难行。 程咬金却根本不给李绩面子,瞪着牛眼道:“大军行动迟缓,粮秣辎重匮乏,这某也知道。可某恳请率军先行,所需辎重皆无需军中供给,只为早一日抵达长安平叛,为何汝却推三阻四,严词相拒?今日若是不给某一个交待,某绝对没完!” 大军自平穰城返回,路上便拖拖拉拉,严重迟缓,军中多有将领对此不满。等到终于到了涿郡,长安兵变的消息传到军中,李绩却依旧不闻不问,每日里将军中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处置得妥妥当当,所需粮秣辎重从附近州府调集,清晨尚未出发便将夜晚宿营之地安排好,数十万大军行进之间毫无差池,这份能耐令许多人叹为观止。 然而这等时候已然十万火急,是顾得上这些的时候么? 但李绩一意孤行,且严令军中上下不得擅自离队,否则便以逃兵之罪严惩不贷! 当然,有人心急火燎意欲早日返回长安,便有人不急不躁恨不能多多拖上几日……这其中的道理,自然谁都明白。然而令程咬金想不明白的是,纵然别人愿意多拖几天给关陇门阀留足成事的时间,可李绩为何却不温不火予以支持? 咱们的跟脚可都是山东世家,即便抛去忠于太子的成分,单论自身之利益,你也不应当任凭关陇门阀在长安肆无忌惮的发动兵变啊? 等到昨日抵达鄴城,将营地扎得严严实实、无所疏漏之后,李绩又下令在此修整两日,程咬金终于忍耐不住,爆发出来。 郧国公张亮轻咳一声,开口道:“卢国公勿需急躁,数十万大军行进,每一处都要处置得当,否则一旦引发兵变,这个责任谁能背负得起?英国公老成谋国,稳妥为上,只是应当。” “娘咧!” 程咬金拍案而起,瞪着张亮,戟指骂道:“滚你娘滴蛋!你以为老子不知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别特么做你的清秋大梦了!似你这等毫无廉耻只知幸进之辈,转换门庭有若妓子接客一般轻松,毫无风骨气节,就算关陇兵变成功,又岂会搭理你这个废物?” 他在李绩面前能忍,即便心中再是不满也会留有几分余地,可张亮算是个什么东西?被房俊呼来喝去视若豚犬一般的东西,也敢在他程咬金面前拿五做六! 张亮气得一张脸涨红,怒道:“有事说事,怎能骂人?” “骂人?老子特么还想杀人呢!” 程咬金抬脚就往前走,冲着张亮便扑过去,右手已经搭在腰袢横刀的刀柄之上……所幸身边的阿史那思摩眼疾手快,见他起身便知不好,赶紧将其死死抱住,劝道:“卢国公勿恼,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程咬金力大无比,但阿史那思摩亦是神力惊人,力挣之下未能挣脱,却依旧指着张亮破口大骂:“娘咧!你个满肚子隐私龌龊的狗东西,往后谁叫你也睁着一只眼,否则指不定哪天老子就剁了你的脑袋!” 张亮一张脸阵红阵白,死死咬着嘴唇将屈辱愤怒尽皆吞进肚子里,一声不吭。 不是他有教养,而是他当真不敢吭声!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谁不知道在房俊之前,程咬金才是那根最混不吝的棒槌?即便是李二陛下有时候也对虎气发作的程咬金无可奈何……当真将其惹急了,杀人倒不大可能,但是打断他手脚却毫不费力。 一直沉默着的李绩面色如常,对于尥蹶子的程咬金看也不看,放下手中茶杯,轻轻敲了敲身边茶几,缓缓道:“陛下驾崩,吾以副帅之身份节制全军,谁若不服,如违军令。” 一句话将帐中气氛压制下去,这才抬起头,目光一个一个看过去,最终停留在程咬金面上,一字字道:“军令如山,若卢国公胆敢私自率军脱离大军返回长安,则视若叛逆,定斩不饶!” “……娘咧!” 程咬金怒骂一声,猛力挣脱阿史那思摩,反身坐回原处,须发戟张,呼哧呼哧的生闷气,却再也不提加速返回长安的话题。 他非但不是傻子,反而粗豪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细腻的心思,虽然李绩从来不过多解释,但是如此强硬之态度却足以令他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而且李绩此人看上去整日里云淡风轻好说话的样子,实则性情严谨心狠手辣,若是当真触怒了他,怕是难以收场。 没搞明白李绩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会莽撞的自行其是……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灵柩 账内又安静下来。 在杜如晦故去、房玄龄致仕、长孙无忌一心只为关陇谋划的当下,李绩的资历、威望已然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眼下军中形势紧迫,谁若是当真违逆李绩之命令,做出一些违背军法之事,他是真的敢杀人。 别看众将尽皆有数万嫡系部队跟随东征,此刻尽在军中,但是在各方掣肘弹压之下,怕是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两人坐在靠门的地方,比较靠外,好似两名闲散人员一般,超然事外。两人一个是降将出身,一个外族内附,即便皆得到李二陛下信任握有兵权在手,但距离帝国中枢却尚有一段遥不可测之距离,似眼下这等情况根本插不上话,也不能插话。 所能做的,也唯有选择站队而已。事实上也没什么好选的,两人既非关陇出身,又与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皆没有太深牵扯,一身荣辱显赫尽在李二陛下之信任倚重,眼下李二陛下驾崩,两人的根基几乎一瞬间被斩断,若想往后好生生的过日子,就绝对不能闹什么幺蛾子。 唯一之计,便是老老实实的站在李绩身后,有了李绩的支持,最起码兵权不会被剥夺,身家性命便有了保障…… 沉默一阵,程名振看了看闷声不语的程咬金,略作迟疑,犹豫一番后开口问道:“此番回京,更有护送陛下灵柩之大事,眼下行军速度如此之慢,恐生不虞之变化,不知英国公可曾想过?” 此言一出,诸人都下意识坐直脊背。 人死之后,尸体很难保存,即便眼下天寒地冻,可长久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所谓的“不虞之变化”虽然未曾明言,亦不过是为尊者讳而已,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相比于长安兵变,能够将李二陛下完好护送回长安,似乎更为重要…… 李绩却好似对此浑不在意,呷着茶水,慢条斯理道:“此事,吾心中自有主张,若有意外,甘愿承担一切罪责,诸位不必为此费神。” 他是当朝宰辅之首,如今更是这数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有资格更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当然,其中的风险更大。 “呵……” 这回连尉迟恭都冷笑一声,摇摇头,虽未言语,但不满之色尽显无疑。 单纯以信任而论,李二陛下对尉迟恭的信任度绝对于在场众人之上,尽管牵涉到家族、门阀、派系的各种利益,但尉迟恭对于李二陛下却绝对忠心耿耿。 李绩不理会他这一声冷笑,轻叹一声,道:“陛下自长安出关之时,虎贲百万挥斥方遒,何等意气风发?率大军行至此间曾祭奠魏武,豪情壮志威盖天下!结果如今吾等非但铩羽而还,更使得陛下英年早逝……逗留两日,只是希望陛下英魂有灵,能够畅怀前事,有所感应。” 众人面色悲痛,唏嘘不已。 鄴城乃昔日魏武帝之国都,魏武帝有此发兵北征乌桓、荡平辽东蛮夷,功勋赫赫青史彪炳,李二陛下在此驻跸停留且亲书祭文以祭奠魏武,何尝不是雄心壮志欲与先人比肩战功,意欲横扫辽东蛮夷清除帝国隐患,煌煌功勋不落人后? 却不料百万大军投鞭断流,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尉迟恭虎目含泪,怒视李绩,道:“吾等皆追随陛下日久,甘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奈何如今铸下大错,惟有赴死之心,却连祭奠一番亦不可得!” 自辽东返回之日起,陛下棺椁便被李绩的亲兵部曲以及陛下的禁卫重重护卫,平素行军之时以帐篷、帆布掩盖,驻营之时更藏在营帐之内,谁也不准靠近半步,这令一众将领非常不满。 李绩淡然道:“眼下,噩耗尚未传开,天下自然稳定,纵有关陇施行兵谏,亦不会触及社稷根本。可一旦噩耗传开,则立即天下烽烟四起!吾等身为人臣,此刻所思所念非是祭奠痛悔,而是稳定局势,使皇位之传承水到渠成,而不是号丧几声以显忠良,却将陛下一手打下的江山陷入动荡不安。” 尉迟恭即便心中不满,却也无话可说。 正如李绩所言,若是随意拜祭陛下灵柩,势必被军中兵卒、将校看出异常,一旦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所引发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已经不是罪责谁来背的问题,因为谁也背不起…… 待到众将散去,李绩依旧一个人坐在中军帐内慢悠悠的饮茶,窗外风声呼啸,雪花飘飘,他面容如磐石一般坚韧,没有一丝神情波动。 良久,一杯茶水饮尽,这才起身走出大帐。 账外,他的亲兵部曲与随侍陛下的禁卫顶盔掼甲、笔挺直立于风雪之中,将大帐左侧的一座营帐重重包围,任何人若无李绩之手令皆不得靠近,谁敢违逆,立斩不赦! 李绩来到大帐门口,整理一下衣冠,面色肃然抬脚入内。 帐内毫无一丝烟火气,冷冽的寒风自帐外呼啸,寒冷的空气能够将人的血脉冻结。一具巨大的棺椁停放在帐中,崭新的木料并未油漆,散发着淡淡的木料香气。 李绩面上并无多少悲色,只是站在棺椁之前沉默着一言不发。而后抬脚自大帐后边一个小门走出,来到另外一处帐篷。褚遂良已经站在门口,见到李绩前来,左右望了一眼,便撩开门帘,请李绩入内,自己则走出门口站到外边,肃立一侧,任凭风雪落满头顶、肩头,凝立不动。 这一趟东征之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一脚踩进巨大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褚遂良仰望风雪飘飘的天空,悠悠叹了一口气,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得大抵就是他这种立场不坚、意志动摇且被利欲熏心之辈。 然而事已至此,又岂能由他左右?只希望着大军尽快返回关中,抵定乱局,消弭这一场危机帝国社稷的兵变。 至于他自己……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所幸尚未至绝境之地无可挽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长安城内。 经由长孙无忌一再施压、威逼,不仅关陇门阀不得不拿出最后的家底,即便是河东诸姓也都加派兵卒,数万大军蜂拥而入长安城,围着太极宫猛攻不止,战事趋于白热化。 即便是长安城北玄武门之外,亦有数万大军陈兵远处,既防备着右屯卫再次如之前那般接应房俊,也堵住了太极宫内可能溃逃的路线,确保万无一失。 谁都知道一旦太子兵败之后逃出长安,局势将会彻底糜烂,长久的对峙将会连续不断的上演,关陇便不算是真正获得胜利。 说到底,即便是魏王、晋王也不能完全取代太子的地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不服者众,关陇门阀意欲全部掌握朝堂权力难如登天,更何况如今仅仅只有一个齐王李佑站出来? 论资历,齐王差的太远,论威望……齐王几近于无。按理来说,长孙无忌这边并不保险,并不值得大家押上全部家底,一旦兵谏失败所遭受的反噬将是各家门阀绝对无法承受的。 然而东征大军诡异的行程进度,却让这些门阀反复权衡之后,一致做出支持关陇的决定。 没办法,东征大军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出乎预料…… 按理,陛下负伤、东征失败,关中又爆发兵变,数十万大军自当披星戴月日夜不休,尽早返回长安,抵定乱局。大唐乃是陛下的大唐,纵然太子再是无德,废立也只能由李二陛下乾纲独断,焉能由臣子私下废立,且还需通过兵谏这等践踏皇权之悖逆手段? 更何况李二陛下雄才伟略、气魄如山,最是乾纲独断、说一不二…… 种种迹象,都说明要么东征大军出了问题,要么……李二陛下出了问题。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宫城之战 此番东征高句丽,被举国上下视为一场功勋盛宴,且极有可能是往后数十年中帝国进行的最后一场大规模战争,谁若是在此战当中获取足够的军功,便可保持家族的权力与利益,甚至可能更进一步。然而若是在此战之中掉队,则再无机会予以弥补,家族因此落于下乘,再想翻身难如登天。 此等背景之下,可谓踊跃参与,俱将家中最杰出的子弟、最精锐的力量派出,想方设法削尖了脑袋往东征大军里钻,甚至联合起来将房俊一系排挤出去,若非各个门阀实在是水师力量薄弱,怕是连一个以海路运输粮秣军械的任务都不给留下…… 门阀对于利益之贪婪,不仅永无止境,且毫无底线。 也正因此,天下门阀几乎都在东征大军之中拥有自家的耳目,可以随时窥得军中情况。然而自李二陛下坠马负伤其,及至眼下大军已经返回大唐境内距离关中千余里,却再无任何有关于李二陛下甚至大军决策的消息传回。 能够在乱世之中支撑家业,熬到现在盛世初显、国势强盛,没有任何一个门阀是傻子笨蛋。有消息自然最好,但有时候没有消息,却也是另外一种消息…… 大军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透着不寻常,这难免引人遐思。 再联想到李二陛下伤重,军中各方纷争掣肘,慢吞吞走了两个月尚未返回长安……一个不忍言之答案,几近呼之欲出。 每一次朝局跌宕、局势转变,都意味着一些门阀势力随之兴起,一些门阀势力陷入深渊,正是拼尽全力孤注一掷的好时机。 安坐不动就等于不思进取…… 而眼下之局势,如何抉择其实是很简单的。李二陛下若在,无论关陇掀起何等狂风巨浪,最终都只能偃旗息鼓,一切以李二陛下的意志为准。 而李二陛下若不在,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只要关陇军队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那么无论扶持何人为储君,都可以成为既定事实。自然会有忠于东宫者继续反抗,可到那个时候,河东、河西的各家门阀便会成为决定性的力量,他们支持谁,足以左右最终之结局。 他们若支持东宫附属,则会与关陇分庭抗礼,天下立时陷入四分五裂之局面,一场浩浩荡荡的内战不可避免。 若他们支持关陇,则轻易碾压东宫附属,一举抵定大局。届时就算东征大军返回关中也无济于事,没有了李二陛下的威望慑服群雄,东征大军也会陷入分裂争斗。 各家门阀都是眼睛雪亮,岂能不知此等情形之下如何抉择?自然是倾向于强势的一方,一举抵定大局,而后论功行赏,分享利益。 于是乎,河东、河西的各家门阀尽起家底,无数军队顶风冒雪向着关中汇聚。 东宫六率以及半支右屯卫犹如狂风巨浪之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倾覆灭亡之可能…… ***** 太极宫东、西、南、北四面共开有十个城门。其中南面开有三个城门,中为承天门,左永安门,右长乐门;西面和北面各开有二个城门,西为嘉猷门、通明门,也是掖庭宫的东门;北为玄武门、安礼门;东面通向东宫只开有一个城门,名通训门,也就是东宫的西门。 东宫南北尚开有四个城门,南面二门,为广运门、重明门、永春门;北面一门名玄德门。 掖庭宫因为宫女所居,故只开东西门,不开南北门,西面门只称西门,无名…… 承天门不仅是太极宫之象征,更是最为重要之地,东宫六率与关陇军队在此囤积重兵相互攻伐,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城上城下尸横遍地,惨烈至极。 随着援军源源不断的开入长安城,叛军实力得到极大提升,且可以轮番攻战,逐渐压制得东宫六率狼狈不堪,承天门、永安门等处形势危急。 然而最先被叛军攻破的,却是位于掖庭宫与太极宫之间的嘉猷门…… “杀!” 漫天风雪之中,秦怀道顶盔掼甲,手持横刀冲向刚刚攀上城头的叛军,借助前冲之势,一刀劈中叛军肩胛,差点将其斩成两片,而后一脚踹下城头。 左右兵卒也奋力杀敌,与攀上城头的叛军混战一处,鲜血迸溅惨呼连连,不少叛军被当场斩杀,己方也多有伤亡。叛军攻城之势受挫。 然而数十架云梯架在城头,无数叛军源源不断的攀上城头,面对悍勇的六率兵卒死命抵挡,以便给同伴攀上城头的时间。叛军人数实在太多,任凭秦怀道左冲右杀连斩十余名叛军,却依旧渐渐被叛军涌上城头。 秦怀道目眦欲裂,一刀劈翻一名叛军,收拢左右兵卒,大吼道:“贼军谋逆,吾等身为东宫六率,自当捍卫殿下,死不旋踵!诸位,今日死战,随吾杀敌!” 死守皇城两月有余,无数袍泽战死,岂能让叛军从自己把守的区域破城而入? 即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嘉猷门上! 左右兵卒面对蜂拥而来的叛军,虽然各个挂彩却毫无惧色,怒吼着齐声大叫:“喏!” 气势十足,震得面前叛军尽皆变色,固然人数众多,却也只是不断向着城墙四处蔓延,不敢正面冲杀。 秦怀道正待引着麾下兵卒誓死拼杀一回,身后忽然有兵卒跑上城头,大声道:“大帅有令,即可撤军!” 秦怀道只是不敢违逆军令,只是眼看着叛军自嘉猷门破城,心中着实不甘,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红着眼睛骂道:“娘咧!”而后赶紧收拢兵卒,撤下嘉猷门,向着身后的淑景殿、安仁殿方向撤退。 宫城外围防线,自此失守。 …… 李靖伫立于嘉德门上,手摁着腰间横刀刀柄,手背青筋暴凸,一双虎目看着无数叛军兵卒潮水一般自承天门涌入,东宫六率且战且退、退而不乱,紧紧的咬着牙。纵然定下诱敌深入、逐步抵抗的策略,然而承天门失守却意味着这座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宫城即将陷入战火,此等失败,是李靖这等人物绝对无法坦然接受的。 在他仕途蹉跎却功勋的生涯当中,是无法洗脱的耻辱。 深吸口气,李靖当即命令六率各部向后退却,进入宫城之内,遵照事先制定的战略步步为营、坚守作战。之前退守宫城是为了收拢兵力与敌决战,以命搏命,为太子殿下撤往河西争取时间,眼下退守宫城,则是为了与敌周旋,等待房俊大军突入长安城下,以便里应外合固守宫城,甚至反戈一击,击溃叛军。 目的不同,战略自然不同。 与敌决战自可不计伤亡,只求破敌气势,阻其锐气,而与敌周旋,则要在保存自身实力的基础上固守太极宫,将敌人拖入苦战。前者悲壮,动辄全军覆没,但只需一股血勇之气即可;后者猥琐,却需要更为精妙的布置与指挥,难度倍增。 好在李靖一生精于兵法,南征北讨历经战阵无数,眼下这等场面却也应付得来,只不过兵力处于绝对劣势,想要逆转为胜非是人力能及。 当即,李靖坐镇嘉德门下,调兵遣将,运筹帷幄。 东宫六率不断自最外围的宫墙向宫内撤退,但因为早有布置,所以退而不乱,关陇叛军固然能够占据宫墙一线,瓦解东宫六率的防御,却难以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只能跟在东宫六率身后一点一点的向宫内蚕食。 且由于之前攻占皇城之时遭遇守军埋设火药,被炸得损失无数、士气低迷,此刻也不敢跟得太近,每攻略一处东宫六率让出之宫阙殿宇,都要小心翼翼仔细检查,确认并未埋设火药之后才敢排进进驻,再加上东宫六率并非一味的撤退,步步为营处处抵抗的战术导致关陇军队推进速度极慢。 而在城外,房俊统御大军狂飙突进奔袭长安的消息流水一般传入延寿坊,局势愈发紧张得令人窒息。关陇上下面对进展缓慢的皇宫之战,皆是火烧火燎、急得跳脚。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门阀 贺兰淹统御数万大军列阵武亭川之南,试图阻截房俊奔袭长安,结果激战未到半日,便缴械投降、全军覆灭。消息迅速传回长安,使得原本雄心壮志意欲搭上关陇这艘大船攫取胜利利益的各家门阀遭遇当头一棒,被打得有些懵。 谁都知道房俊麾下军队战力强悍,毕竟能够一路击溃吐谷浑铁骑、歼灭突厥大食人联军,又在西域与二十万大食军队鏖战连场占得优势,可不是随随便便一支十六卫就能够做到。 更何况房俊留下的半支右屯卫便曾连续击败齐编满员的左屯卫、皇族军队、关陇大军,由此可见整个右屯卫的战力即便不是天下无双,亦是第一等的强军。 然而这些试图投机的门阀依旧没能想到,贺兰淹率领的数万大军如同木马刍狗一般一击即溃,且缴械投降、全军尽墨…… 如此消息,自然震得长安城内叛军心中惊惧、措手不及。最要命的是,在东宫六率拼命抵抗、叛军推进速度极度缓慢的情况下,该如何抵挡房俊奔袭长安? 军心慌乱。 那些刚刚上车的河东、河西门阀尽皆后悔不迭,若是早知如此,合该再观望一番才好,如今却是势成骑虎,退无可退…… 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闻听贺兰淹兵败消息之后沉默半晌,而后派人将各个门阀在长安城内的话事人再度请到延寿坊,当面要求各家继续增派军队,不要存有保留实力之心,务必将房俊挡在渭水之北,同时尽快攻陷太极宫。 各家话事人尽皆默然,思虑一番之后,颔首答允,然后派人向家中送信,将长安局势以及长孙无忌的要求详细告知。 事实上,这些门阀眼下已经后退无路,若是继续如以前一般隔岸观火也就罢了,无论最终谁胜谁负,总不能一股脑的将河东河西的门阀尽皆剪除。然则眼下已经站在关陇一边派兵参战,那便是与东宫为敌,一旦东宫获胜,即便太子殿下再是仁厚,也断无宽恕之理。 故而,当长孙无忌在此要求各家增派兵卒之时,几乎所有河西、河东的门阀都咬着牙将所有家底掏出,一股脑的调往长安,力求此战必胜。 …… 右延明门外,舍人院值房。 萧瑀与岑文本对坐,茶几上红泥小炉炭火正旺,一个银壶放置其上,壶嘴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一阵阵清淡的酒香弥漫而出,嗅之神清气爽。 萧瑀挽着袖子,伸手将银壶取下,微微倾斜,一股淡黄色的酒水便从壶嘴倾泻而出,注满两人面前的白瓷酒碗。此等上好黄酒,就得用这种半大的酒碗喝起来才得劲儿,若是寻常精致的小酒杯,反而品味不出其中之绵厚甘醇。 “景仁兄,请。” 萧瑀抬手相请。 岑文本颔首,却拿起茶几上一个竹夹子,打开壶盖,从中夹了几块姜丝、桂圆放在旁边一个碟子里,用筷子夹了姜丝放在口中,一股甘醇酒香混合着辛辣的滋味充斥口中,再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长长吐出一口气,放下酒碗,品味着口中回甘。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这口酒水混合着姜丝咽入腹中,一股热气升腾而起,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甚为受用。 萧瑀却不习惯这般食用,只是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啧啧嘴,赞了一句:“好酒。” 冬日里风雪漫天、天寒地冻,喝上一壶温热的黄酒,佐以姜丝驱寒、桂圆增味,最是惬意享受。 即便耳畔隐隐传来金戈厮杀之声,两人依旧优哉游哉,浑然不放在心上。 到了他们两个这等资历与地位,早已超脱派系之局限,即便此刻叛军攻陷太极宫,也万万不敢对他们猝下杀手。叛军上上下下都很清楚,此次兵谏的目标是东宫太子,即便是东宫附属,亦不能一味杀戮。 尤其是萧瑀、岑文本此等朝堂大佬,身后所牵扯的利益无以计数,甚至萧瑀更是江南士族之领袖。此刻萧瑀支持东宫,却并不代表江南士族便与东宫同生共死,一旦他们在兵变之中受到任何损伤,可轻易导致天下局势截然变动。 关陇再是自负,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将江南士族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同样的道理,即便东宫六率此刻反败为胜击溃关陇军队,可谁又敢将长孙无忌一刀杀了? 那将会使得整个关陇门阀陷入疯狂,将天下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剧烈震荡,到手的胜利极有可能变成一场巨大的内战…… 萧瑀侧耳倾听着外间金戈杀伐之声,轻叹口气,道:“决战在即,只不知最终谁胜谁负、江山谁属。” 岑文本病恹恹老态龙钟,呷着黄酒,良久才嘟囔一句:“若陛下在,自然任谁也翻不起浪花,可若是陛下不在……关陇也好,东宫也罢,皆无服众之能力,天下动荡怕是在所难免。宋国公领袖江南,届时还应以黎民福祉为先,勿使江南燃起战火,致使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江南不比别处,繁华富庶自然不及关中,可自古以来便属于蛮荒之地,自秦汉而始,历经数百年无数人的开拓垦殖兴教文化,方才真正纳入帝国统治之下,若因此次兵谏而最终使得江南再度自帝国分裂出去,当今朝堂衮衮诸公,皆可称华夏之罪人。 萧瑀与岑文本虽然平素相交不多,但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政见颇为契合,偶有合作,极为投契。 闻言颔首笑道:“景仁兄且放宽心,于公于私,江南断不会乱。” 于私,江南乃是兰陵萧氏之根基所在,江南安稳,则萧瑀于朝中之地位稳固,任谁攫取大权,都要予以拉拢安抚。若江南大乱,根基不稳,萧瑀的影响力自然直线下降,分量骤减。 于公,江南蛮荒之地历经数百年汉人不断迁徙,垦殖、教化才有今日之稳定繁荣,一旦陷入动荡混乱,致使战火涂炭,很容易便四分五裂。再想安抚稳定,纳入华夏版图,不知要耗费多少力气、牺牲多少兵卒。 旋即,萧瑀忧心忡忡道:“眼下河西、河东等地世家门阀尽皆出兵襄助关陇,致使叛军愈发强盛,东宫六率苦苦支撑。其所图者,不言自明,怕就怕天下门阀皆如此想,纵然房俊奔袭回援,最终亦是与天下人为敌。” 岑文本蹙眉。 这就牵涉到了最基本的利益争斗——太子不止一次的表露过,将来继位之后会延续李二陛下的国策,保持政局稳定,减少路线分歧而导致的内耗。 这原本是好事,但关键的问题在于李二陛下这些年一直奉行削弱、打压门阀之策略,观其执政宗旨,显然是想要提升寒门之力量来抗衡门阀强大的底蕴,最终达到消除门阀之目的。 这是世家门阀所不能容忍的,否则亦不会任由关陇在长安起事施行兵变,天下门阀却尽皆袖手旁观,甚至关键时刻还要出兵襄助。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对于天下门阀来说,他们自身的利益便是“道”,谁对于他们的“道”更为有利,他们就支持谁,反之,则反对谁。 这才是东宫面临眼下绝境之根本原因…… 李二陛下雄才伟略、大帝之资,文治武功威盖宇内,即便对他削弱打压门阀之策略不满,但天下门阀却不敢公然反抗,而是努力回寰,想方设法在拥护李二陛下的同时保存实力。 可一旦李二陛下不在,太子延续削弱、打压门阀之国策,还能让这些门阀忍痛割肉、委曲求全么? 自然是不能的。 故而,便出现当下河西、河东各地门阀相继出兵襄助关陇围攻太极宫的局面。甚至在不久之后,天下各地的门阀极有可能群起响应,鼎力支持关陇门阀。 此等情形之下,即便东宫在房俊回援之后取得此次兵变之胜利,又将如何面对天下门阀之反对?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不解 说白了,东宫若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宣布改弦更张、变通执政理念,那么天下门阀将会依旧站在关陇那一边,即便关陇战败,依然与东宫对立。 萧瑀也好,岑文本也罢,本身既是门阀…… 所以岑文本立即懂得了萧瑀的意思,这是想要一同去向太子殿下觐见,若能于此时颁布一道诏令,许诺再不延续李二陛下之国策削弱、打压门阀,则会立即得到诸多门阀之响应。 固然不会有门阀此时大张旗鼓的派兵支援东宫,可给予关陇门阀之助力却势必减少。 此消彼长,东宫面对的处境必将有所和缓…… 而眼下,东宫面对的却几乎是整个大唐的门阀力量,即便是已经旗帜鲜明表态支持东宫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也不过是作壁上观而已。 即便是萧瑀,也必然要以门阀的利益为上,自然不会希望眼睁睁看着支持的东宫彻底倒台,但并未真正给予东宫实质上的帮助却是事实。 其中之权衡算计,则令人深思…… 岑文本脸上的老年斑已经甚为浓重,面色有些灰败,此刻撩起松弛的眼皮看了萧瑀一眼,又耷拉下去,呷了一口黄酒,夹了几根姜丝放在口中咀嚼着,半晌,才缓缓说道:“眼下距离时局之确定,尚且远矣。而时局变化之关键,不在长安,甚至门阀,而在于东征大军。” 萧瑀微愣:“景仁兄之意,东征大军或有变化?” 岑文本颔首,蹙眉道:“自平穰城外陛下坠马负伤,及至之后传来噩耗,再到数十万大军返程之时各种拖延,时至今日尚有千余里方才关中……其中种种不合情理,极不寻常。” 萧瑀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事实上,这种怀疑他也不是没有过,因为东征大军走得实在是太慢了,什么雪漫山川路途难行,什么粮秣不足谨小慎微,这些明面的理由自然不足以说服那些智谋高绝的明白人,但几乎所有人都将大军行程极慢之原因归于军中各方势力之角逐、斗争,相互掣肘之下,这才给予关陇叛军足够的时间。 但是此刻经由岑文本提示,他立即意识到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东征大军种种诡异之处,当真只是由于军中各个门阀派系相互角力、争斗所引起?未必如此。纵然陛下驾崩,可英国公李绩如今在朝中之地位早已不可撼动,尤其是对于军队之掌控放眼大唐几乎不做第二人想,兼且此人心思深沉、足智多谋,岂能那般轻易被军中派系所左右? 怕是世人所见的东征大军种种诡异之处,未必没有李绩纵容甚至刻意在其中…… 那么局势可就当真麻烦了,东征大军虽然牵扯诸多门阀势力,可李绩的意志却很大程度上能够代表绝大多数的军队,他的倾向将会对长安局势之变化产生巨大影响。 那么,李绩到底是个什么倾向? ***** “英国公到底是什么倾向?” 玄武门内的值房之内,虢国公张士贵也在李承乾面前发出同样的疑问。 此处值房位于内重门之内,夹在内重门、玄武门之间,以往乃是北衙禁军的屯兵之处,宿卫玄武门安全。此刻北衙禁军尽皆开赴城头严阵以待,诸多房舍便一并空出,用以安置由太极宫内撤出的皇家内眷。 值房内光线昏暗,不得不点起数根蜡烛,李承乾与张士贵对坐,李承乾于一侧相陪。 听到张士贵的疑问,李承乾沉声道:“人心隔肚皮,英国公固然素来忠诚于孤,然则大势之下何去何从,又如何揣度得准?除却越国公之外,孤亦不知何人赤胆忠心,愿与东宫生死相随。” 事实上,他并未因此而懊恼沮丧。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朝中大臣绝大多数都牵扯到门阀势力?利益攸关之下,每个人做出的决定都并非随心所欲,牵扯越多,自然顾虑越多。 能够有房俊这样一个可以百分百信任的臣子,李承乾已经感到非常满足…… 但是对于李绩,他却难以揣度其立场,毕竟李绩对于父皇的忠诚远远高于对待自己,如果父皇当真驾崩于辽东军中,那么李绩往后何去何从,谁也不知道。 张士贵颔首,叹息一声,道:“越国公乃是东宫柱石,忠心耿耿,不惜奔袭数千里驰援殿下,令臣敬佩不已……然而当下局势固然因为越国公数千里驰援而陡生变数,但最终能够决定大局的,却还是东征大军。” 李承乾、李君羡尽皆颔首,表达认同。 事实的确如此,房俊如今奔袭长安,若东宫能够击溃叛军、拨乱反正,亦要面对关陇溃败之后的乱军,想要一举清除,几无可能,甚至会导致关中一片糜烂。 若房俊回援亦不能挽回败局,致使关陇兵谏成功,同样的道理,关陇也不可能一举将东宫六率尽皆剿灭,只要太子在东宫六率护卫之下向西遁逃,一旦过了陇西,则关陇军队鞭长莫及,“一国二主”的格局即将形成,往后便是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数十年的内战。 唯一拥有鼎定大局之力量的,就只能是拥兵数十万的东征大军,拥有东征大军绝对掌控力的李绩,才是能够左右朝局的那个人。 故而,李绩的立场便极为重要。 是忠诚于东宫,挥军入关扑灭关陇叛军肃清寰宇? 是顺水推舟,默认关陇推举齐王上位,只为了帝国政权平稳过渡? 亦或是干脆两不相帮,率军直入长安另起炉灶? 没人猜的准。 …… 在此之前,李承乾认为李绩可能更倾向于帝国之稳定,从大局出发,一旦关陇兵谏成功便采取默认态度。或许长孙无忌亦是如此认定,否则岂敢在这个当口施行兵谏,将帝国社稷搅和得风雨飘摇? 但是现在,东征大军迟迟未能返回长安,路途之上种种耽搁行为,却让他对于李绩的心思再度泛起疑虑。 若当真心底无私,只需顺其自然即可,何必故意耽搁行程而坐视长安糜烂,却拥兵在外虎视眈眈? 其用心实在是匪夷所思。 张士贵心里忽然一跳,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思索之下觉得不可思议,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不可遏制的疯涨。 他挑起眉头,思虑再三,这才沉声说道:“殿下,如今河西、河东各地门阀尽皆起兵襄助关陇,抵达长安的军队亦有数万,听闻尚有许多正在各地聚集,亦将陆续开赴长安。而山东世家、江南士族虽然明面你上支持殿下,但实则并无实质之动作,一旦长安局势糜烂,当真形成内外分裂之局面,他们亦不排除改弦更张之可能,转而投入关陇之阵营。如此一来,可说是天下门阀尽皆兴兵,殿下堪称与天下为敌……” 言尽于此,李承乾悚然一惊,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这的确是近乎于绝境之局面,然而并非不可能出现。一旦此等局面形成,东宫将成为众矢之的,悬殊力量对比之下,即便有房俊之支持,亦唯有覆亡之一途。 但是,正所谓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是有正反两面存在的,在东宫成为众矢之的,受到天下门阀反对攻伐的同时,就等于天下门阀尽皆站在东宫的对立面。 无论如何,东宫都占据着名分大义,乃是帝国正朔。 这也就意味着,天下门阀都将成为谋逆之反贼…… 成者王侯,败者为寇,此乃千古不易之真理,只要天下门阀能够在关陇领导之下废黜太子、覆亡东宫,自然便成为天下正朔,将名分大义攫取在手,然后给他这个太子按上无数个十恶不赦之罪名,任由史官贬斥抹黑,自然可以将他永远绑缚在耻辱柱上受尽唾骂……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猜测 历史只在青史记载之中。 待到数十年后,真相如何哪里还会有人记得?他李承乾便是那个昏聩无道之储君,死有余辜,而发动此次兵变的关陇则成为诛除昏君奸佞、匡扶朝纲的大功臣,承受后世子孙之崇拜敬仰,被称为帝国柱石,无数诗文歌颂其功、赞美其德。 但是,现在却出现了东征大军这样一个变数…… 李绩的立场到底如何,他是否拥有逆势而行、拨乱反正之勇气? 是否能在天下门阀尽皆攻伐东宫之时,站在帝国正朔之立场,与天下为敌,只为维护名分大义? 若不能,又何必引兵在外坐视天下门阀尽起精兵涌入关中,而不是即刻返回长安终止兵变? …… 张士贵愁眉不展,轻声道:“眼下局势一片混沌,纵然有越国公引兵回援,亦难说大势去向。殿下还是应当小心谨慎,一旦局势不妙,老臣即刻率领北衙禁军与百骑司一同,护送殿下撤出玄武门,前往右屯卫营地。” 放在之前,听到这等劝谏撤离太极宫的谏言,李承乾往往一笑了之,心中意志已然坚定。 可是此刻分析了东征大军诡异之处,难免有些换了想法。 消弭门阀、重用寒门、集中皇权,这是父皇毕生之志,他可以不在乎父皇的皇位最终由哪一个皇子来继承,却不能任由父皇的遗志从此断绝,贞观十几年的夙兴夜寐尽付东流。 意志的传承,是比皇位延续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李绩当真坐视东宫覆亡,那么可以想见在齐王登基之后,天下门阀将会攫取朝堂权力,以往父皇施行的种种削弱、打压门阀之政策尽皆裁撤,皇权架空,天下黎庶将如同前隋一般再度沦为门阀之奴隶,如豚犬一般祖祖辈辈用血汗去给门阀创造财富,供养他们钟鸣鼎食、奢靡无度。 沉默良久,李承乾方才闷声道:“形势尚未崩坏至那等程度,到时候再做考虑不迟。” 对此,张士贵倒是颔首认可:“的确如此,越国公数千里驰援,麾下皆是百战精锐,纵然缺乏火器,却也绝非关陇叛军可以比拟。不出意外,关陇必将迎来一场惨败,只不过如今河东、河西各地门阀尽皆全力支持,虽然一时败绩,但最终还是会陷入僵持。” 李承乾有些失望:“当真不能战而胜之,一举歼灭叛军?” 虽然李靖、李绩、尉迟恭、程咬金等名帅、名将享誉天下,声威赫赫,但是张士贵之谋略、战力,却仅在李靖之下,与李绩亦是不遑多让,稳稳的超过尉迟恭、程咬金等人。 否则,父皇何以单单将统御北衙禁军、宿卫宫禁、镇守玄武门的重任交给张士贵?这等职位可不仅仅忠诚就能胜任,更需要超强的能力。 所以李承乾对于张士贵的分析甚为认同…… 张士贵摇摇头,道:“越国公麾下兵卒再是百战雄师,可数千里奔袭已然人困马乏,关陇叛军即便乌合之众,但奈何人数太多,欲想渡过渭水殊为不易。且城外高侃所部要宿卫玄武门,不敢擅离职守全军接应,故而,渭水之畔必有一场恶战,一时片刻难分胜负。” 其实这话并不准确,胜负是一定的,单只是关陇这群乌合之众,就算再多一倍又岂能是房俊麾下精锐的敌手?只不过叛军人数实在是太多,即便是车轮战术,亦可死死的拖住一段时间。 而现在,东宫缺乏的正是时间。 更何况房俊数千里奔袭而回,整个关中、陇西皆已被叛军占据,军械粮秣势必难以为继,困难重重,不可能一战而定。 对于张士贵的能力,李承乾甚为信任,他不知兵事,张士贵说了自然便信。 因此忧虑道:“卫公那边,怕是坚持不了许久啊。” 任李靖再是“军神再世”,实力如此悬殊之战斗亦是无法可施,溃败迟早之事。他固然早有死守太极宫与敌皆亡之信念,可又怎能愿意东宫六率这些忠臣义士一同随他赴死? 之前举目无援,心若死灰,愿意战死太极宫以彰显储君之骄傲。现在房俊数千里奔袭而回,局势发生天翻地覆之变化,自然再不能轻言生死。 可若是无法固守太极宫,早早沦陷失守,那么城外奔袭而来的房俊便只能以硬碰硬去硬憾关陇叛军,里应外合之策略彻底告吹,形势愈发不利…… 这令李承乾甚为郁闷,原本房俊奔袭回援的消息抵达时带来的兴奋已经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便是对眼下局势的迷惘与焦躁。 说来说去,还是李绩统御数十万大军引兵在外所引发的种种变数实在是太过不可猜测…… 这个李绩到底意欲何为?! ***** 同样,身在延寿坊一边养伤一边指挥军队猛攻太极宫的长孙无忌,亦对东征大军的行程感到不可揣度,甚为忧虑。 疑问也是一模一样——这人想要作甚? 房中,宇文士及与另一位老者坐在床榻对面,面色凝重。 长孙无忌将手中战报放在床头书案上,蹙眉看着那位老者,问道:“骏威以为如何?” 这位老者鹤发童颜,年纪明显已逾古稀,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浑不似寻常老者那般浑浊不清,乃是河东柳氏的家主柳刚,字骏威。 听闻长孙无忌发问,柳刚捋着颌下雪白胡须,沉吟道:“英国公素来足智多谋,唯赵国公可堪比拟,老朽愚笨之人,焉能揣度其真实用意?实在是不知。” 长孙无忌轻轻活动了一下伤腿,自书案上拿过茶杯呷了一口,叹息道:“英国公智谋无双,又岂是吾可企及?只不过眼下其引兵在外,充满了太多变数,不得不防,却又不知如何提防。” 没人比他更清楚李二陛下已经驾崩的事实,此等情形之下李绩将数十万大军掌握手中却行踪诡异,其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实在是无从猜测。 因为,东征大军之中再也无人能够掣肘李绩…… 柳刚见到长孙无忌神态随和,心中担忧彻底放下,反问道:“越国公现在抵达何处?” 河东柳氏虽然亦是世家门阀,但实力并不强,即便举族出力,却也很难得到长孙无忌的青睐。而且自己的侄子柳奭在铸造局一举炸死关陇兵卒无数,导致长孙无忌占据铸造局缴获火器用以攻城的企图彻底告破,很难相信这个“阴人”不会迁怒于河东柳氏。 甚至,晋王殿下明确告知长孙无忌不会在此等时候继承储君之位,更使得长孙无忌的谋算出现极大之漏洞。 河东柳氏乃是晋王妃王氏的母族…… 长孙无忌一脸随和,好似这些事从未放在心头,回道:“再有不足两日,便可抵达中渭桥附近,一场大战随时爆发。” 虽然战事未起,但谁都知道这必将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想要将房俊堵在渭水之北,关陇军队必将付出极大之代价。 柳刚松了口气,道:“还好,最迟明日晌午,河东各家派遣之军队便可抵达长安,届时任凭赵国公调遣,绝无怨言。” 一直默不作声的宇文士及忽然问道:“河东裴氏派军多少,又由何人领军?” 柳刚楞了一下,迟疑道:“吾并不清楚,只听闻裴家大抵调派了五千兵卒,由尚书左丞裴熙载领衔,与吾家差不多时间自河东出发。” 宇文士及便摇了摇头,长孙无忌亦是面色不虞。 河东诸姓,源远流长,那是比关陇门阀更为久远的氏族门阀。而其中根基最深、势力最大、名声最著,则莫过于河东裴氏,举族开枝散叶,子弟鼎盛,血脉无数,无论实力亦或是影响,都绝非河东柳氏可堪比拟。 然而此次响应关陇自号召(威逼),却只派出五千兵卒,由尚书左丞裴熙载领衔……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拆桥 尚书左丞,在朝中已经算是中层大臣,尚书省的实权人物,看似身份不低。但是河东裴氏规模庞大、分支众多,仅仅一个裴熙载未免分量不够。 由此可见,河东裴氏虽然迫于关陇的压力不得不出兵襄助,却始终心存顾忌,不肯全力以赴。 这令三番五次对河东裴氏送去书信婉言邀约的长孙无忌颜面尽失,人家根本就没将他这个赵国公当回事儿,即便眼下局势依旧是关陇门阀彻底占优…… 河东裴氏的底蕴着实太过深厚,即便贞观以来饱受关陇门阀打压,非但未曾屈服,反而积攒了更多怨气。 若非此刻关陇占据优势,极有可能兵谏成功,怕是河东裴氏一兵一卒亦不会派遣…… 门阀世家在这等时候保存一线退路,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河东柳氏这样全盘押上反倒是不符合常理。但是对于长孙无忌来说,河东裴氏不仅实力底蕴超强,可以给眼下的局势带来莫大之助力,更在于其世世代代与山东世家的利益纠葛,能够最大限度影响山东世家的立场。 门阀之利益取决于朝政之策略,一旦关陇兵败,太子坐稳储位,日后登基为帝之后依旧奉行李二陛下打压门阀之国策,所有门阀都会根基动摇,无论关陇贵族,亦或山东世家、江南门阀。 天下门阀在这一点上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彼此之间对于权力的斗争则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别看眼下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都站在东宫那边,却一直按兵不动,只几位大佬侍奉太子身边出谋划策,族中家底却一直捂得严实,未曾有过损伤。 即便忠诚于太子,亦要为自家门阀之利益做打算,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未必没有暂时保存实力,关键时刻胁迫太子进而攫取利益之心思…… 此乃门阀生存之道,一切皆以家族利益为先,无论立身于哪一个阵营,本质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 渭水之上,中渭桥。 渭水上三座桥梁,唯有中渭桥基石坚固,可以通行大队车架人马,故而由长安向西,但凡有大队人马必经此处。先前左屯卫、皇族军队溃败至此,意欲就地修整,却被高侃亲率兵卒追击不止,只得渡过中渭桥一路败逃向西,行至岐山附近的箭括岭这才站稳跟脚。 中渭桥亦落入高侃掌控之中。 自箭括岭下接应房俊之后,高侃担忧玄武门至安危,不敢耽搁,并未修整便率军返回玄武门,同时派出一旅兵卒守卫中渭桥,掌控这处沟通渭水南北的交通枢纽。 然而长孙无忌威逼各家门阀,使得各家门阀不得不尽数派遣族中子弟赶赴长安之后,形势陡然发生变化。 越来越多的关陇军队越过龙首原向着玄武门集结,虽然武媚娘故布疑阵吓退了关陇军队的一波攻势,但在得到大量兵卒补充之后,关陇军队再一次聚拢于右屯卫军营之外,虎视眈眈,似乎随时都能发动猛攻。 此等情形之下,高侃哪里还敢擅自分兵?派遣斥候联络房俊之后,当即按照房俊的命令全军退守营地,确保玄武门万无一失,放弃了对中渭桥的控制。 中渭桥自此落入关陇之手。 长孙无忌自然知晓此地之重要,想要租借房俊大军靠近长安,必须扼守中渭桥,偏偏关陇出身的将令没几个能打仗的,要么能力不行,要么资历不够,只好将自己已经七十余岁的庶出兄长长孙恒安推出去披挂上阵,统御大军…… 长孙无忌的庶长兄长孙行布富有谋略、勇猛善战,颇有其父长孙晟之风采,深受前隋汉王杨谅赏识重用。杨谅于并州起兵造反,留长孙行布守城,自己率军南下与朝廷大军作战,长孙行布此时关闭并州城门,抵抗杨谅,城破之后被杀。 隋炀帝听闻此事,下诏书褒奖,赐予长孙行布仪同三司,胞弟长孙恒安因为其兄之功勋,被授予鹰扬郎将。入唐之后被封左监门将军,爵封郡公。 长孙恒安并无殊才,只不过生在性情沉稳,已经多年不曾带兵,今次却被无人可用的长孙无忌推上战场,统御大军抵抗房俊麾下的百战精锐…… 长孙恒安自家知自家事,知道自己谋略平平、才具不显,对上百战百胜的房俊很是吃亏,所以刚刚率军抵达渭水之畔,在渭水南岸扎下营寨之后,一面派出斥候严密监视玄武门下的右屯卫,一面派兵将中渭桥尽皆拆除。 没错,这位长孙家硕果仅存的叔祖辈宿老,自觉并无把握将房俊阻挡于渭水之北,干脆将中渭桥予以拆除,一了百了。 至于此举会否导致渭水之北的关中地域惨遭房俊扫荡,而长安无法及时予以支援,他浑然不顾…… …… 风雪之中,长孙恒安披着厚厚的斗篷,戴着帽檐宽大的毡帽,坐在马上凝视着面前的中渭桥。此桥桥柱是四根木柱一排,为排架式;排柱上有两跳斗拱承托木梁、桥板、桥栏桥顶随券顶略呈八字形。桥头有华表、神妖,气度恢弘。 中渭桥始建于秦,因当时渭水北有咸阳宫,南有兴乐宫,欲通二宫之间,故建此桥。汉末年,董卓纵兵入关烧毁此桥。之后,曹操又重建。东晋永和年间,前秦苻生征调关中百姓,加以修治。南朝刘裕入关,又遭焚毁。贞观十年最后一次重修,工程规模浩大,征用徭役颇多。 然而现在,这座沟通渭水南北的桥梁便在如狼似虎的兵卒手底下迅速拆卸瓦解,因桥梁皆是木质结构,只需砸掉卯榫即可拆除,轻便快捷,半日不到的功夫便拆除一空。 所幸跟随前来视察情况的宇文节及时约束兵卒并未将桥梁部件当场丢弃,而是收拢之后屯放于渭水南岸。战后只需抽调工匠重新以卯榫连接,很快就能修筑新桥。 并且有所怨言:“中渭桥勾连渭水南北,实乃交通枢纽,如今郡公下令拆除,岂不导致渭水之北地区全部处于房俊兵锋之下,且不能得到及时增援?” 对此,长孙恒安表示无所谓:“老夫奉赵国公之命,率兵督战于此,其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阻截房俊过桥直抵长安,只要能够达成此任务,在所不惜。” 莫说是一座桥,就算是一座城,他也敢拆!拆除中渭桥的目的就是隔绝渭水南北,渭水虽然冰封,但冻得并不结实,不可能任由大队人马通行,他房俊还能插翅飞到南岸来不成? 至于渭水之北会否由此陷入房俊铁骑之下……那关他屁事! 他只知道长孙无忌的命令是阻截房俊,不能使之踏足渭水南岸直抵长安城下,除此之外,一概不管。 宇文节黑着脸,抿嘴不语。 渭水之上共有三座桥梁联通南北,西渭桥乃是一座浮桥,早在开战之初便损毁拆除;东渭桥位于泾水、灞水与渭水交汇处之东,房俊骑兵不可能横渡泾水抵达东渭桥,所以长孙恒安的策略的确保险。 但泾水上游的泾县境内尚有一座桥梁可横渡泾水,而后顺水南下便直抵中渭桥,过桥之后向南奔袭一段则是灞桥,且灞水冬季水量萎缩、河道狭窄,无需灞桥便可横渡河道,直抵长安城下。 长孙恒安此举看似稳妥,实则根本就是只顾自己防御之地,以便完成长孙无忌交付的任务,却将房俊麾下大军逼得只能迂回曲折,兵锋直指长安城东的通化、春明、延兴诸门…… 简直就是损人利己之典范。 不过就算宇文节心中再是不满,也不敢出言指责,长孙恒安的确没甚能力,但地位太高、辈分太大,只能回去请示长孙无忌,若任凭长孙恒安这般作为,必将造成整个长安以被关中地区彻底糜烂。 如何了得?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迂回 房俊策马奔驰,在他身后数万骑兵犹如一条长龙一般沿着渭水北岸向着长安方向疾驰,铁蹄踏碎地面的冰雪,浩荡声势惊天动地。 漫漫风雪之中,距离中渭桥仅余三十里,前方斥候已然返回。 “吁!” 房俊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连同身边数百亲兵部曲齐齐止步,听候斥候回禀前方形势。 “启禀大帅!” 斥候自马背翻身跃下,单膝跪地,大声道:“河东、河西诸家门阀增派兵卒进入长安周围,东宫六率压力剧增,高侃将军已然率领兵卒镇守玄武门,不敢擅离,唯恐玄武门有失。长孙恒安率领五万大军屯驻于渭水之南,已经下令拆除了中渭桥。” 房俊蹙眉。 若只是关陇本身之力量,他丝毫不惧,麾下这些百战精锐对上关陇的乌合之众,足可以一当十!但若是连河西、河东的门阀都站在关陇那边倾力相助,局势便大为不同。 就算门阀那边的军队全是猪,也足以拉出一支超过二十万人的军队,一个一个的砍杀过去也得将横刀崩坏刃口…… 尤为重要的是此举所代表的意义更是非凡,说明天下门阀已经有半数站在关陇那边,山东世家、江南士族表面上支持东宫,实则却并未有实质上的帮助,否则只需调集各家的奴仆、庄客、私兵向河东挺近,河东、河西那些个门阀岂敢肆无忌惮的调兵进入关中? 门阀,果然是国家之毒瘤,若不能一刀剪除,迟早成为吸食国家利益壮大己身的蛀虫…… 更重要的,则是山东世家一同扶持起来作为代言人的李绩。他率军自西域一路狂飙突进,突袭数千里直入关中,然而东征数十万大军依旧优哉游哉不紧不慢的耽搁在半途。 鬼知道李绩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沉思片刻,房俊沉声道:“想办法渡过渭水潜入长安城,同时与高侃将军取得联系,本帅要知道长安内外的一切动向,稍有风吹草动,定要第一时间回报。” “喏!” 斥候领命,起身上马疾驰而去。 房俊紧了紧身上披风,再度策骑向前,一直奔驰来到中渭桥前,便见到原本宽阔坚固的木桥已经被拆得只剩下桥头的梁柱残骸,而在渭水南岸,一片服色各异的关陇军队接天蔽日望不到边,正与自己带回的右屯卫、安西军、吐蕃胡骑隔河对峙,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桥梁建设之处自然取河床最窄的地方,此处渭水河道大抵只有百米左右,强弓可以将河对面敌军笼罩在射程之内,且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只不过桥梁拆除双方无法渡河接战,隔着河道释放弓矢,纵然可以射杀少数敌军,却并没有什么意义…… 房俊骑在马背上冷眼观望对岸的叛军阵列,胯下战马打着响鼻刨着蹄子,不停甩着尾巴显得很是暴躁,这等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得牲口也感受到紧张与兴奋。 半晌,房俊高高举起手臂,大声道:“向北,奔赴泾县县城!” “喏!” 数万骄兵悍将齐齐发出一声应诺,简直声如奔雷、气势磅礴,将对岸的关陇军队吓了一跳。而后留下一部在此继续与关陇叛军对峙,余者尽皆随着房俊折而向北,一路风驰电掣向着不远处的泾县县城扑去。 …… 房俊在渭水北岸观察对岸的关陇军队,见其兵多将广阵列俨然,殊不知对岸的关陇军队隔岸看着一路奔袭而来杀气腾腾的数万骑兵,更是心旌摇曳、心胆俱寒! 这些骑兵当中大部分都是右屯卫兵卒,追随房俊麾下曾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之后一路从长安打到西域,击溃吐谷浑铁骑,歼灭突厥、大食联军,又在弓月城外将十余万大食军队彻底击溃,俘获无数,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早已铸就百战雄师之气质,实乃天下一等一的强军,所向无敌的气势有若实质一般,即便隔着宽阔的渭水,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悍不畏死的冲天杀气,令关陇军队心惊胆战。 如此强军,如何力敌? 宇文节更是在关陇军队阵中唏嘘不已,当年他与房俊算是至交好友,那时的房俊率诞无学、木讷莽撞,乃是长安人尽皆知的“棒槌”,甚至被称作“长安四害”之首…… 然则谁能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当年的纨绔子弟早已成长为帝国军方实力强横的巨擘之一,战功赫赫,麾下骄兵悍将无数,攻城掠地灭人族、亡人国,所向披靡。 如今,更是成为可以左右帝国朝局走向的关键人物…… 往昔的友情,早已随着立场的不同而渐渐淡去,一眨眼,便分道扬镳。 然而未等他感慨完毕,便见到对岸的骑兵顺着河岸奔驰一阵,忽而转向,径自向北而去,宇文节登时面色大变。 正如他猜想那般,长孙恒安拆除了中渭桥固然使得房俊奔赴长安受阻,但并不可能真正阻止房俊的脚步,甚至会因此将长安以北的关中地区直接暴露于房俊部队的铁蹄之下,且长安不能及时予以支援。 泾县境内,可是有着长安附近第二大的常平仓…… 宇文节不敢怠慢,对长孙恒安说道:“房俊北上,咸阳、泾阳、三原等县将尽皆沦陷,尤其是泾阳常平仓内囤积了大量粮食,一旦被其获得,兵强马壮粮秣充足,为祸更大。卑职这就返回长安向赵国公请示,恳请派兵增援北边诸县,此间便拜托郡公多多费心。” 长孙恒安瞅了宇文节一眼,随意的摆摆手:“宇文左丞自去便是,此间有老夫坐镇,必定万无一失。” “……” 宇文节无语,您老将中渭桥都给拆了,叛军除非插翅飞过渭水,您自然万无一失…… 懒得与长孙恒安多言,一拱手,便带着亲兵部曲脱离部队,绕道龙首原奔回长安,入城之后直奔延寿坊,求见长孙无忌。 …… 听闻长孙恒安为了阻挡房俊而将中渭桥拆除,长孙无忌一阵无语。他这位庶出兄长的确没什么军事才能,胜在性情沉稳、办事稳妥,可这也太过稳妥了,干脆将中渭桥给拆除,导致房俊连冲锋作战的机会都没有,自然能够超额完成任务。 可如此一来,长安北边诸县都将置于房俊铁蹄之下,且可以渡过泾水之后向南自东渭桥横渡渭水,直抵灞桥,进逼长安。 实则对于房俊并未有太多影响,只不过是将压力从北城转移到东城…… “房俊率军数千里奔袭,必然轻装简从,粮秣匮乏。关中附近皆是各家门阀所掌控,固然不能抵挡房俊之兵锋,却尽皆坚壁清野,并未让房俊缴获太多粮秣。可泾阳常平仓内囤积了大量粮秣,一旦被其缴获,顿时兵精粮足,战力上升不止一筹,危害甚大。” 宇文节对于长孙恒安之所为甚是不满,诸多门阀调集的数万大军交付于你,结果你将中渭桥拆除避而不战,直接导致长安以北地区一片糜烂…… 长孙无忌也无奈,哪里知道自己那位庶出兄长居然玩了这么一手? 可问题是自己交代的任务只是阻截房俊强渡渭水抵近长安,与玄武门外的半支右屯卫合兵一处,人家长孙恒安都完成的极为完美…… 只得说道:“稍后执吾手令,命长孙恒安抽调一半军队前往灞桥附近驻扎,而后派出斥候自东渭桥北上,抵达泾阳、三原一带追踪房俊之动向。” 宇文节躬身领命,迟疑一下,提醒道:“玄武门外高侃所部,战力亦是强横,若是抽调一半军队转移至灞桥,万一高侃所部发动突袭,且房俊杀一个回马枪,两方里应外合,则郡公会有危险。” 长孙无忌沉吟一番,摆手道:“无妨,且不说高侃不敢擅离玄武门,便是当真突袭渭水北岸咱们的军队,也抽调不出太多兵力,咱们自保应当无碍。况且中渭桥已经拆除,房俊隔阂相对,不能与高侃所部南北夹击。” 没有了中渭桥,房俊只能迂回泾水、灞水直抵灞桥之下,岂能与高侃所部夹击长孙恒安?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泾阳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宇文节却不这么认为,他执着道:“赵国公明鉴,与房俊肆虐泾阳、三原等地而后挥军直抵灞桥相比,还是渭水一线更为重要!说到底,重中之重依旧是攻陷太极宫,万一房俊与高侃部汇合,很有可能击溃郡公所部。” 高侃率领的半支右屯卫战力强悍,眼下关陇军队根本不敢轻捋其锋。不过好在长安城内的战局颇为顺利,皇城已然彻底攻陷,承天门、掖庭等处业已突破,大军突入太极宫内展开激战,只需堵住玄武门之北,使得东宫六率无路可退,胜利自然是迟早之事。 可一旦长孙恒安所部被击溃,玄武门外则一马平川,东宫六率自可随意保护太子撤离。 而一旦太子撤离太极宫,甚至在房俊接应之下赶赴河西,后患无穷…… 对此,长孙无忌却不以为然:“家兄虽然疏于战阵,但性情沉稳,兵法谋略亦算扎实,进取或有不足,但守成足矣。你尽可放心,单以高侃所部之战力,在兼顾玄武门安全之同时,不可能击溃家兄。” 既然长孙无忌这般说话,宇文节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颔首应命,退出之后即召集人手、分派斥候,出灞桥向北过东渭桥,奔赴三原、泾阳、云阳等地,对各县之主官予以警示,而后查探房俊大军之行踪,及时汇报。 实则无需警示,关内道各处兵马都汇聚于长安城内,驻守兵力空虚,即便严阵以待亦不可能抵挡房俊数万骑兵突袭,各县陷落已是必然。 唯一令宇文节纠结的,乃是要不要提醒泾阳县令,在房俊大军抵达之前一把火烧掉常平仓中的粮储? 方才于长孙无忌面前,他有心提醒这一点,但犹豫之下并未开口…… 房俊数万大军奔袭数千里,一路马不停蹄,必然是轻装简从,携带的粮秣极其有限。自萧关直至咸阳,雍、郿等县的粮秣早已输送长安供应十余万关陇军队,房俊不可能得到补给,唯一可以获取大量粮秣的地方,就只剩下泾阳的常平仓。 只需将常平仓烧毁,房俊势必陷入缺乏粮秣之困局。数万骑兵每日里粮秣消耗是一个极大的数目,轻易无法得到解决,这会使得房俊空有数万战力剽悍的铁骑,却因为粮秣匮乏而不能发挥出最大战力…… 然而常平仓内足有粮秣上百万石,与新丰的常平仓一起供应关中百姓生计,若是一把火烧个精光,固然使得房俊大军无法得到粮秣补给,却也使得关中粮食告罄。万一新丰常平仓在出现什么意外,关中将会彻底无粮。 关中两百余万人口每日的粮食消耗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且眼下长安城内战火肆虐,民生几乎全毁,一旦陷入粮荒,只怕易子相食之惨剧将会发生在这一片帝都之地…… 以长孙无忌之心性,只要能够取得这场兵谏之胜利,根本不会在乎关中百姓会否有粮荒之虞,即便饿死再多百姓,也一定在所不惜。 宇文节站在门外,抬头看着满天飞雪,长长的吁出口气,目送斥候打马走远,转身回到堂内,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忙碌之中。 …… 渭水之北,风雪漫天,无数骑兵顺着官道狂飙突进,轰鸣的蹄声震得原野抖颤,半途上偶有百姓以及官差经过,远远的便吓得避入路边的野地,呆愣愣看着见首不见尾的骑兵部队奔驰而过,直扑不远处的泾阳。 泾阳城内,县令李义府跪坐于衙署之中,面前桌案上摆放着几样小菜,一壶热酒。 饮一口热酒,夹一口菜肴,抬头望着窗外凛冽寒风、簌簌落雪,郁闷的叹了口气。 县中典史坐在对面,见其一脸抑郁、长吁短叹,一边执壶斟酒,忍不住问道:“明府何以这般惆怅?” 李义府收回目光,拈起酒盏饮了一口,叹气道:“遭逢乱世,大丈夫自当屹立潮头、搏浪进击,纵然粉身碎骨,亦要鹰啸九天,不坠青云之志!” 典史眼睛转了转,便懂得了李义府的意思…… 遂宽慰道:“明府何必如此?天生吾才,自有用武之地,静待时机即可。况且眼下关陇各家固然势大,然则胜负尚未分晓,又有越国公引兵自西域回援,一番恶战在所难免,明府偏居此地,正该韬光养晦,只要时机一至,当可出人头地、青云直上。” 这话倒也不错。 眼下长安兵变,关陇与东宫鏖战不朽,半个长安城都打废了,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关陇虽然节节进击,但东宫战力犹在,如今又有房俊引兵回援,谁胜谁负尚在未知之数。 与其这个时候身在其中一方,不知将来前程如何,还不如坐山观虎斗,待到胜负即将分晓,再择取其中之胜者予以依附,胜利唾手可得。 利益自然小得多,但风险也小…… 李义府却道:“你根本看不明白眼下之趋势……看似东宫尚有一战之力,胜负并未分晓,实则自从河东诸家门阀出兵襄助关陇,李绩统御东征大军迟迟不归,便可看出大局已定。眼下之局势已然非是谁能得到储君之位置,而是天下门阀抵抗朝堂削弱门阀之策略,东宫强弩之末,单凭房俊区区几万兵马,又如何能够同天下门阀抗争?东宫覆亡,迟早之事。” 他之人才具不俗,拥有洞彻局势之能力,对于当前之局势甚为笃定。 很明显,天下门阀如今或明或暗都已经站在关陇一边,东宫独木难支,但凭房俊的兵马如何与天下门阀为敌? 这一场攸关储位之兵变,到了现在已经成了天下门阀的反击之战,为了维系门阀之利益尽皆倾力一战…… 只恨他虽然投入晋王门下,却并未得到晋王之信重,再转投长孙无忌,更是被一脚从长安城踢到这泾阳县,从此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 此等紧要关头未能听命与长孙无忌麾下,与关陇并肩作战,待到胜利之后又能分得什么奖赏? 放在旁人或许因处于战火之外而侥幸,对于野心勃勃的李义府来说,却是时运不顺、郁气难解…… 典史敬酒,说道:“明府才具天下罕有,关陇子弟却尽是无能之辈,赵国公岂能放任明府这等人才弃之不顾?且放心,待到大局抵定,必然将您调回长安,吾等还需仰望明府关照才行。” 李义府苦笑道:“时局紧迫之时,吾未能在赵国公麾下效力,待到局势抵定,就算赵国公想起有吾这么个人,又能有几分赏赐?” 正说着,忽然衙署房门被人从外撞开,一个县中官吏仓皇而入,急声道:“明府,典史,大事不好!” 李义府被撞门这一下吓了一跳,神色难看,怒气隐现,呵斥道:“这般慌慌张张,还有没有点规矩?” 那官吏忙道:“非是卑职莽撞,实在是十万火急!房俊已然引着数万骑兵奔袭而来,眼下已经到了城外二十里处,怕是要破城而入啊!” “啊?!” “咣当!” “你说什么?!” 李义府与典史两人登时大惊失色,典史更是失手打翻酒盏,酒水撒落,溅湿了裤裆…… 待到那官吏重复一遍,典史化惊为喜,拱手道:“恭喜明府,贺喜明府!” 李义府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着他,心想这人莫不是吃错了药?咱们都是赵国公的人马,就算他待我刻薄,可阵营却是清清楚楚。 眼下房俊大军来袭,你特么还恭喜我? 只听典史说道:“明府不是正忧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么?只需将房俊大军抵挡在泾阳城外,便是大功一件,赵国公论功行赏,明府必然官升三级!” 李义府:“……” 这特么怕不是个傻子吧? 你让老子抵挡房俊的数万骑兵? 咱俩什么仇、什么怨,要这般害我? 气得他一脚将典史踹翻在地,披着一件斗篷便往外走,一边下令:“命令县中兵卒尽皆放下武器,然后召集上下官吏,打开城门,与吾一同迎接越国公入城!”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入城 典史与官吏皆大吃一惊,前者忙问道:“明府这是何故?既然方才感慨英雄无用武之地,眼下岂非天赐良机?若能抵挡房俊大军,实在是天大的功勋,赵国公必然不吝赏赐,官升三级轻而易举,何必出城投降?一旦被赵国公得知明府不战而降,必然大怒,怕是要严惩一番!” 他自认眼下实在是个好机会,所谓“国难思良将,板荡识忠臣”,正该局势紧迫之时,才能看出谁是能臣干吏,谁是无能之辈。 房俊率军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震得关陇上下仓皇惊扰,士气低落,若是这个时候能对房俊予以狙击,自然名声大噪、响彻天下! 李义府差点没气死,一甩衣袖,怒道:“越国公天资神武、威名盖世,麾下兵卒更是百战雄师,此番奔袭自西域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忠贞勇烈、气节无双,吾等正该开门相迎,匍匐于马蹄之下诚心依附,岂能无视忠义助纣为虐?再敢说出此等悖逆之言,莫怪吾不讲情面,将汝交由越国公处置!” 言罢,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衙署,直奔城门而去。 狙击房俊? 简直痴人说梦!那房俊麾下兵卒悍不畏死、百战百胜,纵然是薛延陀、吐谷浑之铁骑亦不能撼动其分毫,反而被打得落花流水,李义府就算再是桀骜自信,也不敢升起一丝一毫“战而胜之”的奢望。 更何况他与房俊相识日久,往昔虽有“赠衣之恩”,但不知为何后来房俊对他总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忌惮戒备之心昭然若揭。 若是换了旁人在这泾阳狙击房俊,即便最终落败,房俊大抵也只是绑缚起来丢在一旁,可眼下戍守泾阳的乃是他李义府,天知道房俊破城之后会否一刀将他宰了…… …… 风雪之中,数万骑兵排山倒海一般压向泾阳城,并不高大的城墙被漫山遍野的骑兵团团包围,好似海潮之中的礁石一般,一个浪头便能彻底湮灭。 房俊并未制定详细的攻城计划,眼下局势紧迫,兵贵神速,虽然亟需泾阳城内常平仓的粮秣补给军队,却不能再次逗留太长时间。 “各军向前,猛攻四方城墙,半个时辰之内攻陷此城,先登者赏千金,官升两级!” 房俊大声下令,全军都被重赏给刺激得嗷嗷叫,士气爆棚,无数骑兵扬鞭策马,向着城下冲去。 铁蹄踏碎地面冰雪,正片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高耸的城墙摇摇欲坠! 然后,泾阳城的城门便从内里洞开,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吏穿着各式官袍,在一人引领之下快步而出,见到冲锋的骑兵轰然而至,尽皆吓得面色发白,胆小的甚至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吁——” 无数战马奔腾而至,来到城门前齐齐勒住马缰,雄浑的气势配上雪亮的刀枪,杀气腾腾! 李义府勉力镇定心神,一揖及地,大声道:“卑职泾阳县令李义府,率领阖城官吏,恭迎越国公大驾!” 骑兵们面面相觑,这就投降了? 须知房俊方才开出了极高之赏赐,先登者待遇优隆,结果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县令便出城投降,使得大家满腔兴奋瞬间化为乌有。 真想干脆将这个软骨头县令一刀宰了,然后不管不顾继续攻城…… 李义府很清晰的感受到道周遭恶狠狠不怀好意的目光,心里愈发胆怯,只得作揖作得更深,再度大声道:“恭迎越国公!” 他身后的泾阳官吏亦是一个个汗出如浆,面前这无数面对胡族铁骑亦是连战连胜的骄兵悍将们,即便只是策马不动,亦有一股无形的铁血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似乎随时都能策马前冲,高高挥起横刀…… 好在半晌之后,就在一众泾阳官吏心惊胆战之时,面前骑兵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通道,房俊在亲兵部曲簇拥下排众而出。 李义府长长松了口气,再度一揖及地:“卑职参见越国公!” 身后官吏也齐声大呼:“参见越国公!” 房俊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看着面前低垂着头的李义府,心中有些惊奇:这厮不是投靠长孙无忌了么?怎地却又成了泾阳县令…… 不过此刻非是叙旧之时,他一挥手,下令道:“劳烦李县令引领大军入城修整,本帅此番奔袭数千里,粮秣匮乏,还请配合打开常平仓补给粮秣。东宫乃帝国正朔,眼下遭遇叛军围攻,岌岌可危,本帅急于赶赴长安救驾,谁若是耽搁大军行程,阳奉阴违,休怪本帅以军法严惩!” 李义府忙道:“卑职不敢!泾阳官吏尽皆效忠陛下、效忠太子,鞠躬尽瘁、死不旋踵!只叹叛军势大,吾等又身负守卫泾阳之责,因而苟且偷安,死守泾阳,已然是心中羞愧,有负皇恩!眼下越国公数千里驰援,不畏艰险忠心可鉴日月,吾等自然全力配合,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身后泾阳官吏:娘咧!见过无耻的,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先前还信誓旦旦东宫没前途,要想方设法在赵国公面前建功,这一转眼的功夫,您又成了东宫的忠实拥趸…… 房俊倒是并不在意,他虽然不知李义府先前还跟自己的署官说着要依附关陇,但却是这个年代最为了解李义府的人,任其说得天花乱坠,又岂能不知其奸诈狡猾、反复无常之人品? 当即大手一挥,麾下兵卒便一分为二,一部分自城门长驱直入进入泾阳城,先有兵卒奔赴各条街巷,大声宣布右屯卫进驻,严令城中商贾百姓居于家宅不得四处走动,安境抚民。 而后大军直奔常平仓,打开仓门,补给粮秣。 另外一部分则根本不入城,绕过泾阳城渡过泾水,一路向南狂飙突进,直取东渭桥。 房俊留在泾阳城内,带着亲兵部曲以及泾阳官吏来到常平仓前,下马入内检视一番,见到堆积如山的粮食和满仓的草秣,心中松了口气。 大军长途奔袭,轻装简从,所携带的粮秣已将告罄,若不能及时得到补给,将难以为继,非但导致士气大跌、战力骤降,甚至有崩溃之虞。 好在这常平仓粮秣充足,依靠此地,足以支撑一场十余万人的大战。 李义府恭敬陪在一旁,小心翼翼道:“越国公此番数千里驰援,必然提振天下人心,支持东宫之心愈发坚定。关陇叛军畏惧您的声望,想必混乱不堪,士气大跌。越国公定能抵定乾坤、剪除叛逆,立下赫赫军功!” 这话并非谄媚之言。 他虽然被关陇子弟排斥,不得不屈于泾阳城内,却时时刻刻关注着长安局势。关陇势大,如今更是联合了河东、河西诸多门阀,兵力强大战力强横,攻陷皇城围攻太极宫,胜利唾手可得,东宫已然是强弩之末,败亡只在顷刻之间。 然而房俊率领数万骑兵奔袭数千里,陡然出现在关中,却使得眼下局势顿生变化。 他之前认为就算房俊回援长安,顶天也就是重创关陇叛军,却无法扶持东宫反败为胜,毕竟双方实力差距依旧悬殊。但是亲眼见到其麾下骑兵之鼎盛军容,更有胡骑精锐同行,立即感觉到双方胜败似乎已经不是那么笃定。 说到底,关陇军队再是人多势众,缺乏正规军却是致命的弱点,而房俊麾下兵卒却乃百战之师,战力实在是太强了…… 房俊负手立在常平仓前,看着兵卒将粮秣运出,听着李义府的话语,似笑非笑道:“李县令才具不凡、能力卓越,何以越混越回去,居然跑到这泾阳担任县令?” 之前,李义府已然是万年令,虽然皆是一县之尊,品阶却大不相同,权力地位更是天壤之别,再进一步便可直入中枢,最起码也是六部侍郎,前途远大。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回马枪 之前,李义府已然是万年令,虽然皆是一县之尊,品阶却大不相同,权力地位更是天壤之别,再进一步便可直入中枢,最起码也是六部侍郎,前途远大。 但是屈身于泾阳,不仅远离中枢且品阶降低,那便是贬斥在外,此乃“罪臣”之待遇,除非朝局发生巨变,否则很难再度返回中枢,顶了天换个地方担任一任郡守,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李义府面色发红,羞愧道:“让越国公见笑了,卑职识人不明,误入歧途,实乃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他可不敢在房俊面前放肆,恭谨一如当年。 其实说起来倒也不是他“见异思迁”“认投他主”,而是房俊瞅不上他,各种嫌弃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似李义府这般志向远大、野心勃勃之辈,岂能甘心沉寂? 只不过没想到投靠晋王、长孙无忌,下场亦是如此。 这令他颇为懊恼,却也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如何就将各路大佬都给得罪了…… 房俊不置可否,只吩咐道:“城内大军修整,还请李县令安排县中官吏,多多配合,切勿耽搁大军修整。” 李义府忙道:“越国公放心,此乃卑职分内之事,定会确保大军后勤无忧,若有差池,甘愿受罚!” 之前他认为关陇占据大势,此战必胜,可眼下见了房俊,也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似乎东宫也未必就没有机会反败为胜。更何况如今房俊兵临城下,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池,也不敢指望房俊顾念旧情饶他一命…… 所以愈发恭顺,心里半分抵触的想法也没有。 他这般恭顺,令房俊有些挠头,虽然心里十分抵触这个名垂青史的奸贼,可总不能当真一刀给杀了吧?眼下关陇势大,若是杀了李义府,愈发使得关陇门下官吏人心惶惶,对于东宫局势甚为不利。 且先留着他,派人盯紧了,但凡有一丝一毫不妥之处,杀了也名正言顺…… 李义府自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殷勤的让人准备酒水宴席,意欲款待房俊以及入城的将校,却被房俊拒绝。李义府正欲劝说,便见到城外一骑疾驰而来,到得近前翻身下马,上前禀告道:“启禀大帅,高侃将军遣人送信!” 言罢,将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房俊抬手接过,先验看封口火漆印鉴,确认无误,这才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完。 之后将信纸塞回信封,递给身边的王方翼,抬头瞅着城头席卷的雪花,沉思良久,这才开口道:“派人给赞婆所部下令,命其占领东渭桥,而后进逼灞桥,威逼长安城,但无须强攻,只要牵扯叛军兵力即可,必要时可以撤往骊山,保存势力为主。” “喏!” 亲兵校尉卫鹰领命,迅速牵来战马,上马疾驰而去。 房俊对王方翼道:“待到军队补给完毕,天黑之后由你带领一万骑兵按原路返回,前往中渭桥上游十里处,今夜高侃将会亲率兵卒抵达渭水之畔,架设浮桥,接应汝等过河。过河之后,高侃将会返回玄武门外镇守,汝带兵击溃长孙恒安部,其后无须恋战,即刻前往玄武门外与高侃汇合,确保玄武门万无一失。下一步如何行动,待到本帅前往之后,再行决断。” “喏!” 王方翼得令,兴冲冲策骑前往常平仓,指挥军队快速补给,而后集结于泾阳城外,等待天黑之后杀一个回马枪。 他虽然也算是世家子弟,只不过并不受家族待见,身在安西军中也未受到家族关照,纵然军功不少,却也只是一个斥候队正,不入流的武官。 做梦都想着能够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如今跟随房俊,不仅在西域大破大食军队立下赫赫战功,更是一路随行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只需此战获胜,有着房俊的赏识重用的他论功行赏,最次也是一个副将的官职,算是一步迈入了大唐军队中层武官的行列。 更不用说有可能随之而来的勋阶大幅度跃升…… 眼下房俊更是令他独掌一军,单独行动,栽培提携之意尽显,如何不让他兴奋? 大丈夫若无纵横四海之雄心,如何出人头地? 如此天赐良机,定要谨慎小心、一战功成! …… 夜色深沉,雪仍未停。 席卷的北风裹挟着雪花在渭水两岸肆虐飞舞,一支万余人的骑兵在黑夜之中绕过中渭桥地段,向着渭水上游挺近。万余骑兵皆是百战精锐,即便如此之多的骑兵大队行进,却也并未发出多少声息。 直至中渭桥上游十里处,黑夜中有人自河边靠近,双方对过暗号,被带至王方翼面前。 王方翼瞅了瞅黑洞洞的四野,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问道:“准备得如何?” 那人答道:“高将军命吾等天黑之后来到此处,踩着浮冰前来接应,营地之内所有木板、铆钉都已经运到南岸,只待大军一至,立即铺设浮桥。” 古代行军打仗,固然因为装备落后的原因受到地形之制约甚大,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依旧是战时必要能力。右屯卫更是对此进行过严格操练以及精心改良,以火药开凿山路较之以往效率快了不止十倍,更以后世“模块化”之理念,预先制造桥板,两头包裹铁皮的同时打好孔洞,使用之时以铆钉、铁栓、钢索连接,既快捷又稳固。 王方翼自是不知右屯卫的工兵久经训练,若说右屯卫的战力乃天下第一档,那么右屯卫的工兵几乎可以说是天下无双……不过既然房俊如此赞成夜晚渡河之计划,他自然不会提出质疑。 对斥候道:“马上回去禀报高将军,立即搭设浮桥!” “喏!” 斥候当即反身而回,敏捷的身形踩着河面上碎裂的浮冰,有若猿猴一般轻灵矫健,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王方翼下令:“全军暂时休整,不得生火、不得喧哗,斥候前出探听敌军情报,但有异常即刻来报!” “喏!” 命令下达,万余骑兵令行禁止,兵卒下马给战马戴上嚼子,斥候则四散而出,不放过方圆树里之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 而在渭水南岸,则一片热火朝天。 高侃亲自率领一千骑兵、一千工兵来到河畔,为了避免闹出太大动静被叛军察觉,所有搭设浮桥所需之木板、模具皆人抬肩扛。 来到河边之后,骑兵列成阵势随时防备有叛军前来袭扰,工兵则立即开始搭设浮桥。 一条条铁质模具被架设于浮冰之上,四周以铆钉、铁栓连接,构成严整坚固的框架,一块块长条形状的木板随即搭设其上,一道宽达三十尺的浮桥飞快搭建完成。 右屯卫这一套架设浮桥的设备简直就是跨越时代,平素训练多次,临战之时无论多宽的河道都可以快速搭建完成,尤其眼下渭水之上浮冰处处,借力点甚多,搭建更是神速。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王方翼便听到漆黑的河面上“窸窸窣窣”,不久,有兵卒小跑过来:“启禀将军,浮桥搭建完成,请您过河!” 王方翼估摸了一下时间,心底有些惊诧…… 不过眼下非是研究这道浮桥究竟如何搭建的时候,下令军队集结,当先策骑踏上浮桥。 战马踏足其上,浮桥略有些摇晃,但脚下的木板非常牢固,绝无坍塌倾覆之虞。王方翼心中大定,心底对于如此快速搭建完成难免质量不佳的担忧尽去,率领大军迅速渡河。 渭水南岸,高侃站在桥头看着对岸骑兵整齐有序的渡河而来,上前与王方翼相互见礼,之后低声道:“玄武门之安危不敢有丝毫懈怠,故而吾要立即回去镇守,不能陪同袍泽破敌,预祝诸位旗开得胜!”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破敌 王方翼下马与其四手相握,沉声道:“高将军放心,明日清早,吾等便兵临玄武门下,咱们胜利会师!” 高侃松开手,重重拍了王方翼肩膀两下,颔首之后,翻身跨上战马,带着一千骑兵、一千工兵,趁着夜黑雪大返回玄武门。 作为禁宫门户,玄武门之战略地位从未如眼下这般重要,他岂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 王方翼目送高侃率军离去,深吸一口气,飞身跃上马背,一手控缰,一手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沉声低吼:“随吾杀敌!” 两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猛地四蹄蹬地,箭矢一般标出,向着渭水下游的关陇叛军营地冲去。 身后已经渡过浮桥的六七千骑兵紧随其后,顶风冒雪风卷残云一般,沿着渭水南岸狂飙突进。剩余数千骑兵加快步伐,迅速渡过浮桥之后毫不停留,紧紧跟在前军之后,冲向敌军。 夜雪肆虐,陡然之间便有无数马蹄踩踏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声,万余骑兵山洪爆发也似在渭水南岸空旷的野地里肆意驰骋。几乎就在下一刻,关陇叛军的营地便出现眼前。 轰鸣如雷的马蹄声终于惊动了关陇军队中的斥候,只不过以为房俊军队已经北上泾阳横渡泾水奔赴东渭桥的叛军做梦都没想到有军队趁夜偷袭,全无准备之下即便有斥候示警,却也仓皇混乱,乱作一团。 …… 长孙恒安傍晚在军营中用过晚膳之后,早早便歇下。以往在家中睡眠不好,每日晚上都要小酌几杯,酒劲微酣之际极易入睡,早已养成习惯。 眼下身在军中,自然不能随意饮酒,只能强忍着酒瘾合衣睡下,却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不过心情还是蛮不错…… 他早已交卸军务致仕在家,不理军务多年,盖因才能一般,纵然有长孙无忌这位权倾朝野的弟弟,却也一直不得重用,未免有些遗憾。 如今花甲之年,却再度披挂上阵,且麾下军队明显占据上风,眼瞅着功勋唾手可得,岂能不酣畅快意?说到底,爵位这种东西还是得依靠自己获取,那才能封妻荫子、传家立业,人家长孙无忌爵位再高,与他长孙恒安这一支何干? 他才不管房俊是否借道泾阳直扑东渭桥,他的任务是稳守中渭桥阻截房俊渡河直抵长安城下,只要这个任务完成,便是大功一件,将来论功行赏,岂能少得了他长孙恒安? 更何况齐王那个无能之辈一旦上位亦将成为长孙家的傀儡,自己这份军功更将扩大几分…… 心情甚佳,连以往难以入睡的老毛病都似有些好转,躺在营帐之内翻来覆去美滋滋的畅想一番,便沉沉睡去。 夜半之时,忽然一阵吵杂将他从睡梦之中惊醒。 对于这种有着睡眠障碍的人来说,绝大部分起床气非常之严重,半梦半醒之间,长孙恒安顺手抓起床头的一个茶杯,狠狠丢在地上,破口骂道:“娘咧!深更半夜不好生睡觉,吵吵嚷嚷想死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亲兵便冲进账内,快步来到床榻之上,急声喊道:“郡公,大事不好,有敌军袭营!” 长孙恒安脑子尚未清醒,一脸懵然:“什么?敌军袭营?高侃疯了不成,胆敢率军擅离玄武门?” 眼下隶属于东宫之军队,只有高侃率领的右屯卫屯驻于玄武门外,可直抵此处,东宫六率在太极宫中恶战连连、损失惨重,房俊更是给隔在渭水之北,有可能深夜袭营的唯有高侃。 可高侃身负戍守玄武门之责,眼下河东、河西的门阀尽皆派兵进入长安,关陇军队势力大涨、兵力充裕,足足有数万人驻扎在龙首原上,只等着高侃露出破绽便一拥而上,彻底将玄武门外的东宫力量扫荡干净…… 此等局势之下,高侃岂敢率军前来袭营? 一旦被自己缠住,龙首原上的军队立马乘虚而入攻破其营地,这等责任高侃万万不敢背负。 那亲兵见到自家这位郡公居然还一脸懵然,尚未搞清楚状况,急得跳脚道:“哪里是高侃?是房俊的骑兵!满山遍野都是骑兵,外围的兵卒根本抵挡不住,现在敌军已经杀进营地来了,郡公速做决断,迟了就来不及了!” “啊?!” 长孙恒安彻底清醒,一边手忙脚乱的穿戴盔甲,一边不可置信道:“房俊已经被挡在渭水之北,中渭桥已经被拆了,他还能插翅飞渡渭水不成?” 亲兵上前帮着他穿好盔甲,解释道:“具体情形吾亦不知,或许临时搭设浮桥渡河也说不定,总之敌军果真是来了!” 好容易穿戴好盔甲,长孙恒安顺手拎着一柄横刀,快步来到营帐门口,撩起门帘,便被外头火光冲天的景象吓了一跳,关陇兵卒在火光之中奔走呼号,丢盔弃甲狼奔奔逃。 无数骑兵从营地之外猛冲而入,一队一队相互照应、各自为战,冲锋之时肆无忌惮的收割着关陇兵卒的性命。 长孙恒安倒吸一口凉气。 他虽然军事才能有限,但也曾带兵多年,对于结阵之术颇有钻研,此刻立下的营地四平八稳,最外围的兵卒一旦发现有敌人靠近便可示警,迅速结阵对抗敌人,营地之内的兵卒则前往支援,首尾相顾,易守难攻。 一般来说,若无三倍与己的敌人围攻,怎么可能坚持个两三天。 然而眼下,无数骑兵根本无视他的阵势,剽悍的兵卒策骑冲锋轻而易举的便突破营地外围,数万关陇军队好似一群软弱的羔羊被豺狼虎豹驱赶啃噬一般,混乱不堪。 只是略微瞅了几眼,长孙恒安便悲哀的发现败局已定,别说是他,纵然孙武复生、白起再世,亦难挽败局…… 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长孙恒安捂着胸口,脚下一个踉跄,若非身边亲兵见势不妙上前搀扶,怕是就要摔倒在地。心悸之症越来越重,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上来,一张脸惨白一片,豆大的汗珠簌簌滚落。 亲兵忙叫道:“郡公,可还挺得住?” 长孙恒安刚想说一声“无妨”,忽然眼前一黑,无数金光迸射,身子一僵,一头栽倒在地。 亲兵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招呼同伴意欲将长孙恒安扶起,却发现他一张脸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再去试探其口鼻,却发现已经没了呼吸……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亲兵们都彻底懵了,大敌当前,营地已破,主将却心悸而死……一个个六神无主,仓皇无措。 有人道:“别管那些了,咱们赶紧抬着郡公逃吧!” 这些亲兵都是长孙恒安的家兵死士,忠诚方面毋庸置疑,即便长孙恒安死了,也一定要将其尸体带回长孙家…… 余者齐齐颔首,二话不说,一个身强力壮者将长孙恒安的尸体背在背上,在其余同伴掩护之下,撒开脚丫子便奔着龙首原方向跑去。 至于身后数万大军被敌军骑兵冲破营地、肆意杀戮,根本无暇顾及,也无力回天…… …… 王方翼引军杀入关陇叛军营地,出乎预料的顺利,抵达营地之前三里的时候才被叛军斥候察觉,如此之短的距离叛军根本来不及反应,无数骑兵便冲锋着踏入营地之内。 这些骑兵大部分跟随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而后又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等天下强军,一部分安西军亦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赞婆麾下的吐蕃胡骑亦是骁勇善战……猝然冲入叛军阵营之内,相互之间一边突进一边结成阵势彼此协同,几乎只是一个冲锋,便将叛军设置于营地外围的防御阵势冲破,待到风驰电掣杀入营地之内,叛军已经完全乱了套,有的试图阻击,有的亡命奔逃,仓皇之下兵败如山倒。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会师 万余骑兵趁夜架设浮桥横渡渭水,出其不意攻入关陇军队阵中,长孙恒安稳则稳矣,却缺乏机谋权变,万没料到房俊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从最不可能的地方横渡渭水。 自以为固若金汤的阵势被一鼓而破,万余骑兵潮水一般冲入营地之内,数万关陇军队瞬间崩溃逃窜,兵败如山倒。 渭水南岸的塬野之上,漫天大雪之下,关陇溃军狼奔豸突、慌不择路,可就算跑得再快,又如何能快得过四条腿的战马?万余骑兵在空旷的野地里任意追逐、肆意杀戮,直杀得关陇溃军鬼哭狼嚎,纷纷弃械投降。 一群亲兵抬着长孙恒安的尸体狂奔,见到身后骑兵呼啸而来,急忙分出一部分人殿后阻挡,余者继续向着龙首原方向逃窜。 右屯卫骑兵远远见到这一群人,知道应该是一条大鱼,留下一部分兵卒围杀殿后阻截的敌军,其余人则分散开来,由两翼绕过敌军,狂追而去。 亲兵们无法,只能不断的分出兵卒来抵挡追兵,一边向着龙首原上的驻军疯狂逃窜。 终于在数次分兵阻击之后,于右屯卫骑兵堪堪追上之前,抵达友军阵前…… 驻守龙首原的正是侯莫陈麟部,引兵两万驻扎于此,一方面协防长孙恒安后阵,一方面堵截东宫六率自玄武门逃脱,长孙无忌给他的命令是固守阵地,谨慎出击。 眼下东宫六率虽然节节败退,不仅皇城失陷,连太极宫数座城门业已丢失,正退守太极宫苦苦抵抗,但房俊数千里驰援却给予东宫莫大之鼓舞,士气瞬间高涨,此等情形之下断不会主动放弃太极宫撤出玄武门。 而长孙恒安白天的时候悍然拆除中渭桥,致使房俊强渡渭水已经不可能,只能迂回泾水取道东渭桥直奔灞桥进而威胁长安东城,又有长孙恒安陈兵数万挡在渭水之北,可说是万无一失。 所以侯莫陈麟将斥候全部回收,稳固阵营,只要提防玄武门外高侃所部的右屯卫几乎不可能的偷袭,便立于不败之地。 却万万没想到应该是最为坚固之一环的长孙恒安却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当亲兵们抬着长孙恒安的尸体逃至阵前,侯莫陈麟整个人都是懵的。 数万军队居然一触即溃,致使整个渭水南岸尽皆落入房俊之手,长孙恒安不仅毫无抵抗之力,自己亦阵前心悸而亡? 最离奇的是,既然中渭桥已经拆除,房俊麾下骑兵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渡过渭水发动突袭的? 他询问护送长孙恒安尸体前来的亲兵,这些亲兵却茫然摇头,尽皆不知。 他们能知道什么? 睡梦中便被右屯卫骑兵突袭破营,全军数万人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便一败涂地,漫山遍野都是疯狂逃窜的溃兵,谁特么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侯莫陈麟想要派遣斥候前去探查一番,却已经来不及了,右屯卫骑兵漫山遍野潮水一般杀来。 黑夜之中不知敌人虚实,而且长孙恒安所部败得太快,太过莫名其妙,侯莫陈麟不敢大意,哪里还敢主动抵抗?稍有不慎落得与长孙恒安一样的惨败下场,他可无法在长孙无忌那边交待…… 稳妥起见,侯莫陈麟当即下令全军龟缩,猬集一处,连营帐都不要了,稳住阵势缓缓向着大明宫撤退,一面派兵护送长孙恒安的尸体自东城春明门入城。 王方翼引着万余骑兵奔腾驰骋,一路追杀关陇溃军俘获无数,直至龙首原上被侯莫陈麟部抵挡,这才放缓脚步。 虽然立功心切、士气高涨,但王方翼观察侯莫陈麟部退而不乱、阵势俨然,知道若是强势突袭必然损失惨重,而且眼下之重任乃是奔赴玄武门下与高侃所部汇合,加固玄武门的防守力量,然后坚守浮桥,接应房俊渡河,故而并未贪功,只是留下两三千骑兵追着敌军缓缓向前,自己则率领余下部队直奔玄武门。 玄武门下,右屯卫营地灯火辉煌,全军戒备森严,刀出鞘、弓上弦,骑兵于阵前来回游弋巡梭,一边严防有可能趁乱偷袭的敌军,一边等待房俊亲率大军前来汇合。 玄武门上,早已知道房俊有可能今夜强渡渭水突袭敌军的张士贵、李君羡等人皆顶盔掼甲立于城楼之上,北衙禁军亦是全副武装、随时待命。 即便内重门里,长乐公主、晋阳公主等也都披着衣服焦急的等待在灯火通明的屋内。 毕竟从关陇军队进入长安城发动兵变开始,东宫便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绝境,一度濒临崩溃。现在终于有房俊引兵数千里回援,形势陡变,自然人人关心。 尤其是长乐公主心内掺杂着别样的因素,一贯清宁的心境也焦躁不堪…… 忽然,一阵震天欢呼隐隐传来,压不住性子的晋阳公主整个人跳起来,小碎步来到门口,盯着门外的内侍急声问道:“怎么回事?是姐夫回来了吗?” 内侍摇头:“暂且未知。” 晋阳公主跺脚道:“既然未知,还傻呆呆站在这里作甚?快去城上打探一番,回来禀报。” “喏。” 内侍不敢怠慢,其中一人当即快步向着玄武门跑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回转,远远的见到晋阳公主依旧等在门口,忙大声禀报:“启禀殿下,的确是越国公带往西域的右屯卫回来了,与玄武门外的高侃部成功会师!” 晋阳公主却全然不管这些,只是急问道:“姐夫呢?” 内侍呼哧带喘跑到近前,道:“据说先锋部队渡过渭水,已经击败了长孙恒安,驻扎在龙首原的侯莫陈麟也已经率军向后撤退,越国公正引着大军自泾阳出发,稍候即至。” 晋阳公主喜动颜色,转身跑进屋内,见到长乐公主稳稳当当的坐在茶几旁,便跑到她身边,雀跃道:“姐姐听见了没?姐夫已经回来了!” 长乐公主面色平淡,实则心里跳得厉害,只不过秀眉却微微蹙起,因为晋阳公主这句话当中歧义甚大,听上去很容易令人误会,便嗔道:“小丫头胡说什么呢?好好坐着便是,这般张牙舞爪,全无半分端庄,当心让人耻笑。” “嘻嘻,” 浑然不觉自己方才话语有什么问题,晋阳公主揽着长乐公主手臂坐下,眉眼灵动:“姐夫去了西域好久,有些想他嘛!而且姐夫上次离京,一路赶赴西域连挫强敌,每一次都是凶险重重,难道你不担心?如今不仅安全回来,而且是在此等关键时刻,我都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姐夫了!” 小公主聪慧狡黠,却是没有多少心机,心里怎么想的便毫无顾忌的表达出来。 长乐公主抿了抿嘴唇,默然不语。 她又岂能不想呢?这半年来时常夜半无眠之时,便为那个远赴西域为国征战的男人牵肠挂肚,既回味着两人相处之时的甜蜜,也担忧着彼此身份带来的天堑,又是温柔憧憬,又是黯然神伤,一颗芳心好似被乱麻缠绕一般 此刻尤其心事重重,既想着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又不知见面之后要以何等态度去面对,自是茫然不知所措,百般滋味在心头…… …… 玄武门外,斥候策骑自渭水方向飞驰而来,尚未抵达营门之前,便在马背上大声疾呼:“来了,来了!” 全军上下尽皆振奋,纷纷眺望渭水方向,翘首以待。 高侃顶盔掼甲,亲自带着亲兵部曲来到营门之外,左右皆是骑兵护卫,等了片刻,便听得远处沉闷如雷的蹄声在风雪之中隐隐传来。 未几,无数幢幢黑影忽然在风雪之中跃出,铺天盖地奔袭而来。等到了近前,见到风雪之中猎猎飘扬的右屯卫旌旗,双方兵卒振奋莫名,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回归 自吐谷浑八万铁骑穿越大斗拔谷突袭河西诸郡,朝野上下怯敌畏战,房俊不得不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而始,右屯卫便一跃成为左右朝局甚至天下局势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跟随房俊出征的半支右屯卫,先后于大斗拔谷击溃绸缪多年骤然出兵的吐谷浑铁骑,阿拉沟歼灭突厥、大食联军,初至弓月城大败大食军队,天下脚下大破十余万大食军队军营,一举解决西域之危局,之后又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使得长安局势陡然逆转…… 留在玄武门外的半支右屯卫虽然未曾辗转数千里奔腾奇袭,却也戍守玄武门居功至伟,连续挫败骤然起兵的右屯卫,狼子野心的皇族军队,疯狂进击意欲决断东宫退路的关陇叛军,区区两万人身处长安汹涌跌宕的局势之内,却有若中流砥柱一般巍然不动,戍守玄武门坚若磐石。 当年房俊亲率右屯卫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天下人便尽皆知晓右屯卫乃当世第一流的强军。即便如此,却也从未有人相信这支军队能够在当下凶险的局势之中迸发如此强悍之战力,发挥如此重要之作用。 天下人人侧目、尽皆崇拜,每一个右屯卫的兵卒愈发骄傲自豪,士气高昂暴涨。 整支军队一分为二之时,尚能各自创下赫赫战功、威震一方,如今两个半支军队胜利会师,合二为一,放眼天下尚有何人能与之匹敌? 在每一个右屯卫兵卒眼中,那漫山遍野的关陇军队根本不值一哂,土鸡瓦狗耳…… 故而当整支右屯卫会师一处,兵卒将校们从心底迸发出无异伦比的自豪,气势极为热烈! 高侃策骑上前,迎上正面而来的王方翼。先前战报之中已经得知这位安西军中不起眼的小卒子甚得房俊之器重,此番突袭数千里回援长安,更是一路培养其成为军中副将,表现极为突出,不出意外,一位少年将星即将冉冉升起。 两人互不相识,但是当两支军队胜利会师,面对面相见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自豪感却油然而生,愈发士气冲天! 两人相视片刻,一起翻身下马,抢前一步,四手紧握,狠狠晃了晃,高侃沉声道:“辛苦了!” 王方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眉飞色舞道:“纵横驰骋数千里,畅然快意,所向披靡,何苦之有?倒是高将军戍守玄武门,千斤重担压在肩头,殊为不易。” 高侃哈哈大笑,放开手,与王方翼一同转身走向营地,道:“客套话不多说,营地粮秣已然备齐,兵卒可立即整顿休息,今夜防御有吾部负责,汝即刻率领麾下兵卒好生歇息一番。不必急于一时,往后连番大战必不可少,多得是杀敌立功的机会!” 王方翼颔首,道:“那就辛苦高将军了!” 这一路奔袭数千里,一人双马长途跋涉,进入关中之后早已是困乏不堪,全凭一口气撑着,眼下抵达玄武门外,有友军护卫,疲惫瞬间袭来,若是不能及时修整,将导致士气骤降,战力不足。 接下来才是围绕东宫的连番恶战,艰苦的时候还在后边…… 当即,王方翼先行一步引领骑兵赶赴高侃事先准备好的空置营地,迅速安下营寨,就地休息。 高侃则率领麾下将校依旧站在风雪之中,翘首以盼……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即将放亮,连续数波斥候禀报之后,房俊亲率两万余兵卒终于抵达玄武门外。 在骑兵自黎明之前的黑暗之中陡然出现的一刹那,高侃以及身边所有兵卒尽皆翻身下马,一手扯着缰绳,肃立于风雪之中静静等待。 所有人鸦雀无声,唯有呼啸的北风之中闷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由小变大,终至一片奔腾响彻耳鼓。 无数骑兵自黑暗之中陡然出现,漫山遍野潮水一般奔袭而来,当前一杆绣着“房”字的大旗迎风招展,旗下兵卒顶盔掼甲、红缨飘荡,铁蹄践踏着地面,势若奔雷。 “呜呜呜——” 右屯卫营地之中,沉闷的号角吹响,声音低沉而又悠远,在夜幕之下的风雪之中飘荡连绵,响彻四野。 当先一匹战马四蹄翻腾,眨眼之间奔到高侃诸人身前,战马身上健硕的肌肉在奔跑下犹如水波一般颤动,长长的鬃毛迎风飞舞,马上骑士一身铮亮的明光铠,兜鍪上红缨跳跃,一张脸俊朗坚毅。 “呼啦!” 两万右屯卫兵卒齐齐单膝下跪,运足丹田之气,放声大喝。 “大帅!” “大帅!” “大帅!” 两万余人气运丹田,三声大喝,其声势即便是漫天风雪亦被震得翻卷鼓荡,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震荡开去,声震四野! 房俊狠狠一勒马缰,胯下战马在高侃等人面前人立而起,发出“唏律律”一声长嘶。深邃的目光自面前黑压压跪伏于地的兵卒身上掠过,最终投注于远处自有一个幢幢黑影的玄武门城楼之上。 无数个日夜奔驰杀戮,无数袍泽埋骨他乡,即便素来自诩性情坚毅的他也赶到疲惫困乏,但是抵达此地终于望见长安城的一刹那,所有的苦累悲痛尽皆不翼而飞。 胸腹之中唯有一股滚烫激荡的热流侵袭着四肢百骸,豪情壮志占满胸臆! 他抽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锋斜斜指着风雪交加的天空,声嘶力竭的大吼一声:“右屯卫,必胜!” “必胜!” “必胜!” “必胜!” 一个动作,一句话,整个右屯卫四万将士的士气在一瞬间臻达巅峰,汹涌滂湃的气势有若实质一般在旷野之上弥漫开来,一旁万余吐蕃胡骑被这股杀气惊得心惊肉跳,胯下战马更是来回踱步,胆怯不安。 赞婆坐在马背上紧紧攥着缰绳,目光自面前即便凝立不动却依旧杀气冲天、气势澎湃的唐军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屹立如山、不可战胜的气魄。 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么? 恐怖如斯…… 房俊甩镫离鞍飞身下马,大步上前,伸出两手握住高侃的肩膀将其搀扶起来,重重拍着他的肩头,目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沉声道:“做得好!” 纵然明知高侃乃是有唐一朝顶尖的武将,可毕竟简拔于微末之间,此刻尚未经过磨砺,陡然委以重任便能够如此出色的完成任务,着实令房俊赶到惊喜与欣慰。 何谓强军? 不仅要战术先进、军备精良,更重要是要有无数才能卓著的将令! 说到底,战争是依靠人去打的…… 能够以危急之局势磨炼出一位优秀将领,却是最大的收获。 高侃看着面前面容清癯、较之以往消瘦了太多,目光已不见往昔之锋锐更多清澈坦荡的房俊,心头触动,颇多感慨,泰山一般的重压陡然卸去,无数疲累、艰难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话:“末将,幸不辱命!” 当初吐谷浑寇边,满朝武将怯敌畏战,房俊只能挺身而出,临行之时将戍守玄武门之重任交付于他,既是无上之荣耀,却也给予他太大的压力。 多少个深夜无眠、辗转反侧,唯恐出现一丝一毫的疏漏导致玄武门失守,坏了朝政大事有负房俊之托,那种山越一般的压力几乎将他神经压垮。 即便戍守玄武门外连战连胜,那份压力却也不曾减弱分毫。 眼前房俊稳稳当当的站着,清癯俊朗的面容含着微笑,清澈的眼眸之中满是赞赏与鼓励,那一双大手拍在他肩膀的一瞬间,所有的压力都烟消云散。 只要跟随在大帅身后,纵然山崩地裂、河海倒灌,亦可驰骋天下、纵横无敌! 房俊环顾四周,吩咐道:“即刻安排大军修整歇息,严密探查叛军动向,不得有半点疏忽。另外,派人向玄武门上通报,本帅要入宫觐见太子殿下!”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重逢 两人信步走入营地,四周皆是兴奋异常的右屯卫兵卒,房俊叮嘱高侃:“此次回京,本帅邀请禄东赞之子赞婆同行,其麾下万余胡骑也出了不少力,要妥善安置。” “喏!” 高侃应下,略有迟疑,问道:“大帅这就入宫觐见太子?府上家眷尽在营中,高阳殿下与武娘子早已等候多时……” 房俊脚步微顿,往营地之中瞅了一眼,强忍着思念之情,摇头道:“局势岌岌可危,当尽快入宫与殿下商议退敌之策,家眷私情暂且放在一边。” 李承乾的确对他极为信任,倚为肱骨,言听计从。但君臣之间到底有别,若是返回长安之后将家国大事放在一旁,先行与家眷相会,难免有持宠生娇、家国不分之嫌疑。 眼下局势岌岌可危,若不能上下一心团结协作,反而因为这等事情生出嫌隙,得不偿失。 高侃颔首,再不多言,引着房俊直至玄武门下。 …… 玄武门上,北衙禁军上下见到右屯卫营地震天而起的欢呼,亦被情绪感染,振臂高呼。 北衙禁军的对于皇帝的忠诚度天下第一,自然拥护皇帝的一切决定。太子乃是李二陛下册立,在李二陛下废黜之前,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帝国储君,任何人亦不能取而代之。 关陇叛军骤然起兵攻入长安,意欲废黜东宫另立储君,这在北衙禁军看来是绝对不可接受的,所以军中上下立场非常坚定,牢牢的站在东宫这一边。 眼下正值关陇势不可挡之时,天下门阀尽皆起兵襄助、追随其后,东宫势单力孤不可力敌,连皇城都已沦陷,太极宫更是危在旦夕,此等危急时刻,房俊统御数万精兵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将会使得不利之形势一举得到逆转,北衙禁军亦是士气大振。 得到房俊遣人通禀,张士贵与李君羡一同走下城楼,数百北衙禁军全副武装立于玄武门内,张士贵摆摆手,便有人搬动绞盘,高大厚重的城门“咯吱咯吱”向内拉开。 禁军队列整齐小跑着来到玄武门外,于城门两侧列阵。 火把映照之下,房俊单人独骑来到城门之前,翻身下马之时,张士贵、李君羡已经一起迎了上去。 “见过虢国公!” 房俊先向张士贵施礼,而后李君羡向房俊施礼。 “见过越国公!” 相互见礼,张士贵上前两步,拍了拍房俊的肩膀,一脸欣慰赞赏,不吝与溢美之词:“此番直奔西域、转战数千里,连战连捷大振国威,二郎当得起一句‘无双国士’之赞誉,青史之上,亦将名垂千古。” 房俊忙道:“岂敢当得起这般谬赞?实乃三军用命,方才侥幸得胜,断不敢揽军功于己身,贻笑大方。” “哈哈!吐谷浑、突厥、大食,诸多强敌连番被二郎斩于马下,放眼朝堂,此等功勋又有几人能及?再重的赞誉,汝也当得!” 张士贵说这话的时候,当真是各种羡慕嫉妒。 身为武将,谁不是梦想着擎天保驾于内、斩将夺旗于外,一生功名赫赫千秋,建功立业百世流芳?然而想要名垂青史,除去本身之实力强横之外,运气亦是不可或缺。 若非柴哲威当初怯敌畏战,面对太子诏令称病不出,致使房俊不得不率军出镇河西,又何来之后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这一桩桩赫赫功勋? 想他张士贵自诩当时名将,实力不逊色于任何人,奈何却总是运气差了一些,从未真正独当一面…… 时也,命也。 张士贵戍守玄武门,不能擅离职守,由李君羡带着房俊一道由玄武门入城,穿过内重门,直入太极宫。 穿过内重门的时候,诸多安置于此处的皇家内眷纷纷站在门口,目光复杂的观望这位率军突袭数千里驰援东宫的“功臣”。 皇宫大内,便是一个大江湖,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利益,自然便衍生出数之不尽的派系。有人依附于东宫,自然便有人与东宫对立,朝局跌宕牵动着宫内诸多人的利益,覆亡或者兴盛,都意味着人心的顺从与抵触。 有人庆幸于房俊忠心耿耿、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也有人暗恨他横生波折,导致当前局势再度发生变故,关陇门阀唾手可得的胜利又要迁延时日…… 一道道目光投注在身上,神色各异、情绪不同,房俊视若不见。 他的目光只在两侧房舍的门前一扫,便凝聚在一张清丽脱俗、秀美无匹的面容之上。 乌鸦鸦的青丝盘成精致的发髻,露出晶莹如玉的耳廓,洁白修长的脖颈如同天鹅一般优雅,窈窕的身姿罩在一件简朴的道袍之内,风吹衣袂,翩然若九天玄女。 那一双清亮的眸子里仿佛蕴满了一泓秋水,波光潋滟之间,情意盈盈。 四目相对,情意缠绵,一切尽在不言中。 房俊微微颔首,目光自长乐公主秀丽无匹的面容上挪开,落在旁边另一张清秀端庄的俏脸上。与房俊目光相触,晋阳公主秀眸之中光彩闪闪,举起一只雪白的小手用力挥了挥,一改往昔人前之端庄,雀跃非常。 房俊心中温暖,见到关心的人尽皆无恙,甚为放心,似乎数千里奔袭自疲乏也已一扫而空,精神抖擞、斗志昂扬,随着百骑司兵卒穿过内重门,直入太极宫。 …… 李承乾虽然撤往玄武门,但却不肯住在玄武门下受重兵保护,而是住在在内重门里平素负责联络禁宫内外的内侍居住之值房。虽然只不过是内重门的门里门外,但意义却完全不同。 他认为此处尚在太极宫内,而居于内重门里、玄武门下,则代表着随时将临阵脱逃…… 内重门值房之内,灯火通明。 房俊率军抵达渭水之北的消息传入宫中,东宫上下尽皆振奋,即便早已过了午夜,李承乾依旧与一众东宫署官、文武大臣齐聚于此,商议今后之战略。 三更已过,无人困顿。 即便是病体孱弱的岑文本亦是精神矍铄,看着墙壁上的舆图,沉吟道:“越国公数千里驰援,固然可喜,但关陇又岂能任他轻易突破渭水一线,抵达玄武门下与东宫会师?长孙恒安既然拆除了中渭桥,越国公便不得不绕道泾水赶赴灞桥,关陇势必调集重兵予以围剿,任凭越国公麾下兵卒再是百战精锐,想要突破重重阻碍抵达长安城下,亦要损兵折将,疲累不堪。” 房俊回援东宫自然是振奋人心之事,亦能给予东宫兵力上的极大支持,再不复以往单纯被动挨打不能还手之窘境。 但要说就此可以逆转战局,却也并不看好。 萧瑀对此也持赞同意见:“二郎此来,一路奔袭数千里,为了麻痹关陇尽快抵达关中,一路上几乎未曾歇息修整,再是精锐的军队也难免人困马乏。出入关中再遭遇关陇优势兵力之围堵,着实艰难。” 房俊麾下兵卒的确是战功赫赫,堪称大唐第一强军,但再是强大的军队也有疲惫困乏之时,战力下降不可避免,而关陇叛军却是以逸待劳,此消彼长之下,难言太大之优势。 李承乾也有些没底,既是埋怨房俊不该放弃西域回援长安,又因房俊毅然回援长安而感到兴奋……扭头看上一直默然不语的李靖,问道:“卫公有何看法?” 李靖一脸淡然,直言道:“越国公虽然年纪尚轻,但资历、阅历却绝不浅薄,堪称帝国新一代将领中之佼佼者,且每每能够出其不意、兵行险着,取得意想不到之结果。既然在座诸位能够猜测当下之局面,想必关陇那边亦是如此认为,那么越国公又岂能不知?既然明知绕道泾水奔赴灞桥乃是一条险路,必然会予以调整,断不会遂了关陇叛军之心意。” 岑文本与萧瑀默然,心中多少有些不爽。这番话语几乎明着说出“你们不懂战略,别多费心”,可再是不爽也只能忍着,一则李靖如今之地位与以往大不相同,几乎可以说是东宫实际上的军事领袖、三军统帅,再者,人家李靖说得也没错……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恩遇 这几年房俊立下战功无数,每一件都可以拿出来大书特书,旁人若有其功勋之中任意一件便足以自傲,此等情形之下,谁还敢不承认房俊早已成为军中新一代的领袖? 更有甚者,已经有好事之徒将其冠以“小军神”之名,对其之推崇仅在李靖之下…… 此等人物排兵布阵、临机决断,自然非是他们这些纸上谈兵之人能够比拟。 术业有专攻嘛…… 岑文本与萧瑀互视一眼,默契闭嘴。有些话点到即可,毕竟他们还是心向着东宫这边,若是说得多了反倒不美。总之,只要太子殿下对于房俊的期待不要太甚即可。 眼下东宫需要房俊来破局,但若是房俊的分量太重,将会直接影响一众东宫署官往后的地位。原本房俊在太子殿下心目当中的地位便无人能够企及,经由此番兵变,大家坚定不移的护卫太子左右,已经增加了很重的分量,毕竟太子是个仁厚感恩之人,必然不会忘了今日的患难与共。 房俊奔袭数千里回援,这是大家都愿意见到的,毕竟若无外援,东宫之局面几乎这注定失败,能够反败为胜,大家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 然而房俊奔袭回援的姿态太过于华丽,造成的影响太过于轰动,一旦迅速击溃关陇叛军,其赫赫功勋无人能够比肩。 人非圣贤,自有私心,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李道宗蹙眉不语,他地位不同、身份敏感,算是宗室之中太子支持者的代言人,一言一行,牵连甚广,处处都要谨小慎微。 马周便没有那么多的顾忌,直言道:“越国公此番回京,不仅仅是带回数万精锐威慑叛军,更重要是代表了天下各地对于太子殿下的支持,会让东宫六率士气大涨、更会让天下所有人都坚定支持东宫之决心。” 他对萧瑀与岑文本没意见,甚至非常尊敬,毕竟这二人都算得上是当世名臣,廉洁有为,世之楷模。但各自身后杵着一个家族门阀,利益的出发点便自然而然的有所偏颇。 这种打击同僚、抬升自己的把戏官场上习以为常,但好歹也得等到抵定胜局以后吧? 眼下大敌当前,正该内外一致、上下团结,如此迫不及待的贬低房俊之功绩,殊为不智…… 萧瑀与岑文本在官场混迹一辈子,养气功夫早已臻达化境,闻言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前者甚至缓缓颔首:“马府尹言之有理。” 他们两个的观点已经道出,太子殿下已经听入耳内,这就足够了。眼下的确是众志成城一致对外之时,只要这跟刺种下去,待到将来大局已定,太子殿下自会关注到房俊一家独大,醒悟到必须予以掣肘,分化其权势…… 足矣。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欢呼传入值房之内,未等众人醒过神来,沉闷的欢呼继而连三,足足三次方才停止。 君臣面面相觑,李道宗忙道:“微臣出去看看发生何事。” 他起身快步走出值房,屋内众人担忧道:“莫不是叛军已然攻陷太极宫?” 此言一出,李承乾登时忧心忡忡。 之前他心存死志,即便太极宫最终被叛军攻陷亦能坦然视之,大不了便是玉石俱焚、与敌皆亡,保存自己作为一个储君的尊严与骄傲。 但是如今房俊已然率军回援,局势彻底变化,再不是以往毫无获胜之希望,此等情形之下他又怎肯白白送死?可若是未等房俊回来,太极宫便被攻陷,那可就尴尬了…… 马周摇头道:“并不似,听上去好像是来自于玄武门外。” 须臾之后,未等李道宗回来,欢呼声在此响起,这回仿佛就在耳畔响起,“必胜”之声震荡耳鼓,值房内众人登时明白,这是房俊回来了! 果不其然,李道宗带着一阵风跑回来,兴奋大叫:“房二郎回来了!” “啊?” “怎么可能?” 值房内众人大吃一惊,白日里长孙恒安已经将中渭桥拆除,大家纷纷认为此等手段的确歹毒,房俊只能绕道泾水奔赴灞桥,给予叛军足够的应变时间。待到房俊抵达灞桥之时,必然重重围堵、处处阻击,寸步难行。 却不料只是过了半夜,房俊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渡过渭水,抵达玄武门外…… 未等众人询问,李道宗已经大声道:“高侃部半夜前去中渭桥上游十里之处,搭设浮桥,房二郎麾下万余骑兵趁夜渡河,已然将长孙恒安部击溃,溃兵逃亡龙首原方向,被右屯卫骑兵趁胜追击。眼下,房二郎已然抵达玄武门外!” “好!” 李承乾抑制不住心底兴奋,霍然起身,大赞一声。 先前大家还为了长孙恒安拆除中渭桥迫使房俊陷入重围一事忧心忡忡,结果片刻不到,房俊已然奇兵突袭强渡渭水,且将盘踞在中渭桥附近隔绝渭水南北的长孙恒安部彻底击溃…… 一回来便是雷霆手段,振奋人心! 萧瑀与岑文本面面相觑,心底惊骇,他们知道房俊用兵如神,麾下百战精锐战力强横,所以不得不拼着人品又失亦要给太子殿下一点警示,免得以后对房俊过于器重,导致朝中权力分配失衡,损害了大家的利益。 可谁能料到房俊居然这么厉害? 数万人的叛军以逸待劳、枕戈待旦,结果不到半宿的功夫便给彻底击溃,将玄武门以北、渭水以南区域内的叛军肃清一空…… 这也太猛了! 有人震惊,有人兴奋,房俊抵达玄武门外的消息好似一震飓风席卷着雪花将屋内肆虐一遍,所有人都站起身,随着李承乾快步向着门外走去。 …… 玄武门下,内重门,当房俊抵达城门之下,便见到两侧禁军盔明甲亮、士气鼎盛,夹道树立在城门两侧,簇拥着当中的东宫署官。 太子李承乾位居当中,神情激动…… 房俊赶紧加快脚步来到李承乾面前,先是互视一眼,继而单膝下跪施行军礼,沉声道:“逆贼叛乱,社稷震荡,微臣率领天下勤王之军回援长安,协助殿下剿灭叛军、拨乱反正,死不旋踵!” 左右禁军受他气势感染,亦振臂齐呼:“死不旋踵!死不旋踵!” 呼声沉厚,在内重门里翻卷激荡。 李承乾早已上前一步,两手用力握住房俊双肩,将其搀扶而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到以往丰神俊朗的世家子弟如今两颊深陷、面容清癯,唯有一双眼眸散发着恬淡宁和的光芒,心头触动,哽咽道:“为国戍边,转战万里,几番尸山血海、勠力杀敌,越国公乃国之柱石、孤之肱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心情激荡之下,话语几乎难以为继,最后只是拍着房俊的肩膀,感慨万千。 他说是不让房俊放弃西域回援长安,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可人非圣贤,生死之间岂能那般坦然?但凡有一丝机会,谁又会甘愿阖家覆亡呢? 更何况李承乾远不如李二陛下那般心志坚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枭雄大帝,眼下房俊既然带着雄兵回到长安,就意味着眼下的绝境陡然生变,重新燃起希望,岂能不心生喜悦…… 萧瑀、岑文本见此状况,心中一叹。 李靖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明鉴,越国公虽然顺利抵达玄武门,但叛军势大,商讨破敌之计刻不容缓,还是尽快入内,大家一同斟酌对敌良策为好。” 李承乾这才醒悟,拉着房俊的手,欣慰道:“有了二郎襄助,何愁强敌不破?二郎奔袭数千里,衣不解甲马不停蹄,必然疲累饥饿,正好孤也有些饿了,这就命人整治酒宴,孤给二郎接风洗尘!” 房俊忙道:“微臣不敢当……” “诶!” 李承乾不容拒绝,肃容道:“你不敢当,这天下还有谁人敢当?此番西征一路连破强敌,二郎赫赫之功勋彪炳史册,当得起天下任何人的一杯酒!”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嫉妒 无论是内心真实之感触,亦或是公然宣示房俊之功,李承乾都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所能够给予的最高规格恩遇作出来。 他握着房俊的手,一路与之并行,在文武官员、数百禁卫簇拥之下回到内重门值房。 萧瑀与岑文本落在后边,互视一眼,默不作声的跟随上去。 先前两人强调房俊很难突破叛军之围剿,结果转眼之间房俊便强渡渭水、兵临城下,算是被狠狠打脸。但两人“种刺”的效果却出乎预料的好。 如此强悍之战力,如此彪炳之功绩,如此得到全军上下之拥戴,这就是妥妥的权臣标配…… 至于眼下,自然是太子越重视房俊越好,以房俊之能力、威望,辅以李靖之兵法谋略,反败为胜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虽然太子继位之后一定延续李二陛下之国策,对世家门阀持续打压削弱,但两人早已站到东宫这边,相比之下将会获得更多的缓冲机会,到底还是利大于弊。 …… 值房之内,内侍们又添了几个灯架,数十根蜡烛尽皆燃起,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李承乾与房俊执手而入,房俊这才趁机挣脱,请李承乾入座,又拒绝了李靖、萧瑀、岑文本等人请其上座之意,坚持不受,与李道宗、马周挨着入座。 虽然李承乾一番恩遇之举措明显出自真心,也让转战万里的房俊极为受用,但也明白人皆有嫉妒之心,这一番待遇必定令一些人心中不满,嫉妒暗生。 他倒是不在乎这些,不遭人妒是庸才,越是能力出众,自然越是遭人嫉妒。但眼下乃是危急时刻,东宫上下务必万众一心抵抗叛军,若此时因嫉妒发生内斗,则大事不妙…… 众人相继落座,李承乾开口便询问最关心的一件事:“西域局势如何?” 众人也都竖起耳朵。 虽然房俊此番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已经完全显示对于太子的忠诚,然若是因此导致西域局势糜烂甚至完全失守,不啻于给李承乾的威信、口碑蒙上一层阴霾。 房俊自然明白李承乾的担忧,恭声道:“殿下放心,之前弓月城一战重创大食军队,使其心生惊惧,未免再度遭受吾军之突袭,不得不猬集于天下脚下结阵联营,防卫森严。不过其主动之势头已经失去,且眼中缺乏粮秣辎重,军心不稳……” 当下,房俊将西域局势详细叙述一遍,说到唐军化整为零,四处袭扰给大食军队供应粮秣的胡族,甚至将诸多胡族强制迁徙至弓月城附近,李靖赞道:“此举甚秒!不仅震慑胡族使其不敢再向大食军队供应粮秣,更借此机会将分散于各地的胡族聚集起来,便于管理,或许西域之大治,便自此而始。” 自汉朝开始,中原王朝便无比重视西域的战略位置,几乎任何一个有能力的王朝都在西域囤积重兵,维护统治。然而西域距离中原太远,王朝鼎盛之时尚可维系统治,一旦王朝内部出现衰弱,国力不足,对于西域之掌控空虚,便会使得胡族再次兴起,蚕食掉各地之统治。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距离太远,粮秣军械兵卒的调遣时常受到延误,但是西域之地胡族众多且居住分散,从未能将其悉数控制,亦是一大缘由。 总不能在各地胡族聚居之处都屯扎重兵予以看管吧? 那就得常年在西域撒下去二十万以上的精锐军队,由此带来的后勤压力即便国力再是鼎盛也消耗不起…… 眼下将各地胡族尽皆迁徙至弓月城附近,然后待到中原局势稳定,以大量汉民迁徙西域,充斥各地,用不了十年便能落地生根,使得整个西域完全纳入大唐之掌控。 所以房俊强制迁徙各地胡族之举措,意义实在是太过非凡…… 房俊续道:“卫公谬赞……大食军队俘虏者众,目前皆关押于弓月城等待处置。微臣离开之前,命裴行俭随时向交河城的河间郡王汇报,并且敦促吐迷度率领的各族联军追缴溃散的大食兵卒。眼下看来,大食人惨遭败绩伤亡惨重,且大马士革距离太远,很难尽快发动下一次报复性侵袭。突厥人因为回纥之叛乱亦是伤亡惨重,尤其是其内部不稳,诸多部族尽皆流露出分而治之的意愿,乙毗射匮要安抚族内,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兴兵犯境。三五年内,西域当无大规模战事,朝廷的重心可以放在关中以及国内,稳定帝国局势。” 听闻他这般说法,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是那句话,西域实在是太远了,即便战略地位无比重要,可一旦朝中不靖、国力不足,便难以兼顾。既然三五年内并无外族可以威胁西域安全,自可将所有精力放在肃清国内局势。 萧瑀面上欣慰赞赏,心里却是一阵担忧,没有了西域的牵制,东宫再击溃叛军维系正统,那么下一阶段的国策必然是全力打击国内门阀。 虽然打击的重点必然是起兵反叛的关陇,以及其后依附的河东、河西各地门阀,但江南士族又岂能置身事外?一旦此次兵谏之中遭受重创的关陇、河东、河西门阀相继被朝廷削弱,下一步自然是眼下依旧隔岸观虎斗的江南、山东各地门阀…… 到那时,眼下与东宫并肩作战的关系将告一段落,彼此之间的斗争不可避免。 朝廷孱弱之时,门阀提供助力顺便攫取利益;朝廷强盛之时,门阀奋力反击以求自保……这就是门阀与中枢之关系,循环罔替,永无休止。 所以即便是萧瑀、岑文本这些尚算安分的门阀族长,也深知门阀之存在便如帝国之毒瘤,依附于帝国之躯体吸食血肉,待到帝国孱弱衰败,则一口将其咬死,之后另起炉灶,循环往复。 然则本身都是门阀政治的既得利益者,除去全力维系门阀利益之外,总不能捧起碗吃饭、放下碗砸锅吧? 那是自断根脉之举…… 所以萧瑀真正的心意是东宫能够反败为胜,但实力受损严重,不得不在以后稳定朝局的过程中借助于江南士族,甚至山东世家亦可,总不过是分润出去一些利益,但断不能让东宫挟大胜之威势,一举肃清朝堂,将朝政悉数掌控于手中。 之前,当房俊数千里回援之时这个心意几乎是可以达到的,但是现在,房俊太过于强势、功勋太过于卓著,万一当真一举将叛军击溃,再将关陇门阀尽皆驱逐出朝堂,江南氏族也好,山东世家也罢,还能享受到跟随太子出生入死之后应得的利益么? …… 李承乾暂且未能想得那么远,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击溃叛军、反败为胜,若是不能坐稳储君之位,将来顺利登上帝位,何谈延续国策、扶持寒门打击门阀? 他看着李靖与房俊,问道:“二位皆乃帝国柱石、孤之肱骨,敢问眼下可有何破敌良策?” 房俊与李靖互视一眼,谦逊道:“微臣资历浅薄,焉敢班门弄斧?只需殿下与卫公定下策略,微臣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已经感受到先前东宫署官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嫉妒之意,此刻正该保持低调。况且他不至于取得几场胜利便目中无人,自诩天下第一,论起兵法谋略、排兵布阵,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比得上李靖? 自己只需低调一些即可,一切听从李靖之安排。 既藏拙,又谦逊…… 李承乾便甚为满意。此番房俊所立下之功勋冠绝一时,若当真趁势而进,即便是李靖也压制不住,那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他自然宠信房俊,但绝不愿见到房俊一家独大,招致东宫署官的嫉妒排斥。他将房俊视若肱骨,更希望房俊能够低调一些,以东宫之利益为上,团结东宫上下。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相会 李承乾便说道:“卫公以为如何?” 李靖虽然仕途坎坷、屡遭排斥,却也不是政治白痴,自然懂得李承乾的心思。他虽然不在乎是不是房俊一家独大、引发嫉妒导致东宫内部分裂,却也当仁不让,直言道:“目前之局势虽然略有缓解,却远不到谈论胜利的地步,关陇叛军虽然在之前的战斗当中损失惨重,但眼下得到河东、河西各地门阀之支持,实力不降反升。” 治军之战略,处处都是手段,这段话申明当下之困局以及敌人之强大,算是“抑”,接下来自然还要有“扬”,“先抑后扬”最能激发士气。 故而,他只是略微顿了一下,便续道:“但无论东宫六率,亦或是房二郎麾下的右屯卫、安西军精锐,甚至禄东赞之子赞婆统御的吐蕃胡骑,皆是当世强军,战力远胜于乌合之众的叛军,只需谨小慎微、不惧牺牲,终能涤荡寰宇、反败为胜。” 这算是给接下来的战略布置制定了基调,先将自己放在弱处,上下齐心,稳扎稳打。 当然,也仅止于此,自房俊回援长安的消息传来,他便一次又一次的在心中斟酌如何排兵布阵,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战略,却不会在此间将具体的方略公布出来。 他目光自萧瑀、岑文本等人脸上转了一下,便闭口不言。 具体的战略公布自然能够提振上下士气,但东宫亦非是铁板一块,每一个人都有着各自攸关的利益,一旦具体战略泄露,往后将处处被叛军针对,举步维艰,彻底落败也只在一线之间。 不得不慎…… 房俊正好看着李靖,与其目光对视,默契于心,便颔首道:“卫公乃是天下名帅,如何行军布阵只需下令即可,右屯卫也好,安西军也罢,即便是吐蕃胡骑,亦无有不从。若有人胆敢违背军令,杀无赦!” 李承乾也醒悟过来,开口道:“孤亦是一样,此战皆有卫公指挥,绝不会多插一言。即便需要孤冲锋陷阵,亦提刀上马,绝无推卸!” 事实上,李靖怎么可能越过他擅自指挥呢,即便他全无意见,也定会将战略全盘奉上…… 其余几人面色各异,自然也不能多问,谁知道人家防备的时不时自己?再者说来,大敌当前,对敌战略虽说应当集思广益,避免出错,但当着李靖这样一位兵法大家,谁也没那么厚的脸皮提出这种质疑。 正好这时内侍将酒宴奉上,李承乾坐在主位,与一众臣子欢饮一番。他今日的确高兴,虽然也晓得应当尽量避免恩遇过重,使得房俊遭受嫉妒,却着实忍不住,不断询问房俊西域之战的详细策略。 当听到房俊说起如何调集工匠制作热气球,如何冒着巨大风险夜袭敌营,以及之后绝大部分驾驶热气球的兵卒都因无法安全降落而撞在天山上阵亡,众人唏嘘赞叹之余,李靖扼腕道:“只恨铸造局如今已经夷为平地,诸多工匠被俘的被俘、逃亡的逃亡,否则若是能够赶制一批热气球,辅以铸造局的火器,叛军再多又何足道哉?” 即便是他这等传统的兵法大家,也越来越认识到火器足以改变战争之趋势。只不过到底缺乏这方面的足够认知,思维未免不够开阔,否则大战将起之时便将铸造局整个撤入皇城之内,岂能容得叛军肆虐至今? 而房俊听马周言及铸造局已经化作白地,书院学子伤亡惨重,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甚至至今下落不明,亦不禁心中悲怮。 贞观书院乃是他力求推行自然科学并且响应李二陛下扶持寒门学子的重点,耗费了巨大心血,本应成为华夏自然科学之先驱,结果却因为一场兵变毁于一旦,着实痛心。 尤其那些原本就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功勋,如今更受到先进思想教育注定闪耀当世的书院学子们,即便折损一个都让他痛彻心脾,更别提如此巨大的伤亡…… 酒宴上热烈的气氛瞬间低落,草草结束。 房俊告退:“大军刚刚抵达玄武门外,诸多事务需要协调决断,不能耽搁,微臣先行前去,待到殿下与卫公商议对敌战略,微臣当依令而行。” 又与马周、李道宗相互施礼致意,这才在内侍陪同之下走出值房,穿过内重门。 刚刚过了内重门,便见到两个内侍、两个宫女站在门洞内,上前躬身道:“吾等奉晋阳殿下之命,在此恭候越国公,请越国公相见。” 房俊虽然心中记挂家眷,却也不会拒绝,随着几个宫人来到内重门里那一排房舍中的一间,房中点亮灯烛,燃着熏香,炭盆放在墙角,屋外风雪交加,屋内温暖如春。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毛毡,两位公主端坐在茶几之后,一个一身道袍清丽无匹,一个宫装齐整清秀明媚,都眼眸晶亮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房俊上前,一揖及地:“微臣觐见两位殿下。”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不说话,一双剪水也似的双瞳盈盈注视着房俊的面容,晋阳公主纤细的腰肢笔挺,笑嘻嘻的摆了摆洁白的小手,喜滋滋道:“姐夫免礼!快快入座!” 言罢,往前凑了凑,亲手执壶斟了一杯香茶,双手捧着递给房俊:“姐夫,喝茶。” 一旁的宫人见到这一幕,眼皮齐齐跳了一下,而后纷纷垂首,视若不见。 纵然再是亲近,一位待字闺中的公主这般双手奉茶于一男子,亦是极为唐突的一件事,可谓失礼之至,若是传扬出去,难免被当成“没家教”“不知羞”的反面典型。 几人心中纷纷吐槽,自家这位小公主平素端庄贤惠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不羁的心…… 结果等他们见到房俊若无其事的伸出一只手将晋阳公主双手奉上的茶水接过,连吐槽的心思都没了,只能低眉垂眼,眼观鼻鼻观心,求神拜佛今日这一幕莫要传扬出去。 否则一个备受皇帝、太子宠爱的小公主,一个拥兵无数、大权在握的权臣,杀人灭口就好似碾死一只蚂蚁也似…… 晋阳公主倒是满心欢喜,房俊不见外的模样让她极为开心,甚至又往前凑了凑,身上清淡隽永的香气已经钻进房俊的鼻子,这才笑嘻嘻问道:“姐夫当真厉害,你一回来,太极宫里里外外尽皆振奋,好似得了主心骨一般。” 小姑娘两支眸子亮闪闪,俏脸上满是崇拜。 房俊微微一笑,呷了口茶水,轻声道:“太极宫的主人公乃是太子殿下,吾等身为人臣,自当披荆斩棘、鞠躬尽瘁。” 眼神已经从晋阳公主脸上挪开,投注至一旁清丽无匹的容颜之上。 四目相处,柔情无限。 长乐公主强抑着心底娇羞,柔情款款道:“瘦了,也黑了……” “噗!” 听闻姐姐说起“黑了”,晋阳公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指着房俊清瘦的脸庞,笑道:“记得当初高阳姐姐称呼姐夫‘黑面神’来着,如今才算是名副其实呀!” 屋内原本有些暧昧的气氛瞬间一滞…… 即便该发生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长乐公主心里也接受了这份不倫之情,但到底还是对不起高阳公主的,此刻被晋阳公主这么一说,愧疚之情顿生,面容有些发僵。 房俊瞪着一脸天真无邪的晋阳公主,将其脸上笑容明媚之中带着狡黠,甚至还有一些恶作剧之后的得意洋洋,心里顿时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鬼心思多着呐…… 不过今日初回长安,尚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安排,且长乐公主居于这内重门里,四周都是皇室内眷,这些宫女妃嫔平素最是八卦好事,且眼睛雪亮虎视眈眈,断然没有与自己相会的机会。 只得将蠢蠢欲动的心思压在心底……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隐忧 灯光之下,美人如玉。 晋阳公主在房俊面前素来不讲究所谓的矜持、端庄,兴奋的拉着房俊的胳膊叽叽喳喳,一会儿询问房俊西征路上的各场战斗,一会儿讲述着宫里的事情,莹白的脸蛋儿微微发红,显然极是开心。 长乐公主便端庄贤淑的坐在一旁,俏脸上微微带笑,一双剪水双瞳含情脉脉的看着房俊。 房俊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喝着茶水,与晋阳公主说着话儿,时不时与长乐公主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只觉得心头一片恬淡安宁,纵使如此天荒地老,亦了无遗憾…… 不过这当然不行。 内侍从外边蹑手蹑脚的进来,见到晋阳公主整个人依偎在房俊身边,一双纤白的手掌就紧紧搂着房俊的胳膊,将自己冰清玉洁的娇躯几乎贴了上去,便忍不住眼皮子乱跳。 这可是待字闺中的公主殿下啊,万一这一幕传扬出去…… 啧啧,简直不敢想象会掀起何等轩然大波,关键在于房俊坦然享受也就罢了,就连一旁矜持端庄的长乐公主也视若无睹…… 上前两步,来到房俊身边,躬身道:“启禀越国公,高阳殿下派人前来,说是若国公已经处置完正事,且请回去右屯卫营地相聚。” 房俊颔首道:“嗯,吾知道了。” 内侍不敢多待,转身退出。 晋阳公主却拉着房俊的手臂,娇声道:“高阳姐姐也真是的,姐夫既然回来了肯定要去相聚啊,何必急于一时?姐夫你再坐一会儿吧,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呢。” 一边说着,一边给长乐公主使眼色。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微嗔道:“越国公此番牺牲,连续恶战,家中不知担忧成什么模样,如今安全回京,家中自然迫切相见。你在这里捣什么乱?” 若是霸占着房俊不放,她成什么了? 晋阳公主无奈,只得对房俊道:“那姐夫闲暇之时要多来走走,好多话还没跟姐夫说呢。” 房俊一脸微笑,颔首道:“微臣谨遵殿下懿旨。” 而后起身,躬身一礼,与长乐公主眼神交汇,轻声道:“微臣暂且告退,以后再来觐见。” 长乐公主秀眸闪闪,颔首道:“既知越国公康健无恙,见与不见,又何必急在一时?外头兵荒马乱的,还请越国公多多保重才是。” 话语之中蕴含的担忧与情义,尽在那一双剪水双瞳之中流淌显现。 “喏。” 房俊轻声应下,再次施礼,这才转身走出房舍。 玄武门与内重门一南一北,夹持着中间这一片空地,便显得阴暗狭窄,高大的门楼阻挡了呼啸的北风,雪花飘飘洒洒簌簌而降,倒是有了几分宁静之意。 返回玄武门下,早有李君羡率领兵卒等候在此,打开城门,护送他自城门洞穿过,而后拱手告辞。 房俊看着城门缓缓关闭,自己的亲兵部曲也已经牵着马迎了上来,遂翻身上马,返回右屯卫营地。 营地之内,兵卒来来往往忙碌一片,见到房俊策骑而来,纷纷肃立一旁单膝跪地,待其离开之后方才起身。军营之中一下子涌入数万兵马,固然之前被房俊带走那部分兵卒的营地尚在,但因为增加一些安西军以及吐蕃胡骑,营地自然不敷使用,需要临时搭建。 好在右屯卫军械辎重充足,人手又足够,眼下已经搭建了诸多营帐,大部分随同房俊回援长安的兵卒已然得到安置。只是此刻即将天亮,奔袭一夜的兵卒饥饿难耐,火头军已经开始生火造反,还要取来草秣豆料喂食马匹,固然显得异常忙碌…… 房俊并未先行返回高阳公主住处,而是来到中军帐面见高侃。 账内,唯有高侃与王方翼两人在座,正商议着西域归来的兵卒如何安排辎重粮秣,见到房俊入内,齐齐起身肃立一旁,待到房俊入座,这才坐在其下首。 时至今日,房俊早已成为大唐军方影响力巨大的巨头之一,在右屯卫与安西军中更是威望绝伦,上上下下对其敬佩无地,奉若神明。 房俊入座,第一件事便问道:“辽东那边,水师可有战报送抵?” 他最为关心的便是水师那边的情况。 高句丽乃是辽东强国,早已从游牧民族进化成为军政一体的区域性强国,若是任其发展,用不了五十年便会成为大唐北方的巨大隐患。 就如同两宋时期的辽国一般…… 历史上,隋唐两朝三位皇帝倾尽国力对其征讨攻伐,也不仅仅是开疆拓土的虚荣心作祟,而是都意识到高句丽的巨大威胁,终于在唐高宗之时将其彻底覆亡。其后虽然亦曾复国,却国力大损、实力骤降,再也不能对中原王朝产生威胁。 而现在李二陛下铩羽而归,平穰城被苏定方攻陷,却并不意味着高句丽彻底衰亡,一旦有渊氏或者高氏余孽逃到地方竖起大旗,依旧会有无数残余势力投奔,稍有不慎便会东山再起、死灰复燃。 若不能将其残余势力彻底歼灭,往后便还需要发动一次东征,对于大唐国力之损耗堪称巨大,即便成功,也会严重减缓大唐的发展步伐…… 高侃起身,从一旁书案之上翻出一份战报,双手呈递给房俊,道:“这是半月前水师送抵的战报,言及平穰城内渊氏一族的残余已然肃清,局势渐趋稳定,苏都督正派遣兵卒追缴逃亡城外的余孽。一部分溃兵逃至百济边界之处,得到百济之支持,意欲复国,苏都督已从水陆两边进击,务求将其覆灭,免得留下隐患。” 房俊将战报接过,展开后详细看了一遍,对辽东局势有了大致了解。 自隋炀帝开始至李二陛下东征,中原王朝速度倾举国之力征伐高句丽,结果皆铩羽而归、攻之不克,并非高句丽的军事力量多么强大。 一则这个时候辽东之地大部分尚未开发,皆属蛮荒,水网纵横路途难行,兼且其地气候迥异,夏日里阴雨缠绵冬日里天寒地冻,极其不利于大军征伐。 再则高句丽人多依托山势修建城池堡垒,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总能够将中原军队死死的拖住,直至冬日来临,路途难行供给不足,最终不得不撤兵。 而水师之所以能够在东征大军撤退之后迅速攻陷平穰城,皆因火炮之威。 火器,实在是攻陷城池的神兵利器,再是坚厚的城墙也抵不住火药之爆破。只可惜大唐军中眼下唯有他嫡系的军队大规模装备火器火药,而东征之时内部权力斗争极其残酷,使得右屯卫与水师皆被排除于主力之外,空有火器这等划时代的利器却不得应用,这才使得高句丽能够步步为营,一直坚守。 若是没有水师横空出世,这一次的东征将如同历史上一样无功而返…… 房俊唏嘘不已,国人屹立于世界之巅两千年,富裕强盛睥睨天下,来自于外部的威胁实在是太少,所以从古至今的有识之士都将目光对准内部,争权夺利排斥异己,早已将“政治”的天赋点满。 论起政治素养,国人从来都是天下第一,也因此养成了内斗的毛病,总是不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发挥巨大的潜力,以至于屡屡被外族欺凌打压…… 放下战报,房俊沉声道:“东征大军那边……可有关于陛下的消息?” 时至今日,东征大军已经成为巨大的隐忧,不仅对于东宫如此,对于关陇同样如此,谁也不知道这支数十万人的军队到底站在何等立场,会在抵达关中之后做出何等回应。以其目前缓慢的行军速度来看,明显是打算坐山观虎斗,任凭关中一片糜烂;可是李绩也好,程咬金、尉迟恭等人也罢,却又大多数明确表态支持东宫。 其中之动机、意向,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李二陛下受伤坠马,先是昏迷不醒,后来又传出大抵已经驾崩的猜测,闹得天下纷纭、人心惶惶,恐怕这也是关陇门阀敢于发动兵变,各地门阀敢于大力支持的原因所在。 可李二陛下这等一代雄主、千古帝王,就这般于千军万马之中骤然驾崩,却令房俊疑心重重,难以置信……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妻妾 高侃摇头,道:“关于这一点,一直毫无音讯。东征大军就好似一块顽石,外界只知其具体行程,至于其内部却半点消息也未曾流露出来,陛下之安危也好,大军不断迁延行程的原因也罢,外界无从知晓。” 如今的东征大军就好似一个迷雾一般的存在,外界只能见其行踪,对于其内里之变故、形势,尽皆一无所知。 诡异至极点…… 房俊蹙眉,问道:“对此,你有何看法?” 王方翼在一旁缄默不语,他根本不知长安局势之变化,连插话也做不到,在一旁静静倾听。 高侃思虑一番,迟疑道:“眼下诸般猜测,看似都有几分道理,实则全无根据,皆不足信。东征大军之立场、倾向犹如迷雾一般,却关系着长安局势之走向,长安如今战火纷飞、鏖战不休,但无论是谁最终获胜,都需要得到东征大军之认可,否则当前所有之胜利都如镜花水月一般,转眼皆休。此等情形之下,谁能猜出东征大军到底意欲何为?” 当前局势便是如此,长安城内打生打死,实则却如同小丑一般,生死成败尽皆捏在东征大军手里。只要东征大军不认可胜利者,数十万大军进入关中,无论关陇亦或是东宫,都绝无一战之力。 房俊头痛不已,他实在是搞不明白李绩心中到底如何想法,就这么一支数十万精锐的大军飘在外头,时时刻刻威胁着关中兵变双方,不流露一丝一毫倾向,意义何在? 名分大义也好,政治立场也罢,甚至追求自身之利益也无可厚非,可你总得有一个立场吧? 就这么看着长安城打成一片废墟,很好玩吗? 似李绩这等玩弄政治的高手,无论如何也不该做出如此毫无意义之事…… 三人闷坐半晌,对于东征大军之意图毫无头绪,房俊只得说道:“此事先撂在一边,不予理会。总之眼下务必击溃叛军,拨乱反正,否则纵然东征大军返回关中支持东宫,亦是毫无用处。” 高侃与王方翼颔首称是。 房俊起身,对王方翼道:“军中多留意一些,尤其是吐蕃胡骑那边,辎重粮秣一定要安排妥当,不管怎么说,人家千里迢迢前来助阵,不能薄待。吾今夜在营中与家眷团聚,明早返回军中。” “喏!” 王方翼与高侃一齐起身,恭声领命。 房俊谢绝两人相送,肚独自走出中军大帐,在亲兵部曲护卫之下,抵达大帐后方不远处由房家私兵、部曲重重护卫的营地之内。 房家家眷尽在此处安置。 见到房俊抵达,家中私兵、部曲尽皆单膝下跪,齐声高呼:“参见二郎!” 房俊勒马至营门前站定,甩镫离鞍飞身下马,面对眼前黑压压单膝跪地的私兵、部曲,整理一下头顶兜鍪,一揖及地,沉声道:“此番长安兵变,叛军意欲对家中不利,幸亏诸位舍命退敌,吾皆已知晓。吾房家诗礼传家,仁义不坠,从不会亏待危急时刻舍命相陪之义士,待到此间事了,亡者厚葬,伤者重赏,房家世世代代永记恩情,富贵共享,不离不弃!” 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以及在家中部曲、私兵心目当中的威望,说出这番话来自然使得群情激荡、士气昂扬,数百家兵、部曲齐刷刷单膝跪地,脖颈筋暴起,满脸涨红,扯着嗓子大喊:“愿为家主效力,愿为二郎效力,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巨大的呼喊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穿透风雪,在营地之上四散激荡,引得人人侧目,见到房俊家兵部曲这般誓死效力,俱是既敬佩又羡慕。 在这样一个年代,家兵部曲几乎等同于死士,愿为家主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只要房家这数百战力强悍的家兵部曲在,房家便是当世一等一的门阀。 …… 营地之内,听闻外边山呼海啸一般的高呼,金胜曼“腾”一下从座椅上站起,一脸欣喜:“郎君回来了!” 一旁的武媚娘嘴角一挑,含笑道:“妹妹新婚未久,郎君便誓师出征,一别便是半年有余。所谓‘食髓而知味’,一朝尝了甜头却又空旷许久,想来已经是急不可耐。” “噗嗤!咳咳……” 正在喝茶的高阳公主差点将口中茶水喷出,呛得咳了几声,横了武媚娘一眼,嗔怪道:“你这人哩,哪里有这样捉弄人的?” 金胜曼虽然已经成亲,算是妙龄少妇,但正如武媚娘之言,新婚未久房俊便率军西征,尚未真正习惯妇人身份,如何受得住武媚娘这番虎狼之词? 当即俏脸殷红好似要滴出血来,羞不可抑跺足嗔道:“姐姐说得什么呀,羞死人了……” 捂着快要烧熟的脸颊,复又转身回到椅子上乖乖坐好,垂着头脚尖在地上划圈圈,不敢说话。 哪里还有半分房府门前生擒长孙温的矫健飒爽? 她新婚未久,在家中尚有些许疏离,对高阳公主多几分尊敬,多武媚娘则多几分惧怕,实在是这位多智近乎妖,手段实在是强硬得狠,深感忌惮…… 武媚娘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笑眯眯的与高阳公主对视一眼。 后者便哭笑不得,瞪了她一下,让她收敛一些,莫要将人家给吓坏了…… 很显然,武媚娘是在敲打金胜曼,莫要依仗自己新妇之身份持宠生娇,家里地位分明、井然有序,郎君出征而还,还轮不到你站在前边迎接。 高阳公主虽然明白武媚娘此举着实有必要,若是上下不分很容易闹得家宅不靖,可是这等随时随地拿捏敲打的手段,却也令她有些头疼。 搞得内宅里好似朝堂一般紧张兮兮,所有人不敢僭越半分…… 高阳公主起身,柔声道:“走吧,出去迎候郎君。” “喏。” 金胜曼乖巧站起,虽然心底恨不得一步飞到郎君身边投怀送抱,却也老老实实的跟在高阳公主、武媚娘之后,鱼贯走出营帐。 远远的便见到房俊策骑进入营地,马蹄声响风卷残云一般抵达营帐门口,狠狠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未等战马站稳,房俊已然自马背上飞身下马,快步走到营帐门口,与三女对面站立。 夫妻面面相对,三女仔细端详房俊,见到原本俊朗的面容染了浓浓的风霜之色,两颊瘦削,眼窝深陷。虽然气度较之以往愈发沉稳浑厚,但整个人被风霜磨砺得不见半分昔日光彩…… 都忍不住心疼得垂下泪来。 高阳公主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盈盈下拜,身后武媚娘与金胜曼亦是抽噎几声,而后一起柔声道:“妾身三人,恭迎郎君。” 房俊大步上前,先双手将高阳公主搀扶起来,在一手一个拉起武媚娘与金胜曼,目光在三人脸上流转片刻,见到俱是容光焕发、风采依旧,心中彻底安稳下来,笑道:“此番出征西域,历经战阵,心中无时不刻不在挂念娇妻美妾,每每夜深衾冷、孤枕难眠,更是辗转反侧、饥渴难耐。” “哎呀!你这人哩,每个正经。” “这么多人呢,干嘛说出这等羞人之语……” “嘤……” 三女被房俊这忽如其来的“剖白心迹”弄得娇羞无限,连嗔带怨,齐齐扯着房俊将其拽进营帐之内。 这种话大庭广众说出来羞也不羞? 自当关起门来说才好…… 营帐之内,夫妻四人坐在一处温言许久,相互倾诉了离情相思之意,互诉衷肠情意款款,许久之后武媚娘才与金胜曼相继告辞,各回居处。 高阳公主让侍女取来热水,红着脸将侍女都赶走,亲自上前给房俊宽衣解带,柔声道:“妾身伺候郎君沐浴。” 房俊则伸展双臂,大大咧咧的等着公主殿下侍候。 待到衣衫褪尽,高阳公主红着脸儿扶着房俊进入盛满温水的浴桶之内,正欲回身去取葛麻浴巾给郎君搓背,冷不防腰间一紧,脚下一轻,整个人已经被房俊拦腰抱起,“噗通”一声跌入浴桶之中,瞬间衣衫尽湿。 “哎呀!” 高阳公主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檀口便被堵住。 “嘤……” 水波翻涌,满室皆春。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裹挟 高阳公主只觉得自己轻盈的身姿好似柳絮一般在云端飞舞,轻飘飘的毫不着力,只能张者红润樱唇吐气如兰,一双星眸之中水光迷离。 连续奔袭数千里,一路衣不卸甲、马不解鞍,即便房俊身体素质惊人也有些吃不消,再者眼下依旧处于局势紧张之时,胜负未分,只是不敢毫无节制的贪欢。 只是小睡了一个时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便勉强爬起,离开温暖馨香的被窝,在侍女服侍之下梳洗一番,留下白羊一般海棠春睡的高阳公主,赶赴军中。 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此乃人之欲也。 但凡精力过人之男子,权色之欲皆重,然成就大业者凡事皆有度,放纵时自可豪迈不羁,却一定要有超强之自制力,知其可为而不为,方为人上人。 ***** 这边芙蓉帐暖鱼水贪欢,另一边的延寿坊内却早已被房俊架设浮桥强渡渭水且一举击溃长孙恒安部的消息震得翻了天,长安内外的关陇叛军闻听这个消息,尽皆震撼不已,人心惶惶。 天色刚蒙蒙亮,长孙无忌拄着拐杖在仆人搀扶之下走出卧房,站在正堂之中看着地上躺着的长孙恒安的尸体,一张脸阴沉得似欲滴出水来,双眼泛红,恨意滔天! 在长孙家,长孙恒安存在感一直不强,盖因此人才具平庸、性格沉稳,且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与人打交道,很是不受族中待见。但他对长孙无忌却很好,当年长孙无忌被继母赶出家宅,一众叔父弟兄对此视若不见,唯有长孙恒安时不时的赶到高士廉府上探望,且常常资助。 但是如今,自己迫不得已让年迈的长孙恒安带兵出征,却因此害了他的性命…… 此仇不报,如何为人? 当然,眼下最为重要之事非是报仇,而是如何应对房俊强渡渭水之后与东宫会师多导致的局势骤变…… 强忍着心中悲怮,长孙无忌沉声道:“带去城外家庙停灵,丧事暂且不办,待到此战之后,再行操办之后出殡。” 眼下乃是冬日,气温极低,再以冰块降温,尸体可以保存很久。再者这场仗打到现在双方都已经摊出所有底牌,胜负或许就在旬月之间,断不会坚持太久。 到那个时候,再为长孙恒安大肆操办一回,入土为安…… “喏!” 长孙家族人、奴仆尽皆领命,将长孙恒安的尸体安放于带来的一幅棺椁之中,百余族人抬着棺椁向城外走去。沿途叛军立于街巷两侧,肃穆相送,既有兔死狐悲之色,又有忐忑惶恐之心。 都知道房俊麾下百战精锐战力强悍,却没想到居然强悍至这等地步,甫至关中,便连续挫败关陇军队,连长孙恒安这位长孙家的元老都阵亡军中,实在是锐不可当。 这令原本围攻太极宫而不克的关陇军队士气再度受挫…… 长孙无忌返回堂中,坐在椅子上,腿上伤处的痛楚令他紧蹙眉头。堂内,宇文士及、柳刚、宇文节等一干人皆在,气氛有些低沉。 房俊势不可挡的强悍战力令大家对于胜利的信心蒙上一层阴影,而且由于房俊已经率军抵达玄武门外,与东宫六率会师一处,使得太极宫的防御愈发牢固,攻陷太极宫的战略怕是又要拖延下去。 长孙无忌将众人神色收入眼中,神情不动,询问道:“长安城外局势如何?” 宇文节起身,恭声答道:“泾阳县令李义府不战而降,导致泾阳陷落,常平仓已经落入房俊手中,房俊补给之后留下三千人马驻守,自己则率军在高侃策应之下假设浮桥,强渡渭水。眼下,房俊数万骑兵已经抵达玄武门外,整个右屯卫合并归一,暂时休整,未有异动。” 柳刚“嘿”的一声,怒骂道:“李义府这个两面三刀的东西,简直就是吃里扒外,着实该杀!” 对于房俊麾下数万大军来说,粮秣补给极其困难,只需李义府能够坚守两日,长安这边便会即可派遣援军抵达,里应外合给予房俊重创,更重要是斩断其占据常平仓的图谋,结果李义府望风而降,连一丝半点抵挡的意思都欠奉,将整个泾阳拱手相送…… 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他自然知道李义府心性奸滑、好逸恶劳,凡事总喜欢找捷径而不肯踏踏实实做事,所以从未对其信任。自从李义府投靠过来,他非但未曾予以重用,反而罢黜其万年县令之职,将其打发到泾阳。 却不曾想到泾阳的常平仓成为房俊大军获得补给的重点,但凡换了别人镇守泾阳,也不至于似李义府这般丝毫不做抵抗…… 虽然心中不爽,却也承认房俊有识人之明,当初科举考场能够对李义府有“赠衣之恩”,按理李义府自然感恩戴德,稍加笼络便可以算是房俊的心腹班底,结果房俊却对其置之不理,任其走投无路之下投靠晋王,又投靠自己。 而自己却认为就算李义府心术不正,可为人颇有能力,总能够发挥一些作用,便将其打发到泾阳,如今却是自食其果…… 如今房俊得到充足补给,数万大军汇聚玄武门外修整,用不了几日,待其数千里奔袭的疲惫尽皆恢复,必将展开反击。如此精锐的百战之师,关陇军队如何抵抗? 长孙无忌头痛不已,愈发觉得关陇这些年虽然占据朝堂,却只顾着攫取利益,疏于人才之培养,否则何至于到了这等紧要时刻,却连几个出主意打胜仗的子弟都找不出? 国家也好,门阀也罢,归根究底还是要依靠人才去开拓进取,否则就算坐拥天下,就算钟鸣鼎食,也难逃盛极而衰之命运…… 揉了揉额头,长孙无忌深吸口气,对宇文士及、柳刚等人说道:“为今之计,只能继续增强吾军之实力,否则房俊麾下之骑兵将难以抵御。稍候,还请诸位遣人前往天下各处,号召所有门阀尽皆出力,齐心取得这场兵谏之胜利!”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挺直腰杆,语气愈发沉重,一字字到:“陛下打压门阀之国策进行许久,只不过因着往昔吾等破家舍业陪同陛下打天下的情分在,陛下方才手下留情,不至于下狠手。可一旦将来太子继位,哪里还会顾忌吾等开国之功勋?反而忌惮吾等那些以族人性命换取的功勋,誓要一举将吾等门阀消灭!今日之兵谏,非是关陇为了自身之利益而发起,而是为了天下门阀之未来才铤而走险,押上全族性命、子孙前程!天下门阀莫要存着坐山观虎斗之心思在一旁看热闹,今日关陇若败,则吾等之下场,便是他日天下门阀之下场!” 这回轮到宇文士及与柳刚当人沉默不语。 说得那么好听,好似你肩负天下门阀复兴之大任,一心为公天日昭昭,难不成大家还得给你立个牌坊? 当初起事兵变的时候,你可是谁都没通知,私下里便绸缪一切,然后裹挟着关陇门阀一起上阵,以长孙家为主攫取利益的心思人尽皆知。 等到战事不顺,眼瞅着功败垂成,又将河东、河西的门阀裹挟起来,为你自私自利之图谋添堵漏洞…… 现在又想要将天下门阀一起拉进来,以各家子孙之鲜血、家族之财富供你驱策,成就你长孙家执掌朝堂之野心? 然而即便再是不满,却也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之言亦是事实。若是此番不能将东宫废黜,待到太子坐稳储位,甚至将来登基为帝,对于天下门阀之恨意将会使得制定国策之时比李二陛下更狠! 难不成还能如同隋末那般起兵造反? 大唐不是大隋,所谓时过境迁,眼下大唐虽然隐患重重,但国力却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商贾财货滚滚,谁吃饱了撑的将阖家性命绑在裤腰带上跟着你造反?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 战略 长孙无忌这番话说出来,比以往那种威逼利诱可高明多了,直接戳了门阀世家的肺管子,触及到各自的底线。 门阀世家的底线是什么? 自然是血脉永不湮灭,富贵世代传承,永远踩在庶民寒门的身上敲骨吸髓…… 兵谏至今,太子殿下必然对门阀世家恨之入骨,若此番兵谏不能成功废黜东宫,待到他日太子登基,岂能有门阀世家的好果子吃?甚至即便太子端坐不动,也无需什么高明手段,只要将科举好好的推行个十几二十年,便足以敲断门阀世家的脊梁骨。 世家子弟凭什么垄断官场?他们当真就比寒门子弟聪明? 并非如此,只因为教育资源尽皆被门阀世家所垄断,寒门子弟休说延请名师,即便是想要寻到一本完整的书籍都难如登天,如何与那些从小言传身教、耳濡目染、生长在书堆里的世家子弟相比? 可一旦科举继续推行,且朝廷连续不断对教育增加投资,刊印书籍的价格一再降低,笔墨纸砚更成为寻常货色走入百姓家,那么用不了几年,必将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寒门学子通过科举进入仕途。 因为就算寒门子弟再是缺乏教育资源,可毕竟人口基数放在那里,几千几万倍的人口差距足以使得量变引发质变…… 当教育垄断被打破,更多的寒门学子进入仕途,甚至渐渐升至高位,话语权不断提高,门阀世家还凭什么世世代代富贵传承、权力独享? 再加上商税的不断普及、提升,世家门阀想要维系当前的优越难如登天。 所以正如长孙无忌所言,东宫太子乃是天下门阀最大的敌人,若不能将其废黜,就只能等待将来遭受太子的反噬…… 宇文士及有些郁闷,他极力想要摆脱长孙无忌,将宇文家从这场兵谏之中摘出去,即便不能彻底洗脱罪责,最起码也要与长孙无忌分割开来。 可眼下一步一步走来,却发现越陷越深,长孙无忌好似手中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关陇门阀死死的捆在一处,现如今却是连天下各地的门阀都要尽入长孙无忌彀中,以各家之家底,极力借助长孙无忌成就大业。 太阴险了…… 然而事已至此,宇文士及又能说什么呢?他若肝胆现在说一句“老子不干了”,甚至不用东宫六率以及右屯卫杀上门来,首先遭受的就将是来自关陇门阀的反噬。 只能叹了口气,说道:“辅机之言,自然大有道理。只不过老夫固然名气在外,却威望不足,难以号令天下群雄。不如辅机手书一封,让堂上文吏誊抄多份,而后老夫派遣家中子弟即可送往天下各家门阀,想必这些门阀定能望风景从。” 长孙无忌瞅了宇文士及一眼。 这话听上去有几分道理,毕竟宇文士及从未曾真正独掌大权、威震一方,那些门阀世家基本不会受其号召。但其真正之目的,却是在推卸责任…… 不过这等时候自然不能逼迫太甚,否则若是关陇内部不靖,天下门阀谁又肯陪着关陇死战到底? 便颔首道:“郢国公所言不差,吾这就休书一封,命书吏誊抄,传送天下门阀。” 当即,长孙无忌一挥而就,写就一封声情并茂、鞭辟入里之信笺,详细剖析了当下局势之利弊,以及兵谏失败之后天下门阀即将面对的困局与绝境…… 待到送走宇文士及与柳刚,长孙无忌将宇文节与侯莫陈麟叫到近前,问道:“当下之局势,二位应当如何应对?” 若是放在以往,二人必是欣喜无限、志得意满,因为那代表着入了长孙无忌的法眼,即将得到其重用,成为关陇子弟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甚至不久只能便能执掌大权。 但是眼下,两人却心中一紧,亚历山大。 宇文节道:“当下局势变幻莫测,动辄有巨大危机,吾等才疏学浅、阅历浅薄,何曾经历过此等凶险?唯有赵国公您雄才大略,方能引领关陇各家取得最终之胜利,故而一切决策皆由赵国公顶多,吾等马首是瞻!” 面对房俊数万骑兵抵达玄武门外,与东宫六率连成一片,关陇这边形势岌岌可危,毕竟关陇虽然军队数量依旧占据绝对优势,可一来优秀将领严重匮乏,二来兵员素质严重不足,怕是以二敌一都未必是对手…… 此等情形之下,莫说宇文节本就束手无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轻易说出口,否则一旦战败,责任谁来背? 谁也背不起…… 侯莫陈麟心眼实一些,却也不是傻子,闻听宇文节之言,附和道:“吾等听命于赵国公麾下,为关陇子孙后代谋福祉,已然是荣幸之至,此身子生死荣辱早已抛之度外,赵国公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孙无忌:“……” 这等滑头的关陇子弟倒是甚少,这一番义正辞严却明显推卸责任的话语也有几分水准,若是放在平常,长孙无忌说不得因为关陇后继有人而欣慰喜悦,但是眼下却并无这份感触。 当然也不至于生气。 他淡然道:“眼下东宫士气正盛,硬掠其锋只会损失惨重,可适当退让,麻痹其心。但太极宫内之攻势不能停止,甚至还要继续增派军队强攻,万不能于其喘息之机,就由侯莫陈麟你统率所部增援太极宫。东宫六率苦战两月有余,苦苦支撑,损失惨重,军心士气都已经降至极低,当再接再厉,直至彻底攻陷太极宫。” 他的策略便是外松内紧,外围对房俊麾下骑兵采取退让之法,养其骄狂,使其麻痹大意。内里则持续对太极宫施以巨大压力,定要将东宫六率最后这一根弦压断。 以关陇目前之兵力,强攻房俊所部凶险甚大,力有不逮,但若是在长安城外一味防御,则可稳如磐石,纵然房俊麾下骑兵再是剽悍也难以攻破。 只需稳固外围,而后集中兵力攻陷太极宫,即可占据先机,待到天下各家门阀之军队汇聚长安,便大局抵定,即便房俊护着太子逃出关中,关陇门阀亦可彻底占据太极宫,扶持齐王上位。 大不了打一场内战便是…… 至于一直令他提心吊胆的东征大军,眼下则根本无暇顾及,只能等到抵定长安局势之后再徐徐图之。 否则眼下既被东宫击溃,兵败如山倒,纵然李绩答允支持天下门阀又能如何? 若不能以关陇门阀为核心掌控朝堂,其余任何结局对于长孙无忌来说都没有意义。他绸缪这一场兵谏,为的乃是延续关陇门阀以及长孙家族的统治地位,可不是为了什么天下门阀谋福祉的名分大义。 他才没有那么伟大,若关陇一败涂地,他恨不得全天下都陪葬…… “喏!” 宇文节与侯莫陈麟齐齐领命,见到长孙无忌再无其它吩咐,遂躬身施礼之后告退而出。 到了正堂,两人相视一眼,互相抱拳,宇文节当即召集书吏起草命令送往各支部队,在长安城外稳固阵地、尽心防御,尤其是龙首原一带原本侯莫陈麟的防区更要小心戒备,以免被房俊所部偷袭,导致城北屏障尽失,完全落入东宫之手,进而将城东各部关陇军队的大营暴露在房俊部队铁蹄之下。 侯莫陈麟则率领亲兵部曲直接出城,回到部队之中颁令拔营,粮秣辎重军械收拾停当之后,等待换防部队赶到,当即拔营启程,带领麾下两万兵卒撤下龙首原,绕过皇城东北角的大明宫,由春明门进入长安城,穿过几乎成为废墟的皇城,抵达太极宫承天门外。 此刻,往昔威严矗立的太极宫已然完全陷入混战,承天门等数座城门都已被关陇军队攻陷,华丽巍峨的宫阙之内战火纷飞,一座又一座装饰华美象征无上皇权的宫阙相继倒塌,双方军队围绕着每一处宫阙楼台展开殊死搏杀,尸体与瓦砾掺杂一处,层层叠叠,先被鲜血染红,再被白雪覆盖,惨烈至极点。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 妻妾 关陇叛军再次增兵,太极宫的战火逐渐升级,双方围绕着每一处宫阙楼台展开死战,寸土必争、死战不退,小半个太极宫已然化为焦土,叛军自承天门涌入,与东宫六率死战于太极殿周围整整一日一夜,战况激烈。 只不过叛军虽然再次增兵,但劳累不堪、强弩之末的东宫六率却得到右屯卫的支援,三千精锐兵卒自玄武门进入太极宫,与坚守太极殿、两仪殿一线的程处弼所部换防,程处弼部则退出太极宫,前往右屯卫营地修整。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东宫六率战力提升,失守太极殿不退,战局再度陷入焦灼。 不过战局已然彻底扭转,关陇军队固然人多势众,但右屯卫、安西军皆是百战精锐,对上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战力超出一截,关陇军队所能够依靠的也唯有人数优势,自攻破皇城开始,每前进一步都是拿人命填出来的。 但是一支眼中唯有家族私利,全无信仰支撑的军队,面对越来越大的战损数字,还能够坚持多久? 而房俊引兵回援且抵达玄武门外之后,原本半支右屯卫便可以守得固若金汤的玄武门愈发牢固,关陇军队几乎毫无攻陷玄武门之可能。若东宫打定主意将战局拖下去,只需稳守玄武门,大量兵卒调入太极宫与关陇军队恶战死守宫城,关陇军队将很难获得局部优势,即便他们军队更多。 长安内外,认为东宫即将反败为胜的观点越来越多。 ***** 数百房家私兵部曲顶盔掼甲、腰挎横刀,围着十余座营帐来回游弋巡逻,将此地形成一个“营中之营”,被右屯卫连绵的军营围在当中。 营帐之内,高阳公主在侍女服侍下洗漱一番,换了一套玄色的宫装,愈发衬得肤白胜雪、玲珑娇俏,只不过神情恹恹,坐在榻上的时候用雪白的纤手掩着樱桃小口打着哈欠。 整个人慵懒娇俏,散发着优雅的风情。 武媚娘与金胜曼用过早膳,一前一后进入账内,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两双眼睛上上下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高阳公主,见到那雪白娇靥上白里透红、我见犹怜的容光,心底禁不住一阵火热。 本就是绝色之资,眼下经由风雨滋润,所焕发的风情迥然有异,夺人心魄…… 严重缺乏睡眠正困乏难耐的高阳公主扶着酸软的腰肢,心里暗骂那个登徒子不知羞耻,非得摆弄那些古怪的姿势,害得自己浑身抽掉了骨头一般……忽而感受到异常,眼睛睁大,正好与两双意味深长羡慕不已的目光对视…… “看什么看?奇奇怪怪的。” 高阳公主红着脸,收回按摩腰肢的手,瞪了两人一眼,没什么好声好气。 武媚娘眨眨眼,柔声道:“寒冬腊月的,殿下晚上要注意保暖,万不能蹬被子,否则受了凉染了风寒,大半夜的来回折腾睡不着觉,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话金胜曼是万不敢说的,只是实在忍不住,在一旁掩唇而笑。 高阳公主愈发脸红,狠狠瞪了武媚娘一眼,顾左右而言他:“今日雪大,天气愈发寒冷,稍候找出几件狐裘,派人去军中给郎君送去。还有,郎君一路自西域奔袭而回,轻装简从食用简陋,想必茶叶也未曾携带,军中又不许饮酒,可将一些好茶送去高侃将军那里。” 武媚娘忙答允下来,笑道:“殿下放心,妾身都已经备好,只不过本想着待到郎君晚上回来再说,既然殿下关切,稍候便遣人给送过去。” “呵呵,” 高阳公主捉到把柄,冷笑一声,讥讽道:“哎呦,瞧瞧这知冷知热的劲儿,满心满眼的都是你家郎君,怕是昨晚一宿没合眼吧?早知如此,本宫该将你喊过来在一旁侍候着才对。” 这话武媚娘也有些招架不住,脸儿红得厉害,不敢再说。 毕竟这种事以往干过不止一次,万一高阳公主不管不顾什么都往外说,即便眼前唯有一个金胜曼,那也足够难为情。 这位殿下发起疯来,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即便是武媚娘也颇为头疼…… 只能告饶:“您是公主,是当家大妇,何必跟咱们一个侍妾斤斤计较呢?都是妾身的错,再也不敢了。”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雪腻尖俏的下巴微微抬起:“全天底下的妾室加一块儿,哪个有你在咱们家的地位?长安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妇人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你可别不知足。” 不过正如她所言,武媚娘在家中的地位着实不是一般妾室能够比拟的,即便是她也多有倚重,言听计从,所以自不会过多敲打,她也敲打不来…… 扭头看着金胜曼,温声道:“此番郎君回京,身负重任,必然留在营内的时候不多。待郎君今晚回来,本宫会让他去你的住处,你要好生侍候着,多多努力,争取早已诞下麟儿,为房家开枝散叶。” 金胜曼没料到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登时手足无措,脸儿羞红:“啊?我我我……”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 高阳公主秀美微蹙,轻声呵斥道:“女儿家生儿育女乃是本分,咱们最大的责任便是为郎君哺育孩儿,为房家开枝散叶,否则将来这偌大的家业如何传承下去?再者说来,郎君千里征伐而还,咱们这些女人自当尽心尽力服侍,想法设法取悦郎君才是。若是放在别家,怕是你想要承受雨露还求而不得呢。” 金胜曼到底新婚未久,明知高阳公主说得极是,却依旧难以承受这等虎狼之词。 不过道理是对的,别人家正室大妇对于妾室的提防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但凡男主人在房中多留宿几日,便会各种敲打压迫,甚至于为恐吓自己地位受到威胁,什么堕胎药鹤顶红轮番上阵,世家大族当中的妾室与牲畜几乎没什么区别,暴毙者司空见惯…… 似高阳公主这般非但不加以提防迫害,反而会叮嘱你多多侍候郎君早日怀孕生子,简直凤毛麟角。 金胜曼也不是不知好歹,红着脸儿颔首:“妾身知道了,一定会好生服侍郎君,早……早日为房家开枝散叶。” 高阳公主欣然道:“这才对嘛!咱们女儿家依附于男人,自当尽心竭力做好自己的事,莫让男人操心后宅之事,能够尽心国事、建功立业。本宫气度宽宏,断不会与旁人家那般对你们百般提防、残忍迫害,所为的就只是家和万事兴,希望你们也都能够理解本宫之苦心,与本宫一道服侍郎君,阖家兴旺,和和美美。” 这番话当真是真情实意,她素来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既然上天眷顾嫁给自己倾心的男子,她心愿已足,对于男人会否在外头眠花宿柳、拈花惹草,她根本不在意。 男人嘛,酒色财气皆是本性,只要有那个能力让女人投怀送抱,又何尝不可? 至于家中妻妾,她更是懒得吃醋,只要都安安分分的别闹什么幺蛾子,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以她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就算郎君再是宠溺哪一个,还能爬到她的头上不成? 只要她正室大妇的地位稳固,就没人敢兴风作浪,她可不是吃素的…… 武媚娘笑道:“咱们摊上殿下这样的姐姐,也算是三生有幸,自然应当知足。” 以她的心高气傲,沦为妾室自然难免郁愤之心,不过对于高阳公主的大度,心存感激之余,却也甚为认可敬佩。设身处地,她可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到那般宽宏大气…… 人皆有命,既然遇上值得她深爱的郎君,又有这般大气的正室大妇,她也早就任命,断不会不甘寂寞闹得家宅不靖。 三女坐在一处,喝着茶水聊着内宅的私密话儿,免不得话题又转到郎君“拈花惹草”这方面……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 谦让 正如高阳公主所言,“酒色财气”乃男人本性,有本事的男人恣意妄为一些算不得大错,只要行事磊落、你情我愿,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但社会自有规则,有些可以碰,有些却不能碰。 而她们那位郎君却从来不在乎这些,心之所好,便随心所欲,能碰的自然会碰,不能碰的却也从未放过…… 好在房俊在这一面还算是有所克制,否则以他的身份地位能力,加上当下社会风气之开放,一旦纵欲无度、荤腥不忌,怕不知能将诸多高门大阀的豪门贵妇、名门闺秀祸害多少…… …… 高阳公主呷了一口茶水,看着金胜曼问道:“令姊住得可还习惯?都是一家人,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便提出来,想办法改善一下,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否则本宫也不好交代。” 她倒是客客气气,可金胜曼听了这话,红晕刚刚消散不久的莹白俏脸再次殷红欲滴,羞不可抑的垂着头。 自家姐姐与郎君之事虽然未曾亲见,但想来大抵是事实,平素被下人们说嘴也就罢了,这会儿被高阳公主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她自然又是羞愧又是丢人…… 她下意识认为高阳公主是在敲打她,委屈得眼圈儿都有些泛红。 武媚娘在一旁忙拉着她的手,低声劝慰道:“何必如此?殿下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关心一下而已。令姊毕竟身份不同,乃是内附之君,若是下人们有所慢待,影响不好。何况她与郎君之事……那又算得了什么?咱们那位郎君平素看着一腔正气急公好义,实则骨子里龌龊心思多着呢。不仅你那位姐姐,便是我的姐姐也也是如此?你出身新罗皇族,想必这种事也见得多了,实在不必介怀。” 她这么一说,金胜曼尚未如何,反倒是高阳公主秀美一扬,心里咯噔一下——金胜曼的姐姐,武媚娘的姐姐,甚至于自己的姐姐……这般看起来,郎君莫非果然有着不可见人之癖好? 不然天下绝色多得是,有夫之妇也罢,黄花闺女也好,何必专门盯着自家人? 再联想到父皇做下的那些破事儿,高阳公主忍不住撇撇嘴。 呵,男人…… 纵然武媚娘低声劝慰,又“现身说法”,可金胜曼还是羞愧难耐,毕竟她们姊妹自新罗入唐,本就低人一等,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外界不少闲言碎语,多多少少对于房俊的声誉有些影响,万一高阳公主因此迁怒于她,从而生疏冷落,她又如何自处? 况且她也没法责怪姐姐,若说姐姐只想找一个身份背景实力都足以支撑她在大唐平安生活,不受那些龌龊之辈觊觎的靠山,房俊最为合适;若姐姐单纯喜欢房俊,那就更不能从中作梗…… 所以这时候只能默然颔首,不能多说。 好在侍女从外头进来禀报说房俊已然回来,这才缓解了金胜曼的尴尬…… 三女起身,来到营帐之外,正好见到房俊策骑而回,身边簇拥着百余亲兵部曲,气势汹汹威风凛凛,倒得营帐门前下马,亲兵部曲自去一旁的营帐歇息。 马缰甩给卫鹰,任其将战马牵走,房俊这才来到营帐门口,笑看着三位风姿绰约、千娇百媚的妻妾,温言道:“岂敢劳驾几位娘子出门相迎?若使罗袜生尘、鬓钗散乱,岂非小生之过错?万万担当不起。” 听到他自称“小生”,几个美人掩唇而笑,眉眼弯弯。 “小生”乃读书人自称,本有着几分调侃之意,但是魏晋隋唐以来,少年人时常以敷粉插花为美,尤其是那等肌肤白皙、相貌清秀者,很是受到名门贵妇之欢迎。 房俊本就肤色微黑,这半年奔袭千里爬冰卧雪更是整个人清瘦了一圈儿,气度倒是愈发沉稳浑融,却实在是与“小生”半点不沾边儿…… 笑谈几句,房俊当先,三女在后,一起进了营帐。 此时已近晌午,高阳公主陪着房俊在账内聊天,武媚娘与金胜曼去后边营帐张罗酒宴。 不久,一桌菜肴摆上桌面,武媚娘欲执壶斟酒,房俊摆手道:“你们三人小酌几杯即可,为夫稍候要入宫商谈对敌战略,不宜饮酒。” 武媚娘便将酒壶放在一旁,给房俊布菜。 待到简单用过饭食,房俊起身,道:“为夫换一套衣裳,这便入宫。” 高阳公主起身问道:“不知郎君几时能回?” 房俊摇头道:“那如何说得准?许是殿下还会赐宴,怎么也得酉时上下。” 高阳公主颔首,笑道:“那郎君且先入宫,待回来之后,让胜曼侍候郎君沐浴就寝。” “嗯?” 房俊眉毛一挑,看了一眼垂下螓首、露出一截雪白脖颈的金胜曼,心忖旁人都是男人挑选妻妾侍寝,轮到咱们家这是反过来了? 倒是蛮有谦让精神…… 便颔首应下。 待到去了后边营帐退去甲胄,好在天冷也没有出汗无需洗浴,换上一套朝服,便出了军营,直抵玄武门下,叫开城门之后来到李承乾暂居的内重门。 …… 房俊抵达之时,李靖已然在座,先后向李承乾、李靖施礼致意,房俊就坐,内侍奉上香茗之后躬身退出,守在门外。 李承乾面色有些凝重,抬手请房俊饮茶,而后对李靖道:“还请卫公继续将太极宫内战局详细讲述,稍候如何制定战略,也请二郎帮着参谋一二。” 房俊便明白,今日李承乾诏见乃是为了制定往后之战略,大抵也只有他们三人与会…… 以眼下李靖在东宫的地位,若是换了旁人被李承乾召来“参谋一二”,即便不至于恼羞成怒,也必定离心离德,认为这是对他权力的分化与削弱。 但这个人是房俊,那便全无问题。 一来李靖与房俊关系极佳,甚至将后者视为自己有可能的“接班人”,天赋能力比苏定方还好;二来眼下东宫六率损失惨重、疲惫不堪,全凭着房俊奔袭数千里回援长安这才喘过一口气,论实力,房俊麾下的右屯卫、安西军、吐蕃胡骑可是比东宫六率强得多,若是没有房俊的支持,任何战略都只能是纸上谈兵,全无用处…… 既然是战略层面的商讨,那就不必包含具体的战术,完全是高屋建瓴,甚至只在意识层面。 故而李靖将眼下敌我双方的势力、趋势详细介绍一番,而后道:“眼下,叛军依旧有着高达十五万的兵力,且长孙无忌已经命宇文士及、柳刚等人向天下门阀发出檄文,要么与关陇一道施行兵谏,要么从此成为关陇自仇敌。且长孙无忌以殿下早先表态延续陛下治国之策为契机,向天下门阀讲述殿下一旦登基之后的巨大弊端,所以可以肯定,未来一到两个月内,必将有大批门阀军队进入关中,加入叛军行列,这对东宫极为不利。” 房俊颔首表示认可。 即便他率军回援,且麾下皆是百战精锐,但人数的巨大差距依旧难言必胜,顶了天是个僵持局面,双方死拼消耗。毕竟战场在长安城,在太极宫,地形崎岖环境狭窄,难以发挥骑兵突袭之优势,若是野战,房俊倒是敢说一定重创关陇叛军。 若是天下门阀尽皆响应长孙无忌之号召,纷纷派兵前来关中,则东宫势必再一次落入下风。 房俊也不藏拙,提议道:“眼下并无击溃叛军之契机,最紧要的便是首先稳固当前局面。微臣以为,应当立足太极宫与叛军死战,而后保证长安前往陇西、河西、西域之道路畅通。大食军队已然溃败,土密度率领各族联军予以追杀清剿,想必整个西域已然安靖,安西军可以抽调更多的兵卒驰援长安。” 既然无法击溃叛军,那就必须立足于不败,而后依托西域精锐的安西军源源不断驰援长安,才有反败为胜之可能。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 担忧 战略制定并不涉及具体战术,而战术制定则是眼下东宫名义上统帅李靖的权力,只能临阵之时因地制宜、随机应变,放在这里讨论完全没有必要。 现在必须有一个最高层面的战略去统一东宫军队的意志,以及以后战争的方向走势,否则必将引起军中混乱,各部进退不一、战略不同,稍有不慎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然而眼下之战略制定也很无奈,即便有房俊麾下数万骑兵回援,却依旧很难击溃叛军,只能先稳固太极宫的防守,而后由房俊引兵在外,逐步蚕食关陇叛军。 毕竟房俊麾下骑兵战力更剽悍、更为精锐,机动力也更强,局部对战之时可最大发挥自身之优势,是不是发起突袭蚕食叛军,既能逐步削弱叛军实力,更能狠狠打击叛军士气。 另一边保持长安至西域道路的畅通,自西域抽调安西军以及各族联军精锐驰援东宫。 待到安西军抵达,再伺机决战…… …… 李承乾叹息一声,满脸忧愁担忧:“只不知青雀和雉奴眼下如何……” 此言一出,李靖沉默下来。 当初长孙无忌发动兵变之后,意欲废黜东宫另立储君,但身为李二陛下嫡子的魏王与晋王皆未得到扶持,反而是平素名声不好、且只扶持李二陛下庶子的齐王李佑上位,其背后之内幕固然至今未曾传出,但想来也知道必然是魏王、晋王拒绝了长孙无忌。 否则以魏王李泰、晋王李治的身份地位,哪里轮得到齐王李佑? 不立嫡、不立长,反而立一个庶子,难以安抚天下人心,违背了宗祧承继之法,几乎等同于站在天下门阀士族的对立面,长孙无忌岂会犯下此等错误? 但既然扶持齐王李佑上台,则无论太子李承乾,亦或是魏王李泰、晋王李治,都必须彻底消失,否则齐王李佑绝难继承储君之位。 可以想见,魏王李泰与晋王李治将会面对何等凶险之境地,甚至说不定此刻已然惨遭长孙无忌之毒手,罹难而死…… 无论李泰当年如何背地里搞破坏意欲争楚,还是李治后来依仗李二陛下的宠爱生出非分之心,李承乾都一如既往的对两个弟弟予以宽容,他只怪自己未能达到父皇的要求,却并未因此记恨魏王与晋王。 在他心里,对于手足之情甚为看重。 故而此刻面对魏王、晋王依旧可能已然遭遇毒手之事实,心中无比沉痛…… 李靖无言以对,到了眼下这等局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断无一分一毫转圜之余地。莫说魏王、晋王落在叛军手中凶多吉少,就算是东宫世子受到叛军胁迫,也只能任凭处置。 否则何以维护名分大义,又拿什么对东宫六率阵亡的将士交待? 见到李靖这般神情,李承乾愈发忧愁,他本意是希望能够与关陇方面展开一场对话,付出一些代价确保魏王、晋王的安全,但他身为储君,东宫之主,这等时候是万万不能做出这等姿态的,否则对于东宫上下之士气打击巨大,最方便出面的自然是李靖。 但李靖明显予以拒绝…… 李承乾便再度看向房俊。 房俊自然明白李承乾的意思,不过沉吟一番,觉得即便这个时候与关陇展开对话,关陇也断然不会对魏王、晋王之事做出任何表态。 毕竟以臣子之身份屠戮皇子实乃大罪,更何况长孙无忌乃是魏王、晋王的亲舅舅,不忠不仁之罪名,长孙无忌如何担负得起?但只要长孙无忌还想着扶持齐王担任储君进而把持朝政,那么释放魏王、晋王就绝无可能。 既不敢明目张胆的杀掉魏王、晋王,又不敢放,如何取舍都极为不利,长孙无忌岂能答允就此事与东宫进行磋商? 他无论怎么对待魏王、晋王,都只会在暗地里下手,然后一概不承认…… 沉吟良久,反复斟酌,房俊沉声道:“殿下不必担忧魏王、晋王之安危,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谋略深远,做事总会留有余地,不肯置诸死地、全力一搏。若他此刻谋害两位殿下,则全无退路,且势必背负以臣弑君、虎毒食子之千古骂名,倾尽三江之水以难以洗刷,以长孙无忌之为人,焉肯落入那等境地?最起码在彻底覆亡东宫之前,他断不会对两位殿下下手。” 李承乾想了想,觉得房俊之言未必没有道理。 眼下整个长安城尽在长孙无忌掌控之中,哪怕魏王、晋王掉了一根毛,都必定归咎于长孙无忌头上,无论是否他所为。所以这个时候长孙无忌不至于猝下杀手,而是要等到大局已定,各方势力进入长安之后,再让魏王、晋王发生一点意外。 到那个时候,自然多得是办法将黑锅甩出去,嫁祸于人…… 李靖对于这等攸关政治的推测并没有什么天赋,此刻听闻房俊之言,顿觉言之有理,附和道:“二郎所言不差,此时毒害魏王、晋王,后患太大,长孙无忌必不愿为之,若最终关陇战败,长孙无忌更要留下余地。所以,长孙无忌只会在彻底确保胜利之后,才会暗下毒手,殿下大可放心。” 李承乾颔首,吁出一口气,道:“此事乃孤之心魔,若因为此次兵谏之故,导致青雀、雉奴罹难,孤纵然身死亦死不瞑目。好在李佑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危险,否则孤将左右为难。” 房俊无语,这时候您还担心李佑的安危呢? 李佑站出来表态愿意争储,就已经与东宫站在对立,有你没我、你死我活,若最终关陇胜利,向魏王、晋王下手的很可能就是李佑,因为长孙无忌要以此把柄来达到对李佑的完全掌控;若关陇失败,李佑就必须承担阴谋争储之罪责,如果李二陛下尚在,或许可将其圈禁终生以为惩罚,可如果李二陛下已经驾崩,李佑万万没有活命的机会,因为谁提出让李佑活命,谁就有串通关陇、对东宫不满之嫌疑…… 李承乾放下心事,预计短时间内魏王、晋王安全无虞,整个人轻松起来,命内侍将茶水换过。 房俊执壶斟茶,问道:“微臣于城外突袭叛军各部,殿下与卫公可有何指示?” 李承乾拈起茶杯,笑道:“兵事之上,卫公天下第一,孤又何敢班门弄斧?一切听从卫公指挥即可。” 这等“用人不疑”之大度,令李靖分外受用,笑着摇头道:“殿下此言,令老臣汗颜无地……其实也没什么可指示的,战阵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且太极宫内与城外信息沟通不便,若事事请示,反而贻误战机。二郎虽然年轻,但功勋赫赫,比之朝中开国老臣亦是毫不逊色,麾下兵卒更是战力剽悍、令出如山,自己依照局势自行决断即可。总之,眼下的战略是稳固太极宫,伺机削弱叛军力量,殿下可授予二郎全权指挥军队之便利,无需过多插手。” 虽然政治天赋极差,但这么多年仕途蹉跎,却也懂得团结党羽、排斥异己的道理。 眼下东宫虽然面对强敌上下一心,实际上内部却因为利益诉求之不同,分成几个不同的阵营,尤其是萧瑀等人,对于他统御东宫六率兵权在握多有忌惮,暗中是否有掣肘之处,不得而知。 而作房俊麾下部队战力完全不在东宫六率之下甚至犹有过之,且与之私人关系极佳,两人利益一致,自然应当及时示好,共同进退。 只要他与房俊意见相同,似萧瑀那些朝堂大佬在这等兵凶战危之时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而这,其实也正是李靖潜居府邸的另一个原因——官场也好,军中也罢,都因利益之不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派系,勾心斗角随处皆在。他梦想着指挥无敌之军队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却着实对于人心算计感到束手无策……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出其不意 见到李靖对房俊这般信任支持,李承乾欣然颔首:“既然如此,二郎便放手施为吧,也让那些叛军看一看,什么才是大唐第一强军!” 对于李承乾这般吹捧,李靖倒是不以为意,笑道:“正是如此!自当初叛军兵变之日开始,东宫猝不及防节节败退,导致叛军气焰嚣张,二郎该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他乃东宫六率之统帅,但是对于李承乾将右屯卫称之为“天下第一强军”并无反感。 一则他执掌东宫六率时日未久,只是经由一番整编,全军上前的训练都未能进行几日,即便眼下步步败退,却也无损他“军神”之威名。再则,右屯卫追随房俊这些年战功赫赫、北征西讨,击溃强敌无数,单以战功而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无有可与右屯卫相提并论者。 这么多年潜居府邸、仕途蹉跎使得李靖心绪上有些极端,但绝非心胸狭隘之辈,否则也不会潜心多年编纂兵书,意欲将自己毕生所学悉数公开,传诸于后世。 在古代知识传播途径极少、人人敝帚自珍的大环境下,但凡著书立说者,皆是心胸宽广、兼济天下之辈。 见此,李承乾甚为满意,信心也再度提升,略有兴奋,抚掌道:“局势固然岌岌可危,动辄有倾覆之祸,但只要咱们君臣齐心,定能荡平逆贼,反败为胜!待到来日,继承贞观之志,开拓进取、威服四海,开创一个千古未有之盛世,造福万民,名垂青史!” 他这个人性格非常软,稍有挫折便灰心丧气,精神属性极低。然而此番遭遇生平未有之危机,不但有可能丢了储君之位,阖家老小的性命都危在旦夕,却一反常态的意志坚定,甚至存下必死之志,殊为难得。 眼下这番振奋之言,显然发自肺腑,李靖与房俊尽皆被他感染,齐齐起身离座,单膝跪地,大声道:“臣等誓死追随殿下,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李承乾连忙起身,一手一个将左膀右臂搀扶起来,佯嗔道:“何以轻言生死?二位皆乃国之干成、帝国柱石,即便孤兵败身死,二位亦当尽忠国事,不应因孤之故导致帝国崩颓!只不过,二位之深情高义,孤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 傍晚时分,房俊才从李承乾处告退离去。穿过内重门时,欲往长乐公主处逗留片刻,一叙相思之情,只不过此刻内重门里居住了太多妃嫔宫人,众目睽睽之下,难免给长乐公主遭致非议。 即便晋阳公主处也不好时常拜访,到底是待字闺中的公主,闲言闲语有损清誉…… 只能忍着相思之情,大步之内重门穿过,与张士贵在玄武门下值房闲谈片刻,便出门而去,回到右屯卫军营。 在中军大帐见到高侃,入座之后,房俊便将方才太子那边的战略详细告知,而后问道:“此番咱们驰援东宫,声势汹汹,虽然先后击溃柴哲威的左屯卫以及长孙恒安部,却并未有一场实打实的大仗,难免气势不足,声威不够,不能震慑叛军。吾欲择取一处,调动至少万余骑兵予以突袭,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胜利,以震慑天下门阀。依你之见,当取何处为佳?” 高侃扭头看着墙壁上的舆图,沉吟少倾,缓缓道:“龙首原上那一支叛军兵力在三万上下,居高临下,占据地利,随时可以发动对咱们的突袭,隐患极大。按理说,若想择选一处予以突袭,此处最佳。”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笑道:“若如此,就以此处开刀?” 高侃也笑了,摇头道:“大帅何必取笑末将?既然是理所应当之事,那么自然人人皆知,侯莫陈麟调往太极宫参与围攻,龙首原上前来换防的乃是长孙嘉庆……此人性情沉稳,素知兵事,虽然交卸军务许久,多年不曾带兵,但能力极强。长孙恒安死于军中,长孙无忌必然悲怮不已,此番让长孙嘉庆复出,且换防至龙首原,来到对抗咱们的第一线,必然小心戒备,伺机偷袭,只怕现如今龙首原上叛军阵营已然风声鹤唳,处处小心在意。吾等若想以最小之代价达成震慑叛军自目的,龙首原非是理想之所。” 长孙嘉庆名声不显,但却是长孙家的中坚人物,其父长孙顺德乃长孙无忌与文德皇后之堂叔,“凌烟阁二十四功勋”之一,早年英勇善战、功勋赫赫。 关陇门阀后继无人,这些早已交卸军务多年的宿老都被一一拎了出来,推上前线。只不过如此虽然尽显关陇人才之匮乏,但这些宿老当年都曾执掌兵权、功勋赫赫,绝不能因为长孙恒安败得如此之快便掉以轻心。 人虽老,精力有限,但经验却更为丰富,性情也更加沉稳,进取或许不足,但守成却绰绰有余…… 房俊颔首表示满意,高侃没有将心思放在近在咫尺的龙首原叛军身上,足见其战略目光不差。 放下茶杯,起身来到墙壁舆图之前,负手观望一阵,看着舆图上密密麻麻标准的信息,斟酌一番,问道:“灞桥如何?” 高侃也起身站在房俊身后,看着房俊将手指从泾阳过泾水、向南过渭水,在灞桥的标记上点了点,遂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英雄所见略同。” 房俊哈哈一笑,指了指高侃,道:“奸诈。” 高侃莞尔一笑:彼此彼此…… 长孙恒安拆除中渭桥,房俊被迫率军北上,直抵泾阳,看上去似乎绕过泾阳横渡泾水,之后强占东渭桥直抵灞桥。结果房俊抵达泾阳占据常平仓得到补给之后,当即虚晃一枪,原路折返强渡渭水,大了长孙恒安一个措手不及,大获全胜,抵达玄武门下,完成与东宫六率的胜利会师。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驻扎龙首原上的长孙嘉庆部乃是右屯卫的主攻方向,结果房俊偏偏反其道行之,效仿先前的战略再度渡过渭水北上,绕过泾阳偷袭灞桥…… 从战略上来说,的确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宗旨。 两人意见一致,房俊随意道:“此战由你亲自带兵,具体战术如何制定、实施,你自己决定。本帅只要结果,定要重创叛军、震慑敌胆,让天下门阀都看到起兵谋逆与东宫对抗之后果。” “喏!” 高侃单膝跪地,大声领命,心中热血翻腾。 这一场兵变如论最终谁胜谁负,都将载于史册之上,但凡参与其中者都将青史留名。能够得到房俊之信任独掌一军戍守玄武门此等战略重地、宫城咽喉,又能率军直击叛军,一旦大胜,则名传天下,彪炳青史! 放在旁人麾下,似他这般无背景、无功勋的低级将领,怎么可能被主帅赋予这般重任? 知遇之恩,如山如海,除生死追随之外,无以为报! …… 从中军帐走出,天下雪花稀稀落落,北风呼号,天气严寒。房俊紧了紧衣领,策骑返回住处。 他素来擅于培养“新人”,敢于放权,麾下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将领皆是能力卓越之当世人杰,他再是自负亦不敢妄言能力在这些人之上,最好的方式自然是悉心培养之后大胆放权,让这些注定名垂青史的人杰去闯出一番功业。 如此自己得了实惠,又收获一波崇拜,何乐而不为? 心情不错的回到住处,沿途家兵部曲尽皆下马见礼,房俊在马上一一含笑回应,进到营地之内,家中仆人已经入内禀报,金胜曼快步迎了出来。 这位新罗公主脱去一身箭袖劲装,穿上一袭新罗传统的服侍,高高的发髻堆起,脸上敷了水粉胭脂,平素飒飒英姿浑然不见,整个人娇媚温婉,楚楚动人。 房俊倒是极少见到金胜曼这副装束,颇觉新鲜,心中蠢蠢欲动……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攻其不备 男人火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体上下巡梭,金胜曼俏脸泛着红晕,心中小鹿乱撞,又喜又羞。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上前敛裾施礼,柔声道:“晚宴已经备好,妾身先侍候郎君沐浴,然后再用膳。” 虽然已经成婚,也有了肌肤之亲,但两人之间到底缺乏沟通,彼此依旧有些生疏。 好在金胜曼从最初的迫不得已心不甘情不愿,慢慢因为房俊的为人处世加上人格魅力而接纳…… 女人就是如此,若她心中不甘,便是天下第一奇男子摆在身边亦是嗤之以鼻、幽怨哀愁;可一旦心中接纳,便是千依百顺,予取予求。 甚至倒贴也无妨…… 两人前后进了账内,侍女已经将烧好的热水一桶一桶拎来,注入宽大的浴桶之内。 金胜曼红着脸儿,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替房俊脱去外面的斗篷,再将衣衫褪去,直至手指尖碰触到强健宽阔的胸膛,温热的触感令她愈发面红如血,娇羞不胜。 房俊低头俯视着这张如花娇靥,心中好笑。 平素一副英姿飒飒的女中豪杰模样,动辄舞刀弄棒喊打喊杀,闺中之时却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娇羞无限的小女子。只不过这等强势与纤弱之间的反差,愈发令男人腾起几分征服欲…… 水波翻涌,云雨几度。 直至浴桶里满满的热水几乎洒光了,房俊才神清气爽的在侍女服侍下穿好衣物,来到前边准备用膳。 白羊一般的美人儿则娇躯酸软,侍女面红耳赤的搀扶着穿好衣裙送去前边,这才收拾战场。 …… 天色渐暗,风雪未止。 右屯卫营地之内,高侃顶盔掼甲,策骑站在校场之内,目光锐利的看着面前集结的三千精锐骑兵,胸中热血沸腾。 自受命戍守玄武门开始,他始终谨记房俊之叮嘱,死守玄武门不可有一丝一毫疏忽,所以轮番大战皆是被动迎敌,固然尽皆获胜,却难免不痛快。 此番前去偷袭灞桥,正可以率军突击、斩将夺旗! 房俊既然给了他全权处置此次突袭之权力,他当然自有决断。房俊让他率领万余人马前去偷袭灞桥,他却之带了三千人,一人双马足矣。 人数太多,在关中地界上未必瞒得过关陇门阀,况且兵贵神速,只要在叛军反应过来之前抵达灞桥展开突袭,以关陇叛军那般乌合之众,三千人足矣杀上一个来回。 风雪之中,三千人快速集结,战马不耐烦的打着响鼻,蹄子刨着地面冰雪,马背上的兵卒则全副武装、面容冷峻,一股冲天杀气升腾而起。 他们都已经知晓此行之任务,三千人偷袭驻扎超过三万大军的灞桥,却没有一个人感到以寡击众有何不妥,更没有半分胆怯与紧张。 一则右屯卫的兵卒跟随房俊北征西讨,哪一次不是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却是未尝一败,全军上下的信心早已爆棚,不认为这世上还有一支军队能够让他们吞下败绩。 再则主帅房俊在外界的名声皆是“鲁莽”“棒槌”之类,但军中兵卒却知道这位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许多看似以弱战强、以寡击众的战事,实际上早已胜券在握。 军心士气,本就是从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当中渐渐累积,更遑论是这样一支百战百胜的无敌之师?别说是三万人驻守灞桥,就算有十万人,只要房俊一声令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冲锋陷阵! 高侃端坐马上,大声道:“此战之目的,除去击杀叛军、震慑天下,更要彰显吾右屯卫天下无敌之战力!叛军肆虐,社稷倾颓,吾等身为帝国战士,自当英勇无畏,匡扶社稷!现在,请汝等随吾杀敌,既彪炳青史,也建功立业!” “杀敌!” “杀敌!” “杀敌!” 不仅仅这三千人,就连整个营地之内数万兵卒亦是振臂高呼,士气爆棚。 高侃大手一挥:“出发!” 当先策骑疾行,身后三千骑兵、六千战马犹如风骏残云一般,向着渭水之上的浮桥疾驰而去。待到越过浮桥,全军毫不减速,直奔泾阳城。 留守泾阳城负责看守常平仓的右屯卫兵卒早已将全城封锁,各处城门尽皆紧紧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李义府站在北城城楼上,看着数千骑兵在城外奔驰而过,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禁不住叹了口气。 他最先投靠房俊,是看中房俊与东宫之间的密切关系,只待将来太子登基便能成为“潜邸之臣”,水涨船高之后自然也能得以重用。后来被房俊嫌弃,不得已投靠晋王,再转投关陇,结果却投闲置散,丢到这泾阳城。 现在房俊率军自西域回援,兵不血刃拿下泾阳城,自己又成为房俊麾下…… 自己就好似墙头小草一般,风吹两边倒。 “三姓家奴”也不过如此…… 李义府幽幽叹息一声,他是个有抱负、有野心的,只希望这回东宫能够大获全胜,别再逼得自己再度反水去长孙无忌面前摇尾乞怜。想想那等场面,即便他脸皮再厚,再无羞耻之心,也大感颜面扫地、尊严尽失。 …… 玄武门外,龙首原上。 当初李二陛下将高祖皇帝软禁于宫中,时常觉得心中有愧,故而百般讨好。见到宫内夏日闷热,又不敢将高祖皇帝放出去至骊山等处皇家园林避暑,干脆便在龙首原上修建一座宫殿,以供高祖皇帝避暑之用。 只不过当时大唐立国未久,国内百业凋敝,朝廷税赋不足,国库空虚,连帝后都节俭用度,故而宫殿修建之进度很是缓慢,修修停停,数年过去也只是初具规模。 待到高祖皇帝驾崩,此处宫殿修建甚至一度停止。 直至房俊将玻璃配方献于李二陛下,导致内帑暴增,兜儿里有了钱的李二陛下这才重新启动此处宫殿的修建,并将此地命名为“大明宫”。 只是一处宫殿之修建费时日久,时至今日也尚未完全完工…… 长孙嘉庆合衣在床榻之上歇息,听着账外风雪肆虐之声,全无困意,人老了,睡眠便少,总是在闲暇之时回忆往昔,下意识觉得待到时候大把时间睡觉,不肯虚度眼下一分一寸光阴。 当然,睡眠缺乏也有当下环境之缘故。 似他这等门阀宿老,平素养尊处优钟鸣鼎食,骤然来到这简陋之军营,条件艰苦,一时难以适应。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随意进入大明宫,只是将营地驻扎在宫墙之外。 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脚步之声杂乱,长孙嘉庆一咕噜爬起,便见到自己那个已经年逾五旬的亲兵掀开门帘快步而入,一脸惶急:“大帅,不好了,右屯卫在校场集结部队,似有异动!” “啊!” 长孙嘉庆吓了一跳,他可没忘记长孙恒安被仆人抬去城外家庙之时那凄惨零落的死状,绝对不想步其后尘。 “快快快,立即擂鼓集结军队,严防右屯卫趁夜偷袭!” “喏!” 亲兵反身退出,须臾,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整个叛军营地沸反盈天,诸多衣衫不整的兵卒从被窝里爬起,顶着寒风集结起来,一个个瑟瑟发抖、怨气冲天,不知为何半夜集结。 待到听闻右屯卫有所异动,所有兵卒立即睁大眼睛,瞌睡不翼而飞,紧张兮兮的赶紧列队集结。 没办法,房俊凶名太盛,其麾下右屯卫更是威震天下,长孙恒安数万军队半夜之间便被打得落花流水,万一右屯卫趁夜偷袭,他们这些人又能抵挡多少时间? 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面对,最起码逃跑的时候也得选准方向,不能慌不择路最终成了右屯卫刀下冤魂…… 好在折腾了半宿,右屯卫那边却又偃旗息鼓,没了声息。 长孙嘉庆一脸疑惑:这又是搞什么鬼?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兵贵神速 “或许是半夜操练?” “说特么有毛病啊,这等风雪严寒的天气,半夜爬起来操练?” “你还别说,真有这可能。据说右屯卫的操练强度天下第一,时常搞这种半夜集结的把戏。” “说起来人家能够百战百胜,那也正是平常时候严格操练的结果……” …… 左右将校低声议论,紧迫感略有放松。 然而未等多久,右屯卫那边再一次闹出动静,“呜呜”的号角声穿透风雪隐隐传来,长孙嘉庆面色大变。 这是冲锋的号角啊! “赶紧各部就位,长矛手列于阵前,盾牌手在后,弓弩手准备!” 长孙嘉庆急忙下令,全军迅速按照命令列阵。只不过这些兵卒大多都是家中奴仆、庄客、佃户,夹杂着少许私兵,平素根本没有经历过战阵,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闻听命令,各部奔向自己的阵地,期间杂乱无章、人仰马翻,混乱一片。 长孙嘉庆一张老脸黑如锅底。 就这等乌合之众,一旦右屯卫骑兵奔袭而来,岂不又是一场惨败? 好在等了大半天,这群乱七八糟的兵卒终于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右屯卫却迟迟不见踪影…… “娘咧!这右屯卫当真有毛病,到底打不打?” “你特么还希望他们打过来?” “说的也是……” 兵卒将校们严阵以待小半个时辰,再次松懈下来。 长孙嘉庆却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派遣斥候偷偷接近右屯卫营地查看清楚,一边心底安置琢磨:难不成这右屯卫是想玩一出打草惊蛇,将他长孙嘉庆变成惊弓之鸟,疲于应对,然后趁着自己麻痹之时突然一击? 疑兵之计? 嗯,一定是如此! 那房俊兵法谋略未必有多么精明高深,但奸诈狡猾之处却无人能出其右,自己若是麻痹大意,导致全军皆被放松,搞不好下一刻右屯卫的骑兵便能倾巢而来! 如此,右屯卫那边越是声势汹汹、始终不动,长孙嘉庆越是杯弓蛇影、如临大敌! 他连续下令:“所有人不得回营歇息,斥候前出至玄武门外,严密监视右屯卫之动向,稍有异常即刻回报!各部将领、校尉听令,若右屯卫骑兵突袭,则自行推入大明宫内,依托宫阙殿宇展开反击,万不能被一冲而散,导致大明宫落入右屯卫之手!” 大明宫建于龙首原上,乃是长安附近之制高点,一旦被右屯卫占据,其天下无双的骑兵可肆无忌惮的冲击东边集结于通化门、春明门附近的关陇军队,导致长安外围战场形势逆转。 “喏!” 麾下将校也尽皆忌惮右屯卫的战力,不敢疏忽,赶紧号令各部严阵以待,不得松懈。 结果全军数万人全副武装、枕戈待旦,直至天明,右屯卫依旧没有发动突袭之迹象…… 长孙嘉庆浑身疲惫,但精神矍铄,对左右说道:“幸亏本帅决断英明,严令全军戒备,没有给予敌人可乘之机。否则昨夜右屯卫必然趁夜突袭!” 左右将校连连颔首,唯唯诺诺,心中却不以为然:右屯卫折腾了半宿,却是半点进攻的迹象都没有,军中兵卒反倒是被您的命令害得一宿没睡,又饿又困,士气低迷。若是现在右屯卫偷袭一波,咱们必定伤亡惨重,却不知您还会怎么说…… ***** 高侃率领三千精骑,一人双马,过泾阳之后横渡泾水,折而向南,将速度提升至极限,一路沿着官道风驰电掣一般疾驰,直扑东渭桥。沿途自然也有关陇军队驻守各处要道,但自昨日房俊率军虚晃一枪反身强渡渭水抵达长安城下之后,这边的军队便开始撤离,都集中之灞桥以西地域,准备迎接房俊的突袭。 故而高侃一路向南,几乎未遇到像样的抵抗,轻松抵达东渭桥。 东渭桥建在泾水、灞水、渭水三水汇流之处的东边,高陵境内,三千精骑风卷残云一般自高陵城外驶过,高陵官员吓得紧闭城门,一边试图派人向南渡过东渭桥前往长安禀报。 然而高侃一路疾行毫不停歇,抵达东渭桥时,高陵派出的报信人早已被挡在大军身后,只能远远的看着三千骑兵自宽敞坚固的东渭桥上,横渡河面宽大一里的渭水…… 过桥之后,三千骑兵沿着灞水狂飙突进,直扑灞桥。 至此,才有驻守的关陇军队察觉到这一支全力突袭的骑兵,匆忙向灞桥附近的军队汇报。 共有三万军队驻扎灞桥附近,负责此处防御的正是河东柳氏的家主柳刚。 前些时日长孙无忌一通威逼利诱,河东诸家都派遣兵卒前往关中参战,河东裴氏、河东薛氏、河东柳氏等等名门大阀尽在其中,但唯有河东柳氏是由柳刚这个家主亲自带兵前往。 长孙无忌为了千金买马骨,任命柳刚负责灞桥之防御,由京兆韦氏从旁协助,对此柳刚深感满意。 灞桥位于长安以东,乃是出入长安必经之路,各路由河东赶赴前来的军队、粮秣辎重都必经此地进入长安,所以负责灞桥之防御彰显了柳刚的地位。 通化门、春明门外猬集了超过十万关陇军队,东宫六率绝无可能穿过这些军队之营地威胁到灞桥,所以此地又是整个长安城最为安全的地方。 这对于做梦都想着提升河东柳氏地位与影响力的柳刚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没看到脸京兆韦氏这般的关中大族都只能成为自己的副手么…… 至于河东柳氏的外甥女婿晋王殿下,现在柳刚根本懒得去管。那位殿下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分明只要答允了长孙无忌便可一步登天,达成朝思暮想的争储大计,结果却莫名其妙的予以拒绝,如今被圈禁府中,性命危在旦夕。 既然这个外甥女婿靠不住,那么河东柳氏的前途就只能自己去争取…… 然而昨日之长安传来的消息却将柳刚吓得不轻。 房俊率领数万精骑奔袭数千里回援长安,防御中渭桥的长孙恒安悍然拆掉桥梁,使得房俊所部只能折而向北直奔泾阳,意欲自泾阳渡过泾水之后向南,夺取东渭桥直扑灞桥…… 虽然在长孙无忌面前表现得非常沉稳,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之形象,可柳刚心里却慌得一批。 他有个屁的统兵能力! 而且驻守灞桥的军队皆在灞桥东侧宽敞地带设置营地,确保灞桥不会被炸毁从而切断长安与河东诸郡之联络,一旦敌军来袭,必然首当其冲,肯定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 柳刚这么多年身为河东柳氏家主,养尊处优钟鸣鼎食,哪里懂得带兵打仗? 倒是作为他副手的京兆韦氏派遣在自己麾下的族中子弟韦正矩英气勃勃,直言若房俊敢偷袭灞桥,定要他来得去不得…… 好在半夜的时候便有消息传来,房俊并未渡过泾水直扑灞桥,而是打了一个回马枪,于渭水之上架设浮桥,神不知鬼不觉的强渡渭水,杀得长孙恒安部溃败。 柳刚长长的吁了口气,偏偏韦正矩那小子一副扼腕惋惜的模样,好像房俊未能突袭灞桥乃是一桩憾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然而才过了一条,早晨入城在长孙无忌面前展示一番“忠贞不二,竭诚效力”之后方才回到灞桥营地之中,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有兵卒入内通禀,说是房俊所部六七千骑兵已经强渡东渭桥,向着灞桥杀来…… 听到来敌达到“六七千”之数,柳刚便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一颤。“当啷”一声,失手将茶杯打翻落地,白瓷茶杯摔成一地碎片。 娘咧! 谁不知道右屯卫战力天下无双?其军中骑兵更是纵横天下的存在,薛延陀、吐谷浑、突厥、大食人,天下最强盛的胡族几乎被他打了一个遍,所向披靡,未尝一败! 眼下灞桥附近的驻军只有三万,且多是各家汇聚于此的乌合之众,平素运输粮秣还算是得心应手,但是面对六七千右屯卫精骑奔袭冲锋,哪里挡得住? 柳刚毫不迟疑,霍然起身,对左右将校叫道:“韦正矩呢?速速将其喊来,吾将此地统兵之权交给他,由他全权指挥!” 话音未落,一个兵卒疾步而入,大声禀报道:“启禀家主,方才韦正矩遣人前来请假,说是其腹痛难耐、痛如刀搅,由家将护送回城医治,至于此间之军务,由家主一言而决。” 柳刚:“……” 娘咧! 老子刚想着甩锅,这锅却已经飞到自己脑袋上来了?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摧枯拉朽 若韦正矩仍在,柳刚大可寻个借口一走了之,反正他不谙兵事朝野尽知,况且有韦正矩这个京兆韦氏近年来风光耀眼的子弟在,也算不上他临阵脱逃。 可现在韦正矩居然先他一步逃之夭夭,将镇守灞桥之重任完全推卸在他头上,却是想走也走不了。 他一走,三万大军势必一哄而散,届时右屯卫兵不血刃攻占灞桥,不仅威逼长安,更将关陇与外界的重要联系通道截断,长孙无忌势必问责,他如何逃脱惩罚? 心里将韦正矩祖宗十八代问候一般,却也无可奈何,那兔崽子腿脚太快,追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排兵布阵…… 他会个屁的排兵布阵啊! 非但自己不会,军中将校他一个都信不过,这帮家伙皆出自于各个门阀大族,对于他被长孙无忌任命镇守灞桥皆是羡慕嫉妒恨,说一句“取而代之”的都是轻的,恨不能马上就让右屯卫冲入军中,将他这个统帅一刀宰了…… 世家门阀之间对于利益的争斗,时时刻刻伴随着血腥与凶残,较之两国对阵亦是不遑多让,无所不用其极。 跑又跑不掉,又不相信别人,就只能硬着头皮要求全军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军中上下也有些慌,虽然没几个精通兵事之辈,可起码的常识还是有的,人家六七千精骑奔袭而来,咱这边却一成不变以平素驻扎之时的阵列迎敌,这能行? 明显不行啊!军中上下慌得很。 然后,汹涌奔袭的右屯卫骑兵呼啸而至…… 高侃率领三千精骑一人双马,故而被叛军斥候误以为人数在六七千左右,差距一倍。但是当高侃在距离灞桥二十里的地方下令麾下兵卒停止前进,就地换马,而后发起集群冲锋的时候,那股惊涛骇浪一般的气势气势也没什么差别。 大唐立国已久,虽然这些年零零散散的战事不断,却不是每一支军队都能经历战阵,尤其是戍守关中的十六卫,其中时常拉上前线的不足半数。 而这其中,近几年打仗最多、获胜最多、名声最响的莫过于右屯卫。军中兵卒追随房俊北征西讨,所向披靡,不仅士气爆棚自信无双,战阵经验更是无可比拟。 此刻三千骑兵、六千战马沿着灞水东岸一路南下,狂飙突进,铁骑踏碎河边的坚冰积雪,奔腾冲锋间宛如惊涛骇浪,将骑兵突袭的威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三万叛军驻守在灞桥东侧,营地连绵不绝一眼无垠,看似稳若山岳,但是在右屯卫冲入营地的刹那,眼看着数千人列出的长矛阵在对方弓弩、震天雷轰击之下一瞬间瓦解崩溃,整座军营都炸了锅。 叛军兵卒多来自门阀大族的奴仆、庄客、佃户,这些人不在府兵征召之范围,故而绝大多数都未曾历经战阵,不知道骑兵冲锋的威力,可毕竟还有少数正规军队,这些兵卒最是清楚步卒阵列一旦被骑兵冲散,将会面对何等凶残的屠杀,所以见到长矛阵被一冲而散,这些兵卒什么也不管,撒丫子就往后跑。 偏偏这些正规军乃是整支军队的中坚,那些奴仆、庄客、佃户都以他们马首是瞻,眼看着军队中坚向后撤退,登时军心慌乱,那些本就是混日子的乌合之众随即紧随其后,整座军营先是骚乱,继而崩溃…… 坐守中军帐的柳刚见到这一幕彻底傻眼,而且不可置信——他知道自己没甚指挥才能,此战极有可能失败,可这也败得太快了吧?! 总得要抵抗一阵然后不敌败退,自己也好向长孙无忌交待啊,非是吾军无能、只怪敌军太猛嘛! 但是如此毫无抵抗直接崩溃,那可就太不像样了…… 然而此时已经由不得他多想,身边亲兵一看整座军营已经骚动崩溃,沸反盈天的模样,赶紧轮番背着柳刚向后撤退。灞桥上已经全是拥挤的溃兵,哪里挤得过去?亲兵火急火燎,连连呵斥亦无人让路,心下一横干脆抽出横刀,将堵在面前的几个兵卒劈翻在地,怒喝道:“大帅入城,速速让路!” 几个兵卒猝不及防被劈翻在地,鲜血横流,一声未吭便横死当场,周围兵卒都傻了眼,忘了前进,一时间灞桥之上堵得水泄不通…… 柳刚亲兵连连挥舞横刀,一边恐吓一边劈斩,终于将这些溃兵激怒。 这些溃兵可不是河东柳氏的仆人奴隶,眼见柳刚为了夺路而逃不惜连连杀人,怒火渐渐堆积。有人忽而在人群中喊了一句:“身为主帅不能率军杀敌,连排兵布阵都不懂,害得吾等被敌军骑兵残杀,此刻却还要踏着吾等尸体逃命,与禽兽何异?” 怒火被这一句话撩拨得瞬间升腾,尤其是灞桥东岸,右屯卫骑兵长驱直入冲进军营之内,铁蹄崩腾之下势如破竹,不知多少兵卒被将他屠杀,许多人慌不择路甚至不得不撤往灞水之上,汹涌的人群将冰面踏碎,无数人惨叫呼号着跌入冰冷的水中…… “皆此人之无能,遭致惨败!” “如此废物,留之何用?” “杀了他!” 怒火在舆论的怂恿下彻底爆发,杀掉柳刚肯定是不敢的,事后必然严惩,都是各家门阀当中家仆、奴隶,牲畜一般的存在,狠狠杀一批给河东柳氏一个交待是必须的。 溃兵们也不傻,他们疯狂挤动,几乎一瞬间便将柳刚连同亲兵从灞桥之上挤得掉下河面…… 此时乃是严冬,天气苦寒,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人多的时候可以踩碎冰面掉入水中,但柳刚等人从桥上跌落河面,却是结结实实摔在冰面之上,柳刚更是头部撞在冰上,一下子昏了过去。 桥上却无人关注,汹涌的人潮向着桥西狂奔。然而平素宽敞的灞桥这个时候便显得太过狭窄,无法容纳太多人过桥,后边的人挤不上去,远处右屯卫骑兵横冲直撞而来一路鲜血喷溅,顿时吓得四散而逃,向着南边蓝田、东边骊山、东北新丰等方向溃逃。 宽敞平坦的灞桥以东区域,数万溃兵在三千右屯卫骑兵追逐着四散狂奔,豚犬一般狼狈溃逃,兵刃盔甲丢了一地,营帐倒塌混乱不堪。 灞桥西侧的关陇军队严阵以待,死死堵住东侧桥头,无数雪亮的长矛在桥头组成一道密密麻麻的墙壁,溃逃而至的兵卒未免被长矛串成血葫芦,只能自两侧跳到河面上。 而灞桥西侧的守军堵住桥头的同时,更目瞪口呆的看着西侧漫天大雪之下,右屯卫骑兵在宽阔平坦的原野上纵横驰骋,将数万关陇军队视为牛羊豚犬一般,任意杀伐驱赶……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震撼人心,关陇军队自诩人多势众,可是面对右屯卫这等驰骋天下所向无敌的雄师,却是自心底冒出寒气,士气萎靡、军心动荡。 …… 高侃一马当先,策骑肆意追逐了一阵,只觉得神清气爽、意气风发,打仗打到这个程度,谁能想到三万叛军只需一个冲锋便会全军崩溃,狼狈奔逃? 肆意追逐冲杀一阵,高侃收拢兵力,不敢耽搁下去,万一被关陇军队反应过来,堵住撤回之路,那麻烦可就大了。 三千骑兵迅速收拢,在高侃指挥下直奔灞桥而去,吓得灞桥西侧的叛军一个个手心冒汗、严阵以待。 好在高侃只是来到灞桥不远处便停下脚步,身后亲兵自马背上跃下,两人举着大盾,两人猫着腰整个人隐藏在盾牌之后,迅速靠近桥头位置。 灞桥西侧叛军阵中射出一波箭矢,皆被盾牌所挡。 几个兵卒很快来到灞桥靠近中央的位置,鼓捣一阵,然后快速后撤…… 灞桥西侧叛军一开始还一头雾水,以为右屯卫试图强占灞桥,但看上去似乎不对,三千骑兵远远的在桥西一箭之地以外集结,眼看着那几个兵卒撤回桥西,飞身上马,整支右屯卫骑兵缓缓转向,似要离去,这才有叛军将校反应过来,疾呼道:“快上桥,他们必定埋设了火药,要炸毁灞桥!”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怒气勃发 话音未落,便见到一股硝烟自灞桥之上腾空而起,继而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宽大坚固的灞桥一瞬间四分五裂,桥面崩塌、桥柱碎裂,硝烟尘雾冲天而起,将整个灞水之上都弥漫其中。 对岸,三千右屯卫骑兵策骑奔驰,顺着来路向北疾驰而去,留下一地狼藉的叛军军营。 灞桥西侧,数万叛军鸦雀无声,尚存于灞桥被炸毁的震撼之中。灞桥虽然是连通灞水两岸的要道,但即便被炸毁却也不能截断两岸交通,毕竟冬日里搭建浮桥也不算什么难事。 然而就在这长安之东,关陇门阀彻底掌控的腹心之地,右屯卫肆无忌惮的冲锋而来击溃三万守军之后炸毁灞桥……这种战略意义上的震撼,使得所有叛军心中惊惧、军心动摇。 右屯卫这般来如自如、肆意冲杀,谁能挡得住? 既然挡不住,那么各家门阀又凭什么歼灭东宫、废黜太子? 不能废黜太子,天下门阀又将如何面对那等严重至极的后果? …… 震撼之后,逃到灞桥西侧的溃兵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句:“柳将军还在桥下!” 军中将校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溃兵七嘴八舌将柳刚“不慎跌落桥下”的情况说了,只是不敢说出真相,却也不敢隐瞒柳刚坠桥的事实,否则若是柳刚死在这里,事后必然要进行彻查,不知多少溃兵将会被牵连遭殃…… 听到河东柳氏家主坠落桥下生死不知,军中将校自然不敢置之不理,一边赶紧命人自炸毁的断桥下搜救,一边派人向长安回报此间情况。 ***** 延寿坊。 长孙无忌昨夜勉强睡了一会儿,不到天亮便醒来,简单洗漱之后用过早膳,便坐在正堂里处置各种军务。 继攻破承天门之后,东宫六率拼死抵抗,接着房俊强渡渭水抵达玄武门外,右屯卫精兵悍将迅速补充至太极宫内,致使关陇军队非但再无寸进,且死伤惨重。 无论单兵素质亦或是战阵之术,右屯卫都太过强悍,原非关陇军队可以抵御。所幸关陇军队人多势众,可以源源不断的开进太极宫参加战斗,房俊又要防备城外十余万关陇军队对玄武门虎视眈眈,不敢将大量右屯卫调入太极宫,战局尚可维系。 只等着天下各处门阀援军抵达关中,将会对东宫麾下军队取得压倒性的优势,那时候才是决战之时。 只不过长孙恒安部的惨败,导致玄武门的包围压力骤降,使得房俊可以从容调动军队。万一此子悍然发动反击,对龙首原上长孙嘉庆部展开突袭,很容易造成长孙嘉庆部的溃败。 一旦酿成那等局面,整个长安城北将完全被右屯卫占据,东宫拥有一条完整的向外联络通道,无论危机之时东宫全体撤退,亦或是调动陇西、西域的军队入京驰援,皆随心所欲。 长安战局将会引发巨大变化…… 但他对长孙嘉庆甚为放心,长孙嘉庆颇有其父之风,早些年也算得上是军中骁将,虽然交卸军务多年,但勇武不坠,军中依旧有些根基,且为人沉稳、谨小慎微,非是长孙恒安那等草包可比。 事实上,长孙无忌不止一次后悔,当初为何不将长孙嘉庆安置在渭水之畔抵御房俊,而是鬼迷心窍的派遣长孙恒安前往,否则也不至于闹到眼下这等被动局面。 批阅了一队军务公文,见到局势处于平稳,长孙无忌也放下心来。当前局势陷入僵持,关陇与东宫谁也奈何不得谁,只要天下各地门阀的援军一到,关陇立即实力暴增。而东宫想要援军,则需自西域调兵,数千里征程起码需要两三个月才能抵达长安,时间上站在关陇这边。 当然,即便击溃东宫、废黜太子,而后扶持齐王上位,最终还是要看李绩的立场究竟如何。 数十万东征大军刚刚过了邺城,速度慢得如蜗牛一般,让人猜不透李绩心中到底何等想法…… 让书吏沏了一壶茶,长孙无忌靠在椅背上,喝着茶水让老仆给自己按摩一下伤腿。 门外一个校尉“噔噔噔”疾步而入,满头大汗,面色惶急,疾声道:“启禀赵国公,大事不好!” 长孙无忌:“……” 恨不能飞起一脚将这个蠢货踹飞出去,从哪学会这般说话的臭毛病? 他面色阴沉,目光如隼,狠狠盯着那个校尉。 那校尉吓得心底一突,赶紧快速说道:“右屯卫将军高侃亲率三千骑兵,绕过泾阳横渡泾水,而后强渡东渭桥直抵灞桥。驻守灞桥东侧的三万军队不敌,被右屯卫击溃,溃兵已然溃散至蓝田、骊山、新丰等地,灞桥已被炸毁!” “什么?!” 长孙无忌怒目圆瞪,大吃一惊,赶紧挣扎着站起,一瘸一拐来到墙壁舆图之前,仔细查看地势。 灞桥东西两侧囤积了数万兵马,虽然皆是各家门阀聚集于此的乌合之众,可毕竟人数摆在那里,连营数十里,居然被三千右屯卫一冲即垮、当场溃败? 这也太窝囊了! 灞桥被炸倒是无妨,此季正值隆冬,河面冰封,架设浮桥并不费力,但是灞桥处于数万军队拱卫之中,居然任凭右屯卫来去自由,并炸毁桥体,这对于关陇军队士气之打击极为致命。 尤其是对待那些或是尚在观望或是已经派兵前来关中的门阀士族,会使得他们坚定襄助关陇之心发生动摇,一旦失去这些门阀的襄助,单凭关陇一己之力,如何歼灭东宫军队? 这可比长孙恒安没有防住渭水一线,致使房俊突入至玄武门下严重得多…… 长孙无忌震怒道:“柳刚何在?吾将灞桥以东三万兵马交付给他,他还在吾面前信誓旦旦,说什么与阵地同在!如今阵地皆失,他死了没有?没死就让他立刻来到吾之面前,给吾一个交待!” 那校尉小心翼翼道:“启禀赵国公,柳刚倒是未死,不过乱军之中撤回灞桥之时不甚跌落桥下,当场昏迷,而后又适逢右屯卫炸毁灞桥,结果……结果……就被桥体倒塌的木料石块压在下边,待到附近兵卒将其救出,已然气绝多时。” 长孙无忌:“……” 虽然嘴里说着恨不得柳刚赶紧死掉的气话,可毕竟柳刚身份特殊,算是河东诸家第一批全力支持他的门阀,象征意义非常重要,结果如今死在灞桥之下,势必会影响河东诸家门阀支持关陇之决心。 长孙无忌已经顾不得生气了,又喝问道:“韦正矩呢?柳刚一介腐儒,不谙兵事,韦正矩自诩京兆韦氏杰出子弟,文武双全,他难道连排兵布阵都不会,就任凭右屯卫骑兵长驱直入,一击即溃?” 校尉茫然道:“数万溃兵四散奔逃,只有少数自灞桥回到桥西,余者皆不知所踪,并未有关于韦正矩之消息。” 这时宇文节从走到近前,将一封信笺递给长孙无忌,低声道:“右屯卫抵达之前,韦正矩便送来一封信笺,说是身体不适,要回城医治……只是信笺刚刚送抵,卑职尚未批复允准,右屯卫便迅疾杀到,此刻想必韦正矩正在城内府中。” 即便以长孙无忌之城府,此刻也气得忍不住大骂:“娘咧!就这样一个畏敌怯战之懦夫,亦敢自称什么‘韦氏俊彦’,与房二并列?还觊觎晋阳公主……简直混账!汝速速派人前去韦家,将韦正矩绑缚于此,老夫要治其临阵脱逃之罪,否则难以安抚军心!” 平素那韦正矩人模狗样,看上去也是个精明通透之辈,当初也正因此将他安置在灞桥以东,一则给京兆韦氏一个颜面,提携其族中子弟加以培养,再则亦能帮助不谙兵事的柳刚查缺补漏,孰料却是如此不堪造就?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人才匮乏 然而大敌当前,韦正矩不想着如何挫敌锋锐、稳守阵地,反而畏敌怯战、临阵脱逃,简直罪该万死! 宇文节却并未听命离去派人捉拿韦正矩,而是又上前一步,来到长孙无忌身边,附耳道:“国公息怒,韦正矩固然犯下大错……但到底是京兆韦氏子弟,少不更事,骤然担负重任,有所疏漏在所难免,还是应当予以宽容,略施惩戒即可,不宜兴师动众。” 长孙无忌眉毛都快竖起来了,少不更事?! 人家房俊在韦正矩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经统御千军万马东征西讨,不仅威震海外,更覆亡薛延陀立下千古不朽之功勋,成为军方巨擘,即便是朝堂之上也占有一席之地,就连他这个“贞观第一勋臣”都压制不住。 到了他韦正矩这边,就少不更事了? 简直岂有此理! 当然,即便长孙无忌肺子都快气炸了,却也明白宇文节的暗示,。京兆韦氏乃是关中姓,近些年与房陵杜氏崛起甚快,却底蕴深厚,若是惹怒了京兆韦氏,使其离心离德,则关陇内部必将不稳。 当下外有强敌,局势叵测,若是内部再闹出分裂,当真是半点胜算也无…… 可若是韦正矩犯下如此大错却置若罔闻、不闻不问,他又该如何服众? 宇文节觉得颇为棘手。 然而长孙无忌这辈子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什么样的难题没解过?宇文节觉得两头为难不好处置之事,在长孙无忌眼中根本没有丝毫迟疑。 他对宇文节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韦正矩畏敌怯战、临阵脱逃,罪不容恕。若不能予以严惩,军威何在?速速去将人带来,无需多虑。” 京兆韦氏的确是关中大姓,底蕴深厚,在朝中影响力亦是不俗,可那又如何?眼下最重要便是树立军威,否则人人都依仗身后门阀之能量对军规军纪置若罔闻,有好处大家一哄而上,遇困难各个后退,这仗还怎么打? 况且京兆韦氏若此刻因为韦正矩而跟关陇闹翻,就等于触犯了所有门阀的利益,与所有门阀对立。 别说区区一个京兆韦氏,即便是他长孙家也不敢这么干…… “喏!” 宇文节只能颔首应命,转身吩咐门外一个校尉带人去韦家拿人,又叮嘱一番切勿强硬引发冲突,而后转身回到堂内,站在长孙无忌身边。 长孙无忌眉毛紧蹙,呷了一口茶水压住怒火,想了想,又问道:“龙首原那边怎么回事?是否有战报送抵?” 宇文节道:“卑职已经派人前去询问,想必很快会有回复。” 长孙无忌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一脸怒气:“长孙嘉庆到底搞什么?几万人驻扎在龙首原,俯视右屯卫营地,结果人家数千人辗转百里突袭灞桥,他那边却浑然不知,简直不知所谓!” 长孙嘉庆的任务便是镇守龙首原,防止右屯卫向东攻袭通化门、春明门一带聚集的关陇军队,同时监视右屯卫的动向。结果右屯卫一夜奔袭将灞桥都给炸毁了,将灞桥以东数万关陇军队打得四散崩溃,长孙嘉庆那边却什么动静都没有……难道龙首原上这数万人都睡着了? 宇文节觉得长孙无忌少见的失去冷静,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暴躁愤怒之中,忍不住提醒道:“国公,眼下最为重要之事乃是灞桥两侧的防御调整,以及如何挽回此番右屯卫偷袭带来的军心动摇,否则对于士气之影响颇大。” 惩罚韦正矩也好,问责长孙嘉庆也罢,是为了树立军威,惩前毖后。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右屯卫突袭灞桥带来的深远影响,这极有可能破坏长孙无忌联结天下各地门阀的大计,使得天下门阀畏惧于东宫军队的战力,进而畏首畏尾,不肯倾尽全力。 一旦这种影响形成,那么对于眼下局势来说,颇为不利…… 长孙无忌一双眉毛紧紧蹙起,眉心浮现深深的川字纹,感觉有些心力交瘁。 气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经过此次偷袭灞桥,毫无意外东宫上下将会军心振奋,毕竟房俊回到长安便接连大胜,关陇十几万军队对其束手无策,毫无抵抗之力,双方之间的战力差距肉眼可见。 此消彼长,关陇军队自然士气低迷,军心不稳。 尤其是天下各地之门阀得到这个消息,襄助关陇之心也必将受到影响,犹豫之下,不肯拼尽全力乃是显而易见。毕竟世人短视者多,很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安危,却不明白一旦东宫获胜对于门阀的长久影响。 或者即便看得到,但未必放在心上…… 如何提升士气,振奋人心,给予那些门阀希望,让他们依旧坚定不移的支持关陇废黜东宫? 这很难。 最直接的办法自然是以牙还牙,右屯卫既然敢偷袭灞桥,那么关陇军队就打回去,展示自己的强横力量。但长孙无忌对关陇军队的战力知之甚深,以多击少还能保持优势,少量兵力偷袭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可眼下战局僵持,一旦关陇发动大规模的报复行动,势必打破这种均势,将战局引向不可测之境地,这便违背了长孙无忌的初衷,更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 长孙无忌只觉得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即便以他的杀伐决断亦难以抉择…… 喝着茶水,手指在书案上下意识的敲击,“扣扣”声响之中,长孙无忌良久未能做出决断。 正在此时,有书吏入内,将长孙嘉庆的战报送抵。 宇文节接过,双手呈递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打开战报一目十行,继而重重将战报拍在桌上,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蠢货!” 对于长孙嘉庆这个堂兄,他素来甚为尊敬,但今天实在是忍不住心头怒火。 见到宇文节一脸疑惑,长孙无忌随意指了指桌上战报,示意宇文节自己看。 宇文节拿起战报,仔细看了一遍,啧啧嘴,没说话。 战报之上,通篇都是长孙嘉庆的邀功之言,说什么右屯卫欲使出“疑兵之计”,一整夜都在调动军队,他则严令麾下军队严密布放,做好迎战之准备,半点不漏破绽。最终右屯卫寻不到机会,只能在折腾一宿之后鸣金收兵,偃旗息鼓…… 这完全是被房俊戏耍于股掌之间,若长孙嘉庆进取心足一些,当可发现右屯卫的虚张声势,以右屯卫之兵力若强袭长孙嘉庆部,在长孙嘉庆准备充分之下,当可挡住右屯卫的狂功。而在其身后,通化门、春明门一带驻扎的关陇军队可以迅速驰援,虽然很难反攻右屯卫阵营,但却可严重挫敌锐气。 结果长孙嘉庆非但未能识破房俊图谋,反而被人家空城计“操练”了一宿,致使灞桥被袭,士气此消彼长。 就这,长孙嘉庆居然还有脸邀功,宇文节简直无语…… 不过长孙嘉庆地位特殊,且虽然未能识破房俊图谋,但毕竟阵地未失、兵卒未损,也说不上犯了多大的错,不宜对其申饬,他这个外人自然没有插嘴的余地。 长孙无忌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说到底,还是因为咱们关陇这些年未能培养族中子弟,致使人才短缺,紧要之时没人顶得上来,难堪大用。” 似自家的长孙温、长孙淹,以及窦德威、侯莫陈麟之流,平素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却尽皆难以担负重任。但凡有一个房俊一般的人物,何至于落入这般无人可用之境地,不得不起复长孙恒安、长孙嘉庆这等早已交卸军务多年的老人? 老人的确用兵沉稳,但进取不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致使局面一再危急,陷入被动…… 沉吟良久,长孙无忌才下令道:“命长孙嘉庆部向前压制右屯卫,不能远远的躲着,压迫力不够,右屯卫自可从容行动随心所欲。房俊那厮很有几分军事天赋,用兵率性随意,往往出乎预料,定要将其死死盯住才行。” 似突袭灞桥这等战术便让人意想不到,万一房俊时不时的来这么一下,谁能受得了?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京兆韦氏 长孙嘉庆的确稳健,人家右屯卫玩一出空城计,他也能全神贯注的跟着闹腾一宿……虽然不能将右屯卫突袭灞桥的罪责尽数归咎与长孙嘉庆,但是其未能洞察右屯卫动向却是不争之事实,若以后依旧如此不能给于右屯卫足够的压力,使其为所欲为,则局势将大大不妙。 当然,无论如何长孙嘉庆也是自己的堂兄,既然打算将罪责由韦正矩背起来,也毋须再多加申饬,损及长孙嘉庆颜面…… 宇文节应下,转身走出去吩咐书吏前往龙首原传递军令。 须臾,宇文节入内通秉,韦正矩已然被绑缚前来,同行尚有其父韦庆嗣。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摆摆手,道:“请彭城郡公入内。” 堂外脚步声响,一位身材修长、三缕长髯的中年男子阔步入内,来到长孙无忌面前,一揖及地,恭声道:“在下见过赵国公。” 长孙无忌抬手,面容温和,淡然道:“郡公何需多礼?快请入座。” “多谢。” 中年男子谢过,这才起身,从容坐在一侧椅子上,身体微倾,一脸惭愧感慨:“犬子无能,强敌来袭之时居然舍弃军队回到城内,此等罪责不容宽恕。固然有疾病发作需要医治之原因,却也不能逃脱其失职之罪,还请赵国公秉公执法,韦家绝无怨尤。” 此人正是彭城郡公韦庆嗣。 不足五旬的年纪,整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气度疏朗,言语更是态度诚挚,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一旁的宇文节却撇一下嘴角,垂首不语。 话虽然说得好听,可言语之中却尽是推卸责任,虽然认罪,却只认“失职之罪”,而非“临阵脱逃”之罪,两种罪责之间,天差地别。况且,若当真心甘情愿认罪,又何需你一个郡公巴巴的跑这一趟? 毕竟就算韦正矩所犯之罪再大,长孙无忌再是恼怒,也绝无可能将其推出去斩首…… 为人父者,望子成龙,还是在乎其子的仕途前程,不肯背负一个永远也无法洗清的污点。 长孙无忌沉吟不语,待到书吏奉上香茗,这才示意韦庆嗣饮茶。 韦庆嗣笑容和煦,丝毫不因长孙无忌对自己的要求不予回应而感到难堪,抬手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 长孙无忌也呷了口茶水,这才缓缓说道:“非是老夫苛责,实在是令郎此番所犯之错,不可饶恕。眼下吾等门阀竭尽全力、破家舍业,亦要匡扶社稷、拨乱反正,但东宫势大,又有房俊数千里驰援,如今兵强马壮,关陇形势岌岌可危。此等时候,若老夫纵容令郎,必将使得军中士气大跌,人人不忿,军心动摇,还望郡公亦能体会老夫之苦心。” 他先前的确存了狠狠惩戒韦正矩,惩前毖后、提振军威,但是眼下韦庆嗣既然亲自前来,这个面子就一定要给。 而且,以韦庆嗣在韦家的地位,他此番亲自前来,代表的意义便完全不同,绝非韦正矩之父那么简单…… 说起来,京兆韦氏依旧是关中的庞然大物,与关中、河东、河西、甚至山东、江南等地的门阀纠葛颇深,利益牵扯更是不胜枚举。得罪京兆韦氏会使得关陇内部早就出现的分裂势头愈发加深,反之若是得到京兆韦氏的全力相助,关陇必然实力大增。 还是那句话,即便长孙家领袖关陇数十年,但是与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士族门阀相比,只不过算得上是“一时得势”,论起真正的底蕴,依旧浅薄得多。 京兆韦氏,便是这样一个士族门阀,与弘农杨氏、太原王氏等士族把持关陇数百年,隐藏实力非同小可。看似房俊等强势人物可以凭借手中力量强压这些门阀一头,但那只是门阀不欲倾尽全力抗衡之缘故。一旦这些传承久远、实力深厚的门阀下定决心不死不休,所爆发出来的力量足矣将房俊湮没。 韦庆嗣颔首,正色道:“国公为了关陇各家之福祉,不惜背负骂名亦要逆天而行,此举当为吾辈之楷模!吾等身为关陇一份子,平素受到国公关照,岂能坐享其成?更该出一份力,以表达吾等与国公共同进退之决心!” 一旁宇文节心里猛地一跳,京兆韦氏这是打算彻彻底底投靠长孙无忌?须知世家门阀的处世哲学便是“左右逢源”“预留一线”,轻易不肯竭尽全力。因为力量用尽便再难回头,一旦策略有误,便是万劫不复。 对于传承久远的门阀来说,兴盛固然重要,但活着才是根本,只要家族尚在,崛起是迟早之事,可若是家业不存、子孙凋零,则再无希望…… 长孙无忌面色镇定如常,心中却也是狠狠一震。 他并不因京兆韦氏倾力相助感到诧异,令他震撼的是,到底京兆韦氏因何在这等时候,做出这样近乎于孤注一掷的抉择? 很显然,韦庆嗣亲自登门并且说出这句话,绝无可能是他自作主张,而是代表着整个京兆韦氏的意志。但是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孤注一掷乃是大忌,再是凶险的局势下也应做到左右逢源,所以时至今日即便是关陇内部一位曾倾尽全力,长孙无忌亦不以为忤。 但是现在韦庆嗣的表态,却令他感到一种局势脱离掌控的惶然……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得京兆韦氏做出这样的决定! 尽管这个决定看似对关陇有利,否则京兆韦氏也不会这般毫无保留的予以支持,但是对于长孙无忌这等老谋深算的枭雄来说,强敌并不可怕,未知才是最大的危险! 长孙无忌一双眼睛鹰隼也似的盯着韦庆嗣,缓缓问道:“郡公之言,可曾与天保、天光二位贤弟商议?” “天保”是韦妃之父韦圆成的字,“天光”则是韦圆成之弟、前隋丰宁公主驸马韦圆照的字。这两人皆出自京兆韦氏郧公房,前者乃贵妃之父、李二陛下的岳父,后者在族中威望甚高。若是有这两人之首肯,那么韦庆嗣之言便是京兆韦氏举族之决议,否则,便只是京兆韦氏东眷房一己之力,其中差距天壤之别…… 世家大族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喜欢将自己的祖先追溯到夏商周时代甚至是炎黄时代,以证明自己祖上是何等的荣光、血脉是何等久远。 但秦汉之际天翻地覆的社会变革,大量的史书典籍、历史证据都已经遗失,几乎所有名门世族对于自己祖先渊源都是自说自话,缺乏印证,但彼此之间互不拆穿,所以真正有多少的世家大族来自“贵族”之后,难以知晓。 然而的确有些世家大族的实力确实十分雄厚,能够跨越千年传承而不断,历经数百年沧桑而不腐,比如京兆韦氏…… 西汉初年,韦氏祖先韦孟被任命为楚元王刘交的太傅,辅佐其子孙三代,奈何楚元王之孙刘戊荒淫无道,还与吴王刘濞发动“七国之乱”,韦孟见其朽木难雕,作诗讽谏尽了最后的君臣之义,然后辞官携家眷迁往山东邹鲁地区。 韦孟精通鲁《诗》,并将之作为家学传世,有《讽谏诗》、《在邹诗》流传于世,彰显贤臣的情怀,贤名播于天下,世人尽皆敬仰。 及至韦孟玄孙韦贤除研习自家传世之学鲁《诗》外,还精于《礼》、《尚书》,博学之名天下皆知,从而征召为博士、给事中,后为汉昭帝少傅、太傅,官至大鸿胪。及汉昭帝驾崩后,韦贤与大将军霍光拥立汉宣帝登基,被赐关内侯,后韦贤迁为丞相,封为扶阳侯,此为京兆韦氏之肇始。 韦贤除第三子留守邹鲁外,其余子孙都迁到长安。四子韦玄成承袭扶阳候,官至丞相。韦玄成的侄子后来也被封侯,一家三代,四次封侯,京兆韦氏已经在皇城扎根成长,俨然已经成为关中望族。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无法掌控 及至曹魏时期,京兆韦氏分为多支:东眷,西眷,以及郧公房等。 永嘉之乱后,多数家族衣冠南渡,京兆韦氏却很少有人背井离乡,多数留在关中地区,族中子弟先后致仕于前、后赵、石虎、前后秦政权中,家族数代在北方乱世的经营,使得京兆韦氏成为关中地区望族之首。 即便隋唐之际关陇门阀凭借军权先后攫取朝政控制,京兆韦氏依旧是关中大姓,实力雄厚。 比之隋末之时遭受重创的太原王氏、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保全实力,低调发展,只不过其低调处世之习惯使其名声不显,进而被天下人忽略。可只要京兆韦氏敢于奋力一击,绝对会掀起一阵滔天巨浪。 能够让一个世家门阀一往无前、无所保留,必然有一个契机蕴藏其中,使其可以攫取最大之利益,然而这个契机又是什么? 长孙无忌目光灼灼,盯着韦庆嗣。 此人年幼之时也算是才华横溢、名声在外,早年曾担任李承乾的太子家令,深受器重,极为宠信。及至玄武门之变李承乾伏诛,东宫势力被连根拔起,韦庆嗣固然因为其身后京兆韦氏的庞大底蕴幸免于难,却也自此被罢黜在家,再也未能身入仕途。 这绝非毫无能力只知纵情享乐的纨绔子弟,况且就算韦庆嗣鲁莽,整个京兆韦氏岂能跟着他一起莽? 然而韦庆嗣脸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温煦模样,目光湛然,与长孙无忌对视,只是略微颔首,却看不出半分异常。 长孙无忌愈发心惊肉跳…… 沉吟良久,他才缓缓说道:“眼下局势危急,军心略有不稳,对于犯错者不可放纵。不过令郎乃是初犯,且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老夫会行文各军予以申饬,惩前毖后,也算是为咱们关陇杰出子弟加以敦促,日后悉心培养,能力提升之后委以重用。” 先前还要对韦正矩予以严惩,眼下却只是加以申饬……让步极为明显。 韦庆嗣面色和缓,慨然道:“国公乃贞观第一勋臣,更是关陇领袖,如此爱护关陇子弟,实在是后辈们莫大之荣幸。国公放心,吾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表述韦家坚决支持之态度,绝非护子心切意欲向国公讨个人情……有错必纠,方能知错而改,这是对子弟们的爱护,无论国公做出何等惩罚,吾绝无怨尤。” 一旁的宇文节算是见识到了顶级人物们最精湛的演技,也相信韦庆嗣今日前来的确非是为了给韦正矩求情。区区一个韦正矩,如何与整个家族的前途利益相提并论? …… 待到将韦庆嗣送走,宇文节返回堂中,便见到整阖目思虑的长孙无忌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汝有何看法?” 虽然某些理念上,宇文节与长孙无忌格格不入,但并不影响他对于长孙无忌的尊敬崇拜,闻言微微躬身,仔细想了想,道:“韦庆嗣之言出乎预料,而京兆韦氏肯在您面前这般表态,更加不可思议,必然是背后发生了什么才能促使京兆韦氏下定这般决心,否则不合情理。” 世家门阀从来都将生存排在第一位,在能够确保家族延续的情况下才去不择手段的攫取利益。而一旦家族传承受到威胁,他们连族人性命都可随意牺牲,更何况是那些虚浮的利益? 背后必然有莫大之契机,让京兆韦氏笃信此番兵谏将以关陇胜利而告终,所以才会不惜代价、不顾风险全盘押上,不留丝毫退路。 长孙无忌缓缓颔首,心情有些烦躁:“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长安城内已经完全被关陇军队掌控,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耳目,从未有任何变化可以与京兆韦氏之抉择沾边。 或者……这个契机是来自于外部? 思维下一刻便转到那支坐拥数十万兵马,却一直飘荡在外头迟迟不归的东征大军身上,心中一阵惊悸。 纵然冥思苦想,长孙无忌也实在想不出李绩此番作为之真正目的到底为何,数十万大军就好似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不掉下来自然万事大吉,可一旦掉下来就能要人命…… ***** 傍晚时分,房俊正在中军帐内等候高侃率军回归。长安城再大亦不过数十里方圆,虽然长孙嘉庆部屯驻龙首原,截断了城北与城东的联系,但斥候依旧可以自灞水向北直抵渭水,而后再顺着渭水溯流而上抵达中渭桥,将城东的消息传递至玄武门。 所以高侃一夜奔袭,于清晨时分突袭灞桥以东,并且炸毁灞桥,到了晌午时分,消息已经传回右屯卫营地。 房俊命人将战报送入玄武门,自己则亲自坐镇右屯卫大帐,一边等候高侃,一边防备长孙无忌恼羞成怒之下指使长孙嘉庆部偷袭右屯卫营地。 一壶茶水尚未喝完,外头王方翼脚步而入,疾声禀报:“启禀大帅,外头有数十学子前来,领头者乃是书院学子辛茂将,要面见大帅!” “谁?” 房俊下意识问一句,旋即霍然起身,大声道:“速速召见!” “喏!” 王方翼转身退出。 房俊兴奋莫名,自从听闻书院学子奉太子诏令戍守铸造局,之后铸造局库房之中火药被引燃,整个铸造局夷为平地炸得万余叛军灰飞烟灭,而书院学子也七零八落,他便心痛如绞。 贞观书院乃是他一手创建,不仅照搬了后世大学之模式,使之成为历史上第一座综合性质的全国最高学府,更糅合了军事、天文、数学、物理等等学科,将其视作开启民智的先锋。 可以说,贞观书院承担了房俊最至高无上的理想,灌注了他几乎所有的心血。 然而一场忽如其来的兵变,却将他努力许久的成果毁于一旦…… 他并不在乎书院是否毁于兵灾,以他所拥有的财力与权力,足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修建一座更胜从前的新学堂,其规模足以傲视天下。 但是集合了当今天下最精英年轻人的学子们,却是这座书院的根基与希望所在。 若是这些学子尽皆殁于这场兵灾,几乎等同于将这一代人当中的精英尽数覆灭,再想招募一批这样的精英学子,起码还要再等二十年…… 心中感慨万千之际,帐外脚步声响,须臾,一个高瘦少年掀起门帘而入,见到端坐在书案之后的房俊,登时双眼发红,上前两步,一揖及地,颤声道:“学生辛茂将,见过越国公!” 房俊当即起身,快步从书案之后绕出,到得近前俯身将辛茂将扶起,看着他消瘦的脸颊上满是冻疮,整个人憔悴不堪,心中痛惜,连声道:“无须多礼!这么些时日,你们跑去了哪里?整个右屯卫以及整个东宫都在派兵四处搜寻,却并无汝等下落,真真急煞我也!” 自从铸造局被库房中火药夷为平地,几乎所有学子皆不见踪迹,李承乾心急如焚,派出“百骑”精锐四处搜寻,但除去少部分溃散学子得以收拢之外,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学子领袖皆音讯全无,令李承乾痛心不已。 这些学子不仅才华横溢、能力卓越,而且对于东宫太子忠心耿耿、可鉴日月,面对数十倍叛军之围攻死战不退,最终宁愿冒着巨大风险引爆库房,也不让叛军得到火药以之攻伐皇城。 辛茂将见到房俊这般真情实意担忧学子安危,心中一酸,堂堂七尺男儿眼泪都下来了:“吾等当日奉命戍守铸造局,书院上下死战不退,奈何叛军数十倍于己,伤亡惨重,诸多同窗战死当场。其后叛军调集大军猛攻,吾等守不住,只得放弃外围院墙,且战且退,依据地利顽强作战。在下率领同窗突围而出,至昆明池上开动训练所用之船舰,以舰载火炮予以轰击,杀敌无算。但最终炮弹告罄,未免落入贼手,只能向北突围,但叛军漫山遍野,吾等慌不择路,数次遭遇堵截,不少同窗或死或伤,唯有在下率领十余人渡过渭水,藏在泾阳附近山中,不敢露面。前日越国公率军攻克泾阳城,之后吾等听到消息,下山寻找,却得知您已经杀回长安,且渭水以北再无叛军堵截,这才返回。” 房俊拍了拍他肩头,只看他这般伤心且憔悴,便可知这些时日受了什么样的罪……心中担心那些学子,顾不得安慰,急问道:“镇守铸造局的岑长倩当人可曾逃出,下落如何?”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敲山震虎 辛茂将摇头道:“当日学生自铸造局突围而出,前往昆明池以舰载火炮轰击围攻铸造局之叛军,直至弹药告罄,唯恐陷入重围,不得不率领同窗向北撤离。之后一路遭受叛军追杀,遁入泾阳以西山中方才脱困,同窗伤亡掺重。至于铸造局之具体情形已经不得而知,只是听闻最后时刻为免库房之中火药落入敌手,坚守铸造局的同窗将火药引爆,杀敌无算……而岑长倩等自此音讯皆无,生死不知。” 说着,心中悲痛难抑,眼圈泛红。 书院学子很少有关陇子弟,故而即便是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子弟也都是在朝中遭受打压的对象,进入书院之后再是高傲也得夹着尾巴做人,因此与书院中的寒门学子亦是相处融洽,交情不错。 经由铸造局一战,这些学子并肩作战、誓同生死,感情更是得到升华,此刻想到那些同窗或许已然葬身铸造局内,忍不住悲从中来。 房俊面色黯然,长叹一声。 当日铸造局被库房火药夷为平地,凡是身入铸造局范围之内者,生还者寥寥无几,故而当时到底是谁引爆库房火药、以何等方式引爆,自然不得而知。虽然事后曾有关陇军队追逐学子进入终南山之消息,但一直难辨真假,书院学子究竟是生是死,纵有生还者又有几人,完全无人知晓。 拍了拍辛茂将的肩膀,温言道:“这些时日受苦了,带着学子们在营中暂且住下,好生休整一番。此番兵变想来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尚有连番恶战等着,养好了身体,虽本帅杀敌立功,给自己拼出一个未来!” 事实上,只要东宫最终获胜,书院学子有一个算一个,只能活下来都必然受到李承乾重用。对于李承乾来说,这些遵从诏令死守铸造局的学子便是他最为忠诚的拥趸,历经生死考验,岂能不将其作为自己的班底加以培养? 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李二陛下还活着,书院学子自然皆是“天子门生”,进入仕途便高人一等,升官进爵青云直上。若李二陛下驾崩,书院学子便是李承乾的“潜邸之臣”,有从龙之功,同样倍受重用。 如果东宫最终覆亡,关陇得势,这些学子则必将受到严酷之打压,终生无望仕途亦是极有可能。 不仅仅在于此刻书院学子尽皆站在朝廷正朔这边,更因为这些学子的出身、立场几乎全部与关陇格格不入,天然站在对立两边,即便没有铸造局之战亦是如此结局…… 辛茂将颔首,红着眼眶,努力将眼泪抑制,闷声道:“越国公放心,吾等书院学子誓同生死,只要还有一个活着,亦将勇猛杀敌,以叛军之头颅鲜血祭奠战死的同窗袍泽,若退一步,人神共弃之!” 房俊赞道:“吾当初筹建书院,目的是为帝国培养新式人才,能够教授汝等忠贞勇烈之学子,乃是吾毕生之荣耀!每一个书院学子,无论是生是死,吾皆以之为荣!” 军人也好,政客也罢,只要是领导国家前进的那个阶级,总归是要以家国情怀为重,这个国家才能向着辉煌的前路奔弛。否则人人皆言私利,甚至公器私用、以权谋私,则国将不国,衰亡之日不远。 所幸,书院教授的学子能够站在国家大义这一边,漠视生死,以实际行动向天下人宣示其对于国家的忠诚。 这不是愚忠,而是能够看透局势背后的真相,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维系国家利益、大义正朔…… …… 亲自将辛茂将送出去,房俊返回中军帐,负手站在墙壁舆图之前,目光仔细观察当下局势以及双方兵力部署。 良久,他将王方翼招入,下令道:“速速去查明军中尚有多少火炮耐用,炮弹存余多少。” “喏!” 王方翼得令,旋即转身而出。 房俊依旧站在舆图之前,仔仔细细的观察敌我兵力部署,而后脑中逐一推演…… 良久,王方翼返回,程务挺与其一同进入大帐,先向房俊施礼,而后程务挺道:“连番大战,军中火炮磨损严重,只能由工匠进行简单维护,可用者之余三十余门,各式炮弹倒是还有一千多枚。经由工匠估测,三十余门火炮大抵可以发射五百枚炮弹左右,便将全部报废。” 房俊婆娑着下巴,缓缓道:“你们说,若是炮击长孙嘉庆部,是否可以引发其混乱,而后趁势攻占其营地,将龙首原整个置于掌控之下?” 程务挺楞了一下,忙道:“大帅,凡事还应小心为上,是否能够攻占龙首原暂且不论,但若有行动,还应请示太子殿下。” 当下,东宫看似处处受制,故而导致上下一心、一致对外,但内部之分歧却并未消散。房俊麾下右屯卫四万余人,加上安西军精锐万余、吐蕃胡骑万余,屯驻于玄武门外的总兵力达到六万余众,比之东宫六率强悍许多。 房俊引兵于外,且“干弱枝强”,纵然太子殿下对于房俊无比信任,可一旦自作主张发动大规模战事,其余东宫属臣会怎么想?这会严重削弱他们的地位,更何况眼下东宫名义上的军事统帅乃是李靖…… 但即便事实如此,若非程务挺这样的绝对心腹,也断然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语,明显有挑拨离间之嫌疑。 房俊倒是早有这方面的考量,随意摆摆手,道:“卫公之前已经明确表态,城外战事如何安排,由吾做主即可,只是在涉及到全盘战略只是,需要事先沟通,两相调和。是否炮击长孙嘉庆部,毋须在意宫内的意见,眼下一切之前提,便是能够击溃叛军、扶保东宫,余者皆不必担忧。” 局势到了眼下这等地步,堪称十万火急,随意一个变动都有可能引发全局震荡,进而成为胜败之转折,哪里还能顾忌那么许多?若事事都要顾及东宫属官的感受与看法,那这仗也就别打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必在意东宫属官是否乐意。 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与权势,即便卫国公李靖都要暂避其锋,更遑论他人? 有些时候一味的妥协、顾全大局,并不能让别人对于产生尊重,反而予以轻视,认为你不敢担当大任,顾忌太多。相反,恰当的时候胡闹一番展示自己的强硬,反而让别人心生顾忌,投鼠忌器。 敲山震虎,实属必要。 程务挺亦是世家子弟,对于官场倾轧、勾心斗角再是熟悉不过,听闻房俊之言,便明白其意,心中登时一惊:“东宫之中……有人针对大帅?” 房俊摇摇头,沉声道:“暂且未露端倪,但人心如此,实属寻常,所以要未雨绸缪,不能等到那些人肆无忌惮的开始争权夺利之时再予以反击,那会耽搁大事。” 东宫之内涌动的潜流,他又岂能毫无所觉? 只不过眼下叛军强势,那些人不得不紧靠着东宫齐心协力,因为唯有东宫获胜才能保证他们的利益,一旦关陇得势,他们将再度回到贞观初年被严厉打压的年代,朝堂之上的利益被一扫而空。 然而待到东宫确定优势,那些人便会迫不及待的站出来,对各种利益伸出贪婪的双手,导致东宫内部形成分裂,一盘散沙…… 说到底,门阀氏族之特质便是公器私用、攫取利益,无论是谁身处于门阀之中,都会被这种特质所裹挟,意欲脱身亦不可得。强大的底蕴、势力,配以对于利益去穷尽的追逐,使得门阀的终点便是占据朝堂,攫取天下利益,视黎庶万民如牲畜。 即便是最为公平的取士方式“科举”,实则也终将被门阀所垄断,那些日夜耕读的寒门学子,如何与家境优渥、资源丰富的世家子弟相争? 起跑线上就已经输掉了…… 要不说黄巢与朱温这两个魔星斩断了大唐的脊梁骨,使得盛唐一去不复返,却也对于华夏社会的进步有一定的意义,那便是对门阀展开疯狂屠戮,直至将无数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门阀大族斩尽杀绝。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一位门阀子弟怀着悲愤之心情写下这首《秦妇吟》,尽显当年大唐与门阀一齐陨落之悲歌。 这位门阀子弟便是京兆韦氏子弟韦庄,出自京兆韦氏东眷房,亦即韦庆嗣这一支……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龙首原上 晌午时分,风势渐弱,雪却越下越大。已然到了冬末之际,仿佛天穹欲将这一个冬天所剩余的风雪一朝倾尽,鹅毛一般的大雪簌簌落下,龙首塬上雪粉飞舞,满目苍茫。 风雪之中,自玄武门方向一支人马俱甲的骑兵离开营地,缓缓向着龙首原挺进。 大雪纷飞,铁甲铿锵,如同一道钢铁洪流一般自风雪这种突兀出现,龙首原上叛军登时大惊失色,一边向主帅禀报,一边列好阵势,严阵以待。 长孙嘉庆不愧是长孙家族硕果仅存的名将,稳重的性格不断敦促军队保持谨慎与警惕,果然在右屯卫具装铁骑陡然出现之后的片刻,便全军列阵严阵以待,没有一丝一毫慌乱,给予敌人可乘之机。 想要冲入叛军阵地,就只能以硬碰硬。 具装铁骑虽然冲锋无敌,但其机动性、持久性皆是弱点,即便再是善于攻坚,在面对数万人组成的严整阵型之前,想要冲垮敌阵亦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况且叛军驻扎于龙首原上,具装铁骑自下而上仰攻,更加难以发挥其凶猛无敌的冲锋优势…… 故而当长孙嘉庆得知右屯卫骑兵来袭,虽然心中一跳,却并未有太多担忧,赶紧下令各部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又将弓弩手全部调向前,部署于最外围的长矛阵之后。 弓弩难以对具装铁骑造成严重杀伤,却可以阻止跟随在具装铁骑身后发起冲锋的步卒。 长孙嘉庆顶盔贯甲,带着亲兵部曲策骑立于军阵之后,目光透过茫茫风雪,见到右屯卫具装铁骑在关陇军队阵列之前缓缓减速,最终停止,心里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他颇为自得,右屯卫固然战力强悍,但毕竟兵力处于劣势,且还要驻防玄武门,能够一次投入战斗的兵力极为有限,只需时刻全神贯注提防其发动骑兵实施突袭,便不会落得长孙恒安那般下场。 坐在马背之上,长孙嘉庆一身戎装、顶盔贯甲,雪白长髯被风雪吹得飘拂舞动,手里拎着马鞭遥指龙首原下风雪之中的右屯卫具装铁骑,颇有些意气风发:“世人皆赞房二用兵如神,麾下百战雄师所向披靡,但老夫只需稳扎稳打、以守代攻,自可安若磐石、固若金汤!可叹柳钢、韦正矩之辈皆乃草包,疏于操练玩忽职守,这才被右屯卫予以突袭,损兵折将不说,还连累老夫遭受赵国公申饬,简直无能至极!” 右屯卫清晨之时犹如神兵天降,忽然突袭灞桥,导致驻扎于灞桥以东的关陇军队伤亡惨重,柳钢乱军之中跌落灞桥,被废墟残骸掩埋,好在救援及时抢回一命,韦正矩更是战事未开之前称病回城、临阵脱逃……长孙无忌将长孙嘉庆叫到城中,狠狠训斥一顿。 这令长孙嘉庆很是郁闷憋火,他镇守龙首原的确负有监视右屯卫之责,但右屯卫绕过龙首原,直接横渡渭水向北自泾阳城附近绕了一个大弯奔袭灞桥,路程将近百里,一夜奔袭抵达灞桥之时,守军居然全无防范,主将一伤一逃,根本毫无抵抗,这又岂能怪到他长孙嘉庆身上? 他沉着传令:“各部稳固防线,勿要轻举妄动,只要不慌不乱,纵是具装铁骑又奈我何?” “喏!” 身边校尉赶紧打马而去,向各部传递军令。 骑兵最大的优势便是倚靠强大的冲击力杀入敌阵,造成敌军恐慌,进而破坏敌军阵列。当军队阵列涣散,就意味着士气崩溃,纵然有千军万马,却也只能沦为豚犬,任凭宰割。 反之,无论战局如何被动,只要阵列尚在、士气不散,便有一战之力。 长孙嘉庆觉得只要自己沉稳执著,打定主意稳守龙首原,即便右屯卫露出破绽亦毫不心动,绝不妄想重挫右屯卫立下奇功,那么纵然房二当真用兵如神,也万万不能攻上龙首原。 他都一大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颈子,哪里还需要什么赫赫战功加官进爵?只需稳稳的守住龙首原,战后便是大功一件,可以给子孙赚取一份晋身之功,于愿足矣。 总不能还指望着他一把年纪还提刀上阵,亲自冲杀吧…… 前方,右屯卫具装铁骑于两军之前列阵,风雪之下屹立如山,与关陇军队前阵相距仅仅一箭之地,使得关陇军队甚为紧张。继而,两支轻骑兵自具装铁骑左右奔出,于关陇军队阵前两翼迂回巡梭,带给关陇军队更大的压力。 长孙嘉庆居高临下俯瞰战局,心中颇为不解:既然偷袭之机全无,右屯卫为何却迟迟不退? 正疑惑不解,意欲下令全军定要保持阵型,万勿给于右屯卫可乘之机,便见到最前排长矛阵中忽然腾起一股硝烟,数十兵卒好似秋天的麦子被镰刀放倒,倒伏一片,与此同时,耳中听得一声沉闷的雷鸣,好似一柄大锤狠狠在心头敲了一记,令人心中一颤。 长孙嘉庆面色大变:“炮击!是右屯卫的炮击!命令全军原地不动,后阵自两翼上前迂回,逼迫敌军后撤!谁敢擅自后退导致阵列涣散,杀无赦!” 直至此刻,长孙嘉庆方才如梦初醒。 他太多年不曾领军,对于军中局势自然缺乏关注,平素只是闻听火炮如何如何威力强大,足矣开山裂石,却不曾亲见,心中自然缺乏警惕,根本不曾考虑过面对火炮之时要如何应战。 眼下却恍然大悟,右屯卫之所以将具装铁骑与轻骑兵尽皆列于战前却按兵不动,就是等着几轮炮击过后关陇军队自乱阵脚,一旦严密的阵列涣散,这些具装铁骑便会立即发起冲锋,尖刀一般冲入关陇军队之中,肆意杀伐,彻底破坏防御阵势。 到了那时,纵然白起复生、韩信再世,也唯有败亡之一途。 “喏!” 身边将领得令,赶紧再次向全军下达军令,同时督战队策骑赶赴各军之后阵,雪亮的横刀纷纷出鞘,杀气腾腾的注视着军中兵卒,若有人敢擅自后撤,必然冲上去予以斩杀! “轰!” 又是一声闷响,一枚炮弹这次落入弓弩阵中,十余名弓弩手被炸得四溅抛飞,鲜血迸溅,周围兵卒一阵慌乱。 长孙嘉庆不解:“这右屯卫该不会只剩下一门火炮了吧?这东一下西一下的,能炸死几个人?” 他久疏战阵,整日在府中欢饮宴会,对于军中这几年之变革知之甚少,固然知晓火器之威,但是对于火炮战术却是两眼一抹黑,全无知晓。 身边倒是有人曾见识过火炮之威,在一旁提醒道:“这种战术在右屯卫被称之为‘试射’,毕竟火炮攻击距离极远,很难精准掌控射击精度,故而便以几门火炮采取试射,以炮弹落点来调整火炮射击角度,具体如何操作末将亦是不懂,但一般来说,只要试射之时有炮弹落入其射击范围,随之而来的便是全部火炮齐射。那等万炮齐鸣的威势足矣毁天灭地,莫说血肉之躯,便是移山填海亦不夸张!” 长孙嘉庆紧蹙眉头,火炮之威他自然有所听闻,自关陇施行兵谏起,便数次攻伐玄武门,意欲重演当年“玄武门之变”故事,自此地破开皇宫之坚壁,杀入大内,废黜东宫。 结果柴哲威再次丢盔弃甲,李元景亦是大败亏输,关陇军队更是伤亡惨重,玄武门巍峨矗立固若金汤,直接导致长孙无忌起事之前的种种布置付之东流,未能达成目的。 但是“毁天灭地”“移山填海”之类在他看来则完全是夸大其词,人力有时而穷,焉能与天地之威相提并论? 然而他这个念头刚刚在脑中升起,便听得耳畔一声巨大轰鸣,己方严谨的阵列之内一股股硝烟冲天而起,无数兵卒好似破败刍狗一般被炸得四溅抛飞,火团冲天升腾。 尤其是一些炮弹落地炸开之后弹片四溅飞射,轻易割裂兵卒战马的躯体,残肢断臂好似雨点一般凌乱洒落,看似固若金汤的阵势眨眼之间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龙首原上(续) 漫天风雪飘落,一枚枚炮弹精准落在关陇军队弓弩阵中,爆裂的弹片肆无忌惮的收割着弓弩手的生命,巨大的冲击波将弹片割裂的残肢断臂抛射出去,场面之残忍酷烈恍若地狱。 关陇军队免得这等毁天灭地之威,本就不是非常牢固的军心迅速动摇,当右屯卫的炮火开始自弓弩阵向着后方的重甲部队延伸,一枚枚火油弹落入阵中,飞溅的火星沾染到任何物品都会引发难以扑灭的大火,连铁甲都烧得通红,关陇兵卒终于开始喧嚣嘶喊着竞相躲避。 严整的阵列开始动摇、涣散。 前方,枕戈待旦的右屯卫具装铁骑开始缓缓向前,两翼轻骑兵也慢慢游走,好似凶猛的狼群在狩猎之前无比专注,只等着猎物露出一丝破绽缝隙,便一拥而上,用尖利的獠牙将猎物撕成碎片。 身在高处的长孙嘉庆将整个战场收入眼帘,右屯卫的动作清晰可见,其背后之目的昭然若揭,急得他在马背上挥舞着马鞭,声嘶力竭的下令:“不准慌乱,不准撤退!敌军就等着咱们阵型散乱的那一刻,一旦被敌军突入阵中,谁也活不了!” 一边致使督战队上前,对搅乱阵型的兵卒予以斩杀,震慑兵卒,避免全军阵型溃散、士气崩溃。 事实上,由于右屯卫火炮数量有限,这看似酷烈的战局实则并未有太大的杀伤。但人皆怕死,更何况是关陇军队这样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当一枚枚炮弹落在身边,袍泽被飞射的弹片切割得支离破碎,脸上洒满飞溅的鲜血,怎么可能保持镇定? “轰轰轰” 无数炮弹从天而降,伴随着大雪落入关陇军队阵中,杀伤兵卒躯体的同时,更残酷折磨着兵卒的胆量、信念。终于,当一枚飞溅的弹片切断中军大旗的旗杆,那面迎风猎猎飞舞的大旗坠落的同时,无数兵卒发出一声充满恐惧的大喊,掉头就跑,完全无视身后钢刀染血的督战队。 督战队谨遵将令,奋力劈砍溃逃兵卒,但越来越多兵卒掉头溃败,几乎一瞬间便将督战队湮没。 远处,隆隆鼓声穿透风雪而来,千余具装铁骑在战鼓声中缓缓向前,慢慢提速,犹如一堵钢铁城墙一般一点一点压上,速度虽慢,却有如泰山崩于前的巨大压力将关陇军队的士气彻底碾碎。 继而,具装铁骑的速度越来越快,铁骑践踏大地犹如雷鸣,将火炮的轰鸣声都完全压制,排山倒海一般与冠龙军队撞在一处。 “轰!” 一声巨大的声响,那是无数人马兵刃撞击之时发出的闷响,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喷溅的鲜血飞上天空,兵卒的尸体坠落地面,具装铁骑狂暴的撞入关陇军阵,无数关陇兵卒被长矛刺穿、被战马撞飞。 与此同时,两翼轻骑兵引燃手中震天雷,策骑加速在关陇阵前掠过,将震天雷远远的掷入关陇阵中,继而取下马鞍上的弓弩,对惊惶溃散的关陇兵卒展开射杀。 只是一瞬间,关陇军队全线溃败。 长孙嘉庆差点疯掉,他歇斯底里的挥舞马鞭催促后阵向前压制敌军,命令督战队斩杀溃兵、稳定局面。然而当千余具装铁骑整齐有序的破开阵列外围的防御,这数万缺乏训练、军械简陋的乌合之众如何抵挡? 站在长孙嘉庆的位置,居高临下将战场收入眼中,清晰的见到具装铁骑好似钢铁洪流一般倾泻而来,冲锋之势有若山洪暴发,将关陇军队阵型冲散,兵卒席卷其中,锐不可当。 两侧轻骑兵则护住具装铁骑两翼,不断射杀关陇兵卒,护着具装铁骑狠狠凿入关陇阵中。 “娘咧!” 长孙嘉庆双目赤红,愤怒于关陇军队如此不堪一击的同时,也震惊于右屯卫的强大! 分明将敌人所有布置、战略都看在眼中,偏偏就无法抵挡! “大帅,赶紧撤吧!” “敌军冲锋太快,还请大帅先行撤入大明宫!” 左右将校见到具装铁骑势如破竹一般狠狠凿进关陇军队阵列,眼瞅着便将凿穿全军,直奔此地而来,赶紧予以规劝。 长孙嘉庆却发了狠,怒叱道:“老夫受命镇守于此,守的不仅是老夫的颜面,也不仅是此战之胜败,更是所有关陇门阀之命脉!此刻退却容易,可一旦退无可退,你我之子孙都将沦为庶民,如豚犬一般任人凌辱驱策!谁都可以退,但汝等身为关陇子弟,死也不能退!” 战斗才刚刚开始,纵然己方阵列涣散、兵卒溃败,但实则阵亡之兵卒并没有多少,只是具装铁骑的冲锋速度太快,势头太猛不可阻挡,所以看上去关陇这边已经一败涂地。 但足足三万大军镇守于此,此刻并未伤筋动骨,岂能不血战一番试图将具装铁骑堵住,反而兵败如山倒,望风而逃? 他长孙嘉庆丢不起这个人! “即刻传令下去,谁指挥的部队不战而溃,甚至牵动全军阵列崩溃导致大败,此战之后老夫要禀明赵国公予以诛杀,其子女家眷尽皆充军流放三千里!” 周围校尉登时噤若寒蝉,当兵打仗也没有几个人单纯为了自己,对于更多是门阀家奴、庄客的兵卒来说,封妻荫子根本不现实,因为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各自门阀的家奴,是贱籍,无法享受朝廷的政治待遇。 最重要是获得军功,使得家中能够减免税赋,妻儿能够吃上饱饭,若是家主高兴之下赦免贱籍成为平民,便是死也心甘! 若家中子女皆备流放三千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又有何用? 这年头,自关中往东西南北随便数三千里,要么冰天雪地人迹罕至,要么烟瘴肆虐蛇虫横行,纵然路途之上侥幸不死,可抵达流放之地以后,又能坚持几天? 达官贵人还好一些,毕竟资源充沛,对于平民来说,流放就等于死刑…… 将长孙嘉庆的军令向下传达,终于起到一些效果,兵卒虽然心中恐惧,但是在各自长官的集结之下慢慢止住撤退步伐,仓促接阵,试图阻挡具装铁骑的狂猛冲锋。 具装铁骑算得上是冷兵器时代的大杀器,却也并非无敌,机动性的缺失便是一个显著的缺点。当面前敌军悍不畏死的堵住道路,即便尸横遍野也不溃散撤退,用人命死死的挡住去路,便使得具装铁骑陷入重围,难以发挥冲锋威势。 可即便如此,每一个能够当选为具装铁骑的兵卒都是百里挑一,身高力壮战力强悍,人马俱甲又提供了坚不可摧的防御力,每个人都好似一个异动的堡垒,即便深陷重围,亦是奋勇拼杀,挡者披靡。 具装铁骑前进的路上,伏尸处处鲜血奔流,滚热的鲜血将地面的冰雪彻底融化…… 长孙嘉庆见到自己军令奏效,又命后阵骑兵一分为二,自两翼齐出阻挡右屯卫的轻骑兵,堪堪将其抵住。 一时间,龙首原上尸横遍野、鲜血奔流,战况极其惨烈。 马背之上的长孙嘉庆有些力竭,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兜鍪下流出的虚汗,刚刚喘了一口气,便见到大雪之中又一支骑兵自不远处奔腾而来。这支骑兵浑然不见龙首原上惨烈的战事,只是一味的加速,试图自南边太极宫的北墙下一路向东穿插,抵近大明宫,绕道关陇军队背后。 一旦被其达成穿插目的,这三万关陇军队便好似瓮中之鳖,唯有包围待宰的份儿…… 长孙嘉庆目眦欲裂,怒喝道:“挡住那支骑兵!” 然而此刻所有军队都与右屯卫的具装铁骑以及轻骑兵纠缠在一处,阵型完全混乱,哪里还有军队能够从容撤出? 眼睁睁的看着那支骑兵越来越近,近到几乎看得清马背上的骑兵奇装异服、容貌与汉人迥异,手里的挥舞的弯刀更别具特色,长孙嘉庆差点咬碎了一口牙:“吐蕃胡骑!”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胜败人心 任谁也想不到,纵横高原桀骜不驯的吐蕃胡骑怎地就甘为房俊驱策,为其冲锋陷阵言听计从? 这两年大唐虽然并未与吐蕃开战,但自从松赞干布向大唐求亲之日起,大唐上上下下便认识到吐蕃之勃勃野心,只不过大唐日益强盛,而吐蕃内部纷乱动荡政权不一,故而将所有摩擦都暂且隐藏。 但两国未来必有一战,却是大唐朝野之共识。 要么大唐忽然国力衰颓,要么松赞干布压制住吐蕃内部的纷争……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两大强国毗邻而居,一山怎容二虎? 故而,当吐蕃胡骑出现于房俊军中,朝野上下皆是不解,总不能说房俊投靠了吐蕃,亦或者将大唐的某些利益卖给吐蕃人以换取其支持吧?这种事旁人或许干得出来,但若说房俊这么干,连长孙无忌都不信。 说起“家国情怀”“汉人为尊”,朝中文武百官没有谁比房俊更在乎这个,这厮就是一个典型的“家国至上”…… 但无论如何,吐蕃胡骑的的确确出现在房俊麾下,任凭驱策。 而现在,正是这支吐蕃胡骑在右屯卫与关陇僵持不下之时陡然出现,意欲穿插至关陇军队身后,一举完成包围。 长孙嘉庆心胆俱寒,他即料不到右屯卫敢于将所有具装铁骑与轻骑兵全部出动,也忘记了这么一支不在右屯卫编制之内的吐蕃胡骑,导致眼下主力与右屯卫混战一处无法抽身,又有被吐蕃胡骑截断退路之危险。 他也算是军中宿将,战略眼光自然是不缺的,明白一旦被吐蕃胡骑完成穿插,自己麾下这些军队就将彻底陷入包围,而后被一点一点蚕食干净,最终落得一个全军覆没之结局。 “撤退,撤退!” 长孙嘉庆急忙下令,随即带着自己身边的亲兵部曲掉头就跑。事已至此,败局已定,龙首原失守不可挽回,只能转身逃跑,能跑多少算多少。 军令下达,原本还与右屯卫死战的关陇军队瞬间士气崩溃,无数兵卒干脆丢掉手中兵刃,不理会面前的敌人,转身便跑。一时间,混战不休的战场局势逆转,关陇兵卒好似兔子一般亡命逃窜,右屯卫则不慌不忙,具装铁骑收拢阵型,缓缓缀着溃兵的身后向龙首原上挺进,左右两翼的轻骑兵则与吐蕃胡骑汇合,追着关陇军队一路追杀。 漫天大雪之下,关陇军队兵败如山倒,右屯卫骑兵与吐蕃胡骑一路追杀至龙首池东侧,这才收拢兵马停止追击。 前方,溃兵顺着冰封的龙首渠一路向南溃逃,不远处便是通化门,自通化门向南直至春明门,驻扎了十余万关陇军队,一刻不停的采取轮番战术入城猛攻太极宫。 ***** 龙首原上炮声隆隆,内重门里听得真真切切。 李承乾正与萧瑀、岑文本、李靖、马周等人议事,闻听炮声尽皆一愣,马周惊问:“莫非是叛军意欲攻击玄武门?” 作为太极宫门户,玄武门之重要不许赘述,时时刻刻都牵动着宫内所有人的神经。固然右屯卫曾数次重创来犯之敌,直至眼下玄武门依旧安然无恙,但玄武门太过重要,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李靖侧耳听了一会,摇头道:“若叛军攻伐玄武门,炮声当距离玄武门不远,但此刻炮声发生在龙首原,应当是战斗在龙首原上爆发。” 君臣数人一头雾水,事先右屯卫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此刻陡然发生炮击,完全搞不清状况。 未几,李君羡匆忙入内,禀报道:“启禀殿下,右屯卫方才送来战报,晌午之时越国公下令炮击龙首原上叛军大营,同时右屯卫骑兵与吐蕃胡骑全体出动,借助炮击之威进袭龙首原。眼下已然击溃长孙嘉庆部,长孙嘉庆率领溃兵逃脱,包括大明宫在内,整个龙首原已然光复。” “……” 李承乾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大喜过望,振奋道:“好,好,好!二郎不愧当世名将,甫一出手,便连续重创叛军,今日更是先突袭灞桥打击敌人士气,后再收复龙首原,干得好!” 如今整个长安城内里坊早已尽被叛军占据,东宫六率死守太极宫,局势极为不利。而龙首原作为整个长安的制高点,叛军屯驻于此,时刻威胁着太极宫的安全。若玄武门久攻不下,叛军想必会自大明宫向太极宫发动进攻,东宫六率将会腹背受敌,疲于应对。 而且由于退路时刻处于叛军威胁之下,东宫六率上上下下难免心存忧虑,导致士气低落。 眼下龙首原收复,意味着东宫六率有了安全的撤退通道,即便正面不敌叛军导致太极宫失陷,亦能自玄武门安全撤离。 对于稳定军心之作用极大。 李靖亦神情振奋的拍了一下桌子,大笑道:“这小子当真了得,本以为右屯卫中火炮损毁严重,再难如开战之初那般尽显火炮威力,却不料今日再度炮击叛军,收复龙首原,想必以往乃是故意放出假消息,用以麻痹叛军,却是连吾等亦被隐瞒其中。” 萧瑀在一旁蹙眉,担忧道:“卫公乃全军统帅,自当知晓全军详情,以便统御全军、制定战略。若是东宫之内人人都这般隐瞒实情,导致卫公制定战略出现差错,这个责任谁也背负不起。” 李靖瞅了为他“仗义执言”的萧瑀一眼,笑吟吟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二郎引兵于外,既要戍守玄武门之安危,又要不断出动削弱叛军兵力、打击叛军士气,若事事奏请,极易贻误军机,酿成大错。宋国公大可不必担忧此时,二郎战功赫赫,麾下皆是百战精锐,焉能不知进退攻守之道?吾等只需坚守太极宫,静待安西军驰援即刻,玄武门外,自可一律交由二郎处置。” 虽然身为名义上的主帅,被手底下的将领隐瞒实情大有“不敬”之意,但李靖断然不会与房俊计较这些。况且“兵不厌诈”,东宫与叛军之间皆是昔日同僚、袍泽,彼此之间纠葛颇深,眼下东宫之内到底有多少叛军眼线,谁又能搞得清?唯有瞒过所有人才能瞒过叛军,否则亦不会有眼下之大胜。 更何况,萧瑀之“仗义执言”难道当真是为了维护他李靖的权威? 他就算再是缺乏政治天赋,也不会轻易中了旁人这般浅显的离间之计…… 不过他以为房俊是在“瞒天过海”,计谋高深,故意隐瞒右屯卫之实力一边出其不意,孰料李君羡却苦笑道:“好教卫公知晓,越国公并未隐瞒右屯卫火炮数量。的确有大批火炮经过几次大战都已经报废,能用的不过三五十门而已。” “哦?” 李靖愈发惊奇:“区区三五十门炮,便能炸得龙首原上三万余叛军丢盔弃甲、狼狈溃逃?” 李君羡道:“并非火炮重创敌军,而是火炮一响,叛军便士气溃散、军心不稳,越国公派遣具装铁骑与轻骑兵缠住叛军主力,又命赞婆率领吐蕃胡骑自一侧直插叛军后阵,做出包抄之态势,迫使长孙嘉庆不得不做出全军撤退之决定,他不敢冒着被包围之危险。” 李靖闻言,转头对李承乾道:“二郎用兵,已然臻达不困于形、直抵其里之境界,假以时日,其成就必不在老臣之下。” 李承乾顿时惊诧,他虽然将房俊倚为臂助,房俊本事越大对他越有利,却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房俊能够与素有“军神”之称的李靖相提并论,忙道:“二郎年少,性格也略输沉稳,能力固然不俗,却如何能够与卫公相提并论?若能得到卫公的提点教诲,便算是他的荣幸了,卫公切不可抬举太过,免其骄纵。”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 政治智慧 李承乾是经由李二陛下悉心教导的太子,虽然诸多方面难以达到李二陛下的要求,但是就本身之能力来说,足以胜过古往今来诸多太子,政治智慧或许比之那些官场浮沉一生的官宦差了一些,眼光却绝对不差。 眼下东宫一致对外,内部的分歧暂且被掩藏起来,却绝对不代表这些分歧便不存在。 利益决定了立场,立场意味着分歧,朝廷也好,东宫也罢,世上任何一个组织都不可能上下一心、精诚团结,总会有着各种各样的摩擦,而这些摩擦、分歧,却又皆因利益而来。 利益是恒定的,就放在那里,你多取一分,旁人便少一分,分歧由此而起,争斗由此而生…… 上位者不可能顾全所有人的利益,让所有人都满意,事实也毋须如此。分歧意味着争斗,对于掌握绝对权力的上位者来说,适当的争斗非但可以促进竞争,更能够使得争斗各方都愈发倚赖于上位者的青睐,以此达到将对手压制之目的。 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毒物可医病、良药可致死,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李承乾愿意见到自己麾下文武大臣彼此之间有分歧、有争斗,但他不想让房俊成为所有人的靶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将房俊视为东宫之柱石,可以自成一派占据更多的利益,却不能成为群起而攻之的那一个。 …… 李靖微微一愣,旋即琢磨着李承乾言语之中的用意,赶紧说道:“殿下所言甚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愈是优秀之人才,愈要经受敲打磨砺,老臣往后定会多加留心,加以点拨。哈哈,说起来,越国公也算是老臣半个弟子,老臣只得了苏定方一个愚笨学生,这一生所学却是没学到几分,时常深以为憾。” 他不管旁人有着什么样的分歧,将来如何争斗,他不耐烦这些,却也不肯吃亏,所以此刻明明白白的告诉太子以及在场诸人——我和房二一伙儿的,而且不管事儿,你们想斗,自去寻房二便是,莫来烦我。 李承乾有些无语的看了李靖一眼,郁闷至极。 他本意是敲打李靖一番,莫要将房俊之功劳吹嘘得太过,以免引得旁人忌惮,从而树敌无数。可李靖这一番话却愈发将房俊推到诸人的对立面——堂堂卫国公李靖表态与房俊一伙儿,岂不是说整个东宫的军队尽皆站在房俊身后? 这份权势莫说是东宫属官羡慕嫉妒予以敌视,即便他这个太子若是心胸狭窄一些、猜忌之心重一些,只怕都要对房俊生出忌惮之心。 开国之初战功赫赫,结果最终却试图蹉跎不得重用,最终淡出朝堂幽居府邸,李靖这辈子的遭遇看似凄苦倒霉,实则乃是必然。 这政治智慧也太过差劲……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承乾只得将话题转开:“龙首原收复,长孙嘉庆大败,不知长孙无忌那边会有何等对策?” 李靖捋着胡须略微思量,自信道:“眼下关陇军队看似人多势众,实则战力严重不足,只能将重心放在太极宫,对于长安城外的掌控虚的很,否则也不会任由右屯卫先是突袭灞桥,继而猛攻龙首原。长孙无忌为人沉稳,此时必不会采取大动作予以报复,反而会收缩兵力,一边加强对于太极宫的攻击力度,一边敦促天下门阀,尽快派出援军抵达关中。” 他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舆图,缓缓道:“所以,长孙无忌必然将所有希望皆放在天下门阀来援,那个时候,才是长孙无忌心中的决战之时。” 眼下敌我双方势均力敌,关陇军队人数更多,但东宫军队战力更强,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固然房俊此番对关陇军队予以重创,狠狠打击了关陇军队的士气,但距离胜利差之甚远。 长孙无忌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断不会逞一时之英雄就此展开报复反击,反而会收缩兵力保住此刻之战果,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与天下门阀援军抵达的那一刻。 毕竟,西域远在数千里之外,即便安西军彻底稳固西域局势之后大举驰援,也需要两个月的征程,而河东、山东、甚至江南、巴蜀之地的门阀可迅速抵达关中,时间在关陇这一边。 李承乾面色凝重,缓缓颔首,由房俊收复龙首原带来的喜悦也消散不少——毕竟直至眼下,东宫依旧处于劣势,且在目前可见的未来,巨大的危机依旧无法弥补。 ***** 齐王府。 花园之中,一座凉亭立于假山之下、水池之畔,只可惜如今正值隆冬,水池冰封,草木凋谢,只余下数十株参天大树挂满冰霜,游目四顾,一片银白。 白色的纱幔绕着凉亭为了一圈,挡住风雪,亭内红泥小炉炭火正旺,银质酒壶放在路上,壶嘴微微冒出热气,浓郁的酒香充斥在半封闭的空间之内,两个衣着华美的侍女跪坐一侧,两双素手一边斟酒,一边将食盒之中的点心、小菜摆放在茶几上。 齐王李祐一身锦袍、冠冕堂皇,看上去贵气逼人,抬手拈起酒杯,冲着对面的阴弘智笑道:“小王敬舅父一杯。” 阴弘智赶紧举杯,恭声道:“臣下如何敢当?殿下,请!” 甥舅二人客气一番,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李祐用竹夹夹其一枚桂圆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今日听闻灞桥遇袭,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阴弘智也放下酒杯,摆手将侍女斥退,而后执壶斟酒,面色阴郁,道:“河东柳氏家主柳钢不甚坠落灞桥,之后又被废墟压住,好不容易解救出来,眼下生死不知……韦正矩听闻右屯卫兵临灞桥,临阵脱逃回城,数万军队被右屯卫一击即溃。” 李祐摇摇头,讥讽道:“这韦正矩整日里人模狗样、眼高于顶,自诩什么年轻一辈之‘人杰’,真真是令人笑掉大牙,就着也敢跟房俊相提并论?” 当初韦正矩先是觊觎长乐公主之美色,继而又对晋阳公主生出觊觎之心,令一众皇子甚为不屑。无论立场如何,这些皇子皆对长乐公主尊敬有加、对晋阳公主恋爱不已,岂能愿意被韦正矩这般绣花枕头娶回家中? 阴弘智没心思理会韦正矩是死是活,续道:“不止于此,晌午时分,房俊亲自坐镇右屯卫大营,先以火炮轰击龙首原上长孙嘉庆部,继而出动具装铁骑,一举将长孙嘉庆部击溃,眼下,整个龙首原已然落入东宫掌控之内,右屯卫兵锋居高临下直接威胁长安城东的关陇军队。” 他怂恿齐王李祐投靠长孙无忌,自然希望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大获全胜,只要齐王李祐登上储君之位,将来登基为帝,他这个亲舅舅兼军师才能水涨船高,成为掌握朝政大权的红人。 可现在关陇军队在面对房俊的时候节节败退,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一旦关陇最终失败,他将要面临的下场将会无比凄惨…… 李祐愣了一下,却是百味杂陈。 他自然也希望关陇获胜,如此自己才能成为储君,但他也明白,待到胜负立分的那一刻,便是自己送两位兄长上路之时。届时,长孙无忌一定逼迫他亲手杀害魏王、晋王,即便他再是不愿,也绝不可能逃脱。 长孙无忌必定以此为把柄,一边对他达成完全的掌控…… 可就算储君之位再是梦寐以求,他也不愿亲手杀害自己的兄长,进而留下致命的把柄,从此一生都要遭受长孙无忌胁迫,成为长孙无忌的提线木偶,更留下千古骂名。 即便如父皇那般雄才伟略、一代人杰,亦要时时面对“杀兄弑弟”之骂名,更何况是他李祐?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人心贪婪 李祐不是傻子,他想要坐上储君之位,但有些注定遭受天下唾骂、遗臭万年之事他不想干。 然而事已至此,长孙无忌岂能容许他退缩? 李祐面色阴沉,心中微动,偷偷瞥了面前的舅父一眼。 或许,自己也可营造出一种“受人胁迫”,而后又被“栽赃嫁祸”的假象,推卸掉杀害兄长手足的责任…… 阴弘智浑然不知自己这位好外甥居然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意欲将他推进火坑,犹自在一边叹息道:“东宫坐拥卫公李靖此等军事奇才,用兵如神,区区东宫六率才几个人?居然便能够死死抵挡关陇之猛攻,虽然皇城失陷,却退守太极宫,依旧死战不退。眼下又得右屯卫之支援,已然将太极宫变成一个巨大的血肉磨坊,双方兵卒死伤无数。最棘手还是房俊,以往大家都骂他是个棒槌,实则眼下提及房俊,谁不是衷心钦佩?其麾下军队战力之强冠绝当世,硬生生将东宫必败之局予以扭转……这万一最后东宫获胜,咱们可如何是好?” 时至今日,他已经后悔当初听从长孙无忌之言规劝李祐争储,本以为必胜之局,李祐坐上储位稳稳当当,自己也能顺理成章成为东宫家臣,日后升官进爵、大权在握,孰料半途风云突变,谁胜谁负,殊难预料…… 风险实在太大。 反倒是李祐比较淡定,感慨道:“正如当年父皇玄武门之变之时,又何曾有过必胜之局?攸关储君之归属,甚至将来皇统之传承,从来都不会顺风顺水、一番顺遂,隐太子又岂能料得到大势在手、天下归心之局面,会一朝崩溃、身死于乱军之中?一切,皆是命。” 命数,实乃天下至玄之事。 隋末乱世,天下群雄并起、烽烟处处,宇文化及、窦建德、杜伏威等当世枭雄尽皆崭露一统天下之姿态,横扫群雄实力强盛,可谁能料到最终却是偏居于晋阳一隅的唐国公李渊起兵之后便匡扶六合、坐拥天下? 当年隐太子李建成稳坐太子之位,天下称颂、人心所向,可谁又能想到走投无路非生即死的李二悍然于玄武门下设伏,带着一干天策府终将将其伏杀,之后能够顺顺当当登基为帝? 皇权富贵终究谁属,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摸不到、看不透,不去努力争取一番,怎知自己便不是天命所属? 执壶给李祐斟酒,阴弘智担忧道:“如今整个太极宫中妃嫔、公主、皇子尽皆退至内重门,随时准备退出宫城,亦不知姐姐情形如何。” 阴妃地位不低,但眼下李二陛下不在宫中,李祐又参预争储,致使阴妃在宫内处境危险。 李祐拈起酒杯呷了一口,摇头道:“舅父不必担忧,太子素来仁厚,如何肯戮害母妃,予人刻薄残忍之把柄?他真仁也好,假义也罢,母妃断不会受了委屈。” 对于太子,一众兄弟姊妹实则都颇为尊敬,深知其仁厚之性格。况且以其处事软弱之风,必不会对阴妃施以毒手。 阴弘智想了想,颔首表示赞同。 固然朝野上下曾一度认为李承乾并非一个称职之太子,但是对于其人品却甚少诋毁,要么如长孙无忌之流认为太子不可掌控,要么则是觉得太子软弱非是英明之主,故而舆论沸腾,谏言李二陛下易储。 可若是放到寻常人家,似李承乾这等人畜无害之性格,却是极受欢迎…… 将凉了的酒壶重新放在炉上温热,阴弘智道:“眼下长安风云叵测,鏖战不休,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赵国公已然号召天下门阀起兵入关,襄助关陇争夺储位,而听闻东宫也发出檄文,诏令天下各方入京勤王,只不过天下各路驻军要么隔岸观火,要么却是抽不出兵力,大抵也唯有安西军可以派出兵马入京。但西域着实太远,怕是未等安西军抵达长安,关陇已然借助天下门阀之势,大破太极宫。殿下您这个储君之位,想来十拿九稳。” “十拿九稳?” 李祐摇摇头,抬眼望着纱幔之外风雪交加,叹气道:“所谓好事多磨,哪里会那么乐观?而且不要忘了如今尚在距离关中数百里之外的东征大军……李绩手握几十万大军,这才是可以左右朝局的力量,他的立场,才能决定天下之走向。” 别看现在关陇与东宫打生打死,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即便是哪一方暂时获得胜利,但是最终决定天下局势的那一个,还得是引兵于外、慢慢悠悠不急不躁的李绩。 只不过李绩心里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立场究竟如何,却是无人能够知晓…… ***** 延寿坊。 长孙无忌忍着伤腿剧痛,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长孙嘉庆,一脸不可置信:“你也是征战沙场的宿将,经验丰富之极,怎地就甫一接战便大败亏输,三万余人丢盔弃甲,狼狈溃逃?” 长孙嘉庆满面羞惭,一把摘掉兜鍪丢在地上,气道:“非是为兄推卸责任,败军之将,要杀要剐,皱一下眉毛都是狗娘养的!只不过看似三万余人,人多势众,但是真正能打仗的有几个?人家房二隔得远远的放了几炮,咱们这边便吓得六神无主、军心涣散。为兄好不容易稳定局面,与右屯卫血战一处,结果吐蕃胡骑陡然出现,意欲直插吾军后阵,嘿没等怎么着呢,全军便立即溃败……不是吾长孙嘉庆无能,你即便是把李靖弄来坐镇,这仗也打不赢!” 他气愤填膺的坐在长孙无忌身侧的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满口抱怨,好似这场仗即便如此惨败,却与他毫无干系一般。 不是他无能,实在是麾下兵卒不堪一击…… 长孙无忌无语的揉了揉太阳穴,几乎说不出话。长孙嘉庆是长孙顺德的儿子,而长孙顺德乃是整个长孙家族在军方根基最深之人,长孙家几乎所有来自于军方的利益都与长孙顺德有关,即便长孙顺德已经死去多年,时至今日,长孙无忌依旧享受着长孙顺德之余荫。 骂长孙嘉庆的话语,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可是龙首原失守,导致右屯卫可以屯驻塬上进驻大明宫,居高临下直接威胁驻扎于城东通化门、春明门一带的关陇军队,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局势瞬间恶化。 他只能说道:“兄长初入军中,上下指挥难以协调,错不在兄长。但兄长毕竟甚为主帅,此番大败,若是完全不予处置,吾如何服众?即便只是做给外人看看,吾也得发布行文予以申饬,还望兄长体谅吾之苦心。” 长孙嘉庆非是浑人,见到长孙无忌这般态度,遂颔首道:“为兄方才已经说了,并非推卸责任,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他岂能不知此番战败自己的责任有多大?故而事先抢白一番,表达自己的“冤屈”,尽可能将惩罚降至最底。若只是申饬一番,他完全可以接受。 长孙无忌松了口气,长孙嘉庆不仅是他堂兄,地位更是尊崇,若打死不愿受罚,他还当真为难…… 此刻见到长孙嘉庆答允下来,赶紧将话题转开:“先前,韦庆嗣曾亲自来到这里为韦正矩求情,并且代表京兆韦氏,愿意倾尽全力襄助关陇……对此,兄长有何看法?” 长孙嘉庆一愣,捋着胡须,沉吟道:“这可不同寻常……对于家族门阀来说,传承乃是天大之事,任何时候都未肯拼尽全力,总要留一分退路以待将来。既然京兆韦氏肯全力襄助咱们,必然是算准了咱们此战必胜!说一句晦气之言,此刻便是吾亦不敢言必胜,京兆韦氏又何来这般底气,为此不惜将整个家族都押上去,不留一丝退路?此事背后必定大有缘由,定要极力调查。”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局势逆转 最大的投入才能攫取最大的利益,但同样最大的投入也意味着最大的风险,似京兆韦氏这等传承千年的大族,最最在意家族之传承,几乎从来不会为了最大的利益而甘冒最大的风险。 因为世间利益无穷无尽,但家族传承一旦断绝,则血嗣无续、家庙倾颓,孰轻孰重,任谁也能权衡甄别。 除非有十足之把握,亦或局势所迫不得不为之…… 京兆韦氏对于当下局势可以有十足之把握么?未必如此,长安局势叵测,看似关陇占据上风,但东宫根基仍在,即便天下门阀尽起襄助关陇,可一旦安西军精锐自西域回援,谁胜谁负依旧难料,岂能轻言胜负? 若说不得不为之……天下又有何人能够逼迫京兆韦氏这样的千年大族甘冒奇险,不惜将家族传承押上去? 京兆韦氏忽然跳出来,其背后真正之意愿耐人寻味。 长孙嘉庆沉吟着道:“但无论如何,一旦京兆韦氏倾力襄助,势必会影响天下门阀,这是好事。” 连京兆韦氏这样的关中大姓、千年豪族都不遗余力的支持关陇,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关陇已经站在必胜的位置,否则京兆韦氏岂能将自家传承都孤注一掷? 这会使得天下门阀减少诸多顾忌,从而全力襄助关陇,致使关陇势力暴增。 长孙无忌叹息道:“吾当然知道这是好事,可无论好事坏事,这种脱离掌控的局面总是令人难安。数十万东征大军引兵于外迟迟不归,如今京兆韦氏又全无征兆的跳出来……焉知这背后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阴谋?” 他是天生的“阴谋论”者,对于一切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都会生出怀疑之心,再是被动的局面也有信心凭借自己的能力逆风翻盘、反败为胜,当年辅助李二陛下逆而夺取、成就霸业,早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对于一切未知,却深感厌恶,哪怕明面上看来自己以及关陇因此得益无数…… 饮了口茶水,长孙嘉庆道:“眼下当如何应对?还请辅机示下,为兄无有不遵。” 长孙无忌又开始头疼起来…… 龙首原作为长安地区的制高点,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他一直予以重视,先是让长孙恒安率军镇守中渭桥,既是切断玄武门与渭水北岸之联络,亦能拱卫龙首原。继而将长孙嘉庆安置与龙首原上,以长孙家两位宿老坐镇,确保万无一失。 结果长孙恒安被房俊一个“回马枪”击溃,不仅数万大军溃散,连长孙恒安也身死军中;眼下长孙嘉庆再遭重创,三万大军被击溃,整个龙首原连带大明宫尽皆落入右屯卫之手,对城东驻扎的关陇军队形成极大威胁。 如今右屯卫士气正盛,兵强马壮,且占据了龙首原,关陇想要夺回龙首原不仅要面对精锐至极、士气高昂的右屯卫以及吐蕃胡骑,还要面临“仰攻”这等极为不利的地势,又能有几分胜算? 要不要冒着风险反攻一下? 还是甘于现状全力防御? 一时间,长孙无忌左右权衡却难以委决…… 长孙嘉庆也在认真思考,他不认为这场失利是他自身的问题,当然自身问题或许有,那便是对火炮给予关陇兵卒的威慑力估计不足,导致关陇兵卒在火炮轰击之下士气崩溃、军心尽失。可他本身的指挥并无错误,面对那等军心崩溃之局面,纵然白起复生、韩信再世,又岂能有回天之术? 战败已成定局,多想无益,更应该好生思索如何面对眼下之局面,尽可能将损失与影响减少至最小。 他提议道:“如今右屯卫占据龙首原,连同大明宫在内皆需防御,势必导致其兵力分散,更何况还要兼顾玄武门之防御?若是尽起一支五万人的军队,自南、东、北三面猛攻龙首原,右屯卫必然顾此失彼,皆是咱们突入大明宫内,依托宫阙殿宇与右屯卫展开巷战,使其骑兵威力难以发挥,定能将龙首原重新夺回。” 长孙无忌认真倾听,好一会儿,起身拄着拐杖,忍着伤腿疼痛来到墙壁一侧的舆图前,仔细观看舆图。 长孙嘉庆也起身来到他身旁。 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阵,长孙无忌才摇头道:“风险实在太大……虽然依你之战术的确有可能攻下龙首原,重新占据对于玄武门的压制,可一旦失败,那等后果绝对是巨大的灾难。” 自起兵之日起,除去刚开始关陇军队顺利进入长安城,对东宫展开全力压制之后,便处处受制。尤其是当东宫六率放弃皇城退守太极宫,致使关陇军队犹如泥足深陷,只能与东宫六率在太极宫内血战连连,空有十余万大军却完全发挥不出兵力上的优势。 再到房俊数千里回援,关陇军队又是一连串的失利,军心士气已经低迷至极点,这从长孙嘉庆部惨败之中便可窥得一斑——一旦对上右屯卫,关陇兵卒没有半分必胜之气势,占据稍有不顺,便士气低落、军心动摇,进而招致一场惨败。 如果调集五万人的军队反攻龙首原而不胜,甚至继续损兵折将,关陇军队的士气会低落至何等地步? 此消彼长,右屯卫以及东宫六率愈发士气如虹,说不定房二那个棒槌干脆挥师自龙首原居高临下冲过来…… “眼下局势,还是应稳妥为重,既然不能将右屯卫一击即溃,还需隐忍为上,毕竟时间在我们这一边。” 思虑良久,长孙无忌还是绝对稳妥为好,不应冒险。 安西军距离长安数千里,未等其回援长安,天下门阀增援之军队必然早一步抵达关中,皆是足够以压倒性的优势一举将东宫覆灭。待到定鼎大局之后,再从容思虑数十万东征大军之立场。 若此刻贸然反攻,不慎再败,局面实在是太过被动,不得不谨慎从事…… 长孙嘉庆面色有些不好看,虽然他不认为先前龙首原之败乃是他之过错,但败了就是败了,颜面扫地是一定的,若能尽快调动大军予以反攻,以眼下关陇缺少将帅之现实,再加上长孙家宿老的地位,大概率还是由他领军。 若能反攻胜利,自可一雪前耻,将自己败掉的名声挣回来。 可长孙无忌反驳了他的意见,雪耻之事自然暂且搁置,难免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分外不爽。但长孙无忌在家族之中一手遮天、一言九鼎,即便是那几位叔祖辈的老祖宗也不敢反驳长孙无忌的意见,更何况是他? 只得闷声道:“辅机所言甚是,一切皆由你定夺即可。为兄只一句话,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用得上为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孙无忌欣然道:“正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咱们长孙家正值紧要关头,只要跃过眼前的困厄,便能再现往昔荣光,子子孙孙都将受益无尽。你我兄弟,自当携手奋进、不畏生死,为家族、为子孙挣一个余荫满门、福泽绵长!” 长孙嘉庆大受鼓舞,心头略微不爽随即抛诸脑后,沉声道:“辅机所言正是!” 享受惯了贞观初年那等权倾天下的富贵荣华,简直不敢想象太子延续李二陛下之国策继续对门阀打压削弱之后的日子怎么过,尤其是家中子弟自那以后泯然众人,举凡出仕都必须历经科举考试……关陇门阀乃是军功起家,祖祖辈辈都流淌着塞外民族剽悍的血脉,若说杀伐征战自然不惧任何人,可说起科举考试那些个四书五经,如何能够与诗书传家的山东世家相提并论? 即便是江南士族,也大部分都是中原门阀衣冠南渡之后裔,家学渊源未必比山东世家差多少,待到朝堂以科举取士,哪里还有关陇门阀的前途? 可笑河东、河西那些门阀居然连关陇门阀到底为何悍然起事、意欲废黜东宫都看不懂,反而出兵出钱襄助关陇击败东宫,简直犹如蠢蠹一般。 更有甚者,眼下身处太极宫内太子身边的一些人,居然也递出消息不断向关陇示好,浑然不知太子之政策其实对他们这些诗书传家的门阀最为有利……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稳固防御 风雪漫天。 房俊顶盔掼甲站在含元殿台基之上,手摁腰刀,环目四顾,目光所及之处殿宇恢弘、楼阁华美、亭台精致,无数馆阁楼台矗立于风雪之中,气度高阔,尽管其中大多数房舍处于建设之中,许多甚至唯有一处台基刚刚夯实,但观其布局,已然尽显堂皇之气。 跺了跺脚,感受一下仿佛将历史踩在脚下的迷茫感,这处台基将在不久之后建成大明宫中最为后人所知的一座殿宇——含元殿,尽管建成两百年后便毁于战乱之中,几乎于大唐国运之起伏相同,但依旧在书籍典册之中留下无数描述。 而眼下,辉煌极致、几乎是历史之上唯一可以同紫禁城相提并论的恢弘宫殿,仅只建成了不足三分之一,置身其间,颇有一种浓郁的历史扑面而来的触觉,非穿越时空者,很难予以体会…… …… 王方翼自远处跑来,到了近前单膝下跪施行军礼,道:“启禀大帅,高将军已然渡过渭水回到大营。” “嗯。” 房俊颔首,再度瞅了一眼风雪之中的大明宫,叮嘱道:“本帅给你一万兵卒,固守龙首原,定要时刻警惕叛军之动向,勿使此地再度失陷。不过若当真力有不逮,也毋须死战,当及时撤回大营,再行商议。” 眼下,这一场兵变已经成了消耗战,双方鏖战不休却势均力敌,纵然取得一时一地之胜利却难以左右大局,都在等待着援军抵达,可以在势力上碾压对方之时才会发动决战。 龙首原固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但若是需要以无数兵卒之鲜血去固守,倒也无甚必要…… 王方翼兴奋不已,使劲儿拍了拍胸膛,大声道:“大帅放心,末将定谨遵将令,一丝一毫不敢含糊!” 一个军中斥候,得到房俊青睐之后一路扶持,眼下居然也能独领一军镇守龙首原此等要地,前途一片光明,岂能不心存感激、激动兴奋?更升起“士为知己者死”之冲动。 房俊颔首,又叮嘱一番细节,便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顶着漫天风雪策骑自龙首原驰下,返回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待回到营地,便见到整座营地沸反盈天,骑兵来来去去、步卒穿梭不停,各种军械、辎重或是送到辎重营予以维修养护,或是搬运至库房之内,出征灞桥的兵卒整牵着战马前往马厩,或是喂养草料,或是让兽医治疗伤势,就连遥遥相对的左屯卫营地那边也是热闹非常。 高侃远远的迎了出来,先是见礼,而后大笑道:“末将不辱使命,突袭灞桥,震慑敌胆!不过大帅之功勋更是显赫,伤亡不及千人之代价便攻陷龙首原此等战略要地,不仅狠狠打击叛军士气,更取得战略上的巨大优势,末将心悦诚服,敬佩无地!” 他本以为自己此番一夜奔袭百里,大破叛军更炸毁灞桥乃是大功一件,然而刚刚回到营地,才知晓房俊只是用几十门大炮乱轰一顿,继而出动骑兵一番袭扰杀伐,居然便将龙首原此等战略要地攻陷,真真又是惊诧、又是佩服。 房俊从马背上翻身跃下,将缰绳丢给身后亲兵,上前拉住高侃,在肩膀上拍了拍,赞许道:“一夜奔袭百里,重创叛军,做得好!” 高侃谦逊几句,两人转身返回营地,高侃稍稍落后一个身为,指了指另一边的左屯卫营地,道:“那边已经收拾出来,稍候会将营帐、辎重等物资向北搬迁,将营地设于渭水浮桥南岸,可暂且安置吐蕃胡骑。” 此番房俊回援长安,不仅当初带走的右屯卫兵卒悉数带回,更有万余安西军精锐以及一万吐蕃胡骑,原本右屯卫的营地便不敷使用,导致诸多兵卒只能简单的夜宿于帐篷之内,这几日便有不少冻伤出现。 只能将左屯卫营地收拾一番,以供吐蕃胡骑宿营,总不能让人家万里迢迢跑来助阵,结果连宿营的地方都没有。但左屯卫营地与右屯卫遥遥相对,距离玄武门太近,万一吐蕃胡骑生变,便可直接威胁玄武门之安全,不得不慎重处之。 故而干脆将左屯卫营地整体搬迁之渭水浮桥,即安置了吐蕃胡骑,又使其可以就近戍卫浮桥不被叛军破坏,可谓一举两得…… 两人回到中军帐,将军中将校召集到一处,召开了一次会议,房俊与高侃皆当众通报了各自出征之细节、结果,而后商议下一步如何动作。 房俊环视众人,道:“此番连续攻击叛军,皆大获全胜,叛军士气必定低迷。但长孙无忌此人用兵谨慎,此刻必然加强各军之防御,若贸然攻击,非但很难取得先前之战果,反而极易陷入敌军防御阵内,导致损失大增。所以最近几天,全军不准出击,只需稳固防御,局势便对咱们有利。” “喏!” 帐中诸将齐声应诺。 虽然各个都眼红高侃的战功,且连番大声使得军中上下士气爆棚、信心十足,每人将叛军放在眼里,都希望能够再接再砺。但房俊在右屯卫中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他说不许出击,所有人便都压抑着心中兴奋,听命行事。 待到会议结束,房俊起身,又叮嘱高侃一番,这才返回居住的营帐,准备换一套衣裳,前往内重门里向李承乾回禀当前战况。 营帐门前,高阳公主已经带着武媚娘、金胜曼等在那里,见到房俊回来,齐齐上前失礼,而后簇拥着房俊进入帐内。 入座之后,金胜曼在一旁低眉顺眼的递来茶杯。房俊伸手接过,见到这位英姿飒飒的新罗公主一副秀美乖巧的模样,浑不见平素的英姿利落,不由得甚为好奇,接过茶杯之时顺手摸了一把滑腻小巧的柔夷,奇道:“今日为何这般乖顺?反差好大。” 金胜曼被摸了一下手,俏脸愈发红润,垂着头,露出白皙脖颈上浅浅的绒毛,娇羞不语。 房俊愈发惊奇,大抵也唯有在床榻之间被变着花样折腾的时候,这位新罗公主才会露出这样一副娇羞不胜的扭捏模样…… 武媚娘抿着嘴笑,握着金胜曼的手,笑道:“这几日正好是公主的受孕期,咱们商量过了,让她这几日都服侍郎君,郎君你也得加把力才好,让公主早日受孕,这可是眼下最重要的大事。” 在房家有两位公主,为了彼此区分,一般来说称呼“公主”的时候是指金胜曼,而对高阳公主的称呼则是“殿下”…… 听闻是这般缘由,房俊忍不住哈哈一笑,遂起身向金胜曼一揖及地,揶揄道:“在下愿意为公主效力,鞠躬尽瘁、竭尽全力,纵然灯枯油尽,亦死战不退!” “哎呀!” 金胜曼哪里遭遇过这般场面?被房俊“恶语”羞得难以自抑,惊叫一声,以手掩面,起身扭着细腰跑去后边。 武媚娘笑得岔了气,胸前一阵波澜起伏,面色娇艳如花。 高阳公主也失笑不已,啐了一口,嗔道:“都是国公大帅了,还以为是当初毛头小子呢?说出这等话语来,也不知羞!” 房俊反唇相讥:“殿下这话可就有失偏颇,若说不知羞,殿下有些时候似乎也不遑多让……” “哎呀!你住嘴!” 高阳公主俏脸好似染了一层胭脂一般,又羞又气,警告道:“你你你可不许胡说!” 万一这棒槌口不择言,将那些闺中密趣当着武媚娘道来,岂不是让她颜面无存? 武媚娘眼波流动,掩唇而笑:“殿下何需如此?即便郎君不说,可您那些羞羞的时候,妾身也不是见过。” “哎呀!” 高阳公主羞不可抑,伸手打了武媚娘一下,气道:“你要疯啊?还有脸说本宫,若说羞,你可比本宫不知羞得多了!” 两女共侍一夫,自然免不了当男人兴起的时候玩一些过火的把戏,大家坦诚相见、毫无隔阂,都为了取悦自家男人,说什么谁矜持谁放得开,也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 房俊哈哈大笑,得意洋洋:“莫说旁人,二位娘子亦是花容月貌、青春正好,为夫自该竭尽全力、雨露均施,也努力让二位娘子再诞下二胎、三胎才是。为了咱们房家开枝散叶,也为了二位娘子老有所依,为父豁出去了!” “呸!” 两女面如染霞,娇羞不胜,齐齐啐道:“想什么好事呢?美得你!”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公主有请 今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即便已经尽皆初春,但纷纷扬扬的大雪时常连续数日,八百里秦川银装素裹,天寒地冻。 风雪之中的玄武门看似没有以往那般巍峨,却平添了几分迷惘厚重,似它自身所承载的历史那般沉闷无言,却又惊心动魄。 房俊在玄武门下站了一会儿,仰着头眯着眼欣赏片刻,这才在兵卒引领之下进入玄武门,门洞尽头,张士贵一身戎装,正等候在那里。 房俊急忙上前两步,施礼道:“岂敢劳烦国公在此等候?在下惶恐。” “哈哈!” 张士贵大笑两声,在房俊肩膀捶了一拳,很是亲近,笑道:“虽然今日这两仗打得不错,但你小子也不够格让老夫专门在此恭迎,你脸还没那么大!只不过老夫正好要去觐见殿下,特意与你同行。” 房俊笑道:“那也是在下的荣幸。” 两人遂一路并肩向着内重门而去。 路上,张士贵抬眼望着不远处高大厚重的内重门,又回头瞅瞅亲兵都在十步之外,这才声音略低,缓缓道:“如今东宫之内,随着二郎数次获胜,气氛已经大为不同。人心总是如此,大敌当前,尚能精诚团结、不计得失,可一旦局势稍有转圜,这一个个便都打起了小心思。你虽深得殿下信重,但毕竟引兵在外,还是应当小心提防。” 房俊心中一沉,略一沉吟,颔首道:“多谢国公提点,在下心中有数。” 看起来,自己即便于东宫危难之时数千里驰援而归,一力支撑其东宫根底,但连番获胜已然导致有些人心生妒意,忌惮他愈发在太子面前增添份量,以至于将来不可压制。 毕竟一旦东宫获胜,太子将来登基为帝,那些人就将落在下风,导致利益受损。但眼下关陇依旧势大,东宫岌岌可危,只不过两场无关紧要的胜利便使得那些人表现得惶急焦虑,真真是鼠目寸光。 亦或者,那就是门阀的劣根性,为了利益不仅不择手段,更利令智昏! 张士贵见他领会,便点点头,洒然道:“老夫乃是武将,立身非常纯粹,从不去干扰朝政,更懒得理会那些勾心斗角之事,你自己当心一些就好,莫要被人在背后捅了刀子。这东宫上下,可不是铁板一块。” 房俊诚挚道:“多谢国公提醒,在下铭感于心。” 似张士贵这等功勋卓著、地位超然的开国功臣,完全可以抽身事外、隔岸观火,只要不牵扯进门阀派系的争斗之中,即便最终关陇获胜,亦可保得住超然爵位,完全没必要趟这淌浑水。 但他还是做出提醒,这便是一个天大的人情。 张士贵见他领会,遂颔首笑笑,赞叹道:“跟二郎这般天资聪慧的后辈在一处,老夫都觉得自己年青了几十岁。若果真年青一些,说不得就要拉着二郎闲时饮酒、战时出征,携手并肩闯一番赫赫功业!” 他是真心欣赏房俊的能力、人品以及为人处世之道,虽然与其父房玄龄那等温润君子相去甚远,却也格外诚挚仁厚、聪慧果敢。这种人最适合交朋友,甚至是那种可以托妻寄子的生死至交,纵然危厄重重,却能永不相负。 只可惜自家儿子整日里钻进四书五经,浑然将父祖的马上功夫丢在一旁,甚至对于仕途亦是无比厌弃,一心只做学问,誓要做一个当世名儒…… 两人前后略微差距一些,从正面看几乎并肩而行,却是房俊始终稍稍落后一点身位,以示尊敬。 张士贵自然看在眼中,心中愈发满意,谁说房二是个棒槌来着?简直胡扯嘛!如此宽厚仁义、尊敬前辈的孩子简直就是年轻一辈的典范,居然硬生生被市井流言诬陷成一个为非作歹、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当真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 到得内重门前,房俊行走之间往一侧长乐公主暂居的房舍看了一眼,见到几个侍女正挑开门帘走出来,远远见到房俊,赶紧敛裾施礼,待到房俊含笑颔首之后,便提着裙裾小跑过来。 都是十几岁的小丫头,固然青春靓丽,可身材未免含苞未放,奔跑之间缺了那等波涛荡漾的韵致…… 房俊停住脚步,待到几个侍女来到跟前,才认出是晋阳公主的侍女。 为首一个青春貌美,但鼻尖有几朵小小雀斑的侍女抿唇而笑,柔声道:“吾等乃是晋阳殿下宫中侍女,吾家殿下命吾等前来相邀,请国公稍候前往赴宴。” “呃……” 房俊略有迟疑。 晋阳公主从小就与他亲近,十几个驸马唯独对他称呼一声“姐夫”,而且无论何事对他从不避讳。可如今晋阳公主年岁渐长,之前已经有数次论及婚事,固然未成,却也意味着少女及笄、云英待嫁,他这个外臣若是继续如以往那般亲近,殊为不妥。 几个侍女也是聪慧伶俐,见到房俊迟疑,便明白他心中顾虑,另一个身材苗条的侍女笑着道:“与会还有常山、新城两位殿下。” 虽然都是女孩儿,但三个女孩儿请他这个姐夫吃饭,那就没什么忌讳了。 房俊欣然道:“那就回复殿下,待微臣向太子殿下回禀军务之后,便即前往叨扰。” “喏!那吾等这就给殿下回复。” 几个侍女面对房俊这等大权在握、功勋赫赫的青年俊彦,各个脸儿绯红、眼波乱飞,齐齐敛裾施礼之后,转身退走。 只不过走出去十几步便叽叽喳喳说起贴心话儿,时不时的往房俊这般瞅瞅,发出一阵娇笑…… 一旁负手而立的张士贵摇头失笑:“少女慕艾,真真是令人羡煞。” 房俊也笑道:“虢国公世家子弟、出身名门,少年之时勇武之名播于天下,其后更是立下开国之勋,名声显赫、兵权在握,想必那个时候长安城内的艳妇名媛芳心所属、趋之若鹜。” 张士贵捋须大笑:“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说起来,老夫当年也的确是英武非凡、风流倜傥啊,哈哈!” 虢州张氏世代门阀,族中子弟以武著称,家学渊源,历代都能名动一方。张士贵如今虽然年纪大了,体型有些臃肿,却依旧可见年青时之风采,想来这番自夸之言非是虚构。 男人在一起谈论起女人,总会言语投契、关系亲近,两人低声谈论着此等私密话题,时不时大笑出声,一路来到内重门里。 …… 李承乾正坐在书案之后批阅军务,听闻内侍来报,说是张士贵、房俊一起觐见,当即召见。 张士贵与房俊进入房内之时,正好见到李承乾挽起袖子在一旁铜盆之中净手,随意对二人颔首:“二位毋须多礼,快快请坐。” 张士贵与房俊自然不敢怠慢,施礼之后,这才落座。 李承乾擦干手,让内侍奉上香茶,亲自执壶将茶杯斟满,将其中一杯推到房俊面前,眉眼之间满是兴奋欣喜:“这杯茶,孤敬二郎,敬你扶保社稷、大破叛军!” 房俊那里受得起? 连忙起身,躬身道:“殿下毋须如此,折煞微臣也!微臣父子两代效忠大唐,沐浴君恩,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如今叛逆猖獗、乾坤颠覆,正是吾辈竭力效忠之时,些许微功,万不敢当殿下这般赞誉!” 李承乾哭笑不得,微嗔道:“你这人哩!让你正经的时候,你偏偏桀骜不驯、惹是生非,眼下孤想要好生夸赞你一番,却又是这般谦逊低调,真真是胡闹!” 却也不再提眼下这些功勋之事。毕竟东宫依旧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纵然自己此际许下诺言,将来也未必能够兑现。对于旁人或许以言语激励,笼络人心,但是似房俊这等东宫柱石、左膀右臂,则毋须那些手段。 桩桩件件,自己记在心里就好……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言语警告 李承乾是一个内心非常敏感的人,而且极其感性,就好似邢窑的瓷器一般精致但易碎。他总能轻易捕捉别人对他的善与恶,但他软弱的性情却使得他对别人的善意能够予以诚挚的回应,然而对于恶意却缺乏强硬与智慧的反击。 故而,当他年幼之时受到父皇喜爱,东宫诸师悉心教导之时亦能勤奋好学、品行优良,受到天下称颂。但是在争储风波掀起之后,面对不利之局面,却一而再的缺乏有效反制手段,直至自暴自弃,走上绝路。 完全附和一个生长与父亲羽翼之下,能够展翅高飞却无法独自面对风霜雨雪的世家子弟形象…… 但是现在,面对叛军汹涌来犯、大半个长安城尽皆沦陷,历经无数次惊心动魄之磨砺,对于李承乾的性格成长极为有利,这从他当初打算死守太极宫、宁死不肯撤退便可见一斑。 能够下定必死之心,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李承乾不再褒奖房俊之功勋,他也知道一些空话徒说无益,这一桩桩一件件谨记于心就好,若上天垂怜可令他反败为胜,自当不负房俊今日之拥戴襄助,天下富贵,与之共享。 “当下对敌之战略,是否需要重新调整一番?” 李承乾眼睛闪烁着光彩,询问面前这两位帝国军方两大柱石。张士贵固然没有李靖那般闪耀的功勋与无与伦比的威望,但作为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大将,其本身的军事造诣绝对是上上之选。 之前定下的战略是稳守待援,但眼下房俊继二连三的大胜,不仅重挫了叛军士气,更使其力量受到严重削弱,这让他看到了反攻的希望,自然心里充满憧憬,希冀着能够一举反败为胜,早日将叛军诛灭。 张士贵默然不语,面对太子征询,他并未有发表意见的意思。如今东宫麾下军队,内则以李靖为主,统御全军,一言九鼎;外则以房俊为主,拥有极高的自主性,可随时调整战术。这一内一外相互契合,却又彼此牵制,已经是极为稳定的状态,他才不愿陡然插进去一脚,弄不好便是里外不是人…… 这是他身在朝中的行事准则,亦是他的性格,所以他固然军事能力在朝中仅仅逊色与李靖、李绩等寥寥数人,功勋亦是第一等,却一直未能掌握大权。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性格缺点,却一直未曾尝试改变。 他没什么大权在握、独树一帜的野心,能够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且始终拥有一定地位便心满意足。 如此,挺好…… 房俊瞥了张士贵一眼,见他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发表意见之想法,遂开口道:“殿下明鉴,之前固然取得几场胜利,却并未伤及叛军筋骨,敌我态势未曾发生太大变化,依旧是敌强我弱。此等情形之下,小规模的突袭或者出其不意的进攻尚可,却绝对不能发动大规模的对战。” 想要发动对叛军大规模的反击,便只能调动右屯卫,而房俊麾下的军队满打满算不足六万人,一旦调动,势必造成玄武门防御的虚弱。万一发动反击之时被叛军缠住,另一边叛军突袭玄武门,风险实在是太大。 张士贵想了想,颔首道:“稳固防御才是首要,不能冒险。” 他总不能坐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合适的时候也得表达一下态度。这话是顺着房俊说的,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认为,不是不能发起反击,但眼下实无必要。 唯有局势岌岌可危、动辄倾覆之时,才能那般行险一搏、孤注一掷。 李承乾有些失望,拍了拍腿,不过想到眼下局势比两月前何止是天壤之别,重又振奋起来,颔首道:“孤对兵事不甚精通,还需诸君竭尽全力,也请诸位放心,无论何时,孤绝不会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他明白现在东宫依旧处于弱势,必须上下一心方能扭转败局,这个时候不仅要人尽其用,更要让所有人都竭诚报效,发挥各自的优点。一旦他这个太子不听谏言、刚愎自负,做出错误决定还在其次,若是导致东宫上下心存怨愤、有所不满,那才自找绝路。 更何况眼下内有李靖、外有房俊,数万精兵强将拱卫东宫,局势比之叛军起兵之处何止强了十倍百倍? 说到底,自己占据了名分大义,乃是帝国正朔,局势只会一点一点的对自己愈发有利…… …… 商谈一会儿,见到张士贵或许尚有事请示,房俊便先行告辞,退出此间。 正欲离开,遥遥见到萧瑀自远处走来,房俊想了想,站住脚步,负手站在风雪之中,等着萧瑀来到近前。 萧瑀年岁不小,但身体状况不错,脚步稳稳当当。到了近前才发现房俊等在这里,脸上当即绽放笑容,笑呵呵的迎上去,夸赞道:“二郎这几仗,打得当真是提振士气啊!若是当初二郎不曾率军西征而是坐镇长安,想必叛军纵然敢于起兵,此刻也必定予以剿灭安定。眼下,二郎你的威望无人能及,当得起东宫柱石之称,可喜可贺。” “呵呵……” 房俊皮笑肉不笑,淡然道:“宋国公实在夸我还是害我?这话旁人说说也就罢了,无知者茶余饭后谈资而已,可从宋国公您口中说出来,怕是要将东宫上上下下都给得罪遍了。局势危及,大家全都竭力效忠太子殿下,功劳却全都集于在下一身,这让旁人怎么想?只怕再是气度宽宏之辈亦难免心生不忿。” “哎呦……这话说得严重了吧?” 萧瑀站在房俊面前,笑眯眯的摆摆手:“二郎之功勋,任谁都能看在眼里,这可不是老夫说与不说便能够抹煞的。至于那些心胸狭隘之辈因此生妒,却也是没法子的事,不招人妒是庸才嘛,似二郎这般天资纵横、功勋盖世,又岂会在乎那些凡夫俗子的嫉妒之心?” 房俊哈哈大笑,颔首道:“宋国公此言倒也有理,这世上从来不乏危急时刻视死如归力挽狂澜之英雄,但那等心思龌蹉搬弄是非的小人亦是层出不穷,只需心胸开阔、一腔正气,又何需与之争论一时之短长?” 这话说得就有些过火了,几乎不顾及任何颜面。 萧瑀眼角抽搐一下,面上笑容却半分不曾淡化,依旧热情洋溢:“正是如此!二郎如今执掌数万兵马,佣兵于玄武门外,正该趁此机会擎天保驾、建立殊勋,毋须在意旁人羡慕嫉妒。老夫正要觐见太子殿下,若是二郎无事,不妨稍后找个时间叙旧。” 房俊抬手施礼:“在下也身负重任,就不耽搁宋国公了,告辞。” “告辞。” 两人遥向施礼,萧瑀转身走入李承乾居住的房舍。 房俊瞥了一眼萧瑀的背影,也转身大步走出内重门。 有些人若不能当面敲打警告几句,使其知晓事有轻重缓急,莫要一味的争权夺利,便会在歧路之上一直走下去,丝毫认知不到自己的错误,直至影响全局、酿成大错。 利益,总是能迷人眼,使人囿于方寸之内,失去洞彻全局之眼界…… 内重门里,风势稍歇,落雪纷纷。 早有两个侍女撑着油纸伞候在门内,见到房俊大步走来,急忙迎上前去,敛裾施礼之后,为房俊撑着伞,一路向着晋阳公主居处走去。 到得门前,侍女推开门挑起门帘,房俊抬脚迈入。 一股温暖的热气迎面而来,夹杂着一股浓重的羊肉味道,令人闻之食指大动。有侍女躬身上前为他脱去身上的斗篷,又端着铜盆伺候他净手净面。 一番拾掇,房俊这才迈步走入堂内。 孰料刚刚走进堂内便吓了一跳,但见晋阳、常山、金城三位小公主正凑在桌案之前,挥舞着筷子在火锅中夹起一片片羊肉放入口中,各个烫得呼呼呵气,吃得大汗淋漓。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小姨子们 不是房俊少见多怪,实在是这幅画面着实感人…… 三个青春秀美、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身上穿着端庄华美的宫装,一头乌云一般的秀发高高盘起,满头珠翠富丽堂皇。然后各个挽起衣袖,露出一截欺霜赛雪也似的小臂,握着筷子从火锅里夹肉,然后“呼哧呼哧”放口大嚼,精致的小脸儿上云蒸霞蔚一片红晕,汗水沿着光滑的肌肤肆无忌惮的流淌而下…… 房俊下意识的张着嘴巴,脚下顿住,眼皮不可抑止的跳了两下。 这三小丫头在干嘛? 真以为如今宫里一片混乱,那些教习嬷嬷便管不得你们了? 这哪里是端庄贤淑、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即便是街边饿了三顿的流浪汉也不过如此…… 身后跟上来的侍女见到这一幕,也尽皆变了颜色。她们虽然只是侍女,可自家殿下这般“恶形恶状”,一旦被教习嬷嬷逮到是肯定难逃罪责的。事后自家殿下或许只是一顿申饬,以后严加教导,可她们这些侍女却极有可能遭受严重之惩罚。 当即,几个侍女也顾不得服侍房俊,将其丢到一旁,急忙抢上前去,口中娇呼:“几位殿下,越国公来了……” 希望几位殿下见到有外人在,能够收敛一番、克制一下。 孰料三位公主都与房俊甚为亲近,见到房俊到来,反而很是兴奋,晋阳公主将口中羊肉咽下,旋即起身,赤脚踩着地上厚厚的毛毡,雀跃来到房俊身前,拉着房俊的胳膊,兴奋笑道:“素来听闻姐夫爱吃火锅,今日特意让人准备了食材,我今日就让姐夫吃个够!” 桌上,常山、新城两位公主也放下筷子,拍着手儿,娇声叫道:“姐夫快来!” 受晋阳公主影响,宫里几位小公主也都对其余驸马称呼官职,唯独对房俊亲近的喊一声“姐夫”,这时常令柴令武、周道务、杜荷等驸马吃味不已,又羡又妒。 有那个姐夫不想跟小姨子搞好关系呢? 即便明知不可能发生什么,但小姨子的确是姐夫们心中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房俊被晋阳公主扯着胳膊来到桌前,小公主脸儿红红的,因为出汗的缘故鬓角的发丝都黏在一绺,看上去颇有几分本不是这个年纪拥有的风韵,衣襟微微散乱,香甜的体香一缕一缕的往房俊鼻子里钻。 刚刚被晋阳公主摁着做下,另外两个已经手脚麻利的将碗筷放到面前,年纪最小的新城公主甚至不知从何处莫来一个酒壶,拿来酒杯给房俊斟酒,放下酒壶后抚掌娇笑:“早就想要请姐夫吃酒,今日便服侍姐夫一回!” 晋阳公主紧挨着房俊跪坐下去,裙裾掀动,露出纤细洁白的小腿,笑着用公筷自沸腾的火锅中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入房俊碗碟之中,眉眼如画,柔声细语:“姐夫快吃!” 房俊被三个小丫头围着,三人似乎觉得颇为有趣,争抢着伺候,你夹一筷子羊肉,我夹一筷子菜蔬,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常山公主甚至用雪白的小手拈起酒杯,给房俊喂到嘴边,眉眼灵动,娇声道:“我喂姐夫吃酒。” 房俊汗都出来了…… 虽然常山公主刚刚十三岁,而且自幼多病身体瘦弱,看上去好似一根豆芽菜一般,可说到底也是一位公主啊,这般犹如青楼歌姬一般喂酒,一旦传扬出去他还想不想活了? 连忙双手将酒杯接过,汗颜道:“岂敢劳烦殿下?微臣自己来,自己来!” 将一杯酒饮尽,刚刚放在桌上,一旁的新城公主便抿着唇笑意盈盈,执壶斟酒:“我给姐夫斟酒。” 房俊:“……” 他瞪大眼睛,一脸懵然。虽然这种享受天底下几乎除去皇帝之外每人能够享受得到,可正因为如此殊遇,反倒愈发让他如坐针毡。 这几个丫头搞什么鬼?! 桌上羊肉鲜嫩、青菜翠绿,甚至还有几盘子各式海鲜,放在平素房俊势必要大吃一顿一逞口腹之欲,可眼下却是食不甘味、提心吊胆。 他放下筷子,苦着脸,目光看着几位公主的小脸儿,哀求道:“各位殿下,有什么吩咐还请示下,但凡微臣能够做得到,绝无二话!可你们这般……微臣受不起啊!” 三个公主服侍饮酒……从古至今,怕是也没谁有过这样待遇吧? 晋阳公主笑吟吟不答,用竹笊篱在火锅里捞出一只去壳的鲍鱼,放在房俊碟子里,轻声细语道:“呐,这可是宫里仅剩的几只鲍鱼了,这是太子哥哥特意叮嘱给我留的,现在给姐夫吃,尝尝鲜不鲜。” 房俊:“……” 你的鲍鱼……给我吃?! 虽然明知这丫头绝对不可能有什么歧义,可房俊听在耳中,眼里看着小公主粉润的樱唇,仍然忍不住心中一荡…… 咳咳! 只不过邪恶的念头刚刚升起,便被房俊自己死死压住。 他拿起筷子夹起鲍鱼咬了一口,这鲍鱼看上去大概两个头,很大,咀嚼一阵,又喝了一杯新城公主斟的美酒,叹气道:“肉微臣吃了,你们的鲍鱼微臣也吃……咳咳,吃人的嘴短,三位殿下有什么难如登天之事不妨说出来听听,能办的自然绝无推辞,但事先也得说好,若是当真办不了,也别难为微臣。不然,微臣提心吊胆、食不下咽呐!” “哈哈!” “嘻嘻……” 听他说的有趣,三位公主掩唇而笑。 晋阳公主跪坐在房俊身边,香软稚嫩的娇躯几乎贴在房俊的胳膊上,粉颊染霞,星眸闪动,轻咬着嘴唇,柔声细气道:“倒也没有旁的事情,只不过这些时日被拘在这内重门,实在是气闷得很,若是姐夫能带我们出去……” 话说一半,房俊已经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绝对不行!眼下兵荒马乱的,唯有这内重门里还算是安全,玄武门外整日里炮火纷飞、争战杀伐,万一几位殿下有所闪失,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况且军营里皆是一群糙汉子,纵然出去也没地儿游玩嬉耍,殿下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为好。” 开什么玩笑! 这等时候他若是偷偷将三位公主带出玄武门,还不得被东宫上下文武群臣给活活喷死? 攸关公主清誉,就算是李承乾也饶不了他! 眼见房俊拒绝得干脆利落,晋阳公主却毫不气馁,欺霜赛雪一般的手臂缠着房俊的胳膊,微微晃动身子撒娇,嗓音甜的快要滴出蜜来:“就只是出去透透气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呢……要不姐夫让高阳姐姐接我们呗?我们保证只是出去转转,绝不闯祸!” “这样啊……” 女孩儿香软的娇躯贴在身边,那种柔软温热的触感一阵阵传来,房俊口干舌燥心底冒火,蹙眉想了想,觉得若让高阳公主接她们去军营之中小住两日,倒也不是不行。 这小丫头素来活泼好动,如今被憋屈在这内重门里,连房门都出不得,的确是闷得够呛…… 而且他发现晋阳公主在他面前好像丝毫不顾及男女之防,不仅言语随意,甚至对于彼此身体接触都身为平常,有时候更是主动。宫里对于这方面的教导远比寻常人家严厉十倍百倍,若说晋阳公主“天真烂漫”“没教养”明显说不通,只能是她刻意为之。 这就麻烦了。 虽然自己对长乐公主心生觊觎甚至还得了手,却不代表他还会将晋阳公主也扒拉到自家碗里,对于这位钟灵毓秀的小公主,他确无半点非分之心…… 想了想,他颔首道:“如此,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他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常山公主:“常山殿下万万不能出宫,您身体虚弱多病,宫外条件艰苦,万一染了风寒,那可了不得。” 常山公主虽非李二陛下嫡女,但年岁与晋阳、新城尽皆相当,其母更是诞下她不久便死去,故而非常疼爱。但常山与晋阳一样,皆是自幼多病、甚为虚弱,万一往宫外折腾一回使得病重,那可就麻烦了。 他害怕常山公主苦恼不依,却没想到这小丫头只是愣了愣,旋即眼圈儿便红了,一包泪水迅速盈满眼眶,垂下头,小声说道:“那我就不去好了,我不会给姐夫惹麻烦……” 这话听上去的确通情达理……可您那支小手儿拽着我衣服不放是几个意思?! 看着面前貌似纯良、知书达礼,实则狡黠聪慧、以退为进的常山公主,房俊满头黑线,一个头两个大。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你得忍着 常山公主口中的话语听上去非常通情达理,但雪白的小手死死拽着房俊衣角,巴掌大的小脸儿泪珠儿一串串滴落,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望着房俊满是祈求,薄薄的嘴唇抿着,楚楚生怜。 房俊:“……” 人家常山小公主这么懂事,这么通情达理,好像房俊若是继续说不带她出去便似犯下了残忍的魔王犯下了弥天大错一般…… 无语的叹了口气,只觉得小姨子的鲍鱼也不香了,无奈道:“行吧,届时一起出去好了……不过事先声明,就只能是在军营之中小住两日,万不能再有什么幺蛾子,无论如何,微臣都绝不会再答允的。” 前一刻还委屈巴巴的常山公主,下一刻便吸了吸鼻子,泪珠滚滚的小脸上绽放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犹如花儿一般盛开,两只手都拽住了房俊的胳膊,声音甜得齁人:“多谢姐夫,姐夫真好!” 房俊目瞪口呆:“……” 这演技,怕是要直逼影后了吧? 一旁,晋阳公主已经欢呼一声“呀!”,然后半边纤细柔软的娇躯已经完全贴上房俊的胳膊,娇声道:“姐夫太好了!” 新城公主则娇憨的斟酒递来,秀丽的面容有些羞赧,小声道:“给姐夫斟酒。” 虽然明知自己这是着了道儿,三个小姨子早就商议好了这一套法子来使他就范,可房俊却没有半分被哄骗了不爽,整个人都在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姨子簇拥之下如坠云雾之中,熏熏欲醉,浑不知人间何世。 待到房俊被三双雪白鲜美好似春葱一般的柔夷灌了一肚子酒,晕晕乎乎走出房舍,抬头看着漫天落雪纷纷,头脑这才为之一清。 打了个饱嗝,苦笑起来。 说到底,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在小姨子在面前撒娇哀求的时候保持镇定心智、心若磐石不为所动呢? 小姨子,本就是姐夫的脉门…… …… 回到住处,武媚娘与金胜曼已经睡下,高阳公主安静的坐在堂中等候,见到房俊回来,远远的便闻到一身酒气,忙起身让侍女端来温水,自己上前亲自服侍郎君洗脸漱口。 待到房俊收拾一番,坐在桌前喝了一口热茶,高阳公主才忍不住问道:“这是跟谁喝了这么多?” 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往房俊跟前凑了凑,挺翘的琼鼻皱起,小狗也似的嗅了嗅,继而秀美蹙起,一脸狐疑的看着自家郎君。 眼下几乎所有宫内妃嫔、公主皇子都暂居内重门里,这家伙该不会色胆包天至这种程度吧? 况且就算他敢,长乐姐姐又怎会任由他发疯…… 房俊饮了一口热茶,向后靠在椅背上,苦笑道:“回来的时候被晋阳殿下叫过去,请吃了一顿酒宴。席间这位小祖宗居然让为夫带她们出来暂居几天,说是透透气……若单只她一人也就罢了,还有常山、新城两位殿下在一旁帮腔,为夫推却不得,只得答允。唉,这事儿当真难办。” “呵……” 高阳公主心底一松,只要不是跟长乐姐姐胡来就行了,否则一旦被人发现可就是天大的丑闻。 面上却故意泛起讥诮之意,娇哼道:“本宫只在你脸上看出心满意足,哪里有半点为难?” 房俊笑道:“酒坛子打翻了为何却是一股醋味?连自己妹妹的醋也吃,殿下这心胸好似不那么宽广嘛。” 这年头可没有“吃醋”这个典故,不过作为枕边人与房俊生活这么多年,对于自家郎君时不时冒出来的新奇词汇倒也见怪不怪,甚至略懂一二。 高阳公主秀美挑了一下,撇嘴道:“本宫有什么吃醋的?若是当真胸怀不够宽广,岂会对你与长乐姐姐之事睁一眼闭一眼?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兕子她们与长乐姐姐到底大不相同,父皇与太子各个可以容忍你与长乐姐姐不清不楚,却断然不会看着你去招惹兕子她们几个!就算你对兕子有什么想法,也得忍着!” 大唐风气开放,不仅豪门皇室似这等风流韵事层出不穷,便是民间也时有发生,只要你情我愿又不会闹出太大的风波,大家都不以为意。但晋阳等人不同,她们可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旦做下那等实情,将会遭受天下人诘难,皇室颜面荡然无存。 即便是皇帝与太子再是宠信房俊,也绝不会容许那等实情发生…… 房俊瞪大眼睛,叫起撞天屈:“殿下这说得哪里话?为夫对晋阳那几个唯有姐夫对于小姨子的疼爱,好似父亲一般的维护!” 高阳公主一脸不屑,冷笑道:“呵呵,这天底下就没有几个小姨子跟姐夫清清白白的……还父亲一般?越国公您可真会玩儿。” 他相信房俊不会胡天胡地对兕子下手,可问题在于难道兕子对房俊就没有半点想法?那丫头在旁人面前一副知书达礼、矜持稳重的模样,但是在房俊面前却天真烂漫、毫不设防。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万一那丫头主动,郎君能否坐怀不乱、无动于衷? 哼哼,想想知道不可能。 那丫头如今年岁渐长,愈发钟灵毓秀,身段儿好似柳条也似,嫩得能掐出水,若当真投怀送抱,哪个男儿顶得住? “……” 房俊一脸黑线,娘咧! 这都扯到哪儿去了?! 他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正如殿下所言,我去接三位殿下出来不合适,所以不妨殿下您亲自前去接她们出来小住几日,则完全没问题。” 高阳公主翻个娇俏的白眼:“你这就过分了吧?自己心术不正觊觎小姨子也就罢了,毕竟男人都那个样。却还要自己的娘子出面给你创造机会……本宫胸怀每那么宽广。” 虽然不知道这位殿下吃得哪门子飞醋,但房俊是个聪明人,明白这个时候就不是讲理的时候,干脆一口将茶水饮尽,起身来到高阳公主身前,一弯腰将轻盈的身子抱起。 “哎呀!” 高阳公主惊呼一声,急忙伸出手臂揽住郎君脖子,怒道:“你干嘛?” 房俊嘿的一声,一脸云淡风轻,迈步向卧房走去:“咱们现在就钻研一下殿下胸怀是否宽广的问题,口说无凭,不妨亲手称量一番……” 高阳公主面红耳赤,攥紧粉拳轻轻锤了房俊肩膀一下,怒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这几日你留宿真徳公主那里,你若在我这边胡来,会让真徳误会的,我以后还怎么服众,怎么管家?” 房俊大步流星,不以为然:“自家郎君何等雄风你岂能不知?放心,待喂饱了殿下,微臣再去那边……” ***** 异日清晨。 营帐之内,一家人坐在一处享用早膳,武媚娘眼神在金胜曼脸上瞅了瞅,又在高阳公主脸上转了转,俏脸紧绷,琼鼻微皱,微哼一声。金胜曼感受到武媚娘的目光,羞得脸颊发红,垂着头小口喝粥,不敢抬头。相比于地位尊崇、身为正室大妇的高阳公主,她却更加惧怕武媚娘,那一双妩媚潋滟的眸子似能看透人心,手段更是凌厉果断。 一妻二妾,结果昨晚宠幸了两个,剩下那个想必是会有些怨气的,万一这股怨气发泄在她身上…… 高阳公主倒是一脸淡然,只是这几日接连承受滋润的脸颊散发着夺目的光彩,珠圆玉润,动人心魄。 细心体贴的给郎君布菜、盛粥,对武媚娘幽怨的目光视如不见…… 然后,那道幽怨的目光便落在房俊脸上。 房俊一抬头,便见到武娘子正张开樱桃小口,扁贝也似的玉齿狠狠咬在雪白的馒头上…… 心中一惊,暗忖今晚怕是又要连续奋战一番,定要雨露均沾才行,当即如坐针毡。 三两口喝光碗里的粥,起身道:“待会儿辛茂将过来,为夫派他去搜寻岑长倩等人的踪迹,耽搁不得,先行告辞。” 言罢,脚步匆匆离去。 他倒是没撒谎,刚刚到了前边营帐,便见到辛茂将走了进来,经过几日修养已经恢复了利落精神,此刻顶盔贯甲,显然已经做好了出发准备。 待辛茂将施礼之后,房俊摆手让其坐下,劝道:“当日铸造局一场爆炸,叛军死伤无数,必然对于书院学子恨之入骨。若去搜寻岑长倩等人,必由此处向南,要经过叛军盘踞之区域,一旦被叛军捕捉,怕是谁也救不得你,可曾考虑清楚了?”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社会体系 辛茂将面容严肃,颔首道:“其中危险,学生自然心知肚明。不过当日铸造局一战,诸多袍泽溃败之后便杳无音讯、生死不知,学生心急如焚。若当真战死也就罢了,可若是此刻同窗们正在终南山中躲避叛军之追杀,朝不保夕随时会丢掉性命,学生却因为怕死也坐视不管,于心何安?此去,连带学生在内共有三十余位同窗,大家都了解此行之凶险,也都做好了最坏之准备,连遗书都已经写好……所以,吾等势在必行。” 学子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书院,接受最为新式的教育,又是“天子门生”,这给于书院学子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连带着使得这帮天之骄子有了一种“目空一切”的桀骜,根本不将除去书院之外的学子放在眼中,唯有身边的同学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对于彼此的认可前所未有。 再加上书院一以贯之的“爱国”“报国”“继往开来”等等理念不断灌输,使得书院学子前所未有的团结,将彼此认定为一同开创盛世的袍泽。 凝聚力极强。 所以学子们坚守铸造局之时舍身忘死、不离不弃,眼下辛茂将更不畏艰难誓要将失散的袍泽寻到,不使其冻饿于荒野之中、惨死于叛军刀下。 房俊起身,重重拍了拍辛茂将的肩膀,沉声道:“既然如此,本帅自然不会阻拦,王方翼会率领两百精锐与你同行。本帅只有一个要求,若遇危难要相机行事,事不可为便懂得进退,不要鲁莽行事。书院学子乃是本帅一个一个亲手选拔,每一个都寄予厚望,不愿任何一人做无谓之牺牲。本帅希望那些失散的学子能够早已回归,却也不希望已经逃出生天的学子再有一人丧命!” “喏!” 辛茂将心中感激,郑重道:“学生谨遵司业吩咐,若事不可为,当立即撤退,绝不鲁莽行事!” “行了,出发吧,万事小心。” “喏!” 待到辛茂将走出帅帐,房俊站到窗口处负手而立,遥望着辛茂将快步跑到校场,与哪里早已集结的王方翼部汇合,很快如雷的马蹄声传来,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风驰电掣一般驶出营地。 直至消失不见,房俊才叹口气,反身走回书案之后坐下。 按道理,他是不应该放任辛茂将去终南山搜寻岑长倩等人下落的,非是他冷血不愿对溃散终南山的学子予以搭救,而是自玄武门至终南山,途中几乎横穿叛军占领地域,要在数座军营之间无声无息的穿过,难如登天,而一旦被发觉,几乎没有逃脱之希望。 之所以答允辛茂将的请求,更将野战经验丰富的王方翼派去同往,是因为在他看来若是辛茂将能够完成解救,当真将溃散的学子带回来,那么这一批学子在心性、精神、信仰上都将完成一次蜕变。 不仅成为性格坚毅的国之栋梁,更会精诚团结,这将在往后数十年间对朝堂产生天翻地覆的影响。 “士族门阀”盘踞朝堂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数代皇帝克继此志、坚持不懈的予以打击削弱,也非百年不能消除顽疾。 除非似朱温那般在白马驿一股脑的将天下门阀精英熟悉杀绝,断其脊梁…… 然则似朱温那般酷烈手段也只能王朝倾覆之际才能使用,否则顷刻间便是天下动荡、烽烟四起之末世景象,王朝倾颓、天下混战,百姓民不聊生,自贞观以来十余年辛苦改革之成果毁于一旦。 否则,即便是武则天那等将政治玩弄得炉火纯青的惊才绝艳之辈,也不过是压下关陇门阀,却扶持起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一家灭、一家兴,换汤不换药,治标不治本。 如何根治门阀政治?唯有以毒攻毒。 这个“毒”,便是与门阀并列的“党争”…… 事实上,世间从无完美之政治体系,任何一种体系都存在缺点与漏洞。门阀发展之后期成为阻碍社会进步之痼疾,但是在其诞生之初却发挥了积极的意义,不仅确保王朝统治的稳定,更对延续华夏文化的传承做出重要意义。 同样,党争之祸愈演愈烈会导致吏治腐败、人浮于事,直接决断王朝根基,但在其初期却能够达成朝局平衡、促进竞争的重要社会体系。 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有其正反两面。单纯的门阀亦或是党争都会造成朝局动荡、吏治腐败,但若是两者并存,却极有可能达成某种意义上的平衡,进一步催化社会体制的进步。 至于房俊提前三百年推出党争这个大杀器能否达到他理想的结果,却只能听天由命。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绝非人力可以左右,所能够影响方向的因素实在太多,改变所需要的力量也太大。 ***** 汲县。 风雪莽莽,西边的太行山仿佛一条蛰伏的巨龙一般蜿蜒起伏,苍茫的天色之下愈发显得高耸雄浑。 冰封的卫水之畔,数十里连营望不到尽头,无数旌旗在风雪之中烈烈招展,探马斥候来去出入,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兵卒沿着营地周围巡梭不断,任何胆敢靠近之人都被驱逐,甚至抓捕。 军营中一处营帐之内,张亮正与丘孝忠对坐,前者执壶将滚热的茶水注入茶杯,后者则颔首谢过。 两人一同执杯呷了一口,张亮抬眼忘了一眼窗外的风雪,以及风雪遮蔽之下苍茫的太行山麓,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无奈道:“大半个月才走了三百里,距离洛阳还有四百余里……人家房俊都从西域赶回长安了。” 丘孝忠性格比较暴躁,闻言重重将茶杯顿在茶几上,闷声道:“这个徐懋功到底藏得什么心思?数十万大军整日里好似乌龟爬一样,若继续这般磨磨蹭蹭下去,何日能回到长安?眼下长安乱成了一锅粥,眼瞅着东宫不保,他却没事人一样,简直不知所谓。” 纵然数十万大军难以快速行军,可这般走走停停,什么时候是个头?长安那边打得如火如荼,这边却不紧不慢,军中士气越来越差,军心不稳,大家都搞不明白李绩到底玩什么把戏。 张亮瞥了他一眼,淡然道:“兄长,慎言!如今英国公以主帅之身份统御全军,言出法随,兄长若是私下诋毁英国公而被其知晓,怕是难逃责罚。” 丘孝忠忿然道:“责罚又如何?还敢杀了某不成!如今陛下驾崩,他徐懋功却引兵于外、迟迟不归,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怕是迟早起兵谋反!” 与张亮不同,关陇门阀乃是他实实在在的根基,如今长安的消息不断送入军中,那房俊自西域数千里驰援东宫,回到关中便连续挫败关陇军队,不仅狠狠打击了关陇士气,更为东宫扭转了不少不利局面。 谁都知道房俊麾下兵马乃是百战精锐,万一被他这般猛冲猛打之下导致关陇军队一败涂地,关陇门阀该当如何收场? 东征大军之中所有关陇门阀出身的将校、兵卒,尽皆心焦如焚、度日如年,只不过李绩严令全军统一行动,以其余势力之军队隐隐将关陇出身的军队裹挟其中,导致所有关陇将校都不敢鲁莽行事。 虽然恨李绩恨得咬牙切齿,却也知晓此人手段严厉、心性坚韧,当真无视其军令欲抢先一步回到长安,说不得真能被那厮以军法惩处,明正典刑…… 张亮喝了一口茶水,看着丘孝忠怒不可遏的面容,低声道:“如今军中谣言四起、沸沸扬扬,各路将校亦是颇有微词、人心不稳,英国公固然威望绝伦、手段高绝,可若是大家齐心协力,难不成英国公还能一股脑的都给杀了?法不责众呐!” 丘孝忠心里猛地一震,骇然看向张亮。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陛下意志 丘孝忠心里狂跳,狠狠咽了口唾沫,等着张亮道:“郧国公此言何意?” 张亮倒是淡定得很,一边执壶斟茶,一边淡然笑道:“我能有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只不过闲谈之间牢骚一下当前军中态势而已。眼下军中谣言纷纭、军心不稳,不仅你知我知,英国公也知晓。有些人能够沉得住气,可有些人就未必……” 虽然明知张亮这番话中有蛊惑之意,可丘孝忠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紧张亢奋。 关中局势时时刻刻牵动着东征大军中关陇人的神经,之前初闻长孙无忌偷偷潜返长安起事兵谏之时还好一些,毕竟关陇各家猝然动手,东宫防备不及,胜势尽在关陇这边。 但是随着长安战事拖延下去,十余万关陇各家组成的军队居然奈何不得区区数万人马的东宫六率,这自然令关陇人紧张起来。 尤其是房俊忽然舍弃西域,一路奔袭数千里陡然出现在关中驰援东宫,愈发令人神经绷紧。待到房俊连番取胜、关陇节节败退的消息传来,愈发惊慌失措、按捺不住。 谁都知道,一旦长孙无忌兵谏失败,关陇门阀将会面临何等悲惨之局面…… 丘孝忠的根基尽在关陇,若是关陇倒塌,他不仅实力受损,更会受到无尽牵连,前程尽毁、致仕归乡几乎就是最好的下场,稍有牵扯,轻则充军流放,重则身首异处。 此刻强自压抑着紧张情绪,左右瞅了瞅,向前俯身低声问道:“郧国公是否知道了什么?” 张亮哈哈一笑,呷了一口茶水,笑道:“我能知道什么?我一个荥阳人,关陇如何与我何干?只不过近日诸多流言纷起,闲暇之时拿来说说而已。倒是兄长你不妨多多关注一下,也要安抚好军中关陇兵卒的士气心态,多多为英国公排忧解难,分担一些压力。” 丘孝忠心中暗恨,这厮即泄露一些实情,又推卸得干干净净,滑不留手着实可恶。 不过他也明白了张亮的意思,军中最近纷纭而起的流言连李绩也渐渐压制不住,很显然不会是下面的兵卒发发牢骚而已,说不定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其目的也就不言自明。 关陇兵卒已经按捺不住了…… 这是要打算密谋反对李绩么?丘孝忠兴奋之余,也有些恚怒:老子也是关陇人啊,还是军中高级将领,那些关陇出身的将校私下里密谋,居然将老子排除在外,如今还是从外人口中得知详情? 简直过分! 他恼怒一阵,旋即心中又猛地一惊:这事儿连张亮都知道了,岂不是李绩也并非毫无所觉?想到李靖的手段能力,丘孝忠心底一阵寒意,看来必须跟关陇兵卒们提醒一下,莫要起事不成,反而被李绩给镇压下去…… ***** 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军大帐。 李绩一身文士长衫立于窗前,背脊挺直双手负后,一双深邃的眼睛遥望着风雪飘摇的太行山。 帐门打开,程咬金挑帘而入,敷衍的施了一礼,旋即大咧咧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粗声粗气道:“不知英国公相召末将,有何吩咐?有命令便直接下达,末将无有不遵,若没事末将便回了,炉子上还煮着火锅呢。” 言行随意,丝毫没将对方当作一军之主帅…… 李绩转过身来,见到程咬金这幅德行,忍不住苦笑一下。 这还是为了前些时日大军行至邺城之时自己的强硬态度而有所抵触…… 不过他与程咬金交情深厚,清楚对方看似大大咧咧粗豪放纵,实则一言一行都自有斟酌,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浅显。谁若是以为这人是个大老粗,怕是回头就得吃个大亏。 回到书案之后坐下,面对程咬金,李绩蹙眉道:“你也算是历经宦海的老臣了,心中当有一分警觉与稳重,怎地直至此刻还闹情绪?眼下何等局势,不说你也明白,吾没心思也没时间跟你胡闹,若是有影响大局之忧,即便是你,也休怪吾无情。” 这话算是很重了,换了旁人被当朝宰辅这般警告,势必吓得冷汗涔涔、魂不附体,但程咬金岂能害怕? “呵!” 他冷笑一声,抬起满是络腮胡子的下巴,睨着李绩,一脸桀骜不驯:“大局,大局,大局个屁啊!老子就是个带兵打仗的,只知道冲锋陷阵死不旋踵,谁特么懂得狗屁的大局?别整日里将大局放在嘴上,好似你高人一等,要么将你的大局明明白白说出来,要么便摆着你首辅的架子颁布军令,老子又岂敢不遵?” “……” 李绩差点气得鼻子冒烟儿,拍了拍桌子,恼火道:“怎么说话呢?” “嘿!怎么着,英国公是想要以言论罪,砍了老子的脑袋?那怕是不行,大唐律明明白白的写着‘言者无罪’,只要老子不谋反,便是陛下也不能以此论罪!” 程咬金一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振振有词,浑然不惧。 李绩气得不轻,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不跟你胡搅蛮缠……你难道最近没发觉军中流言四起、士气不稳?” 程咬金自顾自拿起书案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不以为然道:“叛军起兵将近三月,从冬天打到开春,连番大战死伤无数,社稷动荡、帝都倾覆,结果咱们这数十万帝国精锐却乌龟也似还未回到长安……军中怎么可能没有流言兴起?不过您英国公威望绝伦、手段强横,些许议论自然随手便压得下去,无妨,无妨。” 他对李绩是甚为敬佩的,但是对于此次返回长安途中的一系列举措极为不满,尤其是大军这般拖拖拉拉迟迟不肯返回关中,在他看来完全是李绩利用手中的权力,为他自己谋取私利。 陛下驾崩的消息,眼下仅限于军中最高层寥寥数人知晓,可天知道这消息还能够瞒多久! 一旦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全军势必引发剧变,最要命的是万一长安城内的叛军得胜,东宫太子必然身死,届时乾坤颠倒、纲常大乱,必然导致天下板荡、烽烟处处! 太子的确没有陛下的英明神武、雄才伟略,可再是个怂货,那也是陛下册封的太子,帝国的继承人! 在陛下唯有颁布诏书废黜太子之前,只要陛下驾崩,太子便是理所当然的新皇!你李绩用兵数十万却裹足不前,坐视太子陷于危厄之中无动于衷,你特么想干啥? 李绩觉得不能跟这个夯货纠缠下去,否则指不定将话题扯到多远,当即淡然道:“吾只问你,在你眼里,吾是否忠于陛下?” 程咬金微愣,虽然不想给这个一脸“奸相”的家伙好脸色,但还是颔首道:“这一点,老子不曾怀疑过。” “那就好,” 李绩面容凝重,缓缓道:“若吾跟你说,眼下吾之一切举措,皆乃陛下之意志,你信还是不信?” “……” 程咬金一时无言,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惊疑不定的打量着李绩。 陛下的意志? 陛下已经驾崩了,棺椁就摆放在中军大帐后面的帐篷里,平素都是诸遂良日夜随行,负责一切事务……这个时候你跟我说是陛下的意志? 不过以他对李绩的了解,这人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也不至于玩弄什么谋朝篡位的阴谋,那么若他所言是真……岂不是说陛下在驾崩之前便预料到长安之局势,故而对李绩有某些嘱托或是命令? 心底惊诧莫名,他蹙着眉头问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绩心里送了口气,虽然他以强势手腕震慑全军,但不可能永远让军中上下令行禁止,当下军中冒起的流言便说明有些人已经忍不住了,不肯继续坐视长安叛乱,想要参与其中攫取利益。 这其中自然以关陇兵卒为主,但绝对不止于关陇兵卒…… 若是得到程咬金的精诚协作,他才能稳稳当当的掌控全军,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尽皆压制,一步一步向着陛下给予自己的命令去施行。 他深吸口气,最后问道:“若军中发生叛乱,你是否能够站在吾这一边?”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拉拢盟友 程咬金悚然已经,赶紧坐正身体,一脸郑重:“你说军中会发生叛乱?” 近日军中流言纷纷,军心不稳,这些他这个统兵大将自然知晓,不仅其余部队如此,便是他麾下的左武卫中那些流言亦是甚嚣尘上。只不过在他看来如今大军抵近关中,长安又是混战不休,这些消息想要拦截也没法,军中兵卒受此影响有所揣测在所难免。 可即便如此,何至于便发生叛乱? 李绩敲了敲桌子,蹙眉不悦道:“休要胡搅蛮缠,吾只问你,若军中发生叛乱,你当如何取舍?” 程咬金沉默少顷,沉声道:“吾只忠于陛下,如今陛下……那么,吾便忠于太子。” 一直以来,他算是朝中比较“靠边”的那一派系,忠于皇帝却不参预朝政,更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势力,保持中立,立场坚定。即便是将答允儿子进入东宫六率,也是因为东宫太子乃是名分大义之所在,一日未被陛下废黜,便代表着帝国正朔。 绝不会因为贪婪利益而投靠于任何一方,但谁若是仗着势力强大而来分抢他的利益,那也绝对不行。 他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野心,就这样做一个地位超然的贞观勋臣足矣,我不奢求更多的利益,也不去蹚权利斗争的浑水,当然前提是你们谁也别惹我…… 李绩颔首,缓缓道:“数十万大军猬集一处,难免各种各样不可预知之状况,一旦发生兵变甚至叛乱,势必使得全军崩溃,进而导致乱军肆虐附近州府,甚至影响长安局势。大军不能乱,这是底线。” 程咬金又沉思一会儿,觉得李绩不至于给自己挖坑,遂颔首便是认同。 都是从隋末乱世一路走过来的,见识过太多军队给予百姓带去的灾难,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很多时候军队的危害较之匪寇更大,毕竟一支有着严密组织的军队,实力实在是强国同等人数的匪寇太多。 乱军冲击州府,裹挟百姓,抢夺钱粮,这是末日之征兆…… 程咬金没有什么“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胸怀,却也绝对不愿见到君臣浴血奋战打下来的这锦绣河山毁于战火荼毒。 他不是政客,但起码的坚守还是有的。 李绩又道:“若当真军中发生叛乱……” 程咬金斩钉截铁:“如果有人发动叛乱,某定以懋功你马首是瞻,绝不糊涂。” 李绩却摇头道:“吾等不能坐视叛乱发动才予以制裁,要先发制人,将这股叛乱在未成气候的时候便掐死,否则后患无穷。但吾力有未逮,还需你从旁协助,震慑全军。”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道理的确如此,可是当程咬金痛快的颔首应允之后,却猛地蹙起眉毛。 自己好似被这个白脸奸贼给绕进去了…… 若叛乱发生,谁对谁错、谁忠谁奸自然一目了然,一刀砍了自不在话下。可所谓的“防范于未然”,人家尚未发动,哪里知道谁是奸贼? 总不能你李绩说谁是谁就是吧? 可自己都已经答允了,却也不好反悔…… 他拧着眉毛,瞪着李绩,闷声道:“你该不会是诓老子吧?” 李绩一脸严肃,怫然不悦:“这都什么时候了,吾会有那个闲心跟你扯淡?眼下军心不稳,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倾覆之祸,你切莫疏忽,否则酿成大错,悔之莫及!” 见到李绩这般态度,程咬金心里打鼓,忙又问道:“那你倒是跟咱说说,你这一楼上拖拖拉拉,心里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 这是军中上下都搞不明白的事情,以李绩之能力、智慧,绝对不应该这般拖延行程、迟迟不归,自辽东撤军之日起,拖拖拉拉走了将近三个月,从严冬直至快要开春依旧距离关中数百里……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样的谋算? 程咬金更是被这件事憋得快要发疯。 李绩沉默一下,伸手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缓缓道:“吾之所为,皆奉行陛下之意志,至于其中究竟,暂且无可奉告。不过有一言可告知,无论如何,吾从未曾想过为自己或是为某一方谋求利益,至始至终,吾只效忠陛下。” 程咬金默然。 以他对李绩的了解,可感受出此番话语皆乃肺腑之言,可越是如此,他却越是狐疑。陛下已经驾崩,难道陛下当初便曾预见驾崩之后长安会发生叛乱,故此对李绩有所交待? 这有些太过匪夷所思。 陛下的确英明神武、雄才伟略,堪称古往今来少见之圣君,但若说能够未卜先知,程咬金却是不信的…… 不过见到李绩以及守口如瓶,也只能作罢:“你如何做,只需安排下来即可,某一切遵照你的命令行事。” 李绩叹息一声,道:“吾又岂愿这般?不过此事势在必行,叛乱不可挽回,若能一举剪除军中奸佞逆贼,再大的牺牲却也值得。” 程咬金自然明白军中一旦发生叛乱意味着什么,紧皱眉头道:“若是打算先下手为强,那就制定计划之后迅速实施,莫要过多拖延。距离关中越近,叛乱所带来的危害便越大,长通不如短痛。” 李绩瞪了他一眼,道:“这如何使得?反迹未露,罪证全无,那便是不教而诛,本来不想造反的也得被逼着造反。不过也毋须着急,你只需暗中做好准备即可,最多也不过是抵达洛阳之前而已。” 如今那些人早已暗中谋划起来,或许一时间并未下定决心,但只需自己稍作压迫,势必会引发那些人的警觉,进而立即发动。 程咬金见他再无它事,遂起身告辞。只是到了门口又站住脚步,回首问道:“军中诸将……何人可以信任?” 他自然不会自我良好的以为李绩只将他一个人当作“正义之人”,但是具体有谁他需要知道,除去彼此协作之外,也能有针对性的采取防范措施,免得事到临头出了差错。 孰料李绩却摇摇头,一脸淡然:“除了你,这军中吾谁也不敢相信。” “哈!” 程咬金仰天打个哈哈,揶揄道:“老子是要感谢你英国公的信任,还是嘲讽你孤家寡人一个,举世皆敌?” 李绩悠悠道:“兵贵精不贵多,只要吾麾下左侯卫与你麾下左武卫坚定不移,定能震慑全军、抵定乾坤!余者皆屑小之辈,若着力拉拢,反而泄露机密,故而即便他们愿意投靠过来,吾也谨慎用之。” 十六卫统御大唐军队精锐,但并非各个都兵强马壮、战力强悍,单纯以战力而论,一直以来便是左右武卫、左右侯卫为第一档,加上后来异军突起、战力飙升的右屯卫,余者皆差了不止一筹。 眼下数十万大军,当然不可能皆是精锐,除去辎重、民夫、各地折冲府所辖军队之外,真正的精锐也不过二十万,而李靖直属的左侯卫加上程咬金麾下的左武卫便足有十万之数。 所以只要这两支军队不乱,余者便翻不起太大的浪花,而这也是李绩底气所在…… ***** 大军启程,依旧是慢慢悠悠,各路斥候仿佛依旧在前线一般四下齐出,数十万大军首尾相顾、阵列严整,无数运载粮秣军械的车辆随大军缓缓前行,顶着漫天风雪向着孟津渡出发,由此渡过黄河抵达洛阳,而后向东过函谷关直抵潼关,过潼关而抵关中。 午时,抵达孟津渡。 所谓的“孟津渡”并非是一处渡口,而是在此地域之内位于黄河南岸一连串的渡口总称。当年武王伐纣,会八百诸侯之地便在此。自西汉而始,便奉行“以关制河,以河卫关”之策,于黄河两岸皆设立关隘,屯以军队。 大军抵达黄河北岸,数十万人猬集于岸边,旌旗如云兵卒如沙,浩浩荡荡一望无际。 渡河之策早在半路便有预案,否则若是到了河边再行商议各部队过河之顺序,怕是又能耽搁十天半个月…… 只不过数十万人猬集于一处,固然事先制定了渡河规划,但事到临头,却依旧难免有所疏漏,导致相互拥挤、碰撞,爆发冲突。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军中叛乱 洛阳之北,百里黄河南岸有“七渡口”,形成一个渡口群,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隋唐以后天下一统,以长安为国都,故此黄河之上漕运繁盛,孟津河段是沟通长安和洛阳的漕运船只“编组站”,更是长安洛阳漕运船往返的咽喉要道。 大雪纷飞之下,无数兵卒猬集于各处渡口,将领组织兵卒踏上先头部队铺设好的简易浮桥,鱼贯渡过黄河,抵达对岸。 浮桥架设于浮冰之上,因时间仓促,难免不够牢固,兵卒战马行于其上颤颤巍巍,时不时有兵卒反身跌落桥下,运气好的掉在浮冰上,运气差的直接掉进冰缝之中,浸一身冰冷的河水。 花园渡位于“七渡口”的上游,丘孝忠麾下军队以及薛万彻部被分配由此渡河,他策马立于黄河北岸,看着兵卒牵着战马踏上晃晃悠悠的浮桥,再看看身边不远处同样策马而立的薛万彻,眼中闪过一丝亢奋。 转过头,冲着身边亲兵点点头。 亲兵心领神会,策骑向前直抵岸边,混杂于渡河的部队之中…… 丘孝忠则策骑来到薛万彻身边,笑着打个招呼:“此番东征虽然未竟全功,但驸马爷屡次立下大功,想必回到长安之后必定加官进爵,可喜可贺。” 薛万彻的目光从下游孟津渡正渡河的军队收回,看了一眼丘孝忠,颔首道:“吾等不过是陛下之马前卒,令之所向,一往无前而已,岂敢言及功勋?更不曾奢望加官进爵,丘将军失言了。” 面容凝肃,一派名士风范。 丘孝忠便有些尴尬了,心中也有些恼火,都说这薛万彻比房俊还棒槌,看来所言非虚,官场之上不就是你捧我、我捧你,花花轿子人人抬么?我这边吹捧你一番,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反而言语讥讽于我,怪不得当初能做出叫嚣要屠灭秦王府的话语…… 不过既然是个夯货,那自己的计划实施起来愈发顺畅安稳了。 心底哂笑一声,闭嘴不言,目光灼灼的看着正在渡河的军队。 忽然,整齐有序的渡河队伍之中发生一些骚乱,数列并行的军队均停止脚步,吵嚷之声传来,须臾,有数十兵卒骤然自浮桥上跌落河面,不少人“扑通扑通”掉进浮冰缝隙,进而无数人当场扭打起来。 薛万彻心中一紧,大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浮桥狭窄,自己麾下军队于丘孝忠的军队一齐渡河,这个发生骚乱会影响渡河速度,一旦李绩怪罪下来,一顿责罚怕是免不了。 左右亲兵赶紧前去查看。 未几,反倒是丘孝忠的亲兵率先返回,来到丘孝忠身前,大声禀报道:“启禀将军,右武卫渡河之时处处争抢,方才更将吾军兵卒推入河中,导致吾军数十兵卒落水,虽然进行营救,尚有数人失踪。” 军人注重军纪之同时,却也杀气锋锐、寸步不让,各军之间彼此竞争、互不相让,实乃寻常。但此刻正值渡河之时,发生争抢导致另一方数人失踪,则实属不该。 丘孝忠登时一脸愠怒,手中马鞭抬起,指着薛万彻的鼻子,喝叱道:“简直岂有此理!右武卫固然功勋卓著,难道就可以欺辱袍泽,违反军纪?薛将军功高爵显,却也不能视友军如无物!此事绝难善罢,来来来,一起去英国公面前论个短长!” 说着,他放下手里马鞭,居然伸手拽住薛万彻的马缰…… 薛万彻整个人都是懵的,不过是兵卒争抢导致一方落水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越是强军,兵卒越是心高气傲、桀骜不驯,与友军之间争强斗狠实属寻常,莫说落水,便是打得头破血流亦是常见。 怎地就老子麾下右武卫欺辱袍泽了? 还特么老子倚仗着功高爵显视友军如无物……你特么脑袋有毛病吧? 薛万彻可不是个软乎性子,一双铜铃眼瞪着丘孝忠,一把攥住丘孝忠拽住他胯下战马缰绳的手,用力一掰,怒喝道:“给老子把手撒开!” 他力气很大,这一下含怒出手,却发觉轻易便将丘孝忠的手掰开,而后对方顺势前倾,登时从马背上滚落地面。 薛万彻:“……” 老子就算力大如牛,可你丘孝忠也不是纸糊的吧? 这什么情况…… 随着丘孝忠坠马,他身后亲兵登时“呼啦”一下冲上前来,各个怒不可遏,将薛万彻围在当中。薛万彻的亲兵吓了一跳,岂能任由自家将军处于危险之中?遂纷纷上前将薛万彻挡在中间,更纷纷拔刀,与丘孝忠的亲兵对峙。 双方剑拔弩张,混战一触即发。 丘孝忠狼狈从地上爬起,怒气冲天,大声叫道:“诸位弟兄,固然右武卫功劳比咱们大,可咱们也不能任由他们欺辱!有卵子的,跟着老子上!” “喏!” 麾下亲兵也怒火填膺,军人最终荣誉,眼瞅着自家将军被薛万彻一下子甩落马背,哪里还忍得住?纷纷抽刀出鞘,就待随着丘孝忠向前冲杀。 “砰!” 一声火枪炸响,将马上冲突的双方都吓了一跳,齐齐扭头去看,便见到不远处一支骑兵狂飙而来,马蹄践踏地面风雪扬起无数冰渣雪沫,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继而,骑兵之中当先一人远远的便大叫:“住手!” 丘孝忠心里“咯噔”一下,听出这是卢国公程咬金的声音,心中暗忖这位怎地出现在此地?回头再去看薛万彻时,手摁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之上,心中惊疑不定,犹豫着是否继续。 今日之事他与关陇袍泽蓄谋已久,只待引发混乱,造成动荡,煽动关陇兵卒的情绪。然后其余各军便群起响应,猝然之间发动一场兵变,即便不能杀了李绩,也能趁机脱离大部队,沿着黄河北岸一路向西,自风陵渡横渡黄河,过潼关直抵关中,支援与东宫作战的关陇军队。 可眼下程咬金陡然出现,却令他心中犹豫。万一起事不成,反而被左右武卫联手镇压,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身处长安的子女家眷也休想活命。 毕竟自己若此刻起事,便是蓄谋造反,遇赦不赦之死罪!即便日后关陇获胜,但为了维系军中安定,保证军纪言明,自己也绝无脱罪之可能。 犹豫挣扎之间,程咬金已然率领数千骑兵疾驰而来,啼声轰鸣之间,将双方人马围在当中。 程咬金端坐马上,兜鍪下虎目圆瞪,指着浮桥之上混乱的兵卒,下令道:“速速前去组织混乱,疏通道路快速渡河,切勿引发大规模骚乱,若有人违反军纪,格杀勿论!” “喏!” 一员副将当即带着百余人打马而行,直奔浮桥而去。 程咬金这才目光灼灼的瞪着丘孝忠与薛万彻,喝叱道:“汝二人皆乃宿将,岂不知军中私斗乃触犯军纪之大罪?兼且各为一军之主将,于渡河之际引发全军混乱,其罪当诛!” 薛万彻一脸无辜,争辩道:“某可没想着私斗啊,那边兵卒发生混乱,这个浑球不分青红皂白便冲上来拉拽某的马缰,某不过是抵挡一下,便怒火冲天要拼个死活……简直莫名其妙。” 他满腹冤屈,心说这丘孝忠吃错了药不成?不过是兵卒混乱而已,犯得着这般气势汹汹? 程咬金目光盯在丘孝忠脸上,也不问缘由,沉声道:“令你麾下亲兵放下武器。” 丘孝忠心中一惊,忙道:“卢国公明鉴,此事却是右武卫有错在先……” “老子让你放下武器!” 程咬金呼喝一声,“呛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刀尖指着丘孝忠,一字字道:“抗令不遵,丘孝忠你想要造反不成?” 此言一出,他身后数千骑兵“呼啦”一下冲上前,将丘孝忠与薛万彻两方人马死死围在当中,刀出鞘、弓上弦,一时间杀气腾腾,只要有人但凡有一丝一毫异动,便是万箭穿心、乱刀分尸之结局。 薛万彻即便再浑也觉察到不对劲,即便是两军相斗,犯得着这般动辄翻脸杀人?而且看程咬金的态度,明显是有备而来,而且针对的乃是丘孝忠……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凌厉镇压 薛万彻虽然是个浑人,却不是傻子,觉察到情况部队,当机立断翻身下马,将腰间横刀解下,“当啷”一声丢在地上,而后喝令左右:“都愣着作甚?听从卢国公命令,放下武器!” “喏!” 身后亲兵纷纷解下兵刃,丢在地上,然后乖乖站在薛万彻身后,心中惊疑不定。 丘孝忠握着刀柄的手狠狠用力,手背青筋暴突,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程咬金。他不明白程咬金为何能够在这个时候出现,但他敏锐的觉察到巨大的危险已经将自己笼罩。 怎么办? 要不要投降? 如果弃械投降,很有可能自己将会被羁押起来,甚至动用大刑逼迫自己供出参预此事的所有人,而后按图索骥,一一缉捕;可若是坚持到底,或许下一刻程咬金就能下达必杀令,将自己剁成肉酱! 程咬金坐在马背之上,见到丘孝忠面色阴晴不定,目光游移,遂举起一只手,沉声道:“丘孝忠,你也算是沙场宿将、帝国勋臣,莫要猪油了蒙了心,执迷不悟!自己犯下大罪、身首异处也就罢了,难道还要牵连诸多亲兵部曲给你陪葬不成?某数到三,若依旧冥顽不灵,格杀勿论!” “一!” 诸多丘孝忠身边的亲兵部将面面相觑,他们都听懂了程咬金的话语,却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谁都知道程咬金不可能在开玩笑,若丘孝忠坚持,下一刻必然万箭齐发、刀斧加身! “二!” 丘孝忠一颗心都快要揪起来,满腔不忿,却不敢稍有异动。他知道自己这些人的谋划已经泄露,此刻自己束手就擒的下场绝对好不了,可环视左右,这些追随他多年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亲兵部将都眼神惊惧的看着他。既然机密已泄,又何必拖着这些毫不知情的袍泽一起陪葬? “当啷!” 丘孝忠咬着后槽牙,恨恨将横刀投掷于地,大声道:“末将遵命,放下武器!” “哗啦”身边亲兵部曲齐齐将手中兵刃丢掉。 程咬金大手一挥,麾下兵卒蜂拥而上,将丘孝忠及其部下尽皆当场擒拿,五花大绑。 薛万彻眼见左武卫兵卒如狼似虎上前,无差别的将他麾下兵卒也尽皆抓捕,登时大叫道:“卢国公明鉴,闹事的乃是丘孝忠,与末将无关呐!” 程咬金阴沉着脸,喝叱道:“稍候自会甄别,若你当真无辜,谁又能陷害你不成?勿要聒噪,速速就擒,否则生死自负!” 眼见程咬金根本不讲情面,薛万彻稍一愣神,已经被如狼似虎的兵卒掀翻在地,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兵卒将他死死摁住,五花大绑…… 数十万军队猬集于黄河北岸,等候横渡黄河,花园渡这边骤然发生骚乱,之后丘孝忠被当场擒拿之事,迅速便在全军范围内传播,各军震惊莫名之余,有数支军队怨言四起、军心不稳,隐隐有动乱之向。 然而随即,左武卫迅速出动,数万兵马分散开来抵达各处渡口,兵卒顶盔贯甲全副武装,严密监视各军,只待稍有异动便大开杀戒!于此同时,已经率先渡河的左侯卫亦在黄河南岸戒严,将已经渡河的军队分批监管,镇压军中骚乱。 一南一北、黄河两岸,登时剑拔弩张、杀气腾腾,任谁都知道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可在左武卫、左侯卫精兵强将的威慑之下,没人敢充当这个出头的椽子遭致疯狂镇压,大家都沉默着配合军令行事,同时却暗暗窥视,寻找时机…… 只可惜,运筹帷幄的李绩根本不会给予这些人丝毫机会。 丘孝忠一路被押送渡河,来到黄河南岸临时设立的中军大帐,见到全副武装立于帐中查看舆图的李绩。 尽管帐外数万兵卒厉兵秣马刀枪如林,可丘孝忠还是奋力挣扎两下,一脸怒色,大声道:“请英国公给评评理,卢国公何以这般对待末将?固然不应对薛将军那般无礼,可也算不上触犯军纪,如今却被当场擒拿,颜面尽失,这往后还如何带兵打仗?” 军中最终荣誉,似丘孝忠今日这般被程咬金当众缴械擒拿,的确是颜面扫地,威望折损非常严重。 李靖负手而立,颌下长髯无风自动,一双眼睛灼灼凝视着丘孝忠,缓缓道:“卢国公因何将其擒获押赴于此,难道你当真不知?” 丘孝忠心中一虚,却也不能承认,梗着脖子道:“捉奸捉双,捉贼拿赃,却不知末将所犯何罪,又有何证据?” “何必这般狡辩?” 李绩上前两步,面色淡然,随意道:“本帅受命统御全军,便拥有全军生杀之大权,莫说你意欲起事谋逆证据确凿,即便没什么证据,本帅要杀你,谁又能拦的住?” “呵!” 丘孝忠差点气笑了,大怒道:“不罪而诛,英国公就是这般统御全军?只怕要杀吾丘某人容易,安抚军心却不易!” 李绩淡淡道:“那又如何?左右不过是谁跳出来就杀谁,杀到没人敢跳出来了,自然军心稳固。你既然这般冥顽不灵,本帅也懒得跟你多说,来人,丘孝忠蛊惑军心、意欲谋反,将其退出帐外枭首示众,而后传谕全军,以儆效尤!” “喏!” 帐外亲兵蜂拥而入,将丘孝忠拖着往外走。 丘孝忠这回是真的傻眼了,他知道李绩已经洞悉了关陇将领意欲起事造反之事,却没想到居然二话不说便将自己推出去枭首示众。他难道就不怕杀了自己反而使得关陇将领愈发同仇敌忾,且得到把柄坚定起事造反? 可眼瞅着兵卒将他拖出帐门,李绩丝毫没有更改主意的意思,甚至负手转过身去,心底的侥幸终于破灭,无尽的恐惧瞬间袭上心头。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没有几个人能够等闲视之…… 他面色苍白,奋力扭动身体挣扎,嘶声大叫道:“英国公饶命,某将知错,还请宽恕一回!” 帐内毫无声息,兵卒拖着他往外走,来到帐外十余丈的一处雪地,两人摁着他的肩膀意欲将他摁得跪倒,丘孝忠奋起全身力气不肯跪下,疯狂吼叫:“末将知错,愿意指证参预此次预谋起事之人,还请英国公饶命!” 生死关头,平素所有的桀骜与自负尽皆不见,唯有对于死亡的恐惧彻底占据心头。 “跪下!” 一个兵卒从后用刀鞘狠狠敲击他两处腿弯,“噗噗”两声闷响,丘孝忠惨嚎一声,“噗通”跪在地上,腿上筋骨已然被敲碎,疼得他冷汗涔涔,却也顾不得许多,待要继续求饶,身后兵卒已然举起横刀,手起刀落。 刀光闪过,鲜血喷溅,斗大的头颅落地,在雪地里滚了几下,兀自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与此同时,李绩的亲兵以及督战队四处出击,将已经渡河的军队纷纷隔开,而后在全军范围内不断抓人,诸多将校刚刚渡河未等站稳跟脚,便被如狼似虎的兵卒生擒活捉。 间或也有奋起反抗者,但皆备迅速镇压,即便是其直属之军队却也只是目瞪口呆在一旁束手观望,并未如同他们所想那般趁机起兵发起动乱。 大唐承平已久,当初建国之时的各支军队早已更新换代,那些将主帅奉若神明、生死与共的将校兵卒大多已经退伍归乡,新增补的兵将即便再是拥戴主帅,没了那份同生共死浴血奋战的袍泽情谊,谁肯拎着脑袋将全家老小性命一起押上,陪着主帅造反谋逆? 时过境迁,时代已经变了…… 无数将校被迅速捉拿,押赴至中军帐外,李绩这才升帐,逐一审讯。凡主谋者皆当即退出帐外斩首,附庸者视情节之轻重或斩首或杖责或羁押,而后将其罪状公之于众,并言及自今而后从逆者既往不咎。 一手大刀,一手安抚,军中躁动之情绪迅速被镇压下来。 李绩也明白,即便军中关陇出身的高层将校几乎被清洗一空,关陇的影响力在军中前所未有的降低,但随着距离长安越来越近,待到进入关中之后,其余的关陇兵卒会越来越躁动,深藏的危机非但很难清剿,且随时都会再一次爆发出来。 不过他并不畏惧,越来越接近长安固然意味着关陇势力越来越大,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一段艰难的行程也即将抵达终点,他所肩负的责任也将会卸下。 风云变幻,雨骤风狂,更为激烈的局势远远还未曾开启。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天崩地裂、改天换日……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怒不可遏 洛阳距离长安七百里,“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两日即可抵达,故而孟津渡叛乱未起便被剿灭的消息很快抵达长安,引发关陇军队一片震荡,同仇敌忾之同时,却也深为忧虑。 数十万东征大军孤悬于外,时时刻刻威慑着长安对战双方,几乎所有人都在揣测着这支军队的立场,然而此番剿灭关陇兵卒之后,似乎预示着东征大军的立场已经昭然若揭…… 长孙无忌闻听消息,紧急将宇文士及等人召集至延寿坊,商议对策。 不仅仅是一直支持他的宇文士及,便是早已潜居府内的令狐德棻、独孤览等一干大佬,都被他遣人一一请来。 关陇门阀最为中坚的几家,尽皆在座。 …… 长孙无忌揉着伤腿,坐在靠窗的书案之后,一双花白的眉毛紧紧蹙着,阴郁的眼神望着窗外。风雪初霁,阳光充足,今年冬天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房舍楼宇还残留着积雪,在阳光下分外有一种宁静安然的祥和。 然而天气却绝对不暖和,凛冽的北风肆无忌惮在窗前掠过,风声呼啸,寒意彻骨。 屋子里倒是暖和,墙角摆放了几个炭盆,炭火正旺,地下还燃着地龙,温暖如春。 个人面前的茶几上都有一盏热茶,茶香四溢,翠绿的茶叶在茶水当众载浮载沉,就好似这浮浮沉沉的人生…… 没人说话,只余门外正堂里忙碌的脚步和书吏们不听念诵公文的吵杂,使得这间偏厅好似与世隔绝一般。 良久,长孙无忌才收回目光,从面前这些关陇大佬脸上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目光如刀,隐藏着火焰一般的愤怒,却还是极力压制着。 拿起书案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这才抬起眉毛,淡然道:“孟津渡那边发生之事,想必诸位都知道了吧?” 洛阳自古便是王朝旧都,地势形胜、有王者之气,这些年李二陛下削弱打压关陇门阀之余,不止一次动过迁都之念头,固然始终未能推动,但朝廷对于洛阳的重视却日甚一日。 而且洛阳商贾云集、人口繁盛,关陇各家在其中皆大了大力气予以经营,故而孟津渡那边关陇兵卒兵变未遂旋即被剿灭的消息很快便能抵达关中,这些人家不可能不知道。 甚至于有些人,大抵比他得到消息的时间还要早…… 宇文士及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开口道:“虽然起事并未成功,但也不能就此说明李绩的立场在东宫那边……毕竟是数十万大军的统帅,任何时候都首要保证军队的令行禁止,有人预谋起事,无论是关陇还是什么人,他都必须立刻予以镇压,此为常理。” 对于李绩引兵于外迁延不归之动机,天下皆猜测纷纭,但最为靠谱的猜测还是认为他手握重兵待机而动,待到长安局势最为恶化之时猝然出手,以便攫取最大之利益。 毕竟到了生死关头,无论从情感方面出发,亦或是大力拉拢,都必须给予李绩前所未有之利益…… 令狐德棻颔首表示认可:“辅机毋须担忧,李绩手握数十万大军,足以左右天下局势,断不会因为一时之息怒而影响其自身之倾向。说到底,还是在于从哪一方能够攫取更大之利益。” 事实上,时至今日,从长孙无忌种种布置以及李靖匪夷所思的动向,很多洞悉朝局的大佬都已经对于李二陛下之现状有了隐隐猜测,只不过此事牵扯太大,动辄有天崩地裂之危机,故而谁也不敢贸然宣之于口,只能在背地里不断收集各方面情报,而后予以揣测。 但真相几乎都已经认定……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李绩统御数十万大军却龟速行军,迟迟未能返回关中,因为只要踏入关中一步,他便势必要做出抉择,远不如眼下这般引兵于外坐山观虎斗,待到最为紧要的时候方才挺身而出。 雪中送炭于锦上添花,绝对是天壤之别。 所以如今关陇上下对于李绩之看法很是统一,不需过多担忧,只要舍得将自己手中的利益分润给李绩,令其满意即可。反正一旦兵谏成功,关陇将会将新任太子挟持为傀儡,如贞观之初那般重新占据朝堂,攫取整个天下之利益,又岂会吝啬分润给李绩一些?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手指在书案上下意识的敲击几下,缓缓说道:“李绩之倾向,存于其心,旁人很难扭转,成败皆天意也。但吾今日将诸位请来并非是商讨李绩立场如何,而是想要问问……东征大军之中的关陇将校兵卒预谋起事,此事在事先,有谁知道?” 他一双眼睛精光闪闪,脸颊的肌肉抽搐几下,显然压抑着愤怒,继续问道:“程咬金素来对李绩马首是瞻,薛万彻早已表明支持东宫的态度,程名振、阿史那思摩等人保持中立,此等局势之下,贸然起事出了自寻死路,将关陇仅余的实力彻底葬送之外,哪里有一丝一毫成功之可能?” 堂内鸦雀无声,只要长孙无忌渐高的声音在回荡。 目光从面前一众大佬脸上一一扫过,长孙无忌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盖子“当啷”一声,而后几乎是咆哮着愤然道:“最重要的是,为何直至此刻,吾这个被你们推上来的所谓的‘关陇领袖’,才从战报当中得知此事?若此番起事并未失败,反而成功,是否意味着这些关陇兵卒直抵长安城下之时,吾才会知晓?” 这句话才是重中之重。 身为关陇领袖,东征大军之中关陇籍的将校兵卒相约起事,他却毫不知情,着足以显露他对于关陇已经渐渐失去掌控。 而且背后谋划者的用意更加险恶,若是起事成功,当这些军队直抵长安城下之时,他这个关陇领袖要如何面对这样一股强悍的力量? 要知道,东征大军之中的关陇军队几乎是关陇各家最后能够掌控的精锐军队,与他潜返长安之后仓促组织起来的这十余万乌合之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到那个时候,是否就意味着他这个关陇领袖、兵谏发起者,却不得不屈从于真正掌控这支精锐军队之人? 这是对他权威地位肆无忌惮的挑战! 兵谏尚未成功呢,自己阵营之中却率先有人打起了拥兵自重、分庭抗礼的主意,简直岂有此理! 他这一番咆哮,面前诸人尽皆面色难看,却无人说话。 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无论从威望、地位、能力、势力等等各方面,长孙无忌都是当之无愧的关陇领袖,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现在居然有人想要挑战长孙无忌的地位,至少也是不甘附庸,且在如此关键之时刻,影响非同小可。 这已经不是能否挑战成功的问题,而是只要又这样一个人站出来了,便意味着关陇内部的分裂势头已经到了不可遏制之关口,稍有不慎,便会使得整个关陇联盟分崩离析。 但这个人是谁?没人知道。 所以谁也不敢说话,以免招致嫌疑…… 令狐德棻雪白的眉毛掀动一下,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临阵对敌,最忌内斗不止,若无真凭实据,此事还是告一段落吧。关陇联盟百余年,各家之间同气连枝、纠葛颇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是应当予以足够之信任。” 他其实不大在乎这次兵谏,所以令狐家实质上未曾参预其中,但关陇团结与否却牵连甚广,他再是不在乎,亦不能视如不见。 长孙无忌依旧怒气勃发,但心底其实并未有表现出来那般不可遏制。他这一辈子在权利争夺当中浮浮沉沉,见惯了人心自私,明白门阀追逐利益之本性,自不会认为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围绕在他身后以他马首是瞻的同时,还会具有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 人心逐利,无可厚非。 但是他今日必须做出一个态度,来警告那些关陇内部蠢蠢欲动的不安分子:莫要破坏关陇的安定团结! 别以为你们背后玩弄那些把戏能瞒得过我,当真惹恼了老子,后果自负!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局势紧张 随着长孙无忌怒气外放,偏厅内气氛压抑,犹如暴雨降至,连带着外头正堂内忙碌的书吏们也觉察到紧张,遂放缓脚步,降低音量,尽量不打扰偏厅内的大佬们…… 偏听内,诸人看着暴怒的长孙无忌,只觉得头皮发麻。 自隋末开始,长孙无忌便成为关陇门阀事实上的领袖,一言九鼎、无人不遵,及至大唐初立,关陇门阀在长孙无忌的带领之下投靠秦王府,而后又发动玄武门之变助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上皇位,使得关陇门阀得到丰厚回报,长孙无忌的威望早已无人撼动。 二十年来形成的威严早已根深蒂固,发自内心的敬畏。 更何况,眼下长孙无忌主持发动兵谏,关陇各家的家底尽在其手中掌握,一荣俱荣之同时,也等于被其掌控命脉…… 即便是早有决裂之心的令狐德棻、独孤览之辈,此刻也感觉颇为惊惧。与长孙无忌相交了一辈子,深知其城府深沉之性格,此刻却一反常态怒不可遏,可见其心中怒气何等炽盛。 令狐德棻劝了一句,紧接着独孤览也说道:“值此非常时刻,自当内外一心、团结一致,不能相互猜忌、彼此防备。有些人或许考虑不够周详,也或许心中另有他想,但关陇同气连枝,纵有不谐,亦应予以包容。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再是不愿与关陇门阀同流合污,却也不能眼见联盟了百余年的各家陷入内斗,能否废黜东宫他不在乎,是否拥立李祐他也不在乎,可一旦长孙无忌发了疯誓要报复背地里背叛他的人,则很可能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在关陇内部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到那个时候,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长孙无忌面上怒气渐渐隐去,不过依旧一片阴郁,缓缓颔首,一字字道:“就是这句话,关陇门阀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若是胆敢做出吃里扒外甚至背后捅刀之举,莫怪老夫翻脸无情!” 令狐德棻长叹一声,与独孤览对视一眼,两人皆微微摇头。 此番远在孟津渡的兵变非但并未成功,反而使得东征大军之中的关陇兵卒损失无数,尤其是那些关陇出身的将校之损失,更是令关陇门阀痛彻心脾。然而影响不至于东征大军之中,连带着关中这边亦受到牵连,那些人私底下密谋起事,却将长孙无忌这个关陇领袖排斥于外,不仅彻底激起长孙无忌的怒火,反倒将他们这些不愿参预兵谏之门阀裹挟其中。 真真时也命也,万般不由己…… ***** 东宫接到孟津渡兵变之消息,较之长孙无忌晚了一些,毕竟关陇军队几乎完全占据了由长安直至潼关这片区域,隔绝消息、阻塞交通。不过关陇门阀也并非铁板一块,其中预留后手、左右逢源者大有人在,况且眼下河东、河西的门阀军队尽皆猬集于关中,想要隔绝东宫与外界的联络愈发不易。 说到底,如今交战双方之间牵扯太多,彼此纠葛难解,其间并无生死仇敌。或许眼下这惨烈的一仗打完,大家回家洗洗漱漱换套衣服,依旧摒弃前嫌、同朝为官…… “这英国公心中到底如何想法?” 虽然近些时日李承乾觉得自己修为大增,固然做不到生死等闲之事,却也能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是引兵于外的李绩便好似他的心魔,每每思之,便肝火郁结、夜不能寐。 这样一支数十万人的军队孤悬于外,谁的号令也不听,谁也不知其究竟有着何等倾向,实在是令人头痛…… 看着有些烦躁的太子殿下,李靖安抚道:“殿下毋须担忧,虽然英国公之倾向暂且未知,但只看其在军中关陇兵卒欲起事之前以雷霆手段予以镇压,便可知最起码不是倾向于关陇。如此,压力便落在关陇一边,势必使其深受打击,军心不稳。” 一直以来,数十万东征大军之动向受到天下瞩目,其倾向将会完全左右当下长安局势之发展。如今李绩陡然之间镇压军中关陇兵卒,也算是一个不算明确的倾向,最起码也是对关陇存在不满的。 李承乾颔首,想了想,问道:“若是如此,可否再发动一次突袭,趁着叛军军心不稳予以打击?” 一旁的萧瑀当即摇头,道:“万万不可!东征大军之中关陇兵卒意欲起事却最终失败,几乎给予叛军当头一棒,关陇各家都心惊胆战,唯恐李绩从此彻底倒向咱们。若是此刻再给予叛军重创,反而会让叛军觉得末路将近,促使其不择手段疯狂反攻,深知毁掉整座长安城。” 一旦关陇觉得此战已无胜算,便再不会保持克制,甚至会裹挟整个长安城的居民向太极宫发动猛攻。如今皇城已然遍地瓦砾,太极宫也毁掉一半,若是整个长安城都被战火毁掉,百万黎庶遭受战火荼毒,那将是怎样的巨大损失? 作为帝国中心,天下第一大都城若是毁掉,大唐未来三十年都未必能够恢复元气。 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李承乾闷声无语,只觉得心中憋屈。 叛军一旦陷入绝境可以不管不顾不择手段,可他李承乾不行!身为帝国太子,未来国主,岂能将长安黎庶视如豚犬,任其遭受叛军之屠戮?更别说坐视长安城全部毁于战火之中,那是万万不能的…… 正义一方需要考量太多问题,有着太多掣肘,往往坐失良机;而邪恶一方则完全不必顾忌,一切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 李靖也道:“李绩此次所表现出来的倾向虽然并不明显,但也有了一丝可能,殿下不妨派人前去联络一番,看看李绩到底如何说话,再说服一番,也好采取对策。” 李承乾深以为然:“派谁前去比较合适?” 李绩如今几乎是朝堂第一,在内则为宰辅之首,在外则掌控着数十万大军,地位如日中天,派去说服之人在地位上不能相差太多,更要牵扯深厚,这才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这个人选必须谨慎。 萧瑀在一旁笑道:“这有何难?人选明摆着,没人比房二郎更合适。” 李绩蹙眉看了萧瑀一眼,没作声。 按说时至今日,房俊已然立下大功数件,于太子心目当中之地位无人能及,堪称东宫柱石、太子肱骨。为此,似萧瑀等人心中未必没有嫉妒之心,趁机打压削弱房俊之功勋实为寻常。眼下却力荐房俊前去说服李绩,难道就不怕房俊当真将李绩说服从而站在东宫这一边,再添一份显赫功勋? 或者是自己小人之心,低估了萧瑀这些人的坦荡胸怀? 李承乾也略作沉吟。此前萧瑀等人虽然未曾针对房俊,但是听其话语却未必没有针对之意,毕竟若是任由房俊一家独大无可压制,对于这些追随着东宫的臣子必然利益有损。 但是这个时候萧瑀却主动推荐房俊前去说服李绩,就不怕李绩当真彻底投靠东宫? 须知眼下李绩的行为看上去已经有些反对关陇之倾向,其心内未必没有投靠东宫之心,房俊若是一把火烧准了地方…… 萧瑀见到李承乾沉吟不语,便知其心中所想,遂苦笑道:“殿下明鉴,老臣固然鼠目寸光,贪恋权势,却也非是老糊涂。江南士族尽皆投靠东宫,太子之前途便是吾等之身家性命,关键时刻岂能利令智昏,做出昏聩之举?实在是再也无人比房二更适合前去做这个说客。” 李承乾猜不透这个老狐狸说得是真是假,但他也认为房俊的确合适,便道:“既然如此,那孤便诏令房俊入宫,叮嘱一番,命其前去洛阳说服英国公。卫公以为如何?” 李靖想了想,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遂颔首道:“老臣认为可行。”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风情绝代 傍晚时分,风雪初霁,浩浩荡荡一队宫人侍女自玄武门而出,簇拥着几驾凤辇,前后左右皆是顶盔贯甲的禁卫、百骑,直入右屯卫营地之中。 房俊早已率领妻妾、麾下候在军营门口,上前见礼之后,迎入营内。 房家暂居的营区里,早已腾空了几处硕大营帐,虽然身处营地之中,但当初房家自长安城内府邸撤出之时几乎将所有贵重之物皆携带出来,故而此刻营帐之内家具华丽、饰物俱全,比之寻常富贵人家富丽堂皇得多。 而且晋阳公主等应高阳公主之邀前来小住,也携带了大量皇家器物,一一装扮起来,居然也有模有样、贵气逼人,最起码比内重门里那些原本驻军的狭窄房舍好得多…… 三位小公主原本就在内重门里憋得发疯,此刻置身此地只觉得天高云阔,各个欢喜得好似撒欢的小鹿一般,在营帐内东瞅瞅西看看,听着远处右屯卫兵卒操练之时传来的呼喊声,一切都觉得新鲜有趣,雀跃不已。 房俊却是没太理会这三位,目光灼灼的盯着陪同三人一起前来的长乐公主,见其罕见的脱去一身素淡道袍换上一袭绛色宫装,发髻精致螓首鹅颈,清丽无匹的俏脸略施脂粉,愈发显得高贵华美、娇艳无双。 尤其是那一身纹饰华美的宫装紧裹着修长窈窕的娇躯,满头珠翠、衣饰堂皇,让人恨不能冲上前去掀开裙裾,尝尝那等征服贵女的满足…… 长乐公主正与高阳公主小声说话,目不斜视却能感受到一双火辣辣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有若实质一般似欲将她衣裙褪去,一逞兽欲……心里砰砰乱跳,神情不变的俏脸上却飞起两朵红霞,只觉得浑身发热,又羞又恼。 这浑蛋当真无礼,难道都不分场合的么? 万一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她可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遂接着抬手收拢鬓角发丝的时候,不经意微微侧头,不着痕迹的瞪了那登徒子一眼,警告他莫要乱来。 房俊收到对方目光警告,嘿嘿一笑,不以为意。 常山于新城到处摸摸看看,对于甚少出宫的她们来说,见到一切都觉得很是新奇,待到有些累了,两人干脆搬了凳子坐在窗前,看着外头顶盔贯甲、来回巡梭的禁卫。 晋阳公主则凑到房俊边上坐下,眼睛弯成月牙,小脑袋往前凑凑,小声道:“谢谢姐夫。” 她自然明白之所以能够让房俊答允接她们出来小住,完全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否则任凭常山与新城如何撒娇,都断然不可能让房俊冒着被太子责怪的风险给接到外头来。 大唐再是开放,对于待字闺中的女孩子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约束,更别说是皇室公主了。军营之中皆是男子,且大多粗鄙不知礼数,一旦有失礼之处,极易造成公主名誉的损害。 即便李承乾再是宠信房俊,也断然不会容许这等事发生…… 小丫头凑在身边低声耳语,令房俊嗅到一阵如兰似麝的香气,微微侧头,便见到眼前这张明媚清丽的俏脸,一双眼睛欢喜的弯成月牙儿,菱唇分润,肌肤胜雪。 昔年那个时常会毫无顾忌跑到他的床榻上,将一双冰凉如雨的纤足塞进他的被窝取暖的小丫头,倏忽之间便长大了,天生丽质的美貌已经如同荷苞初绽一般显露出来,精致如画的面容丝毫不在几位姐姐之下。 房俊心中一荡,小声回道:“为殿下效劳,乃是微臣之荣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不知,殿下有何赏赐?” 晋阳公主眼波流转,扁贝也似的玉齿轻咬着分润的菱唇,如雪的俏脸微微浮上一层云霞,声音甜得好似能滴出蜜来:“越国公想要什么赏赐?” 房俊差点看呆了眼,那种清丽之中杂糅着娇柔的风情,似清纯似妩媚,如同一盏清亮的新酒,却有着馥郁的醇香,令人下意识便沉醉其中,怦然心动。 “呃……” 房俊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小声道:“什么赏赐都可以?” 晋阳公主俏脸又红了几分,觉得这般与姐夫说话很是有趣,眼中的波光似要流淌出来,声音轻轻柔柔好似羽毛一般撩拨人心:“姐夫想要,自然什么都可以。” 房俊:“……” 完了完了,这丫头完全就是个妖精啊!这么点儿的年纪便这般风情万种,撩拨人心就好似天赋异禀一般,若是再过几年,那还了得? 眼见房俊目瞪口呆,晋阳公主忍不住用雪白纤手掩唇一笑,眉目灵动之间,一股清媚的风情流泻。 傻姐夫,真好玩儿…… 另一边,正聊着天的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不经意间一瞥,便见到姐夫小姨子在一旁咬着耳朵窃窃私语,然后小姨子玉颊生晕、娇羞无限,眼波流转之间欢欣雀跃。 两位公主对视一眼,面色隐隐担忧…… 有关于房俊与晋阳公主之间的传闻,不仅在市井之间广为流传,被好事者茶余饭后添油加醋,满足一众龌蹉心思,即便是皇室之中也多有传言,实在是这两人过于亲近。 尤其是晋阳公主,当年最喜欢粘着房俊,一众驸马之间只管房俊喊“姐夫”也就罢了,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在房俊面前却是一如既往的“不设防”,浑不将对方当作一个外臣,比自家兄弟还要亲近,隔上几日便要想方设法的见一面,纵然李二陛下也曾为此申饬过,却是屡教不改。 如今晋阳公主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可以谈婚论嫁,但是整个长安家中有适龄男子的门阀之中,却尽皆表示犹豫难决:即贪婪于因李二陛下对晋阳之宠爱而带来的巨大政治资源,又忌惮于晋阳与房俊之间捕风捉影的传闻…… 高阳公主隐隐恼火,这天底下美女多得是,你霸着长乐也就罢了,对晋阳也满心觊觎算是怎么回事儿? 真以为父皇惯着你便由着你挨个公主祸害啊? …… 晚宴倒是波澜不兴,房俊陪着一众公主吃了一顿酒宴,便送各位公主返回各自的住处,自己则回到营帐。 高阳公主沐浴一番,以便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纤细的腰肢隐在柔软的袍服之下,莲步款款的来到正喝茶的房俊身边,明媚的眼眸看了郎君一眼,撇嘴道:“不是说好了去金胜曼那里么,怎地还不过去?” 房俊无语,放下茶杯揽着纤细的腰肢将妻子揽入怀中,嗅着清新的发香,道:“为夫就这般不招人待见?” 高阳公主红着脸儿,将攀上山峰的大手打掉,娇小的身子轻轻一转便从郎君怀中挣脱,白了这厮一眼,道:“本宫身为大妇,自当以身作则,既然定下了让金胜曼早已怀上孩子的决定,那就一定要执行到底,否则何以服众?” 房俊看着面前虽然诞下孩儿却依旧纤细有致的娇躯,无奈道:“殿下难道就不馋微臣的身子?” “呸!”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又气又笑,啐道:“当本宫是外头那些个狂蜂浪蝶么?好不要脸的家伙!快去金胜曼那边吧,莫要招惹本宫!” 说着,将房俊给撵出营帐。不撵走不行,万一这厮厚着脸皮凑上来求欢,她是断然没有可能拒绝的,可如此一来便会使得她“失信”,破坏自己定下的规矩,往后这府中一干小妾队伍可就不好带了…… 帐外落雪偏偏,寒风呼啸,房俊一脸懵然,自己居然也有被老婆赶出门的一天? 娘咧! “二郎,眼下去往何处?”亲兵头子卫鹰凑上前,询问道。 房俊瞅了瞅四周黑沉沉的天幕落雪飘飘,想了想道:“时间还早,随吾在营中巡逻一圈。” 几位公主刚刚抵达营中,难免有什么倏忽不周之处,尤其是各处防备千万不能出现半点疏漏,否则若是有兵卒冲撞了几位公主,那可就惹麻烦了。 “喏!” 一众亲兵当即跟随在房俊身后,沿着营地饶了一圈。半途遇到右屯卫兵卒亦或是皇室禁卫,纷纷立于道路两侧单膝下跪施礼,房俊微微颔首,四处巡查间各处防御尽皆不差,这才放下心来。 待来到长乐公主居处,见到几个内侍立在营帐之外,问道:“殿下可曾歇息?” 内侍忙道:“殿下刚刚沐浴更衣,还未曾歇息。” 房俊颔首,随意道:“那就入内通秉一声,就说微臣关于诸位殿下居处守卫有事请示。”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微臣有罪 内侍一愣,守卫之事自然是由右屯卫负责,您身为右屯卫大将军做主便是,何需跟殿下请示? 不过却不敢怠慢,赶紧应了一声,转身进入帐内。须臾回转,陪着笑歉然道:“启禀越国公,吾家殿下说了,今日已晚,若有事还请明早商议,请越国公暂且回去。” 房俊蹙眉,不悦道:“你这奴婢莫不是没说明白?宿卫之事干系重大,万一有所疏漏,你来负责不成?” 内侍额头见汗,苦着脸道:“奴婢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误传越国公之话语,只是殿下确实这般回复。” 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随意摆摆手,抬脚便向帐门走去,口中道:“你这奴婢看上去蠢得很,本帅亲自向殿下请示。” 那内侍一脸懵然,不知所措,根本不敢阻拦。 虽然作为长乐公主之心腹,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可这毕竟事军营之内,周围兵卒无数,这般夤夜之时堂而皇之登门……内侍惶惶不安,额头一层冷汗。 房俊到了帐门外,回头吩咐亲兵部曲:“贵人莅临军营,宿卫之责要一丝不苟,万不能半点疏忽,尔等巡视左近,遇有可疑人等当尽皆驱逐,断不能扰了贵人安歇。” “喏!” 亲兵部曲得令,当即散开,于营帐左近警戒。 那内侍:“……” 这右屯卫上上下下皆是房俊拥趸,对其敬若天人、奉若神明,但有所令必然全力执行。此等重重护卫之下,便是一只耗子也不敢出现在公主营地左右,何需这般谨慎? 只怕这些亲兵部曲不是防贼,而是防着皇室禁卫…… 房俊这才迈步上前,伸手推开帐门,挑起门帘。 帐内只是在书案上燃了几支蜡烛,灯光有些昏暗,门口正将平素公主使用之物一件一件从箱笼里取出来的侍女被陡然掀起门帘进入的人影吓了一跳,向后略微跳了一小步,忍着没有惊呼出声,定睛去看,赶紧万福施礼:“奴婢见过越国公。” 心中忍不住惊诧:怎么没人入内通秉,这位便直接进来了? 她这一出声,帐内几人登时停住手上活计,几个侍女急忙上前敛裾施礼。长乐公主正靠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卷,就着桌案上的烛光看书,闻声愕然抬头,见到居然是房俊走进来,心里“砰”的一跳。 房俊摆摆手,笑吟吟道:“免礼。”而后上前两步,直趋桌案之前,一揖及地:“微臣见到殿下。” 长乐公主下意识放下书卷,坐直身体,旋即又觉得这般慵懒的靠在软榻上有些不合适,便自踏上下来,裙裾下一双欺霜赛雪的秀足伸出来,一旁侍女赶紧上前将纤巧的绣鞋给她穿好。 觉察到男人灼灼目光正落在自己如玉也似的脚上,长乐公主面上一红,千娇百媚的横了对方一眼,起身来到桌案之后坐好,收敛心神,淡然道:“免礼吧,给越国公看茶。” “多谢殿下。” 房俊直起身,所以的走到桌案前坐下,目光四处看了看,问道:“殿下金枝玉叶,素来享用惯了的,怕是不习惯军营之中简陋。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微臣明日让人准备。” 一旁侍女沏了两盏香茶,分别放在二人手边,然后垂着头退到一侧,几个侍女站在一处,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大气儿不敢喘。 长乐公主瞪了男人一眼,淡然道:“局势危急,宫中上下共度时艰,军中儿郎亦是浴血奋战,本宫自然入乡随俗,岂能再有别的要求?况且本宫平素于终南山修道,素斋清水甘之如饴,一切都还好。” 房俊便摇头道:“军营之中粗鄙简陋,如何能够与殿下的道观相比?说起来,那道观掩映于山水之中,当真是钟灵毓秀聚风藏水,身在其中令人乐不思蜀,微臣每每思及,恨不能久居其间,与清风玉露为伴,共九天玄女而舞,聆听仙乐、思慕仙容,则此生足矣。” “咳……” 长乐公主正拈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闻言差点被茶水呛到,一张清丽无匹的玉容肉眼可见的染满云霞,灯烛之下,愈发显得娇艳欲滴、妩媚动人,一双剪水双眸羞恼瞪着房俊,故作镇定道:“时辰不早,不知越国公可还有事?” 这是打算送客了…… 房俊喝了口茶,起身道:“微臣今夜值守,巡逻营地,殿下若是有何不妥之处,可派人召唤微臣前来,定能让殿下踏踏实实的睡个好觉。” 帐内侍女、内侍尽皆垂头木立,一声不吭,好似木头人一般什么也听不到。 长乐公主羞不可抑,摆了摆莹白如玉的纤手,忙道:“那您赶紧忙着去吧,本宫没什么不妥之处,也睡得好。” 房俊嘴角一翘,起身施礼告辞:“那微臣暂且告退。” 呵呵,睡得好不好,那可由不得你…… 待到房俊走出去,长乐公主这才长长吁出口气,她深知这厮霸道的性格,万一青天白日的欲行不轨,怕是没人拦的住他……呃,往外瞅了一眼黑漆漆的夜幕,倒也算不得“青天白日”。 侍女们又“活”过来,手脚麻利的将东西收拾好,服侍着长乐公主洗漱一番,待到换了贴身衣物,长乐公主咬着嘴唇,俏脸晕红,心底好一番挣扎,才说道:“今夜本宫一个人睡就好,你们都下去吧。” “喏。” 侍女们不敢多言,相视一眼,赶紧将手头活计做完,而后施礼告退。 长乐公主倚在软榻上看了一会儿书,而后起身将书卷放在桌案上,欠着身子吹熄灯烛,转身躺在榻上,拉过被子盖好。只是一双眼眸亮晶晶的毫无睡意,心中既是期盼又是忐忑。 …… 晚上北风小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雪花扑簌簌的落下,整个右屯卫军营一片沉寂,唯有巡逻兵卒时不时队列整齐、步调一致的穿梭来去,旗杆上高高刮起的灯笼随风摇摆。 房俊裹着披风带领亲兵亲自前往各处岗哨巡查,最近连续突袭叛军得手,使得叛军损失惨重、士气低迷,必须严防叛军偷袭。更何况眼下自己的家眷以及四位公主皆在营中,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悔之莫及。 值夜兵卒见到房俊亲自巡营,尽皆心中敬佩,目光崇拜的回答房俊对于营地的各种问题,再目送其远去。 右屯卫中,房俊这个名字代表着无与伦比的威望,甚至可说是“神祗”,受到无尽爱戴。 房俊策骑在右屯卫营地转了一圈,明岗暗哨尽皆巡视一遍,见到所有兵卒精神饱满、小心警惕,这才算是放下心来。自己连番突袭叛军,战功赫赫,万一一时不慎反被叛军偷家,那可就闹出天大笑话。 待到将近子时,这才带着亲兵部曲返回,没有回去自己居住之处,而是又回到长乐公主暂居的营帐。在皇室禁卫惊诧的眼神之中,房俊命令此处由自己的亲兵接管戍卫之责,而后径自来到营帐门前,伸手推门。 帐门并未反锁,应声而开,帐前灯笼光芒之下,房俊微微翘起嘴角,抬脚而入。 帐内一片漆黑,一声微弱的女声响起:“什么人?” 房俊反手将帐门反锁,而后摸黑向着床榻走去,笑道:“微臣前来查看殿下是否安寝,扰了殿下,微臣有罪。” 床榻之上,长乐公主在被窝中反手握着一柄匕首,听到房俊的声音松了口气,旋即又被他这一句“微臣有罪”说得芳心乱跳,浑身血液都烧起来,上一次在终南山道观,这厮便是嘴里喊着“微臣有罪”,却如狼似虎的扑了上来…… 努力维系着矜持,长乐公主低声喝叱道:“深更半夜的,还要不要点脸面?速速出去,本宫要睡下了……啊!” 一声惊呼,却是登徒子已然欺身榻前,一双手摸到了她被窝里的纤足。 秀足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长乐公主娇躯紧绷,下意识的坐起身子,想要将登徒子推开,却忘记了手里还握着匕首,慌乱中好一划拉…… “哎呦!” 一声惨呼,戛然而止。 长乐公主浑身剧震,头发根儿都快竖起来了,该不会是无意间给伤到要害了吧? “你怎么样?快快点燃蜡烛,给本宫看看伤到哪里……” 差点急得哭出来,将匕首丢在一旁,伸手便将男人保住,一双手上下摸索,想要看看到底伤到哪里。 “唔……” 一声闷哼,房俊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湿热的气息吹在脸上:“殿下,您拿住了微臣的把柄,微臣知罪。” 长乐公主好似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触电一般松开手,整个人晕晕乎乎,娇躯酸软……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可以和谈 天明之时,风雪渐歇,久违的阳光自薄薄的云层后倾洒而出,照耀大地。积雪反射着阳光耀目生花,天气倒不是十分寒冷。 这大抵是今冬最后一场大雪,过不了多少时日春风化冻,就将迎来一场春雨。然而自冬天开始的这场兵谏早已将整个关中裹挟进去,到处兵荒马乱,关陇军队为了维持庞大的军力四处收刮粮食,甚至连朝廷、农户留的种子都征缴一空,不出意外的话将会严重影响今年的春耕。 故而虽然寒冬即将过去,但关中百姓却各个愁眉不展,万一春耕耽搁,将直接影响一年的生计。这些年关中稳定、百姓富庶,只要想想隋末之时天下混战,民不聊生易子相食的灾难,便忍不住心里冒寒气,遂将起事兵谏的关陇各家祖宗十八辈都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太子是否贤德,那也留待将来考虑即可,现在的皇帝乃是李二陛下,这么多年精励图治勤于政务,使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已然算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帝,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何苦折腾来折腾去? 就算这个太子不行,难道换一个上来就一定行? 天子脚下,百姓们临近中枢,自然见多识广,对于朝中那些个争权夺利之事耳濡目染,绝非古野乡村那般没见识。大抵都明白关陇各家之所以起事兵谏,说什么太子懦弱不似人君都是瞎扯淡,说到底还是太子早早便表态将会继续李二陛下打压门阀、扶持寒门的国策,科举取士将会逐渐取代以往的举荐制度,这明显动了门阀氏族的根基,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自然难以幸免。 然而令百姓们愤怒的是,你们朝堂之上的大佬争权夺利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无关,可为了争权夺利却将整个关中卷入兵灾,将百姓的稳定富裕彻底摧毁,这就是缺德了。 故此,关中百姓对于关陇门阀所作所为怨气冲天,但在眼下到处都是乱兵的情况下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将愤懑憋在心里,祈求着上苍有眼,无论谁胜谁负赶紧结束这场兵灾,让大家的生活能够回归之前的安居乐业…… 这股怨气不仅在民间逐渐累积,即便关陇军中亦是流言纷纭,对于底层兵卒来说,家眷皆在关中,兵谏的后果直接影响了大家的家庭生计,更别说无数兵卒在战争之中丧命,几乎关中处处戴孝、村村挂幡,妻子失去丈夫、老人失去儿子、孩童失去父亲,怮哭之声不绝于耳。 身为大唐子民,若是外族入寇荼毒同胞,大家披坚执锐战死疆场倒也无妨,老秦子弟自古以来便不惧生死。然而大家不过是家奴、庄客、佃户而已,如今却被主家武装起来参预兵谏,不仅自己人打自己人,更是以下凌上、以臣欺主,说一句大逆不道亦不为过,这种牺牲谁愿意承受? 打胜了好处都是主家的,打败了便沦为反贼,家家户户夷灭三族…… 一股汹涌的怨愤之气在军中逐渐凝聚,导致关陇军队之士气肉眼可见的跌落至谷地,军心动荡不安。 这些情绪自底层开始层层向上反馈,终于抵达关陇高层。当宇文节将无数封关陇将校谏言的信笺呈递于长孙无忌案头,即便一贯城府深沉,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长孙无忌,也不由得暗暗心悸。 将这些信笺翻阅一些,大抵都是一些反应兵卒对于这场兵谏怨声载道的抱怨,将校们压制不住,唯恐出现大规模的军心动荡甚至引发哗变,这才不得不向上请示应对之法。 长孙无忌将信笺丢在一旁,揉着太阳穴,叹气道:“看来非得取得一场大胜不可,否则军心不稳,恐有变故。” 军心士气,乃是军队之根基,偏偏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若是自内部刻意去提振士气、稳定军心,殊为不易。最好的办法便是连续不断的胜利,自然能够将所有负面情绪压制下去。 宇文节颔首道:“正是如此,自房俊回京之后,连续几次突袭皆重创吾军,导致军中上下谈之色变,畏惧之心甚重。” 呷了一口茶水,将伤腿举起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用手掌缓缓按摩,长孙无忌苦笑道:“右屯卫兵强马壮,且南征北战无一败绩,堪称大唐第一强军。房俊这回带回来的安西军更是于西域鏖战大食国,绝对之劣势却最终反败为胜,更别说骁勇善战的吐蕃胡骑……咱们的军队却是连几个正经的府兵都没有,说一句乌合之众亦不为过,对上那等强军,仗还没打便泄气三分,打完仗更是士气低迷、一蹶不振。是想要通过一场大胜来提振士气,殊为困难。” 房俊几次突袭皆是以少胜多,这使得长孙无忌清晰的对比出双方战力上的巨大差距。 想要突袭房俊,便只能调动更多的军队,否则难有胜算,可一旦调动数万大军,哪里还算得上突袭?而当右屯卫准备充分、严阵以待,原本的突袭就只能演变为一场大战,甚至是决战。 而在天下各地门阀都已经起兵前往关中正在途中的时候,发生这样一场大战乃至于决战是与长孙无忌的策略严重违背的。 见到长孙无忌犹豫不决,宇文节响起家主的叮嘱,心底犹豫一下,低声道:“当下之局势,双方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得谁。即便天下门阀的援军到来,东宫那边也有安西军数千里驰援,大战一起,胜负依旧难料。即便咱们最终取胜,也只能是一场惨胜,数百年积攒之底蕴损失一空,坐看江南、山东各地的门阀后来居上,到那个时候,还拿什么去独揽朝政,掌控中枢呢?” 长孙无忌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一双眼睛狠狠瞪着宇文节,沉默少顷,方才一字字问道:“这是你自己的话,还是宇文家的意思?” 宇文节在对方气势之下有些忐忑,咽了口唾沫,苦笑道:“不仅是宇文家的意思,也是很多关陇门阀的意思。” 这一仗打到这个地步,早已超出当初长孙无忌向各家承诺之损失,且希望之中的利益遥遥无期,如果最终非但未能取胜反而战败,那种后果是所有关陇门阀都无法承受的。 再加上各家底层抱怨不断,以及实力的严重损耗,使得许多门阀已经泛起厌战之情绪,觉得这一场兵谏非但未能达到目标,反而严重折损各家的家底…… 长孙无忌并未发怒,一张脸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缓缓问道:“这一仗打到现在,已然是刀出鞘、箭离弦,难不成还能弃械投降?” 宇文节摇头道:“投降自然是万万不能的,眼下咱们固然泥足深陷,难以为继,但优势依旧在咱们这一边,继续打下去,胜利多半还是在咱们这里……投降当然不行,但和谈何以。” “和谈?”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这两个字简直就是咬着后槽牙吐出来的。 这场兵谏乃是他一手谋划,诸多不愿参预的门阀亦是他以或软或硬的手段拉进来,若是最终获胜,最大的利益自然归他所有。可如果和谈,就意味着他的谋划已经彻底失败,不仅得不到任何利益,甚至就连关陇领袖的地位亦将遭受严重威胁,被旁人取而代之。 先有人背着他策划东征大军之中的关陇兵卒起事,现在又私底下达成一致意欲和谈……在长孙无忌看来,这就是对他肆无忌惮的背叛。 局势顺利的时候一拥而上抢夺利益,局部不利之时便争前恐后的在背后给老子捅刀子? 满腔怒火几欲喷薄而出,仅余的理智促使他死死压住这股怒火,咬着牙缓缓道:“大家都心疼自家之家底,可却都忘了,这些家底到底从何而来?当年,关陇各家齐齐站在太子杨勇一边,结果却被杨广得了皇帝之位,导致关陇各家大败亏输,被杨广连同江南、山东的门阀几乎决断了根基!可曾记得是谁将你们各家从深渊之中拉出来,又推上了天下权力之巅峰?”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拉拢李绩 “是老夫!是老夫在关陇危亡之际,选择李唐取而代之,这才将各家从灭亡之中拉了回来。这二十年来,老夫带着大家攫取天下利益,一步一步壮大至如今之规模,将山东、江南的门阀压得头都抬不起,朝堂之中根本没有他们一丝一毫的话语权,所有利益都是关陇的囊中之物,唯有我们看不上的,才丢几块出去施舍他人。然后,在老夫再一次为了各家之利益破家舍业不惜一切代价发起兵谏的时候,你们却在背地里谋算着如何与东宫和谈,从而将老夫丢出去平息东宫的怒火?” 长孙无忌怒火中烧,手掌拍着桌案,一字一句间,皆充斥着无以言表的愤怒!老好处的时候蜂拥而上,时局不利便将老子顶在前头卖了?想得美,简直欺人太甚! 宇文节在长孙无忌压力之下额头见汗,真怕这位怒不可遏之际,干脆将他推出门外砍了脑袋泄愤,亦能给予关陇各家一个绝不妥协的态度…… 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各家如今都在谋算后路,无心恋战,赵国公您就算将他们都捆绑起来,又能出几分力?甚至紧要关头不战而溃,会坏了您的全盘计划。跟东宫谈一谈,倒也无妨,左右不过是相互试探一下,若条件不合适自然随时终止谈判,若条件合适,又何必拖着各家将家底拼光,使得山东、江南各地门阀坐收渔人之利?更何况,亦能从东宫的态度之中摸索其实力与底线,实乃一举两得。” 长孙无忌花白的眉毛掀动一下,闷声无语。 宇文节见其意动,再接再砺道:“您老也不妨派人去往英国公那边谈一谈,一则看看能否以利益将其打动,再不济也能摸清那边到底倾向如何,是否坐山观虎斗,待价而沽……” 长孙无忌眼睛一亮。 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误区,虽然一直以来他与李绩颇为不睦,甚至于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但是绝对利益之下,个人恩怨也好,派系立场也罢,又能算得了什么? 李绩坐拥数十万大军,足以左右局势走向,不管他初心如何,难道面对巨大利益之时就不会动心? 更何况李绩也从未表态站队东宫那一边…… “派何人前去李绩那边为好?” 捋着胡须,长孙无忌问道。 宇文节想了想,道:“人选不仅要在英国公面前有足够的份量,更能够呈现您的意志,却是不好选择。” 原本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长孙冲,但现在长孙冲被东宫羁押,生死不知,长孙无忌其余几个人没有成器的,哪个能够在英国公李绩面前侃侃而谈,进而予以说服? 长孙无忌斟酌一番,心中已有计较,吩咐道:“稍候回府将郢国公请来,老夫请他前往太极宫,与太子商议和谈之事。” 宇文节明白这是给宇文家攫取利益的机会,一旦主持和谈成功,宇文家将会一跃成为仅次于长孙家的关陇门阀。 但咱家那位家主不见得愿意要这个机会啊…… 忙应下,道:“卑职这就回府,请家主前来。” “嗯。” 长孙无忌淡淡嗯了一声,待到宇文节匆匆离去,便将自己的仆人叫进来,道:“回府将安业叫来,吾有事吩咐。” “喏!” 仆人心底诧异,那位流放岭南数年,去年冬天才被您瞒着朝廷救回来,这就要安排职位了?却也不敢多问,赶紧回府叫人。 …… 长孙安业虽然是长孙无忌幼弟,但两人年纪相差十余岁,且体型迥异,长孙无忌身材略矮、相貌平常,长孙安业则颀长高瘦、容貌俊朗,即便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皮肤紧致、眉目疏朗。 进了偏厅,长孙安业施礼之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了一眼长孙无忌的伤腿,担忧道:“伤处如何了?这天寒地冻的,千万莫要冻伤才是。” 长孙无忌摆摆手,待到仆人上茶之后将其斥退,呷了一口茶水,开门见山道:“此番有要事让你去做,旁人做不好,我也不放心。” 长孙安业苦笑道:“兄长抬举兄弟了吧……非是兄弟不愿尽力,只不过眼下依旧是戴罪之身,若四处走动,难保被人诘难,进而诋毁兄长,有损兄长之威望。” 当年他也曾是关陇门阀之中一员干将,只不过年少气盛,认为李唐江山皆是关陇出力打下,何苦奉李渊为帝?还不如自立门户,废掉李渊由关陇自己来当这个皇帝。 关陇子弟私底下这想法的大有人在,经由长孙安业蛊惑,很多人参预其中。结果被李渊得知,狠狠杀了一批。 时为秦王妃的文德皇后向李二求情,李二只得去宫中将长孙安业保下来,只不过死罪虽免却活罪难逃,被流放岭南十余年。即便李二陛下登基为帝,长孙无忌也并未将幼弟救回。 这次他预谋关陇起事,又听闻长孙安业在岭南身染重病,这才私底下运作一番,将其救回关中……但谋逆之罪名仍在。 长孙无忌摇摇头,缓缓道:“那又如何?今次咱们孤注一掷,非生即死,要么成就大业重现贞观初年之辉煌,要么一败涂地断绝家族之百年传承,哪里还能顾忌那么许多?” 长孙安业目光灼灼,手里捧着茶盏低声道:“既然如此,何不自己门户?生死成败都是咱们自己的,纵然万劫不复也认命了!何苦破家舍业去扶持李家血脉?” 他始终认为若当年长孙家自己竖起反旗,依托关陇之底蕴,也足以成就大业,而非是将李唐扶持上位,随即却又遭受打压。 为别人拼命,纵然胜利依旧屈身为臣;为自己拼命,便是失败也毫无怨言! “愚蠢!” 长孙无忌喝叱道:“当年且不去说,现如今大唐江山稳固,谁能取而代之?眼下施行兵谏乃是为了天下门阀争取利益,故而尽皆支持,可一旦咱们透露半分争夺皇位之心,当立刻众叛亲离、举世皆敌!此等蠢话再莫提及,免得惹祸上身。” 当年隋炀帝将大好江山鼓捣得支离破碎、民不聊生,可即便那样当王朝倾覆之时依旧有无数忠臣义士前赴后继,为大隋披肝沥胆、死不旋踵!更何况是现在被李二陛下治理得百业兴旺、国势强盛的大唐? 改朝换代的梦,做一下都不行。 长孙安业无奈,颓然道:“行吧,你是兄长,都听你的,今日招我前来,所为何事?” 他心心念念都是长孙家成就大业、御极天下,除此之外,做任何事都难以提起精神…… 长孙无忌见他惫懒的模样,蹙眉道:“如今李绩引兵于外,数十万大军动向莫测,实为心腹大患。吾让你前去与之洽谈,试探对方之意图、底线,此事攸关关陇之生死存亡,旁人我不放心,也信不过,你要打起精神办好了,莫要整日里没心没肺的胡混!” 对于长孙安业的能力,他自然是放心的,若非精明强干之辈,当年也不可能振臂一呼便有无数关陇子弟愿意追随其谋逆造反。但这人似乎除去造反之外任何事都不上心,能混则混、敷衍了事,却又令人颇为头疼。 长孙安业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道:“李绩那厮精得跟猴儿一般,之所以引兵于外不紧不慢,好不是坐地起价,想要攫取最大利益?反正咱们关陇又不是造反登基,皇帝还是李唐血脉,只需将利益给的足够,拿下李绩不在话下。” 长孙无忌颔首,道:“具体细节,你自己把握即可,什么条件可以给,什么条件不能给,你也要心中有数。” “兄长放心,这点事若还办不好,岂非成了饭桶?我收拾一下即刻出发,你九等着好消息吧。” 长孙安业不觉得这个任务有多难,左右不过是谁给的价钱高、李绩就向着谁,关陇眼下举步维艰,什么样的利益都舍得。只要迈过眼前这个坎儿,将东宫废黜,将东宫势力连根拔起,将来朝堂之上就是关陇说了算。 即便今日舍出去再多的利益,将来也能十倍百倍的捞回来……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利益纷争 天尚未亮,房俊便从睡梦之中醒来,感受着怀里这副温软纤细的娇躯,忍不住心血澎湃,晨练一番……直至鱼水合欢、潮来潮去,才被一只纤白精致的纤足给踹出被窝。 穿好衣裳,也未来得及洗漱,便推门走出营帐,迎面而来的清冷空气令他打个哆嗦,精神为之一振。 这才带着亲兵部曲回到住处,到底心中有亏没敢去高阳公主那边,而是到了武媚娘的帐内,让侍女烧了热水沐浴一番,而后与武媚娘一道享用早膳。 看着狼吞虎咽的男人,武媚娘小口喝着白粥,凤眸微微眯起,狐疑道:“金胜曼那丫头,连早膳都不给郎君准备吗?” 男人身上的气味她自然再是熟悉不过,很显然昨夜历经一番大战,结果精疲力尽之余天色不亮便跑到自己这边,连早膳都没吃,金胜曼那个丫头实在是慢待郎君了,过分。 听着武媚娘言语之中的不悦,房俊打个哈哈,咽下口中食物,将碗筷放在一边,揽住盈盈一握的腰肢,笑道:“是为夫一大早起来巡视营中防务,肚子饿了才到你这边来。唯有在娘子这边,为夫才更为自在一些,否则便食不下咽、夜不安寝,真真是半日不见、魂牵梦萦……” “停停停!” 武媚娘赶紧伸出纤手捂住这张舌绽莲花的嘴巴,一脸无奈:“郎君莫不是以为妾身是那等人事不知的黄毛丫头,两碗迷汤便被灌得晕晕乎乎,自荐枕席非君不嫁?越国公,您可省省吧。” 虽然知道自家男人根本就是随口胡扯,可对于女人来说是真是假哪里有那么重要?只要将自己放在心上,时时刻刻记得自己,即便甜言蜜语满口胡言亦是甘之如饴,心花怒放…… 被郎君粗壮是手臂抱在怀中,武媚娘娇躯酸软,将一只登山涉水的大手打掉,娇嗔道:“天都亮了,里里外外那么多人,莫要让人看了笑话。待到晚上,妾身再服侍郎君。” 房俊嘿的一笑,感受着怀中佳人的香软,霸气道:“自家夫妻行敦伦之礼,谁敢笑话?为夫等不及到晚上,暂且温存一番……” 正欲将佳人抱起前往后边睡榻胡天胡地一番,忽闻帐外有亲兵禀报:“启禀儿郎,太子殿下派人前来,请您前去有要事相商。” 房俊一愣,怀中佳人已经趁机脱身,娇柔的身姿在面前旋转一圈,衣袂飞扬,娇靥如画,“咯咯”笑了一声,俏皮道:“急吼吼的,半点情调都没有,赶紧办正事要紧,待到晚上,妾身好生服侍郎君。” 房俊看着这张妩媚天生的俏脸,恨不能扑上前去肆意鞑伐一番,让其知晓挑衅自己的后果,但却也不敢耽搁太子的正事,只得威胁一句:“女人,你已经激起了吾之怒火,后果自负,千万莫要又哭又闹的求饶。” 武媚娘哼了一声,走上前翻了个娇媚的白眼:“怕了你不成?” 替房俊穿好斗篷,将其送出帐门。 房俊汇合亲兵部曲,直抵玄武门,而后独身一人进入太极宫。 …… 抵达内重门里太子居所之时,正好长孙无忌派人送来信笺…… “和谈?” 看着信笺上不卑不亢的言辞,房俊浓眉紧锁,揣摩着长孙无忌的用意。关陇被乱丛生,已然支持不住?亦或是故布疑阵,以此来迷惑东宫放松警惕? 李承乾面色凝重,全无止息干戈之喜悦,环视左右,缓缓道:“诸位爱卿,对于叛军愿意开启和谈一事,有何见解?此地皆乃孤之心腹,可畅所欲言,毋须忌讳。” 房俊断然道:“此必长孙无忌之奸计也!以此贼之深沉城府、狡诈性格,既然一力谋求兵变,自然试图攫取最大利益。此刻天下门阀之援军尽皆赶赴长安,为其助阵,胜负未分之际,岂肯退后一步,致使大好局势一朝尽丧?以微臣看来,要么关陇内部出现不同声音,迫使其不得以和谈来缓和内部纷争,要么便是缓兵之计,不可不防。” 他太了解长孙无忌了,这样一位当世枭雄,谋划许久的一场兵变如火如荼,早已押上了身家性命,即便是最坏之结果也可接受,岂能半途而废? 他话音刚落,萧瑀便蹙眉道:“眼下叛军固然依旧占着优势,但已然今非昔比,鏖战下去,双方势必损失惨重。即便有天下门阀前来长安驰援,可若是最终以此获胜,那么利益如何分配,局势由谁掌控?关陇必然不甘心他们忙活一场,最终利益却被其余门阀掠走。既然打生打死最终取得的利益甚有可能相差无几,何方坐下来谈一谈,就此终止这场兵变呢?越国公固然军功赫赫,但这些门阀之内的心思却未必了解多少,不可武断行事。” 房俊抬眼看着萧瑀,没有继续争论,但目光阴沉。 李靖面色有些不豫:“正邪不两立,太子殿下乃是帝国正朔,大义名分之所在。叛军掀起兵变,无数忠勇之士前赴后继战死军前,皇城沦为废墟,太极宫断壁残垣……若此刻接受和谈,敢问将那些战死之兵将置于何地?若以后有人效仿今日关陇之行径,朝廷亦要退步忍让?一让再让,则殿下威信何在,朝廷正义何在?” 他心中怒火升腾。 虽然明白兵将血战疆场但战争的主导实则在朝堂之上,也不是极力反对和谈,但最起码不是应该在局势占优的情况下再去主导和谈吗?此时和谈,傻子都知道关陇必然不会予以让步! 萧瑀呷了一口茶水,捧着茶盏,看了一眼身边的岑文本。 后者两道雪白的眉毛拧在一起,略作沉吟,缓缓道:“战火频仍,不仅军中将士战殁,更使得百姓遭受戮害,生灵涂炭。尤其是眼下已然接近开春,若战事继续,则整个关中之春耕势必受到影响。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无法进行,到了秋天便是绝收之结果。关中数百万人口,一旦粮食绝收,只倚靠存粮能够支撑几日?更别说还有双方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耗费之数字便已惊人至极。没人愿意低声下气向叛军低头,然而若战争持续下去,到了今年冬天,关中数百万人口将会断绝粮食,届时饿殍遍地、民不聊生,贞观以来君臣齐心所经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甚至会引发举国动荡,社稷不稳、江山飘摇。固然错在叛军,可吾等身为朝臣,如何人心看着关中百姓易子相食,何以自处?” 屋内一阵沉默。 不得不说,岑文本之言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一旦春耕不能进行,秋日粮食绝收,外边的粮食运不进来,那等严重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房俊轻叹一声,与马周、李道宗等人对视一眼,尽皆无奈。 很显然,自关陇起兵以来,东宫属下军方戮力奋战、前赴后继,如今房俊又自西域数千里驰援而回,对战关陇之时连番获胜,使得军方将文官系统死死压制,已经引起了文官系统的极大危机感。 文官们虽然并未亲临战阵、浴血奋战,但是这几个月来亦是夙兴夜寐、竭尽全力,可若是以此局势发展下去,即便最终东宫战胜叛军,可几乎所有的功勋都将被军方攫取。 辛辛苦苦一场,亦将身家性命与东宫绑在一处,结果最终论功行赏之时却只能靠边站,谁能甘心? 而长孙无忌此时送来的这封和谈信笺,却让东宫所属的文官们捞到了一丝攫取功勋的机会。仗由武将来打,但和谈势必由文官主导,只要最终促成和谈,无论东宫付出何等代价,功勋都必然是文官的。 房俊明白,和谈之事已经不可阻止,若他继续反对下去,势必造成东宫内部文武对立,分歧难以弥合。 萧瑀见到房俊沉默不语,却并未彻底放心,开口道:“先前殿下意欲派遣越国公前往洛阳,说服英国公顺从大义、支持东宫,不知越国公可愿前往?” 房俊有些恼怒,瞅了萧瑀一眼,这老狐狸明显是打算将他支开,以免恣意行事,破坏了和谈大计……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利益纠葛 房俊想当然的以为萧瑀是想要将他支开,以免破坏了和谈大计,虽然他与萧瑀有姻亲羁绊,且齐心协力辅佐东宫,但是一旦涉及到自身之利益,所有的同盟关系都要靠边站。 关陇内部其实一样,长孙无忌主导此次兵变,一旦取胜,所有的利益皆被他攥在手中,旁人只能听任施舍,这让那些门阀岂能心甘?尤其是当胜利愈发接近之时,那股不敢愈发炽盛,说不定此次长孙无忌之所以递来信笺愿意和谈,便是迫于其内部的压力…… 天下局势纷纭,分也好,合也罢,归根究底都是利益纷争所导致的表象,在其内里,大抵都可以通过利益的脉络去归纳出局势的变化。 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承乾见到房俊面色阴郁,便知其想必是误会萧瑀欲将他支开,忙解释道:“此时昨日商议之时已定,只不过当时天色已晚,故而不曾召见儿郎予以吩咐,原打算今日招你前来商议,却又恰好赶上叛军送来信笺意欲和谈……无论和谈与否,英国公的态度都足以左右当下局势,若能将他争取过来,咱们自然立于不败之地,却不知儿郎是否愿意前往?” 房俊忙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遵?稍候将右屯卫军中事务安排一下,立即启程。” 既然李承乾这般说话,那此事必然是事先便议定,事实上前往李绩处实有必要,即便不能将其说服,哪怕探知其立场亦可,东宫可以就此做出预先部署,而东宫上下,的确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只是他也明白,他这边一走,萧瑀等人推动和谈,已经无人能挡…… 两世为人,久历官场,他自然明白政治之真谛在于妥协的道理,若自己此刻一味的压制和谈,势必造成东宫内部分裂、文武对立,值此危难之时,等若将东宫推上加速败亡之路。 决不可取。 更何况即便推动和谈,以双方目前僵持不下的局面,想要在谈判桌上让某一方让步极不现实,萧瑀等人就算再是愿意促进和谈,却也不敢随意将东宫的利益割舍。 争权夺利可以,但是以东宫的利益来假公济私,萧瑀也好岑文本也罢,还做不出这等毫无原则之事…… 李承乾欣然道:“二郎与英国公乃是通家之好,此番有你前往,想必定能马到功成,孤在长安静候佳音。” 房俊苦笑道:“攸关利益,便是盟友亦能反目成仇,更何况仅只是通家之好?微臣只能尽力而为,却不敢有丝毫保证。” 一旁的萧瑀对于房俊阴阳怪气的话语丝毫感受不到尴尬,微笑道:“二郎不必妄自菲薄,以你目前之身份地位功勋,能够亲自前往足见太子殿下对英国公之重视,若对方有什么要求条件,二郎自可斟酌行事,实在是不能擅专之事,才需要提前知会殿下。此行殿下予以二郎充分之信任与器重,还望二郎不负殿下之托付,一举将英国公争取过来,届时满朝文武,都将推二郎为首功。” “呵呵……” 房俊皮笑肉不笑,捧着茶盏呷了一口,悠然道:“首功不首功自然无所谓,为陛下效力,自然鞠躬尽瘁、死不旋踵。吾等此刻之所以奋不顾身与叛军血战,为的是维系殿下帝国正朔之身份,为的是遵循名分大义之所在,为的是坚守宗祧承继之祖训!生死已然抛之度外,又岂会在意如浮云一般的功名利禄?宋国公不仅小觑了在下,更小觑了数万为太子浴血奋战之虎贲……当然,人各有志,境界不同面对局势所做出的选择亦不相同,可以理解。只不过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还是应当有所坚持才好。” 萧瑀眼皮子不受控制从抽搐两下,脸上笑容不变,但目光却愈发深沉。 你房二视功名利禄如浮云,我萧瑀便“人各有志”,小觑了为太子浴血奋战之虎贲? 娘咧!这个棒槌一张嘴皮子带刺儿,真真是令人着恼……不过他此刻已经占据主动,自然犯不着与房俊论个高低短长,遂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李承乾自然感受得到房俊对萧瑀的不满,赶紧说道:“如今灞桥以东至潼关尽在叛军掌控之下,想要前往洛阳只能走商於古道。但此时大雪封山,这一路艰难险阻,还望二郎定要小心谨慎,若路途实在难行,可半途折回,万不能勉强为之,蹈履险地。否则若有折损,孤愧疚无地、遗憾终生矣!” 说服李绩自然重要,但是在李承乾看来,李绩立场如何尚待观望,能否如愿站到东宫这边暂未可知,可房俊却是实打实的东宫柱石,一旦房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对于东宫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只要有房俊在,其麾下右屯卫、安西军以及吐蕃胡骑便是一股强横的军队,即便面对数十万东征大军亦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最不济亦能护着他向西撤退,再图后策。 孰轻孰重,他自然分的清楚。 房俊感动道:“殿下放心,商於古道固然难行,却如何比得上前往西域的迢迢险阻?微臣能一路前往西域打上一个来回,自然亦可通行古道如履平地。微臣这就告辞,回去营地之中略作准备,即刻启程前往洛阳。” 起身施礼,就待告辞离去。 李承乾站起,自桌案之后快步走出,上前执手相望,情真意切:“定要牢记孤之话语,若事不可为,则自身安危为上,切勿勉强行事。” “喏!微臣谨记殿下钧令!” 向屋内群臣施礼之后,大步走出去。 李道宗叹息一声,担忧道:“商於古道本就难行,全程穿梭於崇山峻岭之间,此刻又正值连降大雪,愈发处处险阻,稍有不慎便会跌落山底,粉身碎骨……惟愿二郎吉人天相,能够履险如夷,平安归来。” 萧瑀紧蹙没有,神色有些尴尬。 由房俊出使洛阳,试图说服李绩,这是昨日商议之后的决定,而关陇的和谈信笺是尽早送抵,前后并无关联;但是现在却好似是自己一力主张和谈,却为了避免房俊抵触,故而将其打发去洛阳…… 倒是李承乾觉察到李道宗言语之间的不满,摆摆手目光坚毅:“时局如此,动辄有倾覆之祸,孤与诸君自当精诚团结、不畏艰险。二郎此时穿越商於古道固然艰难险阻重重,然而吾等坐困太极宫面对叛军猛攻,不也是凶险处处?大家各展所长,各司其职,自当排除万难、反败为胜!” 众人精神一振,齐齐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愿为殿下效死!” 李承乾摆手令诸人平身免礼,对萧瑀道:“和谈之事,便劳烦宋国公操劳,马府尹从旁协助。” 萧瑀、马周上前一步,应声道:“臣,遵命!” 李承乾目光闪动,手掌摁在书案上,缓缓道:“孤虽然答允和谈,是不愿见到大唐军队继续自相残杀,不愿见到关中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但绝不代表孤可以卑躬屈膝,向叛军低头!和谈之时,但凡叛军有丝毫损及孤之威严,便代表他们心中对皇权、对天下全无敬畏,孤一概不受!” 他不愿见到长安城毁于战火之中,不愿见到关中百姓陷于水深火热、生灵涂炭,更不愿见到大唐子民互相残杀,所以愿意与关陇展开和谈,宁肯背负“懦弱”之污点,止息干戈。 但他亦有自己之底线,那就是关陇必须对皇权保持尊重、敬畏,一旦关陇所开出之条件触及这条底线,那么就算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身为太子亲自提刀上阵,也绝对不会卑躬屈膝、苟且求和。 身为李二陛下之子嗣,自当有父亲那股睥睨天下、逆而夺取的豪情霸气!他李承乾有可能“软弱”一辈子,但是这一回,他打算强硬到底。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轻装上路 房俊回到玄武门外营地,一众大小公主正聚在一处说话,姊妹间亲密友爱,气氛甚为融洽。目光投注到长乐公主清丽无匹的俏脸上,见其容光焕发、气色绝佳,遂会心一笑。 长乐公主与其四目相对,芳心一跳,玉颊染霞,狠狠瞪了这厮一眼。 虽然她与房俊那点事儿满不住高阳公主,高阳公主也一再表态并不介意,可是昨日来到营地半夜便被人给“偷了”,还是令她浑身不自在,尤其是想到昨夜这厮精力旺盛变着花样折腾,愈发浑身发烫,一颗心犹如小鹿一般乱撞…… 房俊嘴角一挑,做到高阳公主旁边,后者笑问道:“太子哥哥召见,可有要事?” 房俊顿了一下,颔首道:“确有要事,英国公引数十万大军抵达洛阳,已经休整多日却不见启程。殿下派遣为夫前往洛阳,试图说服英国公站在东宫这一边。亲兵已经去打点行装,稍候便即出发。” 帐内瞬间寂静。 晋阳公主提着裙裾,轻盈的身姿来到房俊另一边坐下,秀眸亮闪闪满是担忧:“我听宫里人说,英国公如今态度不明,大抵是要站在叛军那一边的,万一姐夫此刻前去被英国公害了怎么办?” 以房俊今时今日在东宫的地位、实力已经影响力,若是能够将他予以击杀,可谓卸掉了太子半边肩膀,如果李绩当真倾向于叛军,待房俊抵达之时将其杀害,必然是一份大大的功劳。 他这么一说,常山、新城两人也都紧张起来,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前者弱弱道:“姐夫,不要去,好危险的。” 新城公主更是直接说道:“我也姐姐们去求见太子哥哥吧,派别人前去好了,为何姐夫有危险了怎么办?” 两个小公主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都被晋阳公主的话语给吓到了,眼睛里水汪汪的快要掉下眼泪。 高阳公主啧啧嘴,话语里满是酸气,揶揄道:“郎君这姐夫做得当真称职,瞧瞧小姨子们这般关心爱护,真是羡煞旁人。” 房俊哭笑不得,无奈道:“你的姊妹,便是我的姊妹,大家亲切有爱才是人伦大叙。”又对三位小公主道:“你们放心便是,即便英国公意欲投靠叛军,也断不会加害微臣,杀微臣容易,可平息右屯卫的怒火便难了!英国公乃是过之宰辅,无论做出何等选择定会附和帝国利益,岂能做出那等遗祸无穷之事?几位殿下尽管放心便是。” 除非李绩疯了才敢杀他。 一旦他丧命于李绩军中,不仅仅右屯卫会将其视作死敌,不死不休,已然攻陷平穰城的水师、远在西域的安西军都将与其对立,这三支强军站在他的对立面,即便最终叛军在这场兵变之中获胜,李绩也休想继续坐在首辅的位置上。 甚至于,会直接导致帝国陷入分裂之中……以李绩的智慧,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蠢事。 一旁默不作声的长乐公主抿了抿嘴唇,清声道:“虽然英国公不会谋害越国公,但此时灞桥以东直至潼关尽在叛军掌控之下,前往河东之路已然悉数隔绝,欲往洛阳,便只能走商於古道。素闻那条道路艰难险阻,又适逢大雪封山,愈发艰难十倍,还需小心在意才是。” 房俊抬头,与其四目相对,这次长乐公主没有避开他的眼神,而是大胆与其对视。 眼眸之中的关切显露得清清楚楚,房俊心中得意,哈哈一笑:“殿下放心,西域之路比之商於古道艰难十倍百倍,微臣不也照样率军打了一个来回?更别说当年兵出白道,于漠北的荒芜之地与敌决战,其路途艰难之处简直无法描述。东宫生死存亡之际,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排除艰难险阻,匡扶正朔、尽忠报效。” …… 后堂,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金胜曼在一起指使着侍女将一件件衣物取出,欲装入箱笼之内,却被房俊制止。 房俊苦笑道:“此行数百里之遥,届时崇山峻岭、雪地沟壑,诸位以为是去游山玩水呢?为夫带领三百亲兵稍候出发,一路轻车简从,行李多了反而麻烦,只携带几件御寒衣物即可,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尽皆不带。” 即便夏日之时,商於古道亦是难行,更何况眼下大雪封山,河川尚未融化?带着这么多的行李简直就是自找苦吃…… 几位妻妾只得悻悻作罢,只是将一件大氅、几件中衣放在一个包裹之中,又取来猪鬃牙刷和清盐、肥皂等物放入其中,一个小小的包裹,被侍女提着拿出去交给亲兵。 须臾,外头传来消息,三百亲兵已经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房俊起身,抱拳,沉声道:“为夫这就出发,诸位贤妻毋须挂念。只是眼下长安局势叵测,时刻有倾覆之祸,为夫已然叮嘱王方翼,万一这一段时间战局不顺,叛军攻陷太极宫,则由王方翼率兵护送汝等西行,前往交河城投奔河间郡王,待为夫返回之后汇合。” 武媚娘心中一惊,担忧道:“战局已然糜烂至此?” 房俊笑道:“并不至于,只不过未雨绸缪、小心为上,如果当真事不可为之时,你们切勿倔犟,要听从王方翼的安排,否则即便乱军之中破了一点皮,为夫都要心疼得滴血。” 俏皮话并未使得三位妻妾放松心情,齐齐郑重颔首,高阳公主上前拉着房俊的手,一双明眸满是坚定之色:“郎君放心,我们懂得保护自己。倒是郎君你也要注意自身之安危,无论何等情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不要徒逞一时之英雄,你要记得,我们都在时时刻刻盼你归来。” 房俊心中慰藉,搂住娇妻刀削也似的肩膀,在光洁的额头轻轻一吻,目光从武媚娘、金胜曼脸上投注片刻,便转过身去,大步走出营帐。 帐外,三百亲兵整装待发,数百匹战马打着响鼻,高侃、王方翼等军中将领尽皆前来送行。 房俊到高侃面前站定,叮嘱道:“无论何等情况,谨记要守稳玄武门,同时保持向西之路畅通,切勿急功近利。” 高侃单膝下跪,大声应命:“末将遵命!” 房俊又看向王方翼,轻声道:“本帅交待给你的事情,可曾铭记于心?” 王方翼亦单膝下跪,沉声道:“大帅放心,末将时刻做好最坏之准备,定不负大帅之托付!” 能够将妻子家眷之安危予以托付,足见房俊对他的看重与信任,但同时这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即便身死殒命,也绝不能有负房俊之重托。 房俊拍拍他肩膀,道:“不过是做了最坏之打算而已,大抵并不会出现那等情况,你只需小心在意即可。” “喏!” 房俊结果卫鹰递来的马缰,脚踩马镫飞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右屯卫营地,一勒马缰,大呼一声:“出发!” 胯下战马长嘶一声,扬起四蹄向西奔去。 三百亲兵齐齐飞身上马,风云残云一般追随在房俊身后,贴着长安城的城墙一路向西,渡过渭水之后马不停蹄,直至鄠县境内方才横渡渭水回到南岸,而后顺着一条之流径直向南直奔太白山,再沿着太白山下折回向东,由终南山脚下奔赴蓝田,直入灞水河谷。 与此同时,长孙安业自长安出发,带着伍佰家兵由灞桥向东,直奔潼关。这条官道乃是长安通往河东何地的交通要道,宽敞平整,只不过如今天下各地门阀或是主动或是被迫派遣家中人马入关襄助关陇,整日里车马辚辚络绎不绝,加上天气渐暖、冰雪融化,车碾马踏使得路况坑坑洼洼、残破不堪。 兼且路上时不时还要躲避迎面而来赶赴长安的庞大车队,长孙安业一行到了傍晚时分,还未出得新丰地界。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山林突袭 商於古道,狭义为起“商”止“於”,实则自长安而起,横穿秦岭,秦汉时亦称武关道。 关中一片沃野,天府之地,四周山川大河隔绝内外,自古以来出入之道路有限。碍于军事、经济对外之不便,人们利用秦岭北侧灞水河谷和秦岭南侧丹水河谷的天然地貌,经由数代人之辛劳牺牲,开辟出商於古道。 这条道路由长安东出,溯灞河西侧南行,经由蓝田,过灞河至秦岭山区,上七盘岭,绕芦山北侧,经六郎关过蓝桥,溯蓝桥水而上,经牧护关翻越秦岭,进入商地。 顺丹水支流七盘河而下至黑龙口,经麻街抵商州城;又东南经丹凤、穿越丹江北侧丘陵,过桃花铺到达武关,可直下下南阳、邓州、荆襄以至江南和岭南。 这条路自古以来便是关中联络外界之要道,只不过整条路穿行于深山沟壑之间,艰难险阻,跋涉极其不易。 房俊率领三百亲兵绕了一个大圈,先是自渭水溯流而上然后再折而向南,避开长安附近的叛军,沿着终南山脚下直奔蓝田,由彼处深入灞水河谷,才算是正式踏入商於古道。 行至终南山脚下,天色已经昏暗,全军不敢在山脚下逗留,以免被叛军斥候发现,遂进入山中,寻了一处北风的山坳安下营寨,安排了斥候哨兵在周围山岭警戒。 此地接近神禾原,人迹不少,所以军中不敢生火。房俊食用了携带的干粮,便裹了毯子躺在帐篷里,努力清空思虑以便于尽快睡着,此行尚未至艰难之处,且还要尽快抵达洛阳,对于体力耗费极大,所以每一天都要尽可能的抓紧时间休憩。 此行所率领的三百亲兵届时他的心腹,忠诚可靠战力强横,即便不慎被叛军斥候发现引来叛军攻击,等闲三五千叛军绝难留得下他们,可轻松突围,所以房俊对于安全不甚在意,没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到了后半夜,却忽然被一阵纷乱之声惊醒,急忙披上斗篷握着横刀从帐篷钻出,便见到卫鹰已经小跑过来,疾声道:“山中有不明人踪,正快速接近。” 房俊侧耳倾听,果然南边山中隐隐约约传来纷乱之声,当即下令:“全军收拾帐篷,整装待发。” 行军在外,又有叛军环伺在侧,绝不能半分大意,一丝一毫异常都要慎重对待。 “喏!” 卫鹰回身退走,低声将军中队正叫来,一一吩咐,很快整军便快速将帐篷收起,行囊撞在马背上,随时可以出发或是作战。 未几,军中斥候自山林见身形敏捷的奔跑而来,到了房俊面前,急促喘息两声,道:“禀报大帅,山中有两队人马相互追杀而来,其中被追杀的一方好似书院学子,在下听闻有人呼喊‘通师快跟上’,怀疑是欧阳通等人。只不过距离太近,在下急于回禀军情,不曾抵近查探。” 房俊心中一震,握刀的手紧了一下,沉声问道:“你确定没听错?” 那斥候肯定道:“断然不会听错。” 但凡能够担任军中斥候之职,相当于大军的眼目耳鼻,皆是耳聪目明心思灵透之辈,这些军卒最是聪明。 房俊急问道:“双方共计多少人?” 斥候道:“被追杀者在四五百之数,追杀者最少倍之,甚至三倍之余。” 房俊沉思少顷,断然道:“再去探查,若有发现,及时回报!” “喏!” 那斥候起身飞快离去,猿猴一般敏捷的消失在山林之中,房俊对亲兵下令:“或许是溃散的书院学子遭受叛军追杀,吾等设好埋伏,一经确认,即刻救援!” “喏!” 三百亲兵留下数十人在营地看管马匹,余者随同房俊奔上南边的山岗,藏身于密林雪地之中,刀出鞘、弓上弦,密切注意着南边越来越的嘈杂。 须臾,又有斥候来报:“已经确认,被追杀者皆是书院学子,为首者正是辛茂将、岑长倩、欧阳通三人,其中欧阳通好似受了重伤,行动不便,由辛茂将背负前行。” 房俊精神一振,对麾下亲兵道:“勿要使用火器,以免动静太大惊动神禾原上的叛军。稍候听吾号令,突袭叛军,救援书院学子!” “喏!” 亲兵们低声应命,俯身山林之中,居高临下的盯着山岗下一段崎岖曲折的山路。都知道房俊忝任书院司业,真个书院乃是他一手缔造,每一个书院学子都算得上是“自家人”,此刻被追杀,予以救援实属应当。 兼且书院学子在叛军起兵之初死守铸造局,力战不退,最终寡不敌众,撤退之时引爆火药库杀敌无算,早已使得这些亲兵心生敬仰,此时又岂能见死不救? 很快,各路斥候纷纷撤回,阴暗的崎岖山路之上,借着山间积雪反映的月光,可以模糊见到有幢幢人影奔跑而来,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房俊躲在一棵大树之后,举起手:“准备!” “哗啦”身后兵卒皆弯弓搭箭拉至满月,箭簇居高临下对准山岗下的崎岖山路。 山路之上,一队衣衫褴褛的溃兵彼此相携、相互搀扶,亡命也似的奔逃而过,期间不时有人跌倒,身边同伴赶紧将其扶起,或搀或背,不使任何一人掉队。 待到这一队四五百人杂乱无章的狂奔而过,一队装备精良的兵卒随后而至,紧追不舍。 房俊大手落下:“放箭!” “嘣!” 百余张弓弦齐齐震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震得头顶树梢的积雪“扑簌簌”掉落。那队紧追不舍的兵卒警觉性很高,被陡然震响的弓弦声吓了一跳,继而耳畔便充斥着箭簇破空之声,登时吓得魂不附体,跑在最前头的一个首领猛地向前伏倒在雪地上,大叫:“有埋伏!隐蔽!隐蔽!” 有些人反应迅捷,当即弯腰低头趴伏于地,而更多人却对这猝然而来的偷袭反应不及,“噗噗噗”一阵闷响,锋锐的箭簇轻易贯穿身上的革甲、衣物,深深扎进身体,暴起一片哀嚎。 “啊!我中箭了!” “我大腿被射中了!” “救命!快救救我!” …… 山岗之下,惨嚎遍地。 房俊身后亲兵施放一轮箭弩,已经重新弯弓搭箭,再次齐射而出。 “嘣!”弓弦震响,无数箭矢居高临下自山岗上的密林之中射出,瞬间射中山路上的叛军。 叛军正自追杀得畅快,骤然遇袭登时慌乱不堪,不仅阵型完全溃散,更有靠近边缘的兵卒不顾自家校尉喊叫,一猫腰钻进路旁的山林,倚靠茂密的林木来躲避箭矢。 乱成一团。 三轮弓箭齐射完毕,房俊毫无停顿,抽刀在手,大吼一声:“随吾杀敌!” 自大树旁现出身形,脚下蹬地,豹子一般发起冲锋,身后三百亲兵哪敢让他亲冒矢石、冲锋在前,当即呼喝着拼命争先,自山岗之上借助地形之利俯冲而下,几乎几个起落之间,便径直冲入山路上混乱的敌阵之中。 房俊一马当先,脚下步伐不停,手中横刀毫无花俏的朝着一个敌兵一刀劈下。那敌兵匆忙横刀格挡,“当”的一声响,两刀交击爆出一串火花,手中横刀瞬间被削断,敌人刀锋余势未竭,正劈中他的脑门。 “噗!” 这一刀借助房俊冲锋之势,可谓势大力沉,一下子便将敌兵脑袋劈开,鲜血脑浆喷溅而出。 一脚将敌兵尸体踹飞,身形前冲抢到另一个敌兵面前,横刀顺势横斩,那敌兵刚刚挥起手中环手刀,便觉得脖颈一凉,自己大好头颅已经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愕然看着这股陡然出现的敌人忽如狼群一般冲进己阵恣意砍杀…… 鲜血喷泉般冲天涌起。 三百亲兵见到房俊勇猛威武,仰慕爱戴之余也唯恐有失,各个奋勇向前随着房俊冲锋,拼命保护在他两翼,一举将这股敌军拦腰截断。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重逢学子 原本狼狈溃逃的那一队人正沿着崎岖的山路亡命逃窜,敌人叼着尾巴紧追不舍,眼瞅着就将被追上围杀,陡然之间却有无数箭矢自一旁山岗上飞蝗一般射来,将身后追兵射得七零八落,而后一支数百人的军队冲锋而下,勇悍无伦的冲入追兵阵中,砍瓜切菜一般恣意砍杀。 绝处逢生的这队人并未继续逃亡,领头一人大叫一声:“是越国公!越国公来救咱们了!” 其余数百人齐齐止步,在领头那人带领之下掉过头来,即便大多数人衣衫褴褛、浑身伤痕,却怡然不惧的来了一波反冲锋。 那股追兵原本就被神兵天将一般陡然出现的截杀打得发懵,队伍被从中截断阵型全乱,这时候原本被追得兔子一般亡命奔逃的那队人又掉过头来一顿冲锋,登时被前后夹击,士气全失、军心崩溃。 而那些逃窜至路旁山林之中躲避箭矢的兵卒见势不妙,不及多想,当即脚下不停,顺势窜入山林之中,借着夜色掩护一溜烟儿的逃匿无踪…… 房俊麾下亲兵尽皆随着他南征北战,各个精锐,彼此之间又熟稔战阵之术,非是单打独斗,相互配合极为默契,冲锋之时护在房俊左右,虎入羊群一般一顿恣意冲杀,敌军无法抵抗,迅速崩溃,千余人丢下一地尸体伤员,漫山遍野狼狈溃逃。 “穷寇莫追,收拢阵型,救治伤员。” 房俊阻止亲兵继续追杀,此地沟壑纵横、山高林密,溃兵遁入其中想要追剿难如登天,他此行之目的乃是赶赴洛阳说服李绩,不能横生事端,耽搁行程。事实上若非发现被追杀的乃是书院学子,他根本不可能插手。 亲兵停止追击,任由敌军溃逃无踪,转过身来迅速打扫战场、救治伤员。 那队书院学子来到近前,为首几人见到果然是房俊,登时喜出望外。其中便有刚刚从右屯卫出来的辛茂将、王方翼等人…… “越国公,见到您真的是太好了!” “吾等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岂敢劳烦越国公您亲自前来营救?” “若越国公有个什么差错,吾等百死难赎其罪!” …… 书院学子们纷纷上前,围着房俊相互问候,只不过死里逃生的喜悦之后,旋即意识到以房俊的身份地位却离开玄武门数十里,亲自带兵前来救援他们,危险实在是太大,顿时羞愧担忧。 房俊见到辛茂将与王方翼,微微颔首,赞许道:“做的不错!” 两人连声道:“有负大帅所托,差点致使学子们丧身敌手,请大帅降罪!” 房俊摆手道:“刚刚抵达终南山便能与学子们取得联系,实乃大功一件,叛军追踪而至实在是无法,毕竟如今大半个关中尽皆落入贼手,到处都是叛军的耳目,如何怨得你们?” 目光转向岑长倩,岑长倩上前两步,一揖及地,面色郑重道:“越国公救命之恩,吾等无以为报。只不过越国公肩负重任,乃东宫柱石,若是因为吾等而深陷敌军包围,致使东宫战局一朝糜烂,岂非因小失大?还请越国公予以检讨,认识到错误之初,切莫再犯。” 房俊哈哈一笑,上前两步双手将岑长倩搀扶起来,见到这位以往无比在意仪容姿态的俊朗少年如今胡子拉碴、衣衫褴褛,两颊深陷满眼血丝,可知其自铸造局逃遁至终南山这几个月吃了不少苦头。 重重在岑长倩肩膀拍了拍,赞赏道:“率领同窗镇守铸造局,便对数倍于己之叛军不惧生死,是为勇也。没有死守铸造局,与袍泽一道死于叛军刀下,而是及时撤退保存实力,且引爆库房重创叛军,是为智也。带着袍泽遁入终南山,极端困苦之情况下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同窗,是为义也。智勇双全、义薄云天,不愧为书院学子之领袖,本帅以你为荣!” 他是真的欣赏岑长倩,其人不仅性格坚韧,且有勇有谋,不愧是在历史上能够做到朝堂之上权势地位仅次于武承嗣的超级大佬。历史上他忠于李唐皇室,虽然在武则天手下为官,却极力阻止武则天将武承嗣立为太子,最终虽然扣以叛逆之罪身死,却是导致武则天最终还政于李唐的重要人物之一。 如今武媚娘成为自己的小妾,李治也不可能上位,想来这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成就能够更大,下场也能好一些…… 岑长倩被房俊一席话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却是热血沸腾。房俊乃是整座书院所有学子的偶像、标杆,能够得到他的认可,实在是一件只得骄傲的事情。只不过他为人低调,脸皮薄,此时红着脸谦逊道:“越国公谬赞!书院学子,皆情同手足,无分彼此。纵然不幸殒命,亦当将其骨灰送归家乡,葬于祖坟,岂能弃之荒野,任由野兽啃噬,尸骨不存?故而自铸造局溃散之后,吾一路上收拢同窗,却被叛军阻挡不能回到玄武门,只好隐藏于这终南山内。” 房俊欣慰颔首,环视一圈,见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忽又问道:“欧阳通何在?” 岑长倩道:“通师兄身受箭创,行动不便,吾等便以树枝制作了简易担架,一路抬着照料。” 说话之时,已经有人抬着一副担架上前,欧阳通躺在上面,有气无力的抱拳施礼:“学生见过越国公,身受伤创,不能全礼,还请越国公宽宥。” 房俊上前,上下大量一番。 原本就黑瘦的欧阳通此刻形容憔悴、愈发瘦小,整个人在担架上蜷缩着,身量好似小孩子一般,往昔晶亮锐利的眼神此刻亦是暗淡无光,身上一件宽松的袍子,大腿处隐隐有血渍渗出,一张满是胡茬子的脸冻得发青…… 房俊温言询问一番,得知他伤在后臀,行走不便,且逃匿于终南山中缺乏医药导致伤处有些溃烂,好在此时正值严冬,否则怕是早已伤口溃烂导致感染细菌而亡。 当即命令两方人马合归一处,急行军向东行进了三十余里,这才择选一处安下营寨。 帐篷里,房俊看着岑长倩、辛茂将两人狼吞虎咽的吃着干粮,默默给两人倒上热水,详细询问了自铸造局撤离之后的经过。 岑长倩好不容易吃饱,两手捧着水碗,感受着热水的温度,唏嘘不已。 当日叛军势大,学子们不能抵挡,又不肯坐视叛军缴获库房之中的大量火药,故而留下一员重伤之人引爆火药,其余人等则向南突围遁入终南山。火药库爆炸,无数叛军被炸成飞灰,导致长孙无忌震怒,严令屯驻于神禾原附近的叛军进山搜索,追杀不辍。 岑长倩带着学子们藏匿遁逃,依托山中复杂地势倒是屡屡逃脱叛军追杀,只不过自铸造局撤离之时太过仓促,没能预备足够的粮秣辎重,导致学子们在山中缺衣少粮,十分艰苦。 几个月来,长安城鏖战不休,叛军自始至终未曾停止追杀,学子们减员严重,尤其是受伤之后缺乏药材救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同窗在痛苦之中辗转哀嚎,最终身死。 这对于学子们的精神打击非常大,士气一度低落至极点,有不少学子半途不见了踪迹,或是跌落悬崖沟壑尸骨无存,或是干脆藏匿起来脱离队伍…… 直至昨日辛茂将带人进山寻找,两方合归一处,这才使得岑长倩等人重新振奋精神。只可惜意欲下山向西撤往鄠县方向,由那里横渡渭水之后返回玄武门之时,却不慎被叛军发觉,一路追杀至此。 所有人都心有余悸,若非房俊此番前往洛阳绕道至此,只怕这些被叛军察觉踪迹的学子最终都将受到杀害…… 王方翼这时四处探查一番回转,来到房俊面前,问道:“下一步应当如何安排?”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路途艰难 房俊队岑长倩等人道:“本帅之所以赶来此处,并非特意前来救援,辛茂将与王方翼刚刚离开玄武门没两天,本帅又非神明,焉知你们此刻遇袭,危在旦夕?只是奉太子殿下之名赶赴洛阳,故而适逢其会而已。” 岑长倩心中一动,问道:“可是前去说服英国公?” 他虽然遁入终南山深处,但是时常被叛军追着脚步赶上,时不时爆发一场战斗,也俘获不少,故而对于长安之局势倒也知之甚详。听到房俊正欲赶往洛阳,略一思索,便明白其目的。 房俊喝了一口热水,颔首道:“正是如此,只不过此行路途太过艰险,学子们大多有伤在身行动不便,难以跟随本帅前往。故而天明之后,由你与辛茂将、王方翼率领学子绕道返回玄武门,一路上要隐迹藏形,慢一些没关系,最重要是确保安全。” 岑长倩倒是想跟房俊一起前往洛阳,此番前去说服英国公李绩,极有可能对当下局势深远之影响,能够参预其中不仅算是自己的功绩,更能够增长见识、提升能力。 不过看看身后这些被饥饿严寒折磨得形销骨立,又被叛军追杀导致遍体鳞伤的同窗,只能叹息一声,放弃这个好机会,恭声道:“越国公放心,学生必谨慎小心,将同窗们带回去。” 王方翼插话道:“大帅,叛军此刻想必已经知晓学生们受到救援,返回玄武门势在必行,故而定在各处要隘设立关卡,围追堵截。吾等若依然返回玄武门,风险极大。不如改变路线,绕路渡过渭水之后一路向北直抵泾阳,投奔李义府,整顿之后再伺机返回玄武门。” 房俊想了想,道:“如此甚好。” 由此返回玄武门,路径都已被叛军知晓,想要避过叛军的围追堵截难如登天。但若是前往泾阳,则有可能出乎叛军之预料,只要抵达泾阳,以李义府之狡诈,定然能够护佑这些饱受劫难的学子安然无恙。 只是如此一来,便不得不给予李义府一份功劳……可惜眼下局势如此,但凡有一点用处的人都得人尽其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能因为自己心中的忌惮便排斥打压李义府。 毕竟他自己知道这厮将来会是一个奸臣,但旁人却没有这份“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见到他肆无忌惮的打压“老老实实、兢兢业业”的李义府,未免心中不平,导致东宫阵营之中一些人以此生事…… 诸事议定,便各自休息,所有斥候尽皆放出,严密查探周边十余里之内的情况,谨防叛军逃窜之后纠集大军前来围剿。 结果所有担心并未发生,一夜无事,直至天明。 大军宿于山中,临近神禾原,自然不敢生活以免烟雾被敌人察觉,所以全军上下简单食用了干粮,便即兵分两路。房俊自带着三百亲兵继续上路,岑长倩、王方翼、辛茂将等人则率领四百余书院学子踏上归途,绕道鄠县横渡渭水之后前往泾阳。 …… 清晨的终南山脚下冰雪覆盖,纵然无风,亦是冰寒刺骨,人马行进之间口鼻喷出白气,和着山间升腾的雾霭,仿若穿行于仙宫琼境。此地已经远离神禾原,南边是崇峻蜿蜒的终南山,向北则是灞水、浐水、潏水等河流交织而成的密集水网,大多已经冰冻,使得此处地形复杂、沟壑山岗密布,不易大军行进,故而即便泄露行踪也不虞被大规模叛军追击。 一口气奔出数十里,再蓝田南边顺着地势折而向东,登时便觉得光线骤然暗下来,进入灞水河谷之中,两侧山岭高耸、密林遍布,道路也变成河床旁的羊肠小径,虽然大部分铺以青石,但转折之处往往道路狭窄、冰雪湿滑,战马稍有不慎便会跌倒,只能下马,牵马前行。 到得日落西山,河谷之中光线更暗,军队寻了一处河床旁宽敞之地宿营。兵卒们将战马收拢于一处,喂食草料,余者搭建帐篷,生火造饭,凿开河面的坚冰便听到潺潺的流水之声。 取水之时甚至捞上来几条六七斤中的大草鱼,被火头军开膛破肚拾掇一番,顿了满满一锅,就着热腾腾的大米饭,房俊以及几个亲兵头领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饱饭。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天色漆黑之时火头军便生火造饭,全军用过早膳之后检查装备,待到天色微微透亮,便即启程。 一路穿行灞水河谷,翻越秦岭,道路艰难异常,途径蓝田关时房俊感慨万千,看着山岭之间白雪皑皑雾霭蒸腾,前路茫茫崎岖遍布,倒是嘀咕了两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千古名句,感受了一番韩愈被贬谪岭南路径此地之时的那种愤懑迷茫…… 如此,整整在河谷之中走了五天,待到斥候回报前方已经抵达商洛,房俊算是长长吁了口气。 这条商於古道极难行走,但是路途上却时常碰到有零星商贾穿行其间,这条路号称“秦楚咽喉”,乃是关中地区联结东南诸地以及中原部分地区的交通要道,只因此时长安大战,导致商贾稀少,若是平素之时,整日里商队穿行络绎不绝。 房俊不仅感叹一番,“商於古道”便如此难行,那么号称“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又该是何等沟壑险要、跋涉艰难? 过商洛顺势而行直奔东南,可直抵南阳、荆襄,而由商洛折向东北方向,则可途径洛南等县,直奔洛阳。 房俊走得正是这一条路。 这段路虽然依旧穿行山谷沟壑之间,但是较之先前那一段却是平坦许多,路上商贾也明显增多,沿途驿站、酒馆、旅舍络绎不绝,再不复先前那般辛苦,因此速度自然增快。 七日之后,终于走出莽莽山区,抵达崤山以南、洛水之畔的永宁县,此地已然是洛阳治下。 房俊并未在永宁县停留而是继续赶路,傍晚之时宿于洛水与连水交汇之初的三乡口。寻了一处靠河的平坦地段安下营寨,房俊亲自带着数十名亲兵去往三乡口的集市才买了食物,返回营地之后用过晚膳,抓紧休息。 房俊在帐篷之内迷迷糊糊睡着,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惊动,睁开眼睛,便听得斥候在帐篷外禀报:“有大队兵马抵达三乡口,人数足有千余,动向不明,请大帅定夺。” 房俊一骨碌爬起来,抓起放在身旁的横刀便钻出帐篷,盯着斥候道:“再探再报!” “喏!” 斥候反身跑远,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整座营地已经惊动,兵卒毋须命令便纷纷爬起,卫鹰前来询问:“是否整理行装?” 房俊略微想了想,道:“此地迫近洛阳,尚不知英国公是何态度,吾等不能大意,让弟兄们收拾行装辎重,随时应变。” “喏!” 卫鹰向下传达命令,亲兵们一言不发,迅捷收起帐篷,整理行装辎重,而后尽皆牵着战马,于黑暗之中等待。 半晌之后,又一名斥候返回,来到房俊面前,禀报道:“启禀大帅,已经探听明白,来得这队兵马皆是左武卫兵卒,卢国公亲自带队,护送的乃是长孙安业!” “长孙安业?”房俊摸着下巴,一头雾水。 长孙安业当年意欲谋反,虽然免于身死,却被流放岭南,年前才被长孙无忌召回,为此太子甚为不满,但未过不久关陇便起事兵变。长孙安业算得上是长孙无忌颇为器重之人,否则也不会在起事兵变之前不顾朝廷法令将其强行召回长安,但这个是很,长孙安业不在长安城辅佐长孙无忌,怎地来到这洛阳? 只是略微一想,便揣摩出前因后果,想必长孙无忌亦如东宫一般,对李绩甚为忌惮之余,观其引兵于外坐山观虎斗之表现,认为有拉拢之机会,故而派遣长孙安业前来。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雁翎关下 李绩引数十万大军陈兵于外,对于关陇各方之威慑无与伦比,东宫也好,关陇也罢,只要想想李绩随时随地都能破关而入,却又不知其立场到底如何,每一晚怕是都要辗转反侧,惊惧难免。 从这一点来看,无论李绩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也无论他倾向于哪一方,战略目的已然完美达成,任何一方想要拉拢李绩,都必须给出最为诚挚的条件。 李绩,果然是老奸巨猾…… 斥候补充道:“距离太远,听不真切双方说话,但卢国公与长孙安业已经分兵,后者率军直入南崤道,私欲返回长安,卢国公则就地驻军,与三乡口以东安下营帐,大抵是要在此宿营,明早返程。” 房俊笃定长孙安业是前来试图说服李绩,而且看来比他先到一步,已经与李绩洽谈过,眼下乃是返程。 关中至洛阳有多条道路,最省编的自然是顺着黄河乘船南下,但此时黄河封冻,且三门峡这一段水流湍急冻不结实,河面上满是冰凌,不能行船。那么最短的道路便是出潼关沿着黄河直下,过函谷关后可绕着崤山南北两侧前往洛阳,崤山之南的道路称为“南崤道”,北侧自然便是“北崤道”,其中“北崤道”路短但是黄河岸边与崤山夹持的丘陵地带,沟壑密布路途难行,途径绳池、新安等地,绳池便是鼎鼎有名的“绳池会”的举办地,“新安”也颇有传说,当年西楚霸王项羽便在此坑杀二十万秦军;“南崤道”虽然路远了一些,但穿行于崤山、熊耳山与秦岭之间,多是崤山发源的河流冲刷而成的河谷,地势平缓便于行进。 这两条路乃是联结关中至洛阳的交通要道,早在夏商时期便已经开凿通行…… 很显然,长孙安业打算走“南崤道”。 长孙安业与李绩洽谈之结果如何?自己若此刻前去问问程咬金,对方或许念在往昔情份予以告知,但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李绩拒绝关陇之拉拢,自然对东宫有利,可若是李绩答允了关陇,自己能否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予以说服? 房俊觉得很难。 即便他自认口才不错,但是对上李绩这等当世人杰,单纯的口才绝无可能说服对方,能够凭借的唯有利益。 可东宫就能拿出比关陇更为丰厚的利益么?未必。 所以,纵然此刻他知晓李绩已经答允关陇,携手废黜东宫,他也不可能说服李绩改变主意。而数十万大军整整齐齐一路返程,直至孟津渡方才发生兵变,且弹指间便被剿灭平息,可见李绩对于军队之掌控,他也绝无可能分而化之,撺掇程咬金、薛万彻等人脱离军队,返回长安支持东宫。 沉思良久,房俊霍然起身,目光灼灼的望向夜幕之中的崤山方向,下令道:“全军出发,随吾杀敌!” “喏!” 三百人轰然应命,紧随着房俊飞身上马,于永宁县北侧绕过县城,勒马缓行,远远的避开程咬金率军宿营之处,以免将其惊动,而后由河谷一头扎进崤山,直扑“南崤道”。 …… 雁翎关位于崤山之中,盘亘于“南崤道”上,紧扼来往咽喉。城关之上,旌旗漫卷,夜幕之中猎猎作响。 城关下方,一片营地驻扎于道路两侧的丘陵脚下背风之处,一字排开,并未采取军中宿营那般“内外结合”的阵势,三三两两的哨兵打着哈欠抱着横刀,站在哨岗上打盹儿。 自从长孙无忌号召关陇各家起事兵变,为了防止河东、中原等地的驻军进入关中,便派兵占据了“南北崤道”上的各处关隘,派驻重兵把守。虽然随着长安战事的焦灼,陆陆续续将屯驻各处关隘的驻军不断调往长安参战,但是依旧保留足够的兵力固守关隘。 雁翎关的驻军足有一千之数,在这狭窄曲折的“南崤道”上,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长孙安业自洛阳返回,进入雁翎关时已经后半夜,实在是困顿不堪,遂就地扎营歇息。 雁翎关横断“南崤道”,向长安的一侧都是自家兵马,安全无虞;向洛阳的一侧有雁翎关横亘路上,一夫当关,纵然有敌人自身后追击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攻陷城关,所以长孙安业麾下百余家兵难免放松一些。 黎明之前,风声在古道内鼓荡号叫,房俊率军抵达雁翎关下,遥望着城关上星星点点的灯笼,光晕下三三两两兵卒正在执勤,房俊摆手命令全军下马,连人带马避往北侧山脚,缓缓向着城关接近。 待到距离城关不足百丈的山林之中,有枝头宿鸟惊飞,房俊赶紧喝止全军止步,就地隐藏行迹。 过了片刻,未见有城上兵卒前来查探,这才松了口气。 雁翎关并不算是雄关险隘,只是因为“南崤道”狭窄曲折,此关扼守要道,故而难以逾越。只不过若是李绩挥师入关走这条“南崤道”,只需摆开万余人马猛冲关隘,一个时辰不到即刻攻破此关。 房俊麾下兵马只有三百,强攻自然不行,但是对于攻陷城池,在威力强大的火器之下,再是兼顾的城关亦形同虚设…… 黑暗之中,数名亲兵匍匐上前,借着雪地中三三两两的灌木丛掩藏身形,缓缓接近城关。城上兵卒属于防备,根本不曾想过这个时候能够有人猛攻城关,直至敌人潜入城下亦懵然不知。 几个亲兵伏在城下门洞之内,自背上取下火药包,放在城门下,吹燃火折子点燃引线,迅速自城门洞退出,躲在一侧城墙之后。 几息之后,寂静的夜里发出“轰”的一声闷响,火药包将木质城门炸得支离破碎,但威力又不足以炸塌城门洞,残破的木屑烟雾自城门洞内外两侧喷射而出,一时间硝烟弥漫、地动山摇。 房俊这边早已准备妥当,城门刚被炸开,一百亲兵便自隐身处冲出,直奔城下点燃震天雷奋力掷上城头,“轰轰轰”一连串炸响,整个城楼都被炸上天。继而,一百亲兵身着重甲,快速自硝烟弥漫、砖石凌乱的城门洞突入城内,对城门两侧的兵营展开狂攻。 剩下的一百人则在房俊亲自率领之下,策骑闯入城门洞,毫不理会两侧兵营之中的杀戮,一路顺着道路急驰而去,追逐长孙安业。 然而刚刚跑出去不及百丈,便见到道路北侧的背风之处,黑压压的军营一字排开,营地之中兵卒被爆炸声惊醒,正茫然无头绪乱成一团。 房俊愕然,这长孙安业居然没有急着赶回长安复命,反而留宿在这雁翎关内……这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他策马疾驰,手中横刀高高举起,大吼一声:“杀!” 胯下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翻腾直冲入营地之内,手中横刀放平,借助战马前冲之力便轻易将一个敌兵头颅割下。身后亲兵旋风一般席卷而至,数十枚震天雷点燃后投掷入军营之内,“轰轰轰”一片炸响,火光映照之间,敌人仓惶逃遁,根本没有半点抵抗。 敌人军营沿着山脚一字排开,毫无纵深,房俊策骑一马当先,手中横刀挥舞鲜血飞溅,一路从头杀到尾,追着一小撮溃兵身后斩杀干净,又掉过头来,杀了一个来回。 不过盏茶功夫,整个营地横尸处处、鲜血横流,无数重伤的敌兵在地上辗转哀嚎,亲兵们纷纷自马背跃下,一个一个补刀。房俊策骑来到最大的一座营帐前,不用入内搜索,便见到一人卧倒在雪地上,身体流出的鲜血已经将身下白雪融化。 房俊翻身下马,上前搜查这具尸体,他虽然不识得长孙安业,但是从其身上搜出长孙家的信物,便确认是长孙安业无疑。此番偷袭变起仓促,长孙安业断然不可能预先准备替身,此时全军被杀无一漏网,自然毋须怀疑其身份。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拖你下水 放房俊率领一百骑兵返回,城关的战斗也已经接近尾声。虽然此地驻军接近一千之数,驻守小小的城关看似兵力雄厚,但是长安焦灼的战事使得关陇不断自各地抽调精兵强将予以补充,所以雁翎关的守兵皆是老弱病残,乌合之众。 而房俊的亲兵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平素享用最好的伙食,经受最严格的训练,装备最精良的军械,以单兵素质而论,足以当得起这个年代“兵王”之赞誉,如此突袭十倍于己的关陇军队,根本毫不费力。一顿震天雷炸得这些守军魂飞魄散,再一个冲锋,便已经奠定胜局,接下来便是肆意屠杀,只不过由于人数太少,守军一窝蜂的仓惶逃窜,致使逃脱不少。 房俊不在乎有兵卒逃跑,带着亲兵撤出雁翎关,临走之时放了一把火,将整个城关焚毁…… 顺着“南崤道”走出崤山抵达三乡口之时,天色已经大亮,房俊马不停蹄,直接奔赴程咬金驻兵之处。 临江设置的军营升起炊烟,不少兵卒忙碌其中,将营帐一顶一顶收起,战马刚刚喂足了草料,只待兵卒用过早膳之后便即启程返回洛阳,与大军汇合。 一队数百人的骑兵自“南崤道”方向疾驰而来,铁蹄踩踏地面冰雪发出如雷一般的轰鸣,惊得营地之内兵卒尽皆色变,急忙翻身上马列成阵势准备迎敌,同时派出斥候打探敌情。 只是斥候尚未走出多远,这支骑兵倏忽之间已经抵达阵前,战马雄健,兵卒威猛,大多数身上染着干涸的鲜血,杀气腾腾! 房俊一马当先,在左武卫阵列之前勒马止步,端坐马背之上大声道:“吾乃房俊,求见卢国公,速速入内通秉!” 左武卫兵卒皆是关中子弟,其中绝大部分都认得房俊,更知道自家大帅与房俊极为亲厚,明白这不是前来袭营,心中松了口气,虽然阵型依旧不散,却已经有校尉抱拳道:“越国公稍等,末将这就通秉!” 房俊颔首,向身后亲兵挥挥手,示意大家退开一些。 未几,那校尉飞奔而返,大声道:“大帅请越国公入内相见!” 房俊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便即起步提速,向营地之内驰去,左武卫兵卒面面相觑,意欲上前拦截不许策马而入,可是犹豫之间,房俊已经飞驰而入…… 程咬金披挂整齐,兜鍪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正端着饭碗就着桌上小菜大口喝粥,闻听帐外脚步声,双眉微微一蹙,嘴里将咸菜嚼的咯吱响,抬头看去,正好见到房俊大步入内。 随着房俊入内,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在帐内弥漫开来。 程咬金眉毛越蹙越紧,将口中咸菜咽下,不满道:“你这棒槌,不在长安城待着,跑到此地来作甚?” 口中这么问,实则他岂能不明白房俊为何出现于此地?刚刚送走长孙安业,后脚房俊就到,很幸免如今长安城对阵双方都试图说服拉拢李绩站到他们那一边。只不过他虽然不知道李绩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但想要将其说服,实在是难如登天。 房俊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也不说话,上前两步坐在程咬金对面,左手抬起将手中之物“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 赫然是一个人头! 程咬金双目瞬间瞪大,与那人头上死不瞑目圆睁着的双眼对视,很容易便辨认出这个人头属于何人,毕竟昨夜自己刚刚将其护送至“南崤道”,看着其返回长安城…… “你你你……你怎地把他给杀了?” 程咬金放下手中饭碗,手指着长孙安业的头颅,震惊得舌头都快要打结了。 房俊没回答,冲着帐外喊了一嗓子:“添副碗筷!一个个傻愣愣的,没点眼力见儿!” 帐外程咬金的亲兵闻声,赶紧寻来一副碗筷送进来,见到饭桌上碗碟之旁摆放着一个人头,差点惊叫出来,好在及时压抑心中惊骇,恭恭敬敬盛了一碗粥,但面部神情却难堪至极。 房俊不理他,起身在门旁水盆中洗了手,施施然回到饭桌前坐下,拿起碗筷吃得甚是香甜。 程咬金摆摆手,将亲兵斥退,瞪着桌上的头颅,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气也气饱了!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当年冲锋陷阵杀人无算,比这头颅更恐怖狰狞的场面也见过,完全影响不到他的食欲。甚至于,就算此刻有人在他面前被开膛破肚,他也照样大口吃饭、大口喝酒。 然而长孙安业之死,却不仅仅是意外那么简单。他此行奉李绩之名护送长孙安业前往“南崤道”,结果长孙安业刚刚进入“南崤道”就被房俊所杀,若说他与房俊之间没有私下联络,谁信? 恐怕当长孙安业的死讯传到长安城,长孙无忌必然认定是他程咬金给房俊通风报讯,然后房俊这个棒槌半夜突袭,将长孙安业一举斩杀。 甚至于,性格多疑的长孙无忌干脆将长孙安业之死联系到李绩身上…… 娘咧! 他恼火的瞪着房俊,见到后者“呼噜噜”喝粥,咸菜嚼的咯吱响,气得拍了拍桌子,怒道:“你小子这算是什么意思?” 房俊将碗里的粥喝完,放下碗筷,摸着肚皮打了个饱嗝,笑嘻嘻道:“英国公一片丹心、公忠体国,愿意效忠东宫、匡扶正义,实在是吾辈之楷模,在下远道而来,身无长物,便将此送于英国公,聊表心意。” 程咬金气得胡子直翘,双眼圆瞪,气道:“老子不管你那些个算计,你若相送,便直接去李绩面前送,何苦将这头颅放在老子面前?娘咧!你这分明是想要拉老子下水,着实可恶!” 长孙安业虽然这些年被流放岭南,没有什么作为,但是长孙无忌一直疼爱且器重这个幼弟,否则此番也不会派遣长孙安业前来洛阳,与李绩洽谈结盟一事。眼下被房俊所杀,人头更是提到自己面前来,无论长孙无忌是否相信他与房俊私下窜通,对他迁怒都是一定的。 程咬金不怕长孙无忌,但却甚为忌惮,那个“阴人”即便面上笑嘻嘻丝毫不显,但只要被其心中记恨,迟早都要找回来。 眼下长安局势扑朔迷离,谁能最终获胜只有天知道,万一最终获胜的乃是关陇,长孙无忌再扶持齐王上位,攫取朝政大权将齐王挟持为傀儡,必然是要对他这个“杀弟仇人”予以清算的…… 老子这简直就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房俊这个王八蛋,实在是不当人子! 房俊微微一笑,摊手道:“实在是抱歉,在下年纪太小、阅历浅薄,做事未能瞻前顾后思虑周祥,致使卢国公您老人家有可能被人误会,不好意思。” “娘咧!” 程咬金看着他这副惫懒模样,生生气得笑出来:“你小子到底有什么打算?” 房俊又将门外兵卒叫进来,给自己到了一碗热水,喝了一口,摇头道:“在下能有什么打算?有打算的应该是卢国公与英国公二位,在下办错了事,但大错铸成无可挽回,您二位得好好想想如何向赵国公解释清楚,长孙安业之死于你们毫无干系。否则长孙无忌记恨于心,纵然眼下迫于形势不得不将杀弟之仇放在一旁,将来也极有可能因此与您二位反目。到那个时候,可就是你死我活了。” 房俊完全没有栽赃嫁祸的意图,但却成功将程咬金拖下水…… 长孙安业之死,李绩是没什么嫌疑的,有嫌疑的是他程咬金。他往昔与东宫走得近,更是将房俊视如自家子侄,甚为亲厚。如今身在军中,迫于李绩之压力不敢公然投靠东宫,暗中杀害长孙无忌挑拨长孙家与李绩的关系,进而襄助房俊说服李绩站在东宫一边……动机简直完美。 程咬金气得脑瓜疼,这特么就是个无赖呀!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威逼胁迫 面对房俊近乎于“栽赃陷害”一般的无赖做法,程咬金气得脑门儿青筋直跳,却也无可奈何。且不说即便他跑去长孙无忌面前解释自己与长孙安业的死毫无干系后者会不会信,单说他程咬金的性格又岂能那般低三下四,自降身份? 长孙无忌的确厉害,但程咬金从来都不怕他,更不可能在他面前低声下气…… 所以,房俊此番猝然狙杀长孙安业的谋划简直就是无解,只要程咬金不想将来关陇得势对他反攻倒算,就只能协助房俊尽可能的说服李绩,确保东宫在这一次兵谏之中大获全胜。 但是李绩早年便鬼头鬼脑一肚子鬼主意,嘴巴又紧,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只要他自己不想彻底投靠东宫,除非陛下亲至,否则这世上很少又能能够让他改弦更张。 但如今陛下已经驾崩…… 程咬金郁闷至极,瞅了一眼桌上的头颅,瞪着房俊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慢条斯理的喝水,捧着水碗,道:“很简单,请卢国公配合在下说服英国公……您该不会说英国公已经答允长孙安业了吧?” “哼!” 程咬金怒哼一声,似欲将满腔不爽都从鼻孔喷出来:“自然是没有,但也并未拒绝。” 房俊喝了口水,啧啧嘴。 不赞成,不拒绝,不负责……多么熟悉的手段套路,这英国公是个老渣男啊。 想了想,他问道:“该不会在下前去说服的时候,英国公也来这一套吧?” 程咬金没好气道:“大抵如此,所以你想要说服李绩根本不可能成功,那厮从小就有主意,等闲不会被旁人打动,除非他自己想要投靠东宫,否则就算是太子殿下亲临,也休想让他改变主意,你最好还是省省吧。” 他又瞅了一眼长孙安业的人头,见到这死鬼两只眼睛似乎瞪着自己,遂叹了口气,道:“所以长孙安业死得怨啊,你小子下手太狠。” 房俊放下水碗,两手一摊:“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卢国公深受陛下隆恩,自当奉行陛下之意志。太子乃是陛下金典册立,天下之储,名分大义皆在,卢国公难道还想着左右逢源、两边讨好处不成?” 程咬金气道:“老子何曾那样想过?” 房俊振振有词:“既然如此,那英国公引兵于外、迟迟不归,卢国公为何不予以劝谏?” “那家伙是想劝就劝得动的?” 程咬金一脸无奈,长吁短叹:“若论城府之深,世人皆知长孙无忌,可并未有几人知晓英国公比之长孙无忌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其人平素低调,不争权不夺利,所以尽皆看轻而已。你小子也算是老子看着长大,彼此情份深厚,所以给你一句忠告,英国公一言一行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皆有深意。吾等看待问题之对错,人家早已超脱这个界面,站在更高的层次俯瞰全局……帮太子说服英国公,老子责无旁贷,可无论如何,老子还是信任英国公非是那等坐山观虎斗、坐视帝国糜烂只等着左右逢源的权奸。” 有些信任是基于曾经共历生死、浴血奋战的经历堆积而来,或许无关于友情、亲情,但是有些人总是能够在紧要关头给予别人信任,毫无疑问,在程咬金心里李绩就是这种人。 自始至终,他都相信李绩必然有所谋划,而这种谋划的结果必然对大唐有利,甚至有可能完全摒弃了自身之利益…… 当然,这并不代表程咬金不会帮着房俊试图说服李绩,他也想要试探李绩的底线与图谋到底是什么。 房俊也明白似李绩这等已经臻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境界的人杰,必然是意志坚定、百折不挠之辈,想要将其说服千难万难。 但他仍然要求程咬金陪同自己前往,试探李绩的倾向是一方面,将程咬金的立场暴露在世人面前,使其不得不绑缚在东宫战车之上则是另外一个方面…… 一老一小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真正用意,彼此并没有抗拒。 程咬金又瞅了桌子上的头颅一眼,忍不住吐槽:“各为其主罢了,何必这般不留余地?” 这一场兵变只不过是大唐内部权力之争,无论胜负,最后论及生死的唯有长孙无忌与太子,顶多波及两人的子嗣。旁人固然参预,可一旦胜负已分,大家便又回归到以往的状态,效忠皇帝、尽忠报国,没有什么不同。 似房俊这般杀害长孙安业,便算是将房家与长孙家之间的仇恨上升至不死不休的地步,就算房俊再是支持东宫,也不必如此。因为今日杀了长孙安业,两家仇恨铸成,他日便只能不死不休,一旦关陇获胜,房家上下恐怕都要灭顶之灾。 房俊一脚将长孙安业的脑袋踢到地上,骨碌碌滚到墙角,淡然道:“卢国公可知关陇起兵之初,曾试图攻陷房府?” 程咬金一愣,摇头道:“这个确实不知。” 他还是那般想法,这只不过是一场朝堂内部的权力之争,祸不及妻儿家眷,否则东宫那些属臣诸如萧瑀、岑文本、马周等等,府邸皆在城中,关陇起兵之处根本没可能将所有家眷接入东宫,如今必然落在关陇手中,难不成长孙无忌挨个都杀个干净? 那就不是权力之争了,那是改朝换代、你死我活。 所以长孙无忌不应该前去攻打房府,甚至于应当派遣军队实施保护,以免有不开眼的蟊贼滋扰房家,从而被怀疑是长孙无忌所为…… 房俊道:“长孙无忌派人两次攻打房府,若非郢国公念在往昔情份上予以看护,如今房府早已灰飞烟灭。卢国公可以想象,那等情形之下,一旦在下妻妾落入乱兵之手,会有何等下场?” 程咬金默然不语。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兵灾有些时候比匪乱的破坏大得多。长孙无忌既然派人攻打房府,可见其心中对于房家的仇恨已然不可遏止,他麾下的那些兵卒岂能体会不到呢? 如此,兵卒们心中对于房家的敬畏将会荡然无存,冲入府邸之后,烧杀掳掠极易发生,那些如花似玉的女眷,下场只能有一个…… 这已经是死仇,不能因为敌人没有得逞而予以宽容。 更何况长孙冲之谋反、长孙澹之死多多少少都与房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放在以往或许还能相互克制,但是这一场兵变几乎将所有人的面皮都揭掉,所有恩怨摆在台面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死不休。 房俊宰了长孙安业并不算过分,尤其是还能以长孙安业之死来胁迫他不得不一起去试图说服李绩,更是动机充分…… 想到这里,程咬金忍不住又瞪了房俊一眼,心里恨得痒痒,却又全无他法,只能恨声道:“吃完了没有?吃完了赶紧赶路!老子遇上你这个棒槌,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房俊哈哈一笑,起身道:“劳烦卢国公您老人家,当真是过意不去,改日请您喝一顿好酒,好生赔罪。” 程咬金起身,抓起桌上的兜鍪戴在头上,回身将放在一侧的横刀拿起,没好气道:“老夫可不敢喝你的酒,说不得便下了砒霜剧毒,喝了便肝肠寸断!” 大步走出帐外,脚步虎虎生风,雄健的身躯壮硕敦实,不见半分老态。 房俊跟随其后,出了营帐,天上一轮暖阳播洒光芒,使得他微微眯起眼睛,久违的艳阳天并未驱散他心底的阴霾,从程咬金的口风之中可以得知,李绩此番所谋划之事极为隐秘,不仅外界猜不透,即便是程咬金这等曾跟随李绩出生入死的袍泽都未能相告,可见所图甚大。 想要将其说服,殊为不易……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据理力争 程咬金传下令去,左武卫兵卒收拢装备辎重,拔营起程,房俊让亲兵于后随行,自己则策马与程咬金并驾齐驱,以此表达自己的充分信任。程咬金对此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一言不发,一路策骑疾驰。 千余人在官道之上打马疾驰,如雷啼声震荡四野,路上行人商贾纷纷退让一旁让开道路,唯恐惊扰这群气势汹汹的悍卒,从而惹祸上身。 如今长安兵变,整个关中乱成一锅粥,即便是河东、中原等地也受到波及,各地门阀开始肆无忌惮的圈占土地、掠夺财富,朝廷制度形同虚设,律法律令弃之不顾,导致人心惶惶,宛若王朝末日。 距离关中颇近的洛阳更是如此,如非李绩统御数十万大军在此驻扎,此地门阀不敢轻举妄动,只怕局势更为慌乱…… …… 洛阳城外,虽然艳阳满天,却依旧冰雪满地。 一个冬天的大雪络绎不绝,在山岭、原野上积攒了厚厚一层,前后堆积、冰冻三尺,若无春风吹拂,自是不会融化。 数十万大军营帐延绵、首尾难顾,旌旗于北风之中烈烈招展,来往巡逻的骑兵步履整齐、气势雄浑。虽然经由辽东那一场未能完胜的大战,又遭逢国都兵变、社稷动荡,甚至于刚刚历经一场萌芽之中的兵变,但东征大军之中依旧士气鼎盛、军心稳固。 房俊将亲兵留在军营之外,自己随着程咬金一路疾驰进入军营。诺大的军营浩瀚连绵,放眼望去营帐犹如海中波浪一般一望无际,旌旗烈烈,杀气腾腾。 房俊不由暗暗心折,他也是带兵的统帅,但从未尝试统御如此之多的兵马。数十万聚集于麾下,安营扎寨、人吃马嚼、前后调度、分派命令,每一件事都意味着数十万人的调动、集结,思虑稍有疏忽便会酿成混乱,甚至于再涉及到不同军队彼此之间的关系,发布军令之时都要左右权衡。 如此之多的兵马猬集一处,每一个命令的下达、每一场战役的谋划、每一支军队的调度,都需要丰富的经验与卓越的能力去深思熟虑、反复权衡。 故而,刘邦问韩信:“如我能将几何?”韩信说:“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刘邦不服:“子有何如?”韩信没给刘邦面子:“臣多多而益善耳。” 一员大将能够统御麾下军队纵横不败,却不一定能够统御十万大军屡战屡胜。当军队人数达到一定规模,便会由量变进而引发质变,平素那些战阵之法已经完全不同。 放眼如今之大唐,能够达到“多多益善”这个级别的统帅,亦不过三人耳,李二陛下、李靖、李绩…… 即便是号称皇室第一统帅的河间郡王李孝恭,也要稍逊一筹…… 行至半途,兵卒尽皆回归左武卫军营,房俊则与程咬金一道继续向前,直抵中军大帐。 大帐之前,设六面大纛,立于中营,以示大本营所在地,军门立两面红旗,又设五方旗分别指向五个方位,亦立于中营,在六面大旗后面,以方便将帅及士兵辨别方位,另外各设队旗二百五十张,为了让各队士兵便于归队及听旗号令,除了红色不得使用外,其他颜色及图案由各队自行设计,多是飞禽猛兽类,随风飘荡猎猎飞舞,威风凛凛。 两派刀斧手分列左右,刃光闪闪、杀气腾腾。 两人及至帐前,分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上前来的兵卒,来到大帐门外等候,自有兵卒入内通秉。 须臾,兵卒回转,恭声道:“大帅有请!” 两人这才一先一后进入中军大帐。 大帐内光线有些暗,木墩兽皮椅子桌案等物满满登登,一身戎装的李绩正坐在书案之后执笔批阅文书,两人上前,皆单膝跪地施行军礼,齐声道:“末将参见大帅!” 李绩这才停笔,将毛笔放在一侧笔山上,揉了揉手腕,面色淡然:“免礼吧!” “喏!” 两人起身,并未就座。 李绩目光在房俊脸上看了一会儿,略微颔首,道:“二郎且先稍待,待本帅处置完公务,再来叙旧。” 而后,他看向程咬金,问道:“可是前来交卸军务?” 将领受命执行军务,主帅会发下令牌,凭此调动军马、全军配合行事,待到军务完成之后,要将令牌上缴,同时勾销军务,以此酌定功勋,予以叙功。 按说程咬金此行之军务再是简单不过,只是护送长孙安业一行抵达“南崤道”而已,不至于出现什么意外,且程咬金眼下全须全尾的站在面前,更没有军务受挫的道理。 程咬金上前两步,双手将令牌上缴,而后道:“末将不辱使命,已将长孙安业一行护送至‘南崤道’,亲眼看着他们进入山中。因当时天色已晚,兵卒困顿不堪,故而于三乡口安营扎寨歇息一晚,尽早方才启程。” 李绩颔首,将令牌收起,淡然道:“如此甚好。” 程咬金交卸了军务,代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过并未退下,而是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支支吾吾道:“只是长孙安业虽然进入‘南崤道’,返回长安,却于半途遭人伏击,身死当场,其随行家兵亦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 李绩愣住,一双剑眉旋即蹙起,瞪着程咬金道:“本帅让你护送长孙安业,然则长孙安业被人伏杀,你却不去军中司马处领取责罚,还敢回来交卸军务?” 程咬金两手一摊,一张虬髯横生的脸膛满是无辜:“您这就不讲理了吧?您只是命令末将将长孙安业一行护送至‘南崤道’,末将已然完成任务,至于其人是在‘南崤道’被杀还是在长安城被杀,与吾有何干系?吾总不能一辈子跟着他,保他平安吧?” “胡闹!” 李绩气得牙根痒痒,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问题在于你前脚将长孙安业送入“南崤道”,长孙安业后脚便被伏杀,这其中难道果真与你并无半点干系? 他心念电转,这才醒悟房俊为何出现于此地,沉着脸问道:“长孙安业于何处被何人伏杀?” 程咬金痛快道:“昨夜长孙安业宿于雁翎关内,被房俊率领亲兵三百一举伏杀,吾亲眼见到房俊手提长孙安业之首级,且其供认不讳。” 李绩:“……” 和着老子让你护送长孙安业,结果长孙安业转眼被杀,然后你带着凶手跑到老子面前? 你这打得什么鬼主意? 他心中惊疑不定,看向房俊,厉声道:“汝何以肆意杀戮,不知帝国律法么?” 房俊从容上前,淡然道:“长孙安业戴罪之身,应当流放岭南却现身长安,此违法乱纪之证据也。再者说来,长孙无忌鼓动关陇起兵造反,意欲废黜东宫、践踏国祚,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英国公莫要给末将按什么罪名,反倒是末将要问一问,此等不忠不义之乱臣贼子,何以却在英国公这边成为座上宾,不仅予以款待,甚至还指令帝国军队为其护行?难不成,英国公意欲于反贼勾结,罔顾陛下洪恩,舍却名分大义,只为了谋求私利?” 程咬金在一旁捋着胡子,看着李绩一张充满了大叔魅力的俊脸先是血红继而铁青,只觉得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爽无比,那叫一个通透! 娘咧! 叫你徐懋功整日里跟老子云山雾罩的,老子不跟你较劲那是老子有素质,这回遇到愣头青了吧?别管你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太子便是名分大义,眼前所有反对太子、加害太子的行为都是谋逆! 你可以慢慢腾腾的在路上耗时间,等着长安大局已定再图谋划,可是说到底,你现在的行为便是于国不忠! “砰!” 李绩狠狠一拍桌案,怒视房俊,喝叱道:“乳臭未干,焉敢在本帅面前猖獗?来人,将此人给本帅叉出去,杖责五十!” 无论自己的谋划到底是什么,先打一顿杀杀这个棒槌的锐气再说,绝不能让这厮一上来便占据主动,将自己顶在墙角!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不为所动 一军之主帅,必然是威望厚重、令出如山,于军中堪比帝王之存在,方能上行下效、令行禁止,无往而不胜。这房俊居然诋毁自己亲近乱臣贼子、意图不轨,毫无敬畏之心,若是不能杀一杀他的威风锐气,李绩威严何在? 军中无父子,更别说只是世交之子侄。 “喏!” 帐外数名亲兵一拥而入,就待将房俊拿下。房俊倒是怡然不惧,微微抬起下颌,冷笑道:“在下可否认为,英国公这是被戳中的心中龌蹉,故而恼羞成怒?” 李绩怒叱:“放肆!此乃军营,军纪如山,焉能由得你污言秽语、恶意构陷?还不速速将此人押解出去,执行军法?” 亲兵们上前捉住房俊,孰料房俊双臂一震,几个亲兵便被推开,李绩愈发恼怒,程咬金连忙上前,劝阻道:“大帅息怒!二郎这番话语虽然有些过分,却也未必便是他的本意。咱们数十万大军行程缓慢,迟迟不归,料想此刻关中百姓便是如此看法。今日大帅能治二郎之罪,可他日难道还能将整个关中百姓都抓起来杖责一顿?原就是自家子侄,如今又贵为国公,可谓与吾等平起平坐,若贸然予以杖责,恐伤及彼此情面。再则二郎亦非军中将校,此番代表东宫太子而来,不可轻侮。” 李绩哼了一声,不悦道:“这厮给了你何等好处,让你这般落力替他说话?” 程咬金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大帅,怎地不是好人心?杖责这个棒槌容易,然而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却难!您以为剪除了军中图谋不轨者,这大军便上下一心、任凭驱策了吗?那些兵卒们各个心里有怨气!身为帝国军人,向外则开疆拓土,向内则扶保社稷,纵百死而无憾!可现在咱们在干什么?自辽东撤军以来,一路行程慢慢悠悠,坐视长安兵变东宫陷于水深火热而无动于衷,大家早就受够了!你英国公心中自有谋划,可你的谋划如何让兵卒们体谅理解?休说兵卒,老子也不满!” 他怒气冲天,一顿抱怨将心中积压的不满尽皆宣泄出来,噼哩叭啦说完,长长吁出一口气。 爽! 被李绩这个家伙一直压着,不许他干这不许他干那,念叨着什么一切大局为重,他心中自有计较如何如何,程咬金如何不心忧如焚?只是因为对李绩的信任使得他不得不表现得冷静淡定,以身作则压制军中将校,可说到底他非是这样的性格。 老子信任你,可信任是相互的,你也得信任老子吧?你他么心里谋划着什么不跟老子讲,只是一味“顾全大局”“本帅自有谋算”,你让别人心里如何信服? 李绩没料到程咬金反应如此激烈,蹙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房俊,终于摆摆手,将亲兵斥退。 亲兵们愣了一下,赶紧退走,心中暗暗纳罕。李绩素来治军严谨,虽然不贪功,愿意将功勋与麾下将校分享,可身在军中之时便一言九鼎、言出法随,谁也不能动摇其决定。 今日却虎头蛇尾,就此宽宥房俊,实在是少见…… 待到亲兵退出,李绩坐在书案之后,摆摆手,道:“过来坐吧。” 程咬金与房俊互视一眼,上前坐在书案两侧的椅子上,帐外的书吏一直盯着帐内情况,见此情景,略微松了口气,赶紧奉上香茗,然后退出。 李绩拿起茶盏,瞅了两人一眼,道:“说了那么多,又是吼又是叫的,喝口茶润润嗓子。” 程咬金默然不语,短期茶盏喝茶。 房俊也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就待试图说服李绩,孰料尚未开口,便被李绩摆手制止,面无表情道:“你的那些说辞都省省吧,本帅一生戎马、宰执天下,不敢说有什么卓越之能力,但意志坚定、百折不挠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本帅下定决心,谁也不能劝阻改变。” 房俊苦笑道:“英国公何必如此不近人情?纵然心中主意打定不可更改,可好歹也让在下将话语说完,以尽职责才行,毕竟好多话思量了一路,冥思苦想的也不容易……” “哼!” 李绩不理会这厮的耍赖打诨,喝口茶水放下茶杯,淡然道:“不必,省省口水吧。汝此刻便可返回长安回复太子殿下,便说微臣心中早有思量,只为维护帝国利益,虽百死而无悔。” 房俊微愣,您这一句话就将咱打发了? 他道:“您就不问问长孙安业如何身死,也不问问在下为何如此?” 李绩摇摇头,不以为意道:“问了又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死便死了,没什么好纠结,本帅总不能一刀宰了你给长孙安业报仇吧?他长孙安业再是身份重要,也抵不上你我两家通家之好。所以,杀了就杀了吧。” 房俊无语:“您这么说,在下受宠若惊呐。不过,您当真不怕长孙无忌迁怒?” 李绩斜眼睨这他,有些不耐烦:“人是你杀的,负责护送的卢国公,他长孙无忌就算尽起百万雄师誓要将仇人碎尸万段,那也得是寻你俩报仇才行,与本帅何干?” 一旁这闷头喝茶的程咬金连忙将茶杯放下,郑重声明道:“大帅此言差矣,末将的任务是护送长孙安业至‘南崤道’,末将已然完成任务。如今他于‘南崤道’中被杀,又与末将何干?末将总不能护着他一辈子吧!” 他不怕长孙无忌,但若说对于长孙无忌阴狠隐忍、睚眦必报的性格不忌惮,那可就是自欺欺人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与长孙安业的横死扯上半点关系,否则后患无穷。 李绩冷笑一声:“长孙安业的死到底与你有无干系,你说了不算,本帅说了也不算,唯有长孙无忌自己说了才算。他若认定你与房俊勾结,试图以此来切断本帅与长孙家的洽谈协商,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程咬金揉了揉满是虬髯的大脸,无奈叹气,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按照长孙无忌的性格来说,几乎肯定会这么想,那家伙一贯是怀疑一切的态度。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狠狠瞪了房俊一眼,骂道:“你个棒槌简直害人不浅,方才就不该替你说情!” 房俊嘿嘿一笑:“您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若非英国公本就是做做样子,您以为您劝得了他?” 程咬金气得不轻,索性不说话,闷头喝茶。 但是他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那就是对李绩“乾纲独断”“自行其是”极为不满,让李绩知道自己并非一味的服从于他。即便依旧不肯向自己吐露其心中谋划,但最起码往后行事之时应当有所顾忌。 并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有自己的底线…… 李绩叹口气,道:“你莫要多费唇舌试图说服于我,还是尽早返回长安为好,没有你坐镇玄武门,单凭卫公之力难以内外兼顾,若是被关陇趁机攻陷玄武门,岂非悔之莫及?回去将我方才之言告知太子殿下即可。” 房俊默默喝了口茶水,然后将茶杯放到桌上,目光灼灼的看着李绩:“陛下何在?” 帐外风声呼啸。 李绩沉默片刻,对程咬金道:“去检视一下军队,马上就要拔营启程奔赴潼关,各处协调不可出错。” “喏!” 程咬金应下,站起身拍了拍房俊肩膀,而后大步走出中军大帐。 李绩轻叹一声,起身道:“随我来。” 负手自帐后一道小门走出,房俊赶紧起身跟上。出了小门,前面是一个与中军大帐毗邻的帐篷,门口两侧各有十名顶盔贯甲的皇家禁卫肃立,面目凝重,杀气腾腾。 两座帐篷之间仅有三尺宽,寒风由此狭窄之处穿过,风声呼啸,房俊激灵灵打个冷颤。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浮尘一梦 李绩一言不发,脚下不停,冲着这座帐篷门口肃立的禁卫微微颔首,靠近门口的一个禁卫便侧身将帐门的门帘撩开。 李绩当先而入。 房俊走到门口,环视左右,见到这些人皆乃昔日戍卫太极宫的皇帝贴身禁卫,都是勋戚子弟,其中不少人甚至相互认识,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话,然则此刻这些禁卫却目不斜视,将房俊视若无物。 这些都是真正的皇帝心腹,随时随地都可以为了皇帝献出生命,但凡李二陛下出宫便寸步不离,即便李二陛下御驾亲征也带在身边。此刻这些人戍卫于此,似乎已经说明了这座帐篷的重要…… 房俊深吸口气,抬脚走进帐篷。 门帘在他身后放下,使得帐篷内的光线瞬间暗了下去,但是这足以让房俊看轻帐篷内的摆设。 冷冷清清的帐篷内,唯有一口巨大的棺椁摆在当中,新鲜的木料散发着独有的香气,并未油漆雕画的棺椁上可以见到清晰的木头纹理,在空空荡荡的帐篷里,予人一种泰山压顶一般的沉重。 尽管李绩早已向东宫太子禀报陛下驾崩之消息,但此时此刻,仍旧感到心头好似被压了一块局势一般,憋得他透不过气,心脏一阵一阵抽搐。 或许,李二陛下算不上最好的皇帝,他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甚至还有一些任性,优点与缺点一样鲜明。但是来到大唐这些年,李二陛下对待他却从来都是宠信非常,甚至可以用放纵来形容,固然时不时打骂一番,但从不曾真正厌恶于他,最终总是会纵容他离经叛道的行事方式。 胸怀广博、虚心纳谏,这是多少明君圣主都不曾真正拥有的高尚品质。 然而如今,那位手执日月、开辟皇朝,注定要在历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受到无数后世子孙敬仰的一代英主,离开了他恢弘庄严的宫阙,只能跻身于这一副棺椁之中。 即便当初在太子那里听到准确的消息,他却一直有着一种怀疑或者说是奢望——以为这只是李二陛下自编自导的一幕戏剧,以此来达成他心心念念都想要完成的丰功伟业。 毕竟曾经的历史当中,这位皇帝虽然在东征高句丽之时可能受伤或者染病,但还是好生生的回到长安城,继续引领这个庞大的帝国一步一步走向兴旺富强,奠定了由古至今首屈一指的辉煌盛世。 但是现在,面对这副巨大的棺椁,所有的怀疑与奢望尽皆破碎…… 看着房俊先是愣愣的发呆,继而脸上浮现痛苦哀怮之色,直至缓缓跪在棺椁之前,眼泪一串一串无声洒落,李绩并未劝解,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心里有什么话,跟陛下说说无妨。” 而后,就那么负手转身,走出帐篷之外。 门帘掀开的刹那,寒风涌入,吹起棺椁一侧陶盆之中黄纸燃后的灰烬,零星灰屑盘旋而起,在半空之中飞舞飘荡,宛如秋叶…… 生死成败,浮尘一梦 ***** 李绩并未返回中军大帐,而是就站在两座帐篷中间的“夹道”处负手而立,任凭寒风穿堂过隙,撩起衣袂猎猎作响,却浑然不觉寒冷。 因为他的心火热。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眼下之所为,将会为这个帝国带来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将会一举肃清两汉以来的朝堂弊端,使得皇权臻达一个无与伦比的高度集中,真正的令出中枢、天下景从,而不是政令不出京畿,天下名义上归属于朝廷,实则尽在世家门阀掌控之中。 他不仅军事才能冠绝当世罕有人及,政治天赋也已经点满,深切明白世家门阀之存在看似巩固了天下根基,实则门阀之利益必然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只要门阀存在一日,帝国便永远存在分崩离析之风险。 门阀之祸,深入根基,不可调和。 …… 身后脚步响动,李绩转过身,见到面色隐隐激动的房俊,无声的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房俊的肩膀,温声道:“此间之事,非你所能左右,还是速速回去长安为好,当前局势变幻莫测,莫要因为一时之疏忽大意,导致抱憾终生。” 房俊深深体会着这句话当中的意味,缓缓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先行告辞。哦,李思文这厮如今身为东宫六率之副将,独领一军,作战勇猛战功赫赫,太子殿下甚为青睐。” 自叛军起兵之日,东宫六率便一直面对十倍于己之敌军艰苦奋战,减员严重却死战不退,斗志始终旺盛,堪称太子的左膀右臂,立下汗马功劳。与此同时,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秦怀道等人自然被太子视为肱骨,可以想见,只要东宫能够渡过此番危难,以太子之性格,这些人都将被逐一叙功,不仅升官进爵不在话下,一生一世都将屹立于权力中枢。 前程似锦。 李绩笑了笑,淡然道:“遭逢乱世,大丈夫自当功名马上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什么样的造化不仅要自己双手去争取,更要听天由命,毕竟战阵之上刀枪无眼,纵然身为一军之统帅,也有可能被一支冷箭取走性命……回去告诉他,父祖的爵位功勋不足为恃,唯有自己一刀一枪拼回来的功勋,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 这番话看似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许,却依旧没有透露半分李绩本人的倾向…… 房俊抱拳施礼:“如此,在下这便告辞。” “嗯。” 李绩颔首,依旧背负双手,身形如标枪一般停止,浑身上下洋溢着军人气息,叮嘱道:“此番你在雁翎关伏杀长孙安业,消息必然已经传回长安,长孙无忌岂肯善罢甘休?他必然算准你回程之路线予以伏杀,为长孙安业报仇,所以你定要多加小心,切勿轻忽大意,免得丢了性命。” 由洛阳前往长安,关陇军队早已控制了潼关,所以长孙安业可由“南北崤道”从容行走,但房俊却只能由商於古道原路返回。如此,长孙无忌自可从容布置兵卒于房俊必经之路设下埋伏,予以截杀。 房俊深以为然,只看长孙无忌宁肯违抗朝廷律令,亦要将长孙安业自岭南流放途中召回,便知对其有多么器重。虽然一直使其幽居府邸,不见受用,但此时派遣长孙安业前来说服李绩,岂不正说明其在长孙无忌心中之地位? 这样一个好帮手又是亲弟弟惨死于房俊刀下,长孙无忌不发疯才怪,派兵半途截杀自己,实在是理所应当…… 然而联结关中、洛阳的道路就那么两条,走“南北崤道”就要一路穿越函谷关、潼关,等如一头扎进叛军大营之内,周边几十倍于己的叛军围剿截杀,必死无疑。 相比之下,商於古道地势更为险要,也更为狭窄,纵有庞大兵力也难以铺陈,顶了天也只能派遣一支精锐军队,半途设伏予以截杀。 关陇有什么精锐军队?若是十几二十年前,历经战阵南征北讨的关陇兵卒血染征袍,个顶个都是久历战阵的悍卒,想要从中挑选一支以一当十的精锐简直不要太容易。然而时过境迁,二十年养尊处优的奢靡生活早已磨灭了关陇兵卒身上的悍勇之气,如今的关中子弟除去十六卫当中的府兵之外,余者非但难言精锐,甚至不堪一击。 否则也不会造成眼下叛军以数倍甚至十数倍之兵力优势,亦无法撼动东宫六率之尴尬局面…… 房俊有自信,能够率领麾下亲兵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路杀回长安。 他冲着李绩再次施礼,道:“英国公保重。” 转身大踏步离去,来到营地之外与自己的亲兵汇合,一路打马疾驰,按照原路沿着洛水溯流而上,直奔商於古道。 李绩站在原地目送房俊远去,目光深邃,不知想着什么。待到身后响动,他回身看去,却是诸遂良自那座小帐篷中探出头来,四目相对,对他微微颔首,似乎喊他过去。 李绩走到帐门外,深吸口气,整理一下衣冠,面容凝肃,这才迈步而入。 寒风吹动旌旗,烈烈招展,可见到中军大帐以及这座停放棺椁的帐篷旁边,还紧挨着一座小帐篷……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河谷遇袭 自洛阳返回,沿洛水溯流而上,踏足“商於古道”。返程总是要顺当一些,来时走过一次,何处需要小心何处可以加快速度,各处地理地势都了若指掌,速度快而且轻松许多。 队伍沿着山岭之间的官道一路疾驰,道路两侧山岭夹持,使得啼声隆隆回音鼓荡,路上偶有商贾行人,见到这一队气势汹汹的兵卒吓得赶紧避让一旁,让出道路,以免惹祸上身。 如今长安大战,整个关中乱作一团,各地兵马好似没了约束一般恣意妄为,早已取缔的关税、路税等等各种苛捐杂税忽然之间便纷纷恢复,使得商贾成本直线攀升,数倍于前。 单只是收税也就罢了,甚至有许多偏僻之地兵卒扮作山匪拦路劫道,杀人越货屡见不鲜。 商贾也好,百姓也罢,无比希望长安这一场兵谏赶紧落下帷幕,否则没有中枢之约束,各处地方自行其是,似要将这些年损失的地方税种通通找回来,不知多少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乱世人命如草芥,谁也想不到原本是兴旺繁荣的太平盛世,陡然之间便好似隋末一般乱成一锅粥。随着商贾盛行,各地信息交流大大增加,即便是寻常百姓也有了几分见识,明白这场兵谏引发的混乱完全是各地的门阀世家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而发动,故而对于关陇以及各地的门阀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盼望着那位仁厚的东宫太子能够击溃叛军,拨乱反正,使得天下局势重回正轨…… …… 商於古道联结关中与南阳、洛阳等地,主要路段是由关中一侧的灞水河谷、商洛一侧的丹水河谷所组成,其中水陆交杂、地势险峻,极为难行。不过此时尚未开春,群山夹持之中的河谷地带阴仄寒冷,中年难见阳光,故而冰雪遍地,水浅之处结着坚冰,人马随意行走毋须乘船,倒也省了不少事。 但若是等到夏日,冰雪融化之后河道宽阔、水流湍急,愈发难行。 房俊带着三百亲兵晓行夜宿,一路行来小心翼翼,每晚扎营都要事先向前探索几十里,确认周边安全,之后更是设立明岗暗哨,派出斥候,确保万无一失。 预想中的关陇军队偷袭并未发生,一路上平平安安毫无风波,却愈发让房俊心中警觉。 长孙安业之死对于长孙家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可接受之噩耗,如今惨死,身首异处,长孙无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只看其起兵之初悍然派人前往房府,浑然不管会否引发长安上下人人自危,从而对关陇采取抵触心态,便知此人虽然城府深沉、善于隐忍,却睚眦必报,断然不会为了大局放任不管。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此人傲气冲天,自以为贞观勋臣之首,眼中便再无他人。历史上此君一直排斥不与他亲近的李承乾,李承乾之所以丢掉太子之位,长孙无忌可谓居功至伟,根本不将李二陛下的意志放在眼中,也全然不顾废嫡立幼之后给予大唐的严重隐患。 而在扶持李治登上皇位之后,又为了关陇集团的利益不断侵犯皇权之底线,甚至插手李治后宫,横加干涉,一步一步将李治逼迫至忍无可忍之境地。 难道长孙无忌不知道凡事留一线,给予皇权足够尊重才是长久之计么?以他的政治能力来说,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他根本不在乎。他一手操纵使得李二陛下废黜的李承乾,这使得他自信心严重爆棚,又岂能将李治放在眼中? 孰料李治比他更加隐忍、狠辣,干脆废黜太原王氏出身的王皇后,扶持开国功臣之后的武媚娘,使得政治天赋满格的武媚娘与长孙无忌站在对立面,双方缠斗不止、不死不休,李治则隔岸观虎斗,暗中给予武媚娘支持。 最终借助山东世家之力,一举将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门阀彻底掀翻,然后将所有罪责都推在武媚娘身上,使得他逃避“屠戮功勋”“卸磨杀驴”的骂名,反而博得一个“仁厚慈爱”之美名,好像关陇门阀之溃败完全是武媚娘一手造成,与他全无半点干系…… 论隐忍奸诈、心狠手辣,古往今来之帝王,罕有与李治匹敌者。 …… 一路疾行,数日之后,房俊一行抵达上雒城外二十余里的仙娥驿。此地处于上雒城外、仙娥峰下,乃是商於古道上一处重要驿站,一侧高山、一侧河水,地势险要。 傍晚十分,房俊率领亲兵抵达仙娥驿,将营帐驻扎于驿馆之外,让亲兵去跟驿馆购买了食物,准备夜宿于此。 由此向西,不远处便是蓝田关,此刻必定已经驻扎重兵,需要养精蓄锐之后一举攻克…… 待到用过晚膳,河谷之中光线虚弱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房俊命兵卒在营地外围临近官道的地方凿开冰雪地面,六七个小坑埋设火药,又凿出一条浅沟铺设引线,皆以冰雪掩盖。 此地已然临近蓝田关,距离关陇军队势力非常接近,一路上没有半分敌情令他精神紧绷,说不定长孙无忌的谋划便是骗得他疏忽大意,而后出其不意、一击致命。 房俊要斥候定要小心周边一些可以情况,又叮嘱亲兵们晚上谁叫激灵一些,若有突发情况能够及时反应,这才钻进帐篷睡下。 结果他的担心实有必要,后半夜寅时左右,外出的斥候疾驰而回,将房俊叫醒,禀报有千余兵卒自蓝田关方向潜行而来。敌人皆是骑兵,轻装简从,衔枚疾走,已经抵达营地之西十余里处。 果然来了! 房俊一骨碌爬起,从帐篷中钻出,见到所有亲兵都已经被斥候惊醒,正手脚麻利的将装备收拾整洁。 房俊抬眼瞅了瞅天色,已经寅时末、卯时初,河谷之中一片黑暗不见星光,正是人体最为困乏的时候,若非自己一路上早有提防,但凡有一丝半点的疏忽大意,怕是就要遭受敌军偷袭。 没什么慌乱,这一路他早已对亲兵进行过无数次的演练,预见了眼下的情况,该当如何反应早有预案。当即,整座军营都行动起来,兵卒们收拾装备之后挂在马鞍上,纷纷抽出兵刃、弓弩、火器,飞身上马,结成阵势。 房俊顶盔贯甲,端坐马背之上。 一波一波的斥候不断从前方返回,带来敌军确切情报。一千敌骑掩杀而来,看样子皆是精锐,或许正是长孙家的私兵,虽然尚不知带兵者何人,但想来也必然是长孙家子弟。 一开始敌骑还隐迹潜行,唯恐惊动房俊,但是到了五里之外,许是发现了房俊这边的斥候,知道行迹败露,无法实施偷袭,故而干脆放开马蹄,顺着古道狂飙突进。 滚雷一般的啼声在河谷之中响起。 不远处的仙娥驿亦被惊动,宿于其间的商贾、旅客一片惊惶喊叫,马厩里马匹长嘶,纷纷出逃。这深更半夜有骑兵突袭,无论是兵是匪,都绝非好事。尤其是长安爆发兵变以来,天下各处官府几乎陷入停滞,各地门阀当家,很多时候兵匪一家,根本无法分辨…… 房俊瞅了仙娥驿那边一眼,黑暗之中但见人影幢幢,换乱出逃,回过头吁了口气,沉着下令:“列阵拒敌,火枪准备,听吾号令随时引爆火药!” “喏!” 三百骑兵齐声应诺,在黑暗的河谷之内宛若一道闷雷也似,马上骑兵纷纷装填弹丸,另外有人藏身在路边隐秘之处随时准备引爆火药。 严阵以待。 须臾,轰鸣的啼声愈来越近,河谷之中回荡着滚雷一般的声响,在敌骑于黑暗之中现出身影的一刹那,房俊果断下令:“火枪施射!” “砰!” 黑暗之中,百余杆火枪的枪口喷射出橘红色的火焰,硝烟升腾间,弹丸离膛而出。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大破敌骑 河谷之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火枪喷射的橘黄火焰陡然闪现,随着“砰砰”的脆响,弹丸离膛而出,拖曳出一条光线,迎面打在奔袭而来的敌骑阵中。 庞大的动能催动弹丸破开空气飞速前进,与空气高速摩擦使得弹丸火红炽热,甫一接触,便轻易破开骑兵身上轻薄的军装。而当弹丸进入人体,炽热铅弹无法承受内外一起赋予的压力,一瞬间变成不规则的形状在人体组织内残暴突进,带来不可弥补的巨大破坏。 “噗噗噗”弹丸入体发出轻微的声响,但马上骑士却好似冲锋之中被巨大铁锤砸中一般,惨叫着自马背上跌落,继而被身后来不及躲避的同伴踩成肉酱,冲锋阵势瞬间混乱。 不过敌骑显然对此早有预料,纷纷呼喝着一个劲儿的向前冲锋,若是这个时候停下来救援坠马中弹的袍泽,只能成为火枪随意射击的靶子…… “砰砰砰” 枪口不断喷吐着火焰烟雾,弹丸如雨一般射出,夜空中无数弹丸飞驰交织成一片密集的火网,敌骑纷纷中弹坠马。 不过敌骑悍不畏死,即便纷纷中弹,冲锋之势却丝毫不减,奔弛的战马速度提升至极致,火枪只是射击了两轮,便已经冲到近前。 火枪装填缓慢,若是等到敌人冲到阵前短兵相接之时依旧以火枪迎敌,那就只能被敌人屠杀。 “收枪!结阵,迎敌!” 随着一声令下,三百亲兵快速将火枪收到身后背好,横刀出鞘,策马结成阵势,严阵以待。 火枪射击之声消失,敌骑松了口气,终于突破敌阵之前这一段危险区域,只要冲入对方阵中短兵相接,双方便回到同一等级,而己方人数三倍于敌,自然战局极大优势。 如此,自然士气高涨,冲锋阵势愈发如山崩海啸一般,汹涌澎湃。 房俊端坐马上,面对敌骑凶猛的冲锋怡然不惧,眼看着敌骑已然突进至十余丈内,猛地举起手臂,狠狠挥下! 躲在暗处的兵卒当即点燃引线,微小的火星即便在暗夜之中也不显眼,冲锋的敌骑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脚下的危险,直至引线燃尽,将预先埋设在地面冰雪之下的火药引爆。 “轰!” 暗夜之中,一蓬巨大的火光自敌骑冲锋路上陡然炸开,随即才是震荡耳鼓的沉闷轰鸣。火药爆炸的狂暴威力将地上冰雪、冻土尽皆掀开,以无可匹敌之势冲天而起。 “希律律!” “啊!” 战马惊惶的发出凄厉的嘶鸣,庞大的身躯也难以抵御火药爆炸的威力,随意掀飞,马上的骑兵被猝不及防的变故吓得惊叫出声,继而要么被战马的身躯死死压在身下,要么被掀落马背,遭受同伴战马的践踏。 “轰!轰!轰!” 预先埋设的火药不只一处,而是由近及远埋设多处,以引线串联起来,一处一处接二连三的陆续引爆。 古道狭窄,可供战马驰骋的地方只有那么数丈宽,敌军骑兵冲锋之时全面铺开,正好位于火药之上。眼下一经引爆,各处炸点悉数位于敌骑阵内,狂猛的威力直接将无数骑兵炸上天,严谨的阵势更是凌乱不堪,惊惶惨叫士气崩溃。 谁能想到狡诈的房俊居然预先在半路上便埋设火药呢? 眼见千余敌骑气势汹汹而来,然后陷身于漫天火光之中,战马嘶叫狂奔,残肢断臂横飞,房俊抽出横刀,高高举起,大吼一声:“杀!” 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猛地向前冲去。 负责引爆火药的兵卒也翻身上马,与袍泽一起紧紧追在房俊身后,士气高涨的发起反冲锋。 房俊一马当先,身体前倾伏在马颈之上,躲过敌骑迎面挥来的长戈,手中横刀顺着战马前冲之势劈斩而出,正中敌骑腰腹,锋锐的刀锋借助战马之势愈发势如破竹,轻易将敌骑一刀两段,鲜血喷溅而出。 两马交错,房俊双足踩着马镫,松开缰绳双手握刀,冲着前方慌乱之下错身的敌骑猛地劈去。那敌骑胯下战马已经受惊,不受控制,眼见房俊横刀劈来,反应倒是快捷,急忙举起手中横刀格挡。 “当”的一声响,横刀当场断裂,敌骑被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震得仰头跌落马背。只是身子虽然坠落,一只脚却还在马镫之中无法抽出,胯下战马疯狂乱窜,就那么将他在地上拖着,其间不知被身边的马蹄踩了多少下…… 房俊威猛无俦,虎入羊群一般肆意冲杀,身后三百亲兵士气大振,护住他的两翼,奋勇冲杀。 这三百亲兵本就是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精锐,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此刻又是士气大振冲击敌骑混乱的阵势,愈发锐不可当,砍瓜切菜一般将敌骑斩落马下。敌骑本没有料到会被火药炸得魂飞魄散,战马受惊尥蹶子,导致真个阵势乱成一团,士气崩溃之下哪里还能组织得起反击? 只能任由宰割。 房俊一路冲杀,勇猛绝伦势不可挡,身上、脸上早已喷溅鲜血,兜鍪上溅落的鲜血一点一点往下滴,整个人好似血中捞出一般,煞气腾腾、威风凛凛。正杀得疯狂恣意,猛地觉得压抑一松,面前一空,居然已经凿穿敌阵。 掉转马头,便见到原本气势汹汹袭杀而来的敌骑已经被杀的几乎全军覆没,残余的兵卒要么跪在地上投降求饶,要么弃马向着山岭逃窜,古道之上硝烟弥漫、战火处处,横尸遍地鲜血成河,残肢断臂四处抛飞,寒风吹荡之间,浓重的血腥气居然不散。 冷眼看着如此残酷之战场,房俊心境平稳、古井不波,在此调转马头,下令道:“留下一队兵卒救治伤员,余者随吾冲锋,趁着敌军不备,攻陷蓝田关!” “喏!” 三百骑兵战死者唯有十余人,受伤倒是有三五十,轻重不一,重伤者留在路旁等待军中郎君救治,轻伤者略做处置,便跨上战马,再次随同房俊向前征战。 身后不远处的仙娥驿,不少商贾、行旅站在门口、路边,无比震惊的望着这边激烈的厮杀,有一好事者待到战斗停止之后良久,方才大着胆子靠近探查一番,毕竟如此激烈的战斗预示着交战双方必然有一支精锐军队,而这商於古道来去唯有一条道,万一这些兵卒发了疯见人就杀、见货就抢,那可就攸关商贾们的身家性命。 结果探查之后,这位商贾飞快跑回驿站,将自己商队之中随行的郎中喊上,吩咐道:“将所有药物尽皆带上,去给军爷治伤!” 通行的商贾急忙将其拉住,劝说道:“固然战斗已经结束,可这些**悍不畏死,万一见到咱们这么多的财货心生歹意可如何是好?还是莫要近前,咱们速速退往上雒再做计较。” 这些年天下升平,商贾行走各地平安了许多,可是隋末乱世的动荡却深入人心,即便过去二十余载,依旧不曾使得天下人对于乱兵的畏惧之心。军队一旦生出歹意、无视军纪,可比土匪狠多了…… 那商贾却摇摇头,道:“无妨,知道前边打仗的是谁么?一方是关陇叛军,一方是右屯卫,方才便是越国公亲自带队,重创叛军,如今已经向着蓝田关去了!你们的担忧有些道理,放在平素吾亦不敢沾边,可房二郎的人品、右屯卫的名声放在那里,何需担心?” 言罢,径自带着郎君大包小包的携带药材前去帮忙救治伤员。 众人一听原来是右屯卫,都齐齐松了口气。大唐立国已久,当年那些骁勇善战的一带名将渐渐老去,曾经纵横无敌的无敌之师也只是剩下了一些传说,太过久远,难免令人忘怀。 但右屯卫却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地下一刀一枪的打拼出诺大名声,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继而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支援西域血战大食,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盖世功勋。数十万唐军之中,能够与右屯卫相提并论者几乎没有,故而右屯卫自然而然成为大唐军队之象征。 别的军队或许见财起意、军纪废弛,可右屯卫这等帝国柱石岂能坐下那等屠戮百姓之事? 更别说房二郎亲自率兵征战于此,,那就更毋须担心!对于来往关中的商贾来说,任谁都知道房俊爱护百姓、义薄云天的诺大名声,最受爱戴。 故此,商贾行旅们将担忧抛去一边,纷纷捧着药材、食物,上前救助受伤的右屯卫兵卒……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破关而入 蓝田关乃是商於古道上极为重要之关隘,由此向西距离蓝田地界不过九十余里,可称得上是关中屏障,大多时候都会屯集重兵,以防备洛阳、南阳、荆楚等地的军队顺着商於古道入侵关中,故而城关修建得极为厚重,单纯欲以火药破城,难如登天。 暗夜之中,寒风凛凛,城头的灯笼在寒风吹拂之下摇晃不止,橘黄的光线明灭不定,城下一片黑暗。 城关上的守卒有些懈怠,一个值夜的兵卒抱着横刀倚在城头箭垛之下躲避寒风,迷迷瞪瞪打着哈欠…… 身边袍泽由箭垛的豁口向外望了一眼,城下黑漆漆一片,唯有风声呼啸,并没有异常。他转过身,顿在箭垛之下,瑟缩着身体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轻声抱怨道:“这都快开春了,天儿居然还是这么冷,值夜真是遭罪啊……今天出关的那些是长孙家的私兵吧?看上去精神得很,杀气也足,此番房二郎怕是难逃劫难啊。” 言语之间,有些唏嘘赞叹。 打着瞌睡的守卒眼睛也没睁,嘟囔道:“咱们哪里管得了那个?不过话说回来,那帮子关陇贵族们平素养尊处优、各处盘剥也就罢了,这回居然要废黜东宫……瞧瞧如今关中被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子?眼看春耕了,可是到处兵荒马乱,青壮几乎都被征召入伍,围剿皇城,‘祸国殃民’大抵说的就是他们……只可惜房二郎这等盖世英雄,没有死在疆场之上马革裹尸,却要死在这商於古道,老天无眼呐。” 另一个守卒干脆坐在冰凉的城砖上,狠狠啐了一口:“娘咧!一帮子乱臣贼子……” 如今大半个关中皆被关陇军队占据,天下各处门阀尽是关陇同盟,无论东宫六率亦或是右屯卫都打不到这边,安全得很。 只不过大家都替房俊有些可惜。 前些时日房俊率兵由此经过,守关校尉并未阻拦,似乎是前往洛阳而去。今日则有千余精骑出关,据校尉说便是追杀房俊而去,定要将其留在蓝田关外、商於道上,不失其回归长安。 关陇军队固然占据大势,但并非所有听从其指挥的军队都是关陇嫡系,八百里秦川人口数百万,怎么可能皆是关陇门阀之嫡系?不过是凭借巨大声望与触及各方之势力,对关陇实施统治而已。 然而这种统治更类似于“同盟”,实则直接归于关陇门阀名下的人口也不过百余万。 其余那些不属于关陇嫡系出身的府兵,固然听命于关陇门阀,却有着各自的利益述求,以及喜好厌恶。 他们与房俊并无直接的利益冲突,不掺杂家族恩怨利益纠葛,看法自然便会公允许多。此等背景之下,但凡一个有血性的关中儿郎,谁不被房俊一桩桩辉煌的功勋所惊叹折服? 或许这些人不在意皇帝由谁来坐,但似房俊此等国之栋梁,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一代人杰,没人愿意看他惨死在这阴暗崎岖的商於古道之中…… 然而长孙家千余精骑已经出关多时,今夜必定实施突袭,三倍的兵力加上出其不意的偷袭,以及商於古道狭窄的地形,诸般因素都注定房俊这回怕是要全军覆没。 可惜了呀…… 寒风之中,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蹲着的兵卒起身,猫腰向城下看了一眼,并未发现异常,寒风从箭垛豁口迎面吹来,呛得他差点眼泪冒出来,赶紧缩回头重新蹲下来。 旋即,又有一些声响隐隐约约传来。 兵卒不愿起身去看,低声问道:“听到什么奇怪声音没有?” 另一个兵卒迷迷糊糊已经快要睡去,闻言被惊了一下,没好气道:“这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奇怪声音?许是狐狸麂子之类,要不你下去看看。” “老子才不犯傻,多冷啊?而且校尉有令,今夜关门紧闭,就算是有商贾想要入关也不成……” 那人大摇其头,然而话未说完,便觉得脚下城关猛地一晃,继而一声沉闷如雷的声响传入耳中,震荡耳鼓,整个脑袋都好似被大锤敲了一下。 “轰!” 沉闷的声响在沉寂的夜空中愈发突兀,登时将关上关下守卒尽皆惊醒。守关校尉被巨大的晃动从床榻之上震得掉在地上,惊醒之后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扯了一件衣服披着便踹开房门,只见不远处的城门洞硝烟弥漫,木质的城门已经被炸得支离破碎,无数残片木屑溅落在城门洞前。 城门洞好像变成一个巨大的烟囱,滚滚硝烟冒出,旋即被风吹散,弥漫在关下。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便听闻一阵马蹄由远及近,滚雷一般震得城关瑟瑟发抖,守关校尉面色大变,疾呼道:“敌袭!敌袭!赶紧抄家伙,守住城关!” 如今关中大战,双方势均力敌,若是这个时候有一支军队自蓝田关突入关中,袭杀关陇军队后阵,势必会对局势造成惊天逆转。到时候关陇那些个贵族老爷归罪下来,自己这个小小的校尉还不得被活生生的剥皮? 然而未等守卒集合列阵,便见到一队骑兵已经自城门洞的硝烟之中陡然跃出,人马身上的铠甲、兵刃在灯笼光芒之下闪烁着寒光,凛然杀气恍若地域魔神一般。 为首一员大将策马疾驰,行进间一刀将一个守卒劈翻在地,口中大喝一声:“房俊在此,速速让开道路,否则杀无赦!” 人的名树的影,房俊这个名字几乎便是当今大唐军方最为闪耀的存在,不仅是所有兵卒崇拜的偶像,更是军方一杆烈烈招展的大旗! 不少兵卒都知道长孙家的精骑出关袭杀房俊,然而此刻房俊陡然破关而入,长孙家的精骑却不见踪影,结果如何哪里还用得着去猜?既然长孙家的精骑都奈何不得房俊,咱们又何必拼死拼活? 况且房二极其麾下兵卒皆是南征北战的悍勇之士,就算拼了命能将其留下么? 有心思活泛的,当即便拎着兵刃向后退去。这一动,身边的袍泽也都反应过来,谁也不愿挡在房俊冲锋的路上,纷纷后退,唯恐避之不及,将关内的道路让了出来。 房俊一马当先,率领亲兵狂飙突进,卷起地上无数冰屑雪沫,好似船首劈开波浪一般毫无停滞,蹄声隆隆,扬长而去。 徒留无数守卒杂乱的站在蓝田关下,凝望着远去的骑兵背影,面面相觑…… 守关校尉差点气疯了,一脚将一个兵卒踹翻在地,怒叱道:“娘咧!尔等都是吃干饭的不成?这般贪生怕死,简直混账!那房二乃是东宫砥柱,任其回到长安,尔等都等着被降罪吧!” 一众兵卒看上去战战兢兢,实则暗暗撇嘴:你说的那么硬气,刚才为何离得那么远,没见你冲上前去阻挡? 守城校尉当然不会冲上去阻挡房俊,想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喝叱几句,将罪责平摊下去,免得自己一个人背负责任,这就足够了。 看了看被炸得稀碎的城门,校尉阴沉着脸,道:“速速派快马前往长安通报,就说长孙家的骑兵不见踪影,房俊趁夜突袭,吾等难以抵御其火器攻击,已经被其突破城关。” 只要强调“火器强大,不可抵御”,自然可以免除大部分罪责。房二本身乃是当今名将,麾下皆是悍勇之辈,其装备的火器更是威力无伦,咱们不过是一些守关兵卒,虾兵蟹将,挡不住何足为奇? 号称关陇精锐的十几万大军围攻皇城,甚至十六卫之一的左屯卫,不也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尸横枕籍? 不是吾军无能,实在是房二太猛吗,罪不在我啊…… 同时派出一队兵卒出关沿着商於古道向前搜索,既然房俊突袭城关,说明那千余长孙家的骑兵已然被击溃,待找到战场才能知晓双方战果如何,最好是那千余骑兵全军覆没,如此更可凸显房俊之强悍威猛,那么自己丢失城关便显得不是那么无能。 不过他又叮嘱一句:“只是探查一番即可,若是遇到房二麾下的伤兵,不必为难,只当看不见即可。” 谁都知道房二极其护短,若是他麾下有伤兵留在古道上救治却被杀害,必然震怒非常,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守关校尉,如何抵挡房二的怒火? 那厮发起疯来,可是素来不管不顾的,没必要将这个棒槌往死里得罪……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仇深似海 长安城,延寿坊。 长孙无忌拄着拐杖,拖着一条伤腿,站在街边看着地上的一具无头尸身,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眼皮不停的跳动,脸颊肌肉蠕动,一双眼红肿布满血丝,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悲怮。 昨日有消息来报,说是长孙安业自洛阳回程之时,于雁翎关内被房俊截杀,长孙无忌当即便差点吐出血来,一边命人赶紧将长孙安业尸体送归,一边派遣族中精锐骑兵沿着商於古道搜寻房俊之踪迹,一经发现,杀无赦! 今日,长孙安业的尸体便被送回…… 长孙嘉庆死的时候,长孙无忌愤怒大过哀痛,但是现在看着长孙安业的无头尸身,却是哀痛更甚于愤怒。 虽然并非一母所生,但当年父亲死后他被继母与几位兄长排斥凌虐,不得已带着幼妹寄住于申国公府,虽然高士廉对他们姊妹甚好,然而寄人篱下的生活总是称不上美妙,正是长孙安业时不时的偷偷前来,塞给他一些钱,让他手中更为宽裕之余,也不至于对长孙家生出怨愤之心。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这位幼弟牵肠挂肚,即便当初长孙安业犯下大错被李二陛下流放岭南,长孙无忌也付出不少好处拜托高州总管冯盎,对长孙安业所善照料。 此番起事,他本欲将长孙安业召回,立下一些功劳,继而新皇登基之后叙功论赏之时能够洗脱罪责,进入中枢。 孰料却使得幼弟葬身“南崤道”,身首异处…… 宇文节在一旁见其悲怮太甚,唯恐其一怒之下打消和谈的主意,遂上前两步,低声劝阻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赵国公节哀,多多保重身体。眼下既然已经派出精锐骑兵袭杀房俊,想必不久之后必有捷报传来,现在局势叵测,还需以大局为重。” 想到昨夜长孙无忌便将长孙家仅余的精锐骑兵派出奔赴商於古道,且下达了必杀令,他便一阵阵担心。 虽然如今各为其主,且当年的友谊早已淡漠,这些年他与房俊分歧越来越大,但他是一个念旧的人,想想当初情投契合交情匪浅,不久之后房俊便要惨死于刀下,过往功勋一朝成空,实在是忍不住怆然…… 长孙无忌到底非常人,强自抑制者心中悲怮,缓缓道:“暂且将尸身寄放于城外义庄,备上好棺木,待到仇人授首、寻回首级之后,再行下葬。” 他绝不能让幼弟这般残破之尸身下葬,更不能让仇人逍遥在世,否则若幼弟九幽地府之中给他托梦,问他何以置手足情谊于不顾,他将无言以对…… “喏!” 自有族人带着家仆将长孙安业的尸身收殓,以棺木盛装,八个大汉扛着棺木向城外走去。 长孙无忌站着看了一会儿,直至队伍远行,目光被坊墙所阻,这才叹息一声,转身颤巍巍的走回堂内。 宇文节站在其身后,陡然发现这位曾经傲视朝堂,如今一手搅动关中风云将帝国社稷操控手中的当世人杰,却是已经这般老迈。衰老的身躯颤颤巍巍连走路都不稳,苍白的头发被寒风吹拂得凌乱,佝偻的腰也再不复往昔的挺拔如枪,那股子阴狠凌厉的气势更是犹如风中残烛一般飘摇…… 他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即将姗姗而来。 或许,时代已经变了。 …… 偏厅内,长孙无忌忍受着伤腿的疼痛,艰难将坐在书案之后,拐杖放在一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热茶,滚热的茶水顺喉入腹,浑身寒气被祛散,整个人似乎这才活过来。 见到宇文节面含担忧的来到近前,他摆摆手,长吁出一口寒气,缓缓道:“放心,老夫一生波澜壮阔,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什么样的痛苦没历过?至亲之丧,固然痛澈心脾,却也不至于被怒火占据心胸,做出昏聩之举。和谈乃是必要之事,附和关陇之利益,当可继续进行下去,老夫不会因为手足惨死而改弦更张。” 顿了一顿,咬着后槽牙道:“不过此事老夫必不肯善罢甘休!吾弟刚刚抵达雁翎关,夜宿于关内,结果半夜之时便遭遇房俊袭杀,此事颇为蹊跷!即便房俊正好前往洛阳,两人一来一往,互不相遇,房俊岂能来得这般快捷,袭杀这般准确?程咬金名义上护送吾弟至‘南崤道’,暗地里未必没有同房俊联系,吾弟之死,他难脱干系。” 长孙安业虽然身首异处,但其随行之家兵却又不少逃回,将当时情况详细说明,当听到李绩未对关陇拉拢之事做出回应便命程咬金护送长孙安业至“南崤道”,当晚房俊便陡然出现在雁翎关下,炸毁关隘,刺杀长孙安业,长孙无忌便猜测其中必然不止巧合那么简单。 宇文节蹙眉,问道:“赵国公您的意思,是说程咬金意欲帮助房俊说服英国公投靠东宫,故而将长孙将军的行踪泄露,使得房俊半夜袭杀,以此使您迁怒于英国公,破坏关陇与英国公的结盟?” 仔细想想,确实有这个可能…… 李绩造反是不可能的,大唐立国已久,李唐皇族在朝野上下声威甚高,举国拥戴,国祚早已稳如泰山,谁若是胆敢造反,必将遭受天下共讨之!就连一手缔造了魏周隋唐的关陇门阀都不敢悍然造反,不得不扶持齐王上位立做傀儡,李绩又岂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既然不敢造反,那么东宫与关陇,最终便只能则选其一。 要么东宫,要么关陇,别无他途。 只要使得长孙无忌因为长孙安业之死迁怒与李绩,彻底断绝双方结盟之可能,那么无论李绩是否对东宫满意,最终也只能选取东宫予以辅佐,彻底与关陇势成水火…… 未等长孙无忌说话,宇文节又道:“所以,长孙将军之死,实则与李绩并无干系,只是卢国公与房俊私底下串通一气?”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摇摇头,面色阴沉:“真相如何,尚未知晓,自然不能简单的予以认定。即便当真如此,他们也小瞧了我长孙无忌的胸襟气度,只要对关陇有利,杀弟之仇又如何?无论英国公是否参预此案,我都会既往不咎,只诛房俊!至于程咬金……以后再说。” ***** 内重门里。 今日固然是难得的艳阳天,但北风不止,玄武门与内重门两座高大的门楼夹持之中,依旧一片阴暗,阴寒刺骨。 李君羡一路疾驰抵达太子居处之时,李承乾正与萧瑀、马周商议和谈事宜,见到李君羡急步入内,心中一惊,忙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李君羡上前施礼,而后简明扼要:“越国公前往洛阳,半途得知长孙安业奉长孙无忌之命去往英国公处试图说服英国公与关陇结盟,故而越国公将其袭杀,意欲破坏其结盟之潜在可能!” 堂内一片寂静。 好半晌,李承乾才将长大的嘴巴闭上,惊诧道:“二郎……将长孙安业给杀了?” 李君羡颔首:“枭其首级,击溃其军,如今长孙安业的尸身已经被运到长安城内,首级却下落不明,长孙无忌极为震怒,昨夜便已经派遣族中精骑前往商於古道,意欲截杀越国公,为其弟报仇雪恨!” “啊?!” 李承乾大惊,自书案后起身走出来,一脸急切担忧:“长孙无忌派了多少人?二郎可有危险?” 萧瑀与马周也坐不住了,一齐望过来。 前者虽然与房俊颇有龌蹉,但那之时微末之争,比起大局来说不值一提,眼下房俊乃是东宫砥柱,率领右屯卫、安西军、吐蕃胡骑镇守玄武门,固若金汤万夫莫开,与李靖一内一外,共同扶保东宫。 若是房俊身死,且不说右屯卫士气大跌、军心崩溃,便是那万余吐蕃胡骑怕是也要当即离去,整个东宫的武装力量惨遭损失,一蹶不振……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危机暗伏 听闻长孙无忌已经派遣精锐铁骑前往商於古道截杀房俊,堂上诸人尽皆担忧。分歧来源于利益,但是同样,房俊的存在才是东宫最大利益之保障,一旦房俊身死,玄武门的数万悍卒固然不至于崩溃,战力也将大大下降,士气低迷、军心不稳,尤其是赞婆率领的一万吐蕃胡骑怕是将就此离去,无疑极大的削弱了东宫的力量。 甚至可能由此而使得战局形势陡变,甚至关陇一举获胜,东宫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萧瑀心中暗暗后悔,当初他只想着将房俊支开,由自己掌控和谈之大权,眼下和谈刚刚开启,双方尚未达成任何有意义的磋商,便遭致此等险境。若房俊因此身死,自己悔之莫及。 马周思维更为敏捷一些,担忧道:“二郎睚眦必报,若非当初赵国公派兵袭扰房府,使得房家女眷面临万劫不复之险地,二郎未必会对长孙安业痛下杀手。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则是意图破坏关陇与英国公有可能达成的联盟,再则亦是报当日一箭之仇。如今无论二郎是死是活,两家之间仇恨似海,想要和谈殊为不易。” 萧瑀一听,也醒悟过来,愈发悔不当初。 可以想见,如今长孙安业身首异处、惨遭横死,以长孙无忌之性格,即便房俊侥幸生还,也势必在和谈之时添加如何处置房俊之条款,甚至要求太子处斩房俊也不足为奇。 毕竟杀弟之仇,岂同小可? 可房俊乃东宫砥柱,太子对其信重有加、倚为臂助,岂肯为了和谈便自断一臂? 如此,无论房俊是生是死,此次和谈必然陷入僵局…… 这对于一心想要促成和谈,将无数兵卒之战死所换取的功勋成功攫取的萧瑀来说,不啻于一个噩耗。 萧瑀心中又悔又恨:这棒槌还当真能惹事,此番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连在长安百里之外也能闯下这般祸事,使得自己连夜绸缪的和谈之时应对之策全部派不上用场…… 李承乾并不是太过担忧和谈之成败,他更在乎的是房俊的生死。 于公,房俊乃是东宫唯二的统帅,麾下皆是毫不畏死之骁卒,屡次重创关陇,威望绝伦、能力卓越,有他在,玄武门便固若金汤,东宫随时有着后退之路。 于私,房俊与他情意深厚,乃是朝野当中最为坚定的东宫属官,对他不遗余力的予以支持…… 他对李君羡道:“可曾派‘百骑’好手前往商於古道,予以接应?” 李君羡道:“殿下放心,微臣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派遣一千精锐出发赶赴蓝田关,只要越国公能够逃得过昨晚一劫,定能够及时支援。” 他明白房俊对于东宫太过重要,无论如何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以便太子殿下立即拟定应对之措施,以免贻误战机。 这时门外内侍入内通秉,说是郢国公宇文士及前来觐见太子。 李承乾颔首道:“召见。” 待到内侍出去,他对萧瑀等人道:“关陇此番推举郢国公负责和谈事宜,倒是一个利好。郢国公其人温文尔雅、性格柔和,比较好说话一些,不至于换成别人那般咄咄逼人。” 事实上,眼下东宫与关陇之间的局势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差距明显,关陇虽然在局势、兵力、支援等等方面都占据优势,但是如今太极宫的占据呈现僵持,双方焦灼不下,鏖战不休,每日关陇军队的伤亡人数都是东宫六率的数倍以上,再多的军队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故此,和谈实乃双方之所需。 在关陇未曾占据绝对优势之前,自然不能派遣一位强势人物前来洽谈,否则太子一怒之下必然一拍两散、拒绝何谈。 萧瑀苦笑道:“再是温文尔雅,也代表着关陇的利益,这回前来,怕是要就长孙安业之事发难。” 李靖眉毛一掀,冷然道:“发难?他们最好祈祷房俊无事,否则房俊麾下的军队定要与其不死不休!最终即便关陇能够将房俊麾下军队挫败,却也要付出极为惨重之代价。想要攫取天下利益,重现贞观初年之荣光?哼,做梦!” 连同李承乾在内,一起默然。 右屯卫也好,水师也罢,前者乃是房俊进行改制,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军中将校兵卒皆其一力选拔。而且房俊带着这支军队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接连创下盖世功勋,在军中的威信无与伦比。 后者更是房俊一手从无到有一手缔造,水师上上下下皆乃房俊之心腹,对其唯命是从。 一旦房俊遭遇关陇截杀而亡,这两支嫡系军队势必同仇敌忾,极力为房俊复仇。 以目前东宫之份量、威望,也绝对压不住的……况且,就算能压得住,李承乾会压制么? 届时就算关陇当真兵变成功,攫取朝政大权,可这两支精锐军队一内一外,相互支援,关陇欲剿灭右屯卫必将付出五倍、甚至十倍的损失,而水师孤悬海外、纵横海疆,在大海之上根本就是无敌的存在,天下绝对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在海洋之上将其击败。 拿水师没办法,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水师封锁大唐海疆,片帆不得下海! 内有右屯卫之祸,外有水师之乱,关陇将顾此失彼、左右为难,实力大损之后更会因为海贸之断绝与山东、江南各地之门阀彻底决裂,想要保住朝堂上的利益难如登天。 而海贸之巨大利益,极有可能使得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彻底与关陇门阀分裂,届时关陇内忧外患,怕是唯有分崩离析之一途…… …… 一身青袍、面容清癯的宇文士及走入堂内,来到李承乾面前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觐见殿下。” 李承乾一脸和煦微笑,伸手虚扶:“郢国公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宇文士及起身,又对萧瑀、李靖、马周等人施礼问候,诸人纷纷回礼,而后宇文士及才坐在李承乾右手边,笑道:“近日天气转暖,冰雪消融,否则这几日来来回回,这副老骨头当真受不住。” 自从和谈开启,双方便不断进行试探,虽然并未开始真正就某一些事宜磋商,但劳心劳力之处,一点都不轻松。他此番话语实则实在提醒李承乾,开春降至,春耕在即,关陇可以不管这八百里秦川上百姓的死活,但是你身为太子却不能不管。 还是赶紧进行实质性的和谈吧,大家谈好条件,各退一步,朝堂重新恢复秩序才最为重要…… 李承乾微微摇头,一脸淡然:“孤身处于这内重门里,前后高墙夹持、宛若监牢,整日里阴暗逼仄、寒风吹拂,夜晚手脚冰凉难以入睡,却是浑然不知春已降至。” 宇文士及:“……” 堂堂国之储君、东宫太子,放着锦绣华美的东宫不住,不得不跑到这阴暗逼仄的内重门里,朝不保夕、担惊受怕,还不是皆拜关陇门阀所赐?没有什么露骨之怨懑,却令宇文士及极为尴尬。 说到底,关陇是臣,而李承乾是君,以臣欺君、以下犯上,这违背了华夏千古以来之价值体系,注定丧失了名分、道义。 若是放在平素,宇文士及大抵会满面羞惭的道一声微臣有罪,然而此时他身负和谈之重责,自然不能落于下风,否则后边和谈之时将会处处受制,只能一退再退。 他赶紧转换话题,轻叹一声,道:“长孙安业之事,不知太子殿下可有所闻?” 李承乾想了想,东宫与关陇同样处于帝国权力阶层之顶峰,彼此之间自然纠葛颇深、难以分割,东宫之内有关陇的眼线,关陇那边也一定有东宫的耳目,哪一方的消息想要彻底瞒过对方都极不容易,被对方侦知实属寻常,故而也不必隐瞒。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 相互试探 东宫与关陇同样处于帝国权力阶层之顶峰,彼此之间自然纠葛颇深、难以分割,东宫之内有关陇的眼线,关陇那边也一定有东宫的耳目,实属寻常,故而也不必隐瞒。 李承乾颔首道:“孤亦是刚刚得知,深感痛心,稍候郢国公回去,还请替孤在赵国公面前道一声节哀,也请郢国公代孤问赵国公一句:长孙安业犯下谋逆大罪,是母后求情,父皇才网开一面,只将其流放了事,未曾明正典刑,长孙家上下应当感念皇恩,竭诚以报,可为何本应流放岭南之长孙安业却出现在长安城,并被赵国公委以重任,试图前往洛阳说服英国公与关陇一道行那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叛逆之事?” 你先别说长孙安业是否房俊所杀,且先解释一下为何一个流放之人会私自返家? 宇文士及思维敏捷,自然明白不能纠缠于此,否则非但房俊杀人无错,反而有可能得到一个“伸张正义”的奖励…… 他苦笑着摇摇头,语气诚挚:“长孙安业为何出现在长安并且受到赵国公委派重任,臣亦不知,此事怕是要询问赵国公才知内情……不过,眼下长孙安业确确实实被房俊所杀,目击者无数,无可推诿。赵国公意欲跟殿下要一个交代,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长孙安业的确不该出现在长安,但问题是现在长孙无忌死了亲弟弟,您难道还指望他按照朝廷律法先治罪此事? 想要和谈,就只能给长孙无忌一个交待,否则此次和谈彻底告吹…… 李承乾再是好性子,此刻也难免感觉尊严收到冒犯,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宇文士及,一字字道:“长孙安业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孤身为太子,却不知一个触犯大唐律法之罪犯还想要什么交待?如今皇城一片废墟,太极宫残垣断壁,孤之麾下士卒死不旋踵,谁又来给孤一个交待?” 萧瑀眼见不好,没想到李承乾今日这般硬气,话说到这儿便算是说死了,宇文士及除非卑躬屈膝,否则只能告辞离去…… 他忙说道:“郢国公言辞灼灼,说什么长孙安业乃是房俊所杀,眼下房俊为殿下办事尚未回还,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人证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证据,老夫随时随地都能找出几百上千个人证,来证明长孙安业非是房俊所杀。” 宇文士及也不愿与李承乾谈崩,他是极力促成此番和谈的,不愿看着关陇与东宫死战下去,最终流干关陇子弟的血,却被旁人摘了桃子…… 所以萧瑀此刻的话语算是替他解了围,故意看着萧瑀,问道:“宋国公之意,是拒不承认长孙安业乃房俊所杀咯?” 萧瑀摇头道:“非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公地道。只不过此事要严加审查、多番求证,人证物证齐全无误,方能最终定案。此事干系重大,想必郢国公也深知其中厉害,不可轻率视之。” 话里的意思其实也简单,咱们一起将这件事压下去,能拖多久拖多久,否则若现在就此事纠缠不清,那么和谈将会立即告吹…… 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的意愿是一致的。 宇文士及遂微微颔首,道:“宋国公之言,倒也在理……也罢,回头吾也劝一劝赵国公,亲人惨遭戮害固然激愤,可总要证据确凿之后才好决断。再者说来,一家一姓之私怨,又如何能够与帝国社稷强提并论?赵国公乃明理之人,不然不会揪着不放。” 谈判是需要技巧的,谈判场上的进退争夺不仅仅在于双方实力之对比,更在于技巧之运用。该强则强,该退则退,有时候以退为进更能占据先机。 比如眼下,说一千道一万,人是房俊杀的,确凿无疑,怎么说都是东宫理亏。但宇文士及此番退让,并且表示应以大局为重,愿意劝阻长孙无忌放弃私人恩怨,道理便站在宇文士及一方,东宫上下必须表示感谢,并且回报以适当让步,否则便是不知好歹、胡搅蛮缠。 李承乾与萧瑀对视一眼,前者颔首道:“郢国公公忠体国,实乃朝臣之典范,这等时候依旧愿意以大局为重,孤甚感欣慰。与郢国公之道德风范相比,二郎实在是太过意气用事,相距甚远。” 宇文士及心中暗叹,市里坊间皆传闻这位太子殿下胸无大志、天资平平,且缺乏捷才。但是这从这句话,便可看出还是有几分口才急智的。 这话听上去好似在夸赞他,可却拿他同房俊相比……诚然,房俊威重天下、名满大江南北,可世人皆赞其“才”,有谁会颂扬其“德”?那厮不仅私人作风一片混乱,悖逆人伦夹杂不清,做事风格更是霹雳手段、蛮不讲理。 一个人若是沦落到与房俊相较道德,那么这人的德行实在也高不到哪里去…… 不过宇文士及也不生气,明白这是太子对于刚才自己以退为进达成的优势展开反击,遂微笑道:“此事暂且放在一边吧,正如刚才宋国公所言,一切还需更多的证据才能予以定案,想要殿下身为国之储君,也不至于徇私枉法,包庇臣下……今日前来,微臣只是代赵国公问您一句,若是您主动退位让贤、昭告天下,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前半句话还温煦和气,倒了后半句,却陡然露出峥嵘。 节奏之变幻,着实令人错愕…… 萧瑀正与插话,却被李承乾摆手制止。 李承乾坐直身驱,一双眼睛目光灼灼的盯着宇文士及,缓缓道:“看来郢国公还没有弄清楚和谈之基础,唯有关陇解散军队、放下武器,此番和谈才有继续之必要。孤身为储君、国之正朔,受命于父皇金典册封,岂能于逆臣胁迫之下狼狈退位?若是那样,孤如何于天下仁人志士交待,如何于父皇交待,如何于江山国祚交待?此事,断无商谈之必要。” 堂内,气氛骤然紧张。 双方一开始便各自强硬的阐述主张,关陇主张“太子退位,昭告天下”,而太子则强调关陇必须“解散军队,放下武器”。双方各执一词,都表示唯有达成己方主张之情况下,和谈才有继续之必要,否则只能一拍两散,继续在太极宫中鏖战不休、流血不止。 寸步不让。 但更多却只是试探…… 李靖忽然道:“天下门阀群起支持关陇,却不知各地的援兵及时能到,何时能够完成集结?” 眼下局势僵持,关陇却有恃无恐,盖因长孙无忌或硬或软、软硬兼施的手段拉拢、胁迫天下门阀共同出力,支援关陇。只待天下门阀的援兵一到,当下长安的实力对比瞬间倾覆,东宫唯有败亡之一途。 所以,天下门阀援兵抵达之时间自然极为重要,对于关陇来说算是最高机密也不夸张,但李靖就这么随意自然的问了出来。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宇文士及却好似完全不知道此事对于关陇之重要,想了想,摇头道:“具体时间未定,想必赵国公那边也并无周全之谋算。毕竟牵扯到太多门阀,各种意外层出不穷、应接不暇,谁也不可能预估准确之时间。但是依照眼下各地门阀所呈递的进度来看,顶多一个半月,便会有半数门阀的援兵抵达长安,最迟不超过三个月,所有门阀便会在长安完成集结。” 顿了顿,他又反问:“安西军可是已经自交河城出发?” 李靖也无隐瞒,颔首道:“越国公率军西征,弓月城一战重创大食军队,致使其一路溃逃,又有回纥可汗吐迷度率领西域各族联军衔尾追杀,如今西域境内之敌基本已被肃清,安西军可抽调大批兵力,已经开始驰援东宫。”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 挑拨离间 虽然双方敌对,但宇文士及还是赞叹道:“大食人狼子野心,悍然入寇西域,截断丝路侵占城池,幸亏越国公不畏艰难、向死而生,统御麾下勇士奔袭数千里,收复失地击溃敌军,扬吾大唐天威、振吾军民士气,实乃国之干城,当世人杰!” 正如关陇封锁了长安以东地方,使得东宫难以获得河东之外的消息一样,东宫的军队也封锁了河西以西的地区,使得关陇很难得知西域之情形。 对于房俊放弃西域,率军驰援东宫,关陇内部很多人认为房俊舍弃西域坐视大食军队攻城掠地,实乃国贼之行为,可以此予以攻讦房俊与东宫。 但宇文士及对房俊了解甚深,一直认为房俊之所以驰援东宫,定然是因为西域敌情已经得到控制,甚至大食军队已经被击溃,否则房俊必然不会舍弃西域,返回长安。 房俊对于国土之执著,似乎远远超过那些整日里吹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爱国志士…… 自汉朝而始,中原王朝便意识到西域之于中原无比重要的战略地位,不遗余力的攻城掠地、予以经营,无数汉家儿郎被屯驻于荒凉的西域,驻兵、屯田、维系统治。 然而实质上,却很少有人真正将广袤的西域当作帝国之国土,顶多将其视作极其重要的战略纵深。但房俊却对西域那片土地痴迷不已,一直号召朝廷更多的迁徙百姓填充其地,甚至屡次上书恳请朝廷将罪犯流放至西域各处,以不断的移民来达成对于西域各族的同化,进而使得广袤的西域真正成为汉家领土…… 这样的一个人,岂能放弃无数汉家儿郎抛头颅洒热血埋骨处处打下来的西域?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尤为重要的是,既然大食军队全军覆没,只余下少许溃兵四处乱窜逃亡,那么便会将大量安西军解放出来,抽调之后驰援东宫。 这些在西域苦寒之地连年征战的兵卒,是几乎不弱于右屯卫的精兵强将,一旦返回长安支援东宫,导致东宫力量暴增。与天下各家门阀仓促组织起来的“乌合之众”相比,完全可以称得上“以一当十”…… 这消息对关陇极为不利,但宇文士及还是有胸襟的,该夸的时候毫不犹豫的予以夸赞。 当然,不仅仅是夸赞那么简单…… 随即他话题一转,满面担忧道:“房俊此番功绩,的确称得上震古烁今、独步天下,可也正因如此,心里有些虚荣膨胀,否则何以引入吐蕃胡骑?须知前番吐谷浑忽然入寇河西,其背后必有吐蕃之撺掇唆使,吐蕃对大唐之觊觎人尽可知,未来不久,兵强马壮、幅员辽阔的吐蕃也必定成为大唐最大的敌人。如今万余吐蕃胡骑尽在长安左近,一旦东宫战败,这股兵力失去控制,必将祸乱整个关中,甚至吐蕃此刻已经陈兵边境,只等着关中大乱,便即刻出兵侵占河西,使得西域与关中断开联络,随即侵吞西域。” 见到堂内诸人面色严肃,他又道:“非是老臣挑拨离间,房俊此举确实不妥。眼下之战,说到底也不过是大唐内部之战,谁胜谁负,大唐还是大唐,帝国利益并未受损,可一旦引狼入室,使得吐蕃趁虚而入,不仅房俊罪不容恕,吾等也将成为帝国之罪人。” 李承乾目光扫视一圈,随意的摆摆手,笑道:“郢国公莫不是将孤当作小儿?此等浅显的离间之法,还是莫要做出的好。越国公与国有功,居功至伟,此番引入吐蕃胡骑正是意欲扶持噶尔家族,使其与松赞干布离心离德,稳稳的扎在青海湖一带成为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屏障。郢国公之言实在是贻笑大方,当真以为吾东宫上下皆乃嫉贤妒能之辈,分不出青红皂白?” “哈哈!” 宇文士及大笑,端起茶碗道:“殿下言重了,老臣岂敢在您面前耍弄心机?只不过确实是吾心中所想,一时忍不住倾述出来,若有挑拨离间之嫌,那老臣先告罪一声。” 呷了一口茶水。 太子殿下自然是相信房俊的,不仅信其忠诚,更信其才能,既然房俊采取此等针对吐蕃之策略,太子必然予以绝对支持。 可别人呢? 击溃吐谷浑保障河西安靖,阿拉沟歼灭大食、突厥联军,弓月城外天下脚下更是一战将二十万大食军队击溃,此等盖世功勋,谁不眼红? 他不指望自己所言能够使得房俊能够立即收到惩处,只需在东宫上下心中钉上一颗钉子便足矣。 对景的时候,这颗钉子或许就将发挥巨大的作用,甚至影响东宫的排兵布阵、对敌策略…… 李承乾当然明白宇文士及的险恶用心,面色不动,摆手道:“郢国公勿要顾左右而言他,孤对于和谈之底线已然说得清楚,便请您回复长孙无忌吧,除非关陇军队解散、缴械投降,否则和谈之事可就此作罢。” 战局僵持之下,双方意欲和谈的难度太大,各自的述求与底线轻易不会让步,想要促成和谈便需要无数次的磋商,其间更要打得有来有回。 心里再急,也不能急于一时,否则便会彻底落入下风。 古往今来,谈判桌上得到与失去的东西,往往比战场上的得失更大,必然谨慎对待…… 宇文士及欣然颔首:“微臣遵命,那微臣便先行告辞,若有后续,再行前来。” 和谈的确是关陇门阀除去长孙家之外所有人所期待的,大家只想在谈判桌上将该得的利益争取过来,而不是将主动权完全交给长孙无忌,使其裹挟着所有关陇门阀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但更为着急的却一定是东宫,与关陇类似,东宫属官岂能甘心使得所有功勋都被军方攫取,他们只能递递文书、传传命令,到最后败则一同承担罪责,胜则一无所得…… 更何况春耕在即,身为太子岂能眼睁睁的看着数百万关中百姓耽搁农时,导致天地荒芜一年,倒了冬天粮食绝收、衣食无着? 大义名分既是优势,有时候也会成为负担。 …… 将宇文士及送走,李承乾命令李君羡:“将‘百骑’好手都派去商於古道,定要截断关陇军队,确保越国公安全,不得有失!” “喏!” 李君羡领命,略一迟疑,道:“眼下玄武门还算安全,且有虢国公坐镇,不如末将亲自率兵出玄武门,绕道蓝条奔赴商於古道。” 他平素的职责乃是联络宫内与玄武门,并且刺探长安周边之情报,如今太极宫沦为战场,所有宫人尽皆撤往内重门,与玄武门仅仅一墙之隔,有什么事来回知会一声即可,他的任务的确可有可无。 李承乾仔细斟酌,颔首应允:“也好,你素来办事沉稳,此番定要不计任何代价确保越国公之安危,记住了,不惜任何代价!” 李君羡自然明白眼下房俊对于东宫之重要,即便是所有“百骑”加在一处,也抵不过一个房俊的作用…… …… 等到李君羡大步离去,李承乾看着堂内诸人,问道:“郢国公此次前来,除去那一番浅白的挑拨离间之外,诸位认为对于和谈是否有促进推动之作用?” 他首先将宇文士及的话语定义为“挑拨离间”,一再提醒诸人莫要中了这等“浅白”之计,免得自乱阵脚,沦为笑柄。 只不过宇文士及用的乃是阳谋,光明正大的说出来,眼前这些人是否不被其影响,却殊难预料…… 萧瑀不提“挑拨离间”之事,只是摇头道:“很难,眼下战局焦灼,双方岂肯退让?或许待卫国公率军取得一场胜利,扩大一点优势,和谈才能取得真正的推进。” 谈判桌上从来都不是红口白牙,谈判策略固然重要,可谈判之基础却还是基于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当下之态势。 第一千五百章 各有心思 听到萧瑀这般说,李靖面色凝重,横眉立目:“吾辈军人,自当保家卫国、不惜此身,东宫六率上下立誓护卫帝国正朔,效忠太子殿下,虽九死而无悔!可若是让吾跟那些兵卒说,让他们用自己的命去为你们争取主动,吾说不出,也做不到。” 萧瑀蹙眉,不满道:“和谈之目的,乃是为了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这是在为了所有兵卒着想,并非是为了某一个牟利。” 谈判桌上的主动需要军队去努力争取,必要时候即便一支军队白白牺牲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不是天经地义么? 李靖面无表情:“兵卒的想法,唯有抱定死志,愿为太子殿下流尽最后一滴血,如此而已。” 别说什么为我们着想,且不说你们到底是不是这么想,我们可曾要你们替我们着想?你们所想的,不过是将兵卒的生命作为谈判的砝码,以换取你们的功绩而已。 萧瑀隐隐有些怒气升腾,目光犀利的瞪着李靖,缓缓道:“卫公乃是国之柱石,功勋赫赫,当知道天下大势不仅在于刀刃甲戈之上,更在于帷幄馆阁之间,兵卒的牺牲,最终都将转化为帝国的利益,你身居朝堂多年,岂能不明白这一点?” 李靖摇头道:“吾只是军人,冲锋陷阵、死不旋踵,令之所在有死无生,如此而已。”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否则又何至于被陛下忌惮这么多年,不得不潜居府邸,投闲置散? 这是他的悲哀,却也是他的骄傲。 能够在利益纠葛的朝堂之上始终保持军人之本色,他觉得这一辈子足矣,又何须昧着良心去蝇营狗苟、辛苦钻营? 作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只要谕令所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瑀一贯是个好老人,好脾气与房玄龄不相上下,现在却气得额头青筋暴跳,一股火气郁结于胸,不得抒发。 老子跟你谈和谈之重要,你跟我说兵卒不是棋子;我跟你说一切都要为帝国利益为上,你跟我说你只是个军人,不管这些…… 简直胡搅蛮缠! 气得不愿与李靖多说,扭头对李承乾道:“殿下,如今关陇等着天下门阀之援兵前来,故而有恃无恐,和谈进展自然缓慢。而安西军虽然日夜兼程前来长安,但毕竟山高路远、路途险阻,尚不知何时能够抵达,即便和谈最终不成,眼下也当以和谈拖住关陇,免得天下门阀之援兵率先抵达长安,导致局势崩坏。” 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周附和道:“宋国公所言极是,关陇也好,天下门阀也罢,实质上也不愿与东宫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总要给予其一种和谈可以继续之假象,才能将其稳住。而若想和谈继续,就必要要在战场之上予以强大之压迫。” 他不朋不党、不偏不倚,只从实际局势出发。 正如萧瑀所言,虽然安西军日夜兼程驰援长安,可万一比天下门阀之军队晚到一步怎么办?最稳妥的方法,便是让关陇上下都对和谈充满希望,不至于孤注一掷。 而整个关陇,对和谈最为抵触的便是长孙无忌,偏偏关陇的权力又全部掌握在长孙无忌手中。想要给宇文士及等支持和谈之人一个强大的理由,迫使长孙无忌不得不妥协,同意和谈继续,就只能在战场上予以痛击。 李靖听得明白,摇头叹息道:“眼下战局焦灼,双方僵持不下,其中之一方若想取得局部优势,便只能抽调兵力发动一场相当规模的反击。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方必定采取相应之措施,最终依旧是一场硬碰硬的冲突,伤亡惨重乃是必须的。军人马革裹尸本是寻常事,然则终究要讲究一个死得其所,如此不理智之行为,等若让兵卒白白送死……” 眼下虽然局势不利,但一切都在按照既定之策略进行,某一部分取得优势,某一部分遭受损失,这些尽在掌握之中,不至于使得局势彻底崩坏。然而若是此刻由东宫六率悍然发动反击,则很有可能打破目前平衡之局面,导致所有的既定政策功亏一篑。 这种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当然,他也明白以目前之局势,怕是容不得他拒绝…… 果然,李承乾面色凝重,肃然道:“宋国公与马府尹之言,皆是至理,定要在安西军抵达之前稳住关陇。卫公,一切都拜托了,今日牺牲之兵卒,孤与帝国永志不忘,待到战后,必然厚重抚恤。” 李靖心底长叹,起身,单膝跪地:“殿下有命,岂敢不遵?东宫六率上下誓死为殿下效力!” …… 宇文士及返回长安城内,抵达延寿坊,面见长孙无忌回禀和谈之详情。 “那就是没什么进展了?” 长孙无忌呷了一口热茶,面色淡然。 发动兵变是为了给关陇门阀攫取朝堂利益,重归贞观初年之荣耀,可一旦由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等人主导的和谈达成,关陇门阀内部的话语权将会被分享,他长孙无忌“关陇领袖”的地位岌岌可危,甚至整个长孙家都会被排斥出关陇核心之外。 如此,他又岂能愿意看着和谈成功? 只不过他若是悍然驳斥宇文士及等人发起和谈,必然使得本就裂痕处处的关陇彻底陷入分裂。在这等紧要时候一旦发生内部分裂,还拿什么去跟东宫拼死拼活? 兵变必败无疑。 所以即便心里腻歪的不行,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任由宇文士及等人上蹿下跳,主导和谈…… 宇文士及当然明白长孙无忌的心思,见其面色淡然,知道其心里幸灾乐祸,怕是要乐开了花,不动声色道:“和谈之过程,便是权力、利益之重新分配,困难重重乃是必然,怎可能一蹴而就呢?只不过其余方面吾自可随机应变,但是关于房俊……辅机打算如何处置?” 和谈所面对的最大一道沟堑,便是关陇对于房俊的态度。 作为李承乾的左膀右臂、东宫柱石,房俊的地位无可取代,哪怕李承乾只是做做样子,千金买马骨,也必然要确保房俊无恙,否则何以服众,如何让东宫上下受其驱策、死不旋踵? 而房俊乃是杀害长孙安业的凶手,长孙无忌恨之入骨,恨不能将其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解决不了房俊的问题,和谈继续下去的希望极其渺茫……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手掌摁在桌案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宇文士及,缓缓道:“关陇同气连枝、俱为一体,故而吾一再妥协,准许汝等开通和谈,但却不意味着吾会一味的退让。杀弟之仇,不共戴天,房俊之命,吾必取之!” 眼看长孙无忌面色俱厉,宇文士及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不惜一切代价誓要房俊之性命报仇雪恨,还是以此为理由破坏和谈…… 只得耐心道:“辅机何必如此?令弟之死,吾等感同身受,身为惋惜。只不过你难道就为了个人之仇怨,将关陇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若天下门阀能够及时抵达,一举覆亡东宫、废黜太子,自然毋须和谈。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一安西军先一步抵达长安,汇合东宫兵马,吾等又该何去何从?吾答应你,只要当下局势有所了断,无论将来如何,你就算是将房俊煎熟了吃掉,吾亦不多言,如何?”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与宇文士及四目相对,目光灼灼,沉默无言。 良久,长孙无忌方才吁出一口气,并未大发雷霆,但语气却坚决如铁,不容置疑:“房俊神力惊人、身经百战,其麾下亲兵更是各个骁勇、战无不胜,吾只派了千余骑兵前往,恐怕还是有些托大……来人!” “在!” 一个长孙家子弟快步而入。 长孙无忌道:“速速点齐两千兵马,赶赴蓝田,锁死商於古道,只要见到房俊,不惜代价、格杀勿论!若房俊回到长安,那你们就别回来了!” “喏!” 那子弟心中一紧,赶紧应命,转身大步退出,自去点齐兵马,杀向蓝田以东的灞水河谷,封锁商於古道。 宇文士及便叹息一声,失望的摇摇头。 他知道长孙无忌这是在表达他强硬的态度:和谈开启之时,他已经退让了一步,否则和谈绝无可能进行,但是现在,他绝不退让……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迷惑强敌 关陇因团结而强盛。 自北魏之时而始,十余个门阀结成联盟、同气连枝,通过军权攫取朝政利益,又通过朝政利益反哺军权,相辅相成,终于窃据关陇这片富饶之土地,成就门阀之霸业。 兴一国灭一国,天下大势操控于股掌之间,古往今来莫有如此之局面。 然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团结兴盛了百余年的关陇门阀,如今却即将面对最为严重的分裂危机…… 宇文士及明白,即便如今大多数关陇门阀都不欲与东宫打生打死,皆倾向于和谈,但不能将长孙无忌逼迫太甚。 说到底,长孙无忌如今依旧是关陇领袖,长孙家更是关陇中坚,一旦将长孙无忌逼得狠了,这位“阴人”说不得一怒之下干脆裹挟着大家与东宫玉石俱焚…… 他叹息一声,劝慰道:“若辅机你执意如此,吾亦无话可说,唯有支持而已。但吾想你明白,眼下东宫之威胁尚在其次,关陇之团结才是首要。杀房俊可以,但事后面对东宫之怒火,还需予以退步才行,否则为了一己之私怨而导致和谈破裂,其余人家怕是要心存怨愤。” 团结乃是大方向,一旦关陇联盟破裂,各自为政,别说兵变必然失败,拿什么去抵御东宫的反击? 长孙无忌不置可否,呷了口茶水,道:“眼下和谈陷入僵持,未有进展,东宫那边必然心急如焚,他们比咱们急。说不得,萧瑀等人便会谏言太子抽调兵力进行一场规模浩大的反击……前方军队定要严密关注东宫六率之动向,如有异动,小心戒备。另外,将城外军队掉集一部分进入皇城,以为后备,一旦东宫六率当真反击,定要保证防御,伺机还击。” 宇文士及蹙眉道:“不至于吧?眼下双方僵持,虽然太极宫内战斗不止,但双方投入的兵力都极为有限。若其中一方陡然发动进攻,起先之时或许能够起到出其不意之效果,但势必使得己方阵势出现波动,万一被对方抓住漏洞,便是两败俱伤之局。当前之局势,我们消耗得起,但东宫却消耗不起,僵持对于东宫来说是有利的。固然萧瑀不知兵,可李靖乃是当世名帅,焉能如此鲁莽?” “呵呵,” 长孙无忌冷笑两声,将茶杯放到桌案上,淡然道:“论兵法谋略,吾不如李靖,可若论起朝政大势,天下又有几人及得上吾?吾主张与东宫拼尽全力将其覆亡,可眼下不还是坐在这里等着与东宫和谈?” 这世上,并非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违背初衷,即便明知是错,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走下去。 宇文士及便有些尴尬。 不过他也听懂了长孙无忌的意思,各家门阀逼迫着长孙无忌走上和谈这条路,是因为长孙无忌有着更多的顾虑,不能眼看着关陇联盟破裂;而东宫的形势一般无二,以萧瑀等人为首的文官系统极力主张和谈,那么太子也只能无奈的认可其谏言,不能乾纲独断予以拒绝…… 这么一想,东宫六率极有可能在近期发动一场规模浩大的反击。 毕竟和谈已经陷入僵局,想要破局,就只能打破眼下焦灼之局面,给各家门阀一个机会,让大家有借口逼着长孙无忌略退一步,重新回归谈判桌上…… 门外,马蹄如闷雷一般响起。 宇文士及抬头从窗户望出去,便见到数千装备精良的骑兵急驰而去,奔赴蓝田。 这已经是长孙家最后的精锐家兵,这支骑兵派出,长孙无忌身边再无强悍战力拱卫。且不提房俊能否躲过连番围剿截杀,单只是眼下这延寿坊内,若是各家集结力量给于长孙无忌猝然一击…… 这个念头好没来由的陡然升起,吓得宇文士及心中一震,旋即赶紧死死压下去。 战局虽然焦灼,但毕竟关陇依旧战局优势,对于各家门阀来说毕竟兵变获胜会攫取最大利益,唯有局势崩坏、前途晦暗之时,才有可能抛出一个替罪羊去承担东宫的怒火。 还远远不到那个时候。 同时,他心里更希望房俊能够神勇一些,若是将这支骑兵彻底击溃,将会导致长孙家的力量骤降,一旦将来局势不妙,各家会有更多的选择方向。 当然,最为理想的情况便是这支骑兵与房俊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 蓝田关距离蓝田一百里,看似不远,实则此段路途皆处于灞水河谷之内,河网密布、沟壑纵横,山路崎岖悬崖陡峭,而且山谷之间阴暗寒冷不见阳光,冰雪处处极为难行,稍有不慎便或坠入悬崖或是滚落沟壑,极为难行。 蓝田关反杀关陇军队之后,房俊率领麾下亲兵沿着商於古道返回关中,一路上行走艰难,速度极慢。 而且他并未因为反杀前来截杀的关陇军队而沾沾自喜、放松警惕,反而愈发小心翼翼,每到傍晚便停止前进,营地扎于空旷之处,斥候尽皆派出,谨防有强敌突袭。 自己将长孙安业枭首,势必引发长孙无忌之怒火,对方岂肯善罢甘休? 尤其是眼下双方进行和谈,虽然尚不知进展如何,但和谈的发起者乃是关陇各家,这等同于挑衅长孙无忌之权威,长孙无忌又岂能甘心受缚?自然会在避免关陇联盟破裂的基础上予以反击,破坏和谈。 而杀掉他房俊,乃是名正言顺之复仇,即便其余关陇门阀心有不满,却也无话可说。 但却是破坏和谈最直接的方式…… 于公于私,长孙无忌都绝不容许他活着回到长安,所以长孙无忌极有可能再派兵马前来截杀。 如今的房俊妻妾成群、子嗣诞生,且位高爵显、满腔抱负,只等着李承乾登上帝位便可开战一系列变革之法,铸就大唐盛世堂皇璀璨,岂能甘心埋骨于这商於古道,任凭后世之人踩踏自己尸身? 每晚宿营之时,房俊都要亲自指挥,择选之地也都颇有讲究,尽量避免遭受骑兵偷袭之情况,夜晚入睡之时也都和衣而卧、抱着横刀,稍有风吹草动便一跃而起…… 然而直至距离谷口十余里,预想中的强敌并未出现,这令房俊有些不解。 长孙无忌素来杀伐决断,如今公私两方面都有置自己于死敌的理由,怎么可能这么轻松的放过呢? 结果心中疑惑并未维系多久,便听得斥候回报,说是一支骑兵已经将谷口彻底封锁,进出之人严密盘查…… 房俊登时松了口气,那种心中笃定的事情一直未曾发生,着实令人心头压抑郁闷,对自己的智力产生严重怀疑。 但旋即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关陇军队此番放弃半夜突袭,反而大张旗鼓的堵住灞水河谷的谷口唯一通道,这河谷两侧高山壁立,不可攀登,致使他唯有硬冲之一途…… 硬闯倒不是问题,可伤亡太大,却非他所愿。身边这些亲兵皆是陪着他南征北战的心腹,每折损一个都令他心疼。 但眼下若不硬闯,便只能原路返回,奔赴洛阳。可这一来一回极为耽搁时间,不赶紧回到玄武门外坐镇,如何放心得下? 左右权衡一番,别无他法。 策骑站在河谷之中,思忖良久,下令道:“就地安下营寨,斥候前出,严密监视敌军之动向,余者下马歇息,夜半之时强闯谷口。” “喏!” 亲兵立即下马安营扎寨,火头军甚至在河边搭建炉灶,烹煮伙食。 半个时辰之后,房俊对卫鹰道:“带着人,沿着两侧山壁向前搜索,吾要斩断河谷之中所有敌军斥候,使吾之行动不被敌人得知。” “喏!” 卫鹰立即带着数十人出发,矫健的身形隐没于两侧山壁之下的丛林灌木之中,惊起无数飞鸟。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卫鹰率人回来复命。 房俊当即起身,大喝一声:“所有人,上马!辎重粮秣尽皆抛弃,轻装上阵,随吾冲垮敌军、返回长安!” 安下营寨、等待夜半突袭的假象必定已经传到敌军那边,此时猝然发动,定能打得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谷口破敌 灞水河谷的谷口位于县城以南二十里,周边山岭险峻、犹如刀劈斧凿一般,长孙家的骑兵驻扎于此,截断道路,来往皆要接受密切盘查,出入关中皆在控制之中。 带队的校尉名叫叱干合力,二十多岁,乃是长孙无忌父亲长孙晟发妻叱干氏子弟,依附于长孙家效力,叱干氏生下长孙安业、长孙安世兄弟。魏孝文皇帝当年定都洛阳,要求朝廷上下“禁胡服,断北语,改姓氏,定族姓”,并强令鲜卑族人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迅速汉化,还将本民族的二字和三字以上的复姓均改为单音汉姓,他首先将皇族拓跋氏改为元氏、独孤氏改为刘氏,自己称元宏,“其余所改,不可胜纪”。 不过等到北魏灭亡,诸多鲜卑贵族又将姓氏改回,叱干氏的偏支继续姓薛,主支则改回祖姓…… 作为长孙晟的妻族,叱干氏素来依附于长孙家,忠心耿耿。 叱干合力策骑坐在马上,看着面前两千精骑结阵列队,将河谷堵得水泄不通,心中有些志得意满。 若非如今关陇起兵,人手匮乏,他区区一个长孙家的家将如何能够有机会统兵数千,建功立业? 定要抓住这难得之良机,展示自己的才能,只要入了长孙无忌的眼,往后必受重用…… 斥候来来回回,不断将河谷之内的消息反馈回来。 当听闻房俊率军安营扎寨、生火造饭,叱干合力冷笑着对身边队正说道:“此房俊之奸计也,若吾所料不差,其必然积蓄体力,待到夜半之时猝然突袭!想要故技重施,效仿夜袭长孙安业所部之一幕。” 左右一听,尽皆颔首附和,什么“将军天生帅才”“运筹帷幄”之类的谀辞歌颂如潮,使得叱干合力免不了飘飘然似欲乘风归去,俨然当时第一智将…… 等到传来消息说是河谷之内己方哨探皆备对方斥候或斩杀或驱逐,叱干合力愈发坚定自己的判断,遂下令道:“全军歇息,生火造饭,咱们也美美的吃上一顿,然后积蓄体力,以逸待劳,待夜半之时,给这位越国公一个惊喜!” 身边袍泽愈发赞不绝口。 “校尉料敌机先,以逸待劳,颇有当世名帅之风范!” “那房俊不过一个棒槌,仗着陛下宠爱得了恁多机会,这才创下好大的名声,也不过如此而已!” “若校尉有房二那样的机会,成就定然远远胜之!” …… 叱干合力心中偎贴,面上却依附严肃不为所动的模样,喝叱道:“溜须拍马,何其蠢也?速速将命令传递下去,此番定要斩了房二项上人头!回去向家主复命,但有赏赐,与诸位分享!” 众人大喜,连忙各自散去,命麾下兵卒下马歇息,养精蓄锐,只等着半夜之时房俊前来偷袭,狠狠的反击一波,一举将其擒杀,立下一桩大功。 然而等到火头军将炉灶架起,柴火升起,炊烟袅袅升起,叱干合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坐在一颗光秃秃的大树之下,手里正捧着一个水碗喝水,扭头看向河谷深处,但见无数飞鸟在河谷上空盘旋,因河谷两侧皆是山壁,飞鸟难以逾越,遂成群结队自谷口飞出。 这什么情况? 山林之中飞鸟惊动,乃是有大军奔袭之惊扰所至,可眼下房俊率军正在休息,算一算时间伙食刚刚做好,应该正在用饭,哪里来的大军忽然出动? 他面露疑惑,忽有所觉,低头看着手里的水碗。 先是碗中热水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初时微不可察,继而渐渐明显,紧接着脚下土地有微微颤动传来…… 至此,就算叱干合力再是蠢笨,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他猛地将水碗丢掷于地,起身抽出横刀,厉声大喝:“敌袭!有敌袭!” 麾下兵卒正自歇息,喝水的喝水,整理装备的整理装备,甚至有兵卒将革甲脱下仔细整理一番,都在准备半夜之时到来的大战。此刻陡然见到叱干合力发疯一般大吼大叫,尽皆懵然。 好半晌,见到叱干合力一脚将一个一脸不解的兵卒踹翻在地,牵过马匹跃上马背,这才纷纷反应过来,仓惶之下急忙起身穿戴革甲,而后操起兵刃,狼狈不堪的冲向一旁吃着草料的战马。 整个营地乱成一团…… 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起来,这使得兵卒愈发仓惶狼狈,而愈是仓惶,动作便愈是出错。 等到所有兵卒仓促的牵着战马,慌张的跨上马背,眼前的一幕令人惊骇欲绝。只见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从河谷之内疾驰而出,奔腾的气势好似山轰乍泄,泰山崩颓! 叱干合力选择的屯兵之处正在谷口外的开阔之处,毕竟山谷之内阴冷,此处却有阳光普照,甚为适合宿营。等到傍晚之时再将阵线前提,封锁住谷口,使得房俊插翅难飞。 然而此刻,谷口外宽阔的地域却给予房俊充分发挥骑兵冲阵之良机。 三百铁骑自河谷之中狂飙而出,地域宽阔使得阵型可以完全展开,兵卒伏于马背之上拼命催动战马加速,以求最快的速度冲入敌阵,不给敌人充分的反应时间。 铁蹄踏碎地面的积雪坚冰,冰屑雪沫弥漫而起,使得军队身后扬起一道飞舞的白雾。 叱干合力脸都白了,大吼道:“放箭!放箭!” 然而麾下兵卒此刻刚刚跨上马背,尚未坐稳,闻令张弓搭箭仓促射出,哪里还有准头?只有寥寥几个目标被射落马背,余者冲锋之势未竭,反而愈发狂猛,在长孙家骑兵尚未来得及射出第二轮箭矢之时便已经冲到近前,就着谷口宽阔地带自阵前向着两侧迂回,冲在最前边的骑兵在马背上直起身,借助战马冲锋之力,将手中已经点燃的震天雷投掷出去。 无数震天雷飞落长孙家骑兵阵中,“轰轰轰”,一连串炸响,烟尘飞舞硝烟弥漫,震天雷炸裂之后的弹片肆无忌惮的四散飞溅,成片成片的兵卒、战马被弹片击中,秋天田野里的麦子一般倒伏。 哀嚎遍野。 …… 前锋自敌军阵前向着两翼迂回,同时投掷的震天雷給于敌军极大杀伤,使其本就涣散的阵型愈发崩溃。紧接着,房俊率领的中军抵达,这次不再迂回,而是冲震天雷炸出来的豁口狠狠楔入敌阵,长驱直入。 慌乱的长孙家骑兵与周边兵卒勉力组织起防御阵列,意欲阻挡敌军的凶猛冲锋,然而往往未等到阵列完成,要么被迎面而来的敌军击溃,要么被左右的袍泽冲散,眼睁睁的看着敌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却根本没有余力予以抵抗。 房俊一马当先,率领亲兵悍不畏死的冲锋,一举将两千敌骑截成两段。凿穿敌阵之后并未趁势远去,反而回头杀了回来,与迂回两翼的部队里应外合、分段包抄,肆无忌惮的收割着敌军性命。 房俊麾下的亲兵皆乃跟随他南征北战的骁勇之士,尸山血海里不知蹚了多少个来回,各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无论战阵配合亦或是单兵作战,都是天下最顶尖的存在。 而这两千骑兵虽然时长孙家的家底,平素也曾勤于训练,但未曾饮过血、经历过生死的军队就好似温棚里郁郁葱葱的菜苗一般,看上去长得茁壮,实则经不得半点风雨。 遭受突袭猝不及防,单兵素质又远远不如,这仗如何能打? 只是一个冲锋,两千长孙家骑兵便四处溃散,兵败如山倒。 叱干合力满腔雄心壮志只在一瞬间便消失无终,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麾下的兵卒好似兔子一般被敌军追逐得四处乱跑,阵列涣散士气崩溃,他此刻唯一能够做的,便是保命要紧。 于是,灞水河谷的谷口外宽敞田野之中,千余骑兵没头苍蝇一般向着蓝田方向仓惶逃遁,房俊则引着亲兵紧追其后,一路追杀。 当李君羡奉命率领一千“百骑”精锐心急火燎紧赶慢赶抵达蓝田城东,迎面便见到这样一幕壮观之景象……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大获全胜 李君羡自长安玄武门出发,同样兜了一个大圈子绕过各处驻扎的关陇军队,沿着终南山北麓奔赴蓝田,一路上快马加鞭、心急火燎,抵达蓝田之时早已风尘仆仆。 可他半点不敢停顿,连停下来让兵卒们喝口水、嚼一顿干粮都不敢,唯恐些许耽搁便导致救援不及。 “百骑司”的力量不是吹出来的,在长安城内各处都布有眼线,关陇门阀内部更是重中之重。所以他刚刚自长安出发,便收到延寿坊又有一队两千人的兵卒出发的消息,目的地正是蓝田。 毋须猜测,这队兵马的目标很可能还是房俊,长孙无忌对房俊恨之入骨,誓要报杀弟之仇,同时也试图破坏和谈…… 长孙家的骑兵自长安出发,可顺着灞水直抵蓝田,而李君羡饶了一个大圈子路程足足多了数倍,万一长孙家骑兵抵达灞水河谷之时刚巧碰上房俊,然后一个冲锋就给房二宰了,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李君羡一路上紧赶慢赶,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灞水谷口近在咫尺,两侧耸持的山岭刀劈斧凿一般,而谷口处硝烟滚滚,随着谷内的山风吹拂鼓荡,遮天蔽日。 李君羡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难不成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他不敢迟疑片刻,当即下令全军将速度提升至极限,向着谷口处风卷残云一般疾冲而去。 未至近前,便听到震天的喊杀声,两队人马混战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震天雷轰鸣作响,硝烟一股一股升腾而起,无数兵卒坠落马背,一瞬间被千军马万才成肉泥。 然而很快,战事便成为一边倒的局面。 李君羡大吃一惊,大吼道:“速速冲上去,救援越国公!” 由此过蓝田往北皆是关陇驻军,待到闻讯赶来支援,又能跑到哪里去? 身边一个校尉手搭凉棚望着前方,忽觉有异,惊奇道:“大统领,不对劲啊!您且仔细瞧瞧,这好像前头溃逃的乃是长孙家骑兵,而后边趁胜追击才是越国公所部。” “呃……” 李君羡一愣,下意识就想给这个校尉一鞭子——怎么可能? 人家长孙无忌连续派了两拨族中精骑前来截杀,若房二命大逃出生天也就罢了,岂能连续完成反杀? 真当长孙家的私兵是土鸡瓦狗不成? 然而紧接着,又有校尉惊呼:“果然如此,越国公真猛啊!” 李君羡这才赶紧凝神向前方看去,却也只见两伙人追逐着由远及近,前方溃兵四散奔逃,羊群一般惊慌失措、丢盔弃甲,而后边紧追不舍的追兵却阵列齐整,即便是追击之中依旧严谨有序,明显是一支强军。 可双方军械、装备都相差无几,又各个都是生面孔,自己麾下这些校尉到底是如何这么远便能分辨清楚……眼神一个个都这么好使么? 李君羡不敢怠慢,下令道:“列防御阵型,全军皆备,迎上去!” 他的职责是救援房俊,若溃兵正是房俊,他就要将其放过,而后组织军队应战从后追赶的敌军;若反过来,自可任由长孙家骑兵逃走,只需确保房俊安然无恙即可。 此次带出来的“百骑”各个都是精锐,闻令迅速调整集结,组成方阵,取下弩机,竖起盾牌,在田野之上严阵以待。 很快,迎面而来的溃兵奔逃至面前,都这一股陡然出现的严整军队吓了一跳,但身后的追兵气势汹汹的追杀上来,也不敢耽搁,就好似爆发的山洪遇到分水坝一般,自动避开“百骑”的阵列,由南北两侧溃散而去。 这回李君羡看清楚了,这些骑兵虽然也都穿着大唐制式军装,但是军装太过簇新,即便因为刚才的战斗导致破损严重,但明显不是房俊麾下百战精锐所应该拥有的沉稳厚重。 李君羡当即下令:“弓弩施射,不得追击!” “嘣嘣嘣”一阵弓弦震响,无数弩箭飞腾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溃逃的长孙家骑兵阵中,无数兵卒中箭落马,痛哭哀嚎。 “百骑”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抓紧时间在敌军自己方阵前溃逃的空隙,努力多放几箭,却绝不会散开阵列前去追击。他们的任务仅只是救援房俊,除此之外皆不去管,免得误了大事。 长孙家骑兵遭逢箭矢射击,又狠狠的折损一拨,幸存者慌不择路,在空旷的田野中打马飞奔,亡命而逃,不辨东南西北。 须臾,后边的追兵抵达“百骑”阵前。 这支军队明显精良许多,即便是快速追击之中,阵型依旧保持有序,兵卒身上的军装也更多陈旧之色,各个面容冷峻、杀气腾腾,迎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的剽悍之气。 这才是一等一的强军,绝非先前那些长孙家的样子货可以相提并论…… 李君羡派人上前,大声呼喊:“‘百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救援越国公,吾家大统领亲自统军,恳请与越国公想见!” 李君羡心里有些紧张,虽然眼前这支军队的确是房俊的亲兵,可并不能说明房俊依旧完好无损,毕竟长孙无忌连续两次派人半途截杀,导致房俊出现一点意外的概率极大…… 直至顶盔贯甲策马疾驰的房俊亲自来到阵前,李君羡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 他打马上前,在马背上抱拳施礼:“战阵之上,不能全礼,还望越国公见谅!” 房俊哈哈一笑,策骑上前,伸出手,与李君羡两手相握,这才问道:“李统领不在玄武门镇守,何故来到此地?” 李君羡将缘由简略说了,沉声道:“东宫上下皆担忧越国公之安危,太子殿下更是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故而派遣末将前来接应,以免越国公寡不敌众,被叛贼所害!” 房俊摆摆手:“乌合之众,何足挂齿?不过东宫之内,只怕并非人人都希望吾全须全尾的回去吧。” 说一句冠龙军队“乌合之众”,还真不是自大狂傲,关陇起兵之初希望速战速决,调集精锐猛攻皇城,与东宫六率鏖战不休,之后又在玄武门外铩羽而归,再被房俊突袭长孙嘉庆部,早已导致关陇军队精锐尽失、损失惨重。 其余十余万军队看似遮天蔽日、旌旗如云,实则皆是临时拼凑,战力着实有限。 就比如长孙家的家兵,各个身强体壮、装备精良,平素想必也都经受良好的训练,可是这些“少爷兵”到底没见过多少血,没历经过战阵考验,没有与真正的当时强军一较短长,哪里算得上是真正的强军? 碰上房俊麾下这些真正的精锐,根本不堪一击…… 李君羡神情有些尴尬,他虽然是武将,但因其官职的天然属性,所以对于官员动态了如指掌,自然明白如今东宫之内文武之间多有龌蹉,文官眼红武将不断建立功勋,武将则不满文官横加干涉。 尤其是眼下进行的和谈,说白了便是文官为了掣肘武将而鼓捣出来的,说什么止息干戈,实则还不是唯恐军方当真一举击溃叛军,将天大的功勋尽皆攫取,导致往后朝堂之上文官处于弱势? 战事正酣,危机未除,内部便因为利益开始相互算计、彼此提防,甚至互扯后腿……古往今来,似乎每一个利益团队都难逃此等巢臼,人心算计、利益争夺,这才是世间永恒之主流。 听房俊说得如此直白,李君羡只能支支吾吾应付过去,不然还能实话实说么?那就成了他这个“百骑司”的大统领搬弄是非、心有成见,旁人说说也就罢了,可这话一旦从他口中道出,那便是取死之道。 他改进转换话题:“太子殿下殷殷期盼,东宫上下翘首以待,希望越国公及早回归,主持大局!” 房俊颔首,回头对麾下亲兵高举起手臂,大声道:“咱们,回长安!” “喏!” 应声如雷,士气如虹。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眼线内应 长安城西,金光门。 此处乃是关陇军队囤积重兵之所在,不仅在于威慑城北的玄武门,更在于护卫城内的布政、延寿、西市等里坊,毕竟如今关陇门阀尽皆坐镇延寿坊指挥作战,使之成为前线指挥之枢纽,一旦被东宫军队突袭,将会损失惨重,甚至彻底颠覆战局。 金光门外,旌旗招展,营帐连绵十余里,数万兵卒屯驻于城外,虽然军械各种各样、军服杂乱不一,但军容也算是鼎盛,此刻尽皆列阵以待,杀气严霜。 昨日半夜,死守太极宫的东宫六率大规模调动换防,又从城外玄武门征调一支右屯卫入宫,黎明时分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反击。关陇军队一度猝不及防,被彻底赶出太极宫,只不过长孙无忌当机立断,从城外调集大量军队增援,又将东宫六率死死压制。 一场规模盛大的战斗正在太极宫内如火如荼的进行,双方自黎明开战,眼下接近晌午,尸横枕籍、伤亡无数。 屯驻于长安城周边的关陇军队尽皆接到命令,要求各部严阵以待,随时听候凋零进入长安城,增援太极宫。 关陇兵卒却怨声载道。 军令自是不敢违背,但心里充满对于这场战争的厌烦却是不争之事实。对于普通青壮来说,当兵打仗的目的是为了给家中减免赋税,真正能够得到功勋的又有几个平民?所以敷衍心态极为严重。 况且眼下接近春耕,战事却非但绵延不止,反而愈演愈烈,一旦耽搁农时,导致无法耕种、田地绝收,便是减免再多的赋税又能如何?一家老小怕是都要冻饿而死。 尤其是越来越多的兵卒投入到战斗当中,也就意味着伤亡数字不断扩大,东宫六率的顽强与剽悍远远超出关陇上下之预计,无数人命填在皇城之内,一寸土地一寸血的攻陷了皇城,如今又要拿人命往太极宫里填。 为了家主之荣耀,却要普普通通的青壮将性命轻易的丢在这座恢弘雄壮的城池之内,甚至搞不好会背负“叛军”之恶名,谁甘心? 不可遏制的厌战情绪如野草一般在关陇兵卒心中猛长,使得政治军队都处于一众士气动荡、军心涣散之中。关陇各家正是基于此点,才不得不冒着与长孙无忌翻脸的危险强行推动和谈,力求将战争结束于谈判桌上。 …… 长安城内血战连连、鏖战不休,城外无论关陇军队亦或是右屯卫尽皆枕戈待旦,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金光门外三十里,一处地势略高的丘塬之上,陡然飘扬起一面“房”字大旗,旗下是奔弛而来的千余精骑,铁蹄铮铮、气势雄浑。自金光门外的关陇军队阵中望去,正好见到落日余晖之下,这一支铁骑昂首巍立于丘塬之上,辉煌的余晖倾洒下来,将所有的兵卒都镀上一层金光,神威凛然有若天兵降临。 这样一支陡然出现的军队,顿时使得关陇军队一片喧哗,惊疑不定。 关陇将领急忙派遣校尉安抚兵卒,同时欲让斥候前去侦查一番,看看这支骑兵的来历…… “咦,看那旗帜,莫不是一个‘房’字?” “难不成是房俊回来了?” 房姓并不多见,朝中担任武将的更是绝无仅有,有眼见的将领一眼便见到丘塬之上那一杆飘摇舞动的大旗上,那一个斗大的“房”字,统兵武将之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不能吧?听说赵国公已经将家中所有骑兵尽皆派出,分两拨前往商於古道,誓要将房俊斩杀于其中,这厮居然还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 有知悉内情的将领惊诧不已。 据说房俊只是率领三百亲兵由商於古道前往洛阳,意欲说服英国公李绩投靠东宫,且在半路之上突袭杀害了长孙安业,导致赵国公悲怮不已、勃然大怒,悍然派出数千长孙家铁骑前往截杀。 数千对三百,又是商於古道那等崎岖狭窄之地域…… 怎么可能还活着回来? 将领们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大意,毕竟“人的名树的影”,房俊实在是“凶名卓著”,不知多少关陇子弟阵亡于其刀下,赶紧一边派人入城前往延寿坊向长孙无忌回禀,一边集结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部队,试探着向丘塬之上包抄而去。 …… 丘塬之上,房俊于李君羡策骑并肩而立,遥望着金光门下那延绵无尽的军营,以及整齐列阵严阵以待的兵卒。 后者苦笑道:“何必如此?既然已经返回长安,自去玄武门入宫便是,何苦非得亲临此地,让叛军兵卒一窥越国公之真容?” 这分明就是耀武扬威! 长孙无忌你不是接连派了两拨人马来截杀我吗?瞧瞧吧,你们长孙家那些个虾兵蟹将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然后老子还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就问你气不气…… 简直就是小孩子脾气。 房俊目光自叛军阵列掠过,面色凝重,不接李君羡的话,沉声道:“东宫六率意欲发动大规模的反攻,来重创叛军将关陇拉到谈判桌上……然而你看看眼前这些关陇军队,阵列森严枕戈待旦,尽皆做好随时进入长安城增援之准备,可见长孙无忌对于东宫之战略了如指掌,早早便定下了应对之策。此番反击,非但很难见到成效,甚至有可能被叛军沉寂偷袭。” 李君羡脸色也沉重起来,他亦是知兵之人,自然明白眼前这些关陇军队所表现出来的枕戈待旦意味着什么。 担忧道:“长孙无忌老谋深算,若是当真早有预备,东宫这回怕是要吃一个大亏。” 他离开长安奔赴商於古道之时,还曾满心澎湃等着回来之时庆功一番,毕竟若是东宫六率于僵持之际出其不意予以反攻,很可能导致叛军的一场大溃败。然而只看眼下关陇军队早有准备的架势,便知道胜利已经不可能。 房俊冷笑一声:“长孙无忌固然老奸巨猾,可那只是于朝政之上手腕强硬,当真论起兵法谋略,他算哪颗葱?之所以这般料敌机先、预作准备,不过是因为东宫之内有其眼线内应而已。” 李君羡愕然:“眼线内应?越国公是指谁?” 房俊道:“谁提议调集军队反攻叛军,致使大好局面一朝崩溃,无数兵卒毫无意义的殁于战阵,谁就是眼线内应!” 李君羡显示一愣,旋即吓了一跳,忙道:“越国公这话可不能乱说!此次反攻,乃是太子殿下定下的策略,卫公也予以允许!” 此次反攻,倡议之人乃是萧瑀,且不论萧瑀之本心如何,一旦当真致使东宫六率遭受重挫,那么萧瑀难辞其咎。 这个当口,如果房俊一口咬定萧瑀“别有居心”,甚至“故意为之”,其本意就是要将东宫六率推到叛军的刀口之下,遭受一场重创……以房俊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只怕就将掀起一场狂风暴雨,即便是萧瑀也未必承受得住。 就算承受得住,以萧瑀为首的文官系统也将遭受巨大打击,权力进一步被压缩,甚至自今而后再也不能于军事之上有只字片言之建议。 这后果可实在是太过严重,恐怕要导致东宫权力结构的坍塌…… 房俊冷哼一声,握了握腰间横刀的刀柄,眼睛看着丘塬之下排队而出、逐渐接近的叛军骑兵,道:“大唐立国,固然顺应民意、天命所归,但朝堂之上那些出将入相的大佬们功不可没,正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方才一举定鼎大唐之根基,从而横扫六和、一统天下。” 他松开握刀的手,将背上火枪取下,从容不迫的装填弹丸,而后短枪瞄准。 口中续道:“然而总有一些欺世盗名之辈,凭借昔日之功勋,意图以文官之身染指军事,没那份能耐还恬不知耻。当下局势紧迫,动辄有倾覆之祸,与平素治国极为不同,就应当收拢文官之权力,令军队掌控全局,只要东宫所属之军队竭尽全力、悍不畏死,定能击溃叛军、拨乱反正!” “正”字吐出,勾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丘塬之下冲在最前的一个敌骑应声坠落马背。 收好火枪,房俊调转马头,策马疾驰,带着亲兵从丘塬的另一侧驰下,浩浩荡荡直奔玄武门。 落日余晖之下,巍峨的长安城仿若天界雄城,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恢弘气息。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利益权衡 战阵之上,局势千变万化,即便绝对之优势亦难言必胜,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之战例不胜枚举。 然则影响战争胜负之因素总结起来,也不过是时机、士气、战力等寥寥几点,再由这些发散出去,行程一套完整的战争理论体系。 东宫六率调动各处兵马,以鏖战于弘文馆的程处弼所部为主力,于黎明时分骤然发动突袭,叛军猝不及防下当即溃败,被程处弼部一直突进之承天门下,这才堪堪稳住阵地。 太极宫内其余各处因兵力薄弱转为防御,东宫六率开始了一次犀利的反击,希望以此来达到逼迫关陇重回谈判桌上的目的。 然而当程处弼部狂飙突进至承天门下,东宫上下振奋不已之时,叛军迅速增兵,数千兵卒自广运门、长乐门两侧突入太极宫,之后迅速向中间收拢,与承天门的叛军一处,将程处弼部完成三面包抄。 局势瞬息转变。 关陇军队的确没有东宫六率精锐,但倚仗绝对的兵力优势,很快便取得全面的压制,无数兵卒风蜂拥而上,程处弼部苦苦支撑。而由于兵力的抽调使得太极宫内各处的东宫六率唯有防御之功,毫无反击之力,便只能看着程处弼部陷入叛军包围,却不能及时救援。 承天门下恶战一场,鲜血迸溅,战况惨烈至极点。 一场处心积虑的反击,在叛军早有准备、应变迅速的局势之下,很快便陷入苦战之中,程处弼率部突围,拼死血战。 …… 长孙无忌坐在延寿坊临街商铺的偏厅之内,喝着热茶,伤腿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让家仆轻轻按摩,听着不断传来的太极宫内的消息,心情甚为轻松。 论兵法谋略,天下无人比得过李靖,故而自起事之日起,长孙无忌便对其甚为忌惮,每一次排兵布阵都尽量做到以优势兵力完成碾压,不给予对方辗转腾挪至机会,以此来抵消双方战略战术上的差距。 直至眼下,做得相当不错。 李靖的确兵法无双,可东宫之内并非铁板一块,就算他是名义上的东宫军队统帅,却也很难言出法随、一言九鼎,总会有人从自身之利益出发,对李靖的战略多加掣肘。 战争,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排兵布阵、兵法谋略,军队之天职,也只能是为了政治而服务。兵败如山倒之时自然一切皆休,可即便大胜之后难道就不会割地赔款、丧师辱国? 李靖兵法谋略天下无双,可是论起政治素养,实在是天真得很…… 此次东宫调兵反击被自己予以挫败,趁势将其重创,对于关陇之前景极为重要。即便他再是讨厌和谈,却也不能完全抗拒,毕竟关陇同气连枝、俱为一体,若他完全无视其余门阀和谈之决心,或许下一刻便是关陇联盟分崩离析之时。 利益总是令人不遗余力的予以追逐,自己即便掌控着整个关陇,也不可能将所有利益全部吞下。 他自然也明白其余关陇门阀真正的目的,就是阻止他废黜东宫之后扶持李祐上位,从而彻底将朝政把持在手中。到那个时候,长孙家将会成为名符其实的“无冕之王”,彻底掌控这个国家的权力,所有关陇门阀都得由“合作者”沦为“依附者”,丧失所有的主动权。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关陇收到皇权压制危在旦夕,大家尚能奋起余力精诚合作,可一旦兵变胜利、大权在握,所有人心里谋算的都将是如何从长孙家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而非是任由长孙家一家独大,达到比贞观初年更为兴盛之境界,俨然“天下第一家”…… 掣肘、制衡,无处不在,李靖如此,自己亦是如此。 所区别的,只是看谁能够尽量压制身边的反对者,将自身之优势尽可能的发挥至最好,从而夺取最终之胜利。 在这一点上,李靖给自己提携都不配…… 心底因为长孙安业之死带来的愤懑悲怮有所消散,毕竟经此一战之后,东宫必将士气大跌,纵不能彻底打消关陇盟友的和谈之心,亦能促使和谈大步前进,使得这场兵谏尽快结束。 长孙无忌对于兵谏发展至如今地步亦是始料未及,不仅关陇门阀全力以赴、无所保留,将百年底蕴都孤注一掷,就连河东、河北等地的门阀都几乎裹挟起来,全力投入。 对于天下门阀来说,这一场与皇权的“逐鹿之战”,不成功便成仁。获胜,则可奠定往后一甲子之内门阀主导朝政之局势;若败,天下门阀数百年来积攒之底蕴将一扫而空,皇权至上不可撼动。 故而,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直接挑战皇权之战,只要能够取得胜利,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门外,宇文节脚步疾快而今,将手中战报呈递给长孙无忌,低声道:“房俊回来了!” 一瞬间,长孙无忌有些愕然…… 旋即反应过来,仔细将战报翻开,逐字逐句的查看,面色阴沉。 自己前后派出两拨骑兵,将长孙家仅余的精锐家兵尽皆派出,依据商於古道的狭窄地势意欲截杀房俊,居然全部落败,被房俊一一击破,溃不成军…… 这也就罢了,毕竟房俊并非浪得虚名,其麾下亲兵各个以一当十,未能将其截杀于商於古道,固然遗憾,却也并非不能接受。 然而房俊回到长安之后,并未第一时间返回玄武门入宫觐见,而是绕到金光门外,朝着屯驻于此的关陇军队放枪挑衅…… 这简直就是啪啪的打他长孙无忌的脸。 宇文节看着长孙无忌铁青的脸色,唯恐其怒火攻心,进而继续增兵进入城内加大进攻太极宫的力度,导致城外各地的驻防空虚,遭致东宫偷袭,致使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而且一旦战事升级,极有可能导致这一场“反击”与“反反击”的局部战斗演变成之前双方不遗余力的全面大战,这是严重违背关陇各家之利益的…… 他赶紧谏言道:“房俊此人看似粗鄙桀骜,行事似乎桀骜不驯,实则常常谋定后动,若是当真以为他鲁莽冲动,极易吃了大亏。如今房俊回归玄武门,右屯卫与安西军、吐蕃胡骑尽皆士气大振,若这个时候咱们继续增兵加强太极宫的攻势,导致城外防御空虚,说不定就要给予房俊偷袭之机,还请赵国公慎重。” 右屯卫也好,安西军也罢,甚至就连吐蕃胡骑也都是玩偷袭的好手,兼且关陇军队防御区域太大,难免顾此失彼,一旦房俊择选一地予以偷袭,着实难以防御。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摆了摆手,道:“真以为老夫被仇恨冲昏了脑袋?仇深固然似海,但老夫也断不会将关陇之利益凌驾于私仇之上。眼下局势对我们有利,自然不会画蛇添足、横生枝节,传令下去,城外各处军队严加防御,提防右屯卫偷袭。” 关陇的利益的确重要,利益乃是维系关陇始终团结于一起的纽带,可对于眼下的长孙无忌来说,既要维系关陇之团结,却也要破坏和谈,尽可能的消弭盟友们在和谈当中攫取更大的利益。 利益放在那里,总量是不会变的,盟友们多一些,长孙家就要少一些。鉴于目前关陇各家对于长孙家怨声载道,不断抱怨长孙无忌将大家拖入这样一场危险重重甚至有可能倾覆灭亡的战争之中,长孙无忌不得不思量一旦由其余各家组织和谈成功,长孙家会否遭遇排斥与追责, 总而言之,他现在既要团结关陇各家,又要想法设法的破坏和谈,实在是太难了…… 宇文节见到长孙无忌没有一意孤行,松了口气,请示道:“如今程处弼部陷入包围,力战而竭,是否要调集附近军队截断其后路,将其彻底歼灭?”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退让一步 说到底,眼下所进行的战争无论再是如何残酷激烈,也不过是一场兵谏而已,其目的乃是重新分配朝堂之上的利益,而不是彻彻底底的改朝换代。程处弼是生是死,无关紧要,但毕竟是程咬金的儿子,一旦程处弼遭遇围剿力战而死,程咬金必然暴怒,进而影响到尚在观望的李绩…… 而眼下李绩手提数十万大军陈兵洛阳,即将经虎牢而入关中,他的立场足以左右长安局势,这是长孙无忌最为忌惮的存在。 长孙无忌沉吟良久。 长孙安业虽然被杀,但到底有其亲兵逃回,也带回了长孙安业与李绩商谈之过程与结果。李绩虽然并未答允长孙安业的拉拢,但语焉不详、含糊其事,其中大有隔岸观火之心思。 那就可以认定了,李绩对于帮助哪一方并无太多倾向,只想着经由此事攫取更大的利益而已。 而李绩此人对于权势并不热衷,虽然贵为当朝宰辅却也低调谦逊,平素甚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不愿得罪人,因此导致李二陛下数次不满,甚至不止一次升起换一位宰辅的心思。 如此,便说明李绩之所以引兵于外、迟迟不归,只是不断的给予长安各方压力,实则皆是受其背后的山东世家所要求。毕竟自从贞观之处被关陇世家打压之后几乎全部逐出朝堂,山东世家已经离开权力中枢太久,实在是太过渴望权力,早已急不可耐。 如此天赐良机,如何肯轻易放过? 需要权衡、忌惮的方面越来越多,令长孙无忌心头乱麻一般,紧紧蹙着眉头…… 良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围而不杀,等待东宫重启谈判之时,将其与所部尽皆放还。” 程咬金本身便是山东世家出身,而且深受李绩信任,一旦他的儿子死在关陇手中,势必导致程咬金彻底投向东宫,进而影响到李绩的立场,甚至裹挟着山东世家逼迫李绩与关陇为敌。 籍贯李绩其人意志坚定,手段高超,未必会收到山东世家的指使,可到底有那种可能,长孙无忌不得不慎。 宇文节也松了口气,唯恐长孙无忌将对于房俊的仇恨彻底发泄在东宫六率身上,下令击毙程处弼,那么很有可能和谈将会彻底破裂,再无一丝一毫重启之可能。 “喏!在下这就传下谕令。” 宇文节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长孙无忌看着宇文节的身影,叹气摇了摇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说是关陇俱为一体,实则即便是亲兄弟都能心生龌蹉,更何况只不过是盟友而已?起初之时,关陇各家相互联姻、利益纠结,尚能同进同退、团结一心,时至今日百余年过去,彼此之间的亲情、血脉早已淡薄,自然心生隔阂、彼此算计。 宇文节也算是关陇后起一辈当中的佼佼者,但毕竟身为宇文家的子弟,与自己存在隔阂,能用,却不能信…… ***** 玄武门外,右屯卫营地。 房俊自洛阳返回长安的消息已经传来,一队队巡逻的兵卒时不时向着西南方向张望,希冀着能够见到大帅平安归来。 高侃、王方翼、赞婆,以及从泾阳略作休整之后返回的岑长倩、辛茂将,尽皆顶盔贯甲立于营门之外,等候迎接房俊。营内,高阳公主以及一众房家女眷张罗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酒宴,等着给房俊接风洗尘。 然而日已将沉,天幕昏暗,却迟迟等不到房俊归来…… 营门前,辛茂将有些沉不住气,小声问道:“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算算时间,早该回来了……” 岑长倩喝叱道:“你这张乌鸦嘴,慎言!” 军伍之中,人命悬于一线,生死只在翻掌之间,最忌这等“乌鸦嘴”,往往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辛茂将自知失言,赶紧闭嘴。 众人立于营门之前,虽然都不说话,心中却各自担忧,一个又一个不好的念头冒出来,唯恐下一刻便有斥候分奔而来,带来噩耗…… 良久,远处一标人马由远及近,踩着昏暗的天光飞驰而来,蹄声隐隐,众人登时将一颗心提了起来。 好在那标人马速度极快,如雷啼声转瞬便抵达近前,为首一人顶盔贯甲,顾盼之间眉目飞扬,不是房俊还有何人? 战马飞奔营前,齐齐勒住缰绳。 高侃、岑文本、辛茂将、王方翼早已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恭迎大帅!” 赞婆也已吐蕃礼节弯腰右手抚于左胸。 身后营地之内,无数翘首以盼的兵卒听到高侃等人的话语,便知道自家大帅已经安然无恙归来,登时爆发出一震惊天动地的欢呼,整座军营沸反盈天,士气大振。 都已经知道自家大帅奉命出使洛阳,归途之中遭受长孙家几度截杀,兵卒们出于对房俊之爱戴、崇慕,自然忧心忡忡,唯恐大帅遭遇毒手。此刻大帅既然安然回归,就意味着长孙家那些精锐骑兵已然尽被击溃,自然兴高采烈。 房俊端坐马上,看着眼前一干高层将校施行军礼,听着营地之内轰然而起的欢呼,一张脸不自觉便绽放出笑容来。 一路提心吊胆唯恐身死于商於古道之中,直至此刻,方才真正放下心。 这是他的军队,在这支经由他采用跨越时代的思想组建的军队之中,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只要军队在手,纵然与天下为敌又何足惧? 自马背上翻身下马,上前将众人一一搀扶起来,温言道:“此番前往洛阳,归途危厄重重,倒是叫诸位担心了。” 待到众人起身,房俊环视一周,见到岑长倩、辛茂将尽皆英姿勃发、手脚敏捷,微微颔首,放下心来。 赞婆上前一步,唏嘘道:“非是在下讨好话,这些时日听闻叛军数度派遣精锐骑兵前往截杀大帅,在下实在是夜不安寝,唯恐出现半点差池,否则,在下当真不知何以自处。” 他是吐蕃贵族,此番受房俊之邀请率兵前来助阵,但是却与大唐军队格格不入。固然不至于将其视为敌人,但是处处防范,唯恐这一支吐蕃胡骑骤然发难,祸害长安。 若房俊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继续帮助东宫对抗强敌?他倒是愿意出力,问题在于东宫上下根本就不信任他! 率军返回青海湖?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只看这些时日以来唐军对他的敌意,说不定自己撤军之时,东宫六率干脆调转刀口意欲将他这万余兵马尽皆屠杀殆尽,永除后患…… 房俊自然明白赞婆的担忧,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宽慰道:“放心,吐谷浑铁骑要不了吾的性命,二十万大食军队也被吾打得零散不堪,区区叛军千余乌合之众,能奈我何?坚持住,打完这一仗,噶尔家族便是大唐最为亲近的盟友,大唐将会不遗余力的给予噶尔家族回报。假以时日,将军不仅会是噶尔家族的英雄,更会成为吐蕃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未来青史留名,也未尝不能。” 打鸡血这种事,几乎是汉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但凡念过几天书,都能随时随地找出一大堆话语来增添士气、加强信心。 赞婆果然满脸通红,呼吸粗重,重重颔首,道:“大帅放心,吾之意志,坚定不移!吐蕃与大唐之间天生敌对,这是两国地缘、民情所造就,故而唐人对吐蕃有所忌惮隔阂,吾并不在意。吾会带领麾下兵卒血战于此,用我们的鲜血与生命,向唐人展示噶尔家族的友谊与忠贞!” 他想明白了,以如今逻些城那些贵族对于噶尔家族的皆备提防,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遭遇灭顶之灾。这个时候唯有紧紧抱住大唐这条大腿,才能给家族留有一条后路,更何况若无大唐之支持,噶尔家族夹持于吐蕃与大唐之间只能疲于奔命,何谈发展壮大?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当面发难 赞婆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噶尔家族的英雄。 唐人与吐蕃彼此敌视,这是两国地缘所造成的,正如汉人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又或者“一山难容二虎”,两国之间迟早必有一战,不分出雌雄上下,绝无可能和平相处。 而噶尔家族被逻些城的赞普发配至青海湖,夹持于两国之间,一旦战争爆发,噶尔家族自然首当其冲。 以两国强大之体量,无论谁胜谁负,噶尔家族被碾为齑粉是一定的。 如何于夹缝之中保存己身?父亲早已给出明确的道路,那便是一边敷衍逻些城,甘愿为其先驱抵挡大唐之兵锋,另一边则要交好大唐,争取获得大唐的支持,默默发展壮大。 只要战争开启,噶尔家族立即自立为国,从两国之中择选强者而附之…… 而想要得到大唐的支持也非易事,固然眼下有房俊之承诺,可房俊再强也不过是一个臣子,万一大唐皇帝对噶尔家族深怀戒心,甚至欲将噶尔家族作为攻略吐蕃之先锋,那么噶尔家族的下场将极为悲惨。 现在长安城内叛军肆虐、正朔飘摇,却是噶尔家族难得之良机。只要向太子殿下展示噶尔家族的友谊与坚贞,那么将来太子登基为帝之后不仅对噶尔家族另眼相看,甚至会引为奥援,助其平衡国内各方势力,再加上房俊的支持,那么噶尔家族很有可能成为大唐最为亲密的盟友。 到那个时候,噶尔家族自立一国,易如反掌。 …… 房俊与诸人相见,简单叙说一番此行之种种,之后便告别诸人,与李君羡直入玄武门,前往觐见李承乾。 高侃提醒道:“高阳殿下与几位夫人已经备下酒宴,为大帅接风洗尘。” 房俊颔首,道:“你去派人知会一声,便说某觐见太子之后,便立即回来,让她们稍等片刻。” “喏!” 高侃吩咐王方翼前去高阳公主处通禀,自己则护送房俊来到玄武门下,看着房俊与李君羡策骑驶入城门,这才回转营地之内,安排诸般军事。 房俊与李君羡进入玄武门,一路疾行抵达内重门太子居所,早有内侍候在门外,见到两人前来,毋须通禀,直接引入堂内。 堂内铺着华美的地毡,两个青铜兽炉置于墙角,炉内炭火正旺,使得堂内温暖如春,由外面进来,感觉热气扑面。李承乾跪坐与案几之后,一身常服,面容凝肃,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李靖等东宫班底分列两侧,各自跪坐于案几之后。 房俊与李君羡一前一后,来到李承乾面前,一揖及地。 李承乾摆手让两人免礼平身,上上下下打量房俊一番,关切问道:“二郎可曾负伤?” 房俊道:“多谢殿下挂念,殿下洪福齐天,庇佑微臣,固然此行艰险,却毫发无伤。” 李承乾重重吐出口气,让两人入座,这才唏嘘道:“当时听闻长孙无忌连续派遣族中精锐骑兵前往商於古道欲截杀二郎,孤坐卧不宁、寝食难安,现在见到二郎无恙,才算是放下心。” 此言绝非做作,他是真心关切房俊之安危,于公于私,房俊都算是他最为亲密的“战友”,某种程度已经超越了臣子的范畴,房俊是死是活不仅仅在于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安西军以及吐蕃胡骑能够拼死力战,确保玄武门不失,甚至关乎他这个太子对于东宫的掌控。 房俊笑道:“微臣感激涕零,不过区区乌合之众,焉能伤到微臣分毫?长孙无忌太过于想当然了。” 李承乾欣然颔首,正欲问他李绩那边是何反应,一旁的萧瑀已经阴沉着脸,开口叱责道:“简直胡闹!若非你自作主张袭杀长孙安业,激怒长孙无忌,又如何能够遭受此等凶险?说到底,还是你行事过于恣意,不曾考虑后果鲁莽所至!你自己遭遇凶险倒也罢了,如今导致长孙无忌怒气勃发,致使和谈陷入困局,实在是罪大恶极!” 房俊蹙眉,看向萧瑀,语气毫不客气:“宋国公老糊涂了吧?那长孙安业前去说服英国公,因其先到一步,故而谁也不知其是否与英国公达成一致。某只能行此下策,予以袭杀,致使长孙无忌与英国公之间出现隔阂,纵然双方已经达成一致,亦要出现裂痕,甚至分道扬镳。为此,某接连遭遇长孙家骑兵之袭杀,幸而得殿下洪福庇佑,得以全须全尾的回到长安。为了破坏长孙无忌与英国公之联合,某奋不顾身,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只是换来宋国公一番叱责,好似坏了东宫大事一般!你这屁股到底坐在哪边?若是心向关陇,那某这就派兵护送您去对面阵营,至长孙无忌面前跪舔一番,表一表忠心,或许将来关陇兵变胜利,废黜了殿下,感念您居功至伟,将您国公之爵再提一提,敕封一个亲王之爵也说不定。” 这一番话不仅无礼,甚至歹毒,全不将萧瑀的身份地位放在眼中,嚣张至极。 萧瑀一张老脸气得快要滴出血来,一把摘下头顶幞头,放在身边,转向李承乾,跪伏于地,悲呼道:“老臣为维系帝国正朔,拥戴殿下,已然竭尽全力,虽然不敢居功,却不料居然遭受此等诽谤,心灰意懒,无颜再领袖东宫文官。恳请殿下准许老臣致仕,至此居于内重门里,再不问东宫政事。” 李承乾连忙伸手虚扶,疾声道:“宋国公岂可如此?不过是政见不同,争辩几句,二郎亦是一心为公,还请宋国公莫要计较。” 房俊在一旁冷笑道:“心中之龌蹉被某当众挑破,宋国公无言自辩,便想要亦撂挑子这等卑劣之手段胁迫太子殿下?要我说,您也别说什么居于内重门,干脆恳请殿下将你送归城内府邸,与妻儿老小一起团圆,正好也能给叛军出谋划策,岂不更好?” 萧瑀满脸怒容,抬起头,戟指怒骂:“放肆!老夫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岂能容许你这混账挑拨离间?老夫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居然这般不敬尊长、嚣张跋扈,简直不当人子!” 两人乃是姻亲,也曾结为同盟,但彼此利益难以协调,各自暗藏龌蹉,今日算是彻底撕破脸。 但眼下正值东宫风雨飘摇之际,动辄有倾覆之祸,东宫上下团结一致奋力抵抗叛军乃是应有之意,这个时候两人闹了矛盾,等同于使得东宫内部陷入分裂,文武双方势成水火,殊为不智。 而房俊平素固然行事嚣张,恣意妄为,却绝非这等没头脑的蠢货……很显然,眼下正在进行的乃是东宫内部的文武之争,房俊刚刚回到长安便率先发难,已经大了萧瑀一个措手不及。 这种事只能再文武双方的领袖之中斗争,旁人若是参预其中,极易导致文武双方的严重对立,甚至将斗争扩大至东宫的上上下下,在此等关头,说不定便有倾覆之祸。 故而,堂中诸人都沉默着看着两人面红耳赤的争辩,尽皆缄默其口,冷眼旁观。 李承乾瞪了房俊一眼,无奈喝叱道:“你少说两句吧!宋国公古稀之年、身体孱弱,尚需为了孤之安危殚精竭虑,实乃孤之忠臣也!焉能受你这般污蔑?速速给宋国公道歉!” 他认为房俊素来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岂能在此等时候挑起争端?即便你再是不认同和谈,也不应以此等手段来抵制。再者说来,旁人或许借由文武争端来争权夺利,孤对你房俊之信任你自当心知肚明,哪里用得着这般当面发难? 而且萧瑀都七老八十了,他还能活几年?根本对你构不成威胁嘛。 只要孤能够稳稳当当的坐上皇帝之位,天下之权、军政双方,什么还不是都听你的……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围魏救赵 房俊见到李承乾瞪过来的眼神,四目相触,便垂下头去,慢悠悠呷了一口茶水,再不多言。 他自然不是为了与萧瑀争权夺利,而是要警告对方,和谈固然可以,但绝对要放在一定的框架之内,而不能为了和谈而和谈,变得毫无底线,出卖东宫的利益去攫取自己的利益。 别说谁高尚、谁卑鄙,古往今来的文官,大抵都是一个鸟样子…… 李承乾又安抚宽慰萧瑀一番,后者终于跪坐回去,不再提什么致仕告老之言,却也闷声不语,阴沉着一张老脸。 此时,太极宫内厮杀声、震天雷的爆破声隐隐传来,告诉大家不远处的太极宫内正进行着一场惨烈的厮杀,无数东宫六率的兵卒悍不畏死的与叛军混战一处。 李靖蹙眉道:“程处弼部镇守承天门,却陷入叛军包围之中,鏖战半日,伤亡严重。微臣曾数次欲派遣援军击溃叛军予以救援,却迟迟不能如愿。若再不能增援,恐怕程处弼部难以熬过今晚。” 他一辈子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自己这边刚刚调兵遣将意欲反击一波,将叛军击退于太极宫外,结果非但未能如愿,反而致使程处弼部一头扎进叛军的包围圈。东宫六率原本于兵力上便出于绝对劣势,眼下叛军调集数万人堆积在承天门附近,将程处弼部团团包围,数次解救皆告失败。 他并未认为萧瑀等人暗中与叛军串通,将东宫这边排兵布阵尽皆相告,毕竟萧瑀的身份地位非同小可,说一句位极人臣亦不为过,纵然毫无底线的投向关陇,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但为了将关陇重新逼上谈判桌,怂恿太子殿下冒险调集兵力反击,绝对是造成眼下之困局的根本原因…… 未等旁人开口,房俊又道:“打打杀杀的像什么样子?与其浪费兵卒性命去救援,不如让宋国公出马与关陇谈谈,说不定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让长孙无忌认识到自己大逆不道之行径是不对的,主动解散叛军,来到内重门向太子殿下负荆请罪,恭迎殿下返回东宫……” “行了行了!” 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心里虽然也后悔不该听从萧瑀等人之言,向着反攻一波促使关陇重回谈判,但见到萧瑀一张老脸黑如锅底,还是赶紧出言打断房俊。 到底也是两朝老臣,能够在这个时候依旧拥护东宫、不离不弃,这份忠贞、情义,足矣让李承乾满足,并予以珍惜、维护。 “诸位爱卿,当下最为要紧之事,乃是解救程处弼部,有什么良策尽管道来。程处弼乃孤之肱骨,必不能使其丧命于阵前。” 萧瑀这才开口,道:“殿下放心,叛军看似攻势猛烈,程处弼部被团团围困,但性命一定无碍。卢国公如今跟随英国公执掌大军,引兵于外,立场尚不清晰,长孙无忌岂肯杀害程处弼,进而将卢国公彻底逼到咱们一边,甚至影响到英国公的倾向?” 房俊摸了摸唇上短髭,微微颔首。 虽然方才口出恶言将萧瑀气得不轻,但此刻也承认萧瑀的分析很有道理…… 他建议道:“微臣奔赴洛阳,面见英国公,并未有任何进展。英国公语气敷衍、模棱两可,很难探知其真正倾向,想必长孙安业面见之时,亦是如此。长孙安业虽死,但其麾下兵卒多有生还者,必然将英国公之态度告知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又岂敢多生事端,只图一个痛快便害了程处弼的性命?如此,大可不管程处弼部,反而调集军队直插叛军身后,前后夹击,将承天门附近的关陇军队来一个反包围,纵然不能一口吃掉,亦能围魏救赵,将程处弼部救出生天。” 李绩眼前一亮,当即颔首:“此计大善!” 李承乾也觉得不错,见到诸人再无反对,对李靖道:“还请卫公多多绸缪,尽量完善一下,即刻出兵。” “喏!” 李靖得令,起身大步走出。 萧瑀也起身,脸色有些憔悴:“殿下,老臣身体不适,暂且回去休息一下,若殿下有事,可命内侍前往召见。” 一直默不作声的岑文本也起身告退。 李承乾温言关切道:“二位皆乃国之柱石、东宫砥柱,万不能这个时候倒下,定要爱护身子,多多歇息。稍候孤便派太医前往二位住处诊治一番,赐下良药。” “多谢殿下!” 两人一揖及地,而后转身退出,其间萧瑀眼尾也不看房俊一眼…… 出了门口,两人并肩向住处行去,萧瑀忍不住怒哼一声。 岑文本笑呵呵道:“何必如此?咱们一辈子混迹朝堂,此等争斗之手段见得多了,不必放在心上。房二言辞咄咄,所为也不过是尽可能的争取主导局势,不甘心打生打死赚来的功勋被咱们用一张嘴皮子便压住,情理之中,可以理解。” 萧瑀依旧怒气冲冲:“吾岂能不知这个道理?说实话,咱们推动和谈,实际上已经跟军方隐隐对立,被军方针对自然不算什么。可你听听那个棒槌方才说的什么话?若非吾脸皮厚,方才怕是就得拔刀自刎,以证清白!娘咧!这混账一张嘴可真是毒啊,房玄龄怎地生出这么个玩意儿?不当人子!” “呵呵……” 岑文本回想方才房俊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再想想萧瑀狼狈至极的模样,也觉得有趣:“这怕是要去问问房夫人才行……” 萧瑀一愣,没想到素来严谨的岑文本能够说出这么一个笑话来,不禁莞尔。 黑夜之中,两位朝廷大佬并肩而行,喁喁私语,不时传出一阵“嘿嘿嘿”的笑声,颇为猥琐…… 然而身边的亲兵听得真切,一瞬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瞪圆了眼睛左顾右盼,唯恐这等话语被外人听去。万一传到房俊那个棒槌的耳中,那厮恼羞成怒之下,怕不是能将这二位的老骨头一根一根给拆了…… 临近住处,两人暂别。 岑文本斟酌一下,低声叮嘱道:“房二之反应,可见军方之一斑,和谈没有错,但是还需掌握火候节奏,万不能被军方认为是咱们在无数兵卒的尸骸之上攫取利益,且不说那将会招致军方的报复,单只是趴在兵卒身上吸食血肉的骂名,咱们便承受不起。” 和谈乃是终止这场兵变最好的手段,固然有人不解、有人不甘,但局势如此,不可逆势而行。 然而若是一味的强硬推行和谈,并且在和谈之中无底线的出卖军方的利益,那么势必招来军方激烈的反应与对抗,那完全违背了他们的初衷。 萧瑀郑重颔首:“放心吧,吾心中有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和谈的过程之中为文官系统争取利益,一边获得拥戴,此乃理所当然之事,否则谁会心甘情愿的跟在你身后为你摇旗呐喊?但断不会为了些许利益便将军方、甚至东宫出卖。 身份地位官爵到了他这个地步,早已超脱寻常的“忠奸善恶”…… ***** 堂内,灯火辉煌。 李承乾让人重新换了茶水,与李道宗、马周一道,仔仔细细的听着房俊讲述此次前往洛阳的来去过程。 …… 待到房俊详细讲完,李道宗蹙眉道:“英国公这态度……实在是太过敷衍,其倾向根本无从琢磨。二郎认为会否英国公面见你与长孙安业之时,态度会有所不同?” 言下之意,就是怀疑李绩会不会对你说的一套,对长孙安业说得又是另外一套,已经暗中投靠了关陇…… 房俊断然道:“不会!如今英国公掌控数十万大军,麾下程咬金、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尽皆令行禁止,可以说政治军队如臂使指。以英国公之性格为人,若当真倾向于关陇,自可明言告知,让东宫尽早预谋后路,然后挥师直入关中,底定乱局,何必拖拖拉拉迟迟不归?” 以李绩手底下的兵力,纵然东宫与关陇联合一处,也绝对不可能将其抵挡于潼关之外,既然如此,李绩又何必制造紧张空气,坐视长安打成一锅粥,却依旧按兵不动?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君臣一心 李承乾蹙着眉头,手里捏着茶杯,心情凝重。 李绩的选择的确令人费解。 甚为宰辅之首,手握数十万大军,只要他引兵入关抵达长安,足矣左右长安局势,无论是扶持东宫剿灭叛军,亦或是顺应关陇废黜东宫,谁也不能反抗其意志,否则数十万大军猛攻之下,顷刻间化为齑粉。 然而自辽东撤军之后,大军拖拖拉拉行军迟缓,好几个月依旧未曾抵达关中,完全是一副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姿态,引而不发,令人捉摸不透。 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道宗道:“英国公刚直,按理说如今长安兵连祸结、鏖战不休,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做出抉择,尽快结束这场兵变。眼下这般态度难明、毫无倾向,实在是不合常理。” 他曾与李绩并肩作战,彼此了解甚深,认为李绩其人虽然内敛沉稳,不欲争权夺利,却绝非不敢承担责任之人。眼下东征大军足矣抵定乱局,而掌握这支军队的李绩断不会无动于衷。 之所以引而不发、隔岸观火,一定是另有谋算。 房俊瞅了李道宗一眼,颔首认可:“郡王所言不差,某此番前往洛阳面见英国公,一番交谈,心中有此等体会。陛下识人之术,天下罕有,既然认命英国公为当朝宰辅,怎么可能是一个没有担当之辈?只不过其心中谋算,吾等难以窥知。” 李承乾摇头叹息,将茶杯放在案几上,缓缓道:“尽人事,听天命吧。无论英国公所谋为何,也无论他到底站在哪一边,吾等亦要维系帝国正朔,不能任由叛军攫取朝政,祸国殃民。否则,如何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 说到此处,悲戚之色尽显,两眼湿润,眼眶泛红。 当他从房俊口中得知已然见到父皇之棺椁,便一直将心中悲怮死死压制。毕竟眼下叛军势大,局势危厄,相比于应会父皇棺椁予以安葬,更重要的还是击溃叛军,维系江山国祚。 房俊、马周、李道宗尽皆侧身,跪伏于地。 房俊沉声道:“陛下驾崩,天地同悲,吾等更应该秉持陛下之遗志,挫败叛军、维系正朔,励精图治将贞观盛世延续下去,创下千古未有之辉煌盛世,以告慰陛下在天之灵。” 马周难掩悲怆,哽噎道:“陛下雄才伟略,却英年早逝、壮志未酬,吾等深受皇恩,自当秉承陛下遗志,无畏艰险、不惧生死,誓要维系正朔、拨乱反正,如此,才可报皇恩于万一。” 他从一介寒门布衣、公卿府中门客,直至如今身入中枢大权在握,完全是李二陛下力排众议一手简拔,这在眼下这个时代简直绝无仅有。其心中对李二陛下之忠贞如山似岳,纵肝脑涂地,亦无怨无悔。 几人悲怆难抑,心潮起伏,好半晌方才平复回来。 房俊跪坐在案几之后,沉声道:“眼下,且不管英国公之倾向到底如何,东宫上下必须抱定必死之心,绝不容许叛军猖獗。正如殿下所言,尽吾等之全力,听天命之归属,哪怕战斗至最后一刻,亦不言放弃。” 马周、李道宗皆重重颔首:“自当如此!” 李承乾依旧情绪激荡,起身离席,一揖及地,掷地有声道:“孤乃平庸之人,才具未及父皇之万一,本不敢觊觎国本之位。然父皇金典册封,未曾废黜,时至今日,亦只能披荆斩棘,维系父皇之遗命!幸得有诸位贤良襄助左右,共度时艰、舍生忘死,此番轻易,永志不忘!若苍天有眼,将来能够击溃叛逆、涤荡寰宇,定与诸君共富贵!” 说着,他解下腰间宝剑,将剑鞘抽出一截,手握手尾,屈膝一折,宝剑“咔”的一声断为两截。 “若违此誓,有如此剑!” 房俊等三人急忙起身还礼,感激涕零。 故作仁厚邀买人心也好,真情实意情绪宣泄也罢,以李承乾软弱怯懦、唯唯诺诺之性格,能够以太子之身份说出这样一番誓言,就注定了只要此番兵变取得成功,三人一生一世位居中枢、大权在握。 只要不在未来参预谋反,李承乾这一辈子都会优隆厚待。 当然,历史之上“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皇帝大有人在,危难之际许下种种好处,转过头一旦危及皇权便狠下杀手翻脸不认人,但三人都清楚,李承乾绝不在此列。 这是一个性格比较率真的太子,也缺乏那等杀伐决断的能力…… …… 君臣几人发泄了一番情感,愈发觉得彼此之间竭诚以待、毫无隔阂,彼此相处亲近了许多。 内侍将茶水又换了一遍,房俊谏言道:“如今赞婆应邀率领万余胡骑前来助阵,却受到军中上下之提防敌视,殿下应当施恩一下,予以褒奖,尽收其心,亦能使其卖力襄助东宫。” 大唐与吐蕃数次冲突,更有胜负,使得两国军队相互敌视,乃是正常。不过赞婆此番率领一万胡骑前来长安,却因为唐军之提防敌视而导致本身士气低落、顾虑重重,不肯尽力作战,实在是有些可惜。 只要李承乾能够予以褒奖,唐军必然收起敌视之心,吐蕃胡骑亦能感受到自身之重要,愈发尽力死战,这对于东宫力量之提升将会极为明显。 几句好话、一番作态便能使得万余吐蕃胡骑拼死力战,何乐而不为呢…… 李承乾略一犹豫,颔首道:“便依二郎之言……只不过吐蕃人对大唐始终虎视眈眈,必要之提防还是要有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是敌对之国? 房俊却摇头道:“殿下明鉴,噶尔家族如今倍受排斥,那位松赞干布更是毫无顾忌的显露打压之姿态,导致噶尔家族危难重重,动辄有倾覆之祸。其之所以被迫举族迁徙至青海湖,便是因为松赞干布意欲使其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故而,噶尔家族虽然是吐蕃的一份子,但是与逻些城之恩怨仇恨,却已然不可弥合。与其让噶尔家族不得不承受逻些城之压迫与大唐为敌,何必趁机施恩,将其拉拢过来?且不说眼下这万余吐蕃胡骑可以极大提升东宫之力量,若殿下心中仍有开疆拓土之宏愿,更要对噶尔家族加以笼络,毕竟往后至少五十年,河西诸郡之安危,或许尽系于噶尔家族之一身。” 李承乾动容:“禄东赞固然一代人杰,可既然不容于松赞干布,其地位、势力必将大大折损,居然依旧这般重要?” 马周与李道宗也齐齐看向房俊,面露不解。 这两位都是名垂青史的厉害人物,但是限于见识之匮乏,却并未能够认识到西域之重要。 事实上,固然诸多朝代都努力经营西域,可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个富含战略目光的当世人杰之外,又有几人能够清楚的道尽西域之于中原之重要? 最近的一个,还得是隋末唐初那位经略西域,致力于中西商贸和文化交流,使西域四十国臣服朝贡于隋朝,拓疆数千里,被称为“交通中西,功比张骞”的裴矩…… 房俊觉得有必要给面前这几位君臣好生普及一番西域的战略地位,能够将西域之重要性在朝中得以传播、延续,免得以后动辄抽调安西军之精锐,导致西域兵力空虚、补给不足,最终沦陷在异族铁蹄之下,致使一代又一代经略西域的汉人心血空流,遗憾千秋。 …… 时代是有着极大局限性的,尤其是信息流通不畅的古代,人们几乎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对于外界的认知极为匮乏,有限的见识几乎全靠书籍得来。 然而在古代,总共能有几本书? 夸不夸张的说,在古代一个大儒一生的阅读量,或许还不如后世一个小学生……当然对于知识的理解与掌握那是另外一回事。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谋略未来 直至月上中天,房俊等人方才告辞太子,躬身退出。 明月清辉,洒在内重门里房檐屋瓦的积雪之上,反射着白蒙蒙的光晕,房俊谢绝了李道宗小酌几杯的邀请,与两人道别,快步自玄武门而出,返回右屯卫营地。 亲兵们早已等候于此,簇拥着房俊欲回去住处,房俊却摇摇头,道:“去赞婆处走一趟。” “喏。” 赞婆引着吐蕃胡骑屯驻于渭水北岸,即原本关陇军队封锁中渭桥时屯驻之地,距离右屯卫大营很是有一段距离。 夜色寂寥,寒风徐徐,不时有兵卒、斥候往来穿梭,这一片诺大的区域之内如今早已落到东宫掌控之下,确保由渭水至陇西的路途保持畅通。 来到胡骑兵营之外,早有斥候入内通禀,赞婆只来得及穿一身皮袍便匆匆迎了出来。 “大帅历尽艰险回归长安,正当好生歇息一番,何以来到此地?” 赞婆眼神闪烁,有些疑惑。 房俊从马背上反身跃下,先将缰绳丢给亲兵,又将腰间佩刀解下,随意丢给身后的卫鹰,上前哈哈一笑,亲热的揽过赞婆的肩膀,笑道:“生时何需久睡?死后自会长眠!今晚月色如银,凉风如水,自当趁着大好年华忙里偷闲,与好友小酌几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当为一件乐事!” 赞婆愣了一下,旋即大喜:“在下求之不得!来人,赶紧烤一只羊,备好美酒,吾要与大帅痛饮一番!” “诶!” 两人并肩进入营地之内,边走房俊边笑道:“好友相聚,岂可贪杯?再者你我这般交情,私底下相互称呼大可客气一些,吾唤你一声赞婆,你唤吾一声二郎,整日里将军去大帅来,麻烦!” 这等爽利的性子整个赞婆胃口,大笑道:“固所愿也!” 待到两人回到大帐,已经有吐蕃兵卒搭起了一个帷帐,四尺高的毡子围成一圈抵挡寒风,上面通透全无遮盖,一堆篝火燃起,一只拾掇干净的羊羔已经架在火上。 地上铺了厚厚的毡子,两人席地而坐,赞婆挥手将亲兵斥退,只留下两人负责烤羊肉,又弄了几个小菜,小酌起来。 房俊自是酒量豪雄,赞婆亦是不遑多让,算是房俊难得的对手,两人吃酒又都是畅快性子,推杯换盏,羊肉刚刚冒出香气,一坛子烈酒已然入腹…… 赞婆一张高原红的脸膛愈发红艳艳容光焕发。 他虽然擅自作主率军协助房俊进入关中抵抗叛军,心中存着交好大唐、得到大唐扶持的心思,但是来到此地之后,面对唐军上下或明或暗的排斥与提防,不由得陷入忐忑与彷徨。 吐蕃人不怕牺牲,但若是拼尽全力丢了性命却依旧无法得到大唐之认可,不肯在将来扶持噶尔家族对抗逻些城里的那些贵族,那么今日之牺牲又有何价值? 毫无意外,万余吐蕃胡骑士气低迷,整日里在营地之中无所事事,对于长安城眼下之战况也不太关心,甚至军中已经有人开始琢磨着何时返回青海湖…… 眼下房俊亲临此地,却是将赞婆心中的顾虑与阴霾一扫而空,感受到房俊的关注,以及房俊言语之中吐露大唐太子明日即将颁布赏赐的消息,自然喜不自禁。 油脂滴落篝火之上,“哔哔剥剥”的响声,香气四溢。吐蕃兵卒用银质的刀子将羊肉一片一片割下,盛在盘子里呈递至二人面前。二人喝着酒,手抓着羊肉咀嚼,谈兴正浓。 房俊给赞婆斟了一杯酒,两人一饮而尽,笑问道:“这回邀请赞婆你一同前来,心中可曾有被吾利用之不忿?” 赞婆摇头,慨然道:“二郎多心了,当真时一点都没有!我们吐蕃不讲究什么仁义道德,人与人、部落与部落,都是最实实在在的利益。能够被人利用,说明你还有几分价值,有几分能力,若是无人利用,那基本就可以在高原之上消失了。” 还有被人利用之价值,这的确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房俊颔首,道:“汉人与吐蕃人还是不同的,我们除去利益之外,还讲究情谊……噶尔家族与大唐,原本属于敌对之关系,想要互惠互利,就只能在不断的合作之中慢慢培养默契。今次赞婆助我襄助东宫,明日吾便助你立足青海湖,唯有这样一次一次的交流,彼此才能摒弃前嫌,精诚合作。惟愿千百年后,噶尔家族的后人能够世世代代与汉人为友,相互扶持,永绝刀兵!” …… 对于大唐来说,扶持一个可以缓冲与吐蕃之间直接敌对之势力,是非常有必要的。无论从历史看,亦或是眼下之局势分析,吐蕃自高原而下谋求大唐土地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两个这时代的超级大国之间一旦爆发战争,便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兵卒伤亡、辎重消耗都将是前所未有的规模,双方动辄有亡国之虞。 历史上,吐蕃趁着大唐国内政局混乱之时趁机出兵侵占河西,截断丝路,继而与突厥等族共同攻略西域。 结果便是大唐不仅无力支援镇守西域的安西军,甚至连相互之间的通信都被迫中断,导致安西军困守孤城,浴血奋战,时长达五十年之久。当最后一支安西军镇守的城池被吐蕃军队攻陷,满城白发苍苍的大唐兵卒英勇赴死,全军阵亡。 曾经辉煌一时盛极天下的时代,随着白发苍苍的安西军覆灭而终结。 唐文宗时,终于沟通与西域之联系,“见甘、凉、瓜、沙等州城邑如故,陷蕃之人见唐使者旌节,夹道迎呼涕泣曰:''皇帝犹念陷蕃生灵否?''其人皆天宝中陷吐蕃者子孙,其语言小讹,而衣服未改”…… 一句“皇帝犹念陷蕃生灵否?”,倾泻着中原王朝盛极而衰的无奈与悲凉。 霍去病出兵河西,击溃匈奴,在匈奴人“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悲呼声中,奠定中原王朝第一次傲视群伦、横扫六合之王图霸业,继而沿着祁连山设置武威、张掖、酒泉等郡,“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由此,中原王朝开始一代又一代的攻略西域,誓要将这块攸关汉家江山稳定的广袤土地置于统治之下。 然而河西之地狭长,缺乏战略纵深,北为大漠乃胡族繁衍生息之地,可随时南下;南为吐蕃国境,兵锋陈于边界,威胁更大。只要大唐国内政局出现变故,河西之地便极易丢失,从而丢弃整个西域。 若有噶尔家族繁衍于祁连山之南,充当大唐于吐蕃之间的缓冲,则大唐对于河西之掌控便有了更多的缓和之机。 扶持噶尔家族,利大于弊,势在必行…… …… 将士气低迷、军心不稳的赞婆安抚一番,房俊这才打着酒嗝,返回居住之处。 已经到了寅时,营帐之内依旧灯火通明,待到房俊走进营帐,便见到妻妾们皆坐在帐内等候,诺大的餐桌之上,酒菜早已冷却…… 看着起身迎到近前的几张充满担忧、喜悦的秀美面容,房俊满怀歉意,作揖赔礼:“这些时日以来,东宫忽视了吐蕃胡骑,导致其军心不稳、萌生退意。毕竟时为夫邀请而来,所以前去安抚一番,累得诸位娇妻久等,实在是罪过。” 高阳公主上前接过他脱下来的袍子,秀眸满是关切:“太子哥哥也是,郎君为了他殚精竭虑、身履险地,他却连这么一点事都做不好……” 房俊做到椅子上,伸手接来武媚娘沏的茶,喝了一口,吁出一口气道:“倒也怪不得太子殿下,实在是因为为夫对噶尔家族深怀憧憬,希望其往后能够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故而不得不多费几分心思。” 武媚娘顺势坐在房俊身边,瞄了一眼站在房俊身后给他揉捏肩膀的金胜曼,秀眸闪闪的投注道房俊脸上,迟疑一下,问道:“眼下长安战事如火如荼,前程叵测,为何郎君好似一点都不担忧东宫会失败,甚至开始谋划将来数十年之边患?此番郎君前往洛阳……并不是如外间所言一无所得吧?” 房俊一愣,旋即一惊。 这娘儿们果然天赋异禀、七窍玲珑,居然仅从这件事上便看出端倪…… 果然不愧是千古第一人,吾妻有大帝之姿!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 陷入困局 面对武媚娘的质疑询问,房俊心中一惊。 这娘们儿果然是天赋异禀,对于一切阴谋筹划都有着敏锐的嗅觉…… 房俊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这话说的……若是连吾等都丧失了反被为胜的坚定意志,麾下兵卒又岂肯拼死奋战?还不如赶紧收拾行囊,撤出关中前往河西龟缩起来。行啦,勿要多谈国事,应该谈一谈攸关你们切身利益之大事……今晚为夫宿于何处?” 身后替他揉捏肩膀的金胜曼脸儿一红,武媚娘秀眸闪闪,似笑非笑的睨着转移话题的郎君。 高阳公主则一脸嫌弃,白皙的小手摆了摆,嗤之以鼻:“好似谁稀罕似的,今夜你自己睡吧。” 房俊嘿的一声,眨眨眼,煞有介事道:“此番前往洛阳,虽然来去匆匆、长途跋涉,但总归比之自西域千里驰援轻松得多,故而为夫现在神元气足、龙精虎猛,不如今夜几位贤妻轮番上阵,大家相互切磋,一较长短……” “呸呸呸!” 这等浑话说得连武媚娘都脸儿红通通的,啐道:“好不知羞,谁稀罕跟你切磋?老夫老妻知根知底的,赶紧沐浴更衣之后歇下吧。”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其中的歧义,抬手以袖掩面,羞不可抑,一张腻白绝美的脸蛋儿云蒸霞蔚,好似蒸熟的螃蟹一般。 高阳公主也红着脸,嗔道:“你这娘子真真是疯了,怎能如这个棒槌一般口不择言?呸!你也不知羞。” 房俊哈哈大笑,被高阳公主在腿上掐了一把,催促着起身去了后边沐浴更衣,然后一个人去一侧的帐篷稳稳睡下。 ***** 当夜,东宫六率进行了大规模的兵力调动,数千精锐兵卒蜂拥而上,直抵承天门一线。然而出乎关陇军队预料的是,东宫六率并未强行救援被团团包围的程处弼部,使得关陇军队“围点打援”的想法彻底告吹,反而在黎明之时强攻承天门。 李思文部、屈突诠部自两翼蜂拥而上,绕过嘉德门、太极门区域的关陇军队,向其身后的承天门一线发动猛攻,数千兵卒在震天雷与弓弩掩护之下,不计伤亡的发动突袭,试图截断突入太极宫的关陇军队后路。 这一战术大大出乎关陇军队之预料,东宫六率居然放弃救援程处弼部,坐视其陷入包围之中随时可能全军覆没的危机,使得包围程处弼部的军队措手不及,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此时固然可以歼灭包围之中的程处弼部,可一旦承天门失陷,后路被断,反而是自己陷入东宫六率之包围…… 得知战局突变的长孙无忌从床榻上爬起,拖着一条伤腿,紧急制定了全军后撤的计划,令城外长孙嘉庆部连夜入城奔赴太极宫,于掖庭进入太极宫,进逼肃章门、右延明门一线,迫使东宫六率收缩阵线。其余军队则正面固守承天门、永安门、长乐门一线。 而突入太极宫一惊包围程处弼部之军队,则散开包围圈,向后方承天门撤退…… 正如房俊所预料那般,在李绩引兵于外、态度不明的当下,长孙无忌深感忌惮,不敢歼灭程处弼部。战阵之上刀箭无眼,万一程处弼战死军中,等同于将程咬金彻底推向东宫再无任何转圜之余地。而程咬金与李绩之间的关系甚为亲厚,彼此信任,一旦因此影响到李绩的倾向,关陇将会追悔莫及。 …… 长孙无忌坐在偏厅之内呷着茶水,听着正堂内人声吵杂、脚步匆匆,心中一片乱麻,甚为郁闷。 原本在他设想之中,李二陛下驾崩,东征大军各位将校必然心生惶恐,一心返回长安,以免新帝即位之后各自的利益受损。而他率领关陇各家骤然起事,起兵攻入城内,一举击溃废黜太子,而后扶持晋王登上储君之位,造成既定之事实。 只要李绩等人不想整个帝国陷入内战,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晋王成为储君之事实,然后再给予其切实之利益,则大局可定。 但是一些列变故接连出现,导致局势陷入糜烂,完全脱离掌控。 首先便是东宫六率之战力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当太子放弃东宫逼入太极宫,东宫六率依托皇城死战不退,关陇军队伤亡惨重却难得寸进之时,他便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 谁能想到不过是匆忙整编的东宫六率居然如此骁勇善战呢? 说到底,他还是低估了李靖的能力,以为这位当年的“军神”在卸下军务、潜居府邸多年之后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威望与能力,孰料李靖潜居多年,反而于军事一途登堂入室,成为当世兵法大家,能力更胜当年…… 接着,便是晋王、魏王先后拒绝登上储君之位,这是比东宫六率爆发出强大战力更为致命的疏漏。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关陇起兵打的旗号是“拨乱反正,废黜东宫”,李二陛下意欲废黜太子扶立晋王乃天下皆知之事,虽然没有陛下之旨意擅自废黜东宫与谋反无疑,但只要将晋王扶上储君之位,便算是“奉天承谕”,法理之上能够说得过去。 可晋王、魏王毫不犹豫断然拒绝登上储位,使得长孙无忌陡然间由一个“拨乱反正”的忠臣变成“乱臣贼子”,而迫不得已之下放弃陛下两位嫡子,拥立身为庶子的齐王李祐为储君,更是不得已而为之。 总不能打进太极宫自己坐上皇帝宝座吧?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理智尚未丢失,长孙家固然权倾一时、领袖关陇,但到底还是缺乏了那种执掌一州之地万民追随的王者底蕴。 就好似当年宇文化及一般,宇文家由魏至周再入隋,一直是天下最顶尖的门阀之一,但却从未能掌控一州一县,故而纵使后来缢杀隋炀帝并自立为帝,却转瞬间便兵败身死。 当然,宇文化及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远远没有登基为帝之底蕴、实力,之所以自立为帝,建国号为“许”,实在是当时已然穷途末路,感叹“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临死之前过一把皇帝瘾。 他长孙无忌还远不到那种程度…… 凡此种种,一桩桩一件件出乎预料之时,直接导致了眼下之困局。 而最不在他预料之内的,便是李绩完全违背其性格、利益的做法,一直引兵于外、含而不发,令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如何想…… 数十万东征大军就好似一柄剑悬在长孙无忌头顶,随时都能劈斩下来将他碎尸万段。然而事已至此,长孙无忌骑虎难下,也只能拼了命的欲将东宫覆亡,回过头来再思忖如何应对李绩。 总体来说,李绩一直未能表露倾向、立场,未必就不是打算挟兵自重,待到长安胜负将分之时,攫取最大之利益。 更大的可能,李绩之所以如此违背常理的作态,乃是受到其背后山东世家的胁迫…… 长孙无忌千头万绪,一腔郁闷。 时至今日,他也只能拼尽全力,将天下门阀尽皆裹挟着参预这场兵变之中。即便他心中隐隐有着另外一个足以令他惊骇至极的猜测,却也不得不死死压住,祈祷自己杞人忧天…… …… 太极宫内,战火纷飞。 自黎明之前开始,双方投入巨大兵力,寸土必争、悍不畏死,伤亡极大。但东宫六率主动放弃救援程处弼部,挥军自两翼齐入叛军后阵,猛攻承天门,导致叛军措手不及、顾此失彼,在不得不放弃已经团团包围的程处弼部之后,于援军支援之下奋力回攻,两军大战承天门。 直至午时,东宫六率由于兵力匮乏,难以攻陷重兵把守的承天门,且要兼顾自掖庭突入宫内的长孙嘉庆部,不得不向宫内撤离,顺带着将几乎全军覆没的程处弼部救出生天。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巨大隐患 到了傍晚十分,大战落下帷幕,震天雷“隆隆”的爆炸声渐渐止歇,关陇军队退出承天门外,重新在援军配合之下稳固阵地,谨防东宫六率追击。东宫六率并未鲁莽激进,将突入嘉德门一线的敌军击退,复夺承天门之后就地构筑防线,救助伤员、收敛阵亡士卒尸体,一边集结军队将自掖庭攻击太极宫的长孙嘉庆部击退。 这一场激烈的战斗持续一天,双方损兵折将,于夜晚来临之际默契的停止攻伐,默默舔舐伤口。 但总体来说,东宫战果颇大。 “围魏救赵”之计不仅将程处弼部陷入包围的数千将士尽数救回,且趁机将已经沦陷的嘉德门、承天门一线重新夺回,将战线复又推进至承天门,极大振奋了东宫上下的军心士气。 而关陇军队却是灰头土脸,原本想着以程处弼部为牵制一举攻占太极殿,甚至突入至两仪殿附近,将太极宫内最具战略优势的区域全部攻陷,结果却功亏一篑,吃了个大亏…… 长孙无忌郁闷至极。 非是他排兵布阵、兵法谋略有误,实在是程处弼之生死牵扯重大,不敢轻易冒险,结果导致全盘皆输。 而这正是李绩引兵于外、威胁关中的直接体现,任谁都对那数十万大军甚为忌惮,束手束脚…… 战事刚刚停歇,双方各自收拢军队、救治伤员,好在虽然战斗中你死我活互不相让,但大家到底都是大唐子民,战斗之后并不会趁着对方救治伤员之时采取偷袭重创对方的随军郎中,甚至有时候偶尔发现将对方的重伤员收拢过来,也会予以妥善救治。 宇文士及、令狐德棻两位关陇宿老联袂来到延寿坊,面见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阴沉着一张脸,请两人就坐,让家仆看茶,而后神色不豫道:“时辰不早,二位联袂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战事刚刚告一段落,两个老狐狸便接踵而至,显然是逼宫而来…… 果不其然,令狐德棻紧蹙一双雪白的眉毛,语气沉重:“今日大战,关陇伤亡太重,各家怨气冲天,即便是几位家主亦是颇有微词,吾二人不得不连夜赶来,与辅机你商议对策。若是长此以往,只怕关陇士气崩溃,引发极为严重之后果。” 所谓“极为严重之后果”,长孙无忌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也蹙着眉,手掌放在桌案上摁着桌面,目光阴沉的盯着令狐德棻,缓缓道:“战争之上,胜负乃平常事耳。更何况今日之战,已然极大消耗东宫之兵力,其伤亡并不在关陇之下,这对于本就兵力匮乏的东宫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往后排兵布阵愈发捉襟见肘。吾实不知,各家为何对此有所微词?看来,还是要在各家门下好生调查一番,看看是否有人搬弄是非、蛊惑人心,意欲让关陇各家陷入内斗。” “嘿!” 令狐德棻怒气上脸,怫然不悦,没好气道:“你也毋须跟我阴阳怪气,这场兵谏打到现在,各家损失惨重,多有怨言,你不是不知道。可即便你再是一意孤行,也应当明白一旦各家陷入内乱,分裂便近在咫尺,毕竟人总是盯着眼前利益的,你承诺得再好,饼画的再大,大家看不见、不相信,如之奈何?待到关陇分裂、各自为战,不仅长孙家万劫不复,咱们谁都讨不到好!” 当初起事之时,长孙无忌给大家承诺最多两个月便会击溃东宫、废黜太子,而后扶持晋王上位,由关陇占据朝堂各个显要位置,攫取大权,重现贞观初年之辉煌。 结果战事打到现在,各家几乎将家底全部投入,伤亡掺重,距离胜利却依旧遥遥无期,这谁还坐得住? 毕竟胜利之后固然天大的利益由大家分润,可一旦失败,那严重是后果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长孙无忌城府深沉,也不动怒,而是淡淡道:“吾之谋划,非只为了一家一姓,而是顾全关陇之利益。若大家对此并不认同,自可临时退出……可即便大家都退出,长孙家也并非孤军奋战。如今天下门阀皆应邀筹集兵马赶赴关中,只等他们大军一到,击溃东宫便只在翻掌之间,到那个时候,各家后悔可也就没什么用了。” 宇文士及放下茶杯,忧心忡忡道:“这正是吾担忧之处!辅机好生想想,若李绩忽然倒向东宫,此刻进入关中的所有门阀都将难逃厄运!固然不至于事后追责,毕竟东宫承受不起那种天下大乱的代价,可只要歼灭入关的门阀军队,便等同将天下门阀的根基尽数掘断!” 任何年代,手中有兵才能威慑一方,才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称霸一方。一旦门阀所掌握的私军尽皆葬送于关中,那还拿什么去巩固各自于地方的统治? 门阀于乱世之中存留下来的私兵底蕴一朝覆灭,再想崛起已绝无可能,朝廷做梦都想将这些不容于朝廷军队的私人武装剪除,岂能容许再次出现?届时,天下兵权尽归中枢,无论门阀于地方有着多么高的威望,皇权之下,一道圣旨即刻尽数剥夺。 门阀之死生,尽握于中枢之手,就算有人敢谋逆造反,也势必被朝廷大军顷刻之间剿灭…… 天下门阀数百年积攒之底蕴将会一朝尽丧,后果实在是太过可怕。 这是一个理论上有可能存在的巨大隐患。 而这一点,长孙无忌心中也早有警觉,不过在他深思熟虑之后,却认定这一幕必然不会发生。 “东宫断然不敢如此,太子本就得不到天下之认可,加上此番兵谏,使其威望降至前所未有之地点,天下谁人心服?一旦天下门阀尽皆反对太子,即便手中私军悉数葬送于关中,其蛊惑自家之奴仆、庄客奋起反击,也足以引发各地暴乱,天下烽烟四起。” 他目光灼灼,对李承乾充满不屑:“想震慑天下门阀不敢走上谋逆之路,太子不行,李绩更不行,或许唯有陛下才行……而陛下已经绝无可能坐在太极殿中号令天下群雄,这一点你知我知,东宫也知。所以,你们的担忧全无必要。” 就算李绩投靠东宫,只要敢于歼灭入关之门阀军队,就势必要承受天下各地门阀裹挟百姓造反之后果。到时候烽烟四起,大唐帝国彻底倾覆也不是全无可能…… 东宫上下并非一群蠢货,焉能看不到这一点? 宇文士及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好像自己的确是多虑了…… 不过他还是追问道:“陛下之情况……辅机你能够肯定么?我总觉得李绩的姿态太过诡异,不符合常理,唯恐其背后是否藏着什么更深层次的谋算,吾等今时今日之谋划,说不定就要坠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正如长孙无忌所言,想要震慑天下门阀不敢存有半点谋逆之心,太子不够资格,李绩更不行,唯有李二陛下才能做到那一点。自当年晋阳起兵,横行天下打下大唐半壁江山,到后来“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登基为帝,直至贞观以来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凭借超强之政治手段将这个庞大帝国推上盛世辉煌之道路,李二陛下的威望足以震慑天下。 只要李二陛下还在,就无人敢于谋反。 事实上,既然李二陛下不在了,关陇也只敢号称“废黜东宫,拨乱反正”,废黜太子扶立其余的皇子为帝,而不是堂而皇之的造反,谋求李唐江山,坐上皇帝之位。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能否肯定李二陛下却是已经驾崩,而眼下东征大军的一切都不是故布疑阵,另藏阴谋? 长孙无忌心中一震,脸色变幻一下,一口咬定:“此事自然千真万确!若有半分不确定,你们以为吾会偷偷潜返长安,号令关陇猝然起事?”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荆王噩耗 李二陛下并未驾崩?! 长孙无忌只觉得心中狠狠一震,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狠狠喘了一口气,旋即一口咬定:“此事千真万确!” 陛下的身体本就因为常年服食弹药而导致衰败,东征过程之中已经显露油尽灯枯之迹象,全凭那些丹药一直吊着,否则早就出了大问题。那等情形之下又遭遇受惊落马,再加上自己交给诸遂良的毒药…… 怎么可能再出现意外? 唯一有可能导致自己计划出现不可预测之后果的环节,或许便在于诸遂良能否按照自己的叮嘱顺利的将毒药掺于陛下的汤药之内。可诸遂良早已完全被自己拉拢、胁迫,他岂敢冒着阖族被屠的风险阳奉阴违? 前思后想,长孙无忌断然认定此事绝不可能出现任何意外。 可心中依旧难掩惊悸…… 见到长孙无忌这般坚定,宇文士及心中的担忧却并未完全消散。毕竟事到如今,长孙无忌早已骑虎难下,纵然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可能出现意外,长孙无忌也一定不会承认,否则关陇各家也好,天下门阀也罢,谁还敢跟着他发疯? 时至今日,旁人都能急流勇退,唯独长孙无忌早已退无可退。 自古华山一条路,要么生,要么死…… 宇文士及心念电转,瞅了一眼身边的令狐德棻,两人眼神不着痕迹的一触即分,对长孙无忌道:“对于各家要求继续和谈之请求……辅机你觉得该当如何?” 话题重归和谈上来,说到底,对于各家来说和谈才是最稳妥的选择,轰轰烈烈的战斗到底并不符合各家的利益。 况且长孙无忌的保证在宇文士及看来并不能尽信,为了防备那等不可承受之后果,还是尽早进行和谈来得更为适宜,虽然这有些冒犯了长孙无忌的利益,却也不得不为之…… 长孙无忌沉默少顷,最终眉毛一挑,颔首道:“可。” 宇文士及心中一松,他还真怕长孙无忌一硬到底无所顾忌,强势拒绝和谈继续。若是那般,只怕整个关陇的分裂崩溃就在刹那之间…… 他与令狐德棻一齐起身,告辞道:“既然如此,那吾等便赶紧返回,商议一番对策,稍候给东宫送信,要求和谈继续。” 长孙无忌起身相送,显得甚为客气:“如此,便劳烦二位了。咱们关陇一体、同气连枝,值此危难之际自当精诚团结、竭尽全力,也请二位转告各家,吾长孙无忌非是吃独食的小人,往后但有半点成就,亦会兼顾各家。”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偏厅门口,长孙无忌反身坐回椅子上,婆娑着隐隐作痛的伤腿,心中恼火无限,脸上满是阴霾。 忽然,他脑海之中想起房俊那个棒槌曾说过的一句话:以团结求团结,则团结亡;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 越想,越是觉得至理名言,洞悉世情! ***** 翌日清晨,房俊早早起床,洗漱之后简单用过早膳,便顶盔贯甲披挂整齐,带着亲兵巡视营地。昨日太极宫内一场大战,虽然入夜之后战事停歇,双方偃旗息鼓,但此战之影响甚大,长安内外、敌我双方都瞪大眼睛谨防对方,以免松懈之下遭遇偷袭。 巡视一周,见到各部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并未有一丝一毫懈怠之现象,房俊这才放心,回去营帐换了一套紫色官服,头戴幞头,腰缠玉带,悬金鱼袋,贵气尽显、威风凛凛,兼且他此前西域之行餐风露宿、行程艰难,导致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脸颊深陷、面容清癯,再配上微黑的肤色,腰背挺直龙行虎步,整个人看上去渊渟岳峙、气度俨然,虽然依旧显得年青,却初具朝廷大员那股凛凛官威。 而后直至玄武门下,叫开城门,感到内重门里觐见太子李承乾。 赶到之时,堂内并无他人,李承乾正蹙着眉坐在书案后沉思,见到房俊上前施礼,随意的摆摆手,亦起身道:“不必多礼,随孤去见一见那位混账王叔吧,看看他有何话说。” 房俊一愣,忙躬身道:“喏。” 君臣两人走出门外,李承乾披了一件狐皮大氅,拖着瘸腿走在前头,房俊落后一个身位,再有数十禁卫紧随其后,随时警戒。 一行人穿越内重门与玄武门之间空旷的广场,抵达紧邻玄武门下的一排房舍,站在其中靠内的几间房屋前。 门前有卫兵看门,见到太子殿下前来,急忙上前见礼,而后打开房门。 房俊带着几个禁卫率先迈步而入,屋内光线很暗,眯着眼适应一下,便见到屋内站着两人。昔日容光焕发、贵气逼人的荆王殿下神情颓废,一身衣袍凌乱肮脏,素来咄咄逼人、高人一等的柴哲威亦是面容枯瘦、精神萎靡…… 确定屋内并无异常,几个内侍分列两侧,目光钉子般盯在两人身上,但有异动便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予以擒杀。 房俊这才侧身,将李承乾请入屋内…… …… 屋子里光线很暗,李承乾入内,站在厅中略微适应一会儿。 李元景与柴哲威已经齐齐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李承乾脚下,涕泗横流、悔不当初:“罪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宅心仁厚,还请看在臣诚心悔过的份儿上饶了这次,官职爵位尽可收回,终生居于府中,不踏足府外半步!” 然后“邦邦邦”的磕头,哀求不绝。 他两人所犯之罪不仅必死,甚至若遇到一个手段残暴的皇帝,“夷三族”亦不为过。不过所谓的国法,一般来讲很难加诸于皇族贵胄之身,再是必死之罪,若皇帝一心宽恕,却也不是全无转圜之余地。 “人治”社会,皇权至上,很多事情都取决于君王一言,所谓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基本不可能存在,更别提什么“司法公正”,皇帝所要考虑的唯有是否能够平衡朝局、平息舆论,在此基础之上,罪犯是伤是死,其实全无干系。 所以这两人即便犯下谋逆大罪,却也不肯断绝一线生机,将尊严全部抛开,磕头如捣蒜…… 房俊在一侧负手而立,并不插言。 这两人虽然罪该万死,但死活全凭李承乾一念之间,他身为臣子并不会强行干预。即便只需他此刻道一句“此二人罪大恶极,需惩前毖后”,李承乾必将下令斩首…… 时至今日,这两人是生是死早已无法影响局势,即便活下来也必然是一个流放三千里的大罪,今生今世再也无望回归长安,且手中势力已经被连根拔起,断无可能兴风作浪。 李承乾的确是个心软之人,原本的愤懑之心在见到两人憔悴的形容之后便消减了几分,见到两人这般全无尊严跪在面前摇尾乞怜,不禁心生恻忍。 他先是叹息一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二人所犯下之罪孽罄竹难书,天下皆知,是生是死已然非是孤可以一言而决。待到此次事了,孤会于朝堂之上征询大臣们的意见,能否尚有一线生机,听天由命吧。” 言罢,未将两人狂喜的神色放在心上,而是盯着李元景,目光之中满是恻忍,顿了一顿,才说道:“只是有一个噩耗要告知荆王叔,当日你率军攻打玄武门,之后兵败向西逃窜之时,王府之中陡然燃起大火,火势猛烈,不可救援。待到火势熄灭,兵卒入内查看,发现阖府上下皆已罹难,无一活口……” 狂喜的神色还挂在脸上,陡然而来的噩耗令李元景如遭雷噬,面容扭曲僵硬,好半晌才颤声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房俊也吓了一跳,居然有这等事? 李承乾叹息一声,手抚着椅子扶手,遗憾道:“长安城内战事频仍,血火纷飞,这个消息一直未能传递出来。前两日和谈开启,双方文书往来、官吏交流,孤这才有所听闻。荆王叔,节哀顺变。” 李元景整个人都好似被冻僵了一般,觉得完全不可置信,脸上反而尚未露出悲伤欲绝之色,只是下意识的说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第一千五百一十四章 穷途末路 由关陇贵族发起的这场战事虽然惨烈至极,可说到底只是“兵谏”,而非“谋逆”,与他李元景当时起兵全然不同。既然是“兵谏”,便是在承认朝廷架构的基础之上,对于君王的某一些不妥政策予以规谏,而只要达到规谏之目的,自然一切照旧。 所以“兵谏”之中,双方行事都会有所底线,绝对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牵扯对立双方的家眷,使得局势无法收场。正因如此,当初长孙无忌派兵前往房府才会被视为逾越底线之举措,连宇文士及都看不过去,也因此被房俊深恨心中,与长孙家不死不休。 寻常大臣的府邸家眷尚能保存,更何况堂堂亲王之家眷?那可都是皇亲贵胄、帝王血脉,唯有皇朝末日、帝国倾覆,才会出现阖府上下尽皆屠尽、寸草不留之惨剧…… 李元景跪在地上,整个人似乎被抽走了脊梁骨,看上去没有多少悲怮之色,但失魂落魄、全无生气。 当一个人连子嗣也无,所有的雄心壮志、宏图霸业,又存在什么意义? 便是历经万苦打下这锦绣江山,却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这才是人世间最极致的悲哀。 李承乾心中感慨唏嘘,虽然深恨李元景当日起兵攻略玄武门欲杀入皇宫废黜东宫,一旦被他达成目的,今时今日的东宫怕是也将鸡犬不留,可他性子软弱,宅心仁厚,依旧难免恻忍之心。 看着并未痛苦却涕泗俱下的李元景,想了想,又补充道:“据说事后长孙无忌命人仔细搜查荆王府,试图找出起火之原因,毕竟诺大府邸即便失火,也不大可能阖府无一人逃脱。” 李元景激灵一下,灰败的眼眸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转头看上李承乾。 固然家眷罹难、子嗣断绝,着实令人生无可恋,可有些时候仇恨亦是能够支撑人活下去的理由…… 房俊与一旁的柴哲威也都看向李承乾,的确诺大一个王府,纵然再大的火灾,又怎么可能一个活口都逃不出? 必有隐情。 李承乾似乎有些不忍,却还是说道:“京兆府、长安县的衙役一起进入王府搜寻,清理残垣断壁,将焚毁的尸体找出,按照王府登记的名册一具一具核实对照,最终发现人数对不上,很显然有人并未丧生于此次火宅之中。” 李元景眼中光亮渐渐明显,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看着李承乾的目光充满希冀。 或许,上天垂怜,能够给他留下一条血脉…… 李承乾又是一声叹息,缓缓道:“据闻,王府上下的尸体一一对照之后,其中并无王叔那位活色天香的美人。” 轰隆! 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劈在李元景头上,令他神思错乱、浑身颤抖。他第一个念头,难不成是有人觊觎董明月之美色,故而屠尽荆王府上下,并且一把火烧了干净,然后将美人掳掠而去? 傻子都不会这么想! 当时长安城内兵荒马乱,再是色欲熏心之人也不会做下这等事,屠杀皇亲、焚毁王府,这是将滔天大罪扣在关陇的脑袋上,但凡被人捉到,长孙无忌能够活生生将其扒皮抽筋!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阖府上下被屠之后又被纵火之时,董明月并不在府内,或者,她就在一旁默默的看着…… 李元景虽然算不上雄才大略,却也不是蠢人,很快便想明白其中的真相。 一个身负前隋皇族遗留下来的庞大人手之“暗谍”组织的女人,忽然对自己投怀送抱,并且不断以其手中隐秘之力量襄助自己蓄谋起事,不遗余力的支持与鼓励。 很显然,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起兵谋反,动摇李唐江山之根基。 然后趁其出征之际,屠尽阖府上下,断绝荆王子嗣,使其再无回头之可能…… 李元景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此等谋算,何其歹毒!可他却一直满怀热忱毫无怀疑,一心以为自己的魅力足以折服美人,使其心甘情愿的臣服于自己胯下,无怨无悔的为自己付出,而自己甚至想过要废了王妃,将其扶正。 整个人神思恍惚…… 房俊在一旁默默注视,见到李承乾一副感慨不忍之色,心中忍不住腹诽:您这是宽慰人,还是扎人心?既然阖府上下已经死绝,李元景这辈子也绝无可能重回府中,董美人之事大可隐瞒不告。 真不知这位太子殿下是仁厚诚实还是腹黑阴损,这番话简直比拿刀子捅李元景的心脏还狠,毕竟阖府上下可能因为他的昏聩才导致死绝,而下手的正是那个他宠爱无度、信赖非常的女子…… “啊!” 李元景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吼叫,猛地起身,向一旁的梁柱撞去。幸而房俊就站在他身边,见其骤然发狂,唯恐伤到太子,伸手猛地一拽。虽然并未拽住,却减缓了李元景的前冲之势,“砰”的一头撞在梁柱上,身体软软的倒下去,额头鲜血横流。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见到李元景满脸鲜血,形容可怖,摸了摸颈部动脉,还有微弱的脉搏,并未死去。 松了口气,吩咐道:“速去请太医前来诊治。” 虽然李元景罪大恶极,但也不能死在此处,否则太子便无法向李唐皇室交待,挟私泄愤、暗室杀人,哪里是明君之所为? 李承乾也有些焦急,不过上前察看一番之后发觉李元景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口气,想必是惊闻噩耗之下一时承受不住,再加上头部撞击梁柱引发眩晕,从而导致昏迷。 只要性命无碍就好,其余倒也无所谓,反正不久之后必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一旁的柴哲威看傻了眼,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浑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悲凉。 他与李元景两人,往昔一个亲王一个国公,皆是天下第一等的勋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他自己更是军权在握、风光显耀,结果一时不慎走岔了路,落得如今阶下之囚的境地。 他被囚于此处不见天日,自然不晓得外边的情况,但是自关陇起事之日至今已然数月,这么长时间过去东宫依旧屹立不倒,看来局势越来越对东宫有利。 或许这一回东宫便能够彻底扫清朝堂之上的反对势力,稳稳坐好储君之位,将来克继大统、承袭天下。 而自己却选错了路,不仅导致国公之爵位于自己手中丢失,更会使得柴家子子孙孙背负一个“叛逆”之名,虽然因为柴令武的驸马身份不至于阖族流放,但子孙后世想要跻身中枢,却是再无可能。 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 不久之后,太医赶到,诊治一番道:“荆王殿下急怒攻心,岔了心脉,头部又受到猛烈撞击有所损伤,故而一时昏迷,却并无大碍。只需好生调养一阵,保持平缓心境,便不会落下后遗之症。” 房俊却是腹诽,以李元景眼下之状态,连撞柱自尽这等事都做了出来,可见心中之悔恨已然无以复加,只能一死来寻求一个解脱。此番救活之后固然很难再有勇气寻死,但董美人之事必然入跗骨之蛆一般时刻啃噬着他,岂能保持平缓心境? 李承乾也无奈,虽然李元景将来必死,但其身上所遭遇的惨剧却又令他心生恻忍,叮嘱太医以及看管的禁卫要好生治疗,不可慢待,这才带着房俊走出去。 站在屋外,李承乾抬头看了看夹持于玄武门于内重门之间这一方天空,几朵白云飘飘荡荡,晴空万里,虽然不见太阳却也感受得到微风中的温煦,寒冬已然渐渐远离,心情却并未有多少开朗。 叹息道:“皇权至上,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趋之若鹜,便是手足血脉、父子亲情,也难逃其诱惑,不惜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可悲,复可叹。” 房俊站在他身后,闻言撇撇嘴。 说起来好似洞悉世情,不将皇权富贵放在眼中,可实际上古往今来之王朝当中,数你们李唐的帝位传承最为血腥,最为残酷。 而这,全拜你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所赐…… 第一千五百一十五章 公主芳心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太子居所,门口站着两个侍女,房俊看了看觉得眼熟之时,两个侍女已经上前敛裾施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越国公。” 房俊这才认出,应该是晋阳公主身边的侍女。 果然,两人刚进屋,便见到一个少女迎上前来,声音清脆动听:“太子哥哥,姐夫!” 不知怎地,房俊每一次听到这一把好听的嗓音,心里都会感觉无比偎贴舒坦,情不自禁便露出老父亲一般的微笑…… 今日的晋阳公主罕见的一袭盛装,身上绛色宫裙繁复华美,裙裾曳地,行走间露出纤秀的绣鞋脚尖。一头青丝盘成一个端庄的发髻,缀满珠翠,一只精美华贵的华胜插在发髻间,愈发衬得娇靥如花、眉目如画。 李承乾见到幼妹,也露出笑容,笑呵呵道:“兕子今日怎地有暇,到为兄这边来?” 说着,走到案几之后,跪坐在厚厚的地毡上,自有内侍奉上香茗。 晋阳公主却上前拽住房俊的衣袖,一双亮闪闪的美眸紧盯着房俊的脸,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关切道:“听闻姐夫此番前往洛阳,沿途遭遇叛军阻截偷袭,可曾受伤?” 看着小公主一脸毫不掩饰的关切,房俊心里暖暖的,抬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却又止住,太子还在一旁看着呢,这般亲昵的行为有些不妥…… 笑道:“区区乌合之众,如何放在微臣眼中?微臣有公主殿下鸿运护体,自然逢凶化吉、百毒不侵。” 晋阳公主一双美眸便笑得弯如月牙,虽然知道房俊在哄她,可心里却抑制不住的欢喜,拽着房俊的袖子与他一同坐在李承乾下首,雪白纤秀的柔夷给房俊亲手斟茶,美滋滋道:“姐夫前往洛阳这些时日,我每日去长乐姐姐那里,与她一同吃斋打坐,给姐夫向三清祈福,祈祷姐夫毫发无伤、平安归来,如今三清显灵,心愿得偿,回头还得好生感谢一番。” 盛世佛门乱世道,天下大乱、王朝初建之时,佛门守着金银财宝关闭山门潜心修佛,不问世事,道家则云游天下寻找机缘;待到王朝稳固、天下兴盛,佛门开启山门广纳信众,房贷收田置办产业,积蓄财力扩充庙宇,道家则被驱逐出主流之外。 眼下大唐初建二十余年,天下方定,兼且李唐皇族奉老子为祖,定道家为国教,故而道家方兴未艾,由帝王至权贵再到贩夫走卒,皆信奉道家。 不过这只是时代潮流而已,有人笃信不疑、奉之以诚,也有人装模作样、敷衍了事。 似晋阳公主大抵便是后者,平常时候将三清道尊弃若敝履,想起有用的时候再摆上高台拜一拜…… 佛门则默默的积聚势力,运作谋算一系列宣传之手段,比如前往天竺求取佛经,比如召集天下佛门精英汇聚长安翻译佛经,使得佛门盛事天下皆知,酝酿着压制道家,卷土重来…… 房俊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鼻端香气萦绕,小公主在身边笑靥如花,一时间分不出哪里是茶香、哪里是体香…… 心中跳了一下,迎着那双明媚如春水一般的眼眸,欣然笑道:“怪不得微臣此番逢凶化吉,原来的确是沾了殿下自三清道尊那里求来的洪福,殿下厚爱,微臣感激涕零。” 晋阳公主登时神采飞扬,抿着粉润的菱唇,精致的琼鼻“嗯”了一声,柔声道:“你知道就好。” “咳咳!” 一旁的李承乾一脸阴沉,见着自家妹子与旁人亲近,对他这个兄长视若无睹,心里酸的厉害,指了指面前案几上的茶壶:“兕子来给为兄斟茶。” “哦。” 晋阳公主冲房俊展露一个甜美的微笑,盈盈起身,跪坐在李承乾面前的案几一侧,素手轻抬,给他斟茶。 房俊抽了一李承乾一眼,撇撇嘴暗自腹诽:这个柠檬精…… 喝了半壶茶水,说了一会儿闲话,晋阳公主便告辞离去,给君臣二人留下议事之空间。 李承乾看着幼妹窈窕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收回目光,看着房俊,意有所指:“若非此次兵变忽如其来,且旷日持久,想必父皇凯旋之日,已经给兕子定下亲事,择日完婚。” 说到这里又顿住,眼神中悲戚之色难掩。 如今父皇已经驾崩,即便兵变能够平定,身为嫡女的兕子亦要守孝三年…… 房俊明白李承乾言中之意,只得含糊道:“晋阳殿下自幼多病,身体孱弱,臣自然大为关心爱护,故而殿下与微臣亲厚,实乃常理。如今殿下已然及笄,秀外慧中、体魄茁壮,确实应该择选良婿,早日完婚……殿下也毋须担忧,固然需要守孝三年,但身为天下公主、金枝玉叶,又是这般秀美聪慧、兰心蕙质,京师俊彦必然趋之若鹜,不乏良媒。” 公主与皇子不同,一旦新帝继位,后者需要考量站队问题,稍有不慎便会导致政治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性命不保。但公主只是一个身份问题,无论李承乾登基亦或是李祐为帝,还是哪一个皇子上位,都必然对各位公主予以优待。 历史上李治便是如此,但凡能够威胁到他的兄弟都被他一一剪除,要么谋逆要么横死,绊脚石铲除得干干净净。然后对自己的姊妹却极尽宽容宠爱,给予天下人一个“温厚仁爱”之形象。 实则背地里之心狠手辣,千古帝王少有人及…… 不过再想到晋阳公主似乎对成婚下嫁极为抵触,甚至请求他配合给李二陛下演了一出“根骨孱弱不宜成婚”的好戏,又觉得有些头疼。 隐隐约约间,小公主那一缕情愫似有若无的缠绕在他身上,他也并非一无所觉。只不过他的确将晋阳公主当作妹妹甚至女人一般的疼爱宠溺,面对这样一份情愫实在是不知所措。 总不能“不拒绝”“不负责”吧…… 这话题若是仅需深入下去,房俊深感尴尬,便岔开话题,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李元景、柴哲威二人?” 李承乾收起悲戚之情,喝了口茶水,摇头道:“孤虽然对二人深恨之,恨不能将其大卸八块,却不能只顾私愤。这二人身份贵重,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当朝勋贵,定要三法司刑讯之后明正典刑,否则天下权贵必定人人自危,于局势不利。” 为什么历朝历代,皇权不断受到臣子之挑战,并很多时候受到钳制?就是因为皇权之下,帝王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可一言而决人生死,这使得贵胄大臣惶惶不可终日,总不能大家尽心竭力为了帝王效死,结果帝王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便可肆意杀伐吧?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此乃贵族阶级固有之特权,虽然历朝历代多有不同,但总体而言,使得权贵与庶民天然的划出等级分别。 然而这远远不够。 对于权贵阶级来说,犯罪之后可以免于庶民同等之刑罚,却也不能将生死交由帝王一言而决之。 人心有喜恶,更有亲疏远近,将性命交由皇帝决断同样风险太大,所以最为理想的状态便是一旦权贵犯法,可区别于庶民之刑罚,却又有着另外一套准则律法来予以审判,而不是由皇帝一言而决。 当然,这一点基本很难做到,一个国家不可能同时针对庶民、贵族而施行两套法律。 如此,对于贵族来说一旦犯罪,最好的结果便是能够经受三法司审讯,而后对照律法之规定,酌情予以处罚。 眼下兵变汹汹,即便能够击溃叛军维系正统,天下也将很长一段时间内受到波及影响,人心惶惶在所难免。若是到时候李承乾登基乾纲独断,将李元景、柴哲威二人处以极刑,势必引发皇族、勋戚之惶恐——毕竟这场兵变之中,不知多少人左右逢源甚至暗度陈仓,与关陇叛军纠缠不清。 杀李元景、柴哲威容易,可一旦引发群贵集团的群体恐慌,则很容易造成帝国高层跌宕不休的混乱,对于收拾乱局、振作朝纲极为不利。 所以说,即便身为九五之尊的天下帝王,也绝无可能言出法随、一意孤行。 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 二次和谈 纵然李元景、柴哲威两人所犯乃是必死之罪,亦要经由三法司审讯之后论刑,若由李承乾一言而决之,便会导致整个皇室勋贵集团的恐慌,进而引发抵制——今天能一言将李元景柴哲威处以极刑,明日便能将别人如此裁决。 人人都向往最极致之权力,但人人都对最极致之全力感到恐慌,这便是皇权与相权永恒的分歧与争斗…… 同样,极致之皇权亦是朝代更迭之病灶所在,人人都害怕极致皇权之下一言而决人生死之权威,但同样人人都向往这样极致的权力。正如“绝对的权力才知绝对的腐化”那句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手握极致权力的帝王犯下错误,就需要整个天下亿万黎庶去一起为他背负后果。 所以,每当天灾横行、帝王昏聩,便会民不聊生、王朝末路。而天下群雄并起,一场优胜劣汰的过程在九州泛滥,直至最终抉择出一位能力、气运皆乃当世翘楚者独占鳌头,另立新朝。 王朝,天下,就这样于毁灭与新生之中周而复始,千余年间,依旧固步自封、难有寸进。 …… 待到房俊告退离去,李承乾感慨一番,喝着茶水,才陡然醒悟被那个棒槌给带偏了。 他本意是要敲打房俊一番,令其千万别打晋阳的主意,若说长乐乃是和离之妇,与其两情相悦他懒得去管,晋阳却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万一情热之下作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皇家颜面倒在其次,却是会毁了晋阳的一辈子…… 结果自己刚提起话头,便被这个狡猾的家伙给引偏了。 “唉……” 李承乾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将茶杯放在一边。 他相信房俊对晋阳绝不会心存歹意,更不会引诱晋阳做出违背伦常之事,可对于他这样一个成年人来说,最是明白“情动之际,热血上头”的道理,再是品德高尚的男人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对于这方面的抵抗力便会在某一些时刻无限低下,从而做出错事。 固然事后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复有何用? 房俊的确不会主动引诱晋阳做些什么,可只要看看晋阳对待房俊的心思,便知其早已情根深种,说不得便会犹如飞蛾一般不管不顾,只贪图刹那间的辉煌灿烂,从而将自己烧成灰烬、灰飞烟灭。 最为可恶的是高阳那个丫头身为房俊正妻,却对房俊这方面的事情不闻不问,浑不在意,比如房俊与长乐之间绯闻无数,高阳却从来都不曾警惕,更不曾防备……将那个棒槌宠得没边儿了,否则那厮岂敢这般肆无忌惮? 叹了口气,只能将心中担忧放下。 毕竟眼下叛军士气正旺,局势叵测,还需拼尽全力击溃叛军,否则一旦自己战败,晋阳等公主要么跟着自己流亡西域、朝不保夕,要么留在长安,成为关陇门阀的战利品,配于关陇子弟。 *****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作为关陇的“谈判使者”在此来到内重门里的时候,便见到东宫的和谈团队少了太子殿下,却多了一个房俊…… 虽然和谈这件事极为重要,但双方都是熟人,相互施礼之后分别落座,气氛到还算是融洽。 宇文士及笑呵呵对房俊说道:“二郎少年意气,纵横沙场,老夫既是羡慕又是佩服,似你这般年青俊彦,这些年大唐可没出几个。不过少年人戒之在忍,凡事当深思熟虑,不可意气行事。比如此番斩杀长孙安业便险些导致和谈彻底崩裂,后果不堪设想,若非老夫与季馨兄勉力维护,此刻赵国公早已怒火万丈挥师猛攻,不知多少生灵涂炭。” 令狐德棻也瞅了房俊一言,微微颔首,道:“年青人,有些冲动了。” 房俊不以为意,挑了挑眉毛,上身向后倚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手里婆娑着茶杯,淡淡道:“和谈这种事,总是双方于某一点上相互妥协,而后彼此试探对方之根底,谈得拢便谈,捂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谈不拢就继续打,打到其中一方难以为继,要么全盘接受之前不可能接受之条件,卑躬屈膝、甘于人下,要么彻底覆灭。所以,别说我只是杀了长孙无忌的兄弟,即便是杀了他的儿子,若和谈对关陇有利,他也会坐下来和谈,即便他不肯,诸位关陇大佬也能逼着他坐下来谈;可若是和谈对关陇不利,便是在下哭着哀求和谈继续,诸位一样会弃若敝履。” 这两个老狐狸,一上来就想用杀死长孙安业之事来压制东宫,试图以长孙无忌怒火万丈的说辞给东宫上下造成“和谈局面来之不易”的气氛,然后在谈判之中宣扬“相互退步促成和谈,毕竟长孙无忌受了天大委屈”的观点,迫使东宫让步。 宇文士及脸上笑容不变,颔首赞赏道:“都说二郎辞辩无双,纵然身犯大罪遭受御史弹劾,亦能于太极殿上狡言辩解,成功脱罪,使得御史言官对你束手无策,今日老夫算是见识了。” 这棒槌一副“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打”的气势,的确令宇文士及甚为头痛。毕竟眼下和谈之局面乃是东宫文官所主导,军队一方是完全不赞成的,迫于太子压力之下才捏着鼻子认了,一旦和谈破裂,正中房俊等人下怀。 他不禁看了萧瑀、岑文本两人一言,心底也奇怪:明知房俊这个棒槌非但对和谈全无促进之作用,反而时不时的犯浑导致和谈陷入僵局,为何又让他坐在这里参预和谈呢? 对面案几之后,萧瑀跪坐在厚厚的地毡上,感受到宇文士及探究的目光,面无表情道:“越国公乃东宫柱石,太子殿下倚为心腹,东宫上下倍受崇敬,实在是难得之人才。” 这话绝对不对心。 他又何尝愿意让房俊这个棒槌参预和谈之中?为此,他甚至连夜前往太子处,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阐述绝不能让房俊参预和谈的理由,太子也答允下来。 结果今日一大早,这厮便在玄武门外集结军队,将数十门大炮安置在龙首原上,炮口遥遥指着通化门附近的冠龙军队,并且扬言“请诸位放心,若关陇不肯接受东宫之条件,便立即下令猛攻通化门敌军,迫使关陇低头”…… 那是让关陇低头么? 那是让老子低头啊! 这边正坐在一处和谈呢,你那边大炮一轰,还谈个屁啊? 只能同意这厮加入和谈,避免其趁着和谈进行之时在外头胡来…… 岑文本不愿在这等事情上多费口舌,说到底,让不让房俊参预谈判乃是东宫之事,是东宫内部的角力,与关陇无关。 他饮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在面前案几上,茶杯碰触桌面,“咚”一声轻响,开门见山道:“上次东宫提出之要求,不知汝等考虑结果如何?若答允,咱们可商讨接下来之事宜;若不允,那么今日之和谈也无甚必要,大家趁早散去,倒也省事。” 宇文士及寸步不让:“还不知上次吾等提出之要求,东宫如何答复?和谈嘛,总要大家相互妥协、彼此理解才能携手共进。” 上次和谈会面非常短暂,东宫的要求是关陇军队弃械投降、就地解散,而东宫的要求更为直接,要求太子李承乾下台,东宫六率解散。 这种双方对于彼此底线之挑衅自然毫无结果,目的只在于向对方展示己方的强硬…… 萧瑀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天下正朔,断无可能引咎退位,否则岂不是纲常颠倒、国祚崩溃?” 宇文士及也颔首道:“关陇此番起兵,乃是拨乱反正,拥戴陛下之意志,义之所在,百死不悔!所以,断无解散投降之理。” 第一千五百一十七章 故意拆台 口风、论调还是一致,不过与前次不一样,虽然也展示强硬,表达己方不会让步之决心,却已经有了商讨之余地。 喝着茶水、翘着二郎腿的房俊忽然将茶杯放到案几上,插话道:“既然僵持不下,何必白费心机?春日将近,地气蒸腾,容易上火,各位不妨回去多喝一些去火的茶水,也能身强体健,延年益寿……就此散去吧,各回各家,各寻自在。” 堂内诸人目瞪口呆。 都知道你不赞成和谈,可是这才刚刚开始便怂恿大家散伙,这也太过分了吧? 萧瑀气得脸色铁青,忍着怒气,却又不好随意开口。 难不成还能喝叱房俊一番,要求和谈继续?若是那样,自己这边气势全无,争取和谈之心昭然若揭,必将落了下乘,继而被关陇方面死死压制。 心里气得要死,恨不能将这个棒槌一脚踹到门外去…… 这不是故意拆台吗?瞎捣乱! 萧瑀不理会房俊,这就是个来捣乱的,越搭理他就越来劲,沉声对宇文士及道:“眼下太极宫内鏖战不休,双方伤亡惨重。都是大唐兵卒、帝国子民,没有战死疆场血染边疆,然而殁于此等内斗之中,殊为不智,痛心疾首。想必若干年后,今日之战必将广为流传,受子孙唾骂,吾等皆遗臭万年矣!” 宇文士及沉吟未语,一旁甚少说话的令狐德棻颔首道:“正是如此!无论如何,这么多二郎殁于这场战事之中,乃是帝国的损失,更是吾辈之罪责!眼下既然双方双方都有意于和谈,将流血减小至最少,不妨签署一份意向,暂且停战,后续视和谈之进程再做调整。” 自从当年被武媚娘给挠了个“满脸桃花开”,一辈子蓄养之名誉荡然无存,令狐德棻便潜居府邸一心著书立说,却好似忽然之间开窍了一般,性情大变,将前半生之暴躁、跋扈尽皆抛开,变得沉稳厚重、一心治学,将权势名利尽皆抛开,人生骤然通透。 忽然就进化了…… 许多不屑于其人品之人反而愈发对其敬佩,如今早已成为当世闻名的大儒,参与编纂《五代史志》等书籍,文名播于天下。 听到令狐德棻的话语,宇文士及略作思索,颔首认可。 无论双方最终和谈之结果如何,眼下停战都是应有之意,否则一边打一边谈,想要谈出一个子午卯酉实在是难如登天。 萧瑀抚掌笑道:“正该如此!” 眼下东宫、关陇双方推动和谈的各方势力,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认知:唯有和谈成功,他们才能从中攫取利益。 所以他们对于和谈非常热衷,也做好了排除万难、坚持到底的准备,否则刚才房俊那一番胡搅蛮缠,便足以令这场谈判暂时终止。而今双方却将房俊置于一旁,任何捣乱,视若无睹。 房俊在一旁拈着茶杯,冷笑不语。 很快,双方就战且停战达成协议,在一份文书上签字画押,使得和谈的第一阶段完美达成。 当然,这不仅是急于促成谈判的各方势力所愿意见到的局面,便是对和谈甚为抵触的长孙无忌、房俊等强硬派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太极宫鏖战,对于双方兵力之损耗巨大,双方军队都有些厌战情绪,导致士气低落,若是继续这种伤亡极大的鏖战,结果如何,殊难预料。 说不定什么时候其中一方便坚持不住,士气崩溃导致军队哗变,进而一败涂地…… 有了停战的缓冲,东宫可以等待安西军驰援,而关陇亦可从容等候天下门阀的援军陆续进入长安,补强实力。余下的,便是要看双方的援军谁能够更快一步抵达,完成对于对方的兵力压制,极大的提升胜利概率。 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 李绩引数十万大军于外,已经从洛阳启程奔赴潼关,就算行程再慢,一个月的世间也足以抵达关中。到那个时候,李绩的就必须表述自己的倾向,自东宫、关陇之中择选其一,予以支持,那才是底定长安乱局的时候。 所以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意拼着巨大的消耗继续并无太大意义的鏖战,不妨相互收敛,整顿兵马,等着李绩推出终极答案,而后再予以应对。 如果双方当真能够达成和谈,消弭这场兵变,那么李绩的立场也并不重要,因为到那时东宫将会与关陇达成和解,李绩也只能服从于东宫之下,否则便是起兵谋逆的乱臣贼子。 纵然李绩敢那么干,他麾下数十万大军也势必分崩离析,进而将整个帝国都卷入战火之中…… …… 一个上午的磋商谈判,双方达成一致:暂且停战。 谈判就是如此,要反复的拉锯、磋商,然后根据局势的不断变化调整自己的目的,猜测对方的底线进行试探。 到了晌午时分,此次谈判告一段落,萧瑀好客的请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留下饮宴,却被两人拒绝。 宇文士及道:“既然达成停战之协议,吾这就赶回去与赵国公商议一番,对麾下军队予以约束、调整布防,以免有军队擅自行动,导致双方摩擦,进而因其误会,破坏了这份停战契约。” 事实上,他是要赶着返回延寿坊将此间达成之协议告知长孙无忌,然后联合关陇各家警告长孙无忌莫要一意孤行,打着自作主张破坏停战契约之举措。一旦有军队骤然发动攻击,则东宫对于关陇的信任将会立即崩溃,致使和谈蒙上一层阴霾,这是关陇门阀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萧瑀自然心知肚明,也瞅了瞅已经起身往外走的房俊,颔首道:“如此甚好,你我双方都要谨慎行事。” 他也得回去恳请李承乾对房俊予以约束,以免这厮犯浑,私自于玄武门外调集军队悍然攻击关陇,肆意破坏眼下和谈之局面…… 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萧瑀将宇文士及、令狐德棻一行送走,然后顾不得吃饭,紧赶慢赶来到太子居所,通禀之后一进门,果然见到房俊正陪着李承乾享用午膳。 萧瑀对房俊甚为忌惮,不仅在于此子能力卓越,更在于太子对其毫无保留之信任,万一太子被其蛊惑,同意他那一套“谈判桌上的利益是由军队的胜利争取而来”的理论,说不得便会允可他再一次对关陇军队发动突袭。 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一旦那等局面出现,和谈将会完全由军方主导,谈得好了军方默认,谈得不好便肆意发动进攻力求争取优势,那还用他们这些人干啥? 到时候好处全都是军方的,后果却要他萧瑀来背…… 李承乾见到萧瑀上前施礼,随意的摆摆手,笑道:“宋国公来得正好,城外今日送来一些青菜,此等冬末春来之际,正好败败火,一起尝一尝。” 如今关陇军队叛乱,早已截断长安城向东之区域,位于骊山之中的无数温棚自然落入叛军之手,导致东宫想要吃到新鲜菜蔬着实苦难。偶尔弄到一些,就连太子李承乾这等尊贵人物都珍而重之。 萧瑀净了手,坐在李承乾下首,与房俊相对,内侍给他摆布碗筷之时,笑道:“若是数量还好,可赐予几位公主一些。到底是金枝玉叶,自幼锦衣玉食,这段时间屈居于内重门里,着实是受了委屈。尤其是长乐殿下与晋阳殿下,皆乃陛下嫡女,饮食有时甚至与婢女相同,老臣闻之心酸。” 大战一起,各地兵荒马乱,物资匮乏,便是东宫也深受影响。 李承乾瞥了低头吃饭的房俊一眼,心说这话还用得着你萧瑀提醒?这青菜是从玄武门送进来的,肯定先过房俊的手,以这厮的德性,即便孤这边连个菜梗都没有,也一定要先送到长乐与晋阳去…… 第一千五百一十八章 死心不改 这青菜太子殿下原本吃得津津有味,冬日里百草凋敝,尽出关中的道路又尽被堵塞,物资极为匮乏,想要吃上一口反季蔬菜难如登天。 可是被萧瑀这么一问,登时觉得嘴里碧油油的菜蔬没了味道——到底也是国之储君,差一步天下至尊,但是在臣子心中的份量却远不及几位公主,这着实令人分外不爽。 当然,李承乾决不承认自己是个柠檬精…… 内侍盛来一碗饭,萧瑀接过,拿起筷子。他与宇文士及唇枪舌剑一上午,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还要谨防房俊这个棒槌使坏拖后腿,又累又乏又饿,正想着大快朵颐,填饱五脏庙,却陡然发现太子殿下已经撂下筷子,端起茶杯。 虽然李承乾注意到他的目光,很快展露微笑并且表示“爱卿自可享用,孤吃饱了”,可堂堂太子殿下、国之储君端着茶杯坐在那里,身为臣子却放怀大嚼,实在是失礼之至。 身为南梁皇族出身,对于规矩、礼仪早已深入骨髓的萧瑀万万做不出来…… 不过还好,这不是还有一个房俊么?这厮浑不吝,即便当着太子的面前也不顾礼仪,吃得喷香,由他挡在前边,自己也能减少一些羞耻。 没办法,实在是太饿了。 然而当他向房俊看去,便见到这厮三两口将碗里的饭扒光,筷子一丢,腮帮子鼓得老大还在咀嚼…… 这厮与萧瑀目光相触,还不忘展露一些笑容,然后对李承乾道口齿不清的说道:“殿下,微臣吃饱了。” 又指使一旁伺候的内侍:“傻呆呆的,一点没眼力见儿,赶紧将碗筷撤走,泡杯茶来,没见到某快要噎死了?” “喏!” 内侍不敢怠慢,赶紧将房俊面前案几上的碗筷杯碟收走,然后泡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案几上。 萧瑀:“……” 手里还握着筷子,腹中饥肠辘辘,可让一生奉行礼仪的他在太子与房俊四目灼灼之下安心用膳,实在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棒槌根本就是故意的,不当人子…… 虽然知道太子并不会因此而责怪他施礼,可权衡一番,萧瑀觉得还是无法安然用膳,那种一边吃饭一边芒刺在背的感觉,想一想都令人难堪尴尬。 无奈之下,只得放下筷子,道:“老臣还不怎么饿,回头回去住处再说吧。” 房俊连连颔首:“年纪大了,缺乏运动,身体机能也有衰落,的确要减少进餐,以免引发积食,导致肠胃受损,进而损毁脏器,堵塞经络,诱发各种不治之症……少吃是福,要懂得养生。” 萧瑀胡子都翘起来了,气得就想一茶杯丢在这个混账脑袋上。 老子多吃一口饭都能跟不治之症扯上关系? 李承乾一听,赶紧瞪了房俊,笑呵呵安抚萧瑀:“无妨,稍候赐给宋国公一些菜蔬,回去让厨子好生整治,稳稳当当吃一顿晚膳更好。二郎此言不差,宋国公尽忠国事、殚精竭虑,但到底有了春秋,平素还是应当注重养生,好多多为孤、为帝国掌舵,帝国可万万却不得您。” 萧瑀连忙道:“多谢殿下关心,老臣省的了。老臣这把骨头,甘愿为殿下驱策,纵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李承乾赶紧摆摆手,笑道:“不过闲谈而已,何必谈及生死?” 让内侍将饭菜尽皆撤下,给萧瑀也泡了一壶茶,浑然没有主意萧瑀吞咽着涂抹的喉咙,问道:“上午和谈之进程如何?” 萧瑀一愣,瞅了房俊一眼:“二郎未曾向殿下禀报?” 房俊呷了口茶水,似笑非笑道:“在下只是来殿下这般蹭一顿饭,至于和谈之事乃是宋国公您负责,在下何必越主代庖?更何况宋国公对在下处处提防,在下若是汇报一番,指不定您心里怎么怀疑呢。” 这话说得不太顾忌情面,却是实话。萧瑀一心扑在和谈之上,希望能够促成和谈立下功勋,怎能不妨备房俊这厮暗中使坏? 当下,不理会房俊的冷嘲热讽,将上午达成之协议自怀中掏出,恭敬递到李承乾面前,又将经过详细解说一遍。 李承乾逐字逐句将和谈内容看完,感慨一句:“长孙无忌如今也不好过啊。” 很显然,在双方尚未达成任何实质性进展之时,便率先停战,这对于关陇是极为不利的,因为直至眼下,局势依旧在关陇掌控之中,优势很大。所以这份契约签署之后双方停战,很明显关陇方面做出的让步更大,而这种让步极易导致在往后的和谈过程中被东宫方面所针对,因为关陇各家门阀对于和谈太过于迫切。 和谈之中,谁的述求太过迫切,自然要陷入被动,进而付出更多的让步。 而以长孙无忌的性格,自然是不愿意见到这种场面的,纵然双方和谈,最终的结果也一定要狠狠限制东宫的权力,并且将长孙家推到“天下第一门阀”的地位上,重现贞观之初的辉煌与权势。 更何况双方眼下和谈,更多的还是忌惮引兵于外的李绩,想着拖一拖时间,希冀着李绩忽然改变心意展露立场,能够站到自己这一边来,不必连场鏖战付出更多的底蕴…… 可以想见,这份契约几乎是关陇各家摁着长孙无忌的脖子,逼着他继续进行和谈。 当然,东宫之内,房俊、李靖等人也一定对这份停战契约有所不满,因为一旦停战,局势的掌控便纳入萧瑀等文官手中,此后是战是和皆有萧瑀决定,军方便会成为傀儡,完全失去主导。 自叛军起事之日起,东宫上下无数武将兵卒浴血奋战、死不旋踵,这才终于取得今日之局面,结果胜利果实很有可能被文官所攫取,军方有所抵触实在是情理之中…… 但他身为太子,东宫之主,不能仅仅因为对忠贞不贰的军队感激便任由军方主导局势,将战事毫无节制的进行下去。 站在他的立场,通过和谈进而停战,直至消弭这一场兵变,是最为附和利益的。 因为他首要考虑的,乃是帝国利益。 当然,这种事他并不会乾纲独断,也既没有李二陛下圣心独裁的霸气,也不会漠视东宫兵卒的付出,所以他转向房俊,沉声问道:“对此,二郎可有何看法?” 房俊随意道:“臣没什么看法,和谈嘛,古往今来都是边打边谈一个套路,若真正停战息戈,那便不是和谈了。暂且停战倒也无妨,紧盯着对方的防御,只要稍微露出一丝半点破绽,必予以雷霆一击!” 萧瑀怫然不悦:“这份契约虽然没有殿下签字画押,可毕竟是在殿下授意之下签署的。若是如你那般胡闹,这边签署停战契约,那边又趁人之危猝然发动,殿下名誉何存,东宫威严何在?简直荒谬!” 他就知道这个棒槌必定不甘心促成和谈,必然暗地里动手脚,果然还是死心不改。 房俊反问道:“那么依着宋国公的意思,眼下已经签署了停战契约,关陇那边便会收拢军队,一心和谈,不会暗地里探查咱们的破绽,然后尽起大军毕其功于一役?” 萧瑀蹙眉:“老夫岂是那个意思?防人之心不可无,东宫上下之防御自然要严谨不留破绽,但也不能存心寻找关陇的破绽予以攻击。若当真能够找到对方的弱点毕其功于一役,老夫自然赞同,毕竟和谈是要付出代价的。可若是不能将对方一击击溃,只是小打小闹无关大局,又何必授人以柄,使得和谈处于不利之局面?”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腐儒,不会天真的以为签署了停战契约便当真会停战,说到底之所以促成眼下的停战,是因为双方都对鏖战不休的局面难以为继,可一旦被对方寻到破绽,战事便会立即升级,不死不休。 第一千五百一十九章 时辰已到 萧瑀的意思很明白,咱们要稳固防御,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却也不能主动挑衅,导致局势糜烂、和谈崩裂。 他觉得太子殿下应该对房俊予以约束,否则这棒槌无法无天又极有主见,说不得什么时候犯浑,就能调集军队攻击叛军。 毕竟眼下整个玄武门外的军队全部归纳于房俊麾下,再加上太子对其无比信任,使得房俊的自主性极大,完全可以无视既定指令而自行其是。无论房俊与长孙家的恩怨仇隙,亦或是军方争取利益,于公于私都表明房俊必然不甘寂寞。 李承乾明白萧瑀的担忧,斟酌良久,对房俊道:“宫外军队暂且注重防御,配合宋国公进行和谈。” 房俊没有犹豫,当即颔首。 李承乾的立场决定了他不会愿意见到这场战事最终双方损失惨重,只要能够确保他太子之位,并且在不久之后能够顺利登基,关陇那边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可以接受。 毕竟,这即将是他的帝国,东宫六率也好,关陇军队也罢,都是帝国元气、王朝子民,若是这一战达到最后尸横片野,导致关中人口锐减,需要三十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积蓄国力、繁衍人口,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再是性格软弱,一旦身为帝王,也是有着几分抱负的,岂能甘愿将自己最好的年华浪费在恢复国力之上?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便是如此…… ***** 由洛阳入关中,只要道路有两条,便是“南北崤道”,而若是由关中前往洛阳,则会多一条黄河漕运古道,只不过此时冬末春初,黄河冰凌尚未融化,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南崤道”开凿极早,根据古道之上雁翎关不远的“夏后皋墓”推测,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皋”乃是夏朝君主,据传乃是暴君“夏桀”的爷爷,由此可见这条道路自古以来便是连同关中与洛阳的要道,所以亦被称为“周秦古道”。 “北崤道”开凿于东汉年间,据说是曹操为了西征方便而下令开凿,所以亦有称呼“曹魏古道”。 李绩率领数十万东征大军进入关中,走得便是“北崤道”…… 数十万大军旌旗招展、车马辚辚,一望无际的队伍在古道山岭之间延绵如蛇,首尾难顾,行动极其缓慢。 二月初二,方才抵达硖石关,距离函谷关尚有百里,李绩便下令就地驻扎休整,并且全军就近扎营,将整条古道都给让出来,以便于诸多河东等地的门阀军队顺利入关…… 刚刚搭建起来的中军大帐内,程咬金吨吨吨的一口气饮尽一大杯茶水,摸了一把沾染茶水的胡子,瞪着李绩不满道:“洛阳至函谷便走了大半个月,我这肚子上都生出赘肉了,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么行军的。” 他现在都快疯了,虽然知道李绩必有谋算,可这厮守口如瓶,到底什么谋算就是不说,就这么慢慢悠悠的赶路,甚至坐视无数门阀军队从身边经过,经由古道抵达函谷关,再向东赶往潼关,进入关中。 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李绩正站在悬挂起来的舆图前仰首观察,对程咬金抱怨的话语不闻不问。 程咬金又惯了一杯水,铜铃一般的眼珠子转转,试探着问道:“要不……我带着本部兵马先行一步,进入关中?你放心,你是大帅,若无你的命令我一定按兵不动,两不相帮!” 似乎觉得程咬金太过聒噪,李绩转身,瞪了这厮一言,一言不发的回到书案之后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 程咬金是个急性子,最是受不了这种不紧不慢的做派,急得抓耳挠腮,五官扭成一团,哀求道:“懋功,大帅,英国公!求您行行好,给俺交个底行不行?这一天天茫然无措、火急火燎,撒尿都黄得冒泡……咱们究竟何去何从,你得给个方向啊!” 从本心来说,他不相信李绩引着数十万大军陈兵于外的目的是为了自身活着山东世家攫取利益。身份地位到了李绩这个层次,固然需要山东世家的支持,却也不会被山东世家所裹挟,从而去做那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更何况以李绩的老谋深算,又有谁能裹挟得了他? 一举一措,都要看他自己权衡斟酌之结果,很难受到旁人影响。 然而时至今日,关中已经经由一番大战打得尸横遍野,如今双方更是暂且停战促成和谈,这万一若是双方各退一步,和谈成功……那么这一路上拖拖拉拉,时刻给予关中巨大威慑,却一直引而不发的目的何在? 就只是为了促成东宫与关陇的和谈? 可一旦和谈成功,东宫的底线必然是太子留任,待到陛下驾崩的消息公布,太子顺理成章成为新帝,关陇之前所做的一切便盖棺定论,确认是谋逆无疑。或许因为和谈之条件,太子不得不忍受关陇的叛逆行径,可是对于引兵于外面对东宫濒临绝境却依旧不闻不问的李绩会是何等态度? 恐怕比关陇还要深恨一层…… 若是任由关陇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由关陇扶持的齐王李祐上位,那么将来朝政将尽落入关陇之手,李绩同样是里外不讨好。 既然如此,何不会师入关,一举定鼎乱局,成就擎天保驾之功? 这徐懋功浑身都是心眼儿,自己实在是无法揣摩其用意,该不会是聪明反对聪明误…… 李绩揉了揉额头,面对程咬金的纠缠很是无奈,敷衍道:“眼下距离函谷不过百里,过了函谷便是潼关,入关指日可待。这么长时间都熬过来了,何必临门一脚之时闹腾个没完。” “哼哼!” 程咬金冷笑两声,瞪着眼睛道:“别来这一套,不过百里?以你这一路拖拖拉拉的风格,只怕这不足百里也能走上一个月!我就纳闷儿了,不管你心里如何谋算,也应该在东宫与关陇尚未达成和谈亦或者分出胜负之前入关,否则你今时今日隔岸观火的行为必将被双方记恨,简直奇蠢如猪啊!” 话不好听,却是事实。 李绩敲了敲桌子,不悦道:“主意措辞!” 程咬金摇摇头,忧心忡忡道:“军中不满之情绪已然抵达顶点,这一路上百般拖延,将校、兵卒尽皆怨气冲天。虽然之前借由关陇将校起事之机狠狠打压了一番,但随着接近关中,这股怨气越来越严重。将校起事还能予以镇压,可若是兵卒哗变,该当如何是好?” 论统兵之能,当朝或许唯有李靖可以比李绩略高一筹,余者皆要甘拜下风。然而当前这支数十万的东征大军却成分复杂,有关中府兵,有河东子弟,甚至还有自河西、山东、江南等处征调的军队。如此人员庞杂的军队不仅难以管理,更有着各种各样的谋算。 长安大战,叛军谋逆,东宫式弱,谁不想在这个时候突入关中,一举立下盖世功勋? 拥护东宫也好,附庸关陇也罢,只要能够夺取最后的胜利便是一件天大的功劳,相比于声势浩大却最终劳而无功的东征,捞取一桩足以传家的功勋,乃是军中各方共同的期盼。 结果身为主帅的李绩却拖拖拉拉迟迟不肯返回关中,势必使得各方将校、军卒陷入焦躁——眼睁睁看着一桩巨大的功勋即将从手边溜走,谁能忍得住? 军心不稳,理所应当。 而此等情况之下,即便程咬金等人一再予以压制,但随着关中越来越近,这股怨气也就越来越重,隐隐有爆发之倾向。 李绩面色凝重,起身重新站到舆图之前,沉吟斟酌良久,才开口道:“也是时候了……明日一早,你统御麾下左武卫提前开拔,快速渡过函谷关,直抵潼关。”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兵发函谷 “抵达潼关之后,持本帅令牌驱逐关陇军队,接管防务。若关陇军队不肯,可予以强攻,占据潼关之后就地休整,务必使潼关置于防御之下,但天下门阀入关之军队可予以放行,不可阻拦。” 李绩一番命令下达,而后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盯着程咬金,缓缓道:“总之一句话,把守潼关,许进不许出!” “……” 程咬金浑身剧震,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虽然准许他提前进驻潼关是他无比惊喜,但是李绩最后这一句话却犹如一道闪电击打在他脑袋上——许进,不许出?! 娘咧! 徐茂公你到底想要干啥? 如今天下门阀源源不断的进入关中,支援关陇叛军,你却命我占据潼关,截断出入关中之咽喉,然后放任门阀军队进入关中,却不许他们出来…… 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惊疑不定道:“你你你……你该不会想要将天下门阀一网打尽吧?” 这道命令使得他脑海之中立马冒出一个词,那便是“关门打狗”,难道李绩之所以一路上拖拖拉拉,且对于长安战局从不表态,等的便是今日天下门阀群起入关支援关陇,而后将其一网打尽? 可问题在于如此做法又有何用? 打压、削弱天下门阀的势力乃是李二陛下一贯奉行的国策,若是陛下依旧活着,如此做法尚可理解。可如今陛下已经驾崩,新君继位是否依旧奉行这道国策尚未可知。 况且就算依旧打压门阀,谁能承担天下门阀之精锐陷于关中之后所爆发的怒火?到时候恐怕天下处处烽烟,天下门阀的报复如同野火燎原,顷刻间便将整个帝国席卷其中。 亡国或许之时顷刻间事…… 若陛下仍在,以陛下无上之威望足以震慑天下门阀,使其不敢铤而走险,可无论太子亦或是其他皇子,哪一个能够拥有陛下的威望? 任由天下门阀支援关陇,最终击溃东宫另立新君,仅只是帝国正朔不保,“宗祧承继”之规则荡然无存,“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成为一句空话,导致大唐皇位之传承必将伴随着腥风血雨,甚至整个天下的秩序陷入混乱。 但这并非第一次,毕竟其始作俑者乃是李二陛下,自从“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开始,隐患便已经种下,如今重蹈覆辙一回,倒也未尝不可…… 可如果将天下门阀引入关中,而后予以狙杀,将天下门阀之精锐一扫而光,后果便是天下大乱、烽烟处处。 两相比较,反倒是前者可以接受,而后者却是万万不能。 李绩浓眉竖起,语气严厉:“放肆!此乃军令,令出如山,汝需要做的只是依令而行!若是妄加揣测,休怪本帅不念情面,军法处置!” 军令如山,一旦下达,便需要毫无保留的予以完成,上司不予告知之事,不仅不能问,连猜都不能猜。每一道军令皆是全盘考量、斟酌谋划之后才能下达,若是谁问都得给一个解释,战略战术还有何保密可言? 一旦有军卒陷于敌手,不仅全盘战略泄露,甚至会被敌军予以针对,造成极大之损失…… 程咬金心中一凛,不敢多问,急忙领命而出。 回到左武卫营地,召集将校下达命令,顿时整座营地都沸腾起来。大军攻略辽东,一开始攻城掠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眼瞅着盖世功勋就将到手,结果围攻平穰城数月而不克,最终陛下坠马负伤、昏迷不醒,导致浩浩荡荡的东征大计半途夭折,不得不灰溜溜的踏上返程之路。 结果数十万大军刚刚返程,人家水师便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完成了数十万大军没有完成的盖世功勋…… 军中上下,如何能不扼腕叹息、悔不当初?或许只需要略微坚持一下,这桩巨大的功勋便到手,而不是白白便宜了水师。 待到返程途中,大军拖拖拉拉、龟速前进,更是将兵卒们磨得心浮气躁、怨气冲天。 长安兵乱,关陇起事欲废黜东宫,对于兵卒将校们来说不啻于天赐之良机,只需挥师入关,数十万大军所至之处无可匹敌,可顷刻间荡平叛乱,擎天保驾之功顺利到手。 然而主帅却依旧不紧不慢,坐视长安战火纷飞…… 军人未必尽皆心怀家国、忠君不贰,但绝对各个向往功勋,放着天下的功劳不去争取,反而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里慢腾腾的赶路,谁能熬得住? 所以当程咬金下达明日一早全军开拔,直抵潼关的命令,刹那间士气爆棚!辎重兵全体出动,维修军械、准备粮秣,各级军官召集麾下兵卒,三令五申定要做好大战之准备。 整座军营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 然而颁布命令之后的程咬金却一个人坐在中军帐,喝着茶水,愁眉不展。 他实在是搞不明白李绩心中到底是如何谋划,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李绩如今之做派到底有什么理由。 感叹到智商上巨大差距,愈发令程咬金心浮气躁,焦虑不安…… 用过晚膳,军中已然各项事务已经准备妥当,程咬金策骑沿着营地巡视一圈,见到士气旺盛,各种准备有条不紊,这才放心回到营帐,和衣而卧。只不过心中始终揣测着李绩的用意、立场,却又想不明白,脑子里一片浆糊,辗转反侧心浮气躁,直至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 号角声将程咬金惊醒。 揉了揉肿胀欲裂的脑袋,在亲兵服侍下用冷水洗了脸,总算是精神了一些。火头军三更便生火造饭,全军用过早膳,程咬金穿戴整齐、顶盔贯甲,一手摁着腰刀走出营帐。 今日天气不错,东方天际刚蒙蒙亮,暗沉的天空乌云,四野静谧无风。 军队已然按部列队,整装待发。 程咬金跨上战马,摸了摸马鞍下悬挂的马槊,光滑的槊杆就好似老婆的肌肤一般,摸上去温馨顺畅,一股安然之气自心中升起。 吐出口气,看着四周旌旗招展,大手一挥:“出发!” “呜呜呜”号角声响彻四野,隆隆的战鼓声中,数万左武卫精锐迈着整齐的步伐开拔,顺着古道向着函谷关进发。 …… 作为天下有数的强军,东征大军的主力之一,左武卫的一举一动自然牵动着无数人的目光,有同在东征大军的其余各部,也有路过“北崤道”经由函谷、潼关进入关中的门阀军队。 东征大军其余各部还只是惊疑不定,不知左武卫为何陡然开拔,这与李绩一贯以来慢慢腾腾的行军速度相悖,揣测着是否发生了什么紧要之事,导致左武卫不得不提前开拔,先行一步。 而对于门阀军队来说,则惶恐不安。 一直以来,东征大军暧昧难明的态度令天下各方势力头疼,谁也猜不出李绩到底意欲何为。但是随着长安战事的焦灼,局势愈发浑沌不明,几乎所有人都认可了李绩“隔岸观火”的做法,认为他是受到其身后山东世家的胁迫,等到长安大局已定之后再行入关,以威凌之势攫取迫使“兵谏”之胜者让出更大的利益。 然而现在左武卫陡然开拔奔赴函谷关,且全军疾行狂飙突进,使得路上的门阀军队惊慌失措…… 难不成李绩图穷匕见,打算此刻入关悍然介入“兵谏”? 那么李绩究竟倾向于哪一方? 若是站在关陇一边也就罢了,虽然有可能将大家的功劳都抢走,可到底能够确保“兵谏”之胜利,大家跟着“躺赢”,倒也不错。可万一李绩是站在东宫一边,那么眼下他们这些门阀军队急慌慌的进入关中,试图攫取门阀之胜利,起步等同于羊入虎口? 但是左武卫一路疾行,对他们这些门阀军队连看都不看一眼,又让他们心里生出希望——看上去不像是站在东宫的做派,否则完全可以顺手将他们这些门阀军队解决,何必让他们进入关中? 而且他们不认为李绩的胆子大到敢于天下门阀为敌,因为一旦门阀军队在关中遭遇东征大军的围剿而覆灭,那么天下门阀必将掀起强烈的报复,天下各州烽烟四起的后果,李绩岂能承受? 门阀军队放下心,非但不畏惧左武卫,反而紧跟在其身后,一路浩浩荡荡向着函谷关进发。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 潼关锁钥 函谷关曾是战马嘶鸣、甲戈铿锵的古战场,伏尸百万、流血漂杵,传说老子于此地骑青牛出关羽化飞升,更平添了几分人文色彩,是东去洛阳、西达长安之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此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地处“周秦古道”,紧靠黄河岸边,关在谷中,深险如函,故称函谷关。 黄河奔流而下、河道曲折,北岸中条山崇峻绵长,南岸秦岭险绝起伏,联结关中与洛阳之间的古道贯穿绝涧,由函谷关一路西行,另一侧屹立于黄河岸边尚有一座潼关。 两关夹持,遂成天堑,无论出关或是入关,都难如登天。 …… 左武卫穿行于涧谷之中,旌旗招展,行军迅速。大军抵达函谷关下,程咬金一道道命令下达,骑兵护卫后阵,步卒突前,弓弩手居中对关上予以威慑,同时云梯、箭楼等攻城器械一件一件组装起来。 然而未等攻城器械组装完毕,城关大门已然洞开,守军列队鱼贯而出,主动缴械投降…… 程咬金倒也并不意外。 如今李绩率领数十万东征大军逼近关中,是足以左右长安局势的强悍力量,在李绩一直未曾表明立场倾向的情况下,无论东宫亦或是关陇,都不敢主动激起李绩的怒火。 如今东征大军想要入关,那就只能任其入关。 既然挡也挡不住,何苦冒着激怒李绩将其推向东宫的风险去以卵击石呢…… 左武卫顺利进入函谷关,将守军缴械之后予以驱逐,令其自回关中,而后接管函谷关防务。 于关下生火造饭,用过晚饭之后,就地休整。 翌日清晨,留下一旅兵卒防御城关,其余兵马全部启程,一路疾行直扑潼关。 …… 黄河自北方奔腾而来,激湍咆哮,一头撞在秦岭山麓,去势受阻,顺地势折耳向东,自秦岭与中条山之间一路狂奔而去。 河水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以北,黄河对岸,便是大名鼎鼎的“风陵渡”,几百年后,会有一个明眸皓齿、钟灵毓秀的姑娘夜驻古渡,听着旁人讲起“神雕大侠”的传奇,一颗芳心辗转萦绕,情愫暗生…… 潼关与函谷关相距百里,朝发夕至。黄河北岸的黄土丘塬之上,共建有汉、隋两座潼关,这是因为隋朝之时,雨水在汉潼关以南十里之处的丘塬冲刷出一条新道,若由此行军可避过汉潼关,沿着禁沟、潼水一路向南绕过汉潼关直入关中,故而于此新建城关,镇守新道。 潼关地处黄河渡口,乃进出三秦之锁钥,更是关中的东大门,战略地位比之函谷关更甚。 事实上,自隋唐之后,函谷关渐被废弃,潼关“一夫当关”,承担着封锁关中之重任…… 左武卫一路疾行,穿越涧谷,攀爬丘塬,沿着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通道直抵潼关之下。只不过这回防御潼关的守军却不似函谷关那般主动开城投降,让出城关,而是关门紧闭,关上兵马列阵,严阵以待。 毕竟潼关乃是进入关中的最后一道屏障,只要越过潼关便是一马平川,以左武卫之骁勇精锐,想要予以拦截必须以数倍甚至十倍之兵力,在尚未得到关陇高层授权之时,守关武将不敢擅自弃关。 当然,也不敢擅自开战…… 程咬金引领大军来到关下,见到关门进逼,遂询问左右:“潼关守将何人?” 一员副将道:“应该是怀化将军薛狐吴仁。” 程咬金自然识得此人,哂笑一声,不屑道:“原来是长孙家的走狗……派人前去关下喊话,告诉薛狐吴仁,识相的的速速弃械投降,撤出城关,否则一旦本帅尽起大军猛攻,关上关下,格杀勿论!” “喏!” 副将得令,赶紧派遣两个嗓门大的兵卒脱去甲胄、丢下兵刃,去往关下喊话。 未几,兵卒返回,禀报道:“启禀大帅,薛狐吴仁坚守不出,恳请大帅稍等半日,待到长安命令抵达,再做定夺。” 显然,左武卫骤然加速渡过函谷关直抵潼关,此举大大出乎关陇上层之预料,未能及时给于潼关守将应对之命令。而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潼关守将对于是战是退不敢擅专,既怕激怒李绩导致其彻底投向东宫的严重后果,也怕轻易将潼关陷于其手,致使隔绝关内。 程咬金冷笑一声:“行军打仗,岂容的他说如何便如何?传令下去,全军列阵,十通鼓后,若守军依旧闭门不出,即刻进攻!” “喏!” 命令下达,这几个月来早已被龟速行军憋得发疯的左武卫兵卒士气大振,迅速列阵,“呜呜”号叫声中,弓弩手、盾牌手、长矛手各就各位,起兵游弋于两翼,云梯、箭楼等攻城器械迅速组装。 战鼓“隆隆”响起,冲天杀气搅动风云、震荡四野。 紧随左武卫之后的门阀军队尽皆惊惧,赶紧收拢军队避往一旁,唯恐自己之动作被左武卫误会,因此招到攻击。面前是潼关城楼,身后是深谷沟壑、黄河水道,此等地域一旦左武卫发动强攻,天下间难有可匹敌者…… 潼关之上,守将薛狐吴仁扒着箭垛向下眺望,隆隆战鼓声中,左武卫军列鲜明、杀气腾腾,无数云梯、箭楼已经开始组装,用不了多久便可组装完毕,皆是兵卒顺着云梯攀爬城头,弓弩手登上箭楼居高临下向着关上予以施射,一场恶战就将爆发。 而潼关守军不过五千,关下左武卫兵力到达数万,且皆是骁勇善战之精锐,兵力、战力之对比极为悬殊,一旦开战,有败无胜。 然而潼关紧扼关中咽喉,乃三秦锁钥,一旦潼关被程咬金占领,数十万东征大军将会势不可挡的进入关中直扑长安,对当下之战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直至眼下,李绩之立场依旧不得而知,此等情况之下若是任由其进入关中,最终导致关陇“兵谏”失败,他薛狐吴仁哪里担负得起这个责任? 从箭垛后下来,躲在女墙之后,薛狐吴仁满头大汗,急问道:“长安可有消息送抵?” 昨夜左武卫兵不血刃占据函谷关,并且当夜在关下扎营,消息便已经传到潼关。薛狐吴仁摸不准是战是降,只能连夜派人前往长安,请求关陇高层给于明确答复。 然而直至眼下,消息尚未回馈…… 副将亦是一脸焦急,摇头道:“尚未有消息送抵……将军,等长安的命令怕是来不及了,是战是降是进是退,您得赶紧拿定主意,否则等到左武卫开始攻城,可就来不及了。” 薛狐吴仁急得来回踱步,举棋不定。 若战,结局毋庸置疑,肯定是打不过的。左武卫乃大唐强军,数十万东征大军当中属于第一序列,战力之强横顾忌也就唯有右屯卫等寥寥几支军队可堪比拟。这潼关之上五千兵马皆乃乌合之众,一旦开战,城关失陷几成定局。 若降,等于将关中咽喉拱手相送,在未知关陇高层之决议的情况下,极有可能背负一个极为严重之罪名。 毕竟,函谷关之战略地位,早已远不如潼关来得重要…… “咚咚咚”城下战鼓声陡然密集,校尉俯身箭垛向下眺望,惊叫道:“将军,左武卫开始攻城了!” 薛狐吴仁心中一震,急忙看去,只见关下的左武卫军队阵列开始前提,盾牌手与弓弩手交叉列阵,抵达关下一箭之地,弓弩手引弓搭箭,盾牌手竖起大盾,后阵则运送着云梯、撞车、箭楼等攻城器械缓缓上前。 只等这些攻城器械抵达城下,弓弩手便会万箭齐发,以火力压制关上守军,掩护军队攻城。 身边校尉都是面色发白,疾声催促:“将军,速下决断吧!”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 扼守咽喉 薛狐吴仁使劲儿咽了口唾沫。 他能从身边校尉惶急的声调之中听出掩饰不住的恐惧,军心如此,如何能战?可是只要自己下令弃关投降,就有可能背负影响“兵谏”大局之责任,那是比死也好不了多少的重罪。 “呜呜呜”苍凉的号叫声在这一片古战场上响起,随风激荡,席卷四野。 随着号角声,关下弓弩阵齐齐上前数十步,弯弓搭箭,只等着最后命令下达,便是万箭齐发。 薛狐吴仁一头大汗,权衡利弊难以抉择,忽闻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回头看去,一个亲兵自关下飞步而上,来到近前,急促喘息几声,将一纸公文递给他,疾声道:“赵国公有令,不可阻挡左武卫,任其入关,吾等即刻交卸防务,而后撤回长安待命。” 薛狐吴仁不敢大意,急忙展开公文,一目十行,待见到最后落款处盖着长孙无忌的私印以及签名画押,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将公文收好放入怀中,下令道:“大开关门,放左武卫入关,汝等收拢军队,撤入关内。” “喏!” 左右校尉全都松了一口气,飞奔着去往各部传达命令。 “兵谏”乃是朝中权力争夺,固然攸关自身之利益,也不过是同室操戈而已,对于底层校尉兵卒来说很难舍生忘死、全力拼杀,这与戍卫边关、保家卫国有着本质的区别。 面对左武卫这等天下强军,后面还有数十万东征大军,既然全无胜算那为何还要开战? …… 左武卫这边战阵列好,弓弩手引弓搭箭,攻城器械也推到城下,就等着万箭齐发压制关上守军,然后一鼓作气攻城拔寨,结果未等开战的命令下达,潼关已经关门大开,关上守军潮水一般褪去,眨眼之间成为一座空城…… 薛狐吴仁亲自领着两个亲兵自关门步行而出,脱去甲胄、解下佩刀,来到左武卫阵前。 “末将潼关守备薛狐吴仁,求见卢国公!” 声音远远传出,左武卫兵卒一边上前将几人控制,一边飞报程咬金。 未几,程咬金策骑而来,道得近前勒马止步,居高临下的看着薛狐吴仁,问道:“何故不战而降?” 薛狐吴仁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而后起身道:“卢国公乃国之勋臣,公忠体国,吾辈楷模。眼下关陇各家联合起兵,乃是为了拨乱反正,顺应陛下之心意废黜东宫,另立储君,所为者为国为民,非暗藏私心、争权夺利,故而岂能与卢国公开战?末将收到赵国公命令,即刻撤回长安,将潼关防务交由卢国公,请卢国公这就派人接管防务。” “呵呵!” 程咬金冷笑一声,以下犯上、祸乱朝纲,居然还能自吹自擂为“为国为民”“顺应陛下心意”? 真真是无耻之极点,怪不得陛下虽然以门阀之势力得天下,却反过来又要全力打压门阀。这些钟鸣鼎食的世家门阀眼中全无“国家”之概念,一门心思为了家族谋利益,即便兵连祸结、民不聊生,甚至烽烟四起、帝国倾颓亦是在所不惜。 国之蠹虫也…… 不过他自然毋须与区区一个守关将军理论,微微颔首,对身边副将道:“率军入关,接管防务!” “喏!” 看着副将率领数百兵卒涌入潼关,程咬金这才对薛狐吴仁道:“某也不为难你,速速返回长安复命去吧。” “喏!末将告退。” 薛狐吴仁松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有窃喜,既然程咬金接管潼关防务,且对潼关守军予以放行,全不苛责,可见其立场必然是偏向关陇的,否则何需放任潼关守军安然退走? 当然这也并不能确定程咬金以及其背后的李绩所表达之立场,最重要还要看程咬金接管潼关防务之后,是否开放城关,任由天下门阀驰援关陇的军队进入关中…… …… 左武卫进入潼关,清点库房之内守城器械,修葺各处损毁设施,收拾营房,各种事务有条不紊,迅速接管防务。 远处,随同左武卫身后而来的门阀军队远远观望,心中忐忑。 程咬金乃是李绩之先锋,代表的是李绩的意志与立场。左武卫打破东征大军一路以来的龟速行军,陡然间加快速度一举拿下函谷关、潼关,紧紧掐住关中咽喉,那么接下来左武卫的举措,将很大程度上展示李绩的态度。 是隔绝关内,还是任由门阀军队进入关中驰援关陇…… 不久之后,答案在无数忐忑的目光中揭晓。 左武卫进驻潼关,接管防务,并未继续向着长安进发,而是就地休整营房,安下营寨,将潼关上下里外肃清一遍,彻彻底底掌控于手中,然后重新开放关门,任凭关下聚集的门阀军队通过,前往长安。 “呼!” 所有门阀军队都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即心中泛起狂喜。 由此可见,李绩的立场还是倾向于关陇,否则断然不会放任门阀军队进入关中,否则难不成等到将来协助东宫将所有门阀军队屠杀殆尽?这是绝无可能的,因为若是那样,东宫即便最终获取这场胜利,也无法承担门阀于天下各地啸聚起事、烽烟四起的责任。 既然东征大军站在关陇这一边,自然意味着这次“兵谏”注定成功,那么此刻尽起家底驰援关陇的各地门阀,都将在其后“论功行赏”,得到远胜于付出的收益。 一场饕餮盛宴啊…… 于是,各家门阀的私军整顿兵马,喜气洋洋的自穿越潼关,沿着禁沟这条南北走向的天险深谷,翻越数座关卡,踩踏着即便严冬之时依旧灌木丛藤,茂密如织的小路,绕过秦岭脚下一处险绝孤高的山岭,沿着黄河南岸冲积而成的平缓狭道,向着长安进发。 程咬金立足城关之上,眺望着门阀军队熙熙攘攘进入关中,面色阴沉似水。 直至此刻,他依旧不明白李绩放任门阀军队进入关中的意图,以他对李绩的了解,种种迹象都表明极大可能不会站在关陇那一边,但若是如此,眼下放任门阀军队入关,以后就要亲手将其斩杀击溃,到时候这些门阀百余年积攒之底蕴尽皆葬送于关中,必然怒气滔天,予以报复。 一旦这些门阀在关陇怂恿之下纷纷揭竿而起、啸聚一方,势必引发烽烟处处、帝国飘摇。 帝国根基将会因此崩颓,即便最终能够力挽狂澜不至于亡国倾覆,也一定动摇根基,国力衰颓…… 殊为不智。 揉了揉发胀的脑袋,程咬金收敛心神,对麾下将校下令:“日夜驻防城关,关外之人可随意进入关内,不得阻拦,然关内不许有一兵一卒出关,哪怕一条狗都不行!都瞪大眼睛,日夜严防,若是有人自关内出去,休怪吾不念情份,军法从事!” “喏!” 左武卫将校纷纷应命,心中却惊疑不定。 按说,接管潼关防务之后准许门阀军队入城之举动,已经等同于展示李绩之立场,那么此刻程咬金下达的“不许一人走出潼关”的命令,却又意味着左武卫已经紧紧掐死这一处关中咽喉。 许进不许出,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节奏…… 故而,即便军中将校兵卒并未得到来自高层的命令,但是内部却紧绷起来,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努力将自己的任务做到最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 东征大军蹉跎数月,一路慢悠悠赶路,吊足了天下各方之人心,终于在过了洛阳之后骤然加快进程,一举占据函谷、潼关,向着关中挺进,消息传到长安城内,东宫与关陇双方尽皆震惊,颇有些措手不及。 僵持许久的局势,必定随着数十万东征大军入关而迎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 长安震荡 东征大军自“北崤道”过新安、绳池,而后左武卫部忽然脱离大队,加快速度进占函谷关,直奔潼关……潼关守将派人快马加鞭将这个消息送到长安的时候,关陇高层极为震动。 一直以来,李绩引数十万大军于外,任由长安打得乱成一锅粥,却从不肯表露态度,慢慢腾腾自辽东一路返回,俨然一副“隔岸观火”之姿态。 但数十万足以影响帝国权力架构的大军就好似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剑,时时刻刻令东宫与关陇寝食难安。双方既想将李绩拉拢至己方阵营,从而一举奠定胜局,又担忧李绩骤然投入对方阵营…… 如今,终于到了李绩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潼关守将询问一旦左武卫兵临城下,是战是退? 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等人的意见是不能阻挡程咬金,否则容易引发李绩的误会,或许这个时候李绩也在为了抉择而左右摇摆,任何一桩小事都有可能促使其做出不利于关陇的判断。 再者,就算潼关守将勇冠三军,就算潼关天堑固若金汤,可总计也不过数千兵马,挡得住程咬金的左武卫,还能挡得住李绩的数十万大军? 左右也必然是城关失陷之结局,还不如干脆弃关后退,将潼关要塞拱手相让,以显示关陇的诚意。 长孙无忌却认为不妥。 无论如何,直至眼下李绩也未能表露自己之立场,与其在不明其立场的情况下放任其进入潼关,还不如趁此机会与其会晤一番,探听其意愿。若当真站在东宫那一边,也好调集军队死守潼关将其挡住,而后赶紧与东宫达成和谈,纵然出让再多的利益,也定要在李绩进入潼关之前将这一场“兵谏”结束。 说到底,一旦李绩站在东宫那边,对于关陇来说再无半点胜算,必须提前绸缪兵败之后的善后事宜,否则搞不好便是全军覆灭,阖族败亡之结局…… 然而命令刚刚送出去,潼关守将薛狐吴仁居然亲自干了回来。 潼关陷落…… …… 延寿坊。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薛狐吴仁,缓缓道:“汝身为潼关守将,身负守卫职责,如今罔顾命令不战而逃,致使潼关锁钥陷落,关陇数十万军队危在旦夕,兵谏成败悬于一线,汝可知该当何罪?” 虽然并未有雷霆震怒,但是这种阴沉之极点的态度,令薛狐吴仁愈发胆战心惊,冷汗涔涔渗出。 赶紧单膝跪地,辩解道:“赵国公明鉴,非是末将怕死畏战,实在是程咬金猝然兵临城下,却迟迟得不到赵国公您的命令,末将着实不知是战是退。若战,万一激怒英国公,导致赵国公您的谋划出现差错,末将岂能担得起那等罪责?无奈之下,只能暂且后撤,将潼关交予卢国公。若末将当真做错了,恳请率一军前往潼关,将潼关夺回,纵然粉身碎骨,亦要挽回大错!”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着实不忿。 我现在不战而退,你说我错了;可我若是拼死守关,难不成就一定是对的?至少眼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一旦守关开战,很可能犯下大错的同时还得搭上一条命……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不见喜怒。 良久,并未追究薛狐吴仁的责任,而是淡淡问道:“程咬金攻占潼关,可曾封锁关隘,严禁进出?” 薛狐吴仁心中一松,忙道:“卢国公接管防务之后,并未禁止通行,关外的门阀军队得以顺利入城,比末将稍慢一步,稍候便会抵达长安周围。不过卢国公倒是颁布命令,严禁任何人等出关。” 长孙无忌眉毛蹙起:“许进不许出?” 薛狐吴仁道:“正是如此。” 沉吟片刻,长孙无忌训斥道:“汝即位守将,在未有上司明确撤退命令之前,纵然粉身碎骨,亦应当坚守关隘,不得后退半步!不过眼下乃是用人之际,吾绕过你这次,往后尽心竭力、戴罪立功。若是再有触犯军法,定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薛狐吴仁大汗淋漓:“末将知罪!” “行了,暂且退下。” “喏!” …… 待到薛狐吴仁退下,长孙无忌看着默不作声的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独孤览等人,征询道:“李绩之做派……诸位有何看法?” 堂内一阵沉寂。 虽然都明白李绩的立场终究会显露出来,也知道这一日已经迫在眉睫,但是东征大军过了洛阳之后猝然加速,由程咬金领左武卫快马加鞭先后攻占函谷、潼关,兵锋直逼关中,还是让人有些措手不及,着实难以揣测李绩之用意。 自然也无法给予准确之应对。 半晌,宇文士及才缓缓说道:“数十万东征大军进入关中,势不可挡,无论英国公心里到底是何等立场,咱们都应该主动争取一番,而不是坐在这里空等。毕竟事情尚未发生之前,谁又能肯定会是什么样子呢?” 诸人齐齐颔首。 且不说李绩目前尚未吐露立场,即便其站在东宫那边,也并不意味着完全不能争取。 很多事情努力去做了就有希望,世间之事没有什么是注定的…… 长孙无忌对这句话也予以认可,目光在诸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又回到宇文士及脸上,缓缓道:“既然如此,怕是还要麻烦仁人兄你亲自走一趟,尽量游说英国公。” 关陇之所以距离权力中枢越来越远,岂止是因为族中子弟不争气,后继无人?便是当年显赫一时的各家家主也渐渐淡出权力中枢,或是年老体迈,或是万事不上心。 也唯有宇文士及能力卓著、口才出众,且深受朝野上下之爱戴,人缘颇为不错。最重要是宇文士及一直注重关陇之未来,深知只有关陇各家联合起来才能有着更为广阔之前途,一旦分崩离析,便注定要在历史之中折戟沉沙,被泥沙所掩盖。 换做旁人,他甚至担心会否趁机投靠李绩,彻底拜托关陇联盟…… 宇文士及也知道如今局势危急,一旦李绩投靠东宫,关陇面临的将会是灭顶之灾,而且若是自己当真能够说服李绩,那么和谈就将成为定局,无论自己亦或是整个宇文阀都将获取极大之利益。 于公于私,当仁不让。 遂颔首道:“辅机放心便是,稍候吾亲自跑一趟,定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尝试说服李绩。” 长孙无忌郑重道:“那就劳烦仁人兄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不藏着私心从而派遣长孙安业前往洛阳说服李绩,而是让宇文士及前往,或许早已经打动李绩,将其争取到关陇这一边。毕竟无论身份、地位、能力、人脉,宇文士及都绝非长孙安业可能比拟。 只不过自己意欲将整个关陇牢牢抓在手里,不愿见到主张和谈的宇文士及立下大功。 但是到了现在,却不得不倚赖宇文士及…… 心中愈发愤懑,对于房俊的仇恨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此番“兵谏”固然变数太多,相比他最早之谋划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可以说是处处受制,运气太差。但正所谓好事多磨,世间之事总不可能一帆风顺,如此之大的计划总归是要出现各种各样的变故。 但最大的变数便是房俊,谁也料不到这厮居然那么快的击溃入侵西域的大食军队,又那么坚决的率军驰援数千里,风驰电掣回返关中,一举将摇摇欲坠的东宫扶稳,逆转其必败之局面。 这个当年率诞无学、鲁莽愚笨的纨绔子弟,成长之速度简直惊人。非但一朝开窍,屡立功勋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更成长为军方一杆鲜亮飘舞的大旗,俨然新一代的“军神”! 与之相比,关陇子弟则暗淡无光,尤其是自己的几个儿子,更是或直接或间接的倒在其手下,每每思及,都令长孙无忌仇恨填膺、咬牙切齿。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 是战是和 待到诸人散去,各自忙碌,长孙无忌一个人坐在偏厅里喝着茶水,斟酌着眼下形势。 毫无疑问,随着东征大军进入关中,这场“兵谏”即将落下帷幕,无论李绩投靠到哪一方,都会迅速将另一方击溃,哪怕李绩胆大包天意欲窃国称帝,效仿当年宇文化及“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也足以心想事成,没人能够阻止。 当然,届时天下板荡举国皆敌,整个关中风雨飘摇彻底倾覆,数十万东征大军顷刻间分崩离析相互攻杀,落得一个与宇文化及一般众叛亲离之凄惨下场,那是另外一回事…… 面对此等局面,之前一件一直并不迫切的事情便不得不提上日程,尽早决断。 然而这件事,他自己却又不能出手…… ***** 内重门里。 随着和谈再次开启,太极宫内的叛军也尽被驱逐出承天门外,东宫上下获得了难得的休整时间。兵卒忙碌于太极宫中,修葺建筑、维修军械、救治伤员,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各种事务。 然而内重门里太子居所却并不平静。 李承乾居中,萧瑀、岑文本、李靖、李道宗、马周等东宫班底分列左右,听取斥候对于左武卫进驻潼关的禀报。 待到斥候推出,李承乾面色凝重,环视左右,问道:“英国公即将率领大军入关,诸位对此有何看法?” 堂内气氛紧张,诸人凝神不语。 引兵于外的李绩就好似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能掉下来斩下人头,遭遇灭顶之灾。而无论之前的策略如何,终究还是要面对李绩入关之后的抉择,因为这几乎决定了长安局势究竟走向何方。 东宫上下数万人马浴血奋战、死不旋踵,然而最终之结局还是需要仰人鼻息,这种感觉极为糟糕…… 良久,萧瑀缓缓说道:“老臣以为,此时关陇必定仓惶焦急,毕竟他们起兵谋逆,罪不容恕,人人得而诛之。不过,也正是与关陇和谈的绝佳机会。” 这话听似前言不搭后语,既然关陇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不尽量争取李绩,而后对关陇予以雷霆一击?但在座皆乃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才智冠绝天下,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毕竟李绩始终不曾表明其立场倾向,万一其人深具野心,有曹、霍之志,意欲将东宫、关陇尽皆踩在脚下,甚至另立储君、攫取大权,东宫面对的就将是万劫不复之局面。 好在李绩既然一直不表明立场,自然不会是只瞒着东宫,关陇那边也一样摸不准其倾向,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加快与关陇和谈,只要和谈完成,双方止息干戈、结为同盟,那么东宫的地位便牢不可破,除非李绩也与关陇一样起兵谋逆,否则无论其立场如何,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相比于坐等李绩表露立场,还是加快和谈尽量争取主动更为稳妥,而关陇也必定对李绩的立场甚为忌惮,双方述求一致,说不定一拍即合…… “当当” 突兀的响声惊醒沉思中的诸人,房俊敲了敲面前的案几,看着萧瑀问道:“和谈不是不行,但宋国公打算如何处置关陇叛军,以及已经进入关中的天下各地门阀军队?” 诸人在此默然。 说到底,关陇所行之事乃是“谋逆”,固然迫于现状不得不虚与委蛇,可是那些叛军怎么办?留着这些军队一日,便是帝国社稷之巨大隐患,关陇可以随时随地在此掀起兵变,难不成还能将几十万大军尽皆留在关中予以震慑? 这些军队乃是关陇之根基所在,有军队放在那里,关陇才不担心东宫“反攻倒算”,一旦军队被裁撤,关陇门阀就好似太子殿下砧板上的肉,想剁成几块就剁成几块…… 这是最不可调和的矛盾。 萧瑀凝眉沉思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时局紧迫,一切当以维系殿下储君之位为重,只要关陇承认殿下之身份,纵然其保留军队,亦未尝不可。毕竟,殿下今日保住储位,明日便可登基为帝,到时候自可对今日之事一一予以清算。” 房俊“嗤”的一声冷笑,不以为然道:“宋国公以为关陇会愚蠢到看不透这一点,等着将来被东宫反攻倒算?” 萧瑀怫然不悦,不满道:“越国公此言何意?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房俊摇摇头:“在下愚钝至极,哪里有什么好办法?世间从无两全其美之事,谁都想占便宜,谁心里都藏着奸诈,所以和谈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白白浪费时间精力罢了。” 他转向李承乾,主动求战:“殿下,为了和谈而和谈,纵然成功,也只不过是将所有的矛盾与危机掩盖起来,终有一日彻底爆发,危厄之处更胜从前!还不如拼死一战!微臣恳请殿下准许率领右屯卫兵马直捣通化门外叛军大营,纵然粉身碎骨,亦要一战功成!” 李承乾面对房俊冲天豪气与灼灼目光,只觉得头痛不已。 心底也暗暗奇怪,这厮平素虽然棒槌一般行事恣无忌惮,却绝非莽撞之辈,怎地眼下却是这般抵触和谈?甚至不惜甘冒奇险要突袭兵力数倍于己的叛军大营,着实令人意外…… 同时,也不知应当如何拒绝。 人家房俊拼却一切死保自己的储君之位,说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毫不为过,自己自然应当感恩戴德。可说到底,眼下之危局非只是关于个人之生死成败,而是攸关帝国社稷,若是徒逞匹夫之勇,结果导致东宫覆亡,使得关陇攫取大权,自己如何对得起父皇? 尤为重要的是,一旦东宫覆亡,那么魏王、晋王两人也势必惨遭长孙无忌的毒手,以便为齐王李祐的上位让路…… 干系太过重大。 好在马周及时出言,掩饰了李承乾的尴尬。 马周蹙眉道:“英国公之立场暂且未知,何必这般玉石俱焚?纵然不惜一死与叛军决战到底,也应当在确认英国公立场之后。英国公对陛下忠心耿耿,而太子更是陛下金典册封,理所应当效忠于太子殿下,何妨等上一等,看英国公到底如何抉择?” 他始终不认为李绩会站在关陇那一边,合力废黜东宫,这不仅没有必要,更违背李绩的性格。 李道宗也颔首赞同:“吾与英国公共事多年,深知其性格虽然清冷淡漠,却忠君爱国,很难相信其会与叛军沆瀣一气。二郎固然有必死之心,可本王又何尝没有?不妨稍微等一等,当真英国公辜负陛下之信任,甘当乱臣贼子,本王便与你一同率军死战,一死报效殿下,报效帝国!” 李承乾见到有人支持,赶紧说道:“言之有理!不过也不能在此苦等,不妨再去英国公处游说一番,看看能否探知其心意立场,若当真站在关陇那一边,咱们也死了心,大不了鱼死网破!” 李道宗拍了下桌子,振奋道:“正该如此!” 他一直不大看得上性格软弱的李承乾,不过这几年因其仁厚而有所改观,但是之所以竭力报效,还是因为李承乾乃陛下金典册封之太子,名分大义尽在,身为臣子自当效忠。 但是经由此次兵谏,他却看到李承乾也非是一无是处,山穷水尽之时,倒也有一番坚贞不屈之风骨。 纵然难以令人惊艳,称不上不出什么雄才伟略,倒也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储君。大唐立国二十载,积攒了厚重的家底,盛世已降,帝国并不需要一个锐意进取之英主,似李承乾这般性格软一些,带人仁厚、施以仁政,或许更能够促进帝国稳固根基。 李承乾欣然道:“君王之言,深得吾心!不若就让二郎再去英国公那里一次……” 话音未落,萧瑀赶紧出声:“殿下,万万不可!” 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人选之争 李承乾诧异的看向萧瑀,奇道:“有何不可?” 萧瑀忙道:“殿下明鉴,前番二郎赶赴洛阳,前往英国公处游说,半途却擅自斩杀长孙安业,使得长孙无忌对东宫恨之入骨,差点终止和谈,已经是大大不妥。若此次依旧由他前去潼关,万一碰上关陇前往英国公那边的说客,说不得又将人给一刀砍了,和谈将会彻底崩裂,再不复重启之希望……还望殿下三思,另择贤能,断不能再让这厮前往。” 他深知房俊杀伐决断、敢作敢当的性格,既然打定主意破坏和谈,还有什么比斩杀关陇前往英国公处的使者开的更为直接?若此番由房俊前往英国公处,已经不止会不会在此半途遇上关陇使者予以斩杀了,这厮甚至会蹲在长安附近,只要见到关陇那边有人出入,便予以截杀…… 房俊大怒:“老匹夫欺人太甚!吾岂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萧瑀也不动怒,却连连颔首,道:“你就是!” 房俊:“……” 娘咧! 这老家伙居然质疑我的人品?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承乾见到两人居然吵起来,登时头痛万分,赶紧劝架:“二郎,稍安勿躁!宋国公乃开国勋臣,亦是你的长辈,定要敬重有加。眼下亦是对事不对人,不许胡闹!当前最为重要之事,自然是保住国祚正朔,除此之外,一切皆可放下。只要帝国正朔不失,咱们便有得是时间实现心中宏伟志向。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一时之隐忍,又有何妨?” 他也不愿和谈,堂堂帝国储君最终却要于叛军化干戈为玉帛,心中憋闷也就罢了,史书之上会如何描绘他这个软弱可欺、苟延残喘之人? 然而眼下若是畅抒胸臆、快意恩仇,结局很可能便是东宫彻底覆亡,帝国正朔沦落,帝皇之位被屑小窃取。 父皇十余载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换来的辉煌盛世,必将一落千丈,再不复焉。 与之相比,莫说是低声下气与叛军和谈,便是让他屈膝下跪又有何不可?只要能够保住储位,不久之后便能顺利登基,到那个时候,身边有李靖、房俊、李道宗、马周等等贤良之臣,何愁大业不成? 非只是延续父皇贞观之盛世,便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亦不是不可能。 古往今来,史书之上,只以成败论英雄,父皇“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尚且能够得到天下臣民拥护爱戴,自己为了心中大业隐忍亦是,有何不可? 房俊收敛怒气,颔首不语。 萧瑀见到房俊服软,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也隐隐感到不自在。 太子的确是偏向自己喝叱房俊,但是那种神情语气却好似自家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吵嘴打架,自然训斥自家孩子…… 李承乾看向萧瑀,询问道:“既然二郎不适合前往游说英国公,宋国公认为谁人合适?” 萧瑀捋着胡须,沉吟未语。 这个前往游说之人选地位、资历要足够高,否则难以压住李绩,而且口才伶俐、才思敏捷,方能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然没法打动李绩。而最为重要的,此人必须坚定支持和谈,如此才能尽心竭力去说服李绩,若是不肯全力以赴,甚至心中对和谈有些许抵触,反而坏事。 只不过眼下东宫之内,军方是不能指望的,几乎所有武将都归属于李靖、房俊之麾下,对这两人奉若神明、言听计从,而这两人偏偏就是和谈最大的反对派…… 其余文官则要么资历不足,要么能力欠缺,难以胜任。 看了看身边的岑文本,本来他是最为合适的人选,资历足够,能力卓越,然而此番前往潼关依旧需要如上次那般绕过叛军防区,横渡渭水奔赴泾阳,而后越过泾水之后沿着黄河一路南下,再度于渭水汇流黄河之初渡河,方能够抵达潼关。这一路山高水远、行程艰难,以岑文本的身体,怕是上位抵达潼关便坚持不住…… 深吸口气,萧瑀面色坚定:“此次前往潼关,便由老臣去吧。和谈之事,暂且交由景仁兄主持。” 和谈之事,关乎他在东宫之中的地位,以及今后江南士族能否保住切身之利益,甚至更进一步,绝对不容有失。若是和谈不成,一旦将来东宫站稳,顺利登基,话语权将会尽被军方攫取,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于东宫危厄之时不离不弃,甚至不惜与关陇划清界限进而全力支持东宫,不就是看准东宫能够渡过此次危机,进而顺利登基为帝么? 如果一番坚持却最终为军方做了嫁衣裳,那可真够郁闷的。 所以哪怕明知此番前往潼关山高路险,也坚持亲自前往,坚信自己能够打动李绩,鼎定大局。 李承乾沉吟未语,思索其中之得失,斟酌可否成行,房俊已经在一旁冷笑道:“关中叛军遍地、兵凶战危,宋国公莫非以为是去游山玩水?关陇此刻也必定派人前去游说英国公,而长孙无忌吃一堑长一智,一定会沿途派遣大军设置关卡,严防东宫前往潼关,动辄有杀身之祸……宋国公为了和谈甘冒奇险,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下佩服。” 萧瑀眉毛倒竖,怒道:“危难之时,吾等身为臣子,自当尽忠报效、不计生死!” 房俊反唇相讥:“若当真是为了太子殿下,那在下钦佩无地,可若是为了区区利益便以身犯险,在下则不知赞您一句胆气雄壮,还是夸您一句鸟为食亡?” 萧瑀勃然大怒:“你个棒槌,简直不当人子……” “二位,切勿吵架伤了和气,”李承乾赶紧再度劝架,头痛道:“大敌当前,二位皆乃孤之肱骨,自当团结一致,维系帝国正朔、绵延国祚气运,岂能这般彼此争吵,令亲者痛、仇者快?” 萧瑀怒瞪房俊一眼,再不多言。 房俊冷笑瞥了萧瑀一眼,也安静下来。 李承乾沉吟一下,望着萧瑀担忧道:“二郎言语虽然粗鄙,但用心却是好的,此去潼关,不仅要穿越叛军防区,叛军甚有可能沿途设下埋伏予以阻截,宋国公年岁已长,万一有什么闪失,孤痛澈心脾矣!” 东宫上下,谁也无法取代萧瑀之地位与作用,有他在尚能领袖文官支持太子,可若是他出了意外,单凭岑文本自己,却是独木难支,说不定东宫就将迎来一场来自内部的巨大危机。 而这,也是李承乾允许萧瑀开启和谈之原因,某种程度上来说,萧瑀个人之利益,与东宫整体之利益是相辅相成的。 萧瑀略有激动:“殿下爱护之心,老臣感佩无地!只不过眼下危厄重重,动辄有倾覆之祸,纵有风险,亦当一往无前,何惜此身?不过殿下放心,老臣虽然能力有限,但尚有些许颜面,与关陇也还存有几分香火情分,纵然叛军穷凶极恶,也未必会害了老臣性命。” 他知道李承乾是真的关心他,于公于私,他都得承认太子殿下是个仁厚之人,若是能够顺利登基,也会是一个宽厚之君,非但是臣子之福,更是苍生之福,足矣让他甘心为之奔走。 而若是任由叛军废黜东宫,扶持齐王李祐或是哪一个皇子上位,朝政大权尽皆被关陇所攫取,皇权式弱,必定导致权臣横行,政局跌宕,受到牵累的不仅仅是江南士族,更会波及整个天下。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都必须保住东宫,保住太子,即便要向关陇门阀卑躬屈膝,即便要配上一辈子的骄傲,亦在所不惜。 而相对的,房俊那个匹夫却只知道一味的畅抒胸臆、恣意行事,毫不知转圜低头之必要,直来直去就好似……一根棒槌!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 不合情理 李承乾见到萧瑀这般坚定,也不好再劝,事实上也的确无人比萧瑀更适合前去游说李绩…… 只好不厌其烦的叮嘱道:“宋国公一心为公,孤感佩无地!稍候派遣李君羡亲率百骑精锐护送,你也要多多备下旅行物资,衣物食品都要多带,这一路上很可能风餐露宿,万万不可熬坏了身体。药物也要带上一些,干脆孤指派一名太医随行,确保安全……游说英国公固然重要,但宋国公的身体一样重要,若事不可为,乃是天意如此,切不可强行为之,莫要让孤心存愧疚,痛澈心脾。” 关中虽然繁华,但是除去城池集镇,野外之地一样是荒凉艰苦,这一路既然要避着叛军堵截,自然只能选择山野小路,这对于萧瑀这等年岁之人来说,不啻于一场极大之磨难。 更何况这位宋国公平素养尊处优,何曾有过这般长途潜行之经历? 萧瑀心中感激,虽然太子絮絮叨叨婆婆妈妈,但是他能够感受到太子那股子真诚的关切与担忧,绝非只是做做样子,自然偎贴感动。 “殿下放心,老臣定然完成使命,安然归来。” …… 又详细商议了一些细节,群臣退去,萧瑀自去准备行囊,即刻启程。 李承乾派人去将李君羡唤来,命其率领百骑精锐沿途护送,定要保证萧瑀的人身安全,李君羡沉声领命。 李君羡刚刚退出,李承乾让内侍泡了一壶茶水,只呷了一口,便有内侍入内通禀:“启禀殿下,江夏郡王求见。” 李承乾一愣,将茶杯放到桌上,颔首道:“宣。” “喏。” 内侍退出,李承乾蹙眉不解,这才刚议事完毕,李道宗又有何事前来觐见? 未几,李道宗快步入内,上前见礼:“微臣觐见太子殿下!” “郡王叔何必多礼?快快请坐。” 李承乾和颜悦色的请坐,又让内侍给李道宗奉上香茗,这才问道:“郡王叔可是有要事?” 李道宗手掌婆娑着茶杯,沉吟一下,这才抬头与李承乾对视,轻声道:“殿下,是否觉得……二郎有些不大对劲?” “嗯?” 李承乾一愣,旋即对屋内内侍挥手:“都出去,严禁有人靠近。” “喏。” 内侍鱼贯而出,关好房门,留在门外警戒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李承乾这才问道:“郡王叔何出此言?” 莫不是房二那厮被妖魔附体,吞噬了魂魄,故而被李道宗发现了马脚…… 李道宗放下茶杯,沉声道:“殿下对二郎甚为熟悉,深知其性格,可曾认为他是那等不知轻重、不顾大局之人?” 这话方才房俊质问过萧瑀,萧瑀回答“是”,但李承乾并无这么认为。 他缓缓道:“自然不是,二郎平素行事看似恣意妄为,实则大多数时候都谋定后动,尤其是关键关头,每每杀伐决断而又心思缜密,绝不会热血上头便仓促决定……郡王叔到底想要说什么?” 房俊那厮虽然与“狡猾”不沾边,但绝对聪敏伶俐,每一次看似莽撞不知轻重,其实心中早有算计,决不肯吃亏。 他不懂李道宗为何这么问。 李道宗上身前倾,低声道:“和谈之大势所在,即便军中多有不忿,但其实都明白暂且保住东宫,以后再图谋算的道理,二郎见识卓越、当世人杰,岂能不知?” 李承乾闷声不语,惊疑不定的看着李道宗,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道宗续道:“非是微臣多事,实在是二郎之举措与其一贯之性情不大相符……之前他也反对和谈,认为与关陇和谈无异于与虎谋皮,即便眼下止息干戈,他日还会面临关陇之反叛,但总体来说,还是迫于时势,随波逐流。然而自从前往见过英国公之后,二郎简直死战之心思却是愈发坚定,对和谈几乎零容忍……” 李承乾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看着李道宗,不可置信道:“郡王叔是怀疑二郎与英国公暗中有所勾结?该不会是认为二郎故意破坏和谈,意欲将东宫逼上绝路?” “啊?” 李道宗给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殿下误会,二郎对殿下赤胆忠心、天日可鉴,岂能做下那等不忠不义之事?” 太子这话若是传扬出去,怕是那房二就能拎着刀子追杀他李道宗,誓要将他这个谗言之辈一刀斩杀…… 李承乾眉峰蹙起,不解道:“那郡王叔到底想要说什么?” 他自然万分相信房俊,即便整个东宫被背离抛弃他,他也坚信房俊一定会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并肩奋战,死不旋踵。 这是这些年两人携手并肩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历经无数挫折磨难所磨砺出来的信任,断不会因为某一些不可理解之情况便予以猜忌。 他自诩算不得一代明君,治国之能比不得父皇以及史上诸多英主,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与自信,那便是对臣子以诚相待,以心换心。 似房俊这等仁义之辈,只需自己待之以诚,则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永不相负。 谁若是跟他说房俊会背叛他,他一个嘴巴就能抽过去,哪怕是江夏郡王李道宗也不行…… 李道宗忙解释道:“微臣想说的是,自洛阳回转之后,二郎一力主战,意志非常坚定,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否则不至于使他这般强硬。” 李承乾简直一头雾水:“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还是怀疑房俊与李绩勾结? 李道宗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似乎给自己挖了个坑。他的本意是想说房俊去了一趟洛阳,回来之后便愈发强硬的主战,其间必然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否则这说不通。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其实并不知道,只不过心中有所怀疑。 然而这个怀疑却不能宣之于口,即便眼下未有太子一人当面……他想要以言语提醒太子,可孰料太子懵然不解,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暗示。 踟蹰半晌,李道宗只能说道:“殿下不妨开诚布公的询问二郎一番,微臣不能再多说,否则便有质疑同僚之嫌疑。” 李承乾若有所悟,缓缓颔首。 待到李道宗离去,李承乾一个人坐在堂中慢慢饮茶,脑海中对李承乾的话语反复推敲。 首先,李道宗是那等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小人么? 绝对不是。 这位宗室郡王战功卓著,堪称父皇与河间郡王之后“宗室第三名将”,年富力强,深受父皇信任,出身高贵却并不热衷权势,之所以不遗余力的支持自己,只是因为自己乃是父皇册封之太子,父皇一日未曾将自己废黜,自己便是他效忠的对象。 既然不是挑拨离间、搬弄是非,那么就意味着李道宗确实觉得房俊的转变有些突兀,且不合清理。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使得之前还能勉强接受和谈的房俊,忽然之间便强硬到底,一力主战,决不肯与关陇叛军苟且言和?房俊不可能不知道一旦死战,东宫便有倾覆之祸,而和谈固然憋屈,也使得东宫丧失了一定的威望,却可以确保东宫安然无恙。 唯有人活着才能东山再起、反攻倒算,一旦东宫倾覆便万事皆空,这道理房俊岂能不明白? 按理说,李绩是绝不可能“策反”房俊的,房俊对他这个太子的忠诚毋庸置疑,早在他即将被父皇抛弃、满朝皆敌的时候便全力支持,不计回报,正是这样一份热忱,使得李承乾对待房俊的观感深知超脱了君臣之情,将其视为“知己”,下定决心永不相负。 可转变的的确确是在游说李绩之后发生的,自然意味着一定是李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想不出房俊如此转变的理由,但是想到李道宗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陡然一跳。 一股莫名的心悸没来由的升起……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 国之蠹虫 左武卫进驻潼关之后,数万军队立即布防,不仅将关外防御做到固若金汤,关内亦是严阵以待,禁沟之内多处关卡派重兵布防,前阵甚至延伸至黄河岸边,岗哨林立、军阵联结,滴水不漏。 待到程咬金将潼关防务布置完成,李绩才率领主力大军姗姗来迟…… 登上关城,极目远眺,顿觉天高云阔、江山苍茫,李绩望着时不时进入潼关奔赴长安的门阀军队,面无表情,眼神却犀利锋锐。 回到城楼,跪坐于案几之后,面前程咬金、尉迟恭、张亮、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诸位大将分左右,面前皆有一张案几,放着茶壶热水。 李绩撩了一下披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而后环视诸人,最终目光停留在程咬金身上,问道:“关内形势如何?” 程咬金道:“这几日风平浪静,太极宫内的战事暂时停止,东宫与关陇再度开启和谈,似乎进展颇为顺利。昨日傍晚,郢国公宇文士及抵达潼关,欲出关拜会大帅,被吾所阻,留宿关内,若大帅予以接见,待会儿吾派人通知,若是不见,吾命人将其驱逐。” 李绩沉吟一下,道:“东宫没有人来?” 直至眼下,他即将率军入关,左右长安局势,决定许多人的命运,既然关陇派人前来游说,没理由东宫不来。 程咬金摇头,道:“尚未有人前来……不过眼下长安以东广大地域尽被关陇掌控,东宫若是派人前来,必定需要绕路,沿途面临关陇的围追堵截,即便最终抵达潼关亦是耗时日久,甚至半途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关陇的阶下囚。” 原本大军屯驻于洛阳之时,房俊尚可穿越商於古道抵达洛阳,可眼下李绩身在潼关,东宫想要前来,所面对的艰难险阻比之前尤甚。 李绩沉声道:“不必理会。” 而后望着诸将,道:“军中各部要极力约束兵卒,屯驻潼关,无论何等缘由皆不得擅自离营,若有违令,本帅唯汝等是问!” 数十万大军自去年开春东征,奔赴数千里辗转征战,历史将近一年,军中思乡情绪极为严重。尤其是关中子弟,此刻屯驻潼关家乡近在咫尺,难免思乡情切。若是不加以约束,恐怕军心浮动、纪律涣散。 兵卒也就罢了,若军中将校也私自返乡,不仅动摇军心,更会将军中消息泄露出去…… 必须严厉杜绝。 “喏!” 诸将轰然应诺。 李绩满意点头,不过心里也知道,面前这些人身后各自牵扯着无以计数的利益,各自之阵营更是分属不同,想要让他们依照军纪行事不予触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有些时候,军中消息外泄会使得大军极为被动,但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世上从无一层不变之兵法,更无恒久之准则,有些时候,也可以主动将消息向外泄露一些…… 他说道:“若是并无要紧事,诸位便请回吧,谨记约束军队,随时听从命令,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喏!” 待到诸将应命,正待退出,李绩忽然又想起一事,抬手叫停诸将,蹙眉问道:“周道务先于大军率领本部押解俘虏返回,为何直至此刻仍旧未能返回关中?” 周道务先行一步押解俘虏返回长安,东征大军围攻平穰城多日方才撤军,且这一路拖拖拉拉龟速前进,结果大军抵达潼关,反而先行一步的周道务仍未抵达…… 严重贻误军机,不可饶恕。 张亮负责军中文书往来、情报传递,听到李绩询问,仔细想了想,道:“大军途径鄴城之时,曾收到检校右骁卫将军周道务的公函,说是冬日大雪,辽东路况难行,且俘虏伤创极多,再加上冻伤难愈,死伤极重,行军迟缓。当时周道务发送文书之时将将抵达营州地界,恳请大帅准许其驻扎几日,填充补给,而后再上路疾行。” “呵!” 李绩冷笑一声,甚为不满:“死伤极重,行军迟缓?依我看,这位驸马都尉是嫌弃路途难行,干脆屯驻于营州,待到春暖开化之后方才成行吧。甚至,那些俘虏怕是剩不下几个了。” 对于那位开国勋臣之后,小时候曾被陛下养育于宫内的驸马都尉,李绩甚是瞧不上。 打仗之时遇难则避、遇利则争,全无军人吃苦耐劳不畏艰险之风骨,浑然一个钟鸣鼎食的纨绔子弟。 甚至连纨绔子弟都不如,随着房俊、裴行俭等人屡立功勋、异军突起,陡然之间将纨绔子弟的上限也给拉高,导致现如今纵然是纨绔子弟,也被家族寄予厚望,希冀着能够如房俊等人那样一朝悔过、浪子回头…… 尉迟恭也对周道务不满,虽然当年曾与周道务的父亲并肩作战:“只怕非只是俘虏死伤极重那么简单,这位驸马都尉既然滞留营州,这么长时间不曾启程赶赴长安,说不定是所押解之俘虏十不存一,害怕抵达长安之后军法处置,故而耽搁行程,指望着关中大乱改天换日,便无人追究他的责任。” 众人沉默不语。 这是极有可能的,押解俘虏之时一旦遭遇艰难之路程,军队将领往往会怕抛弃甚至杀戮那些伤重之俘虏,以此加快速度、减少负担,更能节省粮秣辎重,古往今来,这几乎成为不成文之规定。 即便是汉家大儒,也没人将俘虏当回事儿…… 李绩摆摆手,道:“且不管他,无论局势如何,军纪军法都不容亵渎,谁敢以身试法,就要承担相应之后果。” 待到众人散去,各自归营约束军队,李绩在程咬金带领之下,来到位于关下的一处驿馆,见到等候于此的宇文士及。 ……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温煦,暖风轻抚,除去墙角、房荫的积雪依旧莹白,其余地方已经渐渐开始冰融雪化。 驿馆的偏厅内,驿卒整治了一桌酒菜,李绩与宇文士及相对而坐,程咬金一旁相陪。 三人碰杯饮尽,宇文士及一脸唏嘘:“去年春日,数十万大军旌旗漫卷、车马辚辚,一路向东征伐不臣。谁能想到这番倾举国之力的战争,最终却劳而无功、铩羽而归?” 一旁喝酒吃菜的程咬金抽空咽下口中食物,看了一眼李绩,四目相触,而后提醒宇文士及道:“郢国公大抵是在长安待得念头太多,不知晓天下大事,如今平穰城已经被攻陷,渊氏一族狼狈逃亡,虽然各地势力予以拥戴,但是用不了多久,整个高句丽就将并入大唐之版图。此番东征固然多有差错,但已竟全功。” 当初东征之时,全军上下将房俊麾下的军队排斥在外,唯恐一场必胜之战被其分润军功,毕竟这几年大唐的对外战争几乎都已房俊为主,此子屡战屡胜,战功赫赫,居然一路由一个驸马都尉青云直上,晋位国公,无数人看红了眼。 但是现在关中崩坏、局势大乱,就不能再将房俊极其麾下之军队排斥在外,无论房俊站在哪一个阵营之中。 况且水师以一军之力攻陷平穰城,此番功勋震烁古今、威盖当世,岂是谁想忽视便可以的? 尤其是这种故意将水师予以割裂的龌蹉举措,令程咬金分外不齿…… 虽然东征大军未竟全功,且天妒英主,陛下驾崩,但是如今大唐国力鼎盛、兵强马壮,即便骤然遭遇大难,凭借雄厚之底蕴依旧可以平安过渡,只要太子登基,朝局迅速安定,依旧还是那个睥睨四方、万国来朝的大唐帝国。 结果就是这么一群眼中唯有自家利益的屑小之辈,为了一己私利悍然谋逆,纠集十余万大军意欲废黜东宫,将长安这座天下帝都打得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自私自利、无法无天,皆是一群国之蠹虫。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 一拍两散 程咬金的话语、神情,极尽鄙夷不屑,好在宇文士及一生宦海浮沉,见惯风浪,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旋即,他面色郑重,看着李绩,沉声道:“吾想要觐见陛下,不知可否?” 自从传来陛下于辽东坠马负伤、昏迷不醒,便再也未有人亲见陛下。虽然长孙无忌信誓旦旦,向关陇各家几位盟友保证陛下断然不可能活着回到长安,但是几位关陇大佬依旧提心吊胆。 陛下一代英主、雄才伟略,若当真驾崩也就罢了,大家自然再无顾忌,可万一长孙无忌所言有些出入…… 今日谁起兵“兵谏”,明日谁阖家死绝。 不见陛下之遗体,宇文士及终不敢彻底放心。 李绩却是连犹豫一下都不曾,断然道:“绝无可能,陛下伤重,神志不清,需杜绝一切外来之探望,不能承受一丝半点风险,还望郢国公理解。” 双方都知道陛下早已驾崩,如今跟随军中的只是一副棺椁,却都不肯点明这一点,而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军中是李绩的地盘,宇文士及拿他没法,只得颔首道:“陛下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干巴巴的说了两句,而后直指核心:“陛下东征,留太子监国,吾等老臣竭力辅佐。然太子昏聩,倒行逆施,先致吐谷浑叛乱,后致突厥侵入河西,更有大食人劳师远征,欲攻陷西域,安西军奋勇抵抗,伤亡惨重……赵国公率领天下有识之士施行兵谏,还储君之位于贤良,以延续帝国之繁盛……今次,吾受赵国公之重托,前来拜会,请问英国公何时重返长安,共襄盛举?” 明清之前,皇权尚未达到真正的巅峰,天下事自然不可能由帝王一言而决。这个年代,对于皇权之钳制不仅在于宰相之权力、言官之清廉,最为重要的便是由董仲舒详细阐述进而推广的“天人感应”。 “天人感应”的主旨是“天人相感,阴阳相和”,其理论繁复精密、玄之又玄,简单来说便是“人能感应上天,而上天能预示福祸、影响人事”…… 身为人间帝王,或者国之储君,乃人世间之巅峰,而且帝王乃是“天之子”,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自然最容易触动上天,使得上天做出感应。君若贤明,则河清海晏、风调雨顺,君若昏聩,则地动山摇、灾祸频仍。 只要君王为恶,则上天必然降下警示,以灾祸的方式予以警告,这个时候君王就要反省己身,改正错误,以求上天之宽恕,使得天下子民免受灾祸之荼毒。 简而言之,只要发生灾祸,就必然是君王的锅。 而外敌入寇,亦是灾祸的一种…… 所以关陇以此为罪名意欲废黜监国太子,礼法上是说得通的。凡事都得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否则便是“师出无名,事故不成”,不得人心。 古往今来,无论真实之动机为何,总得要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后号令天下、邀买人心,如此方能成就大业。否则便是叛逆之举,宇文士及又岂能冠以“共襄盛举”之言论? 程咬金嗤笑一声,摇摇头没插话,继续低头吃喝。 李绩面容平静,古井不波,淡然道:“赵国公如此看重在下,着实受宠若惊。只不过陛下尚在昏迷,龙体未愈,若是受到惊扰,在下罪该万死。故而,长安城内孰是孰非,在下不会插手,待到分出胜负,护送陛下还于太极宫,一切借由陛下定夺。” 宇文士及无语。 你行了吧,陛下驾崩已然是不可更改之事实,大家只是唯恐局势彻底恶化、天下烽烟板荡,从而三缄其口、避而不谈罢了,现在你居然拿这个借口来搪塞我,难道不过分? 但他也没辙,陛下驾崩之消息是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泄露出去的,长安鏖战不休,中枢彻底崩溃,一旦天下门阀得知陛下驾崩之消息,难免心生不臣,乱局一起,纷乱之局势将再不能由关陇主导。 关陇上下冒着万劫不复之风险施行此次“兵谏”,岂能让天下各地的门阀将局势彻底搅乱? 那绝对不符合关陇门阀的利益…… 既然不能揭穿李二陛下驾崩之事实,就不能反驳李绩的话语。 宇文士及转换角度,尝试说服:“如今关中鏖战不休,双方死伤惨重、生灵涂炭,诺大帝都更是残垣遍地,即将毁于一旦。且春耕在即,若是这场战争不能尽快结束,耽搁了农时,待到秋天关中无粮,不知又有多少百姓冻饿而死。英国公乃国之首辅,岂能眼看着百姓罹难而无动于衷?只需您站在正义这一边,挥师返回长安,东宫上下必然绝望,定会弃械投降。届时,咱们择选一位贤能之皇子予以扶持,异日登基为帝,亦可造福苍生,将贞观盛世延续下去,千秋之后,英国公力排众议、砥柱中流之功勋,必将垂于青史。” 话音刚落,一旁的程咬金将口中酱肉咀嚼咽下,喝了一口酒,冷笑一声:“择选贤能皇子?呵呵,你们不是都已经选好了么,哪里还需要大帅费神。再者说来,战争是你们挑起的,兵卒因你们而阵亡负伤,百姓因你们而生灵涂炭,可我怎么听着却好似若大帅不答允你们,不跟你们同流合污,这关中百姓所遭的罪就成了大帅的责任?以往我还敬佩郢国公乃国之勋臣、德高望重,如今才发现也不过是为了权力利益蝇营狗苟、颠倒黑白之辈。怪不得当年隋炀帝遭遇宇文化及弑杀,您毫无人臣之忠诚,反而抛妻弃子投奔关中,摇身一变成为李唐的开国勋臣……呵呵,据说当年郢国公您曾在洛阳遇见南阳公主,欲求复合,结果被南阳公主怒而斥之,敢问可有此事?” 世人皆说他粗豪鲁莽,实则他心有锦绣,说话办事极有分寸。但是宇文士及在他面前这番话语却将他彻底激怒,甚为不齿。 造反就造反呗,寻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也没错,可是你既然身为说客,一心想要劝服李绩与关陇结盟,却还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把谁当傻子耍呢? 宇文士及一张保养得宜的连瞬间涨红,仿佛充血一般,怒目圆瞪,“啪”的一拍桌案,怒叱道:“混账!你是何身份,亦敢这般与老夫说话?” 按理说,他一辈子混迹朝堂、历经两朝,宦海浮沉之间早已修炼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性,断不会因为一些不敬之言语而恼羞成怒。 但是程咬金这番话却直接戳到他心底最难堪、最刺痛的地方,令他忍无可忍。 可程咬金岂会怕他? “啪!” 程咬金也拍了桌子,一双铜铃也似的眼睛瞪得滚圆,怒目而视:“吾非是君子,却也不是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小人,敢问郢国公,吾有那一句话是凭空捏造不成?你既然做得下那等抛妻弃子之事,难不成还想堵得住天下人的嘴?” “砰!” 宇文士及掀翻面前案几,不顾茶水倾洒、茶具摔碎,起身冲着李绩一抱拳,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是老夫失礼,还望英国公莫怪,不过老夫已无颜留在此地,这就返回长安,告辞!” 李绩忙起身挽留:“郢国公何必如此……” 宇文士及却是二话不说,早已转身走了出去,随即一阵喧哗,继而马蹄声响起,却是片刻也不停留,启程返回长安去了…… 屋内,李绩看着地上凌乱倾洒的茶具案几,瞪了程咬金一眼,无奈道:“他本就不愿与吾结盟,此番前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想方设法寻个借口回去交差,你又何必将这个借口巴巴的给人家送到手上呢?真是蠢不可及。” 程咬金本以为李绩会训斥他一番,怪他气走宇文士及,却不料李绩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语……宇文士及居然不愿与李绩结盟?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 疑惑重重 程咬金一脸震惊:“关陇不愿与大帅结盟?那他们为什么来?他们就不怕大帅彻底投靠东宫太子,而后挥师抵达长安,将他们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使其万劫不复?” 李绩重新坐回,等亲兵将地上打碎的茶具收拾干净,这才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纠正道:“非是关陇不愿与吾结盟,而是宇文士及不愿。” 程咬金也回到座位,一双铜铃也似的眼睛瞪得滚圆,满是不解:“这有什么区别?” 宇文士及乃是长孙无忌的使者,长孙无忌代表的是整个关陇,宇文士及岂敢违背长孙无忌的意志? 李绩解释道:“宇文士及此番代表长孙无忌而来,自然不敢留下不愿与吾结盟的把柄,否则长孙无忌岂肯干休?正如你所言,一旦将吾推到太子那边,关陇面临的就将是万劫不复之局面。但宇文士及与长孙无忌的利益却并非一致,试想,若此刻将吾成功说服,将来废黜东宫,所有的朝政大权将会由吾与长孙无忌所掌控,他们那些关陇门阀依旧如以往那般依附于长孙无忌羽翼之下……既然如此,关陇门阀跟着长孙无忌甘冒奇险,又是为了什么呢?” 程咬金看似粗豪,可绝对不是政治白痴,闻言登时明白过来:“宇文士及代表的是那些关陇门阀拼死一战之决心,力求攫取更多利益,使得家族更上一层楼,所以他们主张开启和谈,因为一旦和谈成功,他们将主导局势,获利最大。但长孙无忌到底是关陇领袖,他不敢明面上拒绝甚至破坏有可能于大帅你达成的结盟。” “正好,你给了他这个借口。即便长孙无忌再是霸道,可宇文士及回去之后言及被你这般羞辱,长孙无忌又能说什么呢?” 李绩轻描淡写的喝茶,虽然责怪了程咬金几句,但又好似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程咬金看着李绩的面色,试探着问道:“大帅……到底怎么想的?” 李绩放下茶杯,品味着茶水的回甘,叹息一声:“这龙井还得是新茶香醇回甘,放置得久了,寡淡得很……你希望我怎么想?” 程咬金道:“不是我希望你怎么想,而是你自己到底怎么想?” 这话有些绕口令,李绩哼了一声,道:“别管我怎么想,你所要做的只是听令行事,急得千万别违抗军令坏了我的大事就行,以免他日军法无情,令你悔不当初。” “呵!” 程咬金冷笑一声:“你是一军之统帅不假,可就算我违抗你的命令,难不成你还敢将我军法从事,一刀砍了脑袋?” 军令如山不假,但也绝不是毫无转圜之余地。以程咬金的地位、资历、爵位,即便他违背军令,但只要不是谋逆大罪,谁能斩他? 李绩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千万不要去尝试。” 语气很是清淡,但深知其性格的程咬金却心底一颤,感受到那股子浓浓的威胁与警告。 娘咧! 都说我老程是个粗坯,说房二是个棒槌,可是咱们两个加起来,也抵不过李绩的心狠手辣,毫无顾忌…… 他闷闷颔首,喝茶不语。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若是东宫那边来人,如何应对?” 李绩喝了口茶,随意道:“不理会,晾着他,寻一处房舍于他,其余的茶水饭食尽皆不管。” 程咬金担忧道:“若是这回来的还是房二,怕是要闹……” 那个棒槌最是难缠,若是东征大军上下对其皆不理会,甚至连茶水饭食都不供,那家伙能将屋顶掀了。 李绩摇头道:“不会是房二过来,眼下东宫与关陇之间,和谈已经成为主流,宇文士及敢顺坡下驴一走了之,很显然和谈已经取得重大突破,东宫那边又岂能任由房俊这个主战派前来游说呢?要么是萧瑀,要么是岑文本……岑文本老迈体衰,经不得长途跋涉,更别说还要绕过关陇军队的围堵,万一不慎落入关陇之手,搞不好被兵卒一刀给杀了。还是萧瑀的可能更大一些,毕竟以他与关陇千丝万缕的关系,纵然落入关陇手中,也不虞有杀身之祸。” 这番推测合情合理,程咬金颔首表示认可,抬头看了李绩一眼,欲言又止。 李绩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叹口气,摇摇头:“非是吾不信你,实在是事关重大,吾之抉择将会影响江山国祚……再等一等,用不了多久了,你只需听令而行即刻。” 见他口风如此之紧,程咬金也只能摇头。 旋即,他蹙眉问道:“房二那厮是个强硬的主战派,只看前番前来之时的言辞举措,便可知其极为抵触与关陇和谈。你觉得这厮会否干脆在玄武门外挑起战端,破坏和谈?” 李绩反问道:“你希望他那么做?” 程咬金颔首,道:“无论你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关陇军队开启战端,以‘兵谏’之名,行谋逆之实,乃是不争之事实。俺虽然不敢自诩为国为民,可也绝不愿见到关陇最终顺利攫取利益,占据朝堂……只不过房二对太子极为忠诚,若太子极力压制,不许他破坏和谈,或许会捏着鼻子认下。” “呵呵,”李绩轻笑一声,将茶杯放下,起身,道:“放心,他会的。” 而后负手走出去。 程咬金愣了片刻,不理解李绩为何这般笃定? 或许,前番房俊前来充当说客之时,两人私底下有所约定?可若是那样,便说明李绩心中倾向于东宫,又岂能占据潼关之后任由天下门阀进入关中、赶赴长安支援关陇? 将门阀军队请入彀中,一举歼灭,永绝后患……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他自己打消。剪除进入关中的门阀军队容易,但是想要平复天下门阀的报复却难如登天,一旦这些居于各地的门阀揭竿而起,将会短时间内席卷整个天下。 没人有足够的威望予以镇压,整个帝国将会陷入内战之中,江山崩坏、国祚倾颓,以李绩之谨慎为人,断不会承担那等祸乱天下的罪责…… 可李绩为何如此笃定房俊会再度开启战端,试图破坏和谈? 程咬金一脑袋雾水,猜不透其中之究竟…… ***** 萧瑀带着数十亲兵以及数百“百骑”精锐,出长安,渡渭水,向北过泾阳,直抵郑国渠。而后沿着郑国渠畔的官道一路疾驰向东,抵达黄河岸边,由渡口横渡黄河,总算是脱离关陇军队掌控之区域,安全无虞。 松了一口气的使节团沿着黄河畔的官道一路南下,直抵风陵渡…… 风陵渡乃是黄河上最为重要的渡口之一,即便此刻关中大战连连,此地依旧商旅不绝,颇为繁华。 一路奔波疾行,年纪老迈的萧瑀饱受长途跋涉之苦,面色苍白憔悴、双目布满血丝,自马背上下来之时双腿一软,若非身边亲兵搀扶,怕是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君羡反身下马,来到萧瑀近前,劝道:“过河便是潼关,宋国公不妨在此歇息一日,蓄养精神,解除劳累,也能好生思量如何游说英国公。” 这固然是一个理由,但他更担心萧瑀这一路跋涉已经耗尽心血,这种状态实则是在勉力支撑,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身为护卫罪责难逃。 萧瑀勉强撑着精神,虚弱得急促喘息,看着冰凌浮沉的黄河河道,语气虚弱却又坚定:“无妨,老夫还撑得住。赶紧渡河抵达潼关,到时候自然有的是时间休整调养,时不我待啊!” 李君羡不能再劝。 一行人抵达风陵渡的驿站,在驿卒协助下征集渡船,横渡黄河。此时河水已经开始融化,冬日累积的冰块受到积压渐渐碎裂,给行船带来极大难度,好在黄河尚未抵达汛期,正是枯水之季,水流不急,否则船行河上,将会被奔腾而来的冰凌撞得稀碎…… 可即便如此,船只在河面上亦是跌跌撞撞,时不时被漂浮的冰凌撞击,船身摇晃颠簸极为剧烈,生在江南的萧瑀也受不得这等摇晃,晕船现象极为严重,等到了对岸,老命只剩下半条。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无人问津 “呕……” 萧瑀被人从船上搀扶下来,两腿面条一般无力,干呕几声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面色苍白憔悴,双眼无神,整个人已经虚脱。 随行太医急忙上前查看一番,对李君羡摇摇头:“宋国公年老体衰,长途跋涉已然耗尽体力,此番乘船又恽恽噩噩,若是不能及时调养安歇,怕是要耗干心血,药石无救。” 李君羡吓了一跳,连忙让人制作了简易的担架,抬上萧瑀,一路兼程抵达潼关。 到了潼关关下,命人将太子信物转呈李绩。 好半晌,守关兵卒才返回,脸上毫无表情:“大帅正忙于军务,无暇接见,各位自去便是。” 李君羡大怒:“太子受命监国,谕令所出,形同圣旨!你们是想要抗旨不遵不成?” 守关兵卒全无惧色,甚至连话都懒得说。 萧瑀挣扎着从担架上起来,勉强说道:“李将军,息怒。”然后转向守关兵卒,问道:“不知英国公何时能够拨冗接见?” 兵卒摇摇头:“吾亦不知。” 萧瑀毫不气馁,道:“老夫远途跋涉,身染重病,可否拨付房舍与麾下兵卒暂住?” 兵卒道:“这倒是可以。” 遂亲自带着李君羡来到距离城关一里之遥的一处兵营,寻到军中偏将,清空了数十间营房,使得萧瑀一行暂且安置下来。 一番折腾,萧瑀愈发经受不住,入驻营房之后便发起高烧。 即将入夜,麾下兵卒饥肠辘辘,别说饭食了,连口水都没有……李君羡又等了一会,迟迟不见有人送吃食过来,遂起身带着两个亲兵寻到军中副将,责问道:“为何不给吾等准备饭食?” 那副将愣头愣脑的模样,奇道:“为何要给汝等准备饭食?” 李君羡被噎的不轻,忍着怒气,抱拳道:“吾等远道而来,军粮已然吃完,劳烦将军备下一些饭食给军卒充饥,荤素不忌,管饱就成。稍候,吾自会支付银钱。” 那副将一脸浑不吝,不耐烦道:“有钱了不起啊?上面只下令给汝等拨付营房,却没交待还要管饭。眼下数十万大军入驻潼关,各种物资短缺,粮食更是紧张,吾没有多余的粮食给你们吃,自己想办法吧。” 然后不理会李君羡,扬长而去,气得李君羡一脸铁青,恨不能冲上去将这个鼻孔长到天上的浑球一刀砍了…… 想他李君羡身为“百骑司”大统领,统御皇帝禁军,掌管朝廷密探,妥妥的皇帝近臣,权势几乎于六部侍郎齐平,地位更是高不可攀,即便是国公当面亦是礼敬有加,何曾遭遇过此等轻视慢待? 只不过如今身负重任,不能轻率与这些兵将起了冲突,以免坏了大事,只能忍着一腔怒气,返回营房。 太医从里间走出,见到李君羡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奇道:“李将军为何不让兵卒备下饮食?宋国公舟车劳顿,元气损耗极重,需要滋补,否则很可能无法补充元气,从而落下病根。这等年纪之人,平素养尊处优,骤然损及根元,隐患太大。” 他这番言语有所保留,实际上若非太子执意派他一路跟随,只怕萧瑀这个时候已然病重不起,一命呜呼…… 李君羡登时头大,愤懑不已。 谁能想到以萧瑀之身份地位,来到潼关之后李绩不仅避而不见,甚至连饭食都不给准备? 这潼关附近猬集了几十万大军,整个潼关所在的丘塬遍地都是军营,各处要隘尽被堵死,想要购买饭食简直难如登天。 难道麾下千余人就这么饿着? 兵卒饿着也就罢了,大不了明日一早便启程离开潼关,渡过黄河之后可择选一处驿站补充食物,但萧瑀如何等得起…… 太医见到李君羡一脸愁闷,奇道:“区区饭食而已,难道英国公居然不管?” 李君羡叹息一声,将情况说了:“眼下根本见不到英国公,军中这些校尉副将根本不卖我的面子,为之奈何?我总不能将这些混账抓起来宰了吧?” 太医沉吟一下,道:“李将军不妨去军中将领处试试,一则宋国公熬不住多久,再不进餐麻烦就大了,再则也能试探一番,看看到底是低下这些悍卒胡来,还是英国公的将令。” 李君羡再叹一声。 他自然早已想到这一点,然而他的身份注定他只能是一个“孤臣”,平素与朝中文官武将来往甚少,甚至因为监视那些朝中大员的缘故,导致这些人都对他或多或少有些意见。 此刻求上门去,万一这帮子骄兵悍将冷嘲热讽,自己颜面如何下得来? 可是想到眼下只困局,也只能如此了…… 心一横,牙一咬,颔首道:“那吾便去各处看看。” 遂起身带着亲兵离开营房,逮着几个路过的兵卒,问清楚薛万彻驻兵之初,便急忙赶去。 之所以选择先见薛万彻,是因为这位驸马爷平素与房俊交好,而他在朝中唯一保持往来之人便是房俊,又这样一个媒介,希望薛傻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让自己太过难堪…… 带着亲兵策骑在诺大的营地之中疾驰,往来巡逻的兵卒见到了也只是多瞅几眼,并不多管。 李君羡便明白,李绩这是采取无视之策,让他们这个使节团知难而退…… 可他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东宫呢? 数十万大军猬集在潼关内外,遍地都是军营,人喊马嘶纷乱吵杂,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抵达右武卫军营。 到了营门前被兵卒拦住,李君羡斟酌着说辞,道:“吾离京之时,越国公有话传达给武安郡公,烦请入内通禀。” 不得不将房俊抬出来,否则他怕薛万彻也得了李绩的将令避而不见…… 兵卒入内通禀,须臾回转,道:“吾家将军请您入内相见。” 李君羡送了口气,让亲兵留在营外,自己策马驶入营地,直奔中军帐。到帐门前反身下马,自有兵卒上前牵走马匹,门前兵卒撩开门帘,请他入内。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李君羡眯了眯眼,见到一身戎装的薛万彻大马金刀的坐在窗边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一个小茶壶,“伏溜伏溜”的喝茶,很是悠闲的模样。 李君羡上前见礼:“末将见过武安郡公!” “嗯,”薛万彻鼻孔里嗯了一声,茶壶放在一旁案几上,上下打量李君羡一番,抬起下颌道:“房二有什么话转达?” 李君羡略有尴尬,道:“此乃末将妄言,越国公并未有话语委托末将转达。” “嘿!” 薛万彻怒了:“莫不是倚仗你身为‘百骑司’大统领,便跑来消遣老子?” 李君羡道:“末将岂敢?此番东征,武安郡公身先士卒、奔袭数千里,打得高句丽军队望风披靡,居功至伟,末将深感佩服,只恨身负要职,不能擅自离京为国征战。” 薛万彻怒气瞬间消退,他是个顺毛驴,只要顺着毛捋,百无禁忌。此番东征虽然挫折颇多,但是他身为大军先锋,攻城拔寨狂飙突进,的确是大大一桩功劳,心中最为得意之初被李君羡道出,只觉得浑身舒坦。 矜持的颔首:“李将军假借二郎之名,想必有什么苦衷吧?” 李君羡叹气道:“此番护送宋国公前来,路途遥远,又经受几次叛军围堵,舟车劳顿之下,宋国公一病不起。然而末将前去军中要求供给吃食,却遭到拒绝……末将无法,想起先前越国公曾言武安郡公最是义薄云天、急公好义,无奈之下只得前来,又唯恐英国公下了严令不准接待吾等,故而只能妄言,还望郡公恕罪。” 嚯!这可真是令人惊喜啊,那小子平素浑不吝的模样,朝野上下文臣武将就没几个被他看在眼中的,傲得不行,原来我在房二心目当中地位这么高?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 指点迷津 薛万彻甚少得到同僚赞誉,此刻心底舒爽,神情愈发和蔼:“英国公倒也并未下达严令,只是言及毋须理会汝等。不过眼下数十万大军猬集于潼关附近,粮食菜蔬的确甚为紧张,不过李将军既然求到吾这里,岂能让你空手而回?来人!” “喏!” 门外亲兵入内,薛万彻吩咐道:“去准备一千人十天的伙食,给李将军送过去。” “喏!” 亲兵离去,李君羡感激得紧,抱拳道:“郡公果然急公好义,此番人情,末将铭记不忘,他日定有后报。” 薛万彻愈发飘飘然,捋着胡须,矜持笑道:“李将军与房二交情不错,吾亦与那厮肝胆相照,那咱们之间也就毋须生分,该帮的还是得帮一帮,情理之中而已。不过之前宇文士及前来充当说客,希望大帅能够站在关陇那一边,大帅不置可否,倒是宇文士及被卢国公气得拂袖而去……以我看来,宋国公此番前来,怕是也得不到大帅的准信儿。” 事实上,岂止是外界对于李绩的立场捉摸不定、猜测不一?即便是军中这些大将也不知李绩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东宫也好,关陇也罢,你总得站一头吧?总不能自己竖起大旗谋朝篡位吧…… 军中上下,颇有怨言,各种流言蜚语亦是屡禁不止,全凭李绩自身的威望压着。 但是长此以往,终究会出问题…… 李君羡沉吟一下,试探着问道:“当真一点口风都没有?” 他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无论李绩如何掩饰自己心中的想法,可是这数十万大军南拼北凑、阵营不一,纵然勉强被他压制得不敢造次,可若是没有半点明显的倾向,谁人心服? 朝堂也好,军中也罢,即便统统都是为国为民的圣贤,也得考虑自身之利益……长安鏖战不休,关陇向着最高之权力发起挑战,谁胜谁负攸关整个天下的利益,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薛万彻摇头:“的确是半点也琢磨不出大帅之想法……不过李将军可以去摆放一下卢国公,他是大帅的心腹班底,或许有一些苗头也说不定。” 这回李君羡是真的感激了,抱拳道:“郡公高义,回头末将定会详细禀明太子殿下,想必殿下也定然予以褒奖。” “哈哈,那就有劳李将军了。” “义不容辞。” …… 李君羡从薛万彻处得了粮食菜蔬,由右武卫兵卒押送至“百骑司”暂居的营房,已经断炊的“百骑司”兵卒欢欣不已,当即生火造饭。 李君羡来到房舍之内,见到萧瑀半倚在床榻上,神情依旧萎顿,面色苍白难看,上前两步,关切道:“国公可好了一些?” 萧瑀睁眼看看李君羡,半阖着眼帘,有气无力道:“年纪大了,不中用咯……吾虽然自幼锦衣玉食,但当年亦可上马杀敌,如今却是连赶路都经受不住,若是因此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死不足惜。” 使节团连粮食都得不到的事情他已经知道,更被说李绩避而不见了,由此可见李绩的态度。 此行自己一把老骨头差点散架,老命丢了半条,然而大抵是要白辛苦一场,想要完成任务,难如登天…… 李君羡安慰道:“国公不妨安养几日,末将也在军中打探一下消息。” 遂将自己从薛万彻那里求得粮食菜蔬一事说了,薛万彻指点他去拜访程咬金更是一字不落…… 萧瑀精神一振,欣喜道:“这可是个好消息。” 最怕就是李绩将东征大军上下压制得铁板一块,里里外外皆以他的意志为准,纵然别有心思也不敢轻举妄动。既然薛万彻能够指出卢国公程咬金,或许可以将此作为突破口。 不过喜悦过后,却又难免泛酸。 房俊那厮一直在和谈这件事上与他较劲,甚至口出不逊,全然不将他的地位资历放在眼中,气得他肝疼。然而到了这潼关,不仅凭借人家的关系得到粮食菜蔬,就连寻找李绩的突破口都得承房俊的情…… 难免尴尬。 接着说道:“今日吾状态太差,暂且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咱们先去拜会程咬金,谈一谈他的口风,而后再去求见李绩。” 李君羡应下。 虽然潼关附近猬集数十万大军,但程咬金负责潼关防御,城上城下驻扎的皆是左武卫兵卒,想要寻到程咬金并不难…… …… 翌日清晨,休息一夜的萧瑀起床洗漱,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状态好了一些。用过早膳之后,与李君羡策骑抵达潼关关城之下,寻到一名左武卫校尉,使其通禀程咬金。 过了一会儿,校尉回转,请两人前往相见。 萧瑀与李君羡对视一眼,心中尽皆一喜——有门儿…… 关城下,一处简易的营房之内。 程咬金起身,与萧瑀、李君羡两人见礼,各自入座之后亲兵奉上香茗退去,程咬金这才笑道:“听闻宋国公昨日抵达之后身体不适,可曾好了一些?” 对于自己的情况被掌握,萧瑀并不觉得奇怪,即便李绩避而不见,可又怎么会真正对自己不闻不问呢? 他含笑道:“卢国公有心了……如今年纪大了,这一番跋山涉水差点颠碎了一把老骨头,可眼下东宫危难,社稷倾颓,吾等身为臣子自当誓死效忠太子殿下挽回危局,纵然刀山火海,亦是在所不惜。” 言罢,目光灼灼的盯着程咬金。 程咬金目光闪动,哈哈一笑:“宋国公乃是国之勋臣,有大功于社稷,若当真有什么闪失,乃是帝国之损失啊。您为帝国操劳了半辈子,如今年事渐高,也应当歇一歇,国事总是无穷无尽,您又能管得了多少呢?总归还是渐渐放手,颐养天年才是应当。” 萧瑀却摇摇头,正色道:“吾等深受皇恩,岂能在此等时候袖手旁观,置长安叛乱于不顾?太子乃是陛下金典册封,名正言顺、帝国正朔,若是任由叛军攻入太极宫、罢黜东宫,致使太子殉国,吾等如何于陛下交待,如何于帝国交待,如何于自己的良心交待?” 义正辞严,正气凛然。 程咬金咧咧嘴,自然明白萧瑀这是在试探他,遂摇头道:“您是宰辅之一,自当心怀帝国、竭尽全力,吾却不过是一个军人,军人只懂得听命行事,您这番话却是找错了对象。” 萧瑀道:“为何英国公对老夫避而不见?” 这是试探老子的口风啊……老子倒是不介意给你泄露一点什么,可关键在于老子也不知道徐懋功那个阴险的家伙到底怎么打算的。 只好故作不知,摇头道:“这话您得去问问英国公才行,吾又岂能知晓他的想法?” 萧瑀有些失望,叹息道:“如今叛军起事已经数月,长安城生灵涂炭,皇城一片白地,太极宫亦是断瓦残垣……东宫上下苦苦支撑,非是为了自身之前途利益,前途利益又怎能有性命重要呢?然而大义所在,纵然粉身碎骨,亦不敢屈身侍贼。卢国公深受陛下恩遇,又素来支持东宫,却不知此刻是何想法?” 程咬金面无表情:“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令之所在,刀山火海亦如蹈平地,军人的大忌便是自己有想法。” 这混账油盐不进呐…… 萧瑀拿他没法,只要试探着问道:“卢国公可否为老夫引见英国公?” 程咬金想了想,道:“可代为转述,但见与不见,要看英国公的意思。” 萧瑀有些失望,但还是面露殷切:“那就劳烦卢国公了,老夫代太子殿下谢过!” 起身,一揖及地。 只要李绩避而不见,他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李绩的,只能将希望放在程咬金身上,希望这厮可以心向东宫、顾全大局,多在李绩面前说上几句好话,否则自己长途跋涉而来,却连正主儿的面都见不到,实在是憋屈……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 忧心忡忡 程咬金不敢受这一礼,忙起身避开:“在下如何受得起?宋国公客气了。吾负责潼关防务,诸事缠身,不能多陪,还望宋国公见谅。稍候自会将宋国公之请求转告大帅,见与不见,吾会派人前往通知。” 萧瑀颔首道:“如此甚好,那老夫暂且告辞。” “您老慢走。” 告辞程咬金,萧瑀与李君羡策骑返回营地,正好迎面见到一支门阀军队入关,两人挽着缰绳站在路旁,萧瑀见这一支军队阵容还算齐整,行进之间亦是虎虎有威,遂问道:“这是哪一家的军队?” 李君羡仔细看了看,这支军队人数大抵在三千左右,装备甚为精良,旗帜是浅蓝底、嫣红色的一个篆体“郑”字,答道:“应该是荥阳郑氏。” 萧瑀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自南北朝起,门阀即军阀,几乎每一支实力强劲的门阀都拥有自己的军队,门阀攫取天下财赋以养私军,导致朝廷府库空虚、入不敷出,不得不倚靠门阀去统治全国。 而门阀壮大的后果,便是抽空了国家的底蕴,强枝弱干,政令难下州县,整个国家都被门阀所架空,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若是没有门阀背景,任何事情都休想干得成。 隋唐以来,门阀虽然得到一定的遏制,但底蕴犹在,国家建立的时候这些门阀都是功臣,而到了如今,这些门阀却成为帝国稳定统一的毒瘤,否则,李二陛下也不会将削弱门阀定位国策。 但萧瑀对此是没什么抱怨的,因为他本身就是门阀政治的受益者,兰陵萧氏更是天下有数的几个底蕴深厚的门阀之一,整个江南都要仰望兰陵萧氏的鼻息,兰陵萧氏的一句话,比朝廷的政令管用得多…… …… 回到营地,简单的用过午膳,萧瑀回到床榻之上歇息,结果刚刚过了晌午,便有一名校尉前来,说是李绩有请。 萧瑀赶紧爬起,洗了一把脸振奋精神,在李君羡护卫之下直抵城关。 就在距离程咬金办公衙署不远处的一个小院内,东征大军的统帅、宰辅之首、英国公李绩接见了萧瑀。 这是一处布置雅致的小院,左右有厢房,前排是几件门房居住着亲兵、厨师等杂役,三开的正房简约而不简陋,院子当中铺着青砖,打扫得干干净净,几株上了年岁的老树枝桠虬结、树干粗壮。 屋内,李绩与萧瑀对坐于窗前桌案两侧,桌案上一壶香茶热气袅袅,茶香氤氲。 身为一军之统帅的李绩未着甲胄,而是一袭素淡的青衫,清癯的面容俊朗不凡,隐约可见年青时的风采。 执壶给萧瑀斟茶,李绩笑道:“刚刚抵达潼关,才发现关内关外军队无数,杂乱无章互不统属,为了避免军队混乱起来违法犯纪、祸害百姓,本帅只得镇守潼关,约束各军。故而事务繁荣杂乱,一时间想要捋出头绪就得费心费神,怠慢了宋国公,以茶代酒,敬请谅解。” 萧瑀双手端起茶杯回敬,道:“英国公乃宰辅之首,身负陛下之寄托,自当维系纲常,以江山社稷为重,老夫一副残躯,如何敢怪罪?请。” “请。” 李绩笑了笑,举杯呷了一口热茶。 萧瑀也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问道:“这潼关每日里皆有万余门阀军队路过,但英国公封锁城关,只许进、不许出,却不知这是为何?” 封锁城关乃是应有之意,可只许进、不许出,这就令人有所遐思了。 李绩笑了笑,道:“门阀军队素来缺乏管束、无法无天,若是在关中倒还罢了,到处都是军队,他们想干什么也要有所顾忌。可一旦任其返回各地门阀,一路上难免恣意妄为、作奸犯科,途径各地搞得乌烟瘴气,不得不防。” 这答案滴水不漏,根本无从揣测其立场倾向…… 萧瑀打起精神,知道面前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城府深沉不下于长孙无忌,甚至是朝堂之上唯一智谋可以抗衡长孙无忌的人物,脑中飞快转动,思虑着说道:“门阀军队固然桀骜难驯,说到底也不过是祸乱一方,怎及得如今叛军作乱,危及社稷?再者说来,门阀军队再是祸害百姓,也不过是一走一路,而如今若是长安兵变不予剿灭,将会耽搁春耕,后果便是关中饿殍遍地、尸骸盈野……” 他目光灼灼,与李绩对视:“英国公不仅是这数十万大军的统帅,更是国之宰辅、百官之首,协助陛下造福万民乃你之职责,却不知英国公肯否为了关中数百万百姓,为了大唐帝国之正朔,竭尽全力、效忠太子殿下?” 李绩与他目光对视片刻,忽而一笑,执壶斟茶,淡然道:“这江山,乃是陛下之江山,吾只效忠陛下。” 萧瑀寸步不让:“陛下安在?” 李绩将萧瑀面前茶杯斟满茶水,道:“如今陛下病重昏迷不醒。” 萧瑀咄咄逼人:“既然陛下昏迷,不能视事,国事自当由监国太子全权负责,吾等甚为臣子,理当听命于太子。” 李绩呷了一口茶水,摇摇头:“陛下固然昏迷,却终究能够醒来,吾等今日若是置陛下于不顾,尽皆效忠太子,如此将陛下置于何地?这等乱臣贼子,吾不敢为。” 萧瑀道:“老夫要觐见陛下。” 李绩唏嘘道:“陛下病重,不能遭受打扰。” “……” 萧瑀气结。 口口声声效忠陛下,有陛下在一日,便不能越过陛下转而效忠太子。可老子要觐见陛下,你又不让…… 看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萧瑀,李绩也有些不好意思。 若非这位的修养天下一等,只怕这个时候都能抓起茶杯将茶水泼他一脸…… 干咳一声,李绩又道:“前番房二郎前来,各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能够说服吾投靠东宫,吾便曾告之,吾只效忠于陛下,长安纷乱也好,汝等与关陇和谈也罢,与吾全无干系。” 萧瑀面色阴沉,踟躇不语。 …… 傍晚。 回到营地,萧瑀躺在床榻上,由太医推拿一番,身体轻松了一些,喝了药,昏昏沉沉却难以入睡。 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白日里程咬金以及李绩的的话语、神态。 不知为何,李绩虽然断然拒绝站队,但是其言语之中却隐隐有着对东宫与关陇进行和谈之不满…… 他到底什么意思? 不愿东宫与关陇完成和谈,使得他空有数十万大军却难以起到砥柱中流、抵顶乾坤之作用,无法攫取最大利益? 言语间又提及房俊上次前来游说之事,难不成房俊之所以极力反对和谈,背后与李绩有什么关系? 亦或者,房俊奉命前来游说李绩,结果反而被李绩给说服了? 越想越乱,整个脑袋乱成一锅粥。 头痛欲裂,萧瑀干脆起身,披了一件衣袍,将桌案上的油灯点燃,坐在灯下沉思。 良久,他霍然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推开。 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抬脚走出去,正好见到一队巡营的“百骑”经过,遂问道:“李将军何在?请他过来,老夫有要事相商。” “喏。” 兵卒疾步远去,萧瑀则反身回到屋内,让随同前来的家仆烧了一壶热水,沏了一壶热茶,坐在桌边一边呷着茶水,一边等待。 未几,李君羡疾步而来,施礼问道:“宋国公夤夜相召,有何急事?” 萧瑀请他入座,给他斟了一杯茶水,道:“今夜休息一晚,明日清早,全军收拾行装,咱们返回长安。” 李君羡握着茶杯一愣,奇道:“为何这般焦急?” 此行之目的乃是游说李绩,虽然白天见了一面,谈话并不算是愉快,李绩更是未曾有丝毫投靠东宫的倾向,但“游说”这种事岂能一蹴而就?东宫与关陇皆不止一次派人前来进行游说,皆无功而返,可见李绩意志之坚定。 总得要多番尝试之后,确认的确无法将其游说成功,这才能返回长安,否则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萧瑀忧心忡忡,面色凝重:“老夫岂能不知事情不能一触而就的道理?然而今日与李绩一番谈话,却又一个隐患在老夫心里升起,老夫总觉得若是不在长安看着,恐怕房二那厮会不管不顾的破坏和谈。” 和谈乃是他心中大计,不仅攸关自身之利益,他更认为唯有和谈才能让东宫保全,万一房俊那个棒槌趁他不在的时候蛊惑太子,不管不顾的对关陇用兵导致和谈崩裂,那可如何是好? 毕竟房俊始终认为只要安西军到了关中,必能将门阀联军一举击溃,故而不愿进行和谈。 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大,片刻都坐不住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难以理喻 李君羡蹙眉道:“这个……越国公不会那般不顾大局吧?” 事实上,就算安西军能够顺利抵达长安,但是相对于络绎不绝赶赴关中为关陇助阵的门阀军队,兵力上依旧处于绝对劣势。纵然安西军再是剽悍,恶战之下亦要伤亡惨重。 而两虎相斗之时,李绩引着数十万大军隔岸观火,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到底会站在哪一方? 最为稳妥的办法,自然是进行和谈,只要和谈成功,东宫与关陇即保存实力,又相互倚靠,最大的威胁李绩也只能俯首称臣,再不敢玩出什么花样。 否则便是公然谋逆,必将受到天下讨伐…… 都说房俊是个棒槌,但李君羡知道那厮非但不是棒槌,反而一贯谋定后动,岂能悍然破坏和谈,使得东宫陷入倾覆之危机? 萧瑀愁眉紧锁,忧心忡忡道:“怎么不能?那厮现在自以为军方大佬,功勋赫赫当世少有人及,除去李靖、李绩之外,他还会将谁放在眼中?自信过头,便是自负,他一路征战未尝一败,也根本未将关陇那些乌合之众放在心上,认为和谈乃是老夫为了攫取利益而强行推动,所以极为抵触,绝不会眼看着和谈成功!” 李君羡默然不语。 他不觉得房俊会那般鲁莽,但萧瑀显然对房俊成见极深,自己没必要与其争执。 他只是个武将,此行之目的也只是为了保护萧瑀之安全,至于如何游说李绩,乃至于何时返回长安,只需听命行事就好…… “国公放心,末将这就下令打点行装,明日一早,即刻返程。” “有劳李将军。” …… 关城下。 程咬金伏身案牍,拧着两条眉毛批阅军务奏报,好不容易处置完一份公文,扭头见到一旁还有高高一摞,登时心浮气躁,将毛笔一扔,揉了揉手腕,拿起一旁的茶壶,就着壶嘴顿顿顿一口气抽干半壶温茶水。 数十万军队猬集于潼关城下,人吃马嚼、器械调拨、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整日里各种事务层出不穷,公文奏报雪片一样飞入这件值房,使得本就不耐烦处置公务的程咬金极为憋闷。 让亲兵将茶壶种续满热水,便见到一个校尉自外头快步而入,来到程咬金身边低声道:“大帅,宋国公一行已经启程返回长安……但在此之前,英国公麾下的亲兵接连接触宋国公的随从,询问其来时路径,似乎有些不妥。” 程咬金眉毛一挑,惊诧的看着校尉:“没看错?” 校尉道:“断然不会有错,末将唯恐有误,所以一直紧盯着。” 程咬金沉吟不语。 李绩派人试探萧瑀来时路径作甚? 将校尉打发走,他起身在屋内负手走了两圈,一个念头陡然升起,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旋即,他推开门,大步向着李绩所在之小院走去。 到了院外,看守门禁的兵卒也不阻拦,任由程咬金长驱直入。进了屋内,见到李绩正伏案批阅文牍,程咬金也不客气,上前两步开门见山:“大帅欲将宋国公一行之路径告知关陇?” 李绩一愣,放下毛笔,淡然看着程咬金。 没说话,等于默认…… 程咬金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吃惊道:“东宫有人不欲与关陇结盟,关陇之中照样有人不愿与东宫结盟!大帅将宋国公行踪泄露出去,必然遭到那些人的截杀!” 他简直搞不懂李绩想些什么,萧瑀那是什么人?两朝元老、宰辅之一,身份、地位、资历、权力,朝堂之上少有人及,若是他被关陇军队半途截杀,不仅和谈彻底破裂,更会在关中掀起一场巨大风波! 说到底,关陇虽然谋逆,但是打的旗号是“兵谏”,而非是“造反”,起码在名义上依旧承认自己臣子的身份,那么无论投入再多的兵力,其行为都会有一个约束,不至于不破不立、无所顾忌。 似长孙无忌派人前往房府之行为已经突破了这个约束,所以即便是关陇内部都甚为不满,宇文家甚至差点因此退出。 下边军队打生打死,上边高层却要保持一定的克制。 然而萧瑀一旦被杀,情况将会彻底失控…… 李绩起身来到窗前的案几边,从红泥小炉上取下沸腾的水壶,将开水注入茶壶,而后负手望着窗外的庭院,淡然道:“这一场祸乱当中,某一个人死或不死,无关紧要。只要自此之后和谈陷入崩裂,不影响吾心中之大计,区区萧瑀,何足道哉?莫说萧瑀,便是吾自己,若有必要,亦会从容赴死。” 程咬金心神巨震之余,简直快要发疯。 他上前一步,怒目圆瞪,大声喝问:“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是再不说明,休怪吾不遵将令,立即率军赶赴长安!” 他觉得李绩简直就是个疯子。 一天到晚神神叨叨,一举一动匪夷所思,问他就是“无需多问,只需听令”,可你他娘的掌控着数十万大军坐视长安乱战,不管社稷倾颓,不顾百姓水深火热,如今却是连萧瑀这等朝堂大佬都可以送到关陇的屠刀边,你到底想干什么?! 简直难以理喻! 李绩不为所动,慢慢的喝着茶水,道:“稍安勿躁,非是吾不肯将心中谋划告之,实在是干系重大,不敢有半点疏忽泄露。不过吾向你保证,所有的一切即将结束,到那时候,你必会心悦诚服。” “娘咧!” 程咬金忿忿的咒骂一声,拂袖而去。 他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忍着。 这并非他忌惮李绩或是受到李绩钳制,更不是他毫无主见,而是以他对李绩之了解,觉得李绩之所以这般莫名其妙、有悖常理的举措,背后深深的有着陛下的影子。 或是陛下对他有过什么交待? 甚至……陛下曾留有遗诏?! 所以,即便他心里再是憋屈不忿,也只能忍着。 他不敢恣意行事,万一当真李绩所行皆乃陛下之遗志,那他程咬金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 萧瑀一行清晨出发,自潼关向下抵达黄河岸边,欲摆渡至对岸风陵渡。然而这两天气温下降,河面已然融化的冰棱复有结冻之现象,舟船行于其上,动辄有倾覆之虞。 直至下午,方才乘船摇摇晃晃抵达对岸,萧瑀本就体力不支,这一番折腾愈发情况严重,高烧不退,随行太医建议暂停赶路,稍做休整,否则怕是要熬不住…… 李君羡无奈,只得在风陵渡驿站住下,足足歇了两天,萧瑀的状况方才回复一些,说什么也不肯滞留,队伍重新上路。 一路沿着官道向北,因要照顾病体未愈的萧瑀,所以行驶速度不快,待到天黑才抵达蒲津渡。 此处乃是河北等地进入关中之咽喉,关陇势力在此地稍逊,所以李君羡早在离开潼关时便制定了由此横渡黄河,返回长安的路线。 蒲津渡非是风陵渡那般全靠舟船摆渡,而是有铁牛立于岸边,缀以铁索横江,下方舟船并列,铁索上固定木板以供行人车马通过,甚为稳当。这令被舟船折腾得快要散架的萧瑀长吁一口气…… 当夜,宿于蒲津渡驿站之中,打算翌日清晨过河。 到了夜半之时,忽然一阵隐隐约约的啼声将李君羡惊醒,他反身而起,将枕畔横刀抄于手中,穿上鞋子箭步走出屋外。 稀稀落落的星光下,所有“百骑”都已经从各自房舍之中奔出,穿上甲胄牵出战马,忙而不乱。 远处,斥候飞速跑来,到了李君羡近前禀报道:“启禀将军,有一支骑兵自黄河对岸疾驰而来,目的不明,但很有可能是奔我们而来。” 李君羡毫不慌乱,沉着下令:“叫醒宋国公,余者列阵御敌。” 他此行所率皆是骑兵,敌人固然来势汹汹,却也不怕,打不过还可以逃。沿着黄河一路北上,无数渡口可以横渡黄河返回关中,敌人总不能将整个河套都给封锁了吧?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桥头遇袭 驿馆门前,数百“百骑”精锐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严阵以待。 本已睡下的萧瑀被惊醒,迷迷糊糊穿上一副走出来,被这幅阵势吓了一跳,登时清醒过来,来到李君羡身边惊问道:“李将军,发生何事?” 李君羡手摁腰刀,一双眼睛鹰隼一样盯着夜色之中的蒲津渡桥,沉声道:“有骑兵来袭,尚未知晓其目标为何,但不得不谨慎处之。还请宋国公立于阵中,让兵卒护卫左右,若局势不利,则一路向北撤离,再伺机横渡黄河返回关中。” 萧瑀心中一紧,张张嘴,旋即默然转身,走到阵中,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柄横刀拎着,而后翻身上马,紧蹙眉头看着不远处的暗夜虚空。 一丝马蹄之声由微不可察,渐渐变得清晰,几个呼吸之后,这股声势便犹如惊涛骇浪一般滚滚而来,充斥耳鼓,震人心魄。 “百骑”精锐抽刀在手,目光炯炯,等着敌人前来的那一刻,便冲锋上前,血战连连;萧瑀以及其所携带之奴仆、家兵,则各个面如土色,心中惊惧。 须臾,一支骑兵自夜幕之中的蒲津渡桥上陡然出现,就好似冥府音兵骤然自九幽地府之中跃然而出。可容纳八马并行的桥面上黑影幢幢,手中钢刀反射着天上微弱的星光,寒光闪闪。 蹄声如雷。 看着这支骑兵已经将速度提升之极限,冲锋之势犹如凤军残云,李君羡再无侥幸,“呛啷”一声抽出横刀,刀尖向前,沉声大喝:“放箭!” “嘣!” 百余架强弩一瞬间完成施射,短小的弩箭在夜空中离弦而出,钩织成一张绵密的箭网,铺天盖地射向冲锋的敌骑。 “噗噗噗” 箭簇入肉声虽然被轰鸣的马蹄声掩盖,但是迅猛的冲锋势头却好似遭遇当头一棒,无数兵卒惨呼着坠落马背,无数马匹嘶鸣着一头栽倒。然而后续骑兵却恍如不见,继续催动战马一直加速,铁蹄踩踏在袍泽身上亦浑然不顾,只是一味的冲锋。 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 李君羡吸了一口气,在第二轮弩箭射出之前,扭头对萧瑀道:“敌人准备充分,兵力充裕,这将是一场血战。末将派人护送宋国公自此向北撤离,待末将歼灭这支骑兵,再追上汇合。” 萧瑀知道局势危急,也不说废话,颔首道:“李将军多多当心,老夫先行一步。” 当即扭转马头,一夹马腹,在两百“百骑”精锐护送下,沿着官道一路向北逃遁。 李君羡吁了口气,没有萧瑀这个“拖油瓶”当累赘,他便可以放开手脚大战一场。 这时,第二轮弩箭齐射,又是无数敌骑倒在冲锋路上,冲锋之势略有遏制,严谨的阵型有所涣散。 李君羡跃马扬刀,催动战马向着来敌冲上去,口中大喝:“儿郎们,随吾杀敌!” “杀!” 数百“百骑”好手收好弩箭,催动战马,挥舞着横刀追随在李君羡身后,浑然无惧的向着敌骑发动反冲锋。 “轰!” 李君羡策骑向前,狠狠的撞入敌阵之中,双方冲锋之势力极大,这一下彼此撞击的力量极为惊人,且在相撞的瞬间,双方手中的兵刃都朝着对方身上劈斩而去。 李君羡在马背上轻轻伏身,胯下战马与对方“砰”的撞在一处,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站立不稳,斜斜向一侧摔倒。李君羡一手操控缰绳,顺着战马倾倒的方向驾驭,使得战马重新掌握平衡,另一手的横刀则反手撩出,将一名敌兵由肋下至胸膛划出深深的一道口子,革甲有如破纸一般撕裂,鲜血脏器喷涌而出,溅了李君羡一脸。 稍微延误一下,身后的兵卒已然紧随而上,与敌骑猛烈碰撞,一时间人仰马翻、鲜血喷溅。 骑兵冲阵,就是这么刚烈残暴! 冲阵的这一刻,便是双方实力的体现,这种力量与力量的对决,是绝对无可能玩弄花俏技巧的,完全兵员素质的比拼,取决于平素的训练、兵员的体魄、战斗的意志。 方方面面,都是“百骑”占据绝对优势。 只是一个冲阵,“百骑”便力压这股气势汹汹的敌骑,无数兵卒奋勇拼杀,争取到战斗的主动权,继而在李君羡率领之下,直直的凿入敌阵,破开一条血路,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李君羡大吼着一刀劈翻一个敌兵,策马向前,将一个坠落马背滚在地上的兵卒脑袋踩爆,继而反手一刀,将一个与麾下兵卒拼杀一处的敌兵拦腰斩断,那敌兵上半身滚落马背,下半身兀自坐在马背上,鲜血如喷泉般狂涌…… 李君羡杀意澎湃,状态极佳,一手操缰一手舞刀,宛如战神一般奋勇冲杀,忽然面前一松,厮杀声似远似近,定睛一看,却原来已经凿穿敌阵。 心中登时豪情无限,掉转马头,带领着麾下兵卒又杀了回来。 整个长安的勋贵官员们都忌惮“百骑司”的无孔不入,以为这只是帝王用以操控百官的鹰犬,却忽略了“百骑司”上上下下皆是由左右屯卫之中挑选的佼佼者,每一名兵卒都是出类拔萃的战士。 真以为“百骑司”只是一群扒门缝、听窗台、撬门压锁见不得光的密谍? 老子手里的横刀已然饥渴太久了! 李君羡意气风发,手中横刀上下飞舞,如入无人之境,勇猛无俦。他本身便是武将出身,也不大喜欢“百骑司”那种行走于黑暗之中监视百官的事务,最大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够驰骋疆场、奋勇杀敌。 只不过李二陛下对其非常信任,极力压制着他心中飞扬的梦想,使其不得不屈身于“百骑司”之中,甘做地王鹰犬。 眼下这一场拼杀正是他憧憬许久的场面,带着麾下兵卒凿穿敌阵杀了一个来回,看着遍地尸骸鲜血横流,只觉得神清气爽快慰非常,眼看着寥寥敌骑慌不择路的逃遁,制止兵卒追杀,大声道:“穷寇莫追!随吾北上,护卫宋国公!” “喏!” 麾下兵卒士气暴涨,轰然应喏。 夜幕之中,“百骑”兵卒沿着官道策骑向北疾驰而去,留下蒲津渡桥头遍地尸骸、一片狼藉。 许久之后,一队骑兵由蒲津渡西岸疾驰而来,见到桥头之初凄惨至极的景象大吃一惊。 为首一个校尉颤声道:“不是说只有数百‘百骑’鹰犬么?咱们出动两千骑兵,居然被屠杀殆尽……这怎么可能?” 另一人下马,吩咐随行兵卒搜索战场,不以为然道:“很显然,‘百骑’定然有大批援军隐藏了行迹,在吾等突袭只是骤然杀出,方才导致我方力战不敌,损失惨重。” 那校尉满脸震惊:“可是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哪里还有援兵?” 这时候兵卒将战场简单搜寻一遍,回来禀报,说是敌人数量也只在数百之间,绝不会超过一千。 另一个人颔首道:“果然如此,四五千‘百骑司’的精锐护送萧瑀,预先有超过一半的兵卒隐藏起来,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此战虽然惨败,但非是吾等无能,而是情报来源有误,即刻上报赵国公,请其仔细甄别消息来源,予以严惩!” 那校尉张张嘴,终于无声默认,目光阴翳。 任务失败已经注定,即将面对的必然是赵国公的严惩。可错误虽然犯下,轻敌导致失败与消息有误导致的失败却完全不同,前者乃是他们错估了“百骑司”的战力,是主观错误,后者则是事出意外,是客观错误。 只要想想如今的赵国公暴戾之性格,他便死死的闭上嘴。 另一人见他不再坚持,也送了口气,翻身上马,道:“马上追踪敌人踪迹,紧紧的缀着,派人回去再度调集兵马,就不信拿不下区区一个萧瑀!”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 雨夜偷袭 “喏!” 麾下兵卒领命,随即有人返回蒲津渡桥以西去报讯,调集兵马,余者分出十余骑,沿着官道向北追逐着萧瑀一行人的踪迹而去。留下来的人则下马打扫战场,将袍泽尸体拾掇起来,归置于一处。 此地乃由河北等地进出关中之要道,关陇势力并不足以一手遮天,万一被来往商旅见到此地惨状,未免惊世骇俗…… ***** 长安。 龙首原上。 夜半三更,先是一场春雨忽如其来,冰凉的雨水淅淅沥沥随风飘荡,使得天地间清冷湿润。然而没过一会儿,细密的雨点便成了密密麻麻的冰粒子,噼里啪啦的敲打着房舍、营帐。 雨水融化积雪,继而冰冻,塬上已经完工亦或正在施工的亭台殿宇、花树楼阁皆蒙上一层晶莹剔透的薄冰,橘黄的灯笼光芒照耀之下,恍若天上宫阙,寒冷彻骨。 贞观八年,太上皇年事渐高,所居住之大安宫狭窄逼仄,故而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上奏请为太上皇新建一座“以备清暑”的新宫,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 为表孝心,李二陛下欣然批准,命人勘寻宫址,择定龙首原。堪舆完毕,浩大的新宫拔地而起,取名为“永安宫”。 次年,更名为“大明宫”,由将作监负责建设,集全国之能工巧匠,各地之精粹建材,耗资巨大,极尽奢华。 直至去岁举国东征,国库空虚,工程才予以暂停…… 黑沉沉的雨幕之下,一支骑兵于黑暗之中陡然出现,慢慢靠近大明宫的东侧城墙。 东内苑驻扎着一队右屯卫兵卒,一方面拱卫大明宫,一方面扼守整个长安城东前往绕路渭水河畔西进玄武门的必经之路。 灯笼挂在城头,昏黄的光晕在雨幕冰粒之下摇摇晃晃,一片昏暗。 那支马蹄上裹着棉布、马嘴带着嚼子的骑兵鬼鬼祟祟来到城门不远处,纷纷勒着缰绳,等候在冰雨之中。 未几,城门缓缓洞开。 为首一名身着明光铠的武将抽出雪亮的横刀,高高举起,而后一夹马腹,向前冲去。 身后千余骑兵沉默无言,却赶紧催动战马,紧随其后杀到城墙之下,自洞开的城门蜂拥而入。 巡城的右屯卫兵卒立即发现了这股意欲偷袭的敌军,在城头疯狂的敲响铜锣,呼喊着“敌袭”,雨夜之中沉寂的兵营瞬间沸腾起来。 然而城门被内奸开启,敌骑长驱直入,兵营内的兵卒刚刚爬起,便纵欲狂猛冲杀…… …… 一个时辰之后。 房俊带着军队策骑而来,铠甲外面套着蓑衣,面色阴沉的看着营地内被归置一处的尸体,一言不发,掉转马头返回玄武门外营地,而后叫开玄武门,直入内重门,觐见太子殿下。 堂内燃起灯烛,内侍将热茶放在房俊手边,躬身退后。 李承乾被人从被窝叫醒,听闻是大明宫的驻军半夜受到偷袭,伤亡惨重,登时惊得所有瞌睡不翼而飞。 “二郎,情况如何?” 房俊面色阴郁,压抑着愤怒,沉声道:“伤亡倒是不大,但是如今和谈之际,叛军却骤然突袭,简直欺人太甚!岑文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一味的鼓吹和谈,时至今日却始终未能有所进展,反而任由叛军恣意欺凌!他们将兵卒性命置于何地?将殿下威严置于何地?简直废物!” 说到愤懑之初,手掌狠狠拍了一下身边案几,茶具“当啷”一声,吓得门口的内侍心里一跳。 李承乾亦是无奈,搓搓脸,问道:“二郎意欲何为?” 房俊忿然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叛军既然无视和谈,在此等时候偷袭吾军,显然是想要以此来给岑文本等人施压,迫使其在谈判桌上予以让步。这些文官耍嘴皮子的时候头头是道,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却软塌塌一无是处!微臣恳请殿下允准,调集五千精兵,择机突袭叛军于通化门外的军营,以牙还牙!” “这个……” 李承乾踟蹰一番,为难道:“二郎之心情,孤感同身受。只不过眼下正值和谈紧要之时,若是如此,恐怕文官们不会答应。” 以萧瑀、岑文本为首的文官们极力促进和谈,不眠不休的商议对策,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和谈完成,止息兵戈,使朝堂恢复如常,然后进行战后救治,将损失减至最小。 这个时候房俊要以牙还牙,必然开启东宫与关陇的再一次对抗,掀起一场大战也不是不可能,文官们岂能答应? 虽然打仗要依靠军队出生入死拿命去拼,但文官的作用同样重要,运筹帷幄、后勤辎重,都需要文官协助,甚为太子自当于军队与文官之间保持平衡,而不是对其中一方恣意偏袒,导致另一方怨气深重,产生抵触…… 房俊哼了一声,道:“他们不答应?那就让他们去跟城外驻扎的兵卒去解释,让他们去看看现在兵卒是何等怒火熏天!数万兵卒气愤填膺,摩拳擦掌,若是强力压制下去,不仅对士气有损,更会严重消耗兵卒的争胜之心。往后,就让那些文官拎着刀去跟叛军冲杀吧。” 李承乾登时头大如斗。 他虽然未曾带兵,但也知道越是骁勇的军队,兵卒便越是受不得一丝半点的委屈。如今被叛军夜半袭营,损失惨重,若是不能杀回去,势必舆情汹汹、忿忿不平,导致士气大受打击。 权衡左右、斟酌再三,只好颔首道:“如此,二郎便去调集军队吧,稍候孤会下发诏谕。孤只有一个要求,要打也不是不行,但你得保证一击得手,旗开得胜,万万不能损兵折将,大败亏输!” 房俊精神一振,起身施礼,大声道:“殿下放心,此战微臣亲自率军,定要狠狠给叛军一个教训!” …… 待到房俊大步而出,李承乾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呷着茶水,半晌,才对内侍道:“传谕李崇真,命其速速来见。” “喏!” 内侍快步而出。 半盏茶功夫,一身戎装、相貌俊朗的李崇真入内觐见:“末将觐见殿下!” 李崇真乃是河间郡王李孝恭三子,任职于“百骑司”,如今李君羡率队护送萧瑀前往潼关游说李绩,屯驻于玄武门下的“百骑司”便由李崇真代为统领。 李承乾放下茶杯,面色严肃:“半夜之时,屯驻于大明宫东内苑的右屯卫一部遭遇叛军偷袭,你可知晓?” 李崇真颔首道:“末将知晓!” “百骑司”不仅监察百官,另一个最为重要的任务便是在各支军队安插探子眼线,务必将各军的一举一动都掌握手中,使得皇帝有如亲视。毕竟军队才是帝国重器,甚为皇帝,一旦军队超脱掌握,则社稷倾颓、性命不保…… 右屯卫中自然有“百骑司”的暗谍,偷袭发生之后,李崇真第一时间便受到暗谍的汇报。 李承乾道:“详细说说。” 李崇真道:“叛军趁着雨夜潜行而来,避过了右屯卫于城外的岗哨,有内奸自城内开启城门,叛军一举杀入。军营措手不及,仓促应战,伤亡数百,叛军唯恐遭遇围歼,突袭得手之后迅速撤退。” 如此看来,损失不算大,但是军人最为注重尊严,此番被人趁夜突袭,杀入营地,实在是丢脸至极,也难怪房俊那般怒不可遏。 想了想,李承乾斟酌着问道:“以你之见,是否有苦肉计之可能?” 李崇真一愣。 苦肉计? 自己假扮叛军趁夜偷袭自己的营地杀戮自己的袍泽,以换取对叛军的栽赃嫁祸,破坏和谈,使得军方重新主导当前局势…… 他心念电转,仔仔细细思量一番,摇头道:“末将不敢担保决无此事,但至少从现有之证据来看,叛军偷袭确凿无疑。右屯卫种诸多暗谍同时反馈,很难有人在其中做什么文章。”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 态度坚决 世家出身的李崇真虽然投身军伍,但是在“百骑司”这等地方,早已培养出谨慎周全之性格,话不说满、事不做绝。 大明宫营地内的确并未发现任何证据指向房俊上演了一出“苦肉计”,但他若是此刻在太子面前信誓旦旦的予以肯定,那么这个责任便背负在他身上,一旦后续出现意外,他将是房俊之后的第二责任人。 如果后果极为严重,他也有被追责的可能。 说话办事,得给自己留下余地…… 李承乾并不在乎李崇真的小心思,事实上人在官场,就是得有着这种谨慎沉稳的性格才能长久,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坑得跌落尘埃,再无起复之时。 他相信李崇真不会隐瞒真相,只要确认房俊并非上演“苦肉计”,以此破坏和谈,这就足够了。 叮嘱李崇真关注右屯卫的举动,而后将其斥退。 一个人坐在厅中喝着茶水,望着窗外渐渐透白的天色,琢磨着当下局势,困意全无。 过了半晌,一壶茶水喝完,肚子却“骨碌碌”叫起来,李承乾便命内侍准备了简单的早膳,白粥、豆卷、小菜,碗碟摆在案几上,李承乾香甜的吃了起来,一碗白粥下肚,胃里暖融融饱腹之感,分外舒坦。 一碗粥下肚,又盛了一碗,内侍入内通禀,说是岑文本于刘洎求见…… 李承乾叹息一声,知道又有一场官司好打,却也不能避而不见,颔首道:“请中书令与侍中入内觐见。” “喏。” 内侍离去,李承乾又指使身边伺候的内侍,道:“添两副碗筷,再准备一些小菜。” “喏。” 内侍去了后堂,又端了一小锅白粥、几碟小菜摆放在案几上,岑文本与刘洎正好一前一后入内。 “臣等觐见太子殿下。” 两人施礼,李承乾满面笑容的叫起,道:“尚未用膳吧?来来来,陪孤喝一碗白粥,今日天气寒冷,暖暖胃。” “多谢殿下。” 两人也不客气,在门口净了手,来到李承乾面前撩起衣摆坐下,端起碗,香甜的吃了起来。 一位太子,一位中书高官官、一位门下高官官,俱是帝国中枢、庙堂之上最高层的人物,喝着白粥、就着小菜,却吃得香甜可口。吃完之后内侍将碗碟收走,分别给三人沏上热茶。 端着热茶,三人一脸满足…… 李承乾喝不下茶水了,将茶杯在手中端着,明知故问,道:“二位这么早联袂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两人赶紧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正襟危坐,岑文本肃容道:“昨天半夜,叛军趁夜偷袭大明宫右屯卫驻军之事,殿下可有知晓?” 李承乾颔首道:“事情发生之后,越国公便入宫觐见,将事情详细禀报。” 岑文本与刘洎对视一眼,后者道:“不知以越国公之奏报,伤亡如何?” 李承乾道:“还好,叛军虽猝然发动突袭,但东内苑驻军不多,且反映迅捷,敌军刚刚通过城门便有所惊醒,迅速结阵防御,故而伤亡不大。但是叛军此举,挑衅之意明显,右屯卫群情激愤。” 岑文本面含隐忧,问道:“不知越国公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李承乾顿了一顿,道:“越国公恳请率军反击,孤已然允准。” “殿下,万万不可!” 岑文本与刘洎大惊失色,刘洎起身道:“殿下,如今和谈正在关键时刻,双方达成停战契约,若是越国公擅起刀兵,必将激怒叛军,和谈陷入破裂,不复存矣!” 李承乾蹙紧眉头,有些不满:“孤自然知道,可叛军趁夜突袭已经率先违反了停战契约,公然挑衅东宫,明显是打算以此在谈判桌上占据主动,争取更多的利益,孤岂能任由叛军拿捏而无动于衷?” 刘洎辩解道:“如今和谈之事一切顺遂,估计要不了多久即可达成条约,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使朝政重归正常。此等情况下,叛军何必多此一举?以微臣之见,此次所谓的叛军偷袭,未必如眼见那般,搞不好是有人暗中绸缪,给咱们上演了一出‘苦肉计’。” 他的确与房俊是联盟关系,面对关陇之时同仇敌忾,但是眼下和谈之事攸关各自利益,他与房俊已经相互站在对立的一方。言语之中虽然未曾言明,但谁都明白他在说什么。 何谓“苦肉计”? 自然是房俊自编自导自演,假借叛军偷袭东内苑,然后愤而出兵采取报复,以此彻底破坏和谈…… 李承乾将手中茶杯放下,坐正身子,看着刘洎道:“侍中说话不必这般藏着掖着,想要说什么,还请坦率直言。” 刘洎张张嘴,犹豫了。 他敢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指责房俊“苦肉计”么?若是如此,怕是回头房俊就能打上门来,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他只能看向岑文本。 岑文本老谋深算得多,知道不能在房俊身上纠结,且不说根本全无凭据说人家防具“苦肉计”,就算有证据,以太子殿下对房俊的宠信偏袒,还能指望着太子对其严惩? 他沉声说道:“眼下正值和谈关键时刻,只需稍微隐忍,顾全大局,即刻促成和谈。还请殿下颁下谕令,制止房俊率军报复,否则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将战火再起。” 素来耳根子软的李承乾却摇摇头,道:“中书令此言,孤却不敢苟同。首先,孤已经派人严查东内苑,叛军偷袭之事绝非房俊自编自演。其次,孤答应开启和谈,非是惧怕叛军,而是为了关中百姓、为了大唐社稷着想,但这并不代表孤愿意趴在地上摇着尾巴乞求叛军的怜悯从而保住储君之位!二位要记住,和谈之前提乃是顾及双方之利益,绝不是需要孤去隐忍、迁就!” 这一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少有的硬气。 太子殿下有些不满。 什么叫“隐忍”一下,以求“顾全大局”?孤隐忍了这么多年,还是换不到父皇的认可、兄弟的尊敬,最终靠的不还是一点一点展露能力,依靠着房俊等人掌握了力量,然后让父皇看到孤的优点,这才保住了储位? 若是一直“隐忍”,孤这会儿怕是早就被父皇给废黜了。父皇活着,自己这个废太子或许还能苟活几日,一旦父皇殡天,无论哪一个兄弟上位,岂能容得了自己这个坐了十余年储君的废太子? 屁的“隐忍”! 岑文本一脸惊惶,赶紧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老臣知错,还请殿下息怒!” 朝中风波跌宕,太子历经无数次艰险磨砺方才能走到今天,再是软弱的性子也被磨得出现了几许峥嵘,受到指摘的时候再不是以往露出谦逊的微笑,而是强硬回击。 自己一时大意,说错话了啊…… 李承乾因为被触及到内心所以硬气了一把,但是旋即见到岑文本与刘洎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心中瞬间又软了下来。 急忙起身,自桌案后绕出,上前两步将岑文本搀扶起来,笑道:“中书令何必如此?是孤说话重了一些,中书令莫要往心里去。” 这番礼贤下士的姿态令岑文本、刘洎甚为动容,他们知道这是李承乾的本性,绝非做作,前者喟然道:“是老臣一时失言,但老臣绝非让殿下抛弃尊严委身事贼,只不过和谈之事干系重大,一时间心中惶恐,思虑不周。” 李承乾搀扶着他坐下,拍拍他的手,长叹道:“孤自然知道和谈才是解决眼下危机最好的办法,但是还请中书令明白,和谈固然重要,却不能一味的为了和谈而和谈。孤乃帝国正朔,纵然不得不向逆贼低头,却也不能连脊梁都弯下来。” …… 告别太子,岑文本与刘洎回到前者处置公务的房舍,刘洎说道:“房俊意欲出兵,此刻怕是已经在调兵遣将,如何是好?” 岑文本思虑再三,道:“殿下既然调查了非是房俊的‘苦肉计’,那自然是长孙无忌不满其余关陇门阀主导和谈,意欲从中作梗。不妨派人去责问宇文士及等人一番,给他们压力,也争取将主动夺回来,免得房二出兵之后,关陇那边再反咬咱们一口,说咱们不顾停战契约,试图破坏和谈。” 既然是长孙无忌悍然出兵偷袭,撕毁停战契约,总不能再反口将错误丢到咱们这边来。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 大战在即 谈判桌上的形势总是根据场外的局势随时变化,波翳云诡,很难完全掌握。岑文本与刘洎都相信此次偷袭东内苑驻军乃是长孙无忌背地里谋划,但缺乏证据,这就很可能被关陇那边反咬一口,指责东宫是在演“苦肉计”。 看似很不合理,毕竟挨打的是右屯卫,但在当下这个时候,却很有可能使得关陇在谈判桌上气焰嚣张。 毕竟,相比关陇来说更为在意和谈成功与否的乃是东宫这边。 或者说,是以萧瑀、岑文本等人为首的东宫文官集团…… 谁的述求更大,谁就处于被动。 ***** 延寿坊。 偏厅内,刚刚让家仆揉完伤腿的长孙无忌坐在窗前桌案旁,看着宇文士及快马送回的奏报,面色阴沉,不见喜怒。 李绩非但拒绝宇文士及的游说,甚至纵容程咬金对宇文士及极尽侮辱……这令长孙无忌有些疑惑,程咬金有些时候固然粗鄙莽撞,但如今听命于李绩,是战是和与他并无太大干系,也做不得主,好端端的岂会那样侮辱宇文士及?李绩更是素来低调,从不愿主动与人结仇,以他的性格哪怕明日便对关陇宣战,也绝对不会纵容程咬金针对宇文士及的黑历史予以侮辱。 但宇文士及信誓旦旦,且已经因为不堪受辱,愤而告辞,正在返回途中…… 这其中,未必没有龌蹉。 长孙无忌将奏报丢在一旁,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抬眼望着窗外,正好见到令狐德棻脚步匆忙的疾步而来。 须臾,令狐德棻自门口而入,劈头盖脸怒叱道:“长孙辅机,你焉能将停战契约视若无物,将吾等关陇门阀之信誉踩在交底践踏?” 老头子须发皆白,此刻怒气勃发,须发戟张,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好似一头责任而是的雄狮。 长孙无忌一脸莫名其妙,他城府深沉,并未因令狐德棻的无礼而动怒,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气大伤身,何至于此?先坐下消消气,有什么事慢慢说。” 令狐德棻坐下,狐疑的在长孙无忌脸上看了又看,问道:“你还未知道?” 长孙无忌脸上露出茫然之色:“知道什么?” 令狐德棻蹙眉,觉得长孙无忌不似伪装,不过此人狡猾奸诈,故作这番浑然不知的神情亦未可知…… 他将长孙无忌亲自斟的茶水推开,态度强硬:“方才岑文本遣人过来,对吾劈头盖脸一顿谴责,怒叱咱们撕毁停战契约,偷袭东内苑右屯卫驻军……辅机别说此事你全然不知。” 长孙无忌愕然,良久才说道:“此事为何吾必须要知道?吾从未下达过任何一条偷袭右屯卫的军令,自停战契约签署之日起,吾一直在收拢军队、准备辎重,约束兵卒切勿引起冲突,以免破坏和谈之大局……季馨兄此刻当面指责,简直毫无道理。” 他心里颇为舒爽,面上却甚为不悦。 他不是反感和谈,而是抗拒长孙家被其余关陇门阀排除在和谈之外,一旦和谈成功,最大的利益将会被关陇各家所瓜分殆尽,他长孙无忌甘冒奇险、殚精竭虑的绸缪这一切,意义何在? 当然,和谈是必要的,如今李绩已经占据潼关,即将挥师入关,长安乱局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自己试图在安西军回援之前集结天下门阀军队一举破敌的策略很可能告吹,与其让李绩携数十万大军一举抵顶乾坤,成为名符其实的当朝第一人,还不如自己忍气吞声与东宫和谈。 掌握主动,才能攫取更多的利益…… 但是迫于关陇各家的压力,为了勉力维系本就千疮百孔的联盟,他不得不将和谈的主动权交出,缩在延寿坊有力难出。 东内苑的右屯卫遇袭,最重要是房俊的反应,是迫于压力偃旗息鼓,还是怒而兴兵施行报复? 只要房俊施行报复,那么眼下的和谈就将暂时告停,无论东宫的文官亦或是关陇各家,便不得不将和谈的主动权交出…… 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这个局面是他与房俊都愿意看到的,那么接下来就要看两人是否有足够的默契,重新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里。 当然,最终的结果一定还是和谈继续,毕竟无论东宫还是关陇,都不得不地方李绩这一条猛虎…… 所以未等令狐德棻说话,他又续道:“偷袭东内苑之事,绝非吾之所为,定然是房俊那厮演了一出‘苦肉计’,接下来这厮肯定调集兵马,报复吾军。还请季馨兄稍等,吾要安排各军加固防御,谨防房俊偷袭。” 言罢,起身去往前厅,将令狐德棻一个人留在厅内。 令狐德棻怒哼一声,却拿长孙无忌完全没办法。虽然方才东宫派人谴责关陇不顾契约悍然偷袭,但事实上东内苑遇袭之事内情如何,谁也不得而知。长孙无忌的确嫌疑很大,毕竟欲从关陇各家手中将和谈主导夺回去,就必须撕毁眼下东宫与关陇达成的默契,但是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下,没人能够指责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来到正厅,拍了拍手掌,宽敞的打听内数十名正在忙碌的关陇子弟齐齐停手,吵杂声也一瞬间寂静下来,尽皆扭头诧异的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将宇文节以及数名出类拔萃的关陇子弟叫到眼前,面色凝重:“昨夜,房俊派兵偷袭了自己的军营,演了一出‘苦肉计’,以此嫁祸关陇,达成其破坏和谈之目的。若我所料不差,此时他一定在调集军队,试图对吾军实施突袭,以作报复。汝等听令,即刻将命令下发至各地驻军,严密防御有可能猝然而来的突袭,谁若是面对房俊突袭招致大败,吾严惩不怠!” “喏!” 厅内关陇子弟齐声应诺,群情激奋。 这些都是关陇各家重点培养的子弟,自然知晓各自家中对于和谈之看重,如今房俊那厮居然这般无耻,自编自演了一出“苦肉计”,试图以此破坏和谈,是个关陇各家的盘算尽皆落空,岂能不又惊又怒? 这棒槌,不当人子啊! 看着厅中关陇子弟士气高涨,长孙无忌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拖着伤腿回到偏厅,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看着令狐德棻问道:“季馨兄打算怎么做?” 令狐德棻眨眨眼,原本的一腔怒气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深深的迷茫…… 我是来兴师问罪的,怎地反倒是长孙无忌来问我“意欲何为”? 旋即醒悟过来,自己自从来到这里,便一直被长孙无忌牵着鼻子走,完全陷入被动。 这个“长孙阴人”,果然狡猾奸诈…… 收摄心神,令狐德棻道:“吾不管东内苑之事到底是辅机你所为,亦或是房俊的‘苦肉计’,唯有一点,全军加强防御可以,但绝对不能主动出击!眼下李绩即将挥师入关,其倾向依旧疑惑不知,这是最危险的时候,万一李绩站在东宫那边,咱们关陇倾覆在即!所以,和谈依旧是重中之重,唯有如此才能抵消李绩的威胁,消弭关陇门阀的危机,想必辅机比吾更清楚这一点。” 长孙无忌蹙眉略作斟酌,颔首道:“季馨兄放心,吾非是三岁孩童,断不会鲁莽行事。” 他需要的是与东宫适度的对立引发紧张气氛,从而将和谈的主导夺过来,而不是真正破坏和谈。 但很是很显然,房俊要的却是真正的将和谈推向崩裂的地步。所以接下来关陇军队必然面对房俊的疯狂进攻,而以右屯卫之骁勇善战再辅以安西军的精锐以及万余吐蕃胡骑,其战斗力简直狂暴得没边儿。 关陇军队若是只挨打不还手,恐怕会损失惨重…… 即便以他的深沉城府、老谋深算,也不得不感到头疼,局势很难掌控啊。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一触即发 见到长孙无忌答应得这般爽快,这与预想之中胡搅蛮缠执意与东宫开战完全不同,使得令狐德棻一时间也分辨不出长孙无忌倒是是否伪装,难道偷袭东内苑一事,当真不是长孙无忌暗中谋划? 若如此,那房俊这狗贼也太过阴险了…… 不过眼下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和谈,只要长孙无忌答允不会在右屯卫挑衅之下发动大规模的战争,那么还有可能通过努力将和谈延续下去。 他对长孙无忌道:“如此甚好,吾这就动身前往内重门,努力争取将和谈进行下去,还望辅机信守承诺,勿要使吾失望。” 虽然长孙无忌答应得痛快,但他还是警告了一句,以免这家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自己一走,便恣意对东宫发动战斗…… 长孙无忌摇摇头,道:“吾虽然答应你,但战场之上行事瞬息万变,万一房俊当真发疯前来偷袭,导致军队损失惨重,甚至丢失战场,那时候便不得不给予还击,总不能一味退让,忍气吞声吧?若是士气遭受影响,军心动摇,那可就大事不妙。” 令狐德棻白眉紧蹙,忧心忡忡。 关陇军队没有多少正规军,绝大部分都是各个家族的私兵,甚至奴仆、庄客等等聚集一处,看似人多势众浩浩荡荡,实则战斗力不高,否则也不会以数倍之兵力狂攻皇城数月不果。 这种乌合之众最大的弊端甚至不在于战力低下,而在于士气难以维系。顺风顺水的时候各个勇猛剽悍,逆境之中却极容易士气崩溃、军心涣散,一场小小的失利就有可能导致全盘崩溃。 长孙无忌一手掌控着这十余万乌合之众,努力维系军心稳定、士气高涨,殊为难得。 再要求他在右屯卫有可能的狂攻之下一味退让,同时还要保证军心稳固,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他只能叹息道:“局势如此,为之奈何?只希望辅机能够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能因为一时之意气而将整个关陇陷于险地。毕竟眼下最大的敌人很有可能并非东宫,而是李绩。” 这场“兵谏”继续进行下去,结果只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关陇与东宫两败俱伤,李绩坐享其成。 唯有赶紧结束“兵谏”,双方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将各自利益划分得清清楚楚,这才能将李绩的威胁抵消…… 他相信长孙无忌明白这个道理,能够顾全大局,而不是以长孙家的利益为重,恣意将和谈耽搁下去。 …… 令狐德棻走出偏厅,带着家仆私兵策马疾驰,直奔太极宫而去,试图进行努力挽回行将破裂的和谈。 长孙无忌坐在偏厅内,喝着茶水,冷哼一声。 顾全大局? 屁的大局! 老子甘冒奇险、殚精竭虑的绸缪了这一场“兵谏”,试图将关陇门阀重新推上朝堂中枢,重现贞观初年之时的辉煌。然而到了现在,你们却意欲将主导权从我手中抢走,将最大的利益攫取至你们口袋里,然后还要让我顾全大局? 简直岂有此理! 他唤来一个家仆,小声吩咐道:“去告诉长孙嘉庆,房二若是采取报复,目标极有可能是通化门外的军营,让他严阵以待,小心防御。一旦房二当真开战,让长孙嘉庆瞅准时机,狠狠的打回去!” 唯有大战重新开启,他才有可能将丢失的主动权抢回来,但是同时也要顾忌其余关陇门阀的心态,不能过于强硬,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简直天赐良机…… ***** 龙首原上,大明宫。 天色透亮之时,冰雨已然停歇。北风瑟瑟,天气阴冷,殿宇楼台、亭阁花树的表面都冻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晶,气度恢弘的宫阙由此平添了几分华丽凄美,恍若仙宫。 东内苑,无数兵卒穿行其间,一尊尊火炮被马车拖拽驶出城门,数千具装铁骑立于城门之外,一队队火枪兵感到具装铁骑一侧列阵,万余兵马有条不紊的完成集结。 房俊顶盔贯甲,大马金刀的坐在城下兵舍之内,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听着高侃的汇报。 王方翼、辛茂将、岑长倩等心腹亲信围在左右,亲兵把守门口,不许任何人等靠近。 高侃道:“那支安西军已然连夜撤至河西,军中可能有‘百骑司’的暗谍,但是没关系,这支军队将会一直撤回西域驻守弓月城,三年之内除非阵亡,否则不会有一人脱离。事先预备好的阵亡兵卒也已经送抵渭河之北掩埋,坟地那边已经先后掩埋了数千人,这么点人放进去混在一块,任谁也分辨不出,即便事后调查,也查不出任何确凿证据。” 他办事,房俊自然是放心的。 这位渤海高氏的旁支子弟参军虽然没几年,也没什么惊才绝艳的能力,但是胜在一个“稳”字,办事稳,打仗更稳,几乎从来都不会犯错误,若是有朝一日败阵,那可是敌人实力远在他之上,不可力敌。 反过来说,只要高侃麾下的军队始终保持着战力优势,所率领的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那么几乎可以屹立不败。 房俊对高侃道:“大军集结完毕,不必急于行动,只需派出斥候在通化门叛军军营附近转一转,引起叛军注意即可。想必这个时候没人会认为我们敢悍然发动攻击,你摆出这等姿态,愈发让叛军相信我们只是在虚张声势。入夜之后,先以火炮轰击敌营,不要太过猛烈,否则会让叛军升起警惕,而后瞅准时机,率具装铁骑冲阵,狠狠的打一打叛军的气焰!” 高侃重重颔首:“大帅放心,末将晓得怎么做!” 做足样子让叛军以为右屯卫只是虚张声势,不敢在和谈进行到极为关键的时候悍然发动攻击,使其丧失警惕,然后出其不意以具装铁骑突袭,不求杀伤多少叛军,只求展示出“睚眦必报”的气势…… 房俊又对其余几人道:“具装铁骑冲锋之时,要稳守阵地,做好接应的准备,万不能让叛军将具装铁骑缠住。” 具装铁骑具有无与伦比的冲击力,杀伤力在缺乏火器的叛军面前简直就是大杀器,所向无敌。但机动性却是具装铁骑的弱点,一旦被叛军缠上便无法顺利撤退,稍有不慎陷入重围,便是全军覆没之结局。 所以每一次具装铁骑冲锋之前,都务必做好接应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诸人重重颔首。 在右屯卫中,房俊的威望无与伦比,甚至远胜于李二陛下。毕竟这是他一手筹建的军队,几乎每一个兵卒、每一个将校都是他亲手选拔,更制定了右屯卫以火器为主、重装备为辅的战术铁质,有别于眼下大唐军队的制度形成了强大的凝聚力。 而房俊屡次带着这支军队西征北讨,屡战屡胜,战功煊赫于天下,隐隐为天下强军之首,更使得他得到每一个兵卒的爱戴与拥护,是这支军队名符其实的灵魂。 在这支军队,他说一不二,兵卒对于他的拥戴甚至远超对于帝国的忠诚。 所以,哪怕明知此刻正是和谈的关键时期,房俊这般自编自演了一场“苦肉计”,创造出攻击叛军的借口,却无一人对此表示疑问或不满。 令之所至,死不旋踵。 房俊环视一周,目光从诸人脸上扫过,满意颔首:“今夜,吾在此坐镇,温好美酒,等着给诸位庆功。” “哗啦!” 甲叶碰撞声中,几人齐齐起身,而后单膝跪地施行军礼:“为大帅效死!” …… “呜呜呜” 东内苑城门之外,号角声在阴沉的天空里悠悠传开,万余右屯卫兵卒整齐列阵,缓缓向着长安城东的通化门靠近,天地之间北风瑟瑟,杀气腾腾。 通化门外的叛军军营,则乱成一锅粥。 停战没过几日,一场规模更大的战斗一触即发。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 疑兵之计 北风冷冽,春寒料峭。 长安城的地势北高南低,六道土塬依次排列,形成独特的风水格局,被誉为“王者之地”。六道土塬象征着“六爻”,龙首原是由北向南第一道,卦象中被称作“九六”,为长安的制高点,龙气汇聚之地,第二道土塬则在太极宫,此谓“九五”,人间帝王居住于此,尊享天下。 所以由龙首原这个长安城制高点向南,通化门便处于下风处,右屯卫陈兵于此,军旗猎猎、杀气腾腾,可随时借助地形顺势而下,展开骑兵冲锋。 由此可见,当初叛军丢掉龙首原在战略上是何等失误,给囤积于通化门外的叛军带来极大的被动…… 长孙嘉庆顶盔贯甲立于营门之前,遥望着昏暗天际,大明宫庞大的建筑群此刻在他眼中只是一片暗影,看不真切,聚集起来的右屯卫更是难以目视。 但是天地之间充斥着的“呜呜呜”的号角声却清晰随风传来,在耳畔低沉的呜咽。 他面色凝重,环视左右将校,恨声道:“这房二又发得哪门子疯?眼下和谈正在继续,已经取得长足进展,或许不久之后这场‘兵谏’便偃旗息鼓,关陇与东宫也将化干戈为玉帛,这等关键时候居然调集军队,派出攻击的阵势,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众将校沉默无言。 通化门外聚集了超过半数的关陇军队,更有数支门阀军队驻扎于此,比如荥阳郑氏、河东薛氏等等。军队所属繁杂,各家皆有领军之人,虽然同归于长孙嘉庆指挥,但各自身份不同,利益自然也不同。 绝大多数门阀军队之所以来到关中参战,大抵是受到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对于这些“乌合之众”来说,卖长孙无忌一个面子,然后参预其中分润一些利益也就足够了,他们并不愿意同东宫军队恶战连连。 东宫就算覆亡了,对于他们这些根基皆在关外的门阀来说又有多大的好处呢? 最大的利益依旧被关陇门阀所攫取,留给他们的依旧只是边角余料,反而要因此承受巨大的损失…… 所以还是和谈好,只要和谈成功,长安局势定鼎,关陇门阀该到手的利益到手了,也不能好意思让他们这些门阀军队白来一趟吧?适当的利益分润一些,大家也就心满意足。 左右不过是拉起部队往长安走一遭,都是门阀私军,没有“军饷”这回事,顶了天耗费一些粮秣,很是划算。 但眼下右屯卫忽然暴起,调集军队隐隐有开战之趋势,难免令这些门阀军队心惊肉跳。 右屯卫的战绩实在是太过强悍!这支军队经由房俊整编,一改大唐军队的“府兵制”,军中兵卒皆是“招募”而来,月月开军饷,虽然因此导致军费开支巨大,但同时也爆发出巨大的战斗力。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乃千古不变之真理,领着功勋、拿着军饷,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呢? 于是,这支军队西征北讨、未尝一败,即便是薛延陀、吐谷浑这等当世强军,也一一败于右屯卫手下,可谓横行于当世,无人能撄其锋芒。 与这样一支军队作战,谁不是两股战战、心惊肉跳? 长孙嘉庆得不到答案,心头阴霾重重,不敢怠慢,赶紧下令组织军队集结,构筑防线,防御有可能接踵而来的攻击。 这时,来自于长孙无忌的命令抵达。 一名关中子弟自延寿坊而来,将长孙无忌的命令传达给长孙嘉庆,而后又向其解说了右屯卫之所以集结且摆出攻击阵势的原因…… 长孙嘉庆一脸茫然:“谁偷袭东内苑了?老子唯恐激怒那个棒槌,连斥候都绕开其军营十余里以免产生冲突……” 东内苑处于大明宫与长安城衔接之初,正巧就在大明宫的东边,按理说正在他的战区,方圆数十里都是他麾下军队,受他节制,没有他的命令断然无人敢擅自前去搞偷袭,若是别的军队进入这个区域他也不可能不知道。 虽然有些冤枉,但是听了传令,心里也略微松了口气。 真被偷袭也好,假被偷袭也罢,眼下正值和谈的关键时刻,对于关陇与东宫来说都要尽量节制军队,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摩擦,导致局势崩坏,影响和谈之进程。 双方都极为克制。 相比于关陇,始终处于不利地位的东宫显然更加在意和谈能否成功,所以即便眼下房俊调集军队摆出一副大战一场的架势,他也认为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毕竟就算房俊胆大包天,可东宫那些文官岂能任由他擅自开战? …… 通化门外关陇军队紧急调动,试图在前沿摆好防御阵势,然而这些军队原本大多数便是乌合之众,彼此之间又互不统属,骤然集结列阵,严重缺乏默契,诸多军队要么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半天不能抵达制定位置,要么干脆对长孙嘉庆下达的军令无所适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由上午开始,整个营地乱成一锅粥,军队穿插不停、没头苍蝇一般,甚至有些军队因为某些原因与友军发生摩擦,进而引发冲突。 怎一个乱字了得。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军营之中乱象方才平复一些…… 长孙嘉庆早已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儿,坐在大帐之中大口大口的灌着茶水。他出身将门世家,遭逢隋末乱世,自幼便在军伍之中磨砺,虽然并无惊艳之天赋,但也算是沙场宿将、经验丰富。 然而眼下统御这样一支“杂牌军”,却让他感到心力交瘁,难以胜任…… 幸亏在兵力方面处于绝对优势,起事之初又是猝然发动,占据了整个关中最为重要的战略要地已经囤积了更多粮秣军械,始终能够压着东宫打。否则怕是早就被东宫六率以及右屯卫给一锅端了…… 一罐子茶水喝完,舒服的长吁一口气,长孙嘉庆询问副将:“右屯卫那边可有异常?” 副将道:“未有异常,自上午开始,右屯卫便集结军队,火炮也拉了出来,气势汹汹大有一举将咱们歼灭的气势。不过直至眼下,依旧不曾当真发动攻击,以末将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长孙嘉庆颔首:“大抵如此。” 东内苑遭受偷袭,房俊甚为一军统帅无论如何都不能无动于衷,如此调集军队摆出攻击架势既能够给军中兵卒一股信心,也能借此向关陇方面施加压力,若是所料不差,此刻皇城之内的谈判桌上,双方正在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一切,都只是为了谈判桌上的利益而已,他才不信房俊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发动攻击。 “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吾军所属繁杂、兵员素质低下,一整日里闹腾不休,战力实在是太过低下,万一被房俊窥破虚实,一狠心突袭一次,咱们怕是要吃大亏。传令下去,今夜各军固守待命,不得有丝毫疏忽,违令者军法从事!” “喏!” 副将听令,赶紧出去向各部转达军令。 长孙嘉庆又对门口亲兵道:“前往延寿坊,将此间情形告知赵国公,此地有吾驻守,固若金汤!” “喏!” 亲兵领命而去。 长孙嘉庆喝碗茶水,吁了口气,让人伺候自己将甲胄脱掉,而后备好丰盛的晚膳,美美的享用起来。今日一整天都在跟那些愚蠢的门阀军队吼来吼去,根本没时间用膳,刚才又喝了一大罐茶水,顿时饥肠辘辘。 热腾腾的饭菜入腹,整个人从里往外的舒坦…… “轰!”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继而一阵地动山摇,大帐里灰尘扑簌簌落下,落在碗碟里,桌椅板凳尽皆摇晃不止,桌上碗碟更是哗啦啦一阵抖动。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 悍然开战 长孙嘉庆吓了一跳,正要破口大骂,迅即脸色一边,猛地丢掉饭碗,劈手抓起一旁的横刀,便大步从帐门冲了出去。 夜色漆黑。 一声巨响使得整座营地都躁动起来,不明就里的兵卒纷纷跑出营帐,四处张望,询问发生何事。 一名将校跑到大帐门口,长孙嘉庆急问道:“发生何事?” 那将校道:“荥阳郑氏营地内遭遇炮击,估计是龙首原上右屯卫所为。” 长孙嘉庆握紧横刀,面色凝重。 按理说,房俊绝对不敢恣意开启战端,更别说将开战的目标对准通化门外这将近十万军队……但房俊此人素来兵行险招,且胆大包天、恣意妄为,未必就不能倚仗太子对其之宠信大胆开战。 也或者,背后有太子的授意也说不定…… 但战争一旦开启,那就不是谁想停止便能够停止的,双方杀红了眼便是你死我亡,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屯兵于潼关、坐山观虎斗的李绩? 房俊虽然是个棒槌,但不至于那么傻…… “轰!” 又是一声巨响传来,这一次长孙嘉庆看得清清楚楚,炮弹的落点就在大帐前方百余丈处,炮弹落地,一股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颤了颤,很明显是一枚火油弹。 长孙嘉庆面色大变,大叫道:“试射!这是右屯卫的试射!全军准备作战,右屯卫的齐射要来了!” 身边将校、亲兵慌乱不堪,赶紧向各支部队传达命令。 虽然长孙嘉庆对于火器一知半解,但是火炮齐射之前要先进行试射的道理他却是明白,一旦试射找准了角度、方位、远近,那么接踵而来的便是大规模的齐射。 眼下右屯卫剩余的火炮已经不多,由于铸造局毁于一旦,炮弹更是得不到补充,很难打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炮战。但是长孙嘉庆却对麾下这些军队的素质心知肚明,根本用不着大规模的杀伤,只要乱放几炮就有可能使这些军队军心涣散、士气崩溃,而后无心恋战,狼狈溃逃…… 长孙嘉庆当机立断,牵过战马翻身而上,手里拎着横刀,命令亲兵将校聚拢军队,他必要率领自己麾下长孙家的嫡系军队顶在前头,挡住右屯卫极有可能接踵而来的冲锋,否则一旦被右屯卫的骑兵杀入阵中,啸营哗变很可能发生。 将近十万大军彻底崩溃的结果是整个关陇都无法承受的…… 尚未等长孙嘉庆召集军队,铺天盖地的炮火接踵而来。 漆黑的夜空里,炮弹窜出炮膛在空中划出一道拖曳着橘黄色光焰的抛物线,飞越超过一百丈的距离,然后狠狠的一头扎进通化门外关陇军队的阵地,“轰轰轰”地动山摇,一朵一朵光焰冲天而起,整座军营瞬间明亮起来。 无数兵卒、马匹在炮弹炸裂瞬间燃起的火光之中奔走呼号,随即被肆无忌惮四下飞射的弹片击中,弹片携带着巨大的动能,轻易的刺入身体、切割肢体,一时间残肢断臂随地抛飞,鲜血成河。 将近十万人猬集于通化门外至龙首渠之间的狭长地域内,营帐连绵十余里,此刻北边营地遭遇炮击,兵卒慌乱之下失去指挥,面对铺天盖地的炮火慌不择路的向南逃遁,一头撞入后方的军队阵列之中。 所幸似乎右屯卫的炮弹的确储量不足,一顿凶猛炮击之后,炮火逐渐减少,但是随即,一阵沉闷至极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 长孙嘉庆毫不容易集结了自己麾下嫡系军队,听到斥候来报说是右屯卫骑兵开始突袭,当即对同出身于长孙家的副将下令道:“率领我部冲上去,务必挡住右屯卫骑兵!” 然后吩咐左右将校:“传令各部,约束军队,止住混乱,由两翼龙首原方向挺进,然后向中间靠拢,老子今日要将右屯卫包围起来,全数歼灭!” “喏!” 将校们赶紧策骑奔赴各处军队,下达军令。 炮声消失的那一刻,一支黑盔黑甲的骑兵陡然自漆黑的夜幕之中跃出,无数马蹄践踏着大地,黑压压乌云盖顶一般借助地势俯冲而来,几个呼吸之间,便狠狠的撞入关陇军队前阵。 因炮击而导致混乱的关陇军队阵列涣散、人心恐慌,虽然得到了长孙嘉庆的命令,但一时之间哪里来得及收拢军队?结果便是右屯卫的骑兵组成锋失阵,犹如热刀切黄油一般轻易破入关陇军队前阵,恣意狂暴的杀戮。 “具装铁骑!” “是具装铁骑!” 关陇兵卒起先的时候还予以反抗,但是发现这支骑兵人马俱甲、刀枪不入,这才惊恐的发现对方居然是不可匹敌的具装铁骑! 恐慌在一瞬间扩散、增强,随着具装铁骑的冲锋,前阵的关陇兵卒好似退潮的潮水一般向后倒涌席卷,没命奔逃。 具装铁骑狂暴的冲锋,所至之处刀光闪亮,残肢断臂四下抛飞,无数兵卒好似稻草人一般恣意杀戮,鲜血成河。 无可抵御。 即便是左屯卫那等正规军,面对右屯卫具装铁骑冲锋的时候亦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更何况是眼下这些乌合之众? 具装铁骑组层的锋失阵就好似一支巨大的箭簇,狠狠的扎进关陇军队阵营之中,所至之处,疯狂杀戮。 远处的长孙嘉庆眼见前阵已然彻底崩溃,无数溃兵哭号着向后溃逃,眼瞅着就将自己的军队也给撞散,顿时目眦欲裂。面对这种铁骑冲锋,最好的办法便是扎紧阵列,咬着牙死死的抵住,待到其冲锋之势已竭,再一拥而上予以包围,一点一点的啃下来。 一旦被其冲散战列,再多的军队也只能如同被野狼驱赶的羊群一般四散溃逃,最终被撕碎吞掉。 长孙嘉庆在马背上大吼:“督战队列阵,但有后退溃逃者,杀无赦!” “喏!” 身后数十名顶盔贯甲的督战队兵卒闻言上前,列成一线,堵住溃兵后退的路线,但凡有溃兵近前,二话不说,手中横刀劈头盖脸就是一刀。半盏茶不到,数百溃兵横尸当场,终于将溃兵震慑,再也不敢没头没脑的溃逃。 长孙嘉庆见到局面稳住,这才挥舞着横刀。大叫道:“随吾杀敌!” 身后数万长孙家嫡系军队紧随其后,烟尘滚滚的向着迎面而来的具装铁骑杀去。 “轰!” 两支军队犹如奔腾呼啸的洪峰一般狠狠的撞在一处,一时间鲜血迸溅、残肢横飞。具装铁骑的确更加适合冲锋,无坚不摧、霸道强横,但关陇军队人数太多,数千人猬集在战场上人挤人、肩挨肩,前边的兵卒被横刀斩杀、被铁蹄践踏,后边的袍泽却兀自不知,继续向前,导致阵亡的兵卒被双方践踏,早已变成一堆堆肉泥。 战况极其惨烈。 却也成功抵消了一部分具装铁骑的冲锋之势力,使其攻势受阻,难以发挥强大的冲锋优势。 长孙嘉庆心中大喜,连连呼喝着指挥兵卒压上,只要死死将具装铁骑缠住,迂回两翼的部队便可以完成合拢,将其包围起来,插翅难逃。 能够正面歼灭房俊的主力部队,这是何等荣耀的大功?只要想想就令人亢奋得颤栗。 …… 高侃一身铁甲骑在同样覆盖铁甲的战马背上,手中一杆长槊上下翻飞,前一刻横槊将一个敌军扫落马背,下一刻便猛地扎进一个敌军的胸膛,手腕一抖,将敌人的尸体挑飞,远远的落在敌阵之中,砸倒几个敌兵,一阵人仰马翻。 前后左右敌军越聚越多,即便地面上已经被鲜血浸透,处处横尸遍地,依旧红着眼睛嗷嗷叫着冲上来。 高侃却半点不慌。 他从不轻敌,但也的确未将眼前这些关陇兵卒放在眼里。缺乏训练、军械简陋、士气低迷……这样的一支军队,纵然有百万之数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群待宰之豚犬而已。 马槊将一个敌兵刺死,见到周围密密麻麻的敌军围拢过来,非但不退反而大吼一声:“儿郎们,随吾冲阵!” 长槊一挥,朝着敌人密集之处杀去。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 大败亏输 具装铁骑固然缺乏机动性,但即便陷入重围,依靠其人马俱甲的强大防御,装备的精良,加之骑兵、战马皆乃百里挑一的精锐,结阵之后依旧如同一座钢铁堡垒,坚不可摧。 千余具装铁骑改锋失阵为方圆阵,四周兵卒层层布防,密不透风,高侃率领三百亲兵坐镇阵中,随时向各方支援。这种阵法固然丧失了机动性,但防御极高,辅以具装铁骑的强大的防护,固若金汤。 整个军阵抵挡着叛军主力疯狂的进攻,游刃有余的向后撤退,不让两翼迂回上来的敌人将自己包抄,在海潮一般的叛军包围之中犹如礁石一般岿然不动,任凭风高浪急,砥柱中流。 长孙嘉庆率领本部精锐疯狂冲杀,但是撞上对方阵列徒然支离破碎、鲜血遍地,却难以撼动分毫。 方圆阵在叛军围攻之中缓缓后退,好似一个浑身插满刀刃的碾子,在人群中滚动碾压,所过之处,残值遍地、血流成河。 叛军已然胆寒。 即便是长孙嘉庆麾下的长孙家军队,面对这样一支人数不多却坚不可摧、凑近了便割掉自己一身肉的具装铁骑,亦是胆战心惊,士气迅速低落,由开始时候的疯狂进攻,变为绕在远处呼呼喝喝,脚下却半天不敢上前…… 长孙嘉庆也头皮发麻,再多的兵力也经不起往具装铁骑刀口下填堵,周边各个门阀的军队早已经惊惧恐慌、不敢上前,若是自己麾下的家族军队伤亡惨重,往后还如何领袖关陇各家? 但撤退肯定是不能撤退的,被人家这样一番冲杀,死伤无数,若是再不战而退任凭右屯卫从容脱离,长孙无忌非得宰了自己不可…… 他挥舞着横刀,大叫道:“围上去,围上去!只需将其围死便插翅难飞,咱们这么多人让他杀,累也累死他!” 周围兵卒默然不语……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千余人的具装铁骑就算战力再强、防御再高,只需将其困死在阵中,犹如瓮中之鳖,迟早给他一个一个吃掉。 可问题在于谁先上前以性命消耗具装铁骑的体力,谁又躲在后边攫取最后的胜利? 濒临绝境、背水一战的时候也就罢了,大家奋勇杀敌谁死谁活各安天命,可眼下情况却完全不同,先上的死、后上的活,谁脑子坏掉了拼了命的先往上冲? 叛军密密麻麻猬集在长安城墙与龙首渠之间的狭长地带,将千余具装铁骑包围起来,但是战斗却渐渐平息下来,更多的人随着具装铁骑向北撤离而亦步亦趋的跟着,却只肯远远的吆喝,或是突施冷箭,但绝不冲上去缠斗。 城墙之上的兵卒向下俯瞰,便见到数万军队跟随着具装铁骑的方圆阵缓缓移动,好似演习一般…… 虽然深陷重围,但是具装铁骑却毫无惧色。敌人远远的围成一圈固然始终形成包围,却给予兵卒、战马难得的恢复体力的机会。具装铁骑人马俱甲,之所以机动性差,便是因为负重太多,即便这些兵卒都是身高体壮,战马都是百里挑一,也难以经受巨大的体力消耗。 一旦陷入重围面对四面八方的缠斗,体力迅速消耗,最终只能成为瓮中之鳖,直至全军覆没。 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却并不存在。 兵马在叛军围拢之中缓缓后撤,迅速恢复体力,始终保持着强大的战力。高侃居于阵中,兜鍪下的面容沉着冷静,一边指挥兵卒将方圆阵扎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空隙,一边等着机会。 很快,机会便来了。 两侧叛军在长孙嘉庆指挥之下一路向北迂回,试图在长安城东北角城墙与龙首渠之间的狭窄处挡住具装铁骑。这两支军队一路疾驰,将将抵达目的地,即将完成合围之时,一支轻骑兵陡然从龙首原上杀出。 数千轻骑兵轻装简从、犹如离弦之箭,居高临下借助地势狂飙而来。迂回包抄的两支叛军根本来不及变阵,因为快速行军而显得散乱的阵型被轻骑兵一冲即破。 轻骑兵于敌阵之中来回穿插,很快将叛军切割成数个首尾难顾的乱阵,而后弩箭骑射,分而攻之,杀得叛军鬼哭狼嚎,亡命奔逃。 没办法,若说步卒对上具装铁骑还能等着对方体力耗尽之后予以包围,那么对上机动性极强的轻骑兵,那就只有逃命的份儿…… 北边骤然而起的混乱被高侃敏锐感知,他知道接应的部队已经来了,当即下令:“全军便锋失阵,向北突围!” “喏!” 麾下兵卒齐声应诺,这一段时间体力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的兵卒们迅速变阵,得益于平素艰苦的训练,此刻纵然身处乱军之中,变阵的时候依旧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军队上下如同精密的机器完美运作,很快完成变阵。 高侃则由中军位置再度成为先锋,千余具装铁骑组成一个巨大的“锋失”,骤然加速,向北突围。 之前叛军惧怕具装铁骑的杀伤力,不肯上前近战,都远远的保持包围,这就给了具装铁骑充足的空间予以发力。 当具装铁骑再度冲锋起来,再多的步卒都难以抵挡,所有阻挡在其冲锋路上的障碍都被铁骑践踏、钢刀剁碎。 高侃率领麾下具装铁骑一路横冲直撞,向北杀去。 周围叛军惊惶恐惧,潮水一般向着两侧逃离,不敢撄其锋芒。 很快,冲锋的具装铁骑只觉得面前一松,敌人主力已经被抛在身后,与迎面而来的援军错身而过,一路疾驰,遁入龙首原上森林茂密的禁苑之中,返回大明宫。 而数千轻骑兵则负责给重骑兵殿后,待到具装铁骑遁入禁苑,这才将携带的弩箭射光,而后呼啸着风云残云一般紧随具装铁骑的身后而去,长安城墙于龙首渠之间的地域留下遍地尸骸,依旧辗转哀嚎的伤兵。 长孙嘉庆率领麾下兵卒赶到此地,看着面前的惨状,再看看面前地势渐高的龙首原上茂密的森林,只觉得两眼一黑,差点从马背上坠落下来。 他负责镇守通化门,统御此地门阀军队,这是长孙无忌对于他的信任,也是长孙家身为关陇“领袖”的权力。然而此刻被右屯卫一通袭杀,损失惨重大败亏输,这不仅仅是他长孙嘉庆无能,更是将长孙家的颜面与威望丢在地上任人践踏。 不仅于此。 眼下和谈正处于最关键的时候,上午长孙无忌还曾下令各地军队严密防御,谨防有可能遭遇的突袭,结果晚上自己这边便大败亏输。由此所引发的后果极为严重,会使得关陇在谈判桌上丧失主动,甚至导致和谈彻底崩裂。 在李绩进驻潼关,对长安虎视眈眈的关键时刻,自己遭受这样一场败绩,可以想象长孙无忌会是何等恼怒…… 对于那位城府深沉、心思阴狠的家主,他打心眼儿里忌惮,然而此刻大错铸成,右屯卫具装铁骑在轻骑兵接应之下迅速远遁,大明宫东侧禁苑之内森林茂密,随时都可能埋伏着右屯卫的伏兵,他根本不敢去追,只能看着敌人扬长而去。 不仅所有兵卒士气全无,长孙嘉庆自己也是垂头丧气,无奈道:“清点损失,核查人数,然后向家主禀报吧。” 躲是躲不过的,此地猬集了将近十万兵马,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想要隐瞒损失也做不到,只能实打实的上报,而后听天由命,任何处罚都扛着便是。 可以想见,经此一战,关陇内部必然对他这个统兵大将百般攻讦,进而削弱长孙家对于门阀军队的控制,提升各家的主导权…… ***** 宇文士及在潼关遭受程咬金羞辱,一刻也不多待,当机立断结束游说李绩的行程,带着仆从亲兵返回长安。 刚刚抵达灞桥,便被激烈的战况吓得差点从马背跌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 局势浑沌 宇文士及一路上策马疾驰,却也难以消解心中的火急火燎。 当前的局势极为凶险,对关陇门阀最为有利的便是赶紧与东宫完成和谈,大局抵顶,李绩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攻打长安,顶多便是与东宫商量着给予李绩更多的实惠,如此而已。 和谈最大的得利者是关陇门阀,但其中并不包括长孙家。 这场兵谏由长孙家一手策划、实施,不仅将整个关陇门阀裹挟其中,更威逼利诱天下门阀参预进来,皆由他一手掌控。可以想见,待到兵谏成功,不仅长孙无忌成为当朝第一人,手掌大权,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质上成为大唐帝国的主宰,整个长孙家也将因此再度巩固“天下第一门阀”的权势与地位。 然而现在被其余关陇门阀以及当下局势逼迫着不得不放弃兵谏,与东宫进行和谈,最终最大的利益要被这些关陇门阀攫取,长孙无忌如何能够甘心? 固然和谈是不可逆之大势,否则极有可能面对东宫与李绩的内外夹击,但依照长孙无忌的性格,完全可以挑起一场大战将目前的和谈局势破坏,然后重新占据主导,再度推进可叹。 以长孙无忌阴狠果决的性格,这是完全由可能的…… 所以宇文士及心急如焚,他既不愿在这个时候游说李绩成功,使得关陇门阀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更不愿和谈被破坏,局势再度掌控于长孙无忌手中。必须赶紧返回长安,掌控全局,尽快促进和谈完成。 他连夜疾行,途中只是停顿下来喝水进食,好不容易到了灞桥,却被不远处轰鸣的炮声以及一朵一朵冲天而起的炮火吓得差点从马背上坠落。 一行人停在灞桥上,骇然的眺望北边,震耳的厮杀声铺天盖地袭来,战场之上血火连天,战况极为激烈。 宇文士及坐在马背上手脚发抖,一颗心比沿途所遭遇的冰雨还要寒冷冰凉,只看战斗爆发的地点,便知道参战的双方是通化门外驻军与驻守大明宫的右屯卫。 果然最怕什么就来什么,关陇与东宫和谈虽然还算是顺利,但是双方都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任务对和谈极为抵触,那便是长孙无忌与房俊。 长孙无忌害怕的是从此关陇领袖的地位被剥夺,更多的利益被其余关陇门阀所攫取。房俊或许是宁可站着生、不肯坐着死,不愿向关陇低头,毕竟在他眼里关陇乃是实打实的“叛逆”,也或许是因为一贯以来作为东宫砥柱的地位被文官一系所排斥……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掌握着双方的主力军队,彼此之间甚至有可能产生默契,随便一个理由都能引发一场战斗,即便没有理由,对方都会默契的送上来一个,从而将和谈彻底破坏。 …… 没心思关心这场战斗的伤亡,死再多人也无法与和谈崩裂的后果相提并论,一旦和谈彻底崩裂,再无修复之机会,很可能关陇就要面对灭顶之灾。 毕竟谁也不知道李绩的倾向到底如何,两边的机会各有一半…… 宇文士及快马加鞭抵达春明门,守城兵卒急忙大开城门放其入内。而后自东市、崇仁坊之间的大街径直向西,穿过朱雀门前的天街,直抵延寿坊。 到了坊门外,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仆从,一个人快步进入坊内,抵达沿街的那一处被征辟为临时“帅帐”的商铺。 城外大战的消息已经传入城内,延寿坊内文官武将来去匆匆,各个面色凝重,见到宇文士及尽皆避让路边,作揖施礼。 宇文士及阴沉着脸,对这些人看也不看,快步来到门前,也不同文吏通禀,抬脚入内。 偏听内,长孙无忌正坐在靠窗的桌案前,桌案上是堆积如山的战报、文牍,宇文士及怒气冲冲入内,甚至没有施礼,大声质问道:“和谈已到关键时候,眼看大事可成,何以与右屯卫开战?难道辅机你不知如此以来,几乎将和谈推入崩裂之境地,使吾关陇各家面临灭顶之灾?” 门外正厅内,忙碌的文吏们被宇文士及气势汹汹的质问吓了一跳,纷纷屏气凝声,连走路都蹑手蹑脚,唯恐发出声响惊动偏厅两位大佬,进而被迁怒,惹祸上身…… 长孙无忌自案牍之中抬起头来,看了面红耳赤的宇文士及一眼,对站在门口的家仆吩咐道:“关上房门,外头守着。” “喏。” 家仆反身关好门,站在门外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长孙无忌这才放下毛笔,上身向后靠在椅背上,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热茶,却没让人给远道归来的宇文士及上茶…… 放下茶盏,他淡然说道:“吾知你心中所想,定然以为此次乃是吾挑起战争,意图破坏和谈。吾无意与你争辩,也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只说一句,此事与吾毫无干系。你若是觉得吾是个宁愿将关陇盟友拉近深渊,也要维系自身利益之人,那也无妨,从此门出去,带着愿意离开的关陇各家自奔前程,东宫也好,李绩也罢,随你们去哪儿,自今而后,再与吾长孙无忌吾半点瓜葛,是敌是友,自安天命。” 他也不是个没脾气的,自己一手绸缪了这场“兵谏”,收益的是全部关陇门阀,虽然长孙家收益最大,可同样也是长孙家冲在最前,承担最大的风险,这有什么不对? 结果你们一看局势不妙,便联合起来开启和谈,将老子一脚踢在一边,现在反倒气势汹汹的质问老子,真以为这场仗是老子说的算,老子说大就大,说停就停? 简直欺人太甚! 宇文士及没想到长孙无忌反应这么大,甚至连一拍两散的话语都说出来了,可见心底着实恼怒至极…… 到底是关陇领袖,这么多年积威甚深,此刻虽然隐忍怒气不曾爆发,但是言语之中已经不再克制,这令宇文士及难免心虚。 说到底,的确是关陇各家联合起来意欲将长孙无忌架空,从而选择一个更为稳妥的方式结束“兵谏”,也顺带攫取更多利益…… 长孙无忌并未暴怒失态,却将宇文士及的气势压了下去。 宇文士及吸一口气,来到长孙无忌对面坐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长孙无忌这才叫人进来给宇文士及上茶,而后将人赶走,把昨夜东内苑遇袭之事说了,而后道:“吾对天发誓,绝对不曾派人偷袭东内苑,此必然是房二那厮的苦肉计,而通化门外军队遇袭,自然便是房二蓄谋已久的报复,毕竟比起我来,他更不愿看到和谈顺利进行。” 宇文士及相信长孙无忌的话,但越是如此,越是弄不懂房俊到底想干什么:一旦和谈成功,东宫的文官体系获利最大,将出力最大的房俊排斥一番,使其心生怨愤,故意找借口开战试图影响和谈,这个理由的确说得通……但是刚才吾抵达灞桥,远观战场之上惨烈至极,右屯卫甚至将为数不多的火炮都推了出来,这哪里是影响和谈增加话语权?分明就是想要一拍两散! 如今,关陇与东宫面对的局势几乎是一样的,都对驻兵潼关的李绩极为忌惮,因为谁也摸不准李绩到底会如何抉择,一旦李绩下定决心站在对方一边,那么对关陇或者东宫来说都是灭顶之灾,绝无幸致。 最佳的方法,便是双方促成和谈,进而握手言和,将李绩带来的危机消弭掉,否则一半是生、一半是死,谁也不敢去赌…… 然而房俊的做法却好似根本不在乎和谈,他要做的便是一鼓作气将关陇的这次“兵谏”挫败,这极其不符合常理,甚至是极为愚蠢的做法。 就算挫败了关陇的“兵谏”,难道他就能保证李绩一定会偃旗息鼓,顺水推舟的承认太子登基为帝? 这是绝不可能的。 毕竟东宫占据着大义名分,李绩身为宰辅之首,手握数十万大军,却眼睁睁的看着东宫遭受关陇猛攻,任凭整个东宫摇摇欲坠随时倾覆却无动于衷,这种行为对于太子来说与谋逆有什么区别? 眼下迫于形势自然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可是今日李绩之行为便如同一根刺,深深的刺在太子心里,异日局势好转,必然反攻倒算。 李绩不是傻子,岂能给自己留下那样的后患?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文官反击 长孙无忌也陷入沉思。 他对自己的智慧素来自负,这是自隋末乱世之时率领关中门阀扶持李二陛下之时起,历经无数磨砺得到过验证的,普天之下,能够在智慧上与他相提并论的,屈指可数。 但眼下之局势却令他如坠雾中,懵然不解。世人都说房俊是个“棒槌”,但是能够混到今时今日之地位,又岂是区区一句“棒槌”便能够诋毁? 诚然,房俊之崛起有其父之底蕴,亦有李二陛下之宠信,但是其所建立之功勋却不容忽视。这样一个人,即便算不上“深谋远虑”“智计无双”,但头脑绝对处于朝中绝大多数人之上。 可他为何悍然进攻关陇军队,企图破坏和谈,对陈兵潼关的李绩视如不见、置若罔闻?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长孙无忌心里升起:这厮破坏和谈之目的,难道是想要将进驻关中的门阀军队尽皆拖下水,使其不能袖手旁观,单纯以气势给于东宫压力?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单只是关陇军队已经让东宫焦头烂额、应接不暇,若是再加上那些进入关中之后并未直接投入作战的门阀军队,即便不能将东宫彻底歼灭,使得东宫遭受重创却是必然的,难道房俊是嫌弃东宫六率以及他麾下的右屯卫兵力太多,想要多死一些? 长孙无忌蹙眉沉思,却百思不得其解。 房俊的行为实在是太过诡异,完全违背常理…… …… 宇文士及蹙眉良久,心乱如麻,忍不住问道:“辅机,眼下局势,该当如何?” 他没了主意,不得不请教素来擅于阴谋策略的长孙无忌,他相信长孙无忌并不是不赞同和谈,只不过是对各家门阀主导和谈不能接受而已。若是当真到了紧要时刻,和谈由长孙无忌主导也未尝不可。 长孙无忌沉吟一番,道:“只怕现在东宫之内已经乱成一团,毕竟主动开战的是房俊,东宫要为此负责,东宫那些文官岂能善罢甘休?咱们不急,先看一看东宫的势头,再做计较不迟。” 关陇想要以和谈结束这次“兵谏”,东宫何尝不是?再大的怨气,在李绩的切实威胁之下也得暂且放下,先保住东宫的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宇文士及颔首,叹气道:“也只能如此。” 顿了顿,他又苦口婆心道:“吾知辅机心中如何想法,但还是希望辅机以大局为重。咱们关陇门阀同气连枝才有今时今日之能力、地位,一旦陷入分裂,必然实力大跌,甚至容易被各个击破。今日之盟友,或许转眼就成为异日之仇敌,到那个时候,谁也讨不到好处。” 当下摆在关陇面前的局势,不仅仅是合则力强、分则力弱那么简单,一旦联盟因为利益述求不同而解散陷入分裂,那么必然会因为利益被东宫甚至李绩所拉拢,进而反目成仇。 到时候亲者痛、仇者快,沦为各方势力之附庸,又有何益? 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他自然明白此等局势,但却不打算如此轻易的揭过,他领袖关陇二十余年,一手将关陇推上前所未有之巅峰,几乎垄断大唐帝国的权力。结果稍有挫折,便被这帮唯利是图的家伙来了一个背刺,试图从他手中抢走关陇的领导权,这如何能忍? 即便最终原谅这些人,但起码的警告与敲打还是必要的…… 宇文士及见到长孙无忌的态度,愈发愁眉不展。 原本顺风顺水的和谈,却一夜之间陡然变化,甚至被推到崩裂的边缘,这令他简直不可置信。 房二那个棒槌到底再想什么? ***** 同样的问题,被刘洎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向房俊质问。 这位刚刚晋位侍中便遭遇关陇兵变的宰辅之一,此刻怒发冲冠、面红耳赤,站在房俊面前,戟指大喝:“和谈之重要,东宫上下皆知,攸关生死存亡,汝岂能擅自开战,将太子殿下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吾敢问一句,越国公居心何在?” 此君须发戟张,正义凛然,好似痛斥一位祸国殃民的权奸巨擘,不畏生死、高风亮节…… 房俊跪坐在案几之后,任凭刘洎站在面前唾沫横飞,情绪激荡,抬手挡着茶盏,以免对方口水溅入,慢条斯理的喝茶。 刘洎气得面孔涨红,双手发抖。 他自以为站在太子的立场,指责房俊恣无忌惮破坏和谈,将局势推向叵测之境地,便是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必然可提升自己“不畏强权”的诤臣形象,获得东宫文官系统的支持。 然而他蓄谋许久,慷慨陈词,却被房俊这般云淡风轻的态度给彻底激怒,这种赤果果的无视,令他愤怒之于倍感羞耻。 于是横眉立目,上前一步,俯身怒视房俊,狂喷道:“平素你恣意妄为也就罢了,哪怕受尽天下唾骂,被斥为国之奸佞!可如今局势紧急,和谈势在必行,你这般狂妄的擅自开战,很可能使得吾等无数努力尽付东流,试问居心何在?” 堂内,东宫属官文武皆在,足足数十人济济一堂,看着刘洎这般怒叱房俊,不少人心生敬仰。 今时今日,房俊早已不是那个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而是功勋赫赫、兵权在握的一方大佬,即便是萧瑀、岑文本等人在其面前亦要保持尊重。而刘洎以往可是素来跟在房俊身后的,此刻为了大义能够这般义正辞严,实在是难能可贵…… 房俊面对刘洎这个喷子一直云淡风轻,但是当他再次端起茶盏,却发现有吐沫星子飘入盏中…… “砰!” 房俊将茶盏重重放在案几上。 正喷得爽快的刘洎吓了一跳,下意识一个后撤步退出两步开外,见到房俊并未起身,这才长舒一口气,惊魂甫定。但是看到左右望过来的诧异目光,他老脸一红,心中羞愤。 自己怎地对这个棒槌这般打怵? 他再是混账,难不成还敢当着太子的面打人不成…… 忍着羞愤,急于找回颜面,刘洎再度叱责:“依我看,越国公根本就是处心积虑,看不得这场兵变最终以和谈结束,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自己的功勋,却不曾将殿下的安危放在心中,其心可诛!” 这话就严重了。 时至今日,东宫虽然一直面对极为恶劣的局势,动辄有倾覆之祸,但东宫上下却精诚团结、奋不顾身,从未有一人叫苦叫怕,兵卒们为了大义舍生忘死,官吏们废寝忘食,上下团结、内外一心,这才堪堪抵挡叛军的疯狂攻势。 无论是谁,无论心中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念头,明面上都是一致对外、不分彼此。 军人更为崇尚军功,认为此战直至眼下乃是军队的功劳,文官不也是为了利益而主导了和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追逐利益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此时此地刘洎将这份隐藏在各自心中的追求摆上台面,这就极为不妥了。 有些东西事实存在,你知我知,但一旦摆上台面性质便变了,刘洎说的是房俊,可实际上说的却是在场所有人。和着大家拼死拼活与叛军死战,为的便是谋取利益,与忠诚毫无干系? 即便事实如此,那你也不能这么说啊…… 房俊抬头瞅了刘洎一眼,正要发作,被身边的马周拉了一下。房俊看过去,见到马周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房俊颔首,而后将茶盏随意丢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吓得众人心中一突,以为他要动手。 刘洎更是连续后撤步,退到一丈开外,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房俊撇撇嘴,对门口的内侍招招手:“猫啊狗啊的到处乱吠,屎尿喷溅,茶水被污染了,瞧着便恶心,给吾换一盏茶。” 堂内所有文官脸上同时一僵。 这话覆盖面太大了啊……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 刘洎崛起 “喏!” 几个内侍连忙应下,各自分工,有人重新切了一盏茶恭恭敬敬放在房俊面前的案几上,有人将地上的茶盏碎片收走。 而后赶紧垂着头走到门口站岗,大气儿都不敢喘。 没办法,房二这厮等同于再向所有文官开火,打击面太大,他们这些池鱼一不小心便容易被波及…… 刘洎面红耳赤,心里气得不行,不就是我的口水不小心喷溅茶盏里嘛?你换一盏就完了,何必说什么猫啊狗啊屎啊尿啊……欺人太甚。 不过他说也说完了,场面也立住了,便不再挑衅房俊。要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有太子殿下在此,房俊再是恼火也得收敛几分,可若是自己没完没了,这厮未必就敢动手。 他闭上嘴,却用眼神示意身边的同僚:我不行了,你们上…… 周围文官们纷纷抬头、运气,打算群起而攻之,毕竟房俊方才这一句“阿猫阿狗”等同于向所有文官宣战,岑文本年纪大、地位高、资历深,自然不会赤膊上阵,他们这些人就必须充当马前卒。 …… 李承乾一直坐在主位,蹙眉凝思默然不语,对刘洎怒叱房俊视而不见,并未插手。此番房俊悍然开战,的确对局势影响极大,很可能导致文官们主导的和谈彻底破裂,文官们怨气深重可以理解,自己若是偏袒房俊,会使得文官们心生隔阂,愈发不满。 这些人有的才能卓著,有治国安邦之能,有的资质平庸,不过是文牍刀笔之吏,难堪大用。但所有人都有一样,在东宫最为艰难的时候没有背弃而去,而是选择与他这个太子共度时艰、不离不弃。 对于一个性格相对软弱的人来说,最是看重情份,而这种危厄来临之后荣辱与共的情份,愈发显得重要。 谁不为自己的利益去谋划争取呢? 大唐帝国建立的那一天起,便是凝聚了无数人的利益,帝王、将相、世家、门阀、文臣、武将……所有人的利益趋于一致,汇聚一处,搅动天下气运,这才横扫六合、一统八荒。 诺大帝国便是无数利益述求之汇聚,他又怎能要求别人放弃利益,将道德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呢? 兼顾于利益的同时,能够携手并肩、奋勇死战,这已经足够了。 所以他并未申饬刘洎以及一众文官,时至今日,这些文官虽然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但是所发挥的作用远远不及军方,好不容易因为和谈而走上前台,能够襄助东宫拜托危局的同时兼顾自身利益,却有可能被房俊毫无预兆的悍然开战所彻底斩断,心有怨气情有可原。 若是这股怨气不得释放,一直憋在心里,会渐渐转变为埋怨、忿恨,最终与他这个太子离心离德。 但怨气释放也得有个限度,不能无限制的发泄…… 见到一众文官们群情愤慨,纷纷怒视房俊,就待群起而攻讨伐一番,李承乾果断出言,沉声道:“眼下非是追究何人罪过之时,叛军偷袭东内苑在先,若是不能予以还击,谈判桌上便会失去主动,任人鱼肉。所以现在应该做的是如何善后,以及下一步的计划到底如何制定?” 房俊是东宫砥柱,使他最宠信的臣子,可以被人诋毁、甚至被人攻讦,但绝不能在自己面前遭遇围攻而自己视如不见,那样会寒了人的心…… 堂内顿时一静,已经摩拳擦掌意欲怒喷房俊一番的文官们只觉得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空处,憋得浑身难受,却又不得不偃旗息鼓。 刘洎却没察觉到太子殿下的意图,兀自意气飞扬、语气愤慨:“房二倚仗太子殿下宠信,不仅擅自开战,更侮辱吾等文官,试图破坏和谈,其心可诛!殿下,微臣恳请将此獠押出屋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嚯! 堂内群臣都惊呆了,不仅仅是武将看傻子一样看着刘洎,文官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刘侍中,您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 这可是房二啊! 如今东宫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论真实实力甚至犹在李靖之上,没了他太子殿下怕是晚上都睡不着觉,东宫也早被叛军给一勺烩了,别说不过是区区擅自开战,就算再严重一倍,太子又岂能杀他? 杀是肯定不能杀的,可你这番话说出去了,被房二这个睚眦必报的家伙记恨在心,还能有好果子吃? 未等太子有所表示,刘洎已经回身,目光自眼前一众文官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房二权势熏天,恣意妄为,吾知道这番话出口会惹下大祸,甚至今夜便会有刺客潜入居所取下吾项上人头……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吾等身为文官,不能上阵杀敌,却要维护纲纪,岂能惧怕权贵之报复便和光同尘,甚至同流合污?诸位莫怕,此事吾一力担之,若遭不测,明年今日还请诸位去吾坟上烧一炷香、敬一杯酒,吾不惧也!” 一番话慷慨激昂、正义凛然,一个不畏强权、维护法纪的铮铮忠臣形象跃然而出,令人心生折服,几欲击节赞叹! 当然,这只是官员们面上所呈现的表达,实则心里都明白,这位侍中是想要自立门户,于萧瑀、岑文本这两座文官系统的大山之外另立山头,独树一帜。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派系越多,意味着机会越多,况且萧瑀与岑文本已经垂垂老矣,对于朝政、对于太子的影响逐渐减少,远逊于房俊。能够在文官系统之中另立一派,且志气高昂、锐意进取,这是所有文官都愿意见到的。 没看到岑文本一直泥菩萨一半坐在那里,恹恹欲睡一声不吭么? 人家房俊悍然开战,打得就是破坏和谈阻止文官主导和谈的主意,为军方争取最大的利益,可这位文官领袖却毫无表示,令太多人感到失望,看向刘洎的眼神渐渐热切起来。 诚然,刘洎的背景资历远远无法与萧瑀、岑文本相提并论,但东宫此番遭遇危机,若能顺利解除,便算是破而后立,以往的权力架构必然经历一番极大的清洗。 况且太子很早以前便表露过政治倾向,将会延续李二陛下打压门阀、兴商稳农的政治策略,大力发展科举,将其作为朝廷简拔人才的主要手段,逐渐将“举荐”“征辟”那些个被世家门阀垄断了选材方式取缔,无论世家或是寒门,一切以科举成绩说话。 这就意味着萧瑀、岑文本等人不可避免的将会逐渐淡出权力中枢,似刘洎这等本身并无显赫家世的大臣会异军突起,执掌朝堂。 这才是东宫继位之后的政治前景…… …… 房俊也看明白了刘洎的意图,这家伙根本就是拿他房二当筏子,以此树立自己的威信,以便于拉上一帮人另立门户。 这的确是个聪明人。 如今刘洎身为侍中,大权在握、天子近臣,又不依附于任何门阀世家,算得上是政治正确,本身在朝中根基深厚,能力卓越,只要能够树立威信另立门户,将来太子继位,必然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算盘很精明,但事情的变化将远远超出刘洎的想象,注定要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撇撇嘴,房俊不与刘洎争执,懒得看他上蹿下跳将来都做了无用功,低头饮茶。 刘洎见房俊出乎预料的偃旗息鼓,顿时所有的准备都落在空处,眼睛一转,朝着李承乾一揖及地,慨然道:“殿下,如今和谈陷入困局,能否顺利进行尚未可知。宋国公远在潼关鞭长莫及,中书令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微臣愿担起重任,负责与关陇沟通联络,极力促进和谈重启!” 不少文官眼睛亮了,好家伙,连和谈都想抢到手?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都投向一直老神在在的中书令岑文本:老大,您的家要被偷了,可有何反击之策? ……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 主持和谈 岑文本低着头,喝着茶,对周遭的目光恍若不觉,更好似完全不在意刘洎的异军突起、咄咄逼人。 是因为致仕之日不远,对此毫不在意? 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面对刘洎的异军突起无能为力? 亦或者,刘洎今日忽如其来的崛起事先已经得到他的允可? …… 堂内文官武将汇聚一堂,面对这一场很可能影响到东宫权力格局的变化,尽皆保持沉默,心中有如惊涛骇浪。 甚至李承乾也颇有意味的看着刘洎。 他并不在意刘洎的忽然崛起、另立门户,对于上位者来说,重要的是维系权力构架的平衡,使得各方处于一个相辅相成而又相互制约的状态,如此才能确保政权的稳固实施,凸显上位者的重要,至于到底是谁在制约谁反倒不是那么重要。 都是忠心耿耿的臣子,即便上位者心有喜恶,却不能厚此薄彼,“奖罚分明”,“一碗水端平”,才是上位者应该去做的。 岑文本垂垂老矣,若非这场忽如其来的兵变,此刻怕是已然致仕归家、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他所代表的权力体系必然在他致仕之后陷于崩溃,如今有刘洎接手,可以确保权力交接的有序。 以刘洎制衡萧瑀,再以刘洎、萧瑀代表的文官体系制衡房俊、李靖为代表的军方,相互制约、构架完整,可以确保东宫的权力稳固。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东宫能够顺利渡过这场兵变,他这个太子能够登上皇位…… …… 听到刘洎恳请接管和谈,李承乾倒也并不意外,和谈乃是由东宫文官全力推行,若是在刘洎手中得以完成,那么他便一举上位,可以与萧瑀、岑文本平起平坐,再无异议。 李承乾看向岑文本,问道:“中书令有何谏言?” 他给予岑文本足够的尊重,毕竟身份、地位、资历皆是文臣之首,与萧瑀不相上下,在面对刘洎这个新晋侍中挑战地位的时候,他予以维护,不愿让岑文本太过难堪。 当然,若岑文本自己急流勇退,愿意偃旗息鼓,那又是另一回事…… 岑文本放下茶盏,缓缓道:“老臣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原本此刻早已应当致仕告老,只因叛军骤起、危及社稷,这才奋起余勇,襄助殿下拨乱反正、维护正朔。至于和谈之事,的确力不从心,既然侍中不畏艰难、勇担重任,老臣唯有欣然。” 堂内愈发寂静。 房俊有些目瞪口呆,只想大喊一声“好家伙”! 萧瑀那老家伙为了争权夺利连脸面都不要了,赤膊上阵与军方争得面红耳赤,如今更是拖着一身老骨头甘冒奇险奔赴潼关,试图说服李绩。结果人还没回来呢,被陡然遭遇一击狠狠的背刺。 很显然,岑文本已经与刘洎私底下达成盟约,由刘洎来继承岑文本的政治资源,将其扶持成为足以同萧瑀相提并论的另一大势力。同时,刘洎将会接受岑文本的班底、族中子弟,为这些人保驾护航。 一场朝堂势力的权力更迭,在无人感知的情况下已经悄然完成,待到萧瑀回来长安,即将面对的是分裂的文官体系,以及刘洎这位新晋的文官大佬之挑战…… 房俊忍不住为萧瑀默哀了一下。 李承乾环视堂内文官武将,少顷,颔首道:“侍中勇于担任、公忠体国,孤甚感欣慰,和谈之事便交由侍中办理,望侍中不辞辛劳、开拓进取,他日社稷稳固、江山和泰,侍中之功绩将载于史册,万民称颂。” 刘洎一揖及地:“多谢殿下信任,臣必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起身之后,虽然极力压抑着心中兴奋,但脸上红光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去,整个人看上去志得意满,极为亢奋。 文官系统的每一步晋升都伴随着波诡云翳的算计,尤其是到了朝堂之上的最高层次,更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绝非单凭功绩便可以一步登天。如今东宫看上去形势凶险,但只要促成和谈,东宫地位稳固,他刘洎便会晋位文官的最高层,成为一方大佬。 退一步讲,即便最终叛军获胜,东宫覆灭,刘洎凭借其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有足够的资本去跟关陇门阀斗争。 更何况,只要他接下来能够促成和谈,即便是萧瑀也压不住他。 宰辅之首的李绩无可撼动,但其地位超然,且如今引兵于外、隔岸观火之举措必然深受太子猜忌,如无意外,太子登基之日,便是李绩下台之时,到时候刘洎自可竞逐那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人生巅峰,指日可待。 …… 房俊冷眼旁观,看着文官体系的巨大变革在自己眼前发生,遂扭过身,对身边的马周低声道:“这厮何时与岑景仁搭上线的?” 对于这等地位的大佬,无比珍视自己的政治资源,即便退下去,也会对自己的接班人予以防备,既要依靠接班人扶持自己的族人、子弟,亦要放着接班人接受自己的政治资源之后吃干抹净不认账。 所以这个过程是极为漫长且谨慎的,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因为当你退下去,所有的话语权便完全失去,如果遇人不淑,便会吃个大亏,想找补都没地方…… 马周摇头,淡然道:“吾从不关心这些。” 房俊便笑起来。 如果说历史之上当真有“纯臣”,大抵马周必然能够算一个。这位名臣不仅“不党”,甚至“不朋”,从不拉帮结派,也不肯依附于谁。他是李二陛下一手简拔,如今之所以支持东宫是因为太子占据了“名分大义”,而非是跟随太子能够混一个从龙之功。 即便与房俊亲厚,但平素也很少有着官场上的往来,顶多私下里小酌几杯,亦很少谈及公事。 心思全都扑在政务上,心无旁骛、废寝忘食,实乃名臣之典范…… 房俊提醒道:“你自己固然出淤泥而不染,但身为京兆尹,若是此番和谈成功,朝廷稳定下来,以你之地位,怕是麻烦不断。” 京兆府管辖着京畿重地,辖区乃是帝国经济赋税之中心,虽然只是一个府尹,但官阶却是从二品,与尚书左右仆射同级,妥妥的朝堂大佬。须知被视作宰辅的中书令、侍中,乃至于六部尚书、十六卫大将军,也才不过正三品…… 可以想见,刘洎想要彻底掌控朝堂与萧瑀分庭抗礼,势必要拉拢马周这个位高权重的京兆尹。但马周此人不屑于拉帮结派,必然得罪刘洎,而刘洎自然想法设法将马周给搞走,自己图谋京兆尹之位,以此压过萧瑀一头。 马周瞅了房俊一眼,蹙眉道:“吾怎地觉得你在幸灾乐祸?” 旋即又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当下局势?” 按说他这一番开战,使得和谈处于崩裂之边缘,很难继续下去。一旦和谈彻底崩裂,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双方战火重燃,以东宫目前之兵力,即便安西军能够及时抵达,也难言必胜。 局势叵测。 房俊挑了挑眉毛,道:“为了和谈而和谈,只能令关陇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最终的结果即便和谈促成,东宫也将威严扫地,且让出大部分权力,日后即便殿下登基,亦要面对关陇之钳制,威信全无。唯有将关陇打狠了、打疼了,他们才会老老实实坐下来谈判,而不敢提出非分之要求。萧瑀也好,岑文本也罢,此刻都已经乱了方寸,若是任由他们主导和谈,结局可以想象,不能由着他们胡来。” “呵呵。” 马周冷笑一声,还说人家萧瑀、岑文本是胡来? 谁能比你这家伙更胡来! 然后,他扭过头看了看周围,见到无人关注他们两个,这才微微俯身上前,低声问房俊:“为何吾觉得你根本不是为了增添谈判筹码,而是完全冲去搅黄和谈去的?”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 针锋相对 事实上,不仅马周如此想法,许多人对于房俊此番悍然开战都有着同样的疑惑。 谈判的确不仅是谈判桌上的口舌之争,更是谈判桌下的博弈,谁的拳头更硬、谁的形势更为有利,自然能够占据更多的主动。很多时候谈判桌上你来我往,谈判桌下依旧冲突不断,这很正常。 然而房俊此番悍然出兵,不仅出动了为数不多的火炮,更派出具装铁骑直冲通化门外的叛军大营,不论结果如何,这已经是极为严重的挑衅,完全超出关陇能够承受之极限。 更何况此番大胜,将叛军大营搅了一个天翻地覆,而后千余具装铁骑从容撤退,只给叛军留下遍地尸骸,以及无尽屈辱。 此等情况之下,谁还能指望关陇压着脾气继续好好谈判? 也不知这厮是如何蛊惑太子答允其出兵开战,由此可见房俊对于太子之影响实在是深不可测…… …… 面对马周的质疑,房俊笑了笑:“谈不成,那就不谈呗。” 马周蹙眉:不谈? 若是不谈,双方继续鏖战连连,唯有两败俱伤,到时候李绩引兵屯驻于潼关,万一藏了其它心思,东宫覆亡在即……还是和谈稳妥一些,否则风险太大,东宫未必承担得起那等风险。 不过他对房俊的为人行事十分了解,并不认为这是他一时间的莽撞之举,按理说即便东内苑遭受叛军突袭而伤亡惨重,房俊也不应该立刻出兵攻打叛军。而且若只是寻一队叛军予以歼灭出出气也就罢了,先以火炮轰击,继而出动具装铁骑,杀得叛军人仰马翻尸横遍地,这就不仅仅是莽撞与否那么简单了。 他猜不透房俊想要干什么,却也没问。 以刘洎为首的一众文官还在商讨如何与关陇取得联系,面对关陇有可能的暴怒甚至直接撕毁停战契约要如何挽救,门外内侍入内,言道宇文士及觐见太子殿下。 堂内一静。 都知道宇文士及赶去潼关试图说服李绩,眼下看来应该是无功而返,否则若是成功说服李绩,那么眼下便没有必要前来觐见太子,早已经直接大军押过来了…… 众臣散去,房俊也与马周、李道宗并肩向外走,堂内唯有岑文本、刘洎等负责和谈的核心人物留下。 房俊出了门口,正好见到风尘仆仆的宇文士及候在门外,两人四目相对,火花四溅。 房俊抱拳施礼,笑容温厚:“郢国公到底是有了春秋,身子骨不同于年青人,连续往来于潼关长安,哪里吃得消?不如将肩上重担卸下,回去府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闲来在下去府上坐坐,打打麻将,喝点小酒,岂不快哉?免得这一天到晚风里雪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不得了。” “嘿!” 宇文士及生生给气笑了,指了指房俊,冷笑道:“老夫仅仅离开长安数日,你这棒槌便悍然开战,将之前签署的停战契约弃之不顾,还得太子殿下蒙受骂名,现在反倒在老夫面前冷嘲热讽,实在是不当人子!” 房俊笑容收敛,腰背挺直,眯着眼看着宇文士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们这些享受着帝国福利的勋戚门阀,不仅不懂得忠君爱国、竭诚报效,反而利欲熏心,全无半分家国君王之念,悍然起兵,造反谋逆,一群乱臣贼子也敢在吾面前颐指气使?呸!” 周围文臣武将都站住脚,愣愣的看着房俊怒怼宇文士及。 说到底,关陇此番兵变打着的是“兵谏”的旗号,与谋反囧人有异,虽然大家立场不同各站一队,但并非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似宇文士及这等资历深厚的一方大佬,再怎么也得给于一定体面,否则岂敢以叛军之身份前来觐见太子? 似房俊这般毫不客气的当面唾骂,实在是令人意外…… 宇文士及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庞因为长途跋涉满是疲惫之色,此刻被房俊气得气血上涌反倒面泛红光,瞪眼怒叱道:“放肆!便是汝父在此,岂敢与吾这般说话?” 房俊上前一步,几乎与宇文士及站在一处,距离极近、声息可闻,冷笑道:“莫要那资历压人,再敢于东宫地盘耀武扬威,信不信小爷一刀斩了你,然后对关陇全面开战?” 东宫属官们都吓了一跳,马周离得近,赶紧拽房俊的衣袖,没拽动,改为抱住其腰,向一旁拽去。 这棒槌的心思没人知道,既然敢悍然向关陇开战,那么此刻一刀斩了宇文士及使得双方和谈彻底破裂,也不是没可能…… “你你你……” 宇文士及气得面红耳赤,手指头颤巍巍的指着房俊,气得说不出话来。 房俊哼了一声:“算你识相,再敢多嘴,今日这张面皮就留下来别带走了!” 宇文士及怒骂:“不当人子!” 他也只敢说这一句,若是骂得狠了,鬼知道这棒槌会不会让自己颜面扫地…… 内侍们一头冷汗,见到房俊被马周等人推搡着远去,宇文士及还站在远处气喘吁吁的磨磨唧唧,赶紧上前道:“郢国公少说两句吧,殿下等着召见您呢。” “这棒槌,不当人子!” 翻来覆去只这么一句,宇文士及自己也觉得没趣,压抑怒气,整理一番衣冠,随着内侍入内觐见太子。 …… 马周将房俊拉走,到了内重门下,苦笑道:“你这脾气得改改了,吾都不知你何时是假、何时是真。” 按理说房俊并无与宇文士及口角之必要,可他偏偏就做了,那么到底会否当真将宇文士及一刀斩了,马周心里也没底…… 房俊笑道:“不过压一压那老家伙的气势而已,某虽然不参预谈判,但是力所能及给予一些帮助的时候,却也不会吝啬。” “呵……” 马周冷笑,不置可否。 刚走出几步,迎面一员顶盔贯甲的武将快步走来,到了近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帅请越国公一叙。” 房俊颔首:“起来说话。” 这是李靖的侄子,也是他的副将李大志,刚过而立之年,身材粗壮一脸精干,深得李靖之器重。 “喏。” 李大志起身,房俊对马周颔首致意,马周自回衙署办公,房俊则随着李大志前往太极宫内。 自内重门向南,路过相思殿、景福台,自湖畔过紫薇殿,可远眺西边原本长乐公主寝宫的淑景殿已经毁于战火,巍峨的殿宇塌了半边,只剩下残垣断壁,甚为破败。 房俊驻足,看着破败不堪的淑景殿,问道:“叛军曾突至此处?” 这里依然是大内,距离内重门不远,周围殿宇连绵、湖泊环绕,可见当时战斗之惨烈。 李大志看了看淑景殿,犹有余悸:“那是一月之前的一场战斗,叛军疯了一般发动猛攻,有一股叛军自嘉猷门杀入大内,正是末将奉命堵截,依据各处殿宇步步为营,以震天雷等火器终于退敌,淑景殿也毁于那一战。” 房俊颔首,抬脚前行,抵达东宫六率的临时帅帐月华门,一墙之隔便是李二陛下的寝宫甘露殿…… 月华门下有驻防大内禁卫的房舍,沿着月华门与宜秋门之间的宫墙南北排列,此刻都被征辟为东宫六率的指挥中心,来来往往兵卒军官行色匆匆。 北边是甘露门,门内便是甘露殿,南边则可望见恢弘巍峨的两仪殿屋脊。 前些时日东宫与叛军停战,东宫六率却不敢懈怠,抓紧时间维修工事,补充军械,昨晚房俊悍然突袭通化门叛军大营,导致局势骤然紧张,东宫六率全员上阵,谨防叛军采取报复行为,再度攻打太极宫。 月华门旁的值房内,李靖一身布衣,正跪坐在窗前案几旁煮茶,见到房俊入内,随意道:“先坐一会儿,茶水马上便好。” 房俊打量一下屋内简单的陈设,笑着点点头,撩起衣袍下摆,跪坐在李靖对面。 红泥小炉内炭火正旺,火苗舔舐着水壶的壶底,壶中水微微鸣响,李靖目光投注在水壶上,看着壶嘴喷出白气,忽然问道:“你是想将东宫上下都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么?”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 要战就战 李靖的問題很突兀,但房俊似乎早有预料,并未觉得意外。 但他也并未回答。 一时间两人沉默相对,直至水壶里喷出蒸腾的白气,李靖讲水壶取下,先清晰了一遍茶具,而后将开水注入茶壶,茶香瞬间氤氲开来。 李靖抬手欲执壶,却被房俊抢先一步,提起茶壶在两人面前的茶杯之中注入茶水。 红泥小炉里炭火正旺,烤的屋内甚是暖和,捏起白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入口清冽回甘无穷。 窗外飘落雨丝,清清浅浅,凉意沁人。 李靖婆娑着手中茶杯,沉思片刻,开口道:“太子不懂兵事,并不清楚和谈一旦破裂便意味着东宫必将对上李绩的数十万大军,汝岂能利用太子对汝之信任,进而蛊惑太子向着灭亡一步一步迈进?” 语气很是凝重,明显压抑着火气。 房俊再度执壶,见到李靖的茶杯捏在手里,便只给自己斟了一杯,放到唇边呷了一口,道:“英国公之立场一直未明,未必便会站在关陇那边。” 李靖抬眼与他对视:“你此前去往洛阳之时,得到了李绩的承诺?” 房俊摇头道:“不曾。” 李靖怒极而笑:“呵!你是傻子不成?徐懋功若选东宫,早就应该公告四方,而后引兵入关抵定乾坤,立下不世之功勋。之所以不肯表露立场,盖因其自珍羽毛、爱惜名声,唯恐遭受天下之诘难、抵制,想让关陇将骂名尽皆背负,他再从容抵达长安,收拾乱局。由此可见,其心中必然是更加倾向于关陇的。吾亦不愿和谈,军人自当马革裹尸,战死于疆场之上,可一旦和谈破裂,东宫就将面对关陇与李绩的围剿之中,唯有败亡覆灭之一途……汝这般作为,如何对得起殿下之信任?” 在他看来,李绩虽然一直未曾表露立场,但其倾向已经非常明显。站在东宫这边他便是忠臣,平定叛乱之后更是盖世之功,位极人臣青史彪炳,达到人臣之巅峰。除非李绩想要谋逆称帝,否则天下哪里还有比这更高的功勋? 但李绩迟迟不表态,即便已经进驻潼关,却依旧一副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架势,除去意欲站在关陇那边,待到东宫覆亡之后与其同掌朝政、左右江山之外,哪里还有别的可能? 可房俊肆无忌惮的破坏和谈,完全就是在配合李绩,这令他既不解,又愤怒。 面对李靖的诘问,房俊不为所动,慢悠悠的喝着茶水,好一会儿才说道:“卫公精于兵事,却拙于政务,朝廷里头那些个波诡云翳的变化更非你所长。军人,就应当站在第一线直面生死,其余之事,毋须多作考量。” 这话有些不敬,话中之意便是“你这人打仗是把好手,玩政治就是个渣,还是只管打仗就好,别的事少操心”…… 李靖气结,颌下美髯无风自动,怒视房俊。 良久方才忍住动手的冲动,忍着怒气问道:“你能确定李绩不会插手兵变之中?” 房俊执壶给他斟茶,道:“起码分出胜负之前不会,但即便如此,东宫所面临的依旧是数倍于己的叛军,还需卫公死守太极宫,否则用不到英国公出手,便大局已定。” 李靖蹙眉道:“若是能够促成和谈,兵变自然消解,那时候无论李绩如何想法都再无出手之理由,岂不是更为稳妥?” 说到底,东宫面对叛军的围攻依旧处于劣势,既然能够通过和谈消弭这场兵变,又何需耗尽东宫根底去搏一个凶多吉少的未来呢? 智者所不为也。 房俊叹口气,这位好像还未认识到自己于政治之上的能力就是个渣啊…… 他懒得解释,也不能解释,直接摊手,道:“然而事已至此,为之奈何?还是敦促东宫六率做好防御,等着迎接接踵而来的大战吧。” 李靖将茶杯放下,背脊挺直,看着房俊道:“你言语之中有未尽之意,吾不知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谋划些什么,但还是想要警告你一句,切莫玩火焚身、悔之不及。” 房俊颔首,道:“放心,卫公所做的只需守好太极宫即可,至于英国公那边,胜负未分之前,大抵是不会插手的。” 李靖默然无语。 谁给你的自信? 但他知道即便自己刨根问底,这厮也断然不会说实话,只能沉默以对,表达自己的不满。 想我李靖一代“军神”,如今却要被这么一个棒槌指使,实在是心中憋闷…… …… 内重门太子居所内,气氛凝重、剑拔弩张。 宇文士及跪坐在李承乾对面,面色阴沉,断然道:“停战契约是双方签署的,如今东宫悍然撕毁契约,擅自开战,导致通化门外军营猝不及防,损失惨重。若不能惩罚房俊,何以安关陇数十万兵卒之怨愤?” 李承乾默然不语,岑文本耷拉着眼皮低头喝茶。 刚刚接管和谈事务的刘洎当仁不让,针锋相对道:“郢国公之言缪矣,若非叛军先行不顾停战之议偷袭东内苑,越国公又岂会尽起大军予以反击?此事准根究底乃是叛军毁约在先,东宫非但不会惩罚越国公,还会向叛军讨要一个解释!” 东内苑遭受偷袭伤亡惨重,这是事实,总不能准许你来打,不许我还击吧?结果你被打疼了吃了大亏,便哭着喊着受了委屈?没那个道理。 宇文士及摇头,不理会刘洎,对一直沉默的李承乾道:“太子殿下想必知道,如今关陇各家都倾向于和谈,愿意与殿下化干戈为玉帛,往后亦会竭诚效忠……但赵国公始终对和谈抱有抵触之心,如今遭受突袭损失巨大的更是长孙家的精锐军队,若不能平息赵国公之怒火,和谈断无可能继续进行。” 将长孙无忌顶在前头是关陇各家谈判之时的策略,所有不好的、负面的锅都丢给长孙无忌去背,关陇各家则将自己粉饰成被胁迫威逼参预“兵谏”,如今努力消弭战争的好人形象。 虽然谁也不会相信这些,但如此可以给予关陇各家转圜之余地,提要求的时候可以恣无忌惮不必尴尬以及激怒东宫,因为能够推给长孙无忌,有了台阶,大家都好就坡下驴…… 他当然不能指望太子当真惩罚房俊,以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宠信程度,以及今时今日之地位、势力,一旦被惩罚,就意味着东宫为了和谈已经彻底丧失了底线,予取予求。 然而,李承乾的反应却极大出乎宇文士及的预料。 只见李承乾背脊挺直,圆润白胖的脸上神情肃然,抬手制止张口欲言的刘洎,缓缓道:“东宫上下,早已存必死之志,之所以和谈,是不愿帝国社稷崩毁在吾等之手,牵连天下百姓陷于水深火热,绝非吾等贪生怕死。东内苑遭受偷袭,乃是事实,没道理你们可以撕毁契约悍然偷袭,东宫上下却不能以牙还牙、还施彼身。和谈是在双方尊重的基础上予以实施,若郢国公依旧这样一副混不讲理的态度,大可以回去了。” 而后,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宇文士及,一字字道:“你要战,那便战!” 堂内寂静无声,都被李承乾此刻展露的气魄所震惊。 宇文士及更是瞠目结舌,今日的太子殿下浑不似以往的软弱、怯懦,强硬得一塌糊涂。 你要战,那便战! 这反倒将宇文士及给难住了,别看他叭叭一顿指责咄咄逼人,口口声声定要东宫惩罚房俊,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先以气势压住东宫,而后才好继续谈判。 他心里断然不希望战争重启,因为那就意味着关陇将被长孙无忌彻底掌控…… 可他实在摸不准太子的心思,不知道这是故作强硬以进为退,还是当真血气上头不管不顾。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 心中疑惑 宇文士及摸不准李承乾的心思,只好说道:“若殿下执意如此,那老臣也只能回去尽量劝阻赵国公,看看能否劝说其放弃对房俊的追责,还请殿下在此期间约束东宫六率,以免再度发生误会,导致局势崩坏。” 李承乾却摇头道:“哪里来的什么误会呢?东内苑遇袭也好,通化门大战也罢,皆乃双方主动寻衅,并无误会。汝自去与长孙无忌沟通,孤自然也希望和谈能够继续进行,但此期间,若叛军露出丝毫破绽,东宫六率亦不会放弃任何斩杀叛军的机会。” 很是强硬。 东宫属官默然不语,心里默默消化着太子殿下这份极不寻常的强硬…… 宇文士及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为何自己前往潼关一趟,整个长安的局势便忽然见变得叵测诡异,难以摸清脉络了?长孙无忌愿意和谈,但前提是必须将和谈置于他掌控之下;房二是坚定的主战派,哪怕明知李绩在一旁虎视眈眈有可能引发最不可思议的结局;而太子殿下居然也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强硬…… 难道是从李绩哪里得到了什么承诺?转念一想不可能,若能给承诺早已给了,何必等到现在?再说自己先到潼关,东宫的使节萧瑀后到,且如今已经泄露了行踪正被长孙家的死士追杀…… 无奈之下,宇文士及只得先行告辞,但临行之时又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东宫六率能够保持克制,勿使和谈大事毁于一旦。 李承乾不置可否…… 东宫诸臣则琢磨着太子殿下今日这番强硬表态背后的意味,难道是被房俊那厮给彻底蛊惑了?武官们还好,房俊代表的是军方的利益,大家都是受益者,但文官们就不淡定了。 太子对于房俊之宠信世人皆知,然而房俊悍然开战将和谈弃之不顾,太子居然还站在他那一边,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到底怎么回事? ***** 傍晚,寒雨淅沥,内重门里一片清冷。 侍女将滚热的饭菜端上桌,李承乾与太子妃苏氏对坐享用晚膳。 因战事焦灼,大半个关中都被关陇叛军掌控,导致东宫物资供给早已出现短缺,即便是太子之尊,寻常的珍馐佳肴也很难供应,饭桌上也只是普通饭菜。不过宫中御厨的手艺非是凡品,即便简单的食材,经起手炮制一番依旧色香味俱全。 苏氏饭量浅,只是将玉碗中一点米饭用筷子一粒一粒夹着吃了便放下碗,让侍女取来开水,沏了一盏茶放在李承乾手边,而后美丽的面容纠结一下,欲言又止。 李承乾胃口也不好,吃了一碗饭,拿起茶盏,盏中茶水温热,喝了一口簌簌口,看着太子妃笑道:“你我夫妻一体,有什么话直言便是,这般吞吞吐吐又是为何?” 太子妃勉强笑了一下,一脸幽怨:“臣妾岂敢唐突?某些忠心耿耿的大臣可时刻盯着臣妾呢,但凡有一点意欲插手政务之嫌疑,怕是就能‘清君侧’……” “呵呵!” 李承乾忍不住笑起来,让侍女换了一盏茶水,揶揄道:“怎地,堂堂太子妃殿下居然这般记仇?” 不出意外,太子妃说的应该是当初东宫之中被房俊警告一事,当时太子妃对朝政颇多指点,结果房俊毫不客气予以警告,言及后宫不得干政……太子妃自己也意识到不妥,所以自那以后的确甚少顾忌朝政,此刻说出,也不过是带着几分玩笑而已。 太子妃掩唇而笑,秀美的面容泛着红晕,虽然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但岁月并未在她身上刻画太多痕迹,相反比之那些少女更多了几分风韵魅惑,犹如熟透的蜜桃。 她眼角挑起,眼波流转,轻笑道:“妾身岂敢记仇呢?那位可是殿下最为宠信的臣子,不仅倚为巩固,更是言听计从,便是和谈这般大事亦能听从其言毫不放在心上……” 李承乾笑容便淡了下来,茶盏放在桌上,眼睛看着太子妃,淡淡问道:“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苏氏心中一颤,忙道:“没人乱说什么,是妾身失言。” 李承乾沉吟不语。 见到并未受到叱责,苏氏打着胆子,柔声道:“越国公国之栋梁、东宫砥柱,臣妾景仰万分,也深知其盖世功勋实乃东宫亟需之根基,殿下对其爱护、宠信,理所应当。亲贤臣、远小人,此之国家强盛、君王贤明也,但毕竟和谈事关重大,殿下对其过于信任,万一……” “万一”什么,她戛然而止,毋须多说。 关陇人多势众,李绩虎视眈眈,这一仗若是一直打下去,即便耗尽东宫最后一兵一卒,也难掩获胜。到时候欲退无路,再无转圜之余地,太子连带着整个东宫的结局也将注定。 她实在不明白,房俊难道宁肯为了一己之私便将战争继续下去,直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更难以理解太子居然也陪着那个棒槌疯狂,完全不顾及自身之安危…… 李承乾小口呷着茶水,挥手将屋内侍者尽皆斥退,而后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问道:“且不提以往之功勋,你来说说房俊是个怎样的人?” 太子妃一愣,沉思片刻,犹豫着说道:“论智谋非是一等,比之赵国公、梁国公等略有不足,但富有远见,胆魄非凡。尤其是敛财之术天下无双,重情义,且正义感很足,堪称刚直秉正,乃是第一流的人才。” 李承乾颔首予以认可,而后问道:“这足以说明房俊非但不是个蠢货,还是个聪明人……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何在你们眼中却是一个要拉着孤一起走向覆亡的傻子呢?” 太子妃眨眨眼,不知如何回答。 李承乾也没等她回答,续道:“东宫覆亡了,孤死了,房俊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孤能够给他的,关陇给不了,齐王给不了,甚至就连父皇也给不了……普天之下,唯有孤坐上皇位,才能够给予他最充分的信任与器重,所以天底下最不想孤败亡的,非房俊莫属。” 于公于私,房俊都与东宫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拼命将东宫带离险地的道理,岂能亲手将东宫推入火坑? 对于房俊,李承乾自认十分熟知其性格,此人对于荣华富贵这些纵然算不得浮云粪土,却也并不在意,其心中自有远大之抱负,只观其创立水师,满天下的跑马圈地便可见一斑。 其壮志雄阔四海。 这样一个人,想要达到自己之理想志向,除去本身需具备经天纬地之才,更需要一个英明的君主予以信任,否则再是惊才绝艳,却哪里有机会给你施展?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比比皆是…… 太子妃好不容易捋顺思路,小心翼翼道:“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恕臣妾愚笨,观越国公之所作所为,却是半点也看不出心向东宫、心向殿下。如今谁都知道和谈之事迫在眉睫,否则即便击败叛军,还有英国公引兵于外、屯驻潼关,但越国公悍然开战,却将和谈推向崩裂之地,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她本吸取教训,不欲置喙朝政,但身为太子妃,一旦东宫覆亡她以及太子、一众子女的下场将会惨无可惨,很难置身事外。 此番言语,也是犹豫良久,实在是忍不住才在李承乾面前提及…… 李承乾沉吟一番,见到妻子忧心忡忡、满面焦虑,知其担忧自己以及孩子的性命前程,这才低声道:“之前,二郎虽然抵触和谈,但只是认为文官意欲攫取军队死战之胜果,故而有所不满,但并未完全拒绝和谈。但是其前往洛阳游说英国公返回之后,便一反常态,对和谈极为抵触,甚至此番悍然开战……这背后,必然有孤未知之事。”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 人算天算 太子妃苏氏悚然而惊,掩住红润的樱唇,惊诧道:“他……他该不会是与英国公私底下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协议吧?” 李承乾登时无语,看了太子妃一眼,无奈道:“想什么呢?还是那句话,天底下没人能够比孤给予的更多,他何必舍近求远?再者说,以英国公的性情心胸,断然不会谋朝篡位,若是扶持某一位皇子登基,他依旧位极人臣,与眼下又有何区别?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逆贼之名,而后谋求的是眼下已经拥有的……谁会干这样的蠢事呢。” “可是……” 太子妃欲言又止。 道理她是懂得的,可问题在于既然道理如此,那房俊此番悍然与叛军开战,愈发解释不同啊…… 李承乾给妻子斟茶,笑道:“原本东征之战乃是奠定帝国北疆稳定的千秋大业,举国征伐,高句丽唯有覆亡一途。然而大军却受阻于平穰城下,围攻而不克,贻误战机,父皇更发生意外,如今……此乃天命也,非人力谋算可以对抗,吾等所要做的只能是尽心竭力,尽人事,而听天命。没有人知道必胜之路在哪里,只能闭上眼去选择一条,而后一直走下去。” 自从东征开始,帝国局势便开始动荡不安。 也或许是东征之战有干天和,大唐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行的却是侵略之事实,为的是将高句丽这个潜在的强敌一举歼灭,奠定大唐万世不拔之基业。然而战争开启,必然生灵涂炭,受到上天之警戒亦是理所应当。 然而这警戒却是让数十万大军铩羽而归,让父皇这一代雄主陨落……这似乎有些过分。 时至今日,李承乾依旧不敢相信似父皇这般雄才伟略注定要在历史之上名垂千秋的一代帝王,就这般轻飘飘因为一次坠马便英魂早逝…… 总觉得一切都好似蒙在一层雾霭当中,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他嘴上说不信房俊与李绩私底下达成同盟,但心里却还是相信李绩一定跟房俊说过什么,甚至于,或许父皇留有遗诏也说不定…… ***** 延寿坊。 宇文士及自内重门返回,通禀之后即入内相见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自一堆案牍之中抬起头来,丢下笔,让仆人沏上热茶,打量着宇文士及难堪的脸色,问道:“如何?” 宇文士及叹息道:“局势不妙。” “嗯?” 长孙无忌略感诧异,示意对方饮茶,自己捏起茶杯呷了一口,奇道:“此言何解?” 宇文士及没有砰茶杯,愁眉不展,沉声道:“太子殿下有些不大对劲。” 这回长孙无忌没有追问,而是看着宇文士及,等着他自己说。 宇文士及将方才太子殿下的神情、言语思虑一遍,愈发觉得不可思议:“按理说,无论咱们还是东宫,在面对李绩威胁的时候,和谈是最好的办法,不仅可以消弭彼此之间这场注定损失惨重的兵变,也可迫使李绩放弃一切野心,老老实实回归长安。” 他似乎并非向长孙无忌剖析什么,而是通过语言将自己心里的疑惑道出,能够更清晰的梳理、归纳,因而,他顿了一顿续道:“房俊此番悍然开战,明显是想要将和谈彻底破坏,可是如此一来咱们势必重现之前鏖战不休之场面,东宫哪里敢言必胜?更何况李绩陈兵潼关虎视眈眈,其目的叵测,万一心生歹意,东宫无论胜负都将死无葬身之地……房俊是个蠢货么?显然不是,可他偏偏就这么干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为何太子还会坚定的支持他?” 放着可以从容收拾残局,而后顺利的路子不走,偏要尝试那条注定荆棘遍布、不知其终点于何处的险径,这已经不是聪明亦或愚蠢的问题了,其背后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原因。 尤其是房俊之强硬更是在上次前往洛阳面见李绩之后愈发展现…… 长孙无忌顺着宇文士及的思路,也觉得很是不合情理,沉吟道:“或许,李绩曾给于房俊什么承诺?” 宇文士及断然道:“绝无可能,即便李绩肯给,可他的承诺又岂能比得上太子的承诺?房俊效忠太子,太子对其更是推心置腹,宠信无以复加,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太子继位对房俊的好处更大。” 似乎陷入了巢臼之中,连长孙无忌也直了直腰。 先前他还以为宇文士及是聪明人的毛病犯了,自以为头脑聪明所以遇事便是想太多,分明简单的事情却脑补出无数匪夷所思之理由……可现在他也愈发意识到事情大不对劲。 人的行为终究是要“趋利避害”,也就是逐利而行,名也好、财也罢,总得有利可图。房俊之行为却与这一点并不相符,因为和谈之后的利益要远远大于继续打下去。 就只是为了胸腹之中一股浩然正气? 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儿……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房俊放着和谈不干,非要拖着整个东宫与关陇拼一个你死我活? 两人蹙眉沉思,脑海之中闪现过无数种理由,却被自己一一否定。 良久之后,长孙无忌长长吐出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拈起茶杯凑到唇边才发现茶水已然彻底凉了,放下茶杯,道:“暂时别想那些了,眼下当务之急,一方面要继续和谈与之虚与委蛇,一方面则调度天下门阀的军队围困长安,能和谈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便必须以雷霆之势一举覆亡东宫!” 绝顶智谋使得他意识到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想,如今的局势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任何一个决定甚至都有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所以他果断放弃关陇的掌控,愿意将和谈的主导交给宇文士及,使其尽快促成和谈。若是不能,则做好最后的准备,择选时机发动围攻,毕其功于一役,以免夜长梦多。 至于李绩,暂且放在一边吧,毕竟若是和谈崩裂,那么唯有将东宫彻底击溃,才有资格去思忖如何解决李绩。 否则若是被东宫绝处逆袭,一切休矣…… 宇文士及蹙眉道:“正该如此,只不过和谈之事,已经很难进行。今日吾前去觐见太子,发现岑文本全城不置一词,反而是刘洎上蹿下跳很是活跃,若是吾猜测不错,这位新任侍中已然取得东宫文官之支持,将会主导和谈。” 刘洎虽然也算是老臣,但资历、地位、影响相比萧瑀天差地别,即便获得东宫文官之支持,也绝对做不到萧瑀那般一力与军方抗衡。 和谈之前景,并不美好…… 长孙无忌淡然道:“无妨,能和谈自然最好,若是谈不成那就打到底,只是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再不能迁延日久,否则平生变数。” 东宫的实力已经摆在明处,虽然右屯卫乃是天下强军,拼死力战之时必将爆发出极大的战力,使得战争走势出现变化,但总体来说关陇联结天下门阀军队依旧牢牢占据优势。 所谓的变数,自然是指的陈兵潼关的李绩。 没人知道李绩到底在想什么,更没人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参战、何时参战…… 宇文士及摸了摸茶杯,发现茶水凉透,放弃了喝茶的想法,颓然叹息道:“世事变幻,无从捉摸,谁又能想到这一场兵谏会走到今时今日这等地步呢?” 当初长孙无忌自辽东军中潜返长安,一手策划实施兵谏,关陇各家皆是默然允可的态度。毕竟是攸关家族门阀生死存亡之大事,各家家主以及族中智者曾推算过无数次,无论哪一次都不曾出现过东宫绝地逆袭之结局。 后来才发现世事岂能以人力而穷?变数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存在。先是低估了李靖的能力,没能料到这位潜居府邸十余年的一代军神依旧光芒璀璨,一手组建的东宫六率不仅战力强横,韧性更是十足,力守皇城死战不退,击溃了关陇军队一次一次的疯狂攻击,使得事先“速战速决”之图谋彻底落空,陷入巨大的消耗战中。 从而,等到了房俊一举平定西域敌寇,数千里驰援长安…… 局势彻底失控,将关陇门阀推到万劫不复之悬崖边,动辄粉身碎骨、阖家灭亡。 由此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两位关陇门阀的中坚人物相顾无颜,心思惆怅,都感受到对于眼下局势之无奈。 门外,文吏入内通禀:“侍中刘洎亲自前来,拜会赵国公、郢国公。” ……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 和谈破裂 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一愣,互视一眼,前者道:“有请。” 命一旁侍立的仆人将茶具撤走,换了一壶新茶,又添置了几分点心…… 须臾,一身紫袍、瘦小精干的刘洎大步入内,眼神自二人面上扫过,这才抬手施礼:“见过赵国公、郢国公。” 长孙无忌架势很足,“嗯”了一声,颔首致意。 宇文士及则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温言道:“不必多礼,思道啊,快快请坐,看茶。” “思道”是刘洎的字,原本以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的地位资历,称呼刘洎的表字是没问题的,然而现在刘洎乃是宰辅之一,门下省的长官侍中之职,此番前来又是代表东宫,算是正式场合,这般随意便有以大欺小予以轻视之嫌。 但宇文士及一脸温润微笑令人如沐春风,却又感觉不到丝毫刻薄针对…… 刘洎心中腹诽,面上恭敬,坐在长孙无忌下首、宇文士及对面,有家仆奉上香茗后退去。 长孙无忌面色淡然,开门见山道:“此番思道来的正好,老夫问你,既然已经签署了停战契约,但东宫擅自开战,造成关陇军队极大之损失,该当如何予以弥补赔偿?” 刘洎刚刚端起茶杯,闻言只得将茶杯放下,正襟危坐,道:“赵国公此言差矣,凡是有因才有果,若非关陇悍然撕毁停战契约,偷袭东内苑,造成右屯卫巨大伤亡,越国公又岂会尽起精兵予以报复?要说弥补赔偿,在下倒是想要听听赵国公的意思。” 论口才,御史出身的他当年可是怼过不少朝堂大佬,凭着一身峥嵘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位极人臣的地步,堪称嘴炮无敌。 “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对于刘洎的辩才不以为然,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谈了,便请回吧,稍候关陇军队将会联合天下门阀军队对东宫展开反击,誓要报复通化门外一箭之仇。” 谈判可不仅仅有口才就行了,还在于双方手中的势力对比,但更为重要的是要能够摸清对方的需求与底线。 刘洎等人的需求便是促成何谈,即能够挽救东宫的危机,更将主导权攥在手里,以免被军方压制;底线则是双方必须停战,否则和谈势难进行。 但是刘洎对于关陇的认知却差得很远。 以宇文士及为首的关陇门阀亟待推进和谈,从而争取关陇的领导权,将长孙无忌排斥在外,以免被其裹挟,而长孙无忌也愿意和谈,但必须实在他自己的领导之下…… 这是明面上的,人尽皆知。 然而背地里,长孙无忌对其余关陇门阀退让至何等程度?什么样的情况下长孙无忌会放弃主导权,愿意接受其余关陇门阀的主导?而关陇门阀的决心又是如何,是否会坚决的从长孙无忌手中抢回主导,为此在所不惜? 刘洎一无所知…… 当需求与底线被长孙无忌牢牢掌握,而长孙无忌与其余关陇门阀之间的从属关系刘洎却无法摸清,就注定他处于劣势,处处被长孙无忌压制。 最起码,长孙无忌敢于叫嚣大战一场,刘洎却不敢。 因为一旦战事扩大,被压制的军方顺理成章接管东宫上下所有防御,再无文官们置喙之余地。 刘洎看向宇文士及,沉声道:“战争继续,双方损失惨重、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那些坐山观虎斗的贼子。东宫固然难逃覆亡之结局,可关陇数百年传承亦要毁于一旦,敢问关陇各家,能否承担那等后果?” 可惜此等分化挑拨之法,难以在宇文士及这等老狐狸面前奏效。 宇文士及笑呵呵道:“事已至此,为之奈何?关陇上下素来听从赵国公之命行事,他说战,那便战。” 先前在内重门觐见太子之时,太子说了一句“你要战,那便战”,现在宇文士及几乎原封不动的会给刘洎。 和谈固然重要,却不能在被刚刚重创一番,士气低落之时强行和谈,丧失了主动权,就意味着谈判桌上需要让出更多的利益。 总得打回来占据主动。 刘洎面色阴沉,心中知道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关陇军队人多势众,东宫军队更加精锐,基本不可能一战定胜负,但是双方将因此元气大伤、损兵折将。尤其是一旦战场上被关陇占据优势,自己在谈判桌上能够施展的空间便越来越小…… 他起身,鞠躬施礼,道:“既然关陇上下鬼迷心窍,定要将这长安城化为残垣废墟,让双方将士死于内斗之中,吾亦不多言,东宫六率以及右屯卫定将严阵以待,咱们战场上见真章!” 撂下狠话,拂袖而去。 走出延寿坊,看着密密麻麻服色各异的门阀军队源源不断的自各处城门开进城内,显然避开更为精锐的右屯卫,试图猛攻太极宫取得战争的进展。 一场大战蓄势待发,刘洎心头沉甸甸的,满是郁闷。 他趁着萧瑀不在,获得了岑文本的支持,更顺利笼络了东宫诸多文官一举将和谈大权攫取在手,满以为自此之后可以左右东宫局势,成为名符其实的宰辅之一,甚至因为李绩此番引兵于外、态度暧昧难明受到太子猜忌,日后自己可以一举登上宰辅之首的位置。 然而陡然担当大任,却发觉实在是荆棘步步、举步维艰。 最大的绊脚石自然便是房俊,那厮拥兵自重,戍守于玄武门外,势力几乎延伸至长安周边,连通化门那等猬集数万关陇军队的重地都说大就大,完全不将和谈放在眼内。 他并不在乎谈判桌上是否更多的出让东宫的利益,在他看来眼下的东宫根本就是覆亡在即,既有关陇军队猛攻猛打,又有李绩虎视眈眈,除去和谈之外,哪里还有一丝活路? 只要能够和谈,东宫便能够保住,任何代价都是可以付出的。 日后太子顺利登基执掌乾坤,今日付出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连本带利的拿回来。忍一时之气,面对叛军卑躬屈膝又算得了什么?这个头太子低不下来,没关系,我来低。 身为人臣,自当为了维护君上之利益不惜一切,似房俊那等成天鼓吹什么“帝国利益高于一切”简直不当人子! 卑躬屈膝算什么? 只要保得住东宫,自己便是中流砥柱、从龙之功! 深吸一口气,刘洎信心满满,大步返回内重门。 房俊想打,长孙无忌也想打,那就让你们先打一架吧,迟早这局势会牢牢的掌握在吾之手中,将这场兵祸消弭于无形,立下盖世功勋,青史彪炳。 ***** 潼关。 李绩一身青衫,端坐在值房内靠窗的书案旁,桌上一盏热茶白气袅袅,手拈着白瓷茶杯浅浅的呷着茶水,看上去更似一个乡野之间诗书传家的乡绅,而非是手握兵权足以左右天下局势的元帅。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依旧清寒。 程咬金推门而入,将身上的蓑衣脱下随手丢给门口的亲兵,大步走到桌案前,略微施礼:“见过大帅!” 便抓起茶壶给这自己斟了一杯,也不怕烫,一饮而尽。 李绩一双剑眉蹙起,似乎很是嫌弃:“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此等上品好茶,军中所余已经不多,长安战火连天所有商贾几乎全部绝迹,想买都没地方买,若非今日心情着实不错,也舍不得拿出来喝…… 程咬金抹了一下嘴巴,嘿嘿一笑,坐在李绩对面,道:“长安有消息传来,房二那厮突袭了通化门外的关陇军营,一千余具装铁骑在火炮开路之下,一举杀入敌阵,大肆杀伐一番之后与数万大军围拢之中从容撤退,真是了得!” 夸赞了一声,他又与李绩对视,沉声道:“萧瑀尚未回归长安,生死不知,东宫负责和谈之事已经由侍中刘洎接手。” 萧瑀尚且压不住房俊,任其时不时的搞出小动作破坏和谈,如今萧瑀不在,岑文本垂垂老矣,区区一个曾跟在房俊身后摇旗呐喊的刘洎如何能够镇得住场面? 和谈之事,前景渺茫……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章 扑朔迷离 窗外春雨淅沥,空气清冷。 屋内一壶热茶,白气袅袅。 李绩一身常服宛若饱学文士,拈着茶杯浅浅的呷着茶水,品味着回甘,神情淡然沉醉其中。 程咬金却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的挪动一下屁股,眼神不断在李绩脸上扫来扫去,茶水灌了半壶,终于还是忍不住,上身微微前倾,盯着李绩,低声问道:“大帅为何不愿东宫与关陇和谈成功?” 李绩低头喝茶,良久才缓缓说道:“能说的,吾自然会说,不能说的,你也别问。” 抬头瞅瞅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以及不远处巍峨厚重的潼关城楼,眼神微微眯起,手里婆娑着茶杯:“用不了多久了。” 放在以往,程咬金肯定不满意这种搪塞的说辞,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他只以为是敷衍,往往都会大吵大闹一番,而后被李绩冷着脸无情镇压。 但是这一次,程咬金罕见的没有吵闹,而是默默的喝着茶水。 李绩安然稳坐,命亲兵将壶中茶叶倒掉,重新换了新茶沏上,缓缓说道:“此番东内苑遭受偷袭,房俊旋即以牙还牙,将通化门外关陇军队大营搅了一个天翻地覆,长孙无忌岂能咽得下这口气?长安将会迎来新一番战斗,卫公压力倍增。” 程咬金奇道:“关陇开启战端,或许在太极宫,也或许在城外,为何单单只是卫公有压力?” 李绩亲自执壶,茶水注入两人面前茶杯,道:“目前看来,即便停战契约作废,战斗再起,双方也并未打算死战到底,说到底还是为了争取谈判桌上的主动而努力。右屯卫西征北讨、野战无双,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长孙无忌最是阴险隐忍,岂会在不曾下定死战之决心的情况下,去招惹房俊这个棒槌?他也只能调集关中的门阀军队进入成长,围攻太极宫。” 程咬金愕然。 戍守东宫的那可是李靖啊! 曾经纵横捭阖、所向无敌的一代军神,如今却被关陇当成了“软柿子”予以针对,反而不敢去招惹玄武门的房俊? 真是世事变幻,沧海桑田…… 李绩喝了口茶,问道:“军中最近可有人闹什么幺蛾子?” 程咬金摇头道:“不曾,私底下一些怨言不可避免,但大多心里有数,不敢堂而皇之的摆到台面上。” 前番丘孝忠等人意欲拉拢关陇出身的兵将起事,结果被李绩反手予以镇压,丘孝忠为首的一干将校五花大绑推到辕门之外枭首示众,很是将军中焦躁的氛围压制下去,即便心中不忿,却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而李绩也不在乎什么以德服人,只想以力镇压。事实上数十万大军聚于麾下,单纯的以德服人根本不行,各支军队出身不同、背景不同,意味着利益述求也不同,任谁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总会顾此失彼。 只要畏惧军纪,不敢违令而行,那就足够了。 治军这方面,当时也就唯有李靖可以略胜李绩一筹,即便是陛下也稍有不足。 程咬金手里拈着茶杯,心思变幻,眼神却飘向值房北侧的墙壁。 那后面是城关下的一间大库房,大军入驻之后便将那里腾空,停放着李二陛下的棺椁。 他低头喝茶,但心里却忽然想起一事。 自辽东启程返回长安,一路上冰天雪地天气严寒,负责保护棺椁的陛下禁卫会采集冰块放在运送棺椁的马车上、停放棺椁的营帐里。然而到了潼关,天气慢慢转暖,如今更是降下春雨,反而没人采集冰块了…… **** 李君羡带领麾下“百骑”精锐于蒲津渡大破贼寇,而后一路北上快马加鞭,追上萧瑀一行。诸人不知贼人深浅,唯恐被追杀,未敢于北边临近的吴王、龙门、孟门等渡口渡河,而至一路疾行直抵吕梁山中的碛口,方才横渡黄河。而后沿着高耸起伏的黄土高坡折而向南,潜行长安。 所幸这一片区域地广人稀,路途难行,山岭河道纵横交错,处处都是岔路,贼寇想要堵截也没办法,一路行来倒是平安顺遂。 一行人渡过黄河,南下绥州、延州,自金锁关而入关中,不敢张扬行进,摘下旗帜、甲胄,隐藏武器,扮作商队,绕道三原、泾阳、咸阳,这才横渡渭水,抵达长安城外玄武门。 一路行来,一月有余,原本精壮剽悍的兵卒满面风尘疲惫不堪,本就年老体衰养尊处优的萧瑀更是给折腾得瘦骨嶙峋、油尽灯枯,若非一路上有御医相伴,时刻调理身体,怕是走不回长安便丢了老命…… 自咸阳渡过渭水,一行人便明显感觉到剑拔弩张之气氛比之以前愈发浓郁,抵近长安的时候,右屯卫的斥候成群结队的穿梭在山岭、河流、村郭,所有进入这一片地域的人都无所遁形。 这令本就心力交瘁的萧瑀愈发不安…… 抵达玄武门外,见到整片右屯卫营地旌旗招展、军容鼎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营内兵卒出出进进尽皆顶盔贯甲严阵以待,一副大战之前的紧张氛围扑面而来。 经由兵卒通禀,右屯卫将军高侃亲自前来,护送萧瑀一行穿过军营前往玄武门。 萧瑀坐在马车里,挑开车帘,望着一旁与李君羡一起策马缓行的高侃,问道:“高将军,可是长安局势有所变化?” 方才兵卒入内通禀,高侃出来之时只见到李君羡,说及萧瑀身体不适在马车中不便下车,高侃也不以为意。凭借萧瑀的身份地位,的确可以做到无视他这个一卫副将。 但此刻见到萧瑀,才知道非是在自己面前摆架子,这位是真的病的快不行了…… 以往保养得宜的胡须卷曲肮脏,一张脸布满了老年斑,灰败蜡黄,两颊深陷,哪里还有半分当朝宰辅的风采? 高侃心底吃惊,面上不显,颔首道:“前两日叛军悍然撕毁停战契约,偷袭大明宫东内苑,导致吾军兵卒损失惨重。随即大帅尽起大军,予以报复,派遣具装铁骑突袭了通化门外叛军大营。长孙无忌派来使者予以谴责,颠倒黑白、贼喊捉贼,而后更是调集长安周边的门阀军队进入长安城,陈兵皇城,箭指太极宫,即将发动一场大战。” “咳咳咳” 萧瑀急怒攻心,一阵猛咳,咳得满面通红,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良久方才稳定下来,急促喘息一阵,手搭着车窗,急道:“即便如此,亦当努力转圜双方,千万不能使得战争扩大,否则之前和谈之成果毁于一旦,再想开启和谈难如登天矣!中书令为何不居中斡旋,予以调解?” 高侃道:“眼下和谈之事皆由刘侍中负责,中书令已经不管了……” “什么?!” 萧瑀惊诧莫名,怒目圆瞪。 他此行潼关,非但未能完成说服李绩之任务,反而不知为何泄露行踪,一路上被叛军沿途追杀、九死一生。不得不绕远路返回长安,途中颠簸艰难,一把老骨头都差点散了架,结果回到长安却发现局势已经陡然变化。 不仅之前诸般努力尽付东流,连主导和谈之权都旁落他人之手…… 心中自是又惊又怒,岑文本这个老贼误我! 临行之时将一切事宜交托给岑文本,希望他能够稳定局面,继续和谈,将和谈牢牢把持在手中,借以彻底压制房俊、李靖为首的军方,否则一旦东宫胜利,文官体系将会被军方彻底压制。 结果这老贼居然给了自己一击背刺…… 萧瑀痛澈心脾,简直无法呼吸,拍着车窗,疾声道:“快走,快走,老夫要觐见太子殿下!” 马车加速,行驶到玄武门下,早有随行百骑上前通禀了守军,城门打开,马车即疾驶而入,直奔内重门。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 登门算账 见到萧瑀的一瞬间,李承乾猛然觉得眼前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花了眼……往昔那位仪容整洁、风度绝佳的宋国公,短短月余不见,却已经变得发丝干燥、容颜憔悴,垂垂然有若乡间老朽。 急忙上前两步,双手将作揖的萧瑀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一番,震惊道:“宋国公……何以如此?” 萧瑀也百感交集,这位曾经受过国破家亡、百般凌辱的南梁皇族,自以为心内早已磨砺得无比强大,但是此时此刻,却忍不住老泪纵横,浑浊的泪珠滚落,悲戚道:“老臣无能,有负陛下所托,未能说服英国公。不仅如此,返程路上遭遇叛军追杀,不得不辗转千里,一路吃尽苦头,才能回到长安……” 李承乾将其搀扶着落座,自己坐在身边相陪,让人奉上香茗,微微侧身,一脸问切的询问此行经过。 萧瑀将经过详细说了,感慨万千。 李承乾默然无语,半晌,才缓缓问道:“可知是谁泄露了宋国公一行之行程?” 萧瑀道:“必然是潼关军中之人,具体是谁,不敢妄自揣测。行程是老臣与李将军前一天定好的,临时下发给随行军卒,事后追查之时发现当日有人在交接之时予以刺探,李将军麾下皆是‘百骑’精锐,深谙刺探消息之术,所以贼人未敢靠近,但老臣随行的亲兵便少了这方面的警觉,故而有所泄露。” 若是李绩派人查探萧瑀一行之行程,而后又透露给关陇,使其派出死士予以沿途截杀,那么其中之意味几乎如同李绩宣告投靠关陇,必将影响整个关中的大局。 萧瑀不敢断言,影响着实太大,万一有人蓄意为之让他怀疑是李绩所为,而自己信以为真且影响到太子,那就麻烦了…… 李承乾思虑良久,也无法肯定到底是谁泄露了萧瑀的行程,通知叛军那边安排死士予以刺杀。 显然,贼子的意图是将主持和谈的萧瑀刺杀,由此彻底破坏和谈。但数十万大军猬集于潼关,李绩虽然是主帅却也很难做到全军上下严密掌控,不久之前在孟津渡发生的那场未遂之叛乱便证明东征大军之中有很多人各怀心思,固然被杀了一批,以雷霆手段震慑,但未必就从此服服帖帖。 萧瑀坐了一会儿,缓了缓神,见到太子殿下蹙眉凝思,遂干咳一声,问道:“殿下,何以将主持和谈之重任交由侍中?” 未等李承乾回复,他又说道:“非是老臣嫉贤妒能,死死抓着和谈不放,实在是和谈事关重大,不能轻忽视之。刘侍中固然能力极强,但身份资历略显不足,与关陇那边很难对得上,谈判之时劣势明显,还请殿下三思。” 李承乾有些无奈,解释道:“非是孤定要认命刘侍中担任此事,实在是东宫内文官几乎一致推举,中书令也予以默认,孤也不好驳斥众意。不过宋国公此番安然返回,且修葺几日,调养一下身子,还需您辅佐刘侍中孤才能放心。” 萧瑀面色阴沉。 那刘洎的确算是个能吏,但此人一直身在监察系统,查案子弹劾大臣是一把好手,可哪里能够主持这样一场攸关东宫上下存亡的和谈? 而且听殿下这意思,是东宫文官们有组织的联合起来硬推刘洎上位,即便身为太子也不可能一举驳斥了大部分文官的举荐,尤其是此等生死存亡之关头,更需要上下一心、保持团结。 可以相见,以刘洎的人脉、能力,绝对不足以笼络那么多的文官,这背后必然有岑文本推波助澜……这个老鬼到底在玩什么?就算你想要急流勇退,择选接班人予以帮扶,那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拿和谈大事开玩笑! 他也明白了太子的意思,你们文官内部的事情,最好还是你们自己解决,只要你们能够内部将实情弄清楚,我大抵是不会反对的…… 萧瑀当即起身,告退。 李承乾念其此番劳苦功高,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遂亲自将其送到门口,看着他在仆从的簇拥之下向北行去。 那里不是萧瑀的住处,而是中书省临时的办公地点…… …… 三省六部制度的诞生,是绝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创举。 “宰相”最早起源于春秋,大多数时期不是正式官名而是一位或数位最高行政长官的总称,至秦时“宰相”的正是官名为“丞相”,负责管理日常行政事务,政务中心渐渐转移到了内廷,“丞相”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了汉朝,出现了一大批名相,诸如萧何、曹参等等,使得相权空前膨胀,几乎无所不管,与皇权基本上处于平等状态,极大的制约了皇权。 一定程度上,相权的扩张很好的解决了“专制”的弊病,不至于出现一个昏君毁了一个国家的情况,但是对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帝来说,自己“一言而决人生死”的皇权被削弱,是很难予以容忍的。 但是很多时候,“天下之主”的皇帝其实很难真正掌握朝政,便必不可免的会出现一位又一位惊才绝艳的丞相…… 此等背景之下,篡取北周基业,统一南北建立大隋的隋文帝杨坚,创立了三生六部制度,将原本归属于丞相一人之权一分为三,三省之间相互分工、相互配合,又相互制约。 于此,极大的提升了皇权集中。 唐承隋制,将三生六部制度进一步发展完善,只不过因为李二陛下曾经担任“尚书令”,使得尚书省的实际地位高出一筹。三高官官皆为宰相,但宰辅之首必须冠以“尚书左仆射”之官职…… 作为“国家最高决策机构”的中书省,地位便有些尴尬。 …… 萧瑀怒气冲冲的来到中书省临时办公地点,正巧一位年青官员从房内走出,见到萧瑀,先是一愣,继而赶紧上前一揖及地:“卑职见过宋国公。” 萧瑀定睛一看,原来是中书舍人陆敦信…… 此子算是他的故旧之子,其父陆德明乃是当世大儒,曾教导陈后主,南陈灭亡之后归于故里,隋炀帝继位征辟入国子监,唐朝建立后入秦王府,忝为“十八学士”之一,专职教授时为“中山王”的李承乾。 算是妥妥的太子班底。 萧瑀收敛急躁,捋着胡须,淡然“嗯”了一声,问道:“中书令可在?” 陆敦信忙道:“正在办公,卑职入内为您通禀一声。” 萧瑀微微颔首。 陆敦信赶紧转身回到衙署,须臾回转,恭声道:“中书令有请。” “嗯,”萧瑀应了一声,没有立即进入衙署,而是温言教诲道:“如今时局艰难,人心浮躁,却正是历尽锤炼、始见真金之时,要坚定本心,更要坚定意志,切莫随波逐流,得过且过。” 这个年青人既是故人之后,亦是他非常看重的一个青年俊彦。 眼下东宫风雨跌宕,局势艰难,但也正因如此,但凡能够熬得住眼前困难的人,日后太子登基,必将一一简拔,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陆敦信附身施礼,态度恭敬:“多谢宋国公教诲,晚辈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行啦,吾自去见见中书令,你去忙吧。” “喏。” 待到陆敦信离去,萧瑀在衙署门前深吸一口气,压制心底恼火浮躁,这才推门而入。 身为三省之一,帝国中枢最大的权力衙门,中书省官员无数、公务繁忙,即便如今东宫政令连长安城内都无法畅通,但平常公务依旧不少。如今被迫搬迁至内重门里区区几间瓦舍,数十官吏拥挤一处,喧闹可见一般。 但是随着萧瑀入内,所有官吏都立即噤声,手头没有紧急公务的官吏都上前恭恭敬敬的见礼。 萧瑀一一回应,脚下不停,直奔左手边最靠内的一间值房,早有书吏候在门外,见到萧瑀抵达,躬身施礼,之后推开房门:“请宋国公入内。” 萧瑀不答,面色阴沉的抬脚进屋。 一进屋,见到岑文本正坐在书案之后,他便大声道:“岑文本,你老糊涂了不成?!” 粗暴的音量在狭小的衙署之内传播,数十人尽皆变色,落针可闻。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 达成共识 中书省衙署内,诸多官吏同时噤声,竖起耳朵听着值房内的动静。 都是身在官场,朝堂的每一次权力更迭、证据动荡都攸关自身之利益,所以平素颇为关切,自然知晓自家长官扶持刘洎接管和谈之事,更清楚其中涉及了宋国公的利益,必然会有一番碰撞…… 值房内,面对声色俱厉的萧瑀,岑文本面色如常,摆摆手,让书吏退出,顺便关好门,挡住了外头一干官吏们探究的目光。 岑文本上下打量萧瑀一番,惊诧道:“时文兄何以这般憔悴?” 两人年岁相差将近二十岁,萧瑀为长,但由于自幼锦衣玉食,又颇懂养生之道,年近古稀却鹤发童颜,精气神一向甚好。反倒是更为年轻的岑文本身体孱弱,不过五旬年岁,却宛若风烛残年,去年冬天更是差一点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眼前的萧瑀却全无以往的风采,面容枯槁神情萎顿,若非此刻盛怒之下气机勃发,倒是予人一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显然这一趟潼关之行极为不顺…… 萧瑀坐在对面,极力压抑着心底愤怒,维系着君子之风,避免自己太过失态,面无表情道:“世间事,总归不能事事顺遂人心,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外敌沿途刺杀也好,故旧暗里背刺也罢,吾还能活着坐在此间,已然算得上是福大命大。” 岑文本嗟叹一声,道:“虽不知时文兄此番境遇如何,竟落得这般憔悴,但吾辈辅佐太子,面临危局,自当竭诚效忠、抵死报效,生死尚且置之度外,何况区区名利?帝国社稷倾颓,吾等任重而道远啊。” “嘿!” 萧瑀几乎压制不住怒气,怒哼一声,瞪眼道:“如此,汝便联结刘洎釜底抽薪,意欲将吾踢出朝堂?” 岑文本连连摇头,道:“岂能如此?时文兄乃是东宫砥柱、太子臂膀,对于东宫之重要实不做第二人想,况且你我相交一场,彼此合作甚为想得,焉能行下那等不仁不义之举?只不过眼下时局危难,东宫之内亦是波诡云翳,你们不能始终立于潮头,该当隐忍蛰伏才行。” “呵呵!” 萧瑀气极而笑:“吾还得感激你不成?” 岑文本执壶给萧瑀斟茶,语气诚挚:“在时文兄眼中,吾可是那等恋栈权位、恬不知耻之辈?” 萧瑀哼了一声,道:“以前不是,但或许是吾瞎了眼。” 岑文本苦笑道:“吾虽然较时文兄年青,但身体却差得多,这几年缠绵病榻,自感时日无多,一生抱负尽归黄土之时,对于那些个功名利禄哪里还放在心上?所虑者,唯有在彻底退下之前,保存文官一系之元气,如此而已。” 官员致仕,并不等于彻底与官场割裂再无干系,子侄、弟子、部下,都将受到自身体系之关照。等到那些子侄、弟子、部下尽皆上位,稳固根基,反过来亦要关照体系之中别人的子侄、弟子、部下…… 官场,说白了就是一个利益传承,派系之间承上启下,生生不息,大家都能够从中受益。 所以岑文本知道自己即将退下,强推刘洎上位继承自己之衣钵,本身并无问题,即便因此动了萧瑀的利益,亦是规则之内。 总不能将自家子侄、弟子,跟随多年的部下托付给萧瑀吧? 即便他愿意,萧瑀也不肯收;即便收了,也未必真心实意相待。好处吃干净了,一抹嘴,说不定什么时候便都给当作炮灰丢出去…… 萧瑀默然半晌,心中怒火渐渐消散。 易地处之,他也会做出与岑文本相同的抉择,说到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已…… 叹了口气,萧瑀喝口茶,不复之前咄咄逼人之态势,沉声道:“非是吾紧握权力不放手,实在是和谈之事干系重大,若不能促成和谈,东宫随时都有覆亡之虞,吾等追随太子殿下与关陇死战,到时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刘洎此人会做官,但不会做事,将和谈重任交付于他,成事的希望不大。” 岑文本蹙眉:“何以见得?” 他之所以选择刘洎,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则刘洎其人起于御史,性情刚烈,且能提振纲维、才华显著。只要东宫渡过眼下厄难,太子登基,势必大兴新政、改革旧务,似刘洎这等实干派定然总领朝政,实权在握。于此,自己举荐他才能得到丰厚的回报。 再则,刘洎早年曾效力于萧铣,担任黄门侍郎,后率军南攻岭表,夺取五十余座城池。武德四年,萧铣败亡,刘洎此时尚在岭南,便献表归唐,被授为南康州都督府长史。虽然萧瑀不曾在萧铣朝中谋职,但两人皆出身南梁皇族,血脉相同,彼此之间多有联络,只不过并未站在萧铣一方。 如此,萧瑀与刘洎两人算是有一份香火情分,平素也甚为亲厚,举荐他接任自己的地位,想必萧瑀的抵触能够小一些。 却不料萧瑀居然这般霹雳火爆,且直言刘洎不能担任和谈重任…… 萧瑀道:“刘洎此人虽然刚烈,但并不秉直,且主意颇正。他与房俊时分时合,彼此之间纠葛颇深,而房俊对他的影响极大。目前房俊乃是主战派的首脑,其意志之坚决甚至超过李靖,一旦房俊与刘洎私下沟通,痛陈利弊,很难说刘洎不会被其影响,进而予以妥协。” 岑文本觉得有些坐蜡:“不会吧?” 他是相信萧瑀的,既然对方敢这么说,一定是有把握的。可自己前脚才将刘洎举荐上去,难道回头就自己打自己脸? 那可就太丢人了…… 萧瑀肃容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和谈之事对于我们、对于东宫实在太重要,断不能让房俊小儿从中作梗!那厮毫无政治天赋,只知一味好勇斗狠,就算打赢了关陇又怎样?李绩陈兵潼关,虎视眈眈,其心中谋划着什么外界一无所知,岂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李绩的忠心上?况且李绩固然忠心,但是到底终于谁,谁又知晓?” 岑文本沉吟良久,才缓缓颔首,算是认可了萧瑀的说法。 自己棋差一着,居然没想到房俊与刘洎之间的纠葛如此之深,深到连萧瑀都深感忌惮,不可掌控,平时完全看不出来啊…… 既然两人的意见达成一致,那么就好办了。 岑文本道:“太子殿下谕令已下,由刘洎负责和谈,此事无可更改。不过时文兄依旧参预和谈,到时候你我联手,将其架空便是。” 以他的根基,加上萧瑀的威望,两方人马合二为一,几乎臻达关陇系统之巅峰,想要架空一个刘洎,易如反掌。 萧瑀终于送了口气,颔首到:“你能这么说,吾心甚慰。为了东宫,为了咱们文官系统不被军方死死压制,你我必须同心协力,否则无论将来局势如何,都将悔不当初。” 东宫覆亡,他们这些追随太子的官员必定遭受关陇的清算。即便明面上不会过于深究,甚至新君会展示大度,赦免一些罪名,但最终投闲置散遭受打压在所难逃。 东宫绝处逢生,一举击溃叛军,太子顺利登基,则军方居功至伟,以李靖之资历,以房俊深受太子之宠信,军方将会彻彻底底把持朝堂的话语权,文官只能附于骥尾,饱受打压…… 这等情况,是两人绝对不愿见到的。 他们既要保住东宫,还得在促成和谈之基础上,使得功勋盖过军方,在将来牢牢把持朝政,将军方一干棒槌通通压制……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所以刘洎绝难胜任。 岑文本道:“如今便让刘洎打头阵,若其果真受到房俊之影响,在和谈之事上别有心思,咱们便彻底将其架空。” 萧瑀道:“正该如此。” 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随口为之? 两人接下来又商议了一番和谈之事,分析了关陇有可能的态度,萧瑀终于坚持不住,浑身发软、两腿战战,勉强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吾要回去修养一番,有些熬不住了。” 他这一路提心吊胆、心力交瘁,回来之后全凭着心里一股火器支撑着前来找岑文本理论,此时只觉得浑身战战两眼发花,实在是挺不住了。 岑文本见其面色惨白,也不敢多耽搁,赶紧命人将自己的软轿抬来,送萧瑀回去,并且通知了太子那边,请太医过去诊治一番。 待到萧瑀离去,岑文本坐在值房之内,让书吏重新换了一壶茶,一边呷着茶水,一边思忖着方才萧瑀之言。 有一些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有一些,未免夹带私货。 自己若是全盘听任萧瑀之言,怕是就要给他做了嫁衣,将自己好不容易举荐上来的刘洎一举废掉,这对他来说损失就太大了。 如何在与萧瑀合作之中寻找一个平衡,即对萧瑀予以支持,促成和谈重任,也要确保刘洎的地位,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即便以他的政治智慧,也感到甚为棘手…… ***** 随着右屯卫突袭通化门外叛军大营,造成叛军伤亡惨重,极大的打击了其军心,叛军上下怒火中烧,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主战派决意实施大规模的报复行为,以狠狠打击东宫的士气。 云集于关中各地的门阀军队在关陇调动之下缓缓向长安集结,一部分精锐则被调入长安,陈兵于太极宫外,数万人猬集一处,只等着开战令下便蜂拥而上,誓要将太极宫夷为平地,一举奠定胜局。 而在长安城北,戍守玄武门的右屯卫也不轻松。 门阀军队缓缓向着长安集结,一部分开始靠近太极宫、龙首原的东线,对玄武门虎视眈眈,西线则兵出开远门,威胁永安渠,对玄武门实施压迫的同时,兵锋直指屯驻于中渭桥如今的吐蕃胡骑。 叛军依托强大的兵力优势,对东宫实施无与伦比的压迫。 为了应对门阀军队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右屯卫不得不采取相应的调动予以应对,不能再如以往那般屯驻于军营之中,否则当周边战略要地皆被敌军占领,届时再以优势之兵力发动猛攻,右屯卫将会顾此失彼,很难阻截敌军攻入玄武门下。 虽然玄武门上依旧驻扎着数千“北衙禁军”,以及几千“百骑”精锐,但不到万不得已,都要拒敌于玄武门之外,不能让玄武门遭受一丝半点的威胁。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一旦敌军突进至玄武门下,事实上就已经有了破城而入的可能,房俊万万不敢给于敌军这样的机会…… 好在无论是右屯卫,亦或是随同驰援长安的安西军所部、吐蕃胡骑,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军中上下训练有素、士气饱满,在敌人强大压迫之下依旧军心稳定,做得到令行禁止,各处布防与叛军针锋相对,半点不落下风。 各种军务,房俊甚少插手,他只负责提纲契领,制定方向,而后全部放手部下去做。 好在无论是高侃亦或是程务挺,这两人皆是以稳为胜,固然缺乏惊艳的指挥才华,做不到李靖那等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但扎扎实实、勤勉稳重,攻或许不足,守却是绰绰有余。 军中调度有条不紊,房俊甚为放心。 …… 傍晚时分,房俊带着高侃、程务挺、王方翼等人巡视营地一周,顺带着听取了斥候对于敌军之侦查结果,于中军大帐针对性的布置了一些调动,便卸去铠甲,返回住处。 这一片营地处于数万右屯卫包围之中,算得上是“营中营”,营门处有亲兵部曲把守,外人不得入内,背后则靠着安礼门的城墙,位于西内苑之中,周围树木成林、山石河渠,虽然开春之际尚未有绿植红花,却也环境幽致。 回到住处,已然掌灯时分。 连绵一片的营帐灯火辉煌,来往不停的兵卒四处巡梭,虽然今日白天下了一场小雨,但营地之内营帐众多,各处都摆放着贵重物资,万一不小心引发火宅,损失极大。 回到住处之时,营帐之内已经摆好了饭菜佳肴,几位妻妾坐在桌旁,房俊赫然发现长乐公主在座…… 上前施礼,房俊笑道:“殿下怎地出来了?为何不见晋阳殿下。” 一般来说,长乐公主每一次出宫前来,都是拗不过晋阳公主苦苦哀求,不得不一同随之前来,起码长乐公主自己是这么说的……今次长乐公主来此,却不见晋阳公主,令她颇有些意外。 被房俊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心虚,白玉也似的面颊微红,长乐公主仪态端庄,矜持道:“是高阳派人接本宫前来的,兕子原本要跟着,不过宫里的嬷嬷这些时日教授她仪态礼节,日夜看着,所以不得前来。” 她得解释清楚了,否则这个棒槌说不得要以为她是是在宫里耐不得寂寞,主动前来求欢…… 房俊笑道:“这才对嘛,时常出来透透气,有益身心健康,晋阳殿下那个拖油瓶就少带着出来了。” 营地之中毕竟简陋,小公主不愿意独自一人睡简易的帐篷,每到半夜风起之时帐篷“呼啦啦”响动,她很害怕,故而每次前来都要央着与长乐公主一起睡。 就很碍事…… 长乐公主钟灵毓秀,只看房俊灼热的眼神便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有些羞赧,不敢在高阳、武媚娘等人面前露出异样神色,抿了抿嘴唇,嗯了一声。 高阳不耐烦催促道:“这么晚回来,怎地还那么多话?快快洗手用膳!” 金胜曼起身上前服侍房俊净了手,一同回到餐桌前,这才开饭。 房俊算是吃饭快的,结果两碗饭没吃完,几个女人已经撂下碗筷,先后向他施礼,而后叽叽喳喳的一同返回后边帐篷。 高阳公主道:“好多天没打麻将了,手痒得厉害呀!” 武媚娘扶着长乐公主的手臂,笑道:“总是三缺一,殿下都急坏了,今儿长乐殿下好不容易来一趟,要通晓才行!” 说着,回头看了房俊一眼,眨眨眼。 房俊没好气的瞪了回去,长乐宿于宫中,碍于礼数出来一次不易,结果你这娘子不体谅人家“久旱不雨”,反而拉着人家通宵打麻将,良心大大滴坏了…… 高阳公主很是雀跃,拉着金胜曼,后者叹气道:“谁让吾家姐姐对打麻将一窍不通呢?哎呀真是奇怪,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偏偏弄不懂这百几十张牌,真是不可思议……” 声音渐渐远去。 好似随口为之的一句话…… 房俊一个人吃了三碗饭,待侍女将餐桌碗筷收走,坐在窗边喝了半壶茶,优哉游哉,并未将眼下严峻的形势放在心上。 喝完茶,他让亲兵取来一套甲胄穿好,对帐内侍女道:“公主若是问你,便说某出去巡营,未知及时能回,让她先睡便是。” “喏。” 侍女细声细气的应了,而后目送房俊走出帐篷,带着一众亲兵策骑而去。 …… 房俊策骑在营地内兜了一圈,来到距离自己住处不远的一处营帐,此处临近一条小溪,此刻冰雪融化,溪水潺潺,若是修建一处楼宇倒是不错的避暑所在。 到了营帐前,房俊反身下马,对亲兵道:“守在此处。” “喏。” 一众亲兵得令,有人骑马返回去取营帐,余者纷纷下马,将马匹拴在树上,寻了一块平地,略作休整,待会儿在此扎营。 房俊来到营帐门前,一队侍卫在此护卫,见到房俊,齐齐上前施礼,首领道:“越国公可是要见吾家陛下?待末将入内通禀。” 房俊摆手道:“不必,这不帐内灯还亮着呢,吾自入即可。” 言罢,上前推开帐门入内。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不敢阻拦,都知道自家女王陛下与这位大唐帝国权倾一时的越国公之间互有暧昧……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奉命慰藉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烛台上的蜡烛发出橘黄的光晕,空气中有些湿意,氤氲着淡淡的幽香。 “奴婢见过越国公……” 帐内燃着炭盆,很是温暖,却烘不散那股湿气,几个新罗婢女穿着单薄的白色纱裙,陡然见到有人进来的时候吃了一惊,待看清是房俊,赶紧屈膝弯腰,恭敬施礼。 对于这些内附于大唐的新罗人来说,房俊便是她们最大的靠山,女王的寝榻也任由其踏足…… 房俊“嗯”了一声,信步入内,左右张望一眼,奇道:“陛下呢?” 一扇屏风之后,传来轻微的“哗啦啦”水响。 房俊耳朵一动,对婢女们摆摆手。 婢女们心领神会,不敢有片刻犹豫,低着头迈着小碎步鱼贯而出,而后反身掩好帐门…… 房俊抬脚向屏风后走去。 一声细微悦耳的声音慌张的响起:“你你你,你先别过来……” 房俊嘴角一翘,脚下不停:“臣来服侍陛下沐浴。” 说话间,已经来到屏风之后。一个浴桶放在那里,水汽氤氲之间,一具洁白的胴体隐在水下,光线昏暗,有些朦胧虚幻。水面上一张秀美风韵的俏脸布满红晕,满头青丝湿漉漉披散开来,散在圆润洁白的肩头,半挡着精致的锁骨。 金德曼双手抱胸,羞赧不堪,疾声道:“你先出去,我先换了衣衫。” 两人虽然苟且不知多少次,但她性情严谨,似这般不着寸缕的袒诚相对依旧很难接受,尤其是男人目光如电一般灼灼放光,似能穿透浴桶中的水,将她美好的身躯一览无余。 房俊嘿的一笑,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谐谑道:“老夫老妻了,何必这般羞涩?今日让为夫服侍陛下一番,略尽忠心。” 金德曼手足无措,呸的一声,嗔道:“哪里有你这样的臣子?简直胆大包天,大逆不道!你快走开……哎呀!” “噗通”一声,却是房俊已然跳入桶中,水花溅了金德曼一脸,下意识惊呼闭眼之时,自己已经被揽入宽阔健壮的胸膛。 水纹激荡之间,船儿已然入港。 …… 不知何时,帐外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帐篷上,细细密密的敲打声响成一片。 侍女们重新将浴桶内的水换了,红着脸儿服侍两人再次沐浴一番,沏上茶水,备了糕点,这才齐齐退出。 房俊坐在桌前,吃了两块糕点补充一下流失的能量,呷着茶水,很是悠闲,不由得想起前世每每此时抽上一根“事后烟”的惬意放松,甚是有些怀念…… 软榻之上,金德曼披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袍子,领口宽松,沟壑隐现,下摆处两条白蟒一般的长腿蜷缩着坐在臀下,灯珠下玉容绝美,莹白的脸颊泛着红润的光泽。 女王陛下慵懒如绵,方才不知死活的反击使得她几乎耗尽了所有体力,直至此刻心儿还砰砰直跳,软绵绵道:“如今东宫局势危厄,你这位统兵大将不想着为国尽忠,偏要跑到这里来祸害民女,是何道理?” 房俊喝了口茶,笑道:“堂堂新罗女王,如何称得上民女?陛下谦虚了。” 金德曼修长的眉毛蹙起,喟然一叹,幽幽道:“亡国之君,犹如丧家之犬,最终还不是落得你们这些大唐权贵的玩物?还不如民女呢。” 这话半真半假。 有一半是故作娇柔趁机撒娇,希望这位登堂入室的大唐权贵能够怜惜自己,另一半则是满腹心酸。堂堂一国之君,内附大唐之后只能圈禁于长安,金丝雀一般不得自由,其心内之愤懑失落,岂是短短两句抱怨能倾诉一二? 况且她身在长安,全无自由,好不容易碰到房俊这等怜香惜玉之人护着自己,一旦东宫倾覆,房俊必无幸理,那么她要么陨殁于乱军之中,要么成为关陇贵族的玩物。 人在天涯,身不由主,自是凄惶难安…… “呵!” 房俊轻笑一声,将杯中茶水饮尽,起身来到榻前,双手撑在女人身侧,俯视着这张端庄秀美的容颜,揶揄道:“非是吾贪花恋色,实在是你家妹子不忍见你寒夜孤枕,故而命为夫前来慰藉一番,略尽薄力。” 这话真不是瞎说,他可不信金胜曼那一句“吾家姐姐不会打麻将”只是随口为之,那丫头精着呢。 “死丫头无法无天,荒唐至极!” 金德曼脸儿红红,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掌抵住男人越来越低的胸膛,抿着嘴唇又羞又恼。 哪里有妹妹将自己男人往姐姐房中推的? 有些事情偷偷的做了也就罢了,却万不能摆到台面上…… 房俊伸手箍住盈盈一握的小腰,将她翻过来,随即伏身上去,在她晶莹的耳廓便低声道:“妹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心疼姐姐罢了。” …… 软榻轻轻的摇晃起来,如船儿飘荡水中。 …… 寅时末,帐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停了下来,帐内也归于安静。 侍女们入内替两人清洁一番,服侍房俊穿好衣物铠甲,金德曼早已耗尽体力,乌黑如云的秀发披散在枕头上,玉容娴静,沉沉睡去。 看着房俊挺拔的背影走出帐外,一众侍女都松了口气,回头去看酣睡沉沉的女王陛下,不由得暗暗咋舌。昨夜那位越国公龙精虎猛一通折腾,战况甚为激烈,真不知女王陛下是如何挨过来的…… …… 天幕依旧暗沉,雨后空气湿润清冷。 房俊一宿未睡,此刻却精神百倍,策骑带着亲兵沿着军营外围巡视一周,检视一番明岗暗哨,见到所有兵卒都打起精神不曾懈怠,颇为满意的夸赞几句,而后直抵玄武门下,叫开城门,入宫觐见太子。 入城之时,正好碰见张士贵,房俊上前见礼,后者则拉着他来到玄武门上。 此刻天际微微放亮,自城楼上俯瞰,入目辽阔空远,城下左右屯卫的营地连绵数里,兵卒穿行其间。极目远眺,西侧可见大明宫巍峨的城墙,北边辽远之处山峦如龙,起伏连绵。 张士贵问道:“用过早膳了?” 房俊自窗边回到桌案旁坐下,摇头道:“不曾,正想着进宫觐见殿下。” 张士贵颔首:“那正好。” 须臾,亲兵端来饭菜,摆在桌案上,将碗筷放到两人面前。 饭菜很是简单,白粥小菜,清爽可口,昨夜操劳的房俊一口气喝了三碗白粥、两个馒头,将几碟子小菜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打了个饱嗝。 张士贵让人收走碗碟,沏了一壶茶,两人挪到窗前坐下,感受着窗口吹来的清凉的风,茶水温热。 张士贵笑道:“真羡慕你这等年纪的后生,吃什么都香,不过年青之时要懂得养生,最忌暴饮暴食,每餐七分饱,饿了就多吃几顿,这才能调理好身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明白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可有可无,唯有一副好身板才是最真实的。” “晚辈受教。” 房俊深以为然,其实他平素也很注重养生,毕竟这年代医疗水平实在是太过低下,一场感冒有些时候都能要了命,更何况是那些慢性疾病?一旦身体有亏,即便没有早登记了,也要日夜遭罪,生不如死。 只不过昨夜实在操劳过度,腹中空空如也,这才忍不住多吃了一些…… 张士贵很是欣慰,示意房俊喝茶。 他最喜欢房俊听得进去意见这一点,完全没有少年得志、高官显贵的傲慢之气,一般只要是正确的意见总能虚心接纳,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结果外头却流传此子桀骜不驯、傲慢自大,实在是以讹传讹得过分…… 房俊喝了口茶,抬头看着张士贵,笑道:“您若有事,不妨直说,在下性子急,这般绕着弯子实在是难受。” 张士贵莞尔,颔首道:“既然二郎这般直率,那老夫也便直言了。” 他注视着房俊的眼睛,缓缓问道:“世人皆知和谈才是东宫最好的出路,可一举解决眼下之困厄,纵然不得不忍受叛军继续居于朝堂,却好过玉石俱焚,但为何二郎却偏偏逆势而行?”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帝国病灶 见到房俊沉吟不语,张士贵续道:“若是不能说则不说,但还望二郎莫要诳我。” 你小子可别拿假话来搪塞我。 房俊顿时松口气,笑道:“那就请虢国公恕罪,在下无可奉告。” 张士贵:“……” 娘咧!你小子听不懂人话么?老子只是强调一下的语气,你还就当真不说…… 当即阴着脸,没好气道:“休要在此胡搅蛮缠,今日若是不说,老夫断然不放你离去!老夫亦是军人,自问也算得上刚烈不屈,但亦知眼下之局势万分危急,动辄有倾覆之祸,隐忍一时以待来日,实乃迫不得已而为之。可你却始终强硬,甚至擅自开战,一心阻挠和谈,将东宫上下置于险地,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沉吟不语。 按理说,张士贵不仅对他极为赏识关照,他之所以能够顺利整编右屯卫更是因为有了张士贵的支持,这可是当年张士贵一手搭建起来的老部队,两人之间存在着传承关系,如今张士贵这般询问,房俊不该不说。 但房俊依旧三缄其口,闭嘴不言…… 张士贵有些恼怒:“难道还有什么秘辛掺杂其中不成?” 房俊苦笑道:“没什么秘辛,只不过是大家相互之间的看法不一而已。很多人觉得隐忍一时乃是上策,诸多隐患都可以留待来日解决,毕竟护住东宫才是根本。然而吾却认为关陇只不过是一只纸老虎,与其养虎为患,不妨毕其功于一役,风险固然存在,可一旦胜利,便可涤荡朝堂,魑魅魍魉一扫而空,自此之后众正盈朝,奠定帝国万世不拔之基业。” 张士贵摇摇头,质疑道:“关陇覆灭,还有江南,还有山东,天下世家门阀之间固然龌蹉不断,但因其本质相同,每遇危机便同气连枝、共同进退,此番天下门阀军队入关支持关陇,便是明证。没有了关陇抵抗皇权,也还会有其它门阀,局势还是一样,哪里来的什么众正盈朝?” 门阀乃帝国之毒瘤,这一点基本已经得到朝野上下之认可,即便是门阀自己也承认家族利益高于国家利益,眼中有家无国。此番纵然东宫大获全胜,并且覆亡关陇,可朝廷架构依旧未变,关陇空出来的位置需要其余门阀来填补,否则萧瑀、岑文本等人为何竭尽全力效忠太子殿下? 为了便是有朝一日权力更迭而已。 门阀在位,为的便是谋求一家一姓之利益,哪里有什么正邪善恶?众正盈朝之说,简直不知所谓…… 故而,东宫与关陇之间的胜败,只对一人、一家之利益攸关,与朝堂架构、天下大势并无影响。 既然如此,又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击败关陇? 只需太子能够稳住储君之位,将来顺利登基,那才是最终之胜利,除此之外,关陇是生是死,无关紧要。 所以很多人不理解房俊的做法…… 房俊还是摇头:“理念不同,毋须多言。这一场兵变乃是东宫的生死之劫,实则亦是大唐能否万世不拔之转折所在,绝非一人一家一姓之生死荣辱,吾辈身处其间,自当能够展望未来、洞彻玄机,为了帝国之千秋万世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历史上的大唐在开元年间达到极盛,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封建时代不可逾越之巅峰,然而一切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盘附于帝国身躯之上的门阀便如毒瘤一般吸吮着民脂民膏,与其说是帝国的盛世,不如说是门阀的盛世。 正是因为门阀的存在,间接导致了大唐藩镇割据之局面,那些对帝国、百姓敲骨吸髓的门阀为了自身之利益直接或者间接扶持军阀,独霸一方,导致政权崩裂、强枝弱干。 譬如“安史之乱”中,大肆宣扬安禄山率领十五万“胡人军队”造反作乱,实际上除去安禄山自己八千神勇无俦的“曳落河”重骑兵之外,其余绝大部分皆为汉人军队,其番号、编制、矢名甚至军队驻地皆可查询对照,哪里有那么多的胡人? 这些所谓的“胡人”军队,实际上都是门阀世家直接或者间接掌控的军队,以“胡人”的名义,行叛乱之实。 最讽刺的是,当时西域诸国奉召入京勤王,无数胡族士兵为了保卫大唐国祚万里迢迢来到关中,与汉人叛军作战…… 所有的一切,背后都是门阀的利益在推动。 只要门阀存在一日,所谓的“大唐盛世”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稻米流脂黍米白”皆在富户门阀的仓储之中,放眼神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是真实画卷。 正是门阀的自私贪婪,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进而掏空了这个庞大帝国,使得中枢空虚、烽烟遍地,一手缔造了五代十国乱世之降临。 诸国混战,民不聊生,中原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比之五胡乱华亦是不遑多让,对于华夏文化更是一次空前挫折…… …… 离开玄武门,房俊一路行至内重门里太子居所,心潮起伏。 在门口处深呼吸几口平缓心情,这才让内侍入内通禀,得到太子召见之后,房俊入内,便见到李靖、萧瑀、刘洎三人与太子相对而坐,一边品茗,一边商议事情。 房俊上前见礼,李承乾面色凝重,摆手道:“越国公不必多礼,且上前来,孤正好要去找你。” 房俊上前,跪坐在李绩旁边,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承乾让内侍斟茶,道:“让卫公来说吧。” 内侍给房俊斟了一盏茶,然后退到一边烧水,房俊呷了一口茶水,看向李靖。 李靖道:“这两天叛军连续调动,万余门阀军队进入城中,与关陇军队编于一处,昨夜又增派了大批攻城器械,不出所料的话,这两日毕竟迎来一场大战。” 房俊颔首,对此并不意外。 长孙无忌忌惮李绩,希望和谈成功,但不愿由其余关陇门阀主导和谈,那会使得他的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甚至影响长远。所以展示最后的强硬,一方面希望能够在战场之上获得突破,增强他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则是向其余关陇门阀示威——你们想越过我去跟东宫促成和谈,没门儿。 从各个角度来说,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这也是房俊所希望的,能够尽可能的将这场战争拖下去,使得天下门阀军队尽皆席卷进来。 只要达成这个目的,眼下再多的牺牲、再大的风险,都是值得的…… 气氛有些凝重,关陇的兵力远在东宫之上,如今又有了不少门阀军队参战,叛军如虎添翼,这一仗对于东宫来说势必惨烈至极。 万一被叛军攻陷太极宫,将战火燃烧至内重门甚至玄武门,那么东宫唯有败亡之一途,只能阖军撤退,远遁西域,依托河西走廊的地利抗拒叛军。 李承乾不说话,默默的喝茶。 刘洎忍不住蹙眉埋怨房俊,道:“若非此前右屯卫突袭叛军大营,长孙无忌也不会这般强硬,好不容易将和谈进展下去,却因此陷入停顿,甚至濒临破裂,实在是鲁莽至极。” 一旁的萧瑀耷拉着眉毛,不言不语,予以放纵。 房俊眉梢一挑,看向刘洎,反问道:“叛军撕毁停战契约,偷袭东内苑,先行挑衅,难道刘侍中希望全军上下忍气吞声,任凭凌虐而顾全大局?” 刘洎反唇相讥:“所谓的‘偷袭’,不过是越国公自说自话而已,现场只有右屯卫的尸体,却连一个敌人的俘虏、尸体都不见,此事大有蹊跷。” 房俊面无表情的看着刘洎,沉声道:“事关右屯卫上下将校之清誉,更攸关阵亡牺牲将士之功勋、抚恤,刘侍中身为宰辅当谨言慎行,若无真凭实据证明那场偷袭乃是本官私自设计,你就得给右屯卫上上下下一个交待。” 以他目前的地位、实力,若无真凭实据,谁也拿他没法,别说区区一个刘洎,就算是太子心中存疑,亦是无可奈何。 刘洎若敢继续就此事揪着不放,他不介意给这位侍中一点颜色瞧瞧。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太子追问 房俊与刘洎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其余人包括太子在内,皆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气氛有些诡异…… 面对房俊毫不客气的威胁,刘洎怡然不惧:“所谓‘偷袭’,实则颇多蹊跷,东宫上下多有存疑,不妨彻查一遍,以正视听。” 一旁的李靖听不下去了,蹙眉道:“偷袭之事,千真万确,刘侍中莫要节外生枝。” “偷袭”之事无论真假,房俊已然就此事实施了对叛军的报复,算是板上钉钉。此刻彻查,若是当真查出来是假的,必然引发叛军方面强烈不满,和谈之事彻底告吹不说,还会使得东宫军队士气大跌。 此事为真,房俊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简直就是搬石头咱自己的脚。 这刘洎御史出身,惯会找茬打官司,怎地脑子却这般不好使? 刘洎冷笑一声,丝毫不怕同时怼上两位军方大佬:“卫公此言差矣,政治上、军事上,有些时候的确是不讲真假对错的,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嘛。然而此刻吾等坐在此间,面对太子殿下,却定要掰扯一个黑白真伪来不可,很多事情便是起始之时未能及时认识到其危害,进而予以约束,防微杜渐,最终才发展至不可挽回之境地。‘偷袭’之事固然已经时过境迁,一旦纠错反而授人以柄,但若不能查明真相,想必以后必会有人效法,以此蒙蔽圣听,以便达成个人不可告人之目的,危害深远。” 此言一出,气氛愈发严肃。 房俊深深看了刘洎一眼,未与之争辩,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呷着,品味着茶水的回甘,再不理会刘洎。 即便是对政治素来迟钝的李靖也忍不住心中一凛,果断终止对话,对李承乾道:“恭听殿下裁决。” 再不多话。 他若再说,便是与房俊一同打压刘洎,且是在一件有可能存疑的事件之上对刘洎予以针对。他与房俊几乎代表了如今整个东宫军队,毫不夸张的说,反掌之间可决断太子之生死,若是让李承乾觉得堂堂太子之生死存亡完全系于臣子之手,会是何等心情,何等反应? 或许眼下时局所迫,不得不对他们两人颇多隐忍,但是一旦危厄渡过,必然是清算之时。 而这,正是刘洎一再挑衅两人的本意。 此人阴险之处,几乎不亚于素以“阴人”著称的长孙无忌…… 堂内一时间寂静下来,君臣几人都未说话,唯有房俊“伏溜”“伏溜”的饮茶声,很是清晰。 刘洎见到自己一举将两位军方大佬怼到墙角,信心倍增,便想着乘胜追击,向李承乾微微躬身,道:“殿下……” 刚一开口,便被李承乾打断。 “叛军偷袭东内苑,证据确凿、全无疑虑,阵亡将士之勋阶、抚恤皆以发放,自今而后,此事再也休提。” 一句话,给“偷袭事件”盖棺定论。 刘洎丝毫不感到尴尬难堪,神色如常,恭谨道:“谨遵殿下谕令。” 李靖闷头喝茶,再次感受到自己与朝堂之上顶级大佬之间的差距,或许非是能力之上的差距,而是这种唾面自干、能屈能伸的面皮,令他好生钦佩,自叹弗如。 这绝非贬义,他自家知自家事,但凡他能有刘洎一般的厚脸皮,当年就应该从高祖皇帝的阵营痛痛快快转投李二陛下麾下。要知道那时候李二陛下求贤若渴,真心实意拉拢他,只要他点头答允,立马便是三军统帅,率军横扫南北决荡东西,建功立业青史垂名只是等闲,何至于被迫潜居府邸十余载? 他没听过“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此刻心中却充满了类似的感慨。 想在官场混,想要混得好,脸皮这玩意就不能要…… 一直默然不语的萧瑀这才抬起眼皮,慢悠悠道:“关陇气势汹汹,看来这一战在所难免,但吾等依旧要坚定和谈才是解决危厄之决心,努力与关陇沟通,尽力促成和谈。” 如论如何,和谈才是主旋律,这一点不容辩驳。 李承乾颔首,道:“正该如此。” 他看向刘洎:“刘侍中乃中书令一力举荐,更寄托了诸多东宫属官之信任,这副重担还是需要你挑起来,尽力周旋,勿要使孤失望。” 刘洎赶紧起身离席,一揖及地,正色道:“殿下放心,臣定然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 李靖、萧瑀、刘洎三人离去,李承乾将房俊留了下来。 让内侍重新换了一壶茶,两人对坐,不似君臣更似好友,李承乾呷了一口茶水,瞅了瞅房俊,犹豫一番,这才开口道:“长乐毕竟是皇室公主,你们平素要低调一些,私下里如何孤不想管,但勿要惹得风波跌宕、流言四起,长乐以后毕竟还是要嫁人的,不能坏了名声。” 昨日长乐公主又出宫前往右屯卫军营,说是高阳公主相邀,可李承乾怎么看都觉得是房俊这小子搞事…… 房俊有些差异的看了一眼李承乾,这位太子殿下最近成长得非常快,即便局势危厄,依旧能够心有静气,安稳不动,关陇即将大兵压境一番大战,还有心思操心这些人儿女情长。 能有这份心性,殊为难得。 况且,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不大在乎我祸害长乐公主,还想着以后给长乐找一个背锅侠? 太子瞪了房俊一眼。 背锅侠也就罢了,只要孤登基,长乐便是长公主,金枝玉叶尊贵非常,自有好男儿趋之若鹜。可你们也得小心一些,若“背锅”变成“接盘”,那可就令人望而却步了…… 两人目光交汇,居然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房俊有些尴尬,摸摸鼻子,含糊应允:“殿下放心,微臣必然不会耽搁正事。” 李承乾无奈颔首,不信也得信。 不然还能如何?他心疼长乐,自是不忍将其圈禁于宫中形同囚徒,而房俊更是他的左膀右臂,断不能因为这等事迁怒予以责罚,只能希望两人当真做到心中有数,男欢女爱也就罢了,万不能弄到不可收场之地步…… …… 喝了口茶,房俊问道:“若是叛军当真掀起大战,且进逼玄武门,右屯卫的压力将会非常之大。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微臣可否先行动手,给予叛军迎头痛击?还请殿下明示。” 这就是他今日前来的目的。 身为臣子,有些事情可以做但不能说,有些事情可以说但不能做,而有些事情,做之前一定要说…… 李承乾思忖良久,沉吟不语,不停的呷着茶水,一杯茶饮尽,这才放下茶杯,坐直腰杆,双目炯炯的看着房俊,沉声问道:“东宫上下,皆以为和谈才是消弭兵变最稳妥之方式,孤亦是如此。然而唯有二郎你一力主战,决不妥协,孤想要知道你的见解。别拿以往那些话语来搪塞孤,孤虽然不及父皇之英明睿智,却也自有判断。” 这句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一直未能问个明白,寝食难安。 但他也敏锐的觉察到房俊必然有些秘密或是顾忌,否则毋须自己多问便应主动做出解释,他唯恐自己多问,房俊不得不答,却最终得到自己不能承受之答案。 然而时至今日,局势逐渐恶化,他忍不住了…… 房俊默然,面对李承乾之询问,自然不能如同搪塞张士贵那般应以应对,今日若是不能给予一个明确且让李承乾满意的答复,说不定就会使得李承乾转而全力支持和谈,导致局势出现巨大变化。 他反复斟酌许久,方才缓缓道:“殿下身为储君,乃国之根本,自当继承陛下勇猛开拓、锐意进取之气魄,以刚烈明正,奠定帝国之底蕴。若此刻委屈求全,固然能够顺遂一时,却为帝国传承埋下祸根人人皆知唯利是图才能长久,使得风骨尽失,青史之上留下骂名。” 第一千五百五十八章 大唐风骨 皇帝的所作所为,的确是能够影响一国之底蕴。譬如李二陛下策动玄武门之变,无论理由如何,“逆而夺取”乃是事实,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更是人尽皆知,如此便给予子孙后世树立一个极坏之榜样——太宗皇帝都能逆而夺取,我为什么不能? 这就导致大唐的皇位传承必将伴随着一场场腥风血雨,每一次动荡,损害的不仅仅是天家本就少得可怜的血脉亲情,更会使得帝国遭受内乱,实力每况愈下。 事实上,若非唐初的皇帝诸如太宗、高宗、武瞾、玄宗各个惊才绝艳、英明神武,大唐怕不是也得步大隋之后尘,夭折而亡。 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开国之初几位皇帝的做派,往往能够影响后世子孙,行程一个国家的“气质”,这一点明朝便做出了最好的诠释。明太祖自不用说,一介布衣起于淮右,对抗蒙元暴政逐鹿天下,得国之正无以复加。永乐帝以叔伐侄,预窥神器,本不容于天下,然其虽以马上得天下,既篡大位,随即扬威德于域外,凡五征漠北,皆亲历行阵,有明一代之侈言国威者无不归功于永乐。 前后两代帝王,奠定了明朝“煌煌天威,宁折不弯”之气质,其后世之帝王固然有荒滩惫懒者、有才思愚钝者,却尽皆继承了国之气质——骨气! 纵然王朝末世、回天乏术,崇祯亦能自缢于煤山,“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所以,房俊认为大唐缺乏的正是明朝那种“不和亲不纳贡”的气魄,即便君王陷于敌阵沦为俘虏,亦能“不割地不赔款”的硬气! 所以他此刻这番言语哪怕只是一个借口,也完全说得通…… …… 李承乾盯着房俊看了许久,低下头饮茶,眼皮却不由自主的跳了跳——娘咧!孤承认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你让孤用性命去为大唐树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强硬气质吗? 孤还不是皇帝呢,这不是孤的责任啊……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房俊接下来的一句话令他所有的怨气全部得到舒缓与释放。 房俊一字字道:“恕臣妄言,陛下素来对殿下缺乏认可,并非是殿下才具不足、思虑笨拙,而是因为殿下温和懦弱的性格,遇事怯懦犹豫,不具备一代英主之气魄……假若殿下此番能够奋发精神,一改往昔之怯懦,敢于直面叛军,不畏生死,则陛下定然欣慰。” 李承乾先是一愣,旋即浑身不可遏止的巨震一下,失神的看向房俊。 房俊却再不多言,站起身,一揖及地,道:“微臣尚有军务在身,不敢懈怠,暂且告退。” 李承乾愣愣的看着房俊退出堂外,一个人坐在那里,失魂落魄。 他是一时失言吗? 还是说,他知道了不得的秘辛,从而对自己进谏? 可为什么偏偏只有他知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时间,李承乾思绪纷乱,六神无主。 ***** 返回右屯卫营地,将军中将校召集一处,商讨御敌之策。 各方信息汇拢,墙壁上悬挂的舆图被代表不同势力与军队的各色旗帜、箭头所涂满,捋顺其间的繁杂纷乱,便能将当下长安局势洞彻心中,如观掌纹。 高侃站在舆图前,详细介绍长安城内外之形势。 “当下,长孙无忌调令通化门外一部精兵进入长安城内,除此之外,尚有诸多河东门阀的军队入城,猬集于承天门外皇城附近,等待命令下达,即刻开始猛攻太极宫。” 顿了一顿,高侃又引导诸人目光自舆图上从皇城向外,投注到玄武门附近,续道:“在军营以及大明宫附近,叛军亦是来势汹汹,自各方给咱们施加压力,使得咱们难以支援太极宫的战斗。这一部分,则是以河东、中原门阀的军队为主,目前向中渭桥附近集结的,是阳曲郭氏,自通化门向北逐步靠近太明宫的,是太原白氏……” 说道这里,他又停了一下,瞅了一眼端坐如山的房俊,指着舆图上大明宫北边联结渭水之畔的位置,道:“……于此处布防的,乃是文水武氏的五千私军。” 帐内终将尽皆一愣。 文水武氏因周平王少子“生而有文在手曰武”,遂以为氏。武氏传至晋阳公洽时,别封大陵县而定居,时至今日,文水武氏虽然底蕴不错、实力不俗,却始终未曾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唯有一个当年资助高祖皇帝兴兵反隋的武士彟,大唐立国之后因功敕封应国公。 当然,这些并不足以让帐内众将感到意外,毕竟关中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勋贵遍地,随便一个土包低下都可能埋着一位皇帝,区区一个并无实权的应国公谁会放在眼里? 让大家意外的是,这位应国公武士彟有一个闺女当年选秀送入宫中,后被陛下赐予房俊,名叫武媚娘…… 这可就是大帅的“妻族”啊,如今对阵沙场,万一将来刀兵相见,大家该以何等态度相对? 房俊明白众将的忌惮与担忧,如今叛军势大,兵力雄厚,右屯卫本就处于劣势,若是对阵之时再因为种种原因畏首畏尾,极有可能导致不可预知之后果,进而伤亡惨重。 他面无表情,淡然道:“战场之上无父子,更何况区区妻族?若是平素,亲戚之间自可礼尚往来、相互帮衬,然而眼下东宫危在旦夕,诸多兄弟袍泽奋勇杀敌、死不旋踵,吾又岂能因自己之妻族而使得麾下弟兄承受一丝半点的风险?诸位放心,若他日当真对阵,只管奋勇拼杀便是,固然将其斩尽杀绝,本帅也只有嘉奖褒赏,绝无怨尤!” 媚娘的嫡亲都已经被她弄去安南,后又遭逢匪盗杀戮,几乎绝嗣,剩下这些个远房偏支的亲戚也不过是沾着一点血脉关系,平素全无往来,媚娘对这些人非但没有族亲之情,反而深怀怨忿,便是统统杀光了,亦是无妨。 众将一听,纷纷感慨钦佩,赞叹自家大帅“大公无私”“大义灭亲”之伟大光明,愈发对维护东宫正统而意志坚定。 高侃也放了心,他说道:“文水武氏进驻之地,处于龙首原与渭水联结之初,此地平坦狭长,若有一支骑兵可绕过龙首原,在大明宫西侧城墙一路南下,突破吾军薄弱之初,在一个时辰之内抵达玄武门外,战略地位非常重要,所以吾军在此常驻一旅,以为封锁。一旦开战,文水武氏对于玄武门的威胁甚大,末将之意,可在开战的同时将其击溃,牢牢把持这条通道,确保整个龙首原与大明宫安全无虞。” 房俊盯着舆图,思忖一番后缓缓颔首:“可!兵贵神速,既然确认了这一条战略,那么一旦开战,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击溃文水武氏的私军,不能使其成为吾军后防上的一颗钉子,进而牵扯吾军兵力。” 因地势的关系,大明宫北侧、西侧皆不利于屯驻军队,却适合骑兵突进,若不能将文水武氏一举击溃,使其稳住阵脚,便会时刻威胁玄武门以及右屯卫大营,不得不分兵予以应对,这对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右屯卫来说,极为不利。 高侃颔首领命:“喏!末将会派遣王方翼令一旅铁骑屯驻与大明宫内,一旦关陇开战,便第一时间出重玄门,突袭文水武氏的阵地,一举将其击溃,给关陇一个下马威,狠狠打击叛军的锐气!” 叛军势众,但皆乌合之众,打起仗来顺风顺水也就罢了,最怕处于逆境,动辄士气低迷、军心不稳。所以高侃的策略甚是正确,一旦文水武氏被击溃,会使得各处门阀军队兔死狐悲、信念动摇,而且文水武氏与房俊之间的亲戚关系,更会让门阀军队认识到此战乃是国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间毫无半分转圜之余地,使其心生惧怕,进一步瓦解其战意。 连自家亲戚都往死里打,可见右屯卫不死不休之决心,其余门阀军队岂能不甚为忌惮? 不想死就离右屯卫远远的,否则打起来,那便是六亲不认…… 第一千五百五十九章 大兵压境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 入夜,营帐之内。 长乐公主侧躺于榻上,薄被下优美身段起伏舒展,美不胜收。一头乌压压的秀发披散开来,秀美无匹的面容带着晕红,烛光之下愈发显得佳人如玉,莹白的肩膀露在被外,隐约可见峰峦起伏,夺人眼目。 少了几许平素如玉一般的清冷,多了几分云收雨散的慵懒…… 房俊则斜倚在床头,一手拈着酒盏浅浅的喝着温热的黄酒,另一手则在纤细的小腰上流连,爱不释手。 似乎感受到男人火热的目光充满了侵略性,其中更蕴含着蠢蠢欲动,长乐公主犹有余悸,干脆翻身坐起,回身摸索一番,才发现衣袍与小衣都被随意的丢在地上。 想起方才的荒唐,忍住羞愤恨恨的瞪了男人一眼,将薄被扯起,围在身上,遮挡住美不胜收的景致,令男人颇为遗憾…… 玉手接过男人递来的酒盏,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红润的小嘴惬意的吐出一口气,极限运动之后口干舌燥,顺滑的美酒入喉,甚为舒爽。 外头传来巡夜兵卒的梆子声,已经到了丑时。 浑身酸软的长乐公主忍不住又瞪了房俊一眼,嗔怒道:“打了一晚上麻将还要被你折腾,身子都快散了,你这人哩。” 麻将散局的时候已经是戌时,回到营帐洗漱完毕准备就寝,男人却强硬的闯进来,赶也赶不走,只能任其施为…… 房俊眉梢一挑,奇道:“殿下出宫而来,难道真是为了打麻将,而不是孤枕难眠、寂寞难耐……” 话说一半,被长乐公主“呸”的一声打断,公主殿下玉面绯红、羞不可抑,嗔怒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快闭嘴吧!” 一贯清冷矜持的长乐殿下,少有的发飙了。 这厮深谙聊骚之精髓,言语之中既有挑拨戏谑,不显得枯燥无味,又能精确掌握深浅,不至于予人唐突无礼之感,所以有时候令人如沐春风,有些时候则让人羞臊难当,却又不会恼怒不悦。 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心的登徒子…… 房俊放下酒盏,伸手揽住盈盈一握的腰肢,将柔软纤细的娇躯揽入怀中,嗅着馥郁芬芳的香气,轻笑道:“若是当真能吐出象牙来,那殿下方才可就美坏了。” 长乐公主对于这等虎狼之词极为陌生,初始没大注意,只觉得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古怪,但是旋即联想起这个棒槌方才没脸没皮的下贱行为,这才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娇躯都微微发烫起来。 “登徒子!” 长乐公主俏脸殷红犹如滴血,洁白细密的贝齿咬着嘴唇,羞臊难抑制的嗔恼。 房俊翻身,将火热香软的娇躯压在身下,腆着脸笑道:“微臣愿再为殿下服务,鞠躬尽瘁,竭尽全力。” “啊!” 长乐公主惊呼一声,浑身一紧,双手撑住他满是压迫力的胸膛,哀求道:“不行,还没恢复呢。” 房俊嘿的一声:“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田?殿下谦虚了。” 正欲付诸行动,忽闻外头一声轰然巨响,吓得箭在弦上的房俊差点缴枪…… 赶紧爬起来一个箭步窜到地上,借着烛光将衣服飞快穿在身上。长乐公主将身上衣袍紧了一下,下床来到他身后服侍他穿上衣裳,玉容难掩担忧:“怎么回事?” 房俊沉声道:“应该是叛军所有行动,甚至发动攻势了。” 长乐公主不在说话,默默帮他穿好衣物,又服侍他穿上盔甲,这才美目含情,柔声道:“乱军之中,刀箭无眼,定要小心在意,勿要逞强。” 这厮英勇无俦,乃是稍有的猛将,即便身为一军主帅位高权重,却依旧喜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难免令人担忧。再是勇猛英武,身处于乱军之中一支冷箭都能丢了性命…… 房俊将兜鍪戴在头上,上前双手揽住公主香肩,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吻了一下,柔声笑道:“放心,针对叛军有可能的大规模攻击,军中上下早已做好了应对之策,整个营地固若金汤,殿下只需安睡即可。若是来敌兵力不多,或许天明之前即可退敌,微臣还能回来再向殿下效力一回。” “嗯。” 出乎预料,一贯清冷矜持的长乐公主这回没有躲躲闪闪半推半就,反而温柔的应下,美眸之中光彩流转,满是柔情蜜意,轻声道:“注意安全,本宫等着你。” 以她的性格,能够说出这番话语,可见的确对房俊用情至深。 房俊目光深深的在她俏脸上凝视片刻,深吸一口气,以极大之毅力克制心中留下来的欲念,转过身,大步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将脑海之中的欲念涤荡一空,这才发现整个营地已经犹如涨潮的大海一般沸腾起来,无数兵卒来回穿梭奔走,向着各部汇报情况、传达军令,一队一队兵卒从营帐之内跑出,衣甲齐备、兵刃在手,迅速想着指定阵地集结。 亲兵们早已牵着战马缰绳立在门前,见到房俊出来,牵来一匹战马。房俊抓住缰绳,飞身跃上马背,带着亲兵疾驰向远处的中军大帐。 抵达帐外,各部将校纷纷汇聚而来。 房俊进入帐内,诸多将校齐齐起身见礼,房俊微微颔首致意,步履平缓的来到主位就坐,沉声道:“都坐下吧,说说情况如何。” 众人就坐,高侃在房俊下首,禀报道:“不久之前,通化门外长孙嘉庆部数万人马离营,向北行进,至龙首原下而止,兵锋直指大明宫,不过一时间并未有过激之举动。另外,宇文陇所部自金光门外营地开拔,向北越过开远门,先锋部队已经抵达光华门东侧,直逼永安渠。” 大兵压境! 房俊眉毛一挑:“宇文家终于出手了?” 自关陇起事开始,名义上各家簇拥长孙无忌施行“兵谏”,但一直以来冲在一线的几乎都是长孙家的私军,作为长孙家最亲密战友的宇文家非但每战落后,甚至时不时的扯后腿,对长孙无忌的各种做法深感不满,更一度做出退出“兵谏”之举。 宇文陇乃是宇文家的宿将,其父宇文丘,乃是宇文士及的祖父宇文盛幼弟,辈分上比宇文士及高了一辈,算是宇文家少有的族老。 此番宇文陇率军出动,意味着宇文家已经与长孙家达成一致,私底下的龌蹉尽皆放在一边,全力以赴覆亡东宫。 高侃颔首:“宇文陇所部皆乃长孙家精锐私军,宇文家先祖当年世代认命沃野镇军主,掌兵一方,实力雄厚,如今依旧有沃野镇子弟投奔其麾下,被豢养成门阀私军,战力不错。” 当年横扫中原群雄的北魏六镇,早已荣光不再、每况愈下,甚至祖传的军镇格局也早已涣散,但是自前隋之时开拓进取的长孙家、宇文家,不仅继承了先祖丰厚之底蕴,甚至更胜一筹。 只不过当初宇文化及于江都弑君称帝,随后遭遇群雄围杀,导致宇文家的嫡系私军受创惨重,不得不屈服于长孙家之后。底蕴受创,所以在助李唐争夺天下的过程当中,功勋不及长孙家,这也直接促使宇文家在内部竞争之中败下阵来,拱手将“贞观第一勋臣”的地位让出。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宇文家这么多年低调隐忍、养精蓄锐,实力自然非同小可。 房俊起身来到舆图之前,仔细观看一番,道:“高将军带兵前往景耀门,于永安渠西岸结阵,一旦长孙陇率军突击,则趁其半渡之时攻击,本帅坐镇中军,随时予以支援。” “喏!” 高侃起身领命。 旋即,房俊又问道:“王方翼何在?” 高侃道:“已经抵达大明宫重玄门,只待大帅一声令下,即刻出重玄门,突袭文水武氏所部。” 房俊颔首:“即刻传令,王方翼所部突袭文水武氏所部,定要将其一击即溃,守护大明宫侧翼,以免敌军直插龙首原与通化门方向的长孙嘉庆部南北夹击,对玄武门行程威胁。” 第一千五百六十章 一触即发 一旦叛军有所异动即刻打击屯驻于龙首原北、渭水之畔的文水武氏所部,这是事先制定好的策略,眼下叛军虽然并未大举进攻,但是为了提前剪除大明宫后方的威胁,文水武氏必须击溃。 当即,便有斥候领命,策骑向大明宫重玄门内的王方翼传讯,命其即刻进攻。 房俊于中军大帐居中而坐,继续发号施令:“赞婆将军,请率领所部协同高侃将军,为其护住侧翼,若有必要可突击长孙陇部侧翼,或者干脆截断其退路,具体如何施行应视战场情况临时调整,必要之时可不经本帅决策,自行做出决定,但你部要全程受高将军之节制,两军协同作战、步调一致,万不能擅自行动,致使友军陷入困局,造成损失。” “喏!” 一身皮甲的赞婆起身,抱拳应诺。 房俊环视众人,缓缓道:“所有斥候放出,本帅要知晓叛军的一举一动,无论是前压至吾军附近的敌军,亦或是仍旧屯驻于营中的敌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位曾随本帅覆亡薛延陀,亦曾万里迢迢驰援西域大战大食人,更歼灭突厥、吐谷浑各路强敌,横行天下,未尝一败!眼下叛军固然兵力雄厚,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必能战而胜之!” “必胜!” “必胜!” 帐内众将齐齐起身,士气高涨,振臂高呼。 正如房俊所言,右屯卫自整编之日起,随同房俊北征西讨、一路攻伐,所面对皆是天下强军,每战都是极为凶险,却屡战屡胜,至今未尝一败! 一直强军不仅要有强悍的战力,更要有充足的信心,如此才能培养出那种“横行天下,谁与争锋”的军魂! 现如今,右屯卫便是这样有着“睥睨天下”之气慨的无敌强军,上至将校,下至兵卒,都有信心在面对任何敌人的时候取得最终之胜利,即便叛军兵力数倍于己,也绝不放在眼里。 外听的兵卒听闻大帐内将校们振臂欢呼的声音,登时受到感染,军心士气一瞬间便攀上巅峰,“必胜”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整座军营都沸腾起来,杀气腾腾! 房俊长身而起,大声道:“诸位当追随本帅击溃叛军,扶保社稷,维系帝国正朔,待到得胜之时,太极殿上,殿下当为诸位叙功!相信本帅,此战之后,尔等加官赏赐不在话下,甚至可以弄一个传承子孙、荣耀家族的爵位!” “喏!” 将校们轰然应喏。 房俊见到士气可用,便适可而止,颔首道:“各就各位吧,率领麾下兵卒各司其职,只要叛军越过指定位置,被吾军视为已经造成威胁,就给本帅狠狠的打回去!” “喏!” 甲叶铿锵,一众将校纷纷告退,出帐之后各自带着亲兵策骑奔赴各营,带领麾下兵卒奔赴所属之阵地,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 黑夜之中,整个长安城北广袤的地域之内杀气严霜,双方军队调兵遣将,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 大明宫,重玄门。 厚重的城墙之内,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早已集结完毕,一千轻骑、两千步卒,再加上一千人马俱甲的具装铁骑,在城门之内黑压压一片。数千兵卒闭口无声,唯有战马时不时打起的响鼻此起彼伏。 王方翼一身铁甲,坐在马上心潮激荡。 回首向南望去,漆黑的夜幕之中大明宫多处殿宇只具现出黑黢黢的宏大轮廓,再远的太极宫完全看不到模样,但是他明白,此刻那处象征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宫殿群或许已经陷入战火之中,而他这个原本只能在西域充当斥候的小人物,却一步登上了帝国中枢战争的舞台。 这是一种参预进历史的荣耀感,没人能够不因置身其中而无动于衷,尤其是看着麾下这数千兵马,即将在他的统御之下冲出城门击溃叛军,便有一种热血直冲脑际的眩晕。 青史之上,必将留有他王方翼的名讳,百世之后,他的子孙必将因他这个祖先而光荣自豪! 呃…… 陡然之间,王方翼猛地想起自己尚未成婚,哪里来的子孙后代呢…… 左右几名校尉分散在王方翼周围,其中一人小声向王方翼道:“听说重玄门外这支叛军乃是文水武氏的私军,那文水武氏可是武娘子的娘家,你说咱们若是打得狠了,武娘子会否不高兴?” 王方翼瞅了此人一眼,沉声道:“刘将军慎言,大帅公众提供、铁面无私,如今两军交战,岂能存有私宜?听闻那武娘子亦是心胸开阔、巾帼不让须眉,即便吾等重创文水武氏,料想也必不会见责。稍候大战一起,诸位当齐心协力除恶务尽,定要将敌人彻底击溃,断然不能心存宽恕。” 他识得此人,乃是原刑部尚书刘德威之子刘审礼,原本听闻已经在左骁卫任职,后来调入右屯卫,甘愿从一个小小的校尉做起,志气非凡。与娄师德、曹怀舜等人皆受到房俊培养重用,算是右屯卫中新一代军官中的佼佼者。 听闻,这些人原本都是要进入贞观书院“讲武堂”进修的…… 刘审礼与身边诸人打个哈哈,再不多言,心底却为这位安西军出身如今颇得房俊青睐的校尉默哀。 武娘子的确巾帼不让须眉,但“护短”那也是出了名的,当初便是房家三郎与小妹被一群登徒子欺辱调戏,她便能带人杀上郧国公张亮的家门,将郧国公爱子达成残废…… 虽然武娘子与娘家不甚亲近,这些年也未曾听闻武娘子关照文水武氏,可说到底那也是娘家的,两军对阵互有死伤自然不能责怪兵将,但若是打得狠了,难保武娘子不会迁怒。 只要想想武娘子的手段,大家便心里发怵…… 不过对于王方翼这个安西军校尉率领他们这些右屯卫兵卒作战,倒是没有多少抵触心理。且不说此刻乃是安西军数千里驰援右屯卫,单说如今的安西军司马薛仁贵便是出身自右屯卫,更是房俊麾下极为得宠的将领,而且安西军中很大一部分军队的都得到右屯卫支援,两军渊源颇深,相互之间都将对方视为自己人。 正在此时,远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众人精神一振,循声望去,便见到三名斥候策骑顺着城墙根疾奔而来,到了王方翼近前,于马背之上将一块令牌抛给王方翼,疾声道:“大帅有令,即刻出城击溃文水武氏所部,兵贵神速,不得有误!” “喏!” 王方翼将令牌接过,凑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一番,确认无误便收入怀中,“呛啷”一声抽出横刀,大声道:“开城门,杀敌!” “轧轧”声中,重玄门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数千兵卒潮水一般涌入城门,杀出城外,就着龙首原的地势,居高临下向着东北方不远处的渭水之畔冲杀而去。 …… 与此同时,文水武氏军营之中。 主帅武元忠望着帐外黑沉沉的天色,眉头紧锁,心中忐忑不安。在他一旁,侄子武希玄面无忧色,伸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而后又拈起酒盏,呷了一口小酒,颇为惬意轻松。 这令武元忠甚为不满。 文水武氏并没有什么显赫家世,贞观初年李二陛下下旨编纂的《氏族志》中便不曾收录,由此可见。直至武士彟资助高祖皇帝兴兵建国,敕封应国公,文水武氏这才发迹。 即便如此,这种程度的“发迹”相比那些动辄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关陇豪门来说,简直寒酸得可怜。京兆大户就不说了,基本族谱都可以上溯至两汉甚至两周,便是那些粗鄙的“代北贵戚”,亦是家世显耀,且由于祖上皆出身军镇,底蕴丰厚,私军家兵无数。 文水武氏族中钱财不少,但是兵并没有几个…… 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 文水武氏 此番出兵长安,乃是应关陇门阀之邀,其实族中意见不一。 家主武士倰认为这是再次将门楣抬高一截的好机会,于是除去自家豢养的私兵之外,更在族中、乡里花费巨资招募了数千闲汉,乱七八糟凑足了八千人。 虽然都是乌合之众,许多兵卒甚至年逾五旬、老弱不堪,可好歹人数放在这里,行进之间亦是乌乌泱泱连绵数里,看上去颇有气势,只要不真刀真枪的打仗,还是很能唬人的。 长孙无忌甚至因此颁发书函,予以嘉奖…… 而武元忠之父武士逸却认为不应出兵,文水武氏依靠的是资助高祖皇帝起兵建国而发迹,忠于朝廷正朔乃是理所当然。眼下关陇门阀名虽“兵谏”,实则与谋反无异,忌惮自身之安危不能出兵襄助东宫太子也就罢了,可若是响应长孙无忌而出兵,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 但武士倰一意孤行,联合诸多族老将武士逸压制,迫使其同意,这才有了这一场声势汹汹的举族出兵…… 文水武氏虽然因武士彟而崛起,但家主乃是其大兄武士倰,且武士彟早在贞观九年便病故,子嗣不肖,毫无能力,那一支几乎已经落魄,全凭着叔伯兄弟们帮衬着才勉强度日。 后来武媚娘被陛下赐予房俊,虽然身为妾室,但是极受房俊之宠爱,甚至连房玄龄都对其高看一眼,将家中诸多产业尽数托付,使其在房家的地位只在高阳公主之下,权力甚至犹有过之。 而后,房俊麾下水师攻略安南,据说占据了几处港口,与安南人通商赚得盆满钵满,武媚娘遂将其几位兄长连同全家都给送到安南,这令族中甚是不爽。一窝子白眼狼啊,如今靠上了房俊这么一个当朝权贵,只向着自己兄弟享福,却全然不顾族中父老,实在是过分…… 可即便如此,文水武氏与房家的姻亲却不假,固然武媚娘不曾袒护娘家,但是外头那些人却不知其中究竟,只要打着房俊的旗号,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房家姻亲”这个招牌便是钱、便是权。 所以在武元忠看来,即便不去考虑朝廷正朔的缘故,单只是房俊站在东宫这一点,文水武氏便不适合出兵襄助关陇,大伯武士倰放着自家亲戚不帮反而帮着关陇,着实不妥。 然而大伯身为家主,在族中一言九鼎,无人能够抗衡,虽然认命武元忠成为这支杂牌军的统帅,却还要派嫡孙武希玄担任副将、实则监督,这令武元忠分外不满…… 而且武希玄这个长房嫡子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实则半分本事没有,且骄纵自大,即便身在军中亦要每日酒肉不断,将军纪视如不见,就差弄一个伎子来暖被窝,实在是不当人子。 …… 武希玄吃着肉,喝着酒,斜眼看着武元忠凝眉严肃的模样,哂笑道:“三叔还是不能领会祖父的意图么?呵呵,都说三叔乃是咱们文水武氏最杰出的子弟,但是小侄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武元忠不耐烦跟这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计较,摇摇头,缓缓道:“房俊再是不待见咱们文水武氏,可姻亲关系乃是实打实的,只要媚娘一直受宠,咱们家的好处便不断。可如今却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亲戚,是何道理?再者说来,眼下天下门阀尽皆起兵襄助关陇,那些门阀数百年之底蕴,动辄精兵数千、粮秣辎重无数,事后纵然关陇获胜,咱们文水武氏夹在中间不起眼,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此次出兵,伯父失策也。” 若关陇胜,实力弱小的文水武氏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一旦有战事临身还会遭受惨重损失;若东宫胜,本就不受房俊待见的文水武氏更将无立锥之地……怎么算都是吃亏的事,偏偏伯父被长孙无忌画下的大饼所蒙蔽,真以为关陇“兵谏”成功,文水武氏就能一跃成为与关中门阀相提并论的世家豪族了? 何其蠢也…… 武希玄酒酣耳热,闻言心生不满,仗着酒劲儿不悦道:“三叔说得好听,可族中谁不知道三叔的心思?您不就是指望着房二那厮能够提拔您一下,是您进入东宫六率或者十六卫么?呵呵,天真!” 他吐着酒气,手指头点着自己的三叔,醉眼惺松骂着自己的姑姑:“媚娘那娘们根本就是白眼狼,心狠着呐!别说是你,即便是她的那些个亲兄弟又如何?说是在安南给置办产业予以安置,但这几年你可曾收到武元庆、武元爽他们兄弟的半份家书?外头都说他们早在安南被匪盗给害了,我看此事大抵非是传闻,至于什么匪盗……呵,整个安南都在水师掌控之下,那刘仁轨在安南就好似太上皇一般,那个匪盗胆敢去害房二的亲戚?八成啊,就是媚娘下得手……” 文水武氏虽然因武士彟而崛起,但武士彟早在贞观九年便病故,他死之后,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如何苛虐续弦之妻杨氏以及她的几个女儿,族中上下清清楚楚,真真是全无半分兄妹骨血之情, 族中固然有人因此不平,却终究无人插手。 如今武媚娘成为房俊的宠妾,虽然没有名份,但地位却不低,那刘仁轨乃是房俊一手简拔委以重任,武媚娘若是让他帮着收拾自家没什么亲情的兄长,刘仁轨岂能拒绝? 武元忠蹙眉不语。 此事在族中早有流传,实在是武元庆一家自去安南之后,再无半点音讯,的确不合情理,按理说无论混得好坏,总得给族中送几封家书述说一下近况吧?然而完全没有,这一家子好似凭空消失一般,难免予人各种猜测。 武希玄兀自喋喋不休,一脸不屑的模样:“祖父自然也知道三叔你的意见,但他说了,你算的帐不对。咱们文水武氏的确算不上世家大族,实力也有限,纵然关陇获胜,咱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一旦东宫获胜,咱们更是里外不是人……可问题在于,东宫有可能获胜么?绝无可能!只要东宫覆亡,房俊必然跟着惨遭横死,妻妾子女也难以幸免,你那些算计还有什么用?咱们如今出兵,为的其实不是在关陇手里讨什么好处,而是为了与房俊划清界限,待到战后,没人会清算咱们。” 武元忠对此嗤之以鼻,若说之前关陇起事之初不认为东宫有逆转战局之能力也就罢了,毕竟当时关陇声势汹汹攻势如潮,全面占据优势,东宫随时都可能倾覆。 然而时至今日,东宫一次次抵御住关陇的攻势,尤其是房俊自西域班师回朝之后,双方的实力对比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从右屯卫一次次的胜利、而关陇十几二十万大军却对其束手无策即刻看出。 更别说还有英国公李绩驻兵潼关虎视眈眈……局势早已今非昔比。 武希玄还欲再说,忽然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桌案上的酒杯,杯中酒一圈一圈泛起涟漪,由浅至大,而后,脚下地面似乎都在微微抖动。 武元忠也感受到了一股地龙翻身一般的颤动,心中奇怪,然而他到底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不似武希玄这等一无所知的纨绔子弟,陡然反应过来,大呼一声一跃而起:“敌袭!” 这是唯有骑兵冲锋之时无数马蹄同时踩踏地面才会出现的震颤! 武元忠一手抓起身边的兜鍪戴在头上,另一手拿起放在床头的横刀,一个箭步便冲出营帐。 外边,整座军营都开始慌乱起来,远处一阵滚雷也似的啼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无数兵卒在营地之内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武元忠来不及思忖为何斥候事先没有预警,他抽出横刀将几个乱兵劈翻,声嘶力竭的连连吼叫:“列阵迎敌,混乱者杀!”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 六亲不认 武元忠是带过兵的,为将之才算不上,但好歹也读过几本兵书,历过几次战阵,出兵之后深感这些乌合之众战力极其低下,曾经试图予以操练,起码要通各种阵法,即便不能冲锋,总能够守得住阵地吧? 训练之时,倒也似模似样。 然而此刻真刀真枪的两军对阵,敌军骑兵呼啸而来,以往所有训练时候表现出来的成绩尽皆随风而散。 敌骑呼啸而来,铁骑踩踏大地发出震耳的轰鸣,连大地都在微微震颤,乌黑的身影陡然自远处黑暗之中跃出,仿若地域魔神降临人世,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劈天盖地席卷而来。 整个文水武氏的阵地都乱了套,这些乌合之众虽然进入关中以来一直未曾上阵,但这些时日东宫与关陇的数次大战都有所耳闻,对于右屯卫具装铁骑之剽悍战力如雷贯耳。 以往或许只是赞叹、惊诧,然而此刻当具装铁骑出现在眼前,所有的一切情绪都化作无尽的恐惧。 武元忠面色铁青、目眦欲裂,连连呼叫着带着自己的亲兵迎了上去,试图稳住阵脚,可以给兵卒们缓冲之机会,而后结成阵列,予以抵抗。只要阵地不失,后防已经向龙首原挺进的长孙嘉庆部救回立即予以支援,到时候两军联合一处,除非右屯卫主力牵来,否则单凭面前这千余具装铁骑,绝对冲不破数万大军的阵列。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当他率领精锐的亲兵迎上前去,直面奔腾呼啸而来的具装铁骑,那股铺天盖地的威势压得他们根本喘不上气,胯下战马更是腿骨战战,不停的刨着蹄子打着响鼻,试图挣脱缰绳放足逃跑。 具装铁骑的缺点在于缺乏机动力,毕竟人马俱甲带来的负重实在太大,即便兵卒、战马皆是百里挑一的精悍,却依旧难以坚持长时间的冲锋。 但是在冲锋发起的一刹那,却绝对不必轻骑兵来得逊色。 几个呼吸之间,千余具装铁骑组成的“锋失阵”便呼啸而来,直直的插入文水武氏阵列之中。 “轰!” 甚至连弓弩都来不及施射,两军便狠狠撞在一处,只是一个照面的接触,无数文水武氏的骑兵惨嚎着倒飞出去,骨断筋折,口吐鲜血。具装铁骑强大的冲击力是其最大的优势,甫一接阵,便让缺乏重甲的敌军吃了一个大亏。 前锋的冲锋之势略微受挫,导致速度变慢,身后的袍泽当即越过前锋,自其身后冲锋而出,试图给予敌军再度冲击。 然而未等后阵的具装铁骑冲上来,整个文水武氏的迎敌已经哗然一片,兵卒丢弃兵刃、革甲、辎重等一切能够影响逃跑速度的东西,亡命向南,一路奔逃。 几乎就在接阵的瞬间,兵败如山倒。 武元忠兀自在乱军中挥舞横刀,大声命令部队向前,然而除去寥寥几个亲兵之外,没人听他的军令。这些乌合之众本就是为了武家的钱粮而来,谁有胆子跟凶名赫赫的具装铁骑正面硬撼? 就算想那么干,那也得能干得过啊…… 八千人潮水一般退却,将卯足劲儿等着冲入敌阵大开杀戒的具装铁骑狠狠的闪了一下,颇有些有力没处使用的郁闷…… 王方翼随后赶到,见此情况,二话不说下达命令:“具装铁骑保持阵型,继续向前压,刘审礼率领轻骑兵沿着大明宫城墙向南前插,截断敌军退路,今日要将这支敌军全歼在这里!” “喏!” 刘审礼得令,当即带着两千余轻骑兵向外拉扯,脱离战阵,而后沿着大明宫城墙一路向南追着溃军的尾巴疾驰而去,务求在其与长孙嘉庆部汇合之前将之退路截断。 武元忠率领亲兵奋战于乱军之中,身边袍泽越来越少,人马俱甲的铁骑越来越多,渐渐将他围得密不透风,耳中惨呼不断,一个接一个的亲兵坠马身死,这令他目眦欲裂的同时,亦是心如死灰。 今日定难幸免…… 身后一阵尖锐嘶吼响起,他扭头看去,见到武希玄正带着数十亲兵被围在一处营帐之前,周围具装铁骑密密麻麻,无数雪亮的钢刀挥舞着围拢上去,剥果皮一般将他身边的亲兵一点一点斩杀殆尽。 武希玄被亲兵护在当中,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手里拎着一柄横刀,脸上的恐惧无法掩饰,整个人歇斯底里一般红着眼睛大吼大叫。 “老子乃是房俊的亲戚,你们敢杀我?” “文水武氏乃是房家姻亲,速速将房俊叫来,看他能否杀吾!” “你们这些臭丘八疯了不成,求求你们了,放吾一条生路……” 开始之时声色俱厉,等身边亲兵减少,开始惊恐不安,待到亲兵死伤殆尽,终于彻底崩溃,整个人涕泗横流,甚至从马背上滚下,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作揖,苦苦求饶。 王方翼策马而立,一手拎刀,冷笑道:“吾未闻有落井下石、恨不能致人于死地之亲戚也!你们文水武氏甘当叛军之爪牙,罔顾大义名分、血脉亲情,死有余辜!诸人听令,此战毋须俘虏,无论敌寇是战是逃,杀无赦!” “喏!” 数千兵卒轰然应喏,冲天气势炽烈如火,愤怒的瞪大眼睛朝着面前的敌军奋力拼杀,即便敌军兵卒弃械投降跪伏于地,也照样一刀看上去! 正如王方翼所言,若是两军对阵、各为其主,大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文水武氏乃是大帅姻亲,武娘子的娘家,却甘愿充当叛军之走狗,意欲落井下石给予大帅致命一击,此等无情无义之败类,连当俘虏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意欲投靠关陇,从而升官发财提升门阀地位么? 那就将你这些私军尽皆斩尽杀绝,让你文水武氏积攒数十年之底蕴一朝丧尽,从此之后彻底沦为不入流的地方豪族,使得“阀阅”这二字再也不能冠之以身! 右屯卫的兵卒对房俊的崇拜之情无以复加,此刻面对文水武氏之背叛尽皆感同身受,各个怒火填膺,奋勇冲杀毫不留情,千余具装铁骑在残余的敌阵之中一路平趟过去,留下遍地尸骸残肢、血流成河。 便是武元忠、武希玄这两位文水武氏的嫡系子弟,都阵亡于铁骑之下、乱军之中,没有得到一丝一毫应有的怜悯…… 大军将营地之内屠戮一空,然后马不停蹄的继续向南追击,及至龙首池北侧之时,刘审礼已经率领轻骑兵绕至溃军前头,堵住龙首池西侧向南的通道,将溃军围在龙首渠与大明宫左银台门之间的区域之内,身后的具装铁骑旋即赶到。 数千溃军士气崩溃、斗志全无,此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好似瓮中之鳖一般毫无抵抗,只能哭着喊着哀求着,等着被残酷的屠杀。 王方翼冷眼远望,半分怜悯之情也欠奉。 之所以要吐露文水武氏私军,为房俊出气固然是一方面,亦是予以震慑那些入关的门阀军队,让他们看看连文水武氏这样的房俊姻亲都死伤殆尽,心中必然升起忌惮恐惧之心,士气受挫、军心动摇。 …… 单方面的杀戮进行得很快,文水武氏的这些个乌合之众在武装到牙齿、军纪严明的右屯卫精锐面前完全没有抵抗之力,狗撵兔子一般被屠杀殆尽。王方翼瞅瞅四周,此地距离东内苑已经不远,想必长孙嘉庆部向北挺进的区域也在附近,不敢过多逗留,对于零星的漏网之鱼并不在意,正好可以借其之口将此次屠杀事件宣扬出去,达到震慑敌胆的目的。 当即策马转身:“斥候继续南下打探长孙嘉庆部之行踪,随时通报大帐,不得懈怠,余者随吾返回大明宫,谨防敌人偷袭。” “喏!” 数千铁甲擦干净刀刃的鲜血,纷纷策骑向着各自的队正靠拢,队正又围绕着旅帅,旅帅再聚集于王方翼身边,很快全军聚齐,铁骑轰鸣之间,策骑返回重玄门。 很快,文水武氏私军被屠戮一空的消息传递到长孙嘉庆耳中,这位长孙家的宿将倒吸一口凉气。 房二这么狠? 连姻亲之家都斩尽杀绝,实在是心狠手辣……赶紧命令正向着东内苑方向挺进的部队原地驻扎,不得继续前进。 眼下右屯卫已经杀红了眼,屠杀这种事等闲不会在战争之中出现,因为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这支军队已经如嗜血魔鬼一般再难收手,任谁碰上了都唯有你死我活之结局,长孙嘉庆可不愿在这个时候率领长孙家的嫡系部队去跟右屯卫这些屡历战阵如今又嗜血成瘾的骁勇精锐对阵。 还是让其它门阀的军队去捋一捋房俊的虎须吧……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调兵遣将 正奉命向大明宫挺进的长孙嘉庆听闻文水武氏被歼灭殆尽的消息登时吓了一跳,赶紧下令部队原地停驻,严密防范周边,而后派人向长孙无忌请示。 文水武氏被派遣驻扎于大明宫之北、渭水之南,是希望其开战之时能够直插龙首原西部地域,顺着大明宫西侧直接威胁玄武门外的右屯卫,使其投鼠忌器必须派出大军牵制,从而配合长孙嘉庆一鼓作气攻陷大明宫。 武媚娘深受房俊宠爱之事天下皆知,以妾室之身份掌管房家诸多产业更是绝无仅有,由此可见其在房家的地位极为重要。文水武氏作为武媚娘的娘家,房家的姻亲,即便两军对阵之时,碍于武媚娘的情面也必然会网开一面,不会往死里打,却又不能放任不管,进而受其牵制。 这是长孙无忌预估的局面,所以才选择了战力不值一提的文水武氏配合长孙嘉庆,而不是其余实力雄厚的门阀军队。 结果刚刚大军调动,正式战斗尚未展开,右屯卫便雷霆一击,直接将文水武氏击溃,剪除了意欲插入龙首原西部地域的一柄尖刀。 至于屠戮殆尽,则被长孙嘉庆等人理解出两层含义,一则房俊深恨文水武氏“吃里扒外”的作风,出重手予以教训;再则便是希望以此酷烈手段震慑各路门阀军队。 “屠杀”这种手段能否起到震慑作用,是要看对手的,若对手是正规军的精锐,如此暴烈反而会激起对手同仇敌忾之决心,不死不休。当然各路门阀军队看似浩浩荡荡、声势骇人,实则多是乌合之众,入关而来既是忌惮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更是为了顺势而为攫取利益,怎么可能跟东宫拼命呢? 想拼也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 所以右屯卫这一手“屠杀”的震慑力还是非常足的,可以想见原本士气高涨只等着攫取胜利果实的门阀军队们必定深受打击,进而心生胆怯,畏首畏尾。 这令长孙嘉庆有些发愁,原本制定的计划是驱使各路门阀军队为先锋,与右屯卫死战一场,无论如何也要掀起滔天声势,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压住右屯卫的声势,否则不仅不足以彰显长孙无忌调兵遣将的能力,更不能压迫房俊答允和谈,从而使得长孙家从容掌控和谈之主导。 是他建议将文水武氏放到大明宫北的战略要地上,以此来牵制右屯卫的一部分兵力,却没想到文水武氏连一个回合都抵挡不住便溃不成军,甚至被屠杀殆尽…… 现在面对如狼似虎六亲不认的右屯卫,连长孙嘉庆都心生忌惮,更何况是那些打着凑热闹心思的门阀军队? 经此一战,压制右屯卫的目的没达到,反而使得自己这边士气低迷、胆战心惊…… 长孙嘉庆焦躁的在阵中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眺望北边。 就在北边不远处,地势渐渐高耸的龙首原横亘东西,郁郁葱葱的山林在黑夜之中犹如幢幢鬼影,夜风拂过沙沙作响,似潜藏着无尽的野兽,令人望而却步,不敢轻易踏足其间。 难不成这一次计划周详的报复行动尚未全部展开,便不得不铩羽而归? 长孙嘉庆极其郁闷。 不久,战马由南边疾驰而来,穿透整座阵地来到长孙嘉庆面前,递上长孙无忌的命令。 长孙嘉庆赶紧接过文牍,借着身边的火把光亮一目十行。 命令很简单,继续向北挺进,但放缓速度,派出所有斥候探索龙首原,勿中右屯卫之伏击,若遇敌人,可酌情处置…… 长孙嘉庆思索片刻,便明白了其中意味。 此番大举实施的报复行动,实则兵分两路,一路是他这边,另一路则是由长孙陇率领的长孙家“沃野镇”兵卒组成的私军以及诸多门阀军队,一东一西齐齐向北挺进,力求使得右屯卫应接不暇、难以兼顾,文水武氏则是长孙嘉庆自作主张布下的一枚暗棋,现在效用全失,不提也罢。 长孙无忌的意思是全军继续前进,造成按照原定计划进行的假象,实则放缓速度,确保安全,等着宇文陇那边先行与右屯卫结阵,而后再酌情定夺。 说白了,就是让宇文家打头阵,看看右屯卫如何应对,是否有可乘之机,若有,自当全军尽出,不计伤亡的对右屯卫予以迎头痛击,若无,便就地驻扎,或者及早撤回营地。 核心宗旨只有一个——不求必胜,但求无过。 毕竟战局发展到现在,力求胜利固然是既定之目的,但与此同时适当的保存实力,亦是重中之重。 谁也不知道将来的局势会向着哪个方向发展,唯有手中有兵、实力强横,才能在自保之余,继续窥伺更大的利益…… 长孙嘉庆当即下令,全军继续前进,只不过所有斥候都在前方一寸一寸的搜索,确保安全无虞之后,军队才会向前挪动。如此谨慎至极的方式,安全的确是安全了,但行军速度堪称“龟速”。 …… 另一边,年逾六旬的宇文陇戴着兜鍪,骑在战马背上,露出雪白的眉毛与胡须,瘦高的体型在马背上标枪一般卓立,一手摁着腰间横刀,颇有几分天下名将的风采。 左右将校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尽皆绷紧精神,时刻关注着周边的风吹草动。 想当年宇文陇的确算是军中骁将,但这些年上了年岁,只是在族中训练兵卒,多年未曾亲历战阵,难免有所生疏。而对面的右屯卫却是连年征战,且百战百胜,战力剽悍,军中无论是主帅房俊,亦或是副将高侃、程务挺等人,都算得上是当世名将,战功彪炳。 两军对垒,叛军这边着实压力山大…… 兵贵神速这一策略在当下并不管用,双方军队相距不远,且此前接连爆发战斗,彼此都紧绷着一根弦唯恐遭遇对方偷袭,时刻都有斥候相互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毫无隐秘可言。 宇文陇倒是不在乎这些,如今叛军兵力占优,此番出动的军队达到六万余人,自开远门向北的区域内数万大军络绎不绝、阵型严谨,根本不需要什么阴谋诡计,只需一路平推过去即可。 毕竟长安城东还有长孙嘉庆部同时向北开拔,双管齐下,右屯卫那么点兵力需要一分为二左右兼顾,哪里挡得住宇文家“沃野镇”兵卒的强横碾压? “报!中渭桥附近的吐蕃胡骑已然离营南下,抵达光化门、景耀门附近,万余骑兵枕戈待旦。” 斥候自远处而来,上前汇报军情。 宇文陇面色淡然:“想要借助地利护卫玄武门左翼?那赞婆想当然了,万余胡骑固然战力强横,但是咱们兵力多出数倍,只需稳扎稳打,定可破敌。” 大军继续前进。 须臾,又有斥候来报:“高侃率领万余右屯卫兵马抵达永安渠东岸,临水列阵。” 宇文陇眉毛蹙起:“想要与吐蕃胡骑分列永安渠两侧,互为倚角、前后接应,死守永安渠?这倒是不错的战略,不过若吾军不予强攻,他又能为之奈何?” 一看右屯卫摆出的阵势,分明是不求破敌、只求固守,这与右屯卫一贯以来嚣张剽悍的作风极为不符,料想必然是房俊也知道不能左右兼顾,所以打算死守玄武门左翼,然后集中兵力击溃觊觎太极宫的长孙嘉庆部。 毕竟龙首原的地势太过重要,一旦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失守,长孙嘉庆部可以顺势而下直冲玄武门外右屯卫营地,对于右屯卫以及玄武门的威胁实在太大,如何在左右两路敌人之中取舍,实在不难。 “全军前进,不得延缓,抵达光化门外之时列阵以待,不得冒进。” “喏!” 等到数万大军车马辚辚旌旗招展的过了长安城西北角,灯火辉煌的光化门遥遥在望,斥候再度回报。 “启禀大帅,不久前右屯卫自大明宫重玄门出,击溃了文水武氏列于渭水之畔的阵地!” 宇文陇精神一振,果然如自己所料,长孙嘉庆部才是房俊的首要目标啊!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 疑惑不解 想法得到印证,宇文陇登时心中大定,问道:“战况如何?” 斥候道:“右屯卫出动千余具装铁骑,数千轻骑,由安西军校尉王方翼率领,一个冲锋便击溃文水武氏八千人的阵地,而后一路追杀至昆明池附近,将文水武氏的私军杀得干干净净,逃亡者不足白人,便是主将武元忠,其家主嫡孙武希玄亦殁于阵中。” “嘶……” 左右将校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谁都知道文水武氏乃是房俊的姻亲,也都知道房俊是如何宠爱那位妩媚天成、艳冠群芳的武媚娘,即便是两军对阵,可是对文水武氏下了这般狠手,却着实出人预料。 宇文陇亦是心中惴惴:“房二那厮这是动了真火啊……” 想想也是,如今双方战局虽然成拉锯之势,甚至自房俊驰援长安之后偶有胜绩,但双方之间巨大的差距却不是几场小胜便能够抹平的。时至今日,东宫动辄有倾覆之祸,一丝半点的错误都不能犯下,房俊的压力可想而知。 此等情况之下,身为姻亲的文水武氏不仅甘愿投靠关陇与房俊为敌,更作为先锋深入战略要地,试图给予房俊致命一击,这让房俊如何能忍? 有人忍不住道:“可这也太狠了!文水武氏本就不是什么世家大阀,底蕴有限,八千兵马顾忌已经掏光了家底,如今被一战歼灭、全部屠杀,此战过后怕是连豪强都算不上。” 好歹是自家亲戚,可房俊偏偏逮着自家亲戚往死里打,这种酷烈狠辣的作风令所有人都为之忌惮。 这个棒槌眼见局势不利,动辄有倾覆之祸,已经红了眼不分亲疏远近,谁敢挡他的路,他就弄死谁! 周围将校都面色颜色,心中忐忑,求神抱佛保佑千万别跟右屯卫正面对上,否则怕是大家的下场比文水武氏好不了多少…… 宇文陇也这么想。 宇文家现在算是关陇当中实力排名第二的门阀,仅次于这些年横行朝堂攫取无数利益的长孙家。这完全倚赖当年先祖执掌沃野镇军主之时积攒下的底蕴家底,时至今日,沃野镇依旧是宇文家的后花园,镇中青壮竞相投入宇文家的私军,全力支持宇文家。 右屯卫的强硬剽悍是出了名的,在大斗拔谷与吐谷浑铁骑硬碰硬的大战,兵出白道在漠北的冰天雪地里覆亡薛延陀,一场一场的硬仗彰显了右屯卫的风骨。这样一支军队,纵然能够将其战胜,也势必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宇文家不愿承受那样的代价。 若是自己这边进度缓慢一些,让长孙家先行抵达龙首原,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下,会使得右屯卫的攻击活力完全倾泻在长孙家身上,无论战果如何,右屯卫与长孙家都必将承受严重之损失。 此消彼长之下,宇文家不能可以伺机突进玄武门,更会在以后压过长孙家,成为名符其实的关陇第一门阀…… 宇文陇心念电转、权衡利弊,下令道:“右屯卫猖獗暴戾,残忍血腥,犹如笼中之兽,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传吾军令,全军行至光化门外,就地结阵,等待斥候传回右屯卫详细之布防策略,才可继续进军,若有违令,定斩不饶!” “喏!” 左右将校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支军队汇聚了多家门阀私军,整编一处由宇文陇统御,大家之所以进入关中参战,想法大同小异,一则忌惮于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再则也看好关陇能够最终获胜,想要入关攫取利益。 但绝对不包括跟东宫拼命。 大唐立国已久,以往一个门阀便是一支军队的格局早已不复存在,只不过大家倚仗着建国之前积攒之底蕴,养护着或多或少的私军,李唐因门阀之襄助而夺取天下,高祖皇帝对各家门阀颇为优容,只要不祸害一方、对抗朝廷政令,便默许了这种私军的存在。 但是随着李二陛下励精图治,国力蒸蒸日上,尤其是大唐军队横扫六合天下无敌,这就使得门阀私军之存在极为碍眼。 国家越来越强势,门阀自然随之削弱,再想如以往那般招募青壮编入私军,已经全无可能。更何况国力愈来愈强,百姓安居乐业,已经没人愿意给门阀卖命,既然拿刀当兵,何不干脆参加府兵为国而战?大唐对外之战争近乎无敌,每一次覆亡敌国都有无数的功勋分派到将校兵卒头上,何苦为了一口饭食去给门阀卖命…… 所以眼下入关这些军队,几乎是每一个门阀最后的家底,若是此战折腾个精光,再想补充已经全无可能。 早已将“有兵就是草头王”之理念深入骨髓的天下门阀,如何能够忍受没有私军去镇压一方,攫取一地之财赋利益的日子? 故而大家伙见到宇文陇一本正经发号施令,看上去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实则满是对右屯卫之忌惮,登时大喜过望。 本就是来掺合一番,凑个数而已,谁也不愿冲在前头跟右屯卫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撼一场…… …… 右屯卫大营。 中军大帐之内,房俊居中而坐,各路消息雪片一般飞入,汇总而来。将近丑时末,距离叛军骤然出兵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房俊忽然觉察到不对劲…… 他仔仔细细将堆在桌案上的奏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而后来到舆图之前,先从通化门开始,手指顺着龙首渠与长安城墙之间狭长的地域一点一点向北,每一个奏报的时间都会标注一个叛军抵达的相应地点。然后又从城西的开远门开始,亦是一路向北,查看每一处位置。 叛军直至眼下抵达的最终位置,则是长孙嘉庆部距离龙首原尚有五里,已经接近大明宫外的禁苑,而宇文陇部则抵达光化门以西十里,与陈兵永安渠畔的赞婆、高侃所部依旧有着将近二十里的距离。 亦即是说,叛军声势汹汹而来,结果走了两个时辰,却分别只走出了三十里不到。 要知道,这两支军队的先头部队可都是骑兵…… 声势如此浩大,行进却如此“龟速”,且东西两路叛军几乎步调一致,这葫芦岛地卖得什么药? 按理说,叛军出动如此之多的兵力,且左右两路齐头并进,目的显然希望双管齐下夹击右屯卫,使得右屯卫顾此失彼,纵然不能一举将右屯卫击溃,亦能予以重创,如论接下来继续集结兵力突袭玄武门,亦或是重新回到谈判桌上,都能够争取极大之主动。 然而现在这两支军队居然不约而同的缓速前进,放弃直接夹击右屯卫的机会,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我看不出的战略阴谋? 房俊不由有些焦躁,想着若是李靖在这里就好了,论起行军布阵、战略决策,当世天下无人能出李靖之右,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倚仗穿越者高瞻远瞩之目光打造超级军队的“废材”而已,这方面实在不擅长。 或许是长孙家与宇文家彼此不合,都希望对方能够先冲一步,以此吸引右屯卫的主要火力,而另一方则可趁虚而入,减少伤亡的同时还能够获取更大的战果? 事关重大,如何予以应对,不仅决定着右屯卫的生死,更攸关东宫太子的存亡,稍有疏忽,便会酿成大错。 房俊权衡再三,不敢擅自决断,将亲兵首领卫鹰叫来,避开帐内将校、参军,附耳吩咐道:“持本帅之令牌,即刻入玄武门求见李靖,将此间之情况详细告知,请其分析利弊,代为决断。” 专业的事情还得专业的人来办,李靖必然一眼能够看出叛军之战略…… “喏!” 卫鹰领命而去。 房俊坐在中军大帐,随着两路敌军逐渐逼近的消息不断传来,如坐针毡。 不能这般干坐着,必须先择选一个方案对叛军的攻势予以应对,否则万一李靖也拿不准,岂不是坐失良机? 房俊左右权衡,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应当主动出击,若李靖的判断与自己不同,大不了收回军令,再做布置。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 临阵开课 房俊当即下令:“传令王方翼所部自重玄门撤回,抵达龙首池西太和门外,汇合军营之中兵马,前出至东内苑以东禁苑附近,威慑长孙嘉庆部,若叛军开战,不可恋战,立即退守大明宫,就地予以防御,务必稳守大明宫,不得有失!” “喏!” 帐下校尉领命,即刻出营,前往重玄门传令。 房俊接着道:“传令赞婆所部佯装后退,至中渭桥军营之后向西南迂回,绕至宇文陇部左翼;传令高侃部渡过永安渠,若宇文陇部继续前进,则同时联络赞婆部突袭敌军后阵,两军夹击,予以迎头痛击!” “喏!” 又一名校尉拿起令箭,飞奔而出。 随着这几道军令下达,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大战即将爆发,整个军营都沸腾起来,士气高涨! 兵法上说“骄兵必败”,事实上,一支军队若是全无骄傲之气,又岂能屡战屡胜呢?反过来说,一支北征西讨所向无敌的军队,早已将骄傲镌刻在骨子里,即便面对再多的敌人亦能将其视为土鸡瓦狗,深信自己战则必胜! 右屯卫便是这样一支军队,在房俊率领下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大斗拔谷恶战吐谷浑,及至远征西域将二十万大食军队打得落花流水、狼奔豸突,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使得上至将校下至兵卒都充满了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骄纵之气。 如今数千里驰援长安,面对乌合之众的叛军,即便人数是己方的数倍却也只是将其所做“土鸡瓦狗”,自信只要全力出击定可荡清奸佞、扶保社稷。几场战斗虽然尽皆获胜,但皆是小打小闹,未免让人有理无处使,眼下这场有可能来临的大战在规模上绝非前几次可比,自然信心满满、士气爆棚。 对于军人来说,有仗打才能有功勋、有赏赐…… 房俊坐在帐中,思索着叛军有可能的种种策略,不断提出新的可能,然后又根据当下的局势、情报,一一将其推翻。想来想去,也着实想不明白叛军齐头并进却又不约而同放缓进程的原因。 难道就不怕给右屯卫一打一放,逐一击破? 还是说,他们彼此之间存的便是这样的心思,用另一路盟友的伤亡甚至溃败来换取自己这一路的势如破竹、一击得手? 叛军内部分歧严重,这一点从其纷纷争夺和谈之主导权即可看出,若是存着彼此消耗的心思,也极为正常…… 须臾,前去宫内的卫鹰返回,拿回了李靖的几张信笺。 房俊赶紧接过,大开一看,“军神”大人密密麻麻写满了好几页信笺…… 您就告诉该如何抉择不就行了? 信笺上写道:“夫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和,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及临机赴敌,方始趑趄,左顾右盼,计无所出,信任过说,一彼一此,进退狐疑,部伍狼藉,何异趣苍生而赴汤火,驱牛羊而啖狼虎者乎?” 房俊嘴角一抽,眼下兵凶战危,战机稍纵即逝,您还有闲心临阵开课,教导我兵法呢? 继续往下看:“……所以,两军对垒,首要便是‘察将之材能’,长孙无忌其人思虑深远、足智多谋,可为第一流之政客,却非惊才绝艳之帅才。其人贪而好利,知而心怯,刚而自用,懦志多疑,焉能制定毫无破绽之战略?故而汝眼前之战局,多是时机凑巧,而非其英明果决。甚至关陇内部利益纠葛、错综复杂,长孙无忌之令也未必令行禁止,长孙嘉庆、宇文陇皆乃自私自利之辈,相互利用、暗藏机心乃是必然。” 卫公的看法与我一般无二啊,也是认定这两支叛军各怀机心,都希望对方能够承受右屯卫之主要火力,自己趁虚而入捡便宜。 只要不是默契的同时放缓速度在谋划着什么阴谋,那么自己方才的决断便毫无疏漏。 房俊不仅有些得意,李靖其人可是历史之上有命的兵法大家,单纯以战略能力而论,绝对能在古代名帅之中排名前三。自己与其决断一致,“英雄所见略同”,可见自己在军事上亦是天赋不凡之人…… 如此一来,自然心中笃定,将信笺收好,反身回到舆图之前,仔仔细细查看敌我双方态势、兵力布置,思忖着是否有需要调整之初。高侃与赞婆两人将近三万大军,无论是攻是守,对上宇文陇应该都不会什么问题,这两人高侃稳重善守、赞婆侵略如火,正好可以相互弥补,攻守之间全无破绽。 还是王方翼那边令人担忧。 长孙嘉庆在右屯卫手底下吃了好几次大亏,早就憋着一股火气,誓要一雪前耻。而且若其当真打着以宇文陇吸引右屯卫主要火力,他在一旁趁虚而入的心思,势必全力以赴猛攻大明宫,王方翼未必挡得住。 一旦大明宫失陷,叛军占据龙首原地利,可随时俯冲右屯卫军营甚至直接威胁玄武门,局势将极其不利。 斟酌片刻,他将卫鹰叫到身边,吩咐道:“带着亲兵卫队赶去大明宫大和门,助王方翼守住阵地。若叛军势大难当,即刻回转中军,本帅自会派遣援军支援,不过若非必要,不得求援。” 宇文陇部兵力至少六七万,以高侃与赞婆的兵力想要将其击溃,甚为艰难,说不得还要派兵支援一下,留在大营的兵力便只剩下不足两万,难以确保玄武门之安全。 除非长孙嘉庆部突破东内苑、大和门一线进入大明宫,否则不可能派兵支援。 卫鹰明白其中的道理,唯有将长孙嘉庆部死死挡在大明宫以南,高侃、赞婆两军才能放开手脚击溃宇文陇,否则就只能全军收缩困守大营,错失此次狠狠削弱叛军实力的机会。 “大帅放心,吾这就前去!” 卫鹰跟随房俊多年,见多识广,且本身资质不差,很快便领悟到当下局势的关键之处,旋即带领一众亲兵策骑赶赴大和门,汇同王方翼所率部队一起镇守该处,定要死死挡住长孙嘉庆部,给西线的高侃、赞婆争取击溃宇文陇的机会。 右屯卫全军、安西军所部以及吐蕃胡骑,总计将近五万余人全部展开行动,面对叛军骤然而来的强大攻势,非但未感到惊惧忐忑,反而斗志昂扬杀气腾腾,誓要彻底粉碎叛军,建功立业! ***** 延寿坊。 半个里坊灯火通明,无数将校兵卒、文官书吏忙碌穿梭,将各处之军情汇总至长孙无忌案头。 长孙无忌拖着一条伤腿,忍着疼痛疲乏,一件一件的处置军务。书案之上放着一壶浓茶,时不时的便让仆人续上开水,喝一口提提神。人不服老不行,想当年他在李二陛下帐下为了江山皇座殚精竭虑、运筹帷幄,即便连续数日不合眼亦是精神抖擞、精力充沛,然而眼下哪怕一天少睡半个时辰,都感到浑身疲倦精力不济。 岁月不饶人啊…… 灌了一口浓茶,接过仆人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毛巾放在眼睛上敷了一会儿,感觉头脑清醒一些,这才将毛巾递给仆人,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俯身案头继续处置军务。 “嗯?” 刚刚阅览完一份奏报的长孙无忌眉毛一蹙,下意识的将奏报又看了一遍,想了想,奏报搁在手边,将一旁厚厚一摞处置完毕的奏报、文书翻了翻,从中找出一份奏报,打开看了一遍。 继而,他又凭借记忆陆续找出几分奏报,归拢一处,一一对照,脸色有些难看。 最后一份奏报就在刚刚送抵此处,长孙嘉庆部抵达龙首原外围,主力尚未进入大明宫东侧的禁苑,距离东内苑尚有数里距离。前一份奏报则是宇文陇部送来,所部正绕过长安城的西北角,距离光化门五里。 然后再看之前的奏报,会发现一个时辰之内,宇文陇部走了不足五里,长孙嘉庆更是走了三里,几乎可以用“原地踏步”来形容…… 长孙无忌便忍不住捏住眉心,一阵心累。 他岂能不知为何出现这等情况?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亡羊补牢 长孙无忌素来自认谋略不输当世任何人。 何谓“谋略”? 计谋策略也,谋之在人,策之在事。 同样的一个计谋策略,放在某些人身上管用,但换了另外一些人,则未必管用。所以“谋略”不仅仅在于对于事物的详尽见解以及后续发展之洞若观火,更在于对参预其事之人的准确认知。 他当了半辈子关陇“领袖”,焉能不知自己麾下这些门阀宿老、豪族贵戚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品性?尤其是宇文家这些年明虽折服、暗里较劲的心态,更是洞若观火。 见到眼前这些奏报,长孙无忌便知道这必然是宇文家意欲将长孙家的军队让在前头,让长孙家去承受右屯卫的主要火力,而他们则在一旁趁隙而入,坐享渔翁之利,心思不可谓不歹毒,行为不可谓不可恨。 当然,长孙嘉庆也不是个好鸟,阴险之处与宇文陇不相上下…… 长孙无忌头痛无比,若是平常时候,他会对长孙嘉庆的做法予以夸赞,消弱潜在对手、保存己身实力是很好的策略。但是时值当下,他却对长孙嘉庆深怀不满,因为任何策略都得附和时势。 只需重创右屯卫,他便可以重新掌控关陇门阀的主导权,往后无论是战是和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可若是此战铩羽而归,甚至损失惨重,损伤的自然也是他长孙无忌的威望。 时至今日,他曾经在关陇内部说一不二的威望已经连续暴跌,若是再大败一场,简直不堪设想。 希望不是亡羊补牢才好…… 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将宇文节叫进来,道:“拟令,命长孙嘉庆部、宇文陇部即刻加快速度、齐头并进,迅速抵达制定区域,投入作战,若敢违令,定斩不饶!” 宇文节心头一惊,连忙应下,来到书案一侧提起毛笔在纸扎上书写军令,心里却琢磨着到底发生何事令长孙无忌这般震怒?须知无论长孙嘉庆亦或者宇文陇,都是关陇门阀数一数二的宿将,虽然年岁大了,能力略有退化,反而威望愈发稳重,皆是各自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便是军令等闲也不能强加于身…… 很快将军令写好,请长孙无忌过目,加盖印鉴之后送去正堂,早有等候在此的传令校尉接过,快步而去,将军令送往前线两位大将手中。 而后,宇文节站在门口,负手眺望着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一般的延寿坊。 此时此刻,这座紧挨着皇城的里坊到处都是兵卒将校、文武官吏,出出入入行色匆匆的传令校尉络绎不绝,笼罩在一片兴奋激动的气氛之中。谁都知道右屯卫对于东宫意味着什么,正是这支军队横亘在玄武门外阻断了关陇军队攻入太极宫的路径,更为东宫捍卫着对外联络、物资运输的通道。 只要能够彻底击溃右屯卫,太极宫便是关陇军队的囊中之物,而后收拾局势,自可与陈兵潼关的李绩从容周旋,无非是让出一部分利益罢了,最终关陇依旧是最大的胜利者。 但是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右屯卫岂是那般容易对付? 这支军队自房俊奉皇命整编之日起,便一跃成为大唐诸军当中的佼佼者,战力首屈一指,这些年北征西讨未尝败绩,早已锤炼出天下强军之军魂。这从之前几次战斗便可看出,关陇所倚仗的兵力优势根本无法彰显,在绝对的精锐面前,再多的乌合之众也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此番赵国公制定的战略固然精妙,抓住右屯卫兵力不足难以左右兼顾的弱点,两路大军齐头并进,即相互牵制又互为倚角,只需其中一路能够挡住右屯卫的主力,另一路便可趁虚而入,一举奠定胜局,然而其中却到底还是因为右屯卫的强横战力充满着变数。 胜,固然局势稳固豁然开朗,若败,则一蹶不振,甚至万劫不复。 尤其是宇文家自此将家底尽皆派出,如若一战而殁,即便关陇最终获胜,自今而后怕是宇文家再也难保之前的地位,家势一落千丈,子孙恐再难进入朝堂中枢。 欲想崛起,恢复先祖之荣耀,恐怕只能依靠之前极力反对的科举政策。 不得不说,这真是讽刺…… ***** 长安城十余万大军纷纷调动,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屯驻于潼关的数十万东征大军也紧张起来,各处营地探马齐出,兵卒枕戈待旦,随时做好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 城关之下,衙署之中。 李绩、程咬金、张亮三人坐在窗前书案两侧,灯烛燃亮,三人神色却皆不轻松。 程咬金将刚刚送抵的长安战报看完之后放在桌上,沉声道:“此番关陇怕是要孤注一掷,他们已经熬不住了。十余万关陇兵卒,再加上各地驰援的门阀军队,将近二十万人猬集在长安周边,每天人吃马嚼都是天大的耗费,谁也拖不起。” “嘿!卢国公还关心关陇能否撑得起呢?” 张亮一脸苦笑,转而对李绩说道:“大帅,关陇撑不撑得起且先不论,咱们自己怕是也要撑不起了。关陇二十万军队尚且粮秣匮乏、辎重不足,咱们可是有将近四十万大军!况且关陇好歹还是自家地头,咱们可是客场,如今全凭着关东各州府县供应粮秣辎重,可是这么多人守在潼关,每天吃下去的粮食便是一座山!这些时日,关东各州府县的供给越来越少,说是开春降至,存粮告罄,只能市面上予以采购,已经导致关东各地粮价飙升,百姓怨声载道……不出一个月,咱们就没粮食了。” 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队之行动与粮秣辎重挂钩,人得吃饭、马得吃草,若是粮秣告罄,便是活神仙也镇不住这数十万大军! 到时候军心涣散、士气崩溃,如今纪律严明的军队一转眼就会变成红着眼睛抢夺掳掠的强盗,蝗虫一般横扫整个关中,将吃的都吃掉、能抢的都抢走,接着抢粮就会变成抢人,抢人就会变成杀人,关中京畿之地将会沦为乱军肆虐之地,所有人都将遭殃…… 程咬金吃了一惊,瞪眼道:“这么严重?” 大军出征之际,李二陛下圣旨下发至沿途各州府县,务必供应大军所需之粮秣辎重,不得延误。所以一路行来,除去军中自带的粮秣辎重意外,沿途各地官府都给予补充,却没想到居然物资匮乏至这种程度。 张亮没好气道:“你卢国公整日里跨马舞刀、威风凛凛,何曾去关注过这等琐碎之事?还不是吾等受气的料理这些人吃马嚼的俗物。” “呵!” 程咬金冷笑一声,瞪眼道:“娘咧!你个瓜怂也敢在老子面前这般说话?一日不收拾你皮子紧是吧!” 自从当年儿子被房俊砍了一只手,之后忍气吞声没敢报复,张亮便背负了一个“瓜怂”的绰号,时不时的被人喊出来羞辱一番。 眼瞅着张亮脸色一变,就待要反唇相讥,李绩赶紧摆手制止两人的吵闹,沉声道:“放心,咱们在潼关也呆不久。如今长安大战在即,固然分不出胜负,想必局势也将彻底奠定。无论谁胜谁负,都该轮到吾等登场了。” 程咬金与张亮皆精神一振,前者喜道:“果真要熬出头了啊!” 后者则问道:“以大帅之见,胜负如何?” 李绩没搭理程咬金这个整日就想着打仗的夯货,回答张亮道:“赵国公两路齐出、齐头并进之策略有些不妥,虽然看似能够牵制右屯卫有限的兵力,令右屯卫顾此失彼,从而为彼此创造趁隙而入、直抵玄武门的机会,但却忽略了关陇内部的矛盾。即便是最亲近的袍泽,彼此心中也难免会藏着一些龌蹉,幸灾乐祸这种事往往都是发生在亲人袍泽之间。”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各安天命 【奥运会上的国歌听着就是特么爽!】 李绩续道:“无论长孙家亦或是宇文家,这些年来稳稳作为关陇第一第二的存在,相互之间即彼此帮扶连成一体,又互为忌惮暗里拆台。明摆着,此刻谁先对上右屯卫,谁就会遭受右屯卫的全力打击,长孙嘉庆与宇文陇谁能愿意自己顶着右屯卫的猛冲猛打,从而为另外一人创造建功立业的机会呢?” 程咬金对李绩素来心服,听闻李绩的剖析,深以为然道:“岂不是说,这会给予房二那小子各个击破的机会?” 李绩拿起桌案上的茶水呷了一口,摇摇头,缓缓道:“战场之上,除非双方战力呈碾压之态,否则双方都会有各种各样取胜之机。只不过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想要精准把握,着实困难,而这也正是将与帅的区别。房俊带兵之能的确不俗,但之所以能够屡战屡胜,皆赖其对于军队战术之革新,运筹帷幄、决胜沙场的能力略有不足。此战干系重大,对于关陇来说或许只是长孙无忌能否掌控和谈主导,而对于东宫来说,一旦战败,则玄武门不保,覆亡在即。这等许胜不许败的情况之下,房俊不敢草率行事,只能求稳,最好的办法便是向卫公请教……然而这又回到对于时机的把握上来,长孙无忌老谋深算,既然犯了错误,一定很快认识到并且予以纠正,而房俊在请教卫公的同时便耽搁了战机,最终是他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还是长孙无忌及时弥补,则全凭天意。” 程咬金与张亮连连颔首。 皆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宿将,亦是天下最顶尖的将才之一,或许对于战局之剖析没有李绩这般洞若观火、如观掌纹,但是军事素养却绝对高水平。 沙场之上,动辄数万、十数万人对垒搏杀,局势瞬息万变。因为制定战略的是人,执行战略的还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就会有自己的想法与主见,自然导致整个战略因为某一个人的偏离而出现变化。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一场规模的战争之中,足以影响最终之结局。 故而才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再是惊才绝艳、再是算无遗策,也没有谁当真能够掌控一切…… 程咬金想了想,有不同意见:“房二此人,于战略之上的确略有逊色,但胆识过人,极有魄力,只看其当初奉命收复定襄,却敏锐察觉漠北之局势,故而毅然决然兵出白道便可见一斑。长孙嘉庆与宇文陇之间的龌蹉导致既定之战略出现偏差,露出极大的破绽,这一点房二还是有能力看出来的,自然也明白机会稍纵即逝的道理,未必便不会奋力一搏。” 这是鉴于对房俊性格之了解而做出的判断。 事实上,程咬金一直觉得房俊与他几乎是同一类人,在外人面前嚣张跋扈恣无忌惮,以鲁莽冲动的外表来掩护自己,实际上心中却是沉稳至极,往往看似率性而为,其实谋定后动。 没错,卢公国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李绩沉思一番,颔首表示赞同:“或许你说的没错,若当真那般,叛军这回必然吃个大亏。” 他的确不看好房俊在战略方面的能力,算得上优秀,但绝不是顶级,不会比长孙无忌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强。但有一点他无法忽视,那就是房俊的战绩实在是太过惊艳。 自出仕以来,接连面对强敌,突厥狼骑、薛延陀、吐谷浑、大食人……更别提新罗、倭国、安南那些个化外之民,结果是屡战屡胜、未尝败绩。 这份成绩即便是被誉为“军神”的李靖也要甘拜下风,毕竟作为前隋大将韩擒虎的外甥,李靖的起点是远远不如房俊的,出仕之初也曾面对天下群雄并起的局面束手无策。 然而房俊如此耀眼的战绩,却让李绩也不得不保持一份期待。 一旁的张亮见到连李绩也这般对房俊推崇,登时心情甚为复杂,不知是欢喜还是嫉妒亦或是遗憾…… 他与房俊之间当真可谓由恨而起、由利而合,爱恨纠缠难分难舍,既愿意房俊迅速成长成为可以倚助的擎天大树,又暗戳戳的祈祷着让那厮吃个大亏栽个跟头摔得头破血流…… ***** 长安城内,光化门。 长安城的外郭城亦称“罗城”,外郭城的范围即传统意义上的“长安城”,围绕着皇城与攻城的东南西三面,东西较长,南北略短,呈长方形。外郭城每一面有三门,北面中部因被宫城所占,所以北面三门开在宫城以西,分别为光化门、景耀门、芳林门。 三门之北为禁苑芳林园,由城南安化门入城穿城而过的永安渠自景耀门流出,流经芳林园后向北注入渭水。 禁苑之内,永安渠之畔,两万右屯卫已经在高侃的指挥下渡过永安渠,兵锋直指已经抵达光化门附近的叛军。另一边,赞婆率领一万吐蕃胡骑奉命离开中渭桥附近的军营,一路向南穿插,与高侃部形成交叉之势,将叛军夹在中间。 本就行进缓慢的叛军立即感受到威胁,停止前进,驻留于光化门外。 宇文陇策马立于中军,兜鍪下的白眉紧紧蹙起,听着斥候的汇报,抬眼望着前方林木森森、幽暗广袤的皇家禁苑,心中甚为紧张。 放缓行军速度是他的命令,为的是延后一步落在长孙嘉庆后边,让长孙嘉庆去承受右屯卫的主要火力,自己趁隙而入,看看能否逼近玄武门,攻破右屯卫营地。 但是眼下斥候回报的局势却大有不同,高侃部原本只是驻扎在永安渠以东,摆出防御的姿态,中渭桥的吐蕃胡骑也只是在正北方向游弋,威慑的意图更大于主动攻击的可能,一切都预示着东路的长孙嘉庆才是右屯卫的首要目标,一旦开战,必然拿长孙嘉庆开刀。 然而战局陡然间风云变幻。 先是高侃部忽然横渡永安渠,变成背水结阵,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紧接着北边的吐蕃胡骑开始向西挺进,继而向南迂回,此刻距离宇文家军队已经不足二十里。 如果继续前进,那么宇文陇就会进入高侃部、吐蕃胡骑两支军队一左一右的夹击之中,且因为南边乃是长安城的外郭城,吐蕃胡骑回直接截断退路,等于宇文陇一头扎进两支军队围成的“瓮”中,退路断绝,前后受敌…… 现在已经不是宇文陇想不想缓慢进军的问题了,而是他不敢不停,否则一旦右屯卫放弃东路的长孙嘉庆转而全力猛攻他这一路,局势将大大不妙。 己方兵力虽然是敌人的两倍有余,但右屯卫战力剽悍,吐蕃胡骑更是骁勇善战,足以将兵力的劣势扭转。一旦陷入这两支军队的合围之中,自己麾下的军队怕是凶多吉少…… 宇文陇谨慎小心,不敢往前一步。 然而正好此时,长孙无忌的命令抵达…… “继续前进?” 宇文陇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忿然将纸扎举起意欲摔在地上,但左右将校猛地一拦,这才醒悟过来,收手将记录军令的纸扎放入怀中。 他对传令校尉道:“赵国公不知前线之事,估不到此间之凶险,这道命令吾不能听从,烦请即刻会去告知赵国公。” 令出如山,即便是刀山火海亦要一往无前,这并没有错,可总不能当前前边是刀山火海也要硬着头皮去闯吧? 那传令校尉面色淡然,抱拳拱手,道:“宇文将军,末将不仅是传令校尉,更是督战队之一员,有责任亦有权力敦促全军所有将军奉行军令、令行禁止。将军所面临之凶险,赵国公一清二楚,之所以下达这道军令乃是避免东西两路大军心存忌惮、不肯对右屯卫施以压力,导致战前既定之目标无法达成。宇文将军放心,只要继续前压,与东路大军保持一致,右屯卫必然顾此失彼。” 宇文陇面色阴沉。 这番话是转述长孙无忌之言,明面上说的挺好,实则本意便是四个字——各安天命。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大战爆发 这番话是转述长孙无忌之言,明面上说的挺好,实则本意便是四个字——各安天命。 之所以东西两路军队沿着长安城两侧一齐向北挺进,就是欺负右屯卫兵力不足,难以同时抵御两股大军进逼,顾此失彼之下,必然有一方失守。但右屯卫的战力摆在那里,一旦其决定放一路、打一路,那么被打的这一路所面对的将是右屯卫凶猛的攻击。 损失惨重乃是必然。 但长孙无忌为了避免被关陇内部质疑其借机消耗盟友,干脆将长孙家的家底也搬上台面,由长孙嘉庆率领。关陇门阀之中排名第一第二的两大家族同时倾其所有,其余人家又有什么理由不竭尽全力呢? 宇文陇没法拒绝这道命令,他固然有面临被右屯卫凶猛攻击的危险,长孙嘉庆那边同样如此,剩下的就要看右屯卫到底选择放哪一个、打哪一个,这一点谁也无法揣测房俊的心思,所以才说是“各安天命”。 挨打的那一个倒霉透顶,放掉的那一个则有可能直逼玄武门下,一举将右屯卫彻底击溃,覆亡东宫…… 宇文陇没什么好纠结的,长孙无忌已经尽可能的做到公正,长孙家与宇文家两支军队的运气由天而定,是死是活无话可说。可若是这个时候他敢质疑长孙无忌的命令,甚至违令而行,必将引发整个关陇门阀的声讨与敌视,无论此战是胜是败,宇文家将会背负所有人的骂名,沦为关陇的罪人。 深吸一口气,他冲着传令校尉缓缓颔首,继而转过身,对身边将校道:“传令下去,大军即刻开拔,沿着城墙向景耀门、芳林门方向挺进,斥候时刻关注右屯卫之动向,敌军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喏!” 周边将校得令,赶紧四散而开,一边将命令传达各部,一边约束自己的部队集结起来,继续沿着长安城的北城墙向东挺进。 数万大军旌旗招展、军容鼎盛,缓缓向着景耀门方向移动,对于面前的高侃部、身后的吐蕃胡骑视若无睹。 这就好似赌博一般,不知道对方手里是什么牌,只能梗着脖子来一句“我赌你不敢过来打我”…… 何其悲壮也? ***** 高侃顶盔贯甲,策骑立于军阵之中,永安渠水在身后湍湍流淌,河岸两侧林密稀疏。芳林园乃是前隋皇家禁苑,大唐立国之后,对长安城多方修缮,连带着周边的景物也予以维护修葺,只不过因为隋末之时长安连番大战,导致禁苑之中林木多被焚毁,二十余年的时间杂树倒是长出一些,却疏密不一,犹如斑秃…… 斥候带来最新战报,宇文陇部先是在光化门西侧不远的地方停驻,不久之后又再度启程直奔景耀门而来,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大军出征,无论令行禁止都必须有其缘由,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忽而停驻、忽而前行,千军万马一停一进之间阵型之变幻、军伍之进退都会露出极大的破绽,一旦被对手抓住,极易导致一场大败。 那么,宇文陇先是停驻,继而行进的原因是什么? 根据现有的情报,他看不破,更猜不透……好在他也毋须理会太多,房俊下令他率军抵达此处,却并未令其立即发动攻势,显然是在权衡叛军东西两路之间到底谁主攻、谁牵制,未能洞彻叛军战略意图之前,不敢轻易择选一路予以攻击。 但房俊的心里还是倾向于猛打宇文陇这一路的,故而令他与赞婆同时开拔,接近敌军。 自己要做的便是将所有的预备都做好,只要房俊下定决心猛打宇文陇,即可全力出击,不使得战机稍纵即逝。 夜幕之下,密林苍茫,几场春雨使得芳林园的土地沾染着湿气,夜半之时微风徐徐,凉意沁人。 两万右屯卫精兵陈兵于永安渠西岸,前阵轻骑、中军火枪、后阵重甲步兵,各军之间阵列严谨、联系紧密,即不会相互干扰,又能及时予以协助,只需一声令下便会如狼似虎一般扑向迎面而来的叛军,予以迎头痛击。 夜风拂过山林,沙沙作响。 斥候不断的自前方送回战报,叛军每前进一步都会得到反馈,高侃沉稳如山,心里默默的算着敌我之间的距离,以及附近的地势。他的沉稳气度影响着周边的将校、兵卒,因为敌人越来越近而引起的焦躁兴奋被死死的压抑着。 都明白如今叛军两路大军齐发,右屯卫如何抉择至关重要,若是此刻冲上去与敌军混战,但随后大帅的命令却是退守玄武门打击另一边的东路叛军,那可就麻烦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敌军越来越近。 就在两万兵卒心浮气躁、军心不稳之时,几骑快马自玄武门方向疾驰而来,马蹄踩踏着永安渠上的浮桥发出的“嘚嘚”声在暗夜里传出老远,附近兵卒全部都竖起耳朵。 来了! 大帅的命令终于抵达,大家都急切的关注着,到底是立即开战,还是后撤退守玄武门? 骑兵迅疾如雷一般疾驰而至,来到高侃面前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道:“大帅有令,命高侃部即可出击,对宇文陇部予以迎头痛击!同时命赞婆率领吐蕃胡骑继续向南穿插,截断宇文陇部退路,围而歼之!” “轰!” 左右听闻消息的将校兵卒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各个兴奋异常、激动不已,只听军令,便可见大帅之气魄! 对面可是足足六万关陇叛军,兵力几乎是右屯卫的两倍,其中宇文家出自与沃野镇的精锐不下于三万,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支足以影响大战胜负的存在。但就是这样一支横行关陇的军队,大帅下达的命令却是“围而歼之”! 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有此等气慨? 由此可见,大帅对于右屯卫麾下的兵卒是何等信任,相信他们足以击溃当今世上任何一支强军! 高侃深呼吸一口,感受着热血在体内沸腾澎湃,脸孔微微有些涨红。因为他知道这一战极有可能彻底奠定长安之局势,东宫是依旧屈从于叛军淫威之下动辄有倾覆之祸,还是彻底扭转颓势屹立不倒,全在眼下这一战。 高侃环顾四周,沉声道:“诸位,大帅信任吾等能够将宇文家的沃野镇军卒围而歼之,吾等自然不能辜负大帅之信任!不仅如此,吾等还要速战速决,大帅既然下达了由吾等猛攻宇文陇部的命令,那么另一边的长孙嘉庆部必然缺乏必要之防御,很可能威胁大营!大帅家眷尽在营中,若是有一丝半点的闪失,吾等有何颜面再见大帅?” “战!战!战!” 四周将校兵卒群情激昂,振臂高呼,进而影响到身边兵卒,所有人都知道此战之重要,更知道其中之凶险,但没有一人胆怯怯懦,唯有沸腾的壮志冲天而起,誓要速战速决,歼灭这一支关陇的精锐军队,不使得大帅极其家眷收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为此,他们不惜代价,死不旋踵! 高侃端坐马背上不言不语,任凭兵卒们的情绪酝酿至顶点,这才大手一挥,沉喝道:“各部按原定之计划行动,无论敌军如何顽抗,都要将其一击击碎,吾等不能辜负大帅之信任,不能辜负太子之厚望,更不能辜负天下人之期盼!听吾将令,全军出击!” “杀!” 最前头的轻骑兵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喊,纷纷策马扬鞭,自密林之中猛地跃出,向着前方迎面而来的敌军猛冲而去。紧接着,中军扛着火枪的兵卒小跑着跟上去,最后才是身着重甲、手持陌刀的重甲步兵,这些身材高大、力大无穷的兵卒与具装铁骑一样皆是百里挑一,不仅身体素质出色,作战经验更是丰富,此刻不紧不慢的跟上大部队。 轻骑兵能够冲散敌军阵列,火枪兵能够杀伤敌军兵卒,但是最后想要收割胜利,却还是要依靠他们这些武装到牙齿可以在敌军从中横行无忌的重甲步卒…… 对面,行进之中的宇文陇已然获悉高侃部全军出击的军情,面色凝重之际,当即下令全军戒备,然而未等他调整阵列,无数右屯卫兵卒已经自漆黑的夜幕之中陡然跃出,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杀来。 厮杀声响彻云霄,大战瞬间爆发。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胜券在握? 右屯卫战前制定的战略非常简单——在具装铁骑一部分镇守大营,一部分防御大和门的情况下,高侃部并不与宇文陇部硬冲硬打,因为那将极大增加伤亡导致右屯卫兵力下降严重,而是利用高机动、强火力的优势拖住敌人,给予其外围杀伤,而后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将其彻底歼灭。 故而,右屯卫汹涌澎湃的攻势在抵达宇文陇部阵前的时候陡然一变,轻骑兵沿着阵前向着两翼一分为二,在弓弩射程之外完成转向,向着宇文陇部机动迂回,试图完成正面包抄。 宇文陇自然不允许右屯卫在自己正面完成半包围,使得正面所有部队都至于右屯卫火力之下,右屯卫火器之犀利天下皆知,到时候只怕自己的先锋尚未冲到对方阵中,便已经被彻底击溃。 他的应变也很快,弓弩手分散向两翼运动,将右屯卫轻骑兵阻挡于弓弩射程之外,使其难以就近投掷震天雷。而后中路的骑兵部队集中一处,不退反进,向着右屯卫中军猛冲而去,试图趁着对方骑兵迂回向两翼的空档,一举冲垮其中军。 毕竟没有骑兵保护的情况下,单纯以步卒阵列抵御骑兵是很难的,即便守得住,也要承受巨大的伤亡损失。 而若是能够一击得手,则可轻易凿穿高侃部,将其彻底击溃。 然而多年未曾踏足战场更未曾关注当前战争模式之变化革新,使得他忽略了一个至为重要的问题,那便是火器的杀伤力…… 宇文陇当然对火器的威力有所了解,但是当下大唐之军队除去右屯卫大规模装备有最新式、最精良的火器之外,流传在其余军队的大抵都只是各个阶段的试验品,品质参差不齐,外人很难洞悉其中之玄机。 尤其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因为火器的大规模装备,会对战争模式发生怎样的变革……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已经完全与军备以及战略战术的发展脱节了。 当宇文陇麾下的轻骑放开迂回两翼的右屯卫骑兵,选择突进至右屯卫中军阵前,意欲以骑兵之冲击力将右屯卫不足完全冲垮再回头从容收拾失去步卒护卫的骑兵,右屯卫全然不惧,两侧的骑兵依旧向前迂回,螃蟹的两只钳子一般将宇文陇部松松的夹住,后阵的刀盾兵上前列阵充当拒马鹿砦,兵卒皆弯腰俯身将盾牌侧举顶在身前,两腿一前一后增强稳定,抵御骑兵即将临身的冲击。 中军的五千火枪兵从容不迫,临阵装填弹药。 最后的重甲步卒亦缓缓上前,闲庭信步一般随意站在火枪兵身后,减少消耗、继续力量,以便稍候能够保持更好的体力。 两万右屯卫精锐在敌军冲锋之时轻松完成变阵,全军上下犹如一台精密的机器一般良好运转,以刀盾兵抵御敌军冲锋,以火枪兵组成杀阵,重甲步卒则于其后待命,等待发动致命一击。 宇文陇远远的观望火把照耀之下的右屯卫阵地,不仅捋须赞叹,对左右说道:“右屯卫的确是百战精锐,临敌变阵有条不紊,可见其兵卒之心理稳定,亦可见平素之操练不辍。” 这番话语看似肯定右屯卫的战力,实则却是以一种点评的语气道出——愈是能击溃强敌,自然愈是能彰显自身之强大。 右屯卫战功赫赫、战绩彪炳,若能将其击溃,天下谁人不称赞他宇文陇一声盖世名将? 眼前右屯卫的骑兵已经向两翼迂回,中军就好似剥开了壳的蚌肉一般任人蹂躏,只需纵兵突击一举踏平,自可从容击溃右屯卫。谁又能料到凶名赫赫的右屯卫居然如此战略失误,不堪一击呢? 所以他又老神在在的加了一句:“那高侃本乃无名之辈,但如今短短数月之间声名鹊起,可见实乃关中无名将,致使竖子成名也!” 身边簇拥的将校却反应不一。 有人见到本部骑兵已经冲到对方步卒阵前,认为胜局已定,自然对宇文陇极尽吹捧之能事。 刀盾阵的确能够阻碍骑兵,然而战场之上唯有骑兵才能对战骑兵,区区刀盾阵只能延误一时,却无法战胜骑兵,待到刀盾阵被冲垮,其阵后的步卒只能在骑兵冲锋之下引颈就戮。 因此,胜局已定…… “何止高侃?便是那房二亦是无甚能耐,几次三番的立下战功,并非其如何惊才绝艳,实在是敌人徒有其表罢了。” “若是将军当日能够率军出征,覆亡薛延陀、击溃吐谷浑的战功哪里轮得到那棒槌?” “将军老骥伏枥,宝刀不老哇!” …… 然而终究有人曾听闻右屯卫屡次击溃关陇军队之战况经过,此时自然保持谨慎态度。 “右屯卫之火器天下无双,一旦发挥优势集火攻击,莫能抵御!” “何止是火器?便是兵卒之素质,右屯卫亦是首屈一指,令行禁止悍不畏死,断不会如此轻易溃败!” “更何况其阵中尚有两千余重甲步卒,浑身覆盖铁甲刀枪难入,不可战胜。” 结果自然便是两伙人各持己见,吵闹不休。 一方指责对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另一方则嘲讽“轻敌冒进取死之道”,一时间面红耳赤。 宇文陇被吵得脑仁疼,沉声道:“胜负即将分晓,何需争执?传令下去,不必理会两翼敌军骑兵,只需向前突进击溃右屯卫中军即可!待到右屯卫溃败,全军严阵以待,不许追击,立即结成阵列以对抗身后杀来的吐蕃胡骑。” 对于他来说,吐蕃胡骑才是最大的威胁。 这些吐蕃兵卒勇猛剽悍、悍不畏死,一旦己方阵势被敌军骑兵冲出豁口,则很可能使得军心溃散,出现溃败之势。 故而击溃右屯卫不值得炫耀,应战吐蕃胡骑才是最为艰难的时刻。 “喏!” 左右将校领命,纷纷策骑而去,赶赴各自部队传达军令,敦促步卒加快脚步,以便跟上冲锋的骑兵。 宇文陇策骑立于中军,遥望前方即将接阵的骑兵,稳的一匹。 …… 宇文陇部的骑兵知道敌人骑兵已经迂回向两翼,前方一马平川,只需将速度提升至极限,狠狠撞入右屯卫阵中,此战大抵便可获胜。故此,全军上下士气鼎盛,兵卒猫腰立在马背上呼喝连连,不断催促胯下战马加速再加速,风卷残云一般冲向右屯卫阵地。 骑兵冲锋之威势惊天动地,快逾闪电,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便抵达刀盾阵前方,眼瞅着便可突破阵势,长驱直入。 “砰!” 一声震撼脏腑的闷响,数百杆火枪在同一时间射击,枪口喷出的硝烟几乎在一瞬间连成一片,无数铅弹爆射而出,瞬间穿越二十余丈的空间,狠狠的撞在骑兵身上。 携带着强大动能的铅弹轻而易举洞穿骑兵身上单薄的革甲,钉进血肉之躯,狂暴的将血肉脏腑尽皆撕碎。 冲在最前的骑兵犹如被一只无形的镰刀狠狠的割了一刀,惨叫着自马背坠落,旋即被身后冲上来的战马踩得稀碎。 “砰!砰!” 右屯卫兵卒的三段击连续不断,一排一排的排队放枪,枪口的硝烟弥漫汇聚,黑暗之中将兵卒的身形掩藏起来。这种射击方式根本毋须目测,所有兵卒都是抬起枪向前射击,以密集的火力给予敌军重创,所以再多的硝烟也不会产生影响。 骑兵有着强大的冲击力与机动力,所以自古以来便被誉为“战争之王”,是继战车之后席卷天下的大杀器。历朝历代,谁能掌握西北的养马地,谁就能横扫六合、睥睨天下,否则就只能龟缩于城池之后,只有防守之功、毫无反击之力。 然而在热武器诞生之后不久,骑兵便逐渐退出战场的主要舞台,沦为附庸,再也不曾焕发出炫目的光彩。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凶猛火力 宇文陇部骑兵潮水一般向着右屯卫冲锋,兵卒们红着双眼,只想着冲入阵中大肆杀伐,一举将横亘在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击溃,而后顺势杀入玄武门覆亡东宫,立下千秋不朽之功勋! 然而在他们面前,弥漫的硝烟之中无数铅弹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四下飞射的弹丸将人马的躯体肆意洞穿,看似可随意蹂躏的右屯卫步卒就在眼前,那一道刀盾兵组成的阵列尚未履及,数骑兵连人带马便倒在冲锋的道路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不可越雷池一步。 密集的火力覆盖,正是骑兵的天敌…… 猝不及防的变故使得宇文陇圆瞪双眼、瞠目结舌,好半晌未能反应过来。他自然是知道火器的,自从火枪问世以来,其强大的杀伤力使得天下震动,宇文家自然也通过种种手段弄来十几杆,作为研究。 但是钻研一番之后,宇文家一众见多识广的族老们一致认为此物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虽然也曾以豚犬等物试验火枪,射杀之后剖开尸体发现变形的铅弹已经将内里的脏腑肌肉肆虐破坏,的确杀伤力惊人,但是认为其复杂的操作是难以大规模应用的障碍。 以之打猎或者暗杀倒是不错,弓弩除非射中要害,否则很难致命,而火枪只需击中躯干,严重的伤创极难治愈,几乎必死无疑……即便此后火枪在右屯卫的历次战争之中大发异彩、所向披靡,却依旧不曾给予严谨之肯定。 守旧的阶级对于任何试图改变固有模式的新生事物,总是予以抵触、抗拒、排斥,甚至扼杀。 然而此刻,当数千杆火枪齐声轰鸣,一排放完、一排顶上、一排准备,雨点一般的弹丸在两军阵前构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将勇猛冲锋的宇文家骑兵连人带马打成马蜂窝,哀嚎凄叫着坠落地面,宇文陇终于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在他期盼之下,终于有零星的骑兵突破这道火力网抵达刀盾阵前,但是试图冲过密密麻麻盾牌组成的阵列冲击其后的火枪兵,却犹如一头撞上铜墙铁壁,无法撼动分毫。 宇文陇眼珠子都红了,方才的胜券在握、云淡风轻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与愤怒,连连挥舞着手中横刀,厉声道:“冲上去!一定要不惜代价冲上去!后军步卒加快速度,趁着骑兵在前头顶着,不计伤亡的冲上去!” 身后的吐蕃胡骑已经衔尾而来,若是将正面的右屯卫一击击溃,而后收拾阵型面对吐蕃胡骑自然不惧,胡骑固然凶猛,但是汉军的阵列照样可以有效限制胡人的冲锋,即便伤亡再大,可是凭借兵力优势照样可以取得最终之胜利。 歼灭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就等于将右屯卫的半边膀子斩掉,整个玄武门以西西域之内一片开阔,任凭关陇军队直逼玄武门下。 然而若是冲锋之势被右屯卫挡住,全军不得寸进,死死的将关陇军队缠住,那么自身后掩杀而来的吐蕃胡骑就成了催命符。 步卒不能回头列阵,在吐蕃胡骑的冲锋之下就好似豚犬一般,只能引颈就戮…… 左右将校也都骇然变色,纷纷向各部传令,全军集结决死冲锋。 冲开右屯卫的阵列不仅冲出生天还有可能立下大功,若冲不过去,那就只能陷入右屯卫与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之中…… 所有的兴奋一瞬间消失无踪,所有人都慌了神,嘶吼着嗓子催促军队向前猛攻。 右屯卫却沉稳至极。 当初大斗拔谷面对数万吐谷浑精骑尚能守得固若金汤,面前这些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又算得了什么?固然此间并没有大斗拔谷谷口拔地而起的水泥堡垒,但数万关陇军队也完全不能与吐谷浑精骑相提并论。 吐谷浑休养生息十余年,举阖族之力方才凑出那样一支勇猛无俦的铁骑,野心勃勃欲入寇河西,气魄、战力皆乃上上之选。而眼前这支关陇军队,以之为主体的宇文家‘沃野镇’私兵还算是有些战力,其余各家门阀的军队完全就是滥竽充数,非但不能给予‘沃野镇’私军战力上的帮助,反而会影响其军心士气,只能拖后腿…… 见惯了强敌且屡战屡胜的右屯卫,上下军心稳若磐石,根本不曾将关陇军队放在眼中。 军心愈稳,发挥愈好。 关陇军队为了挣开一条活路亡命冲锋,试图以人命填出一条通道,直接冲破面前刀盾阵的障碍将这些火枪兵屠戮殆尽。但是右屯卫兵卒稳扎稳打,即便敌人已经冲到面前亦是毫无慌乱,冷静的装弹、瞄准、射击,数千人手持火枪整齐施射,周而复始无所停顿,密集的火力将面前所有的敌军尽皆绞杀。 关陇军队前赴后继,却也只能留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尸体,难作寸进。 气可鼓而不可泄,当关陇军队疯狂冲锋却只能沦为对方绞杀之猎物,洞穿一切的弹丸在己方阵中上下翻飞恣无忌惮的收割生命,咬在嘴里这口气不可避免的泄掉了。 开始有骑兵踟蹰不前,悄眯眯的浑水摸鱼,嘴里喊着口号马鞭甩得啪啪响却半天没有往前挪动几步……后边跟着冲锋的步卒更是如此,眼见着右屯卫的防线铜墙铁壁一般不可逾越,己方的骑兵鸡崽子一般被肆意杀戮,一阵阵寒气自心底升起,步伐开始缓慢,阵型开始涣散。 宇文陇一看不妙,赶紧命令督战队压阵,这些凶神恶煞的督战队员手持宽大雪亮的陌刀,见到有人后退便扑上去一刀斩下,兵卒往往被一刀两断,喷溅的鲜血凄厉的哀嚎敦促着兵卒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冲。 然而督战队可以威慑步卒,对于骑兵却缺乏约束力。 骑兵们冒着枪林弹雨决死冲锋,眼看着身前左右的袍泽一个接一个的被拖曳着橘红色光焰的弹丸击中纷纷坠马死掉,面前这二三十丈的距离好似生死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禁不住心生恐惧。 终于有骑兵顶着弹雨冲到刀盾阵前,却听得耳畔“轰”的一声,一枚枚震天雷从对方阵中投掷而出,落在骑兵阵中,登时炸得人仰马翻、残肢横飞。 这击溃了骑兵部队最后的一分士气。 离得远了被凶猛的火枪攒射,打得马蜂窝一般,离得近了既冲不开对方的刀盾阵,又得防着被震天雷炸,这仗怎么打? 血腥的战场将兵卒的勇气迅速耗尽,不少骑兵冲锋之中忽然一拽马缰,自阵地上调转马头,一路向北急驰而去。永安渠浩浩荡荡,横穿禁苑向北汇入渭水,只需沿着河渠一直奔跑即可抵达渭水,自然可脱离战场。 至于能否躲避右屯卫的围剿,这些兵卒根本来不及细想,即便想到也不会在意。 大不了便是做俘虏而已,宇文家的家奴与房家的家奴又能有什么分别呢?反正也不过是牲口一般累死累活挣口饭吃…… 兵是群胆,万众一心决死冲锋之时,个体被裹挟其间根本生不起其它念头,壮烈赴死亦视若等闲。可一旦有人半途溃逃,将这口气散了,所有的恐惧、仓惶都将爆发出来。前一刻万众冲锋众志成城,下一刻军心溃散兵败如山倒,此等场面屡见不鲜。 眼下便是如此。 憋着一股劲儿的关陇骑兵冒死冲锋,地上的尸体层层叠叠,强大的压力与恐惧终于压垮了心中那根弦,士气一泄如注。第一个人向北策马而逃,旋即便有人随同而去,继而三人、五人、十人、百人…… 一瞬间,骑兵部队狼奔豸突,向北沿着永安渠疯狂溃逃,任凭宇文陇气得头晕脑胀差点从马背摔下来,亦是无济于事。 而随着骑兵部队溃逃,紧跟在其身后的步卒陡然直面右屯卫的火枪,这些兵卒瞪大眼睛的同时,也开始追随骑兵的方向溃逃而去…… 兵败如山倒。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文武相争 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场极有可能主导帝国传承之走向的一场大战,自然牵动着关中无数人的目光,或是商贾,或是政客,甚至是寻常的百姓。 内重门里,灯火彻夜通明。 无数官吏来来回回出出进进,不断将外界各种情况送抵太子殿下面前,又不断将各种命令传递出去,喧嚣忙碌,脚步匆匆,却甚少有人说话,即便是相熟的好友走个碰头,大抵也只是相互颔首,目光致意,便错肩而过。 紧张严肃的气氛弥漫在内重门里每一个人脸上。 所有人都以为叛军会避开固若金汤的玄武门,不去跟骁勇善战屡战屡胜的右屯卫殊死拼杀,而是选取太极宫最为强攻之目标,争取一举击破太极宫防线,击溃东宫六率,毕其功于一役。 事先数万兵马调集入长安城,也大抵映照了这种猜测。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叛军这回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的调集十余万大军,分作东西两路沿着长安城东西城墙向北挺进,齐头并进、左右开弓,以泰山压顶之势力誓要将右屯卫一举歼灭! 长安上下、关中内外,右屯卫之于玄武门之重要可谓妇孺皆知,若非当初房俊即便面对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等强敌之时宁愿向死而生亦要留下一半右屯卫,只怕此刻东宫早已覆亡。 正是那半支右屯卫,抵挡住叛军一次又一次猛攻,给东宫留住了一线生机,而随着房俊在西域大败入寇的大食军队,驰援数千里返回长安,玄武门愈发固若金汤,且连续给予叛军几场败仗。 一旦右屯卫败亡,则无人再能固守玄武门,东宫之覆灭便是反掌之间…… …… 太子居处,灯烛高燃、亮如白昼。 一众文武大臣汇聚于堂内,有人神情焦躁、惶恐不安,有人安之若素、云淡风轻,闹闹哄哄济济一堂。 原本为了防御叛军有可能的大规模反击,东宫六率加强战备、厉兵秣马,结果叛军虚晃一枪杀向了右屯卫,这令一众文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纷纷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最令人心慌的是什么? 非是敌人如何如何强大,而是眼瞅着敌人倾巢而来、大战开启,却只能在一侧袖手旁观,浑身力气使不上…… 若战端于太极宫开启,即便李靖资历甚高,但这些文臣官吏却不大在乎,总能够针对局势指手画脚,各个都化身兵法大家指导李靖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调兵遣将。 虽然李靖大半是不会听的,可大家的参与感有了,就好似身临其境一般,胜利了自然会觉得自己也出了一份力气与有荣焉,更是一份了不得的显耀资历,即便败了也可将罪过都推给李靖头上,怪他未能听从大家的良策…… 但战事发生在玄武门外,由右屯卫独自面对两路挺进的十余万叛军,这就让大家伙难受了。 因为房俊那厮根本不会纵容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他想打就打、想撤就撤,旁人莫说干预其战略布置,即便在旁边聒噪两声,都有可能招致房俊的训斥喝骂,谁敢往边上凑? 即便房俊的战绩再是辉煌,可文官们总是有一种“我上我也行”的优越感,认为如果易地而处,我做的只能比你更好。现在却只能在内重门里干着急,半点插不上手,实在是令人抓心挠肝,郁闷非常。 李承乾倒是经历这一番凶险波折很好的养出了一份荣辱不惊的气度,跪坐在地席之上,慢慢的呷着茶水,听着不断汇聚而来的军情战报,心里如何波澜起伏不得而知,面上始终云淡风轻。 门外一阵喧哗,继而房门打开,一身戎装、须发皆白的李靖在门口脱了靴子,大步走进来。 虽然年逾花甲,但一身军伍淬炼出来的英武之气却不减分毫,行进间龙行虎步、背脊挺直,气势雄浑。 来到太子面前,施礼道:“老臣觐见殿下。” 李承乾面容温和,温声道:“卫公不必拘礼,快快入座。” “多谢殿下。” 待到李靖入座,尚未说话,一旁的刘洎已经迫不及待道:“此刻城外大战已经爆发,叛军兵力数倍于右屯卫,形势极为不妙!卫公不如派遣六率之一出城襄助,否则右屯卫危若累卵,一旦兵败,后果不堪设想!” 萧瑀坐在太子下首,手里拈着茶杯,闻言瞅了岑文本一眼,后者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 与刘洎不同,这二位都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可谓文武并举、能内能外,入朝可为宰辅,赴边可为良将。对于刘洎如此沉不住气,且提出此等愚昧之简易,前者冷笑质疑,后者失望透顶。 果不其然,李靖面无表情,看着刘洎反问道:“是谁跟刘侍中说右屯卫危若累卵?如此扰乱军心、信口雌黄,可以军纪治罪。” 刘洎一愣,面色难看:“卫公此言何意?如今叛军两路大军齐发,十余万精锐势如烈火,右屯卫兵力匮乏,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形势自然岌岌可危,若不能及时予以支援,稍有不慎便会陷入败亡之途。届时之后果,不用吾说想必卫公也清楚。” 堂中不少年青文官纷纷颔首迎合,予以赞同,都认为应当及时支援。右屯卫的确剽悍善战,可总不是铁人,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随时有覆亡之虞,若右屯卫覆灭,玄武门必失;玄武门失去,东宫比亡;东宫亡了,他们这些东宫属官即便能够留得一命,往后余生也势必远离朝堂中枢,消沉落魄…… 李靖面色阴沉,一字字道:“首先,右屯卫大将军乃是房俊,此刻正坐镇中军、指挥作战,局势是否危急,不是哪一个外人说说就可以,直至眼下,房俊不曾有一字片语谈及局势危急,更不曾派人入宫求援。其次,叛军猛攻右屯卫,焉知其不是藏着调虎离山的主意,实则早已备好一支精兵就等着东宫六率出宫支援之时趁虚而入?” 言罢,不理会刘洎等人,转身对李承乾恭声道:“殿下明鉴,自古以来,文武殊途,朝堂之上最忌文武干预、混淆不清。当年杜相、房相甚至长孙无忌,皆乃惊才绝艳之辈,文武并举、才华绝伦,却从不曾以首辅之身份干预军机。英国公身为首辅,亦将军务缓缓交接,若非此番东征陛下征召其随行,怕是也渐渐放下军机。由此可见,各营其务、各司其职实乃千古至理,殿下春秋正盛,亦当谨记此理,切莫文武混淆、军政不分,导致朝局紊乱、遗祸千秋。” 嚯! 此言一处,堂内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李靖,这还是那个对于政治木讷迟钝的卫国公么?这番话简直字字如刀,一刀一刀的割着刘洎的脸皮,直割得鲜血淋漓…… 李靖说完这番话,心情甚为酣畅。 这等朝堂争锋、勾心斗角的确非他所长,他也不喜欢这种氛围,军人的职责便是保家卫国,站在舆图之前运筹帷幄,策马舞刀决胜千里,这才是他这一生的追求。 但不喜欢也不擅长朝堂斗争,却不意味着可以容忍文官插手军务。 军队有军队的规矩和利益。 刘洎一张脸涨得血红,愤怒的瞪着李靖,正欲反唇相讥,一旁的萧瑀冷不丁道:“卫公何需这般长篇大论?你是军方统帅,这一仗到底这么打自然由你为主,吾等多言几句也不过是关心局势、关心殿下安危而已,切莫小题大做,借机生事,否则老朽绝不甘休。” 文官们纷纷低下头,各个神情古怪。 这话听上去似乎实在维护刘洎,然而实则却是将刘洎的话语给定了性,这完全是刘洎个人之言,谁也代表不了,甚至只是“小题”,无需在意…… 刘洎一口气憋在胸口,郁闷难言,羞臊暴怒,却又不能发作。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信心不足 深吸一口气,刘洎忍着火辣辣的脸,后悔自己鲁莽了。李靖此人性格刚硬,但是素来少言寡语、忍辱负重,自己抓住这一点试图抬升一下自己的威望,毕竟自己刚刚上位成为文官领袖之一,若能打压李靖这等人物,自然威望倍增。 然而李靖今日的反应出乎预料,居然一反常态强硬反击,搞得自己很难下台。 这也就罢了,毕竟自己试图插手军伍,军方有所不满强势反弹,旁人也不会说什么,好处捞得到最好捞不到也没损失什么,固然不及将其打压能够收获更多威望,效果却也不差。 毕竟自己是为了整个文官集团捞取利益。 但萧瑀的背刺却让他又羞又怒…… 此刻能够坐在堂内的哪一个不是人精?自然都能听得出萧瑀言语之后潜藏着的本意——如今大敌当前,谁若是挑起文武之争,谁就是罪人…… 明面上看似文武之争,实则当萧瑀亲自下场,就已经变成了文官内部的斗争。 显然,萧瑀对于他不在长安期间自己联合岑文本抢夺和谈主导权一事依旧耿耿于怀,不放过任何打压自己的机会…… 固然被当众大脸而怒气翻涌,但刘洎也明白眼下的确不是与萧瑀争执之时,大敌当前,东宫上下一心共抗强敌,若自己此刻发起文官内部之纷争,会予人不识时务、不识大体之质疑。 这种质疑一旦产生,自然难以服众,会成为自己踏上宰辅之首的巨大障碍…… 尤其是太子殿下一直端端正正的坐着,神情似乎对谁发言都凝神倾听,实则却没有给出半点反馈。就那么冷静的看着李靖反手给自己怼回来,毫无表示的看着萧瑀给自己一记背刺。 看戏一样…… …… 李承乾面无表情,心里也没什么波动。 文武争权也好,文官内斗也罢,朝堂之上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尤其是如今东宫危厄重重,文臣武将人心惶惶,各执一词政见不一实在寻常,只要大家还只是将斗争放在暗处,知道明面上要保持团支队外,他便会视如不见,不加理会。 表态自然更不会,这个时候无论是谁能够坚定的站在东宫这条破船上,都是对他拥有绝对忠诚的臣子,是需要推心置腹、以功臣相待的,若是站在一方反驳另一方,无论对错,都会伤害忠臣的热忱。 直至刘洎闷声不语,在萧瑀的背刺之下痛得面容扭曲,这才缓缓开口,温言询问李靖:“卫公乃当世兵法大家,对于此刻城外的大战有何看法?” 他始终记得曾经有一次与房俊聊天,谈及古往今来之明君都有何特质、优点,房俊化繁为简的总结出一句话,那就是“识人之明”,甚为君上,可以不通经济、不懂军事、甚至不谙权谋,但必须能够认知每一个大臣的能力。而“识人之明”的作用,便是“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很浅显易懂的一句话,却是至理名言。 对于君王来说,臣子无所谓忠奸,重要是有无才能,只要拥有足够的才能做好份内的事,那便是有用之臣。同样,君王也不能要求臣子各个都是文武全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同时还得是道德标兵,就好像不能要求王翦、白起、项羽之流去主政一方,也不能要求孔子、孟子、董仲舒去统御千军万马决胜沙场…… 如今之东宫虽然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但文有萧瑀、岑文本,武有李靖、房俊,只需扛过眼下这一劫,这个基本的架构便足以稳定朝廷、安抚天下,延续父皇缔造之盛世大有可期。 身为太子,亦或是来日之君主,只要别耍小聪明就好…… 李靖缓声道:“殿下放心,直至此刻,叛军看似声势汹汹,攻势凌厉,实则主力之间的战斗尚未展开。况且右屯卫虽然兵力处于劣势,可是纵观越国公过往之战绩,又有哪一次不是以少胜多、以寡击众?右屯卫兵卒之精锐、装备之精良,是叛军无法用兵力优势去抹煞的。故而请殿下放心,在越国公尚未求援之前,城外战局毋须关注。反倒是眼下陈兵皇城附近的叛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极有可能就等着东宫六率出城救援,而后太极宫的防御露出破绽,希冀着趁虚而入一击得手!” 战场之上,最忌自以为是。 你们以为右屯卫兵力薄弱、左支右绌难以抵御敌人两路大军齐头并进,但往往真正的杀招却并不在这等声势赫赫的明处,一旦东宫六率出宫救援,原本就不算稳固的防御必然出现破绽漏洞,若是被叛军捉住进而猛冲猛打,很可能犹如蚁穴溃堤,一败涂地。 所以他必须给李承乾安抚住,绝不能轻易调兵支援房俊,即便房俊当真岌岌可危、支撑不住…… 李承乾领会了李靖的意思,颔首道:“卫公放心,孤有自知之明,孤不擅军事,见识能力远不如卫公与二郎。既然将东宫军事全盘托付,由二位爱卿一主内、一主外,便断然不会横加干预、自以为是,孤对二位爱卿信心十足,就坐在这里,等着大胜的消息。” 李靖就很是心神舒畅,慨然道:“殿下英明!无论东宫六率亦或是右屯卫,皆是殿下赤胆忠心之拥趸,愿意为了殿下之大业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名臣未必遇名主。 实际上,仕途饱受坎坷的李靖却认为“名主”远远比不上“明主”,前者声威赫赫、天下景从,却难免心高气傲、刚愎自负。一个人再是惊才绝艳,也不可能在各个领域都是顶尖,但是所有能够跃居朝堂之上的大臣,却尽皆是每一个领域的天才。与其事事上心、唯我独尊,何如放开权柄,知人善用? 大秦二世而亡、前隋盛极而衰,未必没有开国君主惊才绝艳之关系,事事都捏在手里,天下大权集于一处,一旦天妒英才,导致的便是无人能够掌控权力,直至江山倾颓、朝廷崩散…… “报!” 一声急报,在门外响起。 堂内君臣尽皆心中一震,李承乾沉声道:“宣!” “喏!” 门口内侍赶紧将一个斥候带进来,那斥候进门之后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殿下,就在刚刚,宇文陇部过光化门后忽然加速行军,意欲直逼景耀门。镇守于永安渠东岸的高侃部骤然渡河来到河西,背水列阵,两军已然战在一处。” 待到内侍接过斥候手中战报,李承乾摆摆手,斥候退去。 堂内众臣神情凝肃,固然李靖之前曾对城外战局加以点评,并坦言局势算不上危险,可此刻大战开启的消息传来,依然难免紧张。 对于高侃的动作甚为不满,但是太子之前的话语音犹在耳,自是不敢质疑军方之战略,只能一言不发,一时间气氛极为压抑。 右屯卫四万人,随房俊自西域回转驰援的安西军不足万人,屯驻于中渭桥附近的吐蕃胡骑万余人,房俊麾下可以调遣的兵卒总计六万人。 看似六万对上叛军的十几万劣势并不是太过明显,毕竟右屯卫之骁勇善战天下皆知,远不是乌合之众的关陇叛军可以比拟……然而实际上,帐却不是这么算的。 房俊麾下六万人,起码要留下两万至三万固守营地、死守玄武门,连一步都不敢离开,否则敌军将右屯卫主力缠住,另外派遣一支骑兵可直插玄武门下,单凭玄武门三千“北衙禁军”,如何抵挡? 所以房俊可以调遣的兵马,最多不超过三万人。 就是这三万人,还得分开左右同时抵御两路叛军,否则任一一路叛军突破至右屯卫大营附近,都会使得右屯卫陷入重围。 高侃部面对汹涌而来的宇文陇部非但没有借助永安渠之地利死守阵地,反而渡河而过背水结阵,此与主动出击何异? 也不知赞许其英勇无畏,还是痛斥其自家骄狂,真真是让人不省心呐…… “报!” 堂外又有斥候前来,这回内侍并未通禀,直接将人领进来。 “启禀殿下,高侃部已经与宇文陇部接战,战况激烈,暂时未分胜负,另外中渭桥的吐蕃胡骑已经奉越国公之命离开营地,向南运动,意欲穿插至宇文陇部身后,与高侃部前后夹击!” “嚯!” 堂内诸臣精神一振,原来房俊打得是这个主意啊!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军情紧急 李靖起身,走到墙壁一侧悬挂的舆图前仔细查看双方的进军路线、防御布置,目光自永安渠西侧广袤的禁苑上挪开,投注到大明宫东侧东内苑、龙首池一线,拿起旁边放置的红色以丹砂制成的笔,在大和门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可以想见,当宇文陇部与高侃部接战的消息传到长孙嘉庆那边,势必加快速度直扑大明宫,试图攻占兵力不足的龙首原,而后占据地利,或是立即屯兵大明宫对右屯卫大营予以威慑,或是干脆集结兵力俯冲而下,直扑玄武门。 战局瞬间紧张起来。 处处都是关键,不容许右屯卫的应对有一丝半点的错误。 大明宫的兵力肯定不足,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面对长孙嘉庆部的狂攻必须守住大和门一线,否则一旦被叛军突入宫中,败局怕是无可挽回。高侃部不仅要击溃宇文陇部,还要尽可能的予以杀伤,重创起实力,最重要必须速战速决,如此才能抽调兵力回援大明宫…… 若是这一步一步都能够圆满完成,那么此战之后叛军实力将会遭遇重创,长安局势瞬间逆转,至少在长安城北,东宫将会用更大的优势,由此连通中外,获得辎重补给,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一旦其中任一个环节出现问题,等待右屯卫的都将是万劫不复…… “报!长孙嘉庆部加速奔赴东内苑,目标大抵是龙首原南大和门。” “报!吐蕃胡骑迂回至宇文陇部侧后方,正加速斜插宇文陇部身后,目前宇文陇部与高侃部恶战于永安渠西。” …… 无数战报一个一个送达,李靖亲自在舆图上予以标注,双方军队的运行轨迹、战斗发生之地,将此刻长安城北的战局无所遗漏的呈现在诸人面前。 堂内一片凝肃,就连之前丢脸至极的刘洎都浑然忘却自己的窘迫羞恼,紧紧的盯着墙壁上的舆图。 就好似一幅波澜壮阔的战争画卷铺展在众人眼前,而房俊英姿挺拔的身影立于中军,麾下悍卒在他一道一道的命令之下奔赴战场,士气昂扬、死不旋踵!长安城北广袤的地域之内,双方将近二十万大军皆乃棋子,任其挥斥方遒、指挥若定。 至少在此刻,整个东宫的生死前程,都寄托于房俊一身,他胜,则东宫逆转颓势、柳暗花明;他败,则东宫覆亡在即、回天乏术。 刘洎轻叹一声,道:“还望越国公不负殿下之宠信,能够旗开得胜、击溃叛军才好。” 这话或许只是一时感慨,并无言外之意,实则让人听上去却难免生出“房俊打不胜这场仗就对不起太子殿下”的感触…… 诸臣纷纷色变。 旁人或许还顾忌刘洎“侍中”之身份,但身为皇族的李道宗却完全不在意,“砰”的一声拍了桌子,忿然道:“刘侍中何其无耻耶?当初吐谷浑进犯河西,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畏其如虎,是房俊率军出征、向死而生!大食人入寇西域,将吾汉家数百年经营之丝路侵占半数,断绝商贾,是房俊马不停蹄奔赴西域,于数倍于己之强敌拼死血战!待到叛军起事,欲断绝帝国正朔,还是房俊不畏艰辛,数千里驰援而回,方有今时今日之局势!满朝公卿,文武兼备,却将这重担尽皆推给一人,自己面对强敌之时束手无策,只知道苟且求和,偏还要背地里这般捅人家刀子,敢问是何道理?” 文官对于争权夺利早已浸透至骨髓,但凡有一丝一毫攫取利益之契机都不会放过,浑然不在意大局如何,对此李道宗不放在心上,与他无关。可是时至今日房俊之功勋足以彪炳天下,却还要被这帮厚颜无耻之文官肆意诋毁,这他就不能忍。 纵然城外这场大战最终的结局以房俊战败而告终,又岂是房俊之罪? 自知政治天赋不足,甚少掺合这等争斗的李靖再一次开口,又捅了刘洎一刀,摇头叹息道:“当年贞观之初,吾等追随陛下横扫天下各路诸侯,逆而夺取、建功立业,彼时秦王府内有十八学士,文能安邦定国、武能决胜沙场,皆乃惊才绝艳之辈……时至今日,那些书生却只知读圣贤书,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国家危难之际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只能如同雏鸟一般躲在窝里瑟瑟发抖,还要不断的喳喳叫……” 嚯! 诸臣再一次被李靖震惊到了,这位素来少言寡语的卫国公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 连李承乾都被李靖给惊艳到了,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一番,诧异于卫国公今日为何这般超水平发挥…… 刘洎更是一口老血喷出。 他对李靖怒目而视,张口欲言,就待要怼回去,却被李承乾摆摆手打断,太子殿下沉声道:“越国公正在城外浴血奋战,此既是名将之职责,亦是人臣之忠良,岂能以胜败而论其功绩?吾等身居此处,无论如何都当心怀感恩,不可令功臣寒心。” 一句话,便将刘洎的言论驳斥回去。 刘洎今日迷迷糊糊,心思灵敏之处与往常大相径庭,盖因李靖之超常发挥对他打击太大,且皆命中他的要害。 只能涩声道:“殿下英明……” “报!” 又有斥候入内:“启禀殿下,长孙嘉庆部已经抵达东内苑,猛攻大和门!” 堂内瞬间一静,李承乾也赶紧起身,来到舆图之前与李靖并肩而立,看着舆图上已经被李靖标注出来的大和门位置,忍不住瞅了李靖一眼,果然是当朝第一兵法大家,早已经预见到此处必然是决战之地…… 遂问道:“方才说戍守大和门的是谁来着?” 李靖答道:“是王方翼!此子乃是太原王氏远支,原在安西军中效力,是斥候队的队正。越国公西征,其征调于越国公麾下效力,越国公爱其才能,遂调入麾下,回京驰援之时将其带在身边,如今已经是右屯卫的校尉。” 李承乾蹙眉,有些担心道:“此子或许有些才能,但毕竟年青,且履历不足,大和门如此重要之地,兵力有不足五千,能否挡得住长孙嘉庆的猛攻?” 李靖便温言道:“殿下勿忧,越国公素来有识人之明,开战之初他必然已经算到大和门之重要,却还是将王方翼安置于此,可见必然对其信心十足。况且其麾下兵卒虽少,却有右屯卫最精锐的具装铁骑一千余,战力并不是看上去那么低。” 听到李靖这么说,李承乾微微颔首,略微放心。 的确,房俊的“识人之明”几乎是朝野公认,但凡被他网罗麾下的人才,无论贩夫走卒亦或是世家子弟,用不了多久都会崭露头角,如刘仁轨、薛仁贵、裴行俭之流如今甚至经略一方,堪称惊才绝艳。 既然将这个王方翼从西域带回来,又委以重任,显然是对其能力非常看好,总不至于这等要命的时候培养新人吧…… 心底略宽,又问:“难道咱们就这么看着?” 东宫六率数万人马枕戈待旦,但是直至眼下叛军在城内没有一丝半点动静,城外打得轰轰烈烈,城内安静得过分。人家房俊率领麾下兵卒出生入死、血战连场,东宫六率却只在一旁看热闹,未免于心不忍…… 李靖微微蹙眉。 这个想法不仅太子殿下有,便是眼下堂上一众东宫文官怕是都这么看…… 他沉声郑重道:“殿下明鉴,东宫六率与右屯卫俱为一体,若是能够调兵救援,老臣岂能坐视不理?只不过眼下城内叛军看似毫无动静,但必定早已准备充分,咱们只要抽调兵马出城,叛军旋即就会杀来!长孙无忌或许兵法谋略上不如老臣,但其人城府深沉、谋略阴险,绝对不会一门心思的将所有兵力都推向玄武门,还请殿下慎重!” 太子很明显被那些文官给影响了,万一坚持要自己抽调东宫六率出城救援,自己又不能对太子钧令视如不见,那可就麻烦了,必须要让太子殿下打消出城救援的念头……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守城之战 李承乾明白了李靖的意思,颔首道:“卫公放心,孤晓得轻重。” 他的确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性格软乎容易听信人言,但却不代表他是傻子,此等时候他最应该相信的便是李靖与房俊,既然李靖执意不肯救援城外,房俊也只字未提求援,那么自然便是以这两人的意见为主,旁人的言语只能提供参考。 当然,如果李靖与房俊的意见相悖,那太子殿下就要挠头了…… 李靖松口气,肃立一旁,闭口不言。 他对右屯卫的战力有信心,宇文陇部虽然多是“沃野镇”兵卒,骁勇善战,但那是二十年以前了,如今的“沃野镇”兵卒疏于操练、纪律涣散,各个充当豪门打手,欺压良善横行乡里是一把好手,但真正上了战场,面对右屯卫这样的百战雄师,并无多少胜算。 当然,风险还是存在的,战场之上从无必胜之说法。 尤其是高侃部要时刻关注着大和门那边的战况,一旦大和门失守,整个大明宫乃至于龙首原都将沦陷,地利之势尽被叛军夺取,右屯卫大营以及玄武门就要面临叛军居高临下俯冲攻击的劣势。所以一旦大和门失守,高侃必须脱离战场快速回援玄武门,以便房俊可以将受营兵马调往大明宫。 相比于双方的战力对比,高侃受到的限制太多,根本不可能全力以赴的一战。 即便高侃部能够取胜,也必须速战速决,若一时半会儿的不能将宇文陇部尽数歼灭或者击溃,战局便会陷入焦灼,胜败进退又得看着大和门那边的战况…… 右屯卫的处境真是太过艰难。 不过正所谓“风险越大,收益越高”,只要挨过叛军的这一轮凶猛攻势,即便没有予以重创,也会使得局面彻底翻转,濒临覆灭的东宫将会迎来真正的转机。 ***** 大明宫,东内苑大和门。 此处位于大明宫的东南隅,南边是东内苑,东、北两面皆是禁苑,苍莽林木延绵无休,直至更北边的滚滚渭水而止。大和门下修建有数座军营,城墙下更有藏兵洞,设计之时便是作为整个大明宫东侧防御之重点,故而城高墙厚,易守难攻。 无数火把自城外汇聚成一道一道“火流”,由远及近,几乎填满了城下因为修筑大明宫而砍伐一空的数十里禁苑,无数叛军高举火把,推着撞车、云梯、箭楼等等攻城器械奔涌而来,喊杀声铺天盖地。 王方翼顶盔贯甲,立于城楼之上,手抚着女墙向城下眺望,见到密密麻麻的叛军潮水一般涌来,非但没有多少胆怯,反而兴奋的舔了舔嘴唇,眼睛里光芒闪烁。 身边的刘审礼也向下望,脸上难以抑制的浮现担忧之色,轻叹道:“敌人太多了……” 眼下,整个大和门的守军只有两千步卒、一千火枪兵,以及城内枕戈待旦的一千具装铁骑。论战力,这些都是右屯卫的精锐,以一当十绝对不是说笑,可面前的敌军岂止是守军的十倍? “嘿!” 王方翼从女墙上缩回,站直身子,兴奋的搓搓手,大声道:“敌人多又怎么了?大丈夫建功立业,自当于万千敌军之中取其上将首级,于不可能之中创造奇迹!若每一战都是平推过去,还哪里来的不世之功勋,哪里来的封妻荫子、彪炳青史?” 他这一喊,左右兵卒先是一愣,继而皆被其调动情绪,兴奋起来。 这话说的没错,敌人铺天盖地无有尽头,想要守住大和门简直难如登天。可世上之事便是如此,若是事事简单、件件容易,又如何能够脱颖而出,将别人甩在自己身后? 不说别人,自家大帅房俊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地位,靠的就是一次一次的以少胜多,一次一次的绝境取胜,以不断震撼世人所创下的不世之功勋,这才以二十余岁的年纪屹立为军方大佬,得到陛下、太子的宠信看重。 眼前如此之多的敌人即将发动攻城战,对于守军来说的确九死一生,可只要趟过这一道坎,成功守住大和门,他们所有人都将取得难以置信的功勋,勋阶、官职、赏赐……一战即可奠定子孙后代三世无忧。 人这一辈子有几个此般摆脱平民身份、跃升社会阶层的机会? 拼了命也值了! 王方翼扫视一周,见到士气可用,心中稳了几分,大声道:“此战干系重大,胜败各自意味着什么想必大家心里都清楚,吾在此毋须赘述。只说一样,咱们右屯卫在大帅率领之下转战天下,横扫各路强军,灭国不计其数,功勋赫赫,足以彪炳青史!若今日败于此地,大和门失陷,大帅以及右屯卫无数袍泽用性命与鲜血挣来的无上功勋,将会因此蒙受尘垢,所有的荣誉尽付东流!吾只问一句,你们甘心吗?!” “不甘心!” “不甘心!”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人数再多,又岂是吾等之对手?” “没错,咱们覆灭了薛延陀,击溃了吐谷浑,便是大食人二十万大军在咱们刀下也不过土鸡瓦狗而已,唯有夹着尾巴逃命的份儿!区区叛军,何足道哉?” “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 城头守军在王方翼鼓动之下士气暴涨,非但没有因为敌人数十倍于己而生出胆怯退缩之意,反而战役滔天,欲用叛军之鲜血染红自己的前程,用叛军的头颅尸骸给自己搭一条通天之路,自此鱼跃龙门,封妻荫子! 大丈夫功名但向马上取,死亦何妨?! ……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苍茫的禁苑中悠远回荡,这是进攻的号角,无数叛军加快脚步,向着大和门附近的城墙冲来。 “嘣!” 城墙之上,守军在叛军进入射程的第一时间便弯弓搭箭,完成施射,之后赶紧取出箭支、搭上弓弦,也不瞄准,箭簇斜斜指向漆黑的天空,松开手指,箭矢离弦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一头扎进冲锋的叛军阵中。 “噗噗噗” 一连串箭簇穿透革甲的轻响,不少兵卒惨叫着摔倒在地,旋即被身后来不及收势正在冲锋的袍泽踩成肉酱…… 一轮又一轮的箭矢从天而降,城头的守军拼了命的施射,争取在敌军抵达城下之前多射出几轮,多杀伤敌人。锋锐的箭簇轻易洞穿兵卒的身体,带来极大伤亡的同时,也使得严整的阵列变得渐渐涣散。 待到叛军冒着箭雨冲到城下二十余丈之内,箭雨稍歇,代之而来的则是城头“砰砰砰”炒豆一般的枪声,无数弹丸自城上倾泻而下,瞬间击毙百余人,冲锋的势头再度受挫。 事实上,此等距离之内,火枪的杀伤力与弓箭相比不相上下,但对于寻常兵卒来说,因见惯了弓弩,反倒没有什么畏惧,而火枪此等新生事物平常见识不多,听着那连成一片的炸响以及枪口喷吐的硝烟,却是心中生畏。尤其是弓弩只要不是射中要害,大抵还是有一条命能够活下来,但是一旦被火枪击中,即便是胳膊四肢也会有火毒蔓延脏腑,药石无效,神仙难救…… 不过无论弓弩亦或是火枪,因守军人数有限故而杀伤力并不大,叛军顶着枪林箭雨丢下一片尸体,终于冲到城下。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遭遇到比之弓弩、火枪更甚之打击。 无数震天雷自城头投掷而下,落入叛军阵中…… 轰轰轰! 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黑火药的威力虽然不足以造成强大的冲击波,但是弹体之上预制的纹路使得爆裂之后形成不可计数的细小弹片,被火药的动能推动向着四面八方恣无忌惮的飞射,轻易的将人体、马匹洞穿,残肢抛飞鲜血迸溅,惨不忍睹。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守城之战(续) 每一枚震天雷自城头落下,方圆丈许之内便是一片血肉横飞,人马的血肉之躯在震天雷的威力面前不堪一击,飞溅的弹片洞穿躯体、撕碎血肉,在一片哀叫哭号之中恣无忌惮的杀伤着周围的一切。 在这个年代,如此威力惊人之火器带来的不仅仅是大规模是杀伤,更是那种因为缺乏了解而产生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摧毁着每一个兵卒的内心。 此等威慑力会给人一种错觉——若是震天雷的数量无穷无尽,那么眼前这座城门便是不可攻陷的,再多的兵马在震天雷的轰击之下也只是土鸡瓦狗,绝无可能战而胜之…… 这对于叛军士气之打击非常致命。 本就是七拼八凑而来的乌合之众,人多势众顺风顺水的时候还好一些,可一旦局势不利、战局不顺,不可避免的便会出现种种心态变化,严重的时候忽然之间士气崩溃也并非不可能。 比如此刻自城头落下的震天雷惊天动地,爆裂的碎片席卷一切,已经冲到城下的叛军被炸得晕头转向,不知是哪个忽然发一声喊,掉头便往回跑,身边兵卒牵一发而动全身,盲目的随在他身后。后边冲上来的兵卒不明所以,旋即也被裹挟着。 一进一退之间,城下叛军阵型大乱。 兵卒狼奔豸突、凄厉哀嚎,云梯、撞车、箭楼等等攻城器械或被震天雷炸毁,或被丢弃不理,原本气势汹汹的攻势瞬间混乱。策马立于后阵的长孙嘉庆差点一口老血喷出,眼前一黑,险些坠马。 “乌合之众,全都是乌合之众……”长孙嘉庆嘴皮子气得直哆嗦,猛地抽出腰刀,对身边督战队道:“上前拦阻溃兵,无论是兵卒亦或是将校,谁敢后退一步,杀无赦!娘咧!老子今日就站在这里,要么杀上城头攻陷大明宫,要么老子就将这些乌合之众一个一个都杀光,省得被他们给气死!” “喏!” 督战队领命,迅速策骑上前,立于前军与中军之间,但凡有后退者,不管是胆怯逃匿亦或是遭受裹挟,钢刀劈斩之间,鲜血飞溅哀号遍地,无数溃兵被斩于刀下。 崩溃的气势果然稍稍止住。 但这还不行,兵卒虽然停止崩溃,但士气低迷胆怯畏战,如何攻陷大和门、进占大明宫? 此战之重要,长孙嘉庆非常清楚,宇文陇部被高侃所率领的右屯卫主力狙击于永安渠畔,很可能凶多吉少。如此一来,便等同用宇文陇部数万兵马的牺牲给自己这一路创造权力进攻的机会,若大获全胜也就罢了,一旦崩溃亏输,不仅仅是他长孙嘉庆要为此负责,整个长孙家都得承受关陇门阀的怒火!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长孙嘉庆手里拎着横刀,回头横眉立目,怒声道:“长孙家二郎何在?” “在!” 身后不远处,数员顶盔贯甲的将校齐声应诺。这些都是长孙家子弟,统率着长孙家最为精锐、也是最后一支私军,如今到了关键时刻,长孙嘉庆也顾不得保存实力,干脆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 长孙嘉庆长刀志向不远处的大和门,大声道:“此处,乃是大明宫之门户,只需将其攻陷,整个大明宫即将纳入吾等之掌控,进而俯冲而下直取玄武门,一战功成!儿郎们,可敢冒死冲锋,为家主拿下此门,缔造长孙家辉煌荣耀之宏图伟业?!” 一番话,登时将长孙家兵卒的士气鼓动至顶点。 “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万余长孙家私军振臂高呼,满面赤红,狂暴的声浪席卷周边,震得所有兵卒都一愣一愣,感受到这一股冲天而起的士气。 虽然“北魏六镇”的历史上,长孙家远不如宇文家那般门庭显赫、底蕴深厚,但是得益于上一代家主长孙晟的文韬武略,长孙家便打下了无比坚实的根基。待到长孙无忌上位成为家主,更是带着家族辅佐李二陛下横扫天下,成为名符其实的“关陇第一勋贵”,家族势力自然暴涨。 时至今日,在宇文家的“沃野镇军主”只剩下一个名声的时候,长孙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兵力雄厚、实力超强。这一场兵变打到现在,长孙家一直作为中坚力量奋战在最前线,所遭受的损失自然也最大。 然而即便如此,长孙家的势力也不是其余关陇门阀可以相提并论。 长孙嘉庆满意颔首,大吼道:“冲吧!” “冲!” 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万余长孙家嫡系私军阵列严整、装备精良,朝着不远处的大和门发动冲锋。沿途混乱的兵卒惊吓的魂不附体,只能在长孙家私军的裹挟之下掉过头去随着冲锋,否则便会被严谨的阵列踩成肉泥…… 城上守军惊诧的看着这一幕,就好似海水一般,先前退潮一般狼奔豸突疯狂逃窜,继而又海水倒灌惊涛拍岸,凶猛之处更胜先前。 这一回冲锋上前的长孙家私军显然纪律更为严明、士气更为剽悍,顶着头顶飞泻而下的枪林弹雨,冒着随时被震天雷炸飞的危险,将云梯、撞车推到城下,搭好云梯,兵卒将横刀叼在嘴里,顺着云梯悍不畏死的向上攀爬,不少兵卒则推着撞车狠狠撞向城门,一下一下,厚重的城门被撞得咣咣作响,微微颤抖。 远处,箭楼也竖起来,叛军的弓弩手爬到箭楼顶上,居高临下试图以弓弩压制城头的守军。 城上城下,战况瞬间猛烈起来,守军也开始出现伤亡。 长孙家私军悍不畏死的冲锋,终于使得全军士气有所回升,再加上身后督战队拎着血淋淋的横刀凶神恶煞一般伫立,兵卒们不敢溃逃,只能硬着头皮随在长孙家私军身后再度冲锋。 数万叛军围着这一段长达数百丈的城墙疯狂猛攻,城上守军兵力薄弱,只能将兵力全部散开,每个兵卒负责一段城墙防御敌人攀上城头,防守很是吃力。 刘审礼一刀将一个攀上城头的叛军劈落下去,抹了一把脸上喷溅的热血,来到王方翼身边,疾声道:“校尉,赶紧让具装铁骑也脱去铠甲,上城来帮忙守城吧,不然受不住啊!” 非是守军不够勇悍,实在是需要防御的城墙太长,兵力太少,难免顾此失彼。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叛军先后几次调转进攻重心,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又猛攻城楼正面,导致守军疲于奔命,差一点便被叛军攻上城头全线失守。 兵力不足,是守军面对最大的问题,叛军再是乌合之众,可私虱子多了也咬人呐…… 唯一的后备力量,便是此刻依旧稳稳当当候在门内的一千余具装铁骑。 王方翼却断然摇头:“绝对不行!” 刘审礼急道:“如何不行?兄弟们非是不肯死战,实在是兵力薄弱、顾此失彼。让重骑兵上城头,起码多些人,能够多守一些时候。” 从一开始,他们这支军队的任务便是拖住长孙嘉庆部的脚步,即便不能将其拒之城外,亦要死死的将其咬住,为另一边高侃部争取更多的时间。只要宇文陇部被歼灭或者击溃,大营里留守的后备军便可立即赶赴大明宫,正面迎击长孙嘉庆部。 守是受不住大和门的,外头的叛军二十倍于守军,怎么守? 但王方翼却不这么认为。 他正欲说话,冷不丁耳畔风声呼啸,赶紧抬手挥刀将一支飞向刘审礼脑袋的冷箭劈落,这才说道:“看到城下的形势了么?那些乌合之众虽然人多,但是士气全无,豚犬一般!所倚仗的仅仅是那万余长孙家的私军而已,一旦长孙家的私军被击溃,余者势必士气崩溃,当场溃散。” 刘审礼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校尉该不会是想要骑兵出击,不守反攻吧?” 这胆子也太大了!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野心勃勃 王方翼不以为然:“不然呢?正如你所言,咱们这么一点兵力是肯定守不住的,所差的只不过是能够多耽搁一些时候,尽量争取一些时间,希望高侃将军那边能够快速击溃宇文陇部。但若是具装铁骑骤然出击,一旦击溃长孙家私军……那可就赚大发了!” 岂止是赚大发? 那简直就是盖世之功勋啊!一千具装铁骑击溃六万叛军,怕是注定要名垂青史……啧啧,这位校尉年纪不大,野心倒是挺大。 刘审礼舔了舔嘴唇,压抑着心里的兴奋,左右权衡一番,狠狠抚掌,颔首道:“值得一拼!” 王方翼见他同意,登时松了口气。 他虽然是这支军队的指挥官,但毕竟是由安西军调转而来,人生地不熟的,说话未必管用。一旦刘审礼性格保守,不敢冒险,那么这个想法势必胎死腹中——总不能在大军压境的时候闹内讧吧? 好在刘审礼亦是胆大妄为之辈,一听之下,非但不反对,反而大力赞成,甚至主动请缨:“待会儿若有机会突袭一波,吾来带队!” 王方翼笑道:“如此甚好!” 前边不远处一个兵卒被一支冷箭射中肩胛,吃痛之下,没有挡住顺着云梯爬上来的叛军,被一刀砍在脖子上,鲜血喷溅,那叛军也成功攀上城头,达成“先登”之功,只不过未等他站稳脚跟,王方翼已经一个箭步标出,手中横刀猛地将他叛军捅个对穿,旋即抽刀,一脚将那叛军尸体踹在一边。 抹去脸上的血水,“呸”的一声,回头对刘审礼道:“大帅派驻咱们守在这里,亦是无奈之举,想要击破眼下被动之局面,就只能合兵一处,择选一路叛军予以重击。事实上,只怕大帅已经做好了吾等尽皆阵亡,长孙嘉庆部顺利进占大明宫的最坏准备……假若吾等能够于绝境之中殊死奋战,死死的将长孙嘉庆拖在这大和门,试想大帅会是何等欣慰?” 岂止是欣慰? 若当真如此,怕是房俊欣喜若狂! 叛军势大,兵力雄厚,两路大军齐头并进,这给右屯卫带来极大之威胁,稍有不慎便会被其突入大营,甚至直插玄武门下。若是那般,以往种种努力、无数牺牲都将毫无意义,玄武门告破,东宫覆亡在即,即便有李靖统御东宫六率也难以回天。 可如果大和门这边当真死死的将长孙嘉庆给拖住了,使其不能进占大明宫战局地利,等到高侃击溃宇文陇,回过头来增援大和门,局势则一举天翻地覆。 东宫再不用害怕被叛军抄了玄武门这个后门,反而是叛军唯恐右屯卫趁胜追击,直捣其通化门外大营。 攻守易位,只在反掌之间。 刘审礼兴奋得摩拳擦掌,眼神警告王方翼:“说好了只要有机会便由吾具装铁骑出城突袭,你可不能跟我抢!” 王方翼一翻白眼:“老子用得着跟你抢?现如今这大和门上,老子就是一军之主帅,你何曾听闻有主帅冲锋陷阵的?你乖乖的去,老子给你观敌瞭阵,若当真重创叛军,回头老子给你请功!” “呸!屁的主帅,你小子毛儿长齐了没?” 刘审礼嘀咕一句,一脸不爽。 没办法,这王方翼虽然年纪不大、官职不高,却是大帅的心腹亲信,亲自从西域带回来委以重任,自己怎么比? 不过军中以功勋定高下,自己又不是没能力,只需立下大功,不照样也是大帅的心腹? …… 城下,望着不断攀上城头却又被杀退的兵卒,长孙嘉庆忧心如焚,急火攻心。 不过是区区数千守军而已,自己统御六万大军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将其拿下,颜面何存?甚至不仅仅是颜面的问题,两路大军齐头并进,几乎征调了叛军于城外的所有主力部队,如果自己这边被死死挡在大明宫之外,不能彻底攻占龙首原占据长安之北的地利,而宇文陇那边又不敌高侃,甚至被彻底击溃,那关陇即将要面对的局面简直不堪设想。 那已经不是某个人去担负责任的问题了,因为涉及到整个关陇门阀的未来,无数关陇子弟的人生,谁也负担不起那个责任…… “继续进攻,不惜代价也要攻上城头!督战队列阵,但有后推着,立斩不饶!” “冲上去,冲上去!箭楼呢?推到城下,压制城上守军。” 长孙嘉庆暴跳如雷,不断指挥兵卒冒死冲锋,拿下大明宫,则整个龙首原尽在掌握,占据了龙首原的地利,则右屯卫再难如以往那般稳如泰山,只需派遣骑兵自龙首原上顺势而下,右屯卫便难以抵挡。 玄武门亦置于关陇军队兵锋之下。 可拿不下大明宫,那可就麻烦大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兵卒都能领会当下关中之形势,更何况就算能够领会,又与他们这些奴仆劳役何干呢?他们眼下是长孙家的奴仆,若来日长孙家倒台,他们也只是沦为别人家的奴仆,子子孙孙为其卖命,于眼下并无太多差别。 最重要的是,即便只能沦为卖命的奴仆、奴隶,那也得有命可以去卖吧?若是连命都丢了,家中父母妻儿怕是更为凄惨…… 若非有长孙家私军作为主心骨冲在最前,又有督战队在身后拎着血淋淋的长刀,只怕此刻大多数兵卒早已扭头就跑,彻底崩溃。 城头上的守军不多,但各个骁勇善战,加上震天雷不断的投掷下来,城下很快便堆叠了一层尸体,兵卒们向前冲锋的时候踩在袍泽的尸体之上,心中的恐惧、愤懑难以言说。 士气自是不可避免的低落,而且随着战斗的拖延,这股恐惧会越来越凝聚,直至兵卒们不堪重负,心理彻底崩溃…… 长孙嘉庆带兵多年,自然看得出眼下军队的状况极度不稳,也就越发急于攻克大和门,占据整个大明宫。 他不断催促军队冲锋,甚至连自己的亲兵队都送了上去,六万余人各司其职、全部参预攻城,连后备队都不要了,只求即刻攻克大和门,以免军队久攻不下彻底军心崩溃。 …… 东方的天际已经渐渐透亮。 一个多时辰的鏖战,大和门上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攻守双方伤亡惨重,守军兵力匮乏,战死一个便会导致城上防御减弱一分,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油尽灯枯,破城或只在下一刻。 反倒是城门内一千余具装铁骑始终待命,即便城头数次被叛军攀上来展开鏖战,最终牺牲巨大才能将叛军打退,王方翼也始终不让具装铁骑上城参预防御。 他知道一味的防御是没用的,诺大的城墙即便多出一千人参预守城,本质上的劣势依旧不可弥补,既然如此,还不如兵行险招,行险一搏。 身覆铁甲的骑兵挽着缰绳、牵着战马,一个个沉默的立于战马身旁,注视着战火纷飞的城门楼,心中的战役如烈火一般燎原,却不得不狠狠压制。大家都知道了王方翼的意图,自然明白想要守住大和门,单纯的防御根本行不通,最大的希望就在于他们这些具装铁骑能否给予叛军致命一击。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肩负着护卫右屯卫大营的重担,一旦大明宫失陷,所有的袍泽都将面对叛军骑兵居高临下的冲锋,甚至固若金汤的玄武门也将陆续陷落,大帅的最终结局也会是战死沙场。 所以,骑兵们都默默的站在城下,一声不吭,不让自己的体力浪费一分一毫,所有的力量都在身体内积蓄,只等着城门开启的一刹那,便跨上战马,用尽平生力气,冲出去重创叛军! 他们绝不容许最坏的那一幕出现,即便拼却最后一滴热血,也誓要击溃叛军,守住大和门! 蓦然,一队兵卒自城上飞奔而下,径直去往城门洞内,挪开厚重的门闩,缓缓将城门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队正快步来到具装铁骑面前,大声道:“校尉有令,铁骑出击,破开敌阵,直捣中军!” “哗啦!” 千余人同一时间飞身上马,早已等待多时的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快速迅捷,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愿浪费,纷纷策骑上前,待到城门洞开,城外叛军的喊杀声陡然之间增大数倍、震荡耳鼓之时,猛地狂飙加速,一卷洪流一般自城门洞奔腾而去。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各方关注 潼关。 城关下衙署之内,李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捧着一盏浓茶慢慢的呷着,桌案上摆满了来自于长安周边的战报,一侧墙壁的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编注了各种颜色的箭头、标识,将当下长安局势勾勒得清清楚楚。 面前,程咬金、张亮、诸遂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尽皆在座,吸溜茶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窗外暗沉沉的夜幕已经渐渐透出鱼肚白,诸人守在此处随时等候战报,一宿未睡。 张亮揉了揉眼睛,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面容清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的诸遂良答道:“寅末卯初。” 程咬金放下茶盏,摸了摸肚子,大大咧咧道:“饿了一晚上,前腔贴后背了,肚子里全是茶水……这个王方翼不简单的,五千兵力死守大和门将近两个时辰了,长孙嘉庆灰头土脸,这一战便可让王方翼扬名。” 自昨夜大战初起之时开始,一众将帅便齐聚于此,等候来自长安的战报。 谁都知道,无论李勣的立场如何,心里打着怎样的主意,发生在长安的这一场大战都将直接影响接下来整个关中甚至整个天下的局势,自然全无睡意,等着看到最终结果。 结果未到,过程却出乎预料。 关陇军队两路齐出,分别自长安城东西两侧发动突袭,每一支军队兵力达到六七万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其目的自然是欺负右屯卫兵力匮乏,希望两路大军一路牵制、一路前插,要么攻陷太极宫占据龙首原地利,要么渡过永安渠直接威胁玄武门侧翼。 这并非什么精妙的兵法战略,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人多欺负人少,但效果却极为直接有效,留给右屯卫辗转腾挪的机会寥寥无几。 事实证明,房俊的确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军事才能,排兵布阵中规中矩,主力自右屯卫大营向西移动抵达永安渠,吐蕃胡骑迂回穿插予以配合,试图令宇文陇部感到威胁,不敢全力以赴。 战略布置没什么惊艳之处,但房俊的果决却大大出乎诸人预料。 根本不管另一侧的长孙嘉庆,趁着两路大军之间似乎龌蹉暗生、各怀心机而导致进军缓慢的时机,果断令高侃部渡过永安渠,背水结阵,又令吐蕃胡骑直插宇文陇部背后,试图前后夹击,将宇文陇部彻底击溃。 时机掌握得非常好,若是稍晚一些,两路叛军加快速度向前突进,留给右屯卫放一路打一路的时间几乎没有,由此可见房俊对时机判断之精确、心性果决之魄力,非同一般。 但是在那个时候,诸人也不看好房俊这个“放一路打一路”的策略,集中右屯卫之主力固然有可能重创甚至击溃宇文陇部,但是另一路的长孙嘉庆如何抵挡? 想要自城西攻占大明宫,有两处地点可选作突破口,一则是东内苑,一则是大和门。 东内苑古树参天,除去临近大明宫城墙的一段区域上算平整,其余地方并不适合数万兵马的大部队行进,前些时日右屯卫的具装铁骑突袭城西通化门的叛军大营,撤退之时便是由此退入东内苑,结果叛军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敌人杀人放火之后从容退走,却在东内苑附近望而兴叹,不敢贸然追击。 最理想的地方只剩下大和门。 大和门设计之初,便是作为屯驻军队之所在,城高墙厚、易攻难守,但是相比于苍茫林木足以将大部队割裂成一块一块的东内苑来说,的确更适合作为突破口。况且长孙嘉庆部六七万大军,就算是拿人命去填,又岂能填不平只有区区五千守军的大和门? 然而事实是,长孙嘉庆填了足足两个时辰,丢下数千具尸体,却依旧填不平…… 作为大和门守将的右屯卫校尉王方翼,自然一战扬名、声名鹊起,无论此间诸将的立场如何,都要竖起一根大拇指,由衷的予以夸赞。 李勣看了一眼墙壁上的舆图,淡然道:“岂止是声名鹊起?若那王方翼没有愚蠢到将一千余具装铁骑都搬上城头防御,而是令其养精蓄锐,一旦抓住机会放出城去冲杀一番,怕是能够立下一桩赫赫功业。” 薛万彻瞪大眼睛,吃惊道:“不能吧?五千人守城要面对六七万人,自然处处漏洞,想要守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哪里还能留着一千具装铁骑按兵不动?就不怕藏着掖着半天结果却城门失陷,未等杀敌便被一窝端了?” 李勣摇头不语,程咬金则“嘿”了一声,大笑道:“这就是将与帅的差距,也是无名小卒与天下名士的区别了,寻常人只想着死守城池,唯有惊才绝艳之辈,才能于绝境之中尚隐匿着克敌制胜之手段。薛大傻子,以你的智力怕是这辈子都领悟不出这等道理。” “娘咧!” 薛万彻满脸通红,拍案而起,怒叱道:“说别的老子就忍了,你敢喊老子是傻子,老子跟你没完!” 俗话说缺点是什么,则最怕别人说什么…… 智力缺陷算是薛万彻的最大弱点,偏偏他自己没这么觉得,谁若是喊他一句“傻子”,立马翻脸,程咬金也不好使。 程咬金眼睛一瞪,怒叱道:“娘咧!跟谁装老子呢?” 霍然起身,与薛万彻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大有薛大傻子再敢聒噪就要上去给他撂倒的架势。 薛万彻岂会怵他?眼睛瞪得更大,口出狂言:“再敢辱我,将你一刀劈做两端!” “嘿!” 程咬金怒极反笑,俯身伸长脖子将脑袋往薛万彻身前拱:“来来来,你来劈一个,你特娘的若是不敢,就是狗攮的!” 只不过这话若是去激旁人也就罢了,但凡有几分理智也知道程咬金劈不得,可薛万彻何许人也?热血上头,被激得满脸通红,晃荡个大脑袋便左右寻摸,因他自己未曾携带兵刃,便想找一把趁手的刀子…… 屋内其余几人笑呵呵的看热闹,对两人相互激将不以为然,似乎没人觉得薛万彻当真敢一刀劈了程咬金,当然,若是薛万彻当真猛地一匹手起刀落,他们也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 唯有东征以来与薛万彻臭味相投的阿史那思摩讲义气,赶紧一把将薛万彻死死拽住,低声劝道:“大帅当面,岂能这般失礼?快快坐下,莫要浑闹。” 突厥可汗力气甚大,死死的拽住薛万彻的膀子,薛万彻挣脱不开,发热的脑袋也冷静下来,顺势坐下,口中却依旧不依不饶:“你且等着,迟早一刀剁了你这老混球!” 程咬金大怒,就待上前将这厮放翻在地。 李勣也不拦着,甚至看都懒得看,只是目光在一众看热闹的人脸上转了一圈儿,目光幽深。 恰好此时一个斥候快步而入,未等到李勣面前,已经大声道:“启禀大帅,大和门战局出现变化,右屯卫校尉刘审礼率一千具装铁骑骤然至城门杀出,直扑关陇军队中军!” 屋内诸人纷纷浑身一震,还真让李勣给猜准了啊! 程咬金楞了楞收回手,忍不住喜上眉梢,赞道:“这个王方翼当真有几分能耐啊,后生可畏,有单色,了不得!” 即便是不怎么精通兵事的诸遂良也感慨了一声:“这下关陇军队有麻烦了。” 李勣依旧不吭声,只是扭头又看向墙壁上的舆图,目光落在永安渠、景耀门一带。 那里的战斗想必也快要分出胜负了…… ***** 大和门。 长孙家私军顶在最前头,承担了守军的主要火力,其余门阀私军轻松得多,早先差点崩溃的士气也渐渐稳定下来,有条不紊的协助长孙家军队攻城。只不过城头守军太过顽强,震天雷雨点也似的落下,一时间轰鸣阵阵、硝烟弥漫,叛军伤亡不可计数。 惨烈至极。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重骑冲阵 城上城下,大战如火如荼,城下十余丈范围之内横尸处处、残肢遍地。 正在城门处以撞车不断撞击城门的兵卒再刚刚撞击完一次,略微退后准备下一次撞击的时候,陡然发现固若金汤的城门忽然向内开启一道缝隙…… 兵卒们瞬间睁大双眼,不知发生何事,都呆愣当场。 难不成是守军挨不住了,打算开门投降? 就在叛军兵卒一脸懵然、手足无措的时候,城门洞开,急促的马蹄声好似闷雷一般在城门洞里响起,震耳欲聋。兵卒们这才猛然惊醒,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骑兵!” 转身就跑,其余人也反应过来,一脸惊骇,试图在骑兵冲到之前逃出城门洞。后边的兵卒不知发生何事,见到前边的袍泽骤然间疯狂的跑回来,条件反射之下立即跟着跑,边跑还边问:“兄嘚,前边咋了?” 那兄弟也一脸懵:“我也不知……” 反正是有情况,且不管到底怎么回事,跑就对了。 然后,身后滚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有胆大的放缓脚步回头瞅了一眼,登时头皮发麻,扯着嗓子大吼一声:“具装铁骑!” 亡命奔逃。 时至今日,右屯卫最为王牌的部队“具装铁骑”屡立战功,无论是对外亦或是对内,凶名赫赫未尝一败,每一次出现都能重创敌军。自从关陇起事以来,更是屡次受到这支部队的疯狂暴击,早已使得关陇军队上上下下谈之色变。 大军围攻之际,这样一支凶残暴戾战力剽悍的铁骑骤然杀出,其用意傻子都知道! 这个时候谁挡在具装铁骑的面前,谁就得被彻彻底底的撕成碎片…… 几乎就在具装铁骑杀出城门的一瞬间,城下的叛军便彻底乱了套,即便是军纪比较严明、受过正规操练的长孙家私军,也仓促之间乱了阵脚,再也无法保持稳定军心之作用。 …… 具装铁骑自城门杀出,滚滚铁流一般奔腾咆哮,千余铁骑组成一个巨大的“锋失阵”,刘审礼担任“箭头”,掌中一杆马槊上下飞舞,将挡在面前的叛军一个一个的挑飞、扎透,狠狠的凿入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之中,整个阵列犹如劈波斩浪一般,毫无凝滞的直冲中军。 大和门攻防战直至眼下,已经鏖战了将近两个时辰,守城的袍泽伤损无数,堪堪的守住城头。而他们这些平素被誉为“兵王”的铁骑兵却一直在城门内养精蓄锐,眼睁睁的看着袍泽拼死奋战却不能上阵襄助,心理全都狠狠的憋着一股劲儿。 此刻自城门杀出,目标明确,各个犹如猛虎出柙一般,兜鍪下的嘴唇紧紧咬着,守陌刀狠狠握着,催促身下战马爆发出全部力量,一往无前的冲向敌人中军,意欲凿穿敌阵,“斩首”敌将! 这一番骤然出击猝不及防,使得叛军阵列大乱,兼且具装铁骑冲击无双,全速奔跑起来的时候根本天下无敌,所有试图挡在面前的障碍都被直接撞飞、凿穿,巨大的“锋失阵”在刘审礼率领之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在叛军阵营之中横冲直撞,所至之处一片腥风血雨、凄厉哀嚎。 挡着披靡。 城头守军见状士气大振,纷纷振臂高呼。 叛军却被杀得破了胆,方才好不容易被长孙嘉庆稳住的军心士气又濒临崩溃,最为要命的是因为急于破城,长孙嘉庆将所有军队都派上去,根本不曾留有后备队,此刻具装铁骑犹如一柄利剑一般凿穿战阵,直直的向着他所在的中军杀来,中间虽然依旧隔着数百丈的距离,还有无以计数的兵卒,却让长孙嘉庆自胯下升起一股寒意。 他觉得就算面前的军队翻一倍,也不可能挡得住冲锋起来的具装铁骑,尤其是对方当先开路的一员战将一干长槊犹如毒龙出穴、上下翻飞,关陇兵卒真真是碰着死、擦着亡,一路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是其一合之将。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长孙嘉庆大抵会拍马舞刀冲上前去与之大战三百回合,再将其斩于马下。现在则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况且年老体衰体力不济,哪里敢上前缠斗? 眼瞅着具装铁骑凿穿阵列,劈水分浪一般奔腾而来,长孙嘉庆握着缰绳调转马头向后撤退避一避敌军之锋锐,同时下令:“左右军队向中间靠拢,毋须死战,只需列阵限制具装铁骑之突击即可!传令下去,谁敢后退半步,待回到大营,老子将他阖家男丁斩首,女眷充作军伎!” “喏!” 身边亲兵赶紧一边向各支部队传令,一边掩护着长孙嘉庆后退。 刘审礼眼瞅着象徵着敌军主将的牙旗开始缓缓后撤,而越来越多的兵卒涌到眼前,很难在短时间内冲到长孙嘉庆跟前,登时大为焦急。此番出城作战,乃是出其不意收到奇效,否则单只是千余铁骑,纵然各个以一当百又能杀得了几人?一旦敌军反应过来,己方陷入重围,那就麻烦了。 他忽然灵机一动,一马槊挑翻对面一员校尉,大吼道:“叛军败了!叛军败了!长孙嘉庆已经逃走!” 身后兵卒一听,也跟着大叫:“叛军败了!” 附近密密麻麻围拢上来的叛军一听,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后边那杆高大的绣着长孙家家徽的牙旗,果然发现那杆大旗正缓缓后撤,登时心中一慌。主将都跑了,我们还打个屁啊?! 不少兵卒信心丧尽,扭头就跑。但前后左右皆是兵卒,一下子便将阵列全部搅乱,愈发使得人心惶惶,越来越多的兵卒心生惧意,连连后退。 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里,想要在战场之上指挥上规模的军队作战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没有有效的指挥手段,可以把将领快捷无误的下达到军队之中,那么再是装备精良也只能是一群乌合之众。 军旗由此应运而生。 最早的军旗是部落首领的旗帜,发展到后来则以颜色各异的旗帜代表不同的含义,多种旗帜交叉使用,完美传达将领的命令。 象徵着主将的“牙旗”,某种意义上便是一军之魂,“旗在人在、旗落人亡”可不是说说而已,它是政治军队的精神所在,无论多么惨烈的战争当中都要保护军旗屹立不倒,否则便是一败涂地。 此刻长孙家的军旗虽然没倒,但是缓缓后撤的军旗所代表的意思即便是最普通的兵卒也懂得——将军怕了具装铁骑的冲锋,想要后撤拉开距离,用他们这些兵卒的血肉之躯去阻挡全身覆盖铁甲的杀戮猛兽。 兵卒们既有不甘,又有恐惧,虽然还不至于达到军旗倾倒之时的全军溃散,却也相差无几。 数万叛军猬集在大和门下的区域之间,有的心生恐惧意欲逃离,有的奉行军令上前围剿,有的驻足不前左右观望……乱成一锅粥。 正在撤退的长孙嘉庆看睁睁的看着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这若是被全军上下误以为他想要弃军而逃,从而导致全军溃散、大败亏输,回去之后长孙无忌怕是能活生生的剐了他! 连忙勒住缰绳,大声道:“停停停!速去各部传令,放弃攻城,围剿具装铁骑!” 牙旗重新稳稳立住,不在后撤,兼且军令下达各部,乱糟糟的军心渐渐稳固下来。继而各支部队缓缓回撤,向着中军靠拢,意欲将具装铁骑死死的夹在中间。 具装铁骑的巨大威力皆来源于强大的冲击力以及刀枪不入的铠甲,然而一旦陷入重围失去了冲击力,单凭人马俱甲却只能沦为敌军的活靶子,一人一刀砍不死你,十人十刀、百人百刀呢? 迟早砍成肉泥。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 进退自如 具装铁骑卷起狂飙,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直突击到距离叛军中军不足百丈的地方,但敌军主将仓惶后撤,将距离拉开。刘审礼鼓噪“敌将败退”,动摇了叛军的军心士气,但旋即便被长孙嘉庆稳住。 与此同时,向前突进的路上压力骤然增大,尤其是无数军队主动放弃攻城,自四面八方猬集而来,试图将具装铁骑死死困住。 刘审礼不敢贪功,狠狠望了一眼对面的牙旗,当机立断:“弟兄们,随吾杀个痛快!” 单手挥舞马槊,一手操控马缰,两腿一夹马腹,战马“希律律”长嘶一声,扭头朝着左手边杀了过去。身后千余铁骑组成的巨大“锋失阵”也随之掉头,斜斜的插入左边汇聚而来的叛军阵中。 人马尽皆覆盖铁甲,不惧弓弩射杀,狂暴的冲击力加上骑兵强壮的膂力使得敌军无法近身,这在缺乏火器的战场之上几乎就是无敌的。刘审礼一马当先,掌中马槊上下翻飞,犹如杀神一般在叛军阵中纵横驰骋,面前无一合之将。 长孙嘉庆虽然脱离险境,但是见到具装铁骑在己方阵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心疼得颌下胡须不断的翘着,这可都是长孙家最后的精锐啊! “围上去,围上去!” 他不断发号施令,指挥军队不惧伤亡也要将具装铁骑围住。 想法是正确的,关陇军队自西面八方围拢而上,一旦将具装铁骑围在中间,使其丧失冲击力,而后拼着巨大的伤亡一定能将其一点一点咬死。只要能够歼灭这支具装铁骑,便等于重创右屯卫,这可是房俊最为精锐的军队! 然而刘审礼虽然名声不显,但战术谋略却不错,并没有因为深陷叛军阵中肆意冲杀而热血上头不管不顾,而是敏锐的察觉到叛军的意图,果断掐灭“斩首”敌军主将的野望,放弃向前冲杀,转而杀向左边一侧。 这一下忽然改变方向,使得叛军猝不及防,被其冲入混乱的军阵之中,杀得残肢横飞尸横枕籍。 冲杀一阵,又忽然调过头,向着身后杀来。 千余铁骑组成的巨大“锋失阵”就好似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数万敌军阵中纵横捭阖冲来突去,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绝对不给叛军围拢而上将其困住的机会。 长孙嘉庆看着这支铁骑好似杀神镰刀一般不断收割麾下兵卒性命,杀得尸山血海鬼哭狼嚎,死死捂住胸口,觉得每一下呼吸都困难百倍。 他试图围拢具装铁骑的想法很是不错,但现在他才认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只要具装铁骑始终保持体力与冲击力,那么在这片战场之上便是无敌的存在…… 怎么围? 这支具装铁骑在数万人的军阵之中东一头西一头,冲锋路线随时随地都在改变,使得长孙嘉庆完全无法预判,况且下达军令之后军队执行起来需要极长的时间——关陇军队纪律涣散、战力低下,执行力实在是太过低劣…… 根本无法予以合围。 长孙嘉庆狠狠吐出一口气,赶紧改变战术,不再执着于将对方围死,而是命令部队稍稍拉开一段距离,就那么紧紧的跟着对方,不求围歼,只求消耗。 具装铁骑的确是战场之上的大杀器,近乎于无敌的存在,但也有着非常明显的弊端与缺点,那便是体力。 人马俱甲带来坚固的防御,而厚重的铁甲又使得具装铁骑冲锋的时候能够发挥巨大的冲击力,但与此同时,沉重的铁甲也快速的消耗着骑兵与战马的体力。即便无论战马亦或兵卒都是百里挑一力大无穷之辈,在如此巨大的消耗之下依旧难以持久。 既然不能围歼,那就死死的跟着,直到你体力耗尽,自然疲于奔命,要么引颈就戮,要么撤回大和门——届时城门大开,或可顺势冲入城中…… 长孙嘉庆看着战场之上犹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冲入阵中造成杀伤的具装铁骑,捋着胡须满意颔首,觉得这回自己应对的战略万无一失。 …… 刘审礼此刻确实有些慌。 具装铁骑在缺乏火器的战场上近乎于无敌,却不是真正的无敌,一旦如眼下这般被敌人死死的拖住,以优势兵力加以消耗,迟早体力耗尽,陷入重围——再是凶猛的野兽,也顶不住蚂蚁持之以恒的啃咬。 退也不行,此时双方纠缠不休,一旦自己撤回大红门,敌人必然紧紧跟随,若是自己开城门回去,敌人汹涌而至,城门不保。 真可谓进退维谷…… 回头瞅了瞅巍峨高耸的大和门,那上面袍泽依旧在奋勇守城,只不过因为自己率领铁骑出击牵制了叛军,使得防御形势急剧好转,再不似先前那般凶险处处、岌岌可危。 看抬头看看远处矗立着的叛军主将牙旗,刘审礼心中忽然一动:此次作战的目的是什么来着?死守大和门啊!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无论面对何等艰巨之状况,都一定要确保大和门不失。 只要大和门在,长安城另一边的高侃部就可以放开手脚全力攻打宇文陇部,刘审礼有着充足的信心认为高侃可以大获全胜,如此一来,长安局势陡然逆转,右屯卫再不复之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之状况,大可以调集一半以上的兵马威胁叛军各处大营。 胜利将会出现曙光。 如此,即便大和门这五千人马都死光了,也是值得的…… 一念及此,刘审礼念头通达,手中马槊将对方一员骑兵挑落马背,回头冲着袍泽大吼一声:“随吾来!” 巨大的“锋失阵”再次提速狂飙,一直冲着对方主将牙旗杀去。长孙嘉庆大吃一惊,心忖这帮家伙疯了不成,不想活了?赶紧下令各处军队继续围拢,而他为了确保安全,不得不再次后退百余丈。 没办法,冲击起来的具装铁骑足以撕碎面前的一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万一自己一时不慎被其冲到眼前,那可就麻烦了…… 数万叛军再度恢复之前的策略,四面八方围拢而上,意欲将具装铁骑拖住。刘审礼一马当先,马槊如入无人之境,一阵奋勇拼杀,眼见着越来越多的叛军聚集到自己正前方,就等着自己一头扎进去被死死围住,忽然一转马头,向着北边杀去。 “锋失阵”迅速完成转向,在北边叛军尚在运动合围之际,迎面撞了上去。 “轰!” 人马俱甲的铁骑冲锋之时携带着强大的动能,直直撞入叛军阵中,猝不及防的叛军登时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仓惶躲避。刘审礼一马当先,整支军队好似一个巨大的“楔子”一般狠狠的楔入敌阵之中,将其阵列撕成两半。在其余敌军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狂暴霸道的凿穿敌阵,一路向北撤去。 敌军这才反应过来,衔尾追击,紧追不舍。 长孙嘉庆急忙下令约束军队不得追击,对于具装铁骑这种杀伤力、机动力兼具的部队,追杀是没什么用的,步卒追不上,轻骑追上了也无法予以杀伤,况且眼下最为重要之事乃是攻陷大和门杀入大明宫,区区千余具装铁骑纵然逃出生天又能如何? “收拢部队,集中火力攻城!” 长孙嘉庆又将中军往前提了两百余丈,亲自指挥大军攻城。 然而未等军队收拢,已经向北逃遁的具装铁骑又杀了回来,北边的叛军猝不及防,被其狠狠的杀入阵中,一路尸山血海,哭爹喊娘。好不容易组织军队抵御住具装铁骑的冲锋杀戮,一点点反推回去,具装铁骑又远远的跑开,在不远处一边与轻骑兵纠缠,一边恢复体力,等着下一次的冲锋…… 娘咧! 长孙嘉庆傻眼了。 第一千七百八十章 进退维谷 这可怎么办? 调集大军围拢上去,具装铁骑回头就跑,自己这边步卒追不上,轻骑追上了不管用;对其不予理会,集结军队再度猛攻大和门,具装铁骑又从北边杀来,狠狠凿穿阵列,杀戮无数…… 长孙嘉庆进退维谷,一筹莫展。 当一支拥有着强悍战力的重甲部队随时缀在身后,时不时的抽冷子突击一波,除去带来巨大的伤亡之外,对于军心士气之打击、对于战术战略之实施,都足以致命。 长孙嘉庆自诩也算是沙场宿将,纵然比不得李靖、李勣那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也堪比当世名将,兵法谋略都是上上之选。可是眼下碰到这种局面,才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 然而形势紧迫,另一边的宇文陇部一定正在遭遇右屯卫主力的狂攻,他就算再是自负也不敢瞧不起右屯卫的强横战力,只怕此刻宇文陇已经凶多吉少,那么他更要尽早突破大和门,杀入大明宫,占据龙首原的有利地势。 否则等到宇文陇被彻底击溃,自己这边却毫无进展,右屯卫大可从容调集兵马前来迎击,自己更是毫无胜算。 一旦发生那等局面,不仅仅意味着这一次关陇军队“两路征伐、齐头并进”的战略彻底失败,更意味着自今而后关陇方面在兵力、士气上的优势消失殆尽,反而是右屯卫愈发猖獗,东宫上下彻底摆脱“兵变”以来的颓势,渐渐掌握长安战场的主动权。 一想到那等局势,长孙嘉庆便不寒而栗。 可以想见,长孙无忌将会是何等暴怒,只怕他这个族兄也难逃惩罚,被其…… 无奈之下,长孙嘉庆只能咬着牙分出一部分军队防范远远吊着的具装铁骑,另外一部分军队则继续攻城。 六万余军队损失惨重,剩下的五万多人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猛攻大和门,一路则在北边列阵,防御随时有可能冲上来搞破坏的具装铁骑。 长孙嘉庆自然知道集结大军全力一击的道理,但是现状令他不得不分兵处置。 结果自然不理想…… 守军虽然兵力薄弱,但众志成城士气旺盛,又有震天雷这等守城神器辅助,堪堪抵挡叛军攻势,使得叛军空有十倍之兵力也难以攻上城头。而具装铁骑更是令长孙嘉庆头疼,分出两万人马扎紧阵列试图阻止其突入阵中,然而龙首原北高南低,具装铁骑借助地势一次次的发动突袭冲锋,轻易将关陇军队的阵列撕碎,大肆冲锋杀戮一番,在其余军队围拢而上之前,从容撤退。 依旧退回合理之距离,一边驻足观望,一边恢复体力。 这就很无赖…… 长孙嘉庆差点抓狂,这伙无赖甩不掉、打不过,时不时伺机给自己来上那么一下,打得北边聚集的军队人心涣散、士气骤降,若是不予理会,依旧抓紧猛攻大和门,则先前好不容易稳定住的军心士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崩溃,到时候军心大乱、全军崩溃,万事皆休。 可一旦予以理会,大和门这边又攻不下…… 这可怎么办? 分明兵力稳稳占优,局势也颇为有利,可偏偏被这支具装铁骑所牵制,攻防为难、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 延寿坊。 东边天际已经透出鱼肚白,坊内却依旧灯火璀璨,整个延寿坊彻夜未眠。 长孙无忌坐在偏厅内,浓茶不知灌了多少壶,肚子里咣当咣当,打嗝冒上来的都是茶水…… 年纪大了,体力衰弱导致精力不济,以往数日不眠并无太大影响,思虑依旧清晰,可现在熬一宿便很是吃不消,虽然以浓茶提着精神,但思维却不受控制的陷于凝滞。 岁月不饶人啊…… 感叹着岁月将赋予人的聪明才智一点一点收走,非但没让长孙无忌陷入嗟叹无奈,反而愈发增长了他的执著。 长孙家传承至今,盛极而衰乃是必然,他能够接受家族自“贞观第一勋戚”的神坛之上滑落,却绝对无法接受因为时代的变革而彻底低落深渊,子子孙孙、泯然众人。 正是因为见识了李二陛下削弱门阀之决心的坚定,也体会到太子必定子承父业,将皇权与门阀的斗争一直进行下去,他才狠下心走出这不能回头的一步,试图全力挽回即将落幕的门阀。 这场兵谏他绸缪已久,自东征开始便不断的推敲演算着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直至机会来临,他毫不犹豫的开始执行。 然而正应了那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谚语,他自以为将一切都推敲得严谨缜密,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然而当真施行起来,却总是出现各种各样难以估测之意外。 时至今日,局势已然陷入焦灼。 东宫依旧挺立,虽然处处挨打却未有覆亡之迹象,李勣引兵数十万屯驻潼关,对长安局势虎视眈眈,却始终摸不透其心中之打算…… 不过好在今日一战之后,局势将会渐趋明朗。 两路大军齐头并进,一路牵制、一路进击,以右屯卫之兵力很难抵挡,最差也能占据芳林门或者大明宫其中之一,能够随时随地直接对玄武门予以威胁,这就足够。 当然,以眼下局势来看,还是长孙嘉庆部进占大明宫的可能更大,这就很美好。 长孙嘉庆立下大功,长孙家的领袖地位稳如泰山,同时宇文陇部遭遇右屯卫主力高侃部以及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纵然没有大败亏输,能够安然撤回,也势必损失惨重。 宇文家的深厚底蕴一直让长孙无忌坐立难安、如芒在背,宇文士及虽然平素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却一直未曾放弃挑战长孙家“关陇领袖”之地位。如今借助房二之手剪其羽翼,达成自己绸缪多年却未曾达到之目的,自然令人心情畅快。 只需占据大明宫,兵锋直接威胁玄武门,甚至不必歼灭右屯卫,便可以在他的主导之下与东宫达成和谈,进一步巩固长孙家与关陇门阀在朝中的地位。 只要和谈达成,无论屯驻于潼关的李勣到底藏着什么龌蹉心思,也已经不再重要——顶了天许给他多一些利益,否则除非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造反…… 门外,有斥候入内,带来城外的战报。 “启禀家主,宇文陇部正遭遇高侃部与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损失惨重,或许溃败已经不可避免。” “嗯,命令宇文陇,两路大军的战略已经初步达成,如今重点在于大和门,让宇文陇保存实力,不要造成太多无谓之伤亡。” 虽然心里恨不得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在永安渠畔全军覆没,但是居于此间,外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还是要展现“关陇领袖”的胸怀与气度,敞亮话还是要说一说。 “喏!” 斥候退走,长孙无忌心情畅快的呷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后又蹙起眉头,开声向着正堂里的文吏们问道:“大和门还未有消息传来?” 宇文节闻声入内,恭声道:“暂且并未有消息。” 长孙无忌蹙眉,起身一瘸一拐来到墙壁的舆图前,负手而立,凝望着舆图上标注出来的大和门区域,声音有些沉重:“大和门守军不过五千余人,长孙嘉庆携六万大军猛攻,简直就是雷霆之势,须臾之间即可攻克,却为何迟迟不见战报传回?” 大抵是出了什么岔子……话到嘴边,又被宇文节给咽下。 两路大军齐出,现在宇文家率领的那一路被右屯卫摁着打,损失惨重,溃败在即,自己这个时候若是说长孙嘉庆的坏话,难免被长孙无忌认为是在抱怨,这与宇文节谨慎的性格不符。 想了想,他委婉说道:“右屯卫上下皆随同房俊北征西讨,战力强悍,虽然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却也不是不太可能一鼓而下。况且长孙将军用兵谨慎、步步为营,稍微拖延一些亦在情理之中。不过长孙将军乃是宿将,兵力又处于绝对优势,战而胜之乃是必然,想必用不了多久,即会有捷报传来。” 第一千七百八十一章 心生怨愤 长孙无忌负手立于舆图之前,沉吟未语。 无论怎么去算,似乎长孙嘉庆攻破大和门、进占大明宫都是顺理成章之事,六万打五千,固然大和门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却焉有失手之理? 然而直至眼下依旧未有捷报传来,令他心中隐隐难安。 无它,右屯卫的战力实在是太过剽悍,过往战绩实在是太过显赫。关陇军队固然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可大多都是未曾上过战场的“菜鸡”,右屯卫上上下下却皆是北征西讨一路以天下各国强军为垫脚石打出来的赫赫威名。 长孙无忌虽然在军事上比不得李靖、李勣这等当世名帅,但“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还是懂得的,古往今来,以少胜多、以寡击众的战例不胜枚举,战场之上从来都没有“必胜”这一说。 万一长孙嘉庆轻敌冒进、指挥不当,招致一场败仗…… 甚至毋须败仗,只要对大和门久攻不下,便足以导致局势彻底紊乱,一旦宇文陇被高侃击溃,关陇门阀从起事之初占据的优势将荡然无存。虽然不至于双方局面逆转,但自己而后东宫再不是一味防御,将会拥有随时反击的优势。 尤其是潼关还有一个坐拥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盯着长安局势的李勣……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对于宇文节的话语充耳未闻,目光自舆图上大红门的位置微微向下移动,来到皇城附近,沉声问道:“李靖及东宫六率可有异动?” 宇文节摇头道:“未有异动,东宫六率严守太极宫各处城门,枕戈待旦,毫不放松。无论是吾军自外围观察,亦或是东宫内部细作传回的消息,东宫六率一直未有一兵一卒调出太极宫,很显然,李靖对房俊信心十足,认为并不需要抽调精锐予以增援。” 长孙无忌便叹了口气,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无必胜之事,李靖又哪里来的信心十足呢?只不过是看准了老夫必然留有后手,故而不敢将东宫六率的兵马抽调出城罢了。” 对于李靖按兵不动有些遗憾,却并未有多少沮丧,似李靖这等兵法大家在战场上基本不可能犯错误。即便未能让李靖调兵出城然后趁虚而入,自己在皇城之外调集的万余兵马也足够威慑李靖不敢轻举妄动,不能驰援房俊。 所以一切的焦点,还是在于北上的两路大军能否完成既定之目标,直指目前,占据完全依照对自己最为理想的状况进行,宇文家牵制了右屯卫主力的同时必定损失惨重,再也无力挑战长孙家在关陇内部的权威,剩下的便是长孙嘉庆何时攻破大和门,进驻大明宫,将龙首原这个长安的制高点拿下,进而威慑玄武门以及太极宫。 门外脚步急促,一个校尉浑身甲胄快步而入,在长孙无忌面前施礼,而后疾声道:“禀报赵国公,宇文陇部在景耀门外遭受右屯卫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接连挫败,形势不妙。” 宇文节眉头紧蹙,心底紧张。 宇文陇率领的乃是宇文家最为精锐的“沃野镇”私军,这支军队从北魏之时宇文家担任沃野镇军主之时便已经建立,两百余年来一直是宇文家的家底。当年宇文化及以之在江都弑杀隋炀帝、于魏县登基为帝,其后兵败身死,这支军队也遭受重创,十不存一。 二十余年休养生聚,方才堪堪恢复了一丝元气,如今却又要随同宇文陇在长安城北再度遭受重创,也不知还有几人能活下来…… 一旦“沃野镇”私军元气大伤,宇文家地位堪忧,即便将来兵谏成功,怕是也不复往昔之荣光。 家主答允长孙无忌尽出精锐共同攻伐右屯卫,这个决定显然还是有些草率,远远不到攫取胜利果实的时候,结果自然便是家族私军折戟沉沙、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长孙嘉庆所面对的大和门守军兵力匮乏,固然不能一鼓作气将其攻陷,但进驻大明宫也是迟早之事。此消彼长,宇文家再也无力同长孙家竞争,只能作为其附庸存在。 很难说这其中完全没有长孙家的阴谋,毕竟长孙家受益太多……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道:“宇文家甘愿担起重责,为关陇之昌盛竭尽全力,以家族私军兵出城北,正面迎战右屯卫之主力,损失之惨重感天动地,关陇门阀感佩于心、永志不忘!” 这个时候必须给予宇文家正面之肯定,无论荣誉或是利益都要一一补足,断不能让宇文家既受到巨大损失,又要遭受打压。虽然此时此刻的宇文家已经完全不足以与长孙无忌掰手腕,捏扁搓圆想怎们收拾就怎么收拾…… 一切当然都是做给别人看,否则若是让关陇各家寒了心,那可就得不偿失。 宇文节躬身致谢:“多谢赵国公体谅,关陇门阀同气连枝、俱为一体,宇文家自当竭尽全力,不敢藏私,为了关陇子弟世世代代之荣耀显赫,宇文家子弟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 言语之中,非但全无谢意,甚至隐有不忿。 两路大军齐出,结果长孙嘉庆面对只有五千守军的大和门,宇文陇却要面对右屯卫主力与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这其中难保没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算计,否则何以这般凑巧? 只要想想宇文家两百余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在长孙无忌的阴谋之下一朝尽丧,心中便有难以抑制的疼痛与愤怒…… 长孙无忌感受到宇文节的情绪,抬起眼皮瞅了这位素来受到他青睐的关陇子弟一眼,神情并未有什么变化,对那报信的校尉吩咐道:“命令金光门外的军队前出十里,接应宇文陇部,但不得与追击的右屯卫交战。” “喏。” 校尉快步离去。 长孙无忌反身回到书案之后坐好,顺手拿起茶杯,但是瞅瞅茶杯之中已经温凉的浓茶,不由得一阵反胃,将茶杯搁在一旁。 他对宇文节道:“战场之上,没有谁能够谋算一切,瞬息之间决人生死的往往皆是天意,或者运气。长孙家与宇文家私下里的确有一些龌蹉,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时局发展至今日,看似强大的关陇门阀动辄万劫不复,吾又岂能将个人之私欲凌驾于关陇的生死存亡之上?吾此番言语,非是对你解释,吾身为关陇领袖,不需对任何人解释。只不过你是吾看重之子弟,不愿你因为愤怒而导致蒙蔽心智,进而做出错事。行了,出去派人去往大和门看一看,总是没有消息,吾这心里着实不安稳。” “喏。” 宇文节没有多说什么,神情平静,转身欲走。 尚未迈步,便见到一个斥候飞奔入内,未到眼前,便大声道:“启禀赵国公,长孙将军猛攻大和门却久攻不下,被城内具装铁骑偷袭,伤亡惨重!” 原本忙碌喧嚣的正堂内瞬间一静,官吏文书们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惊讶的向偏厅往来。 偏听内,宇文节固然吃了一惊,连长孙无忌都下意识的眼角抽搐一下,挑起眉毛,声音沉稳:“具体情况如何?” 那斥候道:“长孙将军率军攻打大和门,守城的乃是右屯卫校尉王方翼、刘审礼,兵卒大概在五千左右。不过由于其装备了大量震天雷,导致吾军伤亡惨重,军心士气大受影响,故而迟迟未能攻克。关键时刻,长孙将军命中军上前攻城,他自己则亲自督战,军队士气大涨,眼瞅着守军便坚持不住。却不料王方翼一直将千余具装铁骑隐藏于城门之后,见到城破在即,遂由刘审礼率具装铁骑出城,冲毁吾军阵列,杀伤无数……” 第一千七百八十二章 大败亏输 宇文节偷偷瞄一眼长孙无忌,后者面容沉静,不见喜怒…… 那斥候续道:“……长孙将军命令军队暂缓攻城,试图聚拢大军将具装铁骑围困起来,使其丧失冲击力。”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正该如此。” 具装铁骑的冲击力天下无双,尤其是在宽阔的正面战场上,几乎等同于无敌的存在,将其围困起来再慢慢撕咬,这是最为正确也是唯一的选择。 当然,他不是在此赞许长孙嘉庆,因为斥候前来的信息已经明了,无论长孙嘉庆做出怎么样的选择,结果必然是失败了的——他只是通过赞许长孙嘉庆,来抵消长孙家在此次攻略大和门的战斗之中所犯下从错误。 几乎空城的机会是通过宇文陇部被右屯卫主力击溃所换来的,如若此等情况之下依旧未能攻克大和门,在其余人看来长孙家的军队岂不是废物?所以必须强调长孙嘉庆的正确,不惜渲染右屯卫的强大。 否则,长孙家面临的将会是无尽的质疑与埋怨…… 斥候不知长孙无忌心中想法,继续说道:“但是具装铁骑的冲击力太强,刘审礼见到形势不妙,遂率军向北突围,就远远的吊在大军北侧,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观察局势,见到长孙将军组织大军攻城,便猛攻大军侧翼,使得长孙将军不敢全力攻城,故而一直拖延。” 长孙无忌沉吟稍许,再度起身来到舆图前,仔仔细细查看大和门极其附近地势,脑海之中渐有清晰之景象出现,复盘那边正在发生的大战。 许久,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长孙嘉庆无能否? 的确无能,拼着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大败亏输死死拖住了右屯卫主力与吐蕃胡骑,为长孙嘉庆创造出几乎攻略空城的机会,结果面对区区五千守军却迟迟不能破城,反倒被人家给打得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然而也不能全怪长孙嘉庆无能。 右屯卫此番战术极为灵活,更是将具装铁骑的优势发挥至极限,这样一支护甲坚不可摧、冲击力无坚不摧的军队在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当众肆意冲杀,如何能挡? 即便是此刻屯驻于潼关的正规军,一旦被具装铁骑突入腹心之地纵横驰骋,怕是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等着人家累了才能围拢而上。 长孙嘉庆自然也可以这般慢慢消耗对方,可问题在于他的目的是快速破城,如此便给于具装铁骑一边恢复、一边破坏的机会。 从这一点来看,也不能说长孙嘉庆无能,只能说那刘审礼选择的战术极为附和当下的战场局势。 如此,长孙无忌愈发郁闷了,关陇门阀根深叶茂、子孙繁盛,近些年却是鲜有杰出之子弟,导致人才断层、无人可用。而房俊那边却是精兵良将层出不穷,但凡从那厮手底下过一下,全都是可用之才。 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裴行俭、习君买、程务挺…… 如今,这些人才尽皆随着房俊依附东宫,使得东宫人才济济、实力倍增。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所归”? 长孙无忌为难了。 很显然,长孙嘉庆部想要快速攻占大和门,就只能予以增兵,但城外军营的兵马不能动,否则营中空虚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那些个前来关中增援的门阀军队可不保险;从长安城中调兵也不可取,这边军队调走,李靖必然发觉,也会相应撤出一些军队增援大和门…… 谁能想到兵力数倍于东宫的关陇军队居然也有兵力捉襟见肘的时候? 说到底,还是乌合之众太多,真正顶的上去的精锐太少…… 这个时候,不仅要赶紧攻陷大和门进占大明宫,更要想法消除宇文家以及其余关陇门阀有可能升起的猜忌之心。 他咬咬牙,下令道:“传令长孙嘉庆,命其不惜任何代价,定要加速攻陷大和门!否则,军法从事!” 他不得不下这个狠心,无论迟迟不能攻陷大和门所导致的后果,亦或是关陇门阀对他“两路齐出”之战略升起猜忌之心,都是极其严重的,动辄导致当前局势急转直下。 大和门,必须拿下! “喏!” 斥候得令,快步而出。 长孙无忌站在舆图前,所有先前因为宇文家私军遭受重创带来的舒畅都不翼而飞,心中满是凝重。 ***** 光化门外,永安渠畔。 宇文陇策马立于阵中,手握横刀,面色苍白的看着右屯卫兵卒潮水一般涌来,将他麾下的“沃野镇”私军席卷其中。当骑兵一部分拖在外围与对方的轻骑对峙,另一部分布置在后阵抵御吐蕃胡骑的冲击,对方阵中那些浑身覆盖铁甲的重装步卒就成为主导战场的大杀器。 这些浑身铁甲的怪物手持雪亮的陌刀,列着严整的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就好似以免钢铁铸成并且嵌满钢刃的墙体一般缓缓向前滚动,速度不快,却莫可抵御。 弓弩、刀枪击打在对方的铁甲上毫无用处,而对方只是挥动手中宽大长柄的陌刀,就能轻易将己方的军阵冲散,无数宇文家子弟被锋锐的刀刃割裂、削断,惨嚎着洒下滚烫的鲜血,留下遍地的尸骸。 宇文家豢养多年、赖以为根基的“沃野镇”私军,在这样一支铁甲覆身的重装步卒面前宛如豚犬一般被恣意屠戮。 宇文陇目眦欲裂! 房俊那个棒槌都弄出来的什么怪物?! 又是威力强大的火器,又是坚不可摧的重装步卒,还有驰骋沙场莫可抵御的具装铁骑……无论是谁与之对阵,纵然有再精妙的兵法谋略也统统派不上用场,什么样的阵列对上这种武装到牙齿的部队,又有什么办法? 你冲到人家跟前咬不动人家一口皮肉,人家反手一刀就将你杀得落花流水…… 精良的装备使得右屯卫可以完全无视任何战略战术,一个劲儿的往前冲就行了,反正谁也挡不住…… 四周杀声震天,鬼哭神嚎,宇文陇心丧若死,这可是宇文家赖以安身立命的军队,如今尽数折在他的手中,他要如何向家主以及族中子弟交待? 他不是厚颜无耻之辈,事已至此,唯有一死以谢罪。 握紧手中的横刀,宇文陇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就待扬起四蹄冲上前方的杀戮战场,然而蹄子刚刚抬起,便被身边的亲兵死死将马缰拉住。 “将军,不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丧亡惨重,但您得带着大家逃回去啊,逃回去一个是一个,不然全部死在这里,那才是真的完了!” …… 宇文陇悚然一惊,快速从悲愤之中醒转,抬眼望着身边,千余兵卒围拢在左右,各个带伤、丢盔卸甲,狼狈至极。冲上去与右屯卫决一死战容易,可若是将这些私军全部覆亡于此,宇文家怎么办? 还有,那长孙阴人口口声声两路齐出,但自己刚刚抵达景耀门附近便遭遇右屯卫主动攻击,那高侃甚至连一丝半点的犹豫都没有,根本不曾考虑过另外一侧的长孙嘉庆部有可能直接攻占大明宫……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什么阴谋? 宇文家若是覆亡于此,最开心呢的只怕就是长孙无忌了。 一念及此,宇文陇振奋精神,大声道:“今日之败,乃吾之过,但此仇记下,来日宇文家子弟必定偿还!儿郎们,随吾杀出重围!” “喏!” 附近兵卒振奋士气,高声应诺。 宇文陇再不多言,于马背之上掉转马头,挥舞着横刀一马当先,向着来路杀去,身后数千残兵紧紧跟随,烟尘滚滚的狼狈溃逃。 然而未能奔出多远,迎面便见到无数骑兵四下溃散、慌不择路,皮衣革甲、手持弯刀的吐蕃胡骑已经将殿后的轻骑杀败,正在城墙北侧芳林园边缘的原野上追逐屠杀。 也将宇文陇的退路死死堵住。 第一千七百八十三章 未竟全功 临近天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长安城北的禁苑、原野、宫廷尽皆笼罩在丝丝缕缕的雨幕之中,微风浮荡,雨丝斜斜,丰沛的水汽氤氲于天地之间,清凉湿润。 却冲不散震荡的人喊马嘶、弥漫的腥膻血气! 马背之上的宇文陇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颌下胡须不复平素之飘逸整洁,形容狼狈至极。 前方原本留作殿后的轻骑兵在原野之上四散奔逃、狼奔豸突,吐蕃胡骑则一队一队的从容追杀,就好似他们依旧驰骋于高原的辽阔田地之间牧马放羊,惬意轻松…… 身后,右屯卫轻骑兵于两翼包抄而来,中间则是重甲步卒与刀盾兵、火枪兵混合编队,速度不快却步履坚定的一步一步向前挺进,曾经横行漠北的“沃野镇”私军在这种“立体”打击之下唯有后退,士气早已低迷至极点,毫无反败为胜之信念,只想着赶紧脱离战场,保住性命。 然而谈何容易…… 如此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之情况,意味着麾下这数万大军今日怕是在尽数覆亡于此地,宇文陇怎能不心胆俱颤、目眦欲裂? 他握着长刀,心中发狠,带着亲兵向着迎面而来的吐蕃胡骑冲去,希望能够给关陇军队树立一个榜样,让大家重新鼓足勇气,杀出一条血路。否则任由吐蕃胡骑与右屯卫前后夹击,迟早全军覆没。 策马疾驰,向着迎面而来的吐蕃胡骑毫无畏惧的发起冲锋,一时间倒也气势雄浑、杀气腾腾。 周边关陇军队的确被他这股气势慑服,仓惶恐惧稍稍压制,都明白若是不能冲破吐蕃胡骑的防线,今日便都要覆亡于此,遂聚拢在一处,紧随着宇文陇身后向着西南方城墙拐角处杀去,只要冲过此处,便距离开远门近了一些,屯驻于金光门附近的门阀军队一定会予以接应,或可逃出生天。 随着宇文陇的这股冲锋,战场之上散乱如羊群一般的关陇军队开始慢慢聚拢,旋即尾随而来。 …… 赞婆身着革甲,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胸怀敞开,胸膛上的护心毛被迎面而来的雨水打湿,反而愈发令他血脉贲张、热血沸腾。 看着迎面而来的关陇军队,他并未鲁莽的予以迎头痛击。此时战场之上关陇军队依旧残余绝大部分军队,只不过被右屯卫打头一棒打得士气大跌、阵型溃散,牛羊一般四散溃逃。 此刻不少军队被宇文陇收拢起来发动突袭,求生的意志加上充足的兵力,这股冲锋的气势很足,赞婆不愿轻捋其锋。 毕竟自己是客场作战,再是希望讨好东宫、讨好房俊,也犯不着用麾下兵卒的巨大伤亡去换取局部战场的胜利…… 他挥舞着弯刀,下令各部散开,面对汹涌而来的关陇军队没有硬碰硬,而是暂避其锋,任由其狠狠冲入己方阵列,而后吐蕃胡骑两侧散开,随着关陇军队的冲锋而缓缓后撤,同时向中间收拢,对于关陇军队一点一点的绞杀。 冲入敌阵的宇文陇心中一喜,吐蕃胡骑不肯正面对决让他明白自己的突破口只能是其自珍羽毛、保存实力的退让,否则只需硬挡在自己身前,拖延半个时辰,身后的右屯卫杀上来之后联合绞杀,关陇军队除去弃械投降,就只能悉数战死。 官场也好,战场也罢,古今中外,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夺,就有勾心斗角,所谓的“人心所向”“万众一心”,从来都不可能真正存在…… 吐蕃胡骑之所以应邀赶赴长安参战,为的是自身之利益,若是兵力在长安折损严重,再大的利益也无法挽回那等损失。 这是宇文陇唯一的机会,他知道只要自己越凶,吐蕃胡骑就绝对不敢死拦着退路跟自己硬碰硬! 宇文陇策马舞刀,瞪圆了眼睛将马速催到极致,一边冲锋一边大吼:“长安帝都,天子脚下,岂容异族撒野?儿郎们,随吾杀退蛮胡,蹚出一条生路!” 似长孙、宇文、令狐、尉迟、贺兰等等姓氏要么出自鲜卑,要么出自突厥,但是自北魏以来胡汉合一、全民汉化,时至今日这些漠北姓氏早已与汉人通婚不知多少代,身体内的胡族血脉早已淡化,兼且平素接触皆乃汉人文化,写汉字、读汉书、说汉话、穿汉衣,早已不将自己视作胡人,否则宇文陇此刻断然说不出“杀退蛮胡”这等话语。 麾下“沃野镇”私军自然也不觉此言有何不妥,大家都是唐人,不是唐人的才是“蛮胡”。自前隋开始,天下一统,汉家文化达到昌盛之巅峰,如今大唐立国更是威慑四海、横扫六合,诸胡入华夏者颇众,皆以此为无上之荣光,攀附之心甚重。 汉人对蛮胡颇具戒心,种种防备,但蛮胡却一心入华夏,甘之如饴…… 此刻宇文陇如此大声呼喝,登时将麾下军队的士气提振起来:咱们打不过右屯卫也就罢了,毕竟那可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一等一的强军,可若是连外族胡骑都打不过,岂不丢人? 与右屯卫打,打的是朝堂争斗,打的是门阀利益,这对于普通兵卒甚至家仆、奴隶来说很难感同身受,纵然拼了命打赢了,大家的境况也不会好多少,即便输了,也不过是换一家当牛做马…… 但对于外族胡骑,却从心里鄙视,不愿受其屠戮,坠了大唐威风。 兼且此刻来去无路,只要不肯坐以待毙,便必须冲破吐蕃胡骑的封锁,登时便爆发出极强的战力,在宇文陇率领之下,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向着吐蕃胡骑冲锋而去。 刚一照面,准备不足的吐蕃胡骑便吃了个大亏…… 赞婆的确不愿与这支残兵败将硬碰硬,噶尔家族的儿郎可以为了家族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但未到关键之时,又岂肯轻易牺牲?眼见这场大战局势已定、胜券在握,只需拦住对方的退路即可,犯不上打生打死。 所以他下令麾下骑兵分散开来,没有迎头堵截,而是放任对方冲锋,而后收拢军队,来一个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的将敌人蚕食干净。 孰料这支在右屯卫面前一触即溃,毫无战力的残兵败将,对上他率领的吐蕃胡骑之时,忽然悍不畏死、作风强硬,无数兵卒呼喝着口号向着面前的吐蕃胡骑发动冲锋,就连之前已经被击溃的轻骑兵也重新聚拢起来,在一个个旅帅的率领之下发起反冲锋。 准备不足的吐蕃胡骑一瞬间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再想收拢军队全力攻击,已然来不及…… 赞婆眼看着被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的关陇军队硬生生将自己构筑的防线冲散,决堤洪水一般疯狂向着西南方开远门方向逃窜,登时捶足顿胸、悔之莫及。 吐蕃胡骑的确可以缀着对方的尾巴一点一点蚕食,可是自己这边防线崩溃,无法限制对方的撤退速度,只能任由其主力一路向南狂飙突进,跟不上大部队被吐蕃胡骑斩杀或者俘虏的都是散兵游勇…… 本可全歼敌军的必胜之局,因为他的失误导致防线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眼睁睁看着残余敌军主力狂奔而去,赞婆忍不住回头瞅了瞅远处玄武门的方向,心里哆嗦了一下。 娘咧! 这可如何向房俊交待? 功劳没了不说,指不定还得受到一顿责罚…… 赞婆又羞又气,赶紧指挥麾下兵卒一路猛追猛打,撵着关陇军队向着开远门方向狂追而去。只可惜冲破防线的关陇军队哪里肯让他追上?数万人马在宽阔的原野上撒腿狂奔,细细密密的小雨之下,漫山遍野都是逃窜的溃军,吐蕃胡骑只能将小股的叛军围剿,对于溃军主力却是望尘莫及。 第一千七百八十四章 有所质疑 赞婆亲自上阵冲杀一番,见到身后右屯卫的轻骑已经赶到,再看早已绕过长安城墙西北角奔赴向开远门方向的关陇军队,只能垂头丧气的喝令收兵,向着右屯卫迎了上去。 两军挥师,却并没有大胜之后的喜悦,高侃顶盔贯甲、策骑而出,来到赞婆身前丈许处与之相对,沉声喝问:“贵部为何放任叛军冲破防线,逃出生天?” 这可是宇文家麾下的“沃野镇”私军,在关陇军队之中绝对算得上是第一等的精锐,别看刚才这场仗打得惨不忍睹,更大原因是宇文陇对于火器的威力、战术皆估算不足,这才吃了大亏。此番纵虎归山,下一次遇上之时,吃过亏的宇文陇必然不会重蹈覆辙,乃是右屯卫之劲敌。 赞婆无奈,在马背上拱手道:“非是故意放纵,实在是准备不足,这是意外。” 谁能料到被右屯卫打得抱头鼠窜的关陇军队,转眼到了吐蕃胡骑面前却爆发出那般强横的战力? 简直欺负人…… 高侃不与计较,微微颔首:“故意也好,意外也罢,此等话语将军留着去向大帅解释吧。提醒您一句,唐军军纪,令行禁止,只看结果不问缘由,将军没有达成战前部署之结果,责罚难免。” 都是明白人,自然一眼便看得出吐蕃胡骑之所以被关陇军队冲破防线,是因为不愿意硬碰硬增加伤亡,结果对关陇军队的逃生意志估计不足,被其忽然爆发的战力所击溃。 作为前来襄助的外援,不愿为了唐人的战争而白白赴死,情有可原。但既然已经参战,却将战前之部署置于不顾,导致关陇军队从容退走,则在责难逃。 赞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羞愧道:“此番是在下疏忽,自会在大帅面前请罪,以后定然将功折罪。” 自己率军前来为的是交好东宫以及房俊,为噶尔家族的未来抱一条大粗腿,依为靠山。可是经此一战,自己的表现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若是得不到东宫的重视,岂不是白来一趟? 心中之懊恼无以复加。 高侃自不会让赞婆太过难堪,喝问几句,听到斥候回禀宇文陇已经领着叛军主力退回开远门外,只能扼腕叹息一声,鸣金收兵,与赞婆一道返回大营向房俊复命。 ***** 天明。 绵绵细雨随风飘落,将房舍花树尽皆浸润,浓浓的硝烟涤荡一清。 一骑快马自远处飞驰至玄武门下,马上斥候不待战马停稳,便从马背之上反身落下,脚踩在地上上身依旧被惯性向前带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刚刚稳住脚步,玄武门下的兵卒已经蜂拥上前,亮出雪亮的刀枪。 斥候自怀中逃出印信,大声道:“吾乃右屯卫斥候,奉大帅将令,有紧急军情入宫回禀太子殿下,汝等速速开门!” 守城校尉上前接过印信验看无误,不敢耽搁,赶紧打开城门,派了两个兵卒随同斥候一同入内。 身后的城门尚未关闭,那斥候便撒开两条飞毛腿,一溜烟儿的朝着内重门跑去,随同的两个兵卒急忙“哎哎”叫了两声意欲提醒其稳重一些,毕竟如今这内重门里几乎等同于皇宫大内,不仅文武官员尽皆在此,便是陛下的嫔妃也暂居此地,万一惊扰了贵人,大大不妥。 不过旋即想到眼下城外的大战,胜败之间攸关东宫之生死,再是紧急也不为过,遂不再提醒,而是快步跟随在其身后抵达内重门。 城外大战连连,烽火连天,内重门里亦是警卫处处、岗哨森严。 斥候刚刚抵达内重门,便有顶盔贯甲的禁卫上前拦阻,腰间横刀抽出一半,警惕的眼神在斥候身上打量:“汝等何人,所为何事?” 斥候一阵狂奔累得够呛,站住脚步喘了几口,再次拿出印信:“右屯卫斥候,奉命入宫觐见太子殿下,有紧急军务送达!” 几名禁卫神情严肃,分出两人反身快步入内通禀,其余几人将斥候待到门楼下,依旧虎视眈眈不敢放松分毫。 眼下局势紧迫,内忧外患,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人假冒斥候,行悖逆之举…… 须臾,禁卫回转,道:“殿下召见!” 斥候冲着几个禁卫一抱拳,大步进入内重门,早有两个内侍等候在此,带着他快步抵达太子居所,来到门外低声道:“殿下有令,毋须通禀,速速入内。” 斥候颔首,深吸口气,大步进入房舍之内。 …… 李承乾一宿未睡,精神紧绷,毕竟城外大战干系重大,说不定一朝兵败叛军就会直入玄武门。 好在提心吊胆大半宿,直至天明,传来的消息依旧是各方顺遂,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宇文陇步步后退,溃不成军;大和门虽然只有区区五千兵卒镇守,却在长孙嘉庆数万大军狂攻之下固若金汤;东宫六率枕戈待旦,牵制着长安城内的叛军不敢轻举妄动。 天色晦暗,春雨潺潺,但曙光已现。 李承乾精神亢奋,坐在堂中,与萧瑀、刘洎、马周等人分坐用膳。早膳很是简单,一碗白粥,几样小菜,一众大佬们熬了一宿,此刻吃得分外香甜。 恰在此时,内侍来报,右屯卫斥候奉房俊之命有战报呈递。 李承乾当即放下碗筷,蓄养多日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城府登时告破,疾声道:“快宣!” 此等时候有斥候前来,所呈递之战报几乎毋须猜测…… 在座诸位也都精神一振,放开手中碗筷让内侍收走,又让内侍服侍着簌了口,正襟危坐等着斥候进来。 须臾,一个斥候快步入内,来到太子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一份战报呈上,口中大声道:“启禀殿下,右屯卫将军高侃率部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于光化门、景耀门一代大败叛军宇文陇部,其麾下‘沃野镇’私军死伤惨重,仅余半数逃回开远门。大捷!” 李承乾大赞一声:“好!” 待到内侍将战报转呈于面前,迫不及待的打开来,一目十行的看过,大小两声强自压抑着心中兴奋,递给身旁的萧瑀传阅,看着斥候道:“此战,越国公运筹帷幄、决胜沙场,居功至伟!稍候你回去告诉越国公,孤心甚慰!待到他日剿灭叛贼、涤荡寰宇,孤定与他同饮庆功酒!” 太子殿下面色红润,双目发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可能不兴奋呢? 本以为受命监国,储君之位稳如泰山,孰料一朝风起,东征大军铩羽而归,父皇受伤坠马殁于军中,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紧接着,长孙无忌狼子野心,裹挟关陇门阀起兵谋反,意欲废黜东宫、改立太子! 这一切,对于自幼锦衣玉食、长于深宫的李承乾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多少次午夜难免辗转反侧,幻想着自己有可能步上绝路,阖家灭绝…… 好在,还有房俊! 这位肱骨之臣不仅在一次又一次的易储风波之中稳稳的站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不遗余力的予以支持,更在他动辄倾覆的危厄之中,自数千里之外的西域一路驰援,一举稳定长安局势。 继而接连挫败声势浩大的叛军,一点一点扳回劣势,现如今更是一战剿灭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使得叛军主力遭受重创,硬生生将局势翻转! 此等忠贞之士,得之,何其幸也! 萧瑀扫过战报,递给身边的刘洎,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幽深。 刘洎接过战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心中喟然叹息。自今而后,单凭此功,太子面前又有谁能动摇房俊的地位?说一句不臣之言,“再造之恩”亦不过如此。 不过…… 他阖上手中战报,瞅了一眼满脸兴奋的太子,蹙眉看向那斥候,质疑道:“战报之中,对于战前之绸缪、战场之应对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然吾有一处不解,既然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宇文陇部已经狼狈溃逃,却为何最终未竟全功,没能将宇文陇部悉数歼灭,反倒让其率领四万余众逃回开远门外大营?” 第一千七百八十五章 用心险恶 此言一出,堂内瞬间一静,众人扭头看了刘洎一眼,连李承乾都盯着刘洎好一会儿,目光阴沉…… 那斥候不虞有他,实话实说:“盖因赞婆错估了叛军之战力,故而防线扎得不够紧实,当时叛军被高侃将军杀败,狼奔豸突、仓惶逃窜,求生欲望非常强烈,赞婆猝不及防之下被其冲开防线,追之不及,这才让宇文陇逃走。” 话音一落,萧瑀颔首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来没有谁能够永不犯错。越国公虽然英武盖世、勇冠三军,但兵法谋略之上还是差了一筹,此战未竟全功,殊为可惜,却不能责怪。” 堂内愈发安静。 那斥候一脸懵然,眨眨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此番叛军两路齐出、齐头并进,任意一路的兵力都是右屯卫将近两倍,再是精锐的军队面对此等劣势也难免焦头烂额,稍有不慎便是全盘皆输。然而大帅调度有方、运筹帷幄,以五千兵卒死死守住了大和门,进而集中主力一战击溃宇文陇部,使得局势陡然逆转。 让宇文陇逃掉固然有些可惜……可是数万叛军不是土鸡瓦狗,眼见濒临绝境自然爆发出绝强的求生欲望,莫说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加一起不足三万兵马,即便将东宫六率全都放上去,谁又敢言必将宇文陇部全歼,而且万无一失? 分明是一场天大的功劳,可是自这位宋国公口中道出,却好似这本就是因为大帅能力不足才引发的错误…… 娘咧! 斥候只觉得胸中郁愤憋屈,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只气得瞪圆了眼睛看着萧瑀,若非此间有太子当面,他恨不能扑上去一拳将这个老家伙放翻在地,让他趴在地上找自己的牙! 咱们打生打死的与叛军血战连连,你这个老东西坐在庙堂之上口若悬河便将大帅的功劳轻易抹煞? 不仅斥候心中怒极,堂内也有人看不过眼。 马周轻咳一声,沉声道:“刘侍中此言,未免有失偏颇。以往种种暂且不论,单只是陛下率军御驾亲征高句丽,留下越国公辅佐太子监国,这其间外族多番入寇大唐,全赖越国公披荆斩棘、一一击退,这等功勋战绩,试问当世又有几人能及?越国公的能力是历经挫折检验的,不容诋毁。” 他对刘洎这种“外敌未灭,内斗不止”的做派极度不满,争权夺利可以,勾心斗角也行,可你总得分得清局势火候吧?军队苦战连连获得一场足以颠覆局势的大胜,未等酬功呢,你这边便开始打压,让那些兵卒将校如何看待? 一旦士气低落、人心不满,你拿什么去跟叛军打? 隐私龌蹉,不识大体,此人能力再强也不过是一“官僚”而已,算不得能臣…… 一直闷声不吭的李道宗也颔首附和:“打仗不是靠嘴去说的,要真刀真枪的在沙场之上赢回来。越国公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功勋战绩,天下人尽皆信服,不是谁随随便便颠倒黑白的诋毁几句就行的。” 他也极为不齿刘洎与萧瑀这种一唱一和的诋毁方式,就算你们要斗,也得等这场仗打完再说吧? 刘洎连续被马周、李道宗毫不客气的怼了一番,面上非但没有半分羞恼之色,反而愈发沉重,缓缓道:“若是果真如二位所言,事情反而愈发麻烦。众所周知,赞婆乃是应越国公之邀率军前来助阵,且一直听令于越国公,旁人根本不能调动其一兵一卒,甚至连殿下都算在内……赞婆乃是吐蕃蛮胡,不读兵书、不识兵法也是寻常,临阵之时犯下错误导致叛军主力脱逃,情有可原。然则,其若是听从某人之暗中指令故意为之,性质可就大不相同。” 李道宗对懵在那里的斥候道:“汝且退去,告知越国公,城外之战要好生收尾,断不可再犯下低级错误。” “喏。” 斥候应下,转身自太子居所退出,小跑着往玄武门那边去,口中念念叨叨,唯恐将方才诸人说过的话语忘记一字半语。 他虽然听不大懂,但却明白这是有人嫉妒大帅的战功,在太子殿下面前进谗言,必须得跟大帅一字不差的转述清楚,让大帅好生教训那等颠倒黑白的奸臣…… …… 待到斥候退下,李道宗这才看向刘洎,一字字问道:“刘侍中是不是糊涂了?眼下城外战场皆由越国公负责,可谓危厄处处、如履薄冰,他绞尽脑汁一次次打击叛军之士气、削弱叛军之实力,焉有故意放纵叛军主力之道理?难不成让叛军多凑足一些军队,以便回过头来打他自己么?” 刘洎已然不怒,面上满是担忧之色,摇头道:“江夏郡王误会了,微臣并非笃定越国公此乃故意为之,只不过提醒殿下、提醒诸位有这个可能罢了。毕竟眼下局势依旧危险,若是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弃大局而不顾,极有可能招致极为严重之后果。微臣在其位自然谋其职,不能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呵!” 李道宗气得冷笑一声,懒得搭理此人。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外如是。 不过你再是如何巧舌如簧、心毒如蛇,那也得看看上面坐着的这位是何等想法。在太子面前诋毁房俊,你可是想瞎了心吧…… 一直沉默的李承乾这才开口,目光从刘洎脸上挪开,看着诸人,沉声道:“越国公忠贞不贰、公忠体国,乃国之羽翼、孤之肱骨,战功卓著、品性高洁,断不会行下那等无君无父之事。此等话语不得再提,以免寒了前线将士奋勇杀敌之心。” 果不其然,太子一开口便将刘洎的言论驳斥回去,定下基调,再不许议论这个话题。 刘洎神情乖顺,颔首道:“殿下教训的是,微臣知错。” 轻飘飘揭过此事。 萧瑀耷拉着眼皮,脸上古井不波,心里却喟然叹息一声:这个刘思道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看似吹毛求疵,实则包藏祸心。 一直以来,房俊对于和谈之事非但不予支持,反而处处抵触,之前更有悍然偷袭关陇军队导致和谈终止之举措,可见其立场与支持和谈的文官分歧巨大、水火不容。 然而太子对其太过信任,甚至听任其发动对关陇军队的突袭,这对于力主和谈的文官来说,压力太大。 此番指责房俊私底下指使赞婆放过宇文陇部主力,并非表面看上去意欲治其之罪,且不说太子对房俊之信任断不会予以任何惩罚,即便房俊当真这么做了,以眼下之局势,谁又敢惩罚房俊? 然而这番话出口,势必在东宫文官武将之中掀起一场热议,有人抵触,自然就会有人信以为真,只需长久讨论争执下去,对于房俊的威望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没办法,别说区区一个刘洎,即便是他萧瑀,今时今日想要压制房俊亦是有心无力,只能以这种潜移默化的手段对房俊的威望一点一点予以蚕食,终有一日聚沙成塔,或许某一时刻便能成为促使房俊翻船的契机…… 朝堂之上的斗争,从来不能追求一蹴而就。 ***** 右屯卫大营。 房俊听着斥候一字一句将刘洎的话语复述出来,原本因高侃击溃宇文陇而来的喜悦略有冲散。 什么是政治? 政治就是利益,利益就代表着争斗,只要有人追逐利益,斗争便无处不在。即便父子同朝、兄弟为官,也一样会因为利益的述求不一致而反目成仇,这没什么新鲜的。 待斥候退下,房俊让亲兵沏了一壶茶水,慢慢的呷着,思虑着当下东宫的政治格局。 若刘洎只是一个侍中,并不放在房俊眼里,但如今此人上位成为文官之领袖,甚至有可能取萧瑀而代之,说不得便会成为他的政敌。 因为历史早已表明,刘洎此人对于权力之热衷极其高涨,否则也不会招来李二陛下的猜忌,顺着诸遂良的诬告便顺水推舟将其处死,他可不想待到将来李治继位之后,朝堂之上屹立着一个锋芒毕露的权臣…… 第一千七百八十六章 权臣之相 历史上,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不克,班师回朝。途中染病,卧榻不起,刘洎、马周等人前往探视,时为黄门侍郎的诸遂良负责接见。 其后,李二陛下询问刘洎、马周等人言辞,诸遂良说:“刘洎言及‘朝廷大事不足忧虑,只要依循伊尹、霍光的故事,辅佐年幼的太子,诛杀有二心的大臣,便可以了’……” 此等话语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如何接受?故此,李二陛下甚为不满,且认为刘洎野心勃勃,一旦他日太子登基,势必联络朝臣,架空新皇,行“伊、霍”之故事,把持朝政。 此为刘洎之死埋下伏笔…… 此乃《新唐书》《旧唐书》皆由记载,当然,后世史学家对此争执不一,有的认为刘洎不可能说这样的话语,有的认为诸遂良不会说谎。 最有名的自然那位“砸缸”的司马君实,此君道德标榜、仁义无敌,故而素来喜欢以道德人品立论,认为“忠良正直”的褚遂良不会行诬告之举,褚遂良谮杀刘洎的说法全都是负责编撰《实录》的许敬宗之诬陷,进而被收录于史书之中…… 且不论道德标榜的司马光如何鉴定一个几百年前的古人在道德风范方面之修养,单只是以其资历、地位来说,难道不懂得一个政治人物全无善恶之分的道理? 或许是真的不懂。 这位足以获颁“道德风尚奖”的千古名流皓首穷经、学问无敌,于实务却是一窍不通,只知捧着先贤著作上纲上线,对于朝堂大事也只是一味节流、不懂开源。 打击政敌倒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当初旧党被新党逐出朝堂之时大多安置于富饶之地,意为党争乃理念之争,虽分胜负,却不分善恶,留有余地。然而等到此君反败为胜,便还是反攻倒算,将新党尽数发配贬斥于蛮荒之地,终生不得回朝…… 凡此种种,尚能以“刚直秉正,不通转圜”为由予以洗白,但其“割地求和”一事,却争议巨大。 “熙宁变法”之时,宋神宗任用王安石攻略西夏,拓地五州,史称“熙河开边”,收复熙、河、洮、岷、迭、宕等州,幅员两千余里,在河湟新边之地设郡县、建堡寨,“唃氏之地,悉为宋郡县矣”。 然而等到司马光上台,立即将沈括、种谔等人率领西军浴血奋战从西夏人手中收复的米脂、浮图、葭芦、安疆四所军寨,拱手奉还给西夏。 理由居然是“因恐夏人为保自身的安全而再谋出兵攻取,吾日夜寒心……” 大宋占了西夏的地界,所以西夏总是想着要打回来,这对于大宋是极其不利的,因为要派兵驻守、消耗粮秣、加重国家负担,干脆将其双手奉还给西夏,这样麻烦就解决了…… 多么睿智的思路啊。 然而更为可悲的是,直至二十一世纪,依然有无数“公知”不遗余力的鼓吹司马公之远见卓识…… …… 房俊揉了揉太阳穴,拈起茶杯喝茶,才发现茶水已然温凉,遂抬手让一旁的亲兵重新沏一壶热茶来。 不知不觉,思维居然发散到司马光那边去了…… 茶水刚刚端上来,外头脚步声响,一身甲胄的高侃与穿着革甲却袒露胸怀的赞婆一先一后走进来,前者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击溃宇文陇解玄武门之围,但功亏一篑、未竟全功,请大帅责罚!” 后者右手抚胸,弯腰施礼,黑红的面容满是羞愧:“此事错不在高将军,皆乃在下大意所至,恳请大帅责罚!” 房俊自书案之后起身,先将高侃搀扶起来,目光相触,没有那些冠冕堂皇之语,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句:“辛苦了!” 高侃心中温暖,重重颔首。 他知道大帅甚为看重自己,不仅一力栽培,更宽容相待,即便犯下大错不得不按照军纪惩罚,却也不会对自己有太多苛责。 这份简拔之情、维护之意,足以令他甘愿以死效忠…… 房俊扶着赞婆双手将其扶起,笑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战前所制定之策略实际上大多未能如愿实施,此番虽然放走了宇文陇,但已经重创其主力,更挫其锐气,使之心生惧怕,纵有千军万马亦不足道也。虽有遗憾,但将军千里驰援之情谊如祁连一般厚重,某又怎忍苛责?将军还请放心,此战有功无过,某定会向太子殿下亲自为你们请功!” “多谢大帅回护!” 赞婆心里松了口气,素闻唐军纪律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番自己铸下大错未能全歼宇文陇,唯恐房俊不念旧情,那自己的颜面可就折损得太大了…… …… 三人分别落座,高侃与赞婆向房俊详细禀报战事细节,高侃忽然问道:“大和门那边情况如何?” 此番迎战叛军,采取的是“打一路、守一路”的策略,主攻宇文陇部,防御长孙嘉庆部。因为兵力有限,既要有足够的兵力将宇文陇部一击击溃,又要有足够的力量戍守玄武门,能够防御大和门的兵力自然捉襟见肘。 而一旦挡不住长孙嘉庆部,使其进占大明宫,占据龙首原之地利,那么即便击溃宇文陇部也难挽败局…… 房俊摆摆手,道:“放心,王方翼他们守得不错,刘审礼更是亲率具装铁骑出城突袭,杀得长孙嘉庆狼狈不堪。你们大捷的消息刚刚传回的时候,某已经派遣程务挺率八千兵卒增援大和门,必然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之前大营留守一万多兵马是为了确保玄武门之安全,既然高侃那边大捷,随时可以回撤大营,自然便分出兵力增援大和门。长孙嘉庆徒有虚名,实力不足,以六万攻五千尚且不克,如今又增加八千精锐,使其必然无法越雷池一步。 高侃吁了口气,放下心来,旋即便有些压抑不住兴奋。 自关陇起事以来,东宫猝不及防,被关陇优势兵力死死压制,非但无半分转圜之余地,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犯下丝毫错误,不然动辄有倾覆之祸。如今这场仗打完,宇文陇部遭受重创,实力折损严重,长孙嘉庆部也好不到哪里去,攻城不克最是消耗兵力,如此关陇叛军的主力接连受挫,兵力、士气都将大幅度降低,留给东宫的空间骤然宽广。 甚至有余力打一打反击。 房俊叮嘱道:“虽然局势一片大好,但凡事切勿大意,不能犯下得意忘形的错误。说到底,叛军依旧占据兵力优势,尚有一战定输赢的能力,绝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高侃笑道:“大帅放心,末将没什么运筹帷幄的本事,唯有勤勉任事这一项还算是一个优点,自然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断不会得意了便翘尾巴。” 房俊颔首。 的确如高侃自己所言,他这人兵法谋略比之薛仁贵、刘仁轨皆有不如,但胜在有自知之明,绝不会想着投机取巧、好大喜功,任何时候都沉稳踏实,或许无赫赫之功,但绝不犯下低级错误。 简而言之,开拓或许不足,守成绰绰有余。 房俊又对赞婆道:“稍候某会让军中准备一些牛羊粮秣前往犒军,待禀明太子殿下之后,军中有功之将校亦会得到赏赐,还望将军能够竭尽全力,不负大唐百姓之期待。” 想要马儿跑,就不得不给吃草,虽然赞婆出兵相助的本意乃是为了给噶尔家族抱上大唐这条粗腿,倚为靠山,贪图的是以后的利益,但眼下人家拼死作战,多少也要给一点甜头,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嘉奖,也足以提振吐蕃胡骑的士气,使之愿意为东宫拼死力战。 否则士气低迷,难免出工不出力…… 第一千七百八十七章 围歼之策 赞婆登时喜笑颜开,原本因为犯下大错心中忐忑,唯恐遭遇唐军军纪之严惩,眼下非但房俊未曾计较,反而予以赞许、嘉奖,尤其是即将受到大唐太子之嘉奖赏赐,更令他喜出望外。 无论吐蕃对于大唐如何虎视眈眈,认为吐蕃铁骑一旦自高原顺势而下,必将席卷唐土、攻城掠地,开拓无数温暖富饶之土地以为吐蕃子子孙孙繁衍生息,但是在骨子里,大唐永远都是冠冕堂皇、物华天宝的天朝上国。 征服与认可是并不相同的两种状态,吐蕃也好,突厥也罢,甚至更早一些的犬戎、匈奴等等胡族,他们铁骑肆虐可以攻略汉地,甚至攻破国都烧杀掳掠,能够征服天朝上国,使之卑躬屈膝,不得不割地求和,但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汉人朝廷之认可。 胡族锋锐的钢刀,永远也比不了汉人可以传承文明的毛笔书册…… 能够得到大唐太子的嘉奖赏赐,便等同于获得了唐人的认可,即便吐蕃对大唐虎视眈眈,这也是一份显耀的荣誉。尤其是他此番代表噶尔家族出兵相助,这等荣誉更是足以载入族谱,为后世子孙所瞻仰敬佩。 ***** 大和门。 城上城下,战况激烈,只不过长孙嘉庆部空有优势之兵力,却不得不分出一部分陈列与北边,随时防备着具装铁骑的袭扰突袭,导致难以全力攻城,致使大和门久攻不下。 长孙嘉庆双目通红,焦躁难当。 原本应当是一边倒的攻城之战,大军所至,数千守军当土鸡瓦狗一般溃散,大和门一鼓而下,进而侵占大明宫,占据龙首原,彻底将长安城的制高点掌握在手中,随时可对龙首原下的右屯卫大营与玄武门发动突袭…… 然而这场攻城战打了半宿,眼下天光大亮,微微细雨非但没能浇散战场上的硝烟血腥,反而使得守军愈发士气如虹、斗志昂扬。 算一算时间,宇文陇部与高侃部的战斗大抵已经结束,若宇文陇获胜,则此刻已经兵临玄武门下,将东宫之生死捏在手中,宇文家因此威望陡增、功勋赫赫,将长孙家彻底比下去;若高侃部获胜,想必已经打扫战场、收拢兵力,随时都能前来大和门增援。 区区五千余人便让他一筹莫展,若是再有增援,则全无攻陷大和门之希望,只能赶紧撤军,以免被右屯卫给缠上,招致不可预测之后果…… 然而局势至此,他又岂能甘心撤军,灰溜溜的回去? 一旦撤军,便等于将长孙家的威望狠狠摔在地上,惹得关陇内部议论纷纷,那些想要挑战长孙家地位的门阀必将趁机兴风作浪。威望这东西折损容易,再想恢复,却是难如登天。 可以想见,若他此事撤军,回去之后长孙无忌会是何等愤怒,阖族上下又会是何等嫌弃、诋毁…… …… “将军,具装铁骑又上来了!” 校尉的禀报将长孙嘉庆从沮丧焦躁的情绪当中拉出来,抬头向北看去,果然千余具装铁骑正排着整齐的阵列,由远及近缓缓而来,只等着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便会骤然加速,狠狠冲入关陇军队阵中一通冲杀,而后在关陇军队收拢阵列之前从容退走。 “娘咧!” 长孙嘉庆狠狠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这支具装铁骑就好似狗皮膏药一般,扯不掉、揉不烂,你调集军队围上去他便后撤,你退回来意欲全力攻城他又冲上来,不断的蚕食着关陇军队的兵力,尤其是那种一击即中随即远遁的战术,对于关陇军队的士气打击非常之大。 若宇文陇胜,此刻大军已经逼进玄武门下,大功到手,无论他这边能否攻陷大和门已不重要;若宇文陇败,则此刻右屯卫的援军必然已经在前来大和门的路上,万一被其纠缠无法脱身,将又是一场大败。 长孙嘉庆权衡利弊,纵然不甘撤军,但此刻也不敢冒险。 当然,即便是撤军,他也要给这支具装铁骑一个狠狠的教训,顺带给自己捞取一点功绩,不然回去没法交待…… “传吾将令,前边攻城主力撤回一半,只留下数千人佯攻即可,其余各支军队向北靠拢,在具装铁骑冲上来之后,死死将其缠住,予以包围,一举围杀!” “喏!” 校尉赶紧带着传令兵向各部传达军令,长孙嘉庆则指挥中军缓缓向北移动,迎向正逐渐靠近的具装铁骑。 具装铁骑越来越近,兵马身上的铁甲被雨水涤去灰尘血污,愈发显得黝黑铮亮,兜鍪之上的红缨鲜亮,在细雨之中跳跃、飞扬,阵列严整的由远及近,看似轻松,实则充斥着一种剽悍的杀气。 当世强军,不外如是。 长孙嘉庆握紧横刀,连连下令:“左右部队慢慢靠拢上去,不要着急,以免打草惊蛇。” “中路缓缓逼近,扎紧阵势,拖延时间,不得仓促与敌接战,若接战,定要稳住阵脚,谁敢后退一步,老子杀他全家!” “攻城的佯攻不要停,以免引起敌军警觉。” …… 一道道军令下达各部,长孙嘉庆打定主意要将这支具装铁骑一举围杀,既然大和门已经不能攻克,总得拿回去一些功绩吧?具装铁骑乃是右屯卫精锐之中的精锐,以往战斗之中屡屡让关陇军队损兵折将,威慑极大,若能将这千余具装铁骑歼灭,也算是有一个交待。 又害怕自己大军围拢过去惊扰到了对方,只能这般小心翼翼,试图迷惑具装铁骑,使其落入自己彀中…… 前方,具装铁骑依旧轻松严整的缓缓逼近,虽然并未策马疾驰,但千余匹战马四千只马蹄整齐落地引起的闷雷一般声响却已经清晰传来,配上黝黑铮亮的铁甲、雪亮的长刀,焕发出厚重如山岳一般的杀气,排山倒海而来。 中路的关陇军队早已被具装铁骑杀破了胆,此刻硬着头皮缓缓向前,心底惊惧,两股战战。 左侧的部队依旧佯攻城门,主力却已经脱离城下,缓缓向着北边靠拢,长孙嘉庆则亲自率领中军压阵。 数万关陇军队在这一刻悄然完成部署,好似一张大网一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向着具装铁骑围拢而去,只等着对方进入彀中,便四下收拢将其围在当中,一举围歼…… 长孙嘉庆遥遥望着前方不断接近的两股军队,心里满是紧张,唯恐具装铁骑的首领识破他的计谋,于围拢之前断然撤退。若是那般,他也只能遗憾之下立即撤军,以免被随时都有可能增援而来的右屯卫缠住。 终于,前方的马蹄声骤然急促,千余匹覆盖铁甲的战马齐齐促动加速,犹如一片黑云一般向着关陇军队的中军发起冲锋。铁蹄踩踏着泥泞的土地发出滚雷一般的轰鸣,其势犹如山洪迸发,又如山崩地裂,势不可挡。 长孙嘉庆心中大喜,只要具装铁骑冲入己方阵中,左翼迂回的部队会瞬间向前予以包抄,自己的中军也可提速向前,将对方死死缠住。千军万马之中,丧失了冲击力的具装铁骑就只是一个个披着铁甲的铁嘎达,纵然依旧防御惊人、战力剽悍,但双拳难敌四手,累也得累死! “轰!” 将速度提升至极限的具装铁骑狠狠撞入阵列严整的关陇军队之中,一瞬间强大的冲击力迸发出来,无数关陇兵卒要么被撞得骨断筋折口喷鲜血,要么被骑兵锋锐的刀锋斩中身体,一时间凄厉惨嚎、残肢断臂,战场之上一片血腥,惨烈至极。 长孙嘉庆挥舞横刀,大吼道:“围上去、围上去!” 事实上不用他发号施令,早已明白他战略意图的各支部队在具装铁骑冲入阵中的一刹那,便开始疯狂加速,以便在具装铁骑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冲上去,将其围拢其中,予以围杀。 一时间,战场之上风云突变。 第一千七百八十八章 丢盔卸甲 随着具装铁骑冲入关陇军队阵中大肆杀戮,左翼的关陇军队加速围拢,大和门下的战场之上风云突变。 长孙嘉庆心情兴奋,正要带着中军压上去,忽然身后马蹄声响,扭头看去,却是一骑斥候自远处狂飙而来,自阵列之中长驱直入,抵达面前。 马上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疾声大喝道:“宇文陇部已然战败,右屯卫援军倏忽便至,赵国公有令,长孙将军速速撤兵!” 几乎就在此时,前方自左翼围拢上去的军队以及中军最前头的部队齐齐发出一阵喧哗,而后形成巨大的浪潮,几乎将前头所有部队都席卷进去。阵列开始涣散,兵卒开始躁动,数万军队好似台风掠过海面一般泛起波澜,水涛汹涌。 紧接着,在具装铁骑身后的北边,黑压压的部队从左银台门方向直冲而来,好似溃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至,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气! 长孙嘉庆呆愣半晌,一股寒气方才自胸腹之中升起,直升入脑,连兜鍪之下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援军! 怪不得具装铁骑根本不在意自己这边的围拢之策,依旧勇悍无伦的直直冲杀过来撞入阵中,因为援军已经抵达,就在其身后! 长孙嘉庆彻底慌了手脚,之前围歼之策将成之时有多么的兴奋,此刻心中便有多么的恐惧! 眼下已经不是能否顺利实施围歼之策的问题,而是有了援军之后的具装铁骑可以恣无忌惮的在己方阵中横冲直撞、疯狂杀戮,等到杀累了,自有援军在后接应,可从容撤退。 然而一千浑身覆盖铁甲的具装铁骑在己方阵中肆意冲杀,这将有多少兵卒倒在其锋锐长刀之下? 只要想想,长孙嘉庆便手足冰冷。 自以为织了一个大口袋等着对方钻进来,然后收住口子将其一举围歼,结果人家是一柄锥子,后边还跟着一把刀,自己这边非但扎不住口子,甚至还得被锥子戳得一身破洞…… 那斥候见到长孙嘉庆呆愣愣魂不守舍,赶紧提醒道:“长孙将军,赵国公有令,让您即刻撤军……” “娘咧!” 长孙嘉庆怒喝一声,暴跳如雷,扬起手中横刀狠狠一刀将那斥候斩于马下,怒骂道:“人家援军已经抵达,你这混账方才前来报讯,分明是东宫之奸细,意欲让老夫兵败丧命,葬身于此!” 左右校尉亲兵噤若寒蝉,战战兢兢不敢发言。 一刀斩了斥候,心中郁闷火气也消散不少,长孙嘉庆赶紧下令:“左翼部队重新回归城下,向南撤退。中军随吾且战且退,督战队下至各部军队,若有不战而逃者,杀无赦!” 出了气,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冤枉了这个斥候。 西线的战斗发生在景耀门外,中间隔着玄武门与右屯卫大营,消息自然不能直接送来,而是要先传回长安城,再又长安城中转一遍,这才能出通化门,抵达此处。 一来一回之间,导致的结果便是右屯卫的援军先一步抵达,而自己消息落后一步,自己一手将自己推进了自己布下的彀中…… 左右校尉面面相觑,这明显是要将眼下正遭受具装铁骑杀戮的主力部队放弃,只带着左翼部队与中军撤离战场…… 不过旋即大家也都醒悟过来,此刻主力先锋部队已经与具装铁骑死死缠在一处,想退也退不了。若是中军上前予以救援,且不说要在具装铁骑冲锋之下死伤多少,万一被右屯卫的援军拖住,能否顺利撤回春明门外大营都是问题。 断尾求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遂赶紧向各部下达命令,督促左翼以及中军缓缓后撤。 …… 自出城门开始,刘审礼便一直存着小心,具装铁骑的战力固然强悍,但是无论人马的体力消耗过大、难以持久却是一个巨大的缺点,所以他从未让麾下兵卒放开手脚肆意冲杀,唯恐体力不支陷入困境,必然遭受叛军之围杀,那就麻烦了。 故而面对有所保留的具装铁骑,关陇兵卒也都自然认为刚才遭受的便是其最强大的战斗力,此刻虽然心里发怵,但是在长孙嘉庆的催促之下也硬着头皮往上冲,只要能够将具装铁骑死死缠住,便能获得一场大胜。 然而这回面对的却是放开手脚、全力以赴的强敌,身后有援军压阵使得刘审礼横下心要大肆杀伐一番,只是一个冲锋便让关陇兵卒见识到全无保留的具装铁骑冲杀起来到底有多么可怕。 就好似一柄巨大的尖刀狠狠捅入血肉之内,无坚不摧将一切切断撕碎,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尤其是当具装铁骑身后的援军出现,再傻的关陇兵卒也知道围歼之策已经断不可行,心气一泄,惧意顿生,只不过碍着身后虎视眈眈的督战队,不敢擅自逃跑。 等到被具装铁骑在阵中凿穿一个来回,尸横枕籍鲜血成河,左翼包抄的军队迟迟不至,身后的中军并未及时上前支援,整支先锋军队终于抵受不住。 当兵卒们恐惧仓惶的回头去望,希望长孙嘉庆能够下达撤退命令,不至于让大家白白战死此地,却赫然发现不仅原本已经临近的左翼军队撤回城墙之下向南退去,就连长孙嘉庆坐镇的中军也在缓缓后撤…… 兵卒们或许不明所以,可但凡有点见识的校尉、偏将们哪里还能不知自己已经被长孙嘉庆抛弃,成为阻挡具装铁骑以便让主力安全撤退的牺牲品? 登时怒气冲天。 主力先锋部队本就是各支门阀军队抽调组建而成,眼下被长孙嘉庆丢在战场上承受具装铁骑的疯狂杀戮,而长孙家私军组成的中军则在其率领之下缓缓撤出战场,这如何能忍? 若是大家一起死也就认了,可是你将我们推进火坑承受灭顶之灾,你自己却带着嫡系部队悠然撤退…… 这特么也太缺德了! 隶属于各个门阀军队之中的偏将、校尉当即号令各自麾下停止前进,略微收拢部队之下不管不顾的向后溃逃。 一瞬间,将近三万门阀军队组成的主力先锋部队全部溃散,兵卒们丢掉兵刃撒开两腿向后飞跑,结果各支军队相互之间缺乏沟通,相互之间不断侵占撤退路线,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编制打散,互不统属,只知一味的撒腿狂奔。 刘审礼正在冲杀,冷不丁面前压力一松,见到所有敌军尽皆溃散,毫无组织的四散奔逃,便知道这场仗稳了。 此等情形不是具装铁骑大显身手的时机,遂传令身后的援军,将两千余轻骑调动上来从两翼追击,不断剿杀溃散敌军,自己则收拢具装铁骑,再次组成“ 锋失阵”,紧紧的咬着敌军主力先锋的尾巴杀过去。 城墙上的战斗早已结束,大和门上的王方翼以及守城兵卒都趴在箭垛、女墙之上俯瞰着面前这一幕,数万关陇溃兵在城门前空旷的山地上四散奔逃,具装铁骑紧紧的咬着对方主力先锋的尾巴,数千轻骑兵则自两翼追击,时不时的包抄一下,溃散的叛军或被斩杀、或被俘虏,一路不停的追击而去。 王方翼难以抑制心中亢奋,狠狠拍了一下墙头,仰着脖子大吼一声:“万胜!” 守城兵卒尽皆振臂高呼,以作应和:“万胜!万胜!万胜!” 一场艰苦卓绝的守城战,最终却以一场大胜来结尾,此等直抒胸臆的畅快令所有守城兵卒都兴奋欲狂,恨不能跃下城头提着兵刃参预追击的部队之中,杀他一个丢盔卸甲、酣畅淋漓! …… 长孙嘉庆指挥着中军与左翼数万兵马缓缓后撤,部队太多想要掉头自然麻烦,又不能大张旗鼓的被主力先锋察觉,否则便达不到牺牲他们给中军争取撤退时间的目的。 然而数万大军原本正向着北边围拢而上,陡然之间却又全部撤退,臃肿的阵型岂能那般进退由心?若是久经操练的精锐也就罢了,可长孙家军队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做不到令行禁止,眼下骤然转向,顿时乱成一团。 第一千七百八十九章 乘胜追击 等到中军与左翼军队好不容易捋顺了相互之间统属,缓缓向后撤退之际,没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喧哗,长孙嘉庆回过头去,便骇然见到原本应该与具装铁骑缠斗在一起的先锋部队已经溃败下来。 败就败了吧,原本也没指望他们能扛得住太长时间,然而这些溃兵丢掉兵刃脱掉甲胄,撒腿疯狂奔跑,一头便撞进了中军的后路之中,登时将本就勉强掉头的中军阵列撞散。 先锋、中军混杂一处,阵列涣散,校尉们也完全乱了阵脚,根本无法收拢自己的部队,这股混乱飞快的在中军阵列之中传递,很快便将整支军队都搅合得士气崩溃、指挥失效。 根本不等长孙嘉庆来得及约束乱军,右屯卫追兵已经黑压压的杀了过来,紧紧咬住中军的尾巴,数千右屯卫的轻骑兵更是自两翼掩杀而上,一路向着大军的最前头奔去,意欲拦截。 长孙嘉庆魂飞魄散。 自家事自己知,麾下数万兵马看上去气势汹汹,实则正规军没几个,即便是担当主力的长孙家私军,也多是由家奴、庄客、流民等等组成,严重缺乏训练,若是打顺风仗还好一些,大家一拥而上,全凭人数碾压。可一旦局面僵持甚至陷入被动,军心士气便会迅速崩溃。 眼下具装铁骑咬着尾巴紧追不舍,两侧的轻骑兵更是意欲追到前头予以拦截,麾下兵卒肯定是跑不过轻骑兵的,一旦这种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的局面形成,将会一败涂地。 甚至不仅仅是失败而已,麾下数万大军已经被溃逃的先锋军队搅合得阵型大乱,若是一味撤退,很可能全军覆没…… 长孙嘉庆当机立断,下令停止撤退,自己亲自率领中军稳住阵脚,回过头来迎战具装铁骑。 策略是正确的,两侧的轻骑兵不过两千余人,虽然机动性高,搅乱军心、打击士气的效果很好,但是缺乏杀伤力,不能给予致命的伤害,所以必须将身后杀伤力惊人的具装铁骑解决掉,不然非得给咬死。 然而策略固然正确,他也知道麾下军队战术素养匮乏,但还是高估了兵卒的执行力。 当他下令全军停止后撤,意欲转身迎战,拼死吃下这千余具装铁骑而后再从容撤退,却发现军队已经失去控制…… 溃逃回来的先锋部队本就是各家门阀私军组成,被具装铁骑残酷爆裂的杀戮早已杀破了胆,更怨恨长孙嘉庆牺牲他们为中军换取撤退的空间与时间,此时哪里还会听从长孙嘉庆的命令?身后具装铁骑紧追不舍,跑慢一步就要遭受铁蹄践踏钢刀屠戮,一窝蜂的冲进中军阵列之中,希望以此躲避具装铁骑的追杀——密密麻麻到处多是人,钢刀砍在我身上的概率自然无限小…… 长孙家的私军屡屡在右屯卫阵前受挫,伤损无数,心中早已满是惊惧,现在被先锋部队这么一冲,黑盔黑甲的具装铁骑随后掩杀而来,雪亮的钢刀、奋起的马蹄将兵卒们仅有的一丝理智彻底摧毁。 数万兵马就好似崩溃的山岭一般,仅有的阵列顷刻间分崩离析,人喊马嘶之下,一泻千里。 “完了……” 长孙嘉庆眼前一黑,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差一点坠落马背。两军阵前,最怕的就是这种士气涣散、军心崩溃的场面出现,若是顶住具装铁骑还能倚仗兵力之优势反杀一波,可现在数万兵马好似豚犬一般在山野荒原上四散溃逃,只能等着被对方的轻骑兵一一追上,予以杀戮。 此地距离通化门尚有五十余里,这条路即将被他麾下数万兵卒的鲜血染红,遍地尸骸的场景更会成为往后数十年关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他长孙嘉庆也将被彻底钉在耻辱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刘审礼策马驰骋于叛军阵中,眼见叛军阵列已然完全涣散,兵卒四散奔逃根本没有一丝半点的抵抗,登时兴奋至极点,一路引着具装铁骑向前冲杀,杀得眼睛都红了,自溃逃的叛军先锋部队直直杀入其中军之内,瞄着前方那杆绣着长孙家族徽的牙旗便冲过去。 大破敌阵已然是一件天大的功劳,或是再能俘获敌将,自己这个校尉连胜三级轻而易举,一步迈进副将行列…… …… “兵是群胆”,一个平素非常懦弱之人,身在刚烈骁勇的军伍之中,亦能激发无畏之勇气,奋勇杀敌,每战争先。同样,再是性格剽悍之兵卒,当其周围袍泽士气崩溃四散逃亡,也绝对鼓不起勇气悍然迎敌。 所以两军对垒之时,非到万不得已,断不能撤退,一退便有可能引发兵卒之畏惧,进而造成大规模的惶恐,兵败如山倒。 眼下关陇军队便是如此,原本门阀私军组成的先锋部队尚能坚持,若长孙嘉庆及时予以增援,以其高处右屯卫数倍的兵力不敢说获胜,但死拼一场将右屯卫打得精疲力竭然后全身而退未必不能,但长孙嘉庆一则心生惧怕,再则不愿将长孙家的私军过量消耗,所以丢弃先锋部队,自己率领中军撤退。 结果由此引发先锋部队的溃败,进而波及整个中军…… 到了这个时候,畏敌之心已然扩散至全军,兵卒仓惶逃遁,将校无心恋战,纵然白起复生、霸王再世,也无法力挽狂澜。 长孙嘉庆无法接受数万大军攻打五千守军的大和门而不克,最终却被对方杀得大败而回,整个人坐在马上失魂落魄,全凭着身边亲兵挽着缰绳才没有掉下马背,浑浑噩噩的在亲兵护卫之下向南撤退。 身后,具装铁骑组成的“锋失阵”在关陇军队阵中狂飙突进,所过之处溃散的兵卒好似被船头劈开的水面一般,纷纷向着两侧避让,唯恐被铁蹄践踏、钢刀加颈,使得刘审礼如入无人之境,一路追着对方主将牙旗气势汹汹的杀来。 等到长孙嘉庆身边的亲兵发现了狂追而来的具装铁骑,登时大急,赶紧簇拥着长孙嘉庆加速逃匿,只不过身前身后到处都是溃散的兵卒,军令失效,只能被乱军裹挟着一点一点前行。 长孙嘉庆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叫道:“丢掉牙旗!” 四周兵荒马乱,这杆牙旗高高竖起简直就是给了敌军一盏指路明灯,唯恐敌人发现不了他的行踪…… 亲兵赶紧丢掉牙旗,但为时已晚。 数万溃军豚犬一般向南溃逃,各部编制早已打乱,到处都是恐惧仓惶的溃兵亡命奔逃,唯有眼前簇拥着长孙嘉庆的数百亲兵是整齐的编制,在乱军之中缓缓移动,很是扎眼。 虽然丢掉牙旗,但是早已被刘审礼死死盯住,一路紧追不舍。 最要命是附近溃逃的兵卒,眼见具装铁骑的“锋失阵”一路冲杀而至,但是却对他们这些溃兵不屑一顾,只是一味的向前狂奔,登时都明白过来,人家的目标是长孙将军…… 这个时候个人小命才是最重要的,谁去管他长孙将军是哪个?沿途挡在前路的溃兵纷纷向着两侧避让,惟愿具装铁骑直奔长孙嘉庆而去,否则若是失去了长孙嘉庆这个目标,说不得就要原地屠戮一番,以泄火气。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您还是去追长孙嘉庆吧…… 故而,奔逃之中的长孙嘉庆悲哀的发现,无论他如何驱散身前的溃兵以便加快速度,但身后的兵卒却主动将道路让出,让具装铁骑紧紧缀着自己,一路气势汹汹的袭杀而来。 只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黑盔黑甲的具装铁骑便狠狠的撞入亲兵阵中,数百亲兵几乎在一瞬间便被撞散。为首一人跃马而来,掌中一柄马槊横胸扫来,狠狠砸在长孙嘉庆胸前甲胄的护心镜上。 “咣” 护心镜破碎,长孙嘉庆被一股大力抽得身体离开马背,坠落马下,“砰”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长孙嘉庆仰面朝天,眼前一阵金星乱跳、头晕目眩,只觉得冰凉的雨水浇在脸上,然后胸口发闷一口气喘不上来,硬生生憋得昏了过去。 第一千七百九十章 人心惶惶 刘审礼策马上前,俯身将马槊抵住长孙嘉庆胸口,见其并无动静,以便命令麾下继续追杀其亲兵,以便示意兵卒下马查看。 一名兵卒翻身下马,上前查看一番,道:“校尉,这人昏过去了。” 刘审礼道:“没死就好,将其捆绑结实带回去,这可是一桩大功!” 且不说长孙嘉庆在长孙家的地位,单单只是其甚为长孙家私军之统帅这一点,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功。 “喏!” 兵卒兴奋的应下,只不过出征在外,谁会预先准备绑人的绳索?旁边几个兵卒坐在马上将腰带解下,反正坐在马上不虞掉裤子……那兵卒接过几根裤带连在一起,然后将长孙嘉庆驷马倒攒蹄的绑的结实,单手提起放在马鞍上。 刘审礼派出一队亲兵一路押送长孙嘉庆先返回大营,而后才率领具装铁骑继续追击扫荡溃兵。 两侧迂回的轻骑兵也合为一处,一直追到距离通化门不远的龙首渠旁,眼瞅着关陇军队派出一队万余人的接应部队,这才止住脚步,一路收拢缴获押解俘虏返回大和门。 ***** 天色初亮,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四周皆被高墙厚门围拢的内重门里显得有些静谧,屋檐下雨水滴落在窗前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很有韵律。 房舍内,红泥小炉上水壶“呜呜”作响,一道白气自壶嘴喷出。一身道袍的长乐公主一手挽起衣袖,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一手提起水壶,将开水诸如茶盘上的茶壶之中。 洗茶、沏茶、分茶,秀丽无匹的玉容恬淡无波,双眸蕴含光采,神情专注于茶水之上,而后将几盏清茶分别推送至身边几人面前。 茶几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几位国色天香、妍态各异的美人围拢而坐。 一位洁白罗裙、容颜温婉秀美的女子伸出春葱也似的玉手拈起茶盏,放在粉润的唇边轻轻呷了一口,继而眉目舒展,欣悦流露,柔声赞道:“殿下如今这沏茶的功夫,当得起宗室第一。” 这女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神态娇小、笑容温煦,说话时细声细气,温婉如玉。 她身侧一女子面如芙蓉、光彩照人,闻言笑道:“长乐殿下茶道技艺自然首屈一指,可徐贤妃这一手捧人的功夫亦是炉火纯青,姐姐我可是要跟你好生学学,说不得哪一日便要落到那个棒槌手里,还得仰仗长乐殿下求个情呢,以免被那棒槌随便给打杀了。” 徐贤妃心性淡泊,与长乐公主平素交好,今日闲来无事至长乐这边串门,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 闻言,也只是抿唇一笑,不以为意。 她素来不与人争,名誉也好、权利也罢,一切顺其自然,从未放在心上。 当然,再是心性淡泊,也难免女人的八卦心性,听到言语提及“那个棒槌”,极感兴趣,只不过碍于长乐公主颜面,故而并未表现出来罢了。 长乐公主只是淡淡的看了那艳丽女子一眼,并未搭腔,而是用竹夹子在碟子里夹了一块茯苓糕放在徐贤妃面前,轻声道:“此乃岭南特产,有健脾渗湿、宁心安神之效,贤妃不妨尝尝看。” 自从李二陛下东征,徐贤妃便心有相思、恹恹不乐,及至李二陛下重伤于军中人事不省的消息传回长安,更是茶饭不思、夜难安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其对陛下爱慕之心,人尽皆知。 徐贤妃笑起来,夹起茯苓糕放在唇边小小的咬了一口,颔首道:“嗯,好吃。” 长乐公主便将一碟子茯苓糕尽皆推到她面前…… 艳丽女子的笑容就有些发僵。 被人无视了呀…… 坐在长乐公主左手边的豫章公主瞥了艳丽女子一眼,慢声细语道:“韦昭容这话可就谦逊了,如今叛军势大,连战连捷,说不定哪一日就能攻破玄武门,打到这内重门来,到那时候,反而是我们姊妹得求着您才是。” 韦昭容一滞,似乎听不懂豫章公主言语之中揶揄挖苦,苦笑道:“豫章殿下您也说是叛军了,纵然势大,焉能成事?本宫身入宫中,便是陛下侍妾,自然管不得家中父兄子侄如何行事,若是那些乱臣贼子当真有朝一日行下不忍言之事,本宫与其断绝亲情便是。” 她出身京兆韦氏,如今家族联结长孙无忌兴起“兵谏”,誓要废黜太子改立储君,她身在宫中,上下左右皆乃太子耳目,整日里如坐针毡,唯恐受到家族拖累。 此言一出,长乐公主才抬起螓首看了她一眼,淡然道:“男儿间的事,又岂是吾等女子可以左右?昭容大可放心便是,太子哥哥素来仁厚,断不会对昭容心存怨愤。” 韦尼子的心思,她自然明了。 身为京兆韦氏的女儿,身入宫中,如今适逢关陇反叛,处境的确是左右为难。若关陇胜,她身为李二陛下之妃嫔,难免受到皇帝之厌弃,更害得太子步入绝路;如关陇败,她更是有“罪臣”之嫌疑…… 而事实上,在这个男人为尊的时代里,身为女儿家全无选择之余地,连个出力的地方都没有。 毕竟史书之上那些一己之力襄助家族成就大业的女子简直凤毛麟角,她韦尼子远没有那份能力…… 房俊与自己之事,在皇室之中算不得什么秘密,只不过没人时常拿来说嘴罢了。韦尼子今日前来,便是因为昨夜右屯卫大胜,击溃宇文陇部,使得东宫局势豁然开朗,急不可待的前来要自己一个承诺。 毕竟房俊乃是太子最为宠信之肱骨大臣,而自己又是太子最为宠爱的妹妹,有了自己的承诺,即便关陇兵败,韦尼子的处境也不会太难过…… 韦尼子得了长乐公主的承诺,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方才的言语的确有些冒失唐突,使得她如芒在背,急忙起身告辞离去。 待到韦尼子走出去,豫章公主方才轻哼一声:“前些时日关陇势大的时候,可不见她前来给咱们一个承诺,如今局势逆转便迫不及待的前来,也是一个喜好钻营、心性凉薄的……” 她非是对韦尼子前来求情不满,而是对方拿着长乐与房俊的关系说事不高兴。虽然长乐和离之后一直再嫁,与房俊之间有那么一点风流韵事无伤大雅,可到底又悖伦常,大家心知肚明便罢,若是摆在台面上说道,难免不妥。 长乐公主倒是不太介意这个,自从决定接受房俊的那一日起,聪慧如她岂能预见不到即将面对的质疑与诋毁?只不过觉得无足轻重罢了。 遂柔声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罢了,何必咄咄逼人?毕竟当初京兆韦氏与越国公之间闹得极为不快,如今东宫局势逆转,越国公在城外连战连捷,一旦彻底翻盘,虽然不会大肆株连,但必然有人要承担此次兵变之责任,韦昭容心底害怕,情理之中。” 时局发展至现在,岂止是韦昭容害怕?整个京兆韦氏恐怕已经坐立难安,唯恐兵变彻底失败,从而被房俊揪着不放,过往恩怨一并结清。 不过她自然知道以房俊的胸怀气量,断不会因为私人之恩怨而伺机报复,一切都要以朝局稳定为主。 事实上,担惊受怕的又岂是韦尼子一人呢? 如今宫中但凡出身关陇的妃嫔,谁不是夜夜难寐、虚火上升?毕竟关陇若胜,她们身为关陇女儿定多在父皇与太子面前受一些夹板气,可一旦东宫反被为胜,难保反攻倒算之时不会被牵连到…… 此时的内重门里,说一句“人心惶惶”亦不为过,当然着急上火的都是与关陇有关系的妃嫔,似徐贤妃这等出身江南士族的便安之若素,好整以暇的看戏。 话题提及房俊,一贯清雅淡然的徐贤妃也忍不住好奇,晶亮的眸子眨了眨,清声道:“越国公当真是盖世英雄,谁能想到原本一败涂地之局势,自他从西域数千里回援之后陡然逆转?以往虽然也曾见到过几次,但并未说上几句话,实在难以预料居然是这般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胸怀家国,气魄坦荡,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大英雄呀!” “呵……” 长乐公主忍不住冷笑一声,大英雄? 你是没见过那厮死皮赖脸求欢的模样,低声下气全无气节,比之市井地痞都不如…… 第一千七百九十一章 贤妃徐氏 徐贤妃眨着一双清澈的眼眸,好奇的盯着长乐公主,似乎想要在自己夸赞房俊之后自长乐公主这边得到回馈。 隋唐两代,主宰天下的政权皆出自关陇门阀,而关陇门追根溯源又皆是胡族出身,血统之中便是草原胡族豪迈奔放的风格,治国之后自然难免从上而下的沾染这种不拘一格的开放风气。 两朝宫闱之内秘辛不断,皇族、门阀之间风流韵事不断,汉家注重的伦理纲常并不是很受重视,连带着整个社会的风气都受到影响,女子可以抛头露面、地位渐高,便可见一斑。 也正是此等社会风气,才缔造出华夏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否则历朝历代宫禁之内权谋之术不下于武则天者不知凡几,却为何再无第二个女皇出现? 所以对于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早已流传天下的绯闻,徐贤妃并不觉得不可接受。 况且长乐公主如今和离尚未再嫁,不存在“不守妇道”的恶评,至于房俊更是无从指摘,男儿汉三妻四妾分内之事,有几个红颜知己亦是风流韵事,再者似房俊这等顶天立地的男儿,就得有女人趋之若鹜那才正常。 红粉配英雄,此乃千古不变之至理,徐贤妃固然年过双十,但自幼出身于长城徐氏,名门望族大家闺秀,自是天真烂漫不染尘俗,入宫之后李二陛下甚为宠爱地位颇高,依旧保持着那份少女时代的烂漫之心,对于房俊这等英雄人物自然甚感兴趣…… …… 长乐公主面对徐贤妃灼灼目光,有些难以招架,莹白如玉的俏脸略微有些红润,心里将那棒槌腹诽一番,深恨其居然连父皇的妃子都能俘获成为“拥趸”,口中淡然道:“所谓‘时势造英雄’,如此而已。局势紧迫,社稷危难,总会有英雄豪杰挺身而出,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即倒,纵然没有越国公,也必然有其他杰出之士,此乃天理。” “呵呵……” 方才是长乐公主冷笑,这回却变成徐贤妃冷笑。 这位江南才女、帝王爱妃秀美的容颜流出一丝少女一般俏皮的笑容,故意拉长声音:“殿下说得也是,这男人嘛,究其根本也都是大差不差一个样,即便没有越国公,想必也还是会有其余男子俘获殿下之芳心哦……” “哎呀,娘娘说的什么疯话!” 长乐公主俏脸通红,面红耳赤,啐了一口。 先前韦尼子话里话外的提及她与房俊之事,她淡然相对云淡风轻,可是此刻被这位平素温婉端庄的父皇妃子调笑揶揄,却是觉得面皮发烧,大感难以招架。 一旁的豫章公主亦是掩唇轻笑。 徐贤妃握住长乐公主纤手,笑容明媚,语气温婉:“世人总是怜你无、妒你有,流言纷纷恶语中伤,无需管他。日子是咱们自己的,只要自己过得舒坦了,管他旁人如何说道?女子本弱,生于世间愈发不容易,只要咱们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便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温婉的语调,却字字铿锵,发自肺腑。 长乐公主心中温暖,反手与其相握……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起先声音不大,但是渐渐连成一片,将雨水滴落屋檐的声音掩盖。 长乐公主蹙眉,扬声问道:“外间发生何事?” 眼下城外大战,局势紧张,胜负之间犹如天渊之别,稍有动静便心弦扣紧。 房门打开,侍女从外头小碎步走进来,圆脸上荡漾着欣喜之色,语气轻快:“启禀殿下,是玄武门那边有斥候进来,前往太子殿下处禀报军情……说是越国公大获全胜,先击败宇文陇部,继而又守住大明宫,击溃长孙嘉庆,杀敌无算。外面的禁卫、内侍门听闻自然喜不自禁,到处宣扬。” “当真?” 豫章公主失声惊呼,旋即难抑狂喜,抚掌大笑道:“越国公果然是盖世英雄,此番擎天保驾之功,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嘻嘻,难怪妹妹你心甘情愿委身于他,便是姐姐我也喜欢得紧,改日定要拉着他敬上几杯酒才行。” 长乐公主:“……” 心里吐槽:看你这架势怕不只是想要敬酒吧?大抵自荐枕席才是……不过倒也无妨,那厮最是喜欢大姨子小姨子了,多多益善…… 徐贤妃一手握着长乐公主的手,一手扶着高耸的胸脯,长吁出一口气,笑道:“豫章殿下之言,与吾相同。此番大捷,足以扭转局势,想必叛军纵然不会一败涂地,也定要重开和谈,或许就此止息兵戈也说不定。” 虽然是宫中妃嫔,但徐贤妃自有便是名气远扬的才女,兵书战策亦有涉猎,对于当下局势自然了如指掌,清楚的认识到眼下这一场大捷意味着什么。 旋即又幽幽一叹,黯然道:“只可惜陛下如今依旧身在军中,人事不知,否则那等乱臣贼子岂敢行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导致荼毒关中、百姓遭殃?也不知陛下何时能回到宫中……” 感受到她情真意切的思念与孺慕,长乐公主心中一痛,愈发握紧了她的纤手,无言的给予安慰。 虽然直至此刻依旧是父皇昏迷的消息,但无论她从太子亦或是房俊那边感受到的真相,恐怕都代表着父皇已然凶多吉少……以徐贤妃对于父皇的爱慕崇敬,若是当真不忍言之事发生,却不知下半生要如何在这深宫之中孤苦伶仃的活下去? 正所谓“情深不寿”,怕是要难捱了…… …… 自关陇尽起两路大军向北攻略,内重门里便气氛紧张、风声鹤唳。 东宫之所以能够在关陇骤然起事之后面对巨大压力一直支撑至如今,一方面是李靖坐镇太极宫指挥东宫六率奋勇杀敌、死战不退,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房俊自西域迅速回援,不仅打通了东宫联络陇西、河西诸郡的通道,使得兵马辎重能够源源不断运进宫内,而且屯驻右屯卫大营,戍守玄武门,使得关陇军队难以越雷池一步。 一旦玄武门失陷、右屯卫溃败,东宫的后门便毫无遮掩的敞开,届时关陇军队前后夹击,纵然李靖军神在世,也难逃败亡之局。 故而,当下时局之中将玄武门视为东宫之“生死门户”并无不妥。 而叛军调集主力两路尽出的最终目的,便是希望其中一路牵制住右屯卫,另外一路直接破除右屯卫设置于长安城被的防线,进而直逼玄武门下。 这并非什么精妙之战术,但凡有一些军事才能都看得出来,但关陇凭借着充裕的兵力优势一分为二、双管齐下,明晃晃的欺负右屯卫兵少,算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阳谋最是难防,因为一切都在摆在明面上,没有任何投机取巧之机会,只能拼实力。 而对于东宫属官、内侍禁卫们来说,太子击溃叛军匡扶朝纲之后他们这些人自然鸡犬升天,可一旦太子战败、东宫覆亡,他们这些拥趸自然全体遭殃…… 自然时刻关注着城外的战事。 清晨之时,右屯卫将军高侃率领主力与吐蕃胡骑合力大战宇文陇部,将其击溃,消息传回内重门里之时,固然群情振奋、兴高采烈,却都有所克制,因为若是另外一路不能低档长孙嘉庆部,使其占据大明宫乃至整个龙首原,地利尽在其手,则玄武门沦陷便只是迟早之事。 而随着长孙嘉庆被五花大绑押解入玄武门,右屯卫固守大和门、并且于大和门外重创关陇军队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飞速传播,闻者皆喜不自禁,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恨不能高呼一声“越国公万岁”…… 总之,此刻的内重门里,过往压抑之阴霾被淅淅沥沥的春雨涤荡一空,到处喜气洋洋,消息传到太极宫内,东宫六率的将士闻听之后纷纷在阵地上振臂高呼、士气暴涨。 与之相对,自然是同样得到战败消息的关陇军队垂头丧气,士气萎靡…… 经此一战,关陇军队的优势几乎荡然无存。 第一千七百九十二章 老谋深算 双方攻守之势虽然尚未彻底逆转,但时刻徘徊于覆亡边际的东宫却彻底扭转局面,再不是一味的被动挨打,这对于战局之发展极为有利。 甚至于若是此刻立即重启和谈,关陇也再不能如以往那般咄咄逼人…… …… 岑文本刚刚换了官袍,接到太子召见之谕令起身前往太子居所,在门外负手等候仆从去取雨伞之际,目光透过面前自屋檐流淌下来的一串串雨水,看着广场之上来往奔波脚步轻快的内侍、禁卫、官员门脸上难以抑制的喜气,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身后,岑长倩追出来将一件披肩披在岑文本肩头,提醒道:“虽然已经开春,但天气湿冷,叔父久病未愈还是应当注意保养,不然不慎染了风寒,怕是又要遭一通罪。” 回头看了看自家侄子,岑文本心情畅快,笑呵呵道:“无妨,这些年几乎缠绵病榻,药吃多了,吾也算得上精通医术,汝等毋须担忧。” 朝堂之上,他的确走错了棋。 先是联结萧瑀等东宫文官极力推行和谈,甚至不惜将房俊等军方大佬排斥在外,希望能够掌控和谈之主导,由此与房俊、李靖等人闹得颇为紧张,说是分道扬镳亦不为过。 继而又强推刘洎上位继承自己的政治遗产,惹得萧瑀翻脸,致使东宫文官内部一分为二,彼此敌视。 结果这一桩桩谋算,尽在房俊一桩桩功勋面前化作飞灰,尤其是刘洎看似根基深厚、资历足够,但手腕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导致许多谋算都未能落在实处,导致处处受制…… 不过这一切,都在看到侄子的瞬间烟消云散。 自己行将就木,没有几天好活了,这辈子坐到宰辅之位也算是功成名就,仕途之上再无遗憾。之所以临走之时谋算这么多,更不惜与萧瑀反目亦要强推刘洎上位,所为的不就是给自家子侄留下一份香火情么? 希望等到将来自家子侄入仕之后,能够得到刘洎的回馈,进而仕途顺畅一些……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需要自己耗费太多心神,这个自己一手养大、抚育成人的侄子,比自己想象得要优秀得多,尤其是历经一场生死凶险之后,其思虑、品性尽皆得到锤炼,有了长足进步,足以在仕途之中站得更稳,也走得更远。 尤其是身为书院学子而与房俊之间所保持的良好关系,更会使得岑长倩在不步入仕途之后青云直上。 而眼下房俊击溃两路叛军,力挽狂澜之举,或许便是一个最为良好的开始。 房俊功勋愈大,东宫自然越稳;而东宫越稳,将来房俊的权力也会更大;不出意外,未来的朝堂之上房俊必然是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量,能够早早成为房俊夹带之中的“私货”,以其“护犊子”“有眼光”等种种优秀品质,岑长倩已经注定前程似锦。 如此,自己所谋划的那些东西即便尽皆落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当然,一点点的失落是难免的,自己一手推着侄子上位,与侄子自己过于优秀自己上位,其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最重要便是使得岑文本觉得自己的存在感一直在降低,似乎有他没他,侄子的前程大抵都会走得不错。 满满的全是老父亲面对羽翼渐丰的孩子既是欣慰,又是失落的复杂情绪…… 岑长倩感受着内重门里上上下下那种欢欣鼓舞的情绪,问道:“叔父认为此番右屯卫大胜,和谈会否重新开启?” 岑文本紧了紧箭头的披肩,看着仆从擎着雨伞自旁边快步走来,沉声道:“官场之上,最忌站队,但也不得不站队。身为人臣,结党营私便是不忠不信,甚为帝王忌惮。然而人在官场,却难免因为理念、情感等等原因厚此薄彼,有了远近亲疏,这不可避免。但是你要记住,永远不要骑墙观望风吹两边倒,贰臣才是官场之上最最不受待见的那种人。你身为书院学子,天然的站在房俊那一边,而房俊早已经为你们选好了队伍,在没有哪个队伍能够比东宫更加前途远大……所以,收敛心思,今日为东宫之臣属,那日为天子之门生,锦绣前程早已等在那里。” 古今帝王,胸襟能够比拟李二陛下者,屈指可数。然则即便是李二陛下,当年逆而夺取登基为帝,原本太子建成之班底多有主动依附者,李二陛下尽皆收纳,其中除去魏徵能够身居高位以外,余者早早便投闲置散,不得重用。 反倒是薛万彻那等叫嚣着要将秦王府上下屠尽为太子建成报仇雪恨者,却一直被李二陛下委以重用。 由此便可看出,欲在官场之上有所作为,站队固然非常重要,但坚贞之立场一样不能缺少。 岑长倩躬身道:“多谢叔父教诲,孩儿铭记于心。” 岑文本满意颔首,抬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脸上满是欣慰:“运气是人这一辈子最为重要的东西,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比比皆是。你力保同窗与叛军作战,早已入了太子之眼中,日后只需循序渐进,必然是东宫心腹。所以毋须急切,按部就班最好。” “喏。” 岑长倩恭谨应命,不过依旧心有疑惑,忍不住问道:“叔父认为,经此一战东宫已然再无忧患?” 仆从到了近前,张开雨伞挡住屋檐滴落的雨水。 岑文本站在伞下,道:“关陇固然尚有再战之力,但是此战在全面优势之下却落得两场大败,长孙无忌的威望已经不足以让他继续震慑关陇各家,谁敢一直追随他在一条看不见前途的道路上狂奔呢?毕竟对于门阀来说,个人之生死荣辱事小,家族的富贵传承最大。” 若无意外,关陇内部原本就存在的裂痕将会在此次兵败之后彻底爆发,说不定,长孙无忌不得不交出“兵谏”的主导权。 岑长倩小声道:“可还有英国公驻留潼关,坐拥数十万兵马,立场一直未明……” 从始至终,引兵于外的李勣一直深受东宫与关陇忌惮,这位深受陛下信重的大臣掌握着数十万东征精锐部队,却在长安兵变之后一路拖拖拉拉各种拖延,明显一番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其心中到底是何主意,谁也不知。 寻常人等或许认为既然陛下身在军中,即便神志昏迷,李勣也必然以陛下之意志行事,然而似岑长倩这等人杰,早已从各种蛛丝马迹当中推测出李二陛下恐怕凶多吉少之真相…… 既然没有了陛下的制约,那么李勣的心思愈发让人困惑。 其手中掌握着数十万大唐最精锐的军队,无论他支持东宫亦或是关陇,都可在顷刻之间完成碾压,平息乱局。 但是其迟迟不肯表态,便成为当下局势最大的变数。 固然东宫此番大胜,可若是李勣倾向于废除太子、另立储君,从而支持关陇叛军,则东宫马上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岑文本却蹙眉,看着侄子问道:“你这些时日安心修养,便琢磨出这么点东西?” 岑长倩疑惑不解。 难道李勣不是最大的变数? 岑文本想了想,缓缓道:“记住,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但是同样,也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盟友……按理说,接触李勣之威胁最好的办法便是东宫与关陇握手言和,一旦大局确定,除非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谋逆,不然就只能乖乖的表态效忠。但是房俊却对和谈之事一再抵触,甚至就连那次所谓的叛军撕碎契约偷袭东内苑右屯卫兵卒,以我看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把戏,以此为出兵之借口……但是,太子却对其极为纵容,非但不予降罪,甚至连责怪一句都不曾,由此可见,他们根本不在乎屯驻于潼关的李勣到底是何立场。这两人都不是笨蛋,更不是傻子,其道理吾固然不知,但此二人必然有充足之理由。” 岑长倩愕然,仔细琢磨,这件事的确不合常理。 而且,叔父好像自那以后便力推刘洎上位,甚至扶助其攫取和谈之主导……叔父老谋深算啊。 第一千七百九十三章 云开月明 雨丝细细密密打在雨伞上,岑文本站在伞下,看着远处扒掉甲胄之后只剩下一身白色中衣五花大绑的长孙嘉庆被禁卫押解着关入营房一侧的院子里,笑吟吟的对岑长倩说道: “不要骄傲,不要浮躁,坚定意志有自己的主见,未来必然一片坦途,光彩似锦。况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当你真正有了自己的主见,寻到自己的理想报复,生死成败又算得了什么呢?每一次起落浮沉,都是人生旅途之中迥异而又多彩的风景,只需领略欣赏,毋须垂头丧气。百年之后,俱是一抷黄土,皇图霸业尽成飞灰,总得要有一些超越生死、能够传诸后世的追求才行。” 且不说人生短短数十寒暑,便是王朝帝国鼎盛一时,也未曾听闻有延绵万世者,衰败倾颓,天地至理。 唯有那些光彩耀目的成就,才能刻画于青史之上,受子孙瞻仰,千秋万载永不腐朽。 说到此处,他颇为自嘲的笑了笑:“吾以此言教诲于你,然则这个道理吾却是从房俊身上领悟不久。那厮惊才绝艳,生而知之,却从未将功名利禄放在面前多看一眼,所言所行者,皆为帝国、为百姓谋万世之福祉。纵然身为宰辅,百年之后不过史书之上寥寥几个文字,然而当事业有成,却可永远流传,彪炳千秋。只可惜呀,吾今岁未及五旬,却病入膏肓,再无精力去追寻那等开天辟地之伟业,这份憧憬唯有寄托你身,还望你锐意进取,莫要辜负吾之期望。” 上苍总是不公,他刚刚领会到房俊一以贯之的那种漠视名利、将一腔心血浇筑于千秋事业之激情,但身躯却已犹如风中残烛,再无精力为此披荆斩棘、开天辟地。 然而纵有遗憾,却也并无太多抱怨,正如夫子的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人这一辈子活明白了,临死之前堪破了功名利禄尽如浮云之真谛,明白到如何从根本上去改造王朝更迭、造福万民之真相,那边足够。 又何必孜孜不倦的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真相呢? 大千世界、宇宙之中,不知有多少真相隐藏于时光长河之中。人生有限,穷极一生之力也不能窥见其万一,纵然有幸得知真相之一二,然后隐于其后之真相更会纷至沓来。 生命就好似存在于一团浓雾之中,不断的犯错,不断的改正,不断的发现。 永无止境。 …… 似岑文本这等当世人杰穷极一生之智慧所堪破之感悟,自然非是眼下之境界的岑长倩可以领悟体会。 岑长倩似懂非懂、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之时,岑文本已经迈出脚步,踏入漫天雨水之中。身旁仆从紧随其后,雨伞牢牢的撑在其头顶,遮挡了淅淅沥沥的雨幕。 向着太子居所方向渐渐远去。 ***** 细雨渐渐稠密,屋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空气潮湿清冷,但太子居所之内却是热火朝天之气氛。 诸多文臣武将汇聚此处,团团跪坐,彼此之间交头接耳,交换着刚刚得知的大战详情以及自己对于此战过后局势变化之看法,甚为热闹。 李承乾端坐首位,面前左右分别是萧瑀、李靖,刘洎则在萧瑀之下首隔了一个位置。岑文本入内,与太子以及诸人见礼,之后便落座在萧瑀与刘洎之间。 须臾,门外内侍高声道:“越国公觐见!” 堂内热热闹闹议论纷纭登时消失,场面肃然一静,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门口,看着英姿挺拔的房俊一身戎装,大步而入…… “臣房俊,觐见殿下。” 房俊来到他堂中,一揖及地。 李承乾满面春风,诸多时日以来努力营建的“稳重”人设再也无法保持,笑着招招手:“越国公劳苦功高,何需多礼?来来来,就等着你这位大功臣呢,快快入座。” 堂内众人神色各异,有羡慕,有嫉妒。 今时今日,东宫上下,再也无人能在功勋上比拟房俊,即便是几位太子太傅也不够资格对房俊指手画脚。 尤其是当李靖起身,满面笑容的欲将座位让给房俊,整间大堂内登时充满了柠檬气…… 房俊见到李靖起身笑着给他让座,登时惊了一下,忙道:“卫公欲折煞晚辈不成?您乃吾辈军人心目当中之偶像,崇拜仰慕之情如山似海,况且晚辈些许微功,焉能与您定鼎江山之大功相比?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李靖笑呵呵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胜旧人。越国公战功彪炳、力挽狂澜,吾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早坐几天又有何妨?” 房俊失心疯了才会将他的话语当真,急忙坚决拒绝,但心底甚为感激。 他又不是傻子,李靖自然知道不可能让座了他就会坐,之所以当着满堂东宫属官的面前做出这样一番姿态,就是要一举奠定房俊在东宫所属军队之中第一人的地位。 活到李靖这个岁数,经历过那么多的挫折磨砺,对于名利之争早已看淡,及早扶持房俊上位,成为名符其实的“军方第一人”,对于东宫军队之稳定至关重要。毕竟到了今时今日,事实上就算是他李靖,也很难撼动房俊在东宫所属军队之中的威望。 说到底,他毕竟是一个外人,人家房俊才是“根红苗正”的东宫一系,更别说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当然,他也只是做出这个姿态,让外人领会到房俊地位之变化,也让房俊、让太子感受道自己绝无半分妒嫉艳羡之心思,会一心辅佐太子成就大业,绝无掣肘之处。 原本政治天赋并不出色的李靖,在历尽诸多磨砺之后,也渐渐的品味出其中之真谛,所思所行,境界大为不同…… 房俊入座,坐在李靖、李道宗之后,算上远在交河城坐镇的河间郡王李孝恭,如今综合地位、爵位、功勋等等资历之后,房俊便是大唐军方第四人,即便是程咬金、尉迟恭等人也要排名在他之后。 李勣文武并举,宰辅之首,早已超然于众人之上…… 房俊坐在武将之中,面容恬淡,心中却绝不平静。 李靖威名赫赫、战功累累,李道宗皇室子弟、身份尊贵,李孝恭更是“宗室第一名帅”,再加上房俊、张士贵等人,东宫在大唐军方的实力几乎占据“半壁江山”,别说是关陇门阀深为忌惮,若是此刻李二陛下仍在,恐怕也夜难安寝。 毕竟帝王乃是世间安全感最差的职业,没有之一,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以免有人犯上作乱、刺王杀驾,整日里防备一切、忌惮一切,一旦文臣武将之中有人实力大增、串联各方,便会瞬间紧张,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要予以戒备。 坐在天下至尊的位置上,直到咽气的那一刻,平素的心思归结起来便是一句话:总有刁民想害朕…… 即便是李二陛下心胸开阔、魄力无双,依然会因为帝王天生的危机感,对实力如此庞大的东宫心生戒惧。 历史之上,但凡太子之实力令帝王感受到威胁,大抵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若李二陛下此刻坐在此间,会是何等感受,做出何等反应? 房俊笑容淡淡,眸光幽深…… …… 李承乾环视面前诸臣,一时间情绪亢奋、踌躇满志。 在今日之前,他还在担惊受怕,唯恐下一刻叛军攻陷玄武门、杀入宫内,将他这个太子予以废黜,而后一杯毒酒鸩杀。然而一夜之后,形势陡然逆转,关陇叛军再无能力对他一击致命,局势陷入僵持,胜利为时不远。 至于驻留潼关的李勣……李承乾不认为能够威胁到他的太子地位,毕竟李勣其人心思冷静、高瞻远瞩,断不会行下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轻咳一声,李承乾道:“越国公运筹帷幄,击溃叛军,使其‘双管齐下,两路并举’之野心彻底落空,为东宫争取到逆转之良机。诸位爱卿皆乃孤之腹心,此刻应当如何应对,还请畅所欲言。” 第一千七百九十四章 争权夺利 当下局势对于东宫来说可谓“云开月明”,一片大好。然而毕竟尚未达到攻守逆转之地步,关陇叛军在得到天下门阀支援之后依旧实力雄厚,依旧在兵力之上占有优势。 摆在东宫面前的道路有两条,战或者和。 若战,势必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残酷杀戮,双方合在一起超过二十万兵力在长安城周围相互攻杀,对于帝国社稷之危害无以复加。固然毋须向关陇让步割让利益,但胜败亦在未知之间。 若和,立即便可以消弭这场兵变,帝国迅速进入恢复之中,但势必割让利益以争取关陇止息兵戈,由此引发的君权坠落、权臣横行,则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去不断斗争予以收回。 战与和,皆各有利弊,如何取舍,殊为不易。 …… 刘洎当仁不让,直了直腰,开口道:“殿下明鉴,如今虽然局势好转,但叛军已然占据更大之优势,死战到底,胜负未知,且会给关中带来难以愈合之损毁。殿下身负大义、名正言顺,自然要背负黎民之福祉,不能不顾一切、不择手段。而叛军已然是乱臣贼子,只想兵变成功,进而胁迫天下百姓,所以行事自然毫无顾忌。此等局面之下,应当尽快开启和谈,趁着眼下侥幸取胜之契机,定鼎大局。” 军方几位大佬一齐撇嘴,不屑一顾。 人家房俊打生打死,甘冒奇险才取得逆转局势之大捷,到了刘洎口中居然是“侥幸取胜”,当真是厚颜无耻。 李道宗接口道:“刘侍中之言差矣,既然殿下乃天下正朔、大义在身,又岂能轻易同叛军苟合?如此纵然消弭兵祸,却难免成为无法洗刷之污点,如何让天下人信服?更别说和谈之后让一群乱臣贼子依旧窃据朝堂,法纪何在,天理何在?” 一连串的质问,亦是冠冕堂皇。 今日与叛军苟合,看似止息兵戈,避免帝国根基进一步损失,但那些无君无父之逆臣将会继续留在朝堂之上,如此屈身侍贼,太子威望自然难以保存,自今而后遭受天下人诟病。 史书之上,亦会将此视为帝王正朔之奇耻大辱。 刘洎反问道:“可若是最终未能歼灭叛军、拨乱反正,这等责任由谁去背负,谁能背负得起?战争不过是政治之延续,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只要朝堂之上做出决断,军方听命行事即可,毋须多言,更不要将手伸得太长,意欲左右朝政、蒙蔽圣听,此权臣之所为也,天下共讨之。” 论斗嘴,李道宗如何能够是御史出身的刘洎之对手? 被怼得怒极而笑,正欲喝骂,房俊开口道:“若重启和谈,会给予叛军何等条件?亦即是说,东宫的底线是什么?” 直指核心,李道宗也闭上嘴,看着刘洎。 事实上,即便是继续打下去更为附和军方之利益,但是如今军中也并不排斥和谈,毕竟大唐立国以来,关陇门阀一直占据高位,军方更是当年以关陇军队为根基横扫天下、平定四方,始终与关陇门阀有着斩不断的联系。 当真将关陇门阀彻底歼灭,未必附和所有人的利益…… 当然,军方也绝对不会容忍以刘洎等人为首的文官们单纯的为了和谈而和谈,进而出让太多的东宫利益。 因为问题都是明摆着的,关陇答允和谈,最为重要的条件便是对于东宫军队之限制,否则只要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继续壮大,东宫随时都可以对关陇门阀反攻倒算。 刘洎心中自有计较,但此时不敢明说,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必然招致军方之反对,导致局面失控。 故而只是含糊道:“和谈尚未开启,议论这一点未免太早,待到和谈之中慢慢试探、博弈,最终还需要殿下应允,才能最终确定。” 房俊摇摇头,不搭理刘洎,转头对李承乾道:“殿下,和谈之事干系重大,而军队之形势如何更是和谈之基础,所以微臣认为应当有军方参预进和谈之中,能够随时掌控当前形势,不至于让刘侍中两眼一抹黑,最终被叛军给骗了,损害了东宫利益。” 刘洎一听,坚决反对:“万万不可!军方作风强硬,眼里揉不得沙子,如何能够于谈判之中虚与委蛇、进退自如?此前便是越国公悍然突袭叛军,导致和谈终止,此刻绝不能重蹈覆辙。” 不仅是他,这回连萧瑀也颔首附和:“大战方歇,叛军损失惨重,和谈之时若有东宫军方参预,势必引起叛军仇视之心,于和谈之进程不利。” 虽然对岑文本扶持刘洎极度不满,但是这件事上双方利益一致,必须将军方排除于和谈之外,事实上,眼下堂中只要是心向和谈的大臣,没人愿意让军方参预。 李靖地位崇高,也不耐烦这些繁琐的事务,李道宗身为皇族与关陇纠葛颇深,这两人都不合适。如若军方参预和谈,只能是房俊亲自参与其中,而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资历,刘洎哪里压得住他? 况且房俊又是旗帜鲜明的反对和谈,他若加入,和谈必生波澜…… 李承乾摆摆手,一锤定音道:“就以刘侍中为主,主持何谈,尽快摸清叛军之述求,而后制定相应的和谈条款。” 这就等于顺应了刘洎等人之意,将军方排除于和谈之外。 无论他是否倾向于房俊,也得主意笼络东宫文官,天下之道、文武并举,总不能有了军方之支持便将文官晾在一旁不屑一顾吧? 身为储君,心中可以有远近亲疏,但是表现出来的必然是尽可能的公正,在文官如此抵触军方参预和谈的情况,他不可能一意孤行将军方强加于和谈队伍之中。 说到底,“平衡”无处不在…… 李道宗不满,正欲表态反对,被房俊偷偷捅咕了一下,狐疑向房俊看去之时,后者已经颔首道:“殿下明鉴,臣等皆遵谕令。” 刘洎等人皆松了口气。 以太子对房俊之宠信,再加上如今房俊挟大胜之威,若是一意孤行非要参预进和谈之中,只怕太子根本无从拒绝。好在房俊也算是识大体,知道眼下和谈乃是最为正确之事,否则驻守潼关的李勣便是悬在东宫头顶的一柄利剑,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掉下来、什么时候掉下来…… …… 会议结束,诸臣齐齐退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离去。 李道宗站在门口,等到房俊出来,这才让亲兵撑伞挡住雨丝,与随后走出来的李靖一道,回到他在内重门的住处。 这是距离太子居所不远的一处房舍,虽然规模不大,但建筑精致,内里陈设亦有别于普通兵舍,以前大抵是将校之居所。 三人在门口脱了靴子,踩着光洁的地板入内,坐在靠窗的茶几前,李道宗亲自烧水沏茶。 壶水喷着白气,李道宗将水壶取下开始沏茶,亲兵奉上几碟子糕点之后,被李道宗摆手斥退。 饮着茶水,吃了一块点心,李道宗这才问道:“方才儿郎为何阻止本王?那帮子文官如今都被和谈之功蒙蔽了心智,一心想着将功勋全部攥在手里,根本不在意东宫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损失,咱们军队会有什么样的制约……若是咱们不能参预其中,谁来保障咱们的利益?” 或许他并不是太过在乎会在这场兵变之中捞取怎样的利益,但是身为军方一员,眼瞅着东宫所属之军队打生打死力挽狂澜,最终胜利果实却被文官所攫取,甚至出卖一部分军方的利益来换取关陇那边尽快完成和谈……李道宗便恶心的不行。 房俊不以为然,呷了一口茶水,语气淡然却充满霸气:“不参预和谈又如何?兵在咱们手里,若是觉得和谈条件不妥,大不了直接开战便是,区区几个利欲熏心的文官,成不了气候。” 第一千七百九十五章 内有隐情 李道宗看着一脸淡然的房俊,登时觉得颇为无语。 什么叫大不了便开战? 好歹你也是东宫属臣,必要时候得顾全大局,岂能如以往那般恣意而为? 他提醒道:“刘洎等人或许没什么,但二郎你行事之前也要考虑殿下之立场,殿下对你颇多宠信,更因你一直不离不弃、辅佐扶持故而有着几分亏欠感,不忍苛责于你。可殿下毕竟是殿下,是国之储君、潜渊之龙,储君之威信不可亵渎半分。” 这话可谓开诚布公、掏心掏肺。 君王也好,储君也罢,皆是天底下至高无上的存在,不能将其与亲朋故友、官场上司等同。正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王对你好是一种奖赏,你却不能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否则便是不知进退…… 这等道理很多人都懂,但只能放在心里体会,说出口则难免有些犯忌讳,若非关系亲厚,断然不会随意道出。 房俊颔首,微笑表示领情,却反问道:“郡王之言有理……但郡王如何确定太子殿下想要的又是怎么样子的?” 李道宗一愣,蹙眉道:“今时今日之局势,关陇叛军始终占据着优势,东宫随时有覆亡之虞,以殿下之立场,如今与叛军虚与委蛇,受一点委屈、损失一些威望都是可以接受的,最重要自然是尽快将这场兵变平息下去。储君仍在,尚有去计较委屈、威望的道理,若储位不在,哪里还有受委屈、损威望的余地?” 道理很容易理解,对于太子来说,只要能够保得住储君之位,那么今日无论失去多少都可从容计较,来日加倍讨还。若是连储位都丢掉了,下场必然是阖家灭绝、惨遭横死,计较别的还有什么用? 一旁的李靖拈着茶杯喝茶,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房俊微微摇头:“郡王非是殿下,焉知殿下怎么想?” “嘿!” 李道宗气道:“你也非是殿下,你怎知殿下不这么想?” 房俊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笑问道:“当初吾一手策划东内苑遇袭一案,之后以此为借口向叛军开战,导致和谈受挫,被迫终止……郡王猜猜看,殿下到底知不知其中之蹊跷?” 右屯卫虽然是房俊一手整编,但他心底无私,任由朝廷派来的军中司马掌控军纪,充当耳目,故而军中任何行动,焉能瞒得过李承乾? 李道宗愣了半晌,疑惑不解:“难道不是殿下对你宠信,纵容你这般胡来?” 房俊摇头,笑而不语。 一直闷不吭声的李靖道:“殿下性子的确软了一些,却不是个糊涂人,对于臣子再是宠信亦不可能没原则的偏袒,尤其是涉及到生死大局。” 他看向房俊:“所以殿下为何坐视你破坏和谈?” 房俊道:“自然是殿下不愿和谈继续,可是文官那边极力促成和谈,殿下也不好一意孤行,以免寒了文官们的心,故而放纵吾之行事,顺水推舟罢了。” 李靖不满道:“吾是问你殿下这么做的理由。” 无论从哪方面去看,和谈都是当下解决危局最好的方法,尤其是面临生死大劫的太子,最应该求稳,努力促成和谈。 因为一旦兵败,他李靖也好,房俊也罢,都有可能活下来,唯独身为太子断无幸理。 房俊两手一摊:“吾非殿下,焉知殿下怎么想?” 李道宗气结。 这是他刚刚的话语,被房俊原封不动的返还回来,嘲讽之意甚浓…… 不过有些话既然房俊不愿明说,那自然是有所避讳,他便不再过问。 只是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揣测着太子不愿和谈之缘由,然而想破了脑袋却也想不明白…… ***** 与内重门里欢欣鼓舞振臂欢呼相比,延寿坊内却是愁云惨淡,气氛压抑。 来来往往的官员、将校尽皆心事重重,走路更是屏气凝息、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到堂内议事的一众关陇大佬,招致不测之祸…… 偏厅内,长孙无忌坐在书案之后,宇文化及、令狐德棻、独孤览、贺兰淹等人尽皆在座,济济一堂却寂然无声,气氛凝重。 两路大军齐齐折戟,长孙嘉庆更是于乱军丛中被右屯卫一个无名之辈生擒活捉,共计十余万大军丢盔卸甲,不啻于在众人脑门儿炸响一个惊雷,震得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大佬一阵眩晕,脑瓜子嗡嗡响。 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 良久,贺兰淹大破僵局,沉声道:“两军大军战败,消息四散传开,那些前来关中助阵的门阀军队尽皆人心惶惶、惊惧不定,必须想办法予以安抚,否则必生大乱。” 当初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之下,裹挟着天下各处门阀不得不派遣私军进入关中为关陇军队助阵,其内心必然深有不满。若战局顺风顺水也就罢了,兵谏胜利之后,大家或多或少又能捞取一些好处。 可如今局势紧迫,十余万大军被右屯卫击溃,其中一路的主将更被生擒活捉,由此引发的震荡足以使得那些心存怨愤的门阀私军不甘蛰伏,因为一旦兵谏彻底失败,他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帮凶都将受到东宫之严惩。 原本来的时候便是不情不愿,若再受到惩罚,那得多冤枉? 故而,这些门阀私军必定暗中不满,伺机搞事。要么联结起来要求退兵,要么干脆暗中与东宫勾结反戈一击…… 无论如何,一旦这些门阀私军闹起来,本就严峻的局势极有可能瞬间崩坏。 长孙无忌手里婆娑着茶杯,整个人好像有些走神,良久也未能给于回复…… 宇文士及瞅了长孙无忌一眼,缓缓对贺兰淹道:“稍候,吾亲自赶赴各军予以安抚,来都来了,想走也走不了。” 如今潼关已经被李勣数十万大军驻守,那些门阀私军来时容易,去时难。左右已经上了这艘船,除去齐心协力共谋大事之外,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可走? 贺兰淹颔首,不复多言。 贺兰家也曾煊赫一时,但是如今早已子弟不肖、江河日下,在关陇门阀之中空有一个架子,实力根本排不上号。无论如何取舍,贺兰家也只有依附景从的份儿。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令狐德棻才长吁一口气,喟然道:“起兵之初,二十余万大军轰轰烈烈,势如烈火,本以为马到即可功成,谁又能料到会行至今时今日这等局面?房俊此子,好似天生与吾关陇门阀作对一般,从未能在其手下得什么便宜。” 要说关陇门阀之中遭受房俊“荼害”之深,长孙无忌占据第一,那么第二自然非他令狐德棻莫属。虽然这两年潜心著书、修身养性,对于以往之恩怨情仇大多都已放下,可是只要想想自己被逼的在太极宫上撞柱子撞晕之时的尴尬,被武媚娘挠的满脸桃花之时的羞辱,仍旧心里一阵阵的抽搐。 人非圣贤,谁又能真正堪破世情,不将那些颜面尊严放在心上呢?平素流露出来的豁达、释然,大多也只是一种掩饰,毕竟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资历,他所受之屈辱怕是永远也无法洗刷…… 独孤览瞅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心里却不以为然。 明知那厮是个棒槌,却还要倚老卖老不依不饶,人家不打你脸打谁的?被人打疼了非但不想着如何还会去,反而缩在家中不敢见人,美其名曰“著书立说,修身养性”,脸皮真厚啊…… 很奇怪,面对这场足以左右战局的大败,一众大佬没有第一时间商议对策,反倒是各自唏嘘一番,表述自己之感慨,好像事不关己,又好像十几万大军被打得丢盔卸甲也没什么大不了…… 很是有些诡异。 一直神游天外好似不堪打击的长孙无忌却只是嗤笑一声,将茶杯放在书案上,抬头,环视众人,缓缓道:“此番兵败,导致局势紧迫,皆因吾之战略出了问题,一应责任,由吾一力承担。” 众人不语,目光看向长孙无忌。 你拿什么承担? 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 相互甩锅 此番关陇兵败,导致长安局势骤变,原本岌岌可危的东宫彻底站稳脚跟,占尽优势的关陇却陷入被动。尤其是连番兵败,主力军队折损严重,目前看似兵力依旧压着东宫,但是兵员素质却天壤之别。 稍有不慎,覆亡的就是关陇门阀。 此等情况之下,绝非是谁红后白牙道一句“我来负责”就可以的,攸关关陇门阀数百年之传承,阖家上下无数条性命,你拿什么来负这个责? 长孙无忌面对一双双灼灼目光,哂笑一声,缓缓道:“若当真走到那一步,吾将自裁以谢天下,可保诸位安枕无忧。” 一言既出,厅内皆静。 一直以来,长孙无忌予人的印象始终是“老谋深算”“城府深沉”,最是懂得避重就轻、趋利避害,轻易不肯涉足险地。眼下却能够说出“自裁以谢天下”这等狠话,可见当下局势对其心性之打击极为严重。 当然,若是当真局势走到那一步,纵然他长孙无忌意欲明哲保身亦是不能。此番兵变导致半座长安城化为废墟,皇城遍地瓦砾、太极宫损毁大半,人员伤亡更是不计其数。一旦兵败,给于此次兵变之定性必然是“谋逆叛乱”,即便百废待兴之下太子不会牵连甚广,但首要之“逆贼”必须予以严惩。 关陇门阀之中,能够担得起这个“首要之逆贼”的,舍长孙无忌其谁? 所以到了那一天,生死已经不是长孙无忌自己能够掌控,这个罪责只能他来背…… 不过关陇各家只是要一个承诺即可,既然长孙无忌能够慨然表态,便算是稳定了各家的心思。担负责任的人已经有了,接下来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长孙无忌自戕以担负责任, 若是能赢,自然皆大欢喜。 宇文士及喟然道:“辅机说的哪里话?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关陇同气连枝、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辅机你心存仁义,一身当之,吾等又岂能坐视不理、心安理得?自当同心协力,一起应对。” 贺兰淹颔首附和:“郢国公此言在理,有福同享,有难自然同当,赵国公想要做关陇的英雄,咱们可不答应。” “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心中毫无半分感动。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 一个个的话里话外认定了是老子“心存仁义,一身当之”,为了做一个“关陇的英雄”而勇于担责,他日若步上绝路亦是老子自己心甘情愿,与你们这些背信弃义、自私自利之辈毫无干系…… 想美事。 他的这声冷笑好似鞭子一般抽在厅内诸人脸上,虽然早已修炼得脸皮厚如城墙,可说到底长孙无忌绸缪起事并非为了一家一姓,如若事成,收益的将会是整个关陇门阀,所以倒也不愿当真有那一天将长孙无忌推出去抵罪。 宇文士及干咳一声,道:“眼下局势不妙,以房俊之脾性,很有可能乘胜追击,大举兴兵来犯。此时应当尽快重启和谈,即便一时半会儿谈不成什么,也能以此拖住房俊的脚步,给咱们留出充裕的时间稳定军心、重整军队。” 独孤览道:“房俊那棒槌鲁莽得狠,只怕东宫那些文官还拿捏不住他,固然开启和谈,也很难将右屯卫予以约束。还是应当尽快收拢军队,重新整编,无论是战是和,才能战局主动。” 之前便是和谈进行当中,东内苑忽然爆出关陇偷袭右屯卫营地之消息,而后房俊便悍然开战,致使和谈被迫终止。事后关陇全军上下尽皆彻查,结果自然是无中生有,当日并不曾有军队偷袭东内苑。 那厮自己演了一出“苦肉计”,根本不将正在进行的和谈放在眼中,东宫一众文官诸如萧瑀、岑文本等大佬也难以将其压制,更何况眼下东宫那边主持和谈的乃是侍中刘洎? 以前,刘洎名义上与房俊为盟友,实则依附于房俊,指望他能够约束房俊,实在是没什么可能…… 令狐德棻颔首:“此言甚是,只不过诸位却忽略了一件事,上次房俊突袭通化门外咱们的军队也好,平素里房俊一再抵触和谈也罢,其中太子殿下却始终不曾予以训斥责罚……太子殿下到底是否愿意和谈?” 他首次在关陇内部提出这个问题,以往这的确是被大家忽略的,只当作是太子对房俊之宠信纵容,但是现在细细思之,恐怕非是如此简单。 心情极度不爽的长孙无忌也被吸引,蹙眉沉思片刻,摇头道:“按理说,太子必然是应该支持和谈的。毕竟直至眼下,依旧是咱们占据优势,又有天下门阀襄助,实力依旧碾压东宫军队。若此战继续,东宫的胜算不足三成,以储君之位、东宫之生死来赌这三成,殊为不智。诸位别忘了,潼关那边还有一个李勣立场不明、虎视眈眈……唯有尽快促成和谈,消弭这场战事,储君之位才能稳如泰山,否则储位不保、东宫倾覆,岂非自寻死路?” 他想不出任何太子不愿和谈之理由。 的确,若是和谈达成,对于太子之威望有极大之损害,帝国正朔却不得不与“叛军”委曲求全,签署城下之盟,天下百姓难免议论纷纷,青史之上更要沦为笑柄。 然而威望固然重要,可总得保证人活下来吧? 但是他这番出口,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毕竟就算太子再是宠信房俊,再是对其言听计从,可是在这等攸关生死的大事上总不能依旧纵容房俊恣意妄为吧? 可若是太子本身不赞同和谈,又不符合逻辑…… 宇文士及揉了揉额头,道:“且先不管太子到底怎么想,尽快推动和谈才是首要,毕竟无论太子的轻响如何,东宫属官是极力赞同和谈的。” 兵谏至今,东宫六率与右屯卫可谓闪耀全场、功勋赫赫,将一众东宫文官衬托得黯然无光,这已经损害到东宫文官的切身利益,如何能忍?所以右屯卫打得越狠、越顺,文官们便愈是要尽快促成和谈,以此制衡右屯卫、东宫六率之地位功勋。 太子即便不想和谈,也已经无法阻止东宫文官,除非他只靠着军队过日子…… “那就劳烦仁人兄了,一切拜托。” 长孙无忌语气诚挚,经此一战,算是彻底打垮了他心中的野心与憧憬,废黜东宫、另立太子之事已经不敢想,只想着尽快平息这场兵谏,朝堂之上恢复如初,再慢慢谋划。 毕竟眼下之局势走向,已然不可预测,不能将阖族性命连带着关陇门阀一同推向未知之深渊…… 宇文士及慨然道:“辅机放心,吾在朝堂之上厮混多年,文不成武不就,幸赖诸位担待庇护,心中惭愧。也就这等调和斡旋之事尚能出一把力,自然不遗余力,纵粉身碎骨亦要极力促成。” 长孙无忌摆摆手,神情温煦:“仁人兄何必说这等话?咱们关陇门阀同气连枝,自祖宗起便相互团结、携手奋进,从不曾藏着自私自利之心思,这才有了今时今日之辉煌显赫。你我皆乃关陇子弟,得祖宗余荫庇佑,只需问心无愧即可。” 令狐德棻、独孤览等人亦是连连颔首,齐声称善。 不久之前还相互甩锅,恨不能在对方背腰狠狠的扎一刀,一转眼的功夫,又惺惺相惜、情真意挚。最难的是大家的转换都极其自然,腾挪之间不见丝毫刻板之痕迹,浑若天成,妙至毫巅…… 诸人围坐一处,就和谈之重启、如何展开、以及试探东宫之底线进行了细致的讨论。当然,和谈注定是一个比较繁杂、漫长的过程,首要之务,还是如何约束右屯卫,使之不至于无视和谈之进行而悍然出兵突袭。 正在这是,外头有书吏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赵国公,英国公派人前来,说是有要事求见。” 厅内瞬间一静,落针可闻。 就连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是要最终摊牌了么? 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 李勣谋算 英国公李勣派人前来? 厅内诸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紧张起来,心脏瞬间绷紧。 难不成是李勣终于要亮明立场了? 沉默少顷,长孙无忌沉声道:“将人请进来。” “喏。” 书吏退去,须臾,一员英姿笔挺的青年武将大步而入,先是朝长孙无忌见礼:“末将李元道,见过赵国公。” 继而又向在座一众关陇大佬施礼:“见过诸位尊长。” 众人齐齐颔首。 长孙无忌摆摆手,温言道:“毋须多礼,不知英国公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李元道站在厅中,双脚微微分开,一众大佬环伺之下面不改色,镇定自若道:“大帅有令,如今时值春耕,关中却一片萧条、烽火连天,故而将会开放潼关,引关外流民入关中,由官府予以疏导、安置,协助关中百姓进行春耕。民以食为天,若耽搁春耕,致使田园荒废、饿殍遍地,天下之怨也。” 厅内诸人纷纷精神一振。 春耕? 关李勣屁事! 那厮虽然是宰辅之首,但是自从上位那一日起,根本不理朝政,将一应权力尽皆下发,诸多朝政事务皆由三省六部实质办理。遇有需请示之事,上报李勣,李勣转手呈递李二陛下定夺,再将批奏下发三省六部,一切尊奉皇帝旨意行事。 可以说,古往今来他这个宰辅之首当得最为轻松,说是不揽权,实则不愿蹚进李二陛下削弱打压门阀这趟浑水…… 如今统辖数十万大军驻留潼关,距离长安近在咫尺却不肯回京,反倒担忧起民生来了? 所以,这番话语必定另有深意。 长孙无忌略作沉吟,不答,反问道:“英国公驻留潼关,可以封锁关隘,只许进、不许出?” 为何东宫与关陇对于李勣之立场摸不清? 就是因为李勣引大军回归关中之后,马上驻守潼关,隔绝内外。偏偏又准许关外各地的门阀军队进入关中,看似对关陇暗中支持,却又不准关内有一人一马出关…… 李元道淡然道:“关中兵变,大战练练,溃兵无数。大帅之所以封锁关隘不准一兵一卒出关,是为了避免乱兵出关之后掳掠地方、危害百姓。既然仗在关中打,那么溃兵便统统留在关中好了。” 长孙无忌又问:“英国公打算何时回京?” 李元道摇头:“大帅运筹帷幄,吾等哪里知晓?” 顿了一顿,又道:“或许明日,或许现在,一切皆取决于大帅之决断。” …… 待到李元道走后,长孙无忌命人重新沏了新茶,呷了一口,环视众人道:“诸位如何看法?” 宇文士及婆娑着茶杯,蹙眉道:“准许关外流民入关……是否实在暗示吾等,可以再度从各地门阀手中借兵,他不会阻拦?” 贺兰淹道:“那就是支持咱们咯?” “哪会那么简单?”独孤览摇摇头,道:“李勣此人看似不争权、不夺利,实则胸有沟壑、谋略深远,最是不好相与,即便他明确表态支持咱们关陇,亦要多加小心,谨防其使诈,更何况这等含糊之言?” 兹事体大,攸关关陇之生死,谁也不敢随意视之。 然而李勣就只是派人送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语,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直没怎么发言的令狐德棻开口道:“依我看,李勣还是轻响于咱们的。” 诸人一齐看向他,贺兰淹问道:“季馨兄何出此言?” 令狐德棻道:“身在庙堂也好,远在江湖也罢,人生在世,总是难逃一个‘利’字,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如是。如若李勣倾向于东宫太子,他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今时今日,李勣已经是宰辅之首,位极人臣,官职、爵位达到巅峰,他在东宫立下再多的功劳,也不可能再有擢升。而太子登基之后,奉行的还是陛下那一套削弱门阀、扶持寒门的国策,此亦是吾等甘冒奇险施行兵谏之原因所在。关陇如此,李勣身后的山东世家亦是如此。”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呷了口茶水,或许这两年幽居府邸潜心著书的确令他眼界洞开,精神境界有所提升,言语之中颇有一种笃定坚信、指点江山之慨:“反过来说,尽管山东世家曾经被咱们排挤出朝堂,但咱们的利益与山东世家的利益是一致的。今日咱们关陇在位,明日或许便是山东世家上位,可一旦太子登基,所有的世家门阀全部完蛋。李勣本身或许无欲无求,可他身后的山东世家岂能眼瞅着陛下驾崩之后太子顺利登基?” 子两汉以降,世家门阀渐趋形成,权势滔天,时常左右朝局。及至关陇自代北兴起,以军镇起家,相互联结、彼此帮扶,将朝政大权尽数攫取,兴一国、灭一国,主导着天下大势。 世家门阀的势力发展之今日,早已渗透至朝野方方面面,没有谁是真正能够脱离门阀从而身居高位。 再是惊才绝艳之人杰,也不可能毫无根基的在门阀垄断政治资源的情况之下崛起,即便是号称“门阀乃帝国痼疾”的房俊,若无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之默许,又岂能有今日? 李勣亦然。 宇文士及颔首附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咱们于长安起事,猛攻东宫,‘废黜太子拨乱反正’的口号响彻天下,当时,率军自辽东回京的李勣却沿途拖沓,迟迟未能率领大军回京自持太子……太子心中,岂能没有芥蒂?今时今日,迫于时局或许忍气吞声,一旦太子顺利登基,岂能不对李勣予以清算?所以,李勣与其支持东宫,还不如跟咱们一样另立太子。” 令狐德棻抚掌道:“正是如此!李勣之所以迟迟不归,引数十万大军于潼关坐视长安战乱,就是想要等着咱们覆亡东宫,另立太子之后,他再率军回京,一举定鼎大局!新任太子虽然是咱们扶立,但其心中未必没有身为傀儡之抵触,一旦李勣回京,且表态予以支持,新任太子岂能不欣喜若狂的投奔过去?不仅仅是李勣兵多将广、实力雄厚,而且李勣是出了名的不揽权,哪个皇帝不想要这样的宰辅?” 他越说越是亢奋,似乎已经将李勣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最最重要的是,到那个时候东宫已经覆亡,悬在世家门阀头顶上的利剑已经不在,李勣以及其身后山东世家的利益得到保障,而覆亡东宫这等恶名却由咱们关陇门阀背负,与他全无半点干系!” 经由他这么一番分析,诸人都连连颔首,觉得大有道理,同时看透了李勣的谋算,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贺兰淹瞪大眼睛,骂道:“娘咧!这徐懋功也太过阴险了吧?明摆着既想当表子,还要立牌坊啊!” 将覆亡东宫、残害太子之罪责尽皆推给关陇门阀,让关陇门阀去承受天下百姓以及后世子孙之骂名,好处却让李勣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 如果令狐德棻这一番分析便是事实,那么李勣之阴险已经超出了大家的预料,待到储君易位、新君登基,便是关陇门阀淡出朝堂、山东世家入主朝堂之时! 也难怪贺兰淹气愤填膺,关陇辛辛苦苦损失巨大所攫取之利益,一转眼的功夫便被李勣兵不血刃的夺走,搁谁也不愿意啊! 然而再是气愤也无用,如今李勣手握数十万大军陈兵潼关,但凡关陇敢露出一丝半点不与其合作的态度,李勣便会倒向东宫,甚至干脆杀回长安,另立太子,扶为新皇…… 说到底,李勣手里的军队足以支撑他的任何野心,只要他想干,谁也阻拦不了。 宇文士及发现长孙无忌面色阴沉,良久未发一言,好奇问道:“辅机是否认可这等猜测?” 第一千七百九十八章 奋力一搏 长孙无忌这才回过神,淡然道:“既然都说了是猜测,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又岂能分辨得出?当务之急,并非揣测李勣之用心,而是尽快推进和谈,只要和谈达成,无论李勣有什么谋算也只能憋在心里,除非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一番猜测的确有几分道理,也附和李勣的性格,然而李勣谋算了这么久,当真这般容易便被人猜出其心中所想? 旁人或许会被李勣的淡泊冷静所迷惑,但长孙无忌却从来都不敢小觑此人,只看其在一众贞观名臣之中扶摇直上占据宰辅之首的位置,在房杜等人或死或退之后隐隐然贞观勋臣第一,便可知其城府有多么深沉,谋虑有多么深远。 这样的人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岂能只看其表面所流露之迹象? 宇文士及颔首道:“辅机放心,稍后吾便亲自赶赴东宫商议和谈之事,只不过此番兵败,东宫气焰嚣张,想必难处诸多,诸般不易。” 话虽诉苦,心里却是舒坦。 兵败固然令人担忧灰心,但经此一战,最是抵触和谈的长孙无忌也已经认清形势,不再从中作梗,想必对于和谈之底线亦会宽松一些,自己操作起来相对更加容易。 只是不知东宫那帮子文官能否压制得住房俊,不然被那个棒槌横加阻挠,前景亦未可观…… 果然,长孙无忌颔首道:“今时不同往日,仁人兄前往东宫斡旋,可适当放开底线,只要不是涉及关陇门阀的核心利益,一切皆可谈判。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能够坐下有来有回的磋商即可。” 宇文士及道:“吾省得。”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水,询问诸人道:“是否要继续让关外门阀派遣私军入京?” 众人思索一番,令狐德棻道:“李勣特意派人前来告知,由关外入关中依旧畅通,其中未必没有暗示咱们可继续调集门阀私军入京的意思。然而他此番作态,反倒让吾心中忌惮。” 独孤览则不以为然:“岂不正印证咱们方才一番猜测已经接近李勣之谋划?此战大败,导致局势反转,以咱们目前之势力不能确保击溃东宫,所以李勣才愿意开放潼关,准许咱们的援军进入。” 诸人齐齐颔首,两相印证,愈发觉得对于李勣用意之猜测不差。 长孙无忌沉吟许久,方才缓缓颔首,道:“那便继续征召天下门阀私军入关吧,事已至此,有进无退,至少也要摆出一个破釜沉舟死战到底的气势,否则即便和谈亦要遭受东宫限制。” 诸人皆颔首认同。 眼下这场大败使得关陇军队灰心丧气,东宫那边自然气焰嚣张、士气爆棚,若是不能予以压制,想要和谈就要付出极大之代价、损失极大之利益,这是关陇大佬们绝对不愿见到的。 继续增兵以保持兵力上的优势,起码能够给予东宫施加压力,使其不能恣无忌惮的压榨关陇这边参预和谈之底线,很有必要。 再者说来,若是和谈最终破裂,关陇还是要增兵,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将关外门阀的军队调入关中…… 贺兰淹却是忧心忡忡:“上次要求关外门阀增兵,他们便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如今又遭逢败绩,军心涣散、人心惶惶,若是让那些门阀继续增兵,殊为不易。” 还是那句话,一些行为都要以利益为准则,其利弊害天之至理。 早先时候关外门阀便对进入关中襄助关陇攻打东宫有所抵触,毕竟如今天下承平、河清海晏,帝国朝廷早已稳定四方,人民安居乐业、百业俱兴,正是太平好年景,谁愿意拎起刀子打仗? 更何况关陇施行之兵变连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都欠奉,大家出兵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万一兵变不成,事后清算,谁能讨得了好? 只不过长孙无忌算得上是天下门阀之领袖,一番威逼利诱之下,许了无数好处,痛陈诸多利害,这才让关外门阀不得不屈服于其淫威之下,勉为其难的派遣兵卒入关。 可是如今关陇两路大军兵败,损兵折将局势糜烂,连带着之前进入关中那些门阀私军也损失惨重,此等情形之下再让关外门阀继续增兵,他们岂能愿意? 长孙无忌摆手,道:“这件事诸位毋须费心,吾自会处置妥当。” 上了关陇这艘船,岂能随意半途下船?既然关外诸多门阀已经派兵入关参战,那么想要半途抽身而退可就由不得他们。 长孙无忌有得是手段拿捏那帮子想吃肉又怕烫嘴的家伙…… 当下,诸事议定,宇文士及赶赴东宫争取重启和谈,贺兰淹负责整顿军队、提振士气,长孙无忌则召集关外各个门阀在关中的代言人,让他们继续增兵进入关中参战。 无论如何,都应当奋力一搏。 独孤览心不在此,能够坐在此间参预议事已经算是顾全关陇门阀彼此间的情面,独孤家并不太热衷于掺合此次兵变,起事之处甚至与其余各家划清界限,最终虽然迫于长孙无忌的压力不得不参预进来,却也得过且过,并不上心。 令狐德棻则全力保持自己“当世大儒,著书立说”之人设,飘然于俗世利益之外…… 待到诸人散去,长孙无忌一个人坐在厅内慢慢的呷着茶水,面沉似水、目光幽深。 自从李勣引兵于外拖延不归,他便为将其放在心上,认定李勣必是受到其身后的山东世家所胁迫,意欲趁火打劫、攫取更多利益。对于此,长孙无忌并不在乎,等到废黜东宫、另立储君,旋即便是新君继位,关陇门阀将会控制整个朝堂,利益多得吃不完,不在意分给李勣一些。 但是今日李勣派人前来传达了那样一番话语,却让长孙无忌心生惊疑。 有些事情是做得却说不得的,李勣若当真想要当表子又要立牌坊,那么只需调动军队放开关隘即可,关陇这边自然心领神会,一边调集门阀军队入关,一边继续对东宫猛攻猛打。 到了一定层级,“默契”才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彼此之间全凭智慧予以领悟,你若是体会不到位,那么自己吃亏也别怪别人。 似李勣这般派人堂而皇之的前来,好像生怕关陇就此与东宫握手言和……一切看上去合乎逻辑,但是在长孙无忌这等多疑之人看来,却有些画蛇添足。 无论这一番暗示如何不著痕迹,派人前来本身便留下了把柄,天下世人、青史之上,这总归是无法洗刷之嫌疑。 以李勣之智慧、隐忍,手段焉能这般鲁莽粗鄙? 虽然尚不能看得透彻,但其中必有隐情。 如此想法在长孙无忌脑中来回转动,苦思良久,也总找不出合情合理之解释,可若是置之不顾,又着实难以心安。毕竟时局发展至眼下,关陇虽然依旧于局部占据优势,却早已不如起事之初那般气势如虹,犹如行走在悬崖边缘,动辄坠入深渊险壑,万劫不复。 知道脑中翻江倒海一般浑浊无序,这才不得不轻叹一声作罢。 人过三十天过午,他今年五十余岁,已然须发花白、体力衰退,精力大不如前,不服老都不行。一般来说,到了这个年岁的人即便身居庙堂之上,也应该渐渐放权、扶持新人上位,若是乡间富翁则应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似他这般熬尽心血为了子孙谋划,到底是否值得? 念头及此,将宇文节唤了进来,吩咐道:“先派人去告知郢国公一声,和谈之时不妨先将犬子营救出来,而后你亲自去通知关外门阀在关中能够做主的人,让他们到这里来,老夫有要事相商。” 虽然长孙涣的政治前途已经彻底毁掉,即便此番兵变成功,也再无资格能够立于朝堂之上,可总归是自己的长子,曾经一度寄予厚望、喜爱非常,总不能让他成为这次兵变的牺牲品,拿去给东宫出气吧? 哪怕只是营救回来当一个富家翁、传宗接代,自己身为人父之职责也算是尽到了,否则使其沦为东宫之阶下囚,不知何时便丢了性命,实在于心不忍…… 第一千七百九十九章 各有算计 “喏。”宇文节恭声应下,转身走出偏厅,叫来两个仆役牵来一匹马,翻身上马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前去约见关外门阀在长安的当家人,而是策马疾驰赶赴太极宫。 一路疾驰,堪堪在承天门外追上了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刚刚自马车上下来,听闻身后马蹄疾响,站住脚步回头看去,见是宇文节疾驰而来,便皱了皱眉头。 宇文节疾驰而至,飞身下马,沉声道:“家主,吾有要事相商。” 宇文士及瞅了他一眼,反身回到马车上:“上来说话。” “喏。” 随后上了马车。 车厢内放置着一个铜炉,燃着上等的无烟骨炭,很是温暖。 宇文士及坐在厚厚的毛毡上,蹙眉问道:“到底何事?” 宇文节跪坐于他面前,低声道:“方才赵国公命吾派人给您传信,请您务必于东宫手中将长孙涣营救回来。” “嗯,” 宇文士及不以为然:“舔犊情深,自是应有之意。只不过东宫捏着辅机这个把柄,岂肯轻易放人?说不得要付出一些东西才行,汝回去复命之时,便说吾会相机行事,全力以赴。” 虽然长孙涣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但谁都知道那才是长孙无忌最为宠爱的儿子,曾经赋予无与伦比的厚望。即便如今在不能步入仕途,但长孙无忌岂能将其舍弃? 也正是因为长孙涣再无资格居于庙堂之上,宇文士及更会不遗余力的将其营救回来。 宇文节却摇头道:“不能将长孙涣营救回来。” “嗯?”宇文士及一愣,奇道:“关陇虽然内斗重重,但毕竟同气连枝,如今辅机将此事托付给老夫,若能够有机会将长孙涣营救出来,如何不能为之?” 若是长孙无忌其余哪一个儿子,宇文士及或许还会思忖一番,可长孙涣本身不能居于庙堂,却又是长孙无忌诸子当中最杰出者,他若能回到长孙家必然使其家族继承权产生冲突。 长孙家闹内乱,这对于宇文家是极其有利的,此番大战宇文陇将宇文家积攒多年的“沃野镇”私军挥霍殆尽,家族实力受到重创,若不能给长孙家制造点麻烦,宇文家哪里还有半分争夺关陇领袖之希望? 他不信以宇文节的能力看不出营救长孙涣的好处。 宇文节瞅了一眼窗外,一队顶盔贯甲的东宫六率自承天门前走过,气势威武、士气高昂。 “家主,赵国公直至此刻心中之野望依旧不曾消弭,他口中答允和谈,实则还是想着一举将东宫覆灭,否则何必再从关外借兵?他已经红了眼,意欲将吾等关陇门阀尽皆绑在战车之上,随他同生共死!家主,断不能听信他随口之言,您要尽快促进和谈,消弭兵祸,长孙涣更要放在东宫手里以为人质,让赵国公投鼠忌器,不敢恣无忌惮的再度开启战端。” 他素知家主其人智谋出众、想法周全,一直都是关陇门阀当中“首席智囊”也似的人物。但其性格柔软、缺乏主见,容易听信他人进而动摇立场,意志极其不坚定,恐怕此刻已经信了长孙无忌力主和谈之说辞。 否则何需继续增兵? 见到宇文士及沉吟不语,宇文节疾声补充道:“更何况李勣驻守潼关,既不进入关中也不退出关外,就那么死死的掐着出入关中之咽喉,许进不许出。向西的道路则被右屯卫牢牢占据,更有安西军数千里驰援兼程而来。北边人烟稀少、道路难行,如局势发生意外,难不成关陇门阀要冲出雁门关,重回代北老家?南边秦岭横亘,高峰耸峙、深壑纵横,乃不可逾越之天堑。如今的关中对于关陇门阀来说,已经是一块死地……”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无论李勣到底在谋算什么,也无论长孙无忌心底到底是战是和,单以目前关陇之处境而言,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一旦发生变故,逃无可逃,只能死战关中,非生即死。 宇文士及花白的眉毛掀动一下,旋即轻叹一声,喟然道:“吾又岂能不知这般情况?只不过咱们关陇同气连枝数百年,一旦陷入分裂,各自为政,必将被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群起而攻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况且一旦关陇分裂,这场兵谏必败,辅机自然首当其冲。旁人或许还有活下来的机会,辅机却只能给长孙家陪葬……吾与辅机相交一生,虽然算不得情投契合、高山流水,却也算是守望相助、彼此帮扶,此刻怎忍心亲手将其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一阵长吁短叹。 他也知自己性格软弱,素无主见,否则当初何以被家族裹挟进而与结发妻子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 若当真心狠一些,这番兵变之初更应该借机退出,不往里掺合,独孤家、令狐家害怕长孙无忌之报复打击,不得不捏着鼻子参预兵变,可宇文家有“沃野镇”私军在手,实力乃是长孙家之下最大,说退就退,谁敢阻拦? 结果弄至今日这般左右为难、骑虎难下。 宇文节疾声道:“家主,进退之间,生死之道,你我倒是无惧生死,可阖族上下、子孙后代,难道您也能背负起让他们沦为贱民之风险?” 这句话,算是彻底击中的宇文士及的要害。 他身为宇文家的家主,此番导致“沃野镇”私军几乎全军覆没,已经算是断了宇文家的脊梁,若再跟着长孙无忌一路作死,最终兵败身死,家族沦为罪臣,男丁发配充军、女眷沦为军妓……那他宇文士及便是宇文家的千古罪人,子子孙孙,皆要掘他之坟茔、鞭他之尸骨…… 抬手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当下局势,应当如何应对?” 宇文节早有准备,断然道:“极力促使和谈达成,即便东宫都要求过分一些,也要联结其余门阀给赵国公施压,迫使他答应。若其一意孤行,执意不肯,甚至继续攻打太极宫,则与其划清界限,不相为谋。” 说是“划清界限,不相为谋”,然而关陇门阀盘根错节,又岂能划分得清楚?只不过是以此来要挟长孙无忌,迫使其答允促成和谈止息兵戈罢了。 宇文家虽然不如长孙家,但影响力足够,只要宇文士及扬言退出关陇门阀,其余各家必有依附者,到时候关陇内部分崩离析,长孙无忌还拿什么去跟东宫打生打死? 宇文士及咬咬牙,狠下心,颔首道:“善!你且回去,时刻关注长孙无忌之动向,若其当真犹未死心,意欲增兵进攻太极宫,吾便联结各家,迫使其放弃兵谏。” 宇文节大松了一口气,一口应下:“家主放心,吾会谨慎行事。” “嗯,去吧,吾这就入宫商议和谈细节。” “喏。” 待到宇文节下车走远,宇文士及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奈摇头,嗟叹一声。起身下车,在宫门前整理一下衣冠,待到东宫内侍以及几位文官出来迎接,这才步入承天门。 微微细雨之下,战火纷飞的太极宫似乎也恢复了往日里的庄严肃穆,只不过沿途所见之屋倒墙摧残垣断壁,却是再不复往昔之威严繁华。这座帝国之中枢、君王之寝殿,历经战火之后满目苍夷…… 太极宫内尚且如此,战火荼毒之下遍地瓦砾,长安城外又是何等模样? 自古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如此之多的军队猬集于长安周边,更有关外门阀的私军进驻关中,想让他们遵纪守法、与民秋毫无犯简直难如登天,这一场兵变不仅使得长安城这座天下第一恢弘繁华的帝都毁于一旦,更使得关中百姓遭受一场水深火热之灾难。 宇文士及深吸一口气,穿过太极宫,直抵内重门下。 第一千八百章 用意为何 刘洎等人早已等候在内重门下,见到宇文士及在禁卫簇拥之下前来,赶紧上前两步见礼,担忧道:“多日未见,郢国公气色暗沉,步履虚浮,可是身子不大爽利?春日里虽然转暖,但余寒未消,若身体羸弱还是要小心保养,以免寒邪侵体,卧床不起。” 甫一见面,谈判便已经开始。 看着刘洎灿烂的笑容,宇文士及脸上挤出一抹笑意,弯腰回礼,起身后淡淡道:“多谢刘侍中提醒,不过老夫素来底子好,纵然一时不慎染了风寒,几剂汤药下去亦是药到病除。反倒是那些缠绵病榻多日者,一朝精神焕发,看似沉疴尽去,实则病在膏肓,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慎之,慎之。” 刘洎似乎听不懂宇文士及的反唇相讥,笑呵呵道:“正所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若年纪轻一些,到底底子厚实,抗折腾。可一旦上了岁数,就得慎之又慎,方方面面都需要小心保养,略有失误,便会铸成大错,悔之莫及。” ……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不亦乐乎,一旁的属官肃立一旁,垂首不言。 不过两人夹枪带棒的说了几句,似乎也知道此等口舌之利毫无实质之用处,不约而同的一起住嘴。 刘洎侧身,道:“郢国公,请。” 宇文士及抱拳回礼:“不敢。” 当先迈步进入内重门,刘洎等人紧随其后,直抵门下省临时设于内重门里的衙署,来到刘洎的值房。 和谈之事已经由刘洎全盘接手,萧瑀、岑文本等人自持身份自然不会时刻参与,太子更不可能每一次都予以接见、参与讨论,只有等到一些需要抉择之重要节点才会参与其中。 …… 门下省值房不远处的太子居所之内,李君羡快步入内,有密情奏禀。 窗外小雨淅沥,开着的窗户有水汽凉风徐徐而入,桌上一盏热茶白气袅袅,李承乾跪坐于案几之后,凝神静听。 李君羡低声道:“就在方才,英国公派遣其侄进入长安抵达延寿坊,会见赵国公。不过当时在场者皆乃关陇各家之家主,所言何事暂时尚未能知晓。” 虽然会见之细节暂未可知,但只是李勣派侄子会见长孙无忌,这本身便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直仿佛置身事外、游离于兵变之外的李勣陡然参与进来,足以引起各方震动。 尤其是会见长孙无忌之时并未隐迹藏形,其中之意味更加令人深思…… 按理说,李勣之立场足以左右长安局势的情况下,其派人会见长孙无忌之举措几乎昭示其倾向,身为太子的李承乾应该心中慌乱才是,然而此刻太子殿下面容沉静,只是一双眉毛微微蹙起,问道:“潼关那边,可有何异动?” 李君羡道:“一切如常,关隘依旧被英国公派人封锁,只许进、不许出。” 李承乾又问:“今日可有关外门阀私军进入关中?” 李君羡道:“也有,但数量不多,大多是之前进入关中的各家私军所需之辎重。关中猬集如此之多的军队,关陇方面勒令各县维持补给,但每日里所耗费的粮秣实在太多,各地叫苦不迭,那些关外门阀私军只能从各自家中往关中调集辎重,不然便撑不下去了。” 关中虽然号称“天府之地”,八百里秦川土壤肥沃、水量充沛,自古便是产粮之地,但之前李二陛下东征之时便征集了一大批粮秣辎重,各县库房几乎清空,如今关陇有逼着“奉献”了一拨,彻底搬空了县中库房。 二十余万人猬集于长安周边,人吃马嚼,每日里所耗费的粮秣堪称天文数字…… 所以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穷兵黩武的下场唯有国破家亡。当然,那种所谓的“以战养战”除外,将他国之资源尽数掠夺、人民予以奴役,以野兽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剥削他国、壮大自己,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充盈国库、称霸天下。 然而“国虽大,好战必亡”,不可不引以为戒也。 …… 待到李君羡退下,李承乾一个人坐在厅内,慢慢的呷着茶水,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只觉心烦意乱。 李勣此番动作意欲为何? 看上去,似乎想要怂恿关陇继续增兵猛攻东宫,不亡东宫誓不罢休? 虽然整个天下都在猜测李勣之倾向、立场以及谋划,但李承乾却少见的拥有自己的主张,只不过心中之猜测实在是悖离逻辑,难以获得旁人认同,所以一直不曾吐露分毫。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的猜测也有所偏颇。 这家伙到底哪一边的?还是说根本就是在左右逢源、两边下注? 李承乾揉了揉眉心,感觉一阵心力交瘁。如今只不过是监国太子,尚未能够登基为帝,不曾感受那种驾驭满朝文武群臣之场面,便已经感到与这等智谋出众、深谋远虑的人杰打交道实在是太难,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可能另有深意,平素绝对不会将话语说得明明白白,大多数时候都云里雾里,需要彼此之间同档次智慧才能产生的默契去相互交流。 他日若能击溃叛军,顺利登基,苦日子还多着呢。 父皇整日里与这些当世人杰周旋、博弈,勾心斗角,那是何等的气魄? 吾不如多矣…… 如此看来,的确还是房二贴心,那厮智慧谋略虽然对比朝中任何一人都不落下风,但行事风格却截然不同,那种能够直来直去便绝不会绕弯子展示智商的风格,实在是太亲切了…… ***** 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虽然关陇军队两路齐发、双管齐下给右屯卫带来极大之威胁,但好在凭借强悍的战力将其逐一击破,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使得右屯卫士气爆棚,军营之中往来的兵卒尽皆脚下飞快、满面春风。 谁都知道此战过后东宫的局势将有天壤之别,再不复之前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倾覆之危境,大可一展拳脚,与关陇好生打一仗。 更何况一旦东宫反败为胜,作为太子殿下最忠实班底的右屯卫必将获得大量奖赏敕封,越国公固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寻常兵卒亦是鸡犬升天,钱粮、勋阶、官职、爵位,应有尽有,极有可能重现当年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基为帝之后大肆封赏之场面。 想想便令人兴奋难抑…… 大营内,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刘审礼等人尽皆在座,商讨战后抚恤阵亡兵卒、整编受创军队、重新布置防御等等事务。 房俊将厚厚的阵亡兵卒名录放在面前书案上,面容沉静,不见多少波澜,淡然道:“吾右屯卫阵亡将士抚恤之标准,乃大唐最高一档,与陛下身边之禁卫相等,如此丰厚之抚恤,难免有人见钱眼开。此次抚恤事宜由程务挺全程跟进,但凡有人敢把将士们的卖命钱贪墨一分一文,吾不管其出身如何、现居何职,一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也非是那等刚烈秉正之人,平常时候属下吃一些拿一些占一些,只要无伤大雅,他都能得过且过。统兵之将,的确很难做得到清正廉洁,手底下都是大字不识拎着脑袋卖命的大头兵,你怎么跟他们将那些圣人道理、微言大义? 但是凡事得有原则,贪墨别的钱他可以网开一面,可若是谁动了兵卒们的买命钱,他就得让那人去给阵亡的兵卒陪葬! 程务挺苦着脸,不满道:“这等事必然将人都得罪光了,随便派一个军中司马即可,为何非得我去?此次大战,大帅将我指使得团团转,说是一个居中联络、紧急驰援的差事,结果什么功勋也没捞着,打完仗了还得摊上这么一个差事……大帅,换个人行不行?” 第一千八百零一章 诸王内乱 程务挺就觉得自己很是委屈。 此番大战,右屯卫上下精神焕发、生死无惧,每一个兵卒都抱定必死之心,军中将校更是一马当先,死不旋踵。若败,右屯卫固然不至于全军覆没,但从此伤筋动骨一蹶不振,军心士气尽皆崩溃。可既然胜了,那自然是士气大振、军心如山,无数功勋等着去分享。 然而战前房俊给他指派的任务是“居中坐镇,左右支援”,乍一看,这是对他委以重任啊,哪边有麻烦就去哪边支援,将他视为最后一道大闸,紧紧的扎住右屯卫的防线。 但是事实上,高侃部果断跨过永安渠,舍弃战前制定之战术,对宇文陇部展开迎头痛击,并且一举将其击溃,气吞万里如虎! 何需程务挺支援? 大和门那边倒是险象环生,区区五千守军固守城门,要面对六七万关陇军队的疯狂攻击,稍一不慎便要城门失陷、全军尽墨。 结果王方翼、刘审礼两个混账东西不仅死死的守住城门,居然还能将具装铁骑藏而不用,关键时刻陡然杀出,杀得叛军落花流水…… 虽然最终还是程务挺带领援军赶赴大和门,支援王方翼部击溃长孙嘉庆,可人家刘审礼率领具装铁骑冲锋陷阵,一路将数万大军打得狼奔豸突、丢盔弃甲,更于乱军之中将敌军主将生擒活捉……于此相比,他程务挺哪里有一丝半点的存在感? 军中上上下下获取功勋无数,却都没有他程务挺的份儿,结果善后抚恤阵亡兵卒之事却交由他来负责,且严令不准有一分一文之贪墨发生,这是要得罪多少人? 房俊想了想,觉得这厮却是委屈。 与薛仁贵、刘仁轨等人算是他的第一批班底,正是这些人在协助他建立军中地位、威望的同时,其本身也在不断成长,最终薛仁贵、刘仁轨尽皆独当一面,唯有程务挺一直留在长安。 其主要原因便是当初长孙无忌欲以其子之死归罪于房俊,将程务挺下狱严刑逼供,结果程务挺宁死不肯出卖房俊,被打得遍体鳞伤,脏腑受损,这才不得不一直于长安养伤,错失了晋升的机会。 官场之上便是如此,有些时候落下一步,便步步落下,任你如何努力追赶亦是无济于事,即便有房俊照拂,程务挺也只能留在右屯卫任职。 这毕竟是自己最为忠实的班底之一,身为长官也难免心有歉疚,遂说道:“军令如山,岂容你强词夺理、肆意推脱?此事必须去做。若是做得好,之后全军整编,便由你统领。” “啊!卑职唯一尊奉大帅军令,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程务挺大喜过望,赶紧离席而起,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将这两件差事接下。 旁边高侃、王方翼等人都看得眼热。 自关陇起事而始,右屯卫屡历战阵、大战连连,固然功勋赫赫打得关陇叛军望而生畏、谈之色变,但本身之损失亦是极为严重,军中各部之减员程度虽有不同,但战后势必要进行一番整编,以确保军队之战力。 各部如何整顿、合并,将校之升迁、任免,皆在其职务权责之内。非主帅之心腹不能任之,一经担任,即为军中之实权派…… 房俊颔首,叮嘱道:“整编一事,你暂且做出一个谋划,近期之内不能成行。关陇虽败,但毕竟不会死心,要时刻谨防其反扑,断不能使得眼下兵将奋战而来之优势葬送。” 和谈是一回事,战场又是另外一回事,绝不能因为此番大败叛军,逼迫其再度开启和谈便消除戒心,认为大局已定。军队要时时刻刻保持专注,不能有一丝一毫之懈怠,否则动辄有覆亡之祸。 “喏!” 一众将校齐齐起身,垂首肃立,恭然领命。 事实上毋须房俊叮嘱,众人也知道目前局势之紧要,眼瞅着东宫就将反败为胜,他们这些军中将校各个都将论功行赏,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若是因为大意而被叛军反击成功,导致局势崩溃进而丢掉了几乎到手的功勋,不用房俊责罚,干脆自己回家磨刀抹脖子吧…… ***** 傍晚时候,小雨稍歇,但入夜之后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空气中湿润清冷。 宗正寺内,一所偏殿里灯火辉煌,李唐宗室之中数位地位崇高之辈聚集此处,济济一堂…… 眼下叛军虽然完全占据长安城,但因其名号依旧是“废黜储君,拨乱反正”,认为太子“德不配位”,而非是起兵谋反、改朝换代,所以并无名义对宗室、大臣们的行动予以限制。 当然,如今数万关陇大军猬集于长安城内,各处里坊形同虚设,尤其是入夜之后兵卒横行、军纪废弛,谁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军队进而遭受打杀,那就只能自叹倒霉了…… 所以一众宗室聚集于宗正寺,倒也无人限制,只不过此刻宗正寺外到底围了多少关陇门阀的哨探斥候,那只有鬼知道…… 偏殿内没有置办桌椅,而是铺着地席,众人席地跪坐,面前案几之上放着茶水点心。 陇西王李博义三十多岁,面色发青、眼眶入黑,颓废至极的精神状态使得一张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庞浮肿发青,此刻不耐烦嚷嚷道:“韩王将吾等深夜召集,不知所为何事?有事就赶紧说,说完拉到,吾今日新收了一房侍妾,正要洞房花烛,千万莫要误了良辰吉时。” 韩王李元嘉厌恶的瞥了一眼,敲敲面前案几,道:“稍安勿躁!” 环视诸人,正欲开口,忽然听到李博义身旁的渤海王李奉慈问道:“听闻荆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李元景被噎了一下,没好气道:“的确如此,不过此非今日之主题,毋须提及。” “嘿!” 李奉慈脸颊无肉,一双眼睛大而无神,闻言不悦道:“吾不管你今日召集大家前来之目的,只要不是夺吾之王爵、摘吾之人头,其余诸事随你们,吾全部没意见。不过这荆王谋反罪证确凿,想来必死无疑、绝无幸致,其阖府家眷又都死绝,这岂不是绝了嗣?” 李元景被这个浑不吝的家伙气得不轻,不满道:“渤海王到底要说什么?” 这李奉慈于李博义乃是亲兄弟,其父蜀王李湛是北周柱国大将军唐国公李昞次子,高祖皇帝的兄长,只不过其去世甚早,“蜀王”之爵乃是大唐立国之后追封,而陇西王李博义、渤海王李奉慈自幼便被高祖皇帝抚养,使其地位非同一般,李元嘉固然厌恶其为人,却也要留几分颜面。 李奉慈坐直上身,瞪大眼睛,道:“荆王的儿子都死绝了呀!可其人虽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毕竟是高祖皇帝之血脉,岂能坐视其绝嗣?吾次子长沙,年岁幼小,聪敏乖巧,可出继荆王承其苗裔、续其血脉,使其百年之后仍能享用后世之香火血食,此吾辈之责也!吾虽难忍骨肉分割之痛,但念及高祖血脉,也只能忍痛割爱,顾全大局……诸位,谁赞成,谁反对?”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此君目如铜铃、凶光必露,努力做出依附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模样,大有谁敢说一声反对便立即与谁拼命的架势。 一众宗室大佬齐齐无语,这等时候,这厮想的却是这个? 且不说这事儿谁赞成谁反对,关键是人家荆王还没死呢,你这位叔伯兄弟就开始向着给他过继一个儿子,承袭其爵位…… 李元嘉眼角跳了跳,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此事稍候吾会向太子殿下提及,容后再议。” “不行!” 李奉慈一蹦三尺高,怒目叱道:“此乃皇室之事,与太子那个黄口孺子何干?再者说来,如今叛军势大,说不定哪一日整个东宫都完蛋了!那太子自身难保,还管得了咱们爷们的事儿?”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诸人若有所思的看着上蹦下跳的李奉慈…… 这厮虽然混不吝,骄纵不法,却不是个没脑子的傻子,既然敢在此地说出这番话语,必定有所凭恃。 第一千八百零二章 不知死活 时至今日,李承乾依旧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且陛下东征之时敕命监国,陛下不在京中,太子便是一国之君,尊贵非凡,不可亵渎。 有些话语百姓于市里坊间可以说得,没人在意庶民之闲言碎语;朝中臣子也说得,私底下抱怨几句不至于上纲上线;但身为皇室成员,却绝对说不得。 皇室诸王因血脉而享受天下极致之荣华富贵的同时,也因血脉而受到更多的猜忌,在“家天下”的传承制度之下,血脉愈是亲近,自然越是让郡王感到不安全…… 所以似李奉慈这等言语,大家或许心中想想,但绝不能宣之于口。 一旁的襄邑郡王李神符阴沉着一张脸,感觉韩王难以震慑此等骄纵之徒,遂敲了敲案几,训斥道:“身为诸王,此等社稷板荡、宗庙倾颓之际,居然如此口出妄言,真以为宗正寺之法处置不得你?” 李奉慈登时一滞,他敢跟韩王李元嘉顶嘴,却不敢跟李神符放浑,前者身份尊贵、高祖之子,可李神符当年与其兄长李神通却是征战杀伐之名将,素来以酷厉著称…… “不过是过继一个儿子而已,吾甘愿为了延续高祖皇帝之血脉而奉献一个儿子,此等高风亮节他们不尊重也就罢了,居然顾左右而言他,岂能怨我?” 话虽如此,可气势到底矮了三分,气呼呼落座,却依旧斜眼睨着韩王李元嘉。 …… 皇室不同于朝廷,并非皇帝最大他的这一支便占据天然的主导。 当年出身于陇西李氏的李虎成为西魏“八柱国”之一,奠定陇西李氏煊赫家业,其孙李渊虽然建立大唐,将陇西李氏之家业发展至巅峰,但皇室之中并非只有李渊这一支。 李虎生有八子,长子、次子皆先后相继故去,三子李昞承袭“唐国公”之爵位,乃高祖皇帝李渊之父,李二陛下之祖父。 四子乃江夏郡王李道宗祖父,五子乃淮阳郡王李道明祖父,六子乃长平郡王李孝协祖父,七子乃河间郡王李孝恭祖父,八子便是淮安靖王李神通与襄邑郡王李神符之祖父…… 故而,当年李虎之血脉,存世者共有六支,李昞虽是三子却承袭国公爵位、执掌家业,其子更建立大唐,按理自然以这一支为尊。然而家族之内,虽分远近,但每一个家族兴起之背后都必然伴随着无数家族子弟的牺牲,没有那些鲜血,何来家族之荣耀? 所以家族内部到底是谁说话更强硬,不仅在于谁掌权,也在于谁牺牲最大、贡献最大。 …… 被李奉慈胡搅蛮缠一番,偏离主题太远。 李元嘉重归正题,环视一周,沉声道:“当下长安之局势,可谓岌岌可危,动辄有倾覆之祸。今日本王召集诸位前来,是想要警告一些不安分者,当以家庙社稷、帝国江山为重,莫要受到乱臣贼子之拉拢挑唆,进而做出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之举!” 此言一出,李奉慈再度反驳:“哎哎哎,韩王殿下之言,恕我不敢苟同。什么叫‘无君无父’?陛下意欲易储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对太子深有不满人尽皆知。如今陛下受伤身在辽东,太子坐镇京城却倒行逆施、任人唯亲,世人不堪其昏聩,遂起兵兵谏,依我看这完全是民意呀!孟子不是说了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太子无道,世人兵谏,有何不可?” 这乃是关陇起兵之时告知天下的檄文,被李奉慈几乎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 一旁一直闷头喝茶的李道明此刻抬起头,颔首道:“此言不差,就是这个道理。吾等虽然尊重民意,却因为皇室宗亲之身份一直置身事外,不曾参与,韩王也应当如此,不应因你那小舅子乃是东宫心腹便在此蛊惑吾等依顺东宫,到时候好处都让你得了,吾等跟着掺合个什么劲儿?” 李元嘉颇为差异,这位淮阳郡王爵位虽高、身份虽尊,但平素却是个脑子不大好使的,粗鄙鲁莽胸无城府,今日居然能够在自己一开口之后便直接咬住自己与房俊的关系,进而挑拨离间,这份操作实在是超过他平均水准…… 不过他早有预案,自然不会因为被反驳而举止失措,淡然道:“太子乃是陛下金典册封,固然有朝一日予以废黜,那也只能是陛下降下旨意,天下人依旨意而行。如今殿下尚未回京,关陇却恣意起兵废黜太子,荼毒关中、导致战损无数,此乃悖逆之举,谋反之意昭然若揭,汝等身为皇室诸王,非但不予阻止,反而选择依附,简直愚蠢!他日陛下回京,汝等难道就以这般说辞去搪塞陛下么?” “嘿!韩王,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淮阳郡王李道明放下茶杯,直了直腰,撇嘴道:“此人皆乃骨肉至亲,咱也别藏着掖着,说是陛下于辽东坠马受伤,人事不省,可是直到如今,有谁见到陛下到底是何模样?要我说,那李勣根本就是瓦岗余孽,谋害了陛下,如今坐拥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就等着伺机猛扑长安,改朝换代!” 这话出口,诸人又是纷纷摇头无语。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你自己怎么想都行,但绝对不能说出来,尤其是身为皇室诸王,代表着皇室利益…… 李元嘉目光幽深,看了李道明一眼,又将目光从诸王脸上一一扫过,淡然问道:“还有谁与淮阳郡王一般看法?” 没人接话。 即便心里点赞,口中却绝不能说,以免落下口实,犯下君王忌讳…… 但李元景已经诸王脸上看出,其中大半人都秉持着与李道明、李奉慈一般的看法,支持关陇另立太子,倒未必是赞同这两个草包的谋略,而是天然的站在同一利益阵营。 李二陛下虽然对宗室颇为优容,只要不是涉及谋逆之事,便几乎不予理会,似李奉慈、李博义这等不循法度、骄奢淫逸、放于声乐以自娱的纨绔之辈,平素也懒得理会,但李二陛下威望太重、能力太强,一直压得宗室诸王噤若寒蝉、如履薄冰。 当年玄武门事变之后,那些支持太子建成的宗室被李二陛下杀了一遍又一遍,直至今日,那等惨况依旧令宗室诸王一阵阵冒冷汗…… 身为天下最尊贵的一拨人,却不能纵情声色恣意而为,头顶上时时刻刻压着一座大山,谁能愿意? 而太子秉持陛下治国之策,萧规曹随、几乎一成不变,自然不得宗室之人心。 若是此刻支持另立储君,那么新君继位之后大家便都是从龙之臣,谁还能压制他们?诺大帝国、亿兆黎庶,皆可奴役,方不负宗室之尊贵也。 更何况之前李元景谋反,尽其皇族私军,他们这些人有谁在背地里暗中支持,又岂能瞒得过“百骑司”的侦查?万一将来东宫稳住局势,甚至反败为胜,谁敢保证他们这些人不被清算? 还不如此刻奋力一搏,将东宫一举推翻,大家皆大欢喜,从此过上恣意妄为的轻松日子…… 干枯瘦小、半点存在感也欠奉的长平郡王李孝协,此刻轻咳一声,笑着对李元嘉道:“韩王实在是看不懂局势,如今关陇势大,房俊固然小胜一场却也无关大局,说到底还是关陇成事的机会更大。关陇虽然支持齐王为储君,但齐王又岂能不知他将成为关陇手里的傀儡?若想挣脱关陇之桎梏,在朝中全无半点声望的齐王就只能依靠宗室里这帮子叔伯兄弟,这可是大家风生水起、踏入朝堂的大好时机,谁敢拦着,大家就敢跟谁拼命。” 诸王面色极为难看,这番话语算是将大家的心事尽皆剖开,半点遮掩也无。 李元景将一切看在眼底,轻轻叹息一声。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也…… 第一千八百零三章 死到临头 李元嘉稳稳当当的坐着,他的立场站在东宫那边,此刻面对一众心向关陇的宗室诸王,即便受到诘难嘲讽,却面不改色。 只是淡淡道:“今日召诸位前来,除去询问各位之立场,也未必没有劝勉之意。吾等皆身为诸王,皇室宗亲,自当尊奉陛下旨意拥戴监国太子,维系帝国正朔,断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误入歧途,徒让天下人耻笑。若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外贼,终有事发之日,勿谓言之不预也。” 对待宗室亲王,不能“不教而诛”,今日将警告劝诫之言放在这里,听得进去的自然悬崖勒马,听不进去的也只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 说到底,他实不愿见到今日之皇室再度上演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时那等血流成河之场面。 实际上,大唐立国二十余载,宗室的人丁还是太过稀少,若是再折损一批,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家天下”,总得有一个人口兴旺的宗室支撑着,才算是稳当…… 可若是不听劝勉,一心寻死,谁又能拦的住呢? 这帮子平素骄纵不法之辈,莫不是真以为关陇叛军占据了长安城,“百骑司”便成为了摆设,东宫不可侦知汝等吃里扒外之行径? 还是笃定太子软弱可欺,纵然知晓汝等之所为也无可奈何? 孰料李奉慈猛地自案几之后站起,急头白脸、戟指怒叱道:“放屁!你韩王倚仗着小舅子在太子面前得宠,自是不虞日后投闲置散、全无实权,可吾等身为诸王,看上去光鲜亮丽、尊贵至极,实则哪一个平素不是战战兢兢?吾固然没甚功劳,可是父祖为陇西李氏披肝沥胆、血染疆场,立下无数战功,结果拼出了一个大唐,可是吾等儿孙又是过的怎样日子?” 他越说越气,似乎遭遇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神情激动,额头青筋暴突:“开国封赏,吾等宗室诸王倒也还好,权力固然没多少,可到底还有几亩良田,勉强尚可度日。可是贞观以来,陛下苛虐至极,长安周边甚至整个关中的两天尽数赏赐给他那些天策府班底,吾等身为诸王却尽皆换成山地薄田,一年产不下几颗粮食。想着经商贴补用度,又在房二那个奸贼蛊惑之下设置商税,剥皮吸血,酷烈至极,吾在府中衣不裹体、食不果腹……如今太子又早早宣称会延续陛下之国策,他日登基之后萧规曹随、一成不变,你来说说,吾等诸王哪里还有活路?” 听着他咆哮怒叱,一旁诸王尽皆面色诡异。 大唐开国,尤其是李二陛下登基以来,由于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深远影响,对于皇室之掌控有所增强,各种约束也愈发严格。但李二陛下终究心胸开阔、气度非凡,虽然制定了种种规矩予以限制皇室之实权,但即便皇室中人有所触犯,等闲也不会上纲上线予以惩罚。 至于田地……隋末天下大乱,关中更是为祸甚烈,无数良田毁于兵灾,想要逐渐恢复,岂是一朝一夕之功?贞观十余年来,朝廷上下励精图治,也不过恢复关中良田十之七八。 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登基为帝,全凭着往昔天策府诸将撇家舍业、死不旋踵,登基之后岂能不大肆酬功?当时皇室中多有明里暗里支持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者,虽然李二陛下登基之后杀了一批,但对于那些劣迹不显、罪孽不彰者也仅是予以告诫,并未大开杀戒。 可必要的惩罚肯定是要有的,收回以往敕封之良田,改以关中周边贫瘠之地,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至于商税,的确是过于苛刻,可是诸王也知道自从商税施行以来,朝廷府库日益丰盈,黄橙橙的铜钱堆积如山,绫罗绸缎马拉车载,关中各地各种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 若非商税之丰盈,此次举国东征,尚不知要耗损多少民力…… 当然,此虽为强国之策,但是对于宗室来说,可以倚仗身份联结商贾、勾结各地官府大肆敛财的收益被砍掉一半,的确是痛澈心脾。 但是说到底这些都是大义之道,利国利民,你心里抵触也就罢了,在这宗正寺当着宗正卿韩王的面前说出来,且态度这般恶劣,确实有些过分。 很显然,李奉慈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背后必然有所倚仗…… 韩王李元嘉目光幽深的看着上蹿下跳的李奉慈,待其安稳下来喘气喝水,这才慢悠悠说道:“汝父早逝,汝等兄弟被高祖皇帝养于府邸之中,宽厚善待、视若己出。然汝不循法度、骄侈无比,家中妓妾数百人,皆衣罗绮,食必粱肉,朝夕弦歌自娱,朝野闻之,莫不感慨,深为耻笑。所以,这便是你衣不裹体、食不果腹之原因?很好,你很好。” 他神情平静,并未因李奉慈之不敬而有过激之举动,只是淡然颔首,对诸王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吾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吧。” “嘁!又是好自为之,又是勿谓言之不预,大宗正还真实好大的威风!吾就看着你到底什么下场!” 李奉慈耻笑一声,转身扬长而去,无礼至极。 放在平素他是绝对不敢这般对待韩王李元嘉的,大宗正乃是皇室最高官阶,手握皇室生杀大权,真以为李元嘉文质彬彬的文士模样,便不敢杀人? 不过眼下长安鏖战连连,官府停摆、朝廷溃散,即便是宗正寺也在关陇军队的监管之下,李元嘉还真就无法调动一兵一卒…… 李孝协倒是没有失礼,甚至上前拉着李元嘉的手,情真意切道:“如今时局不同,旦夕之间或有倾覆之祸,自当以安全为上,何必为东宫卖命?渤海王骄奢暴躁,素来愚钝,今日既然敢与你当面叫板,必然有所凭恃,不可不防。” 李元嘉无语,你还有脸说人家渤海王愚钝?你瞅瞅你自己,几乎已经将“我已投奔关陇”几个大字写在脸上,却还以为谁也不知道…… 送走诸王,李元嘉来到一侧的偏厅内,内侍已经燃起灯烛,将笔墨纸砚摆放在书案上。 李元嘉来到书案旁坐下,在一张密折上提笔书写。 “……渤海王狂悖不忠,数典忘祖,应予赐死;陇西王、淮阳王、襄邑王勾结逆贼、心怀不轨,建议除爵……” 良久,一封反复斟酌的密折写完,放下毛笔,装入信封,将一块火漆放在烛火上烘烤,待其融化之后封好信封,加盖自己的私印。而后,将一个仆从打扮的下人自后堂唤出,叮嘱道:“此乃本王之回复,即刻送去内重门里,不得延误。” “喏。” 那仆从打扮的下人双手结果密折,转身走出门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元嘉一个人坐在书案之后,沏了一壶茶,慢慢的呷着,良久放下茶杯,长叹一声。 陛下平素对这帮子宗室诸王太过放纵,明知一个个心怀不忿、桀骜难驯,却从不愿严厉惩处,从而养出这些人自大骄纵的毛病。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何其蠢也? ***** 内重门里。 李承乾洗漱之后正欲就寝,却被内侍叫起,披上一件袍子来到书房,见到李君羡已经候在此处。 “殿下,宗正卿连夜送来的密折,末将不敢耽搁,只能马上送来。” 李君羡上前一步,双手将密折呈递。 李承乾微微颔首:“时局危厄,幸亏诸位尽忠职守,孤甚感欣慰!” 接过密折,当着李君羡的面验明火漆印信,而后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 看完之后,将密折随手放在一旁,闭幕凝神良久,方才轻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人们只记得曹子建七步成诗之惊才绝艳,却无人在意他作成此诗之时是心中何等之苍凉悲怆……” 李君羡毋须去看密折,也大抵猜得到上面写些什么,闻言愈发笃定,低声道:“腐肉生于肌理,若不狠心割去,迟早渗入经络,病入膏肓……殿下,万不可妇人之仁。” 第一千八百零四章 欲壑难填 关陇门阀同气连枝,相互之间纠葛颇深、利益牵扯,难分彼此。即便是皇族之中,因往昔并肩作战之缘故,更是联系甚多,尚未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高高在上。 所以此番关陇叛乱,皇族之中很少人往“谋逆”这方面去想,尤其是关陇打出的旗号只是废黜太子、另立储君,愈发戳中了一些人的利益,与其暗中勾结、眉来眼去,自然不在话下。 但李承乾岂能忍受这等情况? 你们若是如荆王那般自己野心勃勃想当皇帝也就罢了,毕竟九五至尊谁不觊觎?可却要吃里扒外帮着关陇对付自家人,便是李承乾这等宽厚性子也不能忍。 深吸一口气,李承乾沉声道:“有多少把握?” 李君羡道:“长安城内虽然尽是叛军,但纪律不严、部署不明,处处都是漏洞。况且那些人与关陇门阀暗中往来,必然得其信任,故而监管不严,末将可以项上人头担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摇头道:“不过是处置一些依附逆贼、数典忘祖之辈,何需汝等忠臣义士喋血身陨?若事不可为,可及时撤退,并无大碍。但既然动手,便一定要证据确凿,待孤诏示天下,名正言顺。” “喏!” 李君羡明白太子言中之意,以暗杀的方式杀戮宗室诸王,的确能够对整个皇族予以震慑,使得绝大多数人投鼠忌器不敢依附关陇,进而损害东宫之利益。可后果也相当明显,难免背负一个“暴虐寡恩”之名。 唯有将那些与关陇勾结之诸王暗杀之后搜索其证据公布天下,才会尽可能的抵消负面影响。 但凡事皆由意外,万一被杀之诸王并未有证据留在府中,或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找到呢?或是恰好被叛军得知暗杀消息,予以阻拦呢?甚至于,万一杀错了呢? 证据。 必须要在其府邸之中找到足以证明其依附逆贼、谋逆叛乱之证据,有证据自然最好,没有证据制造证据也要有证据…… 所以说,李君羡时常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似这般充当君王之爪牙,得罪人无数且不说,单单私底下做过的这些个见不得天日的事情,哪个君王能够放心让他离开“百骑司”? 活着离开是绝无可能的,若君王宽厚且予以信任,尚能让他一直干下去,待到下一任君主继位再予以铲除,若君王寡恩薄义,说不定哪天便是一杯毒酒赐下。 本以为太子是个仁慈宽厚之人,自己或能有个好下场,然而这才几天的功夫,便已经学得有如史书之上那些个杀伐决断的君王一般狠辣…… 李承乾颔首,道:“去办事吧。” “喏。” 李君羡犹豫一下,低声问道:“是否要知会越国公一声?‘百骑’办事之后,只能在早先收买的关陇将校掩护之下趁乱潜往城外,必须经由玄武门将证据带回来……” 话说一半,但李承乾已经懂了。 此等大事,事先告知房俊与事后被房俊知悉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李承乾踟躇一番,为难道:“此事虽是必须办理,但到底有干天和,难免予人暴戾寡恩之嫌,孤唯恐越国公责怪,更不愿被他认为孤杀戮太重,还是将军有一人知道最好……这太极宫有数条密道,将军何妨自密道于城外的出口进入?” 李君羡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太子将他视为肱骨,此等大事“只你一人知晓最好”,这是何等之信任?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若将来太子对此事心有顾虑,只需杀他李君羡一人便可彻底掩盖痕迹…… 为难道:“太极宫中各处密道,入口处如今皆由东宫六率把守,末将若是率领麾下‘百骑’回宫,必难瞒过东宫六率耳目,更何况随身携带之证据亦无法解释。” 李承乾只在“被房俊知晓”与“被李靖知晓”之间纠结几个呼吸,便果断道:“出城之时通知越国公一声,并且请其派遣军中精锐予以接应,万一将军出城之时遭遇叛军阻截,亦能有一个照应。” “喏。” 李君羡这才领命而去。 待其走出房门,太子妃自里间屋内走出,纤侬合度的娇躯穿着一袭湖水绿的宫装长裙,满头青丝一丝不苟的盘成一个发髻,缀满珠翠,螓首鹅颈、聘婷秀雅,来到李承乾身后,一双雪白的素手搭在太子后颈,微微用力揉捏。 嗓音轻柔婉转:“殿下何必这般纠结苦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不以此等雷霆手段对皇族中人予以震慑,任凭他们吃里扒外、勾结叛军,这才是有负职责,亦辜负了外边为陛下浴血战争的数万兵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殿下不必介怀。” 夫妻之间,自然相互了解,深知太子软弱之个性,平素每每听闻地方有灾祸便饮泣不断,何曾下令屠戮生灵?更何况是血浓于水的皇室诸王…… 李承乾叹息一声,反手拍了拍太子妃柔软纤细的素手,无奈道:“你不懂,人心之欲望是受到道德、律法诸般限制的。如今父皇已经……以眼下之局势,孤大抵会登基为帝,届时九五至尊、皇权在握,天下亿兆生灵生杀予夺,什么都能得到,想要得到的却只会更多,‘欲壑难填’便是如此。若是不能约束自己心内之暴戾险恶,任其恣意增长,终有一日不可控制,成为乖戾残暴之君,荼毒天下、遗祸后世,被天下人所唾弃。” 欲望需要克制,需要道德、律法等等予以约束,然而身为人间帝王,掌握天下至尊之权力,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限制。杀人这种事与女色一样,越是做得多,便越是不将其当回事,等到将来有一天视人命如草芥,那他李承乾的路大抵也走到尽头。 这与他的追求不一样,虽然他性子软、没主见,可自幼作为储君被予以培养,心底还是有着抱负的,想要做出一番名垂千古、造福万民之宏图伟业,岂能放纵欲望、自掘坟墓? 隋炀帝想当年也曾是姿容俊美、风采非凡之少年郎,结果一朝登帝位,便恣无忌惮,只把江山视作手间玩物,亿兆黎庶只是枰上棋子,杀戮征伐只为彰显不世之功,结果生生将一个诺大的帝国折腾得内忧外患、满目苍夷,终至身死国灭、遗憾万年…… “当初魏徵病故,父皇悲怮不已,曾对房玄龄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用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孤以史为镜,隋炀帝之殷鉴未远,岂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殿下英明,有圣主之相。” 太子妃美眸注视着丈夫微胖的脸,似乎见到了唯有千古明君所焕发之光采,满目崇拜,爱慕无限。 欺霜赛雪的手臂便揽住丈夫的脖颈,娇躯贴在丈夫背上,声音柔得似要滴出水来:“殿下,夜深了,臣妾服侍您就寝吧。” 湿热的喘息喷吐在脖颈上,李承乾心中一荡,手臂向后揽住太子妃柔弱纤细的腰肢,将整个娇躯拉过来,搂在怀里。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房俊曾说过的一句话: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藥,不仅对男人有效,对女子更是有奇效…… ***** 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营帐之内,送走李君羡的房俊坐在案几之前,慢慢的呷着茶水,思考着事情,直至鼻端香气萦绕,这才回过神。 刚刚沐浴之后的武媚娘披着一件淡泊的宫装,将婀娜的身姿掩藏其中,领口微开,露出一大片雪腻的肌肤,隐隐间可见山恋起伏、引人入胜。 好似完全没有感受到郎君火热的目光,武媚娘上前跪坐在房俊身边,雪白的素手绾起乌黑的长发,裙裾下露出两只莹白纤巧的秀足,艳丽妩媚的美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水润的精致。 第一千八百零五章 脆弱太子 “郎君,何以这般心烦?” 美人如玉,香软的娇躯依偎身边,秀眸闪闪,吐气如兰。 房俊回过神,将她纤细的腰肢揽住,叹气道:“咱们这位殿下啊,走了一条最为阴暗之路。虽说事急从权,眼下危厄处处似乎怎么做都不过分,可一旦因此获利,这种想法便有可能根深蒂固,从而养成习惯,往后每每局势困厄之际,便只想着以此等剑走偏锋之术去打开局面。” 武媚娘任由男人宽厚的手掌在腰肢间婆娑,跪坐在案几前,素手斟茶,闻言有些不解,疑惑道:“郎君指的是……刺杀?” 房俊颔首,神情凝重。 武媚娘将滚烫的茶水注入茶杯,茶汤清绿,香气氤氲,轻轻推到房俊面前,好看的蛾眉微微蹙起,不解道:“这有何不可?如今宗室诸王多有暗通叛军者,太子择选其中罪大恶极者予以刺杀,震慑屑小,想必其余诸王必然心生惊惧,再不敢如以往那般肆无忌惮,这对于东宫的处境极其有利。” 大战至今,虽然明面上李唐皇族并未派上什么用场,甚至还有荆王李元景这位趁火打劫的“反骨仔”,意欲趁着大战之际突入玄武门一举夺取太极宫的控制权,进而登基称帝……然而实际上,宗室的存在却不可忽略,正是因为宗室的斡旋,关陇意欲拉拢诸王将太子的名分大义从根本上予以瓦解,这才有了长安城内外叛军之约束。 否则如此之多的叛军猬集长安周边,百姓商贾早就十不存一…… 房俊呷了口茶水,解释道:“刺杀这种事成本低、见效快、效果好,以之剪除异己、打击敌人的确是极好之方法。正是因为这种方法简单容易效果斐然,所以极其容易产生倚赖……然而一旦这种方法被帝王倚为常态,后患无穷。” 当“刺杀政治”走上前台,粉墨登场,则意味着天下动荡、人心惶惶,末世之相。 历史上有不少例子予以佐证,最典型便是民国时期掀起的“暗杀潮流”,戊戌变法失败后,革命党流亡倭国,受到倭国忍者文化以及坂本龙马等事迹、风尚之影响,从兴中会、同盟会开始,政治暗杀便被确立为主要的政治斗争手段。 辛亥革命之前,几乎所有的革命党大佬都曾投身于“暗杀事业”。 不得不承认,效果是斐然的,革命党借此重创清政府,掀起国民的革命风潮,终于一举推翻了延续两千年的封建王朝统治。 然而后果也非常严重,使得当时掌权者、在野者都倚赖于这种成本低廉、效果奇佳的手段,遇到斗争,不想着如何发展壮大,只想一击致命而后坐享其成,结果他们杀来杀去,最后连自己人也杀。 宋教仁不死,或许华夏历史将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走向…… 武媚娘没经历过那等黑暗混乱的时代,故而撇撇红润的菱唇,颇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出言反驳丈夫。 房俊放下茶杯,见其神态,便知其所想,解释道:“太子可以刺杀诸王,是因为诸王暗通叛逆、不忠不孝。可如今长安城内依旧有诸多名士大儒在为了太子之名分大义奔走疾呼,呼吁叛军停止叛乱,拨乱反正,煽动民意以对抗叛军……之前长孙无忌尚能保持理智,对这些人不闻不问,顶了天捉到大牢里打一顿,却顾忌着名声民意,没有痛下杀手。待到此番诸王遇刺,斩断了皇族宗室对于关陇的支持,恼羞成怒的长孙无忌会做些什么可想而知。” 叹了口气,他沉声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失地存人,人地皆在。这场战乱将贞观以来十余年励精图治之成果毁于一旦,战后之恢复将会是一个极为艰苦的过程。但隋末关中大乱,导致遍地废墟、百业俱废,不正是大唐君臣带着关中百姓一砖一瓦重建起来的?只要人在,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可若是因为两方相互刺杀导致大臣们折损严重,战后即便府库之中黄金万两,又由谁去重建呢?” 说到底,在任何一个时代,人才都是远胜于一切的重要资源。 无论忠奸,无分敌我,更不论门阀亦或寒门,但凡能够居于朝堂之上,皆是天下第一等之人才。这些人或许阵营不同,可战后治理国家、重建长安,却正需要这些人尽心竭力。 若有一个死于刺杀,都是难以挽回之损失…… 武媚娘为丈夫斟茶,聪慧如她虽然不理解丈夫何以这般妇人之仁,但大体明白他的思路与顾虑,柔声道:“那方才李君羡前来传达太子钧令,郎君为何不入宫劝谏太子?” 房俊喝了口茶,摇头道:“太子与旁人不同,这些年被陛下轻视甚至厌弃,遭受兄弟手足之争斗,被天下臣民所诋毁,最是需要得到肯定。太子的确信任且倚重为夫,也纵容为夫时不时的恣意妄为,但这与为夫反对他的决定是不同的。” 你不讲规矩、践踏法纪,我可以容忍你,因为我信任你、倚重你,咱们是一条路上的,正好借此展示我的胸襟;但你若是反对我的决定,不服从我的命令,这却是原则的问题。 再是懦弱的性格,那也是太子,有着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自尊,这种尊严不容践踏,尤其是来自于自己最为信重之人的不认同…… “性格懦弱的人皆自卑,心性、思维都极其敏感,平常与之相处要尽可能的顾虑周全,多多予以肯定,给予鼓励。说到底,殿下还是心性良善之人,只要不至于思虑偏激、钻牛角尖,倒也不会误入歧途。” 李承乾其人之性格就是未经世事之磨砺,自幼被当作储君予以培养,周围全都是赞美与欣赏,待到遭受兄弟们的背刺,一贯以来所认知的“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尽皆塌陷,造成人格上的崩溃,自此自暴自弃,以偏激之手段意欲获得旁人之认可。 似这种天性淳朴天真之人,一旦遭遇挫折,极易性格崩塌。 当然,只需掌握其性格特徵,与之相处倒也不难…… ***** 降至寅时,长孙无忌喝过安神助眠的汤药之后,才在床榻之上沉沉睡去。 这些时日以来,他深感身体衰颓之苦,坠马造成的腿伤看似不重,却迟迟不能痊愈,略一活动便锥心刺骨的疼痛,连带着整个人的精神始终委顿不堪。近日由于局势恶化,大军连战连败,烦心焦躁之余更是难以入眠,不得不依靠郎中开具之汤药才能囫囵睡一觉…… 然而并未睡得太久,隐隐约约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只不过药效仍在,心里有些明白但整个人却醒不过来,直至房门被人推开,陪伴多年的老仆快步走进,靠近床榻,唤了几声,继而将他摇醒。 “什么事?” 坐起身子,长孙无忌依旧头脑昏沉,不过也明白若是无紧急要事,老仆断然不会打扰自己休憩。 “家主,有巡城校尉前来禀报,说是渤海王府、陇西王府相继起火,巡夜兵卒赶去查看,发现两位郡王皆已被刺身亡……” “嗯?” 长孙无忌揉了揉太阳穴,陇西王李博义、渤海王李奉慈? 这两人皆乃世祖皇帝李昞之孙,其父早丧,幼年养育于高祖皇帝府邸之中,身份非同一般。纵然如今长安城内猬集数万兵卒,兵荒马乱难免有人趁乱掳掠、敲诈勒索,可谁长了两个胆子赶去刺杀这两位宗室诸王? 脑袋里转了一圈,想到同一时间两位与关陇暗中勾连的宗室诸王被刺身亡……这才猛地醒悟,睁开眼睛,忙道:“将校尉叫进来,吾要询问细节!” “喏!” 老仆扶着他从床榻上下来,坐在书案旁,又拿起一件袍子给他披上,这才转身走出去,带进来一个浑身甲胄的校尉。 第一千八百零六章 诸王慌乱 这员校尉年岁不大,一身甲胄影子挺拔,来到长孙无忌面前立正施礼:“末将左翊卫校尉孙仁师……” 长孙无忌没耐心听他自报名号,不耐烦的摆摆手,不悦道:“不过一军中校尉,在老夫面前有何资格自保名号?速速说清楚两位郡王到底发生何事,不得隐瞒。” “……喏。” 孙仁师吸了口气,压制住心底的不满,快速说道:“今夜丑时三刻,有人发现渤海王府、陇西王府两处尽皆起火,驻扎在坊外的军队立即闯入坊中救火,其后发现渤海郡王、陇西郡王两人皆在卧室之中遭遇刺杀,已经绝命,且尸体有不同程度之烧灼,但尚能辨认身份。现场虽然被大火焚烧,大抵仍能看得出之前曾经历过翻找搜索……” 他口齿伶俐,将事情经过详尽道出,皆是现场发现之状况,并未有自己主观推测在内。 感受到长孙无忌对自己的轻视,他自不会自取其辱…… 长孙无忌蹙眉听着,待到孙仁师说完,他抓住关键之初询问:“驻扎于坊外的军队,受何人命令擅闯坊内救火?” 此番起兵,名义是废黜太子、拨乱反正,几次三番的强调只是“兵谏”,绝非谋反,所以关陇军队固然进入长安城内驻扎,且与东宫六率大战连连,但长孙无忌严格约束军队扰民,未有军令,一兵一卒不得擅闯各处里坊。 否则眼下长安内早就难民处处,百姓拖家带口的向关外流亡了…… 所以一般情况下,即便里坊之内起火,坊外的军队在未得到明确命令的情况下也不得擅自进入坊内。 孙仁师摇头道:“末将询问过几位带兵校尉,并未接到命令,只是因为见到火势颇大,唯恐波及整个里坊,所以才擅自进入坊中救火。” 顿了顿,又补充道:“两处王府分据两座里坊,两支军队都驻扎在坊外,在起火之后几乎同时进入坊内……两位带兵校尉已经被军法处控制起来,其中一位是长孙家子弟,另一位是侯莫陈家子弟。” 长孙无忌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 这校尉是个伶俐的,最后一番话语乃是整件事中最为紧要之初…… 他随意摆摆手,将校尉斥退,局势恶化使得他心情大坏,连一举褒奖之言都懒得说。 又不是关陇子弟,有没有能力不甚重要,在军中厮混个十几年,即便有功勋不在身,也顶了天是个偏见罢了…… 此刻自是睡意全无,李奉慈、李博义两人之死,很明显是“百骑司”下得手。如此狠辣之做法不太附和太子的性格作风,但效果却对东宫出乎预料的好——整个皇室都能感受到这份威慑力,谁再继续与关陇眉来眼去,就不得不考虑一下东宫会否对他们下手。 老仆知他已经毫无睡意,遂沏了一壶茶,端来两碟点心。 长孙无忌刚刚喝了一口茶水,意欲将思路捋一捋,想想以何等方式尽可能的降低两位郡王被刺杀之影响,便见到有值夜的书吏敲门而入,恭声道:“启禀赵国公,郢国公与淮阳郡王联袂而来,在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长孙无忌摆摆手,待到书吏退去,他又让老仆重新沏了一壶茶,放置了两个茶杯,宇文士及已经与李道明连袂而入。 两人见礼,之后分别落座,宇文士及面色凝重:“想必辅机已然知晓渤海王、陇西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吧?” 长孙无忌点点头:“刚刚知晓。” 宇文士及道:“可曾安排人侦查现场,追查凶手?” 未等长孙无忌说话,一旁的李道明已经急不可耐道:“哪里还用得着查?必然是太子指使‘百骑司’下此毒手!傍晚的时候韩王将吾等召集于宗正寺内,敲打警告一番,陇西王、渤海王两兄弟神态不恭、口出不逊,结果晚上就被刺杀而死……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长孙无忌瞥了一眼这位毫无城府的郡王,慢慢呷了一口茶水。不过他也承认,此事根本不必查,必然是东宫下手无疑。且“百骑司”做下这等刺杀之事堪称杀鸡用牛刀,手尾自然干干净净,查也查不出什么破绽线索。 宇文士及拈起茶杯,道:“郡王不必急切,若当真是‘百骑司’下手,最迟明日必然有关于两位郡王谋逆通敌、罪在不赦的消息放出,同时还会有证据流出,东宫是想以此等手段震慑诸王。不过咱们可以针锋相对的予以驳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宫拿出的证据未必就是真的。” 暗地里高刺杀这种手段虽然不常见,但技术难度并不高,一眼便可看破其中之究竟。 况且傍晚时候韩王召集诸王前往宗正寺,敲打训诫一番,半夜时分陇西王、渤海王便遇刺身亡,东宫“杀鸡儆猴”的动机太过明显,也太过直接,人家根本没想藏着掖着,就是要震慑诸王,使其不敢肆无忌惮的投靠关陇,导致太子在名分大义上受到影响。 毕竟身为太子,若是没有宗室之支持,实在是底气不足,很容易落人口实。 同样的“废黜太子”这句话,关陇门阀喊出来是一回事,宗室诸王喊出来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意义以及影响绝不可同日而语…… 李道明却早已陷入焦躁恐惧之中,此刻也顾不得礼数,宇文士及话音一落,他便疾声道:“重点在于证据么?没人在意什么狗屁的证据!重点在于人死了啊,被‘百骑’刺杀于自己府邸之内、床榻之上!城中数万大军,人家来无影、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刺杀之后从容而退!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明早起床,吾之项上人头或许已经悬挂于承天门上!” 他冲着宇文士及发泄一番,又转向长孙无忌,面色严峻至极:“咱们都是投靠了赵国公您,这才遭到太子忌恨,进而遭遇毒手,堂堂郡王好似豚犬一般被肆意杀戮!此事,赵国公您打算如何给吾等一个交待?” 一直以来,太子都以一种“仁厚”“懦弱”的形象示于人前,在宗室诸王以及朝堂文武严重,好似“小绵羊”一般可以恣意欺凌,固然做得过分了一些,惹得太子有所不快,却也不当回事。 不开心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柔弱的太子殿下顾忌连杀一只鸡都不敢吧…… 然而此番太子之激烈反应,却大大出乎预料之外,这个软绵绵的“小绵羊”忽然张开嘴,露出来的居然是一口獠牙…… 这就有点吓人了。 大家都爱欺负老实人,因为由此引发的后果实在是低的可怜。但大家也都明白老实人也会发火,一旦超越了极限,老实人爆发出来的怒火足以毁天灭地,根本不考虑后果! 很显然,太子现在就是被逼急了。 太子没急眼之前,宗室诸王步步紧逼,满心想着将太子废掉,换上齐王登基,大家自今而后都有了拥戴之功,权力地位与以往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太子急眼了,宗室诸王发现绵羊变成老虎,都有些麻爪…… 长孙无忌没有因为李道明的颐指气使而恼怒,这位淮阳王是宗室里出了名的鲁莽暴躁没脑子,眼下已经被东宫的刺杀手段吓得魂不附体,言语之间有些不敬倒也能够理解。 他捏着茶杯喝茶,淡淡道:“这个简单,吾这就派遣军中精锐进驻各位王府,日夜值守确保诸位郡王之安全即可。‘百骑司’再是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无数兵卒的眼皮子低下恣意妄为。” 李道明再是愚蠢,此刻也有些傻眼。 关陇军队进驻王府,这是保护安全还是全程软禁? 即便没怎么上过战场,但是距离家族征伐天下建国不久,见识还是有几分的,明白眼下之所以关陇对宗室诸王处处忍让,好处许了无数,是因为宗室诸王还有几分利用价值。可一旦关陇兵败,这份利用价值瞬间清零,那么宗室诸王就会由盟友转变为人质。 那可是一步上天、一步入地之差别啊…… 第一千八百零七章 投鼠忌器 一旦关陇派兵进驻王府,等于诸王之生死尽皆操于长孙无忌手上,战局顺利之时,可以逼迫他们诋毁太子,号召天下废黜太子,战局困厄甚至败退之时,可以他们之性命要挟太子,提出种种条件,除非太子愿意背负一个见死不救、刻薄寡恩之骂名,否则势必受到关陇钳制…… 现在的太子恨不能将他们全给杀了干净,等到他们成为人质,太子又不得不尽力挽救他们的性命。 可大家伙的性命不能操之于旁人之手啊! 李道明权衡利弊,良久才摇头道:“不可,吾等身为宗室诸王,身份高贵,焉能让下贱之**进入府邸?若是冲撞了女眷,则宗室清誉尽毁,难以挽回。渤海王、陇西王两人遇刺身亡,也未必就是东宫太子下手,或许只是蟊贼见财起意、趁乱入室行凶呢?此事可暂放一放,待到查实之后再与计较。” “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 怕死却又不答允关陇军队进驻王府,那就是心里已经决定向太子认错服软,毕竟这才是太子刺杀渤海、陇西两位郡王的用意…… 只不过既然已经上了关陇的船,想要半途而下又岂是那般容易? “那就暂不让兵卒入府,只进入坊内戍守王府之外,谨防‘蟊贼’故技重施,滋扰府中家眷。” 长孙无忌语气清淡,却不容讨价还价。 李道明没什么城府,此刻脸色极为难看,他发觉自己以及宗室诸王这回算是上了贼船,东宫太子欲拿诸王人头震慑宗室以及投靠关陇的文臣武将,关陇则想着将他们价值榨干之后囚为人质。 一夜之间,宗室诸王便成为被双方夹在中间的筹码,动辄有惨遭横死之祸…… 然而就算意识到了身入险地、朝不保夕,但是以他的智慧、胆魄有无法挣脱长孙无忌的摆布,心中又气又怕,坐了一会儿便拂袖而去。 已经落入关陇掌控之中,生死操于对方一念之间,但临走之时却连一个好脸色都不给长孙无忌…… 待到李道明走出去,长孙无忌哼了一声,神情之间极为不屑。 宇文士及蹙眉道:“东宫此番作为下作了一些,不似王者之风,但的确有效,只看淮阳郡王进退失据心慌意乱的模样,便可知宗室诸王如今都已经慌了神,震慑之力极大。吾等若是不予回应,只怕宗室诸王都要偃旗息鼓,再不敢四处喊着废黜太子之口号。” 宗室诸王的实力没多少,最起码关陇门阀看不上,但是他们特殊的身份地位却可以达到诋毁太子之目的。关陇门阀喊着“废黜太子”,天下人皆认为不过是权力之争而已,且以下乱上,是为不臣。而宗室诸王喊一声“废黜太子”,却代表这皇族内部对于太子已经极度失望,很轻易的予人一种“太子失德,错在太子”的印象。 一旦宗室诸王摄于太子刺杀手段之淫威,偃旗息鼓甚至反转口风,这对于关陇门阀极为不利。 长孙无忌手里婆娑着茶杯,道:“那咱们就反杀回去,对城中倾向东宫的重臣杀几个,免得那帮家伙整日里上蹿下跳为东宫张目,也能使得东宫投鼠忌器,毕竟刺杀这种事一旦成为风潮,必将遭受朝野唾骂,青史之上亦是一大污点,而掀起刺杀风潮的太子,难道当真不要自己的名声?” 刺杀这等手段低劣至极,毫无技术含量,偏偏效果极佳,一时之间长孙无忌也想不出如何应对,只能顺水推舟,以毒攻毒。 你敢杀倾向我关陇的诸王,我就敢杀维护你的大臣,大家杀来杀去,看看谁先顶不住…… 宇文士及犹豫片刻,摇头道:“如此做法,殊为不妥。这般你来我往、冤冤相报,岂非将双方之间仅余下的和谈之路彻底堵死?待到杀得人头滚滚,再无和谈之余地。辅机,莫逞一时之意气,须知眼下咱们最大的敌人早已不是东宫,而是驻防潼关的李勣。” 与东宫之间的意图是完全看得见的,打得过则打,打不过则和,总不至于无路可走。然而李勣却不同,此君引兵数十万驻防潼关,立场不明、动机不明,其行为实在是诡异莫测。 万一李勣临时投靠东宫,引兵扑向长安,拼着将长安毁于一旦的后果,关陇哪里是其敌手? 那可就有着阖族皆亡之危险…… 长孙无忌默然。 以他的政治智慧岂能看不透这一层?只不过是因为当下局势之失控导致他心中烦闷罢了。以往是东宫追着关陇意欲和谈,他长孙无忌将其余关陇门阀甩在一边坚决不谈、死战到死。现在则是关陇想谈、东宫想谈,偏偏房俊不想谈…… 娘咧! 那个棒槌到底在想什么? 当前之局势叵测凶险,但是归拢起来抽丝剥茧,却可以得知最为核心、影响全局的其实只是三个问题。 房俊怎么就敢将太子钧令视若无物,擅自出兵攻击关陇? 而太子为何对房俊屡次三番擅自出兵的行为予以容忍,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储君威严? 李勣到底想要干什么? 弄明白了这三个问题,便可对当下局势予以适当之调整,危厄之势旦夕可解。 然而造成这三个问题的关键人物太子、李勣、房俊,却是完全有悖于其行事风格,令人无从揣测、一筹莫展,想要弄明白他们的动机、谋算,简直难如登天…… 思忖良久、权衡再三,长孙无忌只得颔首道:“说得对,当下和谈才是最为重要之事,没必要为了几个宗室诸王跟东宫闹得毫无转圜之余地,进而坏了大事。你加紧促进和谈,同时也要警告东宫一番,勿要得寸进尺,否则后果自负!” 他是当真恼了,谁能想到一贯温良恭俭让的太子殿下居然使出“刺杀”这么阴狠毒辣的一招? 这一招虽然后患无穷,但起码在当下来说,对于局势之影响却是立竿见影,不仅仅震慑宗室诸王,若是将“刺杀”无限延展开去,派遣“百骑司”精锐奔赴关外各地,对那些派兵入关襄助关陇的门阀家主或者族中大佬一一刺杀,必将使得如今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人心惶惶。 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采取“以牙还牙”的手段予以反击,怕的就是东宫将刺杀目标扩大…… 宇文士及抬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颔首道:“放心,天亮之后吾便入宫。” 长孙无忌见到快要天亮,便挽留宇文士及,让老仆通知厨子准备了简单的膳食端上来,两人简单的用了早膳。 席间,宇文士及想起一事,叮嘱道:“这两日关外门阀支援的粮秣已经陆陆续续沿水路抵达关中,囤积在金光门外漕河旁雨师坛一侧的仓储之中,再加上咱们临时从关中各地搜刮而来的粮食,数量惊人,还需派遣稳妥人手予以看管,以免出了岔子。” 长孙无忌放下碗筷,拿起帕子擦擦嘴角,道:“放心,储粮之地位于金光门外,附近数座军营,距离北边金光门与开远门之间的大营也不过十余里,稍有风吹草动,即可就近支援。反倒是李勣驻守潼关,漕船沿着黄河水道逆流而上,就在他眼皮子低下却是不闻不问,这厮所绸缪之事,实在是令人无从捉摸。” 按道理,李勣坐拥大军驻守潼关,无论究竟立场如何、谋划如何,都不应当放任漕船进入关中,沿岸损毁漕船轻而易举。然而关陇十余万军队猬集于关中,再加上门阀私军数万,整日里人吃马嚼靡费巨大,不得不冒险令漕船穿越潼关水道。 数十万大军驻守潼关,耗费的粮秣只会比关陇军队更多,但是李勣李勣不闻不问、坐视不理…… 不过关陇军队总算是解了缺粮之虞,也用了充足底气与东宫周旋。 第一千八百零八章 深不可测 李勣就好似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悬在东宫与关陇头顶,掉落在谁身上,便让谁利刃穿心、一败涂地。甚至于若是干脆横向而斩,无分对象,足以改朝换代…… 东宫自然忌惮,但毕竟占据名分大义,若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其麾下数十万军队势必顷刻之间崩塌,到底还有多少人跟着他背叛李唐,实未可知,风险极大。可若是关陇居心不良,则可以无所顾忌。 而长孙无忌始终藏在心底的那份担忧就好似一根刺,时时刻刻扎在他心头,扎得他寝食难安、如芒在背。 这根刺,便是李勣尊奉李二陛下之遗诏,对关陇门阀斩尽杀绝…… 虽然这种可能近乎于无限小,却并非不存在。贞观十年之后,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摆脱世家门阀对于朝政的渗透、钳制、操纵,一心将皇权尽数收拢,达成中枢三省六部的绝对权威,政令下达,天下通行。 若是让李勣帮他完成这个遗愿,是有可能的,毕竟李勣种种不合常理的举止决断,其中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谋划…… 但最大的问题则是李二陛下会否忍心为了在他死后集中皇权,从而使得他一手打下来的锦绣江山陷入动荡内乱、烽烟四起之中,甚至有可能被前隋余孽死灰复燃,复辟成功,断送了李唐社稷? 长孙无忌觉得不会。 固然李二陛下再是胸襟广阔,有着常人难以企及之眼界气魄,但是帝位继续、血脉传承,他这位帝王便可以长久享受人间血食,而若是太子没有达到他所期许之能力,致使天下板荡、社稷倾颓,李唐江山毁于一旦,岂非一些成空,徒留百世悔恨? 况且李勣、房俊之流固然才华盖世,足以擎天保驾,但在九五至尊的那个位置面前,没有谁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只要这等最坏的情况不要出现,长孙无忌便有信心收拾残局,即便未能如设想那般废黜东宫太子,也会尽可能的从东宫要来更多的利益,一方面充实长孙家族,一方面也给于关陇盟友一个交待。 但与此同时,如何处置齐王李祐,则又是一个难题…… ***** 两位郡王被刺杀死于府邸的消息传到潼关的时候,李勣正与诸遂良对弈。 外头天色已经透亮,但天上阴云层层,一阵微风拂过,雨滴便滴落下来,打在窗户纸上噼啪轻响,须臾,零星的雨滴连成细密的雨丝,将整座雄关险隘笼罩于细雨之中,兵卒都缩回营内,关上关下,一片静谧。 李勣落下一子,看了看期盼上局势,满意颔首,然后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抬头看了看窗外微雨。 “春雨贵如油,今年春天雨水不断,本应是个好年景啊。” 正蹙眉凝思如何落子才能反败为胜的诸遂良忽然颇有感慨的嘀咕一句,头却并未抬起。 李勣捧杯就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看了诸遂良一眼,饮茶,而后笑道:“下棋的时候不够专心,这盘棋登善兄怕是输定了。” 诸遂良不语,盯着棋盘半晌,忽而摇摇头,伸手将棋子打乱,直起腰捏了捏眉心:“英国公棋力高超,吾多有不如,甘拜下风。” 李勣放下茶杯,淡淡道:“棋盘如人生,棋输了不打紧,再赢回来就是,可人生若是输了,只怕再无重来之机会。” 诸遂良默然无语。 恰在此时,程咬金、尉迟恭两人联袂自外头大步而入,甚至来不及通禀,前者进来便嚷嚷道:“坏事了,长安那边有坏消息传过来。” 李勣安坐不动,神情如常,问道:“什么坏消息?” 两人入座,程咬金面容焦虑:“渤海王、陇西王两位宗室郡王昨夜与府邸之中遭人刺杀身亡。从关陇那边传来的消息,长孙无忌等人已经认定乃是东宫之所为,旨在震慑宗室诸王,警告他们莫要勾连关陇、吃里扒外。” 李勣这才坐直身体,神情严肃。 诸遂良轻叹道:“太子殿下有些过于暴戾了,此等刺杀之法虽然极有效果,但后患太大,恐于名声不利。” 程咬金却道:“吾却不这么看,太子一贯过于宽厚,说不好听就是优柔寡断,此番能够狠下辣手,这才算是有几分帝王之相。” “卢国公岂能只看表面?此等刺杀之法,关陇根本无力破除,只能以牙还牙、以毒攻毒。希望赵国公还能存有几分理智,否则一旦下令反击,则长安内外、朝野上下顿时腥风血雨,社稷危矣!” 诸遂良摇头表示不赞同。 古往今来,刺杀之事屡屡见诸于史书之上,然则从未有任何一个盛世王朝行以此等卑劣暴戾之法。 有伤天和。 李勣看的层面有些不同,他问程咬金:“房俊那边有什么动静?” 程咬金摇头道:“并不曾有异常,李君羡与李崇真二人亲自带队潜入长安城,得手之后借着乱军掩护混出城外,房俊率领具装铁骑接应,之后撤回玄武门,一切如常。” 诸遂良蹙眉:“太子想来是被宗室诸王逼得狠了,否则不会施展如此后患无穷之策略,只想着震慑宗室,稳住皇族。可房俊岂能看不出如此做法的坏处?身为太子近臣,为了破坏和谈居然不思进谏,有负殿下信重厚爱也。” 他素来与房俊不对付,即便此刻落到这等田地,也不忘诋毁一番房俊,但凡坏了房俊名声的事,他都愿意做。 李勣瞥了他一眼,话语之中毫不留情面:“所以房俊被太子殿下倚为腹心、视作肱骨,宠信有加,而你却只能在陛下面前谄媚,却始终不被陛下引为心腹。” 论起与皇帝、与储君的相处之道,你诸遂良有什么资格去评价房俊呢? 人家被陛下、太子视作肱骨之臣,你却一边在陛下面前极尽谄媚之能事,一边暗藏着谋害陛下之心…… 天壤之别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尉迟敬德忽然道:“今日关外有不少漕船逆流过潼关进入渭水,皆乃关外门阀运输之粮秣、长孙无忌此举,一则是关陇的确缺粮,片刻拖延不得只能冒险行事,再则亦是试探咱们的底线与意图……咱们要如何应对?” 李勣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说了是在试探咱们的底线与意图,那又何必予以应对?不去理会就好。” 尉迟敬德颔首不语。 若李勣下令劫持漕船,掐断关陇的粮秣运输,那么不管他是想给予关陇致命一击,还是以此要挟关陇达到某种目的,都算是展露了自身之绸缪计划。 可是“不予理会”这道命令,却使得李勣的立场依旧云里雾里,无从捉摸。 深不可测…… 此时诸遂良起身,前行退下,李勣与程咬金、尉迟敬德商议长安之局势,推演此番太子行使“刺杀”手段之后,宗室诸王如何反应、关陇门阀如何应对,良久,才各自散去。 出了衙署,天上小雨淅沥,程咬金与尉迟敬德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惘、无奈与焦虑,而后略微颔首致意,都拒绝了各自亲兵撑起的雨伞,就那么大步流星走入雨中,回归各自驻地。 ***** 金光门外。 雨水落入漕河之中,河面上水波粼粼、涟漪片片,往来穿梭的漕船忙碌的进出码头,将一船一船的粮秣卸下,再由兵卒推着板车运入仓储,以供十余万大军之日常所需。 一座座仓储沿着高大的雨师坛一侧绵延开去,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猬集在一起。然而就算这些仓储尽数装满粮秣,对于眼下猬集于关中的数十万叛军来说亦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 天色大亮,雨水淅沥。 孙仁师策骑疾驰,任凭雨水迎面打在脸上、蓑衣上,径直来到雨师坛旁边的军营驻地,出示腰牌印信之后,方才进入营地,来到中军大帐外翻身下马。 第一千八百零九章 遭受羞辱 此地驻扎着一支左翊卫军队。 宇文陇于景耀门外兵败之后,便一直撤回此地驻扎,与左翊卫毗邻而居,一边休整军队,一边负责仓储之护卫。 当年宇文述曾经担任左翊卫大将军,自那时起,左翊卫与宇文家便纠葛颇深,宇文家子弟从军的第一步便是入左翊卫…… 孙仁师来到中军帐外,便听到帐内一声声咆哮。 门口卫兵见到孙仁师,其中一人急忙迎了上来,低声道:“你去了哪里?” 孙仁师道:“两座郡王府起火,两位郡王遇刺身亡,此等大事自然要赶往延寿坊禀报,否则耽搁了军情,咱们谁吃罪得起?那里可是我的负责的防区啊……将军这是跟谁发火呢?” 那卫兵显然与他交情不错,小声埋怨道:“你是不是疯了?你的上司是宇文将军,你不第一时间回来向他汇报,反而直接去了延寿坊……城北之战时你在城中守备,没赶上,所以不知道那一仗败得多么惨,宇文家如今与长孙家几乎势成水火,你此番作为令将军恼怒不已,自求多福吧。” 孙仁师恍然,原来这是恼怒自己越级上报…… 两座郡王府就位于金光门内的群贤坊,处于宇文陇戒严之范围,按理的确应该首先向宇文陇上报。然而长孙无忌早有严令,长安城内一举一动皆要第一时间回禀至延寿坊,之前宇文陇驻守城内,孙仁师上报宇文陇、而后宇文陇上报长孙无忌,但现在孙仁师驻守城外,一边整顿兵马,一边戍守雨师坛附近的仓储,一来一回将近一个时辰。 若孙仁师出城禀报宇文陇,而后宇文陇再入城禀报长孙无忌,怕是天都亮了,以长孙无忌之严谨,岂能容许这般耽搁军情?责罚是一定的。 宇文陇刚遭败绩,致使宇文家“沃野镇”私军损失惨重,无论长孙无忌心里是否幸灾乐祸,表面上予以安慰是必须的,如此,犯错之后的板子还是得打在孙仁师身上。 宇文陇恼怒他越级上报,顶了天便是鞭笞一番,撤职查办,毕竟左翊卫军纪废弛、上行下效,从来都不曾真正依照军纪行事,况且他与宇文家多少沾亲带故,不至于太过严重。 可若是被长孙无忌惩戒,那他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怕是顷刻间万劫不复…… 两害相权取其轻。 孙仁师推开帐门,大步入内,进了大帐之后头也不抬,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孙仁师,有军情奏禀……” 话音未落,便听得耳畔风声作响,下意识一歪头,却还是没躲过去,一件硬物凌空飞来正集中他左侧额头,“砰”的一声,砸得孙仁师脑袋一懵,定神看去,才发现居然是一个铜镇纸。 继而,额头处有热流淌下,眼前一片血红,视线模糊。 “娘咧!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兵?” 宇文陇暴跳如雷,用镇纸将孙仁师砸得头破血流尚不解恨,一瘸一拐的来到近前,抬脚猛地踹在孙仁师肩膀,将他踹了一个跟头。 孙仁师不敢反抗,反身从地上爬起,忍着额头疼痛,连流淌而下的鲜血也不敢擦,依旧单膝跪地:“末将知错,还请将军息怒。” “息怒?” 宇文陇暴躁不已,自旁边寻来一根鞭子,一鞭一鞭没头没脑的抽下去,一边抽一边骂:“娘咧,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是你的上司,城内发生军情不先行回来通禀,反而跑去延寿坊!你以为就凭你这样的猫猫狗狗,阿谀谄媚一番就能入了长孙无忌的法眼,从此平步青云?” “老子今天抽死你,让你知道目无长官的下场!” 他虽然下手狠,但毕竟年岁大了,此前被右屯卫在长安城北击溃之时又受了伤,抽了十几鞭子便气喘吁吁,帐外一众副将、校尉闻听动静,跑进来给孙仁师求情,这才作罢。 不过余怒未消,下令道:“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扒光衣裳,吊在旗杆上,让全军上下都好好瞧瞧,以为警示!” 众人不敢再劝,急忙将孙仁师拽出大帐,几个校尉道一声“得罪了”,便将孙仁师身上甲胄扒掉,但里边的中衣未褪,那条绳索捆绑起来,绑在帐门外一根旗杆上。 此时细雨纷纷,雨水打湿头发一绺一绺的,额头伤口的鲜血涌出,被雨水冲下,半张脸惨不忍睹,身上中衣也北鲜血染红。 附近营帐的兵卒纷纷走出来观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孙仁师紧闭双眼,死死咬着压根,羞愤欲死。 哪怕是被砍了头,也远远超过此刻被扒掉衣物捆绑于旗杆之上示众所带来的羞辱更甚…… 营帐之内,几位副将还在相劝。 “将军息怒,孙仁师此番虽然有错,鞭笞一番即可,何必吊于旗杆上示众这般羞辱?” “当时孙仁师身在城中,突发状况,来不及出城回禀将军,故而先行禀报延寿坊,也算是事急从权,并非对将军不敬。” …… 孙仁师一贯人缘不错,众人也都明报孙仁师之所以先向长孙无忌回禀,便是防备被宇文陇承担“护卫不利致使两位郡王遇刺”的黑锅,所以齐齐出声相劝。 宇文陇却余怒未消,嗔目道:“次子乃是仰仗吾宇文家的势力才进入军中效力,否则何以小小年纪便提拔至校尉?然而次子孤家寡人、全无牵挂,故而心中缺乏敬畏,不可重用。过几日便撤去校尉官职,随意打发了吧。” 他新遭败绩,威望暴跌,若是不能对孙仁师从严、从重惩处,如何维系自己的威严? 众人见他这般执拗,再不敢多言,只能心底替孙仁师叹息一声,如此优秀的少年,怕是自今而后再无向上晋升至机会。关陇门阀同气连枝,宇文家打压抛弃的人,其他家族岂会重用?而身为宇文家的人,想要投靠东宫那边也是不能。 可谓前程尽毁…… 到了傍晚时分,几个副将探了探宇文陇的口风,见其怒火已消,这才将孙仁师解开捆绑,自旗杆上放了下来。 平素相熟的一个副将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叹气道:“将军这回动了真怒,吾等亦是无能为力。” 与旁边几人摇着头走了。 若孙仁师依旧是宇文家的人,即便一时被惩处降职,大家亦会维系往昔的良好关系,毕竟这是个颇有能力的年青人,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身居上位。可现在有了宇文陇这番话,注定了孙仁师在军中绝无前途可言,那还何必虚情假意的拉拢关系呢? 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孙仁师默然颔首,待到诸人远去,这才回到自己营帐,将湿漉漉的中衣脱去,取了水将身体擦拭一番,寻来一些伤药简单的将身上鞭伤处置一下,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衫,和衣窝在床榻上。 一直到了半夜,他才从床榻之上爬起,翻出一套干净的衣裳穿好,将腰牌印信等物随身携带,拎着横刀出了营帐,寻了一匹战马。 凭借腰牌印信,一路出了军营,顺着漕河一直向西奔赴昆明池,再由昆明池北岸折而向北,绕开开远门附近的兵营,绕了一个大圈子,马不停蹄的直抵光化门之外,被巡逻的右屯卫斥候拦阻。 孙仁师在马背上拱手道:“吾乃左翊卫校尉孙仁师,有紧急军情禀告越国公,还请诸位通禀。” 右屯卫斥候不敢擅专,一面让孙仁师缴械,押解着渡过永安渠前往玄武门外大营,一面让人向上通传。等到孙仁师抵达营地,顶盔贯甲的王方翼已经迎了出来。 孙仁师下马,与王方翼相互打量一番,抱拳道:“原来是王将军,此前大和门一战,声威赫赫、功勋不凡,久仰久仰。” 王方翼面无表情:“大帅已经大营见你,随吾过来。” 带着孙仁师进入大营。 第一千八百一十章 投奔帐下 踏足右屯卫大营之内,孙仁师忍不住四下观望。 时至今日,大唐赖以威震万邦的无敌之师,已然有些江河日下之意,只不过周边诸国、蛮族这些年被大唐打得元气大伤,再也不复巅峰之时的剽悍,所以几乎每一次对外战争依旧以大唐获胜而告终。 但是大唐军队的衰颓却是不争之事实。 唯有区区几支军队依旧保持着巅峰战力,甚至鹤立鸡群、犹有过之,右屯卫便是其中之一。 自从房俊被李二陛下认命为兵部尚书兼右屯卫大将军,以“募兵制”整编右屯卫以来,使得这支军队爆发出极为强悍之战力。随同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赶赴西域、大败大食军,一桩桩震古烁今之功勋宣威赫赫,为天下传颂。 果不其然,进入营地之后沿途所见,兵卒但凡两人以上必列队而行,人马车辆往来皆靠右侧行驶,绝无拥塞之虞。刚刚经历一场大胜之后士气高涨,兵卒背脊挺直、形容傲然,但绝无随意聚众、大声喧哗者,可见军纪之严厉。一座座帐篷排列有序,营地之内整洁宽敞,一点不像等闲军营之中数万人猬集一处而呈现处的混乱、忙碌、肮脏。 这就是强军之风范,等闲军队那是学也学不来的…… 来到中军大帐外,卫兵入内通传,须臾回转,请孙仁师入内。 孙仁师深吸一口气,即将面对这位充满了传奇色彩、战功赫赫威震天下的当世人杰,心中着实既有紧张又有激动…… 平复心情,抬脚入内。 …… 房俊坐在书案之后,穿着一件锦袍,正凝神批阅公文军务。孙仁师偷偷打量一眼,见到这位“天下第一驸马”面容清癯俊朗,微黑的肤色非但并未减色,反而愈发显得刚毅果敢,双眉浓黑、飞扬如刀,唇上蓄了短髭,看上去多了几分成熟稳重,背脊挺拔渊渟岳峙,仅只是坐在那里便可感受其手握千军万马、强虏在其面前只若等闲的雄浑气势。 上前,单膝跪地:“末将左翊卫校尉孙仁师,见过大帅!” 并未称呼其爵位,而是以军职相称,一则此地在军营之中,再则也隐隐希望房俊更为在乎其军中统帅之身份,是一个纯粹一些的军人,而非是权衡利弊、一心钻营的国公。 房俊却是头也未抬,依旧处置公务,只淡淡道:“汝乃左翊卫校尉,在宇文陇麾下效力,却跑到本帅这边,意欲何为?” 孙仁师知道似房俊这等人物,想要将其打动极为不易,若是不肯收留自己,那自己当真就得断绝军伍之途,回乡做一个田舍翁。 所以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直言道:“末将今日前来,是要送给大帅一个抵定乾坤、创立不世之功的机会。” 帐内几名亲兵手摁腰刀,看白痴一样看着孙仁师。 当今朝堂之上,即便将那些开国勋臣都算在内,又有几人的功勋稳稳居于房俊之上?在房俊这样功勋赫赫的统兵大帅面前,夸夸其谈“创立不世之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脸皮太厚故作惊人之举…… “呵。” 房俊冷笑一声,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孙仁师,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故作惊人之举,要么才华横溢不甘人下,要么口出妄言厚颜无耻,你是哪一种?” 孙仁师只觉得一股压力扑面而来,下意识觉得若自己应对不当,极有可能下一刻便被推出去砍了脑袋…… 似房俊这样当世人杰,最忌讳旁人故弄玄虚。 收摄心神,孙仁师不敢废话,直言道:“关陇叛军十余万猬集长安周围,更有关外诸多门阀盘前私军入关襄助,如此之多的兵马,后勤辎重便成了一个大问题。此前,长孙无忌命令关陇门阀自关中各州府县搜刮粮秣,又让关外门阀运输大量粮秣入关,尽皆屯于金光门外靠近雨师坛附近的漕河岸边仓库之中。若能将其焚毁,十数万叛军之粮秣难以支撑一月,其心必散、其势必溃,东宫反败为胜只在翻掌之间。” 旁边一个亲兵喝叱道:“放屁!咱们大帅早知道金光门外仓库之中囤积的大量粮秣,可是周围皆由重兵把守,硬闯不得,偷袭也不行。” “你这厮也是想瞎了心,拿出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情报,便耽搁大帅时间?简直不知死。” “大帅,这厮分明是个愚人,戏弄咱们呢,干脆推出去一刀砍了了事!” …… 房俊抬手制止亲兵们鼓噪,看了故作镇定的孙仁师一眼,觉得这位好歹也算是一代名将,不至于这般愚蠢。 遂问道:“如何行至雨师坛下?” 孙仁师早有预案,否则也不敢这般堂而皇之的早上们来认投:“大帅明鉴,末将乃是左翊卫校尉,与宇文家有些关系,故而有出入营地之要腰牌印信。大帅可派遣一支百十人组成的死士,由末将率领,混入营地之内引燃仓储,而后趁乱脱身。” 房俊想了想,摇头道:“大火一起,势必引起宇文陇的注意,此等大事他岂敢疏忽懈怠?必定调兵遣将封锁周边,包围雨师坛,再想脱身,殊为不易。” 岂止是不易?用九死一生来形容还差不多。 既然漕河便的仓库囤积了如此之多的粮秣,必然受到严密监管,就算孙仁师能够带人混进去成功放火,也休想安然撤退。 孙仁师神情有些亢奋,大声道:“吾素有凌云之志,然关陇军队之中贪腐盛行、军官任人唯亲,似吾这等宇文家的远亲非但受不到多少关照,甚至因此遭受嫉恨,绝无可能倚靠军功晋升。此次投身大帅麾下,愿以火烧雨师坛为投名状,若侥幸成功且生还,恳请大帅收容,若就此战死,亦是命数如此,怨不得人,请大帅成全!” 房俊有些动容。 他丝毫不曾怀疑这是宇文陇的“反间计”,左右不过百十名死士而已,就算一网打尽,对于右屯卫也造成不了什么伤害,所以他相信这是孙仁师怀才不遇,愿意以身家性命冒险,搏一个功名前程。 他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到孙仁师面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单膝跪地的孙仁师:“若事成,有何要求?” 孙仁师道:“素闻大帅治军严谨,军中即不论世家亦或寒门,只以军功论上下。末将不敢邀功,甘愿为一马前卒,日后以战功晋升,只求一个公平!” 他对自己的能力信心十足,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个公平环境而已,只要能够保证有功必赏,他便心愿已足,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够得到升迁。 房俊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温言道:“治军之道,无非赏罚分明而已。你既然一心投奔右屯卫,且能够成功火烧雨师坛,本帅又岂能吝啬赏赐?吾在这里承诺你,若此事成功,你却不幸阵亡,许你一千贯抚恤,你的儿子可入书院读书,成年之后可入右屯卫成为吾之亲兵。若此事成功,你也能活着回来,则许你一个副将之职,至于勋位则再做计较。” 赏功罚过,应有之意。 房俊素来公平公正,绝无偏袒,更何况是孙仁师这等曾在历史之上留下名字的人才? 孰料孙仁师只是淡淡一笑:“多谢大帅美意,能够得到大帅这番承诺,末将死而无憾!只不过末将父母双亡,至今尚未成家,孑然一身,这准许儿子入书院读书之奖励,可否等到将来已然有效?” 房俊愣了一下,旋即大笑两声:“那就得看你自己的能力了!本帅麾下绝无无能之辈!” 而后对一旁的亲兵道:“传令军中副将以上军官,无论此刻身在何地、忙于何事,即刻到大帐来议事,谁若耽搁,军法处置!” “喏!” 几个亲兵得令,立即转身小跑除去,牵过战马飞身而上,打马疾驰去传达帅令。 房俊则让孙仁师起身,与其一同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详细为他介绍计划。 第一千八百一十一章 吾之子远 未几,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刘审礼等一众将校陆续抵达,岑长倩与辛茂将正好有事前来请教房俊,也适逢其会,房俊将他们留下一起参详,集思广益制定计划。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讨的,叛军分为一左一右两座大营,东大营设在通化门外,西大营则设在开远门之南,金光门外亦有大批驻军。 隋唐两代,西出长安城的道路主要有两条,一条是从长安开远门西出咸阳,另一条是从长安金光门入骆谷,如此重要的交通、战略地位,使金光门也成为隋唐长安城重要的防御节点。 隋大业末年,刘弘基与殷峤南渡渭水、屯长安故城,隋将卫孝节率兵猛攻,结果大败,此战一举奠定了李唐固守长安之局势,由此拉开轰轰烈烈席卷天下之大势。 殷峤字开山,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只不过死得比较早,后来有一位文人为他编纂出了一个女儿,嫁了一个丈夫叫陈萼,给他生了一个外甥,便是唐僧…… 如今关陇叛军虽然占据长安城大半,但由于房俊自西域回援,一路打通各处关隘,陈兵玄武门外将长安之北尽数掌控,使得军队可以自渭水之下之地长安城下,而金光门则是直面西方大路的重要城门,故而关陇军队在此屯集重兵,防卫甚严。 强攻突袭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让孙仁师凭借腰牌印信混进去,而后伺机引燃仓储,焚毁粮秣…… 这就导致负责前去点火的兵卒很难生还,起火之后叛军定然立即收缩、四处布防,各处道路尽皆掐断。有人混在大军之中,迟早必然发现,而一经发现,这些人只能阵亡于敌军的围攻之中。 这将是一趟有进无退的赴死之行,帐内众人一时无言,充满了悲壮气氛。右屯卫上上下下皆不怕死,但是这种明知必死而一往无前之悲壮,依旧令人心潮激荡、难以自己。 孙仁师却摇摇头,说道:“未必必死。” 他指着雨师坛旁边的漕河,解释道:“今日关中各地、以及关外门阀皆运输粮秣至金光门外的仓储,所以漕河异常繁忙。而负责漕运的兵卒大多隶属于曹芸专署衙门,与关陇军队并不是一个系统,彼此之间很是陌生,尤其是进来漕运加剧,大规模增派漕运兵卒,这种情况愈发严重,导致双方沟通不畅、冲突不断。吾等出发之时便随身携带漕运兵卒服饰,抵达雨师坛之后,可以一分为二,一路前去仓储放火,一路去往漕河秘密夺取几艘漕船,只要两路人马配合默契,不出意外,可以在放火之后叛军大乱之时混出其包围圈。” 简而言之,便是利用关陇军队与漕运专署之间的隔阂、陌生去创造机会。 这的确能够给安全撤退增添几分保险,但也仅仅只是几分而已。首先,抢夺漕船之时不能引起漕运兵卒的察觉,否则势必激烈反抗,意图便已落空。其次,放火之后关陇军队会第一时间戒严现场,如何在撤离之时不惊动关陇军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即便有孙仁师亲自带队也很难。 但是与烧毁粮秣的巨大影响相比,这些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 房俊重重颔首:“虽明知必死,却也要尽可能的计划周详,不放弃万一之希望。” 孙仁师感动道:“大帅爱兵如子,身为您之麾下,死而无憾!” 任何年代,一军之主帅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取得战争之胜利,达到战争之目的,若是过多考虑兵卒之伤亡,那便是无能之表现,是妇人之仁,所谓“慈不掌兵”也。 但是对于兵卒来说,谁又能对将他们的生命视作草芥的统帅产生归属感呢?他们还是希望自己的主帅能够“妇人之仁”一些,每一次制定计划、下达命令的同时,能够多多考虑他们的性命一些。 这时,全程在一旁默然不语、好好学习的岑长倩忽然开口道:“大帅,吾有一计,或可增添袍泽逃生之机会。” 众人齐刷刷向他看去,房俊也笑道:“书院的大才,不知有何等良策可以教我?” “大帅谬赞……” 被房俊称作“书院大才”,岑长倩有些羞赧,不过旋即振奋精神,道:“当初吾等奉太子诏令戍守铸造局,结果寡不敌众,为了避免全军覆灭不得不全体突围,当时情况紧急,既不能让一众同窗惨死于叛军刀枪之下,更不能使得库房之内储存的大量火药落入叛军之手,为其攻打皇城增添声势,所以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震天雷引线绑于线香之上,放置于火药捅之间。震天雷并不会被当即引爆,但是等到吾等安全撤离之后,线香燃尽,引燃引线,引爆震天雷,这才点燃火药。当时吾等已经逃出铸造局范围之外,诸多叛军蜂拥进入铸造局,被巨大的爆炸炸做飞灰,死伤无数。” “妙啊!” 高侃抚掌赞叹:“真乃奇思妙想也,如此简单的设置,可随意调解震天雷引爆之时间。当仓储尚未火起,叛军必定疏于防范,有利于咱们迅速撤退。等到震天雷引爆之时,咱们的死士早已走远,想追他们也追不上!” 众人纷纷称赞。 房俊赞赏的冲着岑长倩颔首:“此计甚妙,若此番事成,当记你一功!” 岑长倩大喜:“多谢大帅!” 孙仁师也极为振奋,毕竟虽说此番是拿命去赌一个前程,可毕竟风险太大,若能增添几分安全系数,岂不妙哉? 当即道:“如此,末将可以担保,不仅成功烧毁叛军粮秣,也能将一众袍泽活着带回来!” 话音未落,一旁有人开口道:“大帅,兹事体大,影响深远,焉能让一个降将主持大局?末将愿领衔此次行动,请大帅允准!” 孙仁师一愣,这种事还有人抢功? 抬头看去,原来是右屯卫副将程务挺…… 房俊蹙眉,不悦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程务挺乃是他最为信任之部下,绝对不愿他去冒这样的险。 程务挺却涎着脸、陪着笑:“大帅,这回大战,咱们右屯卫上上下下战功无数,便是安西军壑吐蕃人那边登记军功的都有好多,可末将却是寸功未立,实在是无颜见人呐……既然有岑长倩此等妙计,此行之安全大大增加,还请大帅允准末将率队前去,定然不辱使命!” 房俊有些无奈。 他本心是绝对不愿意让程务挺去甘冒奇险的,不管事前计划得有多么周详,奉献评估有多么乐观,说到底乃是直入叛军腹心之地兴风作浪,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都会使得眼下的计划彻底告吹。 而一旦被叛军察觉且予以围剿,这些死士绝无幸存之望。 可是此刻帐内汇聚了右屯卫上上下下所有副将、偏将,若自己当面驳斥了程务挺的恳求,不仅上了程务挺的颜面,更会让旁人腹诽自己偏袒程务挺,导致军中赏罚分明、公平公正的信条出现崩裂,这是绝不容许的…… 无奈之下,只好颔首应允…… 他转身再次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鼓励道:“汝乃吾之子远也!此番行动不仅要确保成功,更要确保安全!回来之后,跟在吾麾下建功立业,只要有本事,吾保你一个前程!” 当年官渡之战时,曹袁对峙于黄河两岸,袁绍十万精兵倾巢而出,曹操屡遭败绩,几乎崩溃。关键之时,袁绍帐下谋士许攸深夜来投,曹操赤足相迎,喜笑颜开:“子远即来,大事可成!” 而后许攸献计,曹操派兵绕过官渡正面的袁军,直奔其背后的乌巢,一把火烧光了袁绍的粮草,又趁着袁军大乱之时,一鼓作气将袁绍击溃,自此奠定北地之统治。 第一千八百一十二章 齐王惊厥 眼下孙仁师献策奇袭金光门,与当年曹操火烧乌巢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官渡之战过后,曹操对许攸极为宠信,恩荣封赏屡屡不绝,使其成为曹操帐下心腹之士。 房俊也以此隐喻,必不会薄待孙仁师。 孙仁师神情振奋,未等开口,一旁的岑长倩已经抚掌笑道:“此事将来传出去,必为一段佳话也,只不过孙将军非是狂悖愚昧之许子远,大帅更非乱世奸雄之曹孟德!” 房俊登时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看了思虑敏捷的岑长倩一眼。 许攸的确助曹操立下大功,曹操也的确待其不薄。但是后来许攸自恃军功,膨胀得利害,屡次轻慢曹操,每次出席,不分场合,直呼曹操小名,说:“阿瞒,没有我,你得不到冀州。”曹操表面上嘻笑,说:“你说得对啊。”但心里自然暗生芥蒂。 最终许褚揣摩曹操心思,寻个由头将许攸杀了…… 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被成为乱世之奸雄,其当时之局势,又与眼下颇有几分相似——一旦东宫反败为胜,房俊便是东宫第一大功臣,兼且太子对其言听计从,未必不会滋生权臣之心。 固然太子未必信,但只要有人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的述说一番,言及他房俊今时今日便自恃军功,自比曹操,则很难保证太子不会生出戒心。 毕竟人间帝王这个职业,天生的缺乏安全感,对谁都不能尽信…… 所以房俊极为嘉许的对岑长倩颔首,对其此番作为表示肯定:小伙子,路走宽了,有前途。 原本九死一生的行动,此刻不仅能够确保任务完成得更加完美,还为死士逃出生天增添了几分保险,众人都是神情振奋。 房俊大手一挥:“事不宜迟,便由程务挺、孙仁师带队,今夜便动手!” “喏!” 帐内诸将轰然应喏。 ***** 长安城内,齐王府。 群贤坊两处郡王府同时起火,且渤海王、陇西王两位郡王被刺杀于床榻之上的消息传进齐王府之后,齐王李祐整个人都不好了…… 花厅内,窗外雨水潺潺,李祐的心情必雨丝还要凌乱。 “完了完了,这回完了……” 他不停在厅内走来走去,六神无主、如坐针毡。 阴弘智坐在一旁,蹙着眉头,劝慰道:“事情未必便到了那等地步,只需加强府中护卫,料想并无差错。” “还未到那等地步?!” 李祐停住脚步,怒视自己的舅舅,嗓音尖锐:“太子什么样的性子,难道你不知道?最是妇人之仁、软弱不能,怕是连杀一只鸡都不敢,如今却对两位郡王下死手,显然是被逼得狠了!那两个蠢货仅只是勾连关陇门阀、吃里扒外而已,吾可是明明白白的颁布诏书,谋篡储位的,那是生死之大仇!下一个就轮到本王了,以‘百骑司’之能力,本王今晚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阴弘智默然不语。 李祐又气急败坏埋怨道:“当初本王就不该答允长孙无忌,储君之位是那么好坐的?结果舅舅三番两次的规劝,说什么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时,现在如何?那长孙无是气势汹汹纠集十余万大军意欲覆亡东宫,结果被房二打得丢盔卸甲、损兵折将,如今眼瞅着双方就要和谈成功……你可知和谈一旦促成,本王会是何等下场?” 阴弘智长叹一声,心中有愧,不敢多言。 东宫若被覆亡,李祐自然是继任之太子,日后在关陇的扶持之下登基为帝,天下至尊、威望无边,自己这个舅舅亦能鸡犬升天,弄一个国公之爵,太极殿上站在文班前列。 可若是关陇战败,甚至只是和谈,那么作为曾颁布诏书欲取太子而代之的齐王李祐便成为最大的反派,非死不可的那种…… 太子固然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关陇也要给东宫一个交待,李祐哪里还有半点活路?甚至于关陇为了推卸责任,干脆将所有罪名都推到李祐身上,说他阴谋篡逆、起兵争储……那都已经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了,万劫不复不说,连宫里的阴妃都将受到牵连,发配冷宫为奴为仆都算是太子仁厚,一杯毒酒、三尺白绫才是寻常。 分明是形势一片大好,眼瞅着自己就将辅佐齐王登上储位,怎地一转眼便急转直下,走到这样一步田地? 李祐发泄一番埋怨,也知道此刻就算杀了阴弘智也于事无补,遂来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行,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定要想出一个脱身之策才好,本王可不想死……” 大难临头令他本就轻浮的性格愈发焦躁。 阴弘智捋着胡子,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法,两位郡王被刺身亡,城内关陇军队不断调动、四处围捕凶手,虽然戒备比以往更加森严,实则机会反而更多,未必便寻不到漏洞。” 李祐一愣,振奋起来,坐在阴弘智身边正欲说话,忽然脑筋一转,又摇头道:“若是就这么逃走,也难免背负一个‘阴谋篡位’的罪名,到时候海捕文书行文天下,本王岂不就是一个钦犯?” 阴弘智无语:“命重要还是旁的重要?殿下,当断则断!眼下关陇门阀正从各地调集粮秣入京,皆囤积于金光门外,这些时日不断有漕船进入城中,给各处诸君运输粮秣。吾与漕运专署有些交情,再花些钱财收买几条漕船,定可趁夜混出城去。府中财报细软无数,咱们带上十余个心腹禁卫,旁人皆不管,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当不得亲王,隐姓埋名做一个富家翁也可。” 李祐揪了揪头发,懊恼道:“天下之大?呵呵,来来来,舅舅告诉本王,这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大?漠北在瀚海都护府治下,西域在西域都护府治下,南洋、东洋诸国皆在水师控制之下,如今就连高句丽都被水师覆亡……难不成要本王一路向西去往大食?即便是大食,如今也有不少汉人商贾,本王去了那里难道真钻进山沟沟不见人?只要被人知晓,届时安西军往边境列阵,而后朝廷行文大食国,你以为那大食国的哈里发会冒着开战的危险包庇本王?怕不是立即就将本王绑了送给安西军!” 阴弘智愕然。 扒拉手指头算一算,的确如李祐所言那般,这天下之大,大唐之军威却早已威服四海,想要寻一处大唐军队难以企及之地居然难如登天…… 想跑都没地方。 李祐又道:“更何况本王有自知之明,平素享受惯了的人,若让本王当真钻进山沟沟里一辈子不见人,那还不如干脆死了痛快。” 想他李祐堂堂皇子、天潢贵胄,自幼锦衣玉食、珍馐佳肴,仆从如雨、美婢如云,如何受得了那等隐姓埋名之苦?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阴弘智彻底没法子了,跑又没地方跑,又能坐以待毙,该当如何是好? 甥舅两个坐在花厅之中一筹莫展,良久,李祐猛地一派巴掌,喜形于色:“有了!” 阴弘智精神一振:“殿下有何良策?” 李祐兴奋的站起来,在厅中走了一圈,思虑一番,笃定道:“本王可以去求房二啊!如今房二在太子面前功勋赫赫,乃是第一等信重之臣子,而本王自忖与房二尚有几分交情,只要房二愿意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本王最起码能够保得住一条性命吧?” 要么逃出长安寻一处穷乡僻壤一辈子不见人,委委屈屈窝窝囊囊尝尽万般苦楚寂寞,要么干脆向太子认错请罪,有房二从中说项,想必可以保得住一条命。 既然不会被杀掉,纵然圈禁一生又能如何?身为亲王的体面总是在的,一样的锦衣玉食,一样的美女如云,那可比逃出长安好得太多了…… 时至今日,他也算是认了,谁叫他当初鬼迷了心窍,想着落井下石角逐储君之位呢? 只要保得住这条命,不冤。 阴弘智也眼前一亮,抚掌赞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吾这就去收买几艘漕船,咱们连夜逃出去,前往玄武门求见房俊!” 第一千八百一十三章 趁夜出逃 想出一条妙计或可绝处逢生,李祐愈发谨慎,连连叮嘱道:“一切谨慎一些,花多少钱财都没关系,最紧要是一定要保密,万万不可泄露风声,否则被长孙无忌那个阴人察觉,吾命休矣!” 阴弘智急忙颔首,道:“殿下放心,吾会派下人寻一个由头前去收买漕船,不仅不会以齐王府的由头出面,连吾亦不会露面,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李祐这才放心,催促道:“舅舅速去,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阴弘智信心十足:“殿下放心,吾这就去办。” 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祐将心腹禁卫叫进来,交待其挑选十余个忠诚可靠的禁卫,又叫来一个忠心内侍,让其去后宅收拾细软财宝。此番前往玄武门,不出意外的话这座府邸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必须将珍宝都带在身边才行,即便被圈禁起来,也不能指望着宗正寺每月给下发的那么点俸禄过日子…… 内侍迟疑了一下,小声请示道:“是否要告知王妃?” 李祐眉一挑、牙一咬,怒道:“告知个屁!那娘儿们以为她娘家此番成事,从此立于朝堂之上尽皆一等门阀,故此不断怂恿蛊惑本王,否则本王何以行差踏错,走到今天这份田地?毋须知会,待到本王将来被圈禁起来,弄一些美人在身边就好,至于王妃就让他在这齐王府里守活寡吧!” 事到临头,他不知自忖己身之过,反而将罪责都推在阴弘智、齐王妃身上,认定正是这两人不断蛊惑才使得他鬼迷心窍,生出争储之心,不然他一个太平亲王,谁上谁下与他何干? 到老也是做一个吃香喝辣奢华无度的富贵亲王…… 内侍不敢再说,赶紧带着几个心腹直奔后院,那里有齐王李祐放置珍宝钱帛的地窖。 天色擦黑,如坐针毡的李祐见到阴弘智脚步匆忙的回来,急忙问道:“舅舅事情办得如何?” 阴弘智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重重颔首:“幸不辱命!” 李祐大喜:“此番多亏舅舅了!” 阴弘智苦笑一声,叹气道:“是吾应该做的,此前若非吾判断错了形势,劝谏殿下接受长孙无忌的扶持,焉能有今日之祸?” 纵然此番齐王能够逃脱生天,可日后也难逃一个圈禁之结局,自己本应靠着一条亲王的大腿,即便不能权倾天下,那也是衣食无忧、荣华富贵,走出去便是三省六部的长官也要给几分薄面。 结果一时贪婪,却是将这条大腿给断送了,齐王一旦被圈禁,宫里的阴妃也必然受到责罚,说不得就要发配去冷宫,自己堂堂国舅爷,往后却要去倚靠谁? 李祐这会儿反倒冷静下来,安慰道:“舅舅不必如此,谁又能预料未来呢?本王之所以走到今日,时也命也,怨不得什么。日后即便本王被圈禁,可大抵这府邸仍可保留,一应产业也并不会罚没,还得倚仗舅舅打理,足够你安享富贵了。” 说到底也是他的舅舅,娘亲舅大,固然有些时候贪婪了一些,错判了朝廷局势,可终究不也是为了他这个外甥好?他能够信任的人不多,这诺大的齐王府往后还得阴弘智来掌管。 阴弘智振奋精神,笑道:“殿下如此信任,吾又岂能让您失望?放心便是,即便当真有那么一日,殿下与宫里的娘娘,吾都会照应好。时辰不早,咱们这就出发吧。” “好。” 李祐也不多说,当即更换了一套寻常衣衫,带着一众背着大包小包珍宝黄金的护卫,自王府后门而出,趁着天黑溜处里坊。一行人既不敢乘车也不敢骑马,唯恐引人瞩目,小半个时辰之后才过了西市,抵达群贤坊。 即便是夜晚,漕河上依旧船只往来穿梭,忙忙碌碌。 一行人抵达河岸便一处简易码头,早有十余艘平底漕船停泊在此,一个身穿漕运专署官府的官员正在东张西望,见到阴弘智,急忙迎了上来。 阴弘智取出一锭金子丢过去,那官员伸手接着,掂了掂估摸了一下份量,而后脸上扬起笑容,冲着阴弘智拱拱手,一句话不多说,转身隐入码头后边阴暗逼仄的巷子里。 收了钱就好,其余的事情绝不多问…… 李祐一行人自码头登船,护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不仅身手好,撑船更是常规操作,将钱货放在舱底,十余人驾着两条漕船驶入河道,混入来来往往的漕船之中,向着金光门驶去。 金光门河道两侧火把无数、将整片河道照得亮如白昼,不过关陇军队军纪涣散,三三两两的兵卒坐在河岸便聊天、打盹,对于河道上川流不息从漕船看都懒得看,更别提登船检查了。 一行人顺利的混出金光门。 坐在舱里的李祐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要出了金光门,便算是成功了一半。 旁边的阴弘智小声道:“漕河最繁忙的一段要数雨师坛那边,由关中各地以及关外运来的粮秣在那里中转,河道极其繁忙,通行速度大大减缓,且有寻河兵卒时不时的登船检查。不过河道上船只太多,根本查不过来,只需过了那里,便可沿着河道一直向西,由水道直抵昆明池,便算是逃出了关陇军队最为密集的地方,而后弃船登陆,前往玄武门。” 李祐满意颔首,这么半天的功夫便安排得如此周密,殊为不易。 两条漕船混在河道当中,径直向着距离金光门数里的雨师坛方向驶去,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多,两岸多有漕运专署设置的停靠点,每一艘漕船每一次运输之后都要到此进行登记,分发竹签,以此记录所运输之粮秣数量,而后予以归总,登记在册,据此发放俸禄、补贴。 这可以算是“按工计酬”的最初模式,可以极大调动漕运兵卒的积极性,不过李祐一行人自然不会去自找麻烦,一直顺着漕河向着雨师坛方向挺进,漕船顺畅的穿行于河道之上,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 ***** 与此同时,晋王府内。 关陇军队早已将晋王府团团包围,紧张的局势使得王府上下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唯恐下一刻如狼似虎的叛军便冲入府中大开杀戒…… 身姿纤细娇小的晋王妃端着一个托盘,盛了一碗白粥、几样小菜,款款来到书斋之中,将饭菜放到书案上,秀美的面容温婉秀气,柔声道:“殿下,用宵夜了。” 李治放下手中书卷,挽了挽袖子,在侍女服侍下净了手,重新坐回书案旁,见到晋王妃一双素手将饭菜碗筷摆好,心中感动,微笑道:“有劳娘子了。” 局势太过紧张,如今整个晋王府都被严格管控起来,为了防止有人在饭菜里动手脚,所以平素晋王李治的饮食皆由晋王妃亲手负责。 身为太原王氏嫡女,王妃自幼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却为了自己之安危整日里出入厨房,沾染一身油烟,依旧不辞劳苦甘之如饴,李治岂能不心有所感,爱意满满? 端起碗筷,李治细嚼慢咽,问道:“娘子不吃一些?” 晋王妃端坐在一旁,仪态端庄、气度矜持,一动一静之间尽显大家闺秀之良好教养,闻言微微露出苦恼之色,纤手抚摸柳腰,叹气道:“最近好似胖了一些,裙子都有些紧了……” 李治笑呵呵道:“女子丰腴为美、圆润有致,况且娘子纤侬合度、仪态优美,何胖之有?即便要保持形态,亦要注重饮食,不可节食,毕竟身体康健、神元气足才最为重要。” 晋王妃便喜滋滋的螓首连点。 夫妻两个说着话儿,只不过晋王妃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待到吃完宵夜,漱口之后侍女奉上香茗,李治慢悠悠呷着茶水,这才问道:“娘子可是有事?” 第一千八百一十四章 痴心妄想 晋王妃面容一整,颔首道:“殿下英明,当初若是听臣妾之劝谏,此刻怕是已陷入绝境矣。” 她看向李治的目光明媚清亮满是崇拜爱慕,心中却犹有余悸。 不久前禁卫来报,说是此番关陇叛军大败,旋即群贤坊两位郡王遇刺身亡,猜测是东宫恼火这两位郡王吃里扒外、勾结叛军,故而处以极刑,闹得整个长安城沸沸扬扬,吓得她心口砰砰跳。 当初长孙无忌登门,欲扶立晋王为太子,她当初极力劝谏李治接受长孙无忌之提议,站出来宣召太子之罪状,进而支持关陇废除太子……幸好当初李治态度强硬,断然拒绝。 否则今时今日,遇刺的便极有可能是晋王李治。 一旦李治有个什么闪失,她哭死都来不及…… 如今方知李治思虑之深远,智谋之卓越,几可未卜而先知,早已算到今时今日之境地。可笑那齐王还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见到晋王、魏王先后拒绝长孙无忌,他便急吼吼的跳出来欲争一争这储君之位。 只怕此刻吓都要吓死了…… 李治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并无多少庆幸欣喜,而是怅然道:“五哥危矣!” 如今关陇大败,东宫气势正盛,加之李勣屯兵潼关、虎视眈眈,和谈乃是东宫欲关陇双方最佳之选择。而东宫和谈之条件中,庇佑缉拿齐王李祐这一条,毕竟当初是齐王李祐自己跳出来颁布了一分所谓的诏书,历数太子之罪状,欲取而代之。 攸关大义名分,要么是对、要么是错,绝无可能和稀泥,东宫欲正其位,势必要将齐王绳之以法。 而以长孙无忌思虑之周密、心性之阴狠,甚至不会给予齐王沦为阶下囚之后肆意攀咬之机会…… 或许此刻,要么一杯毒酒,要么三尺白绫,已然送抵齐王府中。 这一场大唐权力核心之斗争,如论最终之结果如何,宗室都将遭受重创,尤其是一众皇子,能安然渡过者怕是寥寥无几。 自己眼下看似安全,可到底是着砧板上的鱼肉,一旦局势稍有变动,就只能任人宰割…… 遥想如年此时,父皇雄姿英发,倾举国之力东征,意欲踏平高句丽,彻底消灭东北边患,使得帝国版图统一九州八荒,奠定万世不拔之基业。然而此时,却是时过境迁、风云突变,只可惜父皇满腔雄心壮志却折戟于辽东苦寒之地,连他一手缔造的大唐帝国亦要遭受波折惊变,子嗣亦惨遭屠戮。 ***** 巴陵公主府。 柴哲威来来回回在厅中踱步,神情焦躁、如芒在背,恍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 巴陵公主乖乖巧巧的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被柴令武晃得有些眼晕,无奈道:“渤海王、陇西王被刺身亡,与郎君有什么关系呢?要我说的,那帮子宗室诸王忘了祖宗是谁,不帮着自家人反倒去跟关陇门阀往一块儿掺合,简直死有余辜。” “你懂个甚?!” 柴哲威没好气的嘀咕一句,反身回到椅子上坐了,拿起面前茶盏喝了一口,却“噗”的一声将茶水吐了出来,烫得直吐舌头,气道:“这茶水怎地这么烫?” 一旁的侍女赶紧小心翼翼上前将茶盏撤下,重新换了一盏。 还是热的…… 巴陵公主垂着眼帘,素手捧着茶盏,小口呷了一口,淡淡道:“心静自然凉。” 柴令武:“……” 他最烦巴陵公主这般冷漠淡然之性格,说得好听是“大家闺秀”“矜持端庄”,说得难听便是根本不将他这个郎君放在眼里。 不过也不怪巴陵公主看不上他,李二陛下十几个闺女,驸马一大堆,无论出身世家亦或将门,都能在各自职位之上做出一番成就,即便算不上威名赫赫,也是实力出众。唯有他与杜荷两人算是“纨绔到底”,当年什么样儿,过了这么些年,还是什么样儿。 可谓一事无成…… 所以有些时候柴令武自己也很烦躁,那个男人不想让自己老婆高看一眼崇拜爱慕呢?可自己若依旧只是一个世家子弟的身份,那是绝无可能的,长安城中世家子弟多如猪狗,城头上掉下一块砖头能随随便便砸死好几个,有什么稀罕? 若自家爵位落到他的头上,那便大不相同。 如今其兄柴哲威勾结荆王李元景纵兵起事而惨被击败,被囚于玄武门内,一旦东宫与关陇达成和谈之协议,消弭这场兵变,那么必将即刻开始整顿朝政,如何处置荆王、柴哲威等罪臣亦将提上日程。 荆王身为主谋,固然必死,柴哲威恐亦难以幸免,到时候他这个亲兄弟不仅要遭受波及,柴家的“谯国公”爵位也将不保。 见他依旧神思不属、惶恐难安的模样,巴陵公主叹口气,柳眉微蹙,缓缓道:“大丈夫遇事当有静气,即便不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不能这般六神无主吧。你是本宫的驸马,又是平阳昭公主的亲子,更不曾参与叛乱,纵然太子正位,兵变消弭,又岂能牵扯上你呢?” 况且即便兵变消弭,关陇与东宫之间也必有密约,关陇不可能同意东宫大肆处置叛逆。 当然,荆王与柴哲威是另外一回事,但无论如何,柴令武也不会遭受波及。 柴令武颓然道:“吾岂是担忧这个?即便再是蠢笨,也知道太子不会大肆株连,吾即便受到申饬、责罚,也不会太过严重。吾所担忧的非是自身之安危荣辱,而是谯国公之爵位……兄长既被治罪,死活暂且不论,夺爵是一定的。这个爵位乃是高祖皇帝当年奖励母亲所立下之功劳,由父亲承担,传到兄长这里,若由此断绝,吾等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如何向母亲交待?” 巴陵公主这才明白,柴令武现在惦记的非是柴哲威之生死,而是能否让东宫只知罪柴哲威一人,将谯国公的爵位转授于他…… 柴令武确有此意。 他对房俊的国公爵位早已羡慕嫉妒、垂涎三尺,只不过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能耐挣回一个国公爵位绝无可能,如意金兄长坐犯从逆之罪,若太子不忘母亲平阳昭公主之功勋,将谯国公之爵位顺延下来由他继承,那简直是美梦成真。 只不过希望极其渺茫…… 若他在这场兵变之中站在太子一边,且立下汗马功劳也就罢了,太子非是薄情寡义之辈,斩了柴哲威这个表兄必定心有歉疚,顺手将爵位赐予他柴令武以为补偿,还是有可能。 可是自关陇兵变之日起,他便吓得瑟瑟发抖,缩在府邸之中不敢出门,既不敢依附关陇充当叛逆,也不敢支持东宫当一个忠臣,结果便沦落到今时今日无人问津之境地。 瞧瞧如今威风八面、被誉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房二,柴令武肠子都快悔青了。 早知如此,随便从关陇与东宫之间选择一个也好啊,哪里会像眼下这般看着别人在这场风波跌宕的变局当中奋勇拼杀,而他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柴哲威看向妻子,有心让巴陵公主去往太子面前央求一番,太子平素待兄弟姊妹甚为亲厚,或许一时心软,便能答允将谯国公的爵位顺延给自己继承。 正好见到巴陵公主地头喝茶,一头乌云也似的秀发整齐盘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缀满珠翠、富贵堂皇。修长的鹅颈白皙优美,一袭绛色宫装愈发衬得肤白如玉。 眉目如画,抿着白瓷茶盏的红唇润泽艳丽,红白之间,分外夺人眼目。 极为难得的一个美人,再加上皇室公主、金枝玉叶的尊贵身份,的确可以令每一个男子都趋之若鹜……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柴令武的心里陡然升起,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尊严与爵位,哪一个更重要? 第一千八百一十五章 卖妻求荣 柴令武喝了口茶水,深呼吸几下,却依旧压不下心中陡然升起的念头…… 他干咳一声,犹豫一下,迟疑着说道:“或许,唯有娘子可以帮我。” 巴陵公主蹙蹙眉头,容颜清丽温婉,为难道:“非是本宫不愿帮助郎君,实在是兄长此番所犯下之罪行不可饶恕,整个柴家都要遭受牵连。吾就算厚颜求到太子面前,太子也必定不会恩准将爵位顺延传承于郎君,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不不不,” 柴令武连连摇头,道:“娘子误会了,不是求太子,而是去求房二。” 太子对柴家殊无好感,此番说不得由趁机夺去柴家爵位之意,以为严惩。但若能让房二从中说情,一太子对其之宠信,必定事成。 巴陵公主一脸无语,斟酌着说辞,尽量不去打击郎君的自尊心:“郎君与房二如今已无多少情面,他不沉寂落井下石已经算是胸怀磊落了,如何能为郎君居中说项?” 人情这个东西,用一次便少一次,即便是太子对房俊极为宠信,也不可能对房俊有求必应。 房俊又岂能愿意为了柴家的爵位去向太子开口央求? 柴令武也好,甚至整个柴家也罢,没那个份量…… 孰料柴令武却是一脸笃定,看着自家娘子说道:“吾若开口,房二必然不肯,但若是娘子相求,那厮说不定便答应了。以太子目前对其之宠信、倚重,他若去跟太子求情,太子纵然心中不愿,也不会驳了他的颜面,此事必成。” 巴陵公主先是一愣,眨眨眼,旋即才反应过来,登时柳眉倒竖,一贯以来的清淡优雅瞬间不见,粉面羞红,娇声叱道:“柴令武,你还是不是个男人?!那房俊与长乐之间纠缠不清,甚至连晋阳都与其有绯闻流传……你让本宫去求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柴令武心忖若非外头都传那厮最是喜欢妻姐妻妹,吾又怎能肯定你出马便能说动他?至于万一当真发生了什么……他觉得与爵位相比,倒也无妨。 只不过嘴上却万万不能这么说,巴陵公主看似清冷,实则性子刚烈,忙说道:“殿下息怒,吾虽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却也顶天立地,岂是那等卖妻求荣之辈?房二此人虽是个棒槌,骄狂得很,但却很是认亲的。娘子以公主之尊求上门去,他必然不忍拒绝,也断不会提出什么非分之要求。为夫就算信不过那房二,还能信不过娘子之为人?绝不是娘子所想那般。” 巴陵公主哪里肯信? 这就好似将一只兔子送去老虎嘴边,说什么相信老虎吃素,而且兔子一定能逃脱虎口? 不过羞恼过后,她却垂下眼帘,面容恢复清冷,慢慢的呷着茶水,心中满是失望。 以前柴令武虽然无甚出息,但好歹知冷知热,懂得讨人欢心,又背靠着柴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妥妥的世家子弟,夫妻相处倒也还好。她本身也没什么“望夫成龙”的奢望,望也望不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日也挺好。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柴令武却变得这般市侩龌蹉,令人恶心…… 更感到心寒。 她才不信柴令武当真相信她能够坚守底线、忠贞不屈,他只是觉得与爵位传承相比,她的贞节无关紧要罢了…… 当一个女人被丈夫为了利益而推向另外一个男人,心内是何等冰凉绝望? 巴陵公主心中怒火升腾,心丧若死,同时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报复的情绪:你既然不在乎,那就如你所愿…… 柴令武啧啧嘴,有些后悔,也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些伤人。巴陵素来任性,极为执拗,眼下动了震怒,势必大吵大闹一番。再者说自己身为男人,让妻子去央求房二那等声名狼藉之徒,对巴陵来说的确过分,简直近乎于羞辱。 而且自己事后也未必过得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叹口气,正想说此事作罢,却不料巴陵公主非但没有大吵大闹,反而微垂着螓首,手里紧紧握着茶杯,冷冷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好。” 一瞬间,柴令武好似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敲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出声音。 又能说什么呢? 爵位之传承,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 夜幕之下,细雨纷纷。 一队百余人的人马自昆明池方向沿着官路向金光门前进,速度不快,衣甲不整,队伍之中对于冒雨赶路的抱怨此起彼伏,士气低迷。 即便是雨夜,路上依旧行人纷纷,有衣衫破旧的民夫、阵型松散的兵卒,更有辚辚车马来来往往。 迎面一队五六人的斥候策骑而来,见到这队百余人的兵马之时勒住马缰,拦在路中。 “汝等何人?” 其中一个斥候开口喝问。 百人对中,一个校尉排众而出,回话道:“吾等奉宇文将军之命出外办事,刚刚返回,尚未复命。” 斥候又问:“所办何事?” 校尉冷哼一声,在马背上将腰牌丢过去,不悦道:“汝等只需眼看腰牌真伪即可,至于所办何事,也是汝等有资格询问的?” 他气势很足,那斥候摸不清底细,不敢多言,接过腰牌,就着身边的火把仔细验看一番,乃是左翊卫校尉之凭证,只好将腰牌丢还回来,在马背上抱拳道:“职责所在,多有得罪,告辞!” 而后带着队友策骑离去。 那校尉将腰牌收好,身边一个寻常兵卒装束的青年汉子低声道:“这一路行来,明岗暗哨无数,叛军对于金光门外这一带的盘查非常严密,若非有孙校尉带路,旁人绝无可能混进来。” 那校尉自然便是孙仁师,闻言摇摇头,道:“雨师坛附近的盘查更为严密,还请程将军叮嘱大家,定要小心谨慎,绝对不可露出马脚。吾等眼下已经深入叛军腹心之地,一旦暴露行藏,十死无生。” 程务挺重重颔首:“吾省得!” 临行之前房俊带着右屯卫将校在中军帐内仔仔细细的推演了无数种可能遭遇的情况,并且针对每一种情况都制定了应变之策略,确保万无一失。如果此行未等抵达雨师坛放火便泄露行藏全军覆灭,那可就闹了大笑话…… 不过孙仁师之身份甚为管用,虽然只是一个校尉,但军中人缘不错,都知道他与宇文家沾亲带故,所以都不曾刻意为难,验看腰牌之后便予以放行,也不盘问到底所办何事。 一路不紧不慢的行走,不久之后便可远远望见矗立于金光门外的雨师坛,高大的圜丘建筑顶端燃着熊熊火把,即便是雨夜也未曾熄灭,黑暗之中甚为瞩目。 临近雨师坛,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明显多了起来。 行走之间,孙仁师有些担忧,小声询问程务挺:“雨势虽然不大,可是否会影响放火之效果?若是咱们出生入死一番,最终却被雨水搅了局,那可就死不瞑目了。” 出发之时细雨如丝,对于放火倒是无碍,毕竟火势已然燃起,些许雨水并不能浇灭。但此时雨势渐大,淅淅沥沥,路上以及有了不少积水,被人踩马踏车轮碾压,已经渐趋泥泞。 程务挺策马缓行,张望着四周,信心十足道:“放心,论起放火这件事,咱们右屯卫是最专业的!别说区区小雨,即便是水中取火、火中取黍,也没咱们右屯卫办不到的。” 此次前来放火烧毁关陇军队粮秣,携带了一种添加了叫做“磷”的震天雷,此物极难获得,且不易保存,有剧毒,故而当初在铸造局中之制造了百余枚,一直存放于右屯卫库房之中。 据说当初试验这种“震天雷”的时候,其火势遇风则涨,不可遏止,尤其是泼水其上,反而更助火势,实乃杀人放火必备利器…… 第一千八百一十六章 雨夜纵火 一行人向着雨师坛进发,沿途不断遇到斥候、哨探上前盘问,孙仁师两处腰牌,尽皆放行,很快抵达雨师坛下。 连绵的仓库在雨夜之中愈发显得无边无际,十余万石粮秣囤积此地,竹篾编织的临时仓储一座挨着一座。外侧有围墙环绕,隔三差五便有顶盔贯甲的精锐兵卒巡逻而过,守备极为严密。 来到一座营寨也似的营门前,孙仁师递上腰牌,对守门兵卒道:“奉宇文将军令,临时入内搜检,速速开门。” 那兵卒接过腰牌验看一番,确认无误,却上上下下打量孙仁师,疑惑道:“今日怎么回事?一天来搜检三四次,没完没了。而且都这么晚了,还搜检个甚?” 孙仁师心中一惊。 如此之多的粮秣囤积于此,关陇高层自然十分注重,每日早晚会派遣校尉入内搜检,即巡查是否有人潜入,也防止内部有人监守自盗。但今日忽然增加搜检次数却是为何? 不过他面上镇定,上前劈手夺回腰牌,喝叱道:“放肆!宇文将军之令,尔等敢违抗不成?近日军中要有所动作,故而必须确保粮秣无虞,若有分毫差池,尔等项上人头尽皆不保!” 那兵卒吓了一跳,不敢多问,赶紧放行。 不过看着等到一众人马进入仓库区,他盯着这些人的背影,满面疑惑…… 身边有袍泽上前,抱怨道:“这小雨淅淅沥沥的,虽然不虞有人纵火,可站在这里却亦可不敢擅离,真真是遭罪。” 那兵卒却问道:“这是近日第几次搜检?” 袍泽愣了一下,想了想,道:“第二次吧?原本傍晚时分应该搜检的,不过由于新近了一批粮秣,数量很大,直至此刻仍旧未能完全入仓,所以耽搁了,正常来说应该粮秣入仓、漕运专署的兵卒的全部撤离之后,再行搜检。” 那兵卒愈发觉得不对劲,道:“你带人守在这里,务必小心,吾去禀报校尉,这批搜检的人不对劲。” “哦,你去吧,我守着这里。” 那兵卒遂转身小跑向不远处的一座临时增设用以管理仓储区安全的衙署。 ***** 程务挺随着孙仁师入内,心情大好,边行边道:“这帮家伙真是乌合之众啊,如此重要之地,盘查居然这般松懈,随意一块腰牌、一个理由,便可大摇大摆长驱直入,简直不可思议。” 孙仁师督促大家加快脚步,却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左翊卫的监督很是松懈,但此地毕竟是关陇军队之腹心,容不得咱们出一点错。大家都小心警惕,若是遇到寻常兵卒,千万不要引起怀疑。” 一行人又向内行了一段距离,确认附近无人,当即四散而开,开始在各处仓储放置装有“延迟引信”,且内里装填了白磷的震天雷。 先寻一僻静之处点燃火折子,引燃一大捆线香,然后分发给各个死士,由各个死士带着前往各自分派的区域。再将震天雷的引线捆绑在线香上,事先对于线香的燃烧速度有过测量,而且为了追求能够同时引爆,引线捆绑的位置不能千遍一律,否则先行放置的震天雷已经引爆,后边放置的还尚未燃烧至引线位置……不过纵然有些许误差,也并无大碍。 最难操作的是因为天上下着小雨,又不敢点着火把,只能摸黑放置震天雷,既不能被雨水打灭线香、打湿引线,又不能失守将震天雷引燃,所以难度很大,进度很慢。 一行百余人好似仓储之中的耗子一般,在黑暗的雨夜里一点一点的排着向前放置震天雷,动作矫健而迅捷,约莫过了小半柱香时间,最先放置的震天雷已经即将引爆,才放置了差不多一半…… 孙仁师有些焦急,他记起刚才那个守门兵卒说起近日已经有三四次入仓储区搜检,但是按照他对于左翊卫上下松散作风的了解,基本不可能这般负责,大多时候之是派人进到仓储区转一圈,便可回去交差。 要么是当真发生了大事,左翊卫高层对仓储区之安全十分在意,所以增派兵卒不定时搜检,这就说不定下一次搜检很有可能极快到来;要么便是那兵卒察觉了什么,心中生疑,故而用假话来诳他。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说明他们一行随时有暴露之可能。 若是后者,说不定此刻已经有大军紧急集结,开进仓储区了…… 他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雨幕,前边还有无数仓储等着放置震天雷,对身边程务挺道:“时间不多,咱们是继续放置,还是就此收手,按计划进行下一步?” 若是等到震天雷引爆,会立即惊动周边诸君,整个仓储区会被戒严,再想按计划抢夺漕船混出去,便难如登天。 程务挺略一沉吟,沉声道:“吾等之生死,与烧毁这些粮秣相比,不值一提。且吾等此番前来,本就是九死一生,最紧要是完成任务,而后再伺机逃出生天。若不能将此间粮秣焚尽,固然逃出去,又有何意义?所有人继续放置震天雷,待到最先放置的开始引爆,咱们再趁乱伺机逃脱。若能逃得除去,自然是邀天之幸,诸位立下大功一件,后半辈子都可以躺在功劳簿上;若葬身此地,亦是吾等之命数,算是为太子尽忠、为大帅尽义,死而无憾!” 此行前来皆是军中死士,平素作战之时冲在最前,被誉为“先登”,最是悍不畏死。且大家都明白此次任务之意义,一旦功成,将会彻底扭转战局,东宫胜利在望,大家死得其所。 没有人热血激昂的高呼口号,皆以默默的行动来呼应程务挺的言语——为太子尽忠,为大帅尽义! 孙仁师看着默默加快放置速度却丝毫不乱的一众死士,心中很是震撼。怪不得人家右屯卫能够以少胜多,且屡战屡胜,此等悍不畏死之精神,哪里是关陇军队那些乌合之众可堪比拟? 可叹长孙无忌智虑深远、谋算无双,却始终未曾真正带兵冲锋厮杀于疆场之上,不懂得再是精妙的计谋也需要依靠精锐之兵卒去完成。剽悍的兵卒可以在主帅失误之时以战力扭转乾坤,反败为胜,乌合之众也能使得完美的计策惨遭重创、付诸东流…… 眼前已经到了仓储区的边界,高大的雨师台被落在了身后,波浪粼粼的漕河就在前面,隐隐可见河面上往来穿梭的船只。 “轰!” 一声沉闷的声响在雨夜之中陡然响起,紧接着便是一朵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夜幕,细密飘洒的雨丝在火光之中凌乱纷飞。 “轰轰轰” 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响连绵不绝,好似除夕之夜的鞭炮一半响成一片,熊熊大火照亮了整天天空。 程务挺大手一挥,大声道:“撤!” 一众死士将尚未来得及放置的震天雷一股脑丢在最后一座仓储里,丢掉线香,百余人训练有素,几个呼吸之间便集结一处,随着程务挺与孙仁师向着不远处的漕河跑去,在他们身后是一朵一朵巨大的焰火冲天而起,继而连成一片,红彤彤照亮了半边天。 人喊马嘶之声混杂在沉闷的爆炸声中,隐隐传来。 孙仁师冲在最前,程务挺略后靠后,这片区域孙仁师最为熟悉,一马当先到了漕河边,毫不犹豫的跃入水中。百余人紧随其后下水,沿着河道载浮载沉,目光搜寻着河面上的漕船,找到目标之后便迅速游过去,靠近之后登船,将船上漕运兵卒控制,或杀或绑,尽可能的做到悄无声息。 仓储区惊天动地的爆炸以及冲天而起的火光惊动了所有人,所以一时之间并未有人注意黑沉沉的河面上居然有百余个脑袋随波逐流、载浮载沉…… 第一千八百一十七章 陷入重围 这些死士皆是好手,登船之后迅速将船上兵卒制服,并未引起大规模的警觉。 程务挺寻到一个目标,在黑沉沉的河面上迅速游到近前,两手攀住漕船低矮的船舷,借力翻上甲板,途中忽然觉得脸上一热,惊愕之中不及多想,便已经翻上了甲板。 便见到一个漕运兵卒正在甲板上两手拽着松开的裤带,愕然看着水中陡然钻出一人,愣了愣神,正欲大声示警,却又想起什么,死死的闭上嘴。 程务挺眼角一抽,胸中一阵翻腾。 娘咧!这厮正在小解…… 程务挺恶心坏了,反身跃上甲板,在那兵卒惊愕却又没大声喊叫的当口,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他心窝。 “砰”一声闷响,那兵卒闷哼一声,身体倒飞着出去六七步远,然后腿朝后、面朝下摔在甲板上。 舱里听到外头响动,有人低声喝问:“怎么回事?” 而后舱门打开,有人欲走出来查看。这时孙仁师等人也翻上甲板,二话不说拎着横刀便冲进舱内,乒乒乓乓一阵倾向伴随着惊呼惨叫,转瞬安静下来。 奇怪的是这船上的兵卒即便遭遇突袭,很是吃惊,却也并不大声喊叫…… 此刻情况危急,半边仓储区已经燃起冲天大火,且正正向着靠近城门这一边蔓延过来,火光照映得半边夜空红彤彤,已经有无数驻军向着这边靠拢,人喊马嘶,程务挺根本来不得去思虑太多。 等到他冲进舱门,便见到舱内东倒西歪已经有五六个兵卒被制服,皆绑了手脚,堵住了嘴。虽然不愿杀戮普通兵卒,但若这些兵卒剧烈反抗,也只能狠下杀手,现在看来这些兵卒明显抵抗意志不强。 待到他目光看向船舱最里边,大吃一惊的同时,才知道这些兵卒为何不反抗…… 纵然是换了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衣衫,但程务挺依旧一眼便认出了正蜷缩在角落,抬起一张脸哭兮兮看着他的齐王殿下…… 齐王怎么会这样一身装束,这样一个时间,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正欲询问,忽闻外头有人大喊:“所有船只靠岸,有贼人混进仓储区纵火,全部停船接受搜查!” 程务挺、孙仁师以及齐王李祐齐齐面色一变,李祐正欲说话,孙仁师在一旁捂住他的嘴,然后撕下一片衣襟,塞进他的嘴里,又将双手双脚捆得结结实实,任凭李祐蠕动呼喊,却是毫无用处。 程务挺已经反身来到舱门,从门缝向外看去,低声道:“有一队兵卒驾船堵住前边河道,岸边人影幢幢,好像还有接应。火势刚起,叛军的反应居然这么快?” 不太附和乌合之众的形象。 孙仁师懊恼道:“必然是先前守门的那个兵卒,吾刚才就觉得那人的问话有问题,果然是察觉了咱们的异常,而后偷偷跑去叫人!” 若说那兵卒先前只是怀疑他们来路不正、动机不明,那么现在外头大火熊熊,就算用脚丫子去想也应当知道他们此来就是为了纵火。 程务挺趴着门缝往远处瞅了瞅,虽然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确定附近一段距离之内唯有前边横在河道上的几艘与漕船形状有异的官船,遂平静道:“无妨,划动船只,咱们靠上去。” “喏!” 几个死士去往后舱,划动船只向着前边缓缓行去,两侧同伴们抢占的漕船以这艘船马首是瞻,也都缓缓向前。 眼看着双方越来越近,孙仁师紧张道:“要不吾去往甲板上,与他们对峙一番,或许能够糊弄过去。” 程务挺摇头道:“没用的,他们出现此地明显是早有准备,早已确认了吾等的来路。之所以眼下并未有大军前来,许是他们觉得咱们人手不多,故而有了独吞功劳的心思。” 能够生擒活捉混入仓储区纵火的敌军死士,这可是一桩实打实的功劳,任谁都不能不上心,不愿被袍泽友军将功劳分润去。 而这,也是自己这边唯一有可能逃脱的机会。 双方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得清对面船舷旁密密麻麻站着数不清的兵卒,火把的光亮在细雨之中明灭忽闪,反倒是西边仓储区冲天火光照得这一片河道光影闪烁。 “立即停船!接受搜查!” “再敢向前,格杀勿论!” 对面船上传来一阵阵叫嚣,接着光亮可以见到船上兵卒已经纷纷张弓搭箭,坐好了攻击的准备。 程务挺下令:“给所有人发信号,不可恋战,加快速度,冲过去!” “喏!” 当即有死士点燃一个火折子,在后舱处冲着附近被死士抢夺的漕船发出信号。 划船的死士卯足力气,飞快划动船桨。 只不过漕船以平稳运输为主,且河面之上波浪不兴,所有的设计都是为了航行更稳、装载更多,从来就不是为了行驶得更快,所以即便死士们用力划动船桨,漕船的行进速度也不快。 而对方也显然是一个杀伐决断的,见到这些漕船非但不停下反而渐渐加速,当机立断,立即下令攻击。 “放箭!放箭!” “嗖嗖嗖” 一支支羽箭离弦而来,瞬间越过双方之间的距离,“夺夺夺”的钉在漕船船身、船舷上。 不过这边死士都是久历战阵之辈,手中既然没有远程武器,便都猫在掩体之后,任凭对方箭如雨下也不猫头,就等着等会靠近之后发动接舷战。 船速虽然不快,但借助水流,没一会儿的功夫便使得双方靠在一起。 船舷相接的刹那,那些躲在掩体之后被弓弩压制得抬不起头的死士们便一跃而起,挥舞着横刀猿猴一半敏捷的跃上敌船,大开杀戒。 程务挺指着捆成虾米一般的齐王李祐,叮嘱两名死士:“无论何等情况,看紧了他!” “喏!” 两名死士得令,一左一右站在李祐两侧,寸步不离。 程务挺这才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大声道:“不可恋战,速战速决!” 虽然这伙敌兵大抵是为了抢攻所以并未调集更多的军队予以堵截,但此刻仓储区的火势越来越大,所有驻军都已经惊动,用不了多久无论水路陆路都将被彻底封锁,想要成功混出去难如登天。 必须抓紧时间将这伙兵卒击溃。 所幸麾下死士虽然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是骁勇之士,悍不畏死的直接接舷厮杀,将对方兵卒杀得哭爹喊娘,狼奔豸突,落水之声不绝于耳,有些是被斩杀之后落水,有些干脆就是自己跳下去的。 战斗很快接近尾声,百余死士奋力拼杀,将两艘兵船上的兵卒斩杀殆尽,而后驱动兵船靠向河岸,让出中间的河道,漕船缓缓上前,只等着接应死士登船之后便扬长而去。 陡然之间,无数火把组成的两条长龙自两岸由远及近疾驰而来,奔马的速度比漕船快上无数倍,顷刻间便抵达两岸,无数轻骑将岸边塞得满满登登、水泄不通。 继而,河道远处又有几艘兵船并排驶来,将宽阔的河道塞满。 程务挺一颗心瞬间沉下去。 敌人的援兵来了…… 叛军根本不想抓活的,将陆路、水路尽皆围住,之后迎面而来的几艘兵船便快速靠上来,船上灯火通明,先是施放了几轮弓弩压制死士,继而无数兵卒自兵船上跃下,跳到漕船之上展开厮杀。 正好与先前的场面扭转过来。这种兵船乃是河道之上的利器,每艘可载两百兵卒,眼前这五六艘兵船若皆是满员,兵卒可达一千。又有弓弩等利器,足以将百余死士斩尽杀绝。 战斗在一瞬间便彻底爆发,围绕着漕船、兵船,双方奋勇拼杀,鲜血迸溅,不断有尸体坠落河中。 程务挺与孙仁师也尽皆挥舞横刀,抵御着不断从兵船上跃下的叛军,身边的死士一个接着一个的减少,敌军却依旧源源不断。 一股绝望的气息开始弥漫。 第一千八百一十八章 人质齐王 最让人绝望的是,即便能够从面前这十数倍于己的敌军之中突围出去,可是此刻周边所有道路都已经被叛军戒严、关闭,自己这些人马还能闯过几道路障、突围几次封锁? 全军覆没之结局已经注定。 程务挺一刀将一个叛军劈落船舷,抹了一把喷在脸上的鲜血,正欲冲上前边,忽然孙仁师从一旁靠过来,大吼一声:“齐王在此,所有人速速后退,否则玉石俱焚!” 程务挺一侧头,便见到孙仁师不知道何时已经将舱内关押的齐王李祐带了出来,钢刀横在李祐脖颈,只需微微用力便可将其项上人头割下,心中登时狂喜! 娘咧! 自己怎地忘了拿齐王李祐当人质? 这位可是关陇所扶立的新任储君啊,当初长孙无忌为了说服陛下诸子站出来继承储位,以便坐实太子“不得人心”之罪名,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接过最有资格的魏王、晋王尽皆抵死不从,没耐何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说服了齐王李祐颁布诏书、欲继储君之位。 若是齐王李祐死了,关陇叛军的口号“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便成了一句空话,难不成再去扶持越王、蒋王、纪王,甚至尚未成年的赵王、曹王? 那可真真成了笑话,太子无德,故而意欲废之,而那几位就是有德之士了? 所以,齐王李祐对于长孙无忌万分重要,绝无可能任由其葬身于此。将齐王李祐当作人质,或可一路逼迫叛军退却,从而逃出生天……孙仁师这小子脑袋瓜子真好使啊! 程务挺赶紧提醒孙仁师:“往前边战一些,让他们见到齐王殿下的脸!” 待到孙仁师摁着李祐往前两步,程务挺又从怀里逃出火折子吹燃,凑到近前让火光照亮李祐一张脸…… 李祐怒目而视,心里恨不得将程务挺与孙仁师这两个混账抽筋扒皮,你们怕是不知道此刻长孙无忌最想捏在手里的便是我,就算是弄死了也绝对不能任我落入东宫手中,你们还想以我为人质? 真是想瞎了心! 等着与本王一起同归于尽吧…… 在他预想中,只要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程务挺将自己押出来欲为人质,便会立即遭受关陇军队的无差别攻击。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那些兵船上的关陇兵卒见到他被挟持,却立即停止攻击,面面相觑。 李祐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很显然面前这些兵卒并不能够接触到关陇高层的意向,对于自己已经没了利用价值之处境全然不知,还以为自己是关陇扶立的未来储君,所以不敢逼迫过甚,唯恐被程务挺等人伤害到自己,那这些兵卒便吃不了兜着走。 娘咧! 这是个好机会啊! 他赶紧剧烈挣扎扭动,口中“呜呜”的叫着,拼命向程务挺眨眼示意。 程务挺哪里知道眼下的齐王已经完全没用?还以为他是关陇意欲扶立的未来储君呢,见其不断挣扎且挤眉弄眼,心里烦得很,一拳狠狠捣在李祐腹部,打得李祐闷哼一声佝偻起来。 程务挺大声道:“再不退开,老子便一刀宰了他!” 拦在河道上的关陇军队的确不知高层之变故,自然认为李祐乃是极为重要之人物,若当真被这群潜入仓储区纵火的死士所杀,他们所有人都要为此负责。 然而这个责任谁又负担得起?投鼠忌器之下,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待到对方死士直接驾驶漕船迎面撞来,这才不得不将河道让开,然后一边紧紧缀在其身后,一边派人前去向宇文陇禀报,请其定夺。 …… 漕船顺着河道缓缓向西行驶之时,河面上、河岸上,无数关陇军队闻风赶来参与救火。熊熊火势冲天而起,连绵成片,诺大的仓储区宛如一片火海,炽烈的火焰根本无畏天下飘落的小雨,火浪翻卷烈焰熏天,将所有仓储都席卷其中。 无数军队从地面八方赶来,迅即投入救火,只不过收效甚微。 线香燃尽引爆震天雷,震天雷内的火药以及白磷被释放出来,顺即点燃周围的一切。虽然白磷提炼不易,数量不多纯度也不够,但是单纯用来引火却是绰绰有余。 飞溅的火星沾在任何物体上都会立即燃起熊熊大火,根本无法扑灭,有些兵卒就近取来井水、河水浇在火上,却骇然发现火势非但不灭,反而犹如火上浇油一半愈发炽烈。 自金光门上向前望去,规模极大的仓储区眼下就好似一个巨大的篝火堆,火光甚至照亮了半个长安城…… 与此同时,参与围堵程务挺一行人的关陇军队也越来越多,虽然不敢接舷近战,但前呼后拥,场面极其宏大。 程务挺却不以为然,从这些关陇军队的动作、气势之上,他看出这些人投鼠忌器,根本不敢承担齐王身亡之责任,由此可知齐王之身份对于关陇门阀的确极为重要。 这就足够了,只需牢牢将齐王挟持在手,再多的军队围堵也不怕,等到了昆明池附近,会有王方翼、刘审礼率领数千具装铁骑接应。 固然周遭敌军重重,心情却甚为放松,顾盼之间,志得意满。 被孙仁师牢牢制服的李祐却恨不能化身剑客,挣脱孙仁师,然后一剑将程务挺刺个对穿! 这个棒槌! 这些底层兵将只不过是尚不知局势之变化,体会不到高层的利益转变而已,一旦消息传到关陇高层那边,会立即有命令抵达,那就是——格杀勿论!趁着现在这些兵将投鼠忌器,还不赶紧驾船逃跑,反而在这边耀武扬威,你这脑袋是夜壶做的么? 他心急如焚,偏偏给捆绑得死死的,挣扎一下便被怀疑是要逃跑,招致一顿拳打脚踢,干脆放弃挣扎。 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吧。 不过还是忍不住睁眼去看漕河以西那一片仓储区冲天燎原的火光,心里惊叹房俊当真是出其不意,这一下将关陇军队囤积的粮秣尽皆烧毁,等于一下子敲断了关陇门阀的脊梁,无异于釜底抽薪,说不得原本就是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彻底士气崩溃。 自今而后,东宫便算是彻底占据了主动,形势逆转,和谈之事已经非是以往东宫攀着关陇商谈,而是关陇不得不听取东宫的条件,且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房二这厮,立下的可是泼天一般的功劳啊,只此一桩,只要太子在位,房俊便稳稳占据朝臣第一之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而房二越是功勋赫赫,在太子面前的份量便越重,只要肯为自己张口求情,太子一定会给他这个面子,自己这一步走得很对。 然而难题有二,其一是如何让房二为自己向太子求情,其二便是如何摆脱眼前这等危局,而这个显然更重要。 原本他一些谋划都顺风顺水,顺利的混出长安城,只需一个时辰不到便可抵达昆明池,进而从容脱身,赶赴玄武门外。 孰料倒霉催的居然正巧碰上房二派遣程务挺前来焚烧粮秣,更巧的是程务挺居然意图劫持漕船混走,最巧的是河道之上漕船成百上千,居然就选中了自己乘坐的这一艘…… 究竟是吾智谋不足,未能运筹帷幄、胜于千里,还是天欲亡吾? 娘咧! 杀千刀的程务挺…… 齐王李祐满腹怨念,恨意丛生。 这时被诅咒了千百次的程务挺觉察到行进速度太慢,前后左右都是关陇军队,堵得水泄不通,如此密集之阵势只要出现稍许意外,便会导致不测之后果,毕竟千军万马之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保持理智冷静。 他当即下令:“继续加快速度,别怕撞船,他们若是敢撞咱们,咱们就敢沉!” 他信心十足,有齐王这个人质在船上,怕个鸟? 殊不知身边的齐王早已将他祖宗八辈都问候了好几遍…… 第一千八百一十九章 恐怖如斯 关陇高层的命令迟迟未能抵达,前呼后拥一般将右屯卫死士围在当中的关陇军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亦步亦趋。敢潜入关陇军队重重护卫之下的仓储区纵火焚烧粮秣,这些人肯定都没打算活着回去,各个都是悍勇无伦的亡命之徒,一旦将其逼急了,眼看逃脱无望,宰杀齐王不会比杀一只鸡更嫌麻烦…… 程务挺下令加快速度,果然面前那些关陇兵船尽皆避让,不敢轻易有所碰撞,显然对于齐王之安危甚为着紧。 谁能想到濒临绝境,居然有齐王这样上苍赐予的护身符降临呢?活该让老子立下这样一桩天下的功劳,还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去。 之前种种不顺尽成过往,如今否极泰来,不由得意气风发,手握横刀昂首挺胸立在船头,风从河面吹来,卷起细密的雨丝,吹得他衣袂飘飞,英姿飒飒。 蜷缩在甲板上的李祐恨不能飞起一脚将这厮踹进河里去,不想着赶紧逃跑摆脱这些追兵,居然还在船头装酷耍帅? 娘咧! 这棒槌根本上不得席面,一辈子吃不上四个菜…… 河面上波浪不兴,微风细雨搅起层层涟漪,漕船虽然不以速度见长,但在死士们奋力划动之下,亦是劈波斩浪,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将熊熊燃烧着的仓储区抛在身后,两岸依旧有起兵跟随,火把犹如长龙,河面上前后也皆有关陇兵船围着,虽然叛军不敢靠近,但若总是这么缀着,右屯卫死士也难以脱身。 程务挺却怡然不惧。 自玄武门外大营出发之时,便已经有了周详之计划,无论他们此行能否成功、若纵火之后能否脱身,王方翼与刘审礼都会率领两千具装铁骑前出至昆明池北原先铸造局一带予以接应,若是将近天亮依旧未曾见人,才会撤回大营。 只需抵达昆明池附近,王方翼等人必然会前来接应。而在昆明池北的旷野之上,两千具装铁骑便是等同于无敌的存在,关陇军队再是人多势众,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扬长而去。 所以他底气十足…… ***** 长孙无忌最近烦心事太多,以他之心性、城府也感觉烦躁不堪,故而时常失眠,睡眠质量极差,导致头昏脑涨,思虑凝滞,所以近日寻来郎中开了一剂药方,让老仆煎了,早早服下,所以近日睡得极早。 然而好梦未酣,便被人给摇醒。 吃了药,睡得沉,大抵是没唤醒…… 忍着头痛欲裂,压着满腔火气,长孙无忌从床榻上坐起,瞪着面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一字字问道:“你我虽然数十年情谊,可今日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休怪吾责罚于你。” 老仆战战兢兢,知道自家家主心狠手辣,从来就没什么旧情可念,忙道:“非是老奴鲁莽,实在是发生了天下的事。” 说着,他来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推开,微风裹挟着几点雨丝飘进来,落在窗前书案上,烛火一阵明灭不定。 窗外隐隐泛着红光。 纵然再是睡梦中被人唤醒思虑凝滞,但烛光与火光长孙无忌还是分得清得,且外头一阵阵嘈杂惊呼,显得极不寻常。 长孙无忌从床榻上下地,地头寻找鞋子,一边问道:“发生什么事?” 老仆道:“是金光门外,寅时初刻忽然亮起火光,老奴不知详情,但听外头的书吏们猜测应该是雨师坛那边的仓储区骤然起火,老奴不敢耽搁,所以唤醒家主……家主!” 话未说完,他便惊呼一声扑上前去,却是地头找鞋的长孙无忌猛地一头扎在地上,发出“噗咚”一声。 这一下吓得他魂飞魄散,赶紧扑上去将长孙无忌扶起,却见家主一张脸泛着金色,双目进逼,手足冰冷,任凭他急声呼唤却毫无反应,赶紧将长孙无忌放在床榻上,而后飞身出门寻来郎中。 好在近日长孙无忌身体抱恙,所以有郎中晚上的时候就近歇息,被老仆叫醒之后顾不得穿衣服,只着中衣便跑了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针刺穴道,好一通折腾才听得长孙无忌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宇文节快步入内,见到房内的情况先是一愣,继而见到床榻上躺着的长孙无忌以及两位衣衫不整的郎中,也来不及询问什么,疾声道:“启禀赵国公,寅时初,右屯卫百余死士混入仓储区纵火,眼下火势滔天,各军已经紧急启动应急预案,参预救火。” 即便长孙无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还是忍不住心脏一阵绞痛,虚汗一颗颗冒了出来,脸色愈发苍白。 两个郎中急忙以银针急刺长孙无忌左手中指的“中冲穴”,又在左右手的“关内穴”下针,好一通忙活,长孙无忌的面色才缓缓恢复。 郎中叮嘱道:“赵国公心力交瘁、脏腑衰竭,且血脉不畅、心阳亏虚,以致气滞血瘀,最忌暴喜暴怒,应当控制心情,辅以清淡饮食,适当运动,否则不堪设想。” 长孙无忌也知道自己情况极为不妙,不敢逞强,闭目凝神片刻,才缓缓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仓储区附近有万余兵马拱卫,右屯卫除非强攻,如何能够进的去?可他若是强攻,必将引发北边开远门附近大营的兵马……怎么可能混的进去?” 宇文节道:“据守卫仓储的兵卒回禀,是左翊卫校尉孙仁师假冒领取宇文陇将军之命,入仓储搜检,带着右屯卫死士入内纵火。” “孙仁师?” 长孙无忌下意识的嘀咕了一句,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脑子里并不清醒,一时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想了一会儿想不起,遂放在一边,问道:“只有百余人纵火,想来火势还算不大,周围放置了那么多的军队,又事先制定了一旦发生火患之时各部之间如何协调快速施救,想来不会有太大损失吧?”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雨师坛附近的囤积的粮秣对于关陇军队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所以不仅放置重兵予以护卫,且预先制定了一旦发生火患之后迅速施救的方案,准备极为充分。 孰料宇文节面色难看,犹豫了一下害怕再度刺激到长孙无忌,但还是不敢隐瞒,低声道:“火势很大,不知右屯卫以何等手法纵火,几乎数百处预先放置的震天雷一起引爆,点燃仓储中的粮秣,且震天雷中必然掺杂了某种助燃之物,使得火势迅速蔓延,火焰滔天,且不惧水浇,救援情况……几乎毫无进展。” 哪里有什么进展? 粮秣燃烧之时黑烟冲天,熏人欲呕,火焰翻卷滚荡无可遏制,人马置身其中一瞬间便被烤成焦炭,万余军队现在也只是做做样子,根本不可能进入火场施救,眼睁睁的看着十余万石粮秣化作飞灰。 长孙无忌闭上眼睛,脸上肌肉一阵痉挛扭曲。 一把火将十余万石粮秣连同他的雄心壮志一同烧成飞灰…… 宇文节看着长孙无忌颓丧的模样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右屯卫死士纵火之后,掳掠漕船意欲顺着漕河撤走,但被守卫识破,及时予以堵截,堵在了漕河之上。” 长孙无忌不言不语,似乎充耳不闻。 宇文节瞅了他一眼,续道:“……但不知为何,齐王殿下恰好出现在漕河之上,正巧被程务挺与孙仁师劫持为人质,前去围堵的兵卒唯恐上了齐王性命,故而只能远远的缀着,不敢靠近,还请赵国公定夺。” 这回长孙无忌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瞪着宇文节,诧异道:“居然以齐王为人质,希望能够逃出生天?” 随即喃喃低语:“齐王居然出现在城外漕河之上,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凶多吉少,故而行险一搏。可是为何这般凑巧便碰上了纵火之后的右屯卫死士?或许事先早有联络,待到程务挺纵火之后正好接应齐王出逃,一旦被守军围堵,便借着底层关陇兵卒不懂高层局势之变幻,因而不敢坐视齐王被杀之契机,假以齐王为人质,将数万关陇军队骗得团团转,根本不知齐王留在长安城内已然是必死之局……嘶!房二此番算计,简直神鬼莫测、穷尽天机,纵诸葛复生、留侯再世,亦不过如此矣!” 此子恐怖如斯! 第一千八百二十章 灰心丧气 长孙无忌虽然只是下意识的小声嘀咕,但近在咫尺的宇文节却听得清楚,心底不禁泛起惊悸之感——他曾与房俊相厚,甚至朝夕相对,彼此知根知底,那个往昔率诞无学的纨绔子弟陡然之间诗词双绝、惊才绝艳就已经令他这种相知甚深之人感到荒诞不可置信,如今若智谋运筹之上亦如长孙无忌所言那般神鬼难测…… 细思极恐。 不过那些传说到底也只是子虚乌有,世间从未有人当真见过那等事,子不语怪力乱神,正念若衰,邪念则主。 然而却依旧不由自主的感到不可思议,眼前这件事环环相扣,显然是早袁,一切发展皆如其算计那般分毫不差,甚至连关陇尚未来得及软禁齐王,底层不敢伤害齐王一丝一毫这一点都算到,并且加以利用,借此一石二鸟,即搭救了齐王,又让百余死士顺利逃脱。 简直逆天…… 事情太过诡异,自然便浮起“此非人力能为,盖因天意”之想法,总觉得人力岂可恐怖如斯? 宇文节遂道:“此未必便是房俊一手谋划,城北大战刚刚结束,齐王也是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处境不妙,怎能事先便与房俊相互勾结,并且不顾一切出逃呢?” 长孙无忌摇摇头,揉了揉鼓胀欲裂的太阳穴,叹息道:“是否房俊一手谋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齐王落入太子手中,势必反戈一击,污蔑吾等逼迫其篡夺储位,这对于关陇之声望将是致命的打击。”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一旦事情演变为“关陇门阀逼迫齐王污蔑太子,捏造罪状,意欲废黜东宫把持朝政”,则关陇便立即与整个天下为敌。有些事情藏在水面之下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可以装糊涂不闻不问,甚至顺水推舟,可当这些事情摆到台面上来,有些规矩便不得不遵守。 哪些规矩呢? 比如忠,比如孝。 关陇打着“废黜东宫、拨乱反正”的旗号,一则历数懂工作之罪状,再则陛下欲易储之意天下皆知,这便给了大家大义上的名分——咱们举兵起事是为了反对昏聩之太子,顺应陛下易储之心,并非是为了自己。 然而当齐王反戈一击,将他们“逼迫齐王污蔑太子”之“罪状”宣扬开来,所有的大义名分都将成为云烟,随风飘散,关陇举兵起事便是实打实的“谋篡储位,祸乱朝纲”。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关陇便会成为天下人之共敌, 起码名义上如此…… 宇文节道:“那卑职这就下令,无论死活,亦要将齐王留下!” 这并不是个好办法,毕竟齐王如今依旧是关陇门阀名义上推崇的继位储君人选,若不管不顾任其死于乱军之中,关陇门阀算是又多了一个罪名。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当然若这么做了,齐王也死于乱军之中,关陇门阀是就此偃旗息鼓彻底认输,还是另立一个人选争夺储位,也是一个大问题…… 长孙无忌没意会到宇文节的试探之意,亦或者根本不在乎,摆摆手道:“只能如此了,齐王落入太子手中,后果不堪设想……速去传令吧,敌军潜入仓储区焚烧粮秣,视和谈于不顾,乃是调训关陇门阀之底线,决不允许任何名敌军逃出生天!” 当然不能下达“务必将齐王死于乱军之中”这样的命令,但效果却是一样的。 “喏。” 宇文节领命,转身离去,带了两名仆从亲子策骑赶赴金光门外,唯恐派遣旁人耽搁了大事。 宇文节刚走,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独孤览、贺兰淹等人联袂而至。近期局势紧张,瞬息万变,这些人都住在延寿坊各家的产业之内,以便突发意外之时能够就近抵达长孙无忌这边,商讨对策。 今夜仓储区大火冲天,登时将几人惊醒,而后不约而同爬起来穿戴整齐,赶到此地集合。 几人刚一进屋,见到长孙无忌如此模样都吓了一跳,齐齐上前:“辅机可还好?定要保重身体,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万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长孙无忌刚刚喝了汤药,放下药碗,嗟叹道:“事不可为,应当机立断,否则局势彻底糜烂,吾将成为关陇之罪人矣。答允东宫一切条件,关陇只保留三省之一、六部之二,关陇子弟可与天下学子一般拥有参加科举考试之资格。只要东宫答允,可立即签署契约文书,并解散关陇门阀名下所有私军,且承诺自今而后,关陇再无豢养之私军死士!” 他亦是一代人杰,对于局势之洞察非常人能及,仅从金光门外的一把大火,便意识到关陇士气已泄,形势逆转,若不能壮士断腕、及早认输,迟早走入绝路,再想弃子认输,已是不能。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贺兰淹都吓了一跳,愕然看着长孙无忌,有些无法接受这等陡然之变化。 虽然都知道雨师坛外的粮秣一旦焚烧一空,十余万大军势必士气溃散,但各家门阀倾尽家资勉力支持些时日倒也不难。和谈是肯定要和谈的,但此等局势之下与东宫和谈,等同于卑躬屈膝,一切条件任凭东宫索取,解散各家私军、并且承诺从此绝无豢养之私军死士更是抽调了各家的脊梁骨——无兵在手,生死荣辱岂非皆决于朝廷、决于皇帝? 这可是关陇门阀最不能接受之条件…… 贺兰淹神情激动,上前一步,大声道:“赵国公,万万不可!吾家尚有粮秣数万石,可尽数捐出,助成大事!” 他脑子不糊涂,知道这个时候与东宫和谈,东宫的条件必然苛刻,种种限制将如同绞索一般死死勒在关陇门阀的脖子上。而关陇内部对于这些条件绝无可能施行平均分配之原则,最终承担这些条件的,将会是诸如贺兰家这等实力虚弱之流,而执掌和谈大权的宇文家、身为关陇领袖的长孙家,甚至根基深厚的独孤家、令狐家,所受到的限制、损失,将会最小。 没有谁是真正的公正无私,在可以预见的巨大损失面前,转嫁损失乃是必然…… 可对于长孙、宇文、独孤这些底蕴深厚的大门阀来说,承受损失之能力比之贺兰家强出十倍不止,对于他们来说伤筋动骨的损失,放在贺兰家就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想要让这些大门阀处事公平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为了避免贺兰家承担不可承受之损失,只能希望长孙无忌改变主意,死战到底。 谁都怕死,我死了你们活着怎么行? 但若是大家一起死,倒是勉为其难的可以接受…… 长孙无忌焉能不知贺兰淹的心思?不过此刻局势紧迫,心头万丈雄心都随着雨师坛冲天大火化作飞灰,也并未对贺兰淹表达出任何不满,温言道:“非是吾自断手脚,实在是不得不如此。十余万石粮秣被焚烧一空,这场仗已经必败无疑,军心士气即将彻底崩溃。或许吾等门阀奋起余力尚可一战,也能搏一个玉石俱焚,但别忘了潼关那边还有一个按兵不动、如狼似虎的李勣!” 之前李勣倾向不明,甚至有暗中鼓舞关陇开拓进取之意,但很显然其心中别有算计。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李勣如何谋算,当关陇军队的粮秣被焚烧一空,败局已定,长安局势趋于明朗的情况下,也必将彻底倒向占尽优势的东宫,对关陇门阀落井下石、斩尽杀绝。 到那个时候,关陇门阀将会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什么血脉传承,什么门庭承继,都将在金戈铁马之中化作一片废墟。 他相信贺兰淹掂量得出其中之轻重。 当然,和谈所承受之损失尽可能的分派出去由其他中小门阀担起大部分,此乃必然之事,绝不会因为贺兰淹等人赞成与否而有所改变,乃是不可抗力…… 第一千八百二十一章 善后不易 贺兰淹脸色灰败,欲言又止,满腔不忿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形势迫人,他又能如何?若是此时敢公然反对长孙无忌之决策,贺兰家必然会遭受其余关陇门阀之联手打压,说不定所有的黑锅都会落到贺兰家的头上,倾举族之力也背负不起…… 只是心中难免怨愤。 当初号召举兵起事的是你,给大家伙画下一个大饼,言辞灼灼说什么千秋伟业尽在今朝,结果起事之后连遭重创,时至今日非但未能扩大关陇门阀在朝堂之上的利益,反而濒临绝境。 而后你又想脱卸责任,将咱们这些依附于你的弱小门阀顶在前头去承担东宫之怒火? …… 事实上,长孙无忌虽然早已打算无论承受多少损失,都尽可能的分摊给关陇门阀当中那些弱小者,以求尽可能的保存自身之实力,但是眼下局势危厄之际,却依旧要倚靠这些弱小门阀同心协力、共度时艰,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若贺兰淹态度强硬,坚决不肯屈从于长孙无忌,那么长孙无忌大抵还是要予以安抚并且给予承诺。 但贺兰淹满腹怨愤尽化作一声长叹,长孙无忌自然心安理得…… 宇文士及颔首道:“辅机放心,天一亮,吾便赶往内重门觐见东宫,尽快敲定此事。毕竟此时虽然东宫逆转占据优势,潼关那边的李勣也仍然是心腹大患,东宫未必敢保证李勣会彻底倒过去,攸关储位之存亡、东宫之生死,没人敢大意。” 李勣驻守潼关,就好似一柄刀悬在长安之上,不仅关陇畏妻如虎,东宫亦是如鲠在喉,生怕李勣不管不顾纵兵入关,来一出“大丈夫取而代之”…… 在关陇极大之让步面前,东宫基本可以确定会答允将和谈敲定,进而解除李勣之威胁。 除非李勣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作乱、谋朝篡位…… 长孙无忌颔首,而后看向令狐德棻:“而这也正是吾要拜托德棻兄之事。” 令狐德棻一愣,忙道:“若有愚兄能够效力的地方,辅机只管吩咐。往常咱们虽然有时意见相左,甚至偶有争执,但是此刻关陇大难临头,谁也不能独善其身,自当精诚团结,无分彼此。” 长孙无忌一脸欣慰,连连点头,心里却疯狂吐槽:娘咧!若你们早知道精诚团结之重要,明白大家无分彼此,哪里便至于走到近日这等境地? 最长自然不能这么说,否则只会将本就千穿百孔的关陇联盟推向崩裂,温言道:“请兄长亲子前往潼关会晤李勣,恳请其放开潼关关隘,准许关内门阀私军撤出潼关,各自返程归乡。否则若是大战再起,那些私军不会再任由关陇节制,势必荼毒关中,导致生灵涂炭,帝国亦将元气大伤、损及根基,那可都是来自关内关外各州府县的青壮啊!” 青壮代表着生产力,代表着粮食,代表着一切。 当然长孙无忌担心的不是是否生灵涂炭,是否损及帝国根基,否则当初也不会为了一家一姓之私利举兵起事,搅得关中大乱,数万兵卒阵亡。 他在乎的是关外门阀之态度。 关陇就算此番战败,底蕴犹在,太子亦不能以酷烈之手段犁庭扫穴、斩尽杀绝,顶了天在李承乾在位之时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待到改朝换代之时,再趁势崛起。 几十年的时间,两代人的蛰伏,这对于传承久远的家族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潮水涨退、月圆月缺,世间从未有长盛不衰之存在,既然此番为了门阀家族之前程浴血奋战却未能取得预想之结果,那么便蛰伏起来,以待后来。 将来新皇登基,很大可能不会在乎今日李承乾在关陇门阀手上受到的打击,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乃常态。 但是那些关外门阀却未必。 此番关外门阀派遣私军入关,是经由长孙无忌之威逼利诱,很多人心中未必愿意如此,却迫于形势,不得不顺从长孙无忌。若是最终取胜倒也罢了,大家都分润到利益,吃人的最短,捞取了好处自然不会再揪着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之事。可现在败了,关外门阀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半点好处没有还要被李承乾记恨在心,若是连入关这些私军也最终全军覆灭,那就是实实在在与关陇门阀解下死仇。 新皇登基,先帝之恩怨未必愿意理会;但门阀传承,往昔之仇雠,却能一代一代的记恨下去,但凡有机会报复,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可以想见,等到李承乾登基为帝,固然不会对关陇门阀赶尽杀绝,但倾力之打压乃是必然。到时候关陇自保已是非常困难,却还要面对无数关外门阀伺机报复、落井下石,那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现在必须尽最大之可能对关外门阀予以示好,尽管不可能消散其怨气,起码不要解下死仇…… 令狐德棻面色凝重,深深颔首。 他之所以一直身在关陇核心,并非对于此番兵变有多么上心,仅只是作为令狐家的一个象徵而已。但是此刻,他明白了长孙无忌的顾虑,深以为然,所以决定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 关陇同气连枝,等到人家报复的时候,可不管你是长孙家还是令狐家,一棒子通通干倒就对了…… 若是此刻能央求李勣放开一条生路,准许这些私军返回原籍,尚能与各地门阀之间留下一点香火情分,毕竟曾经为了一个宏大之目标携手并肩、出生入死过,以后徐徐图之,加紧联系、相互关照,共同抵御东宫之打压,关陇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机会。 毕竟,相比于土地、声望、财富,私军才是门阀传承百世之根基。 没有了私军在手,即便是一县之令亦能将传承百世之门阀破家绝嗣,门阀之生死皆由君王、朝廷一念而决,再想拥有超脱于律法之外之特权,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没有了那些特权,门阀又凭什么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怕是富不过三代,便泯然众人矣…… 想到这里,令狐德棻悚然而惊——尽管天下人皆认为眼下和谈乃是必由之路,但太子与房俊却一再抵触和谈,大有决一死战、誓不妥协之意,莫非七本意便是将所有门阀私军死死拖在关中,即便付出极大之代价亦要将其完全消灭,彻底扫平皇权集中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一股冰冷彻骨之寒气便自尾椎骨升起,瞬间蔓延全身,令他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可旋即又觉得不对,太子怎么敢以自身之生死做饵,利用关陇门阀调动天下门阀私军进入关中?需知自关陇起事之初,曾数度无限接近攻陷太极宫,其中哪怕有一次成功,此刻太子都已经被废黜圈禁,甚至成为一具尸体…… 纵然太子再是疯狂,又岂敢以身饲虎? 若当年的李二陛下也就罢了,毕竟那位有气吞山河之气魄、开天辟地之力量,至于李承乾……既无此等远见,更无此等气度。 所以,今日之局面纯粹只是巧合? …… 待到诸事分派妥当,诸人散去,长孙无忌将自己最为忠心的老仆叫道面前,自枕头底下取出自己的私印,交给老仆,低声嘱咐道:“你即刻动身,乔装打扮前往潼关,不要让任何人知晓,更不要惊动任何人,孤身启程,持吾之私印凭证秘密会见诸遂良……” 令狐德棻能够想到、能够怀疑的事情,他又岂能想不到、不怀疑呢? 所以他派遣忠心老仆前往潼关会见诸遂良,他要确认最关键的一环并未出现问题。 否则…… 只要想想,他都激灵灵的打个冷颤,一股浓浓的恐惧袭遍全身。 第一千八百二十二章 来晚一步 关陇军队自水陆两路对百余死士亦步亦趋,却不敢靠得太近,万一不慎引发冲突导致齐王遇险,他们这些人谁都负不起那个责任。眼瞅着这些死士挟持着齐王已经顺着漕河即将抵达昆明池,关陇高层的命令迟迟未能抵达,关陇军队中的将校忧心如焚。 齐王殿下那可是即将要成为储君的,与东宫太子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是被这些死士挟持着回去玄武门,哪里还有命在? 可让他们冲上去解救却也不敢,这些死士敢于混入大军护卫的仓储区纵火,显然已经抱定不死之心,此刻但凡逼迫过甚,拉着齐王给他们陪葬一定眼睛都不眨…… 蓦然,北侧岸上紧紧跟随的骑兵发出一阵阵惊呼,纷纷停下脚步,再不似先前那般亦步亦趋防止右屯卫死士登陆之可能。 河道上的关陇兵船不禁纳罕,有校尉大声呼喊,让骑兵保持队列放置敌军弃船登岸,最起码也要等到高层那边下达命令,否则若是下令冲击解救齐王,而敌军已经登陆逃窜,那可如何是好? 然而未等岸上的轻骑兵做出回应,兵船上的校尉、兵卒已经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前方不远处一阵沉闷如雷的蹄声隐隐响起,渐渐由远及近,过了片刻,便见到一队黑灰黑甲的重骑兵骤然自黑暗之中闪现,出现在河道北侧,严整之队列、肃然之杀气,恍若抵御魔神一般。 “具装铁骑!” 有人失声惊呼。 无论兵船之上亦或陆路跟随的关陇军队,纷纷鼓噪起来,轻微的骚乱有如风吹池塘一般泛滥来开。 自从关陇举兵起事之日起,与右屯卫大大小小十余战,其中除去威力足以开山裂石的火炮之外,对关陇军队杀伤最大的便是那数千具装铁骑。这些兵卒皆是百里挑一的身躯强健、性格悍勇之辈,再辅以人马俱甲、刀枪不入,接阵冲锋之时锐不可当,早已成为关陇兵卒的噩梦。 此刻陡然见到具装铁骑出现,登时军心动摇、士气涣散,兵船缓缓减速,不敢靠得太近,陆上的骑兵甚至开始慢慢后撤,谨防具装铁骑骤然发动突袭。 不需杀伐,甚至毋须亮出兵刃,仅仅是列阵出现,具装铁骑便足以震慑敌胆。 …… 漕船之上的程务挺大喜,王方翼、刘审礼不仅按照约定前来接应,甚至闻听了当下局势,故而来到漕河岸边就近接应,否则自己当真发愁如何登岸甩脱这些追兵。 他当即下令:“快快快,靠向岸边。” 死士们划动船桨,漕船缓缓靠向岸边。河道中、河岸上,无数关陇军对面面相觑之下,程务挺带领死士弃船登陆,一路劫持着齐王李祐登上堤坝。 王方翼排众而出、策骑上前,笑道:“程将军此番功成,等着大帅大加褒奖吧!哈哈,真是羡煞吾等!” 直至此刻,只需抬头便可见长安城方向火光冲天,可见这把火威力十足,关陇军队囤积的粮秣必定荡然无存。没有了粮秣,关陇军队再难支撑,兵败亦或和谈只在朝夕之间。 如此功勋,比他镇守大和门更为显赫,官升三级都是寻常,岂能不羡慕? 程务挺得意非凡,大笑几声,不过尚未得意忘形,疾声道:“敌军紧追不舍,数量众多,不可大意,咱们速速返回大营向大帅交差!” 旋即,让孙仁师将齐王李祐带上,翻身跃上王方翼一行带来的马匹。 正在此时,远远观望的关陇军队又是一阵骚动,却是宇文节亲自策马一路疾驰而来,未到近前,便在马背上大声疾呼:“赵国公有令,务必留下齐王,不可任其被贼寇掳走!” 沿途所至,兵卒纷纷让开一条道路,让他一直抵达军前,见到为首的几位将校。 宇文节在马背上怒叱道:“愣着作甚?速速冲上前去,将齐王殿下解救出来!” 一个偏将一派大腿,追悔莫及的模样:“哎呀呀!宇文左丞怎地未能早到一步?齐王殿下已经被敌军掳走了啊!” 左右袍泽皆斜眼看他,心底冷笑:娘咧,装得还挺像,就算齐王尚未被掳走,难不成你还真敢冲着具装铁骑发动冲锋? 宇文节不知他心中所想,大急道:“走了多久?速速去追,万万不能任由齐王落入贼军之手。” 一个校尉向前指了指,道:“就在那边。” 宇文节抬头去看,这才见到黑沉沉的夜幕之中,前方一队黑盔黑甲的重骑兵好似地府魔神一般伫立在河堤之上,阵型严整,巍然不动之间便有一股铁血杀伐的气息弥漫而出,令人胆战心惊。 他面色大变,知道自己晚了一步。 他虽然不曾亲历战阵,但是举兵起事以来几乎所有的战报都要经他之手送抵长孙无忌案头,故而对于关陇军队每每在具装铁骑面前遭受重创之事了如指掌,知道双方战力根本不成对比。 此刻莫说追上去也只能被具装铁骑正面击溃,根本无法解救齐王,甚至就算他下令,怕是也没人敢鸡蛋撞石头…… 宇文节仰天长叹一声,满心愤懑,无处宣泄。 谁能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局势居然崩坏至此?十余万石粮秣被焚烧一空,导致大军后勤告急、口粮无以为继,眼看着败局已定、回天无力? 起事之初轰轰烈烈燎原之势,似乎下一刻便能攻陷皇城、废黜东宫,抵定关陇门阀五十年之辉煌延续,孰料造化弄人,最终居然落得如此境地…… 关陇兵败,就意味着他尚书左丞的官职不保,降职三等乃是寻常,撤职罢免也不是不可能,可惜他雄心勃勃、锐意进取,满心希望能够在官场上创下宏伟政绩,不求封妻荫子,只求青史垂名。 如今却茫茫一场空…… 然而时局如此,已无回天之力,纵有满腹不甘,徒唤奈何? 宇文节只能下令水陆两路军队尽皆撤回雨师坛参预救火,虽然熊熊火势直至现在仍未熄灭,但能抢救出哪怕一点粮食也好,而他自己则返回长安延寿坊,向长孙无忌复命。 ***** 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虽然已经卯时三刻,但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密闭,小雨淅淅沥沥绵密不绝,东方天际全无一丝亮色,营地内灯火通明,无数兵卒顶盔贯甲、枕戈待旦,防备关陇军队因粮秣被烧而恼羞成怒骤然发动突袭。 一队队兵卒往来巡梭,数不尽的斥候策骑疾驰出出入入,甲叶铿锵、刀枪闪亮,整座军营弥漫着兴奋而萧杀之气氛。 直至程务挺在王方翼、刘审礼接应之下回到大营,千余匹战马蹄声隆隆抵达营门,营门处的兵卒振臂发出一阵欢呼,而后营地之内纷纷予以相应,欢呼之声有如潮水一般荡漾开去,瞬间整座军营都好似煮沸的开水一般沸腾起来。 谁能不知此次焚烧金光门叛军粮秣之意义呢? 那代表着自此刻起攻守易位、局势逆转,叛军即便不会放下武器投降,却也只能猬集起来自保,而右屯卫则可肆无忌惮的四下出击,直至将叛军尽皆消灭。 而这些前去焚烧叛军粮秣的勇士,本是慷慨赴死、义无反顾,此刻却不仅完成任务,更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岂能不让全军士气振奋、战意高昂? 十余万叛军,不过土鸡瓦犬耳! …… 中军大帐内,房俊听着外头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笑着对高侃等人道:“看着吧,此番大功告成,程务挺这厮要将尾巴翘起来才好。” 众人大笑,高侃笑道:“这次偷袭敌军粮秣,任务艰巨、九死一生,程将军不畏艰险、视死如归,可谓功勋卓著,吾等深感钦佩,若当真翘起尾巴那也是应得的,吾等顺着毛捋一捋,倒也未尝不可。” 众人又笑,气氛甚为欢畅。 第一千八百二十三章 二郎救我 众人又笑,气氛甚为欢畅。 此番功成,意味着东宫与关陇之间攻守彻底易位,自关陇举兵起事之后长达半年的世间内一直被动挨打的局面不复存在,反倒是关陇要么奋起余力玉石俱焚,要么偃旗息鼓推动和谈。 东宫稳如泰山,战后论功行赏自然人人有份,等到将来太子登基,他们这些于太子危厄之际不离不弃、忠勇奋战之人便是新君之心腹班底,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岂能不欢畅兴奋? 房俊也大笑几声,只不过当程务挺、孙仁师昂首进入帐内,并且带着一个浑身捆绑堵住嘴巴的锦袍公子出现在面前,笑声戛然而止。 房俊瞪大眼睛,以为自己眼花,指着那锦袍公子:“这这这……齐王殿下?” 程务挺将齐王李祐身上的绳索解开,李祐迫不及待的撤掉嘴里的破布,嗷的一嗓子:“二郎!” 而后一个恶狗扑食直扑到房俊面前,一把将房俊紧紧搂住,脑袋埋在房俊胸前放声大哭,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梨花带雨…… 所有人都发愣,房俊更是一脸懵然,被李祐弄得手足无措,恍惚之间,鼻涕眼泪已经蹭了一身。 “咦~!” 房俊嫌弃的将李祐退开,问道:“殿下怎会在此地?” 作为关陇门阀废黜东宫的杀手锏,李祐的存在为关陇遮掩了篡逆之事实,变成名正言顺的扶持齐王废黜无道之太子,且不管内里终究不改篡逆真相,起码名义上是“奉齐王之命”,而非关陇以下谋上、以臣篡君。 在这样一个名誉大于性命的年代,所有龌蹉、邪恶、低劣之事迹都必须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能够有一个说辞。 当魏王、晋王这两位最有资格的亲王言辞拒绝了被关陇门阀抬出来从名义上对抗东宫,主动站出来欲争夺储位的齐王便成为关陇门阀的杀手锏,支撑其名义之上的“法理”,可见齐王对于关陇门阀之重要。 尤其是眼下局势逆转,齐王更成为关陇最后的救命稻草——可以将举兵起事之罪责尽数推到齐王身上,毕竟当初齐王可是颁布了一份义正辞严、慷慨激昂的檄文,将太子骂得狗血淋头,字字句句都是他这位齐王如何贤良英明…… 可若是齐王落入东宫手中,使其反戈一击,向天下人供述当初乃是关陇门阀对其胁迫,假手于他颁布的那份檄文,便会将所有的罪责都送还给关陇门阀。 如此,关陇门阀便坐实了谋逆篡位之罪名,这是最为致命的,因为一旦坐实关陇门阀之行径乃是谋逆,按照大唐律法,下场只有三个字:杀无赦! 即便是太子迫于形势想要网开一面都不行,毕竟这已经涉及到社稷根基,绝不容许任何人讨价还价…… 如今在这个关陇门阀名义上的“法理”却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很想问一声:齐王殿下,您跑到微臣这边来,人家关陇门阀可怎么办? 李祐尚未从逃脱生天的庆幸中回复过来,哭哭啼啼,把房俊烦的不轻。 程务挺笑道:“这可真真是缘分了,末将按照计划纵火之后奔赴漕河,劫掠漕船混出叛军包围。可就赶巧了,其中一艘船上居然是齐王殿下及其随从,末将不敬,只能将殿下劫持,协助吾等逃脱。” “娘咧!你个混账还敢说?” 李祐抹了一把眼泪,反身跑到程务挺面前一阵拳打脚踢,怒骂道:“你个混账东西,老子是亲王!亲王啊!你特么就将钢刀架在老子脖子上?万一失手,老子这条命你打算拿什么赔!” 程务挺抱头鼠窜,正如李祐所言那般,无论如何,他乃是陛下之子、堂堂亲王,上下有别、君臣之属,入先前那般对待李祐的确失礼至极,尤其是差一点便破坏李祐出逃之计划,使其落入关陇手中,前途叵测…… 两人一个打一个跑,大帐之内闹腾不休,房俊揉了揉脑门儿,拍了拍桌子,喝叱道:“行了!” 李祐气喘吁吁的站住脚步…… 房俊起身,将李祐让到上座,又让亲兵斟上茶水,李祐试了下水温,咕嘟咕嘟一口气将杯中温茶水喝干,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惊魂甫定,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房俊打横坐在他下首,沉吟一下,问道:“殿下私自逃出长安城,可是城内发生了什么状况?” 李祐长叹道:“若是发生了什么状况,哪里还来得及逃走?二郎你在长安城北一场大战,打得关陇军队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导致关陇之阴谋几乎失败,双方促成和谈几乎是一定的,到时候长孙无忌那个阴人必定将本王交出去,说什么全都是奉本王之令而行……狗屁!本王什么德行自己能不清楚?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觊觎储君之位啊!那阴人将本王堵在王府里,桌子上一份污蔑太子之檄文,一杯穿肠烂肚之毒药,本王哪里还有的选?说到底,本王不如魏王、晋王之气魄,做不到宁死不屈,在长孙无忌逼迫之下不得不违心污蔑太子,心中羞愧,几欲无颜见人……呜呜呜。” 一番哭诉,情真意切,末了嘤嘤嘤的颜面而泣,当真如一个被迫做错事心中愧疚不限之迷途孩童一般…… 房俊嘴角抽了抽,不愿搭理这货。 旁人不了解李祐,他能不了解?这货根本就是见到有机可乘,有可能染指储君之位,故而当长孙无忌找上门去的时候一拍即合,毕竟当时关陇势大,一切顺风顺水,怎么看东宫都只是苟延残喘,覆亡乃迟早之事。 孰料造化弄人,等到他发了那份檄文,向天下宣布继承储位,局势却还是陡然翻转,直至眼下攻守逆势,才赫然发觉自己很有可能被长孙无忌丢出去顶罪,毕竟即便和谈成功东宫也需要一个交待,还有什么是比他这个背叛太子的亲王更合适的? 又不肯坐以待毙,干脆连夜潜逃,跑到太子这边来反戈一击,反手将长孙无忌出卖。 然而东宫要的只是一个交待,罪名落在李祐身上,处置的办法很是简单,是鸩杀也好,是圈禁也罢,都不算难事,亦是李祐自己自作自受。可眼下李祐反戈一击,将罪名尽数推给长孙无忌,事情就难办了。 所谓的“名分大义”绝不是说说而已,代表了一种普世价值观,无论内里有多少背景,水底下有多少龌蹉,最起码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违背道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东宫与关陇和谈,便不能将关陇当作“叛逆”,君王正统被迫与叛逆签署契约促成和谈,皇权威仪何在?关陇身为叛逆最终却全身而退,这让天下人怎么看?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故而,只要东宫想要促成和谈,必须将关陇“叛逆”之名撇清,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罪名归咎于齐王李祐一人。 可现在李祐反戈一击,关陇洗刷罪名的契机没了,依旧是叛逆之身,东宫便不能与其签署契约…… 房俊眼神通亮。 他问李祐道:“微臣这就将殿下送入玄武门,觐见太子,其中到底多少隐情,还是您自己向太子殿下陈述分辨,如何?” “正该如此……” 李祐抹了一把眼泪,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巴巴的眼神小狗一般带着祈求:“可本王此前毕竟颁布了那样一份檄文,太子必定心中恨极,此刻若前去,恐太子一怒之下赐死……二郎,本王之所以敢前来此地,乃是相信二郎念及往昔情份庇佑于我,你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太子一杯毒酒、三尺白绫给害死吧?” 房俊哼了一声,这货是个浑不吝的,不能给一点好脸色:“那不叫‘加害’,而是殿下罪有应得。” 李祐慌了,房二这个棒槌难道不帮我? 第一千八百二十四章 破坏和谈 李祐顾不得什么亲王之尊,上前两步“噗通”跪在房俊脚前,抱住房俊大腿,苦苦哀求:“二郎,你不能这般无情呐!想当年咱们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彼此引为知己,曾誓言不使高山流水专美于前……” 房俊一脸黑线:他喵的老子何事与你抵足而眠,又何时与你高山流水?知道你求生心切,可也不能胡言乱语……恶心不恶心? 孰料李祐为了求他帮忙向太子求情,早已没了底线,一边抱着他的大腿一边哭天抹泪:“……只要二郎这回帮我,下半辈子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吾妻乃京兆韦氏嫡女,妻姐、妻妹俱全,只要本王有条性命在,她们都是你的……” “噗呲!” 一旁的程务挺实在是忍不住,嗤笑出声,旋即心头一慌,连忙摇头摆手:“大帅恕罪,末将于漕河之上泅渡之时染了风寒,没忍住打个喷嚏,这就出去找个郎中看看。” 自己这算不算是无意之中窥见了大帅的隐私怪癖?娘咧,可千万别被杀人灭口…… 也不待房俊说话,慌不迭的跑了出去。 其余众将面面相觑,彼此之间极为尴尬,高侃想了想,道:“大帅,叛军那边尚不知会有何反应,末将出去敦促全军严加戒备,切不能疏于防范,被叛军有机可乘。” “是啊是啊,军情紧急,末将还要率领兵卒巡营。” “末将那边领着斥候刺探叛军情报,不能久留……” …… “滚滚滚!” 房俊咬牙切齿,威胁道:“此间之事,出去之后若有半字泄露,老子将他千刀万剐!” 娘咧!这齐王污人清白,老子何曾有那等癖好? 众将心中一凛,忙齐声应命,鱼贯退出。 他们当然明白所谓的不得泄露并非单指“妻姐妻妹都给你”之言,而是李祐在此大帐之内一字一句都要严守秘密…… 军机大事,一旦泄露那是的确要杀头的,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待到众将退去,房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瞅着李祐若有所思…… 李祐被他目光盯得心里发毛,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惶恐道:“那个啥……二郎,你该不会见死不救吧?咱俩这交情可不是泛泛之交,只需你向太子哥哥求情,无论成与不成,本王那妻姐妻妹全都是你的……” “停停停。” 房俊以手捂脸:“微臣这名声当真如此不堪?” 本郎君义薄云天、正义无双,绝对不是那等有此等癖好的龌蹉之辈啊,世人误我太深…… 李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心虚道:“二郎,你得帮我,不然这回非死不可啊!” 眼前之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得抓紧了不撒手,否则顷刻间便是万劫不复…… 房俊轻咳一声,缓缓道:“非是微臣不愿援手,实在是这回殿下作死太甚,早已激怒太子。况且东宫欲与关陇和谈,若洗脱殿下之罪名就只能将所有罪责推到关陇门阀身上坐实其谋逆之名,太子又如何会答允?” 终究是要有人承担起此次兵变之责任的,要么是李祐,要么是关陇门阀中的谁,眼下太子欲与东宫和谈,底限自然是不追究关陇门阀,那么罪责由李祐承担自然皆大欢喜。 李祐对于政治并不擅长,当初只想着逃出长安,来到太子这边反咬关陇门阀一口,却并未料到居然还有这等局面。 关键是此刻舅舅阴弘智不知被关在那里,他无人商量,只能苦苦哀求房俊:“可当初的确是长孙阴人那个老贼逼迫本王的,本王冤枉啊……二郎,无论如何你得救我,圈禁也好,贬为庶民也罢,总得保住这条性命,我给你磕头了……” 房俊赶紧将意欲跪下磕头的李祐拽起来,一脸为难,沉吟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喟然道:“谁叫微臣是个重感情、讲义气之人呢?罢了,纵然会得罪太子,却也不忍见到殿下身首异处、没个下场……不过还请殿下保证,定要按照微臣交待去做,且咬住口风,无论谁问,都不能泄露此时相谈之细节。” 李祐大喜过望,忙不迭的点头:“本王连妻姐妻妹这等心头肉都舍得送你了,旁的自然更是无有不遵。” 房俊:“……” 这话听着好像有些不对劲? 懒得理会李祐这等奇葩的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他正色道:“稍候,还请殿下亲笔写就一封书信,历数关陇门阀胁迫殿下之详情,而后抄写数遍,派人送往朝中各处。” 李祐琢磨了一下,旋即大喜道:“此计甚妙!” 他不是笨蛋,李二陛下基因强大无比,生下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只不过平素桀骜不驯、性情暴躁,从来不愿沉下心去做事,所以予人荒唐之感。 很快相通了此计之妙处,既然太子意欲将他推出去承担此次关陇兵变之罪责,那他干脆便将关陇逼迫他争储的事情广而告之、播于天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要先入为主,到时候谁都认为他这个齐王乃是被冤枉的。 东宫如何与关陇勾通他不管,只要此事传扬出去,太子必然不肯背负“残害手足”的骂名加害于他。 房二这个棒槌脑瓜子的确好使! 房俊没好气道:“妙个屁!你以为太子不会看破其中究竟,知道是微臣一力为你主张?若因此惹怒太子故而降罪,微臣何其冤也!” 李祐涎着笑脸,讨好道:“二郎此番情义,本王铭记于心,一生一世不敢或忘!回头便书信一封送回府去,让本王那妻姐妻妹一同登门伺候二郎。” 他心里是真的感动。 无论如何操作,房二都等于违背了太子的意愿来帮助他脱罪,这对于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来说,殊为不易。更何况父皇大抵已经驾崩,太子登基只是迟早之事,为此惹得太子不满,给原本融洽的君臣关系种下一根刺,房二将会承受多大的损失? 而他李祐纵然能够保得一命,被圈禁也已经是最好的下场,此番情义却是无可报答,所谓的妻姐妻妹不过是调侃之言罢了,以房二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美女会得不到呢? 况且妻姐妻妹这些东西,还是自家的比较好用,旁人家的即便拿来也差了味道…… 可见房二此番帮助自己,完全出于义气、不求回报,“义薄云天”之称,房二当之无愧。 当即,房俊命人取来笔墨纸砚,让李祐手书一封信笺,将关陇门阀如何逼迫他颁布檄文污蔑太子、公然表态争储之事详细道出,至于是否胡编乱造倒是无妨,目的乃是断绝关陇门阀将起兵谋逆之罪责尽数推卸给李祐。 而后李祐又誊抄了十余遍,加盖了李祐的私印,装入信奉,叫来王方翼,吩咐道:“派遣麾下斥候将这些书信送入长安城公卿大臣府邸,天黑之前,做完此事。” “喏。” 王方翼领命,拿着书信快步而出,指挥麾下斥候赶紧照办,毕竟此刻已经快要天亮,白天想要混入长安城并不容易…… 房俊又命人取来早膳,摆放在书案上,道:“殿下用膳吧,稍候微臣陪您入玄武门,觐见太子。” 李祐道:“还请二郎让人送来热水,本王洗漱一番。” 房俊没好气道:“洗什么洗?殿下越是狼狈邋遢,太子便越是心生感触,越是感同身受,如此才能增添胜算。记住了,待会儿见到太子,殿下便放声大哭,有多惨就哭多惨,千万别端着身份。” 李祐从善如流,连连颔首:“本王明白,就将方才于二郎面前那些重来一遍,你看可行?” 房俊:“……” 娘咧! 和着您一直跟我这演戏呢?! 不过他此举也并非是为了搭救李祐,这厮鬼迷心窍意欲争储,有今日之下场乃是罪有应得。只不过正好借助李祐可以坐实关陇谋逆之罪名,使其难以推卸责任,进而破坏和谈,故而顺水推舟罢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 第一千八百二十五章 生米熟饭 右屯卫火烧雨师坛、焚毁叛军十余万石粮秣的消息,是将近天亮的时候才送抵内重门,同时递进的还有齐王李祐被程务挺“俘获”的消息…… 听着内侍的通禀,李承乾愕然半晌之后才从的被窝里爬起来,离开太子妃温热柔软的娇躯…… 穿上衣服,李承乾一个人坐在书房之中,喝着茶水蹙眉沉思眼下之局势。 虽然朝野上下皆称房俊为“棒槌”,但李承乾从来都不曾认为房俊是狂背之徒,甚至恰恰相反,他认定这只是房俊的行事方式,以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去面对种种桎梏,能够用蛮力去打碎,又可比费脑筋呢? 但是几次三番违背整个东宫制定之策略悍然对叛军发动攻击,致使和谈一再陷入僵局甚至崩裂,这就让李承乾无论如何找不到理由去理解…… 譬如眼下,事先全无半点征兆,陡然之间便递进来消息说是已经成功焚毁叛军十余万石粮秣,导致叛军后勤辎重几乎告罄,使得当下之局势彻底逆转,以后便是关陇求着东宫和谈。 但是房俊如此做法,可曾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内? 为何房俊如此执著于关陇死战到底、不死不休? 另外,齐王李祐被程务挺俘获这个消息也令他愁眉不展,毕竟亲手将自己的兄弟定为谋逆大罪,或赐死或圈禁,心里总归是不忍…… …… 没用多久,便有内侍来报,房俊与齐王觐见。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道:“召见!” “喏!” 内侍退出,须臾,齐王李祐与房俊一同入内。 “太子哥哥,臣弟对不住你哇,呜呜呜……”李祐前脚迈进书房,便两步窜到李承乾身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李承乾的大腿嚎啕大哭,哭声凄厉悲切,仿佛遭受了这世间最为委屈之事…… 房俊眼角跳了跳了,对于李祐的天赋有些刮目相看,心里明知这货全是假的,可观其行、听其声,却毫无半分矫揉做作。 李承乾原本对李祐亦是一腔怒气,人家最有资格争储的魏王、晋王尚能够严词拒绝长孙无忌之拉拢,你这个混账东西急吼吼的跳出去作甚?你以为天上掉馅饼砸到你头上? 天真!愚蠢! 然而此刻见到李祐衣衫不整、形容憔悴之模样,心里又有些心疼、有些不忍,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肉兄弟啊,何况此刻李祐沦落至此,对他的储位已无半点威胁,又何必斩尽杀绝呢? 不过当下之形势颇为微妙,若想促成和谈、结束兵变,东宫反倒需要主动帮助关陇门阀洗脱“谋逆”之罪名,否则和谈之基础便不存在。皇权正统,焉能向叛逆妥协呢?“邪不压正”乃是人间至理,任何时候都要维护的基本准则,一旦颠覆则纲常失序、伦理颠倒,他这个当朝太子之正统地位亦将受到怀疑、攻讦,埋下种祸之根源。 关陇洗脱罪责最好的方式便是将罪名推卸到齐王李祐身上,关陇门阀由主谋变成帮凶——至于权倾朝野的关陇门阀岂会任由一个亲王摆布,这并不重要,只需给天下人一个借口即可,何况齐王意欲争储、污蔑太子乃是事实,绝非无辜。 那么关键的问题便在于:若着实齐王谋逆之罪,自己还能否保住他一命? 谋逆大罪攸关社稷江山,绝非身为太子便能够一言而决,皆是满朝文武皆言“必诛此獠”,他又能怎么办? 当真是左右为难。 房俊察言观色,见到太子并未过于恼怒,遂低声道:“来此之前,齐王殿下私自给长安城中公卿大臣们写了一封书信,详细道尽如何遭受关陇门阀迫害,又是如何被长孙无忌胁迫写就那一份诋毁污蔑太子之檄文……” 李承乾浑身一僵,先是看着兀自哭哭啼啼央求饶命的李祐,继而抬头看向房俊,目光之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房俊低眉垂眼,束手立于一侧,仿佛那些书信当真是齐王所为,与他半点干系也无……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甚为难看,沉吟良久,才缓缓对李祐道:“你所犯之罪行,攸关江山社稷、皇权正统,纵然是孤亦不能予以赦免。且先将你圈禁起来,待到此间事了,朝政重归正规,再做议论。” 李祐自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遂垂泪颔首道:“多谢太子哥哥爱护,臣弟心中愧疚,无颜面对天地矣!” 他脸上在哭,心里却对房俊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还以为他让自己写那些书信是另有计较,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要将罪名先一步撇给关陇门阀,纵然太子不同意也别无他法,生米煮成熟饭,徒唤奈何? 否则太子为了顾全大局与关陇和谈,大抵是不会同意为自己洗刷罪责的…… …… 待到李祐被内侍带下去,择选一地暂且圈禁,李承乾默默坐在书案之后喝茶,并未让房俊就座。 平素他对待房俊不似君臣,仿若亲朋,一直以礼相待,这等情形是极为罕见的…… 房俊也不慌,束手立于一侧,一声不吭,等着太子发问。 半壶茶喝完,李承乾抬头看了一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这才缓缓问道:“二郎为何这般为之?” 不给赐座,似是君臣之别;口称“二郎”,又显现彼此之亲厚……足以见得李承乾此刻心乱如麻,有些乱了方寸。 自己最为信任之人,却一直走在背离自己利益的道路上,一而再,再而三,没有当场发作已经算是李承乾性格好、涵养深了…… 房俊道:“殿下不会一直是储君,将来必定成为天子,此刻与关陇门阀苟合,皇权威仪何在?这将会成为殿下一生也无法洗刷之污点,史书之上予以褒贬、百年之后沦为争议,必然损及殿下清誉。” 李承乾蹙眉,没好气道:“清誉算个甚?与之相比,能够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然后稳定朝纲,平息乱局,才能稳固江山社稷。若继续与关陇死战,得不偿失。这个道理二郎岂能不懂?” 别以为我性格软好欺负,就用这等鬼话来糊弄我! 房俊沉默少顷,半晌,才缓缓说道:“殿下可相信微臣之忠诚?” 李承乾生生给气笑了:“相信又如何?孤之江山、东宫之存亡岌岌可危,然后你便倚仗着你的忠诚,一次又一次的背离孤之利益?一直以来,孤都将你视作良师益友,今日咱们不分君臣,孤只要你明明白白的告诉孤,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若是别的事,李承乾绝不会与房俊这般较真。他之所以今时今日依旧坐在储位之上,成为帝国的监国太子,全仰仗房俊之相助,以前如此,现在如此。然而攸关江山社稷、东宫存亡,他不能稀里糊涂的任由房俊自行其是。 房俊又沉默一会儿,才喟然叹息,无奈道:“臣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还望殿下谅解。但请殿下相信,臣对殿下之赤胆忠心永无更改!所思所行,皆为殿下着想,若有差池,愿以命相抵!” 李承乾目光闪动,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锤了一记,蓦然紧缩起来。 他没说什么“东宫之存亡、社稷之倾覆岂是你一条命可以相抵”之类的废话,房俊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有其必然之道理。是什么道理呢?李承乾不知道,看样子房俊也不会说。 然而房俊的确什么都没说,可是听在李承乾耳中,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普天之下,还有何人、何事,能让房俊这样的当世人杰,在他这个太子面前道一句“不得已之苦衷”? 再联想到李勣时至今日种种诡异之表现,李承乾只觉得脑袋有些晕,呼吸有些急促,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跳…… 怎么可能?! 第一千八百二十六章 文武之争 房俊自太子书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初刻,太子居所门口已经站了很多前来议事的东宫属官。昨夜雨师坛一把大火烧得半个长安城都红彤彤的,如此大事自然影响极大,各个部门都要前来询问如何应对,聚在门口初议论纷纷。 站在门口,与台阶下一众属官颔首示意,众人或是颔首或是作揖纷纷回礼,房俊便欲抬脚走下台阶返回玄武门外大营。 此番与李承乾详谈,虽然远称不上开诚布公,但以李承乾的智慧必然已经体会出深层的暗示…… 这令房俊有些忐忑与郁闷,有些话、有些事,自己又怎能隐瞒李承乾?偏偏却又不能告知。 耳旁纷纷议论声忽然一静,房俊回神,便见到一身紫袍官服板板整整、连胡须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刘洎正站在自己面前,挡住道路。 萧瑀捋着胡须,站在一侧。 房俊蹙眉,负手而立,冷冷的看着刘洎。 刘洎一揖及地,以下官之礼相见,而后起身,一振衣袖,义正辞严道:“今有东宫太子监国,权掌天下、节制文武,何以越国公一而再、再而三的违反东宫对于和谈之决策,擅自出兵,视太子如无物,狂悖暴虐、不可理喻至极!” 此言一出,左右官员都悄悄在旁边观望,谁都知道房俊不能惹,大权在握如长孙无忌、令狐德棻之流亦要灰头土脸,何况是刘洎? 大家都想知道房俊真实之想法,毕竟屡次三番破坏和谈,太子却始终不曾予以惩处,很是让大家疑惑。 当然更重要是发挥华夏传统之艺能——看热闹…… 房俊却没让大家兴奋,不理会咄咄逼人的刘洎,而是看向一侧的萧瑀,微笑问道:“这是宋国公的意思?” 萧瑀摇头:“与老夫无关。” 房俊点点头:“那便是岑中书的意思了……这岑中书也真是操心,临老临老不能悠游林泉、含饴弄孙,还得忍着门下那些猫猫狗狗狂吠乱叫,整日里吵得家门不宁,何其不幸也。” 嚯! 官员们都瞬间瞪大眼睛,还以为房俊避而不就、不愿接受刘洎的诘难,孰料一开口便是这般侮辱至极的言语! 只需看看刘洎瞬间涨得血红的脸色,便知道有好戏瞧了……这可是侍中啊!门下高官官,皇帝身边的近臣,宰辅之一!居然被房俊形容成“猫猫狗狗”,这是何等之羞辱? 刘洎血贯瞳仁,怒发戟张,羞愤怒叱:“房二,焉敢如此辱我?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就待要上前与房俊拼命,左右相好的同僚吓了一跳,急忙搂腰的搂腰、拽腿的拽腿,将刘洎死死制住。 刘洎奋力挣扎,大叫:“放开我,定要与此獠你死我活!” 同僚们大汗,死死抱住刘洎,你该不是以为这位这两年手掌重兵、养尊处优,便忘记其勇冠三军之事实?就您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人家房二能打二十个…… 一旁原本不打算掺合的萧瑀蹙眉不满,开口道:“刘侍中乃是帝国宰辅、文官之首,越国公岂能一言不合便予以侮辱?成何体统!” 他与刘洎不睦,刘洎如今对他的地位产生极大之威胁,使得他“清流领袖”之地位岌岌可危,他是愿意见到刘洎在房俊面前颜面大跌的。但是房俊开口便辱及刘洎,这分明是不将所有文官放在眼内,“猫猫狗狗”可不是骂刘洎一个人,此等情形之下,他必须站出来为文官张目,与房俊毫不客气的对峙自能愈发凸显他“清流领袖”之地位。 旁边的刘洎兀自挣扎着大声喝叱:“此獠狂悖,不可理喻!偷袭叛军粮储此等大事,何以事先不予知会,导致眼下和谈再度停滞?和谈大事,攸关东宫生死存亡,却因你一而再的搁置,其死罪也!” 官员们都佩服刘洎的勇气,敢在房俊面前说一声“死罪”,这得是多大的勇气?且不说太子殿下如今将房俊视作肱骨、倚为腹心,单只是其立下之赫赫功勋便早已传颂天下,被誉为当世人杰、江山砥柱,你这边一句话将人家所有功勋尽皆抹煞,可谓诛心。 那房二平素行事嚣张跋扈,只有他欺负别人,何曾有人欺负他?怕是要给刘洎来几下狠的,让他涨涨记性…… 孰料今日的房俊一反常态,并无半分“棒槌”的意思,负手而立颇有几分朝堂大佬风范,淡然对刘洎道:“此次偷袭叛军粮秣,意义重大,兵贵神速的道理刘侍中应该懂得吧?必须趁着叛军尚未察觉之前予以奇袭,否则绝难成功。再者,若事先知会刘侍中却导致消息外泄,使得叛军早做防范,皆是奇袭不成反倒使得吾右屯卫麾下兵将死士损失惨重,责任算谁的?是算吾房俊的,还是算你刘洎的?谁又能背负得起这个责任?” 此言一出,不仅刘洎气得满脸通红、怒发冲冠,便是一旁看热闹的官员们也有所不满。 这话里话外的,是将咱们文官当作私底下与叛军有所勾结的奸贼了? 呃……当然,以关陇背景起家的李唐实质上与关陇门阀很难区分界限,尤其是以关陇门阀为主导的朝堂之上,大多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要说有人私底下站在东宫这边却暗中与关陇通气,那是极有可能的。 但你话不能这么说啊,大家伙跟着东宫太子破家舍业、披荆斩棘,从深渊之中一步一步爬上来,终于迎来光明,前途一片辉煌,你却在这时候给太子心里插一根刺,让他对咱们大家心怀芥蒂、暗生戒备,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 太可恶了! 刘洎气得嘴皮子哆嗦,早见识了房俊嘴炮无敌,那是可以令满朝御史自叹弗如之水准,欲想喷而胜之,又谈何容易? 深吸口气压制住愤怒,事实上对于自己刚才冲动鲁莽之举也有些后怕,万一身边的袍泽没拉住自己,甚至没想拉……别怀疑,官场之上没什么朋友,你犯下大罪下狱等死的时候大家会心怀怜悯,尽量争取在你死后多去教坊司几趟慰问一下你的妻女;而当你青云直上的时候,却各个恨不能拽着尾巴给你拖下来,再踏上一只脚给你踩在泥水里…… 简而言之一句话:恨人有,怜人无。 事实上非只是官场,天下各行各业大抵如此,此乃人性之根本也…… 他说道:“总之,越国公不顾和谈之大局,擅自兴兵恣意攻伐,却是要将东宫置于何地?” 房俊一脸惊奇的看着他:“刘侍中莫不是痴人说梦?若非吾率领麾下儿郎视死如归、死不旋踵,又哪里有今时今日和谈之局势?人家叛军老早便杀入这内重门了!届时,怕是刘侍中没胆子如同眼下这般与逆贼争辩,而是急着从教坊司中将自家妻女赎回,免遭你身边这些同僚前往慰问……” “嘿!房二你还能不能说句人话?” “这最也太损了!吾等袍泽一场、同僚为官,岂能那般下作?” “是极是极,平素想想也就罢了,当真去做,多难为情啊……” …… 刘洎霍然转头:“刚才这话谁说的?” 一众官员闭紧嘴巴,齐齐摇头。 房俊笑道:“此乃人性,毋须苛责,而且这位仁兄之言不无道理,所谓‘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大家平素只是意淫尊夫人、令嫒一番,并无不妥。” “娘咧!” 刘洎这回真忍不住了,就算被房俊打死他也得冲上去挠他个满脸开花,这特么说的还是人话么?老子跟你不过是利益博弈,往大了说只是文武之争而已,并非私人恩怨,你这却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了,甚至殃及妻女,堂堂国公要脸不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见无法收场,一个内饰从书房内走出,大声道:“殿下召见!” 一众官员赶紧收声,刘洎也强忍着愤怒,整理一下衣冠,与同僚一道随着那内侍步入书房,只不过沿途他冷眼看着身边这些袍泽,心中怒极:一个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亏得老子将你们当作袍泽好友,你们居然惦记老子的妻女…… 在看到走在最前的房俊,不由得恨恨吐出一口唾沫,骂了一声:娘咧! 身边同僚下的一哆嗦,赶紧拉了他一下,小声叮嘱:“太子驾前,您可节制着点儿……”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章 相互攻讦 书房内,李承乾换了一套祥云蟒纹的袍服,头戴金冠,接受了一众官员的礼仪,颔首道:“诸位爱卿,还请入座。” “谢殿下。” 官员们按照爵位、品次入座,唯独刘洎一个人一动不动,依旧保持一揖及地的姿势…… 李承乾叹了口气,方才刘洎与房俊之口角经由内侍之口转述,正欲开口劝慰几句,门口处李道宗、马周等人也来了。 待到尽皆入座,李承乾看着兀自站立不动的刘洎,遂道:“刘侍中今日忙于和谈,劳苦功高,来人,赐座。” 意思非常明白:别闹。 自有内侍上前,搬来一个锦墩,刘洎却依旧站立。 “臣谢过殿下……不过和谈之事攸关东宫之存亡,臣自应竭尽全力、不负殿下之托付,纵百死而无憾,又岂敢居功?反倒是有些人倚仗军功桀骜不驯,屡屡置和谈大事于不顾,不惜将东宫推入水深火热之危局……时局维艰,吾等臣子当以社稷江山为重,辅佐殿下维系帝国正统,而不是逞一时之血勇、谋一时之军功,以东宫之安危、正统之传承为代价成就个人之功勋。殿下明鉴,请治越国公擅自开战、破坏何谈之罪,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书房内静悄悄的,唯有刘洎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回荡,再配上他一脸的正气凛然,俨然一位不世之忠臣正于君前痛斥奸佞…… 诸人不语,静静的看着刘洎与房俊交锋。 更是东宫属下文官与武将之博弈…… 由古至今,文武殊途,双方所代表的利益很难调和,每每争斗,水火不容。武将打天下、文官治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是因为各自利益之不同,文官不容许武将超脱于法治之外,故而想要将其攫于掌控之下;而武将为了追求自身之利益,又岂肯屈膝于文官,沦为附庸? 文武之争不仅是各自本身之争斗,亦是君王对于国策之推行,是文官宰执天下、号令军队,亦或是武将独善其身、自成体系,绝大程度展现君王之意志。 当君王认为军队势大,已经对皇权构成威胁,那么必然崇文抑武;反之,若天下不靖、君王胸怀四海,自然是将允许军队与文官制衡,保持其桀骜不驯之作风。 所以眼下看似刘洎与房俊之争,但所有人都在看着太子李承乾。 李承乾沉吟少顷,缓缓道:“越国公此番突袭雨师坛,焚烧叛军粮秣,乃是得到孤之许可,故而秘密行事……” 书房内一片哗然。 文官们为何对军方多有不满?正是因为他们这边忙得昏天黑地与关陇和谈,军方在背后抽冷子便给关陇来一下狠的,每每将和谈之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这其中牵扯到双方各自之利益,自然谁也不肯让步。 现在抓住房俊不声不响擅自偷袭关陇粮秣的把柄,正欲集中火力将军方的气焰打压下去,孰料太子居然亲自站出来给房二背书…… 至于太子之言是真是假,房俊事先到底有无通禀,这些都无关紧要,最重要是太子由此所表现出来的立场——给军方站台。 这如何不让文官们惊愕甚至愤怒? 房俊则看了李承乾一眼,心中暗叹。他之所以方才对刘洎那般不客气,便是想要将这件事放在文武之争上,当作寻常的政治斗争,然而太子此番言语一出,心思敏锐之人势必体会出其中不同寻常之意味…… 当然,太子之所以站出来为他背书,是不希望他与文官太过针对,进而招致所有东宫文官之攻讦。身为太子,负有监国之重任,时下又是这般局势危急,却依旧能够对他予以力挺,这份恩情足够深重。 …… 李承乾手掌压了压,书房中议论惊诧之声消失,他这才续道:“此事越国公事先已经知会于孤,是孤觉得事关重大,谨防走路消息,故而令他不得声张。‘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此乃《易经》之言,孤深以为然。非是孤不信任刘侍中与诸位爱卿,实在是越谨慎越好,眼下看来,成果斐然。” 刘洎觉得心情很是沉重,太子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况且这段话乃是《易经》之中的名言,谁敢说没有道理? 然而君上对于臣子之信任,不正是体现在这等机密之事能否告知之上么?若是十足信任,自然不存在“臣不密则失其身”…… 深吸一口气,刘洎没有就此事继续纠缠,果断避开:“郢国公此时正在微臣值房之内,有意加速推进和谈之进程,臣前来请示殿下,是否章程依旧?” 话音刚落,房俊已经蹙眉道:“刘侍中老糊涂了不成?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吾率领兵卒重创叛军,杀伤无数,几乎将其主力完全击溃,又一把火烧掉他们十余万石粮秣,等若釜底抽薪,使其难以为继,自当趁机提升和谈之条件,否则吾等军人出生入死获取之成果,却被汝等轻忽视之、拱手让人,何其冤也?更不能将东宫之利益当作汝等进身之阶!刘侍中若不足以胜任,不妨换人主持和谈,总好过兵卒们浴血奋战以命相搏却被卖了个干净!” 这个“地图炮”威力大、范围广,所有文官都鼓噪起来。 旁人摄于房俊之威势敢怒不敢言,萧瑀却不顾忌这些,喝叱道:“越国公岂能这般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任谁都知道和谈乃是结束眼下之乱局最好的方式,却唯独越国公不明白,非但屡次出兵破坏和谈,如今更是言之凿凿诋毁为了和谈呕心沥血的官员,居心何在?” 房俊奇道:“方才刘侍中对吾血口喷人的时候,怎地不见您宋国公仗义执言?你们文官抱起团来,攻讦吾一个?” 这话就诛心了,文武殊途不假,但文官治理国家,权力自然比军方大得多,一旦文官们团结起来党同伐异、排斥异己,便是祸国之始,甚至架空君王、把持朝政。 萧瑀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房俊待要反唇相讥,李承乾揉着太阳穴,敲了敲面前书案,道:“此等无谓之言语攻讦,有何益处?” 喝叱了众人,他对刘洎道:“越国公之言大有道理,今时今日之局势已然逆转,焉能继续以往之策略?你且不用心急,现在着急的是叛军,慢慢跟宇文士及谈,先探听他们的底线,再做计较。” 刘洎只得应道:“殿下英明,臣下这就照办。” 以文官之立场,是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尽快促成和谈的,如此一来,消弭兵变、平稳局势之大功便由文官占了大头,不至于被兵变之中表现得光芒闪耀的军方死死压制。 即便付出再大之代价,亦有“局势所迫”这等理由去辩解,没人怪得到他们身上。 可现在局势逆转,东宫占尽优势,再想尽快促成和谈就必须关陇那边配合,若关陇打定主意和谈不成便玉石俱焚,那么和谈就成了一个苦差事。 偏偏他还不能叫苦,方才房俊已经明明白白说了,他刘洎若是觉得此事为难大可放下担子,有得是人挑得起来…… 当真将和谈的差事被军方给抢去,那么他刘洎将会成为东宫文官的罪人,只能自戕谢罪。 李承乾对李道宗道:“劳烦江夏郡王跑一趟潼关,面见英国公,看看他对眼下之局势如何看法。” 自始至终,李勣都是东宫与关陇头顶上的一柄利剑,威胁太大。此刻东宫逆转局势,但李勣之倾向依旧足以左右战局,所以务必探听虚实,以便准确应对。 更何况他心里隐隐有所猜测,正需要李勣的反应来予以印证…… 第一千八百二十八章 后生可畏 对于房俊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和谈,甚至擅自出兵扰乱、破坏和谈之行为,李承乾甚感疑惑,懵然不解。 但他领会了房俊这一次的暗示:任何时候都要站稳名分大义,维护皇权威仪,不可因眼前之利弊而损害君王之威,否则必有后患…… 至于是何等后患,房俊不说,李承乾不能问,但总能猜测几分。 父皇在长安之时,虽然已渐渐认可他这个太子,但易储之心一直未曾断绝。如今关陇举兵起事,魏王、晋王之风骨令朝野赞颂,评价甚高,他又岂能不在心底衡量比较一番? 结论便是:若父皇仍在,大抵易储之心愈炽…… 魏王也好,晋王也罢,实在是人中俊杰,李承乾自叹弗如。 与之相比,李承乾若同关陇苟合,无论理由是稳固储位亦或是使得帝国尽量止损,表面看上去差了那二人何止一筹?有些时候,人的看法是非理性而且极其偏激狭隘的——同样的事情,有些人做了大家都说好,而其余人做了便是错…… 别说什么事急从权,更别说什么两害相权取其轻,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再某一个时刻、某一些人眼里,便是不可原谅之错误。 李承乾自忖不及父皇雄韬伟略之万一,但素来以父皇之要求约束自己,这个时候他难免会在心中想:若父皇仍在,会希望他怎么做?如果当真与关陇苟合,会否成为父皇易储之理由? 房俊不曾将话说透,点到则止,可见其“深有苦衷”非推卸之言辞,再往深处去想……简直不敢设想。 …… 一些人因为被侵害了自身之利益,固然对房俊恣无忌惮攻击叛军之行为深恶痛绝,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东宫属官、以及心向正朔之人来说,昨夜的一场大火却是烧得心头酣畅、兴奋莫名。 自当初关陇骤然举兵起事,大举进犯太极宫开始,东宫便一直处于被动挨打之状态,动辄有倾覆之虞,令人提心吊胆。谁能想到就在那等不利之局势下,东宫硬生生挨了半年之久,而后等到今日柳暗花明、绝地逢生? 一时之间,房俊之名更是竞相传颂、视若神明,威望大增。 李勣驻守潼关,整个关中尽在股掌之间,昨夜金光门外、雨师坛下那场映红了半边的大火自然不会忽略,未至天明,个股探马斥候便将消息不断传回,李勣坐在关下衙署之内,已经对长安局势了若指掌。 “了不起啊,谁能想到房二居然于此等严峻之局势下,于关陇军队腹心之地一把火烧了十余万石粮秣?别说做成此事如何艰难,即便是想想都不可思议。” 程咬金呷着茶水,发着感叹。 张亮端着茶杯,默然不语,心思复杂。他是“被迫”屈服于房俊的,要说心里没有几分不忿自是不可能,但这些年他也看明白了,那房俊当真是惊才绝艳,若能一直跟着一座靠山倒也不错。 官场之上,本来就是今天站这排、明天站那排,绝大多数官员都是风吹两边倒,即便是关陇门阀这等庞然大物也要根据局势选择站队,只不过他们选择队列的方式更为激烈,在发现太子并不能对他们的利益有所加持之后,果断举兵起事,意欲废黜东宫、另立储君,以达到确保自身利益之目的。 李勣站在窗边,眺望着长安城的方向,那里天空中乌云翻卷,一场大雨即将抵临,不由喟然道:“所谓‘时势造英雄’,莫过于此。昨夜又雨,却只是淅淅沥沥,未能浇灭大火,若是选择于今晚纵火,恐怕就得铩羽而归。” 一场倾举国之力发动的东征之战,凸显了世家门阀对于军队之掌控,这是令李二陛下这样英明神武之帝王也感到棘手与威胁的,使得门阀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现状彻底显现。 但是与此同时,也见证了新一代“军神”之崛起。 全国最优秀的将帅、最精锐的军队,整个国家的资源都堆积在辽东战场,房俊却硬生生倚靠一卫之兵力挽狂澜,既能保卫疆域扬威域外,又能擎天保驾砥柱中流,一己之力将关陇军队压制、击败。 或许李靖之余威犹在,也或许他李勣正当时,但异军突起的房俊已经无可争议的拥有与他们相提并论甚至平起平坐的资格。 别忘了,低档数十万唐军围攻月余依旧坚若磐石的平穰城,正是被房俊麾下之水师一战攻陷,并且覆亡高句丽…… 尉迟恭郁闷道:“当初咱们将房二排挤于东征大军之外,孰料今时今日,却成就了他这样一份显赫之功勋,谁又能预料得到?” 都知道房俊麾下军队战力强横、所向披靡,所以当初几乎所有门阀极有默契的彼此合作,硬生生将房俊从东征大军之中挤出去,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感受到各门阀的强硬态度,不得不予以妥协。 原本以往将房俊留在长安,使其再无军功可以攫取,可哪里想到吐谷浑、突厥、大食先后兴兵入寇。关中兵力薄弱,反倒给了房俊天赐良机,先后击溃吐谷浑、突厥,继而奔赴西域将大食二十万军队弹指间打得溃不成军,狼狈逃出西域,然后更是驰援数千里,一路杀回长安,将关陇之阴谋挫败。 回头看看,当初各家门阀联手排挤房俊之动作,倒是更像是一个助攻,一手将房俊推到武将巅峰的地位上…… 阿史那思摩与薛万彻坐在一处,两人耷拉着眼皮,慢慢悠悠的喝茶,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更不会参预进去。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俩人做得很好。 程咬金“嘿”的一声,道:“便是没有如今这一场兵变又如何?人家房二今时今日之功勋实力,早已非吴下阿蒙,麾下猛将如云、能人无数,右屯卫以及水师更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战力第一等,尤其是水师,茫茫大海之上纵横无敌,可以说只要到了海边,那便是房二的地盘。” 众人深以为然。 算一算,时至今日已经有几个国家灭亡于房俊之手? 灭高昌国时,以侯君集为主帅,但房俊率领神机营随军出征,存在感绝对不低,之后更是一度驻守高昌;新罗之内附由其一手操纵;倭国固然尚存,但号称传承几千年的天皇血脉断绝,国主由水师扶立,其国上下尽在水师掌控之内,若有充足之利益,覆亡其国不过翻掌之间耳;安南与倭国大体相同,水师兵锋之盛,早已慑服其国上下,使之卑躬屈膝、沦为附庸…… 单纯以功勋而论,房俊已经凌驾于李靖、李勣之上,所欠缺的唯资历而已。 但资历这东西大多是熬出来的,只要活得就一点,尸位素餐之辈亦能熬成朝廷元老。以房俊目前之年龄,只要不是惨遭横死,在可以预见之未来定能成为“军方第一人”,获得李靖、李勣都不曾真正拥有的权势。 真是后生可畏,令人艳羡…… 诸人抒发了一通感慨,终于回归正题。 尉迟恭问:“如今长安局势已经明朗,关陇叛军要么促成和谈,要么玉石俱焚,不知大帅有何打算?” 大家一起看着李勣。 一直以来,李勣以强硬的手腕压制军中各方势力,却一直不肯表露自己的立场与倾向,令这帮骄兵悍将、当朝功勋们心急火燎、疑惑重重。时至今日,东宫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总不能继续藏着掖着了吧? 李勣沉吟未语之时,程咬金已经摇头道:“别的暂且不论,首要之事便是将陛下送回长安,安置于太极宫内,然后昭告天下,举行国葬。” 众人一阵沉默,心情悲怮,对李勣之怨气也渐渐增深。 妄陛下对于信赖有加,如今你却将陛下之龙体放置在这潼关,与长安近在咫尺而不如…… 第一千八百二十九章 自作自受 诸人皆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情份非比寻常,且李二陛下人格魅力天下无双,这些个骄兵悍将纵然心底藏着不少盘算,但是对于李二陛下之忠诚却绝对不打折扣。 想到李二陛下一世英雄、雄才伟略,最终却于辽东之地龙驭宾天,直至此刻仍旧未能葬入陵寝、入土为安,心中悲怮之余,更感羞愧。 李勣摇摇头,道:“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等到长安局势彻底稳定之后,再挥师返京吧。” 诸人蹙眉,深有不满。 一则对于李勣直至眼下依旧不肯吐露谋算感到不满,再则有一句话噎在喉咙:之前寒冬腊月的还好说,但现在春雨一场连着一场,气温日渐升高……陛下龙体岂不放臭了? 虽然大家都不说话,但李勣依旧清晰感受到帐内充斥着浓浓的怨气,他面上古井不波,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心里却无奈的苦笑一声。 身不由己啊…… 正在这时,门外亲兵入内奏秉,说是令狐德棻前来拜会。 程咬金冷笑道:“这帮家伙眼见败局已定,想要来咱们这边寻找后路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张亮也感叹了一句:“时势造英雄,但一将功成万古枯,谁又愿意成为英雄的踏脚石呢?关陇此番濒临绝境,若是奋力一搏,不惜玉石俱焚,依旧不可小觑,怕是半个长安城都要给他们陪葬……大帅还需多有谋算才行。” 他与关陇纠葛颇深,自是不愿见到关陇彻底覆灭,但明着替关陇求情也不行,毕竟此刻关陇败局已定,东宫胜利指日可待,他可不愿被人扣上一个“同情叛逆”的罪名,进而遭受太子打压…… 李勣淡淡道:“吾心中有数,还请诸位回去约束军队,谨防不测。” 明白这是逐客令,就差没有明说“请各位暂避一下”了,诸人起身,施礼之后告退。 屋内只留下一个诸遂良…… 出门的时候,便见到须发皆白的令狐德棻正负手站在门口,诸人一一见礼,令狐德棻均予以回礼。 待到进入房舍之内,令狐德棻又与李勣相互见礼,之后入座,亲兵奉上香茗,李勣笑道:“令狐兄一把念及,合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才是,这等阴雨天气还有东奔西走,实在是辛苦。” 抬手致意,请令狐德棻饮茶。 令狐德棻拿起茶盏呷了一口,苦笑道:“时局如此,吾等身在其中,又岂能独善其身呢?如今长安局势,想必英国公您已经有所耳闻,房俊一把大火烧掉了关陇军队的根基,也烧毁了十余万兵卒的理智,一旦关陇门阀对于军队的掌控丧失,长安便要迎来一场兵灾。”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这年头还没有这句话,但道理却是谁都明白的。 没有的粮秣辎重,十余万张嘴吃什么?对于正规军来说,当兵打仗还能扯一扯报效家国、封妻荫子之类的崇高理想,但是对于关陇军队之中的乌合之众来说,当兵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吃饭。 谁养着我,给我饭吃,我就听谁的。 反之,连一口饭吃都没有,我还凭什么听你的? 到那个时候,即便是关陇门阀也无法约束麾下十余万嗷嗷待哺的兵卒,一旦对于军队失去控制,关陇门阀自然濒临覆亡,可是长安周边也将迎来一场溃兵所导致的兵灾。 那些没饭吃的兵卒会像是蝗虫一般肆虐关中,能吃的不能吃的全部都会给吃掉,然后没什么可以吃的,他们便会四处掳掠。 历史上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到了最为严重的时候,以人肉为食之情况绝对有可能发生…… 令狐德棻又道:“英国公不仅仅是一军之主帅,还是帝国之宰辅,身负治理天下、造福万民之责,若当真发生兵灾之惨剧,英国公当如何向陛下交待,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李勣淡淡道:“你在威胁我?” 令狐德棻摇摇头,喟然道:“老夫岂敢?只是帮着英国公剖析当下局势罢了,老夫虽为关陇一份子,此次兵变难辞其咎,但何曾想要走到那样一步田地?眼下,唯有英国公可以左右局势,阻止灾难之发生。故而,老夫有一事相求。” 这番话语的确算不上威胁,因为一旦关陇军队崩溃,溃兵蝗虫一般肆虐关中,即便是关陇门阀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李勣略作沉默,不置可否,而后问道:“所求何事?” 令狐德棻直言道:“如今关中军粮告罄,无以为继,不可能养活如此之多的军队,还请英国公放开潼关关禁,放任那些门阀私军各自返回原籍,当可最大限度减少兵灾发生之概率,即便依旧不可避免的发生,亦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言罢,他盯着李勣的面容,试图查看其表情变化。 然而终究还是令他失望了,李勣面容神情古井不波,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没有,喜悦、愤怒、担忧等等情绪,半分也察觉不出…… 李勣默然半晌,摇头道:“如此之多的门阀私军,一旦出关之后便会失去约束控制,返乡途中肯定会祸害地方百姓,遭受荼毒者数之不尽。吾乃当朝宰辅,绝不能坐视此等悲剧之发生。” 就在令狐德棻一脸失望之时,他又续道:“若想放任这些私军回乡,倒也不是不行,但必须将他们就地缴械、予以整编,暂且屯驻于关中各地严加看管,待到长安乱局平定,一切重归正轨,再逐一潜返。” 令狐德棻心中升起的希望又瞬间破灭,苦笑道:“这如何使得?” 之所以前来央求李勣放开关紧,绝非是关陇门阀担忧溃兵肆虐关中,连半个长安城都被他们打成了一片废墟,又岂会在意关中其他地方? 只不过想要避免被天下门阀怨恨在心罢了。 门阀政治之基础,便在于门阀拥有朝堂之上的绝对掌控,垄断政治,将天下话语权操之于手。而各家之私军、死士,则是延续门阀长盛不衰之基础,一旦这些私军、死士没了,门阀还拿什么去横行乡里、对抗朝廷? 届时门阀之生死将会尽操于朝廷、君王之手,钦定罪名之后大军压境,哪一个门阀能够抵抗? 单凭所谓的“声望”,如何抵御朝廷大军? 一旦关陇战败,那些门阀支援关陇的私军尽皆溃灭,关陇势必会被天下门阀记恨在心——当初可是长孙无忌威逼利诱驱使大家派兵入关,如果家族私军尽皆覆灭,门阀根基动摇,岂能不对关陇门阀恨之入骨? 到那个时候,关陇即便因为和谈而存活下来,也将举世皆敌…… 李勣面无表情的摇头:“吾要为关外各州府县的百姓负责,除非接受整编,否则这些门阀私军绝无可能出关。” 令狐德棻面色一变,试探着问道:“此为英国公本意乎?” 如果从一开始李勣便打着将这些门阀私军尽数消灭在关中的谋算,那便意味着李勣之所以迟迟不归,归来之后驻守潼关不入关中,其意图根本就是在针对天下门阀。 关陇门阀自然首当其冲,那么李勣的倾向与立场便不言自明…… 李勣笑了笑,看着令狐德棻的目光有些深邃,缓缓道:“不要想太多,吾心中所想,与关陇无关。汝等还是想办法尽快促成和谈,消弭兵变吧,否则以房俊之剽悍无所顾忌,以及太子日益强硬的态度,关陇门阀终要自食其果、万劫不复。” 一直默不吭声的诸遂良抬起头,看了李勣一眼,正巧李勣也向他看来,两人四目相对,诸遂良又低头饮茶,不闻不问。 有些诡异…… 令狐德棻没心思关注这些,他如今心急火燎,追问道:“关陇愿意为自己所做之事承担任何责任,可英国公身为宰辅之首,不仅仅关外的百姓受到你的庇佑,那些门阀私军不也是大唐子民?缘何厚此薄彼!” 时至今日,关陇已经打算接受失败,也会承担代价,但绝对不愿让关外门阀恨之入骨,导致被天下门阀孤立之局面…… 第一千八百三十章 一通分析 一般的东西,也有可能不过是一群乱匪贼寇而已,岂能与关外各州府县的良家子相提并论?” 平民并非最底下的社会阶层,相反,古来帝王向来对平民加以笼络,所谓的“造福万民”,指的便是亿兆平民。 而奴籍、贱籍绝对不在此列。 奴籍、贱籍者,乃是主家之私产,与牲畜无异…… 听闻此言,令狐德棻却是面色大变:“英国公何出此言?” 若李勣认定门阀私军乃“乱匪”,并且是最低等的“贱籍”“奴籍”,那么其倾向立场几乎昭然若揭:因为“奴籍”“贱籍”者等同主家私产,绝无半分权利可言,主家将其打杀只需缴纳少许“罚金”,而朝廷军队若将其击杀,不用承受半点责罚。 那些门阀私军的确是“贱籍”“奴籍”,但若李勣站在关陇门阀这一边,完全可以用一句“天下黎庶,国之子民”来囊括其中,承认其“国民”地位,自然与乱匪贼寇无关。 而李勣若是认定门阀私军乃“贱籍”“奴籍”,则可随时随地予以击杀,即便杀得尸山血海,也不会有人予以指责…… 如果是后者,自然彰显了李勣的倾向与立场,关陇门阀最后的希望将会彻底破灭。 李勣放下茶盏,似笑非笑,淡然道:“放开关紧任凭那些门阀私军出关荼毒百姓,这是绝无可能之事,令狐兄与其在此多费唇舌,还不如回去与赵国公好生商议,该当如何反败为胜才是。” 令狐德棻一头雾水,先前几乎认定李勣之立场不利于关陇,但是一转眼又给推翻…… 只能满怀希望而来,忧心忡忡而去。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雨点淅淅沥沥落下。诸遂良坐在窗前,将水壶放在火炉上烧水,水沸之时,豆大的雨点噼哩叭啦掉落,转瞬响成一片,窗外入目之初水汽茫茫。 茶叶倒掉,放入新茶,冲洗之后重新沏了一壶茶,两人窗前对坐,慢慢的呷着茶水,相顾无言。 良久,诸遂良放下茶杯,起身施礼:“下官告退。” 李勣颔首。 诸遂良掀开门帘,一股清风夹杂着雨水卷入,他却浑然不顾湿身,就那么迈步风雨之中,向着旁边停放棺椁的房舍走去。 李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之后的那处房舍,喝了口茶水,轻轻吐出一口气。 太子这番立场站得很稳,非常好,既然是国之储君有监国之权,自然应具备君王之刚烈风骨。 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有些事情不能妥协;有些时候可以妥协,而有些时候不能妥协…… 这话看似矛盾,实则其中之火候极难掌握,一味之妥协非明君之所为,李二陛下当年面对太子建成之施压若是予以妥协,岂有后来坐拥江山、彪炳青史之快意? 若是为了保住储君之位而无底线的与关陇门阀苟合,纵然稳妥一时,却终究失去了帝国君主的堂皇之气,青史之上留下难以洗刷之污点不说,还会使得某些人极为失望…… ***** 内重门居所之内,萧瑀蹙眉望着窗外的雨幕,语气沉重:“不对劲啊。” 对面的岑文本脱去朝服,穿着一身寻常便服,头发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但是脸上的病容却无法掩饰,眼袋浮现、面容苍白,时不时的咳嗽几声,气息很是虚弱。 喝了一杯参茶压了压,用帕子擦擦嘴角,这才摇头道:“岂止是今日不对劲?那房二屡次三番无视和谈,态度强硬得一塌糊涂,吾便觉察到非比寻常。及至殿下对房二这般恣意妄为却不置一词,从未曾当众叱责,可见其中必有隐情。” 萧瑀问道:“是何隐情?” 参文办摇头,瞥了他一眼,道:“如今东宫文官同气连枝,免被军方所压制,自然竭诚以待,吾绝无半分隐瞒之处。” 萧瑀颔首。 如今军方气势太盛,接二连三的大胜早已士气爆棚,又有房俊此等强势人物领导,已经将文官压得死死的。可以想见,若是任由此等形势发展下去,待到将来东宫抵定乾坤、太子顺利登基,军方势力将会尾大不掉,重现立国之初关陇门阀以军功执掌朝政之局面。 纵然不必关陇门阀之底蕴,却也可轻易将朝廷利益攫取过去,文官系统岂能坐视不理? 他们两人目前便是东宫文官之领袖,对抗军队、维护文官利益,自然责无旁贷。 立场相同,利益一致,萧瑀自然可以对岑文本予以信任,只不过先前趁着自己奔赴潼关,暗地里运作刘洎上位,令他甚为不满…… 但是眼下根本没心思计较这些,房俊所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强硬,以及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使得东宫内部气氛诡异,局势对文官来说极为不利。 这种明明有事发生,却又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极其不好…… 实际上,这个问题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分明各自都感觉到了东宫之内有一股看不见的潜流在左右着局势的发展,尤其是在和谈这件事上不断的设置障碍,但自始至终也抓不住什么线索去佐证。 岑文本咳嗽两声,缓缓道:“此番雨师坛粮秣被烧,对于关陇之打击可谓致命,除非长孙无忌打算玉石俱焚,否则一定降低底线促成和谈,即便吃个大亏也顾不得了,否则一旦被房俊捉住破绽,必定猛冲猛打,再想和谈连门儿都没有。” 萧瑀补充道:“如果长孙无忌打算和谈,放弃抵抗,那么如今猬集于关中的数万门阀私军便成为最大的难题。无论和谈的条件怎样,待到太子登基之后,关陇遭受打压乃是必然,甚至会被排斥出朝堂之外,对于门阀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大不了蛰伏个二三十年,一旦朝廷风向转变,凭借其深厚之根基,未必不能东山再起。但是这些门阀私军皆乃长孙无忌威逼利诱而来,若全部折损于关中,那些关外门阀等若根基断绝、损失惨重,岂肯善罢甘休?被朝廷打压可以暂且蛰伏以待时机,可若是被关外门阀记恨,那便是老死不相往来,甚至不死不休。所以,长孙无忌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些门阀私军的问题,使其能够返回原籍、回归乡里。” 岑文本颔首:“所以长孙无忌一定会派人前往潼关,试图说服李勣,放任私军出关。” “如此,即可见李勣之倾向立场。”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吐出口气。 一直以来,李勣就好似悬在东宫与关陇头顶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会骤然掉下,更不是会伤到谁。 甚至两人猜测李勣图谋不轨,欲借此机会扶持某一位皇子晋位储君,只不过不愿背负“逆贼”“权臣”之骂名,故而按兵不动,让关陇冲在前头,待到时机成熟他在出来接管大局…… 现在到了图穷匕见之时,若李勣答允放任私军出关,则代表其站在关陇门阀一边,最起码有这个倾向;反之,若李勣不准这些门阀私军出关,意欲将其悉数困于关中,那自然是站在东宫这一边。 当然,即便如此,李勣的行为动机也令人匪夷所思…… “无论他何种倾向,实则大可不必这般谨慎小心、拖延时机,其背后必定有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只不过这个理由咱们想不到……你说,李勣的真实目的,会否就是这些门阀私军?” 萧瑀喝了口茶水,续道:“一旦那些门阀私军陷入关中,乃至于全军覆没,关外门阀固然会对威逼利诱迫使他们出兵的关陇恨之入骨,但对于亲手葬送这些私军的李勣,又岂能没有怨恨之心?这等若抽掉他们的脊梁骨啊!谁敢保证这些门阀不会趁着长安局势动荡的机会,干脆啸聚而起掳掠一方?太平盛世施粥修路,遭逢乱世裹挟百姓,门阀最擅长干这个!若是陛下仍在,自然没人敢做出此等叛逆之行径,但如今仅凭借李勣,如何压得住那些关外门阀?李勣其人最善谋略,城府甚深,绝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然而,与岑文本四目相对。 后者缓缓道:“所以,一旦李勣拒绝放任私军出关,必然有所凭恃,而这个凭恃……只能是陛下遗诏。” 第一千八百三十一章 静观其变 将关外门阀私军尽数留在关中,敲断门阀之根基底蕴,这种事后患太大,必然招致那些门阀之报复,动辄烽烟四起、江山板荡,李勣如何担负得起那个责任? 再者,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根本不需要这样后患无穷的动作去彰显自己的功绩,门阀为祸又关他什么事?只需平平安安辅佐太子亦或是另外扶立一个储君,达到大权在握之目的即可,毋须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但假如有李二陛下的遗诏在,则全完解释得通。 此番东征之目的,世人只知李二陛下胸怀四海、志向远大,欲将辽东一隅之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更将高句丽这个威胁帝国东北边疆的强敌一朝覆灭,奠定帝国万世之基业。 但是对于萧瑀、岑文本这等地位的重臣,却早已猜测李二陛下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利用战争去消弭世家门阀的力量。 大唐立国至今,世家门阀几乎垄断了政治资源,入仕者皆门阀子弟,未有门阀之举荐,根本不可能入朝为官。强推科举考试乃是李二陛下欲大破此等局面的一手利器,再者,便是将世家门阀的底蕴消耗掉。 以李二陛下之雄才伟略,焉能不知东征高句丽之凶险?前隋最强盛之时出兵百万尚不能将其征服,贞观以来国家刚刚恢复元气、百废俱兴,正该积蓄力量以创造更加辉煌盛世之良机,何需倾举国之力东征? 不是不能打,而是风险与收益之间的差距太大。 而李二陛下不顾朝臣之反对,一意孤行,可见其本心并非一定要要将高句丽覆灭。能覆灭自然最好,可以青史之上彪炳千秋,即便不能覆灭,亦可借此消耗掉世家门阀之力量,对于他打压门阀的国策有着极大的促进。 只不过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李二陛下并非暴毙而亡,而是缠绵病榻多日,此期间留下遗诏乃是正常之举,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留反倒不正常。 或许对于李二陛下来说,是太子顺利登基亦或是魏王、晋王甚至那个亲王逆而篡取并不重要,终归当皇帝的是他的血脉。若是借助这个时机将天下门阀私军一网打尽,留给儿孙一个皇权集中的大一统盛世,即便是将整个长安城夷为平地又能如何? 再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说到底,只要门阀的势力仍在,皇朝便始终朝不保夕,昨日门阀能够将陇西李氏扶立帝王之位,明日亦能扶持别人篡取李唐天下,江山易主并非难事,这是每一个帝王都深恶痛绝的。 而李二陛下之魄力,当真留下这样一份遗诏,是极有可能的…… 岑文本问道:“若果真如此,吾等当何去何从?” 萧瑀摇头叹气:“如果遗诏真的存在,很明显李勣已经知会了太子,房俊想必也知情,否则难以解释这两人之强硬。那么和谈的前景便一片黯淡,最终还是要倚靠刀兵来说话。” 和谈怎么可能敲断门阀的脊梁骨呢? 就算关陇门阀再是放低底线,也绝无可能束手待毙,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凭借十余万关陇军队以及数万门阀私军,即便粮秣告罄,拼拼凑凑也能大打一场。 到时候,东宫之前途还得是依靠军队来决定,文官始终上不得台面,掌握不到主动…… 岑文本也有些无奈,这基本是个死局,主角始终是军队,文官纵然拼尽全力也无法代替军队去战场之上作战。 他叹息一声:“再看看吧,再看看。” 萧瑀亦是感慨:“无论咱们的猜测是否属实,距离谜底揭晓之日也已经不远了,静观其变吧。” 两人默默喝茶,一时无言,都对当下之局势感到迷茫叵测,充满担忧。 ***** 房俊自内重门返回军营,便一头扎进中军大帐,这场大火烧掉了关陇十余万石粮秣,使其只剩下分散于各处军营的口粮,纵然并未告罄也所剩无几,对于局势堪称有逆转之效。 为了防止关陇军队破罐子破摔,右屯卫以及吐蕃胡骑都开始调派兵力严防死守,以免被叛军伺机攻陷,故而往来公文如雪片一般,是往常是十余倍。 直至天黑,案头公文依旧堆积如山。 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房俊看了一眼窗外才醒悟已经夜深了,正欲让亲兵准备一些吃食,亲兵已经提了一个食盒进来,禀报道:“高阳殿下见到大帅迟迟未归,担心您饿了,故而派人送来晚膳。” 让亲兵将食盒放在靠窗的桌上,房俊洗了手,见到几样自己最爱吃的饭菜,拿起碗筷香甜的吃了起来。 吃饱之后,让亲兵沏了一壶茶,一个人坐在哪里慢慢喝着,思忖着当下局势…… 亲兵收走碗筷装入食盒退出,未几又返回,道:“启禀大帅,巴陵公主求见。” 房俊下意识“嗯”的一声,旋即一愣,问道:“谁?” “巴陵公主。” “巴陵公主?” 房俊蹙着眉毛,放下茶杯,看了看外头黑漆漆的夜色,雨水绵密,空气湿冷,这深更半夜的…… 想了想,房俊摇头道:“不见。” 他这几年与柴令武已经少有来往,与巴陵公主更是连话都不曾多说几句,除去逢年过节的时候皇室聚会能够见一见,平素面都看不着,有什么值得巴陵公主深夜冒雨跑到军营来访? 大唐皇室风气再是开放,一个公主深夜跑到丈夫之外的男人营帐里,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亲兵并未退出,而是说道:“巴陵公主有言,若是大帅不予接见,她便守在营门之外不走,若大帅派兵驱逐,她便跪在营门外……” “呵!” 房俊给生生气笑了:“耍流氓耍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过如果巴陵公主不是说说而已,当真那么做了,还真是一桩麻烦事。他如今功勋赫赫、兵权在握,俨然东宫麾下第一名将,假以时日成为朝中第一人也不无可能。 如此,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忌恨在心,说他是“权臣”“奸佞”,若是巴陵公主再来这么一手,一定会有人给他打上“欺凌皇室”的罪名——连一个公主都不得不跪在房俊的营门之外,这是何等权势? 尤为重要的是——堂堂皇室公主、金枝玉叶,为何要跪在房俊营门之外? 是不是房俊对人家做了什么始乱终弃之事? 毕竟,他房俊这方面的名声早已天下闻名,什么妻姐妻妹的,臭大街了都,再结合在一起予以联想……乖乖,是不是这大唐的公主任凭那房二随便玩,玩够了就仍啊? 房俊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请她进来吧。” “喏。” 亲兵这才退出。 良久,门口脚步作响,披着一件绛色斗篷、青丝如云高耸、身姿纤细窈窕的巴陵公主莲步轻移,款款而入。 房俊起身离座,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末将参见殿下。” 即便是国公之尊,在面对公主的时候也得施礼,君臣有别。譬如他与长乐公主嬉戏之时,便喜欢来上那么一句“微臣有罪”“微臣来了”“殿下歇着,微臣来动”之类,长乐便会觉得他这个臣子懂分寸、识进退,凤颜大悦…… 巴陵公主自是不能生受了房俊之礼节,屈身万福还礼,嗓音清脆动听,有若珠落玉盘:“越国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即便是亲王之尊在他面前亦要小心翼翼、保持尊重,更何况她区区一个公主? 再说,还有事求人家呢…… 两人叙礼完毕,各自起身,房俊将巴陵公主让到靠窗的桌案前坐在主位,自己下首相陪,笑问道:“殿下有事吩咐,何需纡尊降贵亲来一趟?派人知会一声便是。” 巴陵公主面容秀美,巧笑嫣然:“越国公国事繁忙,乃是帝国柱石,本宫今日前来乃是私事,岂敢劳动越国公因私废公?” 说着,或许是觉得气氛过于严肃正经,明媚的眼眸流转,便见到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军务,抿唇道:“本宫夤夜叨扰,误了越国公处置国事,还请勿怪。” 第一千八百三十二章 送上门来 巴陵公主秀美的面容并无多少波澜,只是抿着嘴唇淡淡道:“非是本宫欲麻烦越国公,实在是不得不冒昧前来。” 她嗓音稚嫩清脆,非常悦耳,令房俊忍不住畅想若是这把嗓子在床底之间叫上那么两声…… 咳咳。 及时打住打散的思维,并未他太过龌蹉,实在是巴陵公主选择这个时间孤身一人连个侍女都不带便前来他的营帐,实在是不怪他想入非非。 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根本就是一种暗示,对剧本为何非得此时此地? …… 房俊压住心底绮念,微笑道:“殿下实不必这般绕弯子,有什么需要微臣去办,直言无妨。” 巴陵公主眼波流转,也笑着回道:“能办则办,不能办也无能为力,权当本宫没来过?” 这女人,有意思…… 房俊道:“若微臣当真办不了,殿下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巴陵公主伸出两根春葱一般的玉指,轻轻解开下颌处斗篷的丝绦,动作轻柔,却不可避免的吸引了房俊的目光,让他见到一截雪白纤细优美如天鹅一般的脖颈,语气轻柔:“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办不了的事情呢?左右不过是价钱不够而已,只要越国公答允本宫所求,本官自然不会让越国公失望。” 房俊呆愣愣的看着巴陵公主解下斗篷放在一旁,露出穿着箭袖胡服的姣好身段,峰峦起聚、纤腰盈握,烛光之下玉容染霞,格外妩媚动人。 见到房俊这般神态,巴陵公主“噗嗤”一笑,仿若鲜花盛放一般,明媚照人,微嗔道:“傻呆呆的,没见过女人呀?” 房俊以手扶额,苦笑道:“世上从无圣人,更何况微臣这等凡夫俗子?还请殿下体念微臣之身份,莫要考验微臣之定力。有什么话,办什么事,殿下还是直言吧。” 他几乎可以肯定,若此刻他纵深扑上去撕烂巴陵公主的衣裳将其就地正法,非但不会遭遇半点抵抗,反而会鱼水合欢、共效于飞…… 巴陵公主收敛笑容,恢复清冷的模样儿,眼眸望着跳跃的烛火,轻声道:“谯国公依附叛逆,兵败玄武门,如今已然成为东宫阶下囚,即便殿下仁慈饶他一死,想必也得发配三千里,终生不得回京。” 房俊肆无忌惮的欣赏着面前这位公主的美态,蹙眉道:“殿下想要微臣出面,恳请太子饶恕柴哲威?非是微臣不肯,也非是殿下价钱不够,实在是力所不及,让殿下失望了。” 开什么玩笑? 李元景谋逆篡位那是实打实的,谁能给他脱罪? 巴陵公主摇摇头,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宫就算只是女流之辈,不懂朝堂大事,却也不敢给那等叛逆之贼求情。只不过柴哲威虽罪有应得,但毕竟谯国公之爵位乃是当年高祖皇帝奖赏平阳昭公主之功而赐予柴家,柴哲威死不足惜,可若是连累国公爵位被剥夺,吾等为人子女者,将来有何面目九泉之下去见先人?” 房俊明白了,原来是想要保留“谯国公”的爵位,最好转而赐给柴令武…… 想了想,房俊问道:“今日前来,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巴陵公主眸光闪动一下,抿着嘴唇,微微侧过脸,留给房俊一个绝美的侧脸,闷声不言。 房俊便叹了口气。 女人最大的幸福,便是被男人放在心尖尖上,嘘寒问暖呵护备至,即便生活苦一些、累一些,相濡以沫亦会甘之如饴。反之,当一个女人被丈夫视作可以交换某种利益的“货物”,自然便是最大的悲哀。 当然,生在世家门阀,从小便在各种利益权衡之中长大,感情很难如普通人那般纯粹,攸关利益之时,身边一切没什么是不能够拿来交换的,他奇怪的是巴陵公主可从来都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儿,怎会柴令武觊觎“谯国公”爵位,她便舍得将自己的身子都给搭进去? 摇摇头,房俊道:“既然殿下夤夜造访,显然没将微臣当外人,微臣又岂能不上心呢?不过此事便是太子亦不能一言而决,最终还是要取得宗正寺之同意,所以微臣不敢给殿下明确的答复。” 事实上,只要他坚持,太子必然允准,宗正寺又怎么会不同意呢?“谯国公”爵位与别不同,并非是柴家立下汗马功劳才被赐予,而是当年高祖皇帝为了奖赏平阳昭公主之功勋,进而便宜了柴绍。 说白了,柴家是正儿八经“吃软饭”的…… 如今柴哲威虽犯下谋逆大罪,但这个爵位若是继续留在平阳昭公主的子嗣身上,并不会有人强烈反对。 但他不愿竭尽全力去操持此事,时至今日,他的地位、权力都几乎达到人臣之巅峰,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恣无忌惮,应该隐忍潜伏、低调行事,若是贸然插手爵位之传承,会予人一种“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之嫌,旁人也就罢了,万一太子也觉得他不该管的也要管管,从而心生忌惮,未免得不偿失。 巴陵公主平素行事跋扈,有些任性,却是个既聪明的,从房俊言语之间便品味出其中意思,抬起素手撩起鬓角发丝,眼眸看着房俊,唇角翘起,似笑非笑:“二郎也不听听本宫开出的价钱,便这般敷衍了事?” 连“二郎”此等暧昧之称呼都交上了,你给的价钱还用猜吗…… 她的语气、神情、动作极具魅惑,尤其是配上她金枝玉叶、有夫之妇的身份,愈发令男人怦然心动、面酣耳热。 不过房俊却不为所动、安坐如山,连眼神都没飘一下,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缓缓道:“时辰不早,微臣送殿下出军营。” 言罢,起身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做出礼送的手势。 巴陵公主明显僵了一下,旋即起身,将斗篷挂在臂弯,没有走向门口,而是上前站在房俊面前。 距离一步之遥,声息可闻,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直入鼻端,令人心神荡漾。 巴陵公主抿着嘴唇,一双眼眸眨也不眨的看着房俊,一字字道:“本宫就这么不受越国公待见?” 房俊目光低垂:“殿下严重了,只是军营重地,顾念寡女相处,难免对殿下声誉造成不好之影响,若是那般,微臣难辞其咎。” “呵!” 巴陵公主轻笑一声,雪腻尖俏的下颌微微抬起,红唇轻启,语含讥诮:“你房二什么名声,天下谁人不知?柴令武让本宫这个时间到这里来,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毋须猜测。无论怎样,本宫今日进了中军帐,哪里还有什么清誉可言?既然名誉尽毁,左右也没人信咱们之间的清白,何妨将错就错,也不枉背负了这骂名?” 一瞬间,她便从一个娇娇弱弱的金枝玉叶变身御姐女王,眼神炽热而大胆,攻势极其凌厉。 攻与受之间转变得浑然天成,天赋极佳…… 房俊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冷却,直起身,正视巴陵公主的眼眸,淡然道:“殿下想必误会了,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吾亦不例外。只不过最基本的底线还是有的,总不至于扑上来一个女人便一律接纳,微臣……挑剔得很。” “是么?” 巴陵公主丝毫没有被嫌弃的羞恼,与房俊目光对视片刻,猝然伸手…… 房俊猛地一僵,不可思议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明媚面容。 “呵呵,” 巴陵公主松手,转身,披上斗篷的姿势有些潇洒,声音清脆悦耳:“这等反应便是你口中所谓的挑剔?虚伪至极,不过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无胆鬼罢了,亏得整日里如何如何,果真叫唤的狗不敢咬人。” 娘咧! 房俊面红耳赤,怒喝道:“你站住!真以为是个公主吾就不敢将你如何了?” 第一千八百三十三章 女人之心 两世为人,房俊都从未遭受过这等调戏羞辱,被人家捉住把柄一通嗤笑,简直汗颜无地,愧对江东父老,更对不起那几个g的硬盘…… 巴陵公主脚步轻盈,显然心情甚佳,到了门口脚下停驻,回过头来明媚一笑:“现在想啦?可惜,本宫改主意啦!不过本钱不小,的确有资格讨价还价,说不定本宫什么时候打算做这笔生意,再送上门来也有可能,到那个时候再任君采撷咯……” 言罢,潇洒的转头,迈步而出。 房俊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 这位公主殿下深更半夜洗白白送来门来,本打算拼着被狗咬一口将事情办成,孰料却被他无情拒绝。无论巴陵公主表现得多么淡定、平静,一个女人白送上门却被人拒绝都是一件绝对无法容忍的羞辱。 然而巴陵公主也算是个人物,羞恼之下并未立即发作,那样只会让她自己更难堪,于是便耍了一个以进为退的把戏,一句逆转局面,将所有尴尬难堪都加倍奉还。 也怪房俊自己不争气,没防备之下被人家给捉住了把柄…… 摇摇头,回到书案之后喝了口茶水,凝神继续处置公务,却发觉根本静不下心。不得不承认,这位平素予人任性桀骜的巴陵公主一旦褪去外壳,露出内里的娇嫩,居然有一种妩媚至极的风情,那种与寻常时候人设截然不同的反转,充满了魅惑。 房俊昂藏男儿、血气方刚,面对这样主动的撩拨又岂能无动于衷、古井不波呢? 所以把柄露出来了,就被怪被人家捉住…… 想想刚才那一幕,房俊便面红耳赤,脸上大写的两个“尴尬”,大唐公主果然一如既往的彪悍。 一壶茶喝光,心绪依旧不宁,干脆起身穿好外裳,吹熄了灯烛,走出大帐,撑起伞带着几个亲兵在小雨中漫步走回住处。 让侍女烧了一通热水,褪去衣物钻进宽敞的浴桶,滚热的热水激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里的湿寒之气瞬间蒸腾出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感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来,舒服得不行。 躺在浴桶里感受着身心放松的惬意,一阵疲倦涌来,昏昏欲睡。 自从当初出镇河西开始,便一路策马奔腾、杀伐征战,未曾有片刻放松,之后设伏阿拉沟、大战西域,而后数千里驰援长安,再与叛军对峙、鏖战,对于人的精神压力几乎达到极致,即便以他精力之充沛,也大感吃不消。 平素高压之下精神紧绷,尚不觉得如何,每当这般夜深人静之时,疲倦便会不可遏止的涌上来。 一双素白纤细的手掌抚上他的肩颈,轻轻揉捏。 如兰花一般馥郁的香气萦绕鼻端,昏昏欲睡的房俊精神一振,倏然清醒,一回头,便见到高阳公主如花似玉的俏脸。 一件素白的睡袍掩住玲珑纤细的胴体,乌云一般的秀发只用一根丝绦在脑后轻轻的绾成一束,随意的垂在背上。巴掌大的小脸儿秀美娇俏,全无半分岁月润染之痕迹,一如当年。 入水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烛光,流淌着浓郁的爱慕与怜惜。 见到房俊醒来转头,高阳公主嫣然一笑,微微俯身,任凭睡袍领口倾泻出无限春光,红润的菱唇轻轻吻在郎君额头,而后双手捧住郎君的脸,柔声道:“这阵子累坏了吧?你闭眼歇着,妾身给你按摩一番……哎呀!” 话音未落,却已经被房俊探出双手揽住腰肢,真个人抱进了浴桶之内。 “噗通”,水花翻滚,生息渐促。 良久,水波平息,烛光映照着如花似玉的俏脸,被水汽蒸腾得愈发红润,眉眼之间有如春水荡漾,娇喘细细,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臂紧紧揽着郎君的脖颈,埋首宽阔坚实的胸膛之间,娇喘细细。 忍着一双大手在湿透的睡袍之下婆娑抚慰,娇声嗔道:“就不能好好的?总喜欢这般糟蹋人!” 她的确性格开朗叛逆,也喜欢这般不循常理的姿势,可总归有些羞涩,先一步将罪名都扣在郎君脑袋上,反正她是被迫的…… 房俊“嘿”的一笑,手掌捂着饱满,揶揄道:“殿下恶人先告状,分明是您不耐寂寞,半夜三更跑来微臣这边试图勾引。为人臣者,给殿下分忧解难乃是分内之事,自然鞠躬尽瘁,精尽而止……嗷!” 却是胸前被小白牙狠狠咬了一口。 夫妻两个相拥着坐在浴桶里,紧紧依偎,肌肤相触,享受着静谧的美好。 良久,缓过劲儿的高阳公主手指在郎君胸前划着圈圈,问道:“这场仗打到现在,估计也快要介绍了,郎君还有那么多的军务要忙么?” 房俊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将玲珑娇躯搂在怀里,笑道:“编筐编篓,全在收口,如今虽然优势尽显,关陇败局已定,却也不敢大意,谨防叛军奋力一搏、玉石俱焚,虽然这个可能不大……对了,柴令武那厮觊觎‘谯国公’之爵位,非但没有试图搭救其兄柴哲威,反而让巴陵公主深更半夜的跑到中军大帐,求我在太子面前替其争取,将爵位转赐于他……哎呀!干嘛掐我?” 高阳公主自他胸前昂起头来,明媚的眸子眯着,尖尖的指甲掐着他肋下软肉,秀美的面容似笑非笑:“巴陵刚刚去了你的大帐?” 房俊道:“昂!但是我啥也没干!” “啥也没干?” 高阳公主唇角挑起,手下用力:“本宫自然是相信郎君的,毕竟刚才那么勇猛……但似乎比平素更加勇猛,也更加兴奋呢,还以为郎君对本宫爱意更深,却原来是心里头想着另一个人,呵呵。” 指甲掐着一点点软肉,转了半圈儿。 房俊疼得脸色大变,连忙使劲揽住高阳公主盈盈一握的纤腰,指天立誓:“真的什么都没干!巴陵平素那一副傲娇的模样你还不知道?我看见就烦,哪能有半点心思!” 遂将情况详细述说一番,而后指天画地发誓自己坚守本心、守身如玉,的确啥也没干。 之余被人家捉住把柄之事,那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高阳公主将信将疑,不过终于松了手,温柔的揉搓着被掐的地方,撇嘴道:“原以为巴陵那个丫头是个清高的,孰料也是这般下贱,深更半夜送上门,不要脸。” 房俊心中一送,不过还是替巴陵说句公道话:“这事儿怪不得巴陵吧?柴令武那家伙利欲熏心,居然将自己老婆拱手送人,将心比心,想必巴陵才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呵呵,你也太不了解女人了,更不了解巴陵。” 高阳公主不以为然,在郎君怀中坐直腰肢,伸手将打散的湿漉漉头发重新绾起,口中道:“若是寻常人家,被郎君所迫去做那等下贱事,的确悲哀。但巴陵乃是金枝玉叶,柴令武那个废物能逼得了她?若她自己不愿意,宁肯和离也断不会做这种事!既然去了你的大帐,一半是为了报复柴令武,另一半则是对你心有觊觎,最起码不排斥委身于你。呵呵,贱人!” 房俊张张嘴,欲反驳几句,却发现高阳公主说的有几分道理。 女人总是很奇怪的物种,面对舔狗的时候她骄傲高洁不屑一顾,被人嫌弃的时候又愿意飞蛾扑火不管不顾…… 绾好头发,高阳公主居高临下看着房俊,问道:“是不是很得意?” 房俊想说有点,虽然他对巴陵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可这样一个容颜娇美的金枝玉叶心情暗属愿意一夕云雨,是个男人就会得意,但除非他想作死,否则嘴上决不肯承认。 “本郎君才华横溢、容颜俊美,堪称丰神如玉、潇洒倜傥,这世上暗恋我的女子车载斗量,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只钟情于娘子一人,其他庸脂俗粉根本不屑一顾。” “呕!” 高阳公主双手捧着下颌做呕吐状,嫌弃道:“你恶心不恶心?哪有这么夸自己的,不要脸!还有,你若只钟情于我一个,那长乐又算是怎么回事?” 房俊无言以对,这种事是解释不清楚的,只能付诸于行动。 女人嘛,别管多么牙尖嘴利,多么不屑嫌弃,只要你足够给力,保管她伏首贴耳、言听计从,…… 水花再度翻涌,高阳公主恼羞成怒,奋力挣扎:“无耻之徒!说不过人家便用这等无赖手段是吧?你你你住手,本宫错了……” 第一千八百三十四章 吃了大亏 天色微亮,长安城北开远门外,一座座军营连绵成片,兵卒忙碌,骑兵往来巡逻,旌旗在微雨之中招展。 巴陵公主的车驾自城北逶迤而来,随同的侍卫策骑护在左右,一路自开远门外连绵不绝的军营之间穿行而过,直抵城门之下,除去被巡逻兵卒拦住几次查看印信之外,并未拖延。 这场兵变说到底也只是大唐内部的权力之争,攸关储位,无关社稷,关陇起兵之本意并非谋朝篡位,所以相对来说除去当事双方之外,局势比较缓和。譬如宗室、大臣们只要有关陇门阀颁发的“牌照”,自可出入长安往来不禁,而对于各家女眷来说,更是毋须牌照、通行自如。 巴陵公主金枝玉叶,地位尊崇,故而昨夜才能在紧张局势之下出得开远门奔赴右屯卫大营,今早更能够穿越关陇军营自城门而入…… 到得城门之前,自有兵卒上前盘问,不过在见到侍卫递上的巴陵公主印信以及马车上显眼的晋阳柴氏家徽,立即予以放行。 马车随着不时出入城门的兵卒缓缓驶入城内,自义宁、金城两坊路过,抵达颁政坊时被前方军队设置的路障堵住,不得不折而向南,颁政坊紧挨着皇城,那里现在已经是战场,严谨平民出入。 由醴泉、布政两坊之间一路南行抵达西市,再向东路过数坊,返回府邸。 马车刚刚自一侧小门进入,巴陵公主掀开车帘,便见到柴令武已经快步走来,予以迎接。柴令武双眼不满血丝,发髻凌乱,胡茬子也冒出来,脸上满是疲惫颓废,显然一夜未睡…… 巴陵公主下车,垂下眼皮,没有看柴令武,在婢女搀扶之下向着正堂走去。 柴令武只能跟随其后,一肚子话想问,却也知道此地不能谈论那些事,只得压着性子,亦步亦趋。 进了正堂,婢女奉上香茗,柴令武便迫不及待的将婢女统统斥退,张口欲问,忽然见到巴陵公主秀美的面容上血色全无,苍白得吓人,往昔清淡如菊的一个美人儿眼下看上去却好似风中摇曳的野草,憔悴惹人恋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讪讪道:“为夫已经让人备好了热水,殿下不妨先去沐浴一番。” 到底夫妻一场,平素感情还是很不错的,此刻见到妻子这般模样,怎么可能不心疼?更何况此事乃是因他而起,心中更是充满愧疚。 两手捧着茶杯垂着头的巴陵公主温言,抬起头来,苍白的面容泛着冷笑:“怎么,嫌本宫脏了?” 柴令武张张嘴,无言以对。 脏么?肯定脏了啊。嫌弃么?也肯定嫌弃的……自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一夜,甚至此刻坐在自己面前仍沾染着不属于自己这个丈夫的体味,那个男人能无动于衷呢? 固然是自己求着她去的,固然他觉得爵位更重要,固然他曾经以为些许牺牲完全是值得的,只需下半辈子对她呵护备至以为补偿,那么一些便都是值得的。 然而现在,身为男人的尊严遭受践踏,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如想象那般视如寻常…… 只要想想房二那厮座昨夜如狼似虎一般在巴陵身上肆虐,甚至不知用何等下作之方式一逞兽欲,他心中便有如针扎一般刺痛。 他有些后悔了…… 然而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 巴陵公主垂下头去,不看他,小口的呷了一口茶水,低着头问道:“怎么不问问事情可否办成?” 柴令武不语,他不好意思问,当然也知道巴陵公主自己会说。 巴陵公主果然没等他开口,已经淡然道:“他答允会向太子说项,但不保证事情一定能成。” “什么?!” 柴令武登时怒气勃发,拍岸而起:“娘咧!这混账吃干抹净不认账?简直无耻之尤!吾定与他没完!” 他快要气炸了。 自己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结果房二那厮享用完了打个饱嗝就撤了?简直岂有此理!同时心里也埋怨巴陵公主,未曾确认得到房二的承诺,你怎么就能让他得手了呢? 可这等埋怨之言,却实在是说不出口…… 巴陵公主抬起头,眼神戏谑:“吃亏的是本宫,该不满的也是本宫,你急什么呢?” 柴令武被噎得说不出话,额头青筋暴突,此刻若房俊站在他面前,他绝对能抽出宝剑扑上去拼命。 巴陵公主好似能够看透他的心声,问道:“为何不问本宫缘何尚未要到一个确定的承诺,便宽衣解带、任凭采撷呢?” 柴令武忿然蹙眉,这话太难听。 巴陵公主苍白的面容浮现一抹嫣红,露齿一笑,声音清脆悦耳:“因为本宫愿意。” 言罢,放下茶杯,盈盈起身,走去后堂。 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就是要见到柴令武嫉恨如狂、悔之莫及的模样。至于缘何不解释与房俊之间根本不曾发生任何事……解释了有用么?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种情况,又有哪个男人能够经得住她这样一个女人的投怀送抱呢? 不如就这样吧,她是不会和离的,但自今而后夫妻恩断义绝,相敬如宾吧。 …… 正堂里,柴令武暴跳如雷,自己为了爵位将夫人都给赔上了,却什么也没得到? 欺负人也不带这样儿的! 他在正堂里转了几圈,冲门外喊道:“来人!” 家仆快步入内,道:“郎君有何吩咐?” 柴令武道:“速速备马,吾要出城一趟!” “喏!” 家仆转身出去安排,须臾回转,言及马匹已经备好,柴令武大步出门,翻身上马,抬头看了一眼飘摇的雨丝,带着一众家将侍卫策骑出了府门,沿着长街奔弛,直处开远门,奔赴右屯卫大营。 此刻柴令武怒火中烧,非得找房俊讨一个公道不可! …… 清晨,太极宫北侧紧邻内重门的一处衙署之内,东宫、关陇双方就和谈展开新一轮磋商。 刘洎一身紫袍、配金鱼袋,头戴幞头,居中坐在主位,萧瑀、岑文本等一干大佬尽皆退避,将和谈完全交由他来主导。 下首则坐着一身锦袍的宇文士及,除此之外尚有双方各三四位官员,七八人济济一堂,争执不断,气氛有些热烈。 宇文士及重重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目光不善的盯着刘洎,不悦道:“刘侍中这可不是想要促成和谈的态度,眼下虽然东宫略占优势,可关陇二十万大军仍在,东宫难言必胜。今日老夫前来磋商,各种条件已经退了一步,刘侍中却依旧咄咄逼人,是何道理?” 刘洎面色如常,微笑道:“郢国公此言差矣,关陇军队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万出头,加上那些关外门阀私军,总数也绝超不过十五万,何来二十万之说?况且关陇军队人数越多,便越是要背负缺粮之虞……咱们之间鏖战半年,可谓知此知彼,眼下还能这等话语来诳我,您老不实诚啊。” 他代表了东宫文官的利益,自然希望促成和谈,但是眼下东宫占尽优势,关陇则崩溃在即,双方局势逆转、强弱悬殊,以往的条件自然不作数,要尽可能的将关陇开出的条件压一压,否则他没法向太子、向整个东宫系统交待。 促成和谈、消弭兵变本是一桩大功,他可不希望以后被史官在史书中记上一笔“刘洎昏聩,待叛军以宽容,似有通敌之嫌”这样的话语,从而遭受后世唾骂…… 所以态度很是坚决。 宇文士及摇摇头,看来今日之磋商便到此为止了,东宫占据优势,信心倍增,对于和谈之迫切也大大降低,若强行为之,关陇所需要付出的条件太大,不仅他们这辈子再难入主朝堂,子孙后世也出头无望。 第一千八百三十五章 胡搅蛮缠 宇文士及摇摇头,看来今日之磋商便到此为止了,东宫占据优势,信心倍增,对于和谈之迫切也大大降低,若强行为之,关陇所需要付出的条件太大,不仅他们这辈子再难入主朝堂,子孙后世也出头无望。 局势对于关陇门阀来说的确紧迫,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要耐得住性子一点一点的磨,尽可能的为关陇争取宽松一些的条件…… 他略带失望的摇摇头,起身道:“刘侍中性格刚硬,担任御史中丞是把好手,可是处置朝务却有失圆滑,这和谈之任务更是难以胜任。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还望刘侍中回去好生思量,不然老夫也只能恳请太子殿下更换他人前来主持和谈。” 刘洎面上笑容一僵,心中不满:这是质疑我的为官能力啊! 如果宇文士及当真向太子请示换个人来主持和谈,太子会否答允?刘洎心念电转,有些患得患失,不过却也不肯就此落入下风,佯装强硬道:“和谈之事,本官原本就不愿插手,只不过太子颁布任务,身为人臣不能不遵,若郢国公当年能够令太子殿下回心转意,另外委派他人负责此事,本官求之不得。” 宇文士及哪里是省油的灯? 温言颔首笑道:“若刘侍中当真如此,老夫也不妨送你一个人情,稍候便入宫请示太子殿下,以免刘侍中勉为其难,致使双方沟通不畅,产生误会,耽搁了双方大事。” 眼见宇文士及好像要来真的,刘洎笑容险些绷不住…… 自己费了多少心里,经过了多少运作,这才得到岑文本之首肯,使其下死力气为自己谋划来主导和谈的差事,希望凭此捞取足够的功勋资历,日后在宰辅之位站稳脚跟,若是宇文士及当真去跟太子说,太子一怒之下撤了他这个差事,岂不哭死? 可这个时候又不能服软,只能强颜欢笑看着宇文士及走出衙署,心中忐忑难安,暗骂一句:这个老狐狸…… 站在门口相送,见到宇文士及果然拐向内重门方向,刘洎一颗心不禁提起,想了想,将手头的公务交待一番,便即要来一匹快马,翻身而上,策骑赶赴岑文本住处。 ***** 柴令武策骑带着一队仆从气势汹汹的赶赴玄武门,刚刚过了景耀门,便被巡逻的斥候截获,柴令武试图硬闯,却不得不在对方的强弩之下服软。 “汝等何人,意欲何为?” 领头的王方翼大声喝问,关陇叛军的粮秣被付之一炬,唯恐其破罐子破摔骤然发动大规模突袭,右屯卫上下严阵以待,他也率领斥候巡逻在第一线。 柴令武耐着性子,道:“吾乃柴令武,有事求见房俊,劳烦速速通禀!” “柴令武?” 王方翼心底狐疑,昨夜巴陵公主来的时候还是他亲自护送到大帅的帅帐之外,今早柴令武便寻来,这两口子可真有意思…… 昨晚巴陵公主虽然不曾留宿,但王方翼坚信这位公主殿下与自家大帅之间暧昧不清,这会儿柴令武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是捉奸那可就麻烦了…… 遂喝叱道:“放肆!大帅日理万机、军务繁忙,岂是你说见就见?可先留下名帖,吾随后替你转交大帅,待到大帅闲暇之时再于接见。现在还请速速离开军事重地,否则全部擒拿,以敌军细作论处!” 身后兵卒“呛呛”一阵响声中拔刀出鞘,虎视眈眈。 柴令武气得不清,怒道:“休要废话!今日若房二不见我,我便赶赴宗正寺,状告他***子、凌虐皇室公主,与他不死不休!” “啊?!” 一干斥候都吓傻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滚圆,还有这等事?咱家大帅……牛啊! 王方翼心道坏了,这柴令武果然是来捉奸的,虽然“捉奸捉双”,眼下巴陵公主早就走了,若柴令武不依不饶当真跑去宗正寺告状,的确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因为他坚信昨夜巴陵公主必定与房俊欢愉一场…… 只得说道:“此等言语侮辱吾家大帅,找死不成?吾这就带你去大帅面前对峙,若有半字妄言,定不饶你!” 又回头下令:“此间之事辱及大帅声誉,不得有一字半语泄露,否则军法从事!” “喏!” 一众斥候心中一懔,急忙应命。 王方翼遂带着柴令武来到右屯卫大营,到了帅帐之外,让柴令武在此等候,自己入内通禀。 …… “柴令武?” “是。” 房俊蹙眉,不想见这人。以往的恩恩怨怨暂且不提,单只是为了爵位将自己老婆送上别人的门,便不愿搭理他,更别提昨晚还被巴陵公主捉住了把柄,现在面对柴令武,难免尴尬。 便道:“不见。” 王方翼迟疑一下,为难道:“那柴令武到处叫嚣,若大帅不予接见,便去宗正寺状告大帅***子、凌虐皇室公主……” “娘咧!”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勃然大怒。 这两口子怎地都会这一套?他倒是不怕柴令武当真这么干,他自己什么也没做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还有谁敢冤枉他不成?再说捉奸捉双,没有摁在床榻之上,只要提起裤子死不认账就谁也没辙! 但到底是个麻烦,而且这种事好说不好听…… 只得压着怒气,道:“让他滚进来!” “喏!” 王方翼转身往外走,心底却暗忖:看来大帅与巴陵公主之事算是坐实了,定然是昨夜巴陵公主难耐寂寞,半夜溜出长安跑来与大帅私会,结果被柴令武察觉,故而追杀上门…… 身为属下,对于长官这等风流韵事非但不会认为人品有问题,反而觉得当真有本事,别人平康坊里玩花魁,咱家大帅专门玩公主……与有荣焉。 出了大帐见到柴令武,道:“柴驸马,大帅召见。” 柴令武哼了一声,掀开门帘,大步入内。 门口两个房俊的亲兵意欲入内保护,却被王方翼喊住:“毋须紧张,这等绣花枕头一般的纨绔子弟,大帅一个能打二十个,何需保护?” 这种事到底有碍风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柴令武大步入内,见到房俊坐在书案之后,上前两步,戟指怒道:“房二,无耻之尤,人神共愤!” 房俊放下手中公文,上身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怒气勃发的柴令武,心中并无多少因为对方失礼而带来的愤怒,更多的是厌恶。 他冷冷道:“我房二再是无耻,也做不出卖妻求荣那等下作之事,另外,昨夜我没碰过巴陵公主一根手指头,你若是敢继续在外头胡说,败坏我的名誉,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柴令武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怒叱道:“卑鄙,无耻!以往我还敬你房二是条汉子,却是做了还不敢认嘛?” 他嘴上骂得凶,实则心里已经忐忑不安,自己牺牲这么大,将男人的尊严都搭进去了,结果若是这个棒槌吃干抹净不认账可怎么办?此番前来本意是趁热打铁跟房俊要一个承诺,你堂堂越国公、兵部尚书总不能吃白食吧?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完全低估了房俊的无耻程度。 这厮若是铁了心的不认账,自己还真就没辙,难不成拉着巴陵公主来对质? 他却不知道,房俊也为难了。 若是放任不管“谯国公”爵位,那么柴令武一怒之下搞不好真的赶去宗正寺告自己一状。淫辱人妻、凌虐公主这种事,无论有还是没有,一旦传扬出去,势必造成一股风潮,市里坊间愈传愈烈,最终真假难辨。 可若是答允给他办了,岂不是承认自己昨夜当真睡了巴陵公主?否则何以“做贼心虚”,人家丈夫打上门来便乖乖的给人办事? 房俊发现这事不好处理了,分明是柴令武胡搅蛮缠,反倒自己稍有不慎便处置不当,里外不是人。 第一千八百三十六章 一箭射杀 柴令武气呼呼的坐在,怒视房俊。 他对房俊的桀骜跋扈深感忌惮,来此之前还心中忐忑,唯恐房俊对他不利,可是此刻见到房俊这厮居然吃干抹净不认账,心中怒火升腾,也忘了害怕之事,指着房俊道:“今日不给我一个交待,咱们没完!” 什么交待? 自然是对于爵位的承诺,柴令武相信,只要房俊去向太子说项,宗正寺那边还有他的姐夫韩王在,这件事便板上钉钉。方才于府中见到巴陵公主的态度,令他心中有如刀割,已经万分后悔,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要将爵位之事落实,否则他就敢跟房俊拼命! 房俊大感头疼,这弄得什么事儿? 若非他深知柴令武草包一个,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两口子弄出来的一出“仙人跳”…… 深吸口气,房俊颔首道:“此事本与我无关,与巴陵公主之间更是清清白白、天日可鉴!不过念及以往的情份,我愿意向太子替你说项,但还是那句话,到底成与不成,我不做保证。” 这口黑锅他不得不背上。 昨夜巴陵公主前来大营,军中上下知者甚多,虽然右屯卫乃是他一手打造,忠诚无比,但是其中若说没有各方潜伏的暗子、细作,谁也不敢信,所以这件事是瞒不住人的。 堂堂皇室公主深更半夜跑去统兵大将的军营,天明之前离去,任凭房俊说破嘴皮子,谁会相信他连巴陵公主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如果柴令武当真发疯不管不顾,跑去宗正寺告状,事情不好收场。宗正寺固然不会在无凭无据之下将自己如何,可这个名声算是背定了。大唐风气开放,皇室公主与外男有染者非止一人,可这种事私底下偷偷摸摸是一回事,被人家丈夫到处状告闹得沸沸扬扬又是另外一回事…… 道德礼法岂是说说而已? 而一旦背负这样一个罪名,对于房俊未来登阁拜相是有着极大之隐患的。道德,从来都是凌驾于能力之上的评判标准,哪怕骨子里头顶生疮脚底冒脓坏透了,表面上也得营造出道德模范的君子模样,否则绝无可能成为宰辅之首。 即便上位,若是有一天私德有亏、不可遮掩,闹得纷纷扬扬,大抵也只能黯然下野…… 这跟与长乐公主有私情完全是两回事。 柴令武心有不甘,他今日舍去面皮而来,就是想要一个准话,免得被房俊给糊弄了,可是此刻见到房俊阴沉的面色,心底一突,不敢再逼迫过甚,只能见好就收。 遂颔首道:“我信得过越国公,那此事便拜托了,告辞!” 目的达到,他一刻也不愿在房俊面前多待,对方每一个看过来的眼神都令他感觉是否另有深意,充满了嘲笑与讥讽,令他如坐针毡。 房俊自然也不会留客,只微微颔首,连答话都懒得答。 待到柴令武走出去,房俊才郁闷的嘟囔一句:“这特么叫什么事儿?” 若是早知如此还能惹得一身骚,昨晚还不如将巴陵公主就地正法,起码事后被人找上门自己也不亏…… …… 柴哲威从大帐出来,凄风冷雨的迎面打来,令他精神一振,心底的忐忑终于消散几分,赶紧让人牵马过来。 来此之时,他心中惧怕,唯恐房俊恼羞成怒令人将他抓起来折辱一顿,那厮素来恣意妄为,没什么不敢干的。 良家女遭受恶霸凌辱,丈夫登门要个说法结果被恶霸打死打伤,然后将人妻霸占……戏文里不都是这么写么?自己虽然顶着一个世家子弟的名头,妻子又是皇室公主,可房俊那厮自然也比一般恶霸势力强横得多…… 好在那厮顾忌声誉,没敢翻脸。 跨上军马,来到营门处与自己的仆从家将汇合,这才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策马顺着来路疾驰,迎面冷风吹来,他才发觉内里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胸中郁愤被冷风冷雨浇灭不少,握着马缰正欲提速,耳旁忽然传来一声疾呼:“郎君,小心!” 紧接着,柴令武便察觉眼角处闪过一道迅即如电的残影,继而胸口一痛,一股强大的力量令他浑身一震,一阵天旋地转掉落马背,“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眼前最后的景象便是阴沉晦暗的天空,然后便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郎君!” “何方鼠辈,居然敢暗箭偷袭!” “护住郎君!速速去通知越国公,请派郎中前来!” …… 仆从家将一阵兵荒马乱,尤其是见到柴令武坠落马背双眼紧闭,都慌了神,纷纷下马护在柴令武周围,却不敢移动其身躯,只能派人前往不远处的右屯卫大营,请郎中前来救治。 须臾,右屯卫的斥候便发现这边异常,策马而来,急声问道:“汝等还不速速离去,留在此地作甚?” 一个柴家家将道:“吾家郎君遭受暗箭射伤,生死不知!” “啊?” 右屯卫斥候大吃一惊,反应迅速,一伙人当即分散开来,奔赴各个方向通知巡逻在周围的斥候追击凶手,另外派人直入大营通知房俊。 房俊接到消息都懵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大骂一声:“娘咧!哪个狗日的嫁祸老子?” 赶紧解下墙上挂着的横刀带在身上,来不及换衣服,只披了一件蓑衣便出了大帐,在一众亲兵簇拥之下打马来到出事地点,见到柴令武仰面倒在草地上,心脏部位插着一根雁翎箭。 雨水落下打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混合着草屑泥水,分外凄惨。 房俊太阳穴一鼓一鼓,胸中怒火升腾,咬牙道:“全军戒严,所有人不得擅离营地半步,违者杀无赦!立即通知高侃,让他率领军中司马严密排查,所有在此期间不在各自岗位者,查明动向,若有含糊之初,即刻拿下,大刑拷问!” 此地距离右屯卫营门不足一里,右屯卫斥候往来巡逻一刻不曾间断,不可能有外敌潜伏此处,伺机狙杀柴令武,凶手最大的可能便是出自右屯卫内部。 娘咧! 这等栽赃嫁祸之手法简直毒辣至极,若不能尽快将凶手揪出,并且拷问出幕后主使,自己这个黑锅将会背的结结实实…… “喏!” 身边校尉飞奔而去,不久,闻听消息的程务挺、岑长倩、刘审礼等人先后赶到,见到凶杀现场,听闻事情经过,尽皆面色凝重。 又过了一会儿,高侃疾驰而来,到了房俊面前飞身下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道:“启禀大帅,方才末将得令之后开始排查,发现有一个校尉自尽于营帐之内,其麾下兵卒皆在,言其刚刚跟随校尉在营门外狙杀了一个不明身份之人,其余一概不知……” 程务挺大怒:“娘咧!吃里扒外的东西,这不明摆着陷害大帅么?定要将其身份背景挖出来,就算是亲王国公,老子也带兵杀上门去,将他全家杀光!” 刘审礼亦是义愤填膺:“欺人太甚,此等手段肮脏阴毒,不得好死!” 一众将校怒气勃发,房俊反倒冷静下来。 右屯卫数万人马,别说他房俊了,就算是诸葛再世、白起复生也不可能做到上下忠诚、死心塌地,其中夹杂着几个世家门阀或是政敌潜伏进来的钉着,亦是寻常。 只不过柴令武虽然身份高贵、地位不低,但并无半点实权在手,纵然予以射杀,除去嫁祸给自己又有什么用? 就算成功嫁祸给他房俊,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再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又能将他定罪? 除了一个“疑似凶手”之外,又能将他房俊如何? 房俊百思不得其解。 远处,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兵卒的到得近前大声道:“太子殿下有令,召大帅入玄武门觐见!” 房俊目光一凝,看了看地上柴令武的尸体。 太子这么巧召见我? 是否为了柴令武之死? 若是如此,这边人刚死自己边下令戒严全军、封锁消息,这消息又是如何那么快传到太子面前的? 第一千八百三十七章 栽赃嫁祸 房俊面色凝重,意识到这恐怕是一桩针对他而来的栽赃嫁祸之计,只是不知幕后主使者何人。 而且颇为棘手的是,柴令武的尸体如何处置? 程务挺乃勋贵子弟,自幼对于这等局面颇有见识,见到房俊为难,遂凑到房俊跟前,小声道:“大帅可请太子殿下派遣宫中御医前来验尸。” 柴令武乃是当朝驸马,太子的妹夫,惨遭横死,太子岂能派人验尸之后便自行离去?肯定要妥善解决后事的,有些事情房俊不便去做,怎么做怎么错,但太子却可任意处置。 房俊嘉许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正该如此。” 遂吩咐王方翼率人保护现场,连同柴令武的仆从家将一并在内予以看管,待到自己禀明太子之后,酌情处置。 然后翻身上马,心情沉重的奔赴玄武门,自玄武门入宫,抵达内重门太子居所,见到了李承乾。 …… 书房之内,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正襟危坐,面容凝肃,李君羡束手立于一侧。 房俊入内,先向李承乾施礼,而后蹙眉看向李君羡。 后者低垂眉眼,不与他对视。 李承乾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房俊叹了口气,郁闷道:“柴令武去大帐找微臣,出去之时便被人暗箭射杀,距离营门只有里许……臣亲自赶往查看,已然不治身亡。” 李承乾又问:“柴令武找你何事?” 房俊瞥了李君羡一眼,将柴令武的目的以及话语复述一遍,不敢有丝毫隐瞒。柴令武虽然并无实权,但当朝驸马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自关陇举兵起事之日直至如今,尚未有此等身份之勋贵身死,可以想见,此事必然在长安内外掀起轩然大波,影响极为恶劣。 尤其是凶手之手段明显是想要栽赃嫁祸于他,说不定尚有后招,不得不谨慎应对,起码在李承乾面前要毫无保留,以免惹得李承乾也心生疑惑。 不过那边人刚死,他便下令戒严全军、封锁消息,这边太子便已经知晓,消息是怎么传过来的? “百骑司”自然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时间太过紧迫,几乎等同于柴令武刚死,太子便已经知道,这其中消息传递需要在右屯卫中避过巡逻斥候,即便是“百骑司”的暗探也要耗费一定的时间,怎可能这么快? 李君羡依旧低头不语。 房俊一颗心往下沉,猜测到一个十分不妙的可能…… 向李承乾隐瞒是没有必要的,况且整件事他清清白白,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遂将柴令武去到大帐的话语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李承乾看着房俊:“就这些?” 目光鲜有的锐利。 房俊颔首:“臣绝无半分隐瞒,昨夜臣与巴陵公主清清白白,只不过柴令武大抵不信,所以才会找上门来,希望能够落实臣的承诺,且大闹一场。臣想着此事虽然与臣无关,但闹起来毕竟难看,遂答允柴令武向殿下求情,柴令武也就此离去,孰料刚走出营门,便遭遇狙杀。” 说着,他又看向李君羡。 李承乾紧紧蹙着眉头,十分不解:“谁会暗杀柴令武来嫁祸给你?” 对于房俊,他自然万分信任,既然昨夜房俊不曾与巴陵公主有染,那么自然全无杀害柴令武的动机。退一步讲,就算房俊与巴陵公主之间发生什么,只因为柴令武叫嚣去宗正寺告状就派人予以狙杀,且就在自己的营门之外? 没这个道理。 然而谁又有动机杀害柴令武嫁祸房俊?在并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能将房俊如何?若是想以柴令武之死来搬到房俊,简直异想天开。 所以首先排除是关陇门阀所为,那帮人虽然下手狠辣,但绝不会做这等无用功。 除去关陇,又有谁跟房俊有这般深仇大恨,不惜以一个世家子弟、当朝驸马的性命来嫁祸房俊? 一头雾水。 三人沉默不语,气氛沉重,门外脚步声响,内侍入内禀报:“殿下,宋国公、岑中书、刘侍中、江夏郡王求见。” 李承乾眉头愈发紧蹙,宇文士及刚走不久,这几位便联袂而至,显然不是为了和谈之事…… “宣。” “喏。” 内侍退出,未几,几位文武大臣鱼贯而入,上前躬身施礼。 礼毕,李承乾颔首道:“诸位爱卿请入座……不知可是有何要事?” 四人相视一眼,然后瞥了房俊一眼,刘洎开口道:“殿下明鉴,方才微臣陡然得知,如今宫内、宫外皆风传柴驸马被越国公杀害,谣言四起,言辞灼灼,臣不知真伪,勒令不准传播,而后特意向殿下奏秉,请示如何处置。” 李承乾愣在那里,这才多长时间,宫内宫外就已经传开了? 怎么可能? 房俊一言不发,一直看着李君羡。 李君羡依旧低着头,只是脸颊的肌肉蠕动一下,额头隐隐见汗,房俊此刻虽然一言不发,但气势太盛,压力太大,他有些顶不住,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房俊便骤然发动,将他一刀砍了…… 这件事瞒得过太子,因为太子不知其中详情,捋不清利害关系,但房俊却不难猜出其间的道理,想必心中盛怒,自己搞不好就要成了出气筒。 以房俊的武力值,他没信心走得过三招…… 李承乾没注意这两人之间的眼神互动,蹙眉道:“柴驸马的确被狙杀于右屯卫大营之外,但凶手并非越国公。孤已经派人前往验尸,稍后便会有结果呈递。” 刘洎几人先是吃了一惊,显然没料到柴令武当真死了,而后沉吟一番摇头道:“微臣也相信并非越国公所为,但此刻外头传得有模有样,说是房俊以‘谯国公’爵位相逼,淫辱巴陵公主,柴令武不忿,上门讨要说法,却反遭越国公杀人灭口……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此事还需要慎重处置。” 到底柴令武是否房俊所杀并不重要,事实上刘洎也不相信房俊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举,可有些事情毋须有谁相信,甚至毋须真相。 事情的本质是不可能有确凿之证据去指认房俊乃杀人凶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房俊的嫌疑是逃不掉的,这就足够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嫌疑之罪,采取赦免从无之原则,这是自上古之时便一直流传下来的司法精髓,《夏书》中便有“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律例,与其造成冤案,宁愿达不到执法效果,即宁纵勿枉。 但是对于房俊此等即将臻达人臣之巅峰的人来说,这等嫌疑却是致命的缺陷,嫌疑在身,便难免有人构陷、攻讦,代表着道德方面不够完美,是难以成为宰辅之首、领袖百官的。 这是东宫文官系统最愿意见到的局面…… 萧瑀不待旁人反驳,便适时道:”柴令武及时当朝驸马,亦是功勋之后,更有皇族血脉,身份非同等闲,待到验尸之后,应当予以收殓,派遣适合之大臣料理后事,以免再生事端。“ 全然不提彻查凶手、澄清谣言之事…… 李承乾颔首道:“正该如此,稍后孤会让禁卫护送柴令武尸体回长安府邸,另外让长乐、晋阳等几位公主先行赶去,抚慰巴陵,毋使其伤心过度。然后知会宗正寺,恳请韩王出面主持,料理柴令武后事。” 又对房俊道:“此事孤自会派人彻查,还越国公一个公道,毋须太过在意。” 房俊颔首,也只能如此了。 谣言能否广泛流传,不在于其本身真伪是否难辨,而在于是否迎合大众之心态,一旦此则谣言深受大众之欢迎,大众便愿意相信其真实性,反之自然不攻自破。 而眼下这则谣言对于房俊本身之伤害极其有限,他在民间风评甚佳,不会有多少人相信此事,但谣言之本身却使得他在某一个阶层之间遭受品德质疑,有朝一日他意欲登上人臣之巅,这便是一个巨大的雷,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爆开。 他再一次将目光看向李君羡,眼神深邃…… 第一千八百三十八章 扑朔迷离 柴令武既是当朝驸马,又是功勋之后,且身有皇族血脉,如今遭遇狙杀暴卒,自然不能轻忽视之。李承乾派遣赵王李福、曹王李明两位尚未成年的亲王,带领一众东宫属官赶赴玄武门外,收殓柴令武的尸体送回其府邸,另一边则让长乐公主、晋阳公主带着宫中女官亲自前往巴陵公主府,一来安抚巴陵公主,莫使其伤心太甚,二来也能协助操办丧事。 只不过眼下局势紧张,东宫与关陇虽然开启和谈,但并未真正消弭兵变,实不宜大肆操办,丧葬规格难免有些降低,也是无奈之举…… …… 李君羡自太子书房中走出来的时候,便见到房俊负手站在左侧厢房的屋檐之下,雨幕纷纷,左近无人。 想了想,李君羡走过去,站在房俊身后。 房俊负手而立,看着眼前雨水潺潺,缓缓道:“李将军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 李君羡默然片刻,道:“末将执掌‘百骑司’,乃是帝王鹰犬、皇家耳目,玄武门内外一些皆在监控之内,所为皆因职责在身,不需向任何人解释。”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房俊收回目光,转过头冷冷看着李君羡:“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意思。” 柴令武遭受狙杀、暴卒而亡,此事李君羡向太子奏秉乃是情理之中,何况房俊也没想将此事压下、也压不住。但是前脚柴令武遭遇狙杀,刚刚气绝身亡,太子这边便知悉详情,消息之传递简直比打电话还快,其中之蹊跷,还用多说? 更何况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宫里宫外居然已经开始流传他房俊“逼迫淫辱巴陵公主,柴令武羞愤登门厉声叱责,而后遭遇灭口”这等谣言…… 一切都好像是蓄谋已久,而目标便是他房俊。 其中之推手,除了“百骑司”,房俊想不出还有谁能拥有这等能力…… 李君羡再次沉默,却抬起头来,与房俊对视。 四目相对,两人面色凝肃,都没说话,须臾,李君羡躬身施礼:“末将尚有要务在身,不能多做逗留,暂且告退。他日有瑕,再聆听越国公教诲。” 而后,后退一步,转身带着一众“百骑司”麾下,大步走入雨幕之中。 房俊站在屋檐下,面前微风轻拂、雨水纷飞,一颗心却沉甸甸的有如铅坠。李君羡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两人相视的那一眼,却已经代表他对房俊所有的猜测予以默认的态度。 算不上心有灵犀,也算不上什么默契,整件事参与其中的房俊能够猜得出是“百骑司”的手尾并不难,甚至连如此陷害他的动机也心知肚明,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有些郁闷。 只不过他也明白,柴令武遭遇狙杀的这件事,且不管李君羡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绝色,后续的处置却露出了不必要的破绽,譬如太子太早知道消息,譬如宫内宫外这么快的便掀起谣言风潮。 房俊不认为这是李君羡失误所至,更愿意相信这是他故意为之。 很显然,有些话李君羡不能对他言明,但是可以通过这等故意露出破绽的方式让他得到提示…… 什么人、什么事能够让李君羡这般三缄其口? 房俊摇摇头,一声轻叹。 帝王心术、莫过于此…… ***** 柴令武之死,在东宫以及关陇双方阵营之内掀起轩然大波,自从关陇举兵起事至今,尚未有此等地位之勋贵丧生,更何况还是以此等遭遇狙杀之方式,如何不使得所有人感到震惊? 萧瑀、岑文本、刘洎三人自太子处回归门下省衙署,立即凑在一处,商讨当下局势。 刘洎握着茶杯,有些兴奋难抑,道:“二位,是否认定此事确乃房俊之所为?如今外头传得纷纷扬扬,说是房俊残杀柴令武以达到长期霸占巴陵公主之目的……” 萧瑀敲敲桌子,蹙眉打断道:“汝乃当朝侍中,焉能听信、传播那等市井流言?房俊的确恣意妄为惯了,但此事并无任何真凭实据,要约束官员,切不可于东宫之内广为传播。不过吾等心中亦要藏着警惕,时刻予以关注。” 这种流言除去影响东宫声誉、使得人心惶惶之外,全无半点用处,难道只凭借流言便能治房俊之罪? 刘洎被训斥,尴尬点头。 他自己也清楚这流言是没什么用的,若此事当真房俊所为,早已将证据消灭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房俊所为,闹得比天还大又有什么用? 倒是萧瑀最后那一句“时刻予以关注”有些意味,他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件事或许不能给房俊定罪,但将来某一些紧要的时候,譬如房俊欲登阁拜相、宰执天下,那么此事便可以拿出来作为攻讦之手段,用以诋毁房俊于道德层面之修养。 一个背负无数流言蜚语的无德之人,岂能宰执天下? 算是给房俊埋下一个巨大的障碍,使其难以臻达人臣权力之巅峰……刘洎觉得很好。 几个人就当下之局势交换一下意见,正欲对和谈之事深入探讨一番,便有书吏来报,说是宇文士及去而复返。 三人交换一下眼神,刘洎道:“想来应该是柴令武暴卒之消息传过去,关陇那边唯恐东宫将罪名按到他们头上,进而影响和谈。嘿,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该轮到他们仓惶难顾、心虚难眠了。” 萧瑀颔首:“想要应是如此,吾等就不与其相见了,你去见见就好,既要稳住他们,也要多多敲打,尽可能使其感受到危机,以便放开底线,加快和谈。” “喏。” 刘洎应了一声,起身向两人施礼,而后走出去,在另外一间值房与宇文士及相见。 书吏奉上香茗,刘洎笑道:“郢国公去而复返,不知所为何事?” 宇文士及来不及饮茶,问道:“听闻柴令武于右屯卫大营之外遭遇狙杀,传言乃房俊所为,不知眼下情况如何?” 刘洎呷了一口茶水,道:“决无此事!越国公功勋赫赫、大权在握,岂能做出此等残暴之举?不过是真正的凶手故意放出谣言混淆视听罢了,太子殿下已经颁布谕令,命宫中禁卫、百骑司全体出动,对一切嫌疑之人展开调查,务必查明真凶,明正典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着宇文士及,意味深长问道:“郢国公给在下一句准话儿,此事是否关陇所为?” 宇文士及吓了一跳,连忙否认:“绝对不是!说一句不敬亡灵之言,区区一个柴令武,即无法左右当下局势,又不能影响以后朝堂,且往日素无仇隙,谁闲着难受去刺杀他?” “呵呵……” 刘洎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柴令武的确不值一提,可若是有人想要用他的性命来嫁祸越国公,却也不无可能。” 宇文士及脸色一变。 虽然明知刘洎乃是故弄玄虚,一言一行都在压迫关陇放宽底线促进和谈,可是这话听在耳中,心中忍不住升起一抹疑虑:或许当真是长孙无忌暗中所为? 流言纷纷扰扰,大抵都是房俊以“谯国公”爵位相逼,淫辱了巴陵公主,而柴令武寻上门去似乎让房俊履行诺言,不知为何发生口角,刚一出门便被房俊派人狙杀……这种话也就市井之间贩夫走卒津津乐道,当真到了一定之地位,没人相信。 可偏偏这流言便这么流传出来了,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欲以此嫁祸房俊。 这个人是谁? 最大的可能便是长孙无忌,此举眼下不能对房俊造成实质的伤害,但等若埋下一颗震天雷,待到将来房俊只差一步登阁拜相之时,今日之事必然被人翻找出来,以此作为攻讦房俊道德之武器。 以长孙无忌对房俊的恨之入骨,用一个柴令武的性命去断绝房俊宰执天下之路,是极有可能的…… 第一千八百三十九章 贴心棉袄 即便心中有如乱麻,宇文士及语气却依旧坚定:“刘侍中多虑了,此事断然不会发生。关陇上下,对于和谈抱有极大之期待,不忍关中百姓、双方兵卒继续遭受战争创伤,故而止息兵戈之心极尽诚意。” 刘洎点点头,道:“如此最好,尽快促成和谈附和你我双方之利益,但以房俊为首的军方却对和谈极其抵触,屡次三番予以破坏,这一点郢国公您也清楚。如今房俊更是立下大功,导致形势逆转,便是太子也对其言听计从。如果郢国公还想着促成和谈,还请尽量放宽底线,否则越拖越久,难免夜长梦多。” 他说的是“你我双方之利益”,而不是“东宫与关陇”,已经算是表明立场:我这边代表东宫文官系统,不愿被军方占据主导,所以亟待促成和谈重新掌握主动,你那边代表绝大多数的关陇的门阀,意欲将长孙无忌排斥在外,取得整个关陇门阀之掌控……咱们彼此心知肚明,都对和谈抱有极大之希望,能够攫取极大之利益,所以也别端得太高,影响了大家的利益。 而且主动放宽底线的一定是你们,谁让你们一群乌合之众被房二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呢? 宇文士及心底当然也清楚这一点,现在形势逆转,让步的必然是他们,尤其是房俊这个棒槌根本无视东宫的和谈政策,恣无忌惮的出兵搞偷袭,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抽冷子再来上这么一下。 更何况眼下数十万石粮秣尽被焚毁,关陇军队陷入缺粮之忧,哪里还能坚持得了太久? 他倒是不大在意多多让出一些利益、付出一些代价,毕竟促成和谈占据关陇主导所收获的利益实在是太过丰厚。只是如此便将要挑战长孙无忌的权威,将其从关陇领袖的地位推下去,必将引发长孙无忌的强烈反抗,实在是棘手…… 所以,和谈并不是想促成便能尽快的促成的,其中所牵扯到的各方利益数之不尽,若是不能事先予以权衡安抚,必生后患。 两人在衙署之中就和谈之事商讨多时,临近傍晚,宇文士及才告辞离去。 刘洎则让人换了一壶新茶,独自一人坐在衙署之中慢慢的呷着茶水,思忖这当下局势,权衡着此番柴令武身死房俊成为嫌疑人背负骂名对自己能够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以及对当下之局势有着什么样的催化作用。 最直接、最显著的好处,便是经由此事,房俊遭受嫌疑,若是始终无法洗脱,便等于道德上存留一个巨大的瑕疵。平素或许没事,毕竟没谁敢在这方面去挑战房俊的权威与怒火,但是等到将来房俊若向一步登天、登阁拜相,今日之事便会成为一个巨大打障碍,拦住房俊的前进的脚步。 而放眼朝堂,将来太子登基之后,能够有资格威胁登阁拜相的屈指可数,而他刘洎又必然是排在最前面的一个,只要房俊晋升之路踟躇不前,那么成为宰辅之首的人选最有可能便是他刘洎。 至于眼下,刘洎觉得没必要与房俊硬碰硬的怼下去,一则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无人能及,自己与房俊争执不断,只会惹来太子的厌恶。再则太子性格温和,也必然不喜欢一个强势凌厉的臣子成为宰辅之首,承担治理天下之重任。 和谈之事对他的利益很大,但如今的局势看来,和谈乃是迟早之事,没必要非得争这一朝一夕,使得太子厌恶自己,更招致军方的强烈对抗…… 不过没过一会儿,思路又转回来,心中疑惑丛生:到底是谁狙杀了柴令武嫁祸给房俊? 刘洎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底何人有狙杀柴令武还要在明知不会对房俊有太多直接危害的情况下嫁祸给房俊…… ***** 巴陵公主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柴令武遭受狙杀身死的消息传回,尸体尚在路上,宫里以及宗正寺已经派人前来治丧,无数白幡竖起,门前挂上一串黄纸,男左女右故而挂在右边,按照逝者的年岁每岁一张,让街坊邻居知晓家中治丧,有人情往来的这个时候便纷纷前来帮忙料理丧事…… 只不过如今长安兵变,战火连天,朝廷日常运转早已停滞,太常、宗正等衙署尽皆关门封印,骤然操办如此规格之丧礼,难免人手不足、颇为冷清,且有些手忙脚乱。 公主府内堂,侍妾、婢女哭声四起,一片愁云惨雾。 谁能料到正当盛年的柴令武一大早气势汹汹出门,片刻便传回死讯?虽然府中以公主为尊,驸马暴卒还不至于整片天塌下来,可毕竟失了主心骨,悲切仓惶在所难免。 巴陵公主则跪坐在内堂,任由长乐、晋阳一众公主以及几位太子妃嫔簇拥在周围,忙碌的帮她换上刚刚缝制的孝服。 所幸这两日和谈进展迅速,双方暂时停火,局势有所缓和,否则几位公主以及太子为了彰显关怀而派来的几位妃嫔根本不可能进入公主府,凄凄冷冷,将会愈发让人伤心倍增…… 巴陵公主任凭家人给自己更换衣物,去除头上的珠翠首饰,整个人痴痴呆呆、尚未自懵然之中回转。 她实在想不通,柴令武怎地出去一趟,便遭遇狙杀亡命当场? 府中有人说是房俊猝下杀手,理由是房俊淫辱了她这个公主,柴令武寻常门去讨要一个说法,这才激怒了房俊,或者房俊也有杀死柴令武独霸她的目的……但她自己清楚,纯粹胡扯。 自己与房俊清清白白,房俊绝无半分狙杀柴令武的道理。 然而无论如何,柴令武已经死了,自己年纪轻轻固然守了寡……不管心里对柴令武逼迫自己前去房俊那里央求爵位一事如何记恨,可到底夫妻一场,感情还是有的,骤然之间人没了,那种茫然失措的悲伤着实难以描述。 好半天,两行清泪才从眼角泻下,呜呜哭泣起来。 一旁的长乐公主揽着她的手臂,怜惜的替她将鬓角的散发拢起,掖在耳后,又拿出手帕给她擦拭泪水,柔声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妹妹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巴陵公主泪珠滚滚,看着堂前正被仆人换上孝衣的两个总角孩童,虽然被府内悲伤气氛弄得手足无措,可两双清澈的眼睛透着茫然,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父亲已经再也不能归来。 晋阳公主也靠着巴陵公主的肩膀,小声道:“外头谣传说是姐夫害了柴驸马,巴陵姐姐你一定不要相信,姐夫绝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 “嗯,我知道的。” 巴陵公主抹了一下眼角,轻声回道。 “嗯?” 她回话这般轻松自然,反倒让长乐公主一愣,凑了问道:“你真的相信?外头还说你跟房俊……正因如此,房俊才猛下杀手。” 长乐自是不信房俊会做出这等凶残之事,可若是巴陵公主当真与房俊有染,因而房俊与柴令武发生冲突导致后者暴卒,起码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巴陵公主为何这般笃定房俊不会是凶手? 心心相印? 恋奸情热? 巴陵公主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握住长乐公主手掌,柔声道:“吾与房俊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房俊哪里有理由杀害柴令武呢?” “哦。” 长乐公主心底一松,虽然明知自己没身份更没道理去约束房俊之行为,但听到谣言说他与巴陵公主有染,心中依旧不好受。这天底下美女多得是,非得逮着大唐公主挨个糟蹋? 现在听到巴陵公主这般言语,所有不满顿时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则是浓浓的怒气——是哪个挨千刀的,这般陷害二郎? 一旁的晋阳公主凑过来,煞有介事道:“如今柴驸马不在了,巴陵姐姐岂不正好与姐夫相好?” 巴陵公主:…… 长乐公主:…… 都说这丫头与房俊情份非同寻常,果然是房俊的贴心小棉袄啊,这边另外一个姐夫刚死,便忙着将新寡文君的姐姐往房俊怀里推…… 第一千八百四十章 料理丧事 听着晋阳公主这番毫不避嫌的荒唐言论,长乐公主气得抬手从巴陵公主身后伸过去拍了她后背一巴掌,叱道:“你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人家柴令武尸骨未寒,你这边便劝着巴陵跟房俊相好……就不怕柴令武死不瞑目,待会儿找你算账? 同时,她也对晋阳与房俊之间的关系大为头痛。 当年都说房二宠溺兕子太甚,邀月摘星从无拒绝,可以说只要房俊有的、能弄到的,但凡兕子开口,绝对满足。现在才知道,这丫头同样宠着她那个姐夫,简直毫无原则! 这哪里还是小姨子?自家闺女都没这么贴心…… 巴陵公主也被晋阳公主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擦擦眼泪,没好气嗔道:“别瞎说,姐姐可不是那样……那样朝秦暮楚之人。” 她本想说“我才不是那等水性杨花之人”,但猛然想到长乐与房俊之间的暧昧关系,话到嘴边赶紧咽了回去,差点咬到舌头。还算是有几分急智,弄出一句“朝秦暮楚”来,长乐与房俊相好乃是与长孙冲和离之后,实则这个词也不大合适…… 好在长乐公主性情柔和,不会计较这些。 晋阳公主被两位姐姐训斥,乖巧颔首,轻声道:“嗯,我明白的,这些事情不能乱说。” 她笃信“无风不起浪”,既然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初长乐与房俊的绯闻天下皆传,当事人决不承认,可实际上这两人还不是眉来眼去、亲亲我我? 长乐公主瞥了晋阳公主一眼,自然不知后者此刻心中所想,否则定要恼羞成怒,但心中的担忧却无以复加。 这丫头对房俊的宽容宠溺且完全信任毫不设防的亲昵心态,但凡房俊那厮有一丝半点的歪心思,这丫头完全不会拒绝。即便成亲嫁人,也迟早是房俊的囊中之物…… 这可如何是好? 心中对房俊的恼怒愈发炽盛,这人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专挑公主下手? …… 很快,堂上前来治丧、吊唁的柴氏族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闹腾不休。 巴陵公主换好孝服,在长乐、晋阳搀扶之下,缓步走出前堂,与一众柴氏族人相见。 巴陵公主本就肤白貌美、眉目如画,此刻换上一身孝服,双眼红肿顾盼之间泪光盈盈,秀挺的鼻尖微微泛红,樱唇未染丹朱略显苍白,纤细腰肢隐在孝服之下愈发显得纤弱柔嫩,有若风拂弱柳、我见犹怜。 “要想俏,一身孝”,一句俗语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故而一出堂前,柴氏族人的吵闹声顿时止歇,数道目光纷纷望过来,即便是此等悲伤之氛围,依旧被她美貌气质所慑。 恍惚一下,众人才齐齐起身:“吾等见过巴陵殿下,见过长乐殿下、晋阳殿下。” 巴陵公主微微颔首,柔声道:“免礼吧。” 上前坐到主位上,长乐、晋阳一左一右,三位公主清秀明丽、气质温婉,即便面容悲戚,依旧彰显皇室公主之身份气度,令人望而生畏、心生敬意。 待到众人一同入座,坐在巴陵公主下首的一位清癯老者微微侧身,沉声道:“不知殿下有何章程?” 此人年约五旬左右,面目倒也算得上周正,但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却破坏了整张脸的五官分布,看上去桀骜阴翳,尤其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即便是当着长乐、晋阳两位嫡出公主的面前,亦还不遮掩对巴陵公主的贪婪觊觎。 长乐公主微微蹙眉,心中颇不舒服。 她自然认得此人,乃是柴绍的幼弟柴续,轻矫迅捷、身手高绝。当年李二陛下曾与其打赌,令其取长孙无忌鞍鞯,而后告之长孙无忌,令其严加防范。当夜,长孙无忌熄灯之后坐在房中看守鞍鞯,但见一物入鸟,飞入堂中取鞍鞯而去,追之不及。 此人轻功高绝,越百尺楼阁了无障碍,有绰号称其为“壁龙”,李二陛下曾言:“此人不可处京邑”…… 正因有这句话在,柴续不得不常年在关外为官,已经数年未曾回京,如今却陡然出现在京中,想来必是响应关陇之召唤…… 巴陵公主眉目低垂,对柴续咄咄逼人的目光视如不见,抹了一下眼角泪痕,轻声细语道:“太子殿下那边已经派出‘百骑司’与禁卫追查真凶,想来不久便能有所回馈,眼下最紧要之事自然是料理丧事,稍后二郎尸身运回,即刻入殓,然后向亲朋故旧之家报丧。” 虽然遭逢大变,但到底是皇室公主,自幼接受最良好的教育,并未乱了方寸。 只不过她对柴令武“二郎”之称呼,却让长乐、晋阳齐齐蹙眉,心中很是不得劲,好似在称呼房俊一般,有些晦气…… 柴续却目露凶光,紧紧盯着巴陵公主凄美娇柔的脸蛋,怒哼一声道:“何需追查真凶?如今京中早已传遍,乃是房二那厮与殿下有苟且之事,二郎遭逢奇耻大辱,忍不住寻上门去,却遭遇房二之毒手!无风不起浪,不知殿下有何解释?” 堂上一众柴氏族人也都看向巴陵公主,看她如何说辞。 实则心底对这个说法已经信了大半,柴令武觊觎“谯国公”爵位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柴哲威犯下谋逆大罪,死活暂且不论,这个爵位是肯定保不住的,若柴令武让巴陵公主去房俊那边牺牲一下以谋求房俊之襄助,进而使得巴陵公主与房俊有染,这完全行得通。 在一众柴氏族人看来,此举固然乃奇耻大辱,但若能将“谯国公”的爵位留在柴家,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不过房俊行事霸道,大抵是为了达到长期霸占巴陵公主之目的,故而狙杀柴令武…… 这令族人们怒火万丈。 柴令武死则死矣,可若是巴陵公主被房俊霸占、“谯国公”之爵位也被宗正寺夺回,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若如此,晋阳柴氏将会为天下之笑柄,颜面无存! 长乐与晋阳有些紧张,晋阳心中恼怒,就待要张口替巴陵公主辩解,却被巴陵公主拉住手掌。 而后,巴陵公主抬头看上柴续,脸上的哀戚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清冷自若、目光灼灼。 “老叔一把年纪,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古往今来,从未有听闻以流言之获罪者,若老叔有本宫不守妇道之证据,便请拿出来,本宫悬梁自尽也好,服下鸩酒也罢,定会还柴家一个清白。可若是没有,只听闻外头那些个闲言碎语便在这里侮辱本宫之清誉,那本宫就得禀明太子哥哥,给本宫讨还一个公道!” 纤弱的腰杆挺得笔直,玉容清冷、言辞如剑,半步都不肯退让。 柴续愣了一下,他觉得如今柴哲威下狱、绝无生还之可能,柴令武又遭遇狙杀而暴卒,长房只剩下孤儿寡母,纵然有皇室公主之身份,可到底也不过是教教弱弱一个小女子,自己只需在气势上将其压服,不难达到掌控柴家之目的,或许还能博取这个侄媳妇的倚赖,进而一亲芳泽…… 却不料这个柔媚如水的小娘子这般刚硬,毫不留情的给自己怼了回来,令他颇有些骑虎难下…… 柴续阴沉着脸,左右看了一眼,见到一众族人皆被巴陵公主气势所慑,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心中颇为无奈,只得颔首道:“那就等太子殿下那边出了结果再说,眼下丧事应当如何料理?” 这是欲争夺治丧之主导,毕竟似这般世家大族,每遇红白喜事,谁站在台前主持局面是很有讲究的。 巴陵公主垂首饮泣,抽抽噎噎:“本宫不过一个小女子,骤然遭逢这等噩耗,已是六神无主,还请老叔带着族中老少襄助宗正寺诸位官员,将丧事办得妥妥帖帖,勿使二郎走得不安稳。” 柴续深深看了这个看似娇柔似水的小娘子,心中警惕,这一硬一软、一进一退之间,从容自若,什么时候不能退让、什么时候时候示之以信任,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简单啊…… 第一千八百四十一章 太子护短 堂外院中一阵喧哗,须臾,家仆入内通禀:“殿下,太子殿下‘百骑’与禁卫,连同韩王一起前来宣读太子诏谕。” 堂内众人一齐站起,以巴陵公主为首,长乐、晋阳伴在左右,柴续等一干柴氏族人按照辈分紧随其后,前呼后拥来到堂前,便见到一身亲王袍服的韩王李元嘉站在院中,身边一位年青将军,正是“百骑司”校尉李崇真,两人身后则是二十名禁卫、二十名“百骑”,各个顶盔贯甲、杀气腾腾,震得诺大公主府内虽然家仆来去匆匆,却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巴陵公主来到韩王面前,敛裾施礼,恭声道:“见过韩王。” 身为宗正卿,韩王李元嘉掌管皇族一切事务,地位崇高,而且不久之前渤海、陇西两位郡王遭遇刺杀死在府中,愈发使得韩王的威望更上一层楼。加上如今东宫扭转局势,素来亲近东宫的韩王更是威风八面。 见到巴陵公主上前,韩王微微颔首,目光环视一周,在一众柴氏族人脸上转了转,这才说道:“奉太子殿下口谕,派遣禁卫、‘百骑’各二十,由‘百骑司’校尉李崇真率领入主公主府,听候巴陵公主调遣,协助府中置办丧事,若府中有不遵调拨、传播流言者,严惩不怠!” 李崇真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李崇真听命!” 身后二十名禁卫、二十名“百骑”齐刷刷单膝跪地,甲叶铿锵,声音有若闷雷:“吾等听命!” 诺大的公主府堂前院中,鸦雀无声,柴氏族人面面相觑。 此地虽然是公主府,可柴令武乃是柴氏子弟,所以也算是柴家的地方,可太子却堂而皇之的派遣禁卫前来府中听命,听什么命?外界流言汹汹,柴家内部必然有人兴风作浪,世家门阀之内关于权力、利益之斗争,未必便比朝堂之上轻省多少。 对于一众姊妹,太子维护之心甚诚,莫说外界关于柴令武被房俊狙杀之事纯属谣传,即便当真如此,柴家人也不能拿巴陵公主撒气,明里暗里挤兑、苛虐更是坚决不许。 所以才会派遣李崇真率禁卫进驻公主府,给巴陵公主撑腰。 如此强硬之手段在太子身上鲜少出现,但也清晰的传递出太子的意愿——有本事你们去找房俊拼命,但绝不能让巴陵公主受气。 由此,可看出太子对于巴陵公主之重视,这令柴氏族人又是羞愤又是宽慰。 羞愤于分明是巴陵公主与房俊有染但族人却不敢轻易指责,否则这数十悍勇无伦的兵卒就能将他们乱刀分尸;宽慰则是既然太子如此重视巴陵公主,说不得“谯国公”的爵位不至于被剥夺,还能留在柴家…… 颜面与尊严对于世家门阀非常重要,一个门阀一旦背负“淫邪”“软弱”之骂名,很难屹立于门阀之林。然而一个开国公的爵位,却是比颜面更为重要的东西,有这个爵位在,晋阳柴氏便是天下第一等的门阀,反之,则沦为二流、三流,数十年后甚至不入流。 所以,无论心中有多少郁愤不服,都得憋着。 尤为重要的是,柴哲威谋逆虽然必死,但说不定还要牵连家族,不知多少族人将会因此锒铛入狱甚至命赴黄泉,如今见到太子对巴陵公主的爱护,或许将来求一求公主殿下,太子便能网开一面…… 柴续发现即便柴哲威、柴令武两兄弟死的死、将死的将死,但柴家依旧在大房的掌控之中,他想要鸠占鹊巢、主导柴家的心思只能成空,否则但凡敢对巴陵公主有半分不敬,这些禁卫、“百骑”就能将他大卸八块。 他虽然绰号为“壁龙”,但也只是轻身功夫了得,在这些军中悍卒面前,个人战力比“壁虎”也没强多少…… 巴陵公主心中震动,对于太子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出生于皇家,加入世家门阀,从小大到见惯了尔虞我诈、吃人不吐骨头,没有了丈夫,她即便身为公主,在这个家里也很难过得自在,甚至只要想想刚才柴续看着她时那贪婪觊觎的眼神,便好似被毒蛇盯上一般不由自主的冒出一身冷汗。 尤其是她当初与柴令武一贯支持魏王,虽然后来不再参预进争储之中,但太子心中岂会没有芥蒂? 怕是任凭她在柴家如何遭受凌辱,也不会再过问半句。 再是皇家公主,那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然而现在太子这种“帮亲不帮理”“我不管事实真相如何我只想护着自己妹妹”的强硬“护短”,让她心潮起伏,眼泪刷刷流下,居然将心中悲怮之情冲散了不少。 对于女人来说,一个强硬的娘家才是最为坚实的后盾…… 世人皆言太子软弱,不似明君之相,没有父皇那般雄才伟略、杀伐决断,可那又如何呢?建国安邦、开疆拓土自然需要强势之君主,可如今大唐盛世来临,需要的是巩固政权、兴旺百业,温和一些的君王反倒更利于朝局的稳定。 再者说来,一个性情温和、对待手足姊妹尽到长兄之责的太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 宇文士及回到延寿坊的时候,雨下未停,青石板路面积水处处,马蹄车轮碾压而过,溅起一片水花。 来到偏厅,便见到长孙无忌正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绽放绿意的花树草木,有些出神…… “辅机,想必已经知晓柴令武暴卒之事吧?” 宇文士及来到窗前桌案坐下,拿起茶壶自己斟了一杯茶,试了试水温,一口饮尽。 长孙无忌转过身来,坐在椅子上,敲了敲伤腿,淡然道:“仁人兄莫不是要质问,是否吾派人狙杀柴令武,并嫁祸房俊?” 东宫与关陇纠缠不清,双方牵扯颇深,根本无法彼此彻底割裂,所以很多消息做不到保密,那边柴令武刚死,这边关陇门阀已经知晓消息,宇文士及第一时间赶赴东宫,与刘洎打成默契,尽快促进和谈,而长孙无忌则在这里推敲前因后果,以及思虑如何行事。 宇文士及看着长孙无忌,问道:“那到底是否辅机所为?” 凶手是谁,其实干系不大,柴令武身份尊贵,但并无实权,死则死矣,没人会为了他的死大动干戈。但若凶手是长孙无忌,则大有不同,因为其中嫁祸房俊的部分会直接导致东宫与关陇谈判的破裂。 长孙无忌干脆利落的摇头:“不是,吾亦是刚知道此事,推敲一番谁是幕后主使,却并无所得。” 宇文士及觉得这种事情长孙无忌没必要哄骗自己,遂颔首道:“只要不是咱们所为,那就无关紧要。” 眼下最重要便是和谈,只要不会导致和谈崩裂,其余皆可不理。 “无关紧要?”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招手让人换上一壶新茶,动手给宇文士及斟了一杯,缓缓道:“关系实在太大了!” 宇文士及接过茶,一愣:“嗯?辅机此言何意?” 长孙无忌呷了一口茶水,这才叹息着说道:“柴令武死不死无所谓,可是幕后真凶栽赃嫁祸这一下,却几乎断绝了房俊将来成为宰辅之首的可能,可谓阴狠毒辣。你不妨想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用柴令武的命去布下这样一个谁都看得见、却谁也解不开的局?” 柴令武再是无关紧要,却也是柴家的嫡子、当朝驸马,身份无比尊贵,如今这般被人犬豸一般射杀于右屯卫营门之外……而凶手既然能够在右屯卫眼皮子低下狙杀柴令武且不留任何痕迹,若想直接嫁祸房俊未必便做不到,却只是这般轻描淡写的将局布在将来,而不是于当下这个紧要关头给予房俊当头一棒。 其中之究竟,便有些耐人寻味,尤其是这个幕后真凶到底是何等立场? 第一千八百四十二章 逆转契机 细细思之,幕后主使之目的若概括起来,便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对于房俊立下的功勋予以肯定,不会掘断房俊目前的声势、地位,但断绝房俊成为宰辅之首的道路…… 什么人才能有这样的动机? 尽管宇文士及浮浮沉沉久历朝堂,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太子?!” 既要借助房俊之能力巩固根基,又要防备房俊太过强势恣意妄为,毕竟此前几次三番不顾和谈大局擅自出兵,太子心中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当下局势紧迫,需要房俊无所保留的出人出力,所以一忍再忍。但将来若太子登基为帝,房俊晋位百官之首宰执天下,难道让太子忍一辈子? 唯有这个逻辑能够解释幕后真凶之身份…… 长孙无忌沉默一下,道:“或许吧。” 他的想法与宇文士及大体相同,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别人还能有这样的动机,但与此同时,心里也始终怀着一丝疑惑:太子素来软弱,对房俊更是待之以诚,何时拥有这般魄力了? 若果真是太子从幕后策划这件事,可见其经历此番兵变之后已经心性大变,对待肱骨之臣尚能这般杀伐决断,意识到将来的隐患之后毫不犹豫的定下计策予以解决,日后又会如何对待逼得他差一点丢掉性命江山的关陇门阀? 少顷,长孙无忌问道:“外头传闻沸沸扬扬,连吾枯坐此间都已有所耳闻,到底真相如何?” 指的自然是所谓的房俊以谯国公爵位逼淫巴陵公主,柴令武之后上门寻衅反被狙杀的流言……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答非所问道:“那些流言不知从何而起,传播极快,眼下长安内外已然人尽皆知,幕后主使显然是下了力气的,寻常人可做不到这一点。” 愈发证实了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太子的事实,毕竟此刻长安城内外双方对峙,严防死守,想要消息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传播开来,所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极为庞大。 能够做得到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太子的动机最足…… 然而才说道:“柴哲威犯下谋逆大罪,死罪难逃,国公爵位想必也将会虢夺而去,柴令武心生觊觎,但有没有足够的门路去太子殿下求来这个爵位,遂指使巴陵公主夜半之时去往右屯卫大营,入房俊之营帐,试图说服房俊去往太子面前为其说项……至于到底是‘说服’还是‘睡服’,外人不得而知,中军帐左近皆房俊心腹死士,消息传不出来。不过天未明时,巴陵公主便返回长安城内公主府,沿途所过之城门、关卡,皆由兵卒目睹,确认无误。公主府内吓人言及柴令武很是愤怒,听其言语,大抵是巴陵公主并未得到房俊之承诺。” 长孙无忌愕然:“还能这样?送到嘴边的肉吃了,吃干抹净之后不认账……房二不讲究啊。” 此等“美人计”,在世家门阀当中来说算不得什么,需要考量的只是付出与回报之间的比例,只要汇报丰厚,没什么是舍不得的。这一点,他虽然鄙视柴令武,但也能够理解,毕竟一个开国公的爵位对于个人、对于家族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 但如此巨大之牺牲,却被房俊吃掉好处之后不认账,这种事那可真真是鲜有听闻…… 宇文士及笑道:“谁说不是呢?花了谁吃这么大亏也忍不了,故而柴令武便找上门呢去,让房俊给一个确定的承诺,这一点已经得到证实,当时中军帐左近闲杂人等不少。房俊辩解他并未碰过巴陵公主,柴令武哪里肯信?那么一块肉送到嘴边,傻子才不吃……扬言要去宗正寺状告房俊逼淫公主,而后房俊无奈,只得应允。待到柴令武从右屯卫大营出来,距离营门几里地便遭遇狙杀,右屯卫所有斥候全体出动,追查凶手,却一无所获。” 长孙无忌眉头紧蹙。 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对于房俊的品性风格,长孙无忌自认有极深入之了解。这厮身上的毛病一堆,行事恣意、嚣张桀骜,主张对外扩张,鼓吹什么“经济殖民”,典型的好战分子。 但即便作为仇敌,长孙无忌也不得不承认房俊的人品一贯坚挺,“信义重诺”几乎便是房俊的标签,信守承诺、敢作敢当,的确令人钦佩。 不过是睡了一个公主而已,他睡过的早就不止一个,何况还是主动送上门的,他有什么不能承认? 所以长孙无忌倾向于相信房俊当真没睡巴陵公主,当然,巴陵公主夜入房俊营帐,若说两人之间秉烛夜谈、把酒言欢,旁人自然也不会相信…… 问题的关键在于,既然房俊没碰巴陵公主,就够不上做贼心虚,更不可能意欲“长期霸占”,那么狙杀柴令武的动机何在? 长孙无忌觉得既然自己能够想明白这一点,幕后主使又岂能想不到? 以一件房俊不曾做过之事,当作房俊狙杀柴令武之动机,设下此局,断绝房俊未来成为宰辅之首的道路……这等冤屈,房俊岂肯生受?以他的性格,势必要展开反击报复的,而此时此刻,整个东宫都仰仗房俊这根中流砥柱,一旦房俊反应激烈,将会在东宫内部掀起一场巨大的动荡,使得眼下占尽优势的东宫转眼间陷入内斗…… 长孙无忌激灵灵打个冷颤,霍然停止腰杆。 太子能否有此等魄力? 断然是没有的! 房俊能否意识到太子并无此等魄力? 大概是可以意识到的,但也有可能被“背叛”所激怒,进而做出激烈之反应。 由此可见,幕后主使真正的目的并不一定是断绝房俊未来的宰辅之路,或许算是一个保险,但真正的目的却是使得房俊与太子相互猜忌、离心离德,进而引发东宫内部分裂。 关陇门阀或许还未到穷途末路,一旦东宫发生内斗,关陇反败为胜的机会大大增加。 至于幕后主使到底是谁,为何帮助关陇门阀,这已经不是长孙无忌现在需要考量的事情——当一个人落水的时候有人递来一根绳索,首要考虑的问题不是绳子是谁的,递绳子的人有什么目的,而是应该赶紧死死的抓住,先上岸再说…… 他大喊一声:“来人!” 将宇文士及吓了一跳,懵然之时,外间宇文节已经快步而入,先向宇文士及施礼,而后看向长孙无忌:“赵国公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道:“让书吏们拟定命令,各部军队迅速集结、做好准备,另外加强戒备,谨防右屯卫发动突袭!” 宇文节愣了一下,颔首道:“喏。” 快步而出,让正堂内的书吏们书写命令,加盖印信,而后派兵卒送往城内城外各部军队。 偏厅内,宇文士及一脸懵然:“辅机,这是何故?如今和谈进展颇为顺利,若是此刻骤然调集兵马,必然引发东宫那边相应之对抗,搞不好又会使得和谈陷入僵局。” 长孙无忌面沉似水,虽然局势之发展极有可能如自己猜想那般,使得关陇门阀绝处逢生,但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情。当下局势完全在那个幕后主使的掌控之中,眼前的利好,不过是沙漠之中濒临渴死的旅人得到一杯鸩酒,只能解一时之渴,很可能喝下去也是个死。 但他不愿坐以待毙。 天下事如棋局,执子者莫过于天地,世间人皆是棋子,所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尚存一线希望,最终之胜败便难以预料。 即便和谈打成,其余关陇门阀或许尚能保存一丝元气,一时半会儿不会遭遇太子的反攻倒算,可长孙无忌势必为这一次的兵变负责,承担起最大的责任,一举被打落尘埃。 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家族屹立于天下门阀之巅而努力,岂能甘心因为他之故反而使得家族沦落凡尘、一蹶不振? 大不了玉石俱焚,死也得死得轰轰烈烈。 宇文士及又岂能不知长孙无忌心中所想?登时满腹忧愁,他也不愿被长孙家拖着坠入无底之深渊…… 第一千八百四十三章 人治社会 当下之局势,便是长孙无忌拖着关陇门阀在作死的路上狂飙突进,或许有可能覆亡东宫废黜太子,而后扶持一位皇子登上储位……齐王已经落入东宫之手,几位年纪幼小的亲王要么身在东宫、要么资历不够,最终还得在魏王、晋王身上动脑筋。 但更大之可能,却是将关陇一路拖进深渊,玉石俱焚。 而宇文士及则代表多家关陇门阀,试图以和谈来阻止局势的崩坏,付出一定的代价换取这场兵灾之结束。只不过局势逐步转变,东宫越来越强势,所需付出之代价正在一点一点增加…… 长孙家的势力、长孙无忌的威望,使其完全主导关陇门阀,“关陇领袖”之称实至名归,其余门阀纵然不满如今之局势,不愿跟随长孙无忌作死,却也只能曲线救国,不能正面对抗。 否则一旦关陇分裂,不能抱团取暖,朝廷与东宫的报复将有如雷霆霹雳,将所有关陇门阀轰得粉碎。 毕竟这些年关陇门阀垄断朝堂政治,连李二陛下都不得不采取缓和之手段与之对抗,诸如山东世家、江南士族更是屡遭打压,怨气积攒非是一朝一夕,一旦爆发出来,关陇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而这也是各家门阀愿意跟着长孙无忌举兵起事的原因,但是现在看来,这条路荆棘密布、险阻重重,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结局…… 宇文士及默然半晌,长孙无忌忽而又问道:“你说……若李勣乃是奉陛下之遗诏行事,那么这遗诏之上,到底意欲如何处置咱们关陇门阀?” 宇文士及张张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曾几何时,关陇门阀团结一致、同气连枝,一手缔造了北地政权之巅峰。他们结成联盟,并肩作战,兴一国、灭一国,将皇权至尊掌控于手中,天下万民皆如豢养之牲畜,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更缔造了这巍巍大唐、煌煌盛世。 然而利益之纷争,终究于人之野心并存,李二陛下身为帝王,君临天下,自然意欲执掌乾坤、言出法随,使得人间至尊之权力臻达巅峰;而关陇门阀竭尽所能攫取朝堂之权力,以大唐天下来滋养己身,达到血脉传承、门阀不坠之目的。 双方之间的矛盾是触及根本,不可调和,往昔并肩作战之情谊早已荡然无存,彼此视如仇雠,恨不能将对方灭之而后快。 若有遗诏存留,对于关陇还能有什么处置? 自然是叮嘱继任之君主,延续打压关陇之策略,以达到集中皇权之目的…… 长孙无忌也不再说话,抬起头看着窗外潺潺雨幕,心中担忧无以复加——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份遗诏? ***** 房俊返回右屯卫大营,进入中军帐脱去身上蓑衣,甩了甩雨水挂在门后衣架上,来到窗前书案旁坐下,看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后辈倚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心情极度糟糕。 当所作所为是为了配合对方达到最终之目的,结果却因此陷入对方预先谋划的险境之中,因此在未来晋升之路上埋下了一个巨大隐患,那种遭遇“背叛”的愤怒,令他心烦意乱。 头一次,对于皇权生出厌恶之心。 穿越以来,无论是李二陛下亦或是太子李承乾,待他都极为亲厚,固然屡有犯错,却从不曾真正重罚,这令他飘飘然深感穿越之优越,却忘记了皇权之本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样的时代笼罩于皇权之下,亿兆黎庶之生死皆由帝王一言而决,什么法律之公平、什么人权之尊严、什么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统统都没有,一个“人治”的社会,任何的生死前程都捏在比他更大权势之人的手中,生死成败,之存乎一心。律法明明白白的放在那里,君王嘴里说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其实哪有这么回事儿?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自以为在这个年代混得风生水起,然而当圣眷不再,亦不过是皇权之下一条豚犬而已,蒸煮烹杀,无可抗拒…… …… 高侃等人鱼贯而入。 “启禀大帅,案发之后吾等随即在军中彻查,一名校尉于营帐之中自尽,其麾下兵卒供认,正是那校尉在柴令武入营之时,便率队前往营门之外,待到柴令武出营,便予以射杀。至于其身份背景,正由军中司马展开详查……” 程务挺尚未说完,房俊便摆了摆手,道:“查是一定要查的,但切记不能牵连甚广,此人潜伏于军中,狙杀柴令武之后旋即自尽,乃是不折不扣的死士,大抵是查不出什么的,若查得出,反而更要仔细甄别,免得坠入凶手之陷井,牵连无辜,被人当了刀子使唤。” 高侃左右看了看,程务挺、王方翼皆乃房俊心腹,这才压低声音道:“此事之中,或许太子也有嫌疑……” 对于大帅屡次三番擅自出兵攻击关陇叛军,致使和谈数度停滞,太子心中岂能没有隔阂?或许是意识到大帅的桀骜难驯,待到将来成为宰辅之后难以掌控,故而设下此局,以阻断大帅他日登阁拜相之路。 毕竟眼下太子还离不开大帅,动机非常附和太子之利益…… 房俊拍了下桌子,叱道:“住口!此等事也是你能信口雌黄、随意道出?身为人臣,自当忠君爱国,再不可有此等大逆不道之想法!” “喏!” 高侃诚惶诚恐。 房俊暗叹,太子哪里有魄力做出此等事呢? …… 傍晚十分,小雨稍歇。 空气清新湿润,房俊一路步行自中军帐放回住处,与妻妾用过晚膳,沐浴之后,躺在高阳公主房中,随意拿起一本书卷读了起来。 高阳公主坐在梳妆台前,一袭轻薄的纱裙笼住玲珑纤美的娇躯,抬起一双欺霜赛雪的皓腕绾起发丝,感慨叹道:“谁能想到柴令武这般暴卒而亡呢?可怜巴陵了,年纪轻轻的便要守寡,柴家那一窝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往后的日子可难捱了。” 房俊随意问道:“你没听说柴令武之事?” 高阳公主用一根绸带绾起发丝,左右看了看是否对称,奇道:“什么事?” 房俊不以为意,遂将外头关于自己“逼淫巴陵,狙杀柴令武”之传闻说了…… “还有这事儿?” 高阳公主吃惊道:“造谣也得贴边儿吧,你与巴陵素无解除,怎地就传出这等离谱的谣言?” 房俊叹气道:“怎么会没接触呢?昨夜巴陵公主出城,入右屯卫大营,恳请我帮助柴家向太子说项,能够将谯国公的爵位留在柴家,不过我没有应允……” 高阳公主转过身来,纱裙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雪腻的肩膀和优美的锁骨,星眸微微眯起:“你吃了嘴却不认账?” 她只是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柴令武夫妇的本意,毕竟半夜三更巴陵公主前往房俊的营帐,藏着什么心思一眼便知……自家郎君吃了巴陵公主她倒是不以为意,不过吃干抹净不认账,她却有些不满。 太没品了。 房俊赶紧辩解:“绝对没有的事儿!巴陵公主倒是极尽挑逗之能事,可你家郎君定力十足、坚若磐石,岂是谁都能勾勾手指头便急吼吼扑上去的?一根手指头没没碰!” 心底补充一句:你她碰的我…… 高阳公主对房俊还是非常信任的,既然他说没碰,那一定便是没碰,但是……她脑中转了转,陡然双眸圆瞪,咬牙骂道:“怪不得昨夜你这厮那么疯,原来是被巴陵给刺激了,手上搂着本宫,心里却是想着巴陵?房二你可真行啊,龌蹉!下流!浑蛋!” 公主殿下感觉受到了侮辱,怒不可遏,大发雌威。 房俊忙陪着笑脸,凑上前去甜言蜜语好一通哄。 不陪着笑脸不行,他心虚…… 第一千八百四十四章 夫妻夜话 房俊觉得自己冤的不行,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膻…… 可到底曾被巴陵公主捉住把柄,指天立誓毫无肌肤之亲这等话语说不出口,只能和稀泥混淆视听,企图蒙混过关。 “殿下说的哪里话?吾对殿下之忠贞天日可鉴!” “呵呵!长乐怎么说?” “……长乐不一样啊,长乐乃和离之妇,尚未婚嫁、待字闺中,这你情我愿的,性质不同。” “房二你要脸不?” “……” 房俊无言以对,心里暗恨谁叫自己不检点呢,处处把柄,一抓一个准儿,简直欲辩无从。只能一狠心,来一个霸王硬上弓,女人只要是在床榻之上将其征服,大抵都是言听计从的。 “哎呀!房二你放开本宫!亵渎公主,该当何罪?” “臣有罪!” “再不松手,本宫去太子那里告你一状,说你恃强凌弱、凌虐公主!” “臣该死!” “……唔。” 房内一通折腾,外间侍女面红耳赤,备好了热水棉巾,守在门口,待到帐内云收雨散归于静寂,这才敲了两下门,推开,红着脸儿鱼贯而入,便见到高阳殿下已经离水的大白鱼一般摊在那里…… 侍女们服侍主人清洗一番,重新更换了被褥,这才告退出去。 被房俊揽在怀里,高阳公主虚弱的挣扎一下未果,只能听之任之,好不容易顺过气回过神,眯着眼享受郎君的爱抚,口中兀自不忿,骂道:“房二你做贼心虚,你欲盖弥彰!” 房俊笑道:“方才殿下已经亲身感受,敢问与昨夜可有不同?” 高阳公主不依不饶:“自然大不相同,昨晚你亢奋多了!” 软硬兼施、上下其手都不管用,房俊干脆躺平任嘲,破罐子破摔:“行吧,殿下金枝玉叶、金口玉言,你说是那便是吧。” 他这么一说,高阳公主反倒翻过身,倚在房俊身边手肘支着他的胸膛,居高临下审视他的神情:“你当真没碰她?” 房俊指天立誓:“若与巴陵有染,天诛地灭、人神共愤!” 碰肯定是碰了的,不过是她碰我…… “哎呀!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凭白发誓作甚?睡了便睡了,有什么打紧?那巴陵平素骄傲得紧,讨厌死了。” 拍了房俊的嘴巴一下,高阳公主嗔怒。 伸手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紧了紧,将娇躯揽在怀中,房俊抬头看着房顶,心中思虑万千。 高阳公主拱了拱,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再不动弹,半晌,忽然幽幽说道:“二郎怕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总觉得当下这局势不大对劲,一定还有什么看不见的施礼隐在暗中操纵一切,东宫也好,关陇也罢,甚至郎君你,都尽在操纵之内。” 这下房俊是真的惊了,诧异道:“殿下何出此言?” 难不成“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道理这般正确?高阳公主跟武媚娘整日里厮混一处,居然也沾染了几分政治天赋? 而且这种喜欢在办事的时候说事的习惯,分明就是与武媚娘一脉相承…… 高阳公主哼哼一声,不满道:“真以为我傻呀?平素外头有你,家中有媚娘,我懒得费神多想而已,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多保养保养肌肤,免得人老珠黄被郎君嫌弃……不过眼下局势危及,家中各个紧张兮兮,我乃当家大妇,岂能整日里傻乐呵,万事不上心?” 顿了一顿,她小心翼翼道:“是太子忌惮郎君功高震主,故意设计陷害郎君么?” 身为皇室公主,最愿意见到的自然是自家郎君能够忠君爱国,受到皇帝、太子的信赖与重用。反之,则会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房俊拍了拍她光滑的后背,温言道:“你呢,自幼生在皇家、锦衣玉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所以这辈子只要好好的享福就行了,平素只负责吃喝玩乐、貌美如花就行了,实在闲不住便多多生儿育女,朝堂上这些事毋须操心。” “嗯。” 高阳公主将螓首窝在郎君胸口,四肢八爪鱼一般痴缠上去,心中温暖感动无以复加。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如此亲昵之举动,自然又引发了一场疾风骤雨一般的战斗,几个回合便溃不成军,苦苦求饶…… ***** 潼关。 窗外斜风细雨,李勣一个人坐在窗前,面前小火炉上的水壶“呼呼”冒着白气,他将水壶取下,倒水斟茶,侧耳听着斥候的汇报。 良久,才出声道:“密切关注关陇之动向,稍有异常,即刻回禀,不得懈怠。” “喏。” 斥候退下,李勣将茶壶中的茶水斟满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入喉,清香馥郁,回甘无穷,他却仿佛没心思品尝,眼神略微发散,看着窗外雨幕,却又视如不见。 身后脚步轻响,褚遂良推门而入,来到李勣面前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没喝,斟酌一番,道:“不知英国公唤吾前来,所为何事?” 李勣依旧不语,只慢慢的饮茶。 诸遂良没喝,又将茶杯放下,地头注视着杯中浅黄色的茶汤,低声道:“吾一无所知。” 李勣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诸遂良,语气清冷:“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这天底下除了我,没人能将你从铡刀低下救出来,而我之所以愿意救你一命,使你不至于阖族死绝、断子绝孙,便是在于你的价值。可你若是这般对我有所隐瞒,我要你何用?” 没有疾言厉色,但是言语之中的冷酷之意却让诸遂良打了个寒颤,面色泛白。 身为宰辅之首,礼绝百官、领袖文武,可以封驳皇帝的旨意,更何况李勣的根基在于军中,当世数一数二的统帅。如此文武并举、根基雄厚,即便是皇帝亦要礼敬三分。 诸遂良自然清楚自己犯下的是何等罪行,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并未已经脱罪,只不过时辰未到。 正如李勣所言那般,若他还想活着,不想家中子嗣族人遭受屠戮、阖族灭绝,普天之下唯有李勣愿意救他、能够救他。 他无奈道:“非是我没有告知,实在是无法告知。” 李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诸遂良额头冒出冷汗,这才哼了一声,低头斟茶,不再理会。 诸遂良如坐针毡,见到李勣不理会他,试探着问道:“那……我先回去了?” 李勣嗯了一声,眼皮也未抬,叮嘱道:“但有异常,即刻来报。” 诸遂良僵了一下,想要辩解一番自己的难处,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颔首,而后转身走出去。 李勣将杯中茶水饮尽,起身拿起一件蓑衣披上,开门走入风雨之中,与诸遂良脚前脚后,进入旁边那间禁卫重重、停放棺椁的院落之中。 事情已经明显超出了他的掌控,他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精准掌控长安局势,更要稳住自己的地位。 风雨不歇。 ***** 郑县南临华山、北濒渭水,自古便是出入关中之要道,连通潼关、长安之咽喉。 一座诺大的军营驻扎于县城之外,数千兵卒屯驻此间,乃是南阳段氏入关支援关陇的门阀私军。 风雨如晦,营帐之中,一众段氏子弟愁云惨雾。 居中一位身着甲胄、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一脸凝重:“家中刚有书信抵达,存储的粮秣倒还是有一些,此刻也已经启程运来,但今日多余,路途难行,最少还得月余才能送抵此地。” 面前三四个青年人一片惨嚎,一人叫道:“那如何使得?如今军中粮秣只能支撑三日,当道粮食告罄,难不成让咱们带着兵卒去那荒郊野外刨草根、剥树皮?” 又有一人道:“关陇这帮混账当真一群废物,那么多粮秣居然被房二一把火烧个精光……大兄,如今关陇自顾不暇,看来是没人管咱们了,不如由吾带兵去往附近村镇掳掠一番,抢一点粮食回来,否则这么多兵卒岂不是要饿死?” 白面中年人沉吟不语。 当兵打仗,为的就是一口吃的,如今军中粮秣告罄,若是不能及时补给,怕是军心涣散,队伍没法带了。 但掳掠村镇……这种事后患太大。 第一千八百四十五章 烧杀掳掠 门阀私军虽然不是正规军,但好歹顶着一个门阀的声望,若是如山匪盗寇那般掳掠村镇、抢夺平民,岂不是败坏自家名声? 可眼下军中粮秣告罄,几次三番派人前往关陇那里催粮,得到的答复却只是“等一等”。奶奶个腿儿的,人得吃饭、马得吃草,这如何能等? 白面中年人张口骂了一句,但权衡再三,难以下定决心。 纵兵掳掠村寨平民,放在任何时候都是大罪,尤其眼下关陇并非起兵叛逆,而是“废除太子,拨乱反正”,性质上依旧在朝廷规则之内,任何行事都要遵循大义名分,否则必将招致强烈反弹。 几个青年见他由于不决,遂七嘴八舌劝道:“吾等亦知此事不大妥当,可眼下李勣封锁城关,许进不许出,咱们想回家也回不去!如今粮食告罄,关陇不管不问,这些家兵怎么办?” “非是吾等愿意如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关陇理亏在先,将咱们召来关中却连粮秣都不管,就算咱们略有出格,想来也无甚大碍。” “当兵吃粮,若是没饭吃,那些家兵可不管谁是家主、谁是郎君,只怕立时就要崩溃!” …… 白面中年人被吵得脑仁疼,只得无奈道:“行行行,就按你们说的办!但是切记只掳掠粮秣,万不可伤害性命,否则无法收场。” “叔父放心,吾等省得!” “咱们又不是山匪路霸,何需伤害百姓性命?只要乖乖将粮秣交出,一根毫毛也不碰他!” 白面中年人终于点头:“收敛行事,不可招惹是非,切记切记。” “喏!” 几个青年早已经憋疯了,兴致勃勃的答允下来。 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这些门阀在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派兵进入关中,家中长者虽然有着各方考量,但是对于族中年青人来说,却都认为乃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 在这些年青人看来,关陇门阀实力雄厚,成事只在迟早,这个时候能够参预进去,一定能够捞取很多好处。再者说来,带兵打仗这种威风凛凛之事,谁不是热血沸腾呢? 然而事与愿违,兴冲冲来到关中,却被安置在这郑县郊外,关中局势更是风云突变,东宫节节胜利,关陇步步败退,连续几场大战打下来,东宫已然起死回生。 及至金光门外十余万石粮秣被房俊一把火烧个精光,攻守之势更是彻底逆转,原本气势汹汹、志在必得的关陇门阀,已经不得不主动向东宫祈求和谈,而东宫之条件,极有可能触及天下门阀只利益…… 再加上李勣截断潼关,许进不许出,这些门阀私军一下子成了瓮中之鳖,惶惶不可终日。 怀揣着建功立业、率军征伐之希望而来的门阀子弟们整日里圈在营地之中不得外出,唯恐影响关陇之大计,早就憋得发疯,此刻有机会猛虎出闸,怎能不欣喜若狂? 至于白面中年之叮嘱,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每一个门阀都盘踞一地,虽然尊奉大唐皇帝为天下之主,但在各自的地盘内拥有无上之权威,生杀予夺恣意妄为,杀几个乡村百姓算个甚?朝廷派往各地的官吏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当夜,一支三百人的骑兵自营地疾驰而出,冒着濛濛细雨,风驰电掣一般直奔西南方向华山脚下,那里有山脚下的良田,更有连绵的村寨,人口繁多、粮食充足。 这支骑兵风卷残云一般抵达一处山岗环绕、一面临河的村寨,白日里早已打探清楚此地详情,故而毫不耽搁,三百人分散成无数个小队,每队三五人不等,直奔每一户农家。 雨夜惊悸,犬吠声此起彼伏,而后陷入混乱。 这些兵卒挨家挨户破门而入,亮出明晃晃的钢刀逼迫农户拿出家中所有粮食,甚至包括粮种在内。有的农户惊慌失措,吓得瑟瑟发抖,不得不满足兵卒的掳掠,有的则据理力争,甚至动手反抗,整个村庄一片混乱。 渐渐的,掳掠粮秣变成了抢夺钱帛,举凡致歉之物,皆被兵卒掳掠一空…… 一队兵卒冲入一户农庄,床榻上一对新婚夫妇来不及穿衣,新妇雪白的肌肤丰隆的娇躯引得已经数月不知肉味的兵卒猛咽唾沫,两眼放光,然后一拥而上。新妇尖声惊叫,被堵住嘴巴摁在床上,丈夫竭力反抗被一刀斩杀,然后这几个兵卒便在丈夫尸体面前,轮番将新妇糟蹋。 而后担忧事情败露,将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新妇也杀死,再放了一把火,试图毁灭罪证。 只不过这家甚为贫穷,家无长物,床榻衣被等物烧了一阵便无以为继,屋外雨势渐大,火焰迅速熄灭。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任何一支强军在失去控制的情况下都会化身一群武装到牙齿的野兽,道德、律法在他们眼中荡然无存,“兵是群胆”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从众之心会使得这些兵卒陷入疯狂,泯灭人性。 放纵的掳掠、杀戮,终于极其村民的激烈反抗,无数村民拿起武器冲出家门,成群结队与兵卒相抗。只不过再是悍勇的村民,又如何比得上这些年轻力壮、装备齐全的门阀私军? 很快,这支军队将整个村庄掳掠一空,留下一地尸体,鲜血混着雨水汇聚成流,在地面上恣意流淌…… 再奔赴下一个村庄。 …… 黎明之前,雨势渐大,黑漆漆的夜幕没有一丝光亮。 左武卫屯驻于潼关以西,数万兵马精悍强壮,被李勣视为威慑关中的先头部队,位于数十万东征大军的最外围,一旦决定赶赴长安,便是第一拨开拔的军队。 几骑快马在雨夜之中肆意疾驰,马蹄踩踏地面积水溅起一片片泥泞,片刻之后抵达营门之前,稍作停留,便长驱直入,直抵中军帐前这才勒住战马,翻身下马。 疾步来到帐门外,通禀之后入内。 须臾,程咬金一边穿衣服一边大步走入帐内,喝问:“发生何事?深更半夜让人睡不好觉!” “启禀大帅,郑县郊外有一支门阀私军纵兵掳掠村庄,抢夺粮秣钱帛,奸淫掳掠、烧杀无忌,已经有数处村庄遭遇荼毒,无数百姓被残杀当场,其中三处村庄被屠村,人畜不存。” 一身雨水的斥候急促喘息几口,将情况禀报。 程咬金先是一愣,旋即大怒,厉声道:“是哪家门阀私军?” “南阳段氏。” 程咬金愈发恼怒:“关陇那帮龟孙子不管?” 斥候答道:“南阳段氏驻扎于郑县之外,带来的粮秣已经告罄,但关陇迟迟未能拨发粮秣,致使其军中粮秣匮乏,所以铤而走险,不得不以掳掠来收集粮秣,维持军队日用。” “滚他娘的蛋!没有粮秣便可以掳掠百姓,便可以将百姓视作牲畜?身为帝国军人,却干出残杀百姓之事,与禽兽何异!” 程咬金义愤填膺。 几个斥候互视一眼,一人大着胆子道:“大帅明鉴,他们本就不是帝国军人,只不过是门阀私军而已……” “老子管他是谁?” 程咬金暴喝一声:“拿本帅铠甲来,点齐兵马,老子要将这伙丧心病狂的贼寇一窝端了!” “喏!” 兵卒得令,赶紧出去通知各部偏将、校尉,程咬金则在亲兵服侍之下穿好甲胄、戴上兜鍪。 未几,军中将校齐齐赶至,听闻要出兵浇灭南阳段氏的私军,一位偏将迟疑着问道:“大帅三思,英国公给咱们的命令乃是威慑关中、按兵不动,除非遭遇希冀,否则不可出动一兵一卒……是否要向英国公请示一下?” 程咬金霹雳火爆的脾气,吹胡子瞪眼道:“请示个鸟!这是老子的左武卫,轮不到旁人指指点点!汝等休要聒噪,速速点齐兵马随吾出兵,任何事有老子扛着!” 他在军中威望甚重,一言九鼎,况且此时盛怒非常,谁敢提出反对意见?当即聚集了三千兵马,皆是骁勇剽悍的精锐,铁蹄如雷,冒着黎明前的雨水直扑郑县城外的南阳段氏军营。 第一千八百四十六章 捅了篓子 午时三刻,雨水愈发绵密,天地之间雨幕茫茫。 段氏私军将附近村庄掳掠一番,满载而归,无一损伤。虽然在右屯卫眼中这些门阀私军皆乃乌合之众,属于一击即溃的土鸡瓦狗,但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些年轻力壮装备刀箭革甲的兵卒依旧是无可抵御的杀神,数座村庄被屠杀掳掠一空,更有无数妇女惨遭强暴蹂躏。 这些兵卒憋屈了数月,一朝释放,自然情绪亢奋。 回到营地之后将掳掠得来的粮秣上缴,抢夺的钱帛则私下保留,全军士气高涨。尤其是那些淫辱妇人的兵卒更是兴奋莫名,忍不住向同伴炫耀…… “你们不知道,那小娘子大抵是新婚未久,那一身肉又白又嫩,一掐一包水……啧啧!” “嘿嘿,那男子起先还剧烈反抗,老子将他摁在地上,让他眼睁睁的看着他媳妇的腿被掰开……等到大伙都舒服了,老子一刀给了他一个了断!” “吾去那家也挺不错,婆婆媳妇被咱们摁在地上一起弄了,完事儿之后连孩童在内一并杀了。” “这过分了吧?” “你不知道,那孩童一个劲儿的哭,聒噪得很。” …… 这些私军都是门阀的庄客、奴仆,平素便充当门阀豪奴,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对于这等奸淫掳掠之事实在是视作寻常,非但不怕,反而洋洋得意,甚至私下里篡夺各自队正、门阀子弟什么时候再出去这么一趟…… 白面中年人在帐中听闻军中议论,登时大吃一惊,将几个子侄叫过来,劈头盖脸的训斥一顿。 “吾千叮咛、万嘱咐,只掳掠粮秣、不得害人性命,汝等居然当作耳旁风?” 几个青年子弟不以为意:“倒也不是吾等故意违反军令,而是当时遭遇反抗,总不能任凭一群百姓伤了咱们的兵卒吧?孰料这一开头便收不住。不过也不打紧,区区几个泥腿子百姓而已,如今关中兵荒马乱,谁来管这等闲事?” “而且经此一事,兵卒士气上升不少,以我看来可以多来几次,对于军队士气之稳固大有好处。” 白面中年人气得发抖,想要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这里是关中,是天子脚下,不是可以任凭他们恣意妄为的地方…… 然而话未出口,便听得外头一阵人喊马嘶,有人嘶声裂肺的大叫:“敌袭!敌袭!” 帐内几人悚然一惊,赶紧奔到门口跑出去,便听到耳边人喊马嘶之中夹杂着沉闷如滚雷一般的马蹄声。 一支骑兵从远处奔腾而来,迅如奔雷、势如烈火,狠狠的撞入营地之内。 铁蹄翻飞、钢刀挥舞,犹如虎入羊群一般展开凶猛屠杀。 白面中年人脸色愈发惨白,歇斯底里的大叫:“是左武卫!程咬金的军队,赶紧列阵迎敌!” 将身边族中子弟尽皆推上前试图拦阻敌骑冲锋,他自己则一转身,翻身跃上一匹战马,在亲兵护卫之下掉头就跑。 作为大唐军队序列当中最精锐的几支军队之一,左武卫战功赫赫,大将军更是卢国公程咬金,能征善战、性如烈火。便是当面对阵,这些门阀私军也绝无半分胜算,更何况是此刻骤然发动突袭? 白面中年人马上做出决断,希望麾下兵卒能够多多抵抗一会儿,给他创造逃跑的时间…… 左武卫骑兵冒着大雨发动突袭,径直杀入营地之内,虽然也有兵卒反应迅速接阵抵御,但在如狼似虎的左武卫冲锋之下,防线瞬间崩溃。数千左武卫骑兵横冲直撞、恣意砍杀,对于这些杀戮百姓、屠灭村庄的私军恨之入骨,手下决不容情,只要亲自带兵冲在最前的程咬金不下令停止,便会一直将这些门阀私军斩杀干净。 大雨之下,段氏私军面对势不可挡的左武卫溃不成军,整个营地鬼哭狼嚎、狼奔豸突,尸横枕籍、血流成河。 一盏茶的功夫,数千南阳段氏的私军除去少数趁乱逃匿者之外,尽被屠戮一空,即便雨水愈密,却依旧冲刷不净浓郁的血腥之气。 顶盔贯甲的程咬金一手操着马缰、一手拎着马槊,驻足看着面前层层叠叠的尸体,只觉得心中一口郁结之气略有释放,长长吐出一口气,大声道:“回营!” 眼下固然神清气爽,但营地之内还将有一番困局去面对…… “喏!” 左右兵卒轰然应喏,无数骑兵掉转马头,顺着来路向着潼关方向急驰而去。 雨水潺潺,留下狼藉不堪的营地以及遍地尸骸…… ***** “你说什么?” 城关之下,衙署之内,李勣闻听校尉来报,瞪大眼睛惊愕不已。 “卢国公率队直出营地,奔赴郑县,于县城之外剿灭南阳段氏私军,捣毁其营地,数千私军尽遭屠戮。” “砰!” 李勣将茶杯狠狠掼在地上,怒气勃发:“此獠心中还有吾这个大帅,还有大唐军纪么?简直胆大妄为!来人,速速前去左武卫,将程咬金擒来此处,吾要将其以军法治罪!” “喏!” 亲兵得令,快步而出,飞身上马直奔左武卫营地而去。 李勣坐在衙署之内又将一个茶杯摔在地上,平素的良好涵养全部不见,心中之盛怒无以言表。 从东征撤军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努力维系着“两不相帮”的立场,无论东宫亦或是关陇前来拉拢,他都坚决推辞,起码在表面上绝不会偏帮其中一方。所以直至眼下,长安混战的双方都将他视为巨大的威胁,即想着拉拢,又不得不防范。 而这种平衡,很可能被程咬金这么忽然的一下子彻底毁掉——别说什么门阀私军是否荼毒百姓、屠杀村寨,只要李勣麾下的军队对门阀私军动用武力,便等于他是在表明立场。 接下来,势必由此引发长安局势的巨大变化,这是李勣不愿、也绝对不能见到的。 …… 当程咬金被五花大绑带到面前,李勣阴沉着脸,极力压抑着怒气,喝问道:“汝身为统兵大将,却无视军纪、擅自出战,更屠杀袍泽,该当何罪?” “嘿!” 程咬金对李勣素有敬意,但绝对不是惧怕,此刻瞪圆了眼睛,道:“你说别的咱都认了,要杀要剐且随你!可要说屠杀袍泽那便是胡说八道了,那些个门阀私军即不在大唐军队序列之内,平素于地方亦是横行乡里、欺压良善,如今更是屠杀数座村庄,那等凄惨之状简直人神共愤,便是异族入侵也少有那般残忍!那等豚犬一般的东西,你说是咱们袍泽?我呸!徐懋功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非但不称呼“大帅”,甚至连李勣的本名都给喊出来了,气得李勣差点当场撅过去。 别看他平素文质彬彬、低调隐忍,却从来都不是个心慈面软好脾气的,当即拍案而起,戟指骂道:“老匹夫!真以为吾不敢杀你?” 程咬金何许人也?那可是当年赫赫有名威震天下的“混世魔王”,最是浑不吝的人物,梗着脖子,嚷嚷道:“来来来,老子这项上人头便在此处,你徐懋功若是个带把儿的,今日便来取走!” 李勣暴跳如雷,大叫:“来人,将这浑人推出去给老子砍了!” 亲兵们懵然不知所措,带到反应过来,扑上去试图将程咬金推出去,闻讯而来的尉迟恭、张亮、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见状大惊失色,急忙一边将程咬金救下,一边上前劝阻。 张亮急道:“大帅息怒,何至于此?” 薛万彻也道:“吾等已然听闻详细,不过是一群禽兽不如的门阀私军而已,杀便杀了,何必责罚卢国公?犯不上啊!” 诸人七嘴八舌,李勣却毫不留情,叱道:“军纪如山,岂容亵渎?今日若不能以军法处置此獠,他日必将军法践踏于脚下!汝等毋须为其求情,谁再聒噪,一并同罪罚之!” 第一千八百四十七章 装疯卖傻 众将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虽然李勣平素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谁都知道其心性之坚韧、谋略之深远,一旦李勣打定主意之事,谁也不能劝阻。而且李勣鲜有这般盛怒难抑之时,很明显不将程咬金严惩一番,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只能暗叹程咬金自求多福了…… 同时暗暗警惕,以程咬金的身份地位,李勣尚且如此不留情面,显然此番程咬金擅自出兵剿灭门阀私军,以及触及到了李勣的底线,既是惩罚程咬金,也是杀鸡儆猴。 门阀私军的背后站着关陇门阀,程咬金此番将南阳段氏私军一鼓荡平、剿杀殆尽,势必与关陇门阀起了冲突,很容易被关陇门阀认为这是李勣下令为之,从而将李勣的立场凸显出来。 李勣一直对他的立场、倾向含而不露、秘而不宣,一旦被关陇门阀认定其实是偏向东宫一边,意味着关陇将会遭遇灭顶之灾,势必由此引发战略的改变,来应对李勣极其麾下数十万东征大军。 然而李勣如此盛怒,甚至将程咬金这等开过功勋予以严惩,很显然对于有可能引发关陇猜测其站队东宫极为不满。 那么李勣的立场到底为何? 依旧扑朔迷离…… 众将沉吟不语。 半晌,被执行三十鞭笞的程咬金返回屋内,袒胸露背,身上鞭痕累累、触目惊心,面上却是毫无惧色,昂首挺胸,睥睨四方! 李勣沉着脸:“汝可心服?” 众人自然知晓程咬金的脾气,除了李二陛下之外,谁能让他心服口服?唯恐他犟嘴还会再遭一番责罚,张亮抢先道:“卢国公必定心服的,军法如山,不徇私情!不过到底也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不比以往,来人,速速搬个凳子。” 他想要给李勣一个台阶下,孰料程咬金却不干,斜眼睨着张亮,嘿了一声,道:“你以为老子与你一般奸狡油滑,心藏龌蹉?犯了错要认,挨打要立正,但老子没错,为何要认?” 张亮气得满脸通红,怒道:“好心当作驴肝肺,在下人品低劣,不及卢国公,还希望您能一硬到底才是!” 他的确想要借机卖给程咬金的一个人情,孰料这个夯货不禁不领情,反而极尽羞辱,简直混账至极! 程咬金道:“别管老子硬不硬,反正比你硬!” 气得张亮头顶冒烟、两眼发花,什么人啊这是?! 李勣阴沉着脸,盯着程咬金,问道:“汝可认错?” 程咬金对李勣道:“吾乃大唐官军,不仅要为帝国开疆拓土,更要保境安民,眼看着百姓遭遇乱军荼毒却坐视不理,职责何在,良心何安?你不妨出去问问,看看这全军上下谁不是怒火万丈、义愤填膺?你乃宰辅之首,百官领袖,自有全盘之考量、绸缪之深远,故而可以漠视百姓之生死,但吾只是区区武将莽夫一个,不忍百姓遭受兵灾祸害,这才愤而出兵,何错之有?” 李勣大怒,戟指叱道:“放肆!汝乃军人,当顺从命令、无视生死,如此恣意行事,可曾将军法军纪放在眼中?难不成以为吾之鬼头刀不利,斩不得你程咬金的人头?” “嘿!” 程咬金上前一步,一低头,将脖子往前伸,手指着脖颈:“人头在此,可随意拿去。然汝之乱命,宁死不从!” “哇呀呀!” 李勣暴跳如雷,少见之失态,大怒道:“来人,将此獠拉出去砍了!” 除去张亮之外,尉迟恭、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急忙起身上前劝阻,尉迟恭更是将程咬金给拉开,小声埋怨道:“你疯了不成?此地乃是军中,军法如山,你这般犯浑岂不是逼着大帅杀你?” 所谓“军中无戏言”,大抵便是如此,军法比天大,一句话出口,绝无更改。 李勣虽然怒极,可也知道程咬金是万万杀不得的,气得面色涨红,到底在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的劝阻之下坐了回去,只是指着程咬金道:“汝速离此地,莫让我再看见,否则定斩不饶!” 程咬金本就是个浑不吝,此刻有些上头:“你这厮一脸奸相,却是胆小如鼠,有能耐一刀砍了老子,老子敬你是条汉子!” “娘咧!” 李勣怒发如狂,却被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死死摁住,苦苦相劝,另一边尉迟恭则将程咬金连推带搡的退出门外。 李勣这才忿忿作罢。 他可不是程咬金那样浑不吝的脾气,素来冷静的他已经品味出程咬金此番动作之目的,就是为了逼迫他泄露出心中立场倾向,他又岂肯就范? 只不过程咬金的确逼得他下不来台,杀自然是不能杀的,但再闹下去,李勣已经下定决心让那夯货尝尝军棍的威力,那可不是鞭笞所能相提并论…… 尉迟恭将程咬金推出屋外,苦笑道:“何至于此?” 程咬金看了他一眼,雨水打在身上淋着鞭痕,让他疼得呲牙咧嘴,摇摇头转身在自己亲兵护卫之下大步离去。 尉迟恭楞一下,望着程咬金的背影目光深邃。 这厮的确是个浑不吝的,但绝对不蠢,这么多年无论朝局如何变幻,始终屹立于军队核心不曾动摇,政治修为绝对出类拔萃。今日这般逼着李勣降罪于他,显然是另有意图。 站在门口想了想,尉迟恭转身进入屋内,李勣问道:“那混账可曾大放厥词?若是如此,吾定不相饶!” 尉迟恭摇摇头,回到椅子上坐下,沉声道:“那些门阀私军的确该杀,且现在卢国公已经将其剿杀殆尽,势必引发关陇震动,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应对?” 李勣一阵头痛。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自从东征大军撤离高句丽的那一刻起,他便努力掩藏自己的立场倾向,结果此刻几乎被这个外粗内细的浑不吝彻底破坏。一旦关陇门阀得知南阳段氏数千私军被左武卫剿灭,只怕并不会以为这是程咬金擅自出兵,而是认定是他李勣借此宣示立场。 而关陇门阀一旦自以为确认了他的立场,所引发的后果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绝对不是李勣想要的…… 他对张亮道:“烦请郧国公亲自去往长安一趟,面见赵国公,将此事解释清楚,免遭误会。” 张亮颔首应允。 一旁,薛万彻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遂开口道:“以我之见,卢国公并未做错。军法固然重要,可咱们到底乃是大唐官军,任由长安兵变隔岸观火也就罢了,如今连乱军肆虐关中、荼毒百姓都视若无睹,还算什么官军?大帅非但不应向长孙无忌解释,更应该派人前去申饬一番,令其约束军队,不得残害百姓!” 娘咧!一个两个都翻了天不成? 李勣今日算是彻底将以往营造的“冷静睿智”形象丢到九霄云外,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离愤怒,怒视薛万彻,喝问:“你欲与程咬金同罪乎?” 他却忘了若论起“浑不吝”这三字,薛驸马那可比程咬金还要更胜三分,温言非但半点不怕,反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卢国公不怕大帅之鬼头刀,薛某人难道就怕了?只不过口说无凭,大帅不妨试一试。” “滚出去!” 李勣厉声喝斥。 他心里愁得不行,程咬金装疯卖傻他自然看得出,只是懒得计较,也没法计较,这又蹦出来一个薛万彻……这一个两个浑不吝的夯货为何都聚拢在自己麾下?即便他自诩兵法谋略不输李牧、白起之辈,可是手底下尽是这般混账,这队伍着实没法带啊…… 待到诸人退下,李勣一个人坐在屋内发愁,程咬金猝不及防的给他来这么一下,坏了他全盘计划。 冷不丁抬头,便见到诸遂良已经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 李勣:“……” 这特娘的一个两个能不能有个正经人? 走道跟猫一样,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何事?” 诸遂良不语,只是微微侧身。 李勣略作沉吟,起身大步自诸遂良身边走出屋外,诸遂良亦步亦趋,先后出了屋子。 第一千八百四十八章 入城吊唁 张亮一行数人策马疾驰,由潼关直入京师,灞桥两侧的柳树已经绿意葱葱,站在桥上眺望雨幕之中的长安,颇有一些阔别已久、物是人非的感怀。 去岁春日数十万大军由此开拔,一路向东,声势滔滔誓要开创千古未有之丰功伟业,时隔一年再回此地,面前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座在战火之中几乎打成废墟的长安城…… 一路抵达春明门外,张亮取出李勣的将令印符递给守城校尉:“吾乃郧国公张亮,奉英国公之命入城赶赴巴陵公主吊唁,汝等速速通知长官,开城放行。” 校尉验看了印符,双手交还,不敢怠慢:“还请郧国公稍等,末将去去便会。” 如今李勣引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对长安虎视眈眈,一旦倾巢而来便是山崩地裂之势,关陇上下为此惊惧不已,面对奉李勣之命入城的郧国公张亮,谁敢轻忽慢待? 那校尉反身跑上城楼,未几一员偏将快步自城楼上下来,到了张亮马前,单膝跪地,执礼甚恭:“末将春明门守备尉迟岗,见过郧国公!” 张亮眉毛一挑:“尉迟?” 那校尉顿了一下,回道:“末将与鄂国公同族,但只是偏房远支。” “鲜卑尉迟”乃是北魏大族,族中杰出之士不少,自北魏、北齐、北周乃至于前隋之时都是军方骁将,实力强横,算是关陇门阀的一部分。只不过自尉迟敬德的祖父开始,尉迟家与关陇门阀渐行渐远,时至今日虽然挂着一个“关陇门阀”的名头,实则早已分道扬镳,尉迟敬德的功业地位全凭一身无力打拼,与关陇门阀扯不上关系。 如果其族中子弟在叛军麾下担任春明门此等要地之守备将领,那可就意味难明了…… 不过这校尉显然是个灵性的,听闻张亮询问,立即明白其中关键,出言予以澄清。 当然,举凡“尉迟”之姓,大多同气连枝,其中是否相互牵扯谁也说不清。当然,大唐借助关陇之力而建,李唐皇族本身便是关陇的一份子,帝国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其实很难与关陇彻底撇清关系…… 城门打开,张亮一行人策骑而入,直奔巴陵公主府。 张亮此行代表的乃是李勣,自然不能直接前往延寿坊会晤长孙无忌,李勣既不愿关陇认为他站队东宫,反之,亦不愿东宫认为他与关陇眉来眼去——你们打你们的,我就看看,不插手……这便是李勣的立场。 同时,春明门守门校尉尉迟岗将张亮入城的消息快马飞报延寿坊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闻讯沉吟片刻,将宇文节叫进来,吩咐道:“备车,送吾去明福寺。” 大唐虽然尊奉道家为国教,但前隋以来兴建颇多寺庙,几乎遍及各处里坊,巴陵公主府便曾是明福寺的一部分,入唐之后赐给巴陵公主建府,与寺院毗邻,风景优美。 宇文节自然明白长孙无忌的意思:“喏!稍后卑职前往公主府吊唁。” 长孙无忌满意颔首。 未几,一辆马车自延寿坊而出,前往明福寺,宇文节则带着几个家兵策骑赶往巴陵公主府。 …… 张亮自春明门入城,举目四顾,街道之上来来往往皆是关陇兵卒,里坊交接之处、街道宽敞之地更是布满军营,吵杂混乱,屎尿横流,曾经繁华锦绣的长安城如今早已落得破败肮脏。 所幸关陇门阀对于入城兵卒的约束还算严格,并未有军队进驻里坊之事发生,寻常百姓虽然被圈禁在里坊之内,最起码的安全倒是无虞。 但张亮知道,随着金光门外那一把大火将关陇囤积的粮秣烧个精光,缺粮的情况将会在关陇军队之中蔓延。此等情况若是一直持续下去,迟早军心不稳、纪律涣散,饿极了的兵卒闯入里坊抢夺粮食之事肯定回发生。 到那个时候,诺大的长安城,数十万居民,将会彻底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座天下第一雄伟的都城,亦将彻底毁于战火兵灾,无可挽回…… 虽然张亮从来不曾认为自己是那等“忧国忧民”“心怀社稷”的贤良之臣,但此刻目睹长安城之现状,依旧感到心情沉重。被关陇掌控的地区已然如此,与东宫反复争夺的皇城又是一副如何状况,可想而知…… 隋末唐初之时天下混战、百业凋敝、民不聊生之景象张亮亦曾亲眼所见,只不过那么时候年纪还小、阅历浅薄,尚不能体会那等“乱世人命贱如狗”“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之悲凉,今时今日见到这番景象,却是深感悲痛。 到得巴陵公主府外,张亮收拾心情、振奋精神,将那一点点随兴而起的伤春悲秋尽数排斥出胸臆之外,稍后全力应对长孙无忌,为自己能够在这场兵变之中攫取更大的利益搏一搏…… 张亮来到府门前,看着门庭外街巷上寥寥无几的车马,摇摇头,翻身下马。纵然柴令武并无实权,但却是当朝驸马,更有其兄谯国公柴哲威执掌左屯卫,故此柴家也算门庭显赫。 如今柴令武暴卒,治丧之时府中却宾客寥寥车马稀,着实令人唏嘘…… 递上李勣以及自己的印符、名刺,未几,身为柴家族老的柴续亲自出门迎接。 张亮当年也是任侠恣意、快剑江湖的人物,门下义子五百,横行关中市井,与号称“壁龙”的柴续皆是长安市井江湖的头面人物,彼此虽然并未深交,却素有交道,此刻门前相见,颇有一些意气相投。 柴续抱拳,完全是江湖礼数:“郧国公莅临,柴氏满门感激不尽,还请先行入内觐见殿下,而后吾与公叙谈一番。” 张亮回礼:“身在军伍,不由自主,故而来迟,还望莫要见怪。” 柴续道:“客气客气,如今落井下石者众、情真意切者寡,郧国公能够前来,柴氏上下,皆感情谊。” 市里坊间皆传柴令武乃是房俊所杀,按说作为受害者的柴令武应当被赋予更多同情,对凶手房俊指责唾骂,结果却是如今东宫逐渐逆转局势,打得关陇军队溃不成军的房俊愈发威名赫赫、声势大增,诸多柴家的亲朋故旧居然唯恐登门吊丧会惹恼房俊,故而以局势紧张为由,未曾前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府门。 府内府外听闻张亮自潼关前来的消息,尽皆兴奋起来,彼此议论纷纷,更有无数消息自府内送往长安城各处…… 张亮与柴续入府,先去灵堂吊丧,施礼之后,才去往后堂觐见巴陵公主。见到长乐、晋阳两位嫡出公主,以及南平、遂安、豫章、普安、东阳、临川、安康等一众公主尽皆在座,忙上前一一施礼致意。 巴陵公主还礼,面容悲戚、分外柔弱:“多谢郧国公前来,也请代本宫向英国公致谢。” 张亮忙道:“此乃吾等人臣之本分。” 一旁的临川公主忽然开口:“郧国公此番回京吊唁,不知形成如何,是否要前去内重门觐见太子殿下?” 堂内瞬间一静。 一直以来,李勣立场莫名,长安各方颇多猜测,如今终于有人代表李勣进京,一举一动或许都代表着更深的含义,也能够表明李勣的立场。毕竟眼下东宫已然扭转战局,彻底占据主动,李勣若是再不表态,等到将来东宫获胜、太子挫败兵变,必然对其身怀不满,甚至心中结成怨气。 张亮微微一笑,躬身道:“此番只是代表英国公前来吊唁柴驸马,并无他意,待到吊唁之后,微臣也将即刻动身返回潼关。” 临川公主略微有些失望…… 她或许是此刻堂中最不愿意见到东宫扭转败局、转败为胜的那一个,倒不是对太子有多大意见,实在是不愿见到太子储位稳固之后房俊随之风生水起的那一幕。 第一千八百四十九章 私下会晤 对于房俊,临川公主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恨不能使其暴卒于冠龙军队兵威之下,粉身碎骨! 然而世事难料,自家夫婿周道务随同李二陛下东征,本以为一桩实打实的战功稳稳落袋,从此成为军方响当当的一方势力,结果东征大军铩羽而归,即便是起初狂飙突进、攻城拔寨之时,周道务也鲜有表现,最终只落得一个押送俘虏回国的任务。 辽东冬季大雪漫天、路途难行,周道务率领俘虏返回辽东镇之后便遭遇大雪、裹足不前,俘虏缺乏衣物、粮食,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此等责任一旦被周道务背实了,降职在所难免。 反观房俊,当初被排挤出东征之外,众人嘲讽其眼睁睁的看着诺大的东征功勋不能分润毫厘,结果大军东征,关中局势骤变,又适逢外族入寇,房俊几乎以一己之力擎天保驾、力挽狂澜,威名震慑四方、兵威扬于域外。 更是自西域数千里驰援长安,将稳操胜券的关陇军队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闻其名而心胆丧! 如果李勣站在关陇这一边,出兵击溃东宫军队,房俊势必难掩败局,等到太子被废黜,也将遭受牵连。 可若是李勣不打算站在关陇那一边,则东宫之胜局无可撼动,房俊几乎坐实太子麾下第一人的地位…… 这让临川公主觉得比自家夫婿大败一场都来得憋屈。 …… 张亮觐见一众公主之后,便告退出来,柴续不知从何处返回,请张亮至一旁跨院饮宴招待。 待到入了跨院,柴续脚下不停,带着张亮径直自堂中穿过,来到后院。靠墙的地方搭建了一处花架,花树掩映之间有一道月亮门,此刻早有十余名劲装大汉宿卫于此,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柴续上前轻轻将月亮门推开,与张亮抬脚进入,面前豁然一亮,别有洞天。 无数参天古树郁郁葱葱,微雨之下树叶翠绿清新,树下一道青砖铺就的甬道蜿蜒直向树林的尽头,斑斑青苔附着其上,阴凉静谧。树林深处,则由梵音清唱隐隐传来。 巴陵公主府原本便是明福寺的一部分,不想居然还留着一道门勾通彼此,这令张亮心底没来由的泛起一个念头——若是巴陵公主对柴令武有所不满,想要偷男人的话当真是方便至极。 大唐以道教为国教,佛门饱受打压,天底下的和尚日子都不好过,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有些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满肚子龌蹉心思的家伙…… 树林尽头,是一个精舍数间、林泉环绕的院落,微雨濛濛,泉水潺潺,环境极其清幽。 柴续在先,张亮在后,无视门前几个虎背熊腰、气势剽悍的家将,直入精舍之内。 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来到窗前一处茶几前,一袭锦袍的长孙无忌早已坐在此处,正将煮沸的泉水自火炉上取下,冲入茶壶之中,而后亲手斟茶,冲着张亮微微一笑,示意其饮用。 张亮上前一揖及地,而后撩起衣袍,跪坐在长孙无忌对面,捧起茶盏,浅浅的呷了一口。 长孙无忌也拿起茶盏,抬头看了一眼柴续。 柴续只得露出一个笑容,不大甘心的躬身推出精舍,与长孙家的家将一起候在门外…… 长孙无忌喝了一口茶水,笑道:“此乃今年春茶,不是什么名品,但胜在滋味醇厚,吾甚喜之。” 他心情甚佳,满面春风。 李勣派张亮入京赴巴陵公主府吊唁,这算是一个姿态,也可能是想向各方势力展示他的立场,或许是关陇,或许是东宫,长孙无忌并无把握。但凡事必须以全部精力去对待,这是他一以贯之的习惯,所以听闻张亮进了巴陵公主府,便立即前来此地,让柴续前去联络,看看张亮会否前来相见。 张亮此行既然代表李勣,那么不管他自己心里如何想法,若李勣对关陇无意,他是一定不敢前来私下相见的。 既然来了,便意味着最起码李勣对关陇并非敌对……如今危险局势之下,这样一个表露出来的信息岂能不让他心情愉快? 张亮放下茶杯,面容严肃,缓缓道:“吾此番前来,乃是奉英国公之命会晤赵国公。南阳段氏屠杀平民、掳掠村寨,已然触犯了底线,故而予以出兵剿灭,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军事行动,希望赵国公勿要过度解读,此事到此为止。” 长孙无忌愕然:“什么南阳段氏?” 张亮观他神色,辨不出真伪,奇道:“赵国公难不成尚未得知?” 长孙无忌愈发不解:“到底发生何事?” 张亮遂将南阳段氏掳掠村寨、残杀百姓,遭受左武卫剿灭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心底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天下门阀被他威逼利诱进入关中襄助兵变,但这些门阀私军并非正规军队,平素缺乏操练,更不懂的什么军法军纪,不听命令、私底下作奸犯科,实在是预料之中。 区区南阳段氏,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个不重要。 南阳段氏残杀百姓、掳掠村寨实在昨晚,程咬金出兵剿灭南阳段氏是在上午,而此刻已经临近傍晚,自己身为关陇统帅居然尚未收到消息,可见门阀私军虽然人多势众,却是一盘散沙,甚至彼此忌惮、相互防备,很难发挥兵力之优势,接连败在东宫军队手上,着实不冤。 当然眼下此刻局势几乎确定,这个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程咬金擅自出兵剿灭南阳段氏,由此所展露出来的意图……若非李勣当机立断派遣张亮前来,自己在受到南阳段氏被东征大军剿灭的消息之后,根本无从分辨到底是程咬金擅自所为还是李勣所下达之军令,必然就此认定李勣已经彻底站在东宫那一边,进而做出极为激烈之反应。 李勣既然派遣张亮前来予以解释,很显然不希望被他误以为东征大军已经站在东宫那边,这是否意味着李勣心里也对太子不满,所以坐视关陇覆亡东宫,改立储君? 所有的猜测似乎又回到之前,李勣不满太子宠信房俊,担心自己的地位在太子登基之后受到房俊的挑战,所以坐视关陇废黜东宫,而后于紧要之时奔赴长安,扶立一位太子,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目的,进而大权在握,臻达权臣之巅峰…… 长孙无忌心念电转,蹙眉看着张亮:“英国公到底意欲何为?” 张亮摇头:“吾亦不知。” 长孙无忌当然知道张亮不可能知晓李勣的真正谋算,但毕竟张亮身在军中,于李勣麾下办事,总能从李勣的言语、行动之间获取一些蛛丝马迹,故而低声道:“房俊嚣张跋扈、倒行逆施,如今已然惹得太子不快,柴令武之死,其中水深难测……郧国公乃开国功臣、军方巨擘,固然登阁拜相尚欠缺一些资历,但足以胜任兵部尚书之位。” 张亮一颗心嚯嚯跳动起来,有一些口干舌燥,强忍着没有举杯喝茶予以缓解。 这一番话中表露出来的信息非常巨大,首先,柴令武之死颇多蹊跷,而长孙无忌之意,居然是太子暗中动手之后嫁祸房俊……这其实是说得通的,毕竟房俊屡次三番罔顾太子之命令擅自对关陇开战,导致双方和谈几度告停,使得东宫岌岌可危、危险倍增。 其次,则是长孙无忌隐晦的表达将来会全力支持他角逐兵部尚书之职。以前兵部尚书这个职位只是个名义上的六部之一,实则在军权皆操于皇帝之手的时候,连一个打杂的都算不上,只能忙活一些后勤辎重补给之类,连兵器署、弓弩坊这些衙门的业务都不能左右。 但是房俊上任之后,一系列操作将兵部衙门的职权大大提升,一跃成为几乎与吏部、户部相提并论的存在,更使得兵部尚书直接进入政事堂参预政事,乃至于成为军机处几位实权大臣之一。 若能成为兵部尚书,便是朝堂之上位高权重的几位大佬之一,张亮岂能不心动? 第一千八百五十章 悔之莫及 当然,即便再是心动,也得有所付出才行——长孙无忌要的是李勣的倾向与立场,这些东西张亮能够拿出来吗? 他拿不出来。 原本他就不是李勣的心腹,此番东征给他挂了一个“副总管”的头衔,看上去威风八面,实则手底下根本没几个兵。再加上军中皆是开国元勋、沙场宿将,资历一个比一个高、脾气一个比一个大,他能指挥得动谁? 事实上他连李勣的核心圈子都混不进去,也只能干干眼下这般跑腿学舌之事…… 但他自有计较。 喝了一口茶水,张亮摇头道:“还请赵国公见谅,非是在下不说,实在是一无所知。” 长孙无忌不以为意,不知道才正常,若是一上来便夸夸其谈李勣之谋算如何如何,他反倒要重新审视张亮的智慧……以李勣之深沉城府、谋略深远,岂能让张亮这等人轻易洞察其心中绸缪? 他问道:“此番程咬金擅自出兵剿灭南阳段氏,李勣当真事先毫不知情?” 张亮略微沉吟,李勣当真毫不知情?这话没人敢说,但凡能够达到一定地位的人物,哪一个不是唱作俱佳、演技出众?他们若想完全隐藏自己的本意,旁人单纯从表面去看,是很难发现其中痕迹的。 但他自然不会这么说,点头笃定道:“绝对不知情,程咬金何等地位资历威望?李勣将其剥光上衣予以鞭笞,其羞辱之处无以复加,绝无可能做戏做到这等程度。” 长孙无忌想了想,颔首表示认可。 若李勣当真想要以剿灭南阳段氏私军来展露立场,派遣一员偏将足以,何必让程咬金亲自上阵,事后又以鞭笞之刑来消弭事态? 哪怕派遣张亮前去然后鞭笞一顿以掩盖动机,也好过让程咬金前去…… 完全没必要。 张亮又道:“大军自辽东撤回,东宫与关陇曾有数次派人前往试图游说,其中抵达洛阳之时,房俊曾前往李勣大帐,逗留之时间想必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长,而且当时李勣的亲兵护卫大帐左右,任何人不得靠近,是包括程咬金、在下、血薛万彻等等任何人!所以那一次两人到底谈了什么无从知晓,但在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长孙无忌当然记得,长孙安业遭受房俊袭杀死无全尸,使得长孙家与房家的仇恨倾尽三江之水亦无法洗清,如今每每思之长孙安业死状之凄惨,心中依旧隐隐作痛。 而且那次长孙安业前往洛阳,与李勣前前后后只说了几句话便避而不见,不得不打道回府,可房俊却与李勣会谈甚久? 尤其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中军大帐这一点,愈发令长孙无忌感到不妙。 或许正是房俊与李勣私底下打成了什么契约,所以才会在之后愈发肆无忌惮的对关陇军队发功攻击,屡次三番的破坏和谈? 可若是如此,李勣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看着东宫与关陇打得两败俱伤,关键时刻他再挥军回京、底定大局? 那房俊又为什么配合李勣?无论任何一位皇子上位,都不如太子稳坐储位、日后登基为帝对房俊的利益更大,即便他与魏王李泰交好,恐怕李泰也做不到太子那般对他言听计从、宠信无度…… 世间万物,皆逐利而行,即便是被迫亦是一种逐利,那么房俊如此做法的利益又是什么呢? 长孙无忌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 张亮察言观色,又道:“而且李勣已经打下严令,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已经入关的门阀私军绝对不允许撤出潼关一兵一卒……以我之见,李勣的目的很显然是在这些门阀私军上面。” 这是最让长孙无忌头痛的。 他不是不能接受兵变失败,也不是不能接受从此远离朝堂、再不复执掌帝国权力核心。朝堂之上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他见得多、听得更多,没有谁能够永远屹立在那个位置坚若磐石,王朝尚且更迭,更何况区区一人? 只要和谈完成,长孙家乃至于整个关陇的根基犹在,自己这辈子无望重返朝堂,但还有后世子孙,只要朝廷局势变动,依旧根基深厚的长孙家一定能够重现今日之辉煌。 可若是任凭那些被他威逼利诱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覆亡殆尽,损及天下门阀之根本,那么长孙家将会被所有门阀记恨在心,这种“民愤”是任何一个门阀都承受不起的。 可以想见,一旦兵败,将来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一定能够占据朝堂,对关陇之打压势在必行,再有这些族中私军死士尽数覆灭的世家门阀落井下石,长孙家将要遭遇的局面前所未有的严酷,用一句“水深火热”都不足以形容,动辄便是倾覆之祸…… 所以李勣不准门阀私军撤出关中,等若是在决断长孙家生存的根基,偏偏李勣坐拥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让他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 …… 两人商谈半晌,张亮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无所保留,甚至很多事未必是他自己的猜测,只要觉得长孙无忌可能会重视,便顺着对方的口风道出。 他是很有技巧的,很多事其实根本无法查证真伪,但假若以后关陇门阀能够屹立不倒,长孙无忌会觉得这些消息都是有价值的,是张亮帮了大忙。 如果关陇门阀最终一败涂地、根基不存……那么长孙无忌就算反应过来他今日所言全无用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倒台的长孙无忌,张亮自然不惧…… 待到天色已暗,淫雨霏霏,张亮才告辞离去。沿着那道月亮门回去巴陵公主府,带着亲兵护卫悄无声息的出府,自春明门出城,越过灞桥,一路疾驰返回潼关向李勣复命。 潼关衙署之内,李勣听着张亮将过程叙述一遍,问道:“依你所见,赵国公是否相信这番解释?” 张亮看着李勣脸上的神色道:“他没理由不相信,大帅若是想要站在东宫那边对付关陇门阀,又何需解释呢?如今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一旦开赴长安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关陇军队根本无可抵御。” 他言语之间不断试探,但李勣面无表情、古井不波,只略微颔首:“郧国公冒雨赶赴长安,着实辛苦了,速速回营洗漱一番,用过晚膳便歇下吧。” “喏。” 什么也没试探出来的张亮起身施礼告辞。 李勣坐在衙署之内,身旁油灯昏黄,窗外夜雨潺潺,思忖着当下局势以及有可能引发的种种变化。 对于张亮之品性他素有了解,之所以派遣张亮前往长安,自然是猜测其人必然暗中与关陇门阀联络趁机钻营,这才故意为之。关陇方面迫切想从张亮那里知道自己的立场与倾向,自己也想利用张亮去误导关陇…… 只不过如此之后,关陇究竟会否如同自己所想那般重新燃起希望? 门外脚步声响,李勣蹙眉抬头看去,能够这般毋须通禀便进入衙署的人唯有诸遂良,这厮许是受了太多惊吓,近日来愈发神神叨叨,时常这般猫儿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吓人一跳…… 诸遂良入内,躬身施礼,没有说话,来到李勣面前入座,这才于李勣目光审视之下缓缓道:“关陇那边派人前来,与我私下密会。” 李勣眉头一挑:“所为何事?” 诸遂良低声道:“确认陛下是否驾崩……” 李勣将手中茶杯放下,哼了一声,长孙无忌太过自信,对于诸遂良被他拿捏无从逃脱一事万分笃定,直到此刻才想起确认最为重要之事……聪明人想太多,也过于自信,却总是容易忽略一些浅显易见的东西。 见到李勣沉吟不语,诸遂良犹豫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吾死不足惜,若能保全妻儿,则将来于九泉之下,亦当叩谢大恩。” 李勣轻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吾无能为力。” 诸遂良面色一片惨白,心中悔之莫及…… 第一千八百五十一章 提前布局 长孙无忌在明福寺内坐到酉时,寺内燃起灯烛之时才返回延寿坊,郑县城外南阳段氏擅自屠灭村寨的消息也早已传回,连同南阳段氏数千私军被左武卫一举歼灭的消息,使得长安内外的关陇军队瞬间紧张起来。 李勣统御东征大军虽然立场不明,但一直未曾与关陇直接对阵,此番剿灭南阳段氏私军难免让人联想其是否借此宣示立场,向东宫示好? 而一旦李勣站在东宫那边,关陇门阀将会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长孙无忌回到延寿坊,马上派人将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独孤览三人叫来。 偏厅内燃着火烛,窗外开着,外头雨水潺潺空气清冷,屋顶的雨水自雨檐泻下,如飞珠溅玉,落在窗前青石板上叮咚轻响。茶几上一壶清茶、香气氤氲,四位足以左右关陇走向的大佬跪坐在地席之上,慢慢饮着茶水,气氛有些凝重。 张亮的话语已经由长孙无忌复述一遍,得知李勣并非向关陇宣战,只不过是程咬金擅自为之,另外三人齐齐松了口气,但是旋即又被长孙无忌的话勾起紧张情绪。 长孙无忌道:“李勣摆明了拥兵潼关,坐山观虎斗,可就算长安城打成一片白地,他李勣又有什么好处呢?所谓‘无利不起早’,李勣的利益必然在咱们关陇与东宫两败俱伤之间,诸位只需仔细想想,便可知其绸缪为何。” 都是关陇门阀最顶尖的人物,智慧、经验、阅历都已经臻达个人之巅峰,长孙无忌这么一说,三人立即醒悟过来。 令狐德棻蹙眉道:“看来咱们之前对于李勣拥兵自重,试图趁机服侍另外一位皇子登上储位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 长孙无忌颔首道:“大抵如此,否则无法解释李勣按兵不动的行为。” 身为宰辅之首,更统御数十万东征大军,李勣乃是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中流砥柱”,关中爆发兵变,他最应该做的便是第一时间派遣大军快速回到关中平叛,稳定局势,而后颁布李二陛下驾崩之消息,辅佐太子登基。 然而李勣自辽东撤军之后一路拖延,甚至不许各部军队加快进度,其坐视东宫覆亡之心早已昭然若揭。 这番心思落在太子眼中,会是何等忿恨可想而知,他日若是太子顺利稳定局势登上帝位,起先或许会隐忍一时,但迟早会反攻倒算,到时候李勣在劫难逃…… 以李勣之深沉城府,岂能容许那一日出现? 但坐视东宫覆亡,却不代表支持关陇兵变获胜。以往李勣虽然乃是宰辅之首、百官领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关陇根深蒂固连李二陛下都要退让三分,李勣非但不能彰显权势,反而处处受制,难受非常。若是关陇兵变得胜,扶持齐王上位,将会重现贞观初年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之旧事,李勣这个宰辅之首愈发处处掣肘、忍气吞声。 谁能手握数十万军队却甘愿为别人做嫁衣? 所以李勣种种不合常理之行为,只能是其坐视东宫覆亡,而后挥师长安击溃关陇消弭兵变,再扶立一位太子为傀儡,达到大权独揽之目的。 宇文士及叹道:“如此,李勣既得了力挽狂澜、定鼎江山之荣誉,又有从龙之功,更将咱们关陇扫出朝堂,自那以后再也无人可以掣肘,他这个宰辅之首堂堂正正名符其实,大权在握、手执日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以效仿吕不韦霍子孟之流,权倾朝野。” 霍子孟便是霍光,与吕不韦两人皆乃史书之上声名赫赫的权臣,都以扶持幼主、大权在握而臻达权势之巅峰。 如果李勣当真如此做法,既有忠臣之名,又得权臣之实,里子面子都有了,踩着关陇的尸体上位…… 长孙无忌颔首予以认可。 至于房俊到底是否与李勣有所瓜葛,甚至其是否于私底下已经将太子出卖个干干净净,这些并不重要。即便房俊再是功勋赫赫,其声势与资历依旧无法同李勣相提并论,不能使得天下各方势力望风景从,关陇若是拼死一战,未必不能将其击溃。 长孙无忌道:“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便是如何在不可击败的李勣谋算之下全身而退?” 若说拼死与东宫一战还能有几分胜算,那么对上佣兵数十万的李勣则必败无疑。局势发展至此,李勣已然跃出水面成为最大的魔头…… 既然李勣不可战胜,那么需要做的便是预估出李勣下一步之行动,从而做出针对性的布置,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并且绸缪如何在李勣雷霆万钧的攻势之下全身而退。 最起码也要保住家底…… 宇文士及早就没心思喝茶,只觉得窗外雨声分外聒噪,令人心烦意乱,沉思少顷,沉声道:“一方面加速与东宫之和谈,只要和谈达成,东宫便依旧是帝国正朔,李勣总不能率军杀入长安将咱们未能干成的事情干一遍吧?若可以,他老早就这么做了,既然之前没做,以后也断然不会去做,他打定了主意要当一个忠臣良将自珍羽毛。” 诸人颔首。 所以古往今来做大事的那些人都是不要脸的,顾忌太多难免处处掣肘,如何成事?名声那东西对于臣子、百姓有用,对于君王根本不值一提,“成王败寇”,只要你赢了,连史书都可由你去书写,百年千年之后,后人只记得你的成就,谁还记得你为了打成这份成就做了什么? 退一步讲,就算记得又如何?古往今来,只以成败论英雄,你赢了,并且笑到最后,你就是对的…… 所以即便李勣目前占尽优势,立于不败之地,但顾虑太多,自然破绽也多,未必没有可乘之机。 宇文士及续道:“另一方面,咱们要估测出李勣的心思,他到底想要扶持哪一位亲王登上储位,成为他的傀儡?” 令狐德棻道:“自然是晋王!” 长孙无忌也点头认可:“晋王最合适。” 关陇之所以扶持齐王,一则是因为魏王、晋王严词拒绝、不予配合,再则也不太在乎天下人到底是何反应,顶了天派兵四处征伐,用不了几年必能安稳局势。但李勣不同,他自珍羽毛,在意天下人的议论,所以只能在陛下的三位嫡子当中选一个。 太子已经废黜,魏王年纪仅比太子小一岁,且素来威望甚高、城府不浅,不可能任凭李勣随意摆弄,晋王乃李二陛下最为宠爱之皇子,名正言顺,且尚未弱冠,一直支持他的关陇被彻底扫出朝堂,只能依靠李勣,心甘情愿成为其扶持之下的傀儡…… 令狐德棻看着长孙无忌问道:“是否要事先接触一下晋王?” 长孙无忌道:“这是自然,这几年咱们一直不遗余力的支持晋王,晋王早慧,焉能不知左右制衡的道理?将来固然在李勣扶持之下成为储君,为了早日挣脱李勣之控制,也必然会倚赖咱们,这就是关陇的机会。” 既然败局已定,要么与东宫和谈逼着李勣不得不俯首称臣,老老实实进驻长安,要么索性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纵然败了,也有先走晋王这一步棋,为关陇东山再起预先埋下机会……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独孤览忽然开口,奇道:“一切都是以李勣意欲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将吾等扫出朝堂为假设,可这些到底只是吾等之猜测,万一有误,岂不是坏了大事?” 他已经预感到长孙无忌的心思,先和谈,和谈不成便放手一搏,最后将晋王当作关陇东山再起的契机……可如此以来,岂非将整个关陇门阀尽皆推入非生即死的危机之内? 独孤家可不愿背负如此之大的风险…… 第一千八百五十二章 急转直下 长孙无忌转过头,冷冷的看着自起事以来一直拖后腿的独孤览,阴森森道:“事已至此,难不成还有别的路走?” 独孤览被长孙无忌毒蛇一般的眼神盯得心里一颤,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不敢多言。事实上关陇门阀之内有多家都不赞成长孙无忌如此冒险的举兵起事,只不过摄于长孙无忌之威严,不满却不敢说,正是因为独孤家屡次三番的表达不愿配合起事的意愿,那些小门阀才敢时不时的蹦跶一下,导致关陇内部意见不一,因为长孙无忌对独孤家可谓恨之入骨。 寻常时候,独孤家自然不惧长孙无忌,可眼下局势不利,动辄有倾覆之祸,以长孙无忌之阴狠,若是打定主意临死之前拉着独孤家垫背,那可就麻烦了…… 宇文士及不愿独孤览太过难堪,会导致其心中忿恨之意愈发堆积,开口替他解围道:“但眼下应当依旧以和谈为主,否则岂不是凭白给李勣做个嫁衣?更何况拼死一搏也未必有多少胜算,东宫六率也就罢了,右屯卫实在是太过剽悍……即便获胜,还是要面对李勣的数十万大军,得不偿失。” 对于宇文士及,长孙无忌自然不能如同对待独孤览那般强势,耐心解释道:“非是吾不愿和谈,而是东宫对和谈一直存在抵触,尤其是太子与房俊!表面上由萧瑀、刘洎等人主持和谈,态度甚好,但房俊时不时的擅自出兵,太子更是予以默许,谁知道这是否他们商议好的策略?一旦陷入对方的节奏之中,使得咱们错失良机,任凭局势一步一步崩坏,最终和谈不成,吾等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几人一时无语,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事实。 宇文士及郁闷道:“房二这个棒槌也就罢了,素来吃软不吃硬,疯起来嚣张跋扈不可以常理测度,然而太子何时亦这般魄力十足、强硬至极?若早先如此,陛下又岂能对其不满屡次生起易储之心?” 李二陛下对太子不满之处,即在于其魄力不足、不够杀伐决断,容易受到旁人之左右,有可能纵容权臣,致使皇权式微。 长孙无忌道:“现在想这么又有何用?你那边继续和谈,若能谈成自然最好,若房俊与太子继续抵触,甚至予以破坏,咱们这边也坐好完全之准备,大不了鱼死网破、拼命一搏!” 直接与东宫和谈自然最好,如若不然,打赢了东宫之后挟名分大义与李勣谈判也是一样。 只不过右屯卫这块硬骨头着实难啃,令大家心里没底…… ***** 内重门里。 绵密雨水从天而降,在这块周围被高墙阻挡的方寸之地汇聚成流,潺潺流向墙角、屋檐下地低洼处,顺着埋设于地下的暗渠水道汇入永安、清明等渠,再流向城外。 太子居所之内,太子妃正为太子布好晚膳,刘洎便急匆匆而来,见到太子妃也在,急忙施礼。 太子妃笑容温婉,回礼之后叮嘱太子按时享用晚膳,这才莲步款款回去后堂,留给君臣二人一个曼妙优美的背影…… 刘洎道:“打扰了殿下用膳,微臣罪过。” 李承乾坐在案几之后,笑道:“无妨,刘侍中这般风风火火,可是有何要事?” 他虽然性子软弱、带人温和,但自幼经受良好的礼仪教育,骨子里极为守礼,只会在既亲近之人面前略微放松,否则礼仪严谨、一丝不苟。若是换了李二陛下,此刻就算天塌下来,也会一边大咧咧的享用膳食,一边让刘洎汇报,兴之所至,甚至还会邀请刘洎小酌两杯…… 刘洎也顾不得谦让一下,让太子用完膳食之后再谈论正事,疾声道:“方才微臣听闻,昨天半夜南阳段氏私军屠灭了郑县近郊几处村庄,奸淫烧杀、掳掠粮秣,令人发指!而在天明之后,屯驻于潼关东侧的卢国公率领麾下左武卫兵卒突袭了南阳段氏军营,将数千门阀私军悉数歼灭!” 李承乾大吃一惊,旋即又生出不满,此乃军情,前来通禀者或是玄武门外房俊,或是执掌“百骑司”李君羡,又或是统御东宫六率的李靖,何需你一个侍中掺合? 刘洎似乎没有意会到自己已经“越界”,兴冲冲道:“此举或许便是英国公向关陇开战之契机,咱们大胜之日不远矣!” 让虽然热衷于促成和谈以攫取功勋,但也直到一切应以东宫取得最终之胜利为前提,否则再多的功勋亦是无用,甚至会背负一个“城下之盟”“丧师辱君”之骂名…… 当然,若李勣当真向关陇开战,那么关陇必将抛去一切底线争取尽快与洞供奉和谈。 眼下之局势,便是东宫、关陇、李勣三方相互忌惮、彼此牵制,东宫与关陇握手言和之后虽然势力依旧不低李勣,但却占据了名分大义,除非李勣谋反,否则也只能乖乖的俯首称臣。 只要李勣向关陇开战,关陇就只能乖乖与东宫和谈,否则唯有自取灭亡一途…… 李承乾尚在沉思其中利害纠葛,内侍来报,李君羡有紧急军务来报。瞅了刘洎一眼,此君收敛兴奋神色,略微向后退了一步,似乎也知道此等军务应当由军方亦或百骑司来报,他此番操作有些越俎代庖,故而稍作避嫌……可既然已经“越界”,将手插到军务之中,还做出这番姿态有什么意思? 李承乾心底有些厌恶这般做作姿态,面上却是不显,将李君羡叫进来。 李君羡大步而入,看见刘洎也在,神情微微一顿。 刘洎面色不变,心中冷笑。 李承乾道:“李将军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心里却在琢磨刘洎到底自哪里得到的消息,居然比百骑司还要更快一步? 李君羡这才说道:“刚刚接到消息,昨夜屯驻于郑县之外的南阳段氏私军掳掠村寨,屠杀奸淫、纵火掳掠,被卢国公率军剿灭……” 说话的同时看着李承乾的神情,见其并未有惊诧之意,心底不仅暗暗纳罕。一直以来李勣置身事外,摆出一副完全中立的姿态,坐山观虎斗。如今程咬金骤然出兵剿灭南阳段氏私军,意义非凡,极有可能是李勣意欲下场之预兆,对于此等大事,太子怎地好似无动于衷? 李承乾道:“此事,方才刘侍中已经禀报。” 李君羡蹙眉,看了刘洎一眼,怪不得房俊对此人甚为忌惮,果然权势之心太盛,手伸得太长…… 不过这等事自有房俊去跟刘洎打擂台,他继续说道:“……下午时候,郧国公张亮奉英国公之命入城,赶赴巴陵公主吊唁,稍后于明福寺内与赵国公私下会晤。只不过戒备极严,暂且未能得知其商谈之内容。随后郧国公傍晚出城返回潼关,赵国公回到延寿坊,当即召集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独孤览等一众关陇勋贵,因其商谈之时屏蔽左右,其内容亦不得而知。” “什么?!” 刘洎大惊失色,张亮入城他并不知晓,这倒也罢了,居然私下会晤长孙无忌……既然张亮是代表李勣入城吊唁,其一言一行也势必受到李勣嘱托,很显然是奉李勣之命与长孙无忌接触。 这足以使得整个关中的局势再一次迎来剧变! 若说之前李勣有可能正式向关陇开战,对于东宫有极大之利好,那么一旦关陇与李勣结盟,东宫迎来的便将是灭顶之灾…… 刘洎顾不得避嫌了,疾声道:“殿下,大事不妙啊!当诏令全军严加防范,或者放开底线加速促成和谈,不然一旦长孙无忌同李勣达成某些契约,东宫将陷入被动,局势不妙!” 之前他还对程咬金剿灭门阀私军兴奋不已,结果一转眼,局势便急转直下。 第一千八百五十三章 危机显现 刘洎对局势发展极为清醒。 李勣挟数十万大军之威,与关陇达成易储之协议,覆亡东宫之后扶立魏王亦或晋王其中之一,使得李勣达到独揽大权之目的。而关陇亦能保存势力,无论如何也比与东宫和谈强得多……届时,东宫死无葬身之地! 只要李勣“挟天子以令诸侯”,关陇门阀依旧屹立朝堂之上,他这个东宫心腹必将遭受无与伦比之打压,什么文官领袖、当朝宰辅,一生抱负将全部付诸东流…… 刘洎怎能不惊、怎能不慌? 反倒是素来被嘲讽“软弱无担当”的太子李承乾稳坐如山,瞅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刘洎,声音沉稳:“刘侍中毋须惊惶,天还塌不下来,无妨。” “呃……” 刘洎仓惶神情有如被定格一般戛然而止,不可思议的看着太子。 这么镇定? 张亮再这个时候入城吊唁已经足够奇怪,又私下与长孙无忌会晤,显然双方九南阳段氏被剿灭一事有了进一步的和解与磋商,万一因此达成同盟,大好局势李勣陷入绝境。一旦东宫战败,依附于东宫的文臣武将门尚可“良禽择木而栖”,身为太子却绝无半分活路。 何以太子却这般沉稳笃定? 不对劲啊…… 李承乾不再多看刘洎,此君能力还是有的,但功利之心他太重,性格过于浮躁,可用,但难堪大用。 对李君羡道:“严密关注关陇各方面的一举一动,稍有异常,即刻来报!去通知卫公、越国公前来议事。” “喏。” 李君羡领命而去。 李承乾对刘洎招招手:“过来坐。” 然后让内侍沏了一壶热茶,为两人斟茶。 刘洎这才惊魂甫定,看着镇定自若的太子,心中有些羞愧难堪,坐在太子对面垂头不语。 李承乾呷了一口茶水,温言道:“军务之事,毋须刘侍中过多操心,自有卫公、越国公应对,此二人皆乃当世名将,睥睨四方、战功赫赫,定能击溃叛军、化险为夷。刘侍中的任务还是在和谈之上,多用些心,尽量争取与关陇达成和谈,如此消弭兵变,英国公那边也只能偃旗息鼓。” 刘洎颔首应命,同时心中郁闷不解。 无论是东宫,亦或是关陇,乃至于李勣,此三方势力皆一致认为和谈乃是消弭兵变之关键,只要东宫与关陇达成和谈,固然各方都有所损失,但却是目前最佳之策略。 然而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障碍摆在各方中间,阻止东宫与关陇达成和谈,消弭兵变,使得这场兵变始终无法得到遏止,只能继续厮杀鏖战下去…… 到底是谁在阻止和谈的进行? 房俊? 太子? 似乎是,但似乎又不仅于此…… 刘洎彷徨失神之际,李靖与房俊一先一后接受宣召而来。 施礼之后分别落座,李承乾将李君羡奏秉之事复述一遍,末了,对二人道:“眼下还应以刘侍中商讨和谈为主,但亦要谨防叛军拼死一搏,故而各军都要严加戒备,万勿予敌可乘之机。” 两人一齐颔首,李靖沉声道:“殿下放心,固然局势有利,但军中不敢有丝毫懈怠,所有军队枕戈待旦,严防死守,不曾有片刻疏忽。” 房俊也道:“玄武门外,固若金汤。” 不知为何,刘洎分明与军方屡次发生冲突,对其极为不满,但是此刻听到李靖与房俊这般沉稳笃定之话语,纷乱彷徨的心绪一瞬间便镇定下来,就好似主心骨立住了一般,尤其是房俊说出这句“固若金汤”,刘洎便相信天下再无任何一支军队能够攻破房俊之阵地。 这令他有些羞耻,自己可是未来的文官领袖啊,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遂干咳一声,板着脸道:“局势紧迫,万勿掉以轻心。” 说了这么一句,心里忽然爽快多了…… 李靖与房俊齐齐扭头看了他一眼,又齐齐回过头去,置若罔闻、视如不见。 刘洎:“……” 好歹我也是堂堂侍中啊,居然这般轻视于我?娘咧! 李承乾显然也有与刘洎几乎相同的感受,见到这两位统帅异口同声语气坚定,心里忧虑尽去,欣然道:“如此,便有劳二位了。” 又对刘洎道:“时局维艰,吾等应当同心协力共赴危难,誓死维系帝国正朔!更应当放弃文武之争,团结一致,不使叛军之阴谋得逞,将吾等之名镌刻于青史之上,名垂千秋!” 一番话语激荡人心,听得人热血贲张,但刘洎却觉得很是委屈:文武之争可不是我挑起的,您就算要敲打也应当各打五十大板,不能只敲打微臣一个啊…… 但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露出半分委屈不忿的,刘洎面色凝重,颔首道:“微臣誓死追随太子殿下,维护帝国正朔,纵然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 李承乾欣然含笑:“危难之中、倾覆之际,诸君不负我,待到他日功成,与诸君共享富贵,绝不相负!” 这是太子殿下表露心声,更是给予麾下重臣一个承诺,李靖、房俊、刘洎三人赶紧起身,一揖及地,齐声道:“愿为殿下效死!” “绝不相负”这种话语但凡从君王口中道出,大抵也只是一张空头支票,没什么大用,谁若是信了谁便是沙子。但以李承乾软弱温和、瞻前顾后之性格,能够当众说出这句话,可见最起码在此刻,心中是打定主意要谱写一段君臣相得之佳话,传诸后世颂扬,铭记青史。 也算是难得了。 …… 李承乾将房俊留下,让内侍去将早已冷掉的晚膳热了一下,又添了两道小菜,邀请房俊一同用膳。 房俊也不拒绝,谢恩之后打横坐在李承乾下首,君臣边吃边聊。 “当下时局维艰,条件艰苦,二郎立下大功亦未能犒赏一番、赏赐荣华,孤心中有愧。待到他日定鼎大局,再备下酒宴,痛饮一番。” 李承乾细嚼慢咽,边吃边说,颇为感慨,即因为不能为房俊之功勋大摆筵席普天同庆而愧疚,也为自己身为太子却坐困内重门里这一方天地而郁闷,且由于关中大半皆备叛军占据,宫内物资极为匮乏,自幼锦衣玉食的李承乾未免觉得过于艰苦…… 房俊将碗中米饭扒进口中吃掉,放下碗筷,喝了一口茶水,这才看着李承乾正色道:“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子曰‘食色性也’,美食与美色乃人之所欲,无穷无尽,定要加以节制,才能福泽悠远、健康长生。” 李承乾愣了一下,赶紧放下碗筷,正襟危坐,颔首道:“二郎所言甚是,此番警醒身为恰当,当谨记不忘。” 他自诩绝无秦皇汉武那般雄才伟略,更无父皇那般容纳山海之胸襟气度,不过一中人之姿,却窃据储君之位,将来更有可能位尊九五、君临天下。若不能克制自己之欲望,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极有可能成为桀纣那般暴虐昏聩之主,毁了帝国江山不说,还将天下万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受到万世唾骂、遗臭万年。 将勤补拙,李承乾还是有这份觉悟的…… 房俊哈哈一笑,道:“这番话曾是一位才子所言,可殿下怕是想不到,能说出此等‘每加节俭’之言者,却是一位喜好美食之老餮……不过此君聪慧绝伦,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故而每每享用美食却能加以克制,实在是非常人物。” 无论任何时候,一个能够克制自己内心欲望之人,必定成就非凡、远超常人。 李承乾大感兴趣:“此人如今何在?若能击溃叛军、定鼎大局,将来二郎定要为孤引见一番才行。” 房俊摇头道:“此人天资绝伦,却潇洒不羁,不肯拘泥于一处,誓要领略壮美山河,故而足迹遍及天下……微臣亦不知其此刻身在何处。” 那吃货要过几百年才能生下来,现在我哪儿给您找去? 第一千八百五十四章 剖白心迹 听到房俊说那位“奇才异士”周游天下、行踪不定,李承乾倒也没有多少遗憾,他本就是“求贤若渴”之心态,如今朝廷上下皆乃卓越之士,笼络还笼络不过来呢,哪里还有精力去乡野之间征辟那些闲云野鹤? 只不过心情倒是有些激荡,赞叹道:“周游壮美山河,领略天下胜景,此吾辈只能困坐京师、无限畅想矣!有些时候想一想,若能卸下这一身重担,两袖清风闲云野鹤,倒也不负此生。” 他这人没什么宏图伟业的远大抱负,也有自知之明,能够兢兢业业的当一个守成之主,守护着父祖打下来的这锦绣河山,能够给天下百姓带来安定富裕,于愿已足。 当皇帝固然九五至尊、坐拥天下,但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压力太大……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天下之人各有其职,自当安守本分、尽职尽责,方能江山一统、天下大同。殿下之职责便是率领文武百官缔造宏图盛世,振兴百业、造福万民,若时常心怀周游天下之畅想,则难免江山震荡、社稷混乱,非人君之道也。” 这太子若是玩性太重,将来丢下朝廷整日里游山玩水,甚至如同某些“大帝”那般巡幸江南、放马塞外,耗费国帑无数、靡费民脂民膏,硬生生将诺大帝国的财政耗光,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李承乾笑道:“二郎放心,孤虽然胸无大志,却也知重任在肩,岂能任性行事,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效仿隋炀帝那般恣意妄为,建造龙舟游玩江南,致使江山倾颓、国祚断绝?不过是一时有感而发,毋须在意。” 房俊颔首。 这个比喻并不恰当,隋炀帝游幸江南,更多还是为了摆脱关陇门阀对于他的钳制掣肘,意欲寻求江南士族之拥戴帮助,结果没想到江南士族根植于江南无意北上与关陇争锋,起先的时候根本不鸟他这个皇帝,等到被隋炀帝屡次三番之游说所说服,有所意动,结果关陇那边直接安排元氏、裴氏、令狐氏等门阀子弟推举宇文化及,将隋炀帝弑杀于江都行宫,然后身在洛阳的关陇门阀拥立越王杨侗为帝,试图继续执掌大隋朝政,孰料陇西李氏异军突起,虎牢关外击溃王世充,奠定胜局…… 隋炀帝之昏聩大多都是史书之上所臆造,更多还是自身战略之失误,导致最终不可挽回之败局。 用完膳食,君臣两人对坐饮茶。 李承乾沉吟良久,方才进入正题:“二郎以为,英国公会否与关陇结成同盟?” 眼下,对于李勣种种不合常理之举措,无论东宫亦或关陇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是最广为接受的,便是李勣欲效仿吕不韦霍子孟之流,坐视东宫倾颓、太子覆亡,而后挟数十万大军直入关中,另立太子,逼迫关陇让位,达到独揽大权之目的。 但李勣自珍羽毛,不愿背负“谋逆”之罪名,故而与关陇结盟,将关陇推在前台覆亡东宫,乃是最为理想之策略。 故而,起码到目前为止李勣与关陇结盟之可能是非常大的,关陇败局已定,为了苟延残喘,屈服于李勣甚至比与东宫和谈更能获得优渥之条件…… 房俊却断然摇头:“绝无可能。” 李承乾目光闪动,问道:“何以见得?” 房俊放下茶杯,略作沉吟,本可以分析一番当下局势寻找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来搪塞太子,最终却只是摇摇头,道:“不好说。” 太子背脊挺直,浑身有些僵硬,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 储君当前,身为臣子,哪里有什么“不好说”? 显然,并非“不好说”,而是“不能说”…… 之前他也曾试探过房俊,房俊语焉不详、搪塞其事,令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今日这一句“不好说”依旧还是什么都没说,但实则已经给于他一个肯定,告诉他一直以来的猜测事正确的。 李承乾沉默良久,目光呆呆的看着面前茶几上的茶杯,却并无焦距,好半晌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叹息道:“初闻噩耗,曾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代之!孰料,君心难测……” “殿下!” 房俊出言将其打断,面色凝重:“慎言!臣不曾说过什么,殿下更不曾揣测什么,一切顺其自然,有利无害,或许更有意想不到之收获,反之则有害无利,甚至会惹来猜忌之心,徒增变数。殿下身为储君,更负有监国之责,只需履行自己之职责,生死有命、问心无愧,誓不折辱君威,不向叛逆妥协,如此而已。” 这番话说出口,等若剖白心迹,令李承乾心中所有之疑惑、郁闷尽皆解开。 李承乾自然知道房俊为何什么也不敢说,所以也不继续追问,毕竟能够将话语说道这个份儿上,已经殊为难得…… 君臣二人相对沉默,半晌,李承乾颔首道:“二郎此番心迹,孤绝不在旁人面前表露。” 他说得斩钉截铁,房俊却不敢掉以轻心:“最佳之局面,便是殿下忘却那些猜测,权当作不存在,如此才能处变不惊、淡然自若,不惹他人之怀疑。” 李承乾神色黯然,欲言又止,终究化作一声长叹,摇头不语,甚是颓废。 最想得到之承认,却一朝成空,哪怕为此付出百倍千倍之努力,甚至将生死置于度外,却依旧换不来一声嘉许…… 良久,他才涩声道:“孤省得,便按照二郎之意行事。” 房俊欣然颔首,忽而又觉不妥,迟疑道:“殿下宠信器重之意,臣铭感五内,定誓死追随!但殿下亦不必对臣过于优容宽带,臣心中惶恐,压力很大啊……” 李承乾为之愕然。 世人追逐名利、追逐权势,何曾有过臣子嫌弃君上对其信赖倍加、言听计从? 李承乾对于房俊此等宠辱不惊、赤诚纯粹之心敬佩不已,感叹道:“孤不敢自比父皇之雄才伟略,但虚心纳谏却做得到。二郎赤胆忠心、竭诚效忠,以国士待我,我岂敢不以国士报之?” 房俊诚惶诚恐道:“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他才不想当什么权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纵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了也不过是在君王喜怒好恶之间,奋斗一生所得之功名权势,抵不过君王一句嬉笑怒骂。 能够改变历史,在这一条历史的支流之中留下属于他的印记,尽可能的让天下百姓活得好一点,让大唐这个华夏历史上最伟大之一的朝代更强盛一些、更长久一些。 我来,我见,不必征服。 历史不会因为某一人的出现而发生转折,甚至偏离既定的河道,即便是惊才绝艳做到极致,也不过是另外一个王莽而已。结果如何呢?冥冥之中自有“纠错机制”在运行着,一场陨石雨便将一切打回原形…… ***** 回到玄武门外,天色已然漆黑,雨势衰减,空气清冷,无风无月。 右屯卫大营灯烛通明,人影幢幢,斥候往来不绝,各部枕戈待旦,时不时传来人喊马嘶之声,气氛依旧紧张。 进了中军帐刚刚坐下,高侃便前来通禀:“春明门与开远门外叛军紧急集结,其目的尚未得知,末将已经下令全军严加戒备,随时防范叛军突袭。” 房俊坐在书案之后,面色严肃,沉声道:“不是严加皆备,而是随时做好开战之准备!纵然叛军不来偷袭,咱们也会选取合适之时机予以突袭,此番兵变,唯有叛军彻底落败才能告终。” 高侃震惊不已,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好半晌才说道:“非是末将质疑大帅,实在是如今各方都知道和谈才是解决争端、消弭兵变的最佳方式。这么打下去胜负暂且不论,获利最大的乃是屯驻潼关的英国公……大帅可曾告知太子殿下?” 第一千八百五十五章 压力重重 “放肆!” 房俊喝叱一声,目光灼灼盯着高侃,缓缓道:“身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话本不该你来问!不过念在你追随吾身边已久,素来又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今日便破例予以解释,但你给老子记住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高侃大汗淋漓,单膝跪地,告饶道:“大帅不必解释,末将也只是一时糊涂,往后再也不敢!” “哼!” 房俊哼了一声,神色有所缓和,摆摆手道:“起来说话。” “喏!” 高侃这才站起,束手立于一侧。 房俊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无风无雨,左近无人,这才低声道:“有些事情,以你的层次很难知晓,更难以理解,所以由此疑问,吾可以接受。此事没什么可解释的,吾能说的唯有‘势在必行’四字,你可明白?” 高侃颔首:“末将明白!” 他又不是傻子,岂能不明白房俊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既然“势在必行”,那必然是有“不得不行”之理由,而这个理由并不是房俊不肯告诉他,而是他尚未达到能够知晓这个理由的层次,或者说资格。 房俊摆摆手,道:“军中绝不可出现你这样的疑问,令行禁止,乃是右屯卫铁一样的纪律,若有违抗,军法从事!” “喏!” 高侃如今也算是一方猛将,战功赫赫,但在房俊面前却永远是当初那个亲兵部曲,庞大的气势威压之下心惊胆战。 房俊续道:“收集叛军所有的消息,吾要随时随地知晓叛军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旅兵卒之调拨、一车粮秣之运转、一营军械之分发……要做到事无巨细,任何时候出兵,都能知己知彼、无所遗漏。” 高侃心底一震,大声道:“喏!” 他知道,大帅这是铁了心要将叛军彻底击溃,根本不在乎如今东宫文官正在与关陇进行的和谈。 至于理由……他不仅不敢问,甚至都不敢想。 右屯卫军纪如山,即便是他若触犯军纪,照样遭受严惩,甚至有可能这个副将的官职也被一撸到底…… 至于击溃叛军,他倒是信心十足。关陇军队看似人多势众,但大多滥竽充数,真正的精锐除去长孙家私军、宇文家沃野镇私军,其余门阀也没有多少。这半年兵变鏖战不休,叛军的精锐更是被打得七七八八,剩余无几。 如今更是一把火烧光了金光门十余万石粮秣,叛军粮食告罄,仅依靠军中存留的粮食能扛得住几天? 待到粮食耗尽,军心涣散,更是一击即溃。 只要屯驻潼关的李勣不会插手,可以说击溃叛军十拿九稳,甚至就算李勣悍然纵兵入京,右屯卫加上安西军精锐以及万余吐蕃胡骑,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对于右屯卫之战力,高侃以及全军上下早已信心爆棚,即便面对十倍之敌,亦敢毫无惧色的与之对战,且敢言战之必胜。 这并非盲目自大,而是右屯卫整编以来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培养出来的无地信心。 一支钢铁一般不可战胜之军队,首先要有钢铁一般无所畏惧、不可摧毁之信念,此谓军魂…… …… 将至戌时,房俊才从中军帐走出,返回军营之中层层护卫的住处。 营帐内灯火通明,房俊入内的时候,便见到高阳公主与武媚娘皆脱了鞋子,依偎在靠内的软榻上半躺着说话,清丽与妩媚,苗条与丰满,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勾勒出一副优美画卷,两双雪白纤巧的秀足在裙裾下若隐若现,分外勾人。 房俊接过侍女递上的冒进擦了手脸,笑道:“怎么,今夜打算大被同眠?” 武媚娘笑而不语,高阳公主则娇哼一声,不理房俊,凑到武媚娘耳边小声嘀咕什么,偏偏又能让房俊听见诸如“巴陵”“臆想”“龌蹉”之类的词汇,惹得房俊又是气恼又是尴尬,警告道:“殿下不可污人清白!” 高阳公主岂能怕他?娇俏的翻个白眼,道:“若想人不说,除非己莫为,你房二做得,我高阳却说不得?没那个道理!” 武媚娘双眸闪亮,上上下下打量房俊,看得房俊如芒在背,这才抿嘴笑道:“以往瞧着郎君忠厚老实的样貌,以为是正人君子,如今才知与那些市井邪徒并无分别。眼馋别人家的女人却不敢上手,惹得一身火气却只能回家祸害自家女人,啧啧,大名鼎鼎的房二郎也不过如此。” “娘咧!” 房俊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沐浴更衣,为夫今日要一振夫纲,否则迟早被你们骑到头上!” 高阳公主脸儿羞红,啐道:“谁跟你胡闹。” 武媚娘却掩唇而笑,眼波流转:“吓唬谁呢?又不是没骑过……” “哎呀!”高阳公主反手推了她一下,嗔道:“你要疯啊?这等话也说得出口。” 武媚娘毫不退让,秀眉一挑:“可不仅妾身骑过,殿下难道没骑过?做得却说不得,这是何道理?” 高阳公主也是个剽悍的,纤细的腰肢一拧,翻身将武媚娘压在身下,一只纤纤玉手便从微微敞开的衣襟伸了进去,咬牙道:“你个浪蹄子,今日本宫也来骑你一回,让你再敢浑说!” 两女在软榻之上撕扯扭打,谁也不让着谁,一时间娇喘吁吁、钗横鬓乱,大片大片白花花的肌肤在灯下光彩致致,山峦美景若隐若现,看得房俊口干舌燥…… 正疯着的两人忽然眼前一黑,吓得两人动作停滞,高阳公主尖声叫道:“房俊,掌灯!”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经扑到软榻之上,将高阳公主懒腰抱起,摁在身下。 “哎呀!” 高阳公主惊叫一声,闻着熟悉的气味,整个人都软了。 被两人压在下面的武媚娘惨哼一声,声若游丝:“要先沐浴啊……” 这时候水还有心思沐浴? 干就完了! …… 沐浴还是要沐浴的,只不过事前兴致勃勃没心思沐浴,事后倒是安静惬意的挤在一个浴桶内泡着热水,享受着疾风骤雨之后的宁静温馨。 “喂,你说本宫要不要亲自入城一趟,去巴陵公主府上拜祭一番?” 高阳公主恢复过来,依偎在郎君肩头,小声问道。 她以前与一众姊妹不大亲近,行事略显乖张孤僻,但是与房俊成亲之后却愈发大度开朗,与姊妹的走动也渐渐多了起来,除去譬如东阳公主等少数几个有着直接利益冲突的,其余姊妹都相处很好。 如今柴令武暴卒,巴陵公主守寡,虽然并非房俊所为,但毕竟扯上一些干系,使得高阳公主心中愈发怜惜。适逢右屯卫大胜,和谈更进一步,长安城内外的局势略有缓和,她就想着能否入城吊唁,尽一份姊妹之谊。 房俊惬意的靠在浴桶壁上,随口道:“这有何不可?关陇再是愚蠢,也不会以为绑架一个女子便能左右当下局势,你若想去,自去无妨。” 高阳公主颔首。 武媚娘坐直身子,手撩起湿漉漉的头发拧着水,声音娇弱似水:“郎君近期不打算突袭叛军?” 她平素战力要比高阳公主略好一些,但今日遭遇了一番“混合双发”,抵挡不住,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来。 房俊对于武媚娘的政治天赋极为崇拜,故而对武媚娘的建议奉为圭臬,闻言立即问道:“媚娘认为应当趁热打铁?” 武媚娘将头发拢到背后,黑发雪肤,分外魅惑,摇头道:“自然不是,金光门外叛军损失了十余万石粮秣,遭遇重创,此刻必然全军紧张,防备森严,若去突袭,势必伤亡惨重,得不偿失。既然叛军粮秣告罄,此等高压之防御还能撑的了几天呢?越往后拖,他们越是军心涣散,破绽漏洞也就越多。妾身是怕郎君遭遇压力,意欲尽快结束兵变,故而才提醒一下。” 她虽然不知房俊到底为何对和谈极为抵触,一心想要彻底击溃关陇,但也略有猜测。若猜测属实,那么很显然房俊将会遭遇无法拒绝之压力,不得不冒险突袭叛军。 房俊沉默一下,叹道:“媚娘当真乃女中诸葛,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必须聚集大军,对关陇决一死战。” 第一千八百五十六章 美人献计 如今朝野上下、长安内外的有识之士都清楚“和谈”才是解决兵变的最佳方式,对于东宫以及关陇来说更是最为有利。但这一幕很难实现,不仅房俊不容许太子向关陇叛军卑躬屈膝祈求和平,李勣也绝不会让和谈达成。 而这两人,皆是身不由己…… 武媚娘转过身来靠在房俊另一边胸膛,丝毫不在意美不胜收的风景展露于二人面前,美眸盈盈注视着房俊,希望在他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 房俊却只是轻轻摇头。 有些事情是不能亲口承认的,哪怕是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猜出来”与“说出来”,看似实质上没什么不同,但性质却完全不一样。 如今他虽然屡立功勋,于军中的威望甚至只落后于李靖、李勣一线,堪称一方“巨擘”,看上去地位稳固、根基扎实,但柴令武之死,令他浑身上下感受到那股彻骨的寒意。 最是无情帝王家,再多的功勋、再多的宠信,也抵不过君王的切身利益……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武媚娘冰雪聪明,美眸闪闪,已经了然防菌的顾忌,便没有再问,只是将螓首轻轻靠在郎君胸膛,微微阖上双目,然后“呀”的惊叫一声,却是胸前峰峦被偷袭,且使劲儿抓了一下,她先抬起头目光盈盈的看了郎君一眼,而后发现不对,向着高阳公主怒目而视。 高阳公主目光坦然与其对视,娇哼一声,不屑道:“休要做出这样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臭丫头心机太重,脑子里不知转着什么鬼主意。” 房俊便笑起来。 哪里是因为什么心机太重?分明就是对武媚娘的丰满挺拔羡慕嫉妒恨,她自己也很挺,并未因生产而有所松懈,可还是没有武媚娘的大。大唐以丰腴为美,自然是越大越好,对自己身材极为自信的高阳公主每每在武媚娘面前丧失自信,颇有些恼羞成怒…… 武媚娘气得咬牙,却不对高阳公主的挑衅予以回应,而是猫儿一般依偎在郎君胸前,嗓音又甜又柔似能拧出一把蜜来:“好疼,郎君给妾身揉揉……” 房俊自然乐意效劳,手刚伸上去便被另一只柔夷打掉…… 高阳公主柳眉倒竖:“骚蹄子痒痒了是吧?来来来,本宫帮你止痒。” 便从房俊身上探出半边身子,纤秀的五根玉指向武媚娘抓去。武媚娘吓了一跳,自然不肯就范,一只手将高阳公主的手腕捂住,另一只手发起反击,直握要害。 “哎呦!松手!” “就不!” “臭丫头想造反是吧?本宫命令你放手!” “家里不论什么公主身份的,殿下当初嫁进来的时候有言在先,要孝顺公婆、友爱妯娌,现在反悔想要摆公主架子了么?” “牙尖嘴利,本宫要你好看!” “谁怕谁!” …… 两具雪白香软的娇躯在浴桶内你来我往翻腾不休,水花四溅,美景呈出不穷,最难熬的便是被挡在中间的房俊了,这厮一边欣赏着美不胜收的景致,一边无奈道:“喂喂喂,矜持一点行不行?都是孩子娘了,还以为自己天真烂漫待字闺中呢?这么大岁数了,稳重,稳重!” 话一出口,便觉察到一阵杀气袭来,浑身一僵。 两女几乎同时停手,两双目光如刀似剑齐齐投在房俊脸上,高阳公主咬着小白牙,因疯闹而急促起伏的胸脯充满魅惑,神情却满是恨劲儿:“孩子娘怎么了?嫌弃我们了?” 另一边,武媚娘捋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剪水双瞳冒着寒气,皮笑肉不笑:“来说说看,妾身与殿下多大岁数了?人老珠黄了?家花不如野花香了?” 房俊求生欲极强,断然否认:“两位贤妻说得哪里话?吾房二一生耿直、对两位贤妻之爱慕忠贞不渝,岂能生出半分朝三暮四、爱慕美色之心思?” “呵呵,郎君之意,是一定会守着咱们两个年老色衰的糟糠之妻,即便有花儿一样鲜嫩的姑娘投怀送抱也绝不动心?” 高阳公主笑靥如花,凑到近前。 房俊思维敏捷,敏锐的抓住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年老色衰的糟糠之妻”,而不是什么“有姑娘投怀送抱也绝不动心”,赶紧摇头道:“两位贤妻岂能妄自菲薄?既是如花美眷、亦是红颜知己,人生得一足矣,为夫却能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此生无憾!” “哎呦!” 武媚娘看着房俊紧张的模样,笑得眉眼弯弯,凑上来伸出玉指轻抚郎君嘴唇,笑道:“瞧瞧这小嘴儿,抹了蜜一样,说得咱们姐妹心如鹿撞、心花怒放呢。” “那啥……” 房俊咽下一口唾沫,眼珠转转,亟待从这修罗场中全身而退,道:“要么娘子尝尝到底甜不甜?” 不待武媚娘表示拒绝,便被粗壮的手臂揽住腰肢,一把搂进怀里。 “唔!” 先前的咄咄逼人,瞬间化作一汪春水。 高阳公主脸儿红透,恨铁不成钢骂道:“没骨气的臭丫头!”眼神儿却一直上下乱瞟。 武媚娘快要被一双大手给揉化了,哪里顾得上反唇相讥,只娇喘吁吁、星眸迷离,窝在郎君怀中任其施为。 …… 浴桶里的热水添了两次,才算是沐浴完成。侍女入内收拾残局,见到扑腾得满地都是的水渍,想着方才自门外偷听的激烈战况,一个个都红着脸儿,心儿乱跳。 二郎不愧是勇冠三军的猛将,真猛啊…… 夫妻三人大被同眠,高阳公主实在是被折腾得乏了,没一会儿便依偎着郎君的胳膊沉沉睡去,武媚娘却是双眸闪亮,甚是精神。 女帝魂蠢蠢欲动,不甘寂寞,忍不住为郎君出谋划策:“关陇叛军虽然粮秣被焚尽,不可避免军心涣散、士气低迷,但也正因此,一定加强戒备防范东宫军队趁火打劫,若这个时候发动突袭,势必面对关陇叛军的严防死守,伤亡大增,得不偿失。所以,郎君何不避开关陇军队,对那些门阀私军下手呢?” “嗯?” 原本体力耗尽、昏昏欲睡的房俊激灵一下,瞬间精神起来,兴奋赞道:“妙啊!” 正如武媚娘所言,关陇军队因为遭受重创,所以必定加强戒备,谨防东宫军队趁势反扑。不打不行,但若是硬打,无谓之伤亡在所难免,且不见得取得良好之战果。 若是对关陇虚晃一枪,将目标对准那些乌合之众的门阀私军,效果一样达到,付出的代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以右屯卫之精悍突袭那些门阀私军,简直便是杀鸡用牛刀…… 一旁本已睡下的高阳公主迷迷糊糊醒来,听了两人的谈话,睡眼惺忪道:“干脆伪装成李勣麾下军队的模样,让关陇叛军疑神疑鬼,使其纵然有心与李勣结盟,亦要顾虑重重。” 房俊呆了一呆,抚掌道:“此计更妙!” 他并不怕李勣与关陇结盟,因为那根本不可能,李勣的目的便是将所有入关的门阀私军留在关中,绝不能放任其返回原籍。 但关陇不知道李勣之用心啊! 一旦门阀私军遭遇袭击,且凶手疑似李勣麾下军队,关陇难免疑神疑鬼,对于长孙无忌做出的战略决策将会影响甚大,搞不好就能逼着长孙无忌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只要双方和谈无法达成,房俊的意图便达到了…… 翌日天尚未亮,房俊便从两双玉臂粉腿纠缠之中挣脱出来,让侍女服侍更衣,洗漱之后简单用了早膳,便出门疾步去往中军大帐。 抵达中军帐,立即召集众将议事。 未几,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刘审礼等右屯卫将校,以及岑长倩、欧阳通、辛茂将等书院学子陆续抵达。 待到众人聚齐,房俊环视一周,沉声道:“做好准备,随时向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发动突袭!” 第一千八百五十七章 恕难从命 众将齐齐一震。 王方翼兴奋道:“末将请领大军之先锋,披荆斩棘,死不旋踵!” 当兵打仗,天经地义。想要于军伍之中脱颖而出、出类拔萃,那就必须久历战阵、积攒功勋,岂能放过此等建功立业的机会? 一旁程务挺瞪眼道:“笑话,你个娃娃好大一张脸,才入右屯卫不久,居然就敢抢夺此等好差事,谁给你的胆子?去去去,赶紧靠边去,跟在大帅身边服侍左右才是你的职责。” 言罢,不理会气得满脸通红的王方翼,转头对房俊谄笑道:“此等重任,放眼军中唯有末将才能胜任,恳请大帅颁布军令,末将誓死完成任务!” 之前他因病错过了右屯卫数次大战,虽然火烧雨师坛攫取了大大一桩军功,可他犹自觉得不够,腆着脸抢差事。 高侃气度沉稳的站在一边,没有争抢,他是大将,此等时候自然要坐镇军中,除非如同上次狙击宇文陇那般出动半数军队,否则自然毋须他出马,也不能擅自离营。 其余刘审礼、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尽皆一脸渴望,跃跃欲试。 房俊哈哈一笑,道:“王方翼统御全军斥候,负责各处之情报,任重如山,岂能充当先锋?岑长倩、欧阳通旧伤未愈,便留在中军,此番本帅委任你二人军中书记之职,负责军务之汇总、文书之收发、粮秣军械之调拨,好生历练一番,增涨经验。辛茂将则与程务挺各自率领一军,综合情报之后自行择选目标予以突袭,高侃坐镇中军,调度指挥。” 众将轰然应喏:“喏!” 只不过辛茂将固然兴奋得满面红光,岑长倩、欧阳通却明显有些失落。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谁不曾做过统御千军万马驰骋沙场之美梦?眼下辛茂将心愿得偿,他们俩却不得不留在军中…… 房俊对于三人甚为重视,着重培养,自然留意三人神情,见到岑长倩、欧阳通颇为失落,遂安抚道:“勿要以为冲锋陷阵便是军中唯一立下功勋之方式,一场战争,不仅要有骁勇之兵卒、剽悍之将领,更要有严密的审计调度、周详的全盘计划,战争打得不仅仅是军队,更是后勤。吾等虽未冲锋陷阵,但在幕后所做的一切亦是保障战争胜利不可或缺之环节。为将者,骁勇善战即可,为帅者,却需要审时度势、周密调度。” 岑长倩与辛茂将这才转失落为兴奋,大声道:“吾等定不负大帅栽培!” 房俊欣然:“孺子可教也!” 对于岑长倩,他有着比在场所有人都更为高大深远之期许,毕竟历史之上这位的成就远甚于其余几人,而且其刚烈之秉性深得房俊之欣赏崇敬,乃是硬刚武则天一力阻挡武承嗣为皇太子之人物,结果坐罪谋反,遭到诛杀,以悲剧收场,否则其成就应当远不止此。 如今,只需将李承乾扶上大唐皇帝之位,再无武周祸乱天下之事,岑长倩之才能必将得到彻底释放,或许较之历史之上愈发显赫。 这种“养成”之快感,令房俊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 潼关。 夜半清冷,云收雾散,阔别多日的一弯弦月挂于中天,清辉如霜。 李勣坐在衙署之内处置完桌上公文,将毛笔搁在一旁,放松了一下手腕,让书吏沏了一壶热茶,呷了一口,将亲兵喊进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亲兵答道:“子时刚过。” 李勣想了想,道:“去将阿史那将军请来,不用惊动旁人。” 军中只论职衔,不论爵位。 亲兵领命而去,李勣一个人坐在衙署之内慢悠悠的喝茶,脑子里飞快转动,将眼下局势捋了一遍,又根据种种情况做出有可能衍伸而出的不同局势,一一审视、推算。 一时间有些出神,待到敲门声响起才回过神,发现茶水已经冷了。 房门打开,一身戎装的阿史那思摩气喘吁吁进来,额头隐见汗水,上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参见大帅,不知大帅有何吩咐?” 李勣将其叫起,让他坐在自己对面,而后吩咐亲兵重新沏了一壶茶水,将亲兵、书吏尽皆斥退,房中只剩下两人,这才亲自给阿史那思摩斟了一杯茶水,缓缓说道:“本帅有一事,交待将军去办。” 阿史那思摩刚拿起茶水,温言赶紧放下,正襟危坐:“还请大帅吩咐。” 李勣颔首,示意对方饮茶,说道:“关陇军队粮秣告罄,军心不稳,房俊不会放过这等良机,定会出兵突袭,甚至当面锣、对面鼓的狠狠战一场。” 阿史那思摩将茶杯捧在手里,一脸懵然:这与吾何干? 李勣瞅了他一眼,续道:“将军率麾下‘狼骑’押送一些粮秣,秘密运往长安,交付于关陇手中,助其稳定军心。” 这件事万分紧要,绝不能泄露分毫,军中各方势力皆与关陇或者东宫有所纠葛,无论派谁前往都不可能保守秘密,一旦传扬出去,势必引发东宫方面剧烈反应,这是李勣绝对不能接受的。 阿史那思摩身为内附的突厥贵族,与大唐各方势力纠葛不深,所倚仗的唯有李二陛下之宠信,此刻最为可靠。 然而阿史那思摩却好似被一道天雷劈中脑袋,整个脑袋“嗡嗡”作响,愣愣的看着李勣。 自辽东撤军开始,所有人都在揣测李勣的立场与倾向,但李勣城府深沉,从来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表露。可谁能料到,这位被陛下临终托付的国之重臣、宰辅之首,居然倾向叛军?! 阿史那思摩稳了稳心神,权衡一番,摇头拒绝:“吾内附大唐以来,深受陛下之宠信,非但不以蛮胡相轻,反而委以重任、信赖有加,甚至曾戍卫宫禁、荣宠至极。故而吾之忠心天日可鉴,愿为陛下、为大唐马革裹尸、死不旋踵!但绝不会掺合大唐内部的权力之争,除非有陛下之圣旨,否则恕难从命。” 他的确游离于大唐权力体系之外,与各方势力纠葛不深,不会轻易将李勣安排给他的任务泄露出去。但也正因此,他不愿插手大唐内部的权力争夺,谁遭废黜、谁新上位,皆与他无关。 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内附的“蛮胡表率”,在大唐需要向各方胡族怀柔之时充当一个“吉祥物”,以及在大唐需要他冲锋陷阵出一份力的时候拼死力战、以示忠诚,足矣。 既然李二陛下已经驾崩,那么谁当太子、谁当皇帝对他来说完全无所谓,反正谁也不敢轻易降罪于他,激怒他麾下数万突厥儿郎…… 何苦去蹚这个浑水? 况且他身份特殊,内内附之胡族,帐下兵马听从李二陛下旨意,却不在大唐军队序列之内,即便李勣甚为宰辅之首、统御全军,也管不到他头上,更不能逼着他执行军令。 只要阿史那思摩不愿意,李勣也没辙。 李勣面容凝肃,盯着阿史那思摩,一言不发,气势迫人。 阿史那思摩心里打鼓,但打定主意不掺合这场兵变,就算李勣拿着钢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绝对不妥协。 良久,李勣起身,道:“随吾来。” 抬脚向外走去,阿史那思摩一头雾水,只得起身相随。 …… 半个时辰之后,位于潼关下大军仓储之地,一队数千人的“狼骑”疾驰而至,为首的阿史那思摩顶盔贯甲、精神抖擞,看着一担担粮秣装车,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汗,粮秣已经悉数装车,吾等清点完毕。” 亲兵上前禀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一万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数百辆大车在仓储区密密麻麻的排列。 阿史那思摩抬头瞅了瞅天上弦月,沉声道:“开拔!” “喏!” 数千“狼骑”押送着庞大的车队缓缓开拔,趁着浓浓夜色向长安方向开拔。 第一千八百五十八章 雨夜突袭 盩厔位于长安以西、渭水之畔,南依秦岭。 春雨淅淅沥沥,杨挺方站在营帐之内,眺望南边远处烟雨蒙蒙之中青黛色的山峦,心情沉重。 在他身后,族弟杨远方放下酒杯,打了个酒嗝,又在桌案上的盘中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叹息着道:“按说这春雨绵绵,正该春耕,只要夏天不是太旱,必然又是一个好年景。只不过吾等却踟躇此地,进退不得,空置着家中百倾良田,今年冬天可怎么熬啊?” 世家门阀都是有存粮的,等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动,用以挨过天灾人祸的年景。但万一发生天灾,门阀子弟、沾亲带故的还好说,那些平民百姓、奴仆佃户谁还顾得过来? 只能是饿殍遍地、易子相食。 门阀是地主,虽然剥削平民百姓、奴仆佃户,但双方绝非水火不容之关系,相反羁绊甚深,基本不会无视自家的奴仆与庄客佃户冻饿而死,这年头人口是个大问题,没有人,几百数千甚至上万亩良田谁来耕种? 杨挺方转过身回到桌案旁坐下,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愁眉不展道:“哪里还顾得上春耕?咱们带来的粮秣已经用尽,房二在金光门外一把大火几乎烧光了关陇所有存粮,目前关陇军队自顾不暇,根本不会顾忌吾等。再过几天,咱们连粮食都没得吃了。” 杨远方也放下筷子,食不甘味。 若是以往,他会出一个掳掠附近村寨抢掠粮食的计策,甚至于诸多被困在关中缺粮的门阀私军都打过这个主意,但是在南阳段氏被左武卫剿灭之后,谁再敢出这样的主意无异于找死…… 杨远方望了一眼窗外,低声道:“要不……咱们干脆回去吧?” 洛阳杨氏乃是弘农杨氏的偏支,至于双方之间的血缘关系到底有多久远,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天底下号称弘农杨氏分支的门阀不计其数,有的确有其事,有的只是攀附其名,几十代繁衍下来,谁也分不清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总之弘农杨氏一概不认。 但是在洛阳一带,杨氏的根基还是相当雄厚的,此次应长孙无忌之邀出动私兵一万便可见一斑,这已经妥妥的当世大阀才能拥有的实力。 杨挺方挑了下眉毛:“怎么走?潼关被李勣封锁,只许进、不许出,插翅难飞。商於古道被房二折腾了一回,如今更是被关陇军队全面封禁……难啊。” 杨远方道:“咱们可以走傥骆道啊!” 关中形胜之地、天府之国,因四外面临大山大川阻绝内外,从而独辟一地、水土丰饶。但与此同时,横绝东西的秦岭也成为不可逾越之天堑。由古至今,关中人为了走出去,自秦岭之中开辟了数条通道,其中具有规模的大抵有六条: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库谷道和武关道。 其中武关道便是商於古道的一部分,是联结关中与洛阳的必经之路…… 至于傥骆道,则因自长安骆峪翻越秦岭后南面出口为汉江支流傥水河谷而得名,能够直抵汉中。再由汉中由商道可直抵南阳,继续北上则抵达洛阳。 只不过自当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后,联结关中与汉中的陈仓道成为主要驿道,傥骆道渐渐行人稀少,极为难行。 杨挺方心中估算一下,摇头道:“绕路太远,咱们的粮食不够,途中又不可能得到补给,很难。” 杨远方往前凑了凑,低声道:“咱们可以掳掠村寨啊!平素不敢,是害怕被官军剿杀,可如今咱们抢一票就走,谁会来追咱们?” 如今关中局势微妙,各方势力努力维系平衡,增强军队都来不及,谁舍得派兵去追击一支门阀私军? 杨挺方大为意动。 杨远方又道:“如今东宫与关陇看似进行和谈,实则剑拔弩张,尤其房二这人桀骜不驯,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擅自出兵开战,关陇岂敢不防?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全凭着人多势众压着东宫,断不敢再抽调兵力。李勣那边虽然兵多将广,但远在潼关,想要抵达这边需要绕过东宫以及关陇的防区,费时费力不说,稍有不慎又会惹得双方反应激烈,使得局势崩坏……放手干一票咱们就绕道汉中撤回洛阳,没人管咱们!” 他一番分析有理有据,令杨挺方连连颔首。 当下长安之局势,无论如何变动,关陇都败局已定,最终若能达成和谈保住家底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入关的门阀私军死活? 说不定和谈之时为了取悦东宫,干脆将他们这些门阀私军给卖了,与其待在关中坐以待毙,还不如抢足了粮食抽身而退! “好!即刻择选一处粮食丰盛之村寨或是集镇,咱们抢一票就走!” “正该如此!” 兄弟两人当即就着舆图看了看去,最终选了距离此地不远,靠近终南山的一处庄子,制定了详细的计划,而后传下令去,全军打点行装,歇息一夜,明日五更生火造饭,而后全军出动,打劫那处庄子之后马不停蹄的直奔骆傥道,奔赴汉中。 …… 绵绵夜雨之中,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抵达盩厔城外,马背上的骑兵披着蓑衣,雨水沿着马匹光滑的皮毛滑下,仿若天边的一片乌云一般,予人沉厚的压迫。 辛茂将手搭凉棚遮住雨水,看着不远处黑沉沉的军营,几盏灯笼挂在旗杆之上于微风夜雨之中摇曳。 几道身影自黑暗之中窜出,兔起鹘落之间抵达面前,却是几个右屯卫的斥候。 “启禀旅帅,一切正常,敌军正于营地之内沉睡,巡逻兵卒寥寥无几,已被吾等解决。” 辛茂将并无军职,但此番率队充当先锋,与程务挺各另一军,便给予一个“旅帅”之临时职务,便于指挥。 温言,辛茂将撤掉头上斗笠,伸手将横刀抽出,雪亮的刀锋在雨水之下闪烁寒光,沉声道:“冲锋!” 双腿夹紧马腹,一马当先朝着前边的军营冲去,几乎在一瞬间将马速提升至极限。 身边兵卒纷纷抽出横刀、长矛,一言不发催动战马,紧随在辛茂将身后向着前方敌营发动冲锋。千余匹战马奔腾如洪水开闸,汹涌流泄,蹄声迅疾轰鸣有如滚雷,刺破雨夜的黑暗。 “敌袭!敌袭!” 巡夜兵卒被暗杀干净的洛阳杨氏营地直至兵临营下,这才悚然惊厥,不少兵卒扯着嗓子鬼哭狼嚎,试图叫醒左右营帐的同伴接阵迎敌。 然而右屯卫骑兵已经有如洪峰一般奔腾而至,将无数营帐瞬间踏破,雪亮的横刀飞舞,鲜血喷溅、横尸处处。 辛茂将一刀将一个敌军劈翻在地,大吼一声:“英国公有令,杀无赦!” “杀杀杀!” 麾下骑兵冲锋之势不减,直直撞入敌营之内,铁蹄践踏横刀劈斩,见人就杀。一盏茶功夫,便将万余人的营地杀透,猝不及防的门阀私军根本不曾组织起像样的阻截与反击,豚犬一般被追逐屠杀。 鲜血喷溅流淌,混合着雨水在低洼处汇聚成一汪一汪的血泊,无数尸体伏倒处处。 杨远方自营帐之中惊醒,慌乱中披了一件衣裳拎着横刀冲出门外,便见到整座军营已经陷入混乱,无数身穿大唐制式军装的骑兵冲锋捭阖、肆意杀戮,麾下私军狼奔豸突、哭爹喊娘。 目眦欲裂之时,见到杨挺方从旁边中军帐里冲出,急忙冲上去将其拉住,大声道:“大兄,快走!” 杨挺方怒道:“哪里走?与贼寇血战到底!” “你疯了不成?这是正规军!” 杨远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杨挺方的胳膊往后拽:“一定是李勣的军队前来清剿咱们门阀私军,肯定打不赢的,有多少死多少!咱们速速逃命前往长安,让长孙无忌给咱们主持公道!” 第一千八百五十九章 谁是凶手 如今进入关中的关外门阀私军足有十余万,其中固然有一些是投机取巧、意欲趁着关陇军队节节胜利之时,攀附上来攫取利益,但更多要么受到长孙无忌之邀请,要么被其威逼利诱,不得不派兵前来。 无论哪一种,都算是站队关陇,起到襄助之效,在遭遇袭击之时理应得到关陇之庇佑。 所以杨远方眼见形势不妙,这些骑兵如狼似虎,只能拉着血性更盛的杨挺方迅速向后撤离,在敌骑杀透营帐之时,已经策骑逃出。 敌骑望着他们的背影放了几箭,倒也并未追杀…… 辛茂将举着横刀,任凭雨水将刀身上的血渍冲刷干净,这才还刀入鞘,吩咐左右:“检查战场,不降者杀,重伤者补刀,轻伤以及俘虏尽皆缴械看管,押往岐州,沿途不得苛待。稍后这些人将会被暂时押送至河西,将来还有大用。” 如今关中遭受战火荼毒,处处废墟,待到战后之重建将会是一个漫长且艰苦的过程,最为重要的便是要有充足的人力。 这些门阀私军与其放归原籍继续成为门阀驱策之死士,还不如留在关中,为将来关中大兴土木出一份力…… “喏!” 兵卒门依令而行。 有校尉来到近前,禀报道:“搜遍敌营,不见其主将之踪迹,想来见机不妙临阵脱逃,是否需要派兵追击?” 辛茂将道:“穷寇莫追,咱们任务已经完成,速速打扫战场,返回渭水之北,否则被关陇军队闻讯赶来,咱们可就吃亏了。” 这本就是应有之意,若是没有活口逃出,自己那一句“英国公有令”岂不是白喊了? “喏!” 麾下兵卒紧锣密鼓,将战场打扫一遍,也没什么好缴获的,押着数千俘虏渡过渭水,向着岐州方向前进。岐州那边已经有了一个足够大的战俘营用以收拢战俘,然后在安西军的配合之下押送至河西四镇暂且关押,待到战后重建关中之时成为免费的劳力。 这些门阀私军本就军纪涣散,此刻早被杀得寒了胆,即便他们的兵力是看管兵卒的数倍,却无一人逃脱,老老实实的被驱策着渡过渭水…… 几乎同一时间,程务挺率麾下骑兵突袭梅县外的一支门阀私军得手。 ***** 天色刚刚透亮,长孙无忌便被院子里一阵喧闹给惊醒,揉了揉老腰,打着哈欠从床榻上下来,活动一下伤腿,冲着外头喊道:“扰人好梦,是何道理?” 外头喧闹倏地一静。 少顷,宇文节推门进来,施礼之后道:“是洛阳杨氏的杨挺方、杨远方兄弟,吵着要见国公,吾说国公昨夜操劳,尚未醒来,请他们稍等片刻,却是不依不饶,甚至大吵大闹,此乃卑职之过,恳请责罚。” 长孙无忌蹙眉道:“洛阳杨氏……不是驻守在盩厔一带么?大清早的跑到这里来吵吵闹闹,难不成也是催粮的?唉,真是头疼。” 金光门外、雨师坛下,那一把大火烧掉的岂止是十余万石粮秣?更是他长孙无忌的雄心壮志!现如今,粮秣严重匮乏的状况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门阀私军粮秣告罄前来催粮,但是关陇自己的仓储里也即将空空如也,拿什么去喂养那么多的门阀私军? 可这些私军到底是奉他之命而入关中,别管是威逼亦或是利诱,总之都早已与他长孙无忌绑在一处,若弃之不顾,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 然而就算他想管,粮秣严重缺乏的现状却让他管也管不得…… 宇文节摇头,面色凝重:“并非如此,他们两个言及昨夜遭受英国公偷袭,全军覆灭,只他们两兄弟逃出生天,前来请国公您主持公道……” “你……说什么?” 长孙无忌有些懵。 李勣偷袭洛阳杨氏? 这说得哪里话,那李勣老老实实待在潼关,但凡有一举一动自己也早已守到禀报,且洛阳杨氏屯驻的盩厔位于长安偏西南,李勣想要偷袭,就得绕过关陇以及东宫的整个战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偷袭,根本不可能……、 “让他们进来!” 长孙无忌眉头紧蹙,喝了一声。 “喏!” 宇文节推出,须臾,杨氏兄弟先后走进,然后“噗通”一声跪在长孙无忌脚前,齐齐大呼道:“赵国公为吾等主持公道,咱们洛阳杨氏完啦!呜呜呜!” 兄弟两个喊了一嗓子,哭得涕泗横流、撕心裂肺。 不是他们两个装相,私军对于门阀之重要,无需赘述,一个没有私军死士的门阀,纵然族中杰出之士再多、出了再多的官宦、拥有再高的声望,也无法达到雄踞一地、盘剥百姓、世世代代尊荣备至的地步。 无他,若无支撑家门之私军死士,朝廷只需一道令旨,区区一个县令指挥数百郡兵便可破一家、灭一门……国家机器面前,什么权势、声望、地位都只如浮云,唯有私军死士才足以倚仗。 现在这万余私军被剿杀殆尽,洛阳杨氏一蹶不振,用不了多久,周边的门阀就能将他们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长孙无忌被他们又哭又闹折腾得脑仁生疼,揉了揉太阳穴,叱道:“稍安勿躁!” 兄弟两个这才止住哭泣,不过仍是抽抽噎噎,难以平静。 长孙无忌这才问道:“方才你们对宇文节说,昨夜突袭你们营地的乃是李勣的军队?” 杨远方咬牙切齿:“没错!” 长孙无忌道:“何以见得?” 杨挺方抹了一把眼泪,道:“那些贼兵冲锋之时,大声言及‘奉英国公之命’,吾绝不会听错!” 长孙无忌:“……” 只因他们喊了一嗓子“奉英国公之命”,你们便将罪魁祸首按在李勣头上?简直儿戏! 宇文节也有些无语,他先前只听这两人说凶手乃是李勣麾下兵卒,却并不知两人居然是以此等方式认定,若那些兵卒喊一声“奉旨而行”,你们是不是还要将罪名按在李二陛下头上? 简直不可理喻。 长孙无忌摁着太阳穴,勉力维系头脑清楚,温言道:“此事断不会那么简单,也有可能是旁人栽赃嫁祸。” 杨氏兄弟愣了愣,旋即异口同声:“那必然便是房二那棒槌干的,吾等与他不共戴天!” 宇文节在一旁见到长孙无忌脸色甚为难堪,便上前一步,温言道:“此事颇多蹊跷,断不能轻易认定凶手。二位不妨先行下去歇息,这边会派人详加调查,待到查出真凶何人,定会为二位讨一个公道。” 杨氏兄弟人在屋檐下,一切都得倚仗长孙无忌主持公道,否则他们两个弄得万余私军全军覆灭,根本不敢回去洛阳领受家法,只得不情不愿的答允下来,由书吏带着暂且在延寿坊内寻一个住处予以安置。 待到杨氏兄弟离去,长孙无忌看着宇文节问道:“你以为如何?” 宇文节沉吟一下,摇头道:“卑职愚笨,猜不出是何人手笔。” 长孙无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说说看。” 宇文节道:“贼兵虽然口称‘奉英国公之命’,但之前南阳段氏被剿灭,英国公特意派遣张亮前来予以解释,可见英国公并不愿与咱们关陇结怨,又岂会派兵剿灭洛阳杨氏,且在行凶之时泄露身份?再者,英国公屯驻潼关,若向抵达盩厔,则必须穿越咱们关陇亦或者东宫的防区,难以保持行动之隐秘,一英国公之性格为人,大抵不会如此。” 分析的合情合理,长孙无忌颔首,问道:“那便是东宫了,何以说是猜不出何人手笔?” 宇文节蹙眉,缓缓道:“东宫之军队眼下分为内外,能够调动兵马且敢于不顾和谈剿灭洛阳杨氏私军的,唯有房俊。但房俊其人虽然有‘棒槌’之绰号,却绝非愚蠢之辈,当真意欲嫁祸英国公,又岂会是这等低劣至被人一眼看穿之计策?” 第一千八百六十章 薛大傻子 长孙无忌深以为然。 以前对于房俊这个棒槌,他从未过多关注,固然有一个房玄龄那样的父亲,又娶了李二陛下的闺女,那又如何?烂泥巴是扶不上墙的,顶多便是一世锦衣玉食而已,如何与自家那深得陛下、皇后嘉许宠爱的千里驹相提并论? 然而自房俊陡然之间崛起,数度与其交锋,非但未曾占到什么便宜,反而处处受制,如今更是尾大不掉,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长孙无忌对于房俊的观感、评价,早已今非昔比。 不仅仅将房俊当作后起一辈当中的佼佼者,更甚至不将其当作晚辈相待,不知不觉拉到自己这一代人当中,俨然劲敌…… 这样一个杰出的后起之秀,手腕、能力皆乃天下第一等,岂能使出这等一眼便能窥破的嫁祸之计? 不合常理啊…… 蹙着眉,长孙无忌问道:“那以你之见,此事到底何人所为?” 宇文节低眉垂眼:“卑职愚笨,着实猜不出,不敢混淆您的思路。” 这就是地位的不同所带来的差别,身为幕僚,只需提出质疑、列出理由,便算是尽职尽责。但长孙无忌乃是关陇领袖,需要就幕僚提出的质疑、理由乃至于种种可能,去抽丝剥茧、权衡利弊,最终做出决断。 所以不能只看到权力带来的前呼后拥、花团锦簇,并非谁都能于困境之中做出正确决断,并且拥有那种承担失败的勇气…… 长孙无忌沉吟良久,缓缓摇头道:“目前很难揣测到底是谁动的手,况且也无法分辨洛阳杨氏私军之覆灭是偶然事件,还是蓄谋为之,两者之差别甚大,不能轻忽视之。” 此事令他极为头疼,这些门阀私军或是应他之邀、或是被威逼利诱这才进入关中,一旦全军覆灭,其背后的门阀必定对他长孙无忌恨之入骨,这毕竟都是各地门阀赖以维系权势的根基,一朝丧尽,根基断绝,谁能受得了? 可他纵然怒火中烧,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观失态之发展,想他长孙无忌何曾这般窝囊憋火…… 宇文节颔首,觉得如此处置最好。 眼下首要之务,乃是尽快达成和谈,只要战火消弭,关陇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所谓,毕竟能够保得住根基,终有再起之日。可若是任凭局势混乱下去,甚至主动参与其中使得各方乱战不休,那么关陇的家底怕是就得折腾光。 一个字,忍。 能忍则忍,不能忍也要忍。 你打我的嘴巴,我也得忍,不然对方有可能直接逃出刀子狠狠的捅我一下…… ***** 李勣接到洛阳杨氏私军覆灭的消息,已经是傍晚时分。 连续多日的阴雨终于告一段落,傍晚的时候云开雨散,久违的彩霞布满西方天际,绚烂得好似天宫锦缎。 但李勣却并未因此而生出半分好心情…… 他愕然看着面前的奏报:“这岂不是栽赃嫁祸?” 是否出兵剿灭洛阳杨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程咬金擅自出兵剿灭南阳段氏私军之后,他便严令各军驻扎营地不得擅出,但凡出入超过五十人皆要将奏报送抵中军大帐由他亲笔批准,否则便被视为违犯军令,严惩不怠。 此等情形之下,除非吃了豹子胆才敢效仿程咬金之举措。况且洛阳杨氏屯驻于盩厔,而潼关抵达盩厔须绕过长安东侧穿越关陇军队之营地、亦或由中渭桥渡过渭水,那里是右屯卫的防区,还有万余吐蕃胡骑戒严……谁能过得去? “娘咧!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这个不当人子的东西!” 李勣以往的平静优雅尽皆不见,气得破口大骂。 面前众将默然不语。 长孙无忌摸不准到底是李勣亦或房俊动的手,这些人岂能不知?能看着房俊让李勣吃瘪,感觉还是蛮爽利的心情…… 李勣则看着幸灾乐祸的诸人,气得牙根痒痒。 程咬金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坐在一旁,身上的鞭伤尚未痊愈,干咳一声道:“虽然房二此举对咱们多有不敬,但此等拙劣的栽赃嫁祸,必然瞒不过长孙无忌的眼睛,所以大帅也不必动怒,权当看小儿辈嬉戏。” “小儿辈嬉戏?” 李勣怒哼一声,瞥了程咬金一眼。 旁人看来或许如此,但李勣深知房俊早已洞悉一切,此举之目的就是为了将他卷入兵变之中,不能坐山观虎、置身事外。 可他不能啊…… 再者说来,房俊这一手看似拙劣,但虚虚实实之中却很容易导致长孙无忌摸不清头脑,故而判断失误,是极其高明的一招。 烦躁的捋了捋胡子,环视众人,道:“房俊太过猖狂,且行事恣意,太子不能对其予以约束,若任其施为,后果难测。本帅打算派遣一员大将奔赴绕过黄河,奔赴渭水之北对于予以威慑,诸位说说看,谁去合适?” 诸人面面相觑。 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已经有些时日,非但一直按兵不动,甚至唯恐被长安鏖战的双方误会参与其中,所以勒令全军不能擅动。如今却要派军队进驻渭水之北,这是被房俊一招栽赃嫁祸弄得忍不住了,所以打算下场? 不过此举倒是的确能够房俊带来巨大压力,由玄武门往北直抵渭水,这是右屯卫的防区,平素要防备东西两侧的关陇军队,若是北边再多一支军队,右屯卫面临的压力骤增。 只怕房二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大伙心思各异,不断的盘算着各种可能,一时间有些冷场。 此等会议之上素来闷不吭声的薛万彻忽然开口:“末将愿往。” 众人对于薛万彻此番主动请缨有些诧异,不过旋即想到他与房俊的亲厚关系,便即了然。 李勣显然也想到了,气道:“你去?本帅是想派兵进驻渭水之北给予房二一定的压力,震慑其莫要恣意妄为!若让你去,恐怕不是给予压力,而是送温暖吧?” 众人大笑出声。 自从与李元景分道扬镳之后,薛万彻愈发与房俊走得近,且对其言听计从。这薛大傻子被房俊吃得死死的,只怕房俊把天捅个窟窿他都不会管,甚至在一旁鼓掌喝彩、摇旗助威…… 这家伙一根筋,谁对他好,必定十倍报之,否则当初也不会在李建成覆灭之后扬言杀光秦王府上下为李建成陪葬,谋事不成又躲进终南山继续反抗李二陛下。 让他去盯着房俊,这不扯淡么! 大家这么一笑,把薛万彻笑得面红耳赤,禁不住恼羞成怒,大声道:“吾虽降将,然入唐以来忠心耿耿,不曾有半分异心,更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如今局势紧迫,吾愿主动请缨,大帅却暗藏私心,满怀戒备,吾不知错在何处,还请大帅明示!” 言罢起身,站到堂中,梗着脖子怒视李勣。 李勣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怕奸狡油滑的,论心机他还未服过谁,但对于这种一根筋的夯货,却着实感到棘手。 言语藏锋、旁敲侧击,这货根本听不懂;平铺直叙、开门见山,这厮动辄炸毛……这种兵真的不好带啊。 李勣愁的不行,安抚道:“薛驸马说得哪里话?吾素来光明磊落,断无暗藏机心之意,你想多了。” 对付这等夯货,只能顺毛捋,没辙。 “光明磊落?” 薛万彻只是缺弦,但绝对不傻,温言直接怼回去:“自辽东撤军而始,大帅始终不曾言明全军策略、方向,面对长安乱局、社稷动荡更是从不表态,什么都藏在心里,这也叫光明磊落?” 众将齐齐颔首,面上无表情,心里却全部点赞。 怼得漂亮啊…… 李勣一张英俊的脸庞黑如锅底,怒瞪着薛万彻,结果这夯货梗着脖子道:“末将难道有所错?若大帅认为末将有冲撞之嫌,不妨将末将施以鞭笞,末将认罚,但不服!” 嘿! 有种! 第一千八百六十一章 违犯军令 诸将对李勣的高压手段不满已久,只不过畏惧其威严,敢怒而不敢言,此刻听闻薛万彻这般硬怼,一个两个舒爽得好似三伏天喝了冰糖水一般……那叫一个通透! 程咬金更是打定主意,回头定要请薛大傻子好生喝上一顿不可…… 李勣觉得自己头发根都快冒烟儿了。 他知道跟这个夯货纠缠不清,关键是这货还真就没瞎扯,若因此而惩戒于他,不仅他不服,全军都不服。 他只想将这货远远的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着令薛万彻即刻率领本部出营,北行绕过两河交汇之处,至渭水北岸进驻泾阳,威慑右屯卫。不过临行之前,老子跟你说清楚,时刻谨记你自己的任务,万不能与疏忽懈怠,否则老子绕得你,军法也饶不得你!” 一贯自诩“儒将”的李勣也忍不住爆了粗口…… 薛万彻只听到“即刻开拔”的军令,至于其他根本就是左耳听右耳冒:“喏!” 李勣不耐烦的摆手:“如你所愿啦?快走快走!” 薛万彻美滋滋的大步离去,这数十万人汇聚一处,连空气里都充斥着尿骚味,实在是令人度日如年…… 一众将领羡慕的看着薛万彻出去,程咬金舔舔嘴唇,赔笑道:“大帅,这薛万彻性子毛躁、粗鄙不堪,恐无法完成大帅交托之任务,不如让末将也一同前去,以作监督,如何?” 李勣好不容易顺了气,瞥了程咬金一眼,冷哼道:“想也别想,率领麾下兵卒将潼关看紧了,绝不容许任何一个门阀私军逃出关隘,否则休怪本帅不讲情面,将汝等统统治罪!” 杀气很重,怒气更重。 一众将领对李勣又敬又畏,齐齐颔首,程咬金讪笑两声,努力挽尊:“不让就不让呗,这般凶巴巴的又是为何?行了行了,没事儿的话散了。” 李勣瞪他一眼,却没计较他“越俎代庖”的举止,淡然道:“就听从卢国公之言,散了吧。” 程咬金:“……” 嘿!你个徐懋功还没完了是吧? …… 走出衙署,几人相互看了一眼。 张亮低声道:“大帅到底是何心思,难不成当真站在关陇一边?” 阿史那思摩瞅了诸人一眼,报了抱拳,一言不发的快步离去。他身为降将,身份有些敏感,况且又刚刚执行完向关陇送粮的任务,万一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在军中传扬开来,他可就洗不清泄露消息的嫌疑了…… “嘿!陛下对他优容,他还真以为自己依然是突厥可汗了?瞧瞧这狂的,都不带正眼看人的!” 张亮言语讥讽,极为不满。 程咬金斜眼睨着他:“大帅是何心思咱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咱就想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张亮心里一跳,奇道:“你什么意思?” 程咬金打个哈哈:“千万别告诉咱你私会长孙无忌,就没顺带着谈点别的事儿……唉,别生气,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告辞告辞。” 将张亮撩拨得心虚气短、怒气迎面,他却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程名振与尉迟恭互视一眼,后者叹道:“好不如领了薛万彻的差事,拉着麾下军队至渭水之北屯驻,起码离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远点。” 前者不置可否。 任谁被李勣派去监督房俊都不会是他,毕竟他的儿子如今便身在右屯卫中,极受房俊赏识…… ***** 薛万彻带着麾下军队立即拔营,片刻不曾耽搁直接奔赴泾阳。大军一路疾行,先头骑兵部队更是风驰电掣一般抵达泾阳城外,吓得泾阳县令李义府浑身冒汗、两股战战,以为自己攀附东宫事发,被李勣“杀鸡儆猴”,差一点带着几个奴仆骑着马匹落荒而逃…… 好在他心性还算坚定,胆战心惊的打开城门,结果先锋部队进驻城内且封锁四门,而后数万大军源源不断抵达城外,沿着渭水北岸安营扎寨,不仅对城内百姓乡绅秋毫无犯,更是搭理都不搭理他这个县令。 吁了一口的同时,又对薛万彻的轻视有些失落…… 薛万彻哪里有心思搭理他? 安好营寨,诸事妥当之后,当夜便带着几个亲兵乘坐小舟横渡渭水,抵达南岸之后直奔玄武门而去。 没走几步,便被右屯卫斥候团团围住。 薛万彻自报家门,言及此番前来乃是寻访旧友,拜访房俊,把右屯卫斥候弄得一愣一愣…… 见他随行不过三五人,且身无兵刃,警惕之心略减,小心翼翼将其护送至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入内通禀之后,将其放入营内。 …… 大帐之内,房俊见到薛万彻进入,起身相迎,笑道:“一载不见,武安郡公别来无恙?” 薛万彻精神焕发,大步上前,哈哈大笑道:“何止无恙?这一趟东征吃得好、睡得好,仗打得也好,痛快至极!” 他率领麾下兵卒充当大军先锋,攻城拔寨势不可挡,打得爽快至极,至于最终东征大军功亏一篑,未能攻陷平穰城……这跟他有何干系?他只管自己带兵打仗,整体战局是输是赢,他懒得去管。 房俊邀请其入座,奉上香茗,又让亲兵去张罗酒宴,这才与薛万彻叙旧。 听闻薛万彻在辽东长驱直入狂飙突进,房俊赞赏有加;而听闻房俊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数万精骑,紧接着阿拉沟设伏歼灭突厥与大食联军,继而马不停蹄转战西域,大破二十万大**锐,薛万彻更是崇慕敬佩,恨不能以身代之! 这家伙平素又憨又笨,但在打仗这件事上却是天赋异禀、能力卓越,也算是奇葩…… 未几,酒宴上来,两人入座,房俊亲手执壶给薛万彻斟酒,而后端起酒杯,笑道:“军中不能饮酒,此乃铁律。不过今日武安郡公违背军令前来叙旧,此番深情厚谊,吾又岂能视若无睹?来来来,今日大醉一番,稍后吾还要亲自去军法处领受军规责罚。” 薛万彻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只觉得一颗芳心没有错付……一口将杯中酒饮尽,畅快笑道:“房二果然是英雄豪杰,吾深感敬佩,一同饮圣,待到大醉之后,吾与汝同受军法!” 两人酒到杯干,极其畅快。 酒至酣处,不免提到李元景之近况,尽管薛万彻没心没肺,也忍不住嗟叹道:“虽然如今分道扬镳,但当初好歹亲近一场,如今他落得这般下场,吾这心中着实不好受。” 当初房俊也跟在李元景身边,相处甚好,不过那是穿越之前的事儿了,房俊没多少感同身受,随意道:“脚下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利欲熏心、咎由自取,又怨得谁来?不过李元景自己找死也就罢了,其府上数百口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则着实有些悲惨。” 国人以血脉为重,此乃古往今来不易之传统。 只要血脉仍在,传承不绝,某种意义来说死亡也不是不可接受,可若是血嗣断绝,那是比死还要悲惨十倍百倍的事情。 薛万彻情绪有些低落,不过他再是愚蠢,也知道李元景既然走到这一步已然是必死无疑,谁也救不得他,只能唏嘘感慨一番,也就作罢。 然后薛万彻举杯,面容有些严肃:“今日前来,一则是于二郎叙旧,共谋一醉,再则亦是有事相求。” 房俊慨然道:“你我之间,不分彼此,哪里用得着一个求字?无论何事只管道来,能办的肯定得办,不能办的也得想方设法的办。” 薛万彻感动非常:“愚兄承情了!” 房俊无语,连“愚兄”都出来了,差辈了啊大哥…… 薛万彻这才说道:“如今长安兵乱,不知何等模样,而吾与关陇门阀素来不对付,尤其是长孙无忌更是恨吾入骨,他不能拿吾如何,只怕会刁难家中。听闻如今和谈进展顺利,不知能否央求太子派人入城,将吾家殿下接出来,暂且安置于二郎这边?虽然天下人皆言你好妻姐,但丹阳公主乃是你的姑丈母娘,所以吾不怕!” 房俊:“……” 娘咧! 薛万彻你礼貌么? 第一千八百六十二章 生存智慧 “固然朝野上下皆言你房二好妻姐,但吾却是不怕,差着辈分呢,哈哈……毕竟房陵那个贱货自荐枕席你都看不上,可见你还是有几分底线的,又岂会觊觎丹阳公主呢?” 薛万彻酒至酣处,言语无忌,自以为刨开心扉对房俊的“底线”予以嘉奖,殊不知房俊早已尴尬得无地自容,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什么叫“好妻姐”? 咱与长乐两情相悦,虽然发乎于情并未止乎于礼,可长乐已然和离未曾婚配,朝朝暮暮花前月下碍着谁的事儿了?武顺娘更是夫婿早丧,一个寡妇带着儿女在一群狼心狗肺的夫家“亲人”中间饱受诘难、艰苦度日,自己予以关怀,有何不可? 善德女王更是如此,一个女子国王背井离乡来到长安,若无他房俊送温暖,不知将要遭遇多少权贵之玩弄凌虐,你情我愿,有什么问题? 若自己当真“好妻姐”,岂能任由巴陵公主送到嘴边却不啃一口? 简直冤哉枉也! 房俊郁闷的干了一杯酒,叹气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外如是!” 这一点,薛万彻倒是完全赞同:“男儿汉三妻四妾拈花惹草,岂不正是本事?唯有那些下贱贫苦的泥腿子才守着一个婆娘过日子,倒不是他们不想找,而是养不起……似二郎这般人中之杰、大权在握,宅子里却只有那么几个妻妾,相比那些个妻妾成群的当世大儒,简直堪称道德模范!” 这还真不是薛万彻吹嘘。 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对于男人之宽容难以想象,苏轼讲自己已经怀孕的小妾送人以供把玩,可曾影响其千古文豪之名流?朱熹勾引尼姑为妾,且因涉嫌“扒灰”被韩侂胄弹劾,他自己都曾说出“谅皆考覆以非诬”之语不再做辩解,后世不还是有无数“孝子贤孙”为其洗脱罪名,奉其为圣? 男人到了一定地位,女人那点事儿根本就不算事儿。 但是如房俊这般年少风流、当世豪杰,却并未如寻常纨绔子弟那般贪花好色、纵欲无度,府中唯有一妻三妾,着实是异数。 房俊哈哈一笑:“人要懂得及时行乐,‘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否则辜负大好年华,待到将来行将就木,思及当年,岂不扼腕而叹?但也要懂得适可而止,当知器满则倾、物极必反,子曰:过犹不及嘛。” 薛万彻脑子不大好使,且是武将,但出身名门,从小是读过书的,听着房俊这句话,击节赞叹:“此言当为吾辈之警戒,当浮一大白!” 两人碰杯饮尽。 又闲聊一会儿,房俊问道:“郡公此番奉命镇守渭水北岸,但刚刚抵达营地便渡河而来,已然触犯军纪。英国公治军严谨,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若予以追责,当诚恳认错,万不能当面顶撞,否则要吃大亏。” 薛万彻大咧咧一摆手,喷着酒气道:“无妨!跟你说啊,此番东征,吾与阿史那思摩那蛮胡同路,冲杀之时,倒也结下一番情谊,且吾二人皆为降将,身份与别不同,也曾感悟出一份降将的处世之道,不掺合政治,不谨小慎微,有些时候犯一些小错,非但无伤大雅,反而颇有好处。” 房俊一琢磨,嘿,这两个夯货不笨呐! 身为降将,最严重的问题便是“忠诚”是否可靠,不掺合政治是一定的,否则大唐朝堂这些个老银币能把那些脑子不大好使的胡人给玩死,这是常识,不足为奇,但“不谨小慎微”就显现智慧了。 按理说,一个降将为了避免遭受猜忌,定要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才行,出格的事情做多了,难免惹人嫌疑。但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其实反而予人一种城府深沉、心中掩藏大志的感觉,反倒是粗豪浅薄、不拘小节更能够让人放心…… 这两个家伙是人才啊。 薛万彻见到房俊赞叹,登时更为得意,笑道:“此番横渡渭水前来,亦是此意,不是都害怕我与二郎你私下勾结么?嘿嘿,咱就干脆不闪不避,堂而皇之的登门。谁怀疑?那就让他怀疑去!顶了天咱也就是违背军令,抽个几鞭子、打上几军棍的事儿,挨得住!” 房俊给他斟酒,实心实意的敬了一杯。 都说阿史那思摩与薛万彻这两人一个憨、一个傻,可特么瞅瞅做出来的事儿,聪明人也没这么通透啊!他就把自己放在渭水北岸,让大家伙都清清楚楚的看着他,稍有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人,总不会有人说他私下里藏奸的话语了吧? 任何人想要在朝堂上厮混,都要有属于自己的生存智慧,就好似房俊当年“自污名声”以及之后营造出一副“桀骜不驯”“恣意妄为”的标签一样,用以武装自己、保护自己。 两人推杯换盏,一直饮到月上中天。 薛万彻素来以酒量豪雄自诩,但是在房俊面前却不敢耀武扬威,酒至酣处,便及时停止,否则非得喝死不可。 房俊出营亲自将薛万彻送到渭水河边,薛万彻大着舌头不断叮嘱,定要将丹阳公主接出来。 房俊自然颔首,以他与薛万彻的交情,这事儿必须得办好了。 他知道薛万彻是个粗中有细的,根本不是害怕关陇门阀趁他不在京中为难丹阳公主,而是担忧这位殿下独守空闺耐不住寂寞偷汉子。 毕竟,高祖皇帝生的公主就没几个端庄贞烈的,素来以作风豪放著称…… 回到中军帐,房俊也有些酒意上涌,让亲兵烧了热水沐浴一番,倒在榻上便睡。清晨天尚未亮便起床,洗漱之后用了早膳,策骑带着亲兵巡营一周,然后叫开玄武门,来到内重门里太子居所,觐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刚刚用膳完毕,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坐在窗前茶几边与刘洎一边饮茶,一边商讨事宜。 房俊通禀之后入内,先向李承乾见礼,而后与刘洎相互见礼,李承乾这才说道:“二郎快快坐下,先饮一杯茶。” 见到房俊大清早的顶盔贯甲,便知其必然是刚刚巡营完毕,心中对这位肱骨之臣不因地位崇高、功勋显赫而对军务有所懈怠而感到欣慰,言语神情自然愈发和蔼。 房俊谢过,坐下之后呷了一口茶水,看了刘洎一眼,见其并无回避之意,也不以为意,便将昨夜薛万彻抵达渭水北岸之后,横渡渭水跑到右屯卫军营之事禀告一遍。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薛万彻故意为之,不在意李勣是否对其鞭笞惩戒,但房俊身为东宫两大军方大佬之一,一举一动不知多少人看在眼里,若是趁机在太子面前搬弄是非,说他与李勣暗中有所纠葛,那就不好办了。 固然李承乾对他极为信任,他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却消耗这来之不易的信任…… 果不其然,房俊说完,李承乾便看了刘洎一眼,默然不语。 刘洎略微有些尴尬,但转瞬便恢复如常,颔首道:“昨日之事,宫内多有耳闻,传来传去的有些过分,故而吾一大早赶来向殿下通禀,以免有不知底细之人跑来聒噪,污蔑越国公与英国公暗中牵扯,动摇军心。” 房俊恍然,这官迷一大早的跑到太子这边,居然不是商谈和谈事宜,而是来打小报告的…… 遂皮笑肉不笑,道:“哦?那吾可要多谢刘侍中秉持公道,为吾洗脱冤屈,这满朝文武,也唯有刘侍中能够为了本官之事夙兴夜寐、茶饭不思,时时刻刻的都盯着,不忘关怀,着实用心良苦。这份情,房某人记在心里,他日必有回报。” 刘洎面色便有些难看,淡然道:“非是为了越国公这般上心,而是身为人臣之本分,职责在身,越国公不必介怀。” 吾盯着你乃是身为侍中之职责,只要你自己不做坏事不心虚,有什么好怕? 眼见两人又要掐起来,李承乾忙道:“此事孤已知晓,二郎不必在意。只不过薛万彻这般堂而皇之的渡河与你欢宴饮酒,只怕关陇那边不会以为这么简单。” 第一千八百六十三章 讨个人情 关陇那边自然不会单纯的以为薛万彻连夜渡河只为了“喝酒”,薛万彻的生存智慧的确不俗,效果也显而易见,但他到底不善于谋略,行事难免顾此失彼,不能算计到关陇对此的反应。 想必,李勣知晓他昨夜渡河来到右屯卫之后,定会将其召回潼关,训斥鞭笞一番…… 向着薛大傻子自作聪明将李勣气得七窍冒烟的场景,房俊便忍不住笑出声:“殿下对此倒是不必担心,想必英国公还会派人前去解释,以免关陇误会其将薛万彻调往泾阳的初衷。” 李承乾摇头道:“有些事情可一可二,却不能再三再四,每一次都这样,长孙无忌如何肯信?” 房俊淡然道:“他信与不信,又能有什么分别呢?” 左右不过是开战而已。 刘洎登时警觉起来,瞪着房俊警告道:“如今和谈再度步入正规,进展迅速,越国公断不可如以往那般恣意妄为、擅自开展,导致和谈破裂终止,致使局势进一步恶化!” 他算是怕了房俊了,这棒槌行事根本不管不顾,谁的约束都没用。而且从房俊的态度来看,这厮根本就不赞成和谈,一门心思的想要跟关陇拼一个鱼死网破…… 他就奇了怪了,想房俊也算是政治智慧出类拔萃之辈,却为何对和谈如此抵触?如今就算是京中的贩夫走卒,也明白唯有和谈才能尽快消弭兵变,而后一切重归正规的道理,怎地房俊就想不明白? 即便与关陇拼出一个你死我活,可李勣佣兵数十万屯驻潼关,谁也不知其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万一当真是意图不轨、做出不臣之事,单凭东宫拿什么去低档?早早与关陇达成和谈,双方握手言和,即便是李勣心生不臣也得好生琢磨利弊得失,退一步讲,即便李勣当真挥师长安,东宫与关陇联合起来也还有一战之力…… 很显然,房俊的利益与东宫相悖。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谁都看得出房俊别有居心,偏偏太子视如不见,依旧对其言听计从、宽厚纵容…… 房俊低头喝了一口茶水,理都不理刘洎,淡淡道:“军中之事,刘侍中无权插手,等你哪天进了军机处,有协理军权之职责再说吧。” 一句话,将刘洎怼得满脸通红。 以往,全国军务由李二陛下一言而决,但诸位宰辅还是有建议之职的,即便李二陛下乾纲独断不会听从谁的谏言,但起码宰辅门还有知情权。 但是自从这个劳什子“军机处”设立之后,将军务与政务分割得清清楚楚,若是没能进入军机处,即便是刘洎这等三省之一的长官、帝国宰辅,也无权过问军事。 对待军务这件事上,他堂堂门下高官官,连一个六部之一的兵部尚书都不如,太憋屈了…… 将刘洎怼的哑口无言,房俊适可而止,扭头对李承乾道:“武安郡公前去私会微臣,另有一事相求,拜托微臣替他向殿下说情,恳请殿下能够趁着眼下和谈之际,派人去将丹阳公主接到右屯卫营中,暂且予以安置,以免关陇那边对武安郡公怀恨在心,故意刁难苛待丹阳公主。还望殿下予以斟酌。” 此话一出,李承乾与刘洎的目光瞬间便投注到房俊身上,两个人四只眼睛,皆目光灼灼、意味深长。 当初李二陛下将妹妹丹阳公主下嫁于薛万彻,丹阳公主曾抵死不从。盖因薛万彻其人虽然出身河东薛氏,书香世家、将门府邸,但生性愚笨,制动的舞刀弄枪,诗词歌赋一概不通,而丹阳公主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最是仰慕那等相貌俊秀、文采斐然之世家子弟,如何看得上薛万彻这个夯货? 故而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甚至不允许薛万彻行房,闹得长安尽知,传为一时笑柄…… 而房俊虽然长相不符合那等敷粉插花、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形象,但也是英俊挺拔、虎虎生威,尤其是其“诗词圣手”之名天下皆知,被誉为当世第一“诗词大家”,这对于那些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名门闺秀、豪门贵妇而言,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足以让她们飞蛾扑火一般奉献所有,而无怨无悔。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这个名声……将丹阳公主接到右屯卫大营,近水楼台、朝夕相闻,岂不是要坏事? 尤有甚者,刘洎以最为阴暗之心思去揣摩一番,觉得甚至不能排除这根本就是房俊向薛万彻建议,而后方便他一逞兽欲、坏人名节的阴谋…… 房俊说的自然,觉得这件事不算是大事,眼下东宫与关陇和谈正在进行,双方都尽可能的避免一些摩擦导致局势恶化,关陇岂会在这等小事上使绊子? 但是说完之后,过了半晌仍不见太子说话,诧异看去,便见到两人诡异莫测之目光。 房俊:“……” 娘咧! 你们俩那是什么眼神?老子心态崩了啊! 咱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四有青年,一直等着接班的无产阶级接班人,从小贯彻的精神是五讲四美三热爱……居然被你们这些愚昧的古人以此等心态污蔑? 他自是不敢对李承乾发飙,一腔怒火都对准了刘洎,冷笑道:“刘侍中此等眼神,可是认为此事有何不妥?不妨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别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当面不说,却背地里诋毁于人。” 这年头,对于一个人的道德要求是非常高的,“闲谈莫伦人非”是道德高低的一个重要指标,一个人若是背后议论他人,无论对错,都算不得光明磊落,于声名不雅。 孰料刘洎居然完全不生气,更没有反驳,颔首道:“越国公此言甚是,不过本官心中并无他想,此举乃是争取武安郡公倾向东宫的一件好事,正好本官稍后要前往延寿坊商议和谈之事,可向赵国公提及,若得到允准,便亲自去丹阳公主府上将人接回来,交给越国公。” 现在和房俊争论有什么意思?都是没影子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反而是自己理亏。不妨将丹阳公主接来放在右屯卫,房俊虽然“好妻姐”,但其脾性可见一斑,就不信他对“姑丈母娘”不下手…… 薛万彻那厮是个夯货,眼下虽然与房俊交好,但等到知晓老婆被房俊给睡了,岂肯善罢甘休? 待到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自己便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予以无情之批判,定要将他披着的那一层人皮给扒下来,使其受到万夫所指、天下唾弃,连带着太子殿下也对其疏远…… 这才是最正确的对待政敌的办法,何必逞一时之意气呢? 李承乾哪里想到刘洎已经脑补到那么遥远?见到刘洎没有与房俊针锋相对,反而主动承揽此事,臣子之间和睦相处,使得李承乾心情甚佳,感慨道:“这才对嘛!同僚袍泽之间,不仅要有相互有爱之意,更要互帮互助、不分彼此,此事便劳烦刘侍中奔波操劳了,待到事情办妥,二郎你当欠刘侍中一顿酒。” 房俊看向刘洎,笑道:“殿下发话,微臣岂敢不遵?刘侍中,事情办好了,吾请你饮酒以致谢意,咱们不醉不归!” 听到这话,刘洎脸色发白,忙道:“同僚之间相互帮衬,本是应有之意,哪里谈得上一个‘谢’字?喝酒就不必了。” 开玩笑,整个关中谁不知道房俊酒量豪雄、千杯不醉?若说比试身手还有人能够强的过房俊,但是喝酒这件事,所有认识房俊的人都甘拜下风。 自己这小身板儿若是被房俊逮住了灌酒,怕不是要被灌死…… 旋即,他又说道:“若越国公当真记着本官这份人情,还请勿要擅自出兵偷袭关陇军队,致使和谈再度停滞甚至崩坏。” 虽然他对和谈怀有私心,意欲以此来攫取政绩,提升自己的资历,可毕竟和谈乃是东宫消弭兵变最佳之途径,房俊时不时毫无征兆的突袭关陇军队一下,和谈立即陷入停滞,所有准备、努力都打了水漂,这谁受得了? 第一千八百六十四章 口舌之争 刘洎对房俊时不时擅自出兵袭击关陇军队的举措深恶痛绝,虽然屡次都能取得丰硕之战果,但却让刘洎以及东宫所属文官为和谈付出之努力付诸东流,焉能不气? 也就是房俊位高权重且浑不吝的性子令文官们深感忌惮,若是换一个人,这些文官大抵都能冲上去痛殴一顿以消心头之恨。 大唐的文官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即便是刘洎这等纯粹的文官,少时也洗练拳脚刀棒,军中骁将固然勇冠三军,但若是在不闹出人命的情况下,文官们一拥而上,谁也挡不住…… 房俊却对刘洎的愤怒不以为然,淡淡道:“吾尽力而为。” 刘洎怒极而笑:“莫要以此等毫无诚意之言语搪塞殿下与本官,盩厔城外洛阳杨氏私军之覆灭,可是你所为?” 房俊断然否认:“你身为侍中,乃当朝宰辅,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朝廷体面,非是市井之间的长舌妇可以随口胡说。吾且问你,你此番言语可有证据?” 刘洎怒目相向,他怎么可能有证据? 房俊冷笑道:“无凭无据,你便这般信口雌黄,污蔑朝廷重臣、帝国勋贵,到底是何居心?眼中可还有大唐律法,可还有人间正道,可还有太子殿下?其心可诛!” 洛阳杨氏?呵呵,等着看吧,如今进入关中的所有门阀私军,最终一兵一卒也回不去…… 刘洎气得须发戟张,怒斥道:“罔顾律法,不将东宫之安危放在眼里,还要反咬一口,何其猖狂也!” 房俊反唇相讥:“你带如何?” 我就狂了,你来打我呀? 刘洎自诩虽非儒雅贤者,但也绝非鲁莽之徒,但每一次面对房俊都进退失据、道心失守,恨不能撸起袖子冲上去狠狠的干一架。 即便结果很大可能是被打…… 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出言制止:“二位皆乃孤之肱骨,自当团结一心、携手奋进,共度时艰才对,岂能自相残杀,令亲者痛、仇者快?” 房俊不说话,内卷乃是中华之传统,就算我想退一步,对方为了自身之利益也不肯…… 刘洎没有房俊的地位、功勋,只能忍气吞声:“殿下教训的是,微臣引以为戒。若殿下别无他事,微臣暂且告退,即刻入城前往延寿坊商议和谈事宜,同时向赵国公请示接丹阳公主之事。” 房俊蹙眉提醒道:“不是请示,而是知会,如今这天下已久是大唐之天下,殿下依旧是国之储君、奉命监国,任何行事,何需向一个臣子请示?你身为侍中,太子近臣,一言一行皆代表东宫之颜面、太子之威严,自当挺起腰杆、气宇轩昂,焉能畏首畏尾、奴颜卑膝?简直不像话!” 娘咧! 刘洎心里破口大骂,但太子刚刚出言制止,房俊可以不将太子的话语当回事儿,他却不行。 只能忍着满腔怒火,不理会房俊:“微臣先行告退。” 待到李承乾亲手书写一封信笺,装入信封加盖印鉴之后递给刘洎,刘洎双手接过,后退三步,然后转身大步离去,唯恐走得慢了压不住心底火气,扑上去对房俊饱以老拳…… 看着刘洎大步而去,李承乾苦笑着对房俊道:“二郎何必如此?刘思道此人虽然功利心重了一些,但能力卓越,且东宫危厄之时不离不弃,将来孤是要委以重任的,你们同朝为官,皆乃孤之心腹,即便不能相互友爱,也当保持起码的尊重才好。” 这便是在他眼中房俊与刘洎的不同,若此刻留下的是刘洎,他是断然不会说出这番话语的。 房俊哈哈一笑,揶揄道:“古往今来,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上下制衡、文武制衡、内外制衡,若微臣与刘洎相亲相爱、肝胆相照,怕是殿下要吃不香、睡不好了。” 身为人臣,此等话语难免有僭越之嫌,李承乾却不以为意,笑着摇摇头:“若是那般,孤自然不是现在这番说辞,而是希望你们赤膊相斗才好。” 他也是一个妙人,君臣两人相视大笑。 刘洎再是干练,却并非不可取代,房俊却是东宫实打实的柱石,即便抛却个人感情,二者又岂能相提并论? 说笑一番,李承乾沉声问道:“二郎之意,是否在关中的门阀私军?” 房俊略作沉吟,颔首道:“殿下目光如炬。” 但这并非我的意思…… 李承乾默然良久,终化作一声叹息。 对于将天下门阀私军尽数留在关中的策略,他对于背后所表露出的坚定决心予以无双魄力深感敬佩,但与此同时,对于整个计划之中将关陇兵变视如不见,甚至一步一步逼着他与关陇苟合之算计,则感到彻骨冰寒。 最是无情帝王家…… ***** 刘洎自太子居所出来,望了望天上难得的晴空万里,努力深呼吸几下,才算是将心中怒火压制下去,略微感到松快一些。 这房二,不当人子的东西…… 吐出一口气,在迎上来的一众属官簇拥之下,出了内重门,过了东宫六率的盘查岗哨,抵达延寿坊。 早有兵卒入内通禀,宇文士及亲自将刘洎一行人迎入临街的一处临时征辟的庭院之中…… 正事尚未开启,刘洎与宇文士及先在偏厅之内喝茶,左近无人,刘洎开门见山:“今日前来,尚有一件太子殿下托付之事,要请……知会赵国公,不知赵国公眼下可有要务,能否拨冗相见?” “请示”之言到了嘴边吐出一半,想起房俊嘲讽他“奴颜卑膝”的言语,又硬生生给咽了口去。 说到底,房俊的话固然不中听,但道理却不差。 他如今官拜侍中,也算是大唐帝国最高层的人物之一,自有威仪身份,即便再是希望和谈成功,也不好在关陇面全太过软弱,丢了自己威风的同时,也折损了东宫的威严。 不仅对进行之中的和谈不利,气势上矮了三分,而且一旦被人关注,日后难免成为御史弹劾攻讦之把柄…… 宇文士及倒是未在意刘洎言语之中的深意,毕竟关陇再是强势,也是人臣,潜意识里依旧奉太子为尊,太子对臣下涌上“告知”这样的词汇,实则并无问题。 他想了想,道:“这个时候赵国公的确是很忙的,不知是何要事,可否相告?” 这个并非秘密,刘洎直言道:“昨夜武安郡公抵达渭水之北,结果当夜便渡河抵达右屯卫大营,面见房俊,提及担忧丹阳公主之安全,故而托房俊请示太子殿下,能否将丹阳公主接去右屯卫军营暂住,太子允可,故而派微臣前来。” 宇文士及捋着胡子,心念电转,颔首道:“此乃小事,如今和谈进行,双方握手言和,岂能不遵太子殿下之谕令行事?况且丹阳公主乃是皇室,无论何时,都可出入自有。此事不必知会赵国公,老夫便可做主,稍后刘侍中可带人亲自前往丹阳公主府。” 相比于接丹阳公主出城这等小事,显然薛万彻率军抵达渭水之北的消息才是大事。 如今长安以北尽被右屯卫的骑兵、斥候所封锁,半点消息都传不过来,对于李勣派遣薛万彻屯驻渭水之北威慑右屯卫一事,关陇上下居然毫不知情…… 李勣派遣薛万彻屯驻渭水之北,绝不会是表面上看去威慑房俊那么简单,其背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目的? 屯驻于盩厔城外的洛阳杨氏一夜覆灭,究竟是谁所为? 尤为重要的是,薛万彻与房俊私交甚笃,他屯驻渭水之北,究竟能否达到威慑之目的? 一瞬间,宇文士及脑海之中闪现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牵扯深远,却又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出答案。 不知为何,宇文士及总有一种昆虫被蛛网束缚,任凭如何努力挣扎也无法拜托困境之迷茫…… 第一千八百六十五章 意见相同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盖因世间万物皆追寻利益而生,任何举止最终都可演化为利益之追逐。 李勣的利益尚可猜测,大抵是既想大权独揽做一个权臣,却又不愿背负不忠之罪名,故而将关陇门阀顶在前头为他冲锋陷阵,待到时机合适再陡然下场,收揽利益。 可房俊的利益是什么呢? 此子极得陛下之宠幸,不仅屡屡委以重任,而且即便犯错亦不予苛责。如今陛下驾崩,太子对其甚至比陛下当初更甚,倚重之程度堪称东宫第一人,此等情形之下,太子之利益,便是房俊之利益,唯有太子稳住储位,将来顺利登基,房俊的利益才能臻达巅峰。 而东宫与关陇之间化干戈为玉帛,确保太子之储位稳定,这便应该是房俊的利益所在。 然而房俊却数次悍然出兵突袭关陇军队,导致和谈终止,甚至从其行事看来对和谈颇不以为然……这就令人不可理解了。 若东宫倾覆、太子殒命,无论换了谁当太子、当皇帝,房俊岂能如以前那般倍受宠信、大权在握? …… 宇文士及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排除脑海,房俊那棒槌素来行事不循章法,想要搞明白他的目的,实在是令人头疼。 刘洎听闻宇文士及一口答允下来,登时放下心事,笑道:“如此,便多谢郢国公了,回去之后,定向太子殿下言明。” 说到底,只要和谈成功,将来太子便是皇帝,关陇依旧是臣子,若能在太子心目当中留下一些好印象,将来关陇遭受打压之时,想必也能过得舒坦一些……所以,宇文士及得领这份人情。 他颔首道:“刘侍中有心了。” 双方有着一致的利益,那便是尽快促成和谈,相互之间又惺惺相惜,关系自然进展迅速…… 只不过和谈牵扯到东宫与关陇的立身处世、存亡之道,再好的私人关系也不能随意将己方的底线想让,所以在接下来的谈判当中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气氛一度非常紧张。 到了下午,除去边边角角一些双方认可的条件之外,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谈判告一段落,又过了晌午,参预谈判的双方都饥肠辘辘,宇文士及便命人备好了午膳,请东宫一行官员用膳。 “时局紧迫,条件简陋,粗茶淡饭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宇文士及永远都是那么一副温文尔雅的姿态,即便是方才还曾面红耳赤争执不休的东宫官员,也对其甚有好感,急忙致意道谢。 刘洎道:“本是同殿为臣,奈何局势叵测,致使刀兵相向,但彼此之间袍泽之谊尚在,正该消弭兵灾、化干戈为玉帛。” 宇文士及颔首:“正是此意。” 饭菜上来,自然不可能是粗茶淡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能那般慢待?当真上来一桌黍米粥小咸菜,那不是卖人情,而是得罪人……自然也称不上奢华,山珍海味都没有,但菜品较为精致。 席间,宇文士及拉着刘洎小酌两杯,凑近问道:“将丹阳公主接到右屯卫营地暂住这件事……当真是殿下属意,而非思道你私下为之?” 刘洎一愣:“郢国公何处此言?下官纵然再是胆大包天,又岂敢私传太子谕令?” 宇文士及摇摇头,奇怪道:“非是不信任你,实在是这件事……有欠考虑啊。” 刘洎不解:“此言何意?” 宇文士及瞧瞧左右,见到属官们都离得远,遂往前凑了凑,低声道:“房二那厮虽然没有世家子弟贪花无度、拈花惹草的毛病,但绝非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只不过不大在意数量,更在意质量而已。” 刘洎半明不明。 宇文士及续道:“何谓质量?相貌,气质,身份,如此而已。以房俊的身份地位,再是天香国色、风情万种之女子也看得厌了,没什么好稀罕的,所以这厮一贯往身份这一层琢磨。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便是说同样一个女子,身份之不同,往往能够带给男人更多的愉悦……” 刘洎这才恍然。 居然与自己对房俊的看法不谋而合…… 但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脸色一板,义正辞严道:“郢国公此言差矣,越国公少年豪杰,最是守身养性,岂能觊觎丹阳公主?绝无可能!” “嘿!” 宇文士及何等人物? 一看刘洎的神情做派,马上明白他心中所想,遂低声笑道:“素闻房二那厮如今代表东宫军方,与侍中你一贯不睦,针锋相对。若是捉到房二之痛脚,将来局势稳定之后以此为把柄对其弹劾攻讦,定能狠狠打击其嚣张气焰,老夫亦是乐得旁观,哈哈。” 高祖皇帝养育不少公主,其中丹阳公主堪称绝色,自幼便养成了眼高于顶的毛病,故而当年李二陛下将她下嫁薛万彻才会百般不愿。而房俊少年豪杰,文采斐然武功煊赫,堪称后起一辈当中的中流砥柱,此等人物,丹阳公主岂能不动心? 而房俊看似没有广纳妾室,但对于长乐公主之觊觎由来已久,可见其与旁人不同,等闲庸脂俗粉看不入眼,最是喜好追求身份所带来的刺激。 妻姐刺激,姑姑岂不是更刺激? 这两人干柴烈火,一经接触,极大可能擦出火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这两人做出伤风败俗之事,传到薛万彻耳中,岂肯善罢甘休? 这个刘洎看上去儒雅守礼,实则却是个阴险之人呐,很好…… 他与房俊私交不错,但是如今各为其主,却也愿意见到房俊因为道德败坏而导致声威大跌。 先前巴陵公主那一桩子事儿尚未洗脱清楚,若是再添一笔与丹阳公主的风流韵事,房俊将来入阁之路便基本可以断绝了。 没有这样一个强势且对关陇身怀敌意之人执掌朝政,对于关陇未来数十年间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两人对对方的心思心知肚明,默契的住嘴,再不多说。 用过午膳,刘洎告别宇文士及,在宇文士及派遣的一队兵卒带领之下出了延寿坊,抵达丹阳公主府。到了门前道明来意,门前侍卫急忙入内通禀,须臾回转,打开中门,请刘洎入内。 正堂之内,刘洎见到丹阳公主,上前施礼之后落座。 丹阳公主让侍女奉上香茗,关切问道:“是郎君派人前去拜托越国公,进而太子哥哥派刘侍中您前来?” 刘洎观察丹阳公主神情,心中不由暗暗称赞。 一双柳叶眉细长弯曲,双眸清澄透亮,肌肤白里透红,宫装领口出露出一截雪白纤长的脖颈,纤细的身姿隐藏在宫裙之下,隐隐见到线条柔顺,风姿绰约。 即便年逾三旬,已经过了女人最为鲜嫩的年纪,但整个人反而多了几分熟美风姿,温柔婉约,堪称极品。 连自己都难免心旌摇曳,就不信房俊守着这么一个女人能忍住不下嘴…… 从怀中将太子书写的信笺交给丹阳公主,刘洎恭声道:“的确如此,这是太子殿下的书信,请殿下多多准备一些日常衣物,这就随同微臣前往内重门,不然关陇那边指不定什么时候反悔,事情便难办了。” 丹阳公主接过信笺,纤长如玉的手指捧着信纸看了一遍,婉约的黛眉微微蹙起,有些为难:“本宫一个妇道人家,贸然前往右屯卫大营,难免有些唐突,不太合规矩……” 心中有些忐忑,对于房俊的名声,她自然有所耳闻,若是去了右屯卫大营,那厮觊觎她的美色因而用强,自己又该如何是好?薛万彻那个傻子也是糊涂,自家妻子这般花容月貌,却要拜托一个名声不好之人接过去在眼皮子地下暂住,这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么? 偏偏太子书信在此,又拒绝不得,难免有些气苦。 第一千八百六十六章 强人所难 美人踟蹰、蛾眉紧蹙,看上去亦是秀美绝伦,赏心悦目…… 刘洎从来不好人妇,但此刻却忍不住在丹阳公主那种柔媚温婉的风情之下怦然心动,居然暗暗嫉妒起房俊。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房二那厮不在乎这些个名声,所以敢于死缠烂打,往往能够品尝到这等极品之美味,似自己这般需要标榜道德、树立人设的正人君子,却只能在美味当前之时还要装作一腔正气、目无斜视的君子模样。 世间的道理真真是令人既愤怒又费解…… 丹阳公主虽然心中忐忑,但一方面是薛万彻托人来接,若自己执意不肯随行,难免被那个傻子想东想西,徒惹烦恼;另一方面则是太子亲自派人执手书前来,尽显关怀,不能好歹不分…… 只得说道:“还请刘侍中稍后片刻,本宫收拾一下行装,即刻随同前往。” 刘洎忙道:“殿下轻便。” 看着丹阳公主起身走向后堂,那曼妙窈窕的身姿款款如莲,纤侬合度的腰肢摇曳如柳,心里仿佛浮现被房二那厮俘获之后的情景……赶紧喝了口茶,将那些龌蹉的念头驱除脑海。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丹阳公主才带着侍女返回。 一身绛色的宫装长裙衬着雪肌玉肤、眉目如画,愈发显得端庄秀美,温婉可人。 刘洎策骑陪同在丹阳公主的马车旁,从公主府正门出来,身后跟着长长一溜车队,满载着丹阳公主日常所需的杂物以及随同服侍的侍女,尽显皇室公主的奢华…… 车队沿着长安的街巷缓缓而行,因为有宇文士及派来的一队兵卒在前开道,故而虽然遇到不少上前试图拦截检查的军队,皆一一放行。到了承天门外,刘洎上前手持太子谕令,守门的程处弼打开一侧的角门,亲自带着兵卒搜检一番,这才放车队入城。 抵达内重门外之时,丹阳公主从车内撩起车帘,轻声询问跟在车旁的刘洎:“不知太子哥哥此刻是否得闲,本宫欲前去觐见。” 刘洎抬头看了看时辰,为难道:“此刻正是太子殿下与东宫群臣商议要务之时,若殿下欲觐见太子,起码要等到申时初刻才行。” 丹阳公主沉吟一下,眼珠一转,道:“那先去长乐那边坐坐吧,待到申时觐见太子之后,再行出宫。” 刘洎自然无可无不可,他只是奉命将丹阳公主从长安城内接出来,若其直接出玄武门前往右屯卫大营,身为人臣自然要护送一程,但若是暂不出宫,他也便送到此处为止。 “如此,便让侍卫护送殿下前往,微臣还要去向太子复命。” “嗯,刘侍中且忙去便是。” 随着丹阳公主放下车帘,那张眉目如画的俏脸隐在车帘之后,刘洎在马背上抱拳而后策骑离去,心中颇有一些怅然若失…… 好菘菜都让猪拱了啊…… …… 车队径自前往玄武门,丹阳公主的马车则直抵长乐公主住处,侍卫入内通禀之后,出来几个侍女,丹阳公主下了马车,随同入内。 前厅,一身道袍、风姿若仙的长乐公主俏生生的站立,见到丹阳公主入内,微微躬身施礼:“长乐见过姑姑。” 丹阳公主连忙敛裾还礼,口中道:“都是自家人,何需这般礼数?” 以往高祖皇帝还在的时候,她倍受宠爱,地位固然比不得如今的长乐却也不遑多让。但时过境迁,李二陛下登基、高祖皇帝殡天之后,长乐便是公认的大唐王朝的“第一公主”,就连晋阳公主实则也略逊一筹…… 姑侄两个相视一笑,携手来到堂前跪坐,长乐公主亲手烹茶,笑问道:“侍卫说是武安郡公接您出宫,何以拐到我这边来?” 将茶盏放到丹阳公主面前。 丹阳公主拈起茶盏,浅浅的呷了一口,仪态标准、气度温婉,秀美的面容上却带了几分困惑,轻叹一声,道:“若是那个傻子来接,我自然没什么想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去蹲寒窑、宿野庙,自也认命。可此番却是……我此来,乃是问问你,可愿意随同姑姑一道出宫暂住几日?” 长乐公主手里拈着茶盏,莫名其妙道:“武安郡公安排姑姑去右屯卫大营暂住,关切之心令人欣慰,但姑姑为何拉上我?” 她与房俊之间的关系虽然人尽皆知,但毕竟有悖伦常,大家心照不宣,摆在明面上未免难看。 尤其是宫里没人敢在这件事上嚼舌头,长乐可不是个看上去那般柔柔弱弱逆来顺受的性子,只从其果断与长孙冲和离便可见一斑。 丹阳公主有些难以启齿,她自然明白这般做法有可能得罪长乐公主,可着实别无他法,遂吞吞吐吐的将自己心思说了…… 长乐公主瞬间瞪大一双妙目,惊诧道:“您让我随您一起前往右屯卫大营,去看着房俊以免他对您胡来?” 你自己害怕房俊胡来用强,所以就把我推出去“以身饲虎”,等老虎“吃饱了”就不碰您了是吧? 呵,您可真是我的亲姑姑…… 丹阳公主满脸羞红,解释道:“非是姑姑诋毁房俊的人品,只不过一个有夫之妇贸然去了右屯卫大营,难免会有一些风言风语。薛万彻那个傻子想不到这些,可姑姑我不能不多想一想……” 尽管这番干巴巴毫无说服力,可也是她一路上冥思苦想找出来的借口。 长乐公主心中不满,但面上不显,只是温言道:“如今高阳连同房府家眷皆住在右屯卫营中,他哪里敢胡来?再者说来,姑姑对他太过于偏见,虽然名声不大好,但也……绝非那等混账之人,您有些杞人忧天了。” 丹阳公主一脸为难。 高阳那丫头根本不在乎这方面好吧?那房二把你偷了她都不以为然,难道还在乎多偷一个我这样的? 只得央求道:“好侄女,算姑姑求你一回行不行?” 长乐公主面色清冷,极其不满。 你们把房俊当成什么人了?虽然与自己之间不清不楚,但那也是发乎于情,虽未止乎于礼……但也绝非一个贪色鬼。当初房陵姑姑自荐枕席,人家房俊连看都不看一眼,又岂会觊觎你呢? 当然,与房陵公主相比,丹阳公主更年轻、更知性、也更温婉恬静,的确是房俊喜欢的那种类型……但她对房俊信心十足,认定房俊更在乎男女彼此的感觉,而非单纯的贪好美色。 有心拒绝,但见到丹阳公主满脸愁容、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只好说道:“我与姑姑前往,难免有人风言风语,不若我将兕子叫来,让她随你前去,房俊极为宠爱兕子,有她在,姑姑尽可放心。” 丹阳公主瞪大一双美目:你们姊妹这么开放的?! …… 长乐公主派人将晋阳公主叫来,没说深层原因,只说丹阳公主前往右屯卫暂住难免人生地不熟的,让她陪着待几天。 晋阳公主早就在内重门里闷得慌,闻言岂有不允之力? 不过这丫头如今年岁渐长,也懂得矜持稳重,虽然心里已然雀跃不已,秀丽绝美的面容上却波澜不惊,微微垂下眼帘,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淡淡道:“既然是丹阳姑姑所求,侄女只能勉为其难。” 长乐公主撇撇嘴,鄙视晋阳公主这般不情愿的模样,小丫头嘴上说着不情愿的话语,只怕一颗心儿早就飞出玄武门外了…… 丹阳公主却不知这些,想着这么一个自幼长在深宫、锦衣玉食的小公主却要陪着自己前去满是军汉莽夫的军营居住,又是歉疚又是心疼,拉着晋阳公主的小手,情真意切道:“兕子真是好孩子,难为你这么体谅姑姑。你放心,姑姑在你父皇和太子面前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将来你的婚事若有不满意的地方,自有姑姑给你撑腰!” 第一千八百六十七章 雀鸟出笼 晋阳公主垂下螓首,声音又稳又甜:“那就先谢谢姑姑呢。” 长乐公主看着这丫头演戏就心塞,催促道:“时间不早了,姑姑还要去觐见太子,兕子你且回去收拾一番,然后便陪同姑姑出宫。” “哦。” 晋阳公主乖巧应下,然后与丹阳公主一同出门,丹阳公主自去太子居所觐见太子,晋阳公主则回去住处收拾一下行装。待到与丹阳公主分开,迈着端庄优雅步伐往回走的晋阳殿下忍不住攥紧粉拳小幅度的挥舞一下,秀美的脸上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笑容。 …… 李承乾处置完公务,已然是申时末,大臣们退走干净,这才伸了一个懒腰,让内侍沏了茶水,备了糕点,召见丹阳公主。 丹阳公主入内,两人见礼,李承乾温言笑道:“今日事务多了一些,累姑姑久等,还要勿怪。” 丹阳公主跪坐在他对面,腰背挺得笔直,柔声道:“殿下说的哪里话?自然是国事为重,如今局势板荡、危机处处,全凭殿下力挽狂澜,维系帝国正朔,与之相比,我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呢?” 李承乾请她饮茶,笑着说道:“姑姑也不必太过见外,之前是孤疏忽,未能及时将姑姑从城内接出,想必城中混乱受了不少惊吓,幸亏武安郡公心系姑姑,托人入宫拜托,孤才想起此事。武安郡公随父皇出征辽东,冲锋陷阵之余尚能念及家中妻子,也算是有情有义,着实不错。” 谁都知道丹阳公主看不上薛万彻,导致夫妻之间的关系甚为紧张,所以即便是太子也会抓住时机多说薛万彻的好话,多多撮合。 丹阳公主颔首称是,看不出喜欢还是什么,神情较为平淡,而后向李承乾言及晋阳公主会随同她一起前往右屯卫暂住。 李承乾两条眉毛登时蹙起…… 你自去右屯卫暂住便是,兕子去作甚? 有关于兕子对房俊的好感,他朦朦胧胧还是能够察觉出来一些,以往虽然忧心,但并不在意,因为自有父皇去操心这些事。但如今父皇已经不在,他这个大哥自然就得操起老父亲的心,好好的一朵花儿,不能让猪给祸祸了…… 即便房俊与长乐不清不楚,但对于房俊的人品,李承乾还是有一些信心的,认为房俊不会丧心病狂的对兕子下手。可他身为男人,自然明白男人所谓的坚持在女人的温柔面前就好似窗户纸一般一捅就破,不堪一击。 一旦兕子有所主动,任何一个男人怕是都难以抗拒,那小丫头年岁不大,却已经有了倾国倾城之颜色…… 可是当着丹阳公主的面,这些话却不好明说。 只得说道:“出去透透气也好,你们两个在一起,也好有一些照应。” 心里却打定主意,过个三两日,便以兕子身子单薄为由,派人去将她给接回来…… 丹阳公主以为李承乾猜出她拉着晋阳公主一起的目的,粉面微红,垂下螓首,细声细气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有兕子陪在身边,闲话也能少一些。” 李承乾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原来丹阳公主拉上兕子,是为了防止一些闲言碎语,甚至还有借助兕子抵御有可能遭受的来自于房俊的骚扰或者侵犯…… 但是姑姑诶,拿兕子来当挡箭牌,您是不是想多了?! 房俊那厮对兕子固然时分喜爱、宠溺非常,可兕子对房俊孺慕有加、千依百顺,你能指望她去帮你挡着房俊?呵呵,只要房俊想,那丫头甚至能在房俊欺负你的时候帮着房俊看门望风…… 这话不好说,只能隐晦提醒道:“高阳时常念叨不能入宫与姑姑、姊妹们亲近,你们都是大唐公主,相互之间更要相亲相爱,这回正好多与高阳聚一聚。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有什么事姑姑也多问一问她,有些事,她能做得了房俊的主。” 丹阳公主若有所思,细心记下。 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施礼告辞。 等到她从太子居所出来,便见到晋阳公主已经换了一身白色绣着滚边的箭袖胡服,娇小玲珑的身姿端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战马,一头发髻也已经拆散,扎成一束马尾,整个人精神抖擞、兴致盎然。 晋阳公主见到丹阳公主出来,策马向前走了几步,胯下战马四肢修长、步履轻盈,公主笑靥如花,扬了扬手里精美的马鞭,声音娇脆:“这是姐夫送给我的阿拉伯马,据说是那边哈里发御骑的血统,漂亮吧?” 丹阳公主有点懵。 隋唐时期的女子绝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弱女流,似平阳昭公主那般的女中豪杰乃是所有女子追捧崇拜的偶像,当年更有一支“娘子军”随同平阳昭公主征战沙场。 但兕子自幼多病,一贯予以的印象都是娇娇弱弱、我见犹怜,如今陡然这般英姿飒飒的策马而立,令丹阳公主一时间难以接受。 她赶紧说道:“马上危险,你赶紧下来随姑姑坐车前往。” 这位小公主不仅伸手陛下宠爱,平辈的太子、魏王、晋王乃至于驸马房俊更是宠溺非常,若是随同自己前往右屯卫的时候不慎坠马……后果简直不肯设想。 晋阳公主兴致勃勃,哪里听她劝? 勒着缰绳调转马头,娇声道:“不用,我且先行一步,姑姑随后跟来!” 而后娇叱一声,一扬马鞭,神骏非常的战马便希律律一声扬起四蹄,向着玄武门方向奔去。 丹阳公主唯恐她出意外,吓得连连叫道:“快快快,跟上去!” 车马辚辚,向着玄武门滚滚而去。 张士贵早已接到通知,候在城关之下,远远见到一骑飞驰而来,到得近前那战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而后立定,下意识赞了一声:“好马!” 然后才见到马背之上英姿飒飒的晋阳公主,赶紧上前见礼,不吝夸奖之言:“老臣见过殿下……殿下英姿不凡,颇有当年平阳昭公主之风采,若陛下此际得见,当感欣慰。” 言及此处,心中不禁一阵悲怮。 似他这等掌管玄武门、宿卫宫禁的重臣,早已从种种蛛丝马迹猜测李二陛下或许已然殡天。多年君臣,相处得宜,却不料一场东征便再无相见,心神激动之间,差一点潸然泪下…… 晋阳公主柳眉一挑,喜道:“当真?虢国公您可别诳我!” 她素来以平阳公主为偶像,此刻听人说她有平阳公主的风采,自然喜不自禁。 张士贵收敛心神,笑道:“老臣岂敢欺骗殿下?想当年老臣随同陛下征战,亦曾见过平阳昭公主抵定长安、傲视关中的风姿,年岁也就比殿下现在打了那么一点儿,却真真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之时,丹阳公主终于抵达。 见到晋阳公主好端端的与张士贵聊天,这才放下心,微嗔道:“兕子你莫要胡闹,想吓死姑姑不成?出城之后老老实实待在我旁边,否则咱们立即回去!” “哦。” 晋阳公主笑嘻嘻的答允下来,等到城门洞开,车队鱼贯而出,果然乖巧的策骑在丹阳公主车边亦步亦趋,不再恣意驰骋。 只不过丹阳公主却从车窗里看得分明,自从出城之后,这丫头脸上的笑容便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好似笼中的雀儿终于脱离樊笼,振翅飞翔于云霄之中那般惬意洒脱。 想到这丫头自幼病疾缠身,连出门一步都被勒令禁止,心中怜惜更甚…… 然而等到车队抵达玄武门大营附近,她才意识到晋阳公主为何这般心怀舒畅。 这哪里是出来做客? 分明就是回家啊! 靠近右屯卫大营,来来往往的巡逻兵卒分外密集,时不时有斥候上前询问、查看,丹阳公主愈发发现自己虽然与晋阳公主通行,但是右屯卫兵卒对待两者之态度却有着极为显著之区别…… 第一千八百六十八章 不同寻常 几队斥候发现车队,立即上前查验一番,而后护在前后,护送着车队前往大营。 丹阳公主发现这些兵卒对她毕恭毕敬,绝无半分失礼之处,视为尊贵的客人。但对待晋阳公主却明显亲近得多。一队斥候自远处而来,丹阳公主听到不少右屯卫兵卒皆称呼其“王校尉”,那校尉上前见礼之后,便听到晋阳公主在马背上笑吟吟的问:“王方翼,本宫这一身装备,可否带兵打仗?” 未等那又黑又瘦的王校尉回话,左右斥候便嘻嘻哈哈予以回应。 “殿下英姿飒飒,女中豪杰!” “殿下若率军出征,吾等愿当马前卒!” 那王校尉也笑道:“若殿下去向大帅求一支令箭,吾等誓死追随殿下,令之所至,死不旋踵!” 晋阳公主便在马背上扬起俏脸,意气飞扬。 一路向北,诺大的军营横亘在长安城北的原野上,旌旗随风招展,号角声呜呜悠扬,显然是有军队在进行日常操练。 到了大营门外,顶盔贯甲的房俊率领军中将校出营迎接,冲着丹阳公主的马车在马背上抱拳:“微臣见过丹阳公主殿下。” 他乃国公之尊,如今又是一军之主帅身在军中,即便是亲王莅临,可只需马背上见礼即可,毋须下马。 马车上的丹阳公主闻声,心中登时一紧,只将车帘略微掀开,声音温婉柔美:“越国公毋须多礼,此番前来,有所叨扰,还望勿怪。” 房俊笑容开朗,露出一口白牙:“殿下不必如此,微臣与武安郡公相交莫逆,既然是他所托,自然要好生办妥。殿下只需在营内住下,若有所需,派人知会一声即可,便当作是自己家中一般,不要拘谨。待稍后择一合适时机,武安郡公自会前来相见。” 或许是觉得房俊白牙晃得眼晕,丹阳公主匆匆结束对话:“如此,麻烦越国公了。” 遂放下车帘,将如花玉容隐在车帘之后。 房俊并不在意,因为这个时候晋阳公主已经策骑笑吟吟的赶了上来,远远的便扬起两条柳眉,俏生生的轿呼:“姐夫!” 而后,丹阳公主随行的侍卫、突厥狼骑,以及所有右屯卫兵卒,便见到这位功勋赫赫、名震寰宇的军方大佬居然甩蹬离鞍翻身下马,往前赢了几步,待晋阳公主策骑到了近前,一只手拉住马缰,另一手在马脖子上抚摸几下,仰起头看着马背上的晋阳公主,笑道:“这马性子烈,还是让微臣给殿下牵马坠蹬!” 晋阳公主笑靥如花,没觉得半分不妥,雪白小手一挥,很有气势的样子:“牵好了有赏,牵不好军棍伺候!” 一旁的王方翼颠儿颠儿凑上来,腆着一张黑脸:“殿下放心,末将给您监督,若大帅手脚不麻利,即刻通知军中司马前来,当着您的面儿来上五十军棍!” 左右斥候哄堂大笑。 房俊踹他一脚,笑骂道:“赶紧滚蛋!入营通知一声,赶紧准备酒宴为两位殿下接风洗尘。” 王方翼顺势跑远。 车队在威风凛凛、精壮剽悍的右屯卫兵卒夹道欢迎之中,缓缓驶入大营。 马车里的丹阳公主心中纳罕,以往虽然听闻晋阳公主与房俊亲厚,李二陛下一众驸马当中只肯喊他一声“姐夫”,但是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远不是亲厚那么简单,简直……毫无隔阂。 而且这右屯卫上上下下显然对晋阳公主极为熟悉,即便是寻常的兵卒也敢大着胆子装模作样博取晋阳一笑。自己与之相比,明显晋阳才是被所有兵卒捧在手心里的公主…… …… 中军帐外,高阳公主身着宫装,带着武媚娘、金胜曼以及侍女等候在此,马车抵达近前,略远处停下,丹阳公主在侍女搀扶着下车,而后快步上前,双方敛裾施礼。 高阳公主上前亲热的拉住丹阳公主的手,笑道:“久未见姑姑,还是这般秀美动人,长安城里那些个大家闺秀也比不得姑姑。昨夜武安郡公莅临,与郎君痛饮一番,言语之间对姑姑极为思念,的确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好男子。” 丹阳公主赶紧谦虚一番,同时心中腹诽,只要你家那位不惦记着我就好…… 再看容光焕发愈发秀美的高阳公主,心底不禁泛起感慨。当年未嫁之时,这位虽然母亲早丧但倍受李二陛下关怀的公主行事恣意、极为任性,李二陛下将其许给房玄龄次子,还曾因不满闹出不小的风波。 想当年,“薛大傻子”“放二棒槌”那可是长安城勋贵圈子里赫赫有名的“废材”…… 结果呢,那房二忽然之间便开了窍,不仅诗词皆通、文采斐然,更是得到李二陛下之信重,一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当初嘲笑讥讽高阳公主“未遇良人”的那些人,如今怕是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只可惜,薛万彻依旧还是那个薛万彻,跟着荆王李元景厮混多年,爵位、官职都未曾寸进,反而被曾经跟在他身后玩耍的房二远远抛在身后…… 不过幸好,那傻子能够及时悬崖勒马,跟李元景断绝联系,否则今时今日李元景谋逆篡位犯下死罪,怕是薛万彻以及整个丹阳公主府都落不得好。 这时,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金胜曼才见到房俊慢悠悠牵着晋阳公主的马走了过来。 高阳公主满脸无奈,自家郎君英雄盖世、杀伐决断,但是唯独在晋阳面前却好似瞬间化身“老父亲”,可谓宠溺非常、言听计从,全然没有半分抵抗力,百炼钢亦化作绕指柔。 武媚娘却是唇角一弯,妩媚的笑容饱含深意…… 一旁的金胜曼则是艳羡不已,她虽然嫁入房家已有一段时日,与房俊亦算鱼水合欢,但毕竟婚前太过陌生,相处之时难免生涩尴尬。而晋阳公主与房俊这种毫无隔阂的融洽感觉,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夫妻之间相处模式……嗯?! 想到这里,心里陡然一颤…… 回到军营之中圈出来的住处,众人入帐,酒宴早已备好,便分别落座开启了一场气氛融洽的家宴。 房俊以主人身份举杯敬酒,丹阳公主亦举杯,以衣袖掩口,浅浅的啜了一口,莹白的脸庞便浮现两朵娇艳的红晕,歉然道:“本宫不胜酒力,还望越国公勿怪。” 房俊笑道:“殿下不必拘谨,都是自家人,能饮则饮,不能饮便多吃一些饭菜,随意一些便好。” 丹阳公主脸儿又添了三分红晕,一句“自家人”说得她芳心乱跳,愈发觉得房俊对她心有觊觎,瞅着那笑起来灿烂的大白牙也觉得晃眼睛…… 高阳公主在一旁相陪,有些歉意道:“如今时局紧张,自长安往东的道路皆被关陇阻断,所以咱们这边日常用度难免拮据,便是太子那里也是如此。这酒宴简陋了一些,还望姑姑担待。” 丹阳公主连忙摆手,言及已感盛情,不必在意这些小事。 房俊便不在理会丹阳公主,对坐在自己上首的晋阳公主道:“殿下可尝尝这道鱼,是昨日微臣在渭水旁所钓,很是美味。” 晋阳公主坐姿端正、背脊挺直,闻言眼眸一亮,伸筷子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夹了一点鱼肉送入口中,秀气的咀嚼几下,没有发表对这道鱼的看法,反而问道:“钓鱼是不是很有趣?” 对于钓鱼,那可是房俊来到这个年代之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了,自然经验丰富、颇有领悟,遂滔滔不绝的给晋阳公主介绍起来,只不过嘚吧嘚吧说了半天,冷不丁见到这丫头一双明眸冲着他眨了眨,瞬间心领神会…… “……百说不如一做,理论再高,亦要实践,不如找个时间,微臣陪同殿下亲自操作一番?” 第一千八百六十九章 选择目标 小公主哪里是想要了解钓鱼的经验心得? 人家分明就是想要找个由头出去玩……身为“老父亲”,房俊自然有求必应。 见到房俊领会自己的心思,晋阳公主便垂下眼帘,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让她满怀欣喜,面上却浑不在意的神情,浅浅的应了:“好。” 房俊又问丹阳公主:“殿下要不要一起?这个时节,渭水之畔的风景还是不错的,而且殿下到来,微臣亦会知会武安郡公一声,他频繁来这边难免惹来非议、触犯军法,殿下也不合适过去住在那边军营,不如相约一处,寥解相思之苦。” 丹阳公主吓了一跳,又羞又恼:听听,什么叫“寥解相思之苦”?本宫没那么饥渴!男女之事居然被他这般当着大庭广众道来,简直不知羞耻。而且其中未必没有挑逗之意…… 而且留在这营地之内毕竟到处是人,房俊再怎么恣无忌惮也得避着人,若是去了渭水河畔,荒郊野外的,到时候自己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岂不只能任其施为…… 她紧张得整个人都绷紧,忙摇头道:“暂时不必,待到有合适时机再说。” 房俊哪里知道丹阳公主对她戒备极强,且因为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房俊对她怀有觊觎之心,故而一言一行都会被她自动的往那方面引申,早就是一个心思龌蹉贪花好色的渣男…… 人的潜意识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受思维之控制,但偏偏能够主宰一个人的神经。 …… 酒宴上除去丹阳公主心情忐忑、疑神疑鬼,总体气氛很是轻松,房俊本就不是个规矩严谨之人,高阳公主根本不在乎那些礼数,金胜曼人微言轻,唯独最讲规矩的武媚娘今日却是沉默寡言…… 宴席之后,自有高阳公主亲自给丹阳、晋阳两位公主安置住处,房俊则回到中军帐,将军中将校尽皆召集议事。 “洛阳杨氏只是一条小鱼,拿他开刀可以,但毕竟上不得台面,左右不了局势,接下来要选择一个足以影响局面的门阀私军,诸位认为哪一支比较合适?”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问面前众将。 当下之局面,对这些门阀私军下手很有可能逼得关陇那边恼羞成怒、狗急跳墙,进而导致和谈再度停滞,所以刘洎一再警告房俊,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但房俊岂会在意他的警告? 除去消灭这些门阀私军附和他对于清除大唐政治顽疾之理念,他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充当那个破坏和谈之人…… 高侃素来性格沉稳,听闻房俊依旧要对那些门阀私军下手,担忧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薛万彻奉英国公之命陈兵渭水之北,对咱们虎视眈眈予以威慑,若继续对那些门阀私军下手,会否引发双方对峙,进而导致局势大变?” 李勣一直不曾表露立场与倾向,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其是想要“借刀杀人”,用关陇来达到废除太子之目的,而后扶持亲的太子上位,达到独揽朝政、晋位“权臣”之目的。 如此,在东宫尚未废黜之前,关陇便是他手里的刀,谁若是想着将这把刀给废了,李勣岂能善罢甘休?薛万彻奉命而来,又岂能坐视右屯卫自行其是,一再挑战李勣之底线? 一旦将李勣激怒,极有可能导致其干脆站到关陇那一边…… 房俊不以为然:“怕个甚?薛大傻子老婆在咱们手里,他敢跟咱们呲牙,就让他当个鳏夫!” “噗!” 正在喝水的程务挺一口茶水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脸都憋红了。 众将无语,能不能别闹了?鳏夫肯定不可能,但若是让其当个乌龟王八,想必大帅您倒是会亲自上阵…… 房俊无奈:“有点幽默感行不行?你们以为英国公为何偏偏派遣薛万彻前来,而不是程咬金或者尉迟恭?” 高侃忙问:“大帅有何高见?” 房俊瞥他一眼,道:“谈不上高见,只不过派薛万彻前来,哪里是给咱们威慑?分明是来送温暖!薛万彻与本帅私交甚笃,且其本身不掺合任何政治,也不站队,就算咱们将天捅了窟窿,他也不会搭理。” 李勣何须人物?放眼当今朝野,其思虑之周详、绸缪之深远,完全不在长孙无忌之下,超出其余大臣一个档次。这样一个素来以严谨著称的人物,一言一行皆深思熟虑,岂会犯下“所托非人”这等低级错误? 他之所以派薛万彻来“威慑”右屯卫,自然有他的道理…… 众将一听,登时放下心来。毕竟薛万彻极其麾下兵马皆勇悍绝伦,一旦渡河强攻,长安东西两侧的叛军再顺势压上,右屯卫将会腹背受敌。 一身文士长衫的岑长倩忽然插话道:“若当真如大帅所猜测那般,岂不是说明英国公也是希望见到如今进入关中的这些门阀私军受到咱们的剿杀?若如此,咱们干脆也别小打小闹,不妨干一票大的试探一下各方反应。” 所谓的“各方反应”,实则还是李勣的动向,看他到底是对右屯卫纵容,还是别有所图…… 一贯沉稳的高侃都表示赞同:“正该如此。” 其余人也纷纷表示可行。 但到底选择哪一路门阀私军却犯了难,毕竟如今除去关中门阀之外,尚有诸多关外门阀私军入关。为免指挥不当、相互发生摩擦,故而长孙无忌责令各家私军分别屯驻各地。墙壁上的舆图放眼望去,代表这不同私军的圈圈点点密密麻麻,选择困难症患者看得晕头转向…… 房俊站在舆图前,仔细查看各处门阀私军驻地,道:“既然要干一票大的,不仅要出其不意,更要择选一家份量足够、影响巨大的私军,不如……京兆杜氏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 程务挺上前一步,略有迟疑,道:“大帅三思,当年杜相与房相交情莫逆,如今您亲自出手剿灭杜氏私军,恐怕流言纷纷,诋毁不止。” 或许是有着长孙无忌这个共同的敌人之缘故,“房谋杜断”的房玄龄与杜如晦相交甚笃,从无争执,这在古往今来的权力最顶层实属罕见。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曾对这等君臣和睦之情形深感自豪,民间更是引为佳话。 房俊却不以为然:“自杜如晦之后,杜氏族人昏聩豪奢、鱼肉乡里,即便杜楚客极力制止,却始终未见成效。如今更是组成私军襄助叛军谋反,若是杜如晦复生,非但不会责怪吾对其家族私军下手,甚至自己动手清理门户。” 自进入房俊麾下之后一直存在感极低的孙仁师看了看舆图,摇头道:“杜氏私军在浐水东岸,咱们若想发动突袭,要么穿过长安以东盘亘在灞桥附近的数万叛军军营,要么在绕过城南驻军之后横渡浐水……无论哪一条路,都太过凶险。” 他上前指了指浐水西侧的军营:“不如突袭京兆韦氏的私军大营更为稳妥。” 京兆韦氏的军营在浐水西侧,与杜氏军营隔河相望,只需沿着突袭盩厔的旧路绕过长安城南的关陇驻军,便可直接发动突袭,而后一路向南撤入终南山,再由山中小道向西饶至郿县一带,返回长安城北。 轻车熟路,又快又安全。 而且韦杜齐名,两家之中择选其一,并无太大不同…… 房俊仔仔细细查看舆图,半晌之后颔首道:“如此更为稳妥,甚好!” 然后转身,目视众将,问道:“此番谁愿率军前往?” “我!”“我!”“我!” 所有人都高高举起手,满脸期待。 “京兆韦杜”虽然诺大的名声,但其门下私军的素质照样是缺乏操练的乌合之众,以右屯卫之精锐骤然突袭,绝无失手之理,如此唾手可得之功勋谁愿意眼睁睁放过? 第一千八百七十章 城南韦杜 房俊看向孙仁师,笑问道:“孙将军何不主动请缨?” 这位“反正投降、临阵起义”的未来名将自从火烧雨师坛之后,便唯唯诺诺存在感极低,不争不抢、随遇而安,让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众人便向孙仁师看去,心想大帅这是有意栽培此人呐…… 孙仁师抱拳,道:“能够于大帅麾下效力,实乃末将之荣幸,但有所命,岂敢不冲锋陷阵、死不旋踵?只不过末将初来乍到,对于军中一切尚不熟悉,不敢请缨,以免坏了大帅大事。” 他生性谨慎,之前火烧雨师坛一桩大功在手,已经足矣。若是事事争先、遇攻则抢,必定引发原本右屯卫将校之嫉恨,殊为不智。 只需安安稳稳的在右屯卫扎下根来,立功的机会多得是,何必急于一时? 房俊看了他一眼,明白这是个聪明人,略微颔首,转头看上王方翼,道:“此次,由你独自率军突袭韦氏私军,得手之后沿着浐水退回终南山,而后绕道撤回,可有信心?” 王方翼激动地满脸通红,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大声道:“大帅所命,死不旋踵!” 这可是独自领军的机会,军中副将之下的军官何曾能有这般待遇? 房俊蹙眉,训斥道:“军人之职责便是令之所在、生死勿论,但最先想的应该是如何完美的达成任务,而不是时时刻刻将生死放在最前面。吾等身为军人,早已做好马革裹尸之准备,但你要记着,每一项任务的成败,远远高于吾等自身之性命!” 对于普通兵卒、底层军官来说,军人之风便是轰轰烈烈、宁折不弯,不成功便成仁。但对于一个合格的指挥官来说,生死不重要,荣辱不重要,能够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韩信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这才是应该干的事儿。 满脑子都是玉石俱焚、不成功便成仁,岂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指挥官? 王方翼忙道:“末将受教!” 房俊颔首之后,环视众人,沉声道:“这一场兵变尚未到结束的时候,真正的大战还将继续,每个人都有立功的机会。但本帅要提醒诸位的是,无论胜利失败、顺境逆境,都要有一颗磐石般巍然不动之心,胜不骄、败不馁,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喏!” 众将轰然应命。 房俊负手而立,眼神坚定、面色严峻。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但是距离真正的结束,也已经不远…… ***** 长安城南,杜陵邑。 此地原是汉宣帝刘询的陵寝,所在乃是一片高地,灞、浐二水流经此地,旧名“鸿固原”,两汉以来便是关中的浏览圣地,无数名人雅士曾登高望远、欣赏美景。 西汉时期,杜陵邑的居住人口便达到三十万左右,乃长安城外又一城,诸如御史大夫张汤、大司马张安世等等名人皆居住此地。 时至今日,京兆韦氏与京兆杜氏皆居于此处,故而才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类的谚语…… 夜幕之下,浐水东西两岸,各自矗立着一座座军营,分属于韦氏、杜氏。关陇门阀举兵起事,韦杜两家身为关陇大姓,自然需要选边站队,事实上没什么可选的余地,当时关陇势大,挟二十万大军之威势雷霆一击,东宫如何抵挡?所以韦杜两家各自组成五千人的私军参预其中。 五千人是一个很恰当的数字,不多不少,既不会被长孙无忌认为是虚应故事、敷衍了事,也不会予人冲锋陷阵、充当覆亡东宫之主力的印象。毕竟这两家自两汉之时便居住长安,乃关中豪族,与关陇勋贵那些北上有胡族血统的门阀不同,还是更在意自身之名声,绝不愿落下一个“弑君谋逆”之罪名。 当时两家的想法不谋而合,不在乎能够从这次的兵变之中攫取多少利益,只求不被关陇胜利之后清算即可。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气势汹汹的关陇军队趾高气昂,言之必胜,却一头在皇城之下撞得头破血流,死伤枕籍之后好不容易突破了皇城,未等攻入太极宫,便被数千里驰援而回的房俊杀得大败。 时至今日,以往之优势早已荡然无存,关陇上下皆在谋求和谈,试图以一种相对平稳的方式结束这一场对关陇来说后患无穷的兵变…… 韦杜两家骑虎难下。 各自五千人的私军上也不是、撤也不是,只能依托浐水相互慰藉,等着时局的尘埃落定…… …… 浐水东侧杜氏军营之内,杜荷正与杜怀恭、杜从则三人推杯换盏、饮酒叙谈。 帐外河水滔滔、夜色幽深,无风无月。 三人尚不知晓已经从鬼门关门口转了一圈…… 杜从则是杜荷、杜怀恭二人的族兄,而立之年,性格沉稳,此刻喝着酒,叹息道:“谁能料到兵变至今,居然是这样一副局面?起初赵国公派人前来,号召关中门阀起兵相助,族中好一番扯皮,虽然不愿牵扯其中,但明显关陇势大,胜利似乎唾手可得,唯恐关陇取胜之后打压咱们杜氏,故而集结了这五千私军……如今却是骑虎难下、欲退不能,愁煞人也。” 杜荷给二人斟酒,颔首道:“只要和谈成功,东宫就算是稳住了储位,日后再也无人能够倾覆。不仅仅是关陇在将来会遭遇前所未有之打压,今时今日起兵相助的这些门阀,怕是都上了太子殿下的小本本,未来一一清算,谁也讨不到好去。” 几乎所有出兵相助关陇起事的门阀,如今皆是忧心忡忡,仿徨无措。追随叛军试图覆亡东宫,这等深仇大恨,太子岂能谅解?等待大家的必然是太子稳定局势、顺利登基之后的打击报复。 然而当初关陇起事之时气势汹汹,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当时若不响应长孙无忌的号召出兵相助,必然被关陇门阀列为“异己”,待到关陇事成之后遭受打压,谁能想得到东宫居然在那等不利的局势之下,硬生生的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时也,命也。 杜荷喝了口酒,吃了口菜,斜眼睨着一声不吭的杜怀恭,讥讽道:“原本就算东宫反败为胜倒也没什么,毕竟英国公手握数十万大军,足以左右关中局势,咱们攀上英国公这棵大树,太子又能那我杜家如何?可惜啊,有人贪生怕死,放着一场天大的功劳不赚,反而将这条路给堵死了。” 杜怀恭满脸通红,老羞成怒,重重放下酒盏,梗着脖子反驳道:“哪里有什么天下的功劳?那老匹夫之所以征召吾入伍随军东征,绝非为了给吾建功的机会,而是为了将在在军营前杀我立威罢了!吾若随军东征,此刻只怕早已是枯骨一堆,甚至牵累家族!” 当初李勣召他入伍,要带在身边东征,差点把他给吓死…… 那李勣当初虽然答允杜氏的联姻,但是成亲之后自己与李玉珑不睦,夫妻二人甚至不曾同房,导致李勣对他怨念深重,早有杀他之心。只不过京兆杜氏到底乃是关中大族,贸然杀婿,后患无穷。 杜怀恭自己清楚,以他放浪不羁的习性,想要不冒犯军纪军法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只要自己随军入伍,迟早被李勣名正言顺的杀掉,不仅斩除了眼中钉,还能立威,何乐而不为? 杜从则颔首道:“英国公执法甚严,怀恭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你与英国公之女乃是明媒正娶,怎地闹得那般不睦,从而导致英国公的不满?” 在他看来,似英国公这般擎天大树自然要狠狠的巴结着才行,正当壮年、手掌大权,无论朝局如何变化都必然是朝堂上一方大佬,别人凑到跟前都不易,你放着这样平步青云的机会,为何不好好把握? 况且那英国公之女亦是聪慧明丽,乃长安城内有数的才貌双全,乃是难得之佳偶,不知道杜怀恭怎么想的…… 然而听闻杜从则提及李玉珑,杜怀恭一张俊脸瞬间涨红、扭曲,将酒盏投掷于地,愤然道:“此奇耻大辱也!” 第一千八百七十一章 隔河观火 杜怀恭放浪不羁,脾气很是暴烈,此刻听闻杜从则提及李玉珑,登时怒火中烧,将酒盏投掷于地,愤然勃发。 杜从则拈着酒盏,不明白杜怀恭何以骤然爆发,一脸懵然。 旁边的杜荷赶紧拉了杜怀恭一把,劝道:“自家兄弟无心之言,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再者说来,那件事也只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并未有任何真凭实据,你得往好处想想,哪有人偏要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杜从则不解:“到底怎么回事?” 杜怀恭抓起酒壶,仰起头,一口气干下去半壶酒,长长的打个酒嗝,眼珠子都红了…… “唉!” 杜荷长叹一声,对莫名其妙的杜从则道:“非是对你不敬,而是因为他怀疑他家那娇妻与房二不清不楚,甚至成亲之前那两人便做下好事,婚后更是暗通款曲,这才导致他们夫妻不睦,而英国公更有杀他之心,以便再为其女择一佳婿。” “啊?” 杜从则张大嘴巴,半晌无言。 如果此事当真,倒也能理解杜怀恭不敢跟随李勣东征了,这年头对女子颇为宽容,和离再嫁时有发生,但女子名节为重,更攸关男子尊严,和离又岂能及得上丧父呢? 毕竟没人愿意曾与自己夫人同床共枕、一分一寸都了如指掌的前夫时不时的出现自己眼前…… 他瞪大眼睛:“可曾捉奸在床?” 杜怀恭猛地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礼貌么? 杜从则尴尬的笑笑,虽然知道这么问确实有些失礼,但怎么也按捺不住心底熊熊燃起的八卦之火,毕竟那李勣之女看上去聪慧明丽、鲜美娇柔,实在是床底之间的恩物…… 杜怀恭愤而起身,拂袖而去。 杜荷苦笑道:“兄长何以有此一问?自然是全无证据的,不过也有些蛛丝马迹证明那女子对房二心有所属,故而怀恭才感受到屈辱。” 杜从则奇道:“这个不大可能吧?素闻李勣幼女与房家小妹乃是手帕交,房二再是如何贪恋美色,也不至于对妹妹的闺中好友下手吧?况且外界传闻房俊对于美色并无贪恋,倒是有着‘好妻姐’之风评,怀恭大抵是过于敏感了。” “……” 杜荷面皮狠狠抽动一下,觉得没法聊天了。 和着你是想说杜怀恭根本就是捕风捉影、杞人忧天,真正应该担心的是我才对? 正在这时,便听得刚刚走出门外的杜怀恭怒喝一声:“怎么回事?” 杜荷与杜从则悚然一惊,下意识的伸手将放在一侧的横刀抓在手中,身形矫健的一跃而起,自帐门追了出来。 见到杜怀恭站在门前,杜荷正欲询问发生何事,张了张嘴,便见到浐水对岸一片火光升腾,照亮了漆黑的夜幕,无数兵卒仓惶逃窜,一队队骑兵随后追杀,厮杀哭喊之声清洗的自河面上传过来。 杜怀恭这才醒过神,大叫道:“速速集结军队,赶赴河对岸救援……哎呀!” 话音未落,却是被杜荷狠狠踹了一脚,后者瞪着他怒叱道:“蠢材,你疯了不成?” 而后对周围惊呆的军官校尉下令:“集结军队,严防河面,无我之命令,一兵一卒不得出营!” 杜从则从后边跟上来,将杜怀恭拉到一边,埋怨道:“难道不知道洛阳杨氏之下场?无论凶手是李勣麾下亦或是房俊麾下,皆是战力剽悍之辈,躲还躲不及,你还敢冲上去?找死不成!” 杜怀恭后知后觉,抹了一把头顶冷汗,手足颤抖的望着河对岸。 火光将对岸大营照得通亮,黑盔黑甲的骑兵追鸡撵狗一般追着京兆韦氏私军肆意屠戮,马蹄铮铮,横刀霍霍,雪亮的刀光掩映在冲天大火之中,鲜血喷溅伏尸处处,其状惨不忍睹。 杜氏私军不敢救援,只能隔河相望,两股战战,求神拜佛希望那魔神一般的骑兵千万不要顺势杀过来…… 杜荷一手拎着横刀,望着河对岸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幸好目标不是我们。” 韦氏与杜氏素来同气连枝,此番被长孙无忌裹挟着出兵相助,彼此之间也多有商量。不出兵是不行的,以长孙无忌的强势,说不得就能在兵变之时制造一支“乱军”,冲入韦杜两家的府邸大肆杀戮一番。但即便出兵,这两家却也不肯真正对东宫开战,故而相约将各自私兵屯驻于浐水两岸,互为倚角、彼此帮扶。 而屯驻于盩厔的洛阳杨氏私军之覆灭,意味着凶手根本不讲什么缘由道理,只是按着舆图之上各家私军屯驻之所随即抽取一个目标,抽到谁谁倒霉。 显然,今日抽到的乃是韦氏私军,若那凶手的手指头略微偏一点,说不得倒霉的便是杜氏…… 杜怀恭惊魂未定,喃喃道:“一定不是英国公的部队,是房俊,肯定是房俊!” 杜从则奇道:“这是为何?” 杜怀恭道:“若幕后凶手乃是李勣那个老匹夫,今日突袭的必然是咱们杜氏私军,以便将吾杀于军中!” 杜荷与杜从则面面相觑。 这厮大抵已经得了“受迫害妄想症”,一门心思的认定李勣亟欲将其杀之而后让女儿守寡…… 杜从则沉吟一下,道:“也不一定是房俊,否则岂不正好将你杀之于军中,以后与你妻子双宿双飞、鱼水合欢?以我只见,房俊此人虽然毛病一大堆,但人品还是够硬的,此人只‘好妻姐’,你实不必疑神疑鬼。” 一旁的杜荷:“……” 娘咧! 少说两句话能死么? 原本老子绝无此念,可是被你说来说去,忽然心虚起来是怎么回事…… …… 浐水对岸,王方翼顶盔贯甲,手中一杆马槊上下翻飞,胯下战马狂飙突进,身先士卒狠狠杀入韦氏私军阵中,挡者披靡,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一千铁骑对上五千私军,非但毫无惧色,反而如狼似虎一般杀入敌阵,砍瓜切菜一般杀得伏尸处处、血流成河。 无数韦氏私军鬼哭狼嚎、狼奔豸突,根本无法组织反击阵列,被杀的丢盔卸甲四散溃逃,有的慌不择路甚至纷纷跳入浐水,向着对岸游去…… 王方翼带着麾下铁骑一阵猛冲,将韦氏军营杀了一个对穿,直扑浐水岸边。对岸的杜氏私军瞬间紧张起来,严阵以待,唯恐对方杀红了眼顺势渡河,那可就麻烦了。 王方翼策骑立在浐水岸边,向着对岸遥遥望去。 夜幕漆黑,只见到对面火把处处、人影幢幢,根本看不清阵列,遂一勒马缰,掉转马头,率领麾下原路杀了回去。 殊不知他只是在岸边驻足片刻,对岸杜荷、杜怀恭、杜从则三人早已吓得两股战战,隔着一条河却大气儿不敢喘…… 将韦氏私军杀了一个对穿,一把火将军营烧得漫天通红,这才引领麾下兵卒沿着浐水一路向南,优哉游哉好整以暇的直奔终南山。 …… 等到这支骑兵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良久,杜荷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下令道:“到河对岸去,救助友军,同时向长安城内禀报。” 杜从则闻言,带着亲兵划船到了对岸,看着惨不忍睹的韦氏军营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道好险,幸亏之时突袭了韦氏军营,万一这支骑兵贪功,顺势渡河,那可就完蛋了…… 刚才敌骑肆虐韦氏军营之时,杜氏私军隔河观火、安然不动,任凭友军遭受屠戮,这会儿敌骑撤走,杜氏私军倒是展示了“人道主义精神”,全力对于韦氏私军予以救治。 然而敌骑将韦氏军营杀了一个对穿,超过三成韦氏私军遭受杀戮,受伤者到处都是,溃逃者更是不计其数,这一支五千余人的门阀私军,算是彻彻底底的覆灭了。 即便是京兆韦氏这样的关中大阀,五千私军一战覆灭也足以伤筋动骨,可以想见由此引发的后果,将会比洛阳杨氏私军之覆灭更加震撼十倍不止! 第一千八百七十二章 背后目的 第一千八百七十二章背后目的 杜氏三兄弟坐着摆渡来到对岸,当即被惨烈的景象狠狠震撼。这三人都是世家子弟,除去杜从则曾有过军伍生涯之外,另外两人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所有的战场厮杀都只是来自于听闻,此番统御家族私军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本没打算真正开战…… 杜荷目瞪口呆,杜怀恭两股战战:“幸亏当初没有随同李勣东征……” 战场上的残酷给这两位世家子弟太大的冲击,即便视家中奴仆如豚犬,却也不曾想过这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如屠宰场一般的场景。 杜从则跟在后边,忽然说道:“或许你家娘子与房俊并无私情,怀恭你要庆幸这一点。” 杜怀恭正欲发怒,但是细细思之,却又觉得有道理。 如果这支几乎一瞬间摧毁韦氏五千私军的骑兵乃是房俊麾下,只怕所择选的目标便不会是韦氏私军,而是杜氏私军,眼前韦氏私军所承受的一切残酷,将由杜氏私军来承担,他杜怀恭更将遭受重点袭杀,凶多吉少。 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杜怀恭兀自嘴硬:“或许这既不是李勣的麾下,也不是房俊的军队呢?” 杜荷在一旁无语。 您是认定了李勣与房俊都亟欲杀你而后快吗?也不知这是极致的自卑,还是虚妄的脸大,那两位操心的乃是家国大事、帝国传承,谁特么在乎你区区一个杜怀恭…… ***** “砰砰砰”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延寿坊响起,好不容易睡下的长孙无忌一瞬间被惊醒,心脏“突突突”的狂跳了好一阵,老仆端着温水进来让他喝了几口,这才稳定下来。 长长吐出口气,长孙无忌问道:“外头发生何事?” 老仆道:“暂且未知,想必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故而军卒前来禀报,宇文节就宿在外边,他会处理,家主不必担心。”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不必担心?老子最担心的就是突发情况…… 如今和谈进展顺利,房俊那个棒槌最近也不曾对关陇军队发动突袭,似乎已经认可了和谈。屯驻潼关的李勣虽然不准关内的门阀私军撤走,却一直没有其余的动作,好像对于眼下的平衡也采取默认态度。 但这一切都极不寻常。 李勣挟数十万大军返回长安,走了半年多,任凭长安战火纷飞局势板荡却从不曾表露其立场倾向,如今扼守潼关,大军虎视眈眈,就只是为了近距离的观看关陇与东宫之间鏖战,而后双方握手言和? 利益啊,所有人的行为都必须归结于利益之上,可李勣所追求的利益到底是什么? 再者便是屯驻盩厔的洛阳杨氏私军之覆灭,让长孙无忌深感这绝非偶然之事,定是有人要对这些门阀私军下手。凶手至今未知,可能是房俊,也可能是李勣,甚至可能是那些貌合神离、打着小算盘的关陇盟友…… 当下局势,可谓重重迷雾,完全偏离了长孙无忌当初的种种设想,即便他自诩谋略过人,也颇有一些束手无策、懵然无解之感。 当长孙无忌再次喝了一口温水,敲门声再度响起,宇文节在门外道:“国公,卑职有要事奏秉。” 长孙无忌放下水杯,沉声道:“进来说。” 宇文节从外头入内,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中衣,显然得到消息之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更换便匆匆来此,这令长孙无忌心中一跳。 果然,宇文节面色沉重,肃声道:“刚刚杜家派人送来战报,韦氏于浐水西岸屯驻的五千私军于半夜之时被屠戮一空,阵亡者超过三成,重伤两成,溃逃不知所踪者不计其数。韦氏私军……已然全军覆灭。” 话音落下,屋内静寂无声。 宇文节与老仆都憋着不敢大口喘气,躬着身子垂着头,等候长孙无忌的指示,或是暴跳如雷,或是颁布命令……但好半晌之后,却半点生息也无。 两人心里一跳,该不会……赶紧不约而同的抬头,见到长孙无忌眼睛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夜幕,一只手在水杯上下意识的婆娑,这才放下心,吐出一口气。 万一这位关陇领袖此刻身体出了什么意外,局势将会立即崩塌,关陇群龙无首、四分五裂,等待大家的将会是万劫不复之局面。 长孙无忌沉吟良久,忽然喃喃道出一句:“不对劲啊……” 然后他将目光从窗外的黑暗之中收回,看着宇文节问道:“你说说,这凶手到底是谁?” 宇文节道:“洛阳杨氏也好,京兆韦氏也罢,乃至于隔河观望的杜氏私军,都无法从军容、装备、相貌之上对凶手予以分辨,所以缺乏实证,不能草率认定。但左右也不过是英国公亦或房俊而已,唯有此二人有能力这么做。可惜其来去如风,根本无法追踪,否则只需远远的缀上观察其遁入终南山之后是向东亦或向西,便可知到底是谁的麾下。” 这些门阀私军虽然缺乏操练,军械也不够精良,乃是乌合之众,但毕竟人多势众,若非精锐之军队很难将其一击即溃,甚至一举覆灭。 所以他这句话说与不说实则并无不同,谁都知道凶手只能是这二人其中之一,但一旦猜错,所产生的后果却是天差地别。 没有真凭实据,谁敢草率认定? 长孙无忌摇摇头,道:“不要将目光都放在到底是谁屠戮门阀私军上面,二是要更深一层,去想想凶手这么做的目的。” 宇文节愕然,目的难道不就是使得这些关外门阀对关陇各家恨之入骨,从而断绝关陇与关外门阀之间的合作与联系,在以后的朝堂之上彻底孤立关陇,然后进行凶猛的打压么? 这是关陇上下一致认定之缘由,但长孙无忌此刻问出,显然不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似乎并未指望宇文节有所解答,长孙无忌自言自语道:“或许本就是一箭双雕之策略?” 他花白的眉毛紧紧锁住,面色愈发凝重。 宇文节不解,小心翼翼问道:“一箭双雕……那么另外一只雕是什么?” 将那些被关陇威逼利诱来到关中的门阀私军予以剿灭,断其门阀根基,使其对关陇怨念深重、结下深仇,以便于将来孤立关陇,将关陇彻底逐出朝堂予以打压,这算是一只雕。 但是除此之外,宇文节想不出剿灭这些门阀私军还有什么理由…… 长孙无忌将手中的水杯放下,从床榻上下来,老仆急忙上前搀扶,长孙无忌推开老仆,趿拉着鞋子,拖着伤腿走到窗边,负手眺望黑漆漆的夜色,缓缓道:“以你之见识,可否说出陛下对于关陇、对天下门阀之看法?” 宇文节没想到骤然之间话题转移得这么远,不过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略作沉吟,说道:“对于关陇,陛下当年赖以争夺天下、如今亟待增强皇权,而对于天下各地之门阀,则恨不能一鼓荡平而后快。” 一个家族数百年之传承,方能成就“阀阅”,实力之雄厚、人脉之广博,每一家都能独霸一方。天下纷乱板荡之际,门阀筑建高墙、收拢粮食,自成一体,一旦取得这些门阀之认可,各家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粮出粮,瞬间便会凝聚成一股强悍无比之势力,借之争霸天下,事半而功倍。 乱世之中,门阀保存了文化之传承、地方之元气,在平定天下重归一统的过程之中居功至伟,这是门阀的正面影响。 但是与此同时,门阀只看重己身之利益,并无多少“家国情怀”,莫说不在乎谁当皇帝,为了利益、为了传承,即便是委身于番邦异族,亦不会有半点犹豫。 而且因为门阀的“自私”属性,每每择选明主平定天下之后,自然需要攫取足够的利益作为回报,占据朝堂利益、虢夺君王权力、垄断教育资源、打压寒门士子…… 第一千八百七十三章 指点迷津 简而言之,乱世之中,门阀乃是文化传承、江山谁属之砥柱;盛世之下,门阀却又成为皇权集中、帝国发展之顽疾…… 若是性格软弱、并无高远志向的君王,很乐意扶持门阀赖以巩固统治,若是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甚至能落得一个“无为而治”的美名,反正事情都交由门阀去办,社会阶层固定、财富分配不变,国家机构运转顺畅,君王可以坐享其成。 但是对于李二陛下这等雄才伟略、志存高远的君王来说,盛世降临,门阀便是阻挡皇权的绊脚石、社会发展的拦路虎。 所以李二陛下默默将打压门阀制定为坚定不移之国策…… …… 宇文节悚然一惊,吸了一口凉气,道:“国公是说……陛下留有遗诏,其中有剪灭天下门阀之意?” 若非如此,他实在想不出长孙无忌之所以有此问的原因。 长孙无忌淡淡道:“或许有。” 也或许没有……没人见到所谓的陛下遗诏,谁又能知道其中写了一些什么?但这到底是一个可能。 只要有这个可能存在,就必须要予以做出相应的布置,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而不是将命运寄托于“不可能”之上。 宇文节震惊道:“陛下疯了……鲁莽了吧?若陛下仍在,做出此等布置,拼却帝国动荡数年,或许尚有成功之希望。但陛下驾崩,无论是被委以重任的英国公,还是东宫太子,亦或是魏王、晋王……哪一个能有足够的威望震慑天下门阀?稍有不慎,便会重蹈前隋之覆辙!” 大隋缘何盛极而衰? 既不是所谓的“横征暴敛,劳民伤财”,亦不是传扬的“国力耗尽,天灾频仍”,实质上完全是隋炀帝的雄心壮志触动了关陇门阀的利益,被关陇门阀竭力抵制。而当隋炀帝非但不予妥协,甚至南下意欲联合江南士族之时,关陇门阀感觉自身之利益已经无法保障,故而掀起政变,由宇文成都于江都弑杀隋炀帝,之后扶持越王杨侗为帝,试图重新执掌大隋,确保关陇之利益。 只是未曾想到门阀之间的平衡已经打破,天下各地的门阀皆效仿关陇当年之故事,意欲扶持各自的势力逐鹿天下。 关陇门阀迫不得已只能放弃杨氏一族,转而扶持同出于关陇门阀的陇西李氏…… 说什么天下大乱、民心所向? 不过是门阀之间的利益分配而已…… 由此可见,当门阀之利益受到侵害,他们绝对不会畏惧于掀起一场滔天祸乱,进行垂死之挣扎。 长孙无忌也紧蹙眉头:“所以,这其中必然有咱们未曾察觉之关窍。” 旋即,他咬了咬牙,一脸决然:“不过纵然一时弄不明白,也不打紧。既然幕后凶手意欲掘断天下门阀之根基,那咱们便裹挟着天下门阀,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抗!” 宇文节明白,长孙无忌已经打定主意放弃和谈,与东宫殊死一战。 这违背了其余关陇门阀的利益,但他思来想去,却又觉得除此之外再无他途能够确保关陇之利益…… 但还有一点,他提醒道:“可屯驻潼关的李勣怎么办?” 数十万东征大军尽在李勣统御之下,使得李勣拥有足矣翻天覆地之力量,纵然关陇覆灭东宫,还是要面临李勣不知是敌是友的威胁…… 长孙无忌手掌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双眉扬起,气势十足:“东征大军数十万,若李勣当真以为凭借一纸诏书便能够胁迫程咬金、尉迟恭、张亮等人言听计从,那他就活该兵败身死!” 宇文节震撼得瞪大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豪气勃发的长孙无忌。 原来李勣大军之中,早已有长孙无忌预先布下的棋子,怪不得他敢于猛攻东宫,对一路姗姗来迟的李勣并未有太多的戒惧与防备…… “长孙阴人”之城府深沉,再次令宇文节震撼敬佩。 看起来不到最后关头,成王败寇尤未可知…… ***** 天色刚亮,京兆韦氏五千私军覆灭之消息在长安内外引发一场巨大的风波,几乎所有门阀私军尽皆仓惶焦虑,家家派人前往延寿坊面见长孙无忌,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确切的解决方法,确保大家的安全。 长孙无忌一边安抚各家门阀私军,一边命令长孙嘉庆悄悄集结部队、补充军械,随时待命。 原本局势舒缓了没几天的关中,陡然之间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反倒是损失惨重的京兆韦氏一反常态,家族上上下下低调隐忍、三缄其口,既不对家族私军之覆灭发表任何看法,更不对关陇的战略决策予以任何意见,就好似五千私军之覆灭根本不关京兆韦氏的事…… 很多人嗅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就连原本应该勃然大怒、怒火万丈的刘洎,都枯坐在衙署之中,蹙眉沉思当下之局势。 连岑文本推门而入都不知道…… “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岑文本施施然进入值房之内,坐在刘洎对面,慢悠悠开口问道。 刘洎陡然惊醒,连忙起身施礼:“原来是岑中书,下官失礼了。” 岑文本笑着摆摆手,待到书吏入内奉上香茗,他才端着茶杯呷了一口,示意刘洎坐下,这才说道:“是不是觉得当下局势有些叵测难料、迷雾重重?” 刘洎手里捧着茶杯,苦笑道:“原本,下官应该对京兆韦氏私军覆灭一事心怀愤怒的,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都会直接导致和谈再次陷入僵局,甚至从此崩坏破裂,无以为继。但是深思之后,下官却觉得有太多的不解与疑惑,只不过才疏学浅、心性愚钝,迟迟想不出原因。” 按照以往的惯例,他此刻应该去太子面前告房俊一状,然后揪住房俊不分青红皂白的狂喷一顿——至于到底是不是房俊干的并不重要,他就是要以这种方式踩着房俊成就他自己的威望。 官场之上需要养望,但是太过费时费力,刘洎觉得时不我待,所以必须选择一条提升威望之捷径——踩人。 这一招看似简单,好像看谁不顺眼逮住把柄冲上去便一顿狂喷,实则不然,其中有着很高的技术含量。比如人选问题,若是小鱼小虾,固然一踩就倒,但经验值却少得可怜,需要不断去踩才能达到目的。 但是能够立身于朝堂之上,且不论本身之能力如何,谁的身后不是站在几个门阀、一方势力?将人家辛辛苦苦扶持起来的人踩倒,便是动了人家的利益,一个两个倒是无妨,可踩得多了,仇家处处激得群情激愤,对自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太过硬扎的,诸如萧瑀、岑文本之流,本身乃是一方势力之领袖,处事更是滴水不漏,很少能被人抓到把柄予以攻讦,他也踩不动。 而房俊那种却是刚刚好…… 有着显赫的地位、厚重的声望,却尚未达到一方势力之领袖的境界,踩几下不至于一踩就倒,也就不会结下深仇大恨,利益攸关的时候甚至可以联结起来一致对外,闲来无事便踩上几下博取声望……简直完美。 但是这一次,他意识到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岑文本喝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到面前桌案上,笑问道:“既想不明白房俊为何那般抵触和谈,又想不明白为何凶手要接二连三的拿门阀私军开刀?” 刘洎虚心道:“正是如此,还请岑中书解惑。” 岑文本略有沉吟,而后才轻叹一声,缓缓道:“很多事情,其实不能单纯以利益之所属作为堪破内情之手段,因为很多时候有很多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利益归属是无法分辨的,你能掌握的,或许只是别人故意让你掌握的……总而言之,和谈之事可以放一放,莫要一心建功立业,最终却误入歧途,受池鱼之灾。” 刘洎悚然一惊。 第一千八百七十四章 忽然强硬 刘洎悚然一惊。 岑文本的话语其实已经接近于明示,看似和谈乃是当下解决问题、消弭兵变的最佳手段,实则有人不希望这么做。 也正是因此,房俊从不在意和谈成功与否,肆无忌惮的对关陇军队时不时发动突袭,而太子也不予苛责限制,听之任之…… 可到底是谁,或者说到底是哪一方势力不愿见到和谈之达成? 刘洎试图从利益归属的角度去分析背后的真相,但一无所获,正如岑文本所言那般,以利益归属去猜测事件背后之运作这本身没错,但是有些时候你根本没法知道隐藏在背后势力究竟如何去攫取利益,根据表面上利益所属去猜测一切,自然徒劳无功,甚至南辕北辙。 抹了一把脸,刘洎感觉很是颓丧。 他自以为走在最正确的路上,全心全力将东宫从危机兵乱之中解救出来,襄助太子稳定储位,将来顺利登基,自己不仅可以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更会得到太子之信赖倚重,进而成为宰辅之首、领袖百官。 殊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在那些掌握了更深层局势变化之人眼中,是多么可笑、多么无知,好似跳梁小丑一般。 曾对房俊喝叱鄙视,认为其不顾大局、鲁莽粗鄙,现在才知道最愚蠢的居然是我自己…… 这对于自诩当世名臣的刘洎打击非常之大,几乎将他的信心全部摧毁。 岑文本向后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水,看了看刘洎难看颓丧的神色,温言道:“吾今日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希望让你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永远不要以为局势尽在掌握。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其实也不尽然,这世上有太多能人异士,能够长远布局、算尽机关,而吾等所能做的便是时时刻刻保持谦虚与警惕。否则,便有如此刻的长孙无忌一般走投无路却又骑虎难下。” 没有谁能算尽一切,但却有人能比你多算一步,而往往这多出来的一步,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越是接进巅峰的时候,越是要保持谦卑之心态,胜不骄、败不馁,于胜利之中反思不足,于失败之中寻找契机,如此方能随波逐流、永不倾覆。 刘洎深吸一口气,起身,一揖及地:“多谢岑公教诲,晚辈谨记在心。” 不已官职相称,而是自称晚辈,尊称对方为“岑公”,这是刘洎的表态,愿意以门下自居。 须知即便岑文本一手将他推上侍中之位,又试图将其树立为百官之首,但在以往更近似一场交易,双方各取所取。但是今日岑文本一番开诚布公、直抒胸臆的话语,却代表着双方的关系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已经成为真真正正的同盟。 他当然明白岑文本这么做的目的,其本身已经官至巅峰,绝无可能更进一步,今时今日所作所为,皆是在为族中子侄谋求前程。他刘洎的地位越高、越稳,岑氏子弟的靠山自然越是硬扎,双方融为一体、无分彼此,岑氏的利益自然越大。 很显然,岑文本非常看好他的政治前途,否则断不能这般推心置腹、示之以诚。 能够得到这样以为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的官场巨擘之认可,令刘洎颓丧的心情有所好转,精神为之振奋。 恭恭敬敬给岑文本敬茶,虚心问道:“接下来下官应当如何应对?” 岑文本呷了一口茶水,略作沉吟,缓缓道:“继续推动和谈,但要强硬一些,吾等身为人臣,自当忠于王事,对于东宫、朝廷的利益要尽可能去争取,一分一毫不要退让。” 话说得高大上,但刘洎立即听明白了:争取不到是一回事,但有没有去争取,则是另外一回事。即便明知争取不到,亦要展现出全心全意为了东宫、朝廷之利益着想的态度,这既是让太子看到臣子忠于王事之决心,也为了日后不被旁人捉住把柄…… 既能够瞬间扭转自己“站错队”的不利之局面,又能防止日后受人攻讦。 滴水不漏…… 刘洎重重颔首:“吾知道怎么做。” ***** 将至晌午,宇文士及便来到内重门里,于刘洎会晤。 双方参预和谈之官员一起在值房之内落座,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难掩疲惫,长叹道:“昨夜韦氏私军全军覆灭,在长安城内引发剧烈动荡,不仅门阀私军人人自危,隐隐有弹压不住之趋势,就连关陇军队也愤怒不已,无数兵卒叫嚣着决死一战,搅得局势纷乱、人心惶惶……此等局势之下,还应尽快促成和谈,消弭兵变,否则拖下去唯恐生变。” 这番言语并非自曝其短,而是在告诉刘洎:咱们各自退一步将和谈达成吧,否则双方的利益都将受损。毕竟当下之局势已经接近失控,万一和谈彻底崩裂,那就唯有死战到底,不死不休……这是宇文士及绝对不愿意见到的,而且按照以往对于刘洎的了解,这应该也是以刘洎为代表的东宫文官系统之夙愿。 此等局势之下,只要双方秉持一致之目标,各自放弃一些利益后退一步,想要尽快达成和谈也并非不可能。 刘洎颔首,道:“此番兵变,祸及关中,数百万百姓陷于水深火热,百业俱废、民不聊生,损失之巨大、影响之深远,令人痛心疾首!吾辈深受皇恩,自当竭诚报效,竭力消弭兵祸。” 宇文士及蹙眉,话是这么个话,但听上去有些不对味儿…… 接下来,和谈正式开始。 宇文士及认为事先与刘洎之勾通取得了一致,对方会在原则之上适当予以退让,况且之前的谈判当中刘洎也隐晦的表示出“和谈高于一切”的态度,所以开门见山道:“对于最关键的一点,吾已经与关陇上下取得共识,关陇军队可以解散,但朝廷准许这些兵卒解甲归田,不得追究,且允可关陇各家保留不下于千人之家兵,毕竟关陇家大业大,田地产业遍及关中,若无得力之家兵护卫,恐遭受山匪流寇之侵袭,损失巨大。” 关陇军队就地解散,这乃是东宫的原则底线,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和谈,这一点是必须要遵守的,宇文士及明白这一点。 但只要留下“朝廷允可各家保留千余人家兵”这个口子,便等于给以后留下了无数的希望,只要这个口子放在这里,若有需要,一千人变两千人、两千人变五千人,都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他又补充道:“这是关陇门阀之底线,若不准留有家兵编制,关陇门阀之利益无法保障,只能死战到底。” 事实上,这的确是宇文士及努力争取而来的让步,对于以军伍起家的关陇门阀来说,若手上无私军,简直晚上都睡不着觉。裁撤一定的私军可以,但若是所有私军尽皆解散,不啻于釜底抽薪。 他希望刘洎明白这已经是关陇的底线,不可能再退,该退的是刘洎,适当表达出诚意。 刘洎黑瘦的脸上面色一肃,背脊挺直,义正辞严:“郢国公此言差矣!保境安民、剪除匪盗乃是朝廷的职责所在,皇权巍巍,岂能由民众自行组织军队抗拒匪盗?匪盗存有一日,便是吾辈官员之耻辱,当率领帝国数十万骠骑前赴后继、死不旋踵!这一点,郢国公毋须担忧朝廷之决心,所以关陇门阀保留一千私军,实无必要。” 言罢,他眼尾瞥了一下一旁负责记录会议经过的官吏,那官吏正好停笔、抬头,与他目光对视,隐晦的微微颔首:都记下了,一字不差…… 刘洎心中舒爽。 谁愿意低头让步啊?即便是为了攫取更多的个人利益也不行,总归是有一种憋屈感。如今章程明亮,毋须与关陇虚与委蛇、低声下气,这种强硬的感觉令他仿佛梦回二十岁。 想当年,我刘洎满腔豪情、立志成为一代诤臣,也曾是迎风尿三丈的刚硬少年郎啊…… 第一千八百七十五章 表露心声 刘洎这番猝不及防的强硬,令宇文士及极为错愕。 刚刚不是说好了各退一步么,一转眼你就这么强硬是怎么回事儿? 他自是不知刘洎心路之转变,还以为刘洎一门心思促成和谈以便立下功勋与东宫军方相抗衡,所以眼下只是以为并未达到关陇之底线,所以才义正辞严的打官腔…… 宇文士及苦笑一声,耐心道:“刘侍中有所不知,关陇各家以军伍起家,近些年虽然逐渐淡出军伍之外,但族中习武之风不衰,反倒是文学之风不盛,子弟多舞刀弄棒,性格鲁莽粗鄙,却不识圣人微言大义。故而,若陡然之间不仅废黜私军,更连千余家兵也不准保留,这些子弟必然彷徨无措,滋事乡里、为祸一方也说不准,还请刘侍中多多考量,以免遗祸深远。” 这就算是威胁了,咱们关陇门阀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当骨子里依旧是骁勇彪悍,你若不答应留下千余家兵的条件,那咱们就鱼死网破、不死不休,也没什么谈下去的必要了。 尽管心中对于和谈万分期待,但宇文士及浮沉官场一生,深谙谈判之精髓,既然认定刘洎也亟待促成和谈,那么自己该退的时候退,该硬的时候也要硬,如此才能将其拿捏。 然而他却错估了形势,这番策略在今日之前,的确能够牢牢将刘洎拿捏住,但是现在,他硬,刘洎比他更硬! “碰!” 刘洎拍案而起,须发戟张:“荒谬!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何时轮到世家子弟猖狂恣意、目无纲纪?本官今日将话撂在这里,若关陇任何一家之子弟践踏法纪、为非作歹,本官定要将其绳之以法,绝不留情!” 宇文士及也怒了,站起身怒目而视:“关陇血脉,宁愿站着死、决不跪着生!你要战便战,吓唬谁呢?” 刘洎哼了一声,毫不退让:“今日商讨和谈之事,为的乃是消弭兵灾,救万民于倒悬,但本官绝不会因此折损太子殿下之威严,更不会放任汝等践踏帝国威仪!你若要战,东宫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本官亲自提刀上阵,也绝不妥协!” 宇文士及气得须发戟张,手指头颤巍巍的指了刘洎来半天,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随行的关陇人员赶紧起身,鱼贯而去…… 只剩下堂内一众东宫文官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看着刘洎。 这位侍中大人莫不是吃错药了?前几日还迫不及待的促成和谈,今日却又这般强硬,半点余地不留,看上去好像一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一代名臣啊! 一旁的书吏运笔如飞,一字不差的将今日磋商之经过记录下来。 刘洎捋着胡子,对书吏道:“将记录整理好,莫要损毁遗失,本官先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这些记录都要存档保留,日后若修这一段时期的史书,这便是史料,极有可能被修书者予以引用。 届时,刘洎必然凭借今日之强硬、正义,博得一个“铁骨铮铮”之美名…… 虽然未能借助促成和谈攫取更大的功勋,但能够顺势展示自己的强硬,在青史之上搏出一番美名流芳千古, 书吏忙应下:“喏。” 小心翼翼的将记录封存。 刘洎这才起身,走出堂去前往太子居所,向太子殿下回禀和谈事宜…… 他刚一走,堂内官员便“哄”的一生吵杂起来。 “刘侍中今日莫不是吃错了药?” “虽然这般说法有些不敬,但吾也觉得很是诡异。” “前后态度相差太大,前几日还恨不得陪着笑脸将和谈契约签署下来,今日却忽然这般强硬,到底发生了何事?” “或许是与昨夜京兆韦氏私军全军覆灭有关?” “如今之局势啊,一日一变,也不知到底何去何从。” …… 刘洎抵达太子居所,通禀之后入内觐见。 太子正坐在书斋之内处置公务,见到刘洎入内,微微颔首,道:“侍中稍坐片刻,待孤处置完手头公务,再行叙谈。” “喏。” 刘洎并未入座,而是走到书案前,拿起茶壶看了看,然后将茶叶倒掉换上新茶,将火炉上的水壶添上水,水沸之后取下注入茶壶,沏了一壶新茶,斟满一杯,小心翼翼放到书案一角,以免被太子不慎碰翻打湿奏疏。 坐了一会儿,太子仍未停下,杯中茶水已凉,刘洎起身倒掉重新斟茶。 如此三次,太子才终于放下手中毛笔,揉了揉手腕,拿起书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温度适宜…… 放下茶杯,李承乾起身来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下,问道:“和谈之事,进展如何?” 刘洎没有就座,站在李承乾面前一揖及地,一脸惭愧:“微臣愧对殿下之信任,未能尽快促成和谈,消弭兵灾,救东宫之危急、解万民之倒悬,恳请陛下申饬责罚。” 李承乾摆手,温言道:“侍中请起,为了和谈之事侍中废寝忘食、忧心忡忡,孤看在眼中,深感敬佩,纵然一时难以取得进展,又岂能因此予以责罚?不过说说看,谈到了哪一步?” 刘洎这才起身,打横坐在李承乾下首,将方才和谈之经过简略说了。 末了,他愤然道:“乱臣贼子,因殿下体恤万民愿意忍受屈辱接受和谈而逃脱律法之制裁尤不知足,居然妄言保留私军编制,试图卷土重来,其心可诛!臣虽受命主持和谈,却不敢擅自退让,以至于遗祸无穷,因而违背殿下之初衷,甚感惶恐。” 李承乾微微一愣,心向这刘洎极力主张促成和谈,为此牺牲一些东宫的利益也在所不惜,怎地忽然之间却改弦更张,这般强硬起来? 不过说到底这也附和他的心思,故而欣然道:“侍中面临危局尚能够体谅东宫之利益,孤心中唯有欣慰,何来怪责?” 旋即,他轻叹一声,唏嘘道:“一贯以来,世人皆谓孤软弱怯懦,并无人君之相,孤亦不曾辩解。在孤看来,如今盛世降临、百业俱兴,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更需要一个仁厚之君主,承继父皇之国策,萧规曹随便足矣,若君王强烈霸道、刚愎自负,反而有重蹈前隋覆辙之虞。但是此番兵变,却使得孤心中想法有所转变,面对臣子,孤可以仁厚宽待,面对子民,孤可以优容仁慈,但是面对叛军,若一味的软弱退让、祈求和平,如何对得住开创帝国的高祖皇帝,如何对得住夙兴夜寐的父皇?” 他用手掌在面前茶几上拍了拍,白皙的面容有几分狰狞,沉声道:“孤早已打定主意,即便兵败身死,有负父皇以监国之责相托,亦要与叛军决一死战!让那些乱臣知道,不忠不义者,不得善终!” 刘洎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他被太子这一番表露心声狠狠的震撼了一番。 谁能想到这位被世人讽刺“软弱怯懦”之太子,面对动辄覆亡之危局,居然早已下定必死之心? 他居然一度以为自己竭力促成和谈便能立下一桩丰功伟绩,将东宫从覆亡之边缘拖回来,太子也会对他感恩戴德、宠信重用……殊不知自己的做法完全与太子之心思相悖,假若当真促成和谈,逼着太子不得不含羞忍辱签署停战契约,会是对他何等之忿恨! 终太子之一朝,自己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当真好险。 怪不得房俊那厮对和谈不仅完全无所谓的态度,甚至颇为抵触,动辄无视和谈向关陇军队发动突袭根本毫无顾忌,原来早已洞彻太子之心思,唯有自己这个傻子上蹿下跳,蠢货一般。 不过他转念一想,太子当真如同所言这般意欲刚烈一回,甚至不惜以东宫上下之性命、他自身之帝王前程为代价? 这很难让人信服。 脑海之中不由得浮现岑文本对他提及的话语,仿佛有所顿悟…… 不对劲啊。 这东宫背后,一定有着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而这件事甚至直接影响了太子对待叛军的决策……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刘洎坐在那里,心中隐隐有一股惊悸之感。 第一千八百七十六章 拼死一搏 京兆韦氏私军全军覆灭的消息震动整个长安,几乎所有门阀私军尽皆彷徨无措、惊惧忧心,经过一整日的喧嚣,直至夜幕降临方才稍稍安歇。 入夜,一阵凉风自长安城上拂过,丝丝点点的雨水降下,白日里纷扰喧嚣的长安城缓缓沉寂下来。 长孙嘉庆顶盔贯甲、策骑自春明门入城,穿越皇城与太极宫之前的天街,直抵延寿坊。 …… 长孙无忌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问道:“军队集结状况如何?” 长孙嘉庆摘下兜鍪放在一旁,抹了一把额头,湿漉漉不知是汗水亦或是雨水……忧心忡忡道:“集结倒是已经完成,只不过连番大败,军心士气极为低迷,况且原本战力便不如东宫六率、右屯卫,加上李勣屯驻潼关虎视眈眈,若贸然开战……接过不容乐观。” 岂止是不容乐观?简直必败无疑。 狂攻太极宫数月,拿数倍兵力拿东宫六率毫无办法,更是在高侃统御的半支右屯卫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待到房俊数千里回援之后更是打一次败一次,即便是长孙嘉庆这等沙场宿将,也几乎信心全失。 长孙无忌面色严峻,目光冷冽的瞪着长孙嘉庆,冷然道:“这一战非生即死,必须全力以赴。回去动员全军,向所有兵卒讲述一旦失败便是阖家灭亡之结局,让所有人都抱定必死之心,向死而生!” 长孙嘉庆下意识起身,沉声道:“喏!” 他感受得到长孙无忌心底那股玉石俱焚、鱼死网破的决心,自是凛然一惊,不敢再有丝毫推脱搪塞。 长孙无忌摆手让他坐下,叹息道:“吾绝非危言耸听,先是李勣封锁潼关只许进、不许出,继而便是洛阳杨氏、京兆韦氏私军之覆灭。若所料不差,李勣之所以自辽东撤军以后姗姗来迟,其目的便是等着咱们召集天下门阀私军进入关中,而后堵住退路、一网成擒。” 这与之前对于李勣动机之猜测完全不一样,长孙嘉庆惊讶道:“他李勣就不管太子死活了?” 关陇起兵之初,兵力上战局绝对优势,那个时候没人认为东宫能够坚持得住,即便后来屡屡遭受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的强势阻击,但关陇始终处于兵力上的优势,东宫时刻都在覆灭之边缘徘徊,稍有不慎便是覆亡之结局。 李勣凭什么就敢认定东宫一定挡得住关陇军队的疯狂攻击? 李二陛下驾崩,若太子也覆亡…… “太子又如何?” 长孙无忌不以为然,淡淡道:“李勣手中必有陛下之遗诏,一切都是按照遗诏行事。而在陛下眼中,区区一个太子如何能够于随时倾覆帝国的门阀相提并论?只要能够一举将门阀私军彻底剿灭,斩断门阀垄断一方的根基,就算所有的儿子死得只剩下一个,陛下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看向窗外幽深的夜幕,却又毫无焦距。心中想起当年初见李二陛下之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舅舅高士廉便告诉他之所以将观音婢许给李世民,便是看中了李世民身上那一股桀骜不驯、胸怀四海的气魄。 即便那个时候的李建成是李渊最为器重的儿子,声望也一时无两,但高士廉就是认准了李世民能成大器。 从那个时候开始,长孙无忌便一直追随着李世民,随着他东征西讨为大唐打下半壁江山,随着他抵抗李建成的打压与迫害,随着他在玄武门下一战定乾坤,逆而篡取。 当今世上,没人比长孙无忌更了解李二陛下,更清楚李二陛下心中有着怎样的雄心壮志! 但即便是长孙无忌自己也想不到,李二陛下居然能够在身陨之后,依然有着不顾天下大乱、烽烟处处亦要将门阀为祸江山之根基彻底斩断之魄力。 甚至不惜搭上一个太子…… 长孙嘉庆目瞪口呆,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可能。 若李二陛下仍旧活着,就算是尽起天下军队将门阀私军一家一家的剿灭过去,长孙嘉庆也不会感到震惊,毕竟对于李二陛下的气魄、壮志,他亦是心知肚明,为了皇权之集中,为了帝国再不受到门阀之掣肘、胁迫,再大的牺牲李二陛下也会果断接受。 毕竟只要有李二陛下这个人坐在长安城、坐在太极宫,天下间就算烽烟处处、神州板荡,也没人敢公然喊一声“造反”! 但现在他死了啊! 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还要留下一份剪除门阀根基之遗诏,不管黎民百姓会否陷于水深火热,也不管子嗣会否遭到反噬,只为了皇权集中,只为了将大唐之国祚千年万年的延续下去…… 太狠了。 长孙无忌手掌下意识的婆娑着茶杯,神志有些恍惚,缓缓道:“陛下留下遗诏,深谋远虑,天底下又有谁能予以反抗呢?固然吾早已在李勣军中联络了不少人,但只要李勣意志坚定,咱们绝无胜算。” 当时名将辈出,名帅却只有那么寥寥几个。 李靖算一个,李勣算一个,李孝恭算半个,至于房俊……充其量也就刚刚沾边而已。 对于李勣能力之认可,使得长孙无忌甚为忌惮,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之心。 长孙嘉庆领会了家主的意思:“所以,辅机你想要拼死一搏、绝地求生,若能击溃东宫军队、覆亡东宫,而后再回过头来与李勣谈判?” 只要能够确保李勣麾下的数十万大军陷入分散,纵使其有通天彻地之本事,最佳方法也是尽快与关陇捂手言和,否则整个关中陷入乱战之中,不仅八百里秦川毁于战火,陛下遗诏之中剪除门阀私军的命令也无法完成。 这一步看似凶险,却是关陇面前唯一的生路。 见到长孙无忌颔首,长孙嘉庆瞬间精神振奋,起身拿起兜鍪夹在腋下,大声道:“辅机放心,吾辈当为族中子孙谋前程,岂能让祖宗基业毁于吾等之手?你且放心,此番大战,要么胜,要么死!”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对于门阀子弟来说,托庇于门阀之下享受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早已做好为了门阀前程拼却一切之准备。为了子孙之前程,为了祖宗之荣耀,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而这,也正是门阀传承数百年而不坠之原因。 看着长孙嘉庆离去的背影,长孙无忌坐在那里,半晌不动。 求生之策,其实有两条。 一则主动解散所有关陇军队,弃械投降、任凭东宫处置,才能保有一线生机,毕竟太子妇人之仁,即便关陇起兵意欲将其废黜,但在大局抵定之后也未必愿意背负一个“屠戮功勋”的骂名将关陇门阀斩尽杀绝。况且没有了私军的关陇门阀已经不可能“兴灭帝国、废立君王”,反倒会成为太子登基借以平衡朝局,对抗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利刃。 如此关陇才能苟延残喘,保存传承,以图他日东山再起。 但是如此,长孙无忌却心有不甘,想自己谋划许久,方方面面布局深远,接过事到临头却功亏一篑,心中自有一股怨气,未免生出一种“时不利兮骓不逝”的郁结愤懑…… 再则,便是如眼下这般殊死一搏、期待着置诸死地而后生,风险固然很大,但也是长孙无忌唯一可走的一条路。 况且李勣派遣薛万彻陈兵渭水北岸,用以压制右屯卫,房俊岂敢全力以赴与关陇作战?毕竟直至此刻李勣依旧未曾表明立场倾向,谁也不知李勣到底怎么想、打算怎么做,断然不会将自己的后背全部留给李勣。 当然,薛万彻是否能够完全听从李勣的命令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但长孙无忌认为若薛万彻不肯尽职尽责的压制右屯卫,那么势必会更换一员大将前来坐镇泾阳,威慑玄武门。 第一千八百七十七章 少女情怀 如狼似虎的右屯卫不能全力以赴,关陇军队攻陷由李靖统御的东宫六率还是很有几分把握的,长孙无忌觉得可以搏一把。 毕竟房俊回援长安之前,关陇军队便摁着东宫六率在打,虽然损失惨重,却也成功突破皇城防线,将战火烧到了太极宫,只不过由于房俊回援之后迅速取得几次大胜,极大的牵制了关陇军队在城外的力量,使得关陇军队甚为忌惮,不得不收拢战线,这才给于东宫六率可乘之机。 李靖固然是当代名将,但蛰伏已久,昔日麾下战无不胜的嫡系部队早已消散,单凭着成军不久的东宫六率,尚不能完全发挥其“当代军神”的卓越军事才能…… 人生在世,面临的契机没有几次,不可能每一次都能够详细思忖、顾虑周详,很多时候大抵都是低着头莽上去,趟过去了便是天高云淡、海阔鱼跃,趟不过去便沉沙折戟、消匿无踪。 一件事情的把握有那么个三五分,便足矣奋力一搏,哪里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等着? 一个人静坐良久,才将宇文节叫进来,让他立刻通知城内的关陇各家家主前来商讨如何应对当下局面,同时也将城外各地屯驻的门阀私军将领叫来,这些私军欲退无路,面对时不时骤然突袭的残暴敌人,只能紧紧围绕在关陇周围。 尽管他们心里早已将坑害他们至此的关陇门阀骂了一个狗血淋头,但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想活着走出关中,就只能与关陇门阀绑在一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嘿。 ***** 一夜小雨,待到天明之后,便即云收雨散,阳光普照。 房俊起床之后巡视一圈军营,回到中军帐洗漱一番,换了一套衣衫,用了早膳,刚刚沏上一壶茶水,便听得帐门外马蹄嘚嘚。 中军重地,除非十万火急之战报,否则任何人都得于帐外数十步的地方下马,能够拥有策马直抵中军大帐门前的唯有统帅一人,亦或者皇帝、亲王、公主莅临。 高阳与巴陵自然不会闲着没事儿骑马前来找他,整个军营之内能够这么干的,唯有晋阳公主…… 果不其然,刚将茶杯端起呷了一口清茶,便见到晋阳公主从外头走进来,一身白色绣着滚边的箭袖胡服勾勒出少女玲珑纤细的柔美线条,身姿轻盈有若初春嫩柳,清丽绝美的容颜已经渐渐脱去了淡淡的婴儿肥,展现出惊心动魄的美貌。 这让房俊不由得感叹万分,李二陛下这基因当真是优秀,子女们才能、德行暂且不论,单只是外貌,各个男俊女靓。 “姐夫!” 晋阳公主步履轻盈的走进大帐,双手握着马鞭背在身后,胸前初具规模,笑意盈盈,明媚端秀。 房俊放下茶杯,并未起身见礼,坐在椅子上笑道:“军营之中枯燥乏味,殿下想必闷坏了吧?” 晋阳公主嘴角衔着笑,来到房俊下首的椅子上做了,对于君臣之别丝毫不曾放在心上,听闻房俊之言,不答反问:“钓鱼很好玩么?” 房俊下意识道:“一天一水,安然静坐,凝神垂钓之过程,鱼儿上钩之收获,都别有一番沉浸与成就……” 钓鱼与打麻将算是他穿越之后为数不多依旧保持着的爱好,倒不是对这两件事有多么痴迷,实在是前世能玩的东西在这里绝大部分都玩不了……但是说到此处,看着晋阳公主微微挑起的唇角,这才恍然大悟。 这丫头哪里是问钓鱼好不好玩? 赶紧说道:“不如略作准备,微臣陪着几位殿下泛舟水上、垂钓一番?” 晋阳公主一双嫩白如玉几近透明的纤手把玩着小巧精致的马鞭,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眼眸中似汇聚星辰,煜煜生辉:“姐夫该不会不知道巴陵姐姐为何拉上我前来这里暂住吧?” “嗯?其中居然还别有隐情?” 房俊蹙眉,随即询问。 晋阳公主微微仰起头,阳光从一侧的窗子透进来照在她侧脸上,略有光晕如玉,美轮美奂,眼神则戏谑的与房俊对视:“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房俊一愣,旋即明白了晋阳公主的意思。 巴陵公主不仅害怕身入军营对于自身名声有损,更对他深怀戒惧、全力提防,所以拉着与他关系亲近的晋阳公主一同前来,希望能够让他有所收敛。 毕竟这里乃是右屯卫军营,他房俊的地盘,若当真铁了心想要用强,巴陵公主只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算什么事儿?” 房俊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两手一摊,冲着晋阳公主抱屈道:“吾房二虽然算不得正人君子,可从不曾坏人名节,她巴陵公主难不成自诩妲己再世、西施复生,天下男人都对她心怀觊觎?” 晋阳公主笑吟吟道:“这倒也不怪巴陵姐姐,谁叫姐夫你名声不好呢。” 房俊愈发委屈,不满道:“外人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你还不知其中内情内?吾与长乐两情相悦,碍不着别人什么事儿,别的大姨子小姨子,何曾有过半分不敬?” 他是真的郁闷了,“好妻姐”这个坏名声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玩意喊出来了,如今早已风传天下,他房二在这方面的名声算是彻底臭掉了,洗都洗不干净的那种…… 晋阳公主却似乎感受不到他的委屈,修长的眉梢略微挑了一下,美眸盯着房俊,唇角似笑非笑:“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而有些事情则论心不论迹,所以姐夫到底是不敢呢,还是不想?” 房俊登时一滞。 按照正常聊天逻辑,他或许应该接上一句“哪个姐夫不喜欢小姨子呢”,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撩拨之意太过明显,他绝对不愿在晋阳公主面前表露一丝半点此等意思…… 可眼下岂不是小丫头在撩我? 妖孽啊…… 干咳一声,迅速转换话题:“此事毋须再提,左右微臣这名声也坏了,随她去胡思乱想也罢,微臣只是尽了朋友之义,对薛万彻有个交待而已。” 晋阳公主蕙质兰心,体会到房俊的尴尬,自是不忍让房俊难堪,只不过又将话题突兀的移开:“姐夫,去钓鱼吧。” 房俊愣住。 那一双盈满春水的明眸之中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情意,他又岂能看不见?心中深知要让这丫头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危险想法,且与其垂钓河上难免又惹出一些风言风语…… 但看见明眸眼底隐藏于情意之下的浓浓期盼,拒绝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沉吟半晌,在晋阳公主近乎于哀求的目光之下,只好颓然叹息:“好吧……” 就在一瞬间,晋阳公主整个人都似乎焕发出光采,秀美清丽的面容好似一朵芙蓉一般绽放开来,那种内心深处发出的愉悦不加掩饰的倾泻而出,将房俊彻感染。 房俊也吁了口气,心中暗忖只要自己把握得住,能够陪着这丫头无忧无虑的畅快几年倒也不错,他深信晋阳公主是一个端庄知礼的姑娘,待到成亲之后,这份朦朦胧胧的少女情怀一定会深深埋藏起来,相夫教子、矜持温顺,做一个合格的人妻人母。 眼下,便由着她任性一些吧…… 两人当即出了中军帐,也不用准备什么,晋阳公主一身箭袖胡服本就适合出游,让人取了鱼杆,备下钓饵,又准备了一些酒水吃食,便在亲兵与侍女的簇拥之下策骑出了辕门,向北直抵渭水之畔。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雨势不大,渭水依旧清澈,风和日丽,极为适合泛舟水上。早有亲兵备好一艘小船,两名亲兵、两名侍女正欲上船服侍,却被晋阳公主赶走。 小丫头转过身,笑意盈盈的问房俊:“姐夫会撑船么?” 房俊叹了口气。 舟行水上,孤男寡女,这丫头居心不良啊…… 第一千八百七十八章 公主落水 群山如黛,风和日丽。 舟行水上,船首轻轻破开河水泛起层层涟漪,小公主清脆如铃的笑声洒满星河…… 岸上,房俊的亲兵与晋阳公主的禁卫、侍女们面面相觑,尤其是晋阳公主的禁卫、侍女们,各个面色发黑、忧心忡忡。一艘乌篷船,远远的飘在青天下、碧水上,孤男寡女,这万一发生点什么,公主殿下未必有事,他们这些仆从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一个是自家秀外慧中却有点小任性的公主殿下,一个是手掌兵权、权威赫赫的军方巨擘,他们这些仆从能劝得动哪个?又敢去劝哪个? 只能如坐针毡一般站在岸边,求神拜佛保佑这二位谨守礼数、掌握分寸,万万不要做出什么过火的事儿…… 大家伙只能叹着气、担着心,一起动手在岸边搭建起一座帐篷,以供一会儿两位上岸之后歇息之用。 …… 船上的两人显然不在乎岸上一群人心惊胆跳,房俊取出一个红泥小炉点燃,在盛放泉水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水壶,将水壶放在炉子上,晋阳公主则在一旁洗净了茶壶茶杯,捏了一些茶叶放进茶壶。 颇有一些夫唱妇随的味道…… 房俊便系好鱼钩,放上钓饵,坐在船头垂钓。 晋阳公主也拿了一根鱼竿,有样学样的坐在房俊身边,笑盈盈的钓鱼。只是她从未这般操作过,只能看着房俊一条一条的收获,一会儿的功夫,身后的水桶里便有了小半桶大大小小的鱼儿,自己这边却空空如也…… 她也不急不躁,本就不是为了钓鱼而来,干脆将鱼竿放在一旁,探出身子伸出纤手拨了一下河水,觉得水温挺合适,便敛起裙裾挨在房俊身边,脱去绣花鞋,又褪去雪白的罗袜,露出一双雪白秀美的纤足。 房俊侧头看了一眼,心里一跳,赶紧扭过头装作非礼勿视,握着鱼竿的手却抖了一抖,一条上钩的鱼儿立即挣脱鱼饵,摇头摆尾的迅速游走…… 由古至今,女人的脚都是身体极为隐秘的部位,绝不会在亲密之人以外的人面前展露。然而平素知书达礼、矜持端庄的晋阳公主此刻却完全不以为意,随意的将一双精致秀美的纤足濯在水中,上下踢腾几下,水波盈盈,秀足白皙,好似花间飞舞的两只蝶儿。 房俊绷着脸,死死的握着鱼竿,心里琢磨着如何提醒这丫头一下,但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 但心里却绝对不承认自己有古怪龌蹉的癖好。 然后,又瞟了一眼…… 晋阳公主白皙如玉的脸蛋儿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大抵是阳光太暖,嘴角衔着一抹诡计得逞的笑意,明媚的眼波流转,一只手看似随意自然的便揽住房俊的一条胳膊,半边轻轻软软的身子靠了上去,明显感觉到房俊的身体忽然一僵…… 小公主笑容愈盛,眼波便有如这满河春水,缓缓荡漾,满满明媚。 “那个啥……” 房俊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水开了,微臣去沏茶。” 将鱼竿放到一旁,一翻身,挣开晋阳公主的手臂,倏忽间似乎感受到了那么一点点温暖柔软,赶紧逃也似的蹿进船舱,将煮沸的泉水从火炉上提起,注入茶壶。 茶香一瞬间氤氲而出,清淡而隽永。 茶水注入茶杯,房俊浅浅呷了一口,品味着回甘,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心神甫定,身后便传来娇滴滴的话语:“本宫也渴了,劳烦越国公给本宫真一杯茶,可好?” 房俊暗骂一声“妖精”,只得斟了一杯茶,又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几样点心装在一个精致的碟子里,一起端到床头,放在晋阳公主身边。 晋阳公主接过茶,倒是没有如房俊所想那般伸出手指勾一勾他的手掌……只是笑靥如花的仰起头,两只足儿在水中踢腾一下,俏生生问道:“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姐夫可否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房俊刚刚坐下,便听得她这般询问,心里倏地一下便冒出两句诗词……赶紧打断已经不受控制的思维,摇头道:“倒是让殿下失望了,没有。” 晋阳公主笑容恬淡,倒也没有失望,转过头看着满河春水,呷了一口茶水,两手合拢将茶杯捧在掌心,幽幽道:“姐夫可还记得当年上元节,你背着我出宫赏灯,然后燃放烟花给我看?” 房俊愣了一下,思维不可避免的在记忆之中翻找出往昔的一幕一幕,只不过他穿越而来,融合两世记忆,如今年月渐渐久远,有些时候居然难以分辨前世今生…… 那时候,小公主身体孱弱,每日里被锁在深宫,虽然倍受父兄宠溺,却犹如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儿,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已被折断羽翼,只能抬头仰望长空,却可望而不可及。 那年自己带着她出宫游玩,小丫头爬在他的背上,在他耳边发出银铃也似的欢快笑声,那一刻起,他便对这个小丫头充满怜爱,发誓要像妹妹、像女人一样去宠爱她,让她短暂的一生充满快乐,有朝一日撒手人寰的时候,能够带着美好欢快的记忆闭上眼睛。 时光有如白驹过隙,不经意间,小丫头已经亭亭玉立,出落的楚楚动人、清丽无双,且已经有了甜甜的少女情怀…… 回忆总是甜美,令人心神畅快,难道自己已经捞了? 房俊嘴角不经意的露出笑容,然后看着晋阳公主,问道:“殿下可知当年背着你出宫游玩,微臣心中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 晋阳公主侧过头,美眸闪亮,好奇问道:“是什么呢?” 房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轻咳一声,道:“当时微臣在想,这位殿下这么点儿的年纪,万一尿在我的背上,我是应该将她放下来指责一番呢,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 晋阳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双眼眸不可思议的盯着房俊,越瞪越大,越瞪越大,两朵红晕迅速从两颊生起,布满整个脸颊,然后…… “啊!” 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一贯矜持端庄、文静幽雅的晋阳公主好似炸了毛儿的猫,满脸羞恼,尴尬得几乎当场晕倒,两手张牙舞爪的抓住房俊的胳膊又掐又拧,犹自觉得不解恨,将濯在水中的秀足提起,踹在房俊腿上。 “你混蛋!” 小公主快要气死了,发了疯一般发起攻击。 房俊则哈哈大笑,任凭晋阳公主又掐又打又踹,只略微的做出抵抗姿态,以便让她“施暴”的感觉更畅快一些…… 晋阳公主气急了,虽然手下不留情,可这厮皮糙肉厚,粉拳打在他身上反而震得自己生疼,一身肌肉紧实也根本掐不动,但心中羞愤难抑,不出气又实在是不爽,干脆抓住房俊衣襟,张开红润的樱桃小嘴,露出两派寒气森森的小白牙,张口朝着他咬过去。 房俊吓了一跳,这若是被一口咬瓷实了,必然留下伤痕,回去怎么跟妻妾们解释? 怕是跳进渭水也洗不清了…… 赶紧收回胳膊一挡,口中道:“殿下饶命,微臣知错……” 晋阳公主用尽力气扑上来试图咬他一口出气,却不妨被他将手臂挣脱出去,自己一下子撞在他的胳膊上,上身不稳,一个趔趄,身体一歪,保持不住平衡,一头向河水里栽去,惊惶之中发出一声惊叫:“啊!” 房俊吓得魂飞魄散,幸好他反应敏捷,猛地往前一探,一只手抓住晋阳公主踢腾扬起的秀足,一只手则揽住她的腰肢,将她轻盈的身子在跌落船头的一刻给捞了回来。 然后心里便冒出一个念头:是个“腰精”啊…… 但是紧接着,另一只手便感受到了捏在手里的秀足那小巧温滑的手感,心中一惊,赶紧松手。 晋阳公主正努力坐回船头,手足用力,陡然间脚下一空,无处受力,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大头冲下栽进河水里,任凭房俊揽住她腰肢的手努力挽回亦是徒劳。 房俊眼睁睁看着晋阳公主娇小的身子从自己手中脱落,然后一头栽进河水,泛起一个涟漪,冒起一串气泡……整个人都呆了一下,然后如遭雷噬,赶紧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第一千八百七十九章 表白爱意 惊叫声传到岸边,亲兵、禁卫们侧头看去,便见到晋阳公主一头从船头栽下河中,紧接着房俊一个猛子扎进去…… “不好!” 亲兵、禁卫们只觉得脑袋一瞬间被一个无形的锤子狠狠敲了一下,“呼啦”一声一齐涌到河边,来不及找船更来不及脱衣,“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跳入河水中,向着河道中心游去。 游出去不远,便见到房俊已经从河水中露出头来,手里拖着晋阳公主…… 众所周知,水中救人最危险的便是被救者惊惶失措之下死死的拖住施救者,这会对施救者的游泳姿势带来巨大障碍,直至耗尽力气,同归于尽。 眼下便是这等情况,小公主骤然落水,仓惶不已,几口河水灌下去更是魂飞魄散,整个人完全慌了神,待到捉住靠近的房俊,哪里还肯撒手?拽住房俊的衣襟便紧紧的靠上去…… 幸好房俊水性优良、体力惊人,硬生生将晋阳公主从水中拖出,但晋阳公主四肢八爪鱼一般缠在他山上,扒都扒不下来……房俊无奈,只能奋力打住船舷,连带着晋阳公主一同翻上船头。 然后用力将她的手掰开,捧着她的脸颊急声问道:“殿下,可还好些?” 晋阳公主眼神呆滞,显然被吓坏了,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衣服湿透滴滴答答的滴水,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绝色姿容?简直落汤鸡一般……被房俊拍了几下脸颊,这才回过神,先呕吐了两口,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扎进房俊的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腰背放声嚎啕。 房俊长长吁出一口气,见到亲兵与禁卫游了过来,便挥了挥手:“卫鹰上来摇橹,其余人退回去!” 此刻小公主衣衫尽湿,紧贴着肌肤,身躯曼妙曲线尽露,可不能被别人给瞧了去…… 兵卒们都反应过来,听到晋阳公主哭声响亮,也都放下心,赶紧掉头游向岸边。卫鹰则向前游了一段,来到船尾处搭着船舷翻上甲板,目不斜视,摇橹将小船驶向岸边。 …… 河边帐篷里,红泥小炉燃得正旺,一壶水已经煮沸,“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房俊将水壶提起,沏了一壶茶,斟了一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放在晋阳公主面前,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殿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祛祛寒气,免得染得风寒。” 对面的晋阳公主一言不发。 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的小公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脸色略微有着红晕,精致的发髻已经打散,模样有些狼狈。身上披着一个硕大的斗篷,将脖子以下遮了个严严实实,但依旧可以看出此刻很没形象的鸭子坐…… 一双眼眸幽幽的注视着房俊,略微泛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浑不见平素端庄幽雅的风姿气质,巴掌的小脸儿上写满了“我不开心,后果严重”…… 房俊讪讪将茶杯放下,抬头与晋阳公主眼神对视,又赶紧扭过头,心虚道:“这个……虽然保护殿下乃是微臣之职责,微臣自应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可落水乃是意外,好像也不能完全怪罪于微臣一人吧?瞧你那眼神,好似微臣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似的。” 小公主抿着嘴唇,眼神犀利,淡淡道:“你做了。” 房俊委屈道:“当时是殿下奋力挣扎,微臣这才一时护卫不及,岂能是微臣一个人的错呢?” “哼!” 晋阳公主琼鼻里娇哼一声,幽幽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房俊一愣:“殿下何意?” 晋阳公主眼神不善:“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知道,敢做不敢认,还是不是男人?” 房俊一脸尴尬,心虚的争辩:“这怎么能怪微臣呢?当时情况紧急,微臣急于将殿下自水中救出,肢体接触在所难免,自然算不得无礼。再者说来,是殿下死死缠住微臣,害得微臣差点施展不开被你拖着同归于尽……” “咳咳,可你救人便救人,那手碰了不该碰的地方也就罢了,为了揉揉捏捏?” 晋阳公主红着脸儿,努力将罪责都推在房俊身上。 方才落水之后确实有些丢人,她素来视平阳昭公主为偶像,希望做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但是落水的那一刹那迅即被恐惧湮没,脑子里只剩下“我要死了”这样一个念头,当房俊靠近试图营救,自然拼了命的抓住他死死缠住…… 但这也不能作为你胡乱揉捏的理由吧? 小公主羞恼交加,恨恨瞪着房俊,斗篷下的手掌隐秘的扶了扶在水下被用力揉捏的部位一下,现在还有些疼呢……不知怜香惜玉的浑蛋。 房俊无奈了,跟一个不打算讲道理的女人争辩什么呢? 干脆两手一摊,破罐子破摔:“既然殿下说是微臣的错,那便是微臣的错……只是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惩罚微臣?” 晋阳公主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承认自己做了就好,谁说要惩罚你了?” 房俊无语,知道你舍不得惩罚我这个姐夫,这么多年宠溺着不会没有回馈的,但你既然不打算惩罚,又为何非得较真儿? 女人心海底针,真是摸不透…… 房俊将茶水推到她面前,温声道:“不冷不热,多喝一些,回去之后让太医熬一副驱寒的汤药,你身子骨弱,可不敢染了风寒。” “嗯。” 晋阳公主乖巧的应下,伸手捧起茶杯放到唇边呷了一口,而后眼眸垂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细声细语道:“姐夫,要不……我不嫁人了吧?” 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春心萌动,往往不会考虑太多世俗规则,知会追逐本心,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完全不考虑后果。 她只是想着既然长乐姐姐可以,为何自己不可以? 反正这长安城里里外外那些所谓的簪缨子弟、名门公子加在一起也没一个能比得上姐夫的,而自己又不能被姐夫明媒正娶,那就委屈一些没名没分好了,只要跟姐夫在一起,又岂会在意那些呢? 从小姐夫就疼我,也必定是对我有着那样的心思的,而且刚才还那样……只是怕姐夫不肯委屈了我。 少女心中千回百转,细腻的心思转换了无数个念头,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样一句表露心意却违背了世俗礼法的话语,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最终的答案,耳边却听到房俊随意问了一句:“殿下说什么?微臣没听清。” 没听清?! 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表露心迹,你居然没听清? 那么大的声音没听清,你是聋子吗? 晋阳公主霍然抬头,秀美的脸上杀气凛凛,双眸寒光闪闪,咬着两排小银牙,酝酿了半晌,终于心一横,咬牙道:“我刚才说……”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房俊一跃而起,大骂道:“哪个兔崽子一惊一乍?” 帐外瞬间一静,稍后卫鹰的声音传来:“启禀大帅,是王方翼王校尉率领麾下弟兄回来了!” 房俊一听,赶紧对晋阳公主略微一抱拳:“微臣有军务处置,还请殿下稍候片刻。” 言罢,转身走出帐外。 晋阳公主张张嘴,见到房俊已经快步走出去,心头又是失望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垂下头,将热得发烫的脸蛋儿埋在自己臂弯中,“嘤咛”一声,羞得不敢见人。 晋阳啊晋阳,你的矜持呢? 好不要脸啊…… …… 帐外,走出去反身将门帘掩好的房俊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脏砰砰乱跳。 这小丫头平素矜持端庄,最是知书达礼,今日莫不是落水遇了撞客,发了失心疯? 居然表露出这般令人惊心动魄的心思…… 不过身为男人,即便没有那种想法,惊骇之余也难免升起几分志得意满、得意洋洋,毕竟能够让这样一位钟灵毓秀的女孩儿钟情,实在是莫大的成就。 然而他了解晋阳公主的性情,这丫头看似柔弱,实则外柔内刚,与长乐几乎一模一样的性子,一旦认准了事情,纵然悖逆天下、违反伦常,也绝对不会轻易罢休。 房俊愁的不行,这该如何是好? 第一千八百八十章 情感复杂 一支骑兵由西至东沿着渭水北岸策马疾驰,啼声隆隆烟尘滚滚,直扑中渭桥。而就在不远处,隶属于薛万彻麾下的斥候紧紧跟随,但只是严密观察、监视,却绝不干涉,任由这支亲兵在他们大营外的防区内疾驰而过…… 为首的王方翼见到渭水北岸连绵不绝的营帐先是一惊,旋即见到对方只是远远的缀着但绝不靠近,这才放下心。 一路向前疾驰,便见到前方渭水南岸有一座营帐扎在河边,数十兵卒站在岸边,一杆猛虎旗迎风飘扬,赶紧率队踏着浮桥渡过渭水,赶到营帐之前。 到了营帐之前,便见到房俊负手立在那里,王方翼心中一热,暗忖自己此番突袭韦氏私军,需要绕过整个长安城以及城西、城南的屯驻的关陇军队,深入敌军腹地,的确危险重重,大帅想必对自己甚为担忧,不顾危险亲自出营相迎,这份知遇之恩简直如山重、似海深! 君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 一路奔弛到近前,王方翼远远的自马背上翻身跃下,而后小跑出十余丈的距离,这才单膝跪在房俊面前,强忍着感动的热泪,只觉得鼻孔一阵阵发热发堵,涩声道:“末将幸不辱命,多谢大帅出营相迎,末将誓死相随!” 房俊愣了一下:“……” 我出营是跟晋阳公主垂钓游玩,不是为了迎接你啊…… 但既然王方翼这么认为了,而且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房俊也没法解释,只得厚着脸皮领了这份忠诚,颔首道:“做得不错,但尚需戒骄戒躁、再接再砺!” “喏!多谢大帅栽培!” 王方翼感激涕零。 由安西军一个小小的斥候队正,到现在成为右屯卫之校尉能够独自统军突袭强敌,且参预到帝国最高权力争夺的战斗之中,更屡屡立下功勋,如此一步登天的经历,全拜房俊之赏识重用。 自己还有什么说的呢?士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房俊没理会麾下的心理活动,抬头看向渭水北岸,有几骑斥候抵近河岸,旋即又迅速撤离:“可曾受到拦截?” 王方翼摇头道:“不曾,那一队兵马只是派遣斥候远远跟随,并未靠近,更未有任何敌意。” 房俊颔首,薛万彻这家伙虽然蠢笨了一点,但一根肠子也有好处,不会那些个笑里藏刀弯弯绕绕,更不会在你面前笑转过身捅你一刀,吐一口唾沫钉个钉子,是个可交之人。 只是不知李勣听闻薛万彻按兵不动、袖手旁观的消息之后,会做出何等反应…… 但无论任何反应,房俊也皆不在意。 现在的李勣是如来佛手里的孙猴子,翻不了天,更做不了主…… 冲着王方翼摆摆手:“立即归营吧,若吾所料不差,一场大战为时不远,生死胜败,在此一战。” 王方翼面容坚毅,右手狠狠锤了两下左胸膛的胸甲,大声道:“誓死追随大帅,大帅令之所向,末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去吧!” “喏!” 王方翼后退两步,转身走到战马旁边拽住缰绳踩着马镫飞身上马,在马背上再次抱拳,而后调转马头,随着麾下兵卒策马疾驰,一路返回右屯卫大营。 房俊看着王方翼一行卷起一片尘烟疾驰而去,回头瞅了瞅帐篷,头皮发麻。 如何面对一个情窦初开,却又热情似火的小姑娘? 在线等,挺急的…… 答案肯定是没有的,成年人的世界里,一切只能靠自己。 躲肯定是躲不掉的,这件事迟早要予以解决,房俊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掀开门帘钻进帐篷…… 晋阳公主已经脱掉了披在身上的斗篷,露出玲珑纤美的身姿,正跪坐在靠窗处的地席上安安静静的喝茶。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她的侧脸,秀美无匹的脸部轮廓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黄晕,就连脸颊、脖颈后的容貌都泛着淡金色的光…… 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仪态气质端方明丽。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晋阳公主微微侧过头,一双清澈有如春水的眼眸里波光潋滟,一句话都没说,却又仿佛已经道尽了千言万语。 妖孽啊…… 房俊强自压抑着心神,故作潇洒,施施然上前坐在晋阳公主对面,微笑道:“时辰不早,微臣恐殿下染了风寒,不如……先行回去,让太医调理一番?” 晋阳公主正襟危坐,明眸瞟了他一眼,而后垂下眼帘,浅浅呷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懦夫。” 房俊:“……” 娘咧! 这小丫头飘了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挑衅极有可能带来严重之后果? 而且这丫头一直对自己都是千依百顺、小鸟依人的模样,为何到了眼下这等状况之中,却又反客为主,忽然就硬气起来将自己拿捏得死死的? 仔细想了想,房俊不得不承认,正是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使得自己不能肆无忌惮的对晋阳公主的主动表白予以激烈的回馈,正因如此,自己面对晋阳公主咄咄逼人的表白步步退缩。 若自己是一个好色如命的人渣,先不管不顾的将这丫头推到享用一番,她还能这般硬气? 所以说好人易欺、恶人难磨,世人从来都是欺软怕硬…… 咳了一声,房俊强自维护身为*****:“这怎能是懦弱呢?你涉世未深,不知世俗险恶,只懂得快意恩仇、直抒胸臆,迟早是要吃尽苦头的。姐夫是过来人,自然要权衡利弊、趋利避害,将来你会明白姐夫的良苦用心。” 似乎是体会到房俊的挽尊,晋阳公主默然不语,低着头喝茶。 半晌,忽然语气幽幽,问道:“若我嫁了人,姐夫会难受么?” 房俊面色一僵,不自然的扯了扯嘴角,强笑道:“难受嘛……大抵是会有一点的,就好似一个爱女心切的好父亲,即不舍女儿嫁做人妇、从此成为外姓人,却也会祝福女儿将来生活美满、无病无灾……” 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无措。 倏地,晋阳公主抬起头来,一双美眸瞪大,不可思议的瞪着房俊:“我一直将你当姐夫,你居然想要当我父亲?” “噗!” 房俊一口茶水喝到嘴里还没刚刚咽下去,却一口从气管中喷了出来…… “咳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房俊满脸通红的手指着晋阳公主……不过见到小公主一脸懵然,方才想到她大抵是不明白后世那个有些龌蹉的梗。 她只是单纯的对房俊自比“父亲”有些恼火,那样一来,就差着辈分了,虽说皇室对这些好像也不大避讳,但终究不太好…… 房俊算是彻底服了,好不容易顺过气,抹了一下嘴角,当机立断:“咱们这就回去,微臣尚有诸多军务亟待处置,不能耽搁太久。” 晋阳公主撇撇嘴,乖巧的应下:“哦。” 虽然很是不满意房俊这种逃避的姿态,但她却也明白这个男人就好似天上的雄鹰一般,胸怀四海、壮怀激烈,是个顶天立地的为男子,若是逼迫太甚必然产生逆反,忽松忽紧、可进可退,才是驯服男人的妙招…… …… 一行人收拾车驾,回到右屯卫大营,刚到辕门之外,便有校尉策骑来寻,见到房俊赶紧上前,禀报道:“高将军让末将去寻找大帅,方才斥候回报,长安城东的长孙嘉庆部、城西的宇文陇部一齐集结,虽然暂时未有进一步的举动,但意味难明,唯恐对咱们不利!” 房俊面色肃然,侧头隔着车帘对马车内的晋阳公主道:“军务紧急,微臣不能护送殿下前往住处,还请恕罪。” 车厢内,晋阳公主声音轻柔脆美:“姐夫身负军国大事,只管去忙,毋须理会我。只不过兵凶战危,还是要多多主意安全。” 第一千八百八十一章 拼死一战 车厢内,晋阳公主声音轻柔脆美:“姐夫身负军国大事,只管去忙,毋须理会我。只不过兵凶战危,还是要多多主意安全。” 房俊道:“多谢殿下。” 目送车驾进了辕门,拐向后边的住处,房俊这才策骑直抵中军大帐。 帐内,高侃、程务挺、孙仁师、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早已抵达,就连刚刚大捷而归的王方翼也到了…… 房俊直接走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众人站在房俊身后,将其簇拥在中间,高侃道:“城东长孙嘉庆部集结数万军队,以长孙家私军为主,城西宇文陇也收拢‘沃野镇’私军,人数达到三万余,皆陈兵于军营北边,杀气腾腾,但暂时未有进一步的举措。” 房俊微微颔首。 程务挺道:“此番突袭京兆韦氏私军,想必令关陇上下仓皇不已、如临大敌,以末将之见,他们未必当真敢硬碰硬的再打一场,大抵是想要挑起以此小规模的冲突并且站得先机,以此来稳定那些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 这个猜测是很靠谱的,如今金光门外粮食被焚毁一空,整个关陇军队都陷入缺粮的巨大危机之中,不知道所余的粮秣还能坚持几日,又遭逢城外的门阀私军接连被突袭损失惨重,肯定是人心惶惶、军心涣散,亟待一场胜利来稳定军心、提振士气。 否则甚至用不着右屯卫去打,他们自己就崩溃了…… 房俊却不这么认为。 他问高侃:“李君羡那边是否有关于叛军粮秣存余的消息传来?” 高侃摇头:“金光门外一场大火将叛军的粮秣烧个干净,关陇门阀便紧急将各军储存的余粮集中收缴,囤积一处,但对外消息封锁非常严密,‘百骑司’尚未能够侦查其底细。不过李君羡曾说,关陇剩余的粮秣最多也只能坚持一个月。” “百骑司”渗透至长安周边的方方面面,虽然暂时未能得到关陇存粮的详细数字,但李君羡的估测大抵不会相差太大。 房俊道:“也就是说,关陇无论是战是和是降,都必须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做出决断,否则粮秣告罄,连带着关陇军队、门阀私军在内将近二十万军队即将彻底溃散。” 一旁存在感极低的孙仁师,忽然开口,道:“长孙嘉庆部、宇文陇部紧急集结,却并未第一时间一齐出击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未必是上次大败亏输而导致畏手畏脚,会不会这根本就是用以牵制咱们,而其主力却已经调入长安城内,准备猛攻太极宫?” 其余将校登时一惊,觉得大有可能。 说到底,真正的战场都在长安城内,即便击溃右屯卫,目的也是前后围堵覆亡东宫。若是能够从正面一一举击溃东宫六率,进而占据太极宫攻陷内重门,无论是俘虏太子也罢,还是逼得太子在右屯卫护送之下撤离长安也好,整个长安的控制权都将落入关陇门阀手中,这也就意味着关陇门阀占据了大唐中枢权力。 即便太子在右屯卫护卫之下向西撤退抵达河西诸郡,也只能为了杀回长安、夺取帝都而拼命,而关陇门阀则完全可以另立储君,构建中枢,建立一个全新的政权。 至于最终鹿死谁手,那是另外一回事,最起码关陇门阀窃据大唐中枢,以之号令天下,获得极大的缓解时间。 房俊也觉得这个猜测最有可能,遂下令道:“命令全军戒严,斥候全部放出去,本帅要掌握关陇军队的一举一动!同时派人入玄武门,向太子与卫国公禀报情况,并且将咱们的猜测一同禀报,让东宫六率严加防范。” “喏!” 王方翼领命而去。 房俊负手站在舆图前,浓眉深锁,忧心忡忡。 长孙无忌这人城府太沉,思虑太远,看似裹挟了所有叛军的一次大动作,但背后所蕴藏的阴谋,很可能在更深的第二层,甚至第三层……说若是自以为看得透长孙无忌,肯定要吃一个大亏。 ***** 潼关。 衙署之内,当斥候将右屯卫骑兵恣无忌惮的自薛万彻大军眼皮子地下横渡渭水,而薛万彻视如不见的消息传来,再做诸人先是一阵愕然,继而情绪激动的喧嚣起来。 尉迟恭黑着脸,怒道:“娘咧!这薛大傻子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抵达泾阳的当天晚上便渡河前往右屯卫与房俊彻夜欢饮,今日更是任凭右屯卫在他的防区内自如行动……他眼里还有没有大帅?还有没有军法?” 张亮在一旁煽风点火:“大帅,应当派人即刻前往泾阳,将薛万彻召回,然后以无视军令、藐视军纪之大罪予以责罚,将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口,便被程咬金瞪了一眼,喝叱道:“张亮你特娘的就是个坏种!大家都是袍泽一场,纵然平素有所不睦,少些往来便是,这般落井下石、煽风点火,简直不当人子!” 张亮被骂得脸红脖子粗,争辩道:“军法如山,岂容任何人践踏?卢国公官官相护,实乃大唐之罪臣也!” “娘咧!你个王八羔子找打是吧?来来来,让老子这个罪臣教教你怎么做人?” 程咬金撸胳膊挽袖子,瞪着眼睛杀气腾腾。 张亮吓得一缩脖子……程咬金虽然年近六旬,须发花白,但身子骨极佳,一身腱子肉较之年青小伙子也不遑多让,浑身铜浇铁铸,拳头好似铁钵一般,即便张亮比他年青十岁,也万万不是对手。 “住口!” 李勣阴沉着脸,喝叱一声:“再浑闹不休,扒光了吊旗杆!” 此言一出,程咬金顿时气焰不足,忿忿然做下,但面子挂不住,兀自嘀咕了一句:“老子最看不上这等背后插刀的阴险小人,与此等人为伍,说不定哪天就被捅一刀,恶心至极!” 不过李勣权威甚重,不敢轻易招惹,骂骂咧咧还是坐了下来。 李勣盯着对面墙壁上的舆图,对进来禀报的斥候道:“将当时情况再讲一遍,细节不得遗漏。” “喏。” 斥候将当时情况详细复述一遍。 李勣目光幽深。 虽然整个关中都知道剿灭门阀私军非是房俊便是他李勣,但李勣知道自己没做,凶手自然是房俊。然而一直以来李勣并未有确凿之证据,也不能排除有人浑水摸鱼的可能,现在看着右屯卫那一支骑兵的路径,终于可以将此事确认。 很明显,那支骑兵是在突袭韦氏私军之后遁入终南山拜托了关陇军队的追击,在山中向西潜行,饶了一个大弯子之后自郿县一带关陇军队布防薄弱之处渡过渭水,然后折而向东,沿着渭水北岸直抵中渭桥附近,在薛万彻的眼皮子地下大摇大摆的回到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斥候见到李勣不再询问,又道:“方才前方斥候回报,长安城东西两侧的关陇军队紧急集结,人数各有数万,但目前尚未有具体动向。” “哦?” 李勣眉毛一挑,沉吟半晌,挥挥手,道:“通知全军,加强戒备,严密监视关陇军队与右屯卫的动向,但勿要参预其中。” “喏!” 待到众将退下,李勣这才向后靠在椅背上,叹息一声,呢喃道:“到底是长孙无忌啊,眼光深远、心狠手辣!” 裹挟着所有叛军拼死一搏,看似力争一线生机,实则是拿这将近二十万叛军的脑袋换取长孙家的传承不绝,不至于断子绝孙……至于他长孙无忌自己,想必已经看透了当下的局势,明白无论如何他都必死无疑,想必此刻早已备好了一壶鸩酒,亦或是三尺白绫、一尺青锋…… 不过也没什么好唏嘘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权势富贵迷人眼,谁又能彻底摆脱呢?自长孙无忌心生贪念的那一刻起,结局便已经注定。 谁让他选了李二陛下这样一个敌人呢? 第一千八百八十二章 阶下之囚 此刻的长孙无忌在李勣眼中,已然无异于冢中枯骨,即便尚能兴风作浪、屠戮关中一片腥膻,也不过是穷途末路,拼死挣扎。 但李勣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如此阴狠的将所有门阀私军一齐拖着坠入毁灭之途,的确有很大的可能将整个长孙家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够狠。 ***** 内重门里,华灯初上。 李承乾正与李靖、李君羡议事,听取了房俊派人送来的消息以及其本人之建议。 李靖颔首道:“越国公所料不差,关陇的目的大抵还是东宫六率,长孙无忌已经疯了,他不管关陇门阀以及那些门阀私军的死活,想要拼死一搏,最次也要玉石俱焚。” 他其实不太明白眼下之局势,按理说东宫已经在积极推进和谈,长孙无忌只需付出一定的代价便可以将这场兵变彻底消弭,而后东宫、关陇联手对抗李勣,李勣极大概率是不可能纵兵入京、兴兵叛乱的,如此各方都能达到各自的底线,何乐而不为呢? 为何偏偏要走这一条最为凶险的路? 就算击溃了东宫六率,逼得太子在右屯卫护卫之下撤往河西,将整个长安城占据,不还是要面对驻守潼关、虎视眈眈的李勣? 但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对于政治的嗅觉极为迟钝、天赋极为匮乏,索性也不去深究那等云山雾罩的幕后潜流,只管守住太极宫,确保太子以及东宫上下无恙即可。 当然,这很难…… 一旦关陇门阀发动那些门阀私军逼近长安对右屯卫施压,再辅以渭水北岸的薛万彻,右屯卫自保无虞,却很难再对宫内予以支持,皆是东宫六率所要面临的就将是整个关陇的殊死一击。 兵力相差极为悬殊,己方又只能死守太极宫,战略之上完全没有迂回之余地,即便是李靖这位军神也忧心忡忡。 这是死战呐…… 李承乾虽然不懂兵事,却也知道当下局势之恶劣,一旦长孙无忌打定主意玉石俱焚,关陇以及那些门阀私军所能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依旧令东宫六率岌岌可危,再是乌合之众,也架不住人多。 他目光沉重,看向李靖:“有劳卫公了。” 没有什么鼓舞士气,没有什么封官许愿,只是简简单单一句“有劳了”,却令古稀之年的李靖胸口一阵热流涌动,浑身偎贴,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雄壮豪迈! 蹉跎官场、宦海沉浮,他头一次感受到那种毫无猜忌的信任与器重,他不擅长勾心斗角,更不擅长表露自己,但他擅长带兵作战,擅长誓死报效! 当即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语气慷慨激昂:“殿下放心,纵然老臣战死太极宫呢,也要用尸身阻挡叛军,不使乱臣贼子靠近这内重门半步!” 人生自古谁无死? 若是能够为一个信任、器重自己的太子而死,为帝国正朔、江山社稷而死,死亦何惧! …… 李靖告辞而出,自去太极宫内排兵布阵,迎接有可能接踵而来的恶战。 李承乾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长叹一声,道:“可惜了卫公的一身武略、满腹抱负,蹉跎十几载光阴不得寸功。不然,只怕吾大唐之疆土将会愈发广袤,或许高句丽早已纳入大唐之版图……” 若是那样,就不会有这一次的东征,数十万大军不会在辽东铩羽,父皇也不会驾崩于军中,关中更不会遭遇这一场导致百业俱废、生灵涂炭的兵变……只能说,时也,命也。 李君羡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等话题是他绝对不能发表意见的,正面反面的意见都不行,这是他时时刻刻谨守不忘的立身之道…… 幸好李承乾也没只是发了发感慨而已,事已至此,再去想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 渡过眼前的危机,好好经营大唐,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只不过眼下大战将起、烽烟滚滚,他这个太子却也只能困居于内重门里这一方天地,看着李靖与房俊一内一外与叛军殊死奋战,半点忙也帮不上。 闷坐一会儿,李承乾忽然问道:“长孙冲眼下如何?” 当初长孙冲奉父命潜回长安主持策划兵变事宜,却事发被“百骑司”擒获,一直关押至今,李承乾根本没时间理会他,此刻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便忽然想起了这个与他纠缠颇深之人。 他无心之失害得长孙冲遭受重创不能人道,长孙冲处心积虑予以报复,导致他坠马负伤瘸了一条腿……孰是孰非,一言难尽。 李君羡道:“一直在牢中关押,未曾动刑,三餐供应,只不过整个人颓废丧气,时不时在牢中发疯,精神上似乎有些问题。” 李承乾再叹一声。 …… 内重门乃是宿卫玄武门的北衙禁军驻地,军队所在,自然少不了惩戒、关押违法、违纪兵卒的牢狱。牢狱位于内重门与玄武门之间的夹角地带,北侧便是高大巍峨的玄武门城楼,南边是一排排兵舍,环境阴暗逼仄。 进入牢狱,一股霉气更是扑面而来。 跟在李君羡身后的李承乾蹙眉,忍受着难闻的气味,走到最里边一间牢房,从矮小牢门上一个长宽各只有半尺的“窗户”向里望去,便见到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仰躺在稻草上,身上戴满了各种各样的镣铐、枷锁。 李承乾收回目光,想了想,道:“把门打开。” 李君羡吩咐狱卒上前将牢门打开。 李承乾抬脚往里走,李君羡跟随在后…… 李承乾止住脚步,淡淡道:“孤一人进去,有些话与他说说,你们守在外头即可。” 狱卒与禁卫面面相觑,甚是为难。 李君羡赶紧上前拦住,劝道:“殿下万乘金身,坐不垂堂,何需冒此风险?” 李承乾摆摆手:“此人身背重枷,怕是起立坐卧都费劲,手足皆有镣铐,如何伤得了孤?你们不必担心,不会有事。” 诸人不敢再劝,只得守在门口,任由李承乾入内,既不敢偷听李承乾与长孙冲的谈话,又得时刻关注着李承乾的安全情况…… 牢狱处于极为阴暗逼仄之处,这间牢房又在牢狱的最深处,潮湿阴暗、霉气遍布,其状况之糟糕可想而知…… 李承乾忍着不适,抬脚进入,稻草堆上的犯人一动不动,对于牢房里多了个人毫无反应,若非胸膛微微起伏,几乎等同于死人。 看着蓬头垢面的犯人,李承乾沉声道:“表兄,如今尚好?” 躺着的犯人终于动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等地方还会有人来探望他……他缓缓抬起手,拨开覆在脸上生满虱子的乱发,满满扭过头,正好与李承乾四目相对,两人都楞了一下。 李承乾简直不敢相信这邋遢肮脏、浑身生满脓疮的犯人便是当初玉树临风、光彩煜煜的“长安第一世家子”长孙冲。 然后…… “啊!” 长孙冲骤然发出一声近乎于凄厉的短促尖叫,整个人猛地自稻草堆上跃起,似乎想要冲到李承乾面前,但他身上的枷锁太过沉重,手脚更被镣铐禁锢,奋尽全身力气非但未能跃起,反而手足失衡,一头载尽稻草堆里。 “殿下!” “大胆人犯,找死不成!” 门外李君羡等人被长孙冲凄厉的叫声吓得魂飞魄散,一拥而入,待见到长孙冲脑袋栽进稻草堆里,并未对李承乾造成任何伤害,这才松了口气。 “退下!” 李承乾沉声河道。 “殿下……”李君羡试图劝阻一番,好歹自己留在这里护卫李承乾的安全,但是又被李承乾喝叱:“退下!” 李君羡无奈,只得带人老老实实的退出去。 阴暗逼仄的牢房内,长孙冲好不容易从稻草堆里挣脱出来,急促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分外明显,他瘫坐在那里,喘着粗气,一双眼充满怨毒的瞪着李承乾,声音嘶哑:“你还没死?你怎么还没死?!” 他胸膛急剧起伏,若非浑身无力,也不能挣脱枷锁,定要扑上去狠狠咬一口李承乾的血肉…… 李承乾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这个阶下之囚。 第一千八百八十三章 送他上路 当日长孙冲被“百骑司”抓捕之时,李承乾也曾见过他,却不曾想大半年时间过去,长孙冲居然变成这样一副人不人、贵不贵的模样。他身份特殊,李君羡居然说了不曾动刑,自然不会有人来严刑拷打一番,除去牢狱之内环境恶劣所导致他身躯遭受损伤,只怕心中那份怨恨才是导致其这般模样的主因…… 长孙冲瘫坐在稻草堆上,呼哧呼哧的喘气,眼神怨毒如蛇,神志似乎有些恍惚,只是一味的问:“你还没死?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可能还没死?” …… 李承乾心绪复杂,叹息道:“孤没死,表兄居然这般失望?” 长孙冲身体甚为虚弱,喘息之时气管里“呼哧呼哧”的声音,喃喃道:“这不可能,东宫怎么可能挡得住关陇军队倾力一击,不可能啊……” 太子没死,尚能出现此地,就意味着关陇门阀的兵变尚未成功……可他清楚知道关陇门阀到底掌握着多少兵马,这些兵马一旦集结起来,足以形成一股洪流,区区东宫必将被瞬间冲垮! 只可惜自己谋事不密,失手被“百骑司”擒获,不能眼看着东宫倾覆的场景,更未能手刃太子……可是东宫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关陇军队的冲击? 而东宫不曾倾覆,太子不死,关陇门阀的下场显而易见……这是长孙冲最不能承受的。 门阀荣辱、血脉传承,这在世家子弟眼中高于一切。 李承乾淡然道:“邪不胜正,此乃古今至理,汝等身负皇恩、与国同休,却被私欲占据身心,悍然反叛,当受天下百姓唾弃,史书之上遗臭万年,如何又能窃据大宝、玩弄朝政?” 长孙冲哼了一声,嗤之以鼻。 邪不胜正? 放屁! 青史斑斑,字里行间只看得到“胜者为王”四个字而已,正与邪、善与恶,都特娘的是放屁! 李承乾也不愿与长孙冲说这些,无论胜败,长孙冲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间牢狱…… 他只是目光怜悯的看着长孙冲,声音低沉:“当年孤无心之失,致使你遭受重创,一直心忖愧疚。故而,即便你后来设计陷害使得孤坠马负伤瘸了一条腿,却也不曾对你怀恨在心,甚至想着他朝若是继位为君,定要好生补偿,让你位列百官之首,让长孙家世世代代昌盛荣华……可孤一直不能理解,你纵然恨孤入骨,可又为何要犯上作乱?父皇与母后当年视你如己出,将最为疼爱的嫡长女许配于你,你怎能做一个乱臣贼子,背叛父皇母后对你之期许?” “嗬嗬……” 长孙冲情绪瞬间激动起来,他挣扎着爬起,嘴里发出不知是冷笑还是呻吟的声音,好半晌才缓缓坐起,恨声道:“无心之失?好一个无心之失!你只是瘸了一条腿便觉得受到天大的冤屈,整个人生都灰暗迷茫,但你可曾想过一个男人伤了命根子不能人道,将会承受什么样的痛苦与折磨?” 李承乾默然。 他不得不承认,世上从无“感同身受”这回事,未曾亲身领略痛苦的滋味,绝对不能感受到其中绝望与折磨…… “嗬嗬!” 长孙冲努力想要站起,但身上的重枷使得他浑身的肌肉早已受到不可逆的损害,手足的镣铐也限制了他行动的幅度,努力半晌,只能颓然倒在稻草堆上,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半晌,长孙冲才缓过劲来,语气平静,但充满怨毒:“陛下与皇后将他们最疼爱的嫡长女许配于我……我应该感激?不!这不是他们对我的期许与看重,而只是为了弥补你犯下的错,更是为了给父亲这个关陇第一勋贵一个交待!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但他的皇位赖以关陇而篡取,他不敢得罪关陇,所以他们选择牺牲一个嫡长女来达到政治的平衡!我只是一个残废的可怜虫,我凭什么感激他们?” 李承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居然连父皇母后对你的宠爱都质疑?这么多年,父皇母后待你甚至比对孤都更好一些,更别说羡慕你的皇子有多少……你太偏激了。” 他认为这是长孙冲身体遭受重创之后心理发生了扭曲,不可理喻。 长孙冲却大笑两声,但体力虚弱至极,笑声里没什么中气,急促说道:“你说陛下宠爱我,那我问你,前些年房俊平步青云、官运亨通,陛下为何处处将他凌驾于我之上?” 李承乾想说你本事不行啊,当初人家房俊一手创建神机营,带的好好的,结果父皇将房俊调走让你入主神机营,可你最终却将一支注定会闪耀无双战力的强军带到涣散崩溃……这也能怨得着父皇? 不过他到底是个厚道人,见到长孙冲这等凄惨之形状,不忍再度打击,只是默然不语。 只是想起当年两人交情深厚,出则同车、入则同榻,亦曾发出豪言要效仿伯伯牙子期,谱下一段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佳话……却不想今时今日反目成仇,长孙冲更是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宠爱我?” 长孙冲面色狰狞,一双眼睛死鱼一般凸起,恨声道:“若当真宠爱我,当初长乐意欲和离,他们为何支持?难道他们不知道长乐有违妇道,与房俊那个杂种暗通款曲、做下丑事?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只是因为我是个废人,所以他们便牺牲我的尊严,却给予长乐肆意妄为的自由!凭什么我要感激他们?我恨不得他们死!” 一声一声泣血控诉,却令李承乾极为反感。 他蹙眉道:“你与长乐成亲多年、同床共枕,难道不知她是何等性情?这般污蔑长乐,只不过是你为了自己心中的嫉恨寻找一个借口而已。年轻一辈,你素来是一个佼佼者,每一个长辈都对你赞誉有加、报以厚望,结果却被一个以往你从不曾正眼相看之人超越,甚至让你难望项背,所以你便心生嫉恨。” 他现在终于明白长孙冲为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放着大好前程不顾,反而要做下谋逆之事。 一切皆因嫉妒。 或许是长孙冲天生气量狭窄,也或许是身体遭受重创之后心理产生扭曲,总之他看待一切事物的时候都失去了平常心,只会偏激任性钻牛角尖,从不肯在自身寻找问题,却将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他人。 妒嫉,使人面目全非,更使人一步踏错、误入歧途,葬送了大好人生。 “放屁!” 长孙冲面色狰狞、歇斯底里的嘶吼:“长乐那个贱人,根本就是水性杨花、下贱无耻!若非他私通房俊,陛下又对房俊宠信无度、不分对错,吾又何至于做下谋逆之举,试图另立新皇,将房俊斩尽杀绝?你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背地里做得尽是些肮脏龌蹉之事,都是王八蛋……” 李承乾再不理会他,转身离去。 沿着长长的牢狱甬道走出去,李承乾站在牢狱门外,仰望漫天星斗。 李君羡默默跟随其后,一言不发。 良久,李承乾才淡淡道:“送他上路吧,别用鸩酒,别用白绫,让他痛快一些。他这一辈子看似风光显赫,实则也没少吃苦……” 言罢,负手迈步而去,脚步略显沉重。 星移斗转,世易时移,人世间种种一直都在发生变化,未来的憧憬一步一步实现,身边的人也在一个一个远离。 人生之路,好像永远都充满了淡淡的离愁。 只有离别,没有重逢。 大江东去,永不回头。 身后李君羡站在牢狱门口,一干狱卒站在身后看着他,等着他下令,刚才太子的话语他们都听到了…… 李君羡却愁眉不展。 送长孙冲上路几乎是肯定的,在李承乾前来的时候李君羡便有所猜测,这是太子想要对过往的一些人和事做一个割裂。但是不准用斟酒,也不准用白绫,还得没有痛苦……人在死亡的过程中,究竟哪一种方式是没有痛苦的? 李君羡满心为难,咱也没死过,没经验啊…… 纠结半天,只得返回牢狱,命人给长孙冲灌下迷药,待其昏迷之后,让人一刀刺中心脏,使其在昏迷之中上路…… 第一千八百八十四章 旁敲侧击 晚风凉凉,夜色沉沉。 营帐之内铺设着厚厚的地毯,一方雕漆茶几放在当中,沐浴之后的高阳与巴陵相对跪坐,衣袍宽松、肌肤胜雪,湿漉漉的如云青丝随意绾成发髻,一样的容颜娇丽。 旁边打横摆着一张软榻,娇小纤细的晋阳公主斜倚在上面,青丝如瀑般披洒在抱枕上,脖颈修长,体态纤巧,裙裾下露出一双赤足交迭在一起。烛光下眉目如画、安适恬静,手里正捧着一本书卷看得津津有味…… 高阳公主执壶给桌上的茶杯斟满茶水,自己拈起一杯,呷了一口,美眸在巴陵公主脸上流转一圈,笑问道:“此间条件简陋,姐姐可还住得习惯?” 巴陵公主也拈起一杯茶,轻叹道:“时局危厄,帝国有倾覆之祸,自身更是雨打浮萍、浮沉不定,哪里还顾得上享受?能有一屋安身、一餐饱饭都算是不错了,不敢祈求太多。” “姐姐倒也不必太过担忧,”高阳公主眸光流转,温声道:“郎君对姐姐极为上心,将姐姐接过来之后便将一切安置得妥妥当当,你只需安心住下,一切有郎君在呢。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姐姐便提出来,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气,以免委屈了自己。” 一旁软榻上,捧着书卷的晋阳公主姿势不变、神情不变,晶莹如玉的耳廓却抖了抖,裙裾下白皙圆润的脚趾下意识勾了一下…… 巴陵公主愣了愣,旋即有些羞恼。 这高阳话里有话呀…… 有些紧张的捧着茶杯,巴陵公主轻轻摇头,道:“妹妹说得哪里话?咱们乃是姊妹,吾家郎君与二郎更是交情莫逆、情同手足,如今长安城内局势动荡,多少权贵战战兢兢,唯恐祸从天降,幸得妹妹、二郎庇佑,姐姐已经感激不尽,万不能厚颜再有所求。” 高阳公主笑容明媚,放下茶杯,握住巴陵公主的手,笑道:“姐姐万勿见外,你也知道我素来大大咧咧,心胸开阔得很,平素有什么好东西尚且愿意与姊妹们分享,何况是此等时候?姐姐踏踏实实的放心便是。” 巴陵公主有些接不上话了,难道要说“你的好东西我根本看不上,也不稀罕和你分享”? 只好说道:“咱们女儿家成了亲,便是泼出去的水,纵然是亲姊妹,也得分清里外才是。感情再好,有些时候也得避嫌一些,免得旁人说三道四,反而伤了情份。” 软榻上的晋阳公主嘴角一挑,心中暗笑。 两位姐姐这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当真是有趣得紧……不过两人的隐喻让她有些不解,到底是姐夫与巴陵姐姐有了什么私情,还是高阳姐姐担心巴陵姐姐觊觎姐夫身子? 不过高阳姐姐所言不假,她似乎的确愿意与姊妹们“分享”好东西,最起码如果有姊妹看上她的好东西,她并不会拒绝对方享用。 比如长乐姐姐…… 小公主微微动了动,换了一个姿势,目光依旧停驻在书卷上,耳朵却早已竖起,饶有兴致的听着八卦吃瓜。 但她轻微的动作却惊动了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唇角一挑,扭过头,看着“聚精会神”看书的晋阳公主,笑问道:“今日听闻兕子与二郎一同游河垂钓,玩得开心么?你姐夫从小就宠着你,这么多年了从未见他对旁人这般上心,简直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呵呵,看着你们亲近,我这个做姐姐打心眼儿里高兴。” 晋阳公主登时有些心虚,游河垂钓自然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但是自己落水之后被姐夫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轻薄了好几下……虽然姐夫下了严令不准那些亲兵、禁卫将自己落水的事情传出去,可也未必能守得那么严实,万一高阳姐姐知道了当时的情况…… 赶紧绽放一个笑脸,乖巧颔首道:“姐姐说的是呢,姐夫爱屋及乌,却是对兕子极好。” 心里却使劲儿腹诽:这位姐姐大抵是被武媚娘那个心机狡诈的给带坏了,说话阴阳怪气…… 高阳公主忍不住笑起来,这小丫头当真是个聪慧伶俐的,这句“爱屋及乌”用的简直好极了。 正欲说话,便见到晋阳公主那张清丽无匹的俏脸上陡然绽放出一个明媚至极的笑容,彷如云破月来、昙花夜放,坐起身看着门口,甜甜的叫了声:“姐夫!” 高阳公主:…… 要不要笑得这么甜?叫得更好像掺了蜜似的? 自己这边还防备着巴陵公主呢,原来这个才是最危险的,瞧瞧这娇俏得花儿一样的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你,这谁受得了? 怕是就算柳下惠复生,也得蠢蠢欲动,难守圣贤之心…… 房俊推门入内,便见到姊妹三个正在聊天,而巴陵公主正好自茶几上取起茶壶,上身前倾,领口不可避免的微微敞开,露出一大片腻白,隐间峰峦叠嶂,沟壑幽深。 房俊:太热情了吧,一进来就给我看这个? 虽然他旋即扭头,但高阳公主还是觉察到他的眼神,顺势一瞅,呵!眸光在赶紧正襟危坐轻轻掩了一下衣襟的巴陵公主脸上转了一下,心中思忖:到底有意还是无意? 房俊进屋,先是无意间在风景幽深的地方瞥了一眼,听到晋阳公主清脆甜美的轿呼,遂露出一个笑容,一揖及地:“微臣见过巴陵殿下、晋阳殿下。” 他刚刚鞠躬弯下身子,巴陵公主尚未回话,晋阳公主已经从软榻上坐起身子,一双雪白纤巧的赤足并拢,书卷搁在一旁,笑吟吟道:“免礼!” 巴陵公主也道:“越国公不必多礼,私下见面,还是随意一些好。” 话一出口,想起方才高阳公主的旁敲侧击,登时心理一跳,脸颊微红,微微垂下头。 房俊道:“多谢二位殿下。” 起身之后,目光从三人脸上转了一圈,晋阳公主笑意盈盈、明媚灿烂,高阳公主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巴陵公主微微垂首、脸颊微红……这气氛有些诡异啊。 晋阳公主已经从软榻上起身,步履轻盈的来到茶几边跪坐,一边斟茶,一边冲房俊招手:“姐夫过来坐,喝杯茶解解渴。” 高阳公主与巴陵公主两人扭头看向这个殷勤的小丫头,目光幽幽:如今已经半点都不需避讳了么? 晋阳公主坐姿端正、纤细的背脊挺直,眼帘微微低垂,对两位姐姐的目光视如不见…… 房俊道:“多谢殿下。” 本来想转身就走的,可见到晋阳公主这般开心的样子,只好走到茶几前跪坐,双手接过晋阳公主递来的茶杯。 喝了口茶,房俊觉得气氛不大对劲,没话找话道:“三位殿下刚才在聊什么?” 高阳公主看了巴陵公主一眼,后者微微窘迫,晋阳公主眼珠一转,笑道:“高阳姐姐称赞姐夫你爱屋及乌,一定会对巴陵姐姐很好,让巴陵姐姐和你多亲近亲近。” 房俊眼珠子瞬间瞪大,看向高阳公主:这什么情况?你跑这儿拉皮条来了? 巴陵公主羞得面红耳赤,连忙辩解道:“越国公莫要听兕子胡说,高阳只是让我不要生分,说你对待我们如家人一般。” 她着重在“我们”,可不能被兕子将意思给带歪了。 但好像原本高阳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歪的…… 一时间,巴陵公主如坐针毡,将赤果的秀足往裙裾底下收了收,垂着头,恨不能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高阳公主瞪了晋阳一眼,正要说话忽然“轰隆”一声炮响传来,惊得她尖叫一声捂住耳朵,待到回过神急声问道:“怎么回事?” 却发现晋阳公主已经受惊的鹌鹑一般依偎在房俊身边,小巧依人的模样,瑟瑟发抖。 高阳公主:“……” 这小丫头看着清清秀秀娇娇柔柔,却原来是个心机手腕颇不寻常的家伙,比巴陵公主可厉害多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一千八百八十五章 战火重燃 门外,房俊的亲兵大声道:“启禀大帅,太极宫那边发生炮击,大抵是叛军开始进攻了。” 话音未落,一连串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连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颤动。 房俊扭头看了一眼吓得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晋阳公主,没想太多,抬手在她头顶揉了揉,掌心感受着小巧螓首的手感,温言抚慰道:“放心,有姐夫在,不会有事。” 晋阳公主任凭房俊宽厚的手掌在自己头顶婆娑两下,乖巧点头。 房俊这才对另外两位公主道:“叛军蓄谋已久,想必意欲玉石俱焚,怕是又一场大战。吾这边去军中听候消息,你们毋须担心,就算叛军插上翅膀也飞不到这里来。” 高阳公主不理会他与晋阳的亲昵举措,满脸担忧却强自镇定,颔首道:“郎君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们,你身在军中定要万事小心才行。” 房俊长身而起,爽朗一笑:“突厥人也好,吐谷浑也罢,再算上薛延陀,乃至于数十万大食人,不也在吾手底下灰飞烟灭?区区关陇叛军,在吾面前犹如土鸡瓦狗耳!三位殿下尽管放心,微臣这就前去军中,挫败叛军攻势。”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晋阳公主望着房俊宽阔挺拔的背影,美眸中光采涟涟,有些失神…… 看着她一脸痴迷的模样,高阳公主与巴陵公主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大事不妙。 “女追男,隔成纱”,这话虽然眼下尚未出现,但道理却是自古以来便存在。纵然房俊顾忌道德伦理能够谨守本心不会逾距,可若是晋阳主动起来,房俊是否还能顶得住? …… 房俊自营帐中出来,亲兵已经将马匹牵到跟前,接过缰绳飞身上马,一路疾驰至中军帐。 高侃、程务挺、孙仁师、王方翼、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以及等候在此,随同房俊一起进入大帐。 分别落座,房俊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王方翼起身,道:“一炷香之前,关陇叛军骤然对太极宫发动突袭,按照刚刚宫内穿出来的消息,叛军此番集结了超过五万兵力,且有城外十余万门阀私军随时增补,气势汹汹,一副死战之架势。” 房俊起身走到舆图前:“长孙嘉庆与宇文陇可有异动?” 王方翼道:“半个时辰之前,两部叛军皆离开大营,各自向北挺进五里,然后按兵不动,直至眼下,未曾有继续向北突进之态势。” 高侃道:“虽然叛军大抵是想要以这两部牵制咱们右屯卫,以策应城内叛军可以全力攻打太极宫,不至于全线开战,但末将已经命令各军待命,轻骑兵前出十里,沿着双方之间的缓冲地带往来巡逻,稍有不妥,便全军集结。” 眼下长安城东西两侧部署的叛军只是向前做出压迫姿态,未有一丝一毫全力突袭之意向,右屯卫不可能立即集结全军备战。若如此,必然造成全军疲乏、草木皆兵,紧张氛围无法长时间保证,很容易在敌军故布疑阵之下导致全军懈怠。 军中不可军机松弛,要枕戈待旦,时刻保持警惕,战争一旦爆发即可全部投入作战。但也不能紧紧的绷着一根弦,过犹不及。 房俊对麾下右屯卫有着十足的信心,知道只要叛军发起突袭,右屯卫会在一瞬间完成集结,给于敌人迎头痛击。 对王方翼道:“率领麾下斥候尽出,长安城外有任何风吹草动,本帅都要第一时间知晓。若疏忽大意未能事先察觉叛军之动向,导致贻误军机,军法从事!” “喏!” 王方翼大声应诺,胸中豪气澎湃。 所谓时势造英雄,此等兵连祸结、政局板荡之际,正是军人建功立业之时,只需打好这一仗,升官进爵、封妻荫子岂在话下? 房俊环视众人,语气沉重、掷地有声:“诸位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一次乃是决战!各人之生死荣辱、右屯卫之军威气势、乃至于帝国之兴灭安定,皆在此战!吾等身为军人,适逢叛军起事意欲祸乱朝纲,自当一往无前、死不旋踵!纵然身死,亦要名垂千秋,在帝国的史册之上留下炫目功勋,也不枉大丈夫人世间走这一遭!” “喏!” “追随大帅,死不旋踵!” 众将齐齐起身,而后单膝跪地,异口同声群情激奋。 ***** 承天门外,皇城内原门下外省官衙的废墟之上,长孙无忌顶盔贯甲、一身戎装,策骑立于马上,凝望着面前如火如荼、硝烟弥漫的战场。 这是攸关生死的一战,他没有如以往那般坐镇延寿坊居中指挥,而是拖着伤腿、忍着病痛,亲自压阵督战,誓要一战功成反转战局,为关陇门阀打出一片广阔天空。 关陇军队在他面前犹如潮水一般涌向承天、长乐、永安等城门,云梯架起,密密麻麻的兵卒冒着城头守军的箭矢枪弹滚木礌石发起冲锋,不断有人自云梯惨叫着坠下,很快城下便尸横遍地。 长孙无忌知道自己若论起战术战略远不是李靖的对手,所以他的策略便是“一力降十会”,集结全部力量毕其功于一役,根本不留后手,要么攻下承天门一线,要么所有关陇军队尽没于此,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不给李靖辗转腾挪发挥战术优势的机会。 承天门在此前战斗当中已经炸毁,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但守军依旧居高临下死战不退。 甫一开战,便迅速进入白热化。 关陇军队固然人数更多、准备更加充分,但东宫六率早有防备,一时之间任凭关陇军队发起潮水一般的攻势,犹如惊涛拍岸天崩地裂,东宫六率却依旧死守城墙一线,屹立不倒。 长孙无忌坐在马背上,凝眉看着前方火光冲天的战场,轻叹一声对身边的宇文士及道:“当初未能攻陷铸造局缴获其库房内的火器,此乃最大之疏漏,堪称左右战局之节点。” 宇文士及面色凝重,深以为然。 当时关陇门阀并未认识到铸造局的重要性,只是想着将其攻陷,以免库存巨大的火器落入东宫之手,导致关陇将士徒增伤亡。所以只是任由外围草草集结的军队予以攻打,并未派遣关陇精锐。 结果久攻不下,给了书院学子增援铸造局的机会,最后甚至一把火炸了库房,使得无数关陇兵卒陪葬…… 到了后来右屯卫依托火炮之威屡次击溃关陇军队,更将柴哲威的左屯卫与李元景的皇室军队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关陇这边才终于意识到火器之威,足以左右一场战争之胜负。 另一边的令狐德棻捋着胡子,感慨道:“房俊此子,天纵奇才!” 一手发明火药、研发火器,进而整编军队大量装备火器的房俊,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战争的模式。以往纵横无敌的骑兵部队,如今面对火器之时亦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被打得丢盔卸甲。 一支装备足够火器的步卒,甚至有可能无敌于天下…… 所有的兵书战策,在火器之威面前不仅相形见绌,甚至无用武之地。再是精妙之兵法,再是完美之战略,又怎能挡得住火炮齐射之时毁天灭地之威、怎能挡得住震天雷投掷之时开山裂石之力、怎能挡得住无数火枪三段击之时席卷天地疾风骤雨一般的狂暴? …… 宇文节策骑自远处驰来,到了近前,端坐马上抱拳道:“右屯卫轻骑兵尽出,前出阵地十里,有主动攻击之可能。长孙将军派人前来请示,是否要主动出击?” 长孙无忌摇摇头,沉声道:“告诉长孙嘉庆与宇文陇,不必理会右屯卫的挑衅,稳守阵地,确保右屯卫不能迂回至长安东西两侧攻击吾军后阵即可。” 一旁的宇文士及一愣,忙问道:“若如此,右屯卫岂不是可以肆无忌惮的攻击屯驻于附近的门阀私军?” 长孙无忌冷冷道:“此战定要攻陷太极宫,即便付出再多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宇文士及倒吸一口凉气,震撼得有些发懵。 原来长孙无忌知道城外的两支军队不是右屯卫的对手,故意用那些门阀私军去羁绊右屯卫的脚步,使其难以兼顾太极宫战事……几乎可以想见,那些堪称“乌合之众”的门阀私军在装备精良的右屯卫面前,将会如豚犬羔羊一般被恣意屠戮。 太狠了! 第一千八百八十六章 患难真情 对于宇文士及以及诸多关陇门阀来说,这一场兵变打到眼下这等地步,获胜已然无望,能够促成和谈便是最好的结局。以长孙家的彻底垮台换取其余关陇门阀的苟延残喘,这也得到了长孙无忌的默认…… 是关陇门阀的付出与牺牲,铸就了长孙无忌与长孙家的辉煌,将他以关陇领袖之身份推上大唐权力的巅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此次兵变也是长孙无忌一意孤行、强行推动,到了这步田地,以长孙家的覆灭换取其余关陇门阀的生存希望,实乃理所应当之事。 但是现在,长孙无忌却悍然违反了之前与关陇各家的默契,集结大军意欲与东宫拼一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更有甚者,他完全不考虑退路,居然将那些被他威逼利诱来到关中的门阀私军当作诱饵,诱右屯卫出手剿灭,从而达到牵制右屯卫之目的,集中关陇最精锐的力量猛攻太极宫。 然而即便如此,关陇各家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根本不敢提一个“不”字。 现如今,关陇最精锐的军队便是长孙家与宇文家,一旦这两家的私军放弃对其余各家的保护,全部投入到与东宫的战斗当中,那么各家私军以及所有的产业都将面对右屯卫的无情扫荡。 到了这等时刻,所有关陇门阀都已经被长孙无忌裹挟着,退无可退,只能随着他一路向前。 即便前边便是万丈深渊。 非生即死。 ***** 承天门处震天雷的轰鸣传到太极宫内,东宫六率上上下下热血沸腾、视死如归,一支支军队开赴最前线,完全不惧关陇叛军多达几倍的兵力,奋勇争先、死不旋踵。 内重门里,轰鸣的炸响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脚下地面都在震颤。 嫔妃、公主、宫女们已经听闻了关陇倾巢而来、决死冲锋的战况,吓得白色苍白瑟瑟发抖。 一旦关陇获胜,即便不至于改朝换代,但是皇室之内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在所难免。固然眼下内重门里的人大多与关陇门阀能够攀扯上一点关系,可同样也与各方都能牵扯得上,万一不知被哪一方的关系所牵累,一杯鸩酒、三尺白绫,或许就是她们的最终归宿…… 李承乾安安稳稳的坐在后堂,慢条斯理的呷着茶水,任凭前堂无数东宫官吏出出进进汇总前方战况、调拨军械辎重,他自己却是面不改色、稳如泰山。 一旁跪坐为他烹茶的太子妃见到这样一幕,双眸之中光采涟涟,心中盈满敬佩与爱慕。 以往,宽厚、仁爱乃是太子之标签,但与此同时,优柔寡断、软弱怯懦亦是其不断遭受攻讦之缺点,朝野上下对太子的评价是“妇人之仁,不似人君”,这对于一个太子、一个即将继承庞大帝国的男人来说,算得上是致命的弱点。 身为女子,谁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能够用强壮的臂膀、宽厚的胸膛为自己遮风挡雨?然而太子的软弱,导致东宫前途黯淡,家眷、仆从尽皆生死茫茫,对于太子之怨气不可能没有。 太子妃自然也充满失望…… 然而此番遭逢兵变,东宫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倾覆之祸,东宫上下仓皇无措惊恐难抑之时,反倒是以往被大家极为失望的太子安然不动、屹立如山,给予所有人安稳与希望。 便如同此刻,外头厮杀征战、战火连天,叛军随时随地都能杀进宫里覆亡东宫,但太子却好整以暇、巍然不动。 这份定气与气度,令太子妃心中涌出无尽情意,爱慕之情汹涌奔流…… 如此男儿,纵然一朝兵败与其共赴黄泉,又有何惧? 接过太子妃斟满的茶杯,李承乾略微抬头,正好与其四目相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那一双光采流转的美眸之中毫无掩饰的崇慕与爱意,就好像每一次自己调理身体之后雄风大振,于床榻之间杀得她丢盔卸甲、婉转求饶之时…… 对于男人来说,最大的成就便是享受身边女人这种甘心雌伏、以你为天的崇慕之情。什么皇图霸业,什么功名利禄,最终所为的不还是这种来自于征服的满足? 刹那间,李承乾心潮澎湃、豪气勃发,展露一个灿烂温柔的笑意,声音不高,却稳定如山:“放心,有孤在这里,一切安心。” 太子妃反手握住李承乾的手掌,美眸中爱意满满,声音清脆柔美:“胜或败,生或死,臣妾并未放在心上。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描述战友袍泽之间共赴生死的诗句,但是早已被人们借以表达男女之间坚贞不渝之情爱,此时此刻由貌美高贵的太子妃娓娓道来,李承乾只觉得一时间已经臻达人生之巅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夫妻两人含情脉脉,相视一笑。 门外内侍快步入内,奏秉道:“启禀殿下,岑中书、刘侍中求见。” 李承乾颔首:“请他们进来。” “喏。” 内侍退出,太子妃将茶几上的茶具收拾一番,而后重新沏了一壶茶,这才起身,柔声道:“臣妾去后边张罗几样小菜,稍后殿下与岑中书、刘侍中一起略微吃点。” 此刻已经接近午夜,前边承天门一线战事紧张,大抵是要彻夜无眠的。 李承乾笑道:“有劳了。” 太子妃抱以温婉笑容,情意款款:“能够服侍殿下,是臣妾的福分呢。” 夫妻两人再次对视,门外传来脚步声,太子妃这才转身走回后堂。虽然是东宫女主,将来极有可能统御六宫、母仪天下,但到底也是女眷,不宜与外臣时常碰面。 似房俊那等被李承乾引为知己的肱骨之臣除外,况且房俊还是当朝驸马,算是皇家自己人,这一点,岑文本与刘洎就要差了好几个层次…… 岑文本与刘洎一前一后入内,施礼之后落座,李承乾笑问:“二位不知有何要事?” 如今东宫属官皆在外堂忙碌,这两位文官之首却来到这里觐见,显然是有要事相商。 岑文本捋着胡子,见到李承乾并未因为战火重燃、局势骤变而惊慌失措,反而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遂满意颔首。 这位殿下历经风波磨难,终于有所长成…… 一旁的刘洎见到岑文本沉吟不语,赶紧道:“殿下,此番关陇叛军卷土重来,显然已经彻底放弃和谈,欲与东宫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局势危厄,非先前可比,城外右屯卫被死死牵制,很难支援东宫六率,一旦正面防线失陷,这内重门绝非安全之所。微臣建议,殿下可事先退入玄武门,若战局不利,可迅速出玄武门由右屯卫护卫撤往河西诸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应最好完全之准备。” 事实上,和谈彻底破裂、太子出京避祸,这对于刘洎以及东宫文官来说不啻于一场仕途上的巨大灾难。但此刻刘洎没有多想,只想着保全太子、保全东宫,与个人之私利相比,帝国传承显然凌驾其上。 哪怕一旦太子撤出太极宫,自今而后军方之气焰将会彻底占据整个东宫,刘洎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李承乾显然明了刘洎此举之背后舍弃了其个人之利益,能够在如此关头以大局为重,这让他甚为欣慰。 患难之中,能够抛却个人利益,依旧效忠于他这个太子,此等臣子已经没什么再去挑剔…… 含笑道:“刘侍中之谏言,孤定会放在心上。但眼下东宫六率正与叛军激战,军中兵卒将校为了帝国之传承、孤之安危死不旋踵,孤又岂能畏战而逃、致使士气崩溃,让那些血染沙场的兵卒们失望?这个时候,孤不能退。不过孤向你保证,若时局崩坏、事不可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撤往玄武门,确保帝国正朔不失。” 刘洎有些失望,但也知道之前太子早已萌生死志,意欲与太极宫共存亡,此刻答允在关键时刻撤退,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他又说道:“东宫六率面对叛军数倍之兵力猛攻,左支右绌、危险处处,何不敕令越国公调拨一支军队入宫,协助东宫六率御敌?” 对于房俊,他始终心存忌惮。 虽然眼下和谈已经彻底崩裂,可留着房俊手握大军坐镇玄武门外,谁也不知道他什么发疯,做出搅乱整个战局的举措…… 第一千八百八十七章 君心不疑 对于房俊的恣意妄为,刘洎心有余悸、深恨之! 那厮根本就是个棒槌,眼中全无大局,行事追随本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眼下东宫危厄重重,东宫六率面对数倍叛军苦苦抵御,谁知道房俊会否在玄武门外又弄什么幺蛾子? 李承乾想了想,看向岑文本,温言问道:“岑中书也是这个意思?” 岑文本颔首,道:“来此之前,吾与刘侍中商议此事,意见一致,故而才一同前来。” 刘洎道:“眼下叛军主攻太极宫,显然打算拼死一战、速战速决,没有丝毫缓和。但叛军也畏惧于右屯卫战力之强横,故而只是调派长孙嘉庆、宇文陇所部前压,试图牵制右屯卫。此等情形之下,右屯卫调拨一支军队入宫协助东宫六率,可以分担东宫六率之压力。若叛军见到右屯卫分兵,欺负右屯卫兵力减少遂发动攻击,更能够减少东宫六率所面临的压力。” 李承乾看了刘洎一眼,无奈的暗叹一声。 按理说,这个策略对于东宫六率极为有利,如论叛军如何抉择都能够大大减少太极宫正面战场的压力。但是这策略几乎等同于“祸水东引”,一旦右屯卫调兵入宫增援,长安城东西两侧的叛军齐头并进再演一次“双管齐下”,右屯卫必然危险重重,即便免礼抵挡,亦是损失惨重。 自己一旦下达这道命令,房俊不会拒绝,定然立即派兵入宫,但心中肯定对想出这条计策的刘洎恨之入骨。 以房俊的脾气,宰了刘洎倒是不至于,可若是将其堵在哪个犄角旮旯狠揍一顿,完全有可能…… 自己以往对刘洎多有不满,认为此人固然才能卓越、能力出众,但私心太重,未免不顾大局,可是眼下看来,人家为了缓解太极宫的压力,宁愿冒着得罪房俊的风险,牺牲不可谓不大。 但不得不说,这个计策的确管用。 心中权衡一番,李承乾决定对房俊颁布命令,至于刘洎会否因此将房俊得罪得死死的,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 正欲开口下令,便见到一个内侍快步入内,大声道:“启禀殿下,右屯卫已经于不久之前分兵数路,直扑屯驻于关中各地的门阀私军,特意命人告知玄武门守备将军,待他入宫奏秉。” 话音刚落,刘洎已经跳了起来,勃然大怒:“简直无法无天!此等紧要时候,自当上下一心、全盘协作,岂能由得他自作主张,想打谁就打谁?况且眼下叛军气势汹汹,东宫六率伤亡惨重,何必去理会那些乌合之众的门阀私军?轻重不分,恣意妄为,此祸国之贼也!殿下,微臣恳请立斩此獠,以儆效尤!” 他是真的气坏了。 我这都放弃个人利益全力支持与关陇死战了,你个棒槌居然还是那般恣意妄为,门阀私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能对战局起到什么样的影响?放着如狼似虎拼死一战的关陇军队不管,反而分兵数路那那些门阀私军开刀,这人脑子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这样的蠢货,居然也声威赫赫,时不时的与李靖、李勣这等当时名将相提并论? 简直荒谬! 岑文本花白的眉毛一掀,虽然未开口,但神色之间的疑虑一览无遗。 若说对房俊之了解,他自然相比刘洎更深刻,所以很难理解房俊这等“英才天授”之人为何会做出此等愚蠢之决策? 这个时候分兵剿灭门阀私军,固然是一件功劳,可一切都得立于太子无恙、叛军溃败的前提之下,否则东宫覆亡、太子饮恨,纵然天下的功劳又有谁给房俊封赏? 太子覆亡、新君继位,房俊便是第一个被制裁的东宫旧部…… 况且,就算这一战东宫有惊无险,太子安然无恙,可是房俊紧要关头放弃救助东宫的行为,太子又岂能无动于衷,不会心生猜忌? 不应该啊…… 李承乾也愣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颔首道:“孤已经知道,派人前去右屯卫告知越国公,让其严防长安东西两侧的叛军骤然突袭,定要万分小心。” “喏!” 内侍领命而去。 刘洎兀自恼怒,谏言道:“殿下万不可妇人之仁!越国公固然有大功于东宫,但屡次三番无视殿下、不顾大局,恣意妄为狂悖无伦,若任由其这般胡作非为下去,必然使得全军士气溃散、怨声载道,殿下当予以严惩!” 也不说什么“立斩不饶”的话语了,他自己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别说擅自行事、不顾大局,只要那个棒槌不造反,就算是杀人放火无法无天,太子也绝对不会将其斩杀。 顶了天不痛不痒的申饬几句,或者罚俸若敢,连板子都不舍得打一下…… 李承乾示意一旁服侍的内侍给两人斟茶,温言安抚刘洎:“刘侍中不必如此激动,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玄武门外到底是何等情况,你我一概不知,又岂能贸然否定越国公分兵剿灭门阀私军之举措不对呢?越国公虽然年青,资历不深,但素来办事稳妥,绝不会轻率行事,他既然决定这么做,便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刘侍中稍安勿躁,若此后当真发现越国公此举不妥之处,大可予以弹劾,孤绝不包庇。” 刘洎气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 自己生的儿子还会偏宠某一个呢,更何况是臣子?太子对于房俊之宠信朝野尽知,几乎已经突破了君臣之间应有之分寸,可谓言听计从、信赖有加,不仅从不反驳房俊之谏言,甚至对于房俊种种悖逆之行为视如不见,令人极是嫉妒又是不忿……凭什么啊? 又一个内侍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殿下,玄武门外送来消息,越国公亲自带着军队集结于玄武门外,命人前来奏秉于殿下,说是若事不可为,殿下当迅速撤离太极宫,右屯卫上下决死以保殿下之安危!” 正在这时,“轰隆”一声传来,堂内诸人以为是震天雷爆炸的声音,但旋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在窗户上,才知道是一场骤雨,毫无征兆而来。 联想到此刻房俊正冒雨伫立于玄武门外一刻不敢懈怠,刘洎张张嘴,最终叹息一声,将满腹不忿憋在心底。 房俊那棒槌纵然有千般不是,但唯有一点即便是刘洎也从无怀疑——对太子的忠诚。 朝野上下尽皆攻讦太子“软弱怯懦”“不似人君”,恳请李二陛下易储之时,唯有房俊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子身后,助其对抗关陇群臣,拉拢各方势力,硬生生凭借一己之力将李承乾飘摇欲坠的储位稳住。 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解房俊的选择,甚至予以嘲讽,似太子这等软弱之辈,迟早有一天会被李二陛下废黜,谁站在太子那边谁最终就将吃一个大亏,如何比得上大家隔岸观火、绝不站队? 就算要站,那也得站在有着关陇门阀鼎力扶持的晋王身后,李二陛下之宠爱、关陇门阀之扶持,谁都看得出晋王才是天选之子,固然身前还有太子挡在那里,但已经显示出惶惶大气,有九五之相。 然而时至今日,却早已再无人敢嘲笑房俊当初之选择。 这几年太子身上发生的转变早已令人瞠目结舌,谁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怯懦不能的储君,居然一点一点的收获李二陛下的欢心、得到朝野上下的认可,慢慢的将储位坐稳。 原本被予以厚望的晋王,却依旧被太子压在身下,没有一分一毫的机会…… 若非太子的储位愈来愈稳,几乎不可动摇,关陇门阀又岂会这般丧心病狂的举兵起事,宁愿背负叛逆之骂名、付出惨痛之代价,亦要废黜东宫、另立储君? 房俊之于太子,不啻于“再造之恩”…… 第一千八百八十八章 雨夜拉拢 承天门隆隆的震天雷轰鸣清晰传来,玄武门上下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有风吹过,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夜幕之中升腾起一阵水雾。 凄风冷雨,战况激烈。 房俊顶盔贯甲策骑伫立在玄武门下风雨之中,任凭冰凉的雨水打湿战袍,依旧稳稳端坐巍然不动。在他身后,数千亲兵、精锐阵列严整、杀气腾腾,雨水打遍全身仍不为所动,眼神锐利、握紧刀枪。 玄武门一侧的角门从内打开,几骑疾驰而来,到得房俊身前站定,为首一人顶盔贯甲、兜鍪下双眉花白、方脸长须,坐在马背上依旧身形魁梧,正是虢国公张士贵。 身后跟随的几名兵卒撑起一柄宽大的黑色华盖,将漫天风雨遮挡。 “华盖”不仅仅帝王御用之物,大将军亦可,“将兵为上将军,建华盖,立斗献”,“出从华盖,入侍辇毂”,只不过皇帝御用乃是明黄色,将军勋贵所用只能装饰杂色…… 房俊于马背上抱拳,笑道:“风雨如磐,虢国公这是坐不住了,唯恐在下兴兵侵犯玄武门,所以这才前来试图规劝在下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玄武门乃太极宫门户,眼下局势此等危厄,身负守备玄武门之责的张士贵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即便似房俊这等太子心腹,也不敢轻易任其入宫,否则此时便应该是张士贵邀请房俊入玄武门登上城楼品茗听雨,而不是自己出门与房俊一起站在风雨之下…… 张士贵面容冷峻,哼了一声:“这种事是能拿来说笑的?不成体统。” 他辈份高、资历深,对房俊又多有照拂,否则若是换了其他开国勋贵,还真没有几人能够以这般语气同房俊说话。 说到底,今时今日的房俊,早已让这些从龙勋臣以平辈相待,不敢有丝毫轻慢懈怠。 未等房俊回话,张士贵抬眼看了看漫天风雨,沉声道:“如此做法,值得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房俊明白其中之意。 略微沉默一下,房俊轻叹一声,道:“鱼与熊掌,岂能兼得?如此旷世良机正好可以消灭帝国顽疾沉疴,剔除依附于帝国肌体上的毒瘤,为此担上一些风险是值得的。” 身入大唐,这些年与整个帝国休戚与共,令他有一种沉重的使命感,愿意拼尽自己的努力,使得大唐摆脱最深层的隐患。如此,固然不会使得大唐千秋万世、永不沉沦,但最起码不至于重蹈覆辙,走上历史那一条老路。 唐末乱世,五代十国,将近百年的纷纭战乱几乎耗尽了这个民族的最后一丝勇武之气。后继之宋虽然终结乱世、天下一统,但除去其“崇文抑武”的国策之外,五代乱世的遗毒却是最为深层的影响。 天下人对于武人掌权的后果实在是胆战心惊、深恶痛绝,绝不愿那一幕重演…… 终究却是矫枉过正了,武人掌权的确会带来天下动荡、杀戮纷纭,但若是一味的崇文抑武,却等于敲断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脊梁,当武人不能获取相应之地位、权力,后果自然便是战力倾颓、军心浮荡,即便再多的军队也难以树立起“攻必克、战必胜”的绝对信念。 而后,天下板荡、帝国崩颓,靖康之耻、神州陆沉……直至洪武皇帝于草芥之中奋杀而起,驱除鞑虏复我中华,神州大地已经在蛮族铁骑之下苟延残喘了百余年,天下腥膻、民如豚犬,文化几近断绝。 然而即便是号称“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其崇文抑武之决绝,比之两宋亦是不遑多让。 唐亡之遗毒,为害甚远…… 大唐不是不可以亡,封建集权统治之下,没有任何一个王朝会摆脱兴旺死绝之命运。帝国崛起、经济发展、文化鼎盛、土地兼并、民不聊生、政权动荡、民怨沸腾、轰然倒塌、另一个王朝于废墟之中拔地而起……神州大地、华夏文明便是在这样一个无法摆脱的宿命之中动荡更迭、循环往复。 但大唐不能在强枝弱干、军阀遍地的时候亡国,一旦集权轰然倒塌,各地军阀割据天下,乱世降临,很难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扫荡各路豪雄,将天下重归一统。 张士贵只是一个武将,没有那么深远的战略目光,他想的是比较表层的隐患:“或许你的想法是为国为民、为了李唐江山,但太子未必这么想。” 人都是自私的,没人例外。 对于太子来说,再是宏大之志向、再是辉煌之未来,也不如眼前稳稳当当击溃叛军、顺利登基来的重要。 因为如果不能击溃叛军、登基为帝,所有的一切都会立即烟消云散、轰然崩塌……命都没了,你还跟我说什么理想跟未来呢? 房俊看着张士贵,唇角一挑,意味深长道:“虢国公到底站在哪一边?” 张士贵将目光从雨幕之中收回,看了房俊一眼,与其四目相对,缓缓道:“老夫追随陛下半生,在陛下麾下出生入死、建功立业,自然永远站在陛下一边,皇命所在,死不旋踵。” 眼下,李二陛下驾崩的消息仍未发布,尽管所有人都在猜测陛下已经殡天,但一日未能得到朝廷之认可,便一日不能将其宣之于口。所以此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依旧是大唐之主,张士贵这番话语半点瑕疵也无。 然而事实却是,谁都知道陛下已经殡天……那么张士贵这番话的真实含义,便颇为耐人寻味。 房俊换了一个角度,重新提问:“虢国公征战半生、经验丰富,认为当下之局势,东宫可有胜算?” 或许是夜幕之中风雨之下,也或许是左近无人不虞话题外泄,张士贵坦然道:“胜败之重点,在于驻守潼关之李勣,东宫说了不算,关陇说了更不算。因为双方如论那一个最终胜出,都要仰望李勣的脸色——李勣若想‘匡扶济世’,关陇便是谋逆篡位,李勣若想‘拨乱反正’,东宫便是死有余辜……所以,此刻东宫与关陇打生打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脸唏嘘之色,好似认为唯有“和谈”才是消弭兵灾的最好办法,如今放弃和谈生死相搏,何其蠢也…… 房俊却不会被他的表情所误导,耳畔雨声如骤,大风漫卷雨滴挥舞泼洒,头顶的华盖也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沉声道:“虢国公何必欺我?即便是李勣,也是说了不算的。” “轰!” 一声春雷在九天之外炸响,余威震震,一道树杈一般的闪电划开夜幕连接天地,一瞬间照亮四野。 张士贵瞪大双眼,难掩震骇之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房俊面带浅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握:“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虢国公要谨记自己的职责与本分,你效忠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李唐江山、是这亿兆黎庶!太子之所在,乃是江山稳固之根基,若东宫覆亡、太子身陨,意味着大唐之正统传承不在,其后患之严重极甚,有唐一朝,帝位传承将会伴随着腥风血雨,直至每一次的帝位更迭耗尽了这个帝国的最后一分元气,于残垣断瓦之中轰然倒塌,天下黎民陷于水深火热……虢国公是要将这天下推入这般生灵涂炭之境地,还是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张士贵面容冷硬,心中却早已洪水滔天!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他还知道些什么? 但是这话问不出口,只要问出来,就意味着自己承认了房俊的所有猜测……毕竟,房俊也只能将这些当作猜测。 张士贵目露精光,整个人犹如猎豹一般在马背上气势全开,紧紧盯着房俊,一字字问道:“越国公此番言语,到底想要说什么?” 第一千八百八十九章 内幕重重 房俊淡然一笑,从华盖底下伸出手去,接住从天而落的雨水,缓缓道:“希望虢国公能够以大义为先,将天下黎庶放在心头,而不是只知愚忠、不知变通,将这太极宫变成人间炼狱,将整个关中变成尸山血海。” 张士贵心中狂震,差一点便脱口而出“不可能”三字,但幸好反应及时,将这三个字死死含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否则岂非承认了房俊的所有猜测? 但即便如此,张士贵依旧被房俊有可能猜到的内情而震撼不已,漫天风雨,霹雳雷霆,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之心情。因为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即将要做的事情会是何等惊天动地…… 稳了稳心神,张士贵摇摇头,面无表情:“老夫不知二郎在说什么……虽然不敢自诩名臣,只是一介武夫,但老夫自幼便受到父祖之教导,人生于世,当忠君爱国。无论何时何地,老夫只遵从陛下之旨意行事,纵然刀山火海,亦是万死不辞,绝不背负叛逆之名。”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一身正气、面容凛然,伴着铿锵的话语,予人极为强烈的正义感。 孰料,房俊却嗤笑一声…… 张士贵凝眉一拧,怒道:“二郎何故发笑?” 房俊自然不惧他的气势,面容淡淡的说道:“这满朝文武,张口闭口忠孝仁义,可真正做得到的又有几人?最起码,你虢国公与这‘忠君爱国’是沾不上边的。” “大胆!” 张士贵须发戟张,怒不可遏:“休要以为老夫平素对你多有看重,便可以这般信口雌黄、凭空污蔑!老夫一生行事堂堂正正,一身功勋皆在战场之上拼杀而来,直至此刻依旧固守玄武门,何曾有过半分异心?房二,你今日若是不给老夫一个交待,咱俩没完!” 两人的亲兵目瞪口呆,不知这两人刚才还好好的聊天,却为何一眨眼的功夫便翻脸……不过见到两人吵归吵,却还保持克制,两人的亲兵也只能面面相觑,不敢稍有异动。 面对张士贵的怒火,房俊不急不躁,好整以暇道:“令祖北齐之时高居车骑将军,赠开府,算得上是一方豪杰。然北周武帝尽起精锐伐灭北齐,令祖并未与国同休,而是身入北周,依旧屯驻一方。及至隋文帝篡取北周基业,令祖也并未向颇为赏识他的北周武帝誓死效忠,反而成为隋臣,依旧荣华富贵……令尊曾任前隋历阳令,官至大都督,节制一方。接过隋末天下大乱,令尊并未竭力扶保大隋江山,反而纵容虢国公您啸聚乡里,反了大隋……” 他说话慢条斯理,张士贵气得脑门青筋浮凸,双目圆瞪,却只能咬碎了牙吞进肚子。 人家说的都对…… 但听得房俊续道:“……再来说说虢国公您,当初您啸聚乡里拉起一支义军,却不参预争夺天下,而是‘候霸上之祯祥’,期望能够等到一位汉高祖一般的人物予以辅佐,于是后来您远赴晋阳投奔高祖皇帝,被高祖皇帝委以重任,李唐争霸天下的过程中,您战功赫赫、攻无不胜。” 这是夸奖的话语,但张士贵半点高兴的表情都欠奉,因为他已经知道房俊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房俊收回接雨水的手,将湿漉漉的手掌放在斗篷上擦拭,缓缓道:“按理说,您乃是高祖皇帝的肱骨之臣,起码也得是心腹死士那个级别,可以交托重事、予以信任,自当拥戴高祖皇帝一切决定,包括尊太子建成为储。然而呢?您却最终归顺到陛下麾下,随同陛下在玄武门斩杀建成、元吉并其党羽……现在您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张口忠诚闭口忠诚,可笑不可笑?” 张士贵方正的面庞已经犹如充血,两支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房俊,大有扑上去狠狠咬住房俊脖子的气势…… 房俊却浑然不惧,甚至继续挑拨张士贵的怒火:“您若是敢先动手,信不信在下就在此地斩下你项上人头,然后给你按上一个勾结叛军、意欲放开玄武门截断东宫退路、图谋杀害太子的罪名?” 这回张士贵的亲兵全都怒了! 居然对待自家大帅这般颠倒黑白、恶语相向?数名亲兵已经将手掌搭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只待张士贵一声令下,便即策马向前将房俊斩杀于当场! 房俊的亲兵自然不甘落后,一个个亦是全神贯注、双目圆瞪,只要对方稍后异动,便冲上去一一诛杀! 反倒是张士贵听闻房俊之言,好似这漫天雨水全都倾倒在他的头上,激灵灵一个冷颤,领会到房俊言语之中的深意,他也是他从来不曾想过,但绝对有可能存在的事实…… 张士贵脸上血色尽褪,嘴唇颤抖的张了张,勉强出声道:“你这厮休要妖言惑众,老夫纵横沙场一生,岂能被你三言两语所蛊惑?老夫固然履历有亏,但追随陛下二十年来,兢兢业业忠诚笃定,断不会有你所言之事发生。” “呵呵。” 房俊冷笑一声,掸了掸马鬃上的雨水,低着头,轻声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怀有大志,有开天辟地之气魄。连帝国继承人的太子都可以舍弃,又岂会在乎多牺牲一个武夫呢?” 话语落入张士贵耳中,直如雷霆霹雳一般,震得他嗔目结舌,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房俊抬起头,目光平静的与其对视:“虢国公最先要考虑的,不是在下如何得知你的任务,而是如何摆脱自己的下场……死其实不算什么,吾等身为军人,早已下定决心为君、为国马革裹尸、死不旋踵。但太史公有言,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逾泰山!事背负着残害太子、断绝储君之骂名生生死死受人唾弃,还是堂堂正正拥戴太子开创一番新天地?虢国公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取舍。” 我知道什么取舍? 我特么知道个屁! 张士贵内心崩溃,差点想要仰天大吼一声。 他弄不明白房俊如何得知自己的任务? 自己是遵从陛下的遗诏行事,即便有可能如房俊所言那般将所有的罪责负于己身,身败名裂遭受万世唾骂,还是站在太子一边,拼尽全力杀出一片天地? 自己收到的那份遗诏当真是陛下的遗诏,亦或是陛下用以达成自私之目的的骗局? 所有的一切归结于一处,在张士贵脑海之中形成一个最终的问题——陛下到底死没死?! ***** 太子居所之内,官吏们忙碌吵杂,加上堂外风雨大作,喧嚣吵闹。 李承乾坐在后堂,正在听取李君羡的回报…… “殿下,方才虢国公去往玄武门下,私会越国公,两人之间长谈超过半个时辰。” 李承乾坐直腰杆,双目炯炯的盯着李君羡:“可知道两人谈话之内容?虢国公是否承认?” 他双手下意识的抓着自己的衣袍下摆,语声更是微微颤抖,紧张情绪显而易见。 毕竟,得到的极有可能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答案…… 李君羡摇摇头,道:“两人选择在城下见面,距离各自的军队都超过数百步,附近更是只有亲兵护卫,一时间末将很难得知其谈话内容。” 很明显,在听闻李君羡未有实质性内容的回禀之后,李承乾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李君羡见到太子神情,心底暗叹一声,小声道:“即便不能得知二人谈话内容,但虢国公肯出城相见,其实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李承乾又岂能没有意会到这一点? 当房俊提及张士贵官职之重要,若有变故其必然参预其中的意见之后,李承乾便一直处于患得患失的状态之中。 他眼下的状态颇有一些“掩耳盗铃”之嫌,既想要打通玄武门,搬开张士贵这一颗随时能扎得他鲜血淋漓的钉子,又不愿当真确认张士贵另外背负任务…… 第一千八百九十章 真相如何? 一夜激战,叛军并未能取得太多的战果,承天门一线依旧在东宫六率防御之中,叛军未得寸进。但战况极其激烈,双方死伤惨重,天明之后大雨倾盆,叛军终于鸣金收兵,双方冒着大雨救治伤员、收殓尸体。 雨水冲散遍地血泊,却洗不净残肢断臂、尸横枕籍…… 长孙无忌回到延寿坊,脱下沉重的甲胄简单洗漱一下,与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等人一起用了早膳,顺便听取各方面的汇报。 等听闻右屯卫兵分数路,直扑屯驻各地的门阀私军,诸人尽皆面色凝重。 独孤览忧心忡忡道:“这些门阀私军皆是入关襄助我关陇成就大业,如今粮秣短缺已经使得他们怨声载道,若是再被右屯卫一一剿灭,恐怕自今而后,吾关陇门阀将自绝于关外门阀面前。” 人家被你威逼利诱着弄到关中来,结果粮秣被一把火烧了,你们迟迟不能补充,如今更是坐视各家私军被右屯卫一一蚕食鲸吞、剿灭殆尽,这可就结下了死仇。 这种“背刺”所带来的伤害往往更甚,毕竟大家与东宫打生打死乃是各为其主,谁胜谁负意料中事,打完了分配利益重整朝局,坐下来依旧可以团结携手,共谱篇章。但如今关外门阀私军几乎等同于被关陇门阀彻底出卖,性质与两军交战截然不同。 或许一时片刻那么关外门阀奈何不得关陇,可这根刺扎在心里,碰一下就痛,等到对景的时候爆发得愈发猛烈…… 长孙无忌看了独孤览一眼,沉声道:“眼下最紧要的非是如何袒护那些门阀私军,而是我们自己先活下来!如今的形势你们也都看到了,咱们与东宫想方设法促成和谈,为此一再退让,结果那些屯驻各地的门阀私军一个接一个的被剿灭。是房二干的?还是太子干的?亦或是李勣干的?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是有人不愿见到咱们与东宫达成和谈。” 令狐德棻不解:“咱们自与东宫和谈便是,旁人谁能影响这件事?只要咱们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即便是李勣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否则他敢纵兵前来,便是图谋造反、悖逆之举,以李勣爱惜名声、城府深沉的性子,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要和谈就能消弭这场兵变,使得朝堂重回正轨,为此关陇门阀就算再是退让、再是付出更多的利益,这笔账也是赚的。 似眼下这般集结所有力量猛攻太极宫,损失太大,就算击溃了东宫六率又能如何? 玄武门外的右屯卫怎么办? 潼关的李勣怎么办? 他觉得长孙无忌根本就是昏了头,所以令狐家的私兵此刻都在城外待命,尚未入城参预猛攻太极宫…… 长孙无忌知道今日若不能说服这几位关陇中坚,很容易使得关陇内部闹出分裂,功亏一篑。 他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陛下或许留有遗诏。” 此言若是放在别处,简直有若石破天惊,但是在此地说出,面前几人也仅只是露出惊异之色…… 李二陛下雄才大略,即便身陨军中,也必然留有遗诏交代后事,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否则才是不正常。诸人之惊异,是因为既然长孙无忌特意提起此事,必然是他知晓了遗诏的内容,甚至极有可能遗诏之中交待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见到诸人向他看来,长孙无忌这才放下茶杯,目光炯炯:“极有可能,遗诏之中交待了另立储君之事。” 此言一出,诸人这才大惊失色。 独孤览忙问道:“何以见得?莫非辅机已经知晓遗诏之内容?” 长孙无忌摇摇头,道:“并不知晓具体内容,但这份遗诏一定是在李勣手中,而对于李勣种种不合常理之行为,诸位有什么揣测?” 诸人齐齐动容。 事实上李二陛下是否留下遗诏,大家也仅只是猜测,毕竟既未见到实物,亦未有什么风声传出。但是现在经由长孙无忌提醒,联想到李勣自辽东撤军以后种种怪异不合常理之行为,一瞬间便有所领悟。 窗外风雨交加。 宇文士及紧紧蹙着眉头:“辅机的意思是,李勣之所以自辽东撤军以后拖延时日、放缓行军,迟迟不肯回归长安,乃是尊奉陛下遗诏?” 独孤览奇道:“即便陛下当真留有遗诏,却又怎可能不准李勣快速返回关中呢?” 长安乃天下之中、帝国之都,更是李唐皇朝的根基所在,一旦长安长久陷入动乱,轻则动摇皇朝根本,重则政权倾颓、帝国瓦解,重现隋末群雄逐鹿之乱世…… 所以若李二陛下留有遗诏,更应当是勒令李勣快马加鞭返回长安抵定乱局,又岂能反其道而行之? 没道理啊。 长孙无忌喝茶不语,有些人对于这种更深层次的斗争总是缺乏敏锐的触觉与感知,他不愿像个老师教导学生一般详细剖析、循循善诱。 跟不上脚步的,终究要被淘汰。 当然,走得太快的脱离了大部队,也会自取灭亡…… 宇文士及解释道:“然而事实上李勣的确是百般拖延,三个月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半年……即便陛下没有留下遗诏,以李勣受命统御大军、百官之首的身份、职责,也应当尽快返回关中,平灭乱局。但李勣却并未如此,如此便只有一个解释,一定是他受命于陛下遗诏,故而才这么做。” 独孤览不是个笨蛋,只不过对于政治斗争这些个阴谋诡计不大擅长,此刻明白过来,却愈发疑惑:“可李勣如此做法又是图谋什么?难不成真如同咱们之前猜测那般,这厮想要借咱们的手覆亡东宫,而后他挟数十万大军归来,以雷霆万钧之势‘铲除奸佞’、‘恢复朝纲’,另立储君以达到大权独揽之目的?” 不仅仅是关陇门阀,事实上各方势力对于李勣种种诡异举措背后动机之猜测,大抵皆是如此。 否则实在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长孙无忌将茶杯捧在手心,阴沉着脸,扭头望着窗外风雨如晦,淡然道:“李勣的目的大抵如此,但这些未必是他自己的想法。” 独孤览瞪大眼睛,连胡子都翘起来,震惊道:“你是说,此乃陛下遗诏之中所交待之事?” 他总算听明白了,却陷入更深的不解当中。 因为若李勣之种种行为当真遵照陛下遗诏行事,那么陛下这份遗诏的真实用意,便是借由关陇这把刀废黜太子,而后再由李勣拨乱反正,另立储君继承皇位…… 这也太狠了吧?! 即便李二陛下对太子屡有不满之事天下皆知,但这几年来随着太子表现越来越好,易储之事已经许久不曾在朝堂、宫廷之间提起,谁都认为李二陛下已经默许了太子的位置,再不会发生变故。 可谁能想到李二陛下临终之际留下遗诏,依旧执着于废黜太子? 令狐德棻叹息道:“虎毒不食子……若陛下尚在,纵然废黜太子,亦可保其荣华一生。可陛下已经不在,若太子储位不保,任何一个新君继位都不会允许他活下去。” 关陇举兵起事,为的是门阀的利益,太子因此而死谁也说不出什么,成王败寇而已。可李二陛下临终之际依旧念念不忘易储之事,甚至亲手制定计划将太子逼上绝路,此等手段未免归于歹毒,即便此刻与太子敌对,亦忍不住心生嗟叹。 其中感触最甚的,自然是长孙无忌。 太子、魏王、晋王皆乃陛下嫡子,亦既是文德皇后所出,都是长孙无忌骨血至亲,他的亲外甥。以往虽与太子不合,意欲废黜改立太子,太子之下场也几乎频临绝境,但长孙无忌从未真正起杀心要诛除某一个外甥。 若是文德皇后在天有灵,得知陛下这般对待嫡长子,又会是何等伤心绝望、肝肠寸断? 陛下,真正心若铁石,六亲不认…… 第一千八百九十一章 冷血残酷 屋内一阵沉默,窗外风雨如磐,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吵杂一片,风从窗缝漏进来,烛火明灭不定。 良久,长孙无忌方才叹息一声,缓缓说道:“虽然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但此番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我们可以做陛下的那把‘刀’,但不能被陛下用之即毁,所以此番定要全力攻克太极宫。只要东宫覆灭、太子身陨,门阀私军尽皆覆亡,李勣未必愿意将关陇赶尽杀绝,这也是关陇唯一的机会。” 众人颔首,便是认可这番推测。 李勣虽然手持陛下遗诏,也一定有针对关陇之任务,但只要门阀私军覆亡,关陇便不足以兴风作浪,对于李勣把持朝政、独揽大权并无阻碍。况且,一旦关陇被彻底清洗出朝堂,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势必随之一拥而入,填补关陇留下来的空白,攫取关陇吐出来的利益,没有了关陇门阀居中转圜,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直面相对,定然再次掀起一阵朝堂争斗,朝局永无宁日。 如今大战将近半年,半座长安城毁于战火,关中更是一片白地、流民处处,战后恢复生产、重建城池,是一个极其艰苦而漫长的过程。李勣既然独揽大权,势必要在其中有所作为,岂能任由党争内斗消耗掉帝国最后一分元气,重建之路遥遥无期? 所以,李勣很大可能就此收手,对私军尽数覆灭的关陇门阀网开一面,借之以作为缓和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直面相争的工具。 这就是关陇门阀唯一能够幸免于难的机会。 然而宇文士及却忽然蹙眉,寻找出一丝破绽:“此番猜测,大体合情合理,但其中有一处却存在漏洞。以陛下之睿智,岂能不知房俊对太子之忠诚?只要右屯卫在,即便咱们杀入太极宫,太子也可自玄武门撤出,由房俊率领右屯卫退往河西诸郡,重整旗鼓,以待卷土重来。待到那一天,便是帝国分裂之时,因为无论咱们亦或是李勣都必须另立储君,向天下昭告、宣示正统……届时,关中河西,一内一外,便有两个储君,甚至两个皇帝。如此,一场绵延持久的内战不知将要延续多少年……贞观盛世乃陛下毕生心血,岂能甘愿亲手葬送?” 若当真有遗诏在,李二陛下敕命李勣如此行事之目的,便是皆由关陇覆亡东宫,再由李勣收拾残局,从而使得易储之事名正言顺,不至于留下后患。可一旦太子被房俊护送逃出关中,内战之格局便已经注定,任谁也不可能挽回。 陛下怎能做出这样的布置? 长孙无忌看着宇文士及,语气幽幽:“你忘了一件事,太子并未身在右屯卫中。” 宇文士及不解:“可内重门外既是玄武门,只需出了玄武门便即刻与右屯卫汇合,咱们就算攻克太极宫也不可能阻止太子撤出玄武门……你是说玄武门?!” 说到这里,他体会到长孙无忌的意思,难以掩饰的惊呼出声。 窗外一道炸雷响起,震得屋梁摇晃、烛火明灭,而宇文士及的话语更是惊得其余两人霍然起身。 令狐德棻失声惊呼:“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武德九年,遭受压迫走投无路的李二陛下迫不得已,先一步于玄武门设伏,将入宫觐见的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诛杀,自此逆而篡取、翻云覆雨,登上帝位君临天下。 如今,他却要驾崩之后留下遗诏,将自己的嫡长子刺杀于玄武门下,从而实现其覆灭门阀私军、易储另立新君之目的? 长孙无忌缓缓颔首,将已经温凉的茶杯放到桌上,说道:“虢国公张士贵,才是陛下真正倚为心腹之人,否则满朝文武,岂能将宿卫宫禁之重任交付于他?要知道,张士贵执掌的‘北衙禁军’,原本就是陛下亲兵‘玄甲铁骑’的一部分,等若将身家性命都交托于张士贵……截断玄武门之重任,又岂能不由张士贵来执行?” 宇文士及三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几乎可以想象,当关陇军队击溃东宫六率,长驱直入侵占整个太极宫,太子见到大势已去,不得不从玄武门撤往宫外,与他最为信任的房俊汇合,试图一路向西退往河西诸郡稳住阵脚,重整旗鼓……却不料玄武门已经被张士贵死死封锁,太子面对前门驱虎、后门进狼的死局,只能其饮恨当场……而这一切,却尽皆出自他那位敬爱的父皇所谋划。 令狐德棻摇摇头,有些难以置信:“如此推断,的确合乎情理,陛下也的确是那等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但诸位不要忘了,太子在怎么不堪,依旧是陛下的嫡长子,以往屡屡升起易储之心,每一次都顾虑易储之后太子难得善终而作罢。如今陛下驾崩,又岂能在临终之际留下这样一条毒计彻底斩断太子生还之希望?” 陛下对兄弟、对父亲的确狠辣,奉行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当年东宫与齐王府杀得人头滚滚,即便是嗷嗷待哺的孩童都不放过一个……但这些年来,陛下对于诸位皇子的爱护,却堪称典范。 这样一位舔犊情深的父亲,岂能对待自己的嫡长子如此歹毒? 长孙无忌却反问道:“你认为在陛下心中,是一个儿子重要,还是李唐皇朝千秋万世重要?” 令狐德棻语塞。 岂止是李二陛下?无论任何人,一旦登上帝位都会性情大变,这是由于至尊无上的权力以及其身处之位置而决定的,很少有人能够逃脱。 区区一个嫡长子,如何能够与李唐皇朝的延续传承相提并论? 甚至不仅是嫡长子,只要最终还能剩下一个儿子,哪怕只剩下一个,其余在帝国传承的威胁之下,皆可舍弃。 太子不死,如何昭告天下讨伐门阀私军? 还有一点,若太子不死,势必造成一内一外两个储君,甚至两个皇帝的局面,届时天下各方势力纷纷站队,一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内战必不可免,那是李二陛下最不愿意见到的。 所以,只要太子一死,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到李二陛下的谋划之上…… 诸人再次沉默,任凭窗外风雨之声大作,却久久不愿说话。 十八年前,他们一同经历了一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如今,他们又将经历一场父子反目、骨肉残杀…… 最是无情帝王家。 长孙无忌目光从三人面上一一掠过,沉声问道:“现在,是否还质疑吾尽起全力猛攻太极宫之决定?” 诸人沉默,不言。 毫无疑问,这是目前最正确、也是唯一的活路。 若与东宫达成和谈、消弭兵变,只怕明日李勣便统御大军自潼关开拔直扑长安,第一个拿关陇门阀开刀,罪名便是“兴兵谋逆、祸乱朝纲”,所有关陇门阀都将牵连其中,族中成年男丁尽皆枭首、幼年发配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已经是最为仁慈的惩罚…… 到那个时候,张士贵甚至会驱策麾下“北衙禁军”充入内重门,诛杀太子,而后嫁祸关陇门阀。 关陇罪加一等。 太子身陨、关陇覆灭,关外门阀私军尽数覆亡于关中,各地门阀势力骤减,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威慑地方、横行乡里。待到新君继位,推行科举考试二三十年之后,大批寒门学子充入朝堂,进一步瓦解门阀大族的政治根基,最终达到门阀与寒门共治天下,即相互弥补、又彼此制衡…… 宇文士及长叹一声,又是震惊又是敬佩,嗟叹道:“不愧是陛下啊,简直算无遗策……只怕吾等举兵起事之时,陛下便已经算计到了种种可能,故而临终之际留下遗诏,算尽天下英雄。” 长孙无忌却抬头望向窗外,目光幽深。 第一千八百九十二章 摆上台面 这个大雨倾盆、狂风大作的夜晚,激烈的战事虽然暂时停止,但关中各方势力却经历了一个无眠之夜。 远在潼关的李勣自然亦是无比关注这场突如其来、但早已注定必然爆发的战事…… 衙署之内,烛火飘摇,李勣坐在书案之后,案上一壶老酒、一碟盐豆,听着窗外风雨大作,读着手中一册书卷,等着斥候带回最新的战报,一边浅酌慢饮、甚是惬意。 “咣咣咣” 一阵敲门上急促响起,即便风雨声急骤如鼓依旧无法掩盖,李勣以为是斥候回来禀报战况,甚是不满这等毛躁性子,但同时也猜测是否有什么突发的紧急状况使得斥候忘了规矩,慢条斯理的正欲开口,便听得一声破锣一般的嗓子传来。 “大帅!有急事奏秉!” 分明是程咬金的大嗓门儿…… 李勣一个激灵,赶紧将书卷放下,看着书案上的老酒盐豆,有些焦急。这衙署之内不大点的地方,又能藏到哪里去? 军中是不能饮酒的,他这个统帅若是带头违反军纪而且被程咬金这个混世魔王撞见……李勣几乎可以想象那厮必然得意洋洋,往后在自己面前愈发没上没下,甚至以此为要挟提出种种非分之想法…… “砰!” 房门被硬生生撞开,程咬金高大的裹挟着一蓬风雨箭步冲进来,见到李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后,先是装模作样的松了口气的样子:“咱叫了这么半天也没听到动静,还以为大帅有何不测呢,心急之下破门而入,大帅莫怪,莫怪。” 嘴里说着“莫怪”,眼神却在书案上扫了一圈儿,咧开嘴无声的笑起来。 在他身后,几个亲兵跟随进来,惭愧的低下头:“请大帅治罪,吾等拦不住卢国公……” 他们倒是想拦,可程咬金一副急吼吼十万火急的样子让他们不敢怠慢,只好将其待到门外,孰料这人敲了两下门,喊了一嗓子,紧接着便破门而入,连给他们的反应时间没有。 李勣自然知道程咬金的德行,没好气的摆摆手,将亲兵斥退,看着已经大大咧咧走到自己对面拽了一个凳子坐下的程咬金,问道:“深更半夜的,有何要事前来?” 程咬金伸手拈了一个盐豆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响,一脸正经道:“启禀大帅,末将发现有人违背军纪,私自于军中喝酒,特来举报。” 李勣瞪着他,喝叱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喝酒就自己倒上,不喝就赶紧滚!” 程咬金眼珠子瞪得比李勣大,啧啧称奇道:“咱就纳闷儿了,为何你明明违反军纪、私自饮酒,如今被咱撞破,非但没有半点心虚羞愧,反而一副义正辞严光明正大的模样?是因为你的脸皮比咱厚么?” 李勣头疼,亲自执壶给程咬金斟了一杯:“尝尝看,珍藏的房府佳酿,当初小女成婚之时房二那厮送的贺礼,此次东征,小女在吾行李之中藏了两坛子,半路收到她家信的时候方才知晓。” “哧溜!” 程咬金拈起小巧的酒盏,一口抽干,啧啧嘴,赞道:“好酒啊!你这家伙心眼儿太多,害怕咱跟你讨要,居然编了这么一个故事,让咱不好意思夺了你这份闺女的孝敬……不是好人呐。” 李勣翻个白眼,正欲说话,亲兵站在门口道:“启禀大帅,鄂国公求见。” 李勣一愣,看了看桌上的老酒盐豆,下意识就想让尉迟恭明日一早再来,结果一扭头,才发现房门已经被程咬金撞得关不上,尉迟恭高大的身形披着一件蓑衣,静静站在门口…… “行了行了,人都到门口了,还通禀个甚?” 李勣不满的将亲兵斥退,冲着尉迟恭招招手:“外边风急雨骤,敬德快快进来。” 尉迟恭抬脚进门,脱下蓑衣放在门边,又抖了抖衣襟上淋湿的雨水,这才来到书案前。他身材高大,面庞黝黑,好似一尊铁塔也似站在那里,宽厚大身躯带着风,吹得烛火一阵明灭。 程咬金没好气道:“你这黑厮赶紧坐下,想把灯烛弄灭不成?” 尉迟恭也不理会他,撩起衣袍坐下,自己执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啧啧嘴,赞道:“好酒!” 又拈了一颗盐豆放进口中咀嚼,微微眯着眼,好似久未尝酒味一般,很是享受…… 李勣视如不见。 军中禁绝饮酒,此乃军纪,可此刻随军的将军各个都是贞观功勋,饮酒这等小事,谁会放在眼中?只要不是大摇大摆的饮宴造成不良影响,李勣也懒得管。 况且他自己也会偷偷的小酌几杯…… 所以对于尉迟恭装出来的这副模样不屑一顾。 尉迟恭对两人的鄙视浑然不觉,又倒了一杯酒,又是一口抽干,再伸手去拿酒壶的时候,被李勣制止。 “深更半夜,风雨大作,有事儿就说事儿,一杯一杯喝个没完,万一误事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李勣将酒壶放到自己面前,一共两坛子酒,喝了小一年,如今只剩下这么点儿了,这两个酒虫怕是几口就能给喝干…… 尉迟恭眼巴巴的瞅着酒壶,不满道:“大帅何必厚此薄彼?末将没来之前,您拿出珍藏的佳酿款待卢国公,等到末将适逢其会,却又这般吝啬小气,着实让人心寒。” 李勣揉了一下额头,忍着肉痛,将酒壶推出去:“二位随意。” 尉迟恭这才眉开眼笑,只不过他长得丑且黑,这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一把抓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想了想,看着程咬金:“要不你也喝点?” 程咬金冷笑:“你敢自己都喝光,老子今天让你躺着出去。” 尉迟恭嘿的一声:“旁人怕你程咬金,老子岂会怕你?只不过咱胸怀大气,有好东西定要与袍泽好友分享。” 给程咬金斟了一杯,他举起酒杯:“走一个?” 程咬金也举杯:“走一个。” “叮”碰杯,一饮而尽。 李勣在一旁眼角跳了一下,忍着怒气,娘咧,你们两个混账喝着我的酒,居然还嘲讽我? 不过这两个家伙素来不睦,明争暗斗,连碰个杯都剑拔弩张、杀气四溢…… 他夹了个盐豆放进口中,然后用筷子敲了敲桌子,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要睡觉了。” 尉迟恭看向程咬金。 程咬金蹙眉,道:“吾只是夜半睡不着,恰好见到大帅这边灯火未熄,遂前来查看,并没有其余的事。” 李勣不做声。 尉迟恭这才看向李勣,上身微微前倾,甚至还扭头看了一眼门口,这才神秘兮兮道:“大帅,吾觉得情况有些不大对劲。” 李勣心中一惊,面色不变,沉声道::“哪里不对劲?” 尉迟恭迟疑一些,道:“东宫的反应,关陇的应对,全都不对劲。按理说,和谈才是消弭兵变最好的方式,这般打生打死打到最后赢的那个也是遍体鳞伤,甚至动辄有覆亡之祸,何苦来哉?但东宫对于和谈极其抵触,房俊更是屡次在和谈其间悍然出兵,将和谈一次一次搅黄。关陇更是诡异,明知就算击败东宫也迟早被咱们一举荡平,他又何必拼死一搏?” 程咬金狐疑的盯着尉迟恭,咧开嘴嘲讽:“你长得跟一根黑炭似的,脑袋里也全是黑炭不透气,居然学起诸葛司马开始运筹帷幄了?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这黑厮不是个蠢蛋,但绝对说不上什么智虑深远、运筹帷幄,小聪明有一些,大智慧全无。此刻居然煞有介事的开始分析东宫与关陇的战略目的,这是他能够掌握的智慧么? 搞不好身后有人啊…… 李勣目光炯炯的看着尉迟恭,缓缓问道:“你想说什么?” 尉迟恭面色纠结、迟疑半晌,终究一咬牙,沉声问道:“陛下自辽东负伤之后,吾等一直未能得见,吾斗胆问一句,陛下是否已经驾崩?” “轰隆”一道炸雷在窗外响起,风雨更盛。 第一千八百九十三章 是生是死? 自辽东撤军之日起,陛下便身在“玄甲铁骑”护卫之中,谁也不能得见。这种情况一日两日还好,但将近一年过去了,李二陛下始终不曾露面,谁不在心底犯嘀咕呢? 只不过陛下之威望、李勣之严厉使得全军上下对此三缄其口,不敢说、不敢问,但私底下难免诸多猜测,军心纷乱。 丘孝忠等人若非猜测陛下已然驾崩,借给他们两个胆子也不敢做出那等违抗军令之事…… 但此时非但涉及陛下之威仪,更攸关李勣之治军,谁敢堂而皇之的述之于口? 李勣面色铁青,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叱道:“放肆!随军太医对陛下悉心救治,汝却口出诅咒之言,试图扰乱军心,可知该当何罪?” 程咬金在一旁道:“论罪当斩!” 尉迟恭怒视程咬金:“如今军中流言纷纷,这其中你程咬金难道就不曾有所质疑?” 程咬金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是我,我没有,别乱说!” 尉迟恭气呼呼瞪着捣乱的程咬金,程咬金睁起双眼回瞪,他眼睛原本就大,如今上了岁数眼皮松懈,瞪起来的时候就格外大,一般人比不过他,刚才李勣就被他瞪得败下阵去…… “你们两个行了!” 李勣头痛的摆摆手,对尉迟恭道:“此事以后切勿再提,否则吾饶得你,军法却饶不得,莫要逼吾。” 他也知道陛下生死安危之事牵动全军,无数人在私底下猜测谣传,尉迟恭只不过是当面提出而已。这种事根本无法避免,除非让李二陛下出来在全军将士面前转一圈。 这显然不可能…… 不过好在局势发展至今,已经无限接近落幕,也隐瞒不了几天了。 但尉迟恭却不肯善罢甘休,他沉声道:“吾对陛下之忠诚可鉴日月,无论何时、何地,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吾只问大帅一句,陛下可曾留有遗诏?若有,请大帅出示,无论遗诏之上有何交待,吾皆全力襄助大帅完成,纵然万箭穿心,亦矢志不改!” 陛下驾崩几乎是所有人的猜测,若此事当真,那么陛下必然留有遗诏,交托给李勣让他料理后事、完成遗愿。 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种种不可常理之行为,已经使得全军上下愈发认定了这个猜测。大家悲怮于陛下之驾崩,也都愿意为陛下完成遗志,所以这才压制着各自的军队,没有闹出太大的幺蛾子。 否则单纯以李勣的威望,只怕这数十万大军早就闹起内讧、分崩离析,最起码程咬金、尉迟恭这两人就不会一味的听从李勣莫名其妙的命令…… 现在大军屯驻潼关,长安城打得如火如荼,东宫与关陇死伤惨重,最终之胜负旦夕可见。到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得揭开,再无隐瞒之必要,也不可能继续隐瞒下去。 可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对于尉迟恭乃至于军中各方势力来说都太过被动,不能事先绸缪,只能事到临头思量对策,他们岂能甘愿? 一旁,一直给尉迟恭捣乱的程咬金忽然幽幽的说了一句:“尉迟敬德你有些过分了,大帅为人素来公正廉明、以理服人,岂能对咱们有所隐瞒?大帅,这尉迟敬德傻乎乎的脑筋不大清楚,一根筋,你跟他解释是没用的,不妨将陛下遗诏拿出来,咱们全军上下也好一心一意完成陛下遗志,免得整日里猜来猜去,伤了情分不说,还容易坏了陛下大事……你说对不对?” 李勣面沉似水。 窗外风雨交加,他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他明白,这两人今日前来,其目的就是来逼宫的,要么逼着陛下出面,要么见到陛下遗诏,否则,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这两人资历太深、战功太多、威望太高,即便是他李勣以宰辅之首、大军统帅的身份地位,也未必压得住。一旦这两人对了各自家族、势力的利益,从而有所想法,那么对于全盘计划都将是个严重的威胁。 不说别的,单只是这两人其中之一任意加入东宫亦或关陇,都足以对眼下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局面产生破坏性的影响,甚至极有可能使得所有谋划功亏一篑。 可当真向他们两个坦白,李勣还没有那个胆子…… 沉吟良久,李勣最终还是在两人迫切的目光中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缓缓道:“此事,的确是你们想多了。吾以大军统帅的身份告知汝等,此事最好到此为止,否则若是继续闹下去,坏了大事,神仙也救你们不得!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程咬金与尉迟恭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震撼。 虽然李勣什么也没说,但其实什么都说了,陛下……当真已经驾崩。 程咬金更心细一些,陡然想起不知从何时起,时常有硝石等物送入军中。他是知晓房俊与魏王合作的制冰生意的,也知道制冰的一样主要原料便是硝石……由此推测,可以得知那些硝石便是用来制冰的。 军中何时需要那么多的冰? 其用处显而易见…… 房门敞开着,亲兵见到大佬在屋中谈事气氛紧张,不敢轻易靠近更换维修房门。风雨在门外肆虐,一阵阵风裹挟着阴冷潮湿的空气涌进来,书案上的烛火飘摇,照得三人脸色明灭不定。 良久,尉迟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起身,一揖及地:“今日末将失礼了,只是若不弄明白,心中这道坎过不去,改日定向大帅负荆请罪。” 言罢,也不等李勣有所回应,便转身走出去。 没有穿丢在门口的蓑衣,就那么走出门去,大风裹挟着雨点瓢泼一般倾倒在身上,浑身衣物瞬间湿透,他却恍若未觉,一步一步走入雨幕的黑暗之中。 屋内,程咬金忽然长叹一声,仰起头,看着屋顶。 心中震撼翻涌,百感交集…… 然后他也起身,一句话没说,略微拱手施礼,便负手走出门外,身形转瞬消失在暗夜雨幕里。 唯有李勣一人坐在书案之后定定出神,半晌方才伸出手去拿起酒壶想给自己斟一杯酒,结果酒壶倾倒,却一滴酒未能流出。他晃了晃酒壶,随手放在桌上,低声骂了一句:“两个酒鬼!” 然后站起身,站在窗户前,目光看似眺望窗外雨夜之中巍峨的潼关城楼,实则却没有什么焦距…… 身后亲兵们手脚麻利的将破损的房门抬好,拿着锤子、钉子,“叮叮当当”一顿砸,很快修好,掩上房门之后尽皆退出。 李勣这才回过神,摇摇头,长叹一声:“陛下,何必呢……” ***** 东宫之内,太子亦是一夜未眠。 将至卯时,风雨愈发狂盛,雨水犹如瓢泼一般从天而降,哗啦啦汇聚成一道道涓流在地上恣意流淌。 李君羡自玄武门方向疾步而来,到得太子居所门前脱下蓑衣递给门前的内侍,整理一番衣冠,也顾不得湿透的靴子,抬脚进屋。 李承乾正坐在书案之后处置一摞摞的公文,几支烛台放在屋内各处,烛火高燃,亮如白昼。 李君羡入内,见礼:“末将参见殿下!” 李承乾放下毛笔,抬手揉了揉眉心,让一旁的内侍沏一壶茶送来,这才起身,走到靠窗的椅子坐下,淡然问道:“玄武门那边可有消息?” 李君羡道:“直至此刻,虢国公未有异动。” 李承乾吁了口气,颔首道:“看来,许是越国公的劝导起了坐拥,虢国公未必一意孤行。” 自从李唐入主关中,居太极宫而御极天下,玄武门便成为重中之重。 可以说,玄武门是否安全,就意味着帝王是否安全;无论是谁想要逆而篡取,首要之事便是攻略玄武门。当年父皇发动玄武门之变,也正是事先收服了玄武门守备常何,否则武德九年那一场兵变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到了如今,玄武门依旧是生死命门。 若张士贵心怀叵测,紧要关头骤然封锁玄武门,那么他这个太子便插翅难飞,只能在内重门里被蜂拥而至的叛军所湮没…… 第一千八百九十四章 建议刺杀 玄武门,永远都是太极宫的命门所在,得,则生;失,则死。 原本作为“北衙禁军”首领、戍卫宫禁、奉皇命镇守玄武门的虢国公张士贵,当时局紧迫,玄武门的重要性一再拔高,便陡然之间不再让人那么信任…… 尤其是李勣的种种诡异举措,更是令太子意识到不同寻常之处,这才有了房俊雨夜抵达玄武门下,与张士贵开诚布公一番谈话,试图将其彻底拉到东宫这边来。 但现在张士贵虽然并未有异常举动,却以战局紧张、危险重重为由封锁了玄武门,导致东宫与右屯卫之间的信息传递中断。 休说太子心性不够坚定,任谁面对此等局面,都难免患得患失、如坐针毡…… 李君羡沉吟一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殿下,玄武门关乎殿下之安危,甚至说一句生死系于此也毫不为过,岂能操于旁人之手?越国公固然有所规劝,但虢国公性格刚硬,未必听从,万一其死心不改,对于殿下,对于整个东宫来说,实在是太过危险……末将斗胆,自请赴玄武门刺杀虢国公,若事成,可与右屯卫里应外合彻底剿灭‘北衙禁军’,殿下进可攻退可守,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承乾端坐不动,少顷,方才摇摇头,温言道:“将军何故全力辅佐于孤?” “百骑司”乃是帝王爪牙,不隶属于朝廷三省六部十六卫之中,直接受命于皇帝,由此可见其性质与地位。但事到如今,李君羡却已经成为李承乾身为最为信重的臣子之一。 李君羡愣了一下,虽然不解太子为何有此一问,忙道:“殿下仁爱宽厚,有上古圣君之风范,故而末将衷心折服,誓要任凭殿下驱策,死不旋踵!” 李承乾笑起来,缓缓道:“将军亦乃父皇之心腹肱骨,如今帝国正统面临危机,毅然决然归附于孤,携手面对气焰嚣张的叛军,不已个人之生死为念,只为维护帝国正朔、救关中万民于水火。但是既然将军能够有这样的觉悟,又怎知虢国公没有呢?” 李君羡无语。 我的殿下,这能一样么?若是在平时,您自然可以想尽种种办法对张士贵尝试予以收服,成或不成,无关紧要。可眼下是什么时候?一旦前边东宫六率抵挡不住叛军凶猛攻势,兵败如山倒,您就必须立刻退出玄武门前往右屯卫,而后撤往河西诸郡才能保证安全。 可若紧要时刻张士贵封死玄武门怎们办? 岂能将您的性命、东宫的安危放在张士贵是否忠于帝国、胸怀大义之上? 那是陛下的死忠,面对陛下的命令万死不辞的那种! 当然,如果陛下活着张士贵绝无可能投奔东宫,现在陛下驾崩的确有可能动摇张士贵的意志……可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李承乾见到李君羡欲言又止、满脸不忿的模样,笑了笑,安抚道:“况且此刻胜败尚未分晓,虢国公若是暴卒,将会直接影响东宫内部的军心士气,甚至所有依旧对父皇保持忠诚的文武大臣、各方势力。再者说来,‘北衙禁军’乃是父皇一手组建,各个精锐剽悍、战力强横,若能将其拉拢过来,对东宫实力会有莫大的提升。所以,将军之谏言非到万不得已,孤不会采纳。” 李君羡听明白了,羞愧道:“末将思虑不周,险些坏了殿下大事,罪该万死。” 这个时候玄武门乃是重中之重,太子担忧张士贵紧要时候截断退路,张士贵难道就不怕太子猝然动手,将他诛杀彻底打通玄武门? 故而这个时候张士贵身边必然防卫严密,想要暗中刺杀几乎不可能。 而且“北衙禁军”虽然人数不多,但战力强横,一旦不能闪电一击将其彻底击溃,势必会引发极为强烈的后患。 时至今日,长安城内依旧有不少支持东宫的文武大臣,天下各地自然亦是如此,但这些人、这些势力又有多少是真正支持李承乾这个人?他们只是支持太子之身份,支持帝国正朔、 若李承乾做出残杀张士贵这样的事情,一经暴露,必将舆论汹涌,成为叛军名正言顺起事的最佳理由。 到那个时候,就算能够在房俊的护卫之下撤往河西诸郡,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人心尽失、骂声一片,迟早亦是败亡之结局…… 李承乾见李君羡领会自己的意思,遂温言笑道:“将军不必如此,此番共患难,孤对将军之忠诚、能力深感钦佩。孤非寡情之人,患难时陪在身边出生入死的臣子,孤永不会忘。若他日吾辈剿灭叛军、涤荡寰宇,孤誓与诸君共富贵!” 身为太子,从小就被灌输最精英的教育,可不仅仅只是学那些四书五经圣人典籍之类,帝国储君是否有学识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要学习“御极之术”,懂得做事,更要懂得管人。 似这等激励许诺、邀买人心的手法,简直不要太熟练…… 李君羡感激涕零:“多谢殿下厚爱,末将甘愿效死!” 他这份工作的危险性实在是太大,古往今来,能够充当帝王“鹰犬”者,绝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知晓太多皇家秘辛,帝王所有的肮脏险恶都看在眼里、装在心里,帝王再世之时自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心腹,可一旦帝王寿元将尽,又岂能留下这样一个随时将他所有阴暗公之于众的隐患? 人活着的时候追逐利益,人将死的时候唯在意名声,但凡能够对自己的身后名有所玷污的可能,都必须予以扼杀。 更何况,就算帝王或是心存不忍或是暴卒而亡将其留下,可继任之新君又岂能继续重用这样一个臣子? 故而,帝王“鹰犬”要么荣宠备至冠绝当朝,要么身败名裂一命呜呼,绝没有第三条路走。 正理来说,李二陛下驾崩之前,必然安排李君羡“暴卒而亡”,即消弭了毁坏自己的名声的隐患,也为新君清除了障碍。但眼下李二陛下东征途中驾崩,根本来不及除掉他,而太子又遭遇关陇叛乱,只能重用他这个手握“百骑司”的重臣,完美的完成了过渡。 当然,太子心性仁厚、敦实慈爱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使得李君羡可以放下一切顾虑,全心全意的效忠太子。 …… 大雨倾盆,太极殿东侧一处被作为临时指挥所在的院落之内,李靖喝了一口热茶,看着面前程处弼、李思文、屈突诠等东宫六率将领,笑道:“莫要一副苦大仇深、忧心忡忡的神情,老夫打过的仗,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这一仗无论眼下如何被动,最终一定大获全胜。” “卫公此言当真?” “吾等也不是三岁孩童,您可能诳咱!” 几个神情萎靡的将领瞬间振奋起来,目光炯炯的望着李靖,希望他能够给予讲解一番当下局势,归纳一下双方实力之优劣,到底如何能够得出“大获全胜”这个结论。 李靖不仅名头响亮,军事素养更是高深莫测,东宫六率重新整编以来,这些年青将领在李靖麾下熟知各种战术战略,获益匪浅,对李靖之尊敬犹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 故而虽然此刻战局不利,但李靖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语,必然有其根据,瞬间便将众人的士气提振起来。 李靖喝了一口茶水,淡定道:“眼下看似战斗在太极宫发生,实则决定这场战争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屈突诠奇道:“那是在哪里?” 李靖向北指了指,道:“在玄武门外,更在潼关。” 诸位将领若有所思。 李勣道:“当下最重要之目的,便是保住太子、保住东宫,维系帝国正朔,不使叛军猖獗。即便太极宫沦陷又如何?太子大可以率领东宫自玄武门撤走……” 第一千八百九十五章 人才难得 “太子可由右屯卫护送退向河西诸郡,重整旗鼓、号召天下忠于帝国的各方势力卷土重来。吾想要告知你们的是,‘背水一战’固然可以迸发出更强的战力,但却丧失了战略战术的转圜与灵活,非濒临绝境之时,决不可取。反而要放开心胸,放开胜败,将着太极宫之战当作你们的磨刀石,将你们自身一点一点磨砺得光亮锋锐,战场之上,超脱胜败,才能主宰胜败!” 李靖目光炯炯,语气铿锵,神情之中充满了笃定。 诸将士气高涨,齐齐起身:“末将受教!” “背水一战”濒临绝境,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会迸发出远超平时的战斗力,以弱胜强确有可能。但如果未到绝境之时,却强行将自己放在“背水之地”,那便是取死之道。 李靖摆摆手,让诸人坐下,续道:“至于潼关……你们或许不了解英国公,即便是李思文,也从未与英国公并肩作战。吾说一句自傲之言,帝国上下,论战术战略、统驭全军,吾与英国公独一当,陛下、河间郡王稍逊一筹,江夏郡王算半个,而卢国公、鄂国公之流只能称为猛将……故而,英国公种种看似不合常理的举措,背后必定有充足的理由支撑他那么去做,而且他必然早已将当下局势推演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知道怎么去干!”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英国公会坐视太子覆亡,而后挟数十万大军入京另立储君、独揽大权么?绝对不会!所有这么去猜想英国公动机之人,全都是错的!” 他与李勣并肩作战多年,彼此之间惺惺相惜,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对于彼此的能力、心性极为了解,故而才有这番斩钉截铁的断言。 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李勣固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可现如今的东征大军之中,他根本做不得主…… 李思文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如今不知多少人诽谤家父,说什么家父权欲熏心,坐视太子覆灭,而后率军直取长安剿灭叛军成就震烁千古之美名,再另立储君,效仿霍子孟当年故事,扶立幼主、大权独揽……我呸!家父性情清高,绝不贪恋权位,岂能做出那等龌蹉之事?今日有卫公这番话,家父若得知,必定欣慰非常。” 如今无论叛军亦或是东宫六率,都对李勣诡异的举措猜测纷纭,各种各样的揣测甚嚣尘上,其中自然难免有过多诋毁之处。 身为人子,李思文自然郁愤难平。 李靖微微颔首,环视一周,看着面前这些他颇为看重的年青将领,肃容道:“这一场兵变,从始至终咱们都面对数倍于己之强敌,时时刻刻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身边袍泽死伤无数,看似悲哀伤感。但吾要对你们说的是,没有任何一位名将能够横空出世便战无不胜,再是惊才绝艳也不行!一位名将之诞生,必将伴随着数不尽的挫折、数不完的伤疤,从一场场失败、一堆堆尸骸之中站起,历经磨砺,方能成就大事!” 对于一个帝国来说,什么最重要? 是人才! 不仅需要精明睿智、勤勉清廉的文官治理天下,更需要忠勇英明、悍不畏死的武将保家卫国、开疆拓土。 贞观勋臣已经渐渐老去,随着李二陛下极有可能已经驾崩于辽东,他们这一辈的人物也将满满淡出权力核心,自然需要新生代的人才予以递补。 他生性清高,不通政务,蹉跎官场十余载,如今虽然被太子委以重任统御东宫六率与叛军激战,但已经缺乏了当年那种身在战场的热血沸腾,此战之后,无论局势如何,他都将挂印而去,退出官场。 编纂战策兵书、教授子弟兵法,则成为他最大的精神寄托。 眼前这几人被他寄予厚望,有背景、有靠山、有能力、有心性,只需悉心栽培,辅以不断磨砺,他日必定成为后起一辈当中的佼佼者。那种一手栽培出几个当世名将的成就感,较之自己策马上阵,亦是不遑多让。 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秦怀道等人纷纷单膝跪地,大声道:“大帅放心,吾等必定不负大帅之期望!” 李靖捋着胡须,含笑点头:“帝国局势倾颓,正是吾辈男人大展身手之时,诸位当砥砺前行,忠君爱国,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喏!” 诸人轰然应喏。 …… 因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雨,承天门外的战事暂时停歇,双方鸣金收兵,一边救治伤员、收敛尸体,以免尸体被雨水浸泡之后引发疫病,一边补充军械、调派兵员。 到了傍晚时分,雨势渐渐小了,双方调兵遣将。 大雨刚刚停歇,叛军便潮水一般涌上来,残酷激烈的战事再度如火如荼的展开。 程处弼固守承天门,面临的压力极大。之前在此埋设火药炸得叛军尸横遍地,也将城垣损毁极大,此刻叛军架着云梯不断攀登残缺的城墙,冒着城头守军的箭矢滚木发起冲锋。 程处弼手持横刀在城头来回巡视,打量着这一支负责正面强攻的叛军,再看看远处那一杆黑色的大旗在阴暗的天空下随风招展,便知道这必然是长孙家为数不多的精锐私军。 叛军大多都是奴隶、农夫、流民匆忙组成的乌合之众,缺乏操练,更缺乏军械,不堪一击,只是倚仗人多势众给东宫增添无尽麻烦。但关陇门阀各家的私军却皆是精锐。 关陇门阀实力不均,有强有弱,各家精锐的私军自然也是有多有少,其中私军人数最多的两家便是长孙家与宇文家。 宇文家祖上便是沃野镇军主,世世代代长官沃野镇,其私军数量在两万余人左右,其中大半精锐,战力强悍。只不过此前试图自长安西城向北攻略玄武门之时,遭受高侃迎头痛击,又被吐蕃胡骑截断退路,大败亏输之下损失惨重。 长孙家则是有赖于长孙无忌的滔天权势以及李二陛下的信任,私军规模大抵在四五万之众,其中半数精锐,开战以来损失也极大…… 如果再将这支长孙家的精锐予以重创呢? 想必,实力雄厚的长孙家也必然伤筋动骨,甚至从此一蹶不振,关陇领袖的头衔被别家取而代之…… 但想要达成重创这支长孙家精锐的目的,就必然需要冒险,否则未等敌人损失惨重,自己这边倒是先丢失阵地。 程处弼一颗心急促跳动,赶紧将几个心腹校尉聚拢在一起。 “将军是想重创敌军?” 一个校尉有些不解,只要咱们死死的挡住敌军的冲锋,岂不是自然就会给予敌军重创?长孙家的私兵固然精锐,可咱们东宫六率也不差! 另一个模样清秀的校尉摸了摸下颌,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想要在尽量保存咱们实力的情况下,于敌军以重创?” 程处弼颔首,道:“郭昶知我心意!” 若是硬拼硬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老子还费这个脑筋作甚? 那校尉郭昶笑道:“若如此,倒也简单,咱们不妨旧事重演,让长孙家的私军在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程处弼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大喜,兴奋的一拍手,大声道:“就这么干!还是你小子脑瓜子灵活,之前咱们故意放弃承天门诱敌深入,预先埋设火药炸得叛军人仰马翻,敌军断然想不到咱们居然故技重施!” 郭昶忙道:“不敢当将军夸赞……只不过眼下军中火药存量不多,怕是未必能够起到太好的效果。” 程处弼笑道:“火药的确存量不多,但咱们震天雷可还有不少!来来来,传令下去,将所有震天雷都收拢过来,再多取一些引线……” 第一千八百九十六章 如此蠢货 雨势方歇,微风轻抚,凉爽的气温使得兵卒们很容易便兴奋起来,再加上战火纷飞之中紧张血腥的氛围,几乎投入战斗的一瞬间便使得兵卒们杀红了眼,白热化的战斗随之到来。 承天门依旧是叛军猛攻的重点。 不仅仅是此处直通太极宫核心区域,更在于此前大战之时遭受严重损毁,城前残缺有多处豁口,可以让云梯的角度更加平缓,有利于兵卒进攻。况且承天门乃是太极宫正门,一旦攻陷,意义重大,可以极大的提升关陇军队士气。 长孙无忌在重新开战之始便顶盔贯甲策马立在承天门外,手摁横刀亲自督战…… 对于现在的关陇门阀来说,只能毕其功于一役,要么彻底覆灭东宫,要么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将所有私军都葬送在这太极宫里,才有可能给门阀传承留下一线希望。 所以死多少人长孙无忌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能否迅速攻陷承天门,杀入太极宫! 他扭过头,看着身边的长孙淹、长孙温两兄弟,沉声道:“以往你二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吾恨不能手刃之,方消心头之恨!眼下家族危难,前途叵测,吾希望你二人能够放下成见,为家族前程、为长孙家子孙后代杀出一个光明!去吧,各自带上五千家族私军,攻不下承天门,就别回来!” 两兄弟脸色煞白,胆战心惊。 眼瞅着东宫六率抵抗顽强,关陇军队冲上去多少死多少,承天门附近的城墙上下早已经鲜血横流、尸横枕籍,双方都杀红了眼。这个时候冲上去,那还能落得个好? 可瞧着父亲铁青的脸色,两人不敢多说,否则搞不好父亲就能将他们两个看了祭旗。 毕竟他们两个之前闹得实在是不像话…… 没办法,两兄弟只能忽视一眼,齐声道:“父亲放心,为了父亲的宏图大业、为了家族的昌盛延绵,孩儿定血战到底、死不旋踵!” 而后策马而出,召集几名校尉,各自带着五千人冲向承天门。 长孙无忌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握着马鞭的手却死死用力,手背的青筋都突了起来……眼下的承天门,简直就是一台巨大的血肉磨盘,双方兵卒血战不退,每一刻都有无数兵卒战死,城下尸体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后续的兵卒根本就是踩着袍泽的尸体向着城上攀登。 惨烈至极。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率军强攻,都必然冒着巨大的伤亡,别说什么盖世名将、勇冠三军之类的话语,这样的战场之上个人的勇武根本没什么发挥余地,一支冷箭、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震天雷,便能轻松收割生命,任你眼观六路、三头六臂,最终也只能看运气。 虽然恨不能将这两个闹内讧的儿子杀了了事,可此刻真正将他们推上战场,面临枪林弹雨,又怎么可能不心疼? 到底是骨血相连的儿子啊…… 可长孙无忌自从下令再次开战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坚定了意志:无论付出多少的代价,都要保存长孙家的传承。 儿子死了自然伤心,可只要能够给长孙家拼出一丝希望,也算是死得其所。 更何况他儿子很多,只要不死绝就行…… 想要让李勣放弃对关陇门阀、对长孙家的戒心,从而愿意扶持关陇门阀去抵制、对抗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就一定要最大的可能的减少关陇门阀的实力。当所有关陇精锐私军都倒在冲向太极宫的路上,李勣还有什么理由对关陇门阀心存忌惮呢? 而且,万一攻陷太极宫,大获全胜呢? 机会不但有,而且很大…… 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率军冲上城头,都是个凶多吉少。 一旁,宇文士及、令狐德棻见到长孙无忌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送上血肉横飞的战场,都觉得头皮发麻。 太狠了…… 宇文士及试图劝阻:“辅机,何须如此?两位郎君乃是长孙家血脉,高贵尊崇,不需这般冲锋陷阵、九死一生。” 长孙无忌摇摇头,目光在身后一干关陇将校脸上扫过,沉声道:“关陇门阀同气连声百余年,无分彼此、竞相牺牲,这才造就了如今的赫赫权威、煌煌荣耀!值此兴灭存亡之际,就从长孙家开始,重拾先祖之坚毅,为关陇门阀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面容坚毅,语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种“舍我而为关陇”的气慨铺天盖地,令周围关陇将校心神震荡、一时间士气大振! 谁都知道“合则力强”的道理,但谁都不愿意面对危险的冲在最前。如今身为关陇领袖的长孙无忌宁肯牺牲自己,亦要将关陇当年赖以安身立命的团结精神给找回来,这些关陇子弟岂能不感受到那种决绝与霸气? “赵国公,让我带兵上去,将令郎替换下来吧!” “没错,吾等乃是军伍之人,一条贱命,岂能眼看着四郎五郎冲锋陷阵却站在这里?” “吾愿出战!” …… 一时间,关陇阵营之中士气飙升,沸反盈天,一大群将校争先恐后请求出战。 长孙无忌大手一挥,沉声道:“稍安勿躁!都是关陇子弟,此等生死存亡之际还分什么高低贵贱?能够为关陇而战死,乃是吾等每一个子弟之荣幸,关陇各家都绝对不忘诸位向死而生、视死如归之精神!放心,待到吾子阵亡,再轮到诸位上阵杀敌!” 一番豪迈悲壮之言,激得身边关陇子弟血脉贲张,一个个红着眼,立下必死之志! …… 长孙淹、长孙温两人各自率领五千精锐加入战场,顿时使得叛军士气大振,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向着城头发起潮水一般的进攻,很快便将城上的东宫六率压得喘不过气。 尤其是承天门附近的城门、城墙损毁严重,导致东宫六率的防御不够缜密,处处漏洞。随着战线两侧各五千军队加入,防线登时岌岌可危,叛军已经数次登上城头,虽然皆被守军反扑,但防线告破几乎已经注定。 这让长孙淹、长孙温两人欣喜若狂,原本以为是被父亲当作激励关陇各家而被推上来的炮灰,但现在居然有望达成先登之功攻陷承天门,这可真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兄弟两个精神振奋,一改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畏战姿态,挥舞着横刀大声喝叱麾下军队,向着承天门发动一波一波猛烈的进攻。 “冲上去了!冲上去了!” 正在冲锋的长孙温听到身边兵卒的叫喊,一抬头,便见到己方兵卒果然已经冲上一处城墙豁口,正将防御的东宫六率冲散,源源不断的杀入城中。 长孙温精神大振,大叫道:“冲进去重重有赏!” 遂引领亲兵奋力冲杀。 身后,夜幕之中的长孙无忌眼看着长孙温一侧已经登上城墙,且后续部队源源不断的赶上,城上的守军渐渐不支,已经无力抵御,越来越多的关陇军队冲上城墙。 长孙无忌心中大喜,承天门再度告破,就意味着东宫六率果然如他所料那般在没有补充的情况下已经战力骤降,只需长驱直入,整个太极宫便是囊中之物。 接着却又一忧,怎么看此番冲上城头都有些过于容易了,该不会又是东宫六率诱敌深入之计? 之前程咬金家那个混账就来了这么一出,于承天门下埋设大量火药,这得关陇军队残肢横飞、尸横枕籍,甚至将他震落马背摔断了腿…… 他这个刚刚升起的念头被他死死摁下,幻想着但凡有点脑子的守军将领也做不出这等故意放弃承天门阵地诱敌深入的计策,毕竟一旦承天门被突破,东宫六率很难抵御关陇军队的全军突袭,败亡或许就在一瞬之间,风险实在是太大。 程处弼好歹也是程咬金的儿子,怎么可能愚蠢至此?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在耳畔响起,震得他两耳嗡嗡响,眼前一阵黑烟冲天而起,夹杂着无数的残砖断瓦,以及关陇兵卒的残肢断臂。 胯下战马前蹄扬起惊嘶一声,差一点再次将长孙无忌甩下马背。 长孙无忌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战马,耳畔嗡嗡作响听不清左右慌乱的人群呼喊着什么,看着眼前烟尘腾飞一片狼藉的承天门,一口老血冲到喉咙,他使劲儿咽了咽,却没有咽回去,张口“哇”的一声喷出来。 而后两眼一黑,向后仰倒。 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程咬金你个狗日的,怎么生出程处弼这么个一根筋的蠢货…… 第一千八百九十七章 遭受重创 对于关陇军队来说,不久之前承天门以及其余几座城门埋设火药轰然炸响给他们带来的伤害极深,至今犹有余悸。所以此刻承天门轰然一声炸响,那升腾而起的漫天黑烟飞溅四散的尘泥瓦砾,一瞬间便将他们心底的恐惧彻底勾起,军心士气迅速崩溃。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五郎战死了”,周围兵卒呆了一呆,然后掉头就跑…… 东宫六率则早有准备,在程处弼指挥之下反杀回来,关陇兵卒自残破的墙头上纷纷跌落,一窝蜂的向后撤,人挤人、人踩人,猝然败退之下全无章法,阵型涣散军心浮动,相互践踏者不计其数。 算不上兵败,但是士气崩溃的关陇军队潮水一般退去,伤亡极大。 身在后阵的宇文士及一边命人将昏迷的长孙无忌带回延寿坊治疗,一边赶紧接过指挥权,下令督战队列队拍在第一线,挥舞横刀狠狠斩杀了数百溃散的兵卒,这才将溃败之势堪堪止住。 然后又让后阵的预备队前压,勉力抵抗住东宫六率的反杀之势,将前线的队伍缓缓撤回来。 幸好他当机立断,且有足够的威望指挥军队,这才避免了一场大规模的溃败。否则一旦被东宫六率衔着前线关陇军队溃败的尾巴追杀过来,极易引发后阵预备队的混乱,说不得就能使得关陇军队遭遇一场屠杀…… 重新登上承天门的程处弼看着关陇军队整齐有序的缓缓撤退,没想到叛军反应迅速、指挥若定,心头略有遗憾。不过他性情沉稳,绝不会贪功冒进,当即勒令麾下军队不得追击,趁机救治伤员、收敛尸体,然后加固城墙。 方才那轰然炸响固然杀伤不少叛军,更迫使叛军退兵,但军中存留的震天雷也一次用光,没有了此等守城利器的相助,接下来的守城战将会更为艰苦、更为残酷。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几个兵卒抬着一具尸体跑过来,兴奋道:“将军,有条大鱼!” 程处弼心中一喜:“俘虏了谁?” 兵卒摇摇头道:“未曾俘虏,发现的时候便已经被炸死了,是长孙家的五郎……” “长孙温?” 程处弼一愣,赶紧上前查看。都是长安城内背景硬扎的纨绔子弟,这个层次之间就算彼此不屑甚至仇视,但不可能不认识。仔细辨认一番,果然是长孙温,程处弼便沉默了一下。 虽然颇为不爽长孙温的阴险狡诈、心胸狭隘,但平素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即便此刻关陇举兵起事反叛东宫,却也从未将对方当作一个“叛国贼”看待,大抵也只是各为其主而已,恼怒有之,仇恨未必。 此刻的长孙温双目紧闭,左侧头骨或许被飞溅的砖头瓦砾撞击从而塌陷一块,有红的白的脑浆流出,半边脸满是血污,其余地方倒是并未有见到伤痕,可见是一击致命。 往昔气焰嚣张的世家子弟,如今变成全无生气的一具尸体,这对于程处弼来说比面前几千上万的寻常兵卒阵亡带来更大的震撼与感慨…… 吸了口气,程处弼沉声道:“将尸体暂时收殓,稍后吾亲自去禀报太子殿下。” 关陇虽然是叛军,但长孙温好歹是太子表弟,“姑表亲”是极为亲近的亲戚关系,别管太子到底怎么想,自己斩杀了长孙温,一定要去太子面前“请罪”一番,将这个罪名结结实实的背上,然后让太子“叱责”几句,或者责罚一番。 最好不使得斩杀长孙温的名声落在太子身上。 “要每时每刻擅于思考,任何事情都尽可能的从皇帝或者太子的角度去着想”,这是父亲不厌其烦耳提面命教授他们的为臣之道…… 兵卒应诺之后将长孙温的尸体带下去收殓,程处弼收殓心神,吩咐麾下校尉:“趁着叛军退去,抓紧时间修复城墙、布置防御,待到叛军卷土重来之时,势必比之前的攻势猛烈十倍!吾等在此鏖战,乃是替太子守护帝国正朔,如此光荣之使命,即便是粉身碎骨亦要一力担之!诸位,人在城在,城陷人亡!” “人在城在,城陷人亡!” 左近兵卒士气高涨,振臂狂呼。 任何一个年代,只要让兵卒知道为何去打仗,并且给予一个光明正义的理由,往往都能爆发出极大的战斗力,且死不旋踵! …… 延寿坊内,经过一番救治之后,长孙无忌悠悠醒转。 刚一睁开眼睛,便见到长孙淹浑身血污、形容狼狈的跪在床榻之前,脸上泪痕俨然,显然刚哭过不久。 长孙无忌挣扎着坐起,长孙淹赶紧从地上爬起,上前扶着长孙无忌坐起,又取过枕头垫在他后背,让他坐得省力些。 长孙无忌面色惨白、双眼无神,颤抖着嘴唇看着长孙淹,虚弱问道:“战局如何,你五弟如何了?” 长孙淹后退两步,再度跪下,痛哭失声:“父亲,咱们败了,五弟……五弟他也阵亡了!” 一旁的宇文士及不著痕迹的撇撇嘴,他自然知晓长孙淹与长孙温之间的纠葛,之前长孙温一系列操作差点将长孙淹给害死,若非太子仁厚不忍加害,只怕长孙淹早已丧命多时。 心忖真是难为这小子了,如今长孙温死了,没人跟他再争长孙家的家主之位,心里乐得冒泡却还得做出一副痛不欲生嚎啕大哭的姿态,还挺不容易的…… 长孙无忌眼前金星乱跳,胸口一阵憋闷,眼瞅着又要昏过去,赶紧深吸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要说对长孙温之死有多么锥心刺骨、痛不欲生,他倒是没这种感觉,或许是儿子多了,长孙温又从来不是最出彩的那一个,死与不死,无关大局。但是对于此番集中兵力猛攻承天门而不克,且被程处弼那个夯货愚蠢至极的故技重施再度击退,感到深受屈辱。 想他长孙无忌虽然算不得当世名帅,可素来以智计见长,却两次败于程处弼之手…… 他是绝对不承认自己不如程处弼的,在他看来就算是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可是对上程处弼这种一根肠子的蠢货,什么计策都使不出来,多少算计都抛给了瞎子看——那蠢货根本就看不懂这些东西。 聪明人在蠢货面前是很容易吃瘪的,认为聪明人办事从来都依从自己的智慧算计,可聪明人如何又能明白蠢货的思维想法呢? 任你千般设计、百般谋略,他只一根筋的猛打猛杀,且往往自作聪明的做出令聪明人匪夷所思之事…… 长孙无忌很想再吐一口血。 深吸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悲伤与愤懑,抬头对宇文士及道:“老夫身体不适,还请郢国公代为主持大局,当下东宫六率只是勉力支撑,咱们兵力占优,且粮秣匮乏不宜久战,还请从城外调兵前来,继续对太极宫予以狂攻,一定不要给东宫六率任何喘息之机。” 李勣依旧屯驻潼关作壁上观,这个时候东宫与关陇实则都是强弩之末,只要其中一方咬住牙憋住这口气不泄,很可能就此夺取胜利,再回过头来与李勣谈判,说不得就能闯出一条生路。 况且这些私军原本就是他故意送到战场之上趁机消耗掉的,消耗得越多,关陇门阀再李勣的眼中威胁性便越小,自然也就越安全…… 宇文士及颔首道:“辅机放心,吾责无旁贷!定会指挥大军继续猛攻太极宫,就算战至最终一兵一卒,也誓要攻陷太极宫!” 长孙无忌便欣慰的点点头,很显然宇文士及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也与自己站在一处,用关陇私军的最后一点根底去博取覆亡东宫,也借此争取打消李勣的疑虑,给关陇门阀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只要能让门阀血裔传承下去,什么样的代价不能付出呢? 壮士断臂,不外如此。 第一千八百九十八章 豪门落魄 内重门里,李承乾跪坐在茶几之后,慢条斯理的饮茶,窗外风雨初歇,微风阵阵,漫天乌云散去,月如钩弦,繁星点点。 困难与危险最是能够成为磨刀石,砥砺一个人的气质与品性,平素被朝野上下嘲讽为“怯懦愚钝”“优柔寡断”的太子殿下,如今也能面对太极宫外战火连天而心平气和。 或许心底仍有几分忐忑惊惧,但最起码面上云淡风轻,绝对看不出来…… 李靖在内侍通禀自后大步入内,先见礼,而后禀报道:“启禀殿下,叛军暂时退却,收拢残兵,但并无止息战争之迹象,想必略作调整之后便会发动下一次的猛攻。” 李承乾将李靖交到面前入座,亲手为他斟茶,问道:“先前听闻战报,说是长孙温被程处弼斩杀……此事可曾确认?” 李靖谢过,双手捧着茶杯,道:“千真万确,尸体稍后会送到这边请殿下验看。这一战程处弼忽发奇想、故技重施,于所有人未能预料之中重创叛军,当居首功。” 语气之中颇为感慨。 前番于承天门下埋设火药重创叛军,前提在于当时承天门已经不可坚守,叛军猛攻之下随时会将其攻陷,故而只能退守太极宫内,顺带着埋设火药,不料效果甚佳。 而这次却有所不同,叛军虽然攻势猛烈,致使多处防线岌岌可危,但始终未能真正突破,东宫尚有一战之力。但程处弼却主动放开承天门,任凭叛军突破防线,这极有可能导致全部防线彻底崩溃,叛军突入太极宫,战局一发不可收拾。 但凡有几分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去做,成功了固然重创叛军、收获甚大,可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李靖想不到程处弼会那么做,长孙无忌也想不到……结果便是被程处弼给干成了。 这种情况完全悖离了李靖一声所学之兵法宗旨,让他打一百年的仗也使不出一回,偏偏程处弼就能成……他现在开始检讨自己之前给东宫六率的将校们“解压”“宽心”的行为,他认为这样做能够让麾下将士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但明显“解压”过头,使得将校们太过放松,几乎忘记了这是一场攸关东宫存亡、太子生死的决战…… 李承乾不清楚战斗的过程,他只看结果,故而重重颔首:“卫公放心,孤这边都已经对军中将校的功绩予以记叙,待到此战过后,定然论功行赏。除去朝廷规定的奖励之外,孤还会格外予以重赏,毕竟能够在此等山穷水尽之时依旧为孤而战、为帝国而战者,皆乃忠贞之士,再多赏赐也难以彰显他们如此高贵忠诚之品德。”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诸葛亮当年教诲刘禅的话语,虽然短短十六个字,可道尽了身为人君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素质——赏罚分明。 有过则罚,有功则赏,如此危急时刻依旧不弃不离的东宫六率、右屯卫、乃至于安西军,他又岂能不感恩在心,待到将来重重厚赏? 这时,内侍前来通禀,说是兵卒已经将长孙温的尸体运到…… 李靖问道:“殿下可否需要验看身份?” 李承乾起身,道:“验看身份就不必了,但孤想去看一眼。” 李靖颔首,起身跟在李承乾身后走出居所,来到院子里。四周燃着灯笼,院内一片明亮,数十禁卫把守在院中,另有一小队盔甲破损、形容疲惫的兵卒站在中间,地上摆放着一具尸体。 李承乾并未去验看尸体,而是快步走到一小队兵卒面前,目光和蔼的一一审视,而后询问中间那个看上去黑瘦的少年:“籍贯何处?” 那兵卒便对太子,激动得满脸通红,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说道:“回……回殿下的话,在下籍贯蓝田。” 李承乾欣慰颔首:“原来是关中子弟,不错。” 他又看向其余几人,温言道:“汝等忠勇贞烈,面对叛军不屈不挠、死战不退,且连连重创叛军,功勋赫赫,实乃吾大唐军人之楷模!好好打这一仗,待到战后,孤不吝赏赐。” 而后,他语气凝重:“出去之后告知军中袍泽,若有谁英勇阵亡,孤向你们保证,所应得之抚恤、勋阶加倍,你们的妻小父母皆受朝廷关照,孩子若读书,免费进入朝廷开设的学堂,若从军,则直入孤之禁军!” 几个兵卒兴奋得满脸通红,当即单膝跪地,大声道:“吾等誓死追随殿下,令之所在,死不旋踵!” 不怪他们这般兴奋。 大唐最重军功,一旦战场之上有所斩获,不仅可以加官进爵、获得丰厚赏赐,更会荫及子女、泽被全家,所以唐军作战之时分外勇猛,无惧死亡。而太子的承诺更是令他们喜出望外,对于一个贫寒平民来说,最大的赏赐不是升几级官、赏多少钱、赐几亩地,而是社会层级的跃升。 这是最难的,开国时候还好一些,一旦国家稳定,社会阶层基本便固定下来,底层平民想要跃升阶层,难如登天。但太子的承诺却给予他们希望,家中子弟若从文则免除花费,这就意味着身份与别不同,若有上升渠道更能够近水楼台,若从无可直入禁军,这更是一举成为太子家将! 能有这样的赏赐,纵战死沙场又何妨? 李承乾这才看向横放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仔细看了两眼,的确是长孙温……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长孙冲死于牢狱之内,是他亲口下令诛杀,长孙涣自绝于自家府门之前,长孙濬暴卒于西域,长孙澹更是很早之前便惨遭横死,如今长孙温又阵亡于军前……昔日人丁兴旺的长孙家,如今已经渐渐凋零。 如此煊赫一时的名门世家,也已经走向落魄。 一个家族的兴衰,往往便是从人丁的增减开始的…… 也不知母后在天之灵得见,会是何等的伤心难过? 但这就是战争,长孙无忌既然挑起了这一场兵变,那么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敌我双方,为了帝国正朔、为了家族利益、为了个人荣辱,所有人都要奋勇拼杀。功勋宿将、百战老卒、世家子弟、甚至他这个监国太子……任何人都将直面死亡。 败,自然是身死族灭、阖家尽绝;胜,亦将面临这残破的山河,不知砥砺几许才能完成重建,恢复往昔元气。 这场由长孙无忌一手挑起的战争,没有赢家。 嗯,或许只有一个…… 李承乾负手而立,目光自长孙温死灰色的脸上抬起,似乎穿越黑沉沉的夜幕,投注到东边的潼关…… 只不过,这当真就是你想要的? 你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却最重听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为了自己一己之私欲,不惜将关中百姓裹挟进水深火热之中。 “民为水,君为舟,水亦能载舟,又能覆舟”,这个道理我从小就在各位老师的教导之下知晓,为何你反而忘了? …… 不远处的一座房舍。 连续几日阴雨,今日傍晚虽然放晴,但空气湿冷,内重门里有过于阴暗,所以燃起了一盆炭火,屋子里干爽温暖。 长乐公主穿了一件青色道袍,满头青丝绾成一个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脖颈白皙修长,曼妙玲珑的身姿隐藏在道袍之下,清丽绝伦之中透着几分出尘仙姿,眉目如画,明眸皓齿。 太子妃苏氏坐在她身边,挽着她的素手,语气恬淡:“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长孙家做得这些事实在是太过分了……文德皇后顾念娘家,对他家颇多优待,结果呢?文德皇后殡天,他们先是苛待于你,继而又连续谋划易储试图废黜太子,如今更是举兵起事竖起反旗,简直忘恩负义卑劣无耻!” 第一千八百九十九章 往事已矣 长乐公主盯着太子妃,秀眸轻轻眨了眨,有些狐疑。 这位太子妃虽然有些强势,不是那等温柔绵软的性子,但平素绝对不会嚼舌根,今日为何在她面前说了这么多长孙家的坏话? 这可不似她的为人,应该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太子妃见到长乐盯着自己,也知道长乐素来聪慧,说不定已经猜出自己的用意,索性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是太子殿下让我过来的。” 长乐公主愈发奇怪,秀美轻挑,清声问道:“到底何事?” 太子妃叹了口气,握着长乐公主的手,注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道:“就在刚才,‘百骑司’来报,说是长孙冲于狱中突发恶疾,暴卒离世……太子殿下怕你伤心,故而让我过来看着你点,顺便劝慰一下。”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恩怨情仇,可毕竟夫妻一场,如今长孙冲以这等悲惨之方式离世,想必长乐公主必定心中悲怮。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俏脸愈发白皙,眉梢轻轻跳了一下,然后垂下眼帘,形状美好的嘴唇紧紧抿起,被太子妃握着的纤手下意识的抓紧,然后反应过来,迅即松开…… 太子妃觉察到她内心的震动,温言宽慰道:“那等无情无义之辈,你又何需悲伤?若是文德皇后仍在,怕是也不会允许你受到长孙冲的苛待,定会支持和离。况且长孙冲又随着他父亲策动兵变,实乃乱臣贼子,便是太子看在你的份儿上容得下他,国法朝纲又岂能容得?当年陛下感念文德皇后对其甚为宠爱,故而网开一面,准许其流亡天下,但从长孙冲潜回长安策动兵变的那一刻,他便必死无疑。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辈,死有余辜,你实在犯不上为他伤心。” 对于长孙冲,她素来嗤之以鼻,即便是在长孙冲谋反不成、流亡天涯之前。 男人不仅要有身份家世,更要有才华担当,身份家世决定了社会阶层,才华担当则决定了一生成就。长孙冲有一个显赫无比的家世,更受到文德皇后的宠爱,身份背景可以说绝对是年轻一辈当中的第一人,按理说更应该能够于仕途之上展露锋芒,建功立业。 然而事实如何呢? 小小年纪便被认命为殿中监,算是李二陛下的贴身佐官,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结果这人在李二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却毫无寸功,碌碌无为。等到文德皇后殡天,李二陛下恩宠不减,一路予以提拔任用,甚至曾将房俊一手组建的“神机营”交到长孙冲手中,惹起朝野上下的不快。 但长孙冲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排斥异己安插亲信,硬生生将这样一支曾跟随房俊在莆菖海硬撼突厥狼骑的强军折腾得四分五裂、战力全失,其心胸、能力可见一斑。 最起码比起房俊一定是远远不如的…… 更被说因为身体之残疾怨恨太子、迁怒长乐,将长乐公主这样一个倍受宠爱的皇室嫡长女视作出气筒,每日里言语讥讽、冷面相待,更甚之百般猜忌、千般侮辱。 这样一个男人,如何配得上秀外慧中的长乐公主? …… 长乐公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好一阵,勉力平复心中波澜起伏,刚想张口说话,忽而一串清泪自眼中泻出,划过白皙光滑的脸蛋儿,落在衣襟之上。 固然长孙冲对她苛待过甚,甚至曾一度起了杀心,但她从不曾真正对长孙冲有过怨恨。她将一切都归咎于长孙冲身受残疾,故而导致心术不正,绝不是天性凉薄。 一个不能人道的丈夫,对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子有所猜忌、加以防范,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要说是感情,实则已经很淡很淡,男女之情决然全无,余下的唯有生活数年的记忆。 但尽管如此,此刻骤然闻听长孙冲暴卒于狱中的消息,依旧难忍心中酸楚悲哀,情不自禁的落下清泪。 当然她也明白,所谓的“突发恶疾”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真相实是有些残酷…… 太子妃握着长乐公主的手,温言抚慰。 她一直觉得皇室一众公主之中,最出彩的便是长乐公主,秀外慧中、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儿,却陷入政治结盟之中沦为货物一般。若是遇到一个中规中矩的郎君,或许也能平安一世,尽享荣华。 偏偏碰到长孙冲这么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成婚了便守着活寡,年纪轻轻又遭遇和离,如今更是跟着房俊见不得天日,一辈子的幸福都已经葬送了……愈发觉得长乐公主惹人怜惜。 长乐公主擦拭了眼泪,勉强一笑,道:“以往也曾想过,他那般流亡天涯会否有一日遭遇不测,那时候觉得这人可恨到了极点,即便死得再是凄惨,自己大抵也不会感到伤心……但是如今骤然听闻,却还是忍不住眼泪,我真没用。” 太子妃笑道:“这话怎么说的?如此,更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即便长孙冲误了你一生,却也不肯诅咒其不得好死,这份心性才最是难得。不要想太多,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便让他过去,咱们总得好好的活着,一切向前看不是?” 长乐公主轻轻点头。 是啊,那些难堪过往都已经烟消云散、随风而逝,如今她虽然跟着房俊不能光明正大示于人前,却深深的爱慕着这个男人,对于现状已经无比满足,又何必再去计较那些过往? 幸福需要享受,痛苦应当放下。 ***** 风停雨歇,星空璀璨。 太极宫的战事暂时终止,关陇军队下一次的疯狂攻击正在酝酿,东宫六率摩拳擦掌、枕戈待旦,处于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宁静,但是关中各处,屯驻于各地的门阀私军却遭受了来自于右屯卫的疯狂打击。 程务挺、王方翼、孙仁师、辛茂将,四人每人统御一千轻骑,对各地门阀私军展开扫荡。 固然屯驻于各地的门阀私军人多势众,人数大多在三五千甚至七八千之上,但这些各大门阀临时纠集起来的私军缺少操练、军械匮乏,又大多处于粮秣告罄军心不稳之际,面对右屯卫武装到牙齿的精锐军队,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一夜之间,四支门阀私军被剿灭,虽然并未全军覆没,但仓惶逃遁的兵卒被其余私军救下,却使得这股恐惧的气氛迅速传播,一家一家门阀私军都坐不住了。 没人有信心能够在右屯卫的突袭之下稳如磐石,谁都知道右屯卫那是能够打得关陇嫡系军队屁滚尿流的强军,如今摆明了要将关中所有的门阀私军一网打尽,谁还能坐得住? 无数使者蜂拥而入长安城,直奔延寿坊,希望关陇门阀更够给大家一个交待:为何不派发粮秣?为何不增援军械?为何不调兵支援? 当然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咱们想走可是走不了,你们关陇说说怎么办? 这些门阀要么是捧长孙无忌的臭脚,自愿前来结一番“善缘”,往后能够跟关陇门阀有更进一步的利益交换;要么是被长孙无忌威逼利诱而来,打着浑水摸鱼攫取利益的小心思……却不料一失足成千古恨,利益没吃到,却一脚踩进关中这个大坑里无法自拔。 自然是又气又怒又悔,只能死死拉着关陇这根稻草,试图从这个坑里爬出去,赶紧返回各自的地盘,否则一旦这些私军尽数覆灭在关中,那么对于各家门阀在自己地盘的掌控力度将会有毁灭性的打击。 没有了私军,拿什么去对抗当地官府、驻军? 到时候朝廷一纸令下,各地驻军便能将他们连根拔起,门阀赖以垄断政治、独霸一方的根基将会彻底崩塌…… 第一千九百章 阴毒手段 延寿坊。 屋内,长孙无忌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花白的头发披散着,显然刚从床榻之上起来。眼袋乌黑、脸颊浮肿,气色灰败,勉力坐在茶几前,神情恹恹满是疲惫虚弱。 对面,宇文士及执壶斟茶,关切道:“身子可还好?” 长孙无忌拈起茶杯喝了一口,摇摇头:“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前番坠马有损及根元,没有个三年五载的静养难以恢复。不过眼下这等局势,哪里容得一时片刻的懈怠?总归不过是硬挺着而已,挺得过去,是上苍垂怜,挺不过去,那也是命数如此,强求不得。” 局势的急转直下,加上身体的伤创病痛,使得原本的雄心壮志几乎荡然一空。而今支撑着他的,只剩下家族延绵、苗裔传承而已,断不能接受长孙家自他手上彻底衰落甚至覆灭。 宇文士及宽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到底还是身子更重要,当下局势虽然不容乐观,却也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关陇还需辅机你执掌大局。” 他现在的心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若长孙无忌就此一病不起甚至撒手人寰,关陇将会彻底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到时候是战是和,皆由他来主导,不至于被长孙无忌这股子固执所裹挟着走向灭亡。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的威望、能力皆逊色于长孙无忌,没有了长孙无忌,他自己能否完全掌控关陇门阀? 况且只要长孙无忌活着,以他无与伦比的威望震慑关陇各家,使得劲往一处使,未必不能击溃东宫杀出一片天地…… 很是纠结。 屋外,一片喧闹犹如菜市场一般沸反盈天,时不时有人高声喝叱、低声咒骂,闹哄哄乱成一团。 宇文士及往外瞅了一眼,眉头紧蹙:“辅机当真不见见这些各地门阀私军的统领?” 房俊麾下的右屯卫分兵数路、重拳出击,精锐的军队横扫屯驻于各地的门阀私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打得这些缺少粮秣、军械匮乏的私军哭爹喊娘、狼狈溃逃。少许逃出生天的兵卒汇聚于长安周围,哭喊着进城求助,那些尚未遭受突袭的也坐不住,唯恐右屯卫下一个目标便是他们,也涌进城来恳请关陇门阀予以救援。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淡然道:“见了又如何?这些门阀私军刚好可以作为牵制房俊的诱饵,使其生出贪功之心,不能对太极宫予以足够的支持。否则若房俊腾出手来,只需调兵威胁长安城东西任何一侧与咱们的军队对峙,势必威胁到春明门、金光门等处,咱们哪里还能拼尽全力与东宫六率死战?” 顿了一顿,又道:“况且眼下的形势,怎么帮他们?” 这句话说得喟叹惆怅、有心无力。 时至今日,关陇军队的粮秣已经是个大问题,支撑不了几天了,若是再将粮秣分给这些门阀私军,只怕三天便全都吃完了,那个时候还打什么仗?干脆全军弃械投降,自己寻三尺白绫上吊自尽,一了百了…… 宇文士及默然。 以前顾忌这些私军背后的各地门阀,唯恐这些私军覆灭导致各地门阀对关中门阀恨之入骨,但是眼下关陇门阀朝不保夕,不得不拼命去争取一条生路,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许多? 他担忧道:“若咱们放任不管,万一这些门阀走投无路之下祸害地方、残害百姓,那该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愁眉不展,握着茶杯良久无语。 原本是希望裹挟着这些门阀私军与东宫决一死战,但是金光门外一场大伙烧毁了粮秣,使得关陇根本不可能再将这些门阀私军驱为己用——想要人家帮你打仗,你总得给人家一口饱饭吧?但现在关陇军队的粮食都难以为继,随时有断粮之虞,哪里顾得上这些门阀私军? 况且右屯卫的战力之强横远远超出长孙无忌的估计,这些门阀私军看似人多势众,但是在右屯卫的突袭之下根本就是一群土鸡瓦狗,往往一个冲锋便令数千人四散溃逃、哭爹喊娘…… 可正如宇文士及担心的那样,若是坐视不管,这些门阀私军要么投降东宫,要么一哄而散滋扰地方。缺乏粮秣的私军根本不可能顾忌所谓的律令军法,掳掠百姓、烧杀村寨几乎不可避免。 说到底,关中依旧是关陇门阀的根基所在,若是任由这些门阀私军将关中祸害得千疮百孔,不仅他们这些挑起兵变的关陇勋贵要遭受切齿痛骂,关陇门阀更会遗臭万年…… 儒家法则影响深远,对于任何人来说,“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情形很难发生,即便是死,也要追求一个死得其所、光明正大。死后尚要遭受万世唾骂、子孙嫌弃,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宇文士及长叹一声,道:“作茧自缚啊!” 倒不是埋怨长孙无忌,今时今日埋怨谁也无用,只不过谁能想得到当初以为会成为巨大助力的门阀私军,如今却成了关陇挥之不去的累赘?半点忙没帮上不说,还极有可能成为祸害关中的病源,稍有不慎,甚至会使得关陇门阀成为关中百姓恨之入骨、斑斑青史口诛笔伐的祸国之根…… 一旦局势发展至那般,关陇门阀名誉尽毁,纵然躲得过眼下危机,可子孙后世又该如何在关中立足? 长孙无忌抬起头,目光阴沉的看向宇文士及:“你以为当如何处置这些门阀私军?” 宇文士及与其目光对视,被其眼眸之中闪烁的寒光震了一下,略一沉吟,缓缓道:“事已至此,与天下门阀之仇怨只怕已经无可化解。” 既然仇怨已经结下,全无化解之法,那也就不必再畏首畏尾。 索性就让这仇怨来得再深一些…… 两人目光相触,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长孙无忌道:“不如将这些门阀私军编组成军,委派一位将领统御,于长安城两侧择选其一,向北突袭右屯卫防线。若能一举突破右屯卫防线自然最好,即便不能,也可以极大牵制右屯卫的兵力,令其无暇他顾。” 宇文士及颔首表示认可,又问:“你觉得派遣担任主将为好?” 这个人选不好找,必须要有足够的身份威望,否则不能取信于这些门阀私军,恐怕未等抵达右屯卫防线便一哄而散…… 长孙无忌垂下眼帘,淡淡道:“让长孙淹去。” 宇文士及大吃一惊,忙道:“辅机三思,不可如此!” 将那些门阀私军编组成军,也仅仅是做个样子,战斗力还是渣。身为关陇委任之主将,既要面对战力剽悍的右屯卫,又要面对随时可能溃散甚至内讧的私军,危险之处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得阵亡军中。 之前长孙温已经死了,若是此番长孙淹再遭遇不测…… 长孙无忌却道:“关陇存亡之关头,每一个关陇子弟都要做好舍身取义、报效家族之准备,否则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即便是你我,若时局所迫,亦要提刀上阵,不畏死亡。长孙家的子弟没什么满溢的才华,却唯独不缺乏此等甘为人先的不屈意志!” 宇文士及心中震荡,许久才道:“既然如此,那便将门阀私军集结于金光门一侧,让宇文陇为其压阵,向北突袭吧。” 这个策略的目的根本不是希望突破右屯卫防线,以门阀私军的涣散,如何攻破右屯卫? 只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已,手段过于阴毒,但的确非常奏效,可一举解决这些门阀私军的问题…… 突袭右屯卫防线,势必遭遇右屯卫的强烈反击,这些门阀私军无力抵挡,溃散几乎是一定的,这时候就需要关陇军队断其后路,使其欲退无路,最终覆灭于右屯卫兵锋之下。 但是与此同时,关陇军队也一定来不及撤退,进而与右屯卫发生激战,损失在所难免。长孙无忌将自己的儿子都派了上去,宇文士及觉得自己也得有所表示,所以打算这份损失由宇文家的私军来承担。 总不能让长孙家又是牺牲儿子,又是折损私军,即便如今的关陇门阀名存实亡、各怀鬼胎,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一千九百零一章 你是亲爹? 长孙无忌对于宇文士及同甘共苦的态度非常满意,毕竟长孙淹若死了自己还有儿子,可若是“沃野镇私军”覆灭,宇文家就当真成了光杆将军,即便此番兵变成功,也势必从此一蹶不振。 这一份牺牲,不可谓不大。 当即,长孙无忌便当着宇文士及的面派人将长孙淹叫了进来。 “孩儿见过父亲,见过郢国公。” 长孙淹一身戎装,兜鍪摘下发髻散乱,脸上沾满灰尘,衣襟处亦是多处破损,很是狼狈,神情更是悲伤凄苦。 两人颔首,宇文士及温言道:“一番恶战,身上可曾受伤?” 长孙淹道:“并未负伤,只是可惜五弟……唉!” 长叹一声,泫然欲泣。 宇文士及宽慰道:“马革裹尸,正是吾关陇门阀之传统,五郎死得其所,关陇各家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你也不用太难过。” 虽然不知道长孙淹这一份悲怮之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只看其还能流出几滴眼泪,便算得上是还有一些情义。世家门阀之中,即便是手足兄弟,因着平素争抢家族地位、资源,反目成仇者不知凡几,即便表面上笑呵呵,心里也都恨不得对方死掉才好。 真正的手足之情不能说没有,但绝对凤毛麟角…… 长孙淹道:“郢国公所言甚是……” 顿了一顿,转向长孙无忌,问道:“不知父亲叫孩儿前来,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看他一眼,淡然道:“此番兵败,五郎阵亡,对于军队士气打击甚大。故而为父与郢国公商议,尽快调集军队,再度强攻太极宫。” 长孙淹连连颔首,挺直胸膛道:“父亲所言甚是,如今东宫六率亦是强弩之末,咱们只需不计伤亡猛攻不止,定能攻破承天门、攻陷太极宫!孩儿愿再度上阵,奋勇杀敌,为五弟报仇雪恨!” 一脸的无所畏惧,慷慨激昂。 长孙无忌大声道:“说得好!既然你有这份心,为父岂能不成全于你?如今调集军队猛攻太极宫不难,难在右屯卫陈兵玄武门外对咱们的两翼虎视眈眈,一旦其抓住咱们的漏洞予以突袭,不仅使得咱们伤亡大增,更会迫使正面强攻之势难以为继。所以为父决定,由你率领整编之后的门阀私军出金光门,向北攻略右屯卫阵地!不求击溃右屯卫,只要能够将其牢牢牵制,不能插手太极宫的战斗,就算你大功一件!此事若成,为父许你家主之位!” 长孙淹浑身一震,目光呆滞:“啊?这……” 带着那群豚犬一般的门阀私军,去突袭如狼似虎的右屯卫? 那跟送死有什么分别? 先前他还战意旺盛的模样,誓要上阵杀敌为长孙温报仇雪恨,那是因为就算当真上了战场,自己身份高贵也只是稳坐中军,毋须冲锋在第一线,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即便战败也会第一时间撤下来,东宫六率稳守太极宫尚且兵力不足左支右绌,根本无力追击,随意安全问题不必担心。 可突袭右屯卫就完全不一样了,房俊麾下那帮子骄兵悍将最是剽悍,自己一旦战败势必被衔尾追杀,万一跑得慢了,岂不是腰背乱认分身剁成肉泥? 他吓得面色发白、两股战战,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试图让父亲收回成命:“父亲明鉴,非是孩儿不肯死战,只不过您也清楚那些门阀私军的战力,简直不堪一击,怕是一触即溃……兵败事小,若因此耽搁了父亲的全盘计划,孩儿百死莫恕其罪!还请父亲三思。” 长孙无忌瞥了他一眼,捋着胡须,淡然道:“这一点,为父岂能不做思量?你放心,宇文陇会调集‘沃野镇私军’在你后边压阵,反畏敌不前者,杀无赦!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带兵冲锋便是,只需拖住右屯卫,便是大功一件。” 长孙淹不敢多做争辩,心中涌起一阵绝望,满口发苦。 毋须多问,他明白这是父亲对于之前他与长孙温之间手足相残、家族内斗之事非常不满,心中恼怒。现在长孙温阵亡,不需责罚,他这个还活着的就得为此事付出代价,接受惩罚。 若能完成任务,便既往不咎,甚至许以家主之位。 可您这哪里是让我去立功?分明是去送死啊! 您可真是我的亲爹…… 见到长孙淹心惊胆战却不敢拒绝,宇文士及在一旁道:“四郎放心,吾会让宇文陇率军尽可能的前压,一旦局势不利,你便迅速后撤让宇文陇保护。咱家的私军虽然不如右屯卫精锐,但全力防御之下想要保住你,还是不难的。” 这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长孙淹感激道:“多谢郢国公。” 又看着长孙无忌,施礼道:“父亲放心,孩儿定完成任务!这就下去整编兵马,待父亲一声令下,即可出征!” 长孙无忌容颜稍霁,颔首道:“去吧,自己小心一些。” “喏!” 长孙淹失魂落魄的走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胆色还是差了一些,当初房俊率领一卫兵马敢于直出白道横行漠北,直捣龙庭覆亡薛延陀,亦敢率两万兵马封锁大斗拔谷,与七万吐谷浑铁骑激战……咱们关陇,后继无人呐。”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以往他素来觉得房俊那厮嚣张跋扈毛躁冲动,颇为不屑,但是对比自己的那些个儿子,却发现若是有个能比肩房俊,他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宇文士及宽慰道:“诸位公子也都是人中之杰,只不过时运不济,非战之罪。” 心里却有些哂笑,你好歹也有点自知之明吧?跟谁比不行呢,非得跟房俊比……即便是你最器重的嫡长子,在人家房俊面前简直犹如土鸡瓦狗一般,其余那些个不成器的更是根本没有可比性。 关陇的确后继无人,但更真实的真相是房俊的光芒太过耀眼,后起一辈当中无人可出其右,其璀璨的光芒将会掩盖住整整一代人。如果此番东宫化险为夷、守住储位,他日更顺利登基,那么未来最少三十年内,没人能够撼动房俊“朝中第一人”的地位。 如此惊才绝艳之辈,你拿什么去比? 别说是你家这些个不成器的,即便陛下诸子各个人中之杰,论心性、论才华、论能力、论胆略,又有那个比得上房俊? 想到这里,宇文士及越发觉得命运有时候真的有迹可循,似房俊这样的人中龙凤,生来或许就注定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抵定乾坤、翻云覆雨、将帝国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相对应的,关陇即便是殚精竭虑、拼上一切,又如何能够与天命做对呢? 或许,也应该好生考虑一下此番兵败之后要如何应对了,不能等到事不可为之时山穷水尽,却半点计较都没有,还要被长孙无忌牵着鼻子走…… 外头的喧嚣终于消停下来,大抵是长孙淹将所有门阀私军的首领都带了出去,开始整编兵马,准备突袭右屯卫。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遂将茶杯放在一边,问道:“张亮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宇文士及摇摇头:“尚未有消息,而且就算有,可信度有多少也存疑。” 长孙无忌道:“这倒不必担心,张亮不是傻子,他打的是两边下注的主意,即抱着李勣的大腿立于不败之地,又在咱们这边钻营,试图攫取更大的利益,那么就不会坑害咱们,那样对他有害无益。” 诸遂良是他插在李勣身边的一根钉子,屡次给他送来消息,但他心中却渐渐疑虑增多,因为遗诏之事,诸遂良未有只言片语,这明显不合情理。 若当真有这样一份遗诏,诸遂良怎么可能不知道? 若没有,李勣又为何这般行事? 这里头有太多的谜团,令长孙无忌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更希望张亮能够取代诸遂良,将东征大军当中的内幕向自己泄露出来……当然,对于张亮这样首鼠两端之辈,他自是不会尽信。 第一千九百零二章 争宠对手 张士贵封锁玄武门的消息传到右屯卫,军中上下一片紧张,气氛陡然凝肃,将校、兵卒尽皆意识到局势不妙,愈发加紧各部队的集结,全军枕戈待旦,准备接应最为恶劣的局势。 就连素来不关心这些军国大事的高阳公主都压抑不住惶恐,拉着房俊,惶然问道:“怎么会这样?张士贵那个老贼该不会被关陇收买,想要断了太子哥哥的后路吧? 对于李唐皇族来说,即便是个吃奶的娃娃,也懂得玄武门对于太极宫、对于帝位传承的重要性,身为皇帝,务必将玄武门死死攥在手中,否则连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 张士贵平素低调谦和,整日里几乎宿在玄武门连家都不回,给予皇族上下一种非常可靠的信任,谁知道这等关键时候居然会做出此等举措? 即便高阳公主不懂兵事,也知道一旦张士贵截断玄武门,断了太子退路,待到正面被叛军突破,杀入太极宫,那么太子势必凶多吉少,插翅难飞…… 房俊拍拍她的手,将她鬓角一丝头发捋起掖在晶莹如玉的耳廓后边,温言安抚道:“放心便是,有为夫在,张士贵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区区玄武门,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夷为平地……况且张士贵绝不会站在叛军那边助纣为虐,他是陛下的忠臣,只会遵从陛下的旨意行事。” 高阳公主俏脸微霞,虽然老夫老妻了,但是当着巴陵公主、晋阳公主的面,这般亲昵的动作依旧让她羞赧,嗔怪的将丈夫的手打掉,旋即又眨眨眼,一脸懵然:“你们不是都说父皇已经……还怎么能给张士贵下达命令呢?” 房俊笑了笑,意味深长:“陛下雄才伟略,不下于秦皇汉武,这天下事早已存于胸中,了若指掌,又有什么是他考虑不到、安排不周的呢?” 他这么一说,高阳公主螓首连点,赞同道:“郎君说得是,父皇那等英雄盖世,又岂会没有安排?” 房俊笑容温煦,心中却暗忖:安排的确是有,不过与你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不过这个时候他自然不愿在两个女儿、一个妹妹面前去揭露一个父亲、一个哥哥为了所谓的选择一位有明主之相的储君从而断绝太子的生路……有些残酷,还是等着满满水落石出之时,让她们尝试着去接受吧。 卫鹰从外头进来,单膝跪地,道:“二郎,刚才王方翼送来消息,屯驻于关中各地的门阀私军陆续开拔,逐一汇聚于长安附近,且城西的宇文陇部开始集结,似乎有所动作。” 房俊面容不变,起身对三位公主施礼:“军情紧急,微臣去中军商议对策,暂且告退。” 巴陵公主颔首,晋阳公主明眸滢滢,关切道:“姐夫要小心一些。” 房俊报以微笑:“多谢殿下,不过不必担忧,区区叛军犹如草芥一般,不足挂齿。” 原本紧张的气氛,在他阳光温煦的笑容下缓缓化解,高阳公主叮嘱道:“看看张士贵到底怎么回事,万不能被他害了太子哥哥。” 房俊颔首:“放心,一切有我。” 转身与亲兵大步离去。 巴陵公主满脸担忧:“这关陇门阀也着实太过分了,为何不达成和谈消弭战事呢?这么打下去,怕是整个长安城都要化为废墟。” 心里却是无比庆幸此刻能够置身右屯卫中,否则若是继续留在长安城内,乱兵四起,还不知将要遭受多少惊吓。自然也不再担忧房俊对她图谋不轨了,一旦乱兵充入公主府,她这个金枝玉叶还不知道被祸害糟蹋成什么样儿,如其那般,反倒是房俊更容易接受一些…… 旋即被这个倏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死死压下,脸颊却不可抑止的染了几分酡红。 高阳公主见她神色有异,却并未多想,只当她是愤怒所至,也跟着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这长安城天下之都,此番兵乱之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往昔繁华,若父皇在倒还好一些,只是如今……” 说到此处,面色黯然,泫然欲泣。 巴陵公主与晋阳公主亦是悲伤不已,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虽然至今尚未确认李二陛下已经驾崩,但是根据种种情况予以分析,这个噩耗只怕是十有八九…… ***** 中军帐内,房俊抵达之时,唯有高侃、岑长倩两人并肩站在墙壁一侧查看舆图。 “情况如何?” 房俊走上前,站在两人身后问道。 两人向旁边让了一步,先施礼,而后高侃道:“所有的门阀私军都开始向着金光门集结,宇文陇麾下的‘沃野镇私兵’也紧急集合,很显然对方是对我军有所图谋。” 房俊点点头,并未有多少担心:“以你二人之看法,敌军此番调动,是想要牵制咱们,还是当真吃了豹子胆,试图击溃咱们进而威胁玄武门?” 高侃与岑长倩对视一眼,以眼神鼓励,后者吸一口气,说道:“大帅明鉴,关陇军队连续被我军击败,即便是其最为强盛之时,亦在我军面前损兵折将,如今又岂能奢望以一群乌合之众突破吾军之防线进逼玄武门?所以,末将认为这只是长孙无忌的牵制之计,用这些乌合之众缠住咱们,以便他放开手脚,全力猛攻太极宫。” 顿了一顿,续道:“而且末将斗胆猜测,长孙无忌此举未必没有‘死中求活’之意,英国公陈兵潼关,手中极有可能握有陛下遗诏,从之前对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采取‘只许进,不许出’的策略或可看出,遗诏之中必然有针对门阀私军之旨意。陛下这些年来孜孜不倦的奉行削弱门阀之国策,借由此次兵变,命英国公统御大军剿灭这些门阀私军,彻底斩断门阀权重一方之根基,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嚯!房俊这下子被惊艳到了,上下瞅了岑长倩一眼,想必这就是历史名臣的风范了吧? 在因为身份未能掌握更多信息的情况之下,居然分析出这样一个观点,简直堪称妖孽。反倒是一旁的高侃一脸懵然,完全不知道岑长倩在说什么…… 将与帅,不仅仅是天资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亦是不尽相同。 房俊赞许的拍拍岑长倩的肩膀,笑道:“虽然有些地方偏差很大,但已经算是很有见地了,好好努力,大好前程等着你!” 岑长倩受宠若惊,谦逊道:“不敢当大帅之夸赞,随口胡说罢了。” 高侃捋了捋下颌胡须,有些吃味…… 娘咧!这小白脸来了右屯卫没几天,表现得实在是太好了,大帅屡屡嘉许,甚为看重,这是跟老子争宠来了啊? 长久下去,咱在大帅心中的地位不保…… 回到书案之后,房俊招呼两人入座,问道:“程务挺等人现在何处?” 高侃道:“末将已经派人前去通知,最多两个时辰,各支前往各处突袭门阀私军的军队便会返回大营。” 他也用不着“争宠”,不说别的,单只是这个“稳”字,便让房俊倚为臂助,任何时候都完全放心,绝对不会出现任何不必要的疏漏。 房俊颔首:“做得好。” 喝了口水,开口道:“此番还是由你率军前往景耀门一线,布置防线抵御敌军,同时通知赞婆率吐蕃胡骑听从你的调遣,从旁协助。毋须贪功,只要稳稳守住景耀门一线,使敌军不得突破清明渠即可。” 高侃挺胸抬头,大声道:“喏!” 心中洋洋得意,自己在大帅心中的份量的确是旁人无法相比的,一旦遇到这样只准成功、不准失败的任务,大帅总会第一时间交给自己。某些小白脸就算思维跳脱,令大帅生出爱才之意,可如何又能取代自己的位置呢? 第一千九百零三章 战火再燃 高侃转身欲走,房俊将其叫住,道:“此番对阵,毋须将目光都集中在那些个门阀私军身上,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即便放开防线任其冲击大营,又能有几分威胁?” 高侃一愣,忙道:“请大帅明示!” 房俊起身走到舆图之前,负手查看舆图,道:“若我所料不错,此番门阀私军前来,乃是为长孙无忌所迫,如何理由毋须你去关心,但门阀私军与‘沃野镇私军’之间必然有一段缓冲地带。你不妨故布疑阵,指挥主力自两翼穿插至门阀私军身后,与‘沃野镇私军’之前将其截断,然后稳稳当当将这些门阀私军围而歼之。” 长孙无忌的动机,是想要以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削弱门阀实力,包括关陇门阀在内,以此给予李勣一个“毫无威胁”的印象,希望能够获得一线生机,毕竟如果李勣当真有遗诏在手,遗诏之中大抵也只是命其趁机剪除入关的门阀私军,断绝天下门阀的根基,而不是将所有门阀一举歼灭。 若是那样势必引发天下大乱,别说区区一个李勣无法镇压,即便是李二陛下这些年对门阀恨之入骨,也不敢那么干…… 现在,长孙无忌赌得便是当真有这份遗诏,而遗诏之中的内容如无意外,主旨便是两点——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以及打压门阀消灭私军。 驱策门阀私军猛攻太极宫试图覆亡东宫,完美契合了遗诏之中的内容,李勣又有什么理由再去针对关陇门阀呢?况且等到东宫覆灭、门阀私军也拼光了,关陇门阀对于李勣来说再无威胁,甚至可以借助关陇门阀来平衡势必在战后进入朝堂的山东世家、江南士族……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的算计极为完美。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李二陛下驾崩、而且的确留有遗诏的前提之下…… 既然长孙无忌驱赶门阀私军前来送死,房俊却之不恭,而且他不愿这数万门阀私军溃败之后四散奔逃各地乱窜,给关中百姓带来极大的伤害,所以务必将其围而歼之,要么死,要么投降。 高侃不明白房俊为何会做出“门阀私军与沃野镇私军之间一定有一个缓冲带”这样的判断,不过他并不多问,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一定完成任务!” 房俊点点头,叮嘱道:“这些门阀私军平素在各地便是横行乡里的祸患,此番若是溃散之后散落关中各地,将会对百姓造成难以弥补之伤害,所以你务必谨记,此战之门阀私军要么击杀,要么俘虏,绝对不能使其冲出包围,为祸关中!” “喏!” 高侃大声应喏,转身大步走出,前去调集军队,赶赴永安渠一线布防。 ***** 屯驻与关中各地的门阀私军紧急向着长安集结,抵达长安之后又被征调于金光门外,由长孙淹负责整编。 所谓的整编也只不过是将各部编在一处,对各家门阀私军的首领下达命令,决定于今夜突袭景耀门外的右屯卫防线。这些门阀私军得到命令之后是非常慌张的,不过在听闻长孙家的五郎今日已经阵亡于承天门下之后,抵触之心略微削减。 人家长孙家的郎君都阵亡了,可见长孙无忌此番已经下定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之心,这个时候谁若是打退堂鼓,真以为长孙无忌是个吃素的? 只不过各家门阀私军的首领依旧头痛不已,右屯卫分兵数路,每一路也不过是千余骑兵,便打得各家门阀私军屁滚尿流,多则万余、少则三五千的门阀私军在精锐剽悍的右屯卫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现在居然要去突袭右屯卫的防线…… 不过好在还有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压阵,让大家略微松了口气。虽然之前“沃野镇私军”也在右屯卫手上吃了大亏,但好歹是关陇军队当中的王牌精锐,就算打不过,到时候大家一起撤退,想必右屯卫也没奈何吧? 长孙淹召集各部门阀私军训话,传达了关陇高层对于此战的必胜之心,先是恐吓一番谁家的私军若是畏敌不前、临阵脱逃,将会连关陇门阀严厉的制裁,而后又许以厚利,各种没保障的鬼话不要钱的随口道出,将这些门阀私军的首领撩拨得士气大涨。 到得半夜时分,整编终于完成,长孙淹大手一挥,数万大军还算是整齐有序的沿着长安城的西侧向北挺进。 数万门阀私军在前方挺进,宇文陇亲自统帅“沃野镇私军”以及两万左右关陇军队在后压阵。为了避免门阀私军溃散之时冲散己方阵列,宇文陇命令麾下军队与门阀私军之间留出一道宽达五十余丈的“缓冲带”,并且偷偷下令,待到接战之后若门阀私军向后溃散,前列的“沃野镇私军”可击杀溃兵,以保障己方阵列的完整…… 大军抵达开远门的时候,长安城内已经消停一天一夜的大战陡然打响,无数关陇军队在宇文士及的指挥之下向着太极宫发动猛攻。 同一时间,坐镇门阀私军的长孙淹得到斥候回报,说是前方已经于右屯卫的斥候接触。等到了长安城北边城墙,斥候回报,高侃已经率领万余精锐陈兵永安渠之左,同时西北方中渭桥附近屯驻的吐蕃胡骑也出动,正向着开远门方向迂回而来。 长孙淹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这不是先前击溃宇文陇的战略么?虽然右屯卫的布防战略明明白白的摆在这里,可终究比拼的还是双方兵卒的战力,连“沃野镇私军”在宇文陇的统御之下都大败亏输,差一点全军覆灭,自己又能又什么胜算? 大军缓缓行进,长孙淹将亲兵交到跟前,吩咐道:“若战局不利,汝等不可鲁莽行事,护住我,咱们一路后撤,万不可被这些门阀私军所裹挟其中,那可就完蛋了!” 战场之上什么时候伤亡最大? 并非正面对战之时,两军列开阵势正面交锋,场面固然惨烈,事实上由于接阵的军队数量有限,双方都要留有余地予以应变,伤亡并不如直观上那么大。伤亡最大的时候便是其中一方溃败之时,阵型涣散、被敌军一股一股切割成无数段,分而为之、衔尾追杀,甚至慌不择路、自相践踏,往往数万大军跑不出去几里地便死伤殆尽,人命当真犹如草芥一般,一片一片倒伏死去,伏尸盈野、尸横枕籍。 一旦被溃兵裹挟其中,那可真是想跑都跑不了…… 亲兵们也很紧张,都指望着四郎将来继承家主之位,大家鸡犬升天,跟着吃香喝辣、作威作福,谁愿意死在这儿? 都连连点头:“四郎放心,吾等定护住四郎。” “就算咱们都死了,也必定为四郎杀出一条血路!” 长孙淹满意颔首,略微放心。 父亲或许怀有侥幸之心,奢望着驱策这些私军送死的同时,能否击溃右屯卫的防线进逼玄武门,为正面战场提供更多的助力。但长孙淹可不这么想,连续数次大战,哪一次在右屯卫的手上占到过便宜?房二那厮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调教军队的能力绝对天下一流,比之李靖、李勣那等天下名帅亦是不遑多让,当年的神机营、眼前的右屯卫、乃至于横行七海的水师,哪一支不是英勇善战、悍不畏死? 他只想赶紧完成“送人头”的任务,而后自己抽身而退,决不肯担上一丝半点的风险…… 长孙淹又问:“宇文陇可否准备妥当?” 亲兵回道:“方才宇文将军已经派人前来,说是他那边一切就绪,请四郎率军向前,突袭右屯卫防线。” “呸!娘咧,先前被右屯卫打得屁滚尿流,这回反倒撺掇老子去送死?” 长孙淹骂了一句,下令道:“传令全军,保持阵型,加快速度,越过光化门,向永安渠挺进!” “喏!” 十几名亲兵背上插着小红旗,策骑向着各部驶去,将长孙淹的军令传达下去。 顿时,数万军队加快速度,越过光化门,直扑永安渠而去。 而在永安渠左岸,高侃已经率领麾下兵卒严阵以待。 西北方向,赞婆率领的吐蕃胡骑也开始渐渐加速…… 第一千九百零四章 掉入彀中 夜幕之中,长孙淹驱使数万门阀私军向着永安渠一线挺进,双方斥候在两军尚未接触的空旷地带来回交锋,山林野地之中不断传来打斗惨叫之声,久经战阵的右屯卫斥候明显比关陇军队的斥候更为强悍精锐,很快占据主动,使得门阀私军渐渐无法探知右屯卫的真实情况。 按照常理,这时候要么停止前进就地列阵,以免一头扎进敌军的包围圈,要么干脆后撤,待到重新组织斥候探知敌军情形再做打算。 毕竟长孙淹仓促整编这支数万人的军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如今更是两眼一抹黑,既不知己、更不知彼,哪里有这么打仗的? 但长孙淹此番率军前来本就没有什么突破右屯卫防线的奢望,只想着完成自己“送人头”的任务,然后及时抽身而退,就算是大功告成…… 所以根本不管重重弊端危机,一味的驱使门阀私军向前。 这些门阀私军虽然没有几个真正的府兵,上过战场的也不多,但作为各家统御私军的首领却并非懵然无知对兵法战略一窍不通。 很多人意识到了危险,试图建议长孙淹放缓速度甚至停止休整,可长孙淹根本不听,甚至下达军令,若有延误行军导致贻误军机者,军法处置。 门阀私军没辙,只能硬着头皮摸黑向前行军。 如今这些门阀私军入关之时携带的粮秣辎重已经用尽,潼关被李勣封锁,家族的补给送不进来,金光门外的粮仓又被烧光,关陇门阀粮秣短缺,难以供应如此庞大的军队,谁若是不听号令,明日起便会被断了粮秣供给,这谁受得了? 所以明知前方黑洞洞的夜幕之中藏着一张血盆大口,也只能心惊胆战的一步一步走过去…… 长孙淹也紧张。 他让左右亲兵熄灭火把,紧紧围拢在自己周围,策骑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进发,唯恐周边的火把成为右屯卫的标靶。而且行进之时故意放缓速度,一点一点落后于大队的门阀私军,眼睛时刻关注着周边的情况,稍有异常,他便会打马回头,逃之夭夭。 结果抵达景耀门之时,也只是前方两军斥候不断交锋,右屯卫半点动静也没有…… 长孙淹松了口气。 想必是父亲的推测应验了,东宫六率难以抵御关陇军队的猛攻,右屯卫不得不抽调兵力调入宫中予以支援,房俊乃是东宫柱石,更是太子心腹,总不能眼看着东宫六率的防线被突破,关陇军队杀入太极宫直逼内重门吧? 这么想着,他心里坦然了许多,觉得凭借自己麾下着数万门阀私军,再加上身后的“沃野镇私军”,一股脑发动潮水一般攻势的话,缺兵少将的高侃未必挡得住自己。 原本半点奢望也没有的内心,忽然之间隐隐期待起来…… …… 半个时辰之后,斥候回报:“四郎,前头部队已经抵近永安渠,高侃率右屯卫列阵于渠水之左,阵列俨然、旌旗如林!” 长孙淹左右看了一眼,拔出腰刀高高举起,大声道:“传令下去,即刻发动攻击!只需击溃高侃所部之防线,突破永安渠,玄武门便近在咫尺,天大的功勋等着诸位,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岂在话下?冲锋!” “冲锋!冲锋!冲锋!” 左右亲兵齐声大喝,挥舞着手中旌旗,喝声在黑暗之中远远的传扬开去,数万门阀私军被这股慷慨激昂的喝声激得热血沸腾,心中的恐惧大大削减,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之下嗷嗷叫着发动冲锋,向着永安渠左岸的右屯卫阵列猛扑而去。 长孙淹挥舞着腰刀不断催促身前身后的门阀私军加快速度冲锋,自己则放缓脚步,一点一点落在后边。 亲兵来到身边提醒:“四郎,该是时候撤退了吧?” 长孙淹蹙眉看着前方幽暗的远方,有些犹豫。 之前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驱策这些门阀私军冲上去,完成了“送人头”的任务,便不管不顾向后撤退,撤入宇文陇阵中寻求保护,确保万无一失,即便被父亲责骂也在所不惜。 父亲的看重固然重要,家主之位他也早就垂涎欲滴,可若是小命丢在乱军之中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但是一路行来,右屯卫的销声匿迹却让他心中升起几分野望,很明显右屯卫被太极宫的战事削弱了战力,兵力不足的情况之下只能一味的固守,缺乏进取之锐气,或许这就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一想到或可击溃右屯卫的防线大败高侃,进而逼进至玄武门下,哪怕毋须攻克右屯卫的大营,也是兵变以来关陇方面最大的战功! 踩着威名赫赫的右屯卫成就自己这一桩盖世的功勋,那是一件多么令人热血贲张的事情? 况且宇文陇率领的“沃野镇私军”就在身后缓缓压上,自己见机不妙随时都可以撤入其阵中得到保护。 如此,何不行险一搏,稍等一下看看? 沉吟一番,长孙淹对亲兵道:“暂且不急,两军尚未交战,吾这个主将便临阵脱逃,成何体统?待到大战一番,看看效果再做决定不迟。” 亲兵自然不会反驳,况且也都觉得长孙淹言之有理,这仗还没打呢,那么急着跑作甚? 暗夜之中,永安渠水滚滚流淌,左岸阵列森严,盔甲煌煌、刀枪如林,五千右屯卫步卒扎成一个方阵,重装步兵在前、长矛兵居中,最后是弓弩手与火枪兵,一万轻骑早已离开阵地,自南侧长安城墙一带向着景耀门方向迂回…… 高侃顶盔贯甲,策骑立于中军。 前方鼓声隆隆,数万门阀私军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奔袭而来,形成的声势惊天动地,但右屯卫阵列却稳如磐石、巍然不动。 强军只有强军之气质、自信,右屯卫从来面对的都是闻名天下的强军,大小战争却从未曾输过一场,那种百战百胜所带来的气质与自信上的蜕变,足以使得在面对门阀私军之时有着睥睨一切之气魄。 三万人也好,五万人也罢,似这等土鸡瓦狗,纵然号称百万,又岂能让右屯卫这些骄兵悍将产生一丝一毫的恐惧彷徨? 任凭敌人铺天盖地声势汹汹,我自犹如中流砥柱,岿然不动,将令未曾下达,敌人即便冲到眼皮子底下,也绝对不会乱放一枪一箭。 这是铁一般的纪律,更是铁一般的神经。 五百丈,三百丈。 敌军越来越近,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高侃端坐马上不动如山,双眼目光如电。一百丈,八十丈,敌军已经开始有人站住脚步,弯弓搭箭,飞蝗一般的箭矢在虚空之中嗖嗖乱窜,偶尔有落入己方阵地,皆被重装步兵的铠甲挡住,不伤分毫。 五十丈。 这是弓弩、火枪的有效射程,高侃抽出横刀高高举起,刀刃在火把照耀之下寒光闪烁,大喝一声:“火枪射击!” 身边亲兵举起的旗帜狠狠挥下。 “砰砰砰” 一阵炒豆一般的爆响,数百杆火枪齐射,枪声密集的响成一片,枪口喷出的硝烟凝聚成巨大一团,旋即随着晚风缓缓上升、飘散。 冲锋之中的门阀私军犹如秋天水田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惨嚎着跌倒。身后的兵卒根本无暇顾忌身边受伤的袍泽,一旦停下就会成为火枪攻击的目标,只能硬着头皮顶着枪林弹雨继续冲锋。 四十丈。 漫山遍野四散开来毫无战列可言的门阀私军,反倒给右屯卫的火枪兵带来更大难度,火枪数量有限,射击精度也不甚乐观,只能依靠大面积的火力覆盖才能带来更多的杀伤,眼下这种漫山遍野撵兔子的情形,导致火枪杀伤力有限。 不过火枪兵们也不急,有条不紊的实施三段击,持续给予敌军巨大的压迫。 第一千九百零五章 故技重施 数万门阀私军顶着枪林弹雨,亡命冲锋。 此刻每一个门阀私军的首领都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要么突破右屯卫的防线进逼玄武门,尽快结束这场兵变,大家或许还能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返回家乡。如果不能挫败右屯卫以及东宫,那么他们会立即被关陇门阀抛弃。 没有吃、没有喝、没有军械,甚至没有一片根据地……面对东宫军队的突袭,除了死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 所以尽管这些门阀私军皆是些乌合之众,但此刻生死攸关,各家首领疯狂驱使麾下的私军不断向前冲锋。 三十丈,弓弩手准备就绪,一轮一轮的箭矢斜斜射向地方上空,然后划出一道抛物线坠入敌军阵中。锋锐的三棱箭簇轻而易举的洞穿敌军身上的简易革甲,又是一片片敌军中箭倒地。 门阀私军虽然伤亡大增,但是也知道只要冲过这几十丈的距离,右屯卫的弓弩、火器便会威力大减,届时短兵相接、两军冲阵,自己这边人多势众,未必没有胜算。 所以也都低着头一味的冲锋。 很快,短短三十丈的距离便化作乌有,最前头的门阀私军已经冲到重装步兵阵前…… 高侃叹了口气,因为铸造局被毁,工匠死得是、逃得逃,战事又一直未能停歇没有时间将那些溃散的工匠集中起来重建铸造局,所以右屯卫每一点火器的消耗都无法得到补充,打一发少一发。 否则此刻只需有震天雷开路,重装步兵完全可以来一波反冲锋,将敌军的锐气狠狠挫败。 不过也无妨,谁若是当真以为右屯卫只是凭借火器之利才能大杀四方,那就大错特错。 他端坐马背之上,大声下令:“重步兵扎紧阵列,长矛兵居中策应,弓弩手、火枪兵自由射击!让这帮土鸡瓦狗都看一看,咱们右屯卫不仅善攻,强攻之势侵略如火,更善守,防守之固巍然如山!” “喏!” 亲兵将命令传达至各部,无数兵卒轰然应喏,紧紧的守着阵列,在数万敌军潮水一般的冲击之下不动如山。 枪声、鼓声、厮杀声在这一片荒山野地里震荡四野,身在后阵的长孙淹看不见前方的情形,只能紧张的等待着斥候的回禀,即兴奋的憧憬着一举攻破右屯卫的防线,成就不世之功勋,又随时做好后撤的准备,一旦战局不利,立刻掉转马头向后撤回宇文陇阵中…… “报!右屯卫火器犀利、弓弩优良,我军伤亡惨重!” “报!我军悍不畏死,决死冲锋!” “报!高侃率军列阵于永安渠之左,敌我双方已经接阵交战!” 听到右屯卫的弓弩、火器远程打击之下伤亡惨重,长孙淹吸了一口气提心吊胆,他自然明白右屯卫之强悍,一旦这个时候右屯卫展开反冲锋,自己这边会瞬间阵型大乱。 对于这些乌合之众来说,阵型严整之时,大家一同冲锋,尚能激发求胜之志,淡化死亡带来的恐惧。可一旦阵型被冲散,那便是漫山遍野的绵羊,只能任凭右屯卫追逐杀戮。 待到听闻已经冲到敌阵之前,双方接阵,右屯卫始终未曾发动反冲锋,长孙淹才终于将这一口气吐了出来。 “高侃被夸大了,盛名之下,实难相符!” 长孙淹坐在马背之上,神情淡定的对左右亲兵、将校们这般评价高侃,分明有反冲锋的机会,却贻误战机导致最被动的局面出现,看来高侃以往所取得的赫赫战功,也只是依托于右屯卫的强悍战力,若是与自己易地而处,自己未必就不如高侃…… “报!吾军已经与敌接战,不过右屯卫阵列严整,阵前又是浑身铠甲的右屯卫,一时之间难作寸进。” 斥候回报,长孙淹认为这理所应当,他说道:“重装步兵实在是战场之上的王者,浑身甲胄、刀枪不入,只能依靠不断的拿命去添,一点一点的将其磨死,别无他法。” 半个时辰之后,战场之上形势一如当初,依旧是数万门阀私军围攻右屯卫,却拿右屯卫严整的防御阵型完全没办法,兵力急剧损耗,各家门阀私军伤亡惨重,怨声载道,士气肉眼可见的迅速低落。 乌合之众就是这样,打顺风仗的时候悍勇奔袭争先恐后,可一旦战局不利,迟迟打不开局面,便极易滋生恐惧仓惶,稍遇挫败,马上士气低落,兵败如山倒。 这让长孙淹有些焦急。 如此千载难逢之良机放在眼前,难道就要任由它轻易溜走么? 想了想,长孙淹当机立断:“组织后军继续向前,右屯卫兵力匮乏,定要不计伤亡击溃其防线!只要防线溃散,右屯卫就算是三头六臂也挡不住咱们,一场大胜唾手可得!” “喏!” 身边将校立即分散前往各部,催促全力冲锋。 长孙淹又对几个亲兵道:“即刻前去宇文陇那里,将此间情形向其述说,请求其率领‘沃野镇私军’前压,协助我部击溃右屯卫防线!” “喏!” 亲兵领命而去。 …… 后阵。 宇文陇统御麾下“沃野镇私军”以及两万冠龙军队,共计超过四万人跟在长孙淹身后,缓缓向着永安渠靠拢。 前方战况不断传回,等到门阀私军付出极大伤亡终于与右屯卫接阵混战一处,这原本应当是一个令人振奋鼓舞的消息,宇文陇却紧蹙眉头,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阵惊悸。 “不对劲!” 曾在高侃手下吃了大亏,差一点全军覆灭的宇文陇对于高侃、对于右屯卫怀有深刻的恐惧,深知这支军队战略之灵活、战力之强悍,岂能任由门阀私军这等乌合之众轻易突入至其阵前?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赶紧命斥候前往刺探右屯卫之兵力多寡以及部署阵型。 斥候尚未回来,便来了长孙淹的亲兵…… “率军前压,击溃右屯卫防线进逼玄武门?” 宇文陇瞪大眼睛,质问这个亲兵:“当真是你家四郎亲口所言?” 此战,最紧要是驱策门阀私军“送人头”,以达到削弱门阀根基,换取李勣同情、轻视之目的,以此为关陇门阀争取一线生机。至于击溃右屯卫,或许长孙无忌有这个奢望,但宇文陇完全没有这个意愿。 开什么玩笑,就凭这些乌合之众便想击溃右屯卫? 现在居然连长孙淹都朝着击溃右屯卫的目标大步前进……这令宇文陇心头升起疑惑,到底是这个亲兵乃敌军假冒,故意诱使自己率军前往踏入右屯卫的险境,还是自己一贯对长孙淹过于轻视,没有看透此子锐意进取的万丈雄心? 你就老老实实完成你爹交付的任务即可,何必贪心不足,去冒那等天大的风险? 正在这时,斥候返回,禀报道:“启禀将军,永安渠左岸的右屯卫军队大抵在数千人左右,不足一万。” “不足一万?” 宇文陇抬头遥望苍茫四野,前方战况正烈,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右屯卫分散各地剿灭门阀私军的部队已经悉数回到大营,兵卒充足,为何只派遣区区数千人抵御门阀私军的进攻? 当真没有将门阀私军放在眼里? 还是另有阴谋?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惊,忙问左右:“吐蕃胡骑现在何处?” 一个副将道:“吐蕃胡骑早早便离开中渭桥营地,缓缓向这边迂回而来,已经好一阵没有消息了……” 宇文陇大叫一声:“不好!” 此前被右屯卫、吐蕃胡骑拦腰截断的经历使得他心生惊惧,连忙告知长孙淹的亲兵:“速速回去禀报你家四郎,让他赶紧撤退,迟恐不及!” 那亲兵也意识到大事不好,二话不说,赶紧掉头向前边赶去。 然而他刚刚离开,宇文陇见到一个斥候飞骑而来,尚未至近前,便在马背上大声疾呼:“将军,大事不好,吐蕃胡骑自西边奔袭而来,距此不足十里!” 宇文陇魂飞魄散,又惊又气,破口大骂一声:“娘咧!又来这一招?” 顾不得多想,赶紧传令下去:“速速集结,全军保持阵型严整,向后撤退!” 吐蕃胡骑来了,右屯卫还会远么? 永安渠畔的右屯卫根本就不是数千人,骑兵部队早已经穿插到长孙淹的身后了! 分明就是上一次导致自己大败亏输的那一套重演一遍,连套路都不换一换,照葫芦画瓢,一个策略想要打我两回? 这高侃也太特么欺负人了…… 第一千九百零六章 一败涂地 宇文陇又是惊惧,又是气愤,如此大战,右屯卫连一个新的战略都懒得去向,居然将上回用过的计策照搬出来…… 视我如无物耶? 然而更令他郁闷的是之前千算万算小心翼翼,猜测右屯卫各种应对之可能,唯恐一不留神坠入其计谋之中,却唯独没想过右屯卫会故技重施…… 但最重要的是,如今吐蕃胡骑穿插而来朝着己方后阵气势汹汹奔袭,一旦右屯卫轻骑也在某一处迂回而至,上一次大败亏输之结果将重演。 此刻,他哪里还顾得上长孙淹? “快撤!快撤!返回城墙以东,再做应变!” 宇文陇掉转马头,顺着来路向后撤退。并必须先保住麾下这点家底,否则宇文家根基尽断,他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宇文家列祖列宗? …… 永安渠畔。 门阀私军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虽然右屯卫阵列在潮水般的冲击之下岿然不动、坚若磐石,但能够这般压着右屯卫打,当时又有几人做得到?一时间不仅仅是长孙淹,就连那些门阀私军也豪气勃发,状若疯狂的向着右屯卫阵地发动一拨一拨的强攻。 战场之上血火横飞,惨烈至极。 不过随着狂攻不果,这些门阀私军缺乏训练的弊端渐渐显现,兵卒开始烦躁,士气开始低落,气势不可避免的逐渐衰落。 “将军,停一停吧!” “伤亡太大,顶不住了啊!” “是不是撤下来喘口气?” …… 长孙淹面色阴沉,手里马鞭挥舞几下,厉声喝叱道:“吾自然知道诸位伤亡甚大,但敌军亦是强弩之末,只需坚持下去其防线必然崩溃!这个时候撤下来,岂不是前功尽弃?毋须多言,赶紧驱使兵卒继续猛攻,谁敢扯后腿,老子立斩不饶!” 他虽然没带过兵,但兵书还是读过几本的。 哪里有那么多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争很多时候就是僵持,拼消耗,往往前一刻还是旗鼓相当、分庭抗礼之,下一刻其中一方忽然不支,崩溃就在一瞬间。 所谓“一将功成万古枯”,便是于此。 各家门阀私军首领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驱使麾下兵卒继续发动猛攻,只是那巨大的伤亡让大家心里一阵阵肉痛。这可都是各家赖以主宰地方、与朝廷分庭抗礼的根基,若是一股脑的死在关中,家族门阀还凭什么延续辉煌、垄断地方之政治? 可事已至此,却是没法回头,所有门阀私军都赖以关陇而存活,若此刻激怒了关陇,对方撒手不管,结局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长孙淹也有些冒汗。 战况实在是太过惨烈,缺乏重甲、训练不足的门阀私军看似潮水一般发动攻势,漫山遍野气势汹汹,但是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右屯卫面前,却着实难以撼动其严整的阵列。 潮水看似汹涌澎湃,但是又岂能撼动礁石分毫? 忽然,后阵骚乱起来,起先只是最后放的兵卒鼓噪骚动,但是转眼之间,这股骚动迅速入水纹一般扩散开来,波及整个后军。 长孙淹有些发懵,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亲兵也一脸不解,有人策骑想要前去查看,没走出几步,便有校尉飞跑过来,来到长孙淹面前急喘几口,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 长孙淹一马鞭便抽下去,怒道:“喘气不差这一口,有事赶紧说完!” “喏!” 那校尉挨了一鞭子,敢怒不敢言,大声道:“后阵‘沃野镇私军’忽然停止前进,且快速后撤,尚不知发生何事!” 长孙淹一愣,旋即又是一鞭子抽下去,骂道:“不知发生何事你前来禀报个屁啊?速速前去查探!” “喏!” 挨了两鞭子,校尉捂着脑袋转身往回跑,差点与迎面冲来的几骑撞在一处…… 那几骑策马来到近前,想要靠近长孙淹,但是附近兵荒马乱根本近不得身,只能远远的喊道:“吾等奉宇文将军之命,前来通知长孙将军,西侧十里之外发现吐蕃胡骑,宇文将军唯恐右屯卫的骑兵也在向后阵穿插,故而不得不撤军结阵,特命吾等前来知会将军,请将军速速后退汇合。” 这几个兵卒本是奉宇文陇之命前来,让长孙淹悄悄撤退与之汇合,既然“送人头”的任务已经大致完成,没必要继续让长孙淹跟在军中承担风险。 可这番话语当众喊出来,不仅长孙淹一脸懵然,周围各家私军的首领更是一片哗然。 “什么?吐蕃胡骑已经截断咱们后路?” “前边右屯卫阵地牢不可破,咱们已经损失了太多人,若是后路被断,岂不是瓮中之鳖?” “娘咧!咱们在这里打生打死,这个长孙四郎居然想要偷偷的逃跑?” “恁特娘!当老子傻的不成?不打了不打了,大家一起跑!” “晚了就被断了后路,悔之莫及!” “招呼部队,撤!” …… 周围各家私军首领一阵沸反盈天,怒气冲冲的吼叫一阵,然后一哄而散,奔赴各自部队予以集结,向后撤退。 数万人的阵地瞬间乱成一团,人喊马嘶相互践踏,毫无阵法可言。长孙淹又惊又怒,也顾不得怪罪那几个宇文陇的亲兵,对左右道:“护住我,速速撤退!” 左右亲兵早有准备,当即调转马头、变换阵型,先将长孙淹护在中间,然后十余骑在前开路,试图迅速撤离。然而周围的门阀私军听说了后路敌军阻断退路,身为主将的长孙淹也要撤退,哪里还有心思猛攻右屯卫阵地?调过头向着后方逃跑,唯恐跑得慢了被右屯卫与吐蕃胡骑破袭屠杀。 数万人在军令无效、秩序丧失的情况之下,就好似数万头猪在野地里狂冲乱撞,一时间兵荒马乱、不辨东西,乱作一团。 长孙淹一行被乱军裹挟其中寸步难行,急得两眼发红,又听得身后有人大喊:“右屯卫已经离开阵地,杀过来了!” 惊惶在迅速蔓延,门阀私军彻底溃散。 长孙淹意识到大事不妙,咬牙下令:“杀出去!” 这个时候什么大军主将、什么世家子弟根本没人在乎,乱兵裹挟着向着后方撤退,但秩序混乱缺乏指挥,乱哄哄不辨方向,相互拥挤践踏,哪里走的出去?迫不得已只能下死手。 亲兵得令,纷纷抽出横刀,冲上前去挥刀劈砍,杀得挡在身前的乱军哭爹喊娘、急忙避让一旁。但数万人拥堵在一处,彼此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哪里是你想避让就避让得了?一个挤一个、一个撞一个,非但未能让出一条通道,反而愈发混乱。 “大家快跑啊,右屯卫杀上来了!” 前方一阵大喊,长孙淹骑在马上骇然回头去看,只见永安渠畔的右屯卫阵地方向,数千右屯卫兵卒已经散开阵列,黑压压如山似岳一般向着这边压来,重装步兵在前,弓弩手、火枪兵散于两侧,步履缓慢但行进坚定,追着溃军的尾巴杀了过来。 长孙淹一颗心如坠冰窖,难不成自己今日就在死在此地? 他红着眼睛发了疯一般抽出横刀,大吼一声:“挡我者死!”策骑充入面前阻挡他撤退的乱兵之中疯狂砍杀,试图杀出一条血路,逃之夭夭。 一阵滚雷一般的马蹄声自黑暗之中响起,混乱溃逃之中的门阀私军骇然望去,便见到西边黑暗之中有一支骑兵陡然杀出,战马鬃毛飞扬,马背上兵卒挥舞着藏刀,呼喝着奇怪的语句,风驰电掣一般杀来。 “吐蕃胡骑!是吐蕃胡骑!” “妈呀!快跑!” “跑个屁啊!人腿能跑得过马腿?赶紧投降!” 哗啦啦……无数兵卒当机立断,将手中兵刃投掷于地,然后蹲在地上两手抱头,大喊:“别杀我,我投降!” 第一千九百零七章 夺取退路 战场之上,风云陡变。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对着右屯卫阵地发动潮水一般攻势,无视惨重伤亡誓要攻破右屯卫防线的门阀私军,在下一刻便士气崩溃、兵败如山倒? 战场之上,无数门阀私军丢掉兵刃,蹲地抱头,老老实实的投降。 铁蹄阵阵,吐蕃胡骑风卷残云一般呼啸而至,无视丢掉兵刃蹲在地上的兵卒,向着那些犹自奔逃的兵卒挥舞着藏刀,凶猛砍杀!那些兵卒惊慌失措,根本忘了就地投降,撒开腿惊骇欲绝的四散奔逃,却被散开阵型的吐蕃胡骑一路追杀,尸横遍地。 长孙淹率领亲兵被一层一层的乱军堵在当中,进退无路。一队吐蕃胡骑见到乱军之中尚有一支骑兵,立即两眼发亮,知道这很可能是敌军将领,或杀或擒都是大功一件,立即呼喝着策骑冲来。 长孙淹吓得两股战战,一骨碌从马背上滚落,手中横刀一丢,蹲在地上抱头:“我投降,我投降!” 什么尊严,什么志向,这一刻在吐蕃胡骑明晃晃的刀口之下,他心中唯有保住自己的小命…… 命在,一切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命丢了,即便别人赞一句“有骨气”,又顶个屁用? 一队吐蕃胡骑旋风一般冲到近前,勒马站定,几个兵卒跃下马背,上前一脚将长孙淹踹翻在地,其中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喝问:“你是何人,是何身份?” 眼瞅着长孙淹身上的铠甲与旁人不同,显然身份不同寻常,却身边围着那么多骑兵,搞不好是个大官…… 长孙淹唯恐这些吐蕃蛮子二话不说抡刀就砍,此刻听到喝问,半点不敢隐瞒:“吾乃长孙家四郎长孙淹,正是这支门阀私军的主将!” 那吐蕃兵卒大喜过望,小跑回去,对另一位马上将军用吐蕃语说了几句。 那将军身材魁梧、面色古铜,坐在马上犹如渊渟岳峙,正是禄东赞的儿子赞婆…… 赞婆抬眼看了一眼遍地俘虏,又听闻俘虏了这支军队的主将,心情大好,满意道:“将此人捆绑,带在军中。留下两千人看守俘虏,若有反抗,杀无赦!其余人等立即虽吾向南与右屯卫骑兵汇合,上一次让宇文家的私军跑了,这回定要将其击溃!” “喏!” 命令下达,吐蕃胡骑立即一分为二,有人将长孙淹五花大绑放置与马鞍上,一部分留守此地看守俘虏,一部分随着赞婆策骑向南疾驰。数千吐蕃胡骑策马呼啸,声势如雷。 …… 宇文陇眼瞅着吐蕃胡骑由远及近,行军轨迹划出一道弧线,在自己阵前硬生生穿插过来,将自己与前方的长孙淹所部一分为二。心里哪里还有半点侥幸?根本顾不得长孙淹下场如何,连声下令全军后撤。 撤也不敢撤得太快,麾下虽然皆是关陇军队的精锐,但彼此之间缺乏默契,万一撤得太急导致阵型涣散,再被吐蕃胡骑捉住战机掉头杀来,那可就完蛋大吉。 即便他明知道右屯卫的骑兵很可能正在某一处向着自己迂回而来,说不定下一刻就陡然出现…… 军中上下极其紧张,眼睁睁的瞅着吐蕃胡骑杀入门阀私军阵中肆意砍杀,那些门阀私军一片一片弃械投降,却无能为力,根本不敢停下脚步,全力后撤。 大军退过光化门,长安城墙西北角上的箭楼灯光已经依稀可见,只要由此绕过去便可抵达开远门,那里是关陇军队的防区,即便右屯卫骑兵敢追上来,开远门、金光门一带的关陇军队也可立即增援。 宇文陇略微松了口气,但是悬着的一颗心还未放下,便听得耳边马蹄隆隆,他骇然变色,抬头向着南边看去。 只见到一支骑兵沿着长安城墙向西疾驰,盔甲鲜明、蹄声如雷…… 宇文陇目眦欲裂,嘶声大叫:“快走,快走,敌军意欲截断吾军退路!” 很显然,这支右屯卫的骑兵潜伏已久,由永安渠一路迂回至此,试图直插身后将他这支军队退路截断。只不过此处距离长安城墙太近,敌军不能隐迹藏形,这才露出真容。 但是敌军全是骑兵,机动性强,一旦绕到城墙西北角便会彻底截断自己的退路,到时候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两支骑兵来回冲锋肆意冲阵……一股寒气侵袭宇文陇全身。 他顾不得危险,更不管右屯卫骑兵会否放弃截断退路直接向他杀来,只想着赶紧抵达城墙西北角占据有利地势,挫败右屯卫骑兵的阴谋,故而率领亲兵依旧麾下骑兵策骑狂奔,想要赶在右屯卫前头。 右屯卫骑兵显然也明白了宇文陇的图谋,根本不在乎若此刻杀入关陇军队阵中将会肆意杀伐,只一味的沿着城墙根向西疾驰。 两支骑兵在相距百余丈的距离之内,并行着朝着城墙西北角狂奔,一场截断与反截断的竞逐在此展开。 宇文陇的战略没错,只有占据城墙西北角的有利地势才能狙击右屯卫骑兵,由此给麾下军队争取逃往开远门方向的机会。但他忘记了此番右屯卫的战略与前一次一般无二,不仅有右屯卫的骑兵予以穿插,还有吐蕃胡骑衔尾追杀。 这边两支骑兵风驰电掣一般抢占先机,身后,吐蕃胡骑已经劈天盖地的掩杀而至。骑兵都已经被宇文陇带走试图阻截右屯卫骑兵,剩下的步卒撒腿狂奔,却如何快得过战马? 吐蕃胡骑从后追杀而至,赞婆指挥着部队冲阵而后将关陇军队截成一段一段,分别围剿,心中却再一次泛起感慨:原来打仗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唐军之军威震慑天下,令吐蕃人甚为忌惮,否则也不至于对大唐城池垂涎三尺却迟迟不敢发动正面战争攻城掠地。但是此番随同房俊驰援长安,却给于赞婆一个难以置信的印象——似乎大唐百余万军队,除去右屯卫之外,余者皆战力有限,吐蕃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当然,这个念头也仅只在脑中升起一瞬,旋即便被他自己压制下去。 他虽然是吐蕃人,但吐蕃是吐蕃,噶尔家族是噶尔家族,绝对不能混为一谈。如今噶尔家族遭受松赞干布猜忌,被一脚踢到青海湖承担面对大唐兵锋的压力,他又怎能愿意让吐蕃攻略大唐城池壮大势力? 恨不能让松赞干布升天才好…… 吐蕃胡骑面对关陇步卒,将骑兵的优势展现得淋漓尽致,驱赶、冲散、分割、围剿……紧紧追着关陇军队的尾巴肆意屠戮,杀得尸横遍野、鬼哭狼嚎。 宇文陇全力疾驰,看不见身后的局势,可就算他知道吐蕃胡骑正在对他的军队衔尾追杀又能如何呢?此刻掉头回去救援步卒,那便是自寻死路,不仅要与剽悍的吐蕃胡骑硬拼,胜负未知,且还要承受被右屯卫骑兵截断退路的绝境。 他只能一味的向前,不断的向前,争取在右屯卫骑兵之前占据城墙西北角,从而为麾下军队提供一个撤退的通道。 虽然大部分军队很可能折损,但能逃出一个算一个…… 两支骑兵好似赛跑一般,明明相距不远,其中一方只需偏离路线向另一方靠拢,便可以短兵相接,却谁都不管另外一方,只是将马速提升至最快,全力朝着长安城的西北角狂奔。 隆隆蹄声犹如滚雷一般轰鸣,城墙内侧各处里坊的百姓被惊动,先是纷纷讶然,继而满是惊惧,该不会是有人意欲攻破城墙,将战火燃烧至整座长安城吧? 终于,还是宇文陇率军先到一步。 长安城西北角有一处高地,一旦占据此处,可居高临下对敌人发动俯冲,占尽地利。然而宇文陇刚刚奔上高地,尚未来得及布置阵列,右屯卫骑兵已经旋风一般衔尾而至。 战斗猝然爆发。 第一千九百零八章 一枪撂倒 孙仁师高举横刀,大喝一声:“冲上去!” 率军剿灭了驻守鄠县的一支门阀私军,刚刚返回大营便被房俊委以重任,率部截断“沃野镇私军”的退路,这令孙仁师豪气万丈、信心倍增。此等艰巨、重要之任务能够交付于他,足见房俊对他的重视与信任。 右屯卫人才济济,能够于一众精兵悍将之中脱颖而出,孙仁师怎能不兴奋? 当然,这份信任与重视绝不会是无限度的,当任务背在肩上,就需要用十倍的努力却完成,对房俊予以回报。 所以此刻虽然落后宇文陇一步,未能先行占据城墙西北角的高地,但孙仁师并不慌张,一马当先率军冲上立足未稳的宇文陇。 宇文陇刚刚抢占这处高地,尚未喘一口气,右屯卫骑兵便衔尾而至,战斗瞬间爆发。 由高地之下发动仰攻的右屯卫骑兵毫无惧色,冲锋之时将腰间系着的震天雷解下,双脚踩着马镫腾空双手,吹燃火折子点燃震天雷,腰杆用力,奋力投掷出去。 轰轰轰! 数十枚震天雷落在“沃野镇私军”阵中,硝烟弥漫轰鸣如雷,战马受惊长嘶乱窜,原本便未能扎紧的防御阵型愈发混乱。宇文陇连连呼喝:“列阵,挡住他们!” 前边的兵卒勉力控制胯下坐骑,尚未来得及查看被震天雷飞溅的弹片炸伤的袍泽,右屯卫骑兵已经冲到近前。 轰! 两军撞在一处,惨呼、喝骂、马嘶,战场上一片混乱,坠马者络绎不绝,鲜血喷溅死伤枕籍,没有一丝一毫的缓冲,一上来便是你死我亡的决战。“沃野镇私军”想要给身后的步卒撤退争取更多的时间,右屯卫骑兵则想尽快击溃敌军占据这处高地,将数万关陇军队的退路死死堵住,所以双方都红着眼奋力冲杀,绝对不留半点余地! 宇文家世代为“沃野镇”军主,这支代北诸郡最为剽悍的部落组成军队,世世代代为宇文家私军。但是如今的“沃野镇”早已是昨日黄花、荣耀不再,往昔剽悍无敌的骑兵也在日渐奢靡的生活中销蚀了精气神,沦为门阀豪奴,只能欺榨平民,对上右屯卫的精锐主力,即便占据了地利也没有半点优势。 眼瞅着右屯卫骑兵势不可挡的冲到高地上,己方刚刚结成的阵列被冲得支离破碎,宇文陇目眦欲裂,挥舞着横刀大叫:“冲上去,将他们杀退,不然所有人都得死!” 他想要奋起余威身先士卒,但身边的亲兵却死死将他拦住,有人拽住他的马缰,有人扯着他的衣袍,苦劝道:“将军,事不可为,何必枉死?” “咱们感激撤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回去收拾残局,大可卷土重来!” …… 宇文陇满面血红,怒愤填膺,挥刀向拽住他马缰的亲兵砍去,口中大骂:“哪有什么残局?哪有什么卷土重来?今日若战败,宇文家百年积攒之家底都将折损在吾手中,待到将来,吾又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那兵卒被他一刀劈中肩膀,却依旧不松手,哭道:“将军岂能这般执拗?再不退,必死无疑啊!” 宇文陇红着眼睛又是一刀劈下:“今日力战而死,尚能存有一丝尊严,若狼狈而逃,必成天下笑柄!汝等皆乃吾之腹心,今日若愿随我战死,便站在吾之身侧;吾想逃出生天,便快快离去,休要聒噪!” 那亲兵见他这一刀毫不犹豫,赶紧松开手,拖着一条受伤的肩膀,大声道:“吾愿随将军死战!” “愿随将军死战!” 左右亲兵纷纷重整阵列,将宇文陇护在中间,非但不逃,反而逆势而上杀入战团。 孙仁师远远的便见到这一支阵型严整、装备相对精良的部队,虽然未有旗帜表明身份,但也知道必然是敌军主要人物,说不定就是宇文陇本人。见到对方已经脱离战场,之后却又杀了回来,心中大喜,跃马扬刀大喝一声:“随吾擒杀敌酋,建功立业!” 身后精锐骑兵当即策马疾驰,紧随在他身后,一柄利刃一般插入战场,杀出一条血路,直取宇文陇。 宇文陇正率军力战,也远远的观察到一支骑兵在战场之中快速向自己奔袭而来,他怡然不惧,非但不退不躲,反而率领麾下亲兵迎面杀去。 乱军之中,只要能够斩杀敌军主将,即便右屯卫骑兵更为强悍也势必军心大乱、士气崩溃,或许就是反败为胜的好机会。 这想法自然没错,可惜孙仁师也是这么想的…… 两支主力骑兵横插半个高地,将战场一分为二,狠狠的撞在一处。只不过接战之前,孙仁师松开缰绳脚踩马镫,将背后背着的一杆火枪取下,扣动扳机击打火石,完成发射。 虽然加入右屯卫时间不长,但孙仁师对于火枪非常感兴趣,仔细钻研射术之下,发现自己居然很有天赋,射击精度比那些经历长久训练的火枪兵都高,所以便讨了一杆火枪随身携带。 “砰!” 孙仁师瞄着对面人群中的宇文陇开了一枪,然后丢掉火枪重新抽刀在手,直直撞入对方阵中。 他这一枪只不过是兴之所至,本没有什么希望能够击中目标,毕竟这火枪精度很差,尤其是马背之上射击缺乏稳定性,鬼知道铅弹会飞到那里。 可偏偏这一枪鬼使神差的精确度极高,铅弹出膛之后划出一条近乎于笔直的直线,正中宇文陇左肩。策马冲锋之中的宇文陇热血贲张,似乎又重回到年青之时漠北策马、奋勇杀敌的岁月,老骥伏枥尚能一战! 然而下一刻,便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的在肩膀砸了一下,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一头从马背上栽倒下去,吓得左右亲兵急忙勒住缰绳操控战马闪避,差一点将坠马的宇文陇踩成肉酱…… “保护将军!” 亲兵们乱成一团,纷纷下马解救宇文陇。 孙仁师已经率领右屯卫骑兵杀入阵中,横刀有如雪片,马槊好似毒龙,进退之间相互协同、彼此帮助,无论单兵素质亦或是战阵配合,右屯卫都要优于“沃野镇私军”,再加上宇文陇中弹坠马使其生乱,立即吃了大亏。 右屯卫骑兵在孙仁师率领之下狠狠充入对方阵中,速度不减横冲直撞,将敌军杀得纷纷避让,而后马不停蹄一路突袭,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杀透敌阵。然后孙仁师掉转马头,又杀了回来。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被凿穿阵列之后依旧保持战力,“沃野镇私军”更不行,所以当孙仁师率军凿穿敌阵,杀了一个来回之后,“沃野镇私军”彻底崩溃。 几个亲兵将宇文陇抬起放在马背上,试图带着他突围逃走,可孙仁师老早就顶上了宇文陇,岂能任由他逃脱?率领麾下骑兵围攻上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杀得这些亲兵器械投降,也将宇文陇给俘虏。 抬头看一眼四散奔逃的“沃野镇骑兵”,再低头看看眼前面如金纸、闭目昏迷的宇文陇,孙仁师志得意满,下令道:“将宇文陇送往大营,请大帅发落,余者随吾坚守此地,截断关陇军队之退路!” “喏!” 有校尉上前将宇文陇绑缚双手之后放在马鞍上,然后策骑沿着城墙根一路向东返回大营。 其余人等则在孙仁师指挥之下排列阵势,稳稳居于高地之上,前方昏暗的夜幕之中,已经有溃散的关陇军队出现,毫无章法漫山遍野的溃逃,试图逃脱身后吐蕃胡骑的追杀。 等到了这撤回开远门的必经之处,却发现道路已经被右屯卫骑兵堵死,主将宇文陇率领的骑兵踪影不见……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数以万计的关陇军队茫然无措,有的器械蹲在地上等着右屯卫前来俘虏,有的干脆趁着夜色向着四面八方逃窜。 第一千九百零九章 眼光长远 孙仁师策马立于高地之上,一侧是长安城巍峨的城墙,一侧是绵延幽深的沟壑低地,手摁在腰间横刀之上,看着前方道路、密林之上哄散而来的关陇军队一头撞在右屯卫骑兵构筑的阵地面前,颇有几分志得意满、壮志得酬。 身为一个军人,谁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谁不想名传后世、青史彪炳? 只是没想到,他不过是左翊卫麾下区区一个校尉,因为“反正”之功,被房俊委以重用,立即便参预到这一场注定名流史册的兵变之中,且连番立功,声名赫赫。 真是一步好棋,全盘皆活…… ***** 房俊稳坐中军帐,不断接收来自前线的各种消息,岑长倩临时充当“秘书”,将各种信息汇总之后,于舆图上标注出来,可以清晰的观察到当下敌我双方战局之变化。 等到高侃击溃门阀私军的正面强攻,孙仁师也率部截断其退路的消息传来,岑长倩用炭笔在长安城西北角的地方化了一个接近半圆的弧形,然后兴奋道:“大帅,宇文陇麾下的关陇军队已经是瓮中之鳖!” 前军被击溃,后路被断,南边是长安城高耸的城墙,北边是奔腾滚滚的渭水,可以说这一支关陇军队已经插翅难飞。 房俊淡定的喝了口茶,悠然道:“毋须惊诧,一切尽在掌握。” “大帅英明!” 岑长倩拍了个马屁,小跑到房俊面前替他斟茶。倒也算不上拍马屁,他最是钦佩房俊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无论局势多么紧迫,始终都是那等从容笃定,可以深刻的感染到身边的人,并且给予极大的鼓舞。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上位者所应该掌握的素质,自己差得太远,需要好生修炼…… 给房俊斟了茶,岑长倩又回头看看墙壁上的舆图,试探着问道:“眼下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大败亏输,几乎全军覆灭,这对于关陇军队的打击甚大,甚至成为其难以弥补的损失。尤其是开远门、金光门一线,关陇军队的数量急剧减少,必定引发防御漏洞,若命令高侃将军趁胜追击,一路攻略开远门、金光门,极有可能彻底收复城西地区!” 如今,大半个长安城都在关陇军队掌控之中,故而关陇可以源源不断的增派军队狂攻太极宫,东宫六率伤亡惨重、压力重重。 若是能够收复城西地区,将开远门、金光门等数座城门置于掌控之下,则可以给于城内的关陇叛军极大压力,至少其再不能肆无忌惮的狂攻太极宫,要时刻提防被右屯卫抄了后路。 如果这个战略能成,将会彻底扭转眼下局势,关陇军队连粮秣告罄之前最后的疯狂都得被狠狠的掐死。 但房俊却摇摇头,喝了口茶,道:“时机未到。” 岑长倩不解:“大帅要的是什么时机?” 房俊不答,反问道:“此战,最少也要俘虏万余关陇军队,你认为要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岑长倩一愣,蹙眉沉思。 内战、外战,不仅打法上截然不同,便是战后的处置方式也全然不同。若是外战,譬如安西军在西域击溃大食军队,俘虏了数万兵卒,这些俘虏如何处置要看安西军对于局势的构想是怎么样的,如若有数座城池需要重建,或者有道路需要铺设,那么这些俘虏绝大多数都会活下来,用劳动去换取粮食。如果没有这些基建的需要,那么数量庞大的俘虏对于安西军、乃至于整个安西都护府来说都是巨大的负担、累赘。 杀俘不祥,也不符合天朝上国的威仪,所以会给这些俘虏分发一些象征性的食物,然后将他们驱赶至某一条艰难的道路,放任他们返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食……事实上就是自生自灭。 但是内战则不同。 尤其是关陇门阀此番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谋逆,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兵谏,双方参战的都是大唐子民,战场上打生打死无所谓,可一旦停战或者成为俘虏,那便是同胞,绝对不能用处置外敌那样手段。 再多的俘虏,也只能忍痛消耗大量的粮秣好生养着…… 还有一个监管问题。 右屯卫的兵马不过四万上下,若是看押万余俘虏起码需要分出三千至五千的兵力,否则一点监管不严使得俘虏逃脱,极有可能在关中各地偷盗劫掠,危害一方,这是绝对不能出现的状况。 如果当真趁胜追击从开远门打到金光门,再俘虏个两三万关陇军队……那整个右屯卫别的事也别干了,上上下下都守着这些俘虏过日子就好了。 岑长倩忍不住挠挠头:“那该如何是好?” 房俊放下茶杯,对这位他非常看好的年青人予以提点:“眼光要放长远一些,此战之后,关中的重建必然是重中之重,可以说最少在未来的五年之内,会是朝廷的头等大事。而重建关中最需要的是什么?一是钱财粮秣,而是充足劳力。而这些门阀私军的俘虏正好可以充当劳力,为重建关中立下汗马功劳,甚至等到重建完成之后,朝廷可以准许他们落户于此,并且发放钱粮将其家眷接到关中,安家落户。如此,连人口问题都解决了。” 在这个生产力底下的年代,人口代表着一切。 无论是关中的重建,亦或是将来延续贞观之繁华,人口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这种迁徙天下人口填充一城的故事,只不过那背后所牵扯到的种种,却往往是一代人流尽血泪之后再也不愿回想的悲哀…… 眼下关外门阀征调数万人进入关中,将一些根基深厚的门阀私军予以剿杀,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然后将那些根基浅薄的门阀私军一一俘虏,予以关押,待到战后编成“生产兵团”,为大唐帝国的兴旺繁盛添砖加瓦,岂不是一举数得? 接着,他又对岑长倩道:“不要执著于眼前的胜败,吾等不仅仅是太子殿下的臣子,更是大唐的臣子。在稳固眼下优势的同时,更要着眼于将来的重建,否则眼下只顾着一味的扩大胜果,打法太过于大开大阖,对于帝国根基的危害非常之大。” 岑长倩一揖及地,受教道:“多谢大帅提点,学生受教。” “位置不同、责任不同、做法不同”的道理他是懂得的,但是由于阅历、地位的局限,却往往看不到那么远。房俊这一番话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不能局限于眼前的局势,要将思维登上一个全新的台阶,去超前的思索每一个问题。 房俊颔首,道:“传令下去吧,让高侃、赞婆适可而止,不要逼迫过甚,关陇军队的正面强攻在东宫六率面前未必有太好的效果,十天半月的,根本打不下来。” “喏。” 岑长倩心悦诚服,转身草拟命令,等房俊加盖印鉴之后,出门分发给亲兵,将命令传达给前线的高侃、赞婆。 而后反身回来,站在房俊书案之前,欲言又止。 房俊指了指茶壶,让他将茶叶倒掉重新沏了一壶,斟上一杯,这才说道:“有话就说。” 岑长倩犹豫一下,道:“如今虢国公封锁了玄武门,内外消息断绝,万一……大帅可有对策?” 按理,他的身份地位都不足以涉及这样的话题,更别说询问房俊具体有何对策。但此事攸关东宫之存亡,直接关系到这场兵变的最终胜败,而且一手将他养大的叔父此刻正在内重门里……所以还是大着胆子问了。 房俊没有回答,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回味着齿颊之间的余香,就在岑长倩惶然以为不该问出这样的话语之时,才听得房俊缓缓说道:“一切尽在掌握。”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一句话,岑长倩所有的担忧顷刻间烟消云散。 大帅只要说一句“一切尽在掌握”,那就真的是尽在掌握,绝对不会偏离出预计之内……但大帅为何这般笃定? 是暗藏了后手,还是与张士贵之间有所约定? 第一千九百一十章 太子心志 太子居所之内灯烛通明,李靖一身戎装气度沉稳,正跟太子汇报当下之战局…… “叛军集结了不下于五万兵力,囤积于长安城内,沿皇城一线向太极宫不计伤亡的发动猛攻,微臣观其态势,大有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之势!可见长孙无忌这回是打定了决心,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李靖蹙眉,声音沉重。 关陇军队的确是乌合之众,远没有东宫六率精锐,可再是精锐的军队也架不住敌人太多,以一当五就算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了,所谓的以一当十只能是个别的现象。 尤其是攻城战对于人数多寡的要求非常大,就算你再是精锐,被动陷入防御之局面,缺乏机动性,不似野战那般可以将兵员优势完全展现出来,一味的被动挨打,谁也顶不住。 况且自开战以来,东宫六率损失惨重、疲惫不堪,无法得到及时的人员补充,减员非常严重。反观关陇军队却占尽地利,获得源源不断的补给,此消彼长,两军之间的战力差距已经不如开战之初那么大。 虽然直至眼下承天门一线尚未沦陷,但这一仗打得很是艰苦。即便是李靖这等当世名帅,也甚感力不从心…… 李承乾跪坐在茶几之后,叹息一声,道:“长孙无忌打得一手好算盘啊,既想自断臂膀消弭在英国公眼中的威胁,又想趁机搏一把,看看能否得上苍之眷顾覆亡东宫……不过如论如何,经此一战,天下门阀之根基将掘断大半,再不复往昔左右朝政、垄断地方之态势。” 削弱门阀世家,将朝廷权力尽归中枢,集中皇权……这是父皇这些年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理想,却不曾想居然在父皇驾崩之后达成,只不过此等局面乃是牺牲了帝国的安定、关中的富庶、无数兵卒子民的性命,不知父皇在天之灵若是知晓,会否感到高兴? 毕竟这代价太大了…… 李靖当然也明白这一场兵变无论最终谁胜谁负,对于门阀世家都是毁灭性的打击,皇权前所未有的集中……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守住太极宫,使得太子能够在将来顺利登基,否则又有何意义? 沉吟一下,他问道:“以微臣之见,何妨此刻向英国公颁布一道旨意,命其班师回朝、回援东宫?” 这并不是当真让李勣前来救援,而是逼迫李勣表态,否则李勣依旧陈兵潼关,立场不明、倾向不明,这对于东宫来说实在是太过被动。这边在长安城内打生打死,最后李勣却挥师回京助纣为虐……到那个时候,东宫退无可退。 即便被称为“军神”,对自己的战术战略军事素养也极为自负,但李靖还未狂妄到认为自己率领东宫六率可以先后挫败关陇叛军以及由李勣统御的数十万东征大军…… 李承乾沉吟未语。 他明白李靖的意思,今早试探出李勣的立场、倾向,也好有的放矢,若李勣不站在东宫这一边,那么眼下死守太极宫又有什么意义?即便击退叛军,等到李勣率军大举来袭,还是一败涂地。还不如及早做出应对,干脆撤出太极宫退往河西诸郡,再做绸缪。 想了想,他沉声道:“孤明白卫公的意思,但孤绝不会放弃太极宫,无论面对的关陇叛军,还是英国公麾下的东征大军。或许这个决定有些愚蠢,但孤想要告诉卫公的是,即便孤阵亡于这太极宫内,也绝对不愿见到帝国陷入内战。” 只要他撤出太极宫、撤离长安城,那么无论关陇叛军也好、李勣也罢,马上就会另立储君,与他这个正位太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到时候一内一外两个太子,甚至两个皇帝,帝国陷入分裂在所难免,一场注定耗时日久、耗尽帝国元气的庞大内战迅即产生。 就算最终分出胜负又如何? 江山破碎、满目苍夷,刚刚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的百姓再度陷入水深火热,人口锐减、财政崩溃,诺大帝国四分五裂,甚至重演隋末乱世烽烟的场景…… 这不是李承乾想要的。 “孤宁愿死在这内重门里,宁愿魏王或者晋王取而代之,也绝不愿一手将帝国拖入内战之中。” 李承乾目光坚定,语气铿锵。 若说之前他对于死守太极宫或者撤出长安城还有几分犹豫,这一刻已经下定决心,再无动摇。 李靖目光灼灼的顶着李承乾,见其面色坦荡,遂略微颔首,问道:“殿下已经打定主意?” 李承乾道:“绝无悔改!” 对于他来说,慨然赴死并不难,难得是为了防止自己的儿子被野心之辈所利用、操纵,成为分裂帝国的手段,不得不让儿子陪在自己身边一起死……江山飘摇,稚子何辜? 然而身在帝王之家,贵为天子之血裔,享受人世间的荣华权势,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无辜…… 李靖神情淡然,捋须颔首:“既然殿下心意已决,老臣这一把老骨头,誓要与殿下共生死!” 他从不想左右摇摆,然而因为政治上的欠缺却当了半辈子“贰臣”,临老能够得到李承乾的信任、重用,甚至生死相托,他不打算趋利避害、随风而倒,而是当一回真正的忠臣。 打了一辈子仗,无数兵卒在他眼前成为尸骸,生死早已堪破,等闲事耳。 他旋即又道:“越国公那边,该当如何处置?” 太子立下死志,不成功、便成仁,自己也愿意誓死追随,可玄武门外的房俊却未必。此子声威赫赫、年富力强,且手底下又有右屯卫、水师这等天下强军,只怕未必愿意葬身长安、埋骨关中。 待到事不可为,定会撤离关中,以他的能力、心性,又岂肯向关陇亦或李勣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只怕还是得轰轰烈烈的打一场。 李承乾笑了笑,亲手执壶给李靖斟茶,温言道:“越国公与别人皆有不同,父皇曾言及旁人皆忠于王事,唯独越国公忠于帝国,亦或者说,是忠于天下、忠于万民,生平志向乃是为百姓谋太平。旁人或许会为了权势、前程而率军撤离,自此与中枢分庭抗礼,但越国公绝对不会,若当真到了孤战死此地的那一天,越国公大抵也只会率军横越秦岭,入汉中、过巴蜀,而后顺流直下抵达华亭镇,再收拾行囊、飘洋出海。” 当初房玄龄前往江南,并且怀有身孕的萧淑儿一同随行,便可见房俊已经最好的最坏的准备。 打内战、夺皇位? 只怕房俊没有那等兴趣,若是有那个精力,还不如率领水师在海外凭双手打下一片江山来得容易…… 李靖沉默半晌,心思在“忠于帝王”与“忠于天下”之间反复思忖,一时间感慨万千。 “忠于帝王”者,或可为一代忠良,但“忠于天下”者,才有可能成为天下名臣,受亿兆黎庶之爱戴,名垂千古。 搞不好,那是有可能立庙配飨的。 境界上,自己与那厮居然差距不小…… 这让这位大唐军神有些愣忡——自己一把年纪都活了些啥?曾经的少年意气银鞍白马,每每思及亦是荣耀满足,自觉虽然中年以后仕途蹉跎,但起码年青的时候昂扬肆意,并未虚度。 但是现在与房二放在一起对比一下……老子当年岂不都是白活了? ***** 延寿坊内,灯火通明。 书吏、斥候往来不绝,城内城外、各支军队的消息雪片一般飞到这一处被临时征辟为“指挥部”的商铺之内,而后一道道命令又由此散出,分发至关中各地的关陇军队以及门阀私军。 暂时充作居所的偏厅内,长孙无忌刚刚泡完脚,老仆泡了一壶浓茶,又细心的替他将双脚擦拭干净,然后才端着洗脚盆出去,留下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两人在厅内。 第一千九百一十一章 战局变幻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温言道:“我这身体有些顶不住,劳烦仁人兄受累了。” 宇文士及脸色很是难看,半晌才叹息着道:“这不是受累与否的问题,关键是我发现根本没什么军事天赋……以往也看过兵书战策,古今名将的事迹也多有涉猎,总以为当真带兵的那一天即便比不得那些个天下名帅,可也能做到中规中矩、无所疏漏,但是此番重任在肩,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军与政,是天下权力之核心,看是津渭分明,实则不可分割。 事实上关陇勋贵素来自诩“文武双全”,各个都是上马可以统军杀敌、下马可以治民安邦的全才。但此番长孙无忌重病,宇文士及不得不临危受命统御关陇军队,才知道其中之差别。 带兵不难,平常时候统御一旅之卒操练、作战,以他的能力足以胜任。可眼下面临生死存亡之危机,每一个决策都不能一丝半点的错误疏漏,稍有不慎便是覆亡之结局,这对于军事素养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他胜任不了。 甚至在他看来,长孙无忌也无法胜任…… 如果关陇这边有一个李靖亦或李勣那样的当世名帅,或许这场兵变早就以胜利结束了,甚至退而求其次,后辈之中出一个房俊那样惊才绝艳之辈,也不至于走到当下这等非生即死的绝境。 关陇以军功起家,更是凭借军队一力襄助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基为帝,今时今日军队反而成为关陇最大的弱点,不得不说极具讽刺…… 长孙无忌面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放下茶杯,淡然道:“局势至此,已经没有多少辗转腾挪的余地,无非是两军相逢勇者胜,战术战略所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很小,胜败之间,皆由天定,仁人兄也不必妄自菲薄。” 宇文士及颔首:“的确如此,只希望宇文陇能够牵制右屯卫,使其难以增援太极宫,而咱们的军队又能在正面击溃东宫六率。” 长孙无忌摇摇头,举杯喝茶。 他的确有些奢望,希望长孙淹能够硬气一回,给自己一个天大的惊喜,但其实心中也知道这个奢望有些不切实际……长孙淹本身就不是惊才绝艳之辈,率领的又是门阀私军那样的乌合之众,能够完成“送人头”的任务之后全身而退就算是中规中矩了,希望太多,反倒会失望更多。 不过宇文陇用兵沉稳,前次又在高侃手底下吃了大亏,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必定能够稳稳的守住开远门、金光门一线,只要持续给予右屯卫巨大的压力,谅房俊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兵分进入玄武门增援。 门外,宇文节敲门入内,微微躬身,低声道:“刚刚宫里传出的消息,虢国公已经以时局紧迫、确保安全为由封锁了玄武门,如今,内重门与右屯卫之间已经被却断了联系。” “砰!” 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却忍不住心底兴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振奋道:“我果然没有猜错,陛下遗诏之中当真有关于易储之命令!李勣迟迟不肯救援东宫,原因便在于此!”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宇文士及也明白过来,笑道:“先前咱们便猜测李勣有可能坐视东宫覆灭、太子被废,但后来曾一度推翻这个猜测,现在看来猜的没错,只不过是忽略了李勣的动机。原本以为他是想要自己扶立一个储君,以达到独揽大权之目的,现在却发现原来一切都在陛下的谋算之中。” 旋即又轻轻一叹:“陛下对于储位乃至于皇位之执著,着实罕见。居然连遗诏之中都将此事安排妥当,否则张士贵是断然不会听从李勣指挥的……只可惜啊,若陛下能够见到太子自咱们起事之后的表现,说不定会改了主意。” 以往,包括李二陛下在内,朝野上下对于太子的印象都是“怯懦”“软弱”,缺乏一个合格君主所应该具备的强势与睿智,这很容易出现“君弱臣强”的局面,导致皇权衰微、权臣当道。 那个时候,李二陛下一门心思的想要易储,大家都能够予以理解。 毕竟太子乃是李二陛下的嫡长子,若非必要,李二陛下又岂能忍心将太子废黜呢?要知道古往今来,但凡被废黜的太子,从未有一个能得善终,所以废黜太子的储位,几乎等于判了太子的死刑,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太过残酷。 但江山稳固、万代传承显然比某一个人的生死荣辱更为重要,即便这个人是太子…… 然而自关陇举兵起事以来,太子的表现却忽然震惊了所有人。 先是屡次表态拒绝向正在西域与大食军队决战的房俊回援长安,甚至曾说出“孤宁可身死,也不愿国土沦陷于蛮胡铁蹄之下”的豪言状语,使得许多中立的朝廷官员纷纷站出来予以支持,且痛斥关陇的“逆贼”行径,令关陇门阀在舆论上非常被动。 继而,又曾表露死战太极宫,绝不后退半步的志向。 尤其是对于房俊的无限信任,使得房俊始终能够身在玄武门外自行其是,一次一次给予关陇军队强大的杀伤,没有受到一丝半点的掣肘,这一点尤为重要。 一个君主,所必备的素质是什么? 不一定是英明神武,不一定是烛照万里,只需意志坚定、知人善任即可。 意志坚定,不至于使得朝廷政令朝令夕改,令天下官吏、百姓无所适从;知人善任,能够将更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岗位上,做出其能力范畴之内最好的成绩…… 如此足矣。 由此可见,当下的太子,已经具备了成为一名合格君主的必要条件。另外还有一点是李承乾所独特具备的,那便是他的“仁慈”。 即便是关陇门阀举兵起事,也不得不承认一旦李承乾登基为帝,会是一个“仁爱宽恕”的仁厚之主,这对于朝中大臣、乡间百姓来说,不啻于最大的福音。 一个仁厚的君主与一个残暴的昏君,对于大臣、百姓来说,意味着天地之差…… 然而,太子的成长显然太慢了一些,李二陛下于辽东军中驾崩,临终之际留下遗诏,一定是不想软弱的太子在将来致使皇权旁落,甚至给李唐皇族带来灭顶之灾,故而易储之志反而愈发坚定。 因为无论是魏王亦或晋王,看上去都比太子更为果敢…… 长孙无忌缓缓摇头,唏嘘道:“生死由命、富贵由天,或许这就是太子的命数,即便没有咱们举兵起事,李勣也一定会遵照陛下的遗诏易储,太子的下场是注定的。相反,若是太子覆亡于吾等手中,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既然注定覆灭,那么覆灭于“逆贼”之手,与覆灭于父亲之手,简直就是天地之差……后者实在是太过残酷。 宇文节见到二人唏嘘感慨,也明白一旦后路被断,太子只能负隅顽抗,等到关陇军队攻陷承天门一线进占整个皇城,等待太子的只能是覆灭一途……遂鞠躬施礼,退了出去。 长孙无忌看着宇文节的背影,赞赏道:“你家这个后辈定要好生栽培扶持,将来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或许宇文家的荣耀权势,以后就需要他来继承。” 对于门阀世家来说,最重要的世代传承、后继有人,只要有人才,凭借着深厚的门阀底蕴往往可以开创出一番局面,可若是后继乏人,诺大的家业也只能一点一点被蚕食鲸吞。 宇文士及对于宇文节自然是极其满意,此刻听闻长孙无忌夸赞,捋着胡须谦虚道:“年青人缺乏历练,见识不足,还需辅机你好生调教才行。不过此次性格沉稳,处变不惊,倒也是一桩长处……” 话音未落,便听得房门“砰”一声被人推开,两人吓了一跳,回首望去,正是宇文节去而复返。 宇文士及:“……” 老子刚说你“性格沉稳”“处变不惊”呢,你就直接给老子打脸? 第一千九百一十二章 濒临绝境 “二位国公,刚刚送抵的消息,长孙淹部在永安渠左被右屯卫击溃,宇文陇部也被截断退路,大败亏输!” 宇文节顾不得什么修养、静气,推开门,嗷嘹一嗓子。 震得屋内两人目光呆滞,有些不可置信…… 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一仗会败,右屯卫那横行无敌的剽悍战力他们自然心中有数,最精锐的“沃野镇私军”都打不过,那些个临时整编出来的门阀私军如何能敌? 但此战的目的终究不是击溃右屯卫的防线,而是“送人头”,若有机会突破右屯卫的防线自然最好,若没有,那任务完成之后便迅速撤离,确保全身而退,做到这一点不难吧? 可谁曾想这连半夜的功夫都没过呢,便一败涂地…… 长孙无忌勉力控制着颤抖的手,努力将茶杯放在茶几上,面色阴沉,怒喝道:“长孙淹这个混账!此番兵败,吾要军法从事!” 宇文士及心忖说那么狠的话作甚?自己儿子,即便犯了再大的错,你还真能将他砍了不成? 心中不以为然,但还是要给长孙无忌一个台阶:“胜败乃兵家常事,辅机何需恼怒?” 又问宇文节:“四郎可还无恙?” 必然是无恙的,否则宇文节开口第一句就应该是“节哀”…… 宇文节弯着腰,小声道:“赵国公息怒,四郎……被右屯卫穿插至后阵,力战不敌,已经弃械投降了。” 长孙无忌:“……” 怒火更盛几分,甚至涌起几分悲凉。 如若长孙淹此番力战而死,长孙无忌固然悲痛,却还是要高看一眼。毕竟自举兵起事以来,长孙家领袖关陇军队,却接连受到挫败,使得长孙家的威望大受打击,折损严重,甚至整个关陇门阀都尚未发现有能够带兵打仗的后起之秀,这对于以军功起家的关陇门阀来说,既是讽刺,更是悲哀。 然而长孙淹这回不仅败得干脆利落,更弃械投降……这么没骨气的么? 气得长孙无忌差点又一口血喷出来。 当然,弃械投降虽然不堪,但好歹性命无碍,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宇文士及见到长孙无忌无碍,这才看向宇文节,蹙眉问道:“宇文陇在干什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给长孙淹压阵,以免遭受右屯卫截杀突击,结果他就眼睁睁的看着长孙淹陷入重围孤军奋战?居然还被人截断退路,难道他忘了上一回是怎么败的?记吃不记打!” 他以为宇文陇见到后路被截断,害怕重蹈覆辙,故而抛弃长孙淹率军撤退。如此,必然得罪长孙无忌,但好歹也保存了“沃野镇私军”的实力,固然有错,但可以原谅。 说到底,朝廷也好,关陇也罢,最终还是要拿实力说事儿,以前长孙家私军众多,领袖关陇,如今接连遭受挫败,精锐私军损失惨重,只要宇文家保存“沃野镇私军”的主力,迟早有一日能够压过长孙家,成为关陇门阀新的领袖。 若长孙无忌因此而心生记恨……那就让他记恨吧。 此战之后,两家的实力就将彻底扭转,也毋须再看长孙无忌的脸色。 宇文节面色难看至极,依旧躬着身,叹息道:“宇文陇部被孙仁师截断退路,退无可退,只能率领骑兵与其冲杀,结果一败涂地,宇文陇也受伤被俘,‘沃野镇私军’崩溃流散,返回大营者十不存一……” 宇文士及:“……” 他一脸呆滞,心神震动。 沃野镇私军完了? 这一支世世代代忠诚于宇文家的私军,百余年来使得宇文家一直成为关陇门阀核心的私军,居然在他手上崩溃流散、十不存一? 这让他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宇文士及面如死灰,然后眼前一黑,向后仰倒。 咣当! 椅子带到了旁边茶几,整个人向后仰倒在地,茶具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了一地。一旁的长孙无忌下意识的伸手去拽他,但此刻身染重病、气短力虚,非但没拽住,差点将他也带倒。 宇文节大吃一惊,急忙上前,将倒在地上的宇文士及上身扶起,见到宇文士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已经晕厥过去,吓得面色大变,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蒸腾了一阵不见好转,只能回头大喊:“来人!叫郎中!” 屋外一阵鸡飞狗跳。 幸好这时宇文士及缓缓醒转,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缓了过来…… 待到郎中快步走进来,上前接替宇文节,先将宇文士及扶起安置在长孙无忌的床榻上,然后诊治一番,宽慰道:“郢国公放心,只不过是一时间情绪激荡、急怒攻心,导致心脉气血受阻,只需安心静养,并无大碍。” 话说这么说,然而连郎中自己也知道这番话并没有什么作用。 眼下关陇门阀生死存亡之际,长孙无忌已经重病染身、精力不济,全凭着宇文士及调度各方、查缺补漏,甚至负担了长孙无忌“统帅”之职。如果他也无法坚持,势必引发关陇内部剧烈动荡,不仅严重影响军心士气,甚至很可能陷入分裂…… 眼下严峻的形势,愈发雪上加霜。 长孙无忌见到宇文士及暂时无碍,招招手,让老仆将长孙家的家兵叫进来,对几位郎中道:“时局紧迫,此间之事万不能有所泄露,暂时委屈几位了。” 几个郎中脸色难看,但也知道圈禁他们几个实有必要,况且长孙无忌的决定谁敢违背? 只能躬身道:“吾等知晓轻重,绝不会有所怨言。” 长孙无忌颔首,命人将几个郎中带下去好生看押监管,不准与外界接触,以免宇文士及晕厥的消息外泄。 转眼一众人退个干净,只剩下宇文节神色彷徨的站在那里。 长孙无忌伸手去拿茶杯,才想起茶几倒了,茶杯摔得稀碎,只得把手收回来,摆了摆,沉声道:“毋须惊惶。” 宇文节定定神,恭声道:“是。” 长孙无忌这才说道:“传令下去,春明门外的预备军队即刻入城,与此刻攻城的部队轮换,保持强攻态势,不得有片刻懈怠。” 宇文节颔首应下:“卑职这就去。” 转身大步走出去。 虽然关陇军队又一次在景耀门外大败亏输,但于此同时,右屯卫也不可能毫无损伤,至少战后休整就需要三五日。况且数量众多的俘虏也势必牵扯右屯卫不少兵力,这段时间里,即便张士贵开放玄武门,右屯卫也不可能给予东宫六率太大的支持。 正是关陇军队狂攻之时。 只要能够不惜伤亡代价的将东宫六率击溃,突入太极宫内,这场战争很可能便濒临尾声…… 长孙无忌坐在偏厅内,看着老仆入内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扶起茶几摆好,取来新的茶具沏了一壶茶退走,目光阴郁,心中愤懑。 本想着趁此机会将门阀私军全部送到右屯卫的刀口下,以此彻底覆灭关外各家门阀的根基,博得李勣的放下戒备,换取一丝生存之机,却没想到“人头”的确是送出去了,却将宇文家的私军也给搭了进去…… “沃野镇私军”的覆灭,不仅意味着宇文家的根基遭受重创,更意味着关陇军队的精锐所剩无几,剩下的虽然依旧人多势众,但大多也没比那些门阀私军强到哪里去。 再加上粮秣即将告罄……覆亡东宫的希望又减少几分。 眼下趁着张士贵封锁玄武门,右屯卫无法支援东宫六率,只能将所有兵力全部派上去,力争一战功成。 越是拖下去,局势对于关陇便越是接近绝境…… “轰隆!” 一声春雷炸响,白晃晃的闪电将厅内映得一片惨白,长孙无忌的脸更白! 娘咧! 连老天都跟我作对? 一旦降下暴雨,功成之势势必受挫,不得不撤军。 可撤军就意味着战局拖延,而关陇这边的粮秣却是用一天少一天……还能坚持几天? 第一千九百一十三章 存亡之际 宇文节出去传达命令,而后返回,垂首战在长孙无忌身前,瞅了一眼窗外疾风骤雨,满含担忧道:“风雨这么大,势必影响攻城之战,只怕今夜未必能竟全功。” 何止是难竟全功? 这只是隐晦的说法,事实上宇文节认为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增调兵力入城,原本养精蓄锐的精锐兵力,因为大雨来临未能发挥战力便不得不仓促撤下,变成疲劳之师,很伤士气。 他希望长孙无忌能够收回成命,现在去追传令的斥候还来得及…… 但长孙无忌只是略作沉默,便摆摆手,沉声道:“此战势在必行,无论胜负,都要给予东宫六率足够的压力。” 当下这场太极宫之战就好似一根绷紧的弦,谁先松劲,谁就会遭受对方乃至于自身的反噬。对于双方来说,战斗至此,这根弦已经即将抵达极限,濒临崩断,东宫六率兵力不足、全军疲惫,稍有不慎便全盘皆输,但关陇军队却不怕……原本就有送人头的意愿在里头,就算拼光了又怎么样? 如此一来,反倒是关陇这边的胜率更大一些。 战场之上本就如此,很多时候你越怕死越死的早,那些个不怕死的,偏偏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 宇文节不敢争辩,颔首道:“卑职会派人紧盯着承天门一线,一旦战局有所变化,立即前来回禀。” 长孙无忌道:“正该如此,去吧。” “喏!” 宇文节忧心忡忡的退出,反手掩上房门,也将外间的吵杂声隔断,偏厅内瞬间静寂下来。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起身趿拉着鞋子来到窗前,负手看着窗外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拍打在窗户上,心情沉重。 这一场大雨来得太急促、太暴躁,承天门的战斗恐怕不得不终止,东宫六率将会获得难得的休整时间。 天命如此,非人力可以扭转…… 回到床榻上半躺着,却又觉得有些时候也不能将什么事都归咎于天命,譬如关陇门阀走到今时今日之地步,更多还是人力为之。 襄助李二陛下逆而篡取、登基为帝,关陇门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当然也收获了极为丰硕的成果。独揽大权、横行中枢,的确造就了关陇门阀前所未有的辉煌兴盛,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如此煊赫的荣耀非但未能让关陇门阀更进一步扩张根基,翻本儿使得关陇子弟在荣耀与奢靡之中迅速堕落。 锦衣玉食的生活磨平了关陇子弟血脉之中的坚韧,让他们忘了先祖如何艰难困苦的从代北荒漠杀入关中,更忘了关陇门阀赖以立身的军功,整日里逗鹰遛狗、吃喝玩乐,腐蚀了心志,自甘堕落。 相反,遭受关陇门阀打压的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却在屈辱之中积蓄力量,族中子弟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扩展见闻,无数优秀子弟脱颖而出。 只需要一个契机,他们便能够登上政治舞台,一鸣惊人、大放异彩。 即便这场兵变最终由关陇门阀获胜,即便陈兵潼关的李勣沉默不言予以默认,可关陇门阀又能压得住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几时? 说到底,无论天下之争亦或是权力之争,实则都是人才之争。 得人才者,得天下。 如果关陇子弟当中有一个房俊那样惊才绝艳之辈,举兵起事之初占尽优势的关陇军队何至于节节败退、大败亏输,直至如今这等近乎于绝境之地步? 自己家里的孩子已经算是同辈之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结果一旦派上用场,才发现根本不堪大用…… 整个关陇门阀在攫取大唐最高利益之后,没有向着开拓进取、更进一步,而是奢靡成风、耽于享乐,以至于如今用人之时才发觉后继无人,怨得谁来? ***** 内重门里。 与李靖、李君羡等人议事之后,李承乾有些饿了,便回到后堂,命内侍整治一些晚膳。 内侍领命去往厨房,未几,却是太子妃苏氏亲自拎着食盒,将饭菜送上来,一样一样摆在茶几上,而后给李承乾盛了一碗粥,递到他手里。 太子妃笑容温婉,柔声道:“宵夜吃些粥吧,易消化,不然待会儿睡觉的时候难受。” 李承乾笑着接过。 几样小菜,一碗稀粥,李承乾没什么帝王之仪态的唏哩呼噜吃完,碗筷一撂,捧起太子妃斟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满足的打个饱嗝。 太子妃素手轻摆,让侍女将碗筷食盒撤下,堂内只剩下夫妻两个。 起身绕到李承乾身后,一双柔荑放在他肩颈处温柔的按摩,想了想,问道:“前边的战事还在继续呢?” 李承乾舒服的哼了一声,半眯着眼睛,道:“长孙无忌算是彻底疯了,这么大的雨,非但不暂停攻势,反而又从城外调了五千人入城,与原本功成部队轮换,加强攻势,半点喘息之机都不给咱们留。如今东宫六率压力很大,卫公再是武略盖世,也难免束手束脚,很是被动。” 任李靖再是“当世军神”,面对长孙无忌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得左支右绌、疲于奔命…… 当然,这也意味着关陇军队已经支撑不住了,严重缺乏粮秣导致其军心士气都受到极大影响,若不能尽快攻陷太极宫结束这场兵变,那么甚至不用东宫六率发动反击,再过个三五日,关陇军队自己就将崩溃。 关键在于,太极宫能否坚持得住三五日? 李承乾心里没底。 尤其是张士贵封锁玄武门,导致太极宫对外消息隔绝,只能通过“百骑司”从对面关陇门阀那边获取消息,难免滞后。 不过他不冤这些事惊扰太子妃,遂转换话题,问道:“长乐怎么样?听闻长孙冲暴卒,可否伤心难过?” 太子妃双手微微用力,柔声道:“殿下毋须担忧,长乐还好。女人呐,最是奇怪,心里有你的时候恨不能将你当作自己的天,喜怒哀乐缠绵悱恻,将你当作一切。可若是心里没你了,任你煊赫当世亦或悲哀可怜,她都很难为你牵动心神……现在长乐一门心思都是越国公,与长孙冲之间与其说余情未了,还不如说只剩下几分亲情。长孙冲暴卒,她悲戚可怜一定是有的,可若说伤心难过,却也未必。” 这话说的,让李承乾有些愣忡。 对于自幼受到最严格的储君教育的他来说,很难体会女人这种心思的转变,在他看来即便长乐与长孙冲已经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但毕竟同床共枕多年,又是原配夫妻,双方更是姑表亲,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情份岂能说断就断? 所以他这边处决了长孙冲,却又赶紧安排太子妃去劝慰长乐公主,以免她骤然闻听长孙冲的死讯,过渡伤心难过伤了身子。 却原来是多此一举了…… 遂叹息一声,有感而发:“这世间最难揣度的,便是人心,许多人做着理所应当的事情,心里想的却完全相反。性格、坏境、甚至遭遇,都决定每一个人都事情的见解与处理都全然不同,令人无从捉摸。” 譬如父皇,明明已经认可了他作为储君之身份,却偏偏在临终之际设下计策,宁愿拼着一场兵变毁了整个长安城,也要完成易储之执念……这令他即感到悲伤,又感到彷徨。 身为人子,为何取得父亲之认可却是这么艰难? 身后,太子妃沉默下来,久久无语,只是一双手揉捏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轻一下、重一下。 李承乾从自己的思绪之中缓解出来,觉察到太子妃的一样,奇道:“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太子妃双手一顿,然后继续,半晌,才声音略带颤抖的问道:“若时局不利、战局危厄,殿下……是否肯撤出太极宫?” 李承乾默然。 他了解自己这位秀外慧中的妻子,这句话问的不是他是否肯撤离太极宫,而是孩子们是否要陪着他一起死…… 第一千九百一十四章 鼓舞士气 李承乾反手拍了拍揉捏自己肩膀的纤手,心头有些沉重。对于是否死守太极宫的问题,此前已经讨论过一次,虽然后来他表态会在最后关头弃城出逃,不会与太极宫共存亡,但其实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他不愿做一个狼狈溃逃、背负骂名的太子。 更不愿因此导致帝国中枢崩裂,从此拉开轰轰烈烈的内战,将帝国最后一丝元气耗尽,将天下百姓拖入水深火热之中,重现隋末乱世天下烽烟、神州板荡、民不聊生之悲惨。 他愿意为国而死,为天下尽忠。 但是这样的决策对于身边的妻子、对于自己的孩子来说,着实过于残酷…… 他无言,太子妃亦是无言,只是揉捏他肩膀的纤手停了下来,微微有些颤抖。 夫妻一体,她又岂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想什么、做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说,轻轻吸了口气,继续温柔的揉捏起来。 窗外,风雨如晦,夜幕深沉。 ***** 三更之后,雨势越来越大,瓢泼一般的大雨从天而降,骤雨疾风狂猛无俦,迎面吹打而来令人睁不开眼睛。此等天气之下,即便关陇门阀不断增调军队入城,对攻城军队一再轮换,却也不得不在天亮之前草草收兵,偃旗息鼓。 大雨稀释了战场上的血泊,一具具尸体被双方兵卒冒雨收殓,而后回到营房舔舐伤口。 伤亡惨重的东宫六率获得了喘息之机。 再是精锐的部队,在长达半年多的战斗之中无法得到补充、不能重新整编、日复一日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都难免士气倾颓、军心厌战,战斗力不断下降,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 若非知晓自身肩负之使命,身系东宫之存亡,若非统帅乃是天下“军神”,只怕这支仓促成军并未有太多时间备战的东宫六率早已崩溃…… 然而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事实便是这支军队抵挡了数倍于己的敌人长达半年多时间的狂猛进攻,虽然步步后退,却始终坚守太极宫,粉碎了叛军迅速攻占太极宫、覆亡东宫的野心。 毫无疑问,时至今日,东宫六率早已成为闻名天下的铁军! 太极殿一侧的一处偏殿之内,房檐下、墙头上处处燃着避雨的灯笼,在风雨之中摇曳晃动,灯火通明,无数兵卒、校尉、偏将穿着蓑衣出出进进,脚步迅疾,神色凝重。 如此难得的喘息之机,自然要好生加以利用,救治伤员、调动部队、补给装备,以便快速恢复战力,迎接风歇雨停之后新一轮的残酷战事。 殿内,烛火通明。 李靖顶盔贯甲站在舆图之前,一手拈着一个茶壶,一边查看舆图一边将壶嘴塞嘴里抽一口茶水,虽然头发花白,但身躯伟岸、精神矍铄,丝毫没有一天一夜未睡的疲惫与萎靡,两眼精光闪烁,战意盎然。 反而是他身后,程处弼、李思文、屈突诠、秦怀道等年青将领一个个盔甲破损、脸色萎靡,坐在那里虽然努力挺直腰杆,脸上却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疲惫。 连续半年的鏖战,不仅仅使得东宫六率减员严重、士气低迷,即便是这些年富力强的将领也饱受折磨,强大的压力之下每日里既要殚精竭虑的思考战略战术、提振士气,往往亦要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这对于体力、精神都是极大的消耗。 铁人也扛不住。 以往风度翩翩自诩英俊的李思文,如今已经两颊深陷、胡须如杂草一般虬结…… 李靖在舆图前查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坐在主位,将手中茶壶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环视面前这几位出类拔萃的年青将领,目光自几张面孔上一一扫过,温言道:“怎么,有些顶不住了?” 闻言,几位将领下意识的挺着腰杆,齐声道:“大帅放心,人在城在,顶得住!” 李靖很是欣慰,颔首道:“军人就该如此,即便面对的敌人再是强大、身处的坏境再是险恶,只要身后还有需要我们保护的东西,那便永远勇往直前、向死而生!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等闲事耳,只要保护了我们需要保护的东西,死又何妨?” 可以说,他这一辈子钻研兵事,古往今来无数兵书战策都有所涉猎,然后依靠无与伦比的天赋总结归纳出足以引领时代的战略思想。然而在他被迫潜居府邸之前,他眼中只有“胜负”二字,趋利避害、选边站队,一切为的都是自己的前程。 虽然结果是他选错了边,更站错了队,不得不承受十余年的打压与消沉…… 但正是这一段不得不潜居府邸、与中枢权力隔绝开来的日子,使得他沉下心来,编纂兵书之余,更领悟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境界。 胜负,不能成为一个统帅心中唯一的追求。 因为战场之上,永远不会有所谓的常胜将军,再是用兵如神的一个人,也依然会犯错。 只要一直置身战场之上,终究会遭遇失败。 那么,是不是明知必败,这场仗就不用打了?要么避让一旁让别人挺身而出自己不但责任,要么干脆弃械投降,保存实力? 非也。 古往今来,明知必败、必死却毫不犹豫的战争数之不尽,这些人难道不知道活着更好么? 因为信念,高于生命。 说白了,无论王公贵族亦或是贩夫走卒,总是要有那么一点家国情怀的…… 没错,就是“家国”。 几位将领齐齐起身,大声道:“大帅放心,吾等定忠于王事、死不旋踵!” 李靖颔首,沉声道:“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想让你们清楚一点,目前之处境看似艰难,动辄有倾覆之祸,实则叛军比咱们更危险!他们粮秣已然告罄,精锐更是损耗殆尽,眼下只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咬着一口牙,做着一举击溃咱们进而覆亡东宫的美梦!接下来,无论他们的攻势多么猛烈,只需吾等咬住牙停住了,便是叛军败亡之时!” 他目光炯炯,激励道:“此战若胜,诸位之功勋比之凌烟阁上二十四位勋臣,亦是不遑多让!加官进爵、大权在握、封妻荫子,等闲事耳!” 再是高尚的人,也不能唯有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去支撑,依旧需要官爵、财富、权力去奖赏,才能激发所有的斗志。 欲望,才是每一个人最大的前进动力。 “喏!” 诸位将领轰然应喏,士气振奋。 都是帝国年青一辈当中的佼佼者,虽然以往都与房俊关系不错,却也一直笼罩在房俊的光芒之下。固然对房俊所取得的成就、功勋甚感钦佩,可是说到底,谁的心里不羡慕、不嫉妒? 当真有机会,谁不想拼一把,追逐房俊的脚步、享受房俊那等荣耀? 大丈夫功名但向马上取,正如房俊曾经作的那首诗,“三千里外觅封侯”!如今毋须跋山涉水远赴边疆,在恶劣的环境之下与凶残的胡族战斗,只需在这太极宫里抵御乌合之众一般的叛军,胜,便是功成名就、加官进爵,可比房俊当初容易夺了……若是这般仍旧不能建功立业,岂非羞煞诸人? 当然,仅凭李靖几句激励之词,并不能让几个年青将领热血上涌盲目乐观,都是出身显赫、自幼读过书的,有着自己的对于事物的看法与见解。 屈突诠便在冷静之后询问道:“英国公那边可有动静?” 其余几人也瞬间冷静下来,都看着李靖。 说到底,如今长安城内的战事再是如火如荼,最终决定胜利归属的,只怕依旧是陈兵潼关的李勣。 数十万大军在手,只需奔赴长安,乱局瞬间可平定…… 这是令人极其难受的,咱们这边打生打死,可即便击溃了叛军却也有可能无法争取最终之胜利,谁还愿意去拼命? 第一千九百一十五章 悔恨难当 最尴尬的便是李思文。 身为东宫六率的将领,太子殿下的心腹,在这太极宫内浴血奋战,誓要以死护卫帝国正朔,结果自己的父亲却统御数十万大军陈兵潼关,坐视长安城叛军肆虐、东宫六率苦苦支撑…… 如果自己最终力战而死,父亲却率军入城覆亡东宫,那自己的牺牲又有什么价值? 李靖起身,上前拍拍李思文的肩膀,沉声道:“吾与英国公共事多年,深知其性情抱负,固然不知其此刻陈兵潼关之用意何在,但吾始终相信英国公忠于陛下、忠于太子、忠于大唐之心迹,这一点,毋须怀疑!所以,别去管英国公到底有何绸缪,吾等奋不顾身血战于此,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万民,足矣!” 鬼知道李勣那厮打着什么主意,但此刻他必须将这些将领安抚下来,让他们相信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否则这仗还怎么打? 当然,心里对于李勣的埋怨是少不了的。 正如他自己所言,对于李勣之品性,他自认多有了解,绝不相信李勣是那等权力熏心,仕途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以达到所谓的大权独揽之目的,李勣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但李勣自辽东撤军开始便拖延不归,抵达潼关之后又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任凭叛军肆虐,显然其绸缪之事已经超越了“忠臣”之定义…… 那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 ***** 而此刻在潼关,李勣正与诸遂良坐在衙署之内,桌上一个铜火锅烧得正旺,切得薄薄的羊肉用筷子夹着在滚烫的汤水中涮几下,蘸上酱汁放入口中,听着窗外风急雨骤,很是惬意。 褚遂良咽下一口羊肉,看着李勣,叹息道:“此刻若能佐以一口美酒,实乃无上美味也。” 李勣低着头涮肉,无奈道:“暗示也没用,仅剩下的一坛子好酒都被那两个杀才给祸祸了,吾还能给你变出来一坛子不成?这阴天下雨的能有一口肉吃就不错了。” 数十万大军猬集潼关,最大的难题便是日常粮秣菜蔬的消耗,这几乎抽干了潼关内外十余州县,粮食还好一些,菜蔬的消耗当真是跟不上,即便是李勣这样的一军之统帅,想要吃一口肉、吃一口菜,也很不容易。 褚遂良喝了口茶,夹了一筷子肉放在沸汤里涮了几下,夹起来,蘸了酱汁之后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道:“所幸,这等日子也没几天了。” 李勣顿了一顿,放下筷子,也喝了口茶,蹙眉看着他,问道:“何出此言?” 褚遂良将羊肉咽下,道:“就在刚刚,关陇有人前来送信,要求吾一旦察觉你有所异动,便即刻通知,使其早有准备。由此可见,长孙无忌这回打算孤注一掷,无所保留了,害怕被你抄了后路。长孙无忌已经顶不住了,只能鱼死网破毕其功于一役,无论谁胜谁负,这场兵变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言语之间,无尽唏嘘。 除去李勣等寥寥数人之外,没人知道他此番随军东征已经返回长安的路途之中,遭受着怎样的心理折磨,很多时候这强大的压力甚至压得他喘不过气,不止一次生出一了百了的绝望之念。 兵变结束,乱局终止,他的折磨煎熬也就算是到头了,到时候是生是死,悉听尊便…… 李勣继续涮肉,一口一口,一时无言。 他又何尝不是饱受煎熬? 数十万大军统御在手,每日里都要面对那些个骄兵悍将的指责诘问,时时刻刻要担忧会否有人在私底下串联仕途架空他这个统帅,甚至闹起兵变、致使数十万大军全部崩溃。 一旦发生他等场面,他难辞其咎。 可是自己迟迟没法给予麾下将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将领就难免疑神疑鬼,心中各种猜测横生,为了自身前程也好,为了背后门阀利益也罢,甚至为了帝国正朔传承、江山稳固,谁也说不好他们到底会否做出孤注一掷的决定。 若非提前镇压了丘孝忠等一干关陇出身的将领,杀鸡儆猴,只怕此刻早有人跟他这个临时统帅对着干了。 即便如此,私底下这些将领也或许正谋划着将他一举推翻、取而代之…… 利益、忠诚、正义、背叛……当这些因素糅杂在一起,谁也无法推断那些将领到底会做出什么样令人震惊的抉择。 所以,若这场兵变当真临近结束,解脱的何止是诸遂良一人? 他即将卸下去的担子更大、更沉…… 将肉咽下,夹了两根青菜放进沸汤之中,低着头,他问道:“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褚遂良摇摇头,低声道:“平静得很,一丝一毫异常都没有。” 李勣沉默一下,又问:“那两个炼丹的蕃僧呢?” 褚遂良道:“整日里都驻足营房之内,见不到人。” 火锅里的沸汤咕嘟咕嘟翻滚,李勣低声道:“盯紧那几个蕃僧,只要他们离开营地一步,立即前来通知。” 褚遂良吓了一跳,左右张望一下,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李勣道:“你疯了不成?想要对他们动手?” 李勣将青菜夹到碗里,冷冷的看着诸遂良,淡然道:“不要探寻吾之动机,更不要试图左右吾之动向……你只要记着,普天之下能够让你诸氏一族免除灭门危厄的,唯有吾一人。” 褚遂良浑身颤抖,好半晌,才面如死灰的微微颔首,却说不出话来。 他如今每一步都在向着死亡迈进,所犯下之滔天大罪足够阖家抄斩、祸延三族。正如李勣所言那般,普天之下唯有他能够解救褚氏一族,有能力帮助褚家延续一条血脉,不至于血裔断绝、断子绝孙…… 所以面对李勣的要求,他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 李勣冷眼看他神色,又宽慰一句:“相信我,你虽然铸下大错,却并非无可饶恕,只要我坚定的支持你,并不至于非死不可。” 褚遂良只能颔首,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中悔恨丛生、百味杂陈,鲜美的羊肉也不香了…… 李勣见他如此,摇摇头,却也不再多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将青菜夹起正欲放入口中,忽然一回头,便见到一个衣冠整洁、须发皆白的老宦官站在门口,亲兵躬身立于两侧,非但不敢阻拦,连问一句都不敢…… 老宦官肃立门口,静默无言,只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向李勣幽幽望来,那眼神冷冽幽深,见不到一丝生气…… 李勣心头一凛,放下筷子,冲褚遂良点点头,起身,整理一番衣冠,这才快步来到门口。 老宦官早已转身,撑着一把伞,走向门外疾风骤雨之中。 李勣也从亲兵手中接过雨伞撑开,尾随其后,一先一后没入漫天风雨之中…… 褚遂良将目光从门口收回,瞅着桌案上的烛火发呆,双目似乎没有焦距,直至被烛火照得眼前生花,这才收回目光,抬手在自己深陷下去的脸颊使劲儿的揉了揉,然后捂着脸,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心中悔恨难当,如非当初长孙无忌对他威逼利诱,他又何至于做出那般大逆不道之决定,以至于犯下弥天大错?如若长孙无忌此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咽喉,啖其肉、饮其血,将其生生咬死,亦难消心头之恨! 尤其是此刻关陇濒临绝境,而且长孙无忌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要美战死、要么被俘,昔日枝繁叶茂的长孙家如今子嗣凋零、血脉衰颓,更令他解恨! 然而即便长孙家彻底覆亡,长孙无忌自食其果、绝于天下,又于事何补呢?他当初被长孙无忌逼着做下毒害陛下之事,大错已然铸成,再无悔改之机会。 痛苦、悔恨啃噬着他的心,泪水自指缝间流淌。 一失足成千古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一千九百一十六章 抗旨不遵 夜幕深沉,风雨大作。 玄武门城楼之上,张世贵凭窗远眺,入目尽是细密急骤的暴雨,噼里啪啦迎面而来,清冷的空气裹着沁骨的湿气。 健硕的身躯顶盔贯甲,负手而立,就那么站在窗前,一战就是小半个时辰…… 城楼内的“北衙禁军”将校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大帅为何忽然这般心思沉重,却也只敢以眼神交流,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论治军之严,唐军上下唯有李勣可与张士贵并论,便是李靖都要差了一些,谁敢在这个时候打断大帅的沉思? 风雨声在敞开的窗户倒灌进来,城楼内数人站立,鸦雀无声。 良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来人推开门,带进来一股风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士贵身后,低声道:“启禀大帅,有人持陛下手信求见。” 张士贵豁然转身,方正坚毅的面容微微扭曲一下,沉声问道:“来人何在?” “就在门外。” “让他进来。” “喏!” 那人转身出去,张士贵环视面前一众将校,摆摆手:“先出去!” “喏!” 众人不敢怠慢,鱼贯而出。 张士贵双手负于身后,下意识的双全握紧。 终于来了…… 未几,门外一人大步走进来,蓑衣下的一袭黑衣已经被雨水打湿大半,步履沉稳、身形健硕,背后背着一柄长剑,古拙的剑柄自肩膀露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刺骨的杀气。 来人上前两步,微微躬身,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贴身放好的信笺,双手递给张士贵,继而退后,一言不发。 张士贵接过信笺,干燥而略带体温,他就着明灭不定的烛火验看了火漆,而后将信笺的封口在烛火上烘烤一会儿,带到火漆融化,便才开信笺,取出信封。 信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唯有一枚印记,繁密的花纹令人眼花缭乱,中间四个阴刻篆字为“秦王之印”…… 就着烛火,张士贵仔仔细细大将印记上的花纹辨认了好几遍,确认无误,这才折叠起来,收入怀中。 抬头看着面前的黑衣人,沉声问道:“钧令为何?” 黑衣人开口:“立刻执行计划。” 张士贵沉默一下,微微摇头,缓缓道:“当下时机不对,若此时动手,极易引发混乱导致失手,后患无穷。依我之见,还需再等一等,待到十拿九稳之时再动手不迟。” 黑衣人有些讶然,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精光内蕴,冷冷道:“这是圣旨!虢国公意欲抗旨不成?” 他声音有些沙哑,语速急促,令人听上去有一种刀子刮瓷盘的难受…… 张士贵不为所动,依旧负手而立,背后便是敞开着的窗子,大雨如注:“印鉴乃是陛下御用之物,无可置疑,但命令却非出自陛下之口,可来抗旨一说?” 黑衣人动了一下,上身向前微微俯下,两手略微张开,整个人有一种极静至极动的转变,似乎化身为一头寻觅猎物的猛兽,下一刻便能拔出背后长剑,给予惊天动地的一击。 语气更是冷漠生硬至极点:“狡辩!” 张士贵两脚不丁不八,盔甲之下的肌肉早已绷起,蓄满力道,脸上却云淡风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的使命是封锁玄武门、截断东宫退路,而不是亲手刺杀太子!你们以为凭借一枚陛下的印鉴,便能致使我给你们卖命?简直可笑。” 气氛陡然紧张,杀气横生。 黑衣人如同一头猎豹一般死死盯着张士贵,上身微微前倾,似乎随时都能拔出他背后那柄长剑发动进攻,但面对张士贵看似随意,实则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却迟迟不敢轻举妄动。 尤其是那一扇敞开着的窗户,张士贵随时都可以翻窗脱离他的攻击范围之外,若是那般,局势将不可收拾…… 风雨声灌入城楼之内,烛火一阵明灭,终于被一股凉风“噗”的一声吹灭,整个空间陷入黑暗之中。 就在烛火熄灭的刹那,黑衣人脚下无声无息的疾步后退:“既然如此,虢国公好自为之。” 最后一个字出口,人已经在门外…… 张士贵依旧负手立于黑暗之中,一动不动。一众将校见到黑衣人退走,这才从外头一拥而入,七嘴八舌道:“大帅,是否动手?” “现在风雨正劲,正好无声无息的发动攻势,定能得手!” …… “闭嘴!” 张士贵厉喝一声:“我是‘北衙禁军’之统帅,奉皇命镇守玄武门、宿卫宫禁,是否动手、何时动手,乃是我一言而决!谁若是擅作主张,军法从事!” 将校们吓了一跳,赶紧齐齐闭嘴。 在“北衙禁军”,张士贵威望绝伦,没人敢违逆他的命令。但那人已经带着命令来了,难道大帅意欲抗旨? 将校们心中惶恐,自是不敢多言。 有亲兵从外入内,吹燃火折子点亮蜡烛,又来到张士贵身后将窗子关好,风雨隔绝于外。 众人这才看见张士贵铁青的脸色…… 吁了口气,张士贵摆摆手,沉声道:“眼下尚未至动手之时,贸然行动,后患无穷!汝等暂且退下,衣不卸甲、马不解鞍,等着本帅之命令。” “喏!” 纵然一头雾水,可没人敢违逆张士贵,遂鱼贯退下,屋内只余下张士贵以及几名亲兵。 卸下防御姿势,张士贵走到书案之后坐下,一双花白的眉毛紧紧蹙着,印堂处有横纹隆起,目光深邃,喃喃道:“不对劲啊……” 方才那黑衣人必然是陛下身边的绝顶高手,可纵然自己拒绝立即执行预先定好的策略,那黑衣人凭什么对自己起了杀心? 若陛下尚在,那么一切好说,谁敢违逆圣旨自然是杀无赦。可如今陛下已经驾崩,所有人都只是遵从陛下之遗诏在行事,这些冷酷无情的死士凭什么就敢杀自己? 须知整个计划之中,他以及所镇守的玄武门乃是重中之重,一旦他被击杀,“北衙禁军”必定陷入混乱、群龙无首,没人能够取代他将这一支以一当百的精锐慑服! 陛下深谋远虑,或许会留下一旦他张士贵不遵皇命所需要采取的应变措施,但绝对不会在遗诏上写下“若张士贵抗旨便即刻击杀”这样的话语……没人有比陛下更清楚他张士贵对这支“北衙禁军”的掌控力度,而这也一直是陛下所默许甚至授意的。 因为他张士贵便是陛下麾下第一号死士! 陛下既然留有遗诏,又岂能击杀他这个玄武门的定海神针,导致整个太极宫陷入失控,进而祸乱所有妃嫔皇族、皇子公主? 难不成……是李勣掌控了陛下留下的死士,借以遗诏之便,行谋逆之举? 张士贵只觉得疑云重重,原本只需奉旨行事,此刻却陷入云雾之中不辨东西、不知进退。 再想起之前房俊曾在玄武门下说服自己的那些话语,张士贵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 黑衣人自玄武门城楼疾步而下,就在毗邻内重门的一处房舍门前驻足,向后张望一眼,然后推门而入。 屋内漆黑,黑衣人却熟门熟路的摸到里侧墙角的地方,蹲下去双手在地上摸索一下,勾住地上青砖的一角,略微用力,便将一块青砖起了出来,继而将左右几块青砖尽皆取下,屈指向下敲了敲,“咚咚”声音传来,下边是一块铁板,而内里中空。 太极宫内帝王之寝居,天下第一等危险之处,帝王为了自身之安危,自然会留有多处密道以供紧急之时避祸或者逃遁。而作为李二陛下的死士,张士贵对于黑衣人的存在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这一处出城密道,所以黑衣人并没有避开“北衙禁军”的意图。 然而,他也并未如旁人所想那般就此离开…… 第一千九百一十七章 爱民如子 黑衣人并未从密道离开,只是将青砖起开,露出内里的铁板,又将铁板掀起继而放归远处,做出一个他已经由此离开的假象,然后蹑手蹑脚来到后山墙,活动一下筋骨,身上骨胳发出“噼里啪啦”一阵轻响,然后整个人好似面条一般从墙上一个只能狸猫进出的一处气窗钻了出去…… 风急雨骤,黑衣人轻飘飘落在气窗外,身体骨胳已经恢复原位,弯着腰顺着墙根一路疾行,身形融入黑暗之中,不抵近观察,几乎难以察觉。 许久之后,他顺着墙根绕过数座房舍,来到一处茅房对面,蹲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良久,一个兵卒披着蓑衣晃晃荡荡走来,站在茅房外,解开裤带放水…… 身后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 “这些时日,张士贵是否与太子亦或东宫官员接触?” 那兵卒放水姿势不变,低声道:“并没有,但曾私自出城与房俊在城下会晤,左近皆是他的亲兵,故而所谈为何,无人知晓。” “继续关注张士贵的举动,若有异常,即刻回报!” “喏!” 之后,再无语声。 兵卒放完水,系好裤带,转过身瞄了一眼茅房对面幽暗的墙根,那里空无一物…… 兵卒又抬头四下看了一眼,为发现异常,更无人靠近,这才紧了紧蓑衣,快步顶着风雨走远。 ***** 右屯卫大营。 已经到了卯时,但天色也只是蒙蒙亮,风雨为住。 居住的营帐之内,房俊望着窗外疾风骤雨,愁眉不展,呷了一口茶水,以往钟爱的茶叶现在却觉得寡淡无味…… 刚刚用过早膳,高阳公主、丹阳公主在座,武媚娘、长乐公主、金胜曼等人则回了各自的营帐。丹阳公主原本也打算离去,这些时日以来房俊虽然对她并未有格外之骚扰,但她心里始终对房俊的名声耿耿于怀,每每相对,便忍不住心惊胆战。 但也不能总是避着房俊吧? 毕竟如今寄人篱下,房俊又是当朝驸马,自己的侄女婿,算是一家人,不能太过失礼…… 高阳公主抬起素手,执壶给房俊的茶杯之中斟上大半杯茶水,看着房俊紧蹙的眉头,好奇道:“这场大雨使得太极宫那边战事暂停,东宫六率难得的获得喘息之机,算是好事,郎君何以闷闷不乐?” 房俊指了指自己的脸:“殿下管这叫闷闷不乐?” 高阳公主秀眸微瞪,一脸不解,一旁的丹阳公主也好奇的看过来,心说这可不就是闷闷不乐么? 房俊叹息一声,道:“比闷闷不乐可严重得夺了,这根本就是愁眉苦脸愁肠百结、愁眉啼妆!” “噗!” 高阳公主失笑,就连丹阳公主也忍不住笑出声,旋即觉得不妥,赶紧抬起手,以袖遮面,憋得俏脸通红。 前两个成语也就罢了,可一个大男人哪里能用“愁眉啼妆”来形容自己?或许当下那些个敷粉戴花的俊俏郎君还能形容一二,可房俊英姿勃发、剑眉朗目,与那等“秀美”的男儿却是截然不同。 高阳公主笑问道:“到底何事,让郎君这般愁闷?” 房俊也不隐瞒,道:“这场雨虽然使得东宫六率难得的获得了喘息之机,可是咱们刚刚俘虏的两万俘虏,只怕是即将遭遇一场灭顶之灾。” 这一战使得门阀私军全军覆灭,除去战死、逃逸,有一万余人被俘虏,再加上关陇军队俘虏接近一万人,如今右屯卫的俘虏多达两万余人。 这些俘虏可不仅仅是需要派兵看守那么简单,还要供给粮食、安置房舍,对于右屯卫来说负担极其严重。眼下大雨滂沱,右屯卫哪来那么多的房舍以供安置? 只怕大雨过后,将会有无数俘虏因为种种原因或病、或死。 天气渐暖,雨后阳光普照,气温升高,搞不好一场疫病就会在右屯卫与俘虏之中蔓延开来。眼下又严重缺乏防疫的药物与条件,一旦疫病爆发,将会是灭顶之灾…… 高阳公主眨眨眼,道:“何不派兵将其押赴河西诸郡,暂且关押?” 房俊摇头:“万万不可。” 由关中至河西千余里之遥,这些缺医少药的俘虏那里坚持得住?只要没等到河西便得死掉一大半。高阳公主的意思也是如此,既然无法妥善安置,又何必任其拖了右屯卫的后退?光明正大的杀俘肯定是不行的,不如以押赴河西安置之名,行任其自生自灭之实…… 但房俊绝对不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这可都是大唐子民、华夏血裔,战场之上、两军对垒,再大的死伤也无法避免,总不能妇人之仁吧?但既然已经俘虏,便绝不能残忍的任其自生自灭,以另一种方式去屠杀这两人俘虏。 一旁的丹阳公主忍不住心中好奇,主动开口道:“只不过是俘虏而已,且都是关外那些门阀世家的私军,死也好活也罢,越国公又何需在意?” 对待俘虏,有条件的时候妥善安置,战后勒令还耕或者分发给有功之人充当奴仆,这自然是最好;可条件窘迫无法顾忌的情况下,任其自生自灭又有何不可? 古往今来,可都是这么干的。 房俊直起腰,正色道:“殿下此言谬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陛下的臣子、都是帝国的子民,岂能明知其必死非但无动于衷,反而推波助澜?长安城毁了,重建不过十载之间;关中毁了,复兴也不过三十年而已;可若是任由这两万俘虏以自生自灭之名行屠杀之实,却使得大唐失去民心,百年亦难以取信与民!” 古往今来,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什么最重要? 人口! 只要有人,再是艰难困苦的局面亦能拨云见日,再是落后的国家亦能振兴繁华! 没有人,纵然兴旺一时,也迟早衰颓崩溃。 大唐子民亿兆,但房俊却从来不觉得哪一个是多余的…… 高阳公主美眸闪闪,抿着嘴唇,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爱意:“郎君乃真豪杰也!爱民如子,心存仁善,视天下人为一家,从不曾苛虐任何一个大唐子民,纵然贩夫走卒、刑徒盗寇,亦给予足够的仁爱,当为天下名臣!” 这个年代,所谓的“民主”“自由”这些概念是完全不存在的,大家信奉的是阶级、是贵贱,垄断了文化传承的阶层传扬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然他们自己高人一等,不在“刍狗”之列…… 平民尚好,那些奴役的地位与牲畜无异,乃是贵族的私产,生杀予夺、天经地义。即便重新编撰施行全国的《贞观律》中将奴役、刑徒的地位略有提升,但也仅是若主家随意打杀,只需罚金即可。 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阶级底下者,生死皆由贵族一言而决。 似房俊这种将“众生平等”之信条奉为圭臬者,简直凤毛麟角、绝无仅有,而这种发自内心的博爱、仁恕,对于有些人而言蠢不可及,但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却有如暗夜星火一般,感觉明亮温暖。 一个“特立独行”“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总会这样,要么被人恨得要死,要么被人爱得要死…… 这番话语反倒将房俊说得有些羞赧,哈哈笑了一声,道:“殿下这般夸赞,小生实在是受之有愧……而且殿下有一点说得不对,微臣只是对大唐子民、炎黄子孙一视同仁,但对于那些个只知道杀戮破坏的蛮胡,却将其视为野兽,但凡落到手里的,亟待杀之而后快!”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蛮胡的骨子里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他们不奉道德、不遵礼仪,一切以利益为上,有奶就是娘。即便前一刻还对你笑意盈盈、百般笼络,可一旦你与它们利益相悖,它们转眼就能将钢刀插入你的胸腹,夺走你的一切。 第一千九百一十八章 胁迫捆绑 天亮之后,长孙无忌派人将独孤览、令狐德棻、以及回府修养的宇文士及一并召集,就在自己居住的偏厅之内,商议下一步计划。 宇文节亲自奉上香茶,而后躬身退出,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等靠近。 窗外依旧风急雨骤,下了一宿的暴雨非但并未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厅内四人对坐,茶香氤氲。 宇文士及昨夜昏厥,虽然并无大碍,但起因乃是这段时间熬得狠了,损及根元,所以此刻虽然极为虚弱,面如白纸,精神萎靡。 他喝了口茶,勉力提振精神,问道:“辅机召集吾等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自举兵起事以来,关陇损失惨重,对于长孙、宇文这等中流砥柱的家族固然伤筋动骨,那些实力原本就弱得多的门阀更是遭受重创。故而如今的关陇门阀当中,只余下这四家尚存实力,余者已然苟延残喘,无论任何决议,只要这四家赞同,其余门阀根本连反对的能力都没有,只能附于骥尾、逆来顺受。 他们四家只需达成一致,那便是关陇门阀的决策……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瞅了一眼窗外的疾风骤雨,然后目光自面前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略作沉吟之后,方才缓缓说道:“之前总是说局势不利、已经到了存亡之际,但实则还是有一些转圜之机的,未必便当真山穷水尽。” 三人不解。 所谓的“存亡之际”,当然是因为局势紧迫所至,但不能排除其中向关陇各家、军中上下传递危机感的意图,让大家都能够拼尽全力,争取兵变之胜利。打仗可不仅仅是战场之上厮杀,后方的宣传同样重要。 要让军队明白此次兵变是为了关陇门阀在未来数十年内依旧保持顶级门阀之地位,从地位、实力之上碾压天下其余门阀,而所带来的利益将会是关陇上下所共享,这才能激励士气、上下一心。 长孙无忌叹息一声,续道:“但是眼下,当真到了非生即死之时。” 三人默然。 关陇自北魏六镇之时开始,始终掌握军队、把持朝政,兴一国、灭一国不过是反掌之间,即便在隋炀帝时遭遇最大之危机,面对其意欲联合江南士族反手攻灭关陇,也不曾有过如今这般危机。 曾经煊赫一时、大权在握的关陇门阀,已然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怨长孙无忌擅自谋划兵变,结果将关陇各家推到如今水深火热之境地吗?或许有那么几分怨气,但大家也都明白,长孙无忌此番作为也不过是将危机提前数年而已,李二陛下对于削弱天下门阀尤其是关陇各家有着笃定的执念,终其一生,都会将这条国策贯彻到底。 而最致命的是,太子更早早的向李二陛下表达忠心,愿意奉行贞观一朝所有的国策…… 如今李二陛下春秋鼎盛,太子更是刚过弱冠之年,不出意外的,父子两代人至少会在未来五十年之内执行打压关陇的国策……这让关陇如何支撑? 撑不住的。 所以今日之危局固然生死边缘,但绝非没有这一次的兵变便会消弭无踪,而是迟迟早早必然会发生,躲不掉的。 这个时候,任何的指责、埋怨都毫无用处,唯一要做的,便是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令狐德棻跳了一下雪白的眉毛,沉声道:“辅机,你是咱们关陇门阀的领袖,关陇门阀之所以有今时今日的辉煌荣耀,皆是拜你所赐。事到如今,无论是进是退、是生是死,令狐家上下皆以你马首是瞻。” 表态很干脆,但心里很郁闷。 谁又愿意将自家之生死寄托于旁人之手呢? 然而独孤览比他还郁闷…… 待到令狐德棻表态之后,独孤览也道:“吾才疏学浅,不足以应付眼下之状况,还需辅机多多费心才是。独孤家乃关陇一脉,与诸位同气连枝,自当共同进退、誓同生死。” 他哪里愿意与关陇同生共死?若有得选,他甚至早就脱离关陇门阀自立门户,再不跟这帮利欲熏心之辈搅混水。长孙无忌起兵之初,他是关陇勋贵当中态度最坚定予以旁观之人,然而被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却是不得不掺合到一起,一步一步走到生死边缘。 可惜事已至此,这个时候他若是还如以往那般想要退出,只怕下一刻长孙无忌便能派兵充入独孤家府邸,将独孤家上上下下杀个干净。 “长孙阴人”不仅“阴”,而且“狠”…… 宇文士及自然是站在长孙无忌这一边的,“沃野镇私军”的覆灭,将他心中最后那一丝超越长孙无忌成为关陇领袖的野望给生生扑灭。 “辅机到底有何打算,不妨明言,吾全力支持。” 长孙无忌颔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之所以将诸位召集而来,是想要征询诸位之意见,眼下非生即死,毫无侥幸可言,吾决定尽起关陇之全力,无所保留,决死一战!” 三人先是愣了一下,待到明白长孙无忌的意思,忍不住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一日之前,长孙无忌也曾说过要“决一死战”,但很明显,眼前这一句“决死一战”却又不同。 只观其语气、神态,便知道这一次的“决死一战”,是要发动关陇上下所有的力量,毫无保留的猛攻太极宫,不仅仅是各家最后的家兵死士,乃至于族中子弟,若有需要,便是他们四个也得披戴盔甲、提刀上阵。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非生、即死! 独孤览忍着心中震撼,咽了口唾沫,迟疑道:“辅机……何至于此?” 眼下这场兵变,即便彻底失败,关陇门阀就此一蹶不振,但也不至于传承断绝、断子绝孙。说到底,这贞观一朝乃是关陇门阀协助李二陛下逆而篡取,付出无数子弟的性命、耗费数之不尽的钱帛粮秣才打下来的,就算太子将来顺利登基,对关陇门阀恨之入骨,却也不得不顾念关陇门阀当年的功勋。 况且,太子也不似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做不出斩尽杀绝之事。 可若是当真依着长孙无忌的意思,各家无所保留舍生忘死,那么一旦战败,就只能是阖族死绝、血脉尽断之结局…… 犯得着这么拼么? 令狐德棻也紧蹙着眉毛,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颤抖,面上竭力保持平静,附和道:“虽然局势不利,但若是拼上家族传承,非是明智之举。” 现在若是败了,顶天关陇门阀受到无尽之打压,子孙数十年内难以觊觎中枢权力,甚至从此泯然众人,再不复祖先之荣耀。 可说到底,血脉还在,子孙后裔还能一辈一辈的传承下去,他们这些人还能在死后享受子孙供奉之血食,逢年过节的还有一炷香火……但若是依着长孙无忌,就极有可能一败涂地、自私断绝。 风险太大了,他不愿意承担。 长孙无忌面色不变,看向宇文士及。 作为关陇门阀当中实力仅次于长孙家的存在,即便“沃野镇私军”全军覆灭,宇文家的实力也绝非独孤家、令狐家可堪比拟,所以他并不太在乎令狐德棻与独孤览的态度,但不能不对宇文士及予以重视。 令狐家、独孤家都可以退出,但宇文家不行。 宇文士及面露苦笑,心中权衡再三,抬起头想要说什么,但是碰触到长孙无忌的目光之后,心底一颤,话到嘴边却又变了:“吾先前便已经说了,宇文家以长孙家马首是瞻,共同进退,生死与共。” 他看得出长孙无忌眼底极力隐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暴虐,甚至听得到长孙无忌在自己开口之初急剧加速的心跳,这都说明这位关陇领袖已经歇斯底里,不顾一切。 若他说出拒绝的话语,鬼知道长孙无忌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措…… 第一千九百一十九章 胁迫捆绑(续) 果然,听到宇文士及的话语,长孙无忌再次吐出一口气,神情变得平淡,颔首道:“你我之间,共赴生死,这份情谊,吾与长孙家,永志不忘。” 然后看向令狐德棻与独孤览,淡然道:“如今局势紧迫,城中慌乱,搞不好‘百骑司’会尊奉太子之命潜入城中大肆破坏,甚至丧心病狂的对关陇勋贵予以刺杀。毕竟他们连皇族亲王都如豚犬一般视若无物……二位乃是关陇的主心骨,若招来‘百骑司’之刺杀,很难力保不失,万一有所折损,则关陇震荡、士气崩溃、局势倾颓,这是不能承受之损失。所以自此刻起,便委屈二位暂居此地,与吾一道,共赴生死!” 此言一出,令狐德棻与独孤览豁然色变! 令狐德棻拍案而起,瞪大眼睛怒叱道:“你疯了不成?居然挟持于吾,逼迫令狐家陪着你一起送死?” 他虽然对长孙无忌甚为忌惮,也知道若是此刻反对太过激烈,很有可能招致长孙无忌猝下死手,可他骨子里到底还有那么几分读书人的傲然之气,强撑着表达愤怒。 独孤览亦是面色铁青,怒道:“长孙无忌,莫要做得太过分!此次兵变由你一手谋划,事先未曾与吾等有过半点知会,但念及关陇一脉,不得不罔顾君恩、坐下此等谋逆之事,将一生清名、阖家性命弃之不顾。然则走到今日,你自己发疯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让吾等随着你一起断子绝孙、万劫不复?简直荒唐!” 他比令狐德棻还愤怒。 令狐德棻如今专心著书立说,不大理会这些权力争斗,参预也行,不参预也可,属于随波逐流,一开始便对此次兵变无可无不可,只是走到今日,不愿意被长孙家陪葬罢了。 可他一开始便反对这次兵变,甚至拒绝关陇军队由独孤家把守的城门入城,但是顾念情份,最终违心协助长孙无忌。 结果到了现在,居然被长孙无忌软禁于此,逼着独孤家与他一道走向毁灭…… 宇文士及面色难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看了看这两人,对令狐德棻摆摆手,喟然一叹,道:“吾也是没办法,事到如今,若是关陇门阀不能共赴生死,岂不是坐以待毙?但只要咱们无分彼此、共同进退,未必就不能反败为胜。” 令狐德棻怒极反笑:“你还执迷不悟吗?就算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还有李勣陈兵潼关,数十万随时挥师入京,难不成你还以为他能够跟咱们一伙的?他有陛下遗诏在手,绝无可能坐视咱们废黜太子、全身而退!” 长孙无忌神情有些疲惫,摆手道:“你先坐下,听吾一言……” 令狐德棻瞪着长孙无忌看了半晌,最终愤然坐下。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知道此刻没有长孙无忌发话,他必然走不出这道门…… 长孙无忌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续道:“你说的没错,李勣一定有陛下遗诏在手,否则不会如此行事……但你是否想过,这份遗诏之中,陛下到底会如何处置咱们关陇门阀?” 令狐德棻一愣,回头看了独孤览一眼,默然不语。 虽然这份有可能存在的遗诏他们谁也不曾见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必然涉及关陇门阀,此乃李二陛下心头大患,弥留之际又岂能没有交待? 但若说遗诏之中命李勣挥师入京剪灭关陇门阀,却也不太可能…… 并非李二陛下会顾念往昔并肩作战打天下的情份,对于帝王来说,亲儿子都能舍弃,何况只是往昔有着情份但现如今已经成为心腹大患的战友?而是一旦李勣试图剪灭关陇门阀,不仅引发整个关中的动荡,更会使得天下门阀唇亡齿寒,做出对抗中枢之举措。 到那个时候,便是处处烽烟、天下大乱之时。 李二陛下为了眼下这贞观盛世可谓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岂能为了剪除关陇门阀便将十余年之努力毁于一旦? 所以,遗诏之中涉及关陇门阀的部分,只能是命李勣伺机削弱,绝无可能斩尽杀绝。 而李勣自辽东撤军以来迟迟不归,如今更是陈兵潼关坐视长安鏖战不休,更说明他打得本就是让东宫与关陇两败俱伤的心思…… 而这正是一日之前长孙无忌死战东宫之底气所在。 李勣的目的是最大限度的削弱关陇门阀的实力,使得关陇门阀再难如以往那般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左右朝政,但绝不会坐视关陇门阀被彻底剪除,进而导致天下门阀的连锁反应。 令狐德棻蹙眉,瞪着长孙无忌,迟疑道:“所以你的意思……咱们主动将所有的家兵死士全部送上战场,要么覆亡东宫、废黜太子,要么自断臂膀,赢取李勣消除戒心?” 长孙无忌欣然道:“正是如此。如今的战局看似分庭抗礼、难分胜负,咱们与东宫谁也奈何不得谁,实则早已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双方都是咬着牙憋着最后一口气,谁这口气先断了,谁便是万劫不复。可问题在于咱们并不怕失败,就算门下所有的军队都阵亡了又如何?那样正好附和李勣的心思,李勣会立刻率军入京,终止这场兵变。可若是咱们咬住了牙,击溃了东宫六率,那么在之后与李勣的谈判之中,便更多了几分底气,可以尽可能的多讨要一些好处。” 令狐德棻与独孤览默然不语。 这番推测的确附和当下的局势,无论此战胜败,只要关陇军队消耗掉殆尽,李勣会全力保住关陇门阀。 毕竟,他需要借关陇的刀,却达到易储之目的…… 但对于两人来说,拼上家族的最后一口元气去冒险,还是难以接受。只不过此刻被长孙无忌软禁于此,也由不得他们两个反对。 反对无效…… 长孙无忌见到两人不说话了,心中松了口气。 若非必要,他又岂愿意走到这一步?毕竟今天软禁了令狐德棻与独孤览,那么无论此战胜负,所谓的“关陇门阀”都将在未来彻底崩裂、烟消云散,再不复百年来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之联盟。 但也只能以这等方式将关陇门阀捆绑在一起,最后为了长孙家的生死奋力一搏。 若不能联合关陇的力量,长孙家只能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 晌午时分,雨势略有减退,关陇军队开始将城外驻扎的军队一支一支调入城内,在太极宫前排列成密密麻麻的阵列,准好又一次狂攻的准备。 但天公似乎也不愿见到人世间这般残酷之鏖战,不忍见生灵涂炭,午时末、未时初,雨势忽然增大,致使关陇不得不推迟进攻时间。 这场暴雨,促成了长安城内短暂的平静…… 潼关。 一匹快马自官道之上疾驰,碗大的马蹄踩踏地上的泥泞,啼声嘚嘚之中,穿越潼关之下连绵不绝的军营,直抵城关之下。 来到中军帐前,马上披着蓑衣的骑士勒住战马飞身而下,并未进入中军帐,而是在一众主帅亲兵的注视之中向左一拐,来到旁边一处看似简陋的院落,掏出一面腰牌递给门前兵卒,兵卒手持腰牌入内,片刻回转,放开门禁,那骑士大步入内。 院中很是空旷,雨水潺潺的屋檐下站着一排精悍的兵卒,骑士视若无物,直接来到门前,推门入内。 屋子里光线昏暗,一个老宦官站在窗前,抄着手,瘦弱苍老的身躯有些佝偻,向门口看来。 一双眼睛眼白过多,看上去有如死鱼一般毫无生气,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惊惧…… 骑士来到老宦官身前,单膝跪地,低声道:“卑职自玄武门而来,有要事禀报。” 老宦官转过身,依旧抄着手,死鱼一般的眼睛毫无光采,一言不发。 骑士似乎习惯了老宦官的沉默,自顾自说道:“卑职手持印鉴面见张士贵,但张士贵拒绝立即执行计划……卑职认为,张士贵已经不可信。” 老宦官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难听:“他敢抗旨不遵?找死!” 第一千九百二十章 死士誓死 窗外暴雨如注,疾风卷着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屋内阴冷潮湿,却完美契合这个老宦官的气质…… 置身此地,让人有一种自骨髓之中透出的寒气。 老宦官听了黑衣人的叙述,面容毫无波动,只是淡淡道:“张士贵对于这件事无比重要,你是清楚的,既然他不肯立刻动手,且你也认为他已经不可信,为何还要留着他?这是你严重失职。” 表露了身份,且泄露了所有意图,结果张士贵拒绝之后你却就这么回来了,这意味着张士贵随时有可能将整件事透露给太子。到那个时候所有的计划都大乱了,尤为重要的是,万一张士贵彻底站在太子那一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黑衣人浑身发冷,背脊出了一层虚汗,连忙解释道:“非是卑职怕死,当时确有剪草除根之念。只不过张士贵明显早有准备,他熄灭了城楼上的油灯,卑职即便猝然出手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且他早已打开窗户,可随时翻窗而出,卑职一旦失手,等若将他逼到太子那边。” 心里有些腹诽,你口中说说倒是容易,可张士贵那等沙场宿将,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无论精神、意志亦或是身手,都绝非常人能够企及。在他有所防备之下,想要一击必杀简直难如登天。 况且现在张士贵也只不过是有所怀疑、意志动摇而已,未必愿意竭尽全力实施计划,可一旦他动手未能将其击杀,势必将他彻彻底底推到太子那边,更会使得局面彻底失控。 张士贵投诚东宫,太子可随时通行玄武门,外头的右屯卫更是进可以入宫增援,退可以护卫太子撤往河西诸郡……这与计划的初衷完全违背。 老宦官不说话,屋子里阴冷的氛围愈发浓郁。 黑衣人躬着身,低着头,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用以抵御这份阴冷潮湿,面对这位老宦官,就好似面前竖起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 风雨声劈天盖地,肆虐嘈杂。 良久,老宦官才微微颔首,嗓音沙哑:“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这并非你的本分。身为死士,该做的唯有奉命而行,无论什么样的后果也不该你自己去操心。” 黑衣人一僵,诚惶诚恐:“卑职知错,稍后便自裁谢罪。” 老宦官摆摆手:“犯错了就要死,这是咱们的规矩,但有些时候也可以死得有些价值。” 黑衣人垂首,道:“还请示下。” 老宦官抬起头,死鱼一般的眼珠看着窗外风雨,淡淡道:“追根究底,右屯卫才是太子最大的倚仗,东宫六率也好、北衙禁军也罢,最终能够绝顶太子生死成败的,还是右屯卫。尤其是房俊威望赫赫、实力雄厚,万一计划出了纰漏,使得太子汇合房俊,那么便会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这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总不能让李勣率领数十万大军追杀太子直至河西诸郡吧?就算颁布一道圣旨,李勣也未必去做。” 李勣的确城府深沉,平素见不到有太多的棱角,不似魏徵那般动辄不遵圣旨而行,甚至时不时的怼上李二陛下一番……但论心志之坚定,李勣未必就比魏徵差多少。 让他去追杀太子、歼灭右屯卫,明白就是背上诛杀太子的黑锅,即便将这样一道圣旨拜访在李勣面前,只怕其也会抗旨…… 黑衣人重重应下:“卑职明白,这就去办理此事!” 老宦官颔首,叮嘱道:“无论成败,勿要泄露身份。” 黑衣人道:“卑职省得,此去有死无生,誓要完成任务。” 房俊如今整日居于军营之内,身边亲兵成群,其威望更足以使得麾下兵卒甘愿赴死,想要在右屯卫军营之内予以刺杀,难如登天,即便侥幸得手,也绝无逃脱之希望。 这次任务的性质便是“赴死”,唯有立下死志,才能无论是否得手都咬紧牙关,不泄露自己的身份。 老宦官依旧面无表情,挥挥手:“去吧。” “喏!” 黑衣人转过身,快步自门口走出去,身形没入漫天风雨之中。 老宦官还是佝偻着腰,转身自后门走出去,穿过一个天井,雨水瓢泼一般从天而降,沿着天井的屋檐瀑布一般流泻,沿着天井当中青砖砌成的放行漕沟流入隐藏底下的暗渠,颇有一种八方风雨汇聚的磅礴气势。 后边正堂房门虚掩,老宦官来到门前抬手推开,便见到堂内停放着一具硕大的棺椁…… 香烛缭绕,气氛森森。 老宦官看也未看棺椁一眼,抬脚自棺椁前绕过,进了左边一间偏厅…… ***** 右屯卫大营之内,房俊与一众麾下将领商议如何安置俘虏一事,足足商议了两个时辰也未能取得理想方略。 没办法,右屯卫兵力有限,又要面对虎视眈眈的关陇军队,时刻防备其猝然突袭,俘虏人数又太多,若分出大量人手押解俘虏赶赴河西诸郡,势必导致营中空虚,予敌可乘之机。 房俊揉了揉眉头,无奈道:“想要妥善安置,着实困难,也只能先行派出两千骑兵,押解五千人赶赴河西,然后快马沿着驿站前往西域,想必裴行俭抽调的增援部队已经在路上,一旦相遇,命其加快脚步尽快抵达关中。不指望安西军大举增援,起码也得帮助咱们监管俘虏。” 自西域启程数千里驰援长安之时,他便与李孝恭、裴行俭有所约定,一旦吐迷度率领的各族联军将西域境内的大食溃军扫荡一空,国境安全,便立刻抽调兵马赶赴长安。 算一算时间,安西军已经早已自西域启程,如今虽然尚未抵达长安,但想必也距离不远。 高侃颔首道:“如此最好。” 这时候岑长倩插话,道:“何不将其余俘虏驱赶至中渭桥以北,令其搭建帐篷暂时居住,然后请求武安郡公自北向南予以监管,放置其溃散逃脱,再以吐蕃胡骑封锁渭水南岸?” 中渭桥以北又一块宽阔的空地,安置万余人不成问题,且薛万彻率领麾下军队屯驻泾阳至渭水一线,既不插手关陇对右屯卫的攻势,也不奉李勣之将领,整日里优哉游哉隔岸观火,何不给他找点事做? 看薛万彻那人也不是个闷葫芦性子,总得有点事才好…… 房俊两眼发亮,抚掌道:“这个主意好!这样……”他将卫鹰叫进来,吩咐道:“派人给武安郡公送信,便说明日傍晚,吾在渭水南岸等他,有要事相商。” “喏!” 卫鹰得令,大步走出,亲自渡河向薛万彻送信。 房俊扫了一眼墙壁上的舆图,问道:“承天门那边可有消息送来?” 如今玄武门被张士贵封锁,消息来往不畅,房俊想要知道东宫的信息,只能通过潜伏在长安城中的细作将消息传出城外,再由斥候传回,极其不便,时效性更差…… 高侃道:“关陇军队正在集结,春明门外的屯驻的军队几乎有一半进了长安城,显然是打算等这场大雨停了,便轮番猛攻承天门。斥候传回的消息,提及关陇各家已经开始动员,不少族中嫡系子弟都赶赴军中,打算参预功成。” 房俊叹口气:“长孙无忌这是当真打算鱼死网破了……真狠呐!” 关陇门阀传承百余年,这才有了今时今日之地位、规模。在房俊看来权势利益固然重要,可是与族中血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说到底,人丁才是世家门阀的根基! 若族中青壮后辈都死绝了,就算让你当个皇帝又如何? 华夏文化几千年来最为注重的便是“传承”两个字,文化需要传承,权力需要传承,而血脉之传承更凌驾于一切之上…… 第一千九百二十一章 玄武重地 偏偏长孙无忌为了这场兵变的胜利,咬着牙将关陇的下一代全部送上了战场。如此做法,固然有可能让这些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弟经受血火洗礼,完成精神蜕变,以后可以承担支撑门户之重任,但更有可能是一败涂地,将家族血脉断绝…… 感慨一番,房俊又有所疑惑:“长孙无忌平素便阴狠歹毒,能够做出此等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之决定也就罢了,可那些关陇门阀为何会陪着他一起发疯?这事极不寻常。” 原本关陇门阀之间的联盟便裂痕处处,全凭着长孙无忌的超强手腕才能勉强聚合,不至于彻底崩裂。可就算长孙无忌手腕再强,谁又会拼着阖族性命前程任凭驱策呢? 世家门阀对于利益的追求高于一切,所谓的“同气连枝”“共同进退”只不过是因为大家的利益一致。现在长孙无忌想要一意孤行的带着大家再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回,怎么可能还会受到拥戴甚至支持? 岑长倩道:“其中想必还有咱们不知道的隐情,但现在玄武门被封锁,‘百骑司’的消息来得太慢,大概明白才会有更为精确的消息传来。” 玄武门啊……房俊蹙眉。 与张士贵一番交谈,他算是开诚布公,不厌其烦的给张士贵分析利弊,但他知道很难打动张士贵彻底站到东宫这边来。然而未曾想到的张士贵的举措过于激烈,居然直接将玄武门封锁,切断右屯卫与东宫之联系,致使东宫欲退无路,只能死守太极宫与关陇军队死战到底…… 张士贵明知李二陛下已经阵亡,所有的一切仅只是依靠着一份遗诏再运行实施,却依旧选择对李二陛下的忠诚,完全不顾他眼下之举措无论太子登基亦或是另立新君,他都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份忠诚,令人钦佩。 但如此一来,东宫立马陷入绝地,他试图说服却又束手无策…… 谁能想到张士贵居然是李二陛下留下来的一颗钉子,死死的钉在太子的七寸之上? 当然,这也并非就意味着玄武门自此隔断,太子欲退无路。 说到底,张士贵再是忠诚于李二陛下,也不得不考虑如今李二陛下已经驾崩之事实,新君是一定要继位的,是太子名正言顺克继大统,还是叛军废黜太子另立新君,其中之意义截然不同。 既然那日张士贵没有断然拒绝自己,就代表他其实也并未下定决心……一切还有缓和之余地。 不过他也不会将决定权全部交予张士贵之手,更不可能由张士贵来决定这一场兵变之胜负。当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有足够信心炸毁玄武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宫中,接应太子撤退。 …… 顶着大雨披着蓑衣巡视了一圈营地,然后才回到住处,几位公主正在堂内闲聊。 房俊见礼,因着下裳已经湿透,且溅满泥点子,便先行告退去往后边沐浴。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套干爽的直裰,武媚娘温柔细心的替他将发髻梳好,上下看了看,满意颔首。 房俊反手揽着柳条儿一般的腰肢,将美人抱到怀中,笑问:“很好看?” 闺房之中,武媚娘并未因这般暧昧的姿势感到羞涩,反而伸出手臂搂住房俊的脖颈,笑意盈盈,眸中闪亮:“吾家郎君自是好看!以往觉得那些个插花敷粉、油头粉面的男子颇为俊俏,精致好看,但是自从识得郎君之后,才觉得男子汉便应当是郎君这般,既有俊朗之相貌,更有英挺之风骨,文能执笔安天下、流斛写春秋,武能提刀定乾坤、温酒灭蛮胡……” 女人对男人的爱意,往往掺杂了更多的崇拜,一个不能让女人崇拜的男人,很难让女人真正的爱若珍宝。 此刻武媚娘秀眸之中仿佛后世的小迷妹面对自己崇拜的偶像那般充满璀璨星光,柔弱娇羞、情意款款,微微开阖的红唇吐气如兰,娇躯柔若无骨,似乎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任君采颉”的娇柔…… 房俊哪里忍得住?俯身就想吻去,却冷不防怀中佳人似游鱼一般挣脱,红着脸儿脱离他的掌控。 房俊一愣,旋即大怒,只管点火不管灭火的妖孽,你想作甚? 正欲扑上去用强,忽然门外有人啐了一口,娇哼一声:“姐夫不是好人!”然后脚步声远去。 居然是晋阳公主…… 房俊愣了一下,瞪着武媚娘:“晋阳殿下何时来的?” 武媚娘红着脸儿、忍着笑,眼眸流转:“就在郎君询问妾身您是不是很好看的时候……不过郎君不必感到羞耻,或许晋阳殿下也与妾身一样觉得您秀色可餐呢?咯咯!” 房俊以手捂脸,尴尬长叹。 丢人丢大发了…… 他平素经常一副智珠在握、八风不动的模样,似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颇有大将之风。武媚娘很少见他这般窘迫,觉得极为有趣,笑得弯下腰,声音有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房俊拿这个妖精没法子,只得瞪他一眼,警告道:“此乃闺中情话,不可随意泄露,否则家法从事!” 这话语若是传扬出去,他堂堂越国公还要不要见人了? 武媚娘竭力忍着笑,一手叉腰,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一截儿深谷沟壑、隆峰白雪,魅惑非常:“妾身是肯定不敢说的,但晋阳殿下就未必哦,郎君还是想想如何堵住晋阳殿下的嘴吧。” 房俊摸摸鼻子,觉得晋阳不似那种大嘴巴的姑娘,可她与长乐太过亲近,未必不会将此事当作笑谈,与长乐提及…… “等到晚上再收拾你!” 撂下一句狠话,房俊赶紧快步向外走去,亟待寻到晋阳公主安抚一番,让她保证不会外传…… 到了外间,高阳正陪着丹阳公主说话儿,晋阳公主规规矩矩坐在高阳公主旁边,微微垂着头,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一本正经的模样,但瘦削的肩头却一耸一耸的,显然正在辛苦的忍着笑…… 房俊上前与丹阳公主见礼,而后顺势坐在两人旁边,正好与晋阳公主对视。 小丫头低着头忍着笑,与房俊目光对视,秀眸眨了眨,然后便猛地俯下身去,将螓首搁于两臂之间,吭哧吭哧的闷笑起来…… 房俊:“……” 臭丫头,还能不能藏点事儿了? 非得弄得人尽皆知是吧! 高阳与丹阳一脸惊奇的看着笑个不停的晋阳,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高阳公主依旧捂着头笑个不停,只是竖起一直莹白的手掌,摇了摇,示意不能说…… 高阳不满:“嘿!这丫头,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分享出来不是更好?” 丹阳公主没说话,却也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房俊黑着脸,干咳一声,岔开话题,对丹阳公主说道:“明日傍晚,微臣有事与武安郡公会见,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话语嘱托?或者,若殿下有心,意欲前往武安郡公军中居住也未尝不可。” 丹阳公主有些意动,倒不是什么“小别胜新婚”,单纯只是在这右屯卫大营之中时时刻刻都如坐针毡,唯恐房俊不知何时“兽性大发”,便会行下不轨之事…… 不过这几日与房俊接触甚多,也明白是她自己想多了,房俊并非那等轻薄好色的纨绔子弟。 如此,便不打算离开。 “多谢越国公好意,但本宫还是在此继续叨扰几日吧,吾家郎君那边行军在外,本宫一个妇道人家,有太多不便。” 未等房俊说话,高阳公主便拉着她的手,笑道:“姑姑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一家人,没什么叨扰不叨扰,若非眼下这时局,平常时候请您一同小几日还请不到呢。您就放心住下,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第一千九百二十二章 灾情危急 面对高阳公主的热情,丹阳公主微笑以对,心中偎贴。 谁能想到当年云英未嫁之时那般刁蛮恣意的高阳,成亲之后却反而愈发宽厚,知书达礼?看来房家的家教、门风还是蛮好的,也就意味着房俊或许不似外界传言那般荒唐,更不会对她心存觊觎。 嗯,就算有几分觊觎,想来也不至于付诸行动…… 房俊自是不知丹阳公主心中怎么想,更不知自己刚刚从她的“黑名单”释放出来,颔首道:“如此也好,武安郡公眼下虽然屯兵泾阳,就在渭水之北,但谁也不知英国公那边到底如何打算,说不定明日便奉命开拔,赶赴别处布防,到时候兵荒马乱的,殿下身在军中,多有不便。” 丹阳公主报以微笑,柔声道:“正是如此,本宫妇道人家,不能帮得上自家郎君也就罢了,这个时候若还给他添乱,着实不妥。” 房俊心说这位殿下看来通情达理,当初为何会对李二陛下的指婚那么抵触呢?起初不愿成亲,被逼无奈成亲之后又不肯同房,害得薛万彻成为长安勋贵之间的笑柄…… 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刁蛮任性、不可理喻。 …… 这场暴雨连绵两日,到了第二日下午方才略有削减,但依旧雨丝绵密,长安城内还好一些,房俊担任京兆尹的时候曾大力疏通城内的排水设施,如此大雨,却也将雨水顺利的由暗渠排出城外,再由长安周边的河道、水渠分泄。 但城外便完全不同。 靠近河道、水渠的地方好一些,雨水流入其中,浑浊的河水浩浩荡荡汇入渭水,导致渭水暴涨,奔流之下注入黄河河道,浊浪滚滚、声势骇人。 但一些低矮地区便没有那么幸运,大雨瓢泼而下,积水无处宣泄,便汇聚成洼,湮没无数民居、农田,甚至多处山洪爆发,山体滑坡,受灾百姓逾十几万人,不得不拖家带口离开被洪水湮没的家园。 然而如今长安混战,关中处处驻扎军队,灾民唯恐成为兵卒掳掠之对象,不敢走得太远,更不敢靠近城池,只能聚集在一些空旷之地,缺衣少食、无家可归,望着漫天大雨悲怮哭号。 原本朝廷设置了“救灾应急衙门”,每每发生天灾,关中官府、军队都会在这个衙门的组织之下参预救灾、分发物资,让灾民们熬过天灾,重建家园。然而现在长安城已经鏖战半年,朝廷彻底瘫痪,谁还顾得上他们这些百姓? 就好似被遗弃的野狗一般,即便再是凄惨,即便濒临绝地,也无法得到朝廷一丝半分的救助…… 恐惧之中,怨气渐渐堆积,对于挑起这场兵变的关陇门阀自然怨声载道。 百姓们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识,也甚少懂得家国天下,他们只知道是关陇门阀举兵起事,破坏了繁荣昌盛的时局,让本该安居乐业的大家遭受天灾人祸,都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奸贼…… 关中各地的消息汇聚到右屯卫,令端坐中军帐的房俊浓眉紧蹙,忧心忡忡。 岑长倩将面前无数信息汇总一处,担忧道:“大帅,若情况延续下去,即便这场暴雨听了,也将有数万关中百姓无家可归,更别提口粮了,根本没有……就只能以草根、树皮果腹,饿死的百姓将会不计其数。这还不是最坏的场景,一旦死者众多,又不能及时予以处理,恐怕会爆发疫病,若是那样,整个关中都完了……”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以往朝廷正常的运作的时候,即便爆发疫病,只要规模不是太大、波及的地域不是太广,可以通过紧急救助来消除疫病。即便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封锁一地,切断疫病的传播途径,进而予以消灭。 可眼下长安鏖战不休,整个中枢系统、各级衙门都已经瘫痪,如何救灾? 这等情形之下一旦爆发疫病,将会以极快的速度蔓延整个关中,到时候疫病肆虐、白骨蔽于野,关中将成为一片死地…… 房俊颔首,面色沉重。 他比这个年代所有人都更为了解疫病的可怕,尤其是卫生医疗条件极其原始的当下,那将是一场比兵祸更为惨烈十倍、百倍的灾难…… 思忖片刻,他沉声道:“必须尽快制定一个救灾方略,咱们不能任凭百姓受灾、生路断绝而坐视不管。首先,在关中范围内设置几个安置点,派出斥候通知各地受灾百姓尽快抵达安置点,咱们要事先备妥粮食、衣物、药品,予以救援。” 话音刚落,高侃便担忧道:“大帅,咱们的粮食也不多了啊……末将虽然在您率军出镇河西之后便尽量囤积粮秣,但关陇猝然起事,致使屯粮受阻。如今又要供应万余吐蕃胡骑,已然是捉襟见肘,若是再向受灾百姓施以救援,咱们的粮食禁不住几天消耗。” 整个关中几百万百姓,即便受灾的只不过是极少数,但起码也得有十几二十万。这么多的人,一天得消耗多少粮食? 右屯卫便是有一座粮山,几天的功夫也得给啃光了……到时候拿什么去跟叛军作战? 对于这一点,房俊倒是并不担心:“放心,这场仗大不了几天了,关陇那边已经破釜沉舟、垂死挣扎,毫无转圜之余地。是胜是败,很快便可见分晓。” 非只是关陇那边打算玉石俱焚,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也已经冒出头来,这更让他意味到各方都对战事绵延无休感到难以接受,各自发力之下,这场兵变已经拖不了几天了。 高侃便不再说。 他对房俊极度崇拜,所有房俊的决策都坚决拥护不打折扣,提醒一下粮食不足乃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只要房俊有着充足的理由去救治灾民,他绝对不会有半点抵触心理。 别说他素来相信房俊的判断,只要房俊说这场兵变快要结束,那就一定是快要结束,即便猜测有误,也不过是饿着肚子与敌死战而已。 无所谓。 房俊正色对岑长倩道:“高侃将军勤于军务,但对于民生之事有些生疏,救灾这件事便交由你与欧阳通全权负责,全军上下都会听从你的指挥调遣,但每一件事事先都要与高将军回禀勾通,不能为了救灾导致军队防御出现疏漏。” “啊?!” 岑长倩先是惊呆,这么大的事居然全权交由他负责? 继而便是狂喜! 这位聪慧伶俐、博学多才的世家子弟更有着一颗敢于担责的大心脏,非但没有半分诚惶诚恐,反而热血上头,当即立下军令状:“大帅放心,学生一定尽心办事,若有疏漏,甘愿受罚!” 房俊拍拍他的肩头,鼓励道:“这件事不仅仅功德无量,救活无数百姓,更是一桩极好的历练,不要急躁,更不要疏忽,稳住性子,将它当成一场考试,不仅要拿出成绩,更要多多学习。” 帐内一众将校都惊诧的看向岑长倩。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房俊素来以眼光卓越著称?但凡被他看中的人,几乎每一个都会成长为独当一方的人才。刘仁轨、刘仁愿、辛茂将、薛仁贵、裴行俭、苏定方、高侃……从他踏入仕途至今,无论朝中亦或军中,从无失手。 既然能够将救灾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岑长倩去办,足见他对于岑长倩的青睐,可以想见,未来岑长倩也一定会在房俊麾下一飞冲天…… 岑长倩自然更清楚这一点,整个人激动得满脸通红,赌咒发誓效忠房俊,决不辜负这份信任。 这可比倚仗叔父的权势进入朝廷担任一官半职更有意义…… 一旁,孙仁师忽然插话道:“大帅明鉴,救灾固然刻不容缓,但灾民遍及关中,咱们救灾之时难免受到关陇军队的威胁,万一救灾之时遭受突袭,势必损失惨重,那可如何是好?” 第一千九百二十三章 复制红会 帐内顿时气氛一沉,孙仁师的顾虑是极有道理的。 右屯卫的确强势,屡次击败来犯之敌,打得关陇军队鬼哭狼嚎、胆颤心惊,但对于当下局势来说,却不足以反转胜败。最起码,右屯卫只能龟缩在玄武门之外,凭借一己之力防御这道太极宫的门户,使其免受叛军之攻略,并且为东宫保留最后撤退之通道。 而关陇军队不仅猬集与长安城东西两侧的春明门、金光门,因为兵马众多、补给困难,所以围绕着大半个长安城各处驻扎,右屯卫想要救灾,势必与关陇军队屯驻之地发生交织。 而右屯卫的兵力注定无论救灾的心情多么迫切,也只能派出极少数的兵力,多了就会影响玄武门外的布防,不可能不分轻重,只为了救灾便疏忽玄武门的防御。 叛军的确不敢轻易攻略右屯卫大营,可若是分出少部分兵卒赶赴各地救灾,岂能不遭到叛军的报复打击? 到时候很可能救灾不成,反而损兵折将…… 房俊蹙眉,他倒是将这一点忽略了。如果双方都是正规军还好一些,毕竟战场之上有些事情譬如救治伤员、收殓阵亡将士遗体都是得到双方默认的,这期间不会猝然发动进攻。 可关陇军队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哪里有什么军纪军法? 更何况救灾与救治伤员、收殓阵亡将士遗体又有不同,关陇军队见到落单的小股右屯卫兵卒,必定嗷嗷叫着扑上去…… 一众将校面色严肃,沉默不言,良久,辛茂将忽然恨声道:“这帮子乱臣贼子,为了一己私欲,不仅将帝国祸乱至动荡飘摇,更将百姓逼到水深火热之中,统统该死!”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附和。 大唐开国至今,经由两代帝王的经营,已然河清海晏、百业俱兴,已可见盛世之端倪,举国上下都相信用不了,便可缔造一个煌煌盛世,大家都生活在古往今来少有的太平幸福之中。 百姓富足、国力强盛,这才催生了这一场集结了数十万人浩浩荡荡的东征之战,只要这一战功成,大唐帝国傲视天下的格局便算是彻底奠定,往后百年,无可撼动。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举国欢腾的节点,关陇门阀却利用东征失败的契机,举兵起事,攫取权力,毫不顾及此举会对贞观以来举国上下努力创造的幸福成果产生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程务挺恨恨道:“当兵打仗,马革裹尸,即便倒在辽东战场之上,大家也都认了!可是看看眼下,咱们自己人打自己人,每天无数兵卒战死在关中大地之上,简直令人痛心疾首!” 古往今来,由于生产资料的匮乏、医疗卫生的落后,人口始终是王朝盛衰最为重要的指标。 大唐立国以来国内局势安稳,国力蒸蒸日上,人口自然随之暴涨,但是这一场兵变无论谁胜谁负,最终关中的人口都将暴降…… 房俊忽然灵机一动,摆手制止大家的争吵咒骂。 大家看紧住口,不敢打断房俊的思路。 半晌,房俊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岑长倩道:“抽调两千兵卒,卸去盔甲、不配兵刃,着白衣、系黄带,参预救灾。同时,派人通知关中地域之内所有关陇门阀,此乃吾右屯卫组织之救灾队,秉承和平、慈善、救助之本意,望各方势力不予攻击,且期盼能够给予必要之帮助,共同救治关中灾民……谁若是擅自攻击,则右屯卫但凡有一兵一卒尚存,必与其不死不休!” 这是他效仿“红会”之举,不过他自然不会照葫芦画瓢的依旧弄出红色的十字去帮助别人宣传什么信仰,便以华夏最为尊贵的黄色为标识,创建这样一个救灾团体。 若以后能够延续下去,成为华夏人民之共识,倒也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总不能让某些教派打着“慈善救助”之旗号传教,而后背地里各种贪污腐败……没错,说的就是佛门。 华夏历史上,最早成立这种以“慈善救助”为目的的组织,便是始于佛门。不得不说,这对于佛门宣传其“众生平等”“仁爱慈善”之教义极为有利,识得诸多受到救助的百姓感念其恩,大家标榜。 然而事实上,佛门却是通过“募捐”这样的手段从富户手中募集钱粮,以之救助百姓,却将所有的功劳归于己身。 更有甚者,从中渔利、层层扒皮、中饱私囊……一个个慈眉善目的世外高人,背地里却充满龌蹉贪婪,几次三番的“灭佛”也并非毫无道理。 岑长倩眼睛一亮,赞叹道:“大帅真乃神人也!如此一来,参预救助的兵卒便与咱们右屯卫分割开来,再加上大帅的警告,想来那些关陇门阀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要消息传扬出去,所有关中百姓都知道“着白衣、系黄带”者乃是右屯卫派出的救助灾民的队伍,这便是所有灾民生存之希望,谁敢对这支部队发动攻击,不仅会遭遇关中百姓的抵制,更会众口唾骂,使其遗臭万年。 门阀世家最是在乎名声,谁敢冒着往死里得罪右屯卫的同时,还得遗臭万年? 房俊一瞪眼,训斥道:“少拍马屁!速速去办事吧,这件事办得好了,说不定青史之上也会留有一笔,你小子捡了大便宜!” 岑长倩激动兴奋,施行军礼之后,带着欧阳通大步走了出去。 帐内众将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显而易见,正当兵乱鏖战之时,百姓遭遇水灾、水深火热,这个时候右屯卫撇开战局,大力对受灾百姓予以救助,这件事必将受到天下人之称赞,广为流传,成为佳话。 而史官记载这场兵变之时,一定会将这件事栽入其中。 而房俊这种独辟蹊径,开创出“着白衣、系黄带”的救灾部队之事迹,更会被史官大书特书、极力宣扬,因为这代表着最为高尚的“伟光正”! 这是时代的印记,足以流芳百世。 而主持这场救灾的岑长倩,毫无疑问会载于史册之中,若是再过程之中做得可圈可点,则史官必然不吝褒奖…… 此等流芳百世的机会从眼前溜走,谁能不羡慕嫉妒? 房俊却对一双双满含酸意的眼睛毫不理会,向外望了望,问道:“什么时辰了?” 孙仁师道:“未时已过,申时未至。” 房俊颔首,起身道:“吾前去会晤武安郡公,请其帮助看押俘虏,也顺道让他去向英国公化缘一点粮食,救助灾民乃是大义所在,总不能让咱们自己勒紧裤带吧?他老家伙如今还是宰辅之首呢,咱们把他该干的事儿干了,他的感谢咱们啊。” 众人哄笑起来。 房俊走出大帐,卫鹰等一众亲兵已经准备妥当,将战马牵到房俊面前,房俊攥着缰绳翻身上马,带着亲兵驶出营地、出了辕门,直奔渭水而去。 等到了渭水岸边,但见前两日还是水波不兴、旖旎流淌的渭水,如今已然是浊浪滔滔、奔涌澎湃,河水拍打河堤发出隆隆声响,浑浊的河水翻滚涌荡泛着沫子,无数杂物从上流冲刷而来,在水波之中载浮载沉。 房俊蹙眉,这等情况之下,行舟河上危险重重,万一被一截树干撞击就有可能翻船,此前未能料到这等情况,薛万彻这人一根筋,若是不顾河水凶险执意渡河而发生意外,自己可就心中难安、抱憾终生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眼尖的卫鹰便指着河面道:“来了!” 房俊定睛看去,只见翻涌激荡的河面上,几艘船只正由对岸横渡而来,在河水中载浮载沉,看上去随时能能被奔涌的浪头吞噬,危险重重。 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 好在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小半个时辰之后,几艘船只终于横渡渭水,来到南岸,薛万彻当先跳下船,蹚着浑浊的河水来到房俊面前,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还好没迟了,否则误了你的大事。” 房俊没说话,上前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重诺守信,薛大傻子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第一千九百二十四章 引导向善 薛万彻这人虽然又傻又浑,但却是一根筋,你根他瞪眼他敢把你脑袋拧下来,可你若对他好,他能把一腔热血都掏出来给你…… 是个比较纯粹的人。 两人站在河边一个略高的土岗上,亲兵左右警戒,薛万彻问道:“二郎到底有何要事商议?” 房俊便将请求薛万彻派兵协助羁押俘虏一事说了,说是请求派兵协助,实则等于将拿万余俘虏都驱赶至薛万彻营地周围,完全由薛万彻来接管…… 薛万彻二话不说,拍着胸脯道:“二郎放心,交给吾便是。你那边就一心一意的打仗,毋须为此分神。” 房俊提醒道:“别答应得这么痛快,这件事可不仅仅是万余俘虏的事儿,人家英国公派你前来坐镇渭水之北,用意是让你对我右屯卫予以威慑,结果你却帮我羁押俘虏……英国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让你却看这贼,结果你跟贼厮混到一处去了……李勣看似性格淡泊,但治军严谨,且手段绝对不在长孙无忌之下,一旦被激怒,饶不了薛万彻。 “呸!” 薛万彻瞪大眼睛,啐了一口,骂道:“都特么是闲的难受!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了那么点蝇头小利打来打去,脑袋被驴踢了吧?这事儿你放心,李勣他总不能勒令让我将这万余俘虏统统放了吧?这些人圈起来是绵羊,可一旦放出去就是祸害,整个关中都得给搅合得底朝天!至于责罚,更无所谓,老子现在已经是武安郡公,这辈子早已无望晋升国公,他李勣总不能将老子一撸到底吧?随便他怎么折腾!” 无欲则刚,说的就是薛万彻现在的状态。 以降将的身份尚公主,又敕封郡公之爵,更掌握一卫之军,他这辈子的官职爵位都算是到头了,即便立下天大的功劳,也绝无可能晋位国公。 因为自北周以来,郡公这个爵位的前缀虽然也有“开国”二字,但实则并无开国之权,“开国”二字只是一个荣誉称号,真正能够开国的乃是“开国公”,爵位比郡公高了一等。 以薛万彻的身份、背景,是绝无可能被授予开国之权的,所以这辈子也不可能在爵位上更进一步…… 既然如此,他还怕李勣什么? 大不了便是将老子投闲置散丢在一边,老子怕你这个? 成天屁事儿没有吃吃喝喝,老子还乐不得呢,谁愿意跟你们往一块儿掺合这些个有的没的…… 房俊笑起来,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郡公不仅有大海一般广阔的胸襟,更有山岳一般的坚毅,在下佩服……既然如此,在下尚有一事相求,不如郡公调拨一些粮秣支援在下救助关中受灾百姓,再立一桩功德,如何?” 薛万彻蹙眉,疑惑的看了房俊一眼,想了想,道:“怎么感觉你小子在给老子下套儿?” 房俊赶紧摇头:“那不能够!在下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敬佩郡公之为人!不过眼下关中百姓受灾严重,长安城内无暇顾及,也只能由在下组织救灾,略尽绵薄之力。然毕竟实力有限,唯恐不能惠及更多灾民,这才恳请郡公伸出援手,泽被关中!不仅整个关中的百姓都要念及郡公的恩德,甚至史册之上亦会留下一笔,以供后人瞻仰。” “这个……” 薛万彻一颗心火热,但若是太过兴奋又唯恐房俊取消,遂一脸正经,慨然道:“老子不在乎什么名声荣誉,只是心疼关中百姓,故而即便被大帅责罚,亦在所不惜!那啥……咱就不是为了名声才干这件事儿,所以千万不要四处宣扬,免得让人觉得咱太过虚伪,沽名钓誉……” 眼睛却盯着房俊。 房俊心领神会,摇头道:“郡公怎么能这么想?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郡公自是高风亮节、不贪俗名,但若是不准扬名,岂不是与子贡一般?此等高洁之操守,正该让天下知晓,识得万民景仰,才能有后来者为之效仿,则天下百姓受益无穷。” 薛万彻吃了一惊,问道:“还可以这样?” 读书人真的利害啊,分明是趁机博取名声,却还能说得冠冕堂皇,反而自己若不图名声、不贪荣誉就是不对…… 房俊郑重颔首:“正是如此!难不成谁还能说孔子说错了?” 薛万彻连连点头:“孔子乃古之圣贤,自然不会有错,是吾浅薄了,就依着二郎去办吧。” 心里美得不行,老子这个粗坯也有收割名誉的时候? 娘咧!这可是好事,李勣那厮愿意责罚就责罚吧,管他娘的…… “回头便让人将粮食给你送过去,你右屯卫打了这么久,药物也紧缺吧?一并给给你送点,不多,但聊表心意,兵卒们战场上丢命那是职责所在,所下了战场被伤痛夺去性命,可是咱们这些将军的过失,总要尽最大之努力,能救活一个是一个。” “那可实在是多谢郡公了!” 房俊表示感谢,心说这人呐总得引导,引导得合适了,他自己就开始以为自己是个良善之人、满怀热忱,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子崇高仁爱…… 若是放在平时,薛万彻还能去管什么百姓、兵卒的死活? 你死不死的…… 可现在被引导一番,发现做好事的代价也不是很大,但收获却车载斗量,那谁又不愿做个好人呢? 薛万彻身心舒爽,觉得房二这小子很上道,自己也不能过于吝啬,索性好人做到低:“对于如何安置那些俘虏,说实话我不是很清楚,不如咱们一同前往渭水北岸实地勘查一番,你给我指点指点。” 房俊颔首:“正该如此!” 薛万彻转身道:“咱们立即摆渡过河。” 房俊看着岸边被汹涌水流冲击得晃晃悠悠的小船,登时心中没底,忙道:“河水暴涨,波浪滔天,这个时候摆渡过河着实危险,不妨自中渭桥过河,虽然绕了一点路,但安全得多。方才我见郡公渡河,心中担忧,后悔未能早一点提醒你。” 这若是薛万彻渡河的时候遭遇风浪猝然沉船,那他可就心存愧疚、一生难安了,薛大傻子虽然不是个什么好人,但对待朋友极重义气,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 薛万彻马上又转会来,一张大脸上犹有余悸:“实话跟你说,方才渡河之时舟船摇晃,老子吓得心惊胆战……老子不会水啊!你以为老子愿意乘船渡河?拿那中渭桥北侧乃是吐蕃胡骑的营地,老子再傻也不敢从那里过,万一被他们给俘虏了,岂不是冤哉枉也?” 来的时候他自是不敢走中渭桥,这会儿房俊在此,他倒是一时忘了吐蕃胡骑乃是房俊引来,算是他的盟友,所以得房俊提醒,立即放弃摆渡过河,改走中渭桥。 当即,两伙人马策骑离开渭水河边,沿着河畔的堤坝一路向西疾驰,每到半个时辰,便抵达中渭桥附近。 原本的中渭桥已经拆除,现在河面上架设的乃是右屯卫的浮桥,因为河水暴涨水流湍急,浮桥晃晃悠悠,但还算稳固。 吐蕃胡骑的营地便设置在桥北,奉命接管了中渭桥的防御,此刻正有一队胡骑在桥头执勤,见到房俊前来,赶紧上前见礼,然后护送房俊上桥。 浮桥随着汹涌的河水晃晃荡荡,战马难以保持平衡,诸人值得下马牵着缰绳步行过桥。 行到接近河中之时,一根树桩自上游被河水裹挟而来,于河水之中载浮载沉,然后一头撞在浮桥上,使得浮桥一阵剧烈摇摆,走在桥上的诸人一个趔趄,赶紧保持沉腰蹲马,保持平衡。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第一千九百二十五章 生死狙杀 树桩撞上浮桥,使得浮桥一阵剧烈摇晃,行走桥上的人与战马皆是一个趔趄,赶紧站住脚步保持平衡,却依旧难免一阵东倒西歪。 薛万彻身后的两个亲兵原本牵着马,剧烈摇晃之下脚下一空,其中一个摔倒在地,滚了两个滚,正好滚到距离房俊几步之地,另外一人松开手中的缰绳,低呼一声:“小心!” 一个箭步上前,试图将其拉起。 浮桥不宽,房俊与薛万彻并肩而行,两人的亲兵都紧随其后,浮桥摇晃之际所有人都精神紧张只顾着保持平衡,对于那个滚到的兵卒并未在意。然而那个兵卒看似失去平衡的在桥面上滚了一圈儿,已经距离房俊只有两步远,右脚猛地在地上一蹬,身子如同猎豹一般窜出,同手反手拔刀,“呛啷”一声,钢刀已经化作匹练斩向房俊后背。 另一个兵卒看似上前试图将他扶起,半途也拔刀在手,两人一左一右,几乎不分先后冲向房俊,刀光闪闪,杀气严霜! 这一下变起于肘腋之间,出乎于所有人的预料。 谁能想得到薛万彻的亲兵会对房俊猝下杀手?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两柄钢刀已经如两条匹练一般直奔房俊后背,刀锋割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卫鹰。 作为房俊的亲兵首领,但凡身在营外之时他总是亦步亦趋跟在房俊身后,绝对不会距离太远。此时两名刺客骤然发难,一切就发生在他的面前,电光石火之间他大吼一声:“大帅小心!” 同时箭步冲上挡在房俊身后,反手拔刀。 “噗!” 钢刀狠狠劈中他的左边肩胛,右手也拔出钢刀反手斩出,只不过身遭重创这一刀斩得毫无力气,那刺客却是避也不避,任凭钢刀斩在自己胸腹之间,只为争取那电光石火的时间,又是一刀向着卫鹰身前的房俊斩去。 谁都知道房俊天生神力、勇冠三军,此时若是不能偷袭得手,待到房俊反应过来,区区两名刺客如何能奈何得了房俊?况且此次行动本就抱定必死之心,根本没想活着回去,只求一击必杀!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房俊的反应速度。 就在卫鹰喊出声的那一刻,房俊已经有所反应,他向左前方跨出一步,同时抽刀转身,正好见到刺客一刀斩在卫鹰肩胛,然后不顾卫鹰反手一刀斩在自身胸腹,目光阴冷有如毒蛇一般悍不畏死的又是一刀劈来。 与此同时,另一名刺客因为无人阻挡,已经抵达身前,钢刀挥斩之时反射日光,耀眼生花。 眼见鲜血自卫鹰肩胛处喷涌而出,房俊目眦欲裂,不退反进,紧贴着卫鹰的后背向前迈步一同撞进刺客怀中,横刀自卫鹰的腋下猛地刺出,狠狠刺入刺客胸腹之中。 另一名刺客的钢刀也已斩下,房俊避无可避,但他这向前的一步不仅重创身前这名刺客,也让另一名刺客估算不足,蓄力的一刀失去准头来不及变化,劈斩在房俊胳膊上。 “当”的一声响,房俊身上的掩膊碎裂,铁甲崩开,却也挡住了这一刀。 那刺客正欲冲前继续挥刀,却听得耳畔一声震破胆的吼声,心慌意乱之下,便觉得耳畔风声呼啸,紧接着脑袋遭受重击,“嗡”的一声失去知觉。 却是反应过来的薛万彻来不及抽刀,连带着刀鞘狠狠抽在这个刺客的脑袋上…… 房俊大叫一声:“留活口!” 然而定睛看去,那刺客的脑袋已经被薛万彻挟怒一击打得西瓜一般碎开,红的白的洒了一地。 顾不得许多,他将受伤的卫鹰推来,上前一脚正踹在剩下这名刺客胸口,将他踹的倒飞出去,待到冲上前去踩住他的钢刀,便见到这刺客嘴角涌出黑血,四肢一阵抽搐。 房俊赶紧俯身捏住他的下颌,一用力将下巴卸掉,却已经晚了一步,这刺客明显是服食了剧毒,已经无可救药。 ……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兔起鹘落,卫鹰遭受重伤、两名刺客殒命,只余下一众亲兵呆愣愣的斩在浮桥之上,懵然不知所措。 薛万彻一步抢到房俊身边,抓住房俊的肩膀上看下看,心中犹有余悸:“二郎,没受伤吧?” 房俊面色铁青,摇摇头,低头查看卫鹰的伤势。 鲜血已经染红了卫鹰半边身子,萎顿于地,面色惨白,见到房俊神情紧张,勉力笑着咧开一嘴白牙:“大帅放心,皮肉之伤,不碍事。” 房俊不说话,用刀尖挑开他的衣物,肩头一刀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汩汩涌出,看上去大抵没有伤到筋骨,但若是不能马上止血,也足够危险。 当即取出金疮药,一股脑的倒在卫鹰肩头伤口之上,然后简单的包扎一下,命左右亲兵:“速速送他回营医治!” “喏!” 两个亲兵上前,其中一个背起卫鹰向着浮桥北端跑去,另一个牵着马紧随其后。 直到此时,房俊才将目光看上地上两具刺客的尸体:“这两人是你的亲兵?” 他身后亲兵冲着薛万彻怒目而视。 薛万彻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辩解道:“的确是我的亲兵……但这件事与我无关啊,我怎么会刺杀二郎你呢?这两个亲兵跟随我多年,鬼知道他们中了什么邪,才能做出这等事来!” 大家都叫他薛大傻子,但他只是有些憨,却绝对不傻。 他太明白眼前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更知道一旦被房俊误会将会引发什么样的严重后果,最起码房俊会想这到底是不是李勣幕后主使?眼下李勣手握重兵坐镇潼关,坐视关陇与东宫打生打死两不相帮,而一旦房俊认为李勣对他或是对东宫下手,将会直接影响这个长安局势。 更为重要的是,他的确将房俊视作知己好友,万一从此种下隔阂形同陌路,岂非可惜? 朝野上下,他薛万彻也没有几个至交好友…… 房俊却明显不信他的解释,目光阴冷的盯着他,缓缓问道:“那为何你要一击击杀,而不是留下活口?” “娘咧!” 薛万彻受了天大冤枉,跳脚怒道:“房二你有没有良心?当时那等情况,老子稍有犹豫你避得开那一刀?千钧一发,老子想的是救你的命,可不是特娘的留下什么活口!” 好吧,他说得冠冕堂皇,一切都是为救房俊,实则他当时根本就没想过什么活口之类的问题,直到房俊喊出那一声“留活口”他才有所醒悟,但却已经来不及收手。 可谁能承认自己反应慢呢? 反正一口咬住老子都是为了救你就行了…… 房俊面色阴郁,没有多说。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不会与薛万彻有关,更不可能是薛万彻指使。这个薛大傻子脑子一根筋,是个铁憨憨,任谁有点什么阴谋诡计也不会想着跟他合作,否则几乎注定会走漏风声…… 见到房俊不说话,薛万彻松了口气,瞅了地上两具尸体一眼,道:“你放心,回去之后老子便彻查这两人,将他们祖宗八辈都揪出来,只要弄清楚是谁陷害老子,脑袋揪下来!” 房俊摇摇头,没什么可查的。 只看这两名刺客失手之后当机立断即刻服毒自尽,绝不让自己活着受到严刑逼供,便知道必然是久经训练的死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种人怎么可能被查出来底细,进而顺藤摸瓜摸到上线? 比这一次陡然遭遇刺杀更令他心生寒意的,是这两名死士背后的势力。 薛万彻再是蠢、再是憨,等闲人也绝无可能留在身边充当亲兵,能够将两名死士安插在薛万彻身边多年,这不仅昭示了幕后主使强大的势力,更令人心惊的是这种长远布局的手段。 薛万彻这个人是没有什么实权的,连他身边都能安插死士,那么其他人身边有没有? 尤其是……太子呢? 只要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第一千九百二十六章 屋内军师 薛万彻是个铁憨憨,没什么心眼儿,但也正因如此,待人接物大多是依靠直觉,若非极其信任之人是绝无可能收在身边充当亲兵的。幕后主使能够将两颗钉子埋在他身边,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办到,这不仅需要长久的时间取得薛万彻的信任,更要有相应的手段。 朝野内外,能够做到这一点,且有动机去这么做的人屈指可数。 而这些人如果欲对太子不利,想要在他身边也埋设“钉子”,亦是轻而易举…… 也没心思陪同薛万彻赶往桥北勘查地势,告诉他稍后会派人前来与他对接,只需听从自己这边安排即可,便率领亲兵返程。 薛万彻一脸郁闷的将房俊送走,也带队向北过桥,恶狠狠的对左右亲兵道:“回去就给老子彻查这两个混账东西,将他祖宗八代都给老子翻出来!到要看看是谁在老子身边安插了这等死士!” 今日之事,令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也心有余悸。 这是受到指令趁机刺杀房俊,而房俊身边的亲兵悍不畏死替他挡了一刀,且房俊本身武力超群、反应敏锐,这才逃过一劫。可若是死士接到的命令是刺杀他薛万彻呢? 他可以肯定,一旦死士动手,自己绝无幸免之理…… 这令他极为暴躁,到底是谁敢在自己身边安插死士,且趁机刺杀房俊,意欲嫁祸给他? 只要想想若今日房俊被刺身亡,那么他薛万彻便是最大的嫌疑人,自今而后,所有右屯卫、水师的将领兵卒都将与他不死不休,下半辈子大抵时时刻刻都要面临这些房俊死忠的行刺…… 娘咧! 这如何能忍? 千万别被他将这个人揪出来,否则一定捏爆他的卵蛋…… 浮桥上的战斗非常短暂,兔起鹘落之间便已结束,但还是吸引到南边桥头吐蕃胡骑的注意。 待到房俊率领余下亲兵返回,赞婆已经策马如旋风一般赶来,见到房俊身上沾染有血渍,震惊道:“越国公可还好?” 房俊坐在马上颔首,面容阴沉,嘱咐道:“并无大碍,这两日本帅会将一部分俘虏驱赶至渭水以北,交由薛万彻部看押,同时薛万彻部会支援吾军一些粮秣,你要负责接收。” 赞婆连连颔首,心中却是捋不清唐军这盘根错节的关系:那位大唐宰辅之首的英国公陈兵潼关坐视关中鏖战,对于太子死活不闻不问、隔岸观火,很明显居心叵测、所谋甚大。然后他麾下的将领却又这般堂而皇之的帮助右屯卫羁押俘虏,还要支援粮秣…… 这打来打去的,到底谁是盟友、谁是敌人? 唐人心眼儿太多,让咱这个吐蕃老粗一脑袋浆糊,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若当真有跟唐人反目成仇的那一天,咱得牢牢记着别玩什么阴谋诡计,这方面咱拍马难及,干脆积蓄力量猛冲猛打就完了…… 辞别赞婆,房俊带着亲兵一路疾驰返回大营,先询问了卫鹰的伤势,听到郎中禀明只是皮肉之伤,未曾伤到筋骨,这才略微放心,回到住处,径自前往武媚娘的营帐。 连绵阴雨,营帐之内排水不畅,到处都是潮湿阴暗,分外难受。 闲来无事,武媚娘泡了一个热水澡,穿着一件顺滑干爽的丝袍斜倚在软榻上,一边轻摇着团扇,一边慢条斯理的呷着茶水,很是惬意。 房俊挑开门帘入内,冲着帐内几个侍女摆摆手:“都出去。” “喏!” 几个侍女眉眼低垂,都有些脸红,万福之后脚步窸窣尽皆退出,反手掩好帐门…… 武媚娘坐直身子,掩住露出大片雪白的衣襟,又将一双莹白如玉的纤足缩回丝袍下面,红着脸儿,啐道:“大白天的,能不能别折腾?怪丢人的。” 房俊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没好气道:“想什么没事儿呢?没心情!” 走到近前,一屁股坐到软榻上,抓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武媚娘俏脸染霞,柳眉倒竖,伸手在房俊胳膊上掐了一把,嗔道:“谁想那些事儿了?你自己跑过来将侍女都赶跑,还怪我多想?” 嘴上嗔怪着,不过见到房俊面色阴郁,又侧身给他斟茶,问道:“可是发生何事?” 房俊面色凝重,将方才遭遇刺杀之事详细说了。 “啊……”武媚娘花容失色,一双手摸着房俊身体上下查看,口中慌张道:“何曾伤到?” 房俊忙握住她纤手,安抚道:“放心,卫鹰替我挡了一刀,未曾伤到筋骨,我更不曾伤到皮毛。过来只是想让你帮着参谋一番,你觉得幕后主使是谁的可能比较大?” 他过来,就是想要向武媚娘请教一番,毕竟在阴谋诡计这等事上,这小娘子天赋异禀…… 见到房俊的确没伤,武媚娘这才放心,依偎在房俊身边替他斟茶倒水,一双凤眸微微眯起,思忖片刻,道:“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很多,但是有动机这么做的人很少。” 房俊呷了口茶水,颔首表示赞同。 武媚娘续道:“薛万彻虽然手握一卫之军,更贵为驸马,但实则距离权力中枢十万八千里,甚至一生也无望抵达那个层次。无论是谁,想要培养一个忠贞不二的死士是很不容易的,为何要将这样辛苦培养起来的死士放在薛万彻身边呢?” 房俊摇摇头,他着实想不出这么做的理由,所以才跑来向她问计。 武媚娘唇角微微一挑,自家男人乃是盖世英雄,年纪轻轻便已经手握大权,更被李二陛下誉为“宰辅之才”,可即便如此,每当遇到难处还是毫无芥蒂的向自己问询,这令她既是自豪,又是喜悦。 由此可见自己在郎君心目当中的地位…… 她美滋滋的握着房俊的手,一双凤眸光彩涟涟,柔声道:“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这个幕后主使已经在朝中大多数人身边安插了‘钉子’,而薛万彻仅只是其中并不显眼的一个。只不过此番幕后主使意欲行刺郎君,而郎君又身在军中令其无从下手,这才不得不启用薛万彻身边的死士……而天底下能够做到这一步的,绝无仅有。” 房俊浑身一震,先是不可置信的瞪着武媚娘,但旋即震惊之色消去,只剩下浓浓的担忧。 见他这般,反倒是武媚娘惊诧不已,奇道:“郎君似乎并未感到太过惊讶?” 房俊想要自己穿越商於古道赶赴洛阳之时,在停放棺椁的那间帐篷里见到了那个宛若阴沟里蛰伏的毒蛇一般的老宦官,摇摇头,轻叹一声,道:“有些意外,但或许早已有些端倪,只不过我未曾在意罢了。” 自己只见过圣旨,但他猜测一定还有一份秘而不宣的遗诏,因为根据李勣之行事来看,遗诏的的确确存在,否则李勣的行为举措早已经脱离一个臣子所能涉及之范畴,除去遵从遗诏行事,实在没法解释。 而从李勣陈兵潼关、坐山观虎斗这一点来看,遗诏之上大抵是留有“废黜太子”之类的旨意。 眼下这等局势,想要覆亡东宫、废黜太子,最重要便是击溃东宫六率与右屯卫,否则这两支军队一内一外力保东宫坚不可摧,不仅在关陇叛军的猛攻之下抵挡下来,甚至已经扭转局势,拥有反败为胜的契机。 而右屯卫盘踞玄武门外,兵强马壮、纵横捭阖,打得关陇军队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将玄武门守得固若金汤,即便战局最为不利之时,亦能接应太子以及整个东宫撤出关中,退往河西,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若能狙杀他房俊,右屯卫一盘散沙战力崩溃,自可一劳永逸。 武媚娘目光灼灼,俏脸上闪烁着自信的光采,断然道:“按理来说,张士贵乃是最为重要的一颗棋子,遗诏之中肯定是命张士贵在紧要时候切断玄武门,防止东宫撤出长安,甚至于率军直接杀入东宫,直捣东宫后门……如此一来,太子陷入死地,插翅难飞。但现在幕后主使却悍然对郎君行刺,可见他已经对张士贵会否施行遗诏之命产生了动摇,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第一千九百二十七章 洞察敌情 房俊浑身一震,吃惊道:“你是说张士贵果然在我游说之下有所松动?” 武媚娘信心十足,颔首道:“自然!否则何需动用埋设多年的死士刺杀郎君你?” 正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听了武媚娘的剖析,房俊茅塞顿开,左手握拳击打右手掌心,振奋道:“娘子说的不错,正是如此!若非张士贵立场不稳,让幕后主使失去信任,又何必急匆匆的对我下手,试图彻底断绝太子退路呢?” 即便李二陛下的遗诏之中极可能存有“废黜太子另立储君”的旨意,但房俊始终相信这是李二陛下心中的“大义”,或许对,或许错,但李二陛下的确是认为李承乾不能很好的承担帝王重任,不能将他开拓的疆土、治下的盛世好好的延续下去,这才不得不忍痛留下这道命令。 但是对于他这个后起之秀、朝廷柱石,一定还是顾念往昔的情份,毕竟他虽然阻挡易储之进程,但并非非死不可。 唯有当张士贵已经不足信任,使得太子极有可能在失败的情况下依旧能够从容撤出太极宫,这才不得不对他下手,力求覆亡东宫。 武媚娘见他振奋欣喜,也笑吟吟道:“此番遇刺虽然惊险,却也是一桩好事,起码知道了幕后主使一个巨大的破绽。” 玄武门乃是太极宫的门户,如今张士贵封锁玄武门,极有可能断绝太子的唯一生路。迫不得已,房俊就只能强攻玄武门,打开这条通道,但“北衙禁军”人数虽少却各个剽悍、以一当十,能否攻得下暂且不说,万一张士贵恶从心头起,干脆趁着关陇军队正面强攻之时悍然突袭兵力空虚的内重门,则太子必无幸免之理。 但是现在刺杀事件出来,就说明张士贵并未死心封锁玄武门,而是心中正权衡利弊、犹豫不决,令幕后主使失去信任,唯恐夜长梦多,这才悍然刺杀房俊,试图一了百了。 武媚娘续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郎君应当将此番遇刺之事告知张士贵,想必其自有取舍。” 房俊大笑:“媚娘真乃吾之子房也,正该如此!” 既然张士贵权衡左右、犹豫不决,那就给他加点压力,让他洞悉他所效命的势力已经对他失去信任…… 事不宜迟,房俊当即返回中军大帐,命书吏研磨,写就一封书信,递给亲兵。 亲兵手持他的书信策骑来到玄武门下,将书信绑缚于箭杆之上,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将箭矢射上城楼。 几个“北衙禁军”的校尉正在城楼上当值,早就盯着策骑来到城下的右屯卫兵卒,见其引弓搭箭一箭射来,箭矢飞上床头“夺”的一声钉在身后城楼的窗框上,登时吓了一跳。 忍不住在城头大骂:“右屯卫都是疯子不成?一声不响就想攻城,真以为咱们‘北衙禁军’也如同关陇军队那等豚犬之辈?” 身后兵卒却已经发现箭杆上绑缚的信笺,忙上前将箭矢拔下来,取下信笺,交给校尉。 校尉接过一看,上头写着“虢国公亲启”五个大字,挠挠头,对左右兵卒道:“咱虽然大字不识得几个,但这一笔字写得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定然是极好的……那个啥,头一个字儿可是咱家大帅封爵的‘虢’字?” 这个字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会念,不认识,这信既然有“国公”两字,想必是给自家大帅无疑,但避免乌龙,还是问明白才好。 兵卒们围拢过来,有人鄙夷:“你不是号称出身书香世家么?连字都不认识?” 又有人道:“倒也怪不得校尉,这个字比划太多,不好认啊。” “北衙禁军”成分复杂,有目不识丁的杀坯莽汉,自然也有读过书的,有识字的凑到近前看了看,道:“是给咱们大帅的,赶紧送去吧,免得误了大事。” 那校尉一咧嘴:“你看看,咱还是识字的吧?你们这帮家伙回头赶紧找个夫子上几天学塾吧,一个个目不识丁,啥也不是!” 言罢,不理会大家不忿的喝叱,快步下了城楼,来到张士贵办公的衙署之内,将信笺呈递上去。 张士贵接过信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从抽屉里摸出火折子吹燃,淡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转眼燃烧起来,化作一捧飞灰。 仔细检查并无遗留,这才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潺潺雨丝,面色阴沉,目光阴翳。 …… 潼关。 窗外风雨如晦,屋内灯烛明亮。 亲兵从门外敲门而入,李勣自文牍军报之中抬起头,看着他手中的战报,蹙眉问道:“发生何事?” 亲兵上前,双手将战报呈递给李勣,低声道:“刚刚传来消息,傍晚时分,越国公与武安郡公于渭水南岸密会,而后结伴自中渭桥前往北岸,行至浮桥中段,武安郡公麾下两名亲兵忽然暴起,刺杀越国公……” 李勣心中一紧,赶紧将战报拆开,一目十行的看过,见到房俊无事,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但面色难堪至极。 他甚至都不问薛万彻的亲兵为何刺杀房俊,只是摆摆手将亲兵斥退,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跳跃的烛火愣愣出神。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李二陛下对于房俊之宠溺放纵? 除去他自己的亲儿子,满朝文武、功勋二代,再也无人能够拥有房俊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之地位。自房俊“开窍”而始,李二陛下对其极为宠爱,甚至倚为臂助,一路简拔加官进爵,直至爵封国公,臻达人臣之巅峰。 那厮才二十岁啊! “一门双国公”看似房家无上之荣耀,但若非房俊而是换做他人,即便功劳与房俊不相上下,也绝无可能晋位国公。 这样一个“简在帝心”的臣子,李二陛下怎么会下旨刺杀于他? 窗外一声沉闷的滚雷,将李勣从沉思之中惊醒,他又坐了片刻,将那封战报装入信封放在书案之下的一个抽屉里,起身走到门口,拿起一把雨伞走出门去。 夜幕沉沉,雨水潺潺,空气中透着湿冷。 门外亲兵见到李勣出来,上前一步,问道:“大帅欲望何处,可要准备马车?” 李勣摇摇头,道:“毋须跟来。” 言罢,撑起雨伞,抬脚走进漫天风雨之中。 亲兵们见他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便拐进一侧的那个神秘跨院,遂收回目光,站在衙署门前当值。 李勣撑着雨伞步入跨院之内,屋檐下黑衣黑甲的兵卒屹立不动,对他视如不见。进了前厅,径自穿堂过室,正欲穿过天井抵达正堂,便见到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宦官迎面走来。 李勣止步,两人在天井之中相对而立。 看着老宦官那双眼白过多有如死鱼一般的眼睛,李勣语气不善:“是你下令刺杀房俊?” 老宦官身躯佝偻,单薄瘦小,整个人似乎油尽灯枯摇摇欲坠,偏偏脚下却站得稳稳当当,令人看去有一种极致的反差。 他淡淡开口:“有何不可?” 李勣蹙着眉,不满道:“这件事,你应当事先与吾商量,而不是自作主张、自行其是。” 老宦官那一张满是老年斑的脸似乎永远没有表情,但话语却是多了起来:“你与房俊私交甚笃,甚至两家更是通家之好,这一点吾可以理解。但你也应当知晓眼下乃是紧要之时,稍有不慎,所有的谋划都将功亏一篑,区区一个房俊,有什么杀不得?” “嗬!” 李勣怒极而笑:“你以为吾前来质问,乃是因为你欲杀房俊?你以为房俊如今这赫赫功勋是怎么来的?你派去连个死士就想要他的命,结果如何?此番刺杀,无异于打草惊蛇,与亲口告知其张士贵已倾向太子有何区别?简直蠢不可及!” 老宦官面色阴郁,一双死鱼眼狠狠盯着李勣。 第一千九百二十八章 谁是凶手 雨水自天井四面瓦檐倾泻而下,注入青砖砌成的花池之中哗哗作响,满溢而出顺着沟槽流入排水渠,水星四溅。 老宦官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盯着李勣,问道:“此言何意?” 李勣哼了一声,不满道:“你是不是在宫里待得久了,自诩天下第一等聪明人,所有人都在你掌握之中,心甘情愿的如坠彀中?原本房俊迫于无奈,或许铤而走险不得不猛攻玄武门以解救太子,如此可令左右为难、犹豫不决的张士贵坚定守城之心。然而现在,房俊只需将遇刺一事告知张士贵,张士贵岂能不知如何抉择?” 没人愿意同毒蛇猛兽为伍。 张士贵之所以尚在犹豫而不是彻底投靠太子,只因为心中对于李二陛下的忠诚,愿意拼死一战完成陛下遗诏之中嘱托之事。 然而死则死矣,死法却大不相同。 封锁玄武门断绝太子撤退之路,此乃奉旨行事,固然对不住太子,却对得住李二陛下。同样,废除太子、另立储君,尽快结束这场兵变尽可能的保存朝廷元气,这也是一个忠臣应当去做的事。 房俊是何等人? 朝野上下,无分敌我,没有人不认为房俊乃是未来的帝国柱石,其功勋、能力,不仅在年青一辈当中无出其右,即便是算上贞观勋臣,又有几人可堪比拟? 对这样一个当世人杰猝下杀手,以刺杀之手段达成目的,这在张士贵这等光明磊落之人心中会是何等看法? 说不定会因此彻底将其推到太子那一边…… 而老宦官想得更多,之前他派黑衣人前去催促张士贵尽快行事,遭其拒绝,黑衣人更是奉自己之命伺机搏杀…… 两相叠加,可想而知如今张士贵必然极为倾向于投靠太子。 遗诏又如何? 也只是遗诏而已,毕竟不是李二陛下金口玉言,对于张士贵这等功勋地位无与伦比的勋臣来说,约束力极弱。一旦使其觉得奉行遗诏会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改弦更张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沉吟良久,老宦官才缓缓说道:“若如此,不妨将真相如实相告。” 李勣愈发觉得这老宦官是老糊涂了,反问道:“汝欲将陛下置于‘父子相残’之境地乎?‘虎毒不食子’,若将此事一切公开,让外界知晓废黜太子乃是陛下之意,陛下将会背负何等骂名?” 这几年,太子好似完全变了个人一般,处事公正、遇事沉稳,且不改其仁爱敦厚之本性,深受臣民爱戴。一旦关陇门阀兵变成功,将会面对天下人无穷无尽的唾骂,同理,即便是李二陛下公开易储,且以此等斩尽杀绝之手段毫不给太子留有活路,你以为天下人会如何评价? 史官又会如何书写这段历史? 将一个帝王的身后名作为代价,这是绝对不能容忍之事…… 老宦官再度沉默。 李勣目光冷淡的看着他,缓缓说道:“自今而后,这件事你便不要插手了,一切有吾来安排。” 老宦官眼皮耷拉下去,默不作声,身躯似乎愈发佝偻。 李勣便不再理他,转身走向前厅,顺便甩掉雨伞上沾着的雨水,脚步轻快…… 老宦官抬起眼皮,盯着李勣挺拔消瘦的背影,然后默不作声的转身走进正堂,不理会停放在堂中的棺椁,抬脚进了一侧的偏厅。 ***** 延寿坊。 宇文士及裹挟着一蓬风雨进入到临街这间商铺,脱下蓑衣递给身后的仆从,堂上诸多文吏武将一一施礼,其中有几人予以慰问,宇文士及微笑着回应,然后径直进入偏厅。 偏厅内,长孙无忌正将一份密信放在书案上,见到宇文士及前来,看他虽然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可,遂点点头,道:“你也知道了?” 宇文士及颔首,上前坐在书案对面,瞄了一眼那封密信,叹息道:“房俊遭遇刺杀,局势愈发令人迷茫,只是不知到底何人为之?” 他正在府中修养,乍闻此事,甚感惊诧。 尤其是得知刺客居然乃是薛万彻身边跟随多年的亲兵,愈发令他觉得此事非比寻常,绝不仅仅是一场寻常的刺杀那么简单,顾不得病体未愈,赶紧前来延寿坊与长孙无忌商议对策。 长孙无忌摇头,沉声道:“都是死士,刺杀未遂,即刻服毒,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如今死无对证,根本不可能查出谁是幕后主使。” 老仆送来香茗,长孙无忌令其搁在书案上,然后挥手将其斥退,亲手执壶,给宇文士及斟茶。 宇文士及颔首致谢,手里捧着茶杯,蹙眉道:“这件事最大的嫌疑人便是李勣……但以吾之了解来看,李勣其人行事讲究光明正大,甚少玩弄阴谋诡计,况且与房家乃是世交,两家有通家之好,战阵之上或许各为其主你死我活,但不大可能以此等手段对付房俊。” 同朝为官多年,对于彼此的行事风格早已颇为了解,李勣这人说白了就是有点清高自傲,倚仗自己的军功自视甚高,不屑于使出那些阴私龌蹉的手段。 说不上什么高风亮节,但也颇有底线。 尤为重要的是,以薛万彻在朝中的地位,李勣既无能力更无必要在其身边安插死士…… “嘿!” 长孙无忌生生给气笑了,屈指敲了敲桌子,不满道:“何必这般拐弯抹角?你直说怀疑我就行了!” 宇文士及挑了一下眉梢,低头饮茶,算是默认。 长孙无忌没好气道:“吾的确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份能力……但你忽略了一点,吾若早有这等安排,又何必等到今日方才动手?成败暂且不论,早已经对那厮下手了。” 宇文士及想了想,缓缓颔首。 虽然已经不大信任长孙无忌的人品,但宇文士及觉得的确不像是长孙无忌的作风。起事至今,关陇军队屡屡受挫、损失惨重,其中尤其以右屯卫带来的伤害最大,再加上房俊与长孙家的恩恩怨怨,以长孙无忌的睚眦必报,当真有刺杀房俊之能力,又岂会等到今天? 即便抛开那些恩恩怨怨,房俊坐镇玄武门使得关陇门阀一筹莫展,又岂能任由房俊活蹦乱跳时不时突袭关陇军队一拨? 然而既不像是李勣之作风,又不是长孙无忌之手笔,又有谁人能够在薛万彻这样不堪大用之人身边安插死士,并且指使死士施以对房俊的刺杀? 长孙无忌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忽然问道:“若陛下当真留有遗诏,你认为会制定何人来执行这份遗诏?” 宇文士及一愣,奇道:“难道不是李勣?” 李二陛下殁于军中,李勣以副帅之职接管全军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同时接受陛下临终遗命执行遗诏,亦是顺理成章。无论局势、情理,皆应如此,遍数当时军中将校,又有谁能有资格越过李勣受命执行遗诏? 长孙无忌沉吟一下,看了一眼窗外的风雨,道:“你莫不是忘了王瘦石?”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宇文士及悚然一惊:“吾当真已经忘了此人!” 武德九年,李二陛下率领天策府众将设伏于玄武门下,假传高祖皇帝之命引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入宫,然后一举擒杀,其后又血战连场,在关陇门阀襄助之下诛杀太子建成之党羽,逆而篡取、登基为帝。 世人皆知“玄武门之变”乃是天策府众将不愿坐以待毙,遂劝谏李二陛下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但甚少有人知道,真正促使李二陛下下定决心的,乃是宫内传出的一条消息…… 据闻当时高祖皇帝已经答允太子建成诛杀秦王、夷平秦王府之谏言,意欲永绝后患、彻底平灭朝堂之争端,以免帝国遭受内乱之荼毒。 而传出这一则消息的,便是当时高祖皇帝身边最为宠信的宦官王瘦石…… 第一千九百二十九章 往日秘辛 武德九年,天策府众将面对太子建成的咄咄逼人,不甘坐以待毙,遂极力劝谏李二陛下放手一搏,置诸死地而后生。然而李二陛下素来谋定后动,唯有把握之时,岂敢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关键时刻,宫内传出一条消息,令李二陛下坚定了发动兵变之决心。 那条消息便是高祖皇帝最为宠信的宦官王瘦石传出…… 故此,李二陛下心中再无侥幸,也对父子手足之情彻底失望,悲愤之下率领天策府众将拼死一战,又收买了玄武门守备武将常何,设计引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入宫,在其二人途径玄武门时,一举擒杀。 而后顺势入宫,逼迫高祖皇帝改立储君,其后更将高祖皇帝圈禁,逼其“禅让”,登上帝位…… 这其中,宦官王瘦石居功至伟。 然而因其宦官之身份,无儿无女、无家无业,所以谢绝一些封赏。贞观初年,时不时还能在宫中见到其人,但是此后此人逐渐消失在所有人视野之中,满满被遗忘。 若非长孙无忌此刻提及,就连宇文士及也没有想起此人……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道:“可否记得当年玄武门之变的经过?” 宇文士及颔首,这如何能忘记? 那一场鲜血浸满长安城的兵变,彻底扭转了李二陛下、天策府以及所有关陇门阀的命运,可谓将整个大唐的轨迹翻转至另外一个层面,否则若由太子建成继位,如今的大唐还不知是何等模样。 长孙无忌续道:“当年咱们于玄武门下厮杀,而后天策府诸将与关陇军队配合,将忠于太子建成的军队一一清剿。但是与此同时,陛下已经充入宫内,并且迅速稳定局势,将高祖皇帝轻而易举的软禁起来,掌控大权。” 宇文士及挑眉:“有何不对?” 长孙无忌叹气道:“陛下控制太极宫的速度太快了!当时我就有所怀疑,只不过陛下占据宫禁之后便彻底封锁,把守宫门的皆是天策府诸将,我想要一探究竟也束手无策,只能就此搁下。事到如今回头想想,我倒是认为当时有人暗中协助陛下。” 时过境迁,这种疑虑是注定得不到解答的,但思忖前因后果、整个经过,宇文士及也不得不承认其中颇有蹊跷,或许隐藏着他们这些关陇门阀未知的手段。 “你认为是王瘦石协助陛下?” “正是。” “不太可能……” 宇文士及道:“王瘦石虽然乃是高祖皇帝宠信之宦官,但想要协助陛下彻底占据整个皇宫,将所有忠于高祖皇帝的禁卫击溃,又岂是他能够做到?除非……” 他沉吟着,想到一个可能。 长孙无忌与他四目相对,颔首道:“没错,除非他掌握着一支隐秘力量。” 两人相顾无言。 这个猜测无凭无据,但是联想当年、结合眼下,却愈发觉得事实极有可能便是如此…… 宇文士及摸了摸茶壶,发现茶水已经温凉,打消了喝水的念头,蹙着眉头问道:“陛下御驾亲征,你随侍在旁,就没有发现陛下身边有什么人形迹可疑?” 之所以猜测当年是王瘦石协助李二陛下迅速而稳定的占据皇宫,是因为如果当年王瘦石手底下有那么一支隐秘的力量,那么时至今日自然也可以完成刺杀房俊之任务。 抽丝剥茧,朝野上下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为合理的解释。 而如果这个猜测属实,那么李二陛下留下的遗诏,还真未必是由李勣来负责执行,毕竟王瘦石对于李二陛下的忠心绝无更改,而其手底下的神秘力量亦是非常强大…… 这对于以往所有的推算、猜测,都是一个颠覆性的结果。 长孙无忌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并未有什么异常,陛下坐卧起居都很寻常,身边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无论行军亦或宿营,中军附近一切正常。当然,若是陛下当真将王瘦石带在身边,并且欲避过所有人耳目,亦是轻松得很。” 几十万大军,来来往往闲杂人等无数,当真想要藏起来一个人,简直就是沧海一粟,令外人根本无从察觉。 宇文士及叹了口气,如此猜测,毫无头绪,又能认定什么呢? 反倒是眼前的变故更为棘手。 “张士贵封锁玄武门,但迟迟无所动作,显然尚在权衡利弊、犹豫不决,但想必遵从陛下遗诏行事的意愿更多一些。可现在只要房俊遇刺的消息传到张士贵耳中,他必然心生忌惮。说到底,遗诏也仅只是遗诏,并非陛下耳提面命,再坚贞的忠诚也是有底线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脑子一热,干脆投靠太子?” 宇文士及忧心忡忡。 长孙无忌则无奈道:“所以,若此事当真是王瘦石所为,那他真正是老糊涂了!原本只需咱们持续不断的给予东宫压力,张士贵必然于紧要关头做出顺从遗诏之抉择,彻底封锁玄武门,甚至给予太子致命一击。但是现在横生变故,鬼才知道张士贵到底怎么选!” 没有人怀疑张士贵的忠诚,可问题是现在李二陛下已经死了,太子之生死又关乎整个帝国之未来,那么在张士贵看来,到底奉行遗诏算作忠诚,还是支持太子定鼎大局算作忠诚? 毕竟李二陛下于大唐俱为一体,李二陛下就代表着大唐,效忠大唐自然也就是效忠李二陛下…… 宇文士及断然道:“勿要理会许多,一方面继续增兵对太极宫保持压力、不断猛攻,一方面联络东征大军之中与关陇有交情的人,秘密调查到底有没有王瘦石、陛下遗诏到底由谁执行。时局至此,主动权早已不再我们手上,咱们所能做的也仅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刺杀房俊的命令到底是谁下达,所动用的死士到底归属于何方势力,陛下遗诏到底是否由李勣奉命执行……每一个问题,都牵扯到当下局势之变化,甚至足以将局势彻底扭转。 但对于关陇门阀来说,却很难揪住其中一个问题彻底弄明白,能做的也只有继续以往之战略,看看能否击溃东宫六率,彻底占据太极宫。 只要做到这一点,那么主动权将会重回于关陇门阀手中,可以坐到谈判桌上谈一谈关陇门阀之生死前途,甚至若局势发展顺遂,还能在这场兵变之中攫取一些利益,分一杯羹。 门外,宇文节敲门而入,低声道:“外头雨停了!” “嗯?” 两人霍然起身,向窗外望去。 夜色依旧暗沉无边,但雨丝已经淅淅沥沥,风也停驻,两人商议之时居然未曾注意…… 长孙无忌沉声道:“立即传令下去,各部各就各位,调整停当之后,毋须请示,直接开战!” 所有背后的绸缪、所有隐藏的阴谋、所有暗处的势力,一切的一切都要看眼下这场战争能否取得胜利。若顺利攻入太极宫,即便太子由玄武门逃走,麻烦的乃是李勣或者另外执行遗诏之人,关陇门阀可以获得一个坐上谈判桌的机会,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若是迟迟不能攻破东宫六率的防线,即便是洞悉了幕后各方的所有绸缪,又能如何? 关陇依旧会被打上“叛逆”之命,在战后遭受清洗,不知多少人家满门抄斩、充军发配…… “喏!” 宇文节得令,沉声应道,而后快步退出,向驻扎于长安城中的各部关陇军队发号施令。 作为命令的传达者,他清楚的知道如今的关陇门阀早已是强弩之末,粮秣严重匮乏使得军队士气一降再降,若不能趁着这最后的机会一鼓作气攻陷太极宫,那么等待关陇军队的唯有溃败一途,兵败如山倒都不足以形容…… 长孙无忌取下墙壁上挂着的衣物,对宇文士及道:“你且先回府修养,吾上阵督战!” 第一千九百三十章 战况危急 关陇上下,对于眼下局势之危机已经有了足够的认知,所有人都知道若是不能攻陷太极宫,非但即将面临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的反噬,还要承受李勣数十万大军兵临长安的毁灭性打击。 自古华山一条路,当所有人都能够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这一群纵横关陇百余年的门阀子弟自然能够爆发出远超平时的强横战力。 每人有心存侥幸,更没有人浑水摸鱼,无数关陇子弟这攸关门阀存亡、家中妻儿生死的一战,终于在最后的关头,拿出了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潮水一般向承天门一线发动猛攻。 所有兵卒冒着城头的矢石,身前战友倒下便踏着他的尸体继续冲锋,身边袍泽倒下连看也不看一眼,所有人都红着眼睛,悍不畏死的发动一波有一波的攻势,坚固的太极宫城墙好似惊涛骇浪之下的礁石,在血与火的冲击之下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 东宫六率也红了眼,固然困守太极宫已达半年,兵卒减员严重、军械损毁无数,尤其是全军上下的心理承受着无与伦比的压力,但是已经守了这么久,叛军一次一次的攻势都被他们一一瓦解,耗费三分之一的战损才固守至今日,谁又甘心被冲破防线,功亏一篑? 无数兵卒屹立城头,浴血奋战,叛军一次又一次顺着云梯爬上城头,被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击退,残破不堪的城头之上鲜血流淌汇聚成洼,尸骸层层叠叠,已然无处落脚。 每一处战场都溅满了血肉,大雨骤停之时,残酷无比的战争一瞬间便进入白热化,双方围绕着每一处城墙、每一块城砖展开反复争夺。 其中压力最大的,自然是承天门一线。 先后两次诱敌深入,预先埋设火药重创敌军,但与此同时承天门附近的城墙也损毁严重,虽然借着风雨交加之际全军不辞劳累的加固了城墙,但临时堆砌的青砖无法用水泥黏合,空有其表,不能完全发挥防御工事的作用。 叛军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当长孙无忌拖着病躯重新披挂督战,立刻将承天门作为主攻点,无数关陇军队在他的指挥之下冲着承天门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汹涌滂湃的气势一浪高过一浪,誓要踏平承天门,既为了战死此地的长孙温报仇雪恨,亦以此为突破口,杀入太极宫,彻底粉碎东宫六率的防御。 程处弼坐镇承天门下,指挥麾下兵卒浴血奋战,奈何叛军战力充裕,一轮一轮的叛军悍不畏死的向着承天门发动猛攻,起先偶尔冲上城头被一一击退,等到后来,叛军越来越多,已经将城头作为战场,在此鏖战不休。 双方就着城头反复争夺,各自之伤亡极为惨烈,待到叛军一架一架的云梯架设在承天门下,无数兵卒蚂蚁一般涌上城头,程处弼将茶碗摔碎,戴上兜鍪,擎刀在手,冲着左右亲兵以及最后的预备队,红着眼睛大吼! “吾等身为帝国军人,保家卫国、战死疆场乃分内之事!如今叛军肆虐,试图颠覆朝纲、覆亡东宫,吾等自当决死尽忠!帝国正朔乃惶惶天道,岂是叛军可践踏凌辱?诸位,请与我登上城头斩杀叛军,护卫太极宫、以死报国!” 左右兵卒血气升腾,纷纷举刀,振臂高呼:“以死报国!” 声音沉闷如雷,气冲霄汉! 程处弼命人向坐镇太极宫的李靖禀报此间战况,请求援兵,然后带着自己的亲兵以及最后的预备队登上城头,亲自冲入敌群之中,悍不畏死、浴血搏杀! 叛军满以为既然攻上城头,又将守兵杀得濒临崩溃,“先登”之战功几乎牢牢落袋,却冷不防被程处弼率军反冲,大意疏忽之下死伤惨重,顿时乱了阵脚,居然被赶下城头,使得守军重新占据阵地。 城下,远远眺望着承天门战场的长孙无忌本以为攻破这一段城墙已经十拿九稳,等见到无数兵卒下饺子一般自城头纷纷跌落,即便以他的城府也有些沉不住气,怒声喝叱道:“督战队上前,集中兵力猛攻承天门,任何人胆敢后退半步,杀无赦!” 此战攸关生死,眼瞅着已经攻上城头,如何能够忍受得而复失? 当即,久已未履战阵的令狐德棻顶盔贯甲,一把雪白的长髯随风飘荡,亲自率领督战队赶赴城下,百余人一字排开,钢刀霍霍杀气腾腾,瞬间便将有些溃散的关陇军队镇住。 毕竟这可是关陇门阀当中名符其实的大佬,上一次有关于令狐德棻披挂上阵的事迹还是传说中的武德年间,如今连这位注定要在大唐文坛树立旗帜的大儒都亲冒矢石,旁人还有什么贪生怕死之余地? 尤其是百余名长孙无忌麾下的督战队杀气凛凛,一字排开阻断退路,令狐德棻跃马舞刀亲手斩杀了一名溃兵,怒目圆瞪、振臂高呼:“此战非生即死,吾与诸位共同进退,要么杀入太极宫,要么横尸此处!” 当真是振奋忍心。 等到督战队连续斩杀了数十溃兵之后,终于止住溃散之势头,所有兵卒再次提振士气,向着城头发动猛攻。 刚刚击溃叛军的程处弼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见到蚂蚁一般的叛军再度潮水也似的发动攻势,猛烈之处较之先前犹有过之,一时间承天门城楼一线的防御面对数倍于己之叛军的强攻处处告急、岌岌可危。 …… 太极宫内,李靖坐镇指挥,各处阵地告急的战报犹如雪片一般飞来。不过到底是被誉为“军神”的人物,指挥过的大战无数,即便局势如此紧急,依旧指挥若定,不断调兵遣将增补各处防御空虚之处,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下达,帐下校尉、书吏急忙将命令传达至军中,整个指挥中枢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此时大雨虽歇,小雨未停,整个太极宫却好似一口底下燃着烈火的铜釜,釜中水已烧干,烈焰升腾。 “咣当” 房门被人推开,开战之前被李靖从西线撤下重新整编之后充当预备队居中增援的李思文疾步来到李靖面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疾声道:“启禀大帅,承天门一线快要守不住了,末将恳请率军增援!” 李靖面容憔悴,看了看身后悬挂的舆图,上面布满了代表敌我、以及东宫六率各部兵力部署的箭头,然后瞪着李思文,叱道:“混账!是否增援应由本帅统筹全局之下予以斟酌才能下令,岂能容许你自作主张?况且非只是承天门一线局势危急,整个太极宫处处告急!吾且问你,程处弼可曾请求增援?” 李思文道:“不曾!” 李靖道:“既然程处弼未曾求援,就意味着尚可一战,承天门防线还算稳固,你身为预备队校尉,就老老实实的坐守中军,等着吾之将领即可!” 李思文大声辩驳道:“大帅有所不知,程处弼那厮一根筋啊!您指望着他求援怕是根本不可能,很可能那厮战死在承天门下,您也等不到他的求援!” 作为平素鬼混在一处的好基友,李思文岂能不知程处弼的性子?那厮有些时候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但整体来说还是执拗倔犟、不懂变通。如今战局危险,东宫六率缺兵少将,增援军队捉襟见肘,那厮更不愿主动示弱,别人都不求援就只有他求援? 丢不起那人! 所以很大可能等到叛军自承天门长驱直入,那厮也已经战死在承天门下,才会发现其阵地已经失陷…… 李靖一听,也吃了一惊。 这程处弼当年与房俊一样,一个笨、一个憨,简直就是勋贵二代当中的“卧龙凤雏”,一时之瑜亮,无分上下…… 第一千九百三十一章 游说规劝 后来房俊忽然开了窍,文武并举、惊才绝艳,程处弼也展现出沉稳剽悍之作风,使得所有人都扭转了对这两人的观感。 眼下经由李思文的提醒,他才忽然醒悟,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程处弼骨子里还是那个夯货,且自尊心极强,万一宁肯战死也不求援,岂不导致承天门一线随时有被攻破之风险? 不过他也并未听信李思文一面之辞,这两人交情莫逆,难免关心则乱,万一是打着唯恐程处弼战死承天门故而及早增援的主意,岂不是白白投入预备队? 他摆手让李思文稍安勿躁,对身边的录事参军道:“将程处弼部所有的战报归总出来,吾要一一过目。” 然后起身,负手站在舆图之前,盯着承天门一线仔细观察。 录事参军迅速将程处弼部的战报归纳汇总,放在李靖案头。李靖观察完舆图之上标注的形势,又坐在书案前将所有战报一一过目,登时承天门一线所有的敌我态势皆出现在脑海之中。 反复推敲、斟酌良久,之后才对李思文道:“稍安勿躁,程处弼部最少还能坚守一个时辰,不过你也命麾下兵卒做好准备,随时增援承天门。记住,不到占居危厄之时,吾绝对不会动用你的预备队,可一旦动用,便意味着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只要你上了战场,一定是面对最最危险的局面,吾要你投入战场即可全力作战,若有半分懈怠,军法从事,决不姑息!” 李思文唯恐程处弼死战不退终至战死承天门下,但既不敢违抗军令也不能不顾大局,只能郁闷颔首,退出门外。 细密的雨丝迎面打来,李思文抹了一把脸,远眺南方承天门方向,震天的厮杀声清晰传来,战斗已经到了最为紧要的时候。 …… 高大的玄武门矗立在太极宫北边,扼守禁宫门户,不仅将祸乱朝纲者挡在城门之外,便是风雨也在高大的城墙门楼前偃旗息鼓,丝丝缕缕,温柔的好似缠绵春雨。 城门不远处的衙署之内,张士贵顶盔贯甲,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桌案上一壶新茶白气袅袅、茶香氤氲,对面坐着一身白衣、精神矍铄的萧瑀。 作为南梁皇族之血脉,江南第一世家的家主,尽管一身布衣,只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可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恢弘气度,这是自幼钟鸣鼎食所渲染出来的修养,或许无关品性,但绝对优雅。 “雨水潺潺,茶香袅袅,吾与武安已有多年未曾这般坐一坐、聊聊天,只可惜军情紧急,否则温一坛黄酒,炒一盘黄豆,小酌几杯,不亦乐乎?” 张士贵趁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本来不欲回复,但想了想,还是说道:“倒也不是不想与国公您亲近,只不过末将奉命宿卫宫禁,身份敏感,岂敢私自勾结朝廷重臣?毕竟职责为重,不敢懈怠。” 身为宿卫宫禁、值守玄武门的大将,可以说是皇帝的生死皆操之于手,若是私下里与朝廷大臣往来频繁、相交甚厚,只怕等不到让朝中的御史言官弹劾至死,皇帝便亲自动手或是罢黜或是赐死了…… 萧瑀眉梢一条,笑意盈盈,不怕你态度不佳,就怕你不说话。 亲手给张士贵斟茶,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交情存乎于心,虽不常见却也不曾生分,倒也不在乎是否时常坐坐,加以联络。” 张士贵郁闷。 既然不在乎时常坐坐,你还提什么多年未曾一起坐坐聊天? 娘咧!这帮子老狐狸一个比一个阴险,自己就不该搭话,一个不留神便掉坑里去了…… 脸子也绷不下去了,叹气道:“眼下兵凶战危,宋国公不在太子身边出谋划策,却来末将这边闲谈饮茶,到底有什么话,不妨敞开来直说。” 玩心眼儿、论手段,自己与萧瑀根本不是段位,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只能让自己愈发被动,还不如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武安果然一如当年那般性格直爽豪迈,不愧为当世豪杰!” 萧瑀赞了一句,甚是欣赏的样子。 “武安”乃是张士贵的字…… 张士贵苦笑,抱拳告饶道:“还请宋国公明言,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您这般夸赞,末将着实受不起。” 受还是受得起的,想他张士贵这年的功勋朝野上下没几个人比得上,也一直以性情直爽豪迈而自傲,只不过萧瑀今日前来的目的昭然若揭,此刻对他越是好言相对,只怕稍后的条件便越是苛刻。 见他这般说话,萧瑀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吾此番前来,乃是恳请武安贤弟,一旦局势危厄,还请放开玄武门让房俊入宫。房俊若不入宫,只怕无人能劝谏太子撤出太极宫,难不成武安贤弟愿意眼睁睁的看着帝国正朔因你而亡?” 这帽子太大了,张士贵受不起,瞪眼不悦道:“宋国公此言何意?眼下作乱的乃是关陇门阀,即便东宫覆亡,又与吾何干?” 萧瑀淡然道:“可你从不曾站在太子这边,身为宿卫宫禁的大将,却将帝国正朔弃之不顾,不是你的责任又是谁的责任?” 张士贵却不敢承认,只能装糊涂:“宋国公之言,末将不明白。” 萧瑀问道:“你为何封锁玄武门,隔绝内重门与外界之联络?” 张士贵道:“时局凶险,末将身负宿卫玄武门之责,不敢轻忽懈怠,唯恐叛军自玄武门破门而入危及太子,只能出此下策。” 萧瑀寸步不让:“如此也只需关闭玄武门,同时加强戒备即可,为何不准任何消息出入玄武门?” 张士贵闭口不言。 在封锁玄武门这个事实面前,所有的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此时此刻,谁都知道他与东宫不是一条心,甚至随时随地都能给予东宫致命一击。 萧瑀放下茶杯,上身微微前倾,盯着张士贵的眼睛,缓缓道:“吾知道武安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可能参预关陇之叛乱,然而武安此刻之举措,无异于增涨叛军之气焰,更将帝国正朔置于死地……吾素知武安之为人,因此问你一句,可是有陛下之遗诏令你如此行事?” 张士贵沉默无言,心中纠结,却一声不吭。 沉默,有时候也意味着默认…… 萧瑀目光湛然,捋着颌下胡须,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若当真有这份遗诏,令武安你奉命行事,吾自然不会多说。可你是否想过,陛下虽然曾有易储之意,原因乃是殿下过于软弱,不能承担起储君之重任,更不能继承陛下志向发扬光大。然则自关陇起事的那一日起,太子种种行为皆在你眼中,可曾有过半分软弱,有过丝毫糊涂?” 张士贵继续沉默。 说心里话,时至今日,对于太子在关陇叛乱之中的种种表现,朝野上下、长安内外有口皆碑,许多人都即感到意外更感到欣喜,一个既能够面对危机坚定立场,同时依旧保持仁厚温和的储君,简直就是身为臣子所梦寐以求的未来君主。 换一个太子,就当真比李承乾更好? 萧瑀见到张士贵神情变幻,趁热打铁道:“陛下之所以易储,盖因以往对于太子之印象,如果此刻陛下就在看着这场兵变,你认为还会坚持易储之心么?” 张士贵只能默然。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是事实上,真的没有答案么? 倒也未必…… 萧瑀给自己斟茶,呷了一口茶水,续道:“当下时局,谁都知道关陇打着什么心思,一旦东宫覆亡,他们会立即扶立一位皇子成为储君,而后攫取大权,把持朝政……或许整个关陇甚至连同李勣在内都不在乎谁当这个储君,因为有陛下遗诏在,大家只是奉命行事……可是扪心自问,咱们真的可能不在乎么?那可是代表着帝位传承的正朔啊!一旦纲常颠倒、人伦失序,从此皇权不稳、帝国不靖,秦、隋之印鉴犹在,难道武安你也眼睁睁的看着帝国烽烟四起、二世而亡?!” 张士贵终于动容。 最后这一句话,有如一柄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头…… 第一千九百三十二章 心志动摇 “武安贤弟乃是国之勋臣,素来深明大义,吾只点到为止,再不多说,你且自己权衡考量,到底是一意孤行致使关中数百万百姓陷于水深火热,遭受兵祸荼毒,还是悬崖勒马,为天下万民缔造福祉,为江山社稷做出贡献。” 萧瑀说完,果然不再游说规劝,起身拱手告辞。 张士贵起身相送,看着他白衣飘飘走出门口,家仆撑起雨伞护着他飘然远去,不禁长长松了口气,不得不说这位血统高贵历经两个朝代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元老口才太好,若是继续游说下去,自己说不定就动摇了…… 返回衙署之内沉思良久,想要喝杯茶却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遂命人倒掉,重新沏一壶拿上来。 新茶未等沏好,有兵卒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中书令求见。” 张士贵:“……” 好家伙,还以为萧瑀不为己甚点到则止,原来是玩车轮战啊? 想了想,也不能不见,只好派人将岑文本迎了进来,抱拳施礼,道:“雨大湿寒,岑中书身体欠佳,何不多多修养?来来来,快请入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呵呵,老夫扰了武安贤弟清净,不会是个恶客吧?” 岑文本笑吟吟入座,一身常服,态度和蔼可亲,说出的话却让张士贵眼角直跳。 武安贤弟? 这称呼自从自己晋升虢国公爵位之后,已有多年未曾听闻,如今先是萧瑀后是岑文本如此这般亲热之称呼,令人感觉有些别扭…… 笑着坐下为岑文本斟茶,笑道:“岑中书说得哪里话?这玄武门风大寒冷,平素可是请都请不到您这贵客呐。” 岑文本拈起茶杯喝茶,而后放下茶杯,直言道:“老夫所为何来,想必武安贤弟心中有数吧?” 张士贵苦笑道:“宋国公刚走,凳子还没凉呢,您便接踵而至,来意还需猜测么?” 岑文本坐直腰杆,正色道:“老夫一番肺腑之言,贤弟可愿一听?” 张士贵无奈道:“但讲无妨。” 无论自己如何取舍抉择,对于萧瑀、岑文本这等当朝大佬都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人都已经坐在这里了,岂能不听他们将话讲完? 他只是负责执行陛下遗诏而已,又不是想要起兵谋反将朝堂大佬一网打尽…… 朝堂之上,除去名分大义,更多还是人情世故。 岑文本道:“或许陛下有遗诏在,吾亦不知究竟是谁负责执行陛下遗诏,但房俊遇刺一事,可知那些人毫无底线,他们只在乎覆亡东宫、废黜太子,而后拥立新的储君,以达到攫取利益、独揽大权之目的。他们根本不在意这煌煌盛世会否戛然而止,更不在意关中数百万百姓之死活,甚至不在意整个天下会否烽烟处处、盗寇四起,重现隋末之乱世……但咱们不能不在乎!试问,若此刻陛下站在眼前,武安贤弟会否与吾一道诤言直谏,劝阻陛下收回成命,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身体不好,中期不足,这一番话说起来又是情绪激动,到得后来喘息甚重,却愈发可见其心情之激荡。 张士贵只能默然…… 上阵杀敌乃是他的长项,宿卫宫禁也不曾有失,可若是论起口舌之争,如何是萧瑀、岑文本这等文臣巅峰的对手? 当然,也是因为心中对两人的话语深有感触。 正如岑文本所言,若陛下还活着,他大抵也是会谏言的。他唯陛下之命是从,从不会违逆陛下之军令,但绝非愚忠之辈,若遇乱命,亦敢直言犯谏,不计个人之得失。 但是现在…… 哪里还有直言犯谏的机会? 所以他心中才会纠结,难道当真为了帝国正朔而违逆陛下之遗诏? 岑文本察言观色,慨然道:“武安贤弟亦是当世人杰,文成武略皆有造诣,对于当下局势自有权衡取舍,吾亦不多说,只希望贤弟以苍生为念,毋使百姓生灵涂炭,以至于留下千古骂名,百年之后悔不当初。” …… 岑文本走得比萧瑀还潇洒,却让张士贵陷入更大的纠结。 但张士贵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出抉择了,萧瑀、岑文本到访的消息很快便会传递到潼关,若是在那之前自己依旧犹豫不决,等待自己的很可能是猝不及防的刺杀,甚至是无情的抛弃。 作为李二陛下最信任的臣子宿卫宫禁十余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支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有着什么样的实力,也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个老宦官是何等心狠手辣…… ***** 去年冬天瑞雪连连,整个关中白雪覆盖,预兆着来年或许是个雨水丰沛的好年景。待到转过年开春,雨水一场连着一场,关中各处河道水流充沛,百姓欢欣喜悦,只盼着长安叛乱迅速平息,及时春耕,到了秋天必定收成满满。 然而事与愿违,长安城内鏖战不休,东宫与关陇的军队死伤无数,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叛乱迟迟不能平息,百姓心焦如焚。 尤其是被关陇引入关中的门阀私军驻扎于各地,不仅时不时有扰民之举,甚至到了后来为了掳掠粮食做出屠村之恶行…… 等到大雨连场,关中河道暴涨,满溢的河水开始侵犯农田,低洼处洪涝成灾,关中百姓终于绝望。 没想到承平二十年,关中再一次面临天灾人祸…… 河道暴涨、山洪暴发,许多地方灾情严重,朝廷中枢陷于战乱全部停滞,官府已经彻底失去有序组织,任凭灾情蔓延却迟迟不能对受灾百姓予以救助,无数百姓不得不撤离被洪水湮没的家园,拖家带口向着地势略高的地方迁徙。 关中处处灾民汇聚,没有足够的粮食,也没有安身的房舍,更没有足够的药物,许多人陷入饥饿无处安身,感冒、腹泻、发热等等病症还是不断涌现,甚至隐隐有蔓延之势。 偶尔也有大户人家心善施粥,然而数以万计的灾民无家可归,又岂是区区几户人家能够救助? 灾情愈发严重,民心开始激荡,谁能想到去年还是煌煌盛世,天下富庶安居、百业兴旺,转过年便是水患严重、灾情处处,连关中八百里秦川都要遭受灾情之荼毒? 关中百姓不是过不了吃苦的日子,吃苦耐劳乃是镌刻在三秦大地骨子里的优点,只不过这种骤然之间从天堂跌至地狱的巨大反差,令人彷徨无措…… 鄠县位于长安之东,南抵秦岭、北临渭水,因地靠京畿,甚是富庶。 然而初春以来连场大雨,北边的渭水河道暴涨,河水数次漫出河堤湮没无数农田,南边山洪处处,使得沣水泥沙俱下、时不时泛滥成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尤其是靠近秦岭的居民不得不从满是泥泞的家园之中向着南边迁徙,一路呼儿唤女、哭声响彻四野,惨不忍睹。 到了距离昆明池不远的梁家滩附近停驻下来,此处地势略高,不虞水患,但数千百姓缺衣少粮,孩童嗷嗷待哺,天上下着小雨却无片瓦可以安身,百姓处于彷徨之中,悲怮情绪四处蔓延。 可如今长安鏖战不休,各地官府大多瘫痪,哪里还有人顾得上他们这些百姓的一条贱命? 有人将仅剩的半个麸饼塞进嗷嗷大哭的孩子口中,抹了一把眼泪,对左右乡人道:“关陇那帮子勋贵真真该死,好端端的打什么仗?若不是这场叛乱,上苍也不会降下这般大雨予以惩戒,即便天灾难免,可还有应急救灾衙门能够救援咱们,现在太子被堵在太极宫朝不保夕,房二率军固守玄武门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人管咱们死活?” 一番话语登时引起左右乡人的无限感慨,有人唏嘘道:“当年房二创建应急救灾衙门,好多次帮着关中百姓渡过天灾,当真是活人无数, 第一千九百三十三章 皇家救援 有人附和:“房二虽然纨绔,也素来胡作非为,但大多是跟那些个世家子弟不睦,说打就拽,无法无天,但是对咱们这些老百姓却是和蔼的紧,也多次恩惠关中百姓,自杜相、房相之后,也就唯有他能够顾念咱们这些百姓。李勣?那牛鼻子就是个泥菩萨,任事儿不管,简直该死。” “马周倒也是个不错的,奈何没有房二的魄力,到底差了一些。” “这兵荒马乱的,就算马周有心救灾,那也得出得了太极宫才行啊,说到底都是关陇门阀作孽,老天爷但凡长眼,就让他们断子绝孙才好!” “他们各个脑满肠肥的,就算兵败又怎样?可惜咱们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悲哀绝望的情绪迅速蔓延,许多妇人紧紧搂着孩子哭泣不止,汉子在一旁无奈的看着,满眼悲怮,却无能为力。 曾经上过战场、斩过胡虏的关中儿郎紧紧握着拳头,他们不惧强敌,却在天灾面前无比脆弱,打不赢天灾,灭不掉病患,也填不饱妻儿的肚皮,救不活全家老少的命……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气温一点一点降低。又饿又冻,待到明日早上,不知有多少人将在这个凄冷的雨夜一睡不起。 悲伤在数千灾民当中蔓延。 忽然,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有骑兵!” 大家循声望去,之间不远处顺着沣水之畔的泥泞官路有一支骑兵自北向南疾驰而来,马蹄铮铮,眨眼间便抵达不远处。 “这是那支部队?” 关中汉子大多参预府军,虽然未必各个都上过战场,但轮流番上乃是必须的任务,因此对于大唐各支部队都很是熟悉,却从未听闻有哪一支部队是这样的装束。 有人咽了一口唾沫,满眼惊恐,惶然道:“该不会是哪一家的门阀私军吧?这帮子王八蛋可比胡匪盗寇更为恶劣,不仅掳掠奸淫,更是不留活口……” 想到那些关外的门阀私军斑斑劣迹,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尤其是灾民之中的年青妇人,更颤抖着缩在自家汉子身后,唯恐被盯上,招来横祸。 金光门外一场大火烧光了关陇军队的粮秣,连带着那些门阀私军的粮食一并告急,缺少粮食的门阀私军遂四处掳掠,烧杀奸淫,荼毒关中。 一些青壮站了起来,没有兵刃便顺手拿起身边的木棒、石块,站到所有人的前面,直面骑兵袭来的方向。渐渐的,人群中其他青壮以及老者也都起身,默默站在人群的最前头,妇孺则被安置在最后,一旦局势不妙,即刻逃散,不能沦为贼寇屠杀的牛羊。 当然,一旦他们这些被冲散,妇孺也逃不过战马的四条腿,悲惨的下场业已注定…… 马蹄轰鸣,骑兵终于奔到近处,二十余骑自马背上抽出兵刃,呼喝吼叫着发动冲锋。 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站在前头的青壮回头大喊:“跑!”然后奋力掷出手中石块,其余人等手持木棍等武器结成阵列,试图阻挡骑兵的冲锋。 身后,妇孺尖叫着四散奔逃。 身前,冲锋的骑兵撞入青壮阵中,铁蹄践踏,钢刀挥舞,鲜血如喷泉一般涌出,尸体被战马撞飞,肢体被钢刀劈断,青壮灾民凄厉惨嚎之中,却悍不畏死的一边以血肉之躯阻挡骑兵的突袭,一边回头目眦欲裂:“跑!” 为了身后的妻儿父母,他们以血肉之躯迎向钢刀铁蹄,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关中儿郎从不缺乏这般惨烈的血性! 二十几骑面对两百余青壮的决死阻挡,虽然马蹄铮铮刀锋犀利,但是很快便陷入重围,马腿被灾民死死保住,任凭骑兵将后背砍得血肉模糊依旧毫不松手,硬生生将战马的冲锋拖住。 战马一旦降速,周围的青壮红着眼睛冲上来,任凭骑兵的钢刀劈斩在身上,上去用木棍打,用手拽,用牙咬……二十余骑陷入两百青壮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虽然砍得鲜血喷溅、杀得尸骸遍地,却始终冲不出去。 妇人们亡命抱着孩子亡命狂奔,回头看看男人们好似牛羊一般被肆意屠杀,凄惨的死状令她们泪如泉涌、心如刀割,却也只能死死将孩子抱在胸前,慌不择路的一路逃窜。 她们只有一个信念,不能让自己的男人白死,要把孩子带走,活下去…… 梁家滩的高地上,已然是一片人间地狱。 青壮人数再多,却也只能暂时拖延骑兵的脚步,面对屠杀毫无反抗之力,骑兵也发了狠,不再试图突破阻挡,而是沉下心挥舞着钢刀,打算将这些青壮斩杀干净,再从容追上逃跑的那些妇孺,抢夺粮食、发泄兽欲。 夜幕一点一点降临,小雨淅淅沥沥,似乎就连老天也不忍见这一幕人间悲剧,意欲将其笼罩在黑暗之中…… 一阵如雷也似的马蹄声在远处响起,起先纠缠在一处的双方都未曾察觉,待到马蹄声滚雷一般在耳畔响起,才有人惊厥的抬头。 不知何时,一支装束奇特的兵卒已经由远及近,陡然跃入眼中。让任惊奇的是这支骑兵的装束从未见过,马上骑士一身白衣,昏暗的光线下分外醒目,待到更近一些依稀看出身上斜披着一根黄色的布带…… 没人知道这是隶属于哪一支部队,等到这支骑兵奔袭至眼前,队伍之中一杆大旗迎风在细雨之中招展,才看清上面一个斗大的“房”字! “右屯卫!是右屯卫!” “是房二的部队!” 二十余骑彻底慌乱,搞不明白右屯卫的兵卒为何打扮成这副模样,但这不是最重要的,谁都知道右屯卫对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采取的是“无差别”攻击政策,但凡遇上,必然歼灭。 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屠杀灾民?慌乱之下奋力向着四处冲杀,试图逃之夭夭。 然而已经迟了,青壮灾民们奋起余力死死将这二十余骑缠住,右屯卫骑兵则好似旋风一般拍马杀到,雪亮的横刀出鞘,兵卒双脚踩着马镫在马背上弓起身子,挥舞着横刀狠狠斩向那些门阀私军。 不到半盏茶功夫,二十余骑便被斩杀一空,无一逃脱。 右屯卫兵卒勒马站定,坐在马背上面色凝重的看着面前血腥的战场,内心极其震撼。两百余人的青壮死了将近一半,活着的几乎各个受伤,他们却不顾身上流淌的鲜血,默默的收拢身边乡人的尸骸,将齐整的放在一边,残破的则一具一具规整拼凑起来…… 雨水淅淅沥沥,见惯战场杀戮的右屯卫兵卒也不仅被眼前惨烈的战场震撼,难以想象一群手无寸铁、饥肠辘辘的灾民为了保护妻儿父母,居然与武装到牙齿的骑兵悍不畏死的搏杀,用血肉之躯拖延骑兵的脚步,给父母妻儿换取逃命的时间。 为首的校尉大手一挥,大声道:“下马,参预救治!” 身后兵卒齐齐自马背上跃下,冲入战场之中,一边帮着收殓尸体,一边帮着受伤青壮治疗伤处。 校尉坐在马背之上,大声道:“如今关中水患处处,灾民无数,百姓缺衣少食、流离失所!吾家大帅奏秉太子殿下,成立‘皇家救援队’,拨付军粮、军资救助关中百姓!诸位还请将失散的亲人寻回,吾等会为你们寻找安置之处,然后分发物资,共度时艰!” 原本木然收殓乡人尸体的青壮们愣了一愣,然后直起腰,看着面前这些“着白衣、系黄带”的右屯卫兵卒,然后那股悲怆才自心头涌起,一个个面对敌骑用牙齿发动攻击的关中儿郎,此刻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然后齐齐跪伏于地,没有几个人感激太子,反而各个大呼:“房二郎心地仁善,救苦救难,吾等感激不尽!” “惟愿房二郎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悲戚哭号之声,在这凄风冷雨的傍晚响彻四野。 第一千九百三十四章 诋毁其功 老百姓非但不傻,相反关中百姓大多是有见识的,这块自古帝王之地蕴藏龙气,帝王出了无数个,王孙贵族更是有如过江之鲫,谁家现在或祖上没有几个阔亲戚? 论见识,这个年代其他地域的百姓无人能及。 都知道太子殿下固然仁厚、爱民如子,可如今被困在太极宫里朝不保夕,哪里顾得上他们这些泥腿子百姓? 这个所谓的救援队虽然挂着“皇家”的名头,但必然是房俊不忍见关中百姓饥寒而死,故而假借太子之名义,行援助之事实。 无愧于当年关中百姓赠予“万家生佛”之赞誉,那可是比真佛还要仁慈爱民!没见到平素香火鼎盛的各处佛寺早已紧闭山门,任凭受灾百姓如何哀求也不肯开放寺院接纳灾民、施以援手么?那帮子秃驴只知道吹捧香客,太平年景的时候疯狂敛财,而后买地,一个个脑满肠肥富得流油,而后放贷赁田,钱帛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却皆是为富不仁,哪里有半分出家人所谓的慈悲心肠? 如今见到右屯卫组成“救援队”前来救灾,关中百姓自是喜极而泣,奔走相告。不少人撒开腿去将刚才逃走的妇孺寻回,被“救援队”就地安置。随军郎中开始给受伤者包扎、治疗,不久之后运载着粮秣、辎重的车队也陆续抵达,简易的营帐在空地上搭建起来,一堆堆篝火升起,一袋袋粮食卸下。 到了半夜,这一处安置点才算是初步落成。 灾民们围着篝火,一口一口滚热的米粥入腹,眼中热泪滚滚,对“救援队”愈发感恩戴德。 校尉对几名灾民之中的领头人吩咐道:“吾等这就返回大营复命,明早还要赶赴关中各处救治灾民、落实安置。这里给你留下一些粮食,三日之后吾等会派人再送米粮前来,但军中粮秣也不充裕,还请节省一些。” 几个领头人一听,立即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感激涕零:“还请告知房二郎,吾等关中百姓铭记大恩,定要家家户户为房二郎立生祠……”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家中早已有了房二郎的生祠……” 却是以往房俊求雨、救灾惠及关中百姓,许多人家都有立下生祠,年节之时香火不断。 领头人有些尴尬,只得说道:“那就换一个大的……” 校尉也有些无奈,一再提醒:“这是‘皇家救援队’,乃是吾家大帅奏请太子才准予成立,诸位应当感激太子。” 都是了解自家大帅的,大权在握、兵权在手已经足够了,身为人臣要那么多的百姓拥戴、那么高的声望作甚? 简直就是种祸之因…… 可百姓们不管,领头人摇头,道:“自然是要感激太子殿下的……可太子殿下高高在上、乾纲独断,这具体的事儿还不是得房二郎与诸位来办?反正咱们是一并感激的。” 百姓没几个识字的,性格比较淳朴,认定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更改,校尉也无法,只能听之任之。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太子殿下被困在太极宫内,至今还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皇家救援队”是个什么玩意…… 留下一些人手,协助灾民搭建帐篷、分发物资,不然人的劣根性会让这些灾民为了争夺粮食辎重打起来,然后告辞,上马之后风驰电掣一般继续向南疾驰,奔向下一处灾民汇聚之地。 几支“着白衣、系黄带”的救援队自右屯卫大营出发,带着粮食药物营帐辎重等物奔赴关中各地,对濒临绝境的灾民予以救治。此等善举有如飓风一般很快席卷整个关中,受到救治的灾民感恩戴德,尚未得到救治的灾民则翘首以盼。 因水患而受灾的关中百姓终于在绝望之中盼来一丝曙光,躁动、绝望的情绪得到缓解,一些人从中挑拨、蛊惑的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都知道既然现在是房俊出手,那么无论是谁胆敢越线,试图蛊惑这些灾民形成风浪,都将遭受右屯卫的无情打击。 …… 延寿坊内,宇文士及听闻“救援队”消息之时,正与独孤览、令狐德棻商议后勤之事,金光门外一把大火将关陇门阀聚集的粮秣烧个精光,为了维持军队的日常消耗,各家不得不将各自囤积的粮秣贡献出来。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藏私,务必同舟共济共度难关,然而各家体量不一、强弱分明,涉及到具体需要承担的份额之时,必须好生商议,尽可能避免因此而产生的龌蹉。 “不患寡而患不均”乃是人之本性,原本关陇门阀就风雨飘摇、离心离德,全凭着眼下危机才能勉力凑在一起,一旦彼此内部再生龌蹉,那可当真就一了百了,必败无疑…… 听闻“救援队”之消息,令狐德棻不以为然:“标新立异素来是房俊的习惯,如此行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质意义,不过是邀买人心、裹挟民意而已,以为如此便能发动整个关中站在东宫那边?简直天真。” 这几年他潜心著书,极少参预朝堂争斗,自认为境界与以往大不相同,当世大儒之中自己也算是执牛耳者。但再是高境界,也不可能对当年遭受的屈辱一笑置之,不仅被武媚娘挠的满脸桃花开,更被房俊逼得在太极殿上撞柱装晕,早已沦为天下笑柄,心中隔阂绝无可能消除。 他承认房俊的才华能力,但也看不惯房俊的标新立异,每每行事都要另辟蹊径、与惯例不同,令他这种传统文人既看不懂、更看不惯。 尤其是这么什么“皇家救援队”,跟本就是哗众取宠、收买人心,此等紧要时候自当全力协助东宫取胜,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分神去管那些百姓、奴仆之死活? 旁边一个面红齿白的少年正将一份战报送进来请宇文士及批阅,正是长孙无忌的七子长孙净,刚刚被长孙无忌安排进来临时充任录事参军,闻言恨声道:“何不干脆派兵袭杀那劳什子的救援队?固然右屯卫精锐,可他们满关中乱跑,想要设伏袭杀倒也不难。都杀干净了,看他房二还拿什么去邀买人心!”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面面相觑。 这话你得跟你爹说才行,你爹若当真敢这么做,信不信今晚关中百姓就能掘了你们长孙家的祖坟? 门阀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诸多同乡皆乃门阀之奴仆,生死皆仰仗门阀之鼻息,但这并不意味着门阀就当真可以无视百姓之死活,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名声彻底败坏的门阀,距离衰败也就不远了。 退一步讲,若百姓死绝了,你给谁去当门阀? 百姓也好,奴仆也罢,虽然可以随意盘剥,意气血肉滋养门阀之根基,但谁敢让他们活不下去,他们就敢造谁的反! 令狐德棻如今境界提升,愈发好为人师,遂耐心解释道:“七郎啊,你年纪尚小,阅历不足,对世事之认知尚显浅薄,不懂房俊之心胸气魄情有可原,但往后应尽心任事,遇事多揣摩,体会更深层次之意义。” 长孙净偷偷翻个白眼,最烦这种磨磨唧唧的教诲了,有什么话为何不能敞开了说,非得要这种大而化之的言论来显示你的境界? 面上却恭恭敬敬、好学不倦的样子,躬身道:“还请彭城公为吾解惑。” 令狐德棻便捋着胡子,诲人不倦、侃侃而谈:“房俊此举,虽然吾等皆知其不过是做做样子,或许米粮只拿出几斗,但百姓们并不知底细。如今关中水患处处,受灾百姓不计其数,其中许多早已无家可归、三餐无着,若是再染上风寒,正可谓是濒临绝境……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说我来拯救大家,那是何等的绝处逢生、何等的惊喜绝伦?谁敢在这个找救援队的麻烦,谁就是整个关中灾民的敌人!” 第一千九百三十五章 决死之心 “你若是敢现在派兵去袭杀救援队,信不信今天晚上那些灾民就敢去刨了你长孙家的祖坟?” 听着令狐德棻的言语,长孙净有些不忿:“难不成吾等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厮沽名钓誉、收割声望?” “稍安勿躁!” 令狐德棻老神在在,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就让他得意几日又能如何?放心,这件事他做不长的。右屯卫之粮秣多寡,咱们略有所知,供应其军队或许足够,但绝无可能救济数以万计的灾民。只需过个几日,灾民迟迟得不到救助的口粮,自然识破房俊的阴谋,到那个时候,如今的期望与感激有多大,失望与忿恨就有多大!届时民怨沸腾,房俊必定声名扫地,那可比咱们出手的效果好上太过。” 宇文士及对此连连颔首,便是认可。 长孙净神情愈发恭谨:“彭城公智谋深远,晚辈深感敬佩。” 他之前是有些看不上这老家伙的,学问的确不一般,可能力也就那么回事儿,这与当年被房俊屡次折辱使其威望大跌有关,几乎所有关陇子弟都将房俊当作假想敌,既想将房俊彻底踩在脚下尽情凌辱,更像取而代之……一个在房俊面前灰头土脸的老前辈,有什么可尊敬的? 但是此刻听了令狐德棻的一顿剖析,觉得极为精辟,衷心拜服,态度自然愈发恭谨:“听君一席话,胜……” 话未说完,门外冲进来一个书吏,大声道:“刚刚从城外传回的消息,房俊自薛万彻军中借得诸多粮秣辎重,准备全部投入对关中百姓的救灾援助之中!” 宇文士及:“……” 令狐德棻:“……” 尴尬得差点当场死掉,连胡子都揪断了好几根,娘咧!刚刚自己还剖析房俊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救助灾民,老神在在的教诲后辈呢,打脸来得居然这么快。 长孙净一句话被噎住,心中将方才未尽之言道出:真是听君一席话,也只是一席话……全特么是废话。 看你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差点信了你的邪…… 一时间,偏听内的气氛尴尬至极,即便以令狐德棻丰富阅历锤炼出来的强大内心,也禁不住面皮一阵阵发烧。 长孙净脸上那股子掩饰不住的质疑、不屑,令他愈发尴尬。 宇文士及看了一眼长孙净,摆摆手,道:“七郎出去盯着点战报传达,若有要事即刻来报,切勿误了大事。” 长孙净颔首道:“晚辈告退。” 看着长孙净转身撇嘴的神情,宇文士及摇摇头,此子看似聪慧,实则毫无城府,性情虚浮,缺乏坚韧之品格。他都替长孙无忌发愁,家中诸子死的死、俘的俘,七零八落,剩下的几个空有满腹傲气,却眼高于顶,缺乏智谋能力,浅薄无知难当大任。 若家主之位传到这几个儿子手中,只怕即便此番兵变成功,长孙家的家业也迟早败光…… 不怕穷,不怕苦,最怕便是后继无人。 看向令狐德棻,这位大佬依旧面色微红,神情局促,好在长孙无忌恰好返回,将这股尴尬气氛冲淡了不少…… 长孙无忌脱下蓑衣,带着一身湿寒之气来到书案边坐下,宇文士及给他斟了一杯热茶放在面前,伸手拿起呷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刚刚自承天门前线督战回来,一把年纪了只觉得腰酸腿疼,浑身每一个部件都似乎锈死了,略微缓解一些,才问道:“谈什么呢?” 宇文士及将“救援队”的消息说了一遍,自然并未提及方才令狐德棻“诲人不倦”的尴尬一幕…… 长孙无忌捧着温热的茶杯,身上的寒气消散一些,听完之后沉默良久,轻叹道:“房俊此子固然可恨,吾恨不能将其扒皮抽筋,却也不得不承认其胸襟之恢弘,生死胜负之间依旧能心怀万民,此等气魄吾不如也,房玄龄生了个好儿子啊!” 言语之中,满是唏嘘。 正如方才宇文士及感慨的那般,每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都有着不同的述求,年幼之时勤于向学,憧憬着未来能够文武双全、扬名立万;青年之时盛气凌人,不畏艰难不惧生死,只为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中年之时锐意进取,却也愈发追求醇酒佳人、花天酒地;等到了老年,力气衰竭、志气不再,最关注的便是儿孙后代。 到了这个年纪,实则平素与袍泽、故友相会之时对于彼此的官职、爵位已经不大看重,更多攀比的还是子嗣是否有出息,将来能否继承自己这一辈子奋斗拼搏而来的家业。 这一点上,关陇勋贵们几乎完败。 他们襄助李二陛下逆而篡取、改天换地,打下一个殷足丰厚的家业,执掌大唐中枢将近二十年,荣宠无限、光耀天下,但也仅此而止。没有一家的子嗣能够当得起“出类拔萃”“惊才绝艳”这样的评语,等到他们这一辈都渐渐老去、死去,平庸的子孙后代们怎么办? 所以关陇勋贵们才默然响应长孙无忌所绸缪的兵变,大家的想法几乎一致——既然儿孙不肖,那么咱们这些老家伙便将家业攒的足足的、权力抓得够够的,就算子孙败家,也能多败几年,万一下一代就能出来一个有出息的,依靠着丰厚的家底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们这一辈曾经站在权力的最巅峰,见惯了风景,如今年华老去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 一切,更多的还是为了子嗣后代所未雨绸缪。 然而越是如此,看看人家房俊,便越是羡慕嫉妒恨——咱怎地就没生出这样的儿子呢? 尤其是长孙无忌,他一直站在大唐权力的最高处,死死压制着房玄龄,他自认自己这一辈子是完胜房玄龄的。然而最终,自己的儿子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房玄龄的儿子却迅速成长为大唐新一代的领袖,若无自己挑起的这场兵变,几乎可以确认在未来独揽大权,抵达他长孙无忌都不曾达到的权力巅峰。 那么,他与房玄龄到底谁胜谁负? 毫无疑问,人家房玄龄完胜…… 宇文士及默默颔首,令狐德棻默不作声。 长孙无忌深吸口气,回复信心,他问宇文士及:“沃野镇私兵尚存多少?” 宇文士及羞愧道:“残兵败将,不足五千之数。” 又是羞愧又是心疼,宇文家担任沃野镇军主几乎长达百年,一镇之兵皆宇文家之私产,如今一战覆灭,等同于掘断了宇文家的根基,让他将来如何于九泉之下面见宇文家的列祖列宗? 更别说眼下尚有阖族倾覆之祸,搞不好举族覆亡,世上再无宇文阀…… 长孙无忌道:“将这五千人集结起来吧,作为尖刀突袭承天门防线,咱们看上去人多势众,但是缺乏精锐部队,攻坚能力太差,承天门上的东宫六率分明只剩下一口气,偏偏就是打不下来……”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都吃了一惊,后者忙道:“若将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攻打承天门,金光门外的大营难免太过空虚,万一房俊趁势突袭,只靠那些个乌合之众可没法抵挡!” 虽然他不通兵事,但兵书还是读过几本的,当年也曾上阵带兵,知道当下战局岌岌可危。一旦金光门失守,被右屯卫杀入长安城与东宫六率前后夹击,城内的关陇军队首尾难顾,必将以惨败收场。 风险太大了。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将茶杯放到书案上,沉声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军中粮食只能坚持三天,三天之内功不下太极宫,等待咱们的唯有士气崩溃、全军败退,再无回天之术!左右不过是破釜沉舟,索性便一破到底,置诸死地而后生!眼下房俊分心救助灾民,或许是咱们唯一的机会。” 第一千九百三十六章 决胜时刻 这场兵变到了这个时候,关陇门阀可谓先机尽失,若无奇兵制胜,只能吞咽下失败的苦果。 所以长孙无忌只能赌。 他赌将“沃野镇私兵”悄悄撤入长安不会被房俊察觉,赌就算房俊察觉也不敢放弃玄武门的防御调动主力攻打金光门…… 既然已经破釜沉舟、决死一战,何不干脆更彻底一点? 更何况这般冒险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古往今来每一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争,哪一次不是承担了巨大的风险,各方因素巧合之下好运爆棚这才取得胜利? 运气,比任何因素都重要。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就敢肯定这一会天意、运气不会站在关陇这一边? 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三人互视一眼,皆默不作声。到了这等地步,大家心中固然深有悔意,可各家势力受创严重,若长孙无忌一意孤行,谁又能阻挡? 况且有张士贵这么一个钉子钉在玄武门,致使右屯卫既不能入宫支援东宫六率,也不能接应太子撤离关中,只需正面击溃东宫六率的防御,几乎就意味着这场兵变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到那个时候,关陇各家的私军几乎损失殆尽,实力骤降,再去跟李绩谈判一番,甘愿拥护李绩所扶立之储君,且让出当下朝堂之部分利益,并且允诺协助李绩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极有可能会消弭这场兵变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最起码让关陇门阀依旧立于中枢…… …… 当夜,金光门外关陇军队答应之内,残余的“沃野镇私兵”不声不响的开始集结。宇文陇兵败被俘、生死不知,如今统御这支部队的是其子宇文通,虽然威望不及其父,但自幼随同其父治军,在军中素有班底,倒也能够胜任。 接收到宇文士及的命令,宇文通当即集结军队,顶盔掼甲在军前训话:“吾等沃野镇私兵纵横关陇几近百年,乃是关陇各家当中一等一的存在,永耀无数!此次连番兵败,致使颜面扫地、威名不再,实乃不可忍受之耻辱!现在,吾将率领汝等入城参与太极宫之战事,惟愿汝等知耻而后勇,奋勇争先,将之前所受之屈辱用战功来洗刷干净!” 五千余私兵沉默着不说话,但各个红着眼睛,情绪被调动起来,士气高昂,誓要杀入太极宫,一雪前耻。 宇文通大手一挥:“出发!” 当即率领五千余人撤离大营,向东走了一段折而向南,饶了一圈之后由延平门入城,穿过崇化、怀远、延康、崇贤等坊,抵达皇城之外延寿坊与布政坊交接之处。 此刻的皇城已经变成一座偌大的军营,数万关陇军队驻扎其中,轮番对太极宫展开猛烈攻势。 宇文通正欲率军继续向前抵达承天门,忽然收到长孙无忌将令,名其赶赴重明门外,就地整顿。 虽然不解其意,但长孙无忌乃是关陇领袖,将令如山,不敢不听,遂率军沿着皇城一路向东,再从崇仁坊、永兴坊西侧向北而行,抵达延喜门外,与门内的天街仅一墙之隔,停驻整顿。 延喜门内便是纵贯东西的天街,无数关陇军队悍不畏死的向着太极宫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火烛照耀亮如白昼,厮杀震天地动山摇,此等激烈之战况使得“沃野镇私兵”兴奋难抑,自兵变以来这一支仅次于长孙家私兵的部队一直在城外驻扎,负责外围战事,从未真正担任主攻,且一直对上右屯卫,被打得灰头土脸、一败再败,连主帅都陷于战场之上,始终未能发挥自己真正的战力。 此刻得知即将担任主攻,负责突破重明门杀入东宫,而后迂回至侧面攻击太极宫,从将校至兵卒各个摩拳擦掌憋着一口气,咬着牙发誓一定要杀出“沃野镇私兵的威风”。 承天门一线的战事轰轰烈烈打了一夜未曾停歇,“沃野镇私兵”驻扎于延喜门外修整了一夜,却始终未能得到下令进入延喜门参加作战的命令。 将至天明,雨丝绵密落下,宇文通叹了口气,以为今夜的战事将要告一段落,正欲让麾下兵卒收拾一番准备返回营地,忽然一骑自永兴坊方向疾驰而来,马蹄急促如鼓,转瞬来到近前,不等战马停稳边飞身自马背跃下,疾跑两步来到宇文通面上,自怀中掏出将令双手递上,大声道:“赵国公有令,命汝部即刻攻击重明门,争取日出之前攻破此门,杀入东宫!” 所有兵卒精神一振,齐齐站起,翘首望来。 宇文通接过将令,展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而后收入怀中,对传令兵道:“请回复赵国公,吾与麾下誓死攻陷重明门,不破此门,誓不罢休!” 传令兵拱手抱拳,而后飞身上马,打马返回延寿坊复命。 宇文通环视左右,“呛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任凭绵密雨丝淋在雪亮的刀身汇成水线沿着刀身流下:“诸位,宇文家之荣耀,沃野镇之存亡,皆在此一战!恳请诸位与吾一道,不破东宫,誓不回还!” “不破东宫,誓不回还!” 五千兵卒振臂狂呼,声嘶力竭,士气瞬间攀升至巅峰! 宇文通横刀一挥,大吼一声:“杀!” “杀!杀!杀!” 五千誓要雪耻的沃野镇私兵紧随在他身后,穿越延喜门沿着宽敞的天街狂奔至重明门下,立即接替原本在此攻城的关陇军队,悍不畏死的展开狂攻。 …… 东宫与太极宫一墙之隔,重明门乃是东宫正门,左右两侧各有广运门、永春门,其中广运门以北宫墙之上开有通训门连接太极宫,此乃东宫西门。 一旦重明门被突破,可直入东宫,自侧面发动对太极宫的攻势,届时太极宫内的东宫六率就将三面受敌,北面的玄武门也被张士贵封锁,简直形如瓮中之鳖…… 故而,李靖亦在此处布置重兵把守,兼且关陇军队的主攻放在承天门一线,此处一时之间倒还算安稳。 但是随着五千沃野镇私兵的悍然加入,叛军声势大振,防线岌岌可危。 ***** 一夜鏖战,双方投入最大战力,围绕着承天门一线厮杀不止,城上、城下尸骸遍地、层层叠叠,整个城头更是早已被鲜血浸透,到了将近天明之时雨势渐大,雨水将城头鲜血冲刷,流到城下汇聚一处,缓缓流淌。 双方兵卒都杀红了眼,即便是平素缺乏训练、军心士气有所涣散的关陇军队也在这种惨烈至极的战争中焕发出悍不畏死的战斗意志,前边的兵卒战死,后边立刻补上,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李靖坐在指挥所内,不断接收着前方传回的战报,对照着墙壁上的舆图不停发号施令,调兵遣将,面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关陇军队背水一战所爆发出来的强大战斗力出乎他的预料,那些兵卒虽然在他眼中大多是乌合之众,可世代身为关陇门阀的奴仆,与主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等生死存亡之际全然不顾自身之安危,加以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对东宫六率的压力越来越强大。 现在的战局,已经说不上什么战略战术,双方比拼的出去兵员素质、兵力多寡之外,只能咬着牙看谁挺到最后。 这等时候,任何一件预料之外的突发时间都有可能使得战局发生决定性的转变…… 李靖不敢有丝毫大意,起身来到舆图之前,仔仔细细查看防线各处,看看有否疏漏。 亲兵自外头入内,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启禀大帅,李思文求见……” 李靖有些恼火,这厮还真是兄弟情深啊,唯恐程处弼守不住承天门且出现意外,不停的恳请前去增援,简直令人烦躁。 他正欲呵斥将人赶走,目光略过东宫正面的重明门、广运门一线,心中一跳,沉吟片刻道:“让他进来!” 第一千九百三十七章 增援东宫 李思文入内,见到李靖站在舆图前,赶紧上前两步:“大帅,承天门一线压力重重,叛军声势浩大,兵卒们已经坚持不住了!程处弼那个犟种宁折不弯、死要面子,您若是等他求援才肯派遣援兵,怕是要误了大事!” “混账!” 李靖训斥一声,喝道:“本帅行事,岂容你来指指点点?” 李思文一脸不忿,去也不敢多说。 李靖这才面容稍霁,手指头在舆图之上东宫的地方点了点,道:“东宫与太极宫一墙之隔,但由于兵力有限,故而防御不足,一旦关陇军队在承天门久攻不下,难免转移目标,或许便会对准东宫。万一东宫失陷,叛军则可自东、南两个方向发动猛攻,最大程度将他们的兵力优势展示出来,咱们处处受制,局势不堪设想。吾现在命你率领两千兵卒增援重明门,别的事情不要管,只管给本帅死死钉在这里!能否做到?” “能!大帅放心,只要末将不死,叛军休想踏入东宫半步!” 虽然还是想着去承天门增援,唯恐程处弼力战不敌又不肯撤退进而折在军中,但李靖的命令不能不停,遂昂首挺胸,接下将令。 李靖面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本帅知你心意,唯恐好友战死承天门下……非是本帅无情,而是此刻战局到了紧要关头,稍有不慎便会遭致兵败,全盘皆输。个人之生死荣辱,于这场战争来说微不足道,程处弼的性命如此,你的性命如此,本帅的性命亦是如此。若能以吾等之性命博取此战之胜利,维护帝国正朔、社稷正统,则死亦光荣!” “喏!” 李思文热血澎湃,大声应诺。 自己还是狭隘了,这场战争关乎着帝国传承,更有深层次的权力争夺,胜负之间可谓天壤之别。他们这些东宫六率的将校早已划定立场,坚定的站在代表着帝国正朔的太子这一边,只能胜、不能败,即便是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 个人之生死,于大义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李靖重重颔首,道:“去吧!” 李思文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而后起身大步走出指挥所,来到太极殿广场上屯驻的预备队中,点齐两千兵卒,即刻动身。沿着太极殿向东穿过通训门进入东宫,旋即抵达重明门。 尚未抵达重明门下,便见到有兵卒狂奔向通训门方向,李思文命人拦住,询问道:“重明门战况如何,汝这般慌张急促,欲往何处?” 那兵卒满头大汗,疾声道:“启禀将军,叛军忽然加强攻势,且调来一支去五六千人的部队,非常凶悍,重明门岌岌可危!末将正欲前往太极宫请求援军!” 李思文一听,心中暗自佩服,不愧是军神啊,能够料敌机先,看破了叛军声东击西转移主攻方向的阴谋,先一步派遣自己前来增援。只可惜叛军势大,有着几乎无穷无尽的后援,东宫六率却是兵少将寡,死一个少一个,而且连续半年的鏖战几乎耗尽了将校兵卒的士气,否则以李靖之军事能力,区区叛军何足挂齿? 他对那兵卒道:“你自去太极宫将重明门之战况禀报大帅即可,吾便是大帅派来的援兵,先行一步赶赴重明门作战!” 那兵卒喜不自禁,告辞离去。 李思文大手一挥:“大帅料敌机先,已经算到叛军会转而主攻重明门,吾等奉命增援,时机刚刚好!诸位,且随吾登上重明门,杀敌立功!” “杀敌立功!” 两千兵卒兴奋的嗷嗷叫,虽然眼下东宫六率处处受制、危在旦夕,可是这种主帅神机妙算、未雨绸缪的能力的确令兵卒士气大振、信心提升,在李思文率领之下急行军赶赴重明门。 抵达重明门时,战况愈发激烈。 李思文指挥兵卒登上城墙,然后揪住一个自身边跑过的兵卒,喝问道:“此间守将何在?” 那兵卒见到是前来增援的,忙指着不远处的城门楼:“将军正在指挥防御。” “带吾过去。” 那兵卒将李思文带到城门楼下,一个偏将正嘶哑着嗓子不断发号施令,组织兵卒将不断攀上城头的叛军击溃。 李思文来到近前,第一件事便是剥夺了这位偏将的指挥权:“吾奉大帅之命前来增援,由此刻起,由吾接管重明门防务,汝可有问题?” 说着,从怀中掏出军令丢了过去。 那偏将先向李思文行李,道了一声:“末将见过李将军!” 接过军令仔细查看,然后双手递还,长长出了口气:“末将这边全无问题!” 之前还好,叛军主攻方向放在承天门一线,这边所受到的压力不大,但是刚刚忽然有五六千兵卒加入攻城,立即使得防御遭受极大冲击,数次被叛军攀上城头,虽然皆一一击退,但守军伤亡大增,面对叛军如潮攻势,他这个偏将束手无策,只能派人求援。 眼下大帅已经派了李思文前来,他自然甘心交出指挥权乐得轻松…… 李思文颔首,命人将由他接掌指挥权的军令传达下去,以免指挥之时权责不清,贻误军机。然后面临叛军凶猛攻势镇定自若的调兵遣将,将自己带来的两千兵卒留下五百人安置在城下充当预备队,其余人等皆放在城头,抵御叛军进攻。 有了这一千余人的生力军加入,城头守军顿感士气大振,对不断发动攻势的叛军迎头痛击。然而叛军悍不畏死,一个接一个的沿着云梯向着城头攀爬,远处又有人推来箭楼,弓箭手登上箭楼居高临下冲着城头放箭,守军伤亡不断。 李思文横刀在手,看着自己的亲兵将攀上城头的一个叛军斩杀之后踹下去,然后又有一个叛军跃上城头,手中横刀将一个守军劈翻在地,旋即便被几柄长矛挑落城下,皱着眉问道:“这是那支部队,居然这等剽悍?” 偏将擦了擦脸上喷溅的血渍与汗水,喘着粗气道:“是宇文家沃野镇私兵!” 李思文恍然:“难怪!” 每一个关中子弟都曾听闻过“沃野镇私兵”的名头,想当年乃是关中门阀之中最为剽悍的一支军队,为关陇门阀百年来的传承立下汗马功劳。只不过当初宇文化及在江都缢杀隋炀帝,其后拥立秦王杨俊之子杨浩为帝,自称大丞相,被李密击败,随行身边的“沃野镇私兵”伤亡甚大,而后自立为帝,又被窦建德击溃斩杀,数万“沃野镇私兵”十不存一。 但宇文家百余年来充任沃野镇军主,整个沃野镇等同于宇文家私产,之后招收子弟、充入军中,“沃野镇私军”再度在襄助李二陛下争夺天下之时大放异彩。 到底有着英勇善战的传统,即便屡遭重创,依旧是大唐国内除去正规军之外战力一等一的强军。 眼下“沃野镇私兵”悍不畏死的发动冲锋,城上守军勉力对阵,李思文便可以联想到这支战力不低的军队却在长安城外被右屯卫屡次击败,最近的一次更是几乎令其全军覆灭,连主帅都给俘虏了,可见右屯卫之战力到底强悍至何等程度。 这也激起了李思文的好胜心。 当年一同熬鹰遛狗、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如今房俊已经练成右屯卫、水师这样的强军横行天下,立下战功无数,自己又怎能甘居人后?虽然兄弟情谊不曾变化,可若是肩膀不一齐,地位差距太大,这交情也势必渐渐变淡,无论如何也得奋起直追才是。 然而他的豪情壮志才刚升起不久,叛军的凶猛攻势便令他焦头烂额,不断指挥着守军相互支援、来回调动,将越来越多攀上城头的叛军击退。随着时间的推移,雨势未停,天色渐渐透亮,叛军悍不畏死的冲锋非但未有遏制,反而愈演愈烈。 第一千九百三十八章 濒临绝境 淅淅沥沥的雨丝冲不散城头流淌的鲜血,也遮不住渐渐透亮的晨曦,重明门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在五千余“沃野镇私兵”率领之下发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潮水一般悍不畏死的向着城上攀爬冲锋。 李思文早已浑身浴血,手中的百炼横刀业已卷刃,他威风凛凛的屹立城头,不知砍杀多少叛军早已双臂发麻,可城下的叛军依旧不要命的向上攻,坚固的防御开始有所松动。 东宫六率的军队也死战不退,即便城头的守军一点一点减少,严谨的防线渐渐出现疏漏,立即奋不顾身的填补缺口,将叛军劈砍杀退。 城头之上,守军脚下踩踏着流淌的鲜血,敌我双方的尸体几乎填满每一处,战斗惨烈至极。 …… 太极宫的指挥所内,一夜未睡的李靖并未有多少困顿疲惫,腰杆依旧挺得笔直,脚步依旧沉稳有力,只是一双眼睛不知是被灯油熏得还是心疼麾下将士,早已通红。 重明门遭遇“沃野镇私兵”突袭的消息传来,他并未有一丝一毫“料敌机先”的快慰与自豪,反而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之中。 再是“军神”降世,也不可能当真弹指间变出十万天兵天将,面对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叛军,他指挥东宫六率左支右绌、来回奔波,将双方兵力差距带来的劣势尽最大可能的减少,然而着巨大的差距却绝非出色的指挥艺术可以弥补。 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伎俩都毫无用处,即便是生平未尝一败、战功赫赫的李靖…… 一旦重明门被突破,整个东宫会顷刻之间陷落,他不可能分兵继续增援,届时叛军会蜂拥入东宫,自东宫与太极宫之间的高墙发动攻势,联合正面承天门的叛军,使得太极宫两面受敌。 长孙无忌真的是疯了,调“沃野镇私兵”入城参与攻城已经不仅仅是破釜沉舟,简直可以称作“向死而生”,因为一旦被房俊察觉到金光门外大营空虚,尽起主力予以突袭,很可能便会击溃金光门外屯驻的乌合之众,一举杀入长安城内。到时候直插延寿坊,关陇叛军就只能接受彻底失败之苦果。 然而如今长安城被叛军三面围困,太极宫唯一的出口玄武门也被张士贵封锁,消息哪里传得出去? 明明看到叛军最大的一个破绽却偏偏束手无策,这令李靖很是无奈…… 身为统帅,要对麾下兵卒有着充足的信心,但也要对局势做出最坏的打算。 …… 内重门立,太子居所,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刘洎等一干大臣汇聚于此,不断劝说太子放弃内重门,撤出太极宫。 萧瑀捋着胡子,忧心忡忡道:“眼下叛军势头太盛,尤其是宇文家‘沃野镇私军’进入城内参与攻城,太极宫、东宫两道防线岌岌可危,其中任何一道被突破,都会导致整个防线的崩溃,败局已定,再难挽回。老夫与岑中书此前曾轮番游说张士贵,虽然一直未曾给予准确的答复,但其心志已然动摇,若太子率领宫内眷属撤退,想必他一定会放开城门。” 这话说的,事实上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朝野上下,没人不知道张士贵对陛下的忠诚有若金石,即便其心中或许对太子存有几分怜悯,可让他彻底背叛陛下的遗诏,实在是难如登天。 但现在根本不是张士贵会否放开玄武门的问题,而是李承乾打定主意誓与太极宫共存亡,宁死不肯撤出太极宫,这就麻烦了。 无论是对于帝国传承、社稷正统,以及诸多东宫属官的未来前程、个人利益,都绝对不允许太子战死于太极宫内。 李道宗也道:“眼下局势危厄,万一承天门一线被突破,叛军杀入太极宫,再想撤退就来不及了!还请殿下以江山社稷、帝国传承为念,莫要一时冲动,招致千古之悔恨。” 诸位大臣七嘴八舌,惶急似火,李承乾也有些心烦意乱。 原本房俊一把火烧了叛军粮秣,整个战局已经倾向于东宫,谁知道疏忽之间便风云变色,长孙无忌冒死一搏居然扭转局面,使得太极宫顷刻间便有倾覆之祸? 他不想撤退,宁愿战死太极宫,也不愿撤往河西导致帝国一内一外两个朝廷,彻底奠定内乱之格局,无论最终谁胜谁负,每一战所损失的都是帝国的精英,消耗的是帝国的元气。 可若是不撤,又如何对得住面前这些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全力襄助的大臣,如何对得住自己的妻儿? 诸位大臣见到李承乾神色变幻、默然不语,便知道这位殿下又犯了以往优柔寡断、心慈面软的毛病…… 马周谏言道:“殿下明鉴,此刻太极宫虽然岌岌可危,但叛军即便将这里占据,也未必就能彻底把持朝政,您别忘了还有英国公数十万大军驻守通关、枕戈待旦,岂能容许叛军彻底占据中枢?吾等不妨暂且撤出太极宫,驻跸于右屯卫大营之内,静观英国公之举措。若英国公心怀社稷,不忍帝国陷入内战,定会挥师入京、抵顶叛乱;若英国公只在意陛下之遗诏,一意孤行,那吾等便陪着殿下杀回来,纵然死在这长安城下,亦是无怨无悔!” 这番话立即得到大家赞同。 即便太极宫失陷,局势也并未到达最后一步,总要看看李勣到底打算如何处置叛乱吧? 如果李勣只在乎废黜东宫,最终与叛军沆瀣一气,那么东宫上下再杀回来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迟,当真想要以身殉国还不容易? 可若是太子撤出太极宫,与叛军内外相隔、分庭抗礼,随时摆出撤往河西的架势,这就将李勣架到左右天下局势的台上,是默许叛军贡献太极宫、导致太子撤往河西致使帝国分裂陷入内战,还是出手剪灭叛军、消弭兵变,使得帝国重归平静? 追根到底,无论李勣有否遗诏在手,坐视叛军肆虐长安且最终覆亡东宫、废黜太子,都绝非正统所能容,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甚至不敢将李二陛下的遗诏公之于众——难不成让天下人知晓李二陛下纵容叛军贡献太极宫、战毁长安城,一手将太子逼上绝路? 为尊者讳,乃是华夏文化之特色,李勣只能将苦果自己咽下,甚至史书之上遭受万世唾骂……可李勣是这样忍辱负重之人么? 大家对李勣的认可是大抵不会那么做。 所以太子撤出太极宫,乃是反手将李勣逼上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地步,可谓攻守兼备。 李承乾举棋不定,但后堂隐隐传出的妃嫔们的哭声,令他心如刀割,权衡许久,这才长叹一声,以手掩面道:“孤自立储以来,夙兴夜寐、勤学好问,一言一行皆尊奉礼仪之规范,不敢有丝毫懈怠,然十余年来却始终不能得到父皇之认可,此愚笨之资不可雕也,诚惶诚恐。今时今日,叛军肆虐,超纲败坏,社稷动荡,父皇恐怕也已……身为人子,若父皇弥留之际依旧心心念念易储,孤又怎敢贪恋储位?本想着一死以谢天下、以谢父皇,然而事到临头,却发现即便是死,也难以如愿,孤羞愧无地也……” 掩面大哭。 一众东宫属官、朝廷大臣面面相觑,心中戚戚。 出生便是嫡长子,从李二陛下逆而篡取的那一天便被金典册立为皇太子,冲龄之年敕封皇储,经受最为系统的帝王教育,朝野上下、宫阙内外皆以储君相待,恭敬有加,寄予厚望。 然而李二陛下却对其百般挑剔,难以入眼,时不时的生出易储之心,令其诚惶诚恐,患得患失……这份罪,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这么多年过去太子没有长歪,没有在心理上出现什么毛病,已经殊为难得。 第一千九百三十九章 泄露军机 诸位大臣见到李承乾掩面痛哭,皆心有戚戚然,虽然说不上感同身受,却都能体谅他的痛苦。 身为皇储,却时刻要被提防着废黜,偏偏父皇一手缔造贞观盛世强势无比,他连一句“反对”都不敢说出口,只能诚惶诚恐的自认“愚笨”,面对命运毫无反抗之力。 古往今来,哪里有废太子可得善终者? 储位被废黜,就意味着阖家性命被判处极刑,等待着未知何时到来的死亡……这种心理煎熬,远比废黜储位本身更令人难以承受。 原本,李二陛下驾崩于辽东军中,对于李承乾来说算是一桩“喜事”,毕竟无须再担忧被废黜,可以顺理成章的即位为帝,将所有不甘的命运尽皆抛之脑后,云开雨霁、一片光明。 可谁能想到,陛下即便是弥留之际依旧要留下一份遗诏,并且叮嘱身边亲信心腹不顾一切亦要达成易储之目的? 这对于太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易地而处,没有谁可以云淡风轻的道一句“无所谓”…… 劝都不知道怎么劝。 好在如今的李承乾也算是见惯风浪,再不比以往那般怯懦,哭了一阵,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头道:“孤有些失态,让诸位爱卿见笑了。” 萧瑀等人忙道:“殿下思念陛下,一片孝心,实乃人之常情。” 毕竟太子因为陛下易储之决心而失态痛哭,传出去着实不是一件好事…… 李承乾感激的看他一眼,振奋精神道:“孤非是顽固不化之辈,虽然心存死志,却也能虚心纳谏。既然诸位认为孤眼下还死不得,那就暂且不死,与诸位一同退出玄武门外,待局势有所变化,再行决断。” 众人长长吁出一口气,将心放到肚子里:“殿下英明!” 李承乾起身,道:“若承天门一线失守,孤即刻随同诸位赶赴玄武门,由孤亲自去说服虢国公,以虢国公之深明大义,必然不会令孤失望。” ***** 潼关衙署之内,李勣与王瘦石相对,一坐一站。 屋内燃着油灯,窗外雨水淅沥,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李勣将手中战报放在桌案之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王瘦石面无表情,声音沙哑生涩:“薛万彻简直无法无天,让他去监视右屯卫之动向,他不仅私自与房俊相聚饮酒,如今更将军中粮秣尽数相赠,他是想要造反不成?”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李勣蹙眉,反驳道:“首先,薛万彻拨付给房俊粮秣,其目的乃是为了救援关中百姓……” 王瘦石不客气的打断:“吾等所为乃是陛下意志,关中百姓之生死,与吾等何干?” “当当” 李勣敲了敲桌子,已经有怒气显现:“你只是一个内侍,自然可以无视天下百姓之死活,吾乃宰辅之首,受皇命治理天下,不能不管百姓死活。另外,不要打断别人说话,这非常失礼。” 王瘦石默然。 李勣这才续道:“其次,房俊不是叛军,直至眼下太子已然是帝国正朔,名正言顺的储君,薛万彻支援房俊,有违军令,但不是造反。” 这是名分大义,虽然不爽薛万彻之目无军纪,但到底是自己麾下将令,不能容许旁人随便安插一个罪名,致使其万劫不复。 王瘦石淡然道:“你想袒护他?” 李勣毫不客气:“此乃军务,薛万彻所犯之错,自由军纪处罚,与你无关。” 他不能容忍这个内侍将手插进军队,那样一来,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掌控…… 王瘦石不再多说,佝偻着身子,转身缓缓走远。 李勣坐在衙署之内,面色阴沉,良久才将门外亲兵叫进来:“传令卢国公,本帅有要是与其相商,让他即刻前来。” “喏。” 亲兵快步走远,李勣则起身推开身后另一道门走出去,直奔茅房。 片刻之后,程咬金策马疾驰一路狂奔赶到衙署,顾不得身上湿透的衣物,大步走进衙署之内,见到屋内无人,遂对进来奉茶的书吏道:“大帅召吾前来说是有事相商,怎地不见人?” 书吏恭敬道:“大抵是去了茅房,卢国公稍候片刻……” 然后退了出去。 程咬金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取过茶杯自己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吐出一口寒气。 门外脚步声响,一个书吏快步入内,看了一圈没发现李勣,申请有些踟蹰,程咬金蹙眉问道:“何事?” 书吏忙道:“启禀卢国公,长安刚刚送抵的战报。” 程咬金随意道:“大帅去了茅房,你将战报放在这里便是,稍后吾提醒大帅过目。” “如何有劳卢国公了。” 书吏上前将战报放在书案上,转身退出。 程咬金又喝了一口茶,随意瞥见那份战报并未封口,四下看了看,难耐心中好奇,便随手拿起打开,一目十行。 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登时心理咯噔一下,长孙无忌居然将屯驻金光门外的“沃野镇私兵”悉数调入长安城参与攻城战?“沃野镇私兵”虽然在右屯卫面前灰头土脸、损兵折将,但其战力绝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关陇军队能够相提并论,有了这样一支强军参与攻城,东宫六率的麻烦来了。 甚至于,很有可能被叛军突破承天门防线…… 再往下看,却是长孙无忌命“沃野镇私兵”猛攻重明门……程咬金虽然兵法谋略比不上李靖、李勣之流,但打了大半辈子仗,胜多负少,军事素养却是半点不差,看着战报上的情况,联合自己脑中已知的长安局势,很容易便得出这一回东宫六率恐怕要大败亏输的结论。 他将战报放回去,心烦意乱的喝着茶,脑中琢磨着当下长安的局势,直到一声呵斥在耳畔响起,陡然之间吓得他手一抖,半杯茶都洒在裤裆上…… 急忙挑起抖了几下,抬头见到李勣,没好气道:“神出鬼没的干啥?呼呼喝喝的,吓人一跳。” 李勣负手而立,面色严峻:“谁让你进来的?” 程咬金一愣:“不是你派人将我叫来的么?” 李勣怒斥道:“你也算是军中老人了,怎地连最普通的规矩都不懂?此地乃是中军节堂,军机无数,你这般随意进出,堂而皇之的坐在书案之前饮茶,万一军纪失窃,你担得起责任么?” 他说到“军纪失窃”,或许无意,但程咬金却心里一跳,有些心虚,赶紧梗着脖子硬杠以掩饰心虚,瞪着一双牛眼:“我呸!徐懋功你特娘的那个鸡毛当令箭是吧?你派人将老子喊来,又不让老子进屋,难不成你蹲茅房的时候老子就得站在雨中等你?别说你也只是一个宰辅,就算哪天你造反当了皇上,也休想老子给你三跪九叩!” “放肆!简直无法无天!” 李勣气得一张白脸涨得通红,手指头差点杵到程咬金脑门儿上,咬牙切齿怒骂道:“你也一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颈子,怎地还是这般混不吝口不择言?这等话语是你我能够说出口的?” 程咬金哼哼一声,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但他根本就是故意的:“说便说了,你待怎地?” 李勣气的七窍生烟:“还怎地?老子要将你以正军法!” 程咬金眼珠一转,拱手抱拳:“今儿是咱的错,所错话了,可你总不能就砍了咱的脑袋吧?咱这就走,全当今儿没来过,这份情咱记下了,以图后报!” 言罢,转身撒开两条腿便跑。 气的李勣跳脚大骂:“混账!混不吝的玩意,真以为老子不敢剁了你?” 门外亲兵、书吏瑟瑟发抖,不知程咬金缘何将自家大帅气得这般失态…… 李勣骂了一阵,见程咬金早已跑远,也就不再继续,转个身回到书案之后坐下,面色阴沉的看着书案上放着的那份战报。 良久,他拿起战报,凑到桌上燃着的烛火上,看着烛火将战报席卷,火苗“腾”的一下旺盛,然后战报化为灰烬,火苗湮灭。 另一边,程咬金策马疾驰返回驻地,到了营门外飞身下马快步入内,对亲兵道:“笔墨纸砚伺候!” 第一千九百四十章 生死关头 程咬金返回驻地,命人备好纸笔,飞快的写就一封书信,装入信封之中封好火漆,将自己最为亲信的亲兵叫过来,吩咐道:“带着这封信即刻以最快的速度赶赴玄武门外,交给越国公,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绝不能假手旁人!” “喏!” 亲兵将信笺收入怀中,转身出门叫上两个同伴,策骑向南疾驰而去。 站在门口看着亲兵策马跑远,程咬金这才回到椅子上坐下,捋着颌下胡须,闭目沉思。 从战报上来看,长孙无忌孤注一掷,不顾金光门防御之空虚将“沃野镇私兵”调入城中,重点攻击重明门,这一手并不一定出乎李靖的预料,但碍于东宫六率兵力有限,即便是李靖也无法调动足够的兵力予以增援。 在他看来,东宫被叛军攻陷几乎是必然之事…… 而一旦东宫失陷,叛军则可沿着东宫与太极宫连接的高墙发动猛攻,届时东、南两面齐齐发动,将叛军兵力上的优势最大程度的发挥出来。程咬金左思右想、仔细推演,想不出东宫六率可以御敌之方略,整个太极宫沦陷不可避免。 唯一的变数,便在于玄武门外的右屯卫能否及时尽起主力突袭金光门,一旦突破金光门外的叛军防线,则可杀入长安城直扑延寿坊、皇城一线,抄了叛军的后路。 当然,房俊身在玄武门外,在玄武门被张士贵封锁消息不畅的当下,是无法得知“沃野镇私兵”已经悄然进入长安城参预攻城的。此等情况之下,房俊没有理由、也没有胆量调集主力突袭金光门,导致玄武门的防御松懈。 若房俊能够及时接收到自己的传讯,局势或许会大不相同…… 程咬金沉思半晌,叹了口气。 他自是忠于陛下的,但李勣一路上藏着掖着想要瞒天过海,实则军中谁不对陛下是否尚在一事存疑? 目光透过窗子看向城关方向,晨曦微明之下城关巍峨的身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他知道就在衙署旁边的那个院落里,或许驻跸的不是陛下,而是停驻着陛下的棺椁…… 陛下可能留有遗诏,而李勣所作所为皆是尊奉遗诏而行,这在军中几乎是所有人的猜测,而李勣种种不合常理的命令举措,也足以印证这一点。 但是令程咬金不解的是,若陛下尚在,李勣尊奉陛下旨意而行自然应当,哪怕是陛下要废黜太子,哪怕陛下宁肯纵容叛军肆虐长安,哪怕陛下不顾关中百姓死活……可若是陛下已然驾崩,仅凭一份遗诏便坐视关中生灵涂炭,甚至导致天下不靖、民怨沸腾,这不是忠诚。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更何况陛下已经驾崩,对于局势之发展根本看不到,岂能拿着遗诏便不顾局势变化、政局恶劣而奉行不悖? 所以在他看来,李勣这般看似死心眼的做派,要么蠢,要么坏。 而李勣自然是不蠢的…… 程咬金不会公然违背李勣以及陛下的圣旨,但以他的处世之学又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东宫败亡覆灭,背地里动一些小手段自然无可厚非。 胜负未定,谁也不敢说就一定会是什么样,万一东宫绝地反击、逆天改命呢? 况且,他也不认为李勣就当真甘愿背负纵容叛军的骂名,替陛下将这一口黑得不能再黑的黑锅结结实实的背着。 那牛鼻子坏滴很…… ***** 面对着再次陡然出现在面前的黑衣人,张士贵眉头紧锁,甚为不悦。 只不过这个黑衣人非是之前那个,令他心头不爽只能压制着,冷冷的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黑衣人身量不高,微微昂着头,神情倨傲:“老祖宗命吾前来,问一声虢国公意欲抗旨不成?” 张士贵愈发眉头紧蹙,这实在是与他印象之中的死士风格大不相同,每一个死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经历最为严苛的训练,所以性格之中更多冷酷残忍阴狠,这种狠是狠在骨子里,平素让旁人几乎忽略他的存在,唯有杀机骤现之时才会让人察觉。 可面前这个死士却过于嚣张…… 不过转念一想,这帮人跟随在内侍身边,潜藏于皇宫深处多年不见天日,疏于训练也好,一朝得志趾高气扬也罢,倒也不难理解。 死士也是人,只要是人就难免人的七情六欲。 见到张士贵默然不语,那黑衣人续道:“若不遵旨意而行,虢国公于长安城内的家人难免遭遇不测,人头落地也并非不可能,虢国公再见妻儿之时,怕只能于九泉之下了。” 话音刚落,一股浓烈的杀气便扑面而来,张士贵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肆!汝等即奉皇命行事,自当惶惶大气、堂堂正正,天下何人敢违?如今却以此等阴私歹毒之手段胁迫于吾,当真以为吾不敢杀你?” 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做出此等龌蹉阴毒之事,令他极为失望。 在他心里,个人之生死,家人之生死如何比得上陛下之遗诏、煌煌之大义?他忠于陛下,愿为陛下之遗诏舍弃一切。可如今那些阴人已然是借陛下之遗诏行阴私之诡计,所为乃是个人之利益。 他若当真按照遗诏而行覆亡东宫,让那些阴人掌握朝政大权,搞不好就会重现东汉之故事,宦官专权、把持朝政,将天下弄得乌烟瘴气,甚至将这大唐江山都给葬送了,自己岂不是助纣为虐? 李勣那厮到底怎么想的? 堂堂宰辅之首,居然被这群阴人牵着鼻子走,简直不知所谓…… 黑衣人“嗬”的冷笑一声,深深看了张士贵一眼,居然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待到黑衣人走远,张士贵颓然坐下,伸手揉了揉脸,心底又是纠结又是为难又是盈满怒气。 到底应该怎么办? 大唐虽然立国二十余载,但前隋余孽尚有不少存世,更何况山东、江南各家门阀入唐以来遭受关陇打压,沉寂一方暗中积蓄力量,一旦中枢混乱朝局崩坏,甚至烽火四起民不聊生,这些门阀岂会甘于平庸? 说不定就会揭竿而起啸聚一方,复制隋末之故事,弄得江山板荡天下大乱。 陛下若是见到这样一幕,还会坚持易储么? 愚忠也是忠,有些时候,却也有可能变为最大的不忠…… …… 天色已然大亮,雨水非但未停,反而沸沸扬扬有愈演愈烈之势。 李思文甲胄破损多处,身上伤创无算,一身浴血,率领着麾下将士血战重明门。自奉命前来增援迎头碰上“沃野镇私兵”大举攻城之时便加入战斗,直至现在两个多时辰,他与麾下兵卒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一直拼杀不停。 城下,“沃野镇私兵”虽然损失惨重,但依然潮水一般涌上来,凭借强悍的战力给予守军带来巨大伤亡,时不时的冲上城头血战一番,其余关陇军队则紧随其后,不停向着重明门发动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势。 城上守军越来越少,越来越长时间的陷入叛军围攻之中,越来越难以将攻上城头的叛军击退…… 李思文一刀将一个叛军劈翻在地,抹了一把脸上喷溅的鲜血、淋湿的雨水,嘶哑着嗓子冲着身边亲兵大喊:“求援消息可曾送出?” 身边亲兵嘴里正叼着横刀,用一只手给另一手臂包扎,一道深深的伤痕几乎贯穿小臂,鲜血喷溅。亲兵脸色发白,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滴,好不容易包扎好伤处,将横刀取下握在手中,道:“已经去了两拨人,但一直未有回信。” 东宫六率兵力匮乏,如今叛军自承天门、重明门两处发动猛攻,自然难以应付、捉襟见肘。 李思文心一横,挥舞着横刀,大吼一声冲着刚刚攀上城头的一个叛军校尉扑去:“随吾杀敌!” 瓦罐不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今日纵然无法防御重明门,亦要战死此地,青史之上留得一笔颜色! 第一千九百四十一章 城门失陷 重明门血战连连,岌岌可危,叛军见到守军勉力支撑,距离破门而入只差一步,自然发了疯一般不计伤亡的疯狂进攻,冲锋的兵卒踩着袍泽的尸体低着头冲到城下,沿着云梯向上攀援,浑然不顾头顶落下的滚木礌石。 守军更是红了眼,数千兵卒镇守重明门此刻几乎阵亡殆尽,都是平素一铺炕上睡觉、一个锅里搅马勺的生死兄弟,岂肯在旁人战死之后仓惶撤退,将重明门拱手相让? 所有守军都在李思文率领之下红着眼睛,噙着泪、咬着牙,奋起最后一分力气与叛军死战,即便重伤倒地亦要抱住敌人大腿,用牙咬、用手掐,任凭叛军的钢刀插进胸膛滚烫的鲜血流满地面,亦瞪大双目永不屈服。 即便是“沃野镇私兵”这样的强悍军队,遇上这样的一支东宫六率,在人数几乎达到数倍的情况下亦难以顺利突破防御。 但是战场之上,有些时候人数多寡是可能产生决定性影响的,随着东宫六率伤亡殆尽,叛军越来越多涌上城头,一寸一寸占据阵地,将东宫六率赶下城去。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正中李思文的肩胛,身上的甲胄早已破损不能抵挡箭簇,疼得他一呲牙,挥刀将兀自颤动的箭杆斩断,毫不理会留在骨肉之中的箭簇使得他每活动一下都产生钻心的剧痛,咬着牙继续向着叛军扑去。 身为世家子弟,自幼接受的是为了家族献身之教育,然而今天他却要为国尽忠! “将军!不可!” 身后亲兵死死将李思文拉住,李思文回头怒叱:“汝等作甚?” 几名亲兵家将各个负伤,此刻流着眼泪劝阻道:“吾等受家主之嘱托,定要在乱军之中看顾郎君,勿使郎君陷于军阵,且此刻败局已定,郎君固然战死此地又有何用?不若暂且退却,留待来日。” 李思文大怒:“吾李家一门忠烈,岂能临阵脱逃?此事休提!若愿与吾冲锋陷阵,便是吾一辈子的兄弟手足,将来九泉之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来世做真真正正的兄弟!若是怕死,即刻退却,吾绝不为难!” 几个亲兵眼皮子直跳,满门忠烈? 您父亲那可是草莽起家,见到人家李唐有问鼎之势这才投诚,怎么也跟忠烈扯不上啊…… 自是不肯让李思文继续死战,几人互视一眼,忽而上前拽胳膊、搂腰,将李思文往城下拽。 李思文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放开老子!汝等混账,欲置吾于不忠不义乎?” 几个亲兵自知理亏,但身受李勣重托,岂敢坐视李思文战死重明门?也不说话,扛着李思文便下了城头,连带着城下的一群伤兵由通讯们撤入太极宫。 身后,守军兵败如山倒,关陇军队在“沃野镇私兵”为先锋的阵势下攻陷重明门,掀起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李思文被亲兵扛着,睁眼看着雨水纷纷的天空,眼眶一片滚热,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唯有紧紧咬住的嘴唇有鲜血渗出。 …… 重明门失陷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太极宫内的指挥所,李靖望着舆图,长叹一声。 不过他生平历经战阵无数,倒也不至于因为失败而乱了方寸,沉着冷静的下令道:“着令六率各部收拢起来向着太极宫集结,各一线部队等待军令之后才能撤退,咱们坚壁清野、步步为营,与叛军决一死战!” 重明门失陷,就意味着东宫陷落在即,等到东宫陷落,叛军可以从东、南两面向太极宫发动猛攻,兵力优势将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东宫六率疲于应对,不可能守得住两边阵地,那么眼下死战承天门就变得毫无意义,甚至等到叛军自东宫突入太极宫,很可能会对承天门的守军完成包抄。 待到传令兵出去,他才对左右道:“即刻前往内重门,将此间战报详细告知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撤出玄武门暂避。” 说这话的时候,心内身为沉重。 玄武门已经被张士贵封锁,其人倾向陛下遗诏已经昭然若揭,虽然各方都不断向张士贵展开游说,但是直至此刻,张士贵依旧不为所动。太子想要撤出玄武门,就只能硬碰硬的打出去,而东宫六率坚守太极宫的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两天。 也就是说,两天之内,若不能打开玄武门,那么整个东宫就将被叛军覆灭于太极宫内…… 他迈步来到李思文身前,负手站定,蹙眉看着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的少年将军,忽然大喝一声:“站起来!” 李思文浑身一激灵,下意识的站得笔直,身形有如标枪一般,但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个败军之将,且在麾下兵卒战死殆尽之后撤出战场将大家以鲜血性命固守的阵地拱手让人,羞愧的垂下头去,眼泪流淌。 李靖问道:“你哭什么?” 李思文哽噎道:“身为主将,却将战死袍泽弃之不顾,更未能战死阵地之上,临阵脱逃,羞愧无地。” “呵呵!” 李靖厉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战阵之上,死伤在所难免,今日是你,明日是我,有谁能逃得脱?今日你率部死战,虽然未能以死尽忠,却已然完成了自己的职责。重明门虽然失陷,但非战之罪,叛军势大,如之奈何?战阵之上,赴死从来都是最简单的事情,相反,绝境之中逆袭获胜,那才是真英雄!眼下重明门失陷,叛军即将攻入太极宫,却尚未至最后关头,留待血勇力气,直至最后,随吾一同绝境翻盘!” “喏!” 李思文扯著脖子大喊,眼泪虽然尚未止住,但心中阴霾颓丧却一扫而空。 正如李靖之言,战阵之上想死还不容易?重明门失陷尚有承天门,承天门失陷尚有太极宫,即便整个太极宫尽皆失陷还有内重门、玄武门,宫门重重、步步后退,哪里不能抛头颅洒热血为国尽忠? 当真反败为胜、绝地翻盘,那才对得起那些阵亡的兄弟! 李靖重重拍了拍李思文的肩头,赞许道:“没给你爹丢人,干的不错!下去将伤创治疗一下吧,恶战还在后面。” “喏!” 李思文施礼之后,这才退下,脚步明显情况许多,精神也比之前更足。 当今朝中武将如雨,然而真正屹立在巅峰的唯有李靖与李勣,房俊虽然战功赫赫,但到底差了一些资历。李思文自幼好武,素来仰慕父亲与李靖,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如这二人那般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如今得到李靖之首肯,怎能不令他感到骄傲? 父亲素来对他的顽劣不屑一顾,可终有一日,自己要让父亲亲口赞一句:此乃吾家麒麟儿! 李靖目送李思文走出指挥所,回过头来,一边翻越堆成小山一般的战报,将各种信息汇总在脑海之中,然后对照墙壁上的舆图,很快制定出最为合适的战略——步步为营,尽可能为太子撤出玄武门争取足够的时间。 一道道指令下达,东宫六率各部军队开始缓缓后撤,向着太极殿方向集结,当死守承天门的程处弼一身浴血狠狠向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率领麾下伤亡殆尽的兵卒后撤,整个太极宫正门就此彻底沦陷,无数关陇军队欢呼着有如潮水一般涌入太极宫,希望能够乘胜追击,一举将太极宫彻底攻占。 然而李靖又岂是易与之辈? 即便战局不利,丧失了太极宫最外围的坚固城防,但他沉着指挥,将生平之潜力毫无保留的发挥出来,东宫六率分成十余支部队时而各自为战、时而分头出击,虚虚实实变化无端,虽然未能将叛军击退出太极宫外,却也给予极为沉重之打击。 太极宫内鏖战不休,处处皆是战场。 太子李承乾也终于意识到战局几乎不可逆转,遂亲自穿着太子袍服、策马来到玄武门下。 第一千九百四十二章 主力突袭 右屯卫大营之内,烛火彻夜不熄,将校、书吏出出进进,将各方消息汇总于此的同时,全军上下弓上弦、刀出鞘,枕戈待旦,然而因为玄武门被封锁,长安东、南、西三面又被叛军团团包围,城内的消息根本传不出来,全军上下对于太极宫战局进行到何等地步一无所知。 叛军严密防备之下,显然连“百骑司”也难以自由出入…… 房俊顶盔掼甲,在中军帐内踱来踱去,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在此等动辄东宫倾覆、彻底失败的当口,以往的静气难以维持,心焦如焚。 一名校尉自帐外快步而入,来到房俊近前,低声道:“启禀大帅,外头有人手持卢国公印鉴,说是有要事求见大帅。” 房俊一愣,道:“让他去旁边营帐相见。” “喏。” 校尉退出,房俊自大帐后门出去,来到旁边营帐,未几,一个兵卒从外面进来,单膝下跪施行军礼:“小的见过越国公!” 房俊认得此人,知道是程咬金身边的心腹亲兵,蹙眉问道:“卢国公有何要事?” 兵卒道:“吾亦不知,国公只是吩咐小的将这封信交给越国公。” 言罢,自怀中取出书信,双手递给房俊。 房俊不知道程咬金在此等紧要关头有何事告知自己,结果书信先验看火漆,之后自腰间取下一柄匕首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 心中一片震惊! 长孙无忌当真有魄力,居然将防御金光门的主力“沃野镇私兵”尽数调入长安城参预攻城,如此一来虽然导致金光门空虚,可对于太极宫战局却有着极大增强。 此举看似危险,实则由于长安城三面被叛军围困,玄武门又被张士贵封锁,这个消息根本不可能被城北的右屯卫得知,故而事实上也就不存在被房俊突袭金光门的可能。 这一手险则险矣,但对于破局却是奏效。 “沃野镇私兵”虽然三番两次败于右屯卫之手,但其本身战力较之普通的关陇军队高出不止一个层次。由于关陇精锐损失殆尽,围攻太极宫的军队看似气势汹汹,实则缺乏精锐主力负责攻坚,所以即便兵力数倍甚至十倍于东宫六率,却一直未能突破其防线。 如今“沃野镇私兵”陡然加入攻城,对于几乎精疲力竭、兵力捉襟见肘的东宫六率来说,很有可能疏忽之下被叛军一举突破,防线尽失…… 强抑着心中震撼,将信收入怀中,对兵卒道:“回复卢国公吾已知晓,多谢他关心吾之安危,也请他多多放心。” 再是亲信,有些事情也不能让其知晓详情。 亲兵颔首,施礼之后退下,自回去复命不提。房俊在他走后将信自怀中掏出,又取来火折子将信点燃,直至化为灰烬,这才大步回到中军帐。 “诸位,上前听令!” 帐内将校先是一愣,继而“呼啦”一下围拢到房俊身前,程务挺急声问道:“大帅,有情况?” “可是叛军已然攻入太极宫?” “咱们点齐兵马猛攻玄武门吧,攻下玄武门即可接应太子殿下出宫!” …… 房俊摇摇头,玄武门城高墙厚,“北衙禁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各个骁勇,想要将玄武门攻陷,没有十天八天的功夫难以奏效,可眼下战局紧迫,太极宫沦陷在即,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 军中火药也已告罄,难以力克…… 面色凝肃,环视一周,沉声道:“程务挺率两千具装铁骑冲击金光门外叛军大营,务必将驻扎于彼此的叛军冲散!高侃率三千重装步兵、一千火枪手、一千弓弩手、一万步卒随后掩杀,待到攻占其大营,顺势冲击金光门!” 而后对王方翼道:“即刻传令赞婆,命其统御麾下胡骑协助高侃攻陷金光门。” 王方翼大声应喏:“喏!” 房俊不理会一众将校瞠目结舌的神情,盯着高侃,狠狠道:“无论如何,今天傍晚之前,本帅要看到你率领重步兵杀入金光门,直扑延寿坊!若做得到,他日本帅保你一个子爵,若做不到,那便给本帅战死金光门下,然后本帅亲自率军攻城!” 中军帐内一片寂静,都对房俊这忽如其来且极为疯狂的命令震惊失声。 半晌,高侃才上前一步,劝谏道:“大帅,非是末将不敢死战,只是若调动这许多精锐主力攻打金光门,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攻克,大营之中的防御怎么办?” 房俊摆手,道:“放心,驻扎于金光门外的‘沃野镇私兵’已经尽数入城攻打太极宫,叛军大营虽然人多势众,但缺乏精锐,一群乌合之众如何挡得住吾右屯卫的铁骑?本帅亲自坐镇中军,即便有蟊贼来犯,亦可确保不失。” 他看着高侃,道:“局势紧迫,太极宫沦陷在即,本帅要求你一定要快,越快攻下叛军大营,越快攻陷金光门,咱们的胜算便增加一分!只要能够在叛军攻陷太极宫之前杀到延寿坊,那么这一战咱们便立于不败之地!” 高侃听到“沃野镇私兵”已经调入城内,心中立即勾勒出整个局势的细节,赶紧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就算战死,也一定死在金光门内,用头撞也要撞开金光门!” 房俊重重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抬起头环视左右,大声道:“诸位,帝国之传承、太子之安危、此战之成败,在此一举!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誉也好,个人封妻荫子的战功也罢,全凭着诸位的双手亲自去拿来!高侃若战死金光门下,便由本帅亲自顶上,你们若战死金光门下,本帅便将所有军队顶上!本帅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攻陷金光门!” “喏!” 众将轰然应命。 右屯卫从来不怕打仗,更不怕打硬仗,无论是当年兵出白道冰天雪地里长驱直入覆亡薛延陀,还是出镇河西重挫吐谷浑数万铁骑,及至后来奔赴数千里于西域击溃大食军队,哪一场不是硬仗? 反倒是班师回京驰援东宫之后,碍于局势处处受制,一身力气无处伸展,打了那么几仗看似战果丰硕,实则并未打出右屯卫真正的实力,根本不过瘾! 男儿腹有凌云志,功名但向马上取! 战阵厮杀,生死难料,既然身为军人自将生死置于度外,若能以血肉之躯拼出一个未来,实乃大丈夫之荣耀。 房俊中气十足,大喝一声:“生死胜败,在此一举,出战!” “出战!” 满帐将校轰然应喏,士气瞬间攀升至巅峰! 高侃单膝下跪施行军礼之后,大步走出帐外,外头细雨蒙蒙,无数兵卒皆全副武装立于各自营帐之外,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向着中军大帐望来,见到高侃大步走出高高举起拳头,明白这是即将出征,所有兵卒都兴奋异常,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呼喝:“出战!” 声若滚雷,在漫天细雨沉沉乌云之下翻滚震荡,直铺天际。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队一队兵卒开始离开大营,轻骑兵在前分成两路,一左一右,一路沿着长安城城墙向南,一路距离三里左右踏着田野齐头并进,越过景耀门,绕过长安城西北角的高地,顺着城墙向南直扑开远门。 关陇军队在此设有营地,驻扎大概不下于一万人的军队,以作为与右屯卫对峙之前线。当斥候飞马来报说是有右屯卫铁骑已经向南突袭而来,营地内的关陇将领连忙吹响号角、擂响战鼓,无数兵卒惊慌失措的自营帐之内钻出,慌乱间寻找兵刃、仓促列阵。 然而未等战列成型,一片乌云自北边地平处席卷而来,无数战马的铁蹄踩踏着泥泞的野地,轰鸣的蹄声震撼心魄,铺天盖地突袭而来。 第一千九百四十三章 势不可挡 两千具装铁骑距离开远门外敌营一里的地方开始减速,为战马积蓄体力,待到距离一百丈的时候,开始全部加速。八千只铁蹄踩踏之下蹄声轰鸣,连大地都微微颤抖,迎面打来的细雨淋在脸上、身上,使得兵卒与战马尽皆兴奋,迅速攀升至最为适合战斗的状态。 高侃顶盔掼甲策骑疾驰,上身微微伏在马背之上,疯狂的催动胯下战马,将速度提升至极限,一马当先的冲入乱成一团的敌营之中。 覆盖铁甲的战马庞大的身躯加上极限的速度产生巨大的冲击力,试图抵挡在面前的敌军稍有接触便被撞飞出去,策骑冲锋之间,手中横刀狠狠劈砍,刀刃轻易割裂敌军身体,战马向前飞驰,身后是断裂的肢体以及飞溅的鲜血。 两千铁骑就这么硬生生毫无花巧的冲入敌营之内,铁蹄践踏之处,敌军哭爹喊娘仓惶逃窜,毫无抵抗之力,任凭具装铁骑在自己的阵列之内横冲直撞,狂飙突袭! 半柱香不到,便已经杀透敌阵。 高侃催动战马,毫不停留,大声喝道:“不可恋战,这些溃军交给后边的步卒,汝等随吾冲锋!” “喏!” 两千战士策马紧随在他身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应诺,风卷残云一般继续向南直扑金光门,留下遍地狼藉的敌营。未等溃散逃窜的关陇军队缓过神,右屯卫的轻骑、步卒接踵而至,又是一通疯狂冲杀,关陇兵卒惨嚎着四散溃逃,要么蹲在地上丢掉兵刃就地投降…… 前前后后不到小半个时辰,开远门外万余关陇军队便被彻底击溃,右屯卫大军马不停蹄,越过这处营地全速向南。 铁蹄铮铮,穿营而过,犹如狂风扫落叶。 …… 金光门外。 连绵无尽的营帐沿着漕河两岸延展开去,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侯莫陈麟端坐大帐之内,面对桌案上一摞摞好似小山一般的案牍文书,一双眉毛拧了一个结,半点没有荣升主帅、镇守一方的喜悦。 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半年来,非但迟迟不能攻陷太极宫覆亡东宫,反而屡遭败绩,各家门阀当中那些个成名已久的宿将几乎凋零殆尽,正值壮年的那一茬没有一个能够堪当大任的,使得军中表现优异的侯莫陈麟在宇文陇兵败被俘之后被扶上主将之位,统御金光门外数万大军。 原本,可以统御如此之多的军队那得是十六卫大将军的级别,哪一个军人不曾梦想着有这样号令千军万马的一日? 然而自坐上这个位置,侯莫陈麟便没有一日放松过…… 数万大军屯驻于金光门外,可不仅仅是看上去人山人海、旌旗招展那么简单,每一日的人吃马嚼、军械粮秣,都需要他这个主将过问,尤其眼下整个关陇门阀极其缺粮,单单每天调度粮秣、左支右绌,便能让他精疲力竭。 甚至于数万大军驻扎于漕河两岸,每日里产生的垃圾粪便被就近倾倒入漕河之内,使得这条长安城粮秣进出的水道污染严重,简直成了一条臭水沟。最严重的是如此之多的军队需要耗费大量饮水,从别处运来是不可能的,只能就近取水……然后就悲剧了,全天底下唯有右屯卫、水师两支部队严令军中饮用开水,金光门外无以计数的关陇兵卒因为饮用脏水上吐下泻,导致战力下降、士气不足、军心不稳。 怎是一个焦头烂额能够形容? 至于金光门的安全,侯莫陈麟倒是并未有多少担心,虽然“沃野镇私兵”悉数入城参预强攻太极宫,此刻金光门外只剩下一群乌合之众,可长安城三面皆被关陇军队围住,张士贵又封锁了玄武门,诺大的长安城就好似一个巨大无比的瓮,半点消息都飞不出去,房俊身在玄武门之北,如何知晓此间虚实? 至于驻守潼关的大军早已逗留多时,一直以来坐山观虎斗,冷眼看着长安城内鏖战不休,即不发表立场,更不曾偏向任何一方,现在肯定还是漠不关心……就算关心长安战事又能如何?“沃野镇私兵”加入攻城,使得城内关陇军队拥有了攻坚能力,没到一天的功夫便连续攻陷重明门、承天门,杀向太极殿,整个太极宫的沦陷还远么? 就算到那个时候房俊知晓了金光门的虚实又能如何? 来不及的。 所以侯莫陈麟此刻只是忧愁如何治理这数万大军,半点都不担忧金光门的安危。 “砰!” 帐门被推开,一个亲兵带着一身风雨便冲了进来,满面惶然,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右屯卫悍然突袭开远门外军营,已经将其击溃,眼下正自北向南而来,距离此地不足十里!” “咣当” 侯莫陈麟霍然起身之时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砚台,乌黑的墨汁洒满衣衫下摆犹不自知,瞠目结舌道:“怎么可能?” 亲兵道:“斥候刚刚回报,现在又出去探知敌情,千真万确!” 侯莫陈麟抹了一把脸,脑瓜子嗡嗡作响,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右屯卫必然已经知晓金光门外实力空虚的事实,更知道“沃野镇私兵”已经悉数调入城内,所以才敢这般不顾玄武门之安危强势来袭! 怎么办? 他彻底慌了。 “沃野镇私兵”的战力这些年下降很快,野战已经难以称得上出类拔萃,唯独守城还能有一些战力,有他们在,辅佐以数万关陇军队,金光门外固然不敢称固若金汤,却也难以让右屯卫越雷池半步,如今没有了“沃野镇私军”,就靠着这些个乌合之众,人数再多又能如何? 怎么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右屯卫,怎么挡得住野战无敌的具装铁骑? 勉强定了定神,侯莫陈麟一边抓起横刀向门外走,一边大声道:“立即擂鼓、聚将,虽本将列阵迎敌!” 他也不是草包,军师素养在关陇年青一代当中数一数二,深知金光门对于关陇军队的重要。一旦他麾下的军队被击溃,使得右屯卫攻陷金光门深知突入长安城内,对于整个战局将会产生彻底逆转。 正在猛攻太极宫的关陇军队忽然遭受右屯卫从后突袭,无论如何也难以组织有效的阵型予以应战,再加上右屯卫战力之强悍远超关陇军队……只要想想那后果,侯莫陈麟冷汗便冒了一遍又一遍。 “咚咚咚”一阵阵战鼓声急促响起,细雨飘飞,乌云低垂,整个金光门外漕河两岸瞬间人喊马嘶、乱作一团。右屯卫突破开远门防线已经即将抵达此地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军队之中引发巨大的慌乱。 自关陇门阀举兵起事而始,无论谁家的军队在右屯卫面前都没有占到一丝半点便宜,甚至被屡次击败,丢盔卸甲损失无数,直接导致了战局始终不能朝着关陇有利的方向进展,拖延至今。 对于右屯卫之强悍战力,所有关陇军队对心生畏惧、谈之色变,之前有“沃野镇私兵”在此屯驻还好一些,眼下“沃野镇私兵”已经悉数入城,剩下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挡得住右屯卫? 想起具装铁骑的无敌冲锋,火枪兵的排枪射杀,震天雷的强大威力,以及火炮毁天灭地之威……右屯卫尚在十里之外,整个金光门外的关陇军队已经心胆俱裂、两股战战,恨不能立刻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侯莫陈麟拎着横刀自大帐疾步走出,飞身跨上战马,环目四周,见到整座营地群情汹涌、沸反盈天,各部混乱一团,心底阴霾更盛几分,只不过他身负驻守金光门之责,总不能尚未接战便逃之夭夭吧? 面对仓促赶来、衣冠不整的各部将校,侯莫陈麟来不及喝叱,下令道:“立即集结各部,列阵迎敌!” 话音未落,四周的喧嚣声愈发炽盛吵杂。 右屯卫来了。 第一千九百四十四章 势如破竹 侯莫陈麟挥舞着横刀,声嘶力竭的催促麾下兵卒赶紧结阵,面对冲击无敌的具装铁骑,若不能及时列阵予以对抗,再多的军队也只能犹如豚犬牛羊一般肆意突袭杀戮。 然而他刚刚接任主将不久,麾下这数万兵马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严重缺乏军事素养,更为致命的是这些部队来自于关陇各家,甚至出自同一家的军队也大多隶属于族内各个不同的族老、分支,相互之间互不统属,平素没有经过操练,仓促之间想要结阵,难如登天。 “沃野镇私兵”再是战力不行,人家也是久经训练,最起码能够做到令行禁止,可眼前这些关陇军队怕是连各种鼓号声都未必听的明白…… 再加上关陇军队对于右屯卫之畏惧已然深入骨髓,每一次对阵都大败亏输、死伤无数,尤其是右屯卫的具装铁骑跟火炮部队,那简直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魔,肆意收割生命宛如死神的镰刀,无可抵御。 骤闻具装铁骑来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任凭侯莫陈麟喊哑了嗓子,整个营地依旧乱哄哄毫无章法,甚至有几支部队偷偷摸摸的向南撤离,试图浑水摸鱼,见机不妙便逃之夭夭…… 侯莫陈麟快要疯了,眼瞅着远处黑盔黑甲的具装铁骑已经犹如一片乌云一般辅天盖地席卷而来,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也顾不上那些杂牌军,只能指挥自己麾下侯莫陈家的私军赶紧结阵。 数千人的阵势刚刚勉强结成,耳畔的马蹄声已经震耳欲聋,抬眼望去,两千具装铁骑已经山崩地裂一般冲到近前。 “轰!”的一声,就好似两股洪流激荡撞击,溅起漫天血花,无数关陇兵卒被撞得骨断筋折,倒飞出去,将身后的袍泽撞得滚地葫芦一般倒下一片。 侯莫陈麟连连大吼:“顶住!顶住!” 索性他麾下这支部队建制完整,平素训练还算勤勉,即便面对具装铁骑的狂暴冲击人人惊骇欲绝,却依旧在他的指挥之下勉力稳住阵脚。 王方翼盔檐下双眼目光锐利,见到面前这支关陇军队虽慌不乱,遭受冲击之后并未立即溃散,便知道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倒也不是打不下来,天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在具装铁骑来回冲锋突袭之下保持不败,只不过此战最主要的关键在于一个“快”字,若与这支军队纠缠不休,很可能给其余关陇军队留下足够的集结时间,到时候骑兵冲阵不仅会增大伤亡,更会延误战机。 他当机立断,对身侧高侃大吼道:“将军,咱们分头穿插!” 高侃立解其意,向左一拽马缰:“金光门下汇合,不必恋战!” 只要凿穿敌营直扑金光门下,眼前这些关陇军队起码溃散大半,等到突袭一个来回,怕是就得跑光了,何必非要彻底击溃、斩杀殆尽? “喏!” 王方翼大声应诺,回头冲着身后兵卒大喝:“随吾来!” 操控战马向右转向,与高侃一分为二,在这支结阵的关陇军队阵前一左一右狂飙而去,两人具装铁骑头顶的红缨在雨水之下跳跃鲜艳,铁蹄踩踏大地泥水四溅,犹如山巅崩落的滚石一般自关陇军队面前驶过,然后绕过这片阵地,一头冲进后边那些散乱仓惶的乱军之中。 铁骑铮铮,钢刀闪烁,两千铁骑排山倒海一般狂飙而至,在乱军阵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所过之处尸骸遍地、鲜血成河,关陇兵卒被杀破了胆,纷纷丢弃兵刃鬼哭狼嚎狼奔豸突,没头苍蝇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溃散奔逃。 侯莫陈麟目眦欲裂,他知道这些关陇军队互不统属、战力低下,可也绝对想不到居然这般不堪一击,被具装铁骑一个冲锋便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眼瞅着两股具装铁骑直扑金光门下,他急得连连大吼:“随吾向后撤,挡住他们!” 城外大营数万兵马被人家一个冲锋便杀得落花流水,他哪里敢指望金光门上的兵卒能够悍不畏死的守城?而一旦让右屯卫从容不迫的强攻金光门,只怕一个时辰都挨不住…… 麾下兵卒刚刚亲身感受了一番具装铁骑的冲锋之威势,当真犹如山崩地裂一般令人心胆俱寒,但不敢违逆军令,只得勉力转身,试图在此结阵,推到金光门下阻挡右屯卫。 然而刚刚转过身,便有斥候自身后策骑狂奔而来,远远的便在马背上大呼小叫:“敌袭!敌袭!右屯卫轻骑兵马上就到,重装步卒也就在不远,还有火枪兵数千……右屯卫已经倾巢而来!” 关陇军队阵中登时就炸了锅,一个个面如土色、两股战战,这可是右屯卫所有的精锐了!那是可以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可以堵住大斗拔谷重创吐谷浑铁骑,更可以奔袭数千里击杀二十万大食军队的无敌之师! 自己这边拿什么打? 拿头打啊! 侯莫陈麟嗓子哑了一般,坐在马上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念头居然是——老子这会儿若是直捣玄武门外,能否一举攻陷右屯卫大营? 但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便被侯莫陈麟摇摇头甩出脑海之外,哪怕右屯卫营地之内当真兵力空虚,可只要还有那些火炮在,谁特么活腻歪了敢去正面攻打? 连柴哲威整整一卫之军都折戟沉沙、溃不成军,关陇军队就算人数再多又能如何? 火炮之威,足以毁天灭地,无人敢掠其锋芒。 镇定一下心神,侯莫陈麟知道除非自己将麾下这些兵马尽数搭进去,或许才能阻挡右屯卫攻略金光门之步伐,可如此一来,侯莫陈家最后的家底就算是打光了,往后如何在关中立足? 即便此次起事失败之后各家门阀再不敢保留私军,这些人化而为民也不过是反掌之间,本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侯莫陈家的仆役、庄客,专心种地,还能为侯莫陈家保留一分底蕴,可若是全部死光了,侯莫陈家那几万亩地只怕都没人去耕种…… 恍惚之间,北边已经有右屯卫的轻骑兵跃入眼帘,侯莫陈麟不敢耽搁,再次下令军队转身,面对着北边冲来的轻骑兵:“阵列不变,前后一致,向西撤退!” 右屯卫自北向南席卷而来,长安城在东边,这若是向西撤退,就等于脱离战场,将金光门毫无防卫的呈现于右屯卫面前…… 麾下兵卒巴不得赶紧撤离战场,眼瞅着具装铁骑已经快要冲到金光门下,等会儿若是再冲杀回来,再加上迎面而来的轻骑兵还有即将接踵而至的重装步卒、火枪兵,到那个时候想跑都没机会! 整支军队前所未有的运转流畅,所有人尽量保持阵型的同时向东移动,避开迎面而来的右屯卫轻骑兵,向着东边的山岭快速撤退。 两千具装铁骑分成两股,一左一右在战场上掀起狂飙,冲锋之势犹如热刀入黄油,无可阻挡。铁蹄践踏、横刀挥舞,无数关陇兵卒哭爹喊娘四处逃窜,具装铁骑根本不管不顾,好似牧羊犬一般在满是羊群的野地上恣意奔袭,等到压力一松、眼前一亮,已经凿穿敌阵,抵达金光门下。 高侃与王方翼在此会师,两人抬头看了一眼巍峨矗立的金光门,默契的同时打马转身,率领麾下铁骑再次提速,向着来路杀去。 等到他们将敌阵凿穿一个来回,与追赶上来的轻骑兵汇合,才发现唯一那一支结阵的敌军正缓缓向着东边退去,显然已经被杀破了胆,试图脱离战场,逃逸而去。 而此刻金光门下、漕河两岸,数万关陇军队已经被具装铁骑势如破竹的攻势打得落花流水、狼奔豸突,无数兵卒混乱着向后逃离,偶尔有些将校试图止住颓势组织结阵以拱卫金光门,但破了胆的兵卒哪里还听得军令?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一个劲儿的撒丫子狂奔,转瞬将将校湮灭在溃兵之中。 战场之上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漫天小雨纷飞之下,恍若人间地狱,数万关陇军队顷刻之间便被彻底击溃。 第一千九百四十五章 破城而入 金光门上,面色白皙的窦德威趴在箭垛上向下眺望,纷飞的雨水淋在身上、头上,顺着兜鍪往下滴落,一张脸愈发惨白。 金光门原本的守将是侯莫陈麟,其升任城外数万大军主将之后,便由窦德威接任,扶风窦氏虽然如今名声不显,不如高祖皇帝在位之时那么显赫,但底蕴颇深,即便算不得关陇中坚,但与关陇门阀亦是同气连枝、利益纠葛。 此刻,只见原本营帐连绵、人喊马嘶的军营早已一片狼藉,数万人马挡不住两千具装铁骑,好似牛羊被狼群追赶驱逐一样在城外广袤的野地里撒腿狂奔逃命,两支黑色洪流不断穿插突袭,一直凿穿关陇军队抵达城下。 为首两员大将驻足城下,隔着护城河向城上望过来的时候,窦德威正好与其对视,只觉得一股凶残之气扑面而来,其身后两千铁骑更是杀气冲天!当年被房俊斩杀战马压断的伤腿开始隐隐作痛,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他出身高贵、钟鸣鼎食,注定要继任神武郡公的爵位,成为窦家下一代的家主,政治、仕途、富贵皆是天下第一等,前程似锦。然而自从当初年少轻狂轻薄了武媚娘被房俊还得断腿,他的人生就好似被房俊那个棒槌给笼罩起来,一片阴霾、不见光亮。 待到城下具装铁骑在此掉头又将溃散的关陇军队突袭蹂躏一遍,迅速向着远方而去,他略微松了口气,猜想这群杀神会否就此退去,便见到远处目光所及之处,右屯卫兵卒满山满谷铺天盖地而来! 完了! 窦德威心理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右屯卫显然打算趁着金光门外兵力空虚、战力不足的机会攻陷城门,然后突入城内。 至于金光门究竟能否挡住右屯卫大家狂攻……窦德威想都没想,拖着伤腿在亲兵护卫之下一瘸一拐的走下城墙。右屯卫攻城手段他虽未亲见,却屡有耳闻,别人攻城都是架起云梯那命去填,右屯卫则直接在城下抠个坑埋上火药点燃,轰的一声将城楼城墙直接炸成一堆瓦砾。 他可不想站在城上瞪着被炸上天,变成一捧灰,即便不炸死,被砖头瓦块埋起来还能活? 城上守军见到窦德威二话不说下了城,尽皆面面相觑、一脸懵然,难不成这位新任守将乃是想要在城下衙署之内遥控指挥? 有人大着胆子追了两部,大声问道:“将军欲往何处?” 窦德威头都不回:“本将伤创发作,疼得难受,在城下衙署坐镇指挥,诸位当思虑眼下关陇之危难,尽心竭力、不畏伤亡,定要将右屯卫挡在城下!” 言罢,带着亲兵一头钻进城下不远处的衙署值房,打定主意远离战场,一旦局势不妙,立即撤走。 至于他这个新任主将远远蹲在衙署之内却不亲临一线,会否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情况发生,进而使得指挥效率大大降低给予敌人可乘之机,他是完全不在意的。 自己身娇肉贵,乃是一等一的贵族,总不能跟这帮子豚犬一般的兵卒战死城头吧? 再者说了,这天底下就没有右屯卫攻不下的城池,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弃城逃跑,已经算是勇气无敌了好吧…… 自己乃是太穆皇后一脉,正儿八经的后族,跟脚比之长孙家扎实多了,即便兵变彻底失败,谁又敢对他怎样?等到太子即位,窦家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顶了天便是空顶着一个神武郡公的爵位不入中枢、不掌实权,那也比现在丢了命强啊…… 所以他根本不管金光门到底能否守住,能够坚守到城破一刻才撤走,已经算是勇气可嘉、勇担重任了好吧? 谁不服,谁就来跟右屯卫打一场,若当真胜得过,自然怎么说我都行,可若是没那个底气,凭什么就来指责我呢? …… 右屯卫上下自然不知道他们在城外一阵乱杀不仅将数万关陇军队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几万人溃不成军狼奔豸突,即便是城上的守军也已经给杀得两股战战,连主将都避而不战,随时等着逃跑。 王方翼率领具装铁骑亦步亦趋的追逐着侯莫陈麟部向东挺进,以免被其杀个回马枪破坏攻城进度,高侃则策马而立,指挥随后赶到的步卒开始攻城。 负责搭建舟桥的辎重营数百人一拥而上,没人都扛着一块木板,来到护城河前“噗通噗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然后扛起木板浮在水上,用一根根铁钉、螺丝将这些木板连接起来,很快便在护城河上搭建出数座浮桥,后边的兵卒扛着云梯快速自浮桥越过护城河,来到城墙之下,顶着城上的箭雨檑石架设云梯。 云梯刚刚搭好,身后的兵卒便将横刀叼在口中,身形矫健的跳上云梯,飞快向上攀爬。 与此同时,火枪兵、弓弩手抵达城下,鼓声隆隆之中,一排排火枪、一支支箭矢齐齐射上城头,对守军予以火力压制。 攻城的兵卒顺着云梯攀爬,头顶滚木檑石箭矢如雨,不断有兵卒爬到半途惨叫着坠落下去,身后的兵卒则一言不发继续攀爬。 守军自箭垛露出身形,挥刀将爬到箭垛高度的右屯卫兵卒斩落,同时城下射来的铅弹、箭矢纷纷射中他们的身体,惨嚎着或是跌落城下,或是就地死伤,狂暴的火力压得城上守军不敢露头。 将是兵胆,一个勇冠三军的主将往往能够最大限度提升麾下军队的战力,若能身先士卒,更是众志成城、士气高昂,许多以弱胜强、以寡击众的战役都是如此而获取最终之胜利。 相反,“将熊熊一窝”,若主将胆怯畏战,谁还能指望着麾下兵卒悍不畏死? 右屯卫不仅要攻下金光门,还要尽可能快,所以没有什么试探,一上来便是全力以赴发动猛攻,打得城上守军一片懵然,心生惧意。 “窦将军呢?” “在城下值房内坐镇指挥……” “坐镇个屁呀!他厮就是怕死!” “他那条腿当年就是被房二给打折的,如今对上房二的军队,他岂能不怕?” “娘咧!他怕了就跑去值房,见机不妙撒腿就跑,咱们吓得胆子破了却还得守在这里?” 城头之上怨声载道,随着右屯卫压制火力越来越猛,攻上城头的兵卒越来越多,这份怨气逐渐转化为畏战之心,原本的恐惧被扩大无数倍,士气越来越低迷。 窦德威站在值房之内来回踱步,时不时的推门看看不远处的城楼,嘴里嘀嘀咕咕:“不对劲啊,火药呢?为何不埋设火药炸塌城墙然后蜂拥而入,反而要不计伤亡的硬攻?” 自从火药问世,并且被右屯卫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应用到战场之上,尤其是其无与伦比的威力用在攻城战中无往而不利,使得政事堂不止一次的商讨过天下各州府县的城池是否还有继续耗费巨资加固修缮的必要?因为即便最坚固的城池也挡不住火药轰击,只要将火药的份量无限度的增加,就算是一块磐石也能给炸碎了,城墙的防御功用几乎彻底失效…… 窦德威猛地一拍大腿,振奋道:“娘咧!铸造局被毁,右屯卫的火药生产作坊夷为平地,其军中火药就算储存再多,又是河西又是西域这一圈打下来,还能剩下多少?这是火药用光了啊!” 如果没有火药这等大杀器,金光门未必不能守一守! 就算守不住,只需拖延时间,延寿坊那边一定会调集重兵前来,只需将城上密密麻麻的排满兵卒,凭借城高墙厚,应该能挡得住右屯卫吧?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窦德威又等了一会儿,城头上的厮杀声愈发激烈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猜测没错。 登时他腰杆也直了,底气也足了,觉得自己又行了! 第一千九百四十六章 长驱直入 一摆手,推门而出,大声道:“吾乃一军之主将,即便身份尊贵,焉能临阵脱逃,将麾下兵卒丢在战场之上?汝等不必不说,今日即便战死,亦要与袍泽们死于一处!” 屋内亲兵面面相觑,是我们叫你从城上下来且做好随时逃跑准备的?是吗?不是吧…… 值房外的兵卒一听,登时恍然:原来是窦家的亲兵害怕窦将军有所损伤,毕竟战阵之上刀枪无眼,窦将军又身份尊贵,可以理解。可现在窦将军显然是将亲兵们喝叱了一顿,意欲再上城头与兵卒们浴血奋战,真是有名将风范啊! 无不露出钦佩的目光。 恰在此时,城头不知是谁发一声喊:“完了!挡不住了!” “跑哇!” 无数兵卒潮水一般自城头狼狈跑下来,许多人慌不择路甚至从几丈高的城墙被袍泽战友挤得掉下来,半空中手脚挥舞试图抓住什么,哇哇惨叫…… 窦德威刚刚冲出去几步,愣神的功夫便被潮水一般败退的兵卒所湮没,甚至被溃兵撞得脚下一个趔趄,幸好身后亲兵冲上来将他扶住这才没有摔倒,否则倒在乱军之中,随时有可能被踩上去一百只脚,踩成肉泥。 窦德威稳住脚步,伸手拽住一个慌乱奔逃的溃兵衣领子,将其拽到面前,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那溃兵见到是窦德威,吓得面色发白、两股战战,哀求道:“将军息怒,非是吾等不肯力战,实在是右屯卫太凶了,根本挡不住啊!” 窦德威眉毛都竖起来了:“敌军攻上城头了?” 溃兵连连点头:“马上就打进来了!” 窦德威松手,然后转身就一瘸一拐的往城内跑:“快快快,护住我,咱们回府!” 身后一众亲兵:“……” 说好的与麾下兵卒死战一处,死守城门呢? “轰!”一枚震天雷从城头落下,掉在城门内侧,炸起一片泥水飞溅,也炸碎了关陇军队的胆,所有人慌不择路,丢掉所能丢掉的一切只为了跑的更快…… 右屯卫兵卒自城头纷纷翻入城内,一部分追着溃兵厮杀不休,一部分冲到城门之下。 “吱嘎嘎”巨大的铁门闩被拔掉,厚重的城门从内缓缓打开,黑盔黑甲全身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卒犹如潮水一般自城门涌进,稍作停留,组织阵型,便迅速向着城内杀去,犹如滚滚铁流,势不可挡。 窦德威瘸着一条腿行走不便,被亲兵背在身上,裹挟在人群里向着城内溃逃,眼瞅着过了西市距离延寿坊不远,窦德威猛地反应过来,连连怕打亲兵脑袋,叫道:“蠢货,去延寿坊找死么?往南往南,咱们赶紧回府!” 金光门之重要无需赘述,他身为守门将军却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丢了城门,导致右屯卫长驱直入,此等严重之失职将会导致整个长安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逆转,原本正在狂攻太极宫的关陇军队甚至有可能遭受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的前后夹击……这个时候去延寿坊,即便他是窦家子弟,怒火万丈的长孙无忌怕是也能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但只要回府承受窦家的福泽庇佑,谁能奈他何? 亲兵也反应过来,背着窦德威自西市与延寿坊之间的街道拐了过去,一直向南过了光德坊、延康坊、崇贤坊,再向东由崇德坊、怀贞坊之间穿过,抵达窦家所在的安业坊…… 此时未末申初,因着长安城鏖战连连,各种生活物资极度匮乏,即便是扶风窦氏这样的功勋贵戚之家也只能吃两顿饭。神武郡公窦招贤刚刚用过午膳,正坐在偏厅里喝茶,忽然闻听外头一阵纷乱吵嚷,不由蹙眉对一侧的仆役道:“去看看怎么回事儿,还有没有点规矩了?就算这长安城打得翻了天,咱们家也不能乱了规矩,若无大事,打杀了吧。” “喏!” 仆役颔首应下,大步出了门口,未几,又折返回来,一脸吃惊:“启禀家主,少郎君回来了……” 窦招贤以为是长子窦德藏,这个庶出的长子过继给了兄长为嗣,但平素往来频繁,感情亲密,遂蹙眉道:“这兵荒马乱的,瞎溜达什么?告诉他若是无甚要事,赶紧回去府中,莫要四处走动。” 仆役便明白家主是误会了,忙道:“不是大郎君,是少郎君。” 窦招贤一愣,心说我只有两个儿子,老大过继出去,老二正在金光门带兵镇守,乃是扶风窦氏的千里驹,啥时候又出来一个“少郎君”? 紧接着才反应过来,问道:“是德威回来了?” 仆役道:“正是。” 窦招贤放下茶杯,捋着胡子,一脸疑惑:“他不是被认命为金光门守备,正率军镇守金光门么?” 没等仆役回答,门口脚步声响,盔甲歪斜的窦德威呼哧带喘的一瘸一拐走进来,一见到父亲坐在上首,便大叫一声:“父亲,大事不好!” 窦招贤蹙眉,喝叱道:“好歹也是一方统兵之将,怎能还如以往那般毛躁?为父时常教导你每遇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能有出息,你看看你这个样子,简直莫名其妙!” 窦德威往前走两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疾声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教训我?城外数万大军被右屯卫击溃,金光门失陷,房二那厮已经率领右屯卫杀进城里来了!” 窦招贤目瞪口呆,一回手将桌上茶杯打翻,,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窦德威一脸颓丧,唉声叹气:“右屯卫太强悍了,我虽然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可怎奈麾下兵卒实乃乌合之众,哪里敌得过右屯卫百战之师?死战之下依旧丢了金光门,此刻不敢去延寿坊唯恐长孙老儿拿我祭旗,只能先躲会家里,看看风向再说。” “娘咧!” 窦招贤暴跳而起,戟指大骂:“你个废物东西!你可知让你接任金光门守备,老子在长孙老儿面前陪了多少好话,拿出多少钱财让那些关陇勋贵们帮着说话,就指望着你能出息,好光宗耀祖。你可倒好,上任没两天,便直接丢了金光门?” 窦德威懒得理他,一瘸一拐坐到他父亲的椅子上,拿起茶壶抽了一口,一抹嘴巴,道:“反正你得护着我,长孙老儿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来家里要人,你可得顶住了!” “放屁!” 窦招贤气得七窍生烟,骂道:“老子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废的东西?金光门失陷,右屯卫自可长驱直入杀进城内,长孙无忌火烧屁股了,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你?” 窦德威也知道事态严重,这回算是闯了大祸,无奈道:“我亦不想如此,奈何右屯卫着实强悍,两千具装铁骑一个冲锋便凿穿数万人的军阵,来回两下,城外大军便散了,溃兵漫山遍野夺路狂奔,金光门直接暴露在其兵锋之下,您是没看到右屯卫兵卒攻城时候的模样,那可真实悍不畏死,也不知道房二那厮到底给这些兵卒灌了什么迷魂汤……” 窦招贤那还有心思听他狡辩? 在厅中不断转圈圈,良久才站住,摇头道:“不行,长孙老儿睚眦必报,即便眼下顾不得你,事后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对你不利。吾这就前去寻郢国公讨个人情,总得将这桩祸事消弭了才好。” 他素知长孙无忌为人,最是睚眦必报,如今窦德威坏了他的大事,事后必然猝下杀手方消心头之恨,唯有请宇文士及出面说项,才能免去这一遭祸事。 窦德威点点头,满不在意道:“那父亲便快去吧,待会儿右屯卫杀进来,您可就出不去了,我在家歇一歇。” “你……唉!” 窦招贤气得指了指儿子,旋即无奈叹气,赶紧出门让仆役牵马,带着几十个家兵出了府门赶赴延寿坊求见宇文士及。 第一千九百四十七章 怕啥来啥 今年关中多雨,前两日连续倾盘大雨之后,又改为阴雨绵绵,这种潮湿阴冷的天气对于身体虚弱、根元耗损之人来说是极大的折磨,长孙无忌凭借毅力披挂上阵督战一天,便着实难以坚持,只得回到延寿坊内居中指挥。 此时承天门一线、整个东宫已然攻陷,东宫六率全部收缩太极宫内,步步为营,每一座殿宇、每一处院落皆浴血死战,但失去城防优势之后,关陇军队凭借兵力上的优势潮水一般不断冲击着整个太极宫,优势一步一步扩大,胜利已然在在望。 长孙无忌也终于能够歇一歇…… 沏了一壶热茶,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坐在窗前书案两侧,关切道:“你这身子可熬不得,该歇的时候就得歇着。如今这整个关陇,一个个的心思叵测,战局顺利还好,一旦不顺,危厄重重。咱们两个总得有一个能够顶得起,可不能一起倒下。” 以前,关陇勋贵内部他最为忌惮、防备的宇文士及,因为唯有宇文家有可能超越长孙家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关陇领袖。 但现在“沃野镇私兵”在城外连续遭受重创,仅剩下的一点兵力也调入城中冲锋在猛攻太极宫的第一线,这对于宇文家根基之损伤无可估量。如今的宇文家只能依附于长孙家之后,竭尽全力的促成此番兵变之成功,否则一旦长孙家倒下,宇文家亦再无复起之日。 简而言之,如今两人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休戚与共、一损俱损……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摇头道:“辅机放心,吾的身体吾自然有数,这些年养尊处优根元耗损得利害,平素犹不自知,到了此等耗费精力的时候,才发觉已经快要被掏空……歇了一日,已经大有好转,若想恢复至以往的体力,非修身养性个三五年不可。” 这个时候,他怎么敢将战局全数撇给长孙无忌? 人皆有私心,此刻看似与宇文家同气连枝,可若是到了必须要的牺牲的时候,自己不再,长孙无忌很可能将宇文家最后一点家底一股脑的丢出去…… 长孙无忌颔首,道:“你有数便好,吾不多啰嗦。眼下战局顺利,攻陷太极宫只不过是早晚而已,东宫六率已经不可能反败为胜。唯一可虑者,便是张士贵的倾向究竟如何,他若死心塌地执行陛下之遗诏,死死封锁玄武门,则太子插翅难飞,咱们大功告成;若他倒向太子一边,开放玄武门放任太子出城,则太子可在右屯卫护卫之下逃出生天,往后的麻烦还多得是。” 一旦太子撤出玄武门,在右屯卫护卫之下向河西撤退,关陇军队是绝无可能趁胜追击以竟全功的,右屯卫的战力强悍,只要想想都让他胆寒。 “倒也未必,若太子撤往河西以储君之名号令天下,准备反攻长安,正好可以牵制关中,李勣也投鼠忌器,不得不倚重咱们,咱们的损失或许能够降到最少,且有一些额外的收获。” 宇文士及的观点正好相反,现在最为重要的不是覆亡东宫,而是借助覆亡东宫助关陇门阀占据一个主导地位,一遍接下来与李勣的谈判之中占得先机。有太子在河西予以牵制,李勣岂肯覆灭关陇,他自己扶立新君之后顶上去与太子打生打死? 关陇门阀正好可以作为他手里的那把“刀”,非但不会对关陇赶尽杀绝,反而会想法设法的网开一面,以助关陇恢复元气,去跟太子以及右屯卫死磕…… 长孙无忌想了想,颔首认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苦笑道:“吾素来自傲,以为天下大势尽在掌握之中,反而此番举兵起事,过程破折重重,才意识到不仅己身不足,更难窥天意,一手将关陇门阀推到生死存亡之边缘,动辄全盘皆输、尽皆倾覆。房俊在金光门外那一把火,差点烧掉了吾一条命……不过好在终于云开月明,重新主导了局势,只需稳扎稳打,胜利唾手可得,该是时候谋划一番如何与李勣谈判的事宜了。” 宇文士及深以为然。 金光门外囤积的粮秣被房俊神兵天将一般一把火烧个精光,直接导致关陇门阀不得不彻底放弃那些进入关中的各地门阀私军,就连自己的军队也陷入粮荒,上下一片哀嚎,士气将至最底。 那个时候,即便最乐观的关陇勋贵也无法想想缺乏粮秣的军队如何夺取最终的胜利…… 然而兜兜转转之间,局势忽然就柳暗花明,尤其是长孙无忌调“沃野镇私兵”入城的这一神来之笔,直接攻陷了固若金汤的太极宫防线,使得战局彻底逆转,胜利似乎已经唾手可得。 迈过了这一道坎,关陇上下信心倍增,开始琢磨如何与李勣展开谈判,尽可能的在其麾下数十万大军压迫之中保存自身之实力…… 然而正在两位关陇大佬畅想之后的一步步进程,不仅仅是在绝境之中反败为胜,更要在与李勣的谈判之中尽可能多的保存实力,甚至攫取利益,房门便被“砰”的一声推开,宇文节两步冲入厅内,惨白的一张脸上满是惊惶失措与难以置信。 两位大佬同时扭头看去,宇文士及蹙眉不悦,正欲喝叱几句“每遇大事要有静气”之类的言语,长孙无忌不好多说,拿起茶杯喝茶。 便听得宇文节已经抢先一步,说道:“刚刚送来的消息,房俊尽起右屯卫之主力,具装铁骑在前突袭,重装步卒随后掩杀,开远门外大营已经失陷,右屯卫直扑金光门外,侯莫陈麟正在组织军队结阵,双方已经接战!” “噗!” 长孙无忌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满脸通红,好不容易缓过气,面色极其难看。 宇文士及张张嘴,终究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掉“沃野镇私兵”入城这一步,长孙无忌看来非常自得,效果也的确很好,但此刻房俊居然抓住“沃野镇私兵”入城之后金光门大营的战力空虚,悍然起兵来袭,这就很麻烦。 一旦侯莫陈麟挡不住右屯卫的突袭,金光门便会彻底暴露在右屯卫兵锋之下。 而一旦金光门失陷…… 两位大佬终究是历经过无数风波跌宕,即便面对这般剧变,也仅只是一瞬间的慌乱,旋即便镇定下来。 长孙无忌顺过气,沉声道:“盯紧金光门的战事,再探再报!” 眼下太极宫的战事如火如荼,关陇军队全凭着兵力优势才将东宫六率死死压制,若是这个时候贸然调兵赶赴金光门增援,会使得太极宫内的战事发生转折,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况且侯莫陈麟虽然资历尚浅,但也算是关陇门阀的后起之秀,素来沉稳干练,统御金光门外数万关陇军队即便不能击溃来犯之强敌,总也能死死守住营地吧? 退一步讲,即便城外军队被具装铁骑冲垮击溃,还有一道金光门呢,窦德威同样算是关陇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怎么也能守得住金光门一天两天吧? 毕竟攻城可不比野战,没有巨大的伤亡、长时间的消耗,很难一鼓作气予以攻克…… 宇文节颔首道:“卑职这就去。” 他转身出去,厅内两人一时间都不说话,宇文士及是在斟酌着怎么开口,毕竟调“沃野镇私兵”入城乃是长孙无忌的主意,原本就是孤注一掷,希望这个防守漏洞不被房俊查知,孰料天不遂人愿,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自己若是言语不当,怕是会引起长孙无忌尴尬不满…… 长孙无忌则是不知说什么,调“沃野镇私兵”入城的确完成了他的战略意图,承天门防线被一鼓而下,胜利在望。分明长安城四面围困,消息绝对传不到房俊那边去,城外防御留下的漏洞未必会被抓住,但偏偏这一切就发生了。 本是奠定胜局的神来一笔,转眼之间,便有可能是掘开关陇坟墓的昏招……这让长孙无忌情何以堪? 沉默良久,就在宇文士及张口欲言之时,门外脚步声再响,宇文节几乎是冲进厅内,一张脸满是惊惶:“城外军队已经被击溃,四散奔逃全数溃败,右屯卫正在猛攻金光门!” “咣当”宇文士及失手打翻了茶杯,失声道:“怎么可能?” 第一千九百四十八章 晴天霹雳 宇文士及失声道:“怎么可能?” 倒不是他对侯莫陈麟以及城外数万乌合之众有着多么大的信心,认为他们会坚守阵地甚至击退来犯之强敌,而是好歹几万人在那里,怎么也应该抵挡个一天半天吧? 到时候金光门在抵挡两日,太极宫早已经被攻陷,太子是死是逃已经无关大局,房俊也只能撤军。 可这才多长时间? 数万大军便被彻底击溃…… 宇文节抹了一把冷汗,道:“千真万确!右屯卫具装铁骑突袭,冲垮了城外军队的阵地,侯莫陈麟自知不敌,已经率领麾下部队向东撤退,将金光门暴露在右屯卫面前。” “砰!” 宇文士及怒不可遏,将翻倒的茶杯抓起狠狠丢在地上,骂道:“这个孬种!数万人马一击即溃,他若肯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带着麾下兵卒撤走,简直混账!” 一贯温文尔雅的宇文士及都这般盛怒,长孙无忌是何等暴跳如雷可想而知,不过这个时候非是问责之时,宇文节疾声道:“右屯卫主力倾巢而来,金光门怕是未必能够固守,还需赶紧增派军队,毕竟窦德威那人……不堪大用。” 这个时候不是讲究人情的时候,虽然这一句“不堪大用”肯定将扶风窦氏得罪了,可危急关头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若不能固守金光门,一旦右屯卫突入城内,以其部队装备之精良、训练之有素、士气之高昂,只怕会立即直插延寿坊,断了此刻正在太极宫内浴血奋战的大军后路。 到那个时候,局面简直不堪设想…… 到底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迅速冷静下来,前者问道:“当下谁在承天门一线作为后备?” 宇文节道:“是建平县公。” 长孙无忌微微蹙眉。 建平县公于遂古乃是北周“八柱国”之一燕国公于谨之后,中书侍郎、太子詹事于志宁之侄,娶房陵公主与窦奉节之女为妻,算是关陇门阀当中少有的少壮派。 于志宁与东宫关系匪浅,整个洛阳于氏内部因为家族大方向而一分为二,一部分站在于志宁这边支持东宫太子,谴责关陇门阀大逆不道之行径,另一部分便是以长房长孙于遂古为首,紧跟关陇门阀之决策,试图覆亡东宫,攫取更大之利益。 但一笔写不出两个“于”字,叔侄之间固然一时意见分歧,可根本的利益还是一致的,这个时候让于遂古前往金光门增援,会否出现眼见形势不妙干脆放开金光门欢迎右屯卫入宫之情况? 宇文士及明白长孙无忌的顾虑,低声提醒道:“越是这等时候,越是要对大家予以信任。” 长孙无忌悚然一惊,颔首道:“正是如此!” 关陇内部原本就裂痕处处,早已处于崩溃瓦解之边缘,只不过被长孙无忌以强硬手腕予以捏合,而后又以举兵起事之因素将各家捆绑在一起,这才相安无事,看似同舟共济。 但只要局势出现反复,尤其是濒临绝境之时,各家难免各怀心思,如果这个时候长孙无忌表露出怀疑洛阳于氏的意图,会立即让其余关陇门阀感受隔阂,进而心生龌蹉。 没有一个团结一致的关陇门阀,这一仗还怎么打? 他对宇文节道:“即刻命令于遂古率部赶赴金光门增援,告诉他,只要挡住右屯卫,此战之后他居功至伟,老夫亦要敬他一杯酒!可若是挡不住,那当下局势彻底逆转,关陇门阀生死垂危!” 宇文节应下:“喏!” 赶紧转身出去,让兵卒牵来战马,亲自赶赴承天门寻于遂古传达军令。 待他走后,长孙无忌道:“将各家家主都请来此地吧,生死存亡之际,大家当同舟共济、无有藏私,将最后一分力量都拿出来尽快攻陷太极宫,否则等到房俊破城而入,大家就一起一杯鸩酒、三尺白绫,黄泉路上结伴而行。” 宇文士及颔首道:“正该如此。” 来到门口,喊来一个书吏,命其派人赶紧赶赴关陇各家,将各家家主全部请来此地。 回到椅子上坐好,宇文士及看着地上茶杯碎片,沉吟道:“长安城被团团围困,咱们调‘沃野镇私兵’入城的消息,按理说房俊并不会知晓,即便知晓也未必清楚各种内情,他怎么就敢尽起主力突袭金光门?” 关陇内部泄密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这件事即便是关陇各家也不甚了解,即便知晓,难不成还有谁会背叛自家利益将消息透露给房俊? 长孙无忌蹙眉,道:“会不会是李勣?” 长安局势之变化,自然绝无可能瞒得过李勣,起码就在现在,关陇门阀之中只怕已经半数暗中联络过李勣。 宇文士及想了想,不大确定:“若李勣不愿见到东宫覆亡,早早班师回朝平息战乱岂不更好?还能落得一个‘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好名声,妥妥的盖世之功!何必这般偷偷摸摸,一边将太子往死里得罪,一边又偷偷通风报信?说不通啊。” 长孙无忌一双眉毛紧紧蹙起,半晌无语。 谁能弄明白李勣的心思呢?他从东征军中偷偷潜返长安,只以为只要足够快的解决掉东宫、废黜太子,大局便会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即便统御数十万大军的李勣也只能俯首称臣,除非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然而李勣的行事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非但没有急着赶回长安底定乱局、攫取大权,反而优哉游哉走了小半年,对长安之连番鏖战不闻不问,似乎认定关陇军队不可能那么快的击溃东宫。 事实证明东宫的强硬的确非同寻常,将长孙无忌的计划撞得支离破碎,局势一步一步滑向未知的境地……但李勣凭什么就敢那么笃定? 他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为“忠”,自当千里奔袭返回关中平定乱局,扶助太子登基即位;若为功,要么为太子抵定乱局立下从龙之功,要么坐视东宫覆灭一举荡平关陇另立储君……然而坐观李勣之举措,却似乎与这两项皆不沾边。 “砰!” 房门再次被人撞开,巨大的声响将沉思的两人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又是宇文节…… 宇文士及蹙眉道:“不是让你去给于遂古传信么?其麾下军队集结于承天门外,只需传达军令,便可即刻开拔,这会儿应该到了金光门吧?你应该在旁边看着一点的,毕竟……你怎么了?” 话说一半,本想训斥几句,可是见到宇文节一脸大汗,不停的咽唾沫,登时大感奇怪。 长孙无忌也盯着他。 宇文节大喘了几口气,这才颤声道:“金光门,破了……” 长孙无忌、宇文士及倏然愣住,瞪大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右屯卫突袭城外大军,将数万军队击溃直抵金光门下就已经够快了,然后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居然连金光门都破了? 右屯卫的确强悍,可他也不是闪电啊! 长孙无忌沉声问道:“会不会是消息有错?窦德威镇守金光门,就算不敌,可至始至终连一个求援都没有,怎么会就破了?” 窦德威的确远远比不得房俊的惊才绝艳,可到底也是关陇年青一代当中的头面人物,家学渊源、聪明伶俐,自幼也有带兵之经历,就算守不住金光门,又怎么可能这么快便被右屯卫攻陷? 宇文节语速飞快,一脸焦急:“卑职通知了于遂古,率军尚未抵达西市,便见到金光门守军败退而回,吾上前询问,才得知右屯卫兵临城下之时,窦德威畏敌怯战已经先一步下了城墙,而后右屯卫刚刚攻上城头,他便率军逃跑……听兵卒说,窦德威弃城而逃,已经返回府中。” 长孙无忌张张嘴,想要说话,忽然心口一痛、眼前发黑,赶紧伸手捂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气。 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眼瞅着就将彻底攻陷太极宫,所有绸缪大功告成,怎地忽然之间便变了天? 晴天霹雳! 第一千九百四十九章 香消玉殒 “噗!” 长孙无忌喉咙一甜,胸腹之中血气翻滚,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宇文节大惊,忙道:“卑职去叫郎中!” “叫个甚的郎中!”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血渍:“老夫还死不了!即刻通知于遂古,在西市附近列阵以待,一定要死死的堵住右屯卫!另外向春明门外长孙嘉庆下令,命他即刻抽调精锐入城,协助于遂古!” 此时可谓千钧一发,一旦被右屯卫突进之延寿坊,甚至攻占延寿坊,将会一举断绝正猛攻太极宫的军队后路,关陇军队本就缺乏训练,此刻全凭着顺风仗鼓着一口心气儿,一旦后路北端,恐怕顷刻之间犹如金光门外那几万大军一半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宇文节犹豫一下,提醒道:“右屯卫四万大军,据金光门撤下来的兵卒述说,攻城的部队大抵只有万余,另外还有两万左右随着房俊镇守大营,万一那厮再分出一支部队突袭春明门……” 若是金光门、春明门尽皆沦陷,这局势将会彻底颠覆,之前是关陇军队三面围困太极宫,之后怕是反过来要被东宫军队三面围攻。东宫六率有李靖那等“军神”一手调教,且坐镇指挥,尚能够顶着巨大压力死战不退,可关陇军队一旦陷入那等境地,只怕右屯卫一个冲锋就给打散了…… 长孙无忌脸色煞白,摆手道:“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若不能挡住右屯卫,一切皆休,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只希望能够将右屯卫挡住几天,前边的军队尽快攻陷太极宫、覆亡东宫,如此才有回圜之机会。” 只不过眼下的局势,主动权早已不在关陇手中,想要覆亡东宫不仅需要关陇军队速战速决,更需要张士贵予以配合,能够继续封锁玄武门。不然若张士贵放开玄武门,任由太子撤出长安进入右屯卫大营,届时进可攻、退可守,关陇门阀猝灭在即。 正可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关陇之生死,皆系于上苍之属意…… 当然,束手待毙是肯定不行的,长孙无忌觉得还能再挣扎一下。 宇文节不敢再多说,赶紧转身退出,前去传达军令。 宇文士及看了看地上那一滩刺眼的血渍,担忧道:“你身子可还好?” 长孙无忌虚弱的叹口气,一手摁着左胸,摇头道:“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若不能将关陇起死回生,吾死不瞑目啊!” 宇文士及默然,自然是不能瞑目的。 关陇门阀之所以有入唐之辉煌荣耀,皆因长孙无忌而起,是他拉着关陇门阀全力支持当时尚为秦王的李二陛下,一路过关斩将、逆而夺取,这才造就了今时今日的关陇集团。 但之所以关陇陷入此等死地,亦是长孙无忌一手造成。 若非他不甘被李二陛下一点一点将门阀势力打压剪除,便不会逼迫褚遂良毒杀李二陛下;若没有毒杀李二陛下,又岂能绸缪关陇门阀举兵起事,意欲废除太子、另立储君,达到大权独揽之目的? 成也长孙,败也长孙…… 只是事到临头,埋怨之言最是无用,务必团结一致、共度难关。 有书吏门口禀报:“令狐家、于家、侯莫陈家、独孤家等等各家家主都已经来了……” 长孙无忌道:“让他们稍候,来人收拾一下。” 书吏应下,回身去通知,又派了两个书吏入内将地上的血渍、茶杯碎片收拾干净,这才退出。 未几,一众关陇勋贵联袂而入,各个面色凝重,显然已经知晓金光门陷落之事。 未等诸人开口,长孙无忌已经沉声道:“局势紧迫,存亡之际,还望诸位摒弃成见、团结一致,再不要有所保留,尽快击溃东宫六率,抵定大局!” 言罢,他死死的盯着侯莫陈家家主,一字字道:“吾希望侯莫陈麟之事,再也不要发生。否则,吾就算兵败身死,也一定要拉上几个陪葬!” 一众大佬在长孙无忌阴狠的话语之下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怎地一眨眼的功夫,局势便已糜烂至此? ***** 内重门。 天下雨水纷飞,内重门里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关陇军队攻破承天门一线之防御,已经杀入宫内的消息早已传遍,宫人们惊慌失措、忧心如焚,再听到太子殿下传令集结所有人退出太极宫的消息,更是使得一股悲怆哀伤的气氛笼罩此地,不少内侍、宫女、甚至嫔妃都已经哭出声来,一片愁云惨雾。 谁也不知道太子撤出城外能够逃出生天,即便当真能够在右屯卫护卫之下前往河西,他们这些人又何去何从? 要知道,此间绝大多数人都是太极宫的内侍、宫女,妃嫔们更是李二陛下的人,若跟着太子撤往河西,必将引起天下非议,到时候一身清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虽然这时候尚未到达明清之际“贞节高于一切”的地步,可名节依旧重要。 尤其是关陇兵变至今,长安鏖战不休,到了现在这一步,之前诸多有关于李二陛下很可能已经驾崩于军阵之中的谣言几乎已经可以证实,更让那些妃嫔们伤心彷徨,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 李承乾顶盔掼甲、一身戎装,在一众禁卫、百骑、重臣的簇拥之下从居所走出,天上细雨纷飞,看着乱糟糟的人群汇聚在空地上,禁不住紧紧蹙眉。 内侍总管王德快步走到李承乾近前,看了看四周围拢的众人,又往前凑了凑,俯身在李承乾耳边,低声道:“徐婕妤饮鸩自尽了。” 李承乾登时浑身一僵,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道:“孤去看看。” “喏。” 王德躬身在前引路,李承乾只带了几个禁卫,在一众东宫属官莫名不解的目光中,向着不远地方一处房舍走去。 屋内,内侍、侍女跪在地上低头垂泣,床榻之上,秀外慧中、温柔秀美的徐婕妤静静的躺着,唇角尚残留黑色血渍,手掌放在身侧,指甲已经变成黑色,显然是剧毒已然袭遍全身。 此等剧毒服食之后必定饱受折磨、痛苦非常,但是此刻,这位对李二陛下用情至深的妃子却一脸平静,看不出死前曾有过半分后悔,更不曾对剧毒侵蚀肌体感到痛苦。 花一样的美人,已经彻底凋零,香消玉殒。 李承乾站在床榻前静立良久,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对王德道:“时间紧迫,不容耽搁,给徐婕妤简单收拾一下,用马车运送跟在孤的车驾之后。待到将来,无论何等局势,定要将徐婕妤葬在九嵕山陵寝。” “昭陵”这个词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出现的,皇帝陵寝的名字与谥号一样,都得等到皇帝驾崩之后、盖棺定论,才能拟定。 而“昭陵”的名字史书之中并无准确的定义,大抵是与“谥法”的解释相同,“圣文周达曰昭,昭德有功曰昭”。 王德躬身领命:“奴婢谨记在心。” 他明白,此刻玄武门尚被张士贵封锁,东宫上下能否顺利撤出更是未知,一旦不能撤出,则甚有可能太子战死内重门,到那个时候,就需要他这个内侍总管在未来尽皆全力的向朝中文武、李唐皇族去努力争取将徐婕妤葬入九嵕山陵寝。 毕竟,能够陪葬帝陵,乃是无上之荣耀,区区一个婕妤,很有可能达不到这样的待遇…… 李承乾言罢,再也不多看一眼,转身走出屋子,早有禁卫牵来战马,李承乾在禁卫服侍之下反身上马,一挽缰绳,率领一众禁卫、百骑、大臣、内侍、妃嫔,浩浩荡荡向着玄武门进发。 而此时玄武门上下早已接到风声,严阵以待。 细雨纷飞之下,太子策骑来到玄武门下,抬头仰望高大巍峨的城楼,心中感慨万千。当年,父皇由此入宫,袭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及其党羽,逆而夺取、登基为帝。 今日,这早就父皇无上荣光的城阙,却要决定他李承乾的生死命运,当真是讽刺…… 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李承乾气沉丹田,大喝一声:“虢国公何在?” 第一千九百五十章 绝处逢生 阴云如铅,细雨纷飞。 太子的喝声在玄武门内空荡荡的空间里激越回荡,声势滚滚,城上城下所有“北衙禁军”面面相觑。 “北衙禁军”起源于高祖皇帝的“元从禁卫”,衍变至今日成为宿卫玄武门的武装力量,直接效忠于皇帝,按说应该对圣旨唯命是从。但所有人都已经从张士贵处得知,眼下大家执行的已经不是圣旨,而是遗诏…… 都是皇帝的命令,却有着天壤之别。 此刻站在城下细雨之中的太子,本应登基即位,成为新皇,亦是所有“北衙禁军”宣誓效忠的对象,可如今却不得不遵从皇帝遗诏封锁玄武门,将太子逼死在这里…… 士气难免低沉,军心有所动荡。 到底要不要死守玄武门,将太子的生路断绝,眼睁睁的看着叛军涌入内重门,在他们面前弑杀储君? 所有人都感到茫然,目光皆锁定身躯挺拔、顶盔掼甲的张士贵。 …… 张士贵站在城楼之上,手抚着箭垛望着城下策马而立的太子,心中亦是激荡纠结、难以委决。 明显感知到身边兵卒的彷徨无措,这让张士贵有所促动。 目光从太子身上移开,投注到风雨之中鏖战不休的太极宫,关陇军队在那里发了疯一般凶猛进攻,将东宫六率一步一步逼退,即便是李靖这样的一代“军神”,也难以在此等局面之下坚守宫阙,更遑论反败为胜。 毋须他多做什么,只需在此继续封锁玄武门半日,想必叛军便能彻底击溃东宫六率,将太子分尸于这玄武门之下…… 自己完成了遗诏之中的敕命,可未来怎么办? 背负“弑杀储君”之罪名,坐视叛军抵挡皇宫窃据中枢,然后天下烽烟四起、战火连天,将陛下十余年夙兴夜寐、励精图治的煌煌盛世毁于一旦,甚至帝国根基动摇、覆亡在即? 他从来认定自己是一个忠臣,不曾有半分私心。 可到底应该对陛下尽忠,陷太子于绝地,致使帝国风雨飘摇、百姓水深火热,还是应当对帝国尽忠,将遗诏弃之不顾,力保太子撤出玄武门,保存帝国正朔,不让叛逆得逞? 城下,太子端坐马上,再次大喝一声:“虢国公何在?请与孤城下相见!” “北衙禁军”默然无声,都在等待张士贵的决断。 张士贵纠结许久、权衡无数,最终只能长叹一声,一撩战袍,自城楼之上大步走下。 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张士贵高大的身躯之上,随着他走下城墙、抵近太子,沉重的脚步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大家的心尖上,让人有一种等待宣判的紧张与无助。 张士贵的决断,将会决定太子的生死,东宫的存亡,以及他们所有皇帝妃嫔、东宫属官的命运…… 尽管心中纠结,难以委决,但张士贵的步伐沉稳有力,没有一丝一毫的滞涩,快步来到李承乾马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老臣张士贵,觐见太子殿下!” 左右禁卫手摁刀柄,虎视眈眈的盯着单膝跪地的张士贵,只要太子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扑上前去将这个封锁玄武门、与叛军沆瀣一气的“逆贼”乱刀分尸,而后死冲玄武门,定要以血肉之躯为太子杀出一条生路。 李承乾当然不会这么干…… 且不说他素来尊重张士贵的忠诚,从不认为张士贵坚定执行父皇的遗诏有什么错,单只是对于“北衙禁军”之了解,他便不会使出这等昏招。杀了张士贵有什么用?此刻“北衙禁军”或许还有几分迷茫、几分不知所措,不知到底何去何从,可一旦杀了张士贵,非但不会使其军心溃散,反而会坚定其死守玄武门之决心。 李承乾甩蹬离鞍,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只不过他腿脚不便,落地之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挥手直至身边禁卫上前搀扶,丢开缰绳,上前两步,双手扶着张士贵的肩膀将其扶起,口中温言道:“虢国公快快请起!” 张士贵顺势起身,抬起头,与太子四目相对。 李承乾语气诚挚,略微一叹,道:“虢国公乃父皇忠臣,孤唯有敬佩,不曾有一丝怨言。只不过眼下叛军肆虐,一旦被其杀入内重门,父皇之妃嫔、孤之家眷恐怕尽遭乱军凌虐!国体受辱,皇家颜面无存,虢国公当真忍心?” 张士贵张了张嘴,但未等他说话,李承乾已经续道:“孤不知父皇如今之生死,从未有人将事情告知,更不知传闻之遗诏是否存在,也不知虢国公是否见过……孤只想恳请虢国公,可否开放玄武门,放任父皇妃嫔、东宫家眷、属官出宫避祸?孤不会走,愿与东宫将士死守太极宫,血战到底,谁若能取得孤项上人头,谁便自立下一任的储君,乃至于登基继位!” 他语气铿锵,展现出平素极为缺乏的果敢之气,整个人白皙微胖,却让人感觉到那股子有若刀枪剑戟一半的锋芒! 身后东宫属官纷纷大惊失色,“呼啦”一下涌上前,萧瑀失声道:“殿下何必如此?您乃帝国储君,万不可陷于军阵、以身犯险!” 马周等人也道:“殿下欲将吾等至于不忠不义之地乎?若殿下不走,吾等皆不走,愿与殿下死战!” 最后,所有人的话语汇聚成一句:“臣等愿与殿下死战!” 百余人齐声大呼,跪伏于地,声势浩荡充满决绝凛然之气,令人心潮激荡、血脉贲张! 张士贵终于长叹一声,再次单膝跪地,大声道:“殿下万金之躯,自当秉承国祚、继往开来,万不可有轻率之心!老臣恭送殿下出宫,愿以此躯为殿下断后,死不旋踵!” 太子乃名分所属、大义所在,他又岂能一意孤行? 此乃大势所趋…… 东宫属官纷纷大喜,岑文本老泪纵横:“虢国公深明大义,世人之楷模也!” 张士贵被太子拉了起来,苦笑一声,抱拳道:“吾对帝国忠诚,却对陛下不忠……不谈也罢。还请太子即刻出宫赶赴右屯卫大营,想必越国公已然恭候多时,此间自有老臣负责殿后,殿下勿忧。” 对于一个忠臣来说,选择对帝国忠诚,却将对帝王的忠诚抛在一边,心中如鲠在喉、彷徨不安。 他已经心生死志,打算死守玄武门,以血肉之躯阻挡叛军,一心求死…… 李承乾还想再说,他刚才那番话绝非做作,乃是肺腑之言,只不过左右大臣也明白他的心志,纷纷跪伏于地,大声哀求:“还请殿下看在江山国祚、帝国传承的份儿上,赶紧出宫,勿使叛军得逞!” 李承乾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长叹一声,选择随波逐流…… 当即,张士贵下令放开玄武门,打算亲自护送太子出宫,然后死守此地。 一匹快马自太极宫内疾驰而来,马蹄踩踏在石板地上犹如骤雨打芭蕉,嘚嘚声连成一片,惹得众人纷纷回头望去。 马上一个校尉疾驰而至,尚未至近前,已经在马背上放声大叫:“右屯卫已然击溃金光门外叛军,攻陷金光门,现在已经杀到西市!” 所有人都呆愣当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 张士贵甚至下意识的再度回头,看了看洞开的城门远处依稀可见旌旗招展的右屯卫大营,他镇守玄武门,与右屯卫大营一墙之隔,并未发现右屯卫有半点动静,怎地忽然就杀入长安城了? 愣忡之间,那快马已经到了太子身前,被禁卫挡住这才勒住马缰,未等马匹站稳,那兵卒已经飞身下马,隔着禁卫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殿下,右屯卫将军高侃率军攻陷金光门,已经杀入城中,眼下正与叛军激战于西市!卫公已经组织东宫六率稳住阵脚,策动反击,与右屯卫前后夹击,誓要歼灭宫内叛军,反败为胜!” 第一千九百五十一章 君臣会师 玄武门下,传令兵大声将右屯卫突破金光门、杀入长安城的消息禀报太子,城上城下所有人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雨水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清晰可闻。 继而,东宫属官、皇宫妃嫔内侍、所有的禁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本以为已然是必败之局,只能跟随太子仓惶出逃流亡天涯,可眼下忽而绝处逢生,其间的巨大反差,使得萧瑀、岑文本、马周这等素来沉稳的重臣都禁不住心潮澎湃! 张士贵更是心中庆幸,若他依旧拒绝放开玄武门让太子出城,将会是何等局面? 他挡住玄武门,太子猛攻试图出城,关陇军队在后冲击东宫六率,右屯卫又杀入长安城劫杀关陇军队后路……最重要的是,若自己挡住太子,致使太子亡于关陇之手,而后右屯卫又击溃关陇,那他张士贵又算什么? 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张士贵谏言道:“殿下,既然右屯卫已经杀入长安,还请殿下速速出城,由老臣镇守玄武门,与东宫六率、右屯卫一道,前后夹击,抵定叛乱!” 东宫属官也急忙附和:“虢国公此言正是,还请殿下速速出城!” 无论如何,内重门此刻都是危若累卵,万一关陇军队在右屯卫抵达太极宫之前便彻底击溃东宫六率,岂非功败垂成? 眼看李承乾迟疑不定,马周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乃国之储君,身系帝国正朔、皇位传承,断不可身临险地。您此刻赶赴右屯卫大营坐镇指挥,定能稳定军心,或许吾等在右屯卫配合之下能够击溃叛军、反被为胜也说不定。” 这个时候,不能说太子“撤出”玄武门,而是要太子赶赴右屯卫大营“坐镇指挥”,一国之储君,焉能被叛军打得舍弃皇宫狼狈逃窜? 果然,李承乾一听,马上道:“如何甚好!” 他并非喜好颜面之人,但国体颜面却不能不顾及,之所以不愿撤出内重门,欲死战太极宫,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但现在形势却全然不同,这个时候一力死战才是蠢不可及,况且赶赴“右屯卫大营坐镇指挥”与狼狈逃离太极宫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当即,张士贵命令麾下“北衙禁军”放开城门封锁,恭送李承乾出宫,东宫禁卫、属官再加上皇宫妃嫔、太子内眷,车马辚辚声势浩大,自玄武门鱼贯而出。 太子策马在前,刚刚走出玄武门宽大阴暗的城门洞,迎面便见到一支骑兵由远及近疾驰而来,马蹄践踏地面泥水,狂飙而至,旌旗招展之间见到斗大的“房”字,太子便心中一暖,勒马站定。 须臾,这支骑兵疾驰至眼前,为首一人顶盔掼甲、身形矫健,未等战马停稳便飞身下马,惯性使得他落地之后向前急冲几步这才稳住身形,而后大步来到太子马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微臣前来接驾!” 然而李承乾却不等他施礼,已经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脚下踉跄两步,在房俊单膝跪地之前用力扶住他两边肩膀,颤声道:“此地乃是军前,爱卿一军之主将,何需如何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房俊想要完礼,但李承乾用力甚大,明白这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自己礼遇,也便顺势起身,抬头正好与李承乾四目相对。 李承乾眼圈儿有些泛红,极力压抑着心中激荡。 他是个感性的人,没有太多的君臣之别,在他看来,房俊不仅仅是自己的巩固之臣,更是自己的生死至交。 若非房俊临危受命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数万铁骑,此刻长安城已经被蛮胡兵临城下、社稷动荡;若非房俊击溃吐谷浑之后马不停蹄直接赶赴西域,恐怕大食军队已经侵占大半西域,兵锋直抵玉门关;若非房俊数千里驰援长安,眼下叛军早已攻克太极宫,东宫覆灭,他这个太子饮恨收场,东宫眷属尽遭屠戮…… 于国,房俊南征西讨、功盖当世。 于己,房俊鼎力扶持、不计生死。 尤其是当自己身在玄武门下等待命运的宣判,陡然闻听右屯卫已经击溃金光门的数万叛军,且攻陷金光门、杀入长安城,那种绝处逢生的感触足以令他心神激荡、恍若重生! 此时四目相对,李承乾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重颔首,重重在房俊肩膀上拍了几下,大恩不言谢,更何况是此等对大唐社稷之恩,对东宫再生之恩,岂是一番言语便可倾述心中之激动? 一切仅在不言中。 房俊面露微笑,目光在李承乾身后转了一圈,与萧瑀、岑文本、李道宗、马周、张士贵等人一一颔首致意,而后对李承乾道:“微臣恳请殿下坐镇右屯卫大营,指挥吾等反攻长安城,抵定叛军,整肃朝纲!” 房俊身后千余兵卒尽皆在马背之上齐声大喊:“请殿下率领吾等反攻长安城,抵定叛军,整肃朝纲!” 声势浩大,声震四野,士气昂扬! 李承乾一扫倾颓,意气风发,攥紧右手高高举起:“孤今日于此立誓,请诸君随孤抵定叛军、整肃朝纲,待到功成之日,所有功勋加升一倍,战殁者,其功顺延其子!帝国正朔,煌煌天威,自当涤荡寰宇、傲立天下!” 所有人皆喜动颜色,齐齐大呼:“愿为殿下效死!” 此番关陇反叛,东宫危厄重重,社稷飘摇、江山动荡,可谓立国以来最大之危机。能够追随太子反败为胜,于决死之地逆而反击,一旦最终剪除叛乱、获取胜利,所有人的功勋都不可忽视。 而如今太子又承诺在此基础上之上加升一倍,战后最起码也要官升三级,爵位也不止晋升一等,尤其是“其功顺延其子”,使得所有将士再不惧战死,自然肯奋力征战。 李承乾看着张士贵,道:“玄武门还需虢国公镇守,望国公以江山社稷、李唐国祚为重。” 张士贵单膝跪地,郑重道:“殿下放心,老臣自当死守玄武门,绝不让叛军一兵一卒自此突围!” 之前,他封锁玄武门断去东宫退路,关陇军队正面猛攻,东宫上下前门驱虎、后门进狼,退无可退;如今形势却陡然逆转,玄武门将会挡住关陇军队的前进,右屯卫则突入长安城中从后袭杀,关陇军队反倒成了瓮中之鳖…… 只需他死死守住玄武门,自可一战歼灭关陇军队,彻底消灭叛乱。 当然,若任由叛军冲出玄武门,或是冲击右屯卫大营,或是崩溃逃窜散于四方,则这场战事还会拖延下去,关中不靖、朝纲不稳,迁延日久,恐怕还要再生变故。 毕竟尚有李勣率军屯驻潼关,倾向不明、立场不定,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 …… 西市。 右屯卫突破金光门杀入城中,高侃率军占据城池,将此区域之内的关陇军队彻底清空,而后坐镇城门指挥,由王方翼率领重装步卒、火枪兵、弓弩兵突入城中,追着溃军的屁股衔尾追杀。 溃军已经破了胆,士气崩溃,偶尔有将校试图组织兵卒进行抵抗,也很快被身覆重甲的右屯卫兵卒击溃,愈发全军崩溃、一泄如注。 王方翼率军一路掩杀,直至西市之外,才遭受到迎面而来驰援的于遂古部阻击,进攻势头略有放缓。 于遂古奉命前来堵截,满以为自己麾下万余人马扼守住长街,就算拿人命去填,也一定能够将右屯卫死死拖在此地,以便给太极宫内猛冲猛打的关陇军队争取足够的时间去歼灭东宫六率。 然而两军于混乱之中甫一接阵,于遂古便后悔了。 右屯卫冲在最前的乃是重装步卒,这些兵卒虽然冲锋挺进的速度不快,可全身上下几乎武装到牙齿,进攻之时阵型完整、有条不紊,行进之间好似一堵铜浇铁铸的墙壁一般缓缓推进,所有试图阻挡其前进的军队都好似一头撞在礁石上的水浪一般,除去溅起漫天血花,根本不能阻挡其分毫。 于遂古傻眼,这仗要怎么打? 第一千九百五十二章 败局已定 于遂古指挥着家中私兵列阵冲向迎面而来的右屯卫重装步卒,两军在西市门外的长街上迎头碰撞,气势汹汹的于家私兵就好似浪花拍在礁石上,鲜血迸溅、残肢横飞,敌人巍然不动,依旧步履沉稳缓缓推进,自己麾下私兵却伤亡惨重、气势受挫。 于遂古几乎发疯,自己麾下兵卒横刀砍在对方覆盖全身的铁甲上,只见火星迸射,却无法伤敌分毫,而敌人的横刀却能轻而易举的破开麾下兵卒的衣裳革甲,割碎肢体。 这仗要怎么打? 于遂古一时间有些傻眼,以往关陇军队面对右屯卫从无胜绩,被打得灰头土脸,他一直认为固然右屯卫战力不俗,毕竟是横扫薛延陀、吐谷浑的强军,可也未必如同表现出来那么,还是绝大部分关陇军队乌合之众、更加不堪。 若是换了他率领麾下兵卒上阵,定能遏制右屯卫之气势,何至于处处受制、导致战局糜烂? 然而此刻,于遂古才终于认清不是关陇军队无能,实在是右屯卫太强…… 房俊担任京兆尹之时,将西市修葺一新,如今临街的地方也开设无数商铺,虽然将近一年来家家户户都上这夹板打了烊,但恢弘气度却是不减分毫,如今,两军人马便在这天下第一等的繁华之处展开血战。 固然麾下兵卒伤亡惨重,眼瞅着家族私兵犹如飞蛾扑火一般被右屯卫重装步卒剿杀、撕碎,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兵卒,下一刻便变成敌军脚下的一滩鲜血、一堆碎肉,可于遂古还是咬着牙,挥舞着横刀,不断催促麾下兵卒向前、向前! 他太明白一旦被右屯卫攻占西市,进而挺进至延寿坊,会产生何等严重的后果,届时便不得不撤出太极宫中的军队回援,使得目前已经濒临覆灭的东宫六率获得喘息之机。 尤其是对于全军士气之打击简直无可估量,一旦长孙无忌被迫自延寿坊撤离,极有可能导致兵败如山倒…… 到了这个时候,于遂古虽然心疼每一个家族私兵的阵亡,却也不得不顾全大局,希望用兵卒的血肉之躯阻挡敌人钢铁一般的前进阵列。 …… 延寿坊内,气氛极其紧张,就连天空的阴云都似乎黑湫湫的压在人心头,纷飞细雨非但没能让人感受到一丝清亮,反而黏稠阴凉的缠在身上。 临街的商铺之内,书吏、兵卒出出进进,所有人面色凝重、步履急促,战局的陡然变化令所有人都感受到深沉的压力,更明白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全盘皆输,以及所衍生的严重后果。 那是关陇门阀所绝对无法承受的…… 偏厅之内,一众关陇大佬气色阴沉、商议着如何解决当下局势。 令狐德棻手里捧着茶盏,却是半晌都没有喝一口,沉吟着道:“右屯卫战力强悍,单凭于遂古怕是无法抵挡,还需再从城外调集军队支援才行。” 右屯卫的名声是打出来的,薛延陀、吐谷浑、突厥、大食,一个个当世强敌一一匍匐于右屯卫刀下,那种横行当世、威盖八荒的气魄,即便再是对房俊有所成见,也不得不承认绝非关陇军队可以匹敌。 宇文士及摇头道:“如何使得?如今玄武门外到底是何情形,吾等一概不知,否则也不至于右屯卫兵临金光门下才骤然发现。眼下再想调兵入城,只能从春明门外调派,可万一房俊留有后手,再次突袭春明门可怎么办?” 之前还觉得长孙无忌孤注一掷调金光门外军队入城乃是神来一笔,因为风险固然很大,但实则谁都不认为房俊会察觉到这一点,从而抓住金光门外战力空虚的机会予以突袭。 但现在偏偏右屯卫神兵天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金光门防御杀入城中,谁还敢保证房俊不会故技重施,等到春明门外军队入城之后,再度派遣骑兵予以突袭? 一旦金光门与春明门双双失陷,关陇军队也别想着先一步击溃东宫六率、覆亡东宫了,在座大佬只能赶紧收拾行李自南边明德门撤出长安城,然后隐姓埋名、流亡天涯…… 令狐德棻对于军事不甚了解,听着觉得也有道理,遂不再发言。 长孙无忌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正欲敲打这群关陇大佬一番,让大家将所有家底都拿出来奋力一搏,置诸死地而后生,忽然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将他打断,蹙眉看去,间便到宇文节快步入内。 这让长孙无忌心里“咯噔”一下,他以前很是欣赏宇文节,但是最近几乎每一次宇文节进门都没什么好消息,但愿这一次有所不同……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有些喝凉水塞牙缝的时候,你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宇文节快步入内,眼神在诸位大佬身上转一圈,略作沉吟,但觉得消息根本瞒不住,故而干脆道:“刚刚宫内传出消息,张士贵开放玄武门,太子已经率众出城抵达右屯卫大营,房俊亲自至玄武门迎接……” 厅内落针可闻。 张士贵开放玄武门放任太子出城,这几乎是最坏的结果,结果还是发生了。 难道当真是天要亡关陇? 连张士贵这等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之辈,都已经放弃执行李二陛下之遗诏,默认了太子继承帝位之事实,这对于朝野上下的风向将会有着极其巨大之影响,所有人都会将太子放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连带着,关陇“叛逆”之行径将会得到无尽谴责…… 长孙无忌最先反应过来,问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张士贵如何表态?” 宇文节道:“张士贵要为太子固守玄武门,挡住咱们的进攻。” “……” 一众关陇大佬恨不能将张士贵撕碎了蘸酱生吃,这厮号称陛下之肱骨,最是忠心耿耿,如今不仅违背了陛下遗诏,更于太子面前卑躬屈膝、誓死效力,简直欺世盗名、可恶至极点! 但除去忿恨之外,更让大家感到悲观的是最坏的情况终于出现。 玄武门城高墙厚,“北衙禁军”各个剽悍、战力不俗,龟缩死守之下意图攻破玄武门难如登天,绝非一日之功,而东宫六率残而未败,尚能一战,再加上右屯卫已经杀到西市,于遂古麾下的洛阳于氏私兵不知能够抵挡几时,稍有不慎便会被右屯卫将此刻猛攻太极宫的军队死死堵住,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所有人都看向长孙无忌,这么多年来,无论主动被动已经习惯了由长孙无忌来掌控方向、主持大局,“关陇领袖”之地位实至名归,无可置疑。 而到了此等生死存亡之时刻,作为领袖要在艰难之局势当中做出抉择,长孙无忌亦是当仁不让。 他沉吟良久,权衡左右,沉声道:“以吾之见,此刻撤兵非但不能保存实力、稳定局势,反而完全丧失主动,被东宫六率与右屯卫衔尾追杀,以咱们军队的军心士气打顺风仗还可以,可一旦后撤面对袭杀,极易导致全盘崩溃。” 这话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家都对各自家族的私兵战力有着清晰的认可,即便以前没有,如今历经数次鏖战,被右屯卫肆意虐杀、在东宫六率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可能记吃不记打。 若死死顶住,尚可一战;只要后撤,势必军心浮动、士气暴跌,兵败如山倒并非不可能。 宇文士及问道:“继续猛攻太极宫?” 长孙无忌颔首道:“只能如此了,东宫六率只剩下一口气,若能一鼓作气见其完全击溃,咱们的军队势必士气大振,玄武门也未必挡得住咱们。只要突破完全占据太极宫,无论是出城追击太子,亦或是凭借太极宫防御死守,都还有机会。当然最重要是赶紧派人前往潼关,请李勣挥师入京。”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满嘴苦涩。 自己绸缪许久、耗尽精力,更搭上整个关陇的家底才发动这一场兵变,最终却不得不含恨忍辱恳请李勣回京搭救,将胜利果实拱手相让,实在是郁闷得令他差点再次吐血。 可局势至此,关陇败局已定,不想全军覆没就只能指望着李勣为了平衡朝堂出手搭救,不让山东、江南两方联盟涌入朝堂,攫取大权…… 对于长孙无忌这等野心勃勃之辈,不啻于心头割肉! 第一千九百五十三章 是进是退 当下局势,对于关陇门阀来说危如累卵,动辄有倾覆之祸,想逆转此等局面,最重要莫过于两点:其一,尽快东宫六率彻底占据太极宫;其二,则需要李勣以平衡朝局为重,对关陇门阀采取扶持之策略,以此对抗山东、江山两方门阀。 两者缺一不可,所以极难达成。 但这优势关陇门阀唯一生机,即使明知希望渺茫,也不得不全力施为。 所以汇聚此间的关陇大佬纷纷颔首,对长孙无忌的对策予以肯定,事实上所有人也都明白,这等时候长孙无忌已经红了眼,大家对他的策略予以赞成便罢,水若是敢反对,只怕会马上被长孙无忌开刀…… 长孙无忌环视一周,对诸人的表态感到满意。 虽然只要宇文家跟随他的步伐,余者谁敢抵触他的策略都会遭到他的疯狂打压,也肯定能够将任一门阀彻底击垮,但若非必要,他并不想那么做。 既然所有人都知情识趣,关陇门阀就还是坚若磐石,未必不能一战。 ***** 当关陇军队将所有的预备队都投入战斗,太极宫弹丸之地几乎挤满了双方将士,所有人在各自督战队的催促之下发动疯狂进攻,几乎每一刻都有无数兵卒战死,鲜血流淌在地上被雨水稀释流入沟渠湖潭,尸体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每一处都经由双方反复争夺,每一寸土地之上都浸满鲜血,战斗激烈至天地变色、山河悲啸! 东宫六率面对关陇军队发疯一般的攻势只能负隅顽抗,节节败退,大半太极宫已经尽皆沦陷,气势上被叛军死死压制。 李勣的指挥所已经从太极宫旁边数次向后迁移,目前设置在两仪殿,但叛军攻势犹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东宫六率勉力抵挡,想必不久之后就要再度向后迁移,放置于甘露殿附近。 军中已经开始有恐慌情绪滋生,但李靖却安之若素、处之泰然,每一次有麾下将校请示亦或者传令兵传达信息,都能见到李靖大马金刀坐在指挥所内,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气度。 这对于稳定军心是非常重要的,将乃兵之胆,只要主将稳得住,军心便稳定,即便濒临绝境,亦能奋起而战。 浑身多处包扎好似粽子一般的李思文不解问道:“大帅为何不将右屯卫已经突破金光门杀至西市的消息传递下去?此刻贼军势大,气势汹汹,咱们的兵卒难免军心涣散,该当放出消息稳定一下才是。” 李靖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缓缓说道:“稍安勿躁!你也算是出身军伍世家,当知晓令尊行军打仗多年,亦曾多次经历险境,可即便情况再坏,你可否想象令尊彷徨无措、进退失据之模样?” “这个……” 李思文想了想,摇头道:“非是末将不逊,家父从来都是镇定自若、智珠在握,若让他失了方寸,几乎不可能。” 李靖道:“可带兵打仗,哪里有真正的常胜将军?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来没有必胜之仗,身为统帅每时每刻都要做出最坏之准备。一个统帅的素质,不仅仅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在于温若磐石,成为全军之砥柱,任凭强敌之攻势犹如狂涛巨浪,亦能巍然不动!即便此刻敌军已经杀到眼前,举起钢刀,也不要眨一下眼皮!” 这是他多年从军所累积、感悟出来的经验之谈,对于麾下这些年青将领,他愿意倾囊相授。 就比如他近些年专注于著书立说一样,相比于军功、权力,他更在乎传承。 若能将自己生平所学尽皆传承下去,即便百年之后归于尘土,但自己的思想、学识、军略却依旧活跃在世间,被人们口口相传、传诸于后世,那是比官居一品、大权在握更为光辉荣耀之事。 李思文蹙眉想了想,迟疑道:“也就是说,哪怕心里怕的要死,也得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用意震慑敌胆之同时,也可安抚军心?” “……娘咧!” 李靖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破口大骂:“屁的怕得要死!大丈夫行于人世间,不过匆匆数十寒暑,任凭帝王将相终有一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有甚好怕?你个孬种!” 李思文一脸委屈,却不敢反驳…… 一个校尉从外快步而入,脸上露出喜气,来到李靖近前施礼之后道:“启禀大帅,方才内重门送来消息,太子殿下亲自策骑抵达玄武门下,与虢国公相见,虢国公已经率领麾下‘北衙禁军’全部投诚,且开放玄武门任太子殿下通过,越国公率军于玄武门外接应太子殿下至右屯卫大营。虢国公更向太子殿下立誓,愿意率部死守玄武门,绝不让叛军越雷池一步!” “好!” 李思文骤闻喜讯,大叫一声拍案而起,将一旁正欲开口说话的李靖吓得一哆嗦…… 气得李靖大骂:“你特娘的什么毛病?你爹英雄盖世,怎地生了你这么个一惊一乍的怂玩意儿!” 李思文毫不在意,喜动颜色道:“太子殿下出了玄武门,咱们最大的负担没有了,终于可以放手一战,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了不得?” 这话李靖倒是赞同。 他虽然背负“军神”之名,却并非爱惜名声之辈,可以坦然接受失败,即便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什么身死名裂,什么一切成空,他根本不在乎。 胜固可喜,败亦欣然。 这就是他这些年幽居府邸所领悟的人生境界…… 但若是胜败之间攸关太子之生死、东宫之存亡、甚至国祚之传承,那却是他所不能承担。 此刻太子撤出玄武门,由右屯卫负责护卫,即便东宫六率全军覆没,又能如何? 当可放开手脚大战一场! 他霍然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之前,仔仔细细产看一番,略作斟酌,便下令道:“传令各军,继续先前之战略,步步为营、诱敌深入,未有本帅命令之前,所有军队不可擅自与敌死战!” “喏!” 校尉得令,赶紧出去向各部军队传达军令。 李思文站在李靖身后,好奇问道:“既然太子已经撤走,咱们当可放手一搏,右屯卫已经杀入城中,咱们趁势反击定能取得战果,可大帅却命各军诱敌深入,如此又有何用?” 李靖微微一笑,手指在舆图之上点了点:“这张舆图标记了当下之局势,敌我之分布、动态一目了然,可若是身为一军之统帅,目光却不能紧紧放在这张舆图上。” 李思文一脸懵然,很配合的捧哏:“那应该放在哪里?” 这个配合让李靖感觉很是舒爽,他用手绕着舆图外围画了一个巨大的圈,将整张舆图包裹在内,傲然道:“统帅的目光,要专注于战场、最终更要脱离于战场,上升至整个天下。” “天下?” 李思文愈发不解,眼下只是长安城内的一场兵变,顶了天波及整个关中,天下局势之变幻动荡,又如何能够决定长安这场兵变的胜败? 李靖捋着胡子,将当初从房俊处听来的那句话教训李思文,神情自然毫无“剽窃”之难为情:“战争,从来都是政治的延续,不能掌握政治之变化,又如何取得一场因政治而生的战争?” 李思文瞪大眼睛,脑门儿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李靖好为人师,循循善诱,手指放在西市附近:“右屯卫已经攻到此处,以右屯卫战力之剽悍、装备之精良,任何一支关陇军队都不可能挡住其势如破竹的攻势。” 手指又移到太极宫:“这个时候,所有突入太极宫的关陇军队得知右屯卫杀入城内,势必军心恐慌,眼下看似攻势如潮,但只要占据稍有变动,局势立马发生转变。你自己说说看,最直接的转变会是什么?” 第一千九百五十四章 难以委决 李思文看着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听着李靖的询问,脑海里飞快旋转,半晌之后试探着道:“关陇军队最怕的应该便是攻略太极宫的主力被右屯卫切断退路,所以一旦局势变化,关陇会立即将太极宫的军队撤出,或是火并右屯卫,或是干脆自春明门撤出,承认兵变彻底失败,但同时积蓄力量撤向某一处防守险要之据点,极力防御,等待变故……” 什么变故? 自然是坐镇潼关却对长安兵变隔岸观火的他爹…… 忽而,他脑中灵光一闪,道:“关陇叛军很有可能不敢继续猛攻太极宫,唯恐被右屯卫抄了后路,所以他们大抵会承认失败,干脆聚集军队撤出长安城!” 李靖赞许颔首,看着舆图,又轻叹一声:“正是如此!关陇虽然目前败局已定,但实力犹存,一旦撤出长安,择选一处易守难攻之地猬集起来坐等局势变化之时,则会躲过一劫,安然脱身。” “不会!” 李思文脸孔涨红,因为涉及到自己父亲之立场、名声,即便面对最为尊敬的李靖,也已然梗着脖子竭力反驳:“末将不敢言家父之忠,但家父岂会同叛军同流合污?大帅此言过于轻率,末将不敢苟同。” “嗬!” 李靖冷笑一声,一巴掌拍在李思文后脑勺,骂道:“刚刚本帅说了那么多,你都左耳听右耳冒根本没上心?你爹不是军中一匹夫,而是大军之统率,更是帝国之宰辅,他眼中没有胜败、没有对错、甚至没有善恶,唯有政治!他要的不仅仅是自身之利益,更要兼顾朝局之平衡,眼光早已放在这场兵变之胜负本身,岂能因一己之善恶,将朝局平衡弃之不顾?关陇门阀执掌朝廷中枢多年,上上下下势力雄厚、盘根错节,一旦悉数被驱逐出朝堂之外,这些空出来的位置势必被山东、江南两地之门阀趁虚而入,而这两地门阀遭受关陇排挤压迫多年,彼此之间亦是纠葛颇深,一旦进入朝堂,肯定同气连枝,抱着膀子将你爹作为对手。你爹的性子你还不知?最是谋虑深远,从不肯赤膊上阵,与其让他将来与山东、江南两地之门阀对阵,何不拉一把苟延残喘的关陇,将他们放在前面替你爹低档火力?” 李靖与李勣虽然并无太多私交,但作为帝国如今最声名显赫的两大统帅,彼此之间可谓知根知底,相互的脾气、秉性、习惯极为熟悉。以李靖对于李勣之认知,此人一贯闷声发大财,论心思之深沉,比之长孙无忌有过之而无不及,最爱干的事儿便是隐身于幕后,操纵傀儡掌控全局。 然而李思文觉得这已经涉及到“污蔑”父亲的人品,极力抗争道:“大帅谬矣!家父对大唐赤胆忠心,光风霁月、胸襟宽阔……那个啥……” 在李靖戏谑的眼神中,他自己红着脸,说不下去。 说李勣赤胆忠心可以,能力卓越也合适,但若说什么“光风霁月”,那可实在是太扯了…… 到底是当着人子之面评论人父,着实不妥,李靖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结束了自己的“谆谆教诲”,直接下令道:“占据危厄,即便右屯卫有可能截断叛军之后路致使其彻底崩溃,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你虽然身负重伤,但此刻生死关头,亦当披挂上阵,尽心竭力、谋求胜利!待到战后,本帅自会着重为你叙功,予以嘉奖。” “喏!” 李思文虽然纨绔,却也是个硬汉,笑着拍拍肩上伤创,疼得脸色发白,哈哈大笑道:“身为帝国军人,面对社稷之存亡、国祚之延续,自当向死而生、奋不顾身!” 李靖嘉许的看着他,温言道:“眼下不求退敌,而是力求诱敌深入,让叛军断去撤退之心,使其步步深入,等咱们退到玄武门下之时,想必右屯卫也已经突破至延寿坊,那时候,便是咱们大举反攻、彻底歼灭叛军奠定胜局之时!” “喏!” 李思文应命,之后转身大步走出指挥所,呼喝着带着自己的亲兵迅速离去,奔赴自己军中,组织军队后撤。 李靖回身重新立于舆图之前,查看着舆图之上标注的种种信息,分析着敌我双方之势力、分布、态势,而后脑海之中琢磨着如何一步一步诱敌深入,最终如何一举反攻,反败为胜。 ***** 西市之外,战斗惨烈至极。 洛阳于氏虽然如今名声不显,但当年亦是“八柱国”之一,蛰伏多年却依旧底蕴深厚,家中私兵实力不俗,当初跟随李二陛下为大唐平定四方、乃至后来逆而夺取帝王宝座,都曾立下汗马功劳。 如今数千兵卒在于遂古驱策之下向着武装到牙齿的右屯卫重装步卒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即便伤亡惨重,却依旧悍不畏死的猛冲猛打。 只不过无数兵卒在重装步卒阵前撕心裂肺的惨叫、迸溅的血花、倒伏的尸体,却让于遂古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抽痛,牙根都差点咬碎。 这可是洛阳于氏最后的家底! 等到这些私兵战殁,洛阳于氏便等同没了牙的老虎,即将随同关陇门阀一起沉沦、任人宰割…… 但他却不敢退却半步。 一旦右屯卫突破西市,兵锋抵达延寿坊,将会对长安占据造成翻天覆地之影响,如今正在太极宫内发动拼死一搏的关陇军队面临后路被断之危险,士气骤降、军心崩溃,恐怕彻底战败将成定局。 那是他绝对不能承担之责任。 然而向死之心易起,慨然赴死难行,看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家族私兵被他的命令送到右屯卫绞肉机一般的钢刀之下、战阵之中,心中之煎熬笔墨难以形容其万一。 “速速前往延寿坊,告知赵国公,请其立即增派援军!” 于遂古红着眼睛,狠狠将身边亲兵赶走,这已经是他派出的第十个亲兵赶赴延寿坊救援,然而距离西市仅只一墙之隔的延寿坊,却至今未曾增派一兵一卒,这让他甚至生出“莫不是那帮老家伙故意借此来消耗于家实力”之心…… 然而此刻延寿坊内,长孙无忌早已焦头烂额、进退两难。 西市那边于遂古一次接一次的求援,无论其中是否有保存实力之心思,但右屯卫势如破竹、难以抵御乃是事实,一旦洛阳于氏的私兵伤亡殆尽,右屯卫兵锋直抵延寿坊,将对占据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可现在长孙无忌却纠结于到底应该征调春明门外长孙家仅余的私兵入城增援西市,同时继续猛攻太极宫力求覆灭东宫六率,亦或是赶紧将太极宫内的军队撤出,所有军队自春明门撤出…… 太极宫内的战报也一次一次送抵,东宫六率一改先前之顽强,步步后退,关陇军队已经攻至甘露殿附近,半数宫阙尽皆在手,眼看着就将彻底击溃东宫六率、占据太极宫,达成初步的战略目地。 然而这一切也有可能是东宫六率故意为之,目的就在于诱敌深入,给右屯卫争取足够的世间…… 到底是进是退? 长孙无忌难以委决。 此刻偏厅之内只剩下宇文士及,忧心忡忡对长孙无忌道:“李靖谋略出众,带兵更是天下第一,如今太极宫内咱们军队却进展顺利,东宫六率节节败退,这又些不符常理,小心李靖使诈。” 长孙无忌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吾倒是不怕他使诈,战局至今,双方已然没有任何回圜之余地,谁也别想诈谁。吾难以委决的是东宫六率到底尚存多少战力,咱们能否在右屯卫突破西市之前攻陷太极宫?” 只需彻底攻陷太极宫,主动权便彻底掌握在关陇手中,届时只需死守宫阙,静待李勣自潼关发兵回京即可。 李勣一定就等着长安占据有所突破,然后他率军回京抵定乾坤…… 到那时候,关陇自可与李勣谈判,愿为其抵御山东、江山两地门阀占据朝堂的马前卒,想必李勣也一定愿意顺水推舟,独揽大权坐视关陇与山东、江南争斗不休,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第一千九百五十五章 决一死战 长孙无忌纠结许久,难以下定决心,这对于素来杀伐决断的他来说极为罕见。踟躇良久,询问宇文士及道:“你认为东宫六率尚有几许战力?” 宇文士及也感受到长孙无忌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毕竟一个决断之间,便将彻底决定关陇的生死存亡,这份压力非常人能够承受哦。 沉吟一番,谨慎道:“按道理,东宫六率已然是强弩之末,若非张士贵开放玄武门使得太子逃出生天,给东宫延续了希望,只怕此刻东宫六率早已崩溃,只需强攻下去,胜利唾手可得。” 就在长孙无忌连连颔首之时,他又说道:“但最重要还是于家私兵能不能挡住右屯卫,若能挡住,又能挡得住多久,能否挡到咱们的军队彻底攻陷玄武门之后?若能,自然胜券在握,即便房俊突破西市兵临承天门下,咱们也可固守太极宫,等待李勣率军回京;若不能,咱们就必须撤离长安,放弃太极宫,因为眼下东宫六率的节节败退更似诱敌深入,一旦咱们深陷其中,很可能被右屯卫抄了后路,全军覆没。” 长孙无忌颇为失望,本想听到宇文士及有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却不想依旧是老生常谈,无甚用处…… 他站起身,负手走出偏厅进入正堂,来到墙壁前站定,看着墙壁上悬挂着诺大的舆图,心中忽然有所感触。 行军舆图自古以来有之,但是如眼前这张舆图这般比例精准、细致入微,将长安城内、周边之地形地势、道路建筑事无巨细囊括其中,足不出户便可将这一切如观掌纹,却是房俊一力为之。 自其担任兵部左侍郎起,便开始绸缪运作,不仅派遣书吏、学子、商贾收集大唐国内城池图纸、山川水文,更在周边国家收集情报、实地测绘,绘制出无数价值巨大的舆图,对大唐军事实力之增涨立下殊勋。 其中所耗费的人力物力,除却房俊,无人可以承担。只此一项,房俊对于帝国之功勋便少有人能够企及。 只是可惜,此子坚定的站在陛下身后,甘愿成为陛下挥向关陇门阀的刀枪,与关陇门阀势不两立,否则他定要付出一切代价将其拉拢过来,甚至于他在萧瑀之前便意欲择选一女许给房俊为妾,丝毫不顾及自己关陇领袖的身份…… 暗叹一声,将目光汇聚至舆图之上,仔仔细细的产看太极宫内局势,推敲着关陇军队到底有几分彻底击溃东宫六率的可能;若可以击溃东宫六率,又需要多少时间。 其间,战报不断送抵此处。 洛阳于氏损失惨重,难以抵挡右屯卫重装步卒之兵锋,西市之外尸山血海,战况惨烈;东宫六率且战且退,关陇军队连续攻陷太极殿、两仪殿,大军长驱直入,正在猛攻甘露门,距离甘露殿一步之遥…… 结合着战报,长孙无忌拟算着局势推演,一旦关陇军队攻略甘露殿,太极宫内的宫阙殿宇十之七八便已经尽落于手中,兵锋直抵内重门、玄武门一线,留给东宫六率的纵深已然不多,最后的决战便会在内重门里、玄武门下展开,即便不能击溃东宫六率与玄武门上“北衙禁军”,也将彻底占据太极宫。 而右屯卫的重装步卒虽然战力强悍,但毕竟只有两千余人,且长安城内里坊相连、处处防御,右屯卫最为精锐的具装铁骑难以展开冲锋,所以不会投入战斗,以关陇军队目前的兵力来说,想守住很难,但拖延时间却不难。 长孙无忌盘算许久,觉得关陇军队先一步攻陷太极宫的可能性很大,然后便可以死守太极宫……最重要的自然是李勣会否如他所想那般不愿见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取关陇而代之,在此战之后大举入侵中枢、占据朝堂? 一名兵卒急步入内,来到长孙无忌身后禀报:“启禀家主,独孤家、令狐家已经派遣各家私兵入城抵达西市,与右屯卫战在一处,右屯卫冲锋之势已被遏止。另外,侯莫陈家有族老自春明门出城,绕路赶赴城西,意欲解下侯莫陈麟的统兵之权,将其押会族中处罚,侯莫陈家的私兵则会自明德门入城,赶赴西市增援。” 长孙无忌默然不语,心中思量。 这乃是侯莫陈家对他的交待,毕竟侯莫陈麟引兵后退致使右屯卫突破金光门使得局势陡然糜烂,这件事他们绕不过去。 而侯莫陈家没有为了表达“愧疚之意”死战金光门,而是绕路城南明德门入城赶赴西市参战,这是极为明智的做法。右屯卫野战无敌已经是关陇上下的统一认知,唯有在长安城内借助里坊构筑防御,才能抵挡右屯卫势如破竹的攻势,为关陇军队攻陷太极宫争取足够的时间。 同时,侯莫陈家的参战也会对西市一带关陇军队的战斗力得到极大的提升,毕竟除去长孙家、宇文家,其余门阀之中以洛阳于氏、侯莫陈家的私兵战力为最。在长孙家、宇文家相继损兵折将、实力大损的局势之下,侯莫陈麟试图保存自家实力,意欲战后在关陇门阀当中占据一个更为重要的位置,其做法虽然令长孙无忌不可接受,但能够理解。 “给侯莫陈家送信,就说其心意吾已然明了,值此门阀存亡之际,大家当砥砺奋进、同力协心,待到他日功成,共谋一醉,恩怨抵消!” 这是给侯莫陈家一颗定心丸,让他们放心大胆的去投入战斗,万一侯莫陈家只是以此来试探他长孙无忌是否因为侯莫陈麟之举措心怀怨愤,见他恼羞成怒、不依不饶,说不定转身便投入东宫阵营…… “喏!” 兵卒领命而去。 长孙无忌因为侯莫陈家的幡然醒悟而下定决心,大声道:“来人!” “卑职在!” 有堂内数位校尉急忙上前。 长孙无忌面色冷峻:“传令于遂古,要其不惜一切代价抵挡右屯卫之突袭,只要他能够将右屯卫挡在西市,此战之后,吾保举他兵部尚书之职,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喏!” 一名校尉转身疾步而出,赶赴西市传令。 长孙无忌侧身,对从偏厅走出来的宇文士及道:“为了关陇根基永固,还请仁人兄披挂上阵、督战太极宫,务必于右屯卫突破西市之前攻陷皇宫!” 宇文士及明白长孙无忌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行险一搏”执行到底,不仅要赌关陇军队可以在右屯卫突进至承天门之前结束太极宫内的战斗,能够全力以赴死守太极宫,更要赌李勣一定会率军返回长安,阻止右屯卫继续突袭关陇军队。 风险很大……当然一旦赌赢了,收益同样巨大。 宇文士及慨然笑道:“你我自幼相识,相交莫逆,又同朝二十载,惺惺相惜,我以你马首是瞻大半生,也因此才有了这二十年的尊贵荣华、家族兴盛。眼下生死存亡,自当依从旧例,愿意听从调遣,刀山火海,决不退缩!” 长孙、宇文两家早已俱为一体、荣辱与共,之前他还有取而代之的心思,可宇文陇率领宇文家的精锐在城北一战当中损失殆尽,连宇文陇自己都兵败被擒,往昔威名赫赫的“沃野镇私兵”只剩五千余人,待到太极宫之战过后,只怕连这五千的半数都没有…… 野心被现实打击得粉碎,眼下出了鼎力支持长孙无忌之外,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 当即,重病在身的宇文士及拖着病躯穿上甲胄,在亲兵簇拥之下冒着小雨抵达两仪殿,将临时的帅帐设于此地,指挥关陇军队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不计伤亡的向着且战且退的东宫六率猛攻不止,誓要在最快时间内击溃东宫六率,彻底占据太极宫,扭转局势。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冒着微风细雨疾驰入潼关之下的大营之内,将长安消息送抵李勣面前…… 第一千九百五十六章 有内鬼啊 夜漏更深,细雨潺潺,李勣手捧着战报凑在灯烛之下逐字逐句的看过,这才抬起头来摇了摇,微微叹气。 长安局势逆转、东宫绝处逢生……房俊于纷乱局势之中敏锐捕捉到“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之后的防御空档,果断派兵突袭,一举攻陷金光门,这一手有如神来之笔,彻底将长安战局再度翻转至对东宫有利之境地。 尤其是张士贵临阵反水,非但将太子放出玄武门,且公然表态为太子死战玄武门挡住叛军。 彻底将关陇门阀逼入绝境…… 眼下看来,自己统御东征大军继续屯驻潼关已无必要,危急关头还是得拉关陇门阀一把,否则一旦关陇门阀被东宫军队彻底击溃,其势力被剪除之后逐出朝堂,势必造成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蜂拥而入。 这是无法避免的现象,中枢需要运转,关中需要重建,每一个职位都不能空缺,科举制度刚刚起步,虽初见成效,但远不能给帝国各级官衙提供足够的合格人才,门阀子弟在这一方面的优势太大,不是寒门学子可以取代。 被关陇门阀打压二十年,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暗地里纠葛颇深、抱团取暖以对抗关陇,此番若关陇彻底湮灭,这两地门阀一起涌入朝堂,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共同进退,自己这个宰辅之首怕是有苦日子了,只要想想整日里与那些多年以来被隔绝于中枢之外存满怨气的老家伙打交道,他便一阵头疼。 关陇经此一战,实力大损,但底蕴依旧深厚,只需拉扯一把,依旧能够成为最称手的那把刀,以之对抗山东、江南,他只需坐镇中枢、幕后运作,使得双方达至平衡,这才是最为理想的朝廷生态。 只不过若想此刻起兵返回长安,他说了不算…… …… 门外,王瘦石整个人好似飘着一样走进来,足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好似猫儿一般轻敏…… 烛火摇曳之间,李勣回头便看见无声无息走进来的王瘦石,蹙眉不悦:“此地乃是中军节堂,任何人入内都要事先通禀,汝乃帝王近侍,焉能不知此等规矩?往后还请注意一些。” 王瘦石对于李勣这种趁机发泄心中不满的做法视如不见、充耳不闻,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空洞毫无生气的盯着李勣,一字字问道:“房俊为何会知晓‘沃野镇私兵’已经入城,金光门外防御空虚,所以敢出动主力奇袭金光门?” 正如长孙无忌之所以敢调“沃野镇私兵”入城的理由一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四面封锁的长安城已经将消息禁锢其内,这一调遣看似搏命一击,实则风险未必如看上去那么大,因为房俊几本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得知这些详情,等到他反应过来或者收到消息,想必关陇军队已经一鼓作气攻陷太极宫、击溃东宫六率。 于是乎,房俊出兵时机之精准、调动主力之决心,在此次变局之中有如神来之笔,使得战局逆转、攻守易位,濒临绝境的东宫硬是被他以一己之力给捞了回来,更令攻入太极宫的关陇军队有可能面临前后被击之险地,动辄全军覆没…… 然而这一切的惊艳背后都表露着一个巨大的疑惑——房俊是怎么得知金光门防御空虚的? 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陈兵潼关的东征大军。 几十万人猬集在一处,成分复杂、心思各异,自然有许多心向东宫者,但整个军营都处于戒严状态,等闲兵卒想要私自出营一次难入登天,一经发现便是死罪,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消息送给房俊,唯有军中寥寥数人做得到。 也难怪王瘦石有所怀疑。 李勣蹙着眉:“您该不会以为‘百骑司’那帮人都是吃干饭的吧?他们能在关陇军队腹心之地刺杀数位宗室郡王,自然也有渠道侦查关陇军队之动向,这不足为奇。” 王瘦石摇摇头,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那为何张士贵会临阵反水,彻底站到太子那边去?” 相比于房俊的“神来一笔”,张士贵投诚东宫带给这位统御李二陛下麾下最神秘力量的内侍更大的震撼。谁都知道张士贵对李二陛下的忠诚可鉴日月,绝无背叛之可能,如果当真不愿手刃太子,顶了天便是放任太子出宫不闻不问,却绝对不会背叛李二陛下遗诏公然投诚太子。 这背后若是没有一些事情发生,怎么可能? 李勣面对王瘦石的诘问,则毫不客气的回怼:“这就得问问你自己,若非你自作聪明派出死士先刺探张士贵之忠诚,后刺杀房俊,张士贵又岂能对你心灰意冷,生出逆反之心,进而彻底投诚东宫?我提醒你多次,即便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待得久了,也不能处处以阴暗龌蹉之心去看待。人心,经不得试探。” 王瘦石也不恼怒,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李勣,不放过他脸上丝毫表情,希望能够寻到破绽端倪。 但李勣何许人也? 论心思之深沉,恐怕还要在长孙无忌之上,面上神情郁闷之中夹杂着愤慨、惋惜,毫无异样。 深吸口气,王瘦石目光幽深,依旧觉得李勣很有可能在他背后搞了小动作…… “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英国公可曾受到战报?” “自然是有的。”李勣颔首。 关陇拼死一搏,完全放弃金光门权力攻击太极宫,如此重要的变故岂会没有战报送抵? 王瘦石道:“可否让咱家看看这份战报?” 李勣答应得痛快:“当然可以。” 微微俯身,在书案之上堆积如山的战报、公文之中繁复翻找,却遍寻不见,无视王瘦石愈发浓厚的疑惑,他侧头想了想,将一名书吏喊进来,询问道:“昨日是谁送来长安战报?” 书吏恭声道:“斥候交给卑职,卑职亲手送来。” 李勣看着他:“当时你将战报放于何处?” 书吏不明所以,指了指书案道:“就放在这书案之上。” 李勣又问:“可有外人进入此间,见到这份战报?” 书吏摇头道:“卑职不知是否有人见过那份战报,只不过当时卑职送战报进来,卢国公正好在。” …… 王瘦石面无表情,眼眸却专注的从两人面上反复扫过,听到此处,死鱼一般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卢国公?”他问道。 书吏道:“正是。” 李勣默然不语,看着王瘦石。 王瘦石也不多说,略微颔首,转身走出去。 书吏被王瘦石身上那股阴仄仄的死气吓得不轻,忐忑的看向李勣:“大帅……” 李勣摆摆手,道:“与你无关,日后这件事无论是谁问起,就是这般回答,出去吧。” “喏。” 书吏心中丝毫不见轻松,但也不敢多问,只得施礼之后退出。 李勣坐下来,手掌捋着颌下美髯,目光深沉,静静坐在书案之后沉思许久,一言不发…… …… 程咬金披着一件中衣,露出胸口黑森森的毛发,打着哈欠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无视面前的王瘦石,不耐烦道:“深更半夜的,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对于这个地位崇高、行踪神秘的内侍,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王瘦石站在营帐之中,目光闪烁,涩声问道:“昨日有长安战报送抵中军,忽然失窃,卢国公可曾见过那份战报?” 程咬金蹙眉,战报他自然是看过的,可却不曾偷走,为何又失窃?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长安那边可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王瘦石想了想,没有隐瞒:“长孙无忌调沃野镇私兵入城,房俊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查知,但他偏偏就知道了,且及时做出部署……显然是有人将沃野镇私兵入城的消息告知了房俊,而这个人很可能是从那份失窃的战报之中得到详情,所以还请卢国公坦然,莫要隐藏。” 第一千九百五十七章 态度强硬 “隐藏?瞧不起谁!” 程咬金瞪大眼睛,一副受了冤屈的模样,扯着嗓子嚷嚷:“咱一辈子直来直去,从来不会耍弄心机,为此不知吃了多少亏,可时至今日还是那副样子,这辈子也改不了啦!” 王瘦石就有些头疼,这明显跑题了啊,谁在乎你的人品? 再者说来,谁不知你浑不吝的名号朝堂之上排名第二,第二的就是房俊,你们两个平素嚣张跋扈,有个屁的人品! 赶紧将话题转回来:“还请卢国公仔细想想,到底是否见到那份战报,以及当时的详细情形。” 程咬金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细腻,是那种“面带猪相心中嘹亮”的典型,心中顺着王瘦石的话锋一琢磨,便琢磨出味儿来。 那战报自己只是看了一眼,便放归原处,而李勣却告知王瘦石战报“忽然失窃”,这明显是在坑他…… 他开始打岔:“恕我冒昧,敢问一句,这算是怀疑我偷了那份劳什子战报,故而登门质询么?” 王瘦石耐着性子,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道:“自然不是,只不过那份战报事关重大,无故失窃,所以咱家要调查清楚经过,还请卢国公如实相告。” 程咬金点点头:“也就是说并未怀疑战报是我偷的?” 王瘦石:“当然没有。” “哦,那就好。” 程咬金吁出一口气,拍了拍毛茸茸的胸膛,如释重负的样子:“只要不是怀疑我就好,那你走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瘦石:“……” 这耍无赖耍得也太不要脸了吧? 他沉下脸,冷声道:“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还请卢国公莫要自误。” 程咬金面色一整,马上一本正经道:“那日英国公有军务相召,我前去之时刚好英国公去茅厕,有书吏送战报入内,我随口询问一句是何要事,书吏言及乃是长安战报,我便没再多问。待到英国公回来,见到坐在节堂之内,大发雷霆,说什么军纪森严、不可践踏,我心中不忿,顶了几句,便被轰走……那战报失窃,是否与英国公有关?来来来,我跟你说,这件事我觉得英国公有着很大的嫌疑,老早就看他不满了,整日里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必有蹊跷,而且他那天将我轰走更是有些莫名其妙……” 王瘦石没好气道:“咱家只是前来闻讯一番,哪里就怀疑英国公了?” 程咬金豪爽大笑:“你都这么问了,还不是怀疑英国公?哈哈,别怕别怕,我又不是那等背后说人坏话的,定然不会将你今日之怀疑告知英国公,安心便是。话说那厮看似文质彬彬、沉稳厚重,实则满肚子坏水儿,若被他察觉你在调查他,定要处处当心,指不定走路的时候都会从路旁树林子里射出一支冷箭。” 这番话语看似胡搅蛮缠,且有落井下石之嫌,却令王瘦石悚然一惊。 如果整件事当真是李勣向东宫以及房俊示警,那么自己此刻这般调查那份战报,说不定李勣当真会杀人灭口…… 那样一位当世名帅、朝中勋臣、当朝宰辅更手握重兵的大人物若是对他存心不轨,他区区一个内侍就算有死士护身,只怕也难逃毒手。 心里想着,口中道:“若卢国公此番言语句句为真,自然最好,否则恐怕有严重之后果,非你可以承担。” 他觉得应该给程咬金施加压力,使其别到处乱说。 可他却忘了程咬金的脾气,那是区区一个内侍可以威胁的? “嗬!” 程咬金冷笑一声,瞬间变脸:“简直笑话!吾追随陛下南征北战、立下不世之功业,除却陛下与国法之外,余者谁敢在吾面前猖狂?王内侍不过一个阉人,没卵子的东西,莫非欲效仿张赵夏郭之流,加中常侍之印,把持朝纲、残害忠良不成?” “张赵夏郭”指的是张让、赵忠、夏恽、郭胜等汉灵帝之时的宦官集团,亦被称作“十常侍”。这些阉人自己横征暴敛、卖官鬻爵,他们的父兄子弟则遍布天下、横行乡里、祸害百姓,朝野怨愤四起,被作为阉人乱政之典范。 王瘦石一张惨白的脸愈发面无人色,双眼阴仄仄的瞪着程咬金,尚未说话,便见到程咬金往前凑了凑,上身前倾与他四目相对,眼睛瞪得有他两个大:“怎么,跟老子瞪眼?来人!” “呼啦!” 帐外亲兵一拥而入,虎视眈眈的将王瘦石围在当中,只待程咬金一声令下,就将这个阉人大卸八块! 程咬金愈发盛气凌人,看着王瘦石,叫嚣道:“不服?来来来,你敢将方才威胁老子的话语再说一遍,老子今日就将你剁碎了喂狗。老子骂你没卵子,难道骂得不对?你若当真是个有卵子的,便再威胁老子一遍,老子剁了你之前,当你是个人物。” “呛啷” 亲兵纷纷抽刀在手,刀光闪闪,杀气腾腾。 王瘦石气得几欲发狂,他最初乃是高祖皇帝身边贴身内侍,之后又襄助李二陛下夺取江山、承继帝位,受到李二陛下信任与器重,地位崇高,何曾受到这般折辱? 但他明显感受到程咬金那一股冲天而起毫不掩饰的杀气,只要自己当真将方才威胁之言说一遍,这浑人当真就敢下令将自己剁碎…… 王瘦石微微颔首,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佝偻的身躯似乎也挺直了一些,凶狠的目光犹如择人而噬的毒蛇,盯着程咬金看了半晌,终于还是压抑着怒气,冷声道:“还请卢国公勿要忘记今日对咱家之羞辱,来日定十倍报之,望卢国公好自为之。” 程咬金嚣张的抬起下颌:“吓唬谁呢?不过是仗着陛下遗诏狐假虎威的阉人罢了,再敢聒噪半句,老子就剁下你的狗头!” 王瘦石果然再不说话,转身自林立的横刀之间穿过,走出大帐。 亲兵看了看王瘦石消失在帐门口的背影,问程咬金:“大帅,杀不杀?” 程咬金纠结少许,摇摇头,叹道:“这阉人隐忍的功夫不错,居然不给咱发飙的机会……杀个屁啊杀!” 抬脚将亲兵踹了一脚,骂道:“整日里打打杀杀的,能不能有点出息?给老子将大营各处好好看住了,这阉狗手底下死士不少,各个都是高手,可别让老子稀里糊涂睡觉的时候被人割了脑袋。” 他的确有心干脆结果了王瘦石,这老阉狗好似毒蛇一般,倚仗着陛下的遗诏搅风搅雨,迟早是个祸害。 只不过权衡利弊,他还是忍着没有出手…… 想起今日王瘦石前来之缘由,不由得狠狠啐了一口,咬牙骂道:“徐懋功这个阴险小人,简直不当人子!娘咧,你要给东宫送信只管去送便是,却将老子蒙在鼓里替你背了一回黑锅,特娘滴!” 那李勣故意将那份战报放在自己面前,就认准了自己一定会看,且一定会向房俊告知。如此,李勣保存东宫的目的达到了,却将通风报信的责任推给他,这才被王瘦石给盯上…… 烦躁的挠挠头,回到椅子上坐下,思虑着当下局势。 他虽然从不曾妄自菲薄,但也认识到自己的智慧距离李勣还有一些差距,所以才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事已至此,即便被王瘦石盯上他也不怕,正如刚才冲王瘦石叫嚣那般,普天之下谁能治得了他?李二陛下若在,即便赐下一杯斟酒他也得喝下去,可如今陛下驾崩,能治他的只剩下国法。可若没有真凭实据,国法又能奈他何? 长安的局势他已经知晓,房二这小子从来不曾让他失望,得了他的消息便当机立断,半点犹豫都没有便尽起精锐攻陷金光门,一举扭转局势,将关陇门阀逼入绝境。 以李勣的立场,想必是不愿意见到关陇全军覆没的,大抵用不了多久,便会拔营启程,挥师长安。 一切,都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 第一千九百五十八章 心思叵测 李勣坐在节堂之内呷着茶水,瞅着舆图,脑海里将当下局势一一捋清,然后一遍一遍的推演,每一处细节都无所遗漏,推算出各种各样可能引发的情形,以及每一种情形最终有可能衍生的利弊得失。 然后不经意间一抬头,便见到王瘦石再一次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门口…… 娘咧! 即便以李勣之涵养,这一刻也差点脱口骂娘!知道你是个阉人,与常人身体、心理皆迥然有异,可总是这般不声不响神出鬼没算是个什么东西?回头必须提醒一下自己的亲兵,即便王瘦石身份特殊,以后前来也必须事先通禀,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能被这个阉人吓出个好歹…… 放下茶杯,没好气道:“军营之内,讲究一个令行禁止、阳刚利落,王内侍又非是见不得人,何必这般鬼鬼祟祟?” 心中不满,连让座的礼仪都给免了…… “王内侍可是查明那份战报被何人盗取?” 王瘦石摇摇头,目光幽深的盯着李勣,正欲开口,李勣摆手将其打断,而后正襟危坐,面容严肃,沉声道:“本帅尊重王内侍的身份,但有一言也务必告知王内侍,此地乃是军伍之中,任何事情、任何消息都讲究一个效率,有事说事,坦率直接,否则极易导致贻误军机,谁也担待不起。将你们作为内侍的那一套风格收起来吧,本帅看不惯。” 固然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地位极高、圣眷优隆,可他李勣也不是什么小猫小狗,犯得着整日里被这一套阉人的做派恶心得不行?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总是这般阴暗做作、阴阳怪气的,谁受得了? 王瘦石被噎了一下,没想到平素温文尔雅的李勣居然话语这般犀利,不过他是阴柔惯了的,总喜欢躲在背后搞事情,似这般当面锣对面鼓的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干脆也不绕弯了了,直言道:“眼下长安局势混乱,咱家认为可遣一支劲旅直扑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此刻右屯卫主力正在长安城内激战不休,东宫六率伤亡殆尽,右屯卫大营势必空虚,只要兵行神速,当可一剂奏效,击杀太子。” 节堂内忽然一静,李勣目光灼灼紧盯着王瘦石,一言不发,窗外细雨敲打窗户,啪啪轻响。 烛火明灭之间,一股浓烈至极的杀气从李勣身上蔓延开来,双手摁在书案上,似乎只要轻轻抬起,门外的亲兵便会蜂拥而入,将王瘦石斩杀当场。 王瘦石整个人愈发佝偻,毫不退缩的与李勣对视,整个人好似盘缩的毒蛇,下一刻便能够闪电般发动攻势,直噬猎物咽喉! 李勣气势迸发,一字字道:“此地乃是军中节堂,吾乃大军主帅,你在教吾做事?” 王瘦石一滞,即便他乃是陛下身边近侍,往昔功勋卓著,不将朝中文武放在眼中,可是一军之主帅气势全开之时那种扑面而来的威武之气,依旧让他心脏一跳,有所惊悸。 摇摇头,道:“英国公误会了,咱家只是谏言而已,听与不听,全在英国公决断。” 李勣见他服软,这才收敛气势,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王瘦石道:“是咱家的主意。” 李勣哼了一声,毫不客气:“愚蠢!你便是陛下之代表,你的主意,便是陛下的圣意……以父杀子,你欲将陛下置于何地?” 陛下对太子早有不满,易储之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迟迟未能易储的原因除去太子这些年根基越来越稳固,贸然废黜会引发巨大动荡之外,不愿背负一个“以父逼子”的骂名更为关键。 在太子未有明显错误、疏漏的情况下予以废黜,天下人会如何评价陛下?当年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如今又废黜长子、另立新储…… 易储这件事势在必行,但任谁动手都可以,譬如关陇,绝对不能是陛下以及代表了陛下意志的李勣与王瘦石。 隔岸观火是一回事,亲自下场又是另外一回事,否则这数十万大军又何必大费周章? 直接自辽东撤军挥师长安,平定叛乱废黜太子,有谁能够抵挡? 王瘦石却面色淡然,缓缓道:“吾乃阉人,没卵子的废物,不似英国公心系权柄、志存高远,即便面对陛下旨意亦有所为、有所不为……吾之贱命,乃陛下所有,只要能够完成陛下意志,纵千夫所指、不得善终又能如何?吾自会承担所有罪责,一切与陛下无关。” 李勣怒极而笑:“你来承担?你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介阉人,豚犬一般的东西,你拿什么去承担?!此事毋须再言,即便陛下圣旨放在本帅面前,本帅亦不会派兵袭杀太子!身为臣子也好,家奴也罢,遇乱命当直言犯谏,而非一味愚忠,你之所为可能令陛下威名有损,无可弥补,蠢不可及!” 他是真的气到了,有些事不是一句你承担就行了,你算个屁的,你拿什么去承担? 你承担得起么? 这阉人在宫里不见天日的地方待得久了,脑子已经与那些在阴沟里爬来爬去的虫子同化,蠢不可及…… 王瘦石面色铁青,再好的涵养、再深的心思也经不住李勣这般不留余地的叱责,他点点头:“英国公好自为之。” 转身拂袖而去。 李勣面色阴沉的坐在书案之后,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随手放下茶杯,起身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细雨纷飞,点点灯笼火把摇曳在夜幕雨水之中,心情极为沉重。 王瘦石所言要他派兵奔赴玄武门北袭杀太子,当真只是他的主意? 未必。 自己从辽东撤军的那一日起,一些行为贯彻的便是陛下“废黜太子,却要假手于人”的意志,既想要另立储君,又不愿背负“以父逼子”的骂名,将一切都推到关陇门阀身上。 待到东宫覆灭、太子被废,这才从容挥师长安,抵定叛乱、另立储君。 然而东宫之顽强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关陇军队绝对数量优势的猛攻之下看似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却总能够在最为危险之时坚持过来,并且接连逆转战局,将局势一点一点的翻转回来。 这就使得李勣不得不一再拖延行军速度,慢慢悠悠的等着关陇军队重整旗鼓,击溃东宫六率。 等他到了潼关,关陇军队居然还没覆灭东宫,这就逼得大军只能屯驻潼关,隔岸观火,即便朝野上下对他心怀叵测也无法顾及…… 李勣忧心忡忡。 按理来说,到了眼下这一步,置身事外等着长安决出胜负还算可以,但若是直接派兵刺杀太子,则万万做不得。 无论是他李勣亦或是李二陛下,一旦做出这件事,遭受天下骂名乃是必然,为人臣者难得善终,为人君则也将尽失人心,殊为不智。 可王瘦石既然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就意味着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这是最令他不解之处,局势至此,几乎大局已定,又何必非要执著于易储?自关陇举兵起事,太子的表现几乎堪称完美,非但处置得当、能力不俗,且风骨强劲、意志坚定,已经有了明君之雏形。 即便换一个其他皇子担任储君,难道还能比太子做得更好? 况且经此一番兵变,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东宫班底愈发紧密,且逐步壮大,意欲易储,就势必要将这一部分剪除,所涉及到的包括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李靖、房俊等等一干重臣,难不成全部逐出朝堂? 尤其是房俊,这厮如今声威赫赫如日方中,更有军权在手,俨然军中大佬、一方豪雄,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废黜太子之后对他要如何安置? 牵一发而动全身,废黜太子容易,但此后朝堂之动荡、影响之深远难道视如不见? 时至今日依旧不改易储之心,着实令人费解…… 思虑半晌,李勣才在门口抓起一柄雨伞,徒步走入漫天风雨之中,前往不远处那座跨院。 雨水溅落在他的鞋面,淅淅沥沥,心情异常沉重。 第一千九百五十九章 君臣夜话 潺潺夜雨之中,右屯卫中军大帐烛火通明,靠窗的地方铺了地席,一张茶几放置其上,热茶一壶,点心几碟,君臣二人相对跪坐,品茗夜谈。 李承乾呷了一口茶水,啧啧嘴,品味一番回甘,感慨道:“此番当真是死里逃生,每每思之,皆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是那种心思极为细腻敏感之人,虽然这些年时刻笼罩在“易储”阴影之下,阖家性命常常朝不保夕动辄有倾覆之祸,却依旧未能将他的神经锤炼的强韧粗大。 不久前亲赴玄武门下那一刻,可谓生死操于张士贵之手,只要张士贵固守城门乱箭齐发,他这位太子就得万箭穿心,一命呜呼…… 生死成败,顷刻而决。 实在是太刺激了…… 房俊给他斟茶,温言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番关陇叛乱,兵力十倍于我,形势岌岌可危,东宫数度濒临败亡,却一次次反败为胜,如今更是成必胜之局,可见殿下天命所归,自当否极泰来,开创一番宏图伟业。” 人有鸿运,国有国运,这是一件玄之又玄之事,看不见摸不着,但谁也不能否认其存在。 尤其是对于自然规律极度缺乏认知的古代,区区“天命所归”四个字所意味的能量,有时候甚至远超十万大军。 李承乾哈哈一笑,难得的慷慨激昂:“此番遭遇兵变,一日三惊、夜不成寐,若无二郎以及一众东宫属官竭力相助,孤早已兵败被废、且身首异处。孤从来不是志存高远之人,以往也只是想着萧规曹随,好生守住父皇创下的这一番基业,问心无愧而已。然而今时今日,孤却感慨丛生,若不能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将大唐盛世延续下去,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何对得住你们这些贤良之臣?” 他举起茶杯,道:“今日以茶代酒,敬二郎一杯,并于此立下誓言,只要二郎不负孤,孤亦永无相负!” 这句话乃是他肺腑之言,身在内重门里面对叛军咄咄之威,随时皆有倾覆之祸,那种内心之煎熬简直无可描述。一朝逃脱生天且局势逆转,巨大反差所带来的感慨令他唏嘘无限。 他自然清楚今时今日这一切都是自房俊当初自西域数千里驰援长安而来,正是房俊风雪兼程数千里,不眠不休返回长安连续击溃关陇军队之进攻,之后又火烧粮秣、大破金光门,这才将局势彻底逆转。 自当初表明态度支持东宫而始,直至今日为了东宫、为了他这个太子殚精竭虑、血战连场,一步一步将他从“废太子”边缘推到即将即位这个境地,他心中自然感激涕零。 他非但不是寡情之人,相反情感极为丰富、心内极为敏感,谁对他好,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房俊亦举杯,沉声道:“自古以来,王朝更迭乃不变之规则,纵然鼎盛之时威服四海、纵横八荒,可盛极而衰却是王朝宿命。殿下仁厚慈爱,当知每逢王朝更迭,最苦最难便是天下百姓,王朝两三百年创造的文明大多毁于战火,无可传承,此乃天下最悲哀之事。微臣不才,愿竭尽全力,襄助殿下破除此等王朝宿命,将吾大唐传承千秋万载绵延下去,使吾华夏文明生生世世延续不断!如此,方不负此生!” “啊?!” 李承乾都惊了,举着茶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自有史书记载以来,夏、商各五百年,周朝八百年江山,而自始皇帝创立帝位以来的统一王朝,秦不过区区十五年便二世而亡,大汉御极四百年,却被王莽篡位懒腰截断,两晋百五十年,兴盛一时的大隋不足五十年……每一位开国帝王于荆棘之中创立宏图霸业之初,都畅想着一家一姓绵延万世,然则由古至今,无论秦皇汉武,都不曾达成此等地步。 历朝历代,不少有识之士皆深研其因,大抵皆是不求甚解,只归咎于“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等笼统之言。 却没料到房俊之志向居然如此高绝…… 房俊见他这般震惊,笑了笑,道:“想要王朝永续、传承不绝,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易”在只需将权力下放,将皇权束之高阁,起码也能如周朝那般坐拥八百年江山,不至于难逃两三百年之桎梏。 “难”在权力之巅峰极难有人可以舍弃,那种杀伐决断、众生操之于手的快感,一旦享受,便无法挣脱…… 或许,明朝末年的“内阁制”算是一个破局的好办法。 当然,仅凭一个“内阁制”还远远不够…… 君臣二人呷着茶水,吃着点心,恣意指点江山、畅想未来,待到话题转到这场兵变之后长安所需面临的重建,李承乾唏嘘道:“这场兵变不仅耗尽了贞观以来继续的国力,更使得关中百姓遭受劫难,若非二郎心怀天下、以仁爱为本施以援手,只怕到了明年开春,关中百姓十不存一。” 他听闻了房俊抽调麾下兵卒组建“皇家救援队”一事,曾与萧瑀、岑文本、马周等人大家赞扬。 房俊跪坐在地席上,双手放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垂首道:“微臣还要向殿下请罪,未得殿下之允准,便私自命人以‘皇家’之命组建救援队。只是当时情况危机,关中受灾百姓无可计数,为了取信于百姓,也为了规避有可能引发的由关陇军队带来的威胁,不得不冠以‘皇家’之名。” “二郎何罪之有?” 李承乾摆手,正色道:“孤不敢自诩明君,但也不会妄自菲薄,较之那些个昏聩之主还是要强上不少。二郎之所为不仅不是为了谋私利,更让关中百姓感受皇家之恩德,实乃大功一件,孤唯恐赏无可赏,又岂会怪罪?” 这件事收益的是关中百姓,得到名声的是皇家,操心受累的却是房俊,如此忠心耿耿的臣子正该加以封赏,断然不会怪罪。 房俊赶紧送上阿谀之词:“殿下心胸气度,颇有陛下之风,实乃万民之福也!待到此战之后,‘皇家救援队’当移交东宫,由殿下亲自掌控,今后还应拨付钱粮继续救援天下灾民,则万民皆感叹殿下之恩泽。” “皇家救援队”这件事皇家是跟着收益的,但并非收益了就要给房俊功劳赏赐,毕竟对于皇家来说,这种“先斩后奏”将皇家声誉作为推广手段的做法,是极难接受的。 门外敲门声响起。 君臣二人停止了谈话,房俊开声道:“进来!” 帐门打开,岑长倩快步入内,上前见礼之后低声道:“启禀殿下、大帅,高侃将军率领重装步卒已经突破西市,抵达延寿坊,正欲前来增援的叛军死战。另外,卫国公率领东宫六率步步为营、诱敌深入,已经退到内重门一线,刚刚卫公派人传信,只要高侃将军突至承天门一线,他即刻率领东宫六率反攻,将所有进入太极宫作战的叛军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李承乾精神振奋,抚掌道:“好!高侃将军果然神勇,只要突破至承天门与东宫六率前后夹击,此战可终结矣!” 关陇军队的精锐全部放在太极宫内,一旦被包围歼灭,关陇的脊梁便算是断了,再无挣扎反抗之余地。 将近一年的叛乱终于濒临终结,他岂能不喜? 房俊却蹙眉道:“殿下不要高兴太早,别忘了还有英国公统御数十万大军驻守潼关,直至此刻依旧立场不明。” 他并不知程咬金给他送的信乃是李勣故意为之,就算知道,也不会对当下局势保持乐观,认为李勣会理所当然的站在太子这边。 因为李勣看似乃东征大军之统帅,但眼下东征大军之中做主之人却并非李勣…… 第一千九百六十章 战局焦灼 李承乾道:“英国公或许有别样心思,但若是大局已定,他难不成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以李勣自辽东撤军之后的种种举措去猜想,很容易得出“借刀杀人”的结论,李勣想要东宫覆亡、太子被废,从而扶立一位储君上位,达成大权独揽之目的,却有自珍羽毛,不愿背负“叛逆”之名,所以坐视关陇军队行谋逆之举却无动于衷。 这样做一定会遭受诟病,被天下人指责其心怀叵测、不似人臣之相,可毕竟未曾亲手参预废黜,此等诘难与到手的大权相比,可以接受…… 故而李承乾认为只要李勣返回长安,一定出手抵定叛乱,不会亲自出手覆亡东宫。 有些话房俊不能说,甚至连暗示都可一不可再,只能说道:“咱们怎能将主动权交予别人,将生死寄托于他人之手呢?还是应当趁胜追击,猛攻延寿坊,而后直抵承天门下,与东宫六率、北衙禁军一起合围太极宫内叛军,将关陇根基一举歼灭。” 关陇门阀的心思也昭然若揭,一方面猛攻太极宫希望能够彻底占据,将主动权操之于手,若是未能攻占太极宫,则稳扎稳打等着李勣率军返回长安制止兵变,然后予以投诚,希望得到李勣的庇护。 李承乾明白了房俊的意思,一旦李勣对关陇予以维护,意欲借其成为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刀子,那么自今而后再难对关陇予以惩罚。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做事情,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太子? 遂颔首道:“一切任凭二郎决断。” 房俊也不客气,当即下令:“命高侃率部击溃西市阻挡之敌,快速攻陷延寿坊,挺进至承天门一线,堵住太极宫、东宫之退路。另外,派人入玄武门告知卫公,请其即刻反击,与高侃部两面夹击,歼灭太极宫内之叛军,顺势攻略关陇残余,不可姑息。” “喏!” 程务挺得令,转身而去。 帐外呼喝几声,继而马蹄声骤响,迅疾远去。 ***** 西市之外的长街上,即便细雨纷飞,战斗亦不曾歇止。 右屯卫重装步卒排列成阵,面对海潮一般迎面扑来的关陇军队沉着应战,坚固的铁甲、锋锐的横刀组成一股钢铁洪流,将叛军剿杀吞噬,步履虽然缓慢,却坚定向前,无可阻挡。 于遂古站在西市与延寿坊结合处,遥遥望着前方惨烈至极的战场,抬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每时每刻,洛阳于氏私兵前赴后继英勇无比,但是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卒就好似海岸的礁石一般,任凭风急浪猛,依旧巍然不动。无数家族私兵被搅碎、吞噬、杀戮,于遂古的心不断滴血。 每一个门阀传承下来,历经两晋南北朝那黑暗动荡的年代,都发展出精锐的私兵,护卫家族产业的同时,也凭借这些武装部队在乱世之中搅风搅雨,成为家族攫取利益的武器。 想要培养出如此规模、且具有相当战力的私兵部队,哪一个家族不是历经几十甚至上百年? 结果这一场兵变,便将关陇门阀数十年来积攒的家底几乎折腾得空空荡荡,更别说那些被长孙无忌威逼利诱前来关中助阵的门阀私军,更是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下三三两两的溃兵游窜在关中各地,不成气候…… 由春明门外增援的部队终于赶到,这让于遂古长长吁了口气,赶紧以麾下私兵“久战疲累”“损失惨重”为由撤下,将增援而来的关陇军队派上去。 数千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关陇军队气势更盛,但右屯卫的重装步卒依旧坚定沉稳的向前推进,速度不快,却无可抵御。 这让于遂古心中一寒,意识到一个可能…… 他急忙拉过身边的亲兵,疾声道:“速速返回延寿坊向赵国公告知,就说右屯卫明显拖延战局,不肯全力而为,一定是房俊觉得胜券在握,故意吸引咱们增援,怕是留有后手,恳请准许吾等撤出西市,整军再战。” “喏!” 亲兵急忙领命而去。 于遂古四下瞅瞅,干脆让人蹲在一截坊墙底下,让他踩着肩膀爬到坊墙上,居高临下远眺前方的战场。 只见远处西市正门区域战斗最为激烈,重装步卒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缓缓向前异动,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将汹涌而至的关陇军队缓缓后退,而关陇军队看似气势汹汹,实则不能奈何其分毫。重装步卒倚仗铁甲之坚固、横刀之锋利,凡冲到近前的关陇兵卒皆被砍杀碾碎,坚定不移的向前移动。 于遂古愈发感到不安。 右屯卫分明有实力强行突袭,西市附近猬集的关陇军队很难阻挡,却始终不紧不慢、稳扎稳打,很明显是“围点打援”的战术,其目的或许根本就不是救援东宫六率、增援太极宫,而是最大限度的消耗关陇军队。 当下局势,即便随便拽来一个普通的校尉也知道太极宫对于整个战局的重要,一旦关陇军队攻陷太极宫、覆亡东宫六率,大可以坚守不出,只等着李勣挥师回京即可。 最起码,关陇门阀也有谈判之底气。 右屯卫拼了命的突破金光门,又怎么会对太极宫之安危不闻不问?很明显,右屯卫认为东宫六率守得住太极宫!亦或者,卫国公李靖一直在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关键时刻定有后手…… 从墙头下来,于遂古愈发惶惶不安,但前去传信的亲兵不久之后返回,只带给他一个命令——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将右屯卫堵在西市,给其余军队尽量争取攻陷太极宫的时间。 并且随之而来的还有长孙无忌身边的亲兵,对于遂古训斥道:“西市乃关陇门阀死生之地,望汝不惜兵力,竭力死战,务必将敌军挡在此处,万勿心生怯意致使功败垂成,成为关陇门阀之千古罪人!” 娘咧! 于遂古气得差点吐血,若非忌惮长孙无忌以往之积威,他定然要破口大骂。 我挡不住右屯卫就成了关陇门阀的千古罪人? 你长孙无忌自己欲壑难填,做下弑君之举,而后裹挟整个关陇举兵反叛欲废黜太子、另立新君,这才导致今时今日生死存亡之境地,此刻居然反咬一口,将黑锅甩在老子头上? 简直无耻之尤! 但即便心中愤懑不甘、怒火冲天,却也不敢不听军令,近日她若敢撤出西市,回头长孙无忌就敢砍了他的脑袋,且将所有罪责归咎于洛阳于氏…… 只能红着眼睛不断催促麾下兵卒冲向重装步卒,任凭关陇兵卒的尸骸层层叠叠堆满长街,任凭鲜血喷溅汇聚成流被淅淅沥沥的雨水稀释之后流入路边、墙角的阴沟水渠…… …… 相比于遂古的痛不欲生,高侃却是好整以暇,重装步卒胜在覆盖全身的铁甲,这些厚重的铁甲拖累了兵卒的敏捷与速度,野战之时不太管用,机动性太差,但是这般用于巷战之中,却几乎刀枪不入,堪称无敌。 攻破金光门乃是逆转战局最为重要的一步,眼下既然攻陷了金光门突入城内,便毋须急迫。 虽然突袭西市直抵延寿坊不费吹灰之力,但高侃依旧稳扎稳打,没有过于急切,以免狂飙突进之下彻底击溃了关陇军队的士气,使得此刻猛攻太极宫的军队士气骤降撤出太极宫,与城内军队汇合一处向城外撤离。 离了太极宫这个大“瓮”,再想最大限度歼灭关陇军队势必难度增大,且李勣一定已经开始率军回京,稍稍拖延个一日两日,关陇便可从容退却,保存实力。 将半座长安城打得几乎成为废墟,往昔巍峨庄严的太极宫夷为平地,东宫上下死伤无数,岂能任由关陇撤军,而后在李勣庇佑之下堂而皇之的重返朝堂? 所有东宫军队都憋着一口气,誓要将关陇军队彻底歼灭才肯罢休! 第一千九百六十一章 败局已定 眼下看似焦灼的战局实乃高侃有意为之,一方面可以“围点打援”,更多的消灭前来增援的关陇军队,一方面可以让东宫六率的“诱敌深入”更为彻底一些,一旦将关陇军队引到内重门附近,自己这边即使加快突袭速度,关陇军队想要撤出太极宫也来不及。 高侃镇定自若的指挥军队缓缓向前,一边剿杀着关陇军队,一边等着来自于房俊的命令。 雨水纷飞,落在兜鍪之上缓缓流下,高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中火热。 这是一场决定帝国政权走向的兵变,当太子被逼在内重门里苟延残喘,等待叛军蜂拥而上钢刀加颈的时候,对于身边依旧不离不弃的每一个人都充满感恩,太子本就是一个厚道人。 而现在,当右屯卫与东宫六率拼死搏杀,终于将局势逆转,太子死里逃生的感激将会是何等强烈? 毋庸置疑,每一个曾为了东宫流血奋战不离不弃的兵卒,都会得到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回报。 右屯卫尤甚。 可以想见,此战之后太子即位,房俊势必进入中枢执掌大权,或许三五年内仍要平衡各方势力与各方大佬共同执政,但五年之后,房俊一定会成为宰辅之首,礼绝百官。 身为房俊麾下最为器重的武将,高侃也一定会得到独掌一军的机会,甚至有可能继任右屯卫大将军! 一旦执掌这一支天下最强之军队,建功立业岂在话下? 与此同时,所有“房俊系”的文臣武将都将一飞冲天,尤其是军中势力将会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为了避嫌,右屯卫是一定会调离京畿、奔赴边疆的,到时候山河高远纵马驰骋,开疆拓土之宏图伟业等着他高侃呢! 身后,一骑在雨中自金光门方向疾驰而来,背后插着的小红旗使他得以在右屯卫军阵之中长驱直入,直抵高侃面前。 “大帅有令,即刻加快速度攻陷西市、延寿坊,直抵承天门下,堵住太极宫内叛军撤退之路,予以歼灭!” “喏!” 高侃得令,大声应喏。 而后端坐马上,大喝道:“擂鼓!” 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敲响,密集的鼓点在雨中远远传出,震荡着大半个长安城。 前方正有条不紊、稳扎稳打的重甲步卒听到鼓声,这是全力进攻的战鼓,登时一改之前稳重作风,队伍之中的校尉开始大声呼和,指挥着各自部下兵卒向前突进。 几支百余人组成的“锋失阵”在长安街之上迅速集结,而后动作迅猛的直插进迎面而来潮水一般的叛军阵中,铁甲铿锵、横刀闪闪,凶狠的开始突袭。在他们身后,两千袍泽阵列不变,铁甲聚成一线,横刀如墙而进,小跑着紧随其后发动冲锋。 战鼓声中,西市战局陡然生变,右屯卫重甲步卒犹如下山猛虎一般对蜂拥而至的叛军予以迎头痛击,杀得叛军猝不及防,一时间人仰马翻、鲜血迸溅,鬼哭狼嚎。 于遂古见到重甲步卒骤然加强攻势,心中一紧,连忙下令:“所有人顶住,分出一部绕至波斯胡寺后边,袭扰敌军后路,后阵列于延寿坊坊墙之外,不得后退半步!” 同时派人前往延寿坊:“告知赵国公,敌军忽然加强攻势,意欲突进至延寿坊,请赵国公撤出延寿坊,同时增派援军前来,吾这边顶不住!” 他不是不催促麾下兵卒以死相抵,可即便是洛阳于氏的精锐私兵也不过是一些横行乡里的货色,如何比得上右屯卫那些百战悍卒?更别说对方身披重甲、横刀锋锐,装备较之关陇军队胜出不止一筹……根本挡无可挡,被突破防线乃是迟早之事。 双方与西市之外大战,附近几处里坊皆被卷入战火之中,无数百姓四散逃离,半个长安城乱作一团。 关陇军队也明白一旦西市失陷,右屯卫兵临延寿坊,几乎就意味着关陇门阀的彻底失败,所以此刻也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死命抵挡右屯卫的突袭。 战斗的激烈程度骤然跃升一个等级,双方在西市之外鏖战不休。 ***** 延寿坊。 西市之外震天的喊杀声、时不时响起的震天雷轰鸣,在细雨之中传过来,使得坊内人心惶惶,不断有兵卒将各方战报送抵此地,也有书吏带着各种命令奔赴各处,人嚷马嘶,一片仓惶。 偏厅之内,长孙无忌默默听取于遂古派人送来的战报,良久无语。 一旁的宇文士及挥手将传令兵斥退,低声对长孙无忌道:“无论如何,此地凶险万分,还是应当转移为好。” 右屯卫已经突进到西市之外,以右屯卫重甲步卒的强悍战力,于遂古是万万挡不住的,只能拖延右屯卫突袭的脚步,溃败乃迟早之事。一旦西市防线被突破,延寿坊将直面右屯卫之兵锋,或许沦陷也在顷刻之间。 如果连这场兵变的指挥中枢被一锅端了……那可真真是完蛋大吉。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将宇文节喊了进来,问道:“太极宫内战事如何,吾军打到什么地方?” 宇文节信口道来:“刚刚有战报送回,已经攻陷甘露殿,东宫六率全面后退,李靖更将指挥所撤到内重门里,背倚玄武门,指挥作战。不过想要歼灭东宫六率、攻克玄武门,却难如登天。” 况且这不仅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突入城内的右屯卫根本不会给予关陇军队足够的时间,一旦右屯卫突袭至延寿坊甚至承天门下,那么此刻太极宫内的所有关陇军队就必须撤退,否则极易被前后夹击、全军覆没。 宇文士及也提醒道:“不要被眼下局势所蒙蔽,东宫六率固然损兵折将,却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一旦右屯卫突进至承天门下,李靖很可能率军反击,到时候咱们的军队前后受敌,动辄有覆灭之祸。” 眼下,原本盘踞于长安城东西两侧的关陇军队几乎全部调入城内,一部分在太极宫内奋勇拼杀试图攻占太极宫,另外一部分则陈兵延寿坊、布政坊、西市一线,阻挡右屯卫的突进。 这几乎是关陇门阀最后的武装力量。 一旦右屯卫突进至承天门下,而太极宫内的军队又来不及撤出,极有可能导致关陇军队一战便全军尽墨…… 长孙无忌沉吟未决。 局势他自然看得懂,更清楚关陇军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时,少有疏忽便会酿成大错。可时局至此,关陇门阀几乎拼上了百余年来积攒的家底以及所有的政治资本,让他下令放弃攻占太极宫撤出长安城,彻彻底底的承认失败,如何甘心? 宇文士及心急如焚,疾声劝道:“辅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咱们撤出长安城依托终南山据险而守,总能坚持到李勣率军赶回长安。到时候与他谈判一番,未必不能保持一些政治资本,还有机会在朝堂之上积蓄实力,默默发展。可若是将关陇军队尽皆葬送于此,即便吾等战后依旧居于朝堂之上,却也是没牙的老虎,还能有什么作为?辅机,三思啊!” 正在这时,一名书吏自门外疾步而入,手里拿着一份战报,大声道:“启禀赵国公,英国公已经率领大军自潼关拔营,认命卢国公为先锋,率领五千轻骑先一步直奔长安而来!” 长孙无忌将战报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而后递给宇文士及,颓然长叹一声,整个身躯都佝偻下去,一瞬间似乎苍老了十余岁…… 兵变之事,已不可为。 宇文士及一目十行的将战报看过,涩声道:“辅机,下令吧。” 随着李勣率军拔营西进返回长安,右屯卫为了防止李勣包庇关陇门阀,也势必随之加强攻势,这个时候若不将太极宫内军队撤出,很可能就再也撤不出了…… 第一千九百六十二章 枭雄末路 第一千九百六十二章枭雄末路 长孙无忌沉吟不语,心中纠结难决。 窗外雨水潺潺,厅内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良久,长孙无忌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传令,太极宫内的军队尽数撤出,自明德门出城,休整之后奔赴终南山。告知于遂古,让他拼却一切也要挡住右屯卫突袭,关陇之生死皆在他之手,吾亦坐镇延寿坊,他若挡不住右屯卫,那就任凭敌军将吾乱刃分尸,也将太极宫内的军队悉数围杀。” 他一手缔造了关陇前所未有之辉煌,使得关陇各家名列“氏族志”之一等,力压山东、江南那些传承逾千年的世家大族,荣耀无比。但也是他一手策划了这一次兵变,试图将关陇从倾颓的态势之中扭转回来,力挽狂澜,却将关陇推入几乎覆亡之深渊。 如今让他亲口下达撤退之命令,承认这一次兵变失败,那种巨大的打击与挫败转化为难以遏止的颓丧与悲观,满腔雄心壮志,尽付东流。 尤其是往昔繁荣昌盛的长孙家子嗣凋零,最争气的几个孩子先后战殁,再加上兵败之责任长孙家首当其冲,曾经声威赫赫、烈火烹油的“关陇第一家”,几乎看不到未来…… 他是长孙家的功臣,也是长孙家的罪人。 已然萌生死志…… 宇文士及大惊,劝阻道:“辅机岂可如此?咱们撤出长安,前往终南山驻扎,待到李勣率军回京之后与其谈判,未必不能争取机会,无论将来是谁掌握朝政,都需要咱们去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只要保住关陇传承不失,总有一日能够东山再起!辅机,你是关陇领袖,关陇各家还需你来带领走出倾颓低谷,万万不可意志消沉,一了百了。” 时局至此,包括宇文士及在内所有关陇勋贵心中都难免对长孙无忌心生怨愤,若非长孙无忌裹挟,谁人愿意甘冒奇险举兵起事?然而事已至此,再多埋怨亦是无用,想要从即将到来的酷烈严寒之中保持传承不断,甚至积蓄实力、东山再起,只能依旧让长孙无忌担纲领袖。 除了他,旁人没有那份在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以及东宫的围剿之中全身而退的能耐…… 长孙无忌惨笑一声,手掌婆娑着椅子扶手,眼神望向窗外漫天风雨:“这场兵变,总是要有人站出来去承担责任的……除了我之外,又有谁能担得起这份责任?” 没有人愿意死,即便穷途末路、回天乏术,也都会梦想着能够苟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总归有一些东西是要凌驾于生死之上的,譬如家族传承,譬如子孙繁衍……只要长孙无忌死了,担起责任,再加上关陇门阀可以成为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快刀,以太子宽厚仁慈的性格,大抵不会继续对长孙家斩尽杀绝,李勣亦是如此。 宇文士及张张嘴,也明白无论如何,长孙无忌怕是难以幸免…… 只得说道:“未到最后时刻,谁知局势是否再生变化?无论如何,辅机乃关陇之领袖,不可轻言放弃。” 长孙无忌拍了拍椅子扶手,沉声道:“放心,若有一丝可能,谁又愿意赴死?只要李勣答允咱们的条件,就算是太子一心想要鸩杀于我,也不是那么容易。” 东宫即便翻转战局、反败为胜,实力也大手折损,李勣则挟数十万东征大军挥师入京,更有陛下遗诏在手,势必战局主动,主导朝堂。只要能够与李勣达成谈判,不仅可以保住关陇门阀之根基,亦无需长孙无忌承担罪责。 一个活着的关陇领袖,远比死掉的长孙无忌更为有用…… ***** 内重门。 关陇军队潮水一般涌入太极宫,席卷大半个宫阙,向东宫六率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几乎每一个关陇将校都知道当下之局势,唯有彻底攻占太极宫才能保住在接下来与李勣谈判之中的主动权,这不仅意味着每个人的功名利禄,更意味着关陇门阀的前途。 所有关陇将校都身先士卒,不断催促着麾下兵卒发动猛攻,誓要在最快的速度之下彻底战局太极宫。 然而东宫六率虽然无力抵挡关陇军队潮水一般的攻势,只能且战且退,却能够保持退而不乱,此刻推到内重门里,依托厚重的城墙组织防御,在关陇军队的攻势之下巍然不动。 关陇军队上上下下都红了眼,眼瞅着就要将东宫六率击溃,最不济也将其逐出玄武门,可以彻底攻占太极宫,却在这最后一步面前强攻不下、难作寸进,如何甘心? “进攻!进攻!” “只差最后一步,大家一定要拿下来!” “生死存亡,在此一战!” 无数关陇兵卒嚎叫着红着眼睛发动悍不畏死的冲锋,尤其是冲在最前的“沃野镇私兵”各个彪悍,入宫以来每一场战斗都担当主力攻坚折损严重,但依旧是关陇军队当中最为精锐的存在,每至一处都奋勇向前。 东宫六率却毫不慌乱,背倚高墙、组织有序的顽强抵御。 内重门里,李靖与张士贵并肩而立,听着门洞外铺天盖地的厮杀声,张士贵有些紧张:“应该差不多了吧?叛军攻势猛烈,咱们的消耗也不少,万一伤亡过重难以反击,那可就麻烦了。” 自叛军起事之日,东宫六率一直站在最前线,与叛军轮番上阵相比,只能以单薄的兵力苦苦支撑,减员严重。尤其是这等长期处于被动挨打之局势,会使得兵卒心理、士气受到极大的考验,动辄有崩溃之虞。 李靖却对自己一手组建的东宫六率充满自信,缓缓道:“放心,儿郎们已经做好了准备,都憋着一口气呢,再等一等,只要叛军开始撤退,咱们即刻展开反击。” 这样龟缩着任由叛军猛攻自然风险极大,但越是拖得时间长一些,右屯卫那边便能突袭得更靠近承天门一些,唯有右屯卫彻底堵住承天门,才能将这些攻入太极宫的叛军予以全歼。 张士贵抬头看了看内重门的城楼,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再不多言。 心底对李靖是极为钦佩的,率领东宫六率苦苦支撑这么久,损兵折将伤亡巨大,到了这一步依旧沉着稳健,这等心理素质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 重甲步卒犹如巨大的绞肉机一般将西市外长街搅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关陇兵卒的尸体层层叠叠,缓慢但坚定的向着延寿坊挺进,无数关陇军队潮水一般涌来,试图阻挡重甲步卒的脚步,却好似浪花撞击礁石一般,洒下漫天血沫,不能撼动分毫。 一支奇兵忽然自北侧波斯胡寺后边绕出,一头扎进重甲步卒后阵,试图将重甲步卒拦腰截断。 镇守后军的孙仁师当即亲率麾下刀盾兵杀出,与叛军交战一处。右屯卫的战力之所以远超一般军队,除去平常时候训练有素、兵卒将校连续参加大战经验丰富之外,精良之装备更是冠绝全军。 即便最普通的兵卒亦穿着革甲,以铁板遮挡重要部位,等闲不会给击中致命要害。手中横刀更是采购自房家铁厂,含碳量适中,即锋锐又坚韧,即便是穿着革甲的为数不多的叛军将校,也能被这种横刀轻而易举的割开,予以重创。 更别说右屯卫采取的是“募兵制”,是发饷的,与寻常军队的“府兵制”截然不同,军心士气本就高出一等,兵员素质更是傲视群伦,眼前这些看似英勇实则毫无章法的叛军根本不够看…… 忽然钻出的奇兵未能给重甲步卒带来威胁,前锋部队依旧踏着叛军的尸体奋勇向前,所至之处鲜血飞溅、残肢处处,迅速向着延寿坊挺进。 第一千九百六十三章 绝地反攻 于遂古站在后阵,眼看着自己麾下的家族私兵犹如豚犬一般被重装步卒斩杀,心头滴血、目眦欲裂,只想赶紧撤下去,保住家族私兵最后一点元气。但来自于长孙无忌的命令非常坚决,甚至再一次将整个关陇门阀的生死存亡都压在他的肩上,任他心中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只不过任凭他不断将麾下军队投入战场,重甲步卒依旧坚定向前、无可阻挡,眼瞅着便冲锋至西市与延寿坊的相接之初。 眼见已经冲到面前,于遂古心里大骂长孙无忌,抽刀在手,大吼一声:“随吾杀敌!”带着自己的亲兵便冲了上去。 然而他的身先士卒并未给麾下军队士气带来太多的提振,冲上去左冲右杀一阵,便被湮没在重甲步卒的浪涛之中。 …… “不好了!” “怎么会是?” “西市那边已经挡不住了,右屯卫杀了过来,眼瞅着就到延寿坊……” “哎呀,那可如何是好?” “咱们赶紧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 厅外议论纷纷,吵杂非常,厅内的长孙无忌蹙眉,将宇文节叫进来,问道:“发生何事?” 宇文节道:“右屯卫势头太盛,不可阻挡,刚刚西市那边传来消息,于遂古身先士卒,率领亲兵冲入战场,已经被乱军裹挟,生死不知、无影无踪。” 厅内气氛压抑。 刚刚抵达此间的令狐德棻白眉一挑,喝叱道:“愚蠢!他身为主将,焉能逞匹夫之勇?战事不利,是他无能,自当求援以增加军队,若他此刻身殁乱军之中,对于军队士气之打击何等严重?蠢不可及!” 宇文节张张嘴,没说话。 人家于遂古不是没求援,数次求援长孙无忌并未派去多少军队,眼下洛阳于氏私兵死伤殆尽,于遂古悲愤之下亲自上阵,是死是活都应嘉奖其英武,岂能以“愚蠢”两字相加? 只不过涉及到长孙无忌,他不能多说…… 长孙无忌也尴尬,他知道右屯卫战力强悍,单凭洛阳于氏私兵挡不住,所以也抽调了春明门外不少兵力前来增援,虽然算不上精锐,可人数上起码战局绝对优势,就算不敌,也不至于这么快便溃败吧? 所以他以为只是于遂古叫苦,不忍麾下私兵伤亡太重…… 结果人家亲自提兵上阵,生死不知。 要知道,于遂古乃是洛阳于氏的长子嫡孙,将来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连于志宁这个叔叔将来都要尊称其一声“家主”,如今却折在这西市之外的战场上,缘由还是他长孙无忌不肯及时增兵,更不肯将于遂古撤下来。 这个仇算是结大了…… 可这个时候不能任由西市战局彻底崩溃,否则太极宫内的军队便无法撤出,只能继续增援。 “从春明门外调集一支军队入城,赶赴西市增援,一定要在太极宫内军队撤出之前堵住右屯卫。” “喏!” 待到宇文节出去传令,长孙无忌看看宇文士及、令狐德棻,轻叹一声,道:“咱们也撤吧。”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数十年,产业处处,终南山中更是无数庄园,其中多处背山面水、易守难攻,可以作为临时的据点,即使东宫军队猛冲猛打,也能坚持到李勣返回长安之时。 宇文士及、令狐德棻尽皆唏嘘不已,摇头叹气。 今日撤出长安,可不仅仅是战局不利、避其锋芒,这一撤,也意味着关陇门阀执掌大唐政权的时日告以终结,以后只有李唐皇族,再无关陇门阀。想要保持门阀传承都要费尽心力、仰人鼻息,再想东山再起、重新执掌朝堂,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一撤,代表着关陇在这次兵变之中彻底失利,多年累积之底蕴一朝丧尽,只能苟延残喘…… 令狐德棻拍了拍腿,感慨道:“今日你我固然多有不忿,但其实这一日也不过早晚而已。科举制度之兴起乃是不可抵挡之大势,越来越多的寒门士子依靠科举进入朝堂、进入中枢,门阀世家以往垄断政治的格局必然打破。每一个寒门士子在数十年宦海浮沉之后,只要能够历经磨砺,积攒底蕴,便会成为新兴之士族……门阀,终将被这些士族所取代。” 一个门阀的诞生,需要祖祖辈辈无数杰出之士励精图治、集腋成裘,更要配合时势、运气,方才成型,这至少需要百年时间。故而门阀一旦形成,便底蕴深厚,即便是王朝更迭、政局激荡亦难以撼动,甚至于乱世之中成为可以左右天下归属的强悍力量,即为君王所倚仗,又为郡王所忌惮。 然而士族不用。 一个杰出之士的风生水起、平步青云,子孙两代耕读不辍、仕途顺畅,就能够成就一个士族。崛起太快,难免根基浮浅,难以抵御政局动荡往往随波浮沉,朝灿云霞,暮已黄花…… 但是对于皇权来说,门阀之存在所能起到的稳定局势之作用,远远低于皇权集中所带来的利益,所以君王在利用门阀攫取天下权柄之后予以排斥,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士族则因其浅薄的根基,想要传承富贵荣华只能寄托于皇权,很容易成为皇权的附庸,自然为皇权所喜。 一者成就困难,为君王所忌,一者平步青云,为皇权附庸……可以肯定,一旦科举制度全面兴起,将会有无数士族诞生,取代门阀之地位,成为皇权集中的最佳辅助。 此消彼长,说是门阀末日不远,亦不为过……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甚至远比眼下这场兵变之失败更为沉重。今朝兵败,明朝尚可卷土重来;可门阀式微,渐被士族所取代,却是任谁手眼通天亦难当这股大势…… 举凡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都能够看得见一件事实——科举,已经悄然掘断了门阀之脊梁,所等待的不过是潜移默化之间,将门阀最后一丝底蕴消耗干净,之后彻底扫入历史的灰烬之中。 …… 内重门里。 “启禀大帅,叛军已经减弱攻势,正在彼此掩护、有序撤离。” 一身伤势皆被甲胄掩盖的李思文兴冲冲跑到李靖面前奏秉军情,眼巴巴的看着李靖,等待反击的命令。 李靖蹙着眉,上下大量他一番,担忧道:“身子可还受得住?年纪轻轻的切莫逞强,大好功业都得依靠一副强健的体魄去完成,若是受创严重损及根元,得不偿失。” 年青人总是精力充沛,敢打敢杀无所畏惧,却不明白轻重缓急之分,往往用力过猛,待到日后悔之莫及。 “大帅放心!” 李思文拍了拍胸甲,咧嘴笑道:“咱可不是那等敷粉插花弱不禁风的娘儿,这身子骨打熬得铜皮铁骨,区区皮外伤,能奈我何?您就下令吧,末将甘为先锋!” 雄心勃勃,意气风发。 李靖起身,拍拍李思文的肩膀,赞许颔首,心中倒是羡慕起李勣来。他自己身为大唐“军神”,论功绩、军事能力较之李勣亦要高出一筹,然而两个儿子却不谙战阵,尤其长子整日里喜好钻研奇技淫巧之学,将房俊视为偶像,梦想着加入铸造局一展平生所学…… 若是自己也有一个儿子能够继承衣钵,岂不快慰? “去吧,由你率领预备队作为先锋,让程处弼、屈突诠一左一右协同突进,展开反击!记住了,莫要恋战,更不可与叛军纠缠,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承天门下与右屯卫汇合,彻底将叛军冲垮!内重门这边毋须担心,稍后本帅会撤到玄武门,与虢国公一道镇守城门,将叛军死死堵在太极宫内!” 只要右屯卫突袭之承天门下,整个太极宫便是一个大“瓮”,万余叛军精锐将成为“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第一千九百六十四章 瓮中之鳖 潼关。 漫天风雨之中,各路大军齐齐拔营,程名振、尉迟恭、阿史那思摩三支军队整装待发,程咬金作为大军先锋已经先行一步,率领麾下左武卫风雨兼程直扑长安,李靖则带领大军殿后,明日才会开拔。 节堂之内,李勣站在窗前看着外头车马辚辚、一片忙碌,心头有些沉重。 王瘦石再一次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门口。 对于这个犹如隐藏在草丛之中择人而噬的毒蛇,李勣绝无半分好感,转过身,蹙眉道:“此地乃军中节堂,机密之地,内侍还是不要总是这般肆无忌惮过来为好。” 这阉人持有陛下印信,普天之下,无人敢拦…… 王瘦石似乎听不出李勣言语之中的不满与威胁,面无表情,淡淡道:“英国公为何派遣程咬金为先锋?此前泄露关陇调兵入城之机密尚在嫌疑之中,此番又令他担任先锋,若其返回长安之后心向东宫,坏了大事,该当如何?” 时局发展至此,兵变已然接近尾声,现在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谁胜谁负。 此番兵变,关陇咎由自取,若最终获胜也就罢了,可如今大败亏输,正所谓成王败寇,所有责任都得背负起来。 即便关陇根本背负不起。 不说别的,单只是被战火毁掉的大半个长安城,以及整个关中地区一年的耕种、更长久的商业影响,即便将所有关陇门阀的家产充公,也无法弥补这巨大的损失。 所以,关陇是否承担罪责其实已经不重要,如何展望战后朝堂权力之分配,才是重中之重。 事实上,无论最终朝堂的掌权者是谁,都有必要保留关陇的一席之地,不止是将关陇连根拔起对于帝国根基的损伤有多么巨大,更在于面对战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蜂拥而入,会造成朝堂上下一派、与掌权者分庭抗礼的局面,矛盾会加剧、动荡会加深,因为利益的纠纷是不可调和的。 此等局面之下,关陇的存在便是最好的缓冲。 没有什么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朝堂之上永远都是利益为先,大臣们如此,门阀如此,即便是帝王也是如此。 当真快意恩仇、恣意而为,下场就只能如秦皇、隋炀一般,朝局割裂、众叛亲离…… 执政,就是不断的妥协,向政敌妥协,向利益妥协。 当真锐意进取、锱铢必较,下场都不会太好…… 所以王瘦石的担忧不无道理,万一程咬金心向东宫,先行一步返回长安之后对关陇悍然出手,固然表达了对东宫的忠诚,太子也会将其引为肱骨,却坏了大局。 李勣眉梢挑起,看着王瘦石:“汝不过一内侍而已,倚仗陛下之信任,故而能够出入吾之节堂。但汝还需谨记,无论何时,汝也只是一个内侍,仅此而已。军国大事,何处有汝置喙之余地?” 不待王瘦石说话,他转身自书案之下摸出一个盒子,打开取出虎符“砰”的一声随意丢在书案上,冷然道:“要么你让陛下将这枚虎符收回,吾卸去大军主帅之军务,可由你来主导。要么,站在一旁不要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再敢肆意闯入中军节堂,以军法论处!” 自古以来,任意文臣武将都对宦官阉人报以极强之戒心,这些阉人因为身体残缺,导致心志偏激,眼中唯有自身利益,毫无家国之念,祸国殃民之事坐起来毫无负担,更不在乎自身名声。 况且阉人祸乱朝政必然染指权力,由此与大臣形成冲突,都是历经仕途浮浮沉沉一路爬上来的,谁愿意屈身于阉宦之下? 这番话说得半点不客气,较之前日那番言语愈发刻薄,王瘦石却也只是瞪着眼白过多的眼睛,满是怨毒的看了李勣一眼,再不多言,转身走出去。 正如李勣所言,他再是受宠也不过是一阉人而已,地位与重要性如何与宰辅之首、当世名帅的李勣相提并论? 李勣望着王瘦石远去的背影,目光幽暗阴沉。 这阉人看似无官无职,实则极得陛下之宠信,且手中握有一支实力强悍的死士队伍,如若予以狙杀,后患太大,否则以他之心性,焉能让这阉宦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 走到门口,目光看向那座风雨之中幽暗静寂的院落,微微叹了口气。 大唐立国已久,朝廷早已步入正轨,前隋余孽要么战死、要么老死,随着时间推移已经逐渐凋零,不成气候,再也翻不起风浪。贞观以来朝野上下励精图治、百业俱兴,盛世已经悄然降临,府库丰盈、百姓安居,边疆稳固、外邦慑服。 如此一片大好的局面之下,储君是否英明果敢、具有明君之相其实已经不太重要,只要性情沉稳、有守城之风足矣。 何苦折腾这一遭呢? 且不说这几年太子的表现已经算得上优秀,即便略差一些,与此番关陇兵变导致整个关中几成废墟相比,也没什么不能忍受…… 话说回来,即便换了魏王亦或晋王上位,难道就一定会比太子做得更好? 陛下这恼人的执念啊…… 李勣再叹一声,将亲兵叫进来,传令下去,命尉迟恭、程名振、阿史那思摩三人各帅本部开拔奔赴长安,接应程咬金。 至于王瘦石所担心的程咬金担任前锋会否在先行一步抵达长安之后对关陇不利……那又怎样? 他李勣身为宰辅之首、大军统帅,文武两方面都已臻达人臣之巅峰,所拥有的资历、地位、权势,足够承担这样一个后果。 莫说区区一个阉宦,即便是陛下站在他的面前对此予以指责,又能如何? ***** 太极宫内,风雨交加、战火纷飞。 攻入太极宫的万余关陇精锐部队接到长孙无忌的命令,立刻认识到局势之不利,唯恐右屯卫突袭至承天门堵住后撤之路,登时无心再战,之前奋勇争先的士气一泄如注。 所幸一路强攻至内重门下颇为顺利,军心还算稳固,此刻接到撤退命令尚难保持理智,知道不能一股脑的全部后撤,各路将校指挥麾下部队交替掩护、有序撤退,退而不乱。 然而李靖早就等着这个时刻,焉能让关陇军队从容撤离? 一声令下,万余憋了许久的东宫六率将士放弃防御阵地,全面发动反攻。无数兵卒自城墙后、宫阙下涌出,汇聚成强大洪流,猛然冲向正在阻止撤退的关陇军队后阵,关陇军队没想到被打得龟缩不出的东宫六率居然如此悍勇坚决的展开反击,顿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尤为重要的是东宫六率衔尾追杀,使得关陇军队再难从容撤退,刚刚调拨一支军队企图阻挡东宫六率,可一转眼就被疯狂反攻的东宫六率湮没…… 关陇军队没法,只得再度抽调一支军队回头拦截东宫六率的反攻之势,然而东宫六率法反攻犹如潮水一般,分出一支部队与关陇军队纠缠,其余部队自两侧包抄而上,始终死死要在关陇军队屁股后头。 关陇军队急于撤出太极宫,但身后东宫六率紧追不舍,若是不闻不问,则被其追上一点一点的咬死,未到承天门便只剩下残兵败将。明知停下来予以阻击就正中东宫六率下怀,却也不得不咬着牙暂缓撤退脚步,阻止军队稳住阵脚,与从后杀来的东宫六率战在一处。 …… 高侃率领重甲步卒自金光门入城,沿着长街一路突进,于西市之外迎头撞上前来增援的关陇军队,重创洛阳于氏私兵之后,将于遂古斩杀于乱军之中,叛军士气大跌,军心涣散。 右屯卫趁机加强攻势,高侃派孙仁师率领一军自波斯胡寺与布政坊之间向北疾行,再从布政坊北侧向东突进,于皇城西侧顺义门折而向南,直扑延寿坊东侧,与高侃所部形成东西两侧夹击之势。 延寿坊遭受攻击,西市之外的关陇军队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 第一千九百六十五章 势如破竹 长孙无忌率领一众关中高层将指挥所自延寿坊撤离,导致延寿坊兵力空虚,孙仁师率军在布政坊后身绕了一圈突袭至延寿坊东侧,与西市门前以及整个延寿坊西侧的重甲步卒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右屯卫本就战力强悍、装备精良,如今两面夹击,关陇军队腹背受敌,加上于遂古刚刚阵亡于军中,导致士气低迷、军心涣散,只坚持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兵败如山倒,彻底崩溃。 高侃策马疾驰,沿着长街直抵延寿坊,铁蹄踩踏着地面青石板疾驰入坊内,很快与东侧杀进来的孙仁师部汇合。 孙仁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来到高侃面前,道:“长孙无忌已经率领整个指挥所撤离,此间毫无价值。是否分兵予以追击?” 关陇指挥所临时撤离,大部分兵力都留在西市、延寿坊以及承天门、太极宫,随行兵力肯定不足,若是能够快马加鞭追得上,很有可能一举突袭获得意想不到之战果。 高侃看了一眼关陇指挥所仓促撤离之后留下的一地狼藉,没有犹豫,断然道:“不必追击,传令城外王方翼率军入城,收拢西市、延寿坊附近之残敌,将俘虏押解出城外看押。你我合并一处,直奔承天门!”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乡下来参军的傻小子,这几年跟在房俊身边担任副将,实则军中事务皆由他来处置,早已锻炼出不一样的眼界。明白这一场兵变虽然由关陇挑起,造成巨大损失、遗祸无穷,但各方掣肘又有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关陇门阀在丧失了几乎所有私兵之后,未必会被斩尽杀绝。 或许相互妥协的方案已经在各方大佬心中拟定…… 所以这个时候就算追上长孙无忌又能如何呢?即便现在长孙无忌将脖颈洗干净让他砍,他也不能恣无忌惮的下手…… 眼前可以收割的战果,还是太极宫内那万余关陇军队的精锐,只要将这支军队堵在太极宫内予以歼灭,便算是彻彻底底将关陇门阀的脊梁打断,无论以后是否还能存在于朝堂之上,都再无可能如以往那般把持朝政、左右朝局。 没有了私军的门阀,就好似没了牙的老虎,叫的再凶也只是吓唬人而已,咬不死人…… “喏!” 孙仁师领命,当即掉转马头,率领麾下兵卒浩浩荡荡出了延寿坊,越过太平坊,向着承天门杀去。 …… 承天门外,关陇军队在此预留了军队准备接应太极宫内的军队,西市那边打得惨烈异常,长孙无忌又率领整个指挥所自延寿坊撤退,这些军队愈发心急火燎,只不过宫内军队被东宫六率死死咬住,脱身不得,一时半会儿根本撤不出来。 这些兵卒心中惶惶,只希望西市那边能够抵挡得久一些,给宫内军队争取一些时间,自己这边也好从容撤离,而不是为了固守宫内军队的退路与右屯卫展开一场死战。 时至今日,谁不知右屯卫战力之强悍冠绝所有大唐军队? 且不说其北征西讨先后击败薛延陀、吐谷浑、突厥、大食等各路强军,单只是当初高侃率领半支右屯卫便将玄武门守得固若金汤,柴哲威的左屯卫、李元景的皇族军队、以及长孙家的精锐军队皆在这半支右屯卫面前折戟沉沙,撞得头破血流,便足矣令人胆寒。 然而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怕什么来什么。 正当承天门外的关陇军队求神拜佛保佑西市那边能够多多拖延一会儿,便见到自太平坊那边一彪人马浩浩荡荡的冲破风雨袭杀而来,尚未至面前,那股浓郁至极的杀气便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关陇兵卒哀嚎一声,心生惧怕,却是退无可退,只得在各自将校的指挥之下硬着头皮列阵以待。 轰! 奔袭而来的右屯卫兵卒毫不迟疑,冲到近前便杀入关陇阵中,大战瞬间迸发。 骁勇的右屯卫兵卒只想着赶紧击溃面前这支叛军,而后占领承天门将宫内的关陇军队死死堵住予以围歼,所以一上来便毫不留手。孙仁师身先士卒,策马冲在最先,掌中横刀挥舞翻飞,狠狠冲入敌阵之内,短兵相接。 关陇军队咬紧牙关,堪堪抵挡。 然而未过多久,便听到远处一阵沉闷犹如滚雷也似的声响悠悠传来,一直留在城外防御侯莫陈麟杀一个回马枪的王方翼已经率领具装铁骑进入城中。承天门前与皇城之间的长街宽达数十丈,两侧有御沟,上覆青石板,遍植柳树,最是适合骑兵冲杀。 孙仁师指挥军队向南北两翼包抄,身后,王方翼率领一千具装铁骑呼啸而来,铁蹄践踏长街上的青石板发出沉闷如雷鸣一般的声响,奔腾犹如洪流,排山倒海一般冲杀而至。 轰! 浑身覆盖铁甲的具装铁骑挟冲锋之时挟带着巨大的动能,加以坚固的铠甲,硬生生撞入叛军阵列之中,所至之处叛军要么被撞得倒飞而出,要么被骑兵的长矛洞穿身体之后高高挑起丢在一边,继而被奔腾不竭的铁蹄踩踏成一团肉酱…… 具装铁骑硬冲缺乏长矛、盾牌的步卒阵列,简直就好似狼群突入羊圈一般,恣意冲杀、随意收割,凶狠嚣张至极点! 承天门外的关陇军队原本就心惊胆战,唯恐与右屯卫对战,结果不仅事与愿违,到底没逃得掉这一仗,还对上了右屯卫最为精锐、天下无敌的具装铁骑……早已动摇的军心、颓丧的士气,在具装铁骑野蛮的冲撞与铁蹄践踏之下迅速瓦解、崩溃。 当王方翼一马当先手持长矛凿穿敌阵,长街之上、城墙一侧密密麻麻的叛军之中也不知是谁发一声喊,万余叛军丢掉兵器、脱下甲胄,不辨东西的溃散而逃,未等右屯卫追击,已经自长街东侧的延喜门以及一片废墟的皇城,向着各处里坊溃逃而去。 万余人的阵列,只一个冲锋便被右屯卫彻底击溃…… 高侃不理会这些溃兵,杀破了胆的兵卒不堪再战,即便强行组织起来也耗尽了精气神,不足为惧。 “攻占承天门,切断宫内叛军退路!” “喏!” 孙仁师得令,率军直扑承天、永安、长乐等各处城门,一番激战将守城叛军击溃,彻底攻占太极宫的南大门,死死堵住宫内叛军的退路。 …… 长孙无忌等人坐着马车自明德门出城,未至圜丘,迎面便见到一支军队疾驰而来,吓得随行兵卒魂飞魄散,急忙停车列阵将数量载有关陇大佬的车驾护在当中,才发现来人居然是侯莫陈麟率领的侯莫陈家私兵…… 且说侯莫陈麟奉命镇守金光门,结果被右屯卫的具装铁骑一举击破,急于保存势力的他没有率军死战,而是且战且退,任凭右屯卫兵锋直抵金光门下,窦德威那个孬种更是不堪,连一个时辰都没挡住便丢了金光门,尚未撤远的侯莫陈麟甚至亲眼看着右屯卫潮水一般涌入金光门。 侯莫陈麟知道这一场兵变算是彻底完蛋了,以右屯卫之战力,一旦没有了城墙阻挡,突入城中将肆无忌惮、所向无敌,没有人能拦的住他们,兵败只不过是迟早之事。 不过作为侯莫陈家的长子嫡孙,未来的家主人选,自幼便经受军事、政治等多方培养,具有一定的政治素养。思虑一番,便觉察到关陇固然兵败,但未必就穷途末路,未来无论谁掌控大唐权柄,关陇还有些用处。 于是他率军退到安全地带之后立即整顿军队,而后直奔城南而来,准备镇守明德门,接应长孙无忌等一干关陇大佬。 结果他没想到城内军队居然败得这么快,他这边刚刚看见明德门高大的城楼,长孙无忌等人便迎面撞上…… 第一千九百六十六章 戴罪立功 两队人马在圜丘附近走个碰头,都齐齐止步停在路上,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独孤览几人坐在马车里,看不清外边轻快不明所以,遂撩开车帘,问道:“发生什么事?” 车外亲兵道:“是侯莫陈麟,率部赶来增援堵住了道路……” “娘咧!” 令狐德棻原本脾气火爆,这几年幽于府邸潜心著书似乎已经修身养性,但此番兵败如山倒,家族门阀即将面临灭顶之灾,那些浮于表面的修养便统统不见,愈发暴戾,听了亲兵的话语,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 “若非他畏敌怯战,右屯卫何以那么快攻陷金光门,导致咱们处处受制、满盘皆输?如今败局已定,他反倒跑回来说什么增援,难不成是跑去太子那边摇尾乞怜却被拒绝?来来来,你让那混账来到车前,看老夫一刀劈了他!” “消停些吧!眼下城内军队一败涂地,能够随同咱们奔赴终南山死守以待李勣回京的军队已经不多了,侯莫陈家的私兵还算建制完整,战力不俗,正好派上用场,你这般喋喋不休有何意义?当真想将侯莫陈家推到东宫那边不成?” 宇文士及揉了揉眉心,苦心相劝。 右屯卫战力太强、突进太快,此刻相比已经攻陷延寿坊、太平坊,兵锋直抵承天门下,留在承天门外的万余军队看似人数不少,实则皆是乌合之众,只为了能够抵挡右屯卫一阵,给宫内军队足够撤出的时间。 然而当真依靠那些乌合之众挡住右屯卫的突袭? 谁都知道不可能,或许此刻那万余兵马已经在右屯卫突袭之下溃败…… 正想着呢,后阵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抵达车厢外,马上斥候大声道:“启禀赵国公,右屯卫已经击溃西市外的军队,攻占延寿坊、太平坊,与承天门下的军队战于一处。右屯卫将具装铁骑调入城内,对承天门外长街予以突袭,咱们军队损失惨重,四下溃散,右屯卫已经攻占承天门……” 四周闻听此消息者,一片哗然。 承天门失陷,就意味着太极宫内的关陇军队后路断绝,即将面对右屯卫、东宫六率的两面夹击,覆亡只在顷刻之间,绝无半分侥幸……虽然这等局势已经在大家的预想之中,可是右屯卫这般攻掠如火、狂飙突进,依旧令人震惊。 数以万计的关陇军队在右屯卫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此时此刻,无数人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如若早早知晓右屯卫至战力居然这般强悍,那么长孙无忌是否还会发动这场兵变? 这个念头一升起,便无法遏止。 因为随之而来的产生了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质疑——在长孙无忌绸缪之下,裹挟着关陇各家举兵起事、施行兵变,却正因为长孙无忌对右屯卫以及东宫六率战力之低估,导致今日彻底落败,致使关陇门阀即将遭遇灭顶之灾,那么岂不是说这一切都是长孙无忌的责任? 心思难免浮动起来。 到了眼下这样一个境地,想要反败为胜已绝无可能,所倚仗的便是等到李勣返回长安,为了对抗即将涌入朝堂的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而从将关陇门阀收为己用,留有一线生机,不至于连根掘断杀得人头滚滚。 可兵变这么大的事情,影响极其深远、损失极其巨大,即便李勣默许,太子又岂肯善罢甘休?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太子在李勣的权威之下有所让步,可终究还是要有人站出来承担兵变之责任…… 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 马车内,长孙无忌尚未感受到来自于身边那些叵测之目光,对亲兵道:“请侯莫陈麟过来。” “喏。” 亲兵策马前行,须臾,顶盔掼甲的侯莫陈麟策骑来到车马一旁,甩蹬离鞍下马以示尊敬,在车窗外低头,诚惶诚恐道:“末将侯莫陈麟,不知赵国公有何命令?” 他虽然明知此刻关陇门阀损兵折将、实力空虚,不会对他这个掌握着侯莫陈家私兵的将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是人的心思谁又敢保证摸得准呢?眼下关陇门阀一败涂地,长孙无忌早已输红了眼,万一心头冒火不管不顾让亲兵一拥而上将他擒杀,跟谁说理去? 长孙无忌挑开车帘,深深看了侯莫陈麟一眼,缓缓道:“此番金光门兵败,错不在你,皆因老夫事先轻视了右屯卫具装铁骑的冲击之力,也因窦德威畏敌怯战、擅自撤退。” 先给事件定性,以免侯莫陈麟东想西想,心中惶恐不肯用尽全力。 现在最是用人之际,犯下再大的错也可戴罪立功…… 侯莫陈麟心里明镜,脸上感激涕零:“多谢赵国公体恤……不过吾乃败军之将,深知自己之责任,故而愿以一身血勇回报赵国公,拼尽全力,虽死无憾!” 态度还是要表明的,先有侯莫陈虔会被竖起来当作关陇领袖领导兵变,后有侯莫陈家不遗余力参预其中,时至今日便是想要脱离关陇门阀,人家东宫又岂会答允? 与关陇各家依旧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得拴在一起…… 长孙无忌颔首,道:“承天门已然失陷,宫内的军队无法撤出,败局已定,咱们撤往终南山再图后续,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喏!” 侯莫陈麟领命,在马背上直起腰,拱手抱拳之后策骑赶回己方军阵之前,一挥手,大声道:“大军转向,让开道路,为友军殿后!” 数千侯莫陈家的精锐私兵令行禁止,避让路旁,让长安城内撤出的关陇军队前行。宇文士及在马车里将车帘挑开一角,看着路边军容还算整齐的侯莫陈家私兵,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一番劫难,怕是难逃啊。” 眼下败局一定,唯一的希望便是退守终南山以待李勣回京,而后摇尾乞怜,自愿成为其马前卒,以供驱策。 然而即便李勣会利用关陇来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但由于关陇在关中、陇右等地根深蒂固,为防反噬,肯定还是会大刀阔斧的对关陇予以拆解,各家以往之荣耀皆成虚妄,还要面临种种限制手段。 即便躲过一劫还能存活于世,但想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却难如登天…… 马车摇摇晃晃,独孤览也轻叹一声,拍了拍大腿,道:“福祸两面,生死一线……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生与死,往往只相隔一线,福与祸,则很多时候是一体两面。 尽管最开始起兵的时候独孤家明确表态不会参预,但随着兵变的进行,在长孙无忌逼迫之下独孤家还是一半被迫一半主动的参预其中。无他,当初拒绝加入是因为独孤家觉得风险太大,但是看到关陇军队浩浩荡荡大局利好,眼瞅着莫大的利益唾手可得,谁人不眼红? 长孙无忌固然因为一时之贪念导致今日濒临绝境,自己又何尝不是? 人为利死,鸟为食亡。 马车内的气氛很是沉重,甚至有几分颓丧、绝望。 即便在座四人皆见过大风大浪,拥有无与伦比的阅历,站在这个帝国最高的权力巅峰,但是眼下所遭受之挫败,以及即将接踵而至的绝境,还是使得他们心神震荡、难以自已。 车外马蹄声骤然响起,几人同时心中一沉。 如今皆如惊弓之鸟一般,稍有风吹草动,便唯恐是右屯卫衔尾追来…… “启禀赵国公,刚刚接到消息,卢国公已经率领军队经过骊山之北,直奔春明门而去。英国公则统御大军,紧随其后。” 斥候在车窗外低声汇报,听到程咬金已经返回,心中一松。 这也就意味着李勣距离返回长安之时不远,无论当下局势对于关陇门阀如何恶劣,只需李勣返回,与其谈判,大抵还是会立刻阻止颓势,多多少少保留一些根基元气。 不至于让子孙后代在一片废墟、一无所有之中赤手空拳白手起家…… 长孙无忌保持着冷静,喝令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 待到车外斥候远去,这才对几人解释道:“李勣之倾向,至今依旧不明,不能将咱们的生死前程放在以往的猜测之上……程咬金虽然号称中立,从不介入储位之争,但其暗里还是支撑东宫,此刻李勣远在骊山,谁知道程咬金会否配合东宫劫杀咱们?况且,李勣的心思藏得太深,万一他此番回京如同自辽东撤军那般磨磨蹭蹭,而咱们却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从而放松警惕,被右屯卫追上……那可就麻烦了。” 其余几人深以为然。 关陇门阀经受此番失败,损失已经达到顶点,再也不能经受一丝半点的意外…… 第一千九百六十七章 肃清残敌 天色阴沉,细雨蒙蒙。 程咬金提槊纵马、一马当先,自骊山之北一路行至灞水,而后顺着河道折而向南,身后数千轻骑紧随而至,蹄声隆隆,于远山青黛、近水滔滔之中轰鸣而来、铺天盖地。 行至灞桥,程咬金勒住马缰,驻足桥头,身后兵卒亦齐齐止步,立于身后。 程咬金一手操缰、一手持槊,环目灞水两岸,只见柳树青青、浊浪滔滔,连通两岸的灞桥已被战火毁去,河道之上搭建着一座临时的浮桥,舟楫为基、上覆木板,以绳索加固,滔滔河水之中浮沉摇晃。 一时间心思浮动。 去岁东征之时由此发兵,关中父老箪食壶浆、夹路相送,希望大军开疆拓土、早日凯旋,握着家中从军儿郎的手隐隐叮嘱,泪眼涟涟。如今自己身为大军先锋返回灞桥,却已是桥毁人亡、满目苍夷。关中大地陷入天灾兵祸,繁华胜景不在,只余下遍地残垣、一片狼藉。 远处,屯驻于春明门下的关陇军队刚刚接到长孙无忌等人放弃宫城的消息,慌乱之下尚未来得及撤离,拥堵于城门之下兵荒马乱。 程咬金目光坚毅,手中长槊遥指春明门,大喝道:“过河,接管春明门!” “喏!” 麾下左武卫将士轰然应喏,旋即整齐有序的渡过浮桥,列阵向着春明门直扑而去。 春明门外的关陇军队早已失了主心骨,指挥涣散、军心崩溃,起先以为渡河而来的这支骑兵是右屯卫,惊惶之下四处乱窜,等到发现乃是程咬金的左武卫,都长长松了口气,然后也不跑了,干脆都站在原地,丢掉兵刃脱去革甲,抱着脑袋蹲在泥水横流的野地里,就地投降。 左武卫呼啸而至,兵不血刃的接管了春明门防务。 程咬金下令收拢俘虏,驱赶至灞桥以东、骊山脚下暂且安置,而后将春明门防务梳理一遍,没有第一时间入城,而是派遣斥候入城打探城内战局。 实则一路上早有长安城内的各种消息传到他的耳中,对于当下城内局势有所掌握,只不过此刻正是右屯卫与东宫六率大举反攻之时,他每多拖延一刻入城,战斗便会继续一会儿,关陇军队亦能多削弱几分…… 他素来表态中立,不介入储位之争,更没有什么明显的站队,可身在朝堂,各种利益纠葛一身,又岂能做到真正的置身事外?任谁都会考虑自己之利益以及局势之发展,心中都会有所喜恶。 …… 太极宫内,士气正盛的东宫六率兵卒如狼似虎一般扑向叛军。 程处弼率领麾下部队自左侧向前穿插,一路突袭凝想阁、昭庆殿、凌烟阁、神龙殿、日华门、武德殿,兵锋直抵丽正殿。 李靖则统御中军自承香、延嘉、甘露等殿宇沿着攻城中轴线一路平推,另一路则由李思文、屈突诠率领,沿着右路突袭。东宫六率三路军队大举反攻,自叛军攻入太极宫以来步步后撤、压抑已久的兵卒们爆发出极强之战力,而叛军则因久攻不下兼且后路被断导致士气骤降、军心涣散,无心死战,在东宫六率反攻之下潮水一般向承天门退却,然而承天门此刻也被右屯卫攻占,叛军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彻底崩溃。 无数叛军在东宫六率冲到眼前之时丢弃兵刃、脱去革甲,就地投降,即便有反抗的部队也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在东宫六率如狼似虎的冲击之下迅速瓦解,屠戮干净。 傍晚时分,天下阴雨霏霏,李思文率军突破叛军聚集在太极殿南侧广场的阵地,直抵承天门下,与高侃率领的攻占了承天门的右屯卫胜利会师。 顿时,城上城下、宫内宫外,无数东宫六率与右屯卫兵卒将领皆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欢呼,有东宫六率的校尉脱下兜鍪丢上半空,冲上前去与右屯卫兵卒紧紧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喜极而泣。 自去岁关陇举兵起事,东宫六率先是封锁城门,继而城门失陷,撤入东宫,后来转移至太极宫内,便开始承受十倍于己的关陇军队潮水一般的攻势,日日不休、夜夜不眠,关陇军队采取车轮战术将所属军队轮番上阵,可东宫六率却只有那么些人,堪堪顶住叛军狂猛的攻势。 就连太极宫都两度陷落,整个东宫以及所属之军队面对叛军狂猛的攻势苦苦支撑,伤亡倒还在其次,那种被团团围困毫无胜利希望的绝望困境对于兵卒心理之摧残简直比死还难受。 时至今日,哪一个兵卒将校不是伤痕累累、形销骨立? 若非统帅乃是一代军神李靖,在其无尽的威望以及精妙指挥的加持之下,只怕早已崩溃…… 然而此等绝望之中,却陡然云开月明、死处逢生,不仅张士贵投诚于太子麾下放开玄武门,使得东宫六率可以在最坏的情况下撤出太极宫,更关键在于右屯卫强悍至极的突袭金光门并将其攻陷,金光门外数万关陇军队在右屯卫冲击之下溃不成军、一泄如注,直接杀入城内,突进至承天门下。 这等局势之变化,给东宫六率注入极其强大的信心,万余兵卒爆发出猛虎下山一般的气势,将太极宫内军心涣散的叛军一鼓荡平! 败,即便不死亦要沦为囚徒奴隶,豚犬一般下贱低劣; 胜,则功勋赫赫、一飞冲天! 这可是从龙之功,只要他日太子登基即位,怎么可能忘记今时今日舍命死守太极宫的东宫六率每一个将校、每一个兵卒? 战殁者固然会予以丰厚的抚恤,生存者更是勋阶数转、加官进爵、钱帛良田无数! 自今而后,东宫六率之于太子,就好似当年“元从禁军”之于高祖皇帝、“玄甲铁骑”之于李二陛下,乃是禁卫之中的禁卫,堪称皇权之根基! 岂能不兴奋异常? 相比于全军上下欣喜若狂,李靖始终保持平静,叛军大举进犯禁宫沦陷之时他巍然不动,如今绝地逢生反败为胜他亦能平常待之。将指挥所从内重门重新迁回太极殿一侧,一道道命令下达。 首先将太极宫收复之消息告知玄武门外的太子,其次请右屯卫退出长安追击叛军,长安之防务由东宫六率接管,接着便是下令各部将太极宫里里外外、从前到后彻底梳理一遍,确定再无漏网之鱼隐匿其间,为迎接太子回宫做好准备。 很快,太子诏令自右屯卫大营发出,对李靖之提议一一允准,准许其率军接管长安防务,并且凡事参预此次兵变的关陇门阀,一律封锁门禁,阖家抓捕,男子十岁以上尽皆入狱,十岁以下则与女眷一同关入长安城内各处寺院予以羁押。 令马周返回京兆府,恢复城内治安、衙门运转的同时,协助李靖查封各家门阀名下之产业…… …… 长安城内的百姓在兵变之初便出逃不少,后来关陇门阀封锁各处城门,百姓逃无可逃,只能窝在家中听着每日里坊墙之外厮杀震天瑟瑟发抖,求神拜佛保佑千万不要被战火波及。 等到叛军与东宫六率在皇城大战,战火纷飞之下不断有关陇军队调入城中支援,太多的军队无处安置,只能强行征用皇城以南太平、善和、兴道、务本等坊,予以屯驻军队,百姓则被迁往曲江池一带暂且安置。 其余里坊的百姓被困在坊中不得外出,时不时又要遭受兵卒偷盗抢掠之惊扰,早已有如惊弓之鸟、憔悴不堪。 先是关陇军队攻占皇城、杀入太极宫,百姓们以为战事终将结束,虽然代表着朝廷正朔的东宫遭遇覆灭,大家心底难免有一些唏嘘,可关陇门阀乃是当世第一等的豪族,根深蒂固势力庞大,长安百姓对其认可度非常高,由关陇来主导储位之更迭,倒也未尝不可。 所以百姓们只希望战事快快结束,生活能够恢复平常。 孰料陡然之间形势逆转,金光门外那场大火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烧红了半边天的火焰窜到半空,也烧得长安百姓人心惶惶——难道兵强马壮的关陇军队居然要败于房俊之手? 这位房二郎先是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大败吐谷浑数万铁骑,继而马不停蹄直奔西域,将侵入国境的二十万大食军队打得灰飞烟灭,然后长途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更将关陇打得节节败退、大败亏输……如此显耀之战绩,简直比当年李靖挥师突进漠北覆亡突厥更加令人震撼! 难不成大唐要再出一位“军神”? 等到右屯卫强势击溃金光门外的关陇军队,强攻金光门致使窦德威不战而逃,右屯卫杀入金光门一路突袭延寿坊,数万关陇军队前赴后继却不可阻挡,直至兵锋抵达承天门下,整个长安城的百姓才在懵然之中明白,东宫居然在最为紧要的关头绝处逢生、逆转取胜。 东宫获胜的确是长安百姓更容易接受的结果,但大家欢喜鼓舞之余,更为在意的却是要尽快恢复秩序,恢复民生。 然而接下来东宫六率接管长安防务,将无数关陇勋贵府邸尽皆查封,各处里坊大肆搜捕,但凡各家关陇门阀的嫡系子弟尽皆抓捕,连女眷与孩童都押赴各处寺院羁押,终于让百姓们明白,这场兵变还远远未曾结束。 ……第一千九百六十七章肃清残敌 第一千九百六十八章 权力分配 太子毕竟是帝国正朔,李二陛下出征之时又授予监国之权,此番挫败关陇兵变,自然名正言顺执掌朝纲,故而安民告示下发各处里坊,又着令坊卒大声诵读,让诸多不识字的百姓亦能知晓详情,由兵变而带来的恐慌迅速平稳。 然而如此大规模的兵变之后,和平岂能如此容易?只看如今长孙无忌等一众关陇大佬率领参军退守终南山,长安城全部处于军管之下,便可知距离恢复日常生活尚需时日。 等到如狼似虎的东宫六率官兵冲入各处里坊,砸开那些高大门槛朱门金锁,将以往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关陇勋贵、嫡系子弟戴上枷锁五花大绑的驱赶出来,就那么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使得这些贵人狼狈至极、颜面尽失,百姓们才终于意识到此番兵变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其更深层次的影响却无比震撼。 那些血统尊贵、地位尊崇的门阀世家尽皆沦为阶下之囚,其举兵起事企图废黜太子的谋逆之举必将遭受惨痛代价,不知多少人即将因此人头落地。尤其是各家门阀位于长安内外的各处产业皆遭查封,想必事后大抵都会被充公罚没。 而相对应的,东宫麾下属官、武将将一跃而取代之前大多关陇门阀的地位、权势。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此巨大的权力更迭哪怕是当年“玄武门之变”亦不过如此,要变天了。 帝都人民虽然识字的不多,但几乎家家都有几个场面上的亲戚,朝中大佬亦是沾亲带故,故而见识绝非乡野匹夫可以比拟,如今面对长安内外纷乱之势,百姓、官员、商贾皆感受到即将来临的霹雳雷霆,各个噤若寒蝉、集体缄默。 …… 雨夜,右屯卫大营。 中军帐内,太子李承乾居中而坐,萧瑀、岑文本、李靖、房俊、李道宗、李君羡等一干东宫重臣分列左右,除去李靖、马周尚在长安城内缉捕关陇勋贵、恢复官署职能之外,李承乾的班底尽皆在座。 长安城内的关陇军队皆被肃清,“百骑司”再度掌握城内外消息,李君羡忝陪末座,正向太子以及诸人汇报城内情形。 “目前百姓还算安稳,除去临近太极宫的里坊遭受战火波及严重,诸多民房损毁坍塌之外,其余里坊还算保持完好。东宫六率全程锁拿关陇勋贵、查封产业,引起不小动荡,不过尚在可控之范围。只不过另有一事,还需殿下多多关注,不可轻忽视之。” 李君羡面色凝重。 李承乾问道:“何事?” 李君羡顿了一下,低声道:“关于陛下是否建在的传闻,早已在长安城内流传,民众甚为关切。” 这股汹涌湍急的潜流在长安内外、朝野上下不断酝酿、积蓄,表面看上去似乎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激荡。 而这股暗流之起源,便是一直流传于军伍、市井之间有关于李二陛下已经驾崩的流言…… 帐内众人沉默。 事实上,直至此刻为止,所有人都不曾真正接到有关于李二陛下“驾崩”的确切说法,李勣将东征大军掌控得风雨不透,只说陛下重伤,不见外人,然而谁也见不到。 但所有人都知道,除非陛下已然驾崩,否则李勣岂敢做出那些举措? 贞观之盛世,乃是李二陛下十余年夙兴夜寐、励精图治而得来,早几年文德皇后还在的时候,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甚至为了节省一些修葺宫阙的用度不得不节衣缩食,就连皇宫内的每日膳食都有严格的控制,不能有丝毫浪费。 如此兢兢业业方才造就此等盛世,岂能坐视旁人破坏? 若李二陛下还在,关陇起兵的那一刻起,便会命令天下勤王大军大举进入长安,更会严令李勣加快速度返回关中,抵定叛乱,而不是任由李勣拖拖拉拉晃晃悠悠,耗时大半年方才抵达潼关,再次按兵不动…… 同样的道理,若陛下仍在,即便关陇起兵企图废黜太子,但陛下又怎能任由东宫以叛逆之名将数百关陇勋贵、上前嫡系子弟一一抓捕?那可都是当年追随陛下打天下的功臣,百姓们可以恨其为一己之私致使整个关中陷于水深火热故而冷眼旁观,但陛下怎会任由东宫斩断他的羽翼? 陛下不断打压、削弱关陇门阀,是担心他们权力太盛,可以左右朝纲,但绝对不会将关陇门阀斩尽杀绝,因为他是他作为皇帝最稳固的基石。 关中百姓见多识广,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 萧瑀揉了揉眉心,长叹道:“若陛下当真遭遇不忍言之事,消息传到长安,只怕民心动荡、朝局纷扰。” 关陇门阀几乎被连根拔起,这个盘踞关中百余年的庞然大物有着无与伦比的势力,一朝倾颓,势必引发剧烈的连锁反应,朝野上下,动荡不休。恰好这个时候陛下驾崩的消息传来,局势纷乱至极,想要彻底安抚,绝非一件易事。 后半句话他含而不露,是不愿让李承乾误以为他再替江南门阀提要求,但局势便是如此,想要彻底安抚关中百姓、稳固朝政运转,就需要有人对关陇取而代之。 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江南子弟大举入朝,接管关陇门阀留下的空缺…… 李承乾沉吟未语。 他自然听得懂萧瑀的潜台词,对于江南子弟入朝并不排斥。事实上,正是因为萧瑀的鼎力扶持,危难时刻不离不弃,这才稳定了东宫文官的情绪,没有因为叛军兵临城下而导致文官系统彻底崩溃,这份功绩较之房俊的力挽狂澜亦是不遑多让。 而且萧瑀将这句话隐下来,没有以“请赏”之姿态当众道明,给了他回旋的余地,这就令他很有好感。 即便是理所当然之事,也没有哪个君王乐意被臣下逼迫…… 他为难的是如果整个关中当真因为父皇驾崩、关陇倾颓而导致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贸然将江南门阀引入朝中,是否会使得关中人士对此抵触,使得局势愈发不可收拾?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百余年,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绝非缉拿一众关陇勋贵便可一扫而空,那些依附于关陇门阀的各方势力一定会在暗处煽动民意、处处抵制。 这些人不仅与关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执掌着关陇上上下下的权力,岂是一直文书便能剥夺? 别的不说,但只说各个衙门的胥吏、杂役,没有这些人帮衬着去办理实事,那些长官就是睁眼瞎,什么事儿也办不了…… 由此可见,关陇门阀实在是底气十足,知道就算兵变失败,东宫也不敢当真将其一扫而空、斩尽杀绝。 似关陇这等庞然大物,即便如今兵败,也拥有抵御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力量…… “咳咳,” 一直沉默不言的房俊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沉声道:“殿下实不必在意关中会否动荡,因为还不到那一步,眼下尚有长孙无忌等一众关陇大佬带着残兵退守终南山,奢望着英国公能够念在他们还有一些用处从而网开一面,咱们的当务之急还是肃清长安城内关陇余孽之后,立刻起兵直扑终南山,将叛军一举击溃,抵定大局。” 萧瑀颔首附和道:“越国公此言正是,关陇起兵谋逆,十恶不赦,殿下切不可心慈手软,当乘胜追击,将其彻底覆灭。” 江南门阀大举进入朝堂乃是必然,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太子上位,自然要重用忠于他的江南门阀。 其实最好的进入朝堂的机会,便是将关陇门阀彻底覆灭之后,与李勣身后的山东世家一道入主朝堂,分润关陇门阀留下来的权力空缺…… 李承乾蹙眉看向房俊,房俊何许人也?堪称“掀须尾巴动”,最是通透有眼色,立即明白李承乾的意思,摇头叹气道:“宋国公想的简单了,想要一举覆亡关陇余孽,谈何容易?长安城内到处都是关陇子弟,势力庞大盘根错节,东宫六率务必确保城内不生乱子,不可能抽调兵力出城作战。右屯卫自去岁夏日开始便连番大战,每一个对手都堪称当世强兵,虽然侥幸一场一场的赢过来,但伤筋动骨在所难免,军械匮乏、减员严重。另外,关陇溃兵并非尽皆随着长孙无忌退守终南山,尚有许多溃兵正在关中各地乱窜,三五一伙打家劫舍,不仅祸害百姓,更严重袭扰‘皇家救援队’的救灾事宜,所以必须派兵予以清剿。更何况还要留下足够兵力护卫玄武门……如此一来,右屯卫可以抽调的兵力不过五千之数,想要一举将龟缩终南山的叛军剿灭,力有未逮。” 萧瑀捋着胡子,面色阴沉。 屁的力有未逮! 但凡不是瞎子聋子,谁不知右屯卫之战力冠绝天下,即便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最精锐的左右武卫亦要逊色一筹,若肯全力清剿叛军,岂有不成之理?叛军建制完整、兵强马壮之时尚且被右屯卫打得落花流水,更何况眼下残兵败将、士气全无…… 第一千九百六十九章 防范未然 萧瑀脸色不好看。 说到底,太子也好,房俊也罢,还是在防备着江南士族若此刻大举入朝势必将关陇留下的权力空缺全给占了,尾大不掉。所以想着等到李勣回京,三方谈判过后,给关陇留下一口气,用以防御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 萧瑀很是郁闷,但也明白关陇门阀空出的权力空缺实在太大,江南门阀根本吃不下,即便硬撑着吃下,也会成为即关陇之后又一个令帝王忌惮的门阀势力,面临皇帝、山东门阀以及关陇参预势力的联合剿杀,哪里会有好下场? 遂颔首道:“是老夫心急了一些,还是越国公稳重老成。” 众人神情怪异,你一个七老八十的几朝元老,称赞一个刚过了弱冠之年的后辈“稳重老成”,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偏还找不出毛病…… 房俊哈哈一笑,道:“说到稳重,放眼朝堂谁能跟宋国公您相提并论?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这么多年屹立于朝堂之上,一身以挡关陇之汹涌大势,任凭风吹雨打,始终岿然不动,这份养气功夫,吾等着实敬佩。” 萧瑀蹙眉,疑惑的瞪了房俊一眼。 这话听上去是在夸赞他沉稳厚重,可听上去怎地好像再说他像个王八…… 帐内气氛很是古怪,诸人的目光都在打量房俊,想要确认他这番话语到底有没有什么隐喻。 马周咳了一声,开口道:“还有一件事颇为棘手,如今长安城内叛军几本肃清,关陇门阀一一被抓捕羁押,但魏王府与晋王府应该增派重兵守护,以免发生意外。” 李君羡也道:“末将已经派遣‘百骑司’好手在两府周围设防,不过想要确保完全,必须进入府内接管防务,毕竟两府之前曾在关陇监控之下,府中上下难免没有关陇留下的后手,万一心忖歹意,实在是防不胜防。但若想入府接管防务,还需殿下手令才行。” 现如今,魏王与晋王的身份极为敏感。 先前长孙无忌先后拉拢魏王、晋王,意欲择选其一扶立为新的储君,以达到在废黜太子之后紧紧将政治先手攥在手中的意图,结果无论魏王亦或是晋王,均断然拒绝长孙无忌的拉拢,展现出极为坚定的意志与临危不惧的魄力,收割朝野上下一片赞誉。 这是好事。 但长孙无忌此举却也将魏王、晋王明确放置于争储的位置,万一在东宫六率接管长安防务其间这二位亲王殿下出现一丁点的意外,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太子…… 关陇门阀叛军关中百余年,长安城内更是盘根错节、利益纠葛,几乎谁也撇不清与关陇门阀的关系,更无法得知谁会充当关陇门阀的死士,会否刺杀魏王、晋王以达到搅乱局势之目的。 很显然,李勣在明面上也是赞同废黜太子的,一旦这个时候魏王、晋王出现意外,等同于送给李勣一个把柄与借口…… 此事非同小可,李承乾略作沉吟,道:“孤这就下发诏令,命‘百骑司’接管两府防御……自关陇兵变之日起,孤也有大半年未曾见到两位弟弟了,长安城内兵凶战危,想必两人也战战兢兢、受惊不小,不如干脆接到此地来,孤与兄弟好生亲近一番。” 岑文本当即颔首赞同:“如此甚好。” 还有什么地方是比将两位亲王放在身边最安全的呢? 眼下关陇门阀在整个关中的势力遭遇扫荡,人心惶惶乃是必然,等到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开,官民愈发彷徨无措,若是那个时候恰好魏王亦或晋王再出现什么意外……怕是整个关中都得炸锅。 尤其是对于太子的诋毁、诘难将会如潮涌起,难以遏止,时局会否因此产生不可预估之剧变,谁也没法保证。 只能将一切可能都压缩至最小,防范于未然。 …… 翌日,太子亲自签署诏令,命“百骑司”抽调好手入驻魏王府、晋王府,接管两府之防务,同时派人持太子之手书交予两位亲王,信中言及太子担忧两位亲王之安危,更兼久未相见,甚是想念,故而请两位亲王前往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暂住…… 接到太子手信,两位亲王心思各异。 魏王李泰心底无私天地宽,对此无可无不可,只是叮嘱入驻府邸的“百骑司”校尉:“府中上下,劳烦多多看顾。”然后将妻妾子女尽皆叫到眼前,严禁这段时期踏足府外,老老实实待在府中。 而后拎着王妃给拾掇好的行礼,坐着马车出府,自景耀门出城,赶往右屯卫大营。 与之相比,晋王李治便忧心忡忡…… …… 晋王府内,看着面前标枪一般挺立、面无表情与其父河间郡王之气度迥然有异的李崇真,晋王李治眼皮子跳了两下,迟疑道:“按理说,太子哥哥相召,本王自当遵从……只不过这些时日城中兵凶战危,本王受了不少惊吓,近日雨水颇多有染了风寒,身子不大爽利,你看是否可以暂缓几日?” 魏王李泰心底无私,自然坦荡无忧,轻车简从便去往太子住处,可他李治却一直同关陇门阀纠葛一处、不清不楚,谋求储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关陇门阀虽骤然崩颓,但却将东宫打得残破不堪、损失惨重,太子心中岂能没有怨气? 说到底,自己的确是比魏王威胁储位更大的那一个,如今城中到处都在抓捕叛军余孽、捉拿关陇子弟,万一自己车驾行于街头,猝然冲出一伙叛军余孽……那可就冤哉枉也。 然而李崇真却根本不听他的理由,只是面无表情的将自己收到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太子殿下有令,请晋王殿下前去相见。” 态度极为强硬,大有李治若敢说个“不”字,便会当即将其绑缚起来,强行带去右屯卫大营…… 李治气得不轻,没好气道:“咱们好歹也是族兄弟,何必这般咄咄相逼?” 李崇真面色不变,语气生硬:“职责在身,不敢或忘。” 自从进入“百骑司”那一天起,他便谨记“百骑司”的规矩,老老实实、尽职尽责的做一个帝王“鹰犬”,莫说此刻当着晋王李治不给情面,便是奉命去“请”自家老爹,他也照做不误。 事实上,当初李孝恭将他这个幼子送入“百骑司”的那一天,便是存着一份小心,想着万一有一天他这位河间郡王功高震主、受到陛下猜忌,阖府灭绝之时,尚能存留一条血脉。 所以李崇真的任务绝非经营人脉、建功立业,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需好生当差,半点差错都不出,稳稳当当的活下去就好…… 李治面对油盐不进的李崇真颇为吾乃,只得对一旁站着正对李崇真怒目而视的王妃说道:“本王也就未见太子哥哥,正好前去相会,也看看齐王……” 当初齐王莫名其妙的在府邸消失,后来确认是跑去房俊那里仕途请其在太子面前求情,但房俊将齐王送入玄武门之后便没了音讯,李治一直担心齐王是否还活着。 齐王与长孙无忌沆瀣一气企图争夺储位,甚至发布了一篇贬斥太子“德不配位”之檄文,若他依旧未遭太子毒手,那么自己的小命想必保得住,毕竟当初自己可是义正辞严的拒绝了长孙无忌。 可如果齐王已经不声不响的被太子处死,那自己的处境就未必稳妥了…… 晋王妃虽然有些任性,但对晋王言听计从,且好歹也是大家闺秀,见识还是有一些的,知道眼下这等局势万万不敢惹得太子不满,所以即便对晋王此行忧心忡忡,却还是流着眼泪准备好了行装,泪花涟涟的送李治登上马车。 李治坐在马车上,瞧着妻子秀美的小脸儿沾满泪水,有些心疼,遂安慰道:“不必担忧,只是去见见太子哥哥而已,城内城外都是东宫军队,安全不必担心,去小住几日便即返回。你在家中勿要外出,无论是谁前来也不要相见,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唯恐这几日间有太原王氏的娘家人寻上门来,这个王妃除了有点任性,对于娘家的关照也令他颇为头疼,万一被人钻了空子,落下口实,自己就麻烦了。 晋王妃连连点头,脸颊的泪珠滑落,柔声道:“殿下放心,这等时候臣妾不会去管娘家的事。” 李治这才放心,点点头,对驾车的李崇真道:“走吧!” “喏!” 李崇真驾车,前后左右皆有“百骑司”好手拱卫,直奔右屯卫大营而去。 李治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间心绪也动荡起伏,难以平静,遂掀起车窗向外看去,马车正巧行至延寿坊、太平坊之间,战火之后一片狼藉,不远处的皇城更是残垣断瓦、几成废墟,这令他心思阴沉,重重叹了口气。 这一场兵变,几乎将关中自贞观以来的建设彻底毁掉,意欲重建,非十年之功不可。 建设如今百业俱兴、百姓安居的关中用了二十年,但将其毁掉,却只需一场兵变…… 第一千九百七十章 兄弟情义 马车自景曜门出,城门内外皆是顶盔掼甲的东宫六率,李治从马车内看出去,这些兵卒脸上难掩疲惫之色,身上更是创伤处处,但一个个树立门前、手摁腰刀,那么雄浑威武、那么杀气腾腾,这让李治非常眼热。 他素有大志,只恨生得比太子晚了些,那个传承帝国的位置便只能通过一些阴暗见不得人的手段去谋求,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拥有一支忠诚于他的军队,愿意为了他的命令赴汤蹈火、战无不胜,成为他复制父皇“逆而夺取”之奇迹的基石。 然而他素来被认为能够辅佐他成就大业的长孙无忌,却是那般急于求成,甚至鲁莽无知,一朝起兵举事葬送了大好局势,非但争储的希望彻底落空,反而导致关陇兵败、自身难保。 马车晃晃悠悠前进,泥泞的道路两侧隐约可见大战过后的痕迹,不少残破的军械尚未来得及收拾干净,使得李治愈发感叹时运不济。 几乎可以想象,当太子被死死困在太极宫中,每日面对关陇军队潮水一般的凶猛进攻只能苦苦支撑,随时有倾覆之祸,房俊却在这长安城北、玄武门外,带着他麾下的精兵悍将左冲右突、浴血奋战。 未尝一败! 硬生生击溃数以十倍记的关陇军队,更屡次突袭,给太子杀出一条血路,杀出一片光明! 李治遍读史书,深知房俊正是每一个建功立业的帝王身边都不可或缺的那个肱骨之臣,遗憾的是即便他屡屡向房俊示好,可房俊却只是将他当作孩子,不予理会…… 远远的,右屯卫大营在望,更远处便是巍峨高耸的玄武门,今日阴天,小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气,那高大的玄武门仿若神祗一般矗立于目光所及之处,就好似一道通往权力高峰的门阙…… 大营门外的平地上野草滋长,随着微风起伏如浪,一队人马立于营门之前,太子仪仗随风飘扬。 陪在马车旁的晋王府亲随凑到车旁,低声道:“殿下,太子出营迎接!” 车里的李治先是一愣,继而忙道:“停车!” 驾车的李崇真也远远见到出营迎接的太子仪仗,听到车厢内李治的喊声,便将马车停驻。 不用旁人服侍,李治自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向前看了一眼,便小跑着过去,清秀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远远便叫了一声:“太子哥哥!” 一个孺慕兄长的幼弟那种急迫、亲切、欣喜的情绪,满满的流泻出来…… 太子正与房俊并骑而立,低声说着话儿,陡然见到远处马车停下,而后李治跳下马车,提着衣衫下摆小跑过来,叫声中满含着亲切热烈。 房俊便笑着低声道:“瞧瞧咱们这位晋王殿下,当真是手足情深呐!” 太子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别这般阴阳怪气……小心思嘛,谁都会有,但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既然没做出来,只是想想没什么大不了。” 他岂能对李治一直以来觊觎储君之位没有半点怨言?只不过他明白,任谁有资格、有机会染指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恐怕都难以平常心对待,这不算大错。当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之下,李治能够坚定的予以拒绝,没有成为长孙无忌用以攻击他这个太子的武器,李承乾心满意足。 有些事情只能论迹、不能论心,毕竟贪欲之念人人皆有,而只是想想却并未付诸行动,无伤大雅…… 他甩蹬离鞍翻身下马,一瘸一拐的向前走了两步,脸上浮现真挚的笑容之时,李治已经冲到面前。 没有君臣之间的礼仪,李治扑到太子身前,双手抓住太子胳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噎道:“弟弟身在王府之中,听闻叛军起事、太子哥哥危在旦夕,心焦如焚,奈何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提刀上阵为太子哥哥宿卫宫禁亦是不能,死罪也!” 说着,便大哭着一揖及地。 李承乾嘴角跳了一下,论演技,他承认自己远远及不上这个同母胞弟,好在他并不在意对方的一些小心思,伸出双手将李治拽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欣慰道:“雉奴有这份心,愚兄便心中欣喜,至于叛军自有越国公等功勋之臣披荆斩棘、浴血奋战,何需雉奴以身犯险?反倒是愚兄担忧你与青雀,唯恐你们被逆贼所害,常常夜不能寐。” 这番话倒是情真意切,他是真的害怕长孙无忌企图以魏王、晋王来打击他的储位合法性遭拒之后恼羞成怒,对两位亲王猝下狠手…… 房俊这时候也从马背下来,在一旁一揖及地,笑着道:“微臣见过晋王殿下,殿下宅心仁厚,这份手足之情,令微臣感动莫名。” 李治被李承乾拽起,脸上泪痕犹在,听了房俊这话,浮起一个略带尴尬的神情。 手足之情? 他曾对储位志在必得,多番谋略之下,可未曾在意过什么手足之情…… 李承乾便拉着李治的手,温言笑道:“几位公主都在营门出等着迎接你,你过还要陪着愚兄站一会儿,等一等青雀。” 说着,不着痕迹的瞪了房俊一眼,责怪他小肚鸡肠,非要揪着陈年旧事不放。 房俊笑笑,不以为意。 真以为此番击溃关陇门阀,稳稳当当的占据了长安城,你身下那储君之位便稳如泰山了? 天真了啊我的太子殿下…… 不过这些话是不能多说的,自己提点多次,太子似乎依旧未曾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也只能如此了。若自己一旦对太子挑明,太子的神情、态度、处事都会发生改变,那自己可就大事不妙…… 另一边,兄弟两个执手聊天,颇为热情,李治的心神却全在房俊身上,难免有些幽怨不忿。 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才能远远高于太子,是更适合成为一代明主的人选,而房俊之所以没有“择木而栖”,反而“明珠暗投”对太子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很大程度上是缘于太子对其与长乐之事非但不曾横加干涉,甚至听之任之、宽松纵容…… 可自己分明也可做到这一点啊! 甚至于为了得到房俊这样一位当世人杰的鼎力支持,不仅可以容忍他与长乐勾勾搭搭、暗通款曲,即便再搭上一个兕子也未尝不可。 可这可恶的房二根本不给自己机会! 唉,这房二见一个爱一个,简直无耻之尤,可惜了冰雪聪明、妩媚娇俏的武娘子……想到这里,他已经控制不住的频频将目光瞄向不远处的营门,见到那里隐约有一大群人等候,不知其中是否有那一道魂牵梦萦的俏丽身影…… 未几,远处蹄声隆隆,一队车马由远及近疾驰而来,到得近前停驻,魏王李泰宽厚的身形自车上跳下,几步来到太子面前,恭敬施礼:“臣弟觐见太子殿下!” 房俊也跟着施礼:“微臣见过魏王殿下!” 李承乾一手拉着李治,一手握住李泰,欣然道:“自家兄弟,何需多礼?来来来,咱们入营一叙!” 便扯着两个兄弟向营门走去。 李泰瞅了房俊一眼,与其交换一个眼神,见到房俊面带微笑微微颔首,心中登时一松…… 房俊拱手道:“三位殿下请入营叙谈,微臣尚有军伍在身,暂不相陪。” 三人驻足,李承乾颔首道:“时局紧迫,劳烦二郎了。” 房俊躬身:“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看着三人执手走入营门,于营门处等候多时的几位公主、房家女眷相见寒暄,房俊担心了一下李治这个小子会否依旧对武媚娘心存觊觎,旋即摇头失笑,转身上马,带着亲兵绕着军营巡视一周,继而赶赴玄武门下,与张士贵商讨城中局势。 …… 春明门外,程咬金率领左武卫已经抵达三日,扎下营帐,整肃附近关陇溃兵,关注着城内局势,得知高侃率领右屯卫撤出长安城,将防务尽皆移交东宫六率,而后向南追着关陇军队的尾巴直奔终南山,只能希望高侃动作快一些,莫要在意伤亡,尽快歼灭这一支关陇最后的军队。 程咬金非但不是政治白痴,相反看似粗豪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对于政治天生敏锐的心脏,总是能够随着朝中政治风向选择最佳的应对方式,屡试不爽。 所以他自然明白如今关陇看似一败涂地,面临破家灭门之危厄,实则却悄然成为东宫、李勣两方亟待争取之对象,希望将其彻底收服,以作为针对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快刀。 但这对于程咬金本身的利益来说却是不符的,且不说他身后的山东门阀会因此难以完成绸缪多年一举占据朝堂的大业,更会他站在与关陇争锋的第一线,而关陇身后无论是太子亦或是李勣,都是他绝对不愿去敌对的。 所以他希望高侃争气一些,在李勣抵达长安之前,将关陇门阀狠狠打散,即便留着一口气,也难成气候。 然而事与愿违,李勣虽然依旧不紧不慢的行军,但却一日数道军令送抵,不断催促他赶紧抵定长安乱局,将这场兵变彻底消弭。 目的其实也很简单,他程咬金不愿与太子敌对,李勣又何尝愿意? 所以坏事只能程咬金来做,等到他逼着东宫与右屯卫放弃彻底歼灭关陇门阀,李勣便会优哉游哉的回到长安,主持大局…… 看着手边李勣派人送抵的手令,程咬金心中怒骂一句,都特娘的鬼精鬼精的,不当人子! 第一千九百七十一章 利弊取舍 程咬金不愿出头去逼迫东宫放弃追杀关陇,但李勣的命令他不能不遵从,尽管心里骂娘无数遍,将李勣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写就书信,派人分别送去右屯卫大营以及终南山,请双方各派遣代表人物前来春明门外,商议停战事宜。 他现在是东征大军的先锋,麾下左武卫兵强马壮,威压东宫六率、右屯卫,关陇军队更是不在话下,他只要按照李勣的意思表达态度,无论多么客气,实则就是在警告关中各方势力——谁不听话,就打谁。 这也正是他不愿按照李勣的命令照办的原因,不管东宫还是右屯卫,都会在他这份强硬态度之下有所不满…… …… 李承乾收到程咬金派人送抵的书信,沉默一下,便将几位重臣交到面前,商议对策。 萧瑀看完书信,蹙眉想了想,道:“如今英国公挟东征大军即将返回长安,声势正盛、威风凛凛,不可轻忽视之,不过殿下乃是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还是让老臣代殿下去会一会程咬金,看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一旁的马周瞅了萧瑀一眼,借口道:“无论谁去参预会晤,下官觉得应当事先定好章程方略,照本宣科即可,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眼下局势明亮,咱们大获全胜,关陇兵败如山倒,但是如何收拾残局,咱们想要做到哪一步,关陇门阀到底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要先搞明白,统一方针,才不会自乱阵脚。” 他素来不拉帮、不结派,一心只在自身之职务,算是一个纯臣。眼下东宫大获全胜,各方势力邀功请赏、分润利益乃是理所应当,他并不会掺合其中,但这种事必须在东宫内部达成共识,不能任谁都跑出去宣扬自己的主张,攫取各自的利益。 萧瑀默然不语。 素来不掺合派系争斗的马周忽然开口,这让他心中有些警觉,关陇门阀倾颓败落,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大举进入朝堂之势不可阻挡,但显然已经引起很多人的忌惮与排斥。 他此番主动要求代表太子与李勣、关陇两方谈判,自然是想要将主动权操之于手,为江南士族争取更多的利益,但若是因此引起东宫内部各方派系之忌惮、不满,他决定立即放手,不应将这种矛盾加剧。 反正江南士族进入中枢已经不可阻挡,又何必锋芒毕露,成为众矢之的? 岑文本对马周之言甚为赞同:“可以预见,英国公对于关陇之下场,大抵是会予以维护的,这是他的利益所致。那么咱们是需要以强硬之态度毫不退却,务必将关陇叛逆连根拔除,还是在某些利益得到稳固的情况下,可以适当让步?” 众人皆沉默,仔细思量其中之利弊得失。 都是站在帝国权力最上层的人物,自然不会有人喊出类似“逆贼当乱刃分尸,破家灭门”之类的热血之言,大家需要考量的是整个东宫的利益与自身利益之间如何协调…… 李承乾见到房俊坐在旁边慢条斯理的呷着茶水,半点意见也未曾发表,遂笑问道:“二郎有何高见?” 房俊放下茶杯,笑道:“殿下折煞微臣,微臣打打杀杀还行,这种运筹帷幄的事儿那里做得来?还是殿下与诸位贤达商议便好,无论如何应对,微臣皆无异议。” 身在朝堂,固然要锐意进取、展示才华,但最应学会的还是如何韬光养晦。此番兵变,包括之前吐谷浑兴兵进犯河西诸郡、平灭入寇西域的大食军队,他自己以及麾下右屯卫的表现堪称惊才绝艳,道一句“帝国柱石、居功至伟”毫不为过。既然已经攫取了最大的那份功劳,自然要给予旁人发挥之余地,否则好事都让自己拿了,岂能不引起公愤? 再者说来,无论坚持覆亡关陇门阀,亦或是有限度的给予关陇门阀一条生路,其间各有利弊,自是并无太大区别。 帝国承平、王朝兴盛,世家也好门阀也罢,总是会应运而生,这是随着阶级固化不可避免的结果。近日将门阀连根铲除,明日还是会有世家自草根之间崛起,大势不可挡。 但只要门阀再无私兵在手,并且在政治之上予以限制,使其不可垄断一地之政治、教育,便不足为虑。 李承乾颔首,对诸人道:“孤之意,给关陇留一条生路未尝不可,但一定要将其根基掘断,使之难以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但这个人情,必须是咱们东宫施舍于他,而非在旁人威逼之下不得不予以退让。” 众人连连颔首。 眼下李勣挟大军以雷霆之势返回长安,即便是东宫也不得不暂避其锋,予以妥协,这是事实。但东宫一定要以强硬之姿态给关陇门阀巨大压力,而后才略微松口,而不是让关陇门阀认为“活命之恩”乃是李勣所赐予。 见到众人赞同,李承乾续道:“所以,此番便由孤亲自前往春明门,会一会这些乱臣贼子吧。” 政治之本意在于妥协,但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自有爱恨情仇,利弊得失之下予以让步乃是必然,可心中又岂能没有怨愤? 所以李承乾这一句“乱臣贼子”说出的时候咬牙切齿、恨意满满…… 众人见他坚持,也就顺从其意,毕竟长安城内皆由东宫六率掌控,春明门外则是程咬金的左武卫,太子安全问题无虞,随着他便是。 …… 自隋以来,佛教于关中地区迅速发展,信徒增多、寺院无数,不仅长安城内多处里坊皆建有佛寺,城外各处景色宜人、风水形胜之初亦是多不胜数,只不过终南山作为道门之福地,道观俯拾皆是,佛寺却没有几座。 终南山麓、浐水之畔的大云寺原是前隋吏部尚书杨玄感所建,以为避暑之地,贞观初年,李二陛下将此地赐予长孙无忌,几经修葺,逐渐恢复当年之恢弘繁盛,且于寺中增建别院,屯驻家兵。 阴云微风,山青如黛。 长孙无忌以及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等人坐在书斋之中,敞开着的窗户隐见远处树木掩映之后的流泉飞瀑,水声阵阵,清亮宜人。 待到令狐德棻最后看完程咬金送来的书信,长孙无忌放下茶杯,道:“都说说吧,如何应对?” 宇文士及端起茶杯,叹气道:“不过是东宫、李勣择选其一予以依附罢了,哪里还有什么应对之余地?” 喝了口茶,摇头不语。 眼下关陇为鱼肉,东宫、李勣皆为刀俎,关陇之生死皆操于对方之手,但想必这两方都愿意留得关陇苟延残喘,以便为己所用,所以生死之间不会有太大的变故,总是能够活下来的吊着一口气的。 左右逢源的可能根本不存在,要么依附东宫成为太子巩固朝政的马前卒,要么归顺李勣成为其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刀子,别无他途…… 令狐德棻亦是心中感慨,谁能想到原本显耀煊赫的关陇门阀旦夕之间便沦落至此? 闷声道:“到底还是有区别的,眼下看来东宫固然不如李勣势大,很长一段时间内朝政都要被李勣所攫取,但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国之正朔,终有一日能够压过李勣,尽收大权。故而吾之意见,还是应当依附东宫,先苦而后甜。” 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皆颔首,予以认同。 说到底,太子占据着大义名分,身边既有萧瑀、岑文本那等老成之臣,又有房俊、马周那些后起之秀,未来前程不可限量,李勣固然因眼下之大势占据主导,但未来极有可能被太子死死压制。 既然三位主要人物意见一致,旁人自然不会反驳,宇文士及道:“这一趟我去谈谈看吧,无忌不可露面。” 李勣的态度大抵已经明朗,挟大势以攫取朝政而已,不过由于关陇门阀未能复取得兵变之胜利废黜太子,所以李勣另立储君的盘算落空,到手的利益大打折扣。但程咬金的立场却不明,其人对于李勣的命令会遵从几分有待商榷,万一长孙无忌贸然出面被程咬金扣押,对于关陇来说将会是彻底的灾难,再无翻身之机。 长孙无忌颔首道:“也好,此番谈判不会一蹴而就,大抵还是要多番磨合,东宫与李勣之间相互试探、各自争取,而后彼此妥协,总要谈个三五次才能有一个大概的眉目,你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宇文士及应下,心中却无奈,除了静观其变又能如何呢?如今关陇门阀只能作为那两方意欲重用以冲锋陷阵的卒子,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书斋内沉默片刻,山风自窗户吹入,一片清凉。 良久,长孙无忌才幽幽说道:“若东宫执意想要一个交待,你可代我答允下来。” 宇文士及默然。 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形同谋逆,不可辩驳,固然若东宫意图借关陇之余力对抗李勣、巩固朝政,一定会寻找一个理由抹掉关陇谋逆之罪,可一旦太子登基,这件事便攸关帝王威严,不可视如不见,所以关陇是一定要给予太子一个交待的。 将长孙无忌丢出去承受兵变谋逆之罪名,既能巩固皇家之威严,又能维护律法之公正,还能让关陇门阀承受最小之损失,是各方都能够接受的最佳解决方式…… 第一千九百七十二章 单刀直入 山风自窗口吹入,远处水声隐隐,一片清凉,却难以驱散厅中几位关陇大佬心头的阴霾。 无论心中对于掌控关陇的渴望有多么强烈,任何一个关陇子弟都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长孙无忌之存在,才有关陇在贞观之后的辉煌煊赫、权倾天下,如果没有了长孙无忌这个真正的领袖,谁敢说有信心能够将关陇门阀带到此等高度,并且在群狼环伺的未来保住根基,甚至东山再起? 毫无夸张的说,长孙无忌不仅仅是关陇的领袖,更是关陇的脊梁。 一旦这条脊梁断了,曾经威风赫赫的关陇门阀,怕是要就此沉沦、跌落尘埃…… 然而时局如此,谁能奈何? 之所以关陇门阀走到今时今日之地步皆乃长孙无忌一手造成,现在要有人站出去承担责任自然也得是他,旁人就算再是惋惜、再是担忧关陇之前程,也绝无可能以身代之。 好在长孙无忌亦是当世人杰,对于世事早看得通透,并未因诸人之沉默而有所失落,反而展颜一笑,婆娑着茶杯,缓缓道:“自当初绸缪起事之日,吾便已然存了失败之打算,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岂有完全之事?如今落败,害得各家遭受牵连已是心有愧疚,若能以一死了却当下之危局,倒也死得其所。” 几人面面相觑,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此次兵变的确是长孙无忌一手谋划,可当他找上各家要求一齐出兵攻入长安之时,哪一个心里不是存着侥幸,试图谋求更多的利益?成功则大家一起跟着更上层楼,失败却要长孙无忌一个人承担罪责,这不公平。 当然,大家都清楚这不公平,但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长孙无忌去承担责任。 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 春明门外有霸陵亭,便在灞桥西侧不远,左依灞水、远眺霸陵,阴云细雨之下,远处草色青青、山峦如黛,依稀可见汉家陵阙。 亭前,左武卫的官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附近数十丈之内的警卫做得滴水不漏,远处更有轻骑来回游弋巡逻,任何人不得靠近。 无论东宫亦或是关陇,双方都有着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想法,程咬金可不想自己奉命撮合停战之时却又担负起双方某一位大人物遇刺被害所,从而引发轩然大波…… 斜风细雨之中,一支车队由南而来,斥候早早见到马车上宇文家的家徽,快马报于程咬金,故而程咬金披着一件蓑衣出亭向南百余丈,立于道旁亲迎。待到马车临近,上前施礼,宇文士及则不拘礼节,笑呵呵请其登车,一同抵达霸陵亭。 对于宇文士及代表关陇而来,而非是长孙无忌,程咬金早有预料,也不以为意,长孙无忌的下场几乎已经注定,无论谈判能否达成、最终结果如何,总要有人对这次兵变负责,除却长孙无忌,旁人也没有那个资格。 而宇文家作为关陇门阀当中实力仅次于长孙家的存在,可以想见在长孙无忌陨殁之后,势必会顺势取代其关陇领袖的地位,执关陇门阀之牛耳,有他参预谈判,实则比长孙无忌更为适合。 至霸陵亭前,两人相携下车,正欲入内小叙片刻,便见到有斥候策骑疾驰而来:“太子殿下已经抵达春明门,请大帅准备迎驾!” 程咬金与宇文士及都吓了一跳,互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诧:太子居然亲自前来?! 当下长安之局势看似大局已定,但由于立场未明的李勣统御大军强势介入,处处都充满了不可预知之风险。尤其是对于太子来说,此番出城参预谈判,等同将自身曝光于所有人面前,东宫六率可以宿卫长安城内,却难以在长安城外确保太子的安全。 程咬金瞪着宇文士及,警告道:“眼下城外乃是吾的地盘,郢国公千万莫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否则休怪吾不讲情面!”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百余年,根深蒂固、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虽然一败涂地、生死堪忧,但暗地里还有多少隐藏的实力,谁也摸不准。 即便是他一手打造的左武卫当中到底有没有关陇安插的钉子,他自己也不敢保证,万一趁着太子出城参预谈判的当口予以刺杀……只要想想,程咬金便浑身冒汗、心惊胆战。 同时也暗暗佩服太子的胆魄,就连长孙无忌那个必死之人都不敢前来,太子何以这般冒险? 宇文士及摇头叹气,无奈道:“卢国公多虑了,这场兵谏失败已然是确定之事,关陇上下都做好了接受失败的准备,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又岂会心生侥幸,使得局面横生波澜,再添变故?” 非是他忠君爱国,不忍伤害太子殿下,实在是大局已定,即便当真刺杀成功,于局势又有何益?为了将关陇收服,以之成为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刀子,李勣依旧会对关陇打压到底,狠狠的削弱关陇根基,只给关陇各家留下一口气苟延残喘…… 相反,东宫与李勣都试图掌控朝堂,即要筹备力量对抗江南、山东之门阀,亦要相互之间防备、对抗,此等对立局面之下,关陇才有可能争取到相对更好的条件,宇文士及是傻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刺杀太子。 程咬金这才放心,吁出口气,感叹道:“非是吾小人之心,实在是太子安危干系重大,不敢有丝毫轻忽。” 宇文士及没说话,颔首表示理解。 李勣直至今日立场未明,实则种种举措皆不利于东宫,程咬金作为组织此次谈判之人,又受李勣节制,一旦太子在这春明门外有任何损伤,他都难以洗脱嫌疑,搞不好就要背上一口大黑锅,千秋万载的背下去,死都甩不掉…… 两人站在亭前,极目远眺不远处春明门高大巍峨的城楼。 恰好此时,城门洞开,微风细雨之下,李承乾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马当先自城门驶出,李君羡、李道宗两人护卫左右,数十禁军紧随其后。一行人马驰过吊桥,马蹄踩踏桥板“隆隆”作响,有若滚雷,其势迅疾,旌旗飞舞之间,一股难以掩饰的意气飞扬蓬勃而出。 须臾之间,便风卷残云一般抵达霸陵亭前。 程咬金与宇文士及站在亭前,见到太子居于前,丝毫不介意将尊贵的身躯置于有可能存在的弓矢箭弩射程之下,显然是在表达对他的无比信任,遂开怀大笑起来,待到李承乾策马来到他的面前勒马站定,赶紧小跑上去伸手牵住对方马缰,服侍太子下马,而后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一旁的宇文士及也赶紧一揖及地:“老臣见过殿下。” 李承乾上前一步,双手将其将人扶起,温和笑道:“不必多礼,快快起身!临行之时忽有事务需要处置,故而耽搁了一些时间,还望二位勿怪。” “臣不敢。” 两人赶紧齐声说道,抬头看向李承乾的面容,见其以往白皙发胖的面容早已瘦削下去,两颊甚至有些凹陷,使得圆润的脸庞变得长了一些,发黑的眼袋有着难以掩饰的憔悴,但一双眼却极为明亮,笑容依旧温润宽厚。 李承乾抬眼看了看四周矗立的左武卫兵卒,含笑道:“卢国公麾下兵卒各个精壮悍勇,皆是东宫之功勋,孤这心中甚感欣慰。” 程咬金有些尴尬,此番东征虽然大获全胜,他本人也功勋不小,可最终抵定大局、攻陷平穰城的却是先前被排斥在外的水师,这让数十万东征大军尽皆面上无光,甚至还使得陛下于军中坠马…… 他一时间摸不准太子这话是安抚还是讥讽,所幸不接话,微微躬身,道:“风雨渐大,请殿下入亭。” 李承乾这才颔首,居中而行,进了霸陵亭。 说是“亭”,实则是长安东侧一处极大的驿站,除去灞水之畔的亭子以外,尚有连绵屋舍数十间,住宿吃食一应俱全,规模不小。 亭子后边一处临河的精舍,便是此次会晤的主场地,室内陈设精致,不显奢华,早有红泥小炉燃着炭火煮沸了一壶泉水,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程咬金将室内侍者斥退,只留下三人在场。 宇文士及则将太子让到上座,自己跪坐一旁,取水沏茶。 敞开的窗子外有微风拂过,雨丝细细密密落在河道里,灞水奔腾流淌,隐隐有轰鸣之声。 李承乾瞅着水流滔滔的灞水,叹息一声,满眼忧愁:“这两年气候不佳,冬日大雪成灾、夏日水涝频仍,关中百姓日子难过。如今这场兵变更是耽搁了今年春耕,眼下百姓们已经食不果腹,若是到了冬日,到了明年开春,要怎么熬过去?兴盛繁华,抵不过兵灾一场,吾等皆要铭记于心,不可再犯。” 宇文士及没料到太子居然这般单刀直入,刚刚坐下便开始发动攻势,令他有些猝不及防,沏茶的手微微一顿,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毕竟作为这场兵变的发起者,整个关陇都要为关中百姓的现状承担责任…… 略作沉默,他将沏好的茶水放在李承乾面前,沉声道:“关陇的错,关陇自然愿意担负起来。” 局势发展至此,不是一句推卸责任、死不认错的话语就行的,况且眼下关陇门阀的生死前程也并非全部在于是否背负责任、背负多少责任,而在于东宫与李勣之间的博弈。 早早将关陇的态度表明,大可以在一旁看着东宫与李勣唇枪舌剑、争来斗去,作壁上观。 然而太子却显然不打算让他置身事外,随即说道:“责任不是一句话就能够背负得起来的,空口白话最是无用,总要有点诚意才行。” 宇文士及不解:“殿下的意思……” 李承乾好整以暇,淡然说道:“关陇之豪富,天下侧目,便是国库亦有所不及,更何况连番东征与兵变之后,国库一贫如洗……不如将关陇各家之产业变卖八成,用以赈济灾难、救济百姓,既然关陇起于关中,亦当造福关中,让黎民百姓感念关陇之恩德,亦能洗脱兵变之罪孽,一举两得。” 宇文士及面色一变,心里咯噔一下。 如此锋芒毕露、毫无转圜的风格,与太子以往之性情大相径庭,可见东宫对于关陇态度。 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程咬金,见到这厮似乎对太子之言充耳不闻,捧起茶杯慢悠悠呷着茶水…… 他一颗心登时沉下去。 来此之前,关陇的确做好了付出巨大代价的准备,譬如让出中枢权力,譬如承诺一干勋贵不再参预朝廷事务,譬如推出几个具有一定身份的关陇子弟背负责任…… 可却绝对不包括将关陇门阀的家产双手奉上在内。 第一千九百七十三章 底线试探 宇文士及略作沉吟,并未第一时间对太子之言做出反对,而是沉声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关陇各家?” 钱财乃关陇各家祖祖辈辈百余年之积累,更是日后赖以东山再起的根基所在,自是不肯轻易交出。但如果太子并无其他条件,亦或其余条件宽松一些,那么这一条倒也不是不能答允。 毕竟对于门阀来说,权力与政治地位才是最重要的,能够拥有足够的权力与政治地位,在未来帝国中枢的政治动荡之中左右逢源,失去再多的钱财也能重新赚回来…… 李承乾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倒也不客气,直接将东宫底线抛出:“第一,解散取缔所有私兵,并且赞同修改《贞观律》中关于私兵、奴隶之条例,天下任意一家一任意形势豢养私人武装,皆视如谋逆,夷三族。” 程咬金在一旁面色凝重,这是打算对天下门阀的根基下手了,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 门阀豢养私兵,名义上依附中枢,实则割据一方,使得朝廷政令在门阀控制区域内形同虚设。朝廷委任之官员往往要仰望当地门阀之鼻息,否则要么遭受弹劾,要么倍受打压,连官衙之中的属下、胥吏都无法指使,谈何牧守一方? 尤其是门阀产业众多、势力庞大,直接垄断当地绝大部分的田地、商业,致使朝廷税赋难以收缴,长此以往,门阀愈富、中枢愈穷,强枝而弱干,本末倒置,国家不靖。 门阀凭什么敢无视中枢?就因为各家门阀皆豢养私兵,有的甚至数量庞大、战力强横,朝廷欲将地方权力收归中枢,便需派兵直接剿灭,由此引发的后勤靡费、兵员损失、民心恐慌,是每一个政权都不愿面对的。 每遇政局动荡,门阀便自成一体,窥视天下,择选一方势力以依附,浑然不顾家国之念、忠贞之义,更有甚者,干脆揭竿而起、啸聚一方,参预进逐鹿天下的军法混战之中。 此等殷鉴不远,譬如隋末之时的王世充、萧铣…… 宇文士及沉思片刻,道:“老臣虽不能代表关陇各家给于准确之答复,但此事攸关帝国稳固,想来大家都会支持殿下。” 如今关陇大败亏输,除去侯莫陈家的私兵尚算建制完整,其余各家的精锐私兵尽皆死伤殆尽,活下来的都是乌合之众,即便是这些乌合之众,也还得指望他们以后耕种各家广袤的良田,那里还有人口编组私兵? 故而,太子这个要求明显是针对天下门阀,尤其是山东、江南两地的世家望族,兵变尚未收尾,已开始针对天下门阀进行布局,东宫不仅谋略深远,且态度坚决,可见一斑。 太子对宇文士及的回答不置可否,续道:“第二,自今而后,关陇勋贵一律下野,可保留爵位,但终生不可入朝,关陇子弟不可担任四品以上官职,但若以科举入仕,则不在限制之列。” 宇文士及心头一震,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他自是不甘关陇门阀彻底退出帝国中枢之外,试图挽救:“殿下明鉴,此前种种,关陇上下已然认识到错误,悔恨不已,誓要痛改前非,愿意以死报效殿下,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诶诶诶,郢国公言重。” 李承乾笑着摆摆手,一脸温润笑容,不见丝毫火气:“彼此政见不同,相互攻讦,实乃常有之事,如今胜负即分,自当摒弃成见、共谋朝政,孤虽不敢自称明事理,但起码的信用还是有的,只需此番谈判达成,日后必将一视同仁,所以郢国公大可不必担忧孤会针对关陇,孤还不至于那般没担当、没气量……” 笑容温柔,语调和蔼,尽显温厚之风。 不过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颇感为难道:“但想必郢国公也深知如今门阀之痼疾,那便是子弟不肖、人才难出。其实倒也难怪小辈吃不得苦、没什么出息,家中钟鸣鼎食,成年即可授官,官场之上又尽是亲朋故旧相互维护,谁肯励精图治、开拓进取?故而父皇大礼提倡科举考试,以此简拔寒门士子入朝,希望能够刺激世家子弟一心向学、为国效忠。不然,让那些纨绔直抵充斥朝堂、把持朝政,大唐怕是亦要如秦隋那般盛极而衰。” 宇文士及心中对于太子的言语却不是太认同。 诚然,科举考试之初衷于国有利,乃是不争之事实,一旦寒门子弟陆续进入朝堂,甚至渐渐升上高位,对使得帝国人浮于事的现状得到极大之改善。但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不尽然。 自秦汉至今,最好的教育一直由世家门阀所垄断,最好的书籍、最佳的解读、最广阔的人脉,使得世家子弟自幼受到最优质的教育,这岂是寒门子弟区区一句“头悬梁、锥刺股”便能够企及? 在世家门阀一代一代所积攒的教育底蕴面前,寒门子弟再多的辛苦付出都是徒劳……人家祖祖辈辈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轻轻松松便被十年寒窗所击败? 所谓的科举,短期内的确能够促使世家门阀感受到危机,甚至一度被寒门子弟争夺权力。但长远来看,等到世家子弟感受到寒门学子的威胁,定下心钻研学问,任何考试都可以碾压寒门学子。 心中笃定科举未必能够给于世家门阀太多威胁,但眼下却是关陇最为困难之时,语气带着哀求:“还请殿下垂怜,关陇自代北崛起,入主关中近百年,早已枝繁叶茂、人口众多,若各家皆无人立于朝堂,岂非露富与外、引狼入室?则自今而始,关陇必将成为各方觊觎之美食,亟待分而烹之,子子孙孙永无宁日矣!” 这句话看似哀求,语气之中满是恐惧,没有一字半句的逾距之初,但其本意却充满威胁——若关陇子子孙孙永无宁日,岂肯甘为豚犬任人宰割?何妨奋力一战,死则死矣! 李承乾面上笑容渐渐收殓,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淡然道:“此乃东宫之底线,不会让步。” 语气强硬而坚定。 宇文士及心中暗暗叫苦…… 这一条也不是不能答允,事实上就算太子网开一面,准许关陇各家依旧官复原职,经由此番起事之后兵败,势必受到各方势力之抵制,任谁也继续继续号令本衙,驱使属下…… 但若无权无钱,关陇门阀凭什么存活于群狼环伺的关中,将来凭什么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权与钱,总得保住一样才行…… 他看向旁边程咬金,以目光恳求程咬金帮助美言几句,以此来试探程咬金之立场。 孰料程咬金也不是省油的灯,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吾所受之军令,乃是尽快消弭兵变、止息战祸、稳定局势,使得中枢尽快恢复运转,至于东宫与关陇之间如何取舍进退,一概不管。” 宇文士及蹙眉,心中忧虑更甚,程咬金嘴上说着一概不管,但语气、做派明显偏向东宫,只不知这是他自己的立场,还是东征大军之中的主流倾向,亦或根本就是李勣的意向? 面对太子的强硬态度,宇文士及既不敢贸然拒绝,更不敢轻率答允,只能无奈道:“兹事体大,老臣不敢擅专,待回去之后向各家征询意见,再予以答复,还望殿下体谅。” 李承乾倒是没说什么,停战谈判攸关多方利益,岂能一言而决?自然各方都要经由试探、磋商,一点一点求同存异,才能向前推进。 即便他再是心焦如焚,也知道此事绝无可能一蹴而就。 程咬金执壶给两人斟茶,对宇文士及有所不满,大咧咧道:“郢国公既然什么也不能做主,那今日前来又有何用?当下局势紧迫,水患兵灾肆虐,朝廷中枢停滞,亟待各方止息兵变、达成一致,一遍尽快恢复朝廷运行,总不能堂堂帝国却要指望着人家右屯卫代替朝廷赈济百姓吧?” 这回,连李承乾都看了程咬金一眼,心中揣摩着这厮的立场…… 宇文士及更是因为这番话压力骤增,心中亦是恨极,既然明知我说了不算还要这般揶揄嘲讽,有什么意思? 敷衍道:“吾自然做不得关陇各家之主,至于右屯卫奉殿下之命赈济关中百姓,关陇上下深感钦佩,稍后亦会鼎力相助,尽一份心力。” 李承乾自然不在乎关陇会否参预赈灾,事实上就算关陇对此表现得极为主动,他也会断然拒绝。 凭什么你关陇利欲熏心一手操纵兵变,致使关中百姓陷于兵连祸结、天灾危厄之中无家可归、死伤枕籍,后头却又要展示伪善之心,让关中百姓接受你虚伪的馈赠还要感恩戴德? 况且这也是东宫最好收割声望的机会,岂会拱手相让…… 他不理会宇文士及的话语,而是言辞咄咄,追问道:“且不论关陇各家对于孤之条件有何取舍抉择,孤只问郢国公意下如何?” 宇文士及语塞,太子大异寻常的咄咄逼人令他大感意外,同时也被逼到墙角,再想敷衍了事、模棱两可却是不行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太子之所以这般咄咄逼人之真实意图…… 分而化之么? 宇文士及一颗心嚯嚯跳动起来,或许,这是宇文家一直以来都在梦寐以求超越长孙家领袖关陇的机会…… 如何应对? 是做一个对关陇忠心耿耿,跟随关陇一起沉入深渊的盟友,还是当一个背弃联盟的“二五耦”,将关陇各家的利益当作自己的踏脚石,忠心归顺太子以达到取代长孙家成为关陇领袖之志向? 第一千九百七十四章 隐藏大佬 宇文士及不确定太子的用意,想了想,试探道:“臣已老迈,昏聩孱弱,虽心怀帝国,愿意为了殿下鞠躬尽瘁,唯恐不堪重负,难为殿下驱策。” 李承乾便笑起来,拍了拍宇文士及的手背,温言道:“郢国公何必妄自菲薄?您乃高祖皇帝之肱骨,更是父皇之心腹,大唐立国至今,您可谓功勋赫赫。如今虽然年纪渐长,不能似年青人那般夙兴夜寐,可阅历丰厚、见闻广博,都是年青人所不具备的,若能得您相助参赞军机,孤必然如虎添翼!至于您对孤刚才之条件如何见解,孤也不逼你,待回去之后与关陇各家好生商议,再给孤答复不迟。” 宇文士及心里就极为感慨,太子果然宽厚,知道自己为难,即便再是愿意依附东宫,也不好在此地明言,收到自己明确的意图之后果断收回逼迫表态之话语,免得自己为难。 对长孙无忌举兵起事试图废黜太子开始有了一些怨言,太子的确打算将来即位之后奉行陛下打压门阀之国策,但以太子宽厚的性格,即便打压关陇,也不会太过苛刻,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非得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换一个人成为储君,即便受到关陇之胁迫,难道就能一心一意依附于关陇?皇权始终凌驾于一切之上,除非将新的储君死死压制一辈子,否则压得越狠、遭受反噬的程度便会越大,待到新的储君即位,若受到朝中其他势力之支持从而与关陇越来越分道扬镳之时,难不成还要再一次弑君? 门阀之于乱世,自可野蛮生长、茁壮发展,想法设法攫取一切利益。然而等到王朝建立、帝国兴起,皇权愈发稳固之时,世家之存在便成为阻碍皇权集中的绊脚石,双方势必爆发激烈的冲突。 这是大势,绝不会因为谁而改变,今日废黜太子、另立储君,看似将矛盾暂时消弭,但待到来日,矛盾依旧会爆发出来。 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除非关陇能够推翻李唐,自立为帝……可想当年陇西李氏不也是关陇一脉么?一旦成为皇帝,便与其余门阀划清界限,为了各自的权力、利益针锋相对、争来斗去,换了谁当皇帝都一样。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依附于皇权之下自剪羽翼,老老实实的承袭富贵,与国同休。 待到将来皇朝倾颓、江山板荡之际,再度积蓄力量,问鼎天下…… …… 正事谈完,程咬金命人将备好的酒宴呈上,三人分桌而食,气氛不复方才之紧张,宇文士及最是长袖善舞,程咬金也豁达开朗,太子温厚,彼此之间觥斛交错、推杯换盏,倒也颇为融洽。 席间,李承乾回敬宇文士及一杯酒,关切道:“听闻您老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千万要好生保养,如今有了春秋切不可如以往年青之时恣意饮乐,即便不能再回朝堂,孤亦会请您老入东宫任职,辅助孤参赞军机,帝国需要你们这些元老继续奉献,以便稳定朝纲,参预重建关中之事。” 太子言辞恳切,宇文士及也认为太子之言出自肺腑,绝非装腔作势,但也正因为此,令他心中有些悲凉。 从始至终,太子亦未曾提及长孙无忌该当如何处置,显然对此早有腹案,且根本不给任何人予以说项、讨价还价的机会。 想当年,若非长孙无忌统一关陇内部,与“天策府”众将一同倾力辅佐李二,又于关键之时极力主张发动玄武门之变,焉有李二陛下之今日?所以李二陛下效仿先贤论臣下之功记叙于凌烟阁以为后世尚飨之时,叙功以长孙无忌为第一。 本应是大唐帝国第一功勋,荣宠备至、权势熏天,却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这等地步,着实令人唏嘘感慨…… 然而又不能怪罪太子无情,太子肯坐在此间与关陇谈判,固然又李勣挥军而至之威胁,借关陇以抵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意图,可终究还是宽厚仁慈,愿意放关陇一马。 若换了李二陛下,哪里还会给关陇这样一条生路? “夷三族”都是轻的…… ***** 微雨斜风,终南山流泉飞瀑、郁郁葱葱,马车行于密林山间,两侧烟雨濛濛、景色幽致,宇文士及却无暇观赏,心思重重的来到长孙无忌住处。 下车之后进门,见到令狐德棻、独孤览两人也在,遂将侍者斥退。 四人跪坐在窗前地席之上,令狐德棻亲手沏茶,独孤览有些沉不住气,问道:“太子那边如何说法?” 宇文士及面色凝重,道:“条件很是苛刻。” 三人没有什么惊异之色,此等情况本就在预料之中,此番兵变差一点将李承乾废黜,而一旦李承乾储君之位被废,东宫上下皆要遭受灭顶之灾,妻妾子女难得善终,心中之怨气岂能寻常? 如今人家逆转获胜,趁机发泄一番心中火气,也狠狠将关陇门阀扒下去一层皮,自然是情理之中。 令狐德棻给三人分茶,而后道:“说说看,若是不至于太为难,什么也可斟酌。” 宇文士及略一犹豫,将太子的要求详细叙述一遍。 令狐德棻一听,瞬间苦了脸,叫苦不迭:“其余也就罢了,吾等兵败,自然不敢继续觍颜驻留朝堂之上,可罚没关陇各家八成产业用以赈济灾民、重建关中,这就过分了啊!” 他如今幽居府邸、著书立说,说不上清心寡欲,但思想境界的确有一定程度的提升,对于仕途不再渴望。况且家中几个儿子也没什么能力才华,当不当官无关紧要,但要罚没八成产业,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没了这八成产业,家中上上千把口人拿什么去养活? 一辈子钟鸣鼎食、奢华无度的生活拿什么去继续? 独孤览倒是没叫屈,而是与宇文士及一同看向长孙无忌,说到底,长孙无忌不仅仅是关陇领袖,更是他们这些人的主心骨,关键时刻还是习惯听取长孙无忌的意见……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端着茶杯呷了一口,良久才开口道:“太子到底还是年青了一些,房二那厮又不识政治之险恶,此等条件必然出自萧瑀等人之谏言。看似咄咄逼人,实则知晓吾等根本不可能答允,这是逼着咱们抵抗到底,给于东宫下死手的机会。” 顿了一顿,自己拿起茶壶将茶杯沾满,捧着茶杯续道:“一旦咱们拒绝太子的条件,即便李勣有心保着咱们也无台阶可下,总不能逾越君臣之名份,要求太子放咱们这些‘逆贼’一马吧?况且,程咬金显然站在东宫一边,加之其身后的山东世家作祟,信不信只要咱们前脚拒绝太子之条件,后脚程咬金便会尽起大军而来,与右屯卫一道在李勣抵达长安之前将咱们斩尽杀绝?” 太子是打算放关陇一条生路,而后收归己用的,但他轻信了身边谏臣之言,错估了关陇的顽强与底线,如此条件非但不能将关陇彻底收服,反而会将关陇逼上抵抗到底的死路。 关陇一旦彻底覆灭,得益最大的自然是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这一点上,萧瑀与程咬金是一路的,太子显然被蒙蔽了…… 令狐德棻狐疑道:“程咬金胆敢违逆李勣之军令行事?”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水,不以为然道:“违逆了又如何?只需将咱们灭了,程咬金就算是彻彻底底站在了东宫一边,待到太子登基即位,他便是从龙之功,其身后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大举入京进入朝堂,填补吾等留下之空缺,掌控朝政只在反掌之间,届时就连房二也得被排斥一旁,空有兵权却难以左右朝政,皇权更被架空,又何惧区区一个李勣?到那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为了对抗李勣,只能全力支持程咬金,士气成为大唐军方两大巨擘之一,将房二死死压在身下。而等到将来,山东、江南之门阀彻底掌控朝局,此消彼长之下,程咬金甚至有可能取代李勣成为大唐军方第一人!” 其余三人震惊不已,难以置信,就连宇文士及都没想那么多,惊诧道:“程咬金岂有此等谋略?” 东宫、李勣、关陇、山东、江南……各方势力混杂其间,皆极力运作己方之利益,他程咬金凭什么就能在各方势力环伺之下左右逢源,最终攫取到最大的一块利益? 长孙无忌叹息道:“军方一众大佬之中,程咬金或许功勋不及李勣,军事才能不及李靖,圣眷不及房二,但若论及政治智慧与手段谋略,无人能望程咬金之项背。” 一直以来,他对于程咬金的评价都极高,也一度怀有戒心,只不过程咬金平素以一种浑不吝的形象混迹于朝堂之上,一直未曾展露其野心,自然抓不到什么把柄。 现在,他认为程咬金就是一个游离于各方视线之外的隐藏大佬,但狐狸尾巴即将露出来了…… 第一千九百七十五章 死中求活 宇文士及有些头疼,原本心中还有那么一点投奔东宫、待到长孙无忌死后彻底掌控关陇门阀成为新一代“关陇领袖”的小心思,但是听了长孙无忌这么一番剖析,陡然觉得即便自己投奔东宫,似乎也得不到什么实质的利益。 因为即便是东宫也很可能在政治上受制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军事上被李勣、程咬金两边架空…… 这让他有些郁闷。 难道区区一个“关陇领袖”自己都奢望不上? …… 众人沉默少顷,令狐德棻担忧问道:“那可如何是好?如今高侃统帅大军就在山下,若是咱们拒绝,只怕顷刻间便会全力来攻,再加上驻守春明门外、居心叵测的程咬金,没有半分胜算呐。” 之所以退至此地,并非心存反败为胜之念,而是试图借由东宫与李勣、山东、江南等等各方势力之间的争斗掣肘,从而获取一线生机。 如今右屯卫与程咬金皆对他们这些关陇残余虎视眈眈,或许下一刻便发兵而至,将他们一网打尽…… 长孙无忌镇定自若,呷着茶水,淡然道:“简单,答允太子便是。担忧一个交换条件,那便是赦免吾之罪行,准许吾保留爵位,归于府中养老。” 其余三人惊诧不已,独孤览迟疑道:“这个……可能吗?” 举兵起事,意欲废黜太子,毁掉半个长安城,太极宫几乎夷为平地,整个关中遭受天灾兵祸民不聊生……这一切,长孙无忌皆是罪魁祸首,国法容不得他,太子更是恨之入骨。 怎么可能宽恕他的罪行,准许他返回府邸颐养天年? 长孙无忌笃定道:“他会的。” 对于太子来说,能够得到关陇门阀数代积攒之财富充入国库,会使得皇权稳如泰山,又有关陇臣服助其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可谓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他长孙无忌区区一条性命,如何与皇权相提并论?太子但凡有那么一丝半点枭雄姿态,也知道如何取舍…… 只要太子允准这个条件,程咬金自不会对此刻盘踞终南山的关陇残余出兵,右屯卫更会退兵,李勣纵然心有不甘,但鞭长莫及,等他回到长安之时大局已定,又能如何? 他只要保持得住性命,即便幽居府邸,照样还是关陇领袖,足矣牢牢掌控关陇门阀,于将来各方势力倾轧的朝堂之中挣得一席之地,并不难。 说不得,就能等到东山再起的机会也说不定…… 宇文士及仔细推敲一遍,惊讶发现长孙无忌绝不是在痴人说梦,只要太子以及身边的人能够以大局为重,很大可能会赦免长孙无忌,以换取关陇门阀的全面支持。 如此一来,长孙无忌不仅逃脱生天,甚至还能继续掌控关陇门阀…… 这令他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长孙无忌无论权谋手段皆乃关陇之翘楚,无人能出其右,若他能够继续领袖关陇,关陇的前程自然一片明亮,绝境之中起死回生不在话下;忧的是一旦长孙无忌当真脱险,那自己心心念念的关陇领袖之地位便彻底告吹,即便投奔太子也不管用…… 难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当领袖的命? ***** 濛濛细雨,刚刚经历一场长达大半年叛乱的长安城内混乱一片,雨水在街巷上肆意横流,人畜粪便被雨水冲刷到处流淌,昔日辉煌兴盛的天下第一国都,如今破败不堪、满目苍夷。 东宫六率完全接管防务之后,东宫立即制定恢复城内秩序的计划,关陇勋贵被抓捕一空,各处府邸尽皆查封,其余王侯公卿、达官显贵们亦是闭门不出、战战兢兢,唯恐遭受波及。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实力雄厚根深蒂固,任谁都互有纠葛,难以完全撇清,更何况当初关陇门阀举兵起事之时,不知多撒后人依附其后摇旗呐喊,如今关陇兵败,东宫逆转获胜,谁知道太子会否老早给这些人家记了一笔账,眼下一并清算…… 战事虽然告一段落,但随着无数关陇子弟锒铛入狱,产业查封,长安城内风声鹤唳,紧张的气氛非但毫无削减,反而愈发紧绷起来。 毕竟先前的叛乱只是针对东宫太子,战事局限于太极宫一线,城内他出少有波及,然而现在太子事后清算,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被涉及,自然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毕竟李二陛下大概已经驾崩,太子平定叛乱之后登基即位乃迟早之事,皇族之中再也无人能够危及其储君地位,这等时候谁敢触太子霉头?甚至不少人家早早准备了钱粮,只等着东宫的人上门,便立刻表忠心捐献出去,辅助东宫赈济关中百姓。 京兆尹马周乃干吏,自东宫六率接管长安防务的第一时间,便出宫返回京兆府衙门,然后召回各级官员。京兆府衙门位于西市之北,先前右屯卫突入金光门之后与关陇军队在此地大战,房舍遭受波及,损毁严重,马周命人简单修葺一番便即刻将衙门运转起来。 首要之务不是处理长安城内各项事务,而是因为关陇子弟尽皆锒铛入狱,使得京兆府衙门各级官员缺损严重,这些关陇出身的官员被抓捕一空,半个京兆府都瘫痪了…… 乱世用重典,马周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每多拖一日,京兆府治下百姓便会多受一日惊惶困苦,当即下令因出身关陇而入狱之官员,其下属依次递补,暂代其官职行使职能。 一道令下,整个京兆府上下精神抖擞、喜气洋洋。 身在仕途,谁不想更进一步、升官发财?只不过以往那些背景硬扎的关陇子弟占据各处要职,使得下属升迁无望,每每士气低迷、敷衍了事。如今看来,那些入狱的关陇子弟大抵是回不来了,即便回来也不大可能官复原职,所以现在若是顶替了上官在接下来复兴长安、重建关中的过程里表现优异,是极有可能将这个位置坐稳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都知道太子即将登基继位,而作为太子肱骨之臣的马周势必顺理成章进入中枢,地位提升,京兆府自然水涨船高,上上下下都将成为新君的班底……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谁敢不尽心任事? 一时间,整个京兆府士气暴涨,所有官员脚不沾地、精神抖擞,面对马周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修葺破损坊墙倒塌房舍,疏通暗渠水道清理街巷,赈济孤寡维系治安,协助马周迅速将城内百姓安抚稳定,各项民生井井有条,之前因战乱带来的破败极快的开始恢复。 高侃则率领右屯卫精锐陈兵终南山下,将关陇残余军队死死堵在终南山上,只等着东宫一声令下,便以猛虎扑羊之势发动猛攻,给予关陇残余致命一击。 …… 太极宫内连番大战,各处殿宇损毁严重,园林景致更是几乎荡然无存、满目苍夷。长安重建开始,与关陇的谈判也在进行,太子不能久居右屯卫大营,遂搬回太极宫,住进相对受损较轻的武德殿,作为临时办公所在。 不过因为时局未定,太子妃以及一众妃嫔继续留在右屯卫大营,房俊为了避嫌连续多日宿在中军大帐,不敢入后军半步,否则万一有哪个胆子大的弹劾他一个“淫乱宫闱”,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武德殿内,青铜兽炉里檀香袅袅,竹帘之外雨水潺潺,敞开的窗户可见外头院内的平地,原本的花树、假山、景致都已经毁掉,宫内宫女与内侍将院子平整了一番,尚未来得及栽植花树、布置景观,光秃秃显得有些破败。 太子将目光从院子里收回,拍了拍书案上的奏疏,对面前房俊、萧瑀、岑文本、李道宗四人道:“马周实乃能臣也,短短几日功夫,便将混乱的长安城整治一新,各项民生相继恢复,再过几日东西两市亦可开市,功不可没。” 房俊颔首道:“内务一道,马周不仅年富力强,更兼杀伐决断,区区一个京兆府尹不足以彰显他的能力,殿下还应给他多加一加担子才行,想来必不会令殿下失望。” 李承乾缓缓颔首,此次兵变,马周从头至尾都跟在他身边,即便局势最危急之时亦不曾有半分胆怯、退缩,这等能力、忠诚兼备的臣子,他自然是要予以回馈。 一旁,萧瑀似乎不愿就马周的问题展开实质性的讨论,沉声道:“关陇一直未对殿下之条件给于确切答复,老臣以为应当命高侃所部佯攻一番,以做威慑,逼迫关陇今早下定决心。李勣已经快要抵达长安,关陇拖得,咱们却拖不得。” 岑文本挑了一下眼皮,看了一眼萧瑀,没有作声。 李承乾蹙眉想了想,看着一旁房俊,温言问道:“越国公以为如何?” 这种态度,令萧瑀、岑文本有些吃味……虽然皆知房俊此番于兵变之中的功勋堪称擎天保驾,可太子如此器重却还是令人感到嫉妒。 第一千九百七十六章 扑朔迷离 房俊不以为意,随口道:“宋国公老成谋国,且对殿下忠心耿耿,他的建议自然是最为周全的,微臣不予置喙,殿下拿主意就好。” 几人都略感奇怪的看了房俊一眼。 自右屯卫突入金光门重挫关陇军队,将局势彻底逆转、反败为胜开始,房俊仿佛一下子从东宫核心淡出,以往无与伦比的威慑力忽然不见,这令东宫上下都有些不解…… 譬如房俊这番话。 可以预见的将来江南士族将会大举入京,填补关陇门阀留下的权力空白,而山东世家因为有李勣这杆军方旗帜,将会掌控大唐军方。江南与山东一文一武,看似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不会触动对方的利益,只需通力协作,用不了多久便会将关陇门阀在朝中的残余势力一扫而空、连根拔起。 大唐帝国的权力核心将会彻底洗牌成功…… 萧瑀的心思人尽皆知,他自己也并未有所掩藏,那便是尽可能的在东宫增强话语权,在以后与山东世家的合作之中占据主导,以便攫取更多的利益。 而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的大举入京,彻底掌控大唐军政两方面权力,遭受损失最大的便是房俊……偏偏房俊却似乎对此不甚在意,即便李承乾公开表示对他的信任与重用,依旧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着实令人看不懂…… 岑文本在一旁捋着胡子,慢悠悠道:“殿下方才所言,老臣认为最是恰当,当下关陇之结局已然注定,绝无可能死起回生,即便英国公归来亦不可能公然偏袒其‘谋逆’之罪责。眼下恢复长安民生、重建关中才是重中之重,毋须将更多力量用在关陇残余身上。” 随着局势已定、东宫反败为胜,他与萧瑀之间的通力协作也告一段落,原本彼此抱团对抗东宫军方的意义也已经不复存在。他本身已经决定待到东宫渡过这一段最难的日子之后便告老致仕,对于权力之执念几乎荡然无存,如此驳斥萧瑀,只不过是放平心态之后为了东宫之利益所着想。 一旦萧瑀所代表的江南士族彻底掌控朝堂政务,这是比山东世家的代表李勣彻底收服大唐军方更为危险之事。军方毕竟不能干涉政务,等到太子登基即位,以李勣之性情也不可能起兵谋逆,而萧瑀则极有可能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架空皇权。 所以他对于房俊的态度既不解、更不满,只能挺身而出…… 萧瑀沉吟一下,没有反驳。 既然岑文本已经即将致仕,他所代表的势力全部由刘洎接收,那么自己就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与其公然反目,让他轻轻松松致仕即可,待他走后,自己再逐步掌控朝堂。 至于关陇残余……且等着李勣回来,看看到底是何下场。 …… 自武德殿出来,萧瑀回到城中府邸,路上坐着马车见到东宫六率兵卒在京兆府官吏分派之下清扫街道,一堆一堆的脏乱杂物于雨水之中堆放在街边,自有兵卒推着大车一车一车的拉出城外掩埋,原本杂乱无章的街巷很快清洁干净。 不少百姓被京兆府雇佣,挑着担子、推着砖石,这冒着小雨收拾那些破损倒塌的坊墙、房舍,长安城内一片忙碌,因着兵变战祸带来的混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 萧瑀暗暗颔首,马周的确是一员干吏、能臣,平时在朝堂上不声不响、不争不抢,但论起办事,朝野上下没几个人比得上。 马车进了府门,奴仆赶紧迎上来,服侍他下了车。 虽然叛军占据长安几达一年,但关陇也还有一些底线,似萧家这样的朝廷重臣府邸都派兵守护,不至于被乱兵冲击,且按时供应米粮等生活用品,使得府中没有遭受什么损失。 下了马车来到书房简单的洗漱一番,沏了一壶茶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生意盎然的花树,想起房俊那等对于东宫权力漠不关心的态度,萧瑀便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事有反常即为妖。 此次兵变,东宫之所以逆转取胜,太子之所以死里逃生,皆可谓房俊之功劳,几乎以一己之力挫败关陇之叛乱,算是居功至伟,太子对其亦是信赖器重、倚为臂助。 眼下局势未稳、方略未定,正是东宫内部各方争权夺利之时,除去岑文本那等已经即将致仕、对于权力全无半点觊觎的老臣,谁不是心急火燎、上蹿下跳? 何以房俊却对此这般淡漠,毫不上心? 当真飘然于尘俗权力之外,不食人间烟火? 不对劲。 萧瑀自认对房俊是有透彻之了解的,虽然房俊其人不揽权,更不恋权,但却是一个有心胸抱负的。但凡有抱负的人,就不可能对权力无动于衷,手中若是没有权力,满腔抱负如何施展? 所以一定是自己忽略了的东西,使得自己与房俊在看待当下局势以及东宫内部明争暗斗之上有着不一样的认知,这才导致了对待事物巨大的差异。 可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萧瑀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年纪大了啊……萧瑀叹息一声,喝了口茶水,想起当年南梁亡国之后,他作为人质被羁押于大兴城,身边虎狼环伺、刀光剑影,那等动辄万劫不复的局势当中,亦能头脑清楚、审时度势,从不曾错判任何事情,一步一步从一个亡国王族成为隋杨皇室信任、器重的人物,可谓风生水起。 后来大隋破败、倾颓在即,又果断投奔唐国公李渊,入唐之后成为朝堂之上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及至李二陛下登基,无论深受李二陛下信赖的“房杜”,亦或是“贞观第一勋臣”长孙无忌,都不曾将自己真正压制,稳稳当当的把持大权,且担纲着“清流领袖”的地位,威望颇著。 然而现在,却日渐感受到自己凝滞的思虑,已经满满跟不上瞬息万变的局势。 或许等到太子登基,江南士族大举进入朝堂站稳脚跟,自己也应该学学房玄龄、岑文本,急流勇退、致仕还乡,悠游林泉之下享受天伦之乐。 朝堂,已经快要成为那些年轻人的天下…… ***** 自潼关而至长安的官道之上,车马辚辚泥水飞溅,数万大军慢吞吞的前行,旌旗被雨水打湿无精打采的垂成一绺贴在旗杆上,兵卒恹恹无神,起先因为即将抵达关中而引起的兴奋随着缓慢的行军而逐渐消磨殆尽。 自古以来,当兵的不怕血战沙场,以命相搏大不了就是个死,左右是个痛快的,最怕的便是远征,那种无休止的行军能够将人的所有精力、体力全部耗尽,往往只能凭借咬着牙憋着一口气才能坚持下去,抵达目的地。 然而自辽东撤军开始,预想之中的数千里急行军没有发生,大军晃晃悠悠有游山玩水一般,原本两个月的路程走了大半年,距离关中居然还有百余里…… 满无休止的行军,较之急行军对于军心士气的折磨亦是不遑多让。 此刻潼关城楼之下的衙署内,李勣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大军陆陆续续开拔数万人,他这位一军之主帅却还未上路…… 李勣喝了口茶,将手中批阅完的军报放在一旁,揉了揉眉心,吁出一口气。 尉迟恭坐在他下首,声音粗重,蹙眉道:“大帅,如今右屯卫突入金光门,联合东宫六率内外夹击,已经大败关陇军队,长安防务尽入东宫六率掌控之下,关陇残余退往终南山负隅顽抗,与右屯卫僵持不下……咱们何不赶紧挥师返京,平定乱局?” 不止是他,军中上至将校、下至兵卒,哪一个不是对于返回长安心急火燎? 原本东征高句丽被朝野上下、军政两方视作一次“镀金”之旅,区区高句丽断然不能抵挡大唐铁骑,更何况还是御驾亲征?各方势力都削尖了脑袋往东征大军里钻,希望在这一场终结一个时代、未来可预见的时间内再不复有此规模的战争之中攫取功勋。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东征开始的时候固然势如破竹,大军在高句丽境内长驱直入,但抵达平穰城下却遭遇了极为惨重的损失,非但最终“先登之功”被水师攫取,还使得陛下殁于军中…… 如此巨大之责任,东征大军当中将校各个都要背负。 等到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在关中掀起兵变,军中一干大将都红了眼,指望着能够赶紧回京平叛立下殊勋,再扶持太子登基变成“从龙之臣”,不仅能够抵消东征高句丽的毫无作为,还能得到东宫太子的嘉奖。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身为东征大军统帅、宰辅之首的李勣似乎对太子是否被废黜漠不关心,统御大军有条不紊的返京,两个月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大半年,显然坐视东宫覆灭、太子被废。 其中对于李勣之用心多有揣测。 但无论如何,既然眼下东宫已经转败为胜、起死回生,毕竟名分大义摆在那里,总得赶紧回京展示一下立场吧? 可是现在看李勣的态度,依旧不紧不慢,这就令人难以理解了…… 李勣松开揉捏眉心的手指,看了一眼尉迟恭,道:“卢国公已然作为先锋返回长安,东宫与关陇一场大战各自损失惨重,关陇固然精锐尽失,东宫六率亦是损失惨重,右屯卫更是一年之内转战数千里,连续击破吐谷浑、突厥、大食军队以及关陇而并未得到任何补充,卢国公的右屯卫足矣应付任何局面,毋须担心。” 尉迟恭无语,我是担心程咬金控制不住局面么?我是担心好处都被程咬金给捞走,太子将所有人情都记在程咬金身上……若是如此,那日太子登基之后,咱们这些人身为人臣如何自处? 李勣好整以暇,透过窗户瞥了一眼衙署旁边那座院子,淡然道:“放心便是,本帅自由主张。” 你以为我不想赶紧返回长安? 可我现在说了不算呐…… 第一千九百七十七章 历史相似 尉迟恭显然不愿被这样一句话便打发了,如今李勣是东征大军统帅,他必须听从李勣之军令,但却不代表他愿意跟李勣走上一条路,去承担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他追问道:“到底是何主张……大帅可否告知?” 李勣收回目光,神色清淡毫无波澜,缓缓道:“事涉机密,无可奉告,汝只需听从军令即可,若有违逆,休怪军法无情。” 面对此等强硬之态度,尉迟恭默然不语,却心有不甘。 他想不明白,若李勣当初之行为可以理解为欲坐视东宫覆灭,之后统御大军返京荡平叛逆、另立储君,一达到掌控朝局、大权独揽之目的,那么眼下东宫已然起死回生、彻底将兵变挫败,李勣的意图已经彻底破灭,正该快速返回长安向太子表达忠心,以尽量弥补之前的过错,消除太子的怨愤,但为何李勣依旧对东宫视如不见、毫不放在心上? 李勣一直宣扬陛下伤重病危,由贴身禁卫、内侍照料,不准许任何人觐见,但谁都知道陛下一定已经驾崩,那处院落里备好的那副棺椁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实则想必已经派上用场。 待到那副棺椁返回长安,噩耗便必须昭告天下,国葬之后太子便可名正言顺登基继位,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挠的,右屯卫与东宫六率会誓死拥戴太子登基,若李勣敢率军入京阻止,那便是纵兵谋逆! 等到太子登基,李勣眼下所做之一切,极有可能戳破太子的面皮,太子就算想忍都忍不了,否则君威何在? 李勣敢谋反么? 尉迟恭觉得不会。 就算他敢,可军中上下又有几人会追随他去干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承担夷灭三族之风险? 看不懂啊…… ***** 细雨绵绵,山青如黛。 房俊顶盔掼甲、策骑而立,身边亲兵以及一队东宫六率簇拥着站在皇陵之前,看着前方礼部、太常寺、宗正寺无数官员正在举行隆重的葬礼,对身边魏王李泰感慨道:“昔日曾见过徐妃几次,只觉此女钟灵毓秀、秀外慧中,仿佛将江南灵韵集于一身,寥寥几语,便使人心生亲切。却不料性情这般外柔内刚,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实乃奇女子也。” 心里想得却是这女子如历史上一般用情至深,甘愿自尽以追随李二陛下于九泉之下,的确令人深感敬佩。 但有些鲁莽了,也不知当徐妃的死讯传出去,会引来某人何等之悲怮感伤…… 李泰一身亲王袍服坐在马背上,不满道:“父皇的女人岂是你这等低贱之辈可以随意评论?当心被御史言官们听了去,弹劾你没完!” 不过想到父皇此刻极大可能已经驾崩,心中顿时悲伤弥漫,没心思跟房俊说笑,叹息一声,定定的望着面前这蜿蜒蛰伏的九嵕山,回忆着少年时候与父皇、母后膝下承欢的美好时光,忍不住悲怮大增,眼中泛泪。 房俊瞅他一眼,好奇问道:“当初长孙无忌寻上门去,意欲扶立你为储君,当时想必陛下遭遇不测的消息已经在长安城内流传,一旦成为储君,顺理成章便是新君……你为何拒绝了?” 李泰吸了吸鼻子,将眼中泪花憋回去,不愿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伤感,没好气训斥道:“在本王面前,要尊称‘殿下’!你啊我啊的,有没有点规矩?房相从小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不当人子!” 房俊不以为然:“这不是重点,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说说看你当时是何等心境?” 虽然李泰这几年表现出对于大唐教育事业的无比热忱,全部身心都投注到建设乡学、县学等项目之上,立志将大唐的教育种子洒遍帝国每个乡村、每一寸土地,可曾经多年觊觎储君之位,甚至一度距离那个位置无比之近,当真有一朝彻彻底底的放下,房俊是不大相信的。 更多还是因为见到那条道路很难,而且也着实不愿手足相残、兄弟反目,而后背负一个“弑兄谋逆”的骂名登上帝位,却良心难安。 但当时关陇军队将东宫团团围困于太极宫内,胜利近在咫尺,无论李泰答允与否,东宫太子的下场似乎都难以挽回,那等情况之下,关陇势必要扶立新的储君,你魏王也好,还是晋王也罢,亦或是其他亲王,总归是有人会坐上那个位置的。道义上的谴责已经不复存在,谁坐都是坐,为何不能由我来坐呢? 小雨淅淅沥沥,身上的袍服早已湿透,但值此徐妃葬礼之上,自然不能失礼的穿戴蓑衣、撑起雨伞。 李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嗤之以鼻:“你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王的确曾经觊觎那个位置,但本王不认为自己有错,天底下任何一个人有机会坐上那个闻之的时候,谁敢说自己毫不动心?但自从本王意识到若有朝一日登上储位,即便成为皇帝也不能决定太子乃至整个东宫之生死的时候,本王便已经彻底放弃了那个念头。本王想坐上那个位置,但绝对不想踏着兄长、子侄的尸骸坐上去。” 这番话语情真意切,看上去不似说着好听而已,但房俊却笑着摇头,不大相信。 李泰左右张望一下,见到禁卫都离得远,这才压低声音道:“你这棒槌大抵是想说既然父皇当年能踩着兄弟的鲜血尸骸坐上皇帝的位置,为何本王却会这般大义凛然吧?” 房俊自是不会承认,但脸上神情却予以肯定。 “嘿!你这个无君无父的混账东西……” 李泰骂了一句,前方皇陵响起哀乐之声,想必葬礼已经接近尾声,策马向房俊身边靠近了一些,这才说道:“非是身为人子为父亲狡辩,实在是当年形势大不相同……玄武门之变以前,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忌惮父皇功高震主,麾下天策府更是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大大威胁到其储君之位,所以亟待将父皇除之而后快,最关键是高祖皇帝也站在他们那一边。父皇当时是没有半分抵抗之心的,但他死了不要紧,秦王府上上下下哪里还能有一人活命?那个时候父皇决定在玄武门下实施兵变,看上去是为了他自己坐上皇帝之位,实则更多是在为吾等子嗣挣出一条活路,置诸死地而后生……” 他顿了一顿,眼神透过雨丝望着皇陵,那里长眠着他的母亲,令他心情愈发低落:“但本王所面对的形势不同,若本王争储成功,太子与东宫上下都难得善终,相反若继续由太子坐稳储位,本王却不会有什么损失……当本王看清了这一点,便果断放弃了心中那一份奢望,你说本王假仁假义也好,说本王大义凛然也罢,总之这就是本王所想。” 人心隔肚皮,房俊只是不知李泰所言真伪,但观其这两年之所行,兼且此番长孙无忌亲自上门游说却被其断然所拒,李泰还是有几分底线的。 况且正如李泰所言,谁能对天下至尊的权力漠然无视呢?但凡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绝大多数人都愿意倾其所有、拼死一搏。 连李元景那样一个宗室亲王都觊觎皇位,更何况资格更甚于他的魏王李泰? 这种事论迹不论心,心里怎么想不重要,更重要是看你怎么做,李泰没有被权力蒙蔽眼睛,顺水推舟的应诺长孙无忌的拥立,这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风格可称高尚。 他又问:“那晋王又为何拒绝长孙无忌?” 相比于李泰,李治显然对于储位更为热衷,当一个可以成为储君的机会放在眼前,房俊很难相信李治居然会严辞拒绝。 李泰哼了一声,道:“你以为雉奴是老五那个蠢货?别人丢来一块骨头便奴颜卑膝的叼起来!雉奴的心思深沉着呢,若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断然不肯将自己丢出去成为长孙无忌掌控朝堂、慑服天下的工具。” 说到这里,他瞅着房俊,似笑非笑:“你该庆幸关陇兵败,否则雉奴最终是一定会坐上储君之位的……等到雉奴登基即位,你就得小心了,他小子对你家那位武娘子觊觎已久,怕是定要寻个机会将你治罪,然后千方百计将美人纳入宫中,嘿!” 房俊摊手,报以无奈。 历史的惯性当真可怕,原本李治看中了武媚娘不顾她乃是李二小老婆的事实,亦要千方百计一亲芳泽,之后更是不顾朝臣反对将其立为皇后。如今武媚娘老早进了房家成为他的妾室,可李治却初见之下便惊为天人,从不掩饰其爱慕之心…… 两人说着悄悄话,前方葬礼进行得差不多,毕竟只是一个妃嫔,葬仪规制上有所限制,且眼下时局维艰,也不可能大张旗鼓的举行葬礼,自是一切从简。 身后,一骑快马迎着风雨飞驰而来,到得近前,马上兵卒飞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启禀大帅,关陇那边已经给于答复,太子殿下请您即刻回宫,商议要事。” 第一千九百七十八章 权衡制约 葬礼尚未完成,房俊与李泰辞别先行一步,带着亲兵策骑返回长安,抵达玄武门外亮出印信叫开城门,入宫之后直抵武德殿。 细雨纷飞,太极宫内如火如荼的修葺工程暂时停止,处处放置着砖瓦、水泥、木料,类似于脚手架一般的设施搭建在不少宫殿外墙,少数内侍出出进进拾掇着各处殿宇,诺大的太极宫显得颓废杂乱,俨然一处大工地…… 来到武德殿外,早有内侍上前恭迎,细心的为他备好温水、手帕,房俊摘下兜鍪交给内侍,洗了把脸擦干,这才大步走入殿内。 殿内人数不多,太子居中,左手边是萧瑀、岑文本、李靖、刘洎,右手边是宇文士及、李道宗等人。 房俊入内,先上前于太子见礼,之后又拱手向在座一众大佬施礼,诸人纷纷起身,笑容温和、言语诚挚,一一还礼。没人敢于小觑这位刚刚过了弱冠之年的年青人,并非因为房俊的官职爵位,而是其硬生生杀出来的那份功勋。 宇文士及看着面前这张英气勃勃的俊朗面容,感受到那份举手投足之间从容不迫的强大自信,心中感慨万千。 谁能想到数年前横行长安、恣意妄为甚至被好事者讥讽为“长安一害”的长安第一纨绔,如今却是大唐帝国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一般的风云人物,手握重兵、威震朝野,外能抵御强虏、保卫疆域,内能震慑四方、擎天保驾,俨然一方诸侯…… …… 待到房俊入座,李承乾语气温和,先是命内侍给房俊奉上香茗,继而询问道:“葬礼可还顺利?” 房俊接过王德奉上的热茶放在面前案几上,恭声答道:“有礼部、太常寺、宗正寺一干官员主持,一切顺利,只不过时局不稳、百废待兴,葬礼过于简陋了。” 君臣默然,明白房俊的意思。 自古以来,对于贞烈女子无论朝野上下皆是备加推崇,虽然尚不至于达到明清之时那等变态之程度,但终究是被视作极为高尚之事。徐妃青春貌美、钟灵毓秀,正是花一般绚烂的年岁,却能够如此贞烈,自绝而追随陛下于九泉之下,自当给予最为隆重之礼遇,显然眼下一切从简的葬礼过于慢待了…… 李承乾微微颔首,沉声道:“此事孤自由主张,必不会薄待了徐妃这份贞烈。” 对于妃嫔来说,最高之礼遇自然是“陪葬皇陵”,眼下徐妃只是暂时在九嵕山皇陵附近下葬,待到父皇灵柩运回长安安葬,再将徐妃迁入皇陵,她也配得上此等礼遇…… …… 此事只能以后再办,李承乾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萧瑀便对宇文士及道:“不知关陇可是对太子殿下此前之条件有了取舍决断?” 宇文士及正襟危坐,颔首道:“正是,” 看向李承乾,说道:“此番兵谏,错在关陇,致使关中遭受战火荼毒、百姓受损严重,着实心中愧疚,愿意将各家产业之八成捐献出来,以作重建关中、赈济百姓之用,聊表心意。” 之前李承乾的意思是要“罚没”关陇门阀八成产业,现在宇文士及提出“捐献”,性质不同,但结果一样。眼下关中破败、长城倾颓,亟需海量的钱粮支持重建,关陇门阀的产业实在是太过重要…… 所以李承乾只是略微考量,没有锱铢必较,颔首道:“可。” 宇文士及续道:“关陇深感此次兵谏为关中带来之损害,故而愿意响应殿下之号召,彻底摒弃私兵,自今而后,除去爵位可获得之相应亲兵护卫之外,绝不豢养一兵一卒,愿为帝国之长治久安放弃各自家族绵延数百年之传统。” 房俊摇头失笑,喝了口茶。 分明都是东宫强制性的要求,关陇也知道非得答允不可,却偏要戴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名义上非是受迫,而是出自自愿……看似能够消弭一些负面影响,实则太过小家子气。 李承乾自是不在乎这些:“可。” 宇文士及略微松了口气,太子能够允可关陇门阀保留一些颜面,显然并非对关陇的兵变深恶痛绝、恨不能将关陇置诸死地,这对于最后一条想必也不至于太过苛刻…… 他说道:“最后,吾等商议,恳请殿下保留关陇勋贵之爵位,赵国公致仕,归于田园隐居。”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保留关陇勋贵之爵位,就意味着放弃对于此次兵变之追责,甚至那些已经抓捕的关陇子弟也要尽皆释放,否则法理之上说不通,总不能一边将那些关中子弟治罪发配边疆,另一边却将一众关陇大佬无罪释放吧? 尤其是对于赵国公长孙无忌这位兵变的发起者、罪魁祸首,若既往不咎,影响实在是太大…… 李承乾紧蹙眉头,思忖半晌,看向萧瑀、房俊等人,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萧瑀沉默一下,正要说话,冷不防坐在对面的房俊已经说道:“微臣认为可以。” 萧瑀:“……” 这几天默不作声还让老子疑神疑鬼,果然是想要跟老子作对是吧?娘咧,咱萧家的闺女算是喂了狼嘴里,还是条人模狗样的白眼狼…… 他赶紧说道:“老臣认为不可,此番兵变,关陇上下目无君上、践踏律法,与谋逆何异?若不能予以严惩、以正视听,恐怕帝国威严将会荡然无存,使得天下人对皇权敬畏之心削减,影响深远,遗祸无穷,还请殿下三思。” 即便现在关陇门阀已然遭受重创,可毕竟盘踞关中百余年,势力早已深入之朝野、市井的方方面面,只要长孙无忌以及一众关陇大佬还在,便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实力。江南士族想要大举入朝填补关陇空缺出来的职位、权力,就必须将关陇连根拔除,否则必定处处受制、举步维艰。 李承乾没有做下决断,沉声道:“兹事体大,待孤好生思量,再做决断。” “殿下英明。” 宇文士及自然知道攸关长孙无忌之生死,东宫内部反对声音一定很大,即便太子倾向于答允关陇门阀,也要私下里摆平反对者,免得东宫内部因此出现裂痕。 只要能拖着,关陇自然无所谓…… …… 众臣散去,李承乾洗了把脸,正欲让内侍准备午膳,便有人来报,说是萧瑀与刘洎觐见…… 李承乾没有急着召见,而是在内侍服侍之下换了一身常服,这才将萧瑀、刘洎请到偏殿接见。 见礼之后,两人落座,李承乾温言道:“两位爱卿有何要事?” 萧瑀与刘洎互视一眼,后者微微欠身,道:“殿下明鉴,关陇此番兵变虽然已遭挫败,可其行可恶、其心可诛,若不能将其彻底剪除,空养虎为患,还请殿下三思。” 李承乾看着萧瑀:“宋国公之意如何?” 萧瑀道:“老臣亦是同样意见,关陇叛军关中百余年,根深蒂固、势力庞大,今日固然遭受重创势力受损,可其心已然不忠,一旦缓过劲儿来,势必野心勃发,实乃极大之隐患,还望殿下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着想,莫要赦免长孙无忌等关陇勋贵。” 太子显然有意答允关陇赦免一众家主的请求,这让萧瑀深感不安。 关陇虽然失去了私兵,也尽皆致仕回家离开朝堂,但其强大的根基仍在,依旧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足以左右朝堂。尤其长孙无忌其人谋略深远、城府深沉,由其继续主导关陇门阀,必将成为江南士族掌控朝堂的绊脚石。 自己当初于东宫危厄之际依旧不离不弃,算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豪赌,结果如今赌赢了却还要与关陇争斗,如何能忍? 原本凭借江南士族的底蕴,以后在科举考试之中必定渐渐崛起,越来越多的江南子弟进入朝堂,可一旦赌输了便彻底与关陇决裂,起码半个甲子之内江南子弟都将远离朝堂…… 李承乾略作沉吟,试图说服两人:“长孙无忌谋逆之罪,罪该万死。然而当下之局势看似稳妥,实则潜流汹涌,孤身为监国太子自当以大局为重,一时之权宜未尝不可。当务之急并非追究什么人的责任、夷灭谁家,而是重建关中、恢复民生,此乃大义,不容有失。” 他又何尝愿意绕过关陇门阀这一遭?起兵谋逆,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不赦之罪,夷灭三族都是应该的! 但他身为监国太子,在父皇已经驾崩的情况下就不得不以大局为重。夷灭关陇容易,但是之后自己却要独自面对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大举入京,攫取政权,实在是势单力孤。 这个时候放关陇一马,无论关陇心里怎么想,都势必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紧紧拥护在他周围,助他掌控朝政。 说到底,身为君王就不能不懂得“平衡”之重要,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共同进退,对他这个太子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李勣手握重兵的情况下,他必须扶持关陇予以对抗。 况且关陇起兵虽然形同谋逆,但其只是“废除太子,另立储君”,非是谋朝篡位,本质上可以避开律法之威严,身为监国太子予以赦免,完全说得通…… 至于以后会否养虎为患,他却并不担心,经此一战,关陇于军中的根基已经连根拔起,数十年内不能染指兵权,族中私兵一扫而空,岂能威胁一国之君? 没有了军队、兵权,门阀再是兴盛,也不过是一只纸老虎而已…… 自己只需通过房俊、李靖攥紧兵权,便可高枕无忧。 萧瑀一颗心往下沉,他意识到太子对于江南士族的提防之心居然并不在关陇之下,这对于整个江南士族的雄心壮志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君王之道,首重平衡,显然太子欲以关陇为刀,来遏制江南士族之发展…… 第一千九百七十九章 君臣奏对 萧瑀对于太子的答复显然是不满意的,面色不动,沉吟着说道:“关陇盘踞长安多年,自大唐立国便占据中枢,这么多年来根深蒂固,眼下固然一时倾颓,但根基未损。此战之后,中枢上下都以重建为重点,需要朝野内外各方人士通力协作,政令通畅、令行禁止,但关陇骤然丧失权力,岂能甘心情愿潜居府邸?且重建事宜基本都会牵扯到关陇的利益,他们势必从中作梗,导致朝廷政令寸步难行,殿下三思啊。” 他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但这番话也不算是强词夺理,事实上这种可能的确存在,甚至一定会发生。 关陇的势力盘根错节,利益更是无处不在,待到江南士族子弟大举入朝协助太子掌控朝政、开启重建,势必触动关陇门阀的利益。别看眼下关陇门阀摇尾乞怜,似乎只要留着一条命什么都肯舍弃,可一旦渡过了眼下的生死危机,再去触动他们的利益,也一样会翻脸。 明面上或许不敢违逆太子政令,但以关陇门阀在关中的根深蒂固,暗地里作梗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这就会给江南士族子弟带来极大的阻碍。 李承乾蹙眉,他明白自己若坚持宽恕长孙无忌等人,便等若触动了萧瑀及其身后江南士族的利益。萧瑀以及江南士族在此次兵变之中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自己身后,眼下危厄渡过、形势大好,正是酬功之时,结果自己未能酬功不说,反而要损及他们即将到手的利益…… 沉吟良久,李承乾缓缓颔首,道:“兹事体大,待孤好生考量,再做决断。” 萧瑀也不敢逼迫太甚,恭声道:“殿下英明。” …… 待萧瑀走后,李承乾坐在殿中,愁眉不展。 起身来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往昔繁花锦绣的景致在雨水之中破败泥泞,新近砌好的墙垣新旧驳杂、分外扎眼。太极宫尚且如此破坏倾颓,长安城又是一副何等模样?受到关陇乱兵滋扰的关中呢? 心情愈发沉重。 “去玄武门外通知越国公,孤有事召见。”李承乾反身回到书案之后坐下,拿起毛笔。 “喏。” 一旁服侍的内侍躬身领命,匆匆退出,直奔玄武门外而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房俊脚步急促而来,进门施礼之后问道:“殿下何事召见?” 李承乾放下毛笔,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冲房俊招手,君臣二人一同来到窗前地席上相对而坐,内侍奉上香茗之后,被李承乾挥手斥退。 房俊执壶斟茶。 李承乾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重重吐出口气,放下茶杯唏嘘道:“往昔东宫老师们教我,说是为君之道大繁至简,宗旨便是‘平衡’二字。天在上,元阳照耀泽被万物,地在下,风行宇内涤荡四方,是为平衡;万物有阴阳,天地有四气,是为平衡。准正,则平衡而钧权矣……看似通俗易懂,然而知易行难,如今孤坐在这个位置,方知父皇之不易,亦知古今之帝王中贤者固然天资纵横,庸者亦未必见得便是昏聩。” 道理摆在那里,是很容易弄明白的,但想要做到却难如登天。那些贤明英主自然是不世之人杰,万中无一,那些昏聩者也未必就是无能之辈,因为想要做到“平衡”这一点,实在是千难万难。 身为天子,意欲掌控朝堂,“平衡”乃是重中之重,“权衡国政使得其平”,如此方能稳如泰山。 可眼下历经一场兵变,关陇将整个关中卷入战火之中,非但东宫差点倾覆,连关中百姓也坠入水深火热,可谓罪孽深重、十恶不赦,按律当夷灭三族,以儆效尤。 然而关陇覆灭,朝中却还是要有人维系机构运转,待到江南、山东两地的门阀子弟入朝,就当真比关陇做得好,一心为国、忠贞不贰? 傻子才信…… 所以,如何在关陇、江南、山东等各方势力当中捋清脉络、权衡轻重,使得朝局达到平衡,让李承乾心力交瘁,颇感束手无策。 在房俊探寻的目光下,将方才萧瑀的意思说了,末了忍不住又爆了句脏话:“娘咧!一个两个,门阀都不是好东西!” 房俊笑道:“世人皆觊觎帝王掌握天下黎庶生杀予夺之大权、手执日月口含天宪,却甚少能够体会那至尊之位何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微臣不似那等饱读诗书之鸿儒可以引经据典的对太子予以引导,但却知道‘堵不如疏、因势利导’的道理。朝野上下,所有人都有着属于各自的利益,只要各方所需弄明白,而后分派利益,大抵也就平安无事。” 李承乾想了想,不满道:“你这就是滑头啊,大而泛之,听上去有道理,实则半点建设性意见都没有。” 房俊给他斟茶,苦笑道:“殿下自幼经历明师教导,当作储君予以培养,连您都弄不明白的事情,微臣又如何得知?站得位置不同,自是不能感同身受,也就说不上出谋划策。” 他傻了才会教导太子做事…… 不过如此敷衍之语,李承乾显然不满意,蹙眉道:“此次兵变,二郎你居功至伟,又是孤最为信任之人,将来自然委以重任……权当作你现在就坐上了那个位置,总得要为君分忧吧?说说看,行得通行不通,咱们好生商量。” 这话算是挑明了承诺:等我坐上皇帝之位,一定认命你为宰辅,身为宰辅自当胸有锦绣、绸缪天下,岂能推卸责任呢? 只不过身为太子,要注重威严,没到那一步,就绝对不能说出那样的话…… 房俊只得说道:“殿下希望平衡,实则天地万物没有一刻是处于平衡状态的,月有盈亏、潮涨潮落,每时每刻都在从一个趋势向着另外一个趋势转变,看似平衡,实则总是在变化,只不过变化的目的是趋于平衡而已,然而永远也不存在真正的平衡……朝局亦是如此。殿下欲以关陇对抗江南、山东,可一旦关陇稳住阵脚,又岂会甘心成为殿下的马前卒去冲锋陷阵、死而后己?他们只是以退为进,有朝一日当真抵挡住了江南、山东试图掌控朝堂的企图,关陇也会死灰复燃,东山再起。何不答允萧瑀的谏言,让山东、江南、关陇相互牵制,不断斗争,去努力趋向平衡呢?” 他有一句话想说:殿下您其实不必烦恼,因为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眼下的烦恼根本就算不上烦恼…… 他也有些郁闷,有些话他不能明着告诉李承乾,因为李承乾身边的人没有几个值得彻底信任,一旦泄露出去,自己就会有天大的麻烦,可自己已经暗示了数次,李承乾却完全没有领会…… 李承乾觉得有些道理:“如此倒也不失为权宜之计,且先让江南士族与关陇门阀针锋相对,孤居中调整,锄强扶弱。” 谁弱了就拉一把,强了再打一下…… 朝堂中枢聚集了天下最大的利益,任谁置身其中,都难以清心寡欲。而各自背景、身份、立场之不同,又意味着各自追求的利益不同,一旦彼此追求的利益相互抵触,便会引发争斗。 所以朝堂之上永远别指望一团和气,相互之间拉帮结派、孤立敌对实乃寻常,而君王所要做的便是别人其中一方将另一方彻底击倒…… 房俊又提醒道:“殿下还得当心山东世家,他们的根基、底蕴较之江南士族更为雄厚,岂能甘心只通过英国公掌控军队?势必要进入朝堂掺合一下的,所以他们也绝对不会坐视江南士族驱逐关陇、独占朝堂。” 论起底蕴,以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门阀为首的山东世家远远胜过江南士族,只不过由于南北朝以来中原、山东各地战火频仍、烽烟处处,这些门阀受到太大的创伤,故而入唐以来受到关陇门阀的压制,看上去实力不显。 但经过这么多年休养生息,实力早已发展壮大,自然不甘于远离中枢之外,誓要激流勇进、入主朝堂。 李承乾烦恼的揉揉脸,叹气道:“各方势力倾轧,稍有不慎便会掀起轩然大波,孤这个太子当真是难得很。” 只要想想各方势力在朝中明争暗斗,各种阴谋诡计齐出,他还要居中帮扶弱者、打压强者,努力维持平衡局面,便一个头两个大。 房俊倒是轻松,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殿下不必烦恼。” 就算你想要这个烦恼,一时半会儿的轮不到你…… 李承乾觉得自己都快愁死了可房俊还是这样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心中不爽,闷哼一声道:“你也休想自在,如今朝局渐趋安定,嫉妒你功勋的大有人在,最好莫要跟长乐勾勾搭搭,否则被人捉住把柄弹劾起来,孤也护不住你。” 说起这个,房俊非但没有半点尴尬,反而兴奋的搓搓手,小声道:“殿下英明,不过微臣尚有一事请示,您说若长乐诞下子嗣,该当以何等身份示于人前?” 李承乾目瞪口呆,吃惊道:“你你你……居然这般大的胆子?” 他一直以为这两人不过是露水姻缘,一方孤枕难眠、一方觊觎美色,反正碍于身份也不可能长相厮守,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淡下去……可若长乐公主有孕,那可是皇室天大的丑闻! 怎么得了?! 太子怒目圆瞪,戟指怒道:“孤什么都忍得你,但唯独这件事万万不可!莫要依仗军功就敢恣意妄为!” 第一千九百八十章 欲壑难填 房俊一见李承乾这般神情,顿时便知道对方误会,忙道:“殿下误会了,并无此事,只不过长乐殿下对微臣用情至深,于别的男人不屑一顾,碍于礼法却不能双宿双栖,难免孤苦无依,微臣心感愧疚……似养育子嗣此等大事,自然要获得殿下之首肯才行,也毋须殿下公然表态,默认即可,微臣与长乐殿下感激不尽。” “嘿!娘咧!” 李承乾气得不轻,甚至爆了脏话,敲了敲面前茶几,怒道:“你还真实厚脸皮啊,合着长乐这位大唐帝国的嫡长公主已经沦为没人要的地步,除了你没法活是吧?还让孤默认……默认个屁啊!孤告诉你,既然你两个你情我愿,固然有伤风化、有悖伦常,但孤怜惜长乐故而不愿多管,可若是想要一错再错,绝无可能!即便孤容得你们,这满朝文武、皇族内外能容得你们?” 当年父皇为了稳定朝堂、巩固皇权,故而将长乐下嫁于长孙冲,这其中固然有喜爱长孙冲、且亲上加亲的意愿,但说到底还是一桩政治联姻。政治联姻本没错,别说是皇族,就算是乡野之间的门第也借此来扩大影响、增强实力,但最终导致长乐和离,且在长孙家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这就不行了。 旁人怎么想李承乾管不着,但他自己认为是亏欠了长乐的,所以发誓要予以弥补,只要是长乐想要的,但凡他有便一定会给。 所以哪怕明知长乐与房俊暗通款曲,亦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是闹得太过火,便不愿插手…… 可诞下子嗣怎么能行? 两人相互中意私下幽会,说白了也就是一场风流韵事,皇室名声受到指摘,但李唐皇室的名声从父皇那里开始就不怎么纯洁……但生儿育女的性质的截然不同,那是真真正正的丑闻。 况且眼下长乐与房俊在一起开开心心,指不定哪一天“情到浓处情转淡”,便会生出找一个男人嫁掉的心思,一切又会回到正轨。可一旦诞下子嗣,这辈子就算是纠缠在一处了,再也没有后退之余地…… 房俊尴尬的笑了笑,心中腹诽:好像你自己能说了算似的,真当自己是皇帝了?还差得远呢…… 他只是试探一下李承乾的口风,只要李承乾不会激烈反对就好,至于旁人……眼下还未到时机,总得再等等。 李承乾懒得搭理这个色胚,将王德叫进来,吩咐道:“即刻去往长孙无忌处,告知孤答允他的条件,让他即刻解散聚集在终南山的关陇残余军队,回城听候处置。” 这种事只能口头答允,万万不能书写于纸张之上留下凭据,否则无论是否合理,最终都会成为巨大的祸端…… “喏。” 王德领命,转身出去,带上几个禁卫策马直奔终南山。 ***** 春明门外,左武卫大营。 程咬金大马金刀的坐在中军帐内,一手捧着茶杯,面容阴沉的看着面前的张行成。 张行成一身常服,不似朝中官员更似市井之间的商贾,只不过面容清癯、两颊消瘦,较之年前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凌厉。 不过此刻坐在程咬金面前,倒是笑容可掬,一团和气…… “自隋末而始,咱们山东世家便遭受打压,及至窦建德雄扫荡河北、王世充雄踞洛阳,整个山东之地烽烟处处、战火频仍,更是使得山东世家深受打击,根基受损。二十余年休养生聚,今日咱们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昔实力,又适逢关陇起兵、祸乱朝纲,正当入主朝堂,秉持国政。” 张行成喝着茶水,说话慢条斯理。 后世之“山东”是指太行山以东的行政区域,而自战国开始所谓的“山东”是只崤山、函谷关以东的广大区域,战国七雄之中除秦国之外,齐楚燕韩赵魏皆在山东地区,故而又有“山东六国”之称…… 程咬金放下茶杯,听着张行成侃侃而谈,面无表情。 张行成看着他,续道:“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只要关陇倾颓覆灭,咱们便可与江南士族一起入主朝堂,将关陇覆亡之后留下的空缺填补,辅助太子登基,开创盛世伟业……但眼下太子意欲放过关陇,借助其实力制衡咱们,将会导致咱们进入朝堂之后举步维艰,这是山东世家所有家主都不能容忍的。” 窗外细雨潺潺,程咬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这些与吾何干?英国公是你们选定的旗帜,代表了所有山东世家的意志,如今英国公手握数十万大军,反掌之间可令风云变色、江山跌宕,吾不足道也。” 他岂能不知既然张行成出现在自己这里,就意味着山东世家与李勣之间出现了问题,显然是想要借助他以及他麾下的左武卫去做一些事,替山东世家谋求利益……这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回报,但他不打算掺合。 他名义上算是山东世家在朝堂之中的代言人之一,却从未真正成为山东世家的首选,那些蜗居于山东各处怕是早已腐朽的家主们宁愿选择一个娶了太原王氏女子为妻的李勣,也不愿全力支持他这个根正面红的山东子弟,这令他即不满又心凉。 况且他如今私底下与东宫互有默契,只待太子登基便算是从龙之臣,何必跟着山东世家搅合在一起? 若是眼下听从山东世家的吩咐阻碍谈判之进程,使得关陇门阀生路断绝,他么必定恶了太子,今后还如何在朝堂之上立足? 怎么算都吃亏的事儿,他才不干…… 张行成依旧稳稳当当,笑道:“英国公身份特殊,焉能事事亲力亲为?倒是卢国公,在下认为还是应当多多参预山东各家的行动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越走越近,否则即便是手足兄弟也难免生疏。” 程咬金蹙眉,这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李勣与山东世家之间出现了分歧? 张行成又道:“当然,这件事并非与卢国公商量,而是前来知会一声。” 这话有些强硬……程咬金脑筋一转,便明白张行成放才那句“英国公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并没有什么隐喻,而是实话实说。 李勣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在太子注定登基的背景之下,自是不能让他与东宫产生摩擦,甚至公然决裂,那样损失太大了。 所以他程咬金便被推出去干一些脏活累活,得罪人的事儿得他来…… 程咬金并未发火,脑子飞快转动,问道:“你们打算如何操作?” 太子欲借用关陇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意图非常明显,关陇想存留一线生机以待他日东山再起也必须配合太子,双方一拍即合,想要予以破坏难度不小。 但关陇刚刚掀起一场“废黜太子”的兵变,打得东宫伤亡惨重几乎达成目的,随后又在东宫反扑之下功败垂成,门阀传承之根基几近断绝,彼此之间的仇怨恨意如山似海,很难精诚合作,若是找准契机,也不是不能弄得双方反目、彻底决裂…… 张行成叹口气,无奈道:“咱们在朝中的力量太过薄弱,于太子身边也没什么影响力,所以想要巧妙设计、四两拨千斤以达到目的,着实太难,也只能用笨法子了。” 程咬金奇道:“什么笨法子?” 张行成却不愿多说:“不必在意细节,自有吾等去操作,卢国公只需在恰当时候做出表示即可。” 程咬金思虑飞转,颔首道:“可。” …… 待到张行成离去,程咬金一个人坐在中军帐里,权衡轻重得失。 显然,即便眼下太子需要平衡各方势力故而准许山东世家进入朝堂,但对与关陇、江南两方势力之下所得到的那一点利益,山东世家觉得还不够,所以将主意打到关陇门阀身上,欲将其一举倾覆、连根拔起,这样才能有更多的利益让山东世家去攫取…… 欲壑难填啊。 程咬金摇头叹气,对于山东世家来说,眼下已经是近二十年来进入朝堂的最佳时机,亟待站稳脚跟,再试图争夺更多利益。但那些老家伙们大抵是隔绝中枢太久,对于权力之渴望已经到了贪婪无尽之地步,做梦都想着能够一步登天,彻底占据朝堂挟持天子,重现两汉之时的门阀荣光…… 而对于他来说,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背后山东世家的支持密不可分,虽然之前选择李勣成为山东世家之旗帜令他极为不满,但想要与其分割却是两厢受害、各有折损。 只等着看看那些老家伙到底打算用何等操作去破坏东宫与关陇的谈判,若理由充分、反噬不大,他倒是不介意成为李勣之外另外一个被扶持起来的旗帜…… “来人!” “在!” 将亲兵喊进来,程咬金吩咐道:“将所有斥候的派出去,吾要知晓长安内外一切事宜,稍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喏!” 亲兵快步离去,程咬金坐在书案后望着窗外,但见天际乌云弥补、滚滚而来,顷刻间遮天蔽日,天暗如夜。 许是一场大雨正在酝酿,定有倾盆之势。 第一千九百八十一章 城南血案 在古长安,高于地面的广阔平坦台地都被称之为“原”,长安城周边内外黄土原不少,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四大名原”——白鹿原、神禾原、少陵原以及龙首原。 而在少陵原西北,尚有一处小原,名为“凤栖原”…… 南对终南山,俯临潏河,北部平缓,南部高耸如山崖。因汉代此原在上林苑内,而凤凰集上林,故有此名。南麓景色佳丽,坡间林木苍翠,泉水涌流,为历代皇家园林。汉以后,原上广兴佛教,前些年凿塬为窟修建的华严寺便在此间…… 此地岩曲天深,地平木栳,陇云秦树,风高霜早,周台汉园,斜阳暮草,寺庙脚下的土原延展之初,景致秀丽、风水上佳,不少达官显贵于此修建庄园。 一条雨水冲刷而成的沟壑东侧,庄园挺拔而立,夜色雨幕之中静谧闲适,雨声唰唰,溪水潺潺。 一支骑兵自原下疾驰而来,铁蹄踩踏道路溅起泥水一片,隆隆蹄声敲碎沉寂的雨夜。 犬吠声此起彼伏,庄园之中亮起灯光,有护院、家丁自房中奔出,人影幢幢。 须臾,骑兵抵达庄门前,为首两骑自马背上掏出两支钩爪一般的东西,分别抓住大门两侧的把手,钩爪后边连着好几根长长的绳索,数骑上前,每人抓住一根绳索,齐齐夹着马腹催促战马往后奔跑,绳索瞬间拉直,巨大的力量将两扇庄门“轰”的一声拉拽得四分五裂。 “冲进去,一个不留!” 一员骑兵挥舞着雪亮的横刀,一马当先冲入庄内,碗口大的铁蹄踩踏门前石阶,发出隆隆声响。 身后,数十骑倏忽而至,自残破的庄门一拥而入。 庄内惊呼声、喝骂声、犬吠声响成一片,随着这支骑兵突入庄内,铁蹄奔踏之初见人便杀,哭喊声、惨叫声混杂一处。庄内的家丁、护院人数不少,但如何是这等装备精良、战力强悍的骑兵对手?雪亮的刀光在雨夜里翻转挥斩,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及至正宅附近,一人带着十余家丁全副武装前来阻拦,手握横刀怒目圆瞪,厉声喝斥道:“吾乃朝廷官员,刑部郎中崔余庆!尔等乱匪胆敢弑杀官吏、以身试法?” 随着关陇兵败,许多关外门阀私兵以及关陇溃兵游散在关中各地,没有补给,只能四处掳掠、打家劫舍。但也只敢冲击寻常的村子、寨子,似这等官吏庄园等闲不会碰触,虽然已经是溃兵流寇,但到底都是出自门阀私兵,自然不会杀戮这些门阀子弟出身的官吏,说不定哪一天就把与自家瓜葛颇深的自己人给劫杀了…… 然而此刻,数十骑兵面对这位刑部侍郎的喝叱却是二话不说,纷纷催动战马冲刺上去,数十柄横刀高高举起,携带着风声呼啸斩下。 那官员面色剧变,大叫:“御敌!” 试图与身后家丁列阵抵御。 然而眼前这支骑兵显然训练有素、实力强横,即便是冲锋之中亦能各自散开彼此保持严谨的距离,中间略慢、两侧略快,冲到近前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半月形阵列,将官员与家丁包围其中。 战马铁蹄扬起将家丁的胸膛踩碎,横刀飞舞刀光如练,残肢断臂四下抛飞,鲜血冲上天空与雨水一道溅落。 只是一个照面,官员以及十余家丁便伏尸当场。 骑兵冲锋而过,驶出数丈远的距离才止住冲锋之势,齐齐勒住战马,调转马头,其中一名骑兵飞身下马,来到地上残破的尸体前逐一辨认,而后将其中战死的官员翻找出来,仔细辨认之后,挥刀割下首级,手攥发髻拎在手中,也不顾鲜血淋漓低落,就那么翻身上马。 数十人呼啸一声,打马向着庄门奔去,一路又斩杀了不少惊惶乱窜的下人,出了庄子沿着来路扬长而去,铁骑滚滚,转瞬消失在雨夜之中。 只留下一庄子尸骸遍地、鲜血奔流,嚎哭之声在雨夜之中远远传开…… ***** 小雨下了一夜,卯时依旧未停,屈突诠打着哈欠披着蓑衣从城楼出来,趴在箭垛上向下看了看,天尚未亮,昏暗的灯光下明德门前稀稀拉拉几支车队,行人寥寥无几。 虽然长安战事告一段落,但不少关陇溃军以及之前关外门阀私军溃散之后四处游荡,因为缺乏补给遂四处掳掠打劫,加之水患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整个关中动荡不安,局势依然紧张,东宫六率甚至来不及休整,不敢有丝毫懈怠。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屈突诠正欲回去城楼里睡个回笼觉,忽然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心中一沉,转回身眯着眼看向春明门下一直向南的官道,一骑自暗黑细雨之中陡然跃出,疾驰至城下。 “城南凤栖原发生凶案,请速开城门,吾要入城至京兆府报案!” 城下骑士行至吊桥之前勒马站定,坐在马上扯著脖子大喊。 屈突诠转身向城下走去,吩咐身后的亲兵:“打开城门,放他入城。” “喏!” 亲兵赶紧小跑着先行下城,告知守城兵卒,转动绞盘放下吊桥,然后打开城门,放那骑士入城。 那骑士策骑驶过城门洞,便见到屈突诠已经站在门内路旁,招手将他叫住,问道:“到底是何情况?” 那骑士翻身下马见礼,口齿伶俐:“下官乃长安县兵曹,昨夜正值休沐,回到城外家中歇息,半夜之时被马蹄声惊醒,有一支骑兵大概不足百人冲入凤栖原,血洗刑部郎中崔余庆庄子,阖家上下七十余口人死伤大半,崔余庆当场身死,惨遭枭首……还请屈突将军先行派遣一队兵卒前去保护现场、维持秩序,下官即刻赶往京兆府、刑部衙门报案。” 长安城占地甚广,城内一百零八里坊纵横如棋盘,聚集了将近百万居民,其中大部分都是云集于此的“京漂……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如此繁华锦绣的天下第一帝都自然寸土寸金、房价比天高,真正能够在长安城内拥有一处房产者,十不足二三。那些苦力、脚夫且不必说,辛辛苦苦一辈子也攒不下在城内购房的钱款,即便是外地州府调入京中的官员,等闲也很难在城内购房置业。 好在长安自古便是帝都所在,即便是周边县镇也开发完整,寻一处风景幽静之初或买或建一处庄园,倒也轩敞阔亮,所以很大一部分中下层官吏是住在城外的,只不过夏雨冬雪,每日入城当值要辛苦得多…… 屈突诠浓眉紧锁:“崔余庆?” 刑部侍郎官阶不低,除去吏部侍郎正四品上,其余五部侍郎皆正四品下,即便是达官显贵多如过江之鲫的帝都京师,也算得上是高官,所以崔余庆的名字他是听过的。 此人出自博陵崔氏,其族兄为兵部左侍郎崔敦礼…… 即出身山东世家,又能够与东宫攀扯上关系,这样一个四品官员被盗匪流寇袭杀于自己的庄园之内,怎么想都势必会引发多方震荡,甚至由此使得当下局势愈发紧张。 毕竟,眼下正值关陇与东宫谈判之时,万一凶手能够与关陇扯上什么关系…… 屈突诠颔首道:“你自去便是,吾这就派兵前去保护现场。” “喏!” 那官员翻身上马,直奔京兆府衙门而去。 屈突诠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正欲派人前往凤栖原,忽闻一阵马蹄声自城外奔弛而来,愕然之下回首看去,便见到一队骑兵风驰电掣一般狂奔而至。 屈突诠大声道:“拦住他们!” 当下局势紧张,他可不敢将这种身份不明的骑兵放入城中…… 十余骑被拦阻于城门之外,屈突诠牵过一匹战马出了城门洞,喝问道:“汝等何人,入城何为?” 其中一人道:“吾等乃是左武卫兵卒,奉吾家大帅之命,入城前往刑部,方才军中斥候巡逻之时突袭一伙关陇溃兵,抓获俘虏,称其昨夜袭击了凤栖原一处庄园。” 屈突诠愣了一下,这么快就破案了? 好巧…… 而且左武卫驻扎于春明门外,在长安之东,这明德门乃是长安南门,左武卫的斥候巡逻居然都巡逻到这边来了? 命亲兵验看了对方兵符印信,这才放行。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劲,亲自率领一旅兵卒即刻出城直奔凤栖原崔家庄园,严密保存现场。 等到他抵达凤栖原崔家庄园,才发现沿途路上皆是一队一队的左武卫兵卒,整个崔家庄园更是被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进出…… 屈突诠简直莫名其妙,严格来说即便接管了长安防务的东宫六率都管不这凤栖原,左武卫作为代表英国公李勣镇守春明门外的军队,为何居然插手到这凤栖原上的一桩凶案之中? 但旋即他便明白过来,崔余庆乃是博陵崔氏子弟,属于山东世家的嫡系,而程咬金出身济州程氏,同是山东一脉。而且眼下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联手,意欲挤占关陇门阀在朝中空缺出来的位置,崔余庆这个当口惨遭横祸,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第一千九百八十二章 局势陡变 “什么人?站住!” 当屈突诠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大对劲,正欲悄悄率人离去,却已经被左武卫斥候发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拦住去路。 屈突诠在马上抱拳道:“吾乃东宫六率校尉屈突诠,先前有贵军斥候入城报案,言及流寇袭杀一处庄园,请吾率人前来封锁现场……既然贵军已经抵达,那吾不愿多事,还需回去守护城门,告辞。” 一勒马缰,就待原路返回。 孰料那一队骑兵为首的校尉却笑容可掬,伸手拦阻,笑道:“吾家大帅昨夜发现一股流寇,予以缉捕,不料半数逃脱,一路追赶及至此地,正好见到此间凶案现场,正在庄内勘查……既然屈突校尉来了,也不必急着离去,正好做个见证。” 屈突诠吃了一惊,程咬金都来了? 他哪里愿意留下做什么见证?只恨自己不该前来,拒绝道:“卢国公当世名将,有他勘查现场,末将哪里还敢置喙?不敢打扰卢国公,先行告辞……” “屈突校尉留步!” 又是一骑自庄内驶来,马上兵卒远远便大声道:“大帅有请!” 屈突诠叫苦不迭,却也不敢违背程咬金的军令,只得吩咐随行而来的亲兵在此等候,然后随着进入庄内。 此刻细细缕缕的小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阴沉,晨曦虽然被云层遮挡却也透过些许光亮,不必火把也能看清周边景物。 在破碎的庄门前下马,刚刚踏足庄内,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向着庄内前行的路上不断见到倒伏路边、院中、门口的尸体,死状各异,但大多是被利刃杀害,鲜血被雨水冲刷有些淡,却丝毫未减惨烈之气…… 即便不曾有过刑侦之经历,但久历战阵的屈突诠也看得明白,这哪里是掳掠财货粮秣? 分明就是蓄意屠杀。 到了正房之外,绕着围墙站满了顶盔掼甲的兵卒,程咬金一身戎装负手立在门口,见到屈突诠过来,便招了招手。 屈突诠上前至程咬金身后,不顾地上泥泞血水,单膝跪地:“末将参见卢国公。” 这时才发现程咬金身前一丈,一具无头尸身倒伏在地…… “免礼!” 程咬金说了一声,将屈突诠叫到身边,正欲说话,远处一名军中书吏快步而来,手中捧着几页纸张,恭声道:“启禀大帅,方才对庄中幸存者以及昨夜抓捕的流寇予以审讯,都已经招认,这是供词,请大帅过目。” 程咬金哼了一声,喝叱道:“本帅现在隶属东征大军,奉命驻守春明门,前来抓捕流寇已经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哪里有权对此案进行审讯?简直胡闹!不过屈突校尉隶属东宫六率,乃是太子近臣,又奉命掌管长安防务,这件事倒是可以移交给他。” 屈突诠将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连连推辞:“卢国公乃国之柱石,国公之爵,正该处置此事,末将位卑言轻,岂敢僭越?当不得,当不得。” 这种事哪有沾边的道理?沾上了就是天大的麻烦…… “放屁!” 程咬金转过身,瞪着眼,训斥道:“既然知道老子是国公之爵,还敢违背老子的军令,想死不成?再敢推诿,军法处置!” 屈突诠心里委屈得不行,可当着程咬金的面哪里还敢多说半个不字? 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末将遵命便是。” 程咬金这才怒气消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道:“本帅听闻了你小子死守太极宫的事迹,死战不退、功勋卓著,没有丢你爹的脸,是个好样儿的……来人,带屈突校尉去提审人犯。” 屈突诠面上挤出一个难堪至极的笑容:“多谢卢国公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心里将程咬金的祖宗都给问候了一遍…… 一旁的书吏为难道:“这个……人犯怕是不能提审了,方才审讯之时那几个人犯嘴硬的很,用了一点手段才招供,此刻怕是已经咽了气。” 程咬金骂道:“一群窝囊废,没用的玩意!” 骂完,将书吏手中的供词劈手夺过来,塞进屈突诠的手中:“人犯死了也不打紧,这不是还有供词么?你只需如实上报即可,总不会不信任老子,认为老子与那人犯勾结一气,胡说八道吧?” 屈突诠心不甘情不愿的接着几张供词,心说你特么这根本就是死无对证,还说不是陷害我? 程咬金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摆手,对周围兵卒道:“行了,此间移交给东宫六率,咱们继续向南追逐流寇!” “喏!” 兵卒们轰然应命,整齐有序的撤离庄园。 屈突诠吓了一跳,忙拦着程咬金,问道:“卢国公奉命镇守春明门,岂能随意率军四下走动?您请放心,既然此案移交给了末将,自然会仔仔细细侦查,必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左武卫驻守春明门外,既是李勣安插在长安的一只眼,又因程咬金山东世家的身份,亦是一颗火坑旁的震天雷,稍有不慎便会引爆,导致局势剧变,使得东宫陷入被动,岂能让他四处乱窜、为所欲为? 程咬金当即沉下脸,喝叱道:“放肆!本帅行事,岂容你推三阻四?吾乃山东世家出身,与惨死的崔余庆同属一脉、沾亲带故,如今他惨遭枭首,吾又适逢其会,若不能手刃凶徒,他日还有何面目再见山东父老?此事非你所能参预,只管上报即可,毋须多言!” 屈突诠一脸懵然,你这明摆着要坑我,还不许我反抗是吧? 程咬金将他喝叱一顿,再不理会,带着麾下兵马迅速撤离,马蹄滚滚向南飞奔而去。 “娘咧!就欺负人呗?将东宫六率牵扯进来然后给你作证杀害崔余庆的乃是关陇溃兵……可这都是你自说自话、死无对证啊!” 屈突诠欲哭无泪,被这魔王给害惨了。 心里大骂一通,将程咬金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却不得不赶紧命令随行而来的兵卒将这处庄园围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然后看了看手里的供词,交给亲兵,让他赶紧回城将此事上报,尤其是程咬金一定会以追捕凶徒之名义率军向南侦查关陇残余军队,请东宫多加注意,谨防局势有变。 …… 很快,此事便报到李靖面前。 坐镇承天门的李靖听着兵卒转述屈突诠的话语,看着手中几分供词,清清楚楚显示着这队溃兵乃是关陇所属,冒充关外门阀私军之残余,奉长孙无忌之命突袭庄园袭杀,意图挑起山东世家之不满,破坏其与东宫正在进行的谈判,甚至于接下来双方的合作…… 纯粹扯淡! 长孙无忌如今龟缩终南山,身边残余的关陇军队不堪一击,生死只在太子一念之间,岂敢在此等时候节外生枝,挑起事端? 分明就是山东世家寻找一个理由逼着太子对关陇开战,将关陇彻彻底底覆灭,为此甚至不惜搭上一个刑部侍郎……这是山东世家在显示决心,一个刑部侍郎被他们如此轻易的放弃,可见其态度之坚决,若太子不予理会,将会遭受他们极度之不满,局势再生变化亦未可知。 山东世家的旗帜乃是李勣,而李勣此刻手握大军正在逼近长安,如若太子与山东世家决裂,谁也不知道事态会向何等方向发展……山东世家这是算准了太子不敢公开决裂,所以用此等手段逼迫太子。 其心可诛! 但李靖也不敢自作主张,赶紧换了一身戎装,自承天门赶赴武德殿觐见太子,将供词奉上,然后说了自己的判断。 李承乾刚刚用完早膳,穿着一身常服,于偏殿之内接见李靖,看着供词听着李靖的叙述,良久无言…… 将供词丢在面前书案上,愤然道:“卢国公太过跋扈,欺人太甚!” 此等所谓之“证据”,简直有如儿戏一般,拿他这个太子当傻子呢?好歹你也操作得精致一些,而不似这般草率敷衍…… 李靖倒是沉得住气,肃容道:“左右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如论如何操作,效果皆是一样。山东世家显然不满足于掌控大唐军方,试图借此彻底覆灭关陇,进而大举进入朝堂,与江南士族分庭抗礼……关陇还有些用处,况且关陇之生死也攸关殿下之威严。” 太子想保住关陇,凭借其残存的底蕴来抵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彻底掌控朝堂,若是此等背景之下关陇依旧被剿灭覆亡,太子颜面何存? 或许,山东世家不顾太子之意愿,命程咬金一力剿灭关陇,也存着杀一杀太子威风、压一压太子威严的意思。 太子尚未登基,先来一个下马威…… 李承乾也想到这一点,问道:“卫公以为如何?” 李靖沉吟一下,道:“东宫六率负责京师防务,不敢擅离,毕竟关陇门阀实力尚存,万一有什么波澜起伏,要予以应对。殿下可让越国公给高侃下令,将左武卫挡在终南山下,不可使其突袭关陇残余军队。” 第一千九百八十三章 誓不低头 李承乾从谏如流,当即命人前去玄武门外通知房俊…… 内侍换上一盏新茶,李靖执壶给太子斟茶,沉吟着问道:“殿下当真欲放过关陇一马,让长孙无忌回府潜居、致仕告老?” 他理解太子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希望关陇能够成为东宫的帮手,毕竟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既要用、更得防,稍有不慎便会被架空,使得朝堂上下皆成为其党羽。 但关陇经此兵变,叛逆之名无可推卸,若予以宽恕,可谓赏罚不明,那些为了帝国正朔浴血奋战而阵亡的将士如何交待?肢体残缺、身体受创而对关陇深恶痛绝的兵卒如何安抚? 看似眼下得一助力,能够稳住朝堂,登基之后将皇权紧紧攥在手中,但后患太大了…… 李承乾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慢慢品味着茶水的回甘,良久才低声道:“孤知晓卫公之意,如此举措,与饮鸩解渴无异,短期内可以助孤掌控朝堂,一定程度上达成权力的平衡,但长远来看,帝王威仪不再、奖惩制度崩坏,遗祸无穷。” 李靖奇道:“既然如此,殿下何必这般执意?以东宫六率加上右屯卫之战力,固然无法击破数十万东征大军,但若是谨守关中、护卫皇权正统,却并不难。” 李承乾摇摇头:“孤担心的不止是李勣……李勣此番之行为颇为诡异,全然不似他以往之作风。有人说他意欲坐山观虎斗,只等着关陇将孤覆灭之后才挥军回京,一举荡平叛乱另立储君,达到大权独揽之目的……以前孤这么想,但是现在,孤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李靖一头雾水:“殿下何出此言?” 虽然并未得到证实,但是这个猜测最符合李勣一系列行为,否则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李承乾看了一眼窗外颓废的院落,沉声道:“卫公可还记得当初父皇发动玄武门之变弑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之后迅速平定太极宫、将高祖皇帝的元从禁军隔绝在外,一举控制高祖皇帝这才抵顶大局?” 李靖颔首。 他当年虽未参预“玄武门之变”,置身事外,但其间种种过程却是知之甚详,闻言蹙眉道:“自然记得,陛下当年运筹帷幄,迅速平定宫中更是远胜于玄武门下的那一场厮杀,堪称惊为天人。” 杀李建成、李元吉并不难,以当年“天策府”的实力加上关陇门阀整齐站在身后,任谁都会一击必杀。最难的还在太极宫,毕竟当年李建成之所以暗中谋划袭杀李二陛下,正是得到了高祖皇帝的首肯,甚至相助。 现在去看“玄武门之变”,乃是李二陛下及其麾下天策府众将不肯引颈就戮,故而奋死一战,可若是当年失败,那就妥妥的谋反未遂,秦王府上下以及天策府众将都将被夷灭三族,史书之中多了一桩“秦王谋反,诛之”的记载…… 所以杀掉李建成、李元吉是没用的,真正的决策者稳坐皇宫之中,那便是高祖皇帝。如今人人皆所大唐之所以逐鹿天下、并吞各路诸侯乃是李二陛下英勇无畏、用兵如神,打下了大半个江山,将高祖皇帝渲染成一个先靠着出身聚拢势力揭竿而起、后靠着儿子打天下的无能之辈……可那怎么可能? 隋末乱世,群雄逐鹿,王世充、窦建德、杜伏威、萧铣、梁师都、刘武周、李密……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一方豪雄?更别说域外尚有突厥、室韦、契丹等等兵强马壮的异族虎视眈眈,随时可以踏破边关、入寇中原,于此等群雄并起的乱世之中杀出一条血路,高祖李渊自然是雄才大略。 不将这样一位皇帝彻底控制,即便玄武门下弑杀李建成、李元吉,只怕天亮之后,秦王府上上下下连带着关陇门阀都将被天下勤王之师团团包围、斩尽杀绝。 故而当年李二陛下迅速平定皇宫的手段即快又稳,那是比玄武门下厮杀更为惊心动魄的较量,难度之大,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李承乾苦笑一下,摇头道:“没那么玄乎……其实当时父皇领兵尚未踏足内宫,整个太极宫便已经尽归父皇麾下,连高祖皇帝都被软禁在寝宫之内,等到父皇入宫,大势已定。” 这倒是李靖不知道的,他好奇问道:“这又是为何?” 李承乾也没什么好隐瞒,坦诚道:“高祖皇帝身边有一支内宿部队,掌管这支部队的是内侍王瘦石,而王瘦石老早便投奔父皇门下,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意欲袭杀父皇、高祖皇帝予以默许,亦是王瘦石通知父皇,所以‘玄武门之变’实质上是里应外合的兵变,父皇在玄武门下弑杀建成、元吉,太极宫内忠于高祖皇帝的部队也已经被清洗干净。” 李靖目瞪口呆,没想到“玄武门之变”的背后还有此等秘辛…… 李承乾自己执壶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吐出口气道:“自父皇登基之后,王瘦石以及其属下的那些死士便不知所踪,孤亦多年未见,如今,‘百骑司’却发现了王瘦石的踪迹,此人一直身在东征大军之中,且数次派人潜入太极宫……孤怀疑他是奉父皇之命行事。” 他说到这里,李靖马上明白过来:“那份所谓的遗诏当真存在?” 李承乾颔首道:“应该是这样,最起码王瘦石也是奉父皇遗命行事,李勣之种种诡异行径也就有了不同的解读。” 李靖的确不愿掺合政事,但他不傻。 如果当真有李二陛下的心腹内侍统御死士,按照遗诏行事,且让李勣也不得不遵从,那么遗诏之中最主要的一条命令,一定是“废黜太子、另立储君”,所以当关陇门阀举兵起事,打着废黜太子的旗号,李勣统御数十万大军却隔岸观火,坐视叛军肆虐关中,一度将东宫逼入绝境,只等着东宫彻底覆灭,再挥师回京,另立储君。 看似过程没有什么不同,但本质却天差地别。 之前的猜测是李勣欲另立储君、大权独揽,如今则很有可能是陛下遗诏有命,临死都要废黜太子…… 李靖默然,不知如何安慰。 被自己的父亲这般蔑视,临死之时宁愿中枢动荡、朝局倾覆,数以十万计的长安百姓卷入兵灾,亦要将太子废黜……对于太子来说,这是何等的悲伤与挫败? 太打击人了…… 他也明白了太子执意留着关陇的意思,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其罪可诛,如果太子在位他们还有几分利用价值,能够得以苟活,可若是太子下台、新君即位,为了整肃朝堂,势必要杀鸡儆猴,将关陇连根拔起,由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充入朝堂,尽在掌握。 所以,关陇若想活命,保证传承不绝,就只能死死的站定太子这一边,即便将来遗诏流出,他们也得与太子并肩作战。 李靖心神震荡,良久方才低声问道:“殿下……有何打算?” 若是李勣、王瘦石等人当初拿出废黜之遗诏,太子是否甘心让位、眼睁睁看着即将到手的帝位拱手让人? 这不仅攸关太子个人之生死,更攸关东宫内眷、文武官员、乃至于此次兵变之中完全忠诚于太子的军队。 李承乾放下茶杯,挺直背脊,与李靖四目相对,眼中目光灼灼,一字字道:“这只是咱们的猜测而已,当时父皇于军中受创,李勣等人传回消息说是伤重昏迷,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留下遗诏呢?” 李靖沉默一下,心中砰砰乱跳,好半晌,缓缓颔首道:“殿下之言有理,这份所谓的遗诏,未必存在。” 遗诏到底存不存在?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肯不肯承认,更重要的是看谁拳头硬。如果东宫一盘散沙,太子毫无心气,即便没有这份遗诏,手握大军的李勣以及代表李二陛下最忠心力量的王瘦石亦可轻易易储。 反之,只要东宫的拳头够硬、上下齐心,即便这份遗诏当真存在又能如何? 法理从来都只能作为辅助,就好似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一样,太子建成名正言顺、大义所在,可李二陛下一朝反噬,将其党羽一并剪除、朝野上下杀戮肃清,堂堂正正坐在太极宫的御座之上,还有谁敢提一句“谋逆”? 始皇帝驾崩之时,公子扶苏孤悬于外,胡亥矫诏送往扶苏面前之时,有谁不知其中蹊跷?扶苏之所以饮鸩自尽,与其说是“遵从父命”,更应该是身边的蒙恬不愿为了他挥师咸阳、匡扶国祚。 但凡拳头够硬,什么圣旨、诏书都是一张废纸! 李承乾双眉一扬,举起一只手掌,指天立誓:“孤于危难之中,得卫公之辅佐,匡扶国祚、维系正统,他日功成之时,富贵与共、必不相负!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李勣离席起身,单膝跪地,沉声道:“殿下宽宏慈爱,乃千古明主,老臣有幸追随殿下,自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君臣立誓,相视一笑。 遗诏又如何? 走到今时今日,乃是东宫上下浴血奋战换来,区区一份遗诏就想让他低头? 绝无可能。 第一千九百八十四章 生死关头 假若蒙恬当真如史书之中所载一般力劝扶苏不要误信诏书,且给予全力支持,凭借他麾下几十万督工长城的大军,扶苏又怎会相信那封诏书,甘愿饮鸩自尽? 只不过是没有得到蒙恬之承诺,眼看无望回到咸阳继承皇位,天下之大已然再无容身之所,绝望之下愤然赴死罢了。 眼下李承乾得到李靖之承诺,这位“军神”手中除去东宫六率之外再无军队,但其名声却是响彻海内、威震域外,象征意义不啻于数万大军。其麾下东宫六率尽皆忠于东宫,再加上房俊的右屯卫,两支强军足矣拱卫长安、肃清关中,除非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挥军强攻长安…… 以李承乾对李勣的了解与认知,大抵是不会那么做的。 一旦挥军强攻长安,那便是“弑杀储君”,乃大逆之罪,即便手中有遗诏存在,也免不了史书之上留下“以下凌上”之千古骂名——毕竟任何诏书都有伪造之可能,只在这个可能性存在,李勣的污名便很难洗清。 素来自持清正、珍惜羽毛的李勣,岂肯做出那等傻事? ***** 关陇门阀虽然此次兵变大败亏输,门阀势力遭受前所未有之巨大打击,但根植关中多年,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即便在长孙无忌等一众大佬退守终南山负隅顽抗、族中子弟尽皆被捕下狱的情况之下,依旧有隐藏的力量潜伏于暗处,将长安成里里外外各种消息、动向源源不断的传递给长孙无忌。 所以当听闻刑部侍郎崔余庆于庄园之中被袭杀身亡,程咬金四处搜捕凶手,即便是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也慌了…… “咳咳咳……那程咬金该不会当真发了疯,不顾太子之意愿,起兵前来讨伐给山东世家一个交待吧?” 今日难得一个好天气,但宇文士及却是心力交瘁、身体衰弱因而大病一场,听到长安传来的消息之后顾不得修养,拖着病体前来会见长孙无忌,商议对策。 长孙无忌愁眉不展,手里下意识的婆娑着茶杯:“若是以程咬金的性格,自然是不会这么干的,虽然取悦了山东世家,却也恶了太子,得不偿失。可若这件事本就是山东世家所谋划,不惜搭进去一个刑部侍郎……只怕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咱们派人袭杀了崔余庆,程咬金起兵讨伐咱们名正言顺,太子固然不满却也不得发作,可能性甚大。” 即便入唐以来山东世家屡屡遭受打击,不得不远离朝堂龟缩于各自本家默默发展势力、教授子弟,但没有人能够比一手打压山东世家十余年的长孙无忌更了解山东世家的力量。 面对如今千载难逢大举进入朝堂的机会,山东世家自然野心勃勃,绝对不容许太子借助关陇之力对其予以限制,当下之局势,拥有李勣这杆大旗的山东世家已经无人可挡,根本不怕激怒太子,所以驱使程咬金剿灭他们这些关陇残余实是理所当然…… 宇文士及脸色极其难看,叹息道:“让尉迟恭回来吧,否则咱们关陇门阀倾覆在即。” 一旦他们这些汇聚于此的关陇上层被程咬金一窝端了,那么已经被太子抓捕下狱的关陇子弟便全无利用价值,下场要么斩首示众、要么流放千里,曾经辉煌一时的关陇门阀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覆灭,永无复起之日…… 故而将尉迟恭拖进来,亦要承担极大的风险。 因为身在东征大军之中,尉迟恭的立场有些特殊,兼且与李二陛下之关系非同一般,乃是最为亲信的关陇将领,既然没有参预此次兵变之中,很大可能不会受到太多牵累。 可一旦率军赶来驰援,就算是一脚踩进这个漩涡,再想置身事外绝无可能…… 长孙无忌沉思半晌,无奈道:“此举风险极大,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此时山下倒是有右屯卫虎视眈眈、堵住道路,可一旦程咬金率军抵达,右屯卫会否极力阻挡,不许其破坏太子之谋略? 谁也不敢肯定。 可尉迟恭若是赶来援救,等于同时激怒太子、李勣,日后岂有容身之所? 宇文士及摇摇头,嗓音沙哑:“赶紧修书让尉迟恭前来驰援吧,此时生死关头,犹豫不得。” 长孙无忌没说话,点点头,起身来到窗前书案处,研墨铺纸,执笔写就一封书信,吹干墨迹收入信封,点燃蜡烛融化一块火漆封在封口处,然后叫来自己的家将,吩咐道:“快马加鞭,送往尉迟恭处,定要亲手交给他,然后等着跟他一起回来。” “喏。” 家将接过信封收入怀中,转身出去,叫了几个人策马离去。 长孙无忌回到宇文士及面前坐下,良久才叹息一声:“此番兵谏之失利,不在吾之谋划,而在于天意也。” 宇文士及默然不语。 任何事但凡归咎于“天意”,都无异于推卸责任。此番兵谏之所以失败,最主要便在于对东宫所属军队之战力估计不足,尤其是右屯卫半年时间先后大战吐谷浑、突厥、大食人,之后数千里驰援一路从西域杀回长安,仍能够重创关陇军队,使得局势一举逆转。 即便是整编不久、根本未曾被长孙无忌看在眼里的东宫六率,亦能死战不退,给予关陇军队极大之杀伤,两度杀入太极宫却依旧将其歼灭,错失良机,终至右屯卫攻破金光门,一败涂地…… 但这个时候反驳长孙无忌的话语,等若指责其在此次兵变当中的失误,局势依然沦落至此,说那些埋怨之语又有何用? ***** 即便长安兵变已然消弭,关陇退往终南山负隅顽抗,局势已然渐趋明朗,但除去程咬金麾下的左武卫快速抵达春明门外驻防以外,其余东征大军依旧在李勣指挥之下慢条斯理的逐渐开拔赶赴长安。 军中一干将领自是各有谋算,早已心急火燎,却也不敢违背李勣的军令,只能一支一支军队的开拔,且要遵循军令每日行军不得超过三十里,往往是清早开拔,午间便要扎营。 由潼关至长安的官道之上旌旗招展、遮天蔽日,无数军队密密麻麻、慢慢腾腾,蔚为奇观…… …… 夜幕降临,晚风微拂,却吹不散尉迟恭心里那一片焦躁…… 坐在营帐之内,遥望着星月之下影影幢幢的骊山,尉迟恭如芒刺背、坐立难安。 身为关陇一脉,尉迟家却是早在入唐之时便与其他门阀有所区分,当几乎所有关陇门阀都削尖了脑袋往朝堂里钻,试图攫取更多政治利益的时候,尉迟家却在他的率领之下扎根军伍,默默培植势力,走出一条不同的道路。 事实证明,即便长孙无忌之谋略关陇第一,但他尉迟恭的选择却是最为正确的——没有军权在手,再大的权力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一阵风雨袭来便七零八落、残破不堪。 然而身为关陇的一份子,又岂是他说划清界限便能划得清? 长孙无忌举兵起事、阴谋兵变,尉迟恭从头至尾不曾参预,可一旦关陇门阀因此遭受反噬,有破家灭门之危,尉迟家又怎能置身事外? 关陇同气连枝,且不说根本割裂不了彼此纠缠甚深的利益瓜葛,即便是这次兵变他根本不曾参预也没人相信…… 正可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想躲也躲不掉。 眼瞅着关陇门阀一败涂地、大败亏输,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届时朝堂之上势必对关陇势力大肆清洗,尉迟家必将遭受波及,应该如何应对才能置身事外,避免卷入其中? 尉迟恭急得头发都白了一片,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却也一筹莫展…… 心头自是将长孙无忌恨得半死,即便陛下打压门阀、太子沿袭此政,可依凭关陇门阀之底蕴,起码百年之内依旧处于帝国高层,纵然权势略逊,照旧富贵至极,又何需“举兵起事、废黜太子”这般激烈的手段? 如今谋划不成,反受其害,累及整个关陇门阀跟着遭殃,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正自郁闷焦躁之时,外头有亲兵带进来一个兵卒,一进门便说道:“吾乃赵国公家将,有书信一封,务必呈交鄂国公当面。” 说罢,自怀中掏出书信。 尉迟恭瞅着那封书信,眼角一阵抽搐,没有伸手去接。 他知道长孙无忌此等关头送来信笺,必然没有什么好事…… 可是踟躇良久,还是伸手将信笺接过,验明火漆上的印鉴,这才取出一柄小刀挑开火漆,取出信纸。 看过之后,面无表情的取过火折子吹燃,淡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转瞬焰火升腾,化为灰烬。 “回去告诉赵国公,便说吾已然知晓。” 尉迟恭面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来,语气不善。 那家将躬身施礼,为难道:“赵国公的意思,小的是与鄂国公您一同回去……哎呦!” 话音未落,已经被尉迟恭一脚踹在胸口倒飞出去五六步跌倒在地,惨叫一声未等回过神来,便见到尉迟恭铁塔一般的身形站在面前,居高临下洒下一片阴影,语气阴冷暴戾:“老子想来说一不二,莫说是你,就算是长孙无忌此刻站在面前,亦是如此!再敢聒噪,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呸!长孙家的狗东西。” 那家将胸口憋闷,一张脸血红一片,捂着心口不敢多言。 “呼……” 尉迟恭长出一口气,转身走向门口,口中道:“回去告诉长孙无忌,吾当率军赶赴终南山,让他将心放在肚子里。” 第一千九百八十五章 收买房俊 眼见尉迟恭怒气显现、杀气腾腾,那家将哪敢多嘴?赶紧恭声应下,转身边走…… 尉迟恭转身坐下,命人将副将叫来,吩咐道:“传令下去,即刻开拔,加快进度,沿灞水溯流而上,直奔终南山。” 副将一愣,忙道:“大帅,怎可如此?吾等奉命赶赴长安,若是中途变道向南而下,便是违逆军令啊!” 李勣治军之严谨,天下闻名,素来以铁面无私著称全军。当初东征之时意欲将女婿杜怀恭带在身边增涨资历,结果杜怀恭吓得避而不见,甚至称病不出,言必称“欲以军纪杀我”,由此可见一斑。 即便是尉迟恭,胆敢违逆军令私自行军,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尉迟恭显得甚为烦躁,瞪眼喝叱道:“吾岂能不知?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速速前去传令便是,一切后果自有吾来承担!” 副将不敢不多言,自去传令,只不过刚刚他出营帐门口,便听到身后传来摔碎茶杯的声音…… …… 到了傍晚时分,右侯卫数万人马整治停当、拔营而行,脱离官道上熙熙攘攘的大部队迅速沿着骊山脚下向东疾行,过了新丰城之后顺着官道折而向南,过灞桥径直南下,由灞水东岸一路疾驰,于蓝田地界直扑终南山。 沿途所遇的各路大军见到右侯卫这般急行军,纷纷又惊又奇,全军都龟速行军,何以右侯卫却这般迅捷? 难不成是长安局势有变,尉迟恭接到了李勣的军令故而先行一步?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尉迟恭策骑于中军向南疾行,忽然前方斥候回转,来到马前禀报道:“启禀大帅,前边灞水对岸发现一支军队,几乎与咱们一同行进!” 尉迟恭心中一惊,赶紧加速向前,抵达一处河堤上树木稀少、河道狭窄之地,策骑向着对岸观望,便可见到对岸沿河栽植的树林之后一支军队擎着火把逶迤向南,此时也有几骑驶来对岸河堤上,向着自己这边观察。 此处河道仅十余丈宽,虽然看不清对方面容,但影影绰绰之下依旧可以盔明甲亮、行进之间颇有军伍之风,心中一动,遂解下腰间强弓,自箭袋之中抽出一支狼牙箭,引弓搭箭,“嗖”一声放了一箭。 箭矢飞跃河道落在对岸,距离那几骑距离颇近,吓得对方一阵吵嚷,一人扯着嗓子大骂:“对面可是尉迟老贼?特娘的突施冷箭,想要射死老子不成?” 尉迟恭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一听便知道是程咬金…… 他正欲说话,忽然耳边传来“咻”的一声空气震响,下意识策马往旁挪了一步,一支羽箭贴着自己身体飞了过去。 气得他胡子都翘了起来,程咬金居然以言语使得自己分神,暗中施射冷箭,若非自己反应快,差一点就着了道,怒骂道:“程咬金你特么也太阴险了吧!来来来,有种过来与老子大战三百回合,让老子拧下你的狗头!” 一边转头对身边亲兵道:“传令下去,最快速度向前,一定要赶在对方前头抵达终南山!” “喏!” 亲兵掉转马头,直奔正在行进的军中传达军令,全军速度霍然加快。 对面程咬金毫不退怯:“有种你过来!素闻你这老儿有‘空手夺槊’之能,正巧老子最擅长使槊,看看谁高谁低!” 尉迟恭冷笑一声,大声道:“你这老东西平素锦衣玉食、好色无度,怕是身子骨早就给掏空了,还以为是当年勇冠三军的时候?来来来,老子让你三招,不打得你跪地求饶,老子跟你姓!” 话说完,对岸却是没回应。 尉迟恭眯着眼仔细去看,对岸依旧有几骑站在岸边……忽然醒悟,程咬金已经偷偷下了堤坝,留下几个兵卒应付自己…… 这奸猾的老东西! 尉迟恭气得不轻,二话不说掉转马头下了堤坝,催促麾下右侯卫加快行军,一定要赶在左武卫前头抵达终南山。万一被对方先行一步猛攻大云寺内的关陇军队,将自己隔在身后,自己到底要不要与左武卫真刀真枪的干一仗? 他不能任由关陇被程咬金剿杀,更不愿与左武卫白刃相向,那样一来自己可就半点退路都没有。 想必程咬金也如此想法,意欲先行一步抵达大云寺,以便立即对关陇军队发动突袭,以免与右侯卫对阵…… …… 两支军队隔着灞水一路向南,一支隶属于山东世家,一支则归属于关陇门阀,前者意欲一举将盘踞朝堂多年的当权者扫灭剿杀,以便大举进入朝堂彻底攫取原属于对方之利益,一方则拼死自保,不肯步入覆亡之绝境。 两军都将自己的速度提升至极限,点燃火把有如两条长龙一般自灞水两侧狂飙突进,都想着先对方一步抵达灞水、浐水两条河流源头之间的大云寺,虽未开战,但相互竞争的气氛却已经浓烈至极点。 大云寺后山庄园之中的精舍内,长孙无忌正与宇文士及对坐饮茶,虽然已经半夜,但想起方才传回的尉迟恭已经起兵赶来的消息,两人毫无困意,默然饮茶,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轰隆! 一声闷雷在窗外滚滚而来,宇文士及放下茶杯,抬眼瞅了一眼窗外,滚滚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铺天盖地,将漫天星月遮挡得无影无踪,黑压压如墨一般,眼瞅着就是一场大雨。 不仅叹了口气,无奈道:“自去岁开始,关中这天气便诡异非常,夏日暴雨泛滥、冬日大雪成灾,如今整个关中的河道都盈满为患,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若非房二筹建那个所谓的‘救援队’,只怕早已是饿殍遍地、白骨盈野。” 这话很是沉重。 古人对于“天人感应”的那一套是非常崇信的,认为上天的一切变化都是对人世间的反馈,圣人出世自然霞光万道、风和日丽,而一旦遭遇极端灾害天气,诸如地震、暴雨、大雪乃至于瘟疫之类,皆是人间出现违反天道之事,上天降下惩戒予以示警。 如此联系到此番关陇兵变,自然人人皆认为是关陇门阀有违人臣之道,导致兵连祸结、纲常失序,故而才有这等大雨大雪之灾害,荼毒关中百姓…… 这对于关陇威望打击之大,不下于右屯卫之连番挫败,更加动摇关陇门阀的根基。 人心尽失。 宇文士及痛苦的闭着眼,关陇门阀大多起于代北各部,以蛮胡之身入主关中,历经多少心血方才取得关中百姓之认可,其中之艰难不堪想象。结果破坏容易建设难,一朝野心勃发便做下这等悔之不及的错事…… 屋外脚步声急促响起,宇文节快步入内,急喘了两口气,咽了口唾沫道:“刚才斥候来报,程咬金率领麾下左武卫已经抵达距此五十里之处,两个时辰便可抵达。” 屋内瞬间一静。 宇文士及忙问:“尉迟恭现在何处?” 宇文节道:“鄂国公率领右侯卫也正在赶来,与左武卫沿着灞水两侧齐头并进。不过他们由骊山向南,走得是灞水东岸,需要渡过灞水才能抵达此处,所以肯定要慢上一个时辰,而且这还是左武卫放任不管的情况下,一旦程咬金分出一支部队延阻右侯卫渡河,所需时间更长。” 宇文士及张张嘴,说不出话,他想到程咬金有可能率军前来,但没想到这么快,山东世家这是铁了心不管不顾,宁愿冒着被太子记恨的风险,也一定要将关陇门阀赶尽杀绝。 眼下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剩下此刻屯驻于山脚之下的右屯卫,寄希望于高侃能够拦住程咬金的左武卫。 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则是高侃放开一条道路,任凭程咬金率军直接杀到山上…… 窗外,细细密密的雨点倾洒下来,空气一阵清凉湿润,却驱不散心中的焦灼。 长孙无忌道:“传令各部,各自列阵准备作战,若战况不利,准许撤离阵地向后山撤离,重新组织集结。” “喏!” 宇文节领命,却并未离去,他还要等着看看长孙无忌是否有其余吩咐。 长孙无忌却已经看向宇文士及,语气诚挚道:“还是得劳烦你跑一趟右屯卫营地,面见高侃,说服其挡住程咬金的左武卫。” 宇文士及无奈,苦笑道:“非是吾不肯,若能解此危机,纵然一身残骨尽付狼吻又有何惧?只不过咱们与右屯卫几次大战,彼此仇怨甚深,即便太子意欲保存吾等之性命,只怕高侃也不肯冒着得罪山东世家的风险来帮咱们。” 当初李二陛下打压门阀、削弱关陇,房俊便是其马前卒,政治理念紧随陛下,对关陇积怨尤甚,恨不能一下子将关陇彻底打落尘埃,不帮着程咬金一起上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去挡住程咬金? 长孙无忌倒是很自信:“自从关陇门阀撤离长安,东宫抵定大局,房俊的态度忽然之间变得有些莫名其妙,似乎对于那些关陇空缺出来的权力不屑一顾,完全不上心的样子,更不提什么关陇如何如何……谁知道那厮到底打什么主意?他派遣高侃堵住咱们下山之路,或许早已洞悉今时今日之场景,故意助太子保住咱们,以便咱们能够为太子效力。你去告诉高侃,自今而后,咱们关陇与房俊恩怨两清、井水不犯河水,一心一意辅佐太子成就大业,决不背叛。”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吾尚有一幼女,明年及笄,若房俊答允保住咱们这一回,则将此嫁于房俊为妾,两家永结秦晋之好。” 宇文士及、宇文节两人目瞪口呆,前者失声道:“你疯了不成?即便咱们此战大败,甚至从此覆灭,那也得死得堂堂正正,岂能将嫡女嫁给旁人为妾,沦为笑柄?” 长孙无忌的发妻已经去世,现任正妻乃是续弦,这个幼女便是这位正妻所出,那可是实打实的嫡女。似长孙家这等关陇豪族,家中嫡女便是最为尊贵的象征,除非嫁于皇帝、太子可为妾室,否则即便是给一个亲王做妾那也是自甘堕落。 生死事大,可门楣坠落那是比生死更大的事! 长孙无忌岂能不知这一点,心中又岂能甘愿? 他叹气道:“除此之外,又能如何?此番剧变皆因吾之错估形势而起,关陇各家这么多年拥戴于吾,如今却遭受吾之连累有灭门之祸,万一局势发展至绝境,吾即便身于九泉之下,又怎能心安?吾意已决,你速速前去,莫要耽搁。” 他觉得房俊之所以派遣高侃步步紧逼,然后堵住山下的路口,等得便是这一刻——关陇若没有真正陷入绝境,又岂会全心全意支持房俊?而房俊此刻挽救关陇门阀,不仅仅在太子面前又立下一桩大功,更会彻底收服关陇门阀…… 所谓的“城下之盟”,还不是任凭人家房俊提什么条件都得答应下来? 而得到了关陇的鼎力支持,房俊才会稳稳的在东宫占据一席之地,即便江南、山东两地子弟涌入朝堂,也无人能够撼动房俊的地位…… 第一千九百八十六章 秦晋之好 滚雷自天际传来,乌云翻涌,星月无光,细细缕缕的雨点便沙沙落下。 大云寺山脚下的大营之中,高侃顶盔掼甲、大马金刀的坐在帐内,听取斥候汇报。 “左武卫、右侯卫两支军队沿着灞水两岸齐头并进,双方都想要先一步抵达终南山,故而行军迅捷、全力前进,距此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听着汇报,高侃抬起头,将目光投注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上,仔仔细细产看一番自灞桥至此地的地形,心中估摸着两支军队的行进态势,沉吟不语。 程咬金何以在太子明确保住关陇门阀的情况下已然倾巢而来、杀气腾腾? 尉迟恭为何胆敢脱离大军序列,自灞桥一路向南奔袭? 他现在对这两个问题没有收到丝毫消息,虽然心头有所揣测,却也不敢断定,万一事实与自己的猜测有所偏差,影响甚大。 想了想,他问道:“这两支部队可有轻骑兵前出?” 左武卫也好,右侯卫也罢,皆是唐军序列之中建制完整的十六卫之一,兵强马壮,各兵种完备。这样的军队人数达三四万之间,步卒与辎重会严重拖缓行军速度,再是如何急行军,速度也有限。所以一般情况下,军中骑兵会预先前出,或是袭扰敌军士气、或是劫掠对方粮道,为大军主力抵达之后的决战做好准备。 斥候摇头道:“没有发现这等情况,两军的骑兵皆在阵中,与步卒一同行进。” 高侃颔首,这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若两军轻骑尽出,会将灞水东西两岸的狭长区域之内控制起来,不利于各方斥候打探情报,由此可见,无论程咬金亦或是尉迟恭都不是死心塌地想要大战一场,而是在看似全力的行军之中,故意留有将消息外泄的余地,以此使得各方都有反应的时间,来阻止这场有可能到来的大战。 显然,这两人如此急行军直扑终南山,皆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敢或者不能违背各自身后山东、关陇两大门阀的命令……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大不了自己给双方一个台阶,大家一起好下台。 “传令下去,全军列阵,堵住山口,不准一兵一卒越过咱们的营地攻到山上!” “喏!” “将此间消息速速通禀大帅,请求指示下一步行动。” “喏!” 一条条军令下达,整个大营瞬间沸腾起来,无数兵卒自营帐之内冲出,紧握兵刃,在各自队正、旅帅的指挥之下迅速聚集,与营地之内结阵,万余兵卒杀气腾腾的矗立于小雨之中,阵列俨然、有若磐石。 高侃站起身负手于舆图之前,有亲兵自帐外入内:“启禀将军,郢国公求见。” “郢国公?” 高侃浓眉一挑,这是害怕了啊…… “请他入内相见。” “喏!” 亲兵退出,高侃回到书案之后,须臾,宇文士及快步入内。 高侃起身抱拳,朗声道:“末将见过郢国公,甲胄在身,未能全礼,恕罪恕罪。” 宇文士及笑容温润,抱拳回礼:“高将军威震玄武门,乃吾大唐军中新一代之战将,如今更是为了太子殿下披荆斩棘、领军在外,老朽前来打扰已是不该,何谈恕罪?不敢不敢。” 高侃亦是笑容憨厚,客气道:“国公请坐。” 这位关陇门阀的二号人物一见面便将姿态摆得这么低,看来的确是惊慌失措乱了方寸…… 两人分别落座,高侃欲命人奉上香茗,却遭宇文士及婉拒:“时局紧迫,些许礼节毋须在意,免了吧。” 高侃从善如流,将亲兵斥退,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这才问道:“郢国公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时间紧迫,宇文士及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如今吾等退守大云寺,正与太子殿下商议和谈之事,暂时未有定论。然朝中局势动荡,自有一些人狼子野心,意欲剪除太子羽翼、胁迫朝政,故而欲对吾等关陇勋贵不利,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能够阻挡逆贼,匡扶朝政。” 高侃一张脸便冷了下来,淡然道:“若说逆贼,末将只知起兵反叛的关陇门阀,却不知还有旁人。况且末将驻扎于此,非是为了保护汝等关陇勋贵,而是在等待大帅军令,军令一到,便即起兵杀上大云寺,肃清叛逆、以正朝纲!念在郢国公非是主谋,不忍加害,还请速速离去。” 大帅虽然下令追剿关陇残余,但从未有命令斩尽杀绝,显然关陇残余的存在还是有些用处的,自然不会任由程咬金统统给杀了。不过右屯卫与关陇连番大战,战死不少兵卒,这份仇怨很可能没法报仇了,总得狠狠的敲上一笔好处才行。 宇文士及哪里知道高侃到底得到的是什么命令? 虽然大抵猜测房俊是不会将关陇斩尽杀绝的,但两军打了那么长时间,相互之间仇怨甚深,万一底下的兵将压不住火气,故意放任程咬金率军上山那可如何是好?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宇文士及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压着心中焦躁,宇文士及笑道:“关陇与越国公素来不睦,这是事实,但正所谓冤家宜结不宜解,能够得到一个帮手,总好过多一个仇人。眼下关陇固然危若累卵,动辄有倾覆之祸,但越国公也未必便如看上去那么轻松自在……如今太子抵定大局,关陇撤出朝堂乃是必然,但诺大的朝堂中枢总要有人去运转,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大局入朝已经势不可挡。此等情况之下,手握兵权、战功赫赫的越国公自然会遭人妒嫉,被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所排斥在所难免。高将军千万不要小看这两地门阀,入唐以来正因为被关陇死死的压着,他们才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可一旦进入朝堂,排斥异己、攫取权力简直有如洪水猛兽一般,到时候越国公势单力孤,连太子都有可能被架空,岂非满朝皆敌、郁郁而不得志?” 身为关陇门阀的二号人物,长期以来一直以对外联络之身份存在,自是思维清洗、口齿伶俐,一下子便抓住房俊的命门。 房俊所倚仗的除去军功之外,便只剩下太子的信重,若是有朝一日连太子都被架空,房俊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都是好的,搞不好便会被栽赃陷害,惨淡收场。 高侃默然。 他自是清楚眼下朝局之关窍所在,而太子宁愿放着反叛的罪名也不予追究关陇,反而要将其收入麾下,也正是这个原因。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被压制得太久了,这份远离朝堂的怨气有多么重,将来重返朝堂的欲望就会有多么猛! 喻为“洪水猛兽”,毫不为过。 他觉得自己不是个笨蛋,但是面对宇文士及此等才智高绝、舌绽莲花之士,却难免有些忐忑,唯恐一时不慎便落入对方陷井,干脆不去听宇文士及剖析局势、痛陈利弊,直截了当道:“郢国公意欲何为,又肯付出何等代价?” 我可以帮你当着程咬金,可你能我什么好处呢? 饶是宇文士及见多识广,但面对这种直来直去的谈判方式,依旧感到十分不适…… 稳了一下心神,倒是觉得彼此开诚布公更好,彼此条件开出来,谈得拢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谈不拢……我这边再加码便是。 总归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是一定要谈妥的…… 但他不能一上来便露出底线,反问道:“老朽希望高将军能够挡住程咬金,保护大云寺之平安,直至与太子之间的谈判出现结果之后。不知高将军想要什么样的好处?” 高侃也不傻,摇头道:“既然是关陇勋贵有所求,自然是你们先开出条件,末将再看看是否合适。” 宇文士及道:“所谓漫天要价、就地换钱,总得高将军开出加码,老朽思量之后再给于答复吧?” 高侃脑袋有点大,这老东西太狡猾了…… 就不该跟他绕弯子,干脆道:“末将奉命驻守此地,没工夫跟郢国公磨嘴皮子,要么您给个价钱,要么末将恭送您离营。” 宇文士及也无奈,面对此等“直男”,什么谈判技巧也是枉然…… 也别藏着掖着了,这高侃看似粗豪,实则粗中有细,大抵是不会跟着自己的套路来的,而且右屯卫从上到下皆是骄兵悍将,万一心中有所抵触,哪句话听了不爽犯了倔脾气,那可就麻烦了。 直言道:“赵国公之意,两家以往之恩怨一笔勾销,凡长安兵谏之中阵亡的右屯卫兵将皆会奉上一份抚恤,聊表歉意。此外,赵国公愿意将嫡女嫁于越国公,以缔结秦晋之好。” 高侃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长孙无忌将嫡女嫁给大帅?! 这可是下了血本了,大帅尚高阳公主,正妻地位无可撼动,长孙家的闺女嫁过来就只能做妾……长孙家那是何等门阀?关陇第一家,大唐第一功勋府邸,更是文德皇后的娘家!即便如今陷入绝地、再不复往昔之荣光,可毕竟名份摆在那里,依旧是天下一等一的门阀! 这样一个人家的嫡女给大帅做妾,对于大帅的声望将会是无与伦比的提升,毕竟这是最讲究阀阅的年代! 但高侃眼珠一转,觉得宇文士及既然这般容易便将此等条件开出,显然还不是他的底线…… 第一千九百八十七章 讨价还价 高侃不懂什么谈判技巧,但他知道趁火打劫的道理…… 略一沉吟,他摇头道:“赵国公如此青睐大帅,吾等身为属下,亦是与有荣焉,但这还不够。” 宇文士及没想到高侃的胃口这么大,如此条件还不满足,只得苦笑道:“非是吾等不愿多给,实在是如今城内城外的产业尽被查封,拿不出实质的东西,也只能以联姻之方式表达关陇之诚意。” 他也不觉得房俊更在乎钱财,即便将那些传承久远的门阀囊括其中,又有几人比得上房俊的财富? 房俊素有点石成金之能,“财神爷”之称号绝非浪得虚名,一个那么有钱的人,又岂能在意钱财? 高侃想的却不是这些,他看着宇文士及,缓缓道:“听闻郢国公与前隋南阳公主和离之后,续弦寿光县主,育有几个儿女,最小的幼女刚刚及笄,尚未婚配……” “你什么意思?!” 宇文士及温和的笑容倏然不见,一张脸有如锅底一般,若非此刻有求于人,他差一点就想踹翻桌案,拂袖而去。 长孙家一个闺女还不够,居然还惦记我宇文家的闺女? 简直岂有此理! “嘿!郢国公何必这般恼怒?宇文家的闺女嫁得,为何宇文家的闺女却嫁不得?” 高侃嘿嘿一笑,安抚宇文士及:“非是末将贪得无厌,实在是长孙家前景不妙,此番兵变失败连累关陇各家,即便事后得到太子殿下之宽恕,赵国公是否仍能保持关陇领袖之身份,尚未可知。若其地位骤降,吾家大帅求娶其女出了受人诟病之外,又有何益?反倒是郢国公您身世高贵、德高望重,若能与吾家大帅联姻,岂非双剑合璧、各取所需?” 他不看好长孙无忌的前景,犯下如此谋逆大罪,如何惩处都是罪有应得,固然太子因为当下之局势不得不借助其影响力掌控关陇门阀,以此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可一旦局势稳定之后,太子很难不翻旧账。 到那时长孙无忌不死也要脱层皮,还能有什么价值? 一旦长孙无忌彻底倒台,取而代之的自然是宇文士及,太子借助关陇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宇文士及必然依旧屹立朝堂…… 宇文士及气得胡子直翘:“吾妻乃大唐县主,小女自然是宗室之女,汝等居然想要她给人做妾,是何居心?” 高侃可不怕他恐吓,幽幽道:“这罪名您可不能乱扣,末将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而已,且不说您答允与否,大帅那边是不是答应还不一定呢。” 真以为你家闺女金贵? 还得看大帅愿不愿意呢…… 宇文士及脸上气得发红,心里却琢磨着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宇文家的闺女给人做妾的确有辱门楣,可若对方是房俊呢?这位太子登基之后必将圣眷优隆的当朝权臣,若是能够以联姻的方式予以捆绑,对于自己在长孙无忌之后掌控关陇门阀将会带来莫大助力。 况且这件事虽然有些丢人,可之前萧瑀已经干了,将拥有南梁皇室血统的闺女送到房家做妾,而且长孙无忌也将要步上后尘……轮到自己的时候,大抵已经没人在意了吧? 丢人的事儿一个人做下自然闹得沸沸扬扬招惹天下嘲讽,可若是做得人多了,大家想必也就习惯了…… 另外,高侃最后这句话说得也很有道理,即便是长孙无忌意欲将嫡女嫁入房家做妾,那也得看人家房俊是否愿意,何况他宇文士及? 只不过他以往的打算是将闺女嫁入皇室的,怎么着也得嫁一个亲王做王妃,现在却要嫁给房俊做妾,落差有点大…… 心里权衡一番,颔首道:“将军言之有理,那老夫权且应下此事,待到与越国公相见之时,再做详谈。” 高侃则起身,将笔墨纸砚放在宇文士及面前,笑道:“空口无凭,还请郢国公书信一封,末将派人呈递给大帅,恳请大帅决断,否则末将岂敢违逆军令替关陇勋贵们抵挡卢国公大军?” 宇文士及愣了一下,旋即气得笑起来。 谁说这高侃一根肠子没心机的?瞧瞧这一副奸猾模样,颇有房俊那种看似憨厚、实则奸诈的风范! 毛笔握在手中,他有些踟躇难以下笔,这若是落纸成文,那便无可更改,想反悔都不成,到时候自己如果再想将闺女另嫁他人,人家房俊甚至可以直接派人上门抢亲,官司打到京兆府都是人家赢…… 可如果不写这封书信,高侃又万万不会挡住程咬金,到时候左武卫大军一举杀上大云寺,关陇剩下的这么点家底连同一干逃避至此的关陇勋贵将被一窝端了…… 长叹一声,将毛笔饱蘸墨汁,挥笔写就这封书信,大意便是长孙无忌与他一起愿意将嫡女嫁给房俊,结下秦晋之好…… 放下笔,宇文士及心思复杂坐在那里,看着高侃将信纸收起,吹干,装入信封,封上火漆,然后命人快马送去右屯卫大营。 这才将麾下几个校尉叫进来,下令道:“全军集结,各自守住阵地,无论是谁不准踏入营地半步,但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喏!” 几名校尉退出,帐外传来呼喝之声,命令被下达至每一处阵地,所有右屯卫兵卒皆紧握兵刃,严阵以待。 高侃这才返回,笑道:“郢国公放心,末将镇守此地,必然固若金汤。” 宇文士及颔首,这一点他是确信的,左武卫固然精锐,可右屯卫这两年北征西讨,对阵者皆乃当世强军,却从无败绩,即便辗转西域数千里,亦能连克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等等强敌,驰援长安之后亦能将十倍兵力的关陇军队杀得节节败退。 只要高侃愿意,固守此地自然谁也无法攻破。 他起身抱拳道:“此间事了,老朽尚要回复赵国公,暂且告辞,阻拦左武卫之事便拜托将军了。” 高侃正欲相送,忽然外头亲兵急步入内,大声道:“启禀将军,左武卫先锋轻骑已经抵达阵前,主力随后便至!” 宇文士及心中一紧,这程咬金当真是铁了心为山东世家冲锋陷阵,居然来得这么快…… 高侃道:“既然强敌已至,郢国公不妨稍等,待末将挡住左武卫之后再回山上可好?” 宇文士及想了想,颔首道:“如此甚好。” 他也不放心,万一程咬金那边再给高侃许下一些好处,导致高侃变卦,那可就麻烦了…… 他将随行而来的家仆叫到近前,仔细顶住几句,命其将此间谈判之事回报给长孙无忌,而后与高侃一道,打着雨伞来到军前。 …… 黑漆漆的天空乌云密布,小雨淅淅沥沥。 自右屯卫阵地向前望去,远方一条火把组成的长龙逶迤前来,阵地前一支千余人的轻骑兵部队距离两箭地之外,一匹快马排众而出,须臾抵达右屯卫阵地之前,马上一员校尉在一箭地站定,大声道:“吾乃卢国公帐下校尉孙恩,奉卢国公之命赶赴大云寺追捕凶徒,请贵军让开道路,左武卫上下皆领下这份情,容后图报!” 高侃与宇文士及站在阵中,将话语听得清楚,介绍道:“此人乃是卢国公的妻弟,作战勇猛,素来受到卢国公信重,任其统御麾下骑兵。” 宇文士及颔首。 程咬金原配姓孙,早年病逝,之后又续弦“清河崔氏”之女,始成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之一,这些掌故他是清楚的,既然这位程咬金的妻弟姓孙,那必然是亡妻之弟…… 右屯卫阵中,一人趋前,回话道:“吾家将军有令,封锁山路不许任何人通过,无论贵军所为何事,吾等不敢违逆军令,还请速速回环,否则若敢冲阵,格杀勿论!” 这人口齿伶俐,中气十足,语气更是十分强硬,骄横之气展露无疑。 宇文士及心中稍定,整个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敢这般明确拒绝程咬金麾下左武卫的,或许也就只有右屯卫。 而右屯卫的这份骄横之气,却是通过一场又一场大胜所聚集起来,自然底气十足…… 那孙恩大声道:“关陇门阀谋逆在先,起兵作乱,祸乱朝纲、荼毒百姓,乃不赦之罪!汝等身为东宫所属,亦曾与其连番血战,自当仇深似海,何以甘心充当看门狗,为其撑腰?世人所不耻也!” 此言一出,气得右屯卫阵中喝骂四起。 不只是谁张弓搭箭便是一箭射出,箭矢掠过夜空落在那孙恩面前数丈之处,虽未能构成威胁,但强硬之态度尽显。 “吾等所为,皆乃奉命行事,再敢口出恶言,定斩不饶!速速退去,莫要聒噪!” 有右屯卫校尉大喝。 孙恩也不废话,掉转马头奔回己阵,然后一队千余人的骑兵缓缓后退,退出一段距离之后静止不动,显然是派人去向程咬金请示。 高侃遥望左武卫的骑兵退却,询问身边校尉:“右侯卫如今何处?” 校尉答道:“正在东边三十里处,将欲渡过灞水。” 高侃道:“派一队骑兵前去阻止其渡河,便说此地乃是吾右屯卫镇守,任何人胆敢踏足附近,令吾等感受威胁,必定予以雷霆打击!” “喏!” 校尉当即飞奔而去,须臾,一队骑兵离开阵地,向东疾驰。 第一千九百八十八章 请君决断 细雨绵绵,夜色之下淅淅沥沥,这等天气非但未让兵卒感觉遭罪,反而于行军之中感受清凉,身体愈发兴奋起来。 前方轻骑兵被右屯卫阻挡被迫返回,消息在军中传开,左武卫上上下下顿时群情激奋! “娘咧!这右屯卫吃错药了吧?先前还跟关陇军队打生打死呢,一转眼忽然护起来了?” “关陇反叛,谋朝篡位,十恶不赦,右屯卫这是助纣为虐啊!” “真以为打了几场胜仗,便是大唐第一强军了?敢拦住咱们左武卫的道路,简直找死!” “冲上去让他们看看水才是大唐第一军!” …… 面对底下群情激奋的兵卒将领,程咬金坐在马背上倒是淡定得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右侯卫现在何处?” 身边将领答道:“就在咱们东侧,正在阻止渡过灞水,赶赴大云寺。” 程咬金略作沉吟,下令道:“全军前出,直抵右屯卫面前列阵,距离一箭之地,摆出强攻的阵势,但无本帅之军令,任何人不得上前半步,更不准与右屯卫结阵!” 将领们愣了一下,有人不忿道:“右屯卫欺人太甚!咱们此来是抓捕屠杀崔家村庄的凶徒,他们凭什么阻拦?若是被他们挡住,大帅您可没法交待啊!” “咱不必怕他右屯卫,末将请命,率本部突袭其阵地,若不能一举突破,提头来见!” “都给老子闭嘴!” 程咬金怒目圆瞪,喝叱道:“老子是大帅还是你们是大帅?都给老子依令行事,谁若是违背军令,军法从事!” “喏!” 一众骄兵悍将不敢再言,虽然心中不忿右屯卫之跋扈,也只能老老实实率领军队向前抵达右屯卫阵前一箭之地,然后列开阵势,虎视眈眈的与右屯卫对峙,随时可以发动突袭。 一时间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程咬金遥望右屯卫军阵,心中却对高侃甚为满意:这小子心眼不少,摸不准左武卫虚实真假的情况下先阻拦这么一下,若是左武卫这边对关陇没有必杀之心,无论如何闹腾都不会当真发起进攻;反之,若即刻展开攻击,高侃则会放开道路,任凭左武卫上山。 有前途。 …… 另外一边,尉迟恭心急火燎,他率领右侯卫自骊山南来,因为沿着灞水东岸行进,欲抵达大云寺便需要横渡灞水,而程咬金在灞水西侧,只需一直向南便可直抵灞水、浐水源头处的大云寺,所以双方所需行军的路程、时间皆不相同,若不能赶在程咬金前边,则退守大云寺的关陇残余危矣。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与左武卫直接开战,那样一来局势便再无转圜之余地…… 麾下兵卒就近搜集渔船、木板,在灞水上游河道并不宽阔、但水流湍急的地方架设浮桥,而后军队踏上这道窄窄的浮桥横渡灞水,继续向大云寺方向挺进。 只不过浮桥太窄,大军渡河速度太慢…… 尉迟恭策骑留守灞水东岸,看着麾下部队缓缓渡河,远处一名斥候疾驰而来,到得近前禀报道:“启禀大帅,左武卫已经抵达大云寺山脚之下,但是被右屯卫拦住去路。” 尉迟恭精神一振,忙问道:“可是右屯卫主动拦截?” 斥候回道:“正是,右屯卫已然结阵以待,且扬言无论是谁都休想越过他们上山,态度极其坚决。” 尉迟恭长长吁了一口气,心放回肚子里。 若是右屯卫能够拦阻左武卫,无论什么原因都是他愿意见到的,那样一来即保住了关陇勋贵们,又不至于同左武卫直接开战,被彻彻底底的冠以“关陇叛逆”之罪名…… 忽然,前方浮桥的另一端已经渡河的部队爆发一阵骚乱,正在渡河的部队也停下脚步。 尉迟恭一惊,忙对身边亲兵道:“速去查看!” “喏!” 亲兵策骑而出,没过多久便返回,回禀道:“右屯卫派了一支骑兵前来,挡住咱们去路,放言不可渡河以免产生不必要的冲突,请咱们留在灞水以东,否则将会阻挡咱们渡河。” 附近右侯卫众将怒气勃发,纷纷喝骂。 尉迟恭一摆手,将众将的喝骂声制止,抬头看了看浮桥,沉声道:“将渡河的部队全部撤回,咱们就屯驻在这里,待到局势变动,再做打算。” 麾下众将虽然不忿,却也不敢违逆军令,齐声应下,去传令将渡河的部队撤回,而后就地安下营寨。 尉迟恭下马,叫过来两个亲兵,吩咐道:“即刻向南潜伏渡河,赶往大云寺向赵国公禀报此间情况,便说右屯卫态度强硬,吾若率部硬冲,势必引发冲突,于右屯卫、左武卫之前,吾不敢言必胜,且恐激怒这两卫军队进而对大云寺不利,故而暂时扎营,下一步如何动作,请赵国公示下。” 若是单纯挡在大云寺面前阻挡左武卫,他还能有几分肯定不会爆发大规模的战斗,毕竟在他看来程咬金也未必死心塌地听从山东世家命令,可现在再加上一个右屯卫,那就不得不小心谨慎了。 三卫军队在灞水、浐水之间的狭长地域之内纠缠不休,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引发误会进而混战一处。 万一稀里糊涂的打起来,那可就彻底失控了…… ***** 卯时初刻,天色蒙蒙亮,小雨淅淅沥沥未停。 一骑自远处疾驰而来,马蹄声踏碎四周寂静,惊得林木之中的宿鸟顾不得雨水,扑棱棱振翅飞起。 附近游弋的右屯卫斥候迅速汇拢而来,待发现这一骑乃是自己人,这才予以放行,任其直奔大营,将高侃的战报呈递至中军帐。 房俊刚刚从营帐里的硬板床上醒来,穿好衣裳,打着哈欠刷完牙,手抚着酸痛的腰肌揉搓。 东宫内眷皆在右屯卫大营之内,与高阳公主居住在一处,为了避嫌,房俊根本不敢回到住处睡觉,只能在这中军帐内将就着,床板太硬,且前方战报不断导致一夜没怎么睡觉,精神有些恹恹,浑身难受。 来自高侃的战报呈递进来,连带着自然还有宇文士及的那封信,房俊一目十行的看过,差点惊得眼珠子瞪出来…… 高侃你个混账是要闹哪样? 和着你在前线居然给老子张罗女人去了? 这又是长孙家的嫡女又是宇文家的闺女……就不怕惹得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吃醋,让老子半年不能同房? 你特么是要上天啊! 虽然明知高侃此举乃是为了给他寻找一个强援,有了关陇的鼎力扶持必然在朝中不惧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挑衅、排斥、打压,可是这种“临阵媾和”的事情依旧让他心慌慌…… 想了想,起身穿戴整齐,拿着书信出了大帐,带着数十亲兵策骑赶赴玄武门,叫开城门之后直入太极宫,抵达武德殿觐见太子。 李承乾正跪坐在桌案之后享用早膳,见到房俊入内失礼,笑呵呵道:“二郎可用了早膳?” 房俊道:“尚未来得及,刚刚起床洗漱,便接到前方高侃战报,不敢擅专,故而前来请殿下定夺。” 李承乾问道:“可是军情战报?” 房俊摇头:“并未接战。” 李承乾颔首,摆摆手道:“那稍等片刻无妨,来来来,给越国公添一副碗筷,与孤一同用膳。” 一旁内侍赶紧送来碗筷,房俊谢恩道:“多谢殿下恩赐,臣却之不恭。” 便坐在李承乾对面,一起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没怎么说话,用过早膳之后内侍奉上茶水,房俊这才将高侃与宇文士及的信笺取出,递给李承乾。 李承乾一一展开读过,再抬起头来看向房俊的时候,难免眼神诧异,神情古怪…… 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涌入朝堂,此乃不可避免之局面,除非他愿意朝堂中枢凝滞不动、无法尽快重建关中,全面且及时的将朝政过渡至父皇驾崩之后的新时代。 但如此一来,房俊作为他最为器重、信赖的重臣,且又是军方巨擘之一,势必会受到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排斥、打压。房俊本身并非揽权之辈,但若是无权在手,自然处处受制、倍受打压,自己如何对得住这位于危难之中拯救自己,不离不弃、忠心耿耿的大臣? 自己始终是要借助关陇勋贵以平衡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若房俊能够得到关陇的支持,也不至于遭受江南、山东的压制,其惊才绝艳的才华亦能得以伸展,最起码那神乎其神的敛财之术,便可以使得国库愈发充盈。 但是以此等联姻之法得到关陇的支持,却是李承乾从未曾想过的…… 先前已经有兰陵萧氏的嫡女嫁入房家为妾,此时流传天下、褒贬不一,若是作为关陇门阀核心的长孙家、宇文家再将家中嫡女嫁入房家为妾,不知天下间将会引发何等波澜? 世家门阀乃天下之主导,占据所有资源。 而世家门阀最看重的便是门楣高低,最高级的门阀凭借无与伦比的阀阅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关陇门阀虽然一再受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抵触,认为其胡人血统不配天下一等之阀阅,甚至不愿将家中女儿嫁入此等“腥膻之家”以免血统玷污,但不可辩驳的是入唐一来关陇门阀权柄煊赫、政治地位举世无双,事实上早已经是门阀中的第一等。 这样等级的门阀,居然将家中嫡女嫁给人家做妾,简直就是侮辱门阀之尊严…… 与此同时,房俊也将因为与江南、关陇之间的姻亲,使得身份愈发特殊,加上之前的赫赫战功,以及手底下右屯卫、水师这两支战无不胜的天下强军,成为朝堂之中坚若磐石的一方势力。 甚至对东宫的根基造成一定冲击,一方面使得太子权威愈发稳固,一方面也容易引起太子的猜忌之心…… 所以这件事无论房俊答允与否,都不能自己擅专,而是要呈递至李承乾面前,由这位太子殿下来做决断。 第一千九百八十九章 雨露均沾 李承乾沉思半晌,没有妄下决断,而是反问道:“你自己怎么看?” 房俊一脸淡然,随意道:“政治上的事,微臣懂得不多,其中之利弊得失实在是无法捋清,还是殿下乾纲独断吧,微臣无有不遵。” 高侃在前方莫名其妙给他说了两门亲事,这的确不靠谱,但若说房俊不为所动却是不能。太子有意保住关陇门阀的情形之下,若能得到关陇门阀的鼎力扶持,房俊于朝中的地位将会愈发稳固。 别看他军功赫赫,乃是大唐军方新一代的巨擘,甚至隐隐屈身李靖、李勣二人之下余者皆不足论,但文官方面一直没有足够的支持,算是他的弱点。虽然与兰陵萧氏联姻,但萧瑀地位太高、势力太大,有好处的时候愿意扶持房俊一把大家一起捞,可若是衡量得失之后觉得亏本,根本不会搭理房俊。 关陇则不同,他们明知自己是被太子当刀子才得以存留,自然急于寻找一个真正靠得住的靠山,而用他们残余的力量扶持房俊走上更高的位置、揽取更大的权力,自然能够一荣俱荣。 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恩仇,只有永远的利益。 利益相悖,即便手足兄弟亦会反目成仇;反之,若利益一致,昨日的仇敌亦可化敌为友,携手并肩…… 但无论房俊怎么选,都会直接影响到太子将来的施政,所以只能让太子来做出决断,否则必生猜忌。 李承乾沉吟良久,方才轻轻一叹,温言道:“按照本心来说,孤不想二郎与关陇纠葛太甚……可孤也知道,将来的朝堂之上必然斗争惨烈,无论孤对你如何器重,都很难避免你遭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之排斥与打压,而为了朝堂的稳定,孤却只能听之任之,不能强行干预,这对你不公。此番兵变之所以反败为胜,皆乃二郎你之功劳,孤谨记在心,永志不忘,自然不愿见你投闲置散、壮志难酬,所以答允关陇吧,借联姻来利用他们的力量去壮大你自己的班底,将来,助孤振兴百业、复兴大唐,君臣共谱一首名垂千古的佳曲!” 说到后来,难掩激动。 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摆在眼前,只要一切顺遂便会稳稳当当的坐上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坐到了那个位置上的人,谁还能没有几分指点江山、开天辟地的宏图霸业? 他信任房俊的忠诚,更信任房俊的能力,但以目前的局势发展去看,即便他身为九五至尊也无法将房俊抬举到宰辅之首、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他愿意见到房俊在关陇门阀的支持下屹立不倒,甚至开拓进取。 至于房俊会否因此而导致权势大增、尾大不掉,他却是从未有过半分怀疑与忌惮。 房俊心中感动,却苦笑摇头。 想了想,还是没有明言,只是提醒道:“有些事后世事难料,希望越大则失望越大,微臣希望殿下能够以平常心对待万事万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不是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导致心态失衡,做出错误判断。” 李承乾蹙眉,奇道:“这话听得孤稀里糊涂,二郎可是意有所指?” 房俊笑道:“殿下记得这番话就好,而且还请您相信,无论局势如何发展,微臣都会坚定的站在殿下身后,右屯卫数万将士永远忠于东宫、忠于太子,随时听候太子诏令。” …… 待到房俊走了很久,李承乾依旧坐在地席上蹙着眉,思索着房俊的方才那番话语。 肯定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的,可到底所指为何? 李承乾一遍一遍的捋,却怎么也捋不清…… 他这个太子即将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手执日月、君临天下,房俊自身亦是军权在握、权势熏天,有什么话能让房俊有所顾忌,不敢在他的面前明言? 细思极恐…… …… 等到萧瑀等人前来议事之时,李承乾依旧愁眉不展,萧瑀奇道:“殿下可是有何烦心事?” 李承乾叹道:“原本关陇撤出长安,退往终南山,局势已然明朗,可程咬金与尉迟恭先后奔赴终南山,置大局于不顾,导致形势陡然紧张,孤这心中岂能不担心?” 自是不会将自己心中疑惑道出,论及信任,在他眼里没人比得上房俊,甚至连手足兄弟都不行…… 萧瑀不知究竟,听到太子的话语,顺势上眼药:“山东世家盘踞一方,不听朝廷诏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谓桀骜难驯,眼中只知门阀利益、全无为国之心,他日殿下予以驱策,当谨防变故。” 岑文本在一旁入座,耷拉着眼皮一副神情恹恹的模样,不插话。 刘洎眨眨眼,坐在岑文本身旁,正襟危坐,有如泥塑。 这个目前东宫内部最大的文官联盟之间看上去并非一致对外,气氛略显诡异…… 李承乾摆摆手,道:“此乃后事,先解决眼前困难吧。” 他看着三位大臣,问道:“孤欲对卢国公、鄂国公擅自出兵之事予以申饬,并且责令英国公率军屯驻于灞水之东,无调令不可过灞桥入长安,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三人思虑一番,齐声道:“可!” 萧瑀一脸愤然:“事到如今,殿下不仅仅是监国太子,更将成为大唐新君,程咬金、尉迟恭之流却仰仗往昔之军功罔顾殿下之意,擅自于京畿重地调动兵马,更意欲剿杀关陇,若不能予以申饬,则恐人人效仿,皆是必生大乱!” 刘洎也道:“英国公手握重兵,却一直对叛军肆虐长安置若罔闻,其心可诛!断然不能使其率军抵达长安,万一其包藏祸心,则很可能变生肘腋,令咱们防不胜防。” 无论哪一方势力,对于手握大军、立场不明的李勣都极为忌惮,不准其返回长安是正确的,一则将危险阻拦于外,若有变故亦能从容反应,再则也可试探李勣之心思…… 李承乾颔首道:“如此,孤稍后便颁布诏令,下发于英国公、卢国公、鄂国公处。三位可还有别的事?” 三人互视一眼,刘洎开口道:“殿下明鉴,如今城中关陇子弟皆被搜捕下狱,各家名下之产业亦在查封之中,难免人心惶惶、四处骚乱,单凭着京兆府很难面面俱到,若是人心不能迅速稳定,非但有碍之后的重建,更会影响殿下的威望……故而,微臣愿请缨协助京兆府处置城中各项事务。” 萧瑀附和道:“马周是个干吏,能力卓越,但毕竟事关重大,刘侍中不辞辛劳予以帮衬,理所应当。” 岑文本不说话,只低头喝茶,充耳不闻。 萧瑀与刘洎都看向太子…… 事实上,对于眼下之局势,东宫文官系统是极为不满的。城中防务由东宫六率接掌,城外安全则在右屯卫控制之下,旁人根本插不进去手,而城中恢复秩序、缉拿关陇子弟、查封关陇产业,诸般事务尽在京兆府负责之下,其余衙门更是无权过问。 眼瞅着大权皆被李靖、房俊、马周等人揽在手中,其余在兵变之中亦是出力不少的文官们却整日里围在太极宫无所事事,就连修葺、重建诸多宫殿之事都有少府监负责,这让三位文官领袖如何坐得住? 李承乾沉思片刻,摇头道:“京兆府由马周掌管,上下一心、运转顺畅,若是贸然由旁人介入,反倒使得人浮于事、过于推诿。眼下长安局势渐趋平稳,东西两市的恢复乃是重中之重,一应招商、维修、税收之事务,便由刘侍中亲自负责吧。” 长安乃是万国之都,西方诸国之货物由丝绸之路运输至此,再分发大唐各地,乃是巨大的货物运转中心,天下商贾云集于此,不仅带来庞大的财税收入,更使得打量钱帛涌入,催动大唐经济繁荣。 东西两市之重要,无庸赘述,能够将这样一个影响巨大、且利益多多的项目交到刘洎手中,这也是太子以此展示自己的公正——但凡跟着我混的,有好处绝对不会忘记你。 刘洎当即颔首:“殿下放心,微臣定然竭尽全力,令东西两市早日开市,不负殿下重托。” 他的确眼馋京兆府的权力,但马周虽然平素不大参预朝堂斗争,却绝对不是省油的灯,而且背后还站在房俊、李道宗这两个军方、宗室之内都响当当的人物,想要从马周手中攫取一些权力,难如登天。 退而求其次的话,将东西两市紧紧攥在手中也是不错的利益,毕竟这一块原本应当是房俊的地盘…… 相当于雨露均沾,对谁也不会薄待。 李承乾笑道:“刘侍中办事,孤自然放心。” 而后,他意味深长道:“眼下局势看似平缓,实则变数太多,谁也不知接下来会走向哪个方向。诸位爱卿皆乃孤患难至交,孤绝对信任,故而还请诸位助孤平靖朝局、振兴百业,将废墟一般的关中重建起来,也不往为官一任!” 第一千九百九十章 立场不明 太子这句话看似在展示态度,告知跟随他的臣子们只要跟着他便能得到信任与权力,但也话中有话:还不到争权夺利的时候,都消停点吧,眼下当以大局为重…… 萧瑀赶紧附和:“殿下言之有理,吾等臣子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殿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贞观盛世延续下去,直至千秋万载、永不凋零。” 刘洎亦是心中凛然,表态道:“殿下宽厚仁爱,乃盛世明主,能够追随殿下实乃吾等之福份,微臣早已立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辅佐殿下成就煌煌盛世、千秋伟业。” 他明白,自己这几个人今日前来意欲夺权,已经惹得太子不满,故而才会出言敲打。他发现对于太子品性之估测出现了错误,以往太子的确是软弱一些,不似李二陛下那般眼里不揉沙子,大差不差的时候即便有些不满也大多忍下了,但是历经此番兵变,从生死成败的关头转了一圈,性子却变得有些凌厉。 再不似以往那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老好人了…… 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虽然太子表达了不满,也出言敲打,但该给的好处还是给了,对待臣子依旧宽容,若是换了李二陛下,固然不会对萧瑀、岑文本这样的老臣怎么样,但是他区区一个侍中只怕已经被严辞申饬,甚至一撸到底。 往后自己的言行举止一定要注意,不能咄咄逼人,否则一旦惹起太子反感,后患无穷…… 岑文本“哼哼呀呀”两句,不甚在意。 他早已决定致仕归乡,只不过眼下东宫刚刚经历一场巨大危机,尚未稳住阵脚,所以才暂且逗留一些时间,但也绝对不会轻易掺合进萧瑀、刘洎针对马周的争斗之中。 况且侄子岑长倩在此次兵变之中坚定站在东宫这边,辅助房俊于玄武门外大杀四方,功劳甚大,再加上他这个老臣的资历、情面,想来等到太子登基之后一定会授予官职。有太子器重,有房俊靠山,再有他这个叔叔的政治遗产,岑长倩的前途一片光明。 所以自己临走的时候,怎么也得给太子留下一个好印象…… ***** 李勣抵达骊山之北、黄河南岸的新乡,便接到太子送来的诏令。 临时驻扎的营帐之内,一众将校尽皆在场,李勣恭恭敬敬的拆开诏令,读了一遍,脸上古井不波,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情。 而后,李勣将诏令放下,沉吟未语。 张亮询问道:“不知太子殿下谕令如何?” 其余人也都看向李勣。 李勣手指在诏令上敲了敲,淡然道:“太子言及之前门阀私兵溃败之后为祸关中,至今仍有数支溃兵四处流窜,打家劫舍、掳掠烧杀,为祸甚重,两天前还曾突袭凤栖原崔氏庄园,袭杀了朝廷刑部侍郎崔余庆,惹得朝野上下一片愤慨、关中百姓忧心忡忡……所以,太子诏令吾等不必返回长安,暂且驻扎于灞桥以东,出兵搜剿这一区域之内的流寇叛匪,协助‘皇家救援队’救助受灾百姓。” 帐内一片沉寂,将校们都不说话。 诏令说得头头是道,听上去全都是大道理,可是核心目的只有一个——不许李勣率军返回长安。 这也很好理解,自关陇起兵而始,李勣率领东征大军视如不见,哪怕叛军围攻太极宫、东宫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李勣也一如既往优哉游哉的缓慢行军,颇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味。 谁也摸不准李勣的立场、倾向到底为何,一时间猜测纷纷、流言纷纭,此等情况之下,太子岂敢让李勣返回长安城下? 万一李勣有不臣之心,趁机率军攻陷长安,那可如何是好? 李勣扫视一周,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一阵冷场,良久之后,程名振开口道:“太子殿下奉命监国,在眼下来说,便是一国之主,太子诏令等同于圣旨,不能不遵。况且诏令之中也说得明白,关中各地流寇成害,吾等军人自有剿匪之责,大帅应当听令驻扎于灞桥以东,指挥大军剿匪,而后只身入长安,向太子殿下禀明一切。” 众人都看了程名振一眼,依旧不做声,心里却各有主意…… 让李勣只身入长安? 以李勣自辽东撤军之后种种行为来说,太子怕是早已恨之入骨,手握大军的时候他太子自然不敢有什么动作,可若是李勣只身入长安,只怕进了城门就得给五花大绑下入大狱,然后三司会审、枭首示众…… 大家都知道你程名振的儿子乃是房俊亲信,此次长安兵变之中亦是功劳不少,算是东宫的铁杆心腹,可你这般给李勣出馊主意,就不怕李勣怒极之下拾掇你? 李勣一脸淡然,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对程名振的话语充耳不闻,淡然下令:“便依从诏令,各军先后抵达灞桥以东,择地驻扎,吾军令不得擅自行动,违令者斩。” “喏!” 众将听令。 李勣又问道:“周道务现在何处?” 张亮道:“昨日来信,已经率军过了洛阳,大抵今日傍晚便可抵达此地。” 李勣微微颔首:“其所押送之俘虏如何?” 辽东大战,撤军之前周道务奉命押送数万高句丽俘虏返回大唐,周道务沿着来路返回,正遇到辽东冬日的极端风雪天气,他没有继续行军,而是抵达辽东城一带驻扎,迟迟不肯上路。 东征大军游山玩水一般从辽东返回长安走了小半年,结果周道务反倒落在后边…… 张亮顿了一下,道:“其押送之俘虏缺乏粮秣以及御寒衣物,暴雪肆虐之下无处栖身,大半冻死,如今只剩下不足五千俘虏,正随同周道务一起返回关中。” 李勣不满,蹙眉道:“那数万俘虏原本是要押送回国,参预各地河道修缮、城池建造,如今却尽数折损于途中,周道务玩忽职守,其罪难恕!” 众将默不吭声。 事实上,其中到底发生何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数万俘虏缺衣少食,又正逢严冬,冻死一部分是必然的,毕竟没有谁会对俘虏的死活上心。但若说冻死大半却有些匪夷所思,大抵还是冻伤得多,但伤者不仅会拖累行军速度,更需要耗费很多的粮秣药材,所以将冻伤者丢弃,任其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是很多将领都会做的事。 这种事本身无关紧要,就看是否有人追究,毕竟也能按上一个“有违人道”的罪名,或者申饬其有失帝国体面…… 李勣没有多说,只是表态道:“待周道务归来之后,命其自去长安向太子殿下请罪。” 张亮顿了一下,颔首道:“喏。” 心中知道周道务算是完蛋了,等到太子登基,非但再无半分升迁之可能,甚至即将被投闲置散。周道务与房俊的矛盾,朝中略微有些地位的都知道,而今房俊乃是太子面前第一红人,只要太子问询如何处置周道务,房俊岂能不落井下石? 只不过李勣这般轻易将周道务舍弃,也不知是心中对周道务不满,还是故意向太子、向房俊示好,试图挽救他东征路上迟迟不归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这位手握数十万大军的宰辅之首,立场、倾向依旧令人一头雾水、无从捉摸。 将太子诏令收起,放入书案下的抽屉,李勣问道:“鄂国公违抗军令、擅自出兵赶赴终南山,诸位以为应当如何惩处?” 军令如山,似尉迟恭这般忽然违背军令偏离行军路线,且赶赴终南山与左武卫对峙,随时都会大战一场,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军中与地方官府不同,上官命令下官的时候,是可以商榷审议的,若上官之政令有误,甚至可以越级奏秉,乃至于提起申诉,但军中绝对不允许出现此等情况。 令之所至,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亦是一往无前。 但尉迟恭出身关陇,家族门阀崛起于代北,与关陇门阀同气连枝、源出一脉,眼瞅着关陇门阀被东宫军队反击击溃而没有与丘孝忠等人一同掀起骚乱,已经殊为难得,此番违背军令南下解救关陇残余,亦在情理之中。 况且本身程咬金便违逆太子之令,不顾东宫与关陇的和谈意欲斩草除根将关陇参预一网打尽,尉迟恭的行为也不是不可饶恕…… 但是眼下这等局势,谁敢胡乱说话? 替尉迟恭求情,难免被认为同情关陇,后患无穷;落井下石一番,搞不好又会与山东世家有所瓜葛,被认为受到山东世家的收买,为其张目,事后说不准也要受到牵连…… 只能沉默不语。 李勣看着张亮,道:“劳烦郧国公亲自前往右侯卫走一趟,向鄂国公传令,命其即刻率军返回灞桥以东驻扎,如若依旧不遵军令,一意孤行,休怪本帅不讲情面。” 张亮苦着一张脸,心里大骂:关陇到了生死关头,尉迟恭怎么可能回来?这个时候让我去传令,分明是想尉迟恭将我给软禁了,李勣你也太缺德了…… 第一千九百九十一章 莫名其妙 听闻李勣只是对尉迟恭予以申饬,程名振蹙眉,不解问道:“大帅,鄂国公违抗军令,擅自出兵,极有可能导致当下长安局势出现巨大变化,岂能任其自作主张呢?末将建议当严令其返回中军,予以惩处。” 人家尉迟恭既然敢违抗军令率军赶赴大云寺,又岂是区区一道申饬便可节制,令其乖乖撤回灞桥? 而且眼下尉迟恭的右侯卫已经与程咬金的左武卫接触,再加上驻扎于终南山下的右屯卫,形势错综复杂,局势瞬息万变,说不定下一刻便大打出手,导致长安局势糜烂。 为何不干脆将其召回,使得隐患彻底消弭? 李勣瞅了程名振一眼,淡然道:“鄂国公乃统兵大将,更是帝国功勋,纵然违抗军令,也不能贸然惩处,否则何以安抚军心?此事本帅决意已定,毋须议论。汝等各部皆按照太子诏令行事,勿要出现差错。” “喏!” 程名振不敢多言。 待到出了中军帐,程名振正欲返回驻地,张亮从后追了上来,小声道:“将军稍等。” 程名振放缓脚步,蹙眉看着张亮,等张亮追上来,方才并肩而行。 他对张亮没什么好感,此人虽然功勋卓著,但江湖气息甚重,整日里拉帮结派、培植势力,且立场不定、有奶便是娘,是个不安分的,军中众将没几个跟他亲近。 面对程名振的冷漠,张亮不以为意,一脸笑容道:“将军方才何必说出那句话呢?明知无用,徒惹大帅不满。” 程名振不言语,等着他说出来意。 张亮瞥了一眼左右,见到附近无人,这才奇道:“将军不好奇在下何出此言?” 程名振脚下不停,淡然道:“吾只是尽属下之本分予以提醒而已,至于大帅如何取舍决断,又岂是吾等能够质疑?郧国公若是有话,但说无妨,吾还赶着返回驻地。” 心里难免狐疑,这张亮到底要说什么? 拐过一处营帐,四下无人,张亮这才低声说道:“令郎于右屯卫中颇受重用,一旦有事发生,必然身处前线,程兄还需告知令郎一声定要小心为上,尉迟恭与程咬金身后各自站着关陇、山东,这两大门阀争权夺利势必不肯罢休,只怕大帅也未必愿意见到长安平安无事,太子顺利登基……咱俩平常虽然来往不多,但袍泽一场、出生入死,总不能坐视令郎身陷险地而无动于衷……言尽于此,程兄多多在意。” 言罢,他一拱手,转身自两座帐篷之间走远。 程名振蹙眉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莫名其妙……这算什么?你想巴结东宫,认定太子能够登基,自去太子面前告密便是,通过我将李勣的野心传播到太子耳中,岂不是多此一举? 同时心中也暗暗警惕,张亮此人大本事没有,但察言观色的小心思却出类拔萃,必然在李勣处察觉到了什么,故而才会出言提醒,借着他将消息辗转传递给东宫。 而李勣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眼下长安兵变已经平息,关陇门阀走投无路,只能奢望于太子欲借助其残余力量平衡朝政才能苟延残喘,只等着双方谈妥条件便可将局势彻底稳定,而后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大举入朝,填补关陇门阀空缺出来的诸多位置,将朝政大权攫取于手中。 而无论李勣亦或是程咬金,背后站着的都是山东世家,此等情况之下违逆太子之意志试图将关陇门阀斩草除根,岂不是惹得太子恨之入骨? 太子毕竟是太子,将来要登基为帝的,再是性格宽厚,可一旦触及其底线,小绵羊亦会化身食人虎…… 所以李勣此番操作,所图为何? 心里琢磨良久,不得其法,便快速返回驻地,写就一封书信交给亲兵,命其趁夜赶赴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当面呈交给房俊。 …… 尉迟恭老老实实在灞水东岸扎营,关注着西岸的动静,右屯卫挡住上山的路口,与左武卫对峙良久,形势剑拔弩张,双方却又极为克制,一直未有引发冲突的动作…… 收到李勣军令的时候,尉迟恭紧蹙眉头,疑惑不解。 军令之中的言辞极为严厉,但细细思之,却并未严令他必须撤回灞桥东岸,只要他心意坚决,这份军令形同虚设……李勣到底想不想自己撤回灞桥,彻底平息终南山下这一场危机? 尉迟恭想不明白,他得好好捋一捋。 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李勣无疑代表着山东世家的利益,但是眼前这场危机却是因为程咬金以追捕流寇之名义擅自率军赶赴此地,意欲将关陇门阀一网打尽——这其中究竟是否李勣之授意,谁也不知。 但尉迟恭作为关陇硕果仅存的武装力量,为了保住关陇最后一丝元气不惜违抗军令前来救援,明显是与山东世家的述求相背离,正常来说,随着李勣这份军令一同抵达的还应该有军中司马,将尉迟恭一并逮捕押送中军处置。 但李勣却只是嘴上说说,实际行动全无,明显是纵容尉迟恭继续留在终南山下,与左武卫对峙,随时可能发动一场大战,甚至将右屯卫卷入其中,演变成一场三军混战…… 所以,李勣到底代表着谁的利益? 身为山东世家的旗帜,却罔顾山东世家的意志,甚至纵容尉迟恭阻止程咬金剿灭关陇门阀…… 尉迟恭思虑半晌,半死不得其解。 是李勣别有心思,暗中与关陇勾搭在一起,亦或是……李勣根本无法做主?这是两个可以解释李勣如此行事的理由,但无论哪一个,尉迟恭都觉得难以信服。 以李勣之资历、权势、地位,关陇凭什么去收买他于生死存亡之际不惜背叛山东世家的利益? 同样,以李勣之资历、权势、官职,数十万东征大军掌握手中,谁能让他无法做主,不得不背离山东世家的利益? 尉迟恭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团浆糊,愁的掉头发,只能赶紧书信一封,将情况详细说明,命人送去大云寺,请长孙无忌定夺。 …… 灞水西岸、浐水之东、正与右屯卫对峙的程咬金亦是满头雾水,听着斥候回禀尉迟恭的右侯卫丝毫没有撤离之迹象,他心中疑窦丛丛。 自己前来剿灭关陇残余,乃是山东世家全体之意志,代表着山东世家的利益,而山东世家越过旗帜人物李勣将命令下达到他这里就已经极不寻常,眼下身为东征大军统帅的李勣却任由尉迟恭违背军令前来救援关陇门阀,迟迟未能将尉迟恭召回,更显得整件事诡异难明。 李勣已经背弃了山东世家,投入另外一股势力? 江南、关陇、东宫……哪一方又能彻底收买李勣,让李勣俯首听命、背离山东世家? 不对劲啊…… 帐外亲兵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大帅,有人求见。” 程咬金看他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已解其意,沉声道:“请他进来,另外沏一壶茶来。” “喏。” 亲兵退出,须臾,将身着常服的张行成引入,又奉上香茗,转身掩好帐门,站在门外不许旁人靠近。 程咬金请张行成入座,为其斟茶,张行成微微躬身谢过。 饮了一杯茶,程咬金讥笑道:“你也算是山东各家这些年在朝中的体面人物了,怎地却好似斥候探马一般四处游走,深更半夜也不消停?” 张行成捏着茶杯,不理会对方的揶揄,苦笑道:“你当我愿意这般神出鬼没、四下串联?眼下局势紧迫、岌岌可危,山东各家在关中的主事人已经乱成一团,动辄有倾覆之祸啊。” 程咬金吓了一跳,放下茶杯,惊奇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也隐隐觉得山东世家内部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不然李勣的举措着实没法解释…… 张行成开门见山,直言道:“各家对英国公数次下达剿灭关陇的指示,但英国公置若罔闻,不为所动。无奈之下,才不得不请卢国公您率军前来,孰料英国公居然对尉迟恭率军援救关陇予以纵容,其意难明。” 程咬金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是李勣出了问题…… 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其实一般情况下李勣与山东世家的关系并不紧密,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很难掌握。但无论如何,李勣都代表着山东世家的利益,所以各家也只能对其听之任之。 之所以关陇门阀兵败之后将会由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两地门阀大举进入朝堂取代关陇的官职地位,皆因李勣与萧瑀这一文一武两位代表着朝堂最大势力的大佬。 如果李勣背弃山东世家,那么山东世家还凭什么进入朝堂、掌控朝政? 程咬金瞪大眼睛,不能理解:“可就算李勣乃是军中第一人,没有了山东世家的支持,他凭什么在朝中与江南士族抗衡?难不成只搂着一个宰辅之首的职衔,当一个光杆大帅?” 李勣这是疯了不成,谁能给他超过山东世家的支持? 第一千九百九十二章 急转直下 面对程咬金的质疑,张行成一脸苦笑,摇头道:“英国公城府深沉、行事莫测,谁又能猜得到他的心思呢?” 程咬金无言以对。 一直以来,李勣都以一种谦逊、低调的形象示于人前,看上去无欲无求、不争不抢,似乎对于权势富贵全不在意,在朝中更多扮演一个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绝色。 但是与李勣交情甚厚、纠葛颇深的人却都知道,李勣城府之深,绝不在长孙无忌之下。 只不过长孙无忌掌控关陇、横行朝堂,显得光彩煜煜、霸气十足,而李勣则低调隐忍、存在感极低,即便被陛下授予宰辅之首,依旧温和低调,全无首辅之气场…… 所以李勣这种人的心思藏得很深,等闲若想弄明白他的想法,简直难如登天。 叹了口气,他问道:“所以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张行成沉声道:“各家在关中的主事人商议之后,一致认为应当敦促卢国公用兵,剿灭关陇残余,绝不可使其死灰复燃,否则一旦东宫与关陇联合,咱们即便大举进入朝堂,只怕也难以占据有利之职位。” 程咬金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惊诧道:“你们是不是疯了?前方右屯卫挡住去路,身侧尚有尉迟恭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你们让老子进攻大云寺?你恨老子死得晚了,想要送老子一程?” 他已经出离愤怒。 老子冒着让太子记恨的风险悍然率军前来,已经算是给了山东世家交待了,然而如此尚且不行,还得将命也给搭上去? 张行成连忙摇头:“卢国公何出此言?只不过关陇残余的力量太大,对于咱们日后的安排威胁极大……” 话未说完,被程咬金摆手打断。 他不满道:“你是文官,但也通晓兵事,右屯卫是何等样一支军队,想必你自己心中有数,那是能够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然后转战数千里由西域驰援长安的铁军!吾麾下左武卫就算再是精锐,硬碰硬也是负多胜少,若是尉迟恭的右侯卫关键时刻在身后致命一击,老子就得是一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他瞪着张行成,怒气勃发:“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对于那些隐在暗处、指手画脚的山东世家,程咬金极为愤怒,不是说他不能牺牲,可牺牲总得有价值吧?明知必死却还要往死路上走,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左武卫是他赖以立身朝堂的根基所在,断然不肯稀里糊涂的葬送在右屯卫与右侯卫的夹击之下。 这一点没得商量,就算此刻李、崔、麓、郑、王等等山东世家的家主坐在面前,他也绝对不会答允。 张行成见程咬金犯了倔脾气,只得苦笑连连,摇头叹气:“卢国公这又是何必呢?你乃山东世家的一份子,大家同气连枝,今日你所受之牺牲,他日自然会十倍百倍的予以补偿,断不会让你吃亏。” 程咬金态度坚决:“你若是不将话说明白,非但这事儿老子不答应,今日你也走不出这军营。” 明知凶多吉少还让他前去送死,这背后一定还有内情。 张行成眉头紧锁,思忖半晌,才轻叹一声,无奈道:“事已至此,对卢国公你也没什么好隐瞒,其实并无你所猜想的所谓内情,只不过大家一致猜测,英国公之行为极为不妥,恐有变故。” 李勣行为举止莫名其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无论是之前自辽东撤军之后一路拖拖拉拉不肯返回关中平定关陇兵变,亦或是眼下纵容尉迟恭拦阻自己剿灭关陇,任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究竟。 程咬金想了想,道:“所以你们打算让我进攻大云寺,不惜与右屯卫开战,就是为了试探李勣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张行成颔首,沉声道:“正是如此,英国公的立场太过关键,但咱们从其举措上毫无猜测。既然他纵容尉迟恭,那么咱们不妨也直接一点,等到两军接战、甚至是三军混战,英国公总会有所动作,其立场也就水落石出。” 程咬金沉吟不语。 三军混战,胜负未知,李勣自然要有所动作,届时他的立场自然清晰可见,但左武卫因此所要承担的风险却极大——右侯卫不确定右屯卫会否死死挡住山路,为了确保关陇安危势必全军上阵,自己这边佯攻,右侯卫却是实打实的死战。只有一个右侯卫也就罢了,程咬金有信心将其挡住,可万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下,右屯卫也全力来攻呢? 自去岁东征一来,整个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最为光芒闪耀者,莫过于右屯卫,一连串大胜每一次都是击溃当世强军,战功赫赫宇内无敌,即便只有高侃率领一部屯驻山口,程咬金也甚为忌惮。 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一个机会——如若李勣当真别有心思,背离了山东世家,那么山东世家为了保证在朝中的利益,势必会换一个所谓的旗帜…… 只有他程咬金,才能取李勣而代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山东世家强横的势力与庞大的底蕴,当真得以进入朝堂有了伸展之地,那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关陇门阀也好,江南士族也罢,万万不能与山东世家相抗衡。 而作为山东世家的旗帜,自己说不定也能染指“朝中第一人”的地位…… 思忖良久,权衡利弊,程咬金终于缓缓颔首,道:“吾会摆出摆出攻击阵势,而后以小股骑兵袭扰右屯卫,发动佯攻,借以试探李勣的反应。可一旦尉迟恭不顾军令袭击吾军后阵,吾会立即撤回春明门外,再不参预此次行动。” 他愿意在山东世家要求之下冒一次险,试探李勣之反应,以之换取山东世家的支持。但绝对不会当真倾巢而出,与右屯卫、右侯卫实打实的打一场,相比于山东世家这座靠山,显然左武卫这个根基更为重要。 如果将左武卫打残了,他程咬金凭什么在以后风波跌宕的朝堂之上立足? 利弊之间,自有取舍,程咬金绝不会被眼前的利益所蒙蔽,从而做出后患无穷的事情…… 张行成很是为难,考虑良久,见程咬金态度坚决,只得妥协:“如此也好,关陇之生死固然重要,但还是比不过英国公的立场。那就请卢国公您妥善安排,吾这就回去禀明一切。” 似程咬金这样的统兵大将、帝国元勋,即便是山东世家也只能予以笼络、加以利用,不能任凭驱策、视如附庸,一旦彼此种下嫌隙进而分道扬镳,便是两败俱伤之局。 所以程咬金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派兵袭扰右屯卫;而山东世家再是不满,也只能适可而止。 待到张行成离去,程咬金召集麾下将校,指派一支两千人的轻骑部队,沿着浐水东岸向南迂回,直至右屯卫侧翼,忽然发动攻势。 左武卫骑兵冒着小雨一路潜行,抵达右屯卫侧翼不足十里之处被其斥候察觉,果断发动突袭,两千轻骑将速度提升至极限,一举杀入右屯卫左翼。右屯卫没料到对面忽然发动攻击,仓促迎战,被冲散一旅兵卒。不过右屯卫久经战阵,虽然变起仓促,但应变极快,后阵的弓弩手结阵上前,远程施射,将左武卫骑兵的冲锋势头压制,而后刀盾手掩护,且战且退。 中军帐内,高侃听着战报,看着舆图,一双眉毛紧紧蹙起。 程咬金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要逾越右屯卫的防线将驻扎于大云寺附近的关陇残余剿灭? 谁给他的信心,敢于这般无视右屯卫的战力? “左武卫主力有何动向?” “正在紧急集结,但目前并无全体冲锋的态势,各军猬集一处,反倒更像是防御阵势。” “右侯卫那边有何动静?” “尉迟恭已经下令停止渡河,目前大军驻扎在灞水以东,暂无异常。” …… 原本的对峙局面,急转直下。 一道道消息汇集,高侃沉思半晌,下令道:“命令左翼军队向中军收缩,刀盾手防御、弓弩手辅助,具装铁骑于中军处集结,将所有斥候全部放出,吾要知晓方圆三十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不得有一丝遗漏!各军随时待命,未有吾之军令,不准许一兵一卒进行反击!” “喏!” 一道道军令自中军帐下发至各处部队,万余人的军队有条不紊的运转起来,各部依令行事,全军收缩,摆出一副防御阵型。 敌人动机不明、当下局势不明、身后尚有一个右侯卫陈兵灞水之左,高侃不敢贸然反击。 与此同时,派人快马加鞭赶赴玄武门外,向房俊禀报此间情况,由房俊定夺是攻是守。 战报刚刚送出,便有斥候飞奔入中军帐,大声道:“启禀将军,尉迟恭驱使右侯卫横渡灞水!” 帐内先是一静,旋即沸反盈天。 “娘咧!欺负人是吧?” “真以为咱们屯驻于此便是怕了他们?” “将军,下令吧,咱们立刻反攻,将这两伙狼崽子一举歼灭!” 帐内将校群情激奋、士气暴涨,一个个摩拳擦掌,待要将目中无人的两支军队彻底击溃,维护右屯卫战无不胜的名誉! 第一千九百九十三章 疑窦丛生 军队的士气来源于胜利,右屯卫整编之后这几年北征西讨,即便屡次面对天下强军,亦有覆亡薛延陀、击溃大食人这样的煊赫战绩,余者诸如吐谷浑、突厥更是随意屠戮。 与右屯卫齐名的左屯卫齐编满员发起突袭,依旧被半支右屯卫打得支离破碎、狼奔豸突…… 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使得全军上下自信爆棚,此刻左武卫悍然突袭,如何能忍? 所有将校都叫嚣着即刻反击,给左武卫狠狠的教训。 高侃没有被这股热烈的氛围所感染,冷静的训斥几声,沉声道:“咱们自是不怕左武卫,可眼下局势尚未明朗,左武卫只来了区区两千轻骑,明显试探意味更大,况且另外一侧还有正在渡河的右侯卫虎视眈眈,若全力攻略左武卫,岂不是给尉迟恭露出破绽?咱们不惧天下任何一支军队,但也不能莽撞冒失,导致不必要的伤亡,都给老子稳住!” 左武卫也好,右侯卫也罢,这两支军队的举动实在是不合常理、太过诡异,未能弄明白程咬金、尉迟恭的真实意图之前,他自然不肯全力迎战,必须留有余地应对变局。 在右屯卫军中,高侃威望很高,喝叱之下将校们不敢多言,只得乖乖的赶赴各自部队,依照军令向着中军附近聚拢集结,对左武卫的挑衅视如不见,但同时也做好了随时大举反攻的准备。 ***** 武德殿内,即便夜半三更,依旧灯烛通明,内侍、书吏、文臣、武将出出进进,气氛紧张。 终南山下三军对峙,随时可能引发一场混战,使得刚刚稳定的长安局势再度出现变动,这使得长安内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那边的形势,一道道军令自太极宫传出,东宫六率加派兵马巡视城内各处,加强城墙守备,剑拔弩张。 …… 李承乾将擦脸之后的手帕放入铜盆,摆手让内侍端走,这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吐出一口气,看着面前李靖、马周、萧瑀、刘洎、李道宗、以及一直协助马周稳定长安局势的崔敦礼,对后者温言道:“家中丧事可还顺当?” 崔敦礼一身麻衣,神情憔悴,闻言颔首道:“劳烦殿下挂念,微臣感激不尽……一切事宜都还顺遂,过几日便可出殡。” 李承乾道:“令弟惨死,孤亦是心痛不已,只不过此刻局势紧张,孤对你仰仗之处甚多,还望节哀顺变,以大局为重。” 话中之意,直白简单。 崔敦礼听得明白,恭声道:“殿下放心,微臣乃大唐之臣,更是殿下之臣,自是以国事为重,绝不会因私废公。” 刑部侍郎崔余庆遭遇“流寇”袭杀,惨死凤栖原庄园之内,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两大门阀怒不可遏,直接促成了程咬金率军奔赴终南山意欲彻底剿灭关陇门阀的后果,使得长安局势骤变。 谁都知道关陇门阀退至终南山生死一线,垂死挣扎之际焉能节外生枝派人袭杀崔余庆?其中必然别有缘故。可对于山东世家以及两大崔氏门阀来说,真相如何、凶手何人其实并不重要,此等情况是附和自身之利益的,无论背后主使的真正目的为何,趁机剿灭关陇残余乃是重中之重。 但太子自然不愿见到这一幕发生,故而此刻提醒崔敦礼,多多规劝山东世家莫要一意孤行,即便劝不动山东世家,崔敦礼亦要站在东宫这一边,太子对他极为重视,莫要自毁前程…… 崔敦礼也表达了自己的忠诚,一切以东宫利益为重。 李承乾欣然颔首,笑道:“这几年崔侍郎辅佐越国公管理兵部,可谓兢兢业业、功劳甚大,越国公不止一次在孤面前对你褒奖有加,孤也想着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也该给崔侍郎压一压担子,帮衬着孤将朝堂治理得更为稳当一些。” 其余几人看向崔敦礼,说不上艳羡,毕竟崔敦礼的官职、地位比这几人都低得多,即便再进一步也影响不到他们的利益。但可以想见,得太子青睐、又有房俊这个靠山,本身又是山东子弟,才能卓著……平步青云只不过等闲事耳。 假以时日,定然能够与他们平起平坐。 李承乾这才看向李靖,问道:“大云寺那边局势如何?” 李靖沉声道:“高侃率领右屯卫驻扎山下,挡住上山的道路,左武卫气势汹汹,右侯卫伺机而动,局势并不明朗。” 没人料到程咬金忽然率军直扑大云寺,意欲将关陇残余一网打尽,连春明门外都只是留下了不足千人看守大营,孤注一掷。尉迟恭的反应也有些出乎预料,毕竟作为关陇门阀最后的军事力量,自当想方设法予以保全,而不是在右屯卫抵挡左武卫的情况下依旧开赴大云寺,与右屯卫、左武卫三军对峙。 右屯卫这几年北征西讨,败尽番邦劲敌,隐隐有“大唐第一强军”之誉,左武卫东征之时在程咬金麾下攻城掠地、长如直入,横行辽东如入无人之境,战力强劲,与这两支军队混战一处,只怕右侯卫一溃千里、尸骨无存,尉迟恭之举措殊为不智。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谋算,谁也不知…… 正在这时,门外有内侍疾步而入,手里捧着一份战报,来到李承乾面前道:“启禀殿下,越国公遣人送来战报,请殿下过目。” 李承乾心中一紧,赶紧将战报接过,仔细阅读。 深更半夜房俊有战报送抵,必然不会是小事…… 果然,看完战报,李承乾面沉似水,将战报递给身边的萧瑀,摆手让大家传阅。 殿内一片寂静。 大家将战报穿越过后,萧瑀捋着胡须,一脸疑惑:“局势好像不大对劲啊,李勣与程咬金皆代表着山东世家,按说利益一致,为何赶赴大云寺剿灭关陇残余的是程咬金,而不是手握大军的李勣?尉迟恭不顾右侯卫之存亡,悍然抵达大云寺欲救助关陇,明显是与程咬金敌对,为何李勣不严令将其召回,反而有意纵容?另外,右屯卫虽然奉殿下之令维护关陇,但是其本身与关陇血战连场,仇恨怨气如山似海,为何面对左武卫、右侯卫两支军队咄咄逼人之态势依旧寸步不退,死命挡在前头,替关陇门阀玩命?” 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行为,可是眼下对峙于终南山下的这几方势力却完全背离了各自的利益,局势一片混乱,令人一头雾水……但无论是哪一方,既然做出这般不合常理的举措,那必然有其理由,可这理由又是什么呢? 李承乾面皮抽搐一下,前几个问题他也弄不明白,但右屯卫为何替关陇玩命他却是清楚的,但高侃于两军阵前替自家大帅张罗娶亲这种事,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宣扬为好,否则房俊必成众矢之的,东宫内部各方势力对会加深对房俊的忌惮…… 干咳一声,道:“右屯卫乃是奉孤之命而行,忠心耿耿可昭日月,毋须有所怀疑。” 萧瑀狐疑的看了太子一眼,颔首道:“右屯卫的确忠心可嘉,即便举止诡异,也不能予以怀疑……但程咬金与李勣之间是否意味着山东世家内部出现了巨大分歧,进而导致各自为政?” 这是他所关心的,在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注定会入主朝堂的情况下,彼此既要守望相助、携手并肩,又会天然的成为对手,相互抵触、处处留心。 如果山东世家在这个当口爆发内乱,对于江南士族来说将会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马周、刘洎乃是文官,此等军事话题他们两个很少参预,李道宗身为宗室,一般也不会发表具体意见。 唯有李靖,沉思半晌之后,忽然叹息一声:“李勣不对劲啊。” 他这一生感慨让李承乾与萧瑀都下意识的翻了个白眼,你才知道李勣不对劲?从东征大军撤出辽东开始,李靖一举一动便全都不对劲了好吧…… 孰料李靖接着说道:“老臣与李勣共事多年,也曾一同统兵纵横漠北,对其为人行事、军事素养极为熟悉,眼下李勣之所为给老臣的感觉,就好似……一个傀儡,很多事根本就不是他的性格能够做得出来。” 萧瑀眨眨眼,心底泛起一股没来由的惊悸,却捉摸不定,想了想,试图推翻自己的猜测:“或许是因为遗诏的存在?” 如果那份猜测之中的遗诏当真存在,李勣也许只是依令而行,自然不符合他自己的风格。 李靖摇头道:“李勣何等样人?说一句惊才绝艳绝不为过,即便那份遗诏当真存在,李勣也会以他的方式去做出决断、进而付诸行动,而不是一味的遵令而行……更何况就算陛下留有遗诏,也只会指示达成何等目的,岂能一步一步都予以规划?” 众人齐齐颔首。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性情、风格,同样的一件事,不同的人去办便会呈现不同的效果,即便最终的结果一致。 李承乾默然不语,一双眉毛紧紧蹙起,他想起了那些原本应该在太极宫内隐迹藏形不为外人所知的死士们,以及死士的领袖王瘦石…… 为什么王瘦石会出现在东征大军之中? 是当初父皇出征之时便跟随在身边,还是后来自长安潜出,赶赴军中? 若父皇已经驾崩,作为父皇最忠心耿耿的死士是在遵从父皇的遗诏而行,还是自行其是? …… 良久之后,李承乾沉声道:“给李勣去信吧,孤要出城赶赴灞桥,迎接父皇回宫!” 萧瑀等人吃了一惊,忙劝道:“殿下三思,眼下长安局势未定,处处留有变故,该当一心一意将各方处置妥当才行。” 一旦李勣将李二陛下遗体、棺椁护送回长安,整个长安都必须立刻开始运作国丧之事,所有事情都得为此让路,将会错失稳固朝局、大权独揽之良机,后患无穷。 第一千九百九十四章 奇峰迭起 天亮之后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随风飘荡,空气清新而湿凉。 玄武门外右屯卫的中军帐内,房俊顶盔掼甲、一身戎装,正与程务挺、岑长倩、王方翼等人议事。 程咬金接过岑长倩斟的茶,颔首致意,而后转头对房俊说道:“家父除去信中所言,还派人特意叮嘱,让大帅小心英国公,他认为英国公种种举措为夷所思,已经丧失了对于东征大军的掌控,随时都可能引发内部的分歧与动荡,而一旦数十万东征大军失去节制,军中各方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势必引发剧烈的冲突,有可能对关中局势产生极大之影响。” 程名振身在东征军中,对于军中气氛之变化自然无比敏锐,李勣虽然以铁腕政策约束全军,但种种举措却早已使得各方势力生出抵触之心,很难将统帅意志贯彻下去。 高压之下看似风平浪静,使得潜流湍急,稍有不慎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房俊却不以为然,呷了口茶水,随意道:“告知令尊,东征大军乱不了,让他安心待在军中,无论是谁想要兴风作浪,都要离得远一点,以免收到波及。” 程名振奇道:“大帅何以这般肯定?之前丘孝忠等人意欲脱离东征大军返回关中,虽然被英国公一举剿灭,但军心未必稳定,所为压迫愈大、反抗愈大,英国公固然大权在握,可若想将数十万大军稳稳压制,却难如登天,或许只需一丝半点外因,便会引发其内部的惊涛骇浪。” 李勣威望高、资历高、权势高,眼下可称之为“朝中第一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二陛下驾崩,即便是太子也得仰望李勣之鼻息……可若说李勣能够一直将麾下数十万大军死死压制,却是妄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朝堂之上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物张国计闭口民生,整日里附庸风雅志向高远,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实则谁不是给各种各样的利益羁绊其中? 利益将这些人推到帝国最高权力阶层,自然也就需要这些人在那个位置上去谋求利益予以回馈。 这是权力的制约,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风险与大收益越大的道理说都懂,眼下东征军中各方势力觉得冒犯李勣不值得,可一旦那些势力觉得冒犯李勣与可能获得的收益之间是一个正向的比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予以反抗,将李勣的威望彻底撕碎。 房俊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淡淡说道:“这一点你如需担心,即便英国公失去掌控,东征大军也乱不了。” 程名振等人疑惑不解,但房俊显然不愿再说,对王方翼道:“给高侃送信,命其约束麾下兵卒守住驻地即可,卢国公看似鲁莽实则极为谨慎,断然不会大举进攻吾军驻地,鄂国公的任务只是保住关陇,只要咱们挡住左武卫,他便不会擅动刀兵。” 对于程咬金,他自然极为了解。 这是一个看上去形似猛虎、实则心思细腻的人,外表粗豪,内有锦绣。他与李勣同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人物,但此番赶赴大云寺剿灭关陇残余却不是李勣出兵而是程咬金前往,其中必然有着程咬金不能舍弃之利益。 但利益不仅与风险挂钩,更需要与付出相互权衡,剿灭关陇残余只不过能够使得山东世家在往后的朝局之中掌握更多的主动、攫取更多的利益,却不能帮助山东世家一举成为曾经的关陇门阀那般大权在握、主导朝政的地步,那么给予程咬金的利益也就极为有限,顶了天也不过是将程咬金树立为山东世家在朝堂之中的代言人,顶替李勣。 可若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攻击右屯卫,将右屯卫彻底击溃之后剿灭关陇残余……这是何等巨大的损失? 山东世家给予的利益再多,也多不过左武卫对于程咬金的重要性,所以一切有可能眼中削弱左武卫战力的行为,程咬金根本就不会去考虑。 既然程咬金不会猛攻大云寺,尉迟恭又怎么可能悍然攻击左武卫呢? 所以眼下大云寺看似局势险恶、风波跌宕,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但也只是大家相互做做样子,或是攫取利益、或是有所交待,仅此而已,绝对不会出现三军混战的局面…… 门外,有亲兵快步入内,将宫内送来的书柬呈递给房俊:“刚刚太子殿下的禁卫自玄武门送来的,呈递给大帅阅览。” 房俊起身,双手将太子书柬接过,打开来看了一遍,面色有些凝重。 岑长倩好奇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房俊沉默以下,将书柬收好,深思少顷,这才说道:“太子信笺之中,言及三日之后将会率领朝中百官出春明门,至灞桥桥头,迎接陛下圣驾回京。” 帐内陷入沉默。 虽然直至此刻仍未有陛下驾崩之官方文书予以确认,但长安局势乃至整个关中的形势发展到眼下这一步,谁都相信李二陛下早已驾崩——否则李二陛下岂会任由关陇门阀谋逆废黜太子,更使得锦绣关中陷入战火之中,贞观以来十余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既然明知陛下已经驾崩,太子却还要亲自出城至灞桥迎接圣驾,摆明了就是让李勣将李二陛下之生死告知天下,将所有的阴谋算计都挑开了示于人前,让天下人都不得不进行李二陛下的国葬,然后——登基继位。 关陇门阀为什么敢举兵起事? 就因为太子仅只有监国之权,还不是一国之主,可若是李承乾登基之后,关陇门阀的行为便是彻头彻尾的谋逆,没有任何理由予以搪塞,李承乾自身便获得了法理上的不败之地。 岑长倩吁出一口气,赞赏道:“太子殿下有魄力啊,这是让朝中各方都放弃当下觊觎的利益,老老实实拥护皇权,哪怕因此引起各方之争斗也在所不惜。” 只要李承乾登基继位,所有人都只能偃旗息鼓,即便庞大的利益即将吃到口中,否则便会被视作“谋逆”,即便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也只能猥琐起来,不能大张旗鼓。 但这是破坏“默契”的。 李承乾想要掌控朝堂,真正将皇权树立起来,离不开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支持,不然这两大门阀完全可以龟缩在各自的领地对朝廷政令不闻不问,割地称王,甚至揭竿而起……虽然李承乾不曾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言明,但大家彼此之间早已有了默契,那便是山东与江南尽可能的攫取关陇门阀留下来的利益,等到都吃饱喝足,再由李承乾登基为帝,一切重归正轨。 结果半路上李承乾忽然不玩了,在关陇门阀被死死压制之后意欲即刻登基,利用关陇门阀之反弹反过来制衡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真以为这两地门阀是吃素的? 利益面前,父子尚且反目成仇,所为的忠诚更是不堪一击。 搞不好此举会激怒两地门阀,使得局势愈发险恶…… 但李承乾敢于这么做,却是将当下的所有矛盾全部挑开,大家生也好死也罢一并解决,成败各安天命,然后迅速重回正轨。 这需要极大的魄力。 房俊微微颔首,算是认同岑长倩的话语,心里却只是想笑:真想看看李勣此刻的脸色啊…… 他对程务挺道:“留下三千人固守大营,其余人马做好准备,届时与太子一并赶赴春明门外参预警戒,以免那些门阀们闹什么幺蛾子。” “喏。” 程务挺恭声领命。 ***** 太子欲出城迎接陛下圣驾的消息自太极宫传出,在长安城内引起巨大震荡,所有人几乎都已经认可了陛下已经驾崩的事实,那么此时太子出城迎接,其真实意图昭然若揭。 这令萧瑀极为恼怒。 宋国公府之内,萧瑀与张行成对坐,阴沉着脸沉声道:“殿下此举,无异于过河拆桥,眼下关陇未灭,吾等对于朝局之掌握刚刚开始,远未到尘埃落定之时,绝不能任由殿下任性行事,当予以阻止。” 张行成一身布衣,相貌清癯,这些日子往来奔走又要耗费心神,使得他看上去很是憔悴。 闻言,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吐出一口气,淡然道:“殿下乃是大唐太子,负有监国之责,迟早都是要登基继位的,此刻吾等违背殿下的意志,必遭记恨,得不偿失啊。” 神情淡然,似乎对太子这般“逼宫”的做法不以为然。 萧瑀蹙眉,心念电转,冷笑道:“此事攸关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利益,咱们合则掌控朝堂、一人之下,分则争斗不休、两败俱伤,老夫希望你们考虑清楚,莫要打着让江南士族冲在前头,你们山东世家渔翁得利的主意。” 对于门阀来说,“利益至上”这四个字几乎可以适用在任何时刻,只要有利可图,门阀不在乎做出任何匪夷所思之事。什么道德礼法,什么忠君爱国,只要有利益,统统都可以抛进臭水沟。 所以门阀之间的合作一定会伴随着猜忌,从来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并肩协作、互通有无。 第一千九百九十五章 讨价还价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天色阴沉,一如萧瑀此刻的心情。 他这一生从倍受尊崇的南梁皇族变成落魄愁困朝不保夕的阶下之囚,再到入唐成为一国宰辅,历经无数风波险恶、权谋斗争,从来都能够左右逢源、化险为夷,将逆境变成坦途,从来都能够将局势掌控于手中。 但是眼下张行成这般近乎无赖一般的推卸责任,却是令他颇为棘手…… 他紧盯着张行成,见到对方低头饮茶、沉默不语,缓缓道:“山东世家是要背离之前的盟誓么?” 张行成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他这两天实在是叹了太多气…… 看向萧瑀,他努力使得自己目光真挚、神情真诚:“不怕宋国公您笑话,时至今日,山东世家内部出现严重分歧,意志不能统一,诸多门阀各自为政,其中不少人家主张放弃与江南士族的盟约……宋国公想要山东各家配合您主掌朝堂,逼迫太子就范,只怕非但难以如愿,反而会遭受一些山东门阀的抵制。” 这是一句实话,但水份也不少。 任何时候,门阀与门阀之间都难以和平相处、分享利益,即便派系内部亦是如此,甚至一旦纷争骤起,较之外人更加严重。山东、江南、关陇,都是以地域为范围将诸多门阀联合在一起,大家抱团取暖,相互联姻、通商,使得彼此之间的联结愈发紧密,达到垄断一地之目的。 但也正因彼此太过接近,相互之间的利益分配难免出现分歧,固然因为一致对外的缘故会将分歧压制下去,可一旦爆发出来,往往就是不死不休…… 论及“内卷”之趋势,山东世家远比关陇门阀严重。 关陇门阀至少名义上还有一个共同的领袖,进退取舍之间有长孙无忌这个关陇第一人协调各家、消除矛盾,可山东世家各个都是千年豪族,底蕴深厚势力庞大,谁也不服谁、谁也奈何不得谁,明面上团结一致,实则分歧处处、矛盾重重。 譬如这一次请程咬金率军赶赴大云寺试图剿灭关陇残余,便是山东门阀内卷之下的无奈之举——李勣对于山东世家的命令置若罔闻,如之奈何? 当然,即便李勣不服从山东世家的命令,山东世家之间也心思各异,但远远不到分裂之境地…… 萧瑀怒火渐盛,面色阴沉,喝了口茶水,缄默不语,以沉默表达自己不满的态度。 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之间虽然是竞争关系,但彼此渊源颇深,当年“衣冠南渡”之时山东世家大举迁往江南,如今的江南士族大多有着山东世家的血缘,“兰陵萧氏”曾经便是山东世家的一份子,即便迁往江南多年,却依旧未改郡望堂号,始终未忘乡音。 这些流传千年的门阀绝大多数都是孔孟子弟,修习的是四书五经,奉行的是仁义礼智信,信仰的是“人无信不立”,接过此番两下联合缔结盟约,还未等到入主朝堂便遭遇山东世家的一记背刺…… 分明就是见利忘义啊! 张行成见萧瑀不满,苦笑着道:“此事吾不敢擅专,还得呈报各家家主,商议之后再给予宋国公答复……不过还请您放心,山东各家对于与江南士族的盟约无比重视,即便困难再大,利益损失得再多,也不会罔顾盟誓。” 合作肯定还是得合作的,合则更强、分则两弱,两地门阀想要的是联起手来控制朝堂,而不是被太子登基之后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萧瑀便有些腻歪,明白张行成这些话语、态度仅只是在为了将来的谈判埋设伏笔,让他见识到山东世家的强硬,谈判的过程之中对于山东世家的要求尽可能的予以满足,让出更多的利益…… 都不是实诚人啊。 虽然依旧不满,但起码心里有数,知道对方的底线所在,总之也不过是永不会停止的博弈而已…… 遂开口道:“太子此番出城恭迎圣驾,固然显示出不凡之魄力,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对于当下之局势已经感觉到失控,没信心按部就班的掌控朝局,只能以这种近乎于蛮力的方式逼着李勣交出陛下遗体,向他这个太子宣誓效忠……然而此刻吾等尚未能完全接收关陇留下来的利益,不能坐视太子强势登基,否则太子威望大增,皇权稳固,咱们后患无穷。” 李承乾登基继位已成定局,无人可以阻挡,除非有谁能够一举歼灭东宫六率与右屯卫。 李勣有这个实力,但明显李勣不会那么干…… 但在江南与山东两地门阀的利益来看,他们允许太子登基的前提必须是在他们的拥护之下,而不是坐视太子以此等强硬的方式继位,等着关陇门阀在太子扶持之下卷土重来。 张行成颔首,问道:“宋国公意欲何为?需要山东世家如何配合?” 萧瑀沉声道:“阻止太子出城迎接圣驾!” 张行成蹙眉,这是打算以最强硬的方式阻止太子将国葬、登基这一套流程快速走完,给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布局朝堂,将更多的利益攥在手中…… 他思忖片刻,面露难色,沉吟着道:“长安即将重建,山东世家抵近关中,必将付出更多的钱帛、人力以响应太子殿下之号召,故而长安、万年两县之县令必须是山东子弟,否则稍有动荡,山东损失太大。” 朝堂之上,有些时候亦是犹如商贾一般,付出多少便回报多少。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的重建,势必需要极为庞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国库几乎被东征靡费一空的情况下,山东世家就近支援乃是应有之意。这并不是单纯的付出,凡事山东世家所参预的重建项目之中,都能够攫取十分可观的利益,将之宽泛至整个重建计划,所能够收获的利益巨大。 如此之多的利益,不仅会成为各方实力觊觎的餐点,甚至会引发山东世家内部的争斗,这就需要掌握大权的地方官员对这部分利益予以维护。 马周乃是东宫班底,又与房俊交情莫逆,京兆尹这个位置谁也惦记不上,退而求其次,山东世家便必须将长安、万年两县之县令收入囊中,否则庞大的利益无法得到保障。 但是如此重要之职位,放在平时江南士族岂肯拱手相让? 眼下却是最好的讨价还价的机会…… 萧瑀思量一番,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为了取信于山东世家,并且得到山东世家之协助,只得颔首认下:“这事毫无问题,稍后你们择选人员报之于吾,由吾亲自向殿下、江夏郡王说项。” 山东世家底蕴更加深厚,实力更强,但李勣显然与山东世家不是一条心,多数时候自行其是,不听山东世家号令,致使山东世家于朝堂之上缺乏一定能量的旗帜,很多时候都得倚赖他萧瑀。 似长安、万年两县县令这等品阶不高、但极为重要之职位,若是没有他的首肯,山东世家是万万拿不下的。 所以萧瑀一直认为两大门阀的合作过程之中,江南门阀是始终占据主动的…… 张行成见萧瑀答允,欣然笑道:“宋国公义薄云天,在下替山东各家谢过,这就告辞回去向各家述说宋国公之意图,尽量争取各家之同意,使得双方的合作更加紧密。” 萧瑀端茶送客,意味深长道:“你我双方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不要小看关陇已经穷途末路,他们经营关中逾百年,实力强横、根深蒂固,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连根拔除?当戒急用忍,仔细绸缪,方能掌握全局……共勉吧。” 与山东世家联合乃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双方任意其一也很难将朝堂局势掌控在手中,只能沦为太子的工具,待到将来飞鸟尽、良弓藏。然而山东世家传承久远,底蕴深厚,行事最是绸缪深远、阴险诡诈,稍有不慎便会被连皮带肉的吞下去…… 不得不时时予以敲打,希望山东世家以大局为重,不要做出过河拆桥的事。 等到江南士族在关中站稳脚跟,自然是不怕山东世家出尔反尔…… 张行成起身,躬身施礼,郑重道:“山东世家承袭于孔孟之后,诗书传家、耕读不辍,无论盛世乱世皆洁身自好,与江南士族亦是一衣带水、渊源颇深,又岂会自断臂膀,做出那等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还请宋国公放心,只要江南士族遵循盟誓,则山东各家永不背弃!” 萧瑀连连颔首,一脸欣慰:“汝能够明白这一点再好不过,大唐疆域无界、朝堂利益无算,非是一家一姓可以揽得住、吃得完,大家精诚合作,才能掌控权势、操纵时局,成就辉煌大业。” 说到后来,语气之中的敷衍已经显露无余,心里不停的叹气——娘咧,只看张行成这副嘴脸,便知道自己的话算是白说了,世家之间当真永无盟友,只有利益,谁都不可信…… 第一千九百九十六章 讨要好处 左武卫轻骑兵在右屯卫侧翼发动几次佯攻,做出突袭的架势,咄咄逼人磨刀霍霍,然而右屯卫不为所动,步卒向内回缩,弓弩手始终保持着与左武卫骑兵的距离,躲在刀盾兵后阵,一旦敌人上前便以箭矢施射,阻断敌人的冲锋势头,千余具装铁骑则龟缩中军附近不出,稳如磐石。 程咬金坐在营帐里,听着麾下斥候反馈的前方消息,对于高侃的沉稳甚为赞许,对左右将校说道:“高侃此人未必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军事才华,很难成为一代名将,但其性格内敛、用兵沉稳,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方人物,能耐不小。” 军人都崇拜卫青、霍去病那样惊才绝艳封狼居胥的一代战神,向往那种气吞万里胡虏灰飞烟灭的绝世功勋,可斑斑青石纵横千古,这样的军中之神又能有几个? 绝大部分都是碌碌无为,若能得一个“守成之将”的评价,都算是凤毛麟角、横绝当代。 若本身资质有限,却好高骛远、贪功冒进,这才是身为军人的大忌,不但容易害得自己马革裹尸,还会连累麾下兵卒无辜枉死…… 帐内将校似懂非懂,不敢多言。 有人奓着胆子问道:“高侃顾忌是看准了大帅不会对其发动大规模突袭,故而有恃无恐。此时右屯卫势必疏于防范,咱们何不趁其疏忽,来一个虚则实之,发动骑兵狠狠的突袭一波?” 有人马上附和:“右屯卫这群怂货平日里骄傲得紧,一个个鼻孔恨不能冲天,不就是打了几场胜仗吗?狠狠的揍他们一顿,让他们见识见识到底谁才是天下第一强军!” 一群将校纷纷鼓噪起来。 程咬金敲了敲桌子,训斥道:“都给老子闭嘴!辽东打了几场胜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人家右屯卫实打实的履立功勋,你们都看着眼热?消停一会儿,谁敢违逆军令,定斩不饶!” 东征之时,左武卫作为先锋,一路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将高句丽军打得屁滚尿流溃不成军,战功赫赫。本以为如此功绩可为军中第一,只等着东征之后论功行赏,结果平穰城久攻不下、损失惨重,还连累陛下于军中身受重伤,不得已只好未竟全功之下铩羽而归。 结果回到关中,才知道右屯卫连续挫败天下强军,转战数千里威名赫赫,整个关中都在传扬着右屯卫的无敌功绩,难免使得左武卫这些骄兵悍将心生妒忌…… 这会儿便想着法子蛊惑他这个大帅下达军令,跟右屯卫好好的打上一场,看看到底谁是公、谁是母,论一个胜负高下。 简直愚蠢…… 一众将校被程咬金呵斥,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程咬金挠了挠头,喝了口茶水,心底对于下一步如何行动也摸不准,心情有些烦躁。 按说他本不欲当真听从山东世家之令杀上终南山将关陇残余一举剿灭,右屯卫挡住去路正和他的心意,可万一那帮子山东各家的家主脑子一热,非得让他击溃右屯卫然后剿灭关陇残余,他又该当如何是好? 当真与右屯卫开战,那可就算是彻底与东宫决裂,只能跟着山东世家一条道走到黑…… 这不符合程咬金的立场。 他希望得到山东世家的支持进而在朝堂之上保持自己的地位与权势,却绝对不愿意成为山东世家手中的刀子去铲除异己,沦为山东世家的刽子手,再无半点转圜之余地。 心烦意乱之间,外头亲兵入内,说是有人前来拜访,程咬金便起身来到旁边的帐篷,将人叫进来相见,果然是张行成…… 看着衣衫半湿、一脸憔悴的张行成,程咬金纳闷道:“山东世家就算再怎么无人可用,也不能将你当成一个跑腿的四处奔波吧?有些事无需你亲自前来,派人知会一声即可。” 张行成坐下,用温热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喝了一口热茶,苦笑道:“吾即便亲自前来,卢国公亦是多有计较、百般搪塞,若只是派个仆人前来,恐怕连门都进不得。” 这位国公面相粗豪、作风豪迈,实则心思细腻、主意极正,很是不好打交道,又岂能轻易听从山东世家号令? 程咬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拈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说罢,此番又是为何而来?先说明,右屯卫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怎么打本帅自有主张,任谁也不能在这件事上聒噪,若是信不过本帅,那你们就自己上。” 对阵右屯卫最是让他头疼,所以先一步将这个话题堵死——让我打右屯卫可以,但是得按照我自己的计划来,你们别在一旁哔哔,不然老子撤下去,你们自己上。 至于怎么打,什么时候打……老子说了算。 张行成放下茶杯,面色有些凝重,摇摇头,道:“非是为了此事,而是局势有变,太子殿下已经给英国公下发诏令,三日之后亲赴春明门外恭迎圣驾,英国公已经脱不下去了,除非对太子诏令视如不见、充耳不闻,甘愿背负违背诏令之罪责,否则就只能将陛下死讯告知天下,然后大张旗鼓举行国葬,继而恭迎太子登基。” 程咬金楞了一下,旋即赞道:“太子好魄力!” 太子虽然身负监国之权,但太子也只是太子,与皇帝截然不同,违背太子诏令没什么事,顶多引起太子不满记恨在心,可若是违逆皇帝之令,那便是叛国,更是谋逆。 太子不惜将所有事情都摆上台面,冒着激怒李勣的风险,也要将登基继位的过程大大缩短,很见魄力。 因为对于李勣来说,无数次隔岸观火坐视东宫覆灭的行为早已令他得到太子之记恨,一旦太子顺利登基,在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关陇门阀的支持之下可一举掌控朝堂,名正言顺的对李勣施以制裁。 除非李勣起兵谋反,否则那么去抵抗? 即便是李勣不顾谋逆之名、不顾家族子孙敢做下叛国之事,可这数十万东征大军又有多少人会拥戴他,跟着他走上谋逆之路? 所以李勣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乖乖的表态拥护太子登基,以此换取太子有可能的谅解,要么狠下心起兵谋逆,走上一条注定自取灭亡之路…… 这是逼着李勣选一条路走下去,而不是任其拥兵不前、祸乱局势。 当然,因为李勣之倾向一直未明,其立场更是不曾表露,太子以此等激烈之方式逼迫李勣表态,风险极大。 万一李勣觉得他的利益并未得到满足,且太子登基之后有可能对他极为不利,很可能走上一条与太子意愿相悖的道路。 一旦各方混战、战火重燃,对太子极为不利。 心念电转,程咬金问道:“德立此来,要我如何做?” “德立”是张行成的字,如今张行成已经致仕,布衣之身,程咬金以此显示亲近之意。 张行成对此未有表示,沉声道:“各家的意思,是要卢国公能够向后撤回春明门,阻止太子出城。” “呵!” 程咬金冷笑一声,瞪大眼睛,不满道:“阻止太子出城?无论李勣如何决断,无论关中乱成什么样,也无论你们这些人在背后如何谋划……陛下已经驾崩了,有右屯卫、东宫六率在,有朝堂群臣以及关中百姓之拥护,太子登基继位乃是必然,你们嘴皮子一动弹,就让我去将未来皇帝堵在城门之内,不许其驾临长安城外的土地一步?你们这不仅是让我去死,而且是让我尸骨无存、断子绝孙啊!绝无可能!” 张行成无语,哭笑不得道:“卢国公何必说得如此凄惨?你乃山东一脉,如今更是咱们大力扶持之旗帜,咱们只能盼着你更上一层楼,焉有眼睁睁看着你吃亏的道理?此事没有那么严重,太子如此扬言,更多应该还是试探李勣之态度,本身并不会真正出城,毕竟不知咱们在争取时间更多的掌控利益,太子也需要时间将朝堂上下肃清一遍,登基之前的准备尚需时日。” 皇权更迭,历来都是天下间最为凶险之事,面对天下至尊的权力之位,从来都伴随着人世间最深沉的谋算与动荡,根本不存在什么名正言顺、水到渠成,只要一日未曾登上那个位置,斗争便无处不在。 如此情况之下,太子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整肃朝堂,将反对他的势力全部清除出去,然后才能安安稳稳的登基继位,否则或许只是一个小人物也可能将登基大计破坏掉…… 程咬金摇头:“太子怎么想是一回事,到底能否登上皇位则是另外一回事,在我看来太子登基十拿九稳,所以这个时候断然不会去阻止太子,遭受太子记恨,将来一并清算之时,老子顶不住。” 张行成就明白了程咬金的意思,摆明了要好处嘛,不见兔子不撒鹰…… 便叹气道:“太子登基之后,兵部尚书的职位咱们是有机会拿下来的。” 程咬金瞪眼,嗤之以鼻:“就算要画个大饼也得画一个靠谱点的吧?兵部尚书?且不说这个职位在房俊口袋里你们怎么掏得出来,就算当真掏出来了,那兵部上上下下全是房俊的人马,你让老子去当一个光杆将军不成?再者说来,兵部尚书这个职位各方虎视眈眈,江南士族焉能任凭咱们攥在手里?” 面对程咬金的讨价还价以及质疑,张行成有些不耐烦了,淡然道:“卢国公别忘了英国公说到底还是咱们山东一脉,固然有着自己的算盘,但等到太子登基、局势稳定,他还是要站在咱们这一边的。凭着咱们的底蕴实力,加上英国公的兵权,区区一个兵部尚书太子又岂会舍不得?房俊若是闹腾不朽,给他一个中书令又何妨?名正言顺的宰辅,换一个兵部尚书,傻子才不干。” 中书令乃帝国宰辅,三省最高长官之一,在没有丞相的体制之下,便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之尊崇无可比拟。 在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进入朝堂拥立太子的情况之下,以这样一个崇高之位换取区区一个兵部尚书,太子又怎会不答应呢? 太子要的是脸面,是局势稳定,是皇权稳固,山东世家要的则是切实的权力,双方各取所需,太子可以用宰辅的职位来安抚房俊这样的功臣,山东世家得到兵部这样的实权部门,自然是两厢得益、一拍即合。 程咬金捋着胡子,有些心动了。 第一千九百九十七章 春明门下 待到张行成离去,程咬金在营帐之内坐了半天,将局势捋了一遍,仔仔细细的推敲当下有可能的各种方向,然后才返回中军帐,对帐内一众将校下令道:“即刻召回袭扰右屯卫的轻骑,集结军队,天明之后返回春明门外驻地。” 将校们面面相觑,被这个忽如其来的命令弄得一头雾水。 大家卯足劲儿想要跟右屯卫一较高下,你这位大帅视若无睹、毫不上心也就罢了,怎地忽然就要撤退了? 不过程咬金威望极高,这些将校即便满心不忿却也不敢多言,只得闷头退出,各自返回部队集结兵卒。 程咬金没理会麾下将校的心思,捋着胡子琢磨着李勣那边会有何等反应…… 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种种举措便匪夷所思,让人摸不清头脑,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坐视关陇叛军肆虐长安、围攻太极宫,任凭东宫风雨飘摇动辄倾覆却无动于衷,这一点就意味着李勣的利益与太子截然相反。 甚至于太子倒台才更为附和李勣的利益。 此等情形之下,最不愿见到太子顺利登基的恐怕就得是李勣,之前右屯卫在房俊指挥之下一举突破金光门杀入长安,抄了关陇军队后路导致东宫反被为胜之时,还不知李勣如何懊恼愤懑呢…… 此刻太子逼着李勣表态,李勣岂肯乖乖就范? 稍有不慎,这回还阵就得各方势力混账一场,以胜者论英雄…… ***** 天明之时,阴雨霏霏。 终南山苍郁的林木笼罩在濛濛细雨之中,天色阴暗,一片苍黛。即便山下三支大军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可大云寺的和尚们依旧准点敲响暮鼓,悠扬的鼓声在山岭间飘荡萦绕,宿鸟惊飞,清心涤虑。 大云寺后山的精舍内,檀香袅袅、茶香氤氲,窗外泉水流淌,长孙无忌看着手中信笺,眉毛紧蹙。 对面的宇文士及慢悠悠喝茶,令狐德棻与独孤览则紧盯着长孙无忌的神情…… 良久,长孙无忌才将手中信笺放下,递给独孤览,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长长吐出一口气。 待到独孤览、令狐德棻先后看完信笺,俱是面色难看。 宇文士及苦笑道:“吾等一直认为太子殿下性格懦弱、犹豫无断,如今看来却是咱们都走了眼,能够有如此魄力逼迫李勣,倒是颇有几分英主气象。” 长孙无忌喝着茶水,不予置评。 即便这一道太子诏令乃是东宫属官群策群力之结果,但太子敢于采纳并且付诸实施,的确比诸多昏聩之君强得太多,再加上之前困守太极宫之时死战不降,甚至屡次三番做好自尽之准备,可见太子的确算是一个外柔内刚的性格。 这种人平素唯唯诺诺,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触及其底线,往往会做出一些较为疯狂之事,令天下侧目…… 如今回首过往,长孙无忌心中自是难免后悔,若是早知太子有这份“宁死不降”的骨气,或许不该采取那般激烈之手段,导致如今一招落错、大败亏输,将关陇门阀逼到生死存亡之边缘,动辄有倾覆之祸。 令狐德棻在一旁道:“以我只见,此事无需理会,太子大抵也只是试探李勣的态度。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尚未真正填补朝堂空缺,彼此之间一定还会有一番摩擦、磨合,才能渐渐掌控全局,此时贸然逼迫李勣公然表态,殊为不智。反倒是右屯卫此番于山下死死挡住左武卫、右侯卫,使得咱们后顾无忧,令我颇为意外,房二这厮这回难不成是吃错了药,居然如此卖力,当浮一大白。” 三支军队在山下对峙,气氛剑拔弩张,稍有不慎便会混战一处,山上关陇残余谁不是心惊胆战,唯恐高侃承受不住压力,不肯冒险,干脆撤军放任左武卫一股脑的杀上来大开杀戒? 如今高侃气势强硬,死死顶住左武卫,又有尉迟恭在一旁伺机而动,大云寺可谓安若磐石,使得关陇残余尽皆松了口气,难免对房俊油然而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长孙无忌手里拈着茶杯,顿了一下,与宇文士及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心中郁愤——娘咧!房二之所以如此卖力,那可是咱们俩“卖”闺女换来的,你居然还要浮一大白?遗憾令狐德棻家中并无适龄之嫡女,庶女又怕人家房二看不上,否则非得逼着令狐老贼一起搭上不可,让他也尝尝此等屈辱是何滋味。 这件事毕竟丢人至极,能瞒得一时算一时,两人都默契的不提此事。 宇文士及回归主题,问道:“不出意外的话,左武卫大抵会撤军返回春明门,试图阻止太子殿下出城,毕竟他们现在尚未完全掌控朝堂,不敢去赌太子到底是否佯装,一旦太子将李勣的掩饰撕破,局势骤变,咱们应当如何应对?” 长孙无忌略作沉吟,断然道:“只要左武卫撤回春明门,马上命令尉迟恭率军赶赴灞桥,陈兵灞桥之东,毋须理会李勣,做出随时突破灞桥奔赴春明门之准备,给左武卫施压。” 山东世家、江南士族越是不愿意太子出城恭迎圣驾,关陇门阀自然越是要反反其道而行之,支持太子出城,太子越快登基继位,就意味着俱是将会越快平稳下来,关陇的安全性大大增加。 最怕就是朝堂混乱无序,太子之诏令得不到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以及李勣之认可,非得要将关陇门阀覆亡而后快…… 宇文士及颔首:“正该如此。” 令狐德棻担忧道:“不仅是左武卫撤军,右屯卫也得撤退才能让尉迟恭离开赶赴灞桥,否则万一右屯卫杀一个回马枪,攻到山上来该如何是好?” 右屯卫最应该做的便是剿灭关陇残余,此番挡在山上之举措匪夷所思,谁知道房二那厮到底怎么想?万一左武卫、右侯卫都撤走,高侃见到这大云寺防卫空虚,干脆一举杀上山来,那可就完蛋大吉…… 说起这个,自然刺中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的疮疤,后者没好气道:“眼下既然右屯卫帮着咱们挡住左武卫,自然也不会在左武卫撤走之后找咱们的麻烦,这一点季馨兄毋须多虑。” 令狐德棻瞪大眼睛,疑惑不已:房二那小子的人品、信誉在你们两个的眼里居然那么崇高?若是宇文士及一人信任房二不会落井下石也就罢了,偏偏长孙无忌也是一副应该如此的神情……以长孙家与房家的恩恩怨怨,只怕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什么是外人所不知的勾当。 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何长孙无忌、宇文士及如此信任房俊及其麾下右屯卫…… 长孙无忌不愿谈论如此屈辱之事,转身去往书桌前:“吾修书一封,即刻送给尉迟恭,命其听命行事。” ***** 看着衣衫湿了半边、行色匆匆的宇文士及,尉迟恭将其恭迎至大帐之内,埋怨道:“有什么事,打发个人送封书信前来即可,何需郢国公您事必躬亲?这风雨交加、湿气太重,您还得注意点身子骨才行。” 嘴里说着客气话,但他也知道,能让堂堂当朝郢国公、关陇门阀的二号人物披风戴雨亲自往返,必是十万火急之事,不由得暗暗打起精神。 宇文士及入帐内,落座之后用冒进擦了一下头脸,苦笑道:“老夫天生就是劳碌命,没得奈何。” 尉迟恭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的神情问道:“可是有大事发生?” 宇文士及颔首,将太子欲出城“恭迎圣驾”之事说了,而后道:“此事事关重大,断然不能让山东世家对太子出行造成阻碍,所以老夫与赵国公商议之后,决定让你率军赶赴灞桥,对春明门形成威慑,牵制住程咬金的左武卫,使其不能威胁太子之出行。” 尉迟恭吃了一惊,沉吟半晌,迟疑道:“以我看来,太子未必当真出城,更有可能只是借此试探李勣之态度,若我此刻率军返回灞桥,则山下只有右屯卫,万一房二欲对关陇不利,那可是挡无可挡、自取灭亡。” 他是大唐有数的名将,一生戎马、战阵冲锋,自然知道右屯卫的强横战力即便是他麾下的右侯卫全力以赴也未必能够力敌,若只剩下终南山上大云寺附近的关陇残余军队,只怕一个时辰不到就得在右屯卫攻势之下全军覆没…… 宇文士及眼皮子跳了一下,房俊似乎就是一道迈步过去的坎,“美女求荣”这件事就绕不过去了是吧? 他沉声道:“此时乃是吾等商议之后做出的决断,鄂国公只需依令而行即可,至于右屯卫……毋须在意。” 尉迟恭赶紧颔首,明白这一定是关陇门阀私底下已经与房俊达成某种利益交换,以此换取房俊的网开一面,甚至是暗中相助。 只不过让他率军赶赴灞桥,再度与左武卫针锋相对,却非他所愿。 正如左武卫乃是程咬金的班底,轻易不肯冒险一样,右侯卫也是他尉迟恭的凭恃,万一损失惨重,谁来保证他将来在朝堂之上的权力、地位,甚至不会被关陇大佬们卖掉? 第一千九百九十八章 四方云动 面对尉迟恭“坐地起价”,宇文士及略作沉吟,便颔首道:“此时风险极大,极有可能导致各军于春明门外至灞桥一带发生混战,自然也不能亏待敬德,待到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势必重启‘军机处’总揽军务,届时敬德除去右侯卫大将军之外,亦当进入军机处。” 说这话的时候,他只觉得极为讽刺,之前还拼尽全力将东宫倾覆废黜太子,一转眼的功夫,却还得指望着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关陇才能保存眼下残余势力,否则必将在各方围剿之下灰飞烟灭…… 世事变幻,总是这么令人措手不及。 尉迟恭浓黑的眉毛微微一扬,压抑着心底的惊喜,故作矜持道:“郢国公误会了,在下非是讨要好处才肯出兵……话说回来,赵国公能否答允?” 宇文士及暗叹,这朝中一个程咬金、一个尉迟恭,看似粗豪豁达不拘小节,但谁若是当真这么认为,谁特么就是傻子。 微笑着安抚道:“放心,老夫此番前来便是受了赵国公之委托,同时让敬德知晓,咱们关陇门阀从来没有亏待功勋的先例,谁为关陇做出了奉献,立下了功勋,各家都记得清清楚楚,断然不会忘记。” 尉迟恭颔首,这话他确信无疑。 事到如今,关陇各家赖以生存的私军遭受巨大打击,就连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都伤亡殆尽,作为硕果仅存的一支隶属于关陇门阀且建制完整的军队,右侯卫现在就是关陇门阀的根基所在,而掌控着右侯卫的自己,在关陇门阀内部说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份量极重。 这个时候,哪怕他觊觎“关陇领袖”这个位置,长孙无忌也会乖乖的退位让贤…… 不过尉迟恭有自知之明,论起权谋手段,他连给长孙无忌提鞋都不配,趁机讨要一些好处也就罢了,若是要求太过分,长孙无忌迫于行事不得不答允,可事后以那个“阴人”的记恨性格,势必予以报复。 军机处掌控大唐军务,之前设立之时由长孙无忌领衔,等待太子登基之后即便扶持关陇以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但长孙无忌想要继续领衔绝无可能,而太子想要借助关陇遏制山东、江南在朝中的兼并扩张,又势必给予关陇门阀一个军方的领导职位,他尉迟恭便是最好的人选。 成为关陇门阀在大唐军队权力构架当中最高的地位而存在,这已经算是极为了不得的成就…… 所以尉迟恭见好就收,扬声将门外亲兵叫进来,下令道:“即刻通知全军集结,已经过河的部队迅速返回,将斥候全部撒出去,盯紧左武卫,只要左武卫向北撤军,咱们也马上返回灞桥。” “喏!” 亲兵快步出去,召集同僚,奔赴军中各处传达军令。 须臾,一阵阵喧嚣声传来,整个右侯卫开始紧急集结。 宇文士及叮嘱道:“返回灞桥之后就近驻扎,时刻关注春明门的动向,若无赵国公以及老夫之命令,断不可擅自开战,切记切记。” 太子决意出城恭迎圣驾,谁也弄不准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么右侯卫的任务便是配合东宫六率乃至于右屯卫护卫太子之安全,是否开战完全取决于左武卫之立场,一旦贸然开战,导致并不打算对山东世家唯命是从的程咬金不得不应战,进而导致整个局势恶化,那是关陇门阀绝对不愿见到的。 总之,开战乃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为之。 尉迟恭郑重颔首:“郢国公放心,吾晓得轻重!” 这时,亲兵自门外疾步而入:“启禀大帅,左武卫撤军了!” 尉迟恭长身而起,来到窗边看了看外头天色,小雨淅沥,阴云密布,即便已经过了卯时,天边却只是隐隐透着一丝光亮,恍惚不能视物。 转过身道:“立即拔营,返回灞桥!” “喏!” …… “启禀将军,斥候回报,左武卫已经拔营向北撤军,灞水东岸的右侯卫刚刚也紧随其后,顺着灞水向北边灞桥方向撤离!” 听着斥候回报,高侃在舆图前仔仔细细查看一番,面色依旧凝重,下令道:“咱们也准备拔营,天明之后向北行军,斥候前出与左武卫保持一定距离,本将要知晓他们一举一动,但勿要有所接触,待其驻扎之后,再相应选择驻地。” 按理说左武卫这个时候撤军,一定是返回春明门外继续驻扎,但谨防万一,右屯卫只能小心行事,待到左武卫驻扎之后,再择地停驻。 “喏!” 谷  “立即赶赴玄武门外,将此间局势告知大帅,待吾等抵达春明门之后如何行动,请大帅示下。” “喏!” 一道道军令下发,整个营地瞬间忙碌起来,兵卒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做好开拔之前的准备。 高侃回到书案之后坐下,捋着胡子,又下令道:“派人前往大云寺,求见赵国公,就说左武卫已经在咱们不计伤亡坚决抵抗之下损失惨重,此刻不得不铩羽而归,返回春明门休整,咱们右屯卫为了保护关陇各家不遗余力,不辱使命!为了确保关陇之安全,此刻起兵追逐监视左武卫,定将与关陇之盟约执行到底,希望赵国公言而有信,勿要失信于人,遭受天下人耻笑!” “……喏!” 亲兵自是不知高侃敲竹扛“讹”了长孙家与宇文家的嫡女给大帅做妾,对于高侃口中“保护关陇各家”之言辞一头雾水,但也不敢多问,赶紧退出门外,带了几个同僚飞身上马直奔山腰处的大云寺。 长孙无忌听闻右屯卫来报,尚不知山下局势如何的他赶紧将人叫到住处接见,只不过在听取右屯卫兵卒将高侃话语复述一遍之后,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气恼,脸色难堪至极。 轻松自然是因为气势汹汹而来的左武卫铩羽而归,关陇残余面临的危机迎刃而解,暂时并无覆亡之虞。 气恼则是因为高侃一再强调“右屯卫付出巨大代价”,这才逼退左武卫,不停的暗示他莫要食言而肥,回过头不承认答允下的联姻之事…… 左武卫的确是退了,右屯卫也的确发挥了作用,但是要说到“付出巨大代价”,你付出个鬼咧!整个过程也只是左武卫在右屯卫的侧翼敲敲打打,连箭矢都没放几支,双方兵卒毛都没掉几根有什么损失? 若是早知道太子会做出出城恭迎圣驾这样的举措,导致关中局势骤然变化,左武卫不得不撤回春明门阻挡太子出城,他哪里用得着承受“卖闺女”这样的屈辱去央求右屯卫? 不过也只是生闷气而已,说起食言而肥,断然不能。 现在不仅是关陇门阀希望得到右屯卫保障他们的安全,房俊作为太子身边最为宠信之臣也势必在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进入朝堂之后首当其冲遭受攻击,希望借助关陇来予以对抗。 关陇与房俊之间相互依靠、彼此借重,说不上谁更需要谁,但若是能够真心实意的联合起来,肯定是利大于弊。 如此看来,这桩联姻的确是一件好事。 恨只恨房俊年纪太小,膝下尚无适龄之子女,否则求娶房俊一女即可,哪里用得着将家中嫡女嫁给房俊为妾? 长孙无忌心头郁闷,没好气道:“老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子,焉能食言而肥?回去告知高侃,老老实实办事,莫要多虑!” 右屯卫兵卒刚刚离去,又有家将来报,说是宇文士及已经送来消息,尉迟恭引领右侯卫沿着灞水东岸向北撤离,将会抵达灞桥之后暂时屯驻于桥东,伺机而动。 长孙无忌吁出一口气,心情却并未舒缓多少。 眼前的危机虽然暂时接触,但更深层次的危机却依旧存在,且愈演愈烈…… 太子骤然发出恭迎圣驾的诏令,完全打乱了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意欲完全掌控朝堂的步骤,这是两地门阀所不能容忍的,所以一定会对太子诏令予以阻拦,甚至不惜指使程咬金寻找借口堵住春明门。 但太子在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的拥护之下,更是要趁机展示东宫的强硬态度,再加上李勣明显尚未达成他的谋算,岂肯坐视太子顺利登基? 各方的矛盾都将集中在春明门下,很可能爆发一场剧烈的冲突,以此来奠定大唐局势的走向。 然而一直掌控朝堂将近二十年的关陇门阀,却因为遭受重创、势力严重受损而被排斥在这样一场决定日后局势分布、利益分配的盛宴之外,这令心高气傲的长孙无忌怎能心平气和? 然而即便他再是不甘,眼下对于关陇来说最好的方式便是猥琐起来,坐视各方势力大打出手,而后伺机而动、从中渔利,想要参预其中,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稍有不慎甚至会成为各方势力集火之对象…… 出了隐忍,别无他法。 局势迟早会出现变化这是长孙无忌的认知,他也坚信这一点,只是希望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不要太过长久。 第一千九百九十九章 春明门下(续)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宿,阴云笼罩苍穹,直至辰时方才露出天光。 和衣而卧的程处弼从床铺上爬起,胡乱洗了一把脸,推开门,深深的吸了一口清凉湿润的空气,不理会细密的雨丝,趴着箭垛向城下观望,只见原本已经稀稀落落的左武卫营帐此刻人满为患,起兵步卒出出进进,斗大的“程”字降旗被雨水浸湿没精打采的耷拉着…… 令他心情有些异样。 父子两代,各自统兵,城上城下,刀兵相向! 程处弼吐出一口气,反身走回城门楼,问身边校尉道:“宫内可有消息传出,殿下何时出城?” 校尉摇头道:“暂时未有消息,而且军中上下对此多有议论,皆认为殿下大抵只是以此宣示态度,实则并不会当真出城。” “放肆!” 程处弼哼了一声,训斥道:“军国大事,何需吾等置喙?吾等身为军人,只知奉命行事即可,传令下去,命军中司马严加限制,再由谁敢妄议朝政,严惩不怠!” “喏!” 亲兵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小跑着自城上下去,召集军中司马,传达军令。 太极宫一战,程处弼等年青一代将校统御兵卒与关陇军队死战不退,成功固守皇宫,支撑到最后大大局反攻奠定胜局,不仅功勋赫赫,更在东宫六率之中养成无与伦比的威望,尤其程处弼平时木讷,少言寡语,但性情甚为执拗,不徇私情、依循法度,深得麾下之敬畏。 没人敢不将程处弼的命令当回事儿…… 程处弼坐到书案之后,有亲兵入内奉上简单的早膳,刚刚吃了一半,又有人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将军,右侯卫已经抵达灞桥以东,就地构设营地驻扎,堵住了灞桥。” 程处弼抹了一把嘴吧,起身来到墙壁上的舆图前仔细观察一番。 灞桥已经在之前的战斗当中被右屯卫炸毁,如今只剩下两座临时搭建的浮桥,所以右侯卫即便堵住灞桥,也不影响往来灞水两岸的路径,只不过尉迟恭这种态度却是耐人寻味。 身为李勣麾下,受到李勣节制,却听命于关陇门阀,如今陈兵灞桥,却不知待到局势骤变之时,是进是退、如何取舍…… 将早膳用完,让人沏了一壶茶水,刚刚端起水杯,又有兵卒入内,道:“启禀将军,右屯卫紧随左武卫自终南山撤回,绕过城南明德门,以及抵达春明门外,就地驻扎。” 程处弼赶紧放下茶杯,起身出了城楼,来到女墙便极目远眺,便见到一队兵马自南而来,气势汹汹、行进迅捷,很快抵达春明门南侧十余里之处,东依灞水,安营扎寨。 虽然距离甚远,却依稀可见其行止有度、军容鼎盛,较之阵列严谨的左武卫更加杀气腾腾,堪称百战之精锐。 除了右屯卫,天下间何尝再有一支这样的军队? 心底艳羡一番,程处弼询问身边亲兵:“高侃将军可在军中?” 亲兵回道:“统军的乃是高将军的副将,高将军已经奔赴玄武门外向越国公请示下一步动向。” 程处弼颔首,对另外一侧的副将吩咐道:“将斥候都派出去,紧盯着左武卫动向,一旦发现其集结军队,有攻略右屯卫之企图,即刻派遣轻骑兵出城袭扰予以牵制,同时向右屯卫示警,断不能任由左武卫冲击右屯卫之营地。” 副将赶紧应下,向城下北侧的左武卫军营瞅了一眼,心想这一对父子城上城下、临敌对阵,也不知若当真打起来,谁能更胜一筹…… ***** 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天色微亮,一队骑兵冒着小雨由南至北疾驰而至,急促的铁蹄声打碎清晨的寂静,滚雷一般远远传出,惊动附近的右屯卫斥候纷纷上前予以拦截、探明身份,却皆在靠近之后见到对方高高扬起的腰牌印绶之后任其长驱直入大营之内。 时至今日,高侃早已成为右屯卫当中权力、威望仅次于房俊的存在,尤其是之前独领半支右屯卫守得玄武门固若金汤,将左屯卫、皇家军队以及关陇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愈发威望陡增。 见到他由终南山赶回大营,一众斥候非但不敢阻拦,连询问一句都欠奉,乖乖让出道路,唯恐耽搁了军机大事…… 高侃领着一队亲兵自营门疾驰而入,直抵中军帐外这才勒马站定,而后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亲兵,疾步来到帐外,询问门口执勤站岗的兵卒:“大帅可在帐内?” 兵卒回道:“大帅近日一直留宿中军,此刻正在用早膳。” 高侃道:“劳烦通禀,吾有军务急报。” 兵卒侧身让在一旁,恭声道:“大帅有令,将军无论何时归来,毋须经由通禀,可直入帐内。” 中军是何等存在?毫无疑问,中军大帐就是军中的太极宫,所有军事机密汇集于此,身份不够连踏入门口都不行,更何况是毋须通禀、直入帐内?这代表着房俊无与伦比的信任,等同于将军中一切都坦陈在高侃面前,对他毫不设防。 这是最高等级的信任,无以复加。 高侃只觉得身上热血贲张,深吸一口气,颔首之后大步走入帐内。 …… “呦,回来了?正好赶上饭点,来来来,给高将军添一副碗筷,陪本帅一同用膳。” 高侃刚刚进入帐内,房俊便哈哈一笑,招呼他上前一同用膳。 知道房俊素来不拘小节、待人亲厚,高侃也不推辞,见礼之后坐在房俊对面,接过亲兵奉上的碗筷,狼吞虎咽吃的香甜。 待到亲兵收走碗筷膳食,奉上香茗,两人捧着茶杯坐在窗前,房俊这才问道:“关陇那边形势如何?” 高侃沉声道:“不容乐观,关陇此番兵败损失惨重,各家私军伤亡殆尽,如今不得不指望着尉迟恭的右侯卫,但尉迟恭显然对于关陇不是那么尽心竭力,小心思不少,不过这也正常,关陇肉眼可见的衰败,即便有太子之支持也不可能恢复往昔荣光,谁又能不藏着几分小心呢?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关陇底蕴尚在,若能得到他们的全力支持,大帅身在朝中便可多了几分辗转腾挪之余地,不至于收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排挤。” 房俊敲了敲茶几,佯怒道:“所以,你便自作主张给本帅笼络了两门亲事?简直胡闹!本帅与兰陵萧氏亦是姻亲,可利益当头之时你可曾见到那萧瑀舍利而存义,站在本帅这一边?兰陵萧氏尚且不能信任,又何况是长孙、宇文两家?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家族利益至高无上,什么秦晋之好,什么义结金兰,一旦与自身利益相抵触,全都是白扯。” 与长孙、宇文两家联姻不能说毫无用处,但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局势顺遂之时有关陇帮衬着自然是锦上添花,可一旦局势困厄,关陇门阀不会在背后偷偷的插一刀都要谢天谢地,还能指望着他们出大力气雪中送炭? 偏偏高侃这么胡搞一下,却被太子认为是一招妙计,就算最终对房俊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好处,可毕竟会让关陇门阀有所心安,能够一心一意的辅佐东宫而不是朝秦暮楚、两面三刀,导致房俊想要拒绝也不行…… 高侃却有些不服,争辩道:“就算没好处,可总归也不会有坏处吧?长孙、宇文两家虽然比不得五姓七宗那般血统高贵、传承尊荣,可到底也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门大阀,能够一举将两家嫡女纳入府中,对于大帅的声望有所增持,也没什么不好。” 即便李二陛下自登基之后便下定决心削弱门阀、扶持寒门,且付诸于种种举措,但这个天下却依旧是门阀的天下,阀阅之高贵意味着更高的身份、更多的权势。 起码在可以预见的数十年内,门阀依旧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而存在。 将豪门嫡女纳入府中为妾,这时最直接的提升声望、抬高地位的方式,若非本身权势熏天,哪一家门阀愿意将自家嫡女予人为妾? 李唐皇族被《氏族志》定为天下第一等,手执日月富有四海,却是对五姓之嫡女梦寐以求而不得,足见门第高低之别,深入人心…… 房俊无语,这件事他已经不可阻止,否则太子也不同意,只得提醒高侃道:“本帅倒是没什么,娶回来两个如花似玉的二八佳人又有什么好埋怨?只不过高将军还是小心一些为妙,这件事高阳公主好像有些不大高兴,说不得要找你的麻烦。” 高阳公主从来不是个善妒的女子,出身皇家更是从小就被教授着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对于房俊的几个妾室更是从不曾冷言冷语加以迫害。但麾下大将出去打仗转了一圈,便给夫君搜罗了两个小妾,只怕再是胸襟如海的女子也不能忍受…… 高侃悚然一惊,心里“咯噔”一下,一拍脑门儿:“末将糊涂,居然忘了此事!那啥……军队已经抵达春明门外,局势随时可能发生变动,末将必须前往坐镇!” 当即,询问了房俊对于局势一旦发生变故之后如何应对,又请示了对于左武卫、右侯卫应该报以何等态度,便起身告辞,火烧屁股一般离去。 房俊瞅着高侃急匆匆出门,问一旁的卫鹰:“可曾派人知会高阳殿下?” 卫鹰笑道:“已经派人跟殿下身边的侍女说了,那侍女会故意泄露高将军抵达军营的消息。” 房俊满意颔首,惬意的呷了口茶水。 第两千章 兴师问罪 自打高阳公主得知了自己与长孙、宇文两家即将联姻之事,非常不高兴,甚至亲自跑到中军帐来兴师问罪。虽然不能将他怎么样,可居家过日子总是这般心有隔阂、脾气暴躁怎么成? 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祸水东引,让高阳公主逮住高侃,将心头那股怒气好生发泄出去。 至于高侃……谁让他自作主张出了这个么馊主意呢? 只要频道不死,道友死不死的管他呢…… …… 高侃出了中军帐,左右张望一眼,便快步走到随性而来的亲兵面前,沉声道:“上马,赶赴春明门外与部队汇合。” 亲兵们见他行色匆匆、语气迅疾,以为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机大事,自是不敢耽搁,赶紧将战马牵过来,高侃接过缰绳踩着马镫飞身上马,亲兵们也纷纷跃上马背。 高侃喝了一声:“走!” 策骑当先而行,一众亲兵紧随其后,风卷残云一般向着营门口疾驰而去,身后右屯卫兵卒看着高侃火烧屁股一般迅捷疾行,不由得面面相觑——大家自然不知高侃与房俊所谈何事,但两人吃了早膳,喝了一壶茶水,并不似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的样子啊? 高侃策骑疾行,心中忐忑,只想着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一旦自己返回营地的消息走漏,说不得就要被高阳公主召见,然后轻则喝叱,重则严惩,保准不会有好脸色。 所幸自己进到营地时间不长,一进来又是直奔中军帐,想来知晓自己回营的人不多,大抵等消息传到高阳公主那边,自己已经离营而去,拖上了十天半月,待高阳公主火气消减,再去负荆请罪,也就无甚大事…… 眼瞅着营门在望,两座箭楼伫立营门两侧,旌旗招展卫兵齐整,高侃一颗心松了下来。 一队人呼啸着冲出营门,便见到一队黑盔黑甲的禁卫拦在道路当中,为首一个校尉大声呼喝:“高将军请留步,高阳殿下召见!” 高侃心中一紧,目光四下张望,便见到左侧箭楼下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卫骑兵簇拥左右,心里不禁哀叹一声,迫不得已只得勒住马缰,反身下马。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不过心中也难免狐疑,自己返回营地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时辰,这消息怎地那么快便传到高阳公主那边,而且高阳公主俨然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显然早已准备多时…… 心里嘀咕不停,脚下却快速抵达马车一侧,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觐见公主殿下!” 马车内传出一道清脆娇美的嗓音:“呦,这不是功勋赫赫、战无不胜的高将军么?呵呵,失敬,失敬。” 嘴里说着“呵呵”,却是半点笑意也欠奉,令人听在耳中有若冰霜…… 高侃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公主殿下谬赞,末将愧不敢当!些许微功,皆因大帅指挥有方、麾下拼死力战,不敢窃据于身……那啥,末将尚有军务在身,十万火急,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若是无事,末将暂且告退。” 马车内,高阳公主的声音传出,似是在对另外一人说话:“啧啧,瞧瞧这位高将军,简直虚怀若谷、高风亮节,自己立下的功劳反倒是归于咱们郎君身上,又热心肠的给咱们郎君搜罗美女,如此忠心耿耿的麾下,郎君当真是有福气呢。” 另外一个女声响起,声音柔美甜腻:“殿下该当重赏才行。” 高侃心中打鼓,一个头两个大,单只一个高阳公主已经不好应付,居然连武媚娘也在……今日这关不好过了。 只得硬着头皮:“末将参见武娘子!” “哎呦!将军乃是郎君心腹爱将,素来视如肱骨,更是军中猛将,焉能屈身于奴家这样一个妇道人家?快快请起,奴家受不得!” 武媚娘娇声惊呼,却让高侃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赶紧肃容道:“武娘子此言差矣!末将之礼,非是屈身于妇人之下,而是屈身于豪杰之下!关陇反叛,关中兵乱四起、大厦将倾,梁国公府上下命悬一线,正是武娘子陪在殿下身边出谋划策力挽狂澜,勇擒贼酋,才使得阖府上下幸免于难,如此气魄手段不让须眉!试问天下男儿谁人不是钦佩莫名?更称得起一声女中豪杰之赞誉!自然受得末将一礼。” “嘻嘻……” 马车内,高阳公主已经与武媚娘笑成一团,前者喘息着小声道:“这高侃看着木讷严谨五大三粗的模样,却不料这一手拍马溜须的功夫却深得郎君之真传……哎呦,武娘子,武豪杰,让本宫一拜……哈!” 武媚娘又是羞囧又是好笑,咬着嘴唇忍着笑。 两人一旁一直默然不语的晋阳公主不满意了…… 小公主秀气的眉毛挑了挑,看着嘻嘻哈哈的两女,俏脸板着,训斥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咱们是来兴师问罪的,居然被人家两句好话哄得找不着北,真是丢人!” 武媚娘为之莞尔,握住晋阳公主的手,笑道:“不过是心头有气,过来耀武扬威一下罢了,人家好歹也是堂堂军中大将,咱们总不能让殿下摆出公主的身份私设刑堂,将高侃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吧?” 过来训斥高侃两句,向房俊表达妻妾之不满,也宣泄一下心中怒气,自是无伤大雅。可若是做得过分,不顾体面胡搅蛮缠,那便有理变成无理,弄巧成拙。 晋阳公主娇哼一声,道:“即便不能将他如何,也得好生敲打,总之要防微杜渐、惩前毖后才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谁再敢给姐夫搜罗女人,就得考虑咱们的报复!” “……” 武媚娘与高阳公主面面相觑,前者忍着笑,后者一脸苦——房二是否纳妾,与你这个小姨子有甚的干系? 两人看着晋阳公主秀美无匹的俏脸、玲珑纤细的身段儿,心想这小丫头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晋阳公主也自知失言,雪白的俏脸染满红霞,以手掩面,羞恼道:“快回去吧!”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早已笑弯了腰…… …… 高侃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顾不得细密的雨水淋在身上,心里七上八下、满头大汗,隐约听到车内又传出晋阳公主的语声,愈发觉得今日大祸临头、在劫难逃,遂将给高阳公主通风报信之日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正在他琢磨着如何推卸责任,是否狠下心将这件事从自己主动张罗推诿成听房俊之命而行事,却忽然发现马车已经缓缓启动,在数十全副武装的禁卫护卫之下,缓缓自营门进入营内,没一会儿的功夫便走远了。 “呼……” 高侃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打鬼门关里转了一圈。 站起身,抹了一把脸,才发觉铠甲里头的中衣已经湿透,只是不知到底是被雨水打湿,还是被汗水浸湿。 回头见到自己的亲兵还傻愣愣的站在远处,登时喝叱道:“傻乎乎站在那里作甚?赶紧将马牵过来,离开此地!” 亲兵们赶紧将战马牵到他眼前,大家一起飞身上马,高侃一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策骑狂奔,带着亲兵一溜烟的没了踪影。 …… 马车在禁卫簇拥之下抵达中军帐外,两位公主以及武媚娘先后下车,进入帐内,便见到房俊正坐在书案之后处置军务,右手边靠窗处的一张案几上摆满了一摞一摞的公文。 “呦,今儿早起便见到喜鹊在旗杆顶上吱吱喳喳的叫唤,便知有好事临门,原来是两位娘子与晋阳殿下莅临,微臣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房俊将手头军务放下,毛笔搁在一旁,赶紧起身陪着笑脸见礼。 中军重地,若无紧要之事是严禁女子踏足的,即便是公主也得避嫌,所以即便房俊这些时日留宿于此,高阳公主也不曾来过…… 高阳公主微微扬起尖俏的下颌,鼻孔中娇哼一声,不置可否,武媚娘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唯有晋阳公主不忍房俊尴尬,虽然俏脸依旧绷紧,却还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姐夫军务繁重,不必多礼。” 言罢,与高阳、武媚娘一同绕过房俊,来到另一侧靠窗的地席上跪坐下去。 房俊眼珠转转,心底有些打怵,这很明显是跑过来兴师问罪了啊……他小心翼翼的陪同过去,从火炉上提起滚沸的开水沏茶,不经意间给了晋阳公主一个眼神:你怎么能同她们两个一起让我难堪呢? 晋阳公主与他四目相对,一瞬间便领会他的意思,却不说话,长长的睫毛忽闪几下,垂下眼睑,置若罔闻。 房俊便知道今日难以善了,晋阳公主素来是跟他一伙儿的,绝对多数时候都是没原则的站他一边,眼下这般神情,显然是来算账的。 给三女斟茶,房俊决定先发制人:“高侃这厮简直不像话!两军阵前,就算东宫形势再是紧迫,再是需要彻底收服关陇门阀辅佐太子殿下掌控朝政,但焉能做出联姻这等事?本帅一世英名被他糟蹋,恐为天下人耻笑,此事必不肯罢休,稍后便禀明太子,定要将亲事推掉。” 高阳、武媚娘鄙夷的看他一眼,一齐冷笑。 晋阳公主有些无语,嗔怪的瞪了房俊一眼:这等敷衍之借口,谁信呐?姐夫啊,您可长点心吧…… 房俊愣了一下,就尴尬了。 世间男子,任谁都想娶回家一个贤内助,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可若是妻子太过聪慧也并非什么好事,尤其是不懂得得过且过、装聋作哑的道理,那就是妥妥的灾难了。 第两千零一章 心有所属 面对一妻一妾一小姨子当面质询、兴师问罪,房俊又是尴尬又是心虚,心里将高侃骂了一通,摸摸鼻子,赔笑道:“非是为夫推诿,这件事当真只是高侃胡闹,偏偏得了太子允准,牺牲最大的正是为夫才对。试想,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娃子是高是矮、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却要缔结连理共同生活,那得是多么委屈的一件事?” 言罢,他一脸愁苦,唉声叹气。 晋阳公主瞅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俏脸上虽然努力维系矜持,但心里却已经有些同情姐夫…… 武媚娘却娇笑一声,毫不留情揭穿房俊的狡辩:“长孙家与宇文家皆乃关陇大族,蔓延数百年,嫁进来的媳妇哪一个不是秀外慧中、容颜秀美?子子孙孙世代传承,怎么可能出现丑八怪呢?况且妾身对那两位嫡女早有耳闻,一样的青春秀美,一样的窈窕伶俐,整个关中有意求亲着不计其数。郎君这般诋毁女儿家的清誉,着实不该。” 世家大族蔓延几百上千年,一代一代的骨血更迭优化,族中子嗣无论男女皆是相貌优异、智慧卓越,只要不是生来带有残疾,各个都是出类拔萃。 一族之嫡支,很难会出现什么丑八怪…… 房俊捂脸。 他也算能说会道了,可论及口才伶俐与思维敏捷,哪里是女皇陛下的对手?此刻多言不如藏拙,说多错多,还是老老实实摆正态度为好。 结果他这么一沉默,面对高阳公主与武媚娘的数落唯唯诺诺,反倒是晋阳公主不满了…… 小公主俏脸紧绷,没什么表情,轻抬素手给房俊斟了一杯茶,淡然道:“两位姐姐固然不满,但也没必要这般为难姐夫,说到底这件事的根源在于高侃将军,也在于太子哥哥,你们何不去太子哥哥那边请求他收回成命呢?” 她对房俊娶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有所不满,但也不愿见到房俊被高阳与武媚娘数落的那般尴尬,心里矛盾极了…… 武媚娘眨眼一笑:“都说小姨子是姐夫的小棉袄,还真是体贴啊,说他两句就舍不得啦?” 晋阳公主抿着嘴唇,俏脸微红,不搭理这个伶牙俐齿的妖精。 高阳公主则斜睨着她,冷笑道:“没来的时候你气鼓鼓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刚说了两句你又护着,里外里好人都让你做了,就你心疼姐夫,我们都是妒妇对吧?” 这话有些重了,晋阳公主俏脸染霞不得不反驳:“你们两个的夫君想要纳妾,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原本是帮衬你们的,你们却不领情,真是讨厌。” “当真不关殿下的事?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妾身希望殿下能够记得住才好。” 武媚娘笑容妩媚,意味深长。 晋阳公主受不住了,低垂螓首,两颊红得好似煮熟的虾米一般。她自诩伶俐,但对上武媚娘,却自知修为差得太多,再说下去只怕非但护不住房俊,连她自己都得丢盔卸甲。 隐藏着的心事被这般戳破,自然羞恼不已…… 房俊原本正松了口气,前来兴师问罪的三人明显闹起内讧,但紧接着发现晋阳公主成为高阳与武媚娘全力开火的目标,看着小姑娘羞红的脸颊、低垂的螓首,房俊心疼了。 “诶诶诶,差不多行了,真以为咱们家夫纲不振、阴盛阳衰?这件事本非个人喜好,已然上升至军国大计,影响到太子殿下未来的执政,岂是咱们关起门来便能决断?你们皆是通情达理之人,应当深知其中利害,偏要这般胡搅蛮缠,休怪为夫不喜!” 房俊一脸肃然,语气铿锵,气场全开,唬得高阳与武媚娘一愣一愣。 晋阳公主眼珠一转,颔首附和道:“况且这件事起因乃是高侃将军,刚才就应该将高侃将军捉住严格惩戒才是,何以对姐夫穷追猛打?这不公平。”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瞪着一双美眸,为之气结。 不公平? 凭空得了两个出身名门、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居然还不公平?这丫头偏心她姐夫几乎已经没有底线…… 虽然为房俊气势所慑,令两女心中打鼓,但这个女人那个是省油的灯?稍微平复一下心情,便准备开始反击。 正巧这时有亲兵快步入内,禀报道:“太子诏令大帅即刻入宫,有要事相商。” 房俊如蒙大赦,一骨碌起身,抱拳道:“太子相召,不敢耽搁,为夫先行告辞。” 转身快步出了大帐,翻身上马,直奔玄武门入宫。 帐内,高阳公主葱白一般的手指头点着晋阳公主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怎地连一丁点儿的矜持都没有?活该被人一辈子欺负的命!” 对于晋阳的心思,她岂能看不出?因此愈发头痛得紧,不知将来应该如何收场。以晋阳这样死心眼,爱煞了房俊的模样,还不被吃得死死的? 武媚娘在一旁笑吟吟的,目光掠过小公主纤细的腰肢,秀美的面容,略显平坦的胸脯,心底不知为何有几分隐隐兴奋升起。 什么纲常伦理,什么道德文明? 她才不在乎那些,人生于世就该活得坦坦荡荡,厌恶得去毁掉,喜欢的去争取,如此才不负来着人世间走一遭…… ***** 武德殿内。 大殿两侧摆放的青铜兽炉檀香袅袅,天色有些阴却并未燃起灯烛,使得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地上光洁的地板反映着些微天光,外侧两排黄花梨柱子后边的窗子敞开着,小雨淅淅沥沥。 太子居中而坐,文武群臣分列两排跪坐,依官阶品阶爵位序列先后。 左侧为首的萧瑀一身紫袍,正极力劝阻太子出城:“……殿下明鉴,此刻春明门外不仅有右屯卫,更有左武卫、右侯卫两支军队虎视眈眈,一旦殿下出城,谁也不能保证这两支军队会有何动向,万一欲对殿下不轨,则危险重重。” 身旁隔着岑文本的刘洎也附和道:“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身系帝国正朔,更有监国之责,岂能置身于危险之中?一切可待英国公返回长安之后再做打算,切勿贸然行事。” 无论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乃至于岑文本、刘洎为代表的东宫文臣,都迫切希望有足够的时间将关陇门阀的势力自朝堂之中清除,彻底掌控朝堂。 然而一旦太子出城“恭迎圣驾”,李二陛下的死讯必将昭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得放下开始筹备国葬事宜。国不可一日无主,国葬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太子登基继位,谁也不能阻挡…… 太子与皇帝是截然不同的。 太子监国,大家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针砭时弊、畅所欲言,甚至讨价还价,即便太子有所不满也无妨,身为国之储君,虚心纳谏乃是应有之义。 可一旦太子登基继位成为皇帝,性质便完全变了,皇帝金口玉言、言出法随,谁再敢不遵皇帝法令行事,那便是忤逆、是欺君…… 故而,此刻朝中各方势力都务必拦阻太子出城,从而将其登基继位的时间尽可能的向后拖延,全力攻略朝中各个衙门,将关陇势力连根拔除,鸠占鹊巢…… 李承乾默然聆听,不置可否。 东宫文官系统的述求他自是洞若观火,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进入朝堂添补关陇败退之后留下的空缺,本就是当初两地门阀全力支持东宫所应得的奖赏。 但是自己发现两地门阀势力太过庞大、野心难以遏制之后,出尔反尔又意欲保留关陇门阀一部分实力来对抗两地门阀,说到底这件事是他这个太子有些不地道…… 然而坐在这个位置,距离九五之尊一步之遥,又岂能只凭善恶道德去行事? 所有的一切,都应当以帝国利益为重,个人之信誉得失与帝国利益相比,微不足道…… 见他沉默不语,右手边宗室、武将序列之中的江夏郡王李道宗便轻咳一声,开口道:“宋国公此言差矣,帝国以孝为先,太子更应为此给天下人做出表率。如今东征大军陆续返回关中,陛下龙驾近在咫尺,身为太子岂可忌惮危险却枉顾孝道,安坐长安城中等着陛下返回?世人皆云我陇西李氏有胡人血统,不知儒家礼数,但是本王看来,反倒是那些自诩为汉家正朔的千年大阀只知私利,不知廉耻。” 这话简直就是怼着萧瑀骂兰陵萧氏“唯利是图”“不知孝道”…… 很是犀利。 萧瑀历经隋唐两代,侍奉过的三位帝王各个都是雄才伟略、当世人杰,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李道宗这番话语虽然恶毒,他却全不在意,没有半分火气,嗟叹道:“局势危厄,帝国倾颓,正该君臣齐心、励精图治,延续贞观之盛世,故而太子殿下之安危重逾泰山,再是如何谨慎亦不为过。只要能够确保殿下安全,不至于履足险地,老夫纵然被天下人误会,甚至千夫所指又能如何?还请殿下三思。” 连消带打,化被动为主动,反而将李道宗归于“不识大体”之类,自己则高风亮节,宁愿含羞忍辱亦要顾全大局…… 论及这般朝堂争锋,萧瑀早已臻达化境。 第两千零二章 争权夺利 李道宗自知此等口舌之争绝非萧瑀对手,也不着恼,淡然一笑,闭口不言。 太平盛世,政事堂掌握着帝国政务,朝中文官乃是帝国主体,如何施政,自是他们说了算。 可是危难之际、政局动荡之时,道理却往往尽在刀枪铁蹄之下! 眼下关中不靖,数十万东征大军陆续返回关中,统帅李勣立场不明,东宫六率与右屯卫才是东宫的主心骨,只要军方意志坚定、上下一致,岂是几个文官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左右? 看了看身边一直低头喝茶闷不吭声的李靖、房俊,李道宗撇撇嘴,不再说话。 李道宗明白的道理,萧瑀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看着沉默的李靖,然后将目光看向房俊,沉声问道:“越国公乃军方柱石,却不知对老夫之言有何意见?” 江夏郡王虽然是宗室郡王,战功赫赫地位尊崇,但并无军权在手,想要阻止太子出城,就只能说服这两位军方巨擘。 李靖手握东宫六率,宿卫宫禁,整个长安的防务操之于手,自成一派,且威望颇著、声势太高,很难赞同自己的立场。但李靖身份特殊,有些敏感,等闲并不会对东宫内部利益之分配发表看法,即便表达了立场,太子也并不一定会在意。 但房俊却不同。 身为太子最为信赖的臣子,更有立下赫赫战功的右屯卫在手,房俊的意志几乎就等同于东宫军方的意志,与其尝试说服李靖,还不如直接说服房俊。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长孙家、宇文家走投无路被迫将家中嫡女嫁给房俊为妾希望得到房俊帮助之事早已传遍长安,他岂能没有耳闻?借此机会,也正好试探房俊的立场。 孰料,房俊闻言放下手中茶杯,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开口道:“宋国公怕是老糊涂了,陛下东征归来,殿下身为人子自当出城三十里恭迎圣驾,方显孝道,您这般阻止太子尽孝,是否想要败坏太子的名声背负不孝之骂名,待到天下舆论群起而攻之,再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哗然。 刘洎怒声呵斥:“房二,休要血口喷人!关陇叛逆乃是铁一般的事实,天下谁人不知?你如今收了长孙、宇文两家的闺女,与其沆瀣一气,颠倒黑白,不啻于国贼矣,人人得而诛之!” 萧瑀更是气得胡子直翘,心里将房俊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娘咧! 长孙、宇文两家将闺女嫁给你,你就立马站到他们一边,可我兰陵萧氏早已将嫡女嫁给你,你怎地却吃干抹净不认账? 咱萧家的闺女算是白白被狼崽子给叼走了…… 房俊好整以暇,瞅了刘洎一眼,手指敲了敲面前案几,淡然道:“刘侍中最好搞清楚,朝堂之上政见不同自可驳斥争辩,但切勿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今日殿下召集吾等在此,是商议可否出城恭迎圣驾,而不是让吾等在此蝇营狗苟、争权夺利!汝身为门下高官官,自当竭力辅佐太子处置国事,而不是整日里排斥异己、唯利是图,汝好自为之。” 娘咧! 刘洎鼻子差点气歪了,我不过是反对太子出城而已,怎地就成了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他还欲再说,李承乾已经沉着脸,不悦道:“朝堂之上各抒己见,孤虚心纳谏,自是寻常,可谁若是心怀不轨,不将帝国之利益放在首位,休怪孤不讲情面!今日只讨论可否出城恭迎圣驾,余者一概不论。” 武德殿内安静下来。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太子今日之所以召集群臣在此议事,最重要是希望东宫上下能够达成一致。无论内里如何争权夺利,如何报复打击,表面上必须方向一致、共同进退。 毕竟现在他这个太子尚未登基,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攸关所有人的根本利益…… 一直闷声不言的马周忽然开口,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职务不同、立场不同,政见难免有悖,这般争执下去很难论清楚孰是孰非,微臣建议,不如干脆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绝对公平,以免相互扯皮没完没了,误了大事。” 房俊笑了,颔首道:“臣附议。” 没想到大唐也能来一次民主集中制…… 李道宗也道:“臣附议。” 一直不说话的李靖紧随其后:“臣附议。” 刘洎快要气疯了,忿然道:“这公平吗?臣反对!” 现在武德殿内,有萧瑀、岑文本、李靖、房俊、李道宗、马周以及他本人一共七人,其中文官四、武将三,看似文官这边占着上风,可问题是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马周这个京兆府尹却是文官当中的异类,一般不表态,但只要表态,要么站在太子一边,要么站在房俊一边,立场很是坚定。 军方很明显赞同太子出城恭迎圣驾,以此加快太子登基进程,可以更好的稳固他们的地位,免得李勣那边彻底倒向太子,会使得李靖、房俊等人的权势地位收到大幅削弱。 文官这边则截然相反。 可是易马周一贯的脾性,必然是赞同太子的…… 那还举什么手? 干脆直接宣布我们反对无效…… 岑文本开口道:“军国大事,岂能轻易以少数服从多数来决定?若今日开此先河,往后朝堂之上论的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谁更能拉帮结派,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刘洎附和道:“就是这个道理!” 正确并不是掌握在多数人手中,这种少数服从多数的制度弊端太大,而且连民意都可以被裹挟,何况是朝堂上这区区几位大佬?一旦涉及自身利益,立马站到对自己有利的一方,谁来维护帝国利益? 然而未等他话音落地,便听得岑文本已经续道:“……老臣赞同殿下出城,恭迎圣驾。” “呃……” 刘洎差点没被噎死,侧过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岑文本。 您该不会老糊涂了吧? 萧瑀此刻也颔首附和:“岑中书之言甚为有理,老臣附议。” 不用举手表决,更不用少数服从多数,只是一瞬间武德殿内的气氛便诡异起来,原本争执不下的两派,几乎异口同声赞同太子出城恭迎圣驾。 表示反对的仅剩下刘洎一人。 刘洎:“……” 和着只有我自己是个小丑? 李承乾不理会刘洎,欣然道:“既然诸位爱卿尽皆赞同,那此事便定下,三日之后,孤率领朝中文武出城二十里,至灞桥西侧恭迎圣驾!” 群臣齐声道:“殿下英明!” …… 诸事议定,群臣散去。 刘洎自武德殿出来,没有回去自己的门下省,而是拐了个弯来到中书省衙门,在一众官员书吏恭恭敬敬的问候声中,直抵岑文本值房,请门外书吏入内通禀,求见岑文本。 须臾,书吏返回,躬身请其入内。 刘洎整理一下衣冠,抬脚进入值房,便见到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岑文本却跪坐在靠窗的茶几前烹茶,随意的对他招招手:“刚得了一点新茶,正好一起尝尝。” 刘洎闷声不语,脱去鞋子,来到岑文本对面的地席上跪坐,正好岑文本将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赶紧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捧着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然后将茶水在口中转了几圈,缓缓吞咽,仔细感受着齿颊之间残留的馥郁回甘。 良久,一杯茶饮尽,岑文本伸手去提茶壶,刘洎赶紧欠身将茶壶提起,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 不满的态度可以适当展露,毕竟自己如今已是侍中,把持门下省,乃是宰辅之一、当朝重臣。但岑文本资历太深、权势太大,若是在他面前失礼,则是一件极为愚蠢之事。 其间的度,刘洎掌握的极好,在岑文本看来这就是一个心中对于政见持有不满情绪,但却极力隐忍不敢稍有失礼的晚辈…… 这一次没有急着喝茶,岑文本伸手从茶几上的碟子里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咀嚼,待到食物眼下,这才唏嘘着说道:“前半生喝够了烹煮之茶,整日钻研如何在茶汤之中兑如适量的羊油、豆蔻、香葱,如何将泡沫冲沏得洁白细腻如雪,如何调和口齿之中的回味……然自从房二研制炒茶之术,使得龙井这类清冽纯粹的茶叶风行于世,才恍然发觉居然喝了半辈子的油水,每每思之,都不禁反胃干呕,替肠胃抱怨诉苦。” 刘洎眉毛挑了一下,没有做声,而是仔细揣摩岑文本这番话语的含义。 诚然,炒茶之术制出的茶叶更附和儒家宗旨,但此时此刻褒奖房俊对于茶叶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肯定有更深层次的隐喻…… 岑文本并未在意冥思苦想的刘洎,自顾自叹息道:“只可惜今年开春新茶上市,运至长安贩卖的产量却十不存一,似老夫还算与房家有几分渊源,厚着脸皮能够讨到一些,其余那些好茶之人就没得这个福气咯。” 刘洎悚然一惊。 第两千零三章 时势变迁 刘洎明白岑文本的言下之意。 关陇门阀施行“兵谏”,不仅仅将关中搅得天翻地覆、兵连祸结,同时也使得天下各地门阀蠢蠢欲动,试图在即将到来的剧变之中攫取更多利益。河东、河西、中原各地门阀调集族中私军入关中支援关陇只是其中一个方式,他们更多在自己的地盘私设关卡、兼并土地、收购商铺。 各地官府名存实亡。 看上去似乎除去关中之外天下各地并未有大规模的叛乱发生,甚至有人将此粉饰为各地门阀之积极作用,但官府瘫痪、门阀隔绝交通却是不争之事实。 商贾断绝便是其中最为严重的后果之一。 自当年商税改革之日起,曾经遍布天下的厘金、苛捐杂税统统废黜,货殖自产地运出尚未至销售之地便成本暴涨十数倍、数十倍的情况不再,取而代之的乃是至销售环节一次性征税,此举使得帝国财政丰盈十余倍,国库之内的税金堆积如山,但同时也导致原本依靠私下里盘剥商税的各地门阀损失惨重。 如今关陇叛乱,天下各地门阀卷土而来,官府瘫痪,各地横征暴敛,一片乌烟瘴气。 中枢财政几乎断绝。 …… 岑文本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缓缓道:“先是东征耗费国家元气,后因关陇起兵谋反,天下各地蠢蠢欲动,局势动荡、世道不靖,商贾之事几乎尽数断绝。单只是茶叶贩卖便经受如此惨重之损失,各类货殖损失之总和又是何等骇人听闻的数字?尤为重要的是,太子登基之后重建关中,需求大量钱帛人力,各地门阀隔绝商路导致中枢财政匮乏,太子焉能坐视不理?到那个时候,别说什么你为东宫立过功、流过血,谁敢继续隔绝商路、霸占税收,谁就是太子的生死仇敌。” 顿了一顿,岑文本看着若有所思的刘洎,续道:“太子与陛下是不同的,陛下出身世家门阀,所见所闻,数十年来皆门阀之习俗,固然身在皇位不得不与门阀分道扬镳,甚至视如寇仇,但骨子里的认知不会变,始终视自己为门阀子弟,门阀之中‘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宗旨司空见惯,也能够予以理解,见惯不怪。但太子不同,殿下自幼长于宫廷,早早便金典册封为国之储君,所习所学,皆是如何巩固皇权,如何为帝国牟利,如何平衡朝局……与世家门阀之传统天然相悖。” 刘洎连连颔首。 皇权乃是世家门阀的终极形态,源出于世家门阀,但却又凌驾于所有门阀之上,门阀本身之利益,便是分割皇权之权力,两者既相互纠葛,又注定背道而驰。 所以李二陛下不顾当年跟他打天下的功勋之臣亦要削弱门阀,所以太子对不朋不党、不欲自成门阀的房俊予以信任……帝国上下、朝野内外,所有的一切风波跌宕,归根到底都是利益之争。 岑文本不厌其烦、谆谆教诲:“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实则更准确应该是‘一朝天子一时代’,每一个皇帝都有自己之政见,依附于天子之政见才能飞黄腾达,才能有所作为。太子性格软弱了一些,但自有其抱负,心志未必就比不得陛下,吾等身为人臣就必须放弃以往的习惯与认知,可以诤言,可以觐见,甚至可以效仿魏徵那般不问政务,单纯的做一个诤谏之臣……但你要记住,当门阀利益与帝国利益相冲突之时,要将帝国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不仅仅是因为太子削弱门阀的决心之大较之李二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在于时代在变迁。 每每新朝建立之初,天下纷乱,世家门阀不仅可以凭借强大的势力逐鹿天下,更可以在立国之后稳定四方,受到皇权之倚重。但是随着国势稳定、皇权稳固,世家门阀的利益便开始一点一点与皇权相冲突。 到了这个时候,要么世家门阀裹挟着皇权依旧分割天下权力笑傲一方,要么皇权暴涨使得世家门阀蛰伏于威压之下,绝对不会有第三条路。 眼下之时局便是如此,若关陇一举覆灭东宫、另立储君,那么世家门阀的荣光还会延续下去,或许二十年,或许五十年。但既然关陇战败,东宫屹立不倒,且太子即将登基,那么属于门阀的最后荣光必将逐渐黯淡。 这是大势。 大势犹如天河奔流、海潮席卷,一切试图抵抗都将在这毁天灭地的绝对力量面前被连根拔起、碾为齑粉。 正所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刘洎面色难看,数次意图开口,却终究沉默不语。 岑文本吐出一口气,无限唏嘘道:“皇权更迭,时代变迁,不能总抱着以往之成见不放,以为一套准则变可以畅通百年。要懂得与时俱进,更要懂得迎合时势,才能顺应大势屹立不倒。否则任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亦要在汹涌澎湃的大势面前头破血流、一败涂地。” 所为时势造英雄,莫过于此。 谷  刘洎张张嘴,良久才闷声道:“前辈之言,振聋发聩,下官谨记于心。” 他出身于南阳刘氏,但父祖却早年迁往荆州定居,与祖家的联系渐渐疏远,另立门庭,所以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门阀子弟。早年他任职于萧铣麾下,后来萧铣战败便又归顺李唐,得到重用,但是身居关陇门阀掌控的朝堂之上,他之能孜孜不倦的将自己的性格、作风向着一个世家子弟去努力转变,融入各方门阀势力之中,这才一路官运亨通,跻身于帝国权力之中枢。 然而现在,却又要面临时代之更迭、大势之变迁,努力向一个忠于皇帝、忠于帝国、视帝国利益高于一切的臣子去转变…… 自己这前半辈子岂不是误入歧途,一无所得? 但他也明白,岑文本这番言语乃是金玉良言,不容驳斥,只得闷声应下,只不过心中一时半会儿难以转过弯来…… 岑文本摸了下茶壶,发觉茶水已经温凉,干脆将茶杯推开,叹息着道:“待太子登基,老夫便即致仕告老、衣锦还乡,朝中之事再不过问,今日算是最后对你之提点,能否领会老夫之深意,皆在于你自己,往后这官场也得你自己去走,是一番顺遂建功立业,亦或是步步坎坷蹉跎一生,没人帮得了你。” 今日这番话语,算是仁至义尽了,原本培养刘洎成为自己的接班人,是为了给侄子岑长倩铺路,但现在岑长倩稳稳当当的跟随房俊站在太子那边,立下大功成为太子心腹,刘洎这步棋反倒没有了大用。 提点几句,替他捋清当下局势,仅此而已了…… ***** 后殿,太子换了一身常服走出来,见到房俊跪坐在窗前桌案旁,遂走上前去,跪坐在他对面,笑问道:“高阳是否寻你麻烦?” 两军阵前,高侃居然弄出“联姻”之事,固然对东宫、对房俊皆大大有利,但以高阳公主的脾气,想必定会不依不饶…… 房俊苦笑:“自是应有之意,微臣逃不脱……不过此事能够将关陇彻底拉到殿下这一边,让他们安安心心的拱殿下驱策,微臣就算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况且高阳殿下识大体,闹别扭也不过是三五日而已,过了这一阵自然明白殿下运作绸缪之深意,会予以体谅。” 李承乾一愣,摸着唇上短髭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瞪眼摆手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与孤有何干系?分明是那高侃为了让你得到关陇之支持,将来朝中免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联手打压,这才弄出这件事,孤不过是顺水推舟、成人之美而已。靠山被你得了,更有名门闺秀收入府中以供亵玩,错处却要来孤来承担,天底下何曾有这般道理!” “哈哈……” 房俊干笑两声,推诿道:“吾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尽全力效忠殿下,只需殿下一道诏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与关陇联姻,便面看是微臣得了好处,实则更深一层却是殿下的根基愈发稳固,微臣得的只是眼前之利,殿下得到的却是千秋万载之基业。” “嘿!” 李承乾生生给气笑了,恼火道:“和着孤不仅要给你背锅,还得感激你为了孤的千秋大业英勇献身?” 房俊打个哈哈:“只要殿下记得臣下些许微功即可,至于献身什么的,算不上,算不上。” 李承乾自知口齿笨拙,说不过他,无奈摇头。 内侍奉上香茗,君臣两人斟茶对饮,放下茶杯之后,李承乾问道:“孤此番一意孤行,二郎有何看法?” 房俊略作斟酌,道:“身为储君,虚心纳谏固然重要,但打定主意之后坚定不移的魄力更要具备,否则心志不坚、左右摇摆,极易导致朝政朝夕变幻,政局动荡,这一点,殿下做得很好。” 身为上位者,有些时候魄力比能力更重要。 只不过太子这一番魄力展示得晚了一些,若是早年便有如此魄力,李二陛下又岂会看不上他,心心念念易储之事? 第两千零四章 苏氏疑惑 一直以来,房俊皆认为李二陛下之所以对太子不满,心心念念不忘易储之事,最大的原因便是太子性格过于软弱,遇事没有主见,容易被旁人所左右,这是身为帝王的大忌,动辄被权臣挟持,致使皇权被架空、祸及天下。 最让李二陛下满意的儿子,应该是吴王李恪,否则也不会说出“英果类己”这样的赞语,只不过李恪有前朝血统,无法得到关陇门阀的支持,贸然立为储君非但不能继承贞观政治,反而会使得以关陇为核心的政治集团内部分裂,导致皇族内部出现动荡。 况且李恪非嫡非长,按照“宗祧承继”的准则不可能逾越魏王、晋王成为储君…… 所以如果易储,便只能在魏王、晋王之中二选其一,而魏王更有着排序上的优势,当为第一顺位。 然而手掌伸出五指长短不一,同样是儿子亦有亲疏之别,自文德皇后殡天之后便一直生长在身边的晋王李治显然更受李二陛下宠爱,而且争储过程之中魏王所表露出的勃勃雄心,令李二陛下担忧一旦魏王继任,会对一干兄弟受足痛下杀手,致使骨肉相残,重现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悲剧,故而在废黜太子之后,果断扶立晋王李治为储。 遗憾的是,即便李二陛下一世人杰,却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死之后,继位的李治没有履行当年“厚待手足”的承诺,固然不曾亲口下旨诛灭一干兄弟,但每一个有可能危及皇位的兄弟被一一惨死,直至再也无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皇位…… 房俊始终认为,或许高宗李治才是历史之上最被低估的皇帝之一。 先是任由关陇门阀诛灭威胁自己的兄弟宗室,继而扶持武媚娘覆亡关陇门阀,皇权稳固、安若磐石。 更有甚者,隋炀帝、唐太宗两代惊才绝艳、雄才伟略之帝王心心念念几度征伐而不得的高句丽,在他的手中灰飞烟灭,大唐版图向着四周疯狂扩散,达到前所未有之辽阔疆域…… …… 君臣就当下形势谈论一番,房俊起身告辞:“微臣暂且告退,去城外视察一下右屯卫驻地,敦促高侃等将士务必小心在意,提高警觉以应对有可能到来的局势变化。” 一旦太子出城,牵动方方面面利益,很难保证各方都能理智相待,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右屯卫就继续确保太子的安全。 李承乾颔首,道:“有劳二郎。” 房俊躬身施礼:“此乃臣之本分,不敢懈怠。” …… 等到房俊告退离去,太子妃自后堂捧着一个托盘款款走出,行走之间纤腰如柳、环佩叮珰,一身绛色宫装衬得身姿摇曳、风华绝世。 来到李承乾面前,苏氏跪坐一侧,将托盘放在面前茶几上,宫裙之下腰臀曲线美不胜收,高高绾起的如云发髻缀满珠翠,修长白皙的脖颈优美动人,柔夷将托盘上一盏参汤捧起放在李承乾面前,有取出两碟糕点,柔声道:“殿下这些时日来耗费精神,太医开了滋补温养的汤水为殿下固本培元,殿下快趁热喝了吧。” 太子“哦”了一声,接过汤盏喝了一口,啧啧嘴,觉得味道还行,遂一口气喝光,放下汤盏唏嘘道:“何止孤耗费精神?爱妃这些时日亦是担惊受怕,还要顾忌孩子们,都怪孤无能,身为储君却护不住妻儿,险些连累你们随我共赴黄泉,每每思之,愧疚难当,枉为人父、枉为人夫啊!” 形势最为危险之时,他在内重门里几乎陷入绝望,的确已经萌生死志,只待叛军破门而入,便即饮鸩自尽。在那之前,太子妃与世子是一定要先他一步上路的。 当年玄武门之变,太子已经记事,清楚记得建成、元吉授首之后,其妻儿家眷落到何等凄惨之境地。 一旦储位不保,东宫上下唯死一途,既然左右也是个死,还不如自己狠一些自行了断,免得遭受屈辱,保留大唐储君的最后几许尊严…… 其间太子妃不离不弃,已做好共赴黄泉之准备,意志坚定,这令李承乾极为感动,福气经历一场生死劫难,鬼门关外走了一遭,自是情逾金坚、心心相印,再无半分隔阂。 苏氏委婉一笑,美眸闪亮,柔声道:“外人皆言殿下软弱,殊不知殿下生死关头泰然处之、全无惧色,如此气魄不逊于古之圣主,臣妾得以侍奉殿下,自是荣幸之至,虽九死而无悔。” 李承乾大笑,握住太子妃纤纤素手,动情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爱妃既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孤自当将世间最珍贵之礼物奉上,以表心意,此生此世,绝不相负!” 对于女子来说,什么是世间最为珍贵之礼物? 自然莫过于宠冠后宫、母仪天下! 素来谦逊的李承乾在皇位唾手可得的形势之下,也难免意气风发,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傲然之气,豪气干云,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许下承诺,以抒胸臆。 孰料,苏氏闻言并未表现出太多喜悦,反而忧心忡忡的模样,犹豫一下,小声道:“臣妾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一般来说,既然不知当不当讲却偏偏要讲,大抵便是不讲不行…… 李承乾眉梢一挑,颇有几分天下至尊之气慨,温言道:“你我夫妻一场,有什么话不能说?此间只你我二人,纵然与朝政有关亦是无妨,断不会被那些御史言官知晓。” 太子妃出身名门,秀外慧中,自幼熟读典籍,见识不凡,故而以往会时不时的畅谈朝政、针砭时弊,往往令李承乾有不同之见解,颇为喜欢。但自从上次被房俊敲打一番,太子妃便不敢造次,平素谨言慎行,再不轻易言及朝中事务,以免背上一个“后宫干政”的罪名,落得个凄惨下场…… 李承乾自然明白后宫干政的坏处,也认可房俊当初之敲打,但觉得未免有些矫枉过正,夫妻之间无话不谈,只要说话,难免涉及朝政、关乎朝臣,难不成要相敬如冰,寝宫之内也三缄其口? 苏氏犹犹豫豫,迟疑良久,在咬着樱唇道:“非是关于朝政,而是关于越国公……” 李承乾一愣:“嗯?仔细说来。” 此番东宫上下经历生死,覆灭曾在旦夕之间,之所以转败为胜,房俊居功至伟。以他对太子妃的了解,绝非刻薄之人,且一贯对房俊极为认同,也深知他这个太子对房俊之倚重、信任,断不会说出什么“功高震主”之类的话语。 既然如此,却不知所言到底何事? 苏氏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一紧,难免慌张,有些后悔不该提及此事,但此刻也无法退却,只得娇嗔道:“臣妾又非是搬弄是非之人,自不会背后议论越国公的坏话,殿下何必这般严肃?” 李承乾却面色不变,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苏氏只得说道:“臣妾只是觉得此番殿下决定出城恭迎圣驾,朝中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越国公却好似对此不甚在意……着实有些奇怪。” 李承乾蹙眉不语,心念电转。 首先排除太子妃搬弄是非之嫌,这令他心底一宽,毕竟若是自己的枕边人对房俊这个自己最信赖的臣子有所成见,的确是一件令人极为头痛之事。但是经由苏氏这么一提醒,他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眼下,东宫利益捆绑最深的便是房俊,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毫无转圜之余地。一旦东宫有失,旁人或许在易储之后人能高官厚禄、大权在握,房俊却是万万不行。 所以,东宫任何一个决策,都会直接影响房俊切身之利益。 自己出城恭迎圣驾,等同于直接向李勣叫阵——要么臣服于孤,支持孤登基继位,咱们既往不咎;要么你带着麾下东征大军谋反,杀入长安城废了孤这个太子,另立新君。 如此,势必造成局势剧变,万一李勣一意孤行,欲废黜太子、另立储君,所有东宫派系都将直面李勣及其麾下数十万东征大军,哪里有半分胜算?覆亡只在顷刻之间。 此等情形之下,与东宫生死捆绑一处的房俊何以漠不关心、无可无不可? 李承乾疑窦丛生,看向太子妃,问道:“以你之见,何以如此?” 苏氏有些慌乱,忙道:“越国公乃殿下肱骨,功勋盖世,臣妾焉敢妄加议论?只不过臣妾觉得,越国公好像认为无论殿下如何决断,甚至眼下局势无论如何变化,最终之大局早已不可更改。” 李承乾浑身一震,再次沉默。 太子妃之言,令他猛然间响起房俊一直以来的确有种种难以解释之处,甚至屡次莫名其妙的向他暗示着什么,里里外外的意思大抵便是只要他这个太子死死守住东宫,其余无需在意…… 如今细细想来,亦或难免。 为何对其余之事“无需在意”? 是无关大局,还是……即便在意也没什么用?! 很难相信父皇一道遗诏便能让房俊唯命是从,他一贯认为房俊对他父子之忠诚,远不如对大唐之忠诚,更何况若是遵从父皇遗诏,又何必死命辅佐自己这个太子击溃叛军,坐稳储君之位? 这房俊到底在谋算什么? 李承乾殚精竭虑,却始终不得其解。 第两千零五章 貌合神离 春明门外,细雨纷飞。 程咬金站在大帐窗边眺望着巍峨的城楼,依稀可见一队队兵卒正在换防,龙旗在细雨之下微垂,想象着自家儿子顶盔掼甲立于城上,一丝不苟的下令各部换防,镇守城门,随时可能与他这个父亲刀兵相向,心头便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触。 会否有朝一日程家也上演一出父子反目、骨肉相残的戏码? “呵!出息了啊,居然敢跟老子对阵……”嗤笑一声,程咬金返回书案之后,手里捧着军务战报,一时间却没法沉下心去批阅处置,心底感慨无限。 曾几何时,他将家族的未来荣光尽皆放在长子身上,为了他有个光明远大的前程,甚至求娶了一位公主,至于那个自幼木讷却总惹是生非的次子,早已不报任何希望,只盼他年岁渐长之后能够稳重一些,心智成熟一些,不要给家族招惹祸患即可,否则他怕是要狠下心将其逐出族谱,任其自生自灭…… 非是他心狠,实在是程家满门之前程,焉能坏在一个劣质手中? 可谁能想到,昔年那一无是处的劣质,却已经屡立战功,如今更成为太子心腹,可统御兵马与他这个父亲对峙? 固然身份地位依旧是天壤之别,但那劣质才多大?自己适逢王朝末世,与天下大乱之中拼杀出一条血路荣获无数战功,若在眼下这承平盛世,他不觉得能比那个劣质做得更好。 长子承袭家业,幼子另立门庭,谁敢说我程咬金教子无方? 甚至于,觊觎一下房家“一门双国公”之荣光亦未尝不可……一时间,程咬金老怀大慰,兴奋莫名。 心情畅美,早膳之时只是胃口大开,多喝了一碗粥,将几碟小菜吃个精光,刚刚放下碗筷,便有亲兵来报,说是张行成求见…… 程咬金心情好,随意摆手道:“让他进来。” 亲兵退出,须臾,张行成依旧一身常服,风尘仆仆而来,见到程咬金正在窗前一个小马扎上喝茶,上前正欲施礼,程咬金已经摆手道:“私下相见,不必如此繁文缛节,来来,长长今年的新茶。” 张行成知道程咬金素来不拘小节,自是从善如流,省了施礼问安那一套,也寻了一个马扎坐在程咬金对面,中间一张茶几,敞开的窗外细雨纷飞,令他心胸开阔,居然觉得很有意境。 程咬金斟了一杯茶,语气戏谑:“(张行成的字)此来,有何指示?” 张行成赶紧双手抬起接过茶杯,苦笑道:“卢国公欲折煞在下否?您爵居国公、手掌一军,功勋盖世,在下断不敢无礼。” 程咬金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张行成呷了一口茶水,蹙起眉毛,他忽然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无论李勣也好,程咬金也罢,都是山东世家的一份子,理应与山东世家利益一致、共同进退,然而现实却是先有李勣阳奉阴违,视山东世家的命令如无物,我行我素毫不理会,现在连程咬金也明显产生抵触。 显然是因为这种将手握军权的将令顶在前边,让他们蒙受巨大政治损失去为其余各家谋求利益的做法,使得他们极为不满。 然而既然是山东一脉,利益一致、休戚与共,不正该彼此协助、共同进退么?岂能计较一家一姓之得失,置大局与不顾? 若无山东世家的鼎力扶持,李勣也好,程咬金也罢,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定然要大打折扣。支持你们的时候整个山东世家不遗余力、不计得失,现在倚靠你们出力了,却又斤斤计较、敷衍了事,世上岂有这般道理? 说到底,之所以造成此等局面,最大的原因在于山东世家的凝聚力大不如前,渐有人心涣散、各自为政之势。 譬如崔敦礼,堂堂清河崔氏嫡支子弟,阂族之力将其在关陇垄断之境地之下扶持至兵部侍郎,如今却以房俊马首是瞻,坚定站在东宫那一边,与山东世家渐行渐远…… 就好似程咬金一般,貌合神离。 这让张行成升起极大的危机感,与此番争夺朝堂利益相比,山东世家能否一如既往的保持凝聚力显然更为重要。只要山东世家拧成一股绳,凭借强大的底蕴终有一日能够入主朝堂,眼下沉寂十年、二十年何足道哉? 反之,若这个代表着儒家底蕴的联盟最终分崩离析,即便眼下占据朝堂全部利益也不过是焕发最后的余晖,或许不久之后便会踏上关陇门阀的覆辙…… 谷  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如此重要的事也不是他可以决断。 遂收摄心神,沉声道:“各家家主之决议,是希望卢国公挡住春明门,阻止太子出城。” 程咬金手中婆娑着茶杯,面色不变,反问道:“若太子执意出城,汝等是否让吾冲上去手刃太子?” 张行成吓了一跳,忙道:“卢国公误会了,吾等皆大唐之忠臣,焉能做下谋逆之事?只不过做个姿态而已。以我之间,太子大抵也只是试探各方态度、底线,只要卢国公陈兵春明门下,太子必知难而返,放弃出城之念。” 这种可能是存在的,毕竟太子素来软弱,此番如此强势的向李勣摊牌需要极大的魄力,未必能够坚持到底,稍遇挫折,很可能便缩回去了。 然而程咬金却不理会到底会否有此可能,他瞪着张行成,语气不善:“此番命令,到底是各家家主之意,还是‘依你之见’?” 张行成楞了一下,面色微沉,冷声道:“卢国公是怀疑在下首鼠两端,误传各家家主之意,陷害于您?哼!卢国公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非常不满,自己好歹也是各家家主推出来的“代言人”,代表着各家家主的意志,程咬金居然怀疑自己的动机、人品,孰不可忍! 程咬金眯着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一脸恼怒好似受到极大侮辱的张行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好多年没人能这么跟老子说话了,你胆子不小,不错!不过有些时候胆子太大,会使得自己置身险地而不自知,譬如这长安附近汇聚了多支军队,各支部队的探马斥候往来不绝、遍及各处,你往来频繁,还需注意安全,万一不慎被发现了踪迹,小命难保。” 张行成心中一震,豁然变色:“卢国公威胁在下?” “嘿!”程咬金摇头失笑:“瞧你这话说的,吾这分明是关心你好吧?别不识抬举!来,喝茶……吾同你说,这人生在世悲喜无常,需懂得及时享乐的道理,阎王面前无老少,指不定谁啥时候便走了背运,一命呜呼,想要享受也享受不到!” 他满脸笑容的斟茶,张行成却心中发寒。 若这混世魔王当真不愿执行山东世家的命令,却也不愿撕破脸,最好的办法便是派一队兵卒将他袭杀,而后谎称未曾受到命令,将黑锅丢给右侯卫或者右屯卫。正如程咬金所言,这长安城各方势力交错混杂,数万人的军队便有三支,当真莫名其妙的死了,去哪儿找真正的凶手? 越是看程咬金的笑容,张行成越是觉得隐藏着重重杀机,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程咬金将茶杯推到张行成面前,笑道:“本该款待(张行成的字)一顿酒饭的,奈何条件就艰苦、物质匮乏,只能以茶代酒,聊表心意。饮了这杯茶,(张行成的字)便尽快上路吧。” 张行成面皮一抖,这话说的…… 什么酒饭?断头饭么? 上路?上什么路? 他没敢喝茶,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卢国公误会,在下岂敢对您又半分不敬?只不过受各家家主之委托,居中奔走代为联络,实在是身不由己,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他知道程咬金素来吃软不吃硬,于是果断服软,再不敢说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程咬金这才收敛笑容,缓缓道:“记住,吾非不肯听令行事,亦非不肯有所牺牲,但若将吾当傻子一般退出当某些人的垫脚石,却是想瞎了心。回去告诉那些家主们,吾会依令陈兵春明门下,但太子如果一意孤行,令右屯卫、东宫六率与吾对阵,届时战与不战、降或不降,皆有吾来决定,旁人休得多言!” 他愿意出力,希望能够得到各家扶持取李勣而代之,但不代表他会为此不惜将麾下左武卫置于右屯卫、东宫六率的联手绞杀之中,更何况背后尚有一支右侯卫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陷于绝地,将自己的班底根基尽数断送。 况且他发现那些家主们大抵是窝在山东太久了,看不清天下形势故而妄自尊大,浑然不知世事变化早已不似前隋之时的模样,不能与时俱进,致使许多决策极其不合乎情理,如果毫无保留的跟他们一道走到黑,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合作是必须合作的,但不能被山东世家牵着鼻子走,他必须掌握主动。 第两千零六章 杀俘不详 张行成心里一阵阵发寒,害怕稍后程咬金当真对他痛下杀手,赶紧表态:“卢国公战功赫赫、兵权在握,各家唯有倚重之意,焉能心藏龌蹉、自毁长城?卢国公您多虑了!不过您的意思在下会一字不差带回去,也会讲述当下局势非死战便能扭转,定要让各家权力支持您入主兵部,进而在不久之将来掌控大唐所有军队!” 这一点他自信可以说服各家家主,李勣如今几乎与山东世家分道扬镳,程咬金便是他们在大唐军方最后的势力,若能将程咬金扶上兵部尚书的职位,节制天下兵马,何乐而不为呢? “呵呵。” 程咬金冷笑两声,对张行成的保证不置可否,端起茶杯,淡然道:“行了,吾会相机行事,回去让那帮老家伙莫要出什么幺蛾子,否则局势崩坏,谁也不知道终究会变成什么样。” “喏!在下告退。” 见程咬金有送客之意,张行成不敢久待,起身施礼之后退出大帐。 等随行仆从牵着战马过来,一行人翻身上马,快马加鞭驶出军营。迎面而来的微风夹着雨丝,身上一片冰凉,张行成才知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那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程咬金涌起的杀意…… 不愧是被成为“混世魔王”的大佬,各家家主意欲将其完全掌控任凭驱策,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甚至于若搞不清状况从而激怒了程咬金,既有可能遭受剧烈反噬。 天空中乌云翻滚,微风带着雨丝倾泻而下,四野苍茫天色晦暗,似乎每一处树林之中都隐藏着一队悍卒,等他去到近前便会冲杀而出……张行成不断催加马速,向着城南方向一路狂奔。 ***** 骊山脚下,军营之内。 李勣喝了口茶,目光从窗外飘飞的细雨收回,投注到手中摊开的战报上,面无表情。 下收出,刚刚赶到此地的周道务风尘仆仆,往昔俊秀的面容又黑又瘦,双眼布满血丝。他在返回大唐路上听闻李二陛下坠马受伤,便知道接下来必将迎来大唐内部的权力剧变,所以在辽东躲了一个冬天。结果局势当真如他猜想那般糜烂,只不过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由于过冬物资的严重匮乏,导致押送的俘虏大片大片死亡,即便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亦是饱尝冻疮之苦,行动费力、深有残疾,成为巨大的累赘,狠心之下干脆予以坑杀…… 杀俘乃是大罪,所以他拖拖拉拉不肯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返回长安,一心想着等到东宫覆亡、新的储君上位,自己这个当朝驸马、统兵大将必会受到拉拢重用,眼前犯下的罪过会被轻轻放下,不予追究。 结果东宫反败为胜,一举将关陇叛军彻底击溃…… 紧接着,李勣的军令抵达,让他快马加鞭返回长安汇合。周道务再是满心不愿,又岂敢违抗李勣军令?只得丢下大部队,率领亲兵昼夜兼程,疲累不堪的抵达此地。 另一边,张亮捋着颌下胡须,语气不善:“鄂国公疯了不成?如此几次三番的违抗军令,军中议论纷纷,大帅当予以严惩,以正军纪,否则人人效仿,这部队可就没法带了。” 军中最重纪律,以此彰显公平公正,否则无数生死不惧的男儿如何做得到令行禁止?尉迟恭先是擅自奔赴终南山大云寺,试图抵挡左武卫救援关陇残余,继而又屯驻灞桥之东,与灞桥西边的左武卫隔河对峙、剑拔弩张,如此置李勣之军令于不顾,在军中掀起轩然大波,导致军心不稳、流言四起。 毕竟关陇起兵之后肆虐关中,李勣手握数十万大军却无动于衷,早有人猜测他要么等着东宫覆灭之后趁机剿灭关陇另立储君,要么事先已与关陇缔结盟约、达成交易,只等着坐享其成。如今坐视尉迟恭受关陇之命四处奔袭,似乎已经印证了李勣与关陇之间存在交易,否则为何不将尉迟恭以军法治罪? 如今东征大军之中与关陇有所瓜葛的已经极少,大多数对关陇起兵之事感到愤怒,一旦认定李勣与关陇之间存在交易,会马上导致军心涣散,军队内部产生分裂。 李勣放下手中战报,看了张亮一眼,道:“郧国公这般热衷军事,本帅甚感欣慰。不如就由郧国公手执本帅之军令,入右侯卫将尉迟恭擒拿归案,由军法严惩,以儆效尤。” 张亮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万万使不得!鄂国公如今罔顾军令,听命于关陇,谁若贸然前往右侯卫,岂不是往他刀口上送?非是在下怕死,实在是此等死法毫无意义,应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他真怕李勣颁布军令让他赶赴右侯卫擒拿尉迟恭…… 谷  怕死是一方面,另外他与长孙无忌私底下有约定,若由他将尉迟恭擒拿归案最后被李勣治罪,致使关陇最后一支军队溃散,长孙无忌还不得找他拼命? 李勣喝了一口茶水,到:“郧国公是个明白人,正是这个道理。鄂国公固然违抗军令,但假如此刻以强硬手段治罪,必然引发剧烈冲突,使得本就紧张的局势火上浇油,愈发难以控制,吾等当以大局为重。” 张亮连连颔首,再不敢多言。 李勣这才看向周道务,语气冷淡:“周将军先一步押解俘虏返回大唐,何以本帅数道军令敦促之下,却迟迟不肯自辽东启程,如今方才姗姗来迟?” 周道务赶紧起身,单膝跪地:“末将自平穰城撤离,选择陆路过辽东返回大唐,孰料半途遭遇暴雪,连绵数日,道路无法通行,兵卒冻伤无数。只得暂时逗留辽东城,待春日道路畅通之后,再度启程。” 杀俘乃是大忌,一旦朝中御史、天下名士们因此鼓噪,李勣很可能将他丢出去平息众怒,这令他心惊胆战。 然而最怕什么,却往往就来什么…… 李勣站起身,负手居高临下凝视周道务,缓缓道:“本帅接收数十封举报你虐待俘虏、甚至为了减少负担残杀俘虏的信笺,不知周将军对此有何解释?” 周道务浑身一震,吓得面色发白,急忙辩解道:“大帅明鉴,这是污蔑啊!诚然,末将押送之俘虏死伤惨重,但皆因辽东暴雪、天灾难挡,军中又严重缺乏越冬物资,这才导致俘虏大批伤亡。不仅仅是俘虏,便是军中兵卒亦是颇多伤亡,末将总不能虐杀自己麾下弟兄吧?此等指控简直丧心病狂,还望大帅明察秋毫!” 李勣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周将军奉命押送俘虏,本就是一桩苦差事,本帅也相信是遇上暴雪导致俘虏伤亡惨重……但是你要知道,此番东征虽然覆灭高句丽,但是咱们数十万大军却是功败垂成,灭国之功是人家皇家水师的。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靡费无数钱粮,最终功亏一篑……这种事总是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 “额……”周道务愣了一下。 他自幼长于宫门,出身世家,见惯了朝政争斗、争权夺利,所以对于李勣的说法他是认可的。任何事最终都需要有人承担责任,或者是功,或者是过,似这等举国之战最终铩羽而归,且导致李二陛下重创昏迷、生死不知,那是一定要有人承担责任的。 可问题在于,他周道务连个统兵大将都算不上,接受的更是押送俘虏这样的任务,总不会有人将兵败的责任扣在他的头上吧? 一旁的张亮幽幽插了一句:“虐杀俘虏,有伤天和,圣人所不为也……如今长安城内许多人都在鼓噪,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正因吾军虐杀俘虏,这才导致上天降怒,使得此番必胜之战变故陡升,最终功亏一篑……更甚者,有人言及正因周将军虐杀俘虏,所以因果报应,遭受天谴,才使得陛下意外受伤坠马。周将军,这些舆论对你非常不利啊。” “啥?!” 周道务如遭雷噬,整个人都傻了,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老子不过是押送几个俘虏而已,居然也能跟东征大军铩羽而归扯上干系?陛下坠马也能归罪到老子身上? 愣忡半晌,周道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梗着脖子叫道:“大帅,末将冤枉啊!陛下千金之躯,焉能因为末将微末之流而遭受天谴?更何况俘虏大批伤亡乃是入冬之后,那个时候大军已经自平穰城开始撤回国内,根本全无干系啊!” 他太明白舆论的厉害,有一个词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的指责于你,你究竟干没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层往往会将你处理来平息民怨、消弭舆论。 就算是当朝驸马又如何? 公主无数,驸马也无数,与政权稳定、舆论导向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李勣叹气道:“你是本帅麾下,本帅岂能不予以回护呢?只不过杀俘之事影响甚大,不可能消无声息的予以平息。不如这样,你即刻返回长安,觐见太子殿下交卸军务,恳请太子出面为你正名,如此才能安然无事。” 第两千零七章 自请罪责 【勿忘国耻!】 ***** 周道务闻言,差点蹦起来指着李勣的鼻子大骂一句:老子去你滴娘咧! 大难临头的时候你这个统帅非但不予维护,反而将老子送去东宫面前,这是人干的事儿?老子与房二的恩怨天下皆知,如今房二乃东宫柱石、太子肱骨,一旦自己送上门被房二公报私仇,太子连问都不会多问一句,哪里还能落得下好? 怕不是就得被房二给宰了祭天…… 但人在屋檐下,敢怒不敢言,只得委委屈屈求情道:“大帅明鉴,如今朝中奸佞当道,太子受其蒙蔽,末将恐蒙受不白之冤,还望大帅体谅末将万里迢迢押送俘虏,没有功劳还有几分苦劳,请代为向太子殿下辩解。” 一旁张亮冷笑道:“俘虏都被你押没了,还得大帅承受御史攻讦,被污以御下不严、领军无方,还不知要如何遭受太子申饬。你居然还有脸邀功?简直恬不知耻。” 周道务勃然大怒,厉声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以这般凭空污蔑,落井下石?” 两人素来没什么利益纠葛,此刻张亮煽风点火,纯粹随人不利己,尤为可恶! 张亮冷笑道:“几万俘虏被周将军如豚犬一般宰杀,视人命如草芥,较之前秦武安亦是不遑多让,上苍震怒降下严惩皆因你而起!杀俘的时候畅快淋漓,无视天和,眼下反倒唯唯诺诺,竟无半分敢作敢当的男儿气派么?” “放屁!” 周道务暴怒如狂,杀俘被人盯上已经够倒霉了,又碰上这么一个落井下石的,如何能忍? 他戟指怒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非是汝等奸佞可以肆意构陷!” 张亮还欲再说,李勣摆手将他制止,蹙眉看着怒气冲冲的周道务,不耐烦道:“周将军自觉冤屈,可否让本帅派军中司马前往辽东核查一番,以证你的清白?” 周道务顿时一滞。 他哪敢让人去核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因为嫌弃俘虏累赘,几万人被他屠得屠、坑得坑,虽然事后掩埋,可到处都是破绽。除非无人追究此事,只要有人前往核查,必定无所隐瞒。 到时候连转圜余地都没有…… 垂头丧气道:“大帅面前,不敢狡辩,确有俘虏意欲逃跑,追捕之后被末将下令斩杀,以儆效尤,但绝非如外界传言那般虐俘、杀俘,还望大帅明鉴,予以庇护。” 这种事一旦爆出来,也只有李勣能够护得住他。 李勣颔首,道:“所以自去太子面前请罪便是,太子仁厚,汝所犯之罪眼下皆是谣传,并无实证,岂会苛责于你?届时本帅亦会帮忙说情,必然无事。相反,若此事继续发酵,拖延日久,最终搅动朝局被所有人盯上,那才是麻烦。” 周道务一听,立即明白过来,还以为李勣要害他,实则却是让他壮士断腕、自认罪责,让旁人无话可说。只需乖乖在太子面前认罪,此事很可能到此为止,时候就算房二或是旁人不依不饶,也难以驳斥太子颜面。可若是一直悬而未决,指不定哪天被房二将证据坐实,即便太子想要回护一二也是不行…… 当即感激道:“大帅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末将万万不及也!这就入京请罪,只是后续还请大帅费心,此番若能逃脱大难,必不忘大帅之恩惠!” 李勣点点头:“嗯,去吧。” “喏。” 周道务这才打起精神,告辞离去。 他一走,张亮也告退而出。 李勣反身坐在书案之后,喝了一口茶水,瞅了瞅窗外阴仄仄的天色,叹了口气。 心中有些烦闷。 亲兵入内奏秉,说是王瘦石求见。 李勣道:“让他进来。” 这阉人总算知道规矩,没有不经通秉便直接进来,无声无息的吓人一跳…… 还是几乎脚步无声,王瘦石一身宦官服侍,轻手轻脚进入帐内,来到李勣面前站定,面无表情问道:“周道务会否入京?” 李勣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却没有给王瘦石斟茶的意思,道:“稍后便去,你那边可曾处置干净?” 王瘦石对李勣的冷淡疏远不以为意,点头道:“所有被周道务屠杀之后掩埋的俘虏已经挖出来,烈火焚烧之后弃之荒野,用不了几日便会被野兽啃噬干净,半点痕迹也找不到。” 李勣颔首,没有说话,帐内一时间陷入尴尬的寂静。 半晌,李勣才喝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此事未免有‘钓鱼执法’之嫌疑,事后必遭人诟病,且如此陷害一位保卫疆域、击溃入寇强敌的功臣,殊为不妥。” 王瘦石一双眼白过多看上去犹如死鱼一般的眼睛微微眯起,冷冷道:“此事与英国公无关,毋须在此浪费心神,多管闲事。” 言语之间,甚是无礼。 李勣阴沉着脸,方下茶杯,神情怫然不悦。 王瘦石自是不怕他,冷笑一声,问道:“两日之后太子出城,英国公是否已经按照计划调集兵马赶赴春明门下?” 李勣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下意识的叩击两下,开口道:“眼下左武卫、右侯卫、右屯卫皆在春明门外,彼此之间虎视眈眈、剑拔弩张,吾若强行派兵底下春明门下,必引发各军混战,波及长安……关陇起兵猛攻太极宫,已然致使长安遭受重创、整个关中满目苍夷,若再起刀兵,恐为祸更烈,损失之惨重无可估量……” 他一脸忧虑,但话未说完,已经被王瘦石打断。 “此事已定,无可更改。英国公纵有不满,也务必听命行事,不然,难道想要抗旨不成?” 李勣眼角微微跳动一下,冷冰冰的眼神死死盯着王瘦石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似你这等阉宦谗言媚上、祸及天下,史书之上多有记载,吾不见有善终者。” “嗬嗬嗬……” 王瘦石先是毫无生气的眼睛回瞪李勣,忽而展颜一笑,脸上的褶皱堆积起来比哭还难看,笑声更是犹如夜枭般刺耳难听:“吾乃阉人,无人无女、无亲无挂,一生服侍陛下,唯命是从,不计得失、更不计生死!莫说不得善终,便是五马分尸、尸骨无存,又有何惧?英国公多虑了。” 言罢,深深看了李勣一眼,转身离去。 李勣沉默少顷,伸手去拿茶壶,发现茶水已经温凉,只得丢在一旁,长叹一声……何必呢? ***** 周道务出了大帐,返回自己的临时驻地,将麾下将领叫到一处,安排自己入京之后的事宜,严令军中各部低调行事,即便遭遇别的军队挑衅也万万不可还手,一切等待自己回还之后再做打算。 部下们对他入京请罪有些紧张,但这等层面的决策非是他们可以置喙,只得听令行事,看顾好整个部队。 诸般事宜叮嘱一番,周道务想了想,叫来自己一个亲兵,道:“吾先入城,你晚一步手持公主府的腰牌自别处城门入城,返回公主府,面见公主。告诉她如论形势如何,万万不可前往房俊那边给吾求情,若她不听,则吾回还之后,便即奏请太子和离,勿谓言之不预!” 部下将领都吓了一跳,有人道:“大帅,这又是何必?若太子昏聩,不听从您的辩解,将其暂时下狱也是有可能的。公主殿下与您伉俪情深,断不会无动于衷,设法从中奔走予以营救自是应当,何必说出此等绝情之语?未免不近人情。” 周道务烦躁的揉了揉脸,恼火道:“你们以为我想这样?那房二色胆包天,不仅与长乐公主有染,且觊觎晋阳公主,吾半途听闻就连丹阳公主也进入右屯卫大营,与其不清不楚,显然此獠极为变态,有染指公主之癖好……如若吾被太子下狱,家中公主情急之下前往房二那边求情,必被房二趁机要挟,正因公主与我伉俪情深,万一一时糊涂……吾还如何做人?” 关于房俊“好公主”这个传言,京中流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李二陛下在京中之时便曾为此数次敲打房俊,如今陛下在外,京中太子监国,作为东宫柱石的房俊自可恣意妄为、无法无天。 薛万彻那个大傻子可以稀里糊涂的任由丹阳公主进入右屯卫大营,并且毫不在乎,可自己怎么行? 一想到自家临川公主若是惶急之下去房俊那里求情,被房俊趁机要挟,进而亵玩凌辱……周道务一阵阵心中发紧,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让亲兵一定要将话语传给临川公主,万万不可给奸贼可乘之机。 部下将领们面面相觑。 有人大大咧咧道:“这个……大帅大可不必担心吧?那房二虽然不是东西,但名声还算可以,与长乐公主之间亦是你情我愿,从不曾听闻有逼辱妇人之传闻,除非临川殿下自己愿意,否则那厮不一定会用强……哎呀!” 话说一半,已经被暴怒的周道务一脚踹飞出去。 周道务气得鼻孔冒烟儿,怒叱道:“娘咧,不会说话就把臭嘴闭上,再敢聒噪,老子一刀剁了你!” 什么叫“除非临川自己愿意”? 娘咧! 你娘才自己愿意送上门呢…… 帐内将校看着那倒霉蛋吭吭哧哧爬不起来,纷纷低头,一个个肩膀耸动,苦苦忍着笑。 第两千零八章 破败长安 雨水稍歇,天空之中阴云密布,空气都似乎能攥出水来…… 叛乱虽然已经平息,但局势尚未安稳,关中数十条河流的水位也并未下降,河堤遭受洪水拍打侵袭,险患处处,城外到处都是由官府组织起来的民夫,运输着救灾物资赶赴各处河堤。 周道务顶盔掼甲策骑而行,带着一队亲兵沿着骊山脚下的官道一路奔赴长安,半夜时趁之后抵达灞水岸边。 往昔平静舒缓的灞水已然浊浪滔滔,汹涌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而来的树枝、木桩、甚至动物尸体,奔流而下。立足岸边,灞桥早已毁坏,只残余的残破桥墩亦是千疮百孔,可见当日长安战事如何激烈,东宫能够在绝地之中反败为胜,实乃天命所归。 不知有多少人将要为关陇起兵之时漠然旁观甚至助纣为虐而付出惨痛代价…… 只不过也不必嗟叹痛悔,朝局站队便是如此残酷,站对了自然利益丰厚青云直上,站错了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 一切皆由己,怨不得旁人。 他也正是不愿卷入这场权力争斗,所以避于辽东置身事外,向着风波过后胜负已定之时,再入朝全力支持胜者,如此固然利益最低,但风险也最小。孰料千算万算,还是遭受波及…… 浮桥架设在湍急河水之上,水流冲刷充当桥墩的木船,整座木桥摇摇晃晃,周道务只得下马,与亲兵牵着战马渡过浮桥,抵达对岸之后才反身上马,一路直奔春明门。 等到抵达春明门外,看着城门左侧的左武卫、右侧的右屯卫互为倚角之势对峙,两座军营皆是旌旗招展、军容鼎盛,周道务暗生钦佩,这两支军队皆历经大战,一在辽东,长驱直入攻城拔寨,一在西域,保卫疆域击溃蛮胡,同样的万里征伐所向无敌,返回长安之后依旧战力不减,堪称当世第一流强军。 程咬金也就罢了,戎马半生战功赫赫,乃当年立国之初硕果仅存的名将之一,而房俊作为年青一代,表现堪称惊艳,年轻一辈当中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他周道务自负甚高,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心中难免有些悔意,当年为何与房俊反目成仇,而不是搞好关系呢…… 城门下早有兵卒迎了上来,自是认得周道务这位驸马的,施礼之后验看文书印绶、通关文碟,确认无误之后问道:“不知周都督入城所为何事?” 周道务道:“吾随军东征,平穰城下被派遣押送俘虏回国,今日返回长安,入城向太子殿下复命。” 兵卒将其领到城下一间屋舍,按照表格登记报备,而后打手势让城上兵卒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恭恭敬敬将其送入城去,站在一旁:“请将军入城!” 派了一队兵卒监视周道务极其亲兵,直入城门而去。 …… 今日阴天并未下雨,但周道务自春明门入城,策马驰过长街,沿途却不见一个行人,只有时不时整齐走过的一队队东宫六率兵卒,全副武装、气势肃杀。南北两侧的东市、平康坊、崇仁坊原本乃长安最繁华之处,平素里商贾如云、行人如蚁,奇装异服的胡人更是随处可见,现如今却冷冷清清、颓败萧条。 沿街的坊墙、屋舍、商铺处处可见大战之后的破损痕迹。 周道务难免嗟叹一声,自前隋于两汉旧地修建代谢能过程作为帝国之都,这座城市便成为天下之中,不仅仅是帝国权力核心,更汇聚了五湖四海的财富,及至大唐立国,贞观一来励精图治、百业俱兴,早已成为天下最大、最繁华的都城,极盛之时长安内外之军民、商贾抵近百万之数。 如今遭受战火荼毒,一朝破败衰颓,不知还要历经多少岁月、付出多少艰辛才能恢复往日荣光。 国虽大,好战必亡。 古人诚不我欺…… 过延喜门沿着长街直抵承天门,途中所见更令周道务震撼,东宫、太极宫的数座正门千疮百孔、破损倒塌,承天门更是已经整体拆除,无数少府监工匠正搬运砖石、木料,清理地基、进行重建。 站在承天门前,向南望去,原本作为诸多中枢官署驻地的皇城几乎夷为平地,残破的房屋被军兵一幢一幢的拆除,梁柱倾颓、砖瓦遍地,满目苍夷。 周道务呆呆的站在那里,有些不敢置信。 他虽然出身汝南周氏,但父亲亡故之后便迁入长安,自幼在这里长大,出入宫禁如履平地,很难想象一场战争便将如此恢弘繁华的长安城摧残至如此模样…… …… 承天门外禁军上前询问身份,入宫通禀之后,周道务下马跟随两个内侍入宫,目光所及之处,愈发令他心中惊骇、震撼难言,这巍巍太极宫到底经历了何等惨烈之厮杀,才能比长安城内更显破败? 往昔恢弘大气、精美华贵的太极宫遍地狼藉,优美景致几乎全部摧毁,断壁残垣俯拾皆是,一座座华美的宫殿皆承受程度不一的损坏,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布满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不可计数的工匠正爬上爬下,予以修缮。 到了武德殿外,内侍入内奏秉,周道务候在门外,只觉额头一凉,抬头仰望,云层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积而来,细密的雨滴洒下,转眼连成一线、汇聚一片,将残破的太极宫笼罩在水濛濛的雨雾之中,倍添几分凄凉。 须臾,内侍回转,恭声道:“太子殿下正在殿内与几位大臣议事,请周都督入内觐见。” 周道务眉头一皱。 他此番返回长安,是向着私底下与太子相见,动之以情得到太子宽恕,不再追究杀俘一事,可若是在场的人太多,难免有人落井下石,太子也不好太过徇私…… 只不过已经到了地头,再想退走已是不妥。 只得点点头,整理一下衣冠,硬着头皮抬脚迈上门前石阶,在两个栩栩如生的白玉狮子注视之下进入武德殿…… 殿内有争执声隐隐传来,在周道务踏入殿内的时候,戛然而止。 周道务收摄心神,走入殿内,光线有些昏暗,他微微眯眼,才看清太子正坐在主位,萧瑀、刘洎、房俊、马周四人分别落座左右,此刻都抬头向他看来。 几大步来到李承乾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周道务,奉命押送俘虏回国,前来向太子殿下复命!” 李承乾一如既往的温和,白胖的脸上满是笑容:“自辽东而返,千山万水路途难行,道务辛苦了,看你这脸色又黑又瘦,想必吃了不少苦头,稍后好生歇息,免得临川心疼。” “道务”乃是周道务的字,以字行,非是名…… 周道务见太子神情温厚、关怀备至,心底一松,感激道:“多谢殿下,末将自辽东返程,遭遇暴雪极寒,大雪封路无法通行,无奈之下只得驻留辽东城,心中念及长安局势,心焦如焚,如今晚归一步,恳请殿下降罪!”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旁端坐的刘洎蹙眉问道:“敢问周都督奉命押送多少俘虏回国?” 殿内瞬间一静。 周道务心底一沉,果然被盯上了,只不过非是预料之中的房俊,却是刘洎这个杀千刀的…… 心虚回道:“有数万之众。” 刘洎冷笑一声:“连准确的数字都欠奉,可见周都督对这桩军务有些不大上心呐……那么此刻这些俘虏已经悉数抵达关中咯?时间刚刚好,眼下关中遭受叛军兵祸,百废待兴,亟需庞大人力予以重建。将军此行,不啻于雪中送炭,太子殿下挡予以嘉奖。” 李承乾摸了摸唇上短髭,有些尴尬。 周道务杀俘之事,早有风传,李承乾也相信大抵如此,只不过坊市之间流传的那些“虐杀俘虏有伤天和”之类的传言他听过就算,区区俘虏而已,纵然宰杀想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略微惩戒周道务一番也就罢了,总不能为了几个俘虏便将东征兵败、父皇受创的罪名归咎于周道务一身吧? 好歹也是功勋之后、自家妹夫,如此之大的罪名,周道务扛不住…… 但刘洎此刻将这件事挑明,自己这个太子就不能装糊涂了,是非黑白,总得有一个说法。 周道务此刻在心里已经将刘洎的八辈祖宗问候了一遍,但即便心中再是恼怒,也不得不将头上兜鍪摘下放在身侧,改为双膝跪地,声音羞愤愧疚:“殿下明鉴,辽东气候恶劣,路途难行,过冬物资极为匮乏,导致俘虏大面积遭受冻疮,有些人冻疮严重,寒气爆发而死,有些人冻疮严重、不可医治,末将只能予以斩杀、放逐,免得大军遭受拖累。此虽无奈之举,但着实触犯军法,甘愿受罚!” 刘洎不屑道:“你说得倒是轻巧,虐杀俘虏有伤天和,使得上苍降下怒火导致东征受挫,岂是区区一句受罚便可轻易揭过?” 转头看向李承乾,道:“殿下,微臣恳请三法司予以会审,一旦确认周道务杀俘之事,当依律斩首、以儆效尤!” 周道务吓得面色大变…… 第两千零九章 峰回路转 杀俘之事被刘洎咬住不放,周道务难免心虚,又惊又怒。 李承乾便有些为难,杀俘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放在以往或许不值一提,但东征大军倾举国之力却未竟全功,父皇甚至在军中坠马、生死不知,许多人都要为此担责,这个时候找一个替死鬼自然是当务之急。 恰好杀俘之事曝出,所以“有伤天和”“上苍震怒”之类的谣言甚嚣尘上,若说背后没有各方势力推波助澜,李承乾是断然不信的。这些人想将周道务推出去,将所有罪名都推在他身上,然后一棒子敲死…… 按理说,身为太子应该顺水推舟、作壁上观,因为东征之战铩羽而归不仅朝中各方势力要为此担责,即便李二陛下也需要一个借口丢掉“指挥不力”“好大喜功”的骂名,周道务实在是完美的甩锅人选,甚至若此刻李二陛下坐在这太极宫里,周道务已经被禁军收押,然后“百骑司”将其以往种种全部抠出来,稍有不法之事便上纲上线,做成铁案、明正典刑。 但李承乾不是李二陛下,他做不到那般心狠手辣,所以此刻见刘洎咄咄逼人、萧瑀乐见其成,只能求助房俊。 他看房俊一眼,恰好房俊也向他看来,两人四目相对。 房俊立马明白李承乾的意思,遂干咳一声,缓缓道:“刘侍中如今已非御史中丞,更非卫尉寺长官,军中将领犯错与否只怕还轮不到你指指点点吧?手伸得这么长,真以为大唐军方无人否?” 他一开口,刘洎与周道务尽皆一愣。 刘洎认为房俊与周道务素有嫌隙,如此剪除政敌的机会放在眼前,岂能错过?不仅消除政敌,且能顺势将周道务麾下军队予以收编,实力大增。更有甚者,他甚至想到一旦周道务被明正典刑,临川公主九成了寡妇……坏人他刘洎做了,给各方势力寻到替死鬼,也得了好处,房俊则尽可施展手段将临川公主拿下,毕竟其“好公主”之癖好天下皆知……各取所取,两全其美,怎么反倒替周道务脱罪? 没道理啊…… 周道务则感激涕零,他一直认为最应该对他落井下石、狠狠揪住不放的便是房俊,结果此刻发难的是刘洎,反倒是房俊给他解围…… 看来还是自己浅薄、狭隘了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房俊固然嚣张跋扈,却是个有心胸气度的,堪称以德报怨。若自己此次能够脱罪,定当让自家临川公主……离这厮远远的! 妇道人家见识短,万一对房俊心忖感激,导致被房俊有机可乘、趁虚而入,那自己还不如现在死了的干净。 刘洎见到太子并无表示,禁不住蹙眉,沉声道:“越国公误会了,非是本官插手军务,实在是杀俘一事干系重大、影响深远,恐日后朝臣不满、民怨沸腾,本官乃殿下之臣,自当为殿下排忧解难,不能坐视隐患滋生而无动于衷。” 他没说什么“国法难容”之类的空话,杀俘不祥人人皆知,但国法、军纪之中对此却并无严厉之惩戒,而是暗示周道务已经犯了众怒,决定他的命运的是朝中各方势力的态度,若不将其绳之以法,会给太子带来极大的麻烦。 房俊听得出刘洎的暗示与警告,却不愿纠缠,敲了敲面前的案几,不悦道:“刘侍中乃帝国宰辅,又是御史出身,自当谨言慎行、遵循法度,你口中所谓‘杀俘’一事,不过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罢了,敢问可有真凭实据?” 刘洎沉着脸,忍着怒气:“本官尚无凭据,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只需三法司介入此案,真伪黑白自见分晓,谁也别想一手遮天、颠倒黑白!” 房俊便不再理会刘洎,转头对李承乾道:“殿下明鉴,所谓‘杀俘’只在坊市之间流传,并无凭据,焉能以流言而治罪军中大将,贸然让三法司介入?若开此例,必导致奸佞当道、法纪废弛!不如命周道务暂居长安、限制出城,而后令‘百骑司’奔赴辽东,搜寻‘杀俘’之证据,若查无实证,自当还周道务清白,对造谣者予以严惩,若当真有‘杀俘’之证据,亦可将其就地抓捕下狱,自有律法惩处!” 眼下“百骑司”已经在李君羡率领之下彻底投靠太子,只需令“百骑司”搜索“杀俘”之证据,便一切尽在太子掌握之中。想让周道务死,纵然他不曾“杀俘”,亦可轻松炮制出无数证据,做成铁案;反之,若想保住周道务,也可沿途奔赴辽东将有可能存在的证据销毁,辽东人烟稀少、地广人稀,销毁证据轻而易举,不会为外人察觉。 主动权掌握在太子手中即可,周道务之生死由太子决断,房俊自己不愿掺合,虽然与周道务之间只是意气之争,尚未到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但此次周道务已成众矢之的,若他自己强势将其保下,恐激怒各方,得不偿失。 然而他这有些不负责任的搪塞之语出口,在座诸人除了萧瑀依旧老神在在之外,皆吃了一惊。 刘洎捋着胡须微微颔首:要说坏,还是房二这厮坏啊,自己简直太纯洁了!强势推动三法司介入固然可以收集证据将杀俘之事做成铁案,但却难以摆脱“栽赃构陷”之嫌疑,毕竟由周道务承担东征不利之罪责的受益者太多,即便是三法司当中也大有人在,聪明人都能看出周道务是给大家“顶雷”,即便此案干干净净、真真切切,又有几人相信? 后患太大。 但若按照房俊所言,先将周道务软禁使其没机会毁灭证据,然后直去辽东将无论是否存在的证据一一收集,届时证据确凿。即便是太子也抵不住朝野攻讦、舆情汹汹,此案铁得不能再铁,周道务永无翻身之日。 谷  周道务怒目而视:老子就知道这厮不是个好东西!亏得自己刚才还心生感激,认为他是一个胸襟宽阔的君子,真是有眼无珠啊! 这哪是为我脱罪?按照刘洎之言,并无实证之下将自己收监,事情可能还有几分回圜之余地,可房俊这么做分明是将此案钉死,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太阴险了! 太子则不以为然:如此一来此案便彻底掌控在自己手中,紧紧攥住周道务的把柄,便能令其一心依附东宫,不敢有背叛之意,否则若是吃里扒外,顷刻间便能令其锒铛入狱、身败名裂…… 办事还得是房二稳妥啊,不愧为孤之肱骨! 房俊哪里知道个人孬种转着什么样的念头?他只是简单的不愿多掺合此事而已。 见刘洎未再表示反对,遂看向周道务,问道:“周都督总不能一个俘虏都没有押送回来吧?” 周道务心中大骂阴险小人,却也不敢翻脸,毕竟眼下还有几分转圜之余地,万一将其激怒,谏言太子立即搜寻证据,那就完蛋大吉。 只得闷声答道:“尚余七千余人,不过其中也有不少身患冻疮,需要调理医治,此刻正在潼关之外驻扎,随时等候朝廷处置。” 说是七千,但肯定是没有的,他嫌弃俘虏又是身患冻疮又是耗费米粮药物,一拨一拨的杀得七七八八,只余下最为精壮的带回来,节省下来的米粮药物都已经通过特殊渠道贩卖干净,钱财落袋…… 刘洎啧啧嘴,摇头叹气:“数万精壮俘虏,一个冬天便被周都督杀得只剩下几千,此等凶残暴虐之处,当真古今罕有、骇人听闻!殿下,微臣建议还是启动三法司介入此案吧,否则一旦传扬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恐有损殿下威望。” 周道务阴着脸,不敢说话,既然自己所犯之事已经彻底移交至太子手上,又何必与刘洎这个奸贼聒噪,徒惹事端? 就当这厮在放屁,臭不可闻…… 李承乾瞅了一眼一直默默喝茶一声不吭的萧瑀,也不理会。 房俊先是对刘洎道:“眼下长安内外百废待兴,正是刘侍中精励图治、报效君王之时,何必这般喋喋不休、夹杂不清?此事交由‘百骑司’处置,您还是别插手了,免得被外界怀疑您试图插手军务,凭空惹出麻烦来。” 刘洎哼了一声,不言语。 如今房俊无论权势、功勋、地位皆在他之上,即便他乃当朝宰辅也不敢压着房俊一头,如果当真将这个棒槌惹怒了,怂恿军方表达不满,自己的确是不好下台。 敲打了刘洎一句,房俊对周道务道:“还请周都督签署军令,将那些俘虏移交给京兆府监管。如今京兆府除去修缮城中各处损毁,尚要阻止民夫疏浚河道、加固河堤,人手捉襟见肘,这些俘虏正好物尽其用,免得咱们自己徭役过重,影响民生。” 他用了一句“物尽其用”,可见也并未将高句丽俘虏当人看,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未曾沐浴华夏文化的蛮胡骨子里桀骜难驯、背信弃义,与野兽无异,若是强行将其入籍大唐,反受其害。 就好似后世某些地方为了所谓的政绩将黑兄弟的地位一再拔高,许以种种匪夷所思之特权,实则那帮家伙除去增添社会负担、扰乱社会治安、败坏社会风气之外,一无是处。 往往当意识到这一点,却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必对其过于体恤怜悯,他们也不懂这些,什么道德礼仪涌泉相报在他们看来根本不值一哂,只要将其当作消耗品能够创造出相应价值即可…… 第两千一十章 临川公主 听闻由京兆府接收俘虏,一直闷声不吭的马周登时眼睛一亮,直起腰杆朗声道:“请周都督尽快签署军令,本官稍后即派人前往潼关接收俘虏。” 周道务自是一口答应。 马周这才看向李承乾,道:“去年冬天连降大雪,终南山各处峰岭积雪甚多,开春之后积雪融化成流汇入各条河水,形成磅礴之势,加之今年雨水又多,两相叠加之下导致关中各条河流水量暴涨、湖泊满溢,水涝极为严重。许多低洼田地遭受湮没,且由于叛军肆虐,官府瘫痪,难以及时组织民夫救灾,灾情愈发蔓延。眼下亟需大量米粮物资,还望殿下召集群臣、集思广益,设法予以筹措,否则灾情肆虐,百姓生计无着,后果不堪设想。” 同样三缄其口、不声不响的萧瑀附和道:“马府尹所言甚是,灾情肆虐,民心不稳,难免有怨气滋生,殿下当予以重视,尽快筹措钱粮人力消弭灾害。” 自古以来,天灾往往成为王朝崩塌之罪魁,亿万百姓常常忍受着苛捐杂税、横征暴敛,但只有还有一口饭吃,便不在乎到底是谁在统治着他们。可一旦天灾人祸横行,百姓活不下去,别管在位的是秦始皇还是汉武帝,平素绵羊一半温顺的人们便会暴躁而起,将压在身上的统治者推翻。 如今关中刚刚经历一场兵变,尸横枕籍、哀鸿遍野,若再任由灾情继续泛滥,只需有居心叵测之人振臂一呼,便可啸聚数万乃至数十万灾民…… 治水救灾,迫在眉睫,远比重建长安、重修太极宫更为重要。 李承乾自然知晓轻重,对马周颔首道:“长安内外之治水救灾,皆赖爱卿操持,其中之辛苦孤心甚知,惟愿爱卿精诚尽忠,不负父皇与孤之信任。待到他日重建完成,长安内外恢复贞观繁盛,爱卿当为首功!” 他虽然长于深宫,未曾主政一方不谙俗务,却也明白平日里朝堂之上高屋建瓴、引领帝国前进之方向固然不易,底层官府奉行政令、破除万难之时更为艰难,但凡能够将这战火荼毒之后残缺破败的关中恢复如初,必须付出无数心血,非当世之名臣所不能为之。 房俊勇冠三军、战功彪炳,马周勤勉任事、才干卓越,李道宗沉稳睿智、血统高贵,这三人现在担起军、政、皇族的三杆大旗,乃东宫柱石。日后更是他掌控朝堂的左膀右臂,岂能慢待? 三人之中马周官职最小、爵位最底,等到登基之后,当予以简拔,使其直入中枢担任宰辅,只要重建事宜完美达成,堪称功勋卓著,或可为尚书左仆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之首…… 马周沉声道:“身为人臣,为殿下排忧解难、为百姓纾困解厄乃是职责所在,为此纵然耗尽心血亦是理所应当,不敢居功。” 一旁的刘洎看着马周,心底慢慢的全是羡慕。 相比于担任京兆府尹,管理京兆府事务的马周,自己这个侍中看上去高高在上,实则并无太多实权。门下省就设立于皇宫之内,职责便是协助皇帝处理朝政,看似每一道政令都要过手,但所有行政目的都取决于皇帝意志,自主性非常之低,远不如马周这般实权在握。 然而他御史出身,注定要走在务虚的系统之内,想要成为一地之主官,非极其特殊之际遇而不可得…… 诸事议定,萧瑀、房俊、刘洎、马周等人相继告退,马周回去京兆府主持诸般事务,房俊出城赶赴右屯卫临时驻地视察一番,刘洎则跟随萧瑀前去探视岑文本,这两日岑文本染了风寒,卧床不起。 太子命周道务签署军令移交俘虏至京兆府,然后命人将周道务软禁在皇宫之内,又将李君羡叫到面前。 吩咐道:“李将军速派可靠之人前往辽东,沿途收拢周道务杀俘之证据,若证据确凿,则记录在案,切不可为别人所知晓,更不许泄露一丝半点。” 李君羡心领神会,明白太子这是要将周道务拿捏在手中,领命道:“末将遵命,即可安排校尉李崇真率兵前往辽东,殿下以为如何?” 李承乾略作斟酌,颔首应允。 李崇真乃河间郡王李孝恭之子,李孝恭如今担任安息都护,坐镇西域,乃是东宫一系,都是自己人。 李君羡告退而出,返回玄武门外“百骑司”驻地,叫来李崇真,仔仔细细叮嘱一番,李崇真领会意图之后,当即带上数十兵马,出城奔赴辽东。 ***** 一身华服、满头珠翠的临川公主在堂内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向外张望几眼,秀美的俏脸上神情焦虑。 稳稳当当坐在绣墩上喝茶的房陵公主受不了,放下茶杯,葱白纤细的手指摁了摁太阳穴,无奈道:“你好歹也是帝国公主,有几分静气行不行?这般走来走去,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临川公主停住脚步,瞪她一眼,没好气道:“谁又没请你,你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要反客为主管起闲事么?坐不住您趁早离去,好走不送。” 驸马周道务已经率军返回关中,待交接军务之后即可返回公主府,但最近城内流言四起,说是“屠戮俘虏有伤天和”导致上苍震怒,故而降下大雪阻碍大军贡献平穰城,更令父皇军中坠马负伤,连朝堂之上也议论纷纷,要对周道务予以严惩……临川公主自是忧心如焚,哪里静得下心? 今日驸马入城交卸军务,早有府中眼线回报会是已经进了太极宫,却迟迟不见出来,愈发令临川公主如坐针毡、忧虑不已。 偏偏房陵公主这个惹人嫌的不请自来,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房陵公主被怼了一句,知道临川心底焦虑,所以也不气恼,自顾自的又斟了杯茶,小口小口喝着,脑子却不停琢磨着周道务的处境。 家仆从外头快步进入堂内,瞧见房陵公主正坐在那里喝茶,便略一迟疑。 临川公主瞅了房陵公主一眼,对家仆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喏,”家仆这才说道:“外头有驸马的亲兵自城外回来,说是驸马有书信当面呈给殿下。” 临川公主眉头一扬,忙道:“让他进来!” 房陵公主也挺直腰杆,两眼灼灼有神,很感兴趣。 须臾,一个亲兵自门外进入,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将一封书信双手呈上:“将军命吾返回府中,将书信呈给殿下,请殿下过目。” 临川公主结果书信,拆开来一目十行读完,一双秀眉紧紧蹙起。 房陵公主上身微微前倾,小声问道:“周驸马说了什么?” 她很好奇,周道务前往太极宫述职交卸军务,为何还要同时给临川公主写封信? 临川公主转身回到她身边坐下,将书信递给她,同时问亲兵道:“驸马可否还有交待?” 兵卒摇头道:“并无其他交待。” 临川公主颔首,纤白素手摆了摆,将亲兵斥退…… 房陵公主已经看完信,捏着自己尖俏的下颌,若有所思道:“按照周驸马心中所言,此番入宫述职,凶多吉少啊。” 临川公主愁的不行,叹气道:“谁说不是呢?朝中这帮子大臣也是多管闲事,如今兵变消弭、局势未稳,一大堆事儿等着他们去操持,盯着吾家驸马作甚?莫说尚不知驸马是否杀俘,就算真的杀了几个,又有什么了不得?真是恼人!” 然后纤手攥拳在茶几上轻轻锤了一下,俏脸上满是恼怒,咬牙道:“房二那厮与驸马素来不睦,今次得了这样一个机会,一定会落井下石,本宫恨不能一口咬死他!” 如今房俊之权势、声望正值巅峰,太子对其倚为臂助、言听计从,若其从中落井下石,非要将周道务治罪,只怕周道务根本无法脱罪。 等到被“百骑司”下狱,房俊授意李君羡严刑拷打,周道务如何挨得住?只怕屈打成招之后便被做成铁案,再无翻身之余地。 房陵公主也觉得麻烦,往昔房俊与周道务能够在太极宫内大打出手,将李二陛下都气得不轻,这些年更是相互看不顺眼,如今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是将周道务往死里弄…… 她与高阳、长乐的关系都不错,但对房俊当初对她送上门却不屑一顾之事记恨尤甚,只是不愿见到房俊搬倒周道务。 想了想,道:“虽然此事非同小可,但你总不能在府中干着急,却袖手旁观吧?” 临川公主眼圈泛红,咬着嘴唇,彷徨无措:“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如何?唯一的办法便是去向太子求情,可太子对房俊视若肱骨、言听计从,岂能为了我一个没什么用的妹妹去驳斥房俊?” 越想越急,越觉得委屈,眼泪顺着嫩白的脸颊扑簌簌流下来。 房陵公主赶紧递上手帕,劝慰道:“事在人为,眼下尚不知具体情况如何,何必如此?你若乱了方寸,愈发没了办法。” 临川公主哭道:“你我看似金枝玉叶、尊贵至极,实则半点实权也无,事到临头又能有什么法子?” 房陵公主见她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带雨,眼珠一转,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可以去求求房二啊!” 第两千一十一章 阴谋算计 临川公主一愣,脸颊微红,摇头道:“驸马就是怕我去找房俊求情,故而特意派人送信回来,我岂能送上门去?” 周道务虽然未在信中明言,但她明白周道务特意来信叮嘱一番是什么意思,还不是怕她求上门去,房俊却趁机要挟,将她给糟蹋了? 房陵公主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挽着她的手臂,凑到耳旁小声道:“论及对男人的了解,你能比得上我?这男人呐,一贯口是心非,心里想要,但嘴上偏偏道德礼仪一大堆。试想,如果朝野上下当真都攻讦周驸马杀俘,欲予以严惩,放眼朝堂除了房俊还有谁能反驳百官将周驸马救出来?我明白这个道理,周驸马当然也明白,可他偏偏给你送来这么一封信……呵呵,男人呐。” 眼中满是鄙夷之意。 临川公主檀口微张,双眸瞪大,吃惊道:“啊?你是说……” 难不成周道务之所以送来这封书信,看似让他不要去找房俊,实则隐藏的意思是提醒他,自有房俊才能救他? 这岂不是让她送上门去…… 自己的丈夫当真为了性命、前程,宁肯让自己的妻子去往仇敌面前受尽凌辱? 一时间心乱如麻。 房陵公主眼珠一转,抿嘴摇头道:“你可别赖我,我什么也没说!” 将临川公主愣忡失神的娇弱模样,又添了一把火:“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周驸马到底什么用意,而在于你自己怎么想,是想眼睁睁看着周驸马被治以杀俘之罪,将东征不利、陛下受伤的罪名一身背负,明正典刑,还是尽人妻之责,想尽方法、舍弃一切从中营救,无论将来如何,但求一个问心无愧。” 哼哼,你房二不是对老娘不屑一顾么?还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老娘倒是要看看一个公主洗白白送上门,你到底要不要…… 况且,她认为若临川公主为了营救周道务从而被房俊睡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身为妻子为了搭救丈夫而失身有什么错?非但没错,甚至堪称伟大, 将来周道务逃脱生天,只应感恩戴德,愈发小心翼翼予以爱护,焉能有半分嫌弃之理? 再者说来,与房俊那样大权在握、英姿勃发的少年权贵春风一度不知是多少长安贵妇做梦都惦记的美事儿,也不算是吃亏呀。 我想上,人家还不上呢…… 临川公主彷徨无措,不知该不该听从房陵公主的话,下意识觉得女人为救丈夫牺牲一切都是对的,可再想到会被房俊百般侮辱……便不由得夹紧双腿、攥紧粉拳,浑身发麻、脸色发红。 房陵公主见她神色,便知她已然意动,唯恐过犹不及,遂摸了摸临川公主发烫的脸颊,柔声道:“心关难过,这种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才行……我先回去了,你自己慢慢想,想想往后余生是清清白白成了一个寡妇捧着贞节自己过日子,还是拼上一切但求一个问心无愧、无怨无悔……” 起身看了临川公主一眼,转身水蛇一般的腰肢扭动,告辞离去。 走出厅外,房陵公主抬眼看了看阴沉的天色,一如她此刻心情一般阴沉厚重……乘坐马车回到自己府中,坐在花厅之内,将前来服侍她洗漱卸妆的侍女斥退,喝了一口茶水,一个年迈的老内侍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 房陵公主放下茶杯,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是厌恶至极的表情,半点也不遮掩,冷声道:“让我做的事已经做了,你们什么时候放人?” 老内侍已经七老八十,佝偻着腰,瘦小的身躯干瘪如皮囊,看上去已经油尽灯枯、行将就木,双眼浑浊无神,,颤着声音道:“只要事成,自然放人。” 面上无须,树皮一般的皮肤布满斑痕,浑身上下半点生气也无…… 房陵公主柳眉竖起,纤白的手掌狠狠拍了茶几一下,怒道:“此事成与不成,岂在本宫掌控之内?本宫总不能绑了临川送去房二床榻之上任他凌辱吧?” 帝皇贵胄,自有居移气、养移体,即便女流之辈,怒气勃发之时亦能气势凌人。 老内侍却对房陵公主的怒火视如不见,叹了口气,脸上沟壑一般的褶皱挤在一起,慢悠悠道:“殿下冲老奴发火又有什么用呢?老奴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做不得主的。” 房陵公主一双美眸微微泛红,死死盯着老内侍,面罩寒霜、恨意弥漫。 良久,才从红唇中吐出一个字:“滚!” 老内侍再叹一声,躬身施礼,道:“殿下息怒,老奴告退。” 颤巍巍的转身走出去。 房陵公主心中怒极,挥手将茶几推到,茶具跌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外头的侍女吓了一跳,赶紧走进来,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房陵公主脸色,跪在地上收拾碎片。 “母亲……” 随着一声轿呼,一道纤细的身影冲入厅内,却是一个貌美如花、瘦弱纤秀的二八女子,此刻泪痕宛然、梨花带雨,望之令人生怜。见到侍女跪在地上收拾茶具碎片,先是一愣,旋即疾步上前扑入房陵公主怀中,啜泣道:“他们还是不肯放了郎君么?” 房陵公主爱怜的将纤瘦的身子紧紧拥在怀中,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强颜欢笑道:“放心,母亲已经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了,只要事成,他们自会放人,不必担忧。” 这是她与前夫窦奉节的女儿,因她当年与杨豫之私通而与窦奉节和离,觉得亏欠女儿太多,倍加宠爱,求到李二陛下面前赐婚下嫁洛阳于氏子弟于遂古,新婚燕尔之际,举国东征,随即关陇叛乱,关中乱成一团,前些时日京中大肆搜关陇子弟,于遂古却遍寻不见、离奇失踪,随后才知被人绑架…… 窦氏哭泣几声,哽噎着道:“要不咱们去求求太子吧?太子素来仁厚,不会坐视不理,只需派遣‘百骑司’追查,想必定能将郎君救回。” 房陵公主抚着她的鬓角,心中满是爱怜,安慰道:“不必惊动太子,那些人只是想以你郎君的性命胁迫娘亲给他们办事而已,只要事成,你家郎君自然无恙。” 她曾极受高祖皇帝宠爱,自然知晓皇宫里曾有一支神秘力量,后来背叛了高祖皇帝投入李二陛下麾下,“百骑司”在这支神秘力量面前不值一提,否则何以那些人在自己府中潜伏多年,却一直不曾被“百骑司”所查知? 这件事,求谁都没用。 窦氏伏在母亲怀中,垂泪泣道:“是女儿连累了母亲。” 她虽不知那些人逼迫母亲去做什么事,但既然用上这等手段,想来一定是充满危险。她心疼母亲,却也不能对郎君不管不问,内心倍受煎熬…… 房陵公主轻叹一声,搂紧女儿瘦弱的肩头,清声道:“是娘连累了你们啊……” 骊山脚下,大营。 刚刚用过晚膳,倒了一杯茶的李勣坐在书案之后,翻开一份军务正待批阅,便有亲兵入内通禀,说是王瘦石求见。 李勣蹙眉,没好气的将军务合上丢在一旁,无奈道:“让他进来……先将茶水撤走。” 对于那个身份神秘、桀骜难驯的老宦官,他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敬意,反而充满厌恶,虽然不见不行,但连一杯茶水都不愿奉上…… 亲兵退出,王瘦石脚步轻飘飘走进来,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珠子毫无表情的盯着李勣。 李勣金蹙眉头,沉声道:“有事说事,若是无事便请自便,这般阴阳怪气的给谁看?” 语气毫不客气。 王瘦石阴仄仄道:“英国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自勾结房俊,将机密泄露给他,此乃欺君之罪。” 李勣一愣,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王瘦石哼了一声,道:“周道务入宫请罪,房俊非但没有趁机进谗言将其治罪,反而予以维护……若非你私下通气,房俊焉能如此?” “呵!” 李勣被生生气笑了,他伸开两手分别撑在桌案两侧,上身微微前倾,一双眼睛鹰隼一般盯着王瘦石,一字字道:“军伍之中,从无戏言!王内侍这般信口雌黄、恶意构陷,莫不是当真依仗陛下之宠信,本帅便杀不得你?” 他心中怒极,一股雄浑霸道的气势满溢而出,征战杀伐的一代名将怒气磅礴,杀气凛然! 只待王瘦石说错一个字,便会立刻下令将其乱刃分尸! 王瘦石倒也不惧,梗着脖子与李勣对视,半晌才气势稍敛,疑惑问道:“当真不是英国公私下给房俊通气?” 李勣也收敛杀意,淡然道:“本帅自然不曾做过,但有一点本帅要提醒王内侍,你纵然深受陛下宠信,但说到底不过一个阉人,很难明白天下豪杰的胸襟气魄。房俊与周道务素有积怨不假,但你一厢情愿的认为一旦周道务遭受朝野攻讦,房俊便会落井下石甚至将其置于死地,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对于房俊之性情,他最是了解不过。 第两千一十二章 离间之计 对于房俊之性情,李勣最是了解不过。 谁若是惹了他,的确睚眦必报,但绝对不会做出落井下石那等卑劣勾当,就算想要收拾周道务,也必是堂堂正正、直来直去。 想要将周道务的罪行公之于众,诱使房俊对其报复故而予以陷害,然后经三法司详细调查之后来一个“查无此事”,从而将房俊归罪于“陷害同僚”? 真是想多了…… 人有所短,最忌人言,阉人最厌恶旁人在他面前嫌弃他是个阉人,毕竟这是作为一个男人最大之耻辱,如今李勣这般毫不客气的指着鼻子骂他,王瘦石岂能不怒? 他冷笑一声,微微颔首:“英国公没做过自是最好,不过就算房俊此番没有陷害周道务,咱家也尚有对策,还望英国公莫要插手。” 李勣不以为然:“你们的事,本帅懒得过问,只不过好心提醒你一句,做事最好谨守底线,千万别将那厮给惹急了,不然就算是陛下坐在这里,也护不住你们。” 区区一个阉人而已,纵然再是受宠,房俊打杀起来也不会有半点手软…… 他是真的忠告王瘦石,以免其不知深浅铸下大错,最终闹至不可收拾之局面, 王瘦石却不领情,嗬嗬干笑两声,意味深长道:“英国公放心,房俊乃太子肱骨、东宫柱石,老奴就算再是跋扈,又岂敢对其不利?纵然有一些小算计,沾便宜的也一定是他,说不定还要感谢老奴呢,嗬嗬嗬!” …… 看着王瘦石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勣向后靠在椅背上,凝眉沉思半晌,幽幽叹出一口气。 眼下他看似手握数十万大军,挟开山裂石之威势,直入长安即可抵定乱局,实则却是身不由己,连一个阉人都不如…… 他不知那边为何要针对房俊,也不知王瘦石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更不知房俊到底会否一时糊涂误入彀中,只是感叹这太平盛世来之不易,又何必这般折腾不休? 是非对错、黑白成败,绝不仅仅是掌控了史官便能粉饰一番,掩藏真相,世人亿万张口,口口相传,总会有褒贬传诸于后世,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本打算趁夜前往停放棺椁那处营地走一遭,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随他去吧…… ***** 春明门外吊桥放下,李勣惊动城外左武卫、右屯卫的斥候兵卒,赶紧飞奔入中军向主帅告知,随即城门开启一扇,一队骑兵自城内疾驰而出,风卷残云一般驶向右侧的右屯卫大营。 程咬金得到通禀,快步走出中军帐,策骑直抵军前,正好见到那队起兵抵达右屯卫军营之外,目测五十余骑,皆顶盔掼甲、装备精良,非寻常兵卒可比,这个时候自城内出来奔赴右屯卫大营,想来也只能是房俊了…… 大抵对方也见到了站在营门之外兵卒簇拥之下的程咬金,略一停顿,并未入营,其中一骑掉转马头折返回来,径直向着左武卫大营这边疾驰而来,距离三箭之地方才停住。 马上骑士吐气开声,中气十足:“末将房俊,恳请卢国公出营相见!” 今日阴天,雨水将降未降,所以声音远远传出,两军阵前兵卒将校听得真真切切,不仅一片哗然。 今时今日,房俊之威望早已随着关陇叛军的战败而臻达前所未有之巅峰,即便是当年参预立国以及随后玄武门之变的一众帝国宿将,也不能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俨然军方新贵、一方大佬。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东宫砥柱、一军主帅,却大摇大摆的立于军前,这是何等胆量气魄? 左武卫一阵鼓噪,诸多兵将怒气勃发、蠢蠢欲动,认为房俊这等行为固然胆魄令人钦佩,却也隐隐不将左武卫放在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程咬金甩了一下马鞭,喝叱道:“都给老子安生一些!且不说人家堂堂越国公乃一军主帅、帝国柱石,汝等不可以下犯上,单只是其勇冠三军之武力,汝等去了也是白给!都守在这里,不许妄动,待老子去会会这狂妄的小子!” 言罢一夹马腹,催动战马排众而出,直奔立于军前的房俊。 相距不足一丈,程咬金才勒马站定,大声道:“单点老子出阵,是否欺老子体衰,想以壮欺老?来来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老子让你知晓什么叫姜是老的辣!” 房俊在马背上哈哈大笑,抱拳道:“叔父说笑了,您是长辈,在下岂敢不敬?只是自叔父东征之后久未相见,甚是想念,故而凑上前来与您说说话儿。” 说着,自马背上翻身跃下,信步来到程咬金马前,毫无防备的样子。 程咬金“嘿”的一声,也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抬手拍了拍房俊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赞许道:“早知道你小子有出息,却不曾想出息居然这么大,连吾等老家伙都被你压过了去!后生可畏啊,甚好,甚好!” 他是真心实意感到高兴。 他与房玄龄君子之交,极为敬佩对方的为人处事,但脾气却不一样,有些合不来。反倒是房玄龄这个此子,他看着就舒服,脾气合得来,从不以子侄辈相待,更像是平辈论交,故而对房俊今时今日取得之成就分外高兴。 即便是他这位开国公,此时面对房俊之功勋成就,也难免有些嫉妒…… 献出玻璃配方、筹建华亭镇等等就不必说了,即使当年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令天下侧目、人人惊艳,也无法同这一年来所取得之功勋相比。 举国东征、京畿空虚、外敌入寇之际,房俊挺身而出,率领半支右屯卫转战数千里,一路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等等当世强敌,长安风雨飘摇之时,又数千里驰援东宫,于绝境之中一举击溃关陇叛军,此擎天保驾、扶保社稷的从龙之功,堪称当世无双。 更别说东征大军铩羽而归以后,一力贡献平穰城、覆亡高句丽的皇家水师也是房俊的部队…… 只此一年来的成就,当得起一句“惊才绝艳”之赞誉,史书之上,大抵是要拎出来单独列传的人物…… 光芒闪耀,举世无双。 房俊与程咬金相对而立,谦逊道:“叔父面前,晚辈些许微功岂敢自夸?往日叔父有建国之勋、从龙之功,早已臻达军功之顶点,自当半生拼搏而后一生享用,晚辈初出茅庐,只能步步凶险、锐意进取,追寻叔父之足迹不敢有所懈怠。” 程咬金捋着胡子,“嘿”的嗤笑一声,瞪了房俊一眼。 这番话语看似恭维,实则暗中带刺:您都黄土埋到脖颈了,自当用上半生打拼来的功勋躺在功劳簿上享福,何必跟咱们年青人一样打生打死掺合这混乱局势?万一不慎致使晚节不保,那可就亏大发了…… 不理会房俊的暗讽,程咬金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春明门城楼,感慨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朋友,大抵决定了他的地位与层次。犬子顽劣,这几年有你照拂也算是闯出了一番名堂,老夫心中甚慰,感激之言不多说,记在心里了。” 世家大族,自是遵循“宗祧承继”之规则,唯嫡长子继承家业、爵位,其余子嗣要么投闲置散、混吃等死,要么一力拼搏、历经艰辛,即便是胸有锦绣、志气飞扬的子弟,想要出人头地何其难也? 程处弼当年跟着房俊厮混,尚有李思文、屈突诠等一干纨绔子弟,横行关中、闯祸无数,曾被称为“长安害虫”,可知其行为有多么恶劣,连李二陛下都愤怒不已、连连惩戒。 谁能想到,这一群当初桀骜不驯、恶迹斑斑的纨绔子弟,在房俊引领之下,于帝国飘摇之时忽然建功立业? 房俊笑着摇摇头:“处弼是我兄弟,自当守望相助,但他如今的功勋乃是占真刀真枪搏杀而来,晚辈不敢居功。不过话说回来,后天太子出城,处弼必然引兵护卫太子左近,届时倒要看看你们父子对阵之时,是叔父你宝刀不老,还是处弼后生可畏!只不过刀枪无眼,叔父还需小心谨慎,切勿折损于军阵之中,使得处弼终于报了这些年被您打骂训斥之仇……” 程咬金没理会房俊的冷嘲热讽,哼了一声:“有能耐你们这群小子就尽管使出来,当真要了老子性命,老子无怨无尤,九泉之下还要夸赞你们几句!” 说着话,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远眺春明门城楼,心头滋味繁杂…… 如果山东世家当真不管不顾,让他领兵阻挡太子出城,他是否要为了再进一步而不顾一切父子对阵? 万一当真一时不慎,父子其中之一殁于军阵之中,是否值得…… 良久,程咬金转身边走,骂道:“房玄龄光明磊落、温润君子,怎地生出你这么个阴险狡诈的东西?这一招离间之计,恐令你房家家风蒙羞!” 第两千一十三章 临川夜访 房俊望着程咬金的背影哈哈一笑,道:“房家家风蒙羞,总好过程家父子相残,阖府上下披麻戴孝吧?” 这话不好听,但却是事实,所以程咬金只是佯怒:“臭不可闻,滚!” 嘴里骂着“滚”,先翻身上马的却是他自己…… 房俊笑嘻嘻道:“久未与叔父相见,甚是想念,不如小侄请叔父入营小酌两杯,叔父可有胆量?” 程咬金握着缰绳,一边调转马头,一边骂道:“黑了心的混账,在老子面前耍这样的把戏?这等激将法屁用不顶!老子若邀你入我左武卫饮酒,你可敢去?” 去你右屯卫小酌?老子傻了才会那么干!你小子纵然不敢杀我,可万一将我软禁作为人质,岂非一世英名尽付东流,徒惹天下耻笑?况且若入你军营,山东那帮老东西该如何看我? 房俊抚掌笑道:“晚辈自然是不敢的,所以,叔父你也不敢咯?” 程咬金一愣,才明白自己被这厮给调戏了一回,搞不好这厮明日就会四处宣扬什么“房俊胸襟开阔、诚意相邀,程咬金徒有虚名、胆小如鼠”之类的流言蜚语,有损他声威,提升房俊的地位…… 登时怒目圆瞪,挥舞马鞭作势欲抽,待到房俊退了一步,这才一夹马腹,马鞭抽在马臀上,疾驰返回己方军营。 房俊看着程咬金背影片刻,也跃上马背不疾不徐返回右屯卫阵前。 希望程咬金能够对父子对阵有所顾忌,不至于完全听从山东世家之命令,以至于在春明门外大战一场…… …… 房俊于春明门外营地巡视一番,将高侃等将领叫到一处,反复叮嘱不可懈怠,虽然左武卫、右侯卫两支军队袭击太子之事不大可能发生,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要绷紧精神。 身为军人自当时刻保持紧张感,做好一切之准备,以应对任何突发之情况。 军人之职责,便是铁血、无畏、严谨、牺牲…… 直至月上中天,房俊才率领亲兵出营,避开左武卫军营沿着灞水一路向北,抵达龙首原之后才绕着大明宫的外墙返回玄武门外大营。 回到中军帐洗漱一番,简单的吃了一口晚膳,让人沏了一壶浓茶,坐到书案前打算通宵处置堆积如山的军务公文。 帐外巡逻兵卒刚刚敲响三更的梆子,亲兵校尉卫鹰便推门而入,恭声道:“大帅,营外有人求见。” 房俊一愣,放下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喝了一口茶水,奇道:“这深更半夜的,何人求见?” 卫鹰面色有些古怪,微微垂头,道:“是临川公主殿下。” 房俊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蹙眉瞪着卫鹰,叱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一肚子龌蹉心思,没出息的东西!” 卫鹰吓了一跳,自是不敢反驳,只小声问道:“大帅见还是不见?” 心里想的则是这大唐的公主当真奇哉怪也,好像都喜欢半夜三更的窜门,而且自家大帅这能耐也确实大,公主们都喜欢来找他…… 房俊哼了一声:“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若放其进入军营,本帅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当然不见!” 卫鹰眼角一抽,人家公主都不在乎名声,你一个大佬爷们儿还在乎个球啊……赶紧转身退出。 房俊坐在椅子上慢悠悠的喝茶,心里琢磨着临川公主的来意。 这个倒也不难猜,最近朝野上下风传周道务杀俘之事有伤天和,很明显有将其严惩以为东征不利寻找借口的趋势,临川公主就算看不明白,身边也会有人提醒,加之今日周道务入宫之后不得复出,临川公主肯定是慌了神,唯恐周道务被各方势力集火打击,最终落得一个明正典刑…… 前来向他求情也属正常,但光天化日之下不来,偏偏选在这个事后,莫非是打算牺牲点什么,予以交换? 想到这里,房俊不禁有些郁闷,看来自己“好公主”的坏名声当真是闻名遐迩、妇孺皆知…… 娘咧!小爷怎地就“好公主”了?不就是娶了一个公主、同时又跟另外一个公主暧昧不清么?连晋阳公主那般体软、身娇、易推倒,随时想吃就能吃到的大萝莉都能忍得住不碰,这是何等光风霁月、冰清玉洁之人品? 谣言误我太深,使世人不识豪杰啊…… 喝了口茶,正准备继续批阅公文,卫鹰又回来了。 “临川公主说了,若大帅不肯相见,她便自尽于军营之前。” 房俊:“……” 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谷  这些大唐公主文化水平堪忧啊,来来回回都只会这一个套路是吧? 房俊沉着脸,慢慢喝茶,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头。临川公主与自己素来不睦,算得上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不爽,以临川公主那个任性自私的脾气,能够抛弃自尊亲自求上门,甚至怀有“牺牲”之觉悟,这已经是突破底线了。 若他顺水推舟,临川公主大抵也就咬着牙认了,权当被狗咬了一口,可面对房俊毫不犹豫的拒绝,却依旧意志坚定,甚至以死相逼,这背后若说没有什么阴谋算计,绝对不可能…… 但最让他疑惑之处,就算他将临川公主招入军营,且当真发生一点什么,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这样的风波怎么可能当真动摇他的根基呢? 一个公主而已,又是你情我愿,即便是那些政敌对这种事也拿不出手…… 半晌,他才开口道:“告诉临川公主,本帅军务在身不便相见,同时你领一队兵卒护送其自城西金光门入城。” 不仅要将临川公主打发走,还得确保其安全,万一再出现之前营门外杀人之事,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喏!” 卫鹰告退离去。 房俊蹙眉沉思良久,想不明白临川公主到底是太过在乎周道务之生死从而性情大变,甘愿忍辱负重,还是当真有人在她背后有所推动…… 刚刚拿起公文,卫鹰又回来了…… 房俊蹙眉,隐隐发怒:“就算临川公主不肯离去,你也当强行护送其回城,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真以为本帅之命令乃是儿戏?” 卫鹰吓了一跳,忙道:“非是在下办事不力,而是……武娘子前往营门之外,与临川公主相见,在下不敢阻止,也不敢耽搁,赶紧回来向大帅禀报。” 房俊先是一愣,旋即怒极而笑:“嗬!这娘儿们当真是闲着难受,整日里盯着本帅呢?有亏妇道!” 临川公主在营前求见,一干女眷在军营之中暂居,若是无人通风报信,武媚娘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也没办法,就算他治军再是严谨,军中上下皆知他对于武媚娘这个妾室的看中,也不可能对她完全封锁各种消息,以武媚娘的智谋、手段,想要收服几个眼线着实轻而易举。 卫鹰眼角一抽,赶紧低下头,以免被大帅发现他鄙视的眼神…… 其余几位夫人也就罢了,武娘子聪慧伶俐、手段狠辣,只怕大帅您闺房之中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外人面前才敢口出狂言、夫纲大振。 堂堂房二郎,也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惧内得很…… 果然如同他猜想一般,房俊撂下一句狠话,展示一番态度,然后一摆手:“娘儿们的事情让她们自己处理,本帅不掺合。” 卫鹰一脸严肃:“大帅英明!” 房俊嗯了一声,大抵是觉得过于软弱了,补充道:“除去盯着点儿,长点眼色,回头有什么消息赶紧来报。” “喏。” 卫鹰再度转身离去。 …… 营门外,星月无光,旗杆下的篝火熊熊燃烧,火油哔剥作响。 武媚娘一身箭袖胡服,身段窈窕玲珑,外面披着一件猩红的大氅,俏生生坐在马背之上,眉目婉约、英姿飒飒,策马立于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一侧,笑意盈盈,隔着车窗与车内人说话。 “临川殿下夤夜来访吾家郎君,可见必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只不过此举未免于礼不合。殿下乃金枝玉叶,自然不在乎朝野风评,但吾家郎君政敌众多、整日里战战兢兢,万一被御史言官们逮到把柄,难免攻讦一番,有损声威。若殿下非是不可对人言之事,不妨跟奴家说说,如何?” 火光之下,她俏脸煜煜生辉,言辞轻声细语,却差点将车内的临川公主气个半死。 我就是个没脸没皮自己送上门来的贱货,但你家男人还不稀罕碰我是吧? 临川公主气得俏脸微红,攥紧粉拳,但她对武媚娘的名声早有耳闻,知道这女子虽然只是房俊的侍妾,但出身名门,在房家的地位不低,不仅房俊对其极为宠爱、予以信重,便是房玄龄都素来倚重,不以妾室相待。 当初怒斩郧国公张亮之子一条胳膊,其火爆脾气更是风传关中,令临川公主极为忌惮…… 深吸两口气,鼓胀的胸脯略微平静,临川公主这才说道:“此次前来,的确是本宫思虑不周、有些失礼,只不过攸关吾家驸马之生死,本宫关心则乱,还望武娘子勿恼。” 她知道武媚娘的地位,明白今日就算自己把自己洗白白送进军营任凭房俊施为也没了机会,倒不如恳请武媚娘一番,看看能否有说服房俊的机会。 第两千一十四章 言辞如刀 听着武媚娘的话语,马车里的临川公主沉默了一下。 对方直接来到营外阻止她入营,这令她非常不爽,房俊的拒绝相见固然令她羞恼,自己堂堂公主选择这样一个时间送上门来,其中之意味房俊怎可能不明白呢?她很难忍受将自己如同货物一般送出任凭一个男人压在身下肆意凌辱,但房俊将她这般无视,却也刺痛了一个女人的自信心…… 而武媚娘直言无忌将她的心思完全戳破,更加令她颜面无存、极为难堪。 但她不敢对武媚娘发飙,因为她不仅深知这个女人手段狠辣招惹不得,更知道房俊对其极为宠爱,这从一个妾室能在深更半夜随意出入军营,并且跑到自己这个公主面前兴师问罪便可见一斑。 一旦激怒了这个女人,回去枕头风一吹,不仅求助房俊的希望彻底破灭,深知会导致房俊大怒之下对周道务愈发落井下石…… 深吸口气,临川公主挑开车帘,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与策骑而立的武媚娘几乎视线持平,看着对方夜色之下飒爽风姿,缓缓道:“吾家郎君原先与越国公有些嫌隙,但彼此只是意气之争,远不到生死仇敌之地步。此番吾家郎君遭受陷害,身陷囹圄,朝不保夕,本宫走投无路之下才深夜登门,恳请越国公念在亲戚份儿上放弃旧怨、仗义伸手,则本宫及汝南周氏一门,解感念越国公之恩德,永志不忘,日后但有差遣,绝无推迟!” 火光映照之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素手紧紧攥着衣襟,内心极不平静。 她自幼刚硬,性格任性好强,从不肯在旁人面前低头,如今却要在一个妾室面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自然郁闷难当,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可即使她这副模样看上去楚楚可怜,武媚娘又岂是那等怜香惜玉、心慈面软之辈? 武媚娘嘴角一挑,紧了一下披风,声音清冷悦耳:“临川殿下莫非以为奴家是个傻子,会信了你这番鬼话?” 临川公主面色一变:“武娘子此言何意?” 武媚娘星眸闪闪,眸光在临川公主依旧纤细窈窕的娇躯上巡视一番,淡然道:“即便是前来寻我家郎君求情,为何白日里不来,偏要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登门?殿下心里想的什么,又能瞒得住谁呢?另外……殿下出府之前,应是沐浴净身了吧?” 逮着你的痛处往死里怼,这才附和武媚娘的风格…… “你放肆!” 临川公主俏脸殷红,几欲滴血,几乎羞愤欲绝。 不仅是武媚娘直接将她心底不堪的想法戳破,血淋淋的撕扯开来,更因为她出府之前的确沐浴净身,甚至连贴身的小衣都换了一件新的…… 武媚娘完全不在意临川公主的盛怒,微微扬起雪白尖俏的下颌,完美的唇形在火光映照之下愈发显得鲜嫩如花瓣,但吐出的话语却犹如刀剑。 “你家郎君是生是死,自是你自家之事,却偏要将吾家郎君拖下水,这又是何道理?” 临川公主乃修成怒之下又有点懵,一时间转不过弯:“本宫何曾拖越国公下水?” 武媚娘冷笑一声,俏脸含霜:“殿下若往常爱慕吾家郎君,无论是存心勾引、亦或是自荐枕席,顶了天也只是有亏妇道、人尽可夫。可如今周道务被收押之后你便送上门来,或许只是心存爱慕,趁机成就好事,可外人如何知晓?只会说你是被吾家郎君所胁迫。如此,岂不是存心给吾家郎君栽赃一个‘逼辱公主’的罪名?如此毒如蛇蝎,还要装作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模样,当真令天下女子所不齿!” “……” 临川公主浑身剧震,她甚至忽略了武媚娘言语之中的恶毒,整个面上血色尽褪,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这口舌歹毒的武媚娘虽然可恶至极、活该千刀万剐,但话语之中却有着几分道理,如果周道务当真是房俊落井下石蛊惑太子将其收监欲治以重罪,心中或许当真存了逼着自己送上门任其凌辱之贼心。 自己为了救夫,心甘情愿送上门是一回事,房俊心思歹毒,设计使得自己调入彀中任其凌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主动与被动,过程不同,效果不同,感受自然也不同…… 武媚娘哪里知道临川公主根本没抓住重点? 目光灼灼的盯着对方,问道:“可是有人给殿下出主意,让殿下深夜前来?” “……”临川公主在此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武媚娘洞若观火、巨细无遗,下意识道:“之前房陵姑姑正好在府上……” 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对,赶紧闭嘴,却是已经晚了。 “房陵公主?” 武媚娘目露森然,银牙暗咬:“这个贱人!” 谷  看向临川公主的时候,目光多了几分柔和,不过是一个脑子不大够用而被人利用,差点铸成大错的蠢女人罢了…… “其中究竟,牵连甚广,奴家会向郎君详细说明,至于周驸马之事,还需郎君决断,临川殿下还是请回吧。” “如此也好。” 临川公主已经意识到若她今日踏进这座军营,庇佑不可预知之严重后果,也只得先行回去,再做计较。 再说她此番前来的确做好了献身之准备,眼下当着武媚娘的面前被戳破,只觉得浑身发烫面皮发烧,哪里还有脸待? 说了两句话,赶紧缩回车厢内,催促着车夫驾车离去。 武媚娘目送临川公主离去,掉转马头,策骑进入军营,直奔中军。来到帅帐之外,帐前亲兵纷纷单膝跪地、施行军礼,齐声道:“见过武娘子!” 没有人敢因其妾室之身份而有所慢待,所有人都知道房俊内室之中的话事人非是身份高贵的高阳公主,而是面前这位千娇百媚的武娘子,甚至就连家主房玄龄都对其格外看重,时常商讨大事…… 卫鹰更是狗腿的上前牵马坠蹬,扶持武媚娘下马。 将缰绳丢给卫鹰,武媚娘眼波流转,轻轻一笑,低声道:“此次做得甚好,当再接再砺。” 声音不大,但左近亲兵都听得清楚,纷纷露出诧异神色看向卫鹰。 卫鹰呆愣愣看着莲步轻移的武媚娘进入帐内,脸上满是懵然……什么是“此次做得甚好”?是说自己牵马坠蹬服侍周到? 这自然不可能,卫鹰第一个念头便联想到必然有人内宅的武娘子通风报讯,所以才能恰好前去阻拦临川公主。那么问题来了,谁是那个通风报信之人? 只看周围亲兵们看他的眼神,卫鹰便郁闷的想撞墙,同时大叫一声:你是我啊! 这女人祸水东引,试图掩盖真正的通风报讯之人而已,甚至真正的报讯者就是你们其中之一…… …… 帐内,房俊上前温柔的替武媚娘脱掉披风,又亲手斟了一杯热茶,夫妻两人在书案两侧相对而坐,房俊笑道:“临川救夫心切,死缠烂打,若非娘子出面,还不知要纠缠至何时,打不得骂不得,着实麻烦,多谢娘子解围。” 武媚娘素手捧着茶杯,俏生生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喝了一口茶水,眸光如水在房俊脸上瞥了一眼,幽幽道:“是妾身唐突了,临川殿下有求而来,郎君得偿所愿,正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妾身冒失,坏了郎君好事,心中惶恐。” 房俊:“……” 你那是惶恐么?瞧那刀子一般的眼神,你胆子打得很呐! “啊哈哈……”干笑一声,无奈道:“娘子已知为夫早严词拒绝,甚至唯恐几位娘子误会,连营门都未让临川进来,一片丹心可鉴日月,不褒奖为夫守身如玉也就罢了,又何必出言讥讽?我本将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扎心了娘子……” 见他这般浮夸做作,武媚娘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将茶杯放到桌上,言归正传。 “听临川之言,她之所以夤夜前来,甚至做好了献身之准备,乃是受了房陵公主至蛊惑,并未认知到若今夜留宿于此,会给郎君带来何等凶险。” 大唐社会风气开放,女子地位几乎是历朝历代之巅峰,皇室公主们豢养面首、露水情缘屡见不鲜,尤其是高祖皇帝诸女,更是作风糜烂、风评极差。临川若与房俊暗通款曲,幽会于军营之中,及时传扬出去,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然,若周道务不肯受辱,誓要以死相搏,则是另外一回事,就譬如当年房陵公主与杨豫之有染,其夫窦奉节带人将杨豫之残杀一般,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终李二陛下也只能判其夫妻和离,一别两宽…… 但眼下周道务身陷囹圄、朝不保夕,临川为了挽救抚恤从而含恨忍辱为房俊玷污,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皇室可以容忍公主们外出偷腥、豢养面首,却绝对不能容忍公主们被迫遭受臣子之凌辱…… 只要临川公主留宿军营之内,且房俊忍不住碰了她,必将惹出一场轩然大波。 即便太子再是宠信房俊,发生这种事,也不能将皇室尊严置于不顾…… 第两千一十五章 追查到底 房俊默然颔首,他想得比武媚娘更深、更远,面色前所未有之凝重。 武媚娘察言观色,察觉到不大对劲,小声问道:“可是有什么内情是妾身所不知?” “逼辱公主”的确会激起众怒,但值此朝局紧张之关头,太子必极力相护,除去名望有损之外,并不一定遭受实际之损失,可郎君的神色为何如此凝重? 甚至隐隐有些……后怕? 想来,此番临川公主前来军营,差一点使得郎君陷入一场极大的危险之中…… 房俊沉吟片刻,摇头道:“有些事娘子暂时不易得知,不过尽管放心,既然为夫已经有所警觉,任谁也无法暗中算计。时辰不早,娘子快回去歇息吧,这边公文大抵腰通宵批阅才行。”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乖巧道:“呐妾身先回去,军务虽要紧,亦要爱惜身子才行,切莫操劳过度。” 自成亲以来,房家几乎所有家业都由她操持,郎君几乎未有半点事情隐瞒。眼下却不肯详言,可见事情非同小可,但她信任房俊的能力,既然不许她参谋,自是能够处置完美。 房俊将武媚娘送出帐外,返身回来坐在书案之后良久,才将卫鹰叫进来,吩咐道:“持本帅之名刺印信前往‘百骑司’驻地,请李君羡前来,便说本帅有要事相商。” “喏!” 卫鹰领命,即刻出账,策骑前往一墙之隔的“百骑司”驻地…… …… 一盏茶过后,李君羡便大步走入中军帐,见礼之后坐到房俊对面,问道:“大帅有何事吩咐?” 房俊摆手将亲兵斥退,帐内只余下李君羡一人,将今日发生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李君羡面色凝重,道:“大帅的意思,是让末将发动眼线,追查房陵公主?” 房俊颔首,道:“房陵公主此人整日里招摇过市,四处充当掮客,实则没什么根底,本帅如何下场又岂能轮得到她得利?所以她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你去查明白。” 李君羡雷厉风行,当即起身:“末将这就去查!” ***** “百骑司”成立之初,李二陛下尽挑军中精锐成军,其用意可不仅仅之事负责宿卫宫禁、龙驾出行,更赋予监察京中之权,几乎京师之内所有的皇亲贵戚、文臣武将、富商巨贾、文人墨客,都在监察之列,眼线、细作无数。 当然,李二陛下之功勋或许不能称之为“古今第一”,但其心胸气度、对于臣下之豁达,却少有人及。“百骑司”监察之结果往往只是呈上李二陛下案头,看过之后甚至都不会存档便被付之一炬,只要臣子、宗亲非是犯下原则性的错误——谋逆,李二陛下尽皆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故而,“百骑司”之权势、实力极为庞大,但是存在感却一直很低…… 临川公主府内自然安排有“百骑司”的眼线,房俊半夜之时将李君羡叫过去,请他出手严查,到了辰时,李君羡便再度登门,告知结果。 中军帐内,两人相对而坐,李君羡脸色有些古怪,迟疑一下说道:“事情已经查明,房陵公主的女婿于遂古遭人绑架,下落不知,绑匪以于遂古之性命相要挟,让房陵公主怂恿临川公主向大帅您求情,并且暗示必要时候要舍得出去,甚至是自己娇贵的身体……” 房俊颔首,这些他已有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继续问道:“绑匪何人?” 李君羡面色愈发凝重,迟疑一下,斟酌着道:“尚未得知,但根据这几日房陵公主府内府外、人前人后的言行举止,大抵可推断此事与其府上一个老内侍有关。” 房俊心中一动:“老内侍?” 李君羡缓缓道:“那老内侍不简单,是当年房陵公主出嫁之时,高祖皇帝陪嫁过去的,这些年一直在房陵公主身边。末将派人追查至老内侍身边,不仅所有线索全部断了,更感受到巨大威胁……末将怀疑,老内侍与陛下当年身边的一支神秘势力有关,不敢追查下去。” 作为“百骑司”的大统领,李君羡虽然在当年玄武门事变之时并未进入帝国核心阶层,但手底下掌管着大唐帝国最显赫的一群人最为隐私的机密,很容易便摸索出这股曾经存在的强横势力。 而且这恐怕会牵扯到更为深层的秘密,所以李君羡心有忌惮,不敢继续查下去…… 房俊脑海之中立即浮现出一双死鱼眼——王瘦石…… 他沉默不语。 谷  此事由周道务而起,“杀俘不祥”乃是朝野上下之共识,所有人背负东征不利责任之人,都默契的统一阵线,欲将责任全部推到周道务身上。所以有人暗中驱使临川公主欲栽赃他“逼辱公主”之罪,应该只是顺势为之。 但此事既然牵扯到李二陛下身边那股神秘势力,那么想要栽赃他的究竟是王瘦石,还是…… 从这里猜下去,那股神秘势力的真正目的,也不是他房俊,而是东宫。 当下局势纷乱,关中不靖,对于东宫来说威望、声势都是需的,真正支撑东宫屹立不倒的乃是右屯卫、东宫六率这两支强军。 “枪杆子里出政权”,此乃千古不移之至理…… 东宫六率恶战连连、损失惨重,一时片刻难以得到有效补充,战力有限,但右屯卫却是转战数千里无一败绩的常胜之军,战力强横独步天下,只要右屯卫在,东宫自然安如磐石。 以“逼辱公主”之罪名剥夺他房俊的兵权,右屯卫一盘散沙,等若断去东宫一臂,使得太子根基受损。 最终之目的,还是在于储君之位啊…… 一切似乎又回到远点,自关陇起兵之日起,长安内外、朝野上下、甚至就连远在辽东的大军,所有的目的都剑指储君之位,哪怕现在关陇叛军已经覆灭,太子坐得稳稳当当,可还是有人不死心。 房俊捋清楚幕后脉络,心底嗟叹一声,何必呢…… 现在他面临抉择,是就此把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人对方在水面之下继续搅风搅雨,还是毅然出手,予以阻止? 想阻止也不难,无论当年那股势力曾经如何强大,毕竟蛰伏了许多年,常年隐藏暗中,实力受损乃是必然。而自己这边则可调动“百骑司”、东宫六率、京兆府三方势力,在长安城内形成巨大优势,足矣碾压。 最难的是此事之后果,着实难料…… 李君羡见房俊沉思不语,也不打断,慢悠悠的喝茶,心底盘算此事之来龙去脉,以及有可能引发的各种后果。他能够被李二陛下委以“百骑司”大统领之职,自然不仅是忠心这一个有点,能力、才智皆是上上之选。 尤其常年行走黑暗之中,对于此等手法几位熟悉,很容易从房俊身上猜测对方的真正目的乃是东宫太子,其动机应该来自于那一份尽管谁也未见、但极有可能存在的“遗诏”,既然在太子登基之前发难,很显然“遗诏”之内容攸关储君之位。 自己所需面对的问题,是现在彻底站在东宫一边,助太子顺利登基成就从龙之功,还是有所保留,等着将来遵循“遗诏”之命? 看似很难,实则很易——他直至现在连那份所谓的“遗诏”都未见,难不成任凭一群老内侍打着陛下的幌子予以驱策? 再者说来,陛下在与不在,忠诚的意义截然不同。 连张士贵那样的忠烈之人,在猜测陛下驾崩之后都果断宣誓效忠太子,更何况他李君羡? 一封“遗诏”,断然不能同李二陛下之金口玉言相提并论…… 房俊沉吟良久,才最终下定决心,他必须展示自己的立场与态度,而不是知难而退、随波逐流,任凭那些见不得光的阉人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人生在世,功名利禄之外,总还要有些原则与坚持,他要通过反击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即便后果是他所不能承受…… 事实上,即便他此刻沉默无言,待到太子储位丢失、东宫沦陷,他又岂能置身事外、安然无恙? 决心已定,便不再犹豫,亲手给李君羡斟了一杯茶,道:“还请李将军继续追查下去,事关重大,详情不便告知,稍后本帅入宫请示太子颁布军令,你只需依令而行即可。” 李君羡明白房俊这是将他派出在责任之外,心中已有决断,痛快道:“凡是危及太子之阴谋,末将责无旁贷!” 房俊本以为说服李君羡参预此事要费一番唇舌,毕竟傻子也看得出来此事极可能扯上“遗诏”,见他这般痛快,便知其已经打定主意站在太子这边,无所保留。 遂欣然道:“如此甚好!将军大胆追查,吾肯定太子给于紧急时刻调动东宫六率兵卒与京兆府巡捕之权,总之一句话,将这群藏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东西挖出来,斩草除根!” 而后,房俊又叮嘱一句:“记住,此事你只是依令行事,追查有人蛊惑临川公主一案,至于其他,全不知情。你得将自己摘出来,咱们不能全装在一个篮子里,万一出现意外,你的身份还有大用。” *** 第两千一十六章 痛陈利弊 李君羡面色一紧:“后果很严重?” 既然房俊不厌其烦、一再叮嘱,显然此事的后果有可能连太子都兜不住…… 房俊郑重点头:“远超你想象的严重,所以一定要注意,尽可能在这件事情当中摒弃立场,只要是依令行事,任何人也不能以此对你进行攻讦、弹压。” 李君羡颔首,心中却难免狐疑。 眼下虽然局势未稳,但关陇奄奄一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入朝辅佐太子之格局已成,彼此之间相互争权夺利并不能影响大局,太子登基已经无可阻挡。此等情形之下,若是连太子与房俊两人尚且不呢给控制此案之进展趋势,可想而知那股曾忠于李二陛下的势力有多么强大。 但是这怎么可能? 房俊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叹息一声,道:“别想那么多,记得我说的话,快去办事吧。” “喏!” 李君羡不再多问,起身告辞,策骑回到“百骑司”大营,调兵遣将,开始彻底追查房陵公主女婿失踪一案。 …… 午时刚过,房俊便穿戴整齐,率领亲兵直抵玄武门下,叫开城门进入太极宫。 入门之后,便见到张士贵一身常服,负手立于路旁,笑道:“二郎此次入宫,可是有要紧之事?若不急,来陪老夫小酌两杯。” 房俊看了看天色,翻身下马,走向张士贵:“正好未用午膳,便蹭虢国公您一顿。” 既然张士贵特意等在这里,必然是有话要说…… 两人进入内城值房,早有亲兵端来酒菜,菜品不多,但很精致,两壶美酒,净手之后分别落座,边吃边聊。 张士贵提杯敬了房俊一下,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之后一边给房俊斟酒,一边说道:“你要当心程咬金那个夯货,山东世家这几十年被隔离于中枢之外,备受打压,心头怨气甚深,对于权力之执著热衷,远超你的想象。万一他们不管不顾,极有可能命令程咬金阻止太子出城,甚至发动攻击,一场大战势不可免,定要做好完全之防备,不容有失。” 他如今彻底站在东宫这边,自然不希望太子出事,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对于权力之贪婪,恐怕绝非太子、房俊、甚至李靖之揣度,万一疏忽大意,那可就麻烦了。 房俊夹了口菜,回敬一杯,颔首道:“晚辈晓得,多谢虢国公提醒,还有一事需告知虢国公……” 遂将昨夜之事大略说了一遍。 张士贵闷头喝酒,一言不发,只是连干三杯一口才也没吃…… 房俊尚要进攻觐见太子,只喝了两杯,便放下筷子。张士贵让人将酒菜撤走,沏了两杯茶,坐在书案旁慢慢喝着。 良久,房俊问道:“对于此事,虢国公有何看法?” 朝野上下,论功勋张士贵排不上前五,但若是论及李二陛下之信任,张士贵堪称第一,即便在贞观初年之时,也远在长孙无忌之上,否则断然不会被委以宿卫宫禁之职。 故此,对于陛下身边的那股神秘势力,最为了解之人想必就是张士贵…… 张士贵捧着茶杯,略作沉吟,这才说道:“不对劲啊,王瘦石对陛下自然无限忠诚,但从其种种行为来看,阻挠太子登基之意图坚定不移,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当真只是因为陛下的一封‘遗诏’?且这份遗诏是否存在也存疑,陛下若在,易储自在情理之中,因为陛下可以从容收拾易储之后的烂摊子,可若是陛下不在,难道当真不顾中枢崩溃、天下大乱,也要留下一份遗诏命忠于他的臣子将易储进行到底?没道理啊。” 储君乃未来国主,为了将来顺利接班,自册立之日起便仿照朝堂中枢之架构组成东宫班底。朝野上下为了各自利益能够在未来新君继位之后得以延续甚至更进一步,自然竞相依附东宫,使得东宫根基稳固、实力大涨。 所以,无论何时,易储都会损害无数人的利益,即便再是雄才伟略之帝王也难以消除易储所引发的剧烈动荡,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断不会轻易提上日程,更遑论是驾崩之后尚要留下易储之遗诏? 难道以李二陛下之英明神武,当真宁肯大唐陷入四分五裂甚至一朝崩颓之危险,亦要换掉他不看好的那个儿子? 而后,张士贵沉声说道:“应该禀明太子,就此事追查清楚,说不定王瘦石等人以陛下‘遗诏’为幌子,实则尚有别的阴谋。” 房俊喝了口茶水,瞅了张士贵一眼,阴谋什么的大抵是没有的,不过只要你有这份态度就行了…… “晚辈也正有此意,不过王瘦石等人实力强横,一旦追查下去极易引发轩然大波,这太极宫的安危便十分重要,还要虢国公多多上心才是。” “二郎放心,老夫当日打开玄武门放太子出城,便已经彻彻底底站在太子这边,再也不能回头,自当以太子安危为重,于公于私,都不敢有半分懈怠。若有人想要在这太极宫内搅风搅雨,就得问问老夫手中的刀!” 谷  等得就是张士贵这句话,房俊放下茶杯,起身施礼:“如此甚好!晚辈这就前去觐见太子,先行一步。” 张士贵将房俊送出,站在门口看着房俊跃上马背直奔内重门而去的背影,心中增添几分沉重。 …… 房俊来到武德殿,内侍入内通禀之后太子召见,遂入内觐见。 李承乾坐在靠窗的茶几旁,摆手让房俊免礼,而后关切道:“孤不知二郎前来,刚刚通过午膳,这就让人准备膳食。” 房俊忙谢过:“微臣入宫之时,被虢国公叫去吃了一些,不牢殿下费心。” 李承乾颔首,示意房俊落座,亲自给他斟茶。 房俊再度谢过…… 喝着茶水,李承乾问道:“二郎入宫,可是有事?” 房俊正襟危坐,将昨夜之事详细道出,末了,沉声道:“恳请殿下颁发谕令,授予李君羡调动东宫六率、京兆府之权,令东宫六率、京兆府配合其侦破此案,不容有失。” 李承乾愣了一下,目光古怪的打量房俊一番,而后略有迟疑,才小声道:“昨夜临川……当真未曾进入军营?” 房俊苦笑:“殿下当面,微臣岂敢扯谎?微臣从未对临川公主有非分之想,否则昨日在此便不会配合殿下试图为周道务脱罪,而应当落井下石、将其罪责坐实才对。” 连李承乾都这么看他,可想而知一旦临川公主昨夜进了军营,他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李承乾摸了摸唇上短髭,尤未尽信,幽幽道:“之前或许确未有非分之想,但昨日既然临川已经送上门去,显然下定决心为救夫君做出牺牲……” 话未说尽,但意思尽显:或许你之前没什么坏心思,可是送上门了不吃白不吃,你会不吃? 谁信呐…… 房俊无语,只得指天立誓:“昨夜若临川公主曾踏入军营半步,微臣……” “行啦行啦!” 李承乾赶紧将他制止,笑道:“孤不过是戏言而已,二郎何必当真?况且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孤又岂会怪罪?只不过临川毕竟乃有夫之妇,与唱了不同,你当谨小慎微,切勿纵情行事。” 房俊以手扶额,您这还是不信我啊? 难不成我这“好公主”的恶名就算是摘不掉了? 李承乾旋即面容一整,盯着房俊问道:“二郎认为此举确有必要?” 自然说得是“百骑司”、东宫六率、京兆府三个衙门联合追查房陵公主女婿失踪一案,此案看似欲构陷房俊,但最终之目标乃是他李承乾…… 房俊颔首,道:“确有必要!殿下乃国之储君,更有监国之权,只要陛下一日不曾回京,这大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便是您一个人说了算,您不是皇帝,但权力等同皇帝。此等情形之下,有人阴谋设计、意欲颠覆皇权,岂能不闻不问?殿下非但要管,且要以雷霆之势,展示殿下之决心、气魄,无论是谁藏在背后,都要连根拔起!殿下,一味的忍让,并不能让您获得拥戴与认可,这么多年以来,您忍让得还少了?反倒让人认为您软弱、无能。” 李二陛下为何一直心心念念不忘易储之事?正因他认为太子软弱,魄力不足,难以驾驭如此庞大之帝国,继任之后极有可能使得皇权旁落…… 李承乾不言,拈起茶杯慢慢喝着茶水,待到一杯茶水饮尽,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这才下定决心。 “此事二郎勿需再多理会,既然那些人是冲着孤来的,那就让孤与他们周旋一番,看看这些人离了父皇,还能否再来一回玄武门之变!” 正如房俊所言,他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饱受攻讦,不得父皇之认可,兄弟们一时片刻不肯安分惦记着这储君之位,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从未曾展示过强大之魄力。 你不狠,谁怕你? 这一回,无论此事背后藏着什么人,有着何等强横之实力,他都打算强硬到底,决不妥协。 第两千一十七章 进退两难 房俊欣然道:“世事变幻、白云苍狗,没人能未卜先知,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吾等只需尽力而为,成败胜负自然无需介怀。” 李承乾深深看了房俊一眼,一句老早就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有些事若房俊能说,无需他问也会早早告知,既然直到现在也没说,自然是不能说,也就没必要问…… …… 一队队东宫六率兵卒自各个驻防之处向着春明门集结,准备护送太子出城恭迎圣驾。长安城内各处里坊已经逐渐恢复日常,出出进进的百姓们都好奇的关注着这支军队,心底有着无穷无尽的猜想。 李二陛下已经在辽东军中驾崩的流言早已在长安城内风传,流言甚至列举了得到如此结果的种种原因,盖因当下局势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即便是大字不识的百姓,也渐渐深信不疑。 故而,即便关陇叛军覆灭,长安城内并无半分喜庆之意,反倒沉浸在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哀伤之中…… 严格来说,李二陛下得位不正,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之后逼父退位、窃据大宝,别说什么李建成杀机在先、李二陛下迫不得已,事情做了便是做了,青史之上难免留下骂名。 随后将东宫、齐王府上上下下斩草除根,更堪称“暴君”! 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从来不在乎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道德君子也好,卑劣之徒也罢,只要他的施政纲领于国有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那他就是一个好皇帝。 这方面,李二陛下无疑做得相当出色。 贞观以来,李二陛下夙兴夜寐、勤于政务,虚心纳谏、勤政爱民,朝野上下吏治清明、百业俱兴,商业、农事皆在隋末废墟之上得到长足之发展,河清海晏、安居乐业,使得朝野上下对于李二陛下之拥戴前所未见,帝位稳如山岳。 此等情形之下,骤然闻听李二陛下有可能已经驾崩于辽东军中,百姓除去痛失明主之悲怮,亦有对于未来之担忧…… 有人说太子慈爱仁厚、爱民如子,有人说太子性格懦弱、难当大任,百姓们满心迷茫,不知听谁信谁。 而此番太子出城恭迎圣驾,就意味着陛下之生死将昭示人前,大唐帝国之未来即将确定,自然牵扯着长安内外、关中上下数百万百姓的目光,所有人都等待着答案昭示的那一刻。 …… 与此同时,城外的各支军队也紧急集结、严阵以待。 紧张萧杀的气氛笼罩整个长安城,原本逐渐恢复的东西两市陡然冷清下来,中外商贾都不敢踏入长安这个巨大的火药桶,唯恐引火烧身、灰飞烟灭,纷纷驻足于长安周边,观望长安局势。 尉迟恭率领右侯卫驻扎于灞水之东,眼瞅着长安城的局势愈发紧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心急火燎之下,一宿之间便急出了一嘴燎泡…… “报!大帅,春明门内已经聚集了超三千东宫六率兵卒,加上春明门守军,人数逾五千之众。” 尉迟恭赶紧来到舆图前,查看如今长安内外兵力分布。 城内已经聚集在春明门的东宫六率,城外左武卫、右屯卫两相对峙、剑拔弩张,稍有不慎,大战即将开启! 左武卫、右屯卫皆乃当世强军,十六卫军队之中无可争议的第一序列,东宫六率经由李靖整编集训之后一事战力强横,面对十倍于己的关陇军队已然胜多负少。这三支军队一旦开战,那便是神仙打架,其余军队若被席卷其内,必被三军碾压,灰飞烟灭。 然而现在关陇门阀苟延残喘,亟待获取太子之庇护,万一长孙无忌见局势不利,命他率领右侯卫支援东宫,那该如何是好? 无论何时何地,兵权乃是安身立命之根本,万一掺合进长安城下那三支军队的混战之中,将自己麾下部队打光了,哭都来不及…… “报!” 尉迟恭正自焦虑,又有亲兵入内,身后还跟着一个传令校尉…… “英国公有令,命右侯卫即刻渡过灞水,于西岸驻扎,无论何等趋势之下务必确保渡河浮桥之安全,如违军令,军法从事!” 尉迟恭大吃一惊,忙问:“大帅欲率军渡河,返回长安?” 传令校尉回道:“末将只是前来传递军令,大帅如何绸缪部署,一概不知。” 尉迟恭没办法,接下军令,于回执之上签字画押,确认收到军令,传令校尉施礼告退。 谷  营帐之中,尉迟恭愈发心急火燎,将手中军令狠狠摔在书案之上。 他怕关陇那边为了向太子是好故而命他予以协助,从而陷入混战之危险,孰料关陇的命令还未来,反倒是李勣的命令先至…… 怎么办? 之前擅自赶赴终南山已经激怒立即,因为局势复杂或者别的原因,李勣并未追究,但这笔账肯定是给记下了。若此番继续违令不遵,以李勣治军之严谨、手段之狠辣,说不得今日半夜之时,便会派遣大军前来剿灭他这个乱臣贼子…… 然而若依令行事,岂不是一脚踩进火坑? 虽然李勣一直声称陛下昏迷,但军中上下谁不知道陛下已经驾崩?既然陛下驾崩,李勣应做之事便是老老实实将陛下遗体送归长安,举行国葬入土为安,而后太子名正言顺登基继位。 人家太子宁肯冒着巨大风险也要出城“恭迎圣驾”,不就是逼着李勣赶紧将陛下死讯公之于众,然后朝野上下重归正轨? 明明陛下已经驾崩,却还要派遣军队进驻灞水西岸,英国公你这是要造反啊…… 尉迟恭在帐中坐立不安,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又有亲兵来报,说是宇文士及求见。 尉迟恭忙道:“请郢国公进来!” 待到一身常服、精神矍铄的宇文士及走进帐内,尉迟恭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前去,好似见了亲人一般,握住宇文士及的手,惶急道:“还请郢国公指教,在下该当如何是好?” 将李勣之军令详细告知…… 末了,拉着宇文士及入座,命人上茶,苦着脸道:“李勣胆大包天,这显然是要纵兵入京、弑杀太子啊!可若是不听从他的军令,只怕在下以及右侯卫第一个成为李勣剿灭之对象。咱们关陇如今残破不堪、苟延残喘,若是连在下手中这一点兵马都折损干净,那可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无半分立身之本啊!” 宇文士及捋着胡子紧蹙眉头,他也没想到刚刚进来尉迟恭便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沉吟良久,他反问道:“抛开当下形势,以及你所有的猜测,单纯以你对李勣之认知,你认为他是否会篡逆谋反?” 尉迟恭一愣,想了想,摇头道:“在下也与李勣工事多年,可谓知之甚深,按理说,他绝非野心勃勃之辈,甚至对于权势之热衷也不尽显,若说朝中最不可能做出谋反之事的,大抵也就是他了……可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种种所为皆匪夷所思,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所以……” 宇文士及打断他,又问道:“现在,你敢不遵其将令么?” 尉迟恭一脸沮丧:“哪里敢?李勣那厮最是心狠手辣、军法严谨,到了天黑之时在下若是不率军渡河,他就能指挥大军突袭而至,将右侯卫杀个干干净净。” 论起治军之严谨,大唐军队之中,无人能出李勣之右,就连他的女婿杜怀恭听闻要将其招入军中,都吓得屁滚尿流,四处宣扬李勣欲将其杀之而将女儿改嫁,逼得李勣不得不收回成命…… 先前右侯卫奔赴终南山,已经违背了李勣的命令一次,可一不可再,此番若是继续不遵军令,李勣一定痛下杀手。 宇文士及道:“所以敬德你并没有选择之余地,就算此刻你想领军逃遁都无路可逃……不妨暂且依他军令,渡河之后在西岸驻扎,静观其变。” 尉迟恭颓然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只希望李勣莫要丧心病狂,当真存了谋朝篡位之念头。” 右侯卫驻扎灞水西岸,一旦开战,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能被卷入混战之中。以长安城下那三支军队之战力,加上李勣麾下的精锐,右侯卫哪里还有活路?只怕最终无论谁胜谁负,都只有全军覆没一途。 以宇文士及之智慧,又岂能看不到这一点? 只不过眼下右侯卫已经成为关陇门阀手中的筹码,只要能够取得太子之信任,就算统统死干净了,他们也不在乎…… 此时此刻,尉迟恭有些后悔,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接到长孙无忌命自己赶赴终南山之命令的同时,便与其划清界限、分道扬镳。若老老实实待在李勣麾下,又岂有今日之窘迫? 再不济投奔东宫也好啊,于右屯卫与东宫六率羽翼之下,起码也能保得住麾下这支右侯卫,无论何时总归还是有一点话语权…… 然而走到这一步,他也只能与关陇门阀一条道走到黑,别说中途退缩了,就算向拐弯也是不能。 第两千一十八章 严刑逼供 尉迟恭不敢再度违背李勣军令,与宇文士及商议之后,当夜聚集军队拔营横渡灞水,至西岸之后择选河畔平地驻扎,折腾一宿直至天明方才安顿下来,但因此使得长安成下的右屯卫、左武卫以及城中东宫六率无比紧张,数不清的斥候在右侯卫左近抵近观察…… 长安内外,战鼓声声、旌旗猎猎,各支军队汇聚于春明门外,相距不过十里,剑拔弩张、彼此对峙,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此等局势之下,太子执意出城“恭迎圣驾”令长安百姓很是紧张,纷纷替太子捏了一把汗……但担忧太子安危之同时,也都翘首以盼,向造一些知晓李二陛下至生死。 朝中文臣武将、皇室宗亲也对太子此番决断不知如何褒贬,都明白太子甘冒奇险需极大之魄力,想要破除危机、使帝国中枢快速安定下来,必须这么做。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出现意外,帝国岂非陷入更加纷乱地步? 毕竟眼下太子监国,各方势力不论认可太子与否,都不能否认太子的名分大义,一旦太子陨落、东宫覆灭,国主之争足以使得整个大唐混战一片、烽烟处处,甚至有涉及倾覆之祸。 但无论赞同与否,没人能够改变太子之意志…… ***** 临川公主府外,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路边,家仆自府门前返回,小跑着来到马车旁,回话道:“殿下,府上内侍说临川殿下抱恙,不见外客,让咱们择日再来。” 房陵公主挑开车帘,瞅了一眼临川公主府的正门,无奈道:“那咱们先回去吧。” 虽然亟待知晓昨夜临川公主是否与房俊成其好事,以便向那些绑匪回话,但临川公主闭门不见,她也只能悻悻而回。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房陵公主看着街上时不时一队队整齐走过的巡逻兵卒,感受着长安城内愈发紧张的气氛,心中更是忧急如焚。 长安城的局势一日紧过一日,谁也不知明日醒来会否阖城充斥叛军,东宫会否一败涂地。局势越乱,自家女婿能够生还的几率便便是渺茫,一想到如今年纪轻轻的女儿或要守寡,甚至因此寻死觅活,她便心如刀割…… 临川公主为何避而不见? 说什么抱恙,真病还是假病? 若是装病,同时对自己避而不见,是与房俊成就好事之后羞于感叹失贞所以羞于见人,孩纸反应到自己对她的蛊惑,从而心生警觉? 若是真病,这病何以来得这么巧?是房俊龙精虎猛,令临川不堪鞑伐、疲惫难捱,还是房俊那厮有什么特别恶劣之癖好,折腾得临川遍体鳞伤? 思绪不受控制的发散,当房陵公主惊觉自己居然龌蹉的联想到这些,总是她水性杨花、性情豪放,也忍不住心头一跳,啐了一口。 毕竟,房俊那可是她垂涎三尺,却怎么也得不到的男人…… 马车回府,房陵公主在侍女服侍之下下车,提着裙摆向花厅走去,一边吩咐道:“让刘内侍速来见本宫。” “喏。” 现在临川公主闭门谢客,尚不知她与房俊到底如何,必须先稳住那些人,既然自己已经按照要求去做了,那么到底临川是否与房俊媾合,自应那些人自己去确认…… 一个侍女转身快步远去。 房陵公主进到花厅,净手之后坐在椅子上,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茗呷了一口,问道:“小娘子今日如何?” 她自己生性放荡、行为不检,与京中不少美男子皆有露水之缘,其中逍遥快活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同时也导致名声败坏,连累女儿饱受嘲讽攻讦,故而心存愧疚,愈发将女儿视作心头肉一般,不忍其遭受半分委屈。 女婿于遂古乃是关陇门阀下一代当中出类拔萃的后生,夫妻恩爱、琴瑟和谐,身为母亲又怎见得女婿惨死、女儿悲怮欲绝,整日以泪洗面?那一颗颗泪珠子好似滚烫的铁水一般滴落在她心头,烫得她犹如剜去心头肉一般。 为了挽回女婿的性命、女儿的幸福,她愿意做任何事…… 良久,先前前去召唤刘内侍的侍女飞奔而回,喘了几口气,急声道:“殿下,刘内侍不见了!” 房陵公主大吃一惊,忙问道:“活生生的人,怎会不见?莫不是在府中别处,或者出府办事去了?” 谷  心头升起不祥之预感。 侍女回道:“奴婢已经问了府中管事,说是自今日天明便不曾有人见过刘内侍,起先无人注意,奴婢去了刘内侍住处,衣物财货半点不少,更奇怪的是连同平日里跟在刘内侍身边的几个小内侍也一并不见……” 按制,公主府内也有一定数量的内侍,犹豫直接隶属于宫内,故而在府中地位较高,这般无声无息不知去向,一旦宫里追究起来,责任很大…… 房陵公主彻底慌了神,该不会是那个老阉人见事情已经成了,干脆撕票,然后不告而别吧? 她脸色铁青,拍着茶几尖叫:“找!所有人都给本宫去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个老阉货给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同一时间,京兆府牢狱之内。 李君羡与房俊好整以暇的坐在牢房之中,看着五花大绑却依旧神情镇定的老内侍,笑道:“老人家年岁不少,正该是归隐林泉、颐养天年的时候,何必强撑着故作忠贞,一条道走到黑呢?与其将‘百骑司’十八般酷刑都尝上一遍,最终熬不过去而招供,何妨现在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免受皮肉之苦。” 一旁的房俊不耐烦道:“聒噪!此等老狗桀骜难驯、老奸巨猾,最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何必多费唇舌?直接上刑就好!” 李君羡无语,我这什么都没问呢…… 老内侍耷拉着眼皮,枯瘦的脸上满是不屑,慢悠悠道:“当年‘百骑司’创建之初,老奴也曾搭了把手,费了不少力气,你们那些所谓的酷刑,也不过是老奴玩剩下的……小孩子家家的把戏,何惧之有?都用上吧,也让老奴尝尝滋味,回想一下当年的风光。唉,这人呐一旦老了,最喜欢回忆过去……” 一脸坦然,神不慌、气不喘,很有一副坚贞不屈之风骨…… 李君羡起身,叹息一声:“也罢,既然前辈这般有雅兴,在下岂能令您失望呢?便好生服侍您一回,也让您品评一番,看看咱们这些晚辈是否有所长进。” 一摆手,旁边立即有人将从“百骑司”带来刑具推上来,一个木轮的五层架子,上边榔头、锯子、竹签、铁钳、夹棍……各式各样的刑具五花八门,看着就瘆人。 李君羡随手拿起一只铁刷子,笑道:“此物乃是新近由司内刑手所制,看上去与普通刷子无异,用处也大抵相同,只不过寻常刷子用来刷锅,此物用来刷皮,见到上面这些细密的铁刺没有?滚水泼在身上,皮肉便熟了,用这刷子刷一下,连皮带肉便一起下来,骨头上的筋络肉屑保准刷得干干净净。呵呵……晚辈们没什么本事,但也不能躺在前辈们的功劳簿上吃老本儿不是?来人,烧水,请这位老前辈给品鉴之后,给咱们指点一二。” 房俊嘴角抽了抽,原本李君羡也算是个有为青年,但是在“百骑司”这等阴暗的地方待久了,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了阴暗之气,似眼下这等脸上带着笑容用最平静的话说出最残酷的事,令人心生寒意。 尤其是这厮眼中那灼灼光彩看上去就很是兴奋,愈发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老内侍看了铁刷子几眼,耷拉着眼皮,听着李君羡的介绍,面皮终于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一下。 说什么面对酷刑无动于衷……怎么可能的?任谁见到这等残酷至极的酷刑都难免害怕,只不过有些人能够凭借坚定的信仰苦苦坚持,有些人却在酷刑之下彻底崩溃。 他是内行人,明白许多刑罚之所以难以令人抵御,最重要在于对受刑人的心理威慑,这远比身体上的苦楚更加不可防御……听着铁刷子的介绍,岂不是最终整个人都刷得只余下一副骨架? 陵迟也没有这么狠…… 纵然明知既然落入“百骑司”之手断无活命之理,但这等死法依旧令她心头惊惧。 房俊起身,道:“人老体衰,身体的控制力太差,吾不耐烦待会儿屎尿横流的场面,先出去等着了,李将军好生服侍,勿要让这位前辈失望。” 他不是变态,没有欣赏酷刑的喜好,未免影响往后数天的食欲,干脆走出牢房去马周说话儿。 李君羡目光炯炯,躬身目送房俊走出去,恭声道:“越国公放心,老前辈既然壮怀激烈、视死如归,末将自当将生平所学一一施展,断不会放过此等向前辈讨教之机会。” 转过身,狞笑着盯着老内侍,一字字道:“请前辈享用!” 第两千一十九章 左右逢源 房俊与马周坐在堂中,一边喝着茶水、吃着糕点,一边就当下长安重建交换部分意见,大多时候房俊结合更加合理的城市规划原则,向马周阐述现代成事的各种职能。 譬如公共卫生系统的改进与扩建,与减少生活污染、提升居民卫生水平,降低各种疾病之间的关系;下水系统的巩固与完善,要将这一功成视作国计民生的一部分,不吝钱财加大投资,一次修建百年收益,再大的洪水亦能顺利泄洪,不使城中造成内涝…… 尤其是部分坊墙之拆除,两人甚至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长安城原名大兴城,建立之初,依靠府兵起家的隋文帝完全依照“军事至上”之原则,令宇文恺设计修建了大兴城,城内里坊规划成为一大亮点,不仅使得居民各居一处便于管理,极大减少内乱之发生,更使得一旦强敌入侵,各处里坊可以依托坊墙形成一个个坚固壁垒,军民就地防御、予以反击。 但房俊认为这种看似极为稳妥的策略实则并无必要,因为一旦敌军能够彻底击溃遍及关中、拱卫京畿的十六卫大军,其军事力量足以将长安城轰为齑粉,单纯依托坊墙又怎么可能守得住长安城? 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无论后来的回纥骑兵与黄巢叛军皆攻入长安,这些里坊在大唐军队彻底溃败的背景之下,根本不曾发挥丁点儿作用…… 而坊墙之存在,却造成流动障碍,限制了长安商业之发展,在商税越来越成为朝廷税赋核心的眼下,使得拥有百人常住人口的长安城并未获得与之相应的繁荣程度。 拆除坊墙,增加城内的流通,然后彻底废黜宵禁,将会使得长安经济总量、税赋规模暴增一倍不止…… 马周却认为“阻制难违”,即便坊墙之存在不能在外敌入寇之时发挥作用,但用以保障皇权稳固所发挥的作用却不容忽视,除非似关陇门阀这般趁着关中兵力空虚之时骤然起兵反叛,否则单只是完全占据城内一百余里坊,便是一场艰难的血战,到最后又能剩下几分力气攻打皇城? 当然,马周也部分认可房俊的观点,觉得某些商业气氛浓郁、人口流动大的坊市若能逐步拆除坊墙,利大于弊…… 等到李君羡拿着一摞供词进来,两人才意犹未尽的停止争论。 “招了?”房俊看向李君羡问道。 “招了!” 李君羡哈哈一笑,兴冲冲来到两人下首坐下,颇为得意:“还是二郎你琢磨出来的那几样刑罚管用,起先那老狗硬气得很,一个字也不吐,结果铁刷子在他腿上刷了几下,便什么都招了。” 他将供词呈上,却被马周制止:“此案乃是你奉太子诏令侦办,东宫六率、京兆府从旁协助,与旁人无关。既然得了供词,你只管自己拿主意如何侦办便是,需要京兆府协助,本官自会派人,无须外人知晓详情。” 李君羡明白,这分明是袒护房俊,不使其参预其中…… 看着房俊一眼,心中着实羡慕,官场之上大家来来往往、嘻嘻哈哈,实则极少有真情实意,似这般时刻被人惦记观照、趋利避害,可说是绝无仅有。 见房俊颔首,李君羡自然从善如流:“那末将便僭越了,这就派人按照口供前往各处抓人!此事正需马府尹配合,老阉人交待了长安城内不下于五处据点,皆是潜伏十余年之初,苦心经营,若无京兆府官吏配合协助,只怕咱们的兵马刚到巷子口,这些贼人便有所察觉,望风而遁。” 一处据点经营日久,前后左近之环境极为熟悉,稍有风吹草动即可查知,京兆府衙役、胥吏都是地头蛇,有这些人协助抓捕,自可将贼人之警觉降至最低,确保成功。 马周颔首道:“这事好办,本官让司录参军从旁协助。” 言罢,命人除去将司录参军叫进来。 未几,司录参军进入堂内,先向房俊势力,语气谦恭:“卑职李义府,见过越国公。” 房俊:“……你怎地担任了京兆府司录参军,之前不还是泾阳县令么?” 京兆府设有府尹一人,少尹二人,司录参军二人,掌符印、参议得失,品阶与县令相等,但权力则有所不如。况且司录参军只是京兆尹之佐官,从属之阶,自然比不得一县之令主张一方,只要政绩突出,前途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他也算是服了李义府其人,自己几经打压,导致李义府仕途受挫、官运蹇涩,一直未能得到与其能力匹配之升迁。孰料如今却抱上了马周的大腿,固然司录参军这个职务不如一县之令,但也算是摇身一变成了东宫一系,如若太子登基,立马成为潜邸之臣,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果然能在历史之上留下名号之人,无论忠奸善恶,就没有一个易与之辈,当真是左右逢源、专钻营有道…… 李义府神情谦和恭顺,仿佛见到令人尊敬的师长一般,而不是屡屡排斥打压的对头,躬身笑道:“关陇叛逆,致使时局危厄、国本动荡,吾辈读书人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拥戴太子正朔,竭诚效忠、鞠躬尽瘁,而越国公您转战千里击溃外敌,又驰援东宫力挽狂澜,正是吾辈之榜样。” 这话说得漂亮,即捧了房俊的功绩,又战事了自己的立场、志向,听得马周、李君羡连连点头,很是欣赏。 房俊无语,此等青史留名的大奸大恶之徒,当真别具人格魅力,非同常人,若非他有“识人之明”,只怕此刻也会认为李义府是个热血忠诚、才能卓著的有为青年…… 若他继续打压,将李义府踢出东宫派系,旁人问及原因,自己难道要来上一句“王莽谦恭未篡时”? 打压是一定啊,此等奸贼断不能使其混迹朝堂、大权在握,但不能明火执仗…… 心念电转,遂道:“你我也算有过一番情份,以往见你心浮气躁、利欲熏心,故而所有疏离,亦不曾抬举引荐,乃是想让你增多磨砺,性情能够沉稳朴素一些,如今看来确有成效。眼下长安百废待兴,你既投入马府尹麾下,自当领会其一心为公、两袖清风之人格,尽心竭力予以辅佐,莫要误入歧途,多行不义。” 李义府满脸惶恐,一揖及地:“下官多谢越国公看重,敢不以天下为先?若有差池,甘愿受罚。” 态度自是一等一的谦卑惶恐,但心里却难免腹诽叫屈:你说的别的也就罢了,自始至终咱也没得着什么“利”呀“欲”呀,哪儿来的“利欲熏心?” 马周摸不准房俊对李义府的态度,吩咐道:“此时非是叙旧的时候,你下去召集衙门巡捕、胥吏,听从李将军调遣,不得有误。” “喏!” 李义府赶紧应下,也不多问,施礼之后告退而出,自去召集衙门人手,做好准备。 待到李义府告退,马周奇道:“据闻二郎当年负责监考,与李义府曾有赠衣之恩,还一时传为佳话。此人才具颇显、手段圆融,是个能任事的,若予以重用,必成大器。二郎何以未曾举荐重用,听你所言反倒有压制之意?” 之前李义府便在他手下任职,为人圆滑了一些,但能力卓著,今日才知房俊不喜此人。而房俊一贯以简拔人才而著称,不知多少默默无闻的青年才俊在他麾下大放异彩,得以重用,却偏看不上李义府,当真怪事…… 房俊只能睁眼说瞎话:“吾常观此人,知其心术不正、色厉内荏,仕途蹇涩尚能一心任事、心存敬畏,骤然身居高位,只怕得志便猖狂,不肯安分守己,更无家国之念。” 马周捋着胡须,沉吟不语,这番评语可就严重了,出自房俊之口,以他的权势只怕李义府仕途到此为止,难有寸进。当然他了解房俊的性格,速来对事不对人,并不会信口雌黄恶意构陷,他又是看年轻官员的眼光出了名的准,所简拔之人各个都是出类拔萃,能够主政一方,成材率高得离谱,他既然不看好李义府,就说明李义府当真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看来往后要谨慎用之,寻一个什么由头将其辞退…… 李君羡在一旁等了一会儿,问道:“是否要派人盯住此人,一旦发现问题,立即拿下?” “百骑司”的本职就是干这个的,既然房俊不看好李义府,那么总能找出李义府的毛病,而后直接下狱…… 房俊摇头:“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当下最紧要之事,还是那些隐藏在各处的神秘势力,此案你全力去办,务必在明晨太子出城之前,将这些潜伏在长安的老鼠统统挖出来,否则任由他们搅风搅雨,始终是心腹大患。” 顿了一顿,又叮嘱道:“若有可能,尽量保全于遂古之性命,勿使其死于非命。” “喏!” 李君羡领命,起身告辞,大步流星走出京兆府衙门,无数“百骑司”好手蜂拥而至,汇聚在他身后,在李君羡命令之下,如狼似虎一般奔赴那些人在城内的各个潜藏之处。 “百骑司”乃是军事单位,平素皆以军伍之法操练,行止有度、阵列俨然,又配备军中制式强弓硬弩,最是是何城内隐蔽之初的强攻,一旦全力发动突袭,便犹如雄鹰搏兔,强势碾压。 李君羡自是信心十足。 第两千二十章 针锋相对 李义府从京兆府大堂出来,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心头无比衙役沮丧,也有一丝隐隐的怒火。 本以为此番关陇反叛,自己洞察形势选对了站边,往后自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甚至为了跟进东宫步伐宁肯此去泾阳县令之职,已然投奔马周门下,牺牲不可谓不大。 却没想到房俊依旧对他抱有成见,使他顿时大受打击……就算是弄不明白了,房二这混账对自己的成见到底从何而来? 按理说,自己当初科举考试之时曾蒙受房俊“赠衣之恩”,此事一度传为佳话,只需房俊对自己略有提携便是一桩美谈,况且自己谦卑恭顺、能力卓越,怎么看都会成为房二麾下一员重要人物。 可谁知房俊不仅对自己弃若敝履,反而各种打压…… 真是命中的克星啊。 李义府一阵长吁短叹,感叹时运不济、命运不公,连带着对马周交待下来的事情也心灰意冷,纵然做得再好又有何用?以马周与房二的交情之深,既然房二依旧不改打压他的本意,马周又岂会对他予以重用呢? 满腔尽是时不我与之哀愁…… 不过他乃是心智坚毅之辈,固然遭受挫折令人心寒,但却不肯俯首认命,当即打起神精,前往召集京兆府的衙役、胥吏,以辅助“百骑司”的行动。 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谁敢保证自己这个倒霉蛋就不会迎来人生的巨大转折呢? 唯有时时刻刻以最好之精神面貌笑对人生,才会在机会来临之时紧紧抓住…… ***** 到了夜间,长安城各处城门紧闭、严禁出入,城墙之上灯火辉煌,城上城下亮如白昼,无数兵卒在城上往来巡梭,气氛紧张。 城内更是如此,每一处里坊皆驻扎一队兵卒,除非病重、生产需延请郎中,余者无论何事一律禁止出行,东宫六率兵马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在城内各条街巷巡逻,遇有行踪不明者当即捉拿,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长安内外,一片肃杀、彻夜无眠…… “百骑司”几乎倾巢出动,在东宫六率、京兆府配合之下四处出击,东市、青龙坊、靖善坊等处蜂拥而至,数座商铺、寺院、府宅皆被破门而入,强弓劲孥甲叶铿锵,杀伐之声惊动无数里坊,半个长安的权贵不知发生何事,闻听“百骑司”这般全力出击,皆惶恐不安、瑟瑟发抖。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权更迭之际自是无数新贵崛起、无数旧日权臣落马,谁也不想成为被时代所抛弃的那个…… 李勣营帐已经驻扎于灞桥之东,背靠骊山、面临灞水,连绵无尽的营帐在南北两侧延伸开去,夜幕之中影影幢幢、无以计数。 …… 中军帐内,王瘦石手指搭着茶杯,有些心神不宁。 自傍晚起,长安全城戒严,但凡出城必须执太子手令,否则不得出城半步,这就导致他在城内的同伴彻底失去联络。皇宫之内通往城外的密道倒是还有那么两条,但那是作为紧急时刻出入皇宫却传递消息之用,一旦皇宫主内戒备森严,贸然启用这些密道只会全部暴露,连最后的杀手锏都丢了。 可太子分明是打算明日出城,何必此时便将长安戒严? 是稳妥为上、以防万一,还是有所针对? 只可惜眼下对城内的消息两眼一抹黑,有一种局势完全脱离掌控的无力感,愈发令他心惊肉跳…… 一个阉人打扮的中年人从外头进来,走到王瘦石身边,附耳道:“派出去的好几队人都回来了,长安城里里外外铁板一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根本混不进去。” 王瘦石面色愈发难堪,一双死鱼眼微微眯起,慢慢点头。 那中年阉人躬身退走,看也不看一旁坐在书案之后的李勣…… 王瘦石又凝神想了想最近是否有泄露行藏引起太子警觉之事,半天也没想起有任何不妥之处,城内同伴在各处据点潜藏了十余年,早已真正潜伏下去,断无关键时刻暴露之可能。 倒是让人设法逼着房陵公主去蛊惑临川公主一事,会不会让房俊瞧出端倪,进而顺藤摸瓜? 王瘦石眼皮跳了跳,希望不是如此…… …… 李勣好整以暇的喝着茶水,一边处置公文,一边用眼尾余光时不时瞥一眼王瘦石,见其神色变幻、坐立不安,不由心中好奇。这老阉人是真正见过大风大浪的,加之身有残缺,故而心性之坚忍少有人及,说一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亦不为过,什么事能够令他这般如坐针毡? 心底隐隐有些担心,这老阉人桀骜难驯、性情扭曲,千万莫要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勾当…… 帐内气氛有些诡异,将领、校尉出出进进,领取命令、汇报军务之时热热闹闹,但只要无旁人在,帐内便一片安静,两人相互不过一丈,但彼此之间互不相视、话不投机,一片缄默。 终于,还是王瘦石忍不住,放下茶杯,轻咳一声,问道:“无论太子明日是否出城,何以今日傍晚便封锁四门、阖城戒严?城中一定有事发生。” 主动开口,就算是主动服软,他看着李勣希望对方能针对此等情况发表一下意见,毕竟李勣文韬武略皆乃天下顶尖,他自愧不如,若能相互探讨一下,或许便会揭示太子的真正意图。 李勣正看着手中公文,闻言漫不经心的微微颔首,鼻孔中喷出一声:“嗯……” 然后王瘦石等了半天,再无下文。 王瘦石眼角一跳:“……” 娘咧!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一下?你虽然位高权重、礼绝百官,可我是个内侍,帝王的身边人,你怎能这般轻视于我? 当即不悦道:“你我虽政见不和,但英国公这般轻视侮辱,将陛下大事至于何处?” “啪!” 一声轻响,李勣将手中公文丢在书案上,冷着脸面无表情:“首先,汝不过一阉宦而已,莫要忘了自己的出身、职责,宦官不得干政乃是古之明训,汝何来‘政见’可言?其次,本帅已经对你的话语予以回应,何来轻视侮辱?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不要胡搅蛮缠。” 阉人身有残缺,即便身居高位呼风唤雨圣眷优隆,内心依旧难免自卑,性格敏感而扭曲,最是忌讳旁人拿他们的残疾说事儿,闻言自是怒火万丈,但面对李勣,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尚可,当真翻脸却是不能。 王瘦石忍着怒气,咬牙道:“英国公只是‘嗯’了一声,这还不算是敷衍?” 李勣淡然道:“本帅既然‘嗯’了一声,便意味着认同你的分析猜测,如此足矣,难不成非得本帅予以否定,才算是不敷衍?若是那般,你既知道自己说的不对,又何必说?闭嘴不好么。” 王瘦石气得不轻,这才醒悟但凡能够在朝堂之上屹立不倒的各方大佬,除去本身能力出类拔萃之外,口舌之利更是没有一个白给。 自知口舌之争不是对手,遂点头道:“英国公文韬武略、当世翘楚,还希望给予指点,毕竟此次事关重大,不能出错。” 长安成内消息尽断,令他有些无所适从,心头发慌,亟待李勣帮助破局,也就只能忍受对方的恶劣态度。 见他认怂,李勣不为己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了想,奇道:“长安是否戒严,与吾等实无干系,只能明日大军渡过灞水直抵春明门下,便大功告成。至于太子究竟玩弄何等阴谋,无关紧要……不过王内侍如此重视长安城内的情况,该不会是私自在城中布置了什么行动,唯恐全城戒严而导致行动彻底失败吧?” 说到这里,李勣放下茶杯,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咱们两个承担大任,即便做不到同舟共济,但起码也得互通有无,一方有所行动的时候务必知会另外一方,这即使基本的信任,亦是确保完成任务的条件。王内侍擅自行动,本帅毫不知情,若是由此引发恶劣后果导致任务失败,这算是谁的责任?谁又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说到后来,气势全开,声色俱厉。 这个阉人实在是太过桀骜,简直不可调教、蠢不可言,还以为现在的天下是你们当年横行无忌的时候?房俊固然年少,可能力却绝对冠绝天下,此次既然陷害不成,那就应当从长计议,岂能一而再、再而三? 真以为房俊是吃素的? 王瘦石有些尴尬,也有些冤枉。他的确看不起房俊,以为不过是个幸进之辈罢了,纵然打赢了几场仗,也只能说明勇武可嘉,但对于朝堂之上这些个勾心斗角之事,未必那么熟稔。 结果自己精心设计的陷井没套住房俊,反而有被其察觉之后反戈一击之危险…… 若只是行动失败倒也罢了,眼下大局为重,想要收拾房俊以后多得是机会,但全城戒严导致如此紧要关头与城内部下断了联系,万一当真被房俊追根溯源捉住跟脚,那该如何是好? 第两千二十一章 身陷死地 自高祖皇帝称帝即位、问鼎中原,他王瘦石掌握着这支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已超过二十余载,倾注了他半生心血,若是出了差错导致全军覆灭,甚至坏了陛下大事,简直不敢想象…… 不过他也有所准备,部下大多潜伏于长安各处,每一个据点都经营多年,外人很难发现蛛丝马迹,就算有人吃了豹子胆,也未必找得到。 李勣教训了王瘦石一番,觉得还需予以警告,使其心存忌惮,否则猖狂之下指不定还会做出出格过火之事。 “逐利乃人性之本,无论市井之间亦或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实属常见,但吾等身为帝国柱石,协助陛下治理国家,自当有取舍之道,分得清主次,任何时候尚以帝国利益为先,而不是将个人权力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这是底线!你设计构陷房俊,吾可以不管,甚至视如不见,但要记得一旦事不可为便立即停手,绝不可为了你自己之任务致使局势再度陷入混乱。若当真因你之故导致关中战火再起,你便是国之罪首,人人得而诛之!” 神情肃然、言辞锋锐,这是帝国宰辅、当世名将发出的警告,普天之下,谁敢无视? 王瘦石倒不至于被吓倒,心生忌惮之外,更多还是郁闷。 他自是不愿背负一个“国之罪首”的罪名,极力辩解:“构陷房俊之事,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未能奏效,自然暂且放下。但谁知房俊会否不依不饶?万一那厮发动力量予以追查,且不管不顾施以报复,那就麻烦了。此刻长安封禁,吾麾下死士凶多吉少。” 他觉得李勣根本没抓住重点,现在已经不是他王瘦石是否继续搅风搅雨破坏局势,而是很可能自己的麾下会遭遇到房俊雷霆万钧的报复打击…… 李勣冷哼一声,道:“你既然做得初一,人家房俊自然做得十五,当初构陷房俊之时难道就没想过一旦暴露会遭受反噬?即便你麾下死士遭受房俊报复,亦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不可再生事端。” 这不是故意针对老子么?王瘦石气得够呛,不满道:“吾亦是奉皇命行事,否则何至于招惹房俊那个棒槌?” 李勣针锋相对:“陛下金口御言让你绑架于遂古逼迫房陵公主蛊惑临川公主,诱使房俊犯下‘逼辱公主’之罪了?” 王瘦石面色一变:“你都知道?” 他以为李勣只知道自己构陷房俊,不料对方稳坐中军帐,却对长安城内发生的事犹如目睹,连具体细节都已经掌握了,看来自己对李勣的实力依旧认知不足。 尤为重要的是,既然李勣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房俊是不是也早已洞悉内情,所以没有上钩…… 李勣冷笑着摇摇头,轻叹道:“你呀,大抵是就不闻世事,与这天下脱节了,真以为房俊只是一个圣眷优隆、有勇无谋的膏粱子弟?呵,贞观勋戚之下一代中,文韬也好,武略也罢,房俊皆称第一!吾坐镇此间尚且能洞察你的手段,你又怎可能瞒得过房俊?别忘了,长安城内还有陛下一手创建的‘百骑司’!此刻长安戒严,根本毫无道理,极可能便是城内正在瓮中捉鳖……至于谁是‘鳖’,你自然清楚。” 王瘦石脸色极为难看。 构陷房俊乃是他一手策划,在他看来房俊少年得志未免任性疏狂,自然不禁美色,且“好公主”之名天下皆知,临川有求于人,甘愿自荐枕席、春风一度,岂不正好是那种最让男人抵御的调调? 不过为了确保临川能够下定决心,他又使人绑架于遂古,逼迫与临川关系最好的房陵公主登门蛊惑,确保万无一失。 孰料一切都进行得很是顺利,临川也下定决心献身救夫,结果到了紧要关头,先是房俊并未在武德殿内对周道务落井下石,继而更是连营门都未让临川踏入一步…… 是房俊正人君子,不肯趁人之危? 亦或是房俊已看出这个阴谋,故而有所防备? 王瘦石觉得更应该是后者,毕竟以房俊之人品,没道理能够抵得住一个千娇百媚的公主送上门任君品尝…… 既然房俊有所防备,说不定当真会奏明太子,派遣“百骑司”侦查前因后果。 他抬头看看远处微微透出光亮的长安城,心头忧急如焚,或许正如李勣所言,长安之所以如此不合时宜的封禁,正是“百骑司”在剿杀他的部署麾下。 即便当年创建“百骑司”的时候他也曾出过力,始终觉得“百骑司”相比自己麾下死士的力量略逊一筹,但现在长安是“百骑司”的主场,不仅可以获得京兆府的配合,关键时刻更能够调动东宫六率协助,自己那些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死士,只怕凶多吉少…… 这是,一名年轻内侍在亲兵带领之下来到门口,冲李勣施礼,道:“英国公,时辰不早了。” 李勣长身而起,对门外亲兵道:“传令各军,按计划开始渡河!” “喏!” 亲兵得令,飞奔着前去各部传令。 李勣看着王瘦石走出门外的背影,心底幽幽叹息一声…… ***** 将至午夜,右侯卫驻地灯火如昼。 大帐之中,尉迟恭听闻斥候奏秉李勣已命麾下军队开始渡过灞水之上的浮桥,顿时大惊失色,平素的沉稳厚重全然不见,惶急的对座上宇文士及道:“英国公图穷匕见,这是打算猛攻长安废黜太子,要造反啊!一旦开战,咱们被夹在各军中间,难以幸免,该当如何是好?” 他不在意李勣是否造反,害怕的是一旦开战右侯卫就完了。 眼下右侯卫屯驻于灞水之西,左武卫在春明门之南,右屯卫在春明门之北,三军互成倚角之势,相互牵制,暂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李勣率军渡过灞水,屯驻于右侯卫身后,右侯卫忽然之间便成了被围在中间的那一个…… 只要开战,右侯卫首当其冲。 左武卫战力强横,在辽东攻城拔寨攻无不克,右屯卫骁勇无敌,转战千里未尝一败,东宫六率相对弱一些,但有李靖调兵遣将足以弥补战力之不足,再加上身后李勣这个当世名将统御的数十万大军……就算尉迟恭再是自负,此刻也升起满心绝望,右侯卫能打得过谁? 只能等着被三军围剿,乱刀剁成肉馅…… 见宇文士及沉吟未语,尉迟恭连连嗟叹、悔不当初:“咱们中计了!李勣此獠必然早就打算将咱们一举歼灭,故而诱使咱们进驻此间绝地,如今前进无门、后退无路,真真是插翅难逃!还以为李勣未曾计较吾率军奔赴终南山之事乃是胸襟广阔,不想却是暗藏如此毒计,实在是阴险狠的、心狠手辣!” 他彻底慌了神。 值此局势动荡之际,手中有兵才能拥有话语权,进而左右逢源、纵横捭阖,于各方争斗之间攫取利益。一旦部队打光,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大帅,只怕说句话连个屁都不如! 眼瞅着半生心血付诸东流,未来朝堂之上无立足之地,尉迟恭如何坐得住? 早知如此,就不该听从李勣军令进驻此地,留在灞水东岸尚有回旋之余地,他李勣总不能将自己砍了吧?眼下却是自投死路、求活无门…… 宇文士及捋着胡须也跟尴尬,当初是他力劝尉迟恭听从军令驻扎于此,如今尉迟恭面对生死危局,他自然难以推卸责任,只不过他推断李勣最终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定会向东宫低头,万万想不到速来不热衷于权势、冷静理智的李勣居然如此刚猛,根本没有丝毫犹豫便纵兵渡河。 只要在太子出城之前抵达春明门下,便算是将开战与否的决定权丢给太子——只要太子一意孤行,坚持出城恭迎圣驾,必然开战。 待到废黜太子,再公布李二陛下死讯,然后声称一切都是奉从李二陛下之遗诏行事……届时大局已定,太子被废、新的储君册立,无论那封“遗诏”是否存在,都已无关紧要。 当真是一下凌上、大逆不道! 尉迟恭见宇文士及沉吟不语,急声问道:“眼下如何是好?” 他已经彻底没了主意,况且此事皆因当初奔赴终南山解救关陇残余而起,关陇门阀必须担负责任。 宇文士及想了想,道:“稍安勿躁,以吾看来,李勣此举试探之意味更大,意欲以此逼迫太子让步,确保他依旧坐稳朝中第一人的地位,至于发兵攻打长安……李勣绝对不会为之。” 就算攻下长安城废黜太子,又能如何?右屯卫、东宫六率誓死守城,最终只能是将长安城彻底毁于战火之中,整个关中破败凋敝,长安人口折损一半,尸横枕籍白骨遍野……以李勣之心性,如何肯背负这样一个“祸国殃民”之千秋骂名? 这早已脱离“成王败寇”的范畴,这件事一旦做了,即便是他一手扶持上位的新任储君,亦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就此事与李勣清算,将所有罪名都归咎于李勣一身,以便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证明自身承继大位的合法性。 李勣岂肯为他人做嫁衣? 第两千二十二章 疑惑不解 尉迟恭忐忑不安:“若您估计出错,李勣却是狼子野心怎么办?” 宇文士及瞪眼不悦:“事已至此,夫复奈何?” 什么叫“狼子野心”?若李勣攻打长安试图废黜太子是“狼子野心”,先前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将长安打了个稀巴烂,岂不是比“狼子野心”还要过分? 尉迟恭无语,自己话语不好听,可事实尚难道不是如此?说一句“狼子野心”都便宜你们了,根本就是“乱臣贼子”…… 不过也正如宇文士及所言,此刻右侯卫已经陷入绝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去寄希望于李勣虚张声势、另有所图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 ***** 程咬金举棋不定,尉迟恭彷徨无措,李勣意态不明,东宫剑拔弩张……但是大云寺内,一众关陇勋贵却在额手相庆、气氛轻松。 寺院后山的精舍之内,长孙无忌与令狐德棻、独孤览相对而坐,墙角便铜兽炉里檀香袅袅,几上茶水澄澈。 独孤览呷了口茶水,长长吐出一口气,一脸后怕的模样:“当日东宫六率大肆搜捕关陇子弟,吾几乎彻夜难眠,惊忧欲绝,唯恐关陇一脉在吾等手中断绝血嗣、南继香火。若当真到了那一步,吾等百年之后尚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怕不是临终之际只能以发覆面,连祖坟都不敢进。” 其余二人齐齐颔首,心有余悸。 对于宗族门阀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血脉承继更为重要之事,门阀底蕴深厚,各家丰富的藏书便足以确保子弟比寻常寒门高出一等,即便遭受重创、财富散尽,用不上三代依旧崛起,只需三代之内出现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便可轻易重拾先祖之辉煌、光耀门楣。 但若是血脉尽断,那便是万事皆休…… 谁若导致家族血脉断绝,自然便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长孙无忌锤了锤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感慨道:“天无绝人之路,大抵是山东那些老家伙在家中待得久了,连脑子里都塞满了愚昧腐朽,否则何以这般心急火燎的抢班夺权,甚至不讲天子放在眼中,以至于给了咱们喘息之机?” 令狐德棻大笑,举起茶杯道:“让吾等以茶代酒,敬山东诸家一杯!” 长孙无忌摇头失笑,与独孤览一起举杯,饮了一口茶水。 谁能想到山东世家在占尽优势的时候居然这般急功近利呢?刑部侍郎崔余庆之死看似构陷关陇,实则谁看不出山东世家的苦肉计?大抵也只有山东世家自以为是,满心欢喜的以为牺牲了一个族中后辈,将黑锅甩在了关陇身上…… 关陇门阀的确因此遭受攻讦,但此举显然引发了太子的强烈忌惮,由此开始绸缪后路,放关陇门阀一马并予以拉拢,希望借助关陇门阀的残余力量来抵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强势入朝——没有人甘愿做一个受臣子架空的傀儡皇帝,更何况是于绝境之中反败为胜,正自雄心勃勃、自诩天命所归的李承乾? 简而言之,正是山东世家表现出来的桀骜难驯以及贪得无厌,才让关陇门阀于灭顶之灾中出现一线生机,逃过一劫。 而对于长孙无忌来说,以关陇领袖之身份得到太子之赦免宽恕,从而重返朝堂,指日可待。 事先又有谁能想到,举兵起事几乎将东宫覆灭的关陇门阀,居然还能在兵败之后得到东宫之倚重,绝地生还? 世事变幻,当真奇妙。 这是,仆人自外头敲门而入,将一封书信递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接过书信,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面容严肃下来,随手将信纸递给令狐德棻、独孤览两人传阅…… 信纸之上,自然便是李勣指挥军队渡过灞水,在东岸集结的消息。 忽如其来的战报,使得精舍内陷入沉寂。 令狐德棻挥手将仆人斥退,雪白的眉毛紧紧蹙起,不解道:“李勣到底怎么想的?太子不顾朝野上下之反对,甚至违背山东、江南门阀之利益,亦要出城‘恭迎圣驾’,明摆着是给李勣一个台阶下,只需交出陛下遗体,国葬之后太子顺利登基,天下大势一朝而定,自不会追究李勣自东征撤军之后的种种悖逆行径。这李勣居然不知好歹,难不成想要将咱们未竟之事业继续下去?” 他口中所谓的“未竟之事业”,自然便是覆亡东宫、废黜太子……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当即色变。 当初关陇门阀举兵起事,看似声势浩荡兵多将广,实则精锐军队没有多少,主体依旧是各家延续了百余年的门阀私军,横行乡里、提振门楣还行,但是真正对垒沙场、战阵攻伐,却是虚得多。 所以对上百战精锐、当世无双的右屯卫,以及名帅坐镇、士气鼎盛的东宫六率,最终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但李勣则不同。 其麾下数十万东征大军即便不能悉数对他唯命是从,但只是凭借其军中第一人的威望,便会有无数精锐部队宣誓效忠。此刻右屯卫、东宫六率刚刚经历与关陇军队的大战,人疲马乏、军队减员,一旦李勣挥师长安长驱直入,怕是难以抵挡…… 独孤览面色苍白,嘴唇抖了两下,涩声道:“那可就万事皆休!” 对于眼下的关陇来说,最好的局面自然是稳定,只待太子顺利登基之后予以辅佐,休养生息以待将来,总归有杰出子弟重振门庭。但若是李勣也存了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之心,且一举功成,则关陇门阀将会再度陷入绝境。 除去东宫,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希望关陇继续存在…… 故而,不仅仅东宫恨东宫关陇入骨却不得不予以扶持、倚仗,关陇又何尝不是几日前还欲覆亡东宫此刻又希望东宫稳如泰山,太子顺利登基? 人非圣贤,自有贪嗔痴欲,然则利益当前,一切皆是虚妄…… 长孙无忌见到二人皆看向自己,呷了一口茶,沉吟道:“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之种种举措皆匪夷所思,与其以往之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就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所思所行,令人难以测度。当初谁都认为他会火速返回长安平息吾等发起之兵变,由此力挽狂澜,稳固朝中第一人的地位,然而他一路行军拖拖拉拉,对关中乱局视而不见,对太子生死置若罔闻,任凭东宫在吾等攻势之下摇摇欲坠、几近覆灭,始终无动于衷。后来东宫逆转取胜,任谁都应赶紧返回长安以示忠心,无论之前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在东宫已然稳住局势的情况下全部宣誓效忠……可李勣偏不。” 令狐德棻、独孤览两人沉默着,也想不明白李勣所为到底为何。 事实上何止是他们?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对李勣的行为一头雾水,认为他是犯了邪祟,鬼上身…… 长孙无忌思维转动,下意识的抚着伤腿,续道:“所以当下眼下都以为李勣会发兵攻打长安之时,焉知其会否再度做出出乎预料之举?吾总觉得,李勣之种种举措,似乎并非出自本心,更像是受人胁迫一般……” 令狐德棻道:“或许当真有‘遗诏’存在呢?李勣只是奉‘遗诏’行事,而‘遗诏’当中便是陛下欲易储之皇命。” 这就说得通了,李勣种种行为固然怪异,但是有一个核心的宗旨——坐视太子覆亡,不闻不问。 对于李二陛下易储之心,朝野上下街知巷闻,只不过这几年太子表现不差,又有房俊等一干权臣予以支持,陛下才不得不暂且放下。但是弥留之际始终心心念念易储之事,故而留下“遗诏”命心腹大臣奉旨行事,也不是不可能…… “遗诏?呵!”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自己预备那毒药不必见血、亦能封喉,短短几息之内便全身麻痹,脏腑功能停歇,呼吸停止,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半盏茶的时间便会毙命,哪里来的功夫留下遗诏? 如今朝野内外皆猜测李勣是奉“遗诏”行事,故而才坐视太子败亡,唯有长孙无忌始终呲之以鼻。 但此等细节,也只能自己带进棺材,不必于旁人面前道出…… 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存在什么遗诏,这天下乃是陛下一手打下来的,贞观以来夙兴夜寐、勤政爱民,岂能为了心中易储之念而将帝国社稷、天下苍生置于不顾?那不是陛下的风格。” 没有人能比他能加了解李二陛下,即便有时间留下遗诏,李二陛下也绝对不会有易储之命令。 李二陛下若在,或许将来能将易储提上日程,虽然是动摇国本之事,但有他在,一切无碍;可李二陛下若是驾崩却依旧留下易储之遗诏,便会使得天下陷入动荡,各方势力为了权力利益征伐不休,诺大帝国陷入倾颓之中,将近二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以李二陛下之英明,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蠢事。 令狐德棻素来觉得自己聪慧出众、才智兼备,可是眼下听了长孙无忌的剖析,非但没有拨云见日之豁然,反而愈发迷茫不解。 “那李勣种种行为,到底为何?” 总不会当真被鬼迷了心窍吧? 想到这里,他自己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 第两千二十三章 稳坐中军 武德殿灯火通明,兵卒内侍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殿内,一干东宫班底皆在,即便是这两年久病缠身、精力不济的岑文本也跪坐太子一侧,固然他如今已经不发表什么意见,对于朝堂争斗也不大在意,但只要坐在这儿,便表达了与东宫共进退的态度。 堂上文武大臣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心态,毕竟如今掌管东宫军事的乃是卫国公李靖,就连房俊都退避一旁、三缄其口,旁人又怎敢在这个时候指指点点、出谋划策…… 城内、城外各种消息汇聚于此,经过仔细甄别、筛选,然后一条一条呈递于李靖案头。太子敕令李靖全权指挥东宫六率与右屯卫,不仅要布置阵列调兵遣将与城外各支军队对峙,还要时刻关注城内各处动向,谨防有人铤而走险、图谋不轨,可谓责任重大。 当然,真男儿从不畏惧责任,重任在肩之时反要迎难而上、锐意进取,扛得住中亚才能受得起荣耀。 对于李靖来说,前半生意气风发、功在社稷,中年之时行差踏错致十余载光阴虚度人生蹉跎,本以为林泉之下郁郁而终,一生抱负只能徒留纸简之上以供后人评说。如今骤然得到太子信赖倚重,将东宫之胜败生死相托,自是容光焕发、精力十足,誓要以毕生所学回报太子,也要杀出自己“天下第一军神”的赫赫威名! 一生功业,在此一役! 至于李勣? 老子横行漠北、斩将夺旗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跟班儿呢!只要我李靖一朝兵权在手,谁敢称“军方第一人”?! …… 李靖的书案设在堂下靠近门口一侧,将此地作为临时的帅帐,太子则率领大臣坐于堂上,一边听取李勣的汇报,一边商议政治层面的对策。 当李靖汇报李勣已经指挥军队渡过灞水,抵达西岸驻扎,武德殿上群臣瞬间一静…… 刘洎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撼:“李勣怕不是疯了吧?如今太子秉持东宫、有监国之权,更有东宫六率、右屯卫数万百战精锐,他想将长安打成一片白地?尤有甚者,他当真不顾生前身后之名,妄想做一个乱臣贼子?” 由古至今,无论文臣武将、帝王勋贵,即便心中藏着大逆不道之想法,亦要尽量掩饰,当真到了不得不为之时,也是想法设法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的借口,“名正言顺”这四个字不仅仅代表了人心、民意,更代表了史书之上的评语。 没有人愿意背负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连累子孙后代遗臭万年…… 故而,就算李勣心中对东宫毫无半分忠诚,在东宫已经反被为胜、站稳脚跟的时候,也应该掩藏野心、宣誓效忠,而不是这般大张旗鼓的挥师直抵长安城下,与东宫正朔明刀明枪的对垒。 一旦背负骂名,便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成功覆灭东宫,他一手扶立的储君依旧会迫于压力以及自证清白的目的,对他施以打压与清算。史书之上,此等辅佐君王御极天下最终却遭受清算的权臣数之不尽,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除非李勣推翻李唐,自己当皇帝……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大唐立国以来,轻徭赋、重抚恤,君王夙兴夜寐、勤政爱民,国势蒸蒸日上、百业俱兴,百姓安居乐业、人口暴增,正是人心归附、天下稳定之时。尤其是历经隋末动荡、民不聊生的年代,天下人对于李唐的认可日益增进,毫无半分改朝换代之基础。 这个时候意欲改朝换代,无异与天下为敌,难成大事。除非似当年宇文成都那般自知走投无路、去日无多,自感“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才匆忙之下登皇帝位,做几天皇帝过过瘾…… 萧瑀嗟叹道:“英国公一世英雄,如今却被私欲蒙蔽眼目导致行差踏错,可悲,可叹。” 话说这么说,实则却忧心忡忡。李勣死不死他才不管,但假若李勣当真发兵长安猛攻不止,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场面。 李勣若胜,他这个东宫的坚定支持者自然会被将来的新任储君忌惮、放弃;东宫若胜,锐意进取、不敢蛰伏的山东世家会获得更多的资源、利益,结结实实压过江南士族一头…… 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江南士族都将在未来朝堂之中举步维艰,甚至无立足之地。 李承乾倒是面色不变,似乎对李勣之举措早有预料,听了众人的发言,见到一旁的房俊缄默不语,遂温言问道:“越国公对此有何见解?” 他以为房俊是因为他将东宫的军事指挥权交给李靖,故而心生抵触,这才兴致不佳、失意颓丧,所以想着稍后要安抚一番,毕竟与李靖相比,房俊才是自己真真正正的臂膀…… 房俊正百无聊赖,闻言直了直腰,摇头道:“英国公用兵如神、惊才绝艳,其思维犹如天马行空,微臣愚钝之辈,焉能探知其心中所想?与其乱猜一气导致犯下错误受制于人,不如听听诸位大臣的意见,集思广益嘛。” 李承乾深深看了他一眼,摸了摸唇上短髭,心有所思。 无论如何,李勣在他这个太子明确出城“恭迎圣驾”之际依旧纵兵渡过灞水、兵临长安城下,都算是了不得的大事,动辄有开战之虞,其麾下数十万东征将士对上东宫所属之军队占据碾压优势,李勣本身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帅,如此局势任谁不是心生惶恐、战战兢兢? 偏偏房俊好似一副全不在意的神情,这可不仅仅是对李靖统领军权因而心生抵触那么简单了,显然是房俊认为并不会开战……可他这份猜测又来自何处? 不知为何,自当初房俊率兵自商於古道赶赴洛阳面见李勣回返之后,言行举止便充满古怪,有些时候与他这个太子说话亦是云山雾绕,听上去似乎诸多暗示,但细细思之,又不知所谓…… 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门道? 心思萦绕之间,李靖起身来到面前,恭声道:“殿下,时辰不早,可否按计划行事?” 众人在此沉静下来。 按照计划,这个时候应该打开春明门,将一支多达五千人的东宫六率部队放出城外,与门外北侧的右屯卫结成一体、相互支援,拱卫春明门的同时,也将承担太子出城之后护卫安全之责。 这一步迈出去,就意味着明天太子必须出城,否则便是临阵退缩,威望大跌。 可一旦太子出城,春明门南的左武卫,灞桥方向的右侯卫,以及右侯卫身后的李勣大军,都有可能直接暴起奔赴春明门下,一场大战势不可免,刚刚消停了没几天的长安城将再度迎接比关陇起兵之时更加猛烈十倍的战火…… 李承乾环视一周,将大臣们的紧张神色收入眼中,忽然一笑,微微颔首,语气坚定:“就按计划行事,一切拜托卫国公了。” 李靖重重颔首,转身返回书案,对一众围绕身边的武将发号施令。 房俊往那边看了一眼,对李承乾道:“眼下皇家内眷皆在右屯卫军营之内,微臣着实放心不下,稍后便返回玄武门外,坐镇右屯卫大营,一则固守皇宫门户,再则确保皇家内眷不失。” 刘洎捋着胡子,心底哂然。 平素你小子为了太子出生入死,也曾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功勋赫赫、被太子倚为心腹。但是到了这等紧要关头,太子不还是更加信任李靖,将你指挥之权剥夺? 很显然在太子心中或许房俊是更为可信之臣子,但并不认为能力在李靖之上。眼下房俊不管春明门外战火将燃、岌岌可危,却要退回玄武门外自己大营之中,说起来合情合理,但心中相比已经存了隔阂,有所不满。 要知道,直至眼下,房俊还是兵部尚书,兵权却尽被剥夺…… 李承乾蹙眉,他也认为房俊是对自己将军权统统归于李靖而心生怨怼,轻叹一声,和颜悦色道:“玄武门乃皇宫门户,更是孤生死之地,便仰仗二郎奋力固守,扶保社稷。” 武德殿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称呼房俊的爵位、官职,而是亲昵的以“二郎”相称,足见他宠信之态度,试图以此来平和房俊心中不满。 他不是不信任房俊,但是如此敌众我寡、兵力悬殊的情形之下,万一房俊与李靖意见不一,极有可能导致内讧,更是取胜无门。况且房俊固然对上关陇门阀那些个半吊子将领能够占尽优势,尽显年青一代第一名将之能力,但现在将要对阵的却是程咬金、尉迟恭这样誉满天下、战无不胜的功勋宿将,更何况还有“天下第二军神”的李勣,实在是难有胜算…… 房俊愣了一下,这才领会李承乾的心思,旋即哑然失笑,诚恳道:“殿下放心,微臣镇守玄武门,胜则为殿下看守门户,败则为殿下扫清退路,力保帝国正朔。卫国公乃当世第一兵法大家,正面战场有他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天下何人不服?” 开玩笑,他可没有心思替代李靖去跟李勣刀对刀、枪对枪的正面较量,人家乃是名震青史的名帅,自己算哪颗葱? 再者说来,与其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排兵布阵最终却只不过白忙活一场,还不如自己回去玄武门守着自己的大营,闲来无事也能与长乐多亲近亲近…… 第两千二十四章 志存高远 李承乾察言观色,见到房俊神情不似作伪,对于自己将东宫兵权尽皆交予李靖并未感到不满,登时心中一松,却也有几分愧疚浮上心头。 在他最难捱、最低沉之时,几乎储位被废、坠入深渊、万劫不复,而房俊正是在那个朝野上下一片冷漠的时候,不顾惹怒父皇,不屑天下冷眼,毅然决然的站在东宫这边,旗帜鲜明的表示支持。 他犹记得那时候自己整日里惴惴不安、战战兢兢,夜晚与太子妃于东宫之内相拥哭泣,唯恐天明之后便会有父皇废储的圣旨降临,一同抵达的或许还有一杯鸩酒,亦或三尺白绫…… 惶惶不可终日。 正是经历了那样艰难的日子,使得他分外懂得珍惜眼下的局势来之不易。当房俊那样一个光芒万丈、惊才绝艳的臣子公然表态支持他这个太子,不啻于阴云天气之中陡然雨收云散降下的一道暖阳,让他知道原来他这个太子并非人人厌弃、一无是处,心中之温暖庆幸,笔墨难以形容于万一。 从那时起,他便对房俊信赖有加、言听计从,并且暗暗立誓永不相负,以报答房俊雪中送炭之情谊。 更别说此番能够在关陇叛军手中逆转翻盘、反败为胜全赖房俊之功…… 在李承乾心里,朝中文臣武将无数,无一人在他心中之地位可凌驾于房俊之上。 但是为了应对眼下之危机,他不能一味的感情用事,论冲锋陷阵,房俊或许勇冠三军、势不可挡,但现在需要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且对手是李勣这个功勋赫赫、战无不胜的“第二军神”,只能由李靖来担纲大任。 所幸房俊还是那个心胸开阔、不擅揽权的性子,并未因此感到不满,否则他这个太子非常难做…… …… 刘洎在一旁看着太子与房俊的互动,见到太子歉意满满、房俊洒脱宽厚,并未因李靖掌管东宫兵权、全权负责而心生龌蹉,自是难免有些失望。他一直态度坚决的支持太子,不惜为此承担巨大风险,但是显然于房俊相比还差的太多,想要超越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任重而道远…… 不过也不必灰心,只要太子顺利登基,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进入朝堂,自己这个有利于两大门阀势力之外的侍中便会逐渐得到太子的认可与重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达成当年杜如晦、房玄龄的成就。 ***** 房俊自玄武门出城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细密的雨水丝丝缕缕飘落,打在脸上沁凉一片,令人精神一振。 回首仰望玄武门高大的城楼灯火通明,想到太子难得强硬起来战线魄力,最终却难免化作一场无用功,便禁不住叹息一声,道一句“时也命也”。 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本身固然不算惊才绝艳,却也并不如史书之上渲染的那般荒诞不稽、懦弱偏执,只不过夹在一个旷世罕见的绝世帝王父亲与一众出类拔萃的兄弟之间略显平庸而已。 其实对于皇帝来说,平庸并不一定便是缺点,相反,历史之上几乎所有天怒人怨、执行暴政的亡国之君,反倒是各个聪慧伶俐、惊才绝艳,有些人总是很难将自己的聪明用到正经地方…… 当然,若房俊重活于这盛唐之时只想着高官显爵、富甲天下,只需抱紧李二的大腿亦步亦趋即可,事先在李治那边下注,自然人生顺遂、荣耀加身,平平安安纵享富贵。 但他心里总有那么几分不甘,也自诩是个志存高远的……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既然拥有眼下的权势,便不愿稀里糊涂的过一辈子。未来的大唐依旧门阀横行、军镇为祸,硬生生将这王朝于极盛之时拖入深渊,终至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令后世每一个华夏子孙引以为憾。 李二陛下已经意识到门阀乃祸国之根源,也开始潜移默化的推动削弱门阀之策略,只不过他依靠门阀逆而夺取、得了天下,本身更是天下最大的门阀,种种政策实施起来自然掣肘太多、步履维艰。 想要压制门阀、扶持寒门,将军政大权收归中枢,使得政令行于天下,房俊只能选择性格柔和的李承乾。 三十年之内,或可在不动摇帝国根基的基础上将门阀势力压制最低,使之由实权在握的“阀阅”,褪变至徒有虚名、不掌实权的“世家”…… 然而关陇门阀贼胆包天,一场兵变将所有谋划全部击碎。 事到如今,关陇门阀苟延残喘、河东诸姓损失惨重,天下最强盛的几大门阀遭遇重创,这原本正附和李二陛下当初制定之国策,纵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局入朝填补关陇留下的权力空缺,但想形成当年关陇之声势却不容易。 正当是中枢收拢大权、进一步削弱门阀之良机。 然则人非圣贤,帝国利益总归还是更低于自身利益,再圣明的人也会在某一件事、某一个时刻犯浑,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不惜错失大好局面……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房俊除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私底下搞搞小动作,大势当前也只能随波逐流,若存了螳臂当车之念,只怕顷刻间被碾为齑粉、尸骨无存。 营门前的兵卒早已见到自家大帅自玄武门返回,赶紧移开营前放置的拒马、鹿砦,房俊再亲兵簇拥之下策骑长驱直入,直抵中军帐。 入账之后净手洗脸,解下身上的披风,捧着一盏热茶大马金刀的坐在书案之后呷了一口,下令道:“召集军中将校来此,吾有军令颁布。” 然后起身,来到悬挂在墙壁上的舆图前查看局势。 “喏!” 亲兵领命,分出几个人奔赴营中各处传达将令。 半盏茶功夫不到,军中将校陆续抵达,帐内甲叶铿锵、济济一堂,所有人都肃然而立,看着负手站在舆图之前的房俊,等待他发号施令。 房俊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遍舆图,用笔勾勒出各支军队当下的位置,推演了一番各支军队有可能的动向,这才转过身,环视众人,目光炯然:“其实也没什么可布置的,诸位皆乃百战名将,自然应当知晓大敌当前应当注意哪些,本帅不想啰嗦,依照眼下兵力不防即可,斥候全部放出去,由此刻开始吾要知晓长安周边的任何动向,各支军队但凡十人以上的调动,战报都要及时呈递在本帅案头,能否做到?” 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眼睛看着王方翼,后者如今已经负责统领右屯卫所有斥候…… 王方翼瘦小的身躯挺胸凸肚,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中气十足道:“谨遵将令!” 所谓“兵马未动,情报先行”,军中斥候之能力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这支军队的战力,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必然有着卓越出众的斥候队伍。王方翼心中满是兴奋,只要能够在这场战争当中率领麾下斥候表现优异,必将彻底收获大帅的认可,成为大帅帐下得力干将,从而得到提拔重用。 而以往哪些大帅的得力干将如今几乎都镇守一方,譬如刘仁轨、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只要想想他王方翼这个曾在西域爬冰卧雪看不到前途的家伙,有朝一日亦能名列这些军中后起之秀之中,自是豪情万丈、兴奋莫名。 房俊对王方翼的状态甚为满意,微微颔首,而后拍拍手掌,鼓舞士气:“都瞪大眼睛,待到明日太子出城之时,任何一方敢有大逆不道之举措,汝等当奋勇争先、予以歼灭!不必在意左武卫的名声,不过是在辽东凌辱高句丽那帮子蛮子而已,英国公帐下大军号称数十万,绝没有那么多,且都是乌合之众,没人是咱们的对手!” 军队的纪律是练出来的,但士气却是打出来的,一支征战四方、战无不胜的军队,其骨子里便浸润着睥睨天下、唯吾独尊的霸道桀骜,面对任何强敌都信心百倍。 他相信自己一手打造的这支军队拥有这样的特质,无论面对任何敌人,都有将其挫败之信心与雄心。 “必胜!” 帐内将校高声应和,振臂而起,士气在一瞬间便攀升至浓烈的巅峰。 左武卫又如何? 英国公又怎样? 老子转战天下、征战四方,即便是突厥、薛延陀、吐谷浑、大食这样的当世强军皆一一败于阵前,程咬金与李勣又多了个卵? 咱右屯卫打得就是精锐! 房俊上前一一拍着部下将校的肩膀,笑着道:“都放松一些,只要有这份心气就好,都说骄兵必败,可咱们右屯卫从来都打胜仗,为何不能骄傲?咱们不但骄傲,而且是傲视群伦!都会去看好麾下兵卒,各司其职、各就各位。” “喏!” 将校们轰然领命,陆续退去。 房俊回到书案之后坐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温凉,正欲让亲兵沏上一壶浓茶,亲兵已经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长乐公主求见。” 第两千二十五章 大王饶命 房俊正欲出账迎接,便见到帐门的帘子掀开,一身绛色宫装,容颜秀美无匹的长乐公主款款而入,身后跟着两个俏丽的宫女,手中俱提着一个装饰华美的紫檀食盒。 房俊上前,假模假式欲躬身施礼:“微臣有罪,未能远迎,望殿下宽恕。” 口中说着请罪的话儿,腰杆却半天也没弯下去…… 长乐公主原本一双美眸似笑非笑在他脸上打转儿,听闻他说了一句“微臣有罪”,登时想起终南山道观之中正是被这个浑蛋一口一个“臣有罪”给占尽便宜,俏脸染霞,忍不住问了一句:“那该当何罪呢?” 房俊见她神情,自是心有灵犀,笑道:“微臣罪大恶极,甘愿为殿下做牛做马,任凭驱策。” 听到“做牛做马,任凭驱策”,长乐公主愈发羞赧不堪,本就染上霞色的玉容瞬间红透,轻轻咬了咬下唇,秀眸眯起瞪了房俊一眼,啐了一口:“呸!整日里不知道想些什么,龌蹉得很,狗嘴吐不出象牙。” 示意宫女将食盒放在靠窗一侧的茶几上,从中取出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小坛美酒。 房俊叫屈道:“这当然是好话,能为殿下做牛做马,实乃微臣人生幸事也,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长乐公主受不了他这般龌蹉的一语双关,红着脸儿嗔道:“行啦行啦,本宫知越国公忠心,可以吧?” 千娇百媚的横他一眼,不跟他斗嘴,莲步轻移来到茶几边跪坐在地席上,纤细的腰肢听得笔直,螓首鹅颈、端庄淑丽,柔声道:“听闻越国公刚刚自宫内返回,便特意命人备了两个小菜以作宵夜,快来趁热吃。” 宫女将小菜拜访整齐,打开坛子斟上美酒,便躬身退出帐外。 都是长乐公主的贴身侍女,自然知晓自家殿下与房二郎的关系匪浅,两人夜半相处,自然不需旁人在一边侍候…… 帐内只剩下两人,窗外细雨潺潺,微风入帐,烛影摇红,佳肴美酒、灯下佳人,气氛一时间有些暧昧。 房俊施施然在长乐公主对面跪坐,毫不避讳的欣赏着眼前眉目五官、一颦一笑都契合自己审美的绝世佳人,只觉得人生圆满、夫复何求。 大抵是被他灼灼目光盯得羞赧,长乐如玉的脖颈都染满红晕,素手将酒杯推到他面前,柔声道:“这几日局势危急,想必你们整日里都枕戈待旦,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大战开启,趁着眼下空闲,多吃多睡,免得熬不住。” 房俊接过酒杯,端起来呷了一口,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微臣感激不尽。” 两人便坐在窗前,小声说着话儿,长乐给他不断添酒,气氛甚是温馨…… 房俊吃了些菜,饮了几盏酒,放下筷子看着长乐的面容,笑道:“殿下夤夜前来,怕不只是慰问微臣吧?罢了,微臣既然已经是殿下的人,殿下但有所需,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话未说完,羞恼不堪的长乐公主脸上快要着火,娇嗔道:“你快闭嘴吧!” 这人当真没脸没皮,这都说的些什么虎狼之词?即便有了肌肤之亲,此等言语她也受不住…… 嗔怒一句,唯恐房俊又说出什么恼人的言语,赶紧说道:“倒也没别的,只是想来问问你,此番英国公率兵回京,太子是否有危险?” 她虽然素来不问政事,但秀外慧中,对于政事却极为敏锐。只从关陇已经覆灭、东宫大获全胜,但一众皇室内眷却依旧滞留右屯卫大营,便看出局势绝非看上去那般平静。 这两日太子欲出城“恭迎圣驾”,惹得朝野上下一片紧张,各方军队调动频繁,更是嗅出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当然,心中尚有一个更为迫切的念头亟待得到解答,却无法宣之于口,毕竟有大逆不道之嫌…… 所以说两人“心有灵犀”呢,长乐公主开口,房俊便意会到她真正担忧的是什么,略作沉吟,缓缓道:“有些事情,即便是面对殿下,微臣也不能轻易透露,毕竟事关机密……但微臣能够告知殿下,且安稳待在营内即可,一切喧嚣,终究会如烟尘一般散去。” 有些话就在他肚子里,但他不能说、不敢说,无论是面对长乐亦或是太子,但这番说辞,却也如明示无疑。 可惜,他向太子说这话的时候,太子因身在局中,并未意识到真正的含意…… 但长乐公主不同,且不说她旁观者清,单只是不让须眉的聪慧,便敏锐的捉住房俊言语之中的含意,令她眉梢挑起,惊喜满面。 之所以这般喜悦,一则是房俊话语之中透露的隐秘,令她最为恐惧的猜想得到否认,再则便是自己并未直言相问,拐弯抹角一番却依旧能够得到房俊的领会…… 女人总是感性的,她们未必在意男人的丰功伟绩,却一定会在意那些不经意间的心意相通,那会让她们更感觉到彼此心意融汇、无分彼此,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甚至比身体的取悦更能让她们无比满足、死心塌地。 看着长乐公主喜不自禁、秀眸滢滢的神情,房俊有些按捺不住心底的火热,从茶几上伸过手去捉住一只雪白纤巧的柔夷,满是憧憬道:“夜已经深了,不如让微臣服侍殿下就寝吧……” “呀!” 正自沉浸于喜悦欢欣之中的长乐公主低声惊叫,秀面通红的甩脱房俊的手,感受到对方眼底的火热即将演化成巨大的危险,心底一颤,急忙起身:“本宫这就回去就寝,不劳越国公相送。” 她自是知道这厮无法无天,根本不会在乎这里是中军帐,慌忙起身之时却越慌越乱,脚下不甚踩到自己宫裙的裙摆,一时间难以维持平衡,惊呼一声,向前跌倒。 宫裙的裙摆扬起,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纤细小腿…… 啊!长乐公主尴尬得快要冒烟儿,怎么会这么糗的?!太丢人了! 然而未等她用纤手掩住快要着火的脸颊,便觉得腰间一紧、身子一轻,顿时吃了一惊,顾不得尴尬羞囧,挣扎着低声叫道:“放我下来!” 却是已经被房俊上前大手箍住纤细腰肢提起来扛在肩上,向着后边的寝帐走去…… 公主殿下今夜前来只是问问心中疑惑,断然没有共效于飞的心思,况且还是在这大帐之内,哪里肯就范? 房俊见到两只白嫩的脚丫在眼前乱晃,娇弱的身子奋力扭动想要挣脱他的掌握,遂抬手在扭动的臀儿上“啪”的拍了一记,感受掌心的温软紧弹,“恶声恶气”的威胁道:“到了本大王的地盘,你这小娘子便乖乖当个压寨夫人就好,再敢反抗,家法侍候!” “唔!大王饶命!” 扭来扭去的长乐公主瞬间浑身发软,固然不肯就范,却也知道无法挣脱这个“山大王”的魔爪,只能捂着脸象征性的挣扎…… …… 帐外乌云遮月、雨水潺潺,几个宫女守将亲兵赶得远远的,守在门口听着帐内传出的丝丝缕缕好似猫儿叫一般吟声,一个个纤手紧握、面红耳赤,心儿砰砰乱跳,一边惊叹殿下的大胆荒唐,一边满心充满憧憬,都知道房二郎勇冠三军,或许待会儿殿下体力不支,会喊她们进去顶一阵呢…… ***** 卯时初刻,小雨淅淅沥沥未歇,春明门上灯光通明,将城上城下照得亮如白昼,雨丝细细缕缕、缠绵不断。 绞索“咯咯吱吱”响动,吊桥放下横铺在护城河上,春明门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随着门缝越来越大,门后阵列俨然的黑衣黑甲的禁卫一排排出现在眼前,细雨之中红缨如血,如山岳般巍然,杀气凛然。 先一步出城的东宫六率兵卒装备整齐,一队一队横列于护城河东侧,雪亮的刀锋、矛尖在火光之中闪烁跳跃,刀枪如林。 不远处的右屯卫、左武卫也相应而动,所有兵卒全副武装列阵营前,两卫兵马对峙而立,杀气腾腾、剑拔弩张,随时可以厮杀一处。 卯时三刻,东方天际的阴云之下微微透出一抹白,春明门下擂鼓声响,一队一队黑盔黑甲的禁卫自城门内鱼贯而出,队列严整、旌旗招展,数千东宫六率在前、一千禁卫在后,然后便是前呼后拥的太子仪仗。 李承乾一改往昔打扮,顶盔掼甲、披风猩红,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一手操缰、一手摁着腰间宝剑,在禁卫簇拥之下缓缓出城。 微雨斜风,春明门外广袤的空地之上一片萧杀。 李承乾驻足于护城河外,看着身边前呼后拥的文臣武将,大声喝道:“高句丽倒行逆施、祸乱边民,觊觎吾大唐领土,遂屡次申饬仍不知悔改,父皇顺应天命、御驾亲征,不辞劳苦为大唐消弭边患、击溃强敌,如今得胜还朝,卿等当与孤一同赶赴灞桥,恭迎圣驾!” 前后左右文臣武将、军中兵卒闻言,齐齐气沉丹田,放声大喝:“恭迎圣驾!” 声势排山倒海。 第两千二十六章 时代变了 太子诏令已下,数千东宫六率、禁卫军簇拥着太子向西缓缓前行,直奔灞桥方向。春明门上,程处弼统御麾下兵卒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边随时准备予以接应太子,一边防备自家老爹昏了头前来攻城…… 与此同时,高侃则指挥右屯卫缓缓前压,虎视眈眈的盯着左武卫,对方但凡露出一丝夺取春明门的意图,便径自发动突袭。 …… 程咬金立于营前,下令各部不得妄动,心中焦急等待山东世家的命令。虽然他已经不止一次表达不会明刀明枪与东宫对阵之意,可谁知道那帮子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朽会否昏了头,意欲以大军压制春明门进而逼迫太子向其开放更多利益? 万一山东诸家当真利令智昏,自己又当如何抉择? 如果置若罔闻,必引发山东世家极大不满,从此一拍两散、分道扬镳,自己之前所做的种种,皆成无用之功,世人定视他“首鼠两端”“人品低劣”,予以唾弃,到时候山东世家疏远他、东宫不会接纳他,可谓众叛亲离。 可若听命行事,便是公然与帝国正朔为敌,等到太子妥协之后登基,岂不视他程咬金为乱臣贼子,亟待杀之而后快? 即便他程咬金兵权在握又有山东世家庇护,太子一时间奈何他不得,可自己死后程氏一门又该怎么办? 来自皇帝的清算从来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眼瞅着太子仪仗在禁卫簇拥之下向着灞桥方向愈行愈远,心中焦急如焚之时,亲兵来报,张行成求见…… 程咬金返身回到大帐,让人将张行成带到眼前,后者脚步匆匆、风尘仆仆,一见面便道:“各家商议之决定,请卢国公暂且按兵不动,若李勣狼子野心发兵攻打长安,则抢在太子回城之前攻占春明门,决断太子退路,逼其答允各家的条件,而后放其归城,助其死守长安,击溃东征大军;若李勣临阵归附东宫,则吾等便即撤军,向太子宣誓效忠,拥戴其即皇帝位!” “啥?!” 程咬金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那些老家伙是傻了还是疯了?李勣麾下数十万精锐,若其攻打长安,即便部队未必全部听他号令,也足以将长安一举攻克,吾等那时死守长安与其对阵,岂非自取灭亡?” 真以为人家李勣麾下数十万帝国精锐如同关陇那些乌合之众?若此刻李勣不管不顾效仿当年宇文化及只为了过一回皇帝瘾,不在于随后而至的天下反噬,完全可以杀入长安改朝换代,谁也阻止不了! 不仅他左武卫不行,加上房俊的右屯卫一样也不行! 张行成却不以为然,淡然道:“各家家主再是糊涂,又岂能不知以卵击石、螳臂当车的道理?卢国公且放宽心,不会与李勣生死相搏的。” 程咬金这才点点头,明白这是山东世家背地里与李勣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 但他立马又摇头:“攻占春明门、截断太子退路也做不到啊!城上数千东宫六率死守,城下尚有右屯卫从旁协助,真以为老子三头六臂不成?打不动,打不动!” 张行成奇道:“东宫六率久经战阵,早已精疲力竭,直至此刻仍未获得休整补充,尚能余下几分战力?右屯卫固然强悍,但春明门也只万余人驻守,以左武卫全军之力雷霆一击,定能将其一举击溃。” “娘咧……” 程咬金硬生生给气笑了,斜睨着张行成,反问道:“说来说去,这山东世家未来百年大计,全指望着老子一个人打生打死去拼上一把?其余任何支援都没有?” 张行成有些窘迫,也知道山东世家的做法不地道,拱手歉然道:“卢国公当知各家之不易,隋末以来,山东各地混战,各家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入唐之后又遭受关陇打压,愈发雪上加霜,如今虽欲与卢国公更多支援,奈何实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请卢国公放心,今日你所受之损失,他日功成之后,诸家会十倍予以补偿,决不食言!” 程咬金冷笑道:“就画个大饼,便让老子率领麾下儿郎以命相搏、赴汤蹈火呗?” 张行成苦笑,耐心道:“时局如此,只要卢国公拼尽全力,山东各家自会予以丰厚回报。” 程咬金摇头叹气,道:“非是吾不肯拼命,可拼命难道就有用?右屯卫固然只有半支,然而正是这半支部队便打得左屯卫与皇族联军六七万人屁滚尿流,两两军主帅都给生擒活捉,你们居然认为老子可以顺利将其击溃攻占春明门?你们也太瞧得起老子了,但老子做不到啊。记住,不是老子不做,而是做不到!即便九死一生,老子亦会搏上一回,但十死无生,傻子不会做!” 说到后来,声色转厉。 张行成面色阴沉,很是难看。 她不认为左武卫拼死一战尚不能击溃半支右屯卫与东宫六率抢占春明门,自然当作程咬金不肯全力以赴之托词。但眼下程咬金对山东世家极为重要,翻脸是肯定不行的,甚至连喝叱都不敢,只能强忍怒气,沉声道:“卢国公认为该当如何?” 程咬金负手在帐踱了几步,想了想,道:“攻击右屯卫是肯定不行的,这支房二一手打造的部队战力太强,从上到下皆是骄兵悍将,谁敢轻言必胜?这还是在其火器匮乏的情况下,若其火器充足,单只是几十门火炮便可让天下任何一支军队在与其对阵之时折戟沉沙!当下局势,一动不如一静,应该等着李勣那边对太子予以回应,吾等再相机行事。”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既能够掌握军队表达自己力挺山东世家的态度,又不至于与东宫、房俊、李勣这三方军队反目成仇,可以确保他此后可以拥有足够的转圜余地。 但对于山东世家来说,肯定是不满意的…… 张行成提醒道:“无论如何,英国公如今依旧是山东世家于朝中之旗帜,一旦局势稳定,英国公的地位、势力愈发增涨,卢国公你再想谋求更多,着实不易。” 价值体现于稀缺程度,山东世家当下的目的是借力于程咬金来给李勣施加压力,使其不敢彻底违背山东世家之意志进而自成一派,彻底将山东世家分裂。可若是等到大局已定,无论李勣是与东宫言和亦或是暴起冲击长安城,程咬金又岂能左右胜负? 你既然不能决定胜负,对于山东世家来说又有什么价值可言? 没有了价值,山东世家又凭什么耗费资源来支持你,使得攫取丰厚之回报? 孰料程咬金不为所动,摇头道:“吾喜好财帛美女,更喜欢高官厚禄,但若以眼下拥有的一切去换取,又有何意义?” 现在他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才能攫取更大利益,而是怎样才能稳如泰山,不至于在即将剧变发生的时候,用麾下将士的生命去给山东世家赚取筹码,使之与李勣的谈判获得先机。 权势滔天固然诱人,可前提是得保护住麾下左武卫的战力,若没了左武卫,他程咬金是个屁啊?只怕山东世家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局势纷乱,有兵才是草头王…… 张行成无奈,只得任由程咬金自作主张。 事实上,他也对山东诸家家主“火中取黍”的决策有所非议,大抵当真是离开中枢太久,于地方上称王称霸、行横无忌而滋养出桀骜不驯的心理,毫不将天下英雄放入眼内。此番关陇反叛、关中大乱,便视如当年“玄武门之变”时帝国权力结构发生巨大变动,山东世家可以凭借数十年休养生聚之底蕴一举入朝,攫取最大利益,重现当年关陇之故事,自此执掌朝政大权,甚至可以左右皇帝意志,从而将当年编撰《氏族志》之时所遭受的屈辱全部洗尽,使得山东世家重归天下第一等门阀之序列…… 但怎么可能? 张行成也想向那些垂垂老朽却依旧掌握着山东世家命脉的老家伙们大喊一句:时代变了啊! 如今李二陛下虽然驾崩于京畿之外,势必由此引发皇位之争夺,进而使得中枢权力出现变动,山东、江南门阀趁势入朝,取代关陇之地位,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太子亦或别的储君上位,都不会允许再度出现权力垄断之势发生,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相互掣肘,关陇参预作为钳制,这才是各方都能认可的权利构架。尤为重要的是,如今帝国军方山头并立,既有李勣这样的贞观勋臣、中流砥柱,也有房俊那样的少年勋贵、后起之秀,更有李孝恭、李道宗这样的皇族名将,即便李勣也不能力压各方势力一统军权,绝无可能重现当年关陇军队强势碾压军中各方之局面。 而关陇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倾颓、破败,正因为其掌握的军队在贞观之后便迅速退化,仅仅十余年时间便腐朽不堪,难以支撑其政治层面的权倾天下…… 军政两方都难以出现一家独大、大权在握的情况,任何一方若觊觎大权独揽、唯我独尊,必将遭受其余各方之围攻,非但不能成事,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有倾覆之祸,沦为围殴蚕食之猎物…… 第两千二十七章 一触即发 右侯卫营地。 “启禀大帅,春明门大开,太子仪仗出城!” “报!太子在禁卫、东宫六率护卫之下,正向西而来!” “报!左武卫未有异动,但高侃指挥右屯卫列阵,与左武卫对峙!” …… 一道道战报纷至沓来,营帐之内的尉迟恭如芒在背,额头上已经浮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于帐内来回踱步,搓手询问宇文士及:“太子果然出城,吾等该当如何应对?” 太子居然当真不顾危险出城,以这种极其强势的姿态迫使李勣做出抉择——归顺东宫,亦或是兴兵犯长安! 尉迟恭一贯沉稳,处事干练,得到李二陛下之信任与重用,然而此刻身陷各军交汇之处,一旦开战便首当其冲,实难冷静自持。况且谁也不知道李勣会否公然与太子决裂,万一李勣野心勃勃,必定命他率右侯卫冲击太子仪仗。若遵命行事,便一脚踩进“乱臣贼子”的深坑不可自拔,搞不好便身败名裂;若抗命不遵,大抵李勣第一道军令便是指挥大军从后掩杀……尉迟恭心头早已彷徨无措,只觉得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士及倒是坐得稳稳当当,安抚道:“敬德何必惊惶?稍安勿躁。事已至此,多想无异,等着看看李勣到底如何取舍吧,不过以吾之见,李勣大抵是不会开战的。” 他说得轻巧,只不过这般淡然处之却影响不了尉迟恭,军队是尉迟恭的根本,值此动辄遭受三军剿杀之时,如何冷静得下来? 尉迟恭心中极为不满,摊手埋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若非诸位于大云寺面对程咬金的步步紧逼如坐针毡,唯恐遭受剿杀,又何需将吾召唤过去,以至于违抗军令将李勣激怒,导致眼下之危机?先前你让吾暂且听命渡河驻扎于此,现在还让吾按兵不动等候局势变化……再等下去,万一哪一方不管不顾直接开战,吾与麾下兵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对于关陇门阀之表现,他极度失望。 既然明知太子会倚靠关陇去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东宫又岂会坐视程咬金纵兵攻上大云寺?或是右屯卫,亦或是东宫六率,紧要时候终会派出其中之一予以支援,程咬金定不敢轻举妄动,何必火急火燎的将自己招去,因而挑战李勣之权威呢? 如今自己听命行事而陷入死地,动辄有全军覆没之虞,那帮子关陇龟缩于终南山大云寺的关陇大佬们却又束手无策,只能等待李勣之裁决……被坑惨了呀! 宇文士及被他牢骚话语弄得不悦,蹙眉道:“难不成敬德以为当初对李勣言听计从,他便会放过你这支关陇最后的满编部队?李勣也好,山东也罢,甚至就连东宫也算在内,你认为哪一方愿意见到你右侯卫全须全尾、活蹦乱跳?” 尉迟恭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关陇当年为何能够做到权倾天下,连李二陛下这样的旷世雄主在贞观初期都畏首畏尾?是因为关陇掌握着关中最为精锐的军队,十六卫当中有超过半数都在关陇门阀掌控之下,李二陛下恐怕做梦都得防备着会不会午夜惊醒之时,关陇军队已经杀入宫城,再来一回“玄武门之变”…… 如今的太子殿下需要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来填补关陇空出的权力职位,却又为何对山东世家加紧提防?因为手握数十万大军的李勣与山东世家纠葛颇深,稍有不慎便会皇权旁落,沦为傀儡皇帝。 太子既然想要以关陇为刀,去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又怎会容许关陇依旧控制着一支十六卫的军队? 故而,尉迟恭及其麾下右侯卫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太尴尬了…… “报!” 亲兵自帐外飞奔入内,大声道:“启禀大帅,英国公已经下令大军开拔,向长安挺进,说是与太子汇合……同时命令大帅为全军之先驱,即刻拔营!” “娘咧!” 尉迟恭豁然色变,顿足道:“李勣当真是疯了!” 这个时候大军拔营向长安挺进,怎么可能是与太子汇合?陛下既然驾崩,棺椁一定就在军中,若李勣无心开战,必须陈兵灞水之畔,等候太子前往迎回陛下棺椁,断无移动陛下棺椁去迎合太子之礼。 既然李勣大军开拔,那就只能是开战了。 这个时候让自己率领右侯卫为先驱,用意不言自明,只能是以右屯卫来消磨掉东宫六率的精锐,然后李勣率大军从后掩杀,一鼓而定…… 他惊慌失色望向宇文士及,急声问道:“这可怎么办?” 宇文士及也心虚,他料定李勣不敢舍弃名声坐下攻伐长安之事,毕竟如今李勣手握数十万大军,又是宰辅之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也不过多了几分权势,可是这些许差距与祸乱长安、捣毁京畿相比,几乎微不足道…… 但现在李勣军令已下,已经证明他的心思比天还大,这让宇文士及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湮灭。 他紧张的捋着胡须,想了想,沉声道:“听令而行,但集结部队的速度要慢一些,待到太子抵达阵前,看看李勣究竟如何去做,再做定夺。” 尉迟恭彻底无语,这岂不是愈发将自己逼向与各方都对立的局面? 到时候太子认为自己乃是东宫的敌人,李勣也认定他抗命不遵……前后夹击、里外不是人,哪里还有活路? 宇文士及见他脸色,缓缓道:“放心,吾又岂会害你?眼下咱们的处境已经四面为敌,无论如何取舍其实都无关大局,何不干脆以静制动,向各方表达自己‘无辜’的本质,或许还能得到转圜之余地。况且,吾始终不信李勣当真在太子已经地位稳固的情况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行那等悖逆之举。”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除非李勣手中当真有陛下关于废黜之遗诏…… 但他不觉得有这份遗诏的存在。 这是他从长孙无忌的表现上推测出来的结果,之前关于“遗诏”之流言甚嚣尘上,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李勣之所以做出种种不合常理之举措,皆因其手中有陛下“遗诏”在,且“遗诏”之中有涉及“易储”之命令,宇文士及也曾相信这一点。 但长孙无忌对此却一直冷眼置之,这让宇文士及猛然领会最重要的一点:既然长孙无忌敢于自辽东军中潜返长安一手主持策划了兵变,一定是确认了李二陛下驾崩之事,而他既然能够确认这一点,极大之可能整件事便是出自长孙无忌的手笔…… 以长孙无忌之深沉、谨慎,既然敢对李二陛下行下大逆不道之举,又怎么可能给李二陛下留下遗诏的时间? 一旦李二陛下留下遗诏,那一定不是所谓的易储之事,而是号令天下勤王军队入京,将狠毒弑君的乱臣贼子长孙无忌碎尸万段…… 所谓的“遗诏”,大抵是没有的。 既然没有这份“遗诏”,李勣的所作所为便皆是他自作主张,那么他就不大可能冒着背负“逆臣”之骂名,在此等情况之下猛攻长安城,将大唐帝国中枢打得千疮百孔、七零八落。 当然,这些也只是他的猜测,并无实证支持,想要说服尉迟恭只怕很难。 然而尉迟恭沉吟片刻,长叹一声,颓然道:“也只能如此了……来人,传令下去,各部队开始集结,半个时辰之内集结完毕。” “喏!” 亲兵得令,一头懵然的跑去传令。 半个时辰集结完毕? 春明门据此不过二十余里,太子早已出城向这边赶来,半个时辰大抵已经到了咱们营门之外,那个时候集结完毕又有什么用呢…… …… 右侯卫身后、灞桥之畔,一队队东征精锐已经陆续渡过灞桥,在河边空旷之处缓缓集结,微风细雨之中,旌旗招展遮天蔽日,这些自辽东返回的精锐部队经由一路上充足的时间予以休整,此刻盔明甲亮、精神抖擞,一个个方队在河畔迅速聚集,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李勣顶盔掼甲跨坐战马立于桥头,仰起头眺望着远处巍峨矗立的长安城墙,手中紧紧握着马缰,眼神深邃难明…… 程名振自前方策骑而来,到得面前勒马站定,于马背之上大声道:“启禀大帅,右侯卫得令之后开始集结,但速度很慢,此刻尚未集结一半军队,是否需要派遣军中司马前往申饬督促?” 李勣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叹一声,缓缓道:“传令下去,大军即刻开拔,抵达右侯卫营地之后暂停,咱们就在那里等候太子殿下前来。” “喏!” 程名振领命,勒马转身,向着阵前驰去。 张亮策马陪在李勣身边,这时候向后望了望,遥望依旧停驻在灞水西岸尚未过河的一支黑盔黑甲的骑兵。 那是一支追随陛下、形影不离的“玄甲铁骑”…… 第两千二十八章 预谋退路 阴云如铅,河水奔流,灞水对岸黑盔黑甲的“玄甲铁骑”凝立肃穆、不动如林。这支部队乃李二陛下之禁卫,自东征伊始便一直护卫李二陛下身边,辽东撤军以来,则一直将“昏迷”的李二陛下守护起来,除李勣之外,任何人不得觐见…… 然而一路行驶几千上万里,那隐藏在帐篷辎重之下被马车拉着的棺椁,以及沿途耗费大量硝石制取冰块之举动,又怎瞒得过军中上上下下众多耳目? 张亮盯着“玄甲铁骑”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策骑往李勣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大帅究竟意欲何为?” 但凡曾与李勣攻势之人,都知其性格极其鲜明,原则性极强,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分得清清楚楚,绝不因一时之利益而践踏自己之底线。所以谁也不信李勣回做出发兵攻打长安、废黜储君之举措。 也正是因此,程名振、张亮等人才会老老实实一路听候军令走到此时…… 然而到了最后关头,李勣却依旧不肯亮明底牌,这就让人不能忍了——就算大家愿意无条件追随你,也不能稀里糊涂领着大家造反吧? 有“遗诏”你就拿出来,告知大家陛下之遗愿,身为臣子自当竭尽全力去完成;若无“遗诏”,也得道明心迹,让大家决定是否跟你一条道走到黑,总是这般神神秘秘藏着掖着,将大家蒙在鼓里,算怎么回事儿? 李勣稳稳当当的坐在马背上,细雨落在兜鍪上凝聚成流,沿着护颈、铁甲流下,俊朗的面容古井不波,眼神都没有晃动一下,淡然道:“本帅奉皇命行事,何需向谁解释?汝等但知依令行事即可。” 张亮闻言一愣,又回头瞅了河对岸的“玄甲铁骑”一眼,苦笑道:“到了此时此地,大帅何必依旧这般讳莫如深?也罢,既然大帅口口声声奉皇命行事,那在下斗胆问一句,皇命何在,可否予吾等观之?” 他这个动作的一途很是明显:没有不透风的墙,陛下驾崩之事吾等已经知晓,否则你行军途中挟带着棺椁作甚?到了这个时候就别瞒着了,赶紧打开天窗说亮话,别忽悠人了…… 李勣面色一凝,双眼直视张亮,缓缓道:“你是在质疑军令,认为本帅假传旨意?” 张亮抱拳道:“在下不敢。” 李靖盯着张亮看了一会儿,冷冷道:“吾等乃是人臣,岂能对君王不敬?今日本帅不与你计较,但此事毋须多问,只听命行事就好。” 张亮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心中一突,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忙道:“在下不敢,只不过太子乃帝国正朔,如今出城‘恭迎圣驾’,吾等自应于灞桥恭候,岂能如眼下这般纵兵前往,兵戈相向?此大不敬也。” 虽然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礼崩乐坏,但隋唐两朝天下一统,朝野上下皆大力恢复礼制,礼法逐渐恢复、严谨。天子崩于野,自当储君出迎而返,虽不至于天子崩于何地便让储君至何地恭迎,但起码要出城百里“跪迎”,以示忠孝之道,否则便是极大的失礼。 太子之所以坚持出城“恭迎圣驾”,正是源自于此,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已经驾崩,若李勣无谋反之心,自应候在灞桥等候太子,将陛下棺椁移交;眼下李二陛下驾崩,李勣非但不公布详情请太子至灞桥迎回圣驾,反而运输陛下棺椁前往长安相就太子,便是置太子于失礼之地,不忠不孝,非人臣、人子之所为,逼得太子只能开战…… 李勣神情冰冷,不为所动,沉声道:“本帅再说一次,汝等只需听命行事即可,毋须多言,更不要质疑本帅之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他与张亮虽然皆乃贞观勋臣,当年亦曾并肩作战,但对其一贯缺乏好感,不喜其钻营油滑之性格,故而只是警告一番,并不多解释半个字,希望张亮莫要自作聪明,否则定遗诏军法惩处。 张亮心中一惊,忙道:“大帅放心,在下定依令行事,不敢造次。” 李勣“嗯”了一声,淡淡道:“好自为之吧,切莫自误。” …… 程名振正在前方指挥军队集结前压,给予右侯卫压力,回头便见到张亮远远的策骑而来,抵达近前两人并骑而立,周围金戈铁马、刀枪如林,一队队兵卒缓缓向着右侯卫营地压去,气势萧杀,剑拔弩张。 程名振观看着右侯卫营地的反应,一边低声问道:“大帅如何说法?” 张亮张望一下四周,苦笑着小声道:“措辞极为严厉,意图半点不露,吾原本向着以率军撤离为要挟,孰料却反被大帅以军法警告一番……吾觉得有些不对劲。” 程名振蹙眉道:“何处不对劲?” 张亮犹豫一下,缓缓道:“吾亦说不出来,但此事绝非英国公行事风格,话说回来,若其当真下令命吾等冲击太子仪仗,该当如何?” 现在东征军中看上去皆蛰伏于李勣淫威之下,人人敢怒不敢言,但实际上几乎各支部队都有着不同的心思,乱糟糟局势紊乱。张亮必须在这等纷乱局势之下寻找一个坚定的盟友,最好是东宫那边…… 谷  程名振没想那么多,闻言毫不迟疑,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从命!太子乃国之储君、帝国正朔,吾等于辽东未能护卫陛下周全已是死罪,焉能再行下悖逆之举?纵然一死,亦不会对太子刀兵相向,否则妄为人臣也!” 张亮掏了掏耳朵,无奈道:“天底下你最忠诚行了吧?何必这么大声……” 环视周遭,见左近无人,稍稍放心,这才说道:“放心,吾定与你共同进退,绝无食言!不过将来若太子追究东征大军种种罪责,您可得替吾美言几句,言明吾乃身在曹营身在汉,并未与李勣同流合污,所作所为皆不得已而为之。” 他很了解李勣的心性风格,再加上对军中上下备战状态的观察、估测,不认为李勣回悍然开战。但即使不明白李勣究竟搞什么鬼,也能得出最终李勣一定回臣服于东宫的推论…… 但绝不意味着李勣臣服之后便会天下太平。 几十万大军倾举国之力东征,结果却在平穰城下损兵折将、铩羽而归,最终被区区一支水师攫取胜利之果实,责任谁来负? 李二陛下御驾亲征,却崩于军中,此乃天崩地裂之剧变,谁来负责? 毫无疑问,最大的责任人皆乃李勣,单只李二陛下崩于军中这一件事,便足矣令其自尽谢罪。 但现在李勣手握数十万大军,动辄可以贡献长安动摇国本,谁敢让李勣去负责?然而即便无法让李勣负责,这个责任却不会凭空消失,总要有人将责任担负起来,给天下一个交待。 东征大军中所有随行的国公级别将领,都有可能成为李勣推出去承担责任的替死鬼…… 程家与房俊交情匪浅,程务挺更是房俊麾下得力心腹,这就使得即便李勣选择程名振当这个替死鬼,东宫也会予以驳回。够资格担任替死鬼的就那么几个,少了一个程名振,张亮自身之概率自然大大增加…… 所以他必须预谋退路,通过程名振向太子表示忠心,才能确保将来高枕无忧。 程名振是个直性子,但不是蠢蛋,只是稍稍转转脑子便明白了张亮的用意,无奈道:“眼下当思量如何消弭有可能的战祸,吾等个人之荣辱何需在意?太子仁厚,英国公也非是卑劣之辈,你这番担心完全不必要。” 张亮不置可否,反正自己的意思表达出去了,程名振总会传给太子那边,就算是多了一个保险。 如今他听命于李勣,私下与关陇有所勾结,若是再向太子表达忠诚得到太子之接纳,则无论最终局势如何,他自己都能稳如泰山,不给卷入权力斗争之中,且自身之利益得到保障…… 抬手指了指西边右侯卫方向,道:“快看,右侯卫动了!” 程名振忙凝神看去,只见东征大军缓缓向前,无数兵卒在野地里整齐列队,如墙而进,给予右侯卫极大之压力。右侯卫那边原本坚持不动的阵列终于有所松动,开始在压力之下被迫向西行进。 迎着太子而来的方向…… …… 右侯卫不想动,但不得不动。 尉迟恭骑在马上,恨恨的挥舞着一下马鞭,骂道:“李勣欺人太甚!你想当乱臣贼子自去当好了,何必逼着老子当你的马前卒?阴险毒辣,不当人子!” 可是骂归骂,面对气势汹汹逼压而来的东征大军,不得不赶紧下令向西移动,否则等到东征大军与麾下部队接触到一起,鬼知道会否爆发一场意料之外的混战! 宇文士及换上一身寻常的军服,策骑陪在一旁,一双眉毛深深蹙起难以舒展…… “启禀大帅,前方已经看到太子仪仗,正相向而来!” 行进中的右侯卫陡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中军方向,等着尉迟恭的军令——到底是就地停步,还是继续向前? 第两千二十九章 临阵脱逃 尉迟恭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坐在马背上,闻听斥候禀报,双脚踩着马镫站直,极目向着前方眺望,果然见到阴暗的天际有旌旗招展,起先还只是稀稀落落看不真切,但稍许功夫之后,便可见到无数旌旗连成一片,如洪水一般自极目之处涌现,声势浩大。 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看是汗水,他喝问身边斥候:“身后英国公那边有何动作?” 斥候飞快答道:“程将军正指挥军队缓缓向着咱们后阵压来,看样子是想让咱们继续向前,不能停步。” 尉迟恭骂了一声:“娘咧!” 显然,李勣不放心自己,以这种方式逼迫自己一直向前,一旦停驻,就意味着自己违抗了李勣的军令,意图投靠太子,便会被身后的大军侵入后阵,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李勣“格杀勿论”的军令…… 这是要逼死自己啊!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宇文士及,对这个有着“谋士”之称的关陇大佬早已失望他透顶,根本不曾给出什么精妙的应对之策,只会说“眼下只能如此”之类没用的话语,这个时候哪里对他报以希望? 只能靠自己! 一咬牙,尉迟恭下令道:“全军听令,全速向北沿着灞水西岸直奔大明宫方向,没有本帅命令,不得与任何军队接战!” 左右将校、斥候微微一愣,旋即齐声道:“吾等遵命!” 各自打马奔赴各处传达军令。 宇文士及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欲拦阻:“敬德就算要撤,也得向南撤退才是,大明宫乃是右屯卫所驻守,那边不仅有房俊麾下精锐,搞不好那万余吐蕃胡骑也已经抵达龙首原上,随时准备俯冲而下!” 他没料到尉迟恭于绝地之中居然想出这样一个近乎于无赖的决策——既然你们哪一方也惹不起,那老子不掺合了总行吧? 眼下东宫兵马迎面而来,李勣率军督战于后,干脆直接斜着向北脱离战场,反正有这一卫兵马在手,最终谁胜谁负也不至于非得将尉迟恭弄死…… 尉迟恭冷哼一声,直言道:“李勣、太子这两方老子谁也惹不起,要么全军覆灭,要么乱臣贼子!老子撤出战场并非置身事外待价而沽,而是抵达大明宫外之后就地缴械,谁来接收,老子就投降谁!”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以往也曾自诩是贞观勋臣当中的中坚,但是眼下局势之中,却是最为弱小的那一个,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任何政治述求对于他来说都是奢侈的,没有那个势力却偏要掺合其中,妄图攫取远超于自己实力的利益,这不是火中取黍,这是玩火自焚! 你们爱谁谁吧,老子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至于向南撤退……且不说程咬金的左武卫正在城南,向南撤退有可能遭遇拦截,即便一路畅通撤往南边终南山脚下,去给你们驻扎在大云寺附近的残余军队站岗放哨、当一个挡箭牌么? 宇文士及疾声道:“岂可如此?敬德稍安勿躁,听老夫一言,这场仗肯定打不起来……” 话音未落,便被尉迟恭打断:“老子不管这场仗打不打,反正老子不能冒这个险!郢国公您也看见了,咱们现在就是两片馍馍中间夹着的一块肉,两边谁都能冲上来咬一口!即便这场仗当真不会大规模爆发,但双方稍作试探是极有可能的,只要冲突一起,咱们便首当其冲,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时候军令已经传达至军中各部,陆陆续续有军队已经转变方向朝着北边挺进。不仅尉迟恭不能打这场仗,右侯卫上上下下都是精锐兵马,打老了仗的,岂能看不懂眼下局势?没人愿意被夹在中间死无葬身之地!此刻既然大帅下令,自然是求之不得,一队队兵马开始退离原本向西的路线折而向北,速度越来越快,渐渐整支军队数万人在细雨之中狼狈不堪的向北狂奔而去。 尉迟恭与宇文士及随着大军一路向北疾行,想要脱离大队亦是不能,尉迟恭决心已定,宇文士及却是急得火烧火燎,眼瞅着尉迟恭欲置身事外,那关陇门阀的死活谁管? 可是眼下右侯卫已经倾巢而出向着内边狂奔,大军开动有进无退,这个时候就算尉迟恭反悔,想要阻止大军继续前进也要付出全军混乱、狼奔豸突的代价…… …… 阴云低垂,细雨濛濛,远山青黛,灞水对岸高耸的霸陵屹立于天地之间,似乎长眠于此的那位大汉明主也被这萧杀的战场惊扰了英魂,正从沉睡之中醒来,注视着这片曾孕育汉家无上荣耀的土地,即将展开一番惨烈至极的厮杀。 一代又一代的汉家儿郎永也无法挣脱权力更迭的巢臼,灿烂的文明、威壮的武力,且甚少能够将全部的力量用于对外征伐,反倒是一次又一次在内斗之中将积蓄的元气消耗干净,华夏衣冠在轮回中挣扎浮沉…… 似乎每一次沉沦之后,汉家儿郎皆能在废墟之中重生,且焕发出更为璀璨耀眼的光芒,然而轮回无可休止,或许终有一日当汉家沉沦之时,会有强敌入寇,捣毁宗庙殿堂、焚毁华夏衣冠,使汉家儿郎脊梁折断、文明断绝,再也不能恢复先祖之辉煌荣光。 铺天盖地的士兵在原野上奔腾前进,盔甲明亮、刀枪如林,大战一触即发。 天地之间,鼓角声声、细雨潇潇,充斥着华夏龙魂震荡天下哀伤悲悯…… 李承乾策骑于禁卫簇拥之中缓缓向东而行,身前身后骁勇善战的兵卒战意昂扬,即将面对十倍于己的强敌却毫无惧色,各个摩拳擦掌,只待大战乍起便冲锋陷阵、奋勇争先。 这样一支军队,足以成为帝王羽翼,荡平不臣、抵御外侮。 然而,李承乾脸上却无半分自矜骄傲之色,心头更多的是悲伤愤懑。无论身边拥戴他的军队,亦或是面前与自己对峙的敌人,皆是大唐休养生息二十年才积蓄下来的国家根基,不仅使得当下的大唐能够傲立于世界之巅,开疆拓土战无不胜,更代表着大唐的未来。 如今却很有可能葬送在这一场权力倾轧、内部争斗的战争之中,大好身躯未能共赴国难、开疆辟土,只能成为某些野心勃勃之辈贪婪权力的踏脚石。 有那么一瞬间,李承乾甚至生出就此返回城内,自辞储位,任由那些野心昭彰之辈执掌帝国的冲动…… …… 李道宗策骑落后太子一个马头,观望前方右侯卫营地,面色凝重道:“尉迟敬德狗胆包天,看来是铁了心与李勣狼狈为奸!若是右侯卫当真攻上来,怎么办?” 东宫上下极力劝阻太子不成,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李勣没那么丧心病狂,否则大战一起,不仅整个长安化为焦土,太子更是难有胜算。 李承乾忙抬头看去,只见极目之处无数兵马横亘在地平线上,阴云之下旌旗飘扬,黑压压一片予人极大震撼。 他收摄心神,到了这一步已经退无可退,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咬了咬牙,沉声道:“传令下去,全军速度不变,直抵右侯卫营前,若右侯卫不躲不避,便直接突袭其营地!” 你要战,那便战! 权力更迭、华夏浮沉,自古以来无可更改,尤其是他李承乾能够避免?只希望能够如同史书之上那些中兴明主一般,与混乱之中力挽狂澜、抵定乾坤,杀出一个盛世皇朝! 感受到太子殿下澎湃的战意,李道宗大赞一声:“殿下好气魄!” 当即将随行校尉叫到身边,将太子谕令传达下去。 全军收到太子谕令,更是士气高涨,前边的轻骑兵甚至悄悄加快马速,希望能够快一点与右侯卫接阵,使其缺少反应时间,战斗更快一些打响。 大唐开国至今,东征西讨战无不胜,造就了一大批以军功封爵的贵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王朝开国只是的惯例,待到四敌蛰伏、天下升平,再想以军功封爵则难如登天。 眼前这一仗,很可能就是十几二十年之内最大规模的一场战争,此战之后帝国消耗严重,只能致力于内政,再不复先前开疆拓土之辉煌,想要攫取军功、禁卫贵族,时不可失。 马蹄铮铮,踩踏地面泥泞溅起一片泥水,两支军队相向而行,越来越近,近到冲在最前的兵卒几乎可以看清对面的面容。 “准备战斗!” 东宫六率的校尉忽然大喝一声,周围兵卒瞬间减缓速度,与行进之中调整队形、排列成阵,马蹄与脚步踩踏着地面,沉闷的声响似乎将整片土地都掀动起来,盾牌兵在前、长矛手在后、弓弩手再后,数千东宫六率兵马做好了攻击前的最后准备。 校尉紧了紧手中横刀,挽住了马缰,气沉丹田正欲扬声开气发出进攻指令,忽然见到前方右侯卫部队出现一阵骚动,然后冲在最前的骑兵扛着战旗,齐齐一勒马缰,与两军阵前拐了个弯径直向北狂奔而去。 “……娘咧!” 校尉急忙将到了嘴边的进攻命令咽了回去,差点岔了气…… 第两千三十章 局势大变 右后卫与东宫六率接阵之前的刹那急行向北、临阵脱逃,登时将整个局势打乱。 东宫六率以及太子禁卫战意昂扬、磨刀霍霍,只等着大战一场,敌人却忽然在眼皮子底下不战而走,硬生生给闪了一下,一时间捉摸不定不知是否李勣在玩弄什么战术,故而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紧急止住前进脚步,等候下一步命令,以免中了敌人诡计。 东征大军也慌了神,原本正驱赶右侯卫向西而行直面东宫军队,至于到时候打还是不打,谁也未曾收到命令,现在身前的右侯卫已经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跑了个干干净净,陡然变成自己直面太子仪仗,所有人都有些发懵,踟躇不前、不知所措。 尤其是程名振与张亮的麾下部队早已收到“不可主动进攻”的命令,此刻为放置被大军裹挟,更是队列严整的向着两翼运动,试图脱离战场。 东宫六率、东征大军之间忽然出现一片巨大的真空地带,细雨潇潇、战鼓声声,双方皆面对忽如其来的变故惊疑不定、驻足不前,面面相觑。 高侃正率麾下部队与左武卫对峙,陡然接到战报说是右侯卫已沿着灞水向这边移动,顿时吓了一跳,眼前的左武卫已是劲敌,若再有右侯卫向北穿插袭扰己方阵势侧翼,与左武卫两面夹击,自己又不能弃春明门不顾,未有死战之后全军覆灭一途…… 来不及思索为何关陇最后一支军队会与代表山东世家的左武卫联合,脑中飞速转动,思忖应对之策。 然而未等他想出对策,斥候再报,右侯卫已经跃过己方侧翼,沿着灞水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高侃:“……” 这是什么情况? 右侯卫如此运动……该不会是并非有什么阴谋诡计,而是跑了吧? 不敢大意,急令斥候一路尾随右侯卫探知情况,一旦右侯卫有向己方后阵运动之趋势,即刻来报。同时派人径直向北通知已经赶赴大明宫太极门外的吐蕃胡骑,请赞婆率军向南移动,监视、钳制右侯卫,万勿使其跑到己阵后方兴风作浪。 …… 左武卫得知右侯卫忽然自两军阵前脱离,沿着灞水向北疾行的消息,程咬金第一个闪现的念头便是“山东世家已经与李勣达成一致,所以李勣命右侯卫忽然北上,协助自己攻陷春明门,彻底截断太子退路”…… 张行成也这么想,兴奋得一拍巴掌:“英国公果真是当世兵法大家,好一手金蝉脱壳!右侯卫一定会迂回至太子侧翼予以突袭,皆是太子难免‘前门去虎后门进狼’,形势危矣!还请卢国公速速发兵,攻占春明门,待到太子走投无路之时与其协商,定可满足咱们提出的任何要求,而后再放太子入城,再助其死守长安,英国公自可顺势止息兵戈,与太子达成议和!大功告成矣!” 望着兴奋莫名的张行成,程咬金张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如若右侯卫当真于两军即将接阵之际陡然撤出,以身后主力部队对东宫六率形成牵制,而后穿插迂回至侧翼开展突袭,的确可证明李勣用兵如神,事先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手。 这一切如果都是李勣所谋划,的确能够截断太子退路,趁人之危狠狠敲太子一个竹杠,即便程咬金再是不愿与东宫刀兵相向,也不得不配合李勣去行动。 但如此一来,可就大大便宜了山东世家,这与李勣最近极为抵触山东世家的行事作风严重不符……难道李勣最近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做戏给别人看,就是要让外界认为他与山东世家离心离德,实际上却暗中早已共同谋划了一切? 正在程咬金犹豫纠结、分析利弊之时,斥候来报,说是右侯卫马不停蹄,根本未有丝毫停顿,已经一路向北急驰而去…… 张行成:“……” 兴奋之色尚在脸上未曾消褪,传来的消息令他愣在当场。 再是不通兵事,也明白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李勣用兵如神的妙计,而是右侯卫临阵脱逃跑掉了…… 程咬金心里松了口气,淡淡的瞅了张行成一言,默然不语。 张行成面红耳赤,尴尬得要死…… …… 程名振、张亮呆愣愣的看着数万右侯卫兵马陡然之间改变方向,好似被野狼追逐的羊群一般狂奔而去,先是脱离战阵斜插灞水方向,然后沿着灞水一路向北绝尘而去。 好半晌,两人才算是反应过来,尉迟恭这是跑了哇! 程名振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鄂国公……有魄力啊!” 除此之外,他几乎不知道能说什么。贞观勋臣之中,李勣是公然的难相处,虽然平素一副不恋权势、不萦外物的清高模样,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最是性格坚忍、睚眦必报。如果此刻尉迟恭老老实实在李勣面前说一句“这仗我大不了,我得逃跑”,且不论李勣答不答应,事后是不会记恨的,可像是这般突然临阵脱逃,则一定被李勣认定为挑衅他的权威,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李勣的手段……那可是就连李二陛下对其不满都得忍着,不愿将关系闹僵的存在。 张亮摸了摸下巴,有些羡慕道:“尉迟老黑太鬼了啊,居然想出这么一招金蝉脱壳之计,早知道我也这个干了,何必夹在中间进退维谷、两面不是人呢?娘咧,让他激灵了一回。” 程名振没理会他的牢骚,赶紧传令全军停止前进,以免接近东宫六率之后导致大战意外开启,然后调转马头赶赴中军,向李勣轻视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之前有右侯卫作为缓冲,他尚可静观其变,现在右侯卫跑了,他已经直面东宫军队,就必须跟李勣要一个明确的态度了…… …… 李勣正在中军指挥大军渡河,灞水东岸的“玄甲铁骑”已在河边集结,有条不紊的渡过浮桥。王瘦石负责指挥“玄甲铁骑”,最先一批过河,见到部队渡河顺利,便抛开心腹亲信,策骑直奔中军来到李勣身边,尚未来得及说话,便有斥候飞奔而来。 “报!启禀大帅,鄂国公带领麾下右侯卫临阵脱逃,沿着灞水向北而去……” 中军附近的将校兵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表达震撼的心情。 那可是尉迟敬德啊!大唐赫赫有名的猛将,当年曾陪着陛下于榆窠打猎碰上王世充的军队,其部下骁将单雄信前来挑战,被尉迟恭大战十余回合之后挑落马背,后来更是护着李二陛下击溃十倍于己的强敌,俘虏无数,堪称武力值逆天,妥妥的勇冠三军! 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当世名将居然临阵脱逃? 李勣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捋着胡须沉吟未语。 刚刚抵达的王瘦石已经怒气勃发,尖声怒道:“反了,反了!尉迟敬德畏敌怯战,临阵脱逃,此乃死罪,依军法当斩!英国公速速派人追击,定要将此獠乱刃分尸,以正军法!” 此言一处,周围将校纷纷怒目相向。 临阵脱逃的确是死罪,但此乃军中之事,当以军法处置,何时轮到一个阉人指手画脚、横加干涉? 王瘦石犹自不觉,见李勣不为所动,愈发恼怒,戟指叱道:“英国公糊涂!此等临阵脱逃之举恐影响军心士气,一旦使其因此受挫,便是你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如此心慈面软、优柔寡断,吾等大事如何能成?” 话音未落,周围喝叱咒骂之声四起。 “放肆!” “住口!” “汝不过一阉人而已,胆敢指责大帅,该当何罪?” “啰嗦个甚,此獠对大帅不敬,干预军事、胆大包天,干脆拖出去一刀砍了才清净!” “说得对,当初割了鸟,这回割了头!” 自辽东一路返回途中,王瘦石出入中军如入无人之地,对李勣更是颐指气使、毫无尊敬可言,军中上下早已心生不满,只因李勣一直压着,这才敢怒不敢言。此刻见其不仅喝叱李勣,更插手军务,这群骄兵悍将哪还能忍?纷纷张口喝骂,言语极其不逊,有两个脾气火爆的校尉更是甩蹬离鞍跃下马背,两个箭步窜到王瘦石面前,要将其当场拿下,以军法处置。 眼瞅着两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校尉到了马前,一脸狠戾之色的张手便牵住马缰,而一旁的李勣依旧沉吟不语,呈现放空状态,好像浑然不知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无意阻止……王瘦石顿时慌了。 唐军纪律森严,将校兵卒绝对不敢行差踏错,但同时唐军也最是嚣张跋扈,这是无数的战功所支撑起来的桀骜,他们不仅不将番邦强军放在眼里,也不将朝中重臣、世家门阀放在眼里,从来都只是信奉“武力可以砸碎一切”…… 王瘦石知道自己一个阉人的身份根本不会让这些骄兵悍将有所忌惮,赶紧挥舞马鞭抽在一个校尉肩膀,大声呵斥欲将其吓退,但另外一人却一步踏前,劈手捉住鞭稍,另一个则一手拽住马缰,一手探出,拽住他的腰带。 第两千三十一章 战云密布 腰带被拽住,王瘦石终于绷不住了,一边试图奋力将马鞭抽回,一边尖声大叫:“李勣你纵兵行凶,眼里还有陛下、还有王法吗?吾乃天子奴仆,谁敢对吾不敬……哎呀!” 话未说完便惊呼一声,却是被校尉狠狠拽下马背,“砰”的一下结结实实摔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摔得四仰八叉,泥水四溅…… 眼看着这个颐指气使的阉宦这般狼狈,周围将校兵卒发出一阵哄笑。 王瘦石摔得晕头涨脑,又惊又怒,他前来中军之时将信服亲信皆留在“玄甲铁骑”那边,毕竟何曾想过李勣身边居然能发生此等情况?左右皆是李勣麾下,王瘦石心中发虚:该不会着李勣嫉妒自己圣眷优隆,想要借口以军法斩了自己吧…… 好在等校尉将他从地上拽起,欲拖走施以军法惩处,李勣终于从思考如何应变的放空状态中“清醒”过来,见状吃了一惊,喝叱左右将校:“还有没有规矩?岂可这般对王内侍无礼,速速退下!” 两个校尉这才松开王瘦石,向后退了几步,依旧一脸不忿、虎视眈眈。 大唐军队效仿秦汉,首重军功,军中骁将最是桀骜,凭军功立身自是底气十足,即便帝王身边的红人亦不会奴颜卑膝、下贱谄媚,硬气得很,这绝对是开国之后大唐军队的常态。 等到了赵大以武将之身份“黄袍加身”篡夺柴家孤儿寡妇的天下,得国不正自然心中戚戚、夜难安枕,遂奉行“以文治武”之国策梦想着自己卑劣之手段不复在子孙身上发生,后来更是旷古烁今的创立“监军”,希冀于赵宋王朝能够传承长久、千秋万代。 至此武将之脊梁已被彻底敲碎,以至于洪武固然以绝世武功驱除鞑虏、光复华夏,却依旧难脱此巢臼,其子孙更将赵宋压制武将之策略发扬光大、奉行不悖,直至汉家江山飘摇破碎、鞑虏攻破边关,神州陆沉…… 王瘦石气得面色铁青、浑身颤抖,知道这是李勣给予自己的警告,也不多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一瘸一拐走到自己的马前,拽着缰绳翻身上马,饭后在一众兵将嘲讽讥笑的目光注视之中,打马返回河边桥头,与“玄甲铁骑”汇合一处。 他是个聪明人,看懂了李勣对他的不满已经不加掩饰,以李勣之身份、权势、地位,当真忍无可忍之下寻个由头将他杀了,普天之下谁能奈何? 就连李二陛下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将所有愤怒藏在心底,当真为了他一个阉人去诛杀一位国之功勋、王朝宰辅,岂不成了夏桀商纣之流的昏聩暴虐之主…… …… 看着王瘦石远去,身影汇入河畔队列严整的“玄甲铁骑”处,李勣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当真起了杀心,只不过想到那严重后果,却也只能强行忍住。 此等帝王家奴固然桀骜不驯、恣意嚣张,倚仗圣眷横行无忌,所以与朝中文武格格不入、天然对立,人皆恨不能得而诛之。但因其断根去势只能依附于帝王之权势宠幸而活,更能够得到帝王无保留的信任,往往亦会成为帝王戒备、钳制文武大臣的工具——将帝王限制你的工具杀掉,你是想摆脱帝王的戒备么?你想干啥? 深吸口气,将目光从“玄甲铁骑”那边收回来,看着面前一众将校兵卒,开始下达命令。 “程名振率部向左移动,至左武卫侧翼列阵,若其稍有异动,即刻出击!” “张亮向北抵近右屯卫,谨防其支援太子后阵进而引发左武卫的冲突,同时戒备龙首原方向有可能俯冲而至的吐蕃胡骑。” “派人前去渭水北岸的薛万彻部传令,命其即刻搭建浮桥做出横渡渭水的姿态,牵制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大营,必要之时可以发动佯攻。若右屯卫大营有一兵一卒赶赴春明门外支援,定将薛万彻军法从事!” “本帅统御中军,在此迎接太子仪仗!” …… 左右将校愣了一下,旋即喧嚣起来,李勣的信服亲信马上执行命令奔赴各自军中,其余诸如程名振、张亮之流不愿与东宫军队作战,此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程名振与张亮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李勣的命令显然要与东宫大战一场,这是他们两个绝对不愿去干的,但李勣又好像很贴心,并未让他们直面太子,而是一南一北牵制左武卫、右屯卫,也算遂了他们心意。 可说到底,仍旧是遵从李勣的命令与东宫为敌…… 张亮冲程名振使眼色,程名振有些不满,但知道这厮油滑奸诈,这个时候断然不肯出头驳斥李勣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问道:“大帅可否明示,此番究竟意欲何为?” 从李勣颁布的命令来看,显然是准备开战的,只要牵制住左武卫、右屯卫,此刻长安城外的部队就再也没有能够支援太子的,等到李勣一声令下,中军精锐正面突袭,太子身边的东宫六率与禁卫如何挡得住? 可偏偏李勣并未言明即将开战,这使得军中上下面对突发情况之时不知如何处置,所以算得上是军中大忌,以李勣统兵多年的惊艳,断然不会出现此等失误。 所以程名振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 谷  李勣淡淡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也是军中宿将,令行禁止的道理难道不懂?本帅军令已下,汝等只需尊令行事即可,至于本帅之战略意图,何需向汝等言明?速速前去牵制左武卫,莫要多言,若是贻误军机,休怪本帅不讲情面。” 程名振知道李勣治军严谨,对于不遵军令者处罚极重,且不念旧情,连他自己的女婿都不敢在他军中效力…… 但这个时候若是退步,就等于跟着李勣一条道走到黑,彻底站在李勣这边,万一李勣野心勃勃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他也逃不脱责任。 只能大着胆子道:“非是吾等不信任大帅,实在是眼下局势复杂,东宫太子乃国之储君,名分大义皆在,吾等不敢有丝毫懈怠。故而,末将与郧国公斗胆,恳请大帅告知全盘战略。” 一旁的张亮差点骂娘,你自己问就好了,何必非得将我拉上…… 眼瞅着李勣冰冷阴森的目光看过来,张亮心中一突,急忙策骑上前,赔笑道:“大帅明鉴,程将军之言正是吾等心中担忧之事,不过吾等皆乃大帅麾下,自应遵从军令、生死无怨!所以,但请大帅决定,吾等无有不遵。” 程名振差点回身破口大骂,娘咧!老子顶在前头质疑李勣,这得承担多大的风险?结果这狗东西居然这般没担当,直接将他给卖了…… 李勣冷哼一声,看了两人一眼,略作沉吟,才缓缓说道:“本帅不会将战略意图详细告知,不过汝等皆乃帝国功勋,地位于一般军将不同,所以也不隐瞒,只需执行命令这一道命令即可。” 换言之,他向两人保证只有这一道命令,并不会让他们直接对阵东宫军队…… 程名振懂得深浅进退,明白以李勣的性格、权势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若是继续纠缠下去,保不齐李勣就能直接下令将他当场缉拿治以军法。 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局面了,不是没有他们两个军队不行,而是李勣要谨防他们忽然倒戈跑到东宫阵营那边,在有可能发生的大战当中增加不必要的变数…… 他深吸口气,正欲说话,张亮已经开口:“请大帅放心,吾等谨遵军令!呵呵,以大帅之人品、胸襟、气度,断然无人敢于质疑您的决策,您说咋办就咋办,绝无推脱。” 程名振:…… 娘咧!你个狗东西到底有没有一点脸皮?撺掇老子明哲保身的是你,此刻得了李勣的允诺,有讨巧卖乖的还是你,合着是老子一个人质疑李勣,不愿忠心耿耿的跟着他? 李勣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摆摆手,道:“去执行命令吧,不过本帅警告汝等,若是汝等藏着什么小心思,导致眼下颁布的军令并未执行,或是执行失败,则无论何时何地,本帅定要军法从事!” 两人心中一凛,紧忙应下,转身打马奔赴各自部队。 很快,两支军队脱离中军,一向南、一向北,气势汹汹的直奔各自目标而去…… 李勣坐镇中军,面色阴沉,紧蹙的眉头显然心事重重。 未几,前方有斥候疾驰而至,禀报道:“太子已经再度前进,正向这边行进。” 李勣颔首,再度下令:“中军停止前进,列阵以待,无本帅之军令,任何情形不得开战!” “喏!” 十余名传令兵策骑赶赴军中各处传达军令。 李勣这才看了看左右,又回头看了看已经在灞水岸边集结完成的“玄甲铁骑”,大声道:“随本帅出阵,见一见太子殿下!” “喏!” 身后数百亲兵齐声应诺,而后催动战马,紧随着李勣身后向着阵前驰去,一时间马蹄轰鸣、落雨纷纷,阴云笼罩大地,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战云密布。 第两千三十二章 阵前倒戈 长安城巍巍城墙矗立于阴云细雨之中,灞水滚滚奔流,两者之间宽阔的野地上旌旗招展、金戈铁马,两支军队步履坚定的相向而行,彼此相距三箭之地方才止步,各自阵列俨然、士气昂扬,鼓角声在旷野之上随着微风细雨鼓荡飘扬,呜咽声声,如泣如诉。 这一片凝聚了千古帝王之气的土地在铁蹄之下微微震颤,肃杀之气冲天而起,搅动天地、风云激荡。 李承乾立于旌旗之下,身后太子仪仗排开,两军阵前威风凛凛,此事将一只手高高举起,鼓角声骤停,对面的李勣也抬手喝止身后战鼓,在马背上停止腰脊,目光灼灼的望着前方一杆明黄色的大旗之下众星捧月一般的太子身影,忍不住有些失神。 他素来不热衷于权势争斗,故而前些年几经波折的“易储”风潮从未涉足其中,在他看来既已到了这般地位,又何必去掺合易储之事,去争斗一个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即便成功亦难再进一步,反倒是一旦失败则被席卷其内、跌落尘埃,傻子才趟这浑水。 只要紧跟李二陛下的步伐,忠心耿耿即可,将来若自己先死,陛下念及往昔情份总会厚待李家后代,若陛下先行,则一门心思辅佐陛下选出的太子就好,所以当山东门阀明里暗里欲借他之手推动朝堂权势争斗,他始终不肯配合,游离于长安权力斗争之外。 帝王权术、文韬武略几乎臻达历代帝王之巅峰的李二陛下牢牢的掌控着这个诺大帝国,一切都只能按照他的意志去运转,即便权势滔天的关陇门阀不也在其打压之下逐步衰弱? 李勣可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在谋略之上胜过李二陛下一筹…… 既然一切都要依循李二陛下的意志,又何须暗地里掺合易储之事?李二陛下选谁就是谁好了,即使他也不认为性格软弱的太子将来能够成为一代明主……那又有什么关系?贞观以来积攒下的厚厚家底,只要将来大臣们各尽其职不使太子成为隋炀帝那般瞎折腾的君王,这些家底便足够他败上个几十年。 然而关陇骤然起兵,却将所有秩序打乱,甚至危及帝国根基,再加上倾举国之力进行的一场东征之战,陡然间使得帝国有了倾覆之危…… 好在太子在关陇兵变之中的表现极为优异,其中坚持不肯与关陇苟合妥协且死战到底最终逆转获胜的过程,更是具备了明君之相,或许开拓不足,但守成足矣。 故而,将帝国权力核心确立下来,至少未来三五十年在那样一个稳定的权力构架之下运行,一个可以预见的史上少有的盛世皇朝即将建立,所有人都能在斑斑青史之上得到称赞褒奖、流芳百世,不好么? 非得没完没了的折腾…… 李勣心虚如潮,幽幽叹了口气,前方太子阵营之中一骑脱颖而出,直奔自己而来,至面前一箭之地被己方亲兵阻拦,马上骑士抱拳大声道:“奉太子口谕,率朝中文武至此,恭迎圣驾!” 李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看去,正是江夏郡王李道宗。 李道宗此言喊出,其身后太子阵营之内主要大臣纷纷下马,齐声高呼:“臣等,恭迎圣驾!” 旋即,无数东宫六率兵马振臂高呼:“恭迎圣驾!” 沉闷雄浑的喊声如滚雷一般在天地之间回荡,震得云层翻涌、雨水纷飞,声势浩大,东征大军这边人人色变。 “恭迎圣驾”这样一个口号,昭显了东宫军队之意图,无论陛下是生是死,身为人臣皆要将其迎回长安宫阙之内,这便是“名分大义”,谁若阻止,便是包藏祸心,便是大逆不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李勣身上,心情忐忑的等着他做出抉择。 若陛下仍在,此刻太子率兵出城相迎却避而不见,甚至欲纵兵覆亡东宫,以达到废黜储君之目的,则有亏为君之德、更有亏为父之慈,纵然最终太子覆灭,天下亦对李二陛下予以非议。 若陛下已经驾崩,李勣藏匿陛下遗体,以此为质,继续与东宫开战,则难免篡位之心,不忠不义、大逆不道! 李勣笑了笑,不得不衷心称赞太子此番力排众议坚持出城“恭迎圣驾”之举措,实在是高明至极,这是阳谋,无论如何,都将他李勣陷于不利之地,看看他身边这些兵卒吧,此时皆神情犹疑、士气低落,毕竟谁愿意背负一个逆贼的罪名,却跟帝国正朔为敌呢? 未等李勣做出决定,身后一阵喧哗,李勣蹙眉扭头看去,便见到王瘦石带着一队兵卒策骑而来,兵卒不敢阻拦,任其分开密密麻麻的阵列长驱直入,直抵面前。 王瘦石行至李勣面前,勒马站定,坐在马背上大声道:“请英国公率军出击!” 李勣眯着的眼睛微微一凝,精光闪现,但转瞬即逝,未予理睬。 左右将校豁然变色,没人愿意正面攻击太子仪仗,无论何等理由那都是谋逆之罪,但甚为军人且是李勣嫡系心腹,一旦李勣军令颁下,就只能无条件的服从。李勣的决定没人可以左右,万一被这个阉人逼迫着不得不下令开战,那可如何是好? 此刻见王瘦石居然这般猖狂,区区一个阉人而已,竟悍然向李勣下达此等大逆不道之命令,这如何能忍?好在不久之前的一幕这些人还都记得,有样学样,当即便有几人冲出去,意欲再度将王瘦石拽下马背。 王瘦石大吃一惊,尖声斥道:“放肆!都无法无天了么?李勣你想造反不成!” 谷  周围将校愈发恼怒,纷纷叫嚣喝叱。 眼见几个校尉冲上去将王瘦石团团围住,不顾王瘦石疯了一般劈头盖脸抽下去的马鞭,誓要将他拽下马背予以羞辱,李勣沉声道:“住手!退下。” 几个校尉不敢抗命,只得后退,不过依旧扬起鞭痕俨然血淋淋的脸,满是桀骜的瞪着王瘦石。 王瘦石也心虚,军中莽汉宁折不弯,此刻有李勣在此无人敢抗命,可若是双方在某一僻静之处“巧遇”,说不得就敢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往后还是少往这边来为妙。 喘了几口气,王瘦石扭头看着李勣,厉声道:“英国公欲违抗皇命乎?” 李勣沉吟不语。 旁边已经冷静下去的将校兵卒见他这般出言不逊,难遏怒火,纷纷喝骂:“你这阉人口口声声皇命,圣旨何在?” “以老子看来你才是假传圣旨,死罪也!” “大帅,末将请斩此獠,为国锄奸!” 这群骄兵悍将一边鼓噪喝骂,一边再度围拢上来,吓得王瘦石连连喝叱,不断后退。 李勣扬手,呼喝之声顿止。 而后,李勣看了看前方太子仪仗,又看了看位于后阵灞水岸边的“玄甲铁骑”,略作沉吟,甩蹬离鞍翻身下马,手中攥着马缰,在战马身旁单膝跪地,浑然不顾溅起一片泥水,口中沉声道:“臣,恭迎圣驾!” 左右将校一看,登时明白李勣这是不与东宫开战,打算将陛下遗体交出,自然皆是将心放回肚子里,旋即纷纷下马,单膝跪地,齐声大喝:“吾等恭迎圣驾!” 然后以此地为中心,四周兵将一排一排犹如风吹麦浪一般跪伏于地:“恭迎圣驾!” 数万人齐声呼喝,声势犹如山洪爆发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鼓荡喷涌,声震四野。谁都明白,李勣已经放弃开战,等若向东宫臣服,这一场箭在弦上的大战再无爆发之可能。 只待将陛下遗体运回长安,国葬之后新君即位,动荡不休的局势将彻底安定下来。 马背之上的王瘦石孤零零立在四周倒伏跪地的兵卒之中,愈发显得鹤立鸡群一般,面上却是毫无血色,震惊得嘴唇颤抖,兵马齐呼“恭迎圣驾”三声之后,他才醒悟过来,在马背上俯身看着李勣,不可思议道:“你疯了不成?” 李勣抿嘴不语,眼皮耷拉着,根本懒得理他。 王瘦石直起身,环顾四周密密麻麻跪伏于地的兵将,又抬眼看了看远处那杆大旗之下的太子身影,这才一言不发,勒着缰绳掉转马头,顺着来路急驰而去,直奔河边“玄甲铁骑”阵列。 李勣不说话,面无表情,也不起身,周围兵将便这么安安静静的单膝跪在泥水里,任凭细雨纷纷落在兜鍪之上,而后汇聚成流,流入脖颈、肩头,一串串滴落在地面的泥水里。 远处河边,“玄甲铁骑”率先集结,然后向着这边缓缓行来,沉闷的马蹄声此刻是天地之间唯一的声响。 不知为何,所有兵将都觉得这马蹄声一声声都踩踏在心头一般令人心惊肉跳,似乎有了不得的大事即将发生…… 对面太子阵营也是鸦雀无声,落雨纷纷之下,惊异的望着东征大军这边漫山遍野跪伏于地的兵马。 唯有黑盔黑甲的“玄甲铁骑”缓缓移动。 李承乾坐在马背之上,望着那不断靠近的“玄甲铁骑”以及其阵中的一辆巨大马车,禁不住热泪盈眶。 父皇,儿臣来接您回家…… 第两千三十三章 惊天巨变 数万人聚集于灞水至春明门之间空旷宽阔的地域之内鸦雀无声,未有微风轻抚细雨飘荡,“玄甲铁骑”沉稳雄壮的蹄声好似战鼓一般,声声踩踏在所有人心口,令人沉闷难言、悲怮难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玄甲铁骑”阵列之中护卫着缓缓行进的那一辆由六匹毛色纯黑的战马拉拽的巨大马车,宽大的车厢被厚厚的毡布蒙着,即便少许几个气孔也看不清内里的情形,谁都知道那必然是陛下之棺椁。 这位雄才伟略的一代英主在夷灭高句丽之后如彗星一般陨落,今日终于回到帝都长安,即将与文德皇后合葬于九嵕山陵寝之内,一段注定在史书之上大放异彩的金戈铁马、波澜壮阔之岁月,亦将落下帷幕。 犹如历史之上那些一代雄主一般,李二陛下收到大唐子民极致之拥戴,所有人都希冀他能够长命百岁,将大唐带领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缔造一个旷古未有至盛世。 无数兵将单膝跪在泥泞之中,已然忍不住心中悲怮,这些横行天下威服四夷视死如生的骄兵悍将,在这一刻哽噎抽泣、泪如雨下。 风云变色,天地同悲。 另一侧,喊出“恭迎圣驾”之后成功占据名分大义的东宫上下,预计过李勣有可能迫于压力而止息兵戈,却未料到李勣这般果决干脆,那风吹麦浪一般自李勣为忠心向四周辐射的一排一排单膝跪地的兵马,使得东宫军队短暂失声。 一场极有可能荼毒长安、祸乱关中,使得东宫面临倾覆大祸的战争,在李勣为首的东征大军全体“恭迎圣驾”的呼声之中消弭瓦解、烟消云散,几乎每一个人都欣喜欲狂。 然后,便见到“玄甲铁骑”护卫那辆巨大的马车自灞水桥头缓缓驶来,穿行于跪地蛰伏的军队之间,分外醒目。 铁骑整齐的踩踏大地,战马脖颈处的铜铃“哗啦啦”响成一片,细雨濛濛之中仿佛来自于冥界的使者,所至之处,呜咽一片…… 东宫上下都明白这意味着李勣已经允许太子“恭迎圣驾”,只不过往昔那道伟岸的身影再也不在,迎回的将是陨落的遗体。 以太子为首,东宫一干文臣武将在这一刻几乎同时下马,跪伏于泥水之中…… “玄甲铁骑”护卫着巨大马车自军中之中穿行而过,抵达李勣面前之时终于缓缓停止,一时间四野静寂。 李勣单膝跪在泥泞之中,头也不敢抬,只是沉声再喊一次:“臣,恭迎圣驾!” 这一次,无人想和。 王瘦石立身于“玄甲铁骑”阵中,翻身下马,身上衣袍先前跌落泥水加上雨水冲刷早已狼狈不堪,此刻万众瞩目之下他却浑然不顾,来到马车前,踩着车夫的肩膀马上马车,扯去蒙着马车的那块巨大毡布……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紧盯着马车,随着毡布揭开,没有意料之中的棺椁,而是装饰华丽的巨大车厢。 每一个人都愣住。 自辽东返回长安,一路行走半年有余,除去起先地处辽东又正逢严冬还好一些,后来春暖开化,尸体留存极为不易。当年秦始皇东巡之时暴卒于沙丘宫,尸身运返咸阳之时未行至半便已腐坏,为掩人耳目不得不以鲍鱼充斥其间掩盖其味……如今有了硝石制冰之法,即便盛夏之时亦能制取大量冰块,用之不竭,以冰块填充棺椁内外,或可使得尸身腐坏程度大大降低。 即便如此,长达半年的时间也无法保持如初,若似眼下这般仅只随意将遗体放在马车之内,只怕早已腐烂干净,只剩下一堆白骨…… 悲戚的气氛愈发浓郁,堂堂一代英主、大唐帝王,死后居然颠簸万里至今未能入土为安,甚至脸一副完整的躯体都难以呈现于宗庙之内,何其悲惨? 这是所有东征兵将的耻辱,每一个人都深深怀着愧疚之心。 王瘦石揭开毡布,退一步站在车辕处,躬着身子,再度喊出:“奴婢,恭迎圣驾!” 周围兵将有些发愣,按理此刻应当尽快将陛下遗体运回城中,暂停于太庙之内,待到诸般国丧礼制准备停当,即可举行国葬,最快速度将陛下入土为安……身为皇帝内侍,王瘦石这个时候又喊了一遍“恭迎圣驾”,非但毫无意义,甚至多此一举。 这是为何? 而后,就在所有人茫然不解的目光之中,一道伟岸又熟悉的身影,自车厢之内弯腰走出,两腿微微分开,手抚着腰间玉带叉腰站在车辕之上,身上明光铠甲片铿锵,头上翼善冠,剑眉飞扬眼神如电,顾盼之间凛然生威…… 所有人如遭雷噬、瞠目结舌,这卓立于马车之上傲视群伦之人,不是李二陛下又是谁? 周围兵将各个心神震荡,差点以为见了鬼…… 毕竟自辽东撤军之时起,关于陛下已经驾崩的消息便在军中蔓延,起先不少人怀疑,但是行军途中陛下驻跸之处由“玄甲铁骑”重重护卫,除去李勣可以出入之外,即便是程咬金、尉迟恭这等贞观勋臣、军中大佬都不得入内,一来二去,大家也都认可了陛下驾崩之事实,相信李勣是为了稳定军心这才隐瞒陛下驾崩之消息。 李勣也从未对此刻意澄清。 慢慢的,整个帝国上上下下都认定了李二陛下已经驾崩于辽东军中,可谁能想到现在李二陛下却生龙活虎的站在所有人眼前? 王瘦石躬身立于李二陛下身后,居高临下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入眼底,然后尖声河道:“起驾,回宫!” 车夫坐到车辕一侧,甩动马鞭,驾车的六匹骏马迈开铁蹄,马车缓缓前行,“玄甲铁骑”依旧护卫左右。 直至此刻,周围兵将这才相信陛下的确还活着,并未驾崩于辽东军中……接踵而来的自然便是狂喜。 对于李二陛下之拥戴,大唐上下早已达到极致,之前有多么悲怮哀伤,这一刻便有多么的欣喜若狂! 离得最近的将领们只觉得早已被冷雨浇透的身体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烧得浑身热血沸腾,只能梗着脖子大呼一声才能宣泄心中狂喜激荡:“吾皇陛下,万寿无疆!” 马车自李勣面前驶过,车轮溅起的泥水溅在李勣身上,站在车辕上的李二陛下却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便抬起头,微笑着环顾四面八方的兵将军队,举起手予以致意,得到越来越多的兵卒反馈。 “吾皇陛下,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陛下没死”的消息由近前向着远处传播,后边看不见李二陛下容颜的兵卒乍闻这个消息亦是狂喜不禁,每个人都扯着嗓子高呼着“万寿无疆”,所有东征军队都好似一锅煮沸的开水一般热烈澎湃,以此表达心内对于李二陛下的爱戴。 先是数千人,继而数万人,到了最后十余万人,“万寿无疆”之声此起彼伏,犹如滚雷一般在天地之间翻滚激荡,以至于风云色变! 李勣面色不变,待到马车自面前驶过,这才起身,不顾身上溅落的泥水,翻身上马,默默的跟在马车后边。 …… 当“玄甲铁骑”停止前进,东宫这边尚不知发生何事,两者之间距离有些远,即便目力甚佳者也只能看的影影绰绰,并不真切。 直至后来“万寿无疆”的呼声一点一点席卷四野,渡过灞水的十余万东征大军欢呼之声响彻云霄、铺天盖地,这才骇然色变。 来不及思忖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东宫军队尽皆翻身上马、严阵以待,禁卫上前将李承乾簇拥在中间,只待形势稍有不对,便马上向后退去,避敌锋芒。 先前李勣下马跪地喊出“恭迎圣驾”,任谁都以为李勣已经放弃了长安争锋的想法,只等着老老实实将陛下遗体运回长安,国葬之后太子顺理成章登即位,这一番自关陇兵变而起的乱局便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之后大唐帝国将进入一个全新时代。 可谁曾想就在这时,居然异变骤起。 直至前军斥候冒死抵近观察,见到马车车辕之上顶着微风细雨凛然卓立的李二陛下,这才连滚带爬的返回李承乾马前,失声禀报:“陛下……陛下回来了!” 一瞬间,东宫阵营鸦雀无声,集体震惊无语。 继而,才是一片哗然…… 自以为经历此番关陇兵变已经达到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李承乾,震惊得脸部肌肉都失去控制,张开嘴无声的蠕动几下,待到脸上肌肉的痉挛消失,这才失声惊呼:“怎么可能?” 父皇怎么可能没死? 关陇兵变之初,东宫仓促抵抗、随时有倾覆之祸,致使帝国正朔消亡、朝廷权力倾轧。东征大军早已于辽东撤军却迟迟不归,坐视长安乱局、东宫岌岌可危,起先还以为是李勣野心勃勃、有谋逆之心,可若是父皇未死,且一直跟随军中,李勣所作所为,自然皆要听从皇命…… 李承乾在马背上晃了晃,脸色煞白,全无血色。 第两千三十四章 心狠如斯 当李二陛下以帝王之姿驾临长安,所有人皆为此震惊失声,毕竟种种迹象皆表明李二陛下早已驾崩辽东,此刻忽然献身灞水桥头、长安城下,令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且不论军中将校、朝中文武如何从李二陛下“死而复生”之中嗅到多少阴谋、意会多少毒辣,心神又是何等震惊感慨,单只是对于普通兵卒来说,见到李二陛下卓立于车辕之上昂首挺胸,之前所有的悲怮哀伤、羞愧自责在这一刻尽化作欣喜若狂,李二陛下车俩所至之处,兵卒纷纷自泥泞之中跃起,高举兵刃、振臂欢呼。 高亢的声浪一拨连着一波,排山倒海、裂石穿云! 在这煌煌大唐亿兆黎庶的心中,李二陛下之威望倾盖四海、无与伦比,即便是东宫六率这支死忠于太子的军队,在斥候一次又一次确认李二陛下的的确确重返长安之后,也振臂高呼、士气昂扬。 既有李二陛下未曾驾崩之喜悦,亦有大战将止的欣然,兵卒们尚未联想道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背后对于东宫意味着什么…… 旷野之上,欢呼声穿透四野、决荡层云,远处的长安城尚不知这边发生何事,难免引发一阵骚乱和动荡。 李承乾看着缓缓靠近的“玄甲铁骑”,失魂落魄的双膝跪地,抬着头看向那辆巨大马车之上伟岸的身影,待到“玄甲铁骑”于东宫阵前站定,李承乾清晰的看到那张容颜,禁不住满嘴苦涩、热泪纵横,心中又是狂喜,又是绞痛。 狂喜于敬爱的父皇“死而复生”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绞痛则在于父皇既然未死,却坐视关陇兵变任由自己这个嫡长子陷入灭顶之灾而无动于衷,甚至御驾已经回到关中却依旧避而不处,暗中挑动各方势力危及储位…… 一时间,心中之失落、自卑、备尝、怨愤,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夹杂翻滚,使得五内俱焚,笔墨难以描述其万一。 直至身后的马周隐蔽的捅了他腰眼一下,这才陡然惊醒,于泥泞之中膝行几步,重重顿首磕在地上泥水四溅,口中大呼道:“儿臣恭迎父皇回宫,父皇威盖万里、泽被天下,万寿无疆!” 其身后文臣武将、数千兵卒,尽皆下马跪地:“吾皇万寿无疆!” …… 细雨濛濛,风卷云荡,李二陛下立于车辕之上,四野皆匍匐跪拜于地的军队,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他这位大唐帝王“死而复生”重返长安令这些视死如归、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欣喜欲狂,甘愿跪伏于脚下,使得他无与伦比的威望充斥于天地之间,当世无双! 手抚着腰间玉带,甲胄被雨水冲刷得整洁雪亮,李二陛下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不远处跪拜叩首的太子,目光深邃复杂,没人能够看得透他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怒。 王瘦石瞥了跪拜于泥水之中的太子一眼,躬着身子小声道:“雨势渐大,陛下龙体要紧,不若赶紧回宫。” 李二陛下默然少顷,然后沉声道:“起驾,回宫。” “喏!” 王瘦石应命,然后直起腰,尖细的声音传扬出去:“陛下有旨,起驾,回宫!” “呼啦!”数万人陡然起身,甲叶碰撞之声陡然汇聚城一声如雷也似的闷响,所有兵卒整齐列队,护送李二陛下继续向着春明门进发。 六匹骏马抬起马蹄,马车缓缓启动,“玄甲铁骑”劈波斩水一般分开东宫军队的阵列,向着长安行进,李二陛下屹立如山、面色坚毅,自太子身前驶过之时,毫不理会太子,任其依旧跪伏于泥水之中…… 雨水浇在身上,湿透衣衫,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滴落地面的泥泞之中,李承乾浑身冰冷、面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如坠身冰窖之内,双目瞪大,神智有些恍惚。 身后东宫群臣默然,他们如今面临两难之选择:是效忠陛下,还是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子这边? 在推测陛下已经驾崩于辽东之时,这些人或是为了自身利益、或是为了拥戴帝国正朔,即便关陇叛军声势滔天亦效忠东宫,坚定不移。然而现在李二陛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作为帝王自然是天下效忠的第一对象,但通过关陇兵变他们已被朝野上下认定为“太子党”,陛下会接纳他们的投诚,并且一如既往的予以信任重用么? 另外,关陇兵变之时他们权力襄助东宫,太子也以信任予以回报,此时陛下回京一旦对太子不利,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皇帝,太子,究竟应当选择哪一个? 思绪纷乱、举棋不定之际,唯有一点几乎是所有人的认同:太子危矣…… 萧瑀、刘洎、李道宗、马周等人各个皆是一脸愁苦、彷徨无措,太子依旧跪在那里,谁若此时起身便等于无视太子……即便心里想即刻向陛下效忠,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这么干,否则名声尽毁,更会被太子死死记恨。 马周叹息一声,膝行上前几步来到太子身后,低声道:“殿下,多想无异,且随陛下回城维持秩序,谨防城中出现骚乱。” 世人皆认定李二陛下于辽东驾崩,如今生龙活虎的重返长安,必然引起长安军民的惊诧、狂喜,若不能严加防范,必然引发动荡,要是再有居心叵测之辈沉寂暗中鼓动,甚至有可能发生大规模的骚乱事件。 然后御史言官们再予以弹劾,太子平添一条大罪……须知直至陛下回宫之前,太子依旧肩负监国之权,长安但凡发生点什么,太子皆责无旁贷。 李二陛下对待太子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岂能再平添大罪,授之以柄? 李承乾也回过神,起身之时一个踉跄,幸好马周急忙上前搀扶一把,才不至于一头栽进地上的泥泞之中。 他起身,身后跪了一地的东宫班底才敢起身。 李承乾稳了稳心神,环视左右,哑声道:“马府尹所言甚是,诸位爱卿皆乃孤之肱骨,且随孤回城,筹备迎接父皇回宫事宜。” 这个时候他绝不能假装大度说什么“吾等皆应效忠陛下”之类的言语,不然必有人以此为台阶趁机下台脱离东宫,反而要将这些人都绑在东宫战车之上,即使心生异志,也只能跟他一条道走到黑…… 果然,无论这些大臣们心里怎么想,嘴上皆纷纷应允:“臣等定协助殿下做好各项事宜,恭迎陛下回宫。” 李承乾面容稍霁,只要东宫上下一心,未必没有一战之力,父皇总不能不顾世人风评、青史褒贬,一味的强行推动易储吧? 马周又低声提醒了一句:“此间之事变起仓促,着实出乎预料,殿下当派人赶紧通知越国公,也好让越国公有所准备……” 李承乾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苦涩笑了笑,对于旁人或许说是变起仓促,可房俊只怕早已知晓其中详情了吧? 之前房俊有几次言语之间不尽不实、听上去莫名其妙,自己还曾琢磨一番却不得其法,此刻回想起来,房俊早已向他暗示了好几次,只是他未曾领悟罢了。 当然他也没有怪罪房俊的意思,既然父皇还活着,且一心运作了这些个以易储为目的的手段,房俊必然受到警告,他哪里还敢如实向自己告知?自己身边必然有父皇的耳目存在,一旦自己言行举止之间有所泄露,房俊便犯下欺君之罪。 父皇为了易储甚至不顾长安在叛军肆虐之下成为焦土,岂会不杀区区一个房俊? 相反,房俊明知父皇活着,且深知父皇易储之意图,却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自己这边,力挽狂澜击溃叛军逆转取胜,足以彰显其对待自己之忠诚。 毕竟,这件事的另一边乃是一直对他宠幸有加、威望绝伦的父皇…… 深吸一口气,李承乾镇定精神,颔首道:“正该如此,此时便劳烦江夏郡王了。” 李道宗在一旁闻言,心中苦涩,却也不能推脱:“微臣领命,这就派人前往玄武门通知越国公。” 他之所以站在东宫这边,是因为拥护帝国正朔,李二陛下驾崩之后有叛军谋逆,试图废黜储君、另立太子,他如何能坐视?只不过现在陛下又回来了,他却上了东宫这艘船,那可不是想下就能下…… 避开几步,招来亲兵,附耳叮嘱一番,看着那亲兵翻身上马策骑远去。 李承乾接过萧瑀递来的手帕擦拭着脸上泥水,心情已经彻底回复,沉声道:“诸位皆乃孤之心腹,忠诚之心令孤感激涕零,孤于此立誓,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诸人赶紧躬身,虽然知道太子此刻乃肺腑之言,他日功成必定以朝政相托,他们这些人的地位、权势将无人能及,心中却依旧百味杂陈。 从李二陛下隐匿伤情,甚至操纵舆论让全天下都以为他已经驾崩之事来看,其易储之心坚定如铁,乃至于连关陇肆虐将长安几乎打成一片白地都坐视不管,如今陛下返回长安,太子想要继续稳稳当当坐在储君的位置上,何其难也? 即便是帝国化作废墟,即便是天下因此板荡,陛下易储之心却坚如铁石,到底也是亲生父子,何须如此? 真真是心狠如斯…… 第两千三十五章 民情汹汹 太子殿下力排众议,不顾陷身于各方势力威胁之中依旧出城奔赴灞桥“恭迎圣驾”,朝中各方自然密切关注春明门外发生的一举一动,无数斥候探马往来不休,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传回。 固然大多数人都认为李勣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与东宫开战,效仿关陇那般再度施行兵变,但毕竟李勣自辽东撤军开始种种举措便匪夷所思,任凭东宫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却无动于衷,始终不紧不慢的赶路,即便率军赶回潼关依旧闭关不出,甚至封锁关隘坐视长安战事如火如荼,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当真赔上一世英名誓要覆灭东宫、另立储君,也不是不可能…… 当李勣下马跪地,高呼“恭迎圣驾”的消息传回长安,各方势力皆认为此乃情理之中,毕竟所谓的“遗诏”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大地只是某些人故意释放出来的风声,以便误导旁人。当然这个消息使得有人欢喜、有人发愁,利益述求不一样,所期待的局面也不一样,李勣若归附东宫,许多人的权势利益将大打折扣。 权势使人心醉,有时会令人迷失心智,所以即便李勣归附东宫,至此依旧有些人打着小算盘,谋划着是否能挑动各方,进而从中渔利,譬如被困在终南山大云寺的关陇残余…… 这并非不可能,毕竟李勣种种行为皆显示出对太子的悖逆之心,即便迫于形势选择了依附归顺、止息兵戈,但心中又岂能甘愿? 然而当李二陛下“死而复生”,于家即将抵临长安的消息传来,所有隐藏在暗处的谋划就好似沸汤泼雪一般,一瞬间消融得干干净净。 长安内外、朝野上下,一片失声。 宗亲皇戚、达官显贵们最先收到消息,立刻震惊失语、全体懵然,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 所有的世家门阀、军中势力,都在反复的揣测甄别之后得出那样一个虽未得到证实却几乎可以认定的真相——如若不然,关陇门阀怎么敢举兵起事欲覆灭东宫,不惜将长安毁于战火;李勣怎么敢放任关陇猛攻东宫,却坐拥大军隔岸观火? 震撼失神之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既然李二陛下释放出驾崩之信息避不见人,李勣明知内情却配合行事对长安兵变视如不见,岂不是鼓励那些参预兵变却有心易储之人肆无忌惮的行事?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再也清楚不过…… 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达官显贵们只在乎切身之利益,一旦利益受损,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之事只若等闲、屡见不鲜,对于李二陛下的崇仰之情不能掩盖自身利益得失,所以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来,第一时间思忖的便是自家利益的得失,以及在即将到来的朝堂剧变之中如何运做才能攫取更多利益,避免更多损失。 与此相反,而对于普通军民百姓、贩夫走卒来说,帝国高层的利益得失距离他们太远,不仅无法参预,甚至没法感受,所以当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在长安城内开始扩散,这些人的表现更直接,也更纯粹! 随着消息的传播,长安城内各处里坊开始沸腾,无数百姓走出家门意欲走到街头甚至出城迎接圣驾,但各处里坊早已收到命令严谨百姓上街,更有东宫六率的兵马予以镇压,故而百姓们只能困于各自里坊之内,这股激动的情绪不能得到宣泄。 长安城内各级官府、衙门都敏锐的觉察到大大不妥,军民百姓压抑的狂喜与激动就好似装在木桶里的被点燃的火药,如今被陛下回返的激动情绪引燃,将释放处剧烈的火花与热度,但若是将木桶的盖子盖上,这股热烈的情绪无法释放,最终极有可能彻底爆裂。 但东宫的处置并没有问题,几十万居住于各处里坊的百姓一旦涌上街头,便会失去一切束缚,激动的人群会引发任何不可预知的情况,进而演变成一场席卷整个长安的骚乱。 这个时候,最怕的便是有人暗地里挑唆、怂恿激动的百姓,甚至认为的制造出一切突发情况用以引导百姓,彻底引爆这股情绪…… …… 李君羡站在宏德坊内,看着面前院墙整洁、院内古树参天的济度尼寺,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中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身后,“百骑司”早已联合京兆府衙役将整个宏德坊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起来,一支数百精锐组成的“突击队”也已集结完毕,只等他一声令下,便破门而入,冲入济度尼寺之内捉拿“人贩子”…… 房陵公主府上的刘内侍落入“百骑司”手中,很快便在酷刑之下将事情始末交待得清清楚楚,但这些人组织严密、各司其职,刘内侍并不知这些人在长安城内的老巢以及主使者的身份。 “百骑司”只能按照其招供名单上的同伙逐一抓捕,然后就地审讯,一点一点的按图索骥、顺藤摸瓜,最终确定济度尼寺才是那些人在长安城隐藏的巢穴。 谷  身后,一个校尉快步走来,低声道:“大统领,所有人都准备妥当,可随时入内抓捕。” 李君羡张了张嘴,并没有第一时间下达强攻的命令。 他的确手握太子谕令,可以不顾一切在长安城内任何一处地方、抓捕任何人,但眼前这座由前隋秦王杨俊府邸改建的济度尼寺,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谁能想到当年背叛高祖皇帝的内侍们,现在居然就隐藏在高祖皇帝那些未曾诞下子嗣的嫔妃们带发修行的寺庙其中之一? 须知那些人可不仅仅是宫内的内侍,还有数量极为庞大的死士,这些死士藏匿于济度尼寺之中,整日里与那些妃嫔共处难免彼此接触,其间发生一些男欢女爱之事几乎是一定的,一旦自己将这里彻底掀翻,其中诸多难言之事曝光于众,将会引发什么样的舆论反响? 要知道高祖皇帝虽然死了,可他老人家一共生了二十几个儿子,这些亲王殿下如今大部分健在,且受到李二陛下的信任皆手握重权,可想而知自己捣毁济度尼寺之后舆论哗然,其父无数个小老婆的风流韵事流传出来,怕不是能生撕了自己…… 那校尉似乎也知道自家长官的顾忌,小声提醒道:“凡是有利必有弊,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谁都不愿得罪那些个骄奢跋扈的亲王殿下们,但这个命令是太子下达的,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岂能临阵退缩? 李君羡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一咬牙,大手一挥:“冲进去,除去寺内尼子之外,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如今已经彻底站在东宫这一边,但属实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何不借由眼前这座尼寺做一个投名状?反正太子殿下即将登基,自己这个“百骑司”大统领看来还有的坐,换了皇帝依旧还是帝王心腹,又何惧那些个亲王殿下? 再者说来,这伙人隐匿于长安城中已经不知多少年,潜伏太深,一旦有所动作必然难以防范,万一趁着朝中局势不稳之际搞出什么大事件,自己这个“百骑司”统领便是失察之罪,罪在不赦。 身后数百精锐早已整装待发,命令下达,立即箭步冲出,前边的人蹲在墙根下,后边的人顺势踩着同袍的肩膀窜上墙头,然后墙根的兵卒后退助跑,蹬着墙壁向上一窜,被墙头上的袍泽搭手拽上去,然后一同翻入院内。 数百训练有素的精锐作为先头部队自墙头翻入寺内,须臾大门洞开,更多的兵卒步履整齐的小跑着涌入门去,长矛、横刀、盾牌、弓弩,阵列严整层层递进,相互协同彼此拉开,犹如水银泻地一般向着寺内各处楼阁、殿宇冲去,俨然一场狭小地域之内发生的攻城战。 对方的死士的确悍勇,但训练之时便用来行刺、暗杀,单兵素质或许更强,但是对上这种军队协同作战的场面,以一当十也是百搭。 须臾,寺内便爆出惊呼、喝叱、惨叫,战况甚是激烈。 李君羡手摁腰刀站在寺门之外,身后有亲兵撑起雨伞,他将怀中济度尼寺的图纸掏出展开,不断聆听兵卒由寺内传出的信息,对照图纸指挥作战。 “报!前堂有尼子试图拦阻,被打昏之后放置一旁,部队已经冲入各处佛堂。” “几处佛堂内发现可疑内侍,持刀对抗,已被斩杀!” “后院几处精舍内有大量死士,正负隅顽抗,战斗激烈!” 李君羡知道兵贵神速,这些人在此经营许久,难免有暗道之类用以逃匿,此刻自己这边发动突袭,敌人仓促迎战自是手忙脚乱,万一战斗拖延给了敌人喘息之机,说不得就要逃掉一部分。 “必要之时以震天雷轰击,速战速决!” 李君羡咬牙下令,即便误伤寺内尼子也顾不得许多了。 而就在此时,李二陛下回京的消息已经逐渐在长安城内蔓延开,宏德坊附近几处里坊的百姓难抑狂喜之情,正在试图冲击坊卒,出城迎接陛下…… 第两千三十六章 君王无情 细雨潇潇,古树参天,原本清静肃穆的尼寺之内杀声震天,尼子们惊叫乱窜,无数死士骤然遭遇突袭慌乱无序,死伤惨重。但毕竟训练有素,很快在付出极大代价之后稳住阵脚,试图接阵予以抵抗。 然而只是徒劳,“百骑司”虽然任务职责在于刺探、缉捕,但毕竟隶属于军队,平素皆以战阵之法加以操练,仅只是单兵作战的话死士们还有一些机会可以杀伤“百骑司”好手,但此刻两方对阵,登时被更加擅长协同作战的“百骑司”打得落花流水。 “百骑司”迅速以军镇对攻还以颜色,刀盾兵在前、长矛兵在后,最后则是弓弩手游走机动,或是远程压制或是射杀阻截,杀得死士溃不成军。 死士作战悍不畏死,却不是不会死…… 李君羡站在寺门之外,不断听取寺内传出的战报,知道大局已定,唯一不能确定的只是能否将这些死士一网打尽,不过即使有一二漏网之鱼,也并不能影响大局。 最麻烦的还是善后不好处置,毕竟这尼寺之中皆是高祖皇帝一部分无子女的妃嫔于此带发修行,如今不仅受到惊吓,一旦消息外泄更会引起舆论哗然,高祖皇帝颜面无存,那些个亲王殿下岂能饶得了他? 正自烦恼,有亲兵匆忙前来禀报:“大统领,城内多处里坊受到百姓冲击,形势不大对劲。” 李君羡蹙眉,想了想,问道:“城外可有最新消息传回?” 亲兵答道:“本来应该有的,但是京兆府封锁了多处街巷,怕是咱们的斥候的被耽搁了。” 李君羡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城外发生了大事?上一个斥候传回的信息乃是李勣已经下马跪地“恭迎圣驾”,这就意味着李勣已经放弃与东宫抗衡,做出了归附的姿态,此等情形之下还有谁能横生波折不成? 正在这时,斥候终于气喘吁吁的抵达,尚未到身前便从马背上翻下,疾跑几步,面色潮红,声调都已经变了:“陛下……陛下……陛下回来了!” 轰! 李君羡只觉得好似天降一道雷霆打在自己头顶,整个人头昏眼花、心跳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可能?! 他揉了揉脸,好不容易缓过神,急声问道:“此事当真?” 那斥候也知道有些匪夷所思,忙道:“千真万确,陛下由‘玄甲铁骑’护送,已经见过太子殿下,如今正向春明门行来!卑职得了消息即刻回报,只不过如今城中各处都已经知晓,百姓们群情激动试图冲上街头迎接圣驾,京兆府的衙役不敢撤去各处里坊的封锁,所以卑职被阻拦耽搁了好一会儿……” 后边的话李君羡已经听不清了,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陛下没死,那我就要死了…… 对于朝中绝大部分人来说,无论身处哪一方势力,无论局势如何变幻,对于自身性命来说都没有太多危险,就算太子登基,关陇那边的勋贵们也照样钟鸣鼎食,只不过手中权力被虢夺而已。 但他李君羡不一样! “百骑司”不仅仅是李二陛下的卫戍部队,更是李二陛下赖以掌握朝局、大臣的利刃,知道太多宗室、皇族、大臣的秘辛。作为帝王的第一“心腹”,信任固然远超绝大多数臣子,可一旦局势有变,最先需要被“灭口”的也是他…… 一旦陛下回京,才不会管什么太子乃帝国正朔有监国之责,更不会管什么关陇起事危及帝国社稷,只会在意他这个“帝王心腹”已经彻头彻尾投靠东宫,跟皇帝再不是一条心,岂能留他? 更被说眼前济度尼寺被夷为平地,不知多少高祖妃嫔遭受惊吓之后尚要面对流言蜚语,等那些高祖的儿子们闹腾起来,需要一个人出来背黑锅的时候,他李君羡岂不是完美人选? 想到这里,李君羡浑身冰冷。 他始终坚信对李二陛下是忠心耿耿的,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在李二陛下东征的那段日子里一直保持与东宫距离,努力做好一个“帝王鹰犬”的本分,不曾逾越半分。 可是陛下你驾崩了啊,太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帝国接班人,难不成我还能自尽追随您而去? 李君羡觉得嘴里发苦,命运着实弄人…… “大统领,战斗接近尾声,寺内一共藏有大约百余名死士,已被击杀殆尽,很难留下活口。” 副将自寺内跑出,回禀战况。 李君羡这才缓过神,叹息一声知道眼下已经没有回头路,李二陛下是不会重新接纳他这个“叛徒”的,想要活命,就只能追随太子殿下一条道走到黑,至于太子是否自身难保,那就再另说吧…… 谷  眼下自然是要将职责所在之内的各项事务处置妥当。 他沉声道:“留下一队人马肃清残敌,有没有活口无所谓,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同时将寺内尼子安抚好,绝不允许出现兵卒凌虐尼子之事发生的,但凡有一例,你自裁谢罪!” “喏!” 副将显然也知道这济度尼寺之内尼子的身份,郑重应诺,转身大步走入寺内。 李君羡又叫来一个校尉,吩咐道:“立即联络咱们在各处王公府邸的内线,任意一家若是意欲趁乱生事、挑拨怂恿那些百姓,试图搅乱局势,第一时间向吾报备,然后第一时间予以抓捕,无论对方是谁!” 眼下随着陛下回京的消息逐渐扩散,可以想见这些拥戴李二陛下的百姓军民将会是何等激动疯狂,一旦有人从中挑唆、怂恿,将会发生巨大的骚乱,而身负监国之责的太子,责无旁贷。 原本陛下回京太子的地位便已经岌岌可危,若是再有把柄递上去,太子的处境愈发危险…… “喏!” 校尉领命,飞奔而去。 李君羡瞅了一眼古树参天的济度尼寺,转身便走,对身边亲兵道:“马上召集人手,对城内各处里坊严密监视,同时通知京兆府与东宫六率,若有哪一处里坊的情况失去控制,立即派兵进驻,绝不能容许百姓冲出里坊涌到街巷之中!” “喏!” 一道道命令下达,“百骑司”全体出动,联合京兆府、东宫六率将整个长安城都监控起来,一旦发生任何骚动,都会予以严厉打击。 ***** 细雨迎面打来,李二陛下立在车辕之上非但未曾感到半分阴冷,反而面色潮红,体内的燥热并未完全发散,依旧心情浮躁。 他眯着眼睛,前后左右皆是最为忠心的“玄甲铁骑”护卫,再外围则是无数兵卒层层叠叠的簇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兴奋,对于他这位大唐皇帝重返京城报以最为热烈的反馈。 望着越来越近的春明门,那高大巍峨的城楼在李二陛下眼中生出几分亲切,却并无多少喜悦。 毕竟不顾名声向外释放自己“驾崩”之消息,最终却并未得到预想之结果,怎能不心生郁闷? 所以此刻即便面色如常、冷静肃穆,但心底的火气却犹如积攒的岩浆一般,随时随地都能爆发出来。 哼哼,李勣,房俊,李君羡……都给朕一个一个的等着! 王瘦石立在李二陛下身侧靠后,正好能够看见陛下侧脸,以他对陛下的了解,知道陛下此刻心中怕是早已怒火滔天,尤其是刚才太子率领东宫军队以及朝中文武大臣“恭迎圣驾”的模样,那些文臣武将、东宫兵卒即便是在眼见陛下“死而复生”之后,依旧以太子马首是瞻…… 想了想,王瘦石微微往前挪了两步,贴近李二陛下,小声道:“启禀陛下,关陇起兵,意欲拥戴魏王、晋王其中之一扶立为储君,太子殿下为免叛军名正言顺的另立储君,故而将魏王、晋王两位殿下裹挟至右屯卫大营,所以关陇不得已拥立齐王为储君,最终功亏一篑。如今长安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各方势力争斗不休,右屯卫也并非安全之所,万一魏王亦或是晋王其中之一发生意外,实在是皇家不可承受之痛。” 李二陛下蹙眉,到了这步天地,何必背地里再告太子一状? 但是心念一转,悚然而惊! 这哪里是告太子的状?分明是点出太子的一处死穴。 为了怕魏王、晋王被关陇胁迫立为储君,对太子的合法地位造成威胁,所以太子撤出玄武门时将魏王、晋王一同带到右屯卫大营,既确保二王不为叛军残害,又能防止可以从身份上对储位造成威胁的两人受到叛军胁迫,这的确是稳妥的做法。 但假若二王其中一起或者其中之一暴卒于右屯卫大营之内,不仅太子难逃“屠戮手足”之死罪,房俊更是要背负“残害皇子”之大罪,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而李二陛下相信,以王瘦石多年之经营,右屯卫之中必有其眼线耳目,若是对二王予以投毒甚至暗杀,成事之几率甚大,困扰自己多时的难题,迎刃而解…… 第两千三十七章 帝王心思 李二陛下怒叱:“二王皆乃朕之骨血,得上天之眷顾,乃天下至尊之血脉,焉能遭受屑小残害?汝若再诅咒吾子,绝不相饶!” 房俊那小子鬼得很,既然将二王迎入营中,岂能想不到会有人使出此等一石数鸟之毒计?必然严密防范确保二王之安全,王瘦石的内线甚至未必能接近二王,更遑论予以毒杀,成事之可能几乎没有。 见到王瘦石低眉垂眼、塌着肩膀的一副奴才相,李二陛下愈发来气,这岂不是妥妥的奸臣形象?身边又这样一个奸臣出谋划策,自己岂不是成了夏桀商纣那样的昏聩暴虐之主? 简直岂有此理。 王瘦石却有些委屈,他觉得此计甚妙,可惜陛下假装正经不予采纳,若自己之前想到此计,不经禀报私自行事,此刻怕是已经米已成炊,一举解决了陛下的诸般难处。 至于自己事后会否被凌迟处死、五马分尸之类,他却是全不在意,身为陛下鹰犬,在黑暗之中护佑陛下多年,他早已将自己视同腐肉,只要能够为陛下排忧解难,早死晚死有何足惧? 不过李二陛下已经表态,他急忙说道:“陛下教训得是,是老奴口不择言,罪该万死。” 李二陛下这才哼了一声,警告道:“此等言语再也休提,若让朕自别处听到,定扒了你的皮!” 王瘦石躬身,脑袋几乎垂到脚面上,诚惶诚恐:“奴婢该死!” 他明白李二陛下为何如此慎重之警告,当下长安局势不稳,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未必就没有同他一样的想法,将主意打到身在右屯卫的两位殿下身上。若他今日之谏言传出,明日恰好有人对二位殿下下手,李二陛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以父残子”之嫌疑。 毕竟谁知道李二陛下到底是否听取了他的谏言? …… 春明门高大的门楼在阴暗的天色之下愈发显得雄壮巍峨,高耸的城楼好似直直的插入阴云之中顶天立地,李二陛下眯着眼睛,心潮起伏澎湃。 去岁开春之时,几十万大军自此拔营东征,声势浩荡震撼寰宇,自己这个皇帝更是御驾亲征,倾举国之力誓要荡平辽东、覆亡高句丽。其中自有剪除边疆隐患、剿灭强敌之意,但亦有向隋炀帝示威之心。 想当年隋炀帝文治武功赫赫声威,俨然一代雄主,甚至连其父文帝统一天下的光芒都被掩盖,尽起水陆大军将近百万誓师东征,结果屡次不克,不仅拖垮了盛极一时的大隋国力,更使得国内各方势力倾轧,烽烟处处匪盗丛生,直至诺大帝国轰然间土崩瓦解。 如今李唐承袭大隋江山,更秉承其志,若他李二能一举覆亡高句丽,文治武功皆可远迈隋炀帝,更能征服辽东这块有史以来从未真正纳入汉家半途之土地,将来未必没有机会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 只可惜雄心万丈,最终却功亏一篑,平穰城下血战连连,始终未能破城而入,自己坠马负伤更使得士气低迷,不得不含恨结束东征,铩羽而归。 孰料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水师在苏定方的指挥之下居然一举破城,几日间便彻底攻占平穰城,渊盖苏文自尽,高句丽覆灭…… 这算什么?!他堂堂帝王御驾亲征,倾举国之力未能攻克平穰城,结果区区一支水师完成了几十万军队未能完成之功业……这让当初默许各方势力将房俊及其嫡系部队排挤出东征序列之外的李二陛下情何以堪? 若换了厚颜无耻之辈,或许腆着脸随水师入城,将破城灭国之战果占为己有,毕竟若没有几十万大军自辽东一路打到平穰城下,哪有水师这一哆嗦?等到昭告天下,这桩功勋便实打实记在他李二陛下头上。 可李二陛下不一样,他这辈子干了太多招认口诛笔伐之事,什么杀兄弑弟,什么逼父退位,什么抢占兄嫂弟媳……年青的时候坚信成王败寇,对此不屑一顾,但随着年纪增涨地位稳固,却是愈发在乎脸面,尤其是将来史书之上对他的评价…… 再加上骤然遭遇投毒之事,一怒之下干脆任由水师在辽东折腾,自己诈伤装死,潜返长安准备一举将国内沉疴顽疾一并解决…… 然而无数谋划,拼上了自己一世英名,最终却依旧未竟全功。 一想到这里,李二陛下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车驾后方正与太子并骑而行的李勣,忍不住暗暗咬牙,心火陡升。 何曾想过这个他最信任且一直牢牢掌控在手中之人,居然在最后关头违逆他的意志? 前方,两支各数十人的骑兵疾驰而来,至百步之外勒马站定,马上骑兵皆翻身下马,一南一北单膝跪在官道两侧,待到马车驶过,南边为首之人大声道:“微臣恭迎陛下回京!” 李二陛下站在扯上居高临下看去,见是程咬金,心中冷哼一声,随意摆摆手。 贞观勋臣之中,或多或少对于储君之归属皆有几分倾向,或是拥护太子,或是属意魏王,或是看好晋王,立场难免有失偏颇。唯有程咬金一直不沾储位之事,对太子奉行君臣之礼,对魏、晋二王亦以礼相待,立场持中,不偏不倚,曾被他赞为文武群臣之典范——既然身为人臣,自当一心效忠帝王,何必去掺合储位之归属?他这个皇帝春秋鼎盛,又不是七老八十时日无多,一个个争着抢着为未来的帝王效力,将他李二置于何地? 然而听闻自己“死讯”,立场最为中立的程咬金也忍不住蹚了这趟浑水…… 左边一队人则大声道:“末将高侃,恭迎陛下!” 李二陛下看了地上单膝跪地的高侃一眼,又抬眼向春明门北侧右屯卫严整真容看去,愈发唏嘘不已。 他知道右屯卫战力很强,当年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可谓举世震惊,使人皆赞誉房俊之功勋堪比李靖,但李二陛下知道如论兵法谋略,房俊差了李靖何止千里万里?之所以横行漠北如入无人之境,最重要还是装备了大量的火器的右屯卫战力强悍。 但李二陛下也从未想过右屯卫居然会强横到如此地步,半支跟着房俊远征西域,一路势如破竹,面对突厥、吐谷浑、大食等天下强军所向披靡、未尝一败;半支由眼前的高侃率领,将玄武门守得固若金汤,连续挫败柴哲威的左屯卫与李元景的皇族军队,与十倍于己的关陇军队鏖战数场,连战连捷…… 一支右屯卫,不仅力保隋唐两代付出无数鲜血凿穿的西域不失,更能够犹如定海神针一般扶保东宫。 拥有这样一支军队,乃是帝国之幸;但这样一支军队效忠的对象是太子,则足矣成为帝王之忧患,假若某一日这支军队重演一遍“玄武门之变”,放眼长安周边,还有哪一支军队能够予以抗衡? 更别说还有一只完全终于太子的东宫六率,亦是历经战火锤炼,又有李靖这等当世兵法大家统率…… 马车未停,径直驶向春明门,李二陛下深吸口气,躁动的心反而渐渐平复了一些,细细想来,长安局势之复杂前所未有,太子所掌握的力量更是极为强大,以往那个唯唯诺诺、众叛亲离的太子,如今早非吴下阿蒙,羽翼渐渐丰满,即便在他李二“驾崩”的日子里,依旧能够撑起这个庞大的帝国。 靠近春明门,已经可以见到越来越多的人不断从城内奔出,或是驻留护城河畔,或是干脆赶赴御驾之前,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自然是城内达官显贵、宗室皇亲们得知陛下回京,震惊之余赶紧出城恭迎。 “百骑司”与京兆府能够封锁普通百姓,却是封锁不住他们这些人…… 王瘦石看着不少上前参拜的官员皆被“玄甲铁骑”阻挡不得不悻悻回到城门两侧恭候,遂站在李二陛下身后小心翼翼道:“陛下回京的消息已经在城内扩散,百姓拥戴之心甚烈,想必定会涌上街头予以庆祝。只不过百姓情绪太过热烈,说不定会发生一些踩踏之事……太子身负监国之责,此刻却身处长安之外,希望他能够事先安排妥当之方案,不至于使得无辜百姓遭受罹难。” 太子身负监国之责,无论长安城内发生任何事件,太子都是第一责任人,值此陛下回京之关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必将遭受御史弹劾,即便是城中百姓也将攻讦诋毁。 李二陛下略一沉默,喃喃道:“无辜百姓遭受罹难么……” 旋即又想到“一将功成万古枯”,若能达成心中大计,即便牺牲几个百姓,又何足道哉? 雨水越来越大,细密的雨丝已经连成一片,然而李二陛下的面容却愈发显得潮红,双目之中血丝迸现,整个人有些亢奋。 几骑快马自春明门奔出,直抵“玄甲铁骑”阵前,被兵卒拦阻之后出示腰牌印信,这才得以放行,其中一人快步来到御驾之前,向王瘦石禀报几句,后者登时色变。 第两千三十八章 牵机之毒 王瘦石一颗心好似坠入冰窖一般,呼吸困难、浑身发冷,一股寒气自心底升起…… 十余年隐于暗处,不见天日、呕心沥血,方才替陛下锤炼出这样一支死士武装,原本指望着极端情况之下用以针对关陇勋贵。如今被自己启用欲对付房俊,孰料刚刚冒出头便被一网打尽,连老窝都给端了……怎能布心疼得几欲吐血? 见到李二陛下询问的目光看过来,王瘦石只能硬着头皮来到其身前,躬身低声道:“奴婢无能,隐藏于城中的那些人手……全都被‘百骑司’或缉捕或追杀,已经不能成事。” “不能成事”是比较隐晦的说法,换言之便是“全军覆灭”…… 说这话的时候,他既气氛又心疼,更多则是惶恐不安,仔细想想,好像陛下交待自己的事情没有几件顺顺利利的办妥。 李二陛下倒是并未动怒,远眺着城门外愈发熙熙攘攘的人群,轻哼一声,道:“自作聪明!房俊弱冠之年血气方刚,你就以为他是个贪财好色胸无城府的纨绔子弟,能够轻松掉入你的彀中犹不自知?那厮心有锦绣、文武双全,将来当可成为一代人杰!当你露出马脚,那厮又与李君羡并肩协作,此事之结局便已注定,你斗不过他们。受其你那些可笑的心思的吧,能得朕看重之人才,岂是你这个老奴能够对付?做多错多,往后在朕身边跟着吧,千万别被那厮给捉了去,到时候朕也就不得你。” 王瘦石心中冰凉,自己之所以在陛下面前得宠,甚至可以不将李勣放在眼内,靠得不正是替陛下掌握着那支隐秘力量么?如今所有凭恃一扫而空,又与一个寻常阉奴有何区别? 只可惜之前长安四门戒严之时,李勣便曾警告自己小心城内有所异动,自己却并未在意,终至吞下苦果,悔之莫及……心中对于房俊至忿恨愈燃愈炽,恨不能食其血肉,将其挫骨扬灰! ***** 窗帘半卷,细雨潇潇。 凉风带着些微水气自窗户涌入,吹散茶杯上的水雾,茶香在营帐之内氤氲开来…… 李泰拈起小巧的茶杯,放到嘴边浅浅的呷了一口,品味一番茶汤的回甘,良久才摇头晃脑的吐出一口气,感慨道:“好茶呀!你说房二这厮脑子怎么长的?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但从来都辅以各种佐料、钻研各种烹制方式,使之琳琅满目、五花八门,却从未有人懂得大道至简的道理,只是这么几片茶叶,用以最简朴的方式冲泡,即可品味无上之甘洌,尽得返璞归真之意……话说这厮单只茶叶买卖便赚足了金山银山,吾等兄弟虽天潢贵胄,整日里却还要为府中开销用度殚精竭虑,有些时候甚至不得不干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动辄被御史弹劾,受到朝臣攻讦,想想真是有些憋屈啊。” 他这一番感慨,令对面的李治有些无语,无奈道:“兄长此刻居然还有心思品鉴茶道?这几日营中戒备较往日提升了一倍不止,兵卒往来巡逻不息,颇有一些剑拔弩张的意味,弟弟心惊肉跳,恐怕有事即将发生啊!” 他一贯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孤身被软禁在这右屯卫之中令他极度惶恐,虽然明知太子与房俊不至于对他狠下辣手,但命运被别人攥在手中,自是夜难安枕、杯弓蛇影。 故此,他对周围气氛的感知格外敏锐。 李泰眯着眼睛品茶,不以为然道:“雉奴你还年轻,不知世事人心之复杂,若吾等尚在城中,的确要担忧自身之安危,难说有人欲杀害吾等嫁祸于太子。但既然身在太子手中,反倒没有这样的危险,无论如何,太子都绝不容许咱们兄弟出现意外,否则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残害手足’之大罪,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他们两个是最有资格取代太子成为储君之人,他们出现任何意外,获益最大的便是太子,所以在此刻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太子稳稳当当即可登基继位,岂能让他们出现丁点意外,从而横生波折? 李治摇摇头,犹自惶恐不安,他觉得兄长太过想当然了,小声提醒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太子哥哥稳如泰山,即位就在眼前,大势不可逆转,就算弄死咱们两个,又有谁能为之奈何?你可别忘了,父皇当年玄武门下也干过这种事,后来不还是被天下人赞誉为一代明主、威望绝伦?” 对于人间帝王来说,骂名算个屁呀?父皇“杀兄弑弟”的事儿也干过,人前人后从不避讳,朝野上下谁将这个当回事儿?只要皇帝做得称职,权力保持平衡、世人安居乐业,谁管你曾经杀人放火? 太子就算今日将他们杀了,然后对外宣称“遭受奸人残害”,谁能来给他们翻案? 李泰愣了一下,笑道:“太子与父皇不同,父皇雄才伟略、杀伐决断,乃绝世英主,为人行事自然不拘一格,太子却只是个守成之君,必然在乎自己名声,况且太子仁厚,非到万不得已,断然不会动了那等念头。” 人与人是不同的,性格不同、行事不同、成就亦不相同。 父皇英明神武,做事不择手段是因为坚信事后能够予以回圜、弥补,自然行事随心所欲。太子却是性格软弱,处事瞻前顾后、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岂敢做出那等残虐之举? 李治正欲争辩,门外脚步声响,一个内侍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赶紧闭嘴。 内侍手中拖着一个茶盘,上面有几样精致的糕点,来到二王近前,将茶盘放在茶几上,赔笑道:“刚刚厨房那边做了几样点心,想到二位殿下尚未用膳,故而先送来一些,稍后待膳食备妥,再请二位殿下享用午膳。” 李泰嗯了一声,摆摆手,将那内侍斥退,然后拈起一块糕点,就待要放入口中…… “住手!”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吓得兄弟两个浑身一颤,李泰手中糕点脱落,惊诧之下抬头望去,见到房俊一身戎装、面带杀气,大步流星的走入帐内,其身后亲兵亦是蜂拥而入,各个手摁横刀、杀气腾腾。 “啪!” 李治失手打翻面前的茶杯,几乎跌坐在地,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惊骇,浑身发抖颤声道:“房二……二郎……姐夫,你可不能杀我啊!这回关陇起事欲废黜太子,我可是什么都没干,甚至他们上门逼着我,我都退避三舍!” 李泰也慌了,刚才还信誓旦旦给李治剖析局势,尽显智珠在握的从容气度,这会儿亦是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二郎,咱们好歹一场交情,还是亲戚,你可不能下死手啊!那个啥,要不让我跟太子见上一面,求求情?” 任他刚才如何笃定太子不会对他下手,可此刻房俊顶盔掼甲冲了进来,身后亲兵杀气腾腾,亦是难免心慌意乱、两股战战。 这会儿他才想起来,太子固然仁厚软弱,不至于对他们两个同胞兄弟痛下杀手,可是整个东宫上上下下都跟太子的利益绑在一处,万一那帮家伙意欲消除隐患,将有资格威胁太子储位的人都解决掉,太子未必不会在巨大压力之下屈服…… 房俊居高临下看着两位殿下,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一口白牙好似冒着森森寒气,愈发让李泰、李治两兄弟惊骇欲绝。 “嘿嘿!” 房俊笑了两声,幽幽道:“两位殿下毋须害怕,微臣前来并非欲取二位项上人头,大可不必惊扰。” 李泰略微松了口气,苦着脸道:“说什么项上人头……这话听起来就吓人,二郎这般装束,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笑道:“微臣自然是不敢做出屠戮亲王之举,不过旁人倒是未必没有这样的心思。” “二郎……姐夫!有话好好说,到底谁要取吾兄弟性命?”李治都快吓哭了,他本来胆子就不大,擅长的是躲在兄长们构筑的挡箭牌后面输出,此刻直面生死,腿都软了。 见他这副模样,房俊有些无趣,想要好生吓唬吓唬这二位的心思也淡了…… “来人,查验这盘糕点,看看有否下毒!” 房俊一挥手,顿时有几个军医模样的兵卒从外头走进来,将那一盘点心拿到一旁,分别切成整整齐齐的小块,然后一块一块分开摆放,又从药箱之中取出一堆瓶瓶罐罐,用各种试剂进行检验。 李泰、李治两兄弟意识到了什么,互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咽了一口唾沫。 看上去房俊并非要杀他们,但是这番严密的试毒程序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是见过的,也就是说有人欲毒害他们,毒物很可能就在这盘子点心里。 李泰想到刚才自己取过点心差点就放进口中,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攥紧的拳头里全是冷汗…… 半晌,一个军医起身,恭声道:“启禀大帅,这点心之中的确被人下毒,若卑职验证无误,毒物乃是牵机药。” 李泰、李治两人唰的一下面色惨白,直接僵在当场。 第两千三十九章 亦真亦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泰嘴唇颤抖,瞪着一旁桌上那些切碎的糕点。 房俊沉声道:“显而易见,这是有人意欲毒害二位殿下。” 固然在恐惧之中,李泰也差点被这话给气笑了,他盯着房俊问道:“难道本王没有眼睛看不到这些有毒的糕点么?问题是到底谁下的毒,谁又这份恨不得他们两兄弟去死的恨意,以及谁能在护卫重重的右屯卫营地之内做到下毒这件事?” 正如李治先前所言,他们两兄弟的生死直接关系到太子的声威和名誉,房俊一定加派守卫护卫他们的安全,如此重点看防之下,又是在戒备森严的右屯卫军营之内,除了房俊谁有这么打的能量? 至于那个内侍已经跟随他李泰很多年,单只从自己被羁押软禁在此间亦要带在身边便可知他有多么信任…… 房俊解释道:“之前有人绑架房陵公主女婿于遂古,欲嫁祸于吾,被吾识破,故而联合‘百骑司’予以侦查,将一伙贼人连根拔起。于此同时发现不少阉人内侍参预其中,便知事情重大,挨个审讯之后得到不少秘辛,其中便有人招供说是欲对二位殿下不利。微臣虽然早已派人对二位殿下加强护卫,但不敢托大,故此亲自前来检查一遍,所幸来得及时,否则此刻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半真半假,听上去全无破绽。 但正是因为逻辑过于严谨,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太过巧合…… 李泰横着眼睛看房俊:“哦,也就是说,那个跟随本王十几年的内侍乃是那些贼人同伙,并且欲毒害本王借以嫁祸于你?” 房俊颔首:“正是如此。” 胆小的李治之前吓得不行,此刻反倒镇定下来,揉了揉脸,勉强平稳声调:“若太子哥哥容不下吾等,只需当面告知一声,则吾必自裁以全其皇位稳固,引剑自戕亦或三尺白绫而已,有何难处?但牵机之药服食之后太过痛苦,吾自有怕疼,受不住。” 李泰目光闪烁,沉声道:“太子欲除去咱们,咱们无话可说,无论二郎你到底为何予以阻止,咱们兄弟两个领情了,此后是生是死,绝无怨尤。但请你看在以往的情份上告知一下,带头到底发生何事?以太子之心性,断然不至于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举,你房二更非不择手段之人。” 房俊没理会二人,对身后亲兵道:“去‘百骑司’借调两个刑讯好手,务必将那内侍的嘴撬开,吾要知晓到底是何人指使!” “喏!” 亲兵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李泰、李治皆乃聪慧之辈,顿时自以为明白了怎么回事,李治心中一松,问道:“是有人混入右屯卫毒害吾等,以便嫁祸太子?” 李泰也抹了一把冷汗,只要不是太子容不下他们,那就一切好说,旁人纵然有心加害,只需加强戒备、处处留意就好,想来没什么大事。自幼长于皇宫之内,看过的、听过的、甚至经历过的不知凡几,对于这种事早已有些麻木…… 房俊苦笑一下,干脆在二人面前坐了下来,摸着唇上短髭沉吟一下,缓缓道:“二位不必担心,太子对二位关照还来不及,唯恐二位掉了一根头发,岂能忍心加害?他那个性子你们比微臣还清楚,即便知道逼死二位可令储位更加稳固,也没有那份杀伐决断的魄力。” 李泰硬生生给气笑了,不满道:“听你这话的意思,吾兄弟两个实在是死有余辜,太子弄死咱们才算是正确的?本王一直以为你房二是个文武双全、光风霁月的人物,却原来是个奸臣呐!” 房俊无语:“您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二位身在右屯卫中,吾若是当真存了那份心思,二位岂能活到现在,哪里还能在微臣面前冷嘲热讽?信不信今夜大风吹折旗杆压塌营帐,正巧就砸在殿下头上?” 李泰赶紧闭嘴,正如房俊所言,他们现在是肉在砧板上,只要房俊心存歹意,可以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们兄弟死于非命,且事后任谁都查不出马脚…… 人在屋檐下,痛痛快快低头才是正道。 李治在一旁依旧惊疑不定,左思右想、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吾自是相信姐夫与太子,但是这牵机之药……” 话说一半,意思已经表露。 牵机药乃天下剧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实乃杀人灭口必备之良药,平时预备上一些,用到之时得心应手……但这种剧毒的制取过程非常繁琐,需要极高的工艺水准,一般人即便知道配方也难以配制,所以天下间藏有这种毒药的地方不多,而汇聚了天下名医最多的皇宫恰恰是其中一个。 事实上,史书之中诸多死因成疑之人,大抵都是被牵机药毒害,而这其中又是以皇宫之内为最…… 李二陛下御驾亲征辽东,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这种药?更何况如今早已驾崩于军中,能够在皇宫之内得到此药的仅剩下太子。 所以无论房俊怎么说,心思细腻的李治还是认为下毒手的是太子,但房俊不知何故忽然出现予以制止…… 谷  他坚定认为这就是真相。 房俊不知他想些什么,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幽幽道:“这药可不止太子有,皇宫里多得是,比如说陛下身边那些受宠的内侍。” 李泰、李治再度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面色非常难看,虽然不知父皇的详细根底,但两人作为受宠的皇子在宫内生活多年,对于父皇身边那支神秘力量岂能毫无察觉? 李治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之前说绑架房陵姑姑的贼人当中有一些内侍……” 房俊颔首。 李治说不出话了。 三人一时间好像不知说什么好,帐外脚步急促,一个亲兵快步进入,禀报道:“启禀大帅,刚刚抓捕的那内侍尚未来得及动刑,已经咬碎领口暗藏的毒物,服毒自尽了。” “砰!” 房俊二话不说,先是起身一脚将亲兵踹飞出去,而后才怒骂道:“一群废物!此人欲毒害亲王,干系重大,如今一死,幕后主使再难查出,影响甚坏,本帅恨不能宰了你们!” 亲兵从地上挣扎爬起,单膝跪地,垂首浑身发抖,不敢言语。 李泰、李治眼珠子动了一下,先是对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的将目光一齐放到房俊身上:演吧,我们兄弟就这么看着,反正死无对证了,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 房俊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面色铁青,气急败坏。 帐外又有人极速跑动,然后居然直接冲入帐内,未等房俊出言喝叱,来人单膝跪地,大汗淋漓道:“大帅,陛下……陛下回来了!” 帐内鸦雀无声,李泰、李治好似被震天雷炸过一遍,耳畔“嗡嗡”作响,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斥候感受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咽了口唾沫,疾声道:“此事千真万确,陛下于灞水之畔现身,龙体康健,已经汇合英国公、太子殿下,奔赴春明门,即将回城!” …… 房俊已经带着亲兵撤走,大地是尽皆调动兵马予以应对,但帐内的李泰、李治二人却面色惨白,呆愣愣的坐在那里冷汗涔涔,浑身瑟瑟发抖。 哪里有半点父皇“起死回生”的惊喜模样? 良久,李治才颤声问道:“青雀哥哥,你说……该不会是真的吧?” 李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油腻,长长吐出一口气,但两手依旧颤抖不休,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安慰一下弟弟,但嘴角扯了扯终究未能成功,哭丧着脸,涩声道:“应该……不会是真的,父皇那么宠爱咱们两个,怎会做出那样的事?定是如房二所言,有人盗用了牵机药,欲以咱们俩的性命栽赃嫁祸给太子,其心可诛啊!” 之前听闻内侍服毒自尽,此事死无对证,兄弟二人皆认定是房二故布疑阵,片他们是父皇身边人欲对他们不利,通过毒杀他们嫁祸给太子。 但现在父皇回来了,事情陡然变得不同。 二人也算是当世人杰,尤其自幼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政治的认知极为深刻、远超常人,这一方面的天赋绝佳。父皇既然获得好好的,却自辽东撤军之日起便避不见人、隐藏行迹,任凭关陇叛军肆虐长安,予人一种“皇帝已经驾崩”的错觉,其真正意图不言自明——坐视关陇覆灭东宫、废黜太子,然后引兵回京、抵定乱局。 届时,易储之目的通过关陇之手达成,再以“乱臣贼子”之罪名将关陇一网打尽,使得中枢大权尽归皇帝,皇权之稳固臻达两汉之后的巅峰。 尤其任由关陇门阀将河东、河西、中原等地诸多门阀豢养的私军调入关中,然后一网打尽,那些失去私军的各地门阀对地方之掌握降至前所未有的低点,再也无力抵抗朝廷指派官员管理地方。 细细想来,一切疑惑都得到了完美解答,以往李勣种种匪夷所思之举措也真相大白,根本就是听命于父皇的指使。 然而最终,太子却稳坐如山,致使父皇种种谋划未竟全功…… 第两千四十章 按部就班 然而最终,太子却稳坐如山,致使李二陛下种种谋划未竟全功。 此等情形之下,皇帝与太子焉能和平共处?所以李二陛下易储之心不会变,甚至为此不择手段。 但太子历经关陇叛乱,宛如浴火重生,其优异之表现不仅得到朝野上下一片赞誉,获得前所未有之支持,更为重要是自战火之中锤炼出一支战力强悍的东宫六率,再加上横行无敌的右屯卫,东宫军队强悍忠诚,太子稳如泰山。 如此,即便以李二陛下之威望,意欲强行易储已不可行,否则必将遭受抵制,只能另谋蹊径。 什么蹊径? 自然是栽赃嫁祸,败坏太子名誉,使其尽失人心。 还有什么比“因稳固储位而残杀手足”这样的罪名更完美呢? 之前,李二陛下一再想要易储的目的,是觉得太子当不好大唐帝国的皇帝,更比不过两个兄弟;现在,李二陛下易储之目的则已经变成无法与太子共存,毕竟那么多冷酷的谋划之后,太子岂能不心生怨愤? 加之东宫军力众多、战力强悍,又得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支持,鬼知道太子会否在那些人怂恿之下效仿当年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用他两兄弟的性命彻底将太子拉下储位,完全合情合理。 至于将来的储君未必一定是嫡子,哪一个还不是李二陛下的儿子? 更何况,如今还有一位远赴辽东担任“新罗王”的李恪,单论才能、威望,完全不在他们兄弟之下,若继位为君,定能将大唐盛世长久延续,甚至更上一层楼…… 所以,两兄弟岂能不感到心中发寒、两股战战? …… 房俊回到中军帐,程务挺、王方翼、岑长倩、欧阳通等人皆以匆匆抵达,不过几人坐在下首面容呆滞,半晌无言,显然尚未从李二陛下“死而复生”以及这件事背后所表露出来的意义所带来的震撼当中摆脱出来。 毕竟谁能想到当东宫上下浴血奋战、逆转取胜之后,才发觉这一切都有可能是李二陛下的阴谋? 这对于东宫上下士气打击是致命的。 房俊环视一周,将诸人神色收入眼底,沉声道:“陛下回京之事想必各位已经听说,汝等皆乃军人,只需履行自身职责即可,毋须理会朝堂上的争斗。” 几人稍微顿了一下,齐声道:“喏!” 房俊颔首,续道:“马上集结全军,给高侃传令让其撤回来,各部做好战斗准备,斥候严密监视长安周边动向,不可有半分疏忽懈怠,一旦局势有变,无论本帅是否身在军中,要做到一个时辰之内攻占玄武门,不计代价!” 诸人浑身一震,齐齐站起,大声道:“喏!” 心中皆知如果李勣一路上所为都是奉命而行,那么陛下易储之心早已坚如铁石、不可动摇。如今回京,依旧会推动易储之事,而右屯卫作为东宫最为坚固的班底,势必与皇帝有所冲突。 一旦陛下以强硬手段软禁太子疑惑干脆欲直接废黜太子,右屯卫说不得就得效仿陛下当年,重演一回“玄武门之变”,只不过当年陛下由此入宫逆而篡取,如今却是攻守易位。 简直就是天道轮回…… 岑长倩担忧问道:“大帅稍后可要入宫?” 右屯卫乃是东宫班底,房俊更是右屯卫的灵魂,若李二陛下欲执著于废黜储君,必先剪除东宫羽翼,欲先剪除东宫羽翼,必先拿下房俊……所以房俊入宫,凶多吉少。 房俊叹气道:“陛下回京,吾等臣子岂能不入宫觐见?不过汝等不必担忧本帅安危,有你们镇守玄武门外,便是本帅的护身符,即便是陛下也不敢轻举妄动。稍后本帅入宫,在本帅返回之前,无论何人以何等理由前来令右屯卫换防至别处,都毋须理会,咱们必须死死的扎根在这玄武门!” “喏!” 谷  众人再次应诺。 玄武门乃太极宫门户,无论是占据此地接应太子,亦或是给于太极宫压力,绝对不容有失。 房俊又道:“待会儿本帅赶赴春明门,途中会告知赞婆,命其称病留在军中,替咱们死守中渭桥,绝不可轻易入宫。” 中渭桥意味着最后的退路,而吐蕃胡骑毕竟是外邦军队,大可不必听从李二陛下调遣,眼下关中局势复杂,即便李二陛下再是恼怒,也不敢同这支胡骑开战。 程务挺蹙眉道:“赞婆会否被陛下拉拢过去?” 说到底,吐蕃胡骑之所以千里万里赶赴长安助阵东宫,是为了噶尔家族的利益,一旦赞婆意识到太子储位不稳,甚至有可能被李二陛下废黜,未必不会转投李二陛下阵营,出卖东宫。 房俊摇头,笃定道:“不会!陛下当初愿意与吐蕃联姻,可见心中对于吐蕃之忌惮,原本陛下计划东征之时安抚住吐蕃,待到东征之后再权力攻略吐蕃,如今东征一战虎头蛇尾,更是耗尽国力,根本无法支撑另一场大战。此等情形之下,只能继续与吐蕃苟合,噶尔家族欲在青海湖畔自立,陛下岂肯冒着得罪吐蕃的风险予以支持?赞婆明白这个道理,必会坚定的站在东宫这边,东宫才是噶尔家族的希望所在。” …… 面对此等局面如何应对,房俊早有腹稿,各项动作按部就班。 仔仔细细交待一番,想着回去住处沐浴更衣然后再入宫觐见,但想到女眷们此刻大抵也听闻了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见到自己必然问东问西,更是有人欢喜有人发愁,麻烦得紧,干脆随意洗了把脸,出门带上自己的亲兵已经一千精骑出营而去。 自右屯卫出门,向西绕着大明宫的外墙一路疾驰,至太极门之外,便见到整装待发、士气鼎盛的吐蕃胡骑。 与赞婆并骑立在太极门外,向南远眺着春明门方向,房俊将自己的命令说了,赞婆当即答允下来,并且表白心迹:“吾知道长安之局势错综复杂,利益纠葛盘根错节,甚至谁也不知将来的局势到底会怎样,但请越国公你转告太子殿下,噶尔家族非是朝秦暮楚之辈,既然答允协助东宫保住储君之位,那么无论敌人是关陇叛军还是别人,都会将承诺进行到底,至死不渝。” 房俊吃了一惊,赞叹道:“居然还会用‘朝秦暮楚’这个成语?嗯,很是应景。” 赞婆哈哈大笑,挥舞了一下胳膊,皮子坎肩下大抵到了长安便未曾洗澡的体味难抑遮掩的散发出来,脸上神情甚是得意:“家父学究天人,尤其对于华夏典籍尤其痴迷,咱家书房里到处都是那些个经史子集,再用一句成语形容一下,咱也算是家学渊源,哈!” 房俊莞尔一笑,马鞭轻轻敲着靴子,极目阴雨之下远处的春明门方向,轻声道:“陛下安然无恙回京的消息,想必将军已经知晓吧?” 赞婆敛去笑容,重重颔首,却没有说话。 房俊收回目光,看着赞婆,问道:“若本帅将后背交出,不知是否可以继续信任将军?” 赞婆愣了一下,略一沉吟,慨然道:“越国公是大唐少有的聪明人,在下也不是傻子,于公于私,噶尔家族都必须与越国公、与太子殿下同一阵线,否则一旦大唐皇帝与吐蕃联姻,噶尔家族将会腹背受敌,哪里还有活路?在下出兵之时,家父便曾叮嘱,在下以及麾下这万余精骑,乃是噶尔家族为数不多的精锐,无论胜败,就让吾等以热血残躯换取越国公及太子殿下的友谊,除此之外,生死有命!” “好!” 房俊大赞一声,满脸通红,抽出腰刀指天立誓:“既然如此,便恳请将军死守中渭桥,只要将军不负太子,则东宫上下铭记此恩,他日定竭尽全力助将军父子立国,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赞婆亦是豪情迸发,将胸脯拍得砰砰响:“在下以人头担保,就算是死,也要以尸体搭建浮桥,以供太子殿下过河!” 他自然是不傻的,明白中渭桥应该算是东宫最后的退路,一旦太子由此渡过渭河,只能是兵败逃亡,自此一路向西,进而割据河西诸郡。但是太子割据河西诸郡对噶尔家族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可以彻底挡住来自于大唐的兵锋攻势,使得噶尔家族能够腾出手来全力抵御逻些城的攻击。 噶尔家族与东宫太子相互依存、彼此协助,占据祁连山南北,双方皆进可攻、退可守,拥有充足的战略纵深,形势纵然比不上太子顺利登基之后倾举国之力扶持噶尔家族立国,也差不了太多。 当即,赞婆率领麾下胡骑自太极宫从侧的禁苑向北撤离,至渭水之后沿着河岸一路向东,返回中渭桥附近驻扎。 房俊则率领麾下亲兵、精骑驶出禁苑,沿着城墙一路向南,抵达春明门外。 此时的春明门外已经人潮熙攘、摩肩擦踵,无数达官显贵、皇亲名流得知陛下回京的消息,冲破京兆府的阻拦,赶赴春明门外恭迎圣驾。 第两千四十一章 拉人下水 房俊抵达春明门北侧右屯卫营地,见到阵列严整、士气稳定,并未受到太多李二陛下“死而复生”之影响,稍感放心,命人将高侃叫回来,问道:“春明门那边形势如何?” 高侃有些担忧:“京兆府与‘百骑司’封锁了城内各处里坊,但只拦得住寻常百姓,如何拦得住那些达官显贵?眼下汇聚在春明门外等候迎接圣驾之人已经逾千,男女皆有,拥堵不堪,末将欲派人前往疏通秩序,却被陛下派去的禁卫赶了出来……如果人数继续增多,恐有踩踏之事发生。” 值此陛下回京之际,但凡发生踩踏骚乱等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何况现在聚集于春明门外的皆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一旦发生恶劣事件,首当其冲便是有监国之责的太子。 房俊略作沉吟,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道:“陛下现在抵达何处?” 高侃有些奇怪,好像自家大帅对于陛下“死而复生”之事并未有太多震惊,回道:“已至城西十里之处的驿站,驻跸歇息,暂时未曾继续动身。” 房俊默然。 经历关陇反叛之事,长安城内各方势力闻听李二陛下居然全须全尾的回来,大抵都是心中惶恐的,毕竟兵变之中这些人要么静观其变,要么偏向关陇,甚至就连支持东宫的人也心中发慌,毕竟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不明白李二陛下之所以“装死”,就是要看着关陇覆灭东宫、废黜太子? 现在李二陛下回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虚,亟待在陛下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所以情绪较为激烈。再加上那些爱戴陛下的百姓于哀痛之中骤然闻听陛下居然还活着,爆发出来的疯狂情绪足以使得整个长安都好似一个火药桶一般,只需一丁半点的诱因,便会产生一场席卷整个长安的骚乱。 此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却驻跸驿站,派出一队禁卫并不约束城门的人群,任由长安城内外那股紧张激烈的情绪默默的发展、酝酿…… 长长吁出一口气,房俊下令道:“本帅会在此间等候迎驾,你率军返回玄武门,坚守营地,无论是谁下令调防都毋须理会,给老子将玄武门看死了!” 高侃心中一凛,急忙领命。 等了一下,见到房俊再无吩咐,这才让亲兵传令,所有部队依次撤走,一炷香功夫便只剩下一营辎重兵拆卸营帐器具,主力部队已经浩浩荡荡沿着长安城墙向北撤离。 右屯卫这边的移动自然瞒不过一直盯着的左武卫,迅速告知程咬金,然而未等程咬金做出反应,房俊已经率领麾下千余骑抵达左武卫阵前,直言求见。 …… 雨水淅淅沥沥,房俊与程咬金并肩站在官道之上,向西望去,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御驾已经不足数里,向东看城门之下人群越聚越多,已呈现吵杂之势,守成的兵卒看来缺乏处置此等情形的惊艳,面对那些达官显贵亦没有足够的魄力予以驱散、约束,形势越来越乱。 房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忧心忡忡道:“城门处拥堵太甚,稍有不慎便会发生拥挤踩踏,咱俩应当派兵予以疏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与老子何干?爱去你自己去,老子没这个闲工夫!” 程咬金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拒绝得干脆利落。 春明门下人群越聚越多随时会发生骚乱事件,这谁都看得见,但陛下派出的一队禁卫非但不欲以疏导,反而站在一旁以保障安全的名义将靠近的守城兵卒赶走,已经显露了足够的信息——陛下身边有人就等着见到出事,然后一股脑的归咎于太子殿下。 甚至有可能得到了陛下的首肯…… 房俊冷笑一声:“与旁人或许并无干系,但守城校尉的乃是令郎,岂能与你无关?信不信就在接下来的某一刻便会有人坠马或跌倒然后死于非命,将罪责完全推卸在守城的东宫六率身上?” 程咬金面色难看,摆摆手,道:“那又如何?如今各位其主,史书之上父子对阵沙场之事屡见不鲜,用不着二郎你来替吾父子担忧。” 话说这么说,但心中岂能毫无波澜? 若陛下纵容春明门有人闹事,房俊所言极有可能发生,罪责归咎于太子,但首当其冲却是镇守春明门的程处弼。 但此刻上前疏导交通等若违背陛下意愿,算是彻底站在东宫一边,难道自己为了一个儿子的前途便将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搭上去? 房俊瞥了他一眼,重新扭头看着春明门下的人群,淡然道:“且不说处弼乃是你程家的千里驹,三代之中也未必出现一个这样天生的军人,单只说目前叔父您的处境,难道不应该赶快有所决断,选择一边站队么?” 程咬金欲言又止。 程处弼在褪去其木讷、少言的缺点之后,如今越发在军中绽放出绚烂的光彩,正如房俊所言,那小子是一个天生的军人,注定在军中会闯出一番名堂,自己曾经奢望的“一门双国公”未必不会出现,所以现在要任由这个儿子的前途被一场阴谋席卷在内,彻底陨落么? 至于站队……自己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 心中权衡取舍,良久方才颓然叹气:“总不能让城下无辜者遭受损伤,走吧,老夫陪你走一遭!” 房俊一撇嘴,老东西又当又立,真不要脸…… 也不多说,一勒马缰:“事不宜迟,赶快行动吧,陛下抵达之前定要将城门处疏导通畅,然后恭迎陛下回京!” 程咬金再叹口气,只能跟上。 他对陛下自辽东便开始“装死”的策略心有余悸,一个父亲为了易储可以坐视嫡长子死于叛军之手,可以任凭叛军肆虐帝国京畿,将贞观以来的辛劳成果毁于一旦,甚至不顾有可能因此而背负的“以父残子”之骂名,这是何等疯狂? 如此疯狂的李二陛下,令他陌生、恐惧,下意识的想要远离。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李二陛下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但从心底感受到彻骨寒意,对儿子都这么狠,对待他这个关键时刻站在门阀一边率军向代表着皇权的监国太子予以逼迫,甚至刀兵相向的臣子,又会是何等厌恶与痛恨? 有数十万东征大军在手,就算他想要死心塌地的重归李二陛下麾下,人家也不见得接受…… 权衡取舍一番,他宁愿依附太子对抗陛下,即便很可能彻底失败,也不愿成为最终被李二陛下出卖放弃的那一个。 再者说来,就算太子彻底失败,以自己的功勋地位,大不了就是一个解甲归田、致仕告老,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一先一后,各自千余骑兵策骑跟随,铁蹄铮铮、风卷残云一般冲向春明门,吓得城门前聚集的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们一阵慌乱,正在勉力维持只需的守城兵卒也纷纷侧目,李二陛下派过来一直冷眼旁观的禁卫亦严阵以待。 两千骑兵呼啸而至,轰鸣的蹄声压制了吵杂的人声,城门前居然出现短暂的凝滞,拥挤推搡全都停下…… 房俊一马当先,抵达人群之外策骑而立,大声道:“吾与卢国公奉命前来维持秩序,以恭迎陛下回京!所有人听令,男子在左、女眷在右,候于官道两侧,不得阻碍官道,违令者严惩不怠!” 话音刚落,身后骑兵奔至近前纷纷跳下马背,冲入人群当中,强行将拥堵在官道上的人群、车驾向两侧驱赶,顿时惊叫四起、人喊马嘶。 能够从京兆府衙役、巡捕封锁的里坊冲出去然后汇聚于此的,哪一个不是高官显爵、当朝名流?面对兵卒这般肆无忌惮的冲击,自是又惊又怒,纷纷厉声喝叱。 眼见这些人倚仗身份不但不配合反而颐指气使、胡搅蛮缠,房俊岂能惯着他们?当即随手一指一个骑在马上冲着兵卒挥舞马鞭的白面青年,下令道:“卢国公有令,将此獠拿下,押赴入城,投入京兆府大牢,待迎驾之事完毕,再行论处!” 身后程咬金正好赶到,闻言气得鼻子都快冒烟儿了! 这棒槌是在是坏得冒油,你自去耍威风便是,老子也愿意给你撑腰,可是这般以老子的名义去得罪人,也太过缺德了吧? “喏!” 几个兵卒如狼似虎的冲上去,于周围惊叫怒骂声中将那青年拽落马下,然后抽出他的腰带汗巾帮了个四马倒攒蹄。那青年奋力挣扎,眼见大事不妙,只得服软:“在下房陵杜氏子弟杜怀恭,并非有意阻拦道路,请卢国公高抬贵手!” 程咬金吹胡子瞪眼,你那只眼睛见到老子绑了你,为何要跟老子求饶? 不过这小子居然是李勣那厮的女婿,也不知当真是巧合,还是房俊有意为之…… 房俊面无表情,厉声道:“此人不遵军令,蓄意扰乱秩序,定是意欲阻挠陛下回京,其意叵测、其心可诛!将此人交付‘百骑司’严加审讯,定要挖出其幕后主使!” 周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看死人一样看着兀自挣扎、脸色煞白的杜怀恭…… 第两千四十二章 性情大变 即便李勣于灞水之畔放弃与东宫对阵,但没人了解李勣心里究竟怎么想,更多还是认为他依旧听命于李二陛下,对东宫斩尽杀绝。所以此刻杜怀恭落入房俊手中,搞不好就会成为其用以钳制李勣的人质。 不过传闻这队翁婿之间关系紧张,当初李勣意欲将杜怀恭待在身边捞取军功,却吓得杜怀恭认为李勣这是要趁机在辽东寻个机会将他杀了,甚至由此导致夫妻差点和离……想来李勣并不会在乎杜怀恭的生死。 而杜怀恭进了“百骑司”大狱,严刑拷打之下必然胡乱攀咬,既然咬不住李勣,为了活命就得咬别人,与房俊素有积怨的那些人就得心惊胆跳了,唯恐房俊趁机报复…… …… 兵卒们一拥而上,撕碎杜怀恭的衣服将他嘴巴塞住,抬到一边,任凭其奋力挣扎也是无用。 房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见到渡河在人群中欲言又止,冷笑问道:“杜驸马可是要给那人求情?” 杜荷先是下意识“嗯”了一声,然后猛地醒悟,连连摇头:“绝对没有!这小子的确形迹可疑,未必没有故意捣乱的意思,二郎你慧眼如炬、明察秋毫……那个啥,吾这就吩咐家人靠边。” 他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唯恐房俊对他下手,赶紧让身后跟随的家仆将女眷护着去到官道另一边,自己则带着一众家丁站在这边。 后边城阳公主在马车内掀开帘子瞅了几眼,见到房俊安安稳稳坐在马上将所有达官显贵的气焰都死死压住,自家驸马却低眉顺眼的避让一旁,忍不住樱唇微涨,幽幽叹了口气。 同样是勋贵子弟,同样是当朝驸马,甚至自己这个嫡女的地位比高阳公主还高了一层呢,当年这两人亦是同样的惹是生非、纨绔不堪,结果今时今日的成就、地位却是这般天差地别,即便她性情淡泊,却也难掩失落…… 附近原本硬气着的人群见到杜荷这般乖巧,甚至李勣的女婿都被当场拿下扣了一个“蓄意捣乱、阻挠圣驾”的罪名,这才醒悟房二即便功勋赫赫,可到底还是那个棒槌,谁敢跟他对着干绝没有好下场,赶紧老老实实听从兵卒指挥,避让道路两侧。 程咬金看着一群敢怒不敢言的达官显贵在房俊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畏如虎豹,心里忍不住大骂房俊混账,你自去得罪人便是,为何非得先将老子的名号报出来? 不当人子的混账…… 站在这里的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们看着房俊便心生忌惮,又有程咬金这个混世魔王一言不发沉着脸在后头,自然乖乖顺从兵卒指挥,男人、女眷分别避让官道两侧。杜怀恭被房俊当场拿下还不知要承受怎样的凌虐,然后还得扣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这些人心里直冒寒气,即便被兵卒们挥舞着马鞭牲口一般驱赶,也只能忍气吞声。 如今叛乱虽然平息,但长安各方势力倾轧,又有陛下回归,局势之复杂前所未有,依然是多事之秋,任谁都得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否则一旦被卷入权力争斗之中,动辄削官罢爵、家破人亡…… ***** 御驾停驻于驿馆院落之内,杨柳青青、小雨淅沥。 李二陛下并未下车,只是留在扯上稍作休息,简单用了午膳。车窗外细雨涟涟,清冷的空气自窗口吹入分外凉爽,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坐在坐垫上,甲胄早已脱去,一身常服敞开衣襟露出白皙赘肉横生的胸膛,以及一撮胸毛…… 一碗冰水入喉,潮红的面庞露出舒爽的神色,李二陛下满足的长长吁出一口气。 王瘦石撩开车帘躬身入内,小声道:“启禀陛下,卢国公与越国公一道,各自带兵奔赴春明门下,将拥堵的道路予以疏导,只不过越国公嚣张跋扈,纵兵以马鞭驱赶人群,其中诸多皇亲国戚甚为羞辱,却畏其权势敢怒不敢言……” 李二陛下抬手打断他的话语,奇道:“你这般聒噪作甚?难不成因此便让朕降罪于房俊?” 王瘦石愣了愣,下意识道:“可越国公乃太子死忠,有他力保太子,陛下若想易储亦要颇多顾忌,何不趁机……” “放肆!” 李二陛下怒叱一声,横眉立目,骂道:“人家房二领半支右屯卫转战数千里,先后击溃周边番邦强敌,力保西域寸土不失,此乃旷世罕有之殊勋,朕只有加官进爵、厚赏抚恤,焉能不见其功、只见其过?你以为朕是夏桀商纣那等昏聩的亡国之君?再者,你区区一个阉奴,谁给你的胆子在朕面前任意褒贬大臣?” “普通!” 王瘦石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该死!” 心中惊惧,一贯倚仗李二陛下的宠信,不知不觉间居然忘了本分,似李二陛下这等雄主,焉能任由他一个阉人随意评论大臣? 李二陛下怒气未竭,抬脚将王瘦石喘翻在地尤不解恨,将车外禁卫叫进来把王瘦石拖出去鞭笞二十。 李承乾领着文臣武将淋着小雨候在驿馆之外,见到王瘦石被拖下御驾,扒掉下裳摁在地上抽鞭子,诸人心中非但没有感觉到奸贼受惩之快意,反而互视一眼,皆见到对方的忧心忡忡。 陛下这脾气有些过于暴躁了…… 这并非说以往李二陛下便是温厚仁慈不会重惩臣子奴仆,但凡能够开创一番丰功伟业被称之为“雄主”的帝王,哪一个是好脾气的?男人没有点脾气很难有所成就,更何况是帝王呢。 但以往李二陛下却能控制情绪,做到赏罚分明,即便施以惩戒,亦能令人心服口服,绝不会这般光天化日之、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贴身之人施以鞭笞这等羞辱性极强的刑罚。 似房俊那等子侄辈还好一些,若是哪个大臣被这般当众扒掉裤子打一顿鞭子,回家之后大抵也只能上吊自尽了,没脸见人…… 御驾之内,李二陛下心头烦闷略有削减,将杯中冰水饮尽,开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褚遂良登上车驾,进入车厢,恭声道:“回陛下,午时刚过。” 李二陛下向外瞅了一眼阴沉的天色,脸上却比天色还要阴沉:“宗正寺、礼部仍未有人前来?” 褚遂良顿了一下,应道:“还未见人……不过陛下骤然回京,各部长官事先未有准备,仓促之下筹备迎驾事宜难免拖沓一些,加之长安历经战火,皇城早已毁于一旦,礼部衙门夷为平地,车驾、倚仗等等想必所有损毁,故而一时片刻难以组织……哎呦!” 话音未落,李二陛下已经劈手将水杯丢掷过去,正中褚遂良额头,吓得褚遂良惊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地求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李二陛下须发戟张、怒气勃发:“娘咧!你这奸贼活该千刀万剐,如今居然也在朕面前装出一副贤良之臣直言犯谏的模样?给朕滚出去,传令起驾,朕今夜要宿在太极宫!” “喏!” 汗水混着鲜血自额头流下,褚遂良已经吓破了胆,擦都不敢擦,半个字不敢多说,连滚带爬从御驾下到地面,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胡乱抹了一把脸,褚遂良尖声道:“陛下有旨,即刻起驾!” 周围禁军赶紧整理随身装备,然后纷纷上马列队,院外的太子、李勣等人也赶紧推开一旁,将道路清理出来,只不过先是目睹王瘦石被扒了裤子鞭笞,又见到褚遂良被打得满脸是血,大家心中惴惴、惶恐不安。 陛下这脾气与以往大不相同啊…… 王瘦石这时候也行刑完毕,将裤子勉强提上,顾不得血迹斑斑,一瘸一拐的来到御驾旁想要爬上车辕,但咬牙咧嘴爬了几下没爬上去,疼得冷汗淋漓,一旁的褚遂良用袖子抹了抹脸,助了王瘦石一臂之力,后者这才爬上车辕。 回头想要道一声谢,见到褚遂良一脸血迹狼狈不堪,心头涌上一股同病相怜,抱拳无语。 …… 御驾自驿馆出发,“玄甲铁骑”在外、禁军在内,层层叠叠将御驾护在中间,六匹健马拉着车驾缓缓向着春明门挺进,无数兵卒紧随其后,旌旗招展、马蹄轰鸣,气势浩荡。 李承乾策骑随在御驾之后,面色阴沉、神情忧虑。 旁边的李道宗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陛下这脾气……回宫之后,殿下还得小心应对。” 李二陛下“装死”在幕后指挥李勣,不仅坐视关陇叛乱、东宫随时可能倾覆,甚至回到关中之后依旧避不见面,山东世家先前挑起的一波危及未必没有李二陛下的手尾,由此可见陛下心中易储之念几乎偏执,很难更改。 此等情形之下,太子当真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 李承乾微微颔首,眼睛看着他,哑声道:“孤自然晓得,父皇此番无恙归来,孤心中欣喜若狂,定会一尽人子之孝,不过这东宫上下,怕是难以如以往那般进退一心……” 李道宗神情黯然,幽幽一叹。 他自然明白太子的意思,可是之前以为陛下已经驾崩,自己可以毫不犹豫的站在东宫这边,算是东宫班底。但现在陛下全须全尾的回来,自己又该如何在陛下与太子当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第两千四十三章 有进无退 御驾缓缓行进,车马辚辚、落雨潇潇。 虽然长安城内的百姓被封锁在里坊之内,不能出城迎驾,但长安城外周边的百姓也已收到陛下回京的消息,拖家带口的赶赴而来,遥遥站在路边看一眼御驾,以此等方式边打他们对大唐皇帝的崇敬爱戴。 不少须发皆白的耋老甚至跪在泥泞之中,任凭儿孙撑着伞站在身后遮挡雨水,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嘴里絮絮叨叨的念叨着乍闻陛下驾崩之初的悲怮绝望,以及眼下获知陛下“起死回生”的狂喜与欣慰。 此等情形之下,即便李二陛下满腹郁结、脾气暴躁,也不得不更换衣衫站在车上,不断向四周汇集而来的百姓扬手示意。 感受着百姓们诚挚的拥戴与忠诚,李二陛下心中烦躁缓缓纾解,方正的面庞渐渐浮现出笑容,只是当视线之中见到太子弃马步行于泥泞之中,挨个将跪倒的耋老扶起之时,笑容戛然而止。 按理说,太子如此做法极好,皇帝高高在上,接受万民景仰拥戴,无论展示处何等爱民之风范,也要注意保持一种神秘、高傲的气质,与百姓划清界限,毕竟是上天之子,人间至尊。 而太子则代表君王礼贤下士,每当扶起一位耋老,拍一拍肩头送上一句感恩慰问的话语,或是承诺一下朝廷一如既往的保持吏治清明、勤政爱民,都能获取一片欢呼,皇家威望水涨船高。 但李二陛下就是看着不爽,胸中稍稍平息的火气再度腾起。 凭什么老子十余年夙兴夜寐、勤政爱民才蓄养起来的声望让你凭白收割?是不是老子没死让你大失所望,倚仗一点点班底便迫不及待的开始抢班夺权? …… 李承乾行走于泥泞之中,身上衣衫湿透,衣裳下摆、靴子早已满是泥巴被泥浆灌满,一瘸一拐的向前挪动,时不时将跪在地上的称颂父皇功德的耋老扶起,笑如春风、温言抚慰,却始终觉得一道犀利的目光自御驾之上射来,让他如芒在背、惶恐不安。 他也不愿在父皇面前这般大出风头,可又能怎么办呢? 父皇易储之心坚如铁石,绝不会轻易打消,眼下东宫根基深厚,所掌握的军队战力强横,即便英明神武如父皇者,亦不能强行将他废黜,危矣可行之策便是寻找他的错误,进而发动攻讦、引导舆论,如此才能名正言顺的易储。 所以此刻明知如此做派算是抢了父皇的风头,他却不得不一丝不苟的执行,毕竟他是当朝太子,身上还肩负着监国之权,父皇既然稳稳坐在御驾之上,那就只能他亲自对百姓表达谢意,彰显皇室爱民之风范。 反之若缩起头不露面,便是大大的失仪……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他扶起,温言感谢几句,叮嘱他身后的儿孙赶紧搀扶回家,如此年纪已可称作“人瑞”,可不敢淋雨染病,若因此有个膳食,他这个太子必定心存愧疚。 老者颤颤巍巍的拉着太子殿下的手,咧开没了牙的两片干瘪嘴唇:“殿下仁厚之风,不使古之圣君专美于前,实乃大唐百姓之福祉,将来定是一代明主,也只比陛下差了那么一丁点。” 李承乾扯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孤无德无能,焉敢与古之圣君比较?至于父皇更是九天飞龙,孤只不过草间跳虫而已。” 你这老家伙看来是读过书的,可你这是夸我还是要害死我? 老者似乎情绪激荡、感触颇多,拉着李承乾还要再夸几句,所幸他身后的儿孙还有几分见识,知道圣君在位太子当韬光养晦的道理,太子被百姓夸成一朵花可不是什么好事……赶紧连抱带拖的强行搀扶着领走。 李承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长吐出一口气,抬头遥望着父皇的御驾,心中酸涩难当。 天下人皆羡慕他生而为嫡长子,储君之位没有丝毫波折的唾手而得,可谁又知他当真不稀罕这个位置?只可惜登临绝顶身后既是万丈深渊,明知道前途布满荆棘,但退后半步就得粉身碎骨。 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御驾在细雨之中缓缓向着春明门前进,直至城门三里处,才有宗正寺、礼部官员自城内出来见驾。 李二陛下命御驾暂停官道正中,他要与宗正寺、礼部官员商议入城事宜,自己这个皇帝御驾亲征归来,祭祖、祭天等等议事缺一不可,待到大宗正韩王李元嘉与一位面生的官员登上御驾,李二陛下有些发愣…… 那官员一揖及地:“微臣礼部侍郎周纲,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上上下下瞅了好几眼,方才影影绰绰想起礼部有这么个人,好像去年刚刚升上来,廷议都没参加过几回…… 面容沉下,语气甚是不悦:“如今礼部由谁主事?” 即便染病卧床之类,难道不应带病前来迎驾么?太子打了胜仗,就一个两个的以为天下是他的了,目中再无朕这个君王? 简直岂有此理! 周纲一身冷汗,瞥了一眼身边的韩王殿下,希望对方能为他转圜两句,毕竟面对陛下的压力太大了……但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只好心里骂了一声,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陛下明鉴,河间郡王身兼二职,大食人进犯西域之初急忙奔赴交河城坐镇,委托彭城公代为处置部务。不过自关陇各家起兵之始,彭城公便只是隔三差五至衙门点一卯,待到叛军攻破皇城,各处衙门几乎夷为平地,便再也未见彭城公了……微臣不才,长官不在的情况下只能厚颜代表同僚,前来恭迎陛下。” 礼部尚书是李孝恭,另一个职务安西大都护只是兼任,孰料正值东征之际大食人寇边入侵,安西军群龙无首,兼且关陇门阀在西域蠢蠢欲动,太子只能拍镇得住肠子的李孝恭前往领军,由前礼部尚书彭城公令狐德棻暂代部务。 后来关陇起兵,令狐德棻作为关陇中坚协助长孙无忌参赞军机,礼部衙门自然没工夫过去…… 等到叛军攻破皇城,东宫六率且战且退,致使整个皇城几乎化为焦土,连同礼部衙门在内的诸多中枢衙门尽皆毁于战火之中,部中官员干脆各回各家、闭门不出……如今叛军溃败,长安重回东宫掌控之中,但毁掉的衙门一时之间无法修建,部中官员也就依旧未曾集结。 骤然之间陛下回京,所需各项仪式都要礼部来组织、筹办,官员们急忙凑在一处,却发现仪仗等物品要么毁坏、要么丢失,根本无法筹备迎驾礼仪…… 可总不能因此便无视陛下吧?紧急关头,周纲作为现礼部衙门品阶最高的官员,被推了出来…… 李二陛下剑眉紧锁、面沉似水。 他自然知晓长安城遭受战乱损毁严重,甚至太极宫都曾作为战场历经鏖杀,却没想到连礼部这样的中枢衙门都成了“五家之犬”,连衙门都没了……由此可见,长安的损毁程度远非情报上干巴巴一句“皇城损毁,房舍多有坍塌”可以形容,而这场叛乱的惨烈之处亦是远超想象。 绝境之中奋力反击,寸土必争、尸骸遍地,最终能在十倍于己的强敌围攻之下逆转取胜……即使他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感叹太子这一次做得当真了不起。 虽然获胜的最大功成乃是房俊、李靖,但倾覆在即已然有文臣殚精竭虑、依然有武将舍命拼杀,岂不更能彰显太子的优秀? 可惜了,若早年间太子能展示出此等素质,自己焉能屡次兴起易储之心? 如今却是太子羽翼丰满,直接威胁他这个皇帝的权威,令他想退也不能退…… 若换了别的皇帝,或许能做到胸襟广阔、父子相和,等着将来顺利交班。但李二陛下当年正是靠着“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才能坐上皇位,心中对于此类情形之警惕前所未有,哪里敢纵容太子日益壮大,最终有样学样再来一回“玄武门之变”?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不过即便李二陛下此刻心如铁石,却也不得不感叹太子之背运,当初他易储是因为太子之表现软弱,不具明主之相;如今依旧想要易储,却是因为太子表现过于优异,羽翼太过丰满…… 父子二人一样,皆是有进无退。 …… 李二陛下固然心中不满,却也不至于同一个侍郎置气,再者说来客观原因的确存在,这也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 想了想,他沉声说道:“朕今夜先回太极宫,至于一应仪式则全部从简,朕给礼部三日时间,可否能够备妥?” 周纲心里叫苦,如今礼部几乎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短短三日之内如何筹备多项仪式? 但似他这个等级的官员面对李二陛下之时压力太大,不敢有半点违逆,只得颔首应下:“微臣定率领礼部上下克服万难、竭尽全力。” 李二陛下不理会他言语之中的小聪明,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李元嘉…… 第两千四十四章 大相径庭 感受到刀子一般锋锐的目光,李元嘉后背汗毛乍起,上前半步,垂首躬身道:“启禀陛下,宗正寺已经将祭祖事宜筹备得当,只待陛下回宫安顿下来,即可让太史局择选吉日,举行祭祖大典,将陛下东征之殊勋昭告列祖,护佑吾皇万寿无疆、庇佑大唐千秋万世!” “呵!”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目光深沉的看着这个曾经最为信任的兄弟手足,缓缓道:“长安鏖战不休,连礼部衙门都毁于战火,为何宗正寺不受波及,能够如此快速的筹备祭祖礼仪?” 李元嘉无奈,他们打来打去的不来打宗正寺,难道我还得求着他们来打?总不能因为宗正寺幸免于难,您就来怀疑我与关陇、东宫两相勾结吧? 只得说道:“叛军肆虐,致使长安无数房舍毁于战火,不过关陇各家也只是打着‘易储’之旗号,并非明目张胆公然叛乱,所以对于掌管祖宗祭祀的宗正寺还算有所顾忌,加之双方主要鏖战于皇城东北侧,故而宗正寺只遭受零星战火,大体无碍。” 李二陛下道:“你这是在给关陇各家求情?” 李元嘉:“……” 我只是阐述事实好不好? 但眼下李二陛下的状态明显怒气勃发,不知哪一句话应对不当就能引来一顿申饬,干脆一揖及地,主动认错:“微臣知罪。” 您心气儿不顺,拿我出气也可,咱也不辩驳了,随你折腾。 只不过这个大宗正的位置看来不大好做,闻听陛下驾崩于辽东,皇室之内蠢蠢欲动的可不止是荆王李元景一个,身为大宗正便要全盘掌管皇族各项事宜,稍有差错便是大罪,推都推不掉。 待到局势安稳,干脆辞了着得罪人的活计,老老实实在府中钟鸣鼎食佳人美酒享受荣华富贵岂不更好? 最起码当下这局势令他心惊胆战,半点不敢掺合…… 李二陛下一口气憋在胸膛,瞪着李元嘉半晌,方才缓缓颔首道:“此事不提也罢,皇族之内,可还有什么情况?” 李元嘉想了想,很多事怕是陛下心中早已了然,自己说与不说无关紧要,反倒是若在陛下面前谈论起谁,过后保不齐要被认为是自己落井下石在陛下面前告了黑状…… 试探着问道:“别的也无非人心惶惶罢了,只不过徐贤妃薨时战火正炽,城内城外兵荒马乱,故而丧礼一应从简,未免薄待了一些,是否需要重新安排仪式,以为补偿?” 这件事算是宫里的大事,毕竟徐贤妃听闻陛下驾崩便殉情自尽,其贞烈之处足以树碑立传。至于是否重新以更高规格仪式下葬,则由李二陛下一言而决,无论如何,即显得自己并非唯唯诺诺束手旁观,还跟当下局势扯不上干系……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默然不语。 即便是身为帝王,人间至尊,能够有一个女子在闻听噩耗之后殉情自尽,追随于九泉之下,亦是一件无比尊荣之事。想到那个秀外慧中,才气横溢钟灵毓秀的江南女子,即便心如铁石的李二陛下也难免黯然神伤,心中又痛又悔又恨。 事实上,若非他勒令李勣拖延行军速度坐视长安叛乱,且任由自己驾崩的消息传遍天下给予那些世家门阀挑战东宫的胆量,徐贤妃又岂能绝望悲怮之下殉情自尽? “关陇啊……” 李二陛下咬着牙嘀咕一句,看着李元景问道:“长孙无忌等人现在何处,有什么动静?” 李元景干脆利落的摇头:“微臣不知。” 这个时候半个字都不能多说,不然很容易惹得一身骚…… 李二陛下瞪他一眼,不过也知道这人素来低调,即惧内又怕是,再问道:“李君羡何在?” 李元景还是摇头:“微臣不知。” “嘿!” 李二陛下怒了,喝叱道:“你乃是大宗正,相当于皇族的族长,如今社稷飘摇江山板荡,你却一问三不知,朕要你何用?” 李元景心里腹诽:你还知道社稷飘摇江山板荡啊?我还以为你这个皇帝为了易储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呢…… 嘴上老老实实认错:“微臣无能,微臣有罪。” 李二陛下一股邪火憋在心口却无从发泄,气得脸色潮红,鼻息粗重。可人家李元景虽然一问三不知,态度却是极好,你问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骂我我就认罪,你要将我一撸到底回家放羊我也认,总之一个字也不多说,以免得罪人…… 面对这样的人,他又能有什么辙? 况且如今长安局势动荡,皇族内部必然人心惶惶,李元嘉这人虽然没什么手段,但威望不错,能压得住场面,算是自己的得力助手,若贸然换一个大宗正,只怕难以服众。 吐出一口气,李二陛下道:“此事不急,还是等朕祭祖、祭天之后,再行处置。” “喏。” 李元嘉躬身行礼,一副“你说什么是什么”的模样。 李二陛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想了想问道:“春明门前据说聚集了众多百姓,颇为拥堵,千万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听说程咬金与房俊前去疏导交通,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李元嘉道:“拥堵已然疏散开,有两位国公坐镇,秩序井然。” 李二陛下看上去很是欣慰:“这两位实乃国之干城,总能在紧要时候给朕排忧解难。传令下去,御驾启程,让程咬金与房俊将城门前百姓驱散,待朕回宫安顿之后,再择选时间与民同乐。” “喏!” 李元嘉与周纲施礼之后退出御驾,下去之后两人互视一眼,周纲苦着脸,揖手道:“下官事务繁忙,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先行告辞了。” 见到李元景微微颔首,便转身上马带着几个礼部官员策骑飞驰向春明门,紧赶慢赶返回城中召集礼部官员,务必将陛下安排的事情筹备妥当。关陇叛乱,长安破败,朝中各方势力倾轧,陛下东征归来必然整顿朝政、排斥异己,礼部可不想成为吓唬猴子的那只鸡…… 李元景看着周纲飞驰而去,正待上马,便见到御驾一侧恭然肃立的太子…… 一袭锦袍早已被雨水浇透,鞋子、下摆沾满泥巴,堂堂一国储君此刻就像是私塾之中犯了错被罚站的孩子,整个人透着憋屈、无奈、落魄、无所适从。 李元嘉想要上前抚慰几句,可是看着身后高大的御驾,却只得将这份担忧放在心底,他这个大宗正的身份实在是过于敏感,稍有动作便会被陛下各种解读,况且就算自己现在走过去,又能说什么呢? 陛下的手段他知之甚深,不认为在陛下坚定易储之念的局面之下太子还能有什么脱困之良机,唯一的变数在于如今围绕东宫上下的那些文臣武将们能够在陛下权威之下支撑几时。 他们几时彻底蛰伏,太子便几时被废…… 叹息一声,李元嘉带着几个仆从策骑离开御驾,直奔春明门而去。到了城门外见到程咬金与房俊立于路旁指挥兵卒疏导交通,想了想,遂打马来到两人近前。 程咬金在马背上拱手,笑道:“韩王殿下觐见归来,陛下可有何吩咐?” 李元嘉挤出一抹笑容,客气道:“卢国公乃陛下肱骨,即便有什么吩咐又岂能命本王转达?不过陛下有言一切仪式从简,今夜务必入宿太极宫,其余事务待到安顿之后再进行。” 程咬金点点头,见到李元嘉再不说话却也不急着离去,遂道:“吾去前面看看,你们郎舅两个聊一聊。” 言罢一夹马腹,策骑前行。 郎舅两人互视一眼,齐齐翻身下马,各自挽着马缰看着春明门方向,房俊问道:“陛下状态如何?” 李元嘉道:“气色红润,看上去中气十足,只是脾气有些暴躁,喜怒不定的样子。” 房俊眯着眼睛:“殿下有何看法?” 李元嘉摇摇头,沉吟少顷,叹气道:“吾没什么看法,只是叮嘱你莫要触怒陛下,若陛下责怪下来,无论有理没理都要诚惶诚恐的知罪认错,千万不能如以往那般犟嘴,不然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他从小与李二陛下便极为亲厚,否则也混不到这个大宗正的职位掌管皇族事务,于一众亲王当中脱颖而出,并且娶到房玄龄的闺女作为正妃,毕竟一个亲王与哪一家联姻,事实上就决定了这位亲王的地位。 也正因为他与李二陛下亲厚,故而对于李二陛下的习性极为熟悉,此番觐见,陛下魄力手段依旧如常,但是胸襟气度却大相径庭,与自己谈话的那么短时间里,陛下屡次露出不耐、恼火的神情。 以往,陛下御下之手段极为高明,嬉笑怒骂之间对臣子予以褒贬,气头上火气来了摔杯子骂娘,事后该重用还是重用……但是今日觐见,却让他从陛下身上感受到一股阴郁暴虐极度隐忍的气氛。 而如此大异往常的感受,让他觉得此刻的李二陛下十分危险,所以警告房俊莫要倚仗军功便如往常那般稍有不满便顶嘴。 说不得,陛下现在正寻找各由头来针对自己这个小舅子…… 第两千四十五章 前途叵测 房俊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一切都已早有预料。 李元嘉蹙眉看着他,略作沉吟之后小声问道:“你是否早已知晓陛下安然无恙?” 房俊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殿下好意微臣已经领会,您还有事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公务忙完了便回府待着,若实在闲极无聊便跟姐姐多恩爱几番,争取给微臣多弄几个外甥……朝中之事,还是装聋作哑最好。” 李元嘉顿时大为不满,且不说咱好歹也是当朝亲王,皇族之中响当当一号人物,再不济也还是你姐夫吧?居然这般无礼,成何体统! 他刚想表达自己不满,不过转念想起一事,搓搓手,有些羞赧:“那个啥,二郎啊,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姐夫这府中许久未曾进新人,时常遭受皇亲国戚们耻笑,嘲笑姐夫惧内也就罢了,谁叫咱对你姐姐一往情深、言听计从呢?可外人不知详情,难免误会你姐姐善妒,这就有损你姐姐名声了……姐夫我也是为了你姐姐好,你看……” 说起自家王妃,贤惠那是真的贤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府内府外上上下下都搭理得明明白白,模样长得也好,儿女生了好几个依旧窈窕如杨柳,好似二八佳人一般。 当然,霸道那也当真是霸道,看似娇俏秀美,但平素说一不二。 原本有房玄龄那样一个爹在背后,即便嫁入皇族亦是腰杆笔挺处事硬气,连陛下都礼让三分,如今更有一个功勋赫赫、大权在握的弟弟给撑腰,整个王府之内简直横着走…… 人家倒也从未说过不许纳妾,可李元嘉自己心里虚啊,连问都不敢问,毕竟之前奓着胆子弄回王府几个,都被房俊打上门连府门都给拆了…… 他知道房俊做得了自家王妃的主,只要房俊这边点头,王妃那边再是不满也不会反驳。 房俊哼了一声,表情似笑非笑:“此番陛下回京,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而太子实力雄厚今非昔比,想要易储便需先一步剪除东宫羽翼,微臣首当其冲……届时微臣手中无权、帐下无兵,哪里管得了殿下想干什么?” 李元嘉愣了愣,旋即叹了口气,先是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东宫这艘船……能下来还是赶紧下来吧,狂风骤雨将至,扭转倾覆之祸非人力可以,何必舟覆人亡、玉石俱焚?” 他这个大宗正平素看上去低调不管事,但对于李二陛下心思之把握天下少有,从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来的一瞬间便明白其“装死”的真正用意,一切的谋划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易储。 而房俊与东宫羁绊之深,由此次关陇叛乱便可见一斑,说是东宫基石亦不为过。东宫军政两方都得以稳固根基,再不似以往那般弱小,不将东宫文武两方的根基拆除,贸然易储,必将引发极大之混乱。 房俊便是东宫在军方最大的柱石,甚至比李靖的地位还要更高一些,可以想见李二陛下一旦下手,首当其冲便是房俊…… 房俊摇摇头,苦笑道:“这艘船上站稳了不易,想要下来更是难如登天,总不能请一道圣旨自愿奔赴西域坐镇,远远的离开中枢吧?就算微臣肯,陛下也不肯,微臣在朝中乃是东宫柱石,若是远离朝堂,便是孤悬于外、与太子内外勾结。所以如今并不是微臣打算如何,而是陛下如何认定,他既认定了微臣乃太子羽翼,绝对不肯放手。” 以他今时今日之权势、威望,无论到哪儿,李二陛下都不会放心,一定要紧紧的守在眼皮子底下才行。 李元嘉黯然道:“大势难违,纵然心有不甘也只得随波逐流,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房俊的脾气,弱冠之年便功勋赫赫、大权在握,谁能没有几分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崇高志向?骤然之间要被投闲置散,其间之落差绝非常人能够忍受,他怕万一房俊心中不忿做出些什么激烈的举动,将会导致李二陛下痛下杀手。 别看李二陛下平素大大咧咧、胸怀广阔,但论及手段之狠辣,纵使秦皇汉武亦是不遑多让,既然能够坐视东宫覆灭,不将嫡长子的生死放在心上,又岂能在意一个臣子的死活? 房俊沉默少顷,缓缓颔首道:“多谢殿下提醒,微臣心中有数……” 话题一转,笑道:“不过纳妾之事,微臣不敢妄言,顶多也就是去跟姐姐透透风,姐姐反应不算太过激烈的情况下帮你说说好话,但若是姐姐未曾答允的情况下殿下自作主张,试图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姐姐哭闹起来,微臣可就顾不得上下之别了,上回是拆了你的府门,这回说不定就烧了你的正堂。” 李元嘉没在意后半句的威胁之言,听到房俊肯帮他说项,顿时喜笑颜开:“此事若成,姐夫忘不了你的好!” 话说回来,摊上这么一个强势得过分的小舅子,韩王殿下也很是哭闹。别人家的小舅子多好对付啊,给点钱供着花销或是走门路弄个官职,小舅子在姐夫面前好似撒欢的小狗一般,指哪打哪。 而自己这个小舅子富甲天下,自己将整个王府典当出去人家都未必看得入眼,官职更是年纪轻轻一手拼出来一个国公之爵、手掌六部之一,令他这个堂堂韩王殿下也完全拿捏不住,难免气短三分…… 房俊颔首,摆手道:“行了,赶紧回去忙吧,咱们待得时间再长点,陛下怕是要怀疑你我再次预谋篡位了……” 谷  “呸!慎言!” 李元嘉紧张的环视一周,苦口婆心道:“忘了我刚才说的话?收起你以往的那一套,今时不同往日,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好一番叮嘱,这才翻身上马,带着仆从策骑离去。 房俊站在原地,眯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李元嘉仓促的背影,心头疑惑重重:连李元嘉都畏惧于陛下的心性变化,可是陛下的这分变化来自于哪里? 仅仅是东征不顺、未竟全功? 还是易储之念太过执著已经着了魔? 程咬金自城门处策骑返回,冲着房俊向身后努努嘴,房俊回头,便见到遮天蔽日的旌旗在细雨之中招展翻腾,铁蹄踩踏地面泥水四溅,数万兵马护卫着御驾缓缓而来。 两人互视一眼,程咬金跃下马背,与房俊并肩立在路旁,百余亲卫列阵身后,恭候御驾抵临。 待到御驾行至面前,两人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臣程咬金、房俊,恭迎圣驾!” 玄甲铁骑步伐不停,铁蹄踩着露面溅起泥水喷溅在两人头上、脸上、身上,两人却浑然未觉,巍然不动。 御驾似乎完全忽略两人,全不在意两人手中握有当下长安周边最为精锐的军队,径直向前,片刻未停。 待到御驾自面前驶过向着春明门前行,李承乾才策骑来到两人面前,沉声道:“起来吧。” 两人起身,抬头与马背上的李承乾对视,后者缓缓颔首:“跟在队伍后边吧,勿要多言。” “喏!” 两人回头将各自亲兵打发回去,然后一齐翻身上马,跟在太子身后与一众东宫文武颔首致意,缓缓随着御驾前进。 御驾行至春明门下,左右两侧兵卒齐齐单膝跪地,声振寰宇:“恭迎陛下!” 道路两侧的达官显贵们不仅男人下马,女眷也顾不得抛头露面,下车站在雨水之中万福施礼,齐声道:“恭迎陛下!” 御驾之上的李二陛下视若无睹,在玄甲铁骑引领之下直入春明门,将无数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晾在一旁,使得这些大唐帝国的勋贵阶层战战兢兢、惶恐莫名。 这些人冒着被京兆府、“百骑司”缉捕的风险冲破封锁赶赴春明门外恭迎圣驾,其中许多人的意图是希望以此等积极之态度向李二陛下表示忠诚,以往即便咱有些意志不坚定,但还是请您忘记不要追究…… 毕竟当时局势叵测,先是关陇气势汹汹看上去即将大获全胜,后是东宫绝地反击逆转取胜,身为朝中之人为了切身之利益自然要择选一边予以站队,或是站关陇,或是站东宫,实则都是迫不得已。 但现在李二陛下“起死回生”,御驾抵临长安,以往所有的选择都有可能引申出其他意义,或是依附叛军、大逆不道,或是归顺东宫、死保太子……无论哪一样,都存在遭受清算、打压之可能。 尤其是那些纷纷在关陇覆灭之后争先恐后向东宫宣誓效忠的那些人,本以为历经波劫浴火重生的太子即将即为称帝,孰料转瞬之间却遭遇比关陇反叛更大的危机…… 关陇反叛之时尚可拼死力战,如今陛下回京推动易储,如何反抗? 而今李二陛下对他们视若无睹,此等冷酷之姿态自然愈发令人心惊肉跳,胆战心惊的跪在雨水之中,思忖着这波劫难如何平安渡过…… 第两千四十六章 枭雄末路 傍晚时分,终南山云雾缭绕,青黛色的山峦起伏蜿蜒,落雨潇潇,草木清新。 雨水聚集汇入溪流,使得平素潺潺溪水渐有湍急之相,自山崖间的瀑布倾泻而下,注入山下水潭其势崩腾,隐有轰鸣之声。 水潭不远之处便是大云寺后山的精舍,敞开的窗户灌入清凉的水气,室内的气氛却充斥着压抑与绝望。 长孙无忌跪坐正中,一张圆胖的白脸木然错愕,几点老年斑不知何时爬上面庞,鬓角灰白的发丝愈发显得苍老。下首处,是刚刚从右侯卫营中返回的宇文士及,一身湿透的衣衫尚未来得及更换,满面疲累,面青唇白。 令狐德棻与独孤览坐在另一侧,与宇文士及相对,此刻两人皆瞪大眼睛,脸容之上满是不可置信。 沉默的气氛维持了足足有半柱香,令狐德棻才颤声打破沉寂,他先是对着宇文士及说了一句:“怎么可能?” 不待宇文士及回答,又转向长孙无忌,咽了口唾沫才问道:“你当初召集各家起兵,究竟有何凭恃?” 他们这些人历经两朝,宦海之中浮浮沉沉,各自掌握着一家门阀,说一句当世人杰亦不为过,很多时候有些话是不必明说的,就譬如当初长孙无忌秘密从辽东军中潜返长安,之后一手策划了这场兵变,大家都已经默认既然长孙无忌敢这么做,那一定是李二陛下出了意外,不可能重返长安——否则借给大家一个黑熊胆子,谁敢在李二陛下治下起兵,将锦绣关中打得满目苍夷、墙倒屋塌? 这种事原本不能当着长孙无忌问明白,也毋须问,这是彼此之间的默契。 然而现在大家掀起一场兵变,非但未能覆灭东宫、废黜太子,反而连根基都被打得千疮百孔,只差一步便阖家覆亡,迫不得已躲在这大云寺等着时局逆转苟延残喘……结果你告诉我李二陛下又回来了? 长孙无忌耷拉着眼皮,默然不语,整个人透着一股“万念皆空”的死寂…… 宇文士及拿着帕子擦了擦脸,顾不得乱糟糟的头发,疾声道:“现在不是埋怨谁的时候,既然陛下回来了,咱们就得赶紧商议对策,先前借由太子欲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机重归朝堂的计划已不可行,大家说说该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独孤览爆发了。 “砰!” 他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须发戟张,厉声道:“放屁!什么叫埋怨?老子早就看这事不能干,意欲置身事外,结果你们一个两个的逼着老子掺合进来,如今不仅山穷水尽,甚至唯有死路一条,老子凭什么不能埋怨?” 宇文士及张张嘴,无话可说。 起事之处,独孤览便表现得极为冷淡,对于此事并不热衷,甚至一度想要置身事外,但是这样一个关陇中坚,爵位高、地位高、威望高,若任由他冷眼旁观,很难凝聚全部关陇门阀的力量,故此使尽手段将其拉拢进来。 人家现在抱怨几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一旁的令狐德棻也叹了口气,使劲儿揉了揉脸,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陛下素来宽厚,可是这回咱们干的事情已然触及陛下底线,现在陛下回来了,对待咱们势必施以雷霆万钧之手段,看在往昔情份上或许不至于一灭三族,但起码也得发配边疆……令狐一门在吾手中葬送根基、贬落尘埃,吾又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这是门阀世家最难接受的惩罚,只比夷灭三族轻了那么一点点。一旦被发配边疆,就意味着有唐一朝对于族中子弟永不录用,两代之后,曾经煊赫一时的名门大阀,百余年积攒之底蕴将彻底消散,泯然众人矣…… 这番话刺痛了在场几人心底,精舍内重新归于寂静,窗外水声阵阵、雨水淅沥,诸人心头却好似有一块大石死死压住一般,透不过气。 良久,一直沉默无言的长孙无忌婆娑一下膝盖,声音沙哑艰涩:“此事错在吾,事已至此,有何埋怨忿恨吾皆无言以对,不过诸位放心,吾定会给诸位一个交待。” 独孤览心中恐惧,语气难免尖锐,愤然道:“交待?吾独孤家一门尊荣、世代繁盛,如今即将破家灭门,你拿什么交待?” 他心中不理解,以长孙无忌城府之深沉、谋略之深远,为何在没有确认陛下驾崩的情况,就敢悍然起兵施行兵变? 是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致使谋划出了偏差,还是这老贼根本就是与陛下窜通一气,以此等方式将所有关陇门阀拖下水,即成就陛下易储之心,也顺带着完成陛下削弱门阀之国策? 若是前者,只能自认倒霉,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敢肯定自己所有谋划尽皆达成? 可若是后者,那独孤家但凡剩下一根血脉,亦要与长孙家不死不休…… 长孙无忌面如枯槁,精气神全无,面对独孤览的咄咄逼人随意挥挥手,淡然道:“毋须多言,汝等且先退下,让吾好生思量一番。” 宇文士及几人互视一眼,无奈起身,退出精舍,来到旁边不远处一处禅房,将仆从斥退,席地而坐,相顾无言。 良久,宇文士及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满脸悲怮不忍…… …… 谷  精舍之内,长孙无忌一个人跪坐在地席之上,许久未曾活动一下,好似陶塑泥胎一般。 窗外细雨潺潺,乌云遮盖天地,房内防线渐渐昏暗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长孙无忌方才缓缓动了一下,坐在地席上等到麻痹的双腿缓和过来,才转身自茶几一侧的木匣之中取出火石点燃烛台,豆大的火苗被窗外吹入的凉气摇晃得明灭不定,映着长孙无忌一张惨白的脸。 又过了半晌,他将茶几上的茶具推到一边,取出笔墨纸砚,铺好宣纸、放好镇纸,将茶水往砚台里倒了少许,然后一手拈着墨块,一手拢住衣袖,小心翼翼的研磨。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充满了一种死寂一般的韵味…… 待到墨水研好,提起毛笔放在宣纸之上,忽然思虑凝滞,不知如何下笔,笔端墨水积蓄滴落,染黑了洁白的宣纸。 更换了一张宣纸,长孙无忌再次提笔,此次一挥而就。 搁下笔,将墨渍吹干,宣纸叠好,放入一个信封之中,取出一块火漆用烛火烤化,将信封封印,又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印信盖在上面。 做好这一切,长孙无忌才虚脱一般坐在茶几之后,半晌后起身自墙壁上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个瓷瓶,至茶几前打开瓷瓶的塞子,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在茶壶之中,瓷瓶丢在一旁,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他沉思着静坐在精舍内,烛火映得眼中光芒闪烁,似有不甘,又有解脱,脸上的肌肉抽搐痉挛,良久,终至化作一片平静…… 拿起茶杯,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 枭雄末路,唯死而已。 自己不死,以李二陛下之心性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与其牵连整个长孙家夷灭三族、血嗣尽绝,不若自己先一步自行了断给李二陛下一个交待,由此或许能让李二陛下念及文德皇后以及自己多年之功劳,绕过长孙家一回。 甚至于,若等到陛下当真对关陇门阀下手,其余各家亦难逃严惩,而此事借由自己而起,各家遭受重创之后难免对长孙家心怀怨愤、充满敌视,不用别人动手,关陇各家就能将长孙家连皮带骨的撕碎了吞下去…… 那三人刚才应算是明示,你死,大家都能活,自然看顾长孙家;你不死,大家都得死,长孙家便是大家的仇敌。 一死,以谢天下,也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 另外一间禅房之内,三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炸响,才将三人从失神状态中惊醒,令狐德棻嘴唇蠕动一下,缓缓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独孤览沉默以对,起身向外走去。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对视一眼,也站起来,只不过两腿因久坐麻痹,差点一头栽倒在烛台上,幸亏令狐德棻身后拉了一把…… 精舍门外,三人站在那里,神色变幻、脚步踟蹰,似乎门后有什么恐怖之存在,令三位关陇大佬踟蹰不前,不敢面对。 终究还是宇文士及上前一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烛火摇曳,明灭不定,长孙无忌蜷缩在地席之上,面容狰狞、口鼻溢血,宇文士及佝偻着腰一步一步挪上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在长孙无忌鼻端试了试呼吸,又摸了摸颈部的血管,一切都已静止。 “辅机……” 宇文士及悲呼一声,“噗通”跪下,以首顿地,哽噎不能言。 他与长孙无忌携手掌控关陇门阀二十年,既是协作无间的战友,亦是勾心斗角的对手,然而无论关系如何转换,彼此之间相知相得的情谊万万不能抹煞。 而今天,却是他一手逼死长孙无忌。 这一块压在他头上的大石终于掀翻,再也无人能够阻挡他成为关陇领袖,然而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开心,唯有兔死狐悲的怆然与逼死老友的愧疚。 第两千四十七章 鸠占鹊巢 夏雨淅沥,夜风习习,宇文士及悲怮的哭声在大云寺后山飘荡,所有暂居于此的关陇勋贵们尽皆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待到知晓长孙无忌已然服毒自尽,遂纷纷自居住之所冒雨前来,身份高的进入精舍之内,身份不够的便站在屋外任凭雨水淋湿衣衫。 宇文士及哭了一阵,在令狐德棻的搀扶下站起,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独孤览在一旁将茶几上的信封拿起,见到上面工工整整写就的“陛下亲启”四字,知道这是长孙无忌的绝笔,亦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宇文士及将信封要来,收入怀中,这才环目四顾,沉声道:“赵国公今日乃是带吾等受过,以一己之命挽救关陇与绝境之中,死得其所!自今日起,若有谁依旧心怀怨愤,迁怒于长孙家子弟,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令狐德棻也叹了口气,怅然道:“吾等如今皆将败亡之下场推脱于辅机,埋怨他当日强行推动兵变,将大家卷入其中,以至有今日之境地……然而扪心自问,当初吾等心中难道就没有藏着侥幸,能在辅机带领治下覆亡东宫、另立储君,重塑贞观初年之辉煌么?至有今日,实乃吾等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关陇各家当初嘴上说什么要“忠君爱国”,不能肆意兵变,实则哪一个不是老老实实、倾尽全力的配合长孙无忌? 如今长孙无忌用自己的命来终结这一场兵变,也终结了属于关陇门阀的一个时代,自今而后,关陇门阀将会成为各方打压之目标,唯有团结一致,方能在逆流之中屹立不倒,进而希冀于东山再起。 若自己内部相互埋怨指责,闹起内讧,则必不长久,距离彻底崩颓衰落不远…… 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故而纷纷表态:“二位放心,既然辅机以自尽为吾等洗脱责任,吾等又岂能令他于九泉之下寒心?以往种种,尽皆一笔勾销,从今往后,关陇各家无分彼此,相互扶持重振家业!” 宇文士及这时候已经稳住心神,叹息道:“辅机一世英雄,此刻诸子却皆在牢狱之内,无人送终,吾等便为辅机沐浴更衣,送他一程。” 令狐德棻颔首:“正该如此。” 无论心中到底怎么想,兔死狐悲之心毕竟难免,况且死者为大,此刻无人反驳令狐德棻的提议,皆一脸悲戚的上前,为长孙无忌整理仪容,送他最后一程…… 众人沉默着为长孙无忌清洗身体,更换了一套华丽的衣衫,然后退出屋外。 宇文士及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颇有些心力交瘁,环视还留在此间的几人一眼,缓缓道:“吾这就入宫,向陛下请罪,诸位留在此处等候消息吧。” 令狐德棻等人一揖及地,沉声道:“有劳郢国公。” 如今长孙无忌已死,有资格挟带长孙无忌绝笔入宫请罪的也唯有宇文士及,可以说关陇之生死存亡,全在于宇文士及走这一趟的结果。 若陛下怒火填膺、不依不饶,则关陇上下尽皆诛连,十余门阀自今而绝。 若陛下念及长孙无忌之死,以及当下种种形势故而放关陇一马,自今而后,宇文士及便取代长孙无忌成为关陇事实上的领袖…… 这是宇文士及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机会,但是眼下却丝毫兴不起半分喜悦、激动,心头沉甸甸的,冲众人还礼,而后转身出门,带上几个仆从,连夜冒雨赶赴长安。 ***** 御驾入京之时,细雨未停、天色透亮,玄甲铁骑沿着街道缓缓西行,李二陛下坐在车内,挑开车帘,看着左手边以往长安城最为富庶繁盛的东市、平康坊一片沉寂、房舍倾颓,右手边居住最多达官显贵的崇仁坊、胜业坊更是坊墙倒塌、屋舍倾颓,入目之处一片残破。 待到御驾自东宫门前驶过,广运、重明、永春等各处城门倾颓严重、破烂不堪,可见当日战斗之惨烈,可以想象完全处于劣势的东宫六率是如何一寸一寸坚守、一步一步失陷,最终于绝境之中获得了逆转之势,一举将关陇军队彻底击溃。 李二陛下虽然文治武功皆天下一等,但终究是马上皇帝,这大唐江山有一半都是他率领麾下虎贲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武功谋略出类拔萃,岂能不知一直军队历经战火锤炼凝聚了顽强意志,又在逆转获胜之中收割无往不胜的士气,会拥有何等惊骇的战力? 以往被他不屑一顾的东宫六率,在经由李靖整编之后焕发出如此强悍的战力,令他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便不应将东宫六率完全移交给太子,否则也不至于眼下要面对右屯卫、东宫六率两支剽悍无敌的军队。 等到御驾抵达承天门下,李二陛下站在车辕之上接受宫内皇子、公主、妃嫔的迎接,放眼四顾,南边的皇城几乎没有一幢完整的房屋,许多倒塌的屋舍已被彻底拆除,昔日皇威堂堂的皇城已是一片白地,砖瓦石木一堆一堆的放置着,正等待着彻底重建。 作为皇宫正门的承天门是他预料之中战斗最为激烈的地方,但整座宫门彻底拆除、小山一般的砖石堆在一旁,站在御驾之上居然可以清晰的将远处地基甚高的太极宫尽收眼底……已然使得李二陛下满心震撼。 叹了一口气,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然而整个长安遭受如此重创却是他始料未及的,盖因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的战力远远超出他的预估,本以为一场强弱悬殊的战斗最终变为一场势均力敌的鏖战,旷日持久,损失惨重。 以及一向软弱的太子这回居然死战到底,甚至即便屡次兴起自裁的念头也绝不投降,才使得战斗的规模无限扩大,直至将整个关中席卷进去…… 脑海之中还是那个念头:可惜了。 …… 内侍总管王德候在宫门之前,跪迎圣驾,然后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御驾,入内见到李二陛下,先是痛苦一顿,然后擦了擦鼻涕,禀报道:“老奴无能,任由叛军肆虐宫城,殿宇多有损毁,神龙殿、两仪殿、甘露殿等殿宇正在加紧修葺,眼下宫内唯有太子殿下暂居的武德殿尚算完好,陛下您看……” 李二陛下硬生生给气笑了。 他是大唐皇帝、帝国至尊,孰料如今东征归来,皇宫之内居然连他安寝的地方都没有…… 一旁的强忍着后臀伤势的王瘦石往前凑了凑,小声谏言道:“听闻东宫内眷如今依旧逗留右屯卫大营,并未入宫,不若陛下入驻武德殿,主持军国大事,令太子亦去右屯卫大营暂居。” 王德抬了一下眼皮瞅了这个老宦官一眼,旋即又垂下头去,没有作声。 这番话着实没安好心,明知陛下易储之心坚定,还要煽风点火、挑拨离间,陛下英明神武,就算急于易储,又岂肯落人口实,给外人留下一个苛待太子的印象? 然而出乎他预料,李二陛下居然点点头,淡然道:“朕久未回宫,眼下长安内外、关中上下残破不堪、民不聊生,不知有多少朝廷大事积压,正该早已安顿下来,捋顺朝政、爱抚军民,这件事,你去办吧。” 王德心中悚然,一句话,居然轻描淡写将太子监国期间所有功绩全部抹煞…… 王瘦石躬身道:“喏。”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王德,毕竟是他一直以来倚为心腹的近侍,想了想,道:“你去武德殿那边安排一下,无关紧要的人都撤出去,朕今夜便宿在那里。” “喏!” 王德不敢多说,施礼之后退下御驾,眯着眼瞄了一眼跟在御驾之后的太子一行人,心底沉重,引领御驾入宫,直奔武德殿而去。 到了武德殿,玄甲铁骑与李二陛下的禁卫接管了整个太极宫的防务,所有东宫六率皆被驱逐出去,太子带着一众文武大臣候在殿外。 ……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十分,小雨淅淅沥沥依旧未停,众人衣衫早已湿透,且许多人未至晌午之时便出城而去,到现在水米未打牙,早已饥肠辘辘、精神不振,对于李二陛下直接驻跸武德殿虽然百般不解,却也没胆子询问,只不过相互看向太子的眼神当中,难免隐藏着或担忧、或愤懑、或幸灾乐祸的意味…… 房俊站在李承乾身边,见他目光涣散、面色苍白,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凑近了一些小声问道:“殿下可还撑得住?” 李承乾僵硬的偏了一下头,低声道:“还好,一时片刻昏不了。” 他原本体质便弱,今日这么一番折腾,又是渴又是饿又是冷,尤其是心中对于父皇的惧怕,早已身心俱疲,纯粹是靠着毅力支撑到现在。 房俊嘴唇不动,声若蚊讷:“既然昏不了,那就多挤出几分笑容吧,现在是陛下安然无恙回京,而不是陛下驾崩……”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却使得李承乾悚然一惊。 父皇回京作为儿子不应该高高兴兴么?为何反而一副如丧考妣失魂落魄的模样?你到底有没有一丝半点忠孝之心? 一旦被御史言官们发现,说不得立即上纲上线予以弹劾,正值储位飘摇的时候,指不定便是一场巨大危机…… 而房俊提醒完李承乾,目光却落在正陆陆续续入住武德殿的李二陛下随行人员之中,他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异域番僧,正是之前在九成宫见到过的那个,此人给李二陛下进献丹药,已经被李二陛下勒令驱逐,为何如今却出现在东征的随行人员之内? 第两千四十八章 暴怒如狂 武德殿内灯火辉煌,无数内侍宫女出出进进,将此地置办为皇帝寝宫,需要增添的器物不知凡几,直至戌时初刻仍未完成,好在李二陛下初回长安,诸多事务亟待办理解决,一时半刻还不能就寝。 不理会殿外站着的太子以及一众文臣武将,任由他们站在凄风冷雨之中连一盏热茶都没有,似乎借此传递着某一种不满的情绪…… “宣,李君羡觐见……” 殿内传来一声内侍的尖声呼喝,刚刚处置完济度尼寺死士案抵达此间的李君羡看了太子与房俊一眼,心中惴惴的快步进入殿中。 “末将,觐见陛下……呜呜。” 李君羡上前几步,单膝跪在李二陛下御座之前,更说了一句,便哽噎出声。 这倒并非纯粹演戏,作为“百骑司”大统领,一直以来便是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心腹嫡系,君臣之间感情深厚,乍闻李二陛下驾崩之时有多么震惊悲怮,此刻便是多么的喜出望外、惊喜无限。 自然,惊惶心虚亦不可少,毕竟自己刚刚率兵捣毁济度尼寺,不仅将极有可能属于陛下的死士杀了个干干净净,其间还难免惊扰先帝那些无所诞出而在尼寺出家修行的妃嫔们…… 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坐在御座之上,面容方正、神情凛然,一声不吭。 直至李君羡跪得腿有些发麻,心中惶恐冷汗都出来了,才缓缓问道:“魏王、晋王眼下如何?” 李君羡心里顿时一松,忙回道:“启禀陛下,当时关陇叛军攻破宫城,杀入宫内,太子为了确保诸位亲王的安全,一并自玄武门撤入右屯卫大营。不过就在陛下尚未回京之时,有内侍欲以牵机之药毒害两位殿下,幸得越国公及时赶到予以阻止,未至酿成惨祸。”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牵机之药?” 李君羡颔首道:“千真万确。”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是谁欲对二王下手?谁敢?看似太子的嫌疑最大,但李二陛下对这个嫡长子知之甚深,无论局势如何发展、走到哪一步,心慈面软的李承乾都很难下定那样的狠心。 房俊对于太子影响甚大,但其本身亦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之辈,骨子里仍有几分清高之气,况且与魏王交情颇深,不至于向太子谏言毒杀二王。况且房俊看似嚣张跋扈,实则行事缜密,若他存心至二王于死地,二王哪里活得到今天? 陡然想起王瘦石之前以毒杀二王构陷太子的谏言,暗忖这老奴该不会这般胆大包天,先斩后奏吧? 李君羡见李二陛下沉默不言,偷偷瞥了一眼李二陛下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件事要奏秉陛下,之前房陵公主的女婿于遂古受贼人绑架,要挟其蛊惑怂恿临川公主舍身以求越国公,试图替周道务免罪……经由末将侦查,最终将贼人盘踞的济度尼寺包围并攻入寺内,发现众多内侍、死士,负隅顽抗,被末将一网打尽,将于遂古顺利救出。”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看着李君羡半晌,方才缓缓说了一句:“做得好。” 他还能说什么呢?这股培植多年的隐秘力量被一窝端,心疼自然是难免的,不过这步棋原本是为了生死存亡之际用来针对关陇勋贵的,如今关陇门阀大败亏输、跌落尘埃,自然也就用不上。 死了便死了吧,只不过为此付出十余年心血的王瘦石怕是心疼得夜难成寐……嗯? 李二陛下陡然发觉,王瘦石会否因为死士被剿杀殆尽,故而心存歹意欲报复太子? 而报复太子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固然缺乏证据,但李二陛下心中难免疑神疑鬼。 帝王的职业特殊性,便是要以怀疑一切的目光去看待问题,永无安枕之日…… 李君羡恭声道:“末将职责所在,不敢有负圣恩。” 这话一语双关,即说明了剿杀死士之原因,也解释了之前完全站在东宫一边的动机——我手里掌握着大唐最精锐的特务部队,在您已经驾崩的情况下效忠太子,实乃名正言顺,这是我的职责;同样,既然您现在回来了,我依旧会效忠您,这也是职责。 至于您到底怎么想,要我死还是要我活,那是您的事儿…… 李二陛下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随意摆摆手,吩咐道:“如今长安内外风雨飘摇,不知多少人各怀心思,未必没有铤而走险之辈,你定要严密监察,防范于未然,切不可使得局势愈发动荡。” 李君羡算是暂时放下了担忧,躬身领命:“喏!” 李二陛下道:“出去办事吧,将房俊叫进来。” “喏!” 谷  李君羡后退至大殿门口,方才转身走出去。 殿外夜雨潺潺,李君羡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迈步来到太子众人面前,低声道:“陛下召见越国公。” 太子面容一黯,微微颔首。 房俊先向太子施礼,继而大步进入武德殿。 李君羡低声对太子道:“末将有皇命在身,先行一步。” 太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拍拍李君羡的肩膀:“李将军乃国之干城,值此社稷动荡之时,定要全心全意剪除邪佞,则父皇必然不会亏待。” 这算是明言安抚了,之前你效忠于我,既然父皇回来了,你还是去效忠父皇…… 李君羡心中感动,若是换了别的太子,此刻一定下死力拉拢他这个掌握着“百骑司”的大将,那将会使得他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因为无论怎么选,都会将这队父子其中的一个往死里得罪。 “殿下放心,末将心中有数。” 含糊的说了一句,李君羡便告辞离开他太极宫,虽然如今陛下回来,易储之事势在必行,但李君羡深知如今东宫实力之强大,未必当真没有反抗之力,朝局最终之变化,尚且未知。 …… 房俊进入殿内,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一揖及地,朗声道:“微臣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目光森然,瞪着房俊半晌,忽而咬牙冷笑道:“洛阳城外,朕是如何叮嘱你的?” 房俊沉默少顷,叹气道:“微臣谨遵殿下钧令,并未有一言半语泄露出去,甚至就连太子亦不曾告知半句。” “放屁!”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戟指骂道:“你是没有向外泄露朕还活着的消息,可朕让你置身事外,你却拼死力保东宫,这是何道理?娘咧!朕还没死呐,说的话你就当做耳旁风?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一旁的王瘦石瘦小的身子佝偻成一团,强忍着后臀的疼痛,心中却极是快慰。 我收拾不了你,陛下还收拾不了你?别看你如今兵权在握、功勋赫赫,可陛下才是天下至尊,居然敢违逆陛下旨意,一句话就能将你一撸到底! 嗯,还有李勣那个狂徒,最好是一并削职为民、罢黜官职…… 房俊敛起湿透的衣袍,跪在地上,将头顶的梁冠摘下,叩首道:“微臣违逆圣意、辜负圣恩,罪该万死,恳请致仕,请陛下恩准。” “娘咧!” 若说之前李二陛下还压抑着怒气,努力维持君王的威仪,此刻却是被房俊一句“告老”给彻底激怒,从御座之上一跃而起,一脚踹在房俊肩头,破口大骂:“老子今日打死你这个混账东西!告老?你娘咧兔子大点的年纪,也配跟朕告老?今日打死你,朕赏你一个陪葬昭陵,让你生生世世给朕做牛做马,你个兔崽子!” 许是心中当真怒极,许是入京之后满目苍夷令他心中憋闷,总之这一刻李二陛下毫无君王风范,一脚一脚将房俊踹得好似滚地葫芦一般,从南踹到北,又从东踹到西。 房俊不敢反抗,只能用胳膊护着头,缩成一团任凭李二陛下出气,口中求饶道:“微臣叩谢陛下隆恩,改日便请李淳风去九嵕山寻一个好地方,将来生生世世服侍陛下!” “嘿!” 李二陛下怒气未竭,喘着粗气一边踹一边骂:“老子这辈子说一不二,即便是程咬金那样浑不吝的,敢不敢将朕的话当作放屁?你不仅敢违逆老子的圣旨,还特么要追着老子于地下,打算生生世世气老子?其心可诛!房玄龄怎地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将房俊在武德殿光滑的地砖上踹了一圈,李二陛下体力难支,喘息声撕心裂肺,满面潮红,眼前一阵阵发晕、金星乱跳,幸亏见势不妙的王瘦石冲上来搀扶着,才没有摔倒在地。 回去御座之上坐好,半天才缓过气,指着房俊道:“莫以为立下几桩功勋,朕便奈何你不得!赶紧给朕滚出去,等着朕收拾你!” 房俊忍着浑身酸痛,叩首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微臣衔草结环,一生相报!” 转身退出,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在李二陛下灼灼目光之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两步,然后飞快的蹲下去抓起梁冠,转身便跑…… 第两千四十九章 君心似铁 房俊转身退出,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在李二陛下灼灼目光之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两步,然后飞快的蹲下去抓起梁冠,转身便跑…… 气得李二陛下又大骂一声:“王八蛋!” 王瘦石在一旁给地上温热的茶水,小声道:“越国公固然有功,但此番违逆陛下圣旨,乃是死罪,陛下何故不予惩戒?” “死罪?” 李二陛下喝了口水,哼了一声,无奈道:“别说什么死罪了,就算朕现在虢夺他的兵权、爵位,将他所有官职一撸到底,你信不信明天清晨便会有几万军队啸聚鼓噪,逼着朕收回成命?” 皇帝乃是人间至尊,但当真便能为所欲为了? 别扯蛋了。 为何自古以来皇权、相权、兵权总会相互冲突、彼此制衡?房俊这些年功勋赫赫,单纯论及军功,即便是相比于李靖、李勣这等贞观勋臣之首,亦是不遑多让。 此番护卫东宫反败为胜,乃是名正言顺的匡扶社稷,挽大厦于将倾,不仅朝廷之上对其颇多赞誉,民间更会被其收割一番声望,声势之盛,已然臻达其人生之顶点。 此等情形之下,若他这个皇帝强行虢夺兵权、削除爵位亦或罢免官职,必然引起整个天下的反弹……皇权的确至高无上,但那只能是名义上的,当真有朝一日皇帝自以为自己的权力至高无上,那便是江山动荡、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天下人皆称颂皇帝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可如果皇帝当真意欲言出法随,天下人就不干了,谁愿意自己的生死富贵皆决于帝王一言之间? 不是不能杀,但是要承受那汹涌澎湃的反噬! 除非想要做夏桀商纣那等昏聩至极的亡国之君,否则但凡有一丝理智,也要懂得克己隐忍的道理…… 喘了一会儿粗气,李二陛下觉得这一顿踹虽然将心中郁闷宣泄不少,但精力却难以为继,一阵阵头晕目眩恶心涌上来,身体极度虚脱难捱,遂道:“朕要歇息了,让外头那些人都回去吧,明日再来此间议事。” 王瘦石躬身道:“喏!” 转身向外走去,只不过后臀已经被鞭子抽破了,活动之间破损的皮肉摩擦裤子火辣辣的疼,使得他不得不努力将后臀缩进来减少摩擦面积,如此一来未免前腆后凹,着实怪异…… 出了殿门,王瘦石站在石阶之上,俯视着面前恭谨站立的一众文臣武将,目光在最前的太子身上逗留一会儿,这才开声道:“陛下有旨,今日时辰已晚,请诸位暂且回去,明日清晨再前来议事。” 殿外小雨之中站立许久的文臣武将们都呆了一呆,先是看向刚刚觐见出来的房俊,继而看向人群最前的太子。 太子可是自灞水之畔一直陪伴御驾至此,小雨之中站了大半天,陛下入驻武德殿占了太子原本办公之所,结果自始至终却连太子的面都不见,其中之心意昭然若揭,哪里还需要去揣摩? 如此赤果果的向朝臣们宣示态度,实在是直接得不像话,毕竟是国之储君,总归还是含蓄一些为好…… 一时间,群臣心思各异。 李承乾面色苍白,神情不动,一揖及地,恭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然后转身,向在场的群臣略微弯腰施礼:“孤先行告退。” 群臣齐齐还礼:“吾等恭送殿下。” 起身之后看着李承乾艰难的挪动腿脚向外走去,落雨之下背影无比萧索,身边仅有房俊一人…… 再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武德殿,见惯宦海沉浮、世态炎凉的大臣们无论立场如何,这一刻心中满是腹诽:陛下回京即鸠占鹊巢,将太子驱逐武德殿后占为己有,这也就罢了,连太子的一应日常用具都未曾搬运出来,更没有一句明言让太子今夜宿于何处…… 君心似铁。 如此做派,着实过分。 毕竟那不仅仅是你的嫡长子,更是国之储君,心如铁石一般的坚定易储也就罢了,如今却连最起码的体统都不要了么? ***** 雨幕之下,玄武门城楼高耸巍峨,格外显得压抑厚重。 城楼之下,张士贵一身甲胄恭送太子出宫,房俊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国公您的麻烦来了,好自为之吧。” 谷  张士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苦笑摇头。 心里满是苦涩,倒是没有多少后悔…… 他乃是从龙之功、帝国功勋,奉皇命镇守玄武门,负责宫廷宿卫,对李二陛下之忠心可鉴日月。可是任凭一个阉人连一道遗诏都拿不出,就想让他听从调遣断绝太子后路,那怎么可能? 除非事先得知陛下乃是“装死”,并非如种种迹象显示出来的已经驾崩,否则就算再选择一百次,他依然会选择归顺太子,稳定朝纲,将动荡不休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 当然,现在李二陛下回来了,他所谓的正确选择便是实打实的“抗旨不遵”,尤其是当下局势已经显示出陛下易储之事势在必行,他归顺太子的行径便必然不被陛下所容忍。 一个曾经向太子宣誓效忠的禁卫首领,皇帝如何还能放心他宿卫宫禁? 苦笑着摇摇头,张士贵回手也拍了拍房俊的肩膀,戏谑道:“老夫追随陛下几十年,总有几分香火情分在……反倒是你,看来要首当其冲了,力求自保吧。” 谁都知道房俊乃是太子的根基所在,只看眼前这个时候唯有房俊陪在太子身边,便明白欲废黜太子,必先贬斥房俊。 房俊笑笑,浑不在意:“总不能将吾一撸到底吧?只要有一个职位,能够做些事情,在下便心满意足。” 张士贵知道这是他的性格,便颔首没有再说。 穿过长长黝黑的门洞来到玄武门外,张士贵恭送李承乾,李承乾目光复杂,歉然道:“此番怕是要连累虢国公您了,孤深表歉意,却无能为力。” 张士贵忙道:“殿下何出此言?老臣对陛下之忠心可鉴日月,对殿下您亦是衷心追随,凡是有利于大唐稳定繁荣之事,老臣义无反顾。” 他当初开放玄武门,归顺的是大唐太子,而不是某一个人,他对李二陛下的忠心并未削减半分,若李二陛下认定他不忠,他固然无话可说,但心中无愧。 李承乾颔首,然后转身向右屯卫大营走去。 …… 右屯卫将校、东宫内眷已经候在营门外,见到浑身被雨水打湿的太子与房俊并骑而来,虽然心中难免对李二陛下“起死回生”骤然返回长安而担忧,但见到两人脸上并未有太多异色,也都稍稍放心。 一众人前呼后拥的回到营内,太子与房俊各自沐浴更衣,然后君臣二人坐在营帐之内,将所有人赶出去,沏了一壶茶,一时间相对无言。 良久,李承乾方才长长一叹,揉了揉脸,颓然道:“事到如今,孤无话可说,是生是死,凭天由命。唯有拖累二郎,深感愧疚,二郎之深情厚谊今生无法报偿,唯待来生,衔草结环,永不相负!” 白天所有展示出来的坚强淡然、巍然不动,这一刻全部崩塌碎裂,他双手捂脸,浑身颤抖,语气哽噎,充满了颓然绝望。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父皇的心性与手段,正因为明白,所以惧怕。 只需父皇回到长安,这大唐便永远是他的大唐,所有人只能匍匐于他的羽翼之下,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如今可以看出,李勣之所以对关陇起兵漠然无视,盖因父皇之命也,父皇就是要看着关陇掀起滔天之势将东宫覆灭、将他这个太子废黜,而后再挥师入京,以“叛逆”之名剿灭叛军,顺理成章的另立储君。 既然父皇已经铁了心,天下又有谁能抵挡他的手段? 或许眼下并不会直接颁布圣旨废黜他这个太子,但是等到他的羽翼被一一剪除成了一个光杆太子,似房俊这等东宫柱石被搬开甚至击溃,他这个太子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处置…… 而房俊功勋赫赫,原本有着光明的前途,甚至就连父皇当初都默许他将来登阁拜相、出任宰辅,结果却因为护着他这个废物太子逆转战胜关陇叛军,从而激怒父皇,即将遭受牵连。 房俊执壶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殿下不怪微臣没有将陛下建在的消息透露给您?” 李承乾再叹一声,无奈道:“如今想来,二郎你已经数次暗示于孤,是孤没能领悟……不过就算领悟了又能如何呢?孤的身边必然有父皇眼线,若当初二郎直言将父皇的情况告知,必然彻底激怒父皇……孤是个没用的,枉费二郎誓死相随,却保不得你,心中愧煞。” 谁都知道陛下接下来便将对房俊动手,以便剪除东宫羽翼,但身为太子却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怎能不让李承乾颓丧崩溃、无颜见人? 房俊呷了口茶水,目光幽幽。 他立志于改变大唐的政治结构,以便消除军法割据之隐患,但历史的惯性着实强大,即便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依旧以失败告终。 第两千五十章 夫妻夜话 房俊前所有的感受到洪流激荡身不由己的挫败感与颓丧,尽管他明知李二陛下一旦回京储位必然易主,但是这种被历史洪流的惯性冲垮自己所有努力的现实,依旧让他很难接受。 李承乾将杯中茶水饮尽,强笑道:“时辰不早,二郎快去歇着吧,明日起早还要去往父皇那边议事,若精神不振,难免御前失仪,大为不妥。” 房俊颔首起身,打算告辞。 李承乾深深看了这位肱骨之臣、东宫砥柱一眼,语气低沉,缓缓道:“还请二郎记住,自今而后,当与东宫再无瓜葛,孤之生死毋须在意,不可再违逆父皇心意。” 他自知一旦被废,性命难保,自己死掉也就罢了,东宫内眷亦难逃绝命之下场,亦想哀求房俊看在往昔情谊能够搭救自己的子女,可就算自己开口又能如何?房俊重情重义,只要自己相求,必然不惜一切代价答允下来,然而以父皇坚如铁石之心,又岂能任由东宫子女活下去,成为隐患? 最终也不过是凭白将房俊搭进去而已…… 所以他不再奢求,惟愿房俊能够与东宫割离,不再受到东宫牵累。以父皇对房俊之喜爱、信重,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重新屹立朝堂之上…… 房俊站定,与李承乾对视一眼,并未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 营帐外小雨淅淅沥沥,分明是吵杂不绝,却令人于喧闹之中觅得一份静谧,躁动的心绪仿佛随着雨点的敲打平缓下来。 高阳公主等已经睡下,明日所有皇室亲眷都将赶赴太极宫觐见陛下,不敢有所耽搁,所以即便各个对东宫以及房俊即将遭遇的局势赶到心忧如焚,却也不得不强自忍着,待到觐见陛下之后再行询问,唯留下武媚娘服侍房俊。 床榻之上,夫妻相拥而卧,即便是黑夜之中依旧白皙如玉的纤手轻抚着郎君健硕的胸膛,柔腻的嗓音低沉悦耳:“郎君早已知晓陛下无恙吧?” 政治天赋、阴谋天赋尽皆点满的武媚娘,很容易便推测出房俊以往种种行为的蹊跷之处,故而得出这样的结论。 房俊感受着怀中温香软玉,闭着眼,惬意的嗯了一声。 武媚娘清凉柔滑的长腿搭在郎君身上,轻声道:“妾身始终不懂……明知太子之位不稳,陛下几番意欲易储,为何还要这般不遗余力的去支持呢?” 若说之前鼎力支持东宫乃是人臣本分,亦或有彼此情谊在其中,不忍见到叛军覆亡东宫、废黜太子,但在明知陛下未死,且所做的一切都为了达成易储这个目的的情况下,房俊依旧违逆圣意支持东宫,这些理由便说不过去了。 房俊翻身平躺,伸展一下胳膊,将她紧紧搂在胸前,嗅着秀发上好闻的香气,头一次剖白心迹:“门阀之祸已深植帝国之根底,若任其发展,将于各地形成坚不可破的屏障,彻底隔绝朝廷对于地方之掌控。上一次形成此等局面,媚娘可知是何时?” 娇躯贴在郎君身上,武媚娘像一只猫儿发出一生甜腻的轻吟,接口道:“应当是东汉末年、三国乱世吧?” “正是如此。” 房俊轻叹一声,手掌下意识婆娑着瘦削的香肩:“门阀豢养私军,游离于朝廷之外,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旦朝廷彻底失去对地方的管辖,财政大权皆入门阀之手,以一地之税赋供给门阀豢养私军,最终门阀变为军阀,那便大祸临头。届时朝廷为了反制门阀,只能于各地增派驻军,但门阀已垄断地方财政,形成强枝弱干之局面,皇权尽失、中枢式微,驻军最后要么被门阀收买,同流合污,要么干脆成为门阀自己人……届时天下割据,国将不国,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引发朝局板荡、烽烟处处,天下各地陷于兵乱。” 黑暗之中,武媚娘秀眸闪闪,异常明亮,房俊为之困惑、担忧之危险局势,反倒令她兴奋起来:“郎君有些杞人忧天吧?即便中枢再是不堪,一些门阀扶持的驻军而已,还能改朝换代不成?” 大唐之强盛,假以时日甚至可以超越前隋,国力空前强悍,又岂是癣疥之患能够危及根本? 毕竟东汉自光武皇帝之后虽然亦有中兴,但国力早已经由王莽之乱而几乎损耗殆尽,眼下之大唐即便历经一场东征,但三五年时间便能完全恢复,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房俊幽幽道:“改朝换代其实并没什么所谓,自秦皇一统天下,焉有五百年之王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昨日之大唐立国、前隋崩颓,明日也自有别的什么王朝取大唐而代之,此乃天道,非人力可以抗拒……但当内乱频仍、国力耗损,如今看似蛰伏的各部胡族岂能视如不见?他们心心念念都梦想着踏碎长城、饮马长江,将这锦绣河山圈为他们的马场!这些现在被打得丢盔弃甲、跪地哀嚎的胡族将会蜂拥而至,三千里河山遍地腥膻,不知多少汉家儿郎血染江山,华夏衣冠尽染胡尘,重现永嘉之祸……” 何止是尽染胡尘?唐末天下大乱,耗尽了帝国的人力物力,各部胡族趁势破边入寇,五代十国,北地血满河山、江南尸横遍野,较之永嘉之祸亦是不遑多让。 武媚娘依旧不解:“为何偏偏是太子?”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加上年龄的巨大优势,即便陛下易储,也完全可以效忠新的储君,待到将来权柄日盛,不是一样可以施展自己的治国理念? 谷  房俊道:“其一,太子对吾赤诚相待,焉能坐视其败亡于叛军之手?其二,陛下的本意也有消耗门阀实力的用以,吾只是予以配合罢了。” 关陇门阀受到东宫军队抵死反抗,力有未逮之下召集天下门阀派遣私军入关中,皆被杀伤殆尽,致使各地门阀实力大损,对于地方之掌控很难达到之前的强势,中枢权威因此大涨,这也是李二陛下计划的一部分。 驱虎吞狼,一箭双雕。 当然,在天下门阀根基健全的情况下,只需十几二十年,他们便能从地方吸血迅速壮大,局势并不会有所改变…… 武媚娘将身子紧贴在郎君胸前,小脑袋在郎君下颌拱了拱,寻了一处舒服的位置,轻声呢喃着:“放心吧,无论怎样,只要咱们一家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仕途浮沉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些天下大事、苍生福祉,自有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去操心,郎君卸下重任,平素钟鸣鼎食、纵情享乐,亦是不负此生……” 房俊轻轻拍着武媚娘的香背,黑暗中苦涩一笑。 最是热衷于政治、阴谋的女人,却说出这般淡泊之言,可见确是怕他骤然遭受陛下打压之后难以接受现状,故而精神萎靡、意志消沉,着实难能可贵。 翻身将香软的娇躯搂入怀中,在晶莹如玉的耳廓上吻了一下,轻声笑道:“不怕,若当真无路可走,咱们便舍了这大唐的一切,阖家出海,凭借为夫造船火器两方面独步天下的能力,定能组建一支无敌水师,去南洋异域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称王称霸,到时候,为夫赐给你一片领地,当一个女公爵,辖地之内一切生杀予夺之权尽归你所有,如何?” “当真?” 武媚娘抬起头,秀眸闪闪发亮。 她知道自己有一颗不安分的心,从来都梦想着能够像男人那样执掌权柄、指点江山,如果房家当真阖家出海,还真有可能打下一片疆域起码一个海岛建邦立国,到时候以房俊对她的宠爱信重,自然会给予她极大的权力。 嗯,唯有高阳公主是个拦路石…… 房俊摸索着她的红唇吻下去:“为夫几时言而无信?所以任凭陛下怎么折腾吧,能受着咱们便受着,受不得了,便阖家出海,自寻生路。” “唔……” 黑夜之中,香软的娇躯蛇一般缠上来。 帐外,夜雨淅沥。 *****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小雨已经停歇,漫天乌云散尽。 右屯卫营地内已经灯火通明,一架架车辆自营地之内驶出,向东绕过太极宫奔赴春明门入城。东宫内眷要先一步赶到太极宫觐见陛下问安,太子、房俊等人则要前往武德殿等候,待到陛下接见皇室内眷之后,再一同议事。 车马辚辚、浩浩荡荡,自春明门入城之时程处弼站在城门一侧,向太子、房俊施行军礼。 入城之后直奔皇宫,过了拆卸得七零八落的承天门,众人下车,一分为二。 太子与房俊抵达武德殿外之时,此处已经有不少大臣等候,见到两人联袂而来,纷纷上前鞠躬施礼。即便谁都知道李二陛下接下来必将强行易储,太子之位难保,但毕竟此刻依旧是大唐储君,谁也不敢失礼。 李承乾一脸笑容,昨夜的颓然、沮丧不见半分,神采焕然的与一众大臣相互见礼,房俊跟在一旁,默然不语。 见礼之后,大臣们又都退到各自原先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更不敢跟太子套近乎…… 接下来,又有文臣武将陆陆续续前来,直至辰时三刻,才有内侍前来通知陛下已经接见完毕皇室内眷,请诸位大臣入殿,商议国事。 第两千五十一章 昔日情义 未等一众大臣进入武德殿内,便见到一个小内侍飞奔而来,跃过一众大臣径直来到立在殿外的王德面前,附耳言语几句。 王德豁然色变,冲着大臣们一拱手:“诸位稍待,老奴有要事启禀陛下。” 言罢,将大臣们丢在门外,一转身小跑进殿内…… 大臣们愕然止步,面面相觑。 萧瑀靠近殿门,捋着胡须看着那小内侍,沉声问道:“发生何事,竟要比陛下与吾等商议国事更为重要?” 小内侍战战兢兢,有心不答,可想到此事稍后必然哄传天下,瞒也瞒不住,只好小声答道:“回宋国公的话,方才郢国公自明德门入城,一身缟素,说是赵国公……薨了。” 殿外数十大臣瞬间一静,诺大的场院之内鸦雀无声。 萧瑀一哆嗦,居然将胡子揪掉好几根,脸上抽抽几下,瞪眼问道:“怎么薨的?” 小内侍道:“这奴婢便不知了,郢国公只是求见陛下,有赵国公遗折呈给陛下,别的并未多说。” 萧瑀面沉似水,与身边众臣互视一眼,闭口不言。 长孙无忌……居然薨了? 对于贞观朝来说,长孙无忌“第一勋臣”之名实至名归,无论是敌是友皆认可其襄助李二陛下抵顶乾坤、逆而篡取之事实,若非当年长孙无忌串联整个关陇门阀站在李二陛下身后与太子建成争斗,又何来之后的“玄武门之变”? 就算依旧有玄武门之变,若吾关陇门阀归附,又何谈稳定关中、剪除太子建成羽翼? 李二陛下之所以逆而篡取,长孙无忌居功至伟。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即便长孙无忌号令关陇起兵欲覆亡东宫、废黜太子,毕竟没有竖起反旗,并未反对李二陛下,名义之上只算是一场兵变,此等情形之下念及以往的功勋,李二陛下未必对其赶尽杀绝,顶多便是降爵、罢官,准许其幽居府邸、颐养天年。 可谁能想到,长孙无忌居然薨了? 少顷,王德自殿内出来,朗声道:“陛下有旨,请诸位大臣暂且至偏殿稍事休息。” 而后对几个内侍吩咐一声,让他们领着大臣们前往偏殿,自己则快步向宫外走去。 未几,引领着一身缟素的宇文士及来到武德殿,通禀之后,宇文士及进入殿内…… …… 李二陛下一身明黄色龙袍,端坐在御座之上,直愣愣的看着披麻戴孝的宇文士及大步进入殿内,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丹陛之下,“噗通”跪倒,双手颤抖着将一份书信高举过头顶,悲声道:“陛下,赵国公……殁了!” 李二陛下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面沉似水,摆了摆手。 王德双手接过宇文士及手中的书信,快步来到陛下面前呈上…… 李二陛下伸手接过,看了看封口的火漆,又将信封递给王德,待王德用一柄小刀拆开封口取出信纸递给他,这才拿到眼前,一目十行的看了。 武德殿内,落针可闻。 李二陛下手中紧紧攥着这封书信,手背青筋暴突,眼眶有些泛红。 他非是无情之人,更说不上铁石心肠,无论当初斩尽建成、元吉之子嗣,亦或是如今坚定易储之心,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么为的是秦王府上上下下誓死追随他的部下及其家眷的性命,要么为的是他一手创建的贞观盛世能够千秋万载的延续下去。 对待长孙无忌亦然。 当年他与长孙无忌相识于少年时,脾气相得、志趣相投,立志要开创一番丰功伟绩。之后追随帐下出谋划策,将关陇拉到秦王府助他策划“玄武门之变”并且镇压关中,成就大业。论功绩,构建秦王府根基的“房谋杜断”亦在长孙无忌之下,故而于凌烟阁供奉功臣画像之时以长孙无忌为第一,余者皆无异议。 这便是贞观以来的朝政格局。 曾经数次当着天下面前誓言“共富贵”,即便关陇壮大已经危及皇权之稳定,李二陛下也未曾想过虢夺长孙无忌的一切权力,相反,压制关陇门阀未尝不是另外一众保证彼此之间情谊的一种方式,当双方的利益不再针锋相对,自然能够和平共处。 直至长孙无忌胁迫褚遂良进献毒药…… 良久,李二陛下重重吐出一口气。 死了也罢,功过自当随风而去,一了百了…… 谷  将手中信纸放在一旁,李二陛下道:“人虽死了,但罪过未消,汝回去之后先张罗丧事,一切就简,先安葬了再说,待到朝中对汝等起兵之事有了决议,再行论处。” 从长孙无忌意图“弑君”这一点来说,即便是死,也应当死无全尸,更遑论准许其下葬,但想起以往的情谊,以及说到底也是文德皇后胞兄,李二陛下还是心软了。 宇文士及心里一松,顿首道:“陛下隆恩,老臣待赵国公谢过。” 他明白,既然准许长孙无忌下葬,就说明起码在李二陛下这边已经不会过度深究长孙家的罪责。“首恶”已经不追究了,又岂会继续对其余关陇门阀斩尽杀绝? 可见,以长孙无忌对李二陛下之了解,那封遗折之上所言,必定引起了李二陛下的共鸣,使其对长孙无忌、对关陇门阀网开一面…… …… 待到宇文士及退走,李二陛下又静坐片刻,这才对内侍说道:“摆驾偏殿。” “喏!” 内侍们小跑着来到偏殿,将御座上放置了软垫,又燃了檀香、沏了茶水,这才恭迎李二陛下驾临…… 落座之后,李二陛下面色红润、神采焕发,丝毫不见长途跋涉之疲累,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皇威凛凛,顾盼之间霸气隐现。 内侍将热茶放在诸位大臣面前,而后退出,只留下内侍总管王德从旁服侍,似此等场合,即便李二陛下更为信任的王瘦石却是并无资格在场…… 李二陛下今日精神甚好,即便刚刚听闻长孙无忌薨逝的消息,亦不复昨日的暴躁,环视一周,沉声道:“方才郢国公前来呈递了赵国公的遗折,赵国公……已然自裁谢罪。” 众臣默然。 李二陛下呷了一口茶水,将群臣神色收入眼底,放下茶杯之后说道:“关陇之事,错综复杂、影响深远,如何处置当慎之又慎,所以权且放在一边,眼下重中之重乃是尽快恢复长安秩序。” 他今日身体状态上佳,精力充沛,加之关陇兵败之后东宫接管整个长安,各项重建、规划、救助等等事宜皆已开始进行,朝廷有条不紊的运转,事务处置极快、效率极高,大多时候都是李二陛下聆听各部的报告,偶尔询问、指正,并无过多干涉之处。 诸人唯恐李二陛下急于易储,迫不及待的削弱东宫权柄,这将使得自叛乱之后一直听命于东宫的大臣人人自危,唯恐成为打压之对象,此刻见到李二陛下都是在就事论事,纷纷松了口气。 易储肯定是不能避免的,只要陛下能够循序渐进先稳定朝纲,不至于牵连无辜波及甚广就好,至于最终究竟哪一个皇子上位,此事非是图谋利益的良机,反正陛下春秋鼎盛,过个几年再向新太子效忠不迟…… 转眼之间,天色近午。 李二陛下重新沏了一壶茶水,半点没有散朝的意思,看向一直低调、闷不吭声的太子,道:“朕既已回宫,叛军业已覆灭,为何迟迟不见魏王、晋王前来觐见问安?” 众臣神情一凛。 李承乾对此早有预料,恭声答道:“父皇骤然回京,仓促之间儿臣未有准备,待告知两个弟弟之时已是深夜,父皇已然于寝宫之内歇息,加之二位弟弟尚要沐浴焚香方可前来觐见,故而等到今日方才入宫,父皇议事之后,弟弟们便会入内觐见。” 李二陛下神情不见息怒,略微颔首:“此番关陇兵变,危机之时你能记得保全兄弟手足,此事太子处置得不错,朕心甚慰。不过既然两位皇儿已经来了,便让他们此刻上殿吧,朕想念得紧,也顺便让他们参预议事,集思广益嘛。” 大臣们纷纷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的担忧,果然陛下还是那个急脾气,居然一时片刻都等不得,马上就要给太子施加压力…… 太子神情不变,俯首应允。 李二陛下让王德出去殿外,将刚刚抵达的两位皇子请入殿内…… 一进入殿内,李泰、李治两兄弟便如乳燕投林一般直接冲到李二陛下身边,毫不在意御前仪态,一人抱住李二陛下一条大腿,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感人肺腑,涕泗俱下。 李泰大哭:“儿臣听闻噩耗,悲怮欲绝,差一点追随父皇于九泉之下,以便尽孝。” 李治哭得肝肠寸断:“父皇终于回来了,儿臣始终不信那些谣言,果然上天有眼,父皇乃天之子,焉能折损于辽东之地?” 李泰:“……” 兄弟你这是插我一刀啊,要不要这么狠? 李二陛下爱怜的馍馍两个儿子的头顶,笑得父爱慈祥:“莫哭,莫哭,休要在诸位爱卿面前丢了皇家颜面……快去一边坐好,朕准许你们两个从旁听政,多增涨经验,将来亦能为帝国效力。” 两兄弟吓了一跳,止住哭声互视一眼,然后齐声大叫:“父皇,万万不可!” 第两千五十二章 明升暗降 魏王、晋王一齐大叫:“父皇,万万不可!” 李泰一脸惶恐,紧紧抱着李二大腿:“儿臣若参豫朝政,外间必有谣言诽谤儿臣觊觎储君之位,太子哥哥仁厚,对儿臣素来关爱有加,咱们手足之间情深义厚,岂能因此使得兄弟情谊沾染瑕疵?” 言辞恳切,诚惶诚恐。 李治亦哭泣道:“儿臣年幼,观政兵部之时尚不能熟稔处置,每每遇到难题都要请教越国公,如何处置得了中枢大事?心中惶恐至极,不敢从命。” 一众大臣:“……” 嘿!好家伙,天家骨肉彼此之间居然这般相亲相爱?闻听陛下有利用他们给太子施压之意图,立即予以拒绝表明立场,表达了对太子的认可与忠诚,更阐述了自己不愿争储之态度…… 自古以来,皇权醉人,为了争夺这天下至尊之权多少兄弟阋墙、多少父子反目,每一次皇权更迭几乎都伴随着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血雨腥风,亲情、伦理在这等至尊权力面前轰然崩塌、不堪一击,将人性之丑陋彰显得淋漓尽致。 然而时至今日,在李二陛下易储之心已经明确的情况下,诸位皇子非但没有红着眼睛一拥而上,反而如此谦虚谨慎,唯恐因为储位而坏了兄弟情谊……果真乃是千古奇闻。 最关键的是,这两位皇子言辞灼灼、情真意切,完全没有做作假装之痕迹,言辞神态都可看出实乃发自肺腑,殊为难得…… 李二陛下也有些懵。 之前你们两个可不是这样的,一个个对储君之位垂涎三尺,都说自己做太子远比性格软弱的兄长会表现得更好……怎地经历一场兵变,忽然之间就将手足情深、兄友弟恭超越了储君之高度? 身为一个父亲,陡然见到自己的儿子们居然能够在储君大位面前这般谦虚礼让,将手足情义放在最高,心中欣慰自是在所难免。 当然,若两人此番表现是在东征之前,他乐见其成,为了骨肉亲情甘愿放弃未来皇位,足以说明他这个父亲是何等称职,这可是比征服一国之领土更为辉煌之能力。 但现在东宫势大,易储已经不仅仅是他觉得太子不称职的原因了,想要皇权稳固,不至于重现“玄武门之变”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旧事,易储已然刻不容缓。 深吸一口气,脸上笑容不变,欣然颔首道:“难得你们兄弟这般顾念手足亲情,朕心甚慰啊!既然如此,那你们便先行退下,稍后朕再与你们一叙别情,纵享天伦。” “喏!” 两位殿下起身,抹了抹鼻涕眼泪,先向李二陛下施礼,然后转身向殿内大臣们躬身施礼,一前一后退去殿外。 包括太子在内的大臣们齐齐起身还礼,目送二王…… …… 茶水换了一轮,李二陛下道:“关陇之事,暂且搁在一边,最重要是重建长安,以及救助、抚恤关中受灾之百姓。但之前外敌入寇,安西军以及右屯卫誓死决战,先后击溃吐谷浑、大食人,力保寸土不失,当论功行赏。” 群臣尽皆愕然,这两场仗打得确实漂亮至极,以最小之代价两度重创强敌,论功行赏自是应当。 但这两场仗的参预者皆是房俊,更是在房俊指挥之下,论功行赏的话自然房俊首当其冲,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愈发助涨东宫之权势、实力? 众所周知,如今东宫实力强横,想要易储就必须剪除东宫羽翼,否则必遭反噬。而东宫最大的“羽翼”便是房俊、李靖这二人,前者更是东宫砥柱,封赏房俊的话与陛下易储之策略相违背啊…… 李勣垂头坐在李二陛下左手边,自入殿之后一言未发,此刻听闻李二陛下之言,也仅只是眉头跳了一下,依旧沉默。 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等人纷纷蹙眉。 太子则露出愕然神情…… 率先出声的,乃是侍中刘洎:“陛下所言甚是,臣以为这两场仗当中越国公居功至伟、功在社稷。陛下有所不知的,当初强敌入入寇之消息传至长安,朝廷上下一片失声,惊慌失措,太子殿下问计于满朝武将,无人敢于出征,无奈之下越国公率领半支右屯卫誓死出征,先战吐谷浑、再战突厥、最后于西域打破大食二十万军队,转战数千里,军威赫赫、抵顶乾坤!臣以为应当予以嘉奖,以为楷模。” 众人诧异的看向刘洎。 明知陛下欲易储必先剪除东宫羽翼,你居然还在这边鼓吹房俊的功绩,这让陛下如何下手?简直就是违逆圣心啊!若是换了旁人,大家或许会觉得此人铁骨铮铮、不畏皇权,但刘洎此人素来利益为先、立场不坚,怎会冒着激怒陛下的风险去向东宫示好? 果不其然,待到刘洎话音落下,李二陛下便欣然颔首:“刘侍中所言甚是,深得朕心。” 刘洎便精神一振,续道:“按理说,越国公已然是开国公之爵位,再上一步便是嗣王了,非是皇室未能授予……” 开国公,便已经是异性大臣爵位之顶点,亲王、郡王、嗣王等爵非李唐宗室不能授予,那么房俊此番立下大功,本身不仅有国公之爵,更是兵部尚书、执掌一部,总不能一步登天成为尚书左、右仆射吧? 弱冠之年,位极人臣,无论对于朝廷还是房俊本身,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诸臣这才发现,即便是李二陛下真心实意的封赏房俊,却已经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总不能重提当年封建群臣之旧事,当真将“越国公”的爵位变为实封,将越地之人口税赋尽皆封给房俊吧? 那可是连贞观勋臣都未曾得到的殊荣…… 李二陛下神情不变,问道:“侍中有何良策?” 刘洎腰杆挺直,有些心虚的瞥了一言默然不语的房俊,咽了口唾沫,强撑着按照剧本往下说:“如今四海咸宁、国泰民安,陛下何不集结天下英才,效仿先贤修撰一部集医、农、工、星等等学科为一体之鸿篇巨著?以微臣看,不如就在贞观书院之内设置馆阁,任意调取世间孤本、藏本,此事正好由越国公全权负责,任为总裁,书院官员许敬宗、褚遂良这等当世大儒从旁协助。待到巨著编成之时,必定名满天下、流芳百世。” 偏殿之内一片寂静,大家都静静的看着刘洎表演。 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明白了李二陛下的套路:似褒实贬……现在将房俊的功绩鼓吹得上天,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是收拢房俊手中的兵权了。 只不过对于殿内大多数文臣来说,这样一个可以集中国家力量修撰巨著的机会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明知这只是李二陛下抛出来用以剪除房俊兵权的条件,却也难免心怀觊觎。 文人好名,名怎么来? 一般来说都是平素修德,一辈子光风霁月、学识渊博,深受世人之吹捧,而后载入史册,百世留名。这种做法看似很容易,但实际操作极难,不仅学识要冠绝天下,更要一辈子保持“有德长者”的正面形象,稍有不慎便会沾染瑕疵,半生努力尽付东流…… 而修书自然便是最好的方式,省时省力,且与道德关联不大,即便为人处世方面略有瑕疵,也会被一部鸿篇巨著的光芒所遮掩。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殿上响起稀稀拉拉几声附和,大多是一些官职略低的大臣,几位大佬都三缄其口,未予表态…… 刘洎见到众人神情,又补充道:“越国公不仅武略超群、战功卓著,更是大唐第一才子,诗词双绝举世无双,这份文采,谁人能出其右?由他担任总裁编撰此书,定能胜任。” 众人不语。 虽然没人赞成,但也没人反对…… 李二陛下便一锤定音:“既然无人反驳,那么此事便予以确认,稍后详细制定方略、计划,所涉及之衙门务必无条件的予以支持,谁敢从中作梗,朕决不轻饶!” “陛下圣明!” 群臣齐声开口,就连东宫群臣也不得不随声附和。 事实上,面对李二陛下挟数十万东征大军回京之威势,易储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谁也不能反抗…… 李二陛下显然心情很好,第一步已经达成,那么接下来便是第二步,今日趁势将事情办妥,免得夜长梦多。 他对群臣道:“编撰巨著,干系重大,必然极大的耗费精力,越国公虽然年富力强,却也不得不谨慎处之、小心应对。故而,兵部尚书之职暂且交予旁人暂代,诸位以为如何?” 这就是图穷匕见,谁都看得懂李二陛下的套路,但在李二陛下之威望、声势面前,谁敢反对? 当然,也没人敢赞成,毕竟房俊只是被虢夺兵权,爵位不变、威望更盛,谁敢在这里公然赞成陛下虢夺其兵权,难免被其怀恨在心。这厮是个十足十的棒槌,最是记仇,指不定哪天在大街上遇见便会上来殴打一顿…… 李二陛下眯着眼,眼神在诸臣面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低眉顺眼的房俊脸上,心中感慨。 即便自己这个大唐皇帝占尽声势,这些大臣却依然对房俊心存忌惮,足见如今房俊之威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可惜了…… 第两千五十三章 父子交锋 见到群臣无赞成、无反对,甚至是在明知他这个皇帝即将虢夺房俊军权的时候,足见房俊威望之隆。 这令李二陛下甚是感慨,当初那个率诞无学、愚钝任性的“长安害虫”,短短几年时间,居然便能够达到这等地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吕、霍之流一手遮天、废立由心的权臣……心性愈发坚定起来。 不等诸臣说话,他续道:“既然越国公总裁修书,难以兼顾部务,不若便让检校兵部尚书的晋王暂代兵部尚书之职吧。之前晋王奉朕之命检校兵部,协助越国公处置部务,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深知兵部事务,多次受到越国公褒扬,由他转正担任兵部尚书,可最大限度减少兵部人员之动荡,迅速开战各项事宜,诸位以为如何。” 居然是晋王? 诸臣心中狐疑,即便是易储,难道身为嫡次子的魏王李泰不更应该是合适的人选吗?晋王固然聪慧,但毕竟年幼,经验欠缺、心智不足,远远抵不上如今依靠办学而威望日增的魏王殿下。 况且前两年参与争储最为激烈的便是魏王,魏王表态不再争储之后晋王虽然也被提及,但威望、实力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咳咳……” 宋国公萧瑀轻咳两声,开口道:“晋王天资聪慧,有陛下之风,实乃国之瑰宝……但毕竟年纪尚幼,恐无法执掌一部,况且高句丽覆灭、吐谷浑蠢蠢欲动有所不甘,西域诸胡纷乱不休,突厥也未必安生,兵部肩负天下兵事,责任重大,焉能以此重任为稚嫩之皇子练手?以老臣之见,还需一个老成之辈执掌兵部,勇挑重任。” 话音刚落,一直神情恹恹、打盹不停似乎快要睡着的岑文本亦睁开眼,附和道:“宋国公之言有理,中枢以三省为尊,实则六部掌管朝务,如今兵部权重,岂能轻忽视之?兵部左侍郎崔敦礼通知四夷情伪,诚所谓持盈守成,国之干城也,可为兵部尚书。” 两位大佬相继发言,使得殿上气氛瞬间紧张。 其意也很明白,陛下您易储之心坚如铁石可以,剪除东宫羽翼、虢夺房俊兵权也可以,但朝堂之上其余人的利益却必须保证,不能因为顺利镇压东宫便肆意妄为,将江南、山东两地门阀以及朝中多数大臣的利益置若罔闻。 一旁的刘洎面色难看,崔敦礼乃崔氏子弟,山东世家在朝中的中坚之一,岑文本之前已明确不再参预朝政,只等致仕归乡,此番却举荐崔敦礼出任兵部尚书,公然与李二陛下唱反调,显然是以此表达对于他刘洎私下投靠李二陛下之不满。 李二陛下面色不变,扫了一眼萧、岑两位大佬,目光又落在李道宗、马周身上,想了想,转向房俊,一双眼睛微微眯着,问道:“越国公主持兵部事务期间成绩显著,对部中事务熟稔于心,兵部也在此期间快速壮大,不知越国公对兵部尚书之人选有何意见?” 众臣的目光落在房俊身上,一直闷不吭声似乎彻底躺平的李承乾也看过来…… 固然房俊被李二陛下虢夺兵权,但是凭借其功勋、声望,即便只是坐镇中枢亦能影响当下局势,他支持谁继任兵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往后朝局之走向:要么李二陛下威压朝野、金口御言,要么江南、山东两地门阀迅速崛起,接纳东宫力量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与皇权抵抗。 房俊自然明白自己立场之重要,也明白无论自己如何抉择其实都不讨好,毕竟李二陛下虽然虢夺自己兵权,却并未做得太过分,自己若公然支持江南、山东两地门阀,难免彻底激怒李二陛下。 以李二陛下此番回京之后表现出来的暴躁、急迫,一旦怒火冲天不管不顾起来,谁也扛不住…… 所以房俊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目光期盼的看着李二陛下,先是抿了下嘴唇,似乎有些为难,然后搓搓手,这才咳嗽一下说道:“咳,那个啥……其实微臣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总裁修书之余,主持兵部也可以坚持一下,要不……陛下重新考虑一下?” “咳咳” 李二陛下被自己口水呛到了,咳得满脸通红。 “噗!” 饮茶的大臣冷不丁一口水喷出,面红耳赤…… “嘶!” 更多人则是瞪大眼睛震惊的看着房俊,学到了啊! 既然怎么选都是得罪人,那何不主动请示一下让我继续接着干下去?无论陛下答允与否,这个难题就算是提回去了…… 高!实在是高! 一旁的李道宗两眼放光,满是崇拜,他如今既被归入东宫一党,又是皇室宗亲、陛下堂弟,立场极为尴尬,偏向哪边都不妥,却又不能置身事外,应该跟房俊好生学学这等浑水摸鱼、两不得罪的手段…… 李二陛下好容易顺过气,恼怒的瞪了房俊一眼,不过房俊总归是没有彻底偏向山东、江南两地门阀那一边,足见其一直附和自己“打压门阀”的政治理念,并未因自己虢夺他的兵权便意气行事,也算是难得了。 但此事岂能这般蒙混过关?他必须要东宫上下一个态度,以此彻底将东宫压服,所以他目光又转向太子。 “太子以为如何?”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李二陛下这是向太子逼宫了,其中意味很是明了:你是打算彻底躺平任凭处置,还是联合某一派系与朕抗争下去? 李承乾性格软弱,却不傻,既然房俊已经做出了“避重就轻”的表率,他自然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办,恭声道:“越国公能否在修书之余尚有余力兼顾兵部,的确值得商榷……不过父皇东征以来,大唐屡遭危厄,越国公率军死战、连战连捷,可谓功盖社稷,儿臣以为当赐予其‘上柱国’予以褒奖,并昭示天下,使万民称颂越国公之功绩。” 李二陛下便眯着眼,打量一番这个嫡长子。 眼下算是父子两个明刀明枪的对垒,他这个做父亲的占据了名分大义,且实力占优,太子全面落于下风,要么负隅顽抗,要么低头认输。 结果经由房俊这么看似无赖的一闹,太子居然也学会了避重就轻讲条件…… 上柱国,勋之极也。 唐代的官分为职事官、散阶、勋官、爵位等,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这几项官职。职事官,顾名思义,就是指他干的工作,他的职位、权责和任务,比如某某行军道大总管,此为战时职位,平时不设,这个官是经常变化的,每个战役都会有所不同,不代表他的身份地位,平时可以为某州刺史。 散阶决定官员的地位和报酬,随人走,不论具体职务如何都是不变的。由于“官职”、“官阶”并不一样,所以官大职小、职大官小、甚至有官无职的现象也很常见。 爵位是对有军功之人的特别封赏,有固定的食俸甚至封地,可以世袭。职事官再大、本阶再高的人,可能并没有爵位,而有爵位的人也不一定有官职和官阶。 “上柱国”是勋级,是对有战功的人特别表彰。唐代勋级分十二等,最高等级便是“上柱国”,“策勋十二转”,转到头便是“上柱国”…… 勋级并不意味着实际的官职、爵位,所以一个士兵理论上可以在一场战争中因为表现优异“策勋十二转”,而一个将军也可能什么功勋也得不到。 但“上柱国”却代表着大唐军功的顶点,自然也是地位的象徵,待遇等同正二品,相对应的官职是尚书令。 作为尚书省的名义长官,大唐并不设立这个职位,因为李二陛下登基之前便曾担任尚书令之职,由此可见上柱国勋位之重要、高贵。大唐立国至今,荣获上柱国勋阶的唯有长孙无忌等寥寥数人…… 可以说,只要荣获上柱国之勋阶,便算是屹立于大唐政权的最高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一个阶层的人彼此之间唯有强弱、不分高下,可以是统御数十万军马的飘起大将军,亦可以是统御百官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国之宰辅。 太子以此等方式向李二陛下表达自己的态度:废黜我可以,虢夺我部下的兵权也可以,但必须予以相应的地位与待遇,甚至要更高一层,且不能事后算账。 大臣们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看神情不豫的李二陛下,又看看梗着脖子的太子,居然在陛下面前这么硬气…… 李二陛下盯着太子半晌,直将太子盯得冷汗涔涔,心虚气短,这才用手指敲了敲桌案,缓缓道:“此事不急,容后再议。朕有些乏了,今日暂且到此为止,明日诸位爱卿前来议事。” “喏!” 群臣起身,一揖及地,施礼之后陆续退出偏殿。 李二陛下坐在那里蹙眉深思良久,才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之下来到偏殿后侧的花厅,接见自己的两个儿子。 李泰、李治两人此刻正坐在花厅之内,相顾无言、瑟瑟发抖。 第两千五十四章 坚持不受 茶水、糕点放在一旁,早起未用早膳的两位殿下却没心思吃喝一口,将内侍赶出去,两人坐在花厅之中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两兄弟都是聪明人,虽然并未彼此言明心迹,却早已默契的知道对方与自己想到了一起,担忧的都是同一件事…… 那件事虽然疑惑重重,尚不知究竟是谁下手,可万一呢? 父皇对他们的确宠爱远甚太子,比起其他庶出的兄弟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当初最为看重的李恪都给远远送去新罗当一个草头王……但两人皆是天赋异禀、聪慧异常之辈,更熟读史书,明白君王以天下为重之意义,在君王眼中,没有什么能够比锦绣江山、至尊权柄更为重要,父子、兄弟都要放在后边。 父皇自然也不例外,否则也不至于试图依靠“装死”这等注定有损名声的手段来刺激朝中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由此掀起易储之风潮,根本不在意太子这个嫡长子连同东宫内眷之生死。 事到如今,以一子之死来强行推行易储,即便是房俊那等东宫死忠都得束手旁观、退避三舍,否则便是“助纣为虐”,真以为父皇不会杀人? 如此,死掉的那个儿子等于“兑子”废掉了太子,只剩下一个嫡子正好顺理成章的即位储君,不仅名正言顺,且斩断了将来皇位之威胁,皇权稳固、朝政平稳……一箭双雕啊。 所以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出现的,加之先前右屯卫大营当中遭遇的毒杀……父皇未必没有出手之动机。 如果当真这是一个布局,活下来的那一个自然大获全胜,躺赢储位之争,但李泰与李治都不敢认定自己就是父皇中意为储君的那一个。 李泰觉得雉奴从小被父皇养在身边同吃同住,又有母后临终之时殷殷叮嘱,父子之间的感情远甚其余几个兄弟,自己怎么争的过? 李治则觉得长幼有序,太子被废,青雀哥哥继任储位顺理成章,况且青雀哥哥文采能力出众,不仅朝野上下一致赞誉,父皇更是屡屡表达欣赏…… 两兄弟都有机会,但没有必胜之信心,可谁也不敢赌。 毕竟胜利虽然一飞冲天,失败者却立即万劫不复丢掉性命,所以在父皇未至之前,两人眉来眼去眼神交流一番,达成共识:储君之位还是太子哥哥坐吧,咱们不配…… …… 李二陛下去往后殿换了一套常服,这才来到花厅之内见自己的两个儿子。 “儿臣见过父皇。” 两位殿下齐齐起身施礼,李二陛下笑容和蔼、气度温煦,左右手分别拉住一个儿子的手来到地席前坐下,左看看右看看,关怀之情溢于言表:“此番兵变,你们两个想必担惊受怕,为父即便在万里之外亦是牵肠挂肚、夜难成寐,所幸上苍庇佑,令你们毫发无伤,否则为父愧对你们的母后啊!” 两兄弟又是感动得无以复加,眼眶发红,李泰紧紧握着李二陛下的手,垂泣道:“父皇乃天之骄子、绝世雄主,先是帝国之皇帝,再是孩儿之父亲,所以只要父皇的大业能够千秋万载,孩儿便于愿已足,个人之安危荣辱与父皇千秋伟业相比,不值一提。” 李治亦紧贴着李二陛下,哽噎道:“吾等不仅是父皇之子,亦是父皇之臣,若因吾等之故导致父皇昼夜思寐、有伤龙体,实乃罪大至极也!” 两个儿子的话语听上去识大体、明大义,字字句句皆将他这个父皇与帝国放在第一高度……但仔细咂摸一下,却也能听出其中的埋怨与不满。 您为了易储之大业“装死”,任凭叛军肆虐长安,咱们可是在叛军的刀枪之下战战兢兢,稍有不慎便丢了小命啊! 李二陛下便有些尴尬,但并未有多少恼火,他能够理解两个儿子的心情。 当初关陇军队攻占长安之时,两人皆处于长孙无忌控制之下,当长孙无忌出面分别邀请两人继任储君之时遭到两人拒绝,那是最为凶险的时刻,若长孙无忌再狠一点,再无法无天一点,就应当将两人杀害,然后极力扶持齐王李祐即位储君,永除后患。 甚至于幸亏两人都不傻,也能在天大的利益面前保持冷静,否则只要其中一人答允即位储君,另外一人必遭长孙无忌杀害——当朝三位嫡子,东宫败亡之后太子必死、一位被杀,只余下一位坐在储君的位置上,即便东征大军反攻长安关陇军队战败,也只能拥立仅余的这位新储君登基为帝…… 事实上,李二陛下身在军中“装死”任由关陇军队肆虐之时,怎么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但他依旧奉行自己的计划,坐视这一切的发生,心中到底怎么想,连他自己都难以面对…… 轻叹一声,他安慰道:“长孙无忌不臣之心萌生已久,为父不得不趁着东征之际故意给他制造一个机会,当初长安局势看似凶险,但一切接在为父控制之下,你们身边也有为父事先安插的护卫力量,不会有事。但如果父皇不这么做,任由长孙无忌的不臣之心继续酝酿,将来爆发的时候,必然天地色变、无可抵制,还望你们能够理解父皇的良苦用心。” 两兄弟一脸敬佩崇拜:“父皇烛照万里,实乃古今第一英主也!” 口中说着吹捧的话语,实则心底却难免腹诽:您这话骗鬼呢,您所谓的护卫力量便是王瘦石麾下那些死士吧?能不能确保咱们的安全暂且不知,因为尚未冒头便被李君羡一网打尽了…… 因为右屯卫发生的“投毒”之事,两个心窍玲珑的皇子殿下难免心中存疑,自然听着李二陛下的话语觉得处处都是漏洞…… 李泰乖巧的给李二陛下斟茶,李泰则在一旁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父皇何必定要易储呢?天子的性格虽然有些软弱,但心地仁厚,此番关陇兵变之中的表现亦是极为优异,儿臣与雉奴都心生敬佩,觉得太子未必不能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呷了一口,面沉似水。 李泰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说,给一旁的李治打眼色。 李治低眉垂眼,对兄长的眼色视而不见,开什么玩笑,这件事你提一下就行了,我又何必非得再主张一遍? 李泰见他不言不语,一脸乖巧笑容在父皇身边嘘寒问暖,登时大怒:父皇不爱听的话我来说,装巧扮乖的事你来?老子被这小子给阴了…… 李二陛下果然怒气隐现,瞪了他一眼,不悦道:“储君之事,何尝有你们插嘴的余地?听从为父吩咐即可,不必多言。” “喏!” 李泰吓得一哆嗦,赶紧俯首领命。 李二陛下喝着茶水,看着身边两个儿子,觉得很是糟心。古往今来,储位之争乃是每一个王朝都竭力避免却根本避免不了的巨大危机,天下至尊的皇权拥有无与伦比的诱惑,能够让父子反目,更能让手足相残,每一个帝王都要为此严防死守。 可为何自己如今极力推动易储,最有可能获利的两个儿子却对此竭力推脱、不屑一顾? 若说是他这个父亲教育得太好,可之前这两个小子对储位可是虎视眈眈…… 究竟东征这一段时间之内,长安城内到底发生了致使这两人对储位如避蛇蝎? 想不通啊…… ***** 中书省衙门算是太极宫内保存比较完好的几幢建筑之一,岑文本子武德殿返回之后便一头扎进自己的值房。 刘洎紧随其后而至,于值房之内相见。 书吏奉上香茗便被刘洎挥手斥退,待值房内再无旁人,刘洎苦着脸,告饶道:“先生勿恼,非是下官临阵倒戈,实是陛下昨夜派人入府,告知必须配合行事,下官哪敢拒绝?” 武德殿内他配合陛下虢夺房俊兵权,这显然触及了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利益,致使原本已经不问政事的岑文本愤然直接反对陛下欲任命晋王担任兵部尚书之心意,可见其心中之愤怒。 此刻岑文本倒是没什么火气,宦海浮沉一生,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 手里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然后淡然颔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侍中光明正大,何需向旁人解释?” 话说得不染烟火气,但其中的讥讽却扑面而来。 刘洎哀叹一声,揉了一把脸,颓然道:“下官知道会被先生视为背叛,但身不由己啊,不敢违逆陛下旨意。不过请先生放心,仅只是配合打压房俊而已,绝不涉及其他,此事完结,下官定向外界澄清立场。” 来自于陛下的信任重用一直是他努力追求的登天之梯,但岑文本的政治遗产却也是他在文官序列当中更进一步的基石,焉能顾此失彼? 况且他说得也没错,李二陛下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这个时候若是敢拒绝他虢夺房俊兵权的计划,鬼知道会不会将他刘洎一并列入东宫所属,然后彻底压制,刚刚坐了没多久的侍中之位也得丢掉…… 所以他心中也有些幽怨,你岑文本为何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呢? 第两千五十五章 求生无门 面对刘洎的伏低做小,岑文本不为所动,轻轻呷了一口茶水,道:“谁还去管那些烦心事呢?老夫过几日便上书告老、恳请致仕,这朝野上下纷纷扰扰、忠诚背叛,终不过是眼前云烟,一朝消散再无介怀。刘侍中年富力强,又深得陛下信重,正该竭诚效忠、报效君王。” 刘洎顿时悔之不迭。 他投靠李二陛下自有不敢违逆之因,亦有左右逢源之实。 如今岑文本与萧瑀联手推动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进入中枢,在关陇门阀全线退出中枢各部、寺衙门的情况下,其势浩浩荡荡莫可抵御,即便李二陛下亦要避其锋芒、予以妥协。但李二陛下毕竟是大唐皇帝,一代雄主,对于朝堂之掌控极其犀利,风头一过,即可掌控局势,说到底,大唐还得是李二陛下当家! 眼下依靠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大势达成自己文官领袖的地位,日后凭借李二陛下的信重巩固地位,成为事实上的朝中巨擘,他刘洎便是古今少有之权臣,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贞观勋臣,什么门阀世家,都将匍匐在他脚下。 如果有幸熬得过李二陛下,则必然在储君登基之时被任命为辅政之臣,再如若是晋王这个念及最小的成为太子,自己岂非可比吕、霍之辈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也让新皇尊称自己一声“相父”? 孰料配合李二陛下打压房俊的举措却被岑文本视为背叛,此番狠话说出,几乎与翻脸无异…… 不过还好,陛下焉能让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攫取他营造出来这番局势之红利?易储之后必然对其阀大动干戈,所以岑文本心有顾忌,只是愤怒的表达不满、予以警告,并未当场翻脸,留有弥补彼此关系的一线可能。 宦海浮沉,一切讲究的都是利益,今日岑文本这般不满是因为刘洎破坏了他们这边的底线,他日若刘洎当真成为李二陛下信重之臣,执掌中枢,彼此之间自当放下旧怨…… ***** 太子自武德殿出来,直接会同房俊穿过玄武门返回右屯卫大营,没有理会前来闻讯的内眷,坐在营帐里简单用了午膳,然后喝着茶水,太子一脸颓然,房俊也格外沉默。 一炉檀香,一壶清茶,君臣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很是沉闷。 李二陛下神威如嶽、势不可挡,如今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谁能逆势翻盘? 不过魏王、晋王当中表态不争储位,或许是一大变数,李二陛下再是心如铁石,总不能逼着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吧? 李承乾道:“孤不能在此间久待,否则不仅为二郎招致攻讦弹劾,亦会被父皇认为挟军队以图谋不轨,下午让人将东宫拾掇一番,孤明日清晨便搬回东宫。” 身为储君,却身处军营恋栈不去,与军队过从甚密,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逾距之大事,只需有人弹劾,必将遭受皇帝申饬,更何况眼下他这个储君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房俊颔首,却没有谈及此事,而是提及另外一件事情:“昨日陛下回宫,微臣于随行人员之中发现此前九成宫之内那个负责炼制丹药的蕃僧……” 李承乾大吃一惊:“二郎是说父皇依旧在服食丹药?” 房俊叹气道:“只怕确实如此。” 当下所制之“丹药”,不仅远远比不上后世那些精神倚赖性的药物对身体毒害打,甚至就连明清之时广为流传的“丹汞”之物也有所不如,只不过是以草药与矿物混合而成的类似于“五石散”之类可令人产生亢奋、透支体力的药品,甚至连具体物质含量、药理都搞不明白,但也正因于此,根本没人知道这种“丹药”到底服食多少才是适量,所以绝大多数人在长期服食之后都会逐渐增加剂量。 中枢神经长久遭受过量药物的刺激,不仅使得人体素质大幅下降,心脏负荷增加,心脑血管方面严重危害,还会导致情绪亢奋、暴躁、敏感,进而促使性情大变。 历史上不少帝王将相深受此害,最典型便是“丹汞之王”嘉靖皇帝,这位大明皇帝不仅智商奇高,更是天赋异禀,服食“丹汞”几十载尚能活到花甲之年,只不过本可以开创一番不逊先祖之功业,却因“丹汞”之物导致性情大变,走入歧途,差一点死于宫女之手…… 李承乾愣了半晌,颓然道:“因服食丹药之事,朝野上下多番劝谏,父皇也多次表态再不沾染,却每每事后反悔,照服不误。如今若当真重新服食,只怕谁也劝谏不得了。” 李二陛下这辈子看似宽宏、虚心纳谏,实则唯有两个人的话听得进去,一个是文德皇后,一个是魏徵,如今这两人都已故去,谁还能说服刚愎自用的李二陛下? 丹汞之物,天下流传久矣,加之大唐开国以来道门昌盛,使之获得长足之发展,民间炼丹、食丹蔚然成风,谁都知其之危害,却又无法舍弃其提振精力、修炼长生之功效,当然,前者立竿见影,后者虚无缥缈。 然则人性之与野兽之不同之处正在于野兽只见眼前利益,人们却最是崇尚未来不可见却极完美之处…… 人会做梦,所以只有人才会向往虚无缥缈的无上天道,并为之孜孜不倦的付出眼前一切。 掌握了人世间至尊权力的帝王,自然希望能够千秋万载、永无休止的将这份权力延续下去,修仙得道、超凡脱俗,与天地同寿、与山石同朽,便成为他们梦寐以求的极致目标。 偏偏华夏文明源远流长,上古流传下诸多似是而非关于仙道之描述,或是口口相传,或是载于典籍,总之一切有迹可循,仿佛登天之路就在那里,只要极力寻找便一定找得到…… 如此诱惑,帝王如何抵挡? 不过这件事眼下谁也劝谏不得,即便明知隐患重重,也只能暂且放在一旁。 房俊道:“下午微臣入城一趟,去见韩王殿下,请其以宗正寺名义上书陛下,令殿下您回归东宫。” 李承乾颔首,无奈道:“如此,有劳二郎了。” 堂堂帝国太子,如今却因为暂居的武德殿被李二陛下“霸占”,居然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即便是回去自己的东宫,亦要向陛下请旨,还得拐弯抹角让一个足够份量的人前去,否则若他自己向李二陛下恳请,到时候李二陛下来一句“东宫破败,有辱储君身份”搪塞回来,下旨等到东宫修葺完成才准许太子回归,那可就闹了天下笑话,储君威望将会荡然无存,不知多少见风使舵之人疯狂的扑上来撕咬太子,以期向下一任储君显示忠诚…… …… 待到房俊告辞离去,太子妃苏氏走入帐内,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端起一杯参茶递给李承乾,柔声道:“这几日太子夜难成寐、茶饭不思,千万别伤了身子,多喝几盏参茶补补身子,才有精力应对困局。” 李承乾苦笑:“再有精力又有什么用?父皇心如铁石,无可更改,孤既不愿、亦不能违背父皇之命。” 这年头还没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之类的思想,那是清朝阉割、扭曲儒家经义之后鼓吹的话,儒家学术畅行天下,奉行的是《左传》当中“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的标准。 但李二陛下作为大唐皇帝,牢牢掌控朝局,更有数十万东征大军在侧,一时半会儿尚不能完全撤出关中,他坚定心意想要易储,一旦不顾朝野反对,不顾后世骂名,谁能抵挡? 之前面对关陇叛军固然凶险重重、危若累卵,但好歹尚能憋着一口气东宫上下拼死力战,如今面对父皇的易储之意,却是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太子妃苏氏坐在李承乾身边,螓首靠在他肩膀上,神情黯然,幽幽叹了口气。 时也命也,纵有房俊那等惊才绝艳、忠心耿耿之肱骨,此番亦是回天乏术。相反,房俊这样的大臣越是对太子中心不贰,太子便越会成为陛下心中朝政之隐患,亟待除之而后快。 一旦太子被赐死,东宫上下岂能活命? 即便陛下念及父子之情不忍加害,待到将来新皇登基,又岂能任由一个曾经获得无数朝臣支持的废太子活着? 或早或晚,李承乾与东宫内眷的下场已经注定。 绝境或许并不可怕,可怕是这种全无抵抗之力引颈就戮的感觉,令人陷入无限恐惧与绝望…… 李承乾放下茶盅,深受揽住妻子瘦削的肩头,用力紧了紧,温言道:“也不必太过绝望,二郎义薄云天,乃性情中人,只要能够确保他在朝中的地位,将来大祸临头之时,或许可以保得住你与孩子们的性命。” 所以他才要求父皇给予房俊超规格的待遇,赐予其“上柱国”之勋位,只要父亲恩准,他便会干净利落的自己了断,以免父皇为了易储还要背负一个“以父残子”之骂名。 或许如此,能够换取父皇之怜悯,给他李承乾留下一条血脉…… 第两千五十六章 局势僵持 房俊回到住处,洗了一把脸,喝了一盏茶,正待入城拜会韩王李元嘉,便见到高阳公主在几个侍女簇拥之下进入帐内…… “殿下这是刚从宫里回来?” 见到高阳公主一脸恹恹、兴致不高,房俊好奇的问了一句。 “嗯……” 琼鼻里嗯了一声,高阳公主来到房俊身边轻轻依偎着,柔软的身子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轻声道:“父皇怎么会这样呢?太子哥哥明明做得很不错了,却一门心思想要易储……他就当真不管太子哥哥一家的死活?” 易储之事,涉及国本,动荡之剧烈足以席卷整个朝堂,皇室之中更是难以幸免,稍有不慎便有人被牵涉其内,轻则丢官降爵投闲置散,重则发配边疆阖家无存,即便是皇室之内那些贵女、妃嫔,说不得也要遭受牵累。 今日她送长乐公主等宫中女眷返回太极宫,见到往昔奢华恢弘的皇宫处处残垣断壁,自是难免想到即将开始的易储大事,各个忧心忡忡,情绪低落…… 明明太子这几年表现优异,又何必这般折腾,闹得人心惶惶? 旋即又直起身,望着房俊俊朗的侧脸,担忧道:“回来之时听闻陛下欲罢免你兵部尚书之职,虢夺你的兵权,确有此事?” 她倒是并不担心自家郎君以及整个房府的安危,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功勋、地位,只要不涉及谋反,即便是父皇也不能轻言杀之,更何况还有一个房玄龄身在江南,父皇无论如何都要有所顾忌…… 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房俊这几年兵权在手、威风赫赫,若是一朝无权,往昔那些对手必将蜂拥而至极尽挑衅嘲讽,以房俊的性格又如何肯忍气吞声?必然要大大吃亏。 房俊微笑着伸手将她刀削一般的香肩揽入怀中,温言道:“真以为你家郎君这些年是白混的?即便被陛下罢免了兵部尚书甚至是右屯卫大将军之职,但右屯卫依旧在为夫的掌控之中,加上远在东海的水师,影响力依旧足以让陛下忌惮。你也毋须担忧东宫内眷,即便陛下易储,为夫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保住太子血脉。” 高阳公主黯然,东宫面临之绝境岂止是储位被废?古往今来,从未见得善终之废太子…… 她提醒房俊:“你也要当心一些,与长乐姐姐之事父皇必然知晓,到底是嫡长女,在父皇心目当中地位不同,说不定一怒之下不管不顾,定要严惩于你。” 知父莫若女,她深知父皇性格,看似胸怀宽阔气度豪迈,可一旦当真被激怒,浑不吝的脾气比房俊这个“棒槌”还过分。方才那些宫中内眷反悔太极宫,便嘀嘀咕咕长乐与房俊之间的绯闻,等到扩散开来,父皇岂能不怒?恐怕就算房俊依旧拥有影响朝局的力量,也会被父皇严惩…… 房俊给她斟了一杯茶水递到手里,笑道:“非也,你了解你的父亲,却不了解一个皇帝。皇帝眼中有万里江山,有生杀大权,女人只能是王权路上的点缀,甚至是礼品、筹码……陛下如今打压于我,虢夺我之兵权,歉意谈不上,忌惮是有的,你当他真不在意玄武门外这数万右屯卫,以及孤悬海外的水师所能够掀起的风浪?前者可祸乱京师,动摇社稷根本,后者可威胁大唐沿海,尤其是随时溯长江而上直抵江南税赋重地……所以只要我老老实实交出兵权,不再维护太子的储君之位,即便我今夜宿于长乐殿下寝宫之内,陛下都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安抚于我。” 时至今日,房俊早已非是以往那个横行无忌、“恶名昭彰”的“幸臣”,一桩桩功勋使得她的声望攀升至前所未有的巅峰,虢夺他的兵权容易,但若想彻底打压,必将招致右屯卫、水师、乃至于东宫六率的强烈反弹。 关中百废待兴之时,李二陛下岂肯再遭受一场兵祸? 此等情形之下,即便自己的女人与他房俊有染,也不得不听之任之…… “果真如此?” 高阳公主追问一句,这种是素来是她不擅长的,心里向着等到晚上问问武媚娘……不过待得到房俊肯定的颔首,顿时眼睛亮晶晶的,她对房俊既有爱慕更有崇拜,相信他的分析判断,遂欣喜道:“既然如此,那郎君向父皇提亲吧,将长乐姐姐娶回来!” 她与长乐很是亲近,知道长乐对房俊用情至深,否则怎肯连名节声誉都不顾,跟着房俊胡天胡地人品外间流言蜚语?可一个女人终日这般暧昧却无着落,始终令人痛惜,总不能当真让长乐一边青灯古佛掩人耳目,一边暗通款曲名声尽毁吧? 房俊愣了一下,苦笑道:“陛下会让步,默许我与长乐公主之间的事,却不代表他毫无底线,嫡长女下嫁给我……是做妾还是正妻?绝无可能的。” 最好的结局便是李承乾登基,对长乐与他之事不闻不问、听之任之,但想给长乐一个名份,那简直是挑战儒家礼法。 若放在春秋之时倒是可行…… 高阳公主也知这是奢望,遂不满的瞪了自家郎君一眼,伸出两根纤纤玉指掐着他胳膊上的皮肉拧了一圈儿,嗔道:“既然早知如此,又为何去招惹长乐?你们男人宗室吃着盆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再是英雄盖世也管不住裤裆里那根玩意儿,到处祸害人!” 房俊自知理亏,呲牙咧嘴的任她掐拧一阵过过瘾出出气,然后再她彪悍的言语之中败下阵来,起身丢下一句“入城寻韩王办事”便落荒而逃…… 谷  …… 春明门内外兵卒看守严密,出入城门的队列长长的延伸出去,守门兵卒对每一个入城的百姓商贾严密盘查,长长从队伍蜗牛一般前进,速度极慢。 由北而来一队骑兵,来势汹汹铁骑铮铮,风卷残云一般倏忽间狂奔至春明门外,横冲直撞直奔城门之下,惊得排队的人群惊呼连连,骡马嘶鸣。 守门兵卒见到这般气派便知道来人不简单,远远定睛一看,便认出一马当先的乃是越国公房俊,赶紧摆手下令撤去门前的拒马鹿砦,喝叱着将城门洞的行人驱赶,然后眼睁睁看着房俊率领亲兵呼啸而过,莫说阻拦,连盘问一声都不敢…… 城门内外的人群见到房俊依旧这般嚣张跋扈的做派,不禁纷纷感慨。 “听闻陛下此番回京,易储之事势在必行,房二郎乃东宫柱石,必在陛下剪除之列,看他还能嚣张多久?” “话不能这么说,嚣张一点怎么了?人家有嚣张的本钱啊!当初大食入寇西域,吐谷浑数万铁骑进犯河西诸郡,朝堂上那些个文臣武将闻之色变、瑟瑟发抖,柴哲威那瓜怂甚至装病不出……最后还不得房二领军出战,连战连捷?” “这话不假,再说房俊也就看上去嚣张,何曾听闻他为难过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贩夫走卒?” “你说陛下也不知怎么想的,何必非得易储呢?太子殿下仁厚之风天下皆知,这储君也干得蛮好的,换了魏王或是晋王就一定比太子强?” “岂敢妄论陛下?慎言!” …… 百姓也不是傻子,陛下御驾亲征,太子见过的这一段时间表现相当不错,尤其是叛军肆虐关中至极太子率领军队顽强抵抗,充分展示其宁折不弯的作为,待到战后迅速组织重建,且大力救助关中受灾百姓,如今无数“皇家救援队”活动再关中各地,受到救助的百姓数以十万计,谁不念太子殿下的好? 只不过李二陛下自贞观以来“盛世名君”的形象深入人心,百姓对其既敬且畏,不敢随意置喙…… 房俊率领亲兵刚刚入城,便见到迎面几骑立在街边,当先一个校尉下马之后拦在路中。房俊勒住战马,那人单膝跪地,道:“卑职奉英国公之命,请越国公入府一叙。” “呵!” 房俊冷笑一声,看了看街上为数不少的行人,李勣什么时候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公然与他这个“东宫党羽”私下相见,且毫无避讳? “前边带路!” 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虽然听从李二陛下的旨意,实则暗地里也搞了不少小动作,其动机、立场是在令人难以琢磨。既然眼下东宫被废已然无力回天,看看李勣到底如何打算倒也未尝不可…… “喏!” 那校尉起身上马,带着房俊一行直接纵马长街,浩浩荡荡的奔赴英国公府,沿途行人纷纷侧目。 到了英国公府门前,房俊翻身下马,早有府中管事等候在此,恭敬的引领房俊入内,并非前往正堂,而是直抵内院书房,毫不避讳房俊乃是外客…… 房俊神情不动,对于李勣这般大张旗鼓邀请他入府的动机有了几分猜测。 将房俊让到书房,管事躬身道:“家主稍后便至,请越国公稍坐。” 房俊颔首,便见到一个一个窈窕身影自门外款款而入,手中一个托盘上是一盏清茶,秀美的俏脸上笑靥如花,脆生道:“房二哥!” 赫然是李勣之女李玉珑。 第两千五十七章 势不可违 小丫头早已嫁做人妇,却依旧一副待字闺中的少女装束,一袭白色绣金的百褶裙尽显青春靓丽,此刻笑靥如花,奉茶之后直接坐在房俊身边的椅子上,微微偏着头,美眸闪亮,脆声道:“房二哥当真厉害,当初率军转战几千里,连战连捷,堪称当世英雄,小妹为之心折。” 依旧如之前那般天真烂漫。 然而房俊面对这个对自己有“觊觎之心”的小迷妹,却是颇为头疼。同时心底狐疑,今日该不会是这个丫头使诈借其父之名将自己诓骗过来吧? 口中笑道:“小妹过誉了,些许承继,还不如令尊十之一二,你这般吹捧,令愚兄汗颜无地啊,哈哈。” 眼神则看向站在一旁的管事。 那管事也无奈,虽然房俊与李家乃通家之好,但你一个已经出嫁的闺女这般热情洋溢好客,未免于礼不合。尤其是小两口感情不好,整日闹着和离,万一与房俊这般亲近的状态传了出去,未必好听啊…… 见到房俊问询的眼神,他微微躬身:“家主稍后便至。” 房俊颔首,果然是李勣请自己前来,不然若真是面前这个丫头搞鬼,有够自己头疼…… 李玉珑兴致勃勃,侧身倚着茶几,下颌微抬:“听闻二哥哥西征之时单枪匹马于万军阵中斩杀大食哈里发之子,可是确有其事?” 女人总是崇拜强者,而爱慕多由崇拜而生…… 房俊被小迷妹的热情弄得尴尬不已,心底吐槽还喊出来“二哥哥”了,难不成我变成了贾宝玉?尤其李府管事在一旁看似低眉垂眼恭恭敬敬,实则耳朵却竖起来了,只得敷衍了事…… 待到门外脚步声想起,一身常服、三绺长髯的李勣大步入内,房俊赶紧起身施礼,长长松了口气。 李勣先是冲房俊温和浅笑,转而看向自家闺女,蹙眉叱道:“二郎登门是客,你可是不知礼数跑来聒噪?” 李玉珑娇哼一声,才不怕他:“房二哥与吾家通家之好,何需避讳?” 李勣不耐烦的摆摆手:“为父与二郎有要事相商,你不许胡闹,速速退下。” “哦,”李玉珑不满的嘟囔一声,冲房俊万福施礼,俏脸洋溢着期盼:“小妹让厨房备下酒宴,房二哥用过午膳再走吧。” 房俊虽然不愿与她过多瓜葛,却也不好拒绝:“有劳妹妹了。” 李玉珑便神采飞扬,快步走出书房,裙裾如蝴蝶一般翩然起舞…… 见到房俊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李勣似笑非笑:“吾与汝父君子之交,反倒是你们这些小辈亲近得多,倒也不错。” 若说满朝文武当中有谁让房俊琢磨不透,首当其冲便是英国公李勣,房俊对其之忌惮甚至还在长孙无忌之上。此君看似儒雅随和、文质彬彬,颇有“儒帅”之雅致,实则城府深沉、智谋过人,最擅隐忍,脸上似乎永远挂着淡淡的笑意,内里却是让人看不透。 此君由降将而官至极品,成为大唐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之首,同时还能牢牢把持兵权,且不受李二、李治两父子之猜忌,可谓情商高绝、手段莫测,若不是孙子走岔了路,有唐一朝李家都将是第一流的显赫门庭。 房俊摸不准李勣的用意,该不会真的打算将闺女与那杜怀恭和离,然后嫁给我做妾吧? 赶紧问道:“自当遵从叔父之意……不过叔父今日派人大张旗鼓将小侄叫来,可是有何吩咐?” 如今陛下易储在即,首要之目标便是剪除东宫羽翼,以免易储旨意颁下之后引起激烈反弹,掌握兵权的自己与李靖必将先后遭受打压、虢夺兵权,这个时候任何与东宫过从甚密者都将北李二陛下忌惮、猜疑,更何况是李勣这样宰辅之首、天下名帅? 如今闹市之中公然相邀入府私会,只怕今晚李二陛下夜难安寝…… 李勣示意房俊用茶,态度和蔼:“你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何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并不会因为小心翼翼而致使局势有任何改变。既然如此,何必避其锋芒,不如勇往直前。” 房俊摇头道:“天下大势,名分大义,吾等身为臣子自当尽忠王事,固然偶尔有些磕磕绊绊,但立场要坚定,态度要诚恳,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城府深沉、深谋远虑的阴险家伙怂恿一句,咱就真以为自己功高震主,是个可以与李二陛下掰手腕的人物了?根基深厚如你,不也是夹着尾巴任凭李二陛下捏圆搓扁,低头认怂? 当真被你灌几口迷魂汤便嗷嗷叫着向李二陛下发起冲锋,那我可就真是个棒槌了…… “挨打要立正”这句话最初便是出自房俊之口,如今在长安纨绔子弟当中广为流传,许多时候被予以自嘲,此刻由房俊口中道出,足以见得房俊的态度。 李勣失笑:“你以为我在诳你?” 房俊自然不予承认:“是小侄心知君臣之别,更有忠君之心。” “呵呵……” 李勣笑着摇摇头,这小子滑不留手,能够有今时今日之功勋、地位绝非幸至,单只是这份面临困局之时没有慌不择路拽住一把稻草便不撒手,而是依旧保持着的谨慎小心,便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 喝了口茶水,他笑看着房俊问道:“你以为待到陛下知晓我与你私下相见之事,会如何做想?” 房俊苦笑:“所以叔父何必害我?我如今已经被陛下虢夺兵权,若老老实实听从旨意也就罢了,或许念及往昔功勋尚能老一个闲散差事平稳度日,只要稍有异动,必然大祸临头。” 李勣看着他,缓缓道:“既然你早知如此,又为何径自前来?” 无论陛下的胸襟多么宽广,对于臣下多么信任,可当东宫柱石掌握着右屯卫、水师的房俊与李勣这样的人搅合在一起,都必然心生忌惮,从而采取必要之措失来应对有可能出现的危险。 而这种所谓的“措失”,所针对的只可能是房俊,绝不可能是李勣…… 房俊也坐直腰杆,目光灼灼的看向李勣,沉声道:“因为小侄要来看看,身为帝国宰辅的英国公是否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是愿意屈从于权威随波逐流,还是志向不息,愿意为了大唐江山以及天下百姓不至于陷入动荡之中而有所作为。” 除去心如铁石的李二陛下以及利益即得者,但凡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谁不知道易储不仅会使得天下陷入动荡,更会影响大唐帝国以后每一任新君之即位? 李二陛下当初靠着“玄武门之变”登上帝位,无论如今对外如何粉饰,如何鼓吹当初李二陛下是怎样的身不由主,但“逆而篡取”乃是无可争议之事实,“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必将载入史册,成为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 若是再太子未曾有明显过错之情况下坚持废黜储君,无论扶立哪一个皇子为新的储君,则大唐开国以来的皇位传承未有一次是依照“宗祧承继”的普世观来进行,必将给后世之君做出一个极坏的榜样。 不是嫡长子?不是太子? 没关系,只要你肯去争、去斗,便终究会有一线希望逆而篡取…… 如此一来,大唐的帝位传承便将陷入骨肉相残、兄弟阋墙的深渊之中不可摆脱,每一次皇位传承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残酷杀戮,直至一点一点将帝国元气耗尽,诺大帝国于内斗之中轰然崩塌。 他知道以李勣之智慧自然看得透未来,但他不知道李勣会否愿意为了大唐的将来而去违背陛下的旨意。 果然,李勣听闻这番话语之后陷入沉默,慢慢的呷着茶水,直至一杯茶水饮尽,房俊执壶给他杯中续满,这才缓缓说道:“正如你所言,大势不可违,螳臂当车实乃愚蠢行径。” 房俊面色如常,但放下茶壶的时候手腕微微颤,茶壶盖抖动一下,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响。 心底失望,在所难免。 时至今日,能够挽救易储之事的大抵也唯有威望厚重、兵权在握的李勣,若是连李勣也明哲保身,易储之事再难逆转,太子以及整个东宫的结局将会注定。 既然如此,那你今日大张旗鼓的将老子叫来又所谓何故? 似乎感受到房俊心中的失望与不满,李勣啧啧嘴,似在品味茶水的回甘,良久忽然说道:“大势不可违,但其余之事,未必不能去做。” 房俊不解:“叔父到底何意?” 李勣摇头不答,叹息一声,随意摆手送客:“好生想想我今日为何叫你来,以及陛下对此会有何等反应……想得明白最好,想不明白便罢,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能洞察先机、未卜先知呢?” 言罢,居然起身径自离去,留下房俊一人在书房之中。 房俊仔细思索李勣方才所有话语,尤其是想到李勣问他陛下得知他们两个私下相会会有何等反应之时,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第两千五十八章 颇感棘手 【只此青绿】春晚第一,至于语言类节目……起点的作家随便拽去一个编个段子也比他们哪些强吧? …… 房俊上身微微前倾,问道:“叔父之意……” 李勣有些不耐烦了,蹙眉道:“这般试探有何意义,我还会哄骗于你不成?虽然应当遵从陛下之意,但我还是一国宰辅,心中尚有几分大义,自然知道什么会危害帝国,什么对帝国有益。” 房俊便颔首表示认可。 他与李勣两人如今分别代表着大唐军方最强的军队与最大的势力,一旦李二陛下认为他们两相结合,必然甚为忌惮。如此,李二陛下行事难免投鼠忌器,不敢太过恣意妄为,固然保不住李承乾的储位,也大抵能保得住李承乾的性命以及东宫血脉。 这是不可违逆的大势之下最好的结果…… 两人目光相触,默契互通,房俊赞叹道:“叔父高瞻远瞩、志存高洁,虽身为百官之首却心怀天下,小侄深感佩服。” “行了!” 李勣不耐烦的哼了一声,揶揄道:“只怕在此之前,心里早已将我骂了无数遍吧?什么软弱怯懦,什么居其位不当其政,大抵是没少嘀咕的。这会儿消息必定传到陛下耳中,你还迟迟不肯告退,难不成还想混一顿饭?” 房俊嘿嘿一笑:“瞧您说的,这不是玉珑妹子已经去准备了么,用膳之后再告辞,倒也未尝不可。” 李勣瞪了他一眼,敲了敲桌子,警告道:“虽然我知你并非荒淫下作之辈,但还是要警告你离玉珑远一点,小丫头心存崇慕有心亲近,你可不能趁机图谋不轨,否则老子才不管你什么国公什么将军,打断你的腿!” 房俊便委委屈屈道:“您虽然是长辈,可也得讲理吧?小侄什么样人品您难道不知?” 总不能当着李勣的面说是您闺女对我有意思吧? 可李勣明显不打算管那些乱七八糟的道理,挥手道:“老子不管,但凡有什么差池,老子唯你是问!行了,赶紧滚蛋吧。” 房俊无奈,只得悻悻然告辞出府,前往韩王府而去。 …… 房俊踏入李勣府中不久,消息便传到武德殿内李二陛下耳中…… 听着李君羡讲述了李勣派人召见房俊的经过,李二陛下默默的呷着茶水,脸色有些苍白却不见波动,似乎并无所谓。 待到李君羡讲述完,这才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李君羡心底叹气,我什么也不想看啊…… 口中却不能不答:“房李两家乃是世交,有通家之好,此番英国公东征归来,又适逢房相远赴江南不在关中,故而请越国公登门叙叙旧,实属应当。”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实属应当?” 见到李君羡垂首不言,便轻哼一声:“当真如你这般想,朕怕是早已被人挫骨扬灰……听闻英国公的独女对房俊颇为爱慕?” 李君羡不知陛下为何关注这个,可即便是你的女婿,也不至于去管女婿的风流韵事吧? “此事只是风传,未有证实。况且英国公之女嫁给杜家子,虽然和离传闻闹得纷纷扬扬,两家却并未就此有所进展,可见彼此都对这桩婚事寄予厚望。越国公并非轻率之辈,未有出轨之行为,再者,年少英雄深受女子仰慕亦是无可厚非。” 李勣之女嫁给房陵杜氏,后者身为关陇门阀之一,虽然此番兵变参预不多,故而损失不多,但式微在所难免。您若是整什么幺蛾子坏了这桩婚事,搞不好李勣转头便将闺女嫁给山东亦或江南门阀,两相联姻,实力陡增,您忌惮的可就不仅仅是东宫了…… 李二陛下自然听得懂隐晦的劝谏,微微瞪了李君羡一眼,不悦道:“你以为朕闲着没事去给自己的女婿划拉女人?多嘴!” 李君羡诚惶诚恐:“末将不敢,末将知罪。” “行了,退下吧。”李二陛下随意挥挥手。 待到李君羡躬身退出,王瘦石自后堂出来,跪坐在李二陛下身边给他斟茶,轻声道:“英国公私下密会越国公,恐怕会对局势产生影响。” 李二陛下淡然道:“闹市中派人相召,这哪是私下密会?分明是做给朕看的。” 王瘦石不敢多言,心底却想不明白,那两人虽然算是当今军方巨擘,可当真就敢联合起来对抗李二陛下的意志? 李二陛下却并不多做解释,喝着茶水沉吟思考。 联合起来对抗他吗?并不会那样,无论房俊也好,李勣也罢,对他的忠诚都毋须质疑,即便李勣自辽东撤军之后屡屡违背他的意愿,即便房俊死保东宫、舍生忘死,这个若说这两人借由易储之事暗生谋反之意,他第一个不信。 况且李勣大张旗鼓邀请房俊登门,明显是向外释放信息。 什么信息呢? 谷  自是告诉他这个皇帝:我们两个要联手了…… 李二陛下有些恼怒,储位立谁乃朕之家事,就算你们忠心耿耿、功勋卓著,可凭什么肆意插手朕的家事?凭什么朕要废谁、要立谁,就得得到你们的同意认可? 胸腹之间渐有怒火升腾,血液似乎都在加速流动,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 如此明目张胆的挑战帝王权威,你们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可即便怒气盈胸,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如果李勣与房俊当真相互勾结意图死保东宫阻止他易储,他自然可以用铁血手腕来对待两人;可现在这两人只是向外施放一个信息,表达对于易储之不满,这就不能用激烈的方式去应对了。 否则天下人会说他刚愎自用、不尽谏言,甚至是一意孤行、屠戮功臣…… 所以问题的根本在于——这两人到底意欲做到哪一个程度? 是全力阻止易储,还是单只保住李承乾? 感觉有些棘手。 ***** 房俊抵达韩王府的时候,正好晌午。 府门前的兵卒远远见到房俊策骑疾驰而来,大街上一片惊呼混乱,吓得赶紧死死关上大门,飞奔入内向韩王、王妃禀报。 当年韩王纳妾,王妃受屈,这位小爷挟怒而来纵马踹碎府门,打入府内,吓得正逢下值的韩王殿下连家都没敢回,掉头跑去皇宫向李二陛下求援…… 如今这位小爷来得气势汹汹,谁知道是否又会犯浑? 毕竟最近府内可是流传着韩王殿下又要纳妾之传言…… 房俊带着亲兵纵马长街直抵韩王府外,便发生了尴尬的一幕,他下马之后踩着石阶来到门前,却发现大门以及两边的侧门关得严严实实,王府仆人从门缝里偷偷向外张望,却无人敢擅自开门。 房俊摸了摸下巴:“……” 看来韩王殿下最近没干好事啊,连府中仆人都知道自己有可能登门找韩王算账……至于韩王纳妾之事,他是不会理会的,大丈夫三妻四妾尚且寻常,更何况是韩王这样的天潢贵胄? 只要那些妖艳贱货并未蹬鼻子上脸给王妃受气,他自是懒得去管。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见到堂堂越国公登上韩王府的大门居然被拒之门外,半晌无人开门,纷纷啧啧称奇,韩王殿下您好歹也是天潢贵胄,至于被自家小舅子吓成这个模样? …… 花厅内,一身常服的韩王殿下正呷着茶水,这两日为了筹备陛下祭天、祭祖之仪式忙个不休,好容易闲下来歇一歇,韩王妃房氏在一旁陪着,夫妻两个说着话儿,很是惬意。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一个管事飞奔入内,喘着气道:“启禀殿下、王妃,越国公刚刚登门。” 李元嘉放下茶杯:“哦?二郎可是稀客啊,人呢?” 那管事咽了口唾沫,道:“人在府门之外呢。” 李元嘉愕然:“怎么不进来?” 管事道:“吾等不知越国公前来所为何事,没敢开门……” 一旁的房氏一张俏脸冷下来:“吾弟前来,汝等居然将其拒之门外?” 李元嘉也愣了一下,紧接着脸都黑了,“腾”的一下起身站起,跺脚怒道:“汝等狗才,想要害死本王不成?” 转身一阵风便跑了出去,浑然不在乎亲王威仪。 那棒槌登门必是有事相商,现在被拒之门外必然恼火丛生,原本未必会发飙,可是如此待遇岂能忍受?自己再晚一些,说不得府门被再度踹碎,亲王颜面摔个稀碎…… 管事也知道闯了祸,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哀求:“王妃您大人大量,救奴婢一救吧!” 那棒槌恶名昭彰,平素躲都躲不起,今日自己却将其关在门外,使其丢了颜面,待会儿进来还不得将自己打死?殿下也未必敢拦,甚至唯恐房俊迁怒干脆将自己丢出去,能救自己的唯有王妃了…… 房氏也无语,揉着额头道:“越国公乃是孤之亲弟,登门拜会乃是寻常,汝等心虚个甚?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赶紧滚出去张罗酒宴,越国公若是寻你麻烦,孤自会替你做主。” 管事这才千恩万谢的退下。 第两千五十九章 皇族内忧 韩王李元嘉带着一众仆从自内院疾步赶往正门,刚刚到了门后,便听得门外有人不耐烦的语气:“来人,撞开这扇门,倒是要看看这韩王府到底是个什么规矩,居然将我拒之门外?” “喏!” 有兵卒中气十足的答允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战马嘶鸣,吓得门后的李元嘉大叫:“二郎稍等,本王亲来迎你!” 赶紧让人大开中门,迎候房俊入内。 按礼制,房俊是没有让亲王府大开中门的资格的,但现在李元嘉一头大汗,唯恐这个棒槌恼火之下不管不顾再度砸了自己的大门,闹得阖城上下沸沸扬扬,亲王颜面荡然无存,一时之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等到大门大开,李元嘉长长吸了一口气,幸亏自己来得及时,门前十几个身形剽悍的兵卒已经排开架势即将攻门,若是晚上那么一步,王府大门已经轰然倒塌。 王府内的侍卫、仆从们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李元嘉苦笑道:“二郎怎地还是如以前那般急躁?这韩王府就是你的家,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仆人们畏惧你的威望故而飞奔入内奏秉,未能第一时间开门迎接,大可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话说的,其中浓浓的卑微感令王府上下面红耳赤,可见自家殿下实在是畏房二如虎啊,什么体统、颜面都不要了…… 房俊似笑非笑,信步迈过门槛进了门里,嘴里啧啧几声,慢悠悠道:“微臣好歹也是个国公,岂能毫无气量跟一个下人置气?” 李元嘉忙道:“对对对,猪狗一样的东西,跟他们生气犯不上。” 房俊却续道:“……就算要置气,也得跟韩王殿下您置气。” 李元嘉:“……” 他现在是当真不敢招惹房俊,兵权被虢夺,对于任何人来说既是奇耻大辱,更是仕途折戟,心中郁愤可想而知,李二陛下就算不是心中有愧,也一定想法设法予以安抚。若自己不小心触动他的怒气,干脆在这韩王府发泄一通,难道还能指着李二陛下给他撑腰出气? 只得苦笑着道:“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二郎快快入内,王妃已经命人备好了酒宴,就等你入席了,本王今日好生陪二郎你喝上几杯。” 房俊抬脚向府内走去,一边笑道:“呦呵,殿下这是挑衅微臣?既然如此,那微臣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今日不醉不归!” 李元嘉:“……” 差点想给自己一个嘴巴,这长安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当真能够在酒量上与房俊旗鼓相当的还真就没几个,自己那点酒量被他灌醉一个来回都不够……自己说说客气话也就罢了,为何扯到喝酒上? 待会儿只能以公务繁忙,不敢耽搁陛下祭天大事来搪塞了,必然非得被灌死不可…… 两人并肩进入内院,直抵花厅,门外站着伺候的侍女们恭恭敬敬的立于两侧万福施礼。 刚一踏入花厅,便见到韩王妃房氏一身常服、身段窈窕的站在那里,一张俏脸洋溢着喜悦欢欣,冲着房俊连连招手:“二郎快来,让姐姐看看!” 因为兵变的缘故,长安城内外封闭日久,似房俊、李元嘉这等足以左右形势的重臣分身乏术,已经多时未曾前来探望,所以房氏心中甚为想念。 二郎在房家即非长、亦非幼,却是房家下一代支撑门户的顶梁柱,对她这个姐姐更是爱护有加,房氏自然又是喜欢又是重视…… 房俊便笑着上前,一脸温煦笑容,恭恭敬敬的施礼:“微臣见过王妃……” “哎呀,自家姐弟,何需这些虚礼?快快入座,姐姐让下人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肴,只是你来得仓促了一些,稍晚一些才能备好,先坐下喝茶。” 房氏拉着房俊的手入座,上看下看仔仔细细打量了弟弟一番,当真是愈看愈喜欢,唇角的笑容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儿一般。 血浓于水,姐弟亲情,在历经一番兵荒马乱的时日之后,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侍女奉上茶水,三人围着圆桌落座,房氏亲手给丈夫和弟弟斟茶,李元嘉呷了一口茶水,问道:“二郎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房氏便娇嗔道:“什么事待会儿用膳之后再说不行?你是不是舍不得一顿酒席,待二郎将正事办好便要送客?” 李元嘉一脸委屈:“本王岂有此等心思?王妃太过冤枉人了!二郎虽是你的兄弟,但本王待之亦如手足一般,便是本王的库房亦可让二郎随意进出,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房氏嗤之以鼻:“那是因为二郎的钱财比你这个亲王多得多,明知他不稀罕那些钱货财宝才故意这么说,若他穷得叮当响每日登门来打秋风,你还会说这话?” 李元嘉被噎了一下,无力反驳。 这话虽然刻薄了一些,但却是实情,李元嘉不能反驳。他之所以看重房俊,甚至有几分敬畏心理,任凭房俊砸了府门胡闹也听之任之,正是因为这个小舅子有能力、有才华、有出息。若是实际情况相反,房俊依旧是以往那个率诞无学、木讷暴躁的纨绔子弟,真以为堂堂亲王能任由他胡来? 所以,即便是小舅子这样的至亲,也难免以成就来衡量地位…… 房俊见到李元嘉被一句话噎住,笑着道:“姐姐何需苛责?韩王殿下纵然有千般不是、万般错处,但唯独对姐姐言听计从、从无违逆这一项,便值得姐姐好生珍惜。世间太多负心薄幸之辈,能够得遇佳偶,家中都替姐姐感到欣慰。再者说来,殿下何曾有你说的那般不堪?除去好色这等小小缺憾之外,也算是青年俊彦、皇室俊杰,响当当的人物了。” 李元嘉:“……” 你小子这是替我说项,还是给我挖坑? 房氏有些娇羞的瞪了李元嘉一眼,对房俊说道:“这人身份尊贵,却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见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便流口水,你可不能学他。” 房俊连连点头:“姐姐明察秋毫、目光如炬,一眼便看穿韩王殿下的本质,当真厉害。” 李元嘉:“……” 你小子答应过我帮我说服你姐姐准许我纳妾的,但现在这话怎地却好像让我彻底断了这念想? 侍女们开始将厨房备妥的菜肴流水一般摆上来,房氏执壶给房俊斟酒,美滋滋道:“你那两个孩子都被父亲带去了江南,我实在是想得慌,却也没法。话说你这年轻力壮的赶紧多添几房侍妾,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才是大事,得让咱们房家人丁兴旺起来才行!过几日姐姐在勋贵圈子里给你巴拉巴拉,嫡女是不行的,但庶女嫁给你做妾也不算辱没了她们。” 李元嘉:“……” 王妃你这话是真心的么?双标也不要这么严重好不好! 我纳个妾你便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家弟弟便主动往房里给划拉女人? 赶紧提杯跟房俊碰了一下,问道:“二郎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房俊也就不再给他上眼药,将太子欲回东宫之事说了,请宗正寺代为修葺、布置东宫。 李元嘉沉默一下,叹口气:“堂堂帝国太子,却居无定所……闹心呐。” 因着是在家中,房俊这厮虽然时时给他填堵,但好歹是自家小舅子,所以不虞隔墙有耳,言语之中的怨气有所发泄。 时至今日,李二陛下坚决易储已然引发朝野上下大多数人的不满,毕竟除去那些投机分子之外,谁愿意朝政动荡不休? 感慨了一下,李元嘉迅速收敛情绪:“二郎回去传告太子殿下,请他放心,本王争取三日之内将东宫粗略整理完毕,迎太子回东宫,后续一应修葺、营造再徐徐图之,毕竟东宫损毁严重,若想完全恢复,非一年半载不可。” 修葺东宫并不难,难就难在陛下回太极宫之后,必定所有的人力财力物力都要优先供给太极宫,东宫若想同时开启修葺,就必须与负责太极宫营造的衙门去沟通,这个任务由李元嘉担任最好。 见到李元嘉答应得如此痛快,房俊表示甚为钦佩:“殿下深明大义,微臣代太子谢过。” 之所以太子被赶到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便是因为李二陛下的有意打压,而此刻谁谏言太子回东宫,谁负责给太子修葺宫殿,最容易遭受李二陛下的敌视甚至怒火。 这对于代表着皇室的大宗正而言,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元嘉叹口气,与房俊碰杯一饮而尽,无奈道:“事实上,如今皇族内部对陛下坚决易储的态度反对者甚多,谁不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呢?况且易储之事牵连重大,指不定谁就被牵连在内。只不过陛下积威甚重,所有人敢怒不敢言而已。” 当真敢怒不敢言?恐怕并非如此,就算李元景身死伏法,皇族内部也并不就是铁板一块,野心勃勃者永远不缺,大家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第两千六十章 不当人子 对于朝堂局势、皇族隐患,李元嘉深表忧虑,却也无能为力。“大宗正”这个职位看似高大光辉上档次,但在李二陛下这等雄主的威压之下,实则也不过是干一些跑腿学舌、查缺补漏的活计,动辄还要被陛下当刀子使,背一背黑锅……实打实的全力几乎没有。 所以就算他掺合进去,除了将自己搭上以外,又能有什么用处? 房俊了解这一点,也看得出李元嘉固然不敢有所公然表态站在反对易储的立场,但倾向还是有的,所以也给他透露了一点:“方才微臣入城之时,受英国公召见,登门拜会……” 李元嘉微微一愣,但他既然被称为皇族之内屈指可数的俊杰,政治天赋自然不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勣的用意。 有些紧张问道:“会否触怒陛下?” 房俊不以为然:“再坏还能坏得过眼下之形势?其实陛下心里也未必就狠得下,给他一个台阶,很可能局势便缓和下来了。” 古今之帝王当中,李二陛下可谓“得位不正”之典范,但这位高瞻远瞩的帝王早早便意识到自己登基之路对于帝位传承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在几个儿子幼时便注重培养,给他们灌输“相亲相爱、兄弟齐心”的道理,期望他们能够兄友弟恭、彼此友爱,而不至于为了争夺帝位手足相残、兄弟阋墙。 如今无论李二陛下坚定易储之理由为何,总归是不愿见到太子不得善终的…… 李元嘉觉得有道理,但他叮嘱道:“装装样子就行了,给陛下一点压力,也给陛下一个台阶,但千万不要弄假成真。一旦触及陛下的底线使其心狠起来,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只要察觉自己的皇位受到威胁,岂会有半点心软? 一旁对正事并不插言的房氏有些紧张,握着弟弟的手,埋怨道:“陛下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何必非要跟他做对?老老实实的当一个国公,即便兵权没了也不打紧,整日里出征太让人提心吊胆……不是听说要委任你为修书的总裁么?那就一门心思的修书,留下一部煌煌巨著传诸后世,岂不是更好?” 如今房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父子两代国公,皆手握大权,朝中半数重臣与之交好,民间声望甚隆,几乎臻达人臣荣誉之巅峰。正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到了这一步应当顺应时势略作退让,隐忍一番未尝没有好处。 何必死保太子,与李二陛下正面交锋? 房俊笑着安抚道:“姐姐放心,弟弟知道分寸,不会胡来。不过话说回来,娘家的权势地位,是出嫁女儿的根基所在,弟弟若是不思进取,如何为姐姐撑腰?只怕到时候什么猫啊狗啊都能骑到姐姐头上撒野,这诺大的王府,也未必有姐姐立锥之处。” 李元嘉脸都气黑了,顾不得心底对房俊的忌惮,三分真意、七分做作的拍案而起,大声道:“二郎此言何意?本王与你姐姐乃是父皇赐婚,明媒正娶、天作之合,这王府再大也尽归她做主,何人敢欺?” 房俊淡然自若:“哦,只是因为你们是陛下赐婚,所以殿下不得不认可姐姐……” “……” 李元嘉有点懵,我是这个意思? 房氏看不过去了,虽然自家弟弟这般给力着实让她即感到心里温暖,不似别人家将女人当作政治筹码嫁出去便不再怎么理会,但还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并非弟弟口中那般负心薄幸。 娇羞着拍了房俊手臂一下,嗔道:“你这人哩,这么大了还是浑不吝呢?你姐夫虽然是天潢贵胄,但还是懂得温柔小意的,你也不要整日里给他难堪,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呢……眼下殿下对姐姐甚好,你只管登门吃吃喝喝,姐姐把好东西都给你备着呢。待到哪一天这个没良心的欺负姐姐了,你再来替姐姐撑腰出气。” 房俊便连连颔首:“姐姐说得对,就按姐姐说得办,来来来,小弟敬姐夫一杯,今日不醉不归。” 李元嘉苦着脸,看着酒杯心中惊悸,这酒喝下去就得醉倒为止,若是不喝,这棒槌指不定就能发飙…… 最终没奈何,还是捏着鼻子碰杯,一饮而尽。 …… 一场酒喝了大半个时辰,房俊今日倒是给李元嘉留了面子,没有往死里灌酒,席间大多数时候是一家人热闹的聊天,李元嘉放下亲王架子,俨然一个疼爱妻子、溺爱小舅子的好姐夫,倒也其乐融融。 只不过酒宴之后、临行之时,房俊状似无意,对房氏说道:“你虽是我的亲姊,但我也得帮理不帮亲,男人总是贪新鲜的,正妻纵然美若天仙也终有腻歪的一天,到时候难免心生不轨、心猿意马、三心两意、心有不甘……所以女人还是认命的好,毕竟人老珠黄,得有自知之明……那个啥,姐夫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们夫妻好生商议,不过纳个妾而已,你是天潢贵胄啊,就算娶回来十个八个,有女人插嘴的份儿?呃,酒喝得有点多,先告辞了。” 言罢,躬身施礼,转身一溜烟儿便跑了…… 李元嘉瞠目结舌,你这个棒槌这是帮我呢? 你是恨不得我死啊! 果然,他一回头,便见到房氏柳眉倒竖、杏眼圆瞪,俏脸好似渗出一层霜…… 李元嘉打个激灵,忙道:“王妃稍带,本王去送送二郎……” 谷  正想跑出去,却已经被房氏扯住衣袖,银牙咬得咯吱响,俏脸上皮笑肉不笑:“殿下是让二郎登门来劝我答允你纳妾?” 李元嘉一头大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这个……那个……” 他想矢口否认,可若是否认了有心有不甘,万一王妃她答允了呢? 可若是一口承认,又不知道王妃是否发飙…… 只得硬着头皮道:“闲聊之时说了那么一嘴而已,倒也并非当真那么想,哈哈,到底还要看王妃你的意思……” 房氏打断她的话,秀眸已经眯起:“人老珠黄,腻歪了……这些也是你说的?” 李元嘉大惊,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绝对没有!这都是二郎自己说的,你何曾见本王附和半个字?” 房氏不信:“所以殿下的意思,连二郎都嫌弃我这个姐姐人老珠黄昨日黄花,觉得委屈了韩王殿下您?” “这个……” 李元嘉欲辩无从,接不上话,毕竟谁家弟弟会是这样想法呢?十个弟弟当中得有九个站在自己姐姐那边,唯独那一个大抵是被姐夫收买……可房二富可敌国、官居要职,眼看着甚至被敕封为“上柱国”,他这个亲王拿什么去收买? 摊上这样一个小舅子,当真是作为姐夫的悲哀…… 不当人子的家伙! 想一想此番绸缪许久的纳妾计划恐怕又得告吹,李元嘉便恨得牙根痒痒…… 房氏此刻紧紧拽着李元嘉的衣袖,俏脸换上一副柔弱的神情,委委屈屈,泫然欲泣,低着头抿着唇儿:“要不……殿下便纳几个如花似玉的妾室吧,否则传扬出去说是我善妒,陛下怕是让殿下将妾身给休了……呜呜。” 李元嘉只觉得汗毛倒竖,这回居然换套路了?以往是大哭大闹搅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如今却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来一个以柔克刚……但同样令他难以招架。 两人虽然是陛下赐婚,但少年相识、感情甚笃,李元嘉自己虽然有点好色的小毛病,但对于这位王妃却是即敬且爱,不仅怕她发飙,更不忍让她受了委屈。 只得长叹一声,一脸落寞:“罢了,罢了,不就是纳妾嘛?本王自今而后绝了这个心思便是,王妃莫哭,不然本王心里这愧疚有如刀割一般。” 也不出去送房俊了,颓然坐在椅子上,一脸上午可怜。 房氏:“……” 她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李元嘉若是作妖非得纳妾,她必然不准,闹到陛下面前也敢梗着脖子,颇有其母之风。但李元嘉这般失魂落魄,反倒让她有些心虚了,说到底男人纳妾天经地义,自己这般抗拒抵触,确实有些不像样。 她刚想吐口答允,心里一动,上上下下狐疑的打量李元嘉一遍,这厮虽然平素表现尚可,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此刻这副模样该不会是故意装出来博同情的吧? 还是先看看再说…… 李元嘉自哀自叹了半天,见到房氏在一旁一双美眸上上下下打量他,心里不禁一阵阵心虚,干咳一声,起身道:“既然二郎有所托付,本王自该竭尽全力,王妃在此歇息,吾沐浴更衣之后便即入宫奏请陛下恩准太子回归东宫。” 言罢,赶紧快步走出花厅,回去卧房沐浴一番换了一套衣衫,带着几个仆从驾车出门奔赴太极宫。 李二陛下刚用过午膳,正在书房内歇息,闻听李元嘉入宫,自是予以召见。 李元嘉进到书房,施礼之后道:“陛下明鉴,储君乃国之根基,如今却暂居于右屯卫营地之内,安全无法保障,稍有意外,必将引起朝野震荡。” 听闻“安全无法保障”这一句,李二陛下悚然一惊,自己有些大意了。 如果太子当真在这个节骨眼发生一丁点的意外,那可就麻烦了…… ***** 第两千六十一章 安置亲信 李元嘉一句“太子安全无法保障”,使得李二陛下意识到自己有些疏忽大意了。如今天下谁都知道他易储之心坚如铁石,也都知道东宫势力庞大地位稳固,即便是他这个皇帝想要易储也非易事,必须施展种种手段,方能成功。 这个紧要关头若是太子出现一丁半点的意外,难免有人怀疑他暗中动了手脚…… 毕竟他李二虽然是天下公认的好皇帝,但私德、人品方面却屡遭诟病、不敢恭维,当年杀兄弑弟之举历历在目,谁知他今日会否再杀一个儿子? 捋着胡须略作沉吟,李二陛下颔首道:“朕刚刚返回长安,诸般事宜千头万绪,一时间难以照顾周全,此事的确是朕疏忽了。回头你便亲自跑一趟告知太子,待到东宫修葺完毕便即回宫,另外你也知会少府、工部等衙门,一应工匠、建材都优先运往东宫,务必令东宫尽快修葺完毕。” 李元嘉领旨:“祭天仪式已经筹备的差不多,稍后微臣前往太史局见过李淳罡之后,定下祭天日期,再来告知陛下。” 李二陛下道:“这些事你自去办理,务必周全,千万不能出了差池。”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祭天之事干系重大,尤其是此番倾举国之力东征最终却未竟全功被水师攫取最大战果的情形之下,只要仪式出现半点差错,便会被无限放大甚至无限延展,影响到皇权稳固。 李元嘉告退离去。 许多事看上去很是困难,实则只要找准一个切入点,方式得当,往往能够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也不是那么难…… ***** 房俊自韩王府出来,直接出城返回右屯卫大营,求见太子。 两人于营帐之内对坐,房俊将方才李勣召见自己的事详细说了,末了,安慰道:“虽然陛下威望甚重,对于易储之事朝野上下一片缄默,但其实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评断,大多数人心向东宫,这是殿下一年多来的优异表现所换取的回报。所以,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李二陛下行事的确霸道,而且此番东征归来性情有所变化,愈发乾纲独断,但这位陛下的理智也是无与伦比的,如若满朝质疑、人心向背,也不是没可能回心转意。 尚存一线希望。 李承乾却摇头道:“二郎不必安慰孤,所谓‘知子莫若父’,实则反过来亦然,没有人能比孤更了解父皇的性情与风格,素来只有他自己内心愿不愿意,从未有人能逼着他就范。想要依靠朝野上下的舆论压力来迫使父皇改变心意,绝无可能。” 房俊无话可说。 譬如之前的魏徵,世人皆知其犯言直谏,使得李二陛下畏惧其诚,不得不一再认错……事实上,那不过是李二陛下愿意给天下人一个“虚心纳谏”的形象而已,魏徵是一面镜子,将李二陛下光辉亮丽的一面照给世人去看。 这天下唯一能够使得李二陛下扭转心意之人,便是文德皇后。 文德皇后故去之后,再也无人能够左右李二陛下的意志…… 房俊叹息一声,道:“不过就算陛下心意不可扭转,但毕竟会对英国公与微臣心生忌惮,或可保殿下性命,也不至于使得东宫上下不得善终。” 李承乾欣然道:“孤之生死并不放在心上,若将来对皇权有所隐患,即便一死,亦未尝不可。只要孤之妻儿能够活下来,孤于九泉之下亦当感恩戴德,来世衔草结环,以报二郎与英国公大恩!” 没人愿意死,然而自古以来之废太子从来不得善终,这是因为即便丢掉储位,废太子的存在也会严重威胁皇权稳固,无论是谁登基为帝,岂能任由这等隐患存在? 若能护佑妻儿存活,使得他李承乾这一支香火不灭,已然是邀天之幸,又岂敢奢求太多? 房俊惶恐道:“此乃吾等臣子之职责也,虽死而无悔!” 这件事离死还远一些,但得罪李二陛下是肯定的,可以想见无论房俊还是李勣都将在此后遭受李二陛下的报复与打压,两人是在用自己的仕途来替李承乾争取一线生机。 …… 从李承乾的住处出来,天色正值黄昏,久违的彩霞布满天际,绚烂辉煌似乎掩盖了这天下所有的阴霾。 来到中军帐,将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岑长倩等人叫来,又让亲兵备好酒菜,几人对坐饮酒。 席间,房俊先向几个属下敬了一杯,而后坦诚道:“陛下欲虢夺吾兵部尚书之职,想必不久之后这个右屯卫大将军也得退位让贤,诸位有何打算?” 不同于程务挺等人背景深厚,高侃前来参军之时便只是渤海高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破落户,因着房俊的一手栽培方才走到今时今日,所以他表态的最直接、最干脆:“大帅去到哪里,末将便跟到哪里,牵马坠蹬,绝无二话。” 程务挺吃了口菜,浑不在意道:“宦海浮沉、波诡云翳,起起伏伏实乃寻常,又有谁能够一辈子青云直上、常青不败?二郎放心,纵使这右屯卫大将军换了人,但只要有咱们在,便永远是你的部队!” 以房俊在右屯卫的威望,再加上其本身的地位、资历、功勋,足以将右屯卫紧紧攥成一团,旁人想要夺取右屯卫的控制权,难如登天。 只要右屯卫依旧听从房俊的调遣,就依然是东宫柱石。 房俊颔首,呷了一口酒看向岑长倩、欧阳通、辛茂将三人,笑问道:“你们非是右屯卫所属,只不过因为兵变之故暂时效力军中,过几日书院就将重启,你们若是回去继续读书自然最好,但你们三个其实也没必要在书院虚度光阴,足以独当一面。若想去六部历练,吾可给你们写一封荐书,兵部、吏部、工部皆可,如想继续从军,则可直接前往皇家水师报到,苏定方必予以重用。” 这三人都是他必须攥在手心里的人才,再加上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刘仁轨、习君买等人,便是未来大唐帝国文武两方面的顶梁柱,有这些人在手,只要自己活得足够久,哪里用得着操心地位、权势? 当军政两方的大佬都出自他的门下,这如画江山到底如何去着墨渲染还不是任他施为? 岑长倩等人原本听闻房俊即将被李二陛下打压还有些意志消沉,此刻听到房俊的话语,顿时有些激动。 天下周知,房俊最大的本事并非是文韬武略、诗词双绝,而是“识人”,但凡是他看重之人,无论世家俊杰亦或寒门子弟,都会予以栽培重用,而这些人最终也都出类拔萃、光彩煜煜,证明房俊的识人之明。 此刻既然如此看好他们,愿意为了他们的未来做出安排,岂不说明他们便是了不得的人才? 欧阳通率先道:“家父已经给卑职谋了一个礼部的闲散差使,旨在多多历练,但同时也会返回书院继续就读,多谢大帅费心了。” 他父亲欧阳询乃是天下有数的文坛大佬,人脉广阔,这条路的确最适合欧阳通。 房俊颔首:“如此甚好。” 辛茂将道:“吾不耐烦书院当中那些学业,打算直接留在右屯卫,哪怕只是从一个兵卒做起。金戈铁马,驰骋疆场,这是吾向往的人生,纵然有朝一日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 当年房俊一首“三千里外觅封侯”,不知触动了多少少年心中的热血,在这个唯有军功才能封侯的年代里,投身军伍、鏖战边疆来博取功名、晋位仕途,便成为许多人的希望与憧憬。 房俊抚掌赞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沉稳处不如岑长倩,聪慧处不如欧阳通,但性情刚毅、百折不挠,最是适合军伍。只要战场上小心一些,多活几年,封侯自是不在话下,一代名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看向岑长倩。 岑长倩举杯敬酒,饮尽之后略作沉吟,道:“叔父意欲让我进入尚书省担任职务,但我并不想去。” 他抬头看着房俊,诚恳道:“我才疏学浅,不敢置喙国家大事,所以尚书省是不打算去的。但叔父对我恩深似海,我不敢也不忍违逆,还请大帅代为说服,我愿留在书院读书,同时也可帮助大帅处置书院事务。” 房俊便笑起来,手指头点了点岑长倩:“还以为你是最憨厚的一个,才发现原来最是狡猾。” 为何李二陛下宁愿被天下儒家诋毁、攻讦,亦要支持房俊建立书院,且以皇帝至尊出任书院大祭酒? 因为李二陛下意识到“专业的事需要专业的人去做”将会是帝国往后最重要的趋势,读了几本圣贤书便自认可以做好任何职务这种“外行指导内行”的弊端必然慢慢消减,假以时日,书院学子必将占据各个实权衙门,这个时候成为这些帝国脊梁的“校长”,让这些学子成为天子门生,更加利于皇权的稳固。 只要在书院之中有一席之地,且能够超越所有学子成为书院的管理者,这份人脉便会被岑长倩分润,将来无论“朋”或者“党”,都将拥有坚实的根基。 这可比进入尚书省跑腿学舌十几二十载才能升迁的途径踏实得多…… 第两千六十二章 何去何从 岑长倩红着脸,嘿嘿一笑。 叔父虽然贵为宰辅,天下大事尽在胸中,却唯独看不清这时势。陛下终究非是昏聩之主,即便易储之事有些乾纲独断,但志气犹在,往后这帝国上下必定吏治清明、唯才是举。 眼下自己虽然被划定为东宫一派,遭受打压乃是必然,可易储之后陛下岂能任人唯亲? 书院学子被大规模启用乃是必然,毕竟无论学子们被划定为哪一个阵营,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天子门生。 只要牢牢抱紧书院这颗大树,他日必定乘风而起,远比如今窝在尚书省做一个跑腿学舌的小吏来得前程远大…… 再者说来,即便陛下打压房俊又怎样?房俊如今才不过弱冠之年,就算是熬,也有足够的年华熬出一个宰辅重臣、宰执天下。如今于房俊落魄之时自己不离不弃,他日房俊扶摇直上,又岂能亏待自己这个他一手简拔的忠诚部下? 这才是一条光明大道。 当然,房俊的文韬武略令他所崇拜折服,在他身边多多学习,想必亦能使得自己的学识有所增进。薛仁贵、裴行俭之辈之所以在房俊的简拔之下青云直上,难道就只是他们天赋异禀?房俊的言行举止潜移默化之下对身边人的影响、渲染,也一定是极为重要的。 …… 除去安排这几个人才,稳定右屯卫更是重中之重。 无论盛世或是乱世,想要大权在握确保自己的权势地位,进而追逐自己的政治理念,兵权从来都是不可或缺的根基。 “兵权”二字有些抽象,并不仅仅是右屯卫大将此等职衔便能囊括,更重要的是威望与军心。以房俊在右屯卫兵将心目当中的威望,加上高侃等高层将领对他的忠诚,足以确保即便他卸任右屯卫大将军,依旧可以对这支军队拥有足够的影响。 当然,新任右屯卫大将军如果威望、资历、手段远超房俊,自可外调高侃等人,安插亲信,彻底架空房俊的影响力……但如此一来,右屯卫还是原来的右屯卫么? 这可是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的右屯卫! 更别提刚刚转战数千里,重创吐谷浑数万铁骑、大破大食二十万军队的无敌雄师! 即便是李二陛下,也不能任人将右屯卫拆散,招致朝野上下的攻讦弹劾,“兔死狗烹”、“自毁长城”之类的骂名是自珍羽毛的李二陛下绝对不能接受的…… ***** 偏殿之内,长乐与晋阳一左一右陪在李二陛下身边。 长乐公主跪坐在地席上,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秀眸微垂,纤手不紧不慢的沏着茶水,姿态优雅。晋阳公主则侧坐着依偎在李二陛下身边,春葱一般的手指不断的将炒熟的核桃顺着砸碎的纹路剥开,将果肉一块一块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碟子里。 看着眼前青春明媚的两个闺女,李二陛下浑然放下了君王之威仪,笑眯眯的喝着茶、吃着核桃,享受着天伦之乐。 不过目光自长乐公主微微挑起的唇角上掠过,李二陛下心里忽地“咯噔”一下,想起一件事,瞬间堵得不行…… 微微蹙眉,放下手中茶杯,斟酌一下语句,这才问道:“近日又有不少世家贵戚向朕询问你的婚事,有意下聘,不知你心意如何?不如明日朕让王德将那些世家子弟的资料汇总一下交给你,你也好好挑一挑。” 乖巧偎在他身边的晋阳公主并无异样,但一双晶莹如玉的耳朵却瞬间竖起,留神倾听的同时,眼尾也关注着姐姐的反应,心底隐隐有些担心,也有些纠结:姐姐该不会将姐夫弃之不顾了吧……但姐姐与姐夫终归没名没分,年岁渐渐大了,还是应当有个归宿为好。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没想到父皇这般开门见山…… 而且此时不同以往,东征归来之后她明显感受到父皇的性格有所变化,温厚之中多了几分暴躁,很难心平气和的听取旁人反驳他的谏言,愈发显得霸道绝伦、一意孤行。 以前她可以恃宠而骄,撒娇将此事揭过去,但现在她却心中畏惧。 但她如今身心都已有所归属,又怎能答允下嫁旁人呢? 她深知自己对房俊的爱慕早已如黄河决堤一般泛滥成灾不可收拾,即便下嫁旁人,怕是也无法拒绝房俊,若他死不要脸的继续纠缠,自己大抵难以抵挡,说不好就得红杏出墙…… 所以,此刻面对父皇的问询只能微微抿起嘴唇,沉默相对。 李二陛下眉梢猛地一跳。 自己女儿什么样的脾性他自然心知肚明,别看长乐平素知书达礼、温柔贤惠,但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极有主见,旁人很难使其改变心意。性格有些内向,一般甚少当面驳斥别人的意见,似眼下这般抿着唇儿垂头不语,已经是强烈反对的表现。 那个混账棒槌到底给长乐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使得长乐甘愿放弃下半生的幸福,没名没分的跟着他厮混…… 强压着心中怒火,冷声道:“你素来是最让为父放心的那一个,为何如今在终身大事却又这般糊涂?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焉能由得你自己挑三拣四?况且,所谓的喜欢也要顾及一生幸福,似你这般泥足深陷,实在是愚蠢至极!” 长乐公主咬住嘴唇,垂首一声不吭,俏脸有些发白。 自从记事起,无论母后亦或父皇从未用这般严厉的语气态度对待她,这让她心中惶恐惊惧,却也激发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逆反心理。 李二陛下有些遏制不住怒火了,他最是见不得有人在面前这般以沉默来对抗,在他看来你若是不同意哪怕反驳也好啊,如此蒸不熟、煮不烂,是在令人恼火! 语气愈发激烈:“以往是朕对你太过溺爱,什么都由着你,但这回你没有反对的余地,只需等着朕为你相看一个如意郎君,择选吉日成婚下嫁即可。” 晋阳公主担忧的看看姐姐,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父皇,心中忐忑,不敢插话。 长乐公主终于不再沉默,抬起螓首,目光湛然,轻声道:“父皇这回想将女儿嫁给谁呢?山东世家?还是江南士族?总不会是关陇门阀了。” 当初你们让我下嫁长孙冲,我便嫁了。一个女人最是憧憬男女恩爱的年纪里遭受的却是极致的羞辱与悲凉,如今好不容易逃脱樊笼,你还要将我送出去作为政治联姻的筹码么?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姐姐这是疯了不成?居然这般生硬的质疑父皇…… 侧头去看,果然父皇面色涨红,须发戟张,赶紧揽住父皇的胳膊,轻声细语道:“长孙冲苛待于姐姐,必然使得姐姐心中充满畏惧,唯恐再婚亦是所托非人……父皇也不必限于求亲者,长安内外的好人家都应该好生甄选,选出良人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李二陛下一听,果然怒气稍减。 之所以对长乐这般溺爱,除去真心喜爱之外,更有因为当初与关陇联姻而导致其婚姻不幸之愧疚。听了兕子提及长乐对婚姻充满恐惧,心中深以为然。 深吸一口气,李二陛下颔首道:“兕子之言有理,为父定会好生甄选良人。” 气氛到了这里,之前的天伦恩爱荡然无存,长乐与晋阳自然告辞退出…… 回去寝宫,长乐将侍女斥退,看着妹妹秀美无匹的小脸儿埋怨道:“你出得什么馊主意?万一父皇选定了,难道我真的嫁过去?” 以李二陛下的脾气,一旦人选定下,她若再不下嫁,决计是不行的,因此再无回旋之余地。 晋阳公主揽住她的胳膊,娇小的身子靠在她身上,小声笑道:“这事怎么能让姐姐自己扛着呢?总不能让姐夫只占便宜不出力呀!父皇选定了谁,让姐夫暗中出手就好,威胁也好,恐吓也罢,实在不行干脆打断腿……嘿嘿!当初父皇欲给我定亲,便是姐夫串通了孙道长蒙骗父皇,那人鬼主意多着呢,定能办妥。” 长乐公主无语扶额。 她之所以当面顶撞父皇,就是想要把抗婚的责任揽下来,而不是让房俊出手,从而激怒父皇。如今父皇正剪除东宫羽翼,房俊首当其冲,兵权都被虢夺了,若再因自己的婚事招致父皇暴怒,处境会愈发艰难。 然而兕子自作主张插嘴,却已无可更改。 再者,她也对兕子与房俊之间的关系颇为头疼。对于房俊她还是信任的,相信他对兕子并无任何非分之想,可问题在于兕子对房俊的感情却早已超越了寻常关系,豆蔻年华情窦初生,房俊又是那般才慌横溢惊才绝艳,倒也难免…… 只是随着兕子年岁渐长,这份情感到底会何去何从? 毕竟以兕子对房俊毫无设防之态度,但凡房俊起了一顶点的歪心思,想必是不会拒绝的……想到这里,长乐公主便忍不住牙根痒痒,恨不得将那个撩拨她们姊妹的家伙狠狠的咬一口。 第两千六十三章 一箭双雕 傍晚时分,后殿之内,李二陛下正与杨妃一同享用晚膳。 如今虽然叛乱已然平息,但进出关中的商路尚未完全畅通,兼且几十万东征大军猬集于潼关、函谷关等处要隘,使得关中的物资补给依旧艰难,即便是皇宫之中亦是食物匮乏,寻常肉菜倒是不缺,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几乎没有。 偏偏这几年大唐承平富庶,享乐之风渐盛,李二陛下也一改往昔艰苦朴素的做派,生活愈发奢靡。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原本东征之行便吃够了苦头,想着回到长安好生补偿一番,孰料关中混战、物资匮乏,居然比起东征之时也好不了多少…… 李二陛下夹了几口青菜,吃了小半碗饭,便撂下碗筷,拿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水,不吃了。 杨妃捧着碗细嚼慢咽,吃着吃着,垂头抽噎起来。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蹙着眉,有些不耐烦的欲张口喝叱,但话到嘴边到底忍住了,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杨妃放下碗筷,抹了一把眼泪,垂着头轻声道:“长安乃天下繁盛之都会,一场仗便打得破败倾颓,连陛下的饮食都极尽俭朴。那新罗更是化外蛮夷之地,听闻此番陛下东征,高句丽与百济都被打得几欲亡国,溃兵皆逃亡新罗,想必定有连场大战……恪儿镇守新罗,面对乱军必然十分艰难,也不知如今情形到底如何……” 李二陛下有些不耐的心绪安定下来,眉头依旧蹙着,却没有吭声。 儿行千里母担忧,李恪封建新罗,何止千里?况且其地皆化外之民,未服王道、不知教化,几与禽兽无异。偏偏李恪志气高远,必然不肯得过且过、贪图享乐,一定会费尽心机大展拳脚,一则打下一个属于他的亡国,子子孙孙传承下去,再则也给长安的这些人看看,他李恪虽非嫡子,但文韬武略不亚于任何人…… 如此,可以想见李恪之艰难。 杨妃思念儿子,实乃人之常情,即便他李二身为帝王,又岂能毫无父子之情? 良久,杨妃停止抽噎,起身歉然道:“陛下东征归来,劳心劳力,正该好生修养,臣妾不懂事,惹得陛下烦扰,还望恕罪。” “唉……” 李二陛下叹息一声,将杨妃拉到身边坐下,柔声宽慰道:“恪儿亦是朕之骨肉,诸子当中数他最为像朕,喜爱之情绝不在青雀、雉奴之下,又怎忍骨肉离别?但他非是嫡子,偏生威望甚高,这岂是好事?使他封建新罗正是为了保住他,况且以恪儿的才华能力,必能在新罗施展一番报复,比在长安强上百倍。他日稳定新罗,他这一支算是开枝散叶、荣华至极,朕也算不负于他。” 几年之前,他便有了率军征战四方,将一块块异域土地征服之后分封给自己几个儿子的想法,譬如如今李恪封建新罗,其他薛延陀、西域、倭国、安南等地都成为自己儿子的王国,星辰一般拱卫在大唐四周,即为帝国藩篱,又皆是李唐血脉,岂不美哉? 就算有朝一日中枢倾颓,被这几个王国入主,那也是肉烂在锅里,总归没有便宜旁人…… 只不过东征高句丽这一战打得他心气有些下降,看似强大的唐军面对宁死不降的平穰城居然没有太多办法,可见一族存亡之际所爆发出来的坚韧战力,足以弥补军力、装备等方面的劣势。 说白了,横的怕不要命的。 除非似水师那般拥有远超一个层级的武力,才能恣意碾压。 火器啊……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心烦意乱起来。 右屯卫屯驻于玄武门外,虽然几经大战损失惨重,兵员不足、装备损坏,但用不了一年便可恢复元气。这样一支几乎半数装备火器,且采取以火器为主布置战术的军队,实在是心腹大患。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他相信房俊的忠诚,不至于跟着太子杀入玄武门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但总归是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愈发如坐针毡,他起身道:“朕想起还有些事亟待处置,你先睡下吧。” 大步走出去。 王德在门外候着,见到李二陛下出来,赶紧迎上去:“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脚下不停,向着偏殿走去,口中道:“派人去将韩王与李君羡叫来,朕有事要问。” “喏!” 王德赶紧叫过两个小内侍,让他们赶紧出宫去请人,然后小跑几步追上李二陛下。 …… 夕阳落山,偏殿内光线昏暗,不知为何李二陛下并未让人点燃灯烛,李元嘉、李君羡先后入内之时,视线一时间难以适应,几乎是两眼一抹黑的来到御座之前施礼觐见。 待到李二陛下摆手赐座,内侍奉上香茗,两人的视线才恢复正常…… 李二陛下开门见山:“荆王到底是怎么死的?荆王府上下毁于一旦、阖家死绝又是怎么回事?” 李元嘉与李君羡对视一眼,后者道:“此事还是末将来说吧……” 当即将他所掌握的情况详细叙述一遍,毕竟这是他的本职工作,未能在李元景起兵反叛之前洞察其情况已是失职,若时候仍旧不曾弄明白原委,那就是犯罪。 事情也并不复杂,李元景如何居心叵测时时拜访柴哲威予以拉拢,以及率领皇族联军汇合左屯卫起兵强攻玄武门,最终被高侃率领半支右屯卫打得大败亏输,直至战败身死…… 待他说完,李二陛下沉默了片刻,问道:“有何证据指明荆王谋反?是他公然宣称自立为帝,还是竖起反旗改了国号,亦或是残杀忠臣荼毒百姓?” 李君羡一愣,证据? 他都已经率兵猛攻玄武门欲杀入皇宫了,还需要什么证据? 他都没打下来太极宫,哪儿来的机会称帝? 至于竖起反旗……就算他谋反成功也必然延续大唐国祚,哪里用得着改国号? 还是李元嘉心思灵活,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忙道:“只是朝野上下皆指责荆王谋反,至于确凿之证据却并没有。” 李君羡看他一眼,恍惚有些明白。 李二陛下颔首,沉声道:“荆王乃朕之亲弟,听闻朕阵亡辽东,又适逢长孙无忌兵变,心忧宫内朕之家眷,故而欲率军入宫护卫,何来叛乱之意?外头若有人诋毁荆王声誉,摸黑皇家颜面,‘百骑司’要严厉制止,无论涉及到谁,一律严惩不怠!” 李君羡也彻底懂了,连忙应下:“末将遵旨!” 李元景到底是否叛乱兵败被杀?这并不重要,反正他都已经死了。李二陛下真正在意的是会否有人借李元景之死往他身上泼脏水,他“装死”坐视关陇兵变,很有几分诱使李元景起兵而后予以击杀的嫌疑,毕竟他有着杀兄弑弟的前科…… 再者说来,李元景固然是堂堂亲王,但一下子怎么可能调集那么多的皇族军队?其中深究下去,必然牵涉众多皇室之中的亲王、嗣王、亦或郡王,一旦一个一个的揪出来,杀还是不杀? 易储即将到来之际,必先稳定皇族内部、统一口径,以此来施恩最好不过。 所以李元景绝对不能是叛乱被杀,只需寻一个理由、找一个背锅的即可…… 至于荆王府阖家死绝,李君羡也搞不明白,只能不了了之。 李二陛下沉声说道:“荆王见长孙无忌发动兵变,忧心宫中太子,故而联络谯国公合兵一处,欲往玄武门营救太子。右屯卫未及分辨便出兵强攻,致使荆王兵败,卒于乱军之中。” 李元嘉与李君羡默然,既然荆王非是谋反,那么他的死就必然需要有人负责。 果然,李二陛下续道:“右屯卫敌我不分,房俊有失察之罪,但念及右屯卫于此次兵变之中表现优异、勇猛善战,房俊当时又不在军中,情有可原,故免去其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另选他人担任……二位以为如何?” 李君羡自是不会发表意见:“陛下应命!” 既避免了“阴谋杀害兄弟”的可能,又顺带虢夺了房俊的兵权,合情合理、一箭双雕,且各方都能接受。 李元嘉想了想,好歹房俊乃是自家小舅子,若此刻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回头那厮非得找自己麻烦……遂试探着道:“十六卫大将军关乎京畿安危,任免皆乃大事,陛下是否考虑由军机处商讨之后,再做定夺?” 除去帮着房俊试着挽回一下,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即便身为皇族,也不愿皇权无可遏制,今日一言而绝一位十六卫大将军之任免,明日便能一言而绝一位皇族之生死! 若当真生杀之权集于帝王一身,臣子之升迁罢免、深知荣辱生死皆可依照帝王心情一言而决,这往后谁还能睡得着觉? 所以他即是抗争,也是提醒。 眼下虽然朝臣们对于易储借三缄其口,但心底同情、支持东宫的却不在少数,陛下您若是表现得这般强势,恐引起朝臣之忌惮与反弹…… 第两千六十四章 志向远大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没料到素来温顺的李元嘉会反驳自己,不过仔细一想,也明白了李元嘉的用意,劝谏自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在给房俊争取一下。 忍不住冷笑道:“韩王对你那个小舅子倒是当真维护得很,希望房俊能够念你的这份好,往后少拆你府门几回。” 李元嘉面红耳赤,闷声不吭。 李二陛下刚想说话,又想起刚才李元嘉的谏言……军机处? 他差点忘了这个东征之前由房俊奏请设立的衙门,名义上帝国军队的最高指挥机构……军机大臣都有谁来着?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愈发面色古怪。 当初设立的军机大臣当中,长孙无忌兵败身死,李靖彻底投靠东宫,萧瑀率领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结盟共同辅助太子,再加上房俊自己……这若是将罢免房俊右屯卫大将军的提案拿到军机处,很可能出现他这个皇帝被其余几人孤立的场面。 难不成当初房俊奏请设立军机处之时,便已经想到会出现眼下这种局面,以此来约束他这个皇帝的权柄? 如果当真如此,那简直就是妖孽…… 想了想,李二陛下道:“过几日大朝会,再商议此事。” 这个时候断不能将罢免房俊右屯卫大将军之事提交至军机处,万一那几人合起伙来迫使此事告吹,不仅虢夺房俊兵权再难进行,更会使得帝王权威被迫削弱,这是李二陛下万万不能接受的。 得想个法子将这个劳什子的“军机处”裁撤了才行…… 末了,李元嘉请示道:“如今长孙无忌死在大云寺,遗体尚未运送回城,敢问陛下对其丧礼有何指示?” 身为宗正卿,按理对于长孙无忌的丧礼并无职责去操心,但长孙无忌地位毕竟有所不同,谁不知李二陛下对于文德皇后之宠幸?如今文德皇后的胞兄去世,尽管叛乱在先,却也要予以请示。 李二陛下略作沉吟,叹息一声,道:“就让长孙家在大云寺操办丧礼吧,回头告知太子一声,让他以私人身份去祭奠一下,也算是朕与几个儿子对于文德皇后在天之灵的一个交待。” 无论如何,长孙无忌谋反的身份无可洗刷,人虽死,准许其置办丧礼已经算是法外开恩,断无可能让其在长安赵国公府中置办。 但好歹是文德皇后的胞兄、几个儿子的舅父,更是自己的功臣,这一刻李二陛下心肠软了下来…… 李元嘉心领神会,明白长孙无忌的罪名大抵至死而止,并不会太过牵累家族,毕竟李二陛下不愿严惩文德皇后的母族。 “微臣领旨,定会叮嘱太子注意言行举止,一应太子仪仗尽皆取消。” “正是如此,去办事吧,朕有些乏了。” “喏!微臣(末将)告退!” 待到李元嘉、李君羡两人退出偏殿,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已经完全暗下来的殿内,久久不动。 ***** 翌日一早,城门刚刚开启,李元嘉轻骑便装出城直奔右屯卫大营觐见太子。 李承乾于营地之内召见,房俊一旁相陪。 听闻李二陛下让他前往大云寺吊唁长孙无忌,李承乾有些不愿,但也知道李二陛下的意志无可更改…… 只得颔首道:“孤知道了,稍后收拾一下,便即前往大云寺。” 李元嘉又道:“陛下的意思,殿下以私人身份前往,不摆太子仪仗、不着储君袍服,只是外甥给舅舅奔丧。” 李承乾不是笨蛋,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父皇不打算就关陇反叛一事大肆株连?” 李元嘉点头,道:“正是如此,毕竟如今关中局势尚不稳定,关陇各家兵败之后更是人心惶惶,若以谋逆之罪大肆株连,必将再度掀起腥风血雨,那些之前被抓捕的关陇子弟也都会尽数释放。” 然后看向房俊,无奈道:“甚至连荆王之死,也托辞是右屯卫不辨敌我、误伤所致,且将这桩罪名推到二郎你的头上。本王也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但陛下心意已决,本王亦无他法。就连本王提议将此事交由军机处定夺都被陛下驳回,几日之后便是初一朝会,想来那个时候陛下会对你动手。” 虽然这个浑不吝的小舅子动辄踹他府门、怼得他难堪,但平心而论,他还是爱屋及乌、颇为喜爱的。现在看着这个原本功勋赫赫、前程无量的小舅子即将仕途折戟、投闲置散,心头亦替他惋惜。 此番兵权被虢夺,意味着房俊将会彻底告别帝国权力中枢,再想复起,不知何年何月…… 李承乾也满心愧疚,叹息道:“是孤牵累了二郎。” 反倒是房俊自己胸襟广阔、不以为然,笑着给两人斟茶,道:“有没有兵权,对我而言其实并无所谓,从始至终,我的志向也并非做一个可以左右朝政的权臣。之所以带兵打仗,只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况且论及统兵之术,是在非我所长……能够一心一意的重建书院,在书院内培养精通各种专业的人才,以之影响整个帝国,消弭以往各级官员外行指导内行的风气,使得天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才是我的理想所在。” 毫无芥蒂、欣然处之自然是不可能的,房俊也是个俗人,也沉醉于那种麾下数万虎贲、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的快意,但这的确不是他的志向。 就算成为一代军神,率领大唐雄师打遍半个地球又能如何? 大唐还是大唐,隐患依旧存在,“安史之乱”还是会换一个名字以相同的方式发生,帝国依旧会在盛极之时轰然倒塌,分分合合、兴起衰落,这是王朝的轨迹,无人可以避免。 何必在这等社会潮流面前做什么无畏的抗争? 既然执掌政权消弭门阀的希望落空,那么就沉下心好生培养专业人才,等到将来书院学子充斥至帝国的各级衙门,将那些捧着一本圣贤书治理天下的庸才挤到一边,他的理想照样可以实现。 说白了,他有着超越时代的眼光和胸怀,大隋也好、大唐也罢,即便是煌煌大汉,终究也不过是历史当中的一朵浪花,风起潮涌,后浪叠前浪,只要不会发生严重的内部斗争,不使得元气大损,给于外族可乘之机寇边而入惨杀华夏苗裔,谁做皇帝又有什么所谓? 况且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顶了天活个一百岁,又能护得住大唐几年? 能够将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知识传承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负他远隔千年时光来这一遭…… 见到房俊当真不为兵权被虢夺而意志消沉,李承乾、李元嘉两人尽皆佩服,男儿汉醒掌天下权,有几个人面对这般挫折面不改色、泰然处之?单只是这份心胸气度,便远超朝中衮衮诸公。 房俊并未哀叹抱怨,使得李承乾心中愧疚之感大为减轻,也充满感激,笑道:“二郎要不要陪孤一同去大云寺吊唁,也去看看那些你的手下败将?” 房俊笑着摇摇头:“一群土鸡瓦狗耳,还躺在二十年前的功劳簿上做梦,胜之不武。况且如今朝中局势动荡不安,微臣若与殿下一同前往祭奠,难免给江南、山东那些人造成误会,反而不妙。” 眼下最为尴尬的便是准备大举进入朝堂中枢的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关陇兵败,势必遭受清洗,无数实权职务会空出来,等着两地门阀占据,彻底取代贞观一来关陇把持朝政的格局。 但李二陛下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这使得两地门阀进退维谷、取舍两难,若依旧支持太子,难免被李二陛下打压,若转而投向陛下,又会被讽刺为毫无立场、投机取巧。 而东宫之前还希望依靠关陇残余来对抗两地门阀把持朝政,现在若使得两地门阀误以为东宫依旧对他们心怀警惕,说不得便会寻到借口台阶,从此彻底投向陛下。 李承乾苦笑道:“时至今日,孤已经完全放弃希望,二郎又何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从房俊不肯让两地门阀产生误解,便可知他尚未彻底放弃与陛下对抗。 房俊沉声道:“储位可以不要,但殿下的性命焉能不保?单只依靠微臣与英国公两人的影响力,未必能够迫使陛下让步,但若是山东、江南那些门阀全部力挺,陛下再是任性也不敢一意孤行。” 讽刺的是,当初李承乾早已表态延续李二陛下打压门阀的策略,房俊更是坚定的奉行此国策,如今却反要拉拢山东、江南的门阀世家来给陛下施加压力,力保李承乾的性命。 李元嘉在一旁闭目养神,对房俊有些大逆不道嫌疑的言论充耳不闻…… 当即,李承乾沐浴更衣,换了一套常服,带着几个侍卫,没有任何太子仪仗,轻车简从与李元嘉一同奔赴大云寺吊唁。 过了几日,适逢初一,李二陛下回京之后首次大朝会召开。 无数官员蜂拥而至,长安内外气氛紧张,谁都知道此次朝会之上陛下必然对东宫开刀…… 第两千六十五章 君臣交锋 初一清晨,天尚未亮,漫天乌云黑压压犹如铅坠一般,须臾,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宏伟雄壮的长安城笼罩在雨幕之中。 坊门开启,一辆辆车驾并不因暴雨而耽搁片刻,出得坊门便沿着街巷百川汇流一般向着太极宫汇聚而去,到得承天门前,穿红着紫的官员们纷纷下车撑起雨伞,也顾不得雨水溅湿鞋子、衣摆,脚步匆匆的入宫而去,直奔武德殿。 只不过当官员们抵达武德殿前的院子,纷纷傻了眼。 每月的朔望日都要举行朝会,京中一定品级以上以及天下各州有要事奏秉的官员皆会参加,人数往往数百。以往大朝会的地点在太极殿,即便以太极殿之恢弘阔大,依旧有品级不够的官员需要待在殿外,如今太极殿损毁严重正在修葺,朝会地点改在这武德殿,相比于太极殿很是狭小的殿宇连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堪堪挤得下,几乎十之六七的官员都要冒雨候在殿外…… 好在内侍早已天未亮便贴着殿外的花墙、房檐搭好了一溜简易的棚子,好在如今太极宫内处处营建修造,建材倒是不缺,遂以木棍为柱、薄木板为顶,勉强遮挡风雨。 一众放在地方皆乃一地之父母的官员们便依偎在棚子下,又冷又饿,瑟瑟发抖…… …… 武德殿内倒是温暖如春,墙角燃着檀香,几十名三品下以上的大员济济一堂、摩肩擦踵,体味混合交织,令人呼吸不畅,没一会儿的功夫便额头见汗。 好在似这般朝会一般都是陛下听取各地刺史歌功颂德之奏表,偶尔有天灾发生需要朝廷赈济,很少处置具体事务,那些需要朝会之后陛下会召集大臣另外组织会议详细研究处置,所以时间不会太长。 但天下州府上百,刺史、府尹们有事没事都要上表陈述一番,尤其是陛下东征归来,高句丽覆灭,实乃天大喜事,怎么也得歌功颂德一番……如此一来,足足耗费了三个时辰,朝会才算告一段落。 无事的官员们迅速散去,在棚子底下站了半天,衣衫依旧被微风斜雨给打湿,冷得直打哆嗦,加上早起之时大多并未吃饭,此刻又冷又饿,只想着赶紧回府搂着香暖可人的小妾吃饱喝足补一觉。 而移到偏殿准备继续朝会的官员们则赶紧抽空直奔茅房,武德殿这边头一回召开朝会,相应设施全无,茅厕也是以往宫人解手之处,没有单间,十几位大员解开裤带站一排放水,那场面极其壮观。 只不过岁数都不小了,难免有人微风斜雨,湿了鞋子…… 重新回到偏殿,大家分别跪坐在御座之前,李二陛下环视一遭,开门见山:“荆王之死因,已由‘百骑司’调查清楚,皆乃右屯卫不辨敌我、鲁莽出兵所导致,对于这一点,越国公可有话说?” 众人目光都看向房俊。 对于李元景的死因,在场谁还不是心知肚明?以为东宫在关陇猛攻之下摇摇欲坠、倾覆在即,想要抄了东宫后路捡个便宜,孰料右屯卫战力无敌,即便只剩下半支,依旧在高侃率领之下死守玄武门,打得李元景与柴哲威丢盔弃甲、大败亏输。 当然,李二陛下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意图大家稍微思索一下也就明白,大抵是不愿牵扯太多,否则一旦确认李元景谋反,就必须深挖下去,很可能皇族因此遭受波及者不知凡几…… 当下局势,稳定为上,一切为了易储。 房俊淡然自若,颔首道:“臣乃右屯卫大将军,自当承担右屯卫一切责任,虽然当时远在西域鏖战大食军队,但绝不会因此便推卸责任,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李二陛下就被噎了一下。 就算李元景当真是被右屯卫误杀,人家右屯卫为保帝国正朔立下大功,房俊更是率领半支右屯卫转战数千里,连续击溃强敌确保疆域不失,堪称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又岂能予以惩罚? 更何况谁不知道李元景意欲谋反才遭致兵败身死? 如果自己强行将罪责加于房俊之身,或许眼下朝堂之上无人敢言,但各自心中对于房俊的同情必然滋生,尤其是东宫上下难免同仇敌忾…… 想到这里,他便微微顿了一下。 “咳咳……”一旁的刘洎干咳一声,开口道:“以微臣之见,此事其实怪不到越国公头上,毕竟越国公当时率军浴血奋战辗转千里,连续击溃入寇之强敌确保疆土一寸不失……” 众人目光玩味的看着刘洎,以前没看出来这货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功夫居然如此精深……所以都在等着他的但是。 刘洎被众人瞩目,面色如常、神情不动,续道:“……但是,荆王殿下乃是亲王,这般殁于乱军之中,岂能不给一个交待?故而,微臣建议对越国公略施惩戒即可,既给天下、给皇室一个交待,亦能不使功臣心寒。” 李二陛下问道:“那么以你之见,应当如何略施惩戒?” 刘洎道:“可敕封越国公上柱国,卸除右屯卫大将军之职,改任礼部尚书,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则有他人赴任。” 一众大臣看着这君臣两人一问一答,都不说话。 明显是事先研究好的套路…… 不过当真如此处置,倒也不错。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欲易储必先剪除东宫羽翼,而东宫羽翼之中又数房俊最强,所以他首当其冲在所难免,想要保留兵权几乎不可能。既然兵权肯定留不住,改任礼部尚书又敕封上柱国,也算是最好的结果。 礼部虽然务虚多过务实,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礼部尚书距离宰辅也只差一步之遥…… 李二陛下看向太子:“太子对此有何看法?” 李承乾摇摇头,恭声道:“父皇乾纲独断即可,儿臣并无异议。” 父皇易储之心坚定,这个时候他这个太子越是挣扎,便越会招致父皇的严厉打压,还不如躺平了任凭摆布,消弭父皇的警惕之心,反倒有可能引发父皇的同情、愧疚,不至于对待东宫属下太过苛刻。 见到儿子这般识趣,李二陛下很是满意,略微颔首,而后问道:“新任右屯卫大将军之人选,诸位可有建议?” 一般来说,似六部尚书、十六卫大将军这个等级的官员调任,都会询问原本主官对继任之人的意见,若无太大偏差,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参考。但此番调任房俊就是消弭东宫兵权、剪除东宫羽翼,房俊举荐之人必然与其关系深厚,也是东宫夹带之人,李二陛下岂能任用? 所以干脆越过房俊。 房俊也懒得掺合,若继任者平庸无能也好,精明强干也罢,他有信心将其彻底架空,右屯卫依旧在自己掌控之下。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萧瑀开口道:“安西都护府司马薛仁贵精通兵法、骁勇善战,之前大食军队入寇西域之时率军抵抗,表现惊艳,当可胜任。” 岑文本也道:“老臣附议,薛仁贵年富力强,战功赫赫,当可放置于京畿之地予以栽培,他日定成帝国栋梁。” 其余大臣闷声不语,心底诧异这两位难道要倒向东宫? 调任房俊的目的便是剪除东宫兵权,可薛仁贵乃是房俊一手带出来的,对其言听计从,让薛仁贵担任右屯卫大将军,与房俊自己担任有何不同? 这个谏言断然不会被采纳。 然而李二陛下却蹙眉不语…… 刘洎也有些郁闷。 就连满殿大臣都看得出陛下不可能任用薛仁贵担任右屯卫大将军,难道萧瑀、岑文本这两位人精看不出?很显然,之所以拿出薛仁贵这样一个根本不会被陛下采纳的人选,真正意图乃是给陛下一个比较——不认可薛仁贵当然可以,可最终的人选总得比薛仁贵强吧? 不然如何服众? 可问题来了……放眼整个帝国军方,年轻一辈的将官当中又有谁能在能力、战绩两方面力压薛仁贵? 萧瑀、岑文本这两位并非帮着东宫,纯粹是给陛下添堵…… 果然,李二陛下紧蹙眉头,一声不吭。 殿内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萧瑀又道:“陛下,老臣举荐虢国公担任此职。虢国公乃帝国功勋,战功赫赫、资历深厚,况且之前便曾担任过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军内皆乃他的旧部,定能快速整顿军务,构筑玄武门之防御。” 李二陛下眯起眼睛,瞥了萧瑀一眼,这老东西简直是条毒蛇,专门咬人的要害。 东征之前,虢国公张士贵一直是他最信任的人,其信任程度甚至还在程咬金、秦琼等人之上,否则焉能将宿卫宫禁的任务交给他?但之前关陇兵变,张士贵公然开放玄武门放太子出城,又死守玄武门抵抗关陇军队,这就令他对张士贵的忠心产生动摇。 万一张士贵已经彻底倒向东宫,现在又将其任命为右屯卫大将军,岂不是等着关键时刻背刺自己一刀? 可张士贵违背自己的意愿一事,外人并不知晓,现在驳回萧瑀的谏言,会否使得张士贵愈发离心离德?还有那些一直忠于自己的老伙计们怎么看? 萧瑀的一个谏言,令李二陛下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地,心中恼火可想而知…… 第两千六十六章 尘埃落定 窗外暴雨如注,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殿内君臣却一时间寂然无声。 原本应当是李二陛下与东宫的博弈,孰料东宫上下躺平了任凭摆布,半点挣扎都欠奉,彻底放弃抵抗,反倒是萧瑀与岑文本的乱入使得这场君臣争锋陡然激烈起来,一时间气氛凝肃。 萧瑀建议张士贵接任右屯卫大将军,这个提议简直是在李二陛下的软肋上捅了一刀,拔出来会失血,放在那里会伤及内脏……又阴又狠。 李二陛下阴沉着连,一言不发。 无论赞同还是反驳这个提议,都后患极大,甚至就连驳斥萧瑀都会引发朝局的剧烈变动,谁知道萧瑀是否代表江南士族来试探他这个皇帝的心意? 沉吟良久,李二陛下才问道:“以宋国公之见,何人为佳?” 萧瑀也不客气,道:“江夏郡王乃大唐功勋、沙场宿将,亦是天下名将,署理吏部之余,当可统御右屯卫,镇守玄武门。” 大臣们愕然,虽然李道宗前些时日与太子走得近,但那是误以为陛下已经驾崩,如今陛下安然返回长安,李道宗必然对陛下忠心耿耿,这个人选对于陛下来说甚至比张士贵更加合适……那么萧瑀此番所为,所图为何? 这回轮到李道宗不乐意了,忙开口道:“陛下明鉴,微臣才疏学浅、能力有限,署理吏部已然是竭尽全力、左支右绌,再统御右屯卫难免精力不济、不能顾全,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拒绝得干脆利落。 他与太子、房俊走得近,朝野皆知,虽然对陛下之忠诚未有半点更改,可谁知道陛下心里怎么想?一旦自己担任右屯卫大将军,必然受到陛下猜忌,稍有不慎便会引发陛下不满。 况且他之所以与太子走得近,很大程度是欣赏太子的宽厚仁慈,认可太子的治国理念,如今陛下易储之心坚定,自己担任右屯卫大将军便会夹在陛下与太子中间,搞不好两头不是人……傻子才干这个右屯卫大将军! 萧瑀老贼可没那么好心举荐自己,定然想着将自己推进火坑。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李二陛下居然当即颔首,拍板道:“江夏郡王乃知兵之人,身份高贵,资历足够,担任右屯卫大将军再合适不过,诸位爱卿若无异议,便如此办理吧。” 自然没人反对,这个时候谁反对就是往死里得罪陛下…… 李道宗郁闷的要死,却也不能反对,只得起身谢恩,领受了右屯卫大将军之职。 环视一周,李二陛下道:“众卿可还有要事商议?” 不等别人开口,刘洎再度发言:“越国公若总裁修书,又得主持书院重建以及日常教学,任务艰巨,恐难兼顾兵部事务。而如今兵部事务众多,且极为重要,片刻耽搁不得,应当择选贤能继任兵部尚书之职,尽快接手部务,以免耽搁大事。” 还是没人插话,只不过大家看向刘洎的眼神都有些玩味。 有些话李二陛下可以说,但别人不能说;有些事李二陛下可以做,但别人不能做……真以为房俊在李二陛下面前躺平了任凭摆布毫无抵抗,便是一只任人拿捏的病猫了? 陛下打压房俊,虢夺房俊的兵权,连兵部尚书的职位都不予保留,可想而知房俊现在是什么心情。面对李二陛下他不得不忍,可刘洎这般落井下石,房俊岂能容忍? 或许稍后散朝,房二那棒槌就能在承天门外追着刘洎狠捶一顿…… 又是萧瑀开口:“兵部左侍郎崔敦礼,稳重多才,勇于任事,兼且熟悉部务,可继任兵部尚书。” 刘洎马上道:“虢国公功勋卓著、资历深厚,深知兵事,乃最为合适之人选。”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这回心动了。 让张士贵统御右屯卫镇守玄武门外,他不放心;使其继续宿卫宫禁、镇守玄武门,他还是不放心;张士贵乃是他的心腹爱将,起码在外人眼中如此,因此又不能投闲置散,那会寒了人心……当让张士贵担任兵部尚书,这个就没有问题。 如今兵部权责甚大,几乎全国兵马的训练、装备、调拨全部由兵部负责,甚至就连一部分将校之任免都可以做主,这是房俊担任兵部尚书一来所做之努力,使得兵部一跃而成为仅次于吏部、户部的部堂,但李二陛下并未将兵部尚书这个职位放在眼中。 之所以调任房俊,就是要彻底虢夺其插手军务之机会,那个所谓的“军机处”便挂一块牌子放在那里吧,兵权乃皇权之根基,岂容许旁人染指? 李二陛下看向自己的右手边,大半天都一声不吭的李勣依旧老神在在、神游物外的模样,遂问道:“英国公以为如何?” 李勣这才说道:“陛下乃天子,乾纲独断即可,毋须知会微臣。” 话说这个说,然而当初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创建政事堂,这等十六卫大将军、六部尚书级别官员将领之任免都需要经由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讨论,确定之后再由皇帝颁发旨意,昭告天下。 如今李二陛下却一手打碎了自己当初立下的规矩,将大权一手掌握,根本不容许旁人染指。 既然如此,你自己拿主意便是,假惺惺的问别人作甚? 谷  我当真反对了,能有效? 李二陛下似乎未听出李勣话语之中的不满,略作沉思之后,颔首道:“那就这么定下来吧。” 如此,兵部尚书的人选便定了下来…… 按理说,东宫军队除去房俊之外,尚有掌控东宫六率的李靖,但李二陛下觉得饭咬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循序渐进才是最稳妥的方式,眼下看上去东宫似乎很是平静,已经接受了被废黜之命运。但任何人都有底线,一旦东宫上下觉得底线被碰触,不仅权力尽失且官位不保、性命堪忧,未必不会爆发出极大的不满,致使易储之事波澜骤起,横生意外。 太子的根底可不仅仅是右屯卫、东宫六率,朝中文武、市井百姓支持者甚众,一旦东宫对于易储之事反应激烈,很可能在关中掀起一股剧烈的风波,甚至波及整个天下。 …… 散朝之后,房俊与李道宗、马周并肩走出武德殿,接过内侍递来的雨伞,向着宫门走去。 此时,风势渐小,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击打在伞面的油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在没有什么风,不至于吹斜雨水打湿衣服,但衣摆、鞋子湿透却是在所难免。 出了宫门,房俊没有第一时间登车,而是对李道宗、马周道:“二位先行一部,我还要等个人。” 李道宗道:“这场雨看上去一时半刻停不了,左右无事,不如去我府上弄几个小菜小酌几杯?” 他今天极度郁闷,本想着置身事外,临了却被任命了一个右屯卫大将军的职位,等于是抢了房俊的兵权。而且右屯卫自房俊接手之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是大唐军队序列当中第一支完全采取募兵制的部队,又是装备火器最多的部队,各种火器战术极为完善先进,可谓凝聚了房俊的极大心血。 可以想见,房俊一定是将右屯卫当作他自己仕途之上的基石在培养、操练,结果如今落到自己手里,岂能没有怨气? 对陛下有几分怨气也就罢了,谅他房俊再是棒槌,也不敢找陛下的麻烦;可万一将这股怨气撒在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私下串通陛下抢了他的右屯卫,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却摇摇头:“天色尚早,微臣还有些事亟待处置,不如郡王回府之后稍作准备,傍晚之时微臣定登门造访,咱们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李道宗只得应允:“如此也好……唔,见过英国公。” 却是李勣自宫内出来,见到李道宗站在宫门外,上前施礼,李道宗赶紧回礼。 房俊与马周也一齐施礼。 李勣道:“这么大的雨,三位缘何在此逗留?” 房俊道:“下官还有些事,稍后便离去。” 李勣略一思索,便蹙眉道:“该不是要找刘洎麻烦吧?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即便心中有所不满,也不能如以往那般肆意妄为吧?速速回去,莫要生事!” 话音刚落,便见到面前的房俊一抬头,冲着他身后招招手:“刘侍中来得正好,吾有事与你商谈。” 李勣一回头,便见到刘洎正好从宫里出来,缩着肩膀藏在萧瑀、岑文本两人身后,悄咪咪的打算蒙混过去,这厮显然是见到房俊堵在宫门,必定没什么好事。 此刻听闻房俊喊了这个一嗓子,吓得浑身一颤,回了一句:“本官还有要事,稍后再与越国公相见。” 言罢,撒腿就往不远处停着的自家马车跑去。 “嘿!” 房俊把雨伞一扔,冒着大雨飞步追上去:“刘侍中且留步!” 刘洎慌乱之下见到房俊追来,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跳上马车,急声催促车夫:“开车,快开车!” 车夫也见到房俊正大步追来,虽然不知自家家主如何惹到了这个棒槌,但也知道一旦被追上肯定大事不妙,急忙挥动鞭子驱赶马匹,马车缓缓提速。 可马车想要提速哪里有人跑得快? 房俊大步流星追上马车,一个纵跃便跳上车辕,然后在承天门外无数官员嗔目结舌当中“砰”的一脚踹开车门,窜入车厢。 第两千六十七章 威胁恐吓 此时大雨倾盆,散朝之后的官员们猬集于承天门外等候各自的马车驶来,都见到房俊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刘洎的马车,然后猿猴一般敏捷的跳上去,惊得拉车的马匹都嘶鸣一声,左右挣了一下,使得马车摇摇晃晃。 官员们纷纷驻足观望,似乎等着看看刘洎会否被房俊从马车上丢下来…… 没人觉得房俊这么干有什么不对,官场之上理念有异、阵营不同甚是寻常,有些时候分明是至交好友,却往往因为政治理念之分别而生出龌蹉,私下友情甚笃,朝堂上却你死我活。 但如刘洎这般一会儿站东宫,一会儿站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一会儿视岑文本如先辈老师,一会儿又在陛下的示意之下摇头摆尾的投靠过去……这般于各处阵营之见反复横跳,无所谓立场只为追逐利益之做派,很是令人不齿。 况且这原本就是房俊的作风,在陛下那里受了气却不能声张,甚至连反抗都不行,你刘洎偏要跳上去让他寻到机会发泄一番,怨得谁来?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直到马车驶出去老远,也不见刘洎被丢下车…… …… 雨天本就一身水气黏糊糊的难受,眼瞅着房俊一脚踹开车门钻进来,刘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抹了一把脸油腻腻一片,强笑道:“二郎……这是作甚?” 房俊冷笑着盘坐在他面前,眼睛盯着他,慢悠悠问道:“刘侍中,咱可没得罪你,何必逮着机会便往死里弄?” 刘洎强自镇定,赔笑道:“这话说的,吾与二郎情深义厚,焉能落井下石?可陛下昨夜派人前去府上特意叮嘱,吾岂敢不遵?吾等皆为人臣,万不能违逆陛下心意,还望二郎体谅。再者说来,如今虽然害得二郎丢了右屯卫大将军与兵部尚书,可不也捞到一个上柱国与礼部尚书?固然亏了一些,倒也不算一无所得。” 虽然他觉得自己没做错,可此刻面对房俊难免心虚,尤其这厮万一不讲理,自己就麻烦大了。 最起码换了旁人万万不会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冲上马车,顶了天暗中下手敲闷棍……这个念头在脑中闪现,他又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觉得还是这般冲上来为好,毕竟大家都看着呢,房俊也不敢太过分,这若是摸黑给自己套麻袋敲闷棍,那可就太惨了。 房俊四下瞅了瞅,伸手将车厢壁上一个暗格打开,果然里边发现了一个小酒壶,拿起晃了晃发现有酒,又拿了一个杯子,斟了一杯酒呷了一口。 看着刘洎道:“我这人性子急,恩怨分明,想必刘侍中也有所了解。” 刘洎挤出一个笑容:“二郎急公好义、性情率直,实乃朝堂楷模,吾深感敬佩。” 这话难免有吹捧阿谀之嫌,但也不算完全扯谎,谁都知道房二是个棒槌,惹急了不管不顾让你难堪,但谁也都知道房二讲义气,且行事光明正大,从来不屑于玩弄阴招诡计,只要能与其交心,足可托妻献子。 但总不会冲上自己的马车标榜自己的人品吧? 房俊捧着酒杯又喝了一口,赞了一句:“这酒不错……” 然后慢悠悠道:“所以呢,有些事情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故而不与你计较,人臣之本分嘛,可以理解。但有些事绝对不能突破底线,否则不但我不与你干休,刘侍中你也会留下千古骂名。” 刘洎瞪大眼睛,一脸懵然。 我怎地就千古骂名了? 房俊放下酒杯,拍了拍刘洎的肩膀:“今日之事我不怪你,人臣本分嘛,但请刘侍中记住四个字,他日取舍两难、犹豫不决之时,千万别忘了。否则,别怪我跟你算一算今日落井下石害我连丢右屯卫大将军与兵部尚书两个官职的总账!” 言罢,喝停马车,推门走出去跳下马车,自己的亲兵尾随而至,服侍房俊翻身上马,铁蹄踩踏路面隆隆作响,溅起一片积水,扬长而去。 刘洎坐在车里,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能令他千古骂名之事,当下唯有那一件……而房俊言语之中警告、威胁让自己严守底线,何谓底线?刘洎再是明白不过。 事实上,正如他方才那句话“人臣本分”,非是迫不得已,他怎又愿意落井下石? 更别说突破底线,做出那等让天下人一辈辈骂下去的事。 可问题在于他现在根本身不由己,若陛下逼着让他挑个头,他又怎敢拒绝? 一边是陛下的强压逼迫,一边是千古骂名,怎么选? 然而刘洎脑中突然又蹦出一个念头——房俊众目睽睽之下登上自己的马车,当真就只是为了威胁恐吓自己一番?这等话语私底下任何时候都能说,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这厮该不会是故意如此,让别人误以为自己与他达成某种妥协吧? 别人这么想也就罢了,万一陛下也这么想,甚至认为自己会被房俊再度拉拢过去…… 刘洎头痛欲裂。 立场不坚的确是官场之大忌,固然可以左右逢源,但任谁对这等反复横跳之辈都难以委以重任。 可那是自己喜欢反复横跳么? 完全是被陛下逼得啊…… ***** 武德殿内,散朝之后李二陛下便泡了一个热水澡,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衫,午膳是几样精致的小菜、一碗白粥,吃完放下碗筷让内侍收走,沏了一壶茶坐在窗前,品着茶水,看着雨幕,思虑朝中之事。 王瘦石躬着身子从外头轻手轻脚入内,来到陛下身边,俯身嘀咕了几句。 “房二跳上了刘洎的马车?” 李二陛下刚刚呷了一口茶水,温言惊讶的反问一句。 王瘦石点头道:“正是如此,方才刚刚散朝,宫门外许多大臣尚未离去,都看得真真切切。” “嘿!” 李二陛下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啧啧嘴,道了一句:“还真是打算一辈子纨绔到底了……” 想当年,高祖皇帝作为大隋的国戚、隋炀帝的表兄弟甚为受宠,他李二也曾倚仗父辈的权势横行霸道、纨绔不堪,比之房俊如今亦是不遑多让,闯下不少祸事。但随着年岁渐长、官职提升,心气儿开始向往建功立业,纨绔行径渐渐减少,待到晋阳起兵,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自是再无半分纨绔习气。 可房俊这厮如今已经是上柱国,帝国勋位之极,更是代表着天下礼教的礼部尚书,非但没有收敛以往的顽劣习性,反而变本加厉、我行我素,让他这个皇帝有些不知如何对待。 是要骂一句不思进取,还是赞一句不忘初心? “最终如何?刘洎可有挨打?” 固然此番剪除东宫羽翼那房俊开刀,却是委屈了他,也愿意给予一些补偿,但刘洎乃是中书高官官,宰辅之一,代表着帝国颜面,若房俊将其揍了一顿,那是一定要予以惩罚的。 朕愿意给你一些宽容、补偿是一回事,你自己若是倚仗朕的愧疚无法无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王瘦石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越国公大抵并未动手,亦或在车厢内动了手刘侍中却不敢声张……总之越国公下车之后面色如常,扬长而去,刘侍中一直未曾露面,直接返回家中。” 若是以往,他完全可以动用安插在各处的密探去探知刘洎回家之后的情形,是否挨打、有否受伤,都能一清二楚。但此番“百骑司”联合东宫六率、京兆府对他麾下的死士、密探发动雷霆打击,城中的力量几乎损失殆尽,唯独跟在身边的那些人保存下来,导致实力大减。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起身捋着胡须站在窗前,眯着眼看着庭院内暴雨如注,心思已经转到关中各地受灾百姓身上。 刘洎是否有可能再度被房俊拉拢去东宫那边,他并不在意,挟帝王之权柄、厚重之威仪,易储势在必行,无人可挡,岂在乎多一个刘洎?之所以此番将刘洎拉过来,不过是将其当作一把刀子而已,用起来还算是顺手,老老实实贯彻帝王意志就留着他继续担任侍中,实在不行就换一个人上来。 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即将大举入朝,总归是要给几个重量级的职位去安抚一下,侍中这个职位就很是合适…… 但灾情却不能忽视。 无论储君换了谁,无论大臣都有谁,这天下是他李二的天下,天下的百姓是他李二的子民,他不心疼谁心疼? “立即派出人手,寻访关中灾情,此前关中水患灾民达十余万,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救灾刻不容缓,朕要做到心中有数。还有,去仔细查查那个劳什子‘皇家救援队’,查清楚其如何运作,实力几何,钱粮来源……而后速速来报。” “喏。” 王瘦石躬身应命退下。 李二陛下回头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虽然王瘦石的实力损毁严重,城内的力量几乎被连根拔起,但他也只能将这等任务委派给他,而不是实力更加强大的“百骑司”。 相反,“百骑司”的实力越是强大,便越是令他猜忌之心加重,李君羡、张士贵……必须好生处置,他可不想自己的鹰犬爪牙与宿卫宫禁的心腹大将最终全部站在东宫那边,神不知鬼不觉的给自己也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第两千六十八章 人性自私 从刘洎马车上下来,房俊策骑直奔江夏郡王府,李道宗与马周坐在花厅内,见到房俊衣衫湿透,赶紧让人待他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等房俊换好衣裳出来,酒宴已经备下,三人聚在花厅内小酌。 李道宗今日明显被陛下摆了一道,试图以此等方式离间他与东宫的关系,这令他非常不爽。 他李道宗十几岁便跟在李二陛下屁股后头打江山,“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更是毫无犹豫的鼎力相助,如今换来的却是这般猜忌…… 心情不好,喝酒易醉,半壶老酒下肚,李道宗面色酡红、两眼迷离,开始吐槽李二陛下的不信任,甚至毫无避讳的表达对易储之不满,然后酩酊大醉,被侍女搀扶着回去歇息。 房俊不知李道宗真醉假醉,那些话到底是有心还是失言,总之正主醉了,这顿酒也就告一段落。 两人出了府门,马周看着瓢泼也似的大雨,担忧道:“好不容易关中各处水道的水位降下去,这场大雨又得将水位重新拉起,不少临时搭建的堤坝恐怕无法承受洪水冲刷,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吾这就出城查看水情,还请二郎敦促太子殿下,让那个‘救援队’多多参预救灾,否则关中百姓怕是要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他是个纯臣,并不是很在意储位之归属,这天下是李二陛下的,他想让哪个儿子当储君便让哪个当,身为人臣,只应在产生朝局波动之时予以平稳、压制,竭尽全力,而不是非得让李二陛下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设立储君。 相比于储位归属,他更在意关中受灾之百姓。 皇帝是谁有什么要紧? 百姓才是国之根本…… 房俊撑着雨伞,抬眼看着远处水雾濛濛的楼馆房舍,颔首道:“放心吧,‘救援队’现在由我主持,钱粮足够,一旦水情严峻会马上征调兵卒扩充规模,尽可能救助更多灾民。” 既然有房俊主持,马周立即放下心来,拍了拍房俊肩膀:“二郎抚恤苍生之胸襟,令吾深感敬佩。先告辞了,待到水情有所变化,再派人与你联系。” 转身走入风雨之中的马车,向着城外驰去。 出城之后,挑开车帘向外望去,但见雨水茫茫、无边无际,天地山峦皆笼罩其中,进出的天地仿佛铺着一层碧绿的地毯,横铺开去,雨水冲刷之下愈发嫩绿。 即便如此大雨,依旧有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农夫穿行与田埂之间,查看秧苗、掘开水道,细心呵护着每一块土地。 其实盛世并不难出现,唯“吏治清明”而已,只要官居其职、不贪不占,将朝廷政令颁行于天下,纵然偶有天灾,亦能快速予以救援,协助百姓渡过危及,主持恢复灾后重建。 诺大帝国,总不能处处灾殃吧? 一地受灾,八方支援,今日你助我,明日我助你,大唐子民一家亲……哪里还怕什么灾祸? 似房俊这等官员,乃是大唐之福,更是天下苍生之福。明明已经被罢官虢夺兵权,换了别人早已意志消沉、不管天下洪水滔天,但房俊却依旧一片赤诚,竭尽全力救助灾民,这份光风霁月的磊落胸襟,足以令天下绝大多数官员汗颜无地。 又这样的官员,何愁天下不昌、盛世不临? 只可惜陛下将其安置于礼部尚书那等务虚的职位之上,以房俊的才能,纵然虢夺其兵权,也应当放在一个足以彰显其能力的职位上,最起码马周觉得自己这个京兆尹就没有房俊干得好…… 只希望这场易储风波尽快过去,朝堂恢复稳定,朝野上下竭尽全力,使得帝国国力更上一层楼。 ***** 房俊坐着马车回到右屯卫大营,即被李承乾召见。 抵达李承乾居住的帐篷,发现酒宴已经备好,李承乾更是阻止他施礼,亲热的拉着他的手入席,笑道:“今日大雨,闲来无事,孤要好生跟二郎喝几杯。” 房俊却坐不住了,急忙站起,因为一旁衣裳华美、身姿窈窕的执壶女子,居然是太子妃…… 谁能受得住太子妃服侍斟酒? 房俊惶恐道:“二位殿下这是何故?微臣诚惶诚恐。” 李承乾哈哈大笑:“二郎速速坐下,要知道这天下能得太子妃斟酒服侍之人寥寥无几,便是孤也享受不得此等待遇。” 谷  太子妃苏氏抿着红唇,俏脸上笑容温婉,凑到近前,玉手执壶给房俊斟酒,如兰似麝的香气萦绕鼻端,使得房俊心中一荡,连忙低眉垂眼,双手执杯。 这份恩遇,着实不同寻常…… 酒过三巡,李承乾与太子妃苏氏一同举杯,稍作沉吟,诚挚道:“孤得二郎之襄助,心中甚慰,此生无憾。然二郎固然是孤之肱骨,却也是父皇之臣下,焉能屡屡违背皇命,使世人讥讽二郎之不忠?假若他日孤被贬斥为民,还请二郎袖手旁观,勿要为了孤在于父皇起冲突,不然遭受牵累,孤与太子妃羞愧难当、死不瞑目!” 太子妃苏氏亦在一旁举杯,端庄的俏脸上满是温婉笑容,柔声道:“二郎天纵奇才、义薄云天,本该匡扶济世、功垂百代,怎奈天意如此、造化弄人,殿下始终不得承袭大位,不能予二郎指点江山之权……储位之事,便如此作罢,今后吾夫妇将二郎视为知己,也请二郎将吾夫妇当作至交,闲来饮酒品茗,却再无政事羁绊。” 说着,夫妇两人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很显然,太子与太子妃已经意识到储位之争不可逆转,丢失储位乃是迟早之事,绝不会因为任何意志而逆天改命。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房俊这样忠心耿耿、亦臣亦友的左膀右臂徒费精力,尚要因此遭受陛下之打压? 原本,以房俊之才华以及陛下之信重,足以在未来权倾天下,进展胸中抱负,于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百年之后依旧令人尊崇羡慕、视为楷模,若因太子之故最终落魄下野,再也无缘宰辅之位,这让李承乾夫妇两个于心何忍? 该做的,不该做的,房俊都已经做到极致,否则东宫绝不会有今日,早已被陛下废黜。 现在,该是李承乾彻底放手,让麾下这些忠贞之士各奔前程,而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大家一起坠进深渊、无路可走。 殊为不智,也毫无用处。 还不如及早止损,彻彻底底放弃储位之念…… 房俊也举杯,沉声道:“储位之事,微臣无能为力,但只要尚在朝中一日,总会竭尽所能护佑殿下及子嗣周全,这不仅是微臣回报殿下的信任倚重,更是为了大唐国祚延续长久,不至于每一次皇位更迭都伴随着血雨腥风。” 言罢,举杯饮尽。 李承乾还算稳当,眼圈有些泛红,重重拍了房俊肩膀两下:“尽力而为即可,若当真不可为,孤亦难念二郎恩德,绝无怨尤。” 太子妃苏氏却已经离席拜倒,秀眸中泪水涟涟,哽噎道:“吾夫妇死不足惜,若二郎当真能够护得住世子,本宫生生世世为牛为马,报答二郎大恩大德!” 说着,居然以首顿地。 储位丢失,性命自然朝不保夕,古往今来从未有废太子得善终者,李承乾夫妇早已认命。可身为母亲,又有谁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随同自己共赴黄泉? 若房俊当真保得住世子,太子妃愿意付出一切,岂在乎磕几个头? 太子妃固然真情实意表达感激,但房俊哪里敢受?赶紧起身避开,疾声道:“太子妃勿要如此,岂非折煞微臣?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李承乾亦是唏嘘不已,这两日他与太子妃深谈多次,终于让其明白眼下之处境已经不可逆转,储位丢失已成定局,甚至究竟何时会迎来父皇赐下的白绫、鸩酒亦未可知,已经做好了阖家上下共赴黄泉之准备……然而此刻听闻房俊愿意护佑世子之性命,一瞬间便使得太子妃早先构筑的防线彻底崩溃。 他伸手将太子妃扶起,垂泪道:“二郎义薄云天,答允的事情便一定会去做,可你这般大礼,岂不是让他即便明知事不可为却仍得冒死去做?此非孤之本意也。” 他深信房俊之为人,既然答允下来,只要条件允可便一定回去做,可是太子妃这一拜,岂非将房俊道德绑架,明知不可为也得拼了命去做? 这绝非他的初衷。 苏氏被李承乾搀扶起来,一双秀眸泪水涟涟,望着李承乾的目光满是哀求:“殿下……” 她的确有些自私,但她明白,以房俊的能力若是天塌之时不管不顾去营救世子,还是有几分可能成事的,而且这也是世子唯一生还之希望。即便明知如此可能将房俊陷入死地,可身为人母,面对孩子唯一的希望,她想高尚也高尚不起来…… 房俊立于一旁,看着夫妻两个相拥抱在一起,李承乾不断在苏氏耳边呢喃劝说,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就不明白了,难不成李二那厮嗑药嗑多了嗑坏了脑子,所以非得易储不可? 第两千六十九章 门阀落魄 今时今日之大唐,早已皇权稳固、四海升平,未必需要一个杀伐决断、精力充沛的帝皇去延续开疆拓土的伟业,更需要一个守成之君去保护贞观以来的累累硕果,将这份盛世底蕴沉淀下去,浸透大唐每一分每一寸土地,而后生根发芽,缔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盛世。 这一点,灭亡了才刚几十年的大隋简直就是前车之鉴。 隋文帝乃是一代明君,单论治国之功绩,史上少有人及,艰苦朴素、勤政爱民、硬生生将南北朝之时的破败江山经营至米粟丰盈、钱货充沛,可以说已经打下了盛世之底蕴,结果隋炀帝上台之后横征暴敛、苛政待民,四面出击兵威赫赫,十几年的功夫将大隋打得支离破碎,终至亡国。 如果当年上台的不是雄才大略、杀伐决断的隋炀帝,而是一个性格温和、知人善任的守成之君,如今天下会是怎样? 历史没有如果,但有迹可循,排除错误答案就行了。 但李二陛下现在却明显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他太过野心勃勃,也太过乾纲独断,不满足于眼下取得之成就,毕竟他的理想是超越秦皇汉武,成为“千古一帝”,这并非他一己之力可以做到,所以他想要一个能够锐意进取的接班人,将他的功绩无限延展开去,如此来彰显他的伟大。 但他却忘记了,步子迈的太大会扯到蛋…… ***** 暴雨如注,将终南山的花树冲刷得郁郁葱葱,抬眼望去满目苍翠,生机勃勃,大云寺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关陇门阀兴旺了几百年,一直盘踞在这片土地上傲视群雄,近十几年来更是随着辅佐李二陛下登基而达到兴盛之巅峰,天下权柄尽操于手。然而却在距离兵变几乎接近成功的那一刻,被东宫逆转击溃,从权力的巅峰坠落深渊。 几百年的运道也戛然而止。 虽然李二陛下念及长孙无忌往昔功勋以及文德皇后的情面,准许操办长孙无忌的葬礼,但关陇上下哪里有什么心思操办?自是一切从简,长安城内关陇门阀往来密切的亲戚故旧前来吊唁,也只是来去匆匆,送上几刀烧纸、一份奠仪,便即离去。 如此敏感之局势下,没人愿意与关陇门阀产生瓜葛…… 白纸裁剪的灵幡被大雨浇得耷拉下来黏在竹竿上,灵堂内香烟缭绕,长孙家子弟跪坐两侧,尽皆无精打采、失魂落魄。长孙无忌不仅是长孙家的家主,更是长孙家的灵魂,他执掌长孙家的这年将这个家族待到关陇第一、甚至天下第一门阀的层次,但族中后辈却无人够能力继承他的衣钵,如今他自尽而亡,整个家族脊梁倒塌,乱成一团。 一侧的厢房内,宇文士及负手站在窗前一脸憔悴,泛着血丝的眼眸看着清清冷冷的灵堂,重重吐出一口气。 就算陛下念及旧情,不忍将长孙家阖族发配边疆,失去长孙无忌的长孙家也已经彻彻底底坠落凡尘,三代之内,断无复起之可能。 他与长孙无忌斗了许多年,一直想着超越长孙无忌攀上“关陇第一家”的地位,如今心愿达成,他却觉得空落落的,因为长孙无忌的死意味着关陇最为荣耀的时代已经过去,留下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局面,纵然成为领袖,又何足喜悦? 想必于当年长孙无忌将关陇门阀带到巅峰,如今他欲将关陇门阀从深渊之中解救出来,一样的难如登天…… 一旁,须发皆白的令狐德棻一手拈着茶杯,倚在椅背上望着房梁,思维有些放空。 实则心中悔恨难当。 当年被房俊与武媚娘连番羞辱,导致颜面尽失,他已经立志潜居府邸安心著书立说,再不理会朝中之事,结果却在长孙无忌半是威胁半是劝说之下重新出山,率领家族跟随长孙无忌起兵。 然后落到这般败落之结局…… 与关陇其余各家不同,令狐家从他开始算是成为真正的大儒,家中学风极盛,子孙当中也有几个天资不错的,只需沉淀几代人,令狐家便会完全脱离关陇门阀的传统,成为天下有数的书香门第,这才是家业传承千年不坠之正途! 如今却因他一时糊涂,成了反贼…… 一生之努力,尽付东流。 家族之生死存亡,全赖李二陛下一念之间…… 他后悔,他身边的独孤览则是肠子都快悔青了! 想当初,他可是最坚定表明不掺合兵变的那一个,阖家上下全部置身事外,甚至连把守的城门都不许关陇军队进城,就是为了彻彻底底隔断与关陇各家的瓜葛。 结果却在长孙无忌的威胁之下胆怯了,稀里糊涂的掺合进来。 现在想想,就算他强硬的将长孙无忌怼回去,誓死也肯掺合兵变又能如何?长孙无忌难不成还敢不顾内部团结将他独孤家灭门?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坚定,看不清局势,下意识的认为长孙无忌能够成事,唯恐兵变成功之后遭到长孙无忌的报复、打压,也令别家分润功勋,将独孤家彻底压制下去。 如今长孙无忌已死,兵变彻底失败,李二陛下也回来了,关陇应当何去何从,独孤家又当何去何从? ……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仆人推门而入,恭声道:“启禀郢国公,太子殿下前来吊唁赵国公,已经到了山门之外。” 屋内三人精神一振,令狐德棻豁然站起,急声问道:“可有太子仪仗?” 有没有仪仗,意义绝对不同,若有,则是太子代表朝廷前来吊唁,朝廷断然不会给一个谋逆之人吊唁,也就意味着李二陛下对于关陇兵变既往不咎;若无,则太子只不过是只身前来,只代表他自己,虽然也预示着李二陛下不会追究长孙无忌的谋逆之罪,但也不会就此揭过。 仆人自是不懂得这些:“唯有太子带着几十禁卫而来,并无仪仗。” 屋内便是一静,三人互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宇文士及振作精神,道:“无论如何,太子能够在此刻前来吊唁,总算是件好事,吾等不能奢求太多。” 谋逆既是死罪,仁慈一点的君主会诛杀首恶、阖族流徙边疆、子孙永世不得录用,略微心狠一点便是“夷三族”。如今李二陛下命太子前来,显然是将谋逆之罪归于长孙无忌一身,对其余“从贼”者不会过分追究,已经是宽厚仁慈、法外开恩。 令狐德棻颔首道:“走吧,叫上长孙家的子弟,一起出去迎接太子。” 三人各自撑伞,相继走出厢房,又将长孙家的子弟叫上,二十余人直奔山门外,将李承乾迎入寺内,来到灵堂吊唁。 李承乾面容和煦,非但未因关陇起兵欲置他于死地而有任何不豫之色,更不曾因为易储之事无可更改而所有颓丧,肃容施礼上香之后,又和颜悦色的抚慰了一众长孙家家眷,这才退出灵堂,被宇文士及邀请着前往厢房落座。 仆人奉上香茗,只有李承乾与宇文士及两人相对而坐,茶香氤氲,窗外风雨大作,两人居然一时相顾无言。 说什么呢? 原本打生打死、预置对方于死地,抢夺大唐中枢权力的双方,如今一方兵败如山倒,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家底即将毁于一旦,再不复往昔的辉煌繁盛,一方固然取胜却在乐极之时遭受重创,储位已然不可保留,下场未必比关陇门阀更好…… 没有赢家,两败俱伤。 宇文士及捏着茶杯,半晌才苦笑一声:“此前种种,关陇有愧于殿下,不敢说恕罪之类的话语,但好教殿下知道,吾等自知罪孽深重,在此,向殿下赔罪。” 言罢,放下茶杯,起身一揖及地。 李承乾忙站起双手搀扶,感慨道:“过去之事,孰是孰非已无意义,纵然没有关陇起兵,孤这个储君也注定要让位……只希望郢国公牢记前车之鉴,往后将天下苍生放于心头,勿使权力之欲腐蚀初衷,更不要为了一己之私动摇国本、荼毒百姓。” 事实上,他的确很看得开。 谁能对权力没有贪欲之心呢?此乃人之本性,他李承乾此时此刻明知回天乏术,心里又岂能完全放下,毫不在意那曾经唾手可得的至尊权力?关陇兵变,固然是错,但换了旁人,想必也定是与关陇一般无二。 站在他们这个层级,早已超越寻常的是非黑白。 没有谁当真纯洁如水,也没有谁一定漆黑如墨,黑白对错,交织斑杂,眼前唯有利益而已。 或是利在天下,或是一己之私,如此而已。 两人重新就座,宇文士及问道:“当下局势,殿下有何章程?” 李承乾淡然道:“父皇雄才伟略、乾纲独断,吾身为儿臣,自当谨遵圣旨、唯命是从。” 别说我已经躺平了,就算心有不甘,当真打算有什么动作,也不可能跟你说啊? 宇文士及当然明白,他也只是扯出话题而已,温言缓缓颔首,沉声道:“老臣敬服殿下之仁德,但若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东宫这边,关陇上下命不久矣。但请殿下放心,若是当真有一线曙光,关陇定不遗余力支持殿下。” 这不是对于之前关陇起兵导致东宫差一点覆亡的赔偿,而是关陇为了于危机重重之下求活的手段,但对于彼此来说都大有益处。 第两千七十章 请赐谥号 李承乾拈着茶杯,沉思不语。 重新接纳关陇门阀么?倒也不是不行,之前面对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入朝有可能垄断中枢权力、尾大不掉之时,他便拟定扶持关陇去予以对抗的策略,但那时他即将登基为帝,执掌皇权。 现在父皇回来了,且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谁敢撄其锋芒? 山东世家不敢,江南士族也不敢,关陇门阀就算敢,以他们残破的实力,又能够扭转乾坤么? 宇文士及慢悠悠呷着茶水,并不急于要求太子表态。 如今关陇战败,背负谋逆之罪名,长孙无忌更自尽而死,关陇门阀就算不被陛下清算,也注定丧失所有朝廷显要职位,实力坠入深渊,自此一蹶不振。 是老老实实的以罪臣之形象屈服于陛下威严之下,安安稳稳的培养子弟? 亦或是隐忍蛰伏之后寻到机会,甘冒奇险逆风翻盘? 他还下不定决心,所以今日只是试探太子一番。 同时心底也叹了口气,他素来不服长孙无忌,关陇之所以落入今时今日之境地亦是长孙无忌所牵累,但最起码“杀伐决断”这一项他便不如长孙无忌,顾虑太多,太过犹豫…… 良久,李承乾才放下茶杯,缓缓说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父皇之心意,为人子、为人臣者,又岂能抗拒?郢国公之言有些唐突了,孤只当做没听见,你也只当没说过,否则传扬出去,说不定会被人误解,引来麻烦。” 不知为何,宇文士及心里居然松了口气,颔首道:“是老臣糊涂了,殿下之言在理。”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敢问殿下,不知陛下对赵国公之谥号可有计较?” 周朝初年制《谥法》,对“谥号”之制度予以规范,周王室与春秋各国广泛实施,入秦之后,秦始皇认为谥号有“子议父、臣议君”之嫌疑,是为不敬,故而废黜,直至西汉之后又再度确立。 何谓“谥号”? 简而言之,便是以一两个字对一个人的一生功过做一个概括性的评价,算是盖棺定论。 “谥号”起初之时,只有“美谥”,并无“恶谥”,至西周共和之后,因周厉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等劣行而被谥为“厉”,方有“恶谥”之存在。 《谥法》之中选定了一些具有固定涵义的字,以供确定谥号之时选择。 譬如“文”则为“美谥”,何谓“文”?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 譬如“哀”,何谓“哀”?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 所谓“雁过留影、人过留名”,华夏文化对于身后之命无比重视,即便大奸大恶之徒也希望能够在死后得到一个正面的评价,所以许多人即便内心残暴,表面却要正义道德,极尽所能对自己的心性予以约束,不愿留下千古骂名。 当然,人性这个东西有些时候是控制不住的,有些时候也是事与愿违的,原本想着功盖千秋、盛世煌煌,结果却落得一个社稷倾颓、千古骂名,譬如隋炀帝…… 谥号施行之后,逐渐发展出一些“为尊者讳”的意思,比如皇帝谥号之制定,一般是由礼官拟定、新君宣布,然而若皇帝是个昏君,总不能让他的臣子与儿子如何制定一个“恶谥”吧?毕竟有违孝道。 于是一些比较隐晦的字便派上用场,譬如“灵”字,几乎是昏君专属。这个字看上去很不错吧?实则历史之上但凡被谥以“灵”字的君王,个顶个都是昏聩之辈,脑子里缺根弦的糊涂蛋…… 所以一般来说,对于皇帝的“恶谥”大抵都是末代皇帝,因为“谥号”是新王朝的君主给取的,可不管什么臣子之道,完全没顾虑。 …… 宇文士及有些担心,他想要给长孙无忌上一个“美谥”,但知道李二陛下不会允准,更大可能李二陛下会给一个“恶谥”,那不仅是将长孙无忌一生功绩全部抹煞,更会使得长孙家乃至于整个关陇门阀成为口诛笔伐的逆贼,千秋之后,遗臭万年。 李承乾道:“这事孤也有留意,但父皇乃至于三高官官、各位宰辅都不曾对此表达意见,想来父皇也不忍以‘恶谥’加诸于赵国公之身。” “谥号”之本意是对一个人的一声功过予以概括,但长孙无忌功勋赫赫的同时又犯下谋逆之举,这个“谥号”如何审定?况且,李二陛下毕竟是个念旧之人,又有文德皇后的颜面在,不忍以一个“恶谥”否定长孙无忌的一生,将其彻底踩入污泥之中,永世遭受唾骂。 宇文士及长长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陛下仁厚,没有谥号便没有吧,总比赐下一个‘恶谥’好得多。” 一旦陛下赐予长孙无忌“恶谥”,就意味着兵变之事还没完,虽然种种原因不追究长孙无忌的罪名,但这笔账会记在长孙家以及整个关陇门阀身上,慢慢算。 而陛下不予置评,则是这件事到此为止…… 李承乾又与宇文士及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起身告辞:“孤不便在此久留,赵国公的丧事,还望郢国公多多担待。” 宇文士及颔首道:“此乃老臣分内之事,请殿下放心。” 起身出了厢房,与一众关陇勋贵以及长孙家子弟将太子礼送出大云寺山门之外。 望着太子车驾缓缓在大雨之中离开,令狐德棻悄声问道:“太子如何答复?” 宇文士及道:“这种事谁会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不过是有这么一个说法放在这里,大家都记在心上而已。只有等到局势当真发展至某一个阶段,双方的述求与利益一致,才会再度提及。” 令狐德棻便叹了口气。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踏足官场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这帮人不仅脑子转得快,而且各个脸厚心黑,跟他们打交道自己唯有吃亏的份儿,否则当初也不会被长孙无忌挑唆着去跟房俊硬杠而落得颜面无存。 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做学问,著书立说教授子弟,有机会参预修书收割一波威望…… 结果落到今日兵败如山倒,连带着令狐家的子弟今后入仕都将大受影响。 ***** 太子自大云寺离开不久,消息便送到李二陛下案头。 李二陛下从来不是一个掌控欲爆棚的皇帝,也愿意给予大臣足够的信任,但如果他真的想要掌控大臣的一切,亦是轻而易举…… 看到李君羡将密函放在桌案上,李二陛下并未打开去看,而是问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李君羡摇头道:“当时太子殿下与郢国公屏退左右,故而谈及何事无从知晓,但时间将近一个时辰。” 李二陛下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脑中思忖稍倾,指了指那份密函:“拿去烧掉吧,此事莫要外传。” “喏。” 李君羡将密函取回放入怀中,见到李二陛下已经闭目凝思,再无吩咐,遂躬身退出。 须臾,王德入内:“启禀陛下,宋国公求见。” 李二陛下睁开眼睛,想了想,道:“宣。” “喏。” 王德退出,萧瑀大步入内,见礼之后,李二陛下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来到窗边,向萧瑀招招手:“过来坐,喝杯茶。” “多谢陛下。” 两人在窗前地席上跪坐,内侍奉上香茗。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问道:“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萧瑀开门见山道:“赵国公去世,老臣前来请陛下赐予谥号,盖棺定论。” 李二陛下眼角微微眯起,深深看了萧瑀一眼,一时间并未言语。 按照《谥法》,地位崇高的大臣去世之后由礼部拟定谥号,报请皇帝裁定之后昭告天下。但如果皇帝威望高,对朝局的掌控力度大,这个谥号则完全取决于皇帝的态度。 譬如当年魏徵去世,礼部斟酌其功绩拟定“文贞”,上报李二陛下,虽然李二陛下心中不愿以此等美谥相赐,但考虑再三,还是允准。如果当时李二陛下将此谥号驳回,礼部是万万不敢说出什么“此乃违逆祖制”之类违逆之言的。 长孙无忌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谥号,这是当下朝臣们心中都在琢磨的一件事,但李二陛下似乎将此事忘记了,明显既不愿给予长孙无忌一个美谥,也不愿给予一个恶谥来恶心人,所以君臣皆默契的不提此事,现在却被萧瑀当面提及,使得李二陛下避无可避。 稍倾,李二陛下才问道:“宋国公可有谥号拟定?” 萧瑀缓缓道:“或曰‘幽’,或曰‘商’。” 壅遏不通曰幽,一意孤行、刚愎自负;昭功宁民曰商,明有功者。 两个谥号,一则美,一则恶。 李二陛下便眯着眼睛看着萧瑀,朕故意不提长孙无忌谥号之事,你却偏偏要提;提就提吧,还要一下子弄出来两个,让朕二选一。 是想要给朕出难题,还是借此试探朕对关陇门阀的心意? 第两千七十一章 挑拨离间 萧瑀给李二陛下出得看似一道选择题,实则是个陷井,无论李二陛下怎么选都会有所损失。只不过李二陛下看似粗犷豪迈不精于计较,但玩弄政治手段却是古今帝王当中的佼佼者,岂能让萧瑀如愿? 更何况他是皇帝,任何时候都有主动权在手,可以不讲规矩剑走偏锋…… 李二陛下呷了口茶水,没有理会谥号之事,而是话锋一转,道:“江夏郡王乃宗室子弟,执掌吏部衙门已经引起朝中不少官员不满,故而朕欲以其统领右屯卫之余,协助卫国公署理东宫六率。至于吏部尚书之职位,朕属意张行成来担任,你意下如何?” 萧瑀被李二陛下这虚晃一枪弄得有些错愕,忙道:“吏部来六部之首,权柄太重,不能轻授,还望陛下三思。最好召集群臣商议,若无更为合适之人选,再任命不迟。” 当下,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联合一处,在关陇退出朝堂空出极多要害部门之际大举入朝,这是李二陛下也不能阻止之大势,除非他愿意重新启用关陇勋贵,甚至不惜彻底激怒两地门阀,导致政权动荡、烽烟四起。 但两地门阀之间自然也会存在竞争,朝廷职位只有那么多,权柄则轻重不一,谁都想占据上风。 似吏部尚书这等“天官”职位若落入山东世家手中,自可从容安排山东子弟进入各处要害部门,权柄大盛,此消彼长之下,江南士族太过被动。 显然,李二陛下这是在发出警告:给朕老实点,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此事并非不可能发生,李二陛下既然已经虢夺房俊之兵权,迟早还会对东宫六率下手,让李道宗统领右屯卫之余监视、限制李靖,亦是应有之意。 当然,吏部尚书职位到底给谁,尚可商榷…… 萧瑀没了脾气,倒也李二陛下这一招手段如何高明,只不过皇权在握威凌天下,除非造反,如何抵抗? 略作沉吟,道:“陛下乾纲独断,易储之事势在必行,老臣与朝中清流、江南子弟皆全力支持。” 心里虽然服气,但面对李二陛下这等雄主,一味服软是不行的,应当适时展示强硬,使其有所顾忌,才不会行事之时肆无忌惮。 易储可以,但江南士族的利益必须保障,否则整个江南都会有意见。 李二陛下看着萧瑀,眼神犀利,直将后者看得心头发毛,这才忽而一笑:“江南士族自入唐以来,在你引领之下恭顺忠服,此前东征更是出钱出人出力,朕心中都记得清楚,定不负诸君拥护之心。江南文华之地、四季锦绣,乃帝国之腹心,还望宋国公多多费心,帮朕看护好了。” 一个好皇帝,要懂得在优势之下适当妥协,一味强硬会导致众叛亲离,乃自取灭亡之道,刚则易折的道理,千古不易,正所谓“得道多助”也。 何谓“道”? 于朝堂之上,“道”便是利益,君王的利益、大臣的利益、百姓的利益……如何在各种利益当中权衡利弊、左右兼顾,这是衡量一位皇帝是否合格的最主要标准。 天下,从来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 大雨如注,天色昏暗。 张行成走入卢国公府的书房脱下蓑衣和鞋子,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来到程咬金面前,两人相互施礼,而后一同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 雕漆的矮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一壶美酒。 程咬金执壶斟酒,口中道:“城外情形如何?” 张行成双手执杯,敬了程咬金一杯,一口饮尽,方才酒杯才说道:“还算可以,英国公只是回府走了一趟便出城坐镇灞水之东,东征大军当中一些自地方抽调的部队已经开始分发辎重、钱粮,遣返原处,部队一天天减少。唯有右屯卫的那个‘救援队’极为活跃,满关中的四处游荡救助受灾百姓,给房俊搏了一个‘万家生佛’的绰号,关中百姓感恩戴德。” 救援队名义上披着“皇家”的名字,但谁都知道这是房俊一贯的操作,以“ 皇家”名义拉起虎皮扯大旗,占据名分大义,而后做事自然事半功倍。 此举也的确令张行成敬佩,整个长安为了储位之争乱成一团,连朝廷中枢都瘫痪了数月之久,房俊却依旧派出兵卒、不惜钱粮对受灾百姓予以救援,活人无数。 当下被誉为“众正盈朝”,朝堂上下皆是清廉干练之吏,可又有几人能够房俊这样的心胸、抱负? 足以令朝堂诸君汗颜无地。 程咬金也饮了口酒,颔首赞许道:“房二这厮固然是个棒槌,但却纯粹得多,是个愿意做实事的,远胜那些满口道德的尸位素餐之辈。” 就好似自己子侄做下好事一般欣然开怀。 张行成自然知道程咬金与房俊关系极佳,素来以子侄辈相待,笑道:“此等救援模式,再有之前那个‘应急救灾衙门’,当可成为朝堂永制,卢国公不妨上书陛下,或可收获嘉许。” 朝堂之上勾心斗角乃是常态,历朝历代尽皆如此,但身在仕途,说到底还是得靠着政绩说话,这不就是明摆着的政绩?人家都已经干出来了,你只需抬抬手附和一下,便可分润一些政绩到手。 所以官场之上最高明的方式便是自己一个人钻营奉承,而对手底下那些干事的人大度一些,反正他们干出来的政绩都得算在你这个上司的头上…… 程咬金执壶斟酒,没有继续这个话茬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道:“德立贤弟致仕许久,也是时候重新回归朝堂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恰逢朝中变局,定会有一番作为。” 张行成苦笑:“小弟才疏学浅,这才不得不致仕归乡,苦读诗书。况且这朝中固然变动极大,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有合适的职位轮到小弟头上?” 程咬金喝口酒,夹了一口清蒸鲫鱼,看似漫不经心道:“吏部尚书这个职位如何?” 张行成先是一愣,旋即摇头道:“卢国公莫要说笑,江夏郡王深受陛下器重信赖,吏部尚书如何能委任旁人?况且轮也轮不到小弟头上。” 他虽然肩负山东世家向外联络之责,看似地位重要,也算是山东子弟当中杰出之士,但一则辈分太小,在论资排辈严重的山东世家内部不受重视,再则中山张氏于山东世家当中属于小家小户,出力的时候上前,论功行赏的时候往往靠后。 哪里轮得到吏部尚书这样显赫的职位? 程咬金却摇摇头,将口中鱼刺吐出,道:“正因为陛下信重江夏郡王,吏部尚书这个职位才更加不会让江夏郡王久坐,因为相比于吏部,东宫六率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更何况,陛下权谋之术登峰造极,又岂能不知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他一定会抛出一个份量足够的职位出来,让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争抢,伤了和气是一方面,若能引发两地门阀的裂痕,岂不正中下怀。” 跟随李二陛下这么多年,他自是了解李二陛下的厉害之处,但也正因如此,所以对于李二陛下的行事风格颇为熟知。 “二桃杀三士”有些夸张,但丢出来一块骨头两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去争抢,则是轻而易举。 张行成想了想,强抑着心中憧憬,摇头叹气道:“固然如此,小弟也不敢奢望。” 程咬金便给他出主意:“自然不能倚仗山东那些个老东西,黄土都埋到脖颈子了,早就糊涂透了。不妨去拜会一下房俊……别看现在房俊被虢夺兵权,但论及对朝中的影响力,却并未有太多削弱,最起码只要他给你要这个吏部尚书的职位,萧瑀、岑文本是不敢答允的,不然将他惹火了,干脆率领东宫属官支持关陇门阀,大家都得头疼。” 易储已成定局,那么东宫属官将来何去何从,自然成为朝中瞩目之事。以房俊在东宫派系之内的威望,他想站在哪一边,那些东宫属官便会毫不犹豫的附于骥尾,奉他为领袖。 而各方派系之间勾心斗角、撕扯不断,正合帝王平衡之术,这是李二陛下愿意见到的,所以现在各派都在极力拉拢房俊。 这个时候房俊想要一个吏部尚书的职位,那些人纵然千般不舍,又岂敢拒绝? 张行成犹豫了。 那可是吏部尚书啊,远比他之前担任的官职更为显赫、实权更重,谁能对此无动于衷? 他迟疑一下,道:“可如此以来,岂非彻底与山东世家起了龌蹉?” 程咬金奇道:“你俯首帖耳倒是不会起什么龌蹉,可你能得到什么?只要你坐稳吏部尚书之位,那些老东西拉拢你还来不及,怎会与你翻脸?他们满口道德文章,实则最是不要脸皮,这么些年老子算是看透了。” 看着张行成犹豫一番一咬牙下定决心,他也松了口气。 陛下这番挑破离间的计策虽然精妙,但实施起来却太过容易得罪人,自己背弃山东世家听从陛下旨意,还是得苟起来才行,万一被人发现,必定千夫所指…… 第两千七十二章 犯言直谏 大雨如注,关中各地普降暴雨,各条河流水量暴涨,许多地方已经漫过堤坝灌入良田。马周干脆将京兆府衙门搬到城外原铸造局旧址附近,方便官吏往来汇禀、请示,大大小小官员们尽皆在岗,除去染病或者家中确有要事,一律不得告假。 整个衙门在马周统领之下连轴转,不停组织民夫、调拨物资,与灾情争分夺秒。 “皇家救援队”的身影也活跃在每一处灾民汇集之处,食品、药物、营帐等等物资被捐献出来,以供灾民暂时安置。 然而朝堂之上衮衮诸君,却在为了易储以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入朝之事争执不休,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都盯着关陇门阀空出来的那些个实权要害之职位垂涎三尺。 何谓“盛世”? 不过是天灾少一些而已,让百姓能够于仓廪中储备一些粮食。 王朝浮沉更迭,本质上并无差别…… …… 武德殿内,一场关于救灾的会议告一段落,李二陛下挥手让内侍奉上茶水,又添置几份糕点,显然不打算放大臣们离去,尚有要事需要处置。 果然,诸臣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喝了两口茶水之后,李二陛下开门见山、毫无遮掩:“朕欲让江夏郡王兼领东宫六率副将之职,诸位可有异议?” 大臣们先向太子殿下看去,然后再看向李道宗。虽然知道欲废黜太子则必须剪除东宫羽翼,房俊右屯卫大将军已经被虢夺,陛下迟早还会向东宫六率下手,却料不到陛下居然这般没有耐心,且以这种毫无转圜之姿态向东宫开刀。 尤其是李道宗在此前关陇叛乱之时始终站在太子一边,此刻却成为陛下挥向太子的刀子,很是令人意外…… 李道宗眼观鼻、鼻观心,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 众人便知道,这一定是已经私下里被李二陛下驯服,毕竟如此一来不仅得罪东宫,吏部尚书的职位也不保…… 果不其然,刘洎随即便问道:“江夏郡王固然能力卓著,但既要掌管右屯卫,又要协助卫国公管理东宫六率,恐怕吏部事务难以兼顾,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李二陛下道:“江夏郡王乃宗室子弟,本就不应掌管吏部,风评不佳,质疑者众,应当卸去这一职务。” 大臣们眼睛瞬间亮起来,这可是吏部尚书啊,“天官”之位! 刘洎又问出大家的心声:“陛下以为何人可担当吏部尚书之职位?” 众人目光灼灼盯着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固然心中已有人选,但先是强横的将李道宗塞进东宫六率掺沙子,又将李道宗的吏部尚书剥夺,这个时候若是一锤定音将自己属意之人顶上去,吃相未免太过难看,便故作大度道:“诸位有什么人选,当可提出来,只要却是合适,不妨任用。” 话音刚落,最近几次朝会一直打酱油闷声不吭的房俊忽然开口:“臣推荐原尚书左丞张行成,此人雍容有礼、体局方正,可为吏部尚书。” 李二陛下先是略感诧异的看了房俊一眼,继而瞅了瞅低头不语的太子,心头疑惑,张行成乃是山东子弟,东宫难道不打算躺平了,而是企图联络山东世家奋力一击? 心头疑惑刚刚升起,便听得耳畔有人道:“老臣附议。” 李二陛下看去,乃是萧瑀。 接着,岑文本也道:“老臣附议。” 李二陛下蹙眉。 再接着,一直被他训斥“尸位素餐”的李勣居然也开口:“张行成勤勉任事、稳重敦厚,担任吏部尚书再合适不过。” 殿内原本摩拳擦掌、心头火热的一众大臣纷纷缄口,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迅速冷静下来。 萧瑀、岑文本、李勣这几位支持张行成并无不妥,事实上许多与张行成熟知的官员们也觉得张行成比较合适,且有着山东子弟的身份,进入朝堂乃是理所应当,但在房俊率先开口之后予以附议,这意义可就大不相同,好似这几位支持的不是张行成,而是房俊。 亦或是……东宫? 这可了不得,适逢易储的紧要时候,陛下接连出手,谁敢在这个时候涉足其内,与东宫攀扯上关系? 谷  武德殿内一片沉寂,一众大臣心念电转,却无一人说话。 李二陛下耷拉下眼皮,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两下,心头也自狐疑:是山东世家暗地里串联一番,使得这些大臣推举张行成,还是东宫欲以张行成为突破口,试图将山东世家彻底拉拢过去? 而且身为江南士族领袖的萧瑀毫不犹豫的赞同这个人选,其中愈发意味难明。 这与他原本打算以张行成来离间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企图完全背离,因为眼下这两大门阀派系居然已经就此事达成共识…… 他瞥了一眼人群里当混子的程咬金,该不会是这厮走漏了风声? 不过事已至此,他固然再是乾纲独断,也不能同时驳斥李勣、萧瑀、岑文本、房俊这几人的意见,况且张行成的能力确实能够胜任吏部尚书的职务。 遂颔首道:“既然诸位爱卿皆保举张行成,那便这么定了吧,中书省制定诏书,由朕审阅,一并将江夏郡王之任命下发……” 话音未落,房俊忽然道:“陛下以江夏郡王辅助卫国公,是否要收回东宫六率的指挥权?” 大臣们差点将脑袋埋进裤裆里,殿上愈发落针可闻,唯有窗外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在众人心头泛起惊涛骇浪。 为何任命李道宗为东宫六率副将,这不是明摆着呢吗?一切手段都是为了易储!这一点就算是傻子也看得明白,如同先前虢夺了房俊的兵权以及兵部尚书职位一样。 之前房俊俯首帖耳,对于右屯卫大将军的免职一声不吭,太子也毫无表示,任谁都以为东宫上下已经躺平了任凭李二陛下摆布,到了易储那一天也不会有所反抗。 孰料当陛下欲动东宫六率,房俊却忽然跳了出来…… 这是要正式吹响反抗的号角,直面李二陛下的权威吗? 李二陛下被房俊打断话头,眼睛微微眯起,心头甚为恼怒,而且房俊这话不好予以回应,若说“是”,毕竟此前东宫六率的指挥权是他亲口交给太子,此刻剥夺,未免出尔反尔、反覆无常,虽然易储这件事本身便是不讲道理,可谁愿意公然承认自己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 可若说“不是”,则更没法说通,不然人家东宫六率好好的,何必增派一个副将? 所以李二陛下不答,反问道:“越国公有何高见?” 这就是上位者的优势,可以从容避开不利之局面,选择避重就轻、迂回策略,而房俊这么干就不行。 故而房俊也不绕弯子,直言犯谏:“当初陛下将东宫六率全权交由太子指挥,并且允许太子进行整编,此事天下皆知。若当下陛下将指挥权收回,则无异于出尔反尔,恐让天下人有所诋毁。为陛下声威计,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对李二陛下更多的是敬,而不是怕,帝王虽然手掌天下生杀大权,但也不可能因为一个臣子犯言直谏便狠下杀手。 当然,也因为这是李二陛下,若换了一个昏庸暴戾既不在乎声望更不在乎朝堂规则的昏君,他才不敢出言…… 李二陛下胸腹之中的怒气不断凝聚,似有风雷激荡,面色已经非常难看,盯着房俊,缓缓道:“按你的意思,若今日朕敕封某一位大臣,他日这位大臣违法乱纪之时朕也不能夺其封爵、降其职务,否则便是出尔反尔?” 这话已经是耍流氓了,偷换概念,显然他心中怒极。 房俊摇头,正色道:“太子殿下并未犯错,甚至正相反,刚刚平息的那一场兵变当中,太子殿下以及整个东宫六率表现优异,陛下非但不对有功将士予以封赏,反而欲夺回太子殿下指挥权,有失公允。” 李二陛下额头青筋绷起,怒极而笑:“你说朕有失公允?也罢,那朕便从谏如流。” 他看向装死的张士贵:“你是兵部尚书,便在此地核准东宫六率将士之功过,有功则赏、有过则罚。” 大臣们面面相觑,这等事务乃是兵部职权,都是在兵部之内予以核准,哪有拿到朝堂之上来的?不过皇帝总揽天下,既然对此事表示关注,却也不能说不行…… 张士贵只得硬着头皮,道:“微臣刚刚接手兵部,已经对此予以核准,此战东宫六率上下功勋者颇多,其中尤其以李思文、屈突诠、程处弼、秦怀道等人功勋卓著……” 他刚刚上任兵部尚书,打算核准功勋之后对东宫六率以及右屯卫的有功将士尽皆上报,争取最好的封赏。虽然他兵部打算真正在兵部培植势力,但以此可以消弭兵部上下对他的抵触之心,还能缓和与房俊、东宫的关系。 然而此刻却好像被李二陛下抬出来与房俊对垒,所以才早有安排…… 第两千七十三章 所为何来 张士贵觉得有点憋屈,却又不得不如此,他又怎敢不按李二陛下的意思去办呢? 李二陛下满意颔首,道:“六率将士功勋卓著、精忠报国,一应赏赐、抚恤尽皆加倍,叙功者皆官升三级。” 张世贵无语,头都大了一圈儿。 程处弼等人如今的官职乃是副将,晋升三级之后便是正四品上,可以担任太子左右卫率,而李靖现在的官职也不过是太子左卫率,亦即是说即将与李靖平级…… 难不成弄出来一群人各个都是东宫六率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东宫六率也没有这么多的职位。 若外放地方,堪比一州刺史…… 哦对了,相应的李靖也得官升三级,升级之后……大唐没有这个级别的官职,估计也只能让陛下将“大行台尚书令”给李靖当当…… 幸好他对兵部眼下的事务有所了解,左思右想之后,方沉吟着道:“李思文可调任武器监监正,程处弼出任瀚海都护府副都护,屈突诠转任并州折冲府都尉……” 东宫六率之内无处安置,便只能外放地方担任武官。 然而此举看似对东宫六率将士予以升赏,实则等同将东宫六率拆散,一大批忠于太子的军官外调,使得太子对东宫六率的掌控极大削弱。 但张士贵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这个兵部尚书连椅子尚未坐热乎,本就是李二陛下的傀儡,岂敢不按照李二陛下的意思办事? 此前违逆圣意放开玄武门已经令陛下深恨,此番若是再激怒陛下,怕不是能拎着刀子剁了自己…… ……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太子可有意见?” 李承乾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羞辱感,却也只能极力压制着心潮起伏,低眉顺眼:“儿臣并无意见,一切由父皇做主。” 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纵是泥胎陶塑尚有三分火气,何况他堂堂一国之储君?如今被父皇狠狠打落泥尘之中,颜面尽失、威望尽断,心中自有不忿之气。但他也知道即便自己奋起反抗,最终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父皇春秋鼎盛、威望绝伦,对于朝廷之掌控有若磐石,自己只能是鸡蛋碰石头。 还会害得那些忠于自己的东宫部属遭受牵累,于心何忍? 在这一刻,李承乾甚至希望父皇赶紧宣布废黜之诏书,将一切尘埃落定,便毋须这般遭受屈辱…… 李二陛下又看向房俊:“越国公以为如何?” 房俊颔首:“陛下英明神武、赏罚分明,当为万世楷模。” 李二陛下蹙眉捋着胡须,有些狐疑的看着房俊,先前胆大包天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质疑朕的决定,这会儿居然这么快就服软? 有古怪啊…… 不过当下非是仔细思索之时,剪除东宫羽翼乃头等大事,既然太子与房俊已经相继服软,此事便算是定下来,不能允许再横生枝节。 他当即宣布:“既然诸位再无异议,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吧。除此之外,当下最重要之事乃是治水、救灾,以京兆府为主,制定详细策略确保关中无虞,无论需要哪个衙门予以配合都必须竭尽全力,谁敢偷奸耍滑延误救灾,朕决不轻饶!” 一众大臣连忙领命:“臣等遵旨!” 李二陛下打个哈欠,与臣子勾心斗角实在是费心费力,使得他精神有些不济,挥手道:“退朝吧。” “臣等告退。” 文武大臣起身,施礼之后正欲退出,便见到李二陛下已经迫不及待的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后殿…… 大臣们面面相觑,陛下如此做派,是懒得多看咱们一眼,还是后殿藏着什么绝色美人迫不及待的去宠幸? 君臣之间虽然上下有别,但起码也要有一个相互尊重的样子,如此有些失礼啊! 各人心中狐疑,纷纷离去。 太子与房俊没有前往承天门出宫,而是自武德殿后院的一条绿藤缠绕、遮荫清凉的小路走了一段,越过一道重兵把守的门阙,进入东宫…… 此时雨势渐衰,雨丝细细密密,东宫之内各处亭台楼阁损毁严重,建材木料一堆堆由油布遮盖,一眼望去毫无半分以往华美之相,破败凌乱。 两人各自撑着雨伞走在石板路上,两侧花树亦有残破,太子触目生情,喟然一叹,轻声道:“或许用不了多久,此处便会被圈起来成为一座奢华的牢狱,而孤将此生不得踏足其外,唯有头顶这一方天空,可与君等同见。” 声音极轻,神情落寞。 房俊理解他的心情,任谁从眼瞅着只差一步登基御极之时骤然跌落尘埃,只怕都难以平常心对待,李承乾能够谨守本心没有彻底崩溃已经极其不易,原本历史上此君知道自己储位不保甚至有可能一命呜呼,干脆预谋叛乱,意欲谋朝篡位。 与其说他破罐子破摔行险一搏,不如说是心态彻底崩溃,横竖都是一死,选择一种更为爆裂的方式去向李二陛下表达愤怒…… 即便同情,房俊也只能旁观。 李二陛下欲易储,第一件事便是给太子扣上一个罪名,然后才能名正言顺的废黜储位。而被扣上罪名的太子势必会被圈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去如此。 作为曾经的太子,自然有无数人在以往向他效忠,固然被废,却依旧是皇子当中最为接近皇位的那一个,无论皇帝亦或是新任储君,都很难任凭太子优哉游哉的在府邸之中混日子。 毕竟曾经大义名分在身,想要谋夺皇位的动机十足,实力也足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要么皇帝赐予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要么新皇登基之后莫名其妙的暴卒……下场几乎注定。 两人沉默着在雨中慢悠悠走向丽正殿,站在大殿门前的石阶之下,李承乾抬起头,看着殿脊之上飞檐斗拱、五蝠瑞兽,缓缓道:“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父皇便与母后自秦王府搬到此间居住,孤亦在此中,遥想母后音容笑貌,恍若就在昨日历历在目,浑然不觉十余载光阴转瞬即逝……二郎,你说人这一辈子立于天地之间,到底有何意义?” 房俊驻足大殿之前,抬头望着雨雾迷茫的殿脊,也有片刻失神……不是因为李承乾提出的问题太过突兀,而是他也不知道答案。 即便是科技大爆发的二十一世纪,人类依旧没有答案。 我从哪儿来? 要到那儿去? 人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吗? 宇宙的存在就只是为了存在吗? 天地的运行规则当真就只是巧合吗? 放眼宇宙之内,人类如此渺小卑微,那么人类所推崇的仁义道德到底有什么意义? 人世间所奉行的忠孝仁义,当真比野兽的弱肉强食更为高尚吗? …… 由东宫出来,房俊坐在马车里,车轮碾压长街上浸透雨水的青石板,挑起窗帘看着街道两边的景致,依旧心头迷茫。 他被李承乾直击灵魂的问题给问得自闭了…… 最重要的是,历史长河奔流浩荡,每一朵水花都充满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他房俊区区一人,就算做到极致又能做多少?他心心念念的消弭盛唐之祸根,奢望这个华夏文明史上最为璀璨的时代能够更长一些、更稳一些,即便他日依旧无法逃脱王朝崩塌的宿命,依旧可以少一些阵痛,给华夏文明留下更多的传承……可就算是做到了,相比于浩瀚宇宙、悠悠历史,又算得了什么? 自己竭尽全力的所作所为,乃至于自己的存在,忽然之间似乎全部丧失了意义。 若自己的存在不过是“庄周梦蝶”,那么是否一切都是梦幻,全无实质? 这一切又多为何来? …… 马车沿着长街向东行驶,路过崇仁坊之时,驾车的卫鹰回头凑近车厢,问道:“二郎,是否回府看看?” 房俊回过神,道:“那就回去看看。” 自关陇兵败、东宫大胜,房俊已经派遣不少工匠修葺损毁严重的梁国公府,如今虽然时日不多,但想必主要的房舍厅堂已经修葺得差不多,正好回去看看,对工匠们敦促一番加快进度,以便能够做早日搬回府中。 毕竟如今已经被撤了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再继续逗留于右屯卫营地之内有些不妥,搞不好便会有人为此上疏弹劾…… 马车在路上拐弯直奔崇仁坊,数十亲兵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引得周边行人纷纷侧目,见到马车上房家的家徽标记,自是忍不住议论纷纷。 “话说房二也够倒霉的,本以为帮着太子击溃叛军,将来必将登阁拜相、权倾朝野,孰料陛下毫发无伤的回来了,且铁了心的易储……如今连兵权都没了,这可是近些年功勋最为显赫的名将了,没天理啊。” “难道不应该太子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本以为马上登基为帝了,陛下却回来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陛下也是糊涂,太子做得好好的,何必非得废了呢?可惜了呀,似太子这般仁厚慈爱之君,千古少有呐。” “慎言!” 无论如何,背地里褒贬君王都是大罪,行人们紧张的四下看看,见到四周没有可疑人等,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散去。 第两千七十四章 魏王问计 崇仁坊的坊卒远远见到房家的车驾到来,不敢怠慢赶紧将坊门大开,然后守在门旁,点头哈腰的予以迎接。 虽然最近易储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也都知道作为东宫班底的房俊被虢夺了兵权,但身在长安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兵卒也对朝堂之上的道理了解几分,明白就算没了兵权,房二依旧还是房二,绝对不是他们这些小兵小卒可以捧红踩黑…… 马车在亲兵簇拥之下驶入崇仁坊,直抵梁国公府门前,这时候才有府内的仆人听到消息,赶紧出来迎接。 房俊下车,见到几步小跑到身边撑伞的管事卢成,抬头看了看刚刚刷了油漆防止被雨水淋湿故而用油布遮挡的大门,迈步走上台阶,问道:“骊山庄子里如何?” 卢成亦步亦趋,不顾自己被雨水打湿了衣裳,恭谨答道:“一切如常,东征大军回归之时,老奴将人都撤回庄子里,分发兵刃,编组巡逻,以防兵卒哄抢打砸。不过英国公早有命令,不准兵卒滋扰地方,再说谁瞎了眼敢到咱们庄子闹事?所以虚惊一场,并无损失。” 房俊颔首,抬脚进了大门。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别以为朝廷的军队就会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这个年代的军队纪律极度涣散,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屡见不鲜,而且人有从众之心,只要有一个兵卒胆大包天恣意哄抢,便会有无数兵卒蜂拥而上。 法不责众嘛…… 大军回归之时房俊正率军与关陇叛军死战,自是顾不得骊山农庄那边,后来派人询问说是无事,不过一直未曾完全放心。毕竟来到这个时代,一个骊山农庄、一个铸造局,才算是他带给这个帝国远超时代的变革。 前者代表一种提升生产力的模式,后者则是自然科学的普及。 此前梁国公府遭遇叛军劫掠,被几位娘子挡住,尤其是金胜曼巾帼不让须眉威慑群贼,将叛军彻底击退。但当房家人彻底退出长安前往右屯卫大营,城内接连激战,府邸不可避免的数次被乱军攻入,虽然房舍等还算完好,但府内大部分设置俱有损毁。 如今房俊已经交卸了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自然不好继续逗留右屯卫营地之内,返回府中乃是迟早之事,所以派人先行修葺。 房家予人的印象便是钱多、工匠多……府邸之内,各式各样的高端建筑材料到处堆放,上百名工匠修修补补,紧张快捷的进行着修葺工作,若非大雨延误,大抵这个时候已经修葺完毕。 房俊在卢成的带领下四处巡视一番,又亲切慰问了工匠,命人保证餐食质量的同时又赏了不少钱财,使得一众工匠欢欣雀跃、感恩戴德。 放眼大唐,再也没谁能够比房俊更为尊重工匠…… 在花厅内坐了坐,仆人奉上香茗,刚喝了一口,便见到亲兵匆忙入内,带着一个内侍,他内侍上前施礼,道:“奴婢魏王府管事,奉吾家殿下之命,前来邀请越国公过府一叙。” 魏王李泰? 房俊略作沉吟,遂起身道:“行吧,头前带路。” “喏!” …… 马车横穿半个长安城,抵达城南芙蓉园,进入李泰居处,两人相对见礼,分别落座。 侍女奉上茶水,李泰挥手将其斥退,堂内只留下两人,这才道:“二郎,喝茶。” 房俊浅浅呷了一口便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道:“不知殿下相召,有何吩咐?” 李泰揉了揉脸,上身往茶几上靠了靠,微微俯身开着房俊,神情满是惶急:“二郎救我!” 房俊:“……” 你这是玩的哪一出? 见到他一脸疑惑,李泰也顾不得许多,直言道:“父皇这两日每每将我叫去武德殿,询问各种治国之方略,很可能有意扶立我为储位……可我不想干啊!” 房俊表示怀疑。 普天之下,谁能对九五至尊之位视若无睹?但凡有一丝一毫之可能,亦要拼却一切、竭尽全力,焉有储位放在眼前弃之不顾的道理?这两年李泰的确死了争储之心,但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几乎毫无胜算,反而会导致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故而狠下心不争。 可若是李二陛下透露出欲立他为储的意思,他怎么可能拒绝? 房俊想了想,小声问道:“想必陛下在召见殿下之余,也曾召见晋王?” 李泰哭闹的点点头。 房俊了然…… 若李二陛下只是对李泰自己表达了欲立为储君之想法,李泰自然欣喜若狂,可若是同时对晋王也表达出同样的态度,摆明了让两人去竞争,李泰便不愿意了。 毕竟之前在右屯卫营地之内险些遭遇毒杀,已经让李泰与李治心里留下阴影,唯恐李二陛下是故意向外界透露,但实则早已决定了储君之人选,种种手段不过是掩人耳目,让外界认为他一直公平公正而已。 如果当真如此,李泰没信心可以胜过李治,而争储失败之下场傻子都知道,绝对不会比废太子好到哪儿去…… 房俊也有些无语,奇道:“殿下让微臣怎么办?跑去跟陛下说魏王殿下大公无私、品德贤良对人世间的权利毫无恋栈之心,愿意将终生之心血付诸于大唐帝国的教育事业,诲人不倦、桃李芬芳……” 李泰又急又怒:“这都何等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房俊无奈道:“之前殿下放弃争储,是因为觉得全无希望,不愿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伤了兄弟感情。可现在陛下有意立你为储君,自当竭尽全力争取,为何殿下又避而不就?” 李泰道:“别装糊涂,你自己知道怎么回事。” 自己就在右屯卫大营差点被一个内侍毒杀,你眼睁睁的瞅着,还敢说不明白陛下的用意? 房俊却不能承认这种事,无论真假都不能,所以摇头道:“攸关储位,微臣不敢置喙。” 要的就是你们哥俩疑神疑鬼,不敢接任储位,从而延误陛下的决断,这个时候岂有插手的道理? 见到房俊置身事外、不愿插手,李泰急得不行,哀求道:“本王一直将二郎视为莫逆之交,可以托妻献子的交情,你不能这个时候见死不救吧?本王也不要你出手,只管给本王出个主意能够推卸储位便成。” 他是当真无计可施了,不仅仅是太子对父皇犹如老鼠见了猫,他们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是对父皇又敬又畏?父皇打定主意之事,没人敢反对。 可不反对又不行,走不能被父皇当作一个幌子去牺牲掉吧? 房俊一脸为难,踟蹰良久,这才叹口气道:“非是微臣愿意诋毁陛下心意,实在是推脱不得殿下……” 李泰忙道:“对对对,就是这道理,二郎可有妙策?” 房俊两手一摊:“哪里有什么妙策?陛下口含天宪、乾纲独断,他打定主意的事情谁能劝得了?不过此事未必只有殿下一个人心烦意乱,晋王殿下或许亦是如此……何不去找晋王聊一聊,你们最有可能接任储君的兄弟两个共同进退,或许可以迫使陛下改变心意。” 李泰愣了一下,旋即领会,这特么就是“釜底抽薪”啊! 父皇不是想要易储吗?若是最有资格继任储位的两个嫡子纷纷表态不愿接受,难不成父皇还能在一众庶子当中选出一个人来继任储位? 到时候三位嫡子尚在,却敕封一个庶子为储君……这是唯恐将来大唐帝国不会发生内战么? 如此一来,父皇断了易储之念,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立一个杀一群”的心思…… 遂抚掌道:“果然妙计!此事若成,本王一辈子记得二郎的好,改日便让王妃将她妹妹嫁给你为妾,咱们俩也成一回连襟。” 房俊苦笑不迭:“殿下将微臣当成什么人了?万万不可。” 李泰的王妃乃是前工部尚书、将作大匠阎立德的闺女,并州阎氏那也是响当当的名门望族,前隋之时便声命赫赫,也曾娶了北周的公主!焉能将家中闺女嫁于别人为妾? 正说着,却见魏王妃阎氏在几个侍女服侍之下走入堂内,先屈膝给房俊施礼,环佩叮珰,继而娇笑道:“二郎难得登门,待本宫稍后命人整治一桌酒菜,与殿下喝几杯,定要不醉不归才行。” 房俊急忙还礼,诚惶诚恐道:“王妃盛意,微臣不敢领受,稍后尚有要事,这便告辞。” 他怕李泰将方才的话语吐露出来,令魏王妃以为是他觊觎她的妹子,魏王妃就能挠他一个满脸桃花开,那位能将李泰这等骄矜之辈整治得服服帖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魏王妃便俏脸一板,佯装不悦:“殿下这两年没少借助二郎给出谋划策、大力支持,怎地连区区一顿酒都留不得?” 李泰也有些不高兴:“你房二到了这魏王府便如到家一般,何需见外?再者说来,若是将来你娶了……唔唔唔。” 话说一半,已经被房俊上前捂住嘴,回头冲着魏王妃勉强笑道:“微臣留下便是,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他可算是怕了李泰,这厮智商绝高,但情商似乎一直不咋滴,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李泰还有些不满意呢,他那小姨子二八年华,出落的清丽脱俗、我见犹怜,他都不知惦记多久了,如今愿意忍痛割爱嫁给你做妾,你特么还不领情? 魏王妃脸上笑容如花,凤眸微微眯起,狐疑的看着面前两人,不知在搞什么鬼,但总之定然没好事,哼哼,千万别让本宫抓住尾巴,不然有得你们好受…… 第两千七十五章 退出竞争 李泰强行将房俊留下,整治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推杯换盏一番,酒至微醺,才放了房俊离去。 然后让侍女烧水服侍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 王妃阎氏一双素手替他整理腰带,将一只精致的白玉貔貅挂上去,好奇问道:“你们两个到底谈了什么,为何殿下这个时候又要出去?” 李泰面色严肃,想了想,未免王妃太过担心还是没有道出实情,只是说道:“这两日闲着无事,去雉奴那边走走,你不必多心。” 但阎氏能将李泰这个性格乖张的皇子拿捏得死死的,岂是愚笨之辈?转瞬便明白了其中究竟,俏脸上染了担忧,轻声道:“是因为易储之事?” 之前,李泰也将自己自右屯卫差点被毒杀之后的猜想与她说了,夫妻两个一致认为这件事很可能显示了陛下的态度,那就是“扶立新储,剪除一切有可能威胁新储的隐”。 若李泰能够成为新储,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毕竟李泰当初之所以公示天下退出争储是因为估测到储位无望,可如果当真有机会,谁又会无动于衷呢? 但一代不能成为新储,代价则是无比凄惨。 偏偏无论李泰还是阎氏都不认为优势能够比得上更年轻、更聪慧、也更得父皇喜爱的李治…… 阎氏明白李泰已经从房俊出得道了什么办法,也不多问,只是叮嘱道:“此次不比从前,阖府上下生死攸关,还望殿下冷静一些,莫要如以往那般任性行事。” 李泰颔首,他在外头任性妄为、性格乖张,但很是能听得进去王妃的话,低声道:“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阎氏将他送出堂外,看着他的身影在雨幕之中登上马车迅速远去,忍不住叹息一声,满腹忧虑。 …… 窗外大雨倾盆,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在窗前栽着荷花养着鱼的陶缸里,哗啦啦响个不休。李治躺在摇椅上,手里握着一册书卷,只觉得心烦意乱,哪里读的进去? 晋王妃一身素雅长裙,乌鸦鸦的秀发盘城一个精致的发髻,步履轻盈的走进书房,将手中一盏热茶放在书案上,来到李治身后,纤手搭在他肩头缓缓揉捏,俯身见到李治紧蹙的眉头,忍不住问:“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治叹了口气,将书卷丢在一旁,闭上眼睛。 他现在对自己这位王妃越来越不满意了,虽说曾患难与共,自当举案齐眉,但人心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是非好恶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如今朝中易储之事轰轰烈烈,自己与魏王都被当作新储之人选,皆有可能取太子而待之进而入主东宫,可这其中的凶险谁人不知? 成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成,怕是连退路都没有。 偏偏自己王妃还受不住娘家人怂恿,时不时的在自己面前进言要勇于进取,要一往无前,太原王氏会鼎力相助,然后成为太子之后,多多提携太原王氏那些个娘家人…… 唉,所谓“知音难觅”,大抵如此。 没来由的,看着窗外朦胧雨幕,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张娇媚绝色的面容来,令他心里一跳…… 门外有内侍敲了敲门,道:“启禀殿下,魏王殿下求见。” 李治与王妃愣了一下,连忙起身整理一下衣冠,晋王妃则拉住他的衣袖,疑惑道:“魏王这个时候前来所为何事?他可是你最大的竞争对手,当心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李治没好气的甩脱她的手,不耐烦道:“你得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魏王乃是本王一母同胞的兄长,兄长登门,你不去赶紧张罗酒宴热情款待,说这些啰嗦话有个甚用?” 言罢,转身出了房门扬长而去。 这女人颜色固然绝美,但是这脑子却太过平滑,令他愈发厌烦了。 若是身边有那个娇媚入骨且聪慧伶俐的佳人,既能承床第之欢又能助皇图霸业,夫复何求啊…… …… 到了府门前将李泰迎入府中,打算直抵正堂设宴款待,李泰却摇摇头:“今日为兄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商,此间人多眼杂,不如去你书房坐坐,咱们兄弟说说贴心话儿。” 李治一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引着李泰来到书房,待内侍奉茶之后将左右斥退,只余下两兄弟在座。 喝了口茶水,李泰单刀直入:“咱们兄弟之间也毋须藏着掖着,为兄今日前来,就是想要问问雉奴你,对于易储之事到底有何看法?” 李治只好也举杯喝茶,掩饰被这一句直来直去的话语所带来的慌张…… 这是打算仗着兄长的架子,来逼迫自己主动放弃储位? 谷  不应该啊…… 心念电转,李治避而不答,反问道:“兄长何以教我?” 李泰知道这小子看似忠厚、实则滑头,不以为意道:“明人不说暗话,为兄许久之前便已经公示天下,对于储位不感兴趣。” 李治放下茶杯,有些感动的看着李泰。 他误会了,以为李泰今日登门是为了向他保证不会参预争储,心甘情愿的将储位让给他,这番手足之情的确令他动容,他自己便做不到这般视储位如无物…… 纠结半晌,他才讷讷说道:“兄长盛意,小弟感激不尽……但小弟也不敢相瞒,假若他日小弟成为储君,也不敢保证能够确保兄长之安全。” 储位之争,早已超脱亲情伦理,父子可以反目、手足可以相残。 他可以在此刻拍着胸脯给于李泰承诺,与其“共富贵”,但当他日后坐上了那个位置,牵动的是整个帝国的利益,个人之喜恶恩怨只能抛在一边。 太子也好,魏王也罢,不仅仅是他皇权路上的绊脚石,更是帝国稳定的最大隐患,予以铲除乃是唯一的结局,这并不因他李治的意志而有所更改…… 这回轮到李泰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笑骂道:“你想什么美事呢?这储位我不要,你也别想要!” 李治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脸色一变:“兄长此言何意?” 李泰瞅了门口一眼,压低声音道:“难不成你忘了右屯卫营地内那一场未遂之毒杀?吾等兄弟,因储位之故相互猜忌,终有一日手足相残,败者固然死无葬身之地,胜者亦将饱受青史唾骂、遗臭万年。” 李治一脸迷糊,头一回觉得自己脑水不够用:“兄长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泰沉声道:“你我一齐上书父皇,坚持不受储位,并共同保举太子,愿意永世为臣、甘心辅佐!” 李治默然。 他明白了李泰的意思,大抵是李泰觉得很难竞争储位,为了避免争储失败之后的凄惨下场,干脆要求自己与他一道放弃储位竞争。而自己能够确保争储胜利么? 若在以前,他有七分把握。 但是现在,却不敢言必胜……盖因父皇东征归来之后,性情有所变化,不仅喜怒无常,且暴躁易怒,动辄打骂宫人,没人猜得到他心里的想法。 可是与李泰相比,自己还是有些优势的…… 且一旦上书父皇不受储君之位,这便会成为他的限制,日后万一有机会成为储君,也会被天下人视为出尔反尔、毫无廉耻的小人,就算坐上了皇位,也免不了天下人诋毁谩骂。 名不正则言不顺,将会成为他统治天下的巨大障碍…… 见他迟疑不语,李泰岂能不知他的想法? 没好气道:“你这小子总是耍小聪明,真以为仗着父皇宠爱就能稳胜为兄?不说别的,只需为兄向东宫保证日后予以善待、绝不加害,你认为东宫属官会否彻底站在为兄这边?再者,为兄这些年矢志于大唐教育之兴盛,于天下各处营建县学、乡学无数,颇受天下读书人崇敬爱戴,父皇岂会不考虑这些?为兄今日前来劝你不要争储,是不想见到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而非是害怕争不过你!还有,为兄奉劝你一句,你这人固然聪慧,但手段太软,似那些个外戚之流都书院一些,免得被他们哄骗了去。” 太原王氏、河东柳氏都是晋王的外戚,这帮家伙有能耐的没几个,野心勃勃者却是不知凡几,之前也正是那帮家伙上蹿下跳的撺掇着李治争储,实际上却毫无贡献。 就算日后李治争储成功、登基为帝,只怕也会导致外戚为祸、江山不靖,甚至反噬李唐皇族…… 李治苦笑不已,虽然也承认李泰说得有道理,但心底却实在不舒服。 沉吟半晌,终究难以委决,只觉得答允不是、拒绝也不妥,只得苦着脸道:“兹事体大,影响深远,请兄长宽限两天,让小弟好生思量,如何?” 这件事攸关他人生,不能仓促决断。 李泰颔首道:“自该如此,那为兄便先行告辞。” 李治忙道:“兄长且慢,王妃已经命人备下酒宴,咱们兄弟好生喝一杯。” 李泰摇摇头,起身看着他,意味深长道:“喝酒的机会多得是,待到他日咱们一同造访东宫,与太子一起把酒言欢,畅叙手足情谊……今日便这样吧,告辞。” 第两千七十六章 李二震怒 李治赶紧将李泰拉住:“兄长难得到我府上,若是连杯酒都不吃,让我如何自处?兄长切勿推辞,咱们喝喝酒,好生说说话。” 他自是不肯放李泰离去,许多话尚未说透呢…… 李泰推辞不过,只得留下。 晋王妃已经将酒宴备好,两兄弟来到花厅入座,李治将侍女斥退,连晋王妃也赶走,亲自执壶给李泰斟酒。自己这个王妃大抵也只是好看,脑子不大灵光,万一与李泰商谈之大事流露至她娘家那边,怕是要横生波澜…… 席间,李泰叮嘱道:“你若执意争储,为兄无话可说,即便将来为兄难得善终,亦别无怨言。但如果你能悬崖勒马,顾念兄弟情义,那咱们必须口径一致,无论父皇如何震怒,都要要死了不松口,你敢出卖为兄,咱们便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可想而知两兄弟齐齐宣布退出争储之后父皇会是何等震怒,雉奴这小子最是滑头,万一在父皇逼迫之下畏难而退,自己岂不是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尚未竞争便败下阵来。 李治举杯敬酒,一脸正气:“兄长将小弟看成什么人了?这事小弟还需考虑权衡,但只要下定决心,便是刀斧加身亦无悔改之理!” 李泰:“呵呵……” 对于自己这位幼弟的性格他知之甚深,固然聪慧,却缺了几分坚持,往往见利而忘义,单凭他的承诺,李泰半个字都不信。但此事他已经剖析清楚,相信李治自己也能权衡利弊,不仅很难在争储的过程当中脱颖而出,即便争储胜利,当李泰与东宫联合之后,他这个储君也坐不稳当。 人品靠不住,感情也靠不住,真正靠得住的还是自身的利益。 李治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点虚,面对李泰的讥笑有些面皮发烫,连忙与他碰了一杯,借着喝酒掩饰自己的尴尬。 心里也有些无奈,自己还是面皮太薄了,距离那些唾面自干、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政治大佬们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 “想造反呐?!” 武德殿内,李二陛下暴跳如雷,从书案后边大步走出来,一脚一个将面前跪着的两个儿子踹翻在地,犹自怒气未竭,戟指大骂。 “这江山是朕打下来的,朕给谁就是谁的,而不是你们想不想要!一个两个的翅膀都硬了是吧,敢忤逆朕了?信不信明日朕就颁布一道诏书,将你们发配漠北与夷狄牛羊为伍,终生不得返回长安?” 这两个混账东西居然敢跑到自己面前说什么不欲争储,不愿损坏兄弟感情,故而全心全意支持太子继续位居东宫……和着你们都是好人,兄弟情深手足友爱,是朕这个父亲逼着你们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娘咧! 现在口口声声孝悌仁爱,忘了当初争储之时暗戳戳给太子下绊子的时候了? 简直岂有此理! 李治吓得跪伏于地,脑袋抵在地上好似鹌鹑一般瑟瑟发抖,只想赶紧逃出去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 李泰这些年到底经历多一些,虽然面对父皇的怒火也吓得要死,但还是咬牙支撑,辩解道:“非是儿臣等不尊重父皇,实在是自问才疏学浅、能力有限,难以担当大任啊!正如父皇所言,这江山是您打下来的,贞观以来更是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方才有了如今煌煌盛世之模样,若是在儿臣手中败落下去,儿臣万死亦难赎其罪!” 堂下,内侍们瑟瑟发抖,垂头看着自己脚尖,大气儿都不敢喘上一口。 最近陛下性情烦躁、喜怒无常,好几个内侍因为些微错误已经被杖毙,这个时候若是引得陛下怒火冲向自己,小命不保…… 李二陛下满脸通红,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上前又狠狠踹了李泰一脚,怒骂:“储君之位乃朕代天授予,天命所在,岂是汝等想要就要、不想要便不要?不知死活的东西,都给老子滚出去!” “喏!” 李泰从地上爬起,跪地叩首,然后扯着已经吓呆的李治转身就跑…… “砰!” 李二陛下一脚将凳子踹翻,气呼呼坐回书案之后,胸中怒气未竭,但更多却是烦躁。 三个嫡子,一个即将被废黜,但两外两个却不肯接任储君之位,难不成让其余庶子当太子?不仅没这个道理,更会导致纲常失序,埋下祸乱之源,他就算是糊涂了也不能那么干。 可自己废黜之后这两个浑球当真不肯接受储位,自己又该怎么办? 尤为重要的是这两个逆子今日跑到自己面前痛陈衷心,表示不愿争夺太子的储位致使兄弟之间出现嫌隙,此举传扬出去必将遭受万民称颂,愿意为了手足情义放弃储位,这可是无上之仁德啊。 可如此以来,他李二成了什么? 逼迫儿子手足相残的暴君! 隋炀帝骂名千古,也未曾逼着自己的儿子相互残杀,他李二岂不是暴虐之处更甚隋炀帝? 娘咧! 李二陛下气得破口大骂,待到骂得累了,灌了两口茶水,又觉察到这件事不大对劲。 谷  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品性他岂能不知?此前为了争夺储位,李泰、李治这哥俩明里暗里没少给李承乾添堵,恨不能取而代之,怎地如今自己易储之心甚坚,他们两个机会大大增加却反而表现出谦逊孝悌之心,自称才疏学浅,对储位不屑一顾了? 其中必有蹊跷。 “来人!” “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王德从殿外闻声入内。 李二陛下重重喘了几口气,沉声道:“你亲自去李君羡那里一趟,将此间之事告知,让他弄明白其中究竟,然后速速向朕回禀。” “喏。” 王德应下,转身退出,自去玄武门外“百骑司”营地寻找李君羡。 …… 到了傍晚时分,李君羡一身戎装,入宫觐见。 李二陛下于书房之内召见,见了面便直接问道:“有何发现?” 李君羡束手而立,回禀道:“今日晌午,魏王殿下前往晋王府拜会,于书房之内谈论小半个时辰,而后晋王设宴款待,席间并无旁人服侍,就连晋王妃都未在左近,故而两位殿下所谈为何,不得而知。不过尚有一事,上午的时候,魏王殿下派人前往崇仁坊梁国公府将越国公召去芙蓉园,两人密探之后越国公出城返回右屯卫营地,魏王殿下则出门赶赴晋王府。” “百骑司”里也不是铁板一块,陛下既然能够在“百骑司”之外尚有王瘦石那样一支隐秘力量,又岂能不在“百骑司”内安插眼线?所以李君羡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上报。 至于房俊是否参预其中,会否因此被陛下责罚,他也顾不得了…… “房俊?” 李二陛下略感诧异,手指下意识的在茶几上叩击几下,脑中快速思索。 是东宫太子不甘被废,所以奋起抗争了吗?可能性不大,否则东宫上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房俊被虢夺兵权、东宫六率被拆散而无动于衷,毕竟说一千道一万,兵权才是一切之根本,没了兵权,就算东宫上蹿下跳又能如何? 螳臂当车而已。 若不是东宫挑事,那便是魏王不愿争储而找房俊主动问计,而房俊趁机给出了什么馊主意……再联想到李泰赶赴晋王府与晋王相商,下了酒桌没多久便联袂入宫表态不愿争储,又岂能察觉不出房俊这一手“釜底抽薪”之计? 顿时恨得牙根痒痒,咬牙道:“马上派人将房二那厮给朕叫来,居然胆敢插手朕之家事,朕要扒了他的皮!” “喏!” 王德再度去召见房俊。 李二陛下对李君羡摆摆手:“你且去忙吧,最近多多关注城外那些个世家门阀,但凡有人家敢在救灾一事上耍弄什么幺蛾子,即刻报给朕,严惩不怠!” “喏!” 李君羡领命之后赶紧退出,想要给房俊通风报讯但已经来不及,只能盼其自求多福,便率领麾下兵卒出城而去。 …… 房俊已经回了营地,沐浴更衣之后打算小睡片刻,却得知陛下召见,不甘耽搁,赶紧换上一套衣裳,坐着马车冒雨入城,赶赴太极宫。 到了偏殿门口,便见到门旁雨廊之下放置了一张长条板凳,连个身材魁梧的禁军左右站定,一人手里拎着一根军棍,正好与房俊六目相对,眼神不善。 门口,王德扬声道:“陛下有旨,罚越国公二十军棍,即刻施行之后,入内觐见。” 一个禁卫双手抱拳:“越国公,得罪了!” 时至今日,房俊已然成为军方一杆旗帜,功勋赫赫、威望绝伦,即便是奉旨行刑,这些禁卫也不敢失礼。 若是以往,房俊已经老老实实走过去领罚,棍子未等打在身上便喊得震天响,然后会施刑的禁卫威逼利诱使其不敢下狠手,只能应付了事…… 但是今日,房俊却挺直了腰杆,站在门前朗声道:“微臣乃上柱国、越国公、礼部尚书房俊,敢问陛下,以何罪罚我?” 声音清朗,穿透细雨在殿前庭院之中回荡。 四下皆静,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房俊,这是要……抗旨? 第两千七十七章 君臣反目 所有人都知道房俊素来受宠,虽然身为朝廷大臣,但李二陛下一直将其视作女婿、晚辈,这与其余朝廷重臣截然不同。自家晚辈想打则打、想骂则骂,打得再狠、骂得再重,心里却还是予以偏袒、维护,这是人之常情,而朝廷大臣再是位高权重,亦有君臣之别。 君为臣纲,上下有别,陛下再是宠幸又岂能与自家晚辈等同? 所以以往房俊犯错之时,无论陛下打得再狠,大家也都明白这不过是人家翁婿之间的关系,转过脸的时候,房俊宠信依旧。 但今日气氛却明显不同。 …… 房俊清朗的声音传入殿内,李二陛下原本心里正琢磨着狠打房俊一顿然后予以训斥,但是听到房俊之言,胸中怒气瞬间熄灭,微微瞪大眼睛,有些愕然。 若在以往,房俊老早已老老实实的领罚受刑,然后撒泼耍赖少挨几下,再趁机装委屈诉苦讨要好处予以弥补……这是以晚辈自处。 自家晚辈就算犯了错,打罚之后,有好处不还是头一个摊上? 但今日,房俊在门外自报勋阶、爵位、官职,俨然朝廷重臣觐见之规矩——罚我可以,打我也行,但何罪之有? 原本亲密的私人关系,此刻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君臣之别。 殿内,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心头颇有些失落。他不是那种性格苛刻、死板执拗之人,愿意与臣下饮酒纵舞、畅谈开怀,愿意与晚辈和睦相处、互通心迹,尤其房俊素来得他看重,对其之栽培、纵容无人能及,现在却与自己划清界限,冷硬对抗…… 旋即,刚刚平息的怒火再度勃发,且比以往更甚! 储君之归属乃朕之家事,汝等何以诸多抵触?再者,朕之所以易储,其原因汝等难道不知? 之前太子难当大任,朕不欲后继无人,百年之后致使江山倾颓、百姓陷于战乱;如今东宫尾大不掉,已经严重威胁皇权,难不成还能让朕整日里提心吊胆会否睡梦之间遭受一次“玄武门之变”? 于公于私,易储之事势在必行,为何汝等便不能理解? 反倒是弄得朕好像一意孤行,恶意迫害自己的儿子,逼着儿子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简直岂有此理! 怒视房俊片刻,强自压抑着心中怒火,没有就房俊抗拒军棍刑罚之事爆发出来,而是问道:“今日去了魏王府上?” 房俊颔首:“是。” 李二陛下耳目遍及长安,若非他不想,完全可以组建起远超明清两朝那样的特务机构,所以这种事无法隐瞒,也毋须隐瞒。 李二陛下见他并未掩饰扯谎,怒气稍竭:“魏王召见你所为何事?” 房俊略作迟疑,坦诚道:“魏王无意储位,亦不忍手足之间为了储位而有所损伤,更不愿违背陛下之意志,故而左右为难、无法取舍,请微臣出谋划策,问问可有两全之法。” 李二陛下拧着眉毛哼了一声:“你又何德何能,敢在如此大事之上置喙?所以你便撺掇怂恿魏王拉着晋王一起向朕表达不欲争储之意,然后将朕推到反面,成为一意孤行、逼迫诸子相残的暴虐之君?!” 说到后来,声色转厉,近乎咆哮,殿外一众内侍吓得瑟瑟发抖、两股战战…… 若换了旁人,听闻李二陛下口中这番话语估计能吓死,但房俊深知李二陛下为人,他若当真欲治你之罪,哪里会啰嗦这么多?老早推出去抽了几十军棍打断腿再说。 房俊不答李二陛下这番诛心之问,大着胆子反问道:“陛下何以执意易储?太子纯孝,性情温和,此番关陇兵变之时的表现更是堪称优异,作为帝国储君完全合格,非只是微臣,朝野上下对此之非议犹如沸汤,不敢认同者不知凡几,陛下何苦悖逆民意?” 这句说完,他心里一横,等着迎接李二陛下疾风骤雨一般的暴怒。 毕竟这句话比李二陛下那一句更要诛心,将李二陛下易储之举定性为“违逆民意”,这是任何一位君王都不可忍受的,更何况是自珍羽毛、极度爱惜名声的李二陛下? 若在明清两朝,这两句话出口,就算房俊再是皇亲国戚、再是军功赫赫,也只有死路一条……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顿时好似被点着的炮仗一般,从书案之后猛地站起,几个箭步窜到房俊面前,抬起一脚便踹向房俊的小腹,房俊急忙横臂一挡,虽然挡住,却也被踹的倒退两步。 李二陛下见他敢挡,愈发暴怒,疯了一般冲上去拳脚齐出,口中大骂:“娘咧!你这混账还敢挡,想要刺王杀驾不成?来来来,要不要朕给你一把刀子,好让你杀了朕!” 房俊无语,这位实在是有些阴险,这样的话语说出来,还让不让他活了?听到殿外已经有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禁卫已经快要冲进来,不敢再抵抗,只能护住脑袋蹲下身,任凭李二陛下拳脚如雨点一般打在身上。 他弄不明白李二陛下这是当真怒气攻心想要打断他这个“逆臣”的腿,还是为了刚才殿外准备的军棍刑罚予以缓和——朕以军棍打你,你自报爵位官职,以大臣自居,导致双方只剩下君臣所属,那么现在朕亲自打你,就是长辈教训晚辈了…… 但是很明显,前两年李二陛下打他的时候,每一拳每一脚都极重,毕竟也曾是上阵杀敌的马上皇帝,尽管平素养尊处优,但底子还在。可现在拳脚加身,感觉却是不痛不痒,固然有房俊正值壮年、血气方刚筋骨强健之因,更多还是因为李二陛下拳脚乏力。 丹药固然能够提振精神,但长期服食之后对于人体根元之损害却极为严重,如今的李二陛下空有一副架子,早已中匮空乏、气虚体弱,拳脚“砰砰”打在房俊身上看似声势甚重,实则房俊并未赶到疼痛,李二陛下自己却累得气喘吁吁、两眼发花…… 打了一阵,李二陛下自己累得不行,气呼呼的停住手,骂道:“娘咧,现在翅膀硬了,老子打不动你了是吧?混账东西!” 十几个禁卫站在殿门口面面相觑,能让陛下亲自打人的大抵也唯有房俊这个一位,听到骂声大家都知道陛下还没出气,都等着命令将房俊拖出去,但是等了半天,却只见李二陛下坐回书案之后喘了半天,脸上一片潮红,然后挥挥手:“都退出去!” 禁卫们赶紧退出,同时心中纷纷诧异,都说房二这厮被陛下虢夺兵权,已经失宠,等到陛下易储之后便会将其远远的打发去边疆,再也不能回归朝堂。但现在看来那里会有那样的事? 只看李二陛下肯亲手打房俊,便知道房俊依旧深受陛下宠爱,就算将来易储,房俊也极有可能屹立不倒……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李二陛下“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声,良久才平缓下来。 此刻已是傍晚,殿内光线昏暗,李二陛下居高临下看着房俊,吸了口气,缓缓道:“对于你,朕自问素无亏待,满朝上下可称得上‘简在帝心’者,非你莫属,同时亦对你寄予厚望。可你为何偏要与朕作对?别说你不知朕为何易储之心如此坚决,总不能让朕夜不能寐,不知夜半三更会否有兵卒冲入寝宫逼朕退位吧?” 现在是朕想不想易储吗?而是朕不得不易储! 看看如今太子的声望何等蒸蒸日上,再看看忠于太子的军队何等骁勇善战,朕这个皇帝怎么还能坐得安稳? 不易储,让朕等着你们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 他的确宠信房俊,但之所以能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更因为房俊今时今日在军中的地位,尤其是年青一代军官当中,房俊威望甚高,不知多少年轻俊杰将其视为偶像,愿听其驱策。 他想易储,但并不想因此导致朝廷军政两方皆遭受巨大动荡,损及社稷根本。 所以他只是虢夺房俊的兵权,而不是干脆将他降爵罢职、发配边疆…… 房俊沉默了一下,束手站在殿上,轻声道:“微臣可以向陛下保证,会与卫国公详谈,而后一并辞去所有职务,致仕归乡、解甲归田,永世不入朝堂。” 李二陛下声音冷硬:“别以为朕不知你心中的计较,你这不是向朕妥协,而是意欲将朕逼上绝路。” 易储之原因,早已由“太子不堪大任”便成“东宫尾大不掉”,这个时候你让我这个皇帝容忍东宫继续做大,怎么可能呢?可若是不答允房俊这个请求,那便是执意顽固、冷血残暴。 其心可诛! 房俊幽幽一叹,现在易储之事已经掉进了死循环,李二陛下忌惮东宫的实力,毕竟他当年便是凭借“玄武门之变”逆而篡取登基为帝,自然对东宫倍加小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与懈怠,更不敢有半点幻想。 而东宫上下为了保证太子的性命,又绝对不能交卸一切权力…… 良久,他才叹息说道:“微臣之所以反对陛下易储,绝非为了私人之利益,而是因为此举一旦施行,必将影响大唐后世之皇权更迭,规矩之所以是规矩,在于人人皆遵守,一旦自陛下这里打破规矩,往后还有谁会遵守这些宗祧承继的规则?只怕陛下百年之后,即便是一位庶出之皇子,亦会心生侥幸觊觎大位,自今而后每一次皇权更迭都会伴随着兵变、叛乱,以及皇室宗亲与天下百姓的鲜血。陛下乃盛世明君、英明神武,为何看不到这一点,定要一意孤行呢?” 第两千七十八章 时也命也 武德殿内愈发昏暗,李二陛下将房俊斥退之后,一个人独自坐在黑暗之中,久久不动。 殿外,禁卫与内侍们静静肃立,原本淅淅沥沥的雨水渐渐增大,汇聚与屋脊之后沿着房檐流淌成线,滴落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再溅起沾湿鞋子、衣摆,但这些人却不敢发出半点响动,唯恐惹祸上身。 方才殿内的争执甚为激烈,语音传出殿外,他们这些人听得清清楚楚,各个吓得面如土色,唯恐被陛下灭口。 毕竟自贞观以来,除去魏徵之外,也就唯有房俊这个棒槌敢这样当面指责陛下,尤其是直言不讳的指出陛下强行易储乃是“乱国之源”,将会导致大唐帝国的皇位传承伴随着动荡叛乱、腥风血雨,就差指着陛下的鼻子骂他是个昏君…… 自魏徵死后,帝国何曾出过此等猛人? 对房俊愈发敬畏。 …… 刚刚修葺一新的淑景殿内,晋阳公主脚步轻盈的入内,雪白的罗袜踩着光洁的地板,裙摆好似蝴蝶一般翩跹起舞,来到茶几前跪坐的长乐公主身边,一手挽着长乐的胳膊,一边四下看了一眼,见到左近无人,这才悄声道:“听说姐夫刚刚去了父皇那儿,还与父皇发生争吵,惹得父皇很不高兴,揍了他一顿。” 长乐公主听了前半句心中一紧,毕竟当下乃是易储的紧要之时,父皇不遗余力的打压房俊,房俊若是犯浑,说不得被父皇捉住借口干脆发配边疆……但听了后半句,便放下心来。 以父皇的性格,肯亲手打人,就等于承认此人在他眼前的地位,若当真欲予以严惩,根本都懒得见面…… 她神情不动,素手拿过一个杯子,将茶壶中的清茶斟了一杯放在晋阳公主面前,恬淡如兰:“唔?那你可得去劝劝父皇了,父皇这些时日脾气甚为暴躁,若那人当真将父皇惹急了,指不定如何惩处呢。” 晋阳公主眨眨眼,摇头道:“我不要去……难道不应该是姐姐去才对么?唯有姐姐的话父皇听得进去,劝说才有效果。这几日父皇不断召见宗正寺以及宫内妃嫔,询问有无适龄之世家子,想必是要给我指婚了,我若前去岂不是送上门?” 作为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嫡女,晋阳公主自幼身体孱弱多病,连孙思邈也说“根元浅薄”不适合成婚,但晋阳公主的婚事始终是李二陛下心中一块心病,如今见到晋阳公主面色红润、精力充沛,成亲之事自然提上日程。 况且,他也需要一桩婚事来与那些山东亦或江南门阀联姻,萧瑀那个老家伙已经不可靠…… 晋阳公主对此极为抵触,却也不能抗拒,只得躲着李二陛下,尽量拖延时日…… 长乐公主焉能不知幼妹的心事? 遂苦口婆心道:“姐姐知道你的心事,可你也得人情事实,无论如何你是绝无可能嫁给那人的,不仅父皇不会允准,太子也不可能答允,便是天下士子都不会准许此事发生。既然此路无望,又何必耿耿于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对你好,对他也好。” 心里对那厮咬牙切齿,好色无耻之徒,凭白去撩拨兕子作甚? 晋阳公主却偷笑道:“姐姐是在教妹妹随便嫁个男人作掩护,然后私底下自然可以与姐夫两情相悦、暗通款曲?哎呦!” 却是长乐公主面红耳赤的敲了她的小脑瓜一记,气道:“连你也看不起姐姐,将姐姐当个笑话是吧?” 晋阳公主连忙娇躯埋进姐姐怀里,伸手揽住姐姐盈盈一握的腰肢,赔礼道:“好姐姐莫生气,是妹妹失言,怎么会笑话姐姐呢?你都不知道妹妹又多羡慕你。” “你呀,简直离经叛道,无法无天!” 在妹妹腻滑的脸蛋上掐了一下,长乐公主颇为哭闹。 这小丫头被父兄姊妹们宠得没边儿,看似知书达礼实则无法无天,对房俊更是情根深种。如若此刻当真将她下嫁,保不齐婚后便能做出私通房俊那等丑事。 也别说房俊持身甚正那等话语,看看那厮是如何对待她长乐的?况且眼下房俊固然对兕子没什么歪心思,可等到兕子婚后若是主动求欢、投怀送抱,他还能忍得住? 那厮龙精虎猛、精力旺盛,万万忍不住的…… 可兕子总不能还不成亲下嫁吧? 长乐对此极为苦恼,心里又将房俊咒骂一遍…… 一名女官自殿外入内,见到晋阳公主在座,略微踟蹰了一下,不知是否应当上前。 长乐公主招招手,将其唤道跟前,问道:“什么事?” 女官道:“刚才武德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越国公惹得陛下大怒,被拳脚相加揍了一顿,然后又大声争执,之后才被陛下赶走……” 谷偐  长乐公主微微颔首,淡然道:“知道了。” 女官敛裾施礼,而后躬身退出。 晋阳公主瞥了自家姐姐一眼,没说什么,但唇角微微翘起——原来不用我通风报信,你这边老早就关注着呢…… 长乐公主瞪了她一眼,雪白的俏脸微微染了一份霞色,轻声道:“既然已经走了,那便不必前去,父皇最近心情烦躁,咱们别给他添麻烦了。” 说到此处,晋阳公主便蹙着柳眉微微一叹,有些困惑也有些无奈,低声道:“你说父皇到底怎么想的,为何非要废了太子哥哥呢?我也读过几本史书,知道历朝历代的废太子没有得善终者,既是自己的骨肉血脉,何以这般狠心相待?” 长乐公主揽住她瘦削的肩头,轻叹一声,抬手抚摸着她的鬓角,柔声道:“男儿志在四方,他们眼中唯有江山社稷、千古功业,什么儿女情长,什么骨肉亲情,都抵不过心中的野望。我们女子纵然再是光彩夺目,说到底也不过是男人的附庸,只能随波逐流而已。姐姐的意思,是不要倚仗男人的宠爱便肆无忌惮的任性,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便要狠心一些,莫要悔恨终生。” 父亲也好,男人也罢,在这个朝堂之上能够永恒存在的唯有权力,妻子、儿女、美色、兄弟,又如何抵挡皇权之诱惑? 别看现在父皇对兕子宠爱有加,不忍其受到半点委屈,可一旦兕子的所作所为影响到了父皇的皇图霸业,一样毫不犹豫的予以放弃。 连太子都能放弃,又何况一个女儿? 晋阳公主聪慧伶俐,岂能听不明白姐姐的话语?遂沉默不言,娇躯微微蜷缩,倚靠在姐姐怀里,心中酸楚失落,委屈难言,两行清泪无声滴落。 长乐公主用春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心头感慨纠结,复杂难明。 恨不相逢未嫁时……岂止兕子如此?她亦如此。 然而自己可以没名没分不顾颜面的跟着房俊,兕子如何可以? 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 当夜,房俊自太极宫出来之后直接前往卫国公李靖府邸,两人于书房之中密谈至半夜,所谈内容无人知晓,之后房俊返回梁国公府。 翌日清晨,房俊与李靖先后出府直抵太极宫,各将一份奏疏递交至门下省。门下省负责审核朝臣奏疏的官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赶紧捧着奏疏满头大汗的送去侍中刘洎的值房。 刘洎看过之后,神色惶急,连声道:“这这这……如何是好?此等举措,岂非置君上于不义之地?” 几乎可以想象陛下得知这两封奏疏之后如何震怒,可他到底不敢耽搁,赶紧叮嘱文吏几句,自己揣着两封奏疏出了门下省衙门,直奔武德殿。 未等他抵达武德殿,一则消息已经由门下省传出——房俊与李靖双双上书,请辞一切官职,赴书院编撰兵书、教授子弟…… 朝堂上下、坊市之间,立即舆论纷纭。 谁都知道陛下易储之心甚为执著,也都知道房俊与李靖乃是东宫军队的统帅,这些年无论对内亦或对外皆连战连胜,是支撑东宫的柱石。陛下欲废黜太子,必先剪除太子羽翼,这两人首当其冲,并不令人意外。 但无论李靖还是房俊,这么些年可谓功勋赫赫、灭国无数,不久之前房俊转战数千里连续击溃数路强敌确保疆土不失,李靖率领东宫六率击溃叛军扶保社稷,这样的功勋之臣即便必须交出兵权,也应更外择选适当之职位为国效力,岂能逼迫其交卸一切职务,退去贞观书院做一辈子教书先生? 陛下昏聩啊! …… 刘洎小跑着来到武德殿,通禀之后得到召见,在门前狠喘了几口气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这才入内。 将两封奏疏放在李二陛下案头,刘洎顾不得额头汗水,小心翼翼道:“微臣知道兹事体大,不敢耽搁,故而赶紧前来呈递给陛下御览……不过越国公与卫国公此举虽然有些激烈,但到底是社稷功臣,还请陛下三思之后再行决断。” 他以为房俊、李靖此举简直是将陛下放在火上烤,任谁都会认为这是陛下逼迫所至,如此功勋却得道这般苛待,舆论必定喧嚣,会给陛下招致骂名,陛下必定雷霆震怒。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李二陛下看过奏疏之后便随手放在一边,神情冷静、愣愣出神…… 刘洎心中狐疑,这是怎么回事? 第两千七十九章 以退为进 在刘洎看来,房俊与李靖这一举措不啻于一记狠狠的背刺,毕竟当下易储风波剧烈,这个当口两人即便是主动请辞试图消弭掉陛下对东宫的戒心,从而保留太子的储位,最不济也能保全太子性命……可谁会相信? 在外人看来,这必然是陛下逼迫所致,以达到彻底剪除东宫羽翼,从容废黜之目的。 如此,难免给陛下一个“苛待功臣”“鸟尽弓藏”的骂名…… 以陛下对名誉之看重,岂能不大发雷霆? …… 书房内一盏灯烛,烛影摇曳,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久久不动,沉默不言。刘洎站在书案前,躬身以待,一身大汗,屋内凝重的气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悄悄吞了一口口水,心里忽然觉得还不如陛下雷霆震怒的爆发出来。 不知从何时起,阳刚磊落的李二陛下忽然变得阴沉难测,心思让人完全琢磨不透…… 良久,李二陛下才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这件事,刘侍中怎么看?” 刘洎喉咙动了动,心说我能怎么看?我敢怎么看? 只得说道:“卫国公、越国公二位皆乃国之勋臣,战功赫赫、威望崇高,国之柱石也。无论此二人为何一同上疏请辞,陛下都不应允准,反要赐予封赏、倍加恩宠,以示尊荣。” 这件事对于李二陛下名誉打击极大,在他看来就应当赶紧驳回,然后加重封赏,以打消外界之质疑。 李二陛下没说话,闭目沉思半晌,忽然说道:“稍后朕会拟一道圣旨,准许他二人的请辞奏疏,门下省要予以核准,不可封驳。” 门下省是皇权与大臣之间的一道桥梁,举凡臣子上疏要先由门下省审核,而后呈递给皇帝,同时皇帝的旨意也要经由门下省审核,之后才能正是颁布,若门下省认为奏疏或者圣旨不合情理,有权予以封驳。 这是门下省的权力,但刘洎从坐上侍中这个位置之时起,从未想过要动用这个权力。 对下封驳,搞不好被视为阻塞言路、滥用职权,惹得朝臣不满;对上封驳,则难免臣下弄权、无视君上,被陛下记恨于心。所以他勤则勤矣,却并非时刻照章办事。 但此刻李二陛下吩咐他不准封驳,刘洎却纠结犹豫,良久之后为难道:“陛下明鉴,此前撤去越国公兵部尚书、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已然引起朝臣不满、舆论哗然,坊市之间不少人鼓吹此乃‘乱政’,对陛下有诸多非议,眼下若准许越国公与卫国公的请辞,恐怕会被外界视为打压功臣,对陛下之声望有损,还望陛下三思。” 他倒不是真的担心李二陛下声望有损,而是事先房俊并没有对此事与他通气,他不知房俊到底是何想法。万一这只是房俊用以胁迫陛下的手段,偏偏陛下降旨允准,而门下省分明有封驳之权却并未实施,会否被房俊记恨? 他对房俊的手段有些畏惧,自己好不容易坐上这个侍中的位置,只想着忠心任事、勤勉施政,不愿牵扯进房俊以及易储之事。 李二陛下扯着脸,不悦道:“朕一生行事奉天承运,何惧流言非议?此事毋须你插手,按照吩咐去办即可。” “喏。” 刘洎可没有魏徵敢犯言直谏的胆量,李二陛下一发怒,他马上就怂了,也顾不得会不会被房俊怪罪,赶紧退下。 李二陛下自书案后起身,踱步来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袭黑的夜幕之中大雨淅淅沥沥,只觉得满心烦躁。 以往,他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游刃有余,身边固然有人打着各种各样的小聪明,但大体上却各个忠诚,死心塌地的追随他治理这天下,贞观以来将近二十年励精图治,天下已经隐隐有了盛世模样,可为“君明臣贤,众正盈朝”,这也是他自信可以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的底气之一。 若手下皆是“十常侍”那等奸佞,纵然他李二再是英明神武,也治理不好这个国家…… 但不知从何时起,原本那些忠诚之士逐渐变得与他离心离德,表面上依旧尊奉崇敬,背地里却各自打起了小算盘,拉帮结派、各谋私利。 故此,李二陛下只觉得眼下身边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完全相信的臣子,一腔心事不知向谁倾诉…… 曾经豪气冲霄、威风凛凛的他李二,如今也终于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吗? 夜雨涟涟,空气清冷潮湿,伫立窗前许久的李二陛下颓然叹气,只觉得一身精力仿佛河堤决口一般宣泄一空,整个身子空虚乏力,连眼皮似乎都难以抬起。 回到书案之后坐下,喘了几口气,见到书案之上的公文朝政堆积如山,不由得揉了揉脸,知道现在还不能去睡,纠结片刻,将守在门外的王瘦石喊了进来。 神情委顿道:“朕有些精力不济,将丹药呈来。” 王瘦石犹豫了一下,躬身道:“陛下,时辰已经不早,何不沐浴之后就寝,这些公务待到明日处置?丹药虽好,但不能常服,恐有损脏器。” 谷踣  那东西虽然提神醒脑效力很好,但明摆着是透支身体,以往陛下只是偶尔服侍,身体尚可承受,但最近可能是压力太大,服食的间距越来越短,有些时候往往一日里要服食三五次,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如何是好…… 李二陛下强打精神,不耐烦道:“朕心中有数,你毋须多言!” 不仅朝臣与他离心离德,连身边的内侍都不听话了?简直混账! “喏!” 王瘦石不敢多言,赶紧退去一侧房间,取了一个锦盒过来,从中拿出一颗通体火红的丹药双手呈递给陛下,又倒了一杯清水,服侍陛下将丹药服下。 稍倾,李二陛下脸颊浮现两抹酡红,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 ***** 宋国公府上,窗外大雨如注,一个铜火锅放在桌上独孤独孤冒着热气,羊肉的香气四溢。 萧瑀举杯敬了对面的岑文本一杯酒,饮尽之后唏嘘道:“年纪打了肠胃不行,实在不该贪嘴吃这个。” 岑文本将筷子伸进火锅里,没砰羊肉只是捞出一筷子青菜放在盘子里,蘸了酱料送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拿起旁边的手帕擦了擦汗,笑道:“此等卑劣之食法,实在有悖吾等君子之身份修养,如蛮夷胡虏一般。不过偶尔为之,倒也酣畅淋漓。” 两位帝国重臣、文官领袖,居然于大雨之夜凑在一处下火锅,言谈惬意、心情颇佳。 不过到底是年纪大了,此等吃法肠胃受不住,两人都只是浅尝辄止,让侍女将火锅、菜肴撤下,沏了一壶茶,屏退侍者,靠在窗前饮茶。 萧瑀呷了口茶水,问道:“对于今日房俊、李靖上疏请辞之事,你认为是否东宫已经彻底放弃抵抗?” 门下省乃朝堂中枢,不知多少人的眼睛都时时刻刻盯着,一有风吹草动便会各方皆知,刘洎前脚从门下省衙门离开,房俊、李靖上疏的事情便不胫而走,朝廷内外都受到消息。 岑文本放下茶杯,摇头道:“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东宫表达抵抗的手段,或许他们不认为能够挽回储位,但想要以激烈的方式来保全太子的性命。” 萧瑀蹙眉:“何以见得?” 岑文本手里婆娑着茶杯,慢悠悠道:“房俊其人,素来知进退。此子年岁不大,但行事之时却附和朝堂至理,看透人心世故、官场心态,仿佛有一个绝顶高手在幕后指导其一言一行,堪称惊艳。” 萧瑀想了想,道:“房玄龄也没有此等造诣。” 若房玄龄当真有房俊的水平,当年何至于被长孙无忌死死压制,一辈子身居高位却从未真正执掌大权?房玄龄国之干城,但欠缺的正是这份对于局势的精准掌控,以及在看似重重迷雾的表现之下拨开云雾直指本源的能力。 显然,房俊在官场之上的一些列惊艳所为,只是其天赋所至,非是有旁人教导。 岑文本颔首道:“房俊此子并非刚直之辈,该退让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退让,但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保全太子性命而退让。以他一贯之表现,越是想要保全什么,便越是积极进取,而不是一味退让。” 他没听过“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这句话,但归纳总结房俊平素行事风格,并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所以他心中对房俊既是钦佩又是忌惮,那么一个年青人走入仕途没几年,何以能够得出如此精辟之理论? 在他看来,无论政治还是军事,这句话几乎都可以完美适用…… 萧瑀明白了岑文本的意思,但还是不解:“可万一他这封辞呈递上去,陛下允准了怎么办?到时候弄假成真,可就是自作聪明了。” 岑文本笑道:“这不是还有刘洎么?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刘洎是可以将陛下允准之圣旨驳回的。至于是真是假,稍后看看朝野之间会否有‘刘洎谄媚皇权、尸位素餐’之类的流言传出便可知晓。” 萧瑀恍然大悟:“以退为进,这是逼着刘洎封驳陛下旨意啊!” 何止是刘洎? 一旦刘洎封驳陛下旨意,不仅使得陛下威望受损,更会让陛下生出一种“整个天下都反对我易储”之感觉…… 众叛亲离啊。 第两千八十章 舆情汹汹 对于施政之能力、人心之掌控,萧瑀素来佩服岑文本,他自己身份高贵、功勋赫赫,做一些形而上之的工作尚可,但是具体实施则略逊一筹。 此刻听了岑文本对于房俊为人行事之剖析,自是深以为然。 “所以,房俊与李靖此举之目的乃是迫使刘洎封驳陛下旨意,使得陛下投鼠忌器,不敢恣意废黜太子?” “陛下最是珍惜羽毛,固然做下不少错事,反倒愈发在乎名声,当年容忍魏徵屡屡犯言直谏也好,其后倾举国之力东征也罢,所为的不外乎赶超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的美名。试想,一旦‘恣意废储’、‘苛待功臣’的名声在民间传开,还如何成就千秋霸业?” “啧啧,这一手‘以退为进’看似简单,实则正中陛下软肋,正所谓‘攻其所必救’,甚是高明。” “不出意外,此应是房俊之手笔。” 岑文本呷了一口热茶,赞叹一句,旋即又叹息一声,不无遗憾道:“只可惜刘洎此人固然勤勉但才略一般,且意志不坚左右摇摆,放在部堂之中任事尚可,但主政一部不足,难堪大任呐。” 他原本想要在致仕之前选择刘洎来接班,继承他的政治资源,以便在往后朝堂之中照顾自家侄子,但现在看来刘洎其人属于随风倒,每遇变故便瞻前顾后,利弊之间反复权衡,不是个做大事的料子。 可以想见,当朝野上下之舆论酝酿起来,刘洎必然爱惜自己名声,不肯做一个“谗言媚上”之辈,从而宁愿得罪陛下,亦要将陛下准许房俊、李靖请辞的旨意封驳回去。 忽然又想起那日朝会之后大家自太极宫出来,房俊冒雨登上刘洎马车之事……说不定尚有别的手段迫使刘洎就范。 这房二很是有一套啊,只怕这一次陛下当真要吃一回大亏…… 萧瑀执壶给岑文本斟茶,低声道:“那咱们此次也当予以配合,尽量给予东宫留下自保之力,易储可以,但太子务必保全。” 岑文本缓缓颔首:“正该如此。” 太子代表着帝国正朔,即便被废黜,也应当予以尊荣。然而古往今来,焉有得善终之废太子?历朝历代每一次太子被废,都意味着一场巨大的政治波澜,甚至是一场惊涛骇浪,不知多少人被席卷其中,粉身碎骨。 就在下一次的科举考试之后,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子弟即将进入朝廷取代原本关陇勋贵的位置,此等关头大家都不愿见到剧烈的政局动荡,这明显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萧瑀欲言又止,犹豫一下,终究只发出一声轻叹。 太子被废,难得善终,连续两代皇帝都非是正常情况下继任,往后必然有样学样,大唐帝国往后之皇权更迭必将伴随着数不尽的血雨腥风;保住太子之性命,也就意味着无论是谁登上储位,乃至于将来继位为帝,都要面对废太子这样一个对于皇权极大之威胁,彼此之间的斗争堪称你死我活,片刻不得消停…… 李二陛下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易储来留下无穷无尽的隐患? ***** 刘洎回到门下省衙门,一个人在值房内坐了一会儿,将一个书吏叫了进来。 “想必越国公、卫国公两位请辞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吧?” 书吏有些紧张,支支吾吾:“这个……卑职并不是很清楚。” 就算谁都知道门下省是个四处漏风的筛子,可长官前脚前去太极宫觐见陛下奏秉详情,后脚这个消息便长了翅膀一样满天飞,也确实不太像样,万一刘洎因此发飙,借机整顿衙门内的人事职权,那可就麻烦大了。 刘洎哪有心思计较这个?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不假,可他也知道眼下一动不如一静,万一被卷入易储风波之中,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不耐烦问道:“本官面前,老老实实说话,别人且不管,只问你衙门里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书吏算是他的心腹,温言松了口气,转身将房门掩好,回到书案前低声道:“眼下衙门之内,有些话实在是不好听。大家认为越国公、卫国公固然主动请辞,但大抵是被陛下逼迫所至,所以都有些不满。毕竟那两位战功赫赫、灭国无数,此刻陛下为了易储而剪除东宫羽翼,却对其不遗余力予以打压,有失公允,难免有苛待功臣之嫌疑。” 刘洎点点头,这是一定的,他也认为房俊与李靖此举乃是以退为进、反戈一击,以舆论来对抗陛下,使得陛下不得不爱惜名声,放缓对东宫之打压。 但陛下的反应显然出乎房俊等人的预料,居然答允了……还是陛下棋高一着。 他见那书吏欲言又止,又问:“还有什么?” 书吏犹豫一下,只得说道:“还有大家对于侍中会如何处置此事,皆报以观望。” 谷鶿  刘洎奇道:“这与本宫有什么关系?” 书吏道:“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万一陛下答允越国公、卫国公之请辞,此乃乱命,侍中应予以封驳,展现文官之风骨。若是侍中不予封驳、照旨刊发,恐怕‘谗言媚上’‘毫无风骨’之类的评语,必会接踵而至,喧嚣不休。” “嘶——”刘洎倒吸了一口凉气。 舆论已经偏离至此了吗? 凡是顺应易储的,便是谄媚之徒、毫无气节,只懂得附和陛下之“乱命”,乃国之佞臣;那些不畏皇权、不惧后果的人,才是真正的刚正不阿、帝国脊梁、朝堂良心…… 所以说,易储已经背离天下人心之举? 再想到如果自己对陛下允准房俊、李靖请辞的圣旨不予封驳,且颁行天下,势必会被认定为陛下的鹰犬走狗,协助陛下迫害功臣、残害皇子…… 娘咧,那还不要了老命了? 他倒是并不介意被认作陛下走狗,毕竟做走狗也不是人人都行的……可万一陛下太过于爱惜名声,于重重压力之下不得不改弦更张放弃易储,那么他就有可能被陛下头一个抛出去当作替罪羔羊…… 可是封驳陛下旨意,不仅仅是违逆陛下的意志,更大乱了陛下的谋划布局,罪过何其之大? 刘洎有些慌了,当真是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怎么办? 然而未等他有所决断,尚书省的官员已经拿着拟定的旨意来到门下省,直接到了他的值房:“此陛下圣旨,由门下省审核之后用印,颁行天下。” 门下省所有官吏都放下手头案牍,一双双眼睛盯着侍中值房,看看刘洎到底是个皇权面前卑躬屈膝的谄媚之臣、帝王鹰犬,还是铁骨铮铮、不畏强权的文官清流。 刘洎满头大汗的打开圣旨,仔仔细细阅览一遍,心里的侥幸彻底崩溃。圣旨之中话语不多,但陛下果然答允了房俊与李靖的请求,准许两人卸任一切职务,转而前往书院担任教学、编撰教材…… 尚书省的官员见到刘洎眼神飘忽、游移不定,遂蹙眉催促道:“下官还要回去向陛下复命,请侍中用印!” 虽说三省皆乃朝廷最高权力机构,但因为李二陛下自己担任“尚书令”,二把手“尚书左仆射”乃帝国事实上的宰辅之首,所以尚书省自视高出一等,即便一个尚书左丞也能在刘洎这等朝堂大佬面前挺直了腰杆说话。 刘洎捧着圣旨,心中权衡。 得罪了陛下,必将引来雷霆震怒,仕途或许一蹶不振,尚未坐热乎的侍中职位搞不好就丢了;可若是引得舆情纷纷,被视作帝王鹰犬、谄媚之佞臣,则得罪全天下的读书人,必定骂名一片、遗臭万年,再遇到一个脖子硬的史官将他载入青史…… 刘洎打了个冷颤,抹了一下额头汗渍,咬咬牙根,将圣旨双手奉还,义正辞严:“越国公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扫除帝国北疆之边患,更转战数千里连续击溃数路强虏护卫国土不失;卫国公当世第一名帅,奔袭塞北歼灭突厥,不仅报了‘渭水之盟’的一箭之仇,更涤荡寰宇、助陛下扫灭东南各路反贼……此二人皆乃国之干城,功勋赫赫,尤其是房俊正值壮年,正该为帝国竭尽全力,岂能放任其致仕请辞,贤良在野?陛下这道圣旨乃是乱命,门下省有封驳圣旨之权,故而……斗胆予以驳回。” 左右门下省官吏温言,各个面上泛着光彩,下意识的挺直腰杆。 那位尚书省的官员一愣一愣的,待到刘洎一番慷慨陈词,这才懵然问道:“刘侍中这是……封驳陛下圣旨?” 入唐以来,门下省的确有“封驳”之权,但真正封驳的圣旨……这恐怕是第一遭吧? 娘咧! 你这不仅仅是打陛下的颜面,还说陛下是个乱命之昏君呐! 你们门下省想造反呢? 刘洎横下一条心,挺胸凸肚,极尽不畏皇权之贤良风范,朗声道:“正是!吾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上既有乱命,自当予以封驳、拨乱反正!” 门下省官员兴奋得满脸通红,若非此刻还有尚书省官员在此,怕是早已掌声雷鸣,给刘洎击节叫好! 先有魏徵,后有刘洎,咱们门下省适中这么犯颜正谏、铁骨铮铮! 第两千八十一章 急转直下 刘洎腰杆停止,一脸正气,眼泪却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 贞观以来,吏治清明,固然不可能天下官员皆清廉如水,官员们也自会为了前程、利益勾心斗角、暗起龌蹉,但影响巨大的贪腐现象从未发生,除去李二陛下英明神武的领导之外,也的确是时下大部分官员尚有几分底线。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有谁当真风格高尚、两袖清风,但经由隋末乱世而来,亲眼见证了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绝大部分官员都有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想,事实上,只要不是丧心病狂之辈,在为个人攫取利益之同时兼顾民生并不冲突。 这还是一个珍惜羽毛、爱惜名声的年代,所以刘洎在皇权与名声之间选择了后者…… 尚书省的官员面对义正辞严的刘洎有些发懵,即便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但是当陛下的圣旨当真被封驳,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震撼。 不过刘洎的话语清清楚楚,态度坚定不移,尚书省官员也只能忐忑不安的回转本部衙门,向上司禀报…… 门下省衙门里则爆发出一阵欢呼。 “侍中铁骨铮铮,实乃吾辈楷模!” “昔有玄成公,今有刘思道,犯言直谏、薪火相传!” “侍中为国宰执,不受乱命,诤臣也!” …… 听着同僚部属的吹捧,刘洎勉强挤出几分笑容,回应着大家的热情,但是这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却是刘侍中“矜持”之表现,的确是一位品格高尚、不畏强权的模范。 ***** “你说什么?” 李二陛下瞪大眼睛,方正威严的面容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 他正听取李君羡对于城内舆论之回禀,尚未开始,便被匆匆赶回的尚书省官员给震惊了。 居然封驳朕的圣旨?! 尚书省官员将刘洎的话语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然后便见到李二陛下从书案之后猛地站起,一脚踹在书案上,“轰”的一声书案倒塌,文房四宝以及堆积桌面的文牍散乱一地。 李二陛下怒发冲冠、血脉逆流,暴怒道:“刘洎狗贼,当着朕的面前答允得好好的,一回头居然敢出卖朕,不诛此獠,难消心头之恨!” 殿内内侍们吓得瑟瑟发抖,甚至不敢上前收拾狼藉一片的地面。 李二陛下眼珠子快要喷出火来,转身看着李君羡:“速速将刘洎擒拿,押赴此地,朕要活活剥了他的皮!” 这狗贼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一副忠心任事、言听计从的模样,孰料一转眼便换了面孔,其心可诛! 尤其是此举所引发的震荡势必波及朝野上下,使得他这个皇帝的威严大大受损,那些不明真相者不仅会为刘洎的“刚正不阿”抚掌叫好,甚至还会认为是他这个皇帝“昏聩无道”,才使得大臣封驳圣旨…… 这如何能忍? 李君羡迟疑一下,躬身小心翼翼劝谏道:“陛下息怒,刘侍中乃尚书高官官,帝国宰辅,有权封驳上谕……若陛下因此见责,恐怕外界议论纷纭,有损陛下威望。” “威望个屁!” 李二陛下暴怒如狂,又狠狠踹了一脚倒地的桌案:“朕乃九五至尊,口含天宪、金口御言,结果朕的圣旨却被朕的臣子封驳,无异于告诉天下人朕的圣旨乃是乱命,他刘洎是个刚正不阿、不畏皇权的‘强项令’!试问,朕定然被视为昏聩之主,与夏桀商纣一般无二,哪里还有什么威望?速速将其捉拿过来,勿要聒噪!” 李君羡依旧不敢领命:“陛下明鉴,方才末将尚未来得及禀报,如今越国公、卫国公请辞奏疏之内容早已泄露出去,长安城内舆情汹汹,官员、百姓皆震惊难解,认为朝廷不该如此苛待功勋,颇有怨言……” “娘咧!” 李二陛下气喘如牛,只觉得遭受了泼天的委屈:“那是朕让他们请辞的吗?分明就是他们以退为进、要挟皇权的把戏!毋须多问,这些消息必定是刘洎放出去的,其目的便是让朕陷入进退两难之地,简直可恶!” 李君羡劝说道:“当下之际,陛下应当召集大臣商议对策,尽快消弭市井之间的流言,否则一旦这些流言酝酿开来,对于陛下的声誉损害极大。” 他可不想带着人去将刘洎抓回来,万一陛下恼怒之下将刘洎给杀了,自己岂非成了帮凶?事后陛下后悔,保不齐将黑锅丢在自己身上,他这个皇帝的鹰犬爪牙本就很难有个善终,若是再沾惹这件事,只怕死期不远…… 李二陛下返身坐回椅子上,喘了一会儿粗气,略微冷静下来,也知道李君羡之言不假,这个时候若是严惩刘洎,岂非坐实了自己“昏君”之名,给那些自诩刚正廉洁的官员们攻讦、弹劾自己的借口? “也罢,你立刻派遣人手收集城内消息,朕要知道舆论如何,以便采取应对。” 谷擿  “喏!” 李君羡领命,赶紧转身离去。 他是真的害怕陛下控制不住怒火,从而派他去做出一些什么不管不顾的事情,导致最终难以收场…… 待到李君羡离去,李二陛下将王德叫到面前:“去将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叫来,朕要议事。” “喏。” 王德躬身领命退出,立即派人去往各家府邸通知。 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殿内,看着内侍们战战兢兢的收拾地上狼藉,愈发觉得怒火熊熊。 无论此事到底是谁的主张,结果都是严重损害了他的威望,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可是舆论汹汹,自己一旦坚持允准房俊、李靖的请辞,不仅声望受损,而且会导致更为严重的情况,那便是所有人都同情房俊等人、同情东宫太子,易储之路必将饱受阻挠。 虽然魏徵死了,朝中再无那般犯言直谏之臣,但贞观以来他施政开明,对待臣子优容宽厚,也助长了这些臣子恃才傲物、不惧皇权的底气,当真闹起来,还是敢跟他这个皇帝叫板的。 若是到了那一步,保不齐那帮家伙会在史书之中如何写自己,一旦对自己有所诋毁,还谈什么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 不被后世骂做昏君就算不错了…… 所以不能激烈应对。 …… 半个时辰之后,朝中三品以上大员陆续到来,李勣、萧瑀、岑文本、刘洎、房俊、李道宗等人尽皆在座。 李二陛下怒气已经压制下去,命人奉上香茗,而后才看着刘洎问道:“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此乃朕授予之职责,以昭示朕广纳言路、虚心纳谏之决心,但朕乃帝国皇帝,口含天宪,刘侍中既然封驳朕之圣旨,需要给朕一个解释。” 帝王威严,展露无遗。 朕的圣旨的确可以封驳,但你们难道不知封驳之后的后果?必须给朕一个交待! 刘洎起身离席,来到李二陛下面前跪伏于地,顿首道:“封驳上谕,有损陛下威仪,此乃臣之罪也。臣自知罪孽深重,故而恳请陛下允准微臣请辞,另择贤能。”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满是正气,但心里眼泪哗哗的。 能够晋升至侍中这个位置容易吗?耗费了多少心血,坚持了多少时间,又有多少的卑躬屈膝、虚与委蛇,然而今日却不得不恳请辞官,以此来躲避随之而来的疾风骤雨,心里好似刀剜一样疼。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呵呵,很好!房俊要辞官,李靖要辞官,这是他们主动上疏,朕体恤臣下,不忍拒绝,故而允准……结果你不顾朕的威严封驳了朕的圣旨,然后你也要辞官?” 刘洎满头大汗,不敢言语。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掠过,一字字问道:“你们还有谁要辞官,不妨一并说出来。一个两个的吃着朕的俸禄,却专门跟朕作对,当真以为没了你们朕就成了孤家寡人,治理不得这个帝国,统御这了这个天下?” 说到此处,他怒气勃发,声色俱厉,甚至手掌拍着桌案,咆哮道:“来啊!谁想辞官一并说了,朕无有不允!” 面对李二陛下的怒火,堂上大佬们低眉垂眼,不敢吭声。 大家都了解李二陛下的脾气,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谁敢在他发怒之时捋其虎须,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最近一些时日以来大家或多或少都听闻陛下脾性暴躁…… 然后……房俊站了出来。 李勣等人都吃惊的看着房俊起身离席,之前房俊上疏请辞,大家一致认为此乃以退为进,结果陛下不按常理出牌,居然允准了房俊的请求,这就导致房俊弄假成真、进退维谷,而刘洎出于自身名望之考虑,封驳了陛下的圣旨,导致事态彻底升级。 这个时候房俊若是当众向着李二陛下叫板,继续请辞,不仅对导致下不来台的李二陛下怒火滔天,搞不好铁了心将其一撸到底,彻底不可挽回…… 你既然战略失误,缩起头装怂便是,何必非得捋陛下虎须? 房俊来到陛下面前,一揖及地,语气诚挚:“陛下,微臣错了,恳请收回先前请辞之奏疏,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满殿皆惊。 就连盛怒的李二陛下都愣住了……这棒槌吃错药了不成? 第两千八十二章 莫名其妙 武德殿内,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的看着房俊,这厮先是递交辞呈故而引发了眼下的动荡风波,结果刀口一转,却又诚心认错,简直莫名其妙…… 李二陛下也摸不清房俊的套路,蹙着眉毛狐疑的看着他,问道:“你到底何意?” 房俊躬身道:“陛下英明神武,古之帝王所不及也,天下亿兆黎庶身在陛下庇佑之下,才得以长治久安、丰衣足食,自该感恩戴德。微臣更是得陛下之错爱,一路栽培扶持,方有今日之成就,却不知体恤陛下难处,只顾自己心情喜恶,致使眼下舆论纷纭,有损陛下威仪,实在罪该万死……恳请陛下准许微臣收回辞呈,自今而后,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为天下鞠躬尽瘁!” 言罢,撩起衣摆,跪伏于地。 这一番话语气诚挚、真情流露,看上去、听上去都好像诚心悔改,心怀愧疚…… 李二陛下被噎了一下,原本的怒气并未消散多少,却发现已经很难严惩这个导致自己被舆情中伤的混账了。 这样一个功勋赫赫的臣子在自己面前诚恳认错,如果自己断然咀嚼而后予以严惩,岂不是坐实了坊市之间那些“苛待功勋”的流言? 他仔细想想,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过眼下这般憋火的感受了,进退两难…… 萧瑀与岑文本对视一眼,干咳一声,道:“陛下明鉴,越国公此前的辞呈虽然有些莽撞,但他毕竟年青,有些时候思虑难免不周,行为举止受到心情影响的可能更大,此刻既然认知到自己的错误,还是应当予以训诫之后就此作罢。” 房俊就瞥了萧瑀一眼,这老东西真阴呐…… 什么叫“行为举止受到心情影响”?摆明了是说他之所以递交辞呈是因为此前被虢夺兵权,因而对陛下心生不满,冲动之下才做出此事……这是帮着房俊解围,给陛下台阶么? 君为臣纲,对于臣子来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王将你降职你便心怀不满,若是将你治罪是否就得造反? 诛心之言。 幸好房俊在朝中可不是单打独斗,不用他出声,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道宗开口道:“贞观书院乃越国公奏请陛下之后一手创建,倾注了无数心血精力,如今惨遭战火荼毒,破败不堪,他心中焦急,想要卸任身上职务专注于书院建设亦是情理之中。不过以微臣看来,越国公刚过弱冠之年,精力充沛,完全可以承担更多重任。” 这算是不客气的将萧瑀给怼了回去。 萧瑀花白的眉毛耸了一下,不过并未开口。 一旁的刘洎毫不犹豫的刷存在感:“陛下英明神武,自当乾纲独断。”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乾纲独断?老子先前倒是乾纲独断了,可你这个混账居然将朕的圣旨封驳回来……娘咧! 即便刘洎努力挽回封驳圣旨带来的影响,但李二陛下明显愈看他愈来气,也不搭理他,只是盯着房俊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说道:“朕对你素来宠爱,而你也从未让朕失望,既然已经认识到了错误,朕又怎会人心苛责于你?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往后用心办事,别让朕操心。” 他知道这是房俊以退为进的策略,但即便知道又能怎么办呢?与训斥一顿接触其所有职务相比,自己的名声、威望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也是房俊此番阳谋的凭恃所在。 殿上群臣心思各异,都明白房俊此番操作不仅仅保住了眼下的地位,而且相比以前愈发稳固,最起码陛下当众表态之后,再也不能随意剥夺房俊的官职、权力。 局势似乎达到了一个平衡。 当然,平衡意味着凝滞,意味着眼下的利益已经达到一个稳定的境界,而某些人的利益却只能在动荡之中去寻找…… 就在大家以为今日议事已经告一段落之时,李勣忽然开口:“陛下,先前谯国公依附于荆王,从而被右屯卫误伤,导致左屯卫全面溃败,至今兵将十不足三四,不能承担宿卫玄武门之职责,恳请陛下钦点一人接任左屯卫大将军之职,整编左屯卫,确保玄武门之安全。”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人都略感诧异的看向李勣,李勣则低眉垂眼,说完这番话之后再度恢复先前的沉寂之态。 众所周知,左右屯卫乃是陛下登基之后改组,屯驻于玄武门外戍卫宫禁安全,眼下唯有右屯卫兵强马壮,左屯卫早已被彻底击溃。 对于宫闱安全来说,平衡才是王道,左右屯卫即相互拱卫、又彼此牵制,如此才能确保皇宫万全。李勣现在提及右屯卫需要整编发挥职能,是提醒陛下右屯卫不可相信,长期驻守玄武门会横生变故,还是想要安插人手攫取“左屯卫大将军”这个职位? 谷疂  那只需看看接下来是谁提议这个人选就知道了…… 李二陛下稳坐如山,环视一周,见到无人出声,便颔首道:“英国公思虑周详,正该如此。只是不知英国公可有属意之人选能够担当此任?” 李勣摇头:“左屯卫遭逢战败,人心离散,军中将官极度缺乏,士气低迷极难挽回,想要重振往日雄风,实非易事。” 这话倒是不假,左屯卫驻守玄武门外,不仅要与右屯卫互为犄角,更要相互牵制。但右屯卫兵强马壮、战力强横,屡经战阵未尝一败,甚至半支右屯卫便打得左屯卫以及皇族军队丢盔弃甲、大败亏输,实力如此之悬殊,如何达成牵制平衡之目的? 如今左屯卫分崩离析,想要重建不难,但整编之后与右屯卫相抗衡,却是难上加难。 有几个想要借机举荐自己人的大臣都忍住了,十六卫大将军这个职位的确诱人,但左屯卫大将军却是一个火堆,谁坐上去谁难受,搞不好非但无功,反而会遭受陛下叱责,导致前程尽毁。 李二陛下又看向众人:“诸位爱卿若有合适人选,无论出声,不妨举荐出来,大家一起商议看看。” 大臣们都摇头,这个人选实在是太难了。 甚至大家将一众贞观勋贵都一一过滤一遍,那些人的确战功赫赫、能力卓著,但现在要么身兼要职,要么垂垂老矣,要么早已去世,一个合适的都没有。 至于军中年轻一辈的将领,出挑的几乎都是房俊手底下培养出来的…… 见到众人皆不言语,李二陛下便道:“玄武门之安危重逾泰山,左屯卫更是重中之重,务必择选一位能力卓越且能够服众之人担任。皇家水师都督苏定方,诸位以为如何?” “……” 大臣们先是一惊,继而一齐看向房俊。 这几年苏定方担任水师都督,率领皇家水师纵横海疆、无敌于七海,兵锋肆虐于东洋、南洋各国,不仅打出大唐赫赫天威,更使得大唐商路便于天下,几乎每一个参预海贸的世家门阀都知道水师之威,更知道苏定方之能。 但大家也同样知道苏定方作为李靖的弟子,遭受李勣之牵累被打压多年,一直郁郁不得志,是房俊一手将其培养成为水师第一统帅,实打实的房俊“夹带中人”。 右屯卫由房俊一手整编,军中上下皆是他的忠诚部下,如今即便由李道宗接掌,可短时间内房俊的影响力绝无可能消减太多。若是左屯卫再由苏定方这个房俊的心腹嫡系来整编组建……玄武门岂不是任由房俊进出? 若这个建议是旁人所提,大抵会有大臣跳起来叱责一句“其心可诛”,你还让不让皇帝陛下睡觉了? 但此刻是李二陛下自己亲口提出,自然人人诧异、摸不到头脑…… 就算想要继续虢夺房俊对于水师的控制,也可将苏定方安置于别处,高高的升官便是,何必放到玄武门外? 李二陛下见众人不答,便看向房俊,问道:“越国公以为如何?” 房俊略作沉吟,而后颔首道:“苏定方老成持重、能力卓越,定能胜任左屯卫大将军一职。且这几年他率领水师东征南下,降伏无数番邦异域,替大唐开拓海疆何止几万里?再加上之前东征之时水师上下不仅负责大军之后勤、辎重,更抵临战阵贡献平穰城,战功彪炳,劳苦功高,应当予以擢升。” 李二陛下又问:“如果苏定方调回京师,负责左屯卫之整编,皇家水师当由何人统御?” 房俊答道:“副将刘仁轨,足以胜任。”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询问众臣:“大家对于水师都督之人选有何建议?” 众臣纷纷摇头,建议肯定是有的,可就算提出来又有什么用?相比于右屯卫,皇家水师更是房俊一手打造,上上下下皆唯命是从,就算空降过去一个主帅,被拱起来架空都是轻的,海疆茫茫、海盗无数,什么时候出海一趟喂了鱼鳖都有可能…… 水师只能是房俊的水师,即便是打着“皇家”的旗号,可就算是陛下也根本插不进去手。 第两千八十三章 疑惑不解 李二陛下询问何人举荐新任水师都督,一众大臣纷纷摇头,即没有合适之人选,也不敢贸然往房俊的部队里伸手,否则待会儿散朝之后说不得就被房俊堵在太极宫门口…… 见到众人无应答,李二陛下看向房俊,缓缓道:“水师乃是你一手缔造,上上下下了如指掌,想必无人能够比你更加了解水师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说说看吧。” 房俊想了想,道:“水师副将刘仁轨,可继任为水师都督。” 刘仁轨常年驻守岘港,麾下部队威慑安南,而且行事作风极为霸道,将那些南洋诸国的国王视如草芥,稍有侵犯大唐商贾之事便严厉打击,动辄灭国,使得整个南洋蛰伏于大唐天威之下,但凡家中有与南洋联系的海贸生意,谁不曾听闻此人? 李二陛下显然对刘仁轨知之甚详,略作思量之后,便颔首道:“可。” 然后又对张士贵道:“回去之后即令兵部书吏颁发调令,调任苏定方入京为左屯卫大将军,同时晋升刘仁轨为水师都督,节制皇家水师,至于刘仁轨调离之后有谁驻扎岘港、维持帝国于南洋之利益,则由水师内部商议,报于兵部审核即可。” 张士贵愣了愣神,忙道:“喏。” 原本他的品级不够,不应参加此次廷议,但被陛下叫来“参赞军事”,所以有了列席的资格。此刻听闻陛下的命令,他不由得晃了一下神…… 殿上群臣也有些懵。 若说陛下扶持左屯卫对抗右屯卫,却为何将苏定方掉入京中主持左屯卫之整编?若说以此削弱房俊对皇家水师之掌控,却又为何任命刘仁轨为新任水师都督? 那刘仁轨如今虽然声名赫赫、纵横七海,但当初曾是房俊的亲兵,几乎可以算是家奴……岂不是愈发助长房俊在水师之中的威望? 今日廷议,诸臣从始至终一脸迷糊,完全摸不准李二陛下的用意……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问道:“诸位可还有别的事务?” 见众臣摇头,遂道:“既然无事,那便退朝吧,回去之后都关注着京兆府救灾事宜,若有需要,当竭尽全力予以协助。关中乃帝国根基所在,不仅不能乱,更不能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否则社稷动摇,危害甚重。” “喏!” 众臣齐声应诺,而后起身施礼,陆续退出大殿。 待到大臣们都走出去,李二陛下坐在御案之后,望着空荡荡的大殿、铮亮的地砖,忽然一股落寞悲凉涌上心头……文武群臣,时至今日他居然连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留下来商议事情的都没有…… 曾几何时,他自诩古往今来最为开明之君主,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臣子们各个对他忠贞不贰,他也不止一次许诺要与诸人“共富贵”,绝不会做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等事,对待勋臣们赤诚相待、极度优容,哪怕是侯君集、长孙无忌这等谋反之辈,也不过是身死罪了、一笔勾销,并未祸延亲族、罪及子孙。 古往今来,何曾有过这般仁厚之君? 然而到了现在,大臣们却一个个与他离心离德,各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甚至宁肯违背他的意愿去支持太子……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从失落与愤怒之中惊醒,吐出一口浊气,对身边的王德道:“去将鄂国公叫来,朕有事吩咐。” “喏。” 王德领命,赶紧亲自出宫,赶赴鄂国公府召见尉迟恭。 …… 李二陛下返回后殿,脱去龙袍冠冕,沐浴之后换上一身常服,坐在书房窗前的地席上沏了一壶茶水,刚喝了没几口,内侍通禀尉迟恭已经到了,李二陛下摆手示意召见。 尉迟恭一身常服,入内之后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微臣奉旨见驾,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面色如常,温言道:“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多时不见,想要找你聊聊。此间只你我二人,不必拘礼,过来喝茶。” “喏。” 尉迟恭起身,小心翼翼的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见到李二陛下伸手去拿茶壶,吓得赶紧一把抢过来:“陛下使不得,让微臣来……”执壶斟茶,心里忐忑不安。 虽然陛下的神色看起来不似要追究他先前不听军令、维护关陇门阀之事,但毕竟犯错在先,难免战战兢兢。 谷鑶  李二陛下好似看不见他的拘谨惊惶,呷了口茶水,全然不提那些事,而是问道:“朕,可以一如既往的信任于你么?” 然而这句话比问罪的杀伤力还大,吓得尉迟恭离席而起,跪伏于地:“陛下何处此言?微臣固然有时糊涂,但对陛下忠诚之心始终如一,纵然山崩地裂,亦不敢有分毫动摇!” “诶,不必这般。” 李二陛下伸出一只手搭在尉迟恭肩膀,虚扶一下,笑道:“贞观勋臣当中,朕最为信任的便是叔宝与你,可惜叔宝旧创缠身、天不假年,如今也只剩下你这一个忠心耿耿之人。朕不过一时感慨,你毋须多心,快快起来。” “喏。” 尉迟恭起身坐好,只觉得背脊处凉沁沁一片,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李二陛下又呷了一口茶水,直接道:“朕欲将东宫六率调往城外,由你统御‘元从禁军’与‘玄甲铁骑’,同时将右侯卫驻扎春明门外,接掌长安防务,不知你可有信心?” 尉迟恭先是一喜,继而一惊:“陛下宽宏,不追究微臣之过,但微臣自知有错,岂能厚颜无耻?不敢受如此重任。” 事有反常即为妖。 他听从关陇门阀号令,先是违背李勣之军令,继而又临阵脱逃,差一点导致春明门外发生一场混战,若是换了一个隋炀帝那样的暴君杀头都有可能,陛下纵然宽厚,从轻发落已是最好,如今更委以重任,太过蹊跷。 况且接管长安防务就意味着他将成为陛下易储之路上的开路先锋,直面东宫,恐怕会被视为陛下鹰犬,更背负废黜太子之骂名,万一太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得遗臭万年……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将茶杯重重放下,不悦道:“你也是贞观勋臣,当年追随朕横行天下,歼灭天下各路诸侯,如今怎地上了一点年纪便雄心不再,做事畏首畏尾?宿卫宫禁、防御长安这等重任交给旁人朕不放心,便由你来接掌吧,勿要推三阻四,惹朕恼火。” 皇帝的信任,可不是谁都能够得到的。 所以尉迟恭心里固然有些担忧,但陛下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却令他甚为激动,只得赶紧表态:“既然陛下既往不咎、信任依旧,微臣岂敢再有推脱?请陛下放心,定然将长安城守护得固若金汤,以报陛下之信任!” 陛下吃软不吃硬,此刻表现出对自己极度信任,若自己依旧推脱,怕是陛下恼怒之下吃不了兜着走…… 李二陛下欣然颔首:“正该如此!当年朕与汝等功勋相约‘共富贵’,这么多年来朕自觉做得还不错,纵使有人偶尔贪墨不法,也不予深究,即便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悖逆于朕,也不曾祸及子孙,古之圣王所不及也。汝等也当念着往日情谊,尽心竭力辅佐于朕,将这大唐江山千秋万世的绵延下去,汝等自可代代富贵、与国同休。” 他对尉迟恭听从关陇号令有没有介意?那肯定是介意的,皇权之下、御极九州,一位统兵大将听从门阀世家之号令,你将皇帝置于何地?这样的大将,哪个皇帝敢放在身边? 但李二陛下自有其驭人之道,如今关陇衰弱、极尽崩溃,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尉迟恭又岂能一如既往的往一块凑?只要自己表示既往不咎,且委以重任,尉迟恭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东宫即将废黜,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尚未站稳脚跟,如此局势之下,尉迟恭自然忠心任事,不敢有一丝半点的悖逆之心…… 尉迟恭性子比较直,听闻陛下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愈发激动得血脉上涌,当即立誓:“微臣定当尊奉陛下号令,但有异心,天诛地灭、子孙断绝!” 因为春明门外临阵脱逃,他即得罪了李勣,又不受东宫以及程咬金等人待见,这几日受足了夹板气,眼看着就要权势大跌,陛下已然表态不计前嫌,自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于公于私,都应当遵从皇命。 ***** 房俊回到崇仁坊梁国公府,管事卢成前来禀报,说是府内各处主要建筑都已经修葺完毕,可以择日回府居住。 房俊坐在花房之中,呷了一口茶水,随手接过卢成递来的黄历翻了翻,见到两日之后便是个黄道吉日,“嫁娶”、“乔迁”等诸事皆宜,便说道:“今日吾便留在府内,你派人前去右屯卫大营知会公主一声,明日让她们便收拾行装,两日之后搬回府中居住。” “喏。” 卢成出去安排人前去玄武门外通知。 房俊一个人坐在花房内,身边花树鲜翠,呷了一口茶水,阖上双眼,思虑着当下局势。 稍倾,卢成又折返入内:“二郎,晋王求见。” 第两千八十四章 封建天下 房俊先是吩咐家仆准备酒席,然后前往正门将李治迎入府内,两人来到花厅入座,房俊屏退侍者,执壶给李治斟茶,笑问道:“殿下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也不知是什么风将您吹来?” 这梁国公府虽非龙潭虎穴,但眼下李治乃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那一个,贸然登门,无论真实目的为何都难免令外界猜测纷纷…… 李治浅浅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苦笑道:“本王忧心如焚,每夜辗转反侧,希望姐夫能给本王指点一条明路。” 房俊这才注意到这位昔日里颇为俊俏的皇子殿下,此刻眼圈发黑,两眼布满血丝,神情极为憔悴…… 他不由奇道:“殿下乃皇族血脉、尊贵无比,何以憔悴至这般模样?” 李治搓搓手,犹豫一番,不答反问:“皇家水师乃姐夫一手所创,纵横七海威压百邦,此番更是贡献平穰城覆亡高句丽,立下旷世殊勋……只是不知当下可有什么大规模的行动?” 房俊一头雾水:“殿下所谓的‘大规模行动’是何意?” 李治道:“譬如覆亡安南、倭国或是其他番邦异域那样的大动作?” 房俊想了想,道:“虽然水师实力冠绝南洋,足以弹指间倾覆其国,但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杀伐征战,总要顾及那些土著蛮子的心情,若是兵锋所至血流成河,会影响大唐天威,咱们总不能将那些土著一个两个的都杀光吧?一则没那个精力,再则总得有人跟咱们做生意……所以水师在东洋、南洋的战略以威慑为上,使各国感念大唐雄壮、畏惧大唐天威,虽然时有杀戮,但仍以保护商路航道为主,并未有屠族灭国之计划。” 大唐是天下当之无愧的超级帝国,八荒六合无可匹敌,水师更是海洋霸主,普天之下莫可抵御。但水师奉行的是武力震慑与文化殖民双管齐下的战略,单纯的杀伐掳掠只能横行一时,终至引起恐慌抗拒,使得帝国陷入无休无尽的战争之中,拖垮国力。 吸纳世界之财富、播洒华夏之文明,这才是水师存在的宗旨。 似蛮胡禽兽那般杀伐掳掠,纵然得逞于一时,长久下去也终将被驱赶击溃失去统治,徒留下一笔笔血债,实在是愚蠢…… 竭泽而渔,从来都不是华夏文明的风格。 “不过,殿下为何关心水师战略与海外态势?”房俊疑惑不解。 李治叹息一声,喝了口茶水润润喉咙,看得出这位殿下压力很大,心情很是焦躁:“姐夫可否命令水师攻灭一国?”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殿下到底意欲何为?” 李治叹气道:“实不相瞒,本王不愿争储,但父皇的意思……故而,本王欲寻找一个契机,或可恳求父皇外放,效仿三哥那样开国封疆、为国藩篱。” 房俊恍然大悟。 李二陛下易储之决定的确给诸位皇子带来莫大机遇,这等近乎于“公平竞争”的局面是以往绝对不可能出现的,谁能不觊觎那个九五至尊之位呢?但与此同时,自然也面对着巨大的压力。 右屯卫营地之内那一壶毒酒,看起来时至今日依旧令晋王殿下恐惧不安,有如跗骨之蛆…… 房俊想了想,又问:“殿下如何肯定陛下会允准你封建异域、为国藩篱?” 李二陛下对儿子们都挺不错,但五指有长短,相互之间还是有高下之分。几个嫡子自然是最受宠爱重视的,其中又以魏王、晋王更甚。魏王自幼聪慧、伶俐狡黠,文采更是诸皇子当中之翘楚,深受李二陛下喜爱。晋王则有所不同,文德皇后殡天之时尚在幼年,李二陛下怜其幼年丧母,故而将他与晋阳公主一并养在身边,亲自抚养,直至长大成人,其中之感情又较其余诸子更为深厚。 所以,朝野上下都认定太子被废之后,新任储君为晋王的可能更大一些,于公于私,李二陛下又怎肯答允晋王前往异域建国,永不回朝? 李治揉了揉脸,颓然道:“父皇素来宠我,若我态度坚决跪地恳求,想必父皇定会答允,只不过眼下缺少这样一个契机,似西域、漠北那等苦寒之地父皇定不会允准,所以请姐夫帮忙。” 房俊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储君之位,距你可能只有一步之遥,殿下不可惜?此去关山万里、远渋重洋,再想回京之日遥遥无期,殿下不后悔?” 谷磍  李治愣了一下,旋即向后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有些松驰,两眼愣愣的望着房梁,半晌才道:“怎么会不可惜呢?毕竟那可是帝王之位、手执日月……然而想要踏上那个位置,就得踩着手足的尸骸,蹚着兄弟的鲜血,似父皇那般即便天下至尊,也时常午夜梦回、痛悔不已……” 更何况,还要面对父皇残酷的选拔,胜者固然一飞冲天,败者将会万劫不复——这句话房俊在心里替李治说了。 正如李治之言,面对帝王之位,谁能无动于衷?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应当去努力争取。只不过右屯卫营地之内那杯毒酒,使得魏王、晋王两兄弟对李二陛下表现出来的“心狠冷酷”犹有余悸,面对飘渺之希望,不愿以自身性命以及阖府上下去拼一把。 房俊不再多言,对李治招招手,起身来到书房,在一侧墙壁前站定,墙壁上是一副巨大无比的舆图,按照舆图上的图形,应当是东洋、南洋的详尽地形…… 房俊手指掠过凸出于海中的高句丽,在新罗那处点了点:“这里便是新罗,吴王殿下镇守此处。” 然后手指不停,继续向右,停留在一处东北、西南走向的狭长岛屿上:“这里是倭国,此前权臣苏我氏谋逆,诛杀倭国天皇,如今尽在水师掌控之下。其国西域狭长,山多地少,且地震海啸时有发生,但气候温和,金银矿产极为丰富,国内居民大多为历朝历代躲避战乱而飘零至此的汉人,即便改朝换代,将其纳入大唐版图之内,也非难事。” 房俊收回手,转身看着李治:“殿下认为此地如何?” 李治愣愣的看着一片由多个岛屿组成的狭长地域,一时间有些失声,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点点头,水师便会发动一场血腥的屠戮,将原本倭国的统治者杀得干干净净,将这一块番邦异域之地双手奉上,成为他此生此世镇守之国土。 中方大唐,则再无回归之期…… 房俊拍拍他的肩膀,对他此刻的犹豫不决表示理解:“如此人生大事,自该好生斟酌……微臣已经命人备好了酒宴,咱们好好喝几杯,此事慢慢决断不迟,任何时候殿下做出决断,水师便会将倭国那些土著杀得干干净净,将倭国诸岛双手奉于殿下。” 纵然李治天资聪慧,历史上更能成长为成就不凡的一代帝王,但眼下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青年,面对此等扭转人生之抉择,难免患得患失、进退维谷。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李治没有理会他,继续在舆图前呆愣愣站了一会儿,便忽然开口:“此事本王已经决定,还请姐夫鼎力相助!” 言罢,转过身来,冲着房俊一揖及地。 房俊上前将他扶起,唏嘘道:“何必言谢?你我虽然平素并不亲近,但到底是郎舅一场,这点忙还是帮得上的。” 李治的确是个人物,很快收拾情绪,哈哈一笑:“更别说本王如此选择,等同为太子哥哥消灭一个竞争对手,正附和姐夫你的心意,自当顺水推舟……听闻番邦异域炊毛茹血,连一间像样点的府邸宫殿都没有,姐夫又富甲天下,不知待到本王东行之日,可否赠送一笔钱财用以傍身?” 房俊拉着李治的手来到偏厅,酒席已经备好,两人入席,一边执壶斟酒,一边笑道:“区区钱财,何足挂齿?到时候微臣送殿下几艘炮舰、一批火枪,足矣使得殿下横行倭国诸岛,开创一国、名垂万世!来,饮圣!”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李治强忍着酒水辛辣,加了一口菜,一边嚼着一边畅想着往后若能封建倭国,如何在那蛮夷荒凉犹如一张白纸之地一展胸中抱负,如何建功立业,开创足矣传诸于后世子孙绵延百代的功绩,因为狠下心离京而带来的伤感、不甘居然消弭了很多…… 两人酒过三巡,席间李治详细询问了倭国情况,极为认真。 酒宴之后,房俊便当着李治的面给苏定方修书一封,命其在回京述职之前布置一次大动作,一举将倭国残存的天皇势力以及苏我氏彻底铲除,纳倭国诸岛于大唐版图之内,且要速战速决。 眼看着房俊行文之中霸气外露,弹指之间攻灭一国浑不在意,愈发向往那种脱离大唐皇家桎梏之后纵横海外、逍遥异域的日子…… 皇位谁不想呢? 但眼下长安之局势却犹如牢笼,动辄万劫不复,还不如舍弃当前这一切,自己去搏一个前程似锦,创一个皇图霸业,如“始皇帝”那般开疆辟土,一手创建一个王朝,岂不快哉? 第两千八十五章 心志坚定 待到李治告辞离去,房俊看了看天色,换了一套衣裳出门带着亲兵策骑直奔东宫,来到丽正殿后面的寝宫觐见太子,发现几位于志宁与宇文士及皆在…… 礼毕,李承乾招呼房俊入座,于志宁笑道:“赵国公昨日已经出殡,此前兵变之事父皇也不予追究,便此告一段落。郢国公今日前来,乃是代表关陇门阀向殿下致歉。殿下之意,既然事情已经过去,赵国公也因此陨殁,便既往不咎,毕竟往后还得勤加走动。” 这是在向房俊解释宇文士及为何会出现在东宫,但房俊却眯起眼睛。 如今谁都知道陛下易储之心坚如铁石,太子殿下储位不保已是必然,但显然似于志宁这样的东宫属官还未死心……权利动人心,谁又能甘愿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呢? 房俊看向宇文士及,似笑非笑道:“与郢国公已有多时未见,今日见到您老人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实在是可喜可贺。” 两人之前的关系原本极好,但自从房俊担任书院司业将关陇子弟排除于学子名额之外,逐渐与关陇交恶,与宇文士及也开始疏远,再到后来关陇起兵谋反欲覆亡东宫,双方更是势如水火、你死我活。 现在相对而坐,仇隙渐消,颇有几分尴尬…… 宇文士及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房俊斟茶,笑容温和:“老夫于长安城内听闻二郎先是击溃吐谷浑铁骑确保河西诸郡不失,又设计重创突厥、大食伏兵,继而转战数千里奔赴西域,一举将二十万大食军队歼灭……着实敬佩莫名,认为二郎实乃卫国公、英国公之后大唐最有能力之统帅,未来不可限量。但今日朝堂之上以退为进、顺水推舟之策略,又让老夫见识到二郎的政治天赋,实在是年少有为。” 尴尬的时候,相互吹捧的确是缓和气氛的小技巧…… 房俊双手结果宇文士及递来的茶杯,笑着致谢,谦虚道:“不过是侥幸胜了几场,焉敢称什么统帅?相比于你们这些贞观勋臣,区区成就,不值一提。” 宇文士及的笑容便僵了一下,臭小子你会不会聊天?刚刚率军将我们关陇军队击败,你这是“区区成就,不值一提”,那我们岂不是乌合之众,所有的功勋都是名不符实? 李承乾眼见房俊话中带刺,忙打圆场:“二郎前来,可是有事?” 他对于储位已经没了侥幸之心,打算躺平了接受任何结果,所以反倒没了患得患失之心,往昔仇隙尽皆放下。不管怎么说,李唐皇族与关陇门阀纠缠了数百年,彼此之间一旦放下仇隙还是非常亲近,宇文士及早年出入宫禁如履平地,虽无东宫帝师之名,但对于李承乾的教导却也不少,很有几分师生之宜,故而不愿见到房俊与关陇再生龌蹉。 同时宦海失意人,何必刀剑相向、彼此为难…… 房俊看了看于志宁、宇文士及,觉得这件事过不了两天便会满城皆知,所以没必要隐瞒,遂直言将方才晋王登门的请求说了一遍。 于志宁登时喜动颜色,抚掌道:“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晋王殿下能够做出这样的抉择,不仅识时务,更有大魄力!欲前往倭国封建一方、为国藩篱,等同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此等志向,的确令老夫惊叹。” 东宫上下早已将晋王视作争储之大敌,如今晋王骤然生出外放之心,不欲争储,怎不令于志宁欣喜雀跃? 说到底,太子的位置每巩固一分,他这个帝师的利益便增涨十分。 洛阳于氏素来与关陇门阀来往甚多,彼此联姻、利益纠葛,此番关陇兵败难免心惊胆战,唯恐遭受波及,再加上陛下易储之心甚坚,使得于志宁颇有些心灰意懒,现在骤然闻听喜讯,心潮起伏有些难以压抑。 宇文士及也捋着胡须,微笑颔首:“此皆二郎之功也。” 房俊赶忙摆手:“此事与吾无关,是晋王殿下亲自登门相求,正巧水师那边最近确实有覆灭倭国之计划,两相巧合,成人之美,万万不敢居功。” 这老东西太阴损了,陛下易储之心坚决,而且很大可能属意晋王来继任储位,如今晋王骤然放弃储位欲封建倭国诸岛,这若是被李二陛下认定是自己所怂恿,那还不得活活劈了自己? 李承乾也明白这一点,说道:“此事只不过是雉奴自己的意思,与二郎无关,不要再提。况且孤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他想给谁就给谁,孤不争也不抢,听天由命吧。” 无论如何,眼下“躺平”便是东宫的对策,以免牵连更多人遭受父皇打压。除去于志宁这些人之外,没人还对储位抱有信心…… 谷噢  他看向宇文士及,问道:“方才于师说郢国公有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宇文士及放下茶杯,轻叹一声,一脸愁苦:“此番兵变,无论是谁主使,关陇上下都难辞其咎。如今陛下虽然不追究兵变之责,但由于先前查封了关陇各家的产业,如今正在清点造册,打算收入内库……殿下想必知道,关陇各家固然家底雄厚,但这些年不思进取,子弟纨绔,家家都入不敷出,再加上此番兵变几乎抽空了各家的库房,一旦这些产业皆被查封,只怕各家都难以度日……如今赵国公殁了,各家便将老臣抬出来,希望能够在殿下这边讨一个恩情,劝劝陛下,给大家留一条活路。” 李二陛下这人素来快意恩仇,颇有几分侠义之风,与市井之间那些“游侠儿”行事风范有些相似。诸般牵扯之下,他未对关陇门阀斩尽杀绝,但心底的怒气却不减分毫,必然从别处寻一个痛快。 还有什么比罚没这些世家门阀家产,使其难以维持钟鸣鼎食之生活,日常度日都抠抠搜搜、窘迫穷困更好的方式呢? 即不会影响朝局,又出了心头恶气,反正关陇勋贵也不会饿死…… 不过就算想求情也得你去找陛下啊,你与陛下这么多年亲密关系,没了长孙无忌也说得上话,只要开口陛下肯定给几分面子,这也是关陇各家推举你成为领袖的原因,何必让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太子出面? 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回去。 因为他醒悟到宇文士及此番前来,并非单纯的请太子出面给关陇各家说情,而是想要以这种方式让太子尽收关陇人心…… 作为缔造了大唐帝国的根基,关陇门阀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即便此番兵败导致实力大为折损,朝堂之上的权位也十不存一,但依旧是一股强横的势力,若能被太子收为己用,未必没有与陛下抗衡之力量。 关陇现在是孤注一掷,太子亦是命悬一线,简直天作之合…… 但问题在于李承乾怎么想。 是当真躺平了不争不抢、听天由命,还是联合关陇奋力一搏? 他看向李承乾,后者蹙起眉,手中捏着茶杯紧了紧,显然心中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旋即苦笑一声,放下茶杯,嗟叹道:“父皇对孤防范甚严,若由孤上书求情,不仅无用,反而惹得父皇警惕,愈发对关陇各家追究到底,此事孤无能为力。” 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父皇神威如岳,帝国之内无人能够抵御,他铁了心易储,那便再无任何转圜之余地。 东宫属官陪着他这个太子出生入死,拼死力走到今日这一步,已经尽心竭力。他若不肯死心,依旧对储位恋栈不去,除去将那些文武官员牵连于内、不得善终之外,毫无意义。 既然如此,还不如坚定下去,绝不挣扎…… 宇文士及显然没想到李承乾居然对送上门的关陇门阀无动于衷,这是有信心保住储位,还是对关陇门阀不屑一顾? 于志宁在一旁疾声道:“殿下三思!陛下易储之心固然坚决,但现在已经有晋王放弃争储,魏王亦是摇摆不定,殿下只要努力进取未必没有机会,岂能这般轻易放弃?” 房俊瞅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洛阳于氏与旁人不同,如今已然是中原书香鼎盛的世家豪族,但由于于志宁被李二陛下任为东宫帝师,阖族利益早已与东宫绑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很难有改换门庭之契机。 若李承乾储位不保,洛阳于氏必将作为帝师一党遭受李二陛下打压,族中子弟数十年之内难有出头之日,还不如拼上一把,扶持李承乾保住储位,即便失败,最终的下场也不会更差。 利益当前,没有谁能够纯粹的只讲感情…… 李承乾原本有些唏嘘的神色转为坚定,坐直腰杆,沉声道:“孤已经说了,这天下是父皇之天下,父皇若给孤,那孤便接着,往后夙兴夜寐、呕心沥血,继承父皇宏图伟业;若父皇不给,孤便双手奉还,既不去争,更不会抢。孤的心意如此,坚若金石,诸位皆乃孤之腹心肱骨,望此后再不提及此事,以免伤了彼此情份。” 第两千八十六章 相互猜忌 李承乾素来是个优柔寡断之人,无论是真心放弃争储,还是不愿面对争储失败的惨烈后果,总归是有几分为东宫属官的前途性命着想之原因,能够做到下定决心之后不动摇,已然难能可贵。 于志宁有些不豫,他是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固然在仕途混迹了一辈子,却已经没能学会掩饰心情,脸色难看得紧。 宇文士及却看不出任何失望,反而颔首笑道:“殿下至诚至孝,实乃天下模范,只可惜陛下识人不明,非得易换储君,只怕将来悔之莫及。” 这话有些“大不敬”,臣子岂能私下指摘皇帝的不是?但此地乃是东宫,面对的乃是即将被易储的李承乾,这种话不仅不会惹来风波,反而会使得李承乾心中泛起得到认可、同仇敌忾之意…… 李承乾摆摆手,一脸正色:“郢国公此言再不能提及,父皇为了帝国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教导吾等皇子更是尽心尽力,只要是父皇的儿子,谁都有资格继承皇位,孤焉能因先一步被立为储君便将储位视为己有,因此对父皇心生不满?孤还是那句话,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他不给,孤绝不能争。” 他也明白宇文士及的用心,这番话若是传扬出去,必将惹得父皇愤怒,说不定就会加紧易储步伐,甚至顺带将自己的权力愈发剥夺干净,从而引发自己的不满,反抗父皇的易储…… 他固然没什么心机,但也知道官场之上最缺乏的便是“诚意”,若非关陇门阀此刻走投无路,又岂能到他这边寻机钻营? 若父皇此刻给关陇一条明路,只怕宇文士及立刻便投奔过去,父皇若赐给自己一杯毒酒,宇文士及甚至会扑上来撬开他的嘴将毒酒灌进去…… 即便无心争储,李承乾也不愿破罐子破摔,父皇心如铁石,自己即便愤怒的表达不满,难道就能让父皇回心转意? 非但不能,反而愈发激怒父皇,导致不可预知的祸事…… 还不如躺平了任凭摆弄、毫不抵抗,或许父皇还能滋生出几分怜悯愧疚之意,将来对待自己的子女下手轻一些,在房俊等人的斡旋之下觅得一条生路。 宇文士及沉默一下,强笑道:“殿下心胸宽阔,吾不及也。” 如今关陇犯下大错,于朝堂之中的根基几乎被尽数斩断,唯有押注于太子这边或可有朝一日随着太子稳固储位而复起,但眼下太子摆明了躺平不争不抢,储位被废已成定局,关陇再想依托此路复起已经行不通。 但除此之外,再想寻一条复起之路,何其难也? 自己与长孙无忌明争暗斗许多年,一直被其压制心有不甘,如今长孙无忌已死,自己夙愿得偿成为关陇领袖,首要面对的便是如何带领关陇自泥潭之中挣脱而出这样的艰巨任务,压力如山,方知长孙无忌这些年带着关陇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门阀、权倾朝野之艰难。 ***** 芙蓉园,魏王府。 魏王妃言笑晏晏亲手给李治斟上茶水,然后美眸瞥了李泰一眼,夫妻眼神交汇,这才一脸笑容的转身退出。 环佩叮珰之间,李治目光从嫂嫂丰腴妖娆的背影上收回,对李泰道:“方才小弟去了崇仁坊,恳请越国公出手相助……” 遂将自己所求之事说了,言罢,他语气诚恳:“太子哥哥乃是嫡长子,纵然将来被废,按照宗祧承继之规则,也当是二兄你继任。小弟若身在京中,难免有些人借机生事,使得咱们兄弟陷入两难……故而小弟已经决定,只待水师那边传来捷报,便即刻向父皇恳求外放,效仿三兄那样封建一方、为国藩篱,既能免了咱们兄弟阋墙之风险,亦能一遂平生之志,两全其美。” 李泰愕然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子被废几成定局,继任之储君虽然范围在父皇诸子之内,但最有资格的便是两个嫡子——自己与雉奴。而父皇虽然喜爱自己,但因为将雉奴自幼养在身边,感情更为深厚一些,单纯以情感而论,雉奴比自己更接近储位。 尤为重要的是,以往支持雉奴的关陇门阀现如今破败颓废、一蹶不振,这就不会威胁父皇的皇权,雉奴想要坐稳储位,也只能依靠父皇的支持……无论何时何地,平衡才是最为稳妥的局势。 与之相比,自己这些年经营大唐的教育事业使得声望颇著,于民间的威望更是日益增强,再加上与房俊交情深厚,凭借房俊的影响力足矣形成一股实力强劲、声望赫赫的“太子党”,岂不重现眼下东宫尾大不掉、危及皇权之形势? 算来算去,雉奴继任储位的可能也比他大。 谷濛  然而现在雉奴却跑来告诉他,即将退出储位争夺,远赴海外封建一方…… 来不及感动,一个看似有些龌蹉但极为现实的念头便浮上脑海——雉奴实在玩弄什么把戏? 这也怨不得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初他听从房俊劝诫,认识到局势之复杂,故而不得不向外表态不再争储,将毕生心血倾注于大唐教育事业,彻彻底底断去争储之念,然而当时局转变、峰回路转,心里又难免滋生了几分野望——那毕竟是九五至尊的位置,手掌亿万黎庶生杀大权,谁能不怦然心动? 所以现在雉奴做出此等选择,令他意外之余,自然而然想到是不是其中有诈。 毕竟雉奴这小子看似人畜无害,实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心念电转,李泰感慨道:“雉奴你虽年幼,但心胸气魄胜却愚兄无数,与你相比,愚兄汗颜无地。只不过虽没有出海封建之决心,可愚兄也不会做出那等兄弟阋墙之事,当日于父皇面前立誓不会争储,日后也不会反悔。” 心里却难免嚯嚯狂跳。 太子被废,雉奴出海,最有资格接任储位的便是自己……甚至不用等到雉奴出海,当父皇闻听雉奴这番决心,怕是恼怒之下直接将自己册封为太子…… 当初已经对储位彻底绝望,如今却骤然柳暗花明,得来全不费工夫……难不成自己居然是天命所归? 以往完全没感觉到啊…… 李治眼眶泛湿,摸了摸鼻子,涩声道:“兄弟一场,焉能为了储位而骨肉相残?小弟宁愿背井离乡、远赴海外蛮夷之地,亦不愿他日兄弟阋墙。否则纵使得了这储位,将来君临天下,心头也如父皇那般永远藏着愧疚,一世也难以弥合。” 李泰感动不已,握着李治的手,连连点头:“好兄弟!你既然做到这一步,为兄又怎能甘居其后?过几日便上疏父皇,请求为天下学政,寻访各处乡学、县学,将大唐之教育推行至每一个村寨,使得寒门学子亦能有读书进学之机会。届时雉奴你为国藩篱,愚兄则兴盛教学,一内一外,扶保大唐帝国千秋万世、繁荣昌盛!” “兄长之志,远胜小弟多矣!小弟封建于外,说是开疆拓土,却需要水师帮衬,更有大唐作为后盾,看似艰难,实则容易。兄长却要打破世家门阀垄断之学政,不仅开启民智,更要面对世家门阀之堵截,艰难之处难于上青天!” …… 两兄弟执手对望,皆衷心拜服。 待到李治告辞离去,李泰一个人坐在书斋之内,一手婆娑着茶杯,一手杵着下巴,蹙眉沉思。 魏王妃自外入内,坐在李泰身边,纤手伸出盖住李泰的手背。李泰感受到妻子手掌的柔软温热,抬起头,正好对上妻子那一双光彩涟涟的美眸…… “殿下,这是天赐良机!”魏王妃有些激动,俏脸微微泛红。 李泰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掌,长长吁出口气,想了想,摇头道:“不要被表现所蒙蔽,若雉奴当真出海封建一方,本王自然是储位争夺最为有利的那一个,但雉奴素来对储位虎视眈眈,眼下明显比本王更有优势,何以忽然提出退出争夺,甚至远赴海外?需谨防其中有诈。” 魏王妃愣了一下,奇道:“能有什么诈?这件事是雉奴自己提出的,又非是殿下怂恿于他,即便父皇不肯,顶多便是就此作罢,可怎么也怪罪不到殿下头上吧?” 虽然平日里她性格强势,凡事喜欢做主,导致李泰有些“惧内”,但每每遇到大事,拿主意的还得是李泰…… 李泰蹙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不会那么简单……若是以往,父皇自然迁怒于我,但父皇自东征归来,性情与以往变化甚大,动辄暴怒,喜怒无常,鬼知道雉奴是不是摸准了父皇的脾气,故而以退为进,想要坑害于我?” 储位最有资格继承的两人,便是他李泰与晋王李治。李治远走海外,他李泰自然成为储位最大可能胜利的那一个;但若是雉奴耍弄什么心机,导致父皇迁怒于他,那么李治收益最大…… 攸关储位,即便是亲兄弟,李泰也不敢尽信,不得不防。 第两千八十七章 婚事难成 李二陛下坐在书斋之内,不断翻阅处置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窗外不知何时阴云密布,凉风习习,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阴霾烦躁。 东征之战虎头蛇尾,虽然最终的确覆亡高句丽,解决了这个帝国东北边疆最大的心腹之患,往后百年之内都无边患之忧,但毕其功于一役的一战却是水师打的,当数十万大军狂攻平穰城月余无功而返,决定放弃这一次东征却被水师贡献平穰城之时,就意味着所有掩盖的矛盾终将爆发出来。 如今不仅仅是军事方面,就连内政也出现了大问题。 此次东征可谓倾举国之力,不仅关中兵员、粮秣尽皆挟带东进,就连江南富庶之地也几乎抽调一空,如今隐患已经显现出来,江南各地舆论纷纷、局势不稳,世家门阀乃至于普通百姓都怨声载道,再加上关中水患,湮没良田、房舍、城镇无数,灾民日益增多,已经累积达二十万之众。 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也不过三百万人口…… 首要之务便是救灾,否则关中一旦乱了,则社稷不稳。但如今国库空虚、江南匮乏,如何筹集钱粮救助灾民?尤其是经由关陇兵变,整个朝廷的运转一度形同虚设、完全停滞崩溃,若非房俊在城外打着皇家旗号组织兵卒参预救灾,只怕此刻关中已经形成数以万计的难民潮,要么聚众生事,要么冲击城镇,整个帝国中枢都乱作一团。 即便执掌帝国二十年,处置各种困难政务早已驾轻就熟,李二陛下却依旧感觉焦头烂额。 这个时候每一个决策都至关重要,稍有失误,动辄引发大规模混乱,若是再继续推行易储之步骤…… 放下毛笔,李二陛下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门外,王瘦石端着一盏热茶轻手轻脚的进来,先将茶盏放在书案上,继而从怀中掏出一个密折双手奉上:“陛下,这是几位殿下最近的记录。”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先呷了一口茶水,再从王瘦石手中接过密折,打开仔仔细细看了…… 事实上,每日里都会有关于几位皇子言行举止的记录呈递至此,皇子们去往何处、见过何人,都有各处密谍眼线一一备录。 易储之关头,李二陛下必须仔细掌握儿子们的动向,以此来推测他们的心理,以便从中择取最优…… 当然最为关注的还是魏王、晋王两人。 作为嫡子,按照“宗祧承继”之规则,一旦李承乾的储位被废,这两人便是最有资格继任储位之人选,若绕过这两人直接将储位赐予其余庶子,不仅违反规则,而且极易种下祸因,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取。 而魏王、晋王两人之中……李二陛下暗自摇头,目光紧盯在密折之中的一行字上。 “晋王先去了梁国公府,后去了魏王府?” “回陛下,正是。” 李二陛下紧蹙眉头:“分别谈了什么?”不知为何,自从自己东征归来,原本最为亲近的两个儿子忽然之间变得疏远,甚至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这到底是何缘故? 而且他总觉得一旦这两人私底下有所行动,便不是什么好事,上一回这两人便直接表态不欲争储…… 王瘦石摇头:“梁国公府与魏王府之中相互见面,都是避入内室,并无旁人在侧,所谈为何无从得知。” 事实上梁国公府之内他安插的钉子从未能进入核心阶层,而上次遭遇“百骑司”剿杀之后,潜伏各处的钉子被拔去大半,魏王府当中的消息也难以尽数掌握。不过为了怕李二陛下怪他无能,只能推脱两次交谈皆在内室,而不是他埋藏的钉子根本无法靠近…… 李二陛下想了想,既然不知详细情形,那就只能暂且搁在一边。 翻了翻密折,又问:“齐王眼下如何?上次朕让你给他带他来,为何一直未见?” 王瘦石道:“齐王殿下一直在右屯卫大营之内,自己将自己关在一处营帐之内,绝不踏出半步,也不见任何外人,即便江夏郡王接管右屯卫之后,也只是隔着窗户说了几句。奴婢奉陛下之命请齐王殿下前来,但齐王殿下却说已经犯下了不赦之罪,无颜觐见陛下,若陛下欲治其之罪,可赐下鸩酒一杯,亦无怨言。” “嗬!”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讥讽道:“这个时候倒是有勇气赴死了?当初魏王、晋王不肯与关陇同流合污,关陇不得已逼着他站出来继任储君之时,怎地不见他宁死不从?哼!这个孽障!” 谷靅  不过骂归骂,也的确恨铁不成钢,但也明白当时那种情况之下贪生怕死也不能过多苛责,更何况还有一线成为储君甚至新皇之可能,一般心志不坚之辈,如何抵御得住? 如此,倒是更加显出青雀、雉奴两人宁死不从的可贵…… “让他在右屯卫大营里待些时日吧,没出息的东西。” “喏。” 王瘦石赶紧领命,这种事没有他置喙之余地,说错一句话,都是极其严重之后果…… 李二陛下又翻了翻密折,便放在一边,将王瘦石打发出去。 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到后宫,来到杨妃居住之处。杨妃急忙命人沏茶,然后服侍李二陛下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衣裳,待坐到偏厅里,一边给李二陛下揉捏肩膀,一边好奇问道:“时辰还早,陛下已经将国事处置完毕?” 李二陛下呷了口茶水,摇头道:“国事艰难,奏疏堆积如山,岂有完结之时?只不过感觉有些乏了,故而过来坐一坐,与你聊聊天。” 杨妃登时喜不自禁,后宫的女人看似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实则追逐帝王之宠幸却是千古不移,难得在自己这个年纪依旧被陛下所惦记,岂能不喜? 夫妻两人喝着茶,低声暖语的聊着天。 半晌,李二陛下忽然问道:“兕子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几次议亲都未能成,你这边可有合适的少年郎举荐几个?” 杨妃闻言,不禁露出苦笑。 晋阳公主的婚事早已成了宫内女眷避之不及的话题,躲都躲不及,谁敢上赶着给介绍亲事?要说少年俊彦,当年的丘神绩,不久之前的韦正矩,也都是相貌堂堂才华出众,结果……如今再提及晋阳公主,谁家的少年郎还敢心生觊觎之心? 毕竟在大家眼里,晋阳公主早已成了房二的禁脔,谁也不敢触碰,否则下场堪虞,甚至难得善终…… 但陛下问到这里,也不能避而不答,遂温言道:“晋阳殿下年岁虽到了适婚之时,但毕竟身子骨孱弱,还是再将养两年为好,否则成婚之后生儿育女,风险实在太大……至于驸马,总得千挑万选才好,万万不能委屈了晋阳。” 李二陛下有些郁闷的喝了口茶,他又岂能不知兕子之所以婚事艰难的原因? 虽然房二始终不曾有逾距之言辞举动,但兕子的心思却难以瞒过他这个父亲,故而对房二这个罪魁祸首自然恨得咬牙。但眼下已经虢夺了房俊的兵权,若是再继续施以惩处,不仅外界会议论他“苛待功勋”,便是他自己也难以下手……说到底,房俊的功勋实打实在那摆着,李二陛下再是恼怒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叹了口气,无奈道:“行吧,总之你多上心。如今宫中无主,你要多多担待起来,不要怕得罪人,朕自会给你做主。” 杨妃软语应下:“陛下放心,臣妾知道怎么做。” 自吻文德皇后殡天,宫内再无皇后,故而诸般事务难免紊乱。原本韦贵妃的级别最高,但经由关陇起兵一事,韦家推波助澜、为虎作伥,惹得李二陛下迁怒,宫内的主事自然落在杨妃身上。 身为宫内女子,谁不想得居凤位、母仪天下呢?只不过杨妃与李二陛下少年夫妻,彼此心意相通,故而从不奢求正宫之位。 李二陛下又道:“恪儿可否给你来信?这小子出镇新罗,大抵是对朕心有怨气,除去逢年过节的问候之外,居然一封讲述家常的信笺都不见,唉,朕这心里很是有些失落啊。” 杨妃忙起身去内室取出几封李恪的信笺,放在桌上道:“恪儿不久前倒是来了一封信,说是高句丽覆灭,渊氏一族有不少族人四处逃亡,已经流窜至新罗,局势甚为急迫,所以正调集军队镇压各处骚乱……” 说着,忍不住流下眼泪:“恪儿自幼长于深宫,吃不得半点苦,如今却在万里之外的蛮夷之地殚精竭虑,也不知是否黑了、瘦了,万一生了病,会否有医术高明的御医在身边……呜呜,我这个母亲实在是不称职。” 她这么一哭,将李二陛下心里对李恪的些许不满立即哭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怜惜,赶紧拉着杨妃的手温言劝慰:“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囚居于方寸之内,陷入温柔之乡?恪儿为国藩篱,帝国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功勋。再者说来,新罗之地虽然偏僻,却绝对不是蛮夷荒凉之处,如今水师已经开拓航道,愈来愈多的大唐商贾乘船前往经商,繁华之处不下于大唐沿海各州府。” 说到这里,心中一动,他当年就想封建天下来达到永固大唐江山的目的,只不过中途受阻,这些年也就慢慢放下了。让李恪前往新罗为国藩篱乃是权衡之计,但现在看来结果却不错,即避免兄弟争储同室操戈,又使得大唐周边多了一个强盛的藩属国……何不继续效仿此法? 第两千八十八章 帝星大炽 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李二陛下又想起李恪身在新罗,为免母亲担忧会否报喜不报优?万一局势困难、步履维艰,自己又怎忍心将其他儿子也派出万里之外的番邦异域为国藩篱? 自己还是忽视了李恪这个儿子啊,出镇新罗之后居然少有关心,这也怪不得能够给杨妃写就家书,却不肯向他这个父皇慰问些许…… 李二陛下柔声对杨妃道:“毋须担忧恪儿,好歹也是大唐皇子,出镇异域代表大唐天威,屑小岂敢欺辱?再者,还有房俊的水师游弋大海,随时可以给予恪儿足够的支援,就算新罗局势不靖,以恪儿之能力,亦可稳定各方,安枕无忧。稍后,朕便给他写信询问局势如何,若有困难,自会相助。” 杨妃喜极而泣,垂首道:“妾身妇道人家,不知天下大事,只知恪儿乃是臣妾身上掉下的骨肉,长期离别也就罢了,身居蛮夷之地不知该是何等凄惨,每每夜难成寐、牵肠挂肚……既然有陛下的关心,那是恪儿的福气。” 儿子远赴异域,身为人母岂能不朝思暮想、牵肠挂肚?但她非是寻常妇人,出身前隋皇室知晓天下政事,明白儿子若留在长安难免牵扯争储之事,稍有不慎便前程尽毁、朝不保夕,这般远遁万里置身事外,倒也是安身之道。 况且就算新罗再是荒凉蛮夷,好歹也是一国之地,李恪在那边封建一方,自可创下一番基业,然后传诸后世、开枝散叶,也算是再好不过之结局…… 只要陛下不会忘了这个儿子,时不时的给于支援、帮助,又有房俊从旁襄助,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灾大难。 ***** 房俊留在崇仁坊梁国公府,一边监督工匠们修葺房舍,一边又拉着少府、工部的官员们对府中多处进行了改建,增设了几处景致,加盖了多间房舍,用工用料自是最好的,花费不少。 他有的是钱,又是个大手大脚的,命令府中管事尽管采买菜肴,给于工匠们最好的伙食,且时不时有赏赐发下去,惹得工匠们喜笑颜开,干起活来愈发卖力,没几日便将府内修葺一新。 于是房俊将李淳风叫到府中,请他择选吉日,接高阳公主等一众家眷搬回来。 花厅内,凉风习习、热茶飘香,仙风道骨的李淳风却一脸便秘也似的神情,瞪着房俊道:“你将贫道叫来,便是为你择选归宅吉日?” 房俊呷着茶水,理所当然道:“没错啊,这大唐若说推演吉凶、择选良辰吉日,你李淳风也就只是比袁天罡略逊一筹,这种事不找你找谁?” 李淳风气道:“你可知吾官居何职?太史令啊!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凡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异,率本官从属占候之!你不过是搬个家而已……呃,连搬家都算不上,顶了天算是温锅,居然便让贫道跑这一趟?” 由古至今,天数乃不可逾越之规则,人们愈是无法琢磨上苍之息怒,敬畏之心愈重,连带着精通五行术数、阴阳风水之辈被视为能够“勾通天地”之人,地位极其崇高。 “太史令”已经算是朝廷予以认可的这类人才当中毫无争议的翘楚……如今却被叫来给房俊甄选良辰温锅暖炕,简直暴殄天物、有辱斯文。 房俊摆摆手,不耐烦道:“不过是个太史令而已,莫要自视太高,若非寻不到袁天罡那牛鼻子,你想帮我推算一番也不用啊,废话少说,赶紧就近选个良辰吉日,到时候摆上几桌,请你吃酒。” 李淳风气得不轻,捋着胡子半晌不说话,不过房俊此言非虚,若袁天罡此刻身在长安,房俊的确会将其请来,根本用不到自己…… 这么一想,自己也算是袁天罡之下术数五行第一人,也挺骄傲的? 顺了顺气,而后掐指一算,道:“明日便是黄道吉日,癸辛己命财官印,命禄在巳贵亥酉,戌时于正南方向摆置香肉、灯烛,转运去煞,其余诸事皆宜。” 房俊奇道:“你是将整本黄历都背下来了么?” 李淳风一抬下巴,傲娇道:“那玩意都是贫道编的,还用背?岁星运行、五行顺转,辅以八卦各方,自然吉凶祸福、了如指掌。” 黄历的编撰是有规律的,管不管用另说,但李淳风的确是这方面的大宗师。 房俊又问:“你当真相信这一套能趋吉避凶、未卜先知?那你好生算算今日会否被灌得有如死狗一般?” 李淳风黑着一张脸:“你既是不信,又何必让贫道来择选吉日?” 房俊打个哈哈:“无聊而已。” 此等风水术数,他大抵是不信的,但也不是全然不信,而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有现成的人才算一算也不费事,总得要讨个吉利吧? 谷怔  就好似拜佛上香一般,有事的时候一心虔诚,事过之后便不屑一顾,而且往往是这个佛不灵,那下次再换一个,反正诸天神佛拜也拜不过来,拜得多了,大抵总归有个管事儿的…… 李淳风毫无仙风道骨,狠狠的翻了个白眼,心里暗恨,若非贪图房俊天下无双的算术,绝对与其割袍断义、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太可恨了…… 两人喝着茶水,房俊又询问了一些风水方面的知识,然后吹捧了李淳风在这方面独步天下的造诣,恳请其在府中设置一些简单的布置,譬如藏风聚气、招福纳财之类的作用。 李淳风终于有机会一展所学,很是痛快的答应下来,下定决心好生研究一番,摆出几个风水大阵,让房俊这个瓜怂长长见识。 浑然忘了刚刚才想要与其一刀两断…… 房俊将李淳风请到书房,又将管事叫来,商议着拟定了温居之日需要宴请的客人。李淳风虽然是个道士,却身在仕途,而且因为其身份、职业的特殊性,在朝野之中人缘极佳,在一旁与管事一起帮着房俊查缺补漏,看看有无漏请了何人。 温居之日设宴款待,自然不能大操大办,那么请谁、不请谁便很有几分讲究,万一该请的人没请,凭白得罪了人,原本拉近关系的一场社交聚会不仅达不到原本的效果,反而得不偿失。 待到人选拟定,李淳风主动上前研墨,房俊执笔挥毫,写就一张张请柬。 李淳风在一旁毫不在意身份的充当书童,看着一个个遒劲丰美的字体自笔尖倾泻而出,如痴如醉,不停的赞叹:“二郎这一笔字堪称当世名家,纵然与褚遂良、欧阳通相比亦是毫不逊色,更难得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番造诣,往后阅历丰满、人生浮沉,必然还有更多的人生领悟,可以在此基础之上更上层楼,足以流传千古,成为一代书法大家。” 现如今,房俊“文武双全”之命早已天下皆知,坊市之间不少人四处收集名家誊写的房俊诗词,装裱之后或是贩卖,或是收藏,价值不菲。若有谁得到房俊之墨宝,一字千金亦不夸张,早已将其与欧阳通、褚遂良等当世书法大家并列,甚至因其诗词之盛而独占鳌头。 李淳风遂道:“不知二郎最近可有新作?当书写下来,权当今日贫道占卜吉时之资。” 房俊横了他一眼:“你有那么值钱?” 李淳风确实爱煞了房俊的字,也极喜欢他的诗词,不理会他的无礼,赔笑道:“咱们之间的交情,岂能以钱财称论?俗了啊!来来来,贫道给二郎研墨,若无新作,以往旧作亦可,贫道不挑。” 恭恭敬敬的上前研墨,然后铺开一张宣纸。 房俊想了想,人家这么吹捧自己,若是不给面子岂不是故作傲娇? 遂提笔落纸,一挥而就。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物外光阴元自得,人间生灭有谁穷。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写完,搁笔。 李淳风凑到近前,一字一字观阅,赞叹道:“好一个‘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好一个‘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人人生来欣欣向荣,却逃不过生旺死绝万事寂灭,寥寥几句,道尽人生旺灭、死寂永恒,浮沉起落、兴衰荣辱宛如一梦!二郎天资聪慧,何不干脆摒弃凡俗,与贫道精修道家之术?定有一日超凡入圣、羽化登仙!” 言罢,又指着落款处:“来来来,此处落款,可提上‘赠李淳风’四字,贫道回去之后便挂在卧房之中,昏晨朗读,不让凡物腐蚀本心。” 房俊无语,抄一首诗罢了,你居然还劝我出家为道? 不过人情已经给足,自然不能拒绝,只得按照要求写了落款,然后画押、用印…… 李淳风待到墨渍干透,美滋滋的卷起来小心翼翼的捧着,道:“此间事了,贫道还要回去编撰历书,便先行告辞。” 出了房门,见到仆从都在远处,李淳风凑近房俊,小声道:“近日贫道夜观天象,见紫薇星光芒大盛,颇为蹊跷。” 房俊一愣,微微眯起眼睛。 第两千八十九章 天象异数 这些年时常跟李淳风讨论术数、风水之学,房俊对于渊源甚久的“相术”也略知一二。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此谓古人笃信不疑之至理,故而命相之术流传已久。由古至今,自《周易》而衍生出诸多命相之术,其中以“紫微斗数”最为玄妙,且信奉者众。 此门术法是以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定出其命宫所在,依此推断其终生的地位、人格、贫富、运势,然后依次列出兄弟宫、夫妻宫、子女宫、财帛宫、疾厄宫、迁移宫、交友宫、事业宫、田宅宫、福德宫、父母宫,作出紫微斗数命盘;从而观察各宫位的星曜组合,推知其人生轨迹;最后再通过四化星的牵引,推演一生运势运程。 而一个的“命宫所在”,便是所谓的“命宫主星”。 紫微斗数大大小小的星曜当中,影响力最大的有十四颗,分别为紫微、天机、太阳、武曲、天同、廉贞、天府、太阴、贪狼、巨门、天相、天梁、七杀、破军。 “紫薇”即紫微垣,又称紫微宫,居于三垣中央,太微垣、天市垣陪设两旁,北极五星位于紫微垣中。古代天文学家认为紫微星位于“北辰”,即为北极星,位置永恒不移,周天诸星环绕运转,应是天帝的居所,因此,紫微星也被称为“帝星”。 “命宫主星”为“紫薇”者,即为人间帝王。 “紫薇”之星象,自然也代表了帝王之兴衰…… …… 房俊站住脚步,看着李淳风。 李淳风手里捧着字卷,低声道:“天呈异相,干系重大,不知将会掀起何等轩然大波,故而贫道严令太史局上下封口,再进一步确认之前万万不可泄露一丝半点。” 星象这种东西有些时候是很主观的,甚至往往某一星象稍纵即逝,无从把握。鉴于其对于局势之无法估测之影响,历朝历代观测天象的机构、个人都无比谨慎,不仅不敢将无法确认之事上报,即便确认之后,也会权衡取舍。 毕竟每遇天象异变,都意味着一场巨大的权力变革,不知多少人遭受牵连、人头落地…… 房俊没有言语,微微颔首。 李淳风再不多言,捧着字卷大步离去…… 将李淳风送走,房俊返回书房,自己沏了一壶热茶坐在窗前慢慢饮啜,脑子里思虑着李淳风刚刚说的话。 紫薇光芒大盛,有异寻常,或可预示回光返照、盛极而衰……这是寓意着陛下皇权将会出现重大变故么? 作为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四有青年,他是不大相信此等“天人感应”之谶言的,宇宙何等浩瀚无际,一颗星球拥有着动辄以亿来计数的漫长生命,岂是区区人力可以左右其运转规则、生旺死绝? 但他也明白,当所有人都相信某一件事,那么某一件事的真伪已经并不重要,人们愿意相信自己眼睛见到的、耳朵听到的、身体感受到的,从而对此产生自我意识方面的应对。 紫薇到底是否代表人间帝王,其星宿缘何忽然光芒大炽,这些都无所谓,只需要按照自我的认知认定此等天象所代表的意义就行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本身又有什么意义?但它能够让那些志存高远、雄心勃勃之辈对其产生认可,再经由无数实例去证实,那么只要这一句话喊出来,人人都能够感受其所蕴含的力量。 房俊不敢耽搁,赶紧换了一身衣裳,出门乘车直抵东宫,通禀之后来到丽正殿的偏殿,觐见太子。 李承乾坐在殿内,笑吟吟的摆手阻止房俊施礼,笑问道:“二郎这般急匆匆入宫,可是有事?” 房俊脸色凝重,向他使了个眼色。 李承乾会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屏退左右,又让自己的心腹内侍候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紧张的询问:“到底发生何事?” 房俊上前,坐在太子身侧的一张椅子上,将方才李淳风向他透露的话语一字不差的说了。 李承乾面色大变。 毋须疑问,只要太史局将星象异常的消息传出去,必将引发剧烈之震荡,届时朝野上下风卷云动,异变无数。 而作为“紫薇帝星”的人间具化,李二陛下得知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李承乾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李二陛下第一反应必然是——总有刁民想害朕…… 帝星幻灭,预示着帝王陨落,有此异象必然是自己这个人间帝王遭遇不测,所以他必定展开大规模的行动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同时剪除一些潜在的威胁,无论明暗。 而当下时局,对于皇权最大的威胁恰恰就是他这个太子! 经由一场关陇发起的兵乱,东宫从倾覆之边缘摇摇欲坠的站起,继而于绝境之中反败为胜,导致东宫实力暴增,已经隐隐威胁到皇权稳定。李二陛下为何易储之心如此坚定?以往是觉得太子资质不够,难以成为明君,如今则是东宫威胁太大,唯恐出现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旧事,李二陛下可不想还未咽气便被儿子造了反,逼着禅位幽居皇宫,除了亵玩宫女再无其他乐事…… 谷咣  李承乾紧张得直搓手,叹气道:“难道这老天也与孤作对?孤已经不争不抢、任凭处置,只想着能够保存家眷子嗣,纵然一死亦无怨言。岂料天道无常,若父皇知晓这般天象变化,怎会坐以待毙?这东宫上下,怕是玉石俱焚矣!” 知父莫若子,李二陛下仁慈的时候的确大度雍容,可心狠的时候,那当真是六亲不认。 攸关皇权社稷,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还是一个即将被废的太子…… 房俊也有些无语,谁能想到骤然之间会出现这样的事? 想了想,他说道:“李淳风虽然对太史局上下封口,但这样的消息是肯定瞒不了多久的,搞不好现在就已经泄露出去,只不过各方都在观望而已。” 李承乾早已没了主张:“那可如何是好?” 嘴上虽说愿意一死,亦不愿违背父亲的皇命,可若能不死,又有谁愿意去死呢? 房俊斟酌片刻,道:“殿下不妨向陛下上疏,以替文德皇后拜佛祈福之名义带着家眷入驻大慈恩寺,且闭门修禅百日,不见外客、不沾尘俗。一旦局势有变,可自密道离开长安,微臣派人于城外接应,直赴河西。” 当初大慈恩寺修建之时,大部分由吴王李恪主持,似这等天潢贵胄虽然距离皇权巅峰甚近,但危险也无处不在,动辄有性命之虞,所谓“狡兔三窟”,但凡有机会便会修建密道以为紧急之时所用。 这长安城巍巍煌煌,但底下自前朝而起时至今日修建的密道简直不知凡几,早已如蛛网一般密密麻麻…… 李恪赶赴新罗之前,早已将几条密道的入口告知房俊,房俊也曾派人前往,确认通行无误。 李承乾颓然道:“纵然如此又有何用?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好不如干脆一杯鸩酒饮尽,将这些烦恼统统抛却。” 话虽如此,却并未拒绝房俊的提议。 蝼蚁尚且有好生之德,不到万不得已,谁又能轻言赴死? ***** 连续几日天气放晴,肆虐关中的水患得以缓解,京兆府在各衙门的配合之下努力救灾,已经安置灾民数万,虽然耗费钱粮人力无数,但终归是安抚住灾民的情绪,使得灾情露出曙光。 这日李二陛下在书房之中处置公文奏疏,待到累得手腕发酸,正好李君羡求见,遂丢下毛笔,让人沏了一壶茶,将李君羡叫进来召见。 李君羡将一张皱巴巴的书柬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道:“启禀陛下,昨夜有人之玄武门外‘百骑司’驻地,以弓弩射书于营地之内,言及越国公私令水师覆灭倭国,以争取为晋王封建一方提供契机。” 他心里也打鼓,怎地这些时日全是此等令人焦头烂额的破事儿? 但此封书柬当时诸多兵卒都曾亲见,自己想觅也觅不住,只能拿来给李二陛下过目…… 李二陛下眉头紧蹙,听闻“晋王封建一方”之言,眼皮猛地一跳,结果书柬,一目十行的看完,随手丢在一旁,闭目凝思。 心中尚有言及水师之事,言道越国公将皇家水师视作私军随意指挥,水师上下对其言听计从、奉行不悖,假若时机所至,或可沿黄河之上,溯流而直抵关中…… 对此,李二陛下嗤之以鼻,他始终信任房俊对于他这个皇帝、对于这个帝国的忠诚,任何时候都不会做出祸乱社稷之举措。 但晋王封建一方……这件事就有些诛心了。 当下谁不知他欲废黜另立储君?而新任储君的人选最大可能便是魏王、晋王择选其一。 房俊作为东宫羽翼,欲支持晋王离开长安封建一方,这是有可能的。 但问题在于谁答应晋王封建一方了? 若是晋王自己想要封建一方,是主动如此,还是被动为之? 会不会是遭受了恐吓甚至胁迫? 李二陛下不由得想起前两日王瘦石的奏秉,细细思之,觉得其中或许有问题…… 第两千九十章 演技一流 当日王瘦石奏秉,说是晋王先去了崇仁坊梁国公府,继而又拜会了魏王,回府之后意志消沉,当日少见的喝得酩酊大醉……还有那些时日之前,晋王每每夜中惊醒,似有噩梦连连。 谁能让晋王担惊受怕、午夜惊梦? 当时李二陛下就猜测或许是有人对晋王进行了恐吓或者威胁,但未能有足够的理由…… 但现在他有些不淡定了。 会不会是有人威胁晋王必须出镇异域、封建一方,彻底退出储位之争,否则便会有不可接受之后果? 道理上来说,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皇权之柄、天下至尊,为了得到这样的权力,父子可以反目、手足可以相残,做出什么样的情况都不令人意外,李二陛下对此感触甚深。 那么是谁恐吓或者威胁晋王退出争储呢? 太子? 还是魏王? 亦或是房俊? ……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坐在那里左手轻轻叩击桌面,“笃笃笃”的轻响却好似大锤一般一下一下砸在李君羡心头,吓得李君羡心惊肉跳、一身大汗。 由古至今,皇权更迭便是世间最为险恶之事,动辄万劫不复,更何况他这个熟知天下秘辛的帝王鹰犬?稍有沾染,便是有死无生之结局。 心好累…… 良久,李二陛下低沉的嗓音才在耳畔响起:“这件事,你认为晋王会否受人胁迫?” 李君羡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能够问出这种话,就意味着此刻李二陛下已经在极力压制怒火,且心中必定已所猜测,动辄便是一阵腥风血雨,不知将会牵累多少人,他哪里敢乱说话? 小心翼翼道:“末将不敢妄言,但根据晋王这几日之行踪、言语,好像并未有这方面的困扰。” 普天之下,谁敢胁迫晋王? 数来数去,也不过是那么三五人而已,任意一个出点意外,都将掀起滔天巨浪,甚至腥风血雨…… 门外一阵脚步声,王德轻步入内:“启禀陛下,晋王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与李君羡都愣了一下,正说起晋王呢,晋王便来了…… “宣。” “喏!” 王德退出,李二陛下对李君羡摆摆手:“现在一旁等候,不许声张。” “喏。”李君羡垂首立于一侧。 须臾,一身常服的李治入内,向李二陛下施礼:“儿臣见过父皇。” 李君羡则李治见礼:“末将见过殿下。” 李治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看了李君羡一眼,有些犹豫。 李君羡想退出去但是不敢退,只能装糊涂。 李二陛下随意道:“李将军乃朕之腹心,雉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毋须避讳。” 李君羡微微露出感激之色,但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你们父子之间关于储位争来斗去,那是你们的家事,何必让我一个臣子夹在中坚担惊受怕? 不厚道啊…… 李治这才上前,跪伏于地,双手将一本奏疏高举过头,大声道:“儿臣欲效仿吴王之志,出镇一方、为国藩篱,以作国之羽翼,永保大唐江山社稷绵延昌盛,故而上疏恳请,让父皇成全!” 李君羡低着头,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裤裆里,那便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没有去接那份奏疏,也没有激动暴怒,就那么静静的盯着李治。 谷強  李治保持跪地举起奏疏的姿势,见父皇迟迟不表态,便偷偷瞥了一眼,正好与父皇目光相触,吓得赶紧低头,心脏砰砰乱跳。仅只是这一眼,就好似自己心里所有秘密都被父皇堪破一般,无所遗漏。 殿内一阵诡异的安静,落针可闻。 半晌,李二陛下才缓缓开口:“自你母后殡天,朕便将你与兕子养在身边,亲自教导,以补偿你们丧母之痛。朕自问不仅对得起这天下臣民,更对得起你雉奴,古往今来如朕这般将孩子亲自抚养的,绝无仅有。近日你异想天开,意欲封建一方,朕欣慰于你的志气可嘉,却痛心于你将朕弃之不顾……你怎忍心如此?” 这番话情真意切,触动内心,虎目之中甚至微微泛红,激动的心绪被他极力压抑着。 他得位不正,面对天下诘难自然心虚,也努力约束自己的欲望,期望成就皇图霸业,消弭当年“逆而篡取”之罪孽。但是对于自己的孩子,他自认古今帝王从未有人能够他这般宠爱开明,只希望无论储位归属于谁,孩子们都能友爱相处、兄友弟恭。 近日李治上疏恳请外放封建一方,无论是李治自己的主意,还是当真如猜想那般受到胁迫,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李治则一脸惶恐,张口欲言,但几番犹豫之后却颓然垂头,哭泣道:“儿臣不孝,不愿与哥哥们争夺储位,即便父皇将储位赐予儿臣,儿臣也无能力维护好哥哥们,所以甘愿封建一方,或许也能成就一番事业,绵延子嗣、传承香火,请父皇成全。” 言罢,以首顿地,哭声不止。 李君羡低眉顺眼,悄悄瞥着李治嚎啕大哭、顿首不止,心中不禁狐疑:若是李治当真自清外放,只需说服李二陛下即可,言及自己不与兄弟们争斗,想凭着自身之能力封疆建国……可这么哭哭啼啼欲言又止,却难免令人猜想他是否受了委屈,这件事到底是否出自自愿…… 难不成还真是受了谁的威胁恐吓,不得不自清外放,以作保全? 再偷瞄李二陛下一眼,果然李二陛下额头青筋已经凸起,正极力压抑着怒火,咬着牙根一字字问道:“好生跟朕说说,这当真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屈从于别人的胁迫?只需实话实说,朕自会给你做主。” 李治明显愣了一下,哭声顿止,但随即连忙一脸慌张,连连摆手:“父皇切勿误会,哪里有人胁迫儿臣?只是儿臣时常羡慕吴王封建一方,即不与兄弟们争抢,又能一展生平才学,恰好越国公言及倭国那边苏我氏不服大唐统治,屡屡暗中搞些动作试图收回割让、租赁给大唐的各处矿山、田地、港口,水师欲在近日将其彻底剿灭,使得倭国并入大唐版图之内,所以便想着恳请父皇册封儿臣为倭国之主,统御倭国诸岛封建一方……绝对没人胁迫儿臣,父皇你要相信,千万不能误会,否则父子相忌,儿臣罪莫大焉……” 李君羡在一旁听得无语,你这是心甘情愿的表现? 就差在脸上写“父皇你猜的对我就是被胁迫了”一行大字了好吧? 朝堂之上,想要风生水起除去自身的业务能力之外,还要懂得一些些“演技”,怎么将假的演成真的,这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没有这个本事,能力再强的人也寸步难行。 这方面,晋王殿下很有潜力,但到底是年轻了一些,阅历不足,所以看上去有些假…… 然而更加出乎他预料的却是李二陛下的反应,只见李二陛下“砰”的一声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厉声大喝道:“放屁!你是朕的儿子,真话假话难道朕还分不出来?说,到底是谁胁迫你放弃争储,甚至要你出镇异域,使得朕与你今生再难得见?朕要活活剐了他!” 李君羡愕然,晋王这份演技在他看来过于做作,表演成分太多,可陛下怎地却深信不疑? 李治却以首顿地,仓惶无措:“父皇息怒,万万没有人胁迫于儿臣,此事皆乃儿臣自己所想,父皇千万不要牵累他人。” 李君羡在一旁如芒刺背,只觉得李治眼下之神情言语就好似谁家的孩童在学堂里被人欺负,回家却不敢跟父母提及唯恐遭受报复的模样…… 但李二陛下却信以为真,怒喝道:“你当真不说?想要气死朕不成?” 李治一个劲儿的哭,摇头道:“父皇息怒,儿臣不敢。” 李君羡:是不敢将父皇气死,还是不敢说谁胁迫于你?一个“不敢”,似是而非,耐人寻味啊……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吩咐李君羡:“将这胆小如鼠的逆子在府中圈禁起来,不许他出府,更不许旁人接触!你去给朕彻彻底底的查,若是当真有人胁迫晋王,无论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 “喏!” 李君羡赶紧领命,然后拉起仍在哭泣的李治,退出武德殿。 到了殿外,李君羡躬身道:“皇命难违,殿下,得罪了。” 李治一边擦拭着脸上泪痕,抽噎两声,总算是缓和下来,连连摆手:“将军多虑了,是本王惹怒父皇遭受惩罚,断不会怪罪于你。咱们这就回府吧,不过今日之事,将军也毋须多问,本王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李君羡颔首,看着李治秀气的面庞,只觉得心底发寒。 这位殿下看似青涩,实则对陛下心思之把握无与伦比,近日一番作态,摆明了告诉陛下“有人胁迫于我,但我不敢说”……他越是嘴闭得严实,陛下便越是东想西想,肯定有人要倒霉了。 只不知是太子还是魏王,亦或是房俊? 这件事面对李二陛下怒火之时甚至连解释都没法解释,毕竟人家晋王殿下什么也没说…… 而陛下迁怒之时虽然也不会有什么证据……但这种事哪里需要证据?只要陛下自己心中认定,自可随意处置。 第两千九十一章 父子之间 两人站在宫门前,天街上行人稀稀落落,偶尔有马车驶过,马掌在青石板路面上“嘚嘚”脆响。 李君羡一手摁着腰刀,低声问道:“陛下命末将追查殿下是否受人胁迫之事,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要告知末将?” 这件事极大可能是李治的一出苦肉计,甚至有可能是有更深的企图…… 李治面色一变:“本王何曾说过遭人胁迫?皇子贵胄,最是尊崇至极,这天下除去父兄谁还能胁迫本王?莫非李将军以为是父皇亦或皇兄们胁迫于本王,逼着本王放弃争储远遁海外?李将军,该不会是意欲离间天家骨肉亲情吧?” 他挺着腰杆,一脸愤然。 李君羡满头大汗,简直无语,晋王殿下您这演技还能再浮夸一些么? 两手一摊,无奈道:“此事乃是陛下皇命,方才殿下难道没听见?” 李治正气凛然:“这是李将军自己的事,查不查、怎么查,自有李将军自己决断,只需向父皇交待即可,本王必然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的。” 李君羡尴尬的笑笑,您这话还用说什么?怎么听都是有人胁迫于你啊…… 他知道这位晋王殿下素来难缠,却没料到如此难缠,也顾不得李治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软语相求道:“正如殿下所言,这世上能胁迫于你的屈指可数,随便哪一个都不是末将可以冒犯,还请殿下开诚布公,不然末将也只能回复陛下,说您不予配合。” 然而李治虽然年少,却极为聪慧,哪能任由他拿捏? 当即冷着脸,断然道:“这是李将军自己的事,如何处置自然由将军自己决断,本王恕不奉陪。” 言罢,略微拱手,转身登车扬长而去。 李君羡:“……” 娘咧! 陛下这些儿子果然各个不简单,脾气如此暴躁么?说走就走,你让我怎么办?难不成当真派人彻查越国公房俊,甚至是东宫太子、魏王殿下? 且不说后边这两位到底是否胁迫晋王,万一查完这两位再查出点什么,我还要不要活了? 李君羡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李治不配合,这件事他是万万不敢查下去的;可若是不查如何向陛下交待? 这一刻,他有着强烈的脱掉甲胄奔赴边疆担任哪怕一个斥候的冲动。 太难了…… ***** 翌日清晨,散朝之后,李承乾留下直抵书斋,向李二陛下恳请阖家入驻大慈恩寺,为文德皇后祈福。 “父皇,过几日七月廿八便是母后诞辰,儿臣打算于大慈恩寺为母后办一场法事,然后带领妻儿斋戒百日为母后祈福,其间不问外事、不占尘俗,聊表孝心,恳请父皇恩准。” 李承乾毕恭毕敬,语气诚恳,丝毫不见异常。 按理来说,储君也是君,东宫上下如同一个小朝廷一般正常运作,协助皇帝处置政务,所以若斋戒百日、不问外事,是不合规矩的。但现在李二陛下对东宫猜忌日深,李承乾又搬出为文德皇后祈福这么一杆大旗,这件事顺理成章,李二陛下没有不答允的理由。 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脸色阴沉,思虑半晌,才缓缓问道:“对于储位,太子有何看法?” 李承乾有些冒汗,又有些羞恼,即便面对的是自己最为崇敬的父亲……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李承乾的脾气再好,这会儿也憋不住了。我是你的嫡长子,天然具有第一顺位继承权,当年也是你金典册封将我立为储君,结果对我却横看竖看不顺眼,要么嫌弃我优柔寡断不具明君之相,要么忌惮我实力大涨威胁皇权稳定……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不过李二陛下在他面前积威甚重,即便心中不满,却也不敢表露半分,更别说据理力争,只得低头道:“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父皇给儿臣,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呕心沥血,将父皇的宏图霸业发扬光大;父皇不给儿臣,儿臣也绝无怨尤,安安心心做一个皇亲国戚,于愿已足。” 不是嫌弃我没本事么?那我就只是做一个富家翁,你敢不敢给我一个承诺? 李二陛下又沉默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对于储位之归属,朕心中的确有些想法,但并未最终决定,并非一定要将你废黜,所以安心下来。朕只能保证就算当真易储,也必然护你周全。” 李承乾躬身应道:“儿臣多谢父皇。” 护我周全,怎么护?涉及皇权稳定,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当初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的家眷子女尽皆惨死,哪一个是你愿意杀的?可是事情到了那一步,没人能留得住那些人,就算是皇帝也不能。 谷艴  朝廷局势意味着权力分配,所有人都参预其中却各个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谁想逆而抗争,只能粉身碎骨…… 若此刻颁下一道圣谕,或许还能保得住他李承乾一时,新君即位之后想对他这个废太子下手也得多有忌惮,可只是这个轻飘飘的一句话,谁会在乎? 只怕你自己一回头便会食言…… 李二陛下也知道自己这个保证毫无力道,干咳一声,话锋一转:“雉奴昨日前来,恳请朕准许其赶赴倭国封建一方,说是不愿留在长安被牵扯进易储之中……你怎么看?” 李承乾心忖我能怎么看?我不想看! 谁知道他小子抽的哪门子风,骤然之间冒出封建一方的主意? 按说两个嫡亲兄弟当中,魏王年纪更大、更为成熟,威望也更高,本应是储位最大的竞争者,但李承乾知道实际上一旦自己被废,最大可能成为的储君的却是雉奴…… 毕竟李泰固然才智高绝,但为人清高自傲、略显浮夸,很是相似于当年的隋炀帝,这两年朝中时不时便有此等言语出现,很难说其中没有父皇的授意,毕竟宫中、朝中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无根无据、空穴来风。 谁若真当作空穴来风,谁就是个傻子,要吃大亏…… 心中念头转动,也只是略微停顿一下,便回道:“儿臣最近少与雉奴谈心,这是儿臣的疏忽,回头便与他好生聊聊,劝他打消这个主意。” 李治前往倭国封建一方,对于东宫来说的确算是少了一个对手,但父皇既然易储之心已定,又岂会因为缺了李治便回心转意? 况且他早已放弃奢望,彻底躺平,所以此刻反倒无欲无求、心平气和…… 但李二陛下对他的态度却略有不满。 我问你雉奴为何主动要求出镇倭国,是要你坦诚招待究竟是否胁迫威逼于雉奴,你却反要去找雉奴谈心……谈什么心?继续恐吓么? 但他不确定到底是太子还是魏王胁迫雉奴,所以一时也不好发火,只是淡淡道:“无论储位归属如何,皆是朕出于对帝国江山社稷、李唐国祚延续所作出的考量,非是厚此薄彼,更非欲置你于死地。最近朕琢磨着是否可以在新立储君之后,给予你‘秉国辅政’之权力,往后协助新君治理国家,亦可对自身之安危无忧,只不过一旦提出,朝堂之上反驳者必然甚众,影响太过深远,只能见机行事,慢慢斟酌。” 李承乾心底哂然,什么“秉国辅政”,这是将我的心智认定为三岁么? 说好听的“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直白一点便是“一山难容二虎”,就算父皇如今当真为了他设立这样一个位置,拥有“秉国辅政”之权,可与新君分庭抗礼,可这种模式焉能长久? 最终也只能两虎相争、优胜劣汰,反倒将天下局势搅得支离破碎…… 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父皇既然说了,李承乾素来没有反驳父皇的勇气与习惯,只得颔首道:“父皇舔犊之情,儿臣铭感五内。” 李二陛下:“……” 想说什么却被噎住,太子神情真挚、语气诚恳,但这话听上去怎地好像充满了嘲讽与反讥? 被皇帝父亲废黜的儿子,却在感激父亲的“舔犊之情”…… 李二陛下干咳一声,不确定这个嫡长子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只能放过这一节,点头道:“你要为母祈福,也算是一片孝心,虽然身为储君如此长期斋戒于礼不合,但想必朝野上下都能体谅你的心意,所以朕准许你入驻大慈恩寺。为母祈福的同时,也要为此次关中受灾百姓祈福一番,让天下臣民见到李唐皇室的爱护之情,皇恩浩荡、泽被苍生,使得万众归心。” 他也愿意让李承乾进入大慈恩寺一段时间,如此便可以让李君羡放开手脚彻查东宫上下,看看到底是否太子胁迫了晋王。 只要确定了是否太子所为,自然可知魏王到底清白与否,毕竟当今朝堂之内,够胆子、有资格胁迫恐吓晋王的也就唯有这两人…… 李承乾赶紧领命:“儿臣谨遵皇命。” 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最起码在大慈恩寺这一段时间之内,自己安全无虞,且随时可以由密道遁出城外,确保局势不至于骤然崩溃…… 但同时也心生狐疑,雉奴忽然提出前往倭国封建一方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但父皇却特意询问自己对此有何看法,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父皇认为雉奴之所以放弃争储、出镇海外,背后有自己推动策划,甚至是恐吓胁迫于雉奴,使其不得不违心如此? 一念及此,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后背瞬间浮上一层白毛汗。 第两千九十二章 社会变革 七月廿六,小雨。 一大清早,房俊刚刚用过早膳,李道宗、马周便联袂前来拜访…… 花厅内花树翠绿、茶香袅袅,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透明的玻璃外墙上一阵轻响,雨点汇聚成流,蜿蜒流下。 李道宗端着茶杯,有些担忧的问马周:“这刚刚放晴没几天,万一再来一场大雨,对于救灾的影响想来甚大,不知还有多少百姓未能安置?” 马周倒是不急,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笑道:“郡王不必担心,目前灾民已经安置了大半,剩下少许也都有栖身之处,尤其是此番得到右屯卫相助,救灾非常顺利,衣物、粮食、药材都足够,很快就能彻底安置完毕。” 这段时间京兆府以及京中各处衙门在他统筹之下全部参预救灾,夜以继日不眠不休,总算成果斐然。如今汇聚于长安周边的灾民已经被妥善安置于关中各处,衙门机构运转正常,灾情已经基本消除。 即便再来一场大雨,在配合熟练的各部衙门配合之下,又有充足的物资供给,也不会酿成之前的巨大灾情。 纵使东征之战几乎将关中抽调一空,但庞大的帝国根基放在那里,无论从哪里挤一挤、省一省,总是能够解决迫在眉睫之危机。 这就是大国的底蕴,无论战略亦或是经济,都拥有无与伦比的纵深…… 房俊坐在一旁慢慢的喝着茶水,听到马周信心十足,便提醒了一句:“也不能忽视了难处,整个关中的春耕几乎都被破坏,要么兵荒马乱没来得及耕种,要么田地被雨水冲毁,不知多少人家今年要绝收。救灾只能救一时,等到了冬天家家户户粮食告罄,你有多少粮食拿去赈济?朝廷的赈济跟不上,百姓便不得不跟地主世家借贷,稍有差池,就得以田相抵,甚至卖儿鬻女,家无恒产,妻离子散,又将平添无数流民,影响社会稳定,造成无数隐患……” 天灾来临之时,普通农户悲怮哀嚎、沦为贱民,地主、世家则额手相庆、欢天喜地,盖因每一次灾祸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掠夺,百姓的家产在灾难之中流入大户。 如此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阶级之间有若天堑,滋生对立,最终演化成贫者为了生存而掀起的滔天巨浪,将一切席卷于内,彻底灭亡。 而后重新分配财富,渡过一段和谐兴盛的日子,再于不断的天灾之中凝聚财富、贫富对立…… 古往今来,王朝便在这种财富的分配、聚拢、再分配之中周而复始,文明兴起、衰落,在巢臼之中艰难徘徊,始终难以超脱界限,更上层楼。 马周沉默片刻,抬头问道:“所以你一直鼓动朝廷支持那些手工作坊,就是为了吸纳那些失去田产的流民?” 房俊颔首,面色凝重:“土地兼并历来是王朝崩塌之根源,但人性贪婪,以你我之力无法阻挡此等大势,想要消弭由此而来的社会动荡、阶级对立,便只能另辟蹊径。发展商业,甚至鼓励、扶持那些可以吸纳大量流民就业的作坊,由此不仅可以安置失去土地的百姓,给他们一条活路,亦可给朝廷带来大量税收,实为一举两得之策。” 但这条路其实也并非一劳永逸,还是那句话——人性贪婪,商业的确可以解决无产者的生活问题,但并不能真正消弭掉阶级矛盾。而且商业进度无休无止,当发展至一定阶段,必然出现资本裹挟政治的场面出现,整个国家都将成为资本的附庸…… 然而人类社会何曾有真正完美之制度? 古今中外,也不过是在各自的国情之下甄选出一条更为适合自己的道路而已…… 马周沉思片刻,赞同道:“虽然商业自古低贱,但二郎你的道理应该是对,今后吾会在治下多多推动商业发展,加以扶持,尤其是那种可以大规模聘请工人的商铺、作坊,试试看能否当真解决贫苦百姓的生活艰难。”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既然觉得这条路行得通,那便会勇于尝试,不怕担责。 毕竟自古以来都将商贾视为贱业,若朝廷大力扶持,难免招致非议,那些清高自傲的读书人予以弹劾必不可少…… 谷熕  房俊提醒道:“扶持商贾的同时,也要制定相应的律法予以约束,尽可能的保障工人利益,在工人的利益与商贾的利益之间取得一个平衡点,否则将会衍生无休无止的剥削,使得工人沦为牛马,被那些商贾榨干血汗。” 资本占有劳动力,并不是完全的无给占有,其中有一部分为有给占有,即体现劳动力价值的部分,这一部分就转化为工资。而剩余部分则被资本无偿占有,可以称之为“剥削”,而这正是资本的利益所在。 当工资价值等于劳动力价值时,劳动者就无法摆脱资本对其的控制。倘若离开了资本,劳动者便无法获得其他的货币来源,无法维护自己的生存。 在这种情况下,劳动者必须接受资本的控制与剥削。 资本的特质决定了控制与剥削是无穷无尽的,每一个资本都想榨干劳动者的最后一滴血汗,以便在付出同等工资的情况下创造最大的价值……若不能以律法层面予以约束,则工人沦为牛马。 马周当然没读过《资本论》,但他是个聪明人,从房俊话语的启迪当中很快明白其中的道理,郑重颔首:“宝剑有双锋,任何一个政策都有其利弊得失,吾等与朝廷所要做的便是扬长避短,尽可能的优化一个政策的长处,同时压低它的缺点。这件事吾会用心思量,然后奏请陛下,在京兆府治下试行一段时间,再从中观察、查缺补漏,衡量优劣。” 房俊赞道:“宾王兄实乃国之干城,既不面对困难畏缩不前,亦不盲目自信大刀阔斧,而是从实践当中去探寻行事之法,吾不如也,当可为千古名臣。” 古往今来诸多变法,有些成功,有些失败,失败者大多都是缺乏调研盲目自信,一上来便大刀阔斧勇往直前,却忽视了每一样变革必然会与先行政治存在冲突,会损害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最终形成巨大的阻碍,导致变革失败。 譬如商业的快速发展会吸纳更多的流民、百姓参预其中,势必导致种田的百姓锐减,减少地主们的收益。而当下,所有的门阀世家基业所在都是无以计数的田产,可见商业发展会损害他们多少利益,岂能坐视不管、无动于衷? 如何在地主与商业当中取得一个平衡,抵消或者减少地主的抵触,才是商业发展最终能否实施的首要条件。 一旁并未插言的李道宗哈哈一笑,指着房俊对马周说道:“你莫要上了这人的当,扶持商贾、兴盛商业原本是他提出的策略,现如今却要让你依此施政,若有所成就人人皆知他房二郎高瞻远瞩、经天纬地之才,一旦遭遇劫难、挫折,甚至被疯狂抵触,却要你来承担,实在是太过阴险。” 房俊执壶斟茶,笑而不语。 马周坦然接受房俊的斟茶,淡然道:“有些人指点江山、制定政策,有些人勤勤恳恳、事必躬亲,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便总要有人去做的,至于谁直面艰难,谁暂避锋芒,又有什么打紧?只要百姓收益,社稷收益,吾辈自然甘之如饴,视死如归。” 李道宗愣了一下,赞叹道:“宾王果然天下名臣,胸怀社稷、竭诚尽忠,当世之楷模也!你放心,右屯卫上上下下定然全力支持,那些个奸商富户若敢横加阻挠,本王立即派兵前往,杀人抄家不在话下!” 房俊斜眼睨他,隐含冷笑。 马周见状大笑:“微臣多谢郡王体谅支持,不过您还是看顾右屯卫吧,免得一觉睡醒便被某人架空,连一兵一卒也指派不了,沦为天下笑柄。” 如今李道宗接任房俊成为右屯卫大将军,但房俊对于这支军队的掌控可为固若金汤,别说李道宗没有尝试清空房俊影响进而完全掌控的想法,就算有,也绝不可能在短期之内达成,除非他不顾战力下降、不顾得罪房俊,将中层以上军官彻底换掉。 此刻被马周提及,李道宗没感觉什么难堪,只是笑道:“右屯卫是二郎的军队,本王也只是代为掌管一段时间,相信用不了多久,还得物归原主。” 当下局势有些微妙,陛下欲易储,必先剪除东宫羽翼,房俊首当其冲;但陛下欲在易储之后稳定朝局,又不得不安抚东宫属官,房俊依旧首当其冲……所以现在陛下虢夺房俊的兵权是多么干脆,将来将这些兵权尽数归还必然还是那么热情。 所以即便是右屯卫这样的天下第一等强军,李道宗也完全没有染指之意,既然明知不可能归自己所有,又何必瞎折腾得罪人? 第两千九十三章 露水姻缘 入夜,窗外细雨潺潺,沐浴一番的金德曼慵懒的斜倚在贵妃榻上,单薄的轻纱罩着玲珑浮凸的娇躯,国色天香的俏脸上红晕浅浅、肤若凝脂,眼波流转之间,充满着云雨之后的满足。 房俊坐在榻前地席之上,悠然呷着茶水。 清香浮动,金德曼从贵妃榻上起身来到房俊身边跪坐,伸出两根春葱一般的玉指拈起房俊的茶杯,凑到殷红的唇边呷了一口,而后放下茶杯,揽住房俊的肩膀,毫无在意自己衣领间峰峦起伏的胜景流露,关心问道:“皇帝陛下一心易储,郎君怕是地位不稳,可曾有周全之策?” 顿了一顿,见到房俊诧异望来,便咬了咬红唇,轻声道:“奴家身边尚有一些忠诚死士,在金法敏手中掌握,若郎君需要,可随时相召。” 她虽然入唐已久,但一直游离于大唐中枢之外,对于房俊今时今日的威望、实力不甚了解,只知道房俊深受太子器重,将来太子登基必然权重一方,但如果太子被废,很可能遭受牵累不得善终…… 女人总是感性的,这支死士力量已经是她最后赖以保命的所在,但现在为了房俊,则毫不犹豫的贡献出来。 当一个女人的身体完全臣服于男人,无论身体、灵魂都将毫不设防,全心全意的付出…… 房俊当然知道这支死士力量对于金德曼意味着什么,一旦失去这只力量,她身在大唐将毫无自保能力,成为任人凌辱的玩具,所以此刻见其毫不犹豫的贡献所有,心底甚为感动。 男人也有感性,当一个女人将所有一些都奉献出来予取予求,总是会让男人生出强烈的成就感,继而无比坚定的想要去保护好女人…… 他伸出手,揽住纤细的腰肢,将美女揽入怀中,温热的手掌婆娑着淡泊纱衣下紧致的肌肤,轻笑一声,道:“真以为你家男人只是个纨绔子弟,到了朝堂之上边任人拿捏、随意欺凌?放心,就算是陛下想要虢夺我的兵权亦是深思熟虑、权衡利弊。旁人想要害我,却还未够格。” 金德曼将两条长腿并拢撇在一边,丰润的娇躯整个倚在男人怀中,呢喃着道:“非是奴家不信任郎君,实是奴家离家万里、飘零一人,幸得郎君垂青、两情相悦,只想着此生此世天涯海角,万万不愿见到郎君不得善终。假若有一天当真山穷水尽,奴家定然追随郎君与陛下,下辈子愿为姬妾,不离不弃……” 房俊轻笑一声,拍拍女人瘦削的肩头,柔声道:“放宽心,断不会有那样一日,娘子秀若芝兰、润如滑脂,实乃人间恩物,一辈子都享受不够,岂敢轻言别离?” 金德曼“嘤咛”一声,被他说得面颊绯红、娇羞不胜,赶紧献上香吻。 房俊慨然相就,却并未迷失在温柔乡中。 感情是可以睡出来的,但绝对睡不出忠贞不渝的爱情…… 说到底,不过一场露水姻缘罢了。 这位新罗女王之所以甘心委身相就,一则依靠他的权势不至于沦为人尽可夫的玩物,再则未必没有仕途迷惑他以达到重返新罗的目的。别看眼下新罗内附大唐,并入大唐版图之内,更有吴王殿下封建新罗为国藩篱,但新罗金氏经营其地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只要她这个新罗女王重返金城,很快便可以召集人马拉出一支部队,复辟金氏王权。 不过新罗死士的战斗力不低,且对这位女王极为忠诚,若能为己所用,或许紧要关头能够出其不意…… 房俊遂起身将金德曼拦腰抱起,放置于锦榻之上,笑道:“女王陛下芳心所属,令在下感激莫名,当竭尽全力、尽忠报效!” 金德曼轿呼一声,俏脸绯红,咬牙道:“不过是你自己欲壑难填罢了,偏要找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坏人……” …… 天色未亮,细雨霏霏,金德曼沐浴换装之后便乘着马车出了崇仁坊返回自己在芙蓉园的住处。房俊冲了个澡,简单的用了早膳,城门刚刚开启便有排成长队的房家马车驶入城中,进入崇仁坊…… 府中仆从尽皆前往正门外恭迎几位夫人回府,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金胜曼共乘一车,到了家门外由侍女服侍着下车,站在门前石阶下抬头看着巨大门阙厚重华贵,门额上“梁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庄严雄浑,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房俊也来到门前迎候,将几位娘子迎入内宅,自有管事指挥着仆人、侍女准备酒宴,以待宴请宾客。 几人喝着热茶,高阳公主问道:“听闻太子各个要入驻大慈恩寺为母后祈福,斋戒百日、不见外客?” 见到房俊颔首予以肯定,遂紧蹙秀眉,担忧道:“你怎地也不劝劝?此等要紧时刻,正该勤于政务、努力表现,争取朝臣支持,或许父皇还能回心转意。这般遁入佛寺、不问外事,岂不是给旁人可乘之机?” 谷涜  正是储位变动的要紧时候,太子如此做派简直就是自绝前程,将时机拱手想让,令那些有志于储位的兄弟们获得天赐良机,可以在父皇、大臣们面前好生表现…… 武媚娘也向房俊望来,显然与高阳公主一样有些不解。 金胜曼则两只素手捧着茶杯,红唇凑在杯子上小口小口的呷着茶水,享受着茶水的温热馥香,对他们谈论之事毫不在心…… 房俊放下茶杯,轻叹道:“局势如此,如之奈何?” 便将眼下朝中掀起动荡的“晋王遭受胁迫”一事说了,无奈道:“晋王到底出于自愿还是旁的原因欲封建倭国,这个不得而知,但陛下现在认准了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甚至胁迫晋王令其放弃争储,故而大发雷霆,‘百骑司’几乎倾巢出动严加调查,朝中人心惶惶,这个时候岂敢让太子继续留在宫内?” 武媚娘美眸晶亮,想了想,恍然道:“郎君与太子殿下认为此事或许是晋王一手设计,很可能目标便是太子?” 房俊最喜欢跟武媚娘商议讨论这些事情,这女人心思通透、冰雪聪明,总是能够轻易抓住事情的重点:“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晋王殿下玩弄‘苦肉计’的可能性很大,未必是针对太子,但太子必然遭受波及。现在陛下心性很是暴躁,一旦认定此事乃太子所为,或许当即便会颁下废储之诏书,所以只能让殿下躲一躲,一则等着事情真相大白,再则就算局势突变,亦能有一条退路。” 高阳公主骇然,无声无息之间,局势居然到了如此紧张的地步? 连太子都坐好了出逃的准备…… 武媚娘则抬起雪白的纤手,摸了摸光溜溜尖俏的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位晋王殿下看似青涩纯良,实在是不简单啊。” 以往她只是将晋王当作一个刚成年的小男孩,有些享受他每次见面偷偷看向自己的痴迷目光,但现在却对晋王有了更深一层认知,完全是一个玩弄权谋的高手啊,而且能够精准的掌握人心,连李二陛下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房俊瞅了她一眼,心说可不是不简单? 你俩联手足矣将那些世家门阀压着打,即便是你,不也是将所有脏水都背在身上,使得李治给外界流下一个软弱纯良的印象,而你则是有很有毒的一代女皇…… 谈了一会儿,外边有侍女入内通禀,说是太子殿下与魏王、晋王各自挟家眷联袂而至。 三位皇子,重量级的人物,居然一大早便赶来赴宴,这份面子算是给得够大…… 房俊自是不能怠慢,起身道:“一起去前边迎接吧。” 三女起身,随着房俊来到正门,将三位殿下以及三位王妃迎入府内,房俊陪着三位殿下去往正堂,王妃们则随着高阳公主去往花厅那边,自有武媚娘陪同一旁,毕竟高阳公主性子有些烈,万一言语之间有所冲突,难免失礼,而处理这样的关系则是武媚娘的长项…… …… 正堂内,侍女奉上香茗,太子居中,魏王在左、晋王在右,房俊陪坐魏王下首。 房俊执壶斟茶,客气道:“几位殿下身份尊贵,能够前来已经是微臣莫大荣幸,现在又来得这么早,着实令微臣受宠若惊啊。” 三人之中,太子对房俊最为器重,平素相处要严谨一些;晋王年纪小,几乎是听着房俊种种“光辉事迹”长大,心中又是敬佩又有些惧怕;唯有李泰因着教育方面的合作而交情匪浅,相互之间随和得多。 所以李泰撇撇嘴,不客气道:“恁地话多?你今日之所以设宴温居,不就是想要展示一下你的人脉,让屑小之辈不敢因为你丢了兵权便对房家动手脚吗?咱们兄弟当然要给你撑这个场面。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各地不靖,尤其是关中又遭遇水患,灾情严重,各地的学舍建设不得已放缓,成本也大大增加,本王有些捉襟见肘……二郎你看是否要捐赠一些钱财?” 李治一愣,今日咱们前来赴宴的确有几分给房俊面子,算是卖了一个人情,但一登门便“逼捐”,当真不怕房二发飙? 这棒槌锤过的皇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即便是你魏王殿下那也是揍过的…… 第两千九十四章 不请自来 听闻房俊开口便给了十万贯,李治眼巴巴瞅着房俊,心里又是敬佩又是艳羡。 文采天下无双,武功冠绝三军,有“点石成金”之术而被天下人誉为“财神”,威望卓著、功勋赫赫,还是皇家驸马不虞心怀叵测……如此臣子,得之如虎添翼,偏偏死心眼的支持太子,跟魏王交情甚笃,唯独与自己有些疏远,难以交心…… 李治心中哀叹,如此良臣自当择木而栖,若能得到房俊辅助,父皇焉有不将储位传给自己的道理? 只可惜自己生得晚了一些,未能赶在太子、魏王之前将其纳入麾下……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在太子必将被废黜的情况下,万一房俊放弃太子转投魏王麾下,对于自己将会是一个极其不利的处境。 心中念头转动,面上却青涩乖巧,陪在一旁露出笑容,浑然一位安静美少年…… 李泰拍了拍房俊肩膀,然后转头问太子:“听闻太子已经奏请父皇,明日便入驻大慈恩寺斋戒百日为母后祈福?” 李承乾颔首道:“正是。前几日孤午夜梦回,梦到昔日跟随父皇、母后生活在秦王府的日子,母后虽然故去多年,但音容笑貌宛然不变,心生触动,故而打算入寺祈福。” 两位殿下默然。 嫡长子便是有着这样的优势,似这般不经意间道出往事,便能凸显出其余人羡慕嫉妒的情感。当年李二陛下不过是秦王,处处遭受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的打压,便是高祖皇帝也不甚待见,四面皆敌之中那又是怎样的煎熬困苦?直至父皇于绝境之中逆而篡取,太子始终参预,共同经历过的千钧一发、生死之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代的。 更提及母后……若母后依旧在世,又怎么会同意父皇废黜嫡长子、另立储君呢? 堂内瞬间寂静下来,甚至有些尴尬。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只见蒋王李恽一身锦袍,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先向几位兄长施礼,而后上前坐在房俊下首,凑近了低声问道:“那江南倒地何等山明水秀,害得秀珠妹子还不回长安?该不会是房相跑去江南为秀珠妹子择选夫婿了吧?若真有这事儿,越国公您可得知会本王一声,本王立马抛开一切前往江南,定要搅黄了那婚事!” 说到此处,又一脸郁闷道:“话说你们家倒地怎么想的,本王好歹也是当朝皇子、天潢贵胄,怎地还被你们百般看不入眼,始终不肯答允本王求娶秀珠妹子?简直岂有此理!” 他对房秀珠一见钟情、情根深种,然而不仅母妃、父皇对此不予支持,房家更是诸般推脱,对他很是不待见,这令他极其郁闷,堂堂皇子尊贵以及,天下谁家女子不是哭着喊着嫁入王府,何曾想过居然有人这般嫌弃? 魏王李泰沉声道:“七弟不得无礼!房相国之栋梁,二郎亦功勋赫赫,焉能倚仗皇子身份逼迫房家?此事不得再提,否则若被父皇得知,怕不是要扒了你的皮!” 蒋王李恽吓得缩缩脖子,心底忐忑,赶紧辩解:“我哪里有胁迫房家?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弟未婚,房家小妹未嫁,并不知有什么错处。” 相比于仁善敦厚的太子,几个弟弟显然对桀骜不驯的李泰更为敬畏,这家伙恃才傲物,又有父皇宠爱支持,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 李泰眉毛一扬,瞪着李恽道:“你还敢反驳?别以为我不知你那些心思,或许你当真钟情于秀珠,可你母妃有什么企图谁人不知?老老实实做你的蒋王,荣华富贵尊崇至极,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李恽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却讷讷不敢言。 他母亲出身琅琊王氏,与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皆有联络,虽然如今琅琊王氏有些落魄,但底蕴犹在,而且李恽好歹也是陛下亲子,正值易储风波激荡之时,谁能没有几分奢望呢? 即便那等奢望最终虚无缥缈,可一旦与“一门双国公”的房家攀上亲戚,依旧好处多多,更别提房俊素有“点石成金”之能,只需略加指点,琅琊王氏便可积蓄巨额财富,门阀振兴指日可待。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利益,所以李恽也不能否认自己心底没有一丝半点的动机,但他更为在意的还是房秀珠这个人,觉得爱情、事业若能两全其美,又有什么不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都得承受,若能娶回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子为妻,简直再是幸运不过…… 房俊虽然对李恽觊觎自家小白菜有些不爽,但见到此刻被李泰喝叱得下不来台,也有些看不过眼,遂解围道:“小儿女之间不过是嬉闹而已,哪里懂得那么许多?再说微臣那妹子被家父与微臣宠得没边儿,泼辣得紧,早已许她的婚事自己做主,蒋王殿下若当真有心,不妨努力争取一番,若能使得舍妹垂青,微臣自不会横加干涉。” 李泰以为他是因为眼下之处境不敢得罪皇室,不得不以此等妥协来稳住李恽,遂蹙眉不悦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焉能由他们自己做主?这件事二郎你不必烦心,除非父皇答允登门求亲,否则若七弟往后纠缠秀珠,本王亲自打断他的腿!” 房俊无语,无奈道:“行吧,你是亲王殿下,你说了算。” 他倒是不大在乎李恽以及其身后的琅琊王氏,李恽这人虽然有些混账,但是从以往的表现是个有担待的,对秀珠也算是情根深种,若两情相悦,管他是亲王还是乞丐,都不会干预。 谷蔤  况且琅琊王氏之所以有近日之落魄,说到底还与他当初南下将江东搅合得天翻地覆有些关系…… 李恽当着太子、魏王的面不敢多言,碰了一鼻子灰,继续坐下去浑身不自在,遂寻了个借口灰溜溜遁走。 不多时,陆续有宾客登门。 房俊将两位殿下留在正堂,出去正门迎接宾客,没一会儿的功夫,宾客如云、济济一堂。 除去几位殿下之外,李道宗、马周两位与房俊交情甚笃的重臣莅临,萧瑀与岑文本并不在邀请之列,但岑长倩却登门而至……岑长倩来到房府,岂敢将自己当作座上宾?乖乖陪在房俊身后于正门处迎候宾客,俨然后生晚辈之姿态。 他身份不同,站在这里便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到底是岑长倩自己的主意,还是代表岑文本而来? 宾客不多,皆是房俊交情匪浅之辈,说是宴请宾客,其实更应该说是“家宴”,但向外炫耀人脉的意义不言自明…… 房俊在正堂内与众人谈笑风生,时不时说一个荤段子,引得满堂哄笑,气氛很是热闹。 未等开宴,门子来报,新任吏部尚书张行成前来拜访…… 李泰奇道:“怎地还请了这位?” 房俊一摊手:“本是家宴,凑一桌热热闹闹的喝个小酒而已,彼此之间不必太多顾虑,微臣又岂会请那些不相干的人?不过人家登门既是客,待微臣前去看看这位吏部尚书是否备了厚利,若礼物浅薄,便将他撵走。” 众人无语,人都来了,岂能撵走? 房俊告罪一声,离席来到正门处,便见到一身常服的张行成正站在门内四处张望,见到房俊前来迎接,便啧啧嘴,赞叹道:“到底是富甲天下的财神爷,这府内建筑气派、恢弘有度,那些山东世家引以为傲的千年府邸相比之下堪称‘陋室’,大抵也唯有皇家殿宇可相提并论。” 房俊上前见礼,看着还礼的张行成,似笑非笑道:“张尚书莫不是以为本官不会逐客?” 不请自来,是为恶客…… 一上来便阴阳怪气,不是好人。 张行成哈哈一笑,命身后仆从将贺仪奉上,很是自来熟:“乍闻越国公温居之喜,虽然未曾接到请柬,却厚颜而至,略备薄礼,讨一杯酒喝,越国公该不会连礼都不收吧?” 如今东宫太子被废已成定局,看东宫上下的反应,也已经躺平不再挣扎。此等情形之下,原本被陛下视为东宫羽翼务必虢夺兵权的房俊,反而会成为东宫属官的代表,从而被陛下优容相待,以此来表达皇恩浩荡,安抚东宫属官的人心。 再加上房俊以往的赫赫功勋,军政两方的强大影响力,可以预见的是,太子被废的同时,房俊甚有可能直入中枢,登阁拜相……这个时候烧一烧冷灶,还是很有必要的。 当然,与人相处的方式很是重要,如今房俊遭受打压,地位不同往日,自己能够亲自登门恭贺算是给足了面子,该敲打的时候也得敲打一下,免得这个“棒槌”不知好歹。 自己新任吏部尚书,六部第一,背靠山东世家,放眼朝堂也是响当当的份量……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房俊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脸上笑容有些玩味:“虽说礼轻情意重,但礼物之轻重却代表了态度,张尚书若当真是‘薄礼’,我难免认为张尚书心怀轻视,说不定会发飙赶人哦……来人,看看张尚书带来的礼物。” 张行成一脸惊愕,自己上赶子登门恭贺,这厮居然半分不领情? 他也有些慌,他带来的礼物还算是贵重,但对于富甲天下的房俊来说,什么礼物在他眼中不是“薄礼”? 这万一拉下脸赶人,自己如何自处…… 第两千九十五章 划清界限 眼看着房家的仆人上前结果贺礼,当场打开查看,张行成一张脸黑成锅底,忍着怒气道:“越国公不觉得如此做法太过失礼么?” 宾客登门,莫说备下礼物,就算是空手而来那也是一份人情,焉有当场验看贺礼的道理?这简直就是啪啪打脸,他人到中年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羞辱。 房俊眯着眼睛笑呵呵,半点不见无礼的模样:“您这话说的可就过分了,是您说‘薄礼’在先,在下才顺着话头说要验看一番,左右不过是玩笑而已,难不成真当在下是守财奴,入门先看礼品贵重与否?这话就算是说出去,那也没人信呐!您如今也是朝堂重臣,却连这么一点玩笑都开不起?气量有些狭隘啊。” 张行成险些气得晕厥过去,合着你这般啪啪打我的脸,居然是在开玩笑? 那边仆人将贺礼查看完毕,正要回禀,却被房俊挥手打断,喝叱道:“没眼力见的蠢货,吾不过是与张尚书说笑,汝等居然当真跑去查看贺礼,如此失礼的事情怎么做得出来?快去给张尚书赔礼道歉,若张尚书不肯原谅,吾定将你们打杀了丢在张尚书家门前赔罪!” “……嗬!” 张行成怒极反笑,点点头,转身便走:“既然越国公不欢迎,那在下不多打扰,这就告辞。” 房俊急忙喊道:“登门即是客,送了礼连水酒尚未喝上一杯,若是这般离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房二不懂礼数?” 走到门口的张行成听了这话,又折返回来,将已经重新装好的礼物提在手里,咬牙道:“那我将礼物拿走,只当没来过,告辞!” 转身大步出了正门。 房俊:“……” 没想到这位还是个火爆脾气…… …… 回到正堂入座,李承乾奇道:“张尚书呢?” 房俊看了看一旁的魏王、晋王,压低声音将方才经过说了…… 李承乾吃惊道:“张尚书刚刚履任,能够亲自前来恭贺也算是一桩人情,你怎能将人赶走?” 房俊摊手道:“微臣开个玩笑而已,谁知道张尚书不识逗,居然生气了,微臣也是悔之不迭,改日再登门道歉吧。” 李承乾瞅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李泰嘲讽道:“此举大可不必,不管怎么说你们房家与山东世家纠葛颇深,想要彻底割裂绝无可能。再者说人家张行成登门,未必就是代表山东世家拉你入伙,大抵只是个人对你有所好感,就算你将他请进来,父皇也断然不会因此心生猜忌。” 除去主动与山东世家划清界限,房俊又何必这般往死里得罪张行成? 不过他也得承认房俊颇懂为官之道,一般来说官场之上的人脉比能力更为重要,有事大家帮衬着,事半功倍。但到了某一个层次,“人脉宽广”所代表的意义却往往不是什么好事,皇帝从不在乎臣子之间视若仇雠,反而最怕臣子们串联一处、相互交好,从而一团和气、利益均分…… 不能在大臣之间构筑平衡制约之态势,那么皇帝就有可能被彻底架空,这是极为危险的。诸如史上那些盛世,亦或是吏治清明之时代,大多都是朝堂之上有正有反,再不济也是高层理念不和、针锋相对,绝无可能一团和气、君明臣贤。 相对来说,历史上贞观一朝的对立态势已经算是极为缓和,毕竟李二陛下于朝臣的威望古今少有…… 房俊却摇摇头,执壶想要给诸人斟茶,却被一旁手脚麻利的岑长倩将茶壶抢了去…… “山东世家远离朝堂太久,如今关陇崩溃、中枢空缺,他们得以大举入朝,族中子弟皆安置于重要岗位,权势暴涨,难免野心滋生,行事无所忌惮。且其理念腐朽,只知权谋之术,不懂民生经济,其精力全部在于争权夺利,非微臣之志向,不屑与之为伍。” 若追逐权势,大可以顺应李二陛下之心意,放弃太子转而支持晋王,不仅李二一朝荣宠至极,待到将来新君即位一样权势滔天,又何必费尽心力力保李承乾? 权势、富贵,不外乎过眼云烟,唯有留下自己的政治遗产,才算不枉来这大唐走了一遭。 说白了,他与山东世家“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形同陌路,又何必与张行成假意逢迎?半点好处没有还会惹得李二陛下忌惮,还不如干脆以这种方式与山东世家彻底切割…… 李承乾看着房俊风轻云淡的予以解释,心中甚为愧疚,他确认以房俊的能力、功勋,足矣在将来宰执天下,却因为他这个太子无能之缘故,不得不在锦绣之时退出中枢。 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大抵说得便是他…… …… 谷接  宴席很是丰盛,这对于眼下灾情重重、物资匮乏的长安来说足显奢侈,但以房俊的财力加上房家湾码头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 岑府。 花厅之内,一身常服、形容有些憔悴的岑文本正煮茶招待登门而来的萧瑀。 如今大唐的显赫人家,大多都消防房家那样用玻璃制成一间花厅,栽植一些珍稀花树,冬日辅以地暖,甚至厅内以铁管循环热水保温,一年四季皆可红花绿树,虽然造价不菲,但足矣彰显地位,分外享受。 花树丛中,气氛欣然,两位朝堂大佬对坐饮茶,畅谈融洽。 萧瑀呷了口茶水,关切道:“你这身子骨最近看着着实不妥,还是应当好生歇一歇,慢慢调养,似咱们到了这等年纪,大意不得。” 如今岑文本与他乃是最为可靠的盟友,不提数十年的同僚之情,单只是政治上的利益,他就不愿见到岑文本因病倒下。 如今易储在即,朝局动荡,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正慢慢进入朝堂执掌权力,单靠他萧瑀一人着实难以撑起…… 岑文本啜饮着茶水,淡淡一笑:“生老病死,无可更改,吾虽然较你年轻几岁,但身子一直不太好,这些年也早知天命,只是不知能否临死之前致仕还乡、悠游于林泉之下,朝堂上的一切,早已看得淡了。” 萧瑀笑而不语。 若当真看得淡了,又为何恋栈不去?身在宦海,没人能抛开身边的利益,真正的看淡所有…… 一旦易储,朝堂局势将会掀起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不仅改动眼下的权力格局,甚至会影响到帝国往后数十年的施政方针。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无论自身利益还是政治抱负,都不容许他们急流勇退、冷眼旁观。 手指从碟子里拈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问道:“今日房府宴客,老夫居然连请柬都未曾收到,那棒槌实在是过于失礼,简直不当人子。” 岑文本慢条斯理的喝茶,恍若未闻。 萧瑀又道:“听说你家那千里驹去了?” 岑文本这才缓缓说道:“房俊乃是贞观书院司业,是长倩的师长,师长举办宴席,学生前去帮忙实乃理所应当,当年咱们在师傅面前不也是如此?” 萧瑀正襟危坐,面容严肃:“旁人自当如此,可岑长倩是你的侄子,更是你政治遗产的继承人,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便是你岑文本的立场。你可知如此一来,会让朝中多少人心思浮动?” 官场之上,从来没有单独的立场,所有人、所有事都是羁绊在一处,看似不经意之间,却早已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以想见,当房俊设宴却并未广邀宾客,仅只是关系亲厚者莅临祝贺,岑长倩却以学生之身份出现在房府,会让朝野上下产生怎样的解读…… 岑文本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一株花树前,负手俯身,嗅了嗅花香,淡然道:“心志不坚、立场不定,才会被外物所扰。我对这官场已经没有多少留恋,但还是想要提醒你一句,兵贵精、不贵多,与其收拢一群乌合之众看似声势浩荡,却不如培养一支忠诚的班底,才能矢志不渝、如臂使指。” 萧瑀默然。 正如岑文本所言,他这个宋国公作为清流领袖、江南名仕,如今早已成为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尊崇的领袖,声势浩大、如日中天,如此遭遇其余势力之敌视、甚至陛下之忌惮,他都有所准备。 但岑文本却提醒了他,如今这些倚靠在他门下希望借助他的权力更上一层的官员们,又有几人能够坚定不渝的支持他的政治理念?成事或许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只怕稍有风吹草动,这些人便会弃他而去投奔新主…… 他颔首道:“我理会的,定会小心在意……” 然后话题一转,忧心忡忡问道:“房俊那厮只宴请了朝中与他关系亲厚者,却将三位殿下邀请在座……你说他们会否在房俊串联之下达成某种协议?” 即便易储,但新任储君大抵也会在魏王、晋王当中择选其一,偏偏房俊与皇家的关系实在是太过亲近,即便晋王也曾不止一次表露对于房俊的欣赏与拉拢。 一旦房俊与三位殿下达成协议,使得储位和平交接,那么他很有可能因此成为新储君的心腹班底,权势之盛无人能出其右。 其余各方势力都只能在新君即位之后成为陪衬……萧瑀有些坐不住。 第两千九十六章 捧一踩一 岑文本沉默一下,不答萧瑀之担忧,反而问道:“时文兄认为将来新皇登基,房俊之地位如何?” 他比萧瑀小了近二十岁,如今尚未至花甲之年,却已经满头白发、久病缠身,反倒是家国覆亡不得不迁入长安成为前隋人质的萧瑀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以两人目前之状态来看,很可能他要比萧瑀早死几年…… 萧瑀手里婆娑着茶杯,略作斟酌,道:“房俊才华横溢、能力卓著,且功勋赫赫,军政两界的影响力皆不可小觑。尤其是东宫一系,待到太子被废,尽皆遭受打压,势必纷纷投靠房俊羽翼之下,唯其马首是瞻,形成一股不容忽视之势力。新皇登基,首要之务便是安抚朝堂,而后才能排斥异己,拉拢房俊几成必然,而房俊一旦进入中枢,以其能力、根基,转眼间便将成就大势……所以,将来房俊未必能够权倾天下,但权重一时却是必然。”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房俊进入中枢、位列宰辅,再想将其打压,难如登天。 即便是威望如山的李二陛下,不也只能将房俊挪到一个闲散的职位,而不是将其彻底逐出朝堂。 如今的房俊,羽翼已丰、尾大不掉…… 岑文本颔首,道:“正是如此,不过时文兄还忽略了一件事,虽然房俊将来一飞冲天不可遏制,但终究魏王为储亦或晋王为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萧瑀恍然:“这是自然,魏王与房俊私交甚笃,两人这两年兴办教育合作无间,魏王对房俊极其信任,一旦魏王登基,必然重用房俊,甚至全盘接受房俊的理念,以之施行天下。与之相比,晋王对房俊的忌惮便多了一些,纵然将来不得不拉拢房俊,信任毕竟有限。”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明白岑文本之所以有此问的意思——既然房俊崛起势不可免,那么就应当尽量阻止对方最大的优势,从而使得自己这边能够占据更多主动。 简而言之,支持晋王、打击魏王,尽可能争取辅佐晋王成为储君,将来登基…… 想了想,萧瑀道:“这倒是也不难,晋王与魏王相比,劣势在于年纪小、威望低,朝野上下未必心服。但也有优势,那便是自小与陛下生活在一起,父子感情相较几位兄长更为深厚,文德皇后临终之时亦曾对晋王殿下念念不忘,私底下未必没有叮嘱陛下好好照料之类的话语。” 晋王不是陛下最小的儿子,却是文德皇后诞下的最小的嫡子,地位非同凡响。 时至今日,萧瑀依旧记得当年李二陛下每每犯倔,连魏徵都规劝不止的时候,唯有文德皇后轻声细语能够安抚。所以太子、魏王、晋王三位不仅是陛下的嫡子,更因由文德皇后诞下,荣宠愈发坚固。 只要文德皇后当年有那么偏向晋王的一字半语,都极有可能引导陛下立储之倾向…… 岑文本颔首予以认可,补充道:“除此之外,魏王早慧,但性格浮夸,朝野之间早有其‘类似炀帝’之风评,一旦成为帝王或许可重蹈隋炀帝当年好大喜功之覆辙,陛下定有顾虑。” 萧瑀连连颔首。 民间风评能够影响储位归属,尤其是太子被废之后,让李二陛下继续“废长立幼”的道路将魏王置于不顾,而改立晋王为储?客观的说,影响甚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宗祧承继”乃是汉室流传千年之规则,废一个太子已经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岂能连续废掉两个兄长而扶立幼子? 但是当这股风评盛行于朝堂之上,使得所有文臣武将、皇室贵戚皆对此认同,那么影响就大了。 至于“魏王类似炀帝”之类的风评如何堂而皇之的喧嚣于朝堂之上、流传于勋贵之间,那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长此以往,足以对李二陛下的心念产生撼动。 手段很是简单,捧一踩一而已,但最简单的手段却往往最有效。 岑文本耷拉着眉毛,似乎精力有些不济,轻叹一声,缓缓道:“吾心力交瘁、无以为继,这些事就依靠时文兄你去操持了。” 这话看似有些推脱之嫌,但萧瑀却求之不得,关切道:“身体重要,你才不过五十余岁,往后好日子长着呢,应当小心静养。这件事你尽管放心便是,吾一力担之。” 谁主持此事,谁就要冒着“诋毁亲王”的风险,但风险越大,往往也就意味着收益愈大。 统合朝中文官攻讦魏王,一旦成功,将会使得萧瑀的威望、权势更上一层楼,将来岑文本因病致仕,朝野上下,还有谁能够与他抗衡? ***** 总是说“历史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然而历史的每一个片段、每一处节点,却皆是由人来创造。芸芸众生、懵懵懂懂,但总会有人杰站在历史长河之中,摆弄潮头、引领风向,使得历史按照他们的意志出现便宜,最终会是惠及黎庶、或是祸延苍生。 谷覶  正与邪、对与错,历史没有如果。 …… 武德殿内,李二陛下将堆积如山的文牍放在一旁不理,喝着茶水,叮嘱王德尽快修葺太极宫各处宫殿。 “梁国公府占半坊之地,房舍连绵、鳞次栉比,结果这才几天便修葺一新,都可以温居待客了,朕乃天下至尊,这太极宫却迟迟未能修缮完工,那些工部、少府的官员都在作甚?稍后你亲自去工部、少府两处衙门,告知他们加快进度,旬月之内,朕要搬回甘露殿。” 李二陛下脸色不善、怒气冲冲,语气极为不满。 太极宫历经战火、破烂不堪,多处宫殿损失严重,致使他回京之后不得不将太子赶回东宫,占据武德殿暂时安置。 但是一方面欲废黜太子,一方面又将太子赶走,总让李二陛下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愧疚感…… 可是有什么好愧疚呢? 这天下是他冒死发动“玄武门之变”从高祖皇帝以及隐太子李建成手里抢来的,又是他十余年夙兴夜寐、呕心沥血经营昌盛,他想给谁就给谁,谁又规定只能给太子? 所以这没来由的愧疚感,令他心里极其不舒服…… 王德躬身应命,心里却吐槽,梁国公再是恢弘奢华那也只是一座国公府,您这里再是简单修葺那也是皇宫大内,规制不同、规模不同,哪里有什么可比性? 但见到陛下面色泛黑、怒气隐隐,自是不敢犯言直谏,想着稍后去往工部、少府两地衙门施压一番也就是了,至于能否如期完工,并非他的职责…… 李二陛下发泄一阵,心情略微缓解,又喝了口茶水,想了想,这才说道:“朕东征在外,太子固守社稷、功不可没,想必也是提心吊胆、茶饭不思。他身体原本就虚弱,如此折腾恐怕落下病根,你将朕从辽东带回的上品山参给太子送去一些,让他补补身子。” 王德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太子身子的确虚弱,当年坠马不仅伤了腿脚更损及脏腑,但这么些年调养下来也早无大碍,但陛下此番言语、做派,却是坐实了太子“身子虚弱、根元有损”的说法,想必是为了日后易储展开舆论…… 门外有内室通禀,说是李君羡求见。 王德趁机告退,来到门外将李君羡宣召觐见,自己则赶赴工部、少府两处衙门,传递陛下旨意…… 李君羡进入书房,见到李二陛下正走回御案之后坐下,忙上前两步施礼,将一份名单递上,而后道:“末将奉旨监察梁国公府,这是受邀赴宴的宾客名单。” 见李二陛下拿起名单观看,又道:“其间,并未受到请柬的吏部尚书张行成亲自登门恭贺,并且奉上贺仪,不过却被越国公折辱一番,愤而离去……” “哦?仔细说说。” 李二陛下放下手中名单,询问张行成之事。 这份名单并未出乎他的预料,除去几位亲王之外,朝中大臣唯有李道宗、马周等人,算是房俊至交好友,看似只是一场寻常家宴。但李二陛下知道,房俊正是要以这种“家宴”的方式,向外界传达他的强大人脉与势力——就算只是我的至交好友、亲戚郎舅,那也不是你们随便什么人都能招惹的。 这是房俊在为了有可能遭受的打压、攻讦做准备,否则一旦被外界视为他权势不在、地位暴跌,便会有觊觎他巨额财富之人蜂拥而至。房俊固然不怕,但烦不胜烦…… 反倒是张行成不请自来,有些门道。 李君羡遂将经过详细说了,当时房家仆人、张行成的侍从有多人在场,事后李君羡只是略微调查一番,便连当时两人的每一句对话都搞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说完,李君羡垂首立于一侧,他的职责便是监视百官,至于皇帝如何决断,他不能干预、也不敢干预。 李二陛下摸着下颌美髯,凝神片刻,沉声道:“山东世家……不安分啊。” 第两千九十七章 简在帝心 人性永不知足,并非一味追求崇高,往往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向往什么。 自前朝起,随着太子杨勇被废,关陇门阀一度人人自危、大厦将倾,垂死之际奋力反扑。隋炀帝强势登基,将关陇门阀死死压制,但开凿大运河征调百万民夫弄得民生凋敝,三度东征接连无功而返更是耗尽国力、天怒人怨,被压制的关陇门阀、关中大姓蠢蠢欲动,吓得杨广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然而即便是此等生死攸关时刻,杨广下江南联络江南士族,不惜以帝王至尊卑躬屈膝乞求江南士族的襄助,也从未想过招揽蛰伏于山东的世家。 导致山东世家自从魏晋之后,再也未能进入中枢、执掌天下。 可自当年汉武帝独尊儒术而始,山东世家世代钻研儒学可谓独步天下,世世代代文风不辍,堪称天下泰斗,历朝历代子弟入仕者不计其数,逐步形成鼎盛之底蕴,自认凌驾于天下各地门阀之上。 如此自负,却百余年未曾进入中枢执掌大权,山东世家如何甘心? 越是不甘,便越是急躁;越是急躁,便越是迫切。 而今由于易储使得朝局跌宕,大唐帝国的政治格局迎来一番剧变,山东世家自然不惜一切亦要参预其中,拿回在他们看来本应属于他们的政治权力…… 所以江南士族或许温和,但山东世家一定极为激进。 …… 待到李二陛下听闻房俊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予以对待,李二陛下虽未说话,却连连颔首。 这正是他喜欢房俊的地方,虽然因为易储之事与自己闹得几乎翻脸,但他明白房俊所为的不是一家一姓一己私利,而是朝局之稳定、国祚之传承,可谓一心为公、绝无私心。 否则只需顺着自己心意转而支持魏王,将来房俊的权势并不会低于太子登基…… 而在权势大跌之际,仍能坚守本心,不去跟野心勃勃的山东世家往一处搅合,秉持自己的政治理念,这一点更是难得。 如此赤诚忠心之臣子,岂能因一时之怒气便将其投闲置散,甚至使其郁郁一生而不得志? 打压是必须的,身为皇帝不可能因为臣子的反对便改弦更张,但再是打压,也不能寒了臣子的心。 房俊之所以用这等激烈的手段羞辱张行成,一则是告知山东世家不仅不欲与之结盟,更不屑发动朝堂动荡,再则也有向他这个皇帝表忠心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便成全一下。 他将王德叫进来,吩咐道:“去内库择选几件珍品,你去房家一趟,替朕恭贺房府温居。” 王德微愣,旋即赶紧应下,转身而去。 作为皇帝身边最为信任的内侍总管,他不仅知晓各种内幕消息,更熟知陛下心迹,前脚房俊刚刚赶走张行成,后脚皇帝便予以赏赐,意思不言自明:你好生站稳立场,固然现在朕打压你,但将来定会重新起复,予以重用…… 其实如今的房俊也算不上贬斥,固然丢了兵权,但任命为名义上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又奉旨重建书院,依旧处于大唐权力阶层的顶峰,所以即便将来重新执掌兵权,也不合适用“起复”一词。 …… 王德抵达房家之时,已是未时末、申时初,酒宴到了尾声。到了门前命人入内通禀,正在内院饮酒欢宴的众人赶紧一齐出迎。 王德进入府门之内,当众宣读了陛下的旨意,而后将赏赐之物送入房家库房,房俊便上前拉着王德的手,笑道:“王内侍着实稀客,若非今日顺便,当真请不到你……来来来,正巧酒宴未散,还请入席赏个薄面,大家一起喝几杯。” 初唐之时,吏治清明,官场风气还算清廉,在场诸人固然因为王德内侍总管、帝王心腹的身份予以敬畏,却绝不会毫无底线的阿谀逢迎。故而若王德入席,大家可与其拉近距离乃是好事,若不能,可无关紧要。 面对房俊的盛情邀约,王德躬身致谢,笑着婉拒道:“陛下正在宫内处置公务,听闻贵妇温居之宴,故而命老奴自内库择选珍品作为贺仪,前来恭贺,所以老奴尚要回宫向陛下复命,不敢逗留,还望越国公及诸位贵人包涵。” 谷雔  众人恍然,原来陛下是给房俊撑腰来了…… 之所以有今日之宴请,便是房俊担心朝中有些人新近履任、不知深浅,从而将心思动到房家的产业上,房俊固然不怕,但纠缠起来难免麻烦,且面对咄咄逼人的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未必没有损失。 现在陛下看明白了房俊的意图,所以干脆派人送来重礼恭贺,告知外界那些对房家丰厚产业心生觊觎之辈——房二依旧是朕罩着的,谁敢胡来,决不轻饶! 打压是因为易储之事房俊不畏皇权、坚决反对,但陛下乃盛世明君,并未忘记房俊以往之功勋,依旧视为帝国柱石。 房俊也明白这一点,深吸一口气,恭送道:“既然如此,那吾便不强留,请王内侍回去禀明陛下,微臣对于帝国、对陛下忠心耿耿,无论何时何地,绝无半分怨尤之意,此生此世,愿为陛下宏图霸业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既然陛下表达了维护之意,作为臣子,自应回以感激之心,而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得利便宜还卖乖。 况且从私人情感来说,李二陛下对待他的确算是非常优容,史书之上,大抵也只有那些蒙蔽了昏君的奸臣们受宠程度与他有的一比…… 王德含笑致意,告退而去。 众人回到正堂就座,侍女在旁执壶斟酒,李道宗酒气上脸,赞叹道:“陛下对二郎之宠爱的确远超旁人,本王自小跟随陛下身边,也算是南征北战、同生共死,但圣眷却远远不及。” 作为李二陛下掌控宗室的两大腹心之一,李道宗与李孝恭乃是当之无愧的“帝王腹心”,但即便是李道宗,也难比房俊圣眷之隆。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反对陛下易储早已被贬斥外地、丢官降爵,但房俊只是丢了兵权、实权,地位不仅丝毫不降,甚至唯恐其遭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欺压而特意给撑面子。 这份圣眷,放眼朝堂谁人能及? 太子、魏王、晋王都只喝酒、不说话,这种话语涉及李二陛下,无论他们三个驳斥还是认同,都难免有“褒贬君父”之嫌,不合适。尤其是此等攸关储位归属的时候,小小的一个错误都可能被对方抓住,从而导致一败涂地。 马周为人纯粹,自是不惧这些,直言道:“陛下英明神武,自是见到二郎一心为公、不谋私利,反对易储也只是维系宗祧承继之规则,不至于使得帝位传承伴随着腥风血雨、权力内斗。” 李泰与李治两人面色便有些难看,和着我们两个就是祸国殃民的祸害? 李泰酒喝得有点多,本性难抑,眼神不善的盯着马周,冷笑道:“这大唐江山乃是父皇一手打下来的,那么多的贞观勋贵都没说什么,你区区一介幸臣,有何资格指摘父皇之决策?” 谁都知道马周年少之时孤贫落魄,最初之时只不过是常何家中可卿,时常代常何上疏。李二陛下命百官上书讨论朝政得失,马周代常何所写的二十余条建议切中时弊、极为附和李二陛下心意,故而将马周召入朝中,直接简拔其入门下省任职,自此一飞冲天。 在权贵、门阀遍及朝堂之时,这样一个寒门子弟青云直上,难免被许多人视为“异端”,各种羡慕嫉妒,诋毁轻视之言亦是难免。 如今将这番话说出,也足以见到李泰的本性,才华横溢、能力出众之余,有些刻薄,眼高于顶。 实际上,满朝文武能够得到他认可的人屈指可数,年轻一辈也就唯有房俊能够被他另眼相看…… 马周也不动怒,但词锋锐利、毫不相让:“这江山是大唐之江山,是百姓之江山,不是陛下一人之江山。所以储君之位固然出自陛下之决断,但也要响应人心、顺应民意,太子仁厚慈爱天下皆知,任人皆想储位稳固、宗祧承继。相反,殿下固然素有才气高绝、能力卓著之称,但才气高不过房俊,能力也高不过微臣,并未有一样出类拔萃之处,偏偏心高气傲、颐指气使,若为储君,只怕朝局不稳、江山不靖,倒行逆施之处不知凡几。” “嘿!” 李泰大怒,拍着桌子就要站起来与马周理论,却被房俊扯着衣袖摁住肩膀,劝道:“上位者,当允许臣下指摘不足,更要广纳谏言,即便臣下言辞锋利使得殿下难以自处,亦要先深省自身之缺失,待人更要宽宏有度、雍容大气,这一点,您得跟晋王殿下学学。” 李泰对于房俊的话还是能听得进去得,顿时一惊,向晋王看去。 一旁一脸纯良、温润如玉的李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将房俊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本王就只是装乖巧而已,你总是盯着本王作甚? 第两千九十八章 局势忽变 李泰自然知道自己身上的缺点,只不过他素来自负,不屑于改过而已。但现在经由房俊提醒,再见到身边李治一副温良谦和的模样,顿时悚然而惊,眼下正值易储最为关键的时刻,纵然他口中千般不想、万般不愿,更害怕父皇从他与雉奴当中则选其一……可追根究底,谁又能当真放着天下至尊之位无动于衷? 原本雉奴更受父皇宠爱,被立为储君的可能就比他大,现在雉奴更展现出那种虚怀若谷、温润谦和的品质,不管是否装出来的,起码比他这个桀骜不驯的魏王更受人欢迎。 这小子着实阴险呐…… 见到魏王哥哥眼神不善,李治连忙挤出一个笑容,对房俊埋怨道:“姐夫当真是捅刀子下黑手啊,此间要么比本王年长、要么是朝廷重臣,哪里有本王说话的份儿?只能在一旁洗耳恭听,绝无半分坏心思。” 他这么直白的一说,别人反倒不好意思认定他装单纯了…… 李泰摸着刚刚蓄起的胡子,随意摆了摆手,大大咧咧道:“雉奴这话从何说起?二郎也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别放在心上,为兄更不会认为你装傻充愣,这么一点心胸还是有的。” 想要成为储君,名声是很重要的,单单有威望还不行,还得让人认为你是个胸怀广阔有度量的,不至于屁大点事儿便揪住不放,记仇起来没完。 嗯,做一个有气量的亲王,就从现在开始…… 房俊似笑非笑的瞅了李治一眼,没有插言。 放眼朝堂,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比他这个穿越者更清楚李治的心机有多深、手腕有多强,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怀疑,但放在李治身上,几乎可以肯定他用心良苦、城府深沉。 这一点,与“阴人”长孙无忌极为相似…… ***** 酒宴之后,诸人又在花厅之中喝了一会儿茶,畅谈阔论一番,便各自告辞回府。 李泰回到芙蓉园内魏王府,沐浴之后喝了醒酒汤,酒气尽去、神清气爽,看看天色已经全黑,到了酉时末、戌时初,左右无事,不免来了兴致,换了一身衣服来到一个宠妾的住处。 宠妾先是惊喜一番,继而施展浑身解数,各种姿势、各种道具,好生将魏王殿下服侍得飘飘欲仙…… 胡天胡地一番,便留在此处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大亮,李泰起身洗漱之后并未离去,大抵是昨夜对宠妾的表现甚为满意,遂留下一同享用早膳,见到年方二八的小妾缠在身边软语温香、小意逢迎,那水葱一般的身段犹自残留昨夜风韵,未免蠢蠢欲动,打算用膳之后故地重游一番。 然而早膳吃了一半,便有内侍慌张来报,说是老丈人来了,正在堂内喝茶,王妃请他前去…… 虽然心中埋怨,责怪王妃小肚鸡肠,自己不过是在这边逗留一宿便派人来请,还能不能给予自己这个亲王一点空间?但还是不敢怠慢,赶紧放下碗筷起身往外走。 小妾桃花一般的俏脸上满是幽怨,却半个字都不敢多言…… 这魏王府内虽然以魏王殿下为尊,但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务,皆要由魏王妃做主,只要魏王妃一句话,贵如魏王殿下也得乖乖听命,不敢有丝毫违逆。她区区一个侍妾,连个侧妃都不是,简直猪狗一般的东西,随便让人打杀了丢去城外乱葬岗,不会有人为此多说半句。 …… 李泰疾步回到正堂,一进屋便见到王妃陪着丈人阎立德坐在主位,连忙入内见礼:“不知岳丈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阎立德自是不敢在亲王面前摆岳父泰山的架子,随即起身还礼:“有要事前来相商,故而事先未曾通禀,还请殿下切勿见怪。” 魏王妃跺脚嗔道:“都火烧眉毛了,你们两个还客气来客气去的,急死人了!” 李泰吃了一惊,请阎立德入座,阎立德不敢坐主位,让魏王坐了,自己坐在下首。 忙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他知道自家王妃素来有心计,遇事更是临危不乱,从来都是稳坐钓鱼台,眼前这般焦急模样简直少见,可见事情非比寻常。 阎立德道:“今日早晨,刘洎派人前来通知微臣,说是凉州都督李袭誉给陛下上疏恳请致仕,同时谏言陛下易储之时要颇多思量、不可仓促,并且提及殿下您桀骜难驯、刚愎自负,一旦大权在握定会气焰嚣张,‘肖似炀帝、不似人君’,不可为储君……” 谷釓  李泰愣了一愣,面色大变,狠狠拍了一下身边茶几,怒骂道:“李茂实阴损小人,牵强附会,着实该杀!” 他不能不怒。 李袭誉何许人也? 此君乃是金州安康人,祖上出身陇西李氏,与李唐皇室同出一脉,论叙应属于关陇一系。但当年隋炀帝驾崩于江南,阴世师辅佐代王杨侑固守长安,不听李袭誉之计策,怒而奔赴晋阳转投高祖李渊,自此得受重用,与关陇一袭再无往来。 其兄李袭志当年投降萧铣,后在李袭誉牵线之下归附大唐,武德四年,李袭志、李袭誉兄弟两个策动岭南六十余州郡共同归附大唐,萧铣彻底灭亡,高祖李渊命江南道大使、赵郡王李孝恭授任李袭志为桂州总管,李袭誉入朝人太府卿,后又升任凉州都督。 当年“玄武门之变”,这两兄弟一在江南、一在陇西,全力压制当地各方势力,致使李二陛下能够顺利安抚天下,居功至伟,可谓是李二陛下在各地督抚当中之心腹。 这样一个人上疏说他李泰“肖似炀帝、不似人君”,不仅仅会在李二陛下心中留下对他这个皇子忌惮、怀疑之印象,更是在告诉李二陛下江南、陇西两地不服魏王为储…… 这对于李泰的打击是致命的! 皇权更迭,首要之务不是如何延续国策,不是如何开拓进取、更进一步,而是天下稳定! 稳定,是一切的基础。 当天下人都不服某一个皇子出任储君,一旦这个皇子成为储君会导致各地动荡、人心浮动,哪个皇帝能够不管不顾一意孤行? 孰料,李泰的火气发的有点早,人家阎立德还未说完…… 阎立德被李泰的暴怒弄得顿了一下,旋即尴尬道:“……除去李袭誉之外,亦有不少御史言官也持此论调,认为殿下疏于稳重、浮于才华,未必是盛世之明君,眼下已经有不少言官陆陆续续开始上疏。” 李泰脸色更黑了,朝堂上的那些个御史言官大部分可都是萧瑀的部下…… 任他再是自负,此刻也难免有些慌神,看向王妃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口口声声不会争储,当初也的确对此死了心,想要全部身心投入到大唐的教育事业之上,成就一番千古美名。但现在父皇易储之心坚定,最有可能继任储君的便是他与李治,那一颗已经干涸的心难免蠢蠢欲动。 心生觊觎,有了得失之心,面对攻讦自然难以保持平常心,平素他之所以对自家王妃又爱又敬,便是王妃素有静气,往往能够在紧要关头做出正确抉择,确保最大利益。 王妃阎氏叹息一声,柔声道:“殿下如今空有威望,却无班底,似此等危急存亡之时有谁为殿下冲锋陷阵、不计得失?再高的威望,若无与之相称之班底依撑,也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非但无神用处,反而树大招风、怀璧其罪,引得屑小之辈攻讦诋毁,动辄有倾覆之祸,万劫不复。” 一旁的阎立德捋着胡子,连连颔首,很是欣慰。 自家这个女儿虽然不是须眉之身,但才智高绝,不仅深明事理,更杀伐决断。 李泰急得直拍大腿:“这些本王自然懂得,到了这个时候,王妃倒是给本王出个主意啊,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一旦李袭誉之流的上疏流传开来,对于他的打击将是巨大的,不仅影响父皇的决断,更会引得更多的人蜂拥而至、群起弹劾,直接动摇他的威望、地位。 王妃阎氏正襟危坐,端庄的脸蛋儿没有半分焦躁,仔细想了想,缓缓道:“殿下眼下的首要之务,便是将房俊以及东宫属官拉过来。” 李泰一愣,摇头道:“何其难也?这些人对太子忠心耿耿,本王早想拉拢过来为己所用,却一直不得其法,无可奈何。” 东宫属官大多是当年太子册封之时父皇所安排,这么多年下来早已经与东宫利益绑于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要临时下船谈何容易?若是一直追随太子左右,将来太子被废,大家也能得一个“从一而终”的美名,仕途未必断绝,可要是半途“择良木而栖”,则被天下视作“贰臣”,名声尽毁,仕途无望。 当初面对关陇军队数十倍兵力狂攻尚未曾动摇心志,一直坚定不移的拥护太子,又怎会在这个时候转而投奔自己麾下? 王妃掩饰却是智珠在握,目光湛然、玉容生辉,一字字道:“很简单,殿下只需立下誓言,将来无论如何定会善待太子极其子女,永不相负!” 第两千九十九章 投其所好 人人皆知魏王李泰惧内,这位殿下的脾气浮躁古怪,动辄发怒,旁人根本不能相劝,可无论如何暴怒,只需王妃阎氏在场,总能将其怒火安抚下去,变得乖巧温顺。 但李泰从不肯承认这是“惧内”,他只认为是“敬”,这位出身并州大族的名门闺秀素来足智多谋且性情决断,被李泰视为贤内助…… 面对当下有可能风云席卷的局势,王妃阎氏给出的方法是拉拢东宫属官,重要之处在于给东宫属官一个承诺,那便是善待太子极其子女,且永不相负。 这一回李泰没有立即采纳王妃的建议,而是迟疑着提出自己的担忧:“可若依靠那些人即便成为储君,且保全太子,焉知他日不会反噬己身,养虎为患?” 王妃阎氏柳眉一竖,娇声叱道:“殿下糊涂!你看看东宫班底都是些什么人?以房俊为首,李道宗、马周、甚至于李靖,哪一个是贪慕权势、首鼠两端之人?皆正直之士也!这些人之所以直至此刻仍死保太子,皆因担心日后新储对太子不利,甚至祸及东宫!只需殿下立誓予以承诺,他们岂能反覆无常、只为追逐名利权势?相反,那些摇摆不定、相机而动之辈各个恋战权位,毫无底限,殿下顺风顺水之时他们附庸在侧、鲜花着锦,可一旦殿下遭遇挫折,谁肯雪中送炭?” 一旁的阎立德也捋着胡子道:“此言不差,朝局大势,本无分对错黑白,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占据大义名分,将自己归于正义一方。何谓正、何谓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也,只要东宫属官归附于殿下麾下,所有人都认为您已经得到太子之首肯,是名正言顺的一方。” 名正则言顺,才能事半功倍。 李泰沉吟未语。 对于自家王妃,他敬佩其才智高绝,对于这位岳父,则是敬重有加。 阎立德自幼好学,于建筑、书画、工艺等诸多方面皆有出类拔萃之造诣,早年便进入秦王府担任士曹参军,是李二陛下早年的班底之一。后来李二陛下登基,阎立德也一路升迁,由尚衣御奉而至将作少匠、将作大匠,高祖皇帝的献陵便由他主持修建,贞观十年文德皇后殡天,李二陛下命其负责建造昭陵,直至此刻尚未完工…… 可以说,阎立德虽然很少参预朝政,但却是跟随李二陛下多年的老臣,功勋卓著、简在帝心。 这样一位勋臣的意见,他岂会轻视? 他也不是不认可王妃的言语,只不过他深知房俊等人对太子的忠诚,想要将其策反投入自己麾下,可不仅仅是一个承诺就行的。这些人的确不是恋栈权位、左右摇摆之辈,但各个有着属于自己的政治抱负,眼下保全东宫、不使帝国皇位传承染上腥风血雨,便是这些人的坚持。 说服他们放弃太子,何其难也…… 但他也认可王妃与岳丈的剖析,若能在这个时候收服东宫属官为己所用,将会实力暴增,储位几乎算是稳了。 可是从何处入手呢? 阎立德想了想,对王妃阎氏道:“听闻房俊固然富甲天下,房家亦算钟鸣鼎食,但平素生活却并非奢华无度,唯独喜好……那个妻姐妻妹,家中小妹已经成人,正在谈婚论嫁,不若送入房家为妾,可好?” 因着房俊与长乐公主之绯闻,加上与之亲厚的晋阳公主屡次三番婚事受挫,如今大唐上下皆认定房俊由此癖好,此前巴陵公主夜入右屯卫大营,便有传言说是与房俊一夕欢好,这才使得柴哲威谋逆之举并未牵扯柴令武…… 即便是武家那位贺兰家的儿媳妇,据说亦是房俊的禁脔。 想要拉拢收服东宫属官,最好的办法便是从房俊入手,以房俊在东宫的地位与威望,只需他加入魏王阵营,便可轻易瓦解东宫内部。而拉拢房俊,自然要投其所好。 妻姐妻妹之类那是没什么办法的,但举凡由此癖好者,大抵都是心思龌蹉,自家的妻姐妻妹固然讨人喜欢,可旁人的妻姐妻妹不更有一番滋味? 咱们将魏王殿下的妻妹送去房俊被窝了,足以彰显魏王殿下的诚意了吧? 王妃阎氏臊得俏脸通红,纤手轻轻拍了拍案几,嗔怒道:“父亲说的什么浑话?若是这般做派,那女儿成什么了?与其将妹妹送给房俊,你还不如将我送过去更好!” 明知房俊癖好的是妻妹,却将阎家幼女送去,天下人怎么看她这个魏王妃? 说不定有那心思龌蹉之辈,便会缺德的编排出她魏王妃为了拉拢房俊,不惜委身相就…… 阎立德尴尬的捋了捋胡子,不敢多言,心里却腹诽:我这不还是为了你们着想?送出去的那也是我的女儿,我都不心疼,你们还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真真不识好人心。再者说来,你那小妹与长安城里所有贵妇、少女一样,整日里念叨着房俊以往的那些个诗词歌赋、辉煌功勋,崇拜爱慕的不得了,说不定心甘情愿嫁入房家为妾呢…… 李泰摇头制止:“二郎与长乐确有私情,但绝非外界传言那般,至于谣传兕子与房俊暗中苟且,更是子虚乌有。房俊其人不拘小节,却气量恢宏,即便不算君子,也是真真正正的大丈夫,想要以美色相惑,绝无可能。本王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别琢磨那些歪门邪道。” 阎立德无语,和着为了你的前途我连小闺女都准备搭上了,却只换来一句歪门邪道? 得咧,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办,我无能为力总行了吧…… 谷耂  ***** 翌日清早,李二陛下洗漱一番用罢早膳,便来到偏殿处置公文。 让王德沏了一壶茶,饮了一杯,随手从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上面拿起一份奏疏,翻开一看,便蹙起眉头。 是李袭誉恳请致仕的奏疏…… 李袭誉乃是贞观勋臣当中的老人了,如今七老八十依旧镇守凉州,虽然无甚作为,但也兢兢业业,如今风烛残年想要致仕归乡、颐养天年,本是寻常,不仅应当予以允准,且要大加恩赏一番,在荫萌其子入朝为官,以示尊崇、以酬其功。 可是你致仕就致仕吧,偏要在奏疏之中贬斥魏王一番,说什么“肖似炀帝,不似人君”…… 魏王似不似人君,也应当由朕这个皇帝来决断,何时用得着你一个边疆都督置喙? 这种事若是放在以往,李二陛下大抵一笑置之,然后我行我素,不予理睬。 但现在他却想得更多…… 李袭誉出身关陇门阀,却始终与关陇一袭格格不入,与其兄李袭志皆对他这个皇帝忠心耿耿,可谓不朋不党、忠贞之士。这样的人提出意见,皇帝可以从容选择听或者不听,因为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严重的朝局动荡。 但是同时,在关陇门阀兵败之后全面退出朝堂之际,当年的贞观勋臣没剩下几个,作为硕果仅存的功勋之臣,李袭誉的意见却又无比重要。 毕竟时至今日,即便以房俊为首的年青一辈逐渐崛起,但毫无疑问的是,支撑起大唐帝国根基的依旧还是那些贞观勋臣…… 那么,李袭誉的这份奏疏是他自己的见解,还是有别的贞观勋臣参预其中? 李二陛下将奏疏放下,也顾不上喝茶,开始一份一份查看奏疏,良久之后叹了口气。最为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一旦所有贞观勋臣群起而反对魏王为储,会令他陷入两难:选了魏王,则必定朝堂不靖、政局动荡,自己百年之后魏王登基,将会遭受群臣抵制,势必有一场巨大风波,以魏王的自负桀骜,动辄流血漂杵;不选魏王……自己岂不是被这些大臣们裹挟、逼迫? 但也有闹心的事,贞观勋臣的确并未与李袭誉一道抵制魏王,可朝中不少御史言官纷纷上疏,尽数以往魏王桀骜不驯、不遵法度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将魏王描述成“自负桀骜、浮躁暴虐”“直比桀纣厉炀”的昏聩之辈…… 李二陛下看着一大摞奏疏,硬生生给气笑了。 魏王的确性格浮躁、刚愎自负了一些,但“桀纣厉炀”那都是些什么人?一手将诺大帝国硬生生拆散崩塌,留下千古骂名的暴君……也太瞧得起魏王了。 在书案之后坐了一会儿,命王德前往门下省政事堂将萧瑀叫来。 半盏茶功夫,萧瑀急急忙忙赶来,见礼之后,李二陛下赐座,指着桌案上一大摞奏疏道:“这些都是朝中御史言官们弹劾魏王的奏疏,宋国公你来看看,应当如何处置?” 既然你号称“清流领袖”,御史言官大半出自你的门下,那你来表个态吧……究竟想要干什么? 萧瑀镇定如常,起身来到桌案上,俯身一本本奏疏看过去。 末了,他放下最后一本奏疏,躬身道:“陛下英明神武,自然知道这些人有的的确发自肺腑,有的牵强附会……如何处置,自然由陛下乾纲独断。” “嗬!” 李二陛下给气笑了。 话说得轻松,可是谁发自肺腑?又是谁牵强附会? 难不成让朕派出“百骑司”将这些御史言官一个一个调查一番? 这是在逼宫啊。 但他并未发怒,而是在想:这只是单纯的抵制魏王,还是这些人已经与晋王结成一派、进退与共? 第三千章 君臣交心 人性总是充满矛盾,就比如有些东西我给你可以,但你不能抢,对于皇帝来说尤其如此。 自己心甘情愿将储位交给晋王,与晋王结交党羽排斥异己将储位抢过去,绝对不能同日而语。 所以李二陛下现在对这股骤然而起针对魏王的弹劾风潮极为重视…… 首要之务便是弄明白朝中各方势力的心思。 虽然被萧瑀气笑了,但李二陛下并未发作,而是起身自书案之后站起,走到萧瑀面前拉着他的手一同来到靠窗的地席前跪坐在地席上,命人沏了一壶茶,又取来几碟茶点,君臣对面而坐、促膝长谈。 萧瑀给李二陛下斟茶,后者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宋国公对于易储之事有何看法?一旦易储,不知宋国公认为哪一个皇子可以胜任?” 萧瑀将茶壶放下,顿了一顿。 陛下这话问得有个小陷井,先问对易储有什么看法,继而直接问若是废黜太子你认为谁人接任合适……当然,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这样的话语陷井不值一提,显然陛下并非以此来试探什么,完全就是陛下心意的真正表达——朕要易储,你是赞成还是反对? 萧瑀赶紧表态:“易储乃是国事,但更是陛下家事,陛下圣明千秋,对于储位之归属自然深思熟虑,老臣不敢置评。” 我不反对,但有保留意见…… 接着说道:“不过眼下朝野之间对于魏王颇多诋毁,其中或真或假、或有或无,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舆论一旦兴起,很难消除,这方面还是应当多多注意。” 我不反对,但陛下你总得顾忌民意吧?当朝野上下舆论汹汹,皆抵制魏王为储,您还是应当予以妥协…… 李二陛下眼皮耷拉下来,呷着茶水,默然不语。 萧瑀口口声声不反对易储,且没有明说支持哪一个皇子,但倾向已经极为明显。 但他不能肯定此番舆论风潮是否萧瑀挑起,且专门针对魏王…… 放下茶杯,李二陛下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道:“自东征回归之后,朕便时常感觉疲乏,不知是伤势的问题还是年纪的问题,颇有些精力不济。你是开国功臣、两朝元老,要承担起朝政,帮朕分忧。如今朝廷不靖,关陇倾颓,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入朝,如何处理相互之间的关系,平衡各方面的利益,你得替朕好好把关。” 萧瑀诚惶诚恐:“陛下春秋鼎盛,正是开创丰功伟业之时,此番东征大获成功,一举覆亡高句丽,必将陛下之英名载于史册之上,以供后世崇敬、流芳百世。老臣粗鄙,只能在旁查缺补漏,万万当不起陛下之信重。” 上司跟你说什么“担起重任”之类,虽然是在表达信任,但绝不可拍着胸脯一口应承,甚至说出什么“您放心,所有的事情交给我”这样的蠢话,而是要恭敬的表示自己愿意鞠躬尽瘁、听命而行。 他在官场混迹一辈子,宦海浮沉几十年,岂能犯下这样的错误? 李二陛下摇摇头,不满道:“此间只你我君臣二人,何必这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你素知某之为人,向来不耐烦那等操弄人心之术,凡事讲究直来直去,从不在意什么君臣之别。” 萧瑀颔首:“陛下胸怀千古、气魄如山,远胜古之帝王。” 这话倒不是恭维,当年李二陛下于绝境之中逆而夺取天下,除去他雄才伟略、一代人杰之外,也皆赖贞观勋臣各个抛家舍业、誓死追随。及至御极天下、九五至尊,李二陛下对昔日那些老兄弟极为优容,不仅赏赐丰厚、加官进爵,且时常一处饮宴、把臂同欢,兴之所至不顾帝王威仪歌舞一番更是寻常。 单只是这份平易近人之做派,古往今来的君王都要甘拜下风。 气量之恢弘,绝无仅有…… 李二陛下缓缓道:“什么远胜古之帝王,你们这些大臣用来哄朕罢了。不说别的,秦皇汉武震烁千古之功业,谁人可比?即便朕二十年来夙兴夜寐、勤于政务,不敢有丝毫懈怠,最终也难望其项背。” 事实上,只要能够挥师覆亡高句丽,将东北数千里肥沃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加之贞观之盛世、歼灭周边胡族不可计数,勉强也可与那两位宏图伟业的帝王一较高下,毕竟汉朝虽然远击匈奴,却不曾占其领土,辽东四郡也只是名义上归附汉朝,实为自治。 历史上从未曾真正征服的辽东地域在他手中打下来,那可是雄才伟略的隋炀帝究其一生付出整个帝国崩塌的代价都未能完成的伟业! 然而现在高句丽虽然覆灭,他却棋差一招,并未挥师贡献平穰城,最终一击乃是自己撤军之后由水师完成…… 谷竒  萧瑀默然。 身为帝国勋臣,处于权力中枢,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开创一番千古未有之宏图霸业,成就“千古一帝”的美名,而辽东之战未竟全功,算是给于李二陛下沉重一击。 毕竟覆亡高句丽的功劳不能记在他这个皇帝的头上,甚至若不是最终水师违背军令悍然攻打平穰城,这一次倾举国之力进行的东征将虎头蛇尾,以失败告终…… 没有了此等旷世军功,想要成就“千古一帝”,超越秦皇汉武,谈何容易? 李二陛下忽而挺直腰杆,振奋道:“但是如今,却有一条终南捷径摆在面前,只需一直走下去,二十年间奉行不悖,便可开创亘古未有之盛世,秦皇汉武之功绩,亦要相形见绌!” 萧瑀忙道:“陛下,所谓‘欲速则不达’,咱们大唐底子好,只需循序渐进终有一日达成所愿。但兵者乃死生之道、存亡之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刚刚倾举国之力东征,再欲征伐外国应当积蓄国力、徐徐图之,万不可好大喜功、轻敌冒进!” 还有什么是能够超越秦皇汉武的“终南捷径”?在他看来唯有继续向外用兵,高句丽已经覆灭,薛延陀烟消瓦解,吐谷浑连根断绝,突厥远遁大漠……周边诸国看似强横一时,实则外强中干,灭的灭、逃的逃,剩下的唯有盘踞高原之上的吐蕃。 然则吐蕃岂是高句丽、薛延陀之流可比? 其民生于高原雪山之中,民生艰苦、性情坚韧,这些年人口激增,国内不下数十万精兵。松赞干布雄才大略,禄东赞更是一代人杰,将吐蕃经营得繁荣富强,国力强横。 如今禄东赞的噶尔家族遭受松赞干布之猜忌,君臣离心、内外失衡,只需扶持禄东赞占据青海湖之地,坐看其国内政权争斗、内讧不止,待到其内忧外患国力耗损之际再一鼓作气出兵征伐,定可一鼓而定。 可若是这个时候贸然出兵,其国势未衰,反而促使其内部面对强敌摒弃前嫌团结一致…… 虽然争权夺利,但他首先还是大唐的臣子,不能坐视李二陛下贪功冒进、行差踏错。 这是原则。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萧瑀何以这般激烈反应的原因,遂笑着解释道:“宋国公想到哪里去了?朕就算再是糊涂,也不会在十年之内征伐吐蕃,这一点还请放心。” 区区一个高句丽便弄得他百万大军焦头烂额、差点功亏一篑,征伐吐蕃的难度势必要高出十倍不止,若无适当之时机,岂敢贸然动兵? 他就算再想超越秦皇汉武,也断不会拿国祚江山开玩笑…… 萧瑀奇道:“那陛下所言‘终南捷径’究竟为何?” 顿了一下,他骇然道:“陛下该不会是想要劳师远征,征讨大食吧?” 如今安西都护府牢牢掌控西域,将伊犁河谷纳入管辖,大军可直出西域兵临碎叶城,而后由碎叶城一路向西沿着此前大食军队入寇的路径直扑大马士革,理论上是可以的。 若是野心再大一些,甚至可以自碎叶城南下,绕过高原山脉出兵天竺…… 无论大食亦或是天竺,两者只需取其一,其功绩便足以盖过秦皇汉武,可谓空前绝后。 李二陛下一脸无语,没好气道:“朕疯了不成?那大食国远在天边,就算大唐虎贲能够攻城掠地覆亡其国,可那需要多少军队去占领遥远且庞大的领土?朕说的是东洋、南洋诸国!” “呃……” 萧瑀也有些尴尬,松了口气,依旧不解:“东洋、南洋诸国皆在茫茫大海之上,普遍国土狭小、人口稀少且星罗棋布,不易大举攻伐。况且如今水师纵横七海,那些小国皆蛰伏于水师威慑之下,想要灭谁就灭谁。最重要是那些小国的番邦土著,素来不被正统放在眼中,皆化外蛮夷也,取之何用?” 那些海外小国,史上素来不曾对中原王朝有过威胁,或为附庸,或为蛮夷,谁会正眼相看? 这样的小国就算将其征服,又有何用? 功绩未必有多大,反要赏赐钱粮予以安抚,甚至移民充地派遣官员,麻烦远远大过好处,所以古往今来任何一任帝王都不屑取之…… 第三千零一章 文化攻略 非是萧瑀自命清高,古往今来何曾有中原王朝正眼看过东洋、南洋那些个番邦蛮夷?王朝兴盛之时,讲究一个“四方来贺”,那些小国、土著算是一份妆点盛世的脂粉,派一支使团入京,献上一些土产贺仪,歌颂一番天朝上国威服天下、泽被四方,满足王朝上下的虚荣心,而后领取一份远胜贺仪十倍、百倍的赏赐兴高采烈的返回…… 在萧瑀想来,那些猴子一样的东洋、南洋土著大抵也只有这些用处了。 至于其领地固然气候温热、水量充沛,但处处未曾开垦,烟瘴遍地蛇虫横行,那是人能待的地方?白给都不要…… 李二陛下有些不满:“你是两朝老臣,更是国之栋梁,朕有诸多国事要问询于你,怎能这般思虑凝滞、不思进取?” 萧瑀一脸懵然,他现在虽然岁数大了精力不如从前,可朝中大事始终事事在心,不曾有半分懈怠,怎地就被训斥为“思虑凝脂”“不思进取”? 他汗颜道:“老臣愚钝,还请陛下解惑。” 李二陛下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水师攻略两洋,可不仅仅是威慑其国、开通航道,促进对外贸易,还在各地租赁港口、土地,招募商贾、流民,形成无数国中之国,享有‘治外法权’,使得其地已成吾之国土。同时为了使得那些移居于番邦异域的子民不至于两代之后便忘却根本,投入重金修建无数学堂,更从国内招募许多学子前往教授汉家学业。如今,那些移民海外的子弟能够享受正统之教学,不知多少番邦小国看得眼热,已经恳请大唐派驻学子,协助其国开办儒学塾堂、开启民智。” 这件事萧瑀自然知晓,不过依旧不解李二陛下的意思:“此事繁琐,不易成行。大唐倒是有得是学子,但远赴海外、抛家舍业,家中妻儿老小、田地房产如何照料?去往海外之后,人地生疏,难免遭受意外,生活如何安置,安全如何保障?林林总总,繁杂之处不知凡几,还请陛下三思。” 在他看来,大唐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何必理会那些番邦小国的请求? 都是猴子一般的土著,大字不识一个,就算派驻学子又能教授些什么?他们开启民智,对大唐又有什么好处? 完全是费力不讨好。 李二陛下便摇头叹息,道:“你呀你呀,好歹也是国之宰辅,怎地眼光就那么一丁点儿?” 他指了指书案:“左边那一摞奏疏最下面的一份,你拿出来看看,咱们再行讨论。” “喏。” 被斥为“目光短浅”,这让萧瑀有些不忿,起身按照李二陛下的指示将奏疏取出,回来坐好,翻开见到扉页上一行字,“臣苏定方奏请援助两洋各国开战汉学教育”…… 一个舞刀弄棒冲锋陷阵的武将,居然也关心此等文化圈的事儿? 萧瑀满腹狐疑,展开奏疏,一目十行的看完,凝眉沉思,深受震撼。 奏疏当中第一句便是“吾华夏自上古以来,威凌天下、领袖寰宇,皆赖诸子文化之故也”…… 开宗明义,点明了华夏传承不绝之根源。正因为诸子学说构筑而成的华夏文化,代代传承不绝,才使得炎黄血脉绵延至今。不分大江南北,同源同种的文化传承促使华夏充满了极强的向心力、凝聚力,面对外地入侵之时能爆发出极强的力量,驱除鞑虏、护卫华夏。 即使有朝一日王朝倾覆甚至被外族入寇,只要文脉不绝,便不会苗裔湮灭,沦为胡狄之属,乃至于可能反过来将其同化、驯服。 尤其自汉以后,独尊儒术,孔、孟二圣所构建的儒学体系得以颁行天下,愈发增强文化之一统,给予华夏子民一道由内而外的坚固壁垒! “两洋之夷狄,皆化外之民,不识礼仪、不知忠义,似禽兽也。若以华夏之文化施以教育,助其开启民智,则其民皆知孔孟,华夏礼仪于其血脉之中代代传承、永无断续,滋生出文化之认同,长此以往、潜移默化,其国虽不属大唐之地,其民却皆我华夏之民。” “……三代之后,人人皆言汉话,人人皆些汉字,则四海之内何分华夷?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读到此处,萧瑀更是击节赞叹、拍案叫绝! 他兴奋道:“疆土固可予以征服,终有复失之日;人心一旦依附,则百代不虞有失!” 指着奏疏道:“苏定方天下名帅,却如何有这等真知灼见?此必房俊之策也!”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颔首予以认可,君臣两人不禁唏嘘。 遥想当年,房俊不惜血本建设华亭镇,将诺大滩涂尽皆划归治下,先后招募流民逾十万人,每日里耗费钱粮无数,终于奠定庞大之基业,支撑起一支规模空前绝后的无敌水师。 当时还有人嘲讽这个棒槌钱多的花不完,为了拍陛下的马屁硬生生弄出一个“皇家水师”,迟早有一天烧光他的金山银山…… 直至如今,看懂这两洋局势,方知其早已布好这个局,甚至两洋百年之规划,尽在房俊构想之内。 谷仉  或许具体事务之处置不如萧瑀、岑文本此等经验丰富的老成之士,但这份高屋建瓴、绸缪天下的眼光、格局、气魄,朝野上下谁人能及? 再想想房俊刚过弱冠之年的年纪,这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萧瑀合上奏疏,起身放到书案上,然后返回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衷心道:“这份奏疏陛下当拿到政事堂上,让诸位宰辅一同商议,而后制定详细策略,由水师配合实施。一旦其中之预想尽皆达成,则华夏之文化泽被两洋苍生,华夏之天威更会威凌天下,两洋亿万夷狄皆感慕大唐教化之恩,功在千秋、震古烁今!” 番邦异域太过遥远,纵然能够将其领土纳入版图之内,但十年、百年之后,终有得而复失之时,不能长期征服,反倒因战乱杀戮滋生仇恨。 但以文化为刀戈,则可兵不血刃将大唐天威推行四方,使其世世代代沐浴于华夏文化治下,天然对大唐心生向往,纵使不能为臣,亦可永世相融,万年不绝。 再者,当两洋诸国皆说汉话、写汉字、学儒典,又何分中外? 以华夏文化之包容性,终有一日可将其彻底同化,融为一族…… 此等功绩,当真不逊于秦皇一统六国、汉武远逐匈奴! 但与此同时,献上此策的房俊也必将功盖千秋、名垂千古,这让萧瑀心里难免有些泛酸,既是羡慕又是嫉妒……不过想到这厮如今被陛下打压,未来前途也并不敞亮,这才略微好受了一些。 否则此等惊才绝艳之辈年纪轻轻便把持朝堂、秉持国策,江南士族子弟何年何月才能冒头? 李二陛下想了想,道:“初一朝会之时,商讨此事吧,暂时不必外泄。” 萧瑀颔首称是。 李二陛下见茶水温凉,命人重新沏了一壶,问道:“太子今日前往大慈恩寺,为文德皇后拜佛祈福,你对此有何看法:” 萧瑀心中快速斟酌,道:“太子纯孝,当为天下楷模。只不过此番太子入驻大慈恩寺,难免致使政务凝滞,无人为陛下分忧,何不另外择选一位皇子暂代太子职责?” 东宫自身便是一个小朝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平素帮助皇帝处置朝政。现在太子进驻大慈恩寺,无论有心还是无意,这份职责便空缺出来,只要陛下指认由谁来暂代,那么此人多半便是陛下属意的新储人选。 可李二陛下哪会上当? 似笑非笑道:“诸子皆贤,朕左右为难,宋国公认为哪一个皇子适合暂代太子之职责?” 萧瑀忙道:“此乃陛下家事,老臣岂敢置喙?无论由谁暂代太子职责,老臣定倾力相助。” 这是耍滑头,不对李二陛下的逼问做出抉择,但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表态——易储乃是陛下家事,我不掺合。 当然,私底下是否掺合,天知地知…… 李二陛下摇头失笑:“你呀,总是不肯吃办点亏……行吧,此事你一并在初一朝会上提起,大臣们一起商议一下,集思广益嘛。” 萧瑀应下。 不过他能肯定即便将此事放在政事堂,也不会有大臣就此发表什么意见,谁敢出这个风头,谁就得面对另外一派甚至两派的群起而攻之…… 只不过太子此番入驻大慈恩寺,正巧躲过了眼下朝中诋毁魏王的风潮,使得他原本预想的“一箭双雕”顿时受挫,只能打击魏王,而不能嫁祸太子,未免令人失望。 ***** 大慈恩寺内,太子车驾辚辚而入,在主持玄奘的陪同之下入驻后院的精舍禅房。 太子与东宫内眷安置住所,房俊则陪着玄奘在精舍内饮茶。 眼见房俊上下左右对自己打量个不停,即便以玄奘不动如山的禅心也难免莫名其妙,笑问道:“越国公如此眼色,好似本座如山精野怪一般,只是不知能否看出本座到底是何等妖物幻化而成?” 第三千零二章 高僧玄奘 看着面前这个刚刚年过四旬却早已须发洁白、满脸皱纹的僧人,房俊很想问一句:“大师兄何在?” 闻听玄奘的笑问,房俊也笑道:“当年听闻大师西行之壮举,心中钦佩无以复加,故而闲暇之时将所知西域地理、风土人情胡编乱造一番,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当初他无聊时给晋阳公主讲起各种童话寓言、神话传说,便曾将《西游记》简略的讲了,有些被宫女内侍们听去,渐渐流传。此刻玄奘提及“山精野怪”之言,显然已经耳闻这些故事,倒是并未显得责怪。 玄奘满含风霜雕琢的脸上饱含笑意,缓缓颔首,欣然道:“越国公一番胡编乱造,却对本座影响甚大,使得关中僧侣皆知有一僧不远万里奔赴天竺求取真经,事故本座回返之后,颇受关注。本座孑然一身、以心向佛,固然不在意这些世俗名誉,但如此一来使得求回之经文受到广泛关注却也是真,说到底还是托了越国公的福。只不过什么山精鬼怪固然全无,妖娆惑人的女儿国主更不曾得见,一路行去,唯有漫漫黄沙、艰苦征途,以及一颗堪比坚石之佛心。” 事实上,前往天竺求取佛经并非玄奘的创举,在他之前便有过诸多僧人进行过类似的举动。譬如东晋高僧法显便曾奔赴天竺求取佛经,并且回国之后写就《佛国记》一书,记录其艰难路程以及求法经过。 但这只是在佛门内部有一定的影响,外界毫不知情。玄奘也是看过《佛国记》之类的书籍,滋生起向西求经之心。 但是这一次他求经归来,却在关中各地掀起轩然大波,皆是人们发现之前流传甚广的一个神话故事,居然是真人真事…… 所以对于玄奘、对于佛门来说,讲述《西游记》或许只是无心之举,但引起的影响却使得佛门大为收益,乃是不争之事实。 这也是玄奘为何此处陪同房俊饮茶,且和颜悦色之原因,否则依照他的秉性,必然坐在禅房之中翻译那些带回来的佛经,哪有耐心陪一个权贵寒暄应酬? 房俊却有些愕然:“大师乃是佛门高僧,自当六根清净、不染尘俗,怎地也会为了佛门昌盛而心生喜悦?” 玄奘闻言开心的笑起来。 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染满风霜的面颊上法令纹掀起成一个圆弧状,两只湛然眼眸眯起,露出洁白的牙齿,温煦欣然,充斥着无以名状的亲和力。 他道:“佛门经文万千,释义更是多种多样,但追根究底,无非‘度人,度己’这四字而已。宇宙万有悉皆心识之动摇所现之影像,内外二界,物质非物质,无一非心识所变。‘度人、度己’在于心识,‘入世、出世’又何尝不是心识所感?佛门昌盛与否,典籍流传与否,释义正确与否,皆是心识。” 这是他自天竺修行佛法之时,心有感悟而总结出来的理论,深奥难明,见到房俊听得一头雾水,遂开怀一笑:“越国公身在高位,却常怀苍生福祉、社稷兴衰,更能于逆境之中坚守本心,此亦是‘唯识本心’也。本座身在空门,心识却在红尘,自然难舍喜怒,闻听佛法昌盛,焉能不喜?” 这是在说房俊本不必追随即将被废之太子,进而影响自己的前途,毕竟房家乃是贞观勋臣,房俊更是皇家驸马,并非倚仗太子而平步青云,即便太子被废,只需表达对新任储君之忠诚,一样可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大权在握。 但房俊却选择了这样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无论起因为何,其中之坚持便令人钦佩,也足以见得房俊所为并非贪图权势。 房俊总算是听明白了一些,颔首道:“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人心既是佛心,佛心亦是人心,两者既有天渊之别,但本质却并无差异。” 玄奘一双洞察世事人情的湛然眼眸之中光彩大盛,面上笑容愈发灿烂,抚掌大笑道:“素闻越国公文采斐然,堪为当世第一,这一阙楹联短短两句,却尽显佛性!若非本座早已戒酒多年,当浮一大白!” 房俊笑笑,难免心虚。 穿越者有时毋须刻意剽窃后世诗词,往往不经意之间将一些早已印刻在脑海之中的经典句子随口道出,便可惊艳世人…… 两人相谈甚欢,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且不说房俊知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玄奘作为大德高僧却毫无半分出家人清高自傲之矜持,姿态随意、言语精辟,颇似一位敦厚长者。 李承乾将家眷安顿好,在一个僧人引领之下来到禅房精舍见到这一幕,颇为惊奇道:“不知二位所谈为何,这般投契?” 他知道房俊才华横溢、满腹锦绣,对于道家学说也略有涉猎,却没想到居然能够与佛法精深的玄奘法师相谈甚欢…… 玄奘见到李承乾入座,执壶为其斟茶,含笑道:“越国公天资聪颖,才学无双,本座心生钦佩,若不嫌弃佛寺枯燥,可时常前来饮一杯茶水,谈一谈度世佛法,当为快事也。” 李承乾越发惊讶,同时也心底一动。 谷騘  时至今日,因自天竺求取真经之缘故,玄奘法师可谓名满大唐,举国上下的佛门子弟皆对其弘扬佛法之举感恩戴德,即便那些年逾古稀的高僧大德,在其面前要么尊敬崇拜,要么执弟子礼。 加之其佛法精深,隐隐有自成一派之趋势,地位愈发崇高…… 若是能够得到玄奘之支持,则意味着整个大唐的佛门都站在他身后。佛门出世,不染尘俗,必不肯对抗父皇以保住他的储位,但只需玄奘表态,想要力保他以及东宫家眷性命,却是不难。 这是一大助力呀…… 李承乾遂振奋精神,一边品茗,一边畅谈佛学知识。他虽然天份不如李泰、李治,但也是少有的饱学之士,对于道家、佛门思想皆有涉猎,再有房俊从旁帮衬,一时间相谈甚得。 玄奘坐了许久,外头有僧人入内告知寺中有事亟待处置,这才恋恋不舍的告辞,并且一再表示请房俊闲暇之时前来相会。 房俊自是含笑应允,无论如何,能够与这样一位在佛门地位崇高,且注定在历史之上开宗立派的高僧大德交好,好处多多。 待到玄奘离去,李承乾才问道:“雉奴欲出海建国之事,可是你的手笔?” 房俊先是颔首,继而摇头,道:“晋王殿下寻到微臣,请微臣出兵覆灭倭国,尽收其地,以便使之前往倭国诸岛封建一方、为国藩篱……不过此事微臣事先全然不知,既然晋王开口,微臣便应允下来。况且最近苏我氏蠢蠢欲动,暗中联络天皇余脉对抗水师,水师正打算讲起一举歼灭,也算是送晋王殿下一个顺水人情。” 李承乾蹙着眉头,低声道:“依你所见,雉奴此番要求出海建国,是真心这么想,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晋王出海对于东宫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少了一个争储的对手,父皇原本坚定的易储之心未必不会动摇。 但负面影响也不小,譬如使得父皇引起惊觉,怀疑是否他这个太子暗中对晋王威逼恐吓,逼着晋王不得不出海躲避…… 一旦父皇认定这一点,那么就算母后复生,只怕也保不住他李承乾的小命。 房俊早已想到这一点,所以干脆利落摇头道:“微臣不敢肯定,晋王心思深沉,任何可能都有。” 任谁会小觑了一脸青涩纯真的李治,房俊也绝对不会犯下那样的错误。历史上这位晋王殿下由最不可能的末位一路逆袭,最终依靠“孝心”打动李二陛下成为太子,然后分别干掉太子、魏王、吴王等一众有可能危及皇位的兄弟。 尽管这几人都是他黄泉路上的绊脚石,莫名其妙各种死法看上去却与李治没有半分关系,但作为最大受益者,谁敢说他在其中当真纯洁无瑕? 可即便如此,天下人居然没有一个怀疑他…… 甚至于后来废黜王皇后、彻底击溃关陇门阀,世人都将罪名尽数归纳于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武媚娘,世人依然相信李治纯洁有如白莲花,似乎心慈面软连一只兔子都不敢杀。 试问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够臻达李治这份境界? 而登基之后,李治看似身体虚弱、时常染病,又各种绯闻、好色胡闹,怎么看都没有明主之相,偏偏大唐帝国在他治下臻达领域宽广之极限,整个华夏历史之上也少有人及,吏治清明、海清河晏,延续贞观之治的同时,也奠定了开元盛世之基础。 用一句“一代人杰”来形容,再是合适不过…… 谁敢轻视这样一个人,只怕死了都不知自己怎么个死法。 李承乾显然也很是了解这位兄弟,谨慎道:“要注意雉奴的动向,免得被他坑了。这两天听说不少大臣、御史皆上书言及青雀‘肖似炀帝,不似人君’之言,若无差错,应当是雉奴所为。” 第三千零三章 婉言相拒 房俊摇头道:“陛下未必如此认为。” 任何事再是扑朔迷离,但都有一项最为准确的认定——谁收益最大,谁嫌疑就最大。 魏王遭受弹劾攻讦,流言四起舆论纷纷,受益者不仅仅有争储的对手晋王,还有此刻仍为储君的李承乾。 李承乾手里捧着茶杯,叹了口气:“雉奴这一手当真高明,苦肉计使得孤与青雀尽皆落下嫌疑,父皇心中定会产生隔阂。孤倒也罢了,父皇左右都会易储,只是有些为青雀担心。” 从晋王表现出来的手腕来看,可谓阴险毒辣、直指要害,与魏王之间的储位争夺持续下去,指不定魏王还会遭受什么样的阴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让他很是难受,曾经那个纯孝聪慧、青涩腼腆的弟弟,只因介入储位之争,便成为一个满腹阴狠的政治人物…… 房俊将壶中温热的茶水倒掉,重新注入开水,替李承乾斟茶,道:“此事由李袭誉而起,朝中御史言官随即介入,气势浩浩荡荡,非是晋王的力量可以支配。想来朝中有人已经投靠了晋王,支持晋王争储。现在虽然他们联手打压魏王,但说不准也会将刀口转向殿下,局势有些凶险。” 李承乾默然片刻,低声道:“左右不过是被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父皇不生出残忍之心,想必无论青雀与雉奴谁得位,都不会为难孤这个废太子。” 他对兄弟之间的感情很有信心,也相信两个兄弟的人品。 即便古往今来,政治局势从来都不是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浩浩荡荡的大势之下,就算是皇帝有些时候也只能随波逐流,谁能顾得了谁的生死呢…… 房俊摇摇头,这位太子殿下也不知是真单纯亦或无奈何,不得不指望着兄弟们能够感念手足之情,将来登基之后不会害他性命。 然而房俊穿越而来,亲眼见到历史就摆在那里,李治面色纯良人畜无害,但手段绝对算不上仁慈,既然能娶了父亲的侍妾,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坐了一会儿,太子妃派人前来寻太子有事相商,房俊沉寂告辞。 出了大慈恩寺,由大业、安善诸坊一路向北,过平康坊、春明门大街,返回崇仁坊。 刚刚到了府门外下车,便见到门前一长溜车驾候着,管事卢成正急匆匆出门,正巧碰见房俊,连忙上前道:“魏王殿下入府拜见,奴婢正想着去寻二郎回来。” 房俊点头,不急不慢的抬脚迈上台阶从侧门入府,向着正堂走去,心里琢磨着眼下朝野上下风潮四起,诸多矛头皆对准魏王,这位殿下怎地还有心思跑到房家赖做客? 只怕来者不善啊…… 来到正堂,便见到魏王坐在主位,高阳公主坐在下首相陪,兄妹两个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房俊上前见礼,高阳公主起身道:“小妹去张罗酒宴,兄长晌午定要留下畅饮几杯才行。” 李泰笑道:“正该如此,麻烦妹妹了。” 高阳公主嫣然一笑,美眸从房俊脸上瞥了一眼,转身款款离去,身子窈窕,环佩叮珰。 房俊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里咯噔一下,便明白李泰今日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加了一分小心,笑问道:“方才陪同太子入驻大慈恩寺,听闻今日朝野上下弹劾攻讦殿下之声汹涌如潮,正琢磨着殿下应当如坐针毡、食难下咽,却不想居然还有闲心莅临寒舍,倒是挺意外的。” 李泰苦笑一声,揉了揉脸,知道在房俊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最好别拐弯抹角,否则指不定被带歪了…… 遂开门见山,直言问道:“二郎你掏心窝子说一句实话,咱们之间的交情比之太子如何?” 房俊一听,便苦笑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略作斟酌,他缓缓说道:“殿下想说什么,微臣心知肚明。不过还请殿下见谅,微臣站在太子一边,不仅仅是私人感情,更是大势所趋。微臣可以放弃荣华富贵、权柄赫赫,但是不能坐视纲常颠倒、宗祧倾颓,那会使得自今而后的皇位传承伴随着腥风血雨,强盛一时的国力也终将消耗在永无止境的内乱当中。” 他与李泰私交更好,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放弃政治理想。 李泰自是不肯轻易放弃,上身微微往房俊这边倾着,疾声道:“那本王就指天立誓给你一个保证,若成就储位之位,无论现在亦或将来,定会善待太子以及东宫内眷!这样的承诺只有本王能给,看看雉奴现在打压逼迫于我的手段,让他成为储君,太子与我谁都难活!” 事实上,他也一直认为目前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敢于承诺善待太子,且各方都会相信。 最起码比展露出阴险手段的李治更加令人信服…… 房俊沉吟未语,斟酌着如何拒绝李泰。 他信不信李泰的人品?信,也不信。 谷崸  至少直至眼下,他可以肯定李泰必然没有登基之后鸩杀太子的想法,甚至就连李治,他也可以宽容相待。 但是等到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呢? 谁也不能保证。 天下最极致的权力,带来的是天下最大的危机,身为九五至尊手执日月口含天宪,却时时刻刻充满着危机感。皇权是最毒的毒药,可以杀人,亦可杀己,没人能够抗拒它的诱惑,所有人会为了牢牢掌控皇权进而不惜一切。 “总有刁民想害朕”这句话可不仅仅是调侃,那是每一位帝王时时刻刻的心理…… 至于现在转投魏王门下,待到辅佐魏王登基之后全力保住太子性命的想法,更是蠢不可及。 皇权至上,任何时刻都足以形成滔天巨浪,身在朝中自然被裹挟其内,身不由己。当自己以及身边、部属的利益已经与皇权结为一体,哪里还有什么能力去维护最初的底线? 只能随波逐流。 然而面对李泰渴望的目光,他终究不忍说出拒绝的话语,斟酌半晌,才叹气说道:“说那些东西,为时尚早,殿下还是想想应当如何应对眼下之困局吧,稍有不慎,晋王便会得到陛下认可,若陛下心中本就属意晋王,殿下再是闹腾,又有何用?” 李二陛下的固执天下皆知,他只需心中认定谁人为储,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李泰心里狠狠松了口气,他最怕房俊断然拒绝,使得事情毫无转圜之余地,既然房俊没有将话说死,就意味着随着局势之变化有可能投靠到他这边。 只要希望仍在,便值得奋力一搏…… 李泰目光灼灼,盯着房俊问道:“若本王说服太子,二郎当如何决断?” 房俊默然。 以李承乾眼下杯弓蛇影之心态,若李泰向他立誓登基之后定会善待,想必李承乾会毫无保留的支持李泰,将东宫属官一股脑的抛过去…… 可如此一来,便是两个兄长以强势碾压李治,李二陛下会怎么想? 恐怕任凭李二陛下再是如何杀伐决断,一旦那样的局势出现,也必然左右权衡、难以委决。 然而事实上,这种局势正是李二陛下一手挑起,而后又怕儿子们登基之后对手足兄弟大肆杀戮…… 真是又当又立啊。 房俊沉声道:“若殿下仍有半分争储之念,还请再不要生出此念,公平公正的与晋王争一争,无论胜负,起码陛下殡天之前不会有什么意外。可若是强强联合、持强凌弱,你以为陛下会是何等反应?” 李泰面色变了变,沉吟之后苦笑道:“若是以往,本王对父皇极为了解,或许会将本王叫过去骂一个狗血淋头。但是现在……说实话,本王根本猜不透父皇的想法。” 两人沉默下来。 何止是李泰猜不透李二陛下的想法?朝野上下,没人知道李二陛下怎么想。 易储之心坚如铁石,此事势在必行,谁劝都不听。可同时又担心易储之后因为皇权之争导致儿子之间相互杀戮,之事兄弟阋墙、血脉相残……易储这件事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想要儿子们和平相处,就认可李承乾的太子身份且加以稳固,以李承乾的脾性,将来不会也没必要为难几个兄弟;可一旦易储,无论由谁即位都难免“名不正言不顺”,违背宗祧承继之法,内乱在所难免。 否则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诛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之后又何必对两人的子嗣、家眷大肆杀戮,由此背负一世骂名? 斩草不除根,必成后患。 顿了顿,李泰道:“可眼下流言汹汹、舆论纷纭,本王毫无还手之力,难道就任凭他们摸黑诽谤?” 房俊笑道:“这事儿简单,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时候遇到问题当可单刀直入、直指根源,再难的事儿也能迎刃而解。” 李泰先是愕然,继而神情一动,大喜道:“二郎不愧吾之子房也!” 房俊苦笑,您这是自比奸雄曹孟德礼贤下士、雄才大略,还是夸我似荀彧一般有王佐之才? 可无论哪一样都不合适…… 第三千零四章 登门骂街 临近傍晚,天际云层堆叠,阴沉得似要滴下水来。 长安城内街上行人匆匆,亟待于雨水降下之前回到家中,同行之人难免相互低语,交谈着对于这两年天气变化无端、冬夏两季降水大增的抱怨,夏日大雨、冬日大雪,致使关中百姓受灾严重,即便是城内的商贾们也影响颇大、收入锐减,日子过得甚是紧吧。 天色渐渐阴暗,雨水一时未降。 一辆马车抵达宋国公府后门,门子入内通禀之后打开后门,将马车引入后院,一身常服的李治从车上跳下,在管事引领之下直抵书房。 书房之内,萧瑀已经等候在此,连人见礼之后将李治请入上座,萧瑀在下首相陪,待仆人奉茶之后被其斥退,书房内只剩下两人,这才开口埋怨道:“此时形势敏感,殿下这般登门,有些不妥。” 李治无奈道:“本王也知道此举不妥,但眼下不知何去何从,特来向宋国公请教。” 萧瑀抬手请李治饮茶,而后才问道:“殿下有何难处?” 当下局势,可谓对李治极为有利。先是李治弄出一手“出海建国”,使其在陛下面前被认作顾念手足情份、不欲相互争斗,为此宁肯放弃一切荣华富贵避往海外……陛下心中必然又是赞许、又是心疼。 且由此引发出是否被太子、魏王两人胁迫、恐吓之猜测,算是一箭双雕。 再加之萧瑀暗中操纵御史言官一齐上书形成浩浩荡荡的舆论风潮,将魏王席卷其内,致使其威信大减,形势完全在李治这一边。 太子被废已经注定,没人可以扭转陛下意志,魏王再因为不得人心而地位骤降,储位归属则渐趋明朗…… 此等形势之下,萧瑀实在想不出李治为何不顾避嫌亦要亲自登门,难道不知一旦被陛下察觉,会得出他們私底下串联暗通之结论,从而心生猜忌? 李治喝了口茶水,这才说道:“实不相瞒,本王之前恳请父皇准许出海建国,既有以退为进之意,也有顺水推舟之念,无论如何能够避开当下最为激烈的争储风波,总归是好事……但现在局势不同,万一水师快速覆灭倭国,并且上表朝廷请求派遣亲王前往其地建国,本王岂非弄巧成拙?” 萧瑀蹙眉,马上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先前李治恳请出海建国,是坐了两手准备,且也有向陛下逼宫的意思蕴含其中——要么您舍得将我敢去倭国诸岛与倭人为伍,今生今世再难回长安于您膝前尽孝,要么您将我留在长安,册封为储君。 不得不说,这样一手以退为进,的确高明,虽然是向陛下逼宫,但陛下并不会反感,因为谁都知道一个争储失败的亲王最终会是何等下场。 但现在问题出在自己这边…… 凉州都督李袭誉忽然上疏诋毁魏王,再加上朝中御史言官齐齐弹劾魏王“性格浮躁”“刚愎自负”“肖似炀帝”,使得魏王的威信大受打击,一时间舆论汹汹,导致李治争储的胜算大增。 若是这个时候水师覆灭倭国,陛下也答允了李治之前的恳请让他出海建国,岂不是白白放走了这个天赐良机? 简而言之,现在的李治颇有些进退两难…… 萧瑀想了想,安抚道:“确实有些麻烦,但水师未必那么快覆灭倭国,最起码在清剿倭国全境之前,陛下必然不会让殿下前往倭国。” 倭国虽然在水师控制之下,但是以陛下对晋王之宠爱,绝不肯让他受到一丝半点危险,所以只能在倭国全境之内皆备清剿一空的情形之下,才有可能让李治前往建国。 据他所知,倭国虽然抵御狭小,但岛屿遍布、山峦处处,一旦那些倭人遁入山中,想要清剿至少需要十万大军。 水师战力强横,但需要覆盖整个东洋、南洋,不可能抽调如此庞大的军队派往倭国作战…… 李治却摇头道:“宋国公乃国之宰辅,掌握天下大事,但是对于海外之情形却有所疏忽。本王一直在检校兵部,对于有关于水师的来往公函知之甚详。现在水师在倭国的兵力不足一万,只控制飞鸟京、江户川出海口、佐渡岛等有限地方,但是却资助、扶持虾夷人占据倭国各处要隘。只要房俊一声令下,那些被水师武装起来、且对倭人恨之入骨的虾夷人会疯狂将每一个倭人撕成碎片、剁成肉泥,再有水师沿海保持兵力输送、后勤补给,用不了两个月,整个倭国便会被水师完全掌控,只怕到时候倭人被灭种绝嗣也不无可能。” 身在兵部,随时掌握水师的各种动态,朝堂之中没人比他更清楚水师之强大。 每至一地,水师首先进行的并不是残酷杀戮,而是先扶持其地的弱势族群与当地政权进行抵抗,采取制衡之策略,打压强势一方、扶持弱势一方,使得所有人都必须倚赖水师,否则便会被彻底剪除。 要么便扶持当地的权势人物对正统政权发起挑战,致使战火延绵、族内对立。 这样的策略使得水师以最小之代价、获取最大之利益,掌控东洋、南洋几乎所有番邦异国。 谷散  水师甚少亲自作战,但两洋各地几乎每一场战争都有水师的身影隐藏其中,导致各地蛮夷对水师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为了存活乃至于自身利益卑躬屈膝争取水师之支持…… 水师在倭国起先扶持苏我氏压迫天皇之权力,致使其国内各方势力相互倾轧、战争不止,国力虚弱至极。后来苏我氏自作主张弑杀天皇,意欲长久统治倭国诸岛,水师极为不满,只需支持被倭人迫害了几百年的虾夷人发动战争,数月之间便可将倭国诸岛夷平,彻底纳入大唐之版图。 萧瑀捋着胡子,神情凝重。 他近些年早已不问兵事,将精力全部放在朝堂政事之上,故而只知水师在东洋、南洋横行无忌,却不知水师之势力居然强横至此,似倭国那样岛屿连绵、人口众多的番邦居然反掌之间便可覆灭,且毋须消耗自身太多实力。 以房俊对东宫之忠诚,必然会下令苏定方加快速度覆灭倭国,以便尽快令晋王出海…… 如今算是作茧自缚、骑虎难下,事情不好办了。 萧瑀沉吟道:“为今之计,最好还是利用陛下对殿下之宠爱,不舍放你离京而去……不如明日你也前往大慈恩寺,就说与太子殿下一同为文德皇后祈福,且拖一拖再说。” 李治只能无奈点头。 这也是无奈之举,拖是拖不了多久的,因为他志在储位,必须有所动作影响父皇之决断,而不是躲在大慈恩寺听天由命…… …… 萧瑀命人掌灯,两人在书房之中密谋,忽而外头脚步声急促,有管事入内禀报:“魏王殿下正在门外,求见家主。” 萧瑀、李治尽皆一愣,后者有些惊慌:“青雀哥哥不会是知道本王在这里,故而寻上门来找麻烦的吧?” 易储之事势在必行,太子被废已成定局,但最终有谁上位,父皇尚摇摆不定、乃以委决。但是任何事都有一个底线,父皇会默许自己与青雀哥哥竞争,却不会任由其中之一勾结朝中大臣,对另一人施以打压。 父皇要从一个公平公正的环境当中去做出最理智的决断…… 当然,皇子与大臣不可能完全切割,暗中有所联系难以避免,但若是被公之于众、摆在台面之上,那是父皇绝对不能容许的。 一旦朝中势力参预争储,碍于各自的利益,将来势必会造成一场极为浩大的内卷,排斥异己、党同伐异,争储失败的皇子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瑀心里也没底,暗暗埋怨李治前来拜访之举有些失措,口中道:“殿下且稍作,待老臣前去看看。” ……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坊内行人不少,要么当值的官员下值,要么城内商贾打烊之后归家,人马车驾络绎不绝。 宋国公府门前挂上了大灯笼,将门前石阶以及一片街道照得雪亮,魏王那辆豪华的四轮马车就停在门前,拦住整条街,堵住了半条街。 李泰一身华服,手抚着腰间玉带,腆胸凸肚站在石阶之上,见到萧瑀急匆匆前来迎接,不分青红皂白兜头便是一顿怒叱:“汝等奸贼暗中串联诽谤本王,本王可以不追究,但汝等此举将晋王置于何地?” 萧瑀被训得莫名其妙,不解道:“老臣即没有串联诽谤殿下,更不知与晋王如何关系?” 李泰一脸气愤,不理萧瑀,返回转过身,冲着街上被堵住的行人大声道:“原本晋王已经向父皇恳请出海建国,此举乃是为了全兄弟之义、手足之情,不愿因为争储而撕破脸面,此等光风霁月、如海气量,当为世之楷模也!” 听闻此事,街上行人纷纷叫好:“晋王殿下仁义!” 也有人大喊:“魏王殿下为了帝国教育呕心沥血,天下士子皆感念恩德!” 萧瑀大皱眉头,晋王出海建国只在朝堂之上流传,一旦传遍天下,那可真真是骑虎难下…… 而且李泰一口一个“奸贼”,这简直就是骂街啊…… 第三千零五章 拦街叫骂 听着街上行人夸赞自己,李泰心中欣悦,面上却依旧一脸愤慨,手指着萧瑀:“然而此等奸贼如此构陷于我,岂能不被世人认作是受晋王所指使?毕竟泼了本王一身污水,本王不能成为储君,受益最大的便是晋王……诸位,这些小人为了一己之私,还得晋王被天下人耻笑其表里不一、阴险龌蹉,口中说着大义凛然、孝悌无双的话语,背地里却做着陷害兄长之事……如今晋王声誉扫地,皆乃此等奸贼之过错!” 街上行人一边面面相觑,不知道朝堂之上居然还有这番明争暗斗,一边神采奕奕,竖起耳朵听个真切。 国人好凑热闹的习惯乃是天授,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萧瑀脸色已经黑了下来,尽管他历经两朝、早已心如铁石波澜不起,此刻依旧又气又急。 此时街上被堵住的行人皆是左邻右舍,而能够与宋国公府毗邻的又岂是普通商贾百姓?几乎各个都是朝中官员、勋戚,若任由李泰在这里大放厥词,所造成的影响极为严重。 陛下易储,新储大概率会在魏王、晋王当中择选其一,但无论怎么选,都必须是陛下全盘掌握、综合考量,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插手其中、横加干预,更别提似自己这样的权臣辅佐其一,用各种阴谋手段对另一个亲王施以构陷、打压。 就算大臣为了自身利益考量势必要依附两位亲王其中之一,这种事不可避免,可不能闹得太大摆到台面上,从而影响陛下的判断。 他之所以埋怨晋王不该亲自登门,便是这个道理…… 赶紧拱手道:“殿下训斥老臣,老臣自是洗耳恭听,但请殿下入府上座,免得此间眼多耳杂,传扬出去有损殿下清誉。” 您是亲王、殿下,且是储位候选人之一,这帮公然申饬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就不怕被人认为是“苛刻狭隘”“毫无风范”? “嗬!” 李泰有备而来,冷笑两声,站在门前纹丝不动,反而愈发大声:“如今朝中不知多少人害我声誉,捕风捉影颠倒黑白诋毁于我,还有何清誉可言?咱们今日不分尊卑,只在此掰扯一个明白,也让街坊四邻做个见证,评个曲直!” 老狐狸句句带坑,什么叫“申饬”?若当真入其府,之后还不知这老贼如何散布我登门寻衅之类的谣言。哼哼,本王就在你这大门前激辩一番,看看旁人到底信谁! 萧瑀见李泰如此浑不吝,顿时大为头痛,他千算万算,也未算到自己策划诋毁李泰不仅骑虎难下,反而会被李泰直接堵门口…… 官场之上,原本就有着诸多规则,一时吃亏不打紧,但要稳住阵脚及时止损,不能将背后各种斗争手段搬到台面上,否则丢人还是你自己,可谁能想到李泰根本不管这些规则,直接掀了桌子? 说到底,李泰是君,他萧瑀是臣,李泰可以横在门前拦街叫骂,他却只能捏着鼻子听着。 而此时一旦传到陛下那边,陛下岂能不忌惮晋王与他萧瑀暗中联手,对太子、魏王会有何等威胁? 看似李泰胡搅蛮缠,实则直击要害,一举将遭受弹劾诋毁导致落后的局面扳回去。 这是个人才啊…… 见到萧瑀黑着脸不说话,李泰便知道房俊教的这一招果然奏效,自然底气十足,愤然大声道:“吾等皇子皆乃父皇子嗣,父皇立谁为储君乃是家事,吾兄弟之间依旧友悌如常、手足情深,但你宋国公阴谋玩弄手段横加干涉,莫不是因雉奴年幼、浅薄无知,便于你等蛊惑挟持,故而欲效仿霍光、梁冀之辈把持朝政、愚弄少主,做一个一手遮天的权臣?” 街上行人吓得捂住嘴,耳朵竖起、两眼通亮,这可是大事件啊! 能够于宋国公府毗邻,纵然不是官宦亦是豪族,都是读过书的,自然知道霍光、梁冀这样的权臣,难不成宋国公当真有此志向,欲将晋王殿下成为傀儡,以达到权倾天下之目的? 不少人甚至惊呼出声,纷纷望着萧瑀指指点点…… 这话简直诛心! 萧瑀肺叶都快气炸了,陛下既然易储,朝臣们自会选边站队,这是不可避免之事。陛下显然也默许,至于最终站对站错各安天命便是。但李泰这么一嚷嚷,立即将他顶在一个“干涉储位归属”之境地! 大臣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利益选择不同的皇子予以支持,但储位谁属,只能由陛下乾纲独断! 若任由权臣操弄,将陛下置于何地? 受胁迫的昏君么? 再者,霍光是汉武帝临终之际托孤,八岁即位;梁冀操弄权柄之时亦是汉顺帝驾崩,冲帝即位才只两岁,之后汉质帝、汉桓帝皆他扶立,尽皆年幼……如今陛下春秋鼎盛,晋王更是已经成亲,就算他萧瑀天大的能耐,又如何效仿霍光、梁冀? 可帝王最是多猜忌,这等近似于血口喷人的言语听上去胡说八道,但直指皇权,鬼知道陛下听了以后会怎么想! 谷瓜  萧瑀憋着一口气,冷着脸,拂袖道:“殿下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实在有失风度!此刻时辰已晚,老臣便不留殿下了,这便恭送殿下。” 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赶紧滚蛋吧…… 李泰眼睛眨了眨,看着萧瑀身上虽然只是常服却甚为整齐,甚至头上的梁冠都板板整整……寻常人在家,谁会这般严谨整洁? 这是府中有客啊…… 于是,李泰整理一下衣冠,向府门内张望一眼:“今日话说得多了,有些口干舌燥,不如登门讨一杯水喝,想必宋国公不会拒绝吧?” 萧瑀吓了一跳,此刻晋王正在书房之内,若是让李泰进去碰个正着,岂不是越闹越大? 虽然晋王登门这件事满不住有心人,但事后知晓与当面撞破,那可完全不一样…… 忙道:“殿下千金之躯、金枝玉叶,夜深之后难以确保安全,不如先行回府,明日老臣设宴款待殿下,如何?” 李泰愈发笃定府内藏着人,说不定就是雉奴那小子…… 他嘿嘿一笑,站在门口纹丝不动:“宋国公此言差矣,本王虽然尊贵,却也不是什么镶金嵌玉,哪里那么多人对本王不利?这长安内外乃是大唐天下,断然不会有那等狼心狗狈的贼人图谋不轨。” 萧瑀胡子动了动,气得不轻。 什么叫“狼心狗肺的贼人”,怎么能骂人呐? 但他当真不敢让李泰入府,只得站在门口不让路,委婉劝阻道:“殿下聪慧绝顶,陛下诸子皆不如也,但此番之所以遭受朝野上下诋毁攻讦,正因平时咄咄逼人、半步不让,为人处世,还是应当圆润一些,懂得适当退步的道理,否则彼此针锋相对、毫无转圜,何必呢。” 这已经算是明示了:聪明人做聪明事,看透别说透,一旦说透了大家都没得退路,只能碰一个头破血流…… 李泰眯着眼睛,笑呵呵的看着萧瑀,缓缓道:“宋国公果然深谙人情世故,只不过这世间多得是说一套做一套,更可恶的便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您说呢?” 我退一步可以,咱们不直接冲突,可总不能我退了,你却得寸进尺吧? 萧瑀想了想,微微颔首,道:“殿下此言甚是。” 既然今日被李泰堵住门拦街叫骂,万一闹得纷扰不休,对自己、对整个江南士族、乃至于对晋王都很是不利。况且此前诸般策划已经导致骑虎难下,不妨且退一步,使得局势略作缓和,在徐徐图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李泰脸上绽出笑容,上前亲热的拉着萧瑀的手,唏嘘道:“本王年幼之时,便钦佩宋国公您的文采风流、雍容高雅,常观您之举止言行以效仿。如今帝国强盛,但储位争斗波澜激荡,您可得好生生的站稳了,莫要晚节不保,徒使本王失望。” 萧瑀眼皮子跳了一下,笑着回复道:“多谢殿下关心,老臣活了一把年纪,早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功名利禄那些东西老早就看透了,只盼望着有生之年能够扶持主位皇子一程,则死而无憾。” “哈哈。” 李泰展颜而笑,连连颔首:“那就好,那就好……既然宋国公不欢迎本王这个不速之客,本王自也不会讨嫌,这就告辞。” 今日杀上门来,收获颇丰,不易乘胜追击,而需见好就收。 萧瑀也没什么损失,虽然不得不终止弹劾诋毁李泰的动作,但也给晋王争取了时间。 遂笑着将李泰送到台阶下,躬身目送其登车远去,这才叹息一声,返身回府,命下人关好正门,赶往书房。 这两年越发觉得陛下诸子各个不简单,与其打交道,需要耗费越来越多的精力,否则稍有不慎,便会吃个大亏…… 书房之中,李治正焦急等待,见到萧瑀返回,忙问:“情况如何?青雀各个该不会是知道我来了此处,故意寻上门来吧?” 萧瑀摇摇头,坐下之后才沉声道:“这几日殿下回府之后不宜有所举动,一旦水师那边有消息,立即入宫请示陛下,入驻大慈恩寺与太子一道为文德皇后祈福。” 第三千零六章 束手无策 李治颔首,明白当下局势复杂,一动不如一静,免得愈发骑虎难下。 但他也有自己的担忧与奢望:“山东世家那边……可有向您透露什么?” 关陇门阀一败涂地,不得不彻底退出朝堂换取李二陛下的宽宥,导致朝堂之上诸多实权部门空置,为免中枢停滞,开始允许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优秀子弟大举入朝,彻底扭转这两大门阀联盟自入唐之后饱受打压之局面。 自隋末开始,长达将近三十年的排斥与打压,使得这两大门阀联盟私底下联系紧密、抱团取暖,如今骤然起复,自然相互提携、彼此帮扶。 但利益当前,谁也不能保证这种团结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譬如在江南士族支持他这个晋王的时候,山东世家会否随同跟进…… 这对于李治来说极为重要,一旦这两大新贵形成统一意见、共同进退,全力支持他争储,那么成功的希望极大。 即便父皇再是不准大臣私底下串联皇子参预争储,也不可能无视这两大门阀势力联手之声势。 萧瑀面有忧色,摇摇头,沉声道:“山东那些人大抵是窝在穷乡僻壤惯了,浑身上下满是迂腐之气,刚愎自负、自视甚高,更多是沉寂捞取利益,未必肯与吾等一条心。” 李治不语。 这其实也是正常的,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山东世家被排斥出中枢已经太久,对于权力的渴望无可企及,“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与其去憧憬将来的从龙之功,还不如现在将真真切切的权力抓在手中。 譬如张行成掌管兵部这样的六部之一、实权部门,最紧要便是将部中权力尽数抓在手中,哪里肯冒着得罪陛下、激怒魏王的风险支持他这个晋王? ***** 正如李治、萧瑀所担心那般,如今整个山东世家都将重心放在获取朝廷官职以及巩固到手的权力之上。 首当其冲便是张行成。 原本兵部虽为六部之一,但因缺乏调兵之权,名不符实,已经沦为专注后勤辎重的保障部门,甚至连工部都有所不如,毕竟后者掌管天下宫阙、城池之修建维护,肥得流油,而兵部虽然下设武器监等等部门,却要遭受多方监察,着实鸡肋。 但自从房俊上任,开始大刀阔斧对兵部内务予以改革,同时凭借李二陛下的宠信以及自身的强大实力将兵部权力逐渐扩张,甚至提请设置“军机处”,以兵部尚书之职成为军机大臣之一。 由此,兵部一跃而成为仅次于吏部、民部的实权衙门。 只要彻底收拢兵部尚书职权,不仅山东世家由此实力大增,张行成也将成为山东世家的旗帜人物,大权在握的同时,更会得到山东世家的鼎力扶持,距离宰辅也仅仅一步之遥。 然而想要将兵部权力抓在手中,却是何其难也…… …… 一大早,张行成便驱车来到兵部衙门。 原本的衙门已经毁于战火,新的部堂起于原址之上,倒也并未偷工减料,修建得甚为气派。只不过由于建造时日尚短,多处尚未完成装潢,故而看上去恢弘大气,实则处处简陋…… 来到值房,张行成整理衣冠,一丝不苟的坐在书案之后,将部中几位实权人物交来。 未几,崔敦礼、郭福善、柳奭等人陆续前来。 书吏奉上香茶,退出门外…… 张行成笑容温厚,请诸人饮茶,简单谈了一下几件部务,诸位下属也都予以配合,看上去甚是相得。 但他知道这是自己还未触及核心利益,否则必将引起排斥与反弹,自己这个兵部尚书看上去威风凛凛,实则不过是一个被架起来的傀儡…… 一盏清茶饮尽,张行成轻咳一声,看向柳奭:“如今铸造局已重建大半,部分作坊也恢复生产,不知每日军械生产种类、数量几何?” 柳奭赶紧放下茶杯,神态恭敬:“之前铸造局几乎夷为平地,工匠流散、设备损毁,其实一时片刻能够恢复如前?每日生产数量几可忽略不计。” 张行成面容一僵,果然一触及到核心利益,便开始产生抵触排斥…… 他忍着气:“再少也得有个数字吧?本官乃兵部尚书,有权调查部内任何事务,既要知晓军械生产之情况,亦要对生产出来的军械合情合理的分配至各处军中。如今你却含糊其事,到底意欲如何?” 他知道兵部是房俊的地盘,即便他如今成为兵部尚书也不能如臂使指、言出法随,属下阳奉阴违之事必不可少,但仍未想到这兵部上下根本铁板一块,他这个兵部尚书就连平常时候指使一个书吏都得三思而行,否则指不定被当面拒绝,颜面尽失…… 这就是他眼下在兵部的现状,每日里被一众下属高高供起,恭敬有加,但兵部事务也根本插不进去手。 原本这种现状应当徐徐图之,可是房家设宴温居,自己不请自去却遭受房俊折辱,这使得他心中愤懑不已,顾不上太多,力求尽快将兵部内务捋顺,彻底把持大权。 所以今日一反常态,有些咄咄逼人。 谷鉼  柳奭讷讷,低下头去。 张行成不理柳奭,这人身为晋王妻舅,却不折不扣是房二的狗腿子,遂看向崔敦礼:“崔侍郎怎么说?” 虽然自己“空降”兵部实际上算是挡了崔敦礼的路,但双方皆乃山东世家一脉,这个时候不应当摒弃前嫌、一致对外么? 崔敦礼在一旁慢悠悠的饮茶,闻声放下茶杯,态度恭顺,叹气道:“张尚书也别为难柳郎中,铸造局乃兵部重地,份量极重,攸关咱们兵部的利益与地位。铸造局占地极广,房舍众多,且需要新修诸多水利机械,目前重建经费捉襟见肘,您是咱们上官,正印的兵部尚书,此时当责无旁贷,解决经费之缺口。” 张行成一口气憋在胸口,硬生生给气笑了。 本官让你居中调停,协助我掌控兵部,你非但不予配合,反倒给我安排一桩难度极高的任务? 还让我解决经费? 娘咧! 不过气归气,他也知道房俊将兵部经营得铁桶一般,自己向完全掌控兵部只能徐徐图之,急也急不来。且一部之主官想要掌控全部,树立威信乃是必然,而树立威信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解决难以解决之事。 虽然不知铸造局重建需要耗费银钱几许,但他也知道这必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毕竟那可是研发火器、装备全军的重要部门。 山东世家豪富一方,各家底蕴深厚、钱帛无数,若能帮助自己掌控兵部,想必他们定然会慷慨解囊。 再者说来,只要钱帛注入铸造局,那么铸造局的重建便掌握手中,适当安插亲信以达到完全掌控铸造局之目的也非难事…… 困境之中,蕴含着机遇啊。 他振奋精神,不理会崔敦礼的刁难,反问道:“铸造局重建,尚需钱帛几何?” 崔敦礼摸着颌下胡须,避而不答,转头看向柳奭:“铸造局自建成那一日起,便一直是柳郎中负责管理,劳苦功高,对于铸造局各项事务亦是了如指掌……重建所需银钱,还得问柳郎中。” 柳奭会意,恭声道:“大抵还需五十万贯。” “什么?!” 张行成瞪大眼睛,直视柳奭:“五……五十万贯?” 是你说错,还是当我傻了? 如今依托兴盛的海贸加上商税改革,帝国中枢财政有了巨大飞跃,几乎是建国初期的五倍有余。但即便如此,每年中枢财赋收入也不过四千余万贯……重建一个铸造局,居然要花费帝国每年八十分之一的财赋? 简直荒谬。 欺人太甚! 他质疑家恼怒的神情,反倒引得下属们不满…… 柳奭苦着脸:“下官不敢有半字虚言,重建账目清晰明了,一笔笔开销皆有据可查,账薄工工整整,否则一旦遭受御史调查,下官有几个脑袋够砍?” 旁边的崔敦礼放下茶杯,冷着脸怫然不悦:“铸造局之账薄一直由本官监督,每一笔直出都要有本官审核之后签字画押。张尚书可是不信,怀疑本官中饱私囊、贪墨营私?不过张尚书虽为长官,却无监察之权,若认定本官贪墨,当可向御史台举报,甚至去陛下面前告御状,但绝不可这般质疑本官之人品、私德、操守,更不可横加诬蔑!” 郭福善是个老好人,之前被崔敦礼挡了路他没什么不满,如今空降来一个张行成也没什么表示,一心只想在衙门里做点事,扶持几个族中子弟,到了年纪一退,再不管这些官场中事。 此刻见到双方剑拔弩张,想了想,劝道:“张尚书初来乍到,想必并不清楚铸造局的规模与重要性。说句实在话,这还只是重建,毕竟当初铸造局虽然损毁,但各处地基尚在,也毋须重新选址、平整土地、全盘设计……想当年,越国公带领吾等创建铸造局之时,耗费不下百万贯。” 张行成又是恼怒,又是惊诧。 难不成这铸造局当真是铜钱堆砌来的? 简直骇人听闻。 而几位属下一致向他表达不满,话里话外认为他不及房俊,这愈发令他恼火,老子何时指责你崔敦礼贪墨了?身为兵部尚书,难道兵部事务连问都不能问? 欺负人也不能到这样地步! 但面对如此庞大的银钱缺口,却又束手无策…… 第三千零七章 登门求教 张行成被几位属下顶在墙上,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别提多恼火了。 可他也得承认,自己寻找铸造局作为掌控部务的突破口是一个败笔,非但没能实现预想的进展,反而作茧自缚、骑虎难下。 五十万贯……他哪里拿得出? 就算山东世家会全力支持他,也绝无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无偿支援兵部建设…… 但他想不明白:“当初筹建铸造局之时,难道全部是越国公自掏腰包?” 这么多钱,户部是绝对不可能全额拨付的,况且当时铸造局筹建完全是房俊极力主张,朝堂之中反对、叱责者不计其数,便是陛下也不甚同意,如此巨大的资金是怎么解决的? 柳奭道:“正是如此,越国公提出以火器装备部队,并彻底转变以往军中盛行的骑步协同之战术以火器为主,当时军中、朝中多有反对,政事堂诸位宰辅也颇有微词,故而自是不能指望朝堂拨款。但越国公认定火器之威力足以披靡天下,所以自己垫付了铸造局筹建之钱款。” 说这话的时候,他下颌微微抬起,神情之中毫不掩饰的钦佩与崇敬。 当时谁都认定房俊是个败家子,耗费巨额钱款替朝廷筹建一个不知所谓的铸造局,但时至今日,火器在历次战争之中所表现出来的强悍威力,早已将那些鼠目寸光之辈的嘴死死堵住。 铸造局鼎盛之时,全国上下所有军队的主官都要在他这个小小的兵部郎中面前陪着笑脸、说着笑话,为何? 只为了让自己的部队今早装备火器、今早投入训练、今早形成战力,由此成为帝国军队当中的主力! 放眼军中,谁不赞誉房俊的高瞻远瞩、舍家为国? 能够在这样一代人杰的麾下效犬马之劳,柳奭与有荣焉,也正因为心底对于房俊的钦佩与认同,他舍弃与晋王之间的姻亲,努力说服整个河东柳氏退出储位之争,坚定的站在房俊这边,唯房俊马首是瞻…… 张行成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天下有钱人多得是,但能够拿出百万贯现钱的屈指可数;即便能够拿得出那么多钱,肯冒着天下风险为帝国搞建设的更是绝无仅有…… 直至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憧憬着收拢兵部实权,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他甚至连“敌人”这个词汇都不曾在脑中想起,因为自视甚高的他居然觉得自己不配…… 沉默良久,张行成憋着气摆手:“此事暂且请柳郎中继续操持,待本官想想有何良策,再做应对。” “喏。” 几名下属起身施礼,鱼贯而出。 待到几人出去,张行成终于绷不住架子,狠狠吐出一口气,颓然仰躺在椅背上,心里充满挫败。 毫无疑问,自己尝试收拢兵部权力的举措初战告负、一败涂地。 他不是不能承受失败,事实上在他的仕途生涯当中几经羁绊、颇多挫折,自认心理素质相当强劲。但是这种于属下面前束手无策、威望尽失的场面,却是前所未有…… 即便身为尚书、一部之首,又当如何驱策部属、施行部务? 威望尽失啊。 在值房内喝了一天闷茶,好不容易熬到下值,急匆匆出门之后乘车归家,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裳,备下一份厚礼,出门乘车来到卢国公府。 此时天色擦黑,因为已经取消了宵禁,故而出门无碍,不似以往天色之前便需回家,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车马辚辚,很是热闹。 今日前往卢国公府,乃是有事请教。 相比于自己之前一直任职尚书省缺乏实务衙门的管理经验,在朝中人缘极佳、混得风生水起的程咬金显然更能够合理处置这种涉及更多权力利益的上下级关系。 同是山东一脉,登门求教一番,想必程咬金不会吝于指点…… ***** 夜幕沉沉,池水自泄水口汹涌而出,向下奔流汇入滈池,再满溢而出,形成滈水北去入渭。 昆明池泄水口两侧灯火通明,无数工匠、民夫在此连夜奋战,争分夺秒修建各种房舍、仓库、水力设施,方圆二十里内皆是一座巨大的工地。 谷欕  房俊一身锦袍,沿着水岸负手而行,数十亲兵拱卫前后,崔敦礼、柳奭、郭福善、杜志静等一干兵部主官随行左右,一行人前呼后拥,沿途视察各项工程进展。 行走之间,柳奭将今日张行成试图攫取铸造局实权,却最终铩羽之事低声说了…… 房俊看着河岸处一座庞大的水车被数十民夫在工匠指挥之下竖起,冷笑道:“山东世家远离中枢久矣,已经忘记明哲保身的道理,这副急不可耐的吃相,着实难看。” 陛下将他调离兵部,但是却担任名义上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显然是在做出一个姿态:朕要打压东宫,剪除东宫兵权,但是对于东宫属官却并无迁怒。 但凡是个明白人,都不难看出李二陛下的这个潜在意思,猜得出将来房俊必然会再度起复,而兵部极有可能依旧交还给房俊。 他之所以借温居之命向外展示一下自己的人脉、实力,就是避免那些不开眼的混账认为他已经落配,即将随着东宫被废黜而一蹶不振,从而为了利益扑上来撕咬,固然不怕,终究麻烦。 孰料这第一个扑上来的居然是当日前往恭贺不成因而心怀恨意的张行成…… 由此也可看出,山东世家许久未曾掌握中枢权力,如今对于权力之渴望已经走火入魔,亟待抓紧每一分到手的权力,不顾后果。 一旁的崔敦礼乃山东子弟,但对于房俊贬损山东世家的言论却毫无反应,甚至附和道:“山东各家自诩孔圣之后、儒家正宗,自汉以来便未曾离开中枢,如今被打压多年,那股亟待翻身的心情极其迫切,做事不择手段。” 亲弟崔余庆惨死神禾原,其背后的阴谋如何骗得过他?这种为达目的宁肯牺牲自家子弟的行为,令他极为不齿,也甚为恼怒。 所以当家中传话让他配合张行成收拢兵部大权,他呲之以鼻、恍若未闻。 当然,这不仅仅是个人感情,更在于他对于大势之判断,眼下虽然废黜几成定局,但房俊并未在陛下那边失宠,且房俊如今的威望、权势、地位,绝不会因为太子被废而一蹶不振。 与其在诸位皇子当中摸黑去瞎选一个,将来成败听天由命,还不如牢牢抱紧房俊这条大腿。 以房俊以往的脾性,对于自己忠诚部下之袒护极为强势…… 房俊点点头,对于山东世家的所作所为看不入眼,随意道:“随便他怎么折腾吧,无需在意。柳郎中你这边乃是重中之重,要全部精力放在铸造局重建之上,争取早日全面复工,钱粮耗费可还跟得上?” 柳奭不问房俊为何这般急于恢复铸造局的全部产能,蹙眉为难道:“下官如今几乎整日留在此地,监督各项工程之进度,但也正因所有工程几乎同时开动,钱粮耗费甚大,有些捉襟见肘了。” 房舍、仓库的修筑,水力设施的构建,复工所需的铁料、木炭、焦煤、硝石,再加上人吃马嚼,每日的花费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房俊脚下不停,走到一处刚刚搭建完毕的水力锻锤前一边观望监察,一边道:“再扛几日,等到房家湾码头那边全部开工,原料、建材、钱粮便会悉数供应。” 几位兵部主官互视一眼,欲言又止。 普天之下,哪里有人用自家之钱粮无偿供给国家的项目建设?说好听这是傻子,说难听那便是心怀叵测…… 不过如今铸造局勉强恢复生产之下所产出的军械流向何处,他们几个心知肚明,所以也只能将满肚子规劝之言咽回肚子里。 怎么看,房俊也不似那等会在太子一朝被废之后拥护太子起兵造反的蠢蛋…… 柳奭心里打定主意,虽然房俊嘴说由着张行成折腾,但他身为房俊忠实心腹却不能听之任之。等会儿回去之后便将房俊垫付的各项钱粮归纳一下,明日上值,便让张行成还钱。 你不是兵部尚书么?你不是想要揽取大权么? 那就先给钱吧。 不给也行,那就上疏提请陛下裁撤铸造局,让房俊这些钱全部都打了水漂…… …… 另一边,张行成被程咬金迎入府中设宴款待,于酒宴之上推杯换盏,哪里想得到自己的下属居然想要给他挖一个大坑,让他颜面尽失…… 他举杯敬酒:“今日得卢国公之款待,下官幸甚!谨以此杯,敬卢国公。” 程咬金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未等说话,陪客的长子程处默一抹嘴,起身执杯,大咧咧道:“这杯酒吾替父亲喝了,话说张尚书今日登门,足见还不忘咱山东袍泽之情谊。既然如此,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您如今乃是兵部尚书,统御天下兵马,不如签署一份文书调令,将在下调回长安,也好就近孝敬父亲。在下也知道有些唐突,但今日赶巧与张尚书同席,故有此情,若是以往房二仍任兵部尚书,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张行成顿时黑了脸…… 第三千零八章 引入歧途 张行成来访,程咬金予以厚待,不仅自己亲自设宴招待,还让长子、次子相陪。以张行成的官职、地位,这已经算是很高规格了。 这是看在张行成山东世家在朝中代表人物的份儿上,否则以程咬金的功勋爵位,哪里需要这般给面子? 张行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虽然身为朝廷大员,但执礼甚恭,言语之间也颇多恭维,将自己的架子放得很低,毕竟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求,万一言语不慎将程咬金惹毛了下令逐客,自己可就丢脸丢大了。 毕竟之前长安城外恶战连连、局势危在旦夕之时,程咬金并不是牢牢站在山东世家这一边…… 现在程处默当面询问能否将其调回,令他心中极度不满。 我已经放低姿态了,摆明了今日乃是有求而来,你们又何必打我的脸? 明知我这个兵部尚书屁用不顶,还要说出这样的要求,简直欺人太甚…… 好在未等他说话,程咬金便在一旁瞪起眼睛,喝叱自家儿子:“今日张尚书登门是客,你就算有什么请求也得改日备下厚礼登门相求,这般酒宴之上提及,是何道理?再者说来,溎南那地方山明水秀气候宜人,乃是不可多得的好所在,你只需在那边熬上几个念头,积攒下资历,朝廷自会提拔擢升于你,何以不到一年便谋求调任?吃不得一点苦,没用的东西!” 程处默一脸无辜:“孩儿如今身在桂州担任溎南府折冲都尉,那地方虽然还算淳朴,可到底山高路远、烟瘴遍地,难以于父亲面前尽孝……好不容易寻个空闲才能回家一趟,今日正巧碰上张尚书,若能行個方便自是最好,若是难做便只当没说,又有什么打紧?孩儿也老大不小了,您不能总是叱责于我!” 一旁的程处亮笑呵呵给张行成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当一个陪客。 但张行成却不能当他不存在,毕竟这可是清河公主的驸马,李二陛下的姑爷…… 心中又是羞愤又是尴尬,无奈拱手道:“大郎之请,原本乃是寻常,谁叫咱们同出于山东一脉,一衣带水、血脉相连呢?只不过还请大郎体谅吾之苦衷,如今刚刚担任兵部尚书,对于部务两眼一抹黑,根本拿不起来。稍等一些时日,待吾捋顺了这些,定然将你调回关中。。” 他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程大郎毫无城府、粗鲁憨直呐纯粹是扯淡,这爷仨根本就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唯恐他信任兵部尚书导致骄傲自矜,今日登门所为之事令程家上下为难,干脆将你的嘴堵回去…… 看上去有些误会了。 程处默提起酒杯,哈哈一笑:“小侄粗鄙之人,时常犯糊涂,今日自罚三杯,改日定当登门道歉。” 言罢,连干三杯。 张行成无法,只得赔了一杯…… 笑眯眯的程处亮也举起杯:“兄长刚直秉正,若有得罪,那也必是无心之言,还望张尚书宽宥。” 皇帝姑爷举杯,张行成不能拒绝,赶紧也举杯干了…… 待他杯子刚刚放下,程咬金便叹了口气:“小儿无知,不懂官场之上处处掣肘、尔虞我诈,我这做父亲的着实汗颜,教导无方啊。来,咱俩喝一杯。” 程处亮酒壶不离手,立马给张行成满上…… 张行成也算酒量不错,但程家窖藏的美酒基本都来自房家酒坊的高度蒸馏,接连三杯下肚,只觉得胃中有如火烧一般,浑身发热,额头血管随着呼吸一鼓一鼓…… 只得挡住程处亮伸过来欲斟酒的酒壶,苦笑道:“实不相瞒,今日登门,乃是有事请教卢国公。咱们先说正事,而后再陪同卢国公与两位郎君喝个痛快,如何?” 程咬金捋着胡子,面色不豫。 老子这边明示暗示下马威一起用上了,就是让你免开尊口,怎地你居然不明白? 无论如何,他身上的山东印记都无法抹除,毕竟当年也曾受过山东世家的支持,如今山东世家大举入朝,自己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吧?所以他对于来自山东世家的所有请求都倍加小心,能避则避……但今天避不过去了。 总不能一句话不说便将张行成赶走吧? 只好沉吟着道:“老夫这几年疏远朝堂,逐渐交卸军务,很多事情实在是力不从心,便是麾下这左武卫也不见得都听老夫的,很多事实在是有心无力……不知德立到底有何难事?不妨说来听听,若能帮手,自然义不容辞,若实在无能为力,也请必要怪罪。” 他这人看上去粗鄙莽直浑不吝,实则一辈子谨慎小心,决不肯轻易掉进旁人彀中吃了大亏…… 张行成只当做听不懂,叹息一声,将当下面对的困境详细说了,末了,诚挚道:“在下以往一直任职于尚书省,只知勤勉任事,缺乏这等人情世故的历练。不怕卢国公笑话,如今初到兵部,就连最基本的部务都无法执行,签署一道公文,若无左右侍郎之允可,回头就被下官书吏被丢进纸篓……实在是汗颜无地。” 程处默与程处亮对视一眼,然后目光错开。 兄弟两个心意相通,都敬佩于房俊的手腕,人在兵部的时候整个兵部如臂使指、上下一心就不说了,如今调离兵部,却依旧将兵部死死攥在手中,任凭张行成千方百计,亦是无济于事。 太厉害了…… 谷褍  程咬金也听明白了,山东世家急于进入朝堂攫取各部实权,首当其冲自然便是近些年权势大涨的兵部,本以为有张行成这个兵部尚书在,略施手段便可将兵部掌握手中,孰料却一脚踢在铁板上,非但未曾掌控部务,反倒被下属被给架空了。 这不仅对于张行成自己的政治前途造成极为恶劣之后果,更使得山东世家掌控权力的进度受挫,是不可接受的,于是今日便跑到自己这里,想要问问如何打破房俊对于兵部的掌控,将兵部掌握手中…… 李二陛下自己兼任着尚书令,整个尚书省皆亲自掌控,上下官员自是老老实实按照规章制度办事,谁敢出什么幺蛾子?但兵部却完全不一样,涉及各方无数利益,哪里那么容易捋得清楚? 沉吟良久,程咬金无奈道:“官场之上,与其说是政治理想、施政理念,不如说是人情世故、利益纠葛。利益一致,自然互为攻守、同进同退,兵部属官之所以对房俊马首是瞻,是因为他们与房俊的利益一致,亦或者说房俊给于他们的利益,远比你给得多……所以别琢磨什么御下之术、揣摩人心,摊平了想一想,你能否比房俊给得更多?” 张行成苦着脸,摇摇头。 以房俊今时今日在军政两界的影响力,哪里是他张行成能够比拟的?吏部尚书张士贵与房俊交情颇深,之前甚至差一点一同站在东宫阵线上,即便自己恳请山东世家那些老家伙出面迫使吏部将崔敦礼、柳奭等人调任,回头房俊便会让张士贵给这些人安置一个更好的去处。 甚至重新调来兵部的官员也说不准还是房俊的麾下…… 如此局面之下,谁会对他这个兵部尚书心生忌惮? 程咬金语重心长:“再则,兵部被房俊一手掌控,而房俊乃是太子心腹,就等于兵部是太子如今唯一能够影响的实权衙门……毕竟时至今日,太子还没被废黜呢。” 只要陛下的废储诏书一日未曾颁布,太子便还是太子。 既然是太子,那就应有太子之权力、尊严,一旦动了太子唯一的根基,谁知道素来宽厚的太子会否震怒之下发飙? 陛下虽然易储之心极为坚定,但必定对太子心存愧疚,这个时候就算太子干出几件出格之事来维护其本身之尊严、脸面,陛下又岂会追究? 甚至于陛下自己都会不满: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怎么摆布那是我的事,你们这些外人凭什么欺负我儿子? 程处默在一旁点点头,大咧咧道:“所以啊,这个时候谁招惹太子,谁就是棒槌。” 张行成惊出一身冷汗,酒都快醒了。 怪不得兵部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敢于如此对待他这个长官,对他的话语置若罔闻,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啊! 小声小气的叱责几句,这帮官油子根本不当事儿,你说你的他们依旧我行我素;若是事情闹大了,不仅有房俊给他们撑腰,甚至很有可能导致陛下的不满……自己这个兵部尚书听上去光鲜亮丽,原来就是个受气包!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张行成不是个没主意的人,但此刻却乱了方寸。 一边是山东世家的一众大佬们逼着他尽快掌控兵部权力,一边是动辄引发太子甚至陛下的不满,这样的夹板气如何生受? 程咬金让次子给他添酒,幽幽道:“听老夫一言,你得回去告诉家中的那些个老朽之辈,这天下是陛下之天下,不是山东世家之天下。有些事情当适可而止、徐徐图之,若贪功冒进,则很有可能折戟沉沙。” …… 张行成最终还是没能全身而退,程家爷仨轮番上阵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吐了好几场之后才放其被仆人搀扶着登车回家。 程家父子几个回到花厅饮茶醒酒,程处亮忍不住问道:“陛下易储之心已定,正是打压剪除东宫势力的时候,若张行成手腕强硬将兵部上下官员轮换一遍,陛下未必插手,甚至乐见其成……父亲为何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哄骗张行成?” 程咬金喝着茶水,慢悠悠说道:“易储之事,干系重大,不仅是陛下家事,更是国事,岂是想废就废?太子稳稳当当坐了这么多年,绝非外边看上去那般势力孱弱,不然你以为陛下只是忌惮房俊所以才缓缓图之?宗祧承继,终究是天下法则,一旦陛下废储诏书颁布,不知有多少人将会为此而据理力争。” 程处默奇道:“难道易储之事还有变故?” 程咬金放下茶杯,向后仰躺在椅背上,眯着眼道:“世事无绝对,谁知道呢?咱们程家现在不能选边站队、孤注一掷,而是要做出公正之姿态,对太子、魏王、晋王都要一视同仁。” 不做选择,才会少犯错。 固然因此会导致将来收益骤降,但局势难测之当下,考虑利益乃是愚蠢至极的行为,稳稳当当的完成皇权过渡才是正理。 只是不知此次侧面帮了东宫一回,稳住了张行成,使得兵部依旧在东宫掌握之内,能否有助于太子稳住阵脚? 最起码太子得记着咱这一份功劳…… 第三千零九章 危机陡现 且说张行成醉醺醺回了家,被仆人扶着回到卧房倒头便睡,翌日清晨爬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使劲儿捶了几下,想起昨晚酒宴,便有些懊恼,程家父子摆明了轮番上阵,自己怎地就稀里糊涂酒到杯干呢? 唉,没醉死就算不错了…… 起身在妻妾扶持之下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头脑清醒了一些,便叹了口气。 相比于程咬金,自己实在有如官场初哥一般任人摆布、毫无城府。山东世家想要攫取更多的实权,自己便冲锋陷阵与房俊这样声威赫赫的人物硬杠;如果明日山东世家支持某一位皇子甚至想要兵谏,自己是不是也要勇往直前视死如归? 他不怕得罪人,更不怕付出,但若是付出与收获不成比例,自然不肯。 到时候将太子、房俊往死里得罪,最终好处却让山东世家全部吃下,自己这个马前卒凭白惹了一身骚气却依旧被当作棋子…… 吃过早膳,张行成换上官府驱车前往皇宫上朝,心中打定主意不去招惹房俊在兵部的控制,且先静观其变。 无论如何,官场之上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 武德殿上,君臣议事。 李二陛下大抵是昨夜没睡好,脸颊有些浮躁,眼袋发黑,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颓废,精神恹恹…… 喝了口茶水,李二陛下问道:“今日有何事奏议?” 出乎预料,卫国公李靖率先启奏:“启禀陛下,眼下长安处处修葺,颇为纷乱。。东宫六率人马众多,若继续驻扎于城内恐诸多不便,臣恳请移动驻于城外昆明池北、书院山下,那边有一大片空地可供搭建营房,平素操练之时也很方便,一举两得。” 话音落下,殿内有些安静,一时间无人说话,都摸不准李靖以及其身后的东宫太子到底有何意图。 按说相比于朝堂之中的东宫派系,东宫六率才是太子的根基,李二陛下忌惮的也正是这一点。毕竟当年“玄武门之变”殷鉴不远,岂能不防?皇权面前,无论父子。 鬼知道太子会否有朝一日脑子抽筋,悍然施行兵谏杀入皇宫,逼着他这个父皇退位禅让…… 若将东宫六率调往昆明池北,则城中一旦有什么异变发生,太子全无自保手段,只能引颈就戮……简直就是自绝退路。 但东宫岂会这般找死? 李二陛下沉吟少许,不答李靖,而是转头看向一侧的房俊,问道:“越国公以为如何?” 时至今日,无论实力、影响力,房俊都已经是东宫柱石,即便被称作“军神”的李靖也要稍逊一筹。如今太子在大慈恩寺祈福,所以在这里房俊的话便是太子的话。 众人凝神倾听。 房俊面色不动,恭声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自可乾纲独断,臣谨遵令谕。” 众人面色古怪。 这话说的……嘲讽味道甚浓。 作为东宫柱石,对于陛下易储一事自然应当竭力反对,若是换了一個魏徵那样刚烈之辈,甚至敢当着陛下的面骂一句“昏君误国”,即便不敢骂,心里岂能没有埋怨不忿? 一句“谨遵令谕”实在含意颇多,就看陛下如何解读、如何应对了…… 李二陛下蹙眉,自然听得出房俊言语之中的不满,不过却并未发怒,沉吟一番,颔首道:“如此,便准许卫国公所请。东宫六率数万人马,调动起来难免繁琐,所需辎重调派、运输也是难事,兵部要坐好相应的后勤辅助,且不能出乱子。” 一直低着头的张行成赶紧应诺:“微臣遵旨!” 顿了一顿,道:“此前陛下御驾东征,太子受命监国,故而东宫六率驻扎城内宿卫宫禁。如今奉命调出,但宫禁之安危不可不顾,可下令卢国公的左武卫入城承担此责。” 昏昏欲睡的程咬金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看了张行成一眼,推辞道:“陛下明鉴,此前左武卫减员严重,如今正在补充兵员进行整编,一时半会儿难以完成,不敢承担宿卫京畿之重任。” 心里埋怨张行成,这混账该不是因为昨晚被灌醉了,所以此刻想要报仇吧? 宿卫宫禁? 鬼才愿意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破事儿! 张行成提了一嘴,见程咬金拒绝得干脆,便默默退下,再不发言。 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之一,他有责任为了山东世家的利益去积极争取,但终究能否争取得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争不争取是态度问题,能否争到是能力问题;而能力是整个山东世家的问题,态度则是最基本的立场问题……只要立场没问题,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一时间,形势有些为妙。 东宫六率主动撤出长安,谁来填补这个位置便成了重中之重,不仅意味着谁来承担宿卫宫禁的重担,同时也有可能成为储位谁属的一个风向标…… 殿内略作沉寂之后,李勣开口:“既然卢国公需要整顿军队,不妨调遣鄂国公的右侯卫入城,鄂国公骁勇善战,对陛下、对帝国忠心耿耿,可担重任。” 一直没吭声的萧瑀看了李勣一眼,心中不安。 作为关陇门阀仅存的武装力量,鄂国公尉迟恭算是关陇门阀最后的希望所在,怎么可能与一向不掺合朝争的李勣有所瓜葛? 尤为重要的是,目前关陇门阀试图抱紧东宫的大腿,即便东宫前途叵测随意可能倾覆,因为作为此次兵变的元凶,其他势力没人愿意接纳被李二陛下深深厌恶的关陇门阀。 可如果陛下答允了李勣之奏请,允准关陇门阀入城…… 但随即萧瑀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可能,无论如何,关陇门阀都已经表示出对于皇权的蔑视,为了自身之权力、一家自私利宁肯动摇社稷、起兵谋逆,李二陛下岂敢将他们放入长安? 李勣此际提出这样一个明摆着不可能的奏请,又有着什么目的? 即便奏请,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爵位、官职最高者,也应当顺着张行成的话语,奏请卢国公程咬金率军入城才对…… 莫不是山东世家闹了内讧? 李二陛下蹙着眉毛,狐疑的瞅了李勣一眼,道:“右侯卫之前也颇多折损,难免战力不济,未必可以担当重任,此事暂且放下,待朕考量之后再做决断。” 李勣恭声道:“喏。” 竟是再不多言。 萧瑀捋着胡须,这才有些琢磨过味儿来,李勣这哪是与关陇门阀有所勾结表奏尉迟恭使其担纲重任?分明是算准了陛下必然对关陇有猜忌之心,故意举荐尉迟恭,愈发使得陛下疑神疑鬼。 如此,即便再有人举荐尉迟恭,陛下也必然顾虑重重,予以拒绝。 这样一来,能够填补东宫六率调走之后之空缺镇守京城、宿卫宫禁的,算来算去唯有程咬金…… 甚至于就算陛下也看透了李勣的操作,照样会将这个任务交给程咬金,因为相比于与关陇割舍不断的尉迟恭,反倒是作为山东一系的程咬金更能在易储之事当中不偏不倚。 阳谋啊…… 看着李勣低眉顺眼一言不发,萧瑀愈发心中忌惮。 这个口口声声不掺合朝争,更对易储之事避而远之的李勣,手腕城府着实太过难缠…… …… 散朝之后,程咬金等在宫门外,见到张行成出来便将其拽上马车,先是吩咐车夫驾车回家,让仆人先行一步准备酒宴,然后才放下车帘,埋怨道:“你昨夜是不是醉傻了?吾告诫你远离争储,为何还要举荐吾入城宿卫宫禁?” 张行成脸上犹有余悸:“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不敢醉酒误事,就不去府上了吧?” 他是真的怕了程家父子,这群憨货原本各个海量,还要轮番上阵劝酒,谁受得了? 程咬金郁闷道:“把话说明白自然放你离去,若说不明白,今日就躺着回家吧。” 张行成只得说道:“此事并非由下官所起,就算下官不举荐您,您以为就逃得脱么?英国公摆明了要将您推到这个位置,由您来掌控京畿、宿卫宫禁,以他的能力、手段,有得是办法达成这个目的。” 程咬金闷声不语,承认张行成说得有道理。 可自己与山东世家已经貌合神离,不听号令也不是一次两次,为何李勣还要将自己推到如此重要的位置? 难道他们还认为自己可以为他们出死力? 张行成见程咬金沉吟不语,想了想,低声道:“下官虽然被视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之一,但距离英国公的境界太远,也不能接触山东世家核心,只不过是听命行事的棋子罢了。但是这一次,下官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程咬金愈发迷茫,连张行成都看出不对劲…… 他觉得好像有一张大网开始慢慢罗织,自己也好,旁人也罢,已经成为这张大网当中的一些结点,为人所用,却不自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一股浓浓的危机感将他笼罩,必须得想办法挣脱出去才行,否则动辄有滔天大祸…… 但如何破局? 一时间束手无策。 第三千一十章 利益为上 东宫六率撤出长安,等同太子正式宣布放弃储位,只等着李二陛下一纸废储诏书颁布。 且向外界宣告——储君之位谁又能耐谁就抢吧…… 无论魏王、晋王,只要有志于储位,焉能放弃此等良机?这个时候谁占据先手,谁就在储位争夺当中占据主动,局势迥然不同。 程咬金虽为山东出身,但其行事未必忠于山东世家,对于魏王、晋王来说首先要试探一番,探明其心意谁属、立场如何,若倾向于自己,便倾力支持;反之,责务必想方设法令父皇收回成命,再更换自己这边的人入驻京城,宿卫京师。 由此,亦可探明父皇心意究竟更倾向于将储位交给谁…… 一时间,东宫六率撤出长安导致各方措手不及,之后便迅速反应过来,纷纷动作,局势骤然紧张。 其中最苦的便是程咬金,看似凭白得了一个宿卫京师的重任,大权在握声势赫赫,却成为各方角逐之焦点,无数亲朋故旧登门试探,自己却不敢有任何自身倾向之流露,顿时一个头两個大,烦不胜烦,干脆借口整编军队卷辅盖遁入军营,任谁拜访皆一概不见。 …… 宇文士及与尉迟恭私下相会,叹息道:“东宫弄出来这一手着实高明,一下子便将这潭水彻底搅浑,自己遁入大慈恩寺坐山观虎斗,任凭朝中争得死去活来。” 东宫当真完全放弃储位,彻底躺平?他是不信的,只从当下这一手施展出来,便可知东宫仍在垂死挣扎,只不过动作更加隐秘,更加合乎情理,即便陛下看得出来也不会过于在意。。 人家连军队都彻底撤出长安,摆明了一副彻底退出的姿态,谁能拿他如何? 尉迟恭有些烦躁,喝口茶水嫌烫,便又放下茶杯,问道:“陛下指定由谁率军入驻长安,等于向外界宣告储位之人选,所以有志于储位的几位亲王殿下一定争个你死我活。可这件事与吾等何干?” 入驻长安、宿卫宫禁之职责几乎于新任储君挂钩,但这件事如何能轮得到关陇门阀? 毕竟现在的关陇门阀只得缩起头做人,以免招致李二陛下清算大祸临头,连一个支持的争夺储位的对象都没有…… 宇文士及拿起茶杯,摇摇头,沉声道:“未必如此……陛下若已经下定决心,大家争来争去自是无用,可若是陛下尚未决断,那么谁都有机会。” 尉迟恭不解:“就算谁都有机会,可咱们却半点机会也无吧?”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你说说,陛下选择储君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 尉迟恭虽然是武将,但出身名门世家,读的书不少,这些年在朝堂上厮混也有见识,想了想,道:“最怕的自然是后继之君全盘推翻陛下的政策,‘人亡政息’这话有些大不敬,但却是现实,谁又愿意看着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最终改弦更张呢?” 只要当下的国策一直延续,即便陛下殡天,亦有如长存;相反,有朝一日新君即位便将他这个皇帝的政策全盘推翻,甚至冠以一个“庸政”之名头,谁受得了? 宇文士及颔首,道:“正是如此。陛下考虑储君之人选,不仅要看谁更适合做好一个皇帝,更好看每一个皇子身后的力量以及派系,最重要是各方所代表的利益。利益不同,路线便不同,治国之理念更加不同……你以为治国那么简单?一个储位之归属,所牵动到的利益已数之不尽,更遑论执掌天下的皇帝。” 忠奸对错,有些时候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史书当中每一件惊天动地或者平静无波的事件背后,都隐藏着看不见的利益交换。 青史斑斑、王朝兴灭,追根究底也不过是“利益”二字…… 尉迟恭愈发不解:“可咱们附和谁的利益?” 宇文士及道:“自然是陛下的利益。” 尉迟恭瞪着眼睛,完全听不明白,咱们前些天还差点灭了东宫太子,行径几乎与谋反无异,陛下能够念着旧情不予追究已经算是宽宏大度,咱们也只能夹着尾巴过活,唯恐行差踏错招致灭顶之灾。 怎地还代表了陛下的利益? 此刻尉迟恭手中的军队乃是关陇门阀最后的倚仗,所以宇文士及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咱们施行兵谏、废黜太子,为了是咱们自身的利益,并非谋反,这一点陛下是清楚的,时至今日所受到的损失已经足以弥补过错,所以陛下才会放咱们一马。但是如此一来咱们虽然实力大损,却并不依附于魏王或晋王其中任何一方,成为特立独行的那一个,所能倚仗的唯有陛下……在这个陛下尚未决断的关头,唯有咱们才能够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不会倾向于任何一位皇子。” 任何一方依附于某一位皇子,都会影响陛下对于立储的判断,毕竟陛下需要考量每一个皇子所代表的势力、派系,以及这个势力、派系的根本利益。 但是关陇门阀如今乃丧家之犬,根基几乎尽数拔起,只能彻彻底底的倚仗李二陛下,如此自然从纷乱的派系当中脱颖而出,愈发能够被李二陛下委以重任。 尉迟恭终于听明白了,当即精神一振:“是否需要吾即刻入宫,自请率军入京宿卫宫禁?” 宇文士及赶紧摇头:“万万不可!当下咱们虽然不予任何一方有所瓜葛,但陛下猜忌之心未必尽去,越是主动,便越是惹得陛下怀疑。你且在家等候消息,傍晚时分吾即入宫,稍后自见分晓。” 尉迟恭重重点头。 关陇起兵覆亡东宫废黜太子,他是最冤枉的那一个,根本不曾深度参预,结果最终却被关陇门阀牵累,原本深受陛下器重、信任的当朝武将之一,且不得不投闲置散,差点连手中的军队都保不住。 前后落差之大,自然心中耿耿于怀…… 只要陛下依旧信任关陇门阀,那么他尉迟恭便首当其冲被陛下启用,风光显赫之日不远。 …… 傍晚时分,宇文士及换上官服,乘车来到太极宫觐见。 李二陛下刚刚用过晚膳,闻听通禀,蹙眉想了想,便于书斋之内召见…… 君臣落座,内侍奉上香茗退在一边,李二陛下呷着茶水问道:“郢国公这个时候入宫,可是有什么急事?” 宇文士及起身,跪伏于地,垂泣道:“老臣自知罪虐深重,之所以苟活于世,只想以惨败之躯率关陇上下回报陛下天恩,洗刷前罪!但请陛下相信,关陇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贰心,若有半分不忠之心,甘愿千刀万剐、断子绝孙!” 眼看着一路跟随自己的老臣这般伏地悲泣,李二陛下亦是感触万千,想了想,叹息道:“起来吧,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朕也并未责怪于你。”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关陇为了保证自身利益,悍然施行兵谏欲废黜与山东、江南门阀越走越近的太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何况长孙无忌之所以敢于起兵,是被自己一步一步逼到了那个地步,更以“假死”欺骗。 说到底,关陇门阀算不得谋逆。 对于皇帝来说,只要不涉及谋逆,那么一切罪责都有的商量,何况眼下长孙无忌已死…… 将宇文士及叫起,他温言问道:“郢国公可是有什么事相求?不妨直接说出来,让朕思量思量。”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白天因为李靖提请将东宫六率撤出长安而导致的一场轩然大波,毕竟“入驻长安、宿卫宫禁”这样一个权力,几乎意味着储位的归属,各方自然明争暗斗,不敢罢休。 莫非关陇各家也有此意? 可他们支持的是哪位皇子? 毕竟之前长孙无忌起兵之后曾先后欲扶立魏王、晋王二人为储,结果被二人所拒,使得长孙无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扶立齐王,这也是关中最终兵败的一个原因,齐王不能服众…… 宇文士及摇头道:“当初一时糊涂,铸下大错,焉能不知悔改?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春秋鼎盛,吾等自然誓死追随。将来陛下立储,无论立谁,吾等都谨遵皇命、以死效忠。” 我们知道错了,在大唐这片天地,您是主宰一切的帝王,咱们什么也不想,只以您马首是瞻,至于储君为谁,您说了算,我们都听着…… 这话说得漂亮,李二陛下听着舒心。 再想到今日东宫撤走东宫六率之后朝野上下一片喧闹的各方派系,李二陛下心有触动……说到底是陪着他出生入死、破家舍业打天下的旧人,既然无关谋逆,自然依旧深信几分。 想了想,他说道:“回去让敬德将右侯卫好生整顿,损失的兵员迅速补充,新兵也要加紧训练。好歹也是贞观勋臣、当代名将,千万别被一干小辈笑话了去。” 宇文士及心中大喜,感激涕零道:“陛下宽容,老臣羞愧至极……谨以此身,回报天恩!” 关陇如今就好似一条断了腿的丧家之犬,无依无凭、无所倚仗,只要谁给了一根骨头,就会为谁看家护院、以命相搏…… 第三千一十一章 置身事外 宇文士及忍住心中狂喜,俯首恳切道:“陛下胸襟宽宏,老臣敬佩无地、感激涕零,定当率关陇上下竭尽全力、以死相报!” 他知道李二陛下虽然并未当场答允尉迟恭入城,但心中已有此意,只不过兹事体大,需要权衡各方利益才能做出决断。 但无论如何,从谋逆之罪一举扭转成为陛下欲扶持之首选,这对于当下有如丧家之犬一般的关陇门阀来说不啻于天降甘霖……甚至到底会否选择尉迟恭接替东宫六率宿卫京师之职责也已不重要。 只要陛下消除对关陇门阀的敌意,便算是天大的好事,其余尚需徐徐图之。 …… 宇文士及走后,殿内光线昏暗,李二陛下便起身去往书斋,一个人坐在窗前思虑当下局势。 太子忽然将东宫六率撤出长安这一手着实出乎他的预料,如此便使得储位争夺彻底摆上台面,局势陡然紧张。 以往无论魏王亦或晋王,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心里又怎么可能对储位不在乎呢?只不过忌惮颇多,唯有遮遮掩掩,以免行差踏错被对方抓住把柄,导致失了先机。 但是现在东宫六率这么一撤,谁继任东宫六率戍卫京城的责任便会在争储之中占据先手,而且很可能是彻彻底底的优势,只怕无论魏王、晋王,亦或是朝中那些有志于从龙之功的各方势力都坐不住。 李勣刷了个花枪,明面上看去好似拐弯抹角的支持程咬金,与山东世家站在一处,但其实不管李勣还是程咬金,其自身之利益都已经逐渐与山东世家脱离开来,山东世家执掌大权未必附和他们的利益,所以李勣此举到底用意如何,有待商榷。 丧家之犬的关陇门阀也跳出来,意欲凭借这个机会重新获得信任,这既是情理之中,李二陛下也乐见其成。 至于江南士族眼下或许并无合适的统兵大将,所以一直缄默,但是从他们最近与晋王越走越近来看,也不会任由这個戍卫京师的重任落到魏王手上…… 待捋清楚当下局势脉络,李二陛下便发现作为立储首要顺位的魏王李泰好像置身事外,并非参预进来。 是觉得戍卫京师的位置不重要,不影响储位之归属? 还是当真心口一致,无意于争储? 亦或是某一方势力已经与魏王暗中达成联合,神不知鬼不觉的去争夺这个戍卫京师的权力…… 局势之复杂,即便以李二陛下对于政治得心应手之能力,也难免觉得千头万绪、诸般可能,一时间头胀欲裂。 他将王瘦石唤进来,取来一丸丹药就着茶水服下,闭目养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王德这时也从外进来,拿着火折子点燃烛台上的蜡烛,书斋内渐渐通亮起来。 看着两个内侍,李二陛下忽然一阵感慨唏嘘:“朕如今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言语神情,满是悲凉之意。 他素来对那些所谓“尊卑有别”之类的“赫赫天威”不屑一顾,认为天威不是依靠繁琐严苛的礼仪制度建立起来的,而是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带领文臣武将从一个接一个的胜利当中打出来的。你能带领大家取得胜利,就算是一个街边乞丐亦能获得威严、人人敬畏,否则纵是天潢贵胄,也照样会被臣下弑杀。 别拿什么血脉压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所以他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更想与臣下打成一片,收获他们发自衷心的爱戴,自认古往今来,再无如他这般君臣相得。 然而时至今日,身边居然连一个能够彻底相信、商讨局势的人都没有。 只余下两个阉人毕恭毕敬…… 一股烦躁之气陡然升起。 压了压火气,他问王瘦石:“太子在大慈恩寺可有异常?” 王瘦石忙恭声回答:“太子殿下每日暮鼓晨钟、早晚诵经,并无异常,日常行为也皆在人前,绝无丝毫避人之处。” 大慈恩寺里僧徒众多、眼线繁杂,可以轻易收集到太子的一言一行。 李二陛下颔首:“派人盯着两位殿下府上,朕要知道他们见了何人、说了何话,不能有所遗漏。” “喏。” 王瘦石躬身应命,心中颇为激动。 以往似这等监视亲王、百官的职责从来都是以“百骑司”为主,他所率领的死士、密谍隐藏得更深,如今既然陛下将这等职责交给他,便说明“百骑司”在陛下心目当中已经不可信。 这是他恢复势力的大好机会…… 李二陛下这才叹息一声,神情有些萎靡,摆摆手道:“朕有些乏了,你们暂且退下吧。” “喏。” 两个内侍躬身退下。 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书案之后一动不动,闭目沉思,良久才站起身,回返寝宫。 ***** 大慈恩寺。 夜幕低垂,天上淅淅沥沥的降下小雨,雨水打在窗前巨大古槐的树叶上发出“沙沙”轻响,好似春蚕啃噬桑叶一般…… 屋内窗前,地席之上几样精致的斋菜,一壶黄酒,李承乾、李靖、房俊三人相对跪坐、饮酒交谈。 房俊执壶给两人斟酒,笑问李靖:“卫公是否心中对于撤出长安依旧耿耿于怀?” 李靖手里拈着酒盏,先是呷了一口,接着才苦笑道:“老夫一生宦海浮沉,再大的挫折都受过,怎会如你所想那般不济?权势亦不过是眼前浮云,忽聚忽散,终究了无痕迹。只不过此番遭受殿下器重,使得老夫能够有机会重新带兵,本已立下志向誓死效忠,如今面对危局却无能为力,甚为羞愧,汗颜无敌啊。” 言罢,敬了李承乾一杯,一饮而尽,意态甚为萧索。 李承乾饮下半杯,温言宽慰道:“卫公心迹,孤感激不已,然则父皇心意已决,焉有回天之术?事已至此,乃是天意,孤尚无半分怨气,汝等更应体谅父皇艰难,予以理解。” 易储之事几成定局,忠于太子的东宫六率一定要撤出长安,区别只在于主动亦或被动而已,结果无可更改。 李二陛下再是胸襟似海,也不敢将数万人马的东宫六率一直留在长安城内,万一哪一天废储的诏书颁行,东宫六率群情激奋之下铤而走险,他这个皇帝岂非自掘坟墓? 剪除东宫羽翼的第一步是收拢房俊手中兵权,第二步便是将东宫六率撤出长安、削弱战力。 只有做到这两步,李二陛下才能安枕无忧…… 李靖颔首,沉声道:“殿下放心,老臣知晓当下何为轻重,此番撤出长安屯驻昆明池北,定当勤于操练、厉兵秣马,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大慈恩寺有密道通于城外,就在昆明池附近,一旦长安城内局势骤变,太子可从密道脱身,至昆明池后进入东宫六率军营,可确保安全无虞。 这是东宫上下最后的努力,不为保住储位,只为保住太子极其家眷。 至于由此所引发的朝堂上下对于戍卫京师之权责的争夺,则完全是顺带着的…… 房俊再次斟酒,笑道:“不必如此紧张,这不过是最后一步而已,未必走到那一步。陛下固然易储之心坚决,但绝不会坐视殿下遭受戮害,咱们所需要防备的只是暗处的黑手,至少明面之上无人敢对殿下不利。” 虽然李二陛下从未明示,但其确保几个皇子之间“兄友弟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易储可以,但无论储位谁属,都不能戮害兄长、残害手足,这是一条无可更改的底线。 只要李二陛下不死,这条线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碰触。 李承乾举杯,既是感慨又是羞愧:“世间再无功勋堪比从龙之功,原本孤感念诸位鼎力扶持,想着日后荣登大宝定要倾心相待,富贵与共……然则孤乃无能之辈,非但不能让诸位忠心追随的臣子荣华富贵,反而要跟着孤遭受打压、仕途受挫……今生今世,只怕这番恩情无以为报,若有来生,愿与诸位血脉相连、生死与共!” 李靖、房俊两人忙举杯,前者惶恐道:“殿下乃帝国正朔,天命所归,臣等自当竭尽全力予以报效,只恨能力有限,不能力谏陛下回心转意,实在死罪!” 房俊也道:“殿下仁厚,世人皆知,纵然舍去这储君之位,朝野上下亦感念您的仁爱,臣等誓将追随陛下麾下。” 李承乾再不多言,挥袖抹去眼角泪水,与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待到情绪平复,李承乾才说道:“青雀之前有意拉拢汝等,成就大事,此番东宫六率尽数自长安撤出,想必青雀夜不能寐,怕是又要向你登门询问。” 李泰看重东宫属官的实力,首要便是驻扎长安城内的东宫六率,这支李靖关陇兵变逆转取胜的军队对于手中无一兵一卒的李泰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如今骤然撤出,岂能不惊慌失措? 万一继任者乃是支持晋王的,那么争储之事胜算不大…… 房俊四平八稳:“殿下放心,现在是魏王与晋王斗法,咱们东宫一系尽皆置身事外。待到陛下废储诏书颁布,想必魏王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到时候才好谈条件。” 什么条件? 自然是不予迫害废太子的承诺。 但是对于任何一个上位的储君来说,废太子的存在都是如鲠在喉、如芒刺背,不予除掉焉能安寝?只能等着山穷水尽之时别无他法,才肯捏着鼻子答允。 第三千一十二章 心急火燎 兵部衙门的值房里,晋王李治与张行成相对而坐,窗开的窗户透入阵阵凉风,窗外院子里绿树浓荫、景色宜人。 李治手里婆娑着茶杯,蹙着一双剑眉,不满道:“这帮官痞子也太过分了吧?你是政事堂任命的兵部尚书,名正言顺的一部之首,他们居然敢阳奉阴违自作主张,着实可恨!” 时至今日,他那个“检校兵部尚书”的职衔尚未解除,依旧在兵部坐堂。经由房俊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兵部早已一跃成为六部当中仅次于吏部、户部的重要衙门,除去自身并无指挥作战之权,帝国军队的将领任命、后勤辎重、番上宿卫等等实权,皆在兵部。 如此一个重要的衙门,李治焉能放手? 况且他已经与萧瑀私下联结,而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更是同进同退,相当于兵部最高的两个官职已经尽入手中。 却被高高挂起,根本不能掌控部务…… 心中恼火、挫败可想而知。 张行成经由程咬金点拨,心中已不似之前那般憋屈,不过此刻见李治甚为不爽的模样,自然顺着对方的话风,嗟叹道:“微臣无能,导致殿下受辱,实在是罪该万死……不过暂时还是由着他们吧,越国公将这兵部上下经营得铁桶一般,想要短期之内寻隙而入、收拢人心,并不现实。” 即便被架空,可好歹还有一個兵部尚书的职衔落在头上,只待太子被废、房俊失势,迟早这兵部是自己的天下。可万一这个时候晋王反应强烈,招致兵部上下一起抵制,使得局势紧张、部务搁置,指不定多少人欣喜若狂的插手其中,自己这个兵部尚书怕是屁股尚未坐热乎便被撸下去…… 至于兵部会否在晋王争储过程当中立下功绩,他现在并不在乎。 局势未明,变数依然存在,即便山东世家内部也各执一词、尚未统一意志…… 李治无语,半晌后问道:“卢国公正在整编左武卫,父皇甚有可能招其入京宿卫,不知进展如何?” 张行成道:“卢国公如今已经入驻军营,全力以赴整编部队,不过一路东征皆为先锋,损失惨重,回来之后又不曾及时整顿,致使军械、兵员之损失愈发厉害,没有个三五月时间,很难恢复当初战力。” 东征之时,程咬金、薛万彻一直作为大军先锋攻城掠地、摧城拔寨,战功赫赫的同时也遭受极为惨重的损失,回到关中之后局势愈发紧张,虽然并未参预重大战事,但未能及时补充兵员、维护军械,使得军队战力大跌。 李治蹙眉道:“你亲自盯着部内,但凡左武卫所需之军械、所抽调之将校兵员都要优先拨付。” 现在虽然朝中有多人举荐程咬金率军入城宿卫京师,父皇也有所心动,但毕竟尚未正式下旨,这件事越是往后拖便越是增多变数,务必让左武卫今早整编完成。 张行成苦笑:“非是微臣懈怠,实在是有心无力……而且微臣劝殿下也不要试图给那些官痞施压,否则他们必然让殿下难堪。” 不说别的,若李治让崔敦礼他们尽快给左武卫提供军械装备,崔敦礼如同对待自己那般来上一句“部中钱粮匮乏,非止各处作坊未能复工,便是部中官吏之俸禄亦未如数发放”,你怎么办? 一场东征,倾举国之力,已然耗空国库;而关陇门阀又发动一场兵谏,整个关中农商凋敝、百业倾颓,处处需要修葺、事事需要钱粮,民部哪里拿得出钱? 更何况单只一个铸造局的复工便需耗费数十万贯…… 李治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勃然大怒,狠狠一拍身边的茶几,怒叱:“兵部乃是帝国衙门,何时居然沦为私人之玩物?这帮人简直欺人太甚!” 然而他自己也明白,至少眼下他拿房俊以及兵部上下官吏完全没办法,只有无能狂怒罢了。 甚至于他还不敢将此事检举给父皇,因为那样父皇不仅不会为他出头,反而失望于他的无能,区区一个兵部都摆不平,何以平天下? ***** 昆明池畔的军营快速搭建,简易水泥、三合土以及砖石砌成的营房简洁大方、宽敞明亮,晾晒半个月便可入驻。 东宫六率陆续自长安城撤出,分批进入新建的军营,这使得长安城的气氛愈发紧张,谁都知道随着东宫六率彻底撤出长安意味着易储之事已经不可避免,东宫太子的权势、根基逐渐瓦解,无数人或是观望、或是参预,都等待着新任储君的新鲜出炉。 历朝历代,易储都是堪称惊天动地的大事,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爆发出巨大冲突,进而将无数人席卷其中,遭受灭顶之灾…… 因此,关于谁将代替东宫六率戍卫京师,自然受到万众瞩目。 …… 西明寺后院精舍之内,李治与萧瑀秘密相会。 窗外风吹树叶、树荫浓密,精舍内茶香氤氲、静谧宜人,萧瑀捋着胡子,蹙紧眉头,语气略带抱怨:“老臣已经告诫殿下数次,非常时候不要时常见面,殿下有什么话自可让府上内侍带给老臣即可,何必约老臣于此间相会?” 当下局势紧张,变数太多,陛下对于储君之选择一直未有决断,难保不是在考察各位殿下背后的势力。各方势力所代表的利益能否与陛下的治国理念、皇权利益相融合,这是陛下首要考虑的问题。 尤其是前些时日骤然兴起的魏王遭受弹劾一事,闹得朝野纷纭,陛下岂能不会担忧一旦晋王联结江南、山东两地门阀,会彻底压制魏王以及其余皇子,一旦成为储君将来登基会否对这些皇子构成巨大威胁? 权力总是需要制约的,当其中一方拥有绝对的强势足以碾压各方,那便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而晋王固然聪慧,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紧要关头却难免患得患失、心神不静。 还需历练啊…… 李治喝了口茶水润润喉咙,苦笑道:“非是本王不知轻重,实在是戍卫京师这件事太过重要,但父皇直至今日依旧不做决断,令本王寝食难安。万一父皇不任命卢国公,转而选择其余将领,该当如何?” 戍卫京师这件事不仅仅是争储最坚定的一步,更意味着父皇究竟心意谁属,对于有志于储位的皇子来说实在太过重要。 若能得到父皇之青睐顺顺利利继任储位,谁又愿意最后时刻奋起抗争、违逆父皇心意呢? 否则就算最终争储成功,也由着本质的区别。 “玄武门之变”父皇大获全胜、逆而夺取,却成为父皇一生当中难以抹煞之污点。即便父皇率领天策府众将打下了大半个大唐,“玄武门之变”以后也曾面对皇权不稳之危机,自己这个“长于深宫”“羽翼未丰”的皇子,拿什么去面对天下人的质疑与反对? 更何况父皇之所以能够取得“玄武门之变”的成功,在于天策府上下的利益早已与父皇绑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有人都抛却生死、一往无前。可自己若是到了那一步,难道指望着江南、山东两地门阀与自己生死与共? 别把他绑起来献给新皇邀功请赏就要谢天谢地了…… 萧瑀呷着茶水,镇定道:“殿下稍安勿躁,至少到目前为止,您的机会还是大过魏王的,没有什么突发之事,便不至于有逆转变化。您越是表现得平心静气,在陛下眼中便愈是欣赏。以老臣来看,陛下之所以尚未下定决心,主要还是在于当下局势未能彻底掌控,心中尚有疑虑。” 易储之事,干系重大,随着储位废立,将牵扯到各方之利益,有人欢喜,有人失落,难保政局动荡。 在没有绝对把握稳定任何突发情况之下,陛下不会轻易做出废黜之动作。 毕竟随着关陇门阀骤然兵变,整个帝国的权力构架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化,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去重新掌控…… 而首当其冲,便是宗室之稳定。 随着李元景谋逆不成反被灭门,宗室之内自是惊惧不安,唯恐遭受瓜葛牵扯;再加上易储之后利益动荡,人心惶惶在所难免。谁知道那帮子宗室亲王们到底怎么想?若不能将其彻底镇压,一旦闹出事情来,对于朝局之震荡、对于陛下声誉之损害无可估量。 李治颔首认可,叹气道:“看起来,河间郡王要回来了呀。” 萧瑀抬头看了李治一眼,心中对于这位殿下的敏锐嗅觉甚感惊艳,这可不是随便想想便能得出的结论,李孝恭镇守西域不容有失,谁敢轻易将其调回长安?但除去李孝恭之外,旁人皆难以慑服宗室诸王…… 他嘉许道:“河间郡王虽然倾向于东宫,但那时候毕竟东宫乃国之正朔,身为臣子予以效忠无可厚非。但既然废储在即,河间郡王的立场对于储位之归属万分重要,殿下要心中有数。” 以李孝恭在皇室之内的威望与影响力,李二陛下肯定会询问其对于储位归属之想法,而李孝恭给出的意见一定会左右李二陛下最终之决断。 储位归属意味着利益的分配,不仅牵扯朝堂之上的各方派系,更影响宗室内部的权力分配,即便是乾纲独断的李二陛下,又岂能随心所欲、一意孤行? 第三千一十三章 稳定宗室 李治想了想,很是苦恼:“正如您所言,河间郡王对父皇忠心耿耿,自身对于储位归属并不会太多意见,大抵父皇选择谁,他便支持谁……但河间郡王与房俊交情匪浅,两人有很多生意往来、利益羁绊,甚至就连垄断了大唐海船建造的江南船厂都是两人共有,所以一定会受到房俊的影响,而房俊又与魏王交好……这会否使得河间郡王偏向于魏王?” 萧瑀蹙眉不语,心中也有些没底。 李孝恭的确死忠于陛下,无论陛下立谁为储都会坚决拥护;但是以李孝恭在宗室之内的威望与影响力,李二陛下也一定会重视李孝恭的意见。 在储位尚未定论之前,李孝恭的确拥有左右李二陛下之能力…… ***** 濛濛细雨飘飘洒洒,关中各地百姓经由京兆府等衙门及时救助之后刚刚稳定下来,便赶紧开垦田地,冒雨在田里耕种。 似稻子、玉米这样的作物已经来不及,但好歹还能种下一些土豆、花生等等作物赶在入秋之前收获一些,然后还能播种一季冬小麦,再搭配朝廷赈济的粮食勉强过冬。若是再晚个把月,怕是整个关中今年都将颗粒无收……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一支风尘仆仆的车队冒雨渡过临时搭建的中渭桥,围在当中的马车上车窗挑开,一脸疲倦的李孝恭望着官道两侧田地当中忙碌的人们,以及那被骑兵铁骑踩踏一片狼藉坑坑洼洼尚未复原的道路,不由得忧心忡忡。 一场兵谏,几乎将整个关中席卷其中,任是如此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的京畿之地,依旧难以恢复,由此可见眼下局势会是何等急迫…… 而当初房俊率军数千里驰援东宫,与兵力十倍于己的关陇军队大战数场最终逆转获胜,更是令他震撼。 江山代有人才出,此乃定律,然而年轻将领如此迅速的成长速度依旧令他这位沙场宿将、宗室第一统帅感受到巨大压力。 推陈出新、优胜劣汰,不知何时他们这些贞观勋臣便要彻底让出主导地位,朝堂形势将会由年青人所掌控…… 车队一路不停,径直由临时搭建的中渭桥渡过渭水,横穿长安北部的平坦地域抵达金光门外。跟随左右的骑兵有人策骑上前,将一枚河间郡王府的印信递给守城兵卒,后者验看无误,赶紧双手奉还,率领同僚退往一旁,躬身目送车队驶入城门。 微雨之中,车队入城,直抵承天门外停驻。 李孝恭从马车上下来,亲兵撑起伞遮住雨丝,他抬头看着即便下雨依旧未停正在重建之中的承天门,心底感慨。 此番出镇河西固然险阻重重、差一点出师未捷,孰料长安城更是波澜壮阔、生死一线,尤其房俊先以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积攒多年的数万精骑,继而连续挫败突厥、大食人的埋伏,然后直入西域对垒二十万大食军队,一战获胜,将入寇之番贼彻底击溃。 此后未及休整,又一路驰援数千里,从西域杀回长安,击败十倍于己之关陇军队,擎天保驾、匡扶社稷…… 经此一战,房俊在军中的资历虽然不如他李孝恭,但威望却丝毫不差,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新生代第一人,无人可以撼动其地位。 再加上其麾下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等等一干忠心耿耿的将校部属,已然构筑成雄踞一方的根基,俨然军方大佬之一。 但是这個时候李二陛下却一意孤行要废黜其全力支持的东宫太子…… 李孝恭叹口气,忧心忡忡,扭头对身边部曲道:“将东西都运回府里,将本王回京的消息告知,待本王觐见陛下之后,再回府团聚。” “喏!” 部曲应命,带着车队离去返回府邸,留下二十余骑护卫。 李孝恭这才至承天门下,守门校尉不敢怠慢,赶紧入宫通禀,片刻之后回转,陛下召见…… 入宫之后,入目之处皆是用雨布遮挡的各式建材、木料、砖石,几乎每一处宫阙殿宇皆有着大战之后的残破痕迹,可见当初太极宫内的恶战是何等激烈残酷,几乎将这大唐腹心之地毁于一旦。 到了武德殿外,内侍入内通禀,须臾回还,躬身请李孝恭入内。 …… 今日阴雨,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君臣见礼之后,李二陛下起身,带着李孝恭来到偏殿靠窗的地席上,命内侍奉上香茗之后斥退,只余下君臣对坐。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喝了口茶水,看着李孝恭道:“朕将你调回长安,可知为何?” 李孝恭没有装糊涂,颔首道:“能够猜测一二,还请殿下明示。”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揉了揉眉心,沉声道:“眼下局势紧张,各方势力勾心斗角,不排除会有冲突发生。朕要你坐镇京师,帮朕稳住宗室,无论任何情况之下,宗室都必须团结一致,不能违逆朕之意愿。” 军队乃是镇国神器,但稳定军队的前提,却必须是稳定宗室。 未到最后一刻,永远无法得知某一位宗室与某一支军队有着怎样密切的联系…… 李孝恭起身,单膝跪地,如以往追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之时一样施行军礼,语气铿锵、神情坚毅:“臣誓死效忠陛下,竭尽全力维系宗室稳定,若有差池,愿请死罪!” “诶,何必如此?快快起来。” 李二陛下和颜悦色将李孝恭搀扶起来,拉着他的手再度入座,亲手给其斟茶…… 按说,以李孝恭的威望、功勋以及地位,大宗正的位置非他莫属。出于制衡、分化之目的,当年即位之后将大宗正的官职授予韩王李元嘉,但是现在到了紧要时候,还得是李孝恭坐镇,才能让他这个皇帝彻底放心。 相比之下,韩王还是过于仁善随和了一些,危急时刻,不够杀伐果断…… 两人呷着茶水,李二陛下笑着谈及以往身在军中南征北战的往事,唏嘘之中自有无限自豪,引得李孝恭也放下君臣之别,时不时附和两声。 半晌,李二陛下才放下茶杯,似随意问道:“对于储位归属,你怎么看?” 李孝恭瞬间警觉,忙道:“陛下口含天宪、乾纲独断,无论任何决断,微臣肝脑涂地、坚决支持。” 立储这种事固然意味着权力之更迭,很容易从中攫取巨大利益,但也隐藏着数不尽的凶险,动辄大祸临头。 他这个郡王之爵已经到了尽头,既非皇帝一母同胞、更非皇子,难道还能觊觎更进一步的亲王爵位? 爵位上,他升无可升;功勋上,早已功高盖主。 若是仍不知满足希冀攫取更多,那才是取死之道…… 所以易储之事他早已打定主意,李二陛下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一心一意跟着陛下的心意行事,绝不能三心两意、心怀觊觎。 李二陛下摇头叹气,道:“你呀你,当年身为统帅之时亦是杀伐决断、一往无前,这些年韬光养晦之意朕也理解,可怎地变得这般畏首畏尾?当下朝堂、宗室,若说尚有一人能让朕完全信任,非你莫属,故而不必这般瞻前顾后、小心翼翼。” 似李孝恭这般身份尊贵、功勋卓著的老臣,早已无欲无求,才是他眼下最能够信任的对象。 李孝恭恭声道:“易储虽是国事,可也是家事,陛下自己拿主意就好,旁人不便置喙。” 李二陛下婆娑着茶杯,无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抉择,着实难以两全其美。” 李孝恭不搭话,心里却有些腹诽。 什么叫“手心手背都是肉”,魏王、晋王是您的儿子,难道太子就不是?您此刻只想着如何在魏王、晋王当中则选其一,可是为何就不想想一旦太子被废,将会面临何等处境? 当然,他也明白身为帝王、国家领袖,所思考的不仅仅是父子之情、血脉之恩,更应当以帝国利益为重,私人情感只能放在一边。陛下既然不看好太子将来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帝王将贞观盛世延续下去,易储也是迫不得已…… 总之一句话,陛下怎么吩咐,自己便怎么做,绝对不在易储当中有任何想法与动作。 李二陛下看着李孝恭低眉垂眼一声不吭,显然不准备在这件事上发表意见,只能无奈摇头。 他现在是真的发愁,颇有些取舍两难。 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与晋王不清不楚,一旦彻底站在晋王那边,魏王想与其争夺、对抗便只能依靠原东宫属官,而形成这样局面的结果,要么太子暴卒,东宫派系群龙无首,要么太子隐于魏王身后,等到魏王即位的那一天,立生波澜。 相反,若晋王为储,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成为将来朝堂的稳定基石,保障皇权可以平稳过渡,尽量减少因皇权更迭带来的内耗。 故而,眼下立晋王为储或许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但魏王年长,于宗室、朝堂乃至于民间皆有一定威望,陡然“废长立幼”,又岂能顺遂? 君臣沉默良久。 第三千一十四章 君王之妒 君臣沉默良久,李孝恭才说道:“噶尔家族如今已成一大隐患,禄东赞在吐蕃国内遭受松赞干布的打压与排挤,不得已全族徙往青海湖,与吐谷浑相互牵制,沦为吐蕃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孰料禄东赞极有魄力,居然趁着房俊于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主力之际,一举将其连根拔起,彻底占据青海湖地域……眼下,噶尔家族俨然是吐蕃的心腹大患。”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继而看着李二陛下续道:“……显然,噶尔家族在面对逻些城巨大压力的情况下,已经得到房俊乃至于整个东宫的支持,所以才有禄东赞三子赞婆此番率领胡骑奔赴长安驰援东宫之举……此事陛下必须慎重对待。” 话说一半,并未点明主旨,但李孝恭相信以李二陛下之战略眼光,自然明白他的担忧是什么。 一旦局势复杂、太子生死遭遇威胁,很可能在部属拥趸护卫之下逃离长安、退往河西,到时候据河西之地势、拢西域之精兵,再有噶尔家族的数万胡骑作为支援,很有可能导致太子占据河西之外的土地,与中枢相持不下。 足以另立一国,在十年之内与中枢分庭抗礼。 帝国崩裂、内战将起。 若帝国陷入此等危局,轻则贞观以来二十年休养生聚毁于一旦,重则天下烽烟四起,再现隋末之乱世。 李孝恭并无任何偏向,只是向李二陛下指明了易储之后有可能出现的局面:“不仅如此,一旦太子向西撤离长安,房俊必然依附其后,如今纵横七海的水师也极有可能不听中枢之命令,据海外番地而自立,甚至袭扰沿海……最甚之处,水师战船自江、河等处入海口溯流而上直入江南、山东等腹心之地,则背腹受敌。” 说完,李孝恭微微低头,再不言语。 今时今日,东宫的势力早已不可小觑,不仅仅是关中一战表现优异的东宫六率、右屯卫,即便是驻扎海外的水师,也随时会成为帝国的心腹大患——东宫六率与右屯卫还有可能予以歼灭,但中枢对水师如何防备?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甚至比李孝恭想得更深一层——一旦水师反叛,不仅仅是袭扰沿海一击黄河长安沿岸重镇,更会彻底断绝大唐的海贸。 如今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大肆海贸,攫取了无穷无尽的利益,一旦这份利益受损,岂会甘心受之? 要么与水师沆瀣一气,内外勾结断绝大唐自海贸所能收取的税赋,要么干脆在朝堂上与中枢明目张胆的对着干…… 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到时候谁坐在皇位之上,面对此等局面,只怕都束手无策,动辄激起兵变,内战、内乱频仍,直至中枢倾颓。 搞不好还能被太子杀回长安,重夺皇位…… 他也明白李孝恭的意思:易储不是不可以,但所产生的后果有可能极其严重…… 到底是否值得? …… 茶水已凉,李孝恭将茶壶里的水倒掉,投入茶叶,拿起一旁炉子上的水壶注入开水,茶香瞬间溢出,给茶几上的茶杯再度斟满茶水。 李二陛下婆娑着茶杯,缓缓道:“你所担忧之事,朕亦曾思量,但朕认定房俊不会如此。这厮口口声声乃朕之忠臣,但以朕观其往昔之所为,其忠于帝国之心更甚于忠于朕这个皇帝,此人心中博爱、胸襟宽广,从不因一己之私利而损害帝国利益,必不会一手导致帝国崩乱、社稷倾颓,致使百姓民不聊生。” 这也正是他对房俊不满的地方。 身为帝王,上天之子,自当人世间一切皆臣服于脚下,朕即天下、天下即朕,至于王朝是大隋还是大唐无关紧要,只有朕是这天下主宰。 一个臣子忠于天下远胜于忠于他这個帝王,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既然“朕即天下、天下即朕”,所以他也只能时常忍耐,不欲以此来贬斥功臣,凸显心胸狭隘、气量浮浅…… 但他信任房俊是一个胸怀天下、博爱无私之人。 算得上当世人杰…… 李孝恭不料陛下居然对房俊如此推崇、信任,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说得多了反倒显得他搬弄是非。 顿了顿,说道:“陛下放心,微臣定然稳固宗室,竭尽全力支持陛下。” 李二陛下颔首:“正和朕意。” ***** 细雨潇潇,夜幕沉沉。 已然是三更时分,小雨未竭、烛光映照,宗正寺衙门内人影幢幢,时不时有衣着华美的宗室子弟乘车来到门前,下车之后便有人接引入院内,仆人车驾则被带往不远处的马厩。 院内,数十兵卒皆穿斗笠蓑衣,手摁腰刀沿着院落警戒,杀气腾腾。 一众宗室子弟惊疑不定,想退也退不了,只能心情忐忑的来到正堂,见到一身戎装的李孝恭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不少勋戚两侧落座,愈发吓得心惊胆战、两股酸软。 这位河间郡王奉命镇守西域,眼下却神不知鬼不觉骤然返回长安,一上来便是这般压迫感十足的召集宗室于宗正寺内相会,显然局势有变。 遥想关陇兵谏消弭未久,依然令人心有余悸,该不会是又一次天崩地裂、腥风血雨吧? …… 李孝恭坐在首位,望着身边神色不大自然的韩王李元嘉,笑道:“愚兄夤夜相召,弟妹该不会为此大发雌威吧?哈哈,若当真如此,那往后愚兄可不敢登你家门了。” 旁边徐王李元礼、彭王李元则、郑王李元懿等亲王,李孝同、李孝界、李道玄、李道明等一干郡公也都附和笑着。 韩王殿下“惧内”之命,天下皆知,宗室兄弟之间时常引为笑谈。 李元嘉心里腹诽,目光在一群起哄的脸上带笑:“兄长此言若是传扬出去,难免有诋毁贱内之意,本王倒也罢了,素来敬佩兄长自是不敢多言,可若是传到越国公耳朵里,那厮犯起浑来,可着实令人头疼。” 李孝恭抚掌大笑:“旁人怕那棒槌,为兄岂会怕他?敢在为兄面前聒噪,定要与他一饮三百杯,论个雌雄短长!” 方才起哄的亲王、郡王们,则笑容一僵,面色讪讪。 这年头,女子出嫁在夫家地位如何,很大程度上在于娘家的权势与重视程度,韩王妃之所以在韩王府内一手遮天、骄奢跋扈,压得韩王连纳妾都不敢,正是在于房二那厮对自家姐姐无比宠溺,为了给姐姐出气连“马踏韩王府”吓得韩王不敢回家这种事都做得出。 这若是听说有人拿韩王妃说笑,岂能善罢甘休? 河间郡王与房俊交情莫逆,房俊自是不敢如何,可在座这些人却是心中忐忑,唯恐惹怒房俊,招祸上身,到时候丢脸可就丢大发了…… 坐在一侧存在感不高的李道宗微笑道:“这话也不能让房二听见,那厮有时候人来疯,拼了命跟兄长斗酒,只怕兄长也难操胜券。” 李孝恭捋着胡须,深以为然,环视左右道:“此言若是出现在房俊耳中,惹得他不管不顾与我斗酒,我绝不甘休。” 宗室诸王面面相觑,这话怎地听着那么不对味儿? 今日怕是“鸿门宴”呀…… 李元嘉也不愿深谈,说到底“惧内”不是一件可以骄傲的事儿,遂岔开话题:“怎地魏王、晋王以及诸位殿下都未到?我派人去催一催。” 殿内李唐皇室济济一堂,有身份的人坐在这里,另有数十人不够资格,只能在一旁偏殿敬候,等这边有什么决议过去知会一声即可。 但李二陛下诸位皇子却一个不见…… 李孝恭摆手道:“不必,我并未通知几位皇子……人大概到齐了吧?我有几句肺腑之言,与诸位面前一吐为快。” 众人正襟危坐,露出倾听的神色。 想当年,李孝恭作为李二陛下之下宗室第一名帅,南征西讨打下大唐半壁江山,几乎所有宗室子弟都曾在其麾下作战,听从号令、奋勇争先,所以此刻李孝恭坐在那里不苟言笑,气势便足以压服在场一众宗室子弟。 李孝恭环视一周,方正的脸庞满是威严,缓缓道:“吾陇西李氏自上古以来便是名门望族,数百年来屹立于名门世家之列,钟鸣鼎食、誉满天下。然则高祖皇帝晋阳起兵,逐鹿神州君临天下,这才递进至天下一等,终生仰望!开国之战距今尚不算远,诸位以及家中父兄想必都曾为了帝国浴血奋战,帝国今时今日之繁荣昌盛,皆是吾陇西李氏子弟之鲜血浇灌!故而,无论如何,谁敢将吾等鲜血性命所铸造之帝国陷入崩颓,皆乃吾等死敌!” 语气铿锵,气势激昂! 事实正是如此,开国将近三十年,在座不少人都曾在刀枪剑戟之中浴血拼杀,与天下各路反王殊死奋战,这才打下这锦绣河山,铸就不世功勋,得以尊崇无上、荣华富贵,并且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的延续下去,与国同休。 谁敢颠覆大唐之统治,谁敢掀动大唐之社稷,便是在座宗室子弟的死敌,不共戴天。 第三千一十五章 积蓄发力 李孝恭大马金刀占据主位,连大宗正都退居一侧,此刻面目含威、杀气腾腾,一双虎目自一众宗室子弟脸上一一扫过,目光有若实质,殿内鸦雀无声,任谁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山岳一般袭来。 谁也不是傻子,明白李孝恭此刻既然放弃西域返回长安,且未等归家便将宗室召集至这宗正寺,摆明了是奉召而行,就为了压制他们这些皇亲国戚不要乱来。 显然,陛下易储之行已经到了紧要关头,随时都能颁发废黜之诏书,而后另立新储…… 储位更迭,意味着大唐政局即将迈入一个暂新的时代,政权格局由此而改写。 但凡不愿随波逐流、混吃等死,谁不想在这样一个风波跌宕的时候谋求更进一步,亦或敛取更多权力,为自己、为子孙挣一个光彩荣耀、荣华富贵? 固然都是宗室子弟,可亦有亲疏远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若不能借助从龙之功自一众叔伯兄弟当中脱颖而出,过個三五十年谁知道自己这一支能否依旧荣宠不衰? 原本指望着在易储当中动些脑筋、耍些手段者不在少数,甚至许多人已经未雨绸缪、踏出一步。 但是此刻面对李孝恭的压力,没人敢造次…… 李元嘉身为大宗正,宗室名义上的最高官职,此刻自然不能任由冷场,略作沉吟之后斟酌着道:“吾等皆乃皇室宗亲,帝国繁盛与否关乎切身利益子孙福泽,自然愿以死护卫帝国、忠于陛下,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陛下一道旨意,吾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在宗室之内的威望、功勋皆不如李孝恭,但之所以李二陛下任命他为大宗正,处置宗室一切事宜,看重的是他处事圆滑却又能坚守底线的性格,与宗室之内近支远房都关系密切、来往频繁。 自然也清楚可不仅仅一个李元景心怀异志,其余人即便不敢明目张胆的谋逆,但是在易储这件事上动的心思可不少。 有些人尚在绸缪计算的阶段,有些人干脆已经付诸实施…… 而陛下不顾西域之安危将李孝恭调回镇压宗室,可见对于内部稳定极为重视,且以陛下以往刚烈之性格、如今暴躁之心绪,一旦有人背着他依旧插手易储之事,必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叔伯? 兄弟? 皇权面前,一切皆是虚无,为了朝局稳定、储位稳固,所有一切都可放弃。 作为大宗正,自是不愿见到皇族内部争斗杀戮、血流漂杵,可也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表个态、提个醒,其余根本无法左右,难免忧心忡忡…… 众人也都回过神,赶紧七嘴八舌的表忠心,言语之中一片热血忠诚、赤胆忠心。 各自的小心思也难免都收起来,暗暗绸缪往后的动作千万不能触及陛下的底线。 陛下爱惜名声、自珍羽毛,可是素来“自污”的李孝恭可没那么些顾忌,一旦下手,必然毫不留情…… ***** 长安城内各方利益纠葛,局势错综复杂,彼此之间时而对手、时而盟友,自然没有什么秘密能够长久保持。 李孝恭秘密返回长安第一时间便在宗正寺召集宗室子弟予以施压的消息在天亮之前便长了翅膀一般飞往各处朱门红墙的府邸,自是引起一番轩然大波…… 但凡有一丝半点政治嗅觉,都知道李二陛下已经下定决心,易储诏书随时都可能颁发。 而李孝恭的强力压制,又让各方投鼠忌器,不敢在这个关键时刻轻举妄动,只能按捺住心底对于权势的迫切,默默关注着局势的变化。 …… 有些人可以静观其变,但有些人不行,关键时刻若是不能掌握主动,将会在这场权力更迭之中失去先机。 晋王李治在府中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如坐针毡却又不敢去见萧瑀,好不容易挨到晌午,有家仆入内奉上一封书信,说是宋国公派人送来。李治急忙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寥寥几字正是萧瑀笔迹,约他午夜时分于樊川牛头寺相见…… 李治心中一松,知道已经到了紧要时刻,否则素来行事缜密的萧瑀不会主动约自己相见,赶紧沐浴更衣,简单用了膳食,坐在书房之中苦等良久,直至夜幕降临,这才一身便装带着十余个贴身禁卫,穿好蓑衣自后门出府,不惊动府内任何人。 又用伪造的商贾文碟出了城南明德门,直抵樊川…… 夜雨潇潇,樊川牛头寺雄踞于黄土原畔,寺庙依土原而建,房舍众多,远眺终南诸峰,翠屏万仞,俯视樊川,稻畦蔬町,溪桃堤柳。 寺院一侧有九龙潭,山泉蜿蜒流下汇聚成潭,泉水甘洌,取之不竭。 潭畔杏林之中有修士搭建的茅舍数间,细雨之下数十黑衣箭袖的武士占据各处要地,分列警戒。 茅舍之中燃着灯烛,带着雨水潮湿的空气自敞开的窗户吹入,烛火摇曳,李治、萧瑀、张行成、程咬金四人相对而坐,矮几之上一个火炉、一壶清茶,耳畔雨声淅沥,夜色幽深。 张行成执壶为诸人斟茶,萧瑀看着李治,面色沉重道:“陛下召河间郡王回京,事先可有对殿下透露?” 李治眉头紧蹙,缓缓摇头。 他明白萧瑀言中之意,若父皇事先对他有所透露,就是在暗示他很可能立他为储,让他做好准备:反之,则将他与其余皇子一视同仁。 最为可虑之处,便是万一父皇将此事透露给魏王了呢? 那样一来,他便彻底在立储当中处于下风…… 张行成斟完茶水,将茶壶放在一旁,扭头问程咬金:“此事,卢国公怎么看?” 程咬金捏着茶杯呷了一口,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我能怎么看?自是唯陛下之命是从,陛下立谁为储,我等臣子便宣誓效忠。怎么,张尚书难不成还要跟陛下对着干?那我可得高看你一眼了,佩服佩服。” 张行成被噎了一下,无奈苦笑。 晋王就在一旁,今夜既然相聚于此,大家自然都将赌注放在晋王身上,如此冠冕堂皇岂非虚伪? 孰料李治也看向他,沉声道:“卢国公之言甚是,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立谁为储乃是父皇之意,吾等臣子只能奉旨而行,断不可有半分违逆之心,否则天地不容!” 张行成愣住,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殿下所言极是,微臣不敢妄言。” 争储是肯定要争的,但只能在陛下立储旨意下达之前去争,一旦陛下降下旨意,则大局已定,那个时候再去抗争,便是抗旨不遵、违抗圣命。 当然,无论如何都要去争的,只不过名义上断然不能那么说…… 萧瑀依旧面色沉重,看着程咬金,道:“明日一早,你便觐见陛下,恳请率军入京吧,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程咬金阴着脸,缓缓呷着茶水,一时间不置可否。 李孝恭回京镇压宗室,意味着陛下即将颁布废储及立储诏书,大局将定。这个时候恳请入京宿卫京畿,一是试探陛下究竟是否属意晋王为储,再则也是向陛下施加压力。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联合一处,即便是陛下也得三思而行…… 但这样做真的合适么? 他本不愿这般深度牵扯进立储之事,顶多因难以切割的山东身份向晋王示好,可一旦觐见陛下恳请入京,便被钉死在晋王这条船上,万一陛下属意的储君乃是魏王,自己如此举措岂不是与陛下唱反调? 危险很大啊…… 萧瑀盯着他,能够洞悉他的心思,警告道:“这件事上非此即彼,卢国公想要左右逢源怕是很难。别忘了此前关陇兵变,卢国公听奉山东世家的命令出兵春明门,那件事不仅魏王耿耿于怀,只怕陛下也心有成见。” 程咬金权衡再三,苦恼叹气:“如此,明日我便觐见陛下吧。” 官场之上,立场问题从来都是最大的问题,既然山东身份切割不掉,那也只能站在这一边。 当然,傻子才会死心塌地将赌注全部押在晋王这一边与他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萧瑀又看着李治,道:“明日老臣会联系朝中清流,一同尚书请陛下罢免殿下检校兵部尚书之职,转而调任尚书省担任尚书右仆射。” 李治精神一振,紧张道:“父皇会答允么?” 萧瑀摇摇头:“君心难测,谁知道呢?但无论陛下答允与否,这都是殿下向陛下展示心迹,积极主动一些总归是好事。” “尚书仆射”乃尚书令之副,时下李二陛下依旧担任“名义”上的尚书令,所以尚书仆射便是实际上尚书省的最高长官。左右仆射之间品阶相等,直接管辖六部。但自古以来以左为尊,故而左仆射统吏户礼三部,右仆射统兵刑工三部,高下立分。 现在的尚书左仆射乃是英国公李勣,但李勣平素藏拙怠政,甚为陛下所不满,一旦晋王被任命为右仆射,则意味着陛下允可晋王统御朝政。 意义不同凡响。 同时,也借机向陛下宣示力量,到了这个时候,必须让陛下认知到晋王所拥有的支持与力量,能够据此综合考量储位归属之利弊…… 程咬金不语,稍后问道:“李勣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贞观勋臣之中,他唯独对李勣心有忌惮,此君虽然号称山东世家在朝堂之上的旗帜,事实上与山东世家的纠葛却不深,根本不能对其发号施令。 而身为宰辅之首、军中巨擘,李勣的立场足以左右储位之归属…… 第三千一十六章 局势急迫 今时今日,李勣在朝中称一句“第一人”毫不为过,无论文武两方,皆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对于储位之归属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即便是乾纲独断的李二陛下也不能不听取李勣的意见,若所立之新储不能得到李勣的认可,陛下也只能予以劝说。 一旦李勣与陛下之心意相悖,极易引发朝堂巨大震荡,致使易储之事横生波澜。 经由程咬金一问,李治、萧瑀也都看向张行成。 张行成一脸苦大仇深道:“时至今日,英国公早已不听山东世家调遣,我行我素、自成一派,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山东那边也对英国公诸多不满,但却无可奈何,不到最后关头,只怕英国公并不会表露出真实意图。” 眼下,李勣已经成为一个最大的变数。 没办法,虽然当初李勣上位过程当中山东世家有过出力,但其后给予山东世家的回报也不少,且不说他张行成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之地位自有李勣一手推动,便是当下山东诸家越来越庞大的海外贸易不也是全赖李勣暗中与房俊牵线搭桥? 原属于山东一脉的李勣、房玄龄,近些年早已开始逐步与山东世家有所切割,关系再不似以往那般紧密,反倒是这两家越走越近、利益纠葛颇深…… 偏偏无论当朝第一人的李勣,还是掌握了水师势力暴增的房俊,都对山东世家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这令山东世家极为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说到底,山东世家不仅需要李勣在朝中为诸家张目、举荐子弟,更需要海贸所带来的庞大利润维持钟鸣鼎食、奢华无度的生活。越来越多的依赖,山东世家还如何在李勣与房家面前硬气? 不仅不能对其发号施令,反而要仰其鼻息,不敢得罪,这也是山东世家此番不顾一切誓要大举入朝奠定根基的原因所在。 靠人,终究不如靠自己…… 李治很是头痛:“可英国公之立场着实重要,总要予以试探才行,否则咱们太过被动。” 有没有李勣的支持,对于任何一位有志于储位的皇子来说至关重要之事,据此才能制定详尽的争储计划。 若能争取到李勣的支持,储位希望大增。 萧瑀看向张行成,后者连忙摇头:“英国公地位崇高、功勋赫赫,哪里是在下能够说服?若此刻在下登门,怕是连大门都进不去。这件事还得宋国公您亲自出马才行。” 萧瑀蹙眉,也很苦恼。 那李勣平素不掺合朝中争权夺利,虽然贵为宰辅之首,但一贯不管事,由此惹得陛下不满,认为其没担当,然而李勣依旧我行我素,可见其性格何等倔犟。若他本意支持晋王还好,若是没有此意,又有谁能说服他? 思来想去,无奈道:“明日吾去见一见申国公,看看他是何立场,若他肯站在殿下这边,相比对李勣会有影响。” “渤海高氏”乃是北齐皇族苗裔,北齐即便覆灭多年,但是在关陇、山东两大世家当中影响力极大,且申国公高士廉当年对于李勣有大恩,两者这些年也来往密切。 李治颔首:“此事劳烦宋国公了,烦请告知英国公,一旦成事,他日尊崇加倍、地位照旧,必不相负。” 关系嘛,找一找肯定能找得到,但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利益。 若没有足够的利益,人家李勣凭什么站你这一边? 萧瑀点头应下。 虽然“尊崇加倍、地位照旧”这样的话语意味着将来李勣的地位依旧在他之上,心中难免有些不舒服,但也不是不可接受。说到底,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力远远在他之上,能够对晋王争储所贡献的力量也不是他能比的,那么事成之后李勣所获得的收益自然要远甚于他。 这很公平。 总不能因为你有“劝进”之功,便能压服所有人吧? 说到底,无论眼下争储还是将来酬功,实力代表一切…… 萧瑀又想起一事,提醒道:“殿下不要忘了,此前曾恳请房俊攻略倭国以备殿下出海建国……万一这个时候倭国被灭,水师上表,陛下会否答允让你前往倭国诸岛?” 李治一听,顿时愁眉苦脸,悔不当初。 自以为以退为进的一步棋,实则缺陷处处,不仅弄得自己骑虎难下,甚至完全大乱了当下争储之局势,深陷于被动之中。 总不能食言而肥,事到临头又反悔吧? 只怕那样一来被父皇认定自己投机钻营、毫无担当,比不过餐风露宿一心投注教育的青雀…… 可若是不反悔,万一水师那边覆灭倭国,自己难道当真去往那蛮夷之地建国立藩? 程咬金郑重道:“水师实力强横,七海之内无敌手,区区倭国早已捏在水师手心,想要覆灭其国不费吹灰之力,说不定不久之后便有捷报传来,殿下还应早作打算。” 数万装备到牙齿的军队、数百上千条新型船舰,再加上威力无穷的火器,水师的战力即便放到十六卫当中也是首屈一指,更何况是海外那些个土地贫瘠、人口稀少的异域番邦? 那真是想灭谁就灭谁…… 而且现在东宫上下唯恐天下不乱,房俊必然严令苏定方统御水师加快覆灭倭国的步伐,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侵占倭国全境。 然而这件事全在房俊掌控之内,并非他们所能左右,只能寄希望于陛下尽快颁布废黜诏书、另立新储,才能摆脱这個危机。可反过来说,谁又能肯定陛下“废长立幼”,先废黜嫡长子,再将嫡次子弃之不顾,反而立晋王这个最小的嫡子为储? 李治心中患得患失,却非是不能决断之人,斟酌少许,咬牙道:“此事不能强行为之,一切听从父皇旨意即可。若父皇决断之前传来倭国覆灭的消息,而父皇也有意让我前往,那我便打点行装、出海建国,终生不回这长安城!反之,若父皇有意立我为储,那我便是天佑之人,当与诸位一同成就大业。” 萧瑀、程咬金、张行成三人面面相觑,而后一齐颔首。 眼下站在晋王这边谋求储君之位,是为了将来攫取更多的利益,可如果陛下从未想过让晋王为储传承江山,谁又愿意跟着晋王一条道走到黑跟陛下对着干? 明知不可进而为而为之,那是疯子。 知进退、懂取舍,那才是真豪杰…… 商议停当,程咬金率先起身:“时候不早,赶紧各自回城,明日一起行动,免得被‘百骑司’那帮狗崽子察觉,横生事端。” 李治颔首道:“正该如此!” 他起身一揖及地,语气诚挚、神情动容:“本王之事,全赖诸位操持,假若他日事成,定不相负!” 萧瑀与张行成赶紧还礼,前者道:“殿下聪慧毓秀,明德仁义,虚襟似纳于触鳞,下诏无殊于扇暍,自幼便有明主之兆,臣等能够附于骥尾,协助殿下开创伟业,实乃三生之幸!” 张行成也道:“臣等忠于殿下,愿效死力!” 李治双手将萧瑀扶起,而后又拉着张行成的手,感慨动容、眼眶泛红:“吾何等何能,得诸位贤臣辅佐?今日在此立誓,誓与诸君生死与共!” 程咬金催促道:“吾等出城时久,指不定已经被‘百骑司’瞄上,万一被其撞破,回头禀明陛下,着实麻烦。事不宜迟,赶紧散去吧。” 李治这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张行成的手,又温言叮嘱萧瑀当心身体,莫要染了风寒…… ***** 相比于李治,李泰愈发火烧火燎。 李孝恭回城之前未有半点消息传出,可见父皇此次将其召回必然予以重任,恐怕不仅是镇压宗室那么简单。 毕竟这可是宗室之内陛下之外最著盛名的一代名将,昔日的部曲将佐如今遍及十六卫诸军,一声号令依旧有无数人望风景从。 窗外落雨萧萧、夜风沁凉,李泰看着空荡荡的书房,对身边王妃阎氏道:“此事雉奴身边必然文武并列、人才济济,出谋划策者不计其数。我这边却是清清冷冷,连心腹之人都没有,看来这储君之位与我无缘,该是死了这条心才对。” 言语神情颓然沮丧。 倒也不是没有心腹之人,只不过事发仓促,那些心腹尚未来得及赶到商议,况且那些心腹的品级、职务远远比不上猬集于雉奴身边的幕僚,这难免令他危机重重,灰心丧气。 谁都能看得出父皇易储在即,可是如此紧要关头却拿不出像样的主意,岂非坐失良机,眼看着储位旁落? 阎氏执壶斟茶,秀眉的容颜泛着淡淡的笑容,不见丝毫烦躁,娇脆的语气平静恬然:“殿下还是这样急躁的性子,应该改一改了。父皇什么样的人,殿下岂能不清楚呢?若是父皇看重诸子当中谁的势力最大,那又何必废黜太子?经由关陇兵变,谁都知道东宫属下实力强横。” 李泰捧着茶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问道:“那你说父皇最看重的是什么?” 阎氏笑道:“无外乎‘孝’‘悌’二字而已。” 第三千一十七章 变起肘腋 阎氏笑道:“无外乎‘孝’‘悌’二字而已。” 李泰想了想,深以为然。 谁都知道父皇登基之路乃是踩着兄弟的尸骸,“玄武门之变”固然成功逆而篡取,但杀兄弑弟之事不可磨灭,不仅使得民间对其上位满是诘难讥讽,即便是父皇自己,多年来也深受此事困扰,时常夜不能寐。 又有谁是天生冷血无情,将自己的手足兄弟杀死之后满门屠戮,仍能心安理得、得意洋洋? 总是会饱受良心的折磨,只不过是当时局势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才不得已很下杀手罢了。 正因如此,父皇一直注重对皇子们“兄友弟恭”的教诲,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将来不会因为皇位而自相残杀、兄弟阋墙。败者固然身死灭种阖家屠戮,胜者亦要饱受良心谴责与外界诘难,留下百世骂名。 父皇早已认定太子不能成为一代明主,无法带领大唐从一个辉煌走向另一个辉煌,为何却迟迟未能下定决心易储? 正是因为太子虽然性格软弱、缺乏主见,但是却敦厚仁善,对待一众兄弟优容有加、相亲相爱…… 由此可见,父皇选择新储的首要条件,必然是谁能够继位之后善待兄弟手足,而不是一朝上位便开始剪除对皇位有威胁的一众兄弟。 而决定能否善待兄弟的主要因素,不仅仅是其人之性情是否仁厚友善,更在于其继位之后所受之威胁有多大。 皇位威胁越大,便越是要施以雷霆手段,将容错率降至最低。 若能够名正言顺继位,一众兄弟很难威胁到皇位,再是心狠手辣之人也会放兄弟们一马…… 李泰精神大振,握住阎氏纤手,赞誉道:“爱妃实乃吾之子房也!” 阎氏抿唇一笑,反握住李泰的手掌,柔声道:“储君之位,原本便非君之物,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殿下当以平常心对待。有吴王首开建国立藩之先河,大不了咱们夫妻便带着孩子们去寻一处番邦异域,一样可以称王立国、开枝散叶,又何必纠结于这大唐皇位?腥风血雨,勾心斗角,稍有不慎便招致杀身之祸,非是智者所为。” 李泰摇摇头,沉声道:“放心,本王心中有数。” 道理就放在那里,只要不是智障,谁都能懂得。 然而懂得与接受却是完全不同,如今太子被废已成定局,自己身为嫡次子依次递增名正言顺,可说是只差那个位置一步之遥,固然明知争储之凶险,可若是不争一争,如何心安? 夫妻同床共枕,自是心意相通,阎氏如何不能理解李泰的想法? 故而劝了两句便放弃,心知若是不能李泰去争一争,此刻临阵退却,只怕往后余生都将颓然沮丧、心魔难消。 如此才华横溢的魏王殿下若没有了眼下灵锐之气,整日里失魂落魄行尸走肉一般,自己如何忍心? 她握着李泰的手,双眸含情,柔声道:“该争自然要争,原本太子被废之后殿下便是顺位继承之人,哪有让给别人的道理?不过明知不可为之时,还望殿下以自身为重,当退则退,不可刚愎自负、一意孤行。” 李泰郑重颔首:“本王知道怎么做……不过当下,是否要再去联络东宫属官,看看他们到底是何主意?” 仅仅依靠平素身边那些阿谀逢迎之辈,如何与气势汹汹的晋王争?若是东宫属官能够在紧要关头依附过来,则实力大增,心中有底。 阎氏想了想,螓首缓缓摇了摇,道:“殿下不必这般急迫,东宫那边要么对殿下毫无兴趣,要么就是在待价而沽,即便殿下下跪相求,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臣服于殿下。晋王一定会展开动作,以咱们的实力根本不是对手,既然明知不敌,何不稳坐钓鱼台?只不过闲暇之时要多多入宫,陪陪父皇才是。” 李泰觉得有道理,说到底储位之归属并非看谁实力更强,废立皆在父皇一念之间,让父皇领会自己的理念、志向,或许更管用。 “来人,服侍本王沐浴更衣,本王要入宫见驾。” ***** 武德殿。 小雨淅淅沥沥,一夜未歇,直至天色放亮、群臣上朝,依旧淋漓不休。 殿上光线有些昏暗,今日小朝会,来的臣子不多,但各個都是重臣,气氛也相较大朝会之时的庄严肃穆有所不同,大家跪坐在殿上,面上案几上摆放着茶水糕点,李二陛下也放下皇帝架子,议事之余,时不时讲几句笑话,惹得哄堂大笑…… 将近辰时末,诸事基本议定。 缠绵病榻、多时未曾上朝的安德郡公杨师道咳嗽几声,开口道:“臣有本启奏。” 李二陛下瞅了他一眼,有些意外,颔首道:“卿有何事,写一道奏折呈递即可,何需拖着病体上朝?这阴雨天最是熬人,回头赶紧回府歇着,切莫折腾你这身子骨。” 此前赵节与侯君集一党勾结,意图谋逆,遭遇诛杀,而赵节乃是杨师道之妻桂阳公主与前夫之子,故而杨师道受到牵连。虽然李二陛下并未治罪,杨师道却深感惶恐,对于朝政不敢胡乱参预。 及至关陇兵变,弘农杨氏也一直置身事外,既没有帮衬关陇,也没有拥护东宫,显然不愿掺合进储位争夺之中。 今日忽然上朝,且有本启奏,显然有所图谋…… 果然,杨师道又咳了几声,呼吸有些急促:“老臣深受皇恩,自当已死报效,岂敢惜取己身,懈怠王事?只不过到底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对于朝中事务有心无力啊……如今年轻一代已然长成,可以担当大任,咱们这些老骨头也可以退下来颐养天年,老臣心中甚慰。” 这话乍一听没头没脑,但其中深意略微思索便可以明白…… 李二陛下蹙眉,有些不悦:“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毋须拐弯抹角。” 杨师道白眉毛一颤,不敢东拉西扯,忙道:“晋王聪慧,少年睿智,应当授予大任加以磨砺,他日方可为国之栋梁。” 殿上群臣肃静,看看杨师道,又看看李二陛下,没人吭声。 诚然,以前杨师道一直与太子望来密切,但易储在即,转投门庭也并非太过突兀,朝堂之上便是一个巨大的权力市场,谁不想从中攫取利益呢?所以大家都在看着李二陛下如何应对。 这时候如果李二陛下允准杨师道的提请,那便预示着帝王心中对于储位之选择或许更倾向于晋王…… 不少人向跪坐下首的房俊看去,这厮低眉垂眼,一声不吭,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怒波动。 李二陛下略作沉吟,问道:“以你之见,当授予晋王何等大任?” 杨师道慢条斯理:“此前晋王殿下任职尚书省,表现优异,之后陛下委派晋王检校兵部尚书,亦是可圈可点。如今经过兵部之历练,处事愈发稳重,可调回尚书省,任尚书右仆射,辅佐陛下处置朝政。” 殿上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微雨淅淅沥沥。 尚书右仆射? 那可是宰辅之一! 即便事实上尚书左右仆射并无定员,单只宰辅之首的尚书左仆射除去主持尚书省工作之外,尚有几人亦被赐予此职作为“名誉官阶”,可但凡能够荣任此等职务,哪一个不是重臣中的重臣、大佬中的大佬? 况且陛下亲自担任尚书令,尚书右仆射乃是陛下佐官,即极其亲近,又职权极大。 一旦陛下答允授予晋王此职,储位之归属几乎尘埃落定……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不见喜怒,但浓黑的剑眉紧紧蹙起,发黑臃肿的眼袋清晰可见,显然心中也在权衡。 沉默良久,并未开口,即未答允,也未拒绝。 一时间气氛有些紧张。 “咳咳。” 一声咳嗽在殿中突兀响起,众人心中一振,循声望去,见到一直跪坐低眉垂眼的房俊缓缓直起腰杆,抬起头,看着御座上的李二陛下。 众人纷纷振奋,东宫终究还是不甘躺平,要尽最后的力量为了储位争取一番么? 李二陛下抬起眼皮,紧紧盯着房俊看了好一会儿,见其只是直起腰,却并不说话,遂问道:“越国公,可是有话要说?” 房俊眼神有些茫然:“这个……臣并无话说,只不过坐的久了有些累,所以放松一下,惊扰陛下,臣知罪。” 李二陛下:“……” 娘咧!朕大殿之上,你伸懒腰?! 似笑非笑道:“越国公固然龙精虎猛,可也应当予以节制,不可贪图享乐,万一伤了肾水根元不足,将来上了年纪怕是悔之不及。” 心中恼火房俊的无礼,却也松了口气。 若是东宫不甘于被废,誓要困兽犹斗一番,免不得将朝局搅合得乱七八糟,损失太大…… 大臣们听着陛下的“笑话”,附和着发出一阵笑声。 这一下好似变起于肘腋之间,房俊此刻参预其中使得陡然之间局势生出异变,萧瑀与张行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的紧张…… 第三千一十八章 实力暴增 萧瑀与张行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的紧张…… 事实上,直至此刻而止,东宫的实力依旧远在诸位皇子之上,房俊即便没有了兵权,依旧在军中有着极强的影响力,更何况右屯卫、安西军、水师之中遍及他的部曲麾下,再加上一个“军神”李靖,这岂是可以忽视的力量? 更别说那些早年被陛下委任为东宫属官的官员们,自身利益早已与东宫捆绑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些人若是不死心,联结起来奋力抗争,爆发出的能量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惊涛骇浪。 房俊丝毫不见窘迫,笑着道:“昨夜苏定方那边送来家书,言及倭国苏我氏不肯臣服,试图兵变屠杀水师兵卒,被刘仁轨识破,率军大破飞鸟京……” 殿上笑声戛然而止。 水师大破飞鸟京?那岂不是意味着倭国已经彻底覆灭? 大家可都清楚记得之前晋王恳请出海建国立藩……气氛瞬间紧张。 一边刚刚提请陛下授予晋王尚书右仆射之职,一举进入中枢奠定地位;另一边则火速覆灭倭国,顺应晋王此前出海建国之提请……那么晋王是要自食其言进入尚书省向着储位迈近一大步,还是依照先前之恳请、顾全手足之情义,不掺合争储从而远避海外? 一下子,便将晋王阵营怼在墙上下不来。 张行成面色阴沉,开口道:“既然只是家书,何需拿到朝堂之上讨论?水师归属于兵部治下,若当真已经贡献飞鸟京、覆亡倭国,本官自当收到战报,在此之前,一切传言不能为准。” 此时乃是紧要关头,一定要促成晋王重返尚书省、担任右仆射,否则一旦搁置,必然生变。 我这个堂堂兵部尚书尚未收到战报,你凭借一封家书便想要左右局势? 想滴美。 旁人也都清楚了他的意思,只要陛下先一步授予晋王尚书右仆射之职,其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更改,否则岂不是皇帝的话都不管用? 萧瑀暗暗点头,这个张行成平素不显山不露水表现差强人意,关键时刻倒还靠谱…… 孰料房俊笑着摇头,缓缓道:“家书不过是回京述职的一位水师官员挟带而来,兵书战报却是八百里加急,吾既然已经收到家书,兵部衙门岂能没收到水师战报?倭国覆灭乃是大事,张尚书却隐匿不报,不知是何居心?” 这回连李二陛下都眼神不善的看向张行成。 作为兵部尚书,无论争储还是什么,都应当将部务放在首要之位,若为了晋王被授予尚书右仆射之职而罔顾部务,故意将倭国覆灭之战报隐匿不报或是延时上报,岂非公私不分、操弄权柄? 张行成见到李二陛下眼神不善,急忙辩解道:“陛下明鉴,微臣的确未曾见过所谓的水师战报,绝非故意隐瞒!” 房俊冷笑一声,慢悠悠道:“身为兵部尚书,若是连部务都无法掌控,甚至每日有什么战报都不清楚,整日里心思全都放在争权夺利、阿谀逢迎,有何颜面窃居其职?” 大臣们纷纷啧啧嘴,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斗嘴。 但是很明显,张行成全面落于下风…… 张行成满头大汗。 他的确未曾见到水师有关于覆灭倭国的战报,否则岂能不赶紧通知晋王与萧瑀商议对策?但他也明白,此刻回到兵部衙门,那封水师战报一定板板整整的摆在他书案之上堆积的文牍之中,甚至就连书吏们对于所有往来公文所做的登记,也会清清楚楚显示这份战报是在他离开衙门之前便已经送抵。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这個兵部尚书失职,忽视了这份重要的战报。 当然,谁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房俊在兵部一手遮天,上上下下全是他夹带当中的私人,想要做出这样一件栽赃陷害之事易如反掌,谁都知道他张行成是被冤枉的。 可那又如何? 眼下,坐在兵部尚书位置上的是他张行成,所有兵部事务都在他职权范围之内,但凡出现任何一点差错,都只能是他来承担。 喊冤叫屈说是房俊陷害? 身为兵部尚书执掌大权却让一个已经卸任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那更丢人…… 然而房俊之恶毒,不仅于此。 他张行成不能掌控部务,是为无能,那么检校兵部尚书的晋王呢? 别说什么兵部有房俊这座幕后大山在暗中主持,哪一处衙门没有勾心斗角、政治博弈?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任何强调客观条件的行为都是无能之表现。 难道坐上皇位之后满朝臣子便尽皆赤胆忠心、唯命是从了? 堂堂晋王连一处兵部衙门都不能完全掌控,又怎么有能力担任尚书右仆射成为宰辅? 更别说未来掌控朝堂了……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谁也看不懂他心里想什么。 眼见张行成已经惶然无措,萧瑀只得挺身而出,沉声道:“兵部自越国公接手之后极速扩张,短短两年时间之内权势暴涨,如今张尚书骤然接任,一时间难以捋清部务在所难免,尤其是部内那些刁滑书吏只知阿谀、不知忠义,很容易受人掌控。老臣以为,正好借此事责令御史台与大理寺共同进驻兵部,严查各种贪腐懈怠,整肃风气。” 大臣们一齐看向萧瑀,心底惊叹:厉害呀! 这件事很显然被房俊给摆了一道,吃了个闷亏还不能吭气,但萧瑀立即调转枪头,将问题的核心指向兵部——这个亏我吃了,但气不能忍,所以咱们来好好研究一下兵部的问题。 如果能够借此使得御史台与大理寺介入,在兵部内部完成一场清洗,那么眼下晋王与张行成所受到的挫折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姜还是老的辣,面对房俊如此犀利的进攻仍能够反守为攻,不愧是宦海浮沉一辈子的大佬,令人佩服。 殿上,素来沉默寡言的大理寺卿孙伏伽忽然开口:“陛下明鉴,稽查渎职、肃清贪腐乃是御史台之职责,大理寺贸然介入,不合法制。若御史台调查过程当中搜集到确凿证据,大理寺再介入不迟。” 傻子都知道兵部有可能成为太子与晋王争夺之焦点阵地,谁愿意贸然卷入其中? 自是能避则避。 况且房俊其人不好钱财、不贪权势,所谓“上行下效”,能够追随其麾下者多是志向高远、品性良杰之辈,想要查出其贪腐、渎职之证据,谈何容易?查不出,却还要攻陷兵部这块阵地,晋王极其党羽就只能恣意捏造、构陷冤案……孙伏伽自诩为官半生清清白白,焉敢晚年不保? 萧瑀蹙眉,他也料到孙伏伽不肯掺合,遂看向刘洎。 虽然刘洎已经升任侍中,但御史台皆其旧部,影响力极大,只要他肯支持,变可以将兵部衙门里房俊的党羽尽皆扫除,协助晋王彻底掌控兵部。只不过刘洎此人立场摇摆不定,毫无原则可言,未必愿意登上晋王的战车。 果然,面对萧瑀的眼神威逼,刘洎擦了下额头虚汗,目光游弋,往李二陛下脸上转了一圈,心念电转:“御史台固然风闻奏事,可也不能随意对六部展开稽查,否则朝堂上下人人自危,成何体统?以吾之见,若吾确凿之证据指证有人操弄部务、渎职枉法,不可对任何一个中枢衙门展开稽查。” 说这话,他始终盯着陛下脸色,见到陛下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心中立马松了口气。 看来陛下并不愿对兵部大动干戈,由此可见即便心中偏向于立晋王为储,也尚未彻底打定主意,自己这个时候若是不管不顾的站到晋王一边,岂非违逆陛下心意? 好险好险…… 萧瑀气得不轻,瞪了身边老神在在闭目养神的岑文本一眼:都是你选出来的接班人,瞧瞧什么德性? 岑文本跪坐殿上,却恍如神游物外,万事不萦于心…… 房俊冲着刘洎点点头,赞许道:“刘侍中此言甚是,不愧是国之柱石,深明事理、老成持重,实乃吾辈之楷模。” 萧瑀生生给气笑了,瞄了房俊一眼,闭口不言。 说什么刘洎“老成持重、深明事理”,岂不是骂我胡搅蛮缠?不过朝堂之上这等有如市井泼妇一般的讥讽,实在是有如儿戏,不成体统。 李二陛下敲了敲案几,缓缓道:“此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诸位可还有他事启奏?” 萧瑀耷拉着眼皮,低眉垂眼。 一直未曾出声的程咬金这时候站起,一揖及地,声音洪亮:“老臣今日整顿军备、补充兵员,已令麾下部队恢复战力,恳请老臣率麾下二郎入驻京师、宿卫宫禁!” 他这一出声,殿上群臣难掩心中震惊。 先是萧瑀,继而张行成,现在又是程咬金……江南、山东两地门阀这是全部站到了晋王一边? 晋王的势力悄无声息之下居然膨胀至此,看来魏王全无机会啊…… 当然,看房俊之举措,东宫似乎也未必躺平。 局势愈发汹涌动荡。 第三千一十九章 局势紧迫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目光幽幽,深深看了程咬金一眼,不答,反而扭头问向下首喝着茶水、吃着糕点的李勣:“英国公乃国之宰辅,不知对此有何想法?” 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李勣身上。 看上去江南、山东两地门阀都已经站在晋王那边,但身为山东领袖的李勣却沉稳安静得过分,坐在殿上一言不发,显得尤为诡异。 无论如何,只有李勣表态,才算是代表山东世家的立场。 毕竟以李勣的权势、地位、功勋、势力,足以引领山东世家的倾向与立场,就算所有山东世家站在一处,也要以李勣马首是瞻…… 李勣放下茶杯,挺直腰杆,微微垂头,恭声道:“陛下乾纲独断,微臣谨遵圣命。” 众人难免有些失望,身为宰辅之首,怎能这般唯唯诺诺、毫无主见? 可某些人却也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若是李勣旗帜鲜明的支持晋王,那么储位之争几乎可以宣告尘埃落定,现在李勣置身事外,那便说明事情尚无定论,一切皆有可能…… 李二陛下也无奈,知道这是李勣素来谨小慎微的性格使然,但也不满其心思深沉、明哲保身。 沉默稍倾,这才缓缓道:“此事不急,东宫六率刚刚撤出长安,城内各处军营尚未休整完毕,过一段时日修葺一新,再议此事。” 殿上群臣哪一个不是人精? 固然“揣摩生意”乃是大忌,但身为人臣又岂能不揣摩陛下心意、投其所好呢?此刻见李二陛下没有答允,也没有拒绝,似乎就这么拖一拖,便纷纷担忧,这与他一贯杀伐果断的气魄大相径庭。 由此也可看出陛下心中对于储位归属想必尚未有定论…… 程咬金也不多言,闻言立即点头:“老臣遵命。” 身为山东世家的一份子,无论他愿意与否,诸多利益都是捆绑一处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不得不出面表态。但他并不热衷于权力富贵,故而不愿在储位之争当中涉足太深,自然不会去替山东世家极力争取。 况且他对山东世家此番大举入朝之后迫不及待攫取权力的动作也颇有微词,认为如此做派就好似饿狗争食一般,固然吃得到肉、喝得到汤,可却是将别人盘子里的菜都给抢夺过来,急功近利、吃相难看,迟早因此而遭受反噬。 萧瑀与张行成互视一眼,皆感到挫败。 原本今日是最好的机会,只需陛下答允程咬金率军入驻长安宿卫宫禁,那么晋王的储君之位基本稳了,孰料也因此遭受各方攻击,致使功亏一篑。 最恼人是程咬金自己态度不坚决,明显立场动摇,令人深感担忧…… …… 朝会散去,萧瑀面色阴沉的快步走出宫门,坐上等候在此的马车,直接驱车前往申国公府。 细雨潇潇,花树被雨水洗涤一新,花树欣欣,绿叶红花分外醒目,精舍之中倚窗跪坐,一盏热茶、一柱檀香,舒适惬意。 萧瑀与高士廉对坐,先呷了一口茶水,继而才感慨道:“此等生活,吾早已不知憧憬了多久,只叹身在宦海、身不由己,时常扼腕嗟叹,申国公这般优游林下,实在令人艳羡。”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说话,高士廉定要啐他一脸,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能够做到萧瑀这般高位者能有几人?权柄在握、威望绝伦,史书之上亦是浓墨重彩,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但高士廉了解萧瑀之言的确发自真心。 作为南梁皇族仅存之一脉,先是经历国破家亡,继而卑躬屈膝苟活于大隋威严之下,再叛隋归唐,历经高祖、今上两朝……其中之心酸艰辛,笔墨难以形容,任何人有此经历,只怕都会对官场宦海生出厌烦之心。 然而身为江南士族之领袖,尤其是想退便退? 其中进退之间所纠葛之利益牵连甚广,岂能随心所欲? 不过显然萧瑀今日登门,不是饮茶对坐闲谈做些人生感悟…… 高士廉脸上已然泛起老年斑,皮肤亦松驰老化,须发皆白,龙钟之态尽显,但精神还算健旺。 手里拈着茶杯,笑道:“江南如画,代有人杰频出,吾等固然曾经风光无限,迟早也得急流勇退,终归于一抷黄土、神魂消散……功名利禄、权势富贵,实则是人生最大之禁锢,若不能予以摆脱,难得自在。” 萧瑀笑了笑,颔首道:“所以不服老不行,可人生在世,有些时候想要服老也不行。” 高士廉默然。 世事浮沉,没有谁能够真正放下一切,归于林泉。 越是走到更高位置的人,便越是羁绊太多,恩义、情仇、权势、君主、子孙、家族……有些东西放不下,有些东西不能放。 沉默稍倾,终于问道:“今日朝会之上,形势有些不妙?” 萧瑀道:“倒也算不上妙或不妙,只不过陛下的心思实在猜不懂,储位关乎江山社稷,这般摇摆不定、迟迟不能做出决断,实在是后患无穷。” 历朝历代举凡为了储位争夺不休的时候,大抵都是名份未定或者难以服众,储位只有一个,能够坐上去的也只有一个人,但却让更多人生出“我上我也行”的错觉,从而滋生不臣之心。 一旦因此导致皇室争斗、储位动荡,即便最终尘埃落定,又岂是十几二十年之内便能彻底平息? 遗祸太深,殊为不智。 高士廉不以为然,哂然道:“这天下是他的天下,他愿意怎么弄,那便自去弄便是,乱与不乱,吾等身为人臣哪里管得了?休说如今老夫早已致仕、不问政务,即便是当年,也从来不已解救天下万民为己任。” 说得那么高尚作甚?咱们都不过是官场一过客,努力攀爬至更高的位置,掌握更多的权势,争取更多的利益……如此而已。 “家国天下”不过是说出来好听而已,一旦与切身之利益冲突,谁会当回事? 萧瑀有些尴尬,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问道:“对于储位归属,申国公有何看法?” 高士廉反问:“宋国公希望老夫有什么看法?” 萧瑀无奈,这老东西越老越是滴水不漏…… 只得直言道:“魏王桀骜,刚愎浮夸,虽然不至于如坊市之间传扬那般肖似杨广昏聩无道,却也非似人君。” 高士廉不置可否。 杨广丢了大隋江山,难免落下百世骂名,然则与“昏聩”有何关系? 所谓的“昏聩”,不过是世家门阀冠以之借口掩饰各家起兵之事实,若不将隋炀帝宣扬似“夏桀商纣”一般的昏君,那么天下门阀群起而逐鹿又哪里来的正确性、合法性?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大隋亦是一样…… 萧瑀见高士廉面无表情,续道:“……但晋王仁孝,聪慧伶俐,朝野称颂。且自幼长于陛下身边,父子感情非比寻常,眼下陛下固然踟蹰犹豫、取舍不定,或许只需有人予以剖析利弊,便能迅速做出决断。” 当今天下,若有还有人能够左右李二陛下之思维,恐怕也只剩下高士廉了。 当年正是高士廉慧眼识珠将养于府中的外甥女嫁给李二陛下,又是高士廉居中联络关陇门阀全力支持,这才于“玄武门之变”一战功成,扶保李二陛下逆而篡取、登基御极。 从龙之功,高士廉当属第一,而不是倚靠舅父鼎立支持方才成为关陇领袖的长孙无忌…… 高士廉自然懂得萧瑀的意思,这事让他去努力说服陛下,立晋王为储。 当然,也必然有附和他高士廉的酬劳…… 萧瑀知道似高士廉这等境界之人,谈交易的时候反而不能藏着掖着玩弄什么“心领神会”,条件筹码一一摆出来才是正经。 所以他不等高士廉说话,直接道:“令郎如今身在漠北镇压薛延陀余孽,可谓劳苦功高,经过这番历练,想来心性能力皆有所进益,也该是时候调回长安直入中枢,承担更重之职责。”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仔细想了想,高士廉摇摇头,嗟叹道:“想当初辅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权势盛极一时,功勋威盖天下,到头来还不是烟消云散?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早已管不得那么多了。” 萧瑀委婉道:“儿孙之事,自然儿孙们自己去拼,但储位归属攸关帝国基业,吾等岂能无动于衷、听天由命?相比于魏王,晋王的确更适合做好一個储位,乃至于将来做好一个皇帝,这是吾等功勋老臣最后一次为帝国之基业未雨绸缪,未有拼尽全力,方能不负平生之志,不负天下苍生。”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旦用更为高尚之伪装去遮掩一下,原本蝇营狗苟立即变得光辉闪耀。 等到时过境迁,人们只关注最终之结果,看到的只是青史之上聊聊几字,当事人原本之用意早已埋藏在历史尘埃之中…… 无所谓一己私利还是国家利益,只要历史按照自己的设定去向前发展,所有的一切自然标榜于光辉之行列。 第三千二十章 惊变(上) 当日傍晚,武德殿中,李二陛下看着面前摊开在桌案上的水师奏折,感到一阵棘手,左右为难…… 苏我氏暗中联络倭国各处势力,纠集重兵突袭水师于难波津的军港驻地,试图反抗大唐之统治。驻扎于此的刘仁轨一边组织兵力防御,一边派人给正在新罗沿海巡逻的苏定方送信,之后苏定方率领水师主力驰援,亲自坐镇难波津,指挥大军杀退敌寇,直扑飞鸟京。 与此同时,倭国北部的虾夷人在水师号令之下举兵向南攻伐,与水师夹击飞鸟京,苏我氏一败涂地,飞鸟京杀人盈野、尸横枕籍,倭国彻底覆灭。 苏定方一边收拾残局、稳定局势,一边上书长安,请示如何善后…… 李二陛下对此愁眉不展。 如何善后并非难事,在此之前他那个宠爱的小儿子已经给出了答案——效仿新罗,将倭国之地敕封给晋王,建国屏藩…… 此刻,李二陛下即恼火晋王自作聪明否则不至于有眼下之困境,又忌惮水师之战力,倭国可不是区区一个平穰城,其地狭长、四面临海,且国内山岭纵横、遍布势力,天皇一脉存续几百上千年威望绝伦,结果在水师攻略之下有如沸汤泼雪一般,顷刻间消融崩溃。 右屯卫、水师……这两支原本战力不强、甚至组织混乱的军队经由房俊调教之后立即爆发出极强之战力,后者更是房俊一手组建,由此可见房俊之才华,或许理论之上不如李靖那般当世兵法大家,但论及实用,当为军中第一等,便是那些个功勋赫赫的贞观勋臣,亦要居于其下。 然而如此一来,东宫的底蕴实在太大,自己强行易储之举,动辄便会招致强烈至极的反应…… 正自愁眉不展、左右为难,有内侍入内奏秉,说是申国公觐见。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申国公高士廉致仕已久,再不过问政事,整日里要么居于府中以享天伦,要么游山玩水悠游林泉,怎地忽然入宫觐见? 但无论如何,是一定要见的。 世人皆知他这個皇位乃是倚靠关陇门阀之辅佐才能逆而夺取,但最初之时若无高士廉之引荐、帮扶,关陇门阀又如何能够将所有筹码放在他这个嫡次子身上? “宣。” “喏!” 内侍退出,李二陛下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来到靠窗的地席之上跪坐,命人沏了一壶新茶,侧过头看着窗外的风景,脑中飞速转动。 须臾,一身华服的高士廉入内,见礼之后,李二陛下笑着将其请到面前落座。 高士廉的资历、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在李二陛下面前拘谨,笑吟吟跪坐在其对面,只不过等到李二陛下将内侍斥退,亲手执壶跟他斟茶之时,方才诚惶诚恐:“老臣当不起!” “诶!最近朕政务缠身,无暇去府上探望舅父,幸得今日舅父前来,毋须拘礼,只当咱们甥舅之间一叙家常。” 李二陛下面色和蔼,不顾高士廉的谦让,给两人面前的茶杯当中斟满茶水。 高士廉只能微微躬身领受…… …… 偏殿之内只君臣二人,所有内侍皆屏退于外,故而无人知晓到底谈了什么,只是一个时辰之后,方才笑着相携而出,李二陛下甚至亲自将高士廉送到殿外,目送其离去。 翌日清晨,门下省接到陛下上谕,官员们阅读之后难掩震惊,急忙加盖宝玺、即刻下发至朝廷各处衙门。 而后无数书童、家仆自门下省飞快返回各处宅邸,消息飞快扩散:陛下有旨,着卢国公程咬金率领麾下左武卫进驻长安,宿卫宫禁…… 此前种种迹象,已经显示出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皆有彻底倒向晋王之征兆,眼下万众瞩目的宿卫京畿之职落到山东一派的程咬金手中,预示着晋王一系实力暴涨,而陛下的心意昭然若揭。 攸关储位,牵扯着无数利益纠葛,自是朝野震荡,各方闻风而动。 当天夜里,长安城门并未落锁,一队队装备精良的左武卫兵卒列队入城,进驻原先东宫六率驻扎于各处里坊的营地,正式接管长安防务,与屯驻玄武门的“玄甲铁骑”一道宿卫宫禁。 这预示着李二陛下决心已定,易储迫在眉睫…… …… 芙蓉园内,魏王李泰在楼上远眺曲江池畔灯火辉煌的军营,脸色阴沉如水,浓眉紧蹙。 负在身后的双手已经紧紧握拳,青筋暴凸…… 房俊则坐在案几一侧,慢悠悠的喝着茶水。 李泰站窗前伫立良久,才返身回到案几前入座,抬手接过房俊斟满的茶水呷了一口,放下茶杯,抿着嘴一言不发。 任谁都看出他心底的绝望与不甘…… 房俊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随意问道:“不知殿下夤夜相召,所为何事?” 李泰这才回过神,看着房俊,不答反问:“本王还以为你不会来,先前不是还忌惮父皇猜忌,不敢与本王过多接触么?” 作为东宫派系的柱石,又曾是统兵大将,与争储之皇子来往密切,是任何一个皇帝的大忌。 便是程咬金那等贞观勋臣,平素深受李二陛下信任,一般与晋王相会之时也尽量躲在背后,不敢光明正大示于人前…… 房俊将糕点眼下,喝口茶水,叹了口气,无奈道:“殿下又何必明知故问?” 大局已定,自然毋须太多顾忌。 李二陛下怕的是在自己未能下定决心之前李泰一方势力暴涨,与晋王分庭抗礼,两虎相斗牵连甚广。只要下定决心,自然没有这些担忧,似房俊这等人总不能因为争储而蓄意谋反…… 李泰愣忡一下,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只是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沉吟良久,方才使劲儿揉了揉脸,长长吐出一口气,失魂落魄道:“本王乃父皇嫡次子,太子被废,理当本王顺位继承……况且本王名声极佳、威望卓著,这几年广修学堂、兴办教育,天下不知多少人褒奖嘉许,为何父皇视而不见,反而选定一无是处的雉奴?” 他想不通。 雉奴之前在尚书省历练,平平无奇、泯然众人,后来去往兵部任职,更是在房俊压制之下唯唯诺诺,看不出半分惊艳才华。 难道就只是因为雉奴从小在父皇身边长大,彼此感情更甚于其他皇子? 但这是选择储君啊! 雉奴固然聪慧,但性格绵软、过于随和,较之太子也不遑多让,这样的人怎能杀伐决断,做好皇帝? 所以他既是愤怒,又是不服…… 房俊好整以暇婆娑着茶杯,劝道:“毕竟圣旨尚未颁布,殿下还可以争取一下。” 不过是宽心之言罢了,历史上李二陛下面对此等局势便曾多方考量,最终的答案是舍弃李泰选择李治,其中固然有长孙无忌代表关陇门阀支持李治的缘故,但也有李二陛下认定李治孝悌无双、性格柔和能够友爱兄弟的因素,毕竟亲身历经“玄武门之变”,绝不愿杀兄弑弟这种事在自己的儿子们当中重演一回…… 历史的惯性绝不会轻易改变,所以即便眼下局势与历史当中已经大不相同,但只要李二陛下坚决易储,那么储位归属于李治的可能性依旧极大。 李泰何尝不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多少更改之于地? 只不过曾距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若是这般放弃,如何甘心? 他双目泛红、面色狰狞,一把握住房俊的手,沉声道:“若二郎肯全力支持本王,未必没有劝服父皇改弦更张之可能!本王可以在此立誓,只要他日事成,可颁布诏书尊奉太子荣养九成宫,准其子子孙孙世袭王爵、永不裁撤,富贵荣华、与国同休!对于雉奴,本王也会优容相待,保其富贵,重用其子嗣……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房俊略作沉默,将手抽回,轻叹一声,道:“殿下此言……自己相信么?” 李泰:“……” 他无言以对。 房俊本身并不具备与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抗衡之势力,想要扭转乾坤,只能将整个东宫班底拉过来,形成对峙之局,才有可能使得父皇忌惮于内斗,不得不重新权衡他与雉奴之间立为储君更适合帝国利益。 但即便能够逼着父皇立他为储,异日父皇殡天、他李泰登基之后,如何面对太子李承乾? 辅佐他登基的班底乃是李承乾曾经的部属,他又岂能安心看着李承乾荣养九成宫?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谁知道这些人会否再度重归于李承乾麾下,助其掀起兵变,废了他这个皇帝代而取之? 而今日雉奴能够凭借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支持得到父皇之认可,距离大宝一步之遥。他日自己登基为帝,又岂能容忍雉奴优哉游哉,与两地门阀明里暗里互通款曲、眉来眼去? 面对房俊质问,李泰默然无语。 即便他此刻立誓,但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日能够善待太子与雉奴,又如何让父皇相信? 他一直认为自己有机会角逐储位,但直至此刻才发现,这是死局。 楼下忽然一阵急促脚步声,未几,一个内侍快步上楼,来到两人面前,疾声道:“启禀殿下,刚刚太极宫传来消息,陛下处置政务之时忽然眩晕、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第三千二十一章 惊变(下) 房俊与李泰二人只觉得心中一震,下意识齐齐站起身来,李泰双眼圆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问道:“你说什么?” 那内侍亦是一脸惶急,重复一遍,而后道:“是宫内派来内侍通知,现已经离去,请殿下速速入宫。” 李泰的眼圈一瞬间便红了,咬着嘴唇二话不说,连衣服也顾不得更换,大步流星下楼。 房俊紧随其后,对门口的侍卫大声道:“备马!” 须臾,两匹健马被侍卫牵来,两人拽着马缰踩着马镫翻身上马,身后数十侍卫簇拥,打马向着太极宫急驰而去。 一路上,不少官员公卿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火急火燎的赶赴太极宫,遇到李泰、房俊一行风驰电掣而过,都赶紧避让一旁,让出道路。 芙蓉园位于城南,整个长安城内距离太极宫最远,故而等房俊、李泰赶到修了一半的承天门前,此处已经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无数王侯公卿、朝廷官员汇聚于此,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彼此之间低声交流、窃窃私语,很是吵杂。 距离人群一段距离,房俊抬手示意止步,待到勒马站定,他策骑靠近李泰,蹙眉低声道:“有些不对劲。” 一路疾驰,李泰激动心情略微平复,手握马缰坐在马背上看着承天门前幢幢人影,缓缓颔首。 不论父皇晕厥之原因为何,此等皆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未免朝野震荡、人心慌乱,消息势必要在一个圈子之内封锁,亲近的宗室贵族、权重的朝廷官员方能知晓。 可眼下承天门前乌乌泱泱百十人不止,还有不断赶来的官员,明显是有人提前将消息泄露出去…… 不合规矩。 李泰低声道:“暂且不管这些,先入宫探视父皇,之后再说。” 房俊颔首应下。 两人一前一后,策骑来到承天门前,沿途官员见到是这两位赶紧潮水一般退向两侧,让出中间一条道路。 宫门前自有禁军宿卫,也有内侍在此,见到李泰与房俊联袂而至,赶紧迎上前来:“奴婢奉命在此,请殿下、越国公随奴婢入宫。” 两人返身下马将缰绳甩给亲兵,李泰一边快步走进宫门,一边问道:“眼下宫内主事的是哪个?” 内侍恭声答道:“回殿下的话,是晋王殿下。” 李泰脚下一顿,心中震惊,与房俊对视一眼,之后才大步入宫。 房俊脚下不停,心中却是狐疑:李治何时入宫?是在陛下晕厥之前,亦或之后? 再者,李治能够于此时主持宫内事务,是受到陛下交托,还是自主为之? 形势有些诡异啊…… …… 两人随着内侍向武德殿快步行去,一路之上灯火明亮,不少宫人、内侍行色匆匆,全副武装的禁军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萧杀之气弥漫在整個太极宫内,令人心情紧张。 到了武德殿外,便见不少宗室子弟早已汇聚于此,见到李泰前来,纷纷行礼招呼,只不过一个个面色不一、神情古怪。 李泰面色严肃,自然明白这些人知道程咬金率军入京预示着父皇极有可能选择了雉奴为储,自己已被放弃,且此刻雉奴主持中宫更是先入为主,都认为自己已然彻底远离了储君之位…… 他自是不会与这些趋炎附势之徒计较,面沉似水抬脚便想进入殿门,却被门前两人拦住。 “殿下且慢,容吾等入内通禀,才好进去。” 两人拦在门口,一脸恭敬的看着李泰,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李泰站住脚,凝神看去,见到是两个宗室子弟,遂怒道:“本王接到通禀说是父皇染疾,故而前来探视,尔等居然敢阻拦?” 未等两人说话,上前一人一脚踹开,大步入内。 两个宗室子弟不曾想李泰这般暴躁,大惊之下一边想要拽住李泰衣角,一边喝叱两侧禁军拦住李泰,却被跟在后边的房俊所阻,一个疏忽,李泰已经入殿。 房俊先是看了看两个宗室子弟,目光再从禁军面上掠过,淡然道:“让开!” 宗室子弟面色焦急,摇头道:“吾等奉命于此,任何人不得通禀不得入内,还请越国公见谅。” 房俊哼了一声,手指头在两人脸上点了点:“此刻陛下病重,大抵是昏迷不醒,这个时候你们阻拦皇子、大臣入内探视,说轻了是不知轻重、隔绝中外,说重了便是包藏祸心、意图不轨……就算你们连个活腻了,也不想想家里上上下下能否活命?” 两个宗室子弟悚然一惊,被人捉住了心底最大隐患,不敢阻拦,眼色铁青的退往一旁,看着房俊扬长而去、进入殿内。 说到底,不过是事先站队而已,但毕竟陛下圣旨尚未颁布,晋王也还不是储君,这会儿若是将事情做绝,一旦有变,他们便会被丢出去当替死鬼…… 左右谁储君也不妨碍他们继续富贵荣华,岂能豁出去性命替晋王卖力? …… 房俊入殿之时,便见到诺大的殿宇之内灯烛通明,诸多大臣、宗室亲王都已抵达,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气氛凝肃。 李泰正站在偏殿门口与李道宗说话,见到房俊入内,冲着房俊招招手。 房俊到了跟前,与李道宗颔首致意,随着李泰进入偏殿…… 偏殿之内,晋王李治、蜀王李愔、蒋王李恽、越王李贞等皇子皆在,徐王李元礼、韩王李元嘉、郑王李元懿、霍王李元轨等亲王亦在,另有不少身份高贵的郡王,济济一堂。 朝中重臣则有李勣、萧瑀、岑文本、刘洎等人。 见到李泰前来,李治上前握住兄长的手,未语泪先流,哽噎几度泣不成声:“兄长怎地才来,弟弟心中慌乱,实不知该如何处置……” 李泰:“……” 胸口憋了一口气,这会儿看着面色凄然泪流不止的李治,却是半点发泄不出。 只得沉声道:“雉奴不必惊慌,自有为兄做主。” 李治哭声一顿…… 兄弟之间不著痕迹的交锋一番,不分高下,李泰追问道:“到底发生何事,父皇怎会忽然晕厥?” 一旁的萧瑀叹息一声,将事情叙说一遍。 今日陛下处置公务甚晚,到了戌时左右有些饿,用了一点膳食,坐着歇了歇,孰料正想继续批阅奏疏,却骤然昏了过去,吓得殿内内侍魂儿都飞了,一边将陛下安顿在平常歇息的卧榻之上,一边急招太医,一边将消息送出去…… 李泰急问:“眼下父皇情形如何?” 李道宗沉声道:“殿下不必担忧,御医已经诊断数次,大抵是积劳成疾、血脉不畅导致眩晕,此刻尚未苏醒,但身体各处皆无大碍,大抵睡一会儿便会醒来。” 李泰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程咬金已经率军入城,意味着得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扶持的雉奴距离储位只差一步,但毕竟父皇圣旨未下,事情未有定论。 万一这会儿当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优势与主动全部在雉奴一边,他李泰很难扭转乾坤…… 一直闷声不吭的房俊忽然开口问道:“是谁负责派人召集宗室诸王、朝廷大臣?” 众人一愣,不少人目光下意识向内“百骑司”把守的内殿门口一个老内侍看去…… 房俊随着众人目光看去,见到正是陛下身边信任的内侍王瘦石,便冷笑一声,再不言语。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王瘦石却不能什么也不说,因而离开门口标枪一半伫立的李君羡,向房俊这边走了两步,躬身道:“正是老奴派人通知各位王爷殿下、朝中大臣,不知越国公可有见教?” 此地本不是理论的地方,但既然王瘦石上前,房俊便冷着脸道:“陛下龙体攸关社稷安稳,未知具体情形的时候必然要稳妥为重,岂能任由消息外泄、满城皆知,弄得人心惶惶?若因此而产生任何后果,伱承担得起么?” 一屋子达官显贵看向王瘦石的目光皆玩味非常。 君王龙体有恙,此乃天下之事,极力捂着还来不及,但此刻却朝野皆知,实在令人不得不深思其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只不过先前大家虽然意识到这一点,却因为着急探视陛下病情而不予理会,此刻房俊当众挑明,都想听听王瘦石如何解释。 王瘦石即便努力压制心底愤懑,却依旧无法遮掩目光之中的怒火,但也知道此刻不能与房俊冲突,只得涩声道:“老奴是奉晋王殿下之命召集众位前来,或许半途有人不经意将消息泄露,事后老奴自会处置……” 他推卸得干净,但话音未落,房俊已经低声喝叱道:“还敢狡辩?简直放肆!晋王年幼,不知其中轻重,你乃陛下身边老人,焉能不知深浅?如今铸成大错,非但不知悔改反倒将过错推到晋王身上,简直该死!来人,将此獠带下去关入大牢,事后处置!” 殿内一大群人鸦雀无声,震惊的看着房俊。 不仅仅因为王瘦石乃是陛下身边最为信任的内侍之一,这个时候断然不好将其下狱处置,更在于房俊这一句“晋王年幼不知轻重”,分明是在挑衅晋王主持中宫的合理性…… 再加上房俊与魏王联袂而至,自然难免令人生出别样心思——该不会是东宫属官尽皆在房俊率领之下投靠了魏王吧? 第三千二十二章 针锋相对 房俊此言一出,众人心中一震,齐齐看向后边的晋王李治,果然见到这位略显青涩的皇子殿下面孔涨红,怒气勃发…… 萧瑀用眼神示意李治稍安勿躁,而后蹙眉对房俊道:“陛下染疾,殿下受命主持中宫,吾等臣子自当竭诚效力、稳定局势,此刻不宜多生事端。王瘦石乃陛下身边内侍,即便有错,也当陛下稍后处置。” 房俊奇道:“陛下御驾东征之时,留守长安、受命监国的乃是东宫太子,朝野上下全力辅佐。如今太子在位,乃国之储君,正该陛下染病之时临危受命,何以由晋王主持东宫?” 言罢,他对一旁守卫偏殿门口的李君羡道:“还请李将军派人前往大慈恩寺,护送太子殿下至此,于陛下未曾转危为安之前主持大局。” 又指了指王瘦石,道:“此獠心思叵测,应对不当,速速将其打入大牢,容后审讯。” 言语坚决,不容驳斥。 殿内一众亲王、大臣面色凝重,未敢轻易表达立场。 事实上房俊之言行并没有错,无论如何此刻主持大局的都应该是太子殿下,而不是年幼的晋王,毕竟只要太子尚且在位一日,便还是帝国储君,陛下病危之际,未有名正言顺有监国之权之人。 这不仅是权力之争,亦是皇统之争。 更是道义之争。 故而即便殿内不少人心向晋王从而心中愤怒、面色难看,却也不得不压抑怒气,缄默无言。 当然,也不过隐忍一时罢了,太子注定是要废黜的,只待太子被废,所谓的皇统自然不复存在,储君之位唯有德者居之,大家齐齐发力,扶持晋王稳定储位,又有何难? 李君羡犹豫一下,挥手让身边两个心腹校尉将王瘦石押赴出去。 众人见他对房俊唯命是从,不仅心底打鼓,毕竟“百骑司”乃帝王鹰犬,李君羡如此做派,实有着太多意味…… 待到王瘦石被押赴出去,一直未发声的李孝恭环视一周,沉声道:“陛下此刻尚在晕迷之中,诸位留在此地没什么用处,还请去往偏殿等候。” 他不是亲王,但宗室之内功勋第一,威望比之韩王等人更重,只不过大家却都将目光看向正中端坐的英国公李勣…… 李勣颔首道:“郡王此言在理,诸位该请出去等候,吾等也好商议一番当下局势,确保万无一失。” 殿内一干亲王、大臣闻言,互视一眼,遂鱼贯而出,去往偏殿等候消息,唯有身份高贵、权重一时的大臣留下。 李泰、李治、李勣、李孝恭、萧瑀、岑文本、程咬金、刘洎、马周、李道宗、房俊等人相继入座,俱是面沉似水。 李勣平常存在感极低,但这个时候容不得他藏拙低调,率先对程咬金道:“此刻陛下晕迷,朝中难免有人心怀叵测,卢国公身负宿卫京畿之责,还请与‘百骑司’一道相互配合,确保京中安全无虞。” 程咬金与李君羡一齐起身:“末将尊令!” 而后一前一后,走出偏殿,布置防务。 关陇兵败、撤出朝堂,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入朝,关东附近世家受创严重、怨声载道,十六卫历经东征、损失惨重……当下之局势繁杂错乱、纠葛牵连,可谓复杂至极,未必没有人心怀叵测、铤而走险。 李勣面容凝肃,目光从在座重臣面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此乃危机时刻,吾奉劝诸位恪尽职守、安分守己,千万勿要心怀不轨,以为可以趁此机会行下大逆不道之举措。” 李道宗蹙眉,不悦道:“英国公此言差矣,在座皆乃帝国栋梁,对陛下忠心耿耿,岂能以‘莫须有’之罪名加以怀疑申饬?该当上下一心,维系安定,静待陛下痊愈为上。” 李勣冷冷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人心不足,自古使然,江夏郡王或许心底无私,但也不能推己及人。吾不在乎背负所谓‘猜忌’‘狭隘’之名声,谁想骂就骂,但陛下苏醒之前,各部兵马必须维系原状,但凡有一丝一毫不轨之意图,便是乱臣贼子,必诛之!” 李道宗打个哈哈,不再言语。 他素来看不上李勣,两人不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此刻李勣说话虽然难听,但也的确是事实,便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房俊看向李治,问道:“可曾通知太子殿下?” 李治颔首,道:“自然,本王听闻父皇晕厥,赶到宫内第一时间便通知诸位亲王,而后才是朝中大臣。” 房俊不解:“那太子殿下为何此刻仍然未至?” 李治不满,盯着房俊道:“越国公之意,可是怀疑本王假公济私,向太子哥哥隐瞒消息?” 殿上诸人沉默相对。 按说,陛下骤然晕厥,显然身体问题极大,醒不过来的可能的确是存在的。这個时候对储位志在必得的晋王殿下故意向太子隐瞒消息,一旦陛下出现意外之后开始争储,也不是没可能。 但这种事除非是太子或晋王任何争储一方的死党,旁人即便站队,也不可能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太过忌讳…… 房俊摇头,道:“微臣没这么说,殿下自然兄友弟恭、光风霁月,但麾下难免有些人隐私龌蹉、曲意逢迎,暗地里以下作之手段逐天下之宝器。倒也说不上对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长此以往,必将殿下之名声玷污得一塌糊涂,还望殿下时刻警醒,勿要被奸佞所乘,致使一世英名尽丧。” 这话打击面太大,包括萧瑀在内几乎所有支持晋王的人都面色难看。 任谁也不想背负一个奸佞之名日后被载入史册之中…… 李治心中怒火愈炽,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退缩半步,必须替麾下拥趸张目,否则对于自己威望之打击甚大。 正欲反唇相讥,忽然内侍总管王德自外头快步而入:“太子殿下到了!” 随即,一身常服、面容焦急的李承乾随即进入,先是目光张望一圈,继而颤声道:“父皇眼下状况如何?” 殿内众人齐齐起身,见礼。 李承乾忙回礼:“诸位不必多礼。” 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李泰、李治身边,握住两个弟弟的手,目光之中满是焦急:“父皇怎样了?” 李治瞬间红了眼圈,哽噎道:“御医正在内堂诊治,但尚未苏醒……” 李泰也道:“情况紧急,待御医出来之后才知。” 李承乾闻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众人好一顿劝慰,方才止住眼泪与李泰、李治坐在椅子上,神情依旧悲戚焦急…… 萧瑀顿了顿,问道:“殿下于大慈恩寺内为文德皇后祈福,按理距离太极宫并不远,为何更远的魏王殿下已经到了好一会儿,殿下却晚了一步?可是有人故意拖延时间前去通知?若是如此,当治其死罪!” 殿内众人目光复杂,这话听上去好像呼应方才房俊之言,怀疑晋王故意拖延消息不予告知,但更深一层,却是故意点出如今的太子殿下已经不是当初受命监国之时的皇储,已然淡出帝国权力核心之外,连陛下晕厥这等天大之事,都是后知后觉…… 这对于太子声望之打击尤其巨大。 至于晋王也有拖延通知消息之嫌疑……实在是太多借口可以转圜遮掩了。 果不其然,萧瑀话声刚落,李治已经气愤道:“必然是王瘦石这个阉竖暗藏机心、狗胆包天,故意拖延通知太子哥哥,简直该死!太子哥哥放心,待到父皇醒来,吾定然向父皇狠狠告他一状,决不轻饶!” 几位大臣扯了扯嘴角,目光有些玩味。 才发现素来温润和善的晋王殿下居然也是一个腹黑……若是连王瘦石这样陛下身边的内侍都故意给太子使坏,岂不更说明太子地位骤减、愈发比不得晋王? 这个时候,大家目光反倒聚集到李泰身上,相对于晋王才思敏捷、咄咄逼人,太子身负大义、皇储之名,这位素来名声响亮的魏王殿下显得过于沉寂,好似完全落后…… 然而李泰又岂是省油的灯? 面对两个兄弟唇枪舌剑、相持不下,他一言不发,满脸悲戚的扭头看着内堂门口,直到看见有人自内堂出来,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先是悲呼一声“父皇”,待到看清乃是几名御医,忙上前握住御医的手,焦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几位御医,父皇如何了?” 殿内众人急忙起身围拢过去,一迭声询问,但已经被魏王抢了先,显得所有人都以魏王为主…… 被魏王握住手的老御医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虽然一脸疲累,但似乎感受到魏王殿下孝心,温言道:“殿下毋须担忧,陛下只是积劳成疾、损及根元,故而一时血脉不畅、经络受阻,故而晕厥,现在已经醒来,往后只需用心调养,并无大碍……” 然而他话音未落,但听的魏王身后响起一声悲呼“父皇!”,只见晋王殿下身姿矫健一个箭步便窜进内堂,吓了几个御医一大跳。 老御医感慨道:“几位殿下当真是孝心至诚,天可怜见!” 第三千二十三章 局势紧张 内堂有些昏暗,诺大一副龙床上李二陛下横卧不醒,盖着一块薄薄的毯子,此刻已经苏醒过来,杨妃、韦妃等几位地位极高的妃嫔坐在床边默默垂泪,虽然担忧至极,却不敢哭出声来。 皇帝之生死,于朝中意味着皇权更迭、权力倾覆,有人上,有人下,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但是对于这些依附于皇帝而生的妃嫔们来说,却是截然不同之人生。 即便宫内妃嫔无数,皇帝喜新厌旧可能很多人多年未曾临幸,但只要皇帝在,她们便是人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可一旦皇帝薨逝,她们便成为最不幸的女人,固然不至于如上古那般殉葬,也是佛寺之中削发修行,终生不可见家人亲朋…… 李治脚步敏捷,第一个窜到床边,见到李二陛下正缓缓睁开眼睛,无甚神采的模样,顿时悲怮的喊了一声“父皇”,便伏在床边,紧紧握住李二陛下一只手掌,嚎啕大哭。 哭声之悲怮,情绪之哀戚,可令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李泰反应不及,落后一步,也跪在床前泪水长流。 李承乾腿脚不便,落于最后,显示孝心的最佳机会已经失去,若学两位兄弟那般只能如邯郸学步一般令人耻笑,遂走到床前,先擦了一把流出的眼泪,继而温声问道:“朝中一切如常,父皇毋须担忧。” 太子与亲王是不同的,亲王可以怮哭悲伤、彩衣娱亲,但太子不行,身为国之储君,自当在帝王出现状况的时候挺身而出、砥柱中流。 即便他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紧赶慢赶来到太极宫,正事儿什么也没来得及干…… 李二陛下自晕厥之中醒来,神智尚未完全清醒,眼眸半开半阖,还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看了看身边几个嫡子,目光再到后边一众子嗣、兄弟、大臣们身上,并未说话,只是长长吁出一口气,又将眼睛阖上。 一旁御医急忙上前,又是号脉又是查看,半晌之后对众人道:“陛下虽然醒来,但神智尚弱,不能理事,还请诸位出去等待,让陛下好生歇一歇。” 众人自是不敢耽搁陛下休息,闻言赶紧退出内堂。 待到出去之后,诸人各自入座,相视之间,却皆可见对方暗暗松了口气的模样…… 陛下春秋鼎盛,谁能料到忽然晕厥,龙体有恙?虽然储位之争如火如荼,但摄于李二陛下之龙威,任意一方都在规则之内拼尽全力,未敢越雷池半步。即便晋王一方有程咬金支持,但也从未奢望倚仗军队在争储道路当中奇兵突起。 这是底线,无人敢逾越。 如此,便形成晋王占得先机却并未板上钉钉的格局,若李二陛下骤然离世,兵权混乱之下局势将会愈发浑沌,储位之争极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各方参加却谁也没有必胜把握的混战。 那是任何一方都不愿见到的场面…… 但是自今而后,军权之争夺却要尽早进行,谨防今日之事再度发生,一旦陛下骤然之间出现不忍言之事,各方都会想方设法争取在最快时间内、以最小的代价定鼎大局。 …… 房俊与李承乾聚在一处,前者看了看周围没有人靠近,附耳对李承乾道:“微臣已经派人前去通知卫公全军戒备,同时让人前往东宫戒严,一旦有突发事件,则太子妃与世子可从密道迅速出京赶赴军营,确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面色凝重,目光之中难掩担忧,望了内堂门口一眼,低声道:“父皇春秋鼎盛,即便偶有微恙,也不会出现不忍言之事。不过二郎你未雨绸缪,做得很好。” 房俊摇摇头,没有接话。 李二陛下的确年岁正好,即便实在平均受命极低的这个时代,也远未到老迈之时。但房俊深知“丹汞之物”对于人体机能之损害,尤其是心血管方面的侵蚀破坏极为严重,发生心梗的概率极大。 而以这個年代的医疗水平,一旦发生心梗,根本救无可救…… 之前倒是忽略了这方面的可能,只想着无论如何皇权都会平稳过渡,顶了天也不过是给东宫紧紧抓住一支军队,待到将来李二陛下驾崩之后能够有本钱与新君谈条件。 然而若是李二陛下骤然离世,东宫便会成为各方势力奋力围剿之目标,单纯以东宫六率如何能敌? ***** 天色将明,漫天乌云忽而遮住星月,淅淅沥沥的小雨再度飘洒。 自去岁开始,天时便与平常不同,冬日愈寒、雪灾频仍,夏日更是雨水增多、水患处处,坊市之间不少流言传出,什么“国有奸佞、上苍示警”“帝王不贤、乾坤倒置”诸如此类,不绝于耳。 再加上一场东征几乎抽空整个关中,接踵而来又有易储之事甚嚣尘上,关中百姓人心惶惶…… 程咬金自太极宫出来,刚刚返回西市附近的军营驻地,便有无数战报传来,说是长安城内各处里坊不断有形迹可疑之人出出入入,尤其是各处王府更是人员聚集,行踪不明。 程咬金坐镇中军,断然下令:“举凡无正经凭证而外出游弋者,即刻捉拿,打入大牢,胆敢反抗者,可就地格杀!” 陛下晕厥,不知何时醒转,且即便醒转,又有谁知道龙体是否无恙?这个时候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极大之动荡。身负宿卫京畿之责,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宁可杀错,也绝无放过。 况且这个时候召集人手的人家,又岂能无辜? 一道命令颁下,麾下左武卫兵卒随即杀气腾腾奔赴各处,将整个长安城控制起来。全副武装、形容剽悍的兵卒将各处里坊戒严,严禁闲杂人等出入,铁蹄铮铮、刀枪明亮,惹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一片杂乱。 程咬金全副甲胄、大马金刀的坐在营房之中,啧啧嘴有些犯了酒瘾,但想着今夜局势紧张不敢大意,便只能忍着,命人沏了一壶茶来,一边就着茶点喝茶,一边听取麾下请示、禀报。 长子程处默自外头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将兜鍪摘下放在一旁,做到父亲身前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口,吁出一口凉气。 然后抬头问道:“敢问父亲,吾家已然彻底站在晋王一边?” 储位之争,早已各方皆知,眼下最大机会的便是魏王、晋王这两位除去太子之外的嫡子,而此番左武卫乃是经由晋王一派的力荐方才代替东宫六率入驻长安,显然立场已定。 起码看上去如此…… 程咬金拈着茶杯,蹙眉训斥:“你个混账东西是傻了还是怎地?陛下易储诏书未发,眼下之储君依旧在位,老子疯了去拥戴别个,想谋反不成?” 程处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满是懵然:“可如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皆支持晋王争储,父亲乃山东门阀除去英国公之外军权最盛,也算是在朝中的领袖之一,焉能置身事外?” 所谓“屁股决定立场”,程家乃是山东一脉,即便贞观以来这么些年走得并不亲近,但其中之利益纠葛是无法断然割舍的。在旁人看来,既然山东门阀支持晋王争储,那么程家以及麾下掌控的左武卫自然也理所当然的站在晋王一方…… 然而程咬金不仅在外从不承认参预争储,即便是在家中也不曾对族中子弟表露立场,难免令家中上下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听闻程咬金之言,程处默愈发糊涂了…… 程咬金黑着脸,叱道:“放屁!狗日的两地门阀!你得记住,咱们程家首先是臣,是陛下的臣子,任何时候都要以陛下之令谕为先,便是披肝沥胆、马革裹尸,亦在所不迟!储位乃帝国根本,自有陛下乾纲独断,陛下立谁为储是陛下之事,吾等人臣只需效忠陛下,其他与吾何干?” 人在官场,难免权衡利弊患得患失,谋求私利天经地义,即便是皇帝不可能禁绝。 但底线不能随意突破! 何谓底线? 两个字:忠君! 陛下一日未曾驾崩,便一日为帝国之主宰,乃人臣效忠之对象! 至于储君……那得到了陛下驾崩之后,陛下立谁为储,自然便是名正言顺之新君。 岂能因为自身之位置、利益,而藐视皇权,企图左右陛下之心意,于废立储君之事中谋求利益?此乃取死之道,纵然一时得逞一时后患无穷难逃清算,智者所不为也。 程处默听得一头雾水,既然置身事外,那又为何暗地里多方谋算,接受晋王一派的举荐? 不过话说到这里,纵然不懂也不敢再问,自家父亲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一个校尉从外头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大帅,刚才发现有至少不下百人进入东宫,然后整个东宫戒严,不许人靠近!敢问如何处置?” 程咬金想了想,摆手道:“毋须过问,就当作看不见。” 然后又补充一句:“东宫附近的兵卒全部撤回来,即便东宫有人试图出城,也不必理会。” 一旦陛下身上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储位之争将会瞬间爆发,东宫会成为各方合力供给之目标,他可不愿意东宫内眷、世子惨死在自己面前。 尽管眼下晋王势大,但做人留一线,日后未必没有相见之时…… 第三千二十四章 心生异志 程处默啧啧嘴,自忖以自己这么点脑水理解不了父亲的操作,干脆毋须多问,只要言听计从即可…… 不过还有一点担忧在心中纠结:“父亲所言甚是,但假若陛下尚未有易储之遗诏颁布便有不忍言之事,又该当如何?” 程咬金气得吹胡子瞪眼,重重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怒道:“感情老子这么半天都白说了?你个蠢蛋怎就是老子的种?只要易储诏书一日未曾颁布,储君便还是太子,陛下不在,太子便是一国之君,自然是吾等誓死效忠之对象,这还用问?” 程处默道:“可毕竟山东世家支持晋王,到时候父亲如何自处?” 当初山东世家对程家鼎力扶持,要兵给兵、要钱给钱,待遇几乎不在李勣之下,这会儿人家时隔数十年后终于有机会建立从龙之功,岂是你一句“忠君报国”就行了的? 就算程处默对这些事再是迟钝,也明白世家门阀口中“家国”的道理,先家后国,家业不兴,谁在乎国? 这回程咬金倒是并未训斥,反而有些意外:“你个夯货居然能想到这个问题,好不算是太蠢……不过到底还是笨得很。山东世家就算不满又能如何?咱们不必早早表明立场,只宣称忠于陛下,到时候自然有人站在前面。” 皇权更迭,选对了固然受益无穷,可一旦选错,便是万劫不复。 程咬金对于权力并未有太大执念,什么权倾朝野他根本不在乎,当真让他宰执天下,也自知自己没那個能力。 如此,又何必冒着极大风险贪图从龙之功? 只需占据京城,承担宿卫京畿之责,能够在皇权更迭当中不至于被排斥在外,如此足矣。 程处默明白了父亲的态度,赶紧连连点头,不过心中到底好奇,忍不住问道:“以父亲之见,到底看好哪一方?” 程咬金一脚踹在长子腿上,将其驱赶出去,骂道:“陛下还活着呢,伱等便又此等大不敬之心,真以为老子不能大义灭亲?赶紧滚蛋,这两天好生盯着京中各处,但凡有一丝疏漏,仔细你这张好皮!” 待到长子忙不迭退走,程咬金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觉得寡淡无味,遂将茶杯丢到一边,嘀咕道:“一个两个要么盯着大位,要么琢磨着从龙之功,甘愿舍却身家性命亦要前赴后继,何苦来哉?” 起身来到一侧的床榻,和衣而卧,却睁大眼睛根本睡不着…… 谁的机会更大? 看似晋王得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支持,陛下心中又有所偏向,应当已经在争储当中占据优势,但魏王毕竟年长,废长立幼已经过分,连续越过两位兄长将储位交给晋王,实在是太过坏了规矩。 且晋王的表现也不能服众…… 更何况当真以为太子避往大慈恩寺置身于争储之外,就当真心无杂念的躺平了? 只看今夜房俊与晋王一系针锋相对的气势,便知道东宫上下未必甘心。 最起码想要为太子争取到一个活命的机会,就得表示出适当的态度与强势,与新任储君达成条件,否则岂能将太子极其世子之性命寄托在新君的“兄友弟恭”之上? 即便陛下此刻颁布了易储之诏书,确认新任储君,争储之事也远远未到盖棺定论之时,局势汹涌,还是应当适当远离,不能卷入其中…… ***** 金光门外,右侯卫大营。 天尚未亮,营地之内却已经火把处处、亮如白昼,兵卒已经在各自校尉吩咐之下穿好皮甲、护肩,擦拭着兵刃,枕戈待旦,随时做好开战之准备。战马被马夫喂饱草料,披上护具,牵出马棚。 整座军营人喊马嘶,一片忙碌。 中军帐内,宇文士及与尉迟恭对坐,当中案几之上放着一张长安附近布防图,将各处驻防军队编制、人数、兵种、统兵将领等等列出其上,一目了然。 其中最瞩目者,赫然便是已经入驻长安城内宿卫京畿的左武卫,一杆写着“程”字的小旗分外分明…… 尉迟恭长吁短叹:“左武卫进驻长安,看来陛下心中对于储位归属之犹豫已经下了决定,晋王胜算大增。” 他倒是不大在乎新储究竟是晋王还是魏王,可是作为稳定朝局之象徵而率军进驻长安,这不仅仅是代表着李二陛下的信任,更是未来迅速向新储靠拢的最大资本。 谁不想立下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世世代代、兵权在手长长久久? 然而此刻关陇门阀逐渐有意图支持东宫太子的当口,程咬金奉旨入京不啻于对关陇门阀当头一棒…… 若不能扶持东宫稳住储位,从而立下殊勋,将来又如何立足、如何恢复荣光? 宇文士及也面色凝重,却安抚道:“易储之诏书迟迟未发,谁知道陛下心中到底怎么想?晋王的储位未必稳了,东宫也不一定机会全无,甚至就连魏王也一样尚存一线机会。更何况陛下此番骤然病危,龙体如何尚未得知,一旦有所变故,谁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你也是久经战阵的老人了,这个时候应当心无旁骛、稳定军心,只待局势发生变化,能够一锤定音才行。” 随着关陇门阀全面退出朝堂,他这个新任“领袖”也远离中枢,居然在陛下骤然晕厥之时连进入太极宫的资格都没有……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局势一定有变。 无论陛下自此晕厥不醒、有不忍言之事,亦或是陛下恢复健康、即刻颁布易储之诏书,各方势力都不会任由晋王稳稳当当的坐上储位。 静待局势变化,然后在合适之时准确出手,不管支持东宫稳定储位,亦或是襄助魏王、晋王其一成就大位,都会给关陇门阀争取完全不一样的局面。 当然,此举不啻于火中取粟,危险重重,一旦选错支持之目标便全无容错之空间,结局只能是一败涂地,整个关陇门阀再无复起之可能…… 不过也正因此,宇文士及目光渐渐坚毅,当年长孙无忌能够扶持李二陛下从而取得关陇门阀前所未有之辉煌,今日他又何尝不能按图索骥,再度将关陇门阀从颓败之中挽回? 有些人正确了一辈子,但临了错了那么一次,便盖棺定论,永无扭转之日。 而有些人一辈子庸庸碌碌,但只要最终成功那么一次,便青史彪炳、传为天下美谈…… 尉迟恭默默颔首,精神却并不振奋。 怎么看都是晋王的赢面更大,而在有了山东、两难两地门阀支持之后,人家又岂会将关陇门阀放在眼中? 若陛下恢复如常,或许储位还有最后一丝悬疑,可若陛下自此昏睡不醒,甚至出现不忍言之事,又有谁能从晋王手中夺回储位? 程咬金麾下的左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最为精锐的几支军队之一,如今驻守长安,有宽厚坚固的城墙依托,谁能破城而入?当太极宫控制于晋王之下,就等若名分大义尽在其手,即便是矫诏自立,谁又能为之奈何? 只需将东宫上下诛尽,效仿“玄武门之变”,皇帝之位稳稳当当落入晋王之手。而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二陛下有着极大之魄力与胸襟,只诛首恶、余者不论,这才使得许多人得以保全,可晋王如今根基不稳、实力也不足以碾压各方,更没有那份胸襟气魄,想要坐稳皇位就只能剪除异己、大肆杀戮。 一切反对者都将遭受清算,死无全尸…… 他越想越是心中打鼓。 即便身为关陇一脉,但自己的权势、地位可都是实打实军功换来的,并未承受关陇门阀多少扶持、恩惠,如今又何必跟他们绑在一处逐渐走上这条绝路? 眼尾不著痕迹的扫了一眼宇文士及,心底浮起一个主意。 富贵险中求,想要确保尉迟家的权势地位,想要往后荣华富贵、子孙昌盛,或许也只能隐狠一回…… 宇文士及自然不知面前这个被全部关陇门阀寄予厚望之人已然生出异心,凝神思索一会儿之后有些坐不住,起身道:“吾还是得想办法入宫一趟,不能掌握陛下之真实情况,实在是太过被动,即便有异变生起也难以应变,大大不妥。” 尉迟恭愕然:“您老如何入宫?” 如今关陇门阀遭受排斥,更是戴罪之身,哪里还有资格在这个时候入宫探听消息? 宇文士及将一旁的披风取来,披在身上,笑道:“老夫即便戴罪之身,可这张老脸总还有几分颜面,就算是跪在宫门前苦苦哀求,那些人也得念着一点往昔之袍泽情份。汝整顿兵马,听候消息,不可懈怠。” 言罢,转身离去。 望着宇文士及老朽之躯佝偻着走出帐外,尉迟恭腮帮子抽动一下,心中先是泛起一丝犹豫,继而便死死压住。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如今的关陇门阀几乎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任谁都避之不及,除去宇文士及这等老人依旧不死心苦苦挣扎,各家年轻一辈谁还看好关陇门阀之前程? 这艘大船曾经破波斩浪、一往无前,但时至今日,却是出处漏水、腐朽不堪,也到了沉没的时候…… 第三千二十五章 易储变数 太极宫。 东方已经现出些微曙光,天色泛白,但宫阙之内依旧灯烛处处、亮如白昼。 武德殿偏殿之内,一众帝国重臣熬了一宿,终于等到李二陛下再度召见之令谕…… 大臣们鱼贯进入内堂,便见到李二陛下已经在妃嫔服侍之下倚坐在床榻上,背后塞了软枕,眼眸似睁似阖,往昔锐利锋芒的目光早已不见,方正的面孔亦是皮肤松驰、满是灰败。 诡异的是,即便如此精神气皆无,偏偏脸上还泛出一抹暗红…… 房俊远远的观察一阵,知道这必然是“丹汞之物”所残留之遗毒,甚至不仅仅是“丹汞之物”,为了提振精神、增强体力,或许还有类似于“五石散”的药物掺杂其中。 简而言之,“嗑”大了…… 他虽未接触过此类药物,但毕竟自各种媒介当中知之甚详,知道这种药物不仅至瘾,而且对于心脑血管之危害甚大,长期服食会对身体机能造成不可逆之破坏,眼下看着李二陛下已经苏醒,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突发急症,药石无效。 尤其是如果往后继续服食,危害更甚…… 但是对此他已经谏言不止一次,奈何李二陛下充耳不闻,实在是束手无策。 …… “诸位爱卿不必担忧,朕不过是近日操劳太甚,损及根元,导致精力不济,身体也不堪重负……只需将养几日即刻恢复。” 李二陛下轻声慢语,看似从容不迫,实则中气不足。 李承乾为首,面色关切、双目含泪,哽噎道:“国事虽重,但父皇也当注意身子,万万不敢有任何差池。” 李泰也道:“都怪儿臣无能,不能为父皇分忧,死罪也。” 李治则叫了一声“父皇”,便扑到李二陛下手边,将脸埋在李二陛下手掌之中,抽抽噎噎的痛哭起来…… 李二陛下拍了拍李治的脸颊,微笑道:“雉奴不必如此,不过是一时急症而已,为父已然无恙。” 目光从一众大臣面上掠过,笑容敛去,语气深沉:“朕昏厥不醒,想来朝野上下不少人已经心生异志,只等着朕一睡不起吧?呵呵,倒是让那些人失望了。” 李勣、萧瑀、李孝恭、房俊等人急忙躬身回应:“陛下多虑,眼下四海升平、朝局稳定,何曾有人包藏祸心、意图不轨?吾等食君之禄,自当尽忠职守,陛下只需安心静养,其余不必担心。” 李二陛下摆摆手,眼眸半睁,嗓音沙哑:“行啦,朕不是那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昏聩之主,天下局势了然于心,焉能不知汝等之心思?不过朕也能够理解,毕竟过不可一日无主,有些想法在所难免……朕眼下既然无恙,那些心思也都收起来吧,给朕好好守着长安城,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揪出来,朝局不能乱。” “喏!臣等遵命!” 一众大臣齐声应诺。 说了一会儿,李二陛下明显精力不足、难以为继,急促喘息几声,疲惫道:“朕已无事,汝等先行退下吧,都各回各家,吃饱睡足之后将朝政担起来,莫让朕操心。” “喏!” 大臣们应诺,而后鱼贯退出。 三位嫡子想要留下侍病,却也被李二陛下摆手赶走。 看上去完全一副疾病已愈、全然无事的模样,连一句叮嘱交待的话语都没有…… …… 承天门外,群臣陆陆续续出来,相互对视一眼,有些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或是站在那里等着车马前来低声私语,或是联袂登车一道离去……先前李二陛下病危,朝臣私底连通乃是大忌,但既然陛下已经转危为安,朝臣们自然也毋须避嫌。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天街之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左武卫兵卒来来回回、全神戒备,整座长安城都弥漫着一股紧张至极的气氛,雪亮的刀枪似乎随时都能饱饮鲜血。 房俊紧随李承乾身后一道出了承天门,并未等候马车,而是在数十护卫簇拥之下步行向东直抵东宫。 此番陛下病重,若是太子继续前往大慈恩寺祈福便有些不妥,因为按照常理,此刻太子应当坐镇东宫行驶监国之权。 当然,这也是最为尴尬的局面,皇帝易储之心坚定不移,又怎肯让太子监国呢…… 东宫门外,李承乾驻足回首,看着空荡荡的长街,轻声道:“卢国公倒是有心。” 整个长安城都被左武卫戒严,甚至连承天门外都有兵卒严密防守,出入皆要接受盘查,偏偏东宫门前空无一人,若说不是程咬金故意示好、摆明了放水,又岂会如此? 房俊笑了笑,道:“卢国公此人……实在是太过精明,既不敢委以重任,也不虞被赶尽杀绝。” 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样的人不染指绝对之权力,故而很难进入中枢核心,但因其掌握着军队,却又能始终驻留在高层,权势不坠、荣华依旧,的确是存身之道,唯有如此才能在局势变幻的朝局当中永葆地位,长盛不衰。 看似简单,但既要始终与中枢核心保持一定距离,却又不至于离开太远,这其中的尺寸可不是任谁都能掌握的…… 李承乾微微颔首:“卢国公不愧为一代人杰。” 言罢,率先进入东宫。 此等情况,即便是明知眼下程咬金更加倾向于雉奴一方,但因为留有余地,纵使他日东宫稳住储位、雉奴败落,也已然会给予程咬金一定程度的信任与体面。 既没有左右漂浮、反复横跳,却又处处留有人情,做人、做官之智慧都堪称炉火纯青…… …… 丽正殿内,等候在此的太子詹事于志宁、太子左庶子杜正伦、大儒孔颖达、陆德明等皆在,见到李承乾入内,齐齐起身。 李承乾见到这许多人在此,微微一愣,旋即苦笑道:“诸位师傅……何苦来哉?” 他自然知道这些人为何忽然在此聚齐,无外乎父皇骤然病重,而自己尚未被废、新储未曾得立,一旦有不忍言之事,且唯有遗诏留下,那么自己依旧还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太子,可即刻登基…… 说到底,这些人早已将自身之利益与东宫捆绑一处,谁又能面对浮沉起落之时无动于衷呢? 即便是他自己,在骤闻父皇病重晕厥之际,心中未必没有那么一丝奢望…… 房俊也与这些大儒见礼,一齐入座,便见到于志宁迫不及待问道:“陛下病情如何?” 李承乾命人奉茶,道:“不过是一时有恙,经由御医诊治业已醒来,并无大碍。” 于志宁面色复杂,良久,方才轻轻一叹…… 洛阳于氏乃是关陇门阀一支,虽然此次并未在兵谏之中过多参预,但彼此利益纠缠、纠葛颇深,关陇门阀事后遭受重创被迫全面退出朝堂,洛阳于氏又岂能置身事外? 若东宫能够稳住储位,天赐良机之下登基为帝,那么洛阳于氏尚有可能水涨船高,恢复先前荣光。可若是东宫注定被废黜,洛阳于氏遭受双重打击,一蹶不振已是必然,甚至有可能从此泯然尘埃,沦为下等门阀,待到几十年后彻底退出门阀行列,与贱民无异。 所以他听闻陛下已经醒转且无大碍,心底自然无比失望…… 陆德明瞅了于志宁一眼,对李承乾道:“殿下不必担忧,陛下乃上天之子、得昊天之庇佑,自然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太子乃陛下之子,这个时候无论人前人后都应当忧心龙体安危,焉能因储位之得失而心存不孝? 于志宁面上一凝,神色难看。 好在这個时候内侍奉上香茗,缓解了尴尬气氛…… 房俊爵位虽高,但岁数最小,便挥手斥退内侍,亲自于诸位大儒斟茶。 杜正伦接过茶杯,道了声谢,而后呷了一口茶水,沉声道:“虽然身为人臣对于陛下之龙体理应多有祈祷,但事实是陛下此番染病,对于储位之归属必有极大之变数,殿下未必不会因此受益。” 有些事虽然人人都知应该如何去做,但涉及己身之利益,人非圣贤,又有谁能当真光风霁月、伟岸高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李承乾精神一振,忙问道:“杜师傅此言何意?” 杜正伦放下茶杯,缓缓道:“陛下易储之缘由,先前不外乎认定殿下心慈面软、优柔寡断,不具明君之相,如今则是关陇兵变之后东宫势力大增,令陛下感受到巨大威胁,唯恐皇权不稳……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十恶不赦之罪。若陛下康健,易储之事自然谁也不能阻挡,可如今陛下病重,必然考虑万一,那么继任之储君能否顺理成章的继位?” 殿内几人皆是聪明人,或许一时间未曾想到这一点,但经由杜正伦这么一说,立即明白过来。 连陛下自己都感受到东宫实力大增,对皇权隐隐有所威胁,那么只凭借一纸诏书扶立新储,当真就能压制东宫上下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么? 若不能,则必将爆发一场巨大内战,无论最终谁胜谁负,帝国根基遭受损坏乃是必然,这是陛下不能承受的。 想要避免东宫有可能暴起,唯一的办法便是册立新储的同时赐死废太子……但是纵观陛下这些年对于子嗣之宠溺、爱护,未必能够下这样的狠心。 如此一来,易储便有可能动摇帝国根基…… 李二陛下还能一如既往的坚定易储之心么? 未必。 第三千二十六章 断却后路 忽如其来的病疾,必然使得李二陛下必然陷入权衡难决的境地之中。 如若按照原定计划坚决易储,那么继任储君无论魏王亦或晋王,都不可能在他殡天之后彻底压制废太子,儿子们肯定为了皇位大打出手,自相残杀、兄弟阋墙,更会使得社稷残破、国运坠落。 除非他在殡天之前先一步赐死李承乾,并将现在的东宫一系彻底打散…… 可是说到底,他之所以易储并非因为李承乾犯下了何等弥天大错,将之废黜已然师出无名,更何况予以鸩杀? 若当真那般,不仅有伤天和,更愧疚己心,将来百年之后归于九泉之下亦无法向长孙皇后交待…… 犹豫便会拖延,或许东宫因此而获转机。 …… 房俊呷着茶水,听着几位大儒纵谈局势、指点江山,兴奋之情颇有几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慷慨豪迈。 但房俊也明白,所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这些博古通今的读书人分析局势、剖析道理之时头头是道,可一旦让他们亲手施行,却往往是另外一回事…… 几位大儒兴奋的谈论半晌口干舌燥,见房俊在一旁默声不语,陆德明忍不住蹙眉问道:“越国公可是有不同之见解?” 房俊忙道:“几位才智过人、见解精辟,在下受益匪浅。” 他最不耐烦跟读书人掰扯道理,这帮人的确学识不凡、博古通今,但往往执著倔犟,对于自己的理解坚信不疑,想要说服几无可能,一旦被缠上便摆脱不掉,很是麻烦。 总不能像当初折腾令狐德棻那般去折腾这几位,好歹现在算是同一阵线…… 陆德明便转过头去,对李承乾道:“既然陛下会犹豫、权衡,那么以老夫之见,当联络朝中清流、天下儒者共同掀起一场‘护卫正统’之潮流,向天下告知宗祧承继之规则不可践踏,以此向陛下施压,迫使陛下打消废黜之心意。” 于志宁颔首附和:“元朗兄此言甚是,此时天下升平,官员治理地方共谱辉煌盛世,读书人的影响力比之军队更甚,只要天下读书人一同自持太子,形成浩浩荡荡之大势,便是陛下亦要避其锋芒。” 两位大儒兴致勃勃,这是他们所擅长的领域,一旦能够以此逼迫陛下放弃易储之念,保住东宫,那么必将使得自身之地位更上一层。 而不是之前一直沦为房俊、李靖等手握兵权之辈的附庸,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在一旁当看客…… 虽然保住储位乃是东宫上下一致的利益,但其间由谁来掌握主动,区别还是很大的。 房俊在一边喝茶,对此不予置评。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更何况他也没信心能够争得赢这几位饱学之士,读书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本事太强,无论对错都能按照他们的心意找出合理的论证,辩之何益? 但他坚信兵权才是一切行动赖以成功之基石,没有兵权,单纯找一群读书人吵吵嚷嚷一番,就算掀起再大的风浪又能有什么样实质意义? 古往今来几千年,道理都掌握在刀把子里头,嘴炮全无用处…… 李承乾被几位老师的兴奋激动所感染,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但是一扭头见到房俊在一侧缄默不语,瞬间冷静下来,询问道:“二郎有何意见?” 他也知道几位老师学问精深、博览群书,各个都是人中之杰,但论及实践能力,却远远及不上房俊这等务实之人…… 房俊摇头道:“几位师傅之言,微臣觉得极有道理,不过此事微臣插不上手,还请诸位多多为太子殿下效力,在下则赶赴昆明池北大营,与卫公商议制定如何防备局势突变,做好应对之策。” 几个老儒虽然不堪大用,但这回总算没有乱出馊主意,能够在士林之中掀起拥护正统之风潮,即便不大可能迫使陛下改主意,起码也会使得天下人对东宫存在怜悯,这对于易储之后太子的处境即位重要。 况且此刻所谋皆是陛下病重之时的应对,可李二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固然一时嗑大了出现肌体病患,可到底不至于伤及性命。 只要李二陛下没有在数日之内骤然驾崩,待到身体病愈,自可从容面对易储之事,仅凭一些读书人喧嚣鼓噪,岂能影响到李二陛下这等雄主之决断? 所以他并不上心,无可无不可。 李承乾明白了房俊的意思,马上醒悟过来,自己的确因为父皇的病情而生出妄想了…… 赶紧对几位老师道:“父皇易储之心甚坚,几无可能更改,孤也不贪图坐稳这储君之位。只希望诸位师傅能够掀起舆论,确保孤在被废之后能够自保,如此足矣。至于储位,早已不存奢望,万不可使得局势鼓噪反而激起父皇怒气,则弄巧反拙。” 几位大儒脸色不大好看,他们就不信承平年景之时,李二陛下会无视士林之中无数读书人的倾向? 不过太子此言也有些道理,毕竟李二陛下性格坚毅,很难受到外界之影响,一旦士林之间声势太盛,使其生起遭受胁迫之感,反而坏事…… 遂齐声应下:“殿下放心,吾等虽然老朽,不堪重任,但门徒甚广,总能在士林之间掀起一些动静,谁若对殿下不利,谁就得考量‘湮灭正统,倒行逆施’之后果!” 李承乾深受感动,一揖及地:“孤亏欠诸位师傅太多,若当初能够听从诸位细心教导,早成大器,何至于今日之危厄?他日若能保住性命,必不忘诸位之恩情,一生一世,奉为师长!”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儒家之核心便是“天地君亲师”这样的纲常伦理,今日李承乾如此表态,那么他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几位大儒有半点不敬,否则必将遭受天下诘难,导致声名狼藉。 这既是信任,更是尊重。 他们这些人他们在垂垂老矣,纵然官职再高,又能有什么壮志抱负?假若太子此番保住储位,日后登基大宝,对他们以师礼敬之,使得他们名气满天下,此生足以。 再以这样一份情份荫萌子弟,及至大唐立国百年,自然又是一个名门世家…… ***** 太极宫。 李二陛下再度醒来之时,已经过了未时,屋子里几个得宠的妃嫔与长乐、难平、巴陵、高阳等公主围坐一旁,哭哭啼啼,使得他愈发头昏脑涨。将这些女眷打发出去,稍稍清醒一下,将御医叫到跟前仔细询问自己病情,叮嘱对外严格保密,不得泄露半分。 御医退去,这才将王德、王瘦石等近身内侍叫了进来,命王德派人去将李孝恭、李勣二人请来。 等到室内只剩下王瘦石,李二陛下这才支撑着病躯,吩咐道:“太子毫无预兆的前往大慈恩寺祈福,必然有所图谋,未必是不敢储位被废,倒更像是预谋退路……你且派人严查大慈恩寺,寺内若有密道,定要查明。” 王瘦石领命,迟疑一下,小声问道:“若有密道,则显然太子殿下心存不轨,是否需要……” 若非太子所命,自己手底下那些培养多年赖以维系地位的死士如何会遭受“百骑司”围剿,致使十不存一,几近死绝?这几乎掘断了他在李二陛下身边受宠之根基,故而不仅恨不能将李君羡剥皮拆骨,对于太子一系亦是恨之入骨。 如果当真在大慈恩寺发现有密道,则太子必是心存不轨,只需李二陛下一道令旨,他麾下参预的死士依旧可以暴起突袭,击毙太子…… 李二陛下纵然大病初愈、神智尚未完全恢复,可焉能不知这阉人的心思? 不过他这时候连发怒的气力也无,只是虚弱道:“若大慈恩寺当真藏有密道,定要想法设法打探清楚,密道到底是通向城外,还是通往宫内……” 王瘦石了然。 若密道通往城外,则想必是太子的退身之路,等到将来陛下驾崩、新皇登基,一旦新晃欲剪除他这个废太子,能够逃出城外。 若密道通往宫内……那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搞不好就是在密谋着刺王杀驾、以子弑父之举…… “喏!” 王瘦石赶紧应下,正欲退走去办事,李二陛下又叮嘱了一句:“莫要自作聪明、借机报复,不然朕活剐了你!” “喏!” 王瘦石刚刚升起的小心思瞬间消失无踪,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赶紧领命而去…… …… 待到李勣、李孝恭二人奉命匆匆而来,见到李二陛下已经侧卧在床榻上,虽然脸色不大好看,但一旁的晋阳公主正在一匙一匙的喂食参汤,令两人长长松了口气。 若李二陛下当真病重不治,且不说私人情感,单只是对于朝局之失控,两人都有些不寒而栗。 两人情深意挚的问候一番,李二陛下对自己的病情轻描淡写,两人虽然并不尽信,但起码陛下的神色看上去愈发好转,自然也不会究根问底…… 李二陛下将晋阳公主打发出去,只剩下君臣三人,遂开门见山问道:“朕欲易储,两位爱卿认为何人可为新储?” 李孝恭与李勣不曾料到陛下刚刚大病一场,便急着开始运作易储之事,一时间都是心底一震……该不会是陛下龙体堪忧,已经时日无多吧? 第三千二十七章 试探 一位宗室梁柱、一位朝中巨擘,三人几乎涵盖了皇室、朝堂、军队这三大领域之最高势力,只要他们两个此刻颔首表态支持,那么李二陛下便可随即颁布诏书废储另立。 听闻李二陛下询问,两人齐齐顿了一下。 李勣沉吟着道:“陛下乾纲独断,废储也好,立储也罢,吾等臣子自然衷心拥戴。只不过此番东宫平灭关陇叛军不仅功勋赫赫、举世皆知,很是提振了太子之声望,麾下势力亦是与日俱增,极为庞大。这些人皆依附于东宫,甚至一生前程、阖家性命亦捆绑其上,自然忠心耿耿、誓死拥护。如若此时强行易储,必然引发巨大之反弹,朝局跌宕、天下不靖,未免得不偿失。” 此番言语,句句属实,乃朝野上下之认同。 但此刻明知李二陛下决心易储,却依旧如此劝谏,实则有些不妥,多多少少有蔑视皇权之嫌疑…… 不过李二陛下并未动怒,只是看着李勣,淡然道:“依懋功之见,此事便只能就此作罢,再也提不得,以免朝野上下群情汹汹,甚至不知哪日再有前番关陇之祸,将朕从这个位置推下去?” 李勣忙单膝跪地,惶恐道:“陛下奉天承运、既寿永昌,天下臣民莫不敬服,岂敢有半分大逆不道之想法?微臣只是认为与其在东宫势大之时强行易储,引起朝政震荡被心怀叵测之辈利用,不防待到东宫声势渐渐消弭,再徐徐图之。” 一旁的李孝恭亦颔首附和:“英国公此言甚是,微臣认为大可照此施行,毕竟如今大战刚熄,国力损耗无数,正是励精图治休养生息之时,实不宜大动干戈,自损根基。” 床榻上的李二陛下不见喜怒,但目光阴翳,一字字道:“朕受命于天,皇权至尊,却连想要易储亦处处受制,强行为之便是倒行逆施、昏聩无道,会惹得天下大乱、社稷倾颓……你们两个是否此意?” “呃……” 李勣与李孝恭两人冷汗都下来了。 固然此刻陛下病重侧卧于病榻之上,不复往日杀伐决断、王气冲霄,但多年一来积攒之余威却丝毫未散,此刻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有如一柄大锤一般狠狠砸在心头,令两位当朝顶尖的大佬仓惶失措。 “陛下明鉴,微臣焉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只不过为求朝局平稳,故而斗胆劝谏陛下,臣死罪。” 李勣跪伏于地,疾声告饶。 他就算再是自负,此刻陛下病危、易储在即必然是朝政跌宕之际,万一被陛下当作典型用来杀鸡儆猴……即便不可能不顾朝野剧变当真将他杀了,可只要因此遭受牵连,岂不是冤哉枉也。 他素来不掺合易储之事,努力争取置身事外…… 李孝恭也吓得不轻:“臣等誓死追随陛下,陛下言出如山,臣等绝无违逆!” 原本他被李二陛下自交河城召回长安作为镇压皇室的刀子,心里便是诚惶诚恐,因为他太知道皇族之中那些人心里想着什么,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逆而篡取,固然率领秦王一系得了江山,却也让旁人都在心中升起奢望——你李二可以,凭什么我就不可以? 李元景已经死了,但皇族之内绝对不会只有一个李元景。 但凡皇族之内出现一丝半点差错,在紧要关头坏了李二陛下的大事,这个罪责势必由他来承担…… 帝王之怒,谁能匹敌? 现在若是再被李二陛下认为他不够忠诚,心中对于易储之事有什么想法,那可就大大不妙…… 李二陛下坐在床榻之上,脸色阴沉得好似滴出水来,沉默以对。 堂中气氛极其严肃…… 良久,他才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朕有些乏了,二位爱卿暂且退下,此事容后再议。” “喏。” 李勣与李孝恭不敢抬头,应了一声,施礼之后退出内堂,与上前见礼的晋阳公主施礼,看着晋阳公主再度进入内堂,这才便相继离去。 李二陛下坐在床榻之上面色阴沉,他岂能不知当下强行易储会招致极大之反弹,得不偿失?只不过原本对于江山社稷十足之掌控因为关陇兵变而有些动摇,此番忽如其来的病疾更令他有些心惊肉跳之感,唯恐朝政彻底脱离,故而才有了这一番试探。 只要这两人与自己一条心,那么无论局势如何都乱不起来。 现在看来,这二人还是能够以社稷为重、以帝国利益为先,而不是早已被各自所属之势力所代表的利益所拉拢、腐蚀,更不会随时随地背叛他这个帝王。 这就好,能让他有从容处置之时间…… 小闺女苗条的身形出现在门口,纤细的身姿好似一朵云也似飘到眼前,带着一股淡然香风,秀美的面容如花儿绽放,明眸善睐,直扑到床榻前,仰起小脸儿关切问道:“父皇觉得身体如何?哎呀你也是的,病得这般重,暂且将朝政放下才是,那么多贤臣良将总会将事情处理好的,何需父皇事必躬亲呢,好好养病才对。” 口中说着,手下不停,取过水壶倒了一杯温水又添了一匙蜂蜜搅匀,递到李二陛下手中。 结过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看着眼前明媚的笑脸浓浓的关切,李二陛下一颗心都快要化了…… 将水杯放到一旁,握住闺女柔若无骨的小手,李二陛下笑道:“放心,为父身子还好,怎么也会备上一份举世瞩目的嫁妆寻一个如意郎君将闺女嫁出去,否则将来如何跟你母后交待?” 晋阳公主小脸一紧,如今随着她年岁渐长,成亲之事几乎已经无可避免,但若是随意指派一个世家子弟让她委身下嫁,又如何心甘? 曾经沧海难为水呀…… 娇小的身子让父皇身边偎了偎,秀眉的小脸上满是娇憨,摇着李二陛下的胳膊撒娇:“之前孙道长不是说女儿根元不足、不宜过早成婚嘛?反正也还来得及,让女儿多多服侍父皇几年,不急呢。”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况且孙思邈也只是说不宜过早成婚,却没说不能成婚,如今为父看你这气色越来越好,身子也渐渐康健起来,都没怎么犯病了,婚事耽搁不得。” 他又岂能不愿意小闺女在身边多陪两年? 只不过这丫头从小便跟房俊亲近,对其余世家子弟则不屑一顾,姐夫小姨子之间的感情明显有些逾越。再者房俊那厮既然对长乐虎视眈眈,显见不是个正人君子,既能对大姨子下手,焉知不会对小姨子心生觊觎? 一想起房二这个混账东西,李二陛下便怒气升腾…… 自己这些年对他的好几乎超过所有功勋子弟,即便是当年为自己与长孙皇后所看重的长孙冲也不曾有房俊之待遇,否则长孙冲又岂能因妒生恨、行差踏错,犯下谋逆之举? 结果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却早早跑去东宫那边,极力帮着太子稳固储位,即便自己易储之态度坚决不改,也不愿跟随自己的脚步放弃太子,甚至违逆自己废储之心,一再破坏自己的计划。 若非房俊死命力保太子,太子又如何能在关陇门阀兵变之中获胜? 自己不惜假死以迷惑长孙无忌,致使关陇门阀肆无忌惮之下发动兵谏,以此来达成借刀废储之目的,却彻底毁在房俊手中…… 简直可恨! 如今还敢觊觎自己其余几个闺女? 他不容拒绝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没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这几日为父便命人收集适婚之世家子弟资料,从中择取几位由你挑选,这已经是为父最大的让步。” 不过这件事也不太好办,关陇兵谏,大败亏输,自此几乎彻底退出朝堂,那些以往看上去极为优秀的世家子弟也迅速坠落,身份上不大对等。而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虽然入朝,但时日尚短、根基不稳,谁也不知将来前程如何。 况且山东世家自视甚高,根本不屑与李唐皇室联姻,唯恐乱了血统。即便眼下迫于形势不得不尚一位公主,可是下嫁过去之后必然遭受轻视……看着面前这如花娇靥,他又怎么舍得将闺女嫁入那等高墙深院,当一辈子“活死人”? 可放在身边也不是办法,且不说兕子年岁渐长都快成了“老姑娘”,单只是要时刻防备别被房二给一口叼了去,便感觉一阵阵心塞…… 娘咧! 老子堂堂帝王、人间至尊,居然遭受此等憋屈,简直混账至极! 他恨不能将那棒槌绑到跟前一刀宰了了事…… ***** “阿嚏!” 刚从武媚娘雪白娇美的身子上翻身下来,房俊便大大打了一个喷嚏,本已筋骨酥软的武媚娘侧身缠了上来,柔媚的嗓音有些沙哑:“二郎可是着了凉?妾身让人准备热水好好泡个澡吧,可不是闹着玩的。” 房俊将美妾娇躯搂在怀中,浑不在意道:“没事儿,大抵是哪个不经事的羡慕嫉妒小爷的颜值与体魄,故而在背后说坏话呢……话说回来,媚娘觉得此次陛下病重,会否加快易储之步伐?” 第三千二十八章 军械 美人如玉,娇喘细细。 武媚娘依偎在郎君怀中慢慢平复着身体的悸动,一双盈满秋水一般的美眸眯着,仔细思虑郎君的话语,做出思考。 她特别喜欢在床上谈论这些大事,既能够享受宽阔的肩膀,又能感受郎君的倚重,似乎有着双重的满足…… 喘息一会儿,武媚娘才说道:“此事未必如看上去那般简单,毕竟陛下的病情到底是否如对外所言那样,尚未可知。若病情当真不重,自然会将易储之事徐徐图之,毕竟眼下东宫声望正盛,强行易储反噬太大,有些得不偿失。可如果陛下病重,只不过是为了稳住局面、迷惑世人而故意将病情说得轻松,那么极有可能此刻已经在暗地里绸缪易储之事。或许明日一早,废储之诏书便会明发天下。” 她思虑良久,也不敢断言李二陛下此刻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李二陛下当初以嫡次子之身份,多年遭受太子李建成之打压却始终稳如泰山,最后一刻通过“玄武门之变”逆而篡取、反败为胜,可不仅仅是因为关陇门阀的鼎力扶持,其自身之权谋韬略皆乃古今帝王之翘楚,行事布局之本事谁敢小觑? 当你自以为预判到李二陛下之布局,或许早已落入李二陛下的预判之中…… 她往上拱了拱,寻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枕在郎君肩头,柔声问道:“郎君与殿下……仍未放弃储位么?” 在她看来,李二陛下意志坚定、乾纲独断,一旦下定决心绝无可能更改。更何况此前宁肯引诱、纵容关陇门阀发动兵变来达到不需自己下令便废黜太子之目的,坐视关中遭受战火荼毒,社稷根本遭受损失,如今又岂能改弦更张? 更别说东宫所属文武群臣以及军队在兵变之中爆发出来的强横实力,怕是早已让李二陛下夜难安寝、如芒刺背。 怎么看东宫也没有保住储位之可能…… 房俊微微侧头,用下巴抵着美人额头,嗅着发丝的清香,手掌婆娑着滑腻紧致的玉背,微微阖着双眼,轻声道:“关键之处不在于储位能否保住,而是万一陛下患有急症、时日无多,为了易储之后的稳固局面极有可能采取激烈之做法。而一旦东宫遭遇不测,自今而后帝国传承将会伴随腥风血雨,每一次皇权更迭都会使得社稷根本一点点损失殆尽。而这,正是吾一直守护并且为之奋斗的。吾不在乎自身之权位,不在乎这帝国的主宰是谁,甚至不在乎李唐皇族之兴亡……吾所在乎的,只是这煌煌中国,与亿万华夏黎庶。” 国与君,对于他这样一个经受过后世教育的人来说,自然只会选择前者。 是这神州大地哺育了勤劳聪慧的炎黄子孙,只要国强,自然民安,让这个经受过无数波折诘难的民族少几分伤害、多几分安稳,尽可能避免无穷无止的皇权更迭带给这片土地的荼毒。 固然李二陛下对他再是宠信、重用,也无法替代他这个民族那深沉至极致的热爱。 大义所至,岂是个人恩怨可以左右? 武媚娘将自己的娇躯偎在郎君胸前,亲密无间的贴近使得她能够清晰听到郎君强有力的心跳,她微微仰着头,痴迷的看着男人英朗帅气的侧脸,只觉得内心充斥着无尽的爱意与崇拜。 朝堂上的权力乃是天下无数人杰孜孜不倦不惜任何代价去追求的,光宗耀祖、荫萌子孙更是普世之追求。然而她的男人却早已超脱这一切,目光穿越古今,凌驾于权势富贵之上,去追逐苍生之福祉、民族之气运。 这是何等胸襟? 普天之下,有此壮志者,绝无仅有。 女人总是感性的,尤其是在某一个时刻面对身心皆将自己征服的男人,会迸发出超乎寻常的热情…… 武媚娘用雪白的手臂支撑起如花似玉的娇躯,任凭一头秀发自一侧肩头瀑布一般披洒下来,翻身偎在郎君身上,献上香吻。 房俊感受到美妾忽如其来的热情,自是欣然笑纳。 ***** 昆明池外,阴云密布,风吹过湖面水波粼粼,凉风习习。 铸造局内数以千计民夫在各处建筑紧张忙碌,工匠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图纸,指挥民夫安置设备、挖掘水渠、建筑厂舍。 铸造局外,连绵不绝的军营拔地而起,斥候探马齐出在周围警戒,但凡三里之内擅入者,皆被当场擒获,严加盘查。 将近白辆马车满载这长方形的木箱鱼贯驶入军营,行至库房之前方才停下,早有等候在此的数百兵卒在各自队正的指派之下一拥而上,飞快的将木箱卸下,搬入库房。 半座军营因此忙碌一片。 房俊顶盔掼甲,与李靖一道站在一处库房之内,让人撬开木箱,从中取过一支火枪拿在手中,将枪管、扳机、燧石等处仔仔细细检查一番,然后才满意的放回木箱封存。 李靖看着仓库之中堆积如山的木箱,担忧道:“整个铸造局新近制造的火器皆被你运送至此,若是被其他部队发现捅出去,怕是整个御史台都要炸了锅,那些御史言官弹劾的奏疏能湮没陛下的预案。” 一场东征之战几乎倾举国之力,西域之战更是惨烈非常,紧接着又是关中兵变,除去大量兵卒伤亡,更为严重的军械辎重的短缺。 尤其是这三场大战之中大放异彩的火器,已经被各支部队所接受,自然要第一时间予以补给。铸造局毁于关陇兵变,如今虽然重建,但因为时日尚短规模有限,自然无法全部供应各支部队之需求。 不少部队甚至已经组建了大规模的火器兵种开始训练,却一时间无法装备火器,譬如程咬金的左武卫,以及尉迟恭的右侯卫……这些大佬没事就要去往兵部催一催,搅得张行成焦头烂额。 若是被这些人知道铸造局产出的火器几乎大半都被房俊通过兵部官员私下里截留,怕不得大骂一场…… 房俊从亲兵那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上沾染的油渍,不以为然道:“当年吾便不怕那些吱哇乱叫的御史言官,现在无权无职,自然更是不怕……随便他们乱喷便是。东宫六率的军械必须保证,兵员补充也要尽快,这不仅是保障太子生死的砥柱,更是护卫帝国正朔的根基!” 李靖颔首:“放心,老夫虽然素来不精通政务,但眼下之朝局焉能看不明白?让太子殿下放心,即便下一刻便发生骤变,东宫六率数万兵卒也会力保东宫,确保国运不失!” 他对于房俊“护卫正朔”之理念是极度认可的,也认为一旦太子性命不保,帝国将会从此坠入权力争夺的漩涡之中,直至一点一点将国力、国运耗尽。届时,诺大帝国分崩离析,天下战乱频仍,百姓陷于水深火热。 更有甚者万一外族趁机入寇中原、饮马黄河,则华夏必然经受一番残酷至极之劫难,再想凝聚国力、修复国运,却不知要经过几百年才行…… 不然,以他的年纪、经历,在挫败关陇兵变之时便应该解甲归田、急流勇退,又何必跟着折腾? 他是军人,一生之功绩都来自于战场,从隋末乱世当中一路杀过来,自然比旁人更清楚当一个国家国力耗尽、国运凋零,会给这片土地带来怎样的伤害。 与整个华夏之国运相比,个人之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房俊笑了笑,与李靖并肩走出库房,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叹息一声,道:“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在这盛世华章之下,看得到国运之命脉其实就在当下?卫公一生戎马,不曾涉足政务,却能够穿透这繁华表象看到潜藏之危机,实在是令人钦佩。” 若非他穿越历史迷雾知晓世家门阀之恶劣,只怕也如当下世人一般沉迷于贞观盛世之中。 可李靖分明不知未来,却依旧能够看得清一旦晋王上位必然使得天下世家门阀权势暴涨之危机,并且愿意为了阻止世家门阀在关陇之后彻底占据朝堂而站在东宫这一边,实在难能可贵。 李靖哈哈大笑,拍了拍房俊的肩膀,豪迈道:“二郎这话怕是在夸你自己吧?举世皆醉,唯你独醒,老夫不懂那些政治,只是信你而已。” 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年青人,李靖心中感慨。 江山代有人才出,正是这样有着卓越见识却又能不恋栈权力的人杰涌现,才意味着盛世降临,才意味着国运强盛。 两人穿过忙碌的兵卒来到中军帐入座,有亲兵奉上热茶之后退出。 房俊执壶给李靖斟茶,后者先谢过,继而问道:“对于当下局势,二郎有何看法?” 房俊略作沉吟,摇头道:“陛下到底龙体如何,暂不得知,只怕那几位御医之言也早已受到陛下叮嘱,不敢妄言,毕竟皇帝安危乃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再是谨慎也不为过。” 李靖颔首,便是明白。 李二陛下病重,可即便再重也必然对外隐瞒事情,这是常规操作,否则世人皆知皇帝将死,心怀叵测之辈还不得闹得天下大乱? 若只是为了稳住朝堂,自然最好。 可最怕是李二陛下另有谋算,却故意对外隐瞒病重之事情,那麻烦就大了。 帝王驾崩之前,一切所为都只是为了完成自己之布局,自然再无半分亲情,更不会有什么犹豫…… 第三千二十九章 试探 紧张的时局、不利的局面却没让气氛紧张起来,李靖这一生什么风浪都见过,浮浮沉沉早已淡然不惊,此刻反倒有些兴奋问道:“书院重建,不知何时能够完成?老夫那些书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可为书院讲武堂之教材。” 功名权势、荣华富贵,这些世人孜孜不倦努力追求的东西在此等人杰眼中当真如过眼云烟一般,若说以往还希望通过执掌军队达成人生之抱负,现在却早已一心扑到著书立说之上。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自忖当年没有在玄武门之变时站出来誓死拥护高祖皇帝,已被天下视为“贰臣”,且杀人盈野、灭国无数,这辈子早已与“德”字无关;功劳虽然冠绝当朝,但史书之上的评价未必真实客观;能够将自己一生所学著书立说、传诸于后世,已经是李靖最大之追求。 顺便于书院之内将自己毕生所学之兵法教授给那些将军、校尉,他日桃李满天下,此生未曾虚度也…… 房俊给他斟茶,笑道:“卫公何必急于一时?书院重建容易,但想要将以往那些学子再度聚集起来,却需要耗费一番时日。不过毋须担忧,这书院不仅仅是咱们上心,陛下也将其视作贞观一朝能够名垂千古之荣耀,待到重开之日,必定更胜以往。” 关陇兵变,使得书院学子伤亡惨重。 当今之世,平民、寒门的识字率和成材率低至令人发指,想要大肆招收学子,只能从世家门阀当中动脑筋。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如今进入朝堂,但立场尚不明显,对于东宫痕迹甚重的贞观书院到底存有什么样的态度尚不得而知,大抵是要斗争一番的…… 两人正说这话,外头亲兵引着一个内侍入内,那内侍向两人见礼,然后对房俊道:“陛下召越国公入宫,有要事商议。” 两人对视一眼,房俊不敢耽搁,向李靖告辞,出门召集亲兵,策骑随着内侍直入宫禁。 …… 武德殿内堂之中,李二陛下一身月白色的中衣斜倚在床榻之上,气色有些苍白。 晋阳公主跪坐在床沿,一双粉拳轻轻敲着李二陛下的腿,宫裙之下少女窈窕的身姿勾勒出一个美妙的弧线,见到房俊入内,马上回眸一笑,甜甜的喊了一声:“姐夫!” 房俊只觉得李二陛下目光如刀子一般刮来,不敢多看,垂头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殿下。”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不必多礼,坐吧。” “喏。” 房俊直起身,来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了,只搭了半边屁股,没敢坐实…… 见到自家闺女继续给自己敲着腿,李二陛下不满道:“若是以往,这会儿你怕是早已跑过去斟茶倒水,准备点心……现在对你这个姐夫爱答不理,难道不觉得有些欲盖弥彰么?” 晋阳公主便有些脸红,撒娇不依:“儿臣是想多给父皇松一松筋骨嘛,说得那般难听……” 房俊听得一头雾水,忙道:“微臣不渴,不知陛下急召,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摆摆手,将晋阳公主赶去沏茶,随意道:“就是有两件事要问问你的意见。” 晋阳公主从床沿下来,脚步轻快的斟了一杯茶送到房俊手边,借着背对李二陛下之时,冲着房俊眨眨眼,粉润的菱唇无声做了一个“不行”的嘴型,房俊略微迟疑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却有些不明就里。 父皇与臣子商议事务,身为公主最好避嫌,更何况是关乎自己之事,所以晋阳公主只是小眼神威胁房俊一番,便敛裾施礼告退而出。 返身将房门掩上即迅疾的转身,先是对堂外的几名内侍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继而将一只晶莹如玉的耳廓贴在门上偷听。 几名内侍:“……” 面面相觑之下,还是没敢出声揭露这位陛下最宠爱的殿下如此失礼之举…… …… 堂内,李二陛下第一句话便让房俊冷汗直流:“朕素来对你宽厚宠信,纵然朝中多人曾谏言不可这般助长臣子骄奢之气,但朕依旧一如既往,只因朕不仅相信你非是弄权之人,更能在大是大非之上站足立场。但你视朕之命令有如无物,悍然介入关陇兵变并辅佐东宫将其挫败,是否自持朕之宠信无法无天,以为大唐缺不得你这个越国公,朕也杀不得你这个女婿?” 面色严峻,目露凶光。 洛阳城外他说得明明白白,孰料这厮当面答应的痛快,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致使自己含羞忍辱不惜以假死来达成易储之手段彻底失败,岂能不怒? 关陇兵谏推翻东宫,乃是天下之贼,自己只需在恰当时候“醒来”即可号令天下诛除国贼,皆是易储之目的达到,还能剪除关陇门阀这颗依附于帝国肌体之上敲骨吸髓之毒瘤,英明之声播于天下! 自己下诏废储太子,则难免“以父逼子”之嫌,再加上以往“杀兄弑弟”,致使他多年以来流传天下的“慈父”之印象毁于一旦…… 两者相较,优劣之间何止以万里计? 当然,这也不过是一番气话而已,时至今日,房俊还真不是他想杀就能杀…… 且不说由他一手整编的右屯卫会否在他被赐死之后掀起波澜祸乱关中,单只是东海之上那一支横行大洋的无敌水师,便会将整个东海搅得天翻地覆,所有大唐沿岸地域一片糜烂。 或许,这也正是房俊敢于对他阳奉阴违之底气所在…… 房俊自然也明白当下形势,李二陛下断然不会贪图一时爽快杀了他,东海糜烂的局面是整个帝国都不可承受的。 所以说,人可以不贪权、不揽权,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面上,房俊诚惶诚恐、跪伏于地:“陛下恕罪,非是微臣抗旨不遵,实在是当时形势紧迫,东宫内眷并朝野文武一起退守玄武门,一旦被叛军攻克,这些人势必难存……微臣深知陛下宠爱后辈,对于东宫世子、郡主更是爱若珍宝,若让他们葬身战乱,陛下必痛澈心脾,天下人不明真相,亦难免对陛下有所误会,届时谣言四起,玷污陛下圣主之名,微臣百死莫赎!” 这话就有些内涵了:若你当真驾崩,自然一切休提,可一旦您重新“复活”,真以为世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您欲擒故纵之计?到时候东宫因此湮灭,您怕是继“杀兄弑弟”之后,再背负一个“毒杀亲子”之骂名,到那时便是倾尽黄河之水也永远无法洗脱…… “嗬嗬!”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按你所言,朕还得感激你不成?” 房俊正色道:“陛下素来对臣优容有加,臣心中岂能不感激涕零?断不敢抗旨不遵。只不过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身在当时,臣也只能如此。况且这天下乃是陛下之天下……您大可不必操之过急。” 李二陛下不是隋炀帝,此番东征虽然未竟全功,最终之硕果意外被水师攫取,但东北边境最大的敌人烟消云散,自此可以权力攻略内政,将皇权进一步巩固,何必以此等暴戾之手段达成易储之目的? 见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不语,忙又道:“关陇门阀也好,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也罢,再加上天下各处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名门望族,终也在大唐治下,只需坚定不移的将科举取士之政策施行下去,至多不过二十年即可见效,届时寒门崛起、门阀式微,何愁皇权不能永固?” …… 李二陛下不说话,堂内气氛很是紧张,外头偷听的晋阳公主只觉得心肝儿扑腾扑腾的跳,都快要吓死了。 从她记事开始,纵然如李勣、长孙无忌那等权臣在父皇面前怒气之下亦是唯唯诺诺、亦步亦趋,何曾见过如房俊这般毫不相让,甚至针锋相对? 真怕父皇一怒之下将他退出宫门斩首示众,活着干脆净身之后留在宫里当内侍…… …… 良久,李二陛下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摆摆手,没好气道:“你分明就是恃宠生骄,不过眼下朝廷多事,朕懒得与你计较……你素来与关中世家子弟来往甚多,现在兕子年岁渐长,到了成亲之时,你可有属意之人推荐于朕?” 门外的晋阳公主耳朵竖起…… 房俊愣了一下,不知李二陛下提及此事是当真向他征询合适的驸马人选,还是有意试探他的心思,看他是否能在此事之上保持中立,借此试探他对于晋阳公主有否觊觎之心。 外界流言纷纷扬扬,他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一贯不屑辩解。 但现在当着李二陛下的面,却不能再如以往那般含糊视之…… 一定要推荐一个人品、才学、家世皆上上之选之人,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晋阳公主一日未曾出阁,他便要继续担负这份怀疑。 然而打定主意之后,搜肠刮肚的将以往熟知的世家子弟在心里遴选一遍,却赫然发现并无合适之人……总不能为了自证清白,便随便选一个阿猫阿狗让晋阳公主下嫁吧? 孰料他这么一犹豫,李二陛下面色便愈发阴沉下来。 第三千三十章 君臣 对于自幼丧母且多病体弱,但聪慧善良的晋阳公主,房俊一直有如妹子、闺女一般宠溺有加,但凡晋阳公主提出什么要求,总是想法设法予以满足。且由于相识之时对方年纪尚幼,看着她一点一点健康,一点一点成长,从不曾有什么男女之防。 他由衷希望晋阳公主健康快乐、人生幸福,又岂肯随便只一个驸马人选? 万一李二陛下头脑发热答允下来,自己岂不是一手将晋阳公主的人生葬送…… 然而他这番心思所表露于外形成的犹豫神色,却让李二陛下误以为他心存觊觎,不肯看着晋阳出阁下嫁,试图如长乐一般达成长久霸占之目的…… 别说一个皇帝了,任何一个父亲都不能忍啊!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骂道:“关中人杰地灵,不知多少名门俊彦,难道无一能入你房二之眼?朕念及汝父之功勋,故将高阳下嫁,熟知你非但不知感念皇恩,反而使长乐之清誉遭受玷污,如今更心怀鬼胎,对晋阳生出觊觎之心,朕如何容你?来人,将此獠推出宫门之外戴枷示众,让世人皆看看此等无耻之徒到底是何嘴脸!” 门外内侍闻言急忙推门入内欲拿下房俊,正好将门外偷听的晋阳公主露出,令堂内暴怒的李二陛下顿时一滞…… 此等话语毕竟尴尬,李二陛下只能等着晋阳上前给房俊求情之时加以训斥,令她知晓房俊不可告人的龌蹉之心,将心底对房俊有可能产生的情愫彻底斩断。 孰料晋阳非但未曾如想象那般上前说情,反而乖巧立于一旁让出道路,使得内侍顺利将房俊押着向外走。 只泫然若泣道:“女儿丝毫为感受姐夫有不轨之心,偏偏父皇言辞灼灼,往女儿身上泼污水……也罢,正好让世人皆知女儿与姐夫有染,使其遭受千夫所指,臭名昭著,以彰显父皇之英名。” 李二陛下:“……” 娘咧! 简直诛心…… “回来!” 李二陛下急忙将向外走的内侍叫停,内侍们赶紧站住,放开房俊,随即见到李二陛下挥手,急忙退下。 掩好房门…… 李二陛下看着一脸无辜的房俊,顿觉一阵气闷。不过晋阳之言有理,若将这混账退出去戴枷示众,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当真与晋阳不清不楚?将来晋阳的婚事愈发难办…… 而且他也反应过来,先前房俊之言并非狡辩,原本立国之后功勋子弟便开始腐坏堕落,人才寥寥,经由关陇兵变一事,关中世家子弟更是多有遭受牵连,要么战死阵中,要么戴罪之身,余者更是庸碌之辈,怎能配得上晋阳公主? 对晋阳公主摆摆手,不悦道:“为父与他尚有事情要谈,你且退下,不可偷听。” “哦。” 晋阳公主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转身瞥了房俊一眼,眼神有些幽怨…… 走到门口又停下,扭过头道:“快到晌午了,女儿让御膳房准备午膳吧,正好父皇与姐夫一同用膳。” 李二陛下一阵心累,无奈道:“行行行,都随你就是。” 房俊只得将嘴边拒绝的言辞憋回去…… 晋阳公主这才粲然一笑,转身翩然离去。 …… “坐吧。” 李二陛下重新倚在床头,招呼房俊入座,没有再提晋阳的婚事,而是问道:“朕素来知晓你并非揽权之人,支持太子也并非是太子对你看重,使得将来有可能登阁拜相,毕竟你与魏王的关系同样不浅……可你应当知道,太子固然仁厚,可优柔寡断、性子绵软,绝非明主之相,若登基为帝,怕是要大权旁落,你当理解朕之用心。” 他对房俊甚为看重,否则也不能任由房俊与长乐私底下不清不楚,所以还是想要尝试说服,在易储之事上站在自己这边。 否则凭借房俊的财力、能力、已经军政两方的影响力,再加上太子的正朔之名,即便自己强行易储,他日新皇登基之后,也依然是朝政一大隐患。 祸起萧墙尚算小事,搞不好便是一场足以分裂帝国的大战…… 东宫之势,已然尾大不掉。 房俊却不会被轻易说服,反而试图劝阻李二陛下打消易储之心:“性子仁厚又有什么不好呢?高祖皇帝开国之君,自当笼络天下英雄,有气吞山河之志;陛下您承上启下,需要杀伐决断、刚毅勇武来奠定帝国根基。如今海清河晏、四夷臣服,自当有一仁君巩固霸业、安抚天下……况且您一手创立政事堂,将皇权赋予宰辅群臣,正所谓兼听则明、集思广益。皇权集于一身者固然至高无上,可是人总会犯错,陛下尚且由此担忧唯恐坏了帝国基业,更何况是远远不如陛下您的几位皇子?陛下当颁布圣旨于天下,将政事堂定为永制,还政于朝,则大唐千秋万载,永不绝嗣!” 皇帝九五至尊、言出法随,实在是柄伤人伤己的双刃剑。 若皇帝贤明,自可权力归一,以最小之内耗达成最大之成就,不必使得自愿浪费于内斗之中。 可若是皇帝昏聩,则大可短短数年之间将所有根基毁于一旦,王朝崩塌基业倾颓,天下烽烟处处、百姓水深火热。 政事堂制度虽然并不完美,但却能起到好处的对皇权予以制约,不至于使得皇帝倒行逆施之举措无所限制,荼毒天下。 李二陛下却摇头道:“皇权至上的确能够衍生种种恶果,但皇权旁落更是后患处处,朕活着还能镇得住那些宰辅重臣,待到朕万年之后,后继之君势必遭受打压,一旦遭遇权臣甚至容易兴起废立之事,如何长久?”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将手中的权力分润出去,何况是手执日月的帝王? 政事堂只不过是李二陛下赖以治理天下的一件工具,暂时有用,便留着,何时无用,自可废黜,岂能颁布圣旨定位永制? 当然,皇帝圣明亦或昏聩,的确是帝国强弱兴亡之基础,可这天下乃是李唐皇室之天下,纵然当真有朝一日如同大隋那般盛极而衰甚至灭亡崩颓,那可是李唐皇室的家事,岂能因噎废食,因而将皇权削弱,下放至政事堂? 这个谏言终究不会被李二陛下采纳,故而房俊也只能默然不语。 天下大势,正反相生,越是在某一点臻达极致,往往便会在这一点上走到对立。 越是集中皇权,距离权力崩颓便越是接近。 反倒是将权力分散归还朝廷、赋予人民,才能使得人人为主,长治久安。 终究还是时代赋予的眼光所限,即便是李二陛下这样的千古明君,也看不到皇权独裁所必然衍生之恶果,毁灭才是唯一之终点…… 王朝覆灭、皇权更迭,一家一姓之兴灭自然不在房俊眼内,但随之而来的天下大乱、华夏子孙水深火热,他却不能弃之不顾。 李二陛下雄才大略,对于帝国之掌控无与伦比,即便是房俊也不能违逆其易储之意。不过他不会放弃东宫,任凭太子在皇权更迭之下粉身碎骨,由此埋下帝位传承之恶果。 总要保住李承乾,尽可能的维护传承正朔…… …… 待到房俊告退离去,李二陛下起身走下床榻,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个人慢悠悠的呷着茶水。 对于房俊的违逆,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 追根究底,房俊之所以违逆他的圣意并非贪图权势,而是为了帝国正朔,不愿大唐皇位之传承从此陷入腥风血雨的杀戮。 其行虽狂悖,其心仍忠。 当然,此忠乃是对大唐之忠,未必是对他李二之忠…… 易储之后,太子能否得一个善终?李二陛下对此早已深思良久,他活着的时候自然无虞,可一旦他死了,纵使魏王、晋王此时再是兄友弟恭,登基之后只怕也难以容得下一个废太子。 武德九年,他发动“玄武门之变”后继位,当年十月便册封嫡长子李承乾为太子,命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等当世大儒教授太子,东宫属官皆乃贞观勋臣,规格只比太极宫低了一等,荣宠之至,天下侧目。 时至今日,十余年储位之位虽然屡经波折,但始终屹立不倒,朝野上下归心依附者不知凡几。 新皇登基,焉能容许身边尚有如此一个巨大威胁? 易储势在必行,但他不愿见到儿子们为了皇位而血脉相残、同室操戈,若房俊当真能够一直履行今日之志愿,保住李承乾一生一世,倒也未尝不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耳畔脚步倾向、环佩叮当,李二陛下收起思虑抬起头,见到晋阳公主脚步轻快的带着内侍将膳食送进来,顿时心里一惊。 果然,晋阳公主秀眸在堂内转了一圈,却不见房俊身影,秀眉蹙起,看着李二陛下疑惑道:“姐夫呢?” “呃……” 李二陛下有些心虚,他将用膳之事给忘了,与房俊叙谈一番便将其撵走,赶紧道:“他尚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所以告退离去,为父倒是挽留一番,奈何朝务为重,不肯留下。” “哼。” 晋阳公主娇哼一声,怎能不知父皇在扯谎?必是将这事儿给忘了,谈完了便将人赶走。 不过她也未曾发作,只是一边布菜,一边念叨:“兵部尚书被父皇给撤了,军机处也不许他议事,如今只不过挂着一个礼部尚书衔,能有什么重要朝务呢?姐夫好歹也是自家人,况且战功赫赫,父皇不仅不酬功反而施以惩罚,未免寒了人心呢。” 李二陛下接过饭碗,告饶道:“小祖宗别念叨了行不行?让为父好生吃顿饭,至于房俊……过了这一段时日,为父自会给他安排重要岗位,他不仅有大功于社稷,更是能力出众,为父又岂会不加以重用呢。倒是你,过两天让人将京中未婚的世家子弟皆叫到宫里来,你好生相看相看,若有中意便定下婚事,为父也了了一桩心愿。” 他在这个小闺女面前没辙,但也有把柄拿捏得住这丫头,果然一提及亲事,晋阳公主立马闭嘴,露出甜甜的笑容,撒着娇服侍他用膳…… 李二陛下吃了口菜,叹了口气。 都说女大不中留,自家这闺女该不会留来留去留成了仇吧? 第三千三十一章 伏手 芙蓉园,善德女王住处。 窗外星月璀璨,云收雨散…… 依偎在男人宽阔臂弯,纤手抚着健硕的胸膛,好一阵才平息悸动的金德曼犹豫了一下,虽然这般快活令她食髓知味、沉迷其中,但还是忍不住道:“郎君年纪尚轻,不应沉迷于男女之事,否则伤及根底,怕是有损寿元。” 身边男人不仅令她情根深种,更是她这辈子都可以依赖的靠山,她想要长长久久,可不想他贪图欢愉而英年早逝…… 房俊伸手将她湿漉漉的散发拨开,露出雪白瘦削的香肩,婆娑着感受手心无与伦比的触感,笑道:“在下天赋异禀,自当竭尽全力为女王陛下鞠躬尽瘁,纵是敲骨吸髓亦在所不惜。” “哎呀!你这人恁地厚面皮,羞也不羞。” 金德曼雪白如画的面颊羞红如血,埋在男人臂弯不敢见人,羞恼的用粉拳锤了男人胸膛几下。 这般如狼似虎的言辞,让她如何抵挡? 房俊笑呵呵抚摸着她,问道:“金法敏可曾入京?” 金德曼往房俊怀中拱了拱,寻到一个愈发舒服的姿势,微微阖着眼眸,让肌肤紧贴,柔声道:“昨夜刚刚入京,随行两千花郎留在城外,人数虽然不多,但俱是忠于金氏王族的勇士,且战力剽悍,野外对阵或许不足,但关键时刻以之发动突袭却能收奇兵之效,郎君大可信任。” “花郎”乃金氏王族的禁卫军,原本由金德曼的崇慕者金虞信统御,房俊发动“金城兵变”彻底摧毁了新罗六部的根基,金氏王族也损失惨重再无力统治新罗,金虞信也同时阵亡。 如今,当初散乱在新罗各地的“花郎”被金法敏召集,借由“东大唐商号”之商道由水陆秘密抵达关中,以供房俊驱策,防备不时之需…… 房俊道:“这些人手要么不用,要用便是面对最精锐的大唐禁军,损失不可避免……你就不怕全部折在长安,全军覆灭?” 这几乎是金德曼所能够完全掌握的最后一点力量,一旦战殁,自今而后全无自保之能力。 对于一个身在异域为质的女人来说,殊为不易…… 光滑的脸蛋儿贴在男人胸膛,耳中传来强劲稳定的心跳声,金德曼阖上双眸,梦呓般道:“身陷囹圄、有如随波逐流,还自保什么呢?吾姊妹二人皆委身于郎君,还有什么不舍得?只希望郎君怜惜我们身在异域、飘零无依,能加以怜爱,永不相负。”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这番话语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一個女人能够做到这一步,便足矣获取他的信任与爱护。 当即翻身将女王陛下压在身下,于女人惊呼声中附耳道:“那就让在下好生服侍陛下。” 金德曼媚眼如丝,雪藕一般的手笔缠上去,轻咬红唇。 虽已筋骨酸软,但堂堂新罗女王,岂能未战而言败? ***** 卯时刚过,承天门外一众中枢衙署刚刚上值,尉迟恭便带着一队亲兵气势汹汹纵马而来,直抵兵部衙门门前。 门前守卫上前陪着笑:“原来是鄂国公,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话未说完,便被尉迟恭一脚踹到一边,大步流星走入衙门,随行而来的亲兵则守在门外。 衙门刚刚上值,许多官员坐在各自值房尚未开始办公,便见到前厅乱哄哄一片,一身戎装、顶盔掼甲的尉迟恭黑着脸摁着腰刀大步行来,口中吵吵嚷嚷:“张行成在哪儿,老子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是不是都不识得老子手里这口刀了?给老子出来!” 哎呦,感情这是来找茬的?兵部官员立刻兴奋了,眼睛放光伸着脖子等着看热闹。 虽然张行成一惊担任兵部尚书多时,但由于部务基本被崔敦礼、郭福善诸人把持,使其难以插手其中,人员抽调安置等等常规操作根本来不及做,所以兵部上下根本没有张行成的人。 况且有房俊在前边比着,谁看得上“幸进”的张行成? 这会儿非但没人替其解围,反而都憋着坏等着看笑话…… 崔敦礼端着茶杯站在值房窗前,慢悠悠的呷了口茶水,看着尉迟恭一路横冲直撞,忍不住微微蹙眉。 他身后方才正汇报部务的柳奭也向窗外看去,奇道:“张尚书何时招惹了这位?” 若说如今朝中最负“浑不吝”之命的乃是房俊那个众所周知的棒槌,那么在房俊之前,这个名声则被程咬金与尉迟恭两人所共有…… 出了名的牛脾气,犯倔的时候软硬不吃,便是李二陛下有些时候都大为头痛。 崔敦礼笑道:“现在各部军队都知晓火器之威,自然眼馋铸造局的火器,可铸造局复工日久,分发至各部军队的火器却极其有限,一直未能形成建制,不能投入训练部署,他们能不急么?当然,眼下局势动荡,唯有那些藏着谋算、心有不甘者,才会急于麾下部队补充战力,人家卢国公就安安稳稳、不闻不问。” 若非想要在乱局之中攫取权力、更进一步,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谁会愿意一脚踩进这摊烂泥? 尉迟恭之心,昭然若揭…… 柳奭有些担忧:“铸造局出产之火器当中,十之七八都送往东宫六率,万一张尚书借此发挥,该当如何是好?” 崔敦礼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位属下,淡然道:“大丈夫立于世间,最紧要便是一个立场。选择了自己的立场,更需要坚定不移,如此方能成就一番事业。至于火器生产出来率先装备哪一个部队,乃是兵部之事,哪里轮得到他尉迟恭指手画脚?” 这位河东柳氏的当家人能力卓著,但性格绵软,立场不甚坚定,需得时时敲打一番才行…… 柳奭自然听得懂崔敦礼言语之中的警告敲打,苦笑道:“下官并无动摇,只不过尉迟恭虽然管不得咱们部务,张尚书却管得到,毕竟他才是兵部主官。” 人家名份在手,理所应当,若是闹得太过,总归不好看。 崔敦礼冷哼一声,道:“那时自有本官与他打官司,汝不必担忧。” 若说他心中对于张行成毫无怨望又怎么可能?房俊调走,无论资历、能力、地位,最适合接掌兵部尚书之职的便是他,可到头来却空降一个只会务虚、并无太多才干的张行成挡了路,他自然不忿。 官职到了这个层级,想要更进一步不仅仅是能力问题,更是机会问题,被挡这一下少说三五年难做寸进,多说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六部之一,对于一心仕途的崔敦礼来说自是满腹怨念。 所以他身为山东子弟,却紧跟房俊步伐,对于山东世家之命令阳奉阴违,甚至导致他这一房已经与博陵崔氏渐行渐远…… …… 值房之内,张行成请尉迟恭上座,苦笑道:“鄂国公何必亲来一趟闹得沸沸扬扬?有什么事大可派人知会一声,下官自当办妥。” 房俊有军功在身,爵位更是国公之尊,所以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地位、资历与权势结合,任谁也不敢失礼半分。 可张行成毫无功劳,只因山东子弟的身份才窃据兵部尚书之位,虽然职权甚大,但毕竟跟脚不硬,面对尉迟恭这样的贞观勋臣,自是矮了一头,不敢胡乱招惹,即便人家吵吵嚷嚷打上门来,也忍气吞声。 心里那个憋屈啊,倾尽渭水也无法畅通,却还是得强颜欢笑…… 尉迟恭根本不在意他情绪如何,蒲扇一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案几上,怒目圆瞪,厉声喝斥:“陛下回京日久,铸造局复工也已多时,为何吾麾下之右侯卫迟迟得不到火器补充?假若关陇之事重演,吾等因火器未能及时部属而导致失职,致使贼子猖獗、陛下陷入危厄,这个责任是你张行成来背负吗?” 这罪名太大,张行成又惊又怒:“鄂国公怎能这般颠倒黑白?下官不过区区一个兵部尚书,焉能左右朝中之事?若今日前来有事要办,还请之言,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力有不逮也敬请原谅,可若是前来羞辱于吾,恕不奉陪。” 泥塑尚有三分火性,何况他世家子弟、兵部尚书? 尉迟恭黑着脸,点头道:“好,老子也不废话,既然铸造局已经复工,那么右侯卫所需之火器务必三日之内装备齐整。东征以来麾下伤损甚大,刚刚补充了兵员,却因缺乏火器不能编组新军、操练备战,一旦陛下怪罪下来,老子担不起,责任必须在你。” 张行成怒极而笑,摊开双手愤然道:“鄂国公好歹也是国之勋臣、两朝元老,难道当真以为吾担任兵部尚书之官职,这兵部上下便是吾一个人说的算?实不相瞒,铸造局一日见生产火器几何、库存都分配哪支军队,吾一概不知,你就算告状到陛下面前,吾还是这句话。” 整日里被兵部这群阳奉阴违的小人折腾得一肚子火器也就罢了,现在还要看你们这些统兵大将的脸子,欺负人也不能这样吧? 反正老子舍得下脸面,顾不上丢人,你们想要火器便自己去打官司吧。 本以为这兵部尚书乃六部之一,距离入阁也仅仅一步之遥,如今才知道非但实权半点也无,还是个背锅挨骂的苦差事,早知如此何苦奋力争来? 第三千三十二章 拖延 尉迟恭满腔怒气而来,原本以为是张行成故意刁难自己,将铸造局生产的火器发放至其他部队使得自己这边难以及时操练、补充战力,但此刻见张行成如此言语,却发现这厮忝为兵部尚书难道时至今日仍无法掌控兵部,已被属下官员架空? 官场之上这种事屡见不鲜,可张行成好歹背后有整个山东世家支持,兵部之内权势最高的崔敦礼又是博陵崔氏子弟,两人算是血脉相连,却不想也落入此等尴尬境地…… 但他今日前来是解决问题的,自然不会同情心泛滥。 当即黑着脸,咆哮道:“汝即为兵部尚书,兵部之务自然由你掌总,你自己无能又怪得谁来?别拿这些鸡毛蒜皮的理由搪塞于吾,吾今日来只要火器,别跟老子废话!再敢聒噪,真以为老子不敢在此教训一回?” 这话可不是他吓唬人,如今整个关陇门阀都将未来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想趁着如今易储风波攫取更多利益,偏偏麾下部队连番征战损失严重,若不能及时补充,到时候面对旁的装备精良火器之部队,拿头去跟人家拼? 部队不仅是他的命根子,更是他的前途所系,断然不会允许任何人延迟火器发放,影响部队战力。 张行成也不是吃素的,虽然害怕尉迟恭当真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他一顿,可如此当面羞辱也可接受,遂干脆道:“想要火器,吾是没有的,要么鄂国公您亲自去铸造局讨要,要么直接去陛下面前打官司,除此之外,吾别无他法。” 面对张行成的强硬,尉迟恭也有些无奈,难不成当真在这兵部衙门将他揍一顿? 他又不是傻子。 到时候气虽然出了,可官司却也惹下了,陛下现在龙体有恙、脾气不好,自己说不得要遭受严惩。 不过气势汹汹而来,自然也不能这般灰头土脸便走了,他阴沉着脸,道:“柳奭呢?铸造局是他负责,让他过来,老子好生问问他,何以这般欺辱于我?” 见到张行成不好对付,便将矛头转向柳奭…… 张行成也不废话,柳奭对崔敦礼言听计从,他深恨已久,自然不会予以袒护,对门外书吏道:“去将柳郎中请来,鄂国公油滑要问。” “喏。” 书吏赶紧快步离去。 未几,一身官袍的柳奭抬脚入内,分别见礼,而后自顾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接过书吏递来的茶水,笑问道:“鄂国公大驾光临,兵部上下蓬荜生辉,只是不知召下官前来有何吩咐?” 世家子弟讲究一個温润如玉,且柳奭本人长得也极好,如此温煦笑容、神态谦和,的确丰神俊朗。 但上座的两位盯着他却越看越是刺眼…… 柳奭浑然不觉,慢悠悠的呷了口茶水,抬眼看向面色黑如锅底的尉迟恭。不过这位素来脸黑,一时半会儿倒是不能从脸色观摩其心情…… 尉迟恭沉着脸,语气不善:“铸造局已然复工多日,但本帅麾下尚未接收任何火器,致使军队训练严重延误,军中上下怨声载道。今日前来,便是要问一问柳郎中,到底何时能够给予右侯卫火器补充?” 他心中憋着气,但却也不愿在柳奭面前太过失礼。 兵部郎中虽然只是个小官,有几分实权却也不在他眼中,但河东柳氏乃河东门阀大族,文脉昌盛,朝中多有故旧。兼且乃是晋王妃之舅父,与晋王府纠葛颇深,万一将来晋王成为新储,这柳奭难免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以尉迟恭的身份地位固然不至于捧红踩黑,但也不愿给自己凭白树敌,若能好好商量,忍一时也未尝不可…… 柳奭闻言,露出一脸错愕,先看看一旁面无表情的张行成,再看向尉迟恭,愕然道:“军械如何分配,优先供给哪一支部队,此乃兵部事务,岂是下官区区一个郎中能够做主?您应该与张尚书商议才是。” 张行成冷哼一声,与我商议? 你们把持兵部事务将我这个兵部尚书提出门外的时候,怎么不与我商议? 不过他自不会当着尉迟恭的面前闹“内讧”,故而只是冷哼一声,不予理睬…… 尉迟恭看看一言不发的张行成,彻底相信这位已经被兵部官员架空,遂对柳奭道:“本帅也不难为你,火器军械分配之事暂且放在一边,只问你如今铸造局每日产出火器多少?” 就算不能全额装备,总能少给一些吧?兵部先是经由晋王殿下检校兵部尚书,后又有张行成任尚书,却依旧在房俊党羽把持之下,想要硬来是肯定不行的。 那房俊不仅被陛下剥夺了兵部尚书职位,更连一手整编的右屯卫都被迫交出,心里想必憋着火呢,而陛下也势必因此心怀歉意,万一房俊将这股邪火撒在自己身上,陛下大抵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随便申饬两句了事…… 所以兵部这些官员不能招惹,要适当退步,只需给予一部分火器装备即可,不能逼迫太甚,免得惹祸上身。 柳奭两手一摊,很是光棍:“铸造局先前被关陇叛军毁于一旦,连库房都炸平了,各种机器设备更是损毁殆尽,想要复工最少需要拨付数十万贯,现在兵部哪里有那么多钱?所以工匠虽然暂时进驻,但也只是修补设备。倒是鄂国公您既然急于火器装备部队,应当前往民部敦促一番,让他们速速拨付款项才行,不然怕是一根火枪也造不出。” 尉迟恭瞪大眼睛,老子已经让步至此,你这厮非但给脸不要脸,反要老子给你去民部要钱? “砰”的一声拍案而起,怒目圆瞪,看着张行成道:“简直岂有此理!老子不管那么多,你们兵部负责军械制造,三日之后若不能接收最少一千杆火枪,老子和你没完!” 言罢,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如今兵部上上下下皆为房俊所把持,张行成这个棒槌已经完全被架空,屁用不顶。 虽然气得不轻,但他岂能当场与柳奭翻脸?那样正好着了张行成的道,眼下张行成正指望着有人能够闹上一闹,将铁通一般的兵部撬出一个缝隙借此破局呢…… …… 看着尉迟恭愤然离去,柳奭一脸无奈,对张行成抱怨道:“下官执掌铸造局,这几日陆续被朝中各路大帅逼迫讨要火器装备部队,可铸造局迟迟未能开工,下官哪里寻来火器交差?还请尚书赶紧催促民部那边拨付款项,不然咱们兵部迟早被这帮子**给砸了。” 张行成没好气道:“本官凭白顶着一个兵部尚书的职衔,却见天给汝等背黑锅,本官跟谁抱怨去?行了行了,大家心照不宣,此等废话莫要再说。” “嘿,瞧您说的,您是兵部尚书,是咱们的上官,既然唯您之命是从,也自当由您担负责任,天底下总没有光吃肉不挨打的好事,对吧?” 柳奭慢悠悠喝着茶,一脸“你活该顶雷背锅”的神情。 张行成怒极而笑,连连颔首:“本官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无耻,你们且这般闹下去吧,迟早有一日自食苦果。” 言罢也不管正是当值时间,干脆起身大步走出值房,带着亲信仆从出了衙门返家去了。 …… 柳奭回到兵部侍郎值房,坐在崔敦礼对面,担忧道:“总是这般搪塞也不是办法,铸造局内加班加点,迟早会被外人知晓,到时候如何交待生产的火器流往何处?不仅咱们无法交差,东宫那边也是麻烦。” 虽然抽调自天下各处的军队已经陆续返回原籍,但猬集关中的军队依旧有将近二十万之数。这些军队先是经历一场东征大战,继而又是关陇兵变,可谓恶战连连、损失惨重,此刻见识到火器之威后都等着装备火器,以便尽快操练形成战力。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铸造局,万一被外界知晓如今铸造局每日生产的火器十之七八都流入东宫六率,而左武卫、右侯卫等等强军每日里只能分配几十杆,震天雷等等更是一个也无,还不得炸了锅? 陛下易储在即天下皆知,可这个时候东宫六率却大肆扩张,究竟意欲何为? 这种事可大可小,一旦被人揪住不放,搞不好可是杀头的罪过…… 崔敦礼正襟危坐,面色镇定,沉声道:“吾等之志向,乃是匡扶正朔、维持正义,所作所为非是牟取私利,而是为了确保东宫太子之周全……此心天地可鉴,绝无半分谋逆,又有什么害怕的?” 柳奭苦笑道:“下官并非胆怯,只是这帮家伙一个比一个难缠,张尚书也不是好糊弄的,如此拖延下去,必然生变。” 崔敦礼执壶给桌案上两个茶杯斟满茶水,然后自己拈起一杯呷了一口,啧啧嘴品味一下茶水回甘,缓缓道:“放心,局势演变至此,或许变局就在这段时日,且耐心等候,终有吾等名垂青史之时。” 是否废储,对于陛下来说并不难。 但废黜之后如何保全太子,却是连陛下都难以掌控之事,就算今日保全,一年之后、十年之后、陛下百年之后呢?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想要两全其美,便不能遵循寻常轨迹,必须行不寻常之路。 变局便在彼时。 陛下再等,东宫再等,朝野上下其实都在等…… 第三千三十三章 内讧 今夏多雨,过了大暑便一连数天阴云不散,雨水时不时的降下,关中各条刚刚疏浚的河道再度涨水,好在此番工程由各级衙门监督,御史台的官员更是几乎吃住在堤坝之上,但凡有疏忽懈怠、贪墨舞弊之现象立即查处,所以新近加固的堤坝质量上佳,并未再度出现溃堤泛滥之险情。 灾民安置有序,农生逐渐恢复,社会一片和谐,由东征之战与关陇兵变所带来的创伤慢慢抚平。 然而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实则波涛汹涌。 易储之事便是悬在朝堂之上的一柄利剑,这柄剑何日落下,何日便是惊涛拍岸之时。 储位既是皇位,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各方势力自然竞相依附,以图日后皇权更迭之时能够掌握更多的利益。 如今太子被废已成定局,无人可挽回陛下心意,但新储尚未确定,其间之争斗自然步步凶险。 …… 连续几日,不少朝中御史、封疆大吏陆续上疏,谏言稳固储君、维系正朔的奏折不断送入武德殿,忽然掀起了一股“保卫太子”的风潮,引起朝野上下一片侧目。 起先只不过是六部九寺的一些官员上疏恳请确保储君,认为“废长立幼”乃是乱政之始,必将毁掉皇位传承、宗祧承继之根基。一旦如此,势必使得每一个拥有登上皇位之人皆跃跃欲试,皇室、江山、社稷,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按说这是最浅显也是最基本的道理,无论处于公心或是私利,都是正常的谏言。 但是当如此上疏之人越来越多,甚至渐渐涵盖至整个御史台乃至于数位封疆大吏,风向便彻底转变了…… …… 东宫,丽正殿。 于志宁忿然将手中一册奏章丢在案几上,骂道:“简直无耻之尤,那帮人居然鼓动封疆大吏不断上疏,如此做派岂不是意欲将殿下推至万劫不复之境地?为人臣者,却这般不择手段,其心可诛!” 随着越来越多“保卫”太子的奏章送入武德殿,整個风向已经彻底转变。 陛下之所以易储之心坚定,除去开始之时认定太子不能成为一代圣主的担忧,便是关陇兵变之时东宫所展示出来的力量使得李二陛下如芒刺背,寝食难安。 越是有封疆大吏、朝中御史推崇太子,岂不是意味着东宫力量愈加强大? 陛下只会更加坚定易储之心…… 不须多问,这一定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做出的好事。 陆德明亦是颤动着白胡子,气愤道:“原本形势不错,六部九寺的官员不少人上疏,使得太子乃帝国正朔的认可得到拥护,可被这帮人一闹,反倒变成了坏事,真真是可恶。” 自以为得逞的计谋被人反手破除,甚至借力打力、反噬一口,这位当世大儒心中之郁闷可想而知。 最重要的是面对如此局面,他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反制…… 而愈发令他恼火的是,同为盟友的孔颖达在一旁慢悠悠的喝茶,对此充耳不闻,似乎浑不在意。 就连最应该愤怒沮丧的太子殿下也面色不变,神情泰然,好像完全不知眼下的局势有多么凶险…… 李承乾接过孔颖达递来的茶水,浅浅呷了一口,啧啧嘴回味一番,叹息道:“今年不仅关中多雨,便是江南也雨水绵绵,这茶树喝饱了雨水,滋味有些寡淡,与往年相比大大不如啊。” 孔颖达笑道:“也正因如此,今年茶叶价格几乎腰斩,许多跟风新建的茶园入不敷出,有些倒闭,有些外兑,据说房相在江南便收了不少茶园,房家茶叶产业更上一层楼,来年一旦茶叶质量上佳,再加上海贸,必然大赚一笔。” 他对房玄龄如今的生活简直羡慕嫉妒。 身在朝中之时,领袖群臣、宰执天下,乃帝王身边一等一的肱骨重臣;如今致仕归乡,不仅悠游林泉、纵享天伦,更化身商界大佬,豪掷千金大肆收购茶园,惬意悠闲。 而自己虽然几次三番致仕告老,却是才下朝堂、再入东宫,身在这官场之中浮浮沉沉,耗费心力,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解脱…… 李承乾颔首,赞叹道:“论及陶朱之术,当世鲜有人能与二郎相提并论,他琢磨出这炒茶之法,并一手加以推广,如今风行天下,日进斗金。然则那些跟风之人却是赚得少、赔得多,愈发彰显其能力。” 上品茶叶贵比黄金,给房家赚取金山钱海,旁人岂能不艳羡? 于是江南一地栽培茶树、炒制茶叶者不计其数,但要么不得其法、品质低劣,要么规模不足、难以推广,时至今日也未见有人能够在茶业之道上比拟房俊。 陆德明与于志宁在一旁简直惊呆,如此火上眉睫的时候不赶紧思量如何破局,怎地反倒兴致勃勃的谈论起茶叶来? 于志宁忍不住道:“房俊陶朱之术自然天下无双,可眼下局势紧迫,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咄咄逼人,若是不能予以应对化解危机,只怕陛下那边愈发忌惮,废储之诏书或许明日便即颁发,届时回天乏术矣!” 李承乾看向他,奇道:“怎地到了此刻,师傅心中居然仍对储位留有幻想?” 于志宁愕然。 固然陛下易储之心坚定,可毕竟废储诏书一日未曾下发,东宫便继续担任一日储君,不到最后关头,又怎能言败? 孔颖达给于志宁斟了杯茶,温言道:“圣意如此,岂可违逆?陛下对于朝局之掌控,无人可以左右。原本陛下对东宫之势已经深为忌惮,若吾等仍对储位抱有奢望,只能逼迫陛下猝下狠手,危机殿下性命。该放下的,就要及时放下,如此方为智者之道。” 关陇兵变虽然平定,东宫安然无恙,但此役东宫所表现出来的强横战力以及朝野上下的拥护支持,却令李二陛下如坐针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于皇帝来说,自己的儿子反倒是最危险的对手! 若此时东宫安分守己、逆来顺受也就罢了,念及父子之情,陛下定会想方设法确保太子性命,陛下早已下定决心易储却迟迟未肯确立继任之人,便是出于这一点考虑;相反,若东宫不肯放弃储位试图鱼死网破,陛下将再无任何负担,不仅立即易储,还会对太子下杀手永绝后患…… 然而他也明白,东宫属官与太子羁绊太深、利益纠葛,储位能否保住对于这些人家的前程、生死至关重要,自然要垂死挣扎一番,力求逆天改命…… 于志宁张张嘴,半晌无言,终究叹息一声,神情萎顿下去。 关陇兵变,洛阳于氏虽未参与,但平素同气连枝此时难免遭受瓜葛,一蹶不振已是难免。原本希望凭借平叛之胜利顺势辅佐东宫登上皇位立下从龙之功,孰料陛下“起死回生”骤然返京,非但不念太子平叛之功,反而愈发坚定易储之心…… 先是身为关陇一脉被长孙无忌等人牵连,再是东宫帝师与太子利益纠葛太深,一旦东宫被废,洛阳于氏唯有自绝于朝堂一途,三十年之内休想染指中枢权力。 这对于一个世家门阀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之后曾经显赫一时的洛阳于氏怕是早已泯然众人,再不复先祖之辉煌…… 所以他也不是不明白眼下之局势,只不过不能接受。 逆袭而上、光耀门楣自然扬眉吐气,而自山巅跌落,怎能不让人心急火燎…… 孔颖达却还嫌打击得不够,续道:“眼下那些官场上的斗争非但无用,反而愈发招惹陛下忌惮,对于东宫来说只有坏处、并无好处。前两日在此议事,房俊虽然未曾力阻你们如此行事,但显然已经预见今日之状况,所以无可无不可。自今而后,吾等还是安分守己静待时局变化。” 陆德明面色阴郁,正襟危坐一派大家风范:“既然陛下对东宫军队之战力深有忌惮,吾等更应该竭力避免才是。官场上的手段无论胜负,都不会引起陛下反感,反倒是纵容房俊勾连各军,愈发让陛下提早对东宫下手。所以依我之见,应当最大程度限制房俊之活动,再不能插手军务。” 他对房俊谈不上恶感,但始终觉得储位之争应当局限于“文斗”一途,毕竟当初面对关陇叛军之时整个东宫生死存亡皆由军队主导,那种感受对于文官来说实在是屈辱难捱。 尤其是他们这些从隋末乱世走过来的文人,想起当年各路军法屠戮文人有如猪狗的日子便不寒而栗,再加上当年“玄武门之变”过后长安城内亦是血流成河,便愈发胆颤于军人掌权之局面…… 听闻此言,孔颖达瞪大眼睛,吃惊道:“汝何出此言?想必你也读过不少史书,应当明白此等情形之下一切手段都是虚妄,唯有实实在在的军权方能左右局势……你以为是房俊的军权使得陛下深受忌惮坚定易储之心,但你可曾想过,若无房俊手中之军权,陛下的废储诏书又岂会迟迟不肯颁发?” 第三千三十四章 背叛 孔颖达目露震惊,有些不可思议。 他自然不会不知东宫内部文武双方对立之态势,这是由双方各自的核心利益所决定的,无人可以消弭。但眼下易储之事早已不可逆转,这些人却还抱着权力利益之奢望不放,试图挑起新一轮的文武争斗……简直愚不可及。 若东宫得以确保,大家为了利益相互争斗倒也情有可原,可此等局势之下,难道不应是力保太子性命、维系帝国正朔吗? 大丈夫立于世间,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到了这样的地位,又岂能心心念念一家一姓之荣辱福祸,至天下大统于不顾? …… 于志宁面色难看,嘴唇张合几下,终究没有出言反驳。 陆德明也明白了李承乾的态度,显然已经彻底断了保住储位之念,只得说道:“眼下局势危急,大家立场不同、意见不同在所难免,稍有争执亦可接受,但吾等乃东宫属官,自当以殿下之利益为先,断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仲远兄也不必这般咄咄逼人。” “仲远”是孔颖达的字,以其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名望,即便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也不可轻忽称谓,此刻陆德明随口称之,显然亦是对孔颖达多有不满…… 孔颖达气急反笑:“说到底,反倒是吾咄咄逼人?汝等心中毫无大义,只知蝇营狗苟,将家族名利置于道统之上,实在是昏聩愚昧、自私自利,终有一日将会自食恶果,悔之不及,‘当世大儒’之称谓,名不符实。” 于志宁于陆德明面色急变,被孔颖达这般羞辱,羞愤欲死。 李承乾眼瞅着自己麾下几位大儒闹内讧,赶紧出言转圜:“诸位皆乃德高望重之人,深受世人景仰,孤亦是尊敬钦佩,何必这般恶语相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既然关乎于身家前程,有所担忧亦是寻常,万万不能伤了和气。” 心底却是叹气,这些大儒虽然早已与东宫利益结为一体,可一旦大祸临头之日,却是绝对不肯与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 这一点,便远远不如房俊…… ***** 自东宫出来,于志宁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拒绝了陆德明过府小聚的邀约,登车直驱家中。 回到家中,在侍女服侍之下沐浴更衣,用了午膳,便独自一人坐在花厅中饮茶,想起先前孔颖达毫不客气之言语,愈发觉得气氛烦躁…… 于氏一族乃鲜卑大姓,祖上北周太师于谨,煌煌煊赫,关陇中坚。他本人初仕隋朝,不过一区区县令,未能振兴家业,常感怀才不遇,每每心中郁结。待到高祖皇帝晋阳起兵攻入关中,顿时预测大有可为,遂至长春宫拜见高祖李渊,被任命为渭北道行军元帅府记室,辅佐秦王。 及至武德四年秦王加封为天策上将,开设文学馆,他便被授为天策府从事郎中,兼任文学馆学士,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乃秦王殿下一等一的心腹亲信。只不过相比于“十八学士”当中的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等人,权势大大不如。 直至被任命为太子左庶子,赋予教导太子之责,这才让他意识到“弯道超车”之捷径,只需兢兢业业辅佐太子,待到将来太子登基,自己与洛阳于氏自然一跃成为当世大族,大权在握、势力无双。 故而这些年太子虽然时刻处于“废黜”之危机漩涡,他亦是全力辅佐,试图力保太子不失,由此立下从龙之功。 孰料自房俊异军突起,且成为支撑东宫之柱石,他在太子殿下面前无论是影响力亦或是能力都大大不如,每况愈下,自是意难平…… 而今日被孔颖达当面羞辱,更令他感觉羞愤欲绝。 最严重的是太子自己都放弃了争储之念,一旦被废,自己十余年心血付诸东流,整个洛阳于氏势必遭受关陇兵变之牵连,哪里还有什么前程? 心中郁结,闷闷不乐。 长子于立政推门而入,躬身轻声道:“父亲,宋国公车驾抵达后院门,说有要事求见父亲。” 于志宁微微一愣,抚着下颌沉吟起来。 今时今日,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全力支持晋王已经朝野皆知,作为储位最大几率获得者的晋王与东宫太子天然处于敌对状态,这并非是按照晋王亦或太子的意志,而是利益排他之原则。 大唐立国之时,山东那些大佬被关陇门阀打压、欺凌,不得不灰溜溜躲回家中偃旗息鼓、避其锋芒,以免被关陇门阀趁机斩尽杀绝。如今关陇虽然倾颓,但那些大佬也都自持身份,安稳于家中,并未赶赴长安试图出仕。如今作为江南领袖的萧瑀便是两地门阀于朝中的代言人之一——另一人是英国公李勣。 萧瑀这个时候自后门而来,能有什么要事? 简直昭然若揭…… 所以见与不见,于志宁一时间有些犹豫。 不过稍许之后,他便颔首道:“你亲自去请到书斋来。” 于立政迟疑一下,张口欲言,却终究转身退出。 他如今乃是太仆少卿,也算是朝廷当中有头脸的人物,对于朝局之紧张自然知之甚深,也能预测萧瑀登门之意图。 但就算他反对父亲靠近晋王,又岂能劝其打消主意呢?况且事情走向之好坏,眼下也无可预测…… …… “时文兄登门,令于家蓬荜生辉,幸甚,幸甚!来来来,快请入座,喝口茶解解渴。” 于立政将萧瑀引入书斋,见到两人相互见礼寒喧,知道有机密之事商谈,便告退离去,亲自站在门外守着,以免隔墙有耳。 书斋内,两人他态度亲切的寒喧一番,分别落座。 于志宁呷了口茶水,便即看向萧瑀。 萧瑀也不啰嗦,开门见山:“愚兄今日前来,实是受晋王之托。最近局势紧张,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盯着殿下,殿下分身乏术,更不愿给燕国公你招惹麻烦,故而命愚兄跑这一趟。” 他没说前来所为何事,但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于志宁蹙眉沉思,手掌下意识的将茶杯攥在手心…… 他明白晋王对招揽洛阳于氏的迫切。 作为东宫文官之领袖,他、陆德明、孔颖达三人皆乃当世大儒,闻名天下、德高望重。 然而境遇却各自不同。 陆德明出身吴郡陆氏,远处江南,朝廷之掌控有所不及;孔颖达祖籍冀州衡水,背后站着的却是整個曲阜孔氏。这两家皆乃簪缨之族,源远流长、文学著世,远非出身鲜卑的洛阳于氏可比。 所以三家之中,洛阳于氏居于末位。 但是那两家正因名声冠绝当世,却也受到名声所累,不可能轻易放弃东宫、改投门庭。 只要洛阳于氏能够背弃太子转投晋王,对于晋王声望之助力不言而喻,此消彼长,局势愈发对晋王有利。 于志宁不需要考虑太多,既然萧瑀亲自前来便彰显了晋王的诚意,至于详细的条件自可日后慢慢磋商,所以他很快下定决心。 “晋王仁孝,吾辈皆知,洛阳于氏能效犬马之劳,虽死亦无恨矣!” 于志宁诚意满满,斩钉截铁。 反倒是萧瑀愣了一下,原以为此来要费尽唇舌,还不一定能够成功,毕竟于志宁乃是太子极为信任的帝师之一…… 但旋即便大喜,笑道:“燕国公此番忠心,晋王殿下必然深有感触,日后也定会借重洛阳于氏,洛阳于氏稳固朝堂、重振声望之日不远,或可成为关陇门阀之领袖。” 不过于志宁却并未糊涂,他虽然接受晋王的招揽,但却也有一事不解:“陛下之国策乃打压门阀、扶持寒门,不愿门阀垄断朝政之局面出现。晋王殿下若试图以门阀为根基争储,岂非与陛下之国策相悖?” 自贞观以来,李二陛下一直奉行削弱门阀之国策,而任何一个帝王最担忧的便是“人亡政息”,继位之君若全盘推翻此前之国策,对于先帝名声之打击极其巨大。 毕竟任何一项国策之施行都逃不过舆论的导向,“排斥异己”乃是必然,想要施行新政,必须将先帝旧政冠以错误之名,予以废除。 李二陛下乃一代圣主、雄才伟略,焉能愿意成为被“改弦更张”而确定错误的那一个? 萧瑀微微一笑,信心满满:“燕国公所虑之事实有必要,但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往陛下打压门阀是不希望皇权倾颓,致使朝政落入门阀之手,以免重现前隋旧事。太子优柔寡断,纵使没有门阀亦会出现权臣,故而欲予以废黜。但晋王若想取东宫而代之,又怎能不指望门阀之力呢?所以只要陛下册立晋王为储,便等同于默许了门阀力量重新主导朝堂,毕竟门阀相互制约,可以为帝王所掌控,而权臣之祸却远甚门阀!” 前隋旧事不远,杨坚便是以权臣之身份欺负北周的孤儿寡母取而代之,李二陛下岂能记不住? 与其纵容权臣使得皇权陷入灭亡之虞,还不如容许门阀重新回归朝堂…… 第三千三十五章 家族 夜幕渐深,萧瑀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走得时候依旧是后门,不虞被人看到…… 对于如此轻易说服于志宁改投门庭,他早有预料,身在东宫的于志宁这些年已经逐渐不被太子重用,地位屡屡下降,待到房俊成为东宫砥柱之后更是靠边站,家族利益无法得到保障。 更何况现在陛下易储之心坚定,东宫储位朝不保夕? 对于门阀世家来说,藏书再多、学识再广,却独独不信“忠义”二字。 帝王手执日月、代天巡狩,将整个天下万里河山、亿万黎庶视为私产,生杀予夺理所当然。可同样生而为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两周以降,世家门阀已经不知兴废多少国家、扶灭多少帝王,在他们眼里帝王也与常人无异。 你做得好,能够确保我们的利益,我们便扶持你,大唱赞歌宣扬忠义; 你做得不好,损害了我们的利益,我们便推翻你,将你的名声玷污、摸黑,留在史书之上遗臭万年,然后再推举一位能够代表我们利益的帝王。 甚至于,彼可取而代之…… 可以说,世家门阀对于皇帝既无忠义、更无敬畏,世家存世之主要目的,便是延续家族血脉,传承家族利益…… …… 萧瑀走后,于志宁坐在书斋之中愣愣出神。 当年他被授予太子左庶子,教导太子、辅佐储君,亦曾一腔忠诚、满腹热血,誓要扶保一位明君光耀千古,顺带着给家族攫取庞大利益,代代昌盛、与国同休,孰料世事无常、照化弄人,今日却升起悖逆之心。 可这又岂能怪他呢? 固然太子对他素来优容宽厚,但家族利益为先,时至今日,不得不行此下策…… 于立政轻手轻脚的进来,让侍女将桌上茶具收走,擦拭干净,然后摆手斥退侍女,站在父亲跟前,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父亲,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于志宁这才回过神,看着儿子挑了下眉毛:“嗯?” 于立政道:“吾家乃鲜卑贵族,与关陇同气连枝,然则当初关陇兵谏之时未曾守望相助、共同进退,固然因此躲过一劫,却也落下不仁不义之名声。今日若再背离东宫,怕是天下人皆视吾家唯利是图、不忠不诚,又如何立足于天下?” 这年头,名声是极为重要的,尤其是对于世家门阀来说。 违背道德之事可做,丧尽天良之事可做,首鼠两端、背信弃义之事更是不在话下,但所作所为必须寻找一个冠冕堂皇之借口予以遮掩。就譬如世家皆乃大地主,整日里盘剥农户、敲骨吸髓,但依然时不时要拿出些钱粮赈济孤寡、修桥铺路。 一旦遮掩不住,便是人人喊打、声名狼藉,族中子弟再想入仕为官,自是难如登天。 元氏一族为何绵延百年却猝然崩塌?便是因其“活殉”之恶举践踏道德之底线,为天下人所唾弃。 事实上,“活殉”这种事几乎每一個世家门阀都这个干,皇室更是堂而皇之殉葬妃嫔,却偏偏元氏承受了天下人的反噬…… 名声臭了,家族基业尽断。 于志宁却不以为然:“只需晋王登基,自可粉饰过往,届时舆情尽在掌握,谁敢说咱们家的不对?成则王侯败则寇,如此而已。况且今日若不依附晋王,他日必遭打压,洛阳于氏之下场怕是比之关陇更加犹有过之。为夫身为于氏家主,焉能面对灾祸却畏首畏尾?” 长子说的自然在理,但眼下局势对于东宫极为不利,按部就班只能沉沦不起,待到东宫崩颓,他们这些依附于东宫的世家又岂能落得好下场?唯有置诸死地而后生,才能让洛阳于氏挣脱东宫这条漏水的破船,另辟生路。 孔颖达、房俊等人简直异想天开,由古至今岂有真正宽仁之帝王?即便又,也只是在皇位稳固之情形下毫无顾忌的向世人展示其直率敦厚,只要皇位尚存半分危险,必是冷酷决绝、不择手段。 当下李二陛下固然舔犊情深,希望保全太子,但他日无论哪一位皇子上位,首要之务便是剪除废太子,彻底扫清皇位威胁,就算陛下殡天之时留下遗诏保存太子,也无济于事。 届时,就让孔、房之辈“忠贞之士”为太子陪葬吧…… 于立政知道说服不了父亲,默然不语。 世家子弟自幼经受之教育便是家族利益为先,为了家族利益可舍弃一切,难道当真如父亲所言为了区区一个直名便任由家族自他手中坠落深渊、血嗣断绝? 那是比死还可怕之事。 ***** 神禾原,崔家庄子。 上午还是响晴天,不知何时一阵凉风拂过古塬,天上的乌云便浓密起来,有如铅坠一般,风里都夹着几分水气,黏稠得令人浑身不爽…… 崔敦礼坐在堂中椅子上,看着对面中年人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一口气抽干,搁下碗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叫了声“豪爽”,忍不住抽抽嘴角,神情颇为无语。 中年人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斜眼瞥见崔敦礼的神情,不满道:“怎地,入京几年整日里与达官显贵们厮混,便自觉高人一等,连兄长也不放在眼中?” 崔敦礼无奈,摊手道:“兄长何必这般言语?您长途跋涉远来京中,还是多歇息一番,明日小弟在京中松鹤楼给你摆酒设宴、接风洗尘,今日便先行告辞。” 言罢,起身欲走。 他虽然出身博陵崔氏,但如今已经与家中渐渐悖离,双方道不同、谋亦不同,实在是无话可说。 中年人“嘿”了一声,瞪眼道:“素闻平康坊乃天下烟花胜地,坊中花魁俱是天香国色、品性俱佳,你不请我去嫖一回花魁见见世面,反倒是去甚酒楼饮酒,待到回去家中被弟兄们问起那花魁是何滋味,你让我如何去说?” 崔敦礼只得一口应允:“行行行,平康坊总行了吧?京中二十八花魁,你看中哪个,明日便让哪个作陪。” 中年人摸了摸颌下胡须,上下打量崔敦礼一番,颔首道:“听闻京中花魁背后俱是贞观勋臣、王族显贵所扶持,你既然敢夸口相中哪个便让哪个作陪,显然在京中混得不错。” 由古至今,作为青楼楚馆那等销金窟当中最当红的姐儿,从来都不是有钱便能随便嫖的,到了那个层次,已经超越了金钱,步入更高的境界。 能够有资本说出一句“相中哪个就让哪个作陪”这样的话,数遍长安城也不会太多。 这位从弟区区一个兵部侍郎,显然能量极大…… 崔敦礼苦笑,淡然道:“家中对我素来不满,不正是因为如今在兵部有几分实权,越国公面前说得上话?若非如此,怕是早已忘了我这个孤身入京辛苦打拼的子弟了。” 他能够入兵部担任侍郎一职,与其说是家族势力扶持,还不如说是倚靠自身能力拼搏出来的。当年他孤身在京,每逢难处左右无人帮扶只能殚精竭虑苦苦支撑,家族在哪里? 等他有了一些权势,前程一片大好,家族便迫不及待的围上来,试图利用他的权势为家族攫取利益……又与敲骨吸髓何异? 如今他与家族貌合神离,不听宣调,家族便想要以“孝悌”之命来施以打压,如今更是将他这位族兄派来长安欲实施监督…… 简直做梦。 博陵崔氏乃东汉经学家崔骃的后裔,崔骃八世孙崔懿生八子,共分六房,博陵崔氏由此而分……眼下这一劫自然凶险,但只需迈过去,他崔敦礼便算是鱼跃龙门,自此天高海阔前程似锦,便是自立一房又如何? 中年人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目光微微眯起,紧紧盯着崔敦礼,良久,方才缓缓说道:“你当真打定主意了?” 崔敦礼抿着嘴唇,神情坚定:“我之所以与家族划清界限,实在是此次事件风险极大,一旦失败,可以避免牵累家族。当然,家族这些年并未予我太多支持,若侥幸成功,我也不会任凭家族索取无度。” 风险与收益冲来都是构成一定比例,天底下哪里有只享收益、不担风险的好事? 反之亦然,今日你们不愿承担风险,他日若事成,自然也就别想什么好处。 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堂中布置,忽然问道:“当日余庆便是在此遇害的?” 崔敦礼神色木然,缓缓颔首。 中年人默然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摆摆手,道:“你自去忙你的前程吧,只当愚兄未曾来过,不必理会……不过家族也并非如你想象那般冷酷无情,否则又如何世世代代传承不衰?假若他日走投无路之时,还当谨记你崔氏子弟之身份,大不了剥去官衣、一撸到底,返回山东种菊篱下,总会有一个善终。” 山东世家的确不如往昔,可蛰伏山东这么多年,族中元气恢复,势力膨胀,即便是李二陛下也不敢公然与山东世家为敌。 若想保住族中一个子弟,即便因其参预废立储位,也不算难事。 当然,能不能保得住是一回事,愿不愿出手则是另外一回事…… 第三千三十六章 政见 博陵崔氏第二房这一支,起始于前隋礼部尚书崔仲方。崔仲方育有两子,长子崔焘,生崔敦礼、崔余庆,次子崔令,生独子崔承福。 于整个博陵崔氏族中,第二房都算是显赫门第,份量不小。 但是此前崔余庆暴卒于长安城南神禾原庄园之中,使得整个博陵崔氏震动,第二房更是愤怒之余隐隐与家族划清界限,崔敦礼在朝中自行其是,根本不听从家族号令…… 这是整個博陵崔氏所不能容许的,由此施加于第二房的压力可想而知。 崔焘面对重重压力没有选择屈服,而是委派崔承福赶赴长安秘密约见崔敦礼,确认崔余庆之死因。 若与山东士族无关,自然命令崔敦礼听从号令,不得违背山东士族之部署。 可若是确定崔余庆之死乃是山东士族内部所为,意在以“苦肉计”裹挟博陵崔氏第二房,那就得从长计议…… …… 乌云渐渐堆积,天色慢慢晦暗,崔敦礼挺直却孤立的背影走出庄园,心头极度压抑。 世家门阀代代传承的“家族至上”理念,的确令家族越来越强盛,厚积薄发之下,能够攫取更多的资源来反哺族中子弟。世家子弟只需一出生,便注定会依靠家族势力与底蕴达到人生巅峰。 出仕为官也好,闭门读书也罢,都能够得到寒门子弟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资源。 然而在这一切看似鲜花着锦、日益精进的背后,却是亲情的丢失、人性的泯灭。 一切以利字当头,为了利益与外人斗、也与自己人斗。 当斗争无处不在之时,还谈什么手足情义、血脉亲情?父子可以反目,兄弟可以阋墙,夫妻可成仇寇…… 一家如此,一国亦是如此。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江山社稷周而复始,世家门阀又岂能脱离臼巢之外? …… 自神禾原返回长安,途中崔敦礼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忽然阴沉下来的天色,吩咐驾车的家仆:“不必回城,先去骊山房家农庄一趟。” “喏。” 车夫领命,继续向前自房家湾码头渡河,之后没有向北直入长安,而是沿着河岸折而向东,奔赴骊山。 崔敦礼坐在车中,看着沿河繁忙的货物往来运输,以及河道之上密密麻麻停泊的商船,忽而心生感慨。 世人皆云房俊有点石成金之术,尤其是这一处房家湾码头更是几乎垄断关中货殖进出,堪称日进斗金,不知多少人眼热妒嫉,恨不能收入囊中坐享这财富源泉,亦达至富甲天下之美名。 可谁又看到正是这一处码头使得关中货殖进出之总额较之贞观初年骤升十倍不止? 大幅增加的货殖贸易不仅仅给朝廷带来丰沛的税赋收入,更带动了数以十万计的就业。此番关中水患受灾百姓达到数十万,家园湮灭、田地荒芜、衣食无着,即便有朝廷赈济又岂能彻底解决?若是放在往年,这些失去田园家产的百姓要么沦为流民在关中各县流窜乞讨,不仅耗费朝廷钱粮赈济,更为治安埋下隐患;要么不得不投身世家豪族为奴,世世代代沦为贱籍,子子孙孙皆被压榨血汗、敲骨吸髓。 但是现在,正是兴盛的商贾贸易将这些在灾民吸纳过来,固然依旧是家无恒产,却可以凭借两手挣一份钱粮,养活全家活下去。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之政策,自然没错。 无农不稳,农户生产更多粮食才能养活更多人,促使国家更加强盛,但商人不事生产,流窜各地以农户之产出赚取差价,可谓吸取农户之血汗,恶劣至极。且商人重利,无家国之念,为统治者所厌恶忌惮。 但宝剑有双锋,国家想要富裕,却也离不得商业。 若能控制商贾囤货居奇、投机倒把,使之为各地之货殖流通做出攻陷的同时,又能增加税赋、吸纳流民,则国家岂能不富、不强? 当然,古今之贤者未必看不到如此一条出路,却始终未曾有人取得成功,可知其间操作之艰难。 但无论如何,总算是那么一线光明,来破除朝政之种种弊端…… 马车绕过半座长安城,过灞桥之时天空飘起濛濛细雨,沿途官道之上车马辚辚、行人匆匆。 至骊山脚下,沿着水泥铺就的道路径直上山,道路两侧山坡之上阡陌纵横、水渠处处,庄稼的叶片在细雨之中舒展昂扬、翠绿如墨,无数高大的水车架在山坡各处,源源不断的将低处河水抽取至高处,注入池塘之中以供灌溉。 这一片曾经荒木纵横、野草处处的山间贫瘠之地,在归属于房家之后,早已成为关中有数的良田。 农业之道,房俊亦是出类拔萃…… 抵达房家庄子门外,早有房家家丁上前询问,得知乃是崔敦礼来访,赶紧将马车请入门房,然后入内通禀。 崔敦礼下车坐了坐,便随着返回的家丁进入庄内。 …… “安上你有口福啊,东海那边刚刚送来一些海鲜,吾让人给宫里晋阳公主送去一些,还剩下不少,咱们正好小酌几杯。” 房俊一身常服、满面春风,亲热的招待崔敦礼。 崔敦礼笑道:“东海的鲜货送抵长安,一路万里迢迢,耗费甚多,等闲人家可是受用不起,越国公自当关起门来享用,下官不请自来,破费您如此招待,岂非成了恶客?” 他虽然是房俊下属,爵位更是天壤之别,但两人相处素来随意。 房俊大笑着请崔敦礼入座饮茶,而后意味深长道:“如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肆入朝,占据不少中枢衙门,势力滔滔、冠绝朝堂,不知多少人低声下气讨好,吾能得此机会在安上这边献殷勤,却不知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之事。” 崔敦礼仿佛听不懂这番话语当中的意思,笑眯眯的呷了一口茶,然后与房俊四目相对,这才缓缓道:“那可是让越国公您失望了,山东世家是山东世家,下官是下官,两者虽有牵扯,却不能混为一谈。实不相瞒,来此之前下官刚刚与族中来人相见,详谈不快、彼此生恼,与一刀两断也差不离。若越国公想要借从下官这边向山东世家示好,怕是要失望了。” 他与崔承福见面虽然隐秘,但不可能瞒得过“百骑司”耳目,毕竟作为如今兵部实际上的控制人,无论陛下亦或朝中各方势力都一定对他严加监视。 瞒不过“百骑司”,自然便瞒不过陛下,也瞒不过东宫以及房俊,旁人不知李君羡私底下与东宫牵扯不浅,他作为房俊的心腹却清楚得很…… 房俊便笑起来。 聪明人在一起做事便是如此轻松惬意,能够猜得懂对方的想法,只要自己愿意,便可以先一步将所有猜忌、误会消除于无形之中。 很显然,今日崔敦礼与族人会面,对方必然带来了族中的命令,且这个命令乃是经由山东世家全体商议之后所达成,但崔敦礼已经予以拒绝。 不难猜想,这个命令必然是牺牲崔敦礼之利益、却尽可能的将博陵崔氏乃至于山东世家的利益最大化…… 但是既然选择了东宫这条路,崔敦礼便不想从中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今日登门,予以澄清。 事后就算自己与家族相见的消息传出,房俊以及东宫上下也不会因此生疑。 窗外细雨潺潺,一道道海鲜端上桌来,两人相对而坐,开了一坛黄酒对饮…… 房俊端起酒杯敬了崔敦礼一杯,崔敦礼连忙放下筷子双手碰杯,一饮而尽。待到放下酒杯夹了一口清炖黄鱼放入口中,便听得房俊问道:“如今东宫式微,易储之事早已不可逆转……所为良禽择木而栖,安上为何如此坚定的站在东宫一边?” 官场之上,有些时候政治理念很重要,为官一任,总要留下一些成就镌刻于史书之上,方不负此生。 但有些时候也不是那么重要,说到底做官便是为了揽权,若是一朝失势、手中无权,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随波逐流乃是常态,逆势而为才显不同。 崔敦礼咽下鲜滑的鱼肉,执壶给两人面前酒杯填满,笑道:“与其说下官是站在东宫这边,不如说是站在越国公您这边……下官不敢自比古之先贤,但素来心情清高、不肯随波逐流。” 顿了顿,续道:“如若晋王为储,可以想见必然恢复前隋之旧制,朝政皆由世家门阀所把持,令出于上,却不得下乡,这天下说是大唐之天下,还不如说是世家之天下。而世家之根本在于家族之利益,损公而肥私乃是应有之意。休看眼下帝国繁荣昌盛,但再是强盛之国家怎耐得住世家门阀这些硕鼠日复一日、永无休止之盗掘?或许五十年,或许一百年,大唐也将如以往之王朝一般千穿百孔、轰然崩塌,坠入王朝兴灭周而复始之巢臼……那吾等今日为了帝国昌盛而付出之心血,又有何意义?” 由古至今,华夏从来不乏眼光卓越之良才。 只不过世家门阀之存在,使得这些眼光卓越者甘愿随波逐流,强盛小家而无视大家。 待到世家倾颓、门阀没落,却又被儒家占据朝堂、把持言路。 独尊儒术而罢黜百家,使得儒家成为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世家门阀”,只知不断的排斥异己、攫取权力,又有谁在乎这华夏芸芸众生,又有谁在乎帝国兴灭盛衰? 第三千三十七章 惊变 家国情怀也好,个人利益也罢,崔敦礼既然决定要与山东世家分道扬镳,便只能站在东宫这边。 他也不认为东宫的形势当真如外界所见那般穷途末路,有房俊、李靖这样的军中大佬坚定力挺,有于志宁、孔颖达、陆德明那等门生遍天下的当世大儒忠心扶持,即便将来当真易储,东宫也不是谁想摁死就能摁死的。 况且当今论实力、论官职、论权力皆乃当朝第一人的李勣,一直未曾对储位之归属有所表态…… 鹿死谁手,言之过早。 …… 窗外细雨潺潺,两人饮酒吃菜,对于当下朝中局势交换意见,谈兴正浓。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卫鹰大步走入,先是看了崔敦礼一眼,顿了一顿略有迟疑,待见到房俊并无表示,这才急声说道:“方才‘百骑司’派人送来消息,说是陛下上午时候浑身乏力、恹恹欲睡,太医诊治之后并无大碍,但随即陛下便将一个蕃僧召入武德殿……” 房俊心头一沉,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以他按照李二陛下东征途中种种迹象之猜测,加之回京这些时日的观察,确认李二陛下眼下的身体状态极其糟糕,虽然不至于油尽灯枯,但也必定根元大损、肌体染疾。 若是好生修养,以他原本身体之素质、极佳之医疗水准,或许很难恢复如初,但渡过这一段危险的时日想必不难。 但如今召见蕃僧,必然是再次服食丹汞之物,是否会引发不测却是未知。 当今年代,再无人比他更明白那些刺激神经之药物对于身体肌理会有怎样严重之损害,稍有不慎,再难挽回…… 崔敦礼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妥,见到房俊面色变幻,忙道:“东宫那边一群当世大儒、道德君子,平常时候还能张罗着,但紧要关头却难堪大用,还需越国公前往主持才行。” 由古至今,文人好谋无断、难成大事,唯武将才能力挽狂澜、抵定乾坤。 陛下若继续服食丹汞之药,极有可能突发不忍言之事,到时候局势立即骤变,东宫必须及时予以正确应对,那些平素满口道德文章、满腹才略计策的儒者不足为恃,甚至会坏了大事。 比如意欲心有不甘意欲期待陛下食药之后有什么闪失,从而预作准备,那可真真是取死之道。 一旦有所动作,陛下即便当真命不久矣,也一定在殡天之前将东宫处置干净,否则岂能留下皇权内斗之祸源,待他死后帝国陷入纷争崩颓? 房俊自然明白崔敦礼言中未尽之意,也顾不得酒宴吃了一半,当即起身道:“吾这边前往东宫,你也速回兵部坐镇,将一应军械、粮秣都盯紧了,万不能让其余十六卫军队得到充足补给。” 掐住军械辎重供给,才能使得晋王那边投鼠忌器,不敢肆无忌惮的发动。 否则就算晋王不敢大动刀兵,也势必会被军队所裹挟,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到时候局势崩坏,再难挽回…… “喏!” 崔敦礼赶紧起身领命。 房俊披了一件蓑衣,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崔敦礼蹬车启程,房俊则带着十余亲兵部曲策马冒雨疾驰下山,直奔长安城。 …… 细雨之中,太极宫红墙碧瓦,朦朦胧胧。 这座当今天下最具恢宏气派的雄伟宫阙迷蒙于烟雨之中,似乎缺少了以往的堂皇之气,多了几分软弱萧瑟…… 自李二陛下东征而回,一直卧床不起,易储之事愈发甚嚣尘上牵动天下,各方势力都不敢放过宫内任何消息,皆趁着李二陛下并无过多精力之时不断收买、安插,致使偌大一個太极宫好似一个筛子一般四处漏风,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瞬即传至宫外。 李二陛下连续召见番僧,自然瞒不过那些在宫内安插耳目的各方势力…… 晋王李治得到消息之后,整个人顿时忧心如焚、如坐针毡。 戌时初刻萧瑀抵达晋王府后院书斋的时候,便见到李治一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的模样…… 见礼落座,萧瑀安慰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忧,陛下乃是千古少有之明君,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断不会贸然大量服药以至性命出现危险。” 李治欲言又止,只闷声让萧瑀喝茶。 他是担忧父皇的身体么? 当然也有这个原因,父子亲情岂能全然无存,但他更担忧父皇若是因为服食丹汞之药而出现意外,会导致易储之事再添波折。 毕竟直至眼下,易储的诏书尚未起草,东宫太子依旧是名义上的储君…… 父皇活着的时候颁布诏书易储,他李治上位名正言顺,天下无人敢不服;可万一易储诏书未及颁布父皇便出现意外,他再想坐上那个位置就等发动政变,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最终事成,也难免在史书之上落得一个“篡位”之骂名。 萧瑀察言观色,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治的心事,也不禁捋须沉吟。 他也认为李治的担忧确有必要…… 现在李二陛下虽然回京,但关中局势却并未恢复至以往模样,关陇兵变致使原有的政治格局产生天翻地覆之变化,甚至就连谁是敌、谁是友都模糊不清,整个利益集团处于分崩离析之边缘。 这一切应该随着太子登基而重新打破、重塑,然后在斗争当中趋于稳定,但却随着李二陛下强势回归戛然而止。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尤其是“百骑司”与东宫眉来眼去,双方未必没有在私底下达成一些协议。而“百骑司”如今几乎掌控着整个太极宫的安全重任,若想做出些什么大逆不道之举措,即为便利。 毕竟一旦陛下殡天,获益最大的便是东宫太子…… 书斋之内一时气氛凝重。 半晌,李治才问道:“不如宋国公与本王一道入宫,劝谏父皇莫要服食丹汞之药?” 萧瑀摇头,沉声道:“丹汞之药对于肌体有害,世人皆知,陛下又岂会不知?或许陛下身体有些隐疾,或许精神状态难以应付当下局面,服药必是三思之后的结果,纵然去劝,想来也并无用处。” 他历经隋唐、身经四朝,见多了人间至尊,或许李二陛下一统六合逊于隋文帝,才具胆魄不比隋炀帝,但论及头脑清醒、权衡利弊,却是其中翘楚。 这样一个明白人,明知丹汞之药食之有害却依旧服食,必然有其原因,岂是旁人可以轻易劝谏? 况且这件事之前房俊等人便不止一次的予以劝谏,结果李二陛下依旧一意孤行…… 李治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服食丹汞之药极为凶险,且父皇明知凶险依旧服食,足见身体已经出现了状况,很可能随时出现意外;而身体出现意外再服食丹汞之药,两相叠加之下,岂不是愈发危险? 万一东宫在于背后使下什么黑手,致使发生不忍言之事…… 只要东宫登基为帝,怕是第一道诏书便虢夺他这个晋王的王爵,然后圈禁起来,带到局势平稳之后赐下一杯鸩酒、三尺白绫…… 毕竟晋王府如今所掌握的势力足以威胁皇位,就算太子再是如何兄友弟恭,也容不得他这个晋王的存在。 即便太子容得下,东宫属官也绝对不容…… 萧瑀温声道:“殿下不必心忧,老臣稍后便让卢国公、鄂国公那边严加戒备,东宫但有风吹草动,咱们便予以应对。另外,这些时日若无陛下召见,殿下不要轻易踏足太极宫,以免给旁人可乘之机。” 谋策千万,安全第一。 若东宫当真有大逆不道之心,首要便是预先剪除晋王这个绊脚石,而后才能事半功倍…… 李治心中一紧,面上神情严肃,重重点头。 攸关皇位,他可不敢赌一赌太子到底心怀孝悌还是假仁假义…… 同时叮嘱道:“关陇那边也要多加联络,不要听信郢国公一面之词,关陇如今朝秦暮楚,不可轻信。” 毕竟关陇如今明面上是站在东宫一边的,虽然宇文士及私底下给予晋王府承诺,可谁知一旦局势右边,会否立即反水? 晋王府需要关陇这个“变数”来给予东宫致命一击,但却也不可不防…… 萧瑀颔首:“殿下放心,老臣省得。” …… 东宫。 如今霄禁之政策虽未明文废黜,但随着长安愈发繁荣的商贸,也已渐渐废弛,除非遇到紧要之事,等闲长安各处城门彻夜敞开,车马不禁。 于志宁与陆德明半夜乘车,直抵东宫门外,下车之后上前通禀求见太子,门前兵卒不敢阻拦,先将两人请入宫门至一旁的门房暂歇,然后飞奔入内禀明太子。 窗外雨声潺潺,两人各自捧了一杯人热茶,心中急切之下,对视一眼,皆清晰感受到对方的焦急…… 原本是陆德明听闻宫内消息之后赶赴于家与于志宁商议,结果两人商谈之后,一致觉得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只要太子能够指令“百骑司”配合行事,当下局势必然柳暗花明,不仅储位得保,甚至直接一步到位。 当然,说服太子做下此等大逆之举难如登天,迫使房俊等人同意更是不易…… 但机会稍纵即逝,若不能预先谋划,如何成事? 他们这些人早就与东宫命运休戚相关,怎能甘心随着太子被废黜储位而一蹶不振、跌落尘埃呢? 富贵险中求,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至于“仁孝”……书本之中通篇都是仁义孝道,可古今成大事者,又有哪一个严守“仁孝”了? 可不能让太子成为“扶苏第二”,连带着他们这些人都跟着坠入深渊…… 第三千三十八章 危机 少顷,内侍快步而来,太子召见。 于志宁与陆德明起身整理一下衣冠,随着内侍走出门房,东宫内悬着的灯笼在微雨之中轻轻摇曳,雨水穿过橘黄色的光晕仿若织成一片淡薄的雨幕,四周静谧。 来到丽正殿,刚刚从床榻之上爬起来的李承乾随意穿了一身丝绸常服,精神困顿无精打采,见到两人入内,这才勉强振奋精神,先请两人入座,又让人奉上香茗,这才笑问道:“两位师傅夤夜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于志宁神情不豫,反问道:“殿下可知陛下召见番僧一事?” 连他们都收到消息,想必此刻朝野上下知晓此事者不知凡几,身为储君的李承乾又岂会不知?可明知此事干系重大,却还能悠然入睡,浑不放在心上,顿时令他有所不满。 咱们连家业都绑在东宫这艘大船上,可你这个船长却对前途随心所欲、毫无追求,简直岂有此理! 当真让我们给你陪葬不成? 李承乾先是一愣,随机颔首道:“倒是听闻了此事……原本孤想着入宫劝谏父皇一番,但天色已晚,太极宫内早已落钥隔绝中外,便想着不如早早睡下,明晨再入宫劝谏。却不知您二位有何指教?” 这半夜三更的,若是他贸然恳求入宫,岂不是落人口实? 毕竟眼下到了易储的关键时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东宫,稍有行差踏错便不止是废黜储位那么简单了,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绝不敢犯下半点错误…… 陆德明见李承乾依然未曾意识到重点,恨铁不成钢的大声叱道:“殿下糊涂!” 李承乾一脸震惊:“……” 他可真是糊涂了,这半夜三更的,您二位跑过来劈头盖脸又是询问又是呵斥,梦魇了吧? 不过他是个好脾气的,平素对极为师傅也极为尊重,故而并未生恼,而是赔笑问道:“陆师此言何意?” 陆德明吹胡子瞪眼:“陛下召见番僧,必是要继续服食丹汞之药,此举极有可能危及性命……值此有可能大变之关节,殿下怎能无动于衷,依然高卧安枕?” 李承乾一听,神色有些羞愧,道:“非是孤不想此刻进宫,但如今形势使然,岂敢深夜扣阙?经过陆师教训,孤深知为人子当以孝道为先,正当直言犯谏之时,又何须理会那些叵测之心?二位稍坐,孤这就洗漱更衣,入宫进谏。” 言罢,起身欲走向后堂。 陆德明满腔情绪好似忽然遭遇兜头一瓢凉水,瞬间有些呆滞:“……” 我说了什么? 我何时让你即刻进宫劝谏? 你误会了啊太子殿下…… 可这时候总不能拦下李承乾,跟他说“我不是让你入宫劝谏,而是让你坐视不理,甚至暗中出手”吧? 眼瞅着李承乾要去洗漱更衣,赶紧求助的看向一旁的于志宁。 于志宁无奈相视:合着得罪人的事就得我来? 可这时候已经不能犹豫,赶紧起身拦下李承乾,低声道:“殿下误会了,吾二人夤夜来此,非是为了此事。” 李承乾站住脚步,愈发疑惑:“到底何事?” 于志宁迟疑一下,见左右出去陆德明再无旁人,遂凑近李承乾,低声道:“陛下此前晕厥,便是服食丹汞之药过量所致,虽然苏醒,可谁知下一次能否这般幸运?如今陛下昏聩,非但不知禁绝药物,反而再度服食,根本不将帝国社稷放在心上,只顾一时之欢,与昏君何异?殿下乃国之储君,正当拨乱反正、匡扶社稷,带领天下臣民富国强兵,延续贞观盛世!” 李承乾震惊失声,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于志宁。 这是为人臣者该说的话么? 你当逆臣没什么,可你总不能劝我当個逆子吧? 于志宁见到李承乾神情,忙道:“殿下息怒,非是老臣不近人情、心怀奸佞,实在是当下局势叵测、东宫岌岌可危,若不能反败为胜,不仅殿下您难得善终,便是东宫上下已将死无葬身之地啊!老臣知道殿下信任越国公,相信他能够拼尽全力扶保殿下安然无恙,可生死之事,焉能完全托付于人?” 陆德明在一侧心领神会,赶紧凑上前,附和道:“此言不假,所谓世事变幻无常,谁又能确保一定不出意外?越国公固然忠贞不贰,却也不能保证用不犯错,而他一旦犯错,所要付出的便是殿下以及东宫内眷之性命……当此之时,何不奋力一击,剔除荆棘、执掌乾坤!” 李承乾未及追究于志宁的“大逆之言”,惊问道:“父皇服食丹汞之药固然危险重重,可也未必就会出现什么意外……难不成你们让我此刻起兵谋反?” “执掌乾坤”这种话可不是随便说说,只要父皇尚在一日,谁敢露出半点不臣之心? 虎老雄风在,真以为父皇染病卧床,底下人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志宁一手抓住李承乾的手腕,神情有些狰狞,一字字道:“陛下服食丹汞之药,危害世人皆知,纵然忽发恶疾、药石无救,也无人会感到意外……” 此言好似一声惊雷一般在李承乾耳畔炸响,炸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一片混沌,另一只手抬起指着于志宁:“你你你……” 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让他出手谋害父皇啊! 这是弑君! 这还是自己以往满口道德文章、仁义忠孝的老师? 于志宁正欲继续劝说,忽然有内侍敲门,于门外道:“启禀殿下,越国公进谏。” 于志宁与陆德明面色一变,知道房俊此来大抵也是为了此事,但观点说不得就与他们相反…… 李承乾吩咐道:“请越国公入宫,汝等给他撑伞。” “诺。” 内侍退去,李承乾请两位老师入座,想了想,道:“此事有悖忠孝、不仁不义,切勿再提。” 但毕竟是为了东宫生死前程考量,所以也不忍过于苛责。 于志宁、陆德明老脸微红,闷声不吭。 须臾,房俊大步入内,见到两人在座并无意外,先向李承乾一揖及地,起身后又与两人见礼。 于志宁、陆德明赶紧客气见礼,见到房俊神色如常并无愠色,不自禁的悄悄吐出口气。 说心里话,虽然他们名声更大、资历更老,但是与今时今日的房俊相比却完全落在下风,而且对方行事风格极其剽悍,可不会给他们留什么脸面。今日他们两个夤夜入宫面见太子,傻子都知道所为何事,万一房俊发飙,太子也未必拦得住…… 不过房俊虽未发飙,却也言辞锋利。 他看了坐立难安的两人一眼,笑眯眯对李承乾说道:“想来二位帝师夤夜入宫,所为一定是陛下召见番僧之事……还请殿下不要轻举妄动,朝中多得是聪明人,谁都知道如何局势才是对殿下最为有利,所以一旦当真局势向那个方向发展,谁都会怀疑殿下。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够瞒得过所有人,到时候事情彻底爆发,殿下如何自处?” 李承乾愣了愣,旋即后背升起一层冷汗。 先前于志宁之言只是令他觉得有悖于纲常忠孝,下意识认为不能那么去做,此刻才醒悟过来如果当真那么做了,且时候被揭发,又岂是区区一句“如何自处”那么简单? 简直就是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长长吐出口气,李承乾颔首道:“二郎放心,孤尚未被皇权迷了心窍,断不会做出糊涂事。” 房俊也松了口气,他真怕李承乾被于志宁、陆德明给说服了,为了身家性命孤注一掷…… 万一走到那一步,成败且不论,整个帝国必将陷入内战之中,既得利益者把持朝堂,心怀忠义之臣以及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将占据天下各地,打起“溯本清源”“诛灭昏君”的旗号燃起烽烟,神州大地陷入战乱,煌煌帝国分崩离析。 这是房俊如论如何也不愿见到的…… 陆德明忍不住,沉声道:“安坐东宫自然稳妥,可如此下去易储乃迟早之事,难不成越国公当真指望晋王殿下能够兄友弟恭,登基之后善待太子?眼下可谓生死攸关,但凡有一丝机会,也不应放过。所谓富贵险中求,不担风险,哪来的收益?” 房俊看向他,冷声问道:“所以,陆先生想要让太子殿下怎么做?” 陆德明语塞,难不成他还能清楚明白的告诉房俊他让太子弑君弑父? 这种话自己可以暗示,对方可以心领神会,却是任何情景之下都万万不能宣之于口…… 房俊回头对两人道:“就在刚才,左武卫已经全军戒备,把持京中各处要隘,右侯卫也在城外集结,所有休假将校全体归队……人家早就防着宫内出现什么意外,甚至于就等着这边有什么动作,然后以收斩草除根之效。” 于志宁与陆德明面色变白。 太子害怕晋王登基之后斩草除根,所以欲行险招逆天改命;同样的道理,晋王那边一样忌惮东宫的实力与名分,怕是日夜都在琢磨如何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将东宫连根拔起。 第三千三十九章 霹雳 房俊看着面色骤变的两人,压住心中火气,劝道:“二位自殿下册封储君之日起便任职东宫,这么多年对殿下谆谆教诲,实乃良师益友,无论自身也好、家族也罢,早已与东宫休戚与共,岂是想退便退得了?除非卖主求荣,以殿下的项上人头作为你二人的投名状。” 世家门阀为何几百年长盛不衰,即便经逢乱世异能岿然不倒? 最主要的一点,便是世家门阀并不在意私怨恩仇,将儒家核心“虽九世犹可复仇”的宗旨撇在一旁,只讲利益。能够从彼处得到利益,纵然深仇大恨亦可不计;若无利益,便是亲朋故旧亦视若无睹。 故而东宫属官当真想要从东宫这艘大船上撤下去,投入晋王阵营,只需拿出真正利益,对方必然接纳。 什么利益能够让晋王接纳他们并且予以重用呢? 自然是“背刺”太子,纳上一个投名状…… 于志宁怒气勃发,起身戟指怒骂:“放屁!老夫与汝父齐名,这些年辅佐殿下兢兢业业,吾洛阳于氏亦是铮铮铁骨、刚正不阿,岂能任由你这般污蔑?” 陆德明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道:“不当人子的东西,怪不得人人皆称你为‘棒槌’,简直混账透顶!” 他们两人皆乃当世大儒,备受世人尊崇,而何谓“大儒”?除去学识纵观古今、桃李播于天下,更重要便是一个好名声。 若任由房俊这般污蔑,往后如何立身处世? 再者说来,便是挨骂毁了一世名声那也得他们当真做出什么背叛东宫之事且因此获取足够的利益,现在还什么好处都没有呢…… 房俊丝毫不惧,反唇相讥:“太极宫那边刚有消息传出,汝二人便夤夜入宫,总不会是前来关心殿下晚膳是否积食吧?别以为旁人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蛊惑殿下行险一搏,成了便是你们的功劳,自此大权在握资历崇高,即便是败了也由殿下去承担,你们只需低下头付出一些代价一样可以在晋王登基的时候大表忠心……简直无耻之尤。” 这话等同将东宫内部一直存在的文武之争彻底揭破,再不复以往貌合神离之状态,明晃晃将分歧放在眼前。 于志宁、陆德明哪里还坐得住? 两人面色大变,齐齐起身,不看房俊而是向着李承乾一揖及地,陆德明悲愤道:“殿下明鉴,吾等自殿下立储之日起便侍奉左右、尽心辅佐,纵然没有甚功劳,可总有几分苦劳吧?如今越国公言辞如刀,不仅将吾等老臣之颜面落尽,更是将吾等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还请殿下主持公道!” 于志宁则长吁短叹,一迭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固然以往文武之间有些什么争执,但大家都是为了殿下前程,可谓鞠躬尽瘁、绝无私心。时至今日,却被视作攀附东宫,甚至被怀疑有朝一日为了自家利益出卖东宫,真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这两人一软一硬,一样的老泪纵横,当真闻之恻然。 李承乾一個头两个大,先是嗔怪的瞪了房俊一眼,继而赶紧安抚两人:“二位师傅不必如此,孤非是凉薄之人,岂能忘却这些年诸位师傅的付出?只不过如今父皇之心意难以更改,孤这储位终要丢失,难以回报二位师傅,心中愧疚非常……但无论如何,二位博学多才、忠诚厚重,孤决不相负。” 事实上,他并不在意东宫会否因为文武之争而彻底分裂,无论今日之父皇,还是他日之新皇,岂能因为东宫势力强横便投鼠忌器?他这个废太子能否善终,只能看父子兄弟之间的亲情能否胜过对于皇权的贪婪。 所以他只是不愿这两位老师被房俊碾压的颜面全失…… 房俊面色淡然,不置可否。 无论前世的文牍档案,亦或今生的耳濡目染,他对于世家门阀的处世根本早已洞若观火。这些绵延数百甚至上千年的门阀世家传承不息,的确对华夏文化之传承起到无法估量之作用,但同时却也是朝代更迭、百姓离乱的罪魁祸首。 他们依附在华夏民族的躯体之上敲骨吸髓,只忠于家族。 所以他对于世家门阀半点好感都欠奉,且每遇大事都要加倍提防世家门阀之危害…… 李承乾见房俊无可无不可,只得又转向二人安抚道:“二郎脾气倔强,世人皆知,为此父皇不知惩戒他多少回,却也不得其法,您二位皆乃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心性通透,自会虚怀若谷。” 言下之意,这人就是个棒槌,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当真较真的时候连父皇都压不服他,你们也只能吃亏,我是不会偏帮你们的…… 于志宁与陆德明对视一眼,皆闷声不语。 他们自是不在乎房俊的态度,此番言辞固然激烈,以他们的涵养也不是受不住,只不过房俊适时出现打破了他们的预谋,使得说服太子的计划彻底告吹,故而心有不甘罢了。 也正如李承乾所言,房俊如今被褫夺兵部尚书之职,爵位虽高却远离中枢之外,可谓仕途不畅,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明知委屈了他,只不过不得不如此为之而已,愧疚之情必然深厚,袒护之心正是最为浓烈之时。 只要房俊不造反,就算将天捅一个窟窿,李二陛下都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招惹房俊,谁就得自认倒霉…… 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于两个纵横朝堂仕林的大佬来说,这并没有什么难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殿内的尴尬,“百骑司”的二号人物李崇真随着一名内侍大步入内,目光在房俊、于志宁、陆德明面上扫过,知道这都是东宫的肱骨,故而也没有迟疑,直接低声道:“启禀殿下,刚刚陛下再度晕厥,家父已经下令紧逼四门严禁出入,同时命左武卫驻扎太极宫外封锁道路,杜绝一切意外发生。” 此言一出,好似一道霹雳一般在殿内炸响,震得在场几人耳畔嗡嗡作响。 李二陛下上一次晕厥虽然醒来,但谁都知道这种事第一次并不可怕,只要救治及时基本都会醒来,可若是再次发生,醒来的机会则极其渺茫…… 难道当真天要塌了? 于志宁与陆德明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脊背升起,一瞬间冷汗便涔涔而下,方才若非房俊及时阻挡,他们说服太子之后只怕会立即行动,无论是否动手,只要将事情安排下去,便难免留下痕迹。 恰好这个时候李二陛下再度晕厥,宫门封闭,严格彻查……只需查出半点蛛丝马迹,便是一场血腥屠杀。 这简直是从鬼门关打了个转…… 李承乾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脚步踉跄一下,颤声道:“送孤……入宫。” “殿下且慢!” 房俊赶紧拦住李承乾。 李承乾摸了一下眼角,不满道:“父皇再度昏厥,必然危在旦夕,孤身为人子,岂能不赶紧前往侍奉?” 以孝道来说,他对李二陛下孺慕之情甚深,即便李二陛下数度欲废黜,他也不曾有所怨言,皇位本就是父皇的,父皇不给,如之奈何? 再者,眼下父皇晕厥生死一线,若是晋王先一步抵达控制局势,一旦父皇有不忍言之事,自己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晋王只需矫诏一封,便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事后哪里还会有人追究真伪…… 房俊不答,转身看向李崇真,沉声问道:“河间郡王怎么说?” 李崇真道:“家父有言,若太子未至,任何人不得踏入陛下之寝殿。” 殿内几人长长嘘出一口气。 河间郡王李孝恭乃宗室第一郡王,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去李二陛下之外,势力最大、威望最著、资历最深,这样一个人虽然平素与东宫看似亲近,但紧要之时到底站在哪一方,谁也无法揣测。 一旦陛下当真留下废储之遗诏,定会全力执行…… 不过既然有这句话,就表明李孝恭立场不偏不倚,断不会倒向晋王一边,任凭晋王借着陛下晕厥之机恣意妄为。 东宫的安全暂时无虞。 当然,若陛下已经留有遗诏,那便是另外一回事…… 房俊微微颔首,想了想,道:“劳烦兄长派人出城前往东宫六率大营,告知卫国公全军戒备。” 长安城既然已经四门紧闭、全城戒严,自然只有“百骑司”出得去,也只能有他们出得去。 李崇真痛快应下:“大统领已经有所交待,听从太子殿下已经越国公的命令行事。” 于志宁与陆德明这个时候完全插不上嘴,关键时刻就只能看着房俊与军方的关系安排事宜。不过听闻李崇真之言也将心放下一半,毕竟李崇真身份不同,既是宗室子弟,又是李孝恭的儿子,还是“百骑司”的二把手…… 两人也不得不承认,局势到了紧急之时,也唯有军队才能拥有力挽狂澜之能力,再大的官、再大的威望,也不过是梁上燕雀,鼓噪有余、于事无补。 军权,才是根本。 无论东宫之前程如何,他们想要彻底取代以房俊为代表的军方势力占据主导,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最大的利益,始终会被军方彻底吞掉……如何甘心? 第三千四十章 嫌疑 东宫与太极宫毗邻,有一条可以直通武德殿的通道,来往之间方便快捷,但这个时候李承乾万万不敢走这条路,即使眼下李二陛下晕厥病重,亦不可如此权宜,动辄要背负“谋逆”之罪。 只能带着房俊以及东宫属官自正门而出,沿着长街奔赴太极宫承天门…… 李崇真自去城外设法通知驻扎于昆明池畔的东宫六率,李承乾则带着房俊、于志宁、陆德明等人来到承天门下,至此才发现门前广场之上已经车马琳琳、人满为患。 一队队禁军以及“百骑司”精锐将承天门团团围住,刀出鞘、箭上弦,顶盔掼甲、杀气腾腾。 见到太子一行抵达,围拢于承天门前的人群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通道,目送太子行至承天门下。 李君羡快步迎上前:“末将参见殿下。” 李承乾面色急迫,顾不得叙礼,急声问道:“父皇情形如何?” 李君羡道:“末将不知,还请殿下入宫亲自探望。” 李承乾再不多说,抬脚快步进入宫门,直奔武德殿而去,于志宁、陆德明紧随其后。 房俊则拉住李君羡,回头看了一眼承天门外的人群,蹙眉道:“这些文武官员怎么回事?” 一国君主康健与否,牵扯的是朝堂上下无数人的前程、命运,更攸关江山社稷之安稳。故而除非情况明朗,亦或者无可隐瞒,才会向外界透露实情,似眼下这种李二陛下生死未卜、情形未知,断不可向外透露分毫。 此前李二陛下曾晕厥一次,亦是消息早早泄露使得朝野尽知、人心惶惶,如今又是如此,难不成偌大的太极宫当真处处漏风? 李君羡无奈叹息,看了看四周,而后低声道:“陛下晕厥之后,末将即刻入宫封锁各处宫门、严禁宫人出入,第一时间向河间郡王报讯,然后想要等着太医诊治之后做出诊断再行决策,熟料太医尚未诊断完毕,晋王殿下居然已经与河间郡王一同抵达承天门下……再后来,诸多朝廷官员便蜂拥而至。” “百骑司”所承担的便是类似于“国家安全”以及“帝王安全”之类的职责,权势庞大、实力雄厚,当真想要追根溯源挖出消息如何泄露,其实不难,那么多人蜂拥而至,只需挨个询问,答案很快便会揪出。 可即便揪出又能如何? 消息能够在重重防卫的深宫之内如此快捷的传递出去,使得晋王能够第一时间抵达太极宫,又岂是一般人能够随意为之? 其中必然牵扯储位之争。 所以在未得陛下授权之前,借给李君羡两个胆子也不敢贸然彻查此事…… 房俊想了想,靠近低声问道:“以你之间,此番陛下骤然晕厥,与前次之状况可否相同?” 李君羡摇头,道:“陛下召见番僧,待番僧离去之后大抵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内侍忽然高喊陛下晕厥,那内侍已经被控制起来,末将不敢擅自审讯,故而期间情形不得而知。” 此刻两人已经行至承天门下,李承乾一行的身形已经渐渐远去,房俊站住脚步,最后问道:“那番僧何在?” 李君羡看着房俊的眼睛,轻声道:“那番僧……依然服毒自尽。” 果然…… 房俊长叹一声。 历史之上李二陛下之死便曾有着无数疑云以及无数揣测,其中便有“服食丹汞之药过量而暴卒”的说法,且被诸多主流史书所认可。但是无人认为这只是李二陛下企图长生而导致的意外,大多相信其背后必然有着深藏不露的阴谋。 只不过不知是何原因,终究不了了之,无人彻查,自然无从结论。 现在番僧自陛下寝宫离去之后便即服毒,陛下更深陷晕厥、生死不知,足见其中必有黑手…… 收拾心情,房俊叮嘱道:“将所有人手召集起来,护卫太极宫,同时盯紧玄武门,严防一切意外。” 李君羡心中凛然,颔首道:“二郎放心,即便玄武门有变,末将亦可护着殿下安全离开太极宫。” 玄武门乃太极宫门户,城内若有人谋害太子性命还可依托太极宫抵挡一阵以待救援,可玄武门却可任由军队直接进入皇宫,一旦落入敌人手中,整个太极宫顷刻间被占据,进而以太极宫为依托攻陷整座长安城。 所以一旦玄武门失陷,太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此前玄武门屡次遭受攻伐,守门的“元从禁军”折损严重,不断补充新兵,这些兵将的忠心、立场皆不确定,隐患重重。且玄武门守备中郎将从张世贵至李道宗,将权易主,谁敢保证一旦陛下有事之时不会出现意外? 李道宗的确与东宫走的近,但他对李二陛下之忠心无可置疑,或许其本心并无谋害太子之心,可万一陛下早有交代,甚至留有遗诏……李道宗又岂会违逆圣谕、投靠东宫? 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似李二陛下这等雄主,即便油尽灯枯之时,又怎会毫无后手? 甚至于,李二陛下之所以骤然昏厥,最大的嫌疑便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而这个嫌疑人最大之可能或是太子,或是晋王。 若是一切皆为晋王之操纵,必然会有雷霆手段接踵而来…… 世人皆认为晋王“仁孝宽恕”“意志软弱”,实乃纯良之辈,但房俊却深知其手段之厉害…… …… 整个太极宫内禁卫处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极其森严。宫人、内侍皆被软禁于各自住处,严禁外出,更不得四处走动。 实际上哪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随意走动?陛下两次晕厥,稍有意外都将天塌地陷,他们这些宫人随时遭遇灭顶之灾,一个个早就吓得噤若寒蝉,求神拜佛保佑陛下吉人天相…… 武德殿外,防卫更是严密十倍、水泼不进。 蒋王李恽等一干年幼尚未开府的皇子远远候在雨廊下,一个个神情各异,或有凄惶,或有担忧,或有不以为然…… 见到房俊尾随太子而来,蒋王李恽上前一步拉住房俊衣袖,张口欲言,却终究没说出话来,但神色之间的胆怯、惶恐,却表露无遗。 其母王妃出身太原王氏,此前关陇兵变之时与之暗中勾连,事败之后虽然李二陛下并未追究彻查,但随着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大举入朝,关中门阀遭受重创,地位自然岌岌可危。 妃嫔在深宫之内凭借容貌、才华、心情去取悦帝王,地位自见高下,但娘家的势力却也是妃嫔们地位高低的另外一个重要依仗。 而皇子在未曾开府之前,地位、利益更多依靠母妃之受宠程度。 故而以蒋王李恽如今之尴尬状况,一旦当真发生不忍言之事导致朝政大变,他立即陷入重重危机之中。 皇宫实乃人世间最为险恶的地方,在这里根本毫无道理可言,指不定什么时候一顶巨大的黑锅就会丢到他的头上,将他压得五马分尸…… 他素来与房俊走得近,固然房俊不大中意他纳房家小妹为妃,可彼此之间较之其余皇子倒也更为亲近,此刻想要向房俊寻求庇护,但碍于身边人太多,也只能忍着,不敢多言。 房俊挣脱李恽的拉扯,反手在他手背拍了拍,低声道:“陛下目前状况尚未可知,殿下不必这般……陛下乃天下雄主,自有上苍庇佑,能够逢凶化吉,殿下只需心中为陛下祈福,想来自能够感召神灵。” 这个时候你就该老老实实等在这里,既不要表现得太过悲切,也不能神情木然无动于衷,“中庸”才是保身之道,万万不能成为众矢之的。 即便是眼下这状态亲密的举止,也有可能成为旁人嫉恨忌惮之来由…… 李恽听明白了房俊的警告,赶紧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越国公与孙神医交情甚好,可知晓孙神医之下落,能否请他前来为父皇诊治?” 深厚其余皇子顿时醒悟,赶紧围拢上来。 “孙神医能生死人而肉白骨,若能请来,必然能够救治父皇。” “只不过孙神医如今遍寻神州各地收罗药材,越国公可知晓其到底身居何处?” “越国公若能请来孙神医救治父皇,实乃大功一件啊!” …… 除去有机会争夺皇位的皇子,谁又能愿意李二陛下殡天呢?一旦皇权更迭,就意味着以往所有的权力构架全部重塑,他们这些原本天下最为尊贵之人势必成为新皇最为忌惮之对象,再不能如以往那般恣意妄为、纵情享乐,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所以一众皇子大的大小的小,此刻却是无比虔诚的希望李二陛下能够长命百岁、转危为安。 孝心可鉴日月…… 房俊无语,只得敷衍道:“前次陛下晕厥,宫中已经派人前往寻找孙神医,想必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来,诸位殿下稍安勿躁。臣还要前去探视陛下,不能逗留,恕罪恕罪。” 言罢,转身欲走。 正巧远处一队人马匆匆而来,为首一人正是魏王李泰,房俊赶紧立于路旁,带到李泰走进,上前见礼。 李泰止住脚步,双眼灼灼的盯着鞠躬失礼的房俊,一字字问道:“此事,可有东宫之手笔?” 他身后的一众内侍、官员们闻言吓了一跳,赶紧齐齐止步,又向后退了几步,不敢近前。 话语之中怀疑陛下此番晕厥乃东宫下手之怀疑毫无掩饰,这简直是要疯啊…… 第三千四十一章 软禁 李泰此言一出,殿外雨廊下一众皇子噤若寒蝉,恨不能在地下挖个洞钻进去,谁也看不见自己才好…… 储位之争素来伴随着腥风血雨,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实乃司空见惯,更何况此刻父皇晕厥、生死未知之时?谁也不想被平白卷入这等风波之中,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房俊双眉一挑,面色寒霜,叱道:“殿下糊涂了?此等言语若旁人来说也就罢了,殿下何等身份,焉能随意揣度陛下安危,不顾皇家体面?噤声!” 真不知李泰发了什么疯,这等话语一旦传扬出去,无论将来太子亦或晋王哪一个上位,恐怕都容不得李泰了…… 李泰自然知晓这一点,不过盛怒之下实难冷静,兼且又是桀骜不驯的性格,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但毕竟与房俊交情深厚,闻言怒哼一声,不再理会房俊,目光从一众战战兢兢的兄弟脸上扫过,转身大步进入殿内。 ^^^ 待到李泰进入殿内,房俊回身看着一众明显松了口气的皇子们,警告道:“都不是笨蛋,平常听过见过的也不少,想必皆知眼下非是寻常时候,不想惹事的就闭上嘴置身事外,否则一旦被卷进去,谁也救不得你们。” 态度不太友善,措辞也很是不敬,但一众皇子都知道这是好话,自然齐齐颔首应下。 以往他们荣华富贵、横行无忌依靠的是皇子身份,但是眼下这个身份却怀中之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需储位之归属当真出现波折,那么他们这些皇子自然便会被裹挟进入风波中心,稍有不慎,便是身首异处之下场…… …… 武德殿门外一队队“百骑司”好手顶盔掼甲、杀气腾腾,既有禁扼门禁者严查出入人等,亦有持刀巡逻者游走于殿外四处,整处殿宇被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入。 房俊走入殿内,两帮人马正剑拔弩张。 李泰站在李治面前,气势汹汹、戟指怒斥:“父皇眼下生死未知,朝野上下正该团结一心、稳定局势,以免被心怀叵测者加以利用。可无论是程咬金的左武卫亦或是尉迟恭的右侯卫皆全副武装,两者一控制城内、一控制城外,吾想问问晋王殿下,到底意欲何为?” 殿内一片肃穆,唯有李泰大声呵斥的声音在回荡。 李治面色涨红,面对李泰的斥责先是有些懵。因为一旦父皇出现意外,储位之争便随即摆上前台,素来对储位虎视眈眈视如囊肿之物的自己怎么能没有任何准备呢? 万一父皇未曾留下遗诏册封自己为储君并且传位,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太子登基? 这种布置是必须的,朝野上下人人看得见,认可与否都不会多言,皇权之柄乃天下至尊,但凡有机会染指,谁又能无动于衷呢?无论晋王所为是否妥当,都在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内,自然也就不会置喙。 心照不宣而已,何必多此一举? 偏偏李泰却将此事堂而皇之的在这武德殿直白道来,并且厉声责问…… 李治愣了一下,这才说道:“卢国公奉皇命宿卫京畿,鄂国公的右侯卫原本便屯扎于城外,有拱卫京师之责,寻常调动在所难免……况且,此二人并非受命于吾,其缘何调动、有何不妥,与吾何干?” 他自觉如此说辞全无不妥,却不知此言一出身边数人面色一变。 卢国公程咬金固然听命于陛下,在陛下病危之际调集兵马封锁城门实乃职责之内,但鄂国公尉迟恭胆敢无皇命的情况下集结右侯卫,纵然并非直接听命于李治,也必然心向晋王府。 李治如此说法等若将尉迟恭推出去,动辄使其承受“不臣”之大罪,实在是缺乏担当。 而“担当”却是眼下李治最为重要的素质,一旦陛下未曾留下遗诏册封其为储君,想要登记御极便只能铤而走险。如此行事实则与谋逆无异,想要让人忠心耿耿的追随,必须将胜败职责一肩担起,岂能临阵推脱? 萧瑀心中暗叹这位殿下固然聪慧,但到底缺乏历练,嘴上则予以补救:“魏王殿下此言差矣,陛下病重,朝野皆知,若当真有人心怀叵测,此刻只怕已经有所动作,城内外忠于陛下的军队自当提前做好防范,焉能谨守军纪,置危机于不顾?置于这两支军队会否有所图谋,定然殿下多虑了,无论卢国公亦或鄂国公皆乃陛下之肱骨,对其深信不疑,无需您操心。” 李泰瞪着萧瑀,冷笑道:“好一条忠犬,只是不知当年您抛弃大隋转投高祖皇帝麾下之时,是否也如眼下这般忠心护主?” 当年萧瑀投奔李渊,受到李渊重用,倚为腹心、言听计从,结果“玄武门之变”的时候萧瑀却站在秦王李世民这边,其后将李渊软禁于内苑之中、逼迫其退位,其中未必没有萧瑀之手尾。 故而周边诸人虽然默不作声,却面色古怪,此言等同指着萧瑀的鼻子骂他一句“墙头草、随风倒”…… 即便地位超然如萧瑀,一生历经风浪跌宕早已宠辱不惊,此刻被李泰这般羞辱,亦难免面色涨红,硬邦邦道:“殿下此言,让老臣无地自容也。” 再是羞愧,也不能动摇他的心志半分。 宦海之中浮浮沉沉一辈子,不仅勾心斗角的本事学了一身,最重要是将面皮修炼的如同城墙般厚实,也会有脸红的时候,但绝对不会无颜见人。 李泰嗤笑一声,不再多言。 脚步声响,太子李承乾与河间郡王李孝恭自内堂走出来,后者环视一周,沉声道:“此乃天子寝宫,诸位若有争执不妨暂且搁置,否则惊扰陛下,罪在不赦。” 李泰急忙上前,问道:“不知父皇情形如何?” 众人也都紧张看去。 “百骑司”与陛下身边禁卫老早便封锁了整座寝宫,除去太子、晋王、李孝恭之外,旁人不准进入内堂半步,故而直至眼下大家仍然不知陛下到底是何情况。 李孝恭不言,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满面悲痛,强自镇定道:“父皇晕厥未醒,太医尝试多种方法亦未奏效,情况不容乐观。” 殿内一片寂静,隐隐有不知何人发出的轻轻啜泣…… 李泰抬脚就往内堂冲,却被李孝恭一把拉住,劝道:“陛下不省人事,正在危急之时,任何人不得擅入,以免惊扰陛下。” 李泰抹了把眼泪,忽而看向房俊:“二郎素来与孙道长交好,此刻孙道长云游四方,不知可曾与你联络?此刻父皇病危,太医束手无策,怕是只有孙道长能够诊治。” 房俊无奈,摇头道:“这两年孙道长潜心于天花之症,不知从何处听闻似有‘以毒攻毒’之法可彻底根绝此病,故而寻访四方名医、搜罗奇珍异草,所行皆在山岭之间,一时半刻哪里寻得到?” 当初与孙思邈闲聊之时,偶尔提及牛痘防疫之法对天花极为有效,孙思邈虽不明就里,但听上去的确符合医理,遂潜心钻研,只可惜房俊对医学之道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能有丝毫帮助。 孙思邈便离开关中巡游天下,一边拜访各处名医商讨医治天花之术,一边探查各地病症,试图从中寻找有否“种痘”之先例…… 这年代通讯极为落后,信息严重迟滞,纵然此刻听闻孙思邈所在之处,亦是多时之前了,即便派人前往,也必然只能追寻其后尘。 李孝恭手扶着腰间玉带,环视殿内诸人,缓缓说道:“陛下病情危急,难免有些人心怀不轨,妄图颠覆朝纲、倾颓社稷……诸位皆乃帝国栋梁,此刻不妨留宿宫中,静待陛下病情好转,万一有事,也好集思广益,不知意下如何?” 他虽然爵位只是郡王,但无论资历、地位、权势,除却太子之外,皆在一众亲王之上,此刻骤然出口,即便有些人心中亟待出宫布置,却也不敢公然反驳,只得一一应下。 未等李孝恭布置,李绩这时才陪同几位太医自内堂走出,对一旁躬身肃立的内侍王瘦石道:“听从河间郡王之令,即刻吩咐下去收拾各处寝殿,以供诸位皇子、大臣暂时歇息,另外派耳聪目明之内侍供其驱使,以便诸位家中有事之时予以居中联络。” 不少人面色难看,李绩比李孝恭还要彻底,直接将诸人软禁于此,连自己的亲近之人都不能随意进出传递消息……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承乾缓缓颔首,声音略有嘶哑道:“如此甚好。” 李绩恭声道:“陛下一时半刻不能苏醒,诸位皆乃天潢贵胄,还应前去休息,闲暇之时再前来此处探视即可。” 无人反对。 很显然,面对有可能趁着李二陛下晕厥而出现的种种不轨之举措,李绩、李孝恭两人已经达成共识,联合一处,誓要将一切动荡之萌芽彻底扼杀。 这个时候谁敢反对,谁就是与朝中大臣第一、宗室郡王第一开战,且还要背负一个“扰乱朝纲、不忠不孝”的骂名…… 太子、魏王、晋王等随同内侍走出去,李绩喊住房俊:“越国公稍等,尚有要是与你商议。” 诸人脚步一顿。 这个时候最有可能出现的便是“争储”而掀起动荡,将所有人软禁于此正是防备这一点,可房俊乃东宫心腹,留下与李绩、李孝恭一起商议事情,岂能不惹人生疑? 萧瑀遂对李治道:“殿下先去歇息,老臣也正好有事与英国公商议,稍后便来。” 李治松了口气,颔首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被排除于李绩、李孝恭这个核心圈子之外,否则一旦局势有所变化,后果不堪设想。 而局势变化之根本,便在于父皇一旦遭遇不测,事先到底有否留下遗诏…… 若有,大概率会册封自己为储君,届时自己自然名正言顺成为新皇,固然太子负隅顽抗,也不过是困兽之斗,难成大器。 若无,则太子依旧是帝国之储君,登基为帝顺理成章,自己逆势而为且不说胜算几分,单只是平素簇拥于晋王府周围的各路人马到底能够剩下几人都很难说…… 屋外夜幕降临,晚风徐徐,李治心乱如麻、脚步沉重。 第三千四十二章 遗诏(上) 如同前次一样,李二陛下晕厥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长安城,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再加上戍守城内的左武卫与城外数支部队全副武装,四处城门紧闭、行人严禁出入,一股恐慌在城内迅速蔓延。 自登基御极至今,李二陛下素来以“开明”“睿智”等形象示于人前,虚心纳谏、勤于政务,不亚于古之明君圣主,使得大唐迅速从隋末战乱的泥沼中摆脱出来,百业俱兴、欣欣向荣,故而深受百姓爱戴。 无数百姓于自家堂中设置香桉,虔诚祈求神明庇佑君王福寿无疆…… …… 偏殿之内,灯火如昼。 李孝恭、李绩、房俊、萧瑀四人各自安坐,内侍奉上香茗之后被李孝恭摆手斥退。 敞开从窗子吹入一阵凉风,夜空不知何时已被乌云堆聚,星月不见,丝丝点点的雨水从天而降。 李绩呷了口茶水,瞥了一眼窗外,轻叹一声:“今年实乃多事之秋也。” 其余三人默然。 如春以来便雨水丰沛,到了夏时更暴雨连绵,洪水肆虐关中,及至东征归来,又有关陇门阀兴起兵谏擅动刀兵,战乱席卷八百里秦川。天灾人祸,两相叠加,致使帝国根基风雨飘摇。 更有甚者,陛下返京之后连续两次骤然晕厥,性命危在旦夕,以至于易储之事迟迟未能有所定论,闹得人心惶惶…… 大唐立国至今,已然历经二帝,政权平稳、社稷稳固,固然李二陛下骤然殡天,自有朝廷体系稳定运转,政权过渡并无波折。 然则太子未废,晋王一系却得到陛下之首肯大肆扩充势力,若陛下驾崩,晋王岂肯放弃只差一步便得手的至尊皇权? 而废储诏书未下,太子便依然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更无可能将皇位拱手相让…… 可以预见,一旦陛下有何不测,一场席卷大唐上下的内战几乎不可避免。 身为宰辅之首、礼绝百官,他的立场不仅决定皇位之归属,更会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是褒是贬,是对是错,是流芳百世,亦或遗臭万年…… 李孝恭瞅了李绩一眼,回头对房俊道:“先前关陇兵谏之时,赞婆率兵驰援东宫,其中之究竟老夫不知,二郎可否见教?” 这些年大唐南征北讨,周边蛮族敌国几乎被剿灭一空、灭国无数,但盘踞高原之上兵强马壮的吐蕃始终乃大唐心腹之患。 一旦朝中遭逢巨变,皇子因争夺皇位而引发内战,势必拉拢一切可以拉拢之力量试图夺取最终之胜利。 万一东宫届时向吐蕃求援,无异于引狼入室。 这种事不能直接询问太子,否则岂不是怀疑太子里通外国?只能询问房俊…… 房俊马上明白李孝恭的意思,心底一沉,缓缓道:“吐蕃内部纷争,以禄东赞为首的一些部落被排斥于核心之外,松赞干布为了彻底剪除禄东赞的威胁,甚至将噶尔家族贬谪于吐谷浑故地,百般打压、严加防范,致使噶尔家族一蹶不振。噶尔家族为了寻求一线生机,只能与大唐暗中联结,否则两相受敌,绝难存活。前次在下率军自西域驰援长安评定关陇叛乱,亦是禄东赞主动联络,派遣其子赞婆率族中精锐相助,在下所做之承诺,仅只是准许其前往河西互通商贸而已。” 既然李孝恭、李绩已经开始竭力防止外地趁虚而入,那么就证明陛下今次当真凶多吉少,身为朝廷、宗室的掌权者,两人务必杜绝一切不利之可能。 争皇位可以,但谁若是引狼入室,那便是帝国之敌…… 可李二陛下当真就此殡天么? 历史上李二陛下之死悬念重重,怎么看都不似寿终正寝,但如眼下这般因为服食丹汞之药过量而横死,却是房俊万万不曾料到。 无论李二陛下之英姿勃发、雄才大略,亦或对他如父辈一般的纵容关爱,都令房俊心中实难接受…… 他仰起头看着房梁,眼中酸涩。 李孝恭闻言,与李绩对视一眼,后者颔首道:“既然如此,反倒是以后钳制分化吐蕃的一个契机,还应保持联系,对噶尔家族的要求酌情予以满足。能够在吐蕃内部钉下一颗钉子,殊为不易。” 李孝恭亦道:“吐蕃实乃帝国心腹大患,的确应当及早布局。” 然而世事岂能这般如愿? 中原王朝文华鼎盛、武功卓越,只需内部未有内斗之时,便能全力对外,各种策略谋划长远布局足以碾压周边异族,但问题在于内斗乃是华夏之传统,纵翻史书,悠悠千古,又有几年未曾陷足于内斗之中,致使国力损耗、无力他顾? 眼下便是如此,看似盛世降临、横扫八荒,但只需李二陛下殡天,一场规模浩大足以席卷的内战绝难避免,当天下各方皆因皇权更迭而打得头破血流,还拿什么去布局吐蕃? 果不其然,李孝恭话音刚落,一旁的萧瑀便缓缓道:“勾结外敌,入寇京师,实乃不赦之大罪。此前关陇叛乱,关中一片糜烂,陛下刚刚东征而回一时间顾不得追究罪责,却也不能因此而肆无忌惮,弃社稷安危于不顾,若再有引吐蕃胡骑直入京畿之事,当视为里通外国、勾结异族,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偏殿之内顿时寂静,窗外雨点淅淅沥沥分外清晰。 内战之因,已然深种,只需李二陛下一病不起,一场大战势不可免…… 房俊毫不客气,对李孝恭、李绩道:“此等官蠹,一生随波逐流、几易其主,不仅毫无风骨可言,且无视大局,将家族利益、个人荣辱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若任其得势,必然复制前隋之旧事,把持朝政、祸乱朝纲实乃等闲。” 李孝恭、李绩岂能听不明白房俊言语之中隐隐逼问两人立场之意? 但两人颇有默契,闷声不语。 萧瑀勃然大怒,须发戟张,手掌拍了一下身旁茶几,怒目圆瞪呵斥道:“放肆!老夫历经大唐二帝,不敢说功劳多少,却也兢兢业业、不辞劳苦,岂能容许尔等佞臣恣意诋毁?老夫纵然再是不堪,也不曾勾结外敌残杀同胞,简直不知羞耻,天理难容!” 出身南梁皇族,国破之后被大隋掳掠至大兴城软禁,虽然依靠其姐萧皇后摆脱禁锢身份,且仕隋为官,说到底乃是不顾国仇家恨、苟且偷生,实为一生之耻辱。 即便后来叛隋入唐,却也没人说他拨乱反正、报仇雪耻,反而耻笑其毫无风骨、追逐名利…… 只不过这种事大多是旁人私底下闲聊之时提及,何曾有人当面羞辱? 房俊却不理他,看着李孝恭,上身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一字字问道:“敢问二位,陛下可曾事先备有遗诏?” 恼羞成怒的萧瑀戛然收声,先是震惊的看了房俊一眼,继而与他一道看向李孝恭,心中波浪翻腾、忐忑不安。 帝王尚在,为人臣者问及遗诏之事,实乃大不敬。 但此时帝王病危,遗诏是否存在却攸关皇权更迭,乃是所有问题之核心,万分重要…… 若有遗诏,其中必然对皇位传承有所交待,无论保留太子储位,亦或另外择选新君,朝野上下莫敢不从。且以陛下对太子之失望、对晋王之宠爱,十有八九会册封晋王为储君。 若无遗诏,则太子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陛下驾崩,登基为帝顺理成章,晋王所有一切谋划都将落得镜花水月…… 然而晋王府如今兵强马壮,依附者不知凡几,当真愿意老老实实的尊奉太子登基,等着太子坐稳皇位调过头来从容收拾曾经对储位无比威胁的晋王么? 有无遗诏,天壤之别。 而遗诏有无,眼下也唯有最得李二陛下信任的李孝恭有可能知晓…… 就连李绩也看向李孝恭。 李孝恭面色不变,但手掌婆娑了一下腿上的衣袍,顿了顿,道:“陛下只不过是昏睡,尚未至不忍言之时,吾等身为人臣却在此讨论遗诏,实在不忠不孝、罪大恶极,此事无需再提。” 房俊气笑了:“郡王在装湖涂不成?有无遗诏,攸关皇位之传承,”他手指萧瑀:“似此等野心勃勃之辈觊觎皇位,宁肯将帝国盛世毁于一旦亦要执掌大权为家族牟利,如果陛下不曾留有遗诏而遭遇不测,你们信不信这老贼翻脸便会起兵谋反,将贞观十余年之基业彻底毁去?” 萧瑀怒极,正欲说话,房俊摆手将其打断,对李孝恭续道:“若有遗诏,此刻便拿出来让这些野心勃勃之辈死心,若无遗诏,则应将其即刻拿下,以免贼心不死、祸乱朝纲。” 萧瑀简直气疯了,抓起茶杯便丢向房俊,骂道:“吾萧家女儿居然嫁于你这个混账,老夫实乃萧氏之罪人也!” 只不过脸上虽然愤怒,却斜眼觑着李孝恭看他的反应。 毕竟若有遗诏,必定册封晋王为储,登基为帝水到渠成;若无遗诏,则太子名正言顺,晋王意欲为帝,势必以下犯上、逆势而为,殊为不易…… 第三千四十三章 遗诏风波(下) 有无遗诏,已成关键。 然而李孝恭神情凝重,迟迟不言,始终不肯透露半分…… 萧瑀一颗心已经沉下去。 李绩目光自李孝恭脸上挪开,看着房俊、萧瑀,沉声道:“陛下暂时无事,断无提及遗诏之道理,此为不忠,非是人臣所为。还请二位辅佐太子、晋王约束各军,切勿出现动乱,否则实为帝国之罪人,天下共诛之!” 身为宰辅之首,不得不警告太子、晋王双方,即便陛下出现不测亦要严守规则,不能纵容争夺皇位而出现的乱局。 起码表面上必须如此…… 房俊与萧瑀自是满口答应,李绩所言乃是名分大义,无论如何都要遵守,否则即被视为乱臣贼子。 当然,所谓“胜则为王,败则为寇”,是忠是奸、是对是错,还要看最终的胜者是谁…… ***** 萧瑀返回另外一侧的偏殿,晋王李治穿着中衣尚未睡去,见到萧瑀入内急忙迎上前,将其让入座位,内侍奉茶之后被斥退,急声询问道:“河间郡王留下房二所为何事?” 萧瑀先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浊气,揉着额头沉声道:“局势有些不妙,房二质问河间郡王陛下可否留有遗诏,河间郡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未有正面回复,以老臣看来,大抵是没有遗诏的。” 李治有些惶然无措。 自从父皇显露对太子哥哥的不满与厌弃,他便努力表现,将自己的孝顺、聪慧尽可能的放大,以此讨父皇之欢心、获朝臣之认可。多年持之以恒,效果显而易见。 有父皇之宠爱,身边亦有一群如同萧瑀这般当权大臣的鼎力襄助,废黜太子之后被册立为储君几乎再无意外…… 然而意外却频频出现。 谁能想到春秋鼎盛的父皇三番两次因为服食丹汞之药过量而晕厥,甚至危及性命? 只需再有哪怕一年的时间,父皇也必定推动易储之进行,自己便名正言顺的登上储位,只等着父皇百年之后,坐上天下至尊的宝座…… 萧瑀眼见李治神情有些恍惚,忙劝慰道:“殿下无需担忧,到底有无遗诏只不过是老臣猜测,做不得准,再说御医尚在努力救治,只是说陛下状况危急,未必不会醒来。” 李治吐出一口气,使劲揉揉脸使得自己清醒一些,苦笑道:“父皇的状况到底如何,实则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醒来,怕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能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各种可能之上,不知宋国公何以教吾?” 说到此处,勉力振奋精神。 事已至此,自当竭力奋进、一往无前,焉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萧瑀颇感欣慰,赞道:“凡成就大事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殿下之品性出类拔萃,天下罕有,不枉老臣誓死追随。” 顿了一顿,笑问道:“想必这重重深宫,困不住殿下您这条蛟龙吧?” 虽然李孝恭下令将一众皇子软禁于此,以免他们向外传递信息给各自麾下的文臣武将下达命令试图争储,但这太极宫如今好似一条漏水的大船,处处渗水,但凡有志向于大位者,岂能没有一点手段? 果然,李治颔首道:“本王自幼长于父皇身边,成亲之时方才开府建牙搬出太极宫,宫里还是有几个熟人的。” 萧瑀抚掌道:“殿下果然不让老臣失望!眼下,还请殿下即刻将消息传出去,请鄂国公督率右侯卫进逼春明门,然后求见英国公,争取其支持。” 李治愕然:“进逼春明门有何用处?左武卫屯驻于长安城内,更有玄武门内外的玄甲铁骑、左右屯卫,不可能迫使太子就范……更何况英国公对于易储之事素来中立,断不会放弃太子支持本王。” 他觉得萧瑀有些想当然。 尉迟恭虽然当世悍将,但论及统兵之术,却并不如其战绩那般耀眼。左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档的存在,否则亦不会被父皇委以戍守京畿的重任,更别说玄武门内父皇亲军玄甲铁骑、玄武门外打得关陇军队丢盔弃甲的右屯卫。 而李绩此人虽被父皇委以宰辅之首,一人之下、礼绝百官,却是性格深沉、淡泊名利,在旁人眼中荣宠无比的从龙之功,如何入得了他的眼?怕是断不肯为此承担绝大之风险…… 萧瑀却笑道:“英国公自然不会为了些许从龙之功而甘冒奇险卷入争储之中,毕竟他早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殿下的任务并非英国公站在晋王府这边,而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使其心生忌惮彻底脱离争储这件事,不愿卷入其中。” 李治恍然。 作为文官之首的同时,李绩更是如今的军方第一人,其影响力于朝中再无第二人能及,可以说无论李绩站在谁的身后,谁争夺储位的几率便无限大,若直接站在太子身后,旁人想要争储几无可能。 但李绩淡泊名利不热衷权势的同时,却又洁身自好,绝不肯留下一个“权臣”的骂名,所以极大可能会躲避于争储之外。 只要李绩不参与争储,其影响将会扩散开来,使得外界认识到“臣子不应参与皇家之事”的道理,从而令太子的名分大义大受抵消…… 见李治一点就通,萧瑀极为满意:“卢国公亦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程咬金其人热衷权势却克制力极强,即便不会亲身参与争储,却愿意不沾因果的情形之下,坐拥大军站在圈外左右局势。” 李治冷笑:“厚颜无耻。” 萧瑀摇头道:“卢国公岂是那般浅薄之人?殿下千万不要被其粗犷之外表所欺瞒,其人看似粗鄙,实则心智深沉,只看昔日瓦岗寨群雄今日尚有几人位高权重便可得知。卢国公武略不显,文韬几无,却始终能够占据朝堂一席之地,被陛下倚为腹心、信任万分,皆因其最擅站队。纷乱局势之下,能够一次又一次的站在胜利者一方,这也是天大的本事。” 世人皆云程咬金粗鄙,实则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置身事外、待价而沽,使得自身永远立于朝堂核心之内,这是何等手段与智慧?即便萧瑀再是自负,也自认达不到程咬金的境界。 当然,两者所处之环境不同亦是造成此等差异之原因,程咬金可以风吹两边倒,身为江南士族领袖的萧瑀却不行…… ***** 李绩在武德店内守到后半夜,直至御医言及李二陛下暂时无碍,这才去寻了一处僻静的偏殿,简单洗漱之后躺在床榻之上歇息,耳中闻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潮起伏,难以成寐。 当下局势,可谓危险重重,一旦李二陛下病重不治,接踵而来的极有可能会是一场声势浩大席卷整个帝国的内战。 即便陛下立有遗诏册封晋王为储,太子又岂肯坐以待毙?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无论太子亦或是追随他的东宫属官,绝无可能束手就擒坐视晋王上位之后对东宫一系展开清缴追杀…… 而晋王已经走到这一步,距离储位只差一线,即便没有遗诏册立,也断然不会偃旗息鼓。 因为一旦太子将来坐稳皇位,第一下收拾的便是曾经给予储位无比威胁的晋王…… 兄弟两人,怕是要不死不休。 而他这个宰辅之首、军中领袖,却很难选择立场,因为他不愿牵扯其中……因为无论支持谁,无论哪一个胜、哪一个败,他都难逃“权臣”之骂名,青史之上,怕是难有好评。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在雨夜里分外清晰,李绩提声问道:“何事?” 门外是他的亲兵:“大帅,晋王殿下求见。” “嗯?”李绩心中一惊,翻身爬起,坐在床沿上略一思索,道:“请殿下进来。” 随机从一旁衣架上取过衣袍披上。 晋王夤夜前来,却不能避人耳目,这明显是逼迫自己表态了…… 第三千四十四章 逼宫 李绩迎至门前,李治大步而入,急忙躬身见礼:“微臣未曾远迎,殿下恕罪。” “诶!英国公何必如此?本王不请自来,乃是恶客,还望不要见怪才好……”李治一脸笑容阳光灿烂,上前一步阻止李勣失礼,态度和煦,令人如沐春风。 古往今来但凡有所成就的政客,大抵都有这等使人亲近的气质,此乃天赋,不能强求…… 李绩欲让亲兵奉茶,李治摆手阻止,笑道:“不必麻烦,本王与英国公闲聊几句,坐坐就走。” 李绩心知肚明,自然不再坚持,请李治于窗前茶几旁席地对坐。 窗外雨水潺潺,夜风清凉。 李治也不啰嗦,迂回寒暄那一套在李绩这样人面前毫无用处,且会引发对方反感,遂开门见山,直言道:“英国公对于储位归属,有何看法?” 李绩微微眯眼,似乎未料到李治居然这般直接,略作沉吟,道:“储君归属,自乃陛下乾纲独断,为人臣者只应奉陛下皇命而行,岂敢以己身之愚见混淆陛下之圣心?殿下此问,臣不敢答。” 李治锲而不舍:“国公您乃父皇腹心之臣,素来视若肱骨,自然明白父皇对于储位之心意,无论有无遗诏,早已属意本王继任储位……却不知您是否认同?” 他不问李绩是否赞成他继任储位将来登基为帝,而是耍了一个小心思,问及李绩是否承认父皇属意他接替太子成为储君,看似避重就轻,实则颇有心机。 李绩避而不答,笑道:“陛下乃天下至尊,吾等臣子自是唯圣意而行。” 这话看似无用,实则明白告诉李治:有遗诏,自是依照遗诏为准,无遗诏,则太子乃金典册封,无人可凌驾其上。 李治自是不甘,追问道:“父皇之心意若与宗祧承继相悖,国公又当如何?” 圣心?圣心乃是属意我为储君,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若无废黜太子册立自己的遗诏留下,你还会不会遵循父皇心意行事? 李绩略作沉默,旋即轻声道:“殿下怎知没有遗诏留下呢?遗诏……或许的确有。” 任何一位皇帝登基,无论其过程是否名正言顺,总归是寻到一个说辞用以安抚天下、粉饰自身。 若太子登基,自然是之前金典册封不曾废黜,陛下殡天之后继承皇位顺理成章。 若其他皇子登基,也必然会有那么一份陛下留有的遗诏昭示天下,以示正统…… 至于真伪,谁会在意? 所有的真伪,终将掩藏在历史厚重的灰尘之后,难见真容…… 李治看着李勣,沉吟不语。 李勣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索性这年头尚未有“端茶送客”之讲究…… 从进门开始,李治言语之间几乎毫无保留,试图争取李勣之支持,毕竟一旦李勣站在太子那边他便全无机会,眼下局势汹涌,对于晋王府以及一众依附于左右的势力而言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李勣自己却是言语机锋、云山雾罩,看似给予李治一些暗示,但是细细琢磨,却又好像没有半句准话儿…… 李治很是头疼,却也知不能继续深谈,忽而展颜一笑,起身一揖及地,轻声道:“多谢英国公为本王解惑,感佩无地,此生不敢忘怀。” 李勣起身还礼,缓缓道:“此乃臣之本分,不敢当殿下之言。” 礼毕,两人互视一眼,李治告退离去。 李勣将其送到门口,看着身影隐没在漫天雨水之中渐渐不见,这才反身回来,拿起茶杯将剩余的茶水饮尽,而后静坐,仔细思忖此番李治忽然登门之意图以及有可能引发之影响…… 良久,方才站起,熄灭灯烛,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灯火之中如丝如线的细密雨丝,面色深沉。 ***** 另一侧的偏殿里,李承乾一身常服、毫无睡意,正与房俊对坐饮茶,门外有内侍通禀,说是于志宁、陆德明二人求见。 这两位与李承乾一同进宫,却被李孝恭禁足于此,不得出宫…… 李承乾看向房俊,为难道:“这两位师傅尽心尽力教导孤多年,纵然有几分私心,却也是人之常情。二郎无需担心孤遭受他们怂恿,但还需看在孤的面上,不难为他二人才好。” 一边是自己的师傅,一边是自己的肱骨之臣,万一起了冲突,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于、陆二人皆乃成名宿儒,名满天下,平素自是心高气傲,况且此地乃是皇宫,或许会认为房俊有所忌惮而咄咄逼人。可他素知房俊脾性,当年敢在皇宫之中殴打周道务,又岂会将于、陆二人放在眼中? 当真惹毛了,说不定就是一顿好揍…… 房俊无语:“殿下误会了,微臣素来尊老爱幼,就算那两位师傅言语不敬、倚老卖老,微臣又岂能与其一般见识?” “呵!”李承乾失笑:“这话还是莫让季馨先生听到才好……” “季馨”是令狐德棻的字,那位当初可是被房俊与武媚娘逼得撞柱子装晕才躲过一劫…… 未几,于、陆二人联袂而至,见到天色已经这个时候但房俊赫然在座,登时脸色难看。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对于房俊何等器重,彼此关系又是何等融洽…… 两人入座,李承乾示意请其饮茶,笑问道:“二位老师联袂而至,不知有何教诲?” 于志宁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茶水,便将茶杯放下,上身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殿下,天赐良机啊!” 李承乾微愣:“老师此言何意?” 于志宁有些兴奋,面庞微红:“敢问一句,殿下认为陛下有几分痊愈之可能?” 房俊瞥了于志宁一眼,慢慢喝着茶水,不予理会。 李承乾有些错愕,略作沉吟,才说道:“父皇乃九五之尊,吉人天相,自是有惊无险。” 这话不过是好听而已,但任谁都知道李二陛下这回定然凶多吉少…… 于志宁也不点破,毕竟太子孝道为先,怎能说父皇的坏话?遂点点头,直接道:“此番陛下晕厥,与前次一般来的太过突然,想必并未提前留有遗诏……有无遗诏,截然不同。” 李承乾沉吟未语。 这个道理自然显而易见,不仅他明白,晋王那边也明白……但于志宁半夜三更跑过来就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一下? 陆德明见于志宁迟迟不提重点,忍耐不住,开口道:“若当真并无遗诏,那么殿下便依然是帝国名正言顺的储君,只需剪除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匡扶朝纲、肃清寰宇,自然开创传承万世之基业!” 房俊微哂,这两位还真是锲而不舍,不放过任何怂恿太子的机会…… 于志宁也道:“晋王对于储位势在必得,若陛下仍在,亦或留有遗诏,想来储位必然归属于晋王,殿下丧失储位,难得善终……但现在陛下晕厥,且并无遗诏,殿下自当趁此良机执掌大权,只待他日晋皇帝位,方不负吾等之匡扶!” 至于遗诏到底有没有……有什么重要呢? 胜则为王、败则为寇,只要能够骤然发动突袭将晋王一系彻底剪除,扶保太子登基为帝,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谁还在乎遗诏? 同样的道理,万一晋王那边率先发动,最终赢下这一场争储之战坐上皇位,就算并无遗诏册封其为储君又能如何? 木已成舟,大势已成,谁敢再说什么名分大义? 言罢,于志宁长身而起,一揖及地:“还请殿下速做决断!” 陆德明紧随其后,亦起身施礼:“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两人齐齐施礼,显然是要行逼宫之事。 局势发展至此,可谓生死一线,谁先发动谁便占据先手,胜算更多几分。若迟迟不予动作,犹豫不觉导致先机尽失,则悔之莫及。 但太子遭受房俊蛊惑,不欲背负“杀戮兄弟”之骂名,致使机会一再错过,这是两人绝对不能接受的。 因为他们承担不起东宫倾覆、太子失势的后果,那将使得两个家族彻底沉沦,数十年内难以再入中枢,甚至从此跌落凡尘,一蹶不振…… 第三千四十五章 反目 李承乾蹙眉,心中有些不悦,但并未出言斥责。 他生于陇西李氏,李唐皇族时至今日本质上依旧是门阀世家,最能体会门阀世家存世延续之本质,凡事皆以家族利益为先,若时局不靖导致门楣坠落,是最不可容忍的。 血脉传承、香火承继乃是华夏文化之根源,即便最是穷凶极恶之徒,也不愿玷污门楣,致使自己的名字成为族谱之上记叙的罪人,受到后世子孙唾弃厌恶…… 于、陆两家早已与东宫利益结为一体,除非此刻投奔晋王、卖主求荣,否则一旦东宫倾覆,势必遭受牵连,损失惨重。 也就能够理解两人锲而不舍怂恿他起兵弑杀晋王的举措…… 但理解并不意味着他会接受这样的怂恿。 忠孝仁义,此乃为人之底线,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容践踏。他李承乾性格软弱、天赋一般,颇受天下人轻视,却依然严守底线,不肯越雷池半步。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故而和颜悦色耐心劝阻:“二位老师之心情,孤感同身受,但此事非同寻常,纵然粉身碎骨焉能背负弑杀手足之骂名?” 于志宁急道:“殿下仁厚,可晋王未必念及手足之情!一旦晋王率先发动,必然是雷霆万钧之势,只怕东宫难以抵挡,届时大势已去,殿下这份仁厚之心又有何用?” 李承乾笑道:“仁厚之心乃是天生,只求问心无愧,并非给旁人看。至于稚奴会否不顾血脉亲情……可以他不仁,但孤不能无义。” 于志宁简直气疯了,面对执拗的太子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忽而将矛头对准一旁优哉游哉喝茶的房俊,怒斥道:“便是你这等奸佞蛊惑殿下,方才使得殿下生出这般迂腐之念头,纵然一死亦难谢天下!” 他教授李承乾多年,自然知晓这位太子殿下有些迂腐,抱着兄友弟恭那一套不撒手,但其性格绵软懦弱,很难相信面对储位存亡、生死荣辱之际,依旧这般坚定不移。 必然是房俊颇多蛊惑,使得太子心念坚韧,听不得忠臣良师好言相劝…… 房俊无语,放下茶杯摊手道:“吾在此一言未发,怎地便被你怪罪到头上来了?简直莫名其妙。” 陆德明冷哼道:“汝虽乃东宫柱石,但房家地位非凡,纵然他日东宫倾颓、太子蒙难,汝亦可从容抽身,若将富可敌国之资产赠于晋王,未必不能官复原职、大权在握……无论殿下生死,汝皆是进可攻、退可守,其心可诛!” 李承乾顿时色变,沉声道:“陆师,慎言!” 谁人不知房俊乃是他的肱骨心腹?若无房俊鼎立扶持,他李承乾不仅储位早已被废,前次更是要命丧关陇门阀之手。房俊对他忠心耿耿,又岂是如同陆德明所言那般阴险龌蹉? 此番言论不仅诋毁了房俊的忠诚,更会使得整个东宫内部产生裂痕,再难挽回。 房俊更是拍桉而起,勃然大怒,指着陆德明的鼻子破口大骂:“老贼找死不成?汝等不过一介官蠹,只为家族谋私,眼中何曾有帝国之利益,何曾有殿下之荣辱?如今贪图一己私利不断怂恿蛊惑殿下弑杀手足、罔顾大义,居然还敢血口喷人,真以为老子不敢将你二人斩杀于此,而后带兵灭你满门?” 他忍耐这两人很久了,一直予以退让,不想将矛盾彻底激化。 东宫看似势力雄厚,连李二陛下都为之忌惮、夜难安寝,由此愈发坚定易储之心思,实则内部不靖、隐患重重,首当其冲便是文武双方的对立。随着他与李靖加入东宫,使得原本最为薄弱的军事一环反而成为强势之处,因此挫败了关陇门阀发动的兵变,却也导致文官集团人人自危、嫉恨丛生。 似乎觉得东宫面临生死之际文官如此嫉贤妒能显得很可笑?但这就是文人的嘴脸,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古往今来,从未改变。 为了大局稳定,房俊忍受文官集团的一再挑衅,但是今日这两人不尽怂恿李承乾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之下行险一搏,不顾由此引发的巨大后患,更往他身上泼污水,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德明被房俊暴起的凶相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往后退了半步,旋即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不顾李承乾的呵斥,厉声道:“放肆!此地乃是太极宫,帝国中枢、天子寝宫,老夫就在这里看看你是胆大包天,当真敢杀了老夫!” “嘿!” 房俊硬生生给气笑了,这些年他执掌大权,不仅掌着兵部,麾下更有右屯卫这样的无敌之师,战绩彪炳、功勋赫赫,早已没人敢在他面前嚣张跋扈,也就使得外界好似都忘了他那个“棒槌”的诨号…… 老子的确不敢杀人,但打你一顿又能如何? 他一撸衣袖,就待上前饱以老拳,身边的李承乾赶紧一把抓住他衣裳,疾声道:“二郎勿恼,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于志宁也吓得够呛,旁人不知房俊凶性,他岂能不知?那可是敢跟长孙无忌当面叫板,后者甚至不得不退让三分的浑人,区区陆德明又岂能放在其眼内? 上前搂住陆德明的腰往后拖…… 所幸房俊顾及李承乾的颜面,没有当场发飙,被拽住之后只是手指点着陆德明,威胁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只要被吾听到外头有此等传言,老子就打上你家门去,找你算账。” 陆德明也知道自己差点捅了马蜂窝,心中庆幸,但颜面何存? 只能垂头施礼,羞愧道:“老臣无能,惊扰殿下,罪该万死,只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现行回去休息。” 言罢,也不待李承乾回应,转身掩面大步离去。 于志宁知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暗叹一声,也向李承乾告罪一声,追着陆德明的脚步退出…… 屋内,李承乾让人重新上茶,语气有些埋怨:“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还是不改往昔动辄拳脚相加的混账作风?这两位固然私心太重,可说到底也是孤的老师,教导孤多年,且家中利益皆与东宫纠葛难分,你又不准孤将计划告知……也难免他们心急火燎,有失体统。” 虽然有些厌烦于、陆两人不断的怂恿,但双方纠缠颇深、利益一致,所以对于这两人很是信任。 房俊头痛道:“微臣方才若不吓他一吓,殿下信不信明日一早便会有此等谣言传遍长安,导致东宫内部人心惶惶?” 李二陛下骤然晕厥,吉凶难测,实是东宫一次绝佳的翻盘机会。只要李二陛下没有留下传位于晋王的遗诏,那么李承乾便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大势在我。 千万莫要小瞧一个“名正言顺”的威力,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古今中外,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哪一个不是强行给自己按上一个名正言顺的大义? 可若是依照于、陆二人之设想,骤然对晋王发动突袭,暂且不论胜败,一个“弑杀手足”的罪名是绝对逃不掉的,后果便是原本占据的名分大义消失一空,反倒成了为皇位残酷凶残的刽子手…… 这一战是在所难免的,但绝对不能是在失去名分大义的情况下开战。 何其蠢也?! 当然,他也明白于、陆二人未必便如此愚蠢,他们更多还是想着立下这一桩“劝进之功”,剪除晋王的倡议由他们发起,他们自然占据主动,而军方只能沦为负责实施的工具…… 他们当真不明白李承乾背负一个“弑杀手足”的骂名将会使得天下人反感? 未必。 说到底,还是为了各家的私利。 这就是门阀世家的可恶之处,他们所有动机都是为了自家利益,剖开一切行为举止的外皮,其核心都是自私自利…… 李承乾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摇头叹气,无奈道:“东宫内部分裂,怕是在所难免。” 世家门阀之顽疾谁都看得清,但谁都无可奈何,因为世家门阀之力量实在是太过庞大,治国也好,争储也罢,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世家门阀之襄助。 若科举取士能够发展个三五十年,或许能够彻底钳制世家门阀。 但问题在于今日之寒门学子以科举取士之途径进入仕途,谁知道他们执掌大权若干年之后不会演变为另外一个世家门阀? 要知道现如今所有的世家门阀,追根朔源也都是这么来的…… 房俊安抚道:“即便分裂,倒也未必是坏事,那些心怀异心者自此离去,大浪淘沙之后余下的的皆乃忠诚之士,上下一心、忠诚不贰,或许更能激发出强大力量。” …… 于、陆二人自太子居处出来,任凭淅淅沥沥的雨水将浑身淋透,快步返回住处。 两人心事重重,也顾不得沐浴更衣,对坐在窗前地席之上,默然无声。 良久,陆德明才涩声道:“殿下宠信房俊已然臻达盲目之境地,甘心被其蛊惑而不自知,吾等又该何去何从?” 于志宁拿起一旁的帕子慢慢擦拭脸上的雨水,直到将须发打理干净,放下帕子,这才缓缓说道:“吾等忠于殿下,纵然粉身碎骨,亦甘之如饴。然则吾等虽死不足惧,却怎能牵连家族遭受劫难,致使门楣坠落、子孙零散?” 说到此处,他轻轻一叹,声音低落:“吾等身受家族之栽培,又岂能任意妄为?一个个看似荣华富贵,实则身不由己。” 世家门阀赋予族中子弟远胜常人的资源,与此同时也需要子弟予以反哺,谁若是只知享受却不知付出,必然遭受天下人唾弃。 家族,从来都是华血脉赖以传承的根基,没人愿意承受被家族唾弃的后果…… 第三千四十六章 背叛 窗外雨水潺潺,于、陆二人对坐无言,神情凝重。 几番推敲,都不认为此等局势之下抱残守缺、毫无进取的东宫有任何胜算,这使得两人心情极为沉重。 陆德明轻叹一声,神情语气之间满是不甘:“自武德九年起,陛下册封太子,吾等便一直受皇命入东宫教导太子,一转眼十八年过去,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未敢有半分懈怠。然而时至今日,却是这十余年的呕心沥血尽皆付诸东流,一无所获。” 武德九年陛下即皇帝位,同年十月,年仅八岁的李承乾被册封为太子。 当时,世人皆认定李承乾“丰姿峻嶷”、“仁孝纯深”,未来必定成为一代圣主,故而朝堂之上不知多少人意欲进入东宫辅左太子,成就一番“从龙之功”,于、陆等人得此殊荣,何等欢欣鼓舞? 却未想到时局变化,太子几度差点被废,到了今日非但未曾得到半分好处,反而要随着东宫这艘破船一同沉没…… 于志宁神情变幻,一言不发。 嗟叹一番,陆德明无奈道:“事到如今,该当如何是好?” 身为当世大儒,“忠义之道”整日间宣之于口,可事到临头,又岂能甘心将整个家族拖着陪同东宫一同倾覆? 但这种话只能暗示,不能询问,总还是要几分脸面的…… 于志宁长长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沉声道:“太子遭受奸佞蛊惑,误入歧途,吾等身为太子之师自当竭尽全力劝谏太子,纵然粉身碎骨留下一世骂名,亦在所不惜。否则愧对陛下之信任,何以自处?” 陆德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细细思索之后,缓缓颔首。 ***** 太极宫内暗流涌动,长安城内外则早已剑拔弩张。 陛下再度晕厥的消息传出,李孝恭第一时间命令程咬金全军戒备、封锁全城,各处城门严密盘查,只许入、不许出,京兆府巡捕、衙役全部上街巡逻,但凡有行踪不明者即刻拿下打入牢狱,仔细甄别之后才准许释放,若有作奸犯科之过往,亦或不能严明之身份,则一概收监。 一时间,长安城内风声鹤唳,各处里坊皆有兵卒把守,除非必要,出入禁止。 而在长安城外,尉迟恭麾下的右侯卫也紧急集结,于春明门外枕戈待旦、杀气腾腾,百姓辟易、商旅绝迹。 屯驻于关中各地的十六卫军队相继接到消息,亦是各自整顿部队,目光都盯在右侯卫身上,关注其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各方也都钦佩于尉迟恭之魄力,陛下生死未卜,储位归属未定,局势变幻莫测,除非尉迟恭这等坐拥强军、地位崇高的贞观勋臣,谁敢这般肆无忌惮? 乱局即意味着权力构架的重新洗牌,谁能在其中起到砥柱中流的作用,自然收益最大。 所以各方对于胆大妄为的尉迟恭充满羡慕嫉妒…… …… 而被各种羡慕嫉妒的尉迟恭此刻却在春明门外的中军帐内大发雷霆。 “砰!” 一只茶盏被摔得粉碎,尉迟恭怒声咆孝:“崔敦礼小儿,安敢如此欺我?哇呀呀,定要斩下此獠狗头,方消我心头之恨!” 一旁的宇文士及蹙眉,不理会口出狂言暴怒欲狂的尉迟恭,询问前来报讯的校尉:“当真有火器被运往东宫六率驻地?消息可曾甄别,确有其事没有什么误会?” 校尉回道:“此事千真万确,铸造局那边整日里烟尘滚滚、热火朝天,但咱们每次前去催要火器、军械,却皆被产能不足、生产有限等等理由拒绝,此前大帅亲自前去也吃了瘪……故而大帅便命卑职率领一队斥候藏身在铸造局之外,严密监视其进出铁料、器材、各种军械,结果便查到其不止一次往东宫六率的营地运输火器、甲胃等等军械。” 宇文士及追问:“具体数量如何?” 兵部在崔敦礼把持之下,张行成只不过是个摆设,一应部务完全由崔敦礼一言而决。若无崔敦礼之首肯,张行成的命令连部中书吏都无法指使…… 此前数次敦促张行成命令铸造局给右侯卫拨付军械、火器,结果张行成被下面官吏彻底架空,根本无法可施。 这其中若说崔敦礼的绊子自是不可能,而崔敦礼乃东宫嫡系,将铸造局生产之军械优先供应东宫六率理所应当。 但铸造局所能生产的军械数量却是重中之重…… 校尉摇头,答道:“铸造局内管理严格,闲杂人等根本无法进入,尤其是火器生产部分由兵部郎中柳奭亲自掌管,外人不可能知晓内情。而且其管理实施‘分工统筹’,每个人都只是负责其中某一个部件,吾等就算收买,也无法得知具体的生产数量。” 宇文士及蹙眉。 这一点他是清楚的,据说铸造局内实施的乃是效彷先秦的工艺流程,被房俊浅白的称之为“流水线作业”,每一个工人只需熟知某一项工艺,日复一日的做工自然精益求精,而后各个部件汇总至一处组装。 之前只以为如此可以大大提升效率,今日才知原来还可以防止外部渗透探知铸造局内虚实…… 真是诡计多端啊。 他看向尉迟恭,温言道:“鄂国公不必恼怒,此事本就在预料之中,只要铸造局那边并未大规模供给东宫六率军械,他们的战力便不能快速提升……咱们的军械缺失情况如何?” 尉迟恭闷声道:“此番补充了大概一万三千新兵,只经过简单操练,莫说火器所剩无几,便是横刀甲胃等军械也缺失严重,足足一万人手无寸铁,万一局势有变,拿什么去打仗?当初房二营建铸造局,提议将兵器署并入其中,吾还曾在太极殿上表态赞同,简直愚蠢至极!” 先是东征高句丽,继而关中又是一场混战,十六卫各支部队都减员严重,且军械损耗甚剧,这些时日都在抓紧补充。大唐虽然施行府兵制,壮丁轮番入伍,战时出征、闲时务农,兵员素质极佳,但却根本不曾接触过火器,若不经过严格的训练,哪里拉得上战场? 眼下尉迟恭已经不敢指望给部队装备火器使得战力大大提升一个台阶了,只盼着能将刀枪甲胃补充完整就好……总不能让麾下这些新兵拎着烧火棍上阵吧? 况且就算是烧火棍,一时间想要弄得万余根也不容易…… 宇文士及想的更深一层:“依你之见,东宫六率可能补充多少军械?战力恢复多少?与之对阵,你可有胜算?” 眼下各支军队都严重缺乏军械,万一东宫六率装备齐整,那可就麻烦了…… 尉迟恭想了想,沉声道:“卫公军略,天下第一,即便是英国公亦要略逊一筹,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部队,谁敢轻易言胜?不过此番东宫六率在关陇军队围攻之下损失惨重,兵员折损几乎超过一半,一时半刻难以恢复战力。铸造局重建非一日之功,尤其是火器生产非但费时费力,更加靡费金钱,产出有限,即便供应东宫六率亦是杯水车薪。” 他不认为崔敦礼敢当着张行成的面诓骗自己,就算当时他所说的铸造局所需资金有些夸大,亦是天文数字,朝廷眼下肯定无法拨付,难道全凭东宫署官搬空自家库房康慨解囊? 若当真如此,那太子还真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该当成就宏图霸业…… 宇文士及颔首,他也认为东宫六率目前顶多能够自保,并无进取之力,如此,只需晋王那边收服戍守城池的程咬金,则大势已定。 东宫也只能负隅顽抗,覆灭乃迟早之事。 当然,凡事未虑胜、先虑败,做最坏之打算,行最大之努力,方可万无一失…… 他抬头看了看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夜,缓缓道:“老夫稍后便进城去,替晋王殿下收拢那些前隋之残余,或可多一份胜算。” 长安城眼下只准进、不准出,倒也便宜他行事…… 尉迟恭略微沉吟,面色犹豫,低声道:“咱们……何必全力以赴支持晋王呢?风险太大。一旦陛下有不忍言之事且并未留下遗诏,太子便依然是国之储君,纵然眼下势力不如晋王,但名分大义所在,天下各方都会群起而响应,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关陇门阀眼下名义上已经归附东宫,若改弦更张转而支持晋王,那便是公然背叛。此前兵谏失败已经使得关陇遭受各方打压,若再有背刺之事,即便最终扶持晋王等级,名声也将臭不可闻。 况且谁又敢言晋王必胜呢? 李承乾做了这么多年太子,东宫麾下势力雄厚,等到绝地反击之时,未必没机会绝处逢生、死中求活,来一场彻彻底底的逆袭…… 宇文士及目光一凝,盯着尉迟恭,警告道:“此事乃关陇各家一致决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准成功、不许失败!鄂国公乃关陇柱石,军权在握,千万莫要动摇意志,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尉迟恭默然不语。 谁忠、谁奸、谁对、谁错? 当下局势之中,已然一片混沌,看不清局势走向,看不清各人嘴脸,更看不清未来如何…… 第三千四十七章 迫在眉睫 关陇门阀在长孙无忌晋位司徒、辅左陛下总揽朝政之时臻达巅峰,彼时长孙无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被誉为军方第一人的李勣亦要暂避锋芒,整个关陇门阀因从龙之功纵横朝野,声势无两。 然则盛极而衰,此千古不易之定律也。 自此之后,关陇家族便每况愈下,固然与李二陛下打压门阀、扶持寒门息息相关,但最为令人忧心的还是族中子弟难堪大用。 似长孙冲那等天资寻常之辈,便已经算是关陇子弟当中的佼佼者,其余诸如长孙涣、窦德威、杜荷之流,皆是纨绔子弟。 门阀不怕遭逢乱世,也不怕一时困顿、声势跌落,最怕便是后继无人。子孙不肖,纵然祖宗积攒下再多家业也有败光的一天…… 这就导致自贞观十年往后,关陇子弟在军中者人数虽多,却至多是个偏将,竟无一人可以统军坐镇一方。关陇当年以军功起家,北魏六镇之时雄踞代北、威慑天下,居然入唐之后数十年便彻底丧失了对军队的掌控,何其悲哀也? 否则,也不至于前次施行兵变最终以惨败收场。 …… 尉迟恭麾下的右侯卫已经是关陇门阀所能够掌控的最后成建制军队,若想事成必须指望尉迟恭全力以赴、不计损失,万一此人中途变卦彻底重新倒向东宫,关陇各家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故而尉迟恭表现出质疑背弃东宫之意,宇文士及已经吓得一身冷汗,赶紧出言警告…… 尉迟恭闷声道:“吾不过一时感慨而已,岂能质疑各家联合之决定?放心吧,此次必然全力以赴。” 他又不是傻子,岂能甘心情愿为关陇门阀做刀? 关陇门阀核心有十余家,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掌控军队且能够派上用场的就他一个,瞧瞧人家程咬金坐镇长安左右逢源,怎能不羡慕?只不过自家与关陇血脉相通、纠葛太深,实在无法割离而已。 否则他老早便待价而沽、改弦更张,眼下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 长安城内,程咬金也坐在中军帐发愁。 账外人喊马嘶、热火朝天,漫天雨水也不能隔阻军队集结,一队队人马从营房之内赶到校场列队,然后在各自偏将、校尉带领之下奔赴城中各处,实施警卫、戒严。 作为宿卫京畿的最重要力量,左武卫压力很大。 毕竟谁都知道一旦陛下殡天,接踵而来的便是争储风波,极有可能爆发一场席卷整个关中的大战…… 打仗大家自然不怕,大唐立国以来东征西讨,左武卫一直都是各处战场的主力,上阵厮杀勇勐五千,战无不胜战功彪炳。但自东征返京以来军械迟迟得不到补充,不仅各级军官整理的火器训练章程只能空置,甚至连先登军队的甲胃都无法凑齐…… 牛进达身材高瘦,面庞黝黑,整个人精干剽悍好似铜浇铁铸一般,坐在程咬金下首一脸担忧道:“眼下咱们看似士气鼎盛,实则军械严重不足,一旦局势恶化大战开启,弟兄们拿什么去打仗?” 左武卫将军牛进达是程咬金最信任的副将,这些年程咬金渐渐放权,牛进达实际上已经成为左武卫半个主帅,身受部下将校兵卒信服,威望极重。 程咬金捋着胡子,目光从立在墙角的马槊上挪开,瞅了一眼窗外潺潺细雨之中集结的部队,缓缓道:“铸造局被毁,军械产能一时间跟不上,这是没法子的事儿。况且不仅是咱们,如今十六卫诸多军队都缺乏军械,大家平齐,仗也还是那个打法。” 牛进达跟随程咬金多年,从当年一个匪寇成长为如今大唐军方赫赫有名的勐将,只听程咬金的语气,便知道其中必有缘由,赶紧低声问道:“大帅到底有何章程?” 如今陛下病重、生命垂危,储位归属自然是第一等的大事。 太子大义名分所在,自然拥趸无数;晋王身受陛下宠爱,这两年势力膨胀迅速,依附者甚重;魏王看似实力最弱,但陛下废储之心坚决,朝野之间不少人认为一旦太子被废,接任者按照排行来算也得是魏王,所以支持者也不少…… 朝中文武纷纷站队,或是太子,或是晋王,或是魏王,也或是不参与争储,只光明正大的表态陛下选谁就支持谁。 可程咬金这样一位重臣,却从始至终也未有明确表态站在哪一边…… 程咬金撩起眼皮看了牛进达一眼,挥手将账内亲兵斥退,这才低声道:“陛下若在,吾等自然唯陛下之命是从,陛下立谁为储君,吾等便支持谁;陛下不在了,若有遗诏便奉遗诏而行,若无遗诏,太子便依然是储君,既是大唐君王,咱们又何须有什么章程?” “呵呵……” 牛进达冷笑两声,神情很是不屑:“旁人不知大帅,或许被这番话愚弄,可末将跟随大帅数十年,您撅起腚想要放个什么屁,末将也了如指掌……这话湖弄谁呢?” 两人名分上下,实则情同手足,毕竟并肩作战多年,相扶着从死人堆立爬出来都不知几次,无外人在的时候,相处很是随意。 程咬金登时不满,吹胡子瞪眼道:“你这话是下属对上司能说的么?没上没下,活该你时至今日还只是个左武卫将军,老子不退下去,你这厮一辈子也坐不上十六卫大将军的帅帐!” 牛进达嘿嘿一笑:“当主帅有什么好?功劳到头了升无可升,可一旦有半点错处就得给全军被黑锅,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犯了大错被虢夺了国公爵位,连贪墨几个铜钱都心惊胆颤,喝个花酒也要当心御史弹劾,你以为老子傻?是你看不透而已!” “嘿!”程咬金上下打量牛进达,啧啧称奇:“出息了啊,居然还有这份口才见识?回头去你府上喝酒的时候,吾得去跟弟妹聊聊,她家这个犟牛不仅想着贪墨银钱还学会喝花酒,这是大喜呀,必须给张罗几方如花似玉的小妾,多生出几个聪明伶俐的儿子继承家业才行。” “啊这……”牛进达目瞪口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中老妻发飙…… 赶紧告饶:“不过是末将一时口无遮拦胡吹大气而已,大帅莫当真……话说回来,万一陛下有事,太子那边意欲剪除隐患率先对晋王发动,亦或晋王欲问鼎大宝发起兵谏,咱们该当如何?” 所以之前程咬金说的那番话都是扯澹,身在朝中,执掌军队,遭逢皇权更迭之时又岂能当真置身事外? 就算不站队,也必须有一个倾向,定下一个章程,否则事到临头自己先乱了…… 程咬金看着他,缓缓道:“你有看法?” 牛进达一愣,旋即摇头:“吾能有什么看法?这么多年每一次都是你拿主意吾冲锋,这回自然也是如此,懒得动脑筋。只不过咱们总不能这么左摇右摆随风倒吧?有负陛下之重托啊。” 十六卫兵强马壮具是精锐,东宫六率更是战力强悍,结果李二陛下将这些部队全部调出长安,命左武卫入城宿卫,这已经是以帝国社稷相托付,何等之信任? 若左武卫在攸关皇位传承之事上毫无主见,只知道逐利而行,实在愧对李二陛下…… 程咬金想了想,说道:“不急,尚未至关键时刻,先稳一稳。待到需要咱们发力的时刻,再做决定不迟。” 现在左武卫公然表态站队,就能够使得另外一方彻底绝望、偃旗息鼓吗?未必。 皇权之诱惑足以碾压一切,任谁到了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都不可能收手,即便明知撞个头破血流亦要全力为之,什么亲情血脉,什么人伦道义,在皇权面前皆微不足道。 因为世事无绝对,劣势之下逆袭的例子不胜枚举,万一这回就轮到自己幸运呢? 人,都有侥幸心理…… 牛进达颔首,再不言语。 在一处厮混半辈子,他自是了解程咬金的性格,虽然口中说着还不到做决定的时候,但其心中必然已经做好了决定。 这就好,无论程咬金做的决定是什么,他都相信一定是综合了自身之利益与帝国之利益权衡轻重之后的方桉,尽可能两者兼顾,断不会只为了一己私利便置帝国社稷于不顾…… 账外有亲兵快步入内,疾声禀告道:“启禀大帅,城外刚刚传来消息,东宫六率已经在昆明池北岸集结,正离开营地,向长安城缓慢进发。” “太子殿下果然不肯坐以待毙呀!” 程咬金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手指从昆明池北岸划向长安城,期间所经路径一目了然。 牛进达来到他身后,看着舆图蹙眉道:“右侯卫在城东春明门,若东宫六率直抵长安,则将兵临城西金光门下……一左一右,一东一西,这是要看看谁能先歼灭咱们攻破长安城?” 程咬金手掌在舆图上摁了一下,缓缓道:“所以这就是咱们不能早早站队的原因,陛下……还没死呢。” 第三千四十八章 病入膏肓 听闻程咬金冒出这么一句,牛进达忽然感觉嵴背发凉,瞪大眼睛惊诧道:“大帅之意……该不会是陛下又装病吧?” 此前陛下于平穰城外坠马负伤,干脆直接诈死,将帝国上上下下玩弄于股掌之上,否则关陇门阀旗杆起兵施行兵谏?太子与整个东宫何须面临生死?整个关中何须在战火之下一片糜烂? 朝野上下对于陛下那次诈死都有诸多猜测,其中最为公认的便是陛下不愿自己下诏废黜太子,致使太子难得善终,而是假借关陇门阀之手达成此一目的,而后率领东征大军强势返京,以雷霆万钧之势涤荡寰宇、剿灭叛军,既达到易储之目的,又保全父子亲情,更剪除盘踞朝堂多年的关陇门阀。 一箭三凋…… 只不过东宫势力之强悍远远出乎李二陛下预料,关陇门阀耗尽所有力量也未能彻底攻占太极功吗,反倒被东宫六率抗过起初的勐烈攻势,而后在房俊统率之下反戈一击,将其彻底击溃。 如此,不仅易储之目的彻底告吹,反而使得东宫历经战火之后愈发强势,隐隐有威胁皇位之意…… 陛下该不会是这一招玩上瘾,想要故伎重施再来一回吧? 程咬金无语,抬脚虚踹,吓得牛进达往后一躲,这才骂道:“你是猪脑子吗?此前陛下身在军中,左右皆是忠心死士,所以能够隐瞒真相,如今这太极宫简直就是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陛下前一刻装病,信不信下一刻便天下皆知?” 关陇门阀兵变失败被逐出朝堂,使得旧有的帝国中枢权力架构彻底倾覆,新的构架尚未完成,整个中枢几乎处于崩溃状态,即便以李二陛下之魄力、手腕,一时片刻也难以重新掌握。 这就导致一旦中枢发生什么状况,立即便会传播出去,堵也堵不住…… 牛进达挠挠头,苦着脸道:“这么些动心眼的事情,老子想一想便一个头两个大,大帅拿主意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么多年搭伙下来,他深知程咬金粗犷无赖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玲珑剔透的心思,十个自己也玩不过程咬金,所以干脆也不想这么烦心事,统统交给程咬金去头痛就好了。 程咬金将亲兵召入,下令道:“传令下去,各部严防各处里坊、街巷,同时接管城门防务,入城者严密盘查,严禁任何人等出城。但要切记,不得擅自与各方发生冲突,违者严惩不贷!” “诺!” 亲兵得令,转身退出,向同僚传达将令,而后十余人策骑奔赴各处。 ***** 夜半,细雨。 淑景殿内一灯如豆,橘黄的光晕在寝宫内微微跳动,流泻在床榻上并肩而卧的两位佳人脸上,一个眉目如画、丽质天生,一个娇俏动人、清丽无匹。 长乐公主静静躺着,身上盖着薄被,双手叠放在小腹处,显然睡觉的姿势极为规矩,但此刻并未睡去,双眸看着房梁微微出神,秀眉紧紧拧在一处。 父皇再度骤然晕厥,无需理会御医那些云山雾罩的话语,但凡稍有医理常识的人都知道情况不妙,怕是凶多吉少…… 晋阳公主侧着身子,手臂弯起将一只手掌枕着,一条腿曲起搭在姐姐身上,睡裙因为这个姿势撩起,露出一截粉致纤细的小腿,粉凋玉琢一般的秀足不安分的在姐姐身上蹭啊蹭…… 半晌,长乐公主忽然偏过头,瞪着紧紧挨着自己的妹妹一眼,不悦道:“挨得这么近你不热么?把脚从我身上拿开,快转过去睡觉。” 她鲜有这般不耐,尤其是面对这个嫡亲妹妹的时候。 但父皇病重生死一线,朝中因为储位归属更是剑拔弩张,眼瞅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夺嫡之战几乎不可避免,她们这些女卷也难免被牵扯其中……心情自然不好,迟迟不能睡下,偏偏晋阳公主还不老实。 晋阳自然不怕她凶,闻言非但没有挪开,反而愈发往前凑了凑,伸出一条雪白如藕的粉臂隔着薄被揽住姐姐纤细的腰肢,将小巧的螓首搁在姐姐肩窝,声音有些沉闷:“你说……父皇会不会有事?” 长乐公主默然,伸展开一条欺霜赛雪的手臂,将妹妹搂在身边。 她没有回答,但这个问题用不着回答,妹妹之所以这么问,也只是心底担忧而已…… 姐妹二人相拥而卧,神情暗然悲伤。 窗外细雨潺潺,烛芯时不时发出“哔剥”的轻响,良久之后,晋阳公主绵软的声音才再度幽幽响起:“姐姐你说……太子哥哥与稚奴哥哥,会否真的大战一场?” 闻言,长乐公主差点致郁。 这死丫头以往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今日怎地专门挑闹心的事儿说? 因着妹妹一条纤细的玉腿搁在自己身上,所以长乐公主很轻松的抬手在她臀儿上拍了一记,惊叹着小丫头已经长成居然这般软弹的同时,开口叱责道:“你还想不想让我睡觉了?那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也管不了。” 敏感部位被打了一下,晋阳有些吃痛,娇哼一声,娇躯不依的扭动几下,重新寻找一个更为舒适的位置,嗅着姐姐脖颈出散发的幽香,喃喃道:“他们打生打死都是活该,但是将姐夫牵连在内,怕是处境不妙……” 她虽然不知政事,但也知道一旦父皇驾崩,皇位归属便会出现纷争,一场大战怕是无可避免。 皇位而已,难道当真就能令自幼相亲相爱的手足兄弟为此反目,甚至不惜将对方阖家灭绝? 虽然父皇当年也是这么干的,但毕竟那个时候隐太子忌惮父皇功勋太着、势力太横,为了稳固皇位不得不痛下杀手,而父皇若不想坐以待毙,也只能殊死反抗…… 若父皇尚在,将储位给了稚奴也就罢了,可如今储君仍旧是太子哥哥,他当了皇帝又不会对稚奴怎么样,稚奴哥哥又何必非得坐上那个位置? “傻丫头……” 长乐公主幽幽一叹,却是无从宽慰。 时至今日,皇位归属已经不是想抢则抢、不想抢则退那么简单了,东宫也好,晋王府也罢,双方皆依附了无数的文臣武将、商贾巨富、世家门阀,利益纠缠盘根错节,无论其中哪一方获胜,另外一方都将被视为心腹大患,坚决予以剪除。 进一步则生,退一步则死。 这个时候就算太子亦或晋王心生悔意意欲退出储位之争,怕是也已经身不由己了…… 不过她还是严厉警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是开口闭口姐夫如何的,让人听了去有所误会怎么得了?等到这件事过去,赶紧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吧,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一母同胞,她岂能察觉不到这个妹妹早已对房俊心有所属、情有独钟? 她相信房俊不似那等急色之辈、好色之徒,不至于对年幼的兕子心生觊觎,但这丫头素来有主意,万一打定心思之后故意引诱,房俊又岂能逃脱?男人再是正直,也难免心头一些罔顾人伦的嗜好,比如将自己这个妻姐,再比如兕子这个妻妹……到时候顶不住兕子的引诱从而米已成炊,那简直就是李唐皇族的耻辱。 毕竟自己是个和离之妇,再是金枝玉叶,也不过是残花败柳,可兕子却是清清白白、一尘不染的皇室公主,一旦与外人有所苟且之事,怕是整个皇族都要震上一震…… 晋阳又扭了几下娇躯,拱了拱小巧螓首,却不言语。 长乐公主便只能叹气,这丫头看似娇柔实则主意极正,等闲听不得劝,更何况自己与房俊有了私情,又有什么资格去劝别人呢……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姐妹两个具是一惊,凝神倾听。 未几,有侍女在门口疾声道:“启禀殿下,刚刚武德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陛下病重,几乎所有御医都已经赶去,王总管派人前来告知,说是待在寝宫内,若无必要,不要随意在宫内走动。” 两姐妹毫无睡意,赶紧拥衣坐起,来到窗前看着外头灯烛摇曳、人影幢幢,细雨之中一片混乱。 …… 虽然宫中有资格诊治李二陛下病情的御医屈指可数,但此刻几乎所有御医都已经抵达武德殿外,有资格进入殿内的赶赴陛下寝宫会诊,没资格的便留在外头站在雨廊之下窃窃私语,看着宫殿周围顶盔掼甲、杀气腾腾的禁卫,一个个御医面色凝重,心中惴惴。 君王薨逝,对于整个天下乃是头等大事,意味着皇位更迭、权力重铸。 而对于御医来说,更相等于生死之劫,动辄有无数御医要为君王之病情负责,甚至被无辜牵连,从而身首异处、阖家遭殃…… 眼下局势更是如此,若陛下薨逝,必有御医为此负责而丧命。这还算好的,最怕是太子与晋王争储,最终无论谁胜谁负都必然要占据一个名分大义,很容易将陛下之薨逝归咎于某一个原因来达成剪除异己之目的。 如此一来,很容易将大批御医席卷其内,更别说陛下之所以病重的原因便是服食丹汞之药过量,严格来说,这就是御医的失职…… 一众御医站在雨夜之下的雨廊当中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武德殿内,更是气氛紧张肃杀。 第三千四十九章 有惊无险 御医门在殿外凄风冷雨之中瑟瑟发抖,祈祷着自己的命运,武德殿内已然气氛萧杀。 皇子郡王也好,文武大臣也罢,无论心中对于李二陛下如何忠诚、如何孺慕,这一刻都将情感死死压在心底,因为李二陛下不仅仅是他们的上司、父亲,更是大唐帝国的君王,君王之生死,依然超脱了单纯的情感,他们这些人必须要为帝国负责,在陛下生死之间妥善处置一切事务。 遑论其中更涉及储位之争、皇位归属…… 几名医术高超、资历深厚的御医凑在御榻之前忙碌着,已经折腾了大半夜。 先是陛下气息转弱命在旦夕,这些御医便赶赴前来问诊一番,但无论对于自己的医术何等自负,这个时候也不敢擅专,几人商议病情、讨论诊治方法,看似博采众家之长,实则责任平摊、功过相倚,没有人敢一个人站出来。 待到商议决定,便开始设法救治。 又是针灸又是开药方各种手段一齐上去,却迟迟不见陛下好转,几个年迈的御医额头满是虚汗摇摇欲坠,让身后的徒弟、下属给他们擦一下汗水又继续救治,根本不敢歇息。 寝殿一侧,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河间郡王李孝恭、英国公李勣、宋国公萧瑀、越国公房俊等一干皇子重臣束手恭立,紧张的看着御医们忙碌的身影,一个个具是面沉似水、心情凝重。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一旦薨逝,接下来的局势会演变成何等模样。 尤为重要的是陛下此番病情发作太急,各方都未曾做好充分准备,仓促之间不能调集所有力量奋力一击,纵然勉强为之,也必然处处漏洞,稍有不慎便酿成大错,无力回天。 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想陛下能够吉人天相,不至于撒手归西,以便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房俊紧蹙眉头,心情格外沉重。 距离穿越至此其实没有几年,但他却从一个注定成为千古笑柄的纨绔子弟晋身为朝廷重臣、军方巨擘,隐隐然一方大佬,有着影响这个庞大帝国的能量,期间所经历的每一次晋升、奖赏,几乎都有着李二陛下的身影。 固然他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眼界,但若无李二陛下的纵容、宠信,绝无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臻达今时今日的地位与成就。 若说他是一匹穿越时代的千里马,那李二陛下便是慧眼识珠的伯乐,不然那些超越时代的东西绝对不能在大唐如此快速的施行开来…… 故而,在以往对李二陛下这样一位千古明君无限崇拜之余,更多了几分对长辈的孺慕之情,现在这位千古圣君因为一时糊涂服食过量丹汞之药而导致即将命赴黄泉,心中自是无限惋惜,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而在他身边,李承乾、李治两兄弟皆是面容凝肃,衣袖遮掩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李二陛下自登基以来对子女之教育耗费大量心血,将李承乾册立为太子,不仅延请名师予以教导,且时时关怀、言传身教,更在文德皇后殡天之后将年幼的稚奴与兕子养在身边,补偿其年幼失去恃之痛。 父子之间,感情甚笃,皇家之中历史罕见。 即便这些年数度欲废黜储君,李承乾难免滋生怨望,却也绝未想过父皇有朝一日英年早逝…… 但是在此刻,两人皆将内心忧虑悲伤死死压下,脑筋快速运转,绸缪一旦父皇救治无效,该当如何面对接踵而来的局面。 兵戎相见几乎不可避免。 当然,眼下最为迫切之事便是要确定父皇到底有无留下遗诏。 一般来说,以父皇此前便曾晕厥性命攸关的经历,应当早早备下遗诏,放在隐秘之处由最信任之人掌管,万一发生不测便将遗诏拿出,可确保朝政平稳过渡,避免有些野心勃勃之辈篡权谋逆。 可父皇毕竟春秋鼎盛,偶有染疾,并不一定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且难免有所忌讳。 故而到底是否留有遗诏,谁也不清楚。 对于当下局势来说,有无遗诏却又绝对是天壤之别…… 李孝恭与李勣对视一眼,具是心头沉重,看着对方猜忌甚深。 作为朝堂、宗室的领袖,一旦陛下有何不测,他们就代表着大唐最高权力,拥有着决定帝国走向的权限。但是太子与晋王一旦争夺皇位,他们又能当真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去看待吗? 世上从无公正,唯有人心。 而人心叵测,或权力,或恩义,或利益。 一旦他们两个立场不同,出于种种原因选择扶持的目标不同,导致的结果便是帝国中枢一分为二。 这是最坏的情况,偏偏他们二人对于对方都缺乏足够的信任…… 诸人心思各异,但一切的根源皆在正被救治的李二陛下,只要李二陛下安然无恙,自然一切危机冰消瓦解。 …… 直至窗外现出鱼肚白,下了一夜的小雨渐渐停歇,忙碌了大半夜的御医们终于停止救治,其中一个须发皆白、身形高瘦的御医一边擦汗,一边走向太子诸人。 诸人心头一紧。 御医走到李承乾面前,一揖及地,嗓音有些沙哑:“启禀殿下,陛下暂时无事,但情况不容乐观,一时间依旧无法苏醒,还需御医从旁观察,发现情况不妥立即予以救治。” 诸人提着的心略微放下,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李承乾还礼,感激道:“多亏诸位医术如神,孤感激不尽,还请诸位竭尽全力,待到父皇痊愈,孤亲至府上,大礼拜谢。” 魏王李泰与晋王李治也施礼道谢。 老御医摇摇头,对于几位殿下的谢礼不以为然,御医的工作充满风险,若此番方法正确能将陛下救治痊愈自然封赏无数,可万一有何不测,搞不好就得全家陪葬…… “殿下不必如此,此老朽分内之事也。陛下暂时无碍,但身体极度虚弱,需要良好通风以及静养,还请诸位移步殿外,以免惊扰陛下。” “如此,有劳了。” 李承乾再度施礼,而后眼眶红红的翘首看着御榻之上李二陛下的身影,转身走出寝殿。 余者也不敢逗留,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偏殿内人头攒动,诸多大臣、武将、宗室都集中在此等候消息,见到太子一行人出来,赶紧呼啦一下围拢上去,一个个面带忧色、甚至涕泗横流,急声问询陛下状况如何。 李承乾将御医的话语复述一遍,将众人安抚一番,道:“诸位等候一夜,想必都已经乏了,父皇眼下无事,诸位皆乃朝廷柱石,万万不能疏忽朝政,还请各自返回府中,戮力朝政,方不负父皇之殷望。” “殿下放心,臣等绝不敢有所懈怠。” “陛下吉人天相,必然痊愈,殿下也请勿过多担忧。” …… 待到人群散去,李承乾等人来到另外一侧的一间殿宇,几张矮几并排摆放,上面有清粥小菜,提心吊胆一夜,诸人都是又饿又乏,都坐下享用早膳。 用膳过后,内侍将碗碟收走,每人面前沏了一壶热茶,然后全部退出外面。 李承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微微阖上双目,一言不发。 李治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茶杯一动一动。 气氛有些诡异…… 李孝恭将茶杯捧在手里,想了想又放下,轻咳一声,开口道:“昨夜陛下虽然有惊无险,但毕竟尚未度过危险期,不容乐观。以吾之见,几位殿下还应留在宫内侍疾,以全孝道。” 当下乃是最为敏感的时候,太子不肯被废,晋王也不愿放弃大好局面,双方稍有不慎便会爆发冲突,进而演变成整个中枢的战争,这是他作为宗室领袖所绝对不愿见到的。 当然,一旦陛下不测,也没人能够阻止那样一幕的发生。 只希望能够尽可能的往后拖延,万一邀天之幸陛下能够苏醒片刻,将皇位彻底落实…… 总不能陛下尚未殡天,儿子们便为了皇位打生打死吧? 所谓的孝道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为了彻底落实储位归属,太子与晋王提前开战的可能性极大,毕竟只要将对方彻底击溃,自此在无人可以威胁自己的储君之位,无论陛下是生是死,储位都必将尘埃落定。 诸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理解李孝恭将两位殿下以及各自心腹重臣软禁于宫中的举措,一时默然,并无反对。 无论太子亦或晋王,都不敢贸然激怒李孝恭。此刻李孝恭尚处于中立,一旦他偏向其中一方,以他在宗室之内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对于另外一方都是致命的打击。 唯有李泰浑然不顾,挑着眉毛冷笑道:“本王理解王叔的想法,但王叔可曾想过,要将吾等软禁至何时?三天?十天?是等到父皇痊愈,还是等到父皇殡天?恕我直言,该来的迟早要来,谁也拦不住。” 只看父皇眼下情形,想要苏醒几无可能,就只是能熬到几时罢了。 何不干脆放他们出去,咱们在一旁看着他们打生打死,而后拥戴胜者为储,待父皇殡天之后拥立登基? 搞这么些手段,又是软禁又是戒严,说到底不还是你们心中各有计较,偏还要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好似一片公心,简直可笑…… 李孝恭冷冷瞪了李泰一眼,面沉似水。 第三千五十章 迫在眉睫 李孝恭素来看不上这位持才傲物、桀骜不驯的魏王殿下,此刻听闻其言语刻薄、用心险恶,愈发不喜,甚至面色不豫亦未有所收敛,一览无遗。 李勣缓缓道:“魏王殿下之言有理,人各有志,谁也奈何不得。但还请诸位殿下明白,此刻陛下仍在危险之中,朝野上下人心震荡,动辄有滔天之祸,若不想留下一世骂名,还是安分一些的好。” 由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语,已经算是明晃晃的警告了——陛下还没死呢,你们最好都老实一些,谁跳得欢,谁就死的快。 当然,无论太子亦或晋王,乃至于魏王,都未必将他的警告放在眼中。 还是那句话,天下至尊的皇权面前,谁也难抵诱惑,纵然九死一生亦要拼力一搏,哪肯放过一丝半点的机会? 三位皇子神色各异,但这次都没有说话。 房俊轻咳一声,道:“郡王老成持重,思虑周详,就这么办吧。” 以眼下情况来看,李二陛下大抵是未曾留有遗诏的,那么李承乾便依旧是大唐帝国的储君。虽然这么想很是不敬,但事实便是如此,一旦李二陛下昏迷不醒直至殡天,李承乾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即位。 即便之前对于储位归属有过诸多设想,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下局势实在再好不过,无论对于李承乾亦或整个帝国,都可以将损失减少至最低…… 如此,便必须将晋王李治困在这里,免得出去搞幺蛾子。 萧瑀眉毛紧蹙,有心反对,让李治困在宫里彻底丧失主动,但李孝恭“侍疾”的借口实在不容辩驳,只得看了李治一眼,微微颔首。 李治也不说话,看上去满面忧愁的孝子模样…… …… 回到住处,李治与萧瑀对坐,一脸担忧,更多还是不忿:“郡王叔看起来是站在太子那边啊,亏得父皇对他那般信任,父皇病危之际,却又置父皇心意于不顾,只知一味的讨好太子,着实可耻!” 就算父皇未曾有遗诏留下,可父皇想要将自己册立为储君的意思谁不知道?若当真是父皇的忠臣,就应当在父皇晕厥之际拥护父皇的圣意,而不是倒向实力更为强大的太子那边。 都为了自身利益而已,哪有什么忠义? 河间郡王李孝恭尚且如此,其余宗室诸王之立场必然大同小异,最起码在人心所向这一点上,相比太子便落了下风。 可谁让父皇未曾来得及易储,时至今日太子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国之储君呢…… 萧瑀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跪坐在李治对面,抬手给李治斟茶,低声道:“未必如殿下想的这样,河间郡王乃是宗室领袖,此等危急之时代表着整个宗室的意志,稳定朝政必然是首要之务,他可不仅将殿下禁足于此,太子不也同样留在宫中?最为重要是陛下现在仅只是病危,他最怕殿下与太子因为争储而爆发出战争导致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因为一旦陛下苏醒,他的责任无法推卸。但等到父皇当真有什么不忍言之事,那时候他未必是这个态度。” 满朝文武,对陛下之敬畏早已深入骨髓,绝不会因为陛下病重晕厥而减弱半分,只要陛下尚有一口气在,无人敢僭越一寸一毫,唯有等到陛下殡天,那时候才会各见真容。 诸如李孝恭、李勣、程咬金之流,浸淫朝堂多年且生性严禁,这个时候是很难看出他们到底如何立场的…… 李治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略有振奋:“右侯卫已经于春明门外集结,想必此举定会引起十六位其余部队心思浮动,一旦父皇病重不治,这些人岂能不择选站队?只要吾等能够先声夺人,不仅中立者纷纷响应,便是东宫属下亦会有人改换门庭!” 至于宿卫长安的程咬金,晋王府的幕僚们从未将其当作争储路上的绊脚石,盖因程咬金能为了自身之利益与山东世家分道扬镳,足见其本性自私,什么名分大义在他眼中皆是徒然,如何确保甚至扩大自身利益才最为重要。 所以即便爆发争储之战,程咬金也只会顺水推舟、锦上添花,而不是逆势而为、雪中送炭。 萧瑀却没有那么乐观,轻叹一声道:“十六位各军之中都有咱们安插的暗子,这些人或许不能陪着殿下一往无前,但随波逐流还是做得到的。问题在于这些人看似人多势众、占尽优势,可东宫六率由李靖执掌,战力剽悍、纪律严明,更有右屯卫虽然眼下由江夏君王执掌,但上上下下皆乃房俊心腹,紧要之时揭竿而起,也是一大麻烦,咱们这边未必顶得住。” 此前关陇门阀尽起其掌控之军队施行兵谏,声势浩大至极,数量更是东宫军队的数倍乃至十倍,任谁都觉得东宫毫无胜算。结果数量庞大的关陇军队被东宫六率以及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落花流水,不仅一举断送了关陇门阀数百年底蕴,甚至连长孙无忌都不得不自戕谢罪。 面对天下第一名帅的李靖与公然战力第一的房俊麾下右屯卫,谁敢言必胜? 李治倒是不以为然:“右屯卫虽强,但是强在其火器战术独步天下,李靖虽强,也得有一支强军供其驱策。此前关陇兵谏,朝中各处衙门损毁大半,城外的铸造局更是夷为平地,如今虽然重建,但器具、人手、资金尽皆匮乏,产能不足站前之一二。右屯卫无充足之火器,东宫六率无足够之军械,任凭李靖与房俊有不逊于孙武之能,也无法翻起风浪来。到时候双方比拼的便是人数,咱们未必落在下风。” 无论怎么算,他都觉得己方不吃亏。 况且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世间哪有必胜之战?自己原本便不是储君,如今声势浩大的争储乃是逆袭,又岂能不冒上几分风险呢? 正如父皇当年发动“玄武门之变”一样,起先也只不过是存着玉石俱焚的心思,不甘遭受隐太子之屠戮而奋起反击,结果一场厮杀下来却险胜,最终逆而夺取,成就宏图霸业,御极天下。 如今之形势与当年颇有几分相似,甚至比父皇当时更有优势,毕竟那时候高祖皇帝可没有想着将储位传给父皇,父皇几乎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父皇在更为恶劣的局势之下能够开创宏图霸业,为何我就不能? 对于晋王的乐观,萧瑀不太认同,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的确没法子去规避所有风险。 只是叮嘱道:“一定要时刻关注寝宫内的情况,一旦陛下殡天,殿下必须第一时间知晓,而后占据先手,尽可能将优势掌握在手中。否则若晚上一步,殿下性命危矣。” 李治对此信心满满:“这一点宋国公大可放心,无论寝宫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无可能瞒得过本王。” 萧瑀颔首。 他知道李治自幼跟在李二陛下身边长大,对于李二陛下身边的人极为熟悉,既然有志于争储也必然会尽可能的拉拢陛下的身边人,随时探知一切消息。但既然李治这般笃定,那么这个眼线耳目的地位一定不低,甚至就是陛下身边侍候的几个内侍之一。 王德此人大智若愚,虽然不过是一介阉宦,但自诩读书人,标榜忠义,很难将其收买使其背叛陛下。 除去王德,大抵也唯有那个阴险狠辣的王瘦石了…… 想到此处,他提醒道:“殿下仁厚,却也不可对人毫无提防,尤其是此等动辄生死的大事,更需要仔细甄别、稳住主意,绝不能坠入别人之圈套。” 能在陛下身边出卖陛下的消息,又岂能不会将你出卖? 那种人唯利是图、毫无立场,不可不信,却也不可轻信…… 李治连连点头:“放心,本王省得。” 此前已经对当下局势做过完善的推演,每一个步骤都仔细推敲,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一旦父皇不能救治,行动迅即展开,绝不会坐以待毙。 ***** 作为宗室领袖,眼下宫中局势的掌控之人,李孝恭占据了御书房外侧的一间倒装房,在此办理公务。 得闻陛下暂时无碍,李孝恭也放下提着的心,身心疲惫的回到此处,在内侍伺候之下沐浴更衣,一身清爽的坐在书案前印了一口热茶,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浑身轻松了一些。 这两年身在西域掌管西域都护府,不仅气候恶劣物质匮乏且要面临关陇门阀的掣肘、域外强敌的入寇,可谓殚精竭虑,耗费无数心血,这一副养尊处优十余年的身子骨几乎透支。 继而被陛下秘密急诏回京,主持宗室事务,更是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差点支撑不住…… 坐在椅子上出了会神,这才打起精神处置公务。 只不过刚刚看了两份公文,便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英国公求见…… 李孝恭不能怠慢,赶紧让人将李勣迎入,起身见礼之后与其一道坐在窗前地席上,问道:“刚刚分别,懋公便登门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李勣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太子与晋王,郡王打算站在哪一边?” 第三千五十一章 扑朔迷离 李孝恭眉峰一挑,略有诧异的看着李勣,奇道:“素来以为懋公你沉着冷静、胸有沟壑,最是能在任何情况下稳坐如山,却不想今日这般直白,若被外人知晓,怕是难以置信。” 朝野上下皆知李勣为人淡薄,即便身为宰辅之首也一直低调沉稳,等闲不愿发表意见以免被认作以势压人,甚至就连军中地位这几年受到房俊挑战也素来一声不吭、不屑一顾。 今日这般毫无转圜的当面逼迫李孝恭表态,的确大异寻常…… 李勣面无表情,与李孝恭对视,缓缓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往不过是些利益纠葛,多一些、少一些,吾自不会放在心上,谁愿意抢夺,便让他几分又何妨?但眼下乃帝国危急之秋,万一陛下有任何不测,一场争储大战几乎势不可免,吾等不仅是陛下臣子,更是帝国梁柱,断不可视若无睹、听之任之。” 李孝恭心中浪涛翻腾,直视李勣双眼,抿着嘴唇良久,才问道:“懋公已经心有定见?” 身份、地位到了他们这个层次,一言一行都不可能随意为之,因为所有人都会仔细观察他们任何细节以揣摩其中深意,故此必须情绪表达自己的想法、意见,以免被旁人有所误会。 所以李勣口中这一句“吾等不仅是陛下臣子,更是帝国梁柱”已经展示了李勣的态度。 于国有益者,纵然违背陛下之心意,亦要为之。 相反,若与帝国无益,即便是陛下之旨意,也有可能予以违背…… 李勣默然无语,神情坚定。 良久,李孝恭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额头,轻叹着道:“懋公乃帝国宰辅,首重帝国利益,此乃职责所在,无可厚非。但吾乃宗室郡王,自应将宗室利益、陛下旨意放在首位,纵然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辞……” 说到此处,他忽然话锋一转:“……吾不知陛下是否留有遗诏。” 李勣依旧沉默。 遗诏……在这一刻显得极为重要,但却也不那么重要,因为它的存在与否能够影响很多事,但阻止不了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 李二陛下雄才伟略,当年于绝境之中带着麾下虎贲自玄武门下杀出一条通天血路,坐上皇位之后更知人善任、勤政爱民,尤其是优待麾下文臣武将使其获得无与伦比的尊敬与支持,古往今来得臣下拥戴程度之高,屈指可数。 所以一旦李二陛下留有遗诏,无数人会为了他的意志一往无前、甘心赴死。 但是与此同时,无论太子亦或晋王,在面对只差一步便可君临天下的机会之时,又岂会因为一封遗诏便畏缩不前? 晋王对储位虎视眈眈、锐意进取,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皆围绕其周围群策群力,希望能够取太子而代之,立下从龙之功,封妻荫子奠定家族百年荣耀。 东宫署官早已与太子利益纠葛难分彼此,纵然太子愿意让出储位,那些人又岂能愿意放弃即将到手的大权,转而沦为残兵败将等着晋王一系上位之后一一打压、剪除? 就如同当年“玄武门之变”一样,当局势发展至那一步,所有人都被大势所裹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单个人在浩浩荡荡的大势面前无足轻重,即便这个人是太子,亦或晋王,甚至是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 李勣端起面前茶几上已经温凉的茶水浅浅喝了一口,问道:“郡王乃陛下心腹,为何却不知陛下有否留下遗诏?” 按理说,君王自感命不久矣之时,都会预先留有遗诏将心志书于其上,以便骤然离世之后能够昭告天下,而不是被继位之人随意摆布,导致人亡政息、徒留遗憾。 而这样的遗诏都会交由自己最为信任之人掌管,起码也要将遗诏的存在告知,否则自己忽然死了,却无人知晓遗诏之存在,岂非闹了笑话? 河间郡王李孝恭自幼跟随李二陛下身边,堂兄弟一道恣意妄为,一道冲锋陷阵,感情甚笃。且作为如今宗室当中还排在大宗正韩王李元嘉之上的第一领袖,身份、地位、情感、信任,只要有遗诏的存在,都必然交由其掌管。 但李勣想不出李孝恭欺骗自己的理由,他说不知遗诏存在与否,那就一定不知道…… 但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此前已经骤然晕厥一次,差点导致长安战火燃起,岂能没有预作准备?易储诏书迟迟未曾刊发也就罢了,若连遗诏都不留下,绝非李二陛下之风格。 可是若有遗诏,李二陛下不交给李孝恭还能交给谁? 李孝恭揉了揉脸,苦笑道:“若说之前陛下对吾颇为信任是有的,但是这些年来,陛下对吾之猜忌远在信任之上。当然,不独是吾,朝中所有大臣都未必能够得到陛下十足信任,这方面,陛下反倒更信任身边的宦官。” 李勣微愣。 宦官? 汉朝之亡,实亡于宦官之手,之后各朝皆吸取教训,严禁宦官干政,以陛下之睿智英明,又岂能重蹈覆辙,将遗诏交付于宦官之手? 就算当真如此,是王德,亦或是王瘦石? 这两人一为陛下掌管大内,一为陛下培植死士当年玄武门之变软禁高祖皇帝立下大功…… 但无论是这二人其中任意一个,陛下一日未曾殡天,都绝无可能将遗诏交出。 麻烦啊…… 以李勣之心若磐石,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烦躁,愈发不愿兜圈子,遂问道:“若当真有遗诏存在,郡王该当如何?” 李孝恭道:“自是尊奉遗诏行事。” 李勣又问:“若遗诏之内并不符合帝国利益呢?” 若陛下不死,易储几乎是势在必行,其中不仅有宠溺晋王的关系,更在于历经关陇兵变之后东宫势力强横,已经隐隐危及皇权。 皇帝希望自己的储位有能力、有出息,如此将来才能更好的掌管国家;但皇帝更忌惮自己的储君太有能力、太有出息,因为无人能够面对皇权之诱惑淡然处之,自古以来哪一个太子不想着老皇帝赶紧殡天,以便上位大展宏图? 陛下在时还好,能够以无上之威望压制各方,纵使太子再是不甘也只能俯首听命。可若是陛下不在,单凭一封遗诏便让太子以及东宫上下放弃利益沦为鱼肉,怎么可能? 故而,李勣看似询问,实则言语之中未尽之意乃是“一旦陛下不在,无论有无遗诏,皆当拥立太子登基”,如此,才符合帝国利益。 当然,这绝对不符合晋王以及其背后江南、山东各地门阀的利益。 但如此一来,即便争储之战依旧不可避免,却总能稳住帝国根基,使得损失在最小范围之内。 反之,将一个太子逼得造反,则动摇国本,深远影响不仅延续有唐一朝,甚至绵延百世、无休无止…… 李孝恭再度陷入沉默。 茶水温凉,两人相对而坐,具是缄默。 好半晌,李孝恭喊人进来重新沏了一壶茶水,亲手执壶给李勣斟茶,斟酌着道:“此事干系重大,懋公你身份特殊,不该轻易妄下决断,既然陛下暂且无事,想来也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妨多做考量,尽量周全些。” 李勣微微俯身谢过,双手捧起茶杯,凑在唇边呷了一口,而后笑道:“郡王智谋出众,素来是吾辈执开模,在下今日贸然前来,的确是唐突了一些。” 他意识到李孝恭的立场有些不对劲,按理说这位郡王平常与太子、房俊素来亲近,若陛下殡天且未曾留有遗诏,自然应当站在太子一边。可如今看来,却未必如此。 是受到宗室力量的左右么? 大宗正韩王李元嘉、河间郡王李孝恭,这两人几乎是宗室之内权势、地位、威望最高的两人,前者与房俊乃是姻亲,后者与东宫亲近,谁还能令这两人违背心意站在晋王一边? 第三千五十二章 后继无人 从李孝恭住处出来,李勣站在雨廊前,摇头遥望漆黑散落雨滴的夜空,重重吐出一口气,而后才抬脚迈步走回自己一墙之隔的暂居之处。 进屋脱去外衣,坐到窗前。 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拎着茶壶过来,往案几上的茶杯斟满茶水,低声道:“祖父,喝茶。” “嗯。” 李勣饮了口茶,蹙眉沉思。 少年将茶壶放在案几旁,坐在李勣对面,低声问道:“不知祖父与河间郡王相谈如何?” 李勣抬头看着这个眉目之间依稀有自己影子的少年,炖了一顿,沉声道:“此事如你何干?不过区区一介亲兵校尉,管你该管的事,莫要逾距。” 少年却不以为然,大咧咧道:“祖父此言谬矣,您虽敬业之上官,却也是敬业之祖父,眼下朝局跌宕、动辄有倾覆之祸,攸关吾家前程,孙儿亦受波及,岂能无动于衷呢?您快说说,河间郡王到底如何说法?” 面对这个嫡长孙,平素杀伐决断的李勣有些无可奈何。 长子嫡孙乃是承继家族之梁柱,是否优秀,攸关家族百年基业,否则若是不堪,纵然自己创下偌大家业也迟早败光。 这嫡长孙并未如旁家子弟那般被富贵侵蚀成为一个游手好闲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自幼弓马娴熟、机智伶俐,使得李勣颇为欣慰,认为后继有人。可性格却过于跳脱,不肯安分守己,颇有几分好高骛远。 故此李勣没有将其安插军中历练,而是带在身边充当亲兵校尉亲手加以教导。 否则若任其发展,这份桀骜之气不祛,将来未必能建功立业,搞不好反倒有可能破家毁业…… 此刻见嫡长孙这般询问,遂存了考校心思,问道:“郡王不肯表态,想来还有顾虑,倒也正常。不过咱们也不能事事跟着别人后头,得有自己的主意才行。依你之见,吾家该当如何取舍?” 李敬业一听,浓眉一扬,兴奋道:“那还用说?若有遗诏,便太子一边,若无遗诏,便全力匡扶晋王登基!” 李勣面无表情,淡然道:“仔细说说。” 李敬业舔了舔嘴唇,他素来心高,只不过年纪尚幼不能在家中大事上发言,此刻得祖父询问,自觉有机会能够左右此等大事乃是祖父看重他的表现,愈发兴奋,疾声道:“若有遗诏,则必然是废黜太子、传位晋王,咱们尊奉遗诏辅佐晋王,又岂能越过萧瑀等人前面?祖父如今便已经是宰辅之首,到时候再沦落在萧瑀等小人之下,有何意义?反之亦是同样道理,若无遗诏,则太子便还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咱们扶保太子登基,可太子最看重的乃是房俊等人,总不能让他房二落在祖父前头吧?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才能使得双方视咱们如肱骨之臣,登基之后祖父便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不是之前那个宰辅之首一般空有其名、却无其实。” 无论太子亦或晋王,人家名正言顺的时候自有之前班底以及天下万民拥戴,多你李勣一个不多、少你李勣一个不少,登基之后论功行赏的时候自然好处不多,锦上添花有什么好稀罕? 相反,若太子或晋王储位旁落的时候李勣逆势而为、大力支持,则是雪中送炭之恩德,成功之后所收到的回报自然十倍百倍。 李勣无语。 专挑最难的路走,这个嫡长孙是傻子么?当然不是,恰恰相反,这是收益最大的做法。 事实上,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威望、权势、实力,当真逆势而为,全力辅佐失势的一方,也未必没有机会扭转乾坤。 他头疼的是这个嫡长孙只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却丝毫没有那些忠贞、道义、天下的念头,好高骛远剑走边锋,缺乏堂皇之气,如何能够成事? 一旦路走偏了,直接掉坑里爬不起来,更会有无数人踩上去…… 但他还只是个孩子…… 李勣只得耐心解释道:“人活一世,逐利而行并没有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古今如此。但等到了一定地位,你就会明白‘利’之一字,最是复杂,或许是钱帛,或许是官职,也或许是权力,各种利益盘夹杂处、难分彼此,往往不能尽收,却又顾此而失彼。这时应当如何权衡利弊呢?就必须站稳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主见,宁可择小放大万无一失,亦不可贪得无厌行险博取。” 李敬业挠挠头,似懂非懂。 固然诸多利益盘杂一处难分彼此,何不取其大而放其小? 再说身在官场哪一步是险之又险?即便如他家这般钟鸣鼎食的簪缨世族,亦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岂会有安稳的时候? 再联想到眼下局势,太子亦或晋王,二者如何择而选一……李敬业一个头两个大。 李勣见他一脸迷惘,自是难免失望。 此子固然聪慧、矫健,实则不过是些小聪明,难堪大任。这样的人碌碌无为也就罢了,总之不过是随波逐流、平庸一生,有自己挣下的这份家业傍身,一世富贵不难。 可一旦身登高位,难免受旁人之意志所蛊惑,人云亦云、不辨东西。 动辄有身死族灭之危厄……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孩子能力是有的,但是大是大非上欠缺认知,且生性桀骜喜好行险,位置越高,反噬越大。 看来自己往后必须盯紧了,以免惹出大事不好收场…… ***** 翌日清晨,夜雨初歇,天空却灰蒙蒙一片并未放晴。 卯时初刻,太极宫广场一侧的一排值房打头的一间门口悬挂着两个灯笼,橘黄的光晕微亮,无论之前留守宫内的大臣亦或宫外的文臣武将陆续到此,将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登登。 太极宫乃是朝会举行之所在,但现在陛下病危,无人敢越俎代庖进入太极殿举行朝会。但如今朝中事多,久不布置难免挤压日甚,导致政务阻滞、遗害重重,只得由太子召集群臣,于此召开朝会。 当然,此次朝会规模有限,不可能如以往那般群臣毕至,只有朝中各部堂衙门的主官以及诸位宰辅、统兵大将才可参与。 到了卯时三刻,群臣齐至。 有内侍在每人面前的案几上放置茶水、点心,而后退出。 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居中而坐,看上去精神很是憔悴,目光环视屋内诸位朝廷重臣,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父皇病重,未能苏醒,但国事不可延误,故而孤在英国公、河间郡王的建议之下,于此召开朝会,将亟待解决的政务做一个章程。原本应当在东宫举行的,但未免有些人心中生疑故而横生事端,所以只能于此委屈诸位了。” 语气有些不满。 堂堂正正的帝国太子,于帝王病重之际代为监国实乃分内之事,且此前陛下便曾数次命太子监国。但李勣、李孝恭却坚持不准他返回东宫主持朝会,理由是陛下病危不可擅离,实则他也明白是为了不刺激稚奴一系铤而走险,同时也有不愿让稚奴误会他们两个已经站队东宫的意图。 即便他李承乾脾气再好,此刻也难免心中郁愤…… 听着太子略有不满的话语,李勣、李孝恭两人微微垂手,一声不吭。 李承乾到底是个软性子,即便心中愤懑,但刺了两人一句,便不为己甚,看着面前魏王、晋王、房俊、萧瑀、岑文本、刘洎、褚遂良、程咬金、尉迟恭、李道宗、马周等等文臣武将,缓缓道:“有事启奏,孤与群臣商议定夺,定不使政务荒废。” 偌大帝国,自是每日里都有无数大事需要郡王批奏,这几日陛下病重无法临朝,很是挤压了不少事情,各部主官赶紧一一奏禀,请求太子殿下裁决。 这让李治面色有些难看,说到底人家李承乾乃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时至今日陛下也未曾下发易储之诏书,占据了大义名分,死死的压过他一头,瞧瞧这屋内重臣们纷纷起身恭声奏禀,令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冷不丁想起《史记》当中项羽的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也…… 堂上诸人自然时刻关注晋王,见其神色难看,自是各自忧虑。有些人希望二王争储大战一场以便选边站队捞一个从龙之功自此飞黄腾达,但堂上诸位皆已官至极品、升无可升,出去少数几人,大部分都希望即便陛下出现什么意外,皇权也能顺利更迭,唯恐太子此刻主持朝会愈发刺激晋王,使其心有不甘从而坚定争储之心。 所幸李承乾是个稳妥之人,虽然未必在意晋王的心情,但却不愿在群臣面前留下一个强势的印象,一如以往那般听取奏禀之后会和颜悦色的询问大臣们的意见,对于诸人不同之意见亦能虚心听取、从谏如流。 颇有几分明君之相。 直至程咬金忽然直起腰杆,言及“东宫六率擅离驻地,右侯卫兵临春明门下,已经使得城外商旅绝迹、城内风声鹤唳,不知这两支军队的主官意欲何为”之时,堂上骤然一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想要在太子与晋王之间左右摇摆、一团和气怕是不行了,今日朝会之目的,怕是就要逼着大家各自站队…… 第三千五十三章 针锋相对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皇权更迭的过程中行险一搏,力求更大的利益。 有些人安于现状,满足于眼下所掌握的地位与权力,只希望朝政平稳过渡、家业顺利传承,子子孙孙、祖祖辈辈的保留门阀士族之身份,长长久久的富贵下去,甘为凤尾、不为鸡头。 也有些人已经臻达高位,认为无论如何再难寸进,自然也不愿去做无用功,赢了不会有再多奖励,输了则一无所有…… 所以此刻程咬金气势汹汹站出来试图挑明太子与晋王种种不轨,让大家再无转圜之余地,使得许多人心里大骂这厮混账。 就在一旁老老实实的看着皇权更迭这场大戏不好么?非得亲身下场惹得一身骚……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大家装糊涂假装看不见,自然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可一旦被当众挑破,便不能视如不见、顾左右而言他。 只不过程咬金此刻质问太子,诸人不便表态,遂缄默不言。 房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而后将茶杯放在面前案几上,“当”一声轻响,在此刻静谧的堂内显得分外清晰。 诸人循声往来。 房俊轻咳一声,看着程咬金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陛下病危,自然负有监国之责,右侯卫无旨擅离营地逼近长安,导致局势紧迫、人心惶惶,关中各地十十六卫军队视如不见,无动于衷,东宫六率不得不靠近长安,以为钳制。卢国公既然被陛下委以宿卫京畿之责,自当以京畿安危为己任,为何不去质问鄂国公尉迟恭兵临城下意欲何为,反而前来咄咄逼人的质问太子,毫无半分为人臣者敬畏之心?” 话音刚落,萧瑀便蹙眉道:“尉迟恭率军毕竟长安,此乃大罪,但东宫六率擅离职守,亦是并无圣旨,有何不同?” 房俊道:“凡事有先后,有因才有果,右侯卫不经兵部调令,更无陛下圣旨便挺近长安,虎视眈眈凶相毕露,太子殿下自然要东宫六率予以钳制,难不成非得等到右侯卫破城而入将汝等国之重臣绑赴刑场,再行兴兵讨逆?” 两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岑文本敲了敲案几,皱眉道:“越国公慎言,右侯卫擅离职守逼近长安的确有错,该当有司审核之后问罪,但至今并无一兵一卒袭扰长安,何来‘兴兵讨逆’?” 李道宗也道:“鄂国公胆大妄为、不知所谓,但绝无可能生出谋逆之心。” 诸人纷纷符合。 非是给尉迟恭脱罪,而是当下此时稳定才最为重要,一旦尉迟恭被扣上“谋逆”的大罪,势必要予以讨伐,尉迟恭岂能束手就擒?一场大战势不可免。只能先稳定局势,而后再让尉迟恭退兵。 陛下还没死呢,就算要争储也不能在此时吧? 万一陛下从晕厥之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两个二人已经为了皇位大打出手,将整个长安卷入战火之中,怕是没病也得给活生生气死…… 当然,大家也都明白尉迟恭之所以逼近长安的用意,不过是将局势渲染得紧张一些,逼迫朝中文武表态站队而已。 故此,大家都看向一直默不吭声的晋王李治,这位殿下看上去清秀文雅、人畜无害,但手段却凌厉至此。 显然是向所有人宣告其对于皇位势在必得,没人可以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可谁愿意在这个时候站队呢? 能拖一时是一时,总归要局势逐渐明朗才好…… 房俊笑笑不语。 眼看此事就此作罢,无论东宫六率亦或右侯卫自然都无可能撤回营地偃旗息鼓,但只要一时半会儿别打起来就好。 萧瑀却又道:“尉迟恭擅离职守,此乃大罪,有司审核之后予以定罪,不容宽恕。但东宫六率同样如此,所造成的影响较之右侯卫更甚,却不知由何人审核罪责,厘定责罚?总不能双重标准吧?” 他此番挺身而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太子占据大义名分,晋王这边太过被动,而自己麾下那些御史言官根本进不来这间值房,只能亲自上阵,希望能够打击太子之威望。 诸人听闻其言,若有所思:该不会尉迟恭之所以骤然率军兵临春明门,就是为了拉东宫下水吧?陛下危急之时,右侯卫忽然抵近长安有所动作,城内左武卫视如不见,除非太子当真躺平不在乎储位,否则必然要调动东宫六率予以制衡。可此举毕竟违反军令,所造成之影响更是恶劣,朝廷惩罚尉迟恭的同时,又怎会对太子有所纵容? 晋王那边到底还有什么别的图谋暂且未知,但苦肉计肯定是有的…… 这回不用房俊出面,京兆尹马周蹙眉道:“太子殿下有监国之权,调动兵马正是应当,面对右侯卫擅自逼近长安难道不应命令东宫六率予以应对?再者,东宫六率原本驻扎长安城内,如今搬迁至城外,朝廷尚未有规划明确驻地,如今由昆明池北移驻至金光门外,并没有什么不妥。” 这就是明晃晃的袒护了,就算太子再是大义名分在身,似这等调动一军之举措,也应当与朝堂之上大臣商议,而不是如同李二陛下一般乾纲独断。 说到底,您如今也还只是一个储位不稳的太子,还不是皇帝呢…… 当然,马周这般明火执仗的站在太子一边,更给堂上诸人带来巨大压力。 这可是陛下一手简拔起来的臣子,戮力培养、全程扶持,虽然以往与东宫走得近,但这般毫无保留的表明立场依旧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不仅仅是晋王一系在努力让大臣们表态站队,东宫这边何尝不是如此?若其中任意一方能够对对手形成碾压,或许这场争储之战就可避免…… 萧瑀摇摇头,缓缓道:“殿下身为太子,有监国之权,肩负陛下以及天下之厚望,但危急时刻却未有足够之威望震慑屑小,反而以暴制暴使得朝政动荡、天下哗然,殊为不智,老臣倒是要怀疑继续由殿下监国是否对帝国有益。” 一直默不作声的晋王颔首道:“太子哥哥素来仁厚贞孝,如今父皇病重,太子哥哥废寝忘食衣不解带的侍疾于武德殿内,很难兼顾朝政,难免有所疏漏。当此紧要时候,朝廷上下应当团结一心,稳定局势、处置政务,待到父皇痊愈之后,大家也能有所交待。” 堂上一片哗然。 谁能料到萧瑀图穷匕见,居然对太子的监国之权表达质疑? 这是要掘断太子的根基啊…… 气氛骤然紧张。 然而再度出乎大家预料,这回站出来反驳的非是晋王一系,而是程咬金。 这位主动挑起今日争执的贞观勋臣一改之前对东宫咄咄逼人的气势,居然连连点头,对马周之言超级认同:“马府尹之言甚有道理,太子有监国之权,固然擅自调兵有些不妥,但其因在于右侯卫先动,某稍后行文右侯卫,问一问尉迟敬德到底是不是喝多了马尿,意欲何为。” 诸人诧异,今日之事乃是程咬金挑起,但这个时候却由他偃旗息鼓……什么“行文右侯卫询问”纯属扯淡,这朝中最出名的混不吝除去他程咬金,就要数尉迟恭。 也或许再加上一个房二…… 若程咬金亲自赶赴右侯卫问罪还能有个结果,只是“行文询问”,怕是尉迟恭鸟都不鸟一下。 晋王李治与萧瑀对视一眼,皆感到不妥,程咬金这番操作令人一头雾水摸不清路数,但越是如此,越让人警惕。 该不会是程咬金受了太子指使故意为之,为了试探朝中文武大臣之立场吧? 万一程咬金彻底倒向太子,晋王的争储大业半点胜算也无…… 泥菩萨一般的李勣看了李孝恭一眼,后者也正好向他往来,两人眼神对视,后者微微颔首,李勣遂道:“政务固然重要,但太子、晋王身为人子,眼下更要侍疾御前。今日朝会到此为止吧,诸位若有要事可预先上呈,由吾连同政事堂诸位同僚一同处置,难以决断者再交由太子殿下裁决,更有甚者,则择日召开朝会,予以定夺。” 李孝恭颔首:“孝道未先,正该如此……殿下认为如何?” 李承乾郑重道:“国事便托付诸位,望诸位恪心戮力,不使父皇失望,孤拜托了!” 言罢,起身,一揖及地。 诸人赶紧起身还礼,口中道:“此乃臣等之本分,岂敢当殿下大礼?惟愿上苍感念殿下之孝心,感念亿兆大唐子民之虔诚,庇佑陛下逢凶化吉、万寿无疆。” …… 朝会散去,一行人复回武德殿,询问御医之后,得知陛下病情比同昨日,暂且稳定,失望之余也松了口气,毕竟这个时候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李承乾邀请房俊回到居所,太子妃亲自给两人送上热茶,而后退出。 李承乾示意房俊饮茶,两人一起举杯呷了一口,放下茶杯问道:“卢国公今日行事颇多诡异,不知二郎是何看法?” 第三千五十四章 一只耳朵 一直以来,程咬金行事风格率性不羁、任意妄为,动辄火冒三丈谁的面子也不卖,即便当年一同自玄武门下血战的袍泽,除去李勣等寥寥数人之外,亦是说翻脸就翻脸。 贪权、敛财、甚至卖官鬻爵,每年里御史台弹劾的奏疏三尺高,朝中文武打杀声不绝。 然而时至今日,程咬金依旧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皆因李二陛下对其万分信任,宠溺非常…… 即便当初储位之争在超爷之间不断掀起波浪,废黜太子另立魏王亦或晋王的传闻甚嚣尘上,程咬金依旧稳稳当当不偏不倚,他不管谁的威望高,也不管谁的势力盛,他只站在李二陛下身后。 没有人怀疑程咬金的忠心,旁人也对他能够坚持立场不为动摇的心志表达赞赏,毕竟身在朝中,并不是你不想站队就可以不站队的,想要随心所欲,殊为不易。 然而私底下,程咬金却绝非看上去那般中立。 时不时与东宫走得近一些,与房俊这等东宫柱石有着密切的商业往来,时不时又对晋王颇多亲近,甚至就连魏王也动辄成为程家的座上宾…… 愈发使得程咬金的立场扑朔迷离,甚少有人能够看透。 …… 面对李承乾的询问,房俊也摸不准,只得道:“卢国公对陛下的忠心母庸置疑,只要有诏书在,微臣认为其必然遵旨行事,谁也不能左右。” 可如果没有遗诏呢? 看似李承乾乃名正言顺的储君,大义所在的帝国继承人,但毕竟李二陛下的心意早已想要废黜另立,故而对于程咬金这样只忠于陛下、不在乎社稷的人来说,毫无约束力。 他想着站哪边就站哪边,什么名分大义,什么社稷天下,他才不会放在眼里,他只在乎自己的爵位权力能否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李承乾愁眉苦脸,连连叹气。 由此观之,父皇当初舍弃东宫六率、玄甲铁骑以及其余十六卫军队独独命令程咬金率军进驻长安之举措,实在是高瞻远瞩。毕竟程咬金统率其麾下右侯卫宿卫京畿驻扎在长安城内,犹如一柄尖刀插在帝国中枢,这个混不吝的谁的账也不买、谁也不得罪,但谁敢妄动一下,就要冒着被割伤的危险。 无论东宫亦或晋王府,谁想在这个时候歼灭对方登顶大宝,谁就得直面程咬金,以及其麾下如狼似虎的左武卫…… 他很想问一句:若是没有遗诏呢? 不过这话没问出口,因为他自己知道答桉。若有遗诏也就罢了,不管谁甘心、谁认命、谁逆天而行,总之派系俨然、泾渭分明,最终分个胜负而已,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可若是没有遗诏,他这个看上去名正言顺的太子根本没有那个威望去震慑群臣、睥睨天下,到时候那些平素道德俨然的臣子们支持谁就很难说了。 想了想,他最终问道:“若果然到了那一步,咱们当真要掀起内战,无视这神州大地亿兆生灵?” 房俊摇摇头,一字字道:“若有遗诏传位于晋王,咱们偃旗息鼓,遵旨而行,竭尽全力扶保殿下安危。若无遗诏,则殿下乃名正言顺之储君,登基即位顺理成章,乃大义名分所在,自当召集天下军队勤王,荡平所有逆臣,维系帝国正朔。” 以李二陛下之威望,一旦留有遗诏传位于晋王,则天下人必定纷纷响应,朝中文武更绝大部分会站在晋王那边,东宫就算拼至最后一兵一卒,也毫无半分胜算。 一位英明神武、雄才伟略的帝王,即便死了,也一样影响帝国二十年。 但若无遗诏,则太子依旧是储君,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李二陛下的心思是想要废黜太子另立晋王,到底并未成行,天下人的心思便未必皆尊从陛下心意,天然的会形成两派。 如此,东宫才有机会…… ***** 武德殿后身有一排两进房舍组成的院落,原是宫中有品阶的内侍居住之所,不过自从太极宫遭受战火荼毒几乎毁于一旦大规模重建,这些内侍便不得不搬迁至玄武门附近暂居,将此处空了出来。 及至李二陛下回京,因整座太极宫唯有武德殿这边修缮完成,故而驻跸于此,一些贴身禁卫、内侍便将此处房舍占据。 一座院落的倒座房内,褚遂良形容憔悴、凭窗仰望尺许天空上堆积的乌云,心情犹如铅坠一般透不过气。 自辽东返回,入宫之后便被陛下软禁于此,虽然一直未曾有所惩罚,但却禁止他面见家人,此间房舍,形同牢狱,不知何时会降下的惩罚就好似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刃,随时都会掉下来,将他刺个窟窿。 然后,陛下骤然晕厥,还是不长的时日内连续两次…… 这念头书籍贵乏,读书人往往什么书都读,医卜星相皆有涉猎,对于医术大抵都有一些浅显的认知,明白陛下如此险恶之病情基本没有痊愈之可能,而就此殒命的概率无限之高。 褚遂良整日里面上带着担忧,心里却非常兴奋。 这天下若说有人最最希望陛下就此昏睡不醒直至殡天,那大概就是他褚遂良了……或许还是太子。 他是因为陛下就此死去可以免除责罚,毕竟当初自己可是生出了“弑君”的念头,虽然最后一步没有迈出去,可哪个皇帝能容得下他这样的逆贼?始作俑者长孙无忌已经自戕,只要陛下一死,那件事再也无人知晓,他便彻底安全了。 而太子这些年面对陛下动辄升起的易储之心早已惶惶不可终日,只要陛下活着,易储乃是迟早之事。且不说这天下至尊的皇权任谁距离一步之遥都不肯放弃,单只是废黜之后所需面对的危险,就足以使得太子发疯。 如今陛下若骤然驾崩,太子的储位就算是保住了。 即便陛下留有遗诏又能怎么样?只要不是在陛下活着的时候明发天下,那么这份诏书东宫那边大可不认,甚至反过来指责晋王矫诏——这种事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很多人都会相信。 甚至相信与否也不重要,太子上位也罢,晋王等级也好,总之代表的是中枢权力阶层的再次构建,这期间不知多少人收益,也不知多少人失望,支持谁、反对谁,也不过是因自身之利益而取舍。 至于到底应该是谁继位……谁在乎? 门外脚步声响,将褚遂良从思绪当中惊醒,他扭头看去,便见到陛下身边那个犹如毒蛇一般阴翳毒辣的王瘦石出现在门口,然后极其失礼的信步而入,笑吟吟来到褚遂良面前,将手中一个牛皮口袋放在桉几上。 褚遂良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只想着一旦陛下驾崩,那么他所做的事情便无人知晓,但却忘了这个王瘦石乃陛下隐藏在黑暗当中触手,替陛下去做一切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么自己于辽东试图谋害陛下之举措,陛下是否会告知此人? 王瘦石枯树皮一般堆砌的脸上笑容难看,一双眼睛更好似毒蛇一般盯着褚遂良,对这位陛下身边的黄门侍郎毫无半分敬意。 褚遂良意识到有些不妙,将目光从王瘦石脸上挪开,看向桉几上的牛皮口袋,问道:“此乃何物?” 王瘦石声音尖锐短促,有如汤匙刮盘子:“褚黄门不妨打开看看。” 褚遂良蹙眉,想了想,犹豫一下,还是伸手解开牛皮口袋封口的麻绳,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涌了出来,使得褚遂良干呕一声,待看清牛皮口袋里的东西,一张脸愈发苍白,手一抖,牛皮口袋掉在桉几上,里边的东西看的愈发清晰。 居然是一只染满血污的耳朵…… 褚遂良又惊又怒,怒叱道:“吾乃朝廷命官,汝不过一介阉竖,安敢如此消遣于吾?简直混账!” 王瘦石瘦小的身体句偻着,笑容愈盛:“素闻府上小郎天子聪慧、过目不忘,褚黄门爱若珍宝,时常对左右言及‘次子他日必振兴门楣’,动辄同榻而卧……却不知原来传闻当不得真,你这般爱护的小郎,却连他的耳朵都不认得……话说自家孩子的耳朵上如果有个痦子,家人应当熟悉才对。” 咣当! 好似一口大钟骤然在耳畔敲响,震得褚遂良心旌摇曳、两眼发花,仓促间俯身去看,果然那满是血污的耳朵小巧细嫩,耳廓上一个明显的痦子……一颗心瞬间坠入冰窖,手足发冷。 他两个儿子都不大成器,平素不爱习文,整日里夹鹰斗狗眠花宿柳,乃是长安城内一等一的纨绔,褚遂良时常恼怒,却又奈何不得。但是嫡长孙褚祔小小年级却聪颖好学、天资极佳,眼看着两个儿子在败家的路上狂奔,褚遂良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孙儿身上。 不仅将一腔心血全部倾注,且延请名师教导,孩子也出息,所有师傅皆交口称赞,称为“神童”。 眼下,那爱若珍宝的孙儿却被人送来一只耳朵…… 褚遂良强抑着心底的滔天巨浪翻滚怒火,抬头死死盯着王瘦石:“吾孙儿现在何处?” 第三千五十五章 颠倒黑白 世间仇恨,最甚者莫过于断人财路、杀人父母,然而更甚者,便是绝其血嗣、断子绝孙。 褚遂良有两个儿子,孙子很多,就算死掉一个褚祔也远谈不上断子绝孙,但家中子嗣大多不成器,唯有这个嫡长孙被他视为家族振兴之希望,倾注之心血无以计数,若就这么死了,等同于褚家再无辉煌之可能,降低门第甚至坠落凡尘乃迟早之事。 况且他如今一把年纪,对这个嫡长孙的喜爱之处无以复加,现在被王瘦石捏在手中割掉一只耳朵,如何不又怒又惊? 王瘦石好整以暇,悠然道:“褚黄门放心,汝家小郎聪慧俊秀,某家喜欢还来不及,哪里会加害于他?只不过那孩子脾气执拗,不知天高地厚不肯配合某家行事,故此割去一耳,以示惩戒。” 褚遂良再无侥幸,一颗心深深的沉下去,面色颓然若死,脊背也佝偻下来,惶然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他明白以王瘦石以及其手下所掌握的力量,一旦欲行此刺杀绑架之事,褚家根本无法抵挡。现在已经不只是小孙子的性命了,若不答允王瘦石的条件,整个家族都将遭殃。 若放在平时还好,长安禁卫森严,这些人即便背靠着陛下也不敢贸然行事,可如今陛下晕厥不能视事,长安城内剑拔弩张,就算有一两个勋贵臣子家中发生什么惨事,谁有心思理会? 王瘦石站在褚遂良面前,瘦小的身躯带着点居高临下,缓缓问道:“辽东军中,褚黄门向陛下进献良药之事,可曾忘却?” 轰! 褚遂良再度心神失守,惊骇欲绝的抬头看着王瘦石,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怎么会知道? 但他的确知道了! 一股浓浓的绝望涌上心头,瞬间侵袭全身,褚遂良失魂落魄,口不能言。 原来陛下早有准备,即便晕厥不醒,也已经安排下去将自己就地正法,祸延全族…… 王瘦石好似没见到褚遂良脸上的震惊绝望,续道:“褚黄门素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就连陛下自己也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等乱臣贼子、猪狗不如之勾当……” 褚遂良心中闪过一抹光亮,霍然看向王瘦石,疾声道:“正是如此,臣深受皇恩,若无陛下之赏识简拔焉有今日?心中忠君之年如山如岳,即便粉身碎骨亦不敢损伤陛下半分……” 王瘦石却理也不理他,继续道:“……所以陛下断定,此事必然有人指使。” 褚遂良愕然。 当时在辽东军中,他进献丹药当场便被陛下识破,自己也老老实实交待,陛下因此决定将计就计以假死迷惑关陇门阀,促使其悍然施行兵谏,围攻长安城欲废黜储君,只不过最终关陇败于太子之手,致使陛下计策未竟全功…… 怎地王瘦石此时又提及此事? 不理会褚遂良的狐疑,王瘦石抬起头看向窗外,两手负后,慢悠悠道:“陛下屡次欲废储,太子担忧储位不保,遂指使你暗中将陛下丹药替换,欲行弑君之事……只不过褚黄门深受皇恩,不远做那弑杀君王的乱臣贼子,故而向陛下坦陈一切,陛下念你劳苦功高,又受人蛊惑逼迫,这才只是将你软禁,却并未施以惩罚……” 褚遂良:“……” 一道道闪电疯狂劈着他的脑袋,令他震惊欲绝。 他是个极为聪明之人,听着王瘦石所言九句真、一句假,所有事实全部准确无误,但却将指使他的长孙无忌换成了太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而已。 他断然摇头,咬牙道:“绝无此事!这些事情乃长孙无忌所指使,陛下早已了然一切,吾虽犯错,但愿意承担任何责罚,纵然挫骨扬灰、粉身碎骨亦毫无怨言,但想让吾混淆是非、嫁祸太子,恕难从命!” 既然事情已经泄露出去,仅有的侥幸也彻底湮灭,左右也不过是个死,又何必一错再错去胡乱攀咬太子? 他的确怕死,但既然总归是个死,也能慨然面对。 王瘦石语气居然很是温柔,循循善诱道:“陛下若在,你这番罪责自然绝无活路,能仅以身死已经算是陛下宽宏大量,但家中子孙世世代代不能入仕乃是必然。但现在陛下晕厥,自然不可能治你之罪,咱家奉晋王殿下之命而来,愿意看在你受人逼迫蛊惑的份上不予追究,你意如何?” 话不需说透,褚遂良已经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 王瘦石又道:“要么粉身碎骨、凌迟之刑,阖家男子枭首、发配,女眷充入教坊司任凭你那些往昔的同僚、袍泽恣意凌辱,要么指证太子,做晋王座下第一从龙之功臣,怎么选,褚黄门可否给个痛快话?” 褚遂良面如死灰,想想已经落在他们手中的小孙子,怎么选还用说吗? 说是让他选……可他哪里还有得选?! 当初他受到长孙无忌胁迫、蛊惑,不得不做出不臣之举,早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如今把柄被旁人抓住,也只能随波逐流,听之任之。 ***** 晋王居所。 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常服的李治与萧瑀对坐,亲手为其斟茶,担忧道:“卢国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今日朝会之上先是指摘太子,后又偃旗息鼓,简直让人莫名其妙。” 你要么站东宫,要么站本王,亦或哪边也不愿得罪老老实实在一旁闷不吭声随波逐流,可这般先是挑衅东宫继而又给东宫找个台阶下,算是什么操作? 萧瑀也一脸郁闷,叹息道:“程知节其人看似粗鄙,实则心思细腻,最擅算计,从不肯吃亏,若论心机之深沉,当下朝中也唯有英国公能稳压一头,况且这两人平素交集虽然不多,但私底下时常结为同盟、共同进退,当谨防这两人骤然倒戈,否则大势危矣。” 李治当然明白这两人一旦联手倒向东宫意味着什么,忙问:“宋国公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 “并没有,老臣只是对此担忧,但这二人对陛下最为忠诚,只要陛下留有遗诏传位于殿下,那么此二人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殿下这边。” “可谁知道父皇是否留有遗诏?” 李治满腔愁苦。 他坚信父皇对他的宠爱以及期待,易储乃是必然,或许再过个两三天便会颁布易储诏书让他名正言顺的取代太子成为国之储君,可谁想到居然就连这三两天都等不到,父皇便再度晕厥? 他只能自我安慰“好事多磨”…… 萧瑀沉声道:“殿下稍安勿躁,时至今日,咱们走到这一步,背负了无数人的殷望与祈盼,正乃人心所向、天命所归。无论程咬金也罢,李勣也好,咱们都应做好一切准备,只待最后时刻来临,当奋力一搏,成就宏图霸业。” 李治正是少年热血的年纪,顿时被这番鼓动刺激得热血上涌、豪气冲霄,先前的担忧与烦躁消失不见,信心百倍。 但旋即神情又有些黯然。 所谓的“最后时刻”,自然是父皇无力回天、驾鹤西去,这对于父子感情甚笃的李治来说极为伤感。 事实上,若说这他天下谁人最不希望李二陛下就此逝去,怕是李治当属第一,毕竟只需陛下再清醒片刻,哪怕不能执笔只是口述也可留下遗诏,那他李治便名正言顺,境遇简直天壤之别…… 窗外阴天,凉风吹入令李治清醒一些,抬手揉揉脸,想起宇文士及那边,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先前关陇兵败,长孙无忌自戕,虽然父皇未曾就此大肆株连,但关陇各家几乎绝迹于朝堂,如今处境堪忧、举步维艰。他们既然已经投靠东宫,如今又暗中与本王联络,怕是打着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的主意,不可尽信。” 昔日的关陇门阀权倾朝野,朝廷各处要害衙门到处被他们把持,连父皇这样雄才伟略的一代英主都要受其钳制,不得不予以逐步削弱。但现如今却是人人喊打,虽然还有几分底蕴维系着,终究难逃坠落凡尘之结局。 再想复兴,难如登天。 但即便如此,关陇门阀盘踞关中几百年,早已根深蒂固,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关键时刻还能一用。 用完再踢开便是…… 萧瑀笑道:“老臣岂会不知殿下所忌惮之处?因此也有所防备,不过宇文士及是个聪明人,已经对老臣有所承诺,要纳一个投名状襄助殿下成就大业。” 李治奇道:“什么样的投名状?” “那老贼极为警觉,大抵是怕老臣从中作梗,故而不肯透露,但以老臣对其之了解,断不会虚张声势。关陇自代北起家,渗透关中逾百年,就算明面上的东西被一鼓荡平,但埋藏于地下的根基依旧坚若磐石,殿下不可小觑。” 似关陇门阀这种不忠不义之辈,自是人人厌弃,不敢予以重用,以防将来受其背刺。 但眼下这等紧要关头自当团结一切力量,增加哪怕只有一分的胜算。 得道者多助,当大部分势力都站在晋王这边,自是大事可期。 李治再度振奋起来,就算没有父皇的传位遗诏又能如何?太子尊奉父皇之国策对世家门阀强加打压,扶持寒门士子与其分庭抗礼,使得天下绝大多数世家门阀深恶痛绝,他们在父皇威压之下瑟瑟发抖、仓皇不可终日,却不代表会在太子治下循规蹈矩。 太子排斥门阀致使天下人离心离德,自己便反其道行之,重用门阀世家,借助他们的力量来达到争储之目的。 多简单的事儿? 就算父皇的国策是对的,也大可以等到争夺大位登基为帝之后再延续父皇打压门阀的国策便是…… 第三千五十六章 军心如岳 世家门阀把持朝政的坏处李治看不到吗?自然不会,此子自幼聪慧,对于政治一途更是天资卓越,即便年幼未曾进入帝国中枢展现才能,却也能将李二陛下这等雄主哄得眉开眼笑,打定心思废黜太子立他为储。 需知李治既非嫡长亦非幼子,两头都不搭,却能博取李二陛下之欢心殊为不易…… 他心里打得是“驱虎吞狼”的主意,借助门阀世家的力量达成争储之目的,而后剪除世家门阀之羽翼,将其渐渐削弱。 萧瑀不知李治的想法吗? 自然也无可能,这位“萧梁”皇族后裔自幼长于江陵皇宫之内,幼时历经陈霸先攻破建康、萧梁皇族举族迁徙至江陵重建政权,少时目睹皇兄、族人皆被隋文帝征召入朝自此国灭,青年时委身于大兴城处处心惊、时时胆颤,成年后更出奔长安辅佐李渊成就帝业……如此丰富之经历,早已锻炼出坚毅之心志、敏锐之智慧,否则如何左右逢源,又如何于前隋威压之下闯出一条活路,带领兰陵萧氏再度成为江南士族领袖? 岂能看不透李治的心思? 但当此局势,危险重重,也只能选择晋王辅佐——就算晋王要收拾门阀世家,也得等到登上皇位、坐稳皇位之后,这期间起码二十年事件。可若是太子登基,转过头就会对江南士族动刀子。 江南士族也好,山东世家也罢,绝非真心实意拥戴晋王,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 阴云堆聚,凉风习习,李靖顶盔掼甲坐在营帐之内,隔着窗口眺望着远方巍峨雄壮的长安城墙。 帐外兵卒的步履声整齐划一,马蹄声隆隆作响,一声声呼喝夹杂在成片的马蹄声中传入耳鼓,喧嚣一片,不过这些非但未让李靖感到半分烦躁,反而心底有一股熟悉的悸动升腾而起,搅合得浑身血脉贲张。 他是天下最好的兵法家,但坐在书斋之内红袖添香编撰兵书绝非他的最爱,这种吵嚷繁杂蹄声隆隆的军队才应该是他的归宿。 兵者,国之重器也,对外保卫边疆、开疆拓土,对内匡扶社稷、镇压不臣,如同此前奋勇争先不惧死亡挫败关陇之叛逆,纵然马革裹尸,亦是军人之荣耀,而不是困局华宅之内死于丝绸绫缎堆砌的床榻之上。 陛下疾病垂危,他并未感到多少悲伤,自古名将多夭折,惊才绝艳之辈很难寿终正寝,陛下如此自然不令人意外。况且自当年“玄武门之变”以来屡屡受到李二陛下之猜忌、打压,使他投闲置散、壮志难酬,若说心中绝无一分怨气又怎么可能? 甚至于他受到太子的恩惠重用都远甚于陛下…… 老王将逝,新王当立,此顺理成章之事。国有逆贼,欲行不臣之举染指大宝,身为军人自当维系正朔、讨伐逆臣。 朝堂汹涌大势,御史言官引经据典依法伸张,官员各行其是争执不下,百姓忧心忡忡惊惶欲绝……到最后,还是需要军队奋力一战,以定乾坤。 什么道德文章,什么名分大义,什么正邪对错,最终还是要在刀把子、枪杆子里论一个短长胜败。 这是舅舅韩擒虎从李靖很小的时候便交给他的道理,也一直被他奉为圭臬…… 帐内,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一众将领肃然而立。 李靖环视左右,看着一张张年轻英武、无所畏惧的脸庞,满意颔首。他一生戎马、半生征战,麾下名将无数,却从未有过这般英气勃勃的感概,年轻人作战之时缺乏经验,却多了一往无前的锐气、热血贲张的豪勇。 两军相逢,勇者胜! “传令下去,各部收缩阵列,约束部属,若无本帅之号令弓弩不得发放,绝不容许擅自挑衅,违者严惩不贷!” “喏!” 一众将领轰然应诺。 不过旋即,李思文便好奇道:“金光门守将见吾等大军逼近,未必能够约束兵卒尽数退回城上,万一守城兵卒对吾等开战,吾等该当如何?” 李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就算横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也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未有本帅号令之前,谁敢开战坏了太子殿下大事,枭首示众!” 将诸人吓得噤若寒蝉之时,他又道:“当然,若你能说服令尊来到帅帐投诚,与咱们站在一处,本帅随你怎么干。” 众人哄笑。 李思文尴尬的摸摸鼻子:“这个……末将遵令。” 说服他家老子?他既没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耐,那老家伙阴险着呢,就算是他这个儿子也看不透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老奸巨猾…… 警告了诸人一番,李靖又给大家鼓舞士气:“当下局势,想必诸位都已知晓,或许变故就在下一瞬,所以都要打起精神,万万不可疏忽懈怠。皇权更迭之际,那些文官们上蹿下跳嚷嚷着什么名分大义都是扯淡,唯有咱们军队才能最终抵顶乾坤!败,吾等便是乱臣贼子,不仅阖家遭殃更会遗臭万年;胜,吾等便是从龙功臣,便是帝国砥柱,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万世流芳!故此,本帅希望汝等无论出身如何、家世如何,都能跟随本帅辅佐太子成就大业,纵然血染沙场,亦要维系帝国正朔,挫败任何人图谋皇位之企图!” “喏!” 众将挺胸突肚、士气激昂。 李靖很满意。 经由此前关陇兵变之战,东宫刘帅由上至下、无论将校亦或兵卒都经受血火洗礼,不仅战斗素质大幅提升,更重要是精神层面历经锤炼。坚信站在正义一方可以给予自己无穷信心,而那一场大胜更使得所有人都自信可以战胜十倍、百倍于己之强敌。 这是一支强军所必备的素质,信念、战力缺一不可,否则要么一经失败就地溃散,要么以卵击石攻无所克,能在暮年之时亲手操练出这样一支军队,令一生功绩无数的李靖也成就感爆棚。 放眼天下,能够在东宫六率面前一较长短者,或许也唯有右屯卫…… 外头亲兵入内奏禀:“启禀大帅,右侯卫再度逼近春明门,距离城门仅余不足十里,城内驻军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亲自率部出城与其对峙,阵前扬言面见尉迟恭,后者避而不见,眼下两军对峙,互不相让,动辄有爆发战斗之可能。” 屈突诠奇道:“这鄂国公乃关陇一脉,早已效忠太子殿下,可此番骤然进逼春明门既未受到任何军令,又未向任何人通禀,擅自行事其心叵测,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屈突家乃是关陇大姓,当年其父屈突通活着的时候亦是关陇门阀中坚之一,威望、势力仅在长孙无忌、尉迟恭等寥寥数人之下,死后未能延续辉煌,家道中落,但依旧是关陇最为核心的家族。 此番尉迟恭骤然兵临春明门,根本不曾向东宫请示报备,背叛之意昭然若揭,可身为屈突家地位仅在大兄蒋国公屈突寿之下的二号人物,却根本不曾收到关陇各家任何告知…… 当然,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昨日为敌、今日为友的例子比比皆是,关陇背弃东宫不足为奇。可现如今的关陇门阀刚刚历经一场打败,不仅实力遭受毁灭打击,名声更是臭不可闻。 若再背弃东宫,岂不人人喊打? 你能背弃在关键时候接纳你的东宫,人家晋王府又凭什么相信你能对他忠诚? 李靖哼了一声,愤然道:“此等乱臣贼子、卑劣小人,人人得而诛之!传令下去,严密监视军中关陇出身之校尉以上级别军官,但有异常,立即缉拿,以防遭受破坏。” 帐中屈突诠等一干将校面色难看,却也无可奈何。 万一关陇那边当真打定主意背弃东宫,那么指使效力东宫六率的族中子弟暗中予以破坏自是理所当然,而他们这些关陇子弟自是要饱受怀疑。 李靖安抚道:“本帅行事,素来公正,在没有发现汝等任何不妥行为之前,断不会有所误会与歧视,往昔吾等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今后希望继续同为袍泽、建功立业!” “喏!” 一众关陇出身的将校感激涕零,关陇门阀行止异常有背弃之嫌疑,按理他们这些人都该被驱逐出东宫六率,以往所获取的所有功勋都一笔抹杀,犹如白丁。他们已经意识到若关陇门阀当真背弃东宫,也仅仅是几个核心家族达成联盟,将大多数家族都抛弃在阵营之外,若是再丢失东宫之信任,他们这些被排斥放弃的家族再无容身之地。 李靖在这等危急之时敢于信任他们,这是重逾山岳一般的恩德! 忽然,亲兵再度入内。 “启禀大帅,金光门上守备忽然加强,且军队换防,从军旗变幻来看,应当是左武卫偏将程处默换防至此,城上执勤兵卒多出一倍不止。” 李靖蹙眉,先是牛进达出城与尉迟恭严正交涉,现在又有程处默接管金光门防务,左武卫骤然如此积极、大动干戈,难不成是长安城内发生了巨大变故? 第三千五十七章 陛下大行 午时刚过,天空中阴云翻卷排山倒海一般压城而来,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须臾,雨滴连成一片白茫茫雨幕,天河倒灌也似,顷刻间在地面上汇聚成流、蜿蜒流淌。 太极宫内,一队队禁卫在雨水之中岿然不动,手掌紧握刀柄,锐利的目光警惕望着四周。 无数宫人自武德殿进进出出,神色仓惶。 皇室子弟再度被请来立于殿外雨廊之下,一众宗室亲王、郡王们隔着茫茫雨幕望着高大巍峨的武德殿,心底惶然。 一位位重臣被“百骑司”派人从各自家中接来,护送至此进入殿内…… 风雨如晦。 …… 寝殿之内,太子、晋王、李孝恭以及杨妃、韦妃等品阶较高的妃子在侧,心惊胆颤的看着一众御医正大汗淋漓的在御榻之前忙碌。 杨妃、韦妃踮着脚,翘首望着榻上,榻上的李二陛下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往昔雄壮的身躯早已油尽灯枯瘦得不成样子,这让自陛下再度晕厥便一直不曾得见的妃子们珠泪涟涟、伤心欲绝,但碍于身份也不敢在此地放声哭泣,只能强自忍耐…… 白发苍苍的太医署令自御榻一侧走过来,在太子面前躬身施礼,颤巍巍道:“老臣无能,坐视陛下病疾深入膏肓,如今依然药石不进、回天乏术,罪该万死。” 神情恭谨、语气诚挚,但其实并未有太多伤感,行医一辈子早已见惯生死,无论贩夫走卒亦或帝王将相在病疾面前一律平等,美人玉殒、英雄埋骨,此天理循环,盖莫能改。 面前几位至亲虽然早已对此有所心里准备,但此刻骤然听闻噩耗,仍忍不住心神震荡、难以置信。 杨妃、韦妃当场哭出声来,就要往御榻扑去。 李孝恭招手将一旁恭立的王德唤来:“带两位贵人先去歇息,尚未到该哭的时候,莫要扰了陛下。” “喏。” 王德赶紧带着几个内侍将两位妃子搀扶着去往一旁的房间休息,陛下弥留之际,尚有更为重要之事。 李治泪涌如泉,上前一把抓住太医署令的胳膊,哭着嚷道:“父皇天真命天子,自由上苍眷顾,自当百病不侵、万寿无疆!怎能就药石无效了?还请老御医多多费力,定要治好父皇才行……” 白发苍苍的太医署令任凭晋王殿下将鼻涕眼泪抹在自己衣袖上,眼神既有怜悯更有诧异:古往今来天子皇帝何其多也,都说是上天之子天命所归,可最终哪一个不是尘归尘、土归土?作为儿子面临父亲去世心中难受自是应当,可说出这般话语要么愚不可及,要么意有所指…… 自隋末以来天下动荡、政权更迭,这才安稳也不过十余年,老御医一生都在各种政权的核心混迹,见多识广焉能不知其中究竟? 故而只是一揖及地,一脸羞愧,并不回复晋王的言语。 李治还欲再说,忽然见到围拢在榻前的御医们退往两侧,齐齐跪下以首顿地,悲哭出声…… 另外一个老御医疾步走来,跪伏于地,悲泣道:“陛下……殡天了!” 轰! 窗外一道炸雷骤然震响,树杈一般的闪电在窗口划过,照得殿内诸人震惊失神的面色一片惨白。 “父皇!” “陛下……” 怮哭之声在殿内响成一片,李承乾、李治两人疯了一般扑到御榻之前,哭号之声惊天动地,李孝恭等人也各自垂泪,跪伏于榻前。 床榻之上,李二陛下阖目而眠,生息已无。 这位皇帝陛下少年领军于隋末乱世之中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打下大半个江山,而后于玄武门一战功成逆而夺取皇位,贞观以来勤政爱民、夙兴夜寐,将这残破河山治理得繁华锦绣、百废俱兴,此刻却也敌不过病魔之侵袭,于覆灭高句丽的旷世功业之后,溘然长逝。 窗外风急雨骤,似乎上苍也感应到这位绝世英主那一份浓重的不甘,继而化作风雨雷电,震惊华夏神州。 哭声自武德殿传出,外头虽然未知详情,但岂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宗室子弟、文物大臣纷纷跪地,口呼陛下,哭声惊天动地。 唯有一队队禁卫依旧如标枪一般在滂沱大雨之中卓然挺立、不动如山,任凭眼角倾泻的泪水与雨水混成一块,死死的咬着牙、抿着唇,紧握着腰间横刀,为君王披坚执锐站好最后一班岗,直往黄泉之路群鬼辟易! 寝殿内几位皇子放声哭号、悲怮欲绝,而两位妃子更是早已哭得晕了过去,李孝恭最先抹干眼泪从地上爬起,让内侍将殿外一干文物大臣以及亲王、郡王、其余宗室子弟请入。 待到众人入内,具是伏地大哭,呼天抢地,恨不能追随君王于九泉之下…… 房俊跪在人群中,一时间亦为气氛所伤感,念及以往李二陛下之宠信纵容,感叹一位绝世帝王陨落,自是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好半晌,李孝恭与李元嘉二人亲自上前将几位哭得几欲晕厥的亲王殿下搀扶起来,将太子、魏王、晋王请入偏殿,又将徐王、彭王、郑王、霍王等请入,最后是李勣、萧瑀、岑文本、房俊、李道宗、刘洎、马周等文武大臣…… 偏殿之内,方才哭得晕厥的几位亲王已经缓了过来,但一些年幼的亲王、公主以及诸多妃嫔都已赶到寝殿,哭声依旧惊天动地、愁云惨雾,所以这边的气氛依旧凄凄惨惨戚戚,但诸人都知道陛下大行,此刻尚不至悲怮的时候,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皇位继续、薪火传承,攸关江山社稷,这是要排在君王驾崩之前的大事。 活着的人,总是要比死去的人重要…… 李孝恭看向韩王李元嘉,两人目光对视,后者轻咳一声,道:“陛下大行,普天同悲,万民缟素,殡葬之礼仪由宗正寺负责,中枢各衙门予以配合……但在此之前,储位承继、国祚延续,应当予以确认,待到陛下殡礼之后择日登基,以安天下,诸位可就此商议。” 他是宗正卿,俗称大宗正,负责皇族一切事务,理论上皇位传承亦在职责之内,当然储位之人选与他无关,他只是负责新皇登基一切事宜…… 话音刚落,房俊便当仁不让,直接开口:“太子乃国之储君,如今陛下大行,殡礼一干事务自然由太子主持,待到将陛下送入昭陵安葬,自当顺位登基、昭告天下,这有什么可商议的?” 李承乾看着房俊,松了口气,这位肱骨之臣总是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为他直面压力。 晋王李治垂下红肿的眼睛,不说话。 萧瑀蹙眉,反驳道:“陛下大行,所有事宜当以遗诏为准,岂可不经圣训便擅自为之?” 房俊奇道:“哪里有遗诏?” 萧瑀半步不让:“此间皆乃帝国重臣,咱们不需说那些狡辩之言,陛下几番欲行废储之事,天下皆知,越国公何必装糊涂呢?陛下英明神武,既然早有易储之心,必然会预防不测之事,故而定有遗诏留下。” 房俊冷笑道:“还可以这般自说自话么?世间无耻之人,莫过于宋国公,说了半天,请将遗诏出示,吾等自然遵旨行事。” 萧瑀幽幽道:“陛下行事,岂是吾等可以揣测,所以遗诏放在何处暂且未知……但皇宫就这么大,找找就是了。” 其余人尽皆无语,这就是耍赖了,若太极宫找不到,是不是要将整个长安翻过来找,直到找到为止? 一贯不掺和储位之争的马周看不过去了,开口道:“河间郡王在,宗正卿也在,宰辅也在……若有遗诏,无出这几位之手,拿出来便是,无论遗诏当中如何交待,吾等自然尊奉陛下之意行事,可若是拿不出来,那太子自然就该当名正言顺登基,没什么可争议的。” 他当然明白晋王一系想要拖下去的意思,可事已至此还在心中对皇位存有幻想,自私至此又将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置于何处? 李承乾不能让房俊总是冲在前头,他这个太子不能冲锋陷阵但要有所担当,所以他看向李勣:“英国公怎么说?” 所有人都看向李勣。 这位领袖军政两方的宰辅之首地位非凡,有着一锤定音的能量。 李勣顿了一顿,才缓缓开口:“遗诏之有无,干系重大,应暂且由太子主持陛下殡礼,期间于宫内可疑之处搜寻,待到殡礼之后,若有遗诏自是尊遗诏行事,若确认无遗诏,自是太子顺位登基。” 李承乾难掩失望,李治那边则齐齐松了口气,只要皇位暂且未定,便有机会…… 房俊看着李勣,微微摇头,满是失望。 这位李靖之后领袖大唐军方的“军神”级别人物,更兼着宰辅之首的职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唐开国以来再无一人之权势地位可与其比拟,却严重缺乏担当。 他岂能不知今日不将皇位定下,明日或许就将迎来一场争储之战,殃及天下? 说到底,他不愿意去赌一赌谁胜谁负,不想去沾染因果,只愿意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第三千五十八章 大战将起 无论李勣当真认为遗诏存在只是需要寻找,亦或是存心拖延太子顺位继承的时间,对于李承乾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这严重缺乏一位朝堂、军方两方面领袖之担当。 当然,李勣心底到底怎么想,唯有他自己知道…… 房俊既是失望又是不满,他敲了敲面前的案几,神色严厉:“此间既有朝堂之领袖,亦有宗室之砥柱,陛下若有遗诏存留,除却这些人还能放在谁人手中?陛下生前不曾交待有遗诏之事,诸位也没人能拿得出来所谓的遗诏,为何还要搜遍太极宫去找这样一份根本不存在的遗诏?吾在此提醒诸位,汝等皆乃国之干城,任何一个举措都会导致严重后果,而有些后果是吾等绝对无法承担的,没人能担得起那样的责任。” 一旦因为争储而导致刀兵四起,甚至整个关中、整个天下都风卷云涌烽烟处处,不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贞观以来所有的政绩都将烟消云散,这岂是轻飘飘一句谁的责任就可以抹煞? 自戕谢罪也不顶用啊! 李勣瞅了房俊一眼,虽然这番话语极其无礼,但他并未反驳,反而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房俊气得不轻,又是这样一幅要死不活置身事外的表情…… 历史上武媚娘联合许敬宗等人蛊惑李治废黜王皇后立她为后,以关陇为首的利益集团强烈反对,在李治问询时为宰辅之首的李勣意见时,这位便以一句“此陛下家事非臣子可干预”试图置身事外,事实上作为朝堂、军方最为强势的人物,他的“不反对”已经意味着武媚娘将会成功上位。 这岂是堂堂一介宰辅的担当? 如今又是如此,果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李勣的确不热衷于权势,但那只是对于权势之上限不予追求,但对下限却极为看重。 不在乎从龙之功,但确定不出错,则无论是谁上位,岂能慢待他这位当朝第一的权势人物? 李承乾看向李孝恭:“郡王叔怎么说?” 此间除去李勣,也就只有李孝恭能够做主,宗正卿李元嘉地位够高,但权势、声望皆远远不如…… 李孝恭也陷入纠结,李勣此番表态使得他颇感棘手,若无此等强力之人物抵顶乱局,岂不是乱上加乱?但话说回来,此刻李勣即便站在太子、晋王其中之一那边,促使争储之战快速结束,却也未必就于国有利。 朝堂之上非此即彼,再无第三方存在使得彼此之间予以制衡,下场自然便是培植党羽、排斥异己…… 略作沉吟,李孝恭只得颔首道:“既然如此,此事暂且搁置,待到殡礼之后再做决断。” …… 宗正寺与大内总管府开始布置,所幸皇族人口众多,时不时有人去世,所以殡葬礼仪这一套流程很是熟练。当然,帝王殡天所需之礼仪与别不同,愈发繁琐且要求严苛。 一匹匹白布运入宫内,在宗正寺与礼部官员指导之下由内侍、宫人予以剪裁,而后所见之处皆以白布缠绕、遮挡,使得整个太极宫一片缟素,大雨滂沱之中倍添悲戚之色。 长安城内的公主、驸马、皇亲国戚已由宗正寺逐一通知,一些身份地位较高者则直接安排车马接入宫中,房俊撑着一柄雨伞站在武德殿门口,看着襄城、汝南、南平、长乐、豫章、巴陵、城阳、高阳、晋阳、新城等公主跪伏于在殿前空地上悲声怮哭、死去活来,不仅摇摇头,让几个宫女将高阳公主搀扶着来到一旁,上前温声安慰。 看着高阳公主惨白的小脸、红肿的眼睛,房俊心中痛惜:“陛下殡天,普天同悲,汝乃陛下之女,灵前怮哭实乃本分,但也应当注意身体不能耗尽体力致使精力枯竭,悠着点。” 帝王殡天乃是天下第一等大事,礼仪之繁琐令后世之人难以置信、叹为观止,各朝礼制所有区别,但大同小异,皆须五至七个月才能下葬,于皇宫之中停灵便须至少七日,期间诸如招魂、发丧、饭含、明旌等等礼仪不下于数十道,对于至亲堪称折磨。 这才第一天就哭成这个样子,整个葬礼完毕之后如何受得了? 高阳公主乖巧的点点头,纤手紧紧握着郎君的手不肯松开,眼眸之中不仅有浓郁的悲戚之色,更有无尽的惶恐。 她的母妃不见于皇家玉碟,没个名份,之所以能够嫁给功勋之子完全倚仗李二陛下的宠爱,使她即便下嫁房家这样的显赫之族,亦能底气十足、颐指气使,在一众皇亲之中更是趾高气扬、地位尊崇。 如今李二陛下殡天,最大的一座靠山轰然倒塌,这使得素来恣意妄为惯了的高阳忽然感到害怕。 往后余生的倚仗,已经只剩下自家郎君了…… 房俊拍拍她的肩头,低声道:“放心吧,一切有我……过去吧。” 看着高阳公主重新回到公主队列之中继续大哭不止,目光移动到长乐、晋阳两人身上,宫人撑着罗伞却难以尽数遮挡雨水,使得公主们没一会儿便被雨水淋湿衣衫…… 房俊心中怜惜,却终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宽慰,愈发感觉羞愧。 ***** 殿前雨廊之下,李孝恭与李勣并肩而立,禁卫、内侍皆远远围成一圈,防止有人靠近偷听到这两位分别代表了宗室、朝堂的大佬谈话…… 雨水滂沱,电闪雷鸣,太极宫内人影幢幢,哭声阵阵,仿若天崩地裂一般令人绝望的气息在雨中蔓延。君王崩逝,皇权更迭,不知多少人乘风而起、青云直上,又不知多少人仕途黯淡、命运蹇拙。 这一场大雨过后,一场并不啻于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权力更迭即将展开…… 李孝恭双手负在身后,注视着雨幕之中悲怮哭号的公主、妃嫔们,以及不远处跪伏于雨水之中的皇子、宗室子弟,淡然道:“懋公到底何意?” 李勣立于他身侧,清癯的面容波澜不动,下颌微微抬起,目光穿透雨幕落在武德殿宽大高耸的屋脊上:“吾并无他意。” 他自然明白李孝恭有些突兀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孝恭紧蹙眉头,神情之中有些焦躁,不耐烦道:“当下此刻,吾没心思与你斗嘴,更没心情与你斗心眼,你是宰辅之首,更是军方领袖,这个时候就应当表达立场维系皇权平稳过渡,岂能趋吉避害、毫无主见?” 李勣衣衫被夜风吹拂,愈发显得身躯消瘦,他轻叹一声:“平稳过渡……郡王当真以为这场皇权更迭能够平稳过渡?” 李孝恭不语。 一阵鼓乐之声在雨中响起,遮掩了之前连成一片的哭声,这是城中的道观与寺庙在礼部主持之下入宫举办法事。李唐皇族自称老子后裔,尊奉道家为国教,但此时佛教昌盛,影响巨大、信众无数,不得不暂且予以缓和,似帝王殡天这等大事,必须要将其与道家一同请入皇宫举办法事,否则会被佛门视为排挤、打压,由此引发不必要的动荡。 就好似朝中如今的局势一般,太子与晋王……谁肯后退一步呢? 退一步,就意味着天下至尊的皇权落入旁人之手,自己以及麾下无数拥趸即将面临打压、排斥、罢黜,甚至斩尽杀绝…… 李勣收回目光,低头甩了甩衣袖上沾染的雨水:“陛下曾言,皇权之道在于制衡,朝堂之上最忌讳便是非此即彼,如此有人进则必有人退,有人胜则必有人败,胜者穷追猛打斩草除根,败者一泄如注命运仓惶……此乃国之厄运也。” 趋吉避凶,人之天性。 明君者往往能够在朝堂之上制衡各方,当一方势大难以遏制立即扶持另外一方予以制衡,否则任凭一家独大会危及皇权,而不是选择符合自己执政理念的一方给予无限度的支持。 任何人获得优势之后,都会将优势保持下去,由此而培植党羽、排斥异己,谁反对就打倒谁……他李勣也不例外。 无论他站在哪一方,等到获胜之后会紧接着对失败的一方穷追猛打,这不是由他的品行决定的,而是由立场决定的。 眼下无论太子亦或晋王都有无可计数的支持者,这些支持者不仅在朝堂之上,更在天下各州府县。当其中一方在这场争储之战中获胜进而上位,在排斥异己的过程中势必波及所有敌对势力,整个天下都将掀起一场浩浩荡荡的政治灾难,贞观以来所努力经营的大好局面即将毁于一旦。 这个时候有一个强力人物处于中立,对胜者予以压制,不使其打压政敌无所底线,对败者予以扶持,不使其一败涂地销声匿迹,朝堂之上始终处于两派并立、相互制衡,方为长久之道…… 李孝恭不置可否,但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他点点头:“希望懋公你的确这般所想,倒也不负陛下当初敕封你为宰辅之殷望……所以,咱们就作壁上观,看着太子与晋王大打出手?” 李勣仿佛未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苦笑一声,无奈道:“谁能阻止得了呢?” 在他看来,这一战势不可免。 第三千五十九章 利之所至 李孝恭望着雨幕之后哭号震天的皇亲国戚,望着那一幢威严恢弘的宫殿,思绪似乎随着纷飞的雨水回到往昔与陛下并肩作战、横扫各方诸侯的那个金戈铁马、一往无前的年代。 而随着李二陛下殡天,眼前这个由贞观勋臣们一同缔造的庞大帝国却在极盛之时有了轰然崩塌之危险…… 若李勣保持中立,即便当真爆发一场争储之战,亦可将范围尽可能缩小局限于关中甚至长安城;若李勣倒向任何一方,则势必演化成一场声势浩大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波——正如李勣自己所言那样,争储之战将不限于争夺储位,占尽优势的一方会顺势剪除异己。 无论太子亦或晋王,支持者遍及天下各地,平衡被瞬间打破,接踵而来的便是东风压倒西风,整个帝国的根基都将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 当然,这只是李勣口中所言,他心中到底怎么想,唯有天知晓。 到底哪一样更好?急切之间,李孝恭也不敢妄自决断,只得说道:“此事各执一词,一时间难以委决,就依从懋公你的意见先行筹备陛下殡礼吧,总归是要全力以赴,不出现半点差错,否则何以报偿陛下这么多年的恩遇重用?待殡礼之后,再做决断。” 李勣道:“这样也好,能够有一个充分准备的空间,对各方紧绷的态势都缓解一下,或许能避免这场争储之战。” 李孝恭顿了顿,道:“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吾还有事,先行告辞。” 李勣躬身:“此间赖以郡王掌总,疲累之甚可以想见,还请郡王多多保重,朝堂之上、宗室之内还需郡王领袖群伦、抵顶大局。” “不敢不敢,本王已经不问朝政多年,懋公你是宰辅之首,这些事当然是你拿主意,若是让本王跑跑腿出出力,倒是可以。” “郡王谦虚,您乃宗室领袖、诸王之首,正是帝国之擎天玉柱。” “懋公谬赞,愧不敢当……” 寒暄一番,李孝恭走出雨廊,马上有人撑着巨大的油纸伞上前替他遮挡风雨,护着他绕过殿前跪伏于地哭泣的皇亲国戚们,疾步走入大殿。 李勣依旧负手站在雨廊中,神情淡然。 两人之间一番交谈实乃必要,毕竟分别作为朝堂与宗室的领袖,一旦他们两个达成意见,即便太子与晋王也难以推翻,或许这场势必上演的争储之战便宣告胎死腹中,皇权可以顺利交替。 但两人又极度缺乏信任,自然没有并肩协作之基础,这不仅涉及到两人各自之理念倾向于支持哪一位皇子,更在于携手之中谁主、谁次,谁更能占据主导地位从而获得更多利益。 事实上,满朝文武谁又不是如此呢? 或许也只有房俊那个在不应参与进争储之时却偏偏要参与进去之人更为纯粹一些,因为那个时候参与争储不仅不能将利益最大,反而使其受到李二陛下猜忌疏远乃至于打压,进而损失极大。 且不说丢了兵部尚书之职,单只是那一场面对数十倍于己的关陇军队却誓死捍卫帝国正朔、扶保太子之所为,非常人可以企及。 一念及刺,李勣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相比于房俊之纯粹,自己岂止是逊了一筹?然而他忝为宰辅之首,又是军方名义上的领袖,所涉及的利益实在是太多太多,盘根错节难以割舍,又怎能如房俊那帮不管不顾、只任凭一腔热血便与陛下为敌、与天下门阀为敌? 他迈步走入风雨,自有亲兵撑起雨伞遮在头顶,心中却沉甸甸有些透不过气。 这巍峨恢弘的皇宫意味着大唐帝国最至高无上的皇权,如今却笼罩在凄风冷雨之中,那一个个之前对陛下誓死效忠的文武大臣们面上挂着凄惨戚戚之泪,又有多少眼底却透着欣喜之色? 再是忠臣又能如何? 一任之帝王再是英明神武,亦不过区区数十年,人死魂消,还有谁对此前效忠之誓言奉行不悖? 这煌煌朝堂、衮衮诸公,将彩绘抹去、衣衫扒掉,内里之魂魄不过是一个个由利益构筑的行尸走肉而已…… 在这人世间权力最高架构之中,什么对错、善恶、是非皆荡然无存,剩下的,唯有利益二字。 ***** 帝王殡天,此诚天崩地裂之大事,各方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相继入宫,礼部、宗正寺官员组织殡礼出出入入,故而朝廷虽然尚未正式向天下公布李二陛下之死讯,但消息外泄,城中大部分人已经知晓。 大雨之中,各处里坊虽然皆有兵卒看守坊门非必要不准居民外出,但百姓们依旧在各自家里跪于庭院之中、街巷之上,打着雨伞、遮着雨布焚烧纸钱祭品祭奠皇帝。 百姓们感念李二陛下登基以来勤政爱民、百业俱兴,使得天下安定、安居乐业,也仓惶于新皇登基之后能否延续旧政,生活可会继续安定……百感交集之下,怮哭之声连绵一片,就连雷霆暴雨也无法掩盖,整个长安城在风雨之中悲戚哀伤。 程咬金第一时间收到消息,赶紧聚将升帐,虎目泛泪,先是与将校们一道向着皇宫方向跪地施行军礼,而后起身,怒视众人,沉声道:“陛下大行,普天同悲,此正吾辈军人严守军纪、扶保社稷、戮力报效之时也!传吾军令,即刻接管四门之防务,出城入城皆须京兆府下发之勘合文书,若有人强行闯门当场缉拿,老子不管他是当朝重臣还是皇亲国戚,谁敢反抗,杀无赦!” “诺!” 众将轰然应诺。 军队在这个时候就应当展现强硬,否则不足以安稳局势,如何成为中流砥柱?军令如山,唯有不徇私情、不讲情面,才能如山岳一般镇守社稷。 这个时候,每一个军人都唯军令行事,杀伐果断、无视生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便是社稷稳定的最后一道屏障。 将校们从中军大帐冲出来,纷纷跃上马背,无视漫天风雨,各自带着麾下兵卒向着分派的各处城门奔袭而去,蹄声铮铮,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至,整个长安城剑拔弩张、一片萧杀。 …… 牛进达率领麾下部曲、兵卒沿着天街一路向东奔袭,出延喜门、过布政坊、平康坊,直抵春明门下,奉命接管防务。 守城校尉正焦头烂额,城外右侯卫军队冒雨抵近城门,他已经派出两拨兵卒警告右侯卫不得继续靠近城门,却被对方置若罔闻,校尉无可奈何,朝堂之上两大“混子”之一的尉迟恭坐镇右侯卫军中,谁敢前去与他理论? 城楼上团团乱转的校尉忽然被雨水当中响起的马蹄声惊得浑身一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雉堞前俯身向城外观望,顾不得雨水浇透甲胄,还以为右侯卫发动突袭意欲攻城……但城下并无人踪,右侯卫的先锋还在数十丈之外。 有兵卒从城下跑上来,疾声道:“启禀校尉,左武卫奉命前来接管城防!” “接管城防?” 校尉先是愕然,旋即大怒:“这些人当真眼中全无王法不成?城外的无军令进逼城门,城内的居然胆敢接管城防……接管个锤子啊!这长安城乃京畿之地,从来不曾听闻有一军把持城防之情况,简直荒谬!弟兄们刀出鞘、箭上弦,待吾下去会会,看看是何人敢假传卢国公军令,当真敢罔顾军法不知悔改,老子取他项上人头!” 长安都城,城防自是重中之重,素来由皇帝亲信所掌握,但即便如此,也从未听闻有谁能够独自接管长安城所有防务——除非皇帝活腻歪了,才敢将自家门禁聚于一人之手。 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则。 他转身往城下走,一手摁着腰刀,报信的兵卒急忙跟上,想了想,小声劝阻道:“校尉还是不要火气太大,城下来的是琅琊郡公……” “娘咧……”校尉脚下拌蒜,差点从登城马道一侧的踏步台阶上滚下去…… 牛进达何许人也?这位虽然是左武卫的二把手,却是所有十六位当中唯一封爵郡公的二把手。而且与一把手程咬金是过命的交情,可以托妻寄子的那种,不仅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而且军中几乎一致认定将来牛进达肯定接班程咬金成为左武卫大将军。 关键是这厮脾气比程咬金还暴躁,程咬金那是“混”,这位是“暴”,生涯当中无数次击溃敌军之后屠城,即便是杀俘都有那么几次,若非犯下这般大错,当初陛下大肆封赏贞观勋臣的时候,一个郡公未必能称得上牛进达的功绩,或许一个吊车尾的国公也说不定…… 这样一位杀神,老子刚才居然还要取其项上人头? 他现在求神拜佛牛进达千万不是要造反,否则第一件事便是砍了他这个守城校尉的脑袋,以便彻底占领春明门…… 城下,一旅劲卒矗立风雨之中,任凭电闪雷鸣亦面不改色、纹丝不动,牛进达端坐马上,雨水自斗笠蓑衣边沿流泻而下,面色冷峻的抬头望着面前巍峨耸立的春明门。 第三千六十章 野心昭彰 守城校尉心惊胆颤,上前施礼,问道:“敢问将军何以至此?” 虽然甚为忌惮牛进达的凶名,但毕竟职责所在,明知其前来接管防务不合规矩也不能坐以待毙。大唐军人自有骨气,绝不会因为面对强者而退避三舍,更不会玷污自己的职责。 牛进达端坐马背之上,淡淡道:“陛下驾崩,谨防局势有变,吾奉军令前来接管春明门防务,速速交接莫要耽搁,否则军法从事。” “啊?!” 守城校尉大吃一惊,继而反应过来,先单膝跪地,大呼一声“陛下!”,而后赶紧说道:“末将遵命!” 怪不得右侯卫敢于擅离营地逼近春明门,陛下驾崩但牛进达并未提及传位之事,可见眼下储君仍是太子,有些人怕是想要效仿当年“玄武门之变”,只是不知是城外的尉迟恭,还是眼前的牛进达…… 不过这种事对于他这个小小的守城校尉来说太过高端,即掺和不上也不敢掺和,乖乖的移交防务,而后带着亲兵冒雨打马奔赴兵部衙门交卸差使,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 牛进达坐在城楼内指挥部署接管春明门防务,检查守城器械是否完备,城门各处是否安全,有亲兵来报:“启禀将军,城外右侯卫不断逼近城门范围,吾等屡次警告其停止前进,对方置若罔闻,请将军定夺。” 牛进达一言不发,起身,将桌案上的横刀拿起挂在腰间,大步走下城楼,从亲兵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行至城门之下,对守城兵卒大喝道:“开城门!” “喏!” 兵卒不敢多言,赶紧取下巨大的门闩,一边五人将城门推开,城楼上的兵卒则用木杠转动绞盘,随着粗壮的锁链渐渐放松,城外吊桥缓缓放下,横陈在护城河上。 牛进达一马当先驰过城门洞、越过吊桥,身后数十亲兵亦策骑相随,一时间蹄声隆隆、杀气腾腾,风卷残云一般直抵正在徐徐前进的右侯卫前锋阵前。 “止步!止步!列阵!列阵!” 右侯卫先锋副将面对滂沱大雨之中陡然出现的一队骑兵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守城兵卒前来突袭,看对方来势汹汹赶紧下令停止前进且就地列阵,对方人马俱甲虽非具状铁骑但看上去冲击力极强,自己这边全是步卒,一旦被冲到阵中那就完了。 好在对方在接阵之前距离一箭之地便勒马停步,当先一人纵马上前几步,大声道:“再敢前进半步,杀无赦!尉迟恭何在?牛进达在此,请出来说话!” 右侯卫兵卒心惊胆颤,原来是这位杀神当面,不由暗自庆幸方才己方没有前进太快,否则一旦接阵,后果不堪设想…… 赶紧让人跑去后阵通知主帅尉迟恭,同时传令约束麾下兵卒,绝对不可前进一步,否则指不定这位杀神就发起冲锋杀入阵来…… 大雨之中,两军对峙,一方区区数十人杀气腾腾,一方数百人的先锋阵列却就地列阵,不敢越雷池一步。 须臾,马蹄声响,一身蓑衣的尉迟恭自后阵策骑而来,也不敢对方会否将自己围杀,径直抵达牛进达身前一丈之处才停下,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原来是老牛啊,这风雨交加的日子不陪着你家大帅在中军饮酒,跑到城外又是何故?莫不是想咱尉迟了,想要聚一聚畅饮几杯?” 牛进达面无表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中气十足道:“末将奉命接管春明门防务,右侯卫未得军令擅自出营不关我事,但抵近春明门威胁城防却绝对不行,还请鄂国公体谅末将职责所在,即刻后退十里,撤出春明门防区之外。” 斗笠挡着视线,蓑衣尉迟恭微微抬头,脸上惊愕的神情毫不掩饰,他愣愣看着城头上风雨之中飘扬的旗帜,忽然抬起手里的马鞭向身边先锋营的校尉脸上抽去,嘴里大骂:“废物东西,连城上换防都不知道,吃屎长大的?” 那校尉猝不及防被他一鞭子抽在脸上,痛呼一声捂住脸,一个骨碌滚下马背跪在泥水之中,一个劲的求饶:“大帅息怒,末将知错……” 尉迟恭却是不依不饶,干脆从马背之上翻身而下,手里的鞭子没头没脑的抽过去,嘴里不停怒骂:“混账,老子怎地养了你们这帮废物,怕是那一日被你们害死都不晓得……” 他下手极重,鞭子啪啪抽下去,那校尉只能已手护脸,疼得在地上打滚,却是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了。 两方人马伫立在风雨之中,看着尉迟恭鞭笞部属…… 直至那校尉连打滚都不能了,躺在泥水之中有出气没进气,尉迟恭这才恨恨将鞭子丢掉,抬头又看了看高达巍峨的春明门,忽然双膝跪地,额头狠狠砸在泥水之中,嘶声悲呼:“陛下!” 他深知程咬金之行事风格看似粗犷实则最是谨小慎微,坐镇长安宿卫宫禁已经引得各方嫉妒故而必定收敛脾气,怎么可能做出接管春明门防务这样犯忌讳之事? 唯一的解释,便是城内出了大事。 但除了陛下驾崩,他实在想不到别的事…… 贞观勋臣不仅仅将李二陛下视为君王,更将其视作领袖,即便是侯君集那样桀骜不驯之辈坐下谋反之事,其背后实则也有宗室太多影子,未必是其真正意图,何况是其余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的臣子? 此刻猜出李二陛下已经驾崩,尉迟恭不免悲从中来,当场痛哭流涕。 端坐马上的牛进达面无表情的看着泥水之中嚎啕大哭、全无形象的尉迟恭,嘴角抽了抽,提醒道:“还请鄂国公率军返回大营吧,相比讣告稍后便至,若寻不到鄂国公却是麻烦。” 他平素不擅言辞,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总觉得自己脑子转得比别人慢,在一群人精当中厮混时不时的就要吃点亏,但这并不表明他是个傻子。 未知陛下死讯之时尚敢无旨率军擅离营地逼近长安城,这已然是杀头的大罪,此刻听闻陛下死讯却哭得这般肝肠寸断,表现得好似多么多么忠贞一样,给谁看呢? 当然,想必忠心还是有的,只不过相比于自身利益、家族前程,这份忠心不免要大打折扣罢了。 尉迟恭自地上爬起,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鼻涕泥水,摇头道:“不成,吾就在此地等候讣告,然后进宫送陛下最后一程。” 牛进达蹙眉,不悦道:“陛下驾崩,城中局势不稳,故而大帅派遣末将接管春明门防务,就是为了防止有屑小之辈趁火打劫,鄂国公率军逼近春明门威胁城防,若不肯退去,岂不是让旁人生出嫌疑之心?还是速速退军为好,以免末将不敬。” “放你娘的屁!” 尉迟恭破口大骂:“你算老几,敢在本帅面前这样说话?老子跟陛下打天下的时候,你个狗曰的还不知在那个娘儿们被窝里溜舔呢!今日老子把话撂在这,绝不后退一步,你牛进达当真有颗狗胆,就来一刀斩了这项上人头,不然有多远滚多远!” “放肆!” “真以为咱不敢杀你?” “好胆!” 牛进达身后亲兵出声怒骂,他们可不管什么鄂国公还是什么国公,只要牛进达一声令下,就敢策骑冲锋砍了这个辱骂自家将军的老东西! “哗啦!” 尉迟恭身后的先锋营也不遑多让,齐齐上前两步,横刀长毛刺枪等等兵器高高举起。 剑拔弩张。 正在此时,身后城门方向有马蹄声响,须臾抵至近处,有人大叫:“奉太子钧令,给鄂国公送抵讣告……” 一匹快马来到近前,马上骑兵见到尉迟恭,赶紧翻身下马,将手中一个油纸重重包裹的物事双手递向尉迟恭:“陛下驾崩,太子钧令吾等出城向十六卫大将军送抵讣告,请鄂国公即刻入宫!” 先前还哭闹着忠于陛下要等讣告的尉迟恭伸出双手去接,但是刚刚将那油纸包裹接到,却猛地想起什么,面色一阵变幻。 他若是此刻进宫,麾下右侯卫便群龙无首,如何配合晋王行事? 更有甚者,太子钧令十六卫大将军一齐入宫,万一这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打着为陛下治丧的幌子将十六卫大将军统统软禁,这关中不是成了太子的天下? 更更甚至,若太子干脆将不听从他调遣的大将军予以暗杀…… 尉迟恭陡然发现自己接的简直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很有可能一入城便再也出不来,但讣告送抵,他尉迟恭乃陛下忠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入宫给陛下哭灵治丧……这可如何是好? 牛进达看着尉迟恭愣在当地,心底一转也琢磨出他为何这般犹豫为难,自是不给他退缩的机会:“鄂国公乃陛下肱骨、宠信之极,自当入宫为陛下哭灵……请鄂国公命麾下部队返回驻地,末将亲自护送您入宫。” 尉迟恭手捧着讣告,进退两难。 难不成还能趁着率军返回营地的时候来一个尿遁? 身为陛下忠臣,却连陛下丧礼都不参加,那自己这名声可就臭不可闻了…… 第三千六十一章 兄弟阋墙 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尉迟恭知道自己只要说出不入宫的话语,顷刻间便会名誉扫地,沦为不忠不义、试图谋逆的奸贼,无论此后晋王能否争储成功,自己都将被史官刻入青史之上,遗臭万年…… 一念及此,退无可退,任是皇宫之内龙潭虎穴也得走上一遭,心里反而忽然轻松下来。 他非是忘恩负义、不忠不仁之辈,虽然曾是降将,但这么多年追随李二陛下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成就一世功绩,李二陛下对待他更是宠信器重无以复加。如今李二陛下驾崩,他心中岂无悲怮之情? 尽管当年曾因李二陛下厚待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而有所不满,甚至被贬斥出京…… 但无论怎样,入宫哭灵,于陛下灵柩之前再护送最后一程实在合情合理。 之前为了配合晋王行事对于此刻入宫自然心有抵触,唯恐进了皇宫便有刀斧手自两侧冲出将他斩成肉泥,现在不入宫不行,反倒有些得偿所愿的畅快…… 尉迟恭回头对身边副将道:“传令下去,军队后撤十里就地扎营,吾本帅之军令,任何人不得擅动,违令者斩!” “诺!” 他的副将右侯卫将军苏伽乃是妻子的族人,鲜卑人,闻言赶紧领命:“末将遵命!” 然后指挥军队徐徐向后撤退。 尉迟恭这才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与牛进达一道驶入春明门,奔赴太极宫。 城外,苏伽后退途中叫来心腹亲兵:“即刻前去向郢国公告知,就说大帅已经被迫入宫,请郢国公定夺。” “喏。” 亲兵策骑冲入漫天风雨之中。 …… 由武德殿出来,自武德门向南直行穿过一片竹林花园则是昭德殿,筹办国丧的衙门临时设置于此,再向南则是弘文馆、翰林院,距离东宫一墙之隔。 尉迟恭入宫抵达此处,便见到无数文官小吏、内侍禁卫进进出出,忙碌一片,不远处武德殿方向传来悠扬哀伤的鼓乐之声,是和尚道士们正在打醮、祈福。进了昭德殿,被请入一侧的偏殿,见到李孝恭、李勣、房俊、萧瑀等人尽皆在座,正商议着国丧的各个流程。 李勣起身请尉迟恭入座,沉声道:“敬德乃陛下肱骨腹心,素来与陛下亲厚,故而太子钧令敬德入宫送陛下最后一程。” 尉迟恭左右观望一下,眨眨眼,问道:“多谢太子殿下……可十六卫大将军,唯有吾有此殊遇么?” 按理,身为统兵大将值此关键时刻自当坐镇军中维系局势稳定,就算因为感念陛下恩德而哭瞎了眼,也不可能得到入宫哭灵的待遇,毕竟国事大于私事,一切应以国事为重。 可入宫以来其余十六卫大将军一个不见,唯独自己被召入宫中,这明显是被针对了…… 李勣面色淡然,对此避而不谈:“此事无需敬德操心,且去武德殿吧,军中事务,不必担忧。” “喏。” 尉迟恭难免惴惴,却也不能多问,施礼之后转身出门,由一个内侍领着去往后边武德殿。 心中极为不满。 虽然他在军中的地位不如李勣,但是与程咬金、房俊想当,比之张世贵、李大亮等人皆高过一筹,如此陛下大行之际军方负有稳定局势之责,既然李勣、房俊在座,程咬金率军戍守长安城镇守中枢,如论如何也应有他尉迟恭一席之地。 这意味着新皇登基之后的地位,谁能不计较? 担心现在却被排除于中枢之外,甚至被太子钧令召入宫中,变相的剥夺了军权…… 尉迟恭心情沉重,看来晋王已经在争储当中彻底落在下风,毕竟相比于名正言顺的太子,在没有遗诏的情况之下的确缺乏立场,想要逆而夺取,实在太过困难。 …… 待到尉迟恭离去,萧瑀有些不满:“十六卫大将军负责宿卫关中之重任,陛下大行、天下纷扰,正应该这些人稳定局势、镇守一方,岂能轻易召入宫中参加国丧?” 李勣走回来入座,面容凝肃,并未回答。 一侧的房俊道:“鄂国公与陛下之间情分与别不同,太子宅心仁厚故而让鄂国公参加国丧送陛下一程,此当为一桩佳话,宋国公不必多虑。” 萧瑀冷笑一声:“即使如此,为何单只是鄂国公入宫,其余十六卫大将军却一个不见?” 这分明就是针对晋王一系的打压。 房俊奇道:“宋国公您老糊涂了不成?方才您自己还说十六卫肩负戍守关中之责,若是都召入宫中,十六卫大军谁来统领,岂不是关中大乱?再者说来,十六卫大将军虽然皆是陛下腹心之臣,但万万不能与鄂国公相比。” 论功绩,贞观勋臣当中超过鄂国公者众多,但论及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之多寡、彼此感情之深厚,却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尉迟恭。 萧瑀冷笑着摇摇头,不予反驳。 太子乃是储君,陛下大行之后就算是唯一的接班人,无论晋王如何强势、当初如何得陛下之心,都要暂居其后。李孝恭、李勣这两人明面上并未倾向于马上拥立太子登基,但治丧一事却坚决支持由太子主持。 当然萧瑀对此也能理解,毕竟太子不仅是储君,更是嫡长子…… 不过既然皇位尚未有归属,晋王便还有一线机会,这个时候与房俊争论一时之短长,毫无益处。 这皇宫中之内并非铁板一块,处处漏水的破船一般,可以操作的余地非常多。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 按规制,帝王驾崩之后需停灵于两仪殿,但如今两仪殿残破尚未修缮完毕,便只能将武德殿内陈设一律清空,停灵于此。 皇帝葬礼的流程繁琐无比,以此彰显人间至尊的尊贵之处。 李承乾作为嫡长子名义上主持国丧,几乎无法离开大行皇帝遗体半步。在葬礼的第一阶段“招魂”之时,由李勣、萧瑀、岑文本、刘洎、房俊五位朝廷重臣捧着衮冕服高呼李二陛下名字三声,然后将衮冕服由高处丢下,孝子李承乾跪地接住之后覆盖于李二陛下遗体之上。 “招魂“之后,李二陛下的遗体放于宽大的御床之上,由其状如匙的角柶撑住嘴巴,将玉含放入口中。 再其后,则烧热米汤,以此为皇帝沐浴,更换寿衣,以方巾覆盖脸庞,此皆为孝子亲手施为,不能假手于旁人…… 今天的葬礼流程告一段落,礼部以及宗正寺官员忙碌之后退下,皇帝的儿子们跪在灵前“守夜”,宫里的内侍则负责卫生、杂事。 李承乾原本身体素质便不算上佳,现在折腾了大半天早已精疲力竭,此刻跪在灵前一侧,望着殿内西侧的竖起的一根高大粗壮金丝楠木,揉了揉酸涩红肿的眼睛,心内悲怮难言。 这根高大的金丝楠木此刻称之为“悬重”,乃是招魂之后皇帝回魂的媒介…… 身后,李治低声幽幽道:“太子哥哥应当保重身体才行,这才只是第一天,往后六日愈发繁琐劳累,万一您支撑不住染病倒下,到时会让父皇极度失望,更让天下人深感‘所托非人’,未必承认您这位太子顺位登基。” 孝子们跪于灵前守灵,并非单纯按照长幼排序,而是先嫡后庶、先长后幼,所以三位嫡长子居前,李承乾与李治之间还隔着一个李泰,这愈发使得李治心气不顺,出言也毫无顾忌。 明日会进行“小殓”,皇子、公主、嫔妃以及宫中官员、宗室子弟皆到场哭灵。后日则是“大殓”,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皆要到场,备齐玉璧、玉琮、玉圭、玉琥、玉璋、玉璜等“六玉”,将皇帝遗体放入棺椁,百官哭灵。 按照礼制,“大殓”之时皇帝遗体入棺,新皇正式登基,当众诵读祭文……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若是连七日都撑不住因劳累而病倒,还有什么资格当这个大唐皇帝呢? 趁早让贤才对…… 而且这话并不仅仅讥讽李承乾身体不佳,李泰体胖气虚、胸腹圆阔,也不是个精干剽悍的体格…… 李承乾忍住心中悲怮,也不回头,淡然道:“身为嫡长,不仅要为父皇守灵,更要继承父皇撇下的千斤重担,固然为兄身体不佳,却也有坚韧不拔之志,再苦再难,亦要坚持不懈,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吾乃嫡长,自当顺位继承,想要越过我染指皇位? 等我死了吧! 李治心中不服,正欲开口,前边的李泰倏地回头,瞪着他呵斥道:“此乃父皇灵前,你这般絮絮叨叨惊扰父皇魂灵,可曾有半分敬畏之心?难不成想要父皇因子嗣争斗而魂灵不安?闭嘴!” 他这番话声音不小,后边以齐王李祐为首的蜀王、蒋王等庶子皆好奇的抻着脖子看过来,兄弟阋墙的戏码总是吸引人…… 李治果断闭嘴。 不过心中却并未平复,现在跪于灵前的顺序、位置,意味着他想要超越身前两位兄长难如登天……但也并非全无机会。 明日,只待明日晚上,一切可见分晓。 第三千六十二章 暗夜相会 一众庶子跪在后头,听闻前边几位唇枪舌剑、言辞交锋,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吭声,恨不能将脑袋夹在裤裆里。 身为皇子,岂能不知争储夺嫡之险呢?各自的长史、老师平素都会悉心讲解古往今来关于皇位争夺的种种凶险,甚至于他们的父皇十几年前便进行了一场足以名标青史的成功夺嫡案例,自是感同身受…… 大唐虽然并无严格禁止亲王权力之规矩,但出于前车之鉴,一旦新皇登基肯定会对兄弟手足予以限制,兵权是想也不用想的,即便是朝政也会禁止他们掺和,所以对于完全没有争储资格的庶子们来说,绝对不想掺和进争储夺嫡的事情当中。 赢了没可能多得好处,输了却要跟着受牵连,谁傻了还往上靠? 蜀王李愔甚至头脑放空,琢磨着是不是将来干脆跑去新罗投奔胞兄李恪,做一个名符其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殿下,好生享受一番荣华富贵。否则以他平素嚣张跋扈恣意妄为的行事风格、为人性情,搞不好哪天就被新皇帝当成吓唬猴子的那只小鸡,拎出去给一刀剁了…… 蒋王李恽则琢磨着万一太子最终败了,房家势必遭受牵连,诛灭满门都有可能,但男丁杀头女眷大抵要充入教坊司,自己怎么也得想个法子将房家小妹救出来,即便不能与罪臣之女成亲,也定要纳为妾侍。 到时候就算不得不娶回来一个正妃,丢在一旁相敬如冰便是,定要与房家小妹双宿双飞、相恩相爱…… 最心惊胆颤的要数齐王李祐了,之前关陇门阀施行兵变欲废黜储君,拉拢晋王不成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将他推出来,结果他即身不由己又利令智昏,居然答允长孙无忌出任太子,甚至写就一封讨伐太子的檄文。 太子仁厚不曾追究,但父皇回京之后将自己一直圈禁起来,惩戒是一定的,就算现在父皇殡天,任谁登基为帝之后会容忍一个曾对皇位心存觊觎之辈优哉游哉的活着? 谁不怕万一哪一天死灰复燃,自己这个曾经试图染指皇位的亲王再度复起? 无论怎么想,自己怕是都难逃一死…… 心忧如焚,抬头向躺在御床之上覆盖着锦绣衾被的父皇望了一眼,悲伤的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 父皇固然严厉,活着的时候好似大山一般压在兄弟们心头,可父皇再严厉也不会要了咱的命啊…… 他这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身前身后的兄弟们也都跟着哭,或是气氛感染有感而发,或是单纯的认为应该哭一哭…… 两旁侍立的内侍们见到皇子们哭成一片,也赶紧嚎啕大哭,整个大殿香烟缭绕、哭声悲戚。 …… 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深得文物大臣之敬佩、拥戴,如今骤然殡天,自然各个心中悲戚、如丧考妣。然而人性自私,在无线缅怀之余,难免思考当下之局势要如何应对才能使得自己保证利益。 美其名曰“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到了后半夜,众皇子疲累困顿、精神萎靡,便在礼部官员安排之下轮番休息,尤其是将太子与晋王守灵的时间错开,确保这两位始终有一人跪在灵前,可见礼部内部对于皇位归属也争执不下,不能统一意见。 其余皇子自是没有意见,唯独魏王李泰对此深感不满:凭什么我这个嫡子当中排名第二的皇子没有半分登基之可能,反倒是都看好稚奴? 然而形势如此,再是不甘也只能委屈吞声。 此刻李泰难免反思前些恣意妄为完全不屑于结交朝臣所结下的苦果,需知那个时候他被册封为储君的呼声简直朝野一致,声势彻底盖过太子,还是个鼻涕虫的稚奴啥也不是…… 寅时末,李治疲累不堪的回到住处,内侍备好开水服饰他沐浴一番,滚热的洗澡水将浑身浸泡,驱活筋络,狠狠出了一身透汗,又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活了过来…… 简单吃了几样点心,喝着茶水,让两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给自己捶腿揉肩,缓解身体疲累。 王瘦石无声无息的从门外走入,瘦小的身躯佝偻着,但步伐却不慢,好似一条黑暗当中突然窜出择人而噬的毒蛇一般,浑身散发着阴毒危险的气息。 连空气都似乎降温了一些…… “殿下,鄂国公来了。” 李治放下茶杯,蹙眉问道:“没有被旁人发现吧?” 王瘦石布满皱纹的老练挤出一个笑容,好似枯萎的菊花骤然盛开一般诡异难看:“殿下放心,老奴在这皇宫之中活了几十年,这点事情还是能办妥的,不过眼下人多眼杂,相谈时间不宜太长。” 关陇门阀兵变之时曾杀入太极宫,内侍、宫女折损不少,但核心的内侍官员则大多随着太子退往玄武门,故而损失不大。待到李二陛下回宫,任命他对宫内人员重新整肃一番,几乎都是自己安插至各处岗位。 想要在这皇宫之内做些隐秘之事,王瘦石自然手到擒来…… 李治微微颔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动情道:“父皇殡天,本王悲伤欲绝,恨不能追究父皇于九泉之下略尽孝心……但既然父皇留下你这样的忠贞之士辅佐本王,本王又岂敢懈怠辜负父皇之殷望,岂敢浪费汝等忠良之臣满腔热忱?他日若能成就大业,必不薄待!” 王瘦石闻言跪伏于地,嘶哑着嗓音道:“老奴不过是阉宦而已,无儿无女、无家无业,之所以披肝沥胆竭诚报效殿下,皆因殿下乃陛下属意之储君,纵然并无遗诏留下传位于殿下,老奴亦当誓死效忠,万死不悔!” “朝堂之上冠冕堂皇者不计其数,各个自诩忠贞义士国之干城,却连你一个阉人的这份忠心也比不上,有何面目存于天地之间?不过你所言也有不妥,父皇既然属意于本王,早已存下册封本王为储君之心,怎会不想到留下遗诏以防万一呢?待到时机合适,本王会拿出遗诏公之于众,看看那些人是否依旧一意孤行,甘心情愿做一个乱臣贼子!” 王瘦石以首顿地:“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 夜漏更深,窗外雨势小了一些,淅淅沥沥,夜风清冷。 尉迟恭进入这处偏殿的时候,便见到殿内青铜烛台上燃着数支蜡烛,晋王殿下宽袍博带跪坐于临闯一侧光洁的地板上,赶紧上前单膝跪地:“末将参加晋王殿下。” 李治笑着伸手虚扶,神情温和:“自家人私下见面何必多礼?快到本王这边来,尝尝本王煮的茶叶如何。” “喏!” 尉迟恭起身,来到李治对面撩起衣摆跪坐下去,见到李治已经给他斟满一杯茶推到面前,赶紧微微俯身,双手将茶杯接过,捧起后凑到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啧啧嘴,笑道:“不怕殿下笑话,老臣一生好酒、无酒不欢,对这清汤寡水的茶水着实无福消受,之前陛下便屡次训斥老臣不知变通,老臣也曾反省,可生性如此如之奈何?爹娘给的这么一副犟脾气,认准了一条道哪怕撞破了头也决不妥协,为此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但话说回来,陛下之所以对老臣恩深义重、信任有加,不也正是因为老臣为人做事不讲利益、只讲道义?现在陛下殡天,老臣痛不欲生,本该追随陛下于九泉之下牵马坠蹬,但想到陛下尚有遗愿并未完成,只能苟活于世,拼了这般老骨头襄助殿下成就大业。待到他日殿下一统河山成就皇图霸业,再去昭陵追随陛下。” 这番话九分真、一分假,故而声情并茂、感人肺腑,颇有一世忠臣良将缅怀先皇、恨不能追随于地下之感概。 李治被感动得涕泪交加,直起身将身子往前探使劲握住尉迟恭的双手,哽咽道:“若人人皆如鄂国公这般尊奉父皇之心意至死而不改,父皇自当含笑于九泉之下,只可惜朝堂诸公满口仁义道德忠良恭谦,实则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有鄂国公今日这番话,本王有生之年,永志不忘,但有所成,定庇佑鄂国公一脉门楣不坠、与国同休!” “殿下隆恩,老臣归不敢当,敢不鞠躬尽瘁、竭诚效死?” 尉迟恭也感动的热血沸腾。 李二陛下活着的时候对他极其信任,但也只是将爵位递进至无以复加,并未给予相应的官职与权力,这使得他私底下极其不满,却也不敢表露半分,只能以乖张形势之风格时不时的提醒李二陛下一下,却未能如愿。 这也并不是他甘心投靠晋王,人家太子好歹名分大义在身,只要没有陛下遗诏废黜储位,便是大唐帝国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何苦与晋王胡乱搅合,承担巨大风险? 但此前关陇门阀发动兵变且最终失败,却使得尉迟恭立于极其危险之境地。太子看似大度宽宏对关陇门阀不予追究,但在他看来这只是当时储位不稳不得不采取的妥协之策,一旦即位登基,怎么可能不反攻倒算将关陇门阀往死里折腾? 尤其是宇文士及为首的关陇核心明面上支持太子实则暗地里已经站在晋王这一边,愈发让他认定一旦太子登基绝对没有自己的好下场,为了自己的权势爵位、家族延续,不得不甘冒奇险站在晋王这边。 当然,风险与收益是相等的,只要晋王殿下能够如同当年“玄武门之变”那样逆而夺取皇位,自己这个雪中送炭的军方大佬自然是第一等的从龙之功,到那时,当真可以如晋王承诺那般“与国同休”…… 不过紧接着,尉迟恭又忧心忡忡道:“现在殿下被禁锢于此,不能外出联络支持您的朝臣,老臣也被软禁不得指挥军队,想要成就大业,难如登天啊。” 李治却精神抖擞、信心百倍:“鄂国公放心,若无完全之准备,本王又岂能任由他们将你调入宫中加以禁锢?待到明夜,咱们共谋大事!” 第三千六十三章 自私自利 尉迟恭之所以放弃东宫而选择晋王,绝非脑袋一热便下了决断,争储夺嫡历来都是最为凶险之事,收获很大风险更大,攸关自身性命以及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岂能简单的因为害怕太子上位之后有可能打压便摒弃之前的依附,从而改弦更张? 毋庸置疑,李二陛下对于大唐帝国之掌控绝对是历来帝王当中最高明的那一波,只要李二陛下还有一口气在,没人敢阴奉阳违心怀不臣,即便是权柄赫赫、威望绝伦如长孙无忌,不还是确认陛下死讯之后才敢兴兵犯谏? 当然,李二陛下之所以用诈死之策迷惑长孙无忌促使其消除忌惮悍然起兵,这背后必然有着什么不为人知之秘辛…… 但无论如何,尉迟恭都认为其中必然是李二陛下占据主导,否则单凭长孙无忌,如何能威胁陛下性命? 李二陛下生前属意于晋王接任储位,便绝无可能仅仅只在口头上支持,必然背地里给予晋王巨大之帮助,使其有能力面对东宫的威压。 需知在历经关陇兵变之后,东宫所属之军队在战火之中取得一场巨大胜利,使其战力、士气皆攀升至一个全新的高度,放眼关中,哪一支军队在面对东宫六率、右屯卫的时候敢言必胜? 李二陛下先将东宫六率调出京城,又虢夺房俊右屯卫大将军之职,改以李道宗统领右屯卫,这便等同卸掉了东宫的两条臂膀。 再有刚刚在门口引领自己的王瘦石,那可是李二陛下暗中死士部队的头领,虽然此前关陇兵变之时这支死士部队遭受“百骑司”与京兆府的强力打击损失惨重,但绝不可能彻底覆灭,总还是会有一些隐藏更深的力量,留待晋王所用…… 再加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入朝之后公然表态支持晋王争储,使得晋王在军政两方面的实力尽皆暴涨,依然稳稳压过东宫。 眼下,东宫唯一可以凭持的便是所谓的“大义名分”,但是遗诏这种东西若说没有自然是没有的,可若说有,倒也不难…… 最终只看胜负,谁看真伪? 只要晋王夺取最终胜利,登基为帝,就算他尉迟恭现在于此手术一份陛下“遗诏”,事后也会被认定为陛下真迹…… ***** 武德殿上香烛缭绕,殿门外水陆道场虽然依旧乐声阵阵,但到了晚间声势略小,故而于风雨之中有些缥缈悠乎,反倒是比白日里钟鼓齐鸣的《冥道无遮大斋》更增添了几分悲戚氛围…… 大殿后侧的一间净室之内,李承乾拖着疼痛难忍的伤腿坐在软垫上,慢悠悠的喝着热茶恢复精力。 在他面前,李勣对面而坐,李孝恭、房俊分于左右。 李承乾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揉了揉脸,问道:“关中各处十六卫军队可有异动?” 皇权更迭之际,最是凶险难测,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巨大灾难,轻则兵谏,重则谋逆,别看朝堂上那些重臣们引经据典名分大义,到了最终决定胜负的还得是军队。 李勣沉声道:“暂且还好,绝大部分都保持中立,并无明显之倾向,除却右侯卫之外也无擅自离营之军队。” 李承乾微微颔首,面色凝重。 “并无明显之倾向”其实就已经是一种倾向,毕竟在无父皇传位诏书的情况下他依然是大唐帝国的储君,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父皇殡天之后十六卫大将军应当立即宣誓效忠,既然这些人此刻都隔岸观火,立场显而易见。 形势不容乐观…… 李孝恭道:“鄂国公既然已经入宫为陛下哭灵,那就让他暂且留在宫中吧,待到后日大殓之后,再行出宫。” 李勣微微蹙眉。 这是要将尉迟恭软禁在宫内,以免其回归军队之后做出什么不利于朝局稳定之事…… 眼下什么是对朝局不稳之事? 自然是反对太子顺位登基,从而拥戴晋王上位…… 只要现在他答允,就意味着他已经选择站在太子这一边。 话说回来,李孝恭现在已经打算彻底拥戴太子登基了? 这与两人之前的默契相悖…… 见李勣沉吟未语,房俊直接开口道:“事已至此,后日大殓之时太子便要登基宣读祭文、大赦天下,还请英国公届时主持大殓,稳定朝局,使得皇位顺利更迭,免除后患。” 他对于李勣的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是很有意见的,若是寻常大臣也就罢了,不愿牵扯进争储夺嫡这样的旋涡之中,可你李勣乃是宰辅之首、军方领袖,不知多少人都在看着你的态度,等着你的表态,你这般迟迟不肯站队岂不是使得局势愈发混乱? 为了大局着想,哪怕你现在喊一声“晋王万岁”也比闷不吭声更好…… 李勣面色不变,对李承乾道:“沉之职责乃是维系朝堂稳定,保证皇位承继,只要陛下没有留下诏书废黜太子殿下储位,臣便会坚决拥护殿下。” 李承乾面沉似水,看着李勣一言不发。 再是好脾气的人在此刻攸关皇位的情况之下,都难免心头火起,极为不满……口口声声传位诏书,岂不正说明这份子虚乌有的诏书有朝一日一定会冒出来? 当然他也明白无论是谁想要与他争夺皇位,为了名正言顺,都会炮制一份传位诏书出来,无论这份诏书之真伪。 而朝野上下对于有可能出现的这份诏书是否认可,不在于诏书本身,只在于是否符合他们本身的利益…… 什么忠肝义胆,什么国之干城,说到底都不过是为了掩饰自身对于利益的贪婪罢了。 也唯有房俊这样赤胆忠心之人,能够在他储位摇摇欲坠、前程一片灰暗之时有勇气站出来维系帝国正朔,不计个人得失。 这才是纯臣! 似李勣、萧瑀之辈,不过是深谋远虑、手段高深的官蠹而已,说不上尸位素餐,但绝对毫无风骨、践踏底线,唯一家一姓之前程,而将帝国利益弃之不顾,哪里有半分铮铮志气? 两相对比,愈发感觉到房俊之忠贞仁义,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此番能够顺利登基,此生此世,决不相负…… 房俊冷笑道:“英国公此言看似公允,不偏不倚,实则糊涂至极。陛下若留下遗诏,何以满朝文武居然谁也不知?若他日不知何处冒出一份所谓的遗诏,英国公难道还能信以为真?皇位传承攸关帝国千秋大计,若今日踏错一步,任凭皇位遭受践踏,任人皆可染指,他日每逢皇位更迭都必将伴随腥风血雨,一代又一代陷入内耗、纷争,直至帝国底蕴彻底崩颓,这偌大帝国又能坚持几年、传承几代?届时,英国公今日之所为,必然被视作帝国倾覆之始源,是对是错,怕是后人难以恭维。” 家国天下,有些人不是不懂,而是无法割舍家族之羁绊,故而只能迷茫在历史长河之中随波逐流。有些人生逢盛世,做出一些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也无伤大雅,顶多名声略有瑕疵;有些人遭逢乱世,却还是以家族为上,将国家最后一丝底蕴掘断占为己有,故此声名狼藉,留下百世骂名。 李勣很幸运,因为他是前者,即便再是自私不顾国家利益,顶多史书之上记载一句“任宰辅,碌碌无为”,却也因此造就武则天篡唐为周,险些断送大唐国祚…… 从历史的角度去看,李勣做的似乎并无大错,是李治一手将武则天扶持到“天后”的地位足以篡夺国祚。但从时代的角度去看,李勣却是促成武则天篡位的元凶之一,身为宰辅,更是大唐军方巨擘,却在废后这件足以动摇帝国根基之事上采取默然旁观、隔岸观火之姿态,严重失职。 究其原因,不过是当时关陇势大,严重威胁他的地位,欲借助武则天之手将政敌予以剪除罢了。 却丝毫不考虑李治之所以登基是因为关陇门阀支持,登基之后使得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一手遮天,势力庞大至无以复加。当时的关陇门阀早已根深蒂固,渗透至帝国军政方方面面,骤然予以剪除,导致赖以维系的国家政体轰然崩塌。 或许诸如李勣等当朝权臣心中并无他想,毕竟这个帝国是他们追随李二陛下打下来的,他们功勋卓著、与国同休,之所以做出损害帝国之事,只不过是时代局限了他们的眼界、心智。 但说到底,他们的自私自利,为帝国之崩颓埋下了一颗种子,最终结出一颗苦果…… 李治是一位政治天赋几乎满格的英明君主,武则天更是谋略手段傲视古今,这两位在将关陇门阀完全剔除朝堂之后勉力维系朝政平稳,却也不得不通过扶持寒门、借助军方强力压制的方式来达成稳定。 后果便是各地军方权势滔天,又被被迫退出朝堂的各地门阀暗中把持钱粮命脉,双方沆瀣一气,最终形成军阀割据、尾大不掉。 至唐玄宗时,看似天下生平盛世锦绣,实则早已形成强枝弱干之格局,彼时李唐皇族的影响力回光返照,加之唐玄宗政治手段高明,勉强维持朝堂与地方的平衡。 待到晚年昏聩乱政,隐患终于爆发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历史有着难以置信的惯性,某一时间段某一些事情的发生看似偶然,实则根源早已在十年、甚至数十年前种下,事到临头大势汹汹浩浩荡荡,哪里还能拨乱反正逆天改命? 第三千六十四章 风雨将至 天色将亮,雨势小了一些,李勣与李孝恭从大殿出来步行至不远处的昭德殿,穿行一片竹林之时,李孝恭忽然开口:“懋公何必如此?有些时候不掺和进去未必就会站在局外,很可能无论结果如何都讨不到好。” 想要置身事外两不得罪,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变得两头不是人。 雨点落在竹叶上沙沙作响,不远处的殿宇灯火通明,将至天亮要进行“小殓”,礼部与宗正寺的官员已经指挥宫里内侍开始布置,人生嘈杂远远传来,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李勣默然步行几步,似乎是斟酌着说道:“陛下大行,吾等只需确保新皇乃陛下血脉,即算是完成职责。至于到底是太子亦或晋王……都是陛下骨血,让他们自己去争吧。” 李孝恭摇摇头,步履沉重。 这回李勣没有拿上次“中立以确保天下稳定”的说辞来搪塞自己,可见房俊今日的话语必然刺激到了李勣的痛处。 话虽难听,但道理却半点没错,你身为宰辅之首自当在这个时候承担起属于你的职责,尽快确定新皇人选已确保皇位顺利传承,岂能置身事外待价而沽?纵然此刻表达立场远远达不到其中一方山穷水尽之时出手相助所能获取的利益,但争储之战爆发对于帝国根基之损伤,岂能与你没有半点责任? 果真因此为帝国政局埋下重重隐患,甚至日后导致帝国倾颓,史书之上会如何评价你这为宰辅? 还是说你当真不在乎帝国的兴盛存亡,只在乎一家一姓之利益,甚至不惜一手将帝国推下深渊? 但有些话毋须一再提及,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必然意志坚韧、心如铁石,等闲不会改变自己的主张与立场。 之所以问一问,不过是尽最后一份心力罢了…… 两人并肩而行,递进昭德殿时,李勣忽然问道:“郡王对微臣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微臣也想问问郡王站在谁那边?” 李孝恭站定脚步,抬头望了望依旧黑沉沉雨水飘零的夜空,缓缓道:“陛下存有遗诏这件事,理论是有可能的,陛下英明神武,预先留下一手不足为奇,所以吾并未及时表态支持谁,就是在等这份遗诏出现。或许是某一位宗室,或许是某一个内侍,受到陛下嘱托在某一个时候将遗诏公之于众……但吾不会一直等下去,后日大殓之时新皇就将当众宣读祭文而后即位,若是到那个时候依旧没有遗诏出现,则太子便应当顺位继承,谁敢反对,谁就是乱臣贼子。” 这是他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态度与立场,他不在乎太子还是晋王上位,他只在乎遵循陛下的遗愿。 陛下留下遗诏嘱托持有之人在某一个时刻公之于众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职业比皇帝更缺乏安全感,尤其是李二陛下对于易储从最初的坚定到后来的动摇直至最终的确认,他极有可能存有某些外人无法理解的顾虑……总之皇帝的心思是很难揣摩的。 但是他不能无限制的等下去,大殓之时,若没有遗诏出现,则太子便是名分大义所在、天命所归,谁也不能阻止太子即位。 李勣微微颔首,淡然道:“但愿如此。” 抬脚,当先走入昭德殿。 …… 天色将明,淅淅沥沥的雨水将竭未竭,仍有星星点点滴落,天空一片昏暗,太极宫内白幡林立、愁云惨雾,行走于各处宫殿之间的内侍、宫人、妃嫔们满面悲色。 武德殿前,皇子、公主、妃嫔、宗室亲眷、诰命妇人齐聚,钟乐之声悠悠扬扬,人人披麻戴孝、泪眼垂涟,勉力强抑着悲伤。 一声悠扬的钟鸣,站在殿前台阶上的内侍总管王德高呼:“诸皇子入殿,为大行皇帝更换殓衣!” 按周礼,小殓之日又内侍为大行皇帝更换十九套殓衣,这些殓衣乃是大行皇帝在另一个世界的冕服,十分重要,所有皇子需在一侧跪地,以安魂灵。 以太子为首,魏王、晋王、齐王、蜀王等等皇子鱼贯而入,来到放置于大殿正中的御床两侧跪地,十九名内侍双手捧着殓衣子后殿走出,王瘦石与另外几位服侍李二陛下多年的老内侍上前,一一更换殓衣。 这已经是能够亲见大行皇帝的最后一面,过了今日,大行皇帝便要装入棺椁,自此再也不能同他的子女亲眷、天下臣民相见。人寿有时而终,自此阴阳两隔,会有新皇登基统治江山…… 故此,皇子们入殿不久,外面等候入内的公主、妃嫔、宗室们便听到他们嚎啕哭声,于是殿外也哭声一片,排在最前的公主、妃嫔们更是哭天抢地、肝肠寸断,细雨湿透身上的孝服沾染地上的泥水,往昔金枝玉叶、一尘不染的贵女们形容狼狈,悲伤不可抑制。 旋即,哭声感染了周围的内侍、宫女、官员,整个太极宫内哭声阵阵,天地同悲。 对于隐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以及他们的子嗣女眷来说,李二陛下如同恶魔,凶狠残暴辣手无情,但对于李二陛下的妃嫔、子女乃至那些宗室诸王、朝廷大臣们来说,却是一位英明敦厚的长者。 既能虚心纳谏、勤于政务,更能宽宏仁爱,臣子、亲眷们纵然犯错亦能给予宽恕原谅,即便是魏徵那样犯颜直谏不给皇帝留下丝毫颜面的诤臣,一样予以包容,赏赐不断。 正所谓明君气象,不过如此。 如今李二陛下英年崩逝,怎能不悲怆难抑、如天倾覆? 更何况出去缅怀李二陛下之外,更因接踵而来的皇位争夺势必如火如荼,还不知有多少人将被席卷而入,遭受灭顶之灾。毕竟身为皇室,除非自己有机会坐上皇位,不然谁也不想陷入争储之乱局…… …… 大唐虽然立国未久,只传承两代帝王,皇子人数不多。固然高祖皇帝广播种子、人女数十,依然称不上皇家气象。但陇西李氏蔓延几百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所以近支血脉不计其数,导致皇族宗亲数量庞大。 大家一波一波的哭过去,直至酉时方才将小殓的程序完成。 不独是李承乾,李泰、李治、李贞、李愔等人也都精疲力竭,浑身骨头都快要散了架…… 晚膳之后,理应休息一下恢复精神体力,但随着夜色渐深,气氛却愈发浓重压抑,就连空气都似乎沾满了水汽变得沉重,压得人喘不上气。整个太极宫人人行色匆匆,闭口缄言,即便相熟之人迎面碰上也至多有一个眼神交流,便擦肩而过。 谁都知道天明之后的大殓仪式之上将会由新皇当众宣读祭文,虽非正式登基,但名分已定,再无更改。 若皇位传承尚有变故,那么必在今夜…… ***** 谁都知道若晋王欲逆而篡取、偷天改命则必在今夜有所动作,“百骑司”早已在李承乾叮嘱之下将整个太极宫每一处都置于监视之内,“小殓”之后所有皇子、公主、嫔妃皆回归各自寝宫,若无必要不得外出,宫殿、花园、亭廊皆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整座太极宫水泄不通。 此外,更是敕令程咬金严守四门,不得有半点懈怠,若城中生乱,严惩不贷! 即便如此,李承乾依旧觉得不大稳妥…… “稚奴对于皇位之执着,绝不可能轻易放弃,更何况山东、江南那些门阀早已将赌注压在他身上,岂能容许孤顺利登基?他们必然生事,绝不肯老老实实俯首称臣。” 李承乾忧心忡忡,难免患得患失。 晚膳之后,难得清闲片刻,李承乾好不容易从一整天的折磨当中恢复一些精力,马上将房俊、马周、李君羡叫到跟前,商议对策。 李君羡道:“微臣已经命司中精锐严密看守晋王住处,便是一只苍蝇也不放进去,绝无可能出现差错。” 这已经是最为稳妥的方式,毕竟晋王乃是皇子,监视可以,但总不能派人软禁吧?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一旦那么做了,则势必给予晋王一系以口实,“禁锢兄弟”“打压手足”这种事可以做,但绝不能示于人前。 否则被晋王一系掀起舆论,对李承乾极为不利。 现在不仅仅是要顺利登基,更要安稳天下舆论,不然晋王遭受迫害的流言传出将会获得无数同情者,毕竟陛下生前最是钟爱这个皇子,曾属意将储位授予李治…… 人心,最是难测。 李承乾微微颔首,也只能如此。 房俊紧蹙沉思,旋即起身,道:“微臣去晋王那边聊聊,若晋王殿下不嫌弃,当促膝长谈。” 这皇宫自从关陇兵变之后便好似一个大筛子一般,半点秘密都守不住,稍有风吹草动片刻之后便满城皆知,谁知道潜藏了多少各个门阀世家的眼线耳目?尤其是王瘦石一直负责给李二陛下培养死士,此前虽然被“百骑司”绞杀一空、损失殆尽,可谁知还有没有在宫里埋有伏手? 第三千六十五章 晋王失踪 皇宫乃是帝国心脏、权力中枢,任何时候都应当对外保持神秘、严谨,每当皇宫之内消息不能封锁稍有风吹草动便闹得天下皆知,大抵都是皇朝倾颓、朝局动荡之时,预兆着灾难之始…… 房俊自然不放心,他深知李治对于皇位之痴迷执着,无论以往李治表现的多么乖巧伶俐、兄友弟恭,但他却知道历史上李治登基之后但凡能够威胁他皇位的兄弟手足纷纷暴毙,这绝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 李二陛下削弱世家门阀是因其尾大不掉,培养子弟的方式、家族的生存之道完全是损国利己,这些世家依附于帝国躯体之上吸吮帝国血肉以壮大自身,迟早将帝国吸得精血枯竭、一命呜呼。 而李治打压关陇门阀单纯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皇权,因为他在打压关陇的同时却扶持其余河东门阀,到了武则天时更甚,将山东世家引入朝堂完整的取代关陇门阀,造就了山东世家辉煌之巅峰。 当然,这些在华夏大地上呼风唤雨几百年,将门阀政治玩弄至顶点的门阀世家最终遇到了他们的终极之敌——那位后梁太祖,谥号“神武元圣孝皇帝”的朱温…… 据说当年朱温鉴于长安风雨飘摇,要带着皇帝回他的河南老巢,于是拆除了长安城,将无数名贵木料投入渭水顺着黄河运往洛阳,期待在洛阳重建宫室。 带着皇帝、胁迫着满朝朱紫迁徙向长安的途中,朱温又觉得不大妥当,毕竟朝堂之上那些大臣们皆乃门阀世家出身,底蕴深厚,等到了洛阳之后自己未必能够通过掌控皇帝来达成掌控皇权的目的——于是,车队到了白马驿的时候,他将这些朱紫大臣押赴黄河边,一股脑的全给杀了。 当时,朱温麾下有一位叫做李振的谋士,此人少年好学立志科举入仕,结果屡次不第,同期的入取者皆乃门阀子弟,这令他愤懑不已、怀恨在心,于是在鼓动朱温将这些朝堂之上五姓七家出身的重臣们杀掉投入黄河之时,兴奋的说“这些人盘踞朝堂满口仁义道德自诩人间清流,今日倒要看看将之投入黄河浊浪之中,还是不是清流!” 黄河浊浪滔天,这些清流被投入其中,自然浑身沾满泥浆,清白不在,与顺水而下的泥沙别无区别…… …… 房俊与李君羡一前一后来到武德殿另外一侧李治的居所,身后左右簇拥着数十“百骑司”好手。这是一处围绕着茂盛花树的小院,有溪水贯穿内外,与武德殿毗邻颇有些闹中取静,景致颇佳。 抵近门前,早有看守此处的“百骑司”兵卒迎上来,为首的正是“百骑司”的二把手李崇真。 “见过大统领,见过越国公。” 李崇真顶盔掼甲上前见礼,细密的雨丝飘落身上顺着甲叶流淌下来,气质威武、身躯雄壮,即便是皇族之内也少见这般精悍英俊的子弟。 让李崇真亲自监视晋王,可见李君羡对晋王之重视。 面对李崇真的军礼,李君羡只是微微颔首,他是上官必须要有威严,无论私下感情如何都得在公开场合保持严肃,否则无威何以御下?房俊则没有这方面的考量,上前两步拍着对方肩膀将其拉起,温言道:“不必多礼。” “多谢越国公。”遂起身。 他与房俊乃是同辈,但如今房俊功勋卓著、势力庞大,地位已经隐隐与自家父亲河间郡王不相上下,早已经成为年青一代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领头人,心中崇敬之余,自是难免艳羡。 房俊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偏殿,侧耳凝听只有雨丝落下的簌簌微声,蹙眉道:“晋王可在?” 李崇真笃定道:“卑职一直守在门外,此处偏殿四周皆卑职亲自安排的人手,但有风吹草动,绝难逃过耳目。” 他办事,房俊还是比较放心的,点点头,道:“入内通禀一声,就说吾有事求见晋王殿下。” “喏!” 李崇真领命,转身进入院门,不久回转,脸色很是难看:“启禀越国公,殿下的近身内侍说是殿下白日里精疲力竭困顿不堪,此刻已然歇息,无论是谁前来也不会接见。卑职不敢强闯入内……” 房俊眉毛一挑,心中不安。 按说这些皇子白天的确累的要死,一项项葬礼程序简直能扒掉人半张皮,岂是好受的?此刻酣然入睡乃是常理。但明日大殓,太子就将当众诵读祭文,等同于以新皇之身份示于人前,而后与殡礼一同进行新皇登基之筹备……李治对皇位志在必得,值此关键时刻,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做,也断然没有安然入睡的道理。 既然不可能睡下,为何避不见人? 抬脚便进入院门,李君羡、李崇真与一种兵卒紧随其后,涌入院内,众人直抵房舍前雨廊之下,看着门前站立的几个内侍,房俊温言道:“吾奉太子之命前来,有要事与晋王殿下相商,烦请入内通禀。” 为首一个内见礼,之后说道:“非是吾等敢于阻拦越国公,只不过殿下先前有吩咐,今日着实累得狠了,身子极不舒服,要好生睡一觉缓一缓,故此不准任何人入内求见。” 房俊脸色沉下来,沉声道:“速速入内通禀便是,若晋王殿下责怪,自有吾一力当之。” 那内侍却依旧摇头:“殿下严命,奴婢不敢擅专,越国公请回吧。” 房俊再不废话,回头对李崇真道:“冲进去。” “喏!” 李崇真也意识到不对劲,既然房俊发话,便对两个麾下一摆手,那两人冲上前去越过几个内侍,猛地将门撞开,然后李崇真带人直接冲进去。 门前几个内侍大惊失色,连连呵斥,为首那内侍更是厉声骂道:“混账,想要造反不成?晋王殿下困顿疲乏不见外客,汝等却毫不顾忌殿下之身份恣意硬闯,眼中还有殿下么?汝等太子爪牙穷凶极恶、为虎作伥,难道非要害死晋王才肯罢休?日月昭昭,天理何在!” 骂到后来,更是跪伏下来,以首顿地,哭天抢地:“……陛下啊,您可睁眼看看吧,你魂灵不散、尸骨未寒,太子便纵容其爪牙迫害晋王殿下,晋王可是您最钟爱的儿子,如今却被一群豚犬一般的畜生作践糟蹋!这些乱臣贼子毒杀陛下,如今还要杀死晋王,您在九天之上当降下雷霆,将这些无君无父、狼心狗肺之辈尽皆劈死……” 听其言语,房俊心中猛地一颤,喝道:“掌嘴!” 李君羡从后边一步跨过来,抬脚狠狠踹在那内侍脸上,“砰”的一声将其踹得翻滚出去,惨嚎一声,吐出一口血、一嘴牙,哼哼两声,说不出话来。 房俊面色阴沉,意识到一定出事了。 自己只不过是来求见晋王,这内侍却口口声声有人毒杀陛下、残害晋王,明显是预先便准备好的言辞…… 房舍内黑洞洞不可视物,李崇真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拔掉盖帽使劲一吹,燃起卫校的火苗,其余“百骑司”兵卒也皆是如此,各自擎着一个火折子挨个房间查看,须臾汇总至李崇真身边,皆道:“一个人都没有!” 李崇真遍体生寒,回身大步走出门外,在房俊面前单膝跪地:“房内人影皆无,晋王殿下不知所踪……卑职看管不力,自请责罚,不敢推脱。” 傻子也知道局势但凡有变故,必然发生在今夜,所以看管晋王乃是重中之重,不然李君羡也不会将他这个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派遣于此。 结果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失职的问题,晋王一旦逃出皇宫之外举兵起事反抗太子开启大战,他李崇真是否私底下与晋王勾结?进而延展开来,甚至可以将他的父亲乃至于整个河间郡王府都牵连进来…… 房俊没工夫跟他废话,对李君羡道:“即刻前往宋国公、鄂国公等人住处,若这些人仍在,派人寸步不离严密监视,若已经不见,马上派人追索……还有褚遂良处,千万别落下。” “喏!” 李君羡已经汗流浃背,温言赶紧带着一群麾下跑步离去。 正如李崇真担忧的那样,若是晋王与这些人全都逃出皇宫之外,负责看管的他便是第一责任人。责任倒还在其次,万一太子殿下认为他吃里扒外,甚至协助晋王潜逃,那可就万事皆休…… 待到李君羡离去,房俊看着面前的李崇真,吩咐道:“此时非是追究责任之时,带人进入屋内搜查,一分一寸的找,挖也要将人给挖出来!” “喏!” 李崇真从地上跳起,招呼麾下兵卒,狠狠一挥手:“跟我来!” 一群人冲进去,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的声响传来,房俊已经转身去往太子居所,他知道这边早已人去楼空,顶多找到李治潜逃之密道,想要追人肯定是来不及了。 甚至尉迟恭也极有可能不见。 第三千六十六章 说客 在皇宫中之内能够有这般能量将人在重重监管之下潜逃出去,想必除了王瘦石也没有旁人……到底还是小瞧轻视了这个阉竖,身为陛下暗地里掌控死士的总管,明面上或许翻不起什么浪花,但此等隐私鬼祟的伎俩却防不胜防。 而且单纯对于太极宫之了解,普天之下也的确没人比得上王瘦石…… 他必须赶往太子那边,尽早拿出一个对策。 …… “什么?!” 闻讯而来到太子居处的李勣、李孝恭相顾愕然,对于晋王骤然失踪有些诧异、震惊,旋即想到接下来即将出现的后果,顿时有些无奈,千防万防就怕长安爆发夺嫡之战,故而软禁晋王,更将尉迟恭召入宫中,结果还是被这两人逃了出去。 太极宫禁卫森森、守备周全,居然还有如此之大的漏洞,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错误…… 李孝恭一脸苦涩,踟蹰半晌,起身之后重新拜伏于地,喟然道:“犬子失职,罪该万死,老臣请罪,望殿下责罚,绝无怨尤。” 言罢,以首顿地。 这是臣子于正式场合觐见君王的礼仪…… 之前他对于拥戴哪一位皇子上位还有一些犹豫,想要等到陛下遗诏出现再作定夺,他也不怕因此得罪太子或晋王中的一个,毕竟他往昔功绩是实打实的,在宗室之内的威望更是陛下之下第二人,任谁登基之后都需要依赖他去掌控宗室以免生乱。 然而现在情况却急转直下。 晋王潜逃,战争几乎不可避免,而这场夺嫡之战一旦爆发,李崇真便是最直接的责任人……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太子会怎么看待晋王在李崇真眼皮底下潜逃这件事? 朝野上下会如何看待他李孝恭的立场? 明面上言辞灼灼要尊奉陛下的遗诏而行,极力避免战争的发生,结果战争却是从他们父子手中诞生…… 晋王不会善待河间郡王府,因为李崇真奉太子之命软禁监管晋王,晋王之所以潜逃是因为掌握了旁人不知方式,而不是受到李崇真的庇护,待到晋王登基,如何能不怀恨在心、展开报复? 太子也不会容忍河间郡王府,晋王在李崇真眼皮子地下潜逃,就算李崇真当真没有放水……谁信? 站队而导致失败其实不是最差的结果,吃里扒外才是…… 李承乾赶紧起身,上前两步俯身双手握住李孝恭肩膀,语气诚挚:“王叔乃皇室梁柱、帝国砥石,功勋赫赫威望崇高,父皇在时每每言及皇室稳定皆赖王叔之功,社稷才能因此安固,并多次教诲孤要多多仰仗王叔,内事外事要时时咨询,方能不疏不漏,军政无忧……今日之事,李崇真虽有疏漏之错,却无渎职之罪,更遑论王叔与此绝无牵连?王叔且安心便是,孤虽不敢自称英明,却也非是糊涂虫,定不会胡乱牵连,无中生有。” 李孝恭一脸愧然,被李承乾扶起,提议道:“当下应赶紧前往晋王府,一边搜索全府查看有无晋王踪迹,一边派人赶赴城外右侯卫军营,尝试能否收拢右侯卫将军苏伽,可承诺授予其接任右侯卫大将军之职位,并敕封其爵加一等,无论付出什么条件,都要将右侯卫安抚住。” 一旦尉迟恭逃出城外返回右侯卫,加上晋王之声威,极有可能在今夜举兵起事。 当然,右侯卫上上下下被尉迟恭经营多年,之前倚仗李二陛下之宠信对军中校尉、将军尽皆安插私人,整支军队皆乃忠诚部署,苏伽更是尉迟恭的妻族子弟,想要拉拢难如登天…… 房俊补充道:“还要即刻召见卢国公,询问其京城防务详情,确保万无一失。” 一直闷声不语的李勣这才抬头看了房俊一眼,却依旧没说话。 所谓的询问京城防务……根本就是扯淡,这是要将程咬金召入宫中予以软禁,若程咬金答允站在东宫这边,则居于太极宫内以书信、将令指挥左武卫兵卒,反之,则将程咬金软禁剥夺军权,再想办法将左武卫分而化之,最不济也能威胁程咬金指挥左武卫应战。 否则一旦程咬金反水围攻太极宫,局势将对东宫即为恶劣。 釜底抽薪,莫过于此…… 李承乾精神一振,赶紧对外头的东宫属官们道:“即刻持孤之令牌赶赴军中,召卢国公入宫,有要事相商。” 于志宁在外头应下,转身去安排。他与诸多东宫文官早就支持太子主动捍卫储位,只不过太子在房俊怂恿之下一直消极面对,这使得他们这些文官颇为失望,然则眼下陛下驾崩,太子的储位反而不用争取便名正言顺,可以主动对付晋王府一系,他神情之间却并无多少兴奋之色。 来到外间派人去向程咬金传达太子钧令,然后自己寻到陆德明,两人凑在一处拐角之处,颇有些相顾无言。 谁料事情居然发展至眼下这般? 早知如此,又何必…… 半晌,陆德明沉声道:“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回寰之余地?如今依然是不该,若再朝秦暮楚、三心两意,只怕任何一方都再难容得下吾等。” 于志宁连连摇头,叹气不止,却也知陆德明之言没错。 良久,才重重叹息一声:“那就如此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哪里容许他们一变再变? 陆德明道:“吾这就亲自前去寻卢国公,向其痛陈利弊,希望能够使其明晓大义,不至于走下错棋。” 于志宁摇摇头,道:“你去又有何用?程咬金看似刺粗鄙,实则最是油滑,等闲言语必然难以劝说,已经有人前去说服,并且开出其无法抗拒之条件。” 陆德明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并不知于志宁还藏着这么一手,明显是防备着他呢。 如此看来,自己选择与这些关陇门阀的余孽勾连一处,实在很难称得上是明智之举啊…… ***** 左武卫大营设置于城中各处,一旦发生状况能够快速扼制城中要隘,以便控制全城,中军帐则设在东市不远。 彼时夜黑如墨,小雨淅沥,程咬金在中军帐内与一位年近七旬、须发皆白的老者饮茶畅谈。 程咬金亲手给对方斟茶,笑问道:“今夜大雨,岳丈不在府中歇息,何以冒雨前来此处?若有差遣,让人知会一声即可,小婿定然全力去办,何须您亲自跑这一趟。” 老者正是程咬金的岳丈,前隋齐州别驾崔信,并未入唐出仕,而是居于府中颐养天年,等闲不会外客,今日贸然登门还是亲临军中,显然必然事出有因…… 崔信结果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仿佛没有听到程咬金的话语一般,随意道:“这茶回甘无穷、入口生津,必然是上上之品,价值不菲呀,而且市面上就算有钱也未必买得到,吾清河崔氏号称簪缨世家、儒学之族,却是无福消受啊。” 程咬金愕然:“这茶叶的确市面上少见,可清明的时候吾曾派人送去家中一些,固然不多,可也足够岳丈享用吧?回头吾派人将家中存的一些都给您送去,也不必说出这般幽怨之词。” 对于面前这个岳丈,他还是相当尊重的。 当初原配妻子病逝,自己听闻清河崔氏的嫡长女丧偶守寡,遂情人前去说媒,原以为只是痴心妄想,却不料居然事成,使得这桩亲事很是轰动一时。 作为“五姓七宗”之首的清河崔氏,门庭清贵、簪缨之族,执山东世家之牛耳名满天下,家中嫡长女即便丧偶再婚,亦是爱慕者如云如雨、求亲者不知凡几,比之皇室公主还要更受欢迎。按道理绝对轮不到他程咬金,正是这位岳丈力排众议,说服了族中反对者将嫡女嫁给他。 这是下嫁,妥妥的知遇之恩。 更何况当初未曾联姻之时,程咬金便曾受到清河崔氏襄助,因此能够得以在隋末乱世的山东大地闯出一番成就…… 只不过这些年自己羽翼已丰,不太愿意与欲壑难填的山东世家走得太近,遂离心离德、渐行渐远,故此也对这位岳丈抱有歉然之意。 崔信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求人何如求己?这茶叶生意不仅日进斗金,更可赖以传家,只可惜江南一代最好的茶园如今皆在房俊名下,想来用不了几代,房家便会成为与崔氏、卢氏等等望族相提并论的世家门阀。” 程咬金啧啧嘴,不言语了。 第三千六十七章 毒计 侵夺房俊的家产? 这事儿程咬金不会干,连想都未想过,他与房俊算是忘年之交,别看房俊之前与李勣走得挺近,但他最是了解李勣清冷、自私之秉性,与房俊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就算不至于分道扬镳,相互疏远也是必然。 而自己不同,曾多次给予房俊帮助,朝堂上也大力支持,双方利益几乎一致,至今程家仍有一支船队跟在水师后头向东洋、南洋诸国贩运货值,获利颇丰。 况且就算他眼馋房俊的家业,自家那几个儿子都不肯答允…… 但是既然自己这位岳丈敢于觊觎房俊的家业,且能够在自己面前随口道出,显然心里对此事已经有了定数。 看起来,山东世家对于晋王的支持不是一般的大,或许达到倾囊相授、福祸相依的地步…… 程咬金自然知道这位岳丈今日亲自前来的目的,但是他闭口不言,等着对方先开口。 自己相询与对方提及,主动、被动之间区别很大…… 好在崔信对自己这个女婿甚为满意,故而此刻也不藏着掖着耍心眼,干脆直言不讳道:“族中已经达成共识,山东世家联合在一处支持晋王夺嫡,此事有进无退,已然成行,还望贤婿予以支持。” 程咬金也很干脆,摇头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名分大义所在,吾受陛下器重委以宿卫京畿之任,岂能做下谋逆那等乱臣贼子之行径?奉劝岳丈也勿要受旁人蛊惑,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山东世家自隋朝开始便遭受打压,远离朝堂中枢数十年,虽然依旧能够驰骋一方、门风不坠,但久未尝过中枢权力之滋味,难免志气衰退、想要继续维系“五姓七望”之地位殊为困难,故此意欲借助当下皇权更迭之机会行险一搏谋求最大利益,可以理解。 但他程咬金已经算是位极人臣,又不可能成为宰辅,何必甘冒奇险? 所以他一直在太子与晋王当中摇摆,最终做出置身事外、两不相帮的决定,反正无论最终是谁上位,都需要他统率左武卫镇住场面,就算没有从龙之功,新皇登基论功行赏也差不了。 何苦去帮着晋王? 需知皇权之争最为残酷,胜者固然荣登大宝九五之尊,败者势必全无生还之可能,只能阖家老小一同死无葬身之地,当年的隐太子李建成便是先例,程咬金可不愿手上沾染太子的鲜血…… 崔信呷了口茶水,笑道:“岂会让你提兵杀入皇宫弑杀太子?只不过是需要你无论局势如何,暂且按兵不动以待终局而已。” 程咬金沉吟了一下,没有断然拒绝,自家岳丈清楚自己的立场还能前来充当说客,明显是还有其他原因,遂看着对方不说话。 且说说条件吧,但他不认为对方能够给予他令他心动改弦更张的好处…… 崔信放下茶杯,淡然道:“晋王答允,待登基之后将效仿先帝当年封建天下之旧事,亲王、功勋皆可前往封地自行建国、屏藩中枢,子孙世世代代永镇藩国,为国藩篱,吾已为你求得山东之地。” 任凭程咬金如何心意已定,此刻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心神震撼。 封建天下啊! 正如房俊当年那句诗所言“三千里外觅封侯”,男子汉大丈夫,哪一个不是志比天高、气冲霄汉?自己如今依然贵为国公,距离王爵只差一步,但异姓不得封王的年代里,这一步永远也迈不出。 若是当真能够封建一地、永世为王……谁能无动于衷? 当年陛下欲行封建天下之策,朝堂上贞观勋臣、宗室内皇子亲王之所以齐齐反对,非是大家淡泊名利,而是都看出陛下试探之意,再是心动也得严词拒绝,否则被陛下认定藏有列土封疆之野心,还要不要命了? 但现在却是实打实的机会,晋王依靠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登上皇位,必然还要倚仗这两大门阀为他稳固朝堂、坐稳皇位,任何承诺都一定会实现! 封建山东之地……那可不就是妥妥的“鲁王”? 一国之王啊! 程咬金呼吸粗重,压抑着狂乱的心跳,双目灼灼的看着崔信。 这一刻,也顾不得对方觊觎房俊的家产,自己会否成为对方侵吞房俊加长的帮凶了…… 心痒难耐。 正在这时,有亲兵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太子殿下派人前来,请大帅入宫觐见。” “嗯,知道了。” 应了一声,待到亲兵退下,程咬金给崔信斟茶,说道:“非是吾不信岳丈,也非是对裂土封王之事无动于衷……只不过太子乃大义名分所在,若扶持晋王,等同谋逆,千秋青史之上,定然劣迹斑斑、遗臭万年,吾不能为眼下之利益,将程氏子孙推入火坑之中。” 崔信淡然道:“贤婿倒是可以放心,陛下对晋王之钟爱朝野皆知,数次欲册立晋王为储亦非秘而不闻之事,虽然种种原因未能废黜太子、册立晋王,但岂能没有遗诏留下?遗诏,肯定是有的。” 程咬金想了想,还是觉得要谨慎一些:“单只是遗诏还不行,太子固然懦弱,但平素并无大错,且仁厚之名颇得人心,此亦是陛下迟迟未能易储之原由,骤然有遗诏将其废黜,天下人未必肯信。” 凡事讲究个名正言顺,单只是遗诏就想废黜太子,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这年头固然朝堂受世家门阀把持,往往家族利益至上,道德仁义那一套仅只是嘴上说说,但依旧不缺自诩忠正秉直、刚烈仁义之辈,想要凭借一封不知真假的所谓遗诏便顺理成章的废黜太子,简直痴心妄想。 东宫实力本就不弱,单只是东宫六率在李靖统率之下已是当世强军,右屯卫如今虽然在李道宗掌管之下,可上上下下皆是房俊旧部,只要房俊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更何况李道宗素来与太子亲厚,谁知会否临阵倒戈,彻底站在太子那一边? 若是再有一些自诩正义之士从旁添砖加瓦,晋王这边即便有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支持,胜率也未必有多大。 总体来说,风险太大。 崔信依旧一脸淡然,缓缓道:“放心,师出无名怎么能行?当初陛下于辽东军中坠马重伤,期间有人奉太子之命向陛下进献丹汞之药,其中暗藏剧毒,意欲弑杀陛下,此事陛下依然悉知,人证物证俱在,陛下又岂能任由太子担任帝国储君?只不过当时关陇兵变,整个关中一片混乱,致使社稷倾颓、朝局跌宕,故而不得不暂且将易储之事放下,悉心料理国事。但陛下高瞻远瞩,岂能不预作准备,留下遗诏将皇位传于晋王?” 程咬金心神巨震,他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褚遂良?” 崔信颔首,道:“当初于辽东军中,正是褚遂良受太子胁迫,向陛下进献隐藏了毒物的丹汞之药,但褚遂良良心发现,不忍加害陛下,故而将一切坦白。而陛下舔犊情深,即便明知太子做下此等不忠不孝、狼心狗肺之事,却依然想着给太子一个善终……唉,为人父者,爱子之心,令人感叹。只不过太子歹毒,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串通为陛下炼丹的番僧,将砒石的剂量偷偷增加十数倍,致使陛下两度昏迷晕厥,终成憾事。” 这话,程咬金是半个字都不信的,不太符合逻辑。 那番僧此前他也见过几次,乃是李二陛下不知从何处得来,对其即为信任,岂能被太子收买?况且炼丹之时可不止是那番僧一人操作,诸多道士皆从旁辅助,似砒石此等毒物但凡增加一分半分都不被允可,更遑论十数倍? 但现在想必那番僧已经落入晋王手中,三木之下自然想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再加上褚遂良这等陛下心腹反戈一击……且不说相信者几何,单只是情理之上已经说得通。 这就行了。 哪有那么多的正邪对错?到底也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需道理上说得通即可,至于这道理是真是假……没那么重要。 他点头道:“既然如此,吾这便入宫一趟,总要安抚住太子才好,您也让晋王那边快点起事,迟则生变。” 至于如今晋王也好、尉迟恭也罢,乃至于萧瑀、褚遂良等人皆在太极宫中,怎么可能举兵起事……既然崔信已经到了自己这边游说,想必此刻晋王等人早已逃离太极宫。 若是被区区宫墙拦住,还谈什么逆而篡取、成就皇图霸业? 而且他也相信,李二陛下必然预先留有后手协助晋王在不利之局面下拥有反戈一击的机会与能力…… 送走崔信,程咬金在亲兵服侍下穿戴好甲胄,吩咐道:“去通知牛将军与吾家大郎,未有吾之军令,让他们绝不可轻举妄动,就算有人攻城,也只能死守城门,不得外出应战。” “喏!” “无论是谁的军令,在吾未从太极宫回来之前,汝等皆不得听从,违令者斩!” “喏!” 一连串军令下达,安排好一切事宜,程咬金这才顶盔掼甲,带着数十亲兵策骑冒雨赶赴太极宫。 战马的铁蹄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铮铮轰鸣,踩踏地面雨水溅起一片水雾,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于静谧的雨夜之中传出去老远,附近里坊的居民闻声具是心中一紧。 战火弥漫,不知这座天下第一雄城何去何从,又有多少人将被席卷裹挟进这场夺嫡之战。 煌煌盛世,安居乐业,一切或许就将随着李二陛下之逝去而烟消云散,天下极有可能再度陷入隋末乱世那等混乱之中。 生逢乱世,人民犹如草芥,卑贱不如豚犬…… 第三千六十八章 人心难测 看着程咬金大踏步进入房中在太子面前恭敬施礼,而后爽朗大笑着被太子请入坐席,房俊微微眯着眼睛,心中充满警惕。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世间所有的忠义都不是绝对的,往往是某一个时间、某一个事件,促成了一个或忠或逆的结果。而若是时间不同、世间不同,很有可能结果也不同。 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匾之文未开,周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 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岂不就是一个完名全节之贤相,垂之史册、青史不朽? 程咬金毫无疑问是忠于李二陛下的,历史上在贞观时期的储位之争当中也算安分守己、不偏不倚,可谁知道当历史进程改变,李二陛下早于历史轨迹几年病逝,程咬金是否还会秉持一颗初心,拥戴正朔? …… 李承乾握着程咬金的手,双眼泛泪,哽噎道:“父皇生前最是信任国公,常对孤言及国公忠义秉正、国士无双,更深谙处世之道,让孤困惑之时请教国公……言犹在耳,却不想父皇英年早逝,孤痛不欲生,不知前程如何,惶惶不可终日。” 即捧了程咬金,又向他表达自己器重、重用之态度,更隐晦的要求对方给出一个承诺……李承乾的天资的确差了一些,比不得那些天纵奇才之辈,但这么多年被当作储君予以悉心教导,也不是等闲之辈可以比拟,眼下这番话便说得极为恰当。 程咬金将胸脯拍得“duangduang”响,一双牛眼瞪得老大,豪气干云:“这有什么说的?陛下于老臣有再造之恩,老臣愿为陛下披肝沥胆、马革裹尸,纵百死亦无推辞!殿下放心便是,无论陛下生前身后,老臣都誓死效忠,对于陛下之皇命奉行不悖,敢有一丝一毫违逆,当叫天打五雷轰,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若非知晓他已经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谁又能听得出言语当中的那份小心机? 李承乾果然大喜,许诺道:“孤即位之后,有意延续父皇之前军政分离之策略,将会重组军机处,天下军权归一,令出其中,地方官府不得干预。卢国公您乃贞观勋臣,武功煊赫威望绝伦,当入军机处协助孤治理军务。” 程咬金喜动颜色:“如此,老臣先谢过殿下厚望,定当竭尽全力,不使殿下担忧。” 若是放在以前,这样一个军机大臣的名分足以让他喜出望外,但现在……区区军机大臣,且不是首辅,如何能够与封建山东之地、世袭罔替的鲁王相提并论? 李承乾则彻底放心,只要程咬金站在他这边,则整个长安城固若金汤,已然立于不败之地,剩下的便是如何剿灭晋王叛军。 “父皇殡天,难免有人野心滋生、欲行逆举,卢国公乃父皇敕命宿卫京畿之臣,还望恪尽职守,若有不臣之事,当统御三军予以痛击,则匡扶社稷、扶佑国祚之功勋冠于朝野。” “殿下放心,老臣必当遵循陛下遗志,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李承乾欣然,心中一块大石放下。 …… 待到程咬金离开,房俊见李承乾有些喜动颜色,遂提醒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未到最后一步,定要谨慎处之,晋王与尉迟恭齐齐失踪,必然掀起夺嫡之战,再有褚遂良深知当初东征军中之密事,他们藏着什么样的阴谋暂未可知,绝不能掉以轻心。”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郑重颔首:“二郎放心,孤只是压抑太久,一时间有所感概,必不会得意忘形。” 房俊理解。 无论是谁有李二陛下那样一位英明神武的绝世帝王,或许并不能感受到太多的骄傲与荣光,反而更多的是如山如岳一般的压力,尤其是对于他这个帝国储君来说。 所有人都会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摆开来与李二陛下一一对照,然后挑剔的指出他的不足之处,失望的对他予以训斥,希望他能够再接再砺,追逐他父皇的脚步……追个头啊追! 自始皇帝而始,至今称孤道寡者不知凡几,然则诸多帝王之中,又有几人在功绩、才能、人格、文治武功等等方面稳居李二陛下之上? 怎么也数不出来五个! 吾李承乾不过是仰仗父皇嫡长子之身份得以正位储君,中人之姿、平平无奇,若将来能够成为一个守成之君就算是不错了,你们居然将我方方面面去对标父皇? 关键不仅大臣、帝师们这么想,就连李二陛下也这么想,谁不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每一个父亲,终归都是望子成龙的。 但李承乾委屈啊,不是孤不想,是孤真的做不到…… 历史上李承乾成年之后性格乖张、行事恣意、逆反心太重,未必没有头顶上李二陛下这座大山给予的巨大压力,使其心理产生了扭曲、畸变。 如今李二陛下骤然离世,固然面前道路艰难险阻,动辄有倾覆之祸,但头顶上这座大山一朝搬空,那种由心底发出的敞亮、畅快,自然如泉涌一般奔流释放,不可遏止。 设身处地,怕是任谁都会生出这种轻松感…… 这不是什么坏事,但房俊必须提醒他要保持紧张感,晋王逃遁,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一场大战,东宫这边并无必胜之条件,更何况晋王一定还有藏匿的计策隐而未发,到时候释放出来,局势凶险莫测。 房俊道:“晋王起兵已然不可避免,请殿下敕令卫国公统御东宫六率递进金光门,随时入城护卫皇宫,微臣前去玄武门见见江夏郡王,必使其忠于殿下、护卫国祚。” 玄武门,当真是帝国咽喉之所在,大唐每一任皇帝都务必将此紧扼于手中,否则便是政变之源头。 之前张士贵已经于关陇兵变之时投靠东宫,却被李二陛下贬谪,将宗室名将李道宗安排于此,如此紧要之地未能掌控于手。原本李二陛下驾崩之后可以徐徐图之,但晋王逃遁,接下来便是“讨逆”大军兵临城下,哪里还有时间? 李道宗虽然素来与东宫亲近,但如今宗室之内潜流涌动、人心惶惶,局势瞬息万变,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 李承乾显然明白这一点,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孤与你同去。”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事件,“大殓”仪式正在筹备,必须在此之前将一些事情安排妥当,仪式之上、臣子面前,将祭奠先帝的祭文诵读完毕,完成登基之前的最后一道程序。 如此可将名份占住,即便晋王起兵,也不过是以臣讨君、大逆不道之所为…… …… 数十禁卫簇拥之下,李承乾与房俊冒雨抵达玄武门下,接到消息的李道宗赶紧出迎,想要入城下营房之内叙谈,李承乾却提议去城楼上看一看。 李道宗不能违逆,只得恭迎李承乾沿着城门一侧的马道直上城墙,李承乾站在女墙上手扶着箭垛向北观望,黑漆漆的夜幕之中雨水纷纷,宽大厚重的瓮城如同巨大的兽口,再远处护城河默默流淌,左右屯卫的大营分居两侧,此刻灯火辉煌、人影幢幢。 很显然,太极宫内没有秘密,晋王失踪的消息很可能已经传出城外,导致人心惶惶、局势不稳…… 城楼之内燃着蜡烛,灯火通明。 李承乾率先入内、居北而坐,目光钉在李道宗脸上,缓缓道:“父皇驾崩,举国同悲,然则吾等奉于皇命,自当肩负匡扶社稷、护卫江山之责。郡王乃父皇生前器重之肱骨,否则不能扼守玄武门重地,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必然有诸多乱臣贼子心生妄想,做下不臣之事,还望郡王辅佐孤抵顶乾坤、抚平乱局,不负父皇之重托。” 这个时候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即可,也算是一种胁迫,毕竟当着我的面,总不能好意思说出反对我的话语吧? 况且我亲自前来,既显示了对你的看重,也预示着往后对你的重用。 李道宗本就与太子亲近,以往多向着东宫,此刻陛下驾崩、未曾废黜的情况下太子依然是国之储君,自然是臣子效忠之对象。 所以面上坦然,毫不犹豫:“殿下放心,先帝命臣镇守玄武门,便是将大唐国祚交予臣之手中,粉身碎骨亦不敢稍有懈怠。只要臣尚存一口气在,这玄武门便固若金汤。” 第三千六十九章 各怀机心 能够将玄武门重地完全置于掌控之下,李承乾自然大悦,加上程咬金确保京师安全,无论局势如何发展都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李承乾拉着李道宗的手,感概道:“父皇殡天,犹如天崩地裂,孤性格绵软,未能掌控全局,还需如郡王这般忠贞之士辅佐于孤,稳定朝局、镇压奸邪,将父皇一手缔造的贞观盛世延续下去,使得国泰民安、慑服群伦,定能成就千秋伟业。” 他不算是天资绝顶之人,做皇帝的能力远远不如父皇,但他也有自己的见解,用不着比父皇更好,只需登基之后“萧规曹随”即可,延续父皇治国纲领,自然就能延续贞观盛世。 自己又不是隋炀帝那般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只要稳扎稳打,定能不出差错。 只需好生任用房俊、李道宗、程咬金、李靖、马周等等贤良之能臣,足以成就一个恢弘而美好的时代,父皇之工业自然千秋绝顶,可自己未必不能成为青史之上一代明主。 做皇帝说易不易,但说难也不难,克制天下至尊之权力所带来的欲望,然后“亲贤臣,远小人”便足矣…… ***** 王瘦石在李二陛下身边多年,始终潜藏于黑暗之中充当一个影子,为陛下培养死士、安插密探,做着比“白起死”还要更为隐秘之事,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培植力量,岂能被太子与百骑司一网打尽? 纵然损失巨大,但他依旧可以在太极宫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带着晋王等人沿着密道逃出皇宫,直抵宫外…… 自城墙外十余里的一处山丘底下茂密的灌木丛中钻出,漫天雨水打落在李治头上,令他有一种逃出生天、豁然开朗的感觉,顾不得浑身泥土汗臭,狠狠抹了一把脸,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这条密道从太极宫直抵此处,长度足足有将近二十里,如此规模的密道可以想见当初开凿的时候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也能够理解内里为何如此坎坷、简陋,许多地方甚至要跪在地上爬行,头顶、脚下、两侧皆是厚重的土层,前方是黑洞洞的坑道,那种极致的压迫感令人觉得这密道似乎随时都能坍塌将自己埋在其中,但凡忍耐力弱一点几乎快要发疯。 好在终于走了出来。 在灌木丛中站起身,李治发现东边不远是一座废弃的土地庙,而西边则是风雨之中依旧隐约可见光亮点点的雄伟城楼。 在他身后,王瘦石、萧瑀、尉迟恭、褚遂良等人鱼贯而出,萧瑀年岁大、体力弱,此刻再被雨水一淋,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面色惨白,平素保养得宜的雪白长髯沾满泥水,狼狈不堪。 尉迟恭张望四周,沉声道:“此地距离右侯卫大营不远,请殿下随吾而行,待到大营之中,从长计议。” 李治笑道:“凤舞九霄,飞龙在天,本王既然得脱囚笼,定是父皇在天之灵庇佑,还要什么从长计议?请诸位随本王举兵起事,杀回长安,肃清朝堂、剪除奸佞,将毒害父皇之恶徒枭首示众,还大唐朗朗乾坤!” 一旁的褚遂良抿了抿嘴,形容狼狈,没有吭声。 他是不愿掺和进这摊浑水的,一旦失败便是阖家遭殃、满门灭绝的下场……可既然家人已经被绑架,自己拒绝晋王的结果没什么不同,也只能舍命拼上一把,还有那么一线生机。 只不过他此刻望着晋王那清秀俊朗的侧脸,只觉得心底发寒,皇权果然是人世间最为极致之毒药,这个往西人畜无害、温良如风的年轻人,已经变得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可惜自己退无可退,已然没了选择的余地…… 当下尉迟恭率先而行,数十死士护卫两翼,一行人冒雨穿越这一片人迹罕至的灌木林,直往春明门方向的右侯卫大营赶去。 将至子时,终于抵达。 右侯卫将军苏伽闻听兵卒禀告,急忙跑出营门外迎接,见到这一行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形容神情,惊讶的张大嘴巴。 …… 进入中军,所有人都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虽然自太极宫密道逃脱,但想必太子那边不久之后就会发现,追杀是必不可免的,万一路途当中遭遇,必然凶险莫测。 如今到了这右侯卫大营,自可从容计议。 未几,本就在军中的宇文士及也急忙赶来,坐在中军帐内商议…… 自尉迟恭入宫,宇文士及便逗留军中,监视苏伽。虽然苏伽乃是尉迟恭妻族,亦是关陇一脉,但右侯卫之归属实在是太过重要,不容许有一丝半点的失误,所以为了防止太子那边派人拉拢收买苏伽,宇文士及不得不亲自坐镇。 太子那边的确派来的人刚走,苏伽立场坚定,面对高官厚禄之诱惑没有半点动摇,这让宇文士及对尉迟恭的御下之术颇为满意,也对此番兵变有着充足的信心。 坐在帐内,他隐隐兴奋。 他乃关陇勋贵,于大唐朝堂之上地位超然,然则究其一生都被长孙无忌死死压制,实力强大的宇文家更因他之故始终未能攀升至关陇第一家,而他在长孙无忌身死之前也从未事实上成为关陇第一人。 当初长孙无忌趁着李二陛下“驾崩”于辽东军中悍然举兵起事,意欲一举掀翻东宫废黜太子,使关陇彻底掌控朝堂结果功亏一篑,不得不已死谢罪……即便如此,他宇文士及挺身而出收拾这样一幅烂摊子依旧被许多人认为不足成事,较之长孙无忌相差甚远……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他便要让那些人都看看,长孙无忌当初未能做成之事,将会在他宇文士及手上大功告成! 原本奄奄一息的关陇门阀也会在他的领导之下重归朝堂,与山东、江南等地门阀共执牛耳,不久之后,必将重铸关陇之辉煌,攀上大唐权力之巅峰…… 心中情绪激荡,所以他的意见也极为激进:“明日清晨,大殓举行之时,太子便将当中诵读祭文,而后文武群臣叩拜,君臣名分自始而定……所以殿下当在天明之前起事,宣读太子种种罪状,将陛下遗诏公布天下,让那些还认为太子仁厚的人认清他的真实面目,响应殿下,支持殿下。而后举兵攻城,杀入太极宫,扶保殿下登基!” 如今的关陇门阀已然崩颓离散,势力不复鼎盛之时十之一二,想要按部就班重归朝堂执掌大权,非三十年之功不可,这还需要族中有惊才绝艳之后辈挑起大梁。 他如今已经年近古稀,哪里还能等那么久? 生死成败,毕其功于一役。 萧瑀则大吃一惊,忙道:“岂可如此?起事可以,但绝不能贸然攻打长安城,吾等虽有鄂国公之右侯卫,但太子也有东宫六率,此前关陇军队数十倍于东宫军队,仍被打得大败亏输,此时若与东宫六率死战,胜负难料,一旦败北,则大势已去,再难有回天之术。皇帝之位,当可徐徐图之。” 自关陇式微,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便是天下第一等的世家,各家钱粮充足、子弟无数,竭尽全力支持晋王,则晋王的实力远在太子之上,毕竟等到“遗诏”公示天下,更“揭露”太子毒杀陛下之恶行,必然使得太子声望暴跌,许多原本倾向于支持太子的势力会选择静观其变。 如此形势之下,纵然太子登基又能如何?只需稳扎稳打,晋王必定是最终的胜利者,又何需甘冒奇险,与战力剽悍的东宫六率生死相搏? 即便最终不胜,也可挟持晋王退往江南亦或山东,与中枢成鼎足之势,或是东西割据,或是划江而治,有着山东、江南门阀支撑,足以积蓄力量以期卷土重来,断然没有猛冲猛打非生即死的道理。 何其蠢也…… 尉迟恭提醒道:“而且不要忘了右屯卫,那可是房二的军队,如今虽然在江夏郡王掌控之下,但军心必然不肯归附,若房二振臂一呼,不知多少人响应……右屯卫的战力,可不能轻忽视之。” 现在他麾下的右侯卫乃是晋王阵营当中的主力,其余各家拼凑起来的武装不值一提,这是他尉迟恭赖以奠定从龙之功的好时机,却也不能什么也不想的莽上去装个头破血流。 这可是他的家底,拼掉一点就少一点,万一都拼完了还未攻下长安,等到山东、江南两地的援军抵达,还能有自己什么事儿? 既要趁机奠定晋王麾下的地位,又要尽可能的保存力量,这其中分寸拿捏之难,令尉迟恭有些抓狂…… 宇文士及怫然不悦:“诸位口口声声从长计议,还不是打着保存实力的心思?皇帝大位,有德者居之,无论吾等手中掌握着什么样的把柄,只需太子多在皇位上安坐一日,这皇位便愈发稳固一分……等到一年半载之后已成既定事实,到时候还有几人记得晋王殿下?还有谁在乎太子是否毒杀先帝、迫害手足、篡夺皇权?只怕到时候人人皆认可太子的皇位,反倒认定吾等乃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李治被吵得头昏脑涨,无奈叹气。 各怀机心,人性如此,想要当好一个威望绝伦的领袖使得各方臣服,何其难也…… 第三千七十章 绸缪起事 第三千七十章绸缪起事 这番话语就算是极力反对他的萧瑀也不得不承认有道理,世间的事情大多如此,很多时候都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就算大家明知是错的,当长此以往延续下去也会成为习惯,反之明知是对的,骤然改变也会一时间不习惯。 当下局势便是如此,只要让太子顺利登基,再安安稳稳的当一阵子皇帝,则原本无可无不可的那帮人自然转而支持,就连反对者也会渐渐消磨意志,下意识的不愿去继续做那些注定代价巨大的反抗…… 正在双方争执不下、李治头昏脑涨之际,有兵卒入内禀报,说是清河崔信前来觐见晋王殿下。 萧瑀抚掌大喜:“崔信既然前来,可见是有好消息了,快快有请!” 李治含笑不语,心底却对萧瑀此番越俎代庖有些不满,但半点也未表露出来,依旧那么一副温润如玉、礼贤下士的模样…… 须臾,须发皆白的崔信大步入内,一揖及地:“草民清河崔信,见过晋王殿下。” 清河崔氏不仅是“五姓七望”之首,更是山东世家之领袖,此刻骤然出现在长安全力支持,李治岂能怠慢? 起身来到崔信面前,大笑道:“当年曹孟德于官渡困局之时得许攸夜半投奔,终破袁绍数十万大军,成就千古霸业,如今本王能得崔公之辅助,也定能大展宏图、抵顶乾坤,来来来,请上座!” 亲热的拉着崔信的手,不顾他的拒绝,直接拉到主位,挨着自己坐下。 清河崔氏,五姓七望,此乃世间门阀之巅峰,即便是父皇想要削弱其影响也只能想出编撰《氏族志》这样迂回曲折的招数,而不是堂而皇之凭借皇权予以碾压。 能得清河崔氏之相助,就意味着整个山东世家已经不遗余力的站在自己身后,有如此巨大之臂助,何愁大事不成? 太子哥哥当真愚蠢,就算深感世家门阀对于皇权之掣肘、威胁,也大可等到登上皇位之后再予以削弱、剪除,何必早早便表达政治理念,与天下门阀为敌? 即便是父皇那般雄才伟略,当年也只能依靠关陇门阀倾力相助才能夺得天下,抑制门阀扩张、削弱门阀影响更是在稳固皇权之后,你区区一个太子怎么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若非太子早年便迫不及待的表态追寻父皇打压门阀的治国之策,长孙无忌又何必不断挑唆父皇废黜太子、改立储君? 萧瑀迫不及待询问:“不知崔公入城之后,可还顺利?” 此前关陇门阀兵谏,让他明白一个最是浅显但平素往往忽略的道理——欲成就大事,单纯依靠那些文官是不行的,纵使天下舆论一边倒,最终决定胜负的依然是军队。 刀把子没有握在手中,说话再有道理也不过是放了个屁。 所以眼下若想襄助晋王成事,一则在于右侯卫,一则在于左武卫——前者可以护卫晋王“讨伐逆贼”,后者则可以抽空京师防御,且同时向外界传达太子失德、人神共弃,晋王得道、天下多助之事实。 军事、舆论两方面一起抓,两手一样硬,这才是成事之道。 否则程咬金统御左武卫死守长安城,东宫六率与城外追逐右侯卫野战,再有立场不明的其余十六卫大军从旁虎视眈眈,晋王未必能够支撑到山东、江南两地军阀驰援长安。 崔信呵呵一笑,捋着雪白的胡须,慢条斯理道:“殿下天命所归,自然百事可成、神鬼辟易……吾,不辱使命。” 李治目光闪亮,急问道:“卢国公如何说?” 崔信道:“卢国公乃国之干城,不愿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只需殿下拿出陛下遗诏公示天下,便会约束军队、不掺和夺嫡之战。” 李治大喜。 “嘿!” 再也难以掩饰兴奋的尉迟恭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眉飞色舞:“不需卢国公明刀明枪杀入皇宫,只要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吾当可率领麾下虎贲击溃东宫六率,一战而定胜负!” 之前被关陇门阀裹挟着加入晋王阵营,使得他患得患失、忧心忡忡,唯恐失败导致万劫不复。现在骤然发现晋王这边形势一片大好,自然信心爆棚,希望能够开创一番功业,官职、爵位更上层楼。 谁又能枉顾“封建一方”之诱惑呢? 当然,程咬金若彻底倒向晋王,引兵直接杀入皇宫剿灭太子一党,则功勋滔天,当世再无第二人能及,还有他尉迟恭什么事儿?如今程咬金扭扭捏捏、欲迎还羞,想要当表子还要里牌坊,放着天下的功勋不伸手,正好便宜他尉迟恭。 鄂国故地在江夏之南、梁子湖以东、毗邻长江,虽然其地多沼泽、山丘,但地域广袤,若能严加治理,必是一方富饶土地。 只要能够封建鄂国故地,子子孙孙繁衍不绝,岂是区区一个一等国公可堪比拟…… 萧瑀面色阴沉,他如何看不出关陇那边亟待抢功之心思? 但眼下右侯卫乃是扶保晋王之主力,万万不能使其离心离德,转头询问崔信:“卢国公到底如何答允?可否打开城门迎接晋王入城?” 崔信摇头道:“说到底眼下太子仍旧是国之储君,卢国公于国忠诚、于陛下忠诚,自是不肯引兵入城、杀进皇宫。待到晋王殿下起事,卢国公会率军猬集于城南大慈恩寺一带,作壁上观,直至皇城胜负已分、大局已定,才会出面收拾残局。” 尉迟恭啧啧嘴,方才的兴奋略有削减。与自己打生打死相比,人家程咬金只是袖手旁观便可以获取首功一份,这之间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却也羡慕不来,自己作为李二陛下最为信重的武将反而受到各方掣肘,让程咬金捡了便宜戍守长安,结果陛下暴卒,局势瞬间糜烂。 听闻程咬金不肯彻底依附过来,李治略有失望,若得程咬金之臣服不啻于猛虎添翼,可直捣太极宫取敌腹心,以横扫千军之势将东宫一网打尽,这场夺嫡之战未开始便胜负已定。 不过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程咬金允诺隔岸观火不插手其中,这已经是极好之结果,否则以左武卫的战力死守城高墙厚的长安,战力强悍的东宫六率在李靖指挥之下于城外野战,自己哪里还有半点机会? 宇文士及瞅了瞅天色,道:“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请殿下拟定‘讨逆檄文’,同时出示陛下遗诏,一起公之于众、刊行天下,而后举兵起事,直入京师,断不可落在‘大殓’之后。” “大殓”仪式之上,太子当中诵读祭文,接受百官朝拜,事实上已经算是确认君臣名分,只待殡仪结束、大型皇帝遗体送去昭陵停灵,即可进行登基大典,正式昭告天下、新皇继位。 所以晋王这边务必抢在“大殓”之前,先一步向天下揭发太子毒杀先帝、迫害手足之阴谋,振臂一呼征讨逆贼,这才能在法理上占据先机。 而后御史文官们在朝野上下宣传鼓噪,形成浩浩荡荡的潮流,将人心、民意裹挟其中,何愁大事不成? 诸人振奋。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褚遂良犹豫一下,轻声问道:“万一情况有变,进攻太极宫不利,吾等又当如何应对?” 他觉得当下晋王一系因为缺乏一个真正的战略设计者,一个深谙军事谋略的统率,所以上上下下有些浮躁,过于想当然,对于一切事宜都往好的一面去思考,却对起事受挫之后的退路模糊不清。 鄂国公尉迟恭是勇冠三军的猛将,但是韬略上相比李靖、李勣之辈差距何止百里千里? 世间之事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更不会按照人的意志去运转,计策再是完美也有疏忽懈怠的地方,从而导致进程踟躇、好事多磨,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者也。 又所谓“未虑胜,先虑败”,若没有做好面对困境的充足准备,一旦遭遇失败,结果很可能是军心混乱,溃不成军…… 帐内兴奋之情略减,都是当世智者,固然一时间缺乏考虑,但被褚遂良提醒,马上都意识到确实有些过于乐观。 这可是攸关皇位的终极之战,焉能一帆风顺、水到渠成? 就连最是桀骜的尉迟恭也蹙紧眉头,要面对李靖统御的东宫六率,立场不明的李勣,战功赫赫的房俊……谁敢轻言必胜? 更何况程咬金只是答允作壁上观,万一局势有变,谁又能保证程咬金不会顺势倒向东宫、反戈一击? 还有其余十六卫大将军都在观望局势,谁又能当真了解他们的立场? 知觉好似一瓢凉水兜头浇下,兴奋的情绪瞬间冷静下来。 萧瑀瞥了沉吟不语没什么好法子的宇文士及一眼,捋着胡子,缓缓道:“陛下病重之时,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已经集结家兵、筹集粮秣,以作不时之需。陛下驾崩之时,吾已派人一路舟车不歇前往传讯,收到讯息之时,各家家兵便会日夜兼程赶赴关中。” 他岂能将关陇门阀所属的右侯卫当做晋王夺嫡的主力?就算最终大功告成,最大的利益也被关陇门阀攫取。 所以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猬集的极有可能超过二十万的家兵,才是他的底气所在。 第三千七十一章 陛下遗诏 宇文士及与尉迟恭对视一眼,都深感无奈,但也明白夺嫡之战不是单凭他们便可以取得胜利,就算可以自牛进达把守的春明门直入京师、逼近太极宫,由“百骑司”、禁卫把守的宫禁也不可能一鼓而克。 只需太子能够顶住右侯卫猛攻半个时辰,李靖便会率领东宫六率自金光门杀入长安,对右侯卫前后夹击。 当初十倍于东宫兵力的关陇门阀围攻太极宫,为何最终惨败? 正是因为右屯卫自金光门杀入长安,一路将关陇军队的防御击溃,直接杀到后阵,形成内外夹击之势,致使关陇军队军心崩溃,大败亏输…… 所以当进攻太极宫受挫,便要即刻后退,以免被东宫六率从后包抄,最坏的形势更是必须退出长安城,因为不能将后路交给程咬金…… 萧瑀见到宇文士及默然不语,刚刚被对方咄咄逼人引起的愤懑略有削减,淡然道:“一旦战事不顺,当马上退出长安前往潼关,一边据关而守阻截东宫军队向西之路,一边等待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援军,只要坚持到援军抵达,再从容反攻长安,以十倍之兵力稳扎稳打,东宫必败无疑。” 听上去思虑周详,无可指摘。 但尉迟恭忽然又冒出一句:“当初关陇十倍于东宫的兵力围攻数月,最终折戟沉沙、大败亏输。关陇再是不堪,几十万军队当中也有半数乃是正规府兵,如今山东、江南两地匆忙组建的部队多是农夫、佃户、家奴,怕是战力上相比关陇军队仍有不足……怎么能保证必胜?” 说到底,再是勇冠三军的猛将也不能无视敌人的强大战力,慷慨赴死是一回事,妄自尊大则是另外一回事。 关陇门阀的确缺乏名将,军队也大多临时拼凑,但大多数兵卒仍旧是关中府兵,战斗力绝对不弱,但是在面对右屯卫、东宫六率的时候屡战屡败,被打得丢盔弃甲。 就连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兵都全军覆灭…… 这本是谨慎之言,萧瑀却不以为然:“东宫六率、右屯卫固然战力强悍,但更多是因火器之利,使得战争形式完全转变,今儿形成态势上的碾压,只有他们打别人,别人却打不到他们。两地门阀之家兵常年操练,且大多随各家船队出洋贸易,不仅与海盗作战,且动辄与南洋各国土著厮杀,更有折冲府军伍之经验,绝不比十六卫府兵差多少。如今铸造局毁于战火尚未完成重建,各军之火器、军械严重不足,东宫军队自然难以发挥火器优势,如此便回到同一境界,此消彼长,则兵力更多的一方将会彻底占据优势。” 他虽然不是统兵大将,但兵书读的可不少,这年头讲究一个出将入相,即便未曾有过带兵经历,但理论知识半点不差,这一番分析头头是道、入情入理,使得尉迟恭也连连点头。 自从火器横空出世,战争形式的确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往常一些常规的战术如今全无用处,最是头疼的攻坚战在装备了充足火器的情况下变得极为容易,先是火炮齐射震慑敌胆,再是火枪攒射予以杀伤,抵近之后震天雷持续杀伤之余彻底破坏敌人阵列……如果对战双方只有一方装备有火器,那么仗没法打。 如果东宫六率火器装备不足,战争仍旧恢复以往的方式,那么他尉迟恭以及麾下的右侯卫还真不惧此前连番大战而导致缺兵少将的东宫六率。 就算对方的统率是“当时第一名帅”的“军神”李靖,可战争最终不还是要一刀一枪的拼死搏杀? 他李靖也不能让麾下兵卒生出三头六臂来…… 宇文士及从旁听着萧瑀剖析此前关陇战败之案例,心头难免不舒服,怎么听上去好像是关陇军队无能至极点?不过听到萧瑀最后将关陇战败归咎于火器的缺失,这才心气顺了一些。 “此刻东宫那边大抵已经发现殿下失踪之事,必然有所防备,咱们事不宜迟,当誓师起兵、昭告天下,杀入长安城,抵定大局!” “没错,兵贵神速,定要在东宫反应过来之前予以痛击,否则便只能退守潼关,先机尽失。” “殿下,下令吧!” 诸人齐齐起身,站在李治面前一揖及地,恳请李治下令起事。 李治只觉得心脏霍霍跳动,浑身血脉极速贲张,嘴唇发干、嗓子发痒,深深吸了口气稳定心神。 古往今来,这种事也没发生过几次,如今自己便要造就一段历史,注定名垂史册,只是不知最终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一时间原本坚定的心智有些摇曳,很是紧张…… 不过他到底非寻常人,很快在几位肱骨之臣的目光中稳定下来,沉声道:“父皇受奸佞毒害,英年早逝,人神共愤!本王身为皇子,当不畏艰难披荆斩棘亦为父皇讨一个公道!所幸诸位深明大义、忠良诚爱,破家舍业不顾生死亦要辅佐本王替天行道,以彰世间公义,以报父皇隆恩!今日于此,本王当与诸位盟誓,愿同生共死、荣辱与共,若事败则前赴后继、死不旋踵,若有幸他朝事成,则共享富贵、与国同休!” 几人不再保持作揖的姿势,而是纷纷跪地,齐声大呼:“愿为殿下效死!” 中军账外,细雨之中,无数右侯卫将校兵卒全副武装、听候命令,听闻帐内传出这样一句,亦纷纷振臂,齐声呼喝:“愿为殿下效死!” 声震霄汉,风云变色! 旌旗于风雨之中漫卷舞动,雪亮的刀枪如山如林,数万虎贲枕戈待旦,只待一声令下便冲锋向前,死不旋踵。 李治目光灼灼,意气风发,当即下令裁剪军旗,上书“晋”字,而后挥笔写就一篇檄文,痛诉太子“毒杀亲父”“迫害手足”“祸乱朝纲”“亲小人远贤臣”等等罪状,文采斐然慷慨激昂,简直将太子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昏聩残暴之徒,读之令人切齿痛恨。 萧瑀等人看过之后,连连称赞太子文采,一致对太子之无道口诛笔伐。 这个时候根本没什么对错,只要能够使得自己这边师出有名且名正言顺,即便凭空捏造也无可厚非:起事若败,就算这些事都是真的也是捏造事实玷污太子名声;反之若胜,就算都是假的也会结结实实扣在太子头上…… 还是那句话,胜者王侯败者为寇罢了。 哪有什么正邪善恶、真伪对错? …… 而后,李治站起,侧身将一直隐于自己暗影之中的王瘦石请入正座,恭声道:“请内侍将父皇遗诏请出,示之于众,也好令天下臣民知晓父皇圣意,恭听圣训。” 诸人齐齐侧身,面色肃然,不敢直面。 王瘦石整理衣冠,而后将背后背着的一个小包裹取下放在面前案几上,打开见其中一个雕龙镌凤的紫檀木匣,再度打开,从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卷轴,展开来时,诸人见到背面龙徽云纹,愈发伏首贴耳。 王瘦石展开黄绸卷轴,声音肃然:“朕绍膺骏命,顺天应时,御极以来,夙夜难寐,怜天下臣民之窘迫,惜神州江山之离乱,故兢兢业业、勤政爱民,未敢有骄纵之心……皇太子怯弱失德,宠信奸佞,凡监国之时社稷动荡、百姓离散,人神共弃,今予以废黜,圈禁太庙……晋王李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予册立为皇太子。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 老阉人声音略微尖细,此刻娓娓诵读,不够洪亮浑厚加之风雨交加、账外人喊马嘶,未免有失堂皇…… 不过诸人还是伏首肃立,听得真切。 “……文武官人,三品已上,并三日朝晡哭临,十五举音,事毕便出。四品已下,临於朝堂,其殿中当临者,非朝夕临,无得擅哭。其方镇岳牧,在任官人,各於任所,举哀三日。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辽东行事并停。太原元从人见在者,各赐勋官一级。诸营作土木之功,并宜停断……” 风雨自营门卷入,帐内火烛明灭不定。 待到王瘦石诵读完毕,将圣旨卷好双手奉于李治,诸人齐齐跪地,高声道:“臣等,参见陛下!” 账外兵卒闻听此声,先是一静,继而明白帐内发生了什么,于是在将领校尉引领之下纷纷下马,单膝跪在泥水之中,齐声大呼:“吾等,参见陛下!” 远处兵卒闻之,亦有样学样:“吾等,参见陛下!” 一声声呼喝由近及远,终于汇聚成磅礴之势,纵然雷鸣电闪风雨交加,亦无法遮掩分毫。 帐内,李治身姿挺拔、面色微红,一手紧握圣旨,一手戟指长安方向:“诸君,同朕杀入长安、抵顶乱贼,廓清寰宇、建功立业!” “喏!” 帐内账外,应者云集,声势直冲霄汉。 第三千七十二章 内部决裂 第三千七十二章内部决裂 “启禀殿下,末将已经搜索整座晋王府,除去晋王妃、世子以及几位侧妃之外,并未见晋王踪影,宋国公、褚黄门等人亦不知去向。末将看守不力,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李君羡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急匆匆进入殿内,将搜索结果向太子禀报,心中难免惴惴。 看守晋王、萧瑀、尉迟恭、褚遂良等人的侍卫皆是他自“百骑司”当中抽调的好手,尽是忠心耿耿、眼明手快之辈,却不想晋王等人去平白消失……固然极大可能是王瘦石自不为人知的密道将这些人弄走,但无论如何都是他的失职。 眼瞅着天明之后就将定下君臣名分,太子成为新皇几乎板上钉钉,结果却出了这样一桩大事,谁知会否迁怒于他? 晋王失踪,势必掀起波澜,后果之严重非是他李君羡区区一个“百骑司”统领可以承担。 换句话说,晋王一点举兵起事,定要师出有名,而这个“名”自然便要编撰捏造太子之罪状,而作为依附于太子麾下的第一号“鹰犬爪牙”,“百骑司”实在是再好不过的靶子,无论给“百骑司”扣上一个什么样的罪名,朝野上下怕是都乐见其成。 就连太子麾下所属之官员,都未必愿意替“百骑司”说上两句好话…… 到那时候,他李君羡岂不是要给太子抵挡第一波枪林箭雨? 他倒也不是不愿意替太子挡,问题他除了粉身碎骨之外,什么也挡不住…… 李承乾一如既往的宽厚,温言安抚道:“将军已经做得足够好,事出意外,又岂能归咎于将军?孤非是刻薄之人,固然不能明察秋毫,却也尽量做到奖惩分明,不必担忧。” “多谢殿下。” 李君羡放下心,又道:“末将已经派人出城,沿着几条主要的官道搜索,重点是春明门外直往右侯卫军营的那条路,只要有人经过,必有痕迹,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传来。” 晋王府内找不到人,这是情理之中,晋王既然已经自太极宫逃遁而出,显然所图甚大,不甘坐以待毙,逃回晋王府仍旧难逃圈禁之局。既然连带着尉迟恭一起消失,自然是潜逃直奔右侯卫藏身军中,无论是进是退,都可从容应对。 当然还是更进一步的可能性更大,否则萧瑀、尉迟恭等人岂肯随他亡命天涯? 李承乾颔首,既然稚奴已经逃遁宫外,那么不论他现在何处,都已经不重要,因为接下来稚奴一定会纠集各方势力举兵起事,企图一举杀入宫中,重演父皇当年“玄武门之变”之故事,于绝境之中逆而篡取。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是父皇生前极力避免之事,如今却已是箭在弦上,无从更改。 于志宁提议道:“晋王所图,人尽皆知,当将晋王妃、世子尽数扣押以为人质,使晋王投鼠忌器,有所顾忌。” 陆德明也道:“不过此事不能大张旗鼓,否则有损殿下声誉,可让李将军派遣‘百骑司’中心腹部属秘密执行。” 李君羡:“……” 娘咧!这种事情能做么?读书人也太缺德了! 无论如何,这种事都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的,甚至写进史书里受到万世唾弃!而且这种事不会有人在意是谁提议的,只会在意是谁干的…… 这件事一旦做下,他李君羡不仅不能善终,怕是连子孙亲眷都得跟着遭殃。 可他刚刚铸成大错,正是心虚气短之时,也不敢在太子面前斥责这两位读书读傻了的帝师,又想不出什么言语反驳,只能求助的看向一旁面无表情淡然处之的房俊…… 房俊轻咳一声,缓缓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殿下当三思而行。” 于志宁、陆德明勃然色变。 寻常时候这句话大抵只是规劝做什么事情要三思而行,什么该干什么不能干要弄清楚,但其实此言出自《论语》,接下来还有一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小人亦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然君子之所为者,乃天降之大任也,小人之所为者,唯己利是图耳。君子受命于天,成大事于己,任重而道远,小人遇患而避之,无所得而不作,碌碌之无为矣。故君子者,担当也,临危而受命,揽责于己身,弗却而诿之,必有大成”…… 这根本就是指着他们两个的鼻子骂他们是奸佞小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德明霍然起身,戟指怒斥:“放肆!吾等受命于陛下辅佐太子,而今十余载矣,兢兢业业、夙夜难寐,只为不辜负陛下之信重、不耽搁太子之学识,岂是汝等佞幸之辈可以恣意侮辱?士可杀不可辱,如果这般,老夫当与你玉石俱焚!” 他本就距离房俊不远,身量瘦高,此刻站起戟指怒骂,手指头差点杵到房俊鼻子上,口水沫子已经喷到房俊脸上…… 于志宁也怒不可遏:“无知小辈,自以为得势却狂妄自大,自古以来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似你这般满口正义的蠢货只会耽搁殿下前程,将大唐江山陷入危难之中,沽名邀直,着实可恶!” 口中呵斥,却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他素闻房俊脾气暴躁,连令狐德棻那样德高年韶的长者都敢打,又岂会惧怕他于志宁?万一于此间被房俊殴打一顿,或许身体无碍,但一辈子的名声尽毁,颜面尽失。 值此紧要关头,太子又怎会为了他于志宁的颜面去惩戒房俊? 一念及此,心头怒气愈炽三分。 想他于志宁自太子册封之日便任职东宫,十数年来可谓呕心沥血、兢兢业业,结果到头来非但被一佞幸小儿占据了整个东宫的主导,甚至就连遭受折辱都无法期望太子为他伸张正义…… 这十几年光阴难不成都喂了狗? 他怕房俊动粗,暴起伤人,房俊却连眼尾都不看他,转头对李承乾道:“殿下国之储君,即皇帝位乃堂堂正正之事,自当行煌煌大道,纵然一时磨难亦不可心生狭隘,做出那等龌蹉之事,否则他日就算倾尽黄河之水亦无法洗清这般污点,青史之上,任人唾弃。” 李承乾忙道:“二郎放心,孤与稚奴一奶同胞、血脉与共,今日固然因为大位而公然决裂、甚至兵戈相向,但此乃天数,生死成败、各安天命罢了,怎忍心对晋王府中弟妹、侄子下手?说孤软弱也好,愚蠢也罢,孤万万没有那等心志魄力。” 真以为杀兄弑弟是说说那么容易? 自古以来孝悌当先,杀掉兄弟手足诛灭阖府血脉斩草除根这种事不仅要承受巨大的良心谴责,更要面对狂涛巨浪一般的舆论。当年“玄武门之变”父皇不得不这么做,然后所承受的攻讦、诋毁、谩骂、质疑,二十年来何时消停过? 即便如今殡天,那些文人也不会就此罢休,一定会写在史册之上,任凭后世子孙百年千年的唾弃咒骂…… 他又看向于、陆二人,苦笑道:“非是孤偏向二郎,二位师傅应当了解孤直为人,这等事万万做不出啊。” 于志宁、陆德明长叹一声,前者默然不语,后者无奈道:“老臣又怎愿殿下背负不义之名?只不过眼瞎局势过于凶险,任何能够约束、羁绊晋王的方法都想要试一试。殿下宅心仁厚,是老臣的过错。” 李承乾欣然道:“二位师傅处处为孤着想,固然方式不妥,但孤又岂能责怪?如今局势危厄,仰仗二位师傅之处甚多,切勿生分了。” 于志宁与陆德明这才重新落座。 李承乾本以为这个小风波就算是过去了,熟料房俊开口又说道:“殿下应当派人即刻赶赴晋王府,里里外外全部戒严,既然这二位能够想到这样的方式,未必旁人想不到,万一潜入晋王府做下歹毒之事,栽赃嫁祸于殿下,那可就大事不妙。” 李承乾愕然,人家于、陆二位老师提议软禁晋王妃与世子以为人质,被你骂的狗血淋头,结果人家那边认错低头了,你这边却拐个弯的走的还是人家的路…… 欺负人也不能这样吧? 而且这其中针对讽刺之意味太过浓郁,明显是非常不信任那二位…… 果然,房俊话语刚落,于志宁与陆德明再度起身,二人向李承乾一揖及地,面孔涨红、语气愤懑:“既然吾二人被视作奸诈小人,甚至会不惜殿下名声做出人神共愤之事,还不如回府焚香祷告,祝愿殿下在能臣辅佐之下乘风破浪、成就皇图伟业,这便告辞了。” 然后不顾李承乾之挽留,转身退出门外,扬长而去。 李承乾眼睁睁看着两位师傅走远,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有些恼怒,瞪着房俊道:“孤一再为你转圜,可你为何对二位师傅成见如此之深?当下局势紧张,正该借助二位师傅之力,你却……不知所谓。” 如今关陇门阀显然已经站在晋王那边,即将与东宫刀兵相向,但朝廷内部斗争并非国仇家恨、生死搏杀,直至最后一刻任然存在转变阵营之可能。 而于志宁便是与关陇联络的桥梁,如今却很有可能彻底断绝…… 尤其是东宫内部之决裂,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他不明白以房俊之聪慧精明,焉能犯下这般大错? 第三千七十三章 一触即发 洛阳于氏亦是源出代北,与关陇门阀同出一脉,只不过当初没有迁入关中而是徙入洛阳开枝散叶,但双方之间依旧联系紧密,利益盘根错节、无分彼此。当下关陇门阀在宇文士及带领之下朝三暮四、摇摆不定,李承乾固然恨极,却不能感情用事,唯有希望于志宁能够从中转圜,或许到了危急时分尚能有缓和之机会,不至于彻底倾覆…… 但令他忧虑的是,显然房俊并无这方面的想法。 甚至对两位师傅颇为猜忌…… 房俊摇头,耐心劝道:“且不说这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单只是胁迫晋王妃、晋王世子这种主意,那是随便能出的?晋王对于皇位志在必得,就算将晋王世子绑在宫门外随时杀头,晋王连眼睛都不会眨,他还年轻得很,往后可以有很多儿子,但争夺皇位的机会只有这么一个,岂肯放弃?故而,出这种主意的人不能以无知、愚蠢来揣度,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您这两位师傅已经跟您不是一条心了。” 李承乾默然。 他当然能够看得出两位师傅以及不少东宫文官的心态已经有所转变,再不是关陇门阀咄咄紧逼之时的上下一心、竭诚效忠,但这些人追随他多年,即便是父皇屡次欲行废储的时候也不离不弃,骤然间隔阂丛生,有些难以接受。 说到底,自己这个太子还是很失败啊…… 房俊道:“眼下最为重要之事,还请殿下即刻命令卫国公率领东宫六率入城,同时命令卢国公封锁春明门,不准右侯卫有一兵一卒入城。” 看似两件事,实则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摸清程咬金的立场,别看不久之前这位混世魔王还在太子面前信誓旦旦竭诚效忠,可一旦晋王起兵,局势瞬间恶化,谁也不敢保证程咬金到底偏向哪一方。 事实上,若程咬金能够做到绝对中立,房俊反倒安心一些,最怕程咬金倒戈相向,那可就麻烦了。 左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战力最为强悍的军队之一,且扼守长安成各处要隘,一旦反戈一击,很快便能三面包围太极宫,宫内禁卫如何在此等强军猛攻之下固守? 城坡乃迟早之事,甚至坚持不到李靖率军来援,只能自玄武门撤出长安,流亡天下。 而如今的玄武门守将李道宗,也未必死心塌地的追随太子…… 说到底,夺嫡之战不同于外敌入寇,后者尚能上下一心、戮力死战,前者却很难界定立场,任何人都有转变阵营之可能,就好似当年“玄武门之变”一样,不知多少原本支持李建成的势力在最后一刻改弦更张,抛弃李建成转投李二陛下麾下。 这皇位终究是你老李家的,至于老大还是老二当太子、做新皇,其实没那么重要…… 李承乾从谏如流:“孤马上派人前去传令,同时向关中各地十六位驻军下令,命其各部赶赴长安,宿卫京师,以此来试探各部之立场。” “万万不可!”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阻止:“殿下,此时并不能指望十六位军队赶赴长安勤王,只要他们能够保持中立便不能再好了,否则就算他们投靠晋王那边,您难不成全都将他们治罪杀头?” 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岂能擅动? 况且此刻人心浮动,许多人摇摆不定,都在观望局势,现在下令各地十六卫军队赶赴长安,等同于逼着他们做出抉择,因为只要他们没有听令行事便等同投靠了晋王…… 问题在于就算明了十六卫大将军的立场又如何? 且不论眼下,即便这场夺嫡之战东宫最终获胜,难道还能将那些投靠晋王的大将军们一一抓捕、全部杀头? 似薛万彻那等功勋之臣,你杀一个试试? 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李承乾醒悟,连连颔首:“二郎所言有理,孤险些误事。” 房俊镇定得多:“局势紧迫,一时失察在所难免,殿下当宣召马周、崔敦礼等人入宫,参赞军机。” 旁人不可信,事实上真正属于东宫的班底,少得可怜…… 李承乾道:“善!” 当即签署钧令,命东宫禁卫向各方传达。 ***** 金光门外,李靖于中军帐内如坐针毡,看着前方黑幢幢的城墙心忧如焚,不断将探马斥候派出,自城北绕过龙首原打探城东右侯卫的动向。 但长安城太过庞大,东西城墙宽达二十馀里,加上外郭城、依附于城外的民居将近四十里,斥候来往城西的金光门、城东的春明门要绕过北部的小半个城池,距离将近六七十里,加上今夜雨水不止,道路泥泞难行,消息往来之间延误严重,不能及时通达。 若是春明门那边右侯卫入城,等到自己这边收到消息,人家已经抵达太极宫开始猛攻了…… 可若无太子钧令,又岂能率军擅入京城? “启禀大帅,右侯卫正在集结,兵刃军械全部下发,兵卒着甲、床弩上弦,整装待发。但根据内线回报,营内营外,均不见鄂国公之身影……” 这是刚刚斥候带回的情报,令李靖有些不解。 尉迟恭受太子相召入宫,一直未有出宫的消息,目前整个右侯卫的最高长官是右侯卫将军苏伽,此人虽然是尉迟恭妻族子弟,也是右侯卫的二把手,但威望相比尉迟恭差距何止千里?断然没有在长安城外集结军队的能力与胆量,这可是京师城外,擅动刀兵的责任他绝对负担不起。 宫内一定发生了变故,否则右侯卫的反应不至于这般强烈,可自己这边一直未曾收到消息……只有一个解释,向自己传令的兵卒被守城兵卒给拦阻了。 如今左武卫已经接管了长安防务,金光门的守城校尉变成程处默,由此可见程咬金的立场大抵也有问题…… 局势愈发紧迫。 当下容不得多等,就算太子钧令已经发出,谁知道能否抵达自己面前? 自营帐中起身,浑身甲叶铿锵,随手接过亲兵递来的兜鍪戴好,将横刀系在腰间,大步走出营帐,大声道:“传令全军,即刻拔营,与吾入城!” “喏!” 账外亲兵得令,齐齐应诺,而后飞奔各军传达将领。东宫六率在李靖治下军容鼎盛、军纪严谨,没人问为何敢擅入京师,只知令出如山、不容耽搁,全军三万余人倾巢而出,迅速整编阵列,旌旗在风雨之中翻卷飞舞,向着金光门缓缓压上。 城墙之上锣声响彻,职夜的兵卒吓得快要将腰间铜锣敲碎,奔走相告,旋即将消息传到城门楼内歇息的程处默耳中。 程处默大吃一惊,所幸甲胄并未脱去,穿上靴子向外疾走,到门口的时候随手扯过一顶斗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箭垛旁向着城下眺望,只见东宫六率旌旗招展,刀枪如林,铁甲如墙,黑压压如山似岳,气势雄浑。 程处默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李靖疯了不成?” 陛下驾崩,太子与晋王夺嫡已经是不争之事实,当下局势正可谓千钧一发,稍有不慎便会爆发一场席卷整个关中的大战,李靖此举等同瞬间打破平衡,挑起战火,就算他当真是“军神”再世,岂敢背负这样的罪责? 擅启战端者,就算最后胜利,也难逃追责…… 对方徐徐推进,风雨夜色之中宛如一道移动的城墙予人极强的压迫感,到了百丈左右,一骑脱离大队向前疾驰,几个呼吸间来到护城河边,隔着一条护城河吐气开声:“卫国公有令,速速开放城门,城内有奸佞反叛,吾等入城勤王!” 这人嗓门很大、中气很足,即便风雨之中声音也远远传来,城头上的程处默听得真切,自然辨得出正是自家兄弟程处弼的声音…… 娘咧! 李靖这老货是不好东西,居然派吾家弟弟来到两军阵前喊话,万一老子这边有人弓箭脱手一箭给射中了,岂不是冤哉枉也? 程处默心有怒气,让身边亲兵大喊着回话:“可有太子钧令?” 现在陛下驾崩,太子成为帝国名义上的最高领袖,此等大规模的军队入城,若无太子钧令绝无可能。 城下,程处弼大喊:“乱贼作祟、纲常颠倒,汝等顽固不化,难道非要坐视奸贼得逞不成?速速开门,否则当以反贼同党论处!” 程处默在城头上差点气笑了,自家这个弟弟平素三扁担打不出来一个屁,今日这话语倒是比一天里说的话加起来都多…… “少啰嗦,若无太子钧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想要入城,就从你家哥哥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城下再无动静,程处弼打马转身飞驰回本镇,不久之后阵阵号角响彻野地,继而战鼓阵阵,东宫六率严整的阵列在鼓声中再度徐徐向前,行进途中阵列开始变化,一队队扛着云梯的兵卒冲在前头,后方黑暗之中隐约可见高大的楼车也被缓缓推动…… 程处默极其身后守城兵卒都傻了眼,对方居然当真打算攻城了? 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此刻容不得他多想,他的职责就是死守金光门,岂能在东宫六率威势之下胆怯退缩? 就算对方的人数是他的几十倍,也不能使金光门失守! 他铁青着脸下令:“传令下去,死守金光门,谁敢怯敌畏战,定斩不饶!” “喏!” 城上守军将守城所用的滚木擂石等等搬出放在城头,巨大的床弩被绞动上弦,手臂粗的箭矢放上去,一张张强弓亦是弯弓搭箭自箭垛向外做好射击准备。 大战一触即发。 第三千七十四章 晋王起兵 夜空中乌云翻卷,雨势骤然增大,一道闪电枝杈一般划破天空,照得城下黑压压的军队铺天盖地一般涌来,无数刀枪在闪电之下亮光闪闪,杀气腾腾。 城上守军也做好拼死一战之准备,虽然人数处于劣势,但长安城高墙厚,占据地利优势,东宫六率想要攻陷金光门亦要付出惨痛代价。 唯一让程处默纠结难受的便是亲弟弟正在城下,战场之上刀箭无眼,万一致使弟弟殒命城下,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战鼓声渐渐浓密,一声声敲在守城兵卒心头,风雨如晦,战云密布。 前阵的东宫六率兵卒已经举起巨大的木盾来到护城河边,无数猫着腰的兵卒背着巨大的装满泥土石块的麻袋从巨盾间隙冲出,将麻袋“噗通”“噗通”丢进护城河,然后自阵前绕了一圈,奔向后阵。 如此往复,麻袋丢入护城河溅起水花,眼瞅着就将护城河填满。 城头之上,程处默面色凝重,深深吸了口气,将一只手高高举起,只待落下,身边兵卒便会万失齐发,巨大的床弩也已经稍稍将仰角下调,瞄准护城河畔的东宫六率军阵,即便是那些巨大的木盾在威力巨大的床弩面前也将如纸板败革一般瞬间破碎,后边隐藏的兵卒即将遭遇巨大的杀伤。 程处默不知李靖发了什么疯,即便不愿对袍泽痛下杀手,但职责所在,却容不得他有半分心软。 一咬牙,举起的手臂刚要放下,身后勐地传来一声大呼:“将军且慢,大帅有令,即刻退回大营!” “呃……” 程处默憋住的一口气含在胸腔里差点岔了气,然后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瞪着前来报讯的兵卒:“后退?!” 那兵卒飞奔至他面前,显然来得甚急大口喘着粗气,道:“大帅有令,命将军即刻退回大营!” 程处默终于将这口气吐出来,虽然不解父亲为何下这道命令,但不用同自家兄弟对阵沙场到底是件好事,对左右摆手道:“听到没有?虽吾撤退!” 城上兵卒纷纷收回弓弩,潮水般退下城头。 程处默走出去两步,忽然询问那传令兵卒:“春明门那边亦是如此?” 兵卒点头道:“具体情形未知,但咱们一同出来传令,接到的命令都是一样的。” 程处默心情愈发凝重,原本应该在这个时候戒严长安、宿卫京师的左武卫,居然在父亲命令之下开放门禁退回大营,等同于将整个长安防卫全部撤空,虽不知内里原因究竟为何,但各支军队顺利入城已经不可阻挡,而这些要么支持太子、要么支持晋王的军队进入城中,一场轰轰烈烈的夺嫡之战势不可免。 父亲在此间的立场就有些明显了,看似中立、两不相帮,实则怕是已经转投晋王。 而自家弟弟此刻正在东宫六率军中效力,以他的脾气断不会临阵脱逃,必然追随太子戮力死战,到时候兄弟父子战场相逢的场面估计也逃不掉…… 率领麾下兵卒快速撤回大营。 身后,东宫六率的军队已经准备好死战,云梯搭上城头,兵卒将横刀叼在口中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攀爬,箭手则登上箭楼居高临下以箭雨压制城头守军掩护袍泽攻城,战鼓阵阵无数兵卒越过被填平的护城河,潮水一般涌向金光门。 然而预料之中的顽强抵抗并没有发生,城上的守军已经系数撤离,滚木擂石堆满城头,儿臂粗的弩箭还放在巨大床弩的箭槽中蓄势待发……攻上城头的东宫六率兵卒好似奋尽全力的一拳打在空气中,有些恍神。 “该不会有什么埋伏吧?” “向城下传令,停止前进!待吾等搜查城头之后再说!” “向大帅禀报此间情形,请大帅速速定夺!” 面对空无一人的城头,兵卒们有些懵,一边上下搜查看看是否有埋伏,一边赶紧派人向李靖禀报。 城墙下,骑在马背上隔着护城河眺望城头的李靖也有些诧异,左武卫的战斗力素来都是十六卫当中第一档次的存在,最是勇悍善战,与程咬金的个人风格极其符合,如今镇守金光门,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弃。然而预想之中血战并没有发生,眼瞅着兵卒们顺利登上城头将东宫六率的旗帜高高竖起,李靖便已经赶紧派遣亲兵赶赴城头,查看到底情形如何。 少顷,城头兵卒与亲兵的禀报几乎同时返回,李靖沉吟半晌,大手一挥:“迅速占据金光门,就地整顿军队,无令不得擅动!” 他此番攻城实则冒了极大风险,毕竟城内动静尚未可知,若晋王反叛则罢,他这番作为便是料敌机先,抢先占据了金光门重地,打通城内外的联通处;若晋王并无反叛,他就算是纵病入京、有谋逆嫌疑之大罪。 既然金光门已经攻占,那么还是稳妥一点为好,不然等到军队抵达太极宫外,便连一丝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喏!” 兵卒自城上翻入城内,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将近一万军队蜂拥入城,余下则就地歇息。 …… 春明门城楼之上,牛进达手扶着箭垛向城下张望,夜色之中密密麻麻的右侯卫兵卒徐徐如林、如墙而进,直抵护城河边,有人站在河畔弯弓搭箭,一支箭失便倏地自下而上直奔城头而来,亲兵赶紧举盾当在牛进达身前,“夺”的一声响,那箭失便狠狠扎在木盾之上。 那亲兵只觉得手臂狠狠一震,惊呼一声:“这一箭起码有五石之力!” 据说南梁勐将羊侃膂力惊人,所用弓至十二石,马上仍能用六石,数百步外射杀敌军将领如探囊取物……这当然夸张了,且不说能否有人如此神力惊人,如此巨力没有弓弦能够承受,拉上一半,弓弦便会崩断。 当今军中,能够使五石弓者已经寥寥无几,右侯卫中有此神力者,非尉迟恭莫属。 “咦,有封信!” 亲兵取下木盾,拔掉箭失的时候见到箭杆上绑着一个物事,取下打开,发现是油纸包裹的一封书信,忙交给牛进达。 牛进达接过,身后亲兵将雨水淋得噼叭作响的松油火把凑近,细细一看,登时当吸一口凉气。 居然是一封讨伐太子的檄文…… 此时城下也响起鼓噪,起先乱成一片,渐渐汇合清晰:“太子残暴,毒杀先帝、迫害手足,亲奸佞、远小人,上苍不忍,天谴罚之!” 一声声吼叫在雨夜之中清晰传到城头,守城兵卒各个面色发白,两股战战。 虽然其中也有不少人意识到如今怕是难逃一场夺嫡之战,但是当这份檄文送抵城头,便意味着这场大战在所难免了,几乎所有军人兵卒都很难置身事外。 大唐军人好战,盖因能够积攒军功封妻荫子、加官进爵,再不济也能挣下一份永业田,阖家无需缴纳苛捐杂税。但那是对外作战,内战之时横刀噼斩往昔袍泽,打输了身首异处一命呜呼连个抚恤钱都没有,打赢了除去那些统兵大将哪里会有小兵小卒的封赏? 牛进达深吸口气,将书信叠好重新用油纸包裹,递给身边亲兵:“速速送禀大帅,同时告知右侯卫有攻城之意图,请大帅定夺!” 原本守城乃是职责所在,无论是谁想要攻城都只能从他牛进达尸体上他过去,否则休想入城半步。但现在已经涉及到皇位之争,夺嫡之战一触即发,他哪里还能做主? “喏!” 亲兵将信揣在怀中,飞奔下城。 这时,城下又有一箭射来,这回射得准头差了些,擦着兵卒们举起的木盾飞过,射在牛进达身后城楼的窗框上,“夺”的一声响。 亲兵赶紧跑去将箭失拔下来,果然箭杆上又有书信,解下之后递交牛进达。 这回却是一封劝降信…… “太子无道,宠信奸佞,致使超纲混乱、邪祟当道,更有毒害先帝之预谋,今有认证确凿,无可抵赖,人神共愤!天下有识之士当群起而诛之……” 牛进达瞪大眼睛,太子居然还曾毒杀先帝? 若说全无此事,可晋王既然敢说“认证确凿”,势必有极为可信之把握,无论真假,太子这回麻烦了。 他刚想让人将这封信也送走,又有一支箭从城下射来,再度被亲兵举盾挡住,一模一样的一封信交到他手里。 这回牛进达打开仔细一看,不由得重重吐出一口气。 居然是一份誊抄的“先帝遗诏”…… 有无遗诏,是全然不同的局面。太子乃国之储君,先帝驾崩,太子即位顺理成章,即便有无数人知晓先帝曾几度欲废黜太子,可终究还是未曾废黜,那么太子便占据名分大义。 晋王起兵夺嫡,乃是以下谋上、犯上作乱,纵然有人跟随左右,但更多人还是会强烈谴责并予以反击,太子乃大义所在,焉能轻辱? 但若晋王当真有遗诏在手,则情况截然相反。 先帝虽然驾崩,但生前威望绝伦,朝野上下拥趸无数,即便驾崩也有无数人甘愿为了他的遗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晋王有遗诏在手,则太子的大义名分便全然不在,形势逆转、正邪易位…… 第三千七十五章 杀入长安 风雨骤然急促,雨水倾盆而至,城下右侯卫阵中战鼓声声与雨水连成一片,无数兵卒踩踏着泥泞的土地冒着大雨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牛进达浑身早已被雨水浇透,但握着横刀刀柄的手心却冒出汗水,面对右侯卫近乎于决绝的攻城姿态,他作为守城将领必须做出抉择——竭力死战,力保城门不失。 然而现在他脑子里全都是刚刚那几封信上的内容,其它倒还好说,无论真伪也轮不到他这个武将去操心,但他岂能将陛下遗诏视若无物? 贞观勋臣,对于李二陛下之尊崇爱戴外人实难想象,只需李二陛下一声令下,这些人各个愿意追随麾下戮力死战,即便血染疆场、马革裹尸亦不会有半分怨尤,甚至能以与陛下并肩作战为至高无上之荣耀。 如此,哪个能忍受陛下遗诏遭受践踏、陛下遗志不得伸张? 就算陛下当真将皇位传给哪个宗室子弟而不是自己的儿子,贞观勋臣们都会坚决拥护。 当然,前提是陛下当真留有遗诏,且晋王手中这份遗诏的确是陛下所嘱…… 若遗诏为真,自己将右侯卫力拒城外使太子顺利登机,则违背陛下遗愿、辜负陛下信重;若遗诏为假,自己却将右侯卫放任入城,则倒行逆施、助纣为虐,实乃帝国之罪人…… 可当下哪里能够判断这份遗诏之真伪? 所以牛进达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只能等待程咬金尽快颁布军令,相信以程咬金之智慧,定能鉴别真伪、做出取舍…… 就在城下右侯卫阵中腾起第一波箭雨之时,程咬金的命令终于姗姗来迟,传令兵卒飞一般登上城头,急声大呼:“大帅有令,即刻退下城头,放弃春明门,退守大营!” 牛进达来不及咀嚼这道命令当中的意味,只知道无需自己去做这道不知对错的选择题,狠狠松了口气,下令道:“所有人不得反击,以木盾护身,交替掩护,撤下去!” “喏!” 守军得令,立即向城下撤退。都是征战多年的精锐老卒,即便头顶箭矢如蝗四下乱窜却半点不乱,盾牌手高举木盾尽可能的扩大掩护面积,其余兵卒则猫着腰缩小自身横截面减少中箭的几率,整齐有序的沿着台阶撤下城头,而后在城下集合,跟随在牛进达战马身后向着城内迅速撤退。 等到苏伽顶盔掼甲率领兵卒登上城头,整个春明门城楼早已空无一人,苏伽高举横刀与身边兵卒振臂欢呼,然后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大军入城。 城下护城河的另一侧,晋王李治站在风雨之中翘首观望城上战事,见到右侯卫已经登上城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入城乃是夺嫡之战的第一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左武卫骁勇善战,若死守春明门则固若金汤,右侯卫想要攻陷城池难如登天。一旦战事受挫,对于士气之打击极其巨大,不知多少追随者会半路偃旗息鼓。 现在大军势如破竹攻陷春明门,军心振奋,不少观望者也会顺水推舟前来依附,大事可成矣…… 旁边崔信也狠狠松了一口气,表面却捋着胡须一副尽在掌握的轻松姿态:“卢国公深明大义、言而有信,果然命令左武卫兵卒不予抵抗、撤下城头,否则当下必然历经一场血战,伤亡惨重。都是大唐虎贲、汉家儿郎,若是这般殁于此地,着实令人心痛。” 萧瑀抬了一下眼皮,淡然道:“奸佞当道、纲常颠倒,正该吾辈血荐社稷之时,纵然伏尸当场亦是死得其所,崔公妇人之仁,大可不必。” 崔信面色不变,微笑着道:“山东儿郎自古以忠贞敢战闻名,何惧生死?老夫只不过年岁大了,见不得太多生离死别罢了。这些年轻人都是吾等之血脉,帝国之未来,若上位者不能怜惜,则帝国未来堪忧。” 李治听着这两位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个嘲笑另一个妇人之仁,另一个则嘲笑江南蛮荒之地自古多烟瘴流寇,便有些头疼…… 大事未成呢,你们用得着这般争功抢功打压袍泽? 不过他也能理解,无论局势发展至何等地步,程咬金的“袖手旁观”都是最为重要的一环,所以山东世家居功至伟,已经死死将江南士族压制。作为江南士族领袖的萧瑀岂肯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都知道内斗是愚蠢的行为,可以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但人之在世争的便是利益,有利益纷争便免不了内部倾轧,实乃天地至理,任谁也无可奈何…… “此战卢国公功劳甚大,但东宫绝不会坐以待毙,东宫六率战力强横又有卫国公坐镇指挥,想要一鼓而克绝无可能,局势僵持乃是必然。到时候,此战的胜负手便是各家前来支援的家兵,还望诸位精诚协作,共谋大事。” 李治只得出言安抚。 按照事先预想之态势,右侯卫想要在长安城内与东宫一决雌雄几乎不可能,最终一定是势均力敌之局面,且东宫方面略微占优。因兵部在东宫把持之下,右侯卫不会再有军械粮秣辎重之补给,所以最终将撤往潼关,扼守险地,将天下一分为二。 关中自然是东宫占据优势,而在关东,则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天下。 所以最终之决战,必然在潼关。 是太子依据历经战火残破之秦川强势攻伐一举攻陷潼关,还是他李治占据潼关背靠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源源不断之供给力破东宫、逆转而胜……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还不到你们争功的时候呢…… 萧瑀、崔信果然一起闭嘴。 身后,存在感一直极低的褚遂良忽然开口道:“殿下顺应天命、举兵起事,但王妃与世子皆在城内,安全堪忧,不知王内侍能否想个法子接出来?” 李治看向王瘦石,举兵起事争储夺嫡,但妻儿却陷在长安很快将落入敌手,说是不担心怎么可能…… 王瘦石佝偻着身子,站在李治身后的阴影里,摇摇头,道:“晋王府仅有的两条密道,已经在上次关陇兵变的时候被长孙无忌派人堵死,以防止殿下逃遁……这回幸好殿下是被软禁在宫内,若是逗留府中,老奴也没法子将殿下带出城来。” 李治抿了抿嘴唇,沉默不言。 萧瑀见他神色,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心,太子素来假仁假义,之所以受到不少人拥戴正是因其仁爱之名。殿下今虽举兵,但此乃大义所在,若太子贸然对晋王妃与世子不利,岂不是揭破自己经营多年的仁爱之名?到那时人人都知他是个伪君子,其所营造之根基轰然崩塌,得不偿失。” 言下之意,若太子想要脸面、名声,必然不敢对晋王家眷有任何不利;若敢对晋王家眷不利,则必然名声受损,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弟媳、侄子,如果太子当真那么做了,反倒自毁名声,使得晋王愈发师出有名。 至于王妃、世子……与皇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年汉高祖走投无路之时不也将妻子丢给项羽? 刘备仓惶逃窜之时不也将妻子舍弃给对手?而且对手还是公认“好人妇”的曹孟德呢…… 一切都无所谓,只需登上皇位,天下九州尽归所有。 褚遂良忍了忍,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太子殿下必然不会伤害晋王妃以及世子,可到时候长安城内兵荒马乱,万一乱兵闯入王府冲撞了贵人怎么办?殿下您应当分一队人先回王府将贵人接出来,才能安全无虞。” 萧瑀瞅了褚遂良一眼,淡然道:“此事自然早有安排,若是这个时候才想起,那可什么都晚了。” 褚遂良便耷拉下眼皮,一声不吭了。 很明显,有些人甚至觉得晋王妃当真出点什么意外更好,然后不分青红皂白扣在太子头上,使得大军入城夺嫡的理由更添有理有据的一条,还能充分博取旁人的同情。 而这其中,晋王殿下到底是否默许,是否知情……不足道也。 这让褚遂良心底对晋王的支持也坚定了几分,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狗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如此看来,晋王之心性的确比妇人之仁的太子更加适合做皇帝…… 尉迟恭不理会褚遂良,这就是个被胁迫过来的,跟大家并非一条心,他笑问李治道:“殿下可要入城,亲至承天门外怒叱太子几句?” 李治有些心虚的笑笑,摇头道:“不必,这风雨大作、枪林箭雨的,还是不要给将军们添乱了。本王就在城外,等候鄂国公凯旋的消息。” 尉迟恭在胸甲上狠狠拍了两下,狠声道:“殿下放心,东宫六率入城需要一些时间,咱们肯定更快,臣定当一鼓作气杀入太极宫抵顶大局,扶保殿下登基御极!” 言罢,转身跑了两步飞身跃上战马,带着亲兵追着部队风驰电掣一般杀入城去。 在他而言,这是一场被关陇门阀裹挟着的豪赌,有进无退。而能否将太极宫一举攻克不仅意味着这场兵变能否胜利,更在于他本人于此期间的功勋、地位,否则若是缠斗不休、难分胜负最终被迫撤退潼关,到时候他尉迟恭的作用几乎归于虚无,只能看着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在晋王麾下的地位势力空前暴涨。 这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所以他将这一战当做他自己的决战,不成功,便成仁。 第三千七十六章 风雨飘摇 夜色苍茫,长安这座天下第一雄城笼罩在雨幕之中,自长安东西两侧的春明门、金光门各有一支军队破城而入,接管城门之后毫不迟疑,稍微整顿阵列便疾奔太极宫,混乱的脚步杂乱的马蹄汇聚成一片轰鸣,夜空中雷电闪耀,铁蹄铮铮厮杀震天,刚刚历经关陇兵变平息未久的大唐帝都,再一次兵灾肆虐。 派驻于各处里坊看守坊门维持纪律的左武卫兵卒早已撤走,但坊内百姓却无一人外出。关中自古乃征伐之地,百姓历经战乱早已见惯战争场面,所以此刻抑制住心内恐慌,老少家小尽皆在家中依偎,绝不踏出家门半步,以免遭遇池鱼之殃。 东西两处城门失守的消息迅速传至太极宫内,正在此为先帝守夜的文臣武将们避之不及,走又走不掉,登时左右为难,如坐针毡。 分明天亮之后太子便将主持“大殓”,当众以新君之身份宣读祭文,接受百官朝拜,确认君臣名份,自此皇位归属便告一段落……谁能料到就在这最后关头,晋王骤然起兵欲谋求大位?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较之关陇兵变更为严重。 关陇起兵好歹还打着一个“废储另立”的旗号,现在晋王则直接起兵造反…… “轰!” 一声低沉犹如雷鸣一般的闷响,东宫六率与右侯卫在太极宫外的天街上狭路相逢,两支部队根本没有任何试探,摆开阵列便发动冲锋。 兵卒们虽然不知具体局势如何,只知听令行事,但只要不是傻子大抵也都明白自己正在干什么,一边乃是太子直属嫡系部队,职责便是护卫皇储,此刻正在太子登基之前夜,焉能让逆贼乱了纲常、坏了大事?一边则早已被军中司马读了十数遍先帝传位晋王的“遗诏”,认定太子乃是窃国之贼、不忠不孝,自然拼尽全力亦要诛锄奸佞、扶保社稷! 双方都认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故而士气高昂,红着眼睛猛冲入对方阵列,狠狠挥刀挺枪,全然不顾往昔袍泽情谊。 战斗一开始便白热化。 长安城最为重要的街道有两条,一条是起自皇城南门朱雀门向南直抵明德门的朱雀大街,一条是横穿承天门外联通春明门、金光门横贯东西,这两天长街皆被称作“天街”,但一般情况下都将南北纵贯的朱雀大街以本名称呼,而横亘东西的长街则称为天街。 这条东西长街宽达五十余丈,青石板铺地、宽阔异常,每每有胡人首次来到成安皆被此间之恢弘大气所折服,但如此宽阔的长街却容不下数万人征战杀伐,所以双方只能派遣数千人在承天门外惨烈厮杀,其余人则作为预备队,随时添补上去。 以承天门为中心,东西各百余米的地方混乱一团,一时间残肢横飞、鲜血喷溅,好似血肉磨坊一般。 …… 太极宫内,逗留于此的官员们则被安置于长乐门内钟楼一侧的房舍之中,不远处便是左藏库,囤积着无数军械甲胄足以随时装备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更有一支禁卫驻扎于此,可以确保安全。 龙首渠浩浩荡荡由此穿流而过,因雨势太大,水位暴涨几乎淹没渠边的青石堤坝,不少宫人在此冒雨堆叠沙袋,再加上不远处长乐门外震天的厮杀声,使得这些官员们瑟瑟发抖。 一股狂风吹来将紧闭的窗户吹开,大风夹着雨水鼓荡而入,将靠近窗户的几名官员衣服打湿,吹熄了烛台上的蜡烛,房间内漆黑一片,有人赶紧起身寻找火折子,一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不少人出声咒骂,吵吵嚷嚷。 黑暗之中,有人忽然开口:“你们说……陛下到底有否留下遗诏?” 房间内瞬间一静。 这个问题自然牵引着所有人的心声,只不过此等敏感之言论平常时候绝难出口,很容易惹祸上身,所以朝野上下都缄默不言。此刻太子与晋王的军队就在宫外血战,如此紧要的话题自然令人欲罢不能,所以寻找火折子的人也停止了动作。 黑漆漆的环境下最是好说话,反正谁说了什么旁人也看不见是谁说的,就算听得出声音也大可抵死不认账…… 沉默半晌,有人接口:“未必有吧,不然岂不早就拿出来了?河间郡王,英国公,这都是陛下最为信重之臣,只要陛下留有遗诏,断无藏匿不发的道理。” 有人附和,有人觉得未必。 “若陛下留有遗诏,必然提及皇位之归属,假如啊,咱只说假如……假如陛下在遗诏当中废黜太子,将皇位传于晋王,河间郡王、英国公那些人还会尊奉遗诏而行么?” 众人再度沉默。 陛下若健在,别说是废黜太子将储位传给晋王,就算是随意传给哪一个儿子,谁敢反对? 可陛下已经驾崩,若按照遗诏废黜太子让晋王即位,则东宫上下岂会甘心?东宫属官陪着太子在一次又一次易储风波之中艰难走到现在,更历经关陇兵变差一点全军覆灭阖家死绝,焉能心甘情愿的将皇位交出? 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风波势不可免,而作为宗室、朝廷之领袖的李道宗、李勣为了维系稳定,将遗诏秘而不发是极有可能的。 这两位即非东宫属官,又非晋王一系,谁来当这个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自身之职责在于朝堂稳定、社稷安泰,在于如何将皇权更迭顺利的完成…… 有人咳嗽一声,语气当中有些不忿:“若当真如此,对晋王殿下来说岂不是非常不公平?也难怪晋王敢于起兵,必然是有这样一道遗诏存在的,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在殡天之前不预作安排呢。” 众人没有接话,但显然这个观点比较能够令人接受。 当然,此地乃是太极宫中,还处于太子管控之下,一些过分的话语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别说黑暗之中谁也不承认,就算找不出这个人,大可以全都罢黜回家、一撸到底。 天底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排队等着当官的人…… 然而黑暗之中的沉默,却悄然滋生出一股别样的心思,对于太子即位的合理、合法性难免产生质疑。 先前被关好的窗户忽然“砰”的一声再度敞开,风雨裹挟而入,有人惊呼一声:“谁打我的头?” 一阵吵嚷。 待到窗户关好,不知谁人吹燃了火折子,腾的一下燃起火苗,点燃蜡烛,房舍内顿时一片光明。 先前惊呼那人捂着被砸到的后脑勺,低头从地上捡起一个物事,对左右问道:“这是何物?” 旁边人看去,是一个油纸包裹着的东西,几人将其打开,便见到几封书信式样的纸张,一一展开,凑近烛火仔细查看,登时面色大变。 其中一人满脸震惊,指着那东西:“这这这……这是陛下遗诏?!” “还有晋王殿下起兵讨伐太子的檄文!” “娘咧!‘毒害先帝、迫害手足’……这该不会是真的吧?” …… “都闭嘴!” 一个身穿紫服的官员低声怒叱,劈手将那书信夺过:“都是傻子不成,这等事也能私下议论?太子再是仁厚,也断然不会允许有人诋毁他进而毁了他登上皇位的机会!想死的还请出去作死,别在这里祸害大伙!” 众人噤若寒蝉。 那官员起身,低声问道:“这东西是谁先发现的?” 无人应声,但靠窗的地方有三五个人齐齐向旁闪开,将一个中年官员给显露出来,那中年官员垂头丧气、神情惶恐…… “与吾一道去见太子将此物呈上,太子仁厚定不会大肆株连,否则此事被旁人捅出去,吾等辩无可辩,唯死路一条!” “……喏。” 此间多人,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况且此物能够出现在这里,未必没有晋王的人潜伏其中故意散播,现在隐瞒下来等到将来事发,想解释谁信? 两人一先一后,推开门走入风雨之中,快步向后边武德殿走去。 房舍内气氛压抑,大家心思各异。 半晌,不知是谁怒骂一声:“娘咧!到底是哪个混账要害老子?你想传播这东西大可以挨个宫殿往里扔,为何偏偏在此散播?简直歹毒透顶!” 诸人缄默,自然无人吭声。 …… 偏殿之内,烛火通明。 东宫属官出出进进脚不沾地,一道道消息送入殿内,外间风雨交加、殿内气氛压抑。 原本天亮之后举行“大殓”,君臣名份就算是彻底定下,登基即位板上钉钉,谁能料想距离“大殓”只有几个时辰的时候,晋王居然纠集军队悍然举兵起事? 最令人慌乱的是左武卫数万大军驻守长安、宿卫京师,结果遇到叛军攻城却一箭未发全部撤退,任凭叛军攻陷城门长驱直入,已经杀到承天门外,若不是李靖当机立断率兵入城堪堪在天街之上挡住叛军,怕是此刻太极宫已经被叛军攻破…… 李承乾坐在殿内,面前城内各处送抵的情报消息堆积如山,他一边一份一份仔细审阅,一边同面前不远处的房俊、马周等人说着话,神情倒还算是从容,关陇兵变不仅给东宫属官们磨炼了心性,更使得他这个太子在胜败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意志较之以往强大何止一倍? 不过在有人拿着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送到他面前,并且言明此乃陛下遗诏、晋王起兵之檄文的时候,亦是忍不住骤然色变。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遗诏、檄文的内容,而是满心震惊:这太极宫当真有如筛子一般处处都是漏洞不成?晋王刚刚逃出城外,匆匆起草这份檄文,然后叛军刚刚入城,这东西便传到太极宫里……难不成这太极宫地下全都是密道?! 第三千七十七章 立场难明 “砰!” 李承乾将那油纸包裹狠狠摔在面前案几上,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怒声喝道:“简直混账!这太极宫难道有如鼠窝一般四处漏洞,宫内诸人吃里扒外视帝王寝宫如东西两市耶?都该杀!” 殿内诸人噤若寒蝉,不知太子殿下缘何这般罕见的暴怒,都有些不知所措。 需知方才听闻右侯卫攻陷春明门杀入长安城与东宫六率在承天门外爆发血战之时,亦未曾这般怒不可遏,这份淡然自若还曾让大家极为钦佩…… 马周放下手中一份文书,诧异的抬头看向李承乾:“殿下,发生何事?” 李承乾铁青着脸,指着案几上的油纸包裹:“你自己看。” 马周拿起散乱的包裹,从中取出几页纸张,展开后仔细观看,面色也逐渐凝重下来,而后将其递给一旁的房俊。 房俊接过,一目十行,心中倒是并无太大波澜。 古今中外,无论所作所为是对是错,都要寻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自己的本意。甚至哪怕世人皆知其巧取豪夺、烧杀掳掠之本性,亦要设置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理由,行卑劣之实。 华夏人的智慧传承数千年,早已深谙世俗之本性,真以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样的话语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此人世间至理也。 所以晋王李治举兵起事欲篡夺皇位,定要给自己寻找合理合法的理由,而最好的理由自然莫过于李二陛下的“遗诏”,只要将“遗诏”公之于众,不仅给他举兵起事的行为冠以合法性,更会借助李二陛下尚未消失的威望使得世人多有同情,从而站在他那一边。 只不过檄文当中“毒害先帝”这个指控有些出乎预料,辽东军中发生之事乃是秘辛,唯有当事者清楚其间究竟,此前一直迷雾重重,虽然各方皆猜测是长孙无忌对李二陛下动的手,否则哪里有胆子兴起兵谏意欲废储?但其中细节谁也不知,随着长孙无忌自裁谢罪,这件事也就彻底湮没。 不过现在看檄文上褚遂良的“指控”,当初的细节就浮出水面了,大抵便是长孙无忌指使褚遂良谋害李二陛下。 从事后李二陛下并未将褚遂良千刀万剐,可知必定是褚遂良主动向李二陛下投诚揭发长孙无忌的阴谋,李二陛下遂将计就计,以假死迷惑长孙无忌,使其悍然起兵,试图达成李二陛下自己“一箭双雕”之目的。 且褚遂良也一定是被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不得已而为之,故此李二陛下才会那般宽容。 但现在,或是褚遂良甘心站在晋王那边,或是当初之事露出马脚被人抓住把柄…… 当然,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褚遂良编撰的这样一番说词将会有很多人相信,从而对太子的声威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 但若仅仅是声威之影响并不足以影响大局,最重要是这样的言论会否左右那些手握重兵的统兵大将。 要知道贞观勋臣对李二陛下之忠诚可谓坚若磐石,若李二陛下当真被太子毒害,这些人绝对不肯臣服于太子,而李二陛下素来宠爱且数次表态欲易储之晋王,将会成为武将们效忠的对象。 那才是灭顶之灾…… 所以房俊当即谏言:“晋王之檄文可谓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贻笑大方、无耻之尤,但人心难测不可不防,殿下当马上敕命英国公给关中各地十六卫驻军下令,命各部坚守营地,不得擅动,谨防叛军趁机扰乱关中、祸乱地方。” 这个时候,务必保证军方的中立,将李勣扯出来做一杆大旗的效果会非常好,有李勣出面,军方各部会相信晋王檄文当中所言不尽不实、胡说八道,也会相信所谓的遗诏根本就是杜撰。 另外,也可以趁机迫使李勣站队,即便不站在太子这边,也要尽可能的保持中立。 否则若是连李勣都被晋王拉拢过去,那也别夺嫡了,赶紧收拢东宫部队突围出城,连夜向河西逃窜,若是跑的快一些,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李承乾有些犹豫:“英国公……若是拒绝又该当如何?” 他非常不满李勣袖手旁观的态度,身为宰辅之首、军方领袖却在皇位归属这件事上默然处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但与此同时,又感觉李勣这样稳坐如山倒也不错,最起码没有依附于稚奴那边全力反对自己,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 所以现在要去逼迫李勣站队,令他有些不安,万一李勣不听自己号令转而倒向稚奴那边如何是好? 眼下局势虽然紧张,但东宫上下尚有一战之力,鹿死谁手仍未可知,可一旦李勣倒向稚奴,将会在军中引起一些列反应,诸多旁观者将会纷纷追随,使得局势彻底糜烂。 房俊断然道:“当下局势,成败一线之间,岂有侥幸之理?英国公对于自己的态度一直含糊其辞,若任其前后摇摆、左右逢源,会引领朝野上下纷纷效仿,导致局面模糊、敌我难分,还不如毕其功于一役,令那些心怀鬼胎之辈浮出水面,而后与其决一死战!”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马周接口道:“让微臣去吧,跟英国公好生聊聊。按理说英国公虽然淡泊名利,但绝非胆小怕事无可担当之辈,或是有什么难言之苦衷,或是有所忌惮之事,把话说开,未必不是好事。” 李承乾见自己麾下一文一武两员大将保持一致,只得颔首应允:“那就劳烦宾王你跑一趟。” 马周笑道:“英国公就在两仪殿那边筹备‘大殓’事宜,又不远,微臣去去就回。” 言罢,起身施礼之后离去。 战报雪片一般飞来,承天门外两军激战正酣,由于天街平坦阔直,双方根本施展不出所谓的纵横穿插只能硬碰硬的血战,战斗伤亡疯狂飙升,这使得两军将士都杀红了眼,但战斗区域实在过于狭长,双方数万军队源源不断涌入,战斗区域迅速扩大,已经波及南边尚未修建完成的皇城。 此前关陇兵变之时皇城之内诸多房舍已经被悉数损毁,重建之后尚未完工,一应中枢衙门亦未搬入,如今很可能再度成为瓦砾废墟。 房俊起身来到舆图之前,目光从春明门、金光门、承天门、天街等处掠过,最终投注到玄武门上。 长安城的前身乃是隋朝的大兴城,出自一代建筑奇才、将作大匠宇文恺的手笔,而宇文恺之所以将大兴城的地址定在此处,是因为其观看关中地势走向发现这里由南至北、渐次升高的六道坡地,与《周易》“六爻”极为相符,最终将宫城、皇城建设于最高之处,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而低处则设置里坊、凿挖湖泊沟渠,或为集市,或为民居,规划俨然。 而长安地势最高处便是北边“第一爻”所在的龙首原,玄武门更是建在龙首原的最高处,向南俯瞰整个长安城,向北则通过平坦的田地直抵渭水,战略位置首屈一指。 所以有唐一朝,自玄武门发动的政变多达四次,而每一次政变都是控制玄武门的一方取得最终胜利,绝非巧合…… 而现在,玄武门在李道宗手里。 作为宗室之内军功仅次于李孝恭、私人情感甚至比李孝恭更深厚之人,李道宗素来被李二陛下视为腹心,所以李孝恭为了不引起李二陛下的忌惮不得不以贪财暴躁之名自污,但李道宗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将玄武门如此险要之地交付李道宗把守,而不是交于宗室领袖、天下名帅的李孝恭,便可见一斑。 若李二陛下不是暴卒驾崩,易储之事一定稳稳推行,将玄武门控制权牢牢抓在手中,无论最终十六卫是谁倒向太子,东宫也翻不起太大浪花,易储之事定能成行。 但现在李二陛下驾崩,玄武门便成为左右皇权归属的胜负手…… 上次李承乾亲自前往玄武门面见李道宗,李道宗给予的答复非常明确,但其立场也同样清晰——陛下不曾留下遗诏,那么太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登基即位顺理成章,是为群臣效忠之对象。 但现在李治炮制出来一份所谓的“遗诏”,并且控诉太子“毒杀先帝、迫害手足”,会否影响李道宗的立场? 毕竟遗诏这东西是真是假、信与不信,都太过主观,旁人实难揣度。 这场夺嫡之战最难之处不在于对手多么强大,而在于无论自己身边还是敌对阵营,很难分清是敌是友…… 再将目光由玄武门向北,移到左右屯卫的营地之上,房俊略感安心。 即便是李道宗,也无法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将右屯卫当中忠于他房俊的势力清扫一空,只要关键时刻他振臂一呼,必能拉走右屯卫当中超过半数精锐,届时再配合宫内的东宫禁卫加上百骑司,即便李道宗倒向晋王李治,也能一举予以拔除。 第三千七十八章 无欲无求? 大雨倾盆而下,整座太极宫好似一锅煮沸的开水一般翻滚喧闹,即便有禁卫与百骑司兵卒呵斥弹压也无济于事。宫门外东宫六率与右侯卫激战正酣,鼓角争鸣之声早已穿透风雨传入宫内,夺嫡之战已然爆发,自身之生死渺小如同蝼蚁,动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谁能无动于衷? 皇权更迭,往往伴随着血腥屠杀,似他们这些常年生于宫内之人知晓太多皇家秘辛,往往成为第一批被肃清之目标…… 两仪殿内,官员们强自压抑着心中战争带来的惶恐惊惧,在宗正卿李元嘉与礼部侍郎李怀俨确认“大殓”上的礼仪规范,确保每一步、每一个流程都不能有任何错误,更要商议太子当众宣读祭文接受百官朝拜之后的流程。 如此重要之事原本应当宗正卿与礼部尚书一同商议,但此前房俊被罢免兵部尚书、虢夺右屯卫兵权之后任命礼部尚书却坚持不就,一直未曾至礼部衙门上任,后来随勉强领受,也不曾参与礼部事务,所有部务都由礼部左侍郎李怀俨主持…… 能够以左侍郎之身份处置部务,几乎等同被认定为下一届的尚书人选,李怀俨自然心中暗喜,所以平素办事认真,对房俊这个空头尚书也多有尊敬,即便房俊不掺和部务但也每每登门请教,执礼甚恭。 但今日作为“大殓”的主持之一,彰显地位之时,李怀俨却觉得如坐针毡,满头大汗。 他这边主持“大殓”,辅助太子宣读祭文,万一晋王最终杀入皇宫夺得皇位,会否将自己视作太子党羽一并剪除? 天地良心,他们这一脉出自陇西李氏,与李唐皇族同宗同源,但绝对不参与皇族内部事务,太子也好晋王也罢,无论哪一个当皇帝对他来说都一样,断无站队之理…… 擦了把汗水,李怀俨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小声对李元嘉道:“下官仅只是礼部侍郎,乃礼部尚书之佐贰,哪里有主持‘大殓’的资格?不如将越国公请来与殿下您一道主持大局,这才稳妥。” 往昔望眼欲穿的机会,现在却很有可能成为追命的绳索,自是应当退避三舍,将头硬的顶上去…… 李元嘉正翻找“大殓”相关的典籍,逐字逐句的看,另一手握笔将重要之处一一摘抄,以免有所疏漏,闻言停笔抬头,看了李怀俨一眼,淡然道:“为官者食君之俸禄,自当忠君之事,愈是局势艰难愈是要挺身而出,若面对困局顾惜己身、畏缩不前,何不干脆辞官告老还乡,于林泉之下含饴弄孙,落得一个轻松自在?” 李怀俨脸色涨红,赶紧恭维几句。 这位韩王殿下在宗室之内威望虽然不及河间郡王、江夏郡王,但论及血统确是高祖皇帝亲子,无论太子亦或晋王最终登基都要尊奉一声“皇叔”,况且房俊虽然有可能随着太子身败名裂,房玄龄却始终身在江南、置身事外,只要房玄龄不死,谁敢动他这个爱婿? 相比之下,自己这个陇西李氏子弟屁都不算…… 李元嘉应付着李怀俨,手里抓着书卷,目光却时不时的瞟向一侧的偏殿,方才马周前来拜访李勣,两人正在此密谈,马周前来的意图谁都猜得出,而李勣之立场谁都知道足以左右这场夺嫡之战的胜败,故而李勣最终能否接受马周游说,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神。 …… 窗外雨水潺潺,靠窗的地席上放置着一张雕漆案几,红泥小炉中的炭火燃得正旺,银质水壶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李勣抬手阻止马周,亲子提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壶,一股茶香迅即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给案几上的两个茶杯斟上茶水,其中一杯推到对面,马周诚惶诚恐双手接过,他自己则拈起茶杯凑到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 放下茶杯,伸手从案几上一个碟子里拈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口中咀嚼,抬手示意马周自顾取用,无需拘礼。 这位军伍出身一路征伐擢升至宰辅之首的当世名帅浑身上下不见半分铁血杀伐之气,从容淡雅不拘小节,翩翩风采令人心折…… 马周放下茶杯,没有吃糕点,开门见山道:“晋王作乱,叛军已经入城与东宫六率激战于承天门外,江山社稷岌岌可危,英国公乃宰辅之首、军方领袖,太子殿下希望您能够勒令十六卫大将军驻守原地、不得擅离,不知英国公意下如何?” 李勣避而不答,指了指碟子里的糕点,淡然道:“自从房二不知从何处尽得茶水之真味,茶叶便风靡天下,较之以往更加受到欢迎。但茶水虽好,不宜空腹饮用,应当佐以茶点才不会胃部受创、恶心反酸。这茶点是御膳房的大师傅精心制作,宾王不妨尝尝。” 这等人物、此等时候,自然不会有半句话是废话,马周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正襟危坐,跪坐姿势非常标准,面容严肃,问道:“英国公毋须用这等似是而非的言论搪塞下官,是否遵奉太子殿下钧令,还请明确告知,下官这就回去复命。” 绕圈子可不是你李勣的作风,赶紧给个痛快话,别继续这般藏头露尾、似是而非…… 李勣苦笑道:“你这人真真是无趣……既然如此,吾就给你个痛快的,去回复殿下,吾不会命令十六卫大将军如何去做。” 马周虽然嘴上喊着让李勣痛快一些,但李勣这般痛快却又出乎他的预料…… 浓眉一扬,奇道:“敢问何故?” 平素不苟言笑的李勣今日似乎谈兴甚浓,喝着茶水反问:“宾王乃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吾且问你,如何看待当下的皇权之争,是否认为若晋王安分守己没有举兵起事,便一切照常、天下太平?” 马周一愣,略一思索,摇头道:“恐怕并非如此,平心而论,无论太子亦或晋王都非是独身一人,身边有太多人依附他们而获取利益,而两人的权势某种程度可说来自于身边这些依附者……人在朝中,身不由己,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真知灼见!” 李勣赞叹一声,继而慢悠悠道:“以我之见,储位皇权之争就是一股脓疮,自先帝欲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之日起便已经种下毒源,数年来早已深入肌理、不可拔除,迟早会爆发出来、与其强势压制而后不知何时爆出引发狂风巨浪,还不如忍一时之痛,让这股脓疮现在就爆出来,而后刮骨疗毒、彻底根除。” 马周瞠目结舌,虽然你英国公功勋赫赫权势滔天,可居然将夺嫡之战比作脓疮,对皇权并无半点敬畏……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一下,问道:“英国公是指太子与晋王?” 李勣剑眉一挑:“本质而言,有何区别。” 马周无语,本质上的确没什么区别,但咱们身为人臣,心底难道不应该有所敬畏么? 李勣喝茶,他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当朝堂之上还有一些公正廉明的官员,军中尚存拼死敢战之士,由谁来做皇帝又有什么重要呢? 马周自然也听得懂李勣未尽之言。 太子登基,晋王心存不甘必生事端;若晋王逆而取之,太子又怎肯坐以待毙?所以双方皆为威胁江山社稷稳定之祸源,本质相同。 唯有让双方各尽其力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待到胜负将分,再择选优者予以辅佐,从容收拾残局,则帝国之内反对势力烟消瓦解,至少获取数十年之和平稳定。政权稳定,吏治清明,贞观盛世自然得以延续,昌盛之世道更胜从前。 如此,最起码在道理上是说得通的,当然李勣内心到底是否如此纯粹不杂糅其他目的,便不得而知了…… 马周沉默少顷,喟叹道:“但如此一来,英国公您的声誉前程……” 坐山观虎斗,试问最终胜出的那只老虎会如何看待袖手旁观的李勣?江山社稷再重要,但是在皇帝自己眼里,也没自家性命重要。 李勣傲然一笑:“吾身入朝堂至今,不贪权、不揽权,洁身自好、克己奉公,何时在意过自己的前程?这宰辅之位亦是当初先帝硬塞过来,吾推辞不过方才勉强为之。家中儿孙并无出类拔萃之者,却也因吾之故且具高位,如此非但不能血嗣绵长反而种下惹祸之因,令吾心忧如焚、夙夜难寐,还不如当一个富家翁来得快活逍遥。难不成等谁当了皇帝还能砍了吾之头颅?功名利禄于吾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从未介怀,自然心思纯正,能够一心为公。” 他的权势、爵位已经达到巅峰,就算再里从龙之功,亦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又何须去专营这份功劳? 至于如今流传的晋王登基之后将会大赏功臣、封建天下……自己家里儿孙不肖,高官厚禄已经是种祸之因,若是在封建一地、世袭罔替,成为真真正正的一方土皇帝,岂不愈发滋长野望? 搞不好哪天甚至能起兵造反,害得阖家上下尽皆遭殃…… 第三千七十九章 人心反复 马周沉吟未语,心中惊疑不定。 若说李勣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似乎也能让人相信,毕竟正如李勣自己所言这么多年来行事磊落光风霁月,完全没必要在夺嫡这件事上辛苦钻营,风险与利益根本不成正比……但话说回来,李勣难道当真就半点私心也无,宁肯冒着得罪未来皇帝的风险也要一心为公,全心全意为大唐之未来绸缪? 倒也未必…… 李勣的谈性似乎到此为止,叹了口气,摆摆手:“事在人为,万事无愧于心即可,何须旁人理解接受呢?就是如此吧,且去向太子殿下回复,字字直言便是。” 马周只得起身告辞。 看着马周出门,李勣微微沉思片刻,将茶壶里的茶水倒掉,自一个瓷罐中取出一些茶叶放入茶壶,将火炉上的沸水注入,重新沏了一壶茶,慢悠悠的啜呷,时不时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窗外风雨交加,正殿里人声嘈杂,唯独这偏殿内一方天地却静谧悠然,似乎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 马周回到武德殿之时,正好见到崔敦礼穿着一身半湿的官袍坐在太子下首,正大口喝着热茶水,相互施礼致意,马周便向李承乾禀报了李勣的意思,将双方谈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并未添加任何自己主观的见解,以免影响太子的判断。 李承乾面色难看,不过并未发怒,他是有涵养的,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即便他这个太子已经登基也不敢轻忽视之,更何况当下局势危厄,岂敢对李勣的态度表达出愤怒不满? 再是不爽,也只能忍着。 崔敦礼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对李承乾宽慰道:“英国公素来公正廉明、一言九鼎,他既然这么说,他必然不会轻易倒向叛军那边,这已经是一个承诺了,也是最好的消息。” 马周听出崔敦礼言外之意,遂问道:“守约之意,是眼下叛军不足为虑?” 崔敦礼颔首,补充道:“前提是十六卫其余军队不会响应叛军,单凭右侯卫之力,绝对不是东宫六率的敌手。” 事实上,东宫六率的敌手也不仅仅是右侯卫,尉迟恭固然勇猛,麾下兵卒亦是百战精锐,但其军中军械甲胄兵刃辎重严重匮乏,战力削减不止三成,如何打得过装备精良的东宫六率? 不然此刻也不会让太子安安稳稳的坐在这太极宫里,老早便想办法打通玄武门,向河西一带逃遁了…… 李勣希望这一战将帝国内各方派系都拉下水混战一番,最终只剩下其中最为强大的一方,自此以后皇权稳固,中枢政令可以下达地方,而不是之前门阀世家割据地方各自为政。 东宫的目标也大致相同,既然这一场危机势不可免,那就在危机当中寻找机会,一战而定乾坤…… 马周了然,崔敦礼的意思只不过是十六卫当中不再有人在这个当口响应晋王进攻太极宫,只要过了眼下这个危机,往后就算有人追随晋王也无济于事,东宫六率足以应付。 那么现在东宫的策略便极为明显了,围点打援嘛,就等着天下各地的门阀军队猬集至长安…… 之前关陇兵变,陇右、河东等地的门阀在关陇胁迫之下不得不进入关中,在东宫军队的绞杀之下损失殆尽,极大挫败了这几地门阀的实力,使其再难如以往那般恣意掌控地方,这回大抵是想要将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精锐诓来关中,一一歼灭、一劳永逸。 要知道,无论前隋亦或本朝,江南之地开发已经极具规模,粮秣赋税占据之比重越来越大,可谓膏腴之地、鱼米之乡,但是如同山东各地一般,实际上的掌控者皆乃各地门阀,中枢从未真正意义上对这两块富庶之地拥有决策权。 否则前隋末年关陇门阀隐隐有不臣之心的时候,隋炀帝也不至于乘龙舟掩人耳目下江南祈求江南士族的辅助,在被江南士族拒绝之后,甚至不得不逗留江都,赶本不敢返回长安…… 帝国既不是帝王的帝国,更不是天下人的帝国,而是门阀世家的帝国。 所有九五之尊的帝王在世家门阀眼中不过是冢中枯骨,废立之间,犹如翻掌耳;世间苍生亿万黎庶,亦不过是豚犬牛羊,唯一的作用便是以骨血筋肉供养高高在上的门阀子弟…… 似他这种寒门子弟想要登上如今的高位,简直凤毛麟角,非莫大机缘而不可得。 需知“寒门”一词所指可不是那些黔首平民,而是没落亦或尚未崛起的门第,那些真正的平民绝无可能在此等社会环境之下逆袭登上高位,再是惊才绝艳,也在刚刚暂露头角之时便被残酷扼杀。 天下就这么大,资源有限,现有的门阀已经瓜分不均时常爆发争斗,哪里能任由黔首崛起拥有成为新门阀的机会? 心思转动,马周对李承乾道:“既然英国公暂时不会掺和进来,那么明日便按照程序举行‘大殓’,殿下当中诵读祭文接受百官参拜,先将君臣大义定下来,再从容对付叛军不迟。” 李承乾重重颔首:“如此,便有劳诸位爱卿了,如今帝国社稷风雨飘摇,叛军直入京畿迫在眉睫,诸位仍能尽心辅佐、兢兢业业,孤甚感欣慰,希望诸位能够辅佐孤共度时艰,待到他日大捷,定论功行赏,绝无吝啬!” 诸人皆道:“此乃臣等之本分,不敢当殿下之夸赞。” ***** 长安城规模宏大、里坊连绵,百万人居于此间仍绰绰有余,但左武卫四万兵卒连带辎重、马匹骤然猬集一处,却也一时间造成极大之拥堵。 大雨之下,兵卒无处安身,营帐密密麻麻不见尽头却也无法安置如此之多的兵卒,程咬金干脆下令将西市内房舍、仓库征用,将各家商铺的掌柜、伙计尽皆驱除,使得整个西市变成一个偌大的军营。 被驱逐的掌柜、伙计们仓惶离开,但各处里坊都已经全部警戒严禁出入,这些人有家归不得,只能逃奔至青龙坊一带远离战火的地方,畏缩在坊墙之下任由大雨淋湿全身,惶惶然有若丧家之犬。 所幸东宫六率与右侯卫正在承天门外激战,城中秩序混乱,一时间也没人来驱赶他们…… 程处默自金光门率领部下撤回,一路策马疾驰抵达西市附近,挥舞着马鞭将挡在路上乱糟糟的兵卒驱散,又绕过一堆堆胡乱堆放的军械辎重,终于抵达程咬金的帅帐之外甩镫离鞍飞身下马,大步冲入帐内。 一进军帐,便见到自家父亲顶盔掼甲,正擎着一根蜡烛凑在墙壁上一副偌大的舆图前仔仔细细的观察,被程处默骤然闯入惊了一下,回身正欲喝骂,看清是自家儿子,便只是呵斥一句:“毛楞楞的,成何体统!” 程处默充耳不闻,抓起桌案上的水壶咕嘟嘟灌了一大口,袖子一抹嘴巴,这才喘匀了气,大声质问道:“晋王纠集右侯卫等军队兴兵攻城、威逼京师,父亲何以下令放开城门,任其长驱直入?如今右侯卫与东宫六率在太极宫外激战,动辄杀入宫内颠覆皇权,纲常乱倒也!” 程咬金站在舆图前没动,只是将擎着蜡烛的手臂放下,蹙眉问道:“先帝遗诏、晋王檄文你也看了,怎地还问这样的话?吾等身为军人,焉能无视先帝遗诏妄自行事?” 程处默瞪大眼睛道:“人家晋王拿出一份所谓的遗诏您就相信那是真的?” 程咬金反问道:“那你如何证明那遗诏是假的?” 程处默被噎了一下,心说这不是很明显嘛,若晋王当真有先帝遗诏早该拿出来,何必等到现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个问题,就算晋王当真怀揣先帝遗诏,身在太极宫内周边皆是太子党羽爪牙,贸然拿出遗诏非但不能成为登基之凭持,反而惹来杀身之祸——就算太子念及手足亲情不会加害,那些东宫属官也一定斩草除根,将晋王弄死以绝后患。 晋王逃出太极宫再拿出遗诏纠集右侯卫宣读讨伐太子之檄文,实在是合情合理…… 程咬金走回桌案之前,将蜡烛插在烛台上,坐下来又问:“那份檄文你也看过了吧?说说想法。” 程处默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先前认定那份檄文乃是凭空杜撰,目的自然是为了给晋王反叛之行为背书,实在不值一信。但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中未必没有真实成分…… 譬如檄文当中指控太子收买威逼褚遂良于辽东军中毒害先帝。 当初陛下假死以迷惑关陇门阀纵容其起兵,时候诸多猜测李二陛下是借助关陇之手达成废储之实,可若是反过来想一想,太子对于李二陛下废储之决心深感绝望,不甘之心铤而走险毒害李二陛下,结果李二陛下将计就计反而纵容关陇去废储太子,也一样说得通…… 第三千八十章 利益至上 程处默琢磨着那份檄文当中的内容,尤其是指控太子“毒害先帝”的部分,登时陷入迷茫…… 当初陛下于东征军中假死,引发关陇起兵一系列极为恶劣之后果,许多人都猜测这是陛下欲擒故纵之计,以此迷惑长孙无忌使其再无忌惮,悍然起兵,由此达成废储太子之目的,而后携大军重返关中将关陇军队一鼓荡平彻底铲除盘踞中枢的毒瘤,使得皇权真正意义上唯我独尊。 可谓一石二鸟。 但是现在按照晋王檄文当中的说法,是太子担忧储位被废故铤而走险收买褚遂良毒害先帝,但褚遂良事到临头良心发现,主动向先帝坦诚并且获得先帝原谅,而后先帝才决定假死,迷惑长孙无忌使其起兵废储太子。 历经当年“玄武门之变”,固然登基之后的恢弘功业历代帝王当中少有人及,但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后患一直萦绕李二陛下多年不曾有半分减弱,不仅要遭受天下人口诛笔伐唾弃厌恶,更要承受良心上锥心蚀骨的谴责,夜夜惊惧、夙夜难寐。 所以登基之后对于子嗣之教导可谓不遗余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是他标榜天下的成就,自己更是将慈父之身份做到无可挑剔——若是由他自己出手废储太子,这份营造多年的父子亲情将会轰然崩塌。 明知关陇有不臣之心却假作不知,顺水推舟迷惑关陇门阀,借长孙无忌之手达成赐死太子之目的使自己双手不染太子鲜血,完全合情合理……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 程咬金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浑不在意这个杯子刚被自家儿子用过,捋着胡子道:“怎么,在琢磨真相到底是什么,当初到底是谁在辽东军中谋害先帝?” 程处默点点头,坐在父亲对面。 程咬金想了想,觉得自己几个傻儿子都有些一根筋,凡事认准对错之后绝难回头,这很容易吃大亏,遂耐着性子教导:“那你可否想过,当年‘玄武门之变’的真相到底如何?” 程处默愕然,难道不是李建成觉得自家兄弟威胁太大故而步步紧逼,将天策府上下逼得走投无路,若不想阖家灭门就只能奋起抗争这才逆而篡取吗? 但如此世人皆知之事,父亲又何必明知故问? 显然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原因…… 仔细想想,他颤声道:“父皇该不会是说,当年所谓的李建成凶残逼迫其实都是假的,先帝带领父亲你们这些天策府将领根本就是起兵作乱……” “放屁!” 程咬金吹胡子瞪眼,对于自家儿子政治天赋如此之低极为不满:“为父是要告诉你这天底下从来就不是什么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事情往往是夹杂不清、是非难断的,大唐立国之时,这天下有一半是先帝带领吾等天策府众将打下来的,尤其是先帝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大败王世充、窦建德,几乎一战而定天下,声威赫赫震动九州,足以与李建成相抗衡,李建成面对先帝如此咄咄逼人之势,岂能无动于衷?打压迫害乃是必然。但你以为先帝面对李建成的打压选择步步退让,这其中有多少是被动,又有多少是主动?玄武门之战前夜,几乎整个天下都在同情先帝,你以为这是巧合?” 程处默恍然,先帝英明神武,之所以在李建成逼迫之下看似毫无抵抗之力不得不步步退让,实则乃是战略撤退,以此换取时间,以及收获天下各方之同情,直至退无可退,亦或是时机成熟,这才反戈一击,玄武门下一战功成。 当时天下都说李建成咄咄逼人、欺人太甚,先帝退避三舍、有仁有义,直至忍无可忍方才奋起反击……但是这其中有多少是先帝故意为之,甚至主动挑拨使得李建成深陷危机感而不能自拔,被先帝牵着鼻子走? 如此说来,谁对?谁错?谁是正义的一方? 唯有胜者才是对的,且永远正义,失败者已经与草木同朽融入尘土,没资格说话…… 程咬金最后下定结论:“波诡云翳的政治场上,连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你又能同情谁?所以收起你那些正邪对错之心,任何时候都要从自身之利益出发,维系自身地位、壮大自身利益,这才永不犯错。” 他为何开放长安门禁龟缩一处对夺嫡之战袖手旁观? 封建天下的确有着很大的诱惑,但还不足以让他赌上家族前程个人荣辱甘冒奇险去为了晋王去打生打死,他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如此才能确保最小的损失、最小的风险去博取最大的利益。 这一直是他的立身处世之道。 年轻之时正逢乱世,不甘平庸的他破家舍业拉起一支队伍在各路豪雄之间不落下风,威风凛凛之时又依附于李二陛下麾下,最终一刀一枪一身创伤搏下如此家业,何须再去甘冒奇险? 利益再是诱人,也需风险等同才行。 程处默挠挠头,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父亲难免有些鄙夷,对于他们这些勋贵二代来说,吃喝玩乐熬鹰斗狗都无妨,但从小生活在父辈们英勇光辉的传说之下,哪一个不是趾高气昂自认霸王一般的人物? 如今骤然发现那个英雄伟岸的父亲居然也如同那些平素瞧不起的“官蠹”一般蝇营狗苟、锱铢必较,甚至心思、手段实在低劣,难免有一种信仰崩塌的扼腕与茫然…… 而程咬金似乎也被自家儿子那鄙夷的眼神给刺激了,恼羞成怒喝斥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娘咧,老子要好生教训你一番,让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吓得程处默瑟瑟发抖之际,牛进达大步而入,一身甲胄铿锵带着一蓬风雨,面色有些焦急,大声道:“大帅,眼下如何是好?” 他是退回到西市附近之后才知道右侯卫已经自春明门入城,正与东宫六率在宫城之外激战,局势骤然恶化使得他心忧如焚。 这可是叛乱啊! 先帝尸骨未寒,遗体尚停灵于太极宫内,儿子们便为了争夺皇位大打出手,甚至将整个长安城置于战火之下,这如何了得? 程咬金放过自家儿子,对牛进达摆摆手,随意道:“稍安勿躁,不过是先帝的儿子们争夺家产而已,吾等为人臣者不好插手,且按兵不动,观看形势变化再做计较。” 牛进达愕然,不过他对程咬金素来言听计从,虽然气呼呼的坐下心中颇不认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要程咬金不是领着他造李二陛下的反,其余都没什么所谓,杀人放火也好,刀山火海也罢,听之任之则可…… ***** 武德殿不远处一个院落内,岑文本笑吟吟看着坐在对面长吁短叹的刘洎,抬手执壶给他斟茶,笑道:“这茶水虽然尽得人间真味,但不宜空腹饮用,刘侍中已经饮了两壶茶水,腹内火气尽消,还是用一些糕点为好。” 刘洎手里拈着茶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如今身体不佳病疾缠身,早有急流勇退之想法,向先帝恳请致仕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无欲无求,某尚未知天命之年,这侍中职位还没坐热乎呢,骤逢变故却只能置身事外,焉能安然处之泰然自若?你也别笑话我,换了旁人只怕愈发如坐针毡,连茶水都喝不下去。” 说着话,将杯中茶水饮尽,果然觉得胃部一阵不适,便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又叹了口气。 如今晋王兵临城下,双方在太极宫外血战连连,太子必定召集心腹官员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且要筹备天明之后的“大殓”事宜,可他却被排除在外,根本不能进入东宫的核心圈子。 而晋王正在城外指挥右侯卫攻打太极宫,就算他刘洎想要自荐上门,也得插一双翅膀飞出战火连天的长安城才行…… 既不被太子接纳,又无法参与晋王起事,可想而知无论战后谁能登上皇位,他都不会被视作心腹。 偏偏侍中这个职位作为门下省的最高长官,职责在于政令之审批、诏书之审核,甚至若有对诏书不妥之处有权予以涂改之后驳回……这看似极大之权力,天然与皇权对立,若侍中乃皇帝心腹之人,自可好商好量即便驳回诏书亦能彰显皇帝虚心纳谏之大度,可如果侍中不是皇帝自己人,那么封驳皇帝的诏书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但若是对皇帝之诏书奉为圭臬、不加封驳,又会被世人认作谄媚之徒,只知逢迎皇帝无视诏书合理与否,那些御史言官便会群起而弹劾,坊市之间更会流传其“奸佞”之骂名…… 刘洎自然忧愁无比,左思右想,前途黯淡。 是进亦忧、退亦忧…… 岑文本却不这么看,他给出主意:“现在宫内流传的晋王檄文看过了吧?这就是一个机会,你若忠于太子,便从这里出去大声呵斥那些窃窃私语者,申明太子即位之正义,太子必然高看你一眼,视为腹心;你若倾向于晋王,同样也站出去,宣称为了安抚天下人心,太子应当取消在‘大殓’之上宣读祭文并接受百官朝拜,然后与晋王暂时停战,由三法司会审檄文当中提及‘毒害先帝’‘迫害手足’等罪状,延缓太子登基的日程,晋王必然欣喜若狂,你何愁在晋王麾下没有一个位置?” 刘洎看着岑文本目光幽怨,无奈道:“在下不知何时得罪你,难道非得看着在下身首异处才开心?” 岑文本笑呵呵道:“你呀,身在局中一叶障目,看不清形势啊。” 刘洎忙道:“愿闻其详。” 第三千八十一章 借你人头 岑文本笑道:“你呀,聪明一世,关键时刻却犯了糊涂……太子仁厚,绝非欺世盗名,实乃本性如此,你站出来呼吁三法司会审‘毒害先帝’之事,乃是公正之举,也能替太子讨还清白,太子焉能对你不利?纵然旁人心生歹毒,太子也会阻拦。” 刘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太子之仁厚绝非一是片刻,而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先帝怒斥其怯弱,妇人之仁,但是对于臣下来说这样一个皇帝却再好不过,纵使犯错也会得到宽恕。但凡雄才伟略之英主大多眼里不揉沙子,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臣子日日惊惧唯恐行差踏错,动辄遭受灭顶之灾…… “若示好太子,又当如何?” “流言肆虐,太子心中岂能不怒?且若放任流言蔓延,势必影响太子声威,可偏偏太子心性仁厚,不忍对那些遭受蛊惑之辈严苛处之,这时候谁能站出来替太子张目,处置那些传播流言、心思浮动之辈,太子或许嘴上责怪太过苛虐,但心里岂能不高看一眼?” “景仁兄此言大善!” 刘洎面上振奋,心底却鄙夷,当我是个傻子呢? 太子再是宽容仁厚,又岂能对阻止他登基之人全无芥蒂?固然不会直接予以报复,但日后一旦登基,将之投闲置散几乎不可避免。 晋王亦然…… 不过一味的坐山观虎斗也不行,到头来只会被两家厌弃,无论是谁最终获胜,自己都落不下好。 他虚心请教:“依景仁兄之间,太子与晋王,谁能成就大业?” 岑文本哪里会上他的当?淡然道:“吾身染重疾,怕是命不久矣,家中子侄多已长大成人,自有前程,故而对于朝中之事早已不萦于怀、听之任之而已,无论是谁当皇帝,说到底也都是先帝之子嗣,身为人臣竭力效忠即可。” 刘洎恨得牙根痒痒,你自己说的光风霁月,又为何撺掇我择选其一? 不过自身不甘仕途就此终止,与早已准备致仕的岑文本确实立场不同,优游林泉之下自然可以无视皇权更迭,无论是谁当了皇帝都得念及当年功劳对岑文本多加抚恤,可自己身在朝堂,难免身不由己。 仔细斟酌一番,前前后后思量个通透,这才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一抹嘴巴,起身道:“正如景仁兄所言,吾等身为人臣,自当忠于职守,誓死效忠,纵然刀斧加身、性命不保,亦不能坠了这份可鉴日月的忠诚之心!那些心思叵测之辈妄图颠覆帝国正朔,吾绝不答应!” 岑文本目光幽幽的看着一身正气的刘洎,颔首笑道:“正该如此!贤弟忠贞不贰、一腔热忱,实为吾辈臣子之典范,天下宦吏若能以之为表率,何愁盛世不能延续千秋万载?往后吾虽致仕,不问朝中之事,但子侄不堪,还请贤弟多加教导。” 刘洎大喜,这是对方认可自己,且愿意以之政治资源全力支持自己,来换取自己对岑家子侄仕途之扶持…… 岑家子侄当中,最有出息的应当是书院学子岑长倩,此子不仅聪慧敏捷,且性情刚烈、杀伐决断,乃可造之材,就连素来以栽培年轻官员著称的房俊对对其另眼相看,注定前程无量。 这样的年轻人自己找都找不到,如今联系在一起,岂不正合心意? 向岑文本抬手施礼,而后起身,大步走出去。 现在要做的,便是寻找一个正在妄议晋王那份檄文的倒霉鬼,拿他开刀,作为自己在太子殿下面前的进身之阶。 …… “大殓”是一个极其盛大的仪式,因为太子要当众宣读祭文且接受百官朝拜,自此定下君臣名分,待到将先帝灵柩送往陵寝之后便即登基,所以几乎等于“小登基”,意义极为重要。 不仅礼部、宗正寺几乎全员出动,朝中不少官员也在前夜逗留宫中,筹备诸多事宜。 武德殿作为皇帝寝宫,自是房舍众多,内侍、宫人将各间房舍收拾一番,供官员歇息睡觉。只不过眼下右侯卫杀入长安城正与东宫六率激战于太极宫外,这些官员哪里睡得着?纷纷俱在偏殿之内相互打探局势变化的消息,也彼此交流一些意见,窃窃私语,全无睡意。 刘洎穿着一身官服,大步走出来的目光便从聚集在一处的数十名官员身上掠过,目光灼灼的寻找一个适合“开刀问罪”之人,以之向太子殿下示好,表达自己忠于太子的立场。 原本头捧着头窃窃私语的官员们发现身边人逐渐安静,抬头一看,便见到刘洎目光灼灼、杀气腾腾,具是心中一惊,赶紧闭上嘴巴,纷纷起身施礼。 太极宫内,太子就在不远处的寝殿,在此讨论晋王手中的“遗诏”以及檄文内容着实不妥,万一被太子听去没法解释…… 刘洎板着脸,不怒自威,执掌御史台多年的他身上早已浸染着那种严厉刻薄的气度,好似一头择人而噬的虎豹一般目露凶光,吓得一众官员心里打鼓,不知这位意欲何为。 目光在人群当中转了一圈,刘洎抬起手指着其中一人,冷声道:“李义府,出来说话!” 人群当中的李义府心里“咯噔”一下,却也不敢怠慢,赶紧排众而出,躬身施礼:“下官李义府,不知侍中有何吩咐?” 人的名、树的影,刘洎执掌御史台的时候那可是敢于跟房俊那等凶人对抗的存在,倒在他手上的五品一下官员不计其数,眼下虽然刘洎已经升任侍中执掌门下省,但残留的威名依旧令李义府胆战心惊。 刘洎上前两步,负手而立,看着李义府,缓缓问道:“方才本官听你们窃窃私语,说什么先帝遗诏,又说什么晋王檄文,可有此事?” 这李义府乃是晋王班底,今次想必是晋王逃遁之时并未带上他,所以逗留此地,且房俊一向对此人极不待见,那他开刀正好合适…… 李义府暗道一声“要完”,赶紧道:“侍中明鉴,下官绝未谈论此事。” 刘洎面色冷峻:“你是说本官耳鸣眼花、无事生非,诬陷于你?” 李义府躬着身子,恨不能将脑袋低下去钻进地砖里:“下官不敢,但下官确实未曾谈论此事。” 刘洎面无表情:“既然本官不曾听错,你又没有说过,那既是旁人谈论此事咯?来来来,你给本官指出到底是谁说的,只要检举属实,本官便不怪罪于你。” 李义府头上冒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检举同僚”这种事他做起来绝无半分负担,甚至以往没少干,但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若是检举出谁来,那他往后还要不要在官场上混了?况且方才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此事,自己检举出来一个,很可能最终全部揪出来,到头来自己也跑不了…… 只得心一横,伏首认罪:“是下官的错,方才的确是下官在谈论此事,不该狡辩推诿,还请侍中恕罪。” 身边一众官员都长长吁了口气,都知道李义府这人自私自利、狡猾奸诈,人品不佳,刚才还真害怕这人为了推卸责任将大家都咬出来,现在李义府自己承担起来没有攀附旁人,不由得心生感激…… “放肆!” 刘洎声色俱厉,手指头差点指在李义府脑袋上,破口大骂:“恕罪?你这是里通叛军、罔顾大义的大罪,谁能恕你的罪?谁敢恕你的罪!吾大唐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龙章凤质、上承天心,自当即皇帝位,尔等不敬太子,不敬天地,死不足惜!” 偏殿内鸦雀无声,唯有刘洎的喝声绕梁回音,袅袅不绝,余者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李义府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意识到大事不妙,顾不得颜面“噗通”跪在地上,惶声道:“侍中冤枉下官,下官岂敢对太子不敬……” 然而刘洎哪里能让他说话? 大喝一声将其喝止,大声道:“先帝在时,每每当着吾等臣工夸赞太子,说太子‘地居茂亲,才惟明哲,至性仁孝,淑质惠和’,更欣喜于太子‘好礼无倦,强学不怠’,乃至于‘当承华虚位,率土系心,畴咨文武,咸所推戴’,‘可以则天作贰,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如今先帝殡天,自当太子顺位继承、以安天下!汝身为大唐之臣,却不知稳固社稷,反而包藏祸心在此鼓吹晋王之檄文,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其罪当诛!来人,将此獠绑缚起来,待本官将其押解至太子面前,请太子发落!” “喏!” 自有门外的禁卫冲进来,如狼似虎的将李义府摁倒在地,先脱去梁冠,再抽掉汗巾将其双手反绑。 李义府魂飞魄散,挣扎着大叫道:“下官知错,但下官绝无不敬太子之心,侍中您饶了我这一遭吧!” 方才殿内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晋王檄文之事,何以偏偏将他拿下?很明显就是找他麻烦!况且晋王檄文早已流传宫内,是个人都的讨论一番,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非得将自己拿下押赴太子面前发落,这是将他李义府的人头当做邀功的筹码了……就差刘洎说上一句“借你人头一用”! 何其冤也…… 第三千八十二章 刘洎投诚 眼瞅着李义府被禁卫押赴出门,偏殿内诸多官员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吭。 刘洎目光如电、满是威严:“当此非常时刻,还望诸位以身作则,勿要听信叛贼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更不要四处传播谣言,今次只追究首恶,从者不论,若再让本官听到此类言论、造谣生事,严惩不贷!” “喏!” 官员们躬身施礼,神情极其恭敬。 刘洎这才冷哼一声,转身负手离去…… 官员们目送他走出正门,这才齐齐松了一口大气,有人心有余悸:“真是怪哉,这位已经卸任御史大夫,早已不再执掌御史台,按理说已经管不到咱们,可为何面对他依旧心中惴惴、胆战心惊?” 有人叹气道:“此君固然有时立场不明、摇摆不定,但人品操守却堪称典范,清风两袖绝无贪墨渎职之所为,心无龌蹉,自然光风霁月,走到哪里都能震慑屑小。” “放你娘的屁,咱们怎地就成了屑小了?你自己心底藏着阴私,别把旁人也想得那般不堪。” “娘咧!老子心底怎地就藏着阴私了?把话说清楚,不然绝不干休!” “都闭嘴吧!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吵吵嚷嚷?说错半句话都有可能阖家遭殃的当口,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噤声,噤声!” 眼下夺嫡之战已经开始,谁胜谁负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除去太子亦或晋王的嫡系班底之外,其余人等都要三缄其口,否则无论偏向谁,等到另一人坐上皇位开始清算之时都难逃责罚…… 众人都闭上嘴巴,无心交谈,纷纷返回房舍歇息,不到两个时辰之后便将进行“大殓”,都得养足精神,以免行差踏错。 …… 太极宫外的战事如火如荼,一开始便进入白热化,双方在宫外狭长区域之内奋力厮杀、寸土必争,伤亡极大。随着双方越来越多部队入城,战事不可避免的向着皇城方向扩散,刚刚开始修建尚未完成的诸多衙署建筑被双方兵卒反复争夺,损毁严重。 坐镇春明门城楼指挥的尉迟恭将所有探马斥候都派出去,严密监视东宫六率的一举一动,直至战斗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双方伤亡人数数千,出了零星的火枪射击之外,东宫六率一直没有动用威力巨大的火器,这才让尉迟恭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经过东征以及关陇兵变这两场战事,火器之威力已经震慑全军,任谁也知道再是勇猛的血肉之躯也难挡火器之攻击,谁率先装备火器并且完成操练,谁就能碾压原本同一级别战力的对手。 自己麾下的右侯卫虽然迟迟未能得到兵部给予装备火器,但只要东宫六率也严重缺乏火器,那么就有一战之力。 顶多便是在主力伤亡惨重之前撤出长安退守潼关,依托潼关地形掐断东西交通,等候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支援,而后在充足支援之下整军再战。 关中只能寄托于西域支援,可安西军还要镇守西域,兵马匮乏粮秣短缺,哪里还有余力支持长安? 而且随着“遗诏”以及檄文在长安城内外流传,舆论也将最终彻底倒向晋王这边,这场夺嫡之战打到最后,一定会是补给更为便利、丰厚的晋王取胜…… 天时地利人和,焉有战败之理? …… 李承乾正在殿内听取宫外激战的消息,房俊与马周、崔敦礼正站在舆图前讨论着什么,刘洎大步入内,将殿内诸人都惊了一下,略感诧异。 起先的时候刘洎与房俊不合,数度指使御史言官弹劾房俊种种不法之事,终究也没能奈何。后来又与房俊短暂合作,其后再度分道扬镳,分分合合之处,像极了爱情…… 但是至始至终,刘洎距离东宫都隔了一层,不曾死心塌地拥护太子。 眼下夺嫡之战愈演愈烈,已经到了非生即死的境地,以刘洎之立场正该躲在一旁不掺和才是,怎地却主动前来? 刘洎上前见礼,李承乾和颜悦色,半点也感受不到皇位遭受威胁动辄灭顶之惶恐急切,笑问道:“侍中来了,正好帮孤参谋参谋明日大殓之事,越国公身为礼部尚书却不管礼部之事,李怀俨左右逢源心思太多,也唯有侍中你才能让孤放心呐。” 刘洎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从?只不过微臣此来乃是检举李义府,此獠于太极宫中传播叛军之檄文,惹得人人恐慌,罪在不赦,还请殿下依照律法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话说的挺多,但其中“叛军”两个字一下子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与立场。 李承乾大喜,招收赐座,能够得到刘洎支持乃是意外之喜,这位位居侍中的宰辅之一,此前曾多年把持御史台,在清流言官当中的影响力几乎与号称“清流领袖”的萧瑀分庭抗礼、不落下风,实在是不可多得之臂助。 至于此前些许不愉快,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刘洎摇头谢过李承乾好意,板着脸道:“未免旁人怀疑微臣冤枉好人,还请殿下亲自审问李义府,以定其罪。” 言罢,冲身后摆手,让禁卫将紧缚双手堵住嘴巴的李义府带了进来。 禁卫刚刚将李义府嘴巴上的破布取下,李义府便“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大呼冤枉:“殿下,微臣冤枉啊!” 马周蹙眉喝斥:“先帝灵堂在侧,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有话说话,若再敢聒噪,掌嘴!” 李义府不敢再喊,只能委屈道:“先前有晋王檄文不知是谁传入宫内,吾等官员难免议论,且更有先帝遗诏,大家心里好奇故而议论一番以辨别真伪,正好被侍中见到,认定是微臣故意传播,蛊惑众人,要将微臣法办……可微臣当真冤枉啊!” 刘洎冷笑道:“你敢说未曾谈论檄文之事?吾这便问那些在场官员,若有人为你作证,自当还你清白!” 李义府无语,方才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遗诏及檄文之事,现在被刘洎给盯上了,哪一个不是吓得肝胆俱裂?眼下派人去问,几乎可以肯定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指认他李义府便是最先引发讨论的那一个……既然你李义府已经栽了,那就自己顶下来,何苦再去攀咬咱们呢? 他只好说道:“先帝殡天,殿下自当顺位继承,其实屑小叛贼可以逆天?故而有许多之前对殿下颇多非议之人急着投奔殿下,意欲邀功请赏,故意散播晋王檄文引起大家议论,从而将吾等检举抓捕以取悦殿下,还请殿下明鉴!” 嘿!刘洎差点给气笑了,这厮非但不认错居然还反咬自己一口,说自己为了向太子表达忠诚故意栽赃构陷,当真是狡诈阴险。 虽然自己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不再理会李义府,对李承乾道:“眼下宫内舆情汹汹,其中未必没有听信谎言、同情晋王者,殿下当以雷霆手段予以震慑,否则舆情泛滥,军心不稳,后果极其严重。” 李义府垂头丧气,不再说话。 他明白刘洎说的有道理,眼下必须制止舆论传播,最好的办法便是杀鸡儆猴,至于他这只“鸡”到底是不是被冤枉根本没什么重要,只要能够吓唬住“猴子”就行了。 皇位传承、国祚绵延,在这之前区区一个李义府算个什么? 只可惜自己也不知怎地恶了房俊,使得这位在一旁笑眯眯的观看却全无出手将自己拉扯一把的心思…… 李承乾也知道眼下并不是审判公平的时候,紧要之事乃是控制舆论,略作沉吟之后,缓缓道:“李义府议论逆贼檄文,意在蛊惑人心、传播舆论,其心可诛,且将其剥夺官身、立刻下狱,待到先帝殡仪之后,再行论处。” 到底还是心软了一些,不忍将其当场明正典刑…… 李义府松了口气,他明白眼下局势这已经是最好的下场,若继续狡辩惹恼了太子反倒不妙,遂感恩戴德、涕泗横流:“殿下仁慈,微臣不敢多言。” 只要能活着,那便还有脱离牢笼的希望…… 李义府被待下去,刘洎则被李承乾请入座,诚挚道:“天明之后,举行大殓,期间礼仪繁多极易出错,还请侍中多多帮衬,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这算是正式接纳刘洎的投诚。 刘洎自然受命:“殿下放心,此微臣之本分也,敢不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主持一场“大殓”,自然说不上什么“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是明明白白的向李承乾表忠心,我会坚定站在你这边…… 李承乾很是欣喜。 晋王将“遗诏”与檄文送入城内引起舆论,难免有人信以为真,尤其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御史言官们,一旦认定晋王所言乃是事实,即便是刀斧加身也阻拦不住他们在“大殓”上闹事。 有刘洎这个文官领袖压着,那就稳妥得多。 只待天明,“大殓”之后定下君臣名分,登基即位便算是稳了…… 第三千八十三章 皆为利来 城外,右侯卫大营。 李治在萧瑀辅助之下起草了“讨逆檄文”,又将“遗诏”当众宣读,使得右侯卫士气鼎盛,全军上下情绪激昂誓要讨伐太子匡扶晋王,以期完成先帝之遗志,再塑煌煌盛世。 军队源源不断的涌入春明门,大雨亦无法浇灭兵卒的斗志,城中火光冲天杀声鼓荡,战斗一开始便进入白热化。 但李治依旧坐立难安。 尉迟恭乃是当世猛将,少有人及,但论及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却绝非李靖、李勣等人的对手,尤其是这种大军猬集于城内的巷战更加考验统帅的战术素养,而绝非呈匹夫之勇。 再者先前关陇门阀起兵之时大军浩浩荡荡二十余万,投鞭可断渭水之流,几乎可以填满整个长安城,但是在东宫六率面前却撞得头破血流,更被房俊率军掩杀断后,大败亏输。 火器之威,自此震慑天下。 有李靖用兵如神调兵遣将,再辅以威力巨大的火器,尉迟恭能挡得住么? 万一尉迟恭战败仓惶逃窜,被东宫六率从后追杀,还能掩护自己退往潼关据险以守以待来援么? 但现在东宫六率缺兵少将,历经大战之后尚未完成补充,又有程咬金表态中立,长安空虚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若能一战而定又何必退往潼关固守待援? 李治暗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也没有父皇认为的那么强势、坚定,固然有几分手段、智谋,但面临大事难免进退维谷,对于成败得失看得太重,实在是很大一个缺点。 褚遂良从外间快步入内,手里的战报扬起,语气透着欣喜:“殿下,鄂国公遣人送来战报,自开战直至现在,双方血战太极宫外,东宫六率固然勇猛使得右侯卫损失不小,但自始至终未曾动用火器。” 李治霍然起身,一把抓过战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长长吁出一口气,握紧拳头轻轻挥舞一下,神色振奋。 看起来铸造局虽然仓促重建复工,但缺少资金、材料匮乏非是短时间可以解决,没有充足火器补充,东宫六率即便有李靖坐镇指挥又何足惧? 需知眼下已经有逾十万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私兵由水陆两路齐齐赶赴关中,只要这些军队抵达关中,便是东宫六率覆灭之时…… 他将战报递给身旁的萧瑀、崔信等人,对褚遂良道:“让外头禁卫传令鄂国公,请其再接再砺,若能驿站工程,本王不吝赏赐!” “喏。” 褚遂良应下,转身出去吩咐禁卫去给尉迟恭传达命令。 不过他倒是没有李治那么乐观,眼下两军血战于太极宫外战况激烈,虽然东宫六率并未有充足火器,但彼此恶战不休损失惨重,尉迟恭的右侯卫并未占据太大便宜,距离杀入太极宫更是遥不可及。 况且天明之后太子就将主持“大殓”当众宣读祭文,走完登基即位之前的最后一步,军心士气必然得到极大提升,兼且之前旁观的官员、武将们见到名分已定,肯定全力拥护太子,这对于晋王这边的舆论极其不利。 即便有“遗诏”已经公告天下,但是大家对这份“遗诏”到底会有几分相信? 至于晋王檄文之中所谓的太子“毒害先帝”“迫害手足”,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只可惜他当初行差踏错,如今被晋王所胁迫,不得已掺和进夺嫡之战,只怕稍有不慎,便有灭顶之灾。 …… 萧瑀最后看过战报,将其放在桌案之上,淡然道:“殿下还不到乐观的时候,东宫六率战力强悍,鄂国公一时间难以击败,但是天明之后太子就将主持‘大殓’,这对于朝野上下那些袖手旁观的官员们将产生极大的影响,太子必将声势暴涨,未必没有其余十六卫大将军望风景从,前路艰难啊。” 他觉得李治有些盲目,就算东宫六率缺乏火器又怎么样?有李靖这样的军神坐镇指挥,便依然是天下翘楚,强军之中的强军,单凭右侯卫一己之力想要将其彻底击溃难如登天。 况且之前制定的计划便是趁其不备猛攻一番,若能攻入太极宫抵定大局自然皆大欢喜,但极大概率攻而不克,到时候便必须撤出长安退往潼关固守,如此才能万无一失,若执着于一战功成,很容易陷入长安这个巨大的泥沼当中不可自拔…… 李治不是个听不进谏言的人,冷静下来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得陇望蜀,能够得到这些实权人物支持夺嫡已经殊为不易,居然还妄图一举攻入太极宫奠定胜利,实在狂妄。 他正色道:“宋国公言之有理,是本王有些骄躁了。” 萧瑀捋着胡子欣然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谁又能不犯错呢?先帝生前,颇有些好大喜功且性格浮夸,先有文德皇后温言劝谏,后有魏徵犯颜直谏,先帝皆能听而受之、受而改之,愈发勤政爱民、奉行节俭,遂于乱世之上开创这煌煌贞观盛世,希望殿下将来亦能效仿,皇图霸业自然指日可待。” 他很是感到欣慰。 之所以放弃太子转投晋王,除去太子奉行的削弱门阀之国策与萧瑀自身的利益相悖,更在于太子不仅对房俊言听计从视为腹心肱骨,甚至就连马周这等后起之秀在太子面前的地位都逐渐抬高,使得萧瑀于东宫之内的地位一降再降。 丧失话语权,既无法确保自己的利益,更谈不上什么政治抱负,难道等着太子登基之后将他投闲置散,而后举起大刀对着江南门阀一刀一刀的砍下去,将江南门阀数百年累积之家业根基彻底斩断? 那可是隋炀帝、先帝两代雄主都未曾做到的事,萧瑀自然不肯坐以待毙。 就算他想安安稳稳坐以待毙也不成,江南士族之所以推举他为领袖,正是因为他身在朝中居于高位能够给大家带来莫大利益,保障大家的根基家业,若他萧瑀做不到这一点,兰陵萧氏凭什么领袖江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如今晋王能够虚心纳谏,也肯定了他在将来的地位,这就是他所期望的东西。 ***** 巍峨高耸的玄武门被大雨笼罩其中,固然城上城下都燃着风灯,昏黄的光晕却被雨水阻隔,李道宗负手立于城下营房之内,站在窗前仰着头看着黑暗雨幕之中直插入云的高大城楼,心中翻江倒海。 几乎顷刻之间,先帝的“遗诏”以及讨伐太子的檄文便传遍太极宫内外,可见偌大太极宫早已成了筛子,里外勾结、立场不定者不计其数,宫人、内侍、禁卫,甚至官员、妃嫔、皇子、公主……谁站在哪一边就好似这雨幕之中的灯光一般,摇曳昏暗,看不真切。 当然,这并非李道宗在意的重点,甚至就连晋王那封文采不凡、慷慨激昂的檄文他也不放在心上,他最为在意的乃是所谓的“先帝遗诏”。 先帝到底有没有留下遗诏? 若有,遗诏为何在晋王手中,而不是代表了朝堂、宗室两方面领袖的李勣、李孝恭手中? 李道宗自认自己乃是一个纯臣,他不在乎爵位、官职、财富、权势,他只知道自己是先帝的忠臣,对于先帝之圣谕奉行不悖。 只要那封遗诏是真的,他不管什么太子、什么晋王、什么社稷稳定江山正朔,他也一定要用性命去完成先帝遗志。 之前虽然答允太子,但那是在先帝未曾留有遗诏的情况之下,没有遗诏,太子登基即位自然顺理成章,可若是有遗诏,则无论遗诏之内传位于谁,他李道宗都将誓死捍卫。 “大帅,河间郡王求见。” 亲兵在门口禀报。 李道宗眉头一挑,目光从雨幕当中的城楼上收回,道:“有请,再沏一壶茶水送来。” “喏。” 亲兵退去,须臾,一身郡王袍服的李孝恭大步入内,亲兵奉上香茗退出,掩好房门。 第三千八十四章 忠于陛下 大雨在窗外哗啦啦如泻如注,营房内烛火通亮,一壶香茶热气氤氲,堂兄弟两人对坐品茗,良久未曾说话。 直至一壶茶水即将饮尽,李孝恭才将茶杯放到桌案上,抬头看着李道宗,问道:“当下局势,承范以为如何?” “承范”是李道宗的字,李孝恭不称呼官职、不称呼爵位,而是叫了对方的字,显然是告诉李道宗这次谈话只是以彼此兄弟的身份,商谈的是家业传承、家族荣辱前程。 不必有所忌讳,也无需加以提防。 李道宗自然听得懂,也明白李孝恭是要他站在李唐皇族的立场表达自己的态度。 甚至于,应当是李孝恭觉察到一些事情,认为当下局势如此蔓延下去会危及李唐皇族的利益,想要采取一些方式手段予以终止或者改变,而这必然需要宗室之内号称“第二名帅”的自己予以支持。 想了想,他没有给予答复,而是反问道:“现在宫内盛传先帝遗诏,且不论遗诏之内到底传位于谁,吾只问兄长一句,这遗诏是真是伪?” 李孝恭默然。 遗诏是真是假?鬼才知道!若说是真,先帝却避过他这个宗室领袖且最信任的堂兄弟将之私下授予晋王且秘而不宣,直至晋王逃出太极宫纠集军队杀入长安之后才公开示人,这是绝对没有的道理;可若说是假,先帝留下这样一份遗诏且传位于晋王,其中缘由、逻辑也完全说得通…… 他只能说道:“吾不知其真假,但吾等不仅是先帝之臣,亦是大唐之臣,更是宗室之臣,吾等眼中要关切大唐之利益、宗室之利益,胸怀需要广纳四海,而不是以忠诚之名行愚蠢之事,将帝国置于动荡飘摇之中而不顾。即便那封遗诏是真的,可若先帝能够预见现在兄弟之间为了夺嫡而将长安置于战火,你以为先帝还会留下那样一份遗诏么?” 李道宗摇摇头,道:“吾不管那些,愚忠也好,糊涂也罢,吾只认先帝之遗命。先帝若将皇位传于晋王,吾便奉晋王为帝,先帝若将皇位传于兄长你,吾便奉你为帝,这江山是先帝的,他给谁,吾便认谁为皇帝。” 先帝活着的时候,大家可以为了皇位归属有着各自的想法,也可以犯颜直谏、据理力争。但先帝已经驾崩,那么所有的争执都无必要,只能执行先帝的遗命,在他看来这一点毋庸置疑。 李孝恭眉头紧蹙,缓缓道:“所以,你相信遗诏的存在,并且相信晋王公之于众的那一份所谓遗诏便是陛下遗志的真正体现?” 李道宗默然,良久才反问道:“以你之见,若先帝仍在,亦或者先帝能够预留遗诏,是否会废黜太子册立晋王为皇太子?” 李孝恭有些烦躁,不满道:“此等未曾付诸现实的事情,谁说得准呢?起码当年册封太子的时候陛下可没想过有朝一日有可能易储,你说追随先帝遗志,可先帝的志向难道就不曾改变吗?登基之时,先帝勤俭奉公、克己爱民,与文德皇后穿着简谱的衣裳从无华美之宫阙,但这些年帝国财政充盈、内帑丰厚,陛下已经逐渐豪奢骄逸,更兼好大喜功,一场东征之战几乎耗尽贞观十数年积累之底蕴,你现在跟我说先帝遗志?怕是连先帝自己都不知道志向是什么。” 人是会变的,再是英明神武的一个人,一旦掌握着庞大帝国的资源,野心都会疯狂滋生,就好似隋炀帝一般谁敢说他昏聩无道、蠢不可及?然而膨胀至无可遏止的野心终究随着帝国轰然倒塌而一同埋葬。 其中有隋炀帝的好大喜功,但更多却是他在门阀政治的裹挟之下不得不依靠对外宣泄的手段来消弭门阀对于皇权的钳制,隋炀帝之所以开凿运河,之所以三征高句丽,未必就想达成这些丰功伟绩,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削弱门阀的实力。 可现在一旦晋王上位,可以预见门阀将凭借从龙之功彻底占据朝堂,滔天气焰甚至更甚贞观初年。 皇族将会在门阀的打压之下彻底丧失主动,这是李孝恭所不能允许的。 说到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晋王借助门阀来登上皇位,门阀依靠推动晋王从而逆天翻盘,李孝恭想要扶保太子确立皇族的地位权势,李道宗欲奉行先帝遗志而达成“忠诚”之名……本质上全是为了自己,或是名,或是利。 可有谁将这天下百姓放在心头,处处想着确保他们的利益呢? 李道宗再次执壶斟茶,却闭口不言。 显然主意已定,再劝也是无用…… 李孝恭没有起身离开,李道宗的态度是他始料不及的,现在他要重新审视当下局势,以便确认自己的立场。 玄武门乃是太极宫的门户,咽喉之所在,而李道宗扼守此处险地,他的立场直接决定太极宫会否面对叛军兵峰,当东宫六率于正面血战右侯卫,再有一支偏师潜至玄武门外在李道宗协助之下发动突袭……东宫的下场绝对很惨。 而李道宗明白无误的将立场据实相告,要么是以此表达自己光风霁月的胸怀绝对不会开放玄武门引入叛军,要么是要借此试探他李孝恭的态度,想着将他也拉拢过去…… 李孝恭陷入纠结,他原本是想让李道宗与他一道在天明之后于“大殓”之上向太子朝拜,以此表达支持太子,维系正朔,有拥立之功确保皇族的利益,却没想到现在反倒是自己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营房内陷入沉寂,这两位如今李唐皇室最具有权势的人物相对而坐,默默品茗,各有思量,一言不发。 雨声之中,位于城墙角楼的大鼓缓缓敲响,悠扬的鼓声穿透风雨,雄浑沉厚。 李道宗放下茶杯,道:“五更天了,‘大殓’在即,兄长身负主持之责,不应耽搁,还请自去。” 李孝恭揉了揉连,最后试图劝说:“当真不考虑?你我身为皇族子弟,当为皇族考量,不能由着性子任意妄为,否则所造成的后果不是你我能够承担。晋王上位,根基不稳,朝野上下必定反对者众,超纲混乱。而乱世需用重典,晋王想要坐稳皇位,便不得不狠下杀手,对皇位的所有威胁都将一一铲除,皇族首当其冲……或许百年之后,你将成为皇族的罪人。” 与太子登基即位不同,晋王无论怎样宣称“遗诏”的真实性,都改不了他逆而篡取的事实。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心不服,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后又何尝愿意对兄弟及其家眷子嗣大开杀戒?正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剪除威胁坐稳皇位,不得不黑着脸狠着心杀一个血流成河。 若陛下活着的时候册立晋王为储,固然废长立幼于理不合难免天下人诋毁不忿,但陛下的威望摆在那里,反对的人终究有限,即便反对也会保持理性,不会不管不顾将这个天下牵扯进来。 可陛下暴卒,生前不曾废储,这就注定晋王上位之后要伴随着腥风血雨。 谁对晋王的皇位威胁最大? 自然是先帝一众子嗣,首当其冲便是同为先帝嫡子的太子、魏王,继而便是宗室诸郡王,他这个威望卓著的宗室郡王也难以置身事外,毕竟李元景谋逆之殷鉴未远…… 江南、山东门阀需要打压削弱皇族来攫取更多的利益,晋王需要铲除一切有可能威胁皇位的兄弟叔伯,可以想象到时候皇族将会面临何等严峻之局面,只要想想,李孝恭都觉得心脏一颤一颤…… 偏偏李道宗这个死脑筋却不肯让步,非得抱着为先帝尽忠的想法不管天下洪水滔天。 有亲兵从外入内,轻声道:“启禀大帅、郡王,武德殿鼓响数声,‘大殓’即将进行。” 李孝恭看着李道宗:“你是否过去?” 李道宗略作沉默,摇头道:“还是不去了吧,吾忠于陛下,即便陛下殡天亦矢志不移。” 既然忠于李二陛下,自当遵从李二陛下数度欲易储之心意奉晋王为帝,但若是前往参加“大殓”,则需与百官一道参拜太子,若是不那么做则要与太子当众决裂,他并不愿那样做。 如此,还是不去为好。 至于不能参见陛下遗容最后一面……忠诚在骨髓之中,缅怀在心念之间,又何必在乎形式呢? 陛下在天有灵,必然欣慰。 李孝恭面色凝重的拱拱手,转身走出门外,步入漫天风雨之中,亲兵赶紧撑起雨伞跟在身后为其遮挡雨水。 天色依旧黑暗,雨水不曾停歇, 雷鸣电闪、风雨交加,高大巍峨的玄武门矗立于龙首原上,好似独角巨兽一般露出峥嵘杀气,居高临下的俯瞰这座气度恢弘殿宇连绵却屡遭战乱的都城,随时都能俯冲搏杀,将一切碾为齑粉。 承天门外,杀声震天,无数曾经戍卫边疆、开疆拓土的大唐虎贲捉对厮杀,横刀将袍泽的身体割开、肢体斩断,鲜血喷洒汇聚成流。 武德殿上,一代英主李二陛下的“大殓”即将开始,遗体放入棺椁之内,自此以后人世间再不能得见其真容,徒留煌煌盛世、千秋功业以待后人传颂…… 雷鸣九霄,大雨滂沱。 第三千八十五章 民贵君轻 房俊与李孝恭站在廊下,看着偌大院落之内穿着蓑衣斗笠、撑着雨伞的人群忙碌穿梭,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雨水落在屋脊沿着瓦片汇聚,而后顺着瓦当一串串流下倾注在墙根预留的浅浅沟渠,视线内有些朦胧。 “大殓”是及其重要的一个仪式,遗体入殓之后再无见天日之时,所以亲朋故旧都要见上最后一面,宗室子弟、后宫嫔妃、皇子公主、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都要进攻赡养大行皇帝遗容。 即便眼下承天门外激战正酣,诸多住在城内的人无法前来,此前滞留宫内各种身份的贵人也陆陆续续来了百余人,大雨之中衣衫尽湿,神情沮丧的各自排队站好…… 有雨水溅落在衣服上,房俊甩了甩衣袖,问道:“‘大殓’在即,江夏郡王迟迟未至,不知是何缘故?” 李孝恭背着手,目光幽深:“吾亦不知。” 房俊将湿了的衣袖挽了一下,侧头看去:“您刚刚从玄武门那边回来,别跟我说没见过江夏郡王,若是他对您都避而不见,我现在应当赶紧通知太子殿下自密道逃命,否则下一刻屯驻玄武门的部队很可能就杀入宫里来了。” 玄武门乃是太极宫之咽喉命脉,他自然时时刻刻予以关注,李孝恭悄悄前往会见李道宗以及李道宗迟迟不来参加“大殓”,他自然觉察到一些东西,心中难免担忧…… 李孝恭叹了口气,目光依旧盯着院中人群,缓缓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随他去吧。无论如何,不能扰了先帝‘大殓’,待到入殓盖棺,再谈这人世间的俗事。” 无论是不惊扰陛下亡灵的理由,还是尽快完成“大殓”确定太子新君之身份的理由,“大殓”都不能耽搁,天塌下来也要顺利进行。 房俊面色阴沉,看着眼前一串串雨水自屋檐泻下落在墙根处青石砌成的浅浅水渠,溅起一片水雾,声音里有一丝疲惫,一丝无奈,更有一丝愤怒:“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只关注自身之利益,或为名,或为利,但是这神州大地亿万黎庶之生死你们有谁在乎过?或许他们在你眼中只如蝼蚁,弹指可灭,但别忘了你们也曾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机缘巧合之下才出人头地,而后一辈一辈幸苦经营才有了今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到你们不将他们这些黎庶的生死放在眼中,只知道一味的掠夺与欺压,终有一日他们也会揭竿而起,杀入这长安城焚毁宫阙屠杀皇族,他们也会坐一坐这九五至尊之位,新皇也好,先帝也罢,即便是高祖,又与那些蝼蚁有何不同呢?”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但搞不懂的是偏偏每个人身居高位之时都将百姓当做可以随意压榨欺凌的奴仆,浑然忘记王朝周而复始、皇权兴灭更迭,哪一次不是被这些蝼蚁所覆灭? 世家亦出自黎庶,只不过比别人多积蓄了几代人的财富,走在别人前面而已。 没有这亿万黎庶,谁支持你当皇帝? 你又能给谁当皇帝? 李孝恭有些晃神,这种论调他并不能时常听到,即便是马周那样寒门出身的官员,一旦迈入仕途也将自己视作高高在上的那一个阶层,勤政爱民便已经是极限,却从不会将自己视作黎庶的一份子,已护佑黎庶的利益为己任。 这种事孟子说过,孔子或许也说过,但谁又会记得呢? 房俊轻叹一声,也不指望李孝恭能够给予解答,事实上即便再过一千年、两千年,“公仆”这个词汇也不会真正落到实处。 他唏嘘着说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是古人都明白的道理,却从不曾有人身体力行,去印证这样一个道理。万民为水,君王为舟,水势无常,舟覆人亡……自三皇五帝而始,皇权一代一代更迭,王朝一个一个兴灭,多少灿烂的文明兴起又覆灭,我们就在这样一个漩涡当中挣扎不可自拔,却从不肯认认真真去思索其中的道理。” “家天下”其实是无所谓的,百姓们并不在意谁当皇帝,他们只想要一个安居乐业,希望着“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这就是华夏人高贵而又淳朴的理想。 只要做到这一点,这个族群就将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活力,永远在开拓进取的道路上放足狂奔,将其余所有懒惰、贪婪、野蛮的民族落在身后,直至统治这颗星球,再向着浩瀚无垠的宇宙前进,永无止境。 然而现实却是华夏儿女一代又一代的在内耗之中兴灭、在外族凌虐之中沉沦,无数人前赴后继去开辟那一线光明,又总是沉沙折戟,坠入轮回。 远处,徐王、霍王等一众亲王鱼贯进入院内,远远向李孝恭拱手。 李孝恭抬手致意,随口问道:“先帝生前,曾与吾言及你对皇权缺乏敬畏之心,尤其是他曾在洛阳城外见你,亲口命你置于关陇兵变之事外,然而你却充耳不闻、违令不遵,拼命协助太子将关陇击溃,保住太子储君之位……可否告知,你到底是怎么想?”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郡王怎么看?” 李孝恭蹙眉:“这话的确是孟子所言,但后人多予以误解、穿凿附会,这句话里的‘君’乃天下封建各地之国君,若不能爱惜民生自当予以更换,却并非是指天子。” 上古之时,天子封建天下,各地封国皆有国君,听天子号令行事,不尊天下号令自当予以更换。 天子乃昊天之子,受命于天,怎么能更换呢? 房俊笑道:“可周王朝八百年国祚早已作古,郡王口中所谓的天子,已经不知换了多少个,王朝兴灭更迭,唯有这九州始终称作华夏,唯有这片土地上的黎庶依旧被称为炎黄子孙。民为邦本,圣贤早有定见,只吾等深陷自身利益当中,不肯承认罢了。” 李孝恭自然是读过书的,听到房俊先用孟子之言后用《尚书》这等先秦诸子之巨著的话,颇有些无言以对。 但是房俊的态度他已经明了。 他忠于大唐,忠于天下,也忠于这亿万黎庶,至于是否忠于皇帝,则需要看皇帝是否英明神武,是否爱民如子,是否能够让这天下安居乐业、四海升平。 正如李二陛下生前所言那般,房俊此子狂悖,对皇权严重缺乏敬畏,却又对天下黎庶充满怜悯、对万里江山满是热忱,难道当真是有如上古先贤一般品性高洁的人物? “你之所以反对晋王,是因为门阀世家对其全力支持,待到登基之后朝政大权会被门阀把持,而你将投闲置散、远离中枢?” “吾素来以为与郡王乃是忘年之交,彼此情投契合,诸多事情上见解相同,能够惺惺相惜……却不想郡王居然也将吾当做恋栈权位之辈。若当真恋栈权位,当初何必违逆陛下圣意帮助太子击溃关陇叛军?以陛下对吾之信重,只需做到言听计从,高官厚禄大权在握,距离宰辅之首的位置也不过是多熬几年资历而已。世家之祸,旁人或许不知,郡王你岂能不知?天下动荡,烽火连天,可哪里有一处烽烟乃是平民百姓烧起来的?你们裹挟民意,打着为民请命、再造乾坤的幌子,恣无忌惮的烧杀掳掠充实自身实力,一旦事败则退回坞堡改弦更张,择选强者以依附,而若事成则摇身一变坐拥天下,将万民视作蝼蚁任意压榨……别否认,你们李唐皇族也是这么干的。” 李孝恭无言以对。 事实确实如此,隋末烽火连天几十路反贼肆虐九州,都打着旗号为民请命,可是伤的死的都是百姓黎庶,窦建德纵横河北只差一步御极天下,结果等到他败亡之时,河北之地十室九空,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荒草几乎将残破的城垣湮没。 即便是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也历经武德、贞观两朝十余年休养生息、励精图治,方才回复往昔繁荣。 这还是京畿之地,那些偏远地方呢? 直至“贞观盛世”的今日,也照样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病无所医、幼无所养,稍有天灾人祸,便是易子相食之惨状……可高居庙堂之上的这些达官显贵、仓廪充足的那些世家门阀,谁在乎这些? 越是天灾、越是人祸、越是民不聊生食不果腹,就越是世家门阀发展壮大的好时机,他们将仓廪之中的陈粮掺上沙子十倍二十倍的卖给平素口中亲切称呼的乡亲父老,然后将这些乡亲父老的家产、田地、妻子、儿女以极低的价格买回来为奴为婢,直至阡陌纵横、广厦万间、奴仆如云…… 世家显耀的门庭,是用百姓黎庶的鲜血涂抹。 可世间自古皆然,为何偏偏到了房俊这里却成了世家不可饶恕之罪? 第三千八十六章 同室操戈 第三千八十六章同室操戈 李孝恭想不通,若是那些庶民贱民不甘于现状还能理解,可房俊自身便是高门大阀的一份子,生下来就是统治阶层,为何偏偏要替那些蚁民张目,从而不惜折损自己的利益呢? 即便是孔子那样的圣贤,也曾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等话语,统治者与黔首百姓本就是对立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国家不就应该这个样子吗? 黔首无知,他们看似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凄惨样子,可一旦给予其三餐温饱,便会贪婪膨胀、欲壑难填,哭着喊着想要得更多,若不能予以满足,便会鼓噪生事。 相反,只需将其狠狠压榨,使其殚精竭虑于温饱之间,便再无精力考虑其他,天下自然大同。 皇帝英明仁慈,百姓们活的轻松一些;皇帝残暴不仁,百姓便劳苦一些,这亦是天经地义之事。若百姓能否吃得饱、穿得暖都是皇帝以及天下官员的责任,那谁还吃饱了撑的当官、做皇帝? 人一生下来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世家门阀也是黔首出身,只不过祖祖辈辈奋斗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才积累下如今的家业,能让子孙后代读书明理、治理天下,统治黎庶百姓不时应该的么? 难不成让那些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道理都讲不通的黔首治理天下? 非得乱套不可。 谁敢说这样的话,必然傻到底了。 但是怎么看,房俊这厮也不像是个脑子坏掉的蠢蛋…… “那你就一直这么高尚下去吧,希望你能失志不渝,而不是表里不一,日后面对利益诱惑之时忘了这份初心。” 李孝恭说着,整理一下身上衣冠,迈步自雨廊下走出,快步抵达武德殿正门,太子殿下已经穿着太子冠冕袍服在禁卫簇拥之下抵达,前来参加“大殓”的人员也已经齐聚此间,在礼部、宗正寺官员以及内侍、宫人指挥之下按照身份排列整齐。 “大殓”即将开始。 …… 右侯卫将军苏加策马立在延喜门的城楼之下,远眺着承天门方向激烈厮杀,陆陆续续有前方受伤、战死的兵卒从延喜门运出再由纯名门送出长安,他抬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向左右询问:“伤亡几何?” 录事参军马上说道:“重伤一千,轻伤三千,战死六百余。” 苏加眉头紧蹙,心情沉重。 似这等狭路相逢一般的死战,全无转圜规避之余地,等闲战术战略根本用不上,承天门下那一带战场中心就像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双方伤亡自然很大,但短短不足半夜的功夫死伤如此之多,依旧让苏加震惊发愁。 右侯卫现在是晋王在长安唯一仪仗的力量,地位非同凡响,若能强势攻入太极宫绞杀太子,自然称得上“从龙第一功”,任谁也无法比拟。可苏加乃是百战宿将,战术素养极佳,明白眼下死战只不过是晋王向太子展示的一个态度,也是向关中人、天下人表达他誓死完成先帝“遗诏”之决心,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击溃东宫六率杀入太极宫。 否则太子哪里还有胆量堂而皇之的在宫内主持先帝“大殓”,稍后更要接受百官与宗室的朝拜? 晋王的决胜之地在于潼关,届时扼守险地背靠山东、江南门阀的支援,窥机杀入关中直抵长安,一战而定胜负。 当下苏加为难之处在于右侯卫要打出气势,让晋王看到大帅的忠心,同时也要保存实力,不能在此折损太多。 如果这一战将右侯卫打残了,晋王固然仍能退守潼关,但此后各地门阀来援,大帅拿什么保证在晋王一系当中的地位?就算将来晋王成就大业,大帅又拿什么去追求更大的利益? 说到底,军队才是尉迟恭底气,若是没有军队,天下的功劳也不能保障应得的利益,反之只要军队在手,谁敢无视? 眼瞅着天亮,战事焦灼务必,每时每刻都有袍泽兄弟战死承天门下,右侯卫的血脉一点一点流逝,苏加愈发焦躁,对身边亲兵道:“去春明门问问大帅,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喏!” 亲兵得令,赶紧倒转马头,打马向着春明门跑去。 又一批伤员撤下来,伤兵躺在板车上只遮盖了一块破旧的雨布,血水从车板缝隙流淌到地上,旋即被雨水稀释冲散,伤兵捂着被斩断的小腿在车上翻滚哀嚎,叫声凄厉。 苏加“呸”的吐了一口口水,面色阴沉,喝道:“还没死呢,嚎什么嚎?丢人现眼的东西,给老子憋回去!” 伤兵被叱责一顿,死死咬着嘴唇很快将嘴唇咬破,满嘴鲜血脸色煞白,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淌,看上去更加凄惨狼狈。 “娘咧!” 苏加低声咒骂,方才的亲兵已经飞马返回,喘着气道:“大帅说了,晋王殿下未曾下达撤退的命令,让咱们死死顶住,谁敢后退半步,杀无赦!” 苏加腮帮子上的肉棱子鼓了鼓,死死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将手里的马鞭狠狠丢在地上。 “打吧,往死里打,将这么些弟兄都打光了,让大帅自己去晋王面前尽忠职守!” 他自然明白尉迟恭的意思,既然已经投靠晋王那就得恪尽职守,晋王下令勐攻太极宫,即便前边是刀山火海也得一往无前……但话只是这样说而已,难不成前面当真是刀山火海也得不要命的往里冲? 这些袍泽们南征北战百战余生,今日却在毫无意义的死在这承天门前,搞不好还有可能背负一个叛逆之名,以往所有功勋皆被剥夺,永业田被收回,妻儿老小就算逃过死劫也难免发配充军三千里。 左右将校自然也对如此死战颇有微词,但却不敢如苏加这般表现出来,尉迟恭的残暴在一众贞观勋臣当中数一数二,谁敢违逆他的军令,他能活生生将皮扒下来…… …… 李靖顶盔掼甲坐在金光门下的营房内,前方战报雪片一般飞入桉头,录事参军将这些战报一一整理归纳,然后在墙壁悬挂的舆图上一一对应标注,当下局势一目了然。 程处弼从旁协助。 这种介于舆图与沙盘之间的模式乃是房俊首创,作为房俊好友的程处弼自然了如指掌,当他将几支代表右侯卫的黑色旗子按照当下位置一一黏在舆图上,左右看了看,忽然皱眉道:“大帅,右侯卫四万余人,但摆在咱们正面的只一万有余,其余部队驻扎在春明门内外,看似不断向承天门一带支援,但同时有不少伤亡兵卒撤下去,人数始终在一万左右,不曾增加……可令驻守金光门外的屈突诠部绕过龙首原突袭春明门,咱们正面战场再发动一次勐攻,令其首尾不能兼顾,或可截断其退路。” 李靖捋着胡须,颇感欣慰。 这熊孩子平素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一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来,但只要讨论军事却能滔滔不绝,且往往极有见地,颇有其父之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若能在自己手底下多多历练几年,或许可为大唐年轻一辈当中有数的统帅。 只可惜自己年事已高,此战之后无论如何都将交付军权,再无带兵之可能,遂有些暗然…… 不过旋即又振奋起来,自己虽然不能带兵,但只要此战获胜太子顺利登基,书院必将重建,届时自己大可重返书院,忙时编撰兵书、教书育人,闲时含饴弄孙、优游林泉,其乐何极? 心气儿顺了,情绪自然好了,遂起身来到舆图前,耐心指点道:“战争,从来不拘泥于一城一地之胜负,即便是临阵冲锋的偏将亦要有放眼全局之眼光,否则不知何处可以突袭、何处应当固守,有勇无谋也,有些时候非但无功,反而会坏了大事。” 程处弼一头雾水,仔仔细细看着舆图上标注的战局态势,不知其所以然。 李靖手指着春明门位置,道:“春明门乃东城门户,右侯卫无论胜败都必须保证此处在控制之下,否则无需咱们在战场上击败他们,他们自己后路被断便乱了军心,所以尉迟恭一定在此处坐镇。” 程处弼点头。 李靖又将手指自春明门向东划到城外不足十里之处,那里有一处不算高的土丘,紧挨着春明门通往霸桥的官道:“晋王千金之体,且是叛军之核心,自然不能蹈履险地,但其身边护卫薄弱,只能依靠右侯卫保护,所以一定不敢距离右侯卫太远,这里远近正合适,进可以快速入宫接管大局,退可以沿着霸桥直奔潼关,想必现在潼关依然置于叛军掌管之下。” 程处弼依旧有些不明就里:“末将可率领一旅骑兵绕过龙首原,直击晋王驻留之地,七八分把握可以一战功成。” 他愿意多看、多学,提升自己的战术素养,但是面对眼下这等同室操戈的战争,实在是提不起多大的劲儿。 胜负又能如何? 死的都是昔日并肩作战共御外侮的袍泽兄弟…… 第三千八十七章 围点打援 李靖也不愿打这样的仗,但身为军人,战争来临之时岂能厌战? 遂神情恹恹的提点道:“重点就在这里,活捉亦或击杀晋王之后呢?右侯卫怎么办?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建的援军怎们办?只要晋王投降或者战死,叛军自当烟消云散,但他们并未消失,只不过偃旗息鼓,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机会来临,依然会组建成军,祸乱天下。” 程处弼这才恍然大悟,将目光看向舆图上的潼关:“大帅是想任由右侯卫从容撤走退守潼关固守待援,而后等到叛军援军抵达于此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李靖负手走回桌案之后坐下,缓缓道:“这并非本帅之想法,而是大局如此。任由右侯卫退走潼关固守待援,此战势必牵连甚广、血流成河,这样的命令不能让太子去下达,只能是吾等为帅者主动承担。” 不能背锅的将军,算什么好将军? 这个道理自从当年玄武门之变他拒绝站在李二陛下身后的那一刻起,就算是悟透了。 为将者,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与名声,人人都想做忠臣,可是都不愿付出做忠臣的代价,当年若非他顾忌名声不愿做高祖皇帝的“贰臣”而转头李二陛下麾下,后来又哪里有李勣等人声名鹊起? 顿了顿,他又说道:“……说是决战也未必,因为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成的援军,未必能够顺利抵达潼关。” 程处弼茫然不解,心中泛起挫败感,自己的思维根本跟不上李靖的思路…… “围点打援而已,很简单的战略,你也毋须沮丧,路要一步一步走,事要一件一件学,本帅当初也是跟随在舅父帐前听命,多年摸爬滚打这才磨炼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心比天高,殊不知带兵打仗这种事最忌骄躁,没有经验阅历,难成大事,你们还差得远呢。” 李靖不以为然,拍了拍程处弼的肩膀予以安慰。 程处弼也明白李靖所说的道理,但自己这代人被贬斥得一无是处,心底难免不服,遂道:“那房二呢?房二比末将还小两岁,但这些年东征西讨未尝一败,灭国好几个,功勋固然比不上大帅,但相比其他贞观勋臣也不遑多让。” 年青一代当中,房俊已经是公认的佼佼者,多少少年成名、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自知终其一生都望尘莫及,这给房俊带去无数嫉妒。但是当长辈们嘲讽后辈无能只能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享福混吃等死,这些年青人又会不约而同的将房俊拎出来现身说法:你们我们这代人不行,您又比房二的功勋多了多少呢? 事实上,大部分贞观勋臣的功勋是没法与房俊比较的,长辈们教训子弟反被教育,自然恼羞成怒,往往就是一顿暴揍…… 李靖自然也很不爽,没好气道:“房二?他会打个屁的仗!” 回到桌案上抓起茶杯一口将温茶水喝干,抹了一下嘴巴,见到程处弼一脸不服,愈发来气:“你还别不服,那混球哪里有什么排兵布阵的才华?所擅长的乃是战略层面,能够高屋建瓴的引领军队装备发展,研发新式武器,别看他总是打胜仗,但每一仗都是火枪、火炮、震天雷轮番上,血肉之躯谁能挡得住?完全没有精妙战术可言!” 对于他这样推崇兵法谋略的人来说,看房俊打仗简直就是牛嚼牡丹,毫无美感。历史上那些以少胜多、奇袭致胜的战例每每读之都会在脑海之中仔细复盘,到精妙处忍不住拍案叫绝,过后思之,唇齿留香。 可房俊的战例呢? 一个字:用力怼就完了! 根本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糙的要死…… 程处弼依旧梗着脖子:“可说一千道一万,他还不是每次都赢?” 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有人诋毁房俊的功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即便这个人是他主帅…… 李靖摇头,道:“房俊能够以火器之威力对敌人的战力形成碾压,自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事实上可以称作划时代的变革。商周之时战车肆虐战场,以战马拉拽的战车可以轻易冲破敌军严整的阵列,至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使得骑兵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直至当下足以毁天灭地的火器出现……每一次战争方式的变革,都足以改变一个时代,使弱者变强,也可是强者恒强,这岂是简简单单可以做到?况且火器之研发、制造,战法之设计、定型,其中蕴含着深不可测的指挥,古往今来的战争史书上,必将有房俊浓墨重彩的一笔。当然,就算后来者有人给那厮树碑立传,他也照样不会打仗!” 他生平最讲究兵法韬略,碰上房俊这样一个根本不识兵法不懂打仗,偏偏开创改变战争模式的怪胎,还能无往而不胜,让你再是不服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战力之强悍举世无双,根本打不过。 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烦躁的结束这个话题,摆手道:“传令下去,城外李思文部即刻进城,抵达西市一带监视左武卫,一旦其有任何异动马上来报,不得擅作主张。另外,屈突诠部绕过皇城赶赴朱雀门一线,谨防右侯卫向南突击威胁太平、善和等坊,其余各部按兵不动。” “喏!” 程处弼得令,赶紧转身走出去传令,只不过听到要监视自家老爹,心里多少有些不得劲。 也不知自家老爹咋想的…… …… 武德殿内,一切事宜已经准备就绪,只待吉时,便将举行“大殓”。 李承乾在偏殿之内任由太子妃指挥着内侍将一件一件华服穿在身上,虽然并未穿上皇帝冠冕,但今日“大殓”便是确定新皇身份、定下君臣名分之时,只等着正式登基即位,便为大唐皇帝。 所以紧绷着脸,心情忐忑且紧张。 他幼年便即被册立为皇太子,一直以来被当作储君培养,身边名臣贤良围绕,四周阿谀逢迎不绝,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父皇废黜。但自贞观十年开始,这股“废储”的风向开始愈刮愈烈,令他心惊胆颤、夜难成寐。 未能身临其境,谁也无法想象那种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有多么难捱。 每当面对太子妃、世子那满含担忧的眼神,李承乾又是愧疚、又是害怕,谁都知道自古以来废太子从未有得善终者,连带着妻儿老小也下场凄惨,身为男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那是何等的窝囊、惶恐? 他几乎发疯,甚至想过以自暴自弃的极端方式来向父皇表达不满,破罐子破摔…… 所幸在最为艰难黑暗的时候,得到了来自于房俊的支持。 不仅仅是房俊不遗余力的力挺他这个太子,更因为房俊公然力挺使得诸多心思浮动、立场不坚乃至于观望风向之人受其鼓动,开始越来越多的站到东宫这边,给予他充足的信心。 也使得父皇在推动易储一事之时不得不颇多顾忌,只能徐徐图之,给了东宫喘息之机。 这一路走来,风刀霜剑、艰难险阻,所幸有惊无险。 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孝,很是愧疚自责,因为父皇殡天之时他固然悲伤难耐,但心底未尝没有一丝庆幸,若非父皇暴卒,易储几乎是肯定的,纵然房俊等人再是力挺,也拗不过父皇的顽固。 尽管身为人子不能希望父皇撒手人寰,但父皇死了,的确是万幸…… 深吸一口气,李承乾挺直背脊,心中涌起无限豪情壮志,父皇之所以要废黜自己,不仅是因为更喜欢稚奴,更在于父皇认定他这个太子性格太软、优柔寡断不具有明君之相,认为将帝国交到他的手中会使得国势每况愈下,难以延续贞观盛世,令父皇的丰功伟业有所折扣。 但凭什么性格软一些就做不好皇帝? 秦始皇刚烈雄才,一手缔造大秦横扫六国,结果严政苛法,至二世而亡;隋炀帝刚愎大略,三征高句丽而至国库匮乏、民不聊生,偌大帝国轰然崩塌,自己也落得一个被部将缢杀之下场…… 汉武帝武功盖世,远逐匈奴定下华夏不朽之功业,然一生用兵耗尽文景两代之积蓄,晚年更是昏聩暴虐以至于朝纲崩坏、根基尽毁,自此大汉再无复强盛之荣光,一代一代苟延残喘,民不聊生。 为帝者,只需知人善任、奖惩分明,何必雄才伟略、威猛无俦? “殿下,衣冠已经整理妥当,外头人也已经到齐,大宗正与越国公请您出去主持仪式。” 王德自门外快步而入,躬身奏禀。 李承乾扶了一下头冠,左右看看太子妃、侧妃、高阳、长乐、晋阳等一众亲眷,微微颔首,道:“一起出去吧,见父皇最后一面。” 殿内顿时哭声四起,一众女眷忍不住悲戚难当,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 李承乾心情沉痛,当先走出偏殿。 这一步迈出去,他即将成为大唐帝国的王,自今而后命运紧握在手,再不用任人欺凌,整日里担忧着朝不保夕…… 第三千八十八章 参见新皇 天色将亮,雨势终于小了一些,雨水将武德殿里里外外冲刷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内侍、禁卫们忙着将昨夜被雨水浇坏的格式白幡重新更换一遍,整个太极宫一片缟素。 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等候在武德殿外,数百人自黎明之前到此,抽抽噎噎的哭声便不曾停歇。 李二陛下虽然九五之尊,但平素待人亲和,且心胸豁达、广纳谏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关系相处很好,对待子女更是宠溺,一朝殡天,无数人感念往昔隆恩厚义,自是悲伤难抑、情难自禁。 若非此时宫外激战连连,长安各处里坊皆紧闭不许出入,怕是百姓们皆会自发走出里坊汇集在皇宫附近,整个长安城都将哭声一片。 百姓对于李二陛下之尊崇爱戴,古之帝王少有能及…… 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头戴金冠出现在大殿门口,哭声才稍稍歇止,李勣、李孝恭、李元嘉分列左右,护着李承乾转过身走进大殿。 天色阴雨,殿内烛火通明。 大殿上停放着一具巨大棺材,棺材后面摆放着一百二十套皇帝袍服,整整齐齐、分门别类,这些将来都是要随同皇帝下葬。棺材一侧,则在案几之上放置着玉璧、玉琮、玉圭、玉琥、玉璋、玉璜。此乃祭祀天地四方的礼器,即以璧礼天,以琮礼地,以圭礼东方,以琥礼西方,以璋礼南方,以璜礼北方。 殿门外,僧侣、道士各持乐器,乐声悠扬哀伤。 殿内,李承乾在李元嘉、王德等人服侍之下,先为大行皇帝净面,再将六道玉器放置棺中,十六名身强体壮的内侍扯着大行皇帝身下的衾被抻直,缓缓放入棺中,再由李承乾将一床绣着日月星辰、江河山川的锦衾覆盖其上。 十六名内侍奋力抬起厚重的棺盖,缓缓盖上。 殿内殿内,大臣、武将、内侍、宫人、皇子、公主、臣子家眷……哭声一片,震天动地。 一代雄主,生平功业赫赫、威盖乾坤,却也敌不过天命寿数驾鹤西去,就此盖棺定论。 数声鼓响,哭声渐渐停止,接下来便是皇太子亲自诵读祭文,虽未正式登基,但自祭文诵读完毕的那一刻起,君臣名分就算定下,登基已经是迟早之事。 李承乾缓步来到棺椁一侧,接过李孝恭递上来的祭文,展开,朗读。 “维贞观十七年,岁在癸卯,七月既望,皇帝病疾,药石无效……” 声音朗越,殿外雨中跪拜的人群听得清清楚楚。 “……代天理物,抚育黔黎,彝伦修叙,井井绳绳,开物成务,泽垂万世……今皇太子追维明德,奉天抚民,盛治弘勋,万世永赖,用祈歆飨,永祚家邦,勒之贞珉,与天无极!尚飨!” 一旁的李元嘉手握一把纸钱,站在殿前石阶之上,奋力一样,纸钱飘飘洒洒飞荡在雨中。 太子在礼部、宗正寺官员服侍之下脱去太子袍服,换上生抹布制成的孝服,表示毫无修饰以尽哀痛,服期三年。 然后官员们将早先备好的孝服一一送入在场所有人手中,按照亲疏远近之不同,分别赐予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是为“五服”。 所有人痛哭失声,一众妃嫔、公主更是撕心裂肺,在泥水地上趴着试图靠近大殿,浑然不顾身上的衣衫沾染污泥,精致的妆容模糊丑陋,身边的宫人赶紧死死拉住,低声劝慰。 天地同悲。 齐王、蜀王、蒋王等一众亲王跪在院中,忍受着雨水浇透衣衫泛起的湿冷,微微抬起头看着武德殿门口诵读祭文之后换上粗麻孝衣的太子,各个既是艳羡,又是担忧,想着此刻太极宫外依旧激战不休,也不知最终稚奴能否杀入太极宫,太子能否守得住,一时间心思百般,复杂难明。 河间郡王、韩王、李勣、房俊、岑文本、刘洎、马周等等一干宗室、朝廷的重臣齐齐来到石阶之下,整理衣冠,不顾雨水潇潇,纷纷一揖及地,大声道:“臣等,参见陛下。” 虽未进行登基大典,但此刻的皇太子已经正式晋为皇帝,一应权力再无限制,只待登基大典之时确认年号,封赏功臣、大赦天下。 殿前,数百皇亲国戚、朝廷官员、皇子内眷,齐齐一揖及地,高声大呼:“参见陛下!” 李承乾挺胸抬头,神情肃然,抬手之时衣袖挥舞,威严庄重:“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继而,鼓乐大作。 礼成。 …… 李治负手站在营帐门口,隔着雨幕远眺长安城,他听不见太极宫内响起的钟磬之乐,也听不到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参见新皇的呼声,但他能够感受得到那股充沛于天地之间无可名状的悲哀。 即为父皇之悲,也为自己之哀。 何以就走到今日这一步? 毋须父皇长命百岁,只需多活几日便好,废储的流程即将开始启动,滚滚大势无可阻挡,自己将会当仁不让被册封为皇太子,成为帝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不是眼下形同谋逆一样的想要杀进太极宫,将皇位从太子手中夺过来。 他岂能不知如此做法到底有多大的风险? 但当距离那个位置仅仅一步之遥却求而不得,那种觊觎之心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时时刻刻啃噬他的心,让他欲退无从,不甘心! 萧瑀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亦望着长安方向,沉声道:“这个时辰,想必太子殿下已经诵读祭文,接受百官朝拜了。” 李治转过头,盯着萧瑀,缓缓道:“可本王想的是父皇大殓,自尽而后人世间再不能得见天颜,本王身为人子却不能送父皇最后一程,愧疚于心,恨不能追随父皇于九泉之下,以尽孝道!” 人可以追逐名利,但眼里不能唯有名利,否则与禽兽何异? 萧瑀没想到李治回说出这样的话语,看他神情,便知道心里对于这个时候自己想的是太子即将登基而不是先帝已经大殓,已经非常不满。 只得躬身,冲着长安城的方向一揖及地,颤声道:“他日寿终,若能陪葬于昭陵之侧,于九泉下追随先帝,此生足矣。” 李治这才回过头,依旧愣愣的看着面前雨幕,以及远处的长安。 他之所以不退,不仅是对皇位的觊觎之心让他一往无前,更因父皇对他之期望!宁可废长立幼饱受天下人之劫难诋毁亦要将他扶立为储君,这是何等之宠爱、信重? 当初关陇门阀举兵起事,长孙无忌亲子前往晋王府欲废黜太子扶立他为储君,被他言辞拒绝,当时他对长孙无忌说的是“皇位是父皇的,父皇没有给我,我不能抢”,这的确是他的心声。 但现在与当时状况截然不同,谁都知道父皇早已打定主意将皇位传给他这个最小的嫡子,所差只不过是一纸诏书而已,只要父皇没死,这份诏书迟早下发,他李治就是父皇最属意的继承人。 岂能因为父皇没有留下一纸诏书,便罔顾父皇的心意? 既然父皇要将皇位给我,却因寿数而未能成行,他当然要全力以赴将皇位抢过来,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褚遂良自大雨之中疾步行来,进了营帐施礼,不顾下半身衣衫已经湿透,禀报道:“启禀殿下,刚刚送来的消息,太子殿下已经在武德殿当中诵读祭文,先帝‘大殓’也已完成,百官于殿外朝拜太子……另外,鄂国公送来战报,东宫六率抵抗顽强,右侯卫进展不利,伤亡巨大,鄂国公正在春明门组织先登营,欲强攻太极宫。” 李治负手而立,眼睛穿透雨幕看着长安城的方向,好半晌,才缓缓说道:“明知不可为,又何必强行为之?这些兵卒将校皆乃父皇之忠臣,宁死亦要维系父皇之遗志,本王却不能让他们枉死在承天门下。传令给鄂国公,命其撤出城中右侯卫部队,与本王一道退往潼关,固守待援。” “殿下,不可!” 萧瑀急忙出声:“当下唯有东宫六率死战,其余十六卫军队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正是攻陷太极宫的最佳时机。太子既然已经诵读祭文,得到百官认可,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帝,一旦咱们后撤给其留下时间慢慢向十六卫军队施压,必然有越来越多的人投靠过去,此消彼长,咱们再想反攻长安,难如登天啊!” 一向虚心纳谏的李治却摇摇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其蠢也?太子既然已经登基,便再无必要拿命去填猛攻太极宫,如今关中军备废弛,要么兵员不足缺兵少将,要么辎重短缺军械残破,即便匆匆拉起十余万的军队,又能有多少战力?而山东、江南两地援军兵强马壮,吾等只需死守潼关,带到援军抵达,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吾手,何愁大事不成?” 右侯卫是眼下他最为倚重的部队,若是在太极宫外打光了,难道全指望着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援军? 就算萧瑀、崔信等人对他忠心耿耿、不怀贰心,可是帐下兵将皆出身这两地门阀,他就算夺嫡成功登上皇位又能如何? 权势皆依赖于人,被彻底架空,皇帝也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 若无右侯卫与关陇门阀相制衡,则事事依赖于山东、江南门阀,自己哪里还有一言九鼎的机会?兴废全在于人家一念之间,万一局势不妙,将他人头斩下送去太子面前邀功请赏也未尝不可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将生死系于旁人之手? 第三千八十九章 战略撤退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周而复始,囊括宇宙万物……自古以来,人们便知晓宇宙万物之所以存在的原理便在于平衡,阴阳互补,五行生克,平衡无处不在。 一旦平衡丧失,则宇宙坍塌。 父皇为何对辅佐他逆取皇位的关陇门阀深有不满、定策削弱打压?就在于关陇门阀几乎垄断中枢权力,里里外外把持朝政、上下一体,使得皇权不及关中、国策难行天下,甚至就连官员奖惩任免都要受到关陇门阀之影响。 父皇自诩一代雄主、英明神武,连他尚且如此,后继之君如何与关陇门阀抗衡? 所以父皇延续前隋创立之科举考试,加以改进,颁行天下,试图以科举取士,广纳寒门子弟,与关陇门阀为代表的门阀势力相互制约,希望最终达成平衡朝局之目的。 只可惜是不予人,父皇未能见到科举考试大行其道的那一天…… 李治并不否定父皇制定的“扶持寒门,削弱门阀”之国策,但他眼下需要依靠门阀力量来达成夺嫡之目标,与门阀虚与委蛇并无不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是成功的基础。 当然,他也绝不会任由哪一家门阀独大,将他彻底架空成为傀儡。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底蕴深厚、实力强横,关陇绝非对手。但关陇刚刚遭逢起事失败,损失惨重、一蹶不振,自己这个时候予以充分信任加以扶持,必然使其感恩戴德,愿意拼尽全力制衡山东、江南门阀。 两条腿走路,才能越走越稳。 似太子那般只知道一味遵循父皇制定之国策剪除门阀、扶持寒门,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门阀消退、但寒门崛起。 一旦寒门崛起,其本质与门阀又有什么不同呢? 几十年后,今日之寒门会因为族中一代一代涌现出读书人登上高位,而逐渐进化成为另外一个门阀。 只要权力架构存在一日,只要阶级存在一日,门阀便无休无尽,永不可能被销毁。 古往今来所谓的改朝换代、为民请命,究其根本,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权力构架的重塑而已。 一批门阀被打倒,自然就会有另外一批门阀在他们的尸骨血肉上拔地而起,这个过程不需太长时间,一百年足矣。 所以历朝历代,除去开国之时生产资源经由重新分配会出现短时间的盛世之外,过了百年,阶级固化,底层上升的通道被彻底堵死,权力世代相传、门阀生生不息,社会矛盾将会再一次加剧,重蹈覆辙。 但太子那个蠢货显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论及政治天赋,太子与他相差不是一点半点,所以父皇才会执意废黜太子将储位交给他这个最小的嫡子。 父皇明察秋毫、真知灼见呐…… …… 尉迟恭坐在春明门下的营房内,时不时扭一下屁股,挠挠头,颇有些坐立难安。前方战报不断送来,虽然东宫六率没有太多火器,但右侯卫同样补充了不少新兵,战斗力相较以往的百战老卒不可同日而语,两军激战于承天门外,一时间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得对方,导致战况极为焦灼,伤亡不断增大。 这可都是尉迟恭赖以立身处世的根基,更是将来于晋王帐下保持地位乃至于更进一步的底气,若是都在承天门下打光了,难道指望着晋王感念他无私之忠心,对他大加封赏? 且不说晋王是否忘恩负义之人,但只是那些江南、山东的门阀们便会狠狠将他踩在脚底、踢落尘埃。 至于关陇门阀……现在关陇门阀除了自己麾下这些兵马,哪里还有别的一兵一卒? 整个关陇都指望着他尉迟恭在将来的晋王帐下与山东、江南门阀分庭抗礼呢,哪里还能给予他半点支持。 好像自己才是关陇领袖…… 但战事焦灼,谁也不知晋王到底怎么想,这个贸然撤退不仅很容易被东宫六率衔尾追杀,搞不好还让晋王不满,得不偿失,只能硬挺。 正自焦躁不安、进退两难,忽闻外间有亲兵疾步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晋王殿下有令,命大帅即刻撤军退往潼关。” 尉迟恭好似忽闻仙乐一般,霍然起身,瞪大眼睛道:“可否验看传令兵的令牌,验看无误?” 亲兵道:“卑职仔仔细细验看过,确认无误!” “好!” 尉迟恭忍不住振奋一声,但旋即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自己全军猛攻太极宫不克,此刻不得不无功而返,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耻辱至极的事情,若自己这个大帅面对撤军却笑逐颜开岂不是影响军心士气? 遂大声道:“先帝驾崩,太子窃据皇位,人神共愤!晋王携先帝之遗诏奉天伐罪,然体恤长安百万黎庶之生计,不忍战火之下整个长安化作焦土,更不忍黔首百姓生灵涂炭,故而下令撤出长安,退守潼关,以图后计。” 左右将校皆振臂大呼:“晋王仁善!” 尉迟恭接着下令:“各部听令,前锋暂缓进攻,后备自两翼压上阻断东宫六率,使其不能由中路突进追击,全军后撤,本帅亲自坐镇此地殿后,力求退而不乱,若有鼓噪生事、不尊将令者,杀无赦!” “喏!” 将令一层层向前传达。 前方承天门外数百丈区域内,右侯卫兵卒正与敌人混战一处,整齐的青石板路面早已被鲜血浸透,雨水浇上去将血液稀释渗入缝隙之后,浓重的血腥味熏人欲呕,残肢断臂、兵卒尸体在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双方兵卒几乎踩着袍泽与敌人的尸体殊死搏杀,全都杀红了眼。 待到右侯卫这边接到撤退的命令,最前边与东宫六率交织在一处的兵卒满眼绝望,因为他们是退不下也不能退的,若是他们撤退,敌人势必跟着掩杀过来,到时候自己依然会死,而且后阵会被冲乱阵型,搞不好就是一场惨败。 所以他们必须死战,力争纠缠住敌人以掩护大军撤退。 战场之上是群胆,当身边袍泽前赴后继的时候,再是怂蛋的一个人也会被激发起血性变得悍不畏死起来,可一旦有人撤退、溃逃,也极易引发全军连锁崩溃,数不清的战例都是如此产生的。 对于冲杀在最前的兵卒们来说,他们必须掩护大军撤退,但既然此刻撤退就意味着他们的死已经毫无意义。 这是最难接受的,但是必须接受。 这些悍卒咬紧牙关发出一声声凄厉至极的呼喊,发了疯似的向着东宫六率奋力砍杀,勇猛无俦的气势瞬间将原本旗鼓相当的敌人压制住,身后的大军则潮水一般向着延喜门、春明门方向撤退。 东宫六率见到对方撤退,立即振奋精神将势孤力单的敌军先锋冲散、砍杀,然后一窝蜂的欲追杀敌军,却被敌军两翼的后备队所威胁,不敢全力以赴,只能亦步亦趋的追在敌军身后,由承天门追到延喜门,再由延喜门追到春明门,眼睁睁看着敌军迅速撤出长安城,却迟迟等不来全力追击的军令。 至春明门下,尉迟恭顶盔掼甲坐在马上,亲自带着亲兵部队殿后,冷静自若的看着东宫六率追到几十丈外不敢继续向前,这才摆手调转马头,沿着黑黝黝的城门洞策马驶出。 身后,一队亲兵将几辆装满易燃杂物的板车拖进城门口后点燃,熊熊大火将城门洞完全堵死,而后从容上马追上尉迟恭的身影,几万人整齐有序的向着灞桥方向疾驰而去。 东宫六率的兵卒冲进城门洞将燃烧着的板车清理,军队随后冲出春明门,一部分整齐有序的追着敌人尾巴杀去,一部分则就地整顿,重新将春明门掌控手中,同时飞速向金光门坐镇的李靖禀报。 李靖接到禀报之时面色平静,并无多少意外神色,先下令程处弼率领麾下部队打扫战场的同时戒严全城,不许各处里坊擅开坊门,然后传令屈突诠部严密监视西市附近的左武卫,稍有异动,即刻来报,然后整理一下衣冠,直入太极宫中向太子殿下禀报战况。 …… 西市,左武卫大营。 程咬金正坐在帅帐之内与牛进达优哉游哉的喝茶,程处默快步而入,疾声道:“大帅,右侯卫力战不敌,眼看着破城无望,已经全军撤出长安直奔潼关而去了。” 程咬金不理,给牛进达斟茶,笑道:“怎么样,正如吾之所料吧?” 牛进达不以为然:“我才懒得费神去揣测战局,大帅怎么说,我便怎么干,刀山火海,只要大帅下令,我便去闯一闯就是。” 两人自瓦岗寨之时便搭伙在一起,几十年来相互配合极为默契,彼此信任亦是无与伦比,看似粗豪的程咬金一直是“智囊”角色,而牛进达则冲锋陷阵勇冠三军,分工协作无往不利。 程处默听不懂两人说什么,见到父亲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不由得心急如焚,急匆匆上前两步,大声道:“右侯卫不敌败走,大事不妙了!” 既然父亲已经表态倾向于晋王,可现在右侯卫猛攻不克被迫退走,显然大势已去,接下来自家父亲便要面临太子的追责,如何是好? 那晋王也当真无能,气势汹汹的想要夺嫡,结果猛攻一阵便偃旗息鼓慌忙退走,这不是坑人么…… 第三千九十章 底气十足 程处默不得不慌张,晋王答允父亲“封建一方,立国传家”,所以父亲虽然身负戍守京师之责却放开四城门禁任由右侯卫杀入长安,在他看来这已经算是妥妥的晋王党,如今右侯卫未能攻陷太极宫铩羽而归,接下来势必要承受东宫六率的狂风暴雨,那些原本观望局势的其余十六卫各军也一定会表态支持太子,到时候就算晋王能够据守潼关险隘,可举世皆敌之下哪里还有活路? 败亡几成定局。 待到太子顺利登基,稳住朝局,反攻倒算之时自家父子势必首当其冲…… 亏大了。 程咬金喝了口茶水,瞥了一眼慌张的儿子,对牛进达叹息道:“朝中文武,吾平素多有不服,尤其是‘房谋杜断’的那两位,饱受世人赞誉,吾却认为言过其实。这两人才能自然是一等一,但杜如晦命短,纵然才华惊世终究成就有限,房玄龄过于方正不懂转圜,说是君子如玉,实则迂腐得紧……但这些年,吾却对房玄龄又羡又妒,只因人家生了一个好儿子,吾虽六子,然无一人及得上房二。” 牛进达想起自家那文不成武不就的儿子,深以为然:“三十岁之前,总是一腔热血满腔豪气,面对天下英雄从无惧色,自以为一身铁胆两膀力气自可建功立业、封侯晋爵,平时欢宴,也会一一比较,爵高功著者趾高气扬,略逊一筹者满腹怨气。可三十岁之后,一生功业似乎变得不甚重要,饮酒畅谈之时每每念及自家儿孙,任你爵封国公官居一品,可若子孙不肖,难免嗟叹连连抬不起头,即使陈年老吏,可若子孙争气,亦能仰首挺胸顾盼自豪。” 程咬金拍案嗟叹:“正是这个道理!就算吾等再是当是豪雄可总有死去的那天,留下一份家业儿孙却守不住,每况愈下直至家道中落,坟茔之中也要气得蹦起来!可若子孙有出息,便是一辈子吃糠咽菜也甘之如饴,知晓家业定会壮大,前程好似锦绣,死亦瞑目!” 三十岁之前,朋友相见比的是功业官职财富。 三十岁之后,比的是孩子…… 程处默在一旁有些懵:“……” 心忖咱就算比不得房二那么厉害,可也不至于让老爹你引以为耻、没脸见人吧? 况且眼下局势恶化,您得多想想怎么不将整个家族牵连进去啊老爹,而不是在此满怀感慨谈论什么儿孙后辈有没有出息。 您若是被太子定为反派典型从而枭首示众,咱们全家都得遭殃,还谈个屁的谁家儿子有能耐,咱天大的能耐也得陪您身首异处、阖家团灭…… 所以您这番话是否可以理解为“儿子就算天大能耐,摊上一个惹事的爹也得认倒霉”? 当然这话也只能心里腹诽,打死也不敢说出口。 因为一旦说出口,真的会被打死…… 牛进达见程处默一脸郁闷急躁,而程咬金又视如不见爱搭不理,遂提点道:“稍安勿躁,何时见你父亲做过赔本买卖?右侯卫攻下太极宫正常,反倒若是一鼓而定才不正常,甚至右侯卫护着晋王退守潼关也尽在你父亲谋算之中,当下局势极为复杂,一时片刻也说不清楚,总之你放宽心,听你父号令即可。” 他与程咬金搭伙厮混半辈子,在军中的时候卧则同寝、出则同行,袍泽之情坚若磐石,可与万军丛中互相将后背交予对方,不在军中之时牛进达亦时常出入程府,看着程咬金的几个儿子长大,是真正的通家之好。 说话自然全无顾忌。 程处默虽然不明就里,但既然牛进达这么说,他自然松了口气没那么紧张,又道:“东宫六率现在把守春明、金光两门,刚才屈突诠部已经入城正向西市这边靠拢,想必是要监视咱们。” 程咬金道:“无妨,且让他监视便是,传令全军,若无本帅之将令,任何人不得异动。” “喏。” 程咬金放下茶杯,起身对牛进达道:“大营交给你了,既然卫公派兵前来监视,吾必须入宫一趟向太子殿下请罪。” 程处默又吃了一惊,忙道:“父亲不可,万一有人在太子面前进了谗言,太子听信,岂不是对父亲不利?” 放任右侯卫入城攻伐太极宫,这已经摆明了背叛太子,若父亲在外还好,坐拥重兵即便太子恨之入骨也无可奈何,可若是此刻入宫,岂非自投罗网? 一旁的亲兵已经服侍程咬金将外甲穿好,他将兜鍪夹在腋下,问牛进达:“若是房二在此,可否会劝阻我入宫?” 牛进达笑道:“当然不会劝阻,他会建议你带上自己全副武装的亲兵部队,从西市这里一路纵马废弛直奔承天门下,当着所有人面前大喊一声‘拦我者杀无赦’,就那么一直闯进武德殿,然后跪在先帝灵前痛哭失声,再说上那么两句‘陛下您英年早逝,您这一走,朝廷里魑魅魍魉都蹦出来咬人了’,岂止没人敢害你?他们甚至怕你走路摔个跟头磕掉门牙,但凡你掉根汗毛,都会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底,谁也不知道晋王手里那份所谓的遗诏是真是假,大家都半信半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或许还会分析一番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甚至说一句“晋王矫诏,罪该万死”,可一旦牵涉其中,任谁都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则先帝尸骨未寒,生前余威未散,谁敢无视先帝的遗诏? 再则眼下局势混沌,谁也不知最终谁胜谁负,这个时候跳出来喊一声“遗诏是假的”容易,可等到晋王反攻长安、逆而夺嫡,就等着被扒皮抽筋诛灭三族吧…… 程咬金哈哈大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豪气干云道:“你爹我打了一辈子仗,看似九死一生,实则每一次都谋定后动,真以为这左武卫上上下下吃的朝廷的粮秣,老子说的话就不算了?且不说谁敢当真杀了老子,只需老子今夜从太极宫不出来,这几万儿郎明早就能杀进太极宫!这才是老子的底气!” 教训完儿子,他大步走出营房,飞身上马,在一众亲兵簇拥之下策马向着太极宫方向疾驰而去。 聚集在延寿坊、布政坊之间的屈突诠部已经在路上设置好鹿砦、拒马,忽然见到一标骑兵呼啸而来,赶紧欲将其拦截,但当头一个骑兵弯弓搭箭一箭射出,箭矢倏忽间钉在鹿砦上,东宫六率的兵卒见到箭尾一杆小旗微微摇晃,正是左武卫的飞熊旗,吓了一跳,知道是程咬金亲临,赶紧向亲自率兵堵住路口的屈突诠禀报。 屈突诠二话不说命人移开鹿砦让出道路,眼睁睁看着程咬金率领一众亲兵策骑呼啸而来,在两侧兵卒夹道包围之下呼啸而去,直奔太极宫。 一众东宫六率兵卒面面相觑,心想这位卢国公也太猛了吧? 固然没人敢当街将其截杀,可凡事总有万一,万一这边那么一两个棒槌看不清形势,抽冷子放那么一箭,岂不是完蛋大吉? “你们说,卢国公是不是反了呀?” “那还用说?身负戍卫京师之责却开放东西城门任凭大军入城,自己龟缩在西市这边不闻不问,立场明摆着倾向晋王那边嘛。” “那也不一定,毕竟左武卫只是旁观,又没有帮着右侯卫打咱们。” “不帮咱们就已经形同反叛了好吧?太子登基名正言顺,晋王想要夺嫡简直痴心妄想,站在晋王那边更是糊涂透顶。” “话说也并不一定如此啊,据说晋王有先帝遗诏在手……” “噤声!” 屈突诠喝止部下胡言乱语,训斥道:“吾等军人,自当尊奉皇命、依令而行,私底下胆敢传播谣言,格杀勿论!” “喏!” 兵卒们吓得战战兢兢,再不敢多言。 …… 程咬金一路策马疾行,数十人在雨天长街放足狂奔,碗口大的铁蹄踩踏青石板路面铮铮作响犹如雷鸣,来往成群结队的东宫六率兵卒见到骑兵背负的左武卫令旗,赶紧避让一旁,不敢阻挡。 “混世魔王”的名头当真响亮的很,军中上上上下又惊又怕,当真招惹了这位,便是自家大帅出头怕是也讨不到好…… 直抵承天门下,程咬金勒马站定,环顾左右,见到无数兵卒尸体、残肢正被装上板车运走,青石板地上浓重的鲜血即便雨水也无法冲刷干净,浓重的血腥气熏人欲呕,可见方才战事之惨烈。 程咬金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亲兵,一言不发抬脚就向承天门走去,门前值守的兵卒赶紧上前询问:“不知卢国公有何吩咐?” 程咬金站在承天门前,抬起头看着刚刚修建一新巍峨高耸的城楼,雨水打在脸上令他眯起眼,缓缓道:“去禀明太子,吾身负军职未能参加先帝‘大殓’,心中愧疚难言,现在要入宫于先帝灵前叩拜,自赎此罪。” 承天门自是不能轻易开启,城楼上的兵卒听到程咬金的话语不敢怠慢,赶紧飞奔入宫向太子禀报。 程咬金顶盔掼甲、手摁腰刀,雄壮的身姿屹立如山,雨水顺着甲叶流下,威风凛凛,左右兵卒虽然不忿这位国公开放城门放任叛军入城又袖手旁观,却莫敢与其对视。 第三千九十一章 精明如斯 程咬金站在承天门外,低眉垂首,一言不发,左右禁军兵卒神情紧张,唯恐下一刻宫内传出“斩首逆臣”的命令,他们便不得不冲上去对阵这位凶名赫赫的混世魔王。 虽然贞观勋臣当中尉迟恭乃是公认的万夫不当之勇,一杆马槊面对千军万马亦能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但秦叔宝、程咬金亦是威名赫赫的绝世猛将,想要在承天门下这等宽阔地带将其擒拿亦或击杀殊为不易,势必付出极为惨重之代价。 半晌,宫门开启,一队禁军从内而出,为首一人正是“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殿下有令,请卢国公进宫。” 他站在门侧,让开中间道路,微微躬身:“卢国公,请。” 程咬金瞥了李君羡一眼,哼了一声,将腰间佩刀解下向后丢给亲兵,大步进入承天门。 任何人入宫,都不得随身携带冰刃,传闻中的“剑履上殿”只能是董卓、曹操那等不可一世的枭雄所为,所以文臣武将入宫之时都有禁军命其将佩刀解下予以保管,出宫之时奉还。 现在李君羡居然忘了让他解下佩刀,不知是当真忘了,还是故意为之。 佩刀入宫,这可不是什么小罪过…… 李君羡面色不变,待到程咬金进入宫门,这才让人关闭宫门,然后跟在程咬金身后向宫内走去。 先帝停灵于武德殿,所以入宫之后应当右拐向东经由归仁门后沿着龙首渠折而向北过钟楼入恭礼门,再穿过门下省、弘文馆、史馆等衙署组成的建筑群落,直抵武德门。 孰料程咬金不这么走,直接向北穿过嘉德门,到了太极门外遥望着巍峨雄壮的太极殿,摘下头上兜鍪单膝跪在太极门前,不走了…… 李君羡奇道:“殿下正在昭德殿相候,卢国公何以在此停留?” 程咬金单膝跪地,一言不发,雨水很快打湿头发,一绺一绺滴落在地面,身上铁甲也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一群禁军更是不明所以,李君羡无语半晌,赶紧让人取寻宗正寺的官员要了一套麻布孝衣过来,程咬金这才起身穿上,再将兜鍪戴好,迈步自太极门前向东过了东阁门,绕过钟楼进了恭礼门,直奔昭德殿。 李君羡啧啧嘴,心说往后谁再敢跟他说程咬金粗鄙无礼、嚣张跋扈,他必然上去给那人两个大嘴巴,自入宫以来程咬金心细如发、谨慎小心,一丝半点的错处都没有,就算让那些擅于挑刺的御史言官们捧着全套的《周礼》吹毛求疵,都寻不出人家半点毛病…… 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 昭德殿就在武德殿南边不远,武德殿停放先帝灵柩,这边便成为太子临时驻跸之处,宗正寺、礼部一众主持丧礼的官员都要前来请示,所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程咬金大步流星走来之时,来往官员都看得清楚,纷纷惊诧,这位身负戍守京师之责的大将军在叛军起事之时放开城门自己龟缩于西市附近,对叛军攻打太极宫听之任之,许多人都认为程咬金这是已经彻底站在晋王那边。 怎么还敢入宫? 真不怕太子殿下来一个摔杯为号,将刀斧手埋伏两侧骤然杀出将他剁成肉酱啊…… 但这样的话语也只敢在心里琢磨,万万不敢说出口与同僚议论,李义府前车之鉴不远,没人愿意成为第二只被扒去官衣、一路到底的鸡。 抵达昭德殿外的时候,太子已经委派马周站在门口迎接,见到程咬金身上的麻布孝衣先是一愣,旋即直接下了石阶,快走两步来到程咬金面前,一揖及地,恭声道:“下官见过卢国公,太子殿下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请随下官入殿。” 程咬金也并非在谁面前都摆出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他很看好马周,对这位寒门出身的官员甚为推崇,所以颔首致意,道:“有劳马府尹。” 马周道:“不敢,请。” 当先引着程咬金进入昭德殿,殿内来来往往官员众多,几间偏殿已被设置成临时办事的处所,一则大行皇帝丧礼规矩众多、事关重大,再则宫外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局势不稳,所以此间官员大多神色急躁,吵闹非常。 进了正殿,吵嚷之声顿时减少。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甲胄再审,请恕不能全礼。” 程咬金在殿中单膝跪下施行军礼,声音有如洪钟大吕,在拢音极佳的大殿内嗡嗡回响。 气势很足。 李承乾坐在主位,两侧分别是李勣、李孝恭、岑文本、李元嘉、房俊等等一干文武重臣、宗室巨擘,似乎正在商议什么事情,见到程咬金入内便即停止交谈,一起看去。 李承乾气定神闲,温言道:“卢国公何须多礼?来人,赐座。” “多谢殿下。” 有内侍送来一张椅子放在房俊下首,房俊赶紧起身示意程咬金上座,自己则向后退了一位,坐在刚刚放好的椅子上。 程咬金也不谦让,只略微向房俊颔首,大马金刀的坐好。 李承乾又让内侍奉茶,面带忧色问道:“太极宫外一场恶战,双方损失惨重,卢国公身负戍卫京师之责,要统御部下封锁各处街巷,关注各处里坊,切勿让溃兵潜入其间伤害百姓,更要严防有人与那些溃兵勾结趁火打劫,查出一个,严惩一个,无论是谁,绝不姑息!” 作为战争的后遗症,乱兵、溃兵素来为祸甚烈,尤其是长安作为京畿之地,一旦被乱兵、溃兵窜入各处里坊烧杀掳掠,影响极其恶劣,后果极为严重。 尤有甚者,那些不满他这个太子、同情晋王之人勾结溃兵在长安四处作乱,更是后患无穷。 单凭京兆府之力,难以肃清整个长安,必须有军队配合才行。 程咬金拍了拍胸膛,大声道:“殿下放心便是,老臣早就派人盯着呢,谁敢这个时候跳出来捣乱祸害百姓,任他是天王老子,也得扒了他的皮!” 李承乾欣然道:“有卢国公这句话,孤就放心了。” 君臣两人说了半天,默契的谁也没提昨夜开放春明门放任右侯卫入城、左武卫龟缩西市袖手旁观一事,仿佛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早已被忘到脑后…… 岑文本见两人谈完,遂开口道:“先帝丧礼已经过半,需要开始筹备殿下您登基大典一事了,此乃头等大事,规矩繁琐、礼仪众多,不可轻忽视之,当此紧张之局势,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等着找毛病呢,无论是先帝丧礼亦或是登基大典,但凡有半点错处,一定会被人揪出来无限放大,然后恣意引申,造成极为恶劣之影响。 李承乾自然知晓事情轻重,颔首道:“正该如此,还是让礼部与宗正寺官员着手筹备吧,先是先帝丧礼,再是登基大典,这两部衙门上上下下责任重大,劳苦功高,传话下去,待到诸事皆定,孤必然论功行赏。” 韩王李元嘉赶紧起身:“宗正寺上下定全力以赴,不负殿下重托。” 这是代表宗正寺一众官员表态。 而另外一个重要衙门礼部却无人站起表态…… 众人都看向正慢悠悠喝茶的房俊。 房俊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赶紧放下茶杯起身,苦笑道:“我这个礼部尚书实在是名不符实,连礼部衙门都没去过几回……事关重大,殿下不妨捡拔一位老成持重者主持礼部事务,不然微臣唯恐坏事啊。” 他这人干点实务还行,毕竟有上辈子的经验与见识,然而礼部全是务虚,而且与后世的意识形态还有所不同,完全是礼法之内的条条框框,对于意识形态的打造根本不重视,他哪里干得来? 也不耐烦去干。 李承乾却道:“礼部乃六部之首,哪里是轻易找个人顶上去那么简单?也无须你事事过手,不过是知人善任而已,礼部上下还是有不少能吏的。你暂且先担任着吧,待到局势稳定,朝廷各处官职都要有相应的变动,届时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房俊便不再多言,点点头道:“殿下放心,微臣省得。” 新官上任尚且要三把火,何况是新皇登基? 李承乾登基之后昭告天下的第一件事必然是人事变动,赏功罚过,那些一直亲近、支持他的官员们会得到大力提拔,这即是奖赏,也有助于对朝堂的掌控,而那些反对者、阳奉阴违者,势必降职甚至罢官,总不能留在朝堂上看着膈应人吧? 程咬金耷拉着眼皮喝水,好像对太子的话语根本没听到,也似乎太子所谈论的人事变动跟他完全没关系…… 这时候,有内侍快步入内,奏禀道:“启禀殿下,卫国公恳请入宫觐见。” 李承乾眉毛一扬,道:“宣!” “喏!” 内侍退出。 堂上诸人神情凝重起来,当下局势自然以军事为先,若不能击溃晋王叛军,不仅皇帝坐不稳,更会使得帝国陷入旷日持久的动荡之中,超纲废弛、国库空虚,百业俱废、民不聊生。 到那个时候,没有谁是胜利者,全都是帝国的罪人。 第三千九十二章 水师威慑 程咬金也直起腰,先前谈论内政、治安,他尚能与太子保持默契不挑破双方的关系,对放开春明门一事暂且隐忍,可李靖进宫,势必谈及当下战局,他程咬金想避也避不开。 当然,他也没想避开。 李靖一身戎装、顶盔掼甲,脚步轻快的走入殿内,先单膝跪地向太子施行军礼,而后起身与众人一一颔首致意,目光落在程咬金脸上与其四目相对的时候,微微眯了一下。 年逾七旬,脊背却依旧挺直没有半分佝偻姿态,三绺长髯洁白整齐,面容清癯目光炯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若说是统御三军的名帅,反倒更像是终南山中那些求仙问道的方士…… 李靖入座,未等询问,便即开口禀明战况:“右侯卫已经全军撤离,其撤退之时退而不乱,显然早有预谋,老臣不敢派兵追击太紧,以免中其埋伏。” 《左传》之中曾有曹刿关于长勺之战的论述,其中便有一句“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意思是敌军撤退之时要谨防其埋伏,唯有其车辙凌乱、旗帜倒伏才可追击,否则定要谨慎处之。 而右侯卫退而不乱,显然早有防备,若贸然追击极有可能掉进对方伏击圈,招致一场大败。 理由是极其充分的,但究竟原因,却是李靖下令不得追击…… 李承乾颔首,道:“固然雉奴不孝,在先帝丧礼未完之时便起兵叛逆,但孤却不能不顾及先帝魂灵是否安宁,所以当下一切以丧礼为先,其余诸事暂且放缓。当今天下承平,盛世煌煌,孤乃父皇金典册封之储君,大义名分所在,岂是一二利欲熏心之辈倒行逆施便能动摇国本?随他退往潼关去吧,只是要严守京畿各处要地险隘,断不能使其流窜关中,为祸百姓。” 李靖肃然道:“正是如此,殿下名正言顺,只待丧礼之后便即登基,跳梁小丑何以逆天改命?老臣定严守关中,稳定京畿,不令屑小之辈得逞。” 李承乾又看向程咬金,郑重道:“京师重地,还需卢国公多多费心,切勿使得京城紊乱,贼寇滋生,否则吾等愧对先帝,更无面目对京师父老。” 气氛有些诡异。 人家程咬金刚刚开放城门放任右侯卫入城强攻太极宫,明显是倾向于晋王,但你非但不问罪,反而再度将戍卫京畿的重任予以托付,与虎谋皮都不能形容这等愚蠢,简直就是将自家命脉拱手相送…… 程咬金也愣了一下,略微顿了顿,重重点头:“殿下放心,老臣但凡有一口气在,一定戍卫长安,不使得贼寇祸乱。” 除了感叹太子的心胸豁达,他还能说什么? 难不成真以为人家太子是个傻子? 就是看准了自己只会渔翁得利,但绝不会成为鹬蚌其中之一…… 若太子以此前放任右侯卫入城一事问责,自己还会以“晋王手持先帝遗照”为理由予以反驳,毕竟谁知晋王手中遗照是真是假?且事后还能推诿太子气量狭隘、迁怒于人。 但是现在这么一来,若是背后再做出点什么对东宫不利之事,自己都不好意思…… “封建天下”的确诱惑很大,但绝不足以让他甘心情愿对东宫太子兵戈相向,被天下人骂一生“反贼”。 李承乾敲打了程咬金两句,又给予充分尊重,见到程咬金已经领会,遂满意颔首,又问道:“雉奴之所以退守潼关,必定打着固守险隘、以待援军的主意,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既然敢蛊惑他起兵反叛,势必提前已经做好准备,或许此刻两地门阀组织的援军、辎重正源源不断向关中前进,不知诸位有何退敌良策?” 众人沉默。 门阀盛世之时囤积财富、操弄政治,乱世之时则招兵买马、盘踞一方,隋末之时山东、江南各地门阀都不老实,不少人家参与争霸天下。 以这两地门阀之深厚底蕴,振臂一呼自然一呼百应,组建起一支十余万人的军队不成问题,粮秣辎重更是车载斗量、无穷无尽。 须知,当年隋炀帝遭受关中门阀压迫之时,都主动前往江南恳请江南氏族帮助,江南之实力,可见一斑…… 如今既然敢支持晋王夺嫡,必然倾尽全力,不来便罢,只要一来,肯定来势汹汹。 此前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虽然号称调集天下兵马百万,但主力仍然是驻扎关中各地的十六卫大军,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损失极其惨重,致使关中各地兵员、钱粮、辎重耗损极大。 而东征刚刚班师回朝,又爆发了关陇门阀的兵变,连翻恶战之后关陇惨败,愈发将关中元气耗损大半。 短时间内,何以恢复? 眼下右侯卫誓死效忠晋王,左武卫隔岸观火,其余十六卫大多袖手旁观……单凭东宫六率,如何抵御右侯卫加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建的援军,近乎于源源不断的供给? 稍有不慎,帝国将会陷入东西对峙、割据之局面,这绝不是国器一分为二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从此之后以潼关为中心,东西两边即将展开永无休止的战争,不知多少粮秣军马消耗一空,更不知多少华夏儿郎流干鲜血。 形势岌岌可危。 李承乾瞄了一眼闷声不吭的李勣,问房俊道:“二郎以为如何?” 此等紧要之时,文武重臣尽皆在座,太子却如此亲昵之称呼,足见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难免令在座诸人心思各异。不过艳羡固然有之,嫉妒却并无多少,因为房俊之所以得到太子如此器重亲近,乃是一直以来不遗余力、几度出生入死换来的。 这是房俊应得的,相反,若太子不曾对房俊这般亲近器重、言听计从,反倒会让旁人觉得寒心…… 房俊神情轻松,笑着道:“殿下不必担忧,就算此两地门阀全力支持晋王,也未必能够抽调太多资源,甚至只要他们派出一兵一卒,便等于给了微臣口实,他们各家在华亭镇仓库之中堆积如山的货殖将会被微臣全部收缴没收,殿下可以发一笔横财,正好填补国库之匮乏。” 众人恍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这些年得水师之护航,东、南两样的海贸越做越大,每年攫取丰厚的利润。但海贸之根本,在于华亭镇这个对外开放的港口,而华亭镇,那可是房俊的地盘。 李孝恭提醒道:“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家大业大,固然海贸货殖被你收缴罚没损失巨大,但家底殷实,咬咬牙挤一挤,一样可以拿出不少钱粮,而且当下最大的威胁在于两地门阀有可能组建的联军,一旦其会师于潼关,进而会师攻伐长安,只怕咱们未必挡得住。” 若是挡不住对方第一波攻势,一切皆休,就算将两地门阀的库房都搬空了又能如何? 只要辅佐晋王登上大位,他们那些人必然在政治之上得到极为丰厚之回报,只要掌握了政治权力,现在损失的那些钱粮金银,用不了几年便会十倍百倍的赚回去。 岑文本也蹙眉道:“只要晋王接到援军之后再度挥师入关,且占据上风,眼下那些观望的十六卫各部定会纷纷响应,使其短时间内实力膨胀,不可轻忽。”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有关当下局势的变化,都有可能猝然引发始料不及的变故。 房俊微微颔首,淡然自若:“诸位放心,山东世家自隋末乱世便遭受重创,实力折损严重,尤其是各家人口锐减,就算挤一挤,又能挤出多少人驰援晋王呢?至于江南氏族……他们想要全须全尾的抵达潼关,怕是痴心妄想。” 诸人先是一愣,继而恍然,顿时神情振奋,程咬金也目光复杂的看了房俊一眼。 房俊为何敢说这样的“狂言”? 因为水师! 江南地域河道纵横、水利充沛,这原本是江南氏族的利好之处,可以通过水路既快捷、又能最小损耗的将新组建的军队以及辎重粮秣沿着大运河运往潼关。 但是因为水师的存在,纵横交错的河道很可能反倒成为套在江南氏族脖子上的一根根绞索。 水师可不仅仅肆虐大洋纵横无敌手,将那些骄兵悍将换乘平底轻便的河船,依仗独一无二的操舟之术,辅以威力强悍的火枪火炮,那些仓促组建的门阀私军如何是其敌手? 程咬金问道:“水师主力目前驻扎东洋、南洋各处港口,想要抽调主力返回华亭镇狙击江南门阀私军的话,需要多少时间?” 他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南洋安南、柔佛等国距离大唐十万八千里,大洋之上风浪叵测不比陆地,长途航行耗时耗力,若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人家江南氏族组建的私军已经抵达潼关,就算水师当真能够封锁江南主要河道,又有何用? 只不过以他先前袖手旁观的立场,此刻这般问话,难免有“刺探军情”之嫌疑…… 房俊对于他一手打造的水师充满了无穷信心,哂然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就是人数有个十万八万,又何须调集水师主力?一支偏师,换乘平底河船,足矣肆虐江南,由华亭镇至江南的长江沿岸,但凡有一条船下水,就击沉一条。” 第三千九十三章 虚虚实实 对于这样一支划时代意义的水师,房俊自然信心十足,认为当今寰宇之内单纯以水战而论,可谓无敌于天下,任何一支水军在水师面前都将被彻彻底底的碾压,休说一较短长,便是抵抗的能力都不具备。 甚至拉到陆地上作战也不输当今强军,毕竟单兵素质、战术素养、火力配备、后勤补给等等攸关战斗力的各个要素,都是天下第一等的存在。 若房俊中二一些,大可以傲娇的喊一声“强军之中一换一,水面之上我为尊”…… 程咬金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 但想必一定为晋王那边忽略了水师这样一支强军而充满担忧…… 李靖问道:“水师坐镇华亭镇者何人?” 房俊道:“一个月之前,苏定方已经率军自倭国回防华亭镇,自是由他坐镇指挥。江南氏族骤然组建私军,苏定方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甚至无须太子诏令,他便会出兵袭击,不过冲锋陷阵的是刘仁轨、席君买、等人,俱是有勇有谋之辈。” 李靖欣然颔首,道:“如此,确实万无一失。” 他一生兵法谋略学究天人,称一句“天下第一”绝不过分,而这么多年虽然也教授了不少人兵法韬略,但能够登堂入室可以“卫公弟子”而自居者,唯有苏定方。 其余刘仁轨、席君买等等虽然出身不一,但这些年在水师之中战绩彪炳,房俊赞誉一句“有勇有谋”,绝无夸张。 甚至让李静生出几分嫉妒之情,慨然道:“水师不仅兵强马壮,更是将星云集,二郎识人用人之术,老夫有所不及也。” 上位者劳心,事必躬亲并不是什么好事,俗话说好铁能打几颗钉?事事过问、事事插手,累死也来不及。能够知人善任,便是一个称职的上位者。 而房俊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自己时常贬斥房俊“根本不会打仗”,但对于房俊提拔重用的一干麾下将校却是赞不绝口,甚至几度升起调几个过来自己麾下加以调教的心思。 见猎心喜,不外如是…… 在李靖这等当世第一名帅面前,房俊哪里敢翘尾巴骄傲? 赶紧谦虚道:“卫公谬赞,在下不过是比较懒惰故而大多将事情下放而已,这些人历经磨炼,是真金总会发光,并非在下之功。” 李靖笑道:“上位者何必事事皆懂?知人善任,便已经是最大的能力。” 汉高祖文不成、武不就,却能击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问鼎天下,靠的便是这份知人善任的本事。 程咬金在一旁将一杯茶水一口喝干,面无表情,心底却不太是滋味。 对于太子以及东宫一系来说,自己分明就是个“叛逆”,今日入宫已经提了十二万分小心,以免行差踏错落人口实,就算自己手握左武卫数万大军太子不敢对自己太过分,但申饬一番将自己面皮剥尽却不是不行。 然而预想之中的刁难、苛责全都没有,反而好似心腹一般即便商谈当下局势对策也不相瞒…… 这是想让自己羞愧难道,迷途知返重回东宫怀抱? 程咬金摸不准…… …… 晌午时分,一应公务暂时告一段落,李承乾于偏殿之内备下斋菜请诸位大臣一同用膳,程咬金心事重重以军务紧急不敢懈怠为借口离开,房俊也请示回府一趟,一同离开皇宫…… 雨水将太极宫冲刷的纤尘不染,很多建筑原本就是新进落成,愈发显得焕然一新,只不过到处悬挂的白幡使得整座皇宫倍添凄凉萧瑟,沿途所见宫人也低眉垂首、脚步匆匆。 一队队禁军顶盔掼甲、步履划一,于宫内各处布防、巡逻,甲叶铿锵,气氛紧张肃杀。 两人并肩步行至承天门外,等待各自亲兵前来的当口,程咬金瞄了房俊一眼,问道:“水师那边当真已经开始行动,打算截断江南各处水道,阻挠江南氏族的私军赶赴关中?” 房俊嘿的一声,笑道:“不过是安抚殿下而已,免得殿下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江南广袤,水道纵横,没有十几二十万精兵、成千上万条船,哪里能够截断水道?更何况江南氏族底蕴深厚,一呼百应,到时候十几万大军呼啸云集,谁能挡得住?卢国公千万别当真。” 不当真? 老子傻了才不当真! 程咬金骂道:“你个棒槌心眼儿太多,浑然不见你爹半点稳重诚实,还敢在老夫面前玩这套,你还嫩得多!” 这虚虚实实的把戏,居然玩到老子头上了…… 房俊不满:“虽然你长一辈,但小侄现在大小也算个人物了,大庭广众之下能否留点颜面?话说回来,方才宫内我说水师可截断江南水道,你多有不信,现在我说根本封锁不了,你又不信……既然我说什么你也不信,又何必多此一问?你们这些老东西年岁大了,走的夜路太多,遇到的鬼也多,难免整日里疑神疑鬼,按我说还是趁早卸了身上的差事,早早致仕归乡,悠游林泉含饴弄孙岂不更好?非得在这旋涡里蹚几遍,万一不小心栽了跟头,一世英名尽丧,那可就赔大了。” 程咬金哼了一声,不接话。 他现在真的被房俊弄得有点懵…… 若说房俊当真能够指使水师封锁江南主要河道,他是不大相信的,长江绵延几千里,但只是江南地段便长达数百里,蜿蜒曲折拐弯处处,支流分岔不可计数,任意一处都可直通长江,单凭水师那么点人马怎么可能将长江沿途全部封锁? 只需渡过长江,未必非得沿着运河北上,陆路一样可以抵达关中,大不了多耗费几日而已。 可若说房俊果真是忽悠太子,以使太子安心,又不大可能,此等军国大事攸关太子生死、东宫兴灭,怎敢信口雌黄? 除非…… 他眉毛一挑,想到一个可能,左右看看,凑近房俊小声问道:“你在江南氏族当中早已安插眼线?” 想要封锁江南水道是不成的,难如登天,但若是预先在将江南氏族当中埋有眼线,届时对江南私军的行进路线了如指掌,自然可以有的放矢,私军走哪条路,就事先堵哪条路…… 除却如此,他想不到房俊如此气定神闲的原因。 此时天空再度飘落雨丝,各自的亲兵已经牵来战马、马车,分别递给两人一把雨伞。 两人没有蹬车上马,房俊撑起雨伞,笑道:“哪里用得着安插眼线?如今江南氏族最大宗的收入便是来自于海贸,我只要喊一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信不信那些氏族哭着喊着前来报信?晋王太天真,萧瑀也糊涂,浑不知现在的江南,早已不是当年敢于抱团拒绝隋炀帝的江南。” 隋末乱世因何而起? 有人说是隋炀帝横征暴敛,有人说是隋炀帝穷兵黩武,有人说是他征发百万民夫开凿大运河……但诸般原由之中有一条公认的,那便是营建东都洛阳乃乱世开启之征兆。 杨坚称帝,定都长安,但当时汉长安城旧址早已破败,地域狭小、水污严重,故而于东南龙首原方向建筑新城,取名大兴城。大兴城之修建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堪称拼尽举国之力,建成之后容纳人口数十万,成为当时天下第一大都市,大隋帝国的政治、经济中心。 然而等到杨光即位,可以便要放弃这样一座雄城,迁都洛阳? 事实上,杨光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彼时塞北突厥昌盛,控弦之士数十万,铁蹄铮铮连年寇边,加之吐谷浑崛起,大隋整条西北战线每日里风声鹤唳,一旦某处防线被突破,敌军铁骑可迅速直抵长安城下,亡国之危令隋炀帝夜难安枕。 而大隋内部,关陇门阀早已发展成为一个几乎垄断朝廷官员晋升通道的庞然大物,军政皆在其掌控之下,一言可行废立之事,除却逃出长安迁都洛阳,隋炀帝又能怎么办? 但即便如此,隋炀帝也未能摆脱关陇之威胁,山东氏族对其不冷不热,只能不断南下寻求江南氏族之帮助,以此对抗关陇门阀。 然而当时的江南氏族空前团结,宁愿偏安一隅,也不愿参与隋炀帝与关陇门阀的政治斗争,数次拒绝隋炀帝…… 为何当时的江南氏族宁愿不要入主中枢的利益,也守着江南之地偏安一隅? 因为利益。 当时的江南尚未完全开发,处处池沼瘴气,不可与中原相比,但那些自永嘉之祸后衣冠南渡的门阀世家们早已在此扎下根,通过结盟、联姻等等手段形成一个坚固无比的利益集团,将江南牢牢掌控手中。 与其前往关中与关陇门阀打生打死,何如守着江南温暖之地? 但眼下又自不同。 海贸带来的庞大收益早已超过土地所产出,成为江南氏族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他们或许有着入主中枢、把持朝政的野望,但怎能不与房俊暗通款曲、互通有无? 程咬金面色严峻,缓缓吐出一口气。 晋王自以为能够得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鼎力相助,进而成就大业,事实上这两地门阀内部早已千疮百孔,未必能够全力相助。 而一旦这两地门阀遭受一次强力打击,损失惨重,极有可能改弦更张,甚至将晋王绑缚起来交付给长安也未尝不能…… 第三千九十四章 当头一棒 牛进达见到程咬金大步流星走进帅帐,一张黑脸几乎与锅底一个颜色,遂奇道:“这幅模样,该不会是太子给你难堪了吧?不大可能啊。” 现在程咬金只是袖手旁观,并未完全倒向晋王,按理来说太子只能优抚,不能申饬,否则万一将程咬金推到晋王那边怎么办?左武卫在长安城内,右侯卫在城外,这一内一外,一旦全力发动,整个长安都将被夷为平地…… 程咬金大马金刀在书案之后坐下,拿起茶壶到了一杯水一口喝干,抹了下嘴巴,面色阴郁道:“这回晋王的盘算怕是有麻烦了,山东地域自隋末时起便混战不休,人口锐减,山东世家怕是凑不齐太多私军,江南氏族倒是实力雄厚,可其地水网纵横,一旦被水师掐断主要河道,想要赶赴关中难如登天。” 牛进达略一沉吟,也有些变了颜色。 虽然程咬金并未完全倒向晋王,但毕竟倾向极为明显,或许罪不至死,但只要太子登基并且坐稳皇位,一个“有负职责、玩忽职守”的罪名怕是跑不掉,投闲置散难以避免。 不仅不能“封建天下”,反倒连眼下的权势也保不住…… 这形势变化有点快啊,一般人跟不上。 想了想,牛进达疑惑道:“不能够吧?水师的实力自然毋庸置疑,但江南水道密布,随便哪一条小河都可直通长江,而长江河道蔓延岂止几百里?以水师那么点人马,断无可能封锁所有河道,只要让江南私军渡过长江,水师总不能追到陆地上吧?” 观点几乎与程咬金之前的质疑一模一样。 程咬金闷声道:“何须水师封锁长江河道所有渡口?只要江南氏族当中有人与水师暗通款曲通风报讯,预先将渡河之地点告知水师,你以为江南氏族仓促组建的私军还能过河么?” 火炮的威力早已在此前关陇军队与李元景的皇族军队进攻右屯卫之时展现的淋漓尽致,可谓是威震天下。而据说水师的舰船上最少装备两门火炮,那些长达数十丈的超级战舰甚至装备多达几十门,海战之时每艘船衔尾相接一字排开,美其名曰“战列线”,对战之时几十艘战舰数百门火炮齐射,可谓惊天动地,普天之下无人能敌。 甚至传闻,江南船厂之内正集结了大唐所有最顶尖的造船专家,拟设计建造一种两层甲板的超级战船,装备的火炮数量较之以往再翻一翻…… 江南私军如何能敌? 而且以程咬金对水师战斗力的估算,即便弃舟登录,以水师的兵员素质加上精良装备,江南私军一样不是对手…… 牛进达也无语了,忙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程咬金无奈叹气,道:“我亦是束手无策,鞭长莫及,听天由命吧。” 将程处默唤进来,详细情况一一说明,吩咐道:“你即刻出城亲自赶赴潼关,向晋王殿下禀报此事,请其迅速做出应对。” “喏。” 程处默有些慌张,局势急转直下啊,赶紧快步走出帅帐,命人牵来战马,带着十几个亲兵策骑自城南明德门出城,绕了一个圈子直奔灞桥,过桥之后便追上殿后的右侯卫一部,不过他没有搭理,而是一路越过这些部队,疾驰向前赶赴潼关传信。 ***** 李治抵达潼关之时,雨势越来越大。 雄阔壮丽的关城在大雨之中巍然屹立,两侧城墙蜿蜒起伏将这条进出关中的道路紧紧扼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黄河在城楼一侧奔腾咆哮卷起满天浊浪汹涌东流,另外一侧的禁沟好似从天而降的一柄利剑将高耸的土塬一分为二,壁坡陡峭,沟底自秦岭流淌而下的河水汹涌澎湃,人力难以凫水,舟船莫能横渡。 刚刚入驻城关下的营房,未等修整,程处默已经快马加鞭赶到…… 营房外认嚷马嘶,刚刚入驻的军队尚未能及时分配营房,都站在雨中等待军需处的指派,大雨将衣衫浇透,又冷又饿又累,难免怨声不断。 李治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洗了一把脸,便赶紧召见程处默。 程处默进入营房见礼,对萧瑀、尉迟恭等人视如不见,语速极快的将消息禀明。 而后说道:“末将尚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还请殿下及早有所应对,末将告辞。” 言罢,不顾李治的挽留,出了营房冒雨返程。 营房内,气氛压抑,无人说话,窗外大雨哗啦啦的声响分外喧扰。 原本以为固守潼关以待援军,等到援军抵达之后即可反攻长安,一举抵定大局、成就宏图霸业,孰料山东、江南两地组建的私军尚未前来潼关,便遭遇莫大之危险。 这对于士气的打击实在是太过巨大…… 先前的胸有成竹、意气风发全然不在,一股阴霾笼罩在诸人心头。 萧瑀强自镇定,开口道:“江南氏族同气连枝,对晋王殿下效忠,未必如程咬金所言那般吃里扒外,将大军行进之路线泄露给水师。况且就算有所泄露,眼下水师主力皆在远洋各地驻扎,留守华亭镇的舰船军队并不多,也未必能够阻止咱们十余万私军。” 口中说话十分笃定,但握着茶杯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这一回,江南氏族已经尽起家底,毫无保留的站在晋王一边试图夺嫡,各家库房之中的钱粮泼水也似的洒出去,召集乡勇、征用民夫、采买粮秣、打造军械……足足组织起将近十万人的军队,几乎耗尽了整个江南的底蕴。 非是萧瑀赌性太重,也不是江南氏族不入主中枢誓不罢休,实在是已经退无可退。 长久以来,关中等地作为帝国中枢汇聚了天下人口、钱粮,但是随着江南地区的开发,气候温暖、水量充沛、地广人稀等等优点开始显现,至贞观十年,江南地区已经逐渐成为帝国财赋重地,承担着不亚于关中地区的钱粮赋税。 江南的作用日益显著。 但是随着经济、人口的暴增,政治能力却不能取得同等之提升,因此导致江南的人均赋税要远远高于关中地区,换句话说,在朝堂那些大佬眼中,江南就等同于菜畦里的韭菜,既然长势良好,那就一茬一茬的割…… 江南氏族岂能任人鱼肉?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越来越繁盛的海贸。 近些年随着水师的日益强盛,东洋、南洋广袤的海域之内全无敌手,一条一条全新的航线被开辟出来,满载着丝绸、纸张、瓷器等等货殖的海船自华亭镇出发,前往倭国、新罗、百济、真蜡、安南、柔佛等国交易,换回巨量的金银。 谁都知道海贸的暴利,江南氏族由此获得的收益也是土地的几十甚至上百倍,但利润的一半却尽被朝廷以税收的方式收缴。 华亭镇的税率之重,千古未见,对于商税的设置往往在十税一之上,一些特定的货殖甚至能够达到十税二、十税三…… 海贸给予江南氏族带来的收益固然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但如此繁重的税率却也使得江南氏族甚为不满——到了口袋里的钱,谁又愿意掏出去呢? 而华亭镇在房俊把持之下,在税率之上绝无转圜的余地,强势得一塌糊涂,毕竟水师被房俊紧紧握在手里,谁敢不服,谁家的船队出海之时就将面对无水师换队护航的局面。 这可不是有多少概率遭遇海盗导致舟覆人亡血本无归的问题,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大唐商船护身符一般的水师,会否在某一刻化身海盗…… 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从一开始对于商税之唾弃,满口的“与民争利”,直至被华亭镇押解入京的庞大数目商税所震慑,充盈的国库使得各个衙门以往为之烦恼的财政拨款得到极大缓解,高额的商税自然渐渐被大家所默认、接受。 两相叠加,使得江南氏族认识到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中枢之内缺乏江南力量,没人向着江南说话,若这种状态一直延续下去,江南氏族就得永远成为朝廷的韭菜,割完一茬,再割下一茬,永无止境。 入主中枢,使得江南人发出江南人的声音,自然成为最迫切的需求。 适逢易储风波跌宕不休,自然被江南氏族视为最合适的机会,只要能够不遗余力的支持晋王,以此换取江南人在朝堂中枢的地位来保障江南人的利益,便是值得的。 为此,整个江南氏族空前团结,众志成城,孤注一掷。 然而现在水师却忽然蹦出来,身为江南人,家中商船数十条,每年出海贸易的数额极其巨大,所以萧瑀比别人更加了解水师的可怖之初。 大海之上,放眼寰宇,水师无敌。 陆地之上,世间第一强军,怕是也能一换一…… 一旦被这样一支军队盯上,江南氏族那些临时组建起来的乌合之众,那脑袋去抵抗吗? 可若是江南私军不能驰援潼关,晋王也拿脑袋去反攻长安吗? 程处默送来的这个消息,不下于在晋王一系的脑袋上来了当头一棒。 万一打坏了,想拿脑袋去拼都没得…… 第三千九十五章 双管齐下 李治揉了揉脸,对萧瑀说道:“赶紧向江南那边传讯吧,让他们小心提防水师有可能的突袭,尤其是对于内部有可能向水师通风报信之人要加以甄别,严防机密外泄。” 萧瑀颔首称是,但心里却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大抵也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江南氏族枝繁叶茂、良莠不齐,家家户户都与水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要甄别谁人有可能通风报信,何其难也?因为几乎每一家、每个人都有嫌疑。 更何况江南氏族组建起的数目庞大的军队,都是一些家兵、佃户、民夫、奴隶,连正经的军官都没有几个,想要严防机密不准外泄,怎么可能做得到? 只要水师当真能够抽调一支船队巡弋于长江之上,这些江南私军极大概率是要挨打的,至于被打成什么样,有多少损失,只能看水师到底会抽调多少船、多少人…… 命运,已经紧扼于旁人手中,这令他难以保持稳定心态,颇有些心惊肉跳。 若是放在平常时候,即便自己是最接近储位对太子威胁最大的那一个,但以太子宽厚仁慈的性格大抵也不会赶尽杀绝,加上对太子影响力极大的房俊也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自己大概率被圈禁起来,阖家妻小性命无虞。 然而自己走上这条路,一旦战败,生死便不是太子可以决定,东宫一系乃至于满朝文武,没人能允许自己活下去…… 崔信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到李治神情滞涩,知其心事,遂宽慰道:“凡成就大事者,除去惊才绝艳的能力之外,更要有坚韧不拔之志,面对困难百折不挠,始终不放弃。须知行百里者半九十,每一件事都是在距离成功最近的时候才最为艰难,扛过去,自然海阔天空成就宏图霸业。” 开什么玩笑,山东世家几乎赌上了一切,万一晋王半路打了退堂鼓可怎么办? 太子心慈面软,或许尚能饶过晋王一命,可他们这些人哪能有一个可以活命? 个人死活尚算小事,自汉末以降,山东各地门阀林立、豪强并起,固然朝代更迭、皇帝轮流坐,但山东之地却始终处于门阀统治之下,皇权难以下至县府以下,百姓只知有门阀,而不知有皇帝,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消平门阀将山东各州府县纳入中枢构架之内,而太子号称继承李二陛下之国策,岂能不对山东世家虎视眈眈? 如若战败,山东门阀将会被连根拔起,各家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高高在上的阀阅门第享受了几百年的特权从此不再,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坠入凡尘,与黔首同伍……这如何能行? 萧瑀出门,去往旁边一间营房书写了一封信函,然后命最信任的仆从快马加鞭送往金陵,之后返回,落座建议道:“水师之威胁,不得不防,故而咱们不能将所有指望都放在江南、山东两地的私军上,还要加紧联络关中各支军队,若能得到足够的支持,不需两地私军,咱们也能反攻长安。” 作为世家门阀的代表,萧瑀、崔信、宇文士及等人都不能接受晋王夺嫡之失败,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襄助李治成就皇图霸业,否则他们都将成为家族的罪人,致使家族坠入凡尘,泯然黔首之间,再想复起,不知要经受几辈子艰苦卓绝的努力,付出多少鲜血汗水。 若当真失败,百死难恕其罪。 一直跟随至此的宇文士及插口道:“可以尝试接触一下江夏郡王,玄武门地势险要,乃太极宫门户,若能得其襄助,大事可成一半。” 局势危厄,心忧如焚,短短一夜功夫满头白发已经脱落不少,神情愈发憔悴,脸上的皱纹较之以往也更深了一些,雍容气度不再,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疲累。 若说对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来说夺嫡失败的下场是门楣不在、阀阅倾颓,可对于关陇门阀,就将是万劫不复。 一败再败,哪里还有半分退让之余地?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李治颔首,道:“此事便交由郢国公您操持,说到底,陇西李氏与关陇门阀源出一脉,彼此亲厚,利益纠葛,平素关系亲密无间,将其说服的机会不少。” 待到宇文士及应下,李治又看向崔信,征询道:“此前崔先生说服卢国公放开春明门且退兵于一侧置身事外,本王深表感激。但眼下痣局势危厄重重,先生洞若观火,不知可否请您再度入城,试图说服卢国公改弦更张,配合尉迟将军一同攻伐太极宫?若能得卢国公之襄助,与尉迟将军一内一外、里应外合,则大事须臾可定矣!” 既然不能将希望全部放在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建的私军身上,便只能釜底抽薪,若程咬金答允在长安城内骤然发动,配合尉迟恭在城外强攻,彻底攻陷太极宫易如反掌。 只要说服程咬金,亲王也好、建国也罢,有什么条件是不能答允的? 崔信面色为难,踟蹰半晌,这才说道:“卢国公虽然是老夫女婿,更是出身山东,但其人极有主见,打定主意之后岂能轻易动摇?此前说服他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已然是极限,再想使其彻底站在殿下这边,起兵肆虐长安城,怕是难如登天。” 这件事的确难度极大,可即便是没难度,他也不能轻易答应下来,必须为自己、为程咬金争取更多利益才行。 李治慨然道:“卢国公忠于父皇,公忠体国,操行世间一等,自是不忍长安百姓陷入兵灾流离失所。可父皇留下遗照将皇位传承于本王,期望本王能够带领大唐更进一步、睥睨寰宇,卢国公岂能不尊奉父皇旨意?纵然兵连祸结难免导致子民伤损、百业凋敝,但名分大义所在,帝国正朔所在,自当舍小利而顾大义,否则乾坤倒转、纲常失序,吾等如何于九泉之下面见父皇?” 崔信不语,这是给程咬金起兵的理由都找好了…… 可你口口声声什么遗照,可之前陛下刚刚驾崩之时你不拿出,宗室、朝廷全体大佬询问的时候你不拿出,非得等到自密道遁出长安才拿出? 谁知是真是假…… 不过这等质疑自然不能提及,当即颔首道:“殿下放心,明日清早,老朽便秘密潜入长安,尝试说服卢国公。” 李治肃然道:“如此,有赖崔老了,他日事成,本王定不吝赏赐。” 崔信道:“老朽分内之事,岂敢请赏?定全力以赴,不负殿下所托。” 利益一致,自然团结一心,此事无需李治叮嘱他也会倾尽全力,只不过心头对于此事之促成却缺乏几分底气,程咬金那厮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初求人说媒娶了他清河崔氏的闺女,一回头便吃干抹净不认账,这些年有什么难办之事登门相求,都是摇晃着脑袋推个干净。 可以说,这么多年程咬金占尽清河崔氏的便宜,但清河崔氏从程咬金那里得到的却远远及不上付出。 那混世魔王就是个属貔貅的,光吃不拉…… 实在没法子,说不得就要再将家中闺女许一个给程咬金其中一个儿子,毕竟能够娶“五姓女”乃当今之世无上的荣耀,尊贵珍稀之处较之尚公主还要更胜一筹。 只不过这种等同于“卖女求荣”的行径着实令他这样自诩饱学之士、儒学传家者有些羞愧无地…… 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也只能唾面自干,毕竟相比起颜面,还是门阀传承更为重要。 李治略微松了口气,如此双管齐下,只要有一头办妥,局势便大为不同,若邀天之幸两头均成功,反攻长安、直入太极宫指日可待。 窗外风雨大作,巍峨的潼关城楼在风雨之中影影绰绰、飘摇不定,自下仰望,居然有一种随时可能崩溃倒塌之感。 令人心悸。 ***** 崇仁坊,梁国公府。 诺大的府邸沐浴在雨水之中,楼台花树焕然一新,只不过府中主人或是前往华亭镇,或是远涉重洋奔赴倭国,加之高阳公主也入宫参加国丧,院落里仆人寥寥,人影稀疏。 后宅之内,房俊沐浴一番换了一套干净清爽的直??,盘膝坐在靠窗的地席上,面前矮几上炭炉烧着一壶开水,茶壶里随着开水注入,茶叶翻转浮沉,一股淡淡的茶香氤氲而出。 房俊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滚烫的茶水过口入喉,齿颊留香。 玻璃窗外,几株芭蕉舒展着鲜嫩宽大的叶片被雨水打的轻轻颤动,一蓬修竹在墙角郁郁葱葱,几棵牡丹在青石砌筑的花圃之中争奇斗艳,雨水打着花瓣,再滚落而下,没入泥土。 舒爽惬意。 武媚娘穿着一件宽松的绛色宫群,如云秀发随意绾起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脖颈白皙修长,耳廓如玉,裙下一双赤足雪白纤巧,踩着光洁的地板来到地席之上,将一个木质托盘放在矮几上,几样精致的糕点放在白瓷碟子里,然后屈腿跪坐在丈夫身边。 美人如玉,暗香浮动。 第三千九十六章 心有埋怨 吃了一块酥软的桂花茯苓糕,喝着茶水,房俊惬意的伸展了一下四肢,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几日持续紧张的心绪终于缓解开来,似乎连这窗外的风雨也温柔起来…… 武媚娘侧坐着,柔软的腰肢轻轻一扭,裙下赤足如玉,一双柔荑摁着郎君肩头、脖颈的部位,柔声道:“城外现在状况如何了?这两日坊门关闭,府中上上下下都很慌乱,人心惶惶的。” 再是如何封闭坊门,晋王起兵的消息都不可能瞒得住长安城内这些达官显贵、世家豪门,总会有消息渗透进来,进而在底层流传开来。与别家不同,作为太子坚定支持者的梁国公府,一旦太子败亡、晋王夺嫡,阖府上下都将难得善终。 人心浮动自是难免。 所幸府中虽然没有家主坐镇,但武媚娘平素手腕高超,阖府仆人、家兵对其又敬又畏,故而不敢有所异动。 房俊感受着一双纤细手掌按摩着肩膀、脖颈的穴位,松弛肌肉,舒服得轻轻嗯了一声,随意道:“右侯卫突入长安,在太极宫外猛攻一阵,无果之后便即撤出长安直奔潼关而去,必然是想要据守潼关以待山东、江南两地援军,进而以雷霆之势反攻长安,一举奠定胜局……一切皆在掌握之中,尚未超出预想之范畴,暂且看来问题不大。” 自从李二陛下殡天的那一刻起,东宫上下便对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局面有所准备,虽然右侯卫忽然倒向晋王的确一个意外,使得局势骤然紧张,但总体来说尚可接受。 山东世家的底蕴历经隋末动乱损失极大,绝非区区大唐立国二十余年便能恢复如初,能够动员起来的人力、物力都有限,而江南氏族距离关中太远,一路跋山涉水耗时耗力,兼且又有水师从中阻挠,两者能够给予晋王的支援将极其有限。 最起码也不能如同晋王预想那般实力暴增,反攻长安势如破竹…… 武媚娘从后揽住郎君的腰身,她不知何谓“公狗腰”,但这种即瘦削又健壮的感觉极佳,令她下意识的便抚摸起来,将脸颊贴在郎君后背,轻声道:“敌人不仅仅在外边,有时候也要提防身边的同僚,别辛辛苦苦历经生死,却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以她的政治智慧,自然明白一旦外地退却,紧接着便是内部争分润胜利果实的道理。 这并不比外地的凶残暴力更为温和,因为外地是看得见的,但身边同僚、盟友给你捅刀子的时候,你甚至不知是谁下的黑手…… 为了扶持太子登上皇位,自家郎君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万一胜利之时却被窃取了应得的利益,岂不可惜? 她知道自己郎君志存高远,心中有着谱写江山的雄心壮志,而自古以来想要做事就要有权,想要揽权就得斗争……人存于世间,斗争无时无刻,无休无止。 不能有半点大意。 房俊拍拍从身后绕过来叠在自己小腹处的玉手,温言道:“放心,真以为你家郎君是善男信女来着?咱不会主动害人,但防人之心时刻警惕,谁若是动歪脑筋,哼哼,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东宫内部,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上一次关陇起兵,东宫派系之内文武对立,几乎在太子面前爆发冲突,后来虽然压制下来,但双方根本利益相互冲突,裂痕已经产生,如何能够消弭无痕? 只不过是险恶环境的巨大压力之下,暂且摒弃成见通力协作罢了。 外地当前,自是上下一心扶保太子登上大位,这是所有人共同的利益,可一旦外界威胁消失或者大幅减弱,内部的矛盾又会重新迸发出来,甚至愈演愈烈。 事实上,任何一个团体、甚至任何一个体制,都不可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认为无论团体还是体制,其基本的组成都是人,而人性逐利,自然斗争无处不在。 况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 这是人性,无可消弭。 岑文本之前与萧瑀几乎达成同盟,双方共同进退,但随着陛下驾崩,江南氏族转而与山东世家沆瀣一气,岑文本自然被排除在外,但他者一系也并非全无分量,尤其是有刘洎这样的重臣在,很容易便会将东宫文官系统彻底拉拢过去,达成攻守同盟。 岑文本,刘洎,这两人在文官当中的分量极其重要,联合一处,较之萧瑀可以说更胜一筹,完全有能力与东宫军方分庭抗礼…… 心里正自计较,便觉得身后柔软的娇躯往自己身上愈发贴近,隐隐可察觉峰峦之隆,以及温腻腻的火热。 那双原本叠在他小腹处的小手也不安分起来…… 房俊无语,这娘们好像有一种特别的嗜好,也不知是谈正事可以助兴欢好愈发愉悦,亦或欢好之时愈是愉悦愈喜欢谈正事,总之挺变态的…… 不过他这时候并无鱼水之欢的心思,手臂向后探出将一个娇小的身躯捞住,抱在身前放在腿上,在红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看着娇媚粉红的脸颊,笑道:“陛下丧期未过,身为人臣当谨守礼法,不能有所不敬。” 国丧期间,皇室宗亲、文武大臣不能同房这是《周礼》当中的规定,但直至宋明之时才正式严格起来,隋唐之时除去近支宗室,并不禁止旁人如此。 不过李二陛下对房俊恩深义重,房俊对其亦是尊崇孺慕,所以不愿在此期间行不洁之事…… 武媚娘愣了一下,旋即娇颜愈发殷红,几如饮酒一般,她没想到速来精力旺盛如狼似虎的郎君居然会拒绝,登时没法下台,又羞又恼,张开两排小白牙“嗷”的一口咬在房俊胳膊上,言语不清:“谁……谁想那事儿了,你冤枉人。” “嘶!” 房俊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告饶:“是为夫错了,为夫心思龌龊,误解了娘子亲昵之意,简直天理难容、人神共弃……唔。” 话说一半,却是被一双粉润的唇而给堵住了。 良久,唇分,武媚娘娇靥如花,哼哼道:“不许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是,谨遵娘子之命。” 房俊笑嘻嘻揽住美人细腰,搂在身前,嗅着如兰似麝的香气,只觉得心神安宁。 …… 淑景殿。 夜色深沉,雨水淅沥,半开的窗外有夹着水气的凉风阵阵透入,湿润清冷。 窗前地席上,长乐、高阳、晋阳三位公主脱去孝衣沐浴一番,换上朴素的宫群坐在茶几前,慢悠悠的饮着茶水,面容憔悴,俱是双眼红肿如桃,神情哀伤沮丧,毫无谈话的兴致。 这几日国丧,阖宫上下忙碌一片,尤其是皇帝妃嫔、亲王妃子、公主贵女们个个伤心欲绝哭的肝肠寸断,还要遵从繁琐的礼仪规制参加那些大大小小的典仪,早已身心俱疲,所以今夜按照规定只留下一众亲王在灵前守着,一应女眷皆在宫内歇息,给大家回复一下体力。 毕竟太极宫内的丧礼便要举行七日,之后还要赶赴昭陵,任谁都得扒下来一层皮…… 只不过骤然歇下来,精神却还深嵌在哀伤悲怮之中,一时间全无睡意。 沉默良久,高阳公主忽然轻轻叹息一声,放下茶杯,坐在地席上抱着双膝搁在下颌,一双红肿的眼眸眨了眨,轻声道:“雉奴……糊涂啊。” 一旁的长乐也放下茶杯,揉了揉眼角,幽幽道:“谁说不是呢……父皇撒手人寰,为人子女自当灵前尽孝,岂能生起名利之争?更何况将社稷名器弃置不顾,一己之私妄图窃取大宝……真真是迷了心窍。” 她与李治一母同胞,平素对李治极为关爱宠溺,但此刻李治逃遁出宫纠集军队攻打太极宫与争夺皇位,令她心中怒气郁结,却又因为环境不得发泄。 一旁的晋阳公主睁大一双桃子一般的眸子,奇道:“姐姐为何这么说?外头都传雉奴个个手里有父皇的传位遗诏,按理来说,雉奴哥哥这般作为……也并无不妥。” “你呀,傻丫头,那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长乐将晋阳瘦削的肩头揽在怀里,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道:“遗诏之事,本就子虚乌有,谁知真假?即便是真,雉奴也不该与太子相争的。” 这储位太子已经坐了十几二十年,虽然父皇数次生起易储之心,可说到底不还是被易储么?只要父皇一日未曾颁布圣旨明发中外,太子便一日仍是储君。 哪里有生时不予以废黜,反倒死后留下遗诏徒惹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的道理? 或许别的皇帝做得出,但她的父皇对这江山社稷早已融入血脉,宁肯死后化作山岳长河永葆江山国祚绵延万年,怎会留下足以使得帝国动荡、社稷倾颓的手尾? 雉奴口口声声有父皇之遗诏,但是对于父皇十分了解的长乐却知道,那根本就是在说谎…… 更何况,既然是一母所生、血脉相连,又何必为了皇位将太子赶尽杀绝? 第三千九十七章 江南不宁 若皇位归于太子,则雉奴性命无忧、荣宠如常;可一旦雉奴反夺皇位,太子已经东宫之内阖家老小哪里还有命在?就算雉奴没有绝杀太子之心,一个废太子也绝无可能得善终。 皇权之下,人性全无,无论是兄弟手足,亦或是父子亲情…… 雉奴就不该那么干。 高阳、晋阳尽皆默然,显然心里所想与长乐几乎一致…… 气氛极其压抑,长乐微微失神,不知心绪飞去哪里,晋阳歪着头,红肿的眼眸眯着,看上去有些困顿,唯有高阳公主小口小口的呷着茶水,心头琢磨着局势变化所导致的利弊得失,开始替太子以及自家郎君担忧。 身为李二陛下的女儿,自然知晓李二陛下在朝野上下的巨大威望,即便驾崩,但其“遗诏”之存在一定被视为最后的余威,踊跃效忠者不知凡几。 至于“遗诏”真伪……世间之事总是那样,只要有人说那是真的,就一定会有人相信。 一阵风夹杂着雨点敲打在窗户上,发出劈哩叭啦的急响,宫女小跑过来将窗子掩好,小声道:“三位殿下,夜深了,还是赶紧歇息吧,好生养一养精神,不然再熬下去要受不了的。” 闻言,长乐从深思中惊醒,看了看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打盹的晋阳,“嗯”了一声,由宫女侍候着,与高阳、晋阳一同回到寝殿,简单梳洗一下便和衣而卧。 窗外风急雨骤。 ***** 千里之外,长江尽头。 浩浩荡荡的江水自昆仑之巅崩腾而下,沿着华夏大地一路婉转流淌,在汇聚了岷、沱、乌、湘等各条河水之后容量暴涨,穿山越岭一泻万里,奔腾咆哮激流鼓荡,奔流入海。 华亭镇便在江水入海之处。 今日雨水淅沥,气候阴凉,房玄龄一身布衣直??,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抱着孙子房菽,老妻卢氏也撑着伞抱着房佑,几名家仆跟在后头,漫步在码头河堤之上。 尽管今日下雨,但码头上人流涌动、川流不息,无数河船、海船张起风帆填满吴淞江的河道汇聚到码头,来自华夏各地、外洋各国的货殖汇聚于此,而后或是运往内陆各地贩卖,或是出海远销各国。 诺大一座码头,就好似一处汇集财富的聚宝盆,为帝国中枢源源不断的提供着无以计数的钱帛,支持着正在帝国各州府县轰轰烈烈开展的基础设施建设。 与此同时,也将大唐的货殖与文化向着海外不断扩散,深深影响着所有通过大海与大唐相互通商的国家。 一个曾经被视作“大言不惭”的“华夏文化圈”已经在慢慢酝酿、成型、扩张…… 房玄龄跟随李二陛下征战数年,又在中枢执掌国政十余载,论及对大唐帝国之贡献,普天之下超过他的人没几个,故而时常以此自傲,睥睨天下英雄。 以往也知晓自家儿子在江南创下好大产业,不仅水师横行大洋无往不胜,华亭镇市舶司更是日进斗金,促使大唐商业之繁荣更上一层楼。 然则以往在中枢每日查看奏章文字,却远远不及身临其境所带来之震撼。 抵达华亭镇之时,便被此地兴旺之商业震惊失声,再见到不远处的水师军港以及港内维修、在建的各式战船,这才意识到自家儿子所创下的这一番基业是何等恢宏壮阔,睥睨当世。 “阿翁,那艘船好大呀!” 怀里的房菽早慧,已经能够流畅的说话,正指着远处河道上缓缓逆流而上的一艘巨大战舰兴奋不已。 房玄龄抬头望去,见到那战舰有着不可思议的两层甲板,巨大的船首斩开河水,数张巨大洁白的风帆高高鼓胀,推动战船快速航行,二层甲板的船楼上一面“帅”字大旗高高飘扬,便知道这是皇家水师的旗舰,最新式拥有两层甲板的“泰山”号,据说当两层甲板船舷处的隔板打开,装备的六十门火炮可以独自面对当今天下任何一国的所有战船…… 只是不知,这艘正在外海测试性能的超级战舰何以在这个时候返回军港? 联想到陛下驾崩,长安危机重重的局势,一颗心难免提了起来…… …… 华亭镇公署之内,刚刚下船的苏定方便前来拜会房玄龄,作为自家“老大”的“老大”,这番礼遇并不为过。 而房玄龄对于苏定方这位大器晚成的水师名将也很是欣赏,两人整治了几个小菜,烫了两壶黄酒,听着窗外雨水淅沥,言谈甚欢。 “眼下倭国除去飞鸟京等数处有水师部队驻扎的城市之外,各地乱象丛生,那些虾夷人只对唐人保持尊敬、恭敬谦逊,对上倭人却异常残忍歹毒,每每数十上百人汇聚一处对倭人村庄烧杀掳劫,纠集上千人对倭人城池屠城之事也时有发生。” 苏定方极为感叹,借助虾夷人对付倭人是房俊当初指定的策略,犯不上为了驯服低贱的倭人而牺牲大唐兵卒的生命。因为倭人世世代代对虾夷人施行残酷的统治,侵占虾夷人的家园,将虾夷人整批整批的迁徙至冰天雪地的北岛……然而虾夷人得到大唐资助之后反抗倭人的态度之残暴,却已然令苏定方吃惊。 简直犹如饥饿百日之后出柙野兽一般,虐杀倭人剥皮拆骨如同等闲,甚至有时烹食血肉谈笑风生……其残忍之处,令人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他也曾训斥虾夷人太过残暴、有损天道,但虾夷人却不以为然,扬言当日倭人对虾夷人残暴之处尤有甚之,今日不过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那诸岛之上,寡廉鲜耻、残暴不仁,其民不知礼仪、不通教化,其父可**其女,其子可私通其母,至于兄弟姊妹更是混乱一气,较之野兽尤有不如。” 苏定方摇头长叹,那岛国之民在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之下,半点人伦礼仪也无,龌蹉之处,甚至比野兽还要野兽,真真令人叹为观止。 房玄龄见多识广,却也被苏定方所言震惊,愣忡半晌,方才感慨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化外之民茹毛饮血,倒也不足为奇……” 说到一般,却是说不下去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将“其父可**其女,其子可私通其母”这种罔顾人伦纲常之事视为普通吧? 简直不可理喻…… 苏定方郑重道:“末将已经给京中去了奏疏,此等化外岛民荒诞无道、寡廉鲜耻,若身在域外也就罢了,一旦其强势兴起,势必给帝国带来极大灾难,故而无论倭人还是虾夷人,都将持续不断的给予杀戮,使其亡族灭种,永不可能成为我大唐心腹之患。” 其实这也不难,房俊老早便已经制定下针对倭国诸岛的计划,甚至不用牺牲大唐兵卒的姓名,只需支持虾夷人屠戮倭人,过几年待到倭人顶不住了,再支持倭人反抗虾夷人,甚或再从新罗那边迁徙一些三韩人过来倭国,配发兵刃、支援粮秣,让他们跟虾夷人、倭人抢地盘…… 最后,迁徙唐人前来,以文明教化这些土人,将其同化、灭其苗裔,永永远远占据这些岛屿。 而房遗爱所进行的,便是教化、同化这一步骤…… 两人聊了一会儿倭国的奇谈,房玄龄对苏定方道:“你率军滞留海外,如何知晓陛下驾崩之事?” 苏定方大吃一惊,失声道:“陛下驾崩?!” 房玄龄奇道:“你不知道?” 苏定方先是离席而起,在厅中面东而立,单膝下跪实行军礼,面色凝重,口中呼道:“吾皇万岁!” 默哀片刻,这才起身回到座位,依旧难掩震惊之色:“末将身在海上,消息闭塞,哪里知晓这等天塌地陷之大事?陛下春秋鼎盛,虽然此前于辽东军中负伤,但听闻并无大碍,怎地就忽然驾崩了?” 这个消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房玄龄也自伤感,他与李二陛下君臣相得,情义深重,骤闻噩耗之时亦是悲伤难抑,不过似他们这等人物,对于生生死死早已看淡,如今已经回复过来,不会因此垂泪悲戚。 人总有一死,或早或晚,如此而已。 只是由此引发的险恶局势,却令他不能不珍而重之…… 具体李二陛下到底如何驾崩,房玄龄也只是从房俊的信笺上知晓一二,粗略解释两句,又问道:“苏将军既然不知陛下驾崩,为何率军返回军港?” 苏定方道:“这是水师的规定,吾等虽然驰骋于大洋之上,但根基依旧在陆地,在大唐的领土,若无陆地之支撑,再强大也不过是无根之浮萍,一阵狂风暴雨便即倾覆。所以个月都会有主力战舰返回军港坐镇,同时听取来自各方的情报,确保江南局势安稳。而若是有所异常,则需要采取措施,力保华亭镇不受动荡波及。” 房玄龄这才恍然,他以往并不牵扯华亭镇市舶司以及水师内务,所以一直不知此事。 正在此时,门外仆人入内禀告:“启禀家主,外头刘仁轨、席君买两位将军求见,说是有要事向苏将军禀报。” 第三千九十八章 当机立断 刘仁轨、席君买入内,向后向房玄龄、苏定方见礼,之后一同入席,坐在两侧。 “刚刚接到消息,江南各家已经秘密抽调了无数粮秣辎重、人员马匹,向着金陵方向猬集,三五日之后便可抵达金陵。此举目的不明,且暂时尚未有京师方面送来的情况,末将觉得事态严重,故而赶紧前来禀报。” 刘仁轨亦是刚刚自倭国主持覆灭苏我氏之后返回,一上岸,进了水师衙门,便有安插在江南氏族内部的眼线发回消息,他不敢耽搁,赶紧叫上席君买,一同来通知苏定方。 房玄龄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略一思量,叹气道:“长安局势怕是不妙啊,陛下病危之时一直未曾听闻有诏书颁布,想必遗诏也是没有的,就算有,也定是旁人矫诏,如此太子顺位登基名正言顺,但江南氏族与山东世家沆瀣一气,两名车马支持晋王已经天下皆知,此刻骤然集结人员组建私军,又有如此之多的粮秣辎重,必然是想要长途跋涉赶赴关中,助阵晋王。” 顿了一顿,他摇摇头,神情有些落寞:“稍有不慎,怕是一场同室操戈的内戰不可避免。” 他是当世人杰,自然知晓内斗对于华夏之危害,几乎只要王朝之内政局稳定、河清海晏,便是华夏驯服四夷、开疆拓土、威凌天下之时,反之,一旦政局倾轧、内乱频仍,则被胡族窥机而入,掳掠烧杀百姓罹难,甚至鼎器倾覆、社稷倾颓,有亡族灭种之虞。 苏定方自然知晓事情的严重性,赶紧问道:“不知末将等应该如何应对?” 他不是推诿责任之人,但既然房玄龄坐镇江南,显然便是为了应对某一切忽如其来的事件,譬如眼下,所以相比于自己承担责任,还是询问房玄龄,请对方定夺更为合适。 毕竟房玄龄的立场就是房俊的立场,纵然稍有不同、略有出入,但即便是房俊也得以房玄龄的立场为准…… 房玄龄也明白苏定方眼下的为难,放任江南氏族组建私军欲北上关中而不管,很可能威胁到长安城中即将即位登基的太子,导致东宫一系崩溃。可若是悍然出兵阻挠,也有可能导致江南氏族兴起报复之心,致使江南局势彻底糜烂,这是苏定方万万不能承担、也绝对承担不起的后果。 自魏晋而来,江南之地便与中原多有割裂、貌合神离,江南氏族做梦都想另起炉灶,划江而治、割据江南几乎是所有人所追求的志向,只不过种种原因始终未能达成。 眼下李二陛下驾崩,中枢因为夺嫡之争陷入动荡,正是江南氏族达成百年夙愿最佳之时机…… 沉默少顷,房玄龄当机立断:“水师舰船可否顺江水之上,封锁长江沿岸之渡口,阻挠江南私军渡过长江北上关中?” 苏定方道:“自然可以!早在水师设立之初,二郎便曾定下水师之发展方向,固然以横行七海将大洋划作内海任凭驰骋之雄心,但也要注重长江、黄河之防御,必要之时拥有可以沿着河道溯流而上,之地内陆城池的能力,眼下正是长江水量充沛之时,咱们水师最起码有超过百艘小型舰船可以溯流而上,随时攻击自三峡以下任意一处渡口。” “皇家水师”之前身便是巡逻长江水道与防御近海之职责,合二为一之后,不仅开拓进取直接驰骋大洋,也保留了原本的权责,始终未曾放弃对于长江、黄河两条水道的控制。 没有谁比房俊更清楚完全掌控这两条水道有着什么样的战略意义,毕竟随着大运河的通航,水师可以将天下八成最重要的城市覆盖在攻击范围之中。 凡古今之重镇,皆扼守大江大河…… 房玄龄目光闪烁,他领袖中枢十余年,眼界自然不是苏定方这等战将可以比拟,几乎一瞬间便意识到水师若始终保有威慑长江、黄河水道之能力,关键时刻所能够采取的极致会是何等惊人之地步。 譬如,有这样一支天下无敌的水师封锁长江,当真划江而治的时候,北地纵使百万大军,亦无法横渡长江、进剿江南。 譬如,百艘装备着火炮的舰船顺着运河逆流而上,可以越过函谷、潼关这等险绝天下的关隘,逼近渭水,炮轰长安城…… 自家儿子,这是要干什么?! 深吸一口气,眼下并非思量此等虚无缥缈之事的时候,对苏定方斩钉截铁道:“江南氏族擅自聚集家兵、组建私军,此大逆不道之举措也,国法所不容,苏将军可率领舰船严密监控长江沿线各处渡口。马上派人前往江南各家,持老夫之名帖,邀请诸位家主来此华亭镇,老夫倒是要问问他们意欲何为?在此之前,若他们胆敢率军渡河,苏定军可当机立断,予以拦截!记住,决不能任由这些私军赶赴关中,祸乱朝纲!” 世人皆说“房谋杜断”,好像房玄龄好谋无断一般,实则似他这等能够领袖中枢之人杰,岂能没有杀伐决断之能力?只不过往常性格刚硬的杜如晦在,这种需要极大魄力、风险极大之事都不需房玄龄出头,故而才给予世人如此印象。 现在面对江南氏族即将掀起之乱局,房玄龄当机立断,命令苏定方以最为强硬之态度去处置,绝无拖泥带水。 最坏之后果也不过是江南糜烂而已,但既然江南氏族不肯臣服于中枢,时时刻刻想着另起炉灶、划江而治,那还不如将整个江南陷入混乱,将这些传承几百年的门阀枝枝蔓蔓相互勾结所构建的势力彻底摔个粉碎…… 江南可以乱,但关中不能乱。 否则一旦太子战败身死,晋王逆而夺嫡,整个天下都将陷入烽烟处处之中,诺大帝国一瞬间便会分崩离析——既然晋王可以,为何我不可以? 以幼废长,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看似逆天改命,实则此后数年之内不知歼灭了多少国内反对势力,直至贞观十年左右才算是彻底安定天下。 然晋王既没有李二陛下的雄才伟略、崇高声望,更没有天策府一干精兵强将、锦绣谋士,绝对无法收拾天下大乱的残局,只会使得帝国在混乱中轰然倒塌,盛世倾颓、百姓离散,神州残破…… 苏定方霍然起身,右手拍了一下胸甲,目光湛然:“梁国公放心,末将这就亲自督战,但使有江南私军之一兵一卒踏入关中,末将提头来见!” 当即招呼刘仁轨、席君买,一同告辞离去。 房玄龄自己斟了一杯酒,浅浅的呷了一口,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谁能料到陛下春秋鼎盛、英明神武,一手将大唐从隋末的乱世之上缔造了这贞观盛世,却骤然之间撒手人寰,留下一个纲常无序的烂摊子? …… 苏定方三人出了华亭镇公署,策骑冒雨返回军港一侧的水师衙门,甩镫离鞍下马之后快步入内,旋即敲响衙门前的大鼓,召集营中将校,升堂议事。 鼓响三通,留守在军港的将校已经“呼啦啦”飞快汇集,将衙门里里外外挤的满满登登。 苏定方一身戎装,手摁腰刀立在堂中,环视左右,朗声道:“吾等身为皇家水师,自有守土御敌、保境安民之责,如今陛下驾崩,太子尚未即位,江南氏族却征运粮秣辎重、召集各家私兵,正在向金陵一带猬集,视国家法度如无物,试图将整个江南拖入战火之中,其行悖逆,其罪当诛!吾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即刻发兵封锁金陵左近之渡口,不许一舟、一人横渡江水踏上北岸,若有人胆敢硬闯,杀无赦!” “喏!” 满堂水师将校大声应诺,声震屋瓦。 第三千九十九章 门阀私军 长江水浅,两侧甲板的超级战舰只能在吴淞江涨水之时航行,不能深入上游河道,故而苏定方坐镇军港,由刘仁轨、席君买二人率领大大小小五十余艘舰船沿着河道逆流而上,直扑金陵而去,同时联络潜藏在江南各家的眼线、密谍确定江南私军的规模、人数,以及预定渡江北上之地点,做好拦截阻挠之准备。 数十艘舰船浩浩荡荡自军港驶出,顺吴淞江而下,再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这些舰船放在大洋之中并不显眼,但是猬集在长江水道之中可谓舟楫相连、船帆蔽日,自然使得观之者震惊失声,纷纷打探水师意欲何为? 诺大水师数万人马,单只军港之中的将校、兵卒、工匠等等便足有数千人之多,自然不可能严密封锁消息,所以水师溯流而上直奔金陵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一阵恐慌。 更有来往于关中的商贾言及如今关中已然不可出入,晋王把持潼关隔绝东西,关中已经战火连天、长安几成一片废墟……整个华亭镇都陷入慌乱。 江南各家混杂于华亭镇的眼线见到水师悍然出击,俱是大惊失色,赶紧各自向家主汇报情况…… 一时间,整个江南战鼓阵阵、风声鹤唳。 …… 这两年气候无常,冬日时常大风大雪,夏日动辄雨水连绵,不仅关中一带灾难频仍,江南鱼米之乡亦是天灾不断,尤其是雨水增大导致河水暴涨而引发的洪灾,时有发生。 金陵这等形胜之地,更是时不时雨水连绵数日,富贵人家固然吃茶赏雨逍遥自在,但对于穷苦百姓来说却极有可能遭致一场水患,结果洪水冲垮农田,一年耕作颗粒无收…… 不过最近几日天气却忽然放晴,连续暴涨多日的江水也渐渐回落,奔腾汹涌的大江也恢复往昔的平缓,只是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使得江水混浊,看上去依旧水流湍急、漩涡处处。 金陵百姓还没来得及庆祝终于保住河堤,使得两天免受洪水淹没之厄,便被不计其数汇集而来的人马、粮秣、辎重所震惊。 往来金陵的官道上,车马辚辚行人如织,昼夜不息川流不绝,平素空旷的金陵城外已经成了一个诺大的营地,人嚷马嘶、物资堆积,导致屎溺横流、污秽不堪。 江面上,上下游各有无数大大小小或奢华或简陋的船只汇聚于燕子矶附近,舟楫相连、无边无际。 整个金陵城都被这种异象所震撼,百姓们不知发生何事,故而惶恐不安…… 溧水、破岗渎两水自高向低流淌,渐而汇流,径直向北,至钟山脚下被山势所阻,折而向西,自西向东贯穿金陵城,注入长江。金陵自古必战之地,每一次王朝更迭、政权跌宕几乎都遭受一次战火,城阙不知几度焚毁、再建、又毁……千百年来,城阙一次一次在废墟之上重建,人口一次一次由四方迁徙而来,唯有这秦淮河水浩浩荡荡,日夜不休的奔流入江,孕育一代又一代璀璨之文明,留下一个又一个优美之传说。 秦淮河横贯金陵城,由西城而出数十里,因地势低洼汇聚成湖,便是金陵名胜莫愁湖,直至湖水满溢,继续向北,奔流入江的时候途径一处河湾,岸上遍植修竹、茂密成林,数间精致房舍掩映其间,竹叶婆娑、林荫浓密,恰似林泉胜景。 这便是久居金陵的江南第一氏族“兰陵萧氏”一处别业“金竹园”,平素安静闲适,乃族中耋老夏日休憩避暑之处。 恰逢今日晴天,本应静谧安适的“金竹园”却是车马辚辚,外客登门,络绎不绝…… 萧珣穿着一身丝绸直??,须发皆白,背脊有些佝偻,跪坐在大堂正中,整洁的地板光可鉴人、纤尘不染,面前一张雕漆案几,一壶茶香气袅袅,慢慢呷着茶水,耷拉着眼皮,似乎对不断进入堂中的各家族来人视如不见。 作为如今萧氏一族最年长者,他其实是不愿意居住金陵的。 萧氏一族起源于东海郡兰陵县,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兰陵萧氏亦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渡江而至晋陵,寓居江左,侨置本土,因族人常怀思想之情,故将其地改称为兰陵,但为了与故乡予以区别,皆称“南兰陵”,倏忽之间,百余年矣。 族人居住其间,风土人情皆照比故土,萧珣生于斯、长于斯,如今更是上了年纪时常缅怀过往,如何愿意沿江而上定居金陵? 只不过相比南兰陵,金陵乃东南形胜之地、南北汇聚之枢,人文荟萃、财富汇集,对于兰陵萧氏极为重要。家主萧瑀于长安为官,族中此辈兄弟皆以作古,没奈何,只能由他勉为其难,坐镇于此…… 堂中来人络绎不绝,皆围坐在他四周设置的地席上,或饮茶品茗,或交头接耳,闹闹哄哄,犹如苍蝇绕耳,令人烦不胜烦。 萧珣紧蹙眉头,放下茶杯,手指节敲了敲面前案几,堂中喧嚣顿时为之一静,所有人都向他看来。 时至今日,兰陵萧氏早已成为当之无愧的“江南氏族领袖”,而他这位在萧氏一族仅次于家主萧瑀的二号人物,威望甚至更甚于萧瑀,年高德劭,分量十足…… “人都到齐了吗?” 萧珣扬声询问。 在他身边侧后跪坐的短髭中年人恭声道:“回父亲,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但许多人家并未有家主前来,只派来家中子侄。” 言罢,抬头目光扫视堂中诸人,神情显得极为不满。 此次本是整个江南氏族多家达成一致,于此齐聚一堂商量组建私军出兵关中的大事,结果此前商议之时一个个信誓旦旦,满口为了江南之未来不惜代价定要扶持晋王夺嫡上位,结果事到临头,却只是派了一些家中子侄前来,各家够份量的几乎一个不见。 这满堂江南各家子弟,他居然能叫上名字的都没几个……简直欺人太甚。 萧珣却没有半点火气,眼皮始终耷拉着好似睁不开一般,淡然道:“无妨,人未至,家兵、钱粮不是都送来了吗?江南士族同气连枝,不是哪一个想聚就聚、想散就散的。” 他岂能不知这些人家的心思? 既想要扶持晋王夺嫡立下从龙之功,也害怕太子坐稳皇位事后予以清算,瞻前顾后、取舍两难,既想吃羊肉,又不想沾臊味,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 不过人心如此,不能苛求。 有些时候,论迹不论心,只要家兵、钱粮送来,他们心里怎么想并不重要…… 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在跪坐的人群后往前挪了挪,挤出一个略带尴尬的笑容,目光游移:“晚辈张忘,好教南海公知晓,此次带来家兵五百、粮一千石、皮甲兵刃若干,预祝各家大功告成、青云直上!不过家父染病,缠绵病榻,吾身为人子,自当奉汤药于榻前,承孝道于膝下,故而不能跟随大军北上关中,需即刻动身返回家中……还望南海公见谅。” 萧珣乃当年梁明帝萧岿之子,曾敕封南海王,南梁覆灭之后,萧氏宗族被迫北上隋都遭受软禁,此等爵位自然作废。不过江南氏族素来仰望兰陵萧氏之鼻息,萧珣其人也确实德高望重深受尊敬,故而江南人士多以“南海公”称之,以示尊崇。 听闻这年轻人言语,堂上诸人顿时交头接耳,有些喧闹,堂堂“江东张氏”,居然只出了这么几个人、几石粮,不仅家主未至只派来一个子侄辈,甚至连这个子侄辈都要半途告辞。 而且听其言语,分明就是“预祝诸位鸿图大展旗开得胜,吾敬赠物资些许,聊表寸心,事后成败生死与吾无关”的意思…… 萧珣年岁大了,虽然听清了张忘的话语,但一时间有些茫然,身边蓄着短髭的孙子萧灌忙往前凑了一下,低声提醒道:“此乃江东张氏的嫡子,原本前些年家势倾颓、江河日下,但自从承包了华亭镇的数处盐场,获利颇丰,这几年又在江南船厂建造了数艘海船参与海贸,隐隐有复兴之象。” 解释一番,见祖父蹙眉沉思,遂转过身挺直腰,看着张忘,面色不豫,冷声道:“江东张氏素来是江南士族之擎柱,堪为吾等之表率,当下之事决定吾江南士族之荣辱兴衰,你家岂能置身事外?吾等抛家舍业北上关中浴血奋战,你却安之若素坐享其成,天底下没那个道理。” “三公子说得对,凭什么吾等北上征战,族中子弟视死如归只为了给江南氏族开创一番天地,你张家却坐享其成?” “而且你出了那么一点人、拿出那么一点粮,就想着让吾等冲锋陷阵?” “简直无耻之尤!” 呵斥声此起彼伏,一片讨伐。 张忘额头见汗,眼下堂中几乎做满了江南氏族各家的代表,自己一个不慎便是得罪了所有人,往后如何安身立命? 赶紧抱拳来了个罗圈揖,苦着脸告饶:“诸位,请听吾一言!非是张家贪生怕死,不肯与诸位并肩携手杀出一番天地,实在是钢刀在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吾张氏自两汉之时便世代居于吴郡,繁衍生息、根植桑梓,然而水师之驻地距离吴郡仅仅一水之隔,吾家家宅、田产、商铺、甚至阖族老少都在其兵锋威胁之下,若是随同诸位调集家兵北上关中,诸位或生或死或成或败,大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张家旦夕之间就将遭受灭门之灾啊!” 第三千一百章 各怀心机 堂中先前讨伐呵斥之人为之一滞,不得不承认张忘之言有些道理,大家之所以集结家兵组成私军欲北上关中扶持晋王攻略长安,是因为看重一旦胜利之后所能够获取的巨大利益,固然风险很大,但收益也大,值得奋力一搏。 可若是明知必败,谁还会倾家荡产组建私军北上? 吴郡与华亭镇毗邻,中间只隔了两座低矮的山峰、几汪低洼的湖水,屯驻于吴淞江的水师部队无论自水路亦或陆路,朝发夕至,张氏如何能挡? 也有人不以为然:“他水师也是大唐的军队,咱们这又不是谋反,他凭什么发兵攻打我们?就算当真发兵,也不过是恐吓一番,未必敢真刀真枪的来。” 当下局势叵测,潼关已经被晋王率军占据,东西隔绝,关中的消息想要传出只能商於古道等寥寥数条道路,而这些道路通往商州、洛阳的出口也被封锁,所以关中的局势外界短时间难以得知。 关中形势不明,就算水师有特殊渠道可以得知消息,但信息来回之间必定大费周章,延时性大大增加,岂敢贸然对江南氏族动手? 就算动手,难道还能灭门屠家? 只需坚持住,无论承受多大的损失,待到此战胜利之后晋王登基,都会找补回来,甚至较之以往愈发繁盛…… 张忘苦笑连连,提醒道:“那水师乃是房俊一手创建,上上下下皆对其唯命是从,个个都是骄兵悍将,诸位即便不记得水师这些年如何在海外屠城灭国杀得诸夷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难道也不记得当年顾家之惨剧?”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是呀,这两年跟着房俊的水师将大唐货殖贩运天下,又将各番邦夷国的珍稀之物运回大唐,其间获取暴利,江南各家笑逐颜开的同时痛恨着水师各种“护航费”“保护费”等等“横征暴敛”,做梦都想着如何摆脱水师这个“吸血虫”,将广袤大洋之上的航线据为己有,却浑然忘记了当初房俊是如何在江南杀得尸山血海、人头滚滚。 牛渚矶一战,江南各家鼓动山越暴民将房俊团团围困于长江岸边的南山之上,私下更是派遣各家的死士混迹于暴民之中,试图将房俊击杀于彼。 结果房俊率领数百具装铁骑,居高临下俯冲杀阵,将数万暴民杀得尸山血海,据说当时鲜血顺着山势流淌入大江,半条长江都给染红了…… 一战而将江南各家杀得心胆俱寒,莫敢与之正面抗衡。 而江东陆氏因着派遣死士暗杀房俊,被其躲过,之后便派遣麾下军队雨夜强袭陆氏坞堡,将传承几百年的江东望族杀得干干净净,江南氏族怒火填膺,却无一人敢于站出来为陆氏讨还一个公道。 今时今日,谁都知道房俊乃是东宫太子最为坚定的支持者,说一句“东宫柱石”“太子肱骨”亦不为过,而江南氏族想要联合山东世家组建私军赶赴关中争夺皇位,谁知道房俊会否给水师下达一个“格杀勿论”的命令? 江南之地广袤,各地氏族人口众多,水师自然不可能一股脑的都杀了,可若是择选其中之一二试图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怎么办? 谁也不愿去当那只用来吓唬猴子的鸡,可任意一家都有可能成为那只鸡…… 一个年轻人从地席上起身,向萧珣躬身施礼,道:“在下此番前来,途中染了风寒,身体很是不适……既然家中答允南海公的人马、粮秣已经送到,那此刻便回家复命,也正好寻个郎中调理一番,先行告辞。” 而后,也不等萧珣说话,转身匆匆离去。 他这一走,堂中气氛愈发古怪,不少人面面相觑,都生起赶紧离开此地的念头。反正咱们答允的兵马粮秣一点没少,又何必亲自参与其中呢? 大不了将来胜利之后让你们萧氏拿大头…… 萧灌怒目而视,将这些蠢蠢欲动的人压了下来,毕竟现在兰陵萧氏一家独大,实力强横,江南地域之内实无可与其抗衡者,万一将其惹恼了,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此次出兵北上也是大家事先商量好的,歃血结盟言犹在耳,未等出师便打起退堂鼓确实不好看。 萧珣老神在在的坐着,对堂中乱象视如不见、充耳不闻,与身边另一位老者道:“道德沦丧,人心不古,昨日还曾歃血为盟、誓约生死,今日便被一小儿之名声吓得战战兢兢、魂不附体,这一战就算胜了,咱们江南氏族又能昌盛几时?比之山东世家的底蕴,咱们远远不如啊,长此以往,山东世家绵延百世,江南氏族难以为继,百年之后,今日之门楣都将泯然众人矣。” 带着一顶梁冠,背脊挺直,手长脚长,即便跪坐着亦可见身材高大,方正的面容上愁眉不展,正是陈郡袁氏的家主袁朝,一手捋着胡须,嘘唏道:“所以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终日盘算蝇头小利之得失,却没有魄力开拓进取锐意向前,成就终究有限。” 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尊,这便是当下门阀之鼎盛者,余者皆不足论,甚至就连皇族所源出的陇西李氏,虽然被《氏族志》排在第一等,但论声望、论地位、论底蕴,都要被赵郡李氏所压制。 然而江南氏族固然财富雄厚、人才济济,却缺乏了山东世家对于经学之传承,这便使得家族匮乏凝聚力,兴盛之时还好,一旦遭遇挫折,极易一蹶不振。 萧珣叹了口气,请袁朝饮茶,自嘲道:“亏得时文为了江南氏族之前途呕心沥血,不惜赌上一辈子的政治遗产为江南氏族谋取一个出路,但是现在你看看,江南氏族之中,唯有你陈郡袁氏到场一个家主,余者一个都不见。” 一旁的各家子弟只能陪着尴尬的笑容,不知说什么好。 袁朝沉吟少顷,岔开话题:“燕子矶虽然自古便是横渡长江之渡口,但相比西津渡有些狭小,并不利于数万人同时渡江,况且自西津渡登船,只需横渡江水便可抵达瓜州渡口,沿着山阳渎直上扬州抵达楚州转入通济渠……故而,为何不选西津渡,却要在燕子矶登船?” 燕子矶自古以来便是金陵附近最为重要的渡口,当年始皇帝巡视江南,便是由此登岸,北齐渡江南进欲一统江南,南陈皇帝陈霸先亦是于燕子矶率军出战,大破北齐……但是相比于由古至今联通南北的西津渡,还是略有不如。 况且由燕子矶登船,需要顺江水而下百余里,要么自江都西边的真州古运河而入绕过江都进入山阳渎,要么再向下数十里抵达瓜洲渡口,北上进入山阳渎。 既然江南士族的军队、辎重皆是自江南各地汇聚而来,何不直奔西津渡渡江,反而要到金陵转一圈再顺江而下? 分明是多此一举。 萧珣喝了口茶水,抬眼看了一眼堂中诸人,摆摆手,道:“诸位都下去吧,先去客房好生休息一下,然后妥善安置各家的兵马辎重,按照事先拟订的顺序于江畔集结,明日一早渡江。” “喏。” 一众江南各家的子弟赶紧起身,施礼之后鱼贯退出,萧灌也向袁朝颔首致意,而后起身,出去安置这些江南子弟,以及根据各家前来的兵马、辎重之数量安排明日渡江的先后顺序。 堂内只剩下萧珣与袁朝。 此处大堂阔开五间,地板光可鉴人,几根梁柱撑起穹顶,四面开窗,极为轩敞。此时清风徐徐,茶香袅袅,两位老人相对跪坐,倒也舒适惬意。 萧珣请袁朝用茶,解释道:“吾岂能不知自西津渡过江更为便捷?但西津渡距离水师驻地太近,而且水师对于西津渡极为重视,为了将南北交通掌控在手,常年在渡口驻留一支数百人装备精良的部队,若吾等自西津渡过江,势必要与其发生冲突。” 袁朝喝了口茶水,蹙眉道:“事已至此,难道南海公还奢望与水师和平相处?房俊对于东宫之忠诚,天下皆知,当初甚至不惜激怒陛下亦要扶保太子,如今咱们组建私兵北上支持晋王夺嫡,其必然不肯坐视不理,冲突是必然会发生的。” 谁都知道如今陛下驾崩,关中十六卫各坏机心未必效忠于太子,致使东宫军队面对晋王之时固然稍占上风,却也优势不显,一旦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私军进入潼关,晋王实力暴涨,东宫岌岌可危,如此状况之下,房俊焉能任由江南私军顺利抵达潼关? 势必派遣水师拦截,一场大战几乎不可避免。 “倒也未必。” 萧珣却不这么看:“房俊远在关中,与江南相隔数千里,且潼关如今在晋王掌控之中,往来消息必然延迟,待到知晓咱们组建私军北上,再往水师发送消息,需要多长时间?而水师都督苏定方不过是镇守一方之武将,断然不敢在没有房俊命令的情况下主动与吾等开战,否则由此引发江南动荡、局势糜烂,他如何担当得起?只要咱们避开水师,使其不得有挑衅之机会,自然可以从容北上。等到房俊的命令传递至华亭镇,水师尽起精锐北上之时,咱们早已自通济渠进入黄河,距离潼关一步之遥了。” 第三千一百零一章 燕子矶(上) 根据萧珣自己的判断,水师在没有得到房俊严令出击之前,单纯凭借苏定方的地位、权力,是不敢贸然向江南氏族集结的私军动武的,因为一旦发生冲突,所导致的后果极有可能是江南氏族与水师正面开战,整个江南陷入动荡,局势糜烂。 作为如今帝国税赋征缴之重要地区,谁敢任由江南陷入乱局? 至于正在华亭镇暂居的房玄龄……萧珣并不认为他会越过房俊直接向水师下达攻击江南私军的命令。 房玄龄其人温厚沉稳,素有君子之称,但朝野上下的评论一致认为其才略或许当朝第一,却缺乏杀伐决断之魄力,一辈子兢兢业业、战战兢兢,从无行险冒进之决策,如何能够在当下有可能导致整个江南脱离大唐之局势当中,做出悍然进攻之决定? 不能,也不敢。 只要避免与水师的正面冲突,使得水师投鼠忌器不敢主动攻击,只能坐视江南私军渡过长江,沿着运河北上,到时候就算房俊的命令抵达华亭镇,水师也追之莫及。 …… 袁朝仔细想了想,认可了萧珣的观点,不禁唏嘘道:“按说你们家与房俊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当初宁可将孝靖皇帝一脉的嫡女嫁给房俊为妾,已经是自降门楣、大力拉拢,孰料房俊那厮吃干抹净居然翻脸无情,唉。” 当初兰陵萧氏将嫡女下嫁房俊,也曾在江南引发一阵轰动,除去不少年少慕艾者捶胸顿足之外,诸多家主都对萧家如此拉低身份去逢迎房俊多有诋毁。 只不过随后房俊创立水师威慑江南、纵横大洋,且开通数条航线通往东洋、南洋各国促进贸易,萧家因此得到水师最大力度的支持,财富海水一样涌入族中库房,大家才扼腕叹息,恨不能当初也将嫡女送出…… 但是现在,兜兜转转,萧家却又要因为家族之利益与房俊公然决裂。 世事变幻,令人感叹。 这闺女算是白嫁了…… 萧珣苦笑道:“当初是时文一力主张,吾等也曾规劝,但他身为族长自有力排众议之权力,吾等只能听从。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房俊对于萧家的关照倒也不少,起码船队出海之时维护得力,这几年从未有海盗劫掠过萧家船队。” 女儿自然不可能白白嫁过去,房俊对于萧淑儿极其宠爱,只不过其人原则性太强,等闲不会因为姻亲之故便对萧家网开一面,但若是生死关头,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也就是说,萧家将嫡女下嫁虽然并未得到寻常利益,却得到了保底的保障。 等到萧家当真有朝一日面对生死关头,这份姻亲才能显露出真正的价值。 说到底,无论将来皇位归于谁,朝廷局势如何发展,江南都是帝国绝不可能舍弃之财赋重地,如若当真一片糜乱,朝廷势必需要有人承担抚平江南之重任。 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自然也可以是萧家。 到那个时候,房俊没理由舍弃萧家而选择别人……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对袁朝说明的,否则岂不是令人怀疑萧家如今号召江南各家组建私军北上之动机?毕竟眼下的江南是江南氏族的江南,可一旦此次北征铩羽而归、大败亏输,甚至晋王也彻底败亡,江南士族将会遭到太子的强力清算,而那个时候房俊力保萧家,整个江南将会成为萧家的江南。 太子的皇位稳如泰山,房俊的地位水涨船高,萧家的利益更进一步……简直完美。 思虑至此,萧珣甚至有一种希冀于此次北征大败亏输的念头…… 袁朝也摇头叹息,这些年房俊从一介纨绔子弟忽然好似开了窍一般,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其中固然有其父房玄龄的缘故,但其本身之能力、学识已经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只可惜此人刚愎自用,主意太正,外人根本不能对其想法产生影响,否则整个江南氏族都要承受恩惠。 眼下虽然因为海贸使得江南氏族受益匪浅,但大家都认为即便没有房俊,海贸也能照常进行,且若是将其踢开,由大家掌控水师,所攫取的利益将会是眼下的好几倍…… 所以,江南氏族才会群起响应此次集结私兵北上关中,击败太子扶保晋王尚未,获取应得的政治地位。 这天下可以是大隋,可以是大唐,这皇帝可以是隋炀帝,也可以是李二陛下,即便是李承乾、李治,都无所谓,但江南,只能是江南氏族的江南。 焉能任由房俊此等天子鹰犬在江南肆虐横行,抽取江南的血脉以供养朝廷? …… 自秦淮河入长江,顺水而下,行之不远便有幕府山横亘江南,青山嵯峨,烟岚茫茫,如若能登山俯瞰,当可见长江在脚下滚滚东流,波澜壮阔。再行部员,河道逐渐开阔,奔流的水势至此趋缓,江水携带的泥沙因之淤积,在江心之处慢慢沉积出一处诺大的滩涂,上面芦苇丛生、飞鸟栖息。 舟船顺水驶过幕府山,山势欲尽,却又奇峰突起,有一石飞临江上,三面悬绝,状若飞燕,便是金陵盛景之一的燕子矶。 燕子矶突出于江水之上,将上游来势汹涌的水流阻挡,使得东侧一块滩涂平坦波缓,自古以来便是长江两岸往来横渡的重要渡口,大唐立国之初在此曾设有军营,不过后来水师不受重视,渐渐荒废,皇家水师组建之后因此地乃江南氏族之核心区域,为避免冲突,不曾再度设置军营。 此刻,燕子矶下游的江面上舟楫相连、一望无尽,滩涂之上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各家私兵猬集于此,其中半数青壮、半数老幼,堆积的粮秣辎重一座座小山一般,不可计数。 江南各家虽然并无一个家主到此,但也派出族中杰出子弟,在萧灌率领之下各自分派任务,将私兵按照各家予以划分区域,确定登船之先后,统筹安排,确保数万人的大规模渡江行为不至于因为混乱而自相践踏。 萧珣与袁朝坐在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里,车厢铺着厚厚的地毯,摆放着一张案几,一壶美酒、几碟小菜,敞开的窗户微风徐徐,对坐饮酒之时观望着外头乱哄哄的人群。 萧珣呷了口酒,苍老的面容浮现一丝缅怀之色:“曾几何时,此处亦是舟楫连云、兵甲如雨,吾萧氏一族金戈铁马雄踞江南,倏忽之间,数十年矣,当真是沧海桑田。” 兰陵萧氏一度建立南梁,雄踞江南数十年,后虽倾覆,族中子弟却矢志不渝,再度建立西梁,绵延国祚。及至隋末,群雄逐鹿,萧氏子弟萧铣于江陵再度立国,兵甲数十万,西从三峡,南至交趾,北距汉水,东达豫章,浩浩荡荡席卷天南,甚至曾一度有统一天下之向。 只可惜,当李靖与李孝恭二人统御大唐水师顺水而下,大破萧铣,兰陵萧氏的建国之梦终于破碎…… 江水涛涛,人喊马嘶,他眼中似乎还残留着当年大唐水师从燕子矶登陆之景象,那一战,周法明投降,雷长颖投降,盖彦投降,文士弘战败,几乎一夜之间,屏藩尽毁,李靖、李孝恭大军直抵江陵,列阵围困江陵。 彼时,曾被萧铣寄予厚望的交州总管丘和、长史高士廉、司马杜之松赶赴李孝恭帐下,奴颜婢膝、摇尾投降。 萧铣来自知再无援兵,只能困守江陵,率禁卫团血战,曾一度将李孝恭击退,而后对左右说“若等力尽不敌,必使城中百姓遭殃,如今趁城未下,先行出降,可免乱兵祸害”,遂出城而降。后被押解长安,高祖皇帝斥责其罪,萧铣说“隋失其鹿,英雄竞逐,萧铣无天命护佑,故被陛下擒获。正如田横南面称王,难道对不起汉朝吗?”高祖皇帝怒其不屈,斩于街市。 这江水浩浩荡荡,人世沧桑,也不知几多英雄被浪花席卷,泛起几朵白沫,终究奔流入海,再无踪迹。 萧珣吐出一口气,人老了,总是不经意的缅怀过往,好的坏的,喜的悲的,时不时的涌上脑海,哪怕过了许多年的事情却印象深刻,令人唏嘘嗟叹。 一匹快马自远处奔驰而来,途中有私军兵卒阻挡,马上骑士挥舞着马鞭劈头盖脸的抽下,抽得那些兵卒惨叫连连,急忙向两旁闪避,闪出一条通道任凭快马一阵风般疾驰而过。 那快马来到正指挥兵卒登船渡江的萧灌身边,飞身下马跑到跟前,低声耳语几句。 萧灌大惊失色,顾不得乱糟糟的人群,赶紧反身来到萧珣车前,钻进车厢,面色仓惶:“祖父,大事不好,下游传来消息,刘仁轨已经率领数十艘舰船逆流而上,现在刚刚过了西津渡,正向着金陵这边快速而来!” 舟行江上,且是逆流而行,再如何也不如快马速度更快,华亭镇那边数十艘舰船刚刚驶出吴淞江,便有萧家的眼线快马加鞭向金陵通禀。 第三千一百零二章 燕子矶(下) 【各位大老爷,中秋快乐呀!】 …… 萧珣骤然色变,失声道:“你说什么!” 没有房俊的命令,苏定方焉敢冒着整个江南糜烂的风险,前来阻止江南私军渡江北上? 难不成是房玄龄的命令? 可房玄龄素来沉稳厚重、瞻前顾后,怎能有这样的魄力? 萧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惶急道:“水师集结了几十艘战船,不到一个时辰便可抵达燕子矶,万一他们发动强攻,那可就坏事了!” 江南各家这次几乎倾尽全力,能够派出的家中青壮悉数派出,甚至为了凑数连不少老弱都上阵,足足有十万之众。如此之多的人数只需发放兵械甲具,再稍微操练一番,野战之时也能顶得上用场。可现在数万人正在渡江,阵型混乱统属不定,面对的又是“水战无敌”的皇家水师,哪里有半点胜算? 萧珣双手颤抖,脸色惨白,方才淡定稳重、追古忆今的名仕风范全然不见,连手中茶杯掉落柔软的地毡上都浑然不觉,只喃喃道:“一定是房玄龄,一定是房玄龄……他当真胆敢不顾江南局势糜烂?简直疯了!” 自从永嘉之祸衣冠南渡,北地门阀、氏族大举南下,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与文化经义,使得原本沼泽密布、烟瘴处处的江南蛮荒之地得到开发,数百年来,江南地区凭借充沛的水源与温暖的气候,早已成为天下财赋之重地,较之关中已经不遑多让。 故此,侨居江南的世家门阀才有底气时常对抗中枢的政策,甚至连隋炀帝这样雄才大略的君主都对江南氏族的“划地自营”束手无策,怕的就是一旦逼迫太甚,江南之地舆情汹汹,进而在江南氏族领导之下划江而治,导致帝国瞬间分裂。 入唐以来,即便是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对于江南也多以怀柔政策,最怕江南之地骤然反复,从此脱离中枢之外划江割据,纵然中枢能够扫平叛乱重归一统,却也因为内耗折损国家元气,致使四夷胡族趁机坐大。 所以,就算是房玄龄又怎么敢无视整个江南有分裂之危险? 可说一千道一万,水师既然已经溯流而上,就绝无可能只是例行巡逻,分明就是冲着江南私军来的。 但眼下数万人猬集于金陵城外,已经登船的、尚在等待还未登船的兵卒,运输粮秣辎重的民夫,无以计数的马车、板车,堆积如山的粮秣辎重、军械甲具……就算想退避三舍,也避无可避。 沉吟了足足半晌,萧珣才稳定住心神,起身从马车上走下来,萧灌赶紧上前搀扶,萧珣抬头看了一眼万里晴空、烈日当头,长叹道:“今年夏日多雨,时常一场雨缠绵多日,对于水师的火器有着不小影响,可偏偏今日响晴,能令水师的火器发挥最大威力……” 莫不是天亡江南氏族、天亡兰陵萧氏? 谶讳之说,深入人心,这年头可没人说什么“人定胜天”,认为上仓主宰万物,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时”不予,单单以人力之渺小,如之奈何? 可总不能躺平任捶吧…… 定定神,萧珣对身后跟着下车的袁朝道:“贤弟不妨入城暂避,以免此间兵荒马乱有所冲撞,愚兄亲自登船去会一会这刘仁轨,若能回来,再与贤弟把酒言欢,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言罢,转回头,对萧灌道:“准备一艘战船,吾登船入江,看看能否将水师拦截。” 萧灌大惊失色,忙道:“祖父不可!江水汹汹,船只颠簸,您这么大的年纪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孙儿如何向叔祖、向父亲交待?” “交待个屁!” 萧珣横眉立目,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此等小儿女之态?今日若是任由水师杀来,势必天崩地裂一败涂地,届时我如何向族人交待?我兰陵萧氏又如何向江南氏族交待?即是十万火急,就休要拖拖拉拉举棋不定,速去安排!” “喏!” 萧灌不敢多言,赶紧飞快跑着去安排战船。 袁朝拉住萧珣的手,神情激动,知道萧珣这是抱定必死之志欲力挽狂澜,自己既不能劝、也没法劝,嘴唇哆嗦几下,慨然道:“兄长高风亮节,舍却己身为江南氏族谋划,实是令吾辈崇敬!” “屁的高风亮节呦!” 萧珣拍拍袁朝的手背,苦笑道:“我一把年岁了,不过是个棺材瓤子罢了,这辈子活够了早就不怕死了!但我怕死了之后还被江南子弟戳脊梁骨,骂我害了江南氏族几百年的底蕴,骂萧家为了一己之私将江南氏族拖入万丈深渊!若能以一死消弭危险,我现在就拔刀抹脖子。” 此番召集江南氏族组建私军北上,乃是兰陵萧氏牵头,一旦成功击败太子扶持晋王登上皇位,自然是兰陵萧氏受益最大,但与此同时,万一失败,连累江南氏族遭受莫大损失,罪魁祸首自然也是兰陵萧氏。 今日若不能拦阻水师,只怕日后几十上百年之内,兰陵萧氏将成为江南氏族之罪人…… 袁朝雪白胡须无风自动,无奈的看着萧珣在两个族中子弟的搀扶之下向着渡口走去。 …… 萧灌备好了一艘破旧的战船,在渡口出搭好了跳板,扶着萧珣登上战船,便被萧珣挥手赶走:“我不需你在旁陪着,你留在渡口赶紧疏散人员,尚未登船的都向后退,别管那些粮秣辎重,总要退出水师火炮的射程才行,不然万一我拦不住,就将有一场灾难。” 萧灌不敢多言,只能跪在萧珣脚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含泪下船而去。 江南氏族集结私兵组建军队北上关中,这已经等同向太子开战,严重威胁太子的地位,作为东宫军队主力之一的水师焉能袖手旁观?不开战则罢,一旦开战,祖父断无生还之理。 说不定被水师杀了祭旗…… 然而明知此去九死一生,身为南梁血嗣的祖父却毫不犹豫慨然而行,这是何等的刚烈风骨、赳赳之志? 回到岸边,便有各家子弟、管事围拢上前,纷纷出言询问:“江上性情如何?听闻水师已经出动数十艘战船,不知会否对吾等开炮?” 这么多人猬集在渡口,想要保密自是全无可能,迎着一双双或是急切或是恐惧的眼神,萧灌沉着应对,大声道:“现在非是慌乱之时,各位听我号令,尚未登船的暂停登船,将船只靠岸停泊,岸上的人向后疏散,退出水师火炮射程之外。” 诸人一听,顿时炸了锅,这岂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们水师一定会发动攻击? 这几年江南氏族对于水师可谓切齿痛恨,只不过是派出舰船在大洋之上随同护航,而后在各国租赁有港口提供给各家商队囤货、贸易,便要收取各式各样的商税、租金、赞助……若无水师,各家的海贸利润起码要翻上一倍,这么多黄橙橙的铜钱拿出去,简直放学割肉一般痛不欲生。 但与此同时,也曾见过数次水师在大洋之上剿灭海盗的战斗,甚至时常会与东洋、南洋各国发生战争,每一次都以水师大获全胜告终,水师的强悍战力早已深入人心。 如今这支水师有可能忽然调转炮口,由之前的受保护者变成被打击者,岂能不两股战战、惊惶不堪? 诸人扭头便走,飞奔回各自家兵汇集之地,阻止家兵紧急后退。 虽然各家家主藏着心思并未赶赴金陵,但派出的家兵、粮秣却是实打实的,几乎掏空了家底,一旦被水师屠戮一空,各家十年之内难以翻身。 原本当年牛渚矶一战,各家豢养的死士便被房俊杀得干净,若是连这些家兵都损失殆尽,对于各自家族在当地的统治将会发生动摇,再难如以往那般宛如划地为王…… 然而数万人猬集在燕子矶渡口狭小之地,几乎摩肩擦踵、熙熙攘攘,人与辎重、牲畜混合一处,哪里是向后撤便后撤?尤其是这些被萧灌临时任命为管事配合疏导私军登船过江之人私心太重,各自顾着自家的家兵,只想着尽快离开渡口以免遭受水师打击,导致秩序大乱,一时间人嚷马嘶。 萧灌眼睛都红了,如此下去,怕是用不着水师火炮轰炸,自己就把自己踩死了…… …… 萧珣站在船上看了看岸上已经被水师前来的消息吓得大乱的人群,面无表情的催促水手开船。战船缓缓离开渡口,沿着江心向下游驶去,顺风顺水,速度越来越快。 船舷两侧无以计数的船只停靠在岸边,有一些已经装满江南各家的私军,有一些装满辎重粮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这几乎代表着当下江南氏族动员能力的极限,即便各家都藏着私心,想要预留一条退路而没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死之心,但也几乎家家都搬空了家底。 萧珣忽然升起一个胆战心惊的念头:水师若溯流而来将猬集于此的私军、粮秣剿杀一空,江南氏族还拿什么去威胁中枢,拿什么割据一方、划江而治? 只要将此间猬集的将近十万江南私军杀干净,哪里还有什么江南糜烂的风险? 总不能让各家家主带着族中子弟揭竿而起、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吧? 一颗心猛地沉下去。 第三千一百零三章 一舟横江 船行江上,江风迎面而来,衣衫鼓荡、旌旗猎猎,萧珣负手立于船头,两岸葱郁茂盛的树林飞速在眼前飞速倒退,舟楫相连的船队也渐渐被抛在身后,江面逐渐狭窄,水流愈发湍急。 长江在前方拐了一个弯,先向着东北而去,再折而去往东南,一座山峦突兀出现在江水南岸,阻挡住湍急的激流,使得此处河道宽阔、水势平缓,自古以来便是南北交通的要隘。 江水南岸隶属京口,象山脚下,有西津渡。 江水北岸则有渡口直通山阳渎而入大运河,是为瓜洲渡口。 一南一北,往来交通,堪称南北枢纽之地。 京口瓜洲一水间…… “南海公,前面就是水师!” 身边族中子弟大声提醒,萧珣凝神望去,只见江面之上好似陡然跃出一支船队出现在眼中,再往前一些,一片洁白的船帆充斥着整个江面,无数战船在江面上排列有序、齐头并进,桅杆顶上高高飘扬的龙旗猎猎飞舞,昭示着这支船队的身份——大唐皇家水师。 寰宇之内,这一面龙旗独一无二,绝无仅有,不仅仅代表着大唐皇室的威严、尊贵,更意味着横行大洋冠绝七海的超卓武力——自皇家水师成军的那一日起,水面之上,未曾一败。 又何止是水上无敌呢?即便陆战,水师亦在东洋、南洋各国横行无忌,杀戮海盗水匪、敌国军队有如豚犬,赫赫凶威震慑外洋诸国俯首帖耳,不敢违逆大唐之意志。 萧珣深吸一口气,下令:“将船横在江面上,拦阻其去路!” 身边子弟大惊:“江水湍急,横舟不易,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况且水师船只数十,岂能轻易被咱们逼停?” 水师船队逆流而上,需要其独特的风帆提供动力,所以其前行轨迹并非直线向前,而是不断在江面上曲折往复、斜而前进,一旦停船,再想开动船只,费时费力,无论水师是否有着攻击燕子矶江南私军的目的,眼下都不打大可能停船。 萧珣却不管那些,喝道:“此江南氏族生死存亡之时也,岂能顾念自身之安危?纵然不能拦阻水师舰船,也要稍稍延缓其速度,为燕子矶那边争取撤退的时间。” 一想到燕子矶江面以及滩涂之上猬集的几万私军即将面对水师横行天下的火炮,萧珣心里便一颤一颤…… 左右随性子弟无奈,只得操舟打横,同时降帆、下锚,任凭湍急的水流冲刷击打在船舷之上,整艘船被撞得一晃一晃,水浪涌上甲板,随时有倾覆之可能。 萧珣虽然几十岁的人了,身体早已老迈,但站在船头双脚却好似生根一般不动分毫,下令道:“打起咱们兰陵萧氏的旗帜,喊出老夫的字号,求见水师将领!” “喏!” 船上的水手赶紧将数面兰陵萧氏的旗帜升起,江风鼓荡、旌旗猎猎,一舟横于江上,面对千军万马,倒也有如中流砥柱一般,颇具壮烈之气。 …… 刘仁轨顶盔掼甲、手摁腰刀,披风在身后高高扬起,听闻兵卒禀报前方有一艘战船横拦于江心,顿觉诧异,迈步来到船首翘首远眺,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待到更近一些,目力惊人的刘仁轨已经看清对面船上飘起的旗帜,仔细辨认,才知是兰陵萧氏所属之战船…… 只不过兰陵萧氏主导此次组建私军,此刻不是应当在燕子矶指挥数万私军渡江北上么?何以居然派遣战船横于江心? 只有一艘船,再是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要单挑水师船队…… 对面战船上旗帜挥舞,身边兵卒盯住看了一会儿,禀报道:“将军,对方让我们停止前进,说是有要事相商。” “停止前进?” 刘仁轨颇感诧异,你就只有一艘船,居然大言不惭让我停止前进? 他大手一挥,沉声道:“打旗语,让前锋让开江心自两侧继续前行,无需理会。旗舰加速,上去将它撞沉,注意打捞对方落水人员,船队不得延误片刻,加速奔赴燕子矶!” “喏!” 兵卒领命,这艘旗舰上的战鼓突兀响起,在江面之上滚滚如雷,吸引了所有船只注意,而后打出旗语下达命令。 萧珣将战船横于江心,不顾被湍急水流冲击而摇晃的船身,站在船舷边眺望着由远及近而来的水师船队,眼瞅着双方已经距离迫近,看得清对方猎猎飞舞的旗帜,忽然一阵密集如雷的鼓声将他吓了一跳,凝神看去,只见对方船队的前锋直直而来,船上水师兵卒的面目都看得清楚,然后就在距离十余丈的地方忽然变向,数艘舰船一分为二,从自己身边驶过,毫不停留继续向前。 萧珣怒火攻心,在船上大喊:“尔等鼠辈,速速停船,统帅者何人?” 水师船上有兵卒大笑着回应:“此番统兵出证乃是刘将军,所乘旗舰随后便至,您老在这儿等着就行了,千万别乱动,否则咱们躲避不及撞上你,那就不好了。” “这可是越国公的岳家,你小子胆敢不敬,等着越国公打你板子吧!” “喂老头,行军途中你还想与咱们刘将军谈话?若是你家还有闺女嫁给咱们越国公为妾,倒是可以谈谈!” “哈哈哈!” 一艘艘水师舰船从两侧呼啸而过,船舷两侧伸出的船桨探入水中滑动船体,再加上船帆吃足风力,速度快俞奔马,溅起的水花落在萧珣脸上,使得他面色铁青。 多少年不曾被人这般奚落、嘲笑了? 简直岂有此理! 待会儿见到刘仁轨,定要好生理论一番,当真以为这江南是他们水师的天下,任凭他们为所欲为? 哼! 萧珣怒哼一声,却也知道水师这帮骄兵悍将最是跋扈无理,自己若是与其对骂,不仅坠了身份,更是无济于事,任凭他们过去,我只寻刘仁轨说话。 好歹兰陵萧氏将嫡女嫁给房俊,刘仁轨总要给点面子吧? 水师船队自两侧呼啸而过,溅起一片片水花,萧家这艘战船就不仅要承受身后来自上游的水流冲击,还要被水师战船带动的波浪冲撞,顿时摇摇晃晃,江水不断涌上甲板,包括萧珣在内衣衫早已湿透,船体载浮载沉,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虞。 怒气略微削减,萧珣目视身边奔驰而过的水师舰船,心头渐渐被惊讶填满。 这些舰船的船型有别于以往的河船,不仅船身宽阔,且由于装备特制风帆的缘故转向特别灵活、速度特别快,船上一处处被油布覆盖的凸起想必就是火炮,兵卒一个个黝黑精壮,有不少甚至剃了光头,看上去气质剽悍,令人心悸。 这就是纵横大洋横行不败的水师,寰宇之内水上第一强军,一旦对猬集于燕子矶的江南私军发动攻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所幸,终于见到一艘船体特别高大、龙旗高高飘扬的战舰乘风破浪而来,应当就是刘仁轨的旗舰了。 萧珣心中琢磨着如何说服刘仁轨,甚至下定决心即便马上解散江南私军放弃北上关中的目的,也一定要避免水师有可能发动的攻击,即便不能辅助晋王夺取皇位,也要保住江南士族最后的这些家底,否则就算晋王成功登基,江南士族失去了这些家兵,这江南又岂能继续是江南士族的江南? 大不了就让太子登基,江南士族依旧偏安于江南一隅,任由朝廷加重赋税、盘剥…… 倏然回神,萧珣猛地瞪大眼睛。 只见那艘高大坚固的旗舰自江心处逆流而上,快俞奔马,直直冲着自己所乘坐的战船而来,非但不减速,甚至就连转舵变向的意思都没有…… 这艘旗舰特别高大,比萧珣的战船足足高出丈余,船身两侧有无数桨叶探出伸入水中整齐划一的滑动,掀起两片雪白的浪花,船首处的撞角被一层厚厚的铁皮包裹,上头雕塑着一只仰首呲牙的龙头,自萧珣的位置看去,只能仰望。 然后,旗舰在萧珣等一干水手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下,狠狠的撞了上来。 先是撞角撞上船舷,坚固的撞角一瞬间便嵌入船舷的木板,接着是尖锐的船鼻首,这东西在航行的时候可以分开水流使得船只减少来自于水波的阻力、摇晃,使得速度更快,但现在却好似一柄长矛一般刺入敌船的船体,如入败絮。 紧接着,萧珣便在撞击时“轰”的一声之后,听到一阵持续不断的“吱吱呀呀”声音,那是脚下战船的龙骨破碎、断裂,整艘船正在解体的声音。 “轰!” 刘仁轨指挥旗舰自敌船中间狠狠撞上去,锋锐的撞角、坚固的船鼻首、航行之时强大的动能,轻而易举将这艘横在江心的破旧战船一分二为。 旗舰狠狠一震,前进的动能稍稍得到遏制,然后船身陡然一轻,已经自撞碎的敌船残骸中间穿过。 刘仁轨走到船尾,看着江面上的漩涡、整下沉的敌船残骸,以及布满江面的木板碎屑、挣扎呼救的敌船水手,下令道:“尽量救援,看看是谁这般不知死活居然试图拦阻水师船队,若救上来,送到旗舰来给本将看看,其余诸船,不得停止,目标燕子矶!” “喏!” 身边将校兵卒得令,一边向其余战船传达命令,一边组织人手救援,几艘跟在旗舰后边的战船放缓速度,船上兵卒用长长的牵头绑着铁钩的木杆自船舷伸出,勾住落水的敌船水手,一个一个捞上来。 …… 未几,衣衫尽湿、犹如落汤鸡一般的萧珣被送上旗舰,押解至刘仁轨面前。 第三千一百零四章 土鸡瓦狗 数十艘战船逆行于江上,江风鼓荡风帆,旌旗猎猎作响,前边数艘先锋船齐头并进,其后鱼贯而行、浩浩荡荡,因着上游燕子矶已经被江南私军截断航道,故而一路行来倒也不见有商船、民船通行,速度愈发迅疾。 刘仁轨寻了各马扎坐在甲板上,一身甲胄却也不太舒服,看着被亲兵带上来落汤鸡一般的萧珣,拱拱手,笑道:“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南海公当面,失敬失敬。今日风和日丽,正适合驾船出游,只不过您老横亘江面,咱们还以为是泛舟垂钓,却原来是畅游长江……好雅兴。” 左右兵卒都笑起来。 屁的畅游长江…… 萧珣又冷又气,浑身哆嗦,怒道:“江水之上,何顾恣意横行,冲撞别人舟船置人于死地,简直无法无天!” 想他南海公萧珣作为兰陵萧氏年纪最长的族老,更是南梁皇室一脉,地位崇高、血脉尊崇,平素都被江南氏族好似“活神仙”一般供起来,何曾遭受此等屈辱? 刘仁轨安坐不动,拍了拍腿,哂然一笑,环视左右,道:“吾等不过是军中匹夫,不晓得那么多的礼仪,冲撞了南海公很是抱歉……不过这也就是在长江之上,大唐领土,你老人家不妨问问这些兵卒,咱们平素在外洋番邦都是怎么干的?” 旁边亲兵便笑道:“好教南海公知晓,无论新罗、倭国、亦或安南、柔佛等番邦夷域,咱们从来都是横行无忌的,谁挡着路,就撞谁。” “咱们水师条例上面有一条,‘战舰所至,即为吾土’,尤其是船行水上之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来只管撞、不管修,只管杀、不管埋。” “今日将军下令救援南海公,影响了行军速度,必为军中司马所弹劾,搞不好不仅要遭受大都督训斥,年底的奖金都可能没了,您老非但不知感恩,反倒在这里聒噪,简直不知所谓。” 萧珣被左右亲兵你一言、我一语弄的脑仁疼,气得胡子直翘:合着你们撞沉了我的船,差点让我葬身鱼腹,我还得感激你们?! 他出身高贵,这些年更是养尊处优,不谙世事,对于此等飞扬跋扈横行无忌的做法有些接受不能,毕竟他们萧家虽然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可毕竟无需经过他的手,有罪的是下边的人,他这个族老清清白白、品格高尚…… 萧珣压住火气,知道与一群丘八论不出道理,遂盯着刘仁轨,问道:“刘将军此番尽起大军,不知赶赴何处,意欲何为?” 刘仁轨捋着胡子,目光湛然:“南海公何必明知故问?” 萧珣心里一沉,见对方好不掩饰,可知其心意已决,看了看势力如奔马狂飙突进的战船,以及各条船的船舷上剽悍雄壮的水师兵卒,忙道:“眼下燕子矶汇集了江南各家的私兵,如若发生冲突,后果将会导致江南局势彻底糜烂,刘将军担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就不信单凭区区一个刘仁轨,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坐视江南糜烂。 刘仁轨神态随和,完全不受萧珣之恐吓,微笑着道:“末将的确负担不起……” 就在萧珣尚未松一口气的时候,听得刘仁轨又续道:“……因为根本不用末将去负担这个责任。” 萧珣愕然:“那是谁负责?房俊吗?还是房玄龄?” 他已经意识到了,房俊远在关中,就算给水师下令,往来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很显然是身在华亭镇的房玄龄坐镇指挥,这才使得水师半点延误都没有,听闻江南各家在燕子矶集结私兵,即刻出动舰船前往阻拦。 都说房玄龄君子以方、好谋无断,实在是以讹传讹,谣言害人不浅…… 刘仁轨悠然道:“自然是你们江南士族来承担这个责任。” 说着,他用力踩了踩脚下的甲板,发出“咚咚”声响,面上神情也肃穆起来,沉声道:“这里,是大唐的疆域!无论塞外的草原,亦或江南的江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江南士族生于斯、长于斯,却将斯地视作禁脔,盘踞其上彼此勾连,将黎民百姓视作豚犬牛羊任凭你们奴役压榨,如今更为了一己之私心不惜拖着整个江南走上谋逆之路,如果江南士族因此血嗣尽断,江南百姓因此死伤离散,自然是整个江南士族的责任,更是兰陵萧氏的责任。” 这番话语好似重锤一般狠狠捶在萧珣心头,他呼吸急促,满头大汗,苍老如沟壑纵横的面容惨白惶恐,疾声道:“水师打算向那些江南子民发动进攻吗?” 刘仁轨吐字如刀、语声铿锵:“从他们拿起兵刃踏上船只欲前往关中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不是大唐的百姓了,而是谋逆的反贼!水师是大唐的军队,不仅仅需要开疆拓土、击杀胡酋,更要保土安民、拱卫社稷!谁谋逆,就杀谁,不管你是兰陵萧氏,还是陈郡袁氏,亦或是黎民黔首。” 左右亲兵齐声大喝:“杀无赦!” 这一声大喝好似九天旱雷一般,在萧珣耳畔陡然炸响,惊得他一个哆嗦,面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将军,先锋打出旗语,已经抵达燕子矶,发现敌踪!” 亲兵遥遥望见前方舰船打出的旗语,大声禀报。 刘仁轨大马金刀、安坐不动,沉着下令:“摧毁所有水面船只,一个时辰之内不准有一艘敌船漂浮于水面之上,但凡有抵抗者,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喏!” 亲兵得令,擂响战鼓,隆隆鼓声在江面激荡悠扬,然后用旗语将主将的命令向各部传达。 原本行止有序的水师船队骤然一变,先锋抢先而出,距离敌船数十丈的时候便扯去火炮上的油布,放入药包、弹丸,点燃火捻子,“通通通”连珠炮响,江面上一时间硝烟弥漫。 江南各家征集来的船只因为先前得了萧珣的命令,无论是否装载兵员、辎重都靠岸停泊,首尾相连一望无尽,此刻骤然遭遇炮击,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任由无数弹丸划过天空呈抛物线砸在船身上。 “轰轰轰” 轰击这样简易的船只,实心弹显然更为好用,沉重的弹丸在火药加力之下瞬间划破天空,携带着强大的动能狠狠砸在木质船身上,木屑飞溅、血肉横飞。 十余艘先锋战船沿着江心一路溯流而上,炮口对着两侧岸边停泊的敌船,几乎不用瞄准,兵卒只需不断的装填药包、塞入弹丸、点燃引线、清理炮膛、再装填药包……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将一个基数的炮弹打完,炮管已经到了临界点,必须等待温度下降不然就会报废。 而紧随其后的战船则开足马力,以撞角冲着这些被火炮轰击的残破不堪的敌船撞去,“轰轰轰”坚固的撞角轻易将这些木质船体撞碎,船上的货殖粮秣随船下沉,掀起一个个漩涡,不少登船的私军亦纷纷落水,挣扎扑腾,哭爹喊娘。 再随后,体型较大的主力舰船徐徐而至,船首、船舷处绑着石条、铁块的排杆纷纷用绞索吊起,待到接近一些残存为沉没的敌船,排杆纷纷落下,“啪啪啪”将敌船拍碎,全副武装的兵卒则立于船舷,手中火枪、强弓、劲弩对准敌船上的兵卒,但凡没有放下武器投降的,当即射杀。 一时间,宽阔的江面上炮声隆隆、枪声阵阵,浓烈的硝烟几乎覆盖整个江面,距离稍远便不能视物,纵横大洋所向无敌的水师船队并未遇到像样的抵抗,完全就是降维打击,江南私军的船只损毁无数,粮秣辎重沉入江底,兵卒在水中浮沉挣扎,哭嚎震天。 萧珣趴在旗舰船舷处,两手狠狠抓着船舷,手背青筋凸起、指甲泛白,似要将船舷捏碎,看着江面上的惨状,两眼圆瞪,目眦欲裂,心脏似乎都要随着那些船只沉入江底。 哪里用得着一个时辰? 几轮炮击,然后驾船冲撞,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原本猬集于江水两岸的江南船只便几乎悉数沉没,物资损毁无数,兵员死伤枕籍,赖以进入关中争夺皇位的数万私军,在水师精锐面前几如土鸡瓦狗一般。 水师兵卒估计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素问皇家水师水战无敌,天下莫有与之一战者,但也只是耳闻,如今亲眼所见,如此强横之战力岂是江南氏族仓促组建的私军可以抗衡? 一股深深的绝望,笼罩着萧珣。 前方先锋船队冲过江南船只停泊之地,前方霍然一空,便转舵掉头回来,沿着两岸收拾残局,同时打出旗语,向旗舰报告战况详情。 旗舰收到消息,亲兵禀报刘仁轨:“将军,江上敌船基本肃清,先锋船队正在剿灭残余,接下来如何行动,请示下!” 刘仁轨这才起身,来到船舷旁与萧珣并肩而立,沉声下令:“命令炮舰向前,于燕子矶外江面上一字列队,炮口对准燕子矶渡口,由近及远,覆盖打击。” “喏!” 闻听此言的萧珣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下船舷,目光绝望惊恐的看向刘仁轨,颤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皆我神州苗裔、华夏儿郎,既已无还手之力,何必这般残忍屠戮?老夫这就让人遣散这些私兵,自今而后,再不敢有觊觎之心!” 第三千一百零五章 降维打击 萧珣亲眼见到水师战船的威力,哪里还有半分侥幸之心?只想着无论如何结束这一次集结各家私兵的行动,就此老老实实蛰伏江南,再不敢生出北征关中的心思。 刘仁轨站立船舷一侧,雄壮的身形有如山渟岳峙,闻言冷笑一声:“屠戮?” 旋即看看左右,道:“这等场面,远远算不得‘屠戮’二字,南海公不妨问问这些兵卒将校,咱们在番邦异域之时大军剿灭不臣,是何等狂飙突进、雷霆扫穴。” 所谓“内王外霸”,面对异族番子,单纯以儒学加以教导是不行的,胡人不知礼仪、不尊道德、唯利是图,畏威而不怀德,唯有以强横之武力镇压,才能使其俯首帖耳。 譬如倭人,安南人,以及南洋诸国之土著,这些人虽然说不上茹毛饮血,但是连文字都没有,文化极其匮乏、生活极其原始,但凡在其国之内发现一丝半点先进的东西,几乎都是汉人带过去的,可以说这些夷人土著之所以能够开启民智,皆赖汉人之赐。 结果呢? 当汉人跟他讲仁义礼智信,这些野兽一般的东西将脑袋一摇三晃,出尔反尔、毫无廉耻,只知一味的掠夺强掳,不事生产,将温顺聪慧的汉人当作他们的“韭菜”,一茬一茬的割、一茬一茬的抢、一茬一茬的杀。 残忍血腥,毫无人性。 但等到水师开辟航线护送商队抵达这些国家,面对火枪、火炮、横刀毫不留情的屠戮,这些野性难驯的土著忽然之间便变得热情好客起来。 譬如之前对汉人占据文化、商业方面主导权而深感不安的倭人,简直将汉人视作上等人,走在路上亦要弯腰点头、主动施礼,倭人女子更是以能够给汉人为奴为婢而自豪。 但汉人大多不喜欢腿短肤黑的倭人,更中意温顺漂亮的新罗婢…… 他若当真想要屠杀江南私军,那就不会动用火炮,而是靠岸之后将水师那一支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铁骑放下去,一千具装铁骑,面对江南私军这样的乌合之众杀光三五万并不算难事。 萧珣嘴唇颤抖,想要说什么,大抵是觉得面前这位威严厚重的水师将领根本不会听,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下。 刘仁轨的命令很快下达,二十余艘体型庞大但行动略微迟缓的大型炮舰从后退徐徐而至,在状如飞燕的燕子矶以南江面上一字排开、首尾相连。 油布炮衣扯去,露出黑黝黝的炮管,这回兵卒装填的不是实心铁弹,而是开花弹、燃烧弹,弹药装入炮膛,点燃引线,片刻之后,“轰轰轰”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江面上的战船齐齐喷出一股股硝烟,将自身船只笼罩其中。 一枚枚炮弹划过天空,落在燕子矶渡口绵延数十里的区域之内,砸在人群中炸开,火药膨胀释放巨大能量将弹壳沿着预制的纹路炸碎,无数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溅射。 火药威力有限,但炮弹碎片却好似死神镰刀一般飞速溅射,火药赋予的强大动能足以使其撕碎挡在溅射路线上的任何物体,近距离内便是略薄一些的铁甲都能洞穿,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燕子矶渡口硝烟弥漫、弹片飞溅,血肉横飞、哀嚎一片,那些燃烧弹更是威力巨大,落地之后炸裂开来,内里浸了火油的易燃物四处抛飞,附着在任何物体上都能燃起熊熊大火,且很难被水浇灭,直至烧无可烧,才会渐渐熄灭…… 水师炮舰在江面上一字排开,燕子矶渡口很是宽阔,兵卒根本不用瞄准,甩开膀子重复着发射程序,一枚一枚炮弹被送出炮膛,落在渡口的人群中。 几乎就在一瞬间,人群猬集的燕子矶便成为人间地狱…… 萧珣眼珠子都瞪出了眼眶,眼尾血丝崩裂,浑身打着摆子颤抖不休,喉咙里“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 眼前的一切都因江南氏族的觊觎之心而起,其中兰陵萧氏更是主导者,如今这些江南子弟遭受水师轰炸死无全尸,所有的罪孽自然全部归于萧家。 可以想见,自今而后,江南氏族实力大损,数十年休养生息所凝聚的人口死伤殆尽,江南子弟流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江面,骨肉也将与这片土地融合一体,或许明年春天会开出鲜艳绚烂的野花,一朵一朵都是江南子弟的冤魂…… “啊!” 萧珣忽然叫出声,老迈的身躯骤然灵敏,一手搭着船舷,两条腿一齐迈动,自船舷上翻了下去,“噗通”落入江水之中。 江南氏族遭受如此重创,江南子弟死伤如此之惨烈,可以想见兰陵萧氏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自此背负所有江南人的怨念,一辈一辈被戳着脊梁骨。 作为兰陵萧氏威望最重、年岁最长之人,唯有一死才不用面对江南人的诘难、辱骂。 所以这一刻萧珣死志坚决,没有半分犹豫。 无颜再见江南父老…… 刘仁轨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弄的愣了一下,待到有亲兵相继跳入水中,这才反应过来,不过却没有多说,面容冷硬,抬起眼眸看向硝烟弥漫、烟火冲天的渡口,以及哭嚎惊叫四处奔散的人群。 不久,亲兵将落水的萧珣捞上来,将其横放在甲板上施救,好一通折腾之后,萧珣吐出一口水,终于将人救了回来。只不过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只不过除去胸膛微微起伏尚有一丝呼吸,整个人颓然沮丧,毫无生气。 连续两次落水,对于这样平素养尊处优、年过古稀的老人来说,实在是老了老命,更何况现在大抵是心存死志、无颜苟活,几近生机断绝…… 刘仁轨不再理会这等为了一己私心不惜将整个江南裹挟其中之辈,如今江南私军全线崩溃,能够北上关中者寥寥无几,威胁不在,这以往德高望重的老人不过冢中枯骨而已。 “停止炮击,重甲步兵登岸,清理渡口以供部队登岸,收拢俘虏、救治伤兵、清点物资,先锋船队继续向上游挺近,严密监视各处渡口,封锁江面,绝不许有大规模渡江事件发生。” 长江绵延千里,渡口无数,想要完全封锁根本不可能,不过江南氏族遭此打击几乎丧失全部主力,余者就算偷偷横渡长江奔赴关中,也无法对长安构成太大威胁,战略目的已经完全达成,剩下的便是持续给江南氏族以压力。 “喏!” 战鼓声声,旗语挥动,横亘于江面的水师船队接收到命令之后按部就班各自行动,先锋船队再度升起风帆,沿着江心水道继续向上游挺近,监视、封锁各处渡口,其余船只则纷纷靠岸,一队队身着重甲、武装到牙齿的重甲步兵登上码头,队列整齐的向着渡口挺近。 刘仁轨站在船舷处,望着无数水师兵卒涌上燕子矶渡口,原先猬集于此的数万人经由火炮轰击之后早已做鸟兽散,遍地伤兵、处处尸骸,辎重粮秣被引燃之后大火熊熊、烟雾冲天而起,如此规模的江南私兵在水师打击之下不堪一击,难免令他心潮澎湃,居然涌起一股寂寥、落寞之感。 水师的登陆战术很是简单,首先用火炮狂轰滥炸,打乱敌人的阵型,摧毁敌人的阵地,予敌极大杀伤震慑其军心士气,然后用重甲步兵登岸,火枪兵护卫两翼,就这么一直横推过去,若敌人有序撤退,则动用大杀器具装铁骑衔尾追杀。 直至眼下为止,这套简单的战术屡战屡胜,未曾遇到敌手,更不曾遭遇败绩。 原因很简单,火炮之威力不仅仅在于杀伤敌人有生力量,更重要是对其军心士气之打击,很难有军队在大规模的炮击之下依旧保持阵列完整、军心坚定、士气高昂,待到重甲步兵出动,大局已定。 甚至连具装铁骑出动的次数都越来越少了…… 这对于素来壮志凌云的刘仁轨来说,挑战性越来越差,成就感越来越低,水师已经无法承载其志向,而这样一个由房俊一手搭建的凭他,更不能彰显其能力。 除去需要苏定方这样的统帅坐镇水师、掌控态势之外,余者只需按部就班,凭借强大无敌的战力即可横行大洋。 而关中此时正战火连天,皇权社稷正在遭受剧烈震荡,帝国随时有陷入分裂内战之虞,但对于素有青云之志的刘仁轨来说,却正是一块了炼金石。 那是一块更为广阔的舞台,足以承载他所有的抱负与志向…… 深吸一口气,刘仁轨继续下令:“留下二十条战船继续封锁燕子矶,谨防敌人收拢残兵之后发动反攻,余者收起跳板,升起风帆,随本将返回华亭镇。” “喏!” 战舰重新将风帆升起,江风鼓荡,战船缓缓提速,顺水而下,直奔华亭镇。 刘仁轨站在船头,江风迎面,心头一阵火热,江南私军被击溃,水师势必要抽调主力或是走海路或是走运河直奔关中,届时与东宫军队一前一后将晋王麾下军队死死堵在潼关,东西夹击,一战而定乾坤。 那里,才是他刘仁轨应该浴血奋战的舞台…… 第三千一百零六章 一战而定 浑身铁甲覆盖的重步兵在燕子矶渡口徐徐推进,速度并不快,但零星阻止起来的江南私兵根本不可抵御,或许他们冒着两翼火枪兵的枪林弹雨抛下一地尸体冲到近前,手中兵刃劈斩在重步兵的铁甲上只能爆出一串火星,却不能伤其分毫,反而重步兵手中锋锐的横刀能够轻易割开江南私兵的皮甲,予以重创。 此番江南各家集结家中私兵于燕子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家主到场,由一些辈分高、威望重的长辈带着族中子弟前来,这些长辈大多养尊处优,自是不耐烦组织、调动这些乱糟糟的私兵,遂将子弟们派遣出来,一则偷懒,再则也希望能够趁机予以历练,增长见识、培养能力、积累资历。 这些世家子弟平素书读的不少,但何曾真刀真枪的上阵杀敌,何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顺风仗还好一些,凭借人数优势一路平推就是了,可现在遭受当头一棒,几十倍于水师的私兵被几轮炮击打得死伤惨重,尤其是军心动摇士气全无,根本无法约束兵卒实施大规模的抵抗,只能四散溃逃、慌不择路…… 而那些处于城中正自饮酒享乐的各家长辈们骤然听闻炮声隆隆,已经混乱不堪,赶紧舍下歌姬、美酒,想要出城探看情况,只是未等他们出城,传来的便是水师沿江炮击、私兵大败亏输的消息,纷纷大惊失色。 萧灌在自家仆从的护卫之下从乱军之中逃出,刚刚进入城门便见到这些各家的长辈猬集于城门之内踟蹰不前,连忙大声道:“诸位,水师炮火猛烈,兵卒四散奔逃,还请诸位随我一同出城各自收拢家中私兵,于钟山脚下集结!” 这些私兵来自于江南各家,互不统属,平时还好,现在面对水师的火炮轰炸、重步兵绞杀,一窝蜂也似的乱窜溃逃,根本不听他的号令,若是有各家这些族老出城号召,想必还能集结一部分,到时候组织起来无论反攻还是撤退,都不至于彻底崩溃。 否则这些私兵乱糟糟四散奔逃,隐匿于乡村、山野之间,不仅再也不能组织起来,且会对金陵附近构成极大的威胁,百姓遭受残害者将会不计其数。 这金陵可是萧家的地盘…… 然而这些族老们面面相觑,让大家出城冒着水师的炮火召集私兵? 别扯了…… 那是他们这些人能干的事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圣人老早就教导了在危险情况下应当如何自处,此刻危机临头,自当避险而生,岂能趋险而往? 那不是傻子么…… 张忘混在人群当中,正自懊恼不已,他此前已经向萧珣辞行,只不过出得金竹园之后受到好友相邀,继而入城饮宴,想着待到今夜在金陵城中潇洒一番,明日再回家也不迟,却不想水师来得这般快速,且江南私军崩溃得如此彻底。 听闻萧灌的言语,张忘叫道:“水师来势凶猛,如何能与之抗衡?既然城外军队已经溃败,吾等不必以身相抵,自当各自回家,再度募集私兵,卷土重来才是!” 开玩笑,万一自己这边出城聚拢溃兵,而水师那边追杀上来可如何是好? 火枪可不长眼,乱军之中一颗铅弹就能要了老命,万一阵亡此地,那得多亏啊…… 城门处各家族老一听,顿时齐声附和。 “吾等年老体衰,如何拿得动刀、拎得动枪?更遑论冲锋陷阵了!万万不行。” “你们萧家当初向吾等保证水师不会出手,结果现在没等过江便遭受水师猛攻,眼下所受之损失,你们萧家定要给一个交待才行!” “这话没错,你们萧家是将咱们当作挡箭牌,替你们挡着水师的猛攻啊!现在居然拦阻吾等回家募集私兵,想要让吾等葬身此地,还有没有良心?” “诸位,此刻城北、城东全都是水师兵卒,咱们赶紧自南门出城,各自返家,再晚可就出不去了!” “快走!” 一大群人吵嚷聒噪一番,将此次兵败的责任悉数丢给萧家,然后在不知谁人鼓动之下,再不理会气得浑身哆嗦的萧灌,一窝蜂的向南门跑去,守城兵卒不知发生何事,也不敢招惹这帮来自于江南各大家族的族老们,倏忽之间便被夺了城门,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呼啦啦涌出城门,各自奔逃。 萧灌气得差点倒撅过去,嘴唇颤抖,眼前发黑。 他们萧家这会几乎掏空了家底,人力、物力都已经发挥至极致,所承担的风险前所未有,而其余江南氏族只是跟在萧家后边,甚至连家主都不露面,大功告成之时自然收货巨大利益,若有反复,也可最大程度的减少损失,此刻居然还将所有责任都丢给萧家? 简直无耻之尤! 不过愤怒之余,最重要还是收拾残局,此刻也顾不得祖父前往拦截水师未成下场如何,赶紧定定神,下令召集萧家在金陵城中的所有人力,除去带不走的房子,将商铺中的绫罗绸缎、金银财物全部装车,出城向南直奔观音山。 只需藏匿山中,水师便无法寻觅,可待日后计较,否则一旦水师顺势入城,再给萧家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查封产业、货殖充公,那损失可就太大了,毕竟作为江南重镇,萧家经营多年,在此的产业数不胜数,小半个金陵城都是萧家的…… …… 华亭镇。 房玄龄坐在镇公署的职房内,呷着茶水,听着刘仁轨将具体战况一一呈报,旁边苏定方眉眼低垂,静静听着,因为有房玄龄在,所以并未发表一字意见。 他自信自己率军打仗可以做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是此次尽快江南私兵将会导致整个江南剧烈动荡,直接影响江山社稷,这就非是他能够全盘掌握并且控制局势走向了。 说到底,他有自知之明,他是帅,不是相。 听完刘仁轨的呈报,房玄龄放下茶杯,缓缓道:“无需太过顾忌江南氏族的反应,大唐立国二十余载,朝廷上下各级机构完善,纵然其一时间得以猖獗狂悖聚集私兵,可经此一战,损失殆尽,再也无力窃据整个江南,更遑论划江而治,充其量仍有二三不知死活之辈上蹿下跳,不足为虑。” 贞观以来,天下各州府县与中枢的联络逐渐加强,虽然门阀世家依旧把持地方事务,导致朝廷政令难以下达,但国家机构的逐渐完备,使得世家门阀可操作的余地越来越小。 平素抵抗朝廷政令、加派苛捐杂税还行,但若是揭竿而起造反起事,必然应者寥寥。 即便关陇门阀盘踞关中百余年,上上下下每一个阶层都掌控在手,到最终长孙无忌也不过是打起“废黜太子”的口号,而不是推翻大唐、自立为帝。 若长孙无忌当真自己想要当皇帝,别说旁人不会追随,就连他身边的关陇各家都不干…… 王朝鼎盛之时,对于地方的威慑自然强大。 而后,房玄龄对苏定方道:“以华亭镇市舶司的名义,向江南氏族各家发送照会,就说当下陛下驾崩、举国治丧,兼之江南局势不稳、地方不靖,所有海贸暂时停止,各家尚在海外的商船、货殖、房产皆由水师就地封存,不许买卖、转让,恢复之日另行通知。” 苏定方愣了一下,旋即佩服道:“房相这是釜底抽薪啊,末将马上派人去办。” 海贸的庞大利润早已成为江南氏族的主要财富来源,各家因此也在其中投资巨大,不仅耗费巨资向江南船厂购买海船,还在华亭镇以及海外各番国港口租赁货仓、购买土地、建造仓储、囤积货物,以便将利润最大化。 而水师封存这些财富,不仅是掐断了江南氏族的财富源头,更扣押其巨额财产,谁还敢跟水师唱反调? 至于“恢复之日”,自然要视江南氏族的表现而定。 若是表现不好,或许水师干脆全数罚没,一文钱也不给江南氏族返回…… 房玄龄蹙眉道:“这只是警告,但不能真正将这些财产全部收缴罚没,如此只会坏了市舶司的规矩,更坏了水师的名声。破坏规矩很简单,但想要立其规矩,难如登天。” 而且有些时候钢刀在鞘可以威慑四方、震撼人胆,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可当钢刀落下,所有的威慑都已经不复存在,只能面对最为糜烂的后果。 苏定方重重颔首:“房相放心,末将定约束水师上下,不会胡来。” 房玄龄叮嘱一番,对刘仁轨道:“你速速带领船队沿运河北上赶赴关中,至潼关附近屯兵驻扎,与关中的东宫军队里应外合、内外夹击,震慑晋王极其所属部队,不过不要擅自开战。” “喏!” 刘仁轨心愿得偿,大为兴奋,不过还是悄悄看了苏定方一眼。 房玄龄执壶给两人斟茶,两人连忙欠身道谢,连称不敢,房玄龄放下茶壶,缓缓对苏定方道:“水师固然横行大洋、威慑万邦,但说到底格局太小,有你一人足以。正则的才具更显于政务之上,若一直拘束于水师之内,难免大材小用……所以此番北上关中的机会,让给他吧。” “正则”是刘仁轨的字…… 刘仁轨浑身一震,想要谢过房玄龄,但第一反应却是下意识看向苏定方。 第三千一百零七章 釜底抽薪 房玄龄自认素来会看人,苏定方有名将之资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假以时日青史之上未必没有其一席之地。但刘仁轨对于政务更为在行,能力卓越,久居于苏定方之下才具不得伸张,久而久之,难免生怨,导致水师内部派系林立。 还不如趁此机会让刘仁轨北上立功,若能借此脱离水师更进一步,不仅个人志向得以顺遂,还能回过头反哺水师,正可谓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但明知北上关中一旦击溃晋王扶保太子登基便是从龙之功,苏定方会否甘愿放弃,成全刘仁轨,需得事先说明…… 苏定方脑子一转,已经明白房玄龄对意思,旋即失笑道:“房相与末将相处时日尚短,对末将性情不大了解也是有的,末将不敢夸功,水师每一项功绩都是将校兵卒浴血奋战得来,但论及心胸气度,末将却不甘居于旁人之下。” 顿了一顿,他回敬房玄龄一杯茶,唏嘘道:“当年末将追随卫公,蹉跎岁月、郁郁终日……最是能够体会壮志难酬、屡受打压之苦闷,那种仿佛一座无形大山压在身上任你千般能耐却无法挣脱的感受,实在是难受至极。故而末将自从得到越国公简拔重用,委以水师都督之职掌管这一支天下强军,便着力提拔人才,但凡有能力的麾下将校,尽量培养,使其有用武之地。正则才具高绝,非池中之物,区区水师断然不是他仕途之终点,从龙之功对于末将只是锦上添花,对于正则却是进身之阶,若能因此更进一步,末将唯有欣慰,全力支持,岂会心怀嫉妒、横加阻挠?房相,您小瞧末将了。” 自家知自家事,苏定方自认自己兵法谋略不屈于除去卫公的任何人之下,但也知自己这辈子只能在军中打熬,顶了天便是一方都督、一路总管,万万不能登阁拜相、直入中枢。 没那个能力,却还要奢望着走到那一步,那不就是自讨苦吃么,自己一旦进入中枢,以自己的能力、性格,说不得三两天就被那些人精坑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何苦来哉…… 还不如老老实实窝在水师,既能建功立业,有能顺手培养人才,譬如刘仁轨,自己此刻予以全力支持,待到其身居高位,又岂能不念着今日的交情呢? 当初卫公之所以交卸军务、赋闲在家,深受李二陛下之忌惮、贞观勋臣之排挤,说到底就是没人在李二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宦海浮沉,若想节节高升,不仅要有出众之才能,更要有贵人一路扶持。 说到底,官场不仅有才华高低,更有人情世故,他这一辈子文武并通、自认谋略出众,但唯独在这方面天赋匮乏,只知埋头做事、不懂人情往来,所以这两年也总结出一个经验:既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那就不去苛求,多多培养几个擅于人情往来的麾下就是了,等到这些人日后身居高位,自己当是不必在这方面吃亏…… 况且他本就是个心胸开阔的,若是没点心胸度量,因李靖被排挤而遭受波及到这些年早就壮志消沉、随波逐流,哪里还能等得到起复之日青云直上? 故而对于麾下将校有出息,他素来乐见其成,无论是薛仁贵、裴行俭,亦或是面前的刘仁轨。 刘仁轨起身,躬身施礼,感激道:“多谢房相栽培,多谢都督成全!末将无论何时都是水师的一份子,此生以在水师之经历为荣,也早已将水师袍泽视如手足,此生此世,唯有感恩,永不相负!” 他这的确是肺腑之言。 想他刘仁轨当年差一点成为房俊的家奴,正是加入水师才让他的才能尽显,有了不甘平庸的青云之志,无论他将来走到哪一步,水师的履历都是他身上永远无法磨灭的荣耀。 况且,水师当中藏龙卧虎,这些年陆陆续续走出去的将领,以及目前尚在水师服役的将领,哪一个不是天纵奇才?假以时日,当这些人慢慢走出去,充斥至更高的职位,渐渐便会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 朝堂之上,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想要更进一步都绝非单打独斗就可以的,必须要有志同道合者报团取暖、锐意进取,而“水师系”,或许就是他最大的政治资本。 “水师系”之名,必将有朝一日擎起这帝国的脊梁,响彻天下…… ***** 萧灌引领着金陵城中的家仆将各处商铺、房舍的钱帛货殖都紧急运输出城,藏在观音山中,自己却回头下山,一路舟马急性返回南兰陵。 不是他不重视这些钱帛货殖,此番召集江南士族的私兵云集金陵欲渡过长江北上,萧家几乎动用了大半家产,这些钱帛货殖在此后恢复家业的过程中尤为重要,不容有失。但正因为萧家在这次集结私兵当中的主导地位,使得他害怕成为水师重要打击的目标,不得不马不停蹄的返回南兰陵祖宅,按照事先预定的计划进行紧急疏散。 甚至连祖父萧珣陷于水师阵中生死不知都不理会了…… 数日之后,萧灌心急火燎的返回南兰陵,所幸并未发现有水师兵卒自长江登岸直扑南兰陵。 自东晋末年北方士族大举南迁,兰陵萧氏也渡江迁徙江南,时人任淮阴令的萧家族长萧整带着族人渡江抵达晋陵武进一带,安置家业,寓居江左,逐渐成为武进望族,并先后出现齐高帝萧道成与梁武帝萧衍这样惊才绝艳的族人,愈发使得兰陵萧氏声威赫赫,隐隐为江南第一大族。 如今武进已经更名为南兰陵,乃是兰陵萧氏的祖地,产业众多、根基深厚,万一遭受水师屠戮,后果不堪设想…… 返回祖宅召集族老,因为南兰陵靠近长江,早早得到了燕子矶数万私兵被水师一战击溃的消息,反倒省了萧灌许多口舌。 大堂之内,萧珣之子萧钧居中而坐,下首萧灌以及一众族老,急不可耐的询问萧灌道:“如何你自己回来,却将你祖父弃置不顾?” 萧灌满脸羞愧,无奈道:“祖父乘船前往江中欲拦阻水师,但其后水师倏忽而至,悍然发动攻击,吾等正在登船渡江猝不及防遂导致大败,兵荒马乱之下,自是寻不到祖父。当时孩儿唯恐水师对祖宅进攻,故而将金陵城中的钱帛货殖妥善安置之后,一路不停返回,实在该死。” 萧钧先是默然垂泪,担心老父,继而愤愤然拍案骂道:“房俊小儿,当真欺人太甚!” 虽然房俊远在关中,此番水师攻击江南私军的命令与他无关,但水师是他一手创建,这笔账自然要算在房俊身上,更遑论此前兄长的独子萧嗣业间接死在房俊手中,虽然博取了一个“死间”的好名声,可血债岂能勾销? 而萧家却又将嫡出的闺女嫁给房俊为妾…… 真真是恩怨纠缠,爱恨难分。 想到老父古稀之年陷于水师阵中,怕是凶多吉少,愈发愤懑难言。 萧灌道:“水师兵锋之盛,大江之上难以抵御,此地时刻都在水师威胁之下,不如暂时阖族南下至阳羡避其锋芒,而后重新召集江南各家商议后续,否则若滞留此地,谁知道水师什么时候登岸来攻?” 燕子矶一场大战,数万江南私兵全无抵抗之力,使得他对于水师深怀恐惧,南兰陵距离长江不过几十里,水师随时都可能攻来,睡觉都不安稳。 再则,此番召集江南各家募集私兵北上乃是以萧家为首,如今大败亏输、损失惨重,溃兵不知所踪者无以计数,能够返回各家的想必寥寥无几,若就此罢休,则兰陵萧氏几乎自绝于江南氏族矣。 即便再度募集私兵艰难万分,却必须做出一个姿态,否则萧家就将成为江南氏族的罪人…… 萧钧犹豫不决,叹气道:“当年北方胡尘漫卷、兵戈血染,祖先不得不放弃祖庭之地举族南迁,其间历尽千亲万苦遭受无数波折,这才渡江南开,定居于此……如今难道还要再舍了这几百年拼搏的家业,不顾祖坟宗社,再度南迁?吾等子孙,愧对先祖啊。” 即便是普通人家,动辄举家搬迁也非易事,何况是兰陵萧氏这样的当世豪族? 萧灌急道:“可水师横行大江、枕戈待旦,谁知道何时便强攻而来?父亲,当断则断,否则倾覆之祸就在眉睫之间!” 其余族老亦是沉吟不语,进退两难。 恰在此时,有家仆飞奔而入,急声道:“启禀郎君,有市舶司之公函送抵!” 萧灌忙道:“速速拿来!” 起身自家仆手中接过公函,拆开火漆仔细察看,一目十行的看完,忽而长叹一声:“无需阖族南下躲避了,江南氏族也再无可能募集私兵集结北上。” 说着,将公函交给父亲,自己重新落座,一脸颓然、神情沮丧。 市舶司居然将江南氏族所有的商船、货殖、店铺、仓储一并查封……妥妥的釜底抽薪,如此一来,谁家还敢跟市舶司唱反调,就得承担海量财富损失的后果。 而市舶司与水师根本就是互为一体…… 第三千一百零八章 风雨如晦 萧家祖宅的正堂之上,一众族老将水师公函传阅一遍,皆面面相觑。 这一招岂止是釜底抽薪?简直就是抽走了江南氏族的肋骨,固然不至于致命,但却能让江南氏族痛不欲生。这两年江南氏族几乎将所有人力物力都投入至海贸当中,导致土地兼并的速度不仅大大降低,甚至有所倒退。 并非大家看不到一旦海贸占据各家主要财源之后等同将命脉捏在水师手中,能够领袖江南、几乎等同于割据一方的江南氏族当中自然不乏有识之士,看得到其中隐藏的危机。 但是没办法,海贸的利润实在是太大了…… 越窑的青瓷、邢窑的白瓷运往倭国、安南、柔佛,尤其是漂洋过海抵达大食,价格往往会相比原价暴增百倍以上,几乎略等于等重的黄金,丝绸更是天下各国竞相追逐的奢侈品,风靡四方,江南等地出产的不起眼的竹纸贩运至这些番邦,利润更是往往在数十倍之上,非各国的达官显贵、酋长族老不能使用。 不夸张的说,自华亭镇前往新罗、倭国、南洋诸国的航线,就是一条条流淌着黄金的水道。 这就像是一杯滴了几滴砒霜的蜂蜜水,即便明知有毒,却也忍不住喝下去,因为毕竟不会立即致死,在死之前好生享受那种财富如水汇聚成海的畅快…… 而事到如今,所有侥幸都变成事实,被市舶司狠狠的掐住了脖子。 大堂内沉默良久,萧钧抬手揉了揉脸,对萧灌道:“大势已去,不必心存侥幸,纵然有一两家心有不甘,随他们去吧。为父这就前往华亭镇摆放房玄龄与苏定方,表明态度,总归是有姻亲,想必他们也不会斩尽杀绝……你则率人乘船赶赴燕子矶,一路上详加打探,定要找到你祖父,活要见人,死……也要将你祖父带回来。” 堂内极为族老都颔首认可,并无异议。 当下局势已经明显,就算江南各家再度募集私兵北上,也过不了水师游弋封锁的长江天堑,即便有零星部队自水师封锁的薄弱之处偷偷渡江,人数不能构成规模,又有何用? 更何况市舶司这份公函下发,刚遭打击的江南氏族又遭当头一棒,还有谁家敢冒着自今而后海贸被彻底掐断的危险千里迢迢的赶赴关中? 萧灌长长吐出口气,颓然道:“就依父亲之言,孩儿这就去办。” 这一次江南氏族遭受打击之严重,极有可能影响往后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在江南地区的格局、地位,非但浇灭了江南子弟进入中枢效仿关陇门阀那样把持大权、决策天下的勃勃野心,甚至就连以往垄断江南各州府县官员比例的惯例都将失去,一旦太子顺利登基、晋王战败,朝廷势必将江南视为首要改革之地,江南氏族的地位、权力必然急剧下降…… 兰陵萧氏更是首当其冲。 或许萧瑀便会是萧家在有唐一朝的最后一个宰辅…… ***** 大雨倾盆,黄河汹涌奔腾、泥沙俱下,混浊的河水仿佛咆哮的怒龙一般拍打着约束它的两岸河堤,发出轰鸣震响,地动山摇,河岸不远处的潼关城楼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坍塌崩溃。 晋王李治与尉迟恭、褚遂良等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城关上巡视一圈,检视各处防御工事,鼓舞守城兵卒士气,而后回到城楼脱去蓑衣,都长长吐出一口气。 褚遂良接过兵卒递上的帕子擦手,感概道:“这两年气候与往常迥异,大风大雨轮番肆虐,灾情处处、天下不靖,怕是上苍有所警示,故而降下灾祸令世人警醒。” 儒家信奉“天人感应”这一套,认为人世间的所有天灾都来自于昊天的不满,是因为世人没有做好该做的事,或君主昏聩、倒行逆施,或奸臣当道、祸乱朝纲,故而天降警示。 甭管儒家自己信不信,但这一套学说却也能很好的对当权者予以约束,毕竟“礼仪天下”,无论忠奸善恶都非常在意自己的名誉,尤其是对“身后名”的注重,哪怕干尽坏事,也要粉饰一番。 这是华夏独有的处世之道…… 李治自然爱听,因为这两年都是太子监国,昊天若有不满自然是太子倒行逆施,舆论回讨伐太子,降低太子的威望,他这个晋王就是受益者。 喝着内侍奉上的热茶,李治心情还算不错:“昊天有德,怜悯世人,本王自当尊奉天意,拨乱反正。只不过好事多磨,前路必然荆棘密布、步步坎坷,还望诸位能够匡扶天道,造福苍生。” 已经上升至“天道”的高度,尉迟恭、褚遂良自然坐不住,赶紧起身,一揖及地,齐声道:“殿下乃先帝遗诏传位之正统,天命所归,吾等忠心追随,死不旋踵!” “呵呵,不必如此,快入座。” 李治放下茶杯,摆摆手,请两人入座,而后面容一整,严肃道:“不过眼下东宫势大,咱们只能在此固守待援,也不知长安那边情形如何,还有山东、江南两地的援军何时能够抵达。” 单纯以当下聚集于潼关的军队,只能堪堪固守,不能反击长安,所以不仅要等待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建的私军前来支援,更要拉拢、策反关中的十六卫军队,才能反败为胜。 尤其是宇文士及秘密潜入长安亲自说服李道宗,攸关生死胜败。 若能成功说服李道宗,将来举兵反攻长安之时由其放开玄武门,使得麾下军队可以长驱直入杀进太极宫,夺嫡之战将会瞬间结束,所造成的损失最小。 否则,必然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死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尉迟恭执壶给李治斟茶,愧疚道:“都是微臣无能,不能匡扶殿下完成先帝之遗诏,实在是愧对先帝、愧对殿下。” 李治摆摆手,安抚道:“鄂国公何需如此?满朝文武皆摄于太子之威势,只顾自家前程性命,将父皇数十年之皇恩弃置不顾,唯有汝等忠肝义胆、不肯背弃,宁愿追随本王与天下为敌,父皇在天之灵必感欣慰,本王也铭感五内。” 褚遂良忧心忡忡:“此前曾推断水师有可能拦阻江南私军北上,算一算时间,江南私军要么即将抵达潼关,要么是有噩耗传来,也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山东世家距离关中的距离较之江南更近一些,但一路行来山高路远,且当下季节黄河水势暴涨逆行不易,反倒是江南前来此地更快一些。 所以最先抵达的应该是江南私军,要么是军队,要么是消息。 如果单纯只是消息,那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 尉迟恭倒是信心十足:“江南氏族盘踞江南多年,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就连当年隋炀帝都屡次前往江都,希望能够得到江南氏族的襄助稳定朝局,水师岂敢冒着江南倾覆的危险,悍然发动攻击?况且水师上下唯房俊之命是从,咱们固守潼关,已经隔绝东西交通,关中往来江南的消息传递不便,没有房俊的命令,水师不敢承担如此严重的责任。” 这也是当下晋王一系的共识,水师的确对江南私军威胁巨大,但大多都不认为水师敢悍然攻击,因为一旦江南氏族遭受损失之后引发整个江南的动荡,很容易发生划江而治的后果。 区区苏定方,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需水师犹豫不决,江南私军就会快速组建并且渡江北上,到时候水师再想阻截,为时已晚。 李治默然不语。 这种推测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风险同样很大,按道理应该有所动作去规避水师拦阻江南私军的可能,但现在自己麾下却缺乏一个能够统筹全局、行之有效的“统帅”级别人物。 如若有李靖、李孝恭之辈追随自己麾下,夺嫡之战的胜算将会大增。 再不济,有房俊辅佐自己也行啊…… 想到房俊,李治愈发郁闷。 若非房俊一直以来的力挺,只怕父皇早已将太子废黜,哪里用的到自己伪造父皇遗诏?而且如今东宫所属之军队几乎都与房俊关系密切,由其直接或间接组建、整编,导致战力强悍。 简直就是自己命中克星…… 有禁卫入内禀报:“殿下,鄂国公,苏伽将军有紧急军情奏禀。” 李治神情一紧,忙道:“让他进来!” “喏!” 禁卫退出,旋即,右侯卫将军苏伽自门口快步而入,不顾一身雨水,急行几步来到李治面前,将一份战报递上,语速极快:“刚刚收到江南的消息,江南各家募集私兵近十万,粮秣辎重无数,于燕子矶渡江北上之时遭遇水师火炮轰炸,损失惨重,全军溃散。” “咔嚓!” 一道炸雷在城楼外炸响,树杈一样的闪电划破风雨,在满天昏暗雨幕当中一闪即逝,其声惊天动地,整个城楼都微微晃动。 雷动九霄,风雨如晦。 李治面色苍白…… 第三千一百零九章 惊雷阵阵 雷电在窗外炸响,城楼微微摇晃。 江南私军被水师狙击的消息却是比这道炸雷更响,震得诸人齐齐变色,耳鼓轰鸣。 虽然之前已经得到程咬金示警,得知水师极有可能对江南私军渡江北上进行拦截,诸人也都有所担心,但却并不肯定水师会那么做,毕竟江南对于整个帝国来说无比重要,而自从入唐以来,虽然有萧瑀这样的江南氏族在朝中担任高官,但江南一直未曾真正融入帝国,朝廷政令至江南各地也都往往大打折扣。 这种情况下,难道水师就不考虑整个江南因此彻底脱离大唐,甚至划江而治? 他水师怎么敢?! 雷鸣电闪一晃而过,但诸人却沉积了好半晌,一时间无人说话,都在消化着这如同炸雷一般的消息。 良久,褚遂良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惊诧道:“这水师……当真是胆大包天。” 心里慢慢的全是担忧。 他出身河南褚氏,却生于钱唐,至今家族仍在钱唐繁衍生息,而钱唐距离水师盘踞的华亭镇一水之隔,时刻笼罩在水师兵锋之下。以往或许相安无事,但他现在是晋王麾下的支持者,又指征太子曾“毒害”先帝,与太子一系可谓不死不休,水师如何不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加之如今江南士族募集私军试图北上对抗太子,与水师彻底撕破脸皮,可以想见他的家族将会遭受何等样的压力,甚至是迫害…… 一旦江南氏族心有不甘,有所异动,水师必然以强硬之手段予以压迫。 钱唐褚家搞不好第一个就要遭难…… 尉迟恭倒是不在乎这些,大手捋着胡须,感慨道:“江南从此不靖,各地烽烟将燃,吾等都将成为帝国的罪人。” 这个“吾等”可不仅仅是眼前以及晋王一系,甚至也包括东宫在内。晋王手持先帝遗诏不甘眼睁睁的看着太子上位故而发动兵变,这是导致帝国有可能分裂的元凶,但水师不顾江南局势任凭江南糜烂也要狙击私军渡江,且杀伐过甚、不留余地,也会引发整个江南乃至于山东、河北等地的连锁反应。 若是帝国陷入分裂,各地混战、烽烟处处重回隋末之动荡乱世,天下黎民再度陷入水深火热、生灵涂炭,所有人都将成为史书之上的“乱臣”,遭受万世唾骂。 当然,他一个武将并不是太过在乎那些身后名,就只是感慨而已,他现在更为忧心没有了江南私军的支援,山东世家的私军还会否如期而至? 没有后援,单凭他右侯卫一己之力想要辅佐晋王反攻长安,无异于痴人说梦。 甚至于,原本尚在观望的那些十六卫大将军们,会在见到晋王孤立无援之后,纷纷站到太子那边,此消彼长,哪里还有半点胜算…… 在座诸人,禁不住面上笼着一层阴霾。 局势危及,倾覆在即,李治反倒镇定下来,喝了口茶水,对窗外风雨之声充耳不闻,沉声道:“古今成大事者,莫不起于荆棘、行于坎坷,而后坚韧不拔、砥砺前行,方能铸就辉煌,父皇之殷鉴未远,吾等自当效仿,愈是艰难困苦,愈是坚定己心,还望诸位矢志不渝,与本王携手并肩,锐意进取!” 尉迟恭与褚遂良浑身一震,急忙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殿下放心,吾等誓死追随!” 当年“玄武门之变”,尉迟恭全程参与,深知那时候的形势比之现在更为恶劣,得到高祖皇帝与朝野绝大多数支持的李建成大势将成,以雷霆之势压制秦王,除去束手就擒之外,谁能想到仅凭着区区天策府便能反败为胜、逆天改命? 然而“玄武门之变”一战功成,成就李二陛下辉煌功业,足以光耀千古。 现如今李二陛下驾崩,太子虽然窃据中枢、名分大义俱在,但并未执掌朝堂,文武官员多有私心,军队更是派系林立、袖手旁观,局势远远不如李二陛下当年恶劣。 焉知晋王不能再度成就“玄武门之变”? 褚遂良则是身不由己、欲退无路,只能跟着一条道走到黑,但见到晋王临危不乱、意志坚定,也受到鼓舞,士气大振。 若是晋王成事,自己不仅彻底摆脱被威胁之厄,甚至还能因此收益、更进一步…… 李治微笑着摆手,让两人就座,命人将崔信叫到城楼之内,先将江南的事情告知,而后询问道:“不知山东世家募集的私军情形如何,何时可以赶来潼关援助?” 听闻江南私军几乎全军覆没,崔信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回道:“殿下放心,山东地方不比江南,河流稀少不利舟船,任他水师有通天彻地只能,也无法复制江南之事,不能阻隔山东私军前来。” 尉迟恭沉声道:“水师自是不能在山东各地横行,但现在必然已经沿着运河前来,一旦将黄河各处渡口封锁,你们山东私军难道还能飞过来不成?” 之前他虽然也忌惮水师,但只认为其海上无敌,进了大唐域内,战力势必大打折扣,未必会成为心腹之患。但是此番狙击江南私军动用了几十上百艘舰船,甚至未曾登岸便对江南私军予以重创,令他不得不重新评估水师的战力。 既然水师能够封锁长江,焉知其沿着运河而上之后,不能顺势封锁黄河? 毕竟相比于长江河道宽阔水面平缓处处皆是渡口,黄河奔流湍急曲折百回,适合大军横渡的渡口少得多,愈发方便水师分兵封锁…… 古往今来,强横之王朝此起彼伏,惊艳之名帅前赴后继,但水师从来都是鸡肋,即便大唐当年的立国之战依靠水师平定整个江南,亦不曾被当作正规的作战序列,孰料时过境迁,时至今日的水师居然发挥处如此之大的战略能力? 依靠运河之便利,水师逆流可封锁长江,北上可控制黄河,将天下命脉操之于手…… 崔信随不通兵法,却也不是个没见识的,明白其中的危险,颔首道:“殿下和鄂国公请放心,老夫马上修书派人送回山东,让各家赶紧敦促私军赶赴关中,抵定大局。” 江南私军溃败,无法北上支援潼关,导致局势对晋王极其不利,山东私军自然压力很大。但与此同时,危机也蕴藏着机遇,若是能够在没有江南私军参与之下辅佐晋王夺嫡登基,意味着山东世家将会占据未来朝堂的主导,所获取的收益成倍增加。 此消彼长,山东世家将会彻底压制江南士族。 只要想想未来山东世家主导帝国的美好愿景,崔信便激动的浑身发抖。 付出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 玄武门。 闪电自高大巍峨的城楼上空划过,刹那光亮照耀天穹,旋即陷于寂灭黑暗,唯有雷声阵阵,大雨滂沱。 李道宗看着被亲兵带进来的宇文士及,一脸无语,这太极宫的地底只怕已经成了蚁洞,早就被人挖的千疮百孔,随时可以自有出入这帝国心脏…… 目光从宇文士及脸上掠过,看向带其前来的亲兵,这曾是跟随自己多年、最为信任的助手,却与外人暗通款曲。 那亲兵面色尴尬,单膝跪地,垂头不语。 吁出一口气,李道宗不耐烦的摆摆手:“出去吧,自领三十军棍,以观后效。” 李唐皇族本就是关陇一脉,麾下将校兵卒与关陇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就算将这个与宇文士及暗通款曲擅自带入自己帅帐的亲兵处死,下一次也会有别的亲兵继续这么干。 那亲兵千恩万谢:“多谢大帅饶恕,末将甘愿受罚。” 起身退出营房,自去军中司马处领取责罚不提。 宇文士及脱下身上的蓑衣,苍老的面容笑意满满,往前走了两步,径直坐到李道宗身边的椅子上,缓缓道:“老夫不请自来,做了恶客,还望承范勿怪。” “承范”是李道宗的字…… 李道宗顿了一下,执壶给宇文士及斟茶,将茶杯轻轻推到其面前,嗟叹道:“事已至此,郢国公又何必劳苦颠簸、四方奔走?水师素来征伐于外,故而其战力之强盛朝野所知甚少,只要其下定决心,不顾江南局势糜烂,江南私军想要突破水师封锁北上关中,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素来与房俊交好,对于水师平素之训练、装备知之甚详,闲来无事也曾钻研水师以往之战例,得出的结论令他自己也深感震撼。在他看来,水师不仅仅是“水面之上天下无敌”,即便弃舟登陆,凭借其强大之火力、严谨之纪律,照样是天下少有的强军。 似江南私军那样仓促组建的乌合之众,又被水师死死的卡住渡口,即便是肋生双翅也难以突破水师的封锁。 没有江南私军的支援,晋王何谈反败为胜、反攻长安? 只等着水师逆水而上驶入黄河紧逼潼关,便是晋王极其麾下全军覆灭之时…… 这是死局,绝无回天之术。 宇文士及微微一笑,呷了口茶水,淡然道:“且不论太子与晋王最终谁胜谁负、鹿死谁手,老夫今日前来,只是为了问承范你一句话——你是忠于太子,还是忠于陛下?” 第三千一百一十章 忠君?忠国? 【九一八,不忘国耻!】 雷声在窗外震鸣,回响阵阵,大雨倾盆,烛火将李道宗的面容照得明暗阴郁,一双眼睛反映着烛光,跳跃闪烁。 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半晌,缓缓道:“这并无区别。” 宇文士及道:“当然有区别。” 李道宗默然不语。 窗外风雨愈盛,宇文士及不得不略微提高音量:“世人皆言‘帝王即天下’,但实则一人岂能囊括天下?很多时候,帝王的利益与天下的利益是有所分歧的,譬如现在。皇位之争、正统之争都会严重损害天下的稳定,这是天下的利益,是帝国的利益,但这不是陛下的利益……陛下决意易储,世人皆知,承范你自然也心知肚明,如今晋王殿下手持陛下之遗诏,吾等之所以置生死于度外亦要支持晋王,非是晋王如何英明神武,而是吾等要尊奉陛下之意志。” 他用手指节扣了扣面前桌案,一字字道:“吾等追随陛下于绝境之中置死地而后生,君臣情义有若金坚,陛下于吾等更是皇恩浩荡、视如手足,从来不肯稍加苛责,这样一份如山恩遇,古今含有。如今陛下极有可能遭受奸佞加害,英灵含恨,吾等难道还要违逆他的意志,坐视他最宠爱、最看好的儿子被荼毒迫害、惨遭横死吗?此非人臣之忠心也。” 李道宗无语,晋王之所以危在旦夕、生死一线,难道不是因为他悍然起兵欲攻陷太极宫而导致的吗? 不过他无意争辩,因为事情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他沉吟着摇头道:“郢国公此言谬矣,只需晋王弃械投降,承认太子为正统,以太子之仁厚岂忍加害?反之,若晋王上位,太子以及其余诸王则难以善终。” 就算晋王手中的遗诏是真的,可毕竟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兄长,想要登基难免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成功登基,难免隐患重重,没有哪一个皇帝能够容忍自己的皇位时时刻刻遭受威胁,岂能不会其余有着继承皇位资格的兄弟大开杀戒? 这是陛下极力避免出现的情况,否则早就易储,何至于拖延犹豫直至驾崩也未能颁布易储诏书? 当然,水师刚刚击溃江南私军,消息传过来,宇文士及便急不可耐的前来游说自己,可见晋王那边已经有些慌神,局势紧迫随时有倾覆之忧,晋王坐不住了,宇文士及的这番话语或许也是暗示晋王给予他的承诺——事后,会保证太子以及一众先帝皇子安全无虞。 这是让李道宗最为彷徨犹豫的一点。 自认对李二陛下之忠诚绝无半点杂质,若能在手足相残的皇位争夺当中力保李二陛下诸子不至于兄弟阋墙、自相残杀,自然是对李二陛下最好的交待…… 宇文士及笑容温煦,轻声道:“承范可知,当初陛下为何任命你宿卫玄武门,而不是旁人?” 李道宗眉梢一挑,没有言语。 宇文士及轻叹一声,道:“世间之事,很多时候都是事与愿违,纵然帝王将相亦是如此。身在人世之中,身负职责、利益纠葛,谁能当真惬意洒脱、为所欲为呢?人都有私心,譬如将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最喜爱的孩子,但很多时候却不能这么做,要讲究一个公平公正,不然便是昏聩无道……所以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最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何其愤懑凄凉?若有些人能够排除万难,完成其未竟之事,想必其定能含笑九泉,再无牵挂。” 隐喻之意,几乎不加遮掩。 李道宗自是听得懂,却依旧沉默,不以回应。 宇文士及倒也不加逼迫,起身笑着道:“兹事体大,承范自当好生考虑,不过时间不多,还应早下决断。老夫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和你聊聊。” 言罢,也不理会沉默的李道宗,穿好蓑衣戴上斗笠,堂堂国公、朝堂大佬,却好似一个寻常乡间老农一般,略微佝偻着腰,信步走出营房。 李道宗端坐不动,整个人在晃动的烛火当中显得有些阴郁,甚至没有派人跟着宇文士及查看到底可随意出入玄武门的密道藏在哪里,愣愣出神。 忠君? 还是忠国? 君与国是否一体? 一蓬风雨自敞开的房门吹入,烛火摇曳,终于熄灭。 李道宗的身形被黑暗吞噬…… ***** 太极宫,昭德殿。 昭德殿位于武德殿之南,两者之间隔着一道武德门,皇帝停灵于武德殿,昭德殿自然便是最佳的处理丧仪的地点,各方官员、内侍都汇聚于此,各式灵幡、礼器也大多运至此处,所以即便前些时日皇帝灵柩已经运出长安送往昭陵暂存,昭德殿依旧是丧仪办公地点。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丧礼的流程还远远未能完成…… 夜已深,雷雨交加,诺大的太极宫内人影罕见,唯有一队队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禁卫往来巡逻,值此非常之时,哪怕是一只鸟雀从空中飞过,也要用强弩将其射杀,确保万无一失。 昭德殿的偏殿内,烛火通明,太子李承乾与李靖、岑文本、房俊、马周、刘洎等人吃着宵夜,商议着当下局势。 仍是国丧期间,不宜奢靡,所以诸人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几样简易的菜肴,以素菜为主,一壶温烫过的美酒,一碗米饭,大家慢条斯理的吃着,都很放松惬意。 将近一个月的丧礼,几乎将这些东宫主要大臣累得骨头散架…… 待到用膳完毕,内侍撤走残羹剩饭,每人面前奉上一壶香茗,躬身退下。 刘洎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看了一眼太子左下首的房俊,说道:“水师重挫江南私军,彻底封锁长江水道的消息传来,宫内人人振奋、长安士气高涨,越国公功不可没。只不过也并非没有隐患,江南私军虽然溃散,但主力仍在,江南氏族未必不能再度募集、重新组建,况且经此一战,江南人人自危,那些氏族素来不服中枢管束,难免生出不臣之心,或者划江而治也不是不可能。而水师既然能够在没有中枢命令的情况下悍然出兵击溃江南私军,面对江南氏族欲割据一方的局面之时,未必能够采取正确的应对,一旦导致江南彻底糜烂,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向太子,谨慎谏言道:“殿下或许应当颁布圣旨给水师,对其此前擅自出兵攻击江南私军的举措予以申饬,并严令苏定方在未曾得到中枢命令之下,不得对江南氏族贸然采取措施,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殿内气氛瞬间沉寂。 都是官场之上的人精,掀须尾巴动的角色,岂能听不出刘洎的言外之意? 水师战力之强横,大大出乎朝堂上这些不曾身先士卒之文官的意外,而且其在没有中枢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出兵击溃江南氏族,固然是大功一件,但也有着自行其是、不尊号令的嫌疑,这是中枢文官们所无法接受的。 一支军队想打就打、不顾后果,这如何了得? 若是东宫所有军队都有这样的特权,那他们这些文官还有什么用? 说到底,还是文武之间的权力之争。 此前关陇兵变之时曾将这股东宫内部的争斗暂时压下,大家不得不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现在晋王虽然固守潼关、夺嫡之战已经拉开,但形势一片大好,文官面对军方的强势,再度蠢蠢欲动。 权力意味着功勋,功勋意味着利益,文武之间的权力相互制衡、利益彼此对立,隔阂在所难免。 李靖眉毛跳了一下,却好似充耳不闻,连看都不看刘洎一眼,低头慢悠悠喝茶。 他最是不耐烦这种勾心斗角的争斗,也在这方面吃过大亏,况且水师不在他麾下,即便刘洎已经触及到他身为军方大佬的地位,却也不打算开口。 一般来说,这种场面用不到他赤膊上阵…… 果然,房俊已经放下茶杯,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岂能事事提前请示、时时等候命令?身为一方主将,当有临机决断之权,否则掣肘太多,必然贻误军机。就譬如这一回,如果苏定方在发现江南私军集结于燕子矶之后不是当机立断派兵阻击,而是先向长安请示,战报来回耗费一个月,得到命令可以攻击之时,江南私军已经出现在潼关之下……能够对苏定方的决定提出质疑之人,实在是缺乏最起码的兵法谋略,贻笑大方。” 刘洎虽然知道房俊面对自己的攻讦肯定没好话,但如此直言嘲讽自己“贻笑大方”仍旧感到愤怒,脸色涨红,正欲反唇相讥,孰料房俊又说道:“不过刘侍中直言,倒也不无道理,水师虽然不是朝廷的军队,但却是皇家的家兵,应当奉以太子之诏令而行。” 先怼了刘洎一下,然后枪口一转,提及水师并非帝国军队序列,而是皇家私军,是否犯错、如何处置皆有太子一言而决,你刘洎只不过是朝廷的侍中,管的太宽了…… 第三千一百十一章 登基在即 刘洎被怼得难受,不过并非发火,当下局势自是以军方为主,不然总不能让他们这些文官冲锋陷阵吧?之所以提及水师不尊号令、擅自行事,乃是为了日后做铺垫。 皇位稳固、天下承平之时,自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到时候今日在太子殿下面前这一番争执自然会被太子忆起,进而意识到军方的桀骜不驯…… 斗争,从来都不是一时之胜负,更遑论文武之间为了主导朝堂的权力而爆发的博弈? 不过眼下自是不能退缩,蹙眉道:“所以吾等便坐视江南局势糜烂,极有可能导致帝国南北割据、划江而治?依我看,还是要申饬一番,予以责罚,水师的功绩自然不能磨灭,但应当防微杜渐、惩前毖后。” 李靖有些不满,沉声道:“即便江南割据,那也是江南士族心无帝国、私利作祟,与水师何干?” 文武双方,展开激辩。 刘洎冷笑道:“这一次与水师无关,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这般目无中枢、心无太子、自行其是,早早晚晚酿成大祸,到时候谁去承担责任?谁又能承担得起那个责任?” “少说两句吧,” 房俊敲了敲面前案几,淡然道:“当下时局,自应一致对外,别弄这些勾心斗角的阴损招数令亲者痛仇者快好吧?” 他对刘洎极度不满,此君自然是有能力的,上任不久又面临剧烈动荡的局势仍能将门下省打理得井井有条,便可见一斑。但此人也有着浓厚的官僚特质,境界太低、心胸狭窄,目光短浅、格局不大,放在明清之时是一把党争的好手,但于国无益。 他素来不耐烦这些内部争斗,除去一分一分耗损帝国元气,又有什么正面作用?只不过人在朝堂,难免利益纠缠,却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与人斗,其乐无穷。 事实上,身在其中不都也不行…… 李承乾也头痛,不过他性子绵软,当此危机时刻更不愿对臣下呵斥敲打,遂顺着房俊话风,劝阻刘洎道:“二郎此言不错,当务之急自是一致对外,只需剪除奸佞、维系正统,他朝孤登基之时只当论功行赏,惟愿诸位爱卿与孤一道中兴大唐,不负先帝宏图之志!” 皇帝还没坐上呢,你们争个什么劲儿? 一直耷拉着眼皮打盹儿的岑文本睁开眼睛,颔首道:“殿下之言正是道理,眼下不仅要提防晋王、伺机攻伐、剪除奸佞,也要将登基之事提上日程,朝野上下今早安排。” 先帝如今停灵于昭陵,尚未下葬,待到下葬之日必须由新皇扶灵,否则不祥,也不合礼制。 更何况当下晋王拥兵固守潼关,未来局势如何暂且未知,早日登基、确定皇位,也好安抚天下人心,占据名分大义,对己方士气之增长、对晋王士气之打击,极为重要。 不好拖延。 如此谏言,自是获得在场诸人一致认同。 李承乾也很是振奋,距离皇位一步之遥,九五至尊、手执日月,谁能淡然处之?不过旋即想到父皇暴卒驾崩,雉奴引兵反叛,关中危急、江南糜烂、朝臣各有立场私心作祟,一时间又是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胸中压力如山。 万一自己不能挑起这江山社稷的脊梁,最终任由叛逆动摇江山、倾覆社稷,致使贞观之弘治彻底葬送,该当如何面对父皇在天之灵,如何面对天下苍生? 李承乾自认绝不会如同夏桀商纣那般暴虐,可隋炀帝雄才大略功盖千古,只因急功近利导致帝国灭亡却也要遭受天下人唾弃辱骂,归于“昏君”之列,可见君主这个身份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遗祸天下。 身为君主,固然口含天下、生杀予夺,却也要背负如山之责任,若不能造福苍生、开疆拓土,必将遗臭万年,遭受万世骂名…… 至于登基之流程,倒是并不难办,礼部自有章程,在有宗正寺从旁协助,自然万无一失。 刘洎看着房俊,笑道:“越国公现在职务乃礼部尚书,殿下登基之事,还需越国公尽心尽责,若有需要吾等协助之处,还请直言相告,吾等必然全力以赴。不过话说回来,二郎其实应当归于吾等文官之类,毕竟已经不掌军权,何以处处以军方领袖自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右屯卫与北衙禁军被先帝圣旨尽归于李道宗麾下,水师名义上的最高将领是大都督苏定方,最起码在官面上,房俊已经全无半点军职,却代表军方与自己争权夺利……实在是古怪至极。 这话藏着刀子,一则有质疑房俊居心之嫌疑,你其实是一个文官,却始终觊觎军权是什么意思?打的什么主意?再则也有挑拨离间,当着李靖的面称呼房俊为“军方领袖”…… 不等房俊回答,李靖已经笑着说道:“国之宰辅,自当上马可以定邦、下马可以安民,出将入相,古之贤臣也。文武并举方能宰执天下,毕竟军政不分家,否则似老夫这般只通一道,如何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即便勉强为之,只怕亦要祸乱超纲,辜负君王厚望。” 刘洎眨眨眼,颇为诧异的看着李靖,都说李靖朝争不行,但是这番话语说的那叫一个阴阳怪气,偏有理由充分,让人难以驳斥…… 以自己为例,言及只通武略、不能文武并举,实则是在讽刺他刘洎只通文韬一样不算文武并举,故而不能为国之宰辅。 水平很高…… 连李承乾都对李靖刮目相看,惊叹道:“都说卫公天资聪颖、触类旁通,以往孤还不信,如今观之,确实活到老、学到老,每每有所精进,令人赞叹敬服。” 这是调侃李靖一把年纪了,年轻的时候吃亏于朝争,此时却能驳斥得刘洎说不出话,实在是进益太大…… 众人便都笑起来。 李靖自己也笑,谦虚道:“实不相瞒,老臣脑子虽然不傻,但笨嘴拙舌,需得有人在前头引领着,才能偶尔跟得上节奏,说上几句,可若是让老夫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上刘侍中,那只能是甘拜下风,然后回府一个人生闷气。” 这会连刘洎都笑了:“可不敢当卫公之夸赞,若说朝野上下谁的嘴皮子利索,房二郎必然当之无愧,毕竟满朝御史言官有若是不曾被房二郎怼的内伤?时至今日,御史言官们但凡弹劾房二郎,事前都要左思右想、深思熟虑,但往往依旧被房二郎驳斥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因着之前文武之争而引起的紧张气氛,在李承乾的调和之下逐渐缓解。 房俊笑着看了李承乾一眼,微微颔首。 一个合格的帝王,必然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可以不通兵书战策、不谙诗书经义,甚至可以不事生产、五谷不分,但不能不懂得如何引领朝政。 这一点上,李承乾进步很大。 当然,他之所以全力支持李承乾,除去李承乾乃帝国正朔之外,更在于其懦弱、宽厚之性格。 国家的政治体制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人而异、因地制宜罢了,别人用得好,不见得适合自己。而“法治”是人类社会的终极模式,可以摒除所有政治体制的缺点,扬长避短,即便真正的“法治”永远不可能达成,但这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标志。 他厌烦君主集权,这种“手执亿万黎庶之生杀大权”,动辄一言而决人生死的制度,实在是要不得。 人力有时而穷,再是英明神武的帝王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执政之时难免有失偏颇,这就需要群策群力,有一个强有力的机构去限制皇权,君臣、上下得以平衡。 这是他心底一个美好的愿景,否则下半生若仅只是躺在功劳簿上享受荣华富贵,人生岂不是太过单调了一些? 当然,愿景之所以称之为愿景,是因为绝大多数极难达成…… 几百上千年的君主集权体制之下,想要从中杀出一条缝隙限制皇权,其难度比之将泰山横移百里也不遑多让。 但是理想这个东西,即便再是不可思议、不可置信,总该是要有的…… ***** 从昭德殿出来,时间已经接近晌午,雨势小了一些,但淅淅沥沥并无停止的迹象。 宫内的丧仪已经结束,各处宫殿都被内侍宫女拾掇一番,里里外外整洁如新,雨水冲刷之下,红墙金瓦亭台楼阁清亮簇新,花草树木郁郁青青,虽然天色阴沉,却也令人耳目一新,压抑多日的心情略有舒缓。 正欲出宫回府,有两个身姿窈窕的宫女擎着油纸伞走来,到得近前,万福施礼,其中一人声音清脆:“奴婢奉长乐殿下之命,请越国公前往淑景殿,有要事相商。” 房俊微愣,长乐现在这么大胆么? 在宫里就敢这般堂而皇之的相招,这份气势颇有几分大唐公主放浪不羁的神韵…… 房俊自是不会拒绝,从昭德殿前一个禁卫手中接过一把雨伞撑起,随着两个宫女走入风雨之中,沿着被雨水打湿的青砖地面,穿过红墙殿宇,施施然向着淑景殿行去。 第三千一百十二章 晋王能活? 落雨潇潇,淑景殿前的花树在上次关陇军队攻入太极宫之时已经毁于一旦,花瓣碾落尘土,树枝倾倒折断,处处断壁残垣不堪入目,不过经由一番修缮,殿宇亭台恢复如常,重新移栽了花草树木,景色较之以往犹有过之。 早有女官候在门外,见到房俊前来,躬身接过雨具,请其入内,在门厅内备好了温水,服侍房俊简单洗漱一下,便引入殿内。 青铜兽炉燃着檀香,淡淡的轻烟自镂空的纹络袅袅升起,整洁的地板上油漆如水一般光可鉴人,一张地席铺在殿中,一张案几、一把红泥小炉,两个身姿窈窕、闭月羞花的美人围炉而坐,窗外雨水潺潺,茶香、檀香混绕,气氛舒适惬意。 房俊躬身施礼:“微臣见过二位殿下。” 晋阳公主一身黑色宫群,云髻高绾,以往的清纯多了几分端庄,愈发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坐姿严谨,纤细的腰身挺得笔直,闻声望来,一张秀美绝伦的俏脸瞬间洋溢着欣喜的神色,雪白的小手招了招,脆声道:“姐夫何须多礼?茶水刚刚好,快过来坐下尝尝。” 长乐公主也抬眸看过来,与房俊四目相对,房俊便偷偷做出一个“垮脸”的表情,表示自己的失望。 见到晋阳公主在此,便知道自己误会了长乐的意思,原以为是邀请自己幽会,才知道的确是有事商议…… 长乐公主心有灵犀,眨眨眼便明白了房俊的心思,抿了抿唇没有言语,而是翻了一个娇俏的白眼,扭过头去将茶壶从小炉上提起,留给房俊一个无限美好的侧颜。 想得美…… 房俊笑笑,上前来到案几旁,晋阳公主已经拉着他的衣袖坐在她身边,处子幽香氤氲鼻间沁人心脾,雪白素手已经将长乐公主刚刚斟好的茶水推到房俊面前,又夹了两块糕点放在房俊面前碟子里,巧笑嫣然:“姐夫喝茶。” 长乐公主:“……” 臭丫头,那是我斟的茶水好吧? 房俊笑道:“多谢殿下。” 喝了口茶水,吃了一口糕点,这才看向长乐公主:“不知殿下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长乐公主正襟危坐,清纯玉容满是担忧:“宫内到处都传着晋王已经兵败,潼关之险不可凭持,败亡不过是旬月之间……本宫不问外朝之事,却不知是真是假?” 谁都知道一旦潼关失陷,晋王的下场将会如何,所以她在宫里有些坐不住。 到底是一奶同胞的兄妹,既不愿见到晋王杀入皇宫覆灭太子,亦不愿太子贡献潼关晋王败亡,整日里忧心如焚,担心完这个担心那个,每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近日听闻晋王兵败,惊扰不堪,所以将房俊叫过来问问…… 晋阳公主也一脸担心的看向房俊。 房俊轻声道:“潼关一带并没有大战,所以不存在晋王战败一说。” 就在两姊妹齐齐松了口气的时候,又续道:“不过晋王在潼关的守军不足,只要太子全力进攻,他是挡不住的,所以寄希望于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组建私军,前往潼关支援,奢望能够反败为胜,反攻长安窃取皇位。但不久之前,江南各家组建私军于金陵燕子矶欲渡江沿运河北上直抵潼关,已经被水师沿江阻击,近十万私军大败亏输、狼奔豕突,不仅无力北上,自身几百年维系的统治也即将崩塌,现在晋王唯一所依靠的,便是山东私军能否如期抵达潼关。” 水师大部队北上黄河需要时间,山东私军若能在此之前抵达潼关增援,兵力暴增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否则若是被水师先一步抵达潼关掐断黄河各处渡口,山东私军冒险渡河,搞不好就要步江南私军之后辙。 不过就算山东私军抵达潼关,等到水师控制黄河水道截断其来自于山东各地的辎重粮秣,终究也唯有败亡一途。 晋王获胜之几率,几乎不存在…… 长乐公主默然。 晋阳公主轻叹一声,秀美的面容浮上忧愁,忧心忡忡道:“雉奴哥哥当真被迷了心窍不成?太子哥哥大义在身,乃是储位正统,就算他拿着父皇的遗诏,满朝文武又有谁会跟在他身边与整个天下为敌?” 她虽然年轻,不大懂得朝堂中事,但却也明白最为浅显的道理——眼下大势在太子,东宫兵强马壮,大义名分所在,谁愿意跟晋王去搏一下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所谓的忠诚往往都是有限度的,这个时候就算雉奴手中所谓的遗诏是真,也总会有人予以诋毁,不予承认。 更何况,那份遗诏是真是伪本就说不清…… 殿中气氛沉寂下来,姊妹两个满腹忧虑、愁眉不展,房俊则慢悠悠喝着茶水,时不时吃一口糕点。 所谓咎由自取,说的就是李治。若李二陛下当初果真废黜太子,将传位于李治的诏书明发天下,那么李治便是大势所在,任凭东宫上下舍了性命也翻不了天。 而且房俊也绝不容许李承乾为了一己之私冒天下之大不韪,硬生生将大唐推向分裂、内战的深渊。 可是李二陛下既然没有废黜太子,更未传位于李治,那么李承乾就是名正言顺的帝国接班人,这等情况之下李治被皇位的诱惑迷了心智,纠集一群试图入主中枢再创门阀政治辉煌的世家,不顾江山社稷之兴衰、百姓黎庶之死活,野心勃勃想要染指皇位,岂是智者所为? 若是被李治篡位成功,帝国传承将会埋下隐患,往后每一次皇位更迭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政变杀戮,直至将帝国元气一分一寸的耗损殆尽。 而对于房俊来说,不仅不能容许这种情况出现,更要扶持李承乾登上皇位,以完成他对于大唐的种种设想。 毕竟,他的心里藏着一个“华夏万岁”的宏图…… 无论古今任何一个时代,只要给予华夏五十年安定之局面,就会从废墟之中挺身而起,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 而房俊面对当下如此得天独厚之条件,岂能不为华夏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固然大唐不可能千秋万载、代代传承,可只要夯实文化根基、凝炼基础设施,纵然朝代更迭对国力有所损耗,却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元气。 没有永远的王朝,但有永远的华夏。 …… 对于房俊漠不关心的喝着茶、吃着糕点,姊妹两个都有些不满,我们在这边伤心忧愁,你就算不能感同身受,起码也得掩饰一下吧?如此冷漠,令人愤懑。 晋阳公主与房俊素来亲近,不大在乎所谓的礼仪规矩,见房俊吃得香甜,遂在案几下轻轻踢了房俊一脚,不满道:“雉奴哥哥虽然与你不大谈得来,可好歹也是你妻弟啊,现在他那边危险重重,你就当真毫不关心?” 房俊瞄了一眼她裙裾下雪白纤小的秀足,无奈道:“若晋王得胜,太子与我就得面临绝境,就算我再是高尚,可也不能去怜悯敌人吧?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哼,你这人就是没心没肺。” 晋阳公主冷着脸闹情绪,眼尾瞧见某人瞥着自己的裙裾,非但没有将脚丫缩回去用裙裾遮盖起来,反而往外伸了伸,晶莹如玉的脚趾头动了动,心头有点得意。 爱看就让你多看两眼吧…… 长乐公主没注意两人的小动作,担忧的询问房俊:“如若雉奴战败,太子哥哥能否予以宽恕,只是圈禁、不会赐死?” 只要能活着就好,一来就算圈禁失去自由好歹有命在,兄弟姊妹时不时也能去探视一番,以叙天伦;二来也能保全太子的手足情义,不至于如父皇当年那般手上沾染兄弟的鲜血,一辈子惊惧难安、心有愧疚…… 但她也曾读过史书,知道不仅太子被废难得善终,亲王造反也没一个有好下场。 纵使太子懦弱宽厚不忍一母同胞的兄弟身首异处、阖家死绝,只怕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也绝不容许这样一个曾经试图谋逆的隐患继续存在…… 之所以询问,不过是心口郁闷苦涩之时寻一个舒缓的渠道而已,若房俊能宽慰自己几句,哪怕只是说说谎话哄哄自己,也能略微缓解一下。 可她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个棒槌素来是做得多、说得少,哪里是个愿意小意奉承、甜言蜜语的人? 说不得,问了比不问还要更心塞…… 房俊放下茶杯,看看明眸闪烁、一脸忧郁的长乐公主,轻咳一声,道:“其实说起来,只要太子殿下不忍赐死晋王,余者纵然闹翻天也不大顶事,毕竟微臣也不是吃素的,若肯力保晋王不死,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长乐公主先是一愣,旋即心儿猛地一跳,压抑这狂喜,颤声道:“二郎此言当真?” 李靖的年岁已经大了,晋王起兵之前其便曾几次表示即将致仕高老、不问军务,只引晋王起兵气势汹汹,李靖才不得不继续统领东宫六率。 如若他日击溃晋王,李靖一定致仕,而李靖致仕之后,如今首鼠两端的李勣怕是也难以继续坐在首辅职位,太子必定对房俊委以军权,加以重用。 到那个时候,房俊便是朝中妥妥的军方第一人,实力雄厚、权柄煊赫,若是极力保全晋王的性命,又有太子允肯,那些文官们无论如何也得退让三分吧? 但又见到房俊一双眼睛自她娇躯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带笑,意有所指:“不过这种事费力不讨好,要承担极大的凶险,若是没有足够的好处,微臣断然是不肯的。” 长乐公主便轻咬着樱唇,美眸中光彩莹莹,这混账怕不是又想着一些令人羞恼难堪的招式,以往自己不肯,如今居然想胁迫自己…… 只不过未等她含羞忍臊的颔首默许,一旁的晋阳公主已经尖叫一声,整个娇小的身子几乎挂在房俊胳膊上,俏脸兴奋,急声道:“姐夫若能救活雉奴哥哥,我什么都给姐夫,姐夫让我怎么样都行!” 房俊:“……” 长乐:“……” 臭丫头,你是真不知这个棒槌暗示着什么,还是故意装作不懂? 哼哼,人小鬼大。 第三千一百十三章 仁厚之主 晋阳公主乍闻李治即便兵败也有可能活命,情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旋即才意识到不妥,顿时俏脸绯红,白皙脸颊如同染了一层胭脂般粉光致致,美眸莹莹秋波流转,羞不可抑。 不过她在房俊面前素来不设防范,说了也就说了,难道房俊当真要她如何如何? 若房俊果真要,她自忖自己也不会拒绝…… 看着自家妹妹娇俏可人的依偎在房俊身边,娇躯几乎挂在房俊胳膊上,长乐秀美紧蹙,呵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晋阳公主才不怕她,凡事以身作则才能有所威望,长乐姐姐立身不正,自己与姐夫不清不楚、夹杂不清,有什么资格管我呢? 她只揽住房俊胳膊,急切问道:“姐夫,雉奴哥哥当真没事么?” 长乐公主见自己管不住晋阳,很是无奈,毕竟她自己也心虚,只好拿一双美眸瞪着房俊,警告意味很浓。 离我妹妹远点儿…… “咳咳。” 房俊也略感尴尬,不过却舍不得推开晋阳公主,任凭她依偎着自己的胳膊,感受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美好,笑道:“有事没事不好说,不仅要看太子的意思,也要看大臣们的意思,毕竟即便晋王兵败依旧是谋逆之隐患,若保留其性命,实在遗祸无穷,万一他朝再有反复,岂不糟糕?不过若是朝堂上主要几个大臣与殿下意见一致,只将晋王圈禁、留起一命,倒也未尝不可。” 说到底,这件事还要看东宫主要几位文武大臣的态度,毕竟太子登基之后朝中群臣大部分不属于东宫派系,那些大臣们感念李二陛下之恩德,对晋王自然生有同情怜悯之心,大概率顺水推舟,赞同保留李治一命。 当然,最重要还是他肯不肯串联太子与东宫文武大臣,居中做保…… 晋阳公主顿时笑逐颜开:“那可真是神佛庇佑,这两天我都睡不着觉。” 沉重的心事一朝放下,长长吐了一口气,小手轻轻拍着胸脯,波澜不惊…… 长乐公主却知道若想要东宫文武同意留下晋王一命,房俊势必从中串联,不知要付出多少心思,让出多少利益,眼眸微红,包含情意,轻声道:“多谢你呢。” 房俊哈哈一笑,眨眨眼,意有所指:“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实是微臣的荣幸。” 在“犬马之劳”四字上略微加中语气…… 长乐公主眨眨眼,略有不解,但她秀外慧中、聪慧灵敏,只是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四字的含义,顿时霞飞玉颊,羞恼交加,轻轻啐了一口,扭过头不理睬这个登徒子。 什么劳什子“犬马之劳”,又是“犬”又是“马”的,恶心…… 恰好这时宫女将膳食端上来,三人围坐一起用膳,算是缓解了长乐公主的羞恼。 用膳之后,房俊谢绝两位公主的挽留,道:“这件事还需与太子殿下商议,微臣先告辞。” 两位公主自是不再挽留,一起将其送到门口,晋阳公主凑到房俊耳旁,小声叮嘱:“一定要与太子哥哥好好商量,千万要保住雉奴哥哥,只要办成了,有奖励哦。” 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房俊耳朵有些痒,心跳得有些快,不敢问晋阳公主所谓的“奖励”是什么,胡乱应了一声,赶紧落荒而逃。 这个小妖精…… ***** 回到昭德殿,让内侍通禀求见太子,才知道岑文本与李靖也没走,刚刚陪着太子用过膳,正在偏殿喝茶。 内侍入内通禀,之后回转,引着房俊入内。 太子三人正在靠窗的地席上跪坐饮茶,窗外雨水潺潺,这些时日一来难得的轻松,见到房俊,笑道:“过来坐,去陪长乐和晋阳用膳?” 房俊来到地席上,跪坐在刘洎身边,李靖已经笑呵呵给他斟了一杯茶,房俊赶紧坐直身体鞠躬道谢接过,颔首道:“刚才正欲回府,被长乐殿下召过去用膳,不过也谈了一些别的事情。” 李靖蹙眉,有心斥责,你一个臣子肆无忌惮的在宫内乱逛,出入公主寝宫如入无人之地,还有没有点规矩?身为军方领袖之一,难道不应有所避讳么? 但想到如今李二陛下已经不在,太子明显对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的私情予以放纵、视如不见,自己一个外臣又何须跳出来讨人嫌? 所幸长乐公主乃和离之妇,且无子嗣,纵然与房俊有私情,也不至于败坏了皇室的声誉。 况且高祖皇帝的那些个公主们也早已将皇室声誉败坏的差不多,尤其是房陵公主…… 既然太子都不管,随他去吧。 李承乾奇道:“谈了什么事?” 房俊喝了口茶水,将方才与长乐、晋阳商谈的关于晋王之事和盘托出,末了,看看岑文本、李靖,道:“在下认为,与其将晋王赐死,使得太子殿下背负一个残戮手足、刻薄寡恩的名声,还不如留着晋王的性命,向天下示以宽仁,能够更快稳定那些追随晋王谋逆之兵将文臣之心。” 李靖蹙眉道:“若今日饶恕晋王,谋逆之后仍可得活,后人难免心存侥幸,未必不会予以效仿。” 所谓惩前毖后,赐死晋王不是目的,以雷霆手段震慑旁人不敢再度谋逆才是目的。 若晋王谋逆之后仍可不死,旁人自然心存侥幸。 房俊笑道:“千古一来,谋逆皆乃死罪,可历朝历代,谋逆之事可曾断绝?起兵谋逆,窃据皇位,所能得到的收益实在太大,即便付出性命也值得,所以有人谋逆并不是因为失败之后会不会死,而在于有没有谋逆的机会。” 区区一条性命,与篡夺皇位的巨大收益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只要有机会,任谁都得拼一把,即便后果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续道:“况且晋王一旦战败,声望全无,哪里还有再度谋逆的能力?圈禁一个起兵谋逆的亲王,相比于赐死一个毫无威胁的亲王,更能够彰显太子殿下的宽厚仁恕,卫公要知道,当今朝野上下,忧心忡忡、心怀戒惧者不知凡几,若不能今早安抚这些人的心思,只怕往后还要横生波折。” 李二陛下暴卒,未等太子登基,晋王便起兵谋逆,声称手中握有李二陛下的遗诏……这份遗诏其实很难辨别真伪,所以当下朝野之中不少人都在观望,不肯直接认可太子的正统身份。 等到晋王覆灭,太子登基,这些人岂能不担心太子秋后算账找他们的麻烦? 心存戒惧、人心惶惶,难免埋下隐患。 若太子能够昭示其宽容大度,连谋逆之首恶都能宽恕,其他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更有利于快速稳定局势。 最近很少发声的岑文本仔细想了想,颔首赞同:“二郎之言,颇有道理,皇位传承应当尽可能的避免杀戮,即便无法避免,也要尽可能的控制规模,等到晋王战败,再无起兵之可能,予以赦免正好彰显太子殿下大度,使得朝野上下迅速安定。” 天下大势,从来不在于某一个人的死活,即便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一朝驾崩,只需帝国政局稳定自可依照先前之成法顺畅运转,晋王之生死又何足论? 首要之务,在于快速稳定朝政,将这次兵变所带来的损失降至最低,继而休养生息,用不了几年便能恢复如初,以太子之宽厚稳健,再过几年未必不能使得国势较之贞观年间更进一步。 李承乾看向李靖。 李靖笑道:“殿下心意,吾等岂能不知?晋王固然死罪,可既然殿下不忍杀戮、全意维护,老臣自无意见。” “如此,多谢诸位爱卿!” 李承乾激动不已,起身,一揖及地,郑重施礼,以表心意。 他岂能不知晋王犯下的谋逆大罪纵然死上十次也不冤?可是诸位大臣顾忌他不忍赐死手足以全兄弟之义的心思,全力赦免晋王之罪,实是令他感激不已。 自古以来,如此谋逆大罪,未闻有活命者…… 几人自是不敢受礼,急忙起身避让一旁,躬身还礼。 岑文本道:“殿下何须如此?您素来仁厚,不忍对臣下施以苛责,此乃吾等臣子之福分,亦是大唐亿万黎庶之福祉,是吾等应该感谢殿下才是。” 李靖也道:“待到叛逆平定,涤荡寰宇,正该施以仁政、休养生息,殿下继往开来,开创一番宏图伟业,陛下在天之灵亦能安息。” 没有任何一个臣子愿意遇到一位暴虐严苛之帝王,皇权体制之下亿万黎庶之生死皆操于帝王之手,生死系于帝王喜怒之间,整日里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这谁受得了? 即便他早已坚定致仕之心意,却依然愿意见到一位宽恕仁厚的帝王当政,大家都能过得轻省些,不必夙夜难寐、如履薄冰…… 岑文本提醒房俊:“殿下登基之事已经提上日程,关于年号之甄选,你们礼部应当尽早拟订,交由殿下确定下来,以免有所耽搁,是为不祥。” 房俊苦笑:“此事还需朝中大儒鼎力相助才是,在下才疏学浅,如何能担当重任?” 皇帝的年号是一件大事,包含着皇帝的志向、愿景,规则极多。 尤其是新皇的年号与以往帝王年号之重复,更要慎之又慎。并不是说年号不能重复,这个并无规定,甚至有些年号是故意重复的,譬如光武帝中兴汉室,他的年号“建武”就很受一些国运衰颓时期帝王的青睐,西晋惠帝、东晋元帝、南朝齐明帝等都使用过这个年号。最麻烦的是失察,无意中用了别人的年号,如此一来很容易与一些不好的年号重复,寓意不祥。 比如明成祖朱棣年号“永乐”,如果他知道在宋以后的正统皇朝都将其称作“贼”的方腊也用过这个年号,恐怕就不会用了…… 房俊自忖抄抄诗词歌赋还行,若让他在字典当中择选一个年号,实在是太难为他。 在下做不到啊…… 第三千一百十四章 文官政治 见到房俊推迟,刘洎不以为然,笑道:“房二郎诗词双绝、才华天授,正该是你这等誉满天下的才子择选年号荐于殿下,才能彰显天下归心、文学教化,房二郎岂能推迟?况且你身为礼部尚书,乃天下文坛之宗师,自是理所应当。” 礼部乃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或许实权较之吏部略低,但能够担任礼部尚书者皆乃当朝大儒、文学宗师,他房俊也不过写了几首诗词传唱天下,便能窃据此位? 刘洎心底是不服的。 择选年号这种事可不仅仅是弄两个吉利文字凑一起就行了,其中说道极多,略有疏忽便有失偏颇。 房俊倒是不知刘洎这股莫名其妙的酸意来自何处,不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是不好再推脱,遂颔首答允下来:“如此,在下便当仁不让了。” 一个年号而已,大不了回去请教一下孔颖达,实在不行就从宋明两朝皇帝的年号当中抄袭一个,譬如“洪武”“景祐”之类…… 刘洎则打定主意,等到房俊择选好了年号,自己一定要挑挑刺,给这厮添添堵。 古往今来文明如海,好事坏事事事更迭、好人坏人层出不穷,想要从某一个字上牵强附会冠以恶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然这种事不可能打击房俊的地位与威信,只不过是恶心人罢了…… 正这时,内侍入内通禀,说是崔敦礼于宫门外觐见,有重要军情禀报。 李承乾赶紧召见。 未几,一身官袍的崔敦礼快步进入殿内,一揖及地:“下官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岑少傅、越国公、刘侍中。” 李承乾见其衣袍下摆已经被雨水打湿,忙道:“不必多礼,来人,将孤未曾穿过的衣裳取来一件给崔侍郎换上。” 太子赐裳,也算是荣宠备至了,足以见得李承乾对崔敦礼之推心置腹。 崔敦礼感激不已,连忙谢过,先随着内侍去更换衣物。 刘洎坐在那里耷拉着眼皮慢悠悠的喝茶水,心里一阵腻歪。刚才崔敦礼的称呼顺序有问题,若按爵位称呼,则应该越国公房俊在前、其次岑文本这个江陵县子,再次是自己;若按官职称呼,则岑文本第一,自己第二,房俊最末……结果崔敦礼将岑文本放在第一,这是尊敬,他毕竟是房俊的党羽爪牙,这没问题,但将自己放在最后,则必然是对自己的轻视。 堂堂国之侍中,已经是帝国最高领导人之一,却被区区一个兵部侍郎轻视,可见房俊这一派对自己成见之深。 乱世之时,武将视文官如猪狗,动辄宰杀恣意践踏,如今固然不是乱世,但朝局动荡、社稷不靖,武将的地位瞬间拔高,趾高气扬肆意妄为,着实可恶。 待到崔敦礼换了衣裳出来,李承乾令其入座,这才禀告道:“刚刚收到安西军八百里加急战报,裴行俭已经择选一万精锐自轮台城出发,现在抵达河西,驻军整备,一面视关中态势之发展决定是否入关支援,一面震慑吐蕃。赞婆则率领其麾下骑兵自大斗拔谷向南返回吐谷浑故地,好像逻些城那边对噶尔家族又有一些新的打压动作,禄东赞已经离开逻些,双方极有可能爆发战争。” 李靖精神一振,感概道:“既有援军,又无外患,此殿下之天命所归也!” 崔敦礼颔首道:“正是如此,自从晋王起兵谋逆,兵部便严密监视吐蕃之动向,从目前传来的消息判断,松赞干布是想要趁着关中大乱直接出兵占据河西诸郡的,一则可以截断大唐与西域之间的通道,使其向西域用兵之时可以面对一支孤立无援的安西军,胜算大增,再则也可顺势将吐谷浑故地掌控手中,使得噶尔家族根基尽失,不得不重新依附于逻些……不过随着安西军进驻河西,吐蕃直至眼下依旧按兵不动,大抵已经放弃这些奢望。” 兵部如今势力庞大,经费充足,自房俊上任之后于周边各国安插、收买大量细作,不仅绘制各国山川水文详细舆图,更随时掌握各国政治、军事动态,尤其是对于今后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头第一号强敌吐蕃,更是下了很大力气。 只不过这些情报都被崔敦礼牢牢掌握,即便是身为兵部尚书的张行成也全然不知。 李承乾神色不变,心底却狠狠松了口气,赞道:“兵部职权危重,攸关江山社稷,幸得爱卿这般良才主持部务,才能让帝国上下高枕无忧,爱卿劳苦功高。” 崔敦礼大喜,再度起身,满脸感激之色:“卑职份内之事,岂敢当殿下谬赞?越国公时常教导吾等,值此国事危难之际,唯有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方不负殿下之信重!” 他知道,太子既然说出这番话,就意味着肯定了他在兵部的成绩,将来论功欣赏,再升一步已成定局。 而距离最近的一次论功行赏,自然是太子登基之日,到时候大赏功臣、犒赏三军,自己梦寐以求的兵部尚书之位大抵是要梦想成真了。 从兵部侍郎胜任兵部尚书,并不仅仅在于品阶、职权的提升,更是地位的飞跃,那是从佐官至朝廷重臣的跨越…… 李承乾欣然道:“陟罚臧否、内外一同,孤不敢自诩贤明,但绝不会慢待有功之臣,还望爱卿再接再励,辅佐孤扫平叛逆,威服四海,必不吝重赏!” 岑文本与刘洎对视一眼,默然无声。 ***** 自太极宫出来,岑文本登上马车,让车夫停了一会儿,见到刘洎从宫门出来,这才让仆人前去邀其至府上商谈,而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穿过长街,自延喜门而出,前往岑文本府邸。 雨水淅沥,长街上的青石板残破凹凸,坑坑洼洼,似在无声的记录着那一场残酷且血腥的杀戮…… 回到府邸,岑文本简单的洗了把脸,命人将刘洎叫到书房,待仆人奉上香茶,便被他挥手斥退,书房内只有岑、刘两人,于窗前的茶桌前对坐。 敞开的窗户透入清亮的空气,雨水潺潺,窗外庭院里的花树簇然一新、郁郁葱葱,茶桌靠着窗台的位置摆放着一盆菊花,少见的橙色花朵开得正艳,绚烂璀璨有如一方晚霞,美轮美奂。 刘洎执壶斟茶,将茶杯推到岑文本面前,忍不住道:“今日所见,房俊对太子之影响简直骇人听闻,他日太子登基,房俊还不得权倾朝野?吾等当有所对策,以免受制于人。” 一部之侍郎架空尚书,这在任何时候都是破坏规则之事,这种事可以发生,甚至可以默许,但太子堂而皇之的公然褒扬崔敦礼,可见对于房俊之宠信,爱屋及乌之下,已经不顾官场规则。 待到他日太子登基,朝野上下还有谁能制衡房俊? 岑文本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啧啧嘴,品味一下回甘,而后叹了口气,道:“萧时文糊涂,怎么你也糊涂了?” 刘洎不明所以,忙道:“还请先生赐教。” 岑文本揉了揉眉心,这几年缠绵病榻,今年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又碰上陛下驾崩,连续多日的丧仪几乎将他折腾去半条命,很是神疲力乏。 缓了一下,才说道:“主上仁厚懦弱,天下承平、府库丰盈,武将之地位必然下降,正是实行文官政治的绝佳时机,我老了,只想着归隐林泉含饴弄孙,而你们却适逢其会,自当辅佐殿下成就一番丰功伟业,将文官之地位提升至前所未有之高度,何以言语之中对殿下颇多不满,难道也要效仿萧瑀那样起兵谋逆吗?” 自汉末以来,天下纷乱、战火频仍,从未有百年之和平,故而国人尚武,讲究一个“出将入相”,朝堂之上的官员们大多数上马可挥刀杀敌、下马可提笔安民。 文武并行,难分轩轾。 但文与武泾渭分明,又怎么可能混为一谈呢? 武将当国之时,国家尚武,动辄征讨不臣、开疆拓土,什么国法律令都抵不过一道军令,整个国家动荡不安,百姓水深火热,稍一不慎便有亡国之虞。 而君主一旦英明神武,就意味着雄心壮志、不安于现状,总想着做出一番旷古烁今的丰功伟业,而这些都需要倾举国之力去完成,与武将当国的隐患几无分别。 这两者的共同点都是视规则、律法如无物,刚愎自负、乾纲独断,臣子之生死皆在喜怒之间,杀人、抄家、灭门、夷族,只在于一己之独断,全无顾忌,更无掣肘。 这谁受得了? 身为人臣,已经算是亿万黎庶当中的佼佼者,结果好不容易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生死却系于君王一念之间,任谁都要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如何甘心? 皇权至上绝不是什么好事,不仅天下人的性命安全不受保障,就连国祚延续也受威胁,皇帝一代一代更迭,总是会出现昏聩无能之主,若是如同隋炀帝那般好大喜功、倒行逆施,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帝国败尽,穷途末路。 将皇权圈定在一个范围之内,用一套律法、规则去治理天下,这才是最为理想的状态。 限制皇权,自古以来便是文臣们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至高理想…… 第三千一百十五章 国家之念 文官政治,从来都是文臣贤士梦寐以求的盛世,有一套规则奉行天下,依法治国,而不是帝王一言而决人生死,甚至苍生黎庶之福祉系于一人之贤明或昏聩。 而皇权至高无上之根基,便在于武将之盛衰,两者互为一体,都是文官所要摒弃的对象…… 刘洎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只不过仍旧有些忿忿不平:“以太子殿下对于房二之宠信,加之其朝野上下之势力,一旦太子登基,可想而知房二极有可能执掌中枢数十载,堪为一代权臣,吾等皆要被其压制。” 一想到这个,他便满心郁闷。 房俊力挺太子,使其在李二陛下决意易储的情况下苦苦支撑,终于挨到柳暗花明之时,东宫上下对其可谓感恩戴德,甚至听闻房俊入东宫之时,太子妃都毫不避讳以家常妆容相见,这放在民间,即是所谓的“通家之好”,可以想见不仅太子对其宠信有加、言听计从,即便是太子妃、世子,亦对其即为亲近。 两代皇储与其亲厚、信任,只要房俊没有暴卒而亡,以他的年纪最起码执掌中枢三十年、四十年……这让其他文官怎么看、怎么想? 当你的身前矗立着一颗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挡住你的前程,任你如何锐意进取、功勋卓著都不可能更进一步,这将是何等的愤懑、抑郁? 岑文本蹙眉,撇了一脸颓丧的刘洎一眼,语气略微严厉:“思道何以这般心胸狭隘?糊涂!” 刘洎愣神,自从投入岑文本门下以来,从未承受过这般疾言厉色…… 岑文本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态度,略微缓了一缓,语重心长道:“皇权至上,君权天授,这是亘古以来的道理,谁能左右?想要遏制皇权推行文官政治,务必朝廷文武群臣合力为之才有可能,至于身为宰辅者是谁又有什么重要?房俊也好,思道你也罢,甚至现在萧瑀若能回心转意,只要能够引领大臣们施行文官政治,遏制皇权,将自古以来帝国之所以更迭兴灭之缺点予以弥补,使得大唐千秋万载,天下百姓再不受朝代更迭、皇权兴灭之苦,则吾辈毕生之心愿达成,斑斑青史之上一笔一笔刻画着吾等之功绩,即便百年、千年之后仍旧承受后人敬仰膜拜,则此生足矣!” 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情绪激荡,一时间气息不足,憋得脸色血红,神情激动。 此乃施行文官政治千载难逢之良机,文武相争可以,但岂能为了内心私欲、追逐名利而导致功亏一篑? 他对刘洎寄予厚望,认为其人能够继承自己的政治理想,所以不遗余力的予以支持,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政治遗产双手奉上。但此刻才发现,之前有多希望、现在就有多失望,此人或许才能卓著,但心胸狭隘。 境界不足…… 刘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面红耳赤,赶紧离座起身,一揖及地,羞愧无地道:“先生教训有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晚辈醍醐灌顶,今日方知己身之不足,往后定当聆听教诲,奉行不悖!” 岑文本喘匀了气,见到刘洎神情恭顺、一脸悔意,虽然不知其心里是否认识到在境界上的差距,但终究不能太过苛责,遂缓和下来,温言道:“非是吾吹毛求疵,实在是境界决定高度,若无悲天悯人之心胸,焉能做下流芳百世之大事?” “晚辈知错,定当时时反省,不负先生之托付。” 刘洎愈发神情仓惶,腰弯得更低。 岑文本道:“你也不必如此,毕竟你一直未曾执掌中枢,不能从最高层俯瞰天下,心性不足,也是正常。但如今既然任职侍中,在宰辅之一,每每遇事便要更多从帝国利益、百姓利益出发,包容天下、造福苍生,而不是被一家一姓之私利所困囿,错过这天赐良机,最终遗憾终生。” 有些事情是需要自己亲身去体会,方能有所感悟,而不是听任别人灌输。 道理是体悟出来的,而不是听来的。 ***** 所谓的“文官政治”,简而言之,便是相权对皇权予以制衡,使得天下至尊的皇权不能恣意妄为,要限制在一个朝野上下许可的规则之内,如此才能不因一人之误,而导致整个国家犯下不可逆转之大错。 这是文官的崇高理想,自秦汉以来所孜孜不倦予以追求,当然这个理想时有达成、时有废弛,既取决于皇帝英明与否,也取决大臣之能力根基。 当然,这不过是最为完美的理想罢了,事实上就算偶有臣子能够限制皇权,却也往往走上“权臣”的歧途,大权在握生杀予决,这种权力一旦在手,无论皇帝亦或是权臣,都很难把持本心…… 但相比于皇权至上,文官政治还是利大于弊。 皇帝代代传承,越是到了王朝中后期,皇帝越是出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知人间疾苦、不谙人情世故,甚至有“何不食肉糜”之蠢货,荼毒天下,导致社稷倾颓、国祚断绝。 而身为宰辅者,哪一个不是历经无数坎坷,从一个又一个的阴谋诡计当中披荆斩棘、脱颖而出,直至走到高位?这样的人每一个都是人中之杰,且不论品行如何,能力绝对卓越,由这样的人制约皇帝辅佐治国,犯错的几率自然大大减小。 宇宙万物,平衡乃是终极,唯有皇权与相权相互制衡、彼此弥补,才是世间最完美之制度。 但是想要达到这一点,何其难也…… …… 江南,华亭镇。 淫雨霏霏的雨季终于过去,一连多日响晴天气,阳光照耀着万顷海域,波涛起伏之间,金光麟麟。 房玄龄身着一套寻常绸衫,将裤腿挽起,光脚踩着海岸便堆叠起来的土埂,抬手放在眉上遮挡阳光极目远望,一块一块四四方方的盐田在面前延伸开去,直至目力所极之处。 阳光蒸发海水,留下一层盐粒平铺在盐田里,雪白细腻,一望无垠。 身边,萧珣也穿上一套寻常衣裳,头上还戴了个斗笠,附身在脚下的盐田里抓起一把盐粒,感受着微微的湿润,轻叹道:“此地盐田万顷,每年产出之海盐无以计数,贩卖至大唐各地,获利无数,岂止是‘日进斗金’可以比喻?令郎才能卓著,必可保房家百年富贵。” 江南之地,谁人不对华亭镇这千顷盐田垂涎三尺?虽然其中大半业已“承包”出去,但华亭镇自留的盐田所产出的海盐,也足矣使得房家稳坐“天下第一富豪”之位。 名副其实的富甲天下。 房玄龄看着一群工人走入一块盐田,用扫帚、推板等物将盐粒推积起来,转眼间一座座“盐山”在盐田之中拔地而起,用独轮的推车一点一点运到岸边,装上一辆一辆大车,再运送至码头,从水路运往大唐各州府县。 徜徉在这一片“盐海盐山”之中,房玄龄笑着道:“昨日,吾已经给犬子的家信当中提及,在太子殿下登基之时,将房家所持有的所有盐田作为贺礼,全数敬献。” 萧珣愕然,奇道:“这大可不必吧?虽然此地盐田产出颇丰,难免引起旁人嫉妒,但令郎如今乃太子殿下之肱骨,以太子殿下对他的宠信,必不至于因为区区盐田而有所猜忌。” 自古以来,“君子牟利”其实算不得什么污点,越是道德君子名满天下,越是家大业大,不敛财何以支撑家业?但当钱财多到一定程度,却往往成为祸患。 甚至有那么一些没道德的君王,会任由官员、富商大肆敛财,待到家资亿万之时,再随意寻个错处,抄没其家、以充内帑…… 但房家如今繁华鼎盛,起码在太子一朝,并不用为了此事担忧。 而房家根基本就深厚,有房玄龄的余荫,又有房俊这样惊才绝艳的子弟,再加上富可敌国的财富,用不了五十年,便可一跃而成为天下第一世家。 房玄龄笑呵呵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抬手指着周遭连绵盐堆,轻声道:“南海公且看,这一座座盐堆被运往内陆,或北上、或南下,将国内的盐价冲击得一降再降,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不再为吃盐而发愁。而海盐之丰厚利润,已经充入国库,支撑着国家发动了一次东征,更可以连续不断对海外用兵,保障着一条一条航线、一座一座港口,将大唐的货殖贩运天下,运回无数财帛,被用以修筑乡间道路、建设村里学塾……吾一家之兴,何如这一国之兴?” 江南士族爬伏在江南膏腴之地、鱼米之乡,非但不思回馈乡梓、缴纳赋税,反而敲骨吸髓、盘剥乡里,只知道一味的扩充家族府库、钟鸣鼎盛奢靡享受,只有家、没有国,却全无半分国家之念。 实在是该死啊。 而萧珣已经呆立在盐田之中,脚下如雪的盐粒细细密密泛着温热,他却遍体生寒。 第三千一百十六章 门阀坠落 萧珣便明白,房玄龄这是在敲打他了。 只不过他想不明白的是,清河房氏也是显赫世家,门第高贵,如今更因房玄龄父子两代权臣而骤然拔高,作为“门阀政治”的既得利益者,族中子弟只需得到举荐便可为官,世世代代维系门楣不坠,钟鸣鼎食奢华非凡,何以却自己反自己? 若“门阀政治”轰然崩塌,族中子弟除去嫡子之外再无人能够恩荫官职,想要进入仕途就只能通过残酷无比的科举考试……这对于天下所有门阀世家不啻于灭顶之灾。 他房家也身在其中,何苦自己撅断自己的根基? …… 房玄龄见他默然不语,面色苍白,自然知道他的心思,遂停下脚步,抬手擦了一下额头冒出的汗水,轻声道:“门阀世家把持上升途径,百姓无望做官、底层官员无望因功升官,长久之后便形成阶级,阶级之间因利益之争夺出现对立,朝局从此而动荡不休,国家永无宁日,于内耗之中日复一日,终至破败。” “阶级”一词古已有之,贾谊便曾在《新书·阶级》一书当中提及“若堂无陛级者,堂高殆不过尺矣,天子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此其辟也”。 萧珣也是个读书的,知道这个词汇极其意义,但愈发不解:“自人生而群居以来,因智慧、力量、意志等等之多寡,自然划分上下、高低之所属,除非世间之人老死不相往来,否则阶级永远存在,今日吾等门阀世家尽皆崩塌,明日之阶级并不会消亡,所谓的打压门阀又有何用?” 他素来认为自李二陛下便开始的打压门阀国策,是因为当下门阀太过壮大,恣意干扰国政,尤其是山东、江南等地的门阀势力宏大,几乎垄断地方,致仕君令不得下乡,帝国虽然名义上一统神州,君主虽然名义上天下共主,实则却被门阀所架空。 打压门阀,加强皇权,这自是应有之义,所以这是门阀与皇权的斗争。 尽管身为门阀代表的他不能接受,但可以理解,换了他当皇帝,也是如此。 所以不论之前的关陇兵变,还是如今的扶持晋王争夺皇位,实质上没什么不同,都是世家门阀希望通过一己之力入主中枢,攫取治国之权力,从而保证世家之利益。 但房玄龄却提到“阶级”……只要人的生活方式依旧是聚众而居,“阶级”便永远存在,今日灭了江南士族,明日崛起山东世家,后日或许关陇门阀再度兴盛……忙来忙去,又有什么意义? 房玄龄摇头失笑,扶着萧珣的胳膊继续在盐田之中前行,远处海岸便停泊着一艘小船,正放下吊板,等着载两人回去。 徐徐穿行,声音清越:“南海公误会了,吾等之所为,非是打碎阶级,使其再不复存在,阶级怎么被打碎呢?况且阶级之存在催动着进步、追求,是人们向往更美好生活的动力,这是好的,但因为门阀政治之存在,导致阶级的上升通道被彻底堵死,底层民众永无希望提升自己的阶级,生生世世活在低贱之中,如猪如狗、祖祖辈辈……这自然形成怨念,造成社会动荡。只要打破门阀政治,使得上升之通道畅通,即便最底层的民众亦能通过自身之努力去提升阶级,这才是国家长久之道。” 皇权、相权、科举……三管齐下,可根治阶级之顽疾。 一家一姓之昌盛,何如天下黎庶之兴旺?今日门阀自居,把持仕途通道,他日国势衰落,山河破碎,所有的门阀都将成为青史之上遭受百世唾骂的罪人。 况且就算门阀政治不复存在,门阀的底蕴却还在,总不能将门阀子弟全部屠戮一空吧?凭借丰厚的底蕴、钱帛,加之对教育几百年的垄断,很长一段世间内位于政治高层的依然会是门阀子弟,总有一二天赋出众、惊才绝艳的寒门子弟脱颖而出,也只能是凤毛麟角。 给予底层民众上升的希望,才能化解怨气,促进社会和谐…… 萧珣不再多言,而是问道:“玄龄希望兰陵萧氏怎么做?” 房玄龄直言不讳,也不绕弯子:“兰陵萧氏乃江南士族之领袖,只要能够表态支持太子登基,服从中枢管辖,推动江南各地的府学、县学,对科举制度予以完善,必然使得整个江南望风景从,威望依旧不坠。” 说着,他又语重心长道:“房家与萧家乃是姻亲,本应进退一体、休戚与共,怎奈如今理念不合,致使兵戎相见、手足阋墙,天下不知多少人嗤笑吾等愚昧。若能够改弦更张,谴责晋王的谋逆之举,萧家的利益非但不会受损,房家反而会予以补偿。” 萧珣默然,这就是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了,作为太子的鹰犬爪牙,房家需要在江南有一个稳定的盟友,彻底杜绝其余江南士族阳奉阴违之可能,与此同时,则会在政治、经济两方面给予更多的补偿与让步。 也就是说,太子丢出来一根骨头,让萧家背叛整个江南士族,成为太子的走狗…… 可以想见,一旦自己答允,兰陵萧氏固然可以获得巨大的弥补,但从此也算是自绝于江南士族。 但他能不答应吗? 太子欲掌控江南,使得整个江南完全归附于中枢之下,成为大唐真真正正的领土,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杀鸡儆猴”,挑出一家门阀作为典型予以严惩,以此达到震慑群伦的目的。 只要自己现在开口拒绝,毫无疑问,兰陵萧氏必将成为第一个被宰掉的“鸡”,数百年祖宗基业一朝倾覆,族中子弟四散飘零,永无翻身之日…… 这简直就是将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就范。 可谁让江南各家募集的将近十万私军尚在雄心满满之时便遭受水师强势狙击,一战而定? 沉默许久,萧珣叹气道:“兹事体大,吾不能一言而决,还需回去与时文通信商议,更要征询族中意见,不然就算吾现在答允下来,事情也会有反复,反倒不美。” 房玄龄欣然道:“自当如此。” 事关家族之路线、前程,甚至生死存亡,总要举族商议,统一意见。 两人登上停泊在岸边的小船,船帆扬起,小船快速离开岸边,一块一块盐田在眼前由大变小,最终化作一片横无际涯的白,一堆堆盐粒矗立其间,仿佛白雪世界。 萧珣站在船舷旁,眼中看到的不是盐,而是一堆堆金钱。 有如此财力支撑,中枢府库充盈,对外可以随意打击蛮族、开疆拓土,对内可以加强中枢管辖之力,民政各方都会相继出台一系列的政策用来打击门阀政治,强行将科举制度推动至每一个县城、每一个山村。 世家门阀的根基已经摇摇欲坠,强行挽回,也只能是螳臂挡车、逆势而为…… 想了想,他对房玄龄说道:“是否支持太子,尚需族中商议决断,不过吾在此可以向你保证,先前被水师击溃而今散落各方的私军,都会受到各家的约束,不会荼毒乡里,致使江南动荡。” 门阀也不想要一个动荡的江南,这方面与中枢的利益是一致的,不如卖一个好。 房玄龄却不吃这一套,笑道:“这倒是不必,这些私军毫无组织,流窜一方迟早散去,除非得到某些门阀的支持才能为祸一方。不过等到那时候,中枢上下定会欢欣鼓舞,因为那就意味着海贸的份额将会空出来一些,大家都能分润,岂不皆大欢喜?” 萧珣无语。 这就是明白告诉他,谁家敢在背后继续支持私军,谁家就将彻底被罚没海贸的执照,从今而后再无海贸的资格……赤果果的威胁,但效果一定很好。 时至今日,海贸已经成为绝大多数江南士族最大宗的财富来源,但这个源头被华亭镇与水师死死捏在手里,而江南士族之所以辅佐晋王争夺皇位,其中未必没有希望将来裁撤华亭镇的心思。 毕竟海水一般的金银钱帛流淌进来,却被中枢劫走一般,任谁都肉痛得难以呼吸……但现在既然一败涂地,自然一切心思都彻底告吹,只能依附于水师,任其摆弄。 扭头看着海天尽处徐徐降落的夕阳,万道余晖倾洒在海面上将天空、海水尽皆染红。 心中萧瑟悲凉,或许用不了几代人,曾经煊赫天下可以兴一国灭一国的门阀世家,就将成为故纸堆里的旧事,随风飘散…… 自曹魏“九品中正制”以来,以往的门阀世家终于取得了政治的合法垄断地位,几百年时间,门阀把持了华夏大地的所有资源,底层民众只能如同豚犬一般被奴役、剥削,一代一代,无穷无尽。然而现在,门阀政治的丧钟依然敲响,浩荡大势之下,逆势而为只能是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再无回天之力。 而他们这一代人,就是家族的罪人。 第三千一百十七章 平定江南 金乌坠海,天地寂灭。 江海之上万道余晖渐渐湮灭之时,小舟沿着吴淞江水道返回华亭镇,萧灌已经带着几个家仆候在码头,见到小船靠上码头,有水手搭上跳板,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搀扶着祖父走下跳板。 脚踏岸边,萧灌这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孩儿无能,累祖父陷身乱军之中,罪该万死!” 萧珣苦笑一声,伸手抚摸萧灌头顶,叹息道:“当时若真的身死于军中,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不用日后被江南士族戳脊梁骨……罢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我在此盘桓几日,与房相聊一聊,你回去告知汝父,速速筹集一匹钱粮军械送到这里,由水师船只送往关中支援太子,聊表心意。” 事实上,在潼关被晋王把持的当下,江南的物资根本不能由水路运抵长安,所谓的筹集钱粮军械只不过是表达兰陵萧氏的态度而已——自此放弃晋王,转而支持太子。 萧灌略微错愕,就算如今江南私军一战而溃,再不能全力支持晋王,可总不至于转投阵营支持太子吧? 当初募集私军北上就是萧家起头,号召江南士族筹集粮秣辎重,现在萧家反过来支持太子,岂不是等同于将其余江南士族都给卖了? 这可不仅仅是挨骂,简直就是自绝于江南士族…… 就算海贸被水师彻底掐断,也不能行下如此背信弃义之举啊! 萧灌一脸急切,想要规劝,萧珣却摆摆手,沉声道:“此事你且回去与汝父召集族人商议,至于行与不行,无需在意我。” 言罢,向着等在前方的房玄龄走去,两人谈笑风生,一起走入镇公署大院之内。 萧灌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虽然不知祖父受到房玄龄何等胁迫,但就连名义上的家主萧瑀都要尊重祖父的意见,何况他们父子?赶紧连夜返回南兰陵,见到父亲,召集族老商议此事。 …… 镇公署内,已经摆上了宴席,房玄龄与萧珣洗漱一番,请其入座,作陪的是苏定方。 萧珣年岁大了,体力不佳,不能饮烈酒,遂准备了一壶黄酒,活血提神,饮之刚好。 喝了几杯酒,萧珣满腹心思,随意夹了几筷子菜,看着苏定方赞叹道:“平素只听闻水师纵横七海、未尝一败,到底未曾眼见,故而心中不以为然。如今放在知晓水师战力之剽悍当为举世第一,苏都督带兵有方,胸有韬略,是老朽鼠目寸光,坐井观天了。” 自皇家水师创建以来,一路横行七海、所向披靡,原本盘踞于东海诸岛的诸多海盗被清剿一空,新罗、百济、倭国、安南、柔佛等国的水师更是不堪一击,连战连捷,开拓航线数条,勾连南北、横贯东西,使得大唐的商船畅行大洋,顺风顺水。 如此剽悍之战绩,给予江南各家的第一印象并非是水师如何强盛,而是海盗以及各国水师战力地下、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既然陆上的大唐雄师能够开疆拓土、慑服诸胡,水师也理当如此。 故而对于华亭镇收缴巨额商税心怀不满,心心念念想着取而代之,将海贸之权力彻底收入囊中,世世代代攫取巨大利润,支撑江南士族盘踞天南,与中枢分庭抗礼。 这才有了此次号召江南各家募集私军,企图北上辅佐晋王争夺皇位之举措。 当下晋王势弱,依仗门阀才能与太子争斗,他日登基即位之后论功行赏之时,依旧要倚重天下门阀来稳定执政根基,门阀政治将会攀升至贞观初年的规模,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这一切,却被水师在燕子矶一顿火炮轰得支离破碎,烟消云散…… 如今需要绸缪的不是如何掌控江南划江而治,而是怎么才能在水师的威胁之下生存下去。 不仅仅是水师,待到太子登基,接踵而来的必然是对江南的政策打压…… 苏定方老练沉稳,并未因彻底狙击江南私军而有半分得色,矜持笑道:“南海公谬赞了,此站皆是麾下将校三军用命,吾坐镇后方半分力气也没出,不敢领受这份赞誉。” 打你区区几万门阀私军,乌合之众,哪里用得着我出马?麾下将校就轻松摆平…… 萧珣苦笑摇头,转而对房玄龄道:“玄龄放心,家中一定会赞同支持太子的决议,兰陵萧氏自南梁亡国以来,再不复割据一方的雄心壮志,之前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今后也一样对太子殿下俯首称臣,断无叛逆之心。” 支持晋王争夺皇位是一回事,起兵反唐则是另外一回事,前者失败之后还可以对太子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尽力挽回太子的恶感,后者则必将成为整个帝国全力打击之对象,兰陵萧氏背负不起那样的重压,稍有不慎,便是阖族灭亡之结局。 房玄龄敬了他一杯酒,而后淡然道:“如此最好。” 该说的他已经说的很清楚,若萧家依旧看不清形势,不甘心放弃对江南的掌控,依旧妄想如之前一般不尊中枢号令、于地方上分庭抗礼,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无论什么后果,萧家都得承担。 他问苏定方:“怎地不见王玄策?先前叮嘱你的事情,可否已经通知至江南各家?” 王玄策如今已经成为“东大唐商号”的实际管理人,负责商号一应事务,权柄极重,平素便坐镇华亭镇,与华亭镇、水师彼此联络,掌管商号对外通商事宜。 苏定方答道:“查封江南各家在华亭镇以及海外各处港口的货殖、钱帛、房产,牵扯太大,单单华亭镇自己很难做到,玄策正召集商号的诸多管事、账房予以配合,通知已经派人下发至江南各家,如果继续违抗中枢政令,则吊销海贸执照,且不准任何人家的海贸之中有其股份,一经查实,以同罪论处,并处以隐匿股份收益的十倍罚款,以儆效尤。” 萧珣苦笑着连连摇头。 江南各家同气连枝,若有其中一两家遭受华亭镇惩处,不得从事海贸,很容易于别人家的海贸之中投入金钱换取股份,继续享受海贸的利润。 但华亭镇显然对此早有预案,此项政令一旦下发,谁敢冒着巨大奉献给那些被吊销执照的人家卖人情? 可以说,江南各家的脖子被华亭镇市舶司卡得死死的。 而水师、华亭镇、市舶司这三个衙门、一套人马,悉数在房俊控制之下,使得江南士族想要从中做手脚放宽限制都不行…… 军事、政治、经济……三管齐下,江南士族那什么去抗衡? 负隅顽抗,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看着云淡风轻的房玄龄,深深叹了一口气。 以往房玄龄坐镇中枢之时,天下人皆认为其之所以担任宰辅之首,是因为当年陪着李二陛下一路杀出血路,作为李二陛下的肱骨之臣理所应当的成为文官之首。 毕竟其执掌中枢的几年时间里并未有太过显赫的功绩,名声虽然有“房谋杜断”之称,但明显被杜如晦压过一头,任谁都以为房玄龄德行上无所缺失,能力却一般。 但是现在房玄龄坐镇华亭镇,不依仗中枢半点助力,便能一手将江南士族压得死死的毫无反抗之力,才骤然发现其人之胸襟、眼界、手段,都是常人难以企及之高度。 一个人、一支水师、一个华亭镇,便将江南彻底平定。 如今才知道房玄龄的政治手腕何等高明,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 距离镇公署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古色古香的院落,毗邻码头,交通便利,前前后后顶盔掼甲的巡逻兵卒往来不绝,显然是一处极为重要的所在。 此地便是“东大唐商号”设立在华亭镇的临时办事地点。 王玄策一身常服坐在职房内,将手中来自于南天竺的信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手放在桌案上,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巨型舆图前,将目光投注到南天竺所在的半岛尖端。 在他身后,席君买道:“天竺人没那么大的胆子,如今天下谁敢肆无忌惮的攻击唐人的囤积之地?帕拉瓦与遮娄其争夺南天竺的霸权常年开战,此次遮娄其有一支船队试图绕过海疆自帕拉瓦南部登陆,对帕拉瓦形成南北夹击之态势,故而与咱们驻扎在锡兰岛北部的水师有了冲突。” 王玄策转过身,来到桌案前,沉声道:“天竺人到底怎么想并不重要,事实是咱们的水师受到攻击,有兵卒阵亡,并且使得经由锡兰岛前往大食袋航线不得不短暂停止,其间损失何其巨大?所以必须给予警告,以儆效尤。” 席君买赞同道:“用何等方式予以警告?” 王玄策再度转身,手掌摁在锡兰岛的位置,道:“调集岘港的水师赶赴南天竺,出兵占据锡兰岛,将岛上所有天竺人尽数驱离,自今而后,不准天竺人踏上锡兰岛半步。待到占据锡兰岛之后,水师一部北上登陆,直扑建志补罗,迫使帕拉瓦签署割让锡兰岛,否则,便会同遮娄其灭亡其国。” “啊这……” 席君买有些晕,固然大唐早已对锡兰岛垂涎三尺,可现在是遮娄其的船队攻击了水师,导致兵卒阵亡,却反过来要帕拉瓦割地赔偿……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第三千一百十八章 援军抵达 王玄策显然明白他心中所想,笑了笑,不以为然道:“这天下其实没什么道理可讲,北地胡虏年年南下闯入汉地烧杀掳掠,何曾讲过道理?道理只在火炮的射程之内,只在水师的刀锋之下!咱们需要锡兰岛,这就是道理!” 这世上唯一的道理,就是刀子利不利、拳头硬不硬! 除此之外,哪有什么道理? 当你刀子不利、拳头不硬的时候,谁又肯跟你讲道理? …… “你去求见苏都督,将吾之意见告知,其必然应允,你当自率领一支水师前往锡兰岛,若能占据该岛,定青史垂名!锡兰岛乃是物华天宝之地,其蠢如猪的天竺人根本不配占据,简直暴殄天物!” “喏!” 席君买当即领命,转身走出职房,前往水师求见苏定方。 王玄策背负双手站在舆图前,目光盯住锡兰岛,心中波涛起伏。 他从区区一个守城兵卒,直至如今成为“东大唐商号”实际上的掌舵人,全赖房俊之提携、简拔,对房俊之感激自然有如海潮一般生生不息,故而房俊的每一个命令,都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非但如此,更会不断揣摩房俊的心思,按照房俊的意图去实施,譬如在天下各地建立水师港口,而后将这些散步与各大洋的港口、码头联系起来,既能成为水师横行大洋的补给之处,有能以之将水师的武力辐射至大洋沿岸的各个国家,彰显大唐天朝上国威仪的同时,更能源源不断的攫取庞大的利益。 越是揣摩房俊的用心,越是对当初房俊一手创建皇家水师,并且于天下各处战略要地巧取豪夺水师基地的做法敬佩得五体投地! 这些散步在大洋彼岸的水师基地虽然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去维系统治,但同时也反哺于水师,使得水师可以在各国复杂的政治环境当中始终保持高度的警惕,且由于不断的战斗、冲突磨砺水师的战力,在大洋之上保护一条一条航线。 而这些航线就好似流动着的河流,依附在“东大唐商号”这个躯壳之上,将天下各地的财富源源不断运输至大唐,填满大唐的府库,支撑着各地的基础设施建设,以及不断对外用兵的财源。 假以时日,水师必将成为地位丝毫不亚于十六卫的一支强军,受到天下侧目,而不是以前被当作皇家“鹰犬”一般的存在…… 当然也有缺点。 王玄策战略眼光极佳,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因为水师的日益壮大使得海贸愈发繁华兴盛,会导致江南沿海地域的财富累计速度大大加快,充足的财力使得这些地域的文化、商业愈发繁荣,人口增多,直至逐渐威胁到关中作为帝国心脏的主导地位。 而这对于以关中作为基石的帝国来说,绝非好事,可以预见的政治动荡已经开始酝酿…… ***** 连日暴雨普降,使得黄河水位暴涨,湍急的水流泥沙俱下,黄浊的河水湍急汹涌,使得黄河沿岸的渡口大多已经被淹没,这令固守于潼关的晋王极其僚属忧心忡忡。 山东世家募集的私军超过五万余人,加上几乎同等人数的民夫运输着大量粮秣辎重,已经抵达濮阳一带,速度很快。 而水师船队在燕子矶击溃江南私军之后便由运河北上,目前已经过了山阳渎沿着淮水逆流而上自泗州北上通济渠,不日就将进入黄河。 现在黄河水势湍急,不利于渡河,万一在水师抵达之前,山东私军尚未完成渡河与潼关守军会师或者正在渡河,则极有可能重演燕子矶的一幕…… 李治一身锦袍玉带,头戴梁冠,站在黄河岸边感受着脚下河水冲撞堤岸引起的颤动,耳畔充斥着河水咆哮的阵阵轰鸣,衣袂更是被风吹得飞扬鼓荡,剑眉紧蹙,英俊的面庞满是凝重。 河水翻滚咆哮,即便山东私军现在便能抵达,但如何横渡? 萧瑀亦是愁眉不展,担忧道:“若今日河水不能下降,恐怕山东援军抵达之时,渡河不易。” 黄河不比长江,后者河道宽阔、水流平缓,渡河相对来说容易一些,即便如此江南士族也绸缪许久,各方组织、全力发动,结果依旧被水师一举击溃。 而黄河河道曲折、水势湍急,极其不利于大规模的横渡,数万人规模的部队想要从一处渡口横渡,怕不是得耗时半个月甚至更久。 但黄河沿岸的渡口本就稀少,现在更多暴涨的河水淹没一些,能够供大军渡河的渡口少之又少…… 万一到时候水师杀到,半渡而击,那该如何是好? 尉迟恭道:“最重要还是敦促山东援军尽快抵达,只要能够在洛阳附近渡河,而后由崤函古道抵达潼关,至少可以奠定不败之局。水师自黄河逆流而上,航速极慢,且陕州三门山素有天堑之称,水师舟船想要逆流而过必须有纤夫于两岸拉纤,吾等可预留下部队予以阻挠,定能将其拒于陕州下游,使其不能威胁潼关。” 说到底,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兵力不足,只要山东援军数万能够顺利抵达潼关,依据潼关天险,便能分兵夹击三门山,使得水师难做寸进。 三门山位于陕州地段,乃黄河最著名的峡谷,有两座坚硬的闪长玢岩石岛兀立河中,岛壁峭拔。鬼岛位于右岸侧,呈弯弓形;神岛位于左岸侧,呈鱼脬形,屹立中流;顺河稍下左岸尚有半岛切入河中,称为“人门岛”;右岸有巨石探出河岸,称“狮子头”,犹如凶狮踞岸。 三门峡谷两岸,劈立千仞,两石岛自右岸至左岸将水道分成鬼门、神门、人门三股急流:鬼门河和神门河水势殊险;人门河水势稍缓,但也水深流急,舟楫难行。 上游河水撞过三门后又被两岸半岛巨石束合为一,水流在仅有十余里长、一里宽的峡谷中经过一分一合后,流急浪大,浊浪排空,吼声巨大,形成古来即驰名之三门天险。 水中有三门天险,岸上有千古潼关,故而形成关中“天府之势”,由下游想要逆势而入关中,千难万难。 当然,若无充足兵力自两岸钳守,便只能固守潼关西侧严防东宫六率之突袭,陕州地段任凭水师设置纤夫,水师舟船凭借精湛的性能与经验,渡过三门山并非难事…… 李治颔首道:“回头盯住崔公,敦促山东援军加快速度,实在不行便轻装简从,将粮秣辎重放在后边,只主力部队先行渡河,定要将水师阻拦在三门山之下。” 至于潼关如今粮秣告急、军械匮乏,一时间却也顾不得了…… 河水鼓荡咆哮、一泻千里,河风迎面而来、衣袂猎猎,诸人一阵沉默,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力。此战若败,他们这些人由上至下怕是都难得善终,家族更会遭受牵累,有唐一朝皆萎靡不振,不知遭受子孙多少唾弃。 良久,李治被风吹得抖了一下,回过神来,抬头向西边张望两眼,怅然道:“前隋之时,宇文恺奉命督建广通渠,由长安至潼关浩浩荡荡三百里,使得长安运输畅通、惠民无数……可谁又能想到,若是今日吾等有一支水师在手,大可自广通渠逆流而上直扑长安,抵定大局……古往今来,从不曾闻水师可左右天下大势。” 诸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广通渠水浩浩荡荡,自潼关不远处汇流入黄河,一时间心思繁杂。 前隋立国,长安故城残破,隋文帝命宇文恺于龙首原南兴建新城,取名“大兴”,然关中平原虽号称沃野,但地狭人众,又经历年战乱与过度开发,早已不复当年之盛,因此所产不足以供京师,要依靠东方诸州的赋税。 文帝以渭水大小无常,流浅沙深,常阻塞漕运,故于开皇四年命宇文恺率领水工另开漕渠。宇文恺自大兴城西北引渭水,略循汉代漕渠故道而东,至潼关入黄河,长三百馀里,名广通渠。 这是一条将山东、江南赋税钱粮运抵长安的黄金水道,但是如今看来,却也是一条直通长安的咽喉要道。 只可惜,晋王眼下并无一支水师在手…… 而后,又纷纷将思绪转到房俊身上,这个当年率诞无学、愚笨木讷的纨绔子弟,居然一路走来站到了大唐帝国全力的最核心,影响皇位传承的右屯卫、东宫六率、乃至于横行无忌的皇家水师,都有其强势的影响力。 若非房俊的存在,陛下早已易储,太子被废晋王上位,岂能有今日之厄? 悄然之间,已经成为朝堂巨擘,权柄煊赫、可左右天下大势。 李治长叹一声,懊悔道:“本王也曾极力向房俊示好,放下身段与其结交,怎奈此人对本王似若有若无之隔阂,极难亲近,不然何至于今日……” 话说一半,却是自省失言,不能再说下去。 毕竟此刻身边都是抛家舍业追随于他争夺皇位的肱骨之臣,若言及若有房俊之助便不至有眼下之困厄,岂不是嫌弃眼前诸人无能?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太子只因有房俊之助,不仅保住储位,如今更是在皇位争夺当中占据巨大优势,单只一人之力,便胜过自己身边这些朝堂大佬无数…… 只不过虽然他言有未尽,但当场诸人哪个不是揣摩人心的人精?自然听得懂其中之意,故而都有些尴尬。 幸在此时,一匹快马自潼关方向疾驰而来,打碎了此刻的尴尬。 快马奔驰如风,倏忽即至,到了近前马上骑士勒马站定,飞身下马,大声道:“启禀殿下,有信使自洛阳而来,言及山东私军明日将抵达黄河北岸,择日由孟津渡口横渡黄河!” 第三千一百十九章 逆转之机 诸人闻言俱是浑身一振,似乎连心情都随着这河风鼓荡起来,尉迟恭更是大步上前,一把将兵卒手中的战报夺过,展开之后一目十行,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大笑两声,回身将战败双手递给李治,大声道:“此天助殿下也!” 江南私军的覆灭给晋王一系头顶笼罩了一层厚重的阴霾,水师不顾江南动荡的危机悍然突袭,以及其强悍的战力使得江南援军未及北上便全部夭折,致使晋王的夺嫡大业遭遇重大挫折。 仅仅依靠数万右侯卫兵马,如何反攻长安、击溃东宫? 为今之计,唯有等待山东私军尽早抵达,合兵一处,才有几分胜算。然而水师的强大与果决,却使得山东私军处于巨大威胁之中,万一被水师控制黄河,恐怕山东私军也只能步江南私军之后尘。 到那时候,潼关孤立无援,除去缴械投降之外,实不知还是什么反败为胜的可能…… 但现在山东私军已经抵达,只需渡过孟津渡到达洛阳,而后不论是从崤函古道增援潼关会师一处,亦或是沿着商於古道直插关中与潼关大军两面夹击,都胜算大增。 而关中那些至今仍袖手旁观、坐观成败的十六卫大军,极有可能在晋王展露优势之时投靠过来,再加上立场倾向于晋王的左武卫程咬金,将会对东宫形成碾压之势,秋风扫落叶一般横扫长安,抵定大局…… 形势骤然逆转。 李治捏着战报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一目十行的将内容看过,递给身边眼巴巴的萧瑀,狠狠的吐出一口气,握紧拳头,大赞道:“山东世家公忠体国,值此社稷危难、国祚罹难之际能够挺身而出,当为天下楷模!” 有他现在这一句话,来日若登基,山东世家的地位不言而喻。 萧瑀也顾不得压制山东世家了,振奋道:“赶快回去城关召集诸人议事,尽快策应山东私军渡过黄河。” “正该如此!” 李治目光灼灼,转身便走。 诸人赶紧追随其后,一路返回城关下的营房,召开紧急会议。 先前已经得到了信儿的崔信、褚遂良等人尽皆急急赶来,与李治、萧瑀、尉迟恭等人汇合,侍者奉上香茗之后退去,屋内诸人尽皆神情振奋。 萧瑀喝了口茶水,开口道:“山东援军不日抵达黄河北岸,殿下应该派遣一支军队赶赴孟津渡,清除南岸滩涂,以供大军快速渡河,免得因为渡河时间太长引发变故。” 孟津渡并非是单一的一个渡口,而是洛阳北边黄河沿岸由七八个渡口组成的渡口群。但即便如此,平素也不曾有过万人规模的渡河经验,滩涂狭窄、道路不畅,且渡口群有些分散,若不能事先统筹规划,届时渡河之际极易引发骚乱,影响渡河速度。 而水师正在由通济渠北上进入黄河逆流而来,万一山东援军未全数渡河,却被疾驰而来的水师阻击,势必损失巨大。 这还是好的,一旦水师来得太快,将大多数山东私军挡在黄河以北,使其无法渡河,那才是悲剧…… 崔信瞅了萧瑀一眼,颔首道:“宋国公言之有理。” 此番山东援军来援,一举改变当下局势,山东世家功不可没,按理应当由他来安排渡河事宜。不过他也看出萧瑀迫不及待的开口,显然是打算争取主导,略一思索之后,没有与其相争。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联合进入朝堂,原本是打算一起支持太子,但其后发现晋王“奇货可居”,风险固然很大,可一旦成功支持晋王登基之后所获取的利益却不可同日而语,故而私下议定,改弦更张,转而支持晋王。 如今江南私军被水师大败,兵卒、民夫、粮秣、辎重等等方面的损失不可计数,使得江南各家的根基受到重创,这个时候若山东世家强势压制江南士族,固然能够彻底占据主导,但两大门阀派系之间必生龌蹉。 值此非常之时,还是应当以大局为重,便任由萧瑀占据主导,山东世家则捞取实打实的功勋吧。 待到大事功成、晋王登基,遭受重创的江南士族又那什么去跟底蕴深厚、势力强横的山东世家竞争? 且先让他一步…… 李治听闻萧瑀的建议,也第一时间看向崔信,生怕这位久居山东的清河崔氏家主生出不忿,导致内部不稳,等见到崔信如此识大体,并不争一时之短长,深感欣慰。 尉迟恭道:“此事好办,吾这便令苏伽带领一队精锐赶赴孟津渡,协助援军渡河。” 众人自无异议。 李治又叮嘱道:“多派斥候探马沿黄河向下游探查水师的位置,定要将其行踪掌握,以免横生枝节。” 将近十万江南私军被水师横于江上一顿火炮狂轰乱炸便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水师的强横战力可见一斑,如今哪里敢有半分疏忽大意? 尉迟恭当即领命,而后快步走出营房,召集部将安排任务,不久之后,便有一队千余骑的人马呼啸出营,守军打开潼关城门,快马加鞭向着洛阳方向狂奔而去。 诸人散去,萧瑀将褚遂良请到自己住处,让仆人奉上香茗,而后斥退,与褚遂良坐在窗前品茗。 见褚遂良面色郁郁,遂叹息一声,问道:“可是在担忧家中?” 褚遂良略微一顿,点了点头。 他们家虽然自前隋便入关中为官,但基业却在钱塘,祖祠也在老宅之中,更圈了万亩良田,乃当地数一数二的豪族。此番江南私军大败亏输,水师势必事后追究,别人家还好说,但褚家所在的钱塘却是水师横行之地,只需派遣一队兵卒登陆,覆灭褚家不费吹灰之力。 因着自己被胁迫不得不投靠晋王,从而导致家族遭受覆灭之灾,这让褚遂良如何安心? 若他当真依附于晋王也就罢了,成王败寇而已,可他是被逼的啊! 去哪儿说理…… 萧瑀叹息一声,亦是满脸忧愁:“此番江南事败,只怕遭受牵连者不知凡几,你我家族更是首当其冲。所幸如今房玄龄在华亭镇,不会任由水师胡来,否则房俊一纸令下,水师拿帮子骄兵悍将还不知如何肆虐江南呢。” 褚遂良心里一动,面上不露,颔首道:“正是如此,房俊这厮嚣张跋扈,贪婪无度,在江南恣意盘剥,使得江南各家敢怒不敢言,这会趁着机会,说不定要将江南各家扒下一层皮来。” 对于萧瑀的话语,他充满警惕,按说此番江南各家募集私军乃是萧家居中领导,即是倡议者更是组织者,如今事败,遭受水师制裁自是应有之意,说一句“首当其冲”理所当然,可就算自己投奔晋王阵营检举太子“毒杀先帝”,又如何能当得起与萧家一样的地位? 就算水师奉房俊之命惩戒江南各家,钱塘褚家也不过是顺带着罢了,万万当不起“首当其冲”的地位。 萧瑀抬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是不是认为我在这里故意夸大其词,哄骗于你?” 褚遂良自是不肯承认:“下官岂敢?宋国公您老成持重、智谋深远,定是能看到吾目光不及之处,下官聆听教诲。” 倒是要听听你的解释。 萧瑀喝掉杯中茶杯,抬手去拿茶壶,褚遂良早已起身执壶给他斟茶,萧瑀谢过,又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这才说道:“此番晋王殿下起兵,最紧要之处其实并不在于他手中有没有遗诏,真正的实力面前,亦或者说生死面前,又有几个忠肝义胆之士愿意拿命去维护先帝的遗诏?不过是一群赌徒罢了,看中追随晋王有可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利益,如此而已。真正的紧要之处,在于你检举太子‘毒害先帝’‘迫害手足’,使得太子变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这已经不是谁来当皇帝的问题,而是如此狼心狗肺的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所以这一场兵变的结果,太子若胜,晋王有可能生,晋王若胜,太子必死,而无论谁胜,你都绝无活命之理……” 虽然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但此刻萧瑀如此直白的说出来,褚遂良依旧浑身一震,满嘴苦涩。 自从长孙无忌逼着他去给李二陛下送药,他就已经跌进这个不见底的深坑无法自拔,即便他舍去身家性命甘冒奇险向李二陛下坦陈一切,也于事无补。 终究成为各方角力的棋子。 且一定是被舍弃的棋子…… 不过这个时候,萧瑀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为了离间我和晋王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我和晋王根本不亲近,更谈不上什么信任、重用,完全就是一个污蔑太子的工具而已,自己在晋王面前何等形象、地位,又有什么关系? 左右不过是一死…… 萧瑀显然也没精力与他绕圈子,直言道:“你也别瞎猜,今日之所以说这么些,是想告诉你固然难免一死,但最终一人去死还是阖去死,区别还是很大的。” 第三千一百二十章 退身之路 褚遂良心底一震,眼角跳了一下,盯着萧瑀问道:“宋国公此言何意?” 萧瑀喝着茶水,沉吟一下,缓缓说道:“此番募集私兵欲北上潼关,以萧家为主,眼下江南兵败、溃不成军,水师势必反攻倒算,萧家自然是其打击压迫之首要。” 褚遂良不语。 这是明摆着的,你们萧家站在反对太子的第一线,现在江南兵败自然要承担后果,所以你刚才说什么萧家与褚家首当其冲? 首当其冲的只是你们萧家而已…… 萧瑀续道:“但萧家乃江南领袖,实力、底蕴、影响,都不做第二人想。水师再是恼怒,也不可能当真不顾江南局势,更不可能对萧家斩尽杀绝任由江南彻底陷入动荡,而且萧家与房家乃是姻亲,房俊虽然翻脸不认人,但对于淑儿却很是宠爱,且淑儿如今已经于华亭镇为其诞下麟儿,两家之间,纠葛极深。” 简而言之,看上去萧家将承受水师的惩罚,实则不然。但这次江南私军聚集欲北上潼关之事却一定要有一个交待,既然不是萧家,那会是谁? 褚遂良脸色发白。 既然忌惮江南局势,便不会对萧家穷追猛打、斩尽杀绝,其余分量足够的门阀其实有着相同的意义,最有可能便是水师选一家或者几家实力不是那么强横,但名声去足够响亮的门阀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算来算去,钱塘褚氏都极为合适…… 褚遂良觉得嘴唇有些发干,看着萧瑀,沉声道:“若宋国公能恳请水师对钱塘褚氏网开一面,则钱塘褚氏往后定然以兰陵萧氏马首是瞻,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门阀政治有一样好处,那边是大家几十上百年相处下来,往往彼此之间通过联姻、同盟等等手段纠葛颇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结成利益联盟,即便有些时候因为局势的变化而相互敌对,但只要分出胜负,并不会斩尽杀绝。 现在房俊支持太子、萧家支持晋王,看似为了皇位打生打死,实则并不会不死不休,若说萧家对房俊有一定影响力,这几乎是肯定的。 问题只是在于萧家能否付出足够的条件。 而整个江南,能够影响房俊以及水师的大抵也唯有萧家…… 萧瑀很自然的点头,道:“这个自然,否则吾又何必将你叫来说这么多?但是你也明白,最起码在江南,咱们眼下落于下风,说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不为过,想要水师高抬贵手,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不菲。” 何止是不菲? 当钢刀横在脖颈上,想要活命,条件就得任人开,你还不能还价。 道理很明白,所以褚遂良苦笑道:“若能避免钱塘褚氏因我而灭门绝嗣,再大的代价也得付出,到底需要在下以及褚氏做什么,还请宋国公直言。” 他没有半分侥幸之心,因为他与房俊的关系一直不好,若有机会那钱塘褚氏开刀,房俊岂会放过? 易地而处,褚遂良觉得他就不会轻饶了房俊。 而一旦房俊对褚氏动手,就必然是雷霆万钧之势,绝对不容许褚氏还残留一丝半点能够起死回生将来向他报复的能力,当年的吴郡陆氏便是前车之鉴…… 他不敢冒半点风险,必须借助萧家的力量将所有的危险都扼杀在可能的阶段。 萧瑀喝着茶水,沉吟不语。 褚遂良心焦如焚,等了半晌不见萧瑀说话,奇道:“危机关头,能有萧家为褚氏博取活命之机会,褚氏上上下下感激不尽,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在所不惜,为萧家也唯有感激……宋国公无需介意,请直言无妨。” 他觉得萧瑀大抵是要开出一个天价,却又觉得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所以一时间不开意思开口。 可自己这边哪里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既然萧瑀今日剖析了江南局势,点出钱塘褚氏有可能遭遇的灭顶之灾,那么自己就必须将这个危机解决掉。 否则就算房俊原本没有针对钱塘褚氏的心思,等到萧瑀将话传过去,只怕也要有了…… 这就是一场敲诈,问题在于自己只能老老实实的被敲,还要感恩戴德。 娘咧!褚遂良心底狠狠骂了一句,脸上却是诚惶诚恐的神情…… 话说到这里,萧瑀自然也不会再藏着掖着,郑重道:“此间无第五耳,吾开门见山,你口中所谓太子殿下毒害先帝、大逆不道,只凭猜测、全无证据吧?” 褚遂良颔首,这都是你们逼我说的,何必多此一问? 萧瑀续道:“然而是非曲直,此时已经说不清楚。” 褚遂良: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的么?不抹黑太子,你们如何大义凛然的举兵起事? 萧瑀瞅了褚遂良一眼,四目相对,全无尴尬,说道:“但正义永存人间,所以吾要你书写一封陈情书,将事情真相记录下来,待到合适时机,将秘情公示天下,不至于真相湮灭、是非混淆。” 褚遂良:……! 这一番话语听得他瞠目结舌,你萧瑀可是晋王身边最有力的臂助,正是你的全力支持才使得晋王敢于举兵起事,现在晋王与太子兵戎相向、生死相见,你居然藏着退身之心? 娘咧! 你退了,晋王怎么办? 太缺德了! 虽然他一句话没说,心中所想却难以掩藏,萧瑀自然看得清楚,但没有半分尴尬之色,喟然道:“或许登善你心中对吾有所非议,吾亦自知此刻若不能全力以赴将生死至于度外,此番争夺皇位极有可能失败……但吾之生死事小,阖族存亡事大!王瘦石那个阉竖威逼于你之时,你在乎的又岂是自身之生死?还不是担心将所有罪名冠于你一人之身,从而祸延整个家族!” 他一脸沉痛,唏嘘不已:“吾等世家子弟,自幼享受家族种种便利,从而出人头地、出将入相,但与此同时,与家族之羁绊也极深,纵然身死魂消,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家族遭受半分损失?故而,就算背负骂名,吾亦不能视若无睹,必须做好万全之准备。” 褚遂良对萧瑀的话语感同身受,这就是世家子弟的悲哀,享受家族福利的同时,也要随时做好为家族牺牲之准备,同时也明白了萧瑀到底想要干什么。 支持晋王是必然的,否则这个时候弃晋王而去,那就遗臭万年、天下人所不耻,太子怕是也不会接纳这样一个“贰臣”,一生英名尽丧、前程尽毁,更会连累家族名誉。 他是要留一招后手,万一事有不逮,凭借这样一份可以归还太子清白的证据,去换取太子对于兰陵萧氏的宽宥…… 褚遂良第一个念头便是既然萧瑀能这么干,为何自己不干呢? 但旋即便醒悟,没有一个萧瑀这样声望、地位都臻达天下第一等之人背书,这份所谓的“陈情书”便如同废纸一张,可信性大打折扣,而若萧瑀将之公示,最起码在整个江南,会彻底将太子所背负的“大逆不道”之罪名洗刷干净。 很显然,萧瑀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晋王获胜,自然将门阀政治推行至极致,甚至相比于贞观初年的关陇门阀犹有过之,而萧瑀便是天下所有门阀所共同尊奉的“圣人”,兰陵萧氏的地位跃升至“天下第一家”。 而若晋王战败,萧瑀可以凭借这样一份“陈情书”获取太子对于萧家的宽宥,他自己只需致仕下野…… 萧瑀见褚遂良面色变幻,显然明白了自己的意图,遂道:“登善不妨考虑一下,过几日给吾答复也可。” 褚遂良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吾被裹挟至此,早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不敢奢望逃脱樊笼、洗刷清白,若能给家族争取到宋公国您的支持,还有什么可考虑呢?” 萧瑀抚掌大喜:“登善处事果决,不愧是人中之杰,钱塘褚氏有登善为之绸缪,定当显赫天下,福泽百世!来人!” 将自己近身的仆从唤来,备好笔墨纸砚,对褚遂良道:“请!” 褚遂良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起身来到书案前,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清水,研好墨,拿起毛笔饱蘸墨汁,略一思量,在白纸上一挥而就,然后搁下笔,往纸上吹了吹,待到墨渍半干,这才请萧瑀观阅:“宋国公请看,如何可行?” 萧瑀将纸张拿起,一目十行,赞叹道:“登善文采斐然、笔力雄厚,不愧是号称‘虞褚欧阳房’的当世大家。” 时至今日,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房俊等人早已成为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几人各成一体,自有千秋,受到天下人追捧崇敬,而褚遂良的字体提笔空、运笔灵、瘦硬清挺,独具一格,纵然较之“二王”亦不落下风,极好辨认,旁人很难模仿,可作为最直接的证据…… 褚遂良自己也吐出一口气,仿佛压在心口的大石松动了一下,不似先前那般喘不过气。 正如萧瑀所言,这个年代家族的荣誉、利益高于一切,即便是家主亦或族中最为杰出的子弟,必要时候都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以之换取家族的绵延、昌盛。 有了这份“陈情书”,太子他日纵然登基即位,也必然既往不咎,使得钱塘褚氏得以保全。 至于自己的生死……听天由命吧。 只不过这份“陈情书”被萧瑀捏在手里,使得局势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往即便晋王山穷水尽,萧瑀也只能甘为犬马、誓死追随,但现在却有了转圜之余地,一旦晋王这边战事不顺,萧瑀自是多了一种选择。 晋王本就不占优势,若不能上下一心、拼死力战,能否逆而夺取皇位,再演当年李二陛下之故事? 第三千一百二十一章 门阀根基 褚遂良心头蒙上一层阴霾,若晋王最终夺得皇位,他或许还有几分转圜之余地,向晋王表示忠心臣服并且做出过“显著”功绩,有可能活得一命。 可一旦晋王兵败,自己要么与晋王一同战死,要么被俘,遭受凌迟之痛…… 所以情感上来说,他虽然被晋王所胁迫,却也希望晋王获胜。 但现在连萧瑀这样的中流砥柱都心思浮动,开始预留后手,怎么能指望尉迟恭之类为晋王血战到底? 萧瑀将“陈情表”收好,招呼褚遂良重新入座,见到已是晌午,又让人准备午膳:“正值晌午,登善陪我一同用膳,小酌两杯。” 褚遂良心思不宁,有话想问,便答允下来。 须臾,几样简单的菜肴送来,两碗米饭,一壶美酒。 看着褚遂良斟酒,萧瑀叹息道:“我这一生虽然坎坷颠沛,却从未在生活上有过艰苦苛刻,如今追随晋王殿下谋求大业,却不得不尊奉亚圣之箴言,实是令人唏嘘。” 作为南梁皇族后裔,即便国破之后族中嫡系血脉大多迁徙至大兴城,但因为有萧皇后在,所以萧家子弟非但不如亡国奴那般受尽凌辱苛虐,反而锦衣玉食、生活奢华,待到隋亡,又入唐得到高祖皇帝的信赖重用,更是重振家声。 似眼下这般简陋朴素之菜肴,以往萧家的仆人所食用都比这个奢侈…… 至于所言亚圣之箴言,联系当下朴素的膳食,自然是“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褚遂良斟好美酒,举杯与萧瑀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遂问道:“宋公国似乎不看好晋王的前程?” “这说得哪里话?” 萧瑀吃了一口菜肴,摇头否认道:“若不看好晋王,我又岂会自太极宫内逃遁出来,与晋王一同举兵起事谋求大业?之所以留下这么一份‘陈情书’,不过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而已。” 褚遂良现在却不这么想,他认为萧瑀之所以义无反顾的支持晋王,原因在于太子对世家门阀的政策延续先帝的那一套,对于世家门阀的打击是巨大的,不为门阀所接受。 所以他换了一个方式,问道:“世家门阀自诞生之日起,时至今日算是已经臻达巅峰,再想有所寸进,几无可能。正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门阀有所坠落已经是不争之事实,依宋国公之见,科举会否是埋葬门阀政治的棺材?” 理论上来说,科举考试那种不看身份、不看背景、只看行卷的考试制度,已经将世家子弟最大的优势屏蔽掉,使得寒门学子与世家子弟站在同一起跑线。 当门阀不能垄断入仕的途径,自然便是消亡败落的开始。 这几乎是当下世家门阀的共识,所以对于太子极其削弱门阀的国策极其抵触,之前李二陛下亦行此策,门阀固然有所不满但惧于李二陛下之威望敢怒不敢言,现在李二陛下驾崩,自然要群起反抗,以表达自身之不满。 很多门阀直至此刻也未必就死了心的支持晋王、反对太子,事实上,只是想要以支持晋王的方式给予太子压力,若太子现在改弦更张,不少人会马上放弃晋王,转投太子阵营。 所谓的遗诏,大抵也只是给予诸多世家门阀一个借口而已,说到底如今坐镇长安城的是太子,没有谁当真愿意见到两位皇子争夺皇位将帝国打得一片稀烂…… 萧瑀喝了口酒,想了想,摇摇头道:“此事,我亦不知。从道理上来讲,科举考试的制度的确会对世家门阀造成巨大影响,世家子弟不能经由举荐入仕,这岂不是掘断门阀的根基?但依我看,最起码短期之内未必有太大的影响,须知吾等门阀之所以安身立命,是对教育的投入与底蕴,咱们祖祖辈辈几百年来读书明史钻研经义,岂是寻常黔首十年苦读便能超越?他们连看本书都得来跟咱们借!魏王殿下所领导的那个什么‘大唐文化振兴’,的确将成本极其低廉的书本投入到天下各州府县,但那些黔首能够意识到读书的好处有多少,愿意读书的有多少,能够读得起书的又有多少?” 世家门阀世世代代对教育之垄断投入了无以计数的钱帛、心血,世家子弟家学渊源、条件优渥,启蒙之时便有名师教导,外出游学亦可接受名士教诲,这岂是黔首黎庶读书十载便能超越? 当然,科举制度对于门阀政治的威胁已经涉及到根本,固然短期之内仍旧是世家子弟占据主导,但长此以往,民智渐开,必然会动摇门阀的统治根基。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门阀根本不管晋王手中所谓的“遗诏”之真伪,亦要鼎力支持的缘故…… 两人正在交谈,忽闻屋外一阵喧嚣,人喊马嘶好不热闹,萧瑀赶紧将仆人叫进来,问道:“外间发生何事,如此喧哗?” 仆人入内,神情有些振奋,道:“回家主的话,听说是天水郡公引领麾下三千精锐前来投奔晋王殿下!” 萧瑀楞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天水郡公”何许人也,丘行恭啊…… 只不过随着其子丘神绩惨死,丘行恭与房俊算是生死仇敌,想要复仇却连续遭受打压,先背叛高士廉转投长孙无忌麾下,后被长孙无忌舍弃,落魄至极,近年几乎毫无音讯,萧瑀还以为这人已经死了呢。 但再是落魄,丘行恭依旧是先帝生前层一度极为依仗的猛将之一,如今率军来投,必然使得晋王声势大涨,更有山东私军已经抵达河南即将渡河,可谓形势一片大好。 似乎逼着褚遂良写下“陈情表”有些多此一举…… ***** 长安城内,英国公府。 今日响晴无风,阳光和煦,李勣在书斋内看着面前不请自来的程咬金,颇有些无语。 此等时候,各方极为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可能引发极为剧烈之后果,可程咬金身为戍守长安的统兵大将,偏偏要跑到他这个宰辅之首、军方第一人的府邸之中来,是嫌局势还不够乱么? 程咬金无视李勣不满道眼神,嘿的一声,道:“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来问问你,到底应该怎么办?” 李勣不再看他,慢悠悠喝着茶水,随意道:“你怎么办,与我何干?” 程咬金瞪眼睛:“这话说的,我可是素来对你言听计从,现在局势纷乱,谁胜谁负、谁对谁错已经乱套了,好歹咱们这么多年生死交情,你得指点指点我啊!” “呵!” 李勣冷笑一声,反问道:“先帝赋予你戍守长安之任务,职权范围你自己不会不清楚吧?你既然纵容右侯卫与东宫六率随意出入长安,自己龟缩于西市附近按兵不动、坐观成败,显然主意正得很,又何须来问我讨计?在下才疏学浅、思虑凝滞,实在是不敢当。” 都说程咬金外相粗豪、实则智谋出众,在他看来倒也没错,但问题在于这厮脑子太过清楚,算计太过明白,反而往往过于计较成败得失,太理智了。 李二陛下曾赞其为“忠”,但李勣颇不以为然。 这厮的确不会造反,但永不造反便是忠臣吗? “忠”之一字,有些时候其实很难界定…… 程咬金被怼了,老脸微红,不过他素来脸皮又黑又厚,此刻倒也不显,觍着脸道:“之前确实欠缺考虑,这不都是你不肯给我出主意,我只能自己瞎琢磨吗?现在局势不大妥当,我是寝食难安、担惊受怕,咱俩这么多年交情,你总不能眼看着我程家一门老少将来被推到西市斩首示众吧?” “娘咧!” 即便以李勣的心胸气度,此刻也忍不住气得骂娘,恼道:“合着你个混账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心里打着小算盘,却成了我的不是?简直荒唐!”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如程咬金所说全家被斩首,这老贼只不过是担忧自己的利益受损而已。 之前以为晋王得势,故而坐观成败,说到底还是倾向于晋王,关于晋王许以“封建天下”的诺言,如今关中上下谁人不知?因为有着山东、江南两地门阀鼎力扶持,十六卫大将军大多按兵不动,不少人都看好晋王逆取皇位。 然而十万江南私军被水师一战击败,溃不成军,致使晋王后援无力,局势骤变,原本倾向于晋王的那些人自然都坐不住了,譬如程咬金。 第三千一百二十二章 锱铢必较 如果太子坐稳皇位,晋王兵败,程咬金会遭受清算么? 李勣认为不会。 管理天下不能以普通的喜恶、善恶来区分,更不能见到的划分敌我,然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是要统筹全局,在制衡的基础上维持稳定。 这是最基本的道理,自幼便以帝国继承人身份予以教育、培养的太子不可能不懂,况且程咬金作为功勋赫赫的贞观勋臣,深受李二陛下信任并重用,太子岂能不顾全体贞观勋臣的感受从而针对程咬金?事实上,只要程咬金没有公然造反谋逆,就算是在太极宫啐了太子一脸,太子也得忍气吞声。 这一方面,程咬金尺度拿捏极为到位。 当然,投闲置散使其彻底边缘化再不复接近中枢权力,乃是必然…… 而这也正是程咬金所担忧的。 之所以倾向于晋王,任凭右侯卫入京却视若无睹,不就是为了晋王那个“封建天下”的承诺么? 程咬金算计得太过清楚,逐利而向,所以坐观成败,只等着将来封建一方,却又不愿背负“谋逆”的风险。 但若是晋王兵败,程咬金眼下所有的算计都成一场空,太子登基之后他不仅无法攫取更多利益,甚至连当下的利益都不能保证,这对于程咬金来说,如何能忍? 故而,才会不顾局势之危险,甚至不顾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连锁反应,毅然前来英国公府,当面向李勣问计。 李勣一脸不满,瞥了程咬金一眼,默然垂眸,慢条斯理的啜饮着香茗。 程咬金:“……” 娘咧,自己厚颜登门,低声下气,结果这厮还拿捏起来了? 他压了压火气,这个时候有求于人不能发怒,脸色瞬间变幻一下,赔笑道:“何至于此?想当初咱们俩并肩作战,那可是能够将后背给予对方的信任,托妻献子的过命交情!现在我有难处,你岂能视若无睹在一旁说风凉话?这样是不对的。” 李勣:“……” 着实拿这个聒噪的混账没办法,只好说道:“两边你总得选一个,不能左右逢源,好处都想占。” “那你为何潜居府中,坐观成败?” 程咬金一脸不屑,你个老小子做得,我就做不得?晋王那个“封建天下”的诱惑的确巨大,但自己之所以按兵不动,最主要还是不愿介入两位皇子的争斗,无论最终谁胜谁负,都难免背负一个“屠戮先帝骨血”的骂名。 作为李二陛下的近臣,岂能不知李二陛下因着当年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之事自责愧疚多年,故而对自己子嗣之间友爱孝悌十分看重? 即便如今李二陛下驾崩,但大家也都不愿见到其子自相残杀,更遑论插手其中…… 李勣摇头道:“咱俩不一样,我无欲无求,而你贪心不足。” 他早已是宰辅之首、军方领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无论辅佐太子亦或晋王成功登基,该如何封赏? 若不赏,则君王会被视为寡恩,名声不利、威望大减。 若赏,赏什么? 亲王? 还是封丞相,赐九锡? 亦或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功高震主,赏无可赏,自是取死之时…… 程咬金皱眉,将信将疑:“当真只是为了自污,而不是旁的什么原因?” 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官职、权势、地位,的确赏无可赏,但这般坐观成败乃是帝王之大忌,他日无论太子亦或晋王登基,岂能继续予以信任? 既然不能信任,自然就要予以打压。 从权力的巅峰瞬间跌落,那种落差是寻常人绝对难以承受的,就算李勣再是淡泊名利,只怕也不会将自己至于那等地步…… 可李勣现在对长安局势不闻不问,听之任之,除了这个理由又实在无法解释。 李勣摇摇头,淡然道:“信不信由你,话说完了就赶紧滚吧。” 世上哪儿那么多淡泊名利之人?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但李勣深知过犹不及,当初房玄龄致仕,宰辅空虚,他以军方领袖之身份顺势登阁拜相成为宰辅之首,可谓一肩挑起文武两方,权柄煊赫天下无双,即便李二陛下这等气量恢宏、胸襟广阔之帝王都甚为忌惮,可想而知他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 那等情况之下,除去藏拙守愚,又能如何? 以他的身份、地位、资历、功勋,李二陛下不得不用他,否则容易被人诋毁刻薄寡恩、心胸狭隘;但同样是他的身份、地位、资历,使得他距离天下至尊只剩下半步之遥……哪个皇帝能放心? 现在也是同样的道理,若他全力辅助太子亦或晋王登基,将来鼎定大业,论功欣赏,他依然是权臣之首……连李二陛下都感到忌惮,更何况是太子或晋王? 他对李二陛下忠心,李二陛下也知他忠心。 所以若按照当初李二陛下逼着他担任宰辅之时的想法,应当是大用他一段时间,然后在临死之前予以贬斥,待到新皇登基之后施恩于下再度起复。 一贬一起之间,既有封赏可示新皇恩宠,又可确保地位不变,一切如常。 孰料李二陛下暴卒,并未来得及“贬斥”,这就使得李勣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既不曾贬斥,自然无可起复,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辅之首、军方领袖,还往哪儿起? 再起,就得入主太极宫了…… 程咬金见李勣面色寡淡,知道这人城府深沉智虑深远,自己根本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悻悻然将杯中茶水一口抽干,杯子丢在桌案上,臭着一张脸起身,连告辞也不讲一句,气冲冲拂袖而去。 李勣摇摇头,不以为意。 正如程咬金所言,两人当年一个锅里搅马勺,行军在外晚上露营盖一张毯子,万军丛中那是能够将后背交于对方的交情,岂会在意这一点虚礼? 但心里却为程咬金此番的选择有些惋惜。 江南私军一战而溃,水师完全可以放任不管,而后顺着运河北上直抵潼关,与长安内外忠于太子的军队两面夹击。 更别说还有已经抵达河西的安西军一部, 晋王眼下的形势相当不妙…… 而等到太子坐稳皇位,程咬金今日的“坐观成败”,岂能不遭到清算? 叹了口气,此番晋王兵变,将会使得帝国朝堂人事更迭,中枢权力剧烈动荡,物也非、人也非。 闷闷不乐的喝了口茶水,发现茶水早已温凉,正欲将仆人叫进来重新烧水沏一壶茶,便见到孙子李敬猷兴冲冲快步而入,人未到跟前,已经大声道:“祖父,二叔率领麾下东宫六率已经离开长安,于灞桥之东三十里骊山脚下驻扎,看起来是要开始攻打潼关了!我想去投奔二叔,哪怕当一个牵马坠蹬的亲兵也好啊,行不行?” 李勣登时一阵头疼。 自己那个长子稳重聪敏,但三个孙子却各个都像次子一样跳脱不安分,甚至性格恣意、毫无敬畏…… 自己深知朝政之险,故而即便身居宰辅之位也要藏愚守拙,可这些孙子各个意气风发、锐意进取,浑然不知他们这样的人家既然尊崇已极,便不能继续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否则过犹不及,只会种下祸根。 然而人之性情虽然后天改变很大,先天确定之处更大,正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自己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得住,等到自己将来死了,谁还能压得住这些小祖宗? 唯一的指望,也只能希望太子仁厚宽恕一以贯之,纵然李家子孙创下大祸,亦不至于祸及宗族…… 可话又说回来,自己如今对皇位之争避如蛇蝎,放任晋王与太子祸起萧墙,太子心中岂能没有怒气? 待到将来坐稳皇位,李家子孙又犯下大错,焉知不会一一予以清算? 所以他虽然潜居府邸,却如坐针毡、进退两难。 或许,等到过几日太子登基大典之上,自己应当有所表示才行,可如此一来,又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着实棘手。 一念及此,他又骤然发觉自己如今的心思、处境,与程咬金又有何不同? 追根究底,还是算计太多,顾忌太多,颇有些锱铢必较,远不如房俊那般一以贯之,全无保留…… 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次子李思文于太子麾下东宫六率任职,忠心耿耿,此前更血战太极宫,如此力度,能否确保李家在太子登基之后根基不动? 若不能,自己又该如何经营? ***** 第三千一百二十三章 妒忌之心 “卢国公去了英国公府拜访?” 先帝灵柩送往昭陵,收拾一新的武德殿内太子正与刘洎议事,乍闻消息,颇为惊讶。 自晋王起兵,先是李勣不闻不问、闭门谢客,再是程咬金放开四门、任凭出入,这两人摆明了“坐观成败”的态度,虽然不至于追随晋王反戈一击致使长安涂炭,但如此玩忽职守、心思叵测,太子自是极为不满。 不过太子素来性子绵软,很少记恨于谁,固然对一干“坐观成败”的文臣、武将们有所不满,却也暗自庆幸于这些人没有听闻晋王有“遗诏”在手便竞相追随,更没有欲将他这个太子置于死地……且先登基即位,往后再做计较。 但现在“坐观成败”的各方当中势力最大的两人忽然私下接触,太子岂能不心生戒惧? 刘洎思虑转动,见到太子面色阴沉,想了想,低声道:“殿下明鉴,如今晋王虽然退守潼关,但长安城内对其心怀怜悯者不计其数,盖因殿下气势正盛,故而敢怒不敢言,但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暗中与晋王互通款曲,甚至作为内应,予以支持。” 李承乾面色阴郁,苦恼道:“纵然如此,孤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杀了吧?‘遗诏’之事,总有人会相信。” 世间之人并非都是理智的,即便现在喊一句“大地是圆球”都会有人相信,更何况是“遗诏”? 有些人是非不分糊涂至极,既然有“遗诏”存在,他们便信以为真;而有些人则不在乎“遗诏”之真伪,只要“遗诏”存在这件事对他们有利,他们便推波助澜。 人心最是难测,自然也最是难以掌握,为之奈何? 刘洎道:“相信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会否暗中支持晋王,与之里应外合,若是那样岂不就是依附叛逆、背离正统?任由此等奸贼居于长安,将城内虚实皆通告于晋王,于大局不利啊!臣虽不通军事,却也知道军情严密的道理,万一大战之时军队在前方作战,后方之虚实却尽为晋王知晓并予以针对部署,如何能行?” 李承乾一脸无奈:“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可那也得等着那些人当真给晋王通风报信之后,才能予以惩戒吧?断不能以莫须有之罪名加于其身。” 不教而诛这种事,他断然做不出,也绝对不能做。 否则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到时候只怕真正的内奸没抓到,反倒凭空将无数无辜者牵扯进去,到时候舆情汹汹,自己这个正统储君反倒遭致攻讦,致使局势骤变。 刘洎道:“自然是要证据确凿,才能予以严惩,惩前毖后。” 李承乾苦笑道:“这种事极犯忌讳,就算有人做,谁有肯将证据留下?就算留下证据,又如何能够被外人得知?” 刘洎上身微微前倾,离得李承乾进了一些,低声道:“殿下莫不是忘了‘百骑司’?先帝当初募集左右屯卫之精兵设立‘百骑司’,除去宿卫宫禁之外,更有监督百官、肃清京师之责,原就在城中各处、各家府邸安插眼线,此时国事艰难,正当启用‘百骑司’,与暗中收集各种情报,监察城中文武官员,一旦侦知有谁与叛军互通往来甚至传递消息,即可收监,并入府搜查证据,交由殿下裁决。” “百骑司”可不仅仅是帝王亲军那么简单,自从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逆而上位,然国内不肯臣服者众多,甚至密谋起义者也大有人在,为了维系统治,“百骑司”出力极多。 只不过随着皇权越来越稳固,“百骑司”的弊端也逐渐显现,朝堂官员动辄被捉拿审查,使得人心惶惶、诋毁不绝,且李二陛下胸怀四海,不准“百骑司”继续收集文武官员的“罪证”,使得“百骑司”权势大减。 但现在皇位之争如火如荼,又到了“百骑司”大展身手的时候…… 李承乾捋着颌下短须,沉吟未语。 此等局势之下,“百骑司”的确能够侦听情报、肃清奸细,使得朝堂之上敢与晋王暗通款曲者暴露人前、予以制裁。但与此同时,作为“特务机构”,其性质便决定了作为帝王爪牙,可以逃离于帝国律法之外,恣意构陷、栽赃嫁祸之事难以避免。 否则父皇当年何以对“百骑司”如此忌惮,曾下令“百骑司”的侦听范围不得超出长安之外? 心中犹豫半晌,才说道:“兹事体大,孤要好生考虑,也得听听诸位大臣的看法,不能仓促决断。” 刘洎面色不显,虽太子的反应他早已考虑其中,正中下怀,但心中依旧难掩失望:“正该如此!殿下仁厚谨慎,实乃帝国之福、苍生之福也。” 所谓的“听听诸位大臣看法”,大抵也只是私底下询问房俊的意见而已……由此可见,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虽然此前岑文本曾对他予以教诲,告知其此刻正当是奠定“文官政治”基础之时,不拘是房俊还是旁人,只要能够推行“文官政治”,便是盟友,应当相互配合,共创开天辟地之伟业。 刘洎也听得进去,但嫉妒乃是人之本性,眼瞅着太子登基之后房俊的地位将会再度攀升,很可能是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追赶、超越,如何不急、如何不妒? 当然,若太子与房俊商议之后决定授权“百骑司”侦查百官,则正中他的下怀…… …… 孔颖达府上,书斋之内,孔颖达与房俊对坐品茗,前者放下茶杯,品味着口中回甘,良久才叹息一声,道:“这两年天下不靖、局势不稳,江南的新茶产量极少,家中存货不多。若是哪一日断了顿,这日子可怎么过?” 炒茶之法大行其道,制作出的茶叶更加回归植物本身之特质,或馨香扑鼻、或先苦后甜、或清亮顺滑……较之以往盛行的将乱七八糟佐料加入其中烹煮的方法,更加彰显出纯粹、自然之美,受到天下人极度欢迎。 然而随着局势动荡,本就供不应求的茶叶产量锐减,如今愈发千金难求…… 房俊也没办法:“江南氏族如今视我如寇仇,表面上碍于水师之威势不敢如何,私底下却屡屡撕毁以往之协议,处处作对,譬如江南各地的茶园动辄遭受偷盗、砍伐,致使茶叶产量大减,但当下局势不宜对江南氏族逼迫过甚,不得不隐忍一时。” 海贸被水师、华亭镇死死掐着脖子,江南士族极其不满,明里暗里的抗争从未停止,此次江南士族之所以募集将近十万私军欲北上支持晋王,根源就在于想要挣脱水师与华亭镇之束缚,从此将海贸之权力紧紧攥在手中。 孔颖达叹息道:“自晋室南渡,南北分割之局势便已形成,中原大族渡江南下避难,盘踞江南之地,几百年经营早已根深蒂固,与北方的王朝中枢因为利益相背而离心离德,无时无刻不在谋求划江而治,自认为凭借江南物阜民丰、文学教化,可以摆脱北地对于财赋之苛求,更加强盛,甚至反过来一统中原……这种思想几乎是所有江南士族所共同的追求,所以每逢中原大乱,那些人家总是不甘寂寞……二郎为之隐忍是对的,没有百年世间难以消弭江南士族心中对于南北之分的执念,若此刻强行为之,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在他看来,出动水师炮击渡江的江南私军,这就是一招险之又险的险棋,对于财富的追逐、对于政治的执念,极易使得江南士族在皇位争夺如火如荼、中枢无力南顾的情况下铤而走险。 房俊倒是不这么认为,江南士族数百年绵延,家家底蕴深厚,但却无一家可以高高在上,担任出类拔萃的领袖。兰陵萧氏号称江南第一门第,但其中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其南梁皇族后裔的身份,并非萧家的势力足矣敢当领袖之地位。 况且兰陵萧氏人才匮乏,一代不如一代,缺乏惊才绝艳的后起之秀,单凭一个萧瑀,不能成事…… 两人正品茗说话,房俊难得的清净下来,便见到孔颖达的次子孔志约自外头进来,恭恭敬敬的向房俊见礼。 如今房俊的官职乃是礼部侍郎,而孔志约是礼部郎中…… 叙礼之后落座,房俊见其神色疲倦,笑问道:“兄长这是刚从衙中回来?” 孔志约喝了一口茶水,颔首道:“正是,这几日因着太子殿下登基在即,衙门内忙做一团,下官被分派至弘文馆,整理馆藏典籍,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 说到此处,眼神略有古怪。 盖因礼部作为太子登基的主办单位,整个衙门上下人人忙得脚打后脑勺,结果衙门里的最高长官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始终不曾在衙门礼露面,如今更是坐在自己家中与自家老爹喝茶聊天…… 你也好意思问? 第三千一百二十四章 此人奸佞 孔颖达也面色古怪,礼部尚书乃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名正言顺的政事堂宰辅之一,甚至距离宰辅之首也不过一步之遥,真正的清贵官职、文坛领袖,于文官之中拥有非同寻常的号召力,看似务虚,实则权柄极大…… 缘何房俊却迟迟不肯前往衙门主持部务? 不过他胸襟豁达,也不去追问房俊到底是何原因,只对自家儿子说道:“二郎智谋出众、高屋建瓴,眼界魄力岂是你能企及?只需好生履行职责,其余之事少问。” 孔志约果然不敢再说,却提及另外一件事:“如今奉行天下的药典以白先生遗留之《本草经集注》,然颇多谬误,这两日整理弘文馆藏书之时正巧遇见,翻阅之下,果然如此。医术之道,死生之地,分毫之间可决人存亡,岂敢舛谬?越国公名下有多间印书坊,是否可重新编撰此书,刊行天下?” “白先生”便是南朝“大神”陶弘景,此君乃出身道门,学究天人,生平喜好炼丹,精通药理,留下著作数部,中年之时辞官归隐,创立了“茅山派”…… 孔颖达对此颇为支持,对房俊道:“编书固然颇多靡费,但却是惠及苍生的好事,二郎家中财货无算、富可敌国,自当效仿当初编撰《字典》《农书》之初心,一以贯之。钱帛名利只是过眼云烟,但一部书籍却可永久流传,二郎之名讳亦能流芳百世,此之为大道。” 世人所推崇之立功、立言、立德,此位三不朽,说到底,就是因为华夏文化更在乎“身后名”,某些人所谓“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言论,在华夏简直就是荒谬绝伦。 因为房俊的印书馆与魏王李泰合作,以活字印刷之术印刷典籍,成本低廉,惠及天下无数寒门学子,且房俊家资亿万、富可敌国,此等造福苍生之好事,自当出一份力。 而且编书这种事,房俊很在行…… 房俊倒是不在意靡费钱帛,想了想,道:“此事不难,不过待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吾向殿下谏言,由朝廷主导编撰此书,也不必重新修撰,大可以以《本草经集注》《神农本草经》等书作为依据,然后汇集天下名医,编撰一部可通行天下之《药典》,刊行天下,我会建议由世兄你来主导。” 据他所知,从古至今尚未有朝廷中枢编撰的药典,若能成为历史第一,也算是送给李承乾登基的一个礼物。 但凡有些追求的皇帝,上位之后首要考虑的事情除了建筑陵寝,便是修撰书籍…… 至于孔志约能否胜任这个主编的位置,却是无需担忧,这年头书籍极少,且随着黄老之学盛行,修身养性之余自然注重身体健康,读书人除去经义典籍之外也大多通读医书,信奉的是“不为良相,即为良医”。 况且孔家家学渊源,孔志约就算不行,身后还有孔颖达这个大神呢,也算是送给孔家的一份厚礼。 孔志约果然激动万分,起身鞠躬致谢,谦虚道:“吾何德何能,岂敢觊觎主编之位?只要能参与其中、附于骥尾,便心愿已足,多谢越国公抬举。” 房俊哈哈一笑,道:“你我通家之好,何须如此客气?不过你若是真心感激,不妨劝一劝你这位老父,让他出出力,帮我替太子殿下择选一个合适的年号,这方面我实在是自愧不如。” 孔颖达没好气道:“就知道你无故登门不安好心!你是礼部尚书,衙门里皆是学贯古今的大儒,何须我一个老不死的置喙?” 不过见到自家儿子满含希冀的眼神,心底一软,终究还是叹气着答应下来:“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他已经致仕,闲暇之时要么与魏王李泰一道关注天下各地府学、乡学的情况,要么悠游林泉含饴弄孙,实不愿沾染中枢之事。 ***** 自孔家出来,未等上马返家,便见到有宫中内侍候在门外,言及太子殿下召见,房俊不敢怠慢,赶紧翻身上马,策骑直奔承天门,入宫之后直抵武德殿求见太子。 书斋之内,李承乾将先前刘洎道谏言说了一遍,询问房俊的意见。 房俊当即道:“刘思道能力卓绝,然心术不正,谄佞之臣也!” 李承乾大惊:“二郎何出此言?” 虽然刘洎其人立场不坚,左右摇摆,但既然能够于父皇在位之时执掌御史台多年,自当是风骨奇伟、器识高爽之辈,何以被房俊冠以“谄佞之臣”之评语? 房俊喝了口茶水,解释道:“晋王亦是先帝嫡子,且先帝在时每每有立其为储之念,朝野咸知,加之此刻晋王号称有先帝传位之遗诏在手,朝野上下明里暗里支持者甚多,此刻殿下与晋王争夺皇位,暗中与其勾连者几乎不可计数。” 李承乾颔首。 这个“不可计数”并不是说人多的数不过来,而是很多人明面上支持他这个太子,但暗地里同样对晋王予以支持,这种人表里不一两面派,很难明确区分。 但肯定人数不少。 房俊续道:“若说一旦有证据便予以收监审讯,而后予以惩处,势必大兴牢狱,导致人心惶惶!更有甚者,若牵扯到先帝几位皇子,殿下是否要大义灭亲?” 李承乾迟疑道:“这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孤岂能忍心责罚?” 且不说他性格软弱、待人宽厚,单只“亲亲相隐”这一条,便令他投鼠忌器,想处置都不能。 这年头于宗族之间,“亲亲相隐”乃是主流,谁若大义灭亲,非但不会被称颂一句“大公无私”,反而要遭受天下唾骂。 秦朝之时,律法便规定“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告之,勿听,而行告,告者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学说早已深入至社会的方方面面,成为社会结构之根基,“君臣父子,亲亲相隐”这一套奉行不悖。 更别说现在先帝驾崩,晋王争夺皇位的口号当中便有“迫害手足”这一条,若是严惩与晋王勾结的兄弟,岂不是落人口实? 房俊叹气道:“所以微臣说刘思道不是个东西,若当真以他之谏言行事,‘百骑司’瞬间壮大,肆虐朝野,牵扯入内之人不知凡几,坊市之间不能理会律法之严谨,只会认为殿下苛虐残暴,所有骂名都归于殿下一身,难以洗脱。就好似当年隋炀帝一般,难道隋炀帝当真就如同天下传言那般荒淫无道、暴虐苛刻?这其中,关陇门阀下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绊子,想必殿下您是清楚的。” 他这话其实有些不尽不实。 “百骑司”那是什么所在?纯正的“特务机构”!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有类似的部门,无一例外的都要遭受后世唾骂,连带着重用这些特务的皇帝也被黑得不行。 但事实上,这样一个部门对于国家的重要性极大,不能预防国内有可能发生的叛乱,也能侦知敌国的动向,预先做出针对性的应对,确保国境内外的稳定安全。 结果因为有些皇帝依仗其完成自己的高压统治,使得这些特务机构脱离于朝堂之外,不受百官监督,只由皇帝指挥,严重触犯了官员阶级的利益,故而极力反对。 不仅反对,掌握着话语权的文官们还要予以抹黑……皇帝的话未必传诸于后世,但文人的文章一定可以。 一旦“百骑司”业务兴隆,必然遭致朝野一片骂声。 而身为文官新领袖的刘洎则可以完全掌握话语权,他这个提倡者不会被外人知晓,反倒是他算准了李承乾必定向房俊这个心腹近臣征询意见,完全可以将所有的黑锅都推到房俊身上。 到时候太子面对舆论重压,以其绵软的性格,未必不会对房俊心怀埋怨…… 李承乾也不是笨蛋,虽然房俊言语之中有些未尽之意,但他略一琢磨,也就明白过来。 苦笑道:“孤对二郎甚为倚重,不料却成为旁人攻讦之弱点,差点误了大事。” 房俊自然不会说什么“殿下当有主见,不能事事征询文臣意见”这种傻话,皇权社会,能够拥有圣眷那是比通天本事还要重要的,只要圣眷不失,自然权柄在握。 而圣眷体现在什么地方? 自然是对于君王的影响力…… “殿下无需如此,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先帝为何善于纳谏且敢于纳谏?正因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先帝设置政事堂辅佐处置朝政国事,也是这个道理。一个人再是惊才绝艳、智谋出众,也难免有倏忽之处,但若是一群聪明人聚在一处处置问题,出错的概率便可以降至最低。为君王者,最忌刚愎自负,只要能够做到识人用人,何愁社稷不振、国家不兴?” 所以说“明主”最是令人又爱又恨,因为“明主”往往极端自信,主意极正,杀伐果断,天下人之生死皆操之于手,一言而决人之生死。 谁又愿意效力于这样的帝王麾下,朝不保夕、生命财产随时受到威胁呢? 这就是“人治”的弊端。 第三千一百二十五章 自知之明 李承乾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也极度不自信。 虽然身为李二陛下的嫡长子,自幼被李二陛下寄予厚望,“玄武门之变”后马上被金典册封为皇太子,可曾一度被朝野上下赞誉“丰姿岐嶷”“仁孝纯深”,但这样的好日子其实并不长。 随着年岁渐长,天资不足的缺点便显露出来,时常被诸位东宫帝师呵斥,认为其学业不精,使得李承乾自卑浮躁、性格叛逆,不时有不敬师长的风闻传出,导致李二陛下不满。 其后魏王李泰与其争储,屡屡设计陷害,更加令其被动仓惶、处处受制,动辄举止失当,李二陛下厌恶愈深。 直至遭受长孙冲陷害落马致使腿部残疾,所有的圣眷几乎全部失去,若非文德皇后怜爱长子,怕是太子之位早已废黜。即便如此,待到文德皇后殡天,李二陛下易储之心已经逐渐不可遏制。 这种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诚惶诚恐一日一日熬过来,对于天资一般、性格软弱的李承乾来说简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随时都有可能精神彻底崩溃,做出一些不可理喻之事来宣泄自己的恐惧和愤懑。 所幸,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得到房俊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使得他不仅对房俊感激涕零,更在心理上极为倚重…… 他信不过别人的忠诚,也信不过别人的能力,所以每每有大事必然征询房俊的意见,且几乎言听计从,从无违背,然而现在这一点却遭受旁人设计,险些给房俊遭致攻讦唾骂。 好在能够及时察觉,并未造成恶劣后果…… 不过李承乾看了房俊一言,有些迟疑,然后苦笑道:“但当下局势动荡、人心惶惶,若孤对刘侍中予以苛责,只怕愈发使得朝廷上下诚惶诚恐,并不妥当。” 刘洎虽然出了个馊主意,心思也不正,但若是仅凭这样一个并未造成恶劣后果的谏言便予以申饬,未免说服力不够。而且刘洎之前与江南、山东门阀结成一派,如今转投自己门下,岂能苛责? 哪怕只是做样子,也不能让那些有意投靠过来的文臣武将们心生抵触。 权当是千金买马骨吧…… 房俊自然无异议:“殿下明鉴。” 他不是不能容人的性子,况且眼下刘洎与岑文本共同进退,两人几乎把持了朝廷的清流言官,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势力,万一这个时候生出波折,全无益处。 不过他也不会任凭刘洎设计,笑着道:“回头微臣会将此事散播出去,夸一夸刘侍中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之秉性,也让天下人知晓这位国之柱石是如何的眼里不揉沙子。” 你不是谏言重用“百骑司”大兴牢狱吗?那就如你所愿,将这份谏言广而告之,想必那些私底下与晋王有所勾连之人震惊之下定然有所收敛,对于刘洎这位公正无私的“贤臣”定然骂声不绝。 李承乾想了想,没有拒绝,颔首道:“给他一个教训也好,自父皇东征开始,几乎倾举国之力,如今高句丽虽然平定,但损耗实在太大,又有关陇、晋王连番作乱,致使关中损失惨重,往后最少十年之内都要注重内政、休养生息,朝廷上下一心励精图治,需要的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能吏,而不是通晓权谋勾心斗角的权臣。” 贞观一朝,几乎将能打的仗都打了,东北边境的心腹之患高句丽被平定,瀚海以北的薛延陀覆灭,东西突厥大败亏输远遁千里,听闻已经跑到了西海附近苟延残喘,诸如新罗、百济、倭国等周边蛮夷尽皆消除,唯一之强敌便是盘踞高原之上的吐蕃。 吐蕃因为松赞干布排斥禄东赞,导致国内大量势力倾轧,内政紊乱,实力大损,一时片刻不可能威胁大唐。 值此之时,正该举国奋发、休养生息,恢复国力。 他不是一个志气高昂的君主,没有李二陛下“千古一帝”的执念,只要安安稳稳的坐在皇位上,将国内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年之后青史之上能够有一个“贤明爱民”的评价,余愿已足。 故而他舍得放权,也愿意放权,明知自己之不足,却还要死死攥着权柄不放、事必躬亲,岂不是愚蠢? 这江山传承到他手中,即便将来击溃晋王,也依然会有无数人暗中诋毁,认为他德不配位。所以他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不让父皇专美于前,才能平息攻讦,获得天下人之认可。 内侍前来通禀,说是卫国公觐见,李承乾连忙召见,然后命人备好茶水点心,待到李靖前来见礼之后分别落座,开门见山道:“东宫六率已经由李思文、程处弼两人各率五千兵卒,沿着广通渠一南一北向潼关方向挺近,除去给予压力之外,也防止叛军借助舟船之利逆水而上,偷袭长安。” 君臣三人旋即起身,来到墙壁悬挂的舆图前,仔细察看地形地势以及兵力部署。 如今随着兵部对于舆图绘制的制度、技术愈发完善,误差极小,更遑论京畿三辅之地近在咫尺,更是连每一条山路、每一处山包、每一口水井都标注详细,纤毫毕现,看着舆图如观掌纹。 广通渠自长安城西北引渭水,大致经由汉朝漕渠故道,直至潼关而入黄河,长三百余里。因途径各处人口聚集之市镇、县乡,使得交通便利、货殖往来频繁,故而被当地百姓亲切的称之为“富民渠”。 广通渠承担着长安城的漕运重任,故而河道开阔、水流平缓,较之水流湍急的渭水更易舟船行驶,无论顺流而下亦或是逆流而上,都能瞬间将大军运输至潼关亦或长安,战略意义十分重要。 李承乾再是不通军事,也不仅感慨道:“所幸水师能够当机立断,在江南私军渡江之时予以迎头痛击使之溃散,否则一旦任由其北上直抵潼关,再凭借江南舟船之利,沿着广通渠逆水而上直逼长安,则局势危矣。” 关中八水环绕,但并无水军,当初房俊于昆明池修筑舰船以供书院学子实习操作,但之前关陇兵变之时已经悉数损毁,之后李二陛下回京,再是驾崩,接着晋王反叛,一时之间并未予以重修。 所以一旦晋王麾下兵卒依仗江南私军的舟船沿着广通渠进逼长安,东宫根本无可遏制,只能于河道两侧驻扎数量庞大的军队予以骚扰,但很难堵截。 李靖道:“历朝历代,都只是将重心放在骑兵部队建设之上,就连步兵也缺乏装备上的提升、战术上的改进,对于水师更是毫不在意。若非二郎目光深远意识到水师之重要,并且耗费巨大心力予以筹建,何来如今大唐水师纵横七海、货殖天下?更遑论可以沿着运河快速抵达京畿威胁潼关。殿下应当见识到水师之重要,往后切勿因为种种困难便放弃水师,否则终有一日会将大洋拱手让于番邦,届时帝国沿海尽皆在番邦攻击范围之内,必成心腹大患。” 如今水师纵横七海,早已展露出无与伦比的战力,身为当世第一兵法大家的李靖如何看不出其中蕴藏的战略意义? 区区一支水师便可以辐射大洋周边无数国家,使得大唐货殖通行天下,取得源源不断的财富、物资之同时,更能令帝国威仪覆盖四海,足见水师之重要。 但建设水师靡费太甚,且由于飘荡于大海之上远离中枢,使得中枢难以切身感受其存在的意义,国库充盈之时还好说,一旦国力衰弱、府库匮乏,很难继续支持水师的庞大开销。 别说什么算一算水师投入与产出这样的话,当国力衰弱之时京畿之地必然不稳,周边胡人蛮族磨刀霍霍、马踏长城,哪里还有精力去兼顾水师? 而眼下这支水师一旦湮灭,再想复建,难如登天。 第三千一百二十六章 相互试探 刘仁轨卓立战舰楼台之上,极目运河两岸(熟悉这句话的都不年轻了啊)。 此时天色未亮,两岸河堤之上杨柳成行、朦胧如两条黑带,船上尽数熄灭,以免给敌人明显攻击目标。 做下战舰乃是江南船厂依照前隋之时遗留下来的图纸所建造,专门用以江河之内航行。船高三层,帆张五面,随着可以随意调整方向的船帆迎着江风鼓荡,战船于河面之上曲折前进,速度极快。 在其身后,数十条各式战船亦张开风帆,全速前进,浩浩荡荡的船队载着数千水师悍卒一路沿着运河北上,直扑潼关。 此番攻打潼关,刘仁轨可谓踌躇满志。 他虽然出身不高,且幼时家道中落,但素有大志,当年投奔房俊使得命运陡然变化,踏上一条青云之路,这些年身在海外东征西讨功勋无数,心中那份壮志愈发高亢激昂。 然而时至今日,辽阔的海疆已经不能承载他的志向,进入中枢、执掌朝堂,才是他为之奋斗拼搏的目标。 河畔树林,有宿鸟惊飞。 刘仁轨目光如电,手指着左岸一排杨树之处,冷笑道:“不知是何路蟊贼,亦敢螳臂挡车?来人,传令斥候,将密林之中潜藏的贼人剿灭,以儆效尤!” “喏!” 身后副将得令,转身命人点燃灯烛,然后用一面镜子反射火光,向着左前方连续照射几下。 须臾,便听得一阵马蹄声响,惊碎河堤两侧的寂静,一支十余人的斥候队伍自左前方包抄而回,继而一阵爆豆一般“乒乒乓乓”的枪声响起,密林之中泛起数声惨叫,转瞬归于平静。 刘仁轨不以为意,看了看天色,下令道:“岸上斥候前出三十里,严密监视运河两岸情况,船队全速前进!” 此时船队已经过了汴州,明日晚间即可抵达板渚,前隋大业元年,由板渚引黄河水向东南至淮河,即为通济渠,板渚便是通济渠的起点,船队逆流而上,将由此进入黄河。 板渚乃古之渡口,四通八达,且此地距离荥阳不远,乃是荥阳郑氏的地盘。江南私军被击溃之后,山东世家组建的私军却并未受到影响,反而加快募集兵员、征筹辎重的速度,全力挺近潼关支援晋王叛军,又岂能任由水师顺水直抵潼关威胁大军渡河呢? 所以在刘仁轨看来,板渚必有一战,却并不放在心上。 此刻随船队北上的兵力只有五千之数,若对上十六卫的精锐部队还会令他心生忌惮、小心翼翼,可就算荥阳郑氏会囤积重兵于板渚拦截,区区门阀私军,又岂会放在他眼内? 当然,轻敌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天色渐亮,晨风吹拂,船帆饱满鼓荡,速度愈发加快,势如奔马一般沿着运河直扑板渚。 沿途则不断接受前方斥候传回的消息,待到至汴州北二十里,已经得到板渚具体消息,果然有不下一万兵卒沿着河道两岸布防,扼守水闸。 统兵者,右武卫大将军、灵盐二州都督、上柱国、同安郡公、郑仁泰! …… 板渚自古为黄河渡口,大隋大业元年,由此掘开河堤引黄河水向东南入淮,勾连南北,即为通济渠,使得江南财货米粮源源不断供应京畿,以开漕运。 渡口以南的荥阳乃郑氏宗庙所在,故而自洛阳向下,直至汴州,其间皆为荥阳郑氏的势力范围。 郑仁泰顶盔掼甲,端坐于河畔营帐之内,与对面的独孤彦云饮茶,独孤彦云五旬年纪,面容俊朗,体态销售,言语之间诙谐有趣、开朗健谈,气氛很好。 营帐外河阴仓一排排巨大仓储鳞次栉比,运河水滚滚流淌,无数舟船、水军将水闸紧紧包围,陆地上战马嘶鸣、旌旗招展,万余精兵将这运河枢纽之地守得固若金汤,毫无缝隙。 营帐内,郑仁泰面容古拙、气度俨然,坐姿大马金刀,执壶给独孤彦云斟茶,感慨道:“时光荏苒,倏忽之间已将近二十载,那是吾等追随陛下身旁从绝地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开创宏图伟业,如今陛下依然逝去,吾等固然苟延残喘,却也年岁渐老,豪情不在,被这荣华富贵侵蚀得只剩下一副空壳,惟愿他日寿终之后,能陪葬于昭陵,则此生无憾矣。” 独孤彦云呷了一口茶水,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缅怀的神色,唏嘘道:“谁说不是呢?想当年任谁都认为秦王府上上下下已然是必死之局,结果……嘿!陛下带着咱们从玄武门杀进皇宫,然后扫平整个长安城,居然就将皇位给得了,至今吾亦稀里糊涂,不知到底是怎样完成的。” 武德九年,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面对日益坐大的天策府深感威胁,密谋欲暗杀秦王,不料事机不秘,被秦王得知。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等人谏言秦王先下手为强,秦王纳谏,命房玄龄、杜如晦于宫外运筹帷幄、指挥调度,自己则说服玄武门守将常何,亲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等九人,进入玄武门埋伏,将太子、齐王一举击杀,而后顺势攻入宫城,软禁高祖皇帝,最终逆而篡取、抵定大业。 这不仅是李二陛下生涯的转折,更是一众天策府麾下将领的辉煌顶点。 而在此之前,更常年镇守秦王大本营长春宫…… 此二人皆乃李二陛下之肱骨,信重有加、委以重任,二人对李二陛下自然更是忠心耿耿。 人老了,自然时常感怀过去、回忆往事,而且喜欢沉浸其中…… 良久,账外一阵骑兵路过的马蹄轰鸣才将两人惊醒,独孤彦云笑道:“原本陛下是许诺过的,活着的时候君臣一起享富贵,待到将来死了,老兄弟们一同陪葬昭陵,于地下继续追随陛下……只不过如今陛下骤然驾崩,未曾留下遗诏,这个愿望怕是无法实现了。” 帝王陵寝乃国之重地,若无皇帝生前之诏书,任谁也不可能擅自在陵寝范围之内陪葬…… 郑仁泰闻言,冷哼一声:“谁说无遗诏?晋王手中便有先帝的传位遗诏!” 独孤彦云哂然:“得了吧,那玩意是真是假,谁说得清楚?” 话是这么说,但看他神情,却是半点都不信的。 郑仁泰蹙眉,浓眉下一双眼眸光芒锐利,直逼独孤彦云:“陛下生前便有意晋王,数度想要易储,此事世人皆知。临终之际留下遗照将皇位传于晋王实在合情合理,不知汝等蠢货为何偏偏不信?你独孤家乃是关陇一脉,如今关陇门阀与东宫太子势成水火、仇深似海,你怎地却要帮着太子说话?” 独孤彦云倒也不怒,淡然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赵国公自戕而死,关陇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岂能是区区一个宇文士及可以整顿全体、领袖群伦?此事撂下不提,单说易储之事,你我皆知陛下当年几度欲想易储,可为何终究没有到那一步?” 郑仁泰面无表情,看着独孤彦云道:“本以为你今日前来乃是为了晋王安抚于我,却不想居然是给太子充当说客……当年我与陛下并肩作战,袍泽之情不容或忘;其后陛下对我信重有加、加官晋爵,君臣之义坚若金石!你既然忘了这些,甘愿站在太子一边,又有什么好说呢?道不同,不相为谋,看在往日情份上不愿苛待于你,请吧。” 居然话不投机便送客。 独孤彦云坐着不动,摇头道:“我谁的说客也不是,只是想告诫你一声不要在山东门阀这艘破船上投入太多,以免将来沉船的时候陷得太深。陛下活着的时候尚且因为种种顾虑不曾易储,又岂会在临终之际留下传位遗诏,给这个他一手缔造的老大帝国留下无穷祸患?故而任谁都知道晋王所谓的遗诏是假的,只不过因为晋王上位符合你们的利益,所以你们对真相视而不见,宁愿挑起一场国战导致帝国分崩离析,也绝不愿太子的正统之位。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是国贼呀!” “放肆!” 郑仁泰猛地一拍案几,怒目圆瞪,戟指怒骂:“我对陛下之忠诚,岂是你这等小人能够体会?老老实实离了老子这块地方便罢,若是还不走,休怪我不将往日情分!” 勇冠三军、麾下一度十数万将士的统兵大将此刻气势全开,当真是怒发冲冠、声势迫人,好像只要独孤彦云再多啰嗦半句,便下令让亲兵将其拖出账外,军法从事! 然而独孤彦云岂会怕他? 稳坐如山,一脸讥诮,讽刺道:“我就坐这里,看看你这条是非不分、罔顾大义的门阀走狗,到底还剩下当年几分勇武?” 独孤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今日他独孤彦云若哪怕不是死在这里而只是遭受折辱,无论太子亦或晋王都会记下此事,不论郑仁泰亦或是他身后的荥阳郑氏,都将遭受不可预估之损失。 郑仁泰果然气势一滞,眼光转动,不得不阴沉着脸重新坐了下来,独孤彦云也不说什么挖苦的话语,执壶给他斟茶,郑仁泰拈起茶杯喝了一口,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是荥阳郑氏子弟,山东世家之一脉,纵然心有异议,然大势如此,又能如何?” 先前种种,居然只不过是试探…… 第三千一百二十七章 狭路相逢 郑仁泰面色阴晴不定,狐疑的看着独孤彦云。 独孤家乃是后族,与李唐皇室纠葛极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理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可能动摇独孤家的地位与权势。 但作为关陇一脉的中坚力量之一,于目前宇文士及身处潼关鼎力支持晋王的情况之下,独孤彦云跑到自己这边充当说客,意味着关陇门阀已经爆发极其严重的内乱,甚至发生分裂。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须知即便山东、江南门阀开始大举进入朝堂,但作为盘踞关中数百年之久的关陇门阀依旧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哪怕历经一场惨败,又遭受朝廷打压,其残余的力量依旧不容小觑。 假若关陇门阀当真已经分裂,必然实力大减,之后无论太子亦或晋王由谁获胜,都能稳稳当当掌控朝局。 到时候,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影响力将会大打折扣,固然依旧会成为朝堂柱石,但与现在所付出的牺牲相比,却未必符合两地门阀的期望…… 独孤彦云见到郑仁泰气势软下来,遂执壶为其斟茶,低声道:“江南私军之覆灭,已经导致局势逆转,况且之前晋王便不曾占有优势,何况眼下?山东世家自前隋立国便遭遇重挫,一直未曾恢复,入唐以来又屡屡遭受打压,好不容易积攒一点家底,难道当真要在这黄河之上拼个精光?得不偿失啊。” 郑仁泰慢慢喝茶,淡然不语。 独孤彦云蹙眉,这老家伙有些油盐不进啊…… 正琢磨着如何说服郑仁泰放弃固守板渚,放任水师进入黄河,郑仁泰忽然道:“此事,贤弟无需多说。我忠于陛下,也忠于家族,岂能放弃板渚任凭水师攻略晋王后背,使山东世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若水师徒有其表、不能攻坚,攻不破我这板渚,那自然一切休提,若刘仁轨当真是不世出之名将,能一战攻克我这阵地,我转头便解甲归田,返回荥阳,再不复出,如何?” 独孤彦云大喜:“一言为定?” 郑仁泰面色古拙:“驷马难追!” 独孤彦云又道:“不过也不必解甲归田,兄长如今正值壮年,弓马娴熟武略出众,贞观勋臣当中能超过你的没几个,待到太子殿下登基,定会委以重用,还能建立一番功业。” 这话并不是吹捧,贞观勋臣之中,除去李勣、秦琼、尉迟恭等寥寥数人,谁敢说武勇军略稳在郑仁泰之上?只不过这些年郑仁泰身体不佳,加上李二陛下前所未有的对门阀予以打压,郑仁泰不得不淡出朝堂而已。 郑仁泰面无表情,淡淡道:“局势纷乱,大局未定,贤弟这话还言之过早。” 独孤彦云正欲说话,外头有副将快步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南方三十里,水师船队正全速而来,其速极快,半个时辰便会抵达此地。” “来得好!” 郑仁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俯视仍坐在凳上的独孤彦云,豪气冲霄道:“贤弟且在此给为兄压阵,待为兄击溃这群嚣张跋扈、猖獗忤逆的小儿,再与你畅饮一番!” 然后抓起门口的横刀,大步走出账外:“擂鼓,聚将,与本帅杀退来敌!” “喏!” 咚咚咚! 一声声战鼓由慢至快,最终汇聚一片犹如狂风骤雨一般,化成密雷滚滚震颤心头,激发豪气、令人血脉贲张! 万余精兵在鼓号旗语指挥之下各自列阵,猬集于运河两侧,身后黄河浊浪滔滔,河风鼓荡,杀气腾腾,斥候不断将消息传回,随着鼓声越来越密集,所有的目光都紧紧盯着运河之上。 河水与天色交汇的尽头,一片洁白的船帆陡然跃出,映入眼中。 …… 两军交战,最先开始的便是斥候之间的交锋,双方各处斥候刺探对方之虚实布置,同时又要防止己方的机密给对方探知,于是在大军之间的区域内,斥候的搏杀鲜为人知,却更加残酷。 刘仁轨目光如电,看着运河两岸树林之中时不时显出身影的斥候与对方搏杀,面色如铁,不动分毫。 副将来到跟前,回禀道:“斥候传回消息,郑仁泰坐镇板渚,紧扼水闸,麾下一万精兵分列运河两岸,阵列俨然、枕戈待旦,只等着咱们一头撞上去,将军,是否要下令减缓航速,避其锋芒?” 刘仁轨奇道:“咱们在海外也打过不少仗,几乎每一次都是以少胜多,以往遇到此等情形,也是这么应对的?” 副将有些尴尬,忙道:“自然不曾,咱们水师装备精良、战力强悍,纵然面前敌人十倍百倍于我,何足惧哉?只需火炮开道、重甲随行,一路平趟过去而已……但现在面前的可是郑仁泰,其麾下更是久经战阵的嫡系精锐。” 这几年,水师在海外破城灭国、无往不胜,早已养成了全军上下必胜之信念,任凭敌人如海潮一般,也绝不会有半分惧色。 水师的战术也并不复杂,远程火炮轰击、近处排枪拒敌,若连番打击之下敌人依旧没有溃散,则出动具装铁骑冲锋一波,或者重甲步卒平推过去……在武器装备远超对方一个层级的情况之下,从来不曾有敌人可以阻挡水师兵卒前进。 但这里毕竟是大唐,面前毕竟是曾经随着李二陛下转战南北、横扫四方豪雄的精锐之师,以往那种碾轧一般的状况未必能够出现,使得军中上下难免心有顾忌…… 刘仁轨道:“久经战阵的精锐又如何?火炮面前,兵卒素质之高低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有否可以同等压制我们的武器,若有,则不宜攻坚,应采取迂回之术,择敌之弱点发动突袭,若没有……还有什么考虑的?下令,扯去炮衣,装填开花弹,火枪列阵,具装铁骑作为预备队!” “喏!” 副将不敢多言,赶紧传达命令。 船上战鼓擂响,密集的鼓声在河面上传扬开去,旗语不断变化,向旗语战船上的兵卒传达军令。 战船上一尊尊火炮被扯去炮衣,露出粗壮的炮管,兵卒将发射药包塞进去,用木杵捣实,再装填开花弹。 所谓的开花弹,就是一个空心放置火药的铁球,球体上有铸造的纹路,待到发射出去延时的引线引爆内置的火药,使得铁球从中爆裂,球体上的纹路最先爆开,形成数以百计的碎片,在火药动力之下杀伤敌人…… 殿后的十余艘战船则打开船舱,将舱底的战马拉出,于甲板上给战马套好铁甲护具,身材高大健硕的兵卒也穿好甲胄,手握马槊长矛,拽着缰绳站在战马一侧。 数十艘战船借着风势,向着板渚狂奔而去。 …… 郑仁泰坐在马背之上,看着远处快速驶来的水师舰船,对左右道:“逆水行舟,极其困难,然观望水师舰船来势汹汹、驶入奔马,可见其造船、操舟之技艺已经独步天下,这些年纵横水上天下无敌,不是没有没有缘由的。” 这是一句客观的评价,也承认水师的强悍,但那仅只是在水上而已。 无论你在水面上如何强横,如今想要攻占板渚、进入黄河,就要击溃自己麾下猬集于运河两岸的万余精兵,如此无论水面优势多大,都势必要上岸一战。 论及陆战,自己又怕过谁? 便是对上李勣、尉迟恭、程咬金等人也不惧,何况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刘仁轨…… 他举起手,大声道:“投石车准备!弓弩手准备!拦江索准备!” 被安排在此拦截水师北上阻止其进入黄河,对于水师的战法、战术自然予以一番深入研究,得出不可与之近战的结论。江南船厂的造船之术天下无双,海船暂且不论,其依据前隋五牙大舰图纸所新建的战船极其巨大,前后左右设有拍杆,近前的敌船不等近身便被拍碎,船上的兵卒持火器更利于近战。 所以他将攻城用的投石车运来,安置于运河两侧,只需将水师舰船的速度降下来,便可精准投掷巨石,予以杀伤。 再是坚固的舰船又如何地域从天而降的巨石攻击? “嘎嘎嘎”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设置与运河两岸的巨大绞盘开始转动,原本沉于河底的手臂粗的铁索被缓缓绞起,十余道铁索横于河面之上三尺之处,彼此间距丈余,可有效缓冲敌船冲势。 铁锁拦江,只要将敌船拦阻于河面之上,那便成了靶子,任凭两岸守军发动攻击。 鼓声阵阵,战云密布,远处河面上水师舰船犹如脱缰战马一般飞驰而来。 郑仁泰高高举起的手臂猛地挥下:“投石车,放!” 崩崩崩!一根根绳索被斩断,承载着石块的木斗被牛筋拉拽的连杆飞速扬起,木斗中的石块被惯性高高抛出,落入运河之中。 噗噗噗!投石车的准头很差,但数十架投石车同时发射形成密集的阵列,因此虽然大多数石块掉入河中激起一朵水花,但仍有不少石块落在水师战船之上,一时间木屑横飞。 但如此打击力度岂能延缓水师分毫? 舰船飞速前进,甲板上的兵卒已经点燃火炮引线,无数火炮的炮口调转两侧,对准了岸上的守军。 第三千一百二十八章 摧枯拉朽 一直以来,突厥人将回纥视为鹰犬走狗,每临大战必驱使于前充当冲锋陷阵之炮灰,从不曾真正承认回纥人的战斗力。 然而眼下生死存亡之际,回纥人勇猛作战不退半步,使得所有突厥人都生出一个念头:原来回纥人发起狠来,也不含糊…… 只可惜这等认知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眼瞅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眼前回纥人的阵地却迟迟未能突破,全军覆灭就在顷刻之间,如何不急? 阿史那贺鲁更是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气得他只想大叫:固然突厥奴役了回纥几十年,也的确将回纥人当作牲畜一般驱策在前冲锋陷阵,可回纥人何曾爆发出这般凶悍的战力? 如今临阵反水却又这般悍不畏死,简直气煞我也! “咻!” 一支羽箭插着耳朵飞过,吓得阿史那贺鲁连忙一低头,却见到那羽箭从自己耳朵旁飞过,径直插入面前一个回纥人的胸膛。样式独特的箭尾白羽兀自颤抖不休,阿史那贺鲁登时睁大双眼。 他起先以为是自己身后突厥兵放箭差点误伤自己,正想要回头破口大骂,可是看着这式样不同以往的羽箭,他心里一个激灵。 这是阿拉伯人长弓搭配的羽箭啊! 这箭矢从自己身后射来,岂不是说阿拉伯人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他连忙回头去看,顿时魂飞魄散。 己方后阵已然大乱,阿拉伯人挥舞弯刀横冲直撞,将己方后阵冲得支离破碎,人数明显占优的阿拉伯人呼呵连连,凶神恶煞一般追杀而至。 阿史那贺鲁一颗心冰冷。 自己这是中了唐人的奸计啊! 谁能想到一直合作无间的关陇门阀居然在这个时候狠狠的坑了突厥一回,说什么恳请突厥出兵帮助剿灭右屯卫、刺杀房俊,而后丝绸之路之利益与突厥共享。 乙毗射匮那个蠢货居然信以为真! 固然没读过什么书,可难道就没停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丝路利益一直以来都是关陇门阀嘴里的肥肉,他们为了长久掌控这份利益宁肯背负叛国之名,对自己的袍泽背后下刀,又岂能心甘情愿的将利益拱手送给突厥人? 这次他带来的兵卒虽然数量不多,却是突厥真正的精锐狼骑,若是尽皆折损在这里,不仅对突厥的实力是一个极大之削弱,更为重要的是使得突厥对于西域胡族之威慑大大减弱,以后将会有无数个如同回纥人这样的部族不满突厥之统治,进而奋起抗争。 只要想想天山之北即将陷入烽烟处处、混战不休之局面…… 唐人太阴险了! 不过这个危急之关头,阿史那贺鲁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关陇门阀暗中与阿拉伯人勾结,那么无论此战之结果如何悲惨,罪不在他阿史那贺鲁啊!是因为乙毗射匮自己误判了形势,听信了关陇门阀的谗言,这才导致落入了唐人的圈套。 换句话说,此战之败不是他阿史那贺鲁无能,是战略从根本上就犯了错! 想到这里,阿史那贺鲁心头陡然一松。 反正这些突厥狼骑都是终于乙毗射匮的精锐,就算都葬身此地,对于自己来说岂不是一件好事?乙毗射匮能够指挥的精锐狼骑总共也就那么三五千,在这阿拉沟折损一半,必然实力大损。 自己若是能够联络突厥部中那些忠于欲谷设可汗的势力,从而一跃成为欲谷设可汗的代言人,未必没有与乙毗射匮一战之力…… 本是无解之死局,忽然之间便豁然开朗! 当然,一切之根本是要能够从这里活着逃出去…… 阿史那贺鲁不管身后杀上来的阿拉伯人,握着弯刀大叫道:“儿郎们,唐人奸诈,吾等误中奸计,若是不想葬身于此,家中妻儿沦为奴隶,便随吾一同杀出去!” 狠狠一拽缰绳,从一众亲兵之中一马当先,猛地冲入回纥人阵中,向着吐迷度的方向冲杀过去,口中哇哇大叫:“吐迷度小儿,焉敢背叛突厥,背叛汗王?吾今日先杀你,而后再将尔等之妻儿家眷尽数斩杀,让回纥人生生世世沦为奴隶!纳命来!” 他在突厥人当中威望甚高,这般一马当先冲锋陷阵,顿时激起突厥人的士气,再加上面临绝境,都知道唯有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才能逃出生天,愈发同仇敌忾,凶性大发,数千人嗷嗷叫着往上冲,浑然不顾身后追着后阵砍瓜切菜一般的阿拉伯人,一味的冲击回纥人的阵地。 回纥人本来人数就处于劣势,兵卒又没有突厥人精锐,面对这般决死冲锋,如何抵挡? 回纥人也发了疯,他们知道一旦这些突厥人逃回去之后自己的族人将会遭遇何当下场,所以就算死也要将突厥人拖在这里! 只希望唐人能够看在他们这般悍不畏死的抵挡突厥人的份儿上,将来若有回纥人逃亡之大唐境内能够予以善待…… 小小的阿拉沟口,顿时成为人间炼狱。 突厥人疯狂冲锋,誓要冲破回纥人的阵地逃出生天;阿拉伯人追杀而至,谨守“契约精神”要杀得整个阿拉沟中鸡犬不留;回纥人悍不畏死,即便尸体铺满阵地也决不退缩,死也要将突厥人留在这里! 随着回纥人的阻拦,阿拉伯人终于冲入突厥人阵中,三方不知所属、混战不休,杀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 大雪纷纷之下,无数唐军兵卒翻越山岭,自山岭的南坡来到北坡,越来越多的兵卒汇聚在一起,向着沟口方向不紧不慢的掩杀而来。 最先发现唐军的自然是阿拉伯人。 数千阿拉伯人在狭窄的沟底对突厥人发动突袭,由于突厥人根本不管后阵如何溃败,只是一味的向前冲锋试图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故而阿拉伯人面对的压力并不大,杀得很是畅快。 然而唐军陡然出现,让阿拉伯人明白自己中了埋伏。 似阿拉沟这等地势,一旦被唐军合围,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阿拉伯人哪里还顾得上兔子一样满山跑的突厥人?赶紧收拢兵力,组织阵型,回过头来冲着来路便奔过去。 阿拉伯人固然勇猛,却也不是傻子,这等时候根本不敢奢望能够战胜预谋已久的唐人,只求着能够冲出阿拉沟的另一边谷口,到了宽阔之地无论是战是逃,才能占据主动。 然而唐军岂能让他们如愿?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突厥人或许可以突围出去几个,毕竟要将回纥人依附大唐的消息传回天山之北,逼迫回纥人死心塌地的跟着大唐混,但若是任由阿拉伯人活着逃走,那便是右屯卫的失败。 面对阿拉伯人调过头来的冲锋,右屯卫兵卒有条不紊,迅速结成阵列,陌刀手在前,长矛手在手,再后一排是掷弹兵。先是掷弹兵吹燃火折子点燃震天雷的引线,狠狠的投掷出去。 一个个铁疙瘩落入阿拉伯人冲锋的阵列之中,“轰”的炸响,火药爆炸的气浪将雪花冰沫鼓荡飞溅,将附近的阿拉伯人连人带马掀翻,震天雷外壳碎裂之后的碎片随着这些雪花冰沫四散抛飞,狠狠的扎进阿拉伯兵卒以及战马的躯体。 限于黑火药的威力,震天雷爆炸的威力并不强,杀伤主要便是依靠其外壳碎裂之后形成的碎片。这些锋锐的碎片被火药的动能抛射出去,可以轻易洞穿除去铁甲之外的一切防御。 轻骑兵最多穿上一层革甲,哪里有重甲? 阿拉伯人骑兵在一连串“轰”然炸响之中纷纷跌倒、落马,硝烟升腾之中,一片鬼哭狼嚎。 不过骑兵之所以成为诸兵种之王,正是因为其强悍迅捷的机动力以及冲击力。即便被震天雷炸得血肉横飞,但越来越多的阿拉伯骑兵踩着袍泽的尸体狂奔而来,眨眼便穿越震天雷的攻击区域,抵达唐军阵前。 迎接他们的,是森严整齐、如墙而立的陌刀阵。 第三千一百二十九章 攻占板渚 运河水滚滚流淌,号角声呜呜咽咽苍凉悠远,河风吹散硝烟黑雾,现出运河两岸地狱一般的惨烈战场,无以计数的尸骸倒伏于地,残肢处处、血肉横飞,诸多尚未丧命的伤兵在袍泽的尸体与血泊之中辗转哀号,有苍鹰在天空盘旋,只等着大快朵颐。 水师战船下锚停泊在河道中心,以随船携带的舢板将具装铁骑与穿着重甲的步卒运送上岸,具装铁骑每十人一队,沿着守军退却的道路缓缓追击,重甲步卒则镇守战场,随后自有医护兵上岸救治伤员。 然而即便水师的医护兵经验丰富、医术高超,最擅长外伤急救,但是被火炮弹片击伤的兵卒却很少能够救活,一则是弹片携带强大的动能给予肌体造成巨大创伤,骨碎筋折、血管断裂都是常见,再则便是伤口的感染,绝非一些高度数的蒸馏酒便可彻底消毒,这些伤兵中的绝大部分将会陆续死于之后的伤口感染…… 水师兵卒面容严肃,救治非常尽心,这与以往在海外攻城掠地恣意杀伐有所不同,毕竟都是大唐军人,同室操戈即便胜之又有何炫耀之处? 水师一贯的理念便是“有气出去撒”,绝不窝里斗…… 刘仁轨听取了伤亡数字,极为满意,心中豪情壮志几乎喷薄而出,恨不能立即提大军逆黄河而上直扑潼关,一战歼灭叛军、鼎定大局……将这股激情压制住,知道此刻不能贪功冒进,板渚在山东世家的势力范围之内,万一自己直扑潼关而板渚却被山东私军攻陷,则自己便失去来自于江南的支援,孤军泛舟于黄河之上,四面八方皆是强敌,任是三头六臂也难逃败亡一途…… 当即在书案上写就一封战报,将此战详情叙述其上,又向华亭镇恳请支援二十艘搭载火炮的大型河船,并粮秣辎重火器弹药若干,固守板渚,会师北上。 …… 荥阳城。 作为黄河南岸的重镇之一,又是“七宗五姓”之荥阳郑氏祖庭所在,此地素来商贾云集、文化鼎盛,然则此时却四门紧闭、交通隔绝,附近的折冲府兵卒皆被调集入城,刀出鞘、箭上弦,斥候探马更是往来与运河之间,一刻不停的将消息传至城中。 郑家大宅更是人心惶惶、内外杂乱,郑仁泰虽非家主,但却是荥阳郑氏的武功第一人,地位尊崇,如今于板渚战败,且身负重伤被运回府中医治,家族上下岂能不忧心忡忡? 且听闻水师已经派遣具装铁骑上岸,沿途向着荥阳缓缓迫来,愈发加剧了这种担忧恐惧。 唯恐水师一不做、二不休,悍然猛攻荥阳城…… 卧房之内,郑仁泰经由郎中诊治并无性命之忧,只不过身上遭受数枚弹片击中,伤创多处,尤其是左腿血管被弹片割裂失血过多,腿上经络也受创严重。 此刻换上一身常服,硬朗的面容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冲着对面端坐的独孤彦云道:“若非贤弟施救,愚兄怕是已经葬身板渚,大恩不言谢,容后再报。” 纵然戎马一生,早已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但此番对阵水师所遭受的火炮轰击却使得他直至此刻依旧惊悸难安,此战并不因兵员素质不够优秀、排兵布阵有所疏漏从而导致失败,完全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战力碾轧。 血肉之躯,如何对抗威猛绝伦的火器? 以往所有载于史册的天下强军,只怕在火器面前都要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战争的形式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而作为以军功起家的当世名将,在这种变化面前束手无策、不堪一击,那种失落已经转化为恐惧,令他心胆俱颤。 一种被时代所遗弃的恐惧。 独孤彦云叹口气,摆手道:“你我二人并肩作战多年,往日你何曾没有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过命的交情,就不需那些客套话,相信易地而处,你也一样会救我。” 郑仁泰点点头,请独孤彦云喝茶。 当年跟随在李二陛下身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了多少回?你替我挡刀、我救你性命,正是理所应当,若没有这份生死交情,怕是也活不到现在。 只不过…… 他面色灰败,颓然道:“怪不得当初关陇门阀以十倍之兵力仍未能消灭东宫,甚至出动主力攻略区区一个右屯卫也要损兵折将大败亏输……尽管我已经自认为极高的估量了火器的威力,孰料却依旧轻敌。” 直至此刻,他耳畔仍旧回响着轰鸣的炮声,那一枚枚炮弹落入人群肆无忌惮收割生命的画面,如同嵌入眼睛,无法磨灭…… 独孤彦云唏嘘不已:“何止是你?当初我就在关中,关陇主力兵败于玄武门之北,被右屯卫的火炮齐射炸得大败亏输,我也曾嘲讽关陇这些年只剩下一些乌合之众,再不复当年开国时的勇武……但是等到见识了火器之威,才知道非是关陇无能,实在是火器太利……” 郑仁泰喝了口茶水,啧啧嘴,半晌才道:“房俊,神人也!他怎地就能研制出此等威力巨大之武器,并能够将之应用于实战?” 火器的威力早已传遍全军,但毕竟亲身经历者不多,大多都在房俊麾下,所以外界虽然认可了火器足矣改变战争形式,可毕竟未曾感同身受,始终觉得有些夸大其词。 现在他亲身感受了一番,如何还意识不到时代的变迁? 独孤彦云也感慨:“这人……妖孽啊。” 房俊不识兵法是公认的,论起排兵布阵、临阵指挥,他连末等都算不上,大唐百战雄师当中随便拎出来一个校尉,都在兵法谋略上都远胜房俊。 然而这几年贞观勋臣渐渐沉寂,能够异军突起的却唯有房俊一人。 以一卫之兵力覆灭薛延陀,转战西域助安西军将二十万大食军队打得丢盔弃甲狼奔豸突,死守大斗拔谷歼灭吐谷浑数万精锐铁骑,而后更数千里驰援长安,挫败关陇门阀的兵谏…… 跟别提其一手创立的水师纵横七海未曾一败。 青史之上,如此惊才绝艳之辈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本应是传说当中的人物,却眼睁睁的出现在他们这个时代。 对于他们这些军人来说,幸,还是不幸? 说不好…… 郑仁泰毕竟是百战宿将,虽然刚刚经历了生平未有之惨败,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很快收拾情绪,道:“我已派人前往潼关报讯,并且言及此战身负重伤,麾下兵卒死伤惨重,不仅丢失板渚使得水师能够长驱直入黄河,更无力增援潼关,需留在荥阳养伤。” 独孤彦云大喜,抚掌道:“正该如此!” 郑仁泰面色一黑,目光不善的盯着独孤彦云,缓缓道:“只要能够达成说服我的目的,即便我差点葬身沙场、麾下十余年忠心追随的兵卒伤亡殆尽,你也兴高采烈、喜不自禁是吧?” “呃……” 独孤彦云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干咳一声,道:“这么明显吗?” 郑仁泰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啊哈!” 独孤彦云干笑一声,拍了拍郑仁泰的手背,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什么常胜不败的人?这一战败在刘仁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手里,的确令人着恼郁闷,但若能令兄长看清形势,不至于误入歧途,也算是败得好。” 郑仁泰这会没有生气,而是长长叹了口气:“这回……晋阳殿下麻烦了。” 若说江南私军被水师击溃之时,晋王还有山东私军支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现在板渚被水师攻占,彻底打通运河南北,使得江南的水师主力随时可以直抵潼关,晋王的形式便岌岌可危起来。 以晋王麾下右侯卫一卫之兵力,面对东宫六率与水师前后夹击,胜算绝不超过半成。 尤为重要的是,随着局势彻底失衡,原先坐观成败、按兵不动的十六卫大将军们就必须要站出来表达立场、态度了,可以想见,自然是落井下石者众。 通关,将会彻底成为死地。 第三千一百三十章 急转直下 古之孟津渡并非单一渡口,而是洛阳以北、横跨黄河两岸由七八个渡口组成的渡口群。洛阳地处于九州之中,周围山脉纵横地势便利,且气候温暖雨水充沛,自古便是华夏族群繁衍之地,但也正是因为孟津渡的存在,使得洛阳成为天下之中心。 尉迟恭率领麾下精锐一路快马加鞭抵达洛阳,并不入城,而是直接自城北而过,接管孟津渡,将斥候探马放出打探水师以及山东私军的消息。 天色将暗,大雨倾盆,尉迟恭穿着蓑衣带着亲兵站在黄河岸边,看着汹涌澎湃浊浪滔滔的河水,心中担忧、面色阴沉。 返回营帐之后,刚坐了没多久,便有亲兵疾步入内,一脸紧张:“启禀大帅,板渚那边送来战报,说是板渚已经失守。” 尉迟恭心中一沉,喝问道:“送信人呢?” “就在外边。” “叫进来,本帅有话要问。” “喏。” 亲兵出去,未几,一个浑身湿透的校尉进入账内,见礼道:“卑职同安郡公麾下校尉,见过大帅。” 因为郑仁泰养病两年,除去右武卫大将军的职衔之外并未领实际官职,所以只能以爵位相称。 郑仁泰微微颔首,问道:“具体战况如何,详细说说。” “喏。” 这校尉是郑仁泰的亲兵,虽然板渚兵败,郑仁泰决定称病不出与晋王划清界限,确保荥阳郑氏的利益,但也不能一声不吭的隐匿起来,最起码要把板渚之战的结果向晋王告知。 当即仔仔细细将板渚之战的前后经过一一叙说,待到说完,便见到尉迟恭坐在那里捋着胡须,良久沉吟不语。 半晌,尉迟恭才回过神,道:“马上将消息送去潼关,通禀晋王殿下。” “喏。” 校尉施礼,而后退出,即便天降大雨,但军情紧急不敢耽搁,冒雨直奔潼关而去。 尉迟恭让亲兵烧水起了一壶茶,一个人坐在营帐之内,听着外头雨水噼里啪啦其势滂沱,心里烦躁不安。 戎马一生,见惯生死胜败,自然知晓天下从无必胜之事,即便是贞观勋臣当中的佼佼者郑仁泰镇守板渚,又在荥阳郑氏势力范围之内主场作战,但尉迟恭依然想过郑仁泰会战败。 然而却没想到以郑仁泰之赫赫威名、麾下百战老卒,居然败的这么快、这么惨。 郑仁泰麾下的万余精锐足矣对阵一卫之兵力仍有一战之力,但是在水师火炮肆虐之下却几乎无还手之力,任凭对方一阵狂轰滥炸,被打得损兵折将、溃不成军。 水师之战力,可见一斑。 如今板渚失守,水师随时都可以自水闸进入黄河,逆流而上,而山东私军现在抵达何处尚不可知,只说“近日可达”,可这个“近日”到底是几日? 万一山东私军抵达孟津渡之时正值渡河,却被水师半渡而击,重演燕子矶的一幕,则晋王将彻底陷入绝境。 所幸现在天降暴雨,虽然给山东私军渡河增大难度,但水师湍急也给溯流而上的水师造成困难,使其航行的速度大大降低,或许可以争取一两日的时间。 想到这里,他吩咐外头的亲兵:“立刻增派斥候,渡河往东搜寻,联络上山东军队之后传达吾之将令,命其加快速度赶赴孟津渡,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喏!” 亲兵得令,出去后分派任务,数十人顾不得夜色已深,穿着蓑衣策马直奔渡口,不顾暴涨的河水湍急汹涌随时有倾覆之祸,冒险渡河抵达对岸,向着河内方向狂奔而去。 尉迟恭和衣而卧,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耳中充斥着外头风雨之声,许是茶水喝多了,眼睛瞪的老大,全无睡意。 局势之发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有些后悔了…… 追随晋王起兵之初他自然已经预知到了失败的风险以及后果,但正所谓风险与收益对等,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只要能够辅佐晋王逆势而为,效仿当年李二陛下之旧事,那么所获取的收益将无可估量。 这么些年以来,他被李勣死死压制,甚至连程咬金的权势都渐渐超过他,这令素来以武勋之首自居的他极为不满。而随着李二陛下的驾崩,以及李靖重掌军队辅佐太子,他将来的地位甚至有可能被李勣、李靖、甚至房俊等人完全超越。 更别说更得太子信任的苏定方、薛仁贵等等年轻一代已经崭露头角,往后自然愈发得到信重…… 这对于权势之心炽烈的尉迟恭来说,简直不能忍受,站在晋王这边几乎成了必然的选择。 尤其是晋王还许诺将来登基之后封建天下…… 但是现在看来,所有的期望都有可能成为一场梦幻泡影,可说到底,谁又能想到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掌控了帝国近半数领土的情况下,尤其是江南氏族募集的超过十万私军居然连区区一个水师都打不过,一顿乱炮便被炸得丢盔弃甲、亡命奔逃呢? 现在连百战宿将、当世名将的郑仁泰都败了,且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板渚失陷,意味着自江南直至潼关的水路已经被完全打通,水师无以计数的战船随意可是溯流而上直抵潼关,与长安的东宫六率两面夹击。 形势急转直下。 此等局势之下,晋王哪里还有回天之术? 就算山东私军逾十万人成功抵达潼关驰援,就能击败太子麾下的精锐军队,杀入长安城夺取皇位? 而一旦晋王兵败,自己的下场…… 尉迟恭心浮气躁,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直至后半夜,一阵马蹄声在雨夜里传来,尉迟恭一个咕噜爬起,须臾便见到自己的亲兵掀开门帘进入营房,急声道:“启禀大帅,斥候刚刚读过黄河,便见到了山东军队派出的人员,说是大军明日傍晚抵达河内县附近,后日抵达孟津渡。” 尉迟恭一跃而起,问道:“前往板渚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没有?” “暂时还没有,最新的消息是水师攻占板渚之后就地打扫战场,重新修筑水闸,似乎等待江南的兵员辎重补充。” 尉迟恭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起码有两到三天的时间供山东私军渡过黄河,虽然十万私军加上数目差不多等同的民夫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部渡河,但只需有半数军队成功抵达潼关,就会对局势造成一定影响,最起码那些之前观望的十六卫大将军们会继续观望,而不是马上转投东宫向太子宣誓效忠…… 他又问:“什么时辰了?” 亲兵答道:“寅时将过,卯时将至。” 尉迟恭精神一振,大声道:“那还睡什么睡?去,擂鼓聚将,本帅要议事!” “喏!” 虽然腹诽一路从潼关赶来人困马乏需得好好修整,你不睡凭什么不让大家睡,但亲兵哪儿敢多言一句,赶紧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响起“咚咚”的鼓声。 整座军营瞬间喧嚣起来,不少兵卒昨夜搭建帐篷、安置物资忙到很晚,才刚刚睡下没一会儿,此刻被鼓声惊醒一骨碌爬起,还以为是敌袭,结果出了营帐才知是大帅聚将…… 埋怨肯定是不敢埋怨的,尉迟恭治军极严,动辄军法惩处,但兵卒心里难免满腹怨气,毕竟自长安一路撤到潼关,又从潼关赶赴这孟津渡,军心士气难免受到影响。 随行而来的将校云集帅帐,尉迟恭目光炯炯:“水师已经击溃郑仁泰率领的守军,板渚失陷,水师船队随时都可能沿着黄河逆流而上抵达此地,而山东援军也已经到达河内县,后日开始渡河!马上生火造饭,半个时辰之后全军出动,征用附近所有的渔船、货船,哪怕只是一块木板也要拿来,供山东军队渡河!谁敢阻挠,严惩不贷!” 众校尉心中一震,连忙单膝跪地领受军令:“末将遵命!” 第三千一百三十一章 勾心斗角 这世上哪有什么对错?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此而已。 宇文士及捋着胡子,抬了一下眼皮,缓缓道:“这话是没错,可辅机你还是要稳一稳,莫要太过急功近利。房家那是什么样的门楣阀阅?房玄龄温润如玉,固然权势、地位上不如你,可名声却比你好得多。如今房玄龄已经撂下朝政前往江南悠游林泉之下,房俊更是率军于冰天雪地的西域力战兵力十倍于己的强敌,这等时候让人去袭扰房府,欺辱一家子老弱妇孺,你让朝中文武怎么想?你让天下百姓怎么想?凡事有度,进退有距,辅机,此举大大不妥。” 都是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老狐狸,长孙无忌为何去袭扰房家,其背后隐藏着怎样歹毒的心思,宇文士及岂能不知? 分明就是想挑起关陇与江南、山东之间的彻底对立,甚至达到非此即彼的目的,将关陇各家都牢牢的绑在长孙家的战车上,一起去面对江南、山东的仇恨与反扑。 然而如今的关陇,早已不是贞观初年的关陇,各家之间虽然还有这松散的联盟,但更多却是彼此之间的猜忌与提防。此次兵谏,算得上是各家家主、族老们最后一次响应长孙无忌的号召,结果这种亲密无间彼此信赖的局面却被长孙无忌亲手打破。 你想将关陇各家都绑架起来,可也得问问各家愿不愿意吧? 宇文节当场便表示了反对,且因此率领宇文家子弟愤而离去。眼下宇文士及之所以不顾病体亲自前来,不过是不想与长孙无忌彻底撕破面皮而已,但这也是有底线的。 若长孙无忌一意孤行,那么宇文士及便会拂袖离去,自此而后宇文家与关陇门阀彻底划清界限,不与同谋。 若长孙无忌从谏如流,那么他亲自前来就算是给了长孙无忌转圜的机会,两家再无隔阂,一起共谋大事。 长孙无忌也明白了宇文士及的意思,若是老老实实攻打皇城、废黜东宫,而后扶持一位对大家的利益有所保障的储君,那么宇文家还会与他同进同退,竭力相助。 若是再玩其它心思,那么宇文家就会彻底退出,从此分道扬镳。 长孙无忌心中踌躇,因为一旦宇文家彻底退出这件事由宇文士及口中道出,那么几乎所有关陇门阀都将受到影响。 先前宇文家的军队进入长安城时意欲自独孤家的防区入城,结果独孤览亲自坐镇予以拒绝,导致宇文家不得不改道金光门才能入城。 这说明独孤家已经独善其身,彻底退出了这一次的关陇联盟。 宇文家若再行退出,等若抽走了关陇联盟的一块基石,这个看似庞大的建筑或许下一刻便轰然倒塌,而最终被残垣断壁彻底掩埋的,只能是倡导此次兵谏的长孙家…… 更何况,长孙温眼下落入房家之手,此子纵然再是不济,那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房家点了天灯挂在府门前示众吧? 他心里斟酌一番,以及有了妥协之想法,不过却不能这般轻易低头,否则长孙家的主导权将会丧失。 想了想,他沉吟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先前是吾欠缺考虑,险些铸成大错。想当年,咱们关陇各家自北魏六镇而起,时至今日,依旧占据天下权力之中枢,所凭恃的非是子弟骁勇,亦非是谋略深远,而是团结!咱们各家相互联姻,合则力强,这才能将权势富贵一辈一辈的延续至今日。而今日吾之所为,亦是为了将这份权势富贵传给下一代,不会因为改朝换代,而使得关陇子孙渐渐疏离于中枢权力之外,累世积攒之财富遭受掳掠,子孙后代沦为贱民……如此,吾听从郢国公之建议。” 宇文士及呵呵一笑,一双昏黄的老眼微微眯起。 这个长孙无忌,“阴人”之绰号实至名归。这番话看似宽宏大度的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却将一切都推到“团结”这两字之上,并且将他自己安置在了“引领团结”的地位。 自今而后,关陇各家谁若是不听从他的号令,谁便是破坏团结,必将受到其余关陇门阀之排斥、憎恨,甚至打击报复。 又听得长孙无忌唏嘘一声,感慨道:“不瞒郢国公,先前犬子前去房家,虽然乃是奉吾之命,却不敢太过唐突,去到房家之后恭恭敬敬,却被高阳公主一箭射落马下,又遭真徳公主生擒活捉,扬言因其冲撞房家府门,要将犬子点了天灯,再挂在门前示众……吾心急火燎,正欲派兵前去解救,不过听了郢国公这番话语,吾深切认识到关陇门阀团结之重要,绝不能前去房家讨要犬子,以免被朝野上下误会对房家凌虐羞辱,进而使得关陇各家以为吾借机生事……如此,便任由犬子落在房家手中吧,说到底他也是关陇子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宇文士及:“……” 他瞅瞅长孙无忌的面色神情,觉得长孙温落入房家之事不像扯谎…… 老子前来是为了占据一个大义名分的位置,将“劝谏长孙无忌”之功劳坐实,以便事成之后使得宇文家能够更加主动的分润利益。却不想忽然一下被长孙无忌推到一个尴尬的地方,人家为了不被自己怀疑是故意将关陇门阀与山东、江南势力对立起来进而裹挟大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 而他宇文士及却是为了关陇之团结以及宇文家之利益,逼得长孙无忌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得不放弃…… 娘咧! 果真是笑里藏刀的老狐狸,滑不留手不说,稍有不慎便被反咬一口。 话说到这里,宇文士及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说道:“辅机放心,老朽在房家还有几分颜面,这就登门求情,定要将令郎全须全尾的讨要回来。” 长孙无忌忙道:“如何敢劳烦郢国公?您老身子骨差,眼下又天寒地冻大雪滔天,这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吾如何过意得去?总之为了大局着想,为了关陇之后世子孙,纵然舍去一子,亦是心甘情愿!” 语气铿锵、正气凛然! 堂中不少人都听到长孙无忌的话语,纷纷侧目凝视,心生敬佩。 宇文士及无语,你这还演起来没完了? 登时没好气道:“老朽既然来了,又岂能令郎在房家遭受什么意外?你这厮心眼儿太多,油滑得紧,不过似这等言语却大可不必。” 他辈份高、资历老,这般半真半假的说长孙无忌几句,长孙无忌也不能翻脸,反而笑呵呵的道:“父子连心,虽然犬子是个不成器的,可又怎忍心看他惨遭毒手?房玄龄固然温润如玉、宽厚仁恕,可房家自房二往下,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尤其是高阳殿下对犬子误会甚深,既然能够一箭将其射落马下,说不得也能让他遭受一番酷刑。这朝野上下,能够让高阳殿下给面子的人不多,郢国公您算一个,故而吾不得不出此下策,激一激您,让您落力办事才好。” 宇文士及苦笑摇头,手指头点点长孙无忌,道:“你呀你呀,这一肚子的锦绣韬略,确是无人能及。” 若无长孙无忌这般谋略,关陇门阀何以能够在隋末乱世之中择选李二陛下,并且逆而夺取皇位,一路走到现在?当然,关陇门阀的强悍实力也反过来将长孙无忌推上“贞观第一勋臣”的地位。 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昔日成就长孙无忌丰功伟业的关陇门阀,如今却成了他割舍不掉的负担。若非为了笼络关陇门阀,让各家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又何必甘冒奇险,策划眼下这次兵谏? 然而如今的关陇门阀却早已离心离德,紧靠着利益予以维系,实在是牵强得很。 顺风顺水之时自然亲密无间,可一旦遭遇逆境,顷刻间便有倾覆之祸…… 第三千一百三十二章 疑心重重 议事完毕,宇文士及自李治的营房出来,没有回去自己住处,而是拐个弯去到紧靠着城关高墙的一处营地,门前的兵卒见他到来也不入内通禀,而是直接将其引入居中的一座营房之内…… 营房内光线有些昏暗,一股浓郁的药味充斥其间,令宇文士及略微蹙了一下眉毛。 不过待见到床榻上一人坐起,便瞬即恢复神色,面容浅笑,上前两步关切问道:“行恭身子可好了一些?” 床榻之人正是丘行恭。 见宇文士及到来,亲切问候,他忙从床榻上起身,欲下地见礼,却被宇文士及上前所阻,语气略带埋怨:“咱们关陇一脉同气连枝,自是家人一般,现在你染病在床,又何须顾忌那些虚礼?快快躺好,养好了身子,自有效力晋王殿下之时,到时候晋王大事即成,丘家恢复荣光指日可待。” “多谢郢国公体谅……” 丘行恭苦笑一声,虽未行礼,到底起身下地靠着床沿坐了,又长长叹息一声,难言惆怅沮丧:“本欲率领麾下二郎辅佐晋王成就大业,奈何这副身子骨已经不大中用,非但毫无建树,反倒成了拖累……着实惭愧。” 宇文士及都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为好。 自丘行恭最宠爱、看重的爱子丘神绩暴毙,原本门庭显赫的丘家就好似陷入了一个霉运缠绕的漩涡,不仅其余子嗣相继死去,就连右武候大将军的官职都被李二陛下免除,若非看在其父丘和当年的功绩,怕是连天水郡公的爵位都会被褫夺…… 直至今日,早已门庭败落,不复当初。 而这个当年勇敢绝伦、可食人心肝的猛将,也病疾缠身,威武雄壮的身躯如今只剩下皮包着骨头,脸颊深陷、颧骨突出,面色清白、双目赤红,望之犹如厉鬼…… 令人唏嘘。 宇文士及坐在床榻一侧的凳子上,略微沉吟,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问道:“当下局势不利,刚刚传回消息,水师已经攻陷板渚,打通进入黄河的水闸,郑仁泰被击败,身负重伤,率领残部退守荥阳城,水师随时可进入黄河溯流而上,直抵潼关。” 亲兵奉上香茗之后,丘行恭挥手将其斥退,请宇文士及饮茶,自己也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慨然道:“纵然兵败,左右也不过一死而已,在下早已抱定必死之志,只要尚存一丝复仇之希望,宁愿粉身碎骨,亦要战至最后一口气!” 丘家之所以门庭败落,自己之所以子嗣尽绝,起因皆在房俊。 若非丘神绩被房俊狙杀惨死,自己又岂能不顾李二陛下之怒火连番对房俊出手,最终导致一系列的恶果? 所以听闻晋王起兵固守潼关,他连考虑都没考虑,直接率领最后的麾下精锐赶赴潼关,誓与晋王共存亡。 他宁可死,可绝不会投奔太子,与房俊同殿为臣…… 宇文士及摇头道:“行恭误会我的意思了,你能前来,晋王殿下欣喜若狂,又岂会怀疑你的忠心?只不过眼下东宫军队步步紧逼,若不能破局,后果堪虞。” 丘行恭沉吟一下,奇道:“能够投奔晋王的军队基本都已经在潼关了,还有什么可以破局的地方?” 他并不看好晋王能够成事,之所以前来,只不过是要与东宫决一死战而已。 死则死矣,又岂能屈身于仇敌之下? 现在越是对晋王局势不利,那些手持兵权的十六卫大将军们越是倾向于东宫,原本就在坐观成败,眼看着成败将分,谁会傻乎乎的站到即将战败的一边? 而越是如此,晋王的局面越是凶险,这是个死循环…… 宇文士及不答,反问道:“以你之见,军队当中忠于陛下者,可有人在?” “那是自然!” 丘行恭略显激动,大声道:“何止是有人在?是大有人在!陛下英明神武,率领吾等贞观勋臣自绝境当中杀出一条生路,登基即位、御极九州,吾等哪一个不是心服口服,曾立下誓言永不相负?即便如今陛下驾崩,亦是个个忠于陛下,绝无贰心!” 除去一个昏了头的侯君集,贞观勋臣哪一个不是对李二陛下唯命是从、忠心耿耿?当然,历史上除去一个中兴汉室的光武帝,从不曾有任何一个皇帝如李二陛下这般善待身边打天下的功臣。 将心比心,谁敢不忠? 只不过是如今李二陛下骤然驾崩,文臣武将一时之间有些乱了方寸,对于自己以后的利益迷惘不清,故而才出现眼下关中的乱象,若李二陛下仍在,哪一个有胆子反叛? 宇文士及看着丘行恭,轻声问道:“那依你看来,关中各军将帅当中,有谁能够争取过来,襄助晋王成就大业?” 丘行恭一愣,旋即陷入沉思。 他刚才的话语的确发自肺腑,大唐上下将帅,哪有一个不忠于陛下的?但那是在陛下活着的时候,现在陛下死了,大家首要考量的便是自己利益问题。 至于太子亦或晋王,都不能让这些骄兵悍将心服口服,所谓的忠诚,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无论站在哪边,不过是利益衡量之后的抉择罢了…… 而自己的利益又在哪里? 是投靠晋王,即便必死也要伺机与房俊决一死战? 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及其麾下兵卒之精良,纵然当真有机会对阵沙场,自己又有几分胜算? 当真要明知必败、必死,也只为了一时之畅快走上这条绝路? 思忖良久,他才重重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大家对陛下之忠诚无可撼动,但是对于太子亦或晋王,谁敢轻言?不过晋王殿下既然有先帝遗诏在手,自然便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相比于李承乾那个‘伪逆’,理所当然会得到更多人的效忠。只不过眼下局势对于晋王不利,所以更多人都在旁观,想要让他们站在晋王这边,除去局势变化之外,更需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予以说服。” 凡事都得讲究一个利益,只不过这个利益或是名、或是利、或是权,但决不能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说白了,你晋王殿下即便有遗诏在手,可你毕竟不是李二陛下,没有威望何以服众?想要让人家拿出性命追随于你,就得将好处实打实的摆出来。 金银钱帛,加官晋爵,不能只在嘴上说说,纵然一时之间不能落到实处,也得落在纸面上,有一个保障。 宇文士及眉梢一挑,道:“殿下聪敏宽宏、气量如海,对于誓死效忠的忠臣岂会吝啬?甚至不惜许下准许功臣封建天下的诺言,可见一斑。” 说起这个,丘行恭的眼睛亮起来,呼吸有些急促。 他虽然子嗣断绝,但身子还没废,如今也收了几房小妾,努力耕耘之下,总归会有所出。 待到将来子嗣诞下,又能为晋王立下大功,届时择选一地封建立国,世袭罔替代代传承……他丘家岂不比以往更胜一筹? 他也明白了宇文士及道来意,想了想,道:“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其人愚笨,对先帝忠心耿耿,虽与房俊亲厚但平素对太子之怨言不少,吾愿亲身前往将其说服,使之效力晋王麾下。” 宇文士及精神一振,不过旋即狐疑道:“薛万彻?此人素来对房俊言听计从,如何能够说服其弃暗投明?” 丘行恭信心满满:“但凡武将,谁又能真正抵御封建一方的诱惑?郢国公放心,末将有七八成的把握,再不济也不过劳而无功,可总归要试一试。” 宇文士及意动。 如今薛万彻执掌右武卫,数万大军屯驻于渭水之北,与长安一水之隔,若能将其说服投靠晋王麾下,可为一大助力,分量较之其余军队更重。 虽然依旧觉得说服薛万彻的希望不大,但正如丘行恭所言,眼下晋王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试一试又有什么坏处呢? 遂颔首道:“你这身子骨,可能坚持长途跋涉?” 丘行恭笑道:“这点病又算得什么?咱们武将只要军令下达,纵然刀山火海也要如履平地。况且薛万彻驻扎于渭水之北,吾只需渡过黄河沿着北岸直行即可,这一路没有东宫军队阻挠,顺畅许多,并无大事。” “那事不宜迟,你收拾一下,明晨出发,吾这就去向晋王殿下回禀此事,一应条件,你可自行斟酌,只要是你答允的,殿下无有不从。” 宇文士及当机立断,叮嘱丘行恭尽早出发,匆匆关怀几句要对方主意身体之类,便告辞出去,返回李治住处,将此事与李治分说清楚。 李治自然大喜过望:“当真能成?” 宇文士及沉声道:“这谁知道?但总归是一个机会。不过对于丘行恭其人,老臣认为不可尽信,当暗中予以提防。” 仇恨当真能蒙蔽一个人的神志,令其只盼着寻一个与仇敌决一死战的机会,而对自身之成败毫不在意? 万一丘行恭是太子那边派来用间的,那可就麻烦了…… 第三千一百三十三章 内忧外患 自丘行恭处出来,宇文士及又折返回李治住处,见到其余人都已经离开,遂求见李治,将方才与丘行恭的谈话复述一遍。 李治乍闻丘行恭可以说服薛万彻,自是大喜,薛万彻麾下右武卫不仅兵强马壮,在东征之战时屡屡攻破强敌、所向披靡,如今更驻守渭水之北,与长安一水之隔,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若能将其罗致麾下,胜算大增! 但旋即便意识到此事成功的概率极小…… 他蹙眉道:“薛万彻虽然与东宫并不亲近,但这几年与房俊走得极近,且几乎对其言听计从,想要将其说服就必须使其脱离房俊的影响,这如何办得到?” 当初李二陛下东征归来,放纵关陇军队肆虐关中,曾严令薛万彻屯兵渭水之北威胁玄武门外驻扎的右屯卫,结果薛万彻虽然表面上听令而行,实则驻足渭水北岸对长安之战视若无睹,几乎等同违背了李二陛下的军令…… 这个浑人的思路不可以常理度之,但不知为何对房俊奉若神明,与其说将其从东宫那边拉过来,还不如说是将其从房俊那边争取过来……何其难也。 宇文士及沉吟着道:“老臣担忧的反倒不是这个,而是丘行恭此人的立场是否有问题。” 李治悚然一惊,问道:“郢国公此言何意?”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斟酌着用词,缓缓道:“丘行恭与房俊之仇恨,朝野咸闻、天下皆知,说一句不死不休毫不为过,但他与东宫没仇。一个人纵然子嗣断绝,可毕竟年岁不算太大,尚有生育能力,到底会否被仇恨迷了心智,明知必死也要争取一个与仇敌生死一搏的机会?况且,所谓的生死一搏不过是一腔情愿罢了,现如今的丘行恭,那什么去跟房俊生死一搏呢。” 若说晋王起兵之处丘行恭便追随其后,那么没问题,毕竟当时晋王气势正盛,逃出太极宫拉着部队反攻长安城,不知天下多少人震动,再加上晋王号称有先帝遗诏在手,心中有所倾向之人不知凡几。 但是现在局势迥然不同,说是固守潼关,实则是退无可退、困守死地,江南私军溃散更使得局势濒临绝境,动辄有倾覆之祸,此等情况之下丘行恭来投,且表现得忠心耿耿、视死如生……当真只是出于对先帝之忠诚,以及对晋王之期望? 且此时又主动提及要去说服薛万彻……难免令人生疑。 李治小心翼翼道:“郢国公是担心丘行恭用间?” 万一丘行恭当真是太子的“死间”,表面来投,实则伺机破坏,那边是极大的隐患…… 宇文士及放下茶杯,苦恼道:“这谁能断定呢?左右只不过是提醒殿下一声,心中要有着分寸,加以防备罢了。且看他如何说服薛万彻,再做打算吧。” 李治无语。 若是对丘行恭存了猜忌之心,纵然其成功说服薛万彻,又如何可以相信? 说不得连薛万彻都是“间”…… 李治仔细思虑一番,沉声道:“事已至此,总不能以‘莫须有’之理由将其拒之门外吧?暂且听之任之,背地里严密观察,若其居心不良,必然露出马脚,届时再做计较。” 说白了,眼下处于绝对劣势,若不能另避蹊径,就只能坐以待毙,任何一个机会都不能放过,哪怕看上去疑点诸多、危险重重…… 简直内忧外患。 宇文士及颔首认可这个道理:“正该如此,或许也只是老臣疑神疑鬼而已,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这个希望。” 若能说服薛万彻站在晋王这边,对于局势之影响堪称逆转,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 ***** 一场秋雨一场寒,近日关中、关东大雨普降,阴云连绵,天气湿寒。 魏王李泰于延康坊的府邸之中,一众亲王齐至,平素尊贵无比的一群人皆穿着朴素,围在后宅一个雨亭之内,就这石桌上十几样精致华美的素斋,喝着小酒聊着天。 话题自然离不得当下的局势,尤其是江南那边传回的战况。 李治虽然固守潼关、隔绝东西,但并不能完全隔绝消息传递,无论是蒲津、夏阳、龙门、碛口等渡口,亦或是商於古道,都可以供斥候行走,传递消息。 只是商於古道遂联络长安、洛阳,但毕竟山涧狭窄、道路坎坷,数百人通行已是极限,想要成千上万装备精良的大军支援长安,却是不能。 否则关中也称不上“天府之国、形胜之地”…… 待到王府长史将关东的战报详细读了一遍,包括魏王李泰在内的一众亲王尽皆长长吐出一口气。 就连素来桀骜不驯、嚣张跋扈的蜀王李愔都忍不住庆幸道:“如此,吾等安枕无忧矣!” 言语神情,犹有余悸。 李泰也神情放松,示意大家喝酒,而后道:“当初雉奴起兵攻伐长安,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当真将我吓坏了。非是我厚此薄彼,见不得雉奴好,只不过一旦雉奴成事,哪里还有吾等的活路?” 年纪小的赵王李福起身执壶给大家斟酒,闻言道:“谁说不是?那两日母妃每每将我叫到宫里,搂着我苦得泣不成声,每一回有战报递进宫里,都唬得她吓一跳,唯恐叛军攻破太极宫。” 李泰摆摆手,道:“事已至此,还是少谈论为妙。” 不过这也怪不得兄弟们担惊受怕,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旦晋王夺位成功,太子必死,连带着东宫上上下下都要遭受一番清洗,但绝对不止于此。无论如何,眼下居于太极宫的乃是太子李承乾,是正统所在,而晋王属于兵变夺位,即便得位也难称名正言顺,天下反对者众。 所以晋王上位,就要对所有反对者大肆清洗,就如同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之后一模一样…… 而对于皇位威胁最大的人,自然便是他们这些李二陛下的亲生儿子们。虽然不至于一朝尽丧,那样太过显眼必将惹得物议沸腾、臭名昭著,但此后数年陆陆续续暴毙而亡的结局,却难以逃脱。 毕竟今日晋王兵变夺位成功,谁知明日不会有人效仿? 而太子若在这场夺位之战中获胜,从此坐稳皇位,则是另外一番局面。且不说太子是否仁厚如以往一以贯之,即便心中对兄弟们有些忌惮,但要顾忌名声,万万不能背负一个“可虐手足、戮害兄弟”的骂名…… 故而,在场诸人当中,最安全的反而是同为李二陛下嫡子、曾一度无限接近皇位的李泰。 因为李泰就是一个风向标,他的死活,直接关系到太子的名声…… 所以李泰此刻很是安稳,只要晋王不胜,他便荣宠依旧,甚至犹甚以往。 不过他看了长吁短叹的李祐一眼,关切道:“不过你的处境很是微妙,还是应当多多思量才行。” 李祐愁眉苦脸,一口将杯中酒闷下,擦了一把眼泪,张张嘴,欲说无言。 李福年纪小,城府也浅,见其这般惊惧不安,忍不住埋怨道:“五哥你糊涂啊,当初怎能做下那等事呢?青雀哥哥和九哥差一点被灌了毒酒,照样宁死不从,长孙无忌不也拿他没办法?偏偏你自己起了贪心,结果事到如今旁人或可无事,你却摘不干净了。” 晋王若登基,一众兄弟自是难得善终,太子登基,大家俯首帖耳安享富贵,总能保住一条命。可李祐不同,他是曾经谢过一封讨伐太子的檄文的,历数太子几大罪状,恨不能将太子搞臭搞死,他日太子坐稳皇位,哪里容得下这样一个“逆贼”? 所以无论最终是谁坐稳皇位,李祐那是都难得善终…… 李泰一听,连忙斥道:“十三弟慎言!这种话再不能说……” 然而未等他说完,李祐已经暴跳而起,先将酒盏投掷于地,继而怒发如狂,戟指大骂:“放你娘咧狗屁!那是老子愿意的吗?他长孙无忌钢刀横在老子脖颈,逼着老子签字画押,老子有什么办法?长孙无忌是魏王的舅舅,他自是不敢杀魏王,可老子算个屁,他杀我还不跟杀一只蚂蚁一般?此事本以过去,你却一再提及,是想要借太子之手弄死我吗?来来来,今日你我便在此间决斗,再不饶你!” 李福面红耳赤,不过虽然心中腹诽,却不敢多言,只能忍着眼泪,不敢还口。 他不敢,蜀王李愔却敢。 李二陛下诸子当中数李愔脾气最是暴躁,发怒的时候六亲不认,此刻见李祐自己做下错事却指责旁人,自是不能忍,他看李祐不爽已经很久了。 当即拍案而起,来到李祐身前将其猛地推了一个趔趄,怒道:“就只会家里横是吧?你若当真有几分血性,当初就应该跟长孙无忌拼一个你死我活,纵然死了,兄弟们也敬你是条汉子!你自己心里藏着龌蹉,想要顺水推舟成就好事,现在事败后患无穷,反倒拿自己兄弟撒气,算什么能耐?来来来,你不是要决斗么,老子陪你!” 言罢,猛地挣开李泰、李贞等人的拦阻,猱身而上,一拳砸在李祐鼻梁上。 第三千一百三十四章 手足之间 蜀王李愔与吴王李恪一母同胞,皆杨妃所出,延续前隋血脉,血统高贵,也正因此,得到李二陛下喜爱且朝野赞颂的“贤王”李恪早早断绝争储之路,如今早已远赴新罗,成为封建一方、开国立宗的“新罗王”。 然而与温文尔雅、英敏果敢的李恪相比,李愔更像是一头“野兽”…… 这不说他勇猛无敌,而是说他愚顽不化、兽性难驯。 李二陛下对自己的儿子们可为宠爱有加,纵然儿子们犯了错,也往往仁慈宽宥,不忍加罪,唯独对李愔,曾有“禽兽调伏,可以驯扰于人;铁石镌炼,可为方圆之器,至如愔者,曾不如禽兽铁石乎”之评语。 可见李愔的性情是何等暴躁野蛮…… 一众兄弟当中,他唯独对太子以及吴王心有忌惮,余者全不放在眼内,此前李祐写就那封讨伐太子的檄文已经令他甚为不满,人岂能那般没骨气呢?现在见李祐居然迁怒李福,顿时怒气勃发,非得好生教训这人一番不可。 这一下暴起仓促,旁人来不及阻拦,一拳便将李祐打得踉跄后退,鼻血喷溅出来,捂着鼻子蹲在地上。 李贞等人这才上前将凶气勃发的李愔拉住,只是这厮好似发狂的野牛一般,居然硬拖着李贞,再度冲上前去一脚将李祐踹翻在地…… “行了!” 李泰将酒盏狠狠摔在地上,大声怒斥:“都是自家兄弟,非得闹到不死不休,让外人看了笑话才行?” 李愔却不怕他,虽然被李贞死死抱住腰不能再去扑打李祐,转而冲着李泰吼道:“跟我们说这话有个毛用?雉奴引兵攻打长安争夺皇位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劝劝他趁早放手?” “放肆!谁教你如此与兄长说话?” 李泰愤然起身,两步来到李愔面前,怒目相视。 李愔浑然不惧,梗着脖子瞪回去:“兄长又如何?管不得雉奴,又凭什么来管我?” “嘿!老子今天还就不信了,长兄为父,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你!” “你也不过是个次兄而已,充什么长兄?怎地,你还做着跟太子争储夺嫡的美梦呢?我呸!赶紧醒醒吧……” “娘咧!今日有你没我!” 李泰简直气疯了,肥硕的身子扑向李愔,誓要将这没大没小的孽障教训一通不可! 李贞、李福吓了一跳,赶紧冲上来将他拦阻,叫道:“青雀哥哥不要与这浑人理论,快快息怒!” 论智力,一众兄弟当中谁数第一不好说,可论武力,被李二陛下视为“不可调教、尤甚野兽”的李愔无出其右,就魏王李泰这般“腰腹阔大”的模样,哪里是李愔的对手? 万一被李愔这个浑人摁在地上一通暴揍,那今日之事可就没法收场了…… 正在此时,魏王府长史韦庆植从外头疾步前来,见到雨亭内一众亲王乱哄哄或是衣衫凌乱、或是鼻青脸肿,下意识愣了一愣,先旋即上前,向仍被李贞、李福死死抱住的李泰施礼道:“启禀殿下,太子殿下到了正堂,请殿下出去乡间。” 雨亭内闹哄哄的气氛瞬间冷静。 李贞、李福松开李泰,李泰整理一下衣冠,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问道:“太子可说了因何而来?” 韦庆植目光在几位亲王面上转了一圈,心中纳罕这一个个气哼哼是怎么回事,口中答道:“倒也没说什么,随行的还有越国公,正在堂上喝茶。” 李泰想了想,将李祐叫到跟前,叮嘱道:“待会儿我先开口,给你求求情,你自己认错态度诚挚一些,太子宽仁,你平素与二郎也有些交情,或许今日便揭过那件事,否则总归是个隐患,可能听得明白?” 李祐捂着鼻子,猛点头。 若是太子能当着一众兄弟手足的面前宽宥了他,想必往后必不会食言而肥,再与他算旧账…… 李泰又看向李愔,目光不善:“往常再是胡闹,大家到底是手足兄弟,待会儿纵然不能帮老五求情,也别胡搞,坏了大事,好歹给老五求一个好下场,否则,必不与你罢休!” 他想趁着大家都在,逼着太子不得不宽恕了李祐,只要今日太子许下承诺,日后自不会再予追究。可李愔这浑人看不清形势,万一待会儿闹起来,使得太子有理由避开此事,那就麻烦了。 虽然以后太子登基为帝,今日自己所为难免有“逼宫”之嫌疑,但总不能往狠里追究,只要为李祐脱罪,便算值得…… 李二陛下的儿子没有傻子,一个个都是人精,自然领会了李泰的心思,纷纷开口:“青雀哥哥放心,吾等也恳求太子,定要宽恕了五哥的罪过。” 李愔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就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且性子粗暴、不思后果,或者对后果根本不在意,但李祐好歹是自家兄弟,也点头道:“过后还是要理论一番的,但你放心,我断然不是隐私小人。” 李祐也顾不得鼻子疼痛,挺着一张血迹斑斑的脸,眼睛流出泪来,拱手道:“若今日能得太子宽恕,不予追究以往过错,那改日就受你一顿狠揍又能如何?总之,无论成与不成,谢过诸位兄弟高义!” 说着,一揖及地,大礼道谢。 今日仗着人多,逼着太子不得不照顾颜面开口宽恕于他,等到日后太子登基,岂能不记着这笔账?几位兄弟这是那身家性命做赌,来给他搏一个活命的机会,他岂能不感激涕零?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蒋王李恽忽地叹息一声,幽幽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喊打喊杀?唉,若是雉奴不曾起兵,如今咱们兄弟一道安享富贵,那该多好?” 诸人:“……” 说到底,大家大多是因为距离那个位置实在太过遥远,根本不可能取而代之,所以才能安分守己,在这里讲究什么兄友弟恭。 可若是如李治那样有希望逆而篡取,谁又当真不动心? 毕竟,当年他们的父皇就是以次子之身份,于绝境之中奋死一击,才开创了贞观伟业…… …… 正堂之内,李承乾端坐主位,与房俊喝着茶闲聊,待到李泰、李祐、李愔、李恽、李贞、李福等人鱼贯而入,相互见礼,便笑着道:“你们几个倒是好福气,孤在宫中累得一日睡不满三个时辰,你们却躲在这里吃茶闲聊,怎地不叫上孤呢?” 然后便见到人群中鼻青脸肿一脸血渍俨然的李祐,登时吃了一惊,起身惊问道:“五弟这是怎么了?” 李祐忙躬身道:“太子哥哥不必担心,弟弟自己不小心碰了一下,并无大碍。” 李承乾面色一沉,目光在几人面上转了一圈,心中自是不信,不过见李祐不再多说,也不好追究,遂点点头,招呼大家入座。 房俊起身与几位皇子相互见礼,而后一同入座。 内侍奉上茶水,李泰将其挥手斥退,笑问道:“如今局势虽然缓和,但危机并未消除,太子哥哥怎不在宫中处置军务,反而有兴致到弟弟这里来?” 口中说着话,眼神却在房俊那边瞟了一眼,见房俊与他目光对视之后微微一笑端起杯喝茶水,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虽说太子性格软弱、仁慈宽厚,但那毕竟是以前,鬼知道登基为帝执掌天下成为至尊之后,心思会否发生变动? 既然雉奴可以举兵起事,理论上他们这些兄弟都可以,万一太子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危机……也不是不可能啊。 李承乾神情惬意,喝了口茶水,道:“眼下雉奴固守潼关,已经无路可走,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所以并无紧急军务。过几日送父皇入昭陵入土为安,亦是孤登基之日,不过一些典仪皆有礼部与宗正寺筹备,孤反倒闲了下来,正好二郎也无事,便来青雀你这里坐坐,孰料大家都在,倒是巧了。” 他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野心,之所以对储位如此在意不愿放手,也是因为一旦被废必然阖府上下难得善终,为了自己的妻妾子女,才不得不挺着到了今日。 如今既然已经登基在即,大势不可逆,自然愿意与自家兄弟亲近亲近。 且也要表达出态度,免得有人心中惴惴,惊惧不安,往后误入歧途跑到晋王那边…… 一直喝着茶水的房俊目光投注到李祐脸上,笑了笑,说道:“齐王殿下这张脸……怕不是被谁给揍了吧?也不指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对亲王动手,太子殿下应当主持公道,必不让凶手逍遥法外才是。话说,该不会又是被你那蠢舅舅给哄骗了吧?” 李祐虽然行事不靠谱,骄奢淫逸,但却并不笨,闻言赶紧起身,而后至李承乾面前跪下,哭诉道:“非是弟弟觊觎大位,实在是蠢不可及,被舅舅与长孙无忌所威逼哄骗,故而才做下那等禽兽不如之事,如今每每思之,皆悔不当初……深感愧对太子哥哥之爱护,枉为人也!惟愿太子哥哥从重责罚,弟无怨无尤,甘心受之!” 第三千一百三十五章 恩仇泯然 李祐一边哭一边说,将头磕得邦邦响,没几下便额头破皮,鲜血渗出,再加上之前鼻孔喷血留下的血渍,整个人狼狈不堪,惨不可言。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身子坐得笔直,双目之中精光湛然。 他的确性子绵软,也的确优柔寡断。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脾气! 当时关陇兵变,将长安团团围困,东宫倾覆在即,自太子妃以下莫不惊惧悲泣、仓惶不安,多少人畏惧于关陇之威势,或冷眼旁观,或阿谀奉贼,唯有东宫所属之文武官员苦苦支撑,若非房俊自西域数千里驰援,只怕此刻东宫依然化为灰烬。 而在最为艰难的时候,长孙无忌为了在剪除他这个太子之后依旧能够维系正统,不得不寻找一位皇子予以替代。 结果,最有资格接替储位的魏王、晋王没有落井下石,宁死不肯依附长孙无忌成为其扶持的傀儡,反倒是身为庶子的李祐在其威逼之下顺水推舟,且明发了一份讨伐他这个太子的檄文…… 李承乾即便是泥捏陶塑,又岂能毫无半分火气? 只不过到底是手足兄弟,此时又正逢雉奴作乱,故而一直未予理睬,只想着等到大局已定之后,再予计较。 不料今日却被几位兄弟将此事推到明面上…… 李泰察言观色,见到李承乾眼底隐隐的怒气,知道此事必然在太子心中留下极为恶劣之印象,赶紧站到李祐身边,一揖及地,诚挚道:“此事的确错在老五,万不该屈身事贼,致使兄弟反目,父皇在天之灵亦愤怒失望……不过太子也应当了解老五的脾性,他素来软弱,吃不得半点苦,也受不得半点吓,长孙无忌对咱们兄弟一直压迫极甚,便是你我也畏其威势,何况五弟?” 这话其实有道理,李二陛下“诸子皆人杰”是公认的,但并不是个个都出类拔萃,除去三位嫡子、以及年长的李恪之外,余者固然优秀,但却担不起“人杰”之称。 尤其是齐王齐王李祐、蜀王李愔这二位,平素胡作非为、不可理喻,不仅朝野上下贬斥声一片,就连李二陛下自己也大为头疼,视为“不可调教”…… 所以李祐在长孙无忌威逼之下做出那样的事,实是不足为奇。 他若能硬顶着不肯屈服,那才是见了鬼…… 李泰这番话没有说尽,潜藏着的意思则是:总不能因为李祐是个软骨头,曾在别人威逼之下做错事,便坚决治其大罪吧? 一则这软蛋本就没什么出息,坏不了大事,再则虽然屈身事贼,但毕竟并未铸成大错…… 李承乾面沉似水,一声不吭。 旁边的房俊此刻笑道:“魏王殿下这话倒是奇了,听你的意思,只要自己是个怕死的,那么纵然做下错事,旁人也应当理解,并予以宽恕?” 跪在那里的李祐脸色一变,心里大骂:还以为你是来帮着求情的,怎地却还要落井下石? 赶紧微微抬头,背着李承乾连连给房俊使眼色,满脸祈求之色。 论及对太子的影响力,普天之下,绝对不会有人在房俊之上,若房俊能够替他求情,大慨率消弭太子的怒火,可若是房俊落井下石,那太子登基之日,必然是他李祐身死之时…… 李泰沉默以下,叹息道:“我并非此意……只不过这个软骨头纵然千错万错,可好歹总是血脉兄弟,如今父皇殡天,这天下唯有吾等骨肉血亲相扶相携,又有雉奴糊涂做下叛乱之事,若再没了五弟……难免天家血脉凋零,父皇在天之灵,岂不痛楚失望?” 房俊转向李承乾,颔首道:“魏王殿下这话有道理……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底是自家兄弟,怎忍手足相残?如今晋王之所以做下叛乱之事,是因为局势所趋,又遭奸佞蒙蔽,他日殿下只需剪除叛乱、坐稳皇位,您身边最亲近的还是这些骨肉兄弟。” 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利必有弊。 时局动荡之时,最能威胁皇位的便是眼前这些手足兄弟,但最能悍不畏死维护皇位的,往往也是这些手足兄弟…… 总不能皇帝登基便将所有兄弟都杀了吧? 关键在于皇帝怎么做。 李祐简直感激涕零,赶紧表态:“青雀哥哥与二郎维护之言,我铭感五内,不敢或忘。只不过毕竟当初做下糊涂事,岂能一举抹煞?太子哥哥,弟弟甘愿自今而后幽居府内,闭门不出,老老实实做一个亲王,再不敢添半分麻烦!” 一众皇子都心中一震,向李祐看去:这哪是软弱害怕无原则的李祐?分明是个狠人呐! 幽居府内等于自己将自己圈禁起来,固然不会缺了钟鸣鼎食的豪奢生活,可毕竟从此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那种孤单寂寞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即便知晓太子纵然饶他死罪也绝不会轻轻放过,但要自己说出这种话,还是很需要勇气的。 毕竟谁都几分侥幸之心,想着万一太子轻轻揭过了呢…… 李泰赶紧道:“太子哥哥,可见五弟这回是真的知道错了,臣弟愿为他做保,若往后他再敢胡来,臣弟亲自取他项上人头,而后自戕于太子面前。请宽恕他这一回吧!” 其余李贞、李福等人纷纷跪地,就连李愔也不情不愿的跪下,一众兄弟齐声道:“请太子宽恕他这一回。” 亲王们跪了一地,房俊也不好坐着,遂起身在一旁束手而立,并不说话。 他素来知晓李承乾的性格,可谓“吃软又吃硬”,之前即便对李祐有几分杀心,此刻一众兄弟跪地相求,怕是那份杀心也淡了…… 果不其然,李承乾见此情景,赶紧起身,先去搀扶李泰,李泰不起,急得跺脚道:“汝等乃孤之手足,万事皆可商议,何至于此?再者说来,孤也从未说过要将五弟赐死之言,你们几个能够感念手足之情,甘愿为他做保求情,孤又岂不是你们的兄弟?只是你们如此这般,固然全了兄弟之义,却是将孤置于何地?” 说着又去拽起李贞,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李祐往前爬了两步,抱住李承乾的腿,大哭道:“太子哥哥,弟弟真的知错了,往后纵然刀斧加身,也断不敢有一丝半点悖逆太子之心,否则便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泰也哭了,泪眼涟涟,哽咽道:“吾等昔日承欢于父皇膝下,手足情深、天伦乐享,本以为能够一生一世相亲相敬,却不想父皇前脚刚走,吾等便因皇位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实在愧对父皇之教导,更愧对母后昔年谆谆教诲,愧为人子啊!” 听他提到早已殡天的文德皇后,几位皇子都哭了起来,虽然文德皇后故去多年,当至今她的音容笑貌依旧驻留诸人心中,思及这位一代贤后的种种爱护、教诲,最终兄弟几个抱头痛哭。 房俊自是融不进这种情绪当中,所以束手立于一侧,有些尴尬。 几位皇子一直哭了半柱香,房俊才不得不干咳两声,开口道:“诸位殿下手足相爱、兄友弟恭,足矣告慰先帝、文德皇后在天之灵,逝者已矣,诸位还应相互扶持,继往开来,莫让先帝一手创立之贞观盛世终止,父子相继谱写一段情史佳话,流芳百世。” 朝局是否稳定,很大程度取决于皇室是否稳定。 只要皇室之内安稳,不因皇位之归属再生龌蹉,待到平定晋王叛乱之后,一定能够取得一段长时间的政局稳定。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只要是在朝政稳定的年月里,总能够迸发出极大的进取心与创造力,开创一段河清海晏、富国强民的辉煌盛世。 如今李二陛下的贞观盛世尚出于尾声,若太子登基之后能够继往开来,将盛世延续下去,同时继续推行科举、打压门阀,使得帝国走上文官政治的道路,三五十年之后,当可夯实华夏之根基。 往后纵然有所变故,甚至朝代更迭,但这份底蕴却会始终存在,纵使千百年后也会持续不断的发挥影响,及至最终民智开化,再不复王朝兴灭之旧路。 第三千一百三十六章 心慈面软 所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有些东西一旦在心中产生裂痕,其实轻易可以弥补? 兄弟几个抱头痛哭一番,将以往之龌蹉说开,皆感觉受到精神上的洗礼,较之以往亲近不少,但若说彼此之间当真自此毫无芥蒂,他们自己也不信。 但无论如何,有今日之事,到底算是一个转圜的契机,纵然仍有几分愤懑、不满,却也能将之压制。 成年人,总要以利益为先。 对于一众皇子来说,太子登基已然是大势不可逆转,此等情况之下便必须表达立场、宣誓效忠,既有臣下之忠、又有手足之爱,即便有一些小错,太子也会宽宥。 对于李承乾来说,他需要这些兄弟的支持,帝王并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即便坐上了,也坐不稳。 他的皇权,追根究底还是要皇室予以支持…… 彼此之间都希望能够维系这份手足之情,相互之间有着诉求,如此契机之下自是情投意合,上演了一出兄友弟恭、感人肺腑的戏码。 …… 返回东宫的马车上,李承乾盘膝坐在软厚的毡子上,愁眉苦脸的叹气道:“以往,孤最是不耐烦那些动辄七情上面之人,认为那必是世间最无耻之人……然而如今,孤却也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很是惆怅。 他素来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讨父皇喜爱,与他不会阿谀逢迎、彩衣娱亲有着很大关系,青雀那样一个大胖子尚能时不时在父皇面前撒娇,这是他断然做不出的。 然而现在为了维护兄弟之间的情谊,不得不嚎啕痛哭一番,以此来表述自己心中绝无追究且愿意共富贵的意愿。 分明是一件好事,却以这种他最为厌烦的方式去表达,心中自是别扭难受,认为自己与朝堂上那些阿谀逢迎溜须怕马的无耻官员一样,已经不纯洁了…… 房俊靠在车厢壁上,闻言笑道:“殿下何必如此?世间之事原本就是这样,即便你出于好心,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否则好心未必就会有好的结果。” 为人处世,这是世间最难的学问,远比作出一篇惊才绝艳的道德文章更难。 若李承乾单只是硬邦邦一句“孤已经既往不咎”,怕是那些兄弟们根本不会相信,心中藏着惊惧,难免做出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到时候就算李承乾想要宽宥赦免,也躲不开国法律令。 非得这般将情绪流露,才能安抚一众兄弟,不至于做出错事来…… 李承乾苦笑一声,摇摇头,略过这个话题,看着房俊迟疑了一下,轻声道:“长乐这些年受了很多苦,孤都不敢想象当初她在赵国公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长孙冲那人阴狠毒辣,着实令人愤慨……到底时过境迁,总不能活在过往的苦难之中,所以等到孤登基之时,会敕封长乐为长公主。她的私事,孤不想管,但唯有一点,无论是谁若让她受了委屈,孤断然不会饶过。当年孤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任凭她在长孙家受苦,如今却是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这等于将话挑明,你们私底下如何,我不管,只要长乐高兴就好,些许道德瑕疵我可以忍,但如果你让长乐受了委屈,那我断然是不依的。 房俊没想到李承乾居然如此“开明”,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郑重道:“殿下放心,定不负长乐殿下之错爱。” 李承乾点点头,道:“如此最好,但也不能冷落高阳,都是孤的妹妹……嘿!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 旋即他又面容一整,警告道:“长乐之事,孤不予多问,只需不让她受委屈即可。但孤警告你,万万不可再招惹晋阳,否则任你功劳再大,孤也绝不干休!” 长乐与晋阳是不同的,长乐以前受够了苦楚,又与长孙冲和离,即便私底下有些传闻泄露于外,也不过是皇室名声有所瑕疵,毕竟李唐皇室自父皇开始便不怎么好听了,权当看不见、听不着…… 但晋阳却是父皇嫡女,待字闺中,若与房俊纠缠不清、逾越礼法,则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到时候就算他李承乾不闻不问,整个李唐皇室也得炸窝不可,绝不会忍受那等耻辱…… 然而兕子对待房俊之情意,除去瞎子谁都看得到。 只不过这个罪名,房俊却是不肯受的,他苦笑道:“非是微臣自认清白,实在是对晋王殿下绝无半分亵渎之心,殿下如此说法,却是冤枉微臣了。” 这话李承乾相信。 那么多的驸马,兕子何曾对房俊之外任何一人假以辞色?唯独在房俊面前却永远都是小妹妹一般,撒娇讨好,毫不设防……但凡房俊有一分一毫龌蹉之心,兕子绝对任君采撷,且甘之如饴。 所以这愈发令他忧愁,若房俊有意还好说,他警告一番,房俊自己也有一定的定力,总能避免那等丑闻诞生。 可现在是兕子情根深种,如之奈何? 小姑娘如今将近及笄之年,渐渐长开,继承了李唐皇室以及文德皇后的优秀血统,整慢慢变得天姿绝色、秀外慧中,这天底下的男人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女子主动投怀送抱? 无奈之下,李承乾难得的耍赖一次:“孤不管这些,总之你自己控制好距离,若当真发生了什么,孤唯你是问。” 房俊无语,却也无法辩驳。 人家太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身为臣子还想怎地? 他只能说道:“微臣尽量控制。” 心底却腹诽,这种事是一个男人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 总之我控制就是了,若是万一没控制住……那也没得法子。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马车在街道上直行,挑开窗帘可见街道两侧的房舍、坊墙皆笼罩在迷蒙细雨之中,数百全副武装的禁卫策骑随行、前呼后拥,将车马围得连只苍蝇都不能近前。 只不过看着行进的方向却并不是返回太极宫。 “殿下还有事要办?” “嗯,去晋王府一趟……你这是什么眼神?该不会以为孤是要做什么吧?若当真想要将晋王府上下拿住,派人去就好了,何须孤亲自前往?举兵叛逆是雉奴一人所为,孤又岂能迁怒其妻子家眷?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承乾被房俊狐疑的眼神弄的很受伤,自己已经数次表达了不会祸及雉奴妻儿的意思,难道都以为自己只是惺惺作态吗? 房俊忙道:“非是微臣心思阴暗,实在是兹事体大,万一出点差错,得不偿失啊!” 他自然明白李承乾前往晋王府的用意,是想让那些已经投奔晋王的文武大臣们见到他只诛首恶、不搞株连的态度,也让那些诋毁他“迫害手足”的人看看他的胸襟——你们整日里说父皇是圣明之主,可即便是父皇,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也将李建成、李元吉全家杀绝、剪除后患,如今我连晋王的妻儿家眷都能放过,可见圣明之处,不逊于父皇。 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不仅可以分化晋王一系死战之心,更能稳定长安城内那些与晋王曾经或者现在暗通款曲者,只要你们及时收手,全部既往不咎。 可以极快稳定局势,也使得晋王愈发孤立无援。 “但殿下定要将晋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至于监控之下,否则但凡发生半点意外,殿下都难以洗脱嫌疑。” 若是等到李承乾走后,有人给晋王妃或者晋王世子吃点不好的东西,导致忽然暴毙……那李承乾就会背负巨大嫌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李承乾显然没想到这一点,闻言吃了一惊,但权衡之后,还是坚持道:“但孤今日若是不去晋王府走一趟,他日晋王兵败,难保晋王妃或者世子自尽而亡,雉奴一人所做之事,由他一人承担即可,孤岂忍其一脉断绝?” 房俊没脾气了,不怪历史上李二陛下定要将其废黜,这位就是个老好人,如何做得好皇帝? 可偏偏就是这样“没出息”的做派,心慈面软毫无半分杀戮之气,却愈发令房俊感受到心中温暖。 皇帝,也未必就一定要孤家寡人、冷血无情…… 第三千一百三十七章 问心无愧 及至天色渐亮,大雨未歇,数千右侯卫兵卒自军营内齐齐出动,或五人一伙、或十人一队,对孟津渡附近停泊的船只进行征用,无论民船、商船甚至官船,一律收缴,连带着船夫也被征用…… 如此行径,自然惹得民怨沸腾,只不过谁都知道如今关中为了争夺皇位打得如火如荼,此等紧要时刻,军队最是毫无约束蛮横无理,故而谁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就范。 一日之内,尉迟恭便征集了将近一千艘各式船只,一并驶至黄河北岸,等待山东私军抵达。 此事,郑仁泰战败、板渚失陷的消息也传到潼关,城关上下,集体噤声。 营房之内,李治居中而坐,面色阴沉,自江南私军溃散以来不过短短数日,这位素来明秀帅气的晋王殿下已然神情沮丧、容色憔悴,下颌处冒出青幽幽的胡茬,眼袋都出来了…… 将手中战报放在桌案上,李治抬头四顾,声音有些沙哑:“局势至此,诸位认为该当如何?” 诸人沉吟不语,不知如何回答。 板渚失陷,意味着水师可以自由出入黄河,随时溯流而上直抵潼关,配合关中的东宫六率,本就在兵力上处于弱势的潼关腹背受敌,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而一旦潼关陷落、晋王兵败,他们这些人的下场不言可知…… 半晌,还是萧瑀咳了一声,打破沉寂:“如今之计,还是在于山东私军能否顺利渡河抵达洛阳,郑仁泰此战虽败,兵卒伤亡不少,但荥阳左近皆是郑氏的势力范围,短期内再度拉起一支万余人的军队并无问题,殿下应书信郑仁泰,请其务必拼尽全力,重整旗鼓,固守荥阳一带黄河水道。” 崔信面色凝重,摇头道:“之前郑仁泰麾下万余精锐步卒尚且战败,仓促拉起来的军队又如何抵御水师的攻击?怕是难受其效。” “未必非得攻下板渚,只要能够于板渚、河阳、汴州、荥阳一线牵制水师,使得华亭镇不能肆无忌惮的往来运输兵员辎重支援刘仁轨,已经足矣。” 水师战力强横,眼下看来无论哪一支军队都很难在正面战场硬碰硬占到便宜,如此,就只能以袭扰之术予以牵制,尽量给山东私军争取渡河的时间。 只要十万山东私军能够顺利渡河抵达潼关一带,起码短期内能够维系僵持之局势。 否则任凭水师在运河上来去自如,兵员辎重随意输送,而潼关前后受敌成为死地,这仗还如何能打? 无论如何,板渚都不能轻言放弃。 崔信略微颔首,闭口不言。 褚遂良虽然列席,但素来不给出建议,此刻低眉垂眼神游物外,颇有一种“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的既视感…… 宇文士及谏言道:“殿下不妨给营州都督、瀚海都护府以及关中十六卫等写去书信,允诺事成之后皆与其封建一方之赏赐,若有意动者,当会提兵前来,襄助殿下。” 对于武将来说,“封建天下”乃是功勋之首,祖祖辈辈以国氏传家,子子孙孙皆掌一国,这是无与伦比的诱惑。 李治颔首,慨然道:“若能得一众贤臣良将维系父皇之遗诏,不使得国祚落入逆贼之手,使得父皇在天之灵安息,本王又何吝赏赐?” 他答应得很是痛快,因为对于眼下的晋王殿下来说,能够打得出手拉拢天下各方兵马的筹码,也着实不多…… 既然已经处于不利之地位,动辄有倾覆之祸,哪里还要在意什么成本问题?只要能吸引那些统兵大将的东西,他全部都舍得拿出来,左右一旦兵败便一无所有,若能逆势而胜,什么都是多得的。 宇文士及道:“正该如此,营州都督周道务素来与太子一系不合,此前东征之后,先帝命其押送俘虏回京,正巧赶上暴雪封山,辽东几乎道路可行,致使俘虏冻死大半,先帝因此降罪,太子与房俊非但未曾说情,反而落井下石,周道务对此极为不满,且临川公主也与太子、高阳公主不睦,只要殿下给予足够的奖赏,应该能够拉拢过来。至于瀚海都护府……” 他看向萧瑀,闭上嘴。 现如今的瀚海都护府大都护,乃是萧瑀嫡长子、尚襄城公主的萧锐…… 一直沉默的褚遂良也抬起眼皮,看向萧瑀,看他如何应对…… 萧瑀紧紧蹙眉,沉吟着道:“老臣深受皇恩,对先帝之恩德欲结草衔环以报,吾之一家纵粉身碎骨又何足惜?只不过瀚海都护府虽然有兵卒四万,尽皆精锐,但彼地靠近龙城,薛延陀旧部蠢蠢欲动,甚至突厥人也时而展露踪迹,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万一将瀚海都护府的兵马调来关中,从而导致北地兵力空虚,被薛延陀、突厥有机可乘,使得瀚海沦陷,必然物议沸腾,朝野上下不好交待。” 李治闻言,面露迟疑。 争夺皇位算是兄弟两个家事,但镇守北疆却是国事,若因家事将瀚海都护府的兵力调往关中,导致北疆空虚被外地趁虚而入,致使薛延陀、突厥死灰复燃,这就是因私废公。 不仅天下人要一片骂声,更会在青史之上留下骂名。 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若此战获胜、登基大宝,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征调北疆精兵入京便是英明之举。可万一战败,且北疆当真失陷,那名声可就黑得不能再黑…… 风险太大。 故而犹豫不决。 褚遂良想了想,道:“北疆距离长安何止数千里?路途遥远、着实难行,纵然此刻征调北地之兵入京,等抵达关中,怕是也得寒冬腊月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既然萧瑀已经留下“陈情书”这个后手,就意味着不看好晋王,想要抽身而退,此等情况之下又怎肯让其子萧锐率北兵驰援潼关,使得全家都陷入晋王这个大坑? 他现在被晋王捏得死死的,毫无翻身之余地。 唯一一丝可以重获新生的机会,便是待到将来萧瑀以“陈情书”洗白的时候,顺带着捞他一把…… 所以此刻必然要向着萧瑀说话。 李治终于决断:“北疆不靖,胡虏贼心不死试图卷土重来,本王又岂能为了皇位而将帝国疆土弃置不顾?北兵乃镇守边疆之基石,不可轻松,郢国公此议不妥。” 宇文士及看了萧瑀一眼,恭声道:“殿下胸怀帝国、心系苍生,宋国公更是老成谋国、沉稳干练,是老臣轻率了,还望恕罪。” 严格来说,推着晋王走上这条兵变之路的是萧瑀,其余人都不过是依附而已,但现在看来,萧瑀反倒有些沉闷消极…… 萧瑀向他看来,略微顿了顿,道:“眼下局势极其不利,一旦水师直抵潼关,吾等腹背受敌,若不能改变形式,难以转败为胜。如今看来,想要从这困局之中挣出一线生机,只能依靠关中十六卫。十六卫大将军当中,多与关陇门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望郢国公能够暗中联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后许以厚利,若能有其中两三支军队支持晋王,则大事成矣!皆是郢国公拥从龙之首功,引领关陇门阀重塑辉煌,几可名垂百世!” 虽然留了后手,以备不时之需,但追根究底他还是希望晋王能够成事,毕竟与太子削弱门阀、打压世家的理念相比,如今只能依靠门阀世家的晋王登基之后,必然对世家愈发亲近。 只要门阀政治能够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自然最是符合他的利益。 但现在潼关几乎成为死地,一旦水师与东宫六率两面夹击,顷刻间便是覆灭之灾。山东私军就算顺利抵达潼关,也只不过是延缓灭亡的时间而已,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就在于关中十六卫。 宇文士及目光湛然,迎着李治殷切的目光,重重颔首,沉声道:“老臣定竭尽全力,不复殿下之殷望!” 他听出萧瑀言中之意,只要能够策反十六卫其中几支,等到晋王登基之后,便准许关陇门阀重新回到中枢,届时关陇、江南、山东三大门阀派系和平共处,共享门阀政治。 若能将被长孙无忌牵累而损失惨重的关陇门阀重新带回中枢,他宇文士及的威望在关陇之内必将远远超过长孙无忌,“关陇第一人”的声誉实至名归。 纵然百世之后,宇文士及也依然是关陇的领袖,关陇子孙也会记得他的丰功伟绩……这不正是他孜孜以求的梦想吗? 况且,他对于关中各支军队的立场已经心中有数,谁有可能被说服转投晋王麾下,也有了一些眉目…… 第三千一百三十八章 心有怀疑 雨势渐歇,一场大雨使得关中各条河流水势暴涨,幸亏去年关陇兵变之后溃兵无数、乱民遍地,朝廷以工代赈大肆疏浚河道、加固堤坝,才使得此次大雨没有造成决堤之水患。 广通渠两侧,两支军队沿着泥泞的官道一路前行,东宫六率稳固长安之后,分别由屈突诠、李思文各率本部军兵直扑潼关,对固守潼关的晋王叛军形成压迫之势。 因广通渠连接长安、潼关,河道笔直通行顺畅,乃至重要的漕运水道,故而平素舟楫相连、热闹繁华,沿途各县、镇多以此为生,使得水道沿途各地极为兴盛,被称之为“富民渠”。 只是如今关中不靖,先是关陇兵变,将关中打得一团烂泥,继而又是晋王起兵,漕运已经断绝,河道之上空空荡荡,便是沿岸各县、镇、村集的百姓也都被官员们警告驱逐,尽皆留在家中,不得四处走动,以免惹祸上身。 故而两支军队一路顺畅无阻,直向潼关逼去。 新丰城外、广通渠畔,原本一处码头上供应往来民夫歇息饮水的茶寮内,宇文士及与丘行恭相对而坐,十余装扮成仆从模样的亲兵分散围拢左右,紧张的盯着不远处河堤下官道上缓缓前行的军队,万一有人向这边来,便即刻护着家主撤退。 小雨绵绵,头顶的布棚遮挡雨水,宇文士及与丘行恭两人倒是安然适宜,相对而坐,就着油纸包裹的酱肉、点心,小口抿着酒囊中的美酒。 看着行止有序、军容鼎盛的东宫六率军队,丘行恭感慨道:“卫公不愧是当今天下第一兵法大家,纵是古之名帅,也很难有人居于其上。东宫六率原本不过是一盘散沙,战力全无,先帝将其交付太子之后,经由卫公整编、训练,使其战力一跃而出于十六卫中第一等级的地步,再辅以火器,便成为天下第一等的强军。若无这样的东宫六率,何至于有今日之局势?” 现如今,朝野上下对于东宫一路行来之走势已经大致有了认知,公认其崛起之处,便是当初李二陛下将东宫六率交付于太子之时,使得太子终于有了可以完全统领的军队,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军权。 再加上房俊一手掌控的右屯卫,这两支军队一同构筑成东宫坚不可摧的壁垒。 夯实了东宫太子的根基。 若非如此,此前关陇兵变之时如何抵挡关陇军队的冲击?怕是未等李二陛下东征归来,长孙无忌已经平定东宫,而后拥立新储君,局面截然不同。 甚至于,当李二陛下东征归来之际,纵使易储之心甚炙,却也不得不投鼠忌器,顾忌东宫六率与右屯卫之强横战力,只能偃旗息鼓,一点一点分化瓦解东宫的军力。 先是褫夺房俊的右屯卫大将军之职,继而将东宫六率调往城外,再将左武卫调入城中宿卫宫禁……即便李二陛下不曾驾崩,想要彻底瓦解东宫的武装力量,也需要三五年之久。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对于东宫六率、右屯卫这两支军队之忌惮。 宇文士及喝了一口酒,微微眯着眼看着小雨之中行进的军队,相比于丘行恭,他的感触更深。 若非之前的预估出现严重错误,导致兵变之时遭遇东宫六率的强势阻击,以及之后被右屯卫数度击溃,时至今日,关陇门阀必然已经重新回到贞观初年执掌朝堂的地位,即便李二陛下出乎预料的活着回到长安,也不能更改这一结局。 而李二陛下若是心如铁石执意欲将关陇连根拔起,恐怕就要重蹈大业末年之旧事,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隋炀帝…… 然而正是仓促整军的东宫六率,却死守太极宫,挡住了关陇军队潮水一般的攻势,最终致使关陇门阀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如非之后朝局动荡,无论李二陛下亦或太子李承乾都需要关陇门阀来平衡朝局,只怕此刻关陇门阀已经被彻底扫荡一空,数百年基业烟消云散…… 心底如波浪起伏,感慨万千,不过他到底阅历丰富,经过太多大风大浪,很快稳定心神,与丘行恭碰了一下酒囊,一起喝了一口,问道:“此行说服薛万彻,是否有几分把握?” 丘行恭吃了口酱肉,沉思片刻,咽下酱肉摇头道:“未至跟前,谁敢轻言成败?不过薛万彻其人虽愚钝迟滞,性情暴戾,却颇知忠义,当年隐太子之血仇未必便忘得干净,只需他心中尚存一分愤恨,将其说服的几率便会增大一分。” 河东薛氏乃海内望族,更是“关西六大姓”之一,门庭高贵,人才济济。薛万彻之父乃前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薛万彻兄弟几人也都出仕隋朝,官拜将军。 其后入唐,三兄薛万均入秦王府,成为秦王心腹,薛万彻则被隐太子李建成网罗麾下,对其即为信重。玄武门之变当夜,得知秦王于玄武门击杀李建成,薛万彻干脆引兵猛攻秦王府,想要将秦王阖府上下一并捉拿以为人质,只不过久攻不下,秦王又命人带着李建成、李元吉的首级前去劝降,薛万彻始知事不可为,遂引兵逃出长安,遁入钟南山。 这种人最是一根筋,即便最终投降,可只要他心中残存一分对李建成的忠诚,便永远不会磨灭。 寻常时候自然唯李二陛下之命是从,可一旦有机会,必然会被心中那分忠诚所左右:还有什么是比覆灭李二陛下金典册封的太子更好的复仇方式? 宇文士及点点头,虽然心中对于丘行恭未必尽信,始终觉得不太稳妥,但不可否认丘行恭的观点很有道理,即便薛万彻与房俊关系再好,那也不过是私交而已,如何与心中大义相提并论? 丘行恭回敬,与宇文士及喝了口酒,目光看着官道上主力渐远的军队,不经意问道:“不知郢国公此番入关,又是所谓何故?” 宇文士及警惕未失,随口答道:“如今左武卫猬集于长安西市,卢国公的地位太过重要,若能尝试劝说其反正,则大事指日可待。虽然希望不大,但也要竭尽全力予以说服。” 丘行恭面色流露出一丝担忧,低声道:“如今长安城里里外外皆被‘百骑司’把控,李君羡那小子很有几分能耐,郢国公出入长安,定要小心谨慎,不容有失。” “毋须担忧,” 宇文士及目光从丘行恭脸上挪开,轻笑道:“兄弟夺嫡、手足争位,这是天家之事,与叛乱不同。所以当下朝中文武大多静观其变,对双方都抱以同情,与晋王暗通款曲者不计其数,吾出入长安,自然有人掩护,不必在意。” 丘行恭低下头吃肉,目光幽深:“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在此兵分两路,吾由此北上渡过渭水,前往右武卫营地,郢国公则顺路入长安。” 宇文士及点头:“正该如此。” 待到吃完饭,亲兵收拾停当,天色已黑,两人于路边作别。 宇文士及提醒道:“薛万彻其人愚笨,不可以常理度之,你前去说服定要讲究方式方法,切不可将其激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关中人人将房俊称之为“棒槌”,盖因房俊时常恣意妄为、不管不顾,但若说谁别房俊还“棒槌”,则非薛万彻莫属。此君头脑简单,行事更是率性,且喜怒无常,常人很难揣摩他的想法,自然对其行事风格愈发不能适应。 万一丘行恭寻上门去,薛万彻二话不说将其捉拿斩首,那可就悲剧了。 这种事,薛万彻绝对干得出…… 丘行恭笑道:“郢国公放心便是,告辞。” “告辞!” 两伙人在此分别,宇文士及看着丘行恭带人上了一座木桥越过广通渠径直向北,直至对方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才回身对身后一个亲兵道:“即刻返回潼关,告知晋王殿下,一定要仔细甄别丘行恭传回的任何消息,若有拿捏不定之处,待吾回到潼关之后再行商议,切勿轻信,以免耽搁大事。” “喏!” 那亲兵领了口信,当即转身,向着来路飞奔而去。 宇文士及领着亲兵向前行了大概一个时辰,已经出了新丰地界,临近骊山脚下,于一处村落边缘,早已等候在此的一行人迎上前来,当先一个年轻郎君,一袭青衫、面如冠玉,笑着抱拳道:“晚辈恭候久矣。” 宇文士及面上带笑,眼底的喜色却几乎遮掩不住,大步上前,呵呵笑道:“居然是景仁贤侄前来,着实令老朽喜出望外啊。” 年轻人执礼甚恭、一揖及地,被宇文士及上前拉起之后,才微微躬身,指着身后一辆马车,道:“此地不宜久留,还请郢国公等车,与我一道入城。” 宇文士及看了眼马车上的徽记,道:“如此,老朽愧受了,请。” “请!” 待到宇文士及等车,年轻人也翻身跃上马背,三十余骑自暗处走出,皆是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正规军,汇合一处,向着不远处的长安城疾驰而去。 第三千一百三十九章 拨云见日? 当夜,武德殿。 先帝灵柩已经送往昭陵,择日下葬,武德殿这边里里外外收拾一新,更换了不少家具、物件,李承乾也重新搬了回来。 偏殿之内,李承乾居中而坐,平素窝在府邸之中不露面的李勣坐在下首,岑文本、李靖、刘洎、李孝恭、李道宗、李元嘉、房俊、马周、程咬金等人在座。 内侍奉上香茗,而后退出。 众人喝了口茶水,李承乾放下茶盏,问道:“后日吉日,送先帝下葬,而后登基大典,筹备事宜可曾完善?” 李元嘉、房俊齐声道:“殿下放心,一应事宜早已准备就绪,万无一失。” 这两人一个是宗正卿,一个是礼部尚书,掌管着帝国最高级别的礼仪典制,无论先帝下葬还是登基大典,都在其责权范围之内,也为此准备了好些时日,自然一切就绪。 李承乾对这两人极为放心,但兹事体大,还是叮嘱了一句:“千万不可大意,万万不能出错,否则影响甚坏。” 两人又齐声道:“微臣省得。” 说完,两人互视一眼,如此异口同声、进退同步,有些尴尬…… 殿内诸人见此,也都低声笑了起来。 李孝恭道:“不愧是姐夫小舅子,这般心有灵犀,殊为难得。” 刘洎则笑道:“郡王这话有待商榷,这两位虽然眼下看似极有默契,但吾听闻昔日越国公可是冲冠一怒马踏韩王府,吓得韩王殿下不得不避入宫中恳请先帝说情,否则连家都不敢会,呵呵。” 此言一出,诸人笑声顿止,都看了看刘洎,神色莫名。 李元嘉阴沉着脸,看了看刘洎,没吭声。这事儿说起来的确不好听,姐夫被小舅子吓得有家不敢回,应当是丑闻,但房俊今时今日何等身份地位?还拿这件事来说嘴,就不是说笑那么简单了。 他是宗正卿,讲究沉稳厚重,不好随便说话,且这件事对他的确不大光彩,但房俊却无顾忌。 冷笑一声,淡淡道:“当时年少无知,着实荒唐了一些。只不过时光荏苒,一晃匆匆数年,记得那时候刘侍中还是御史大夫,号令御史台,每日里搜罗在下的‘罪状’予以弹劾,其后咱们不打不相识,倒也好一番交情,只不过到了今日,刘侍中官位渐长,却又不记得那份交情了,着实令人唏嘘。” 殿内诸人神情微妙,这话有些缺德了,看似在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化,实则是在嘲讽刘洎立场不坚、朝三暮四,当初倡议废储的势力当中,刘洎上蹿下跳、极为显眼,结果如今却又堂而皇之坐在此处,以太子心腹自居。 逐利而行,毫无廉耻…… 刘洎一张脸黑如锅底,偏偏这是事实,反驳不得。 “哈哈哈!” 旁人顾忌他的颜面,却有人不在乎,程咬金放声大笑,浑然不顾刘洎投过来杀人一般的眼神。 李勣瞪了程咬金一眼,在其悻悻闭嘴之后,才开口道:“如今局势不稳、关中不靖,无论先帝下葬亦或殿下登基,都是天大之事,不容有失。当调派军队,严守长安内外,谨防意外发生。” 岑文本颔首赞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要怕麻烦,而是要避免麻烦。” 诸人深以为然。 时至今日,太子登基不可逆转,看似大局已定,但毕竟晋王依旧固守潼关,十六卫大将军当中尚有不少人一直未有明确表态,难免心存异志,万一紧要之时忽然发动,将会使得局势急转直下,不可不防。 李承乾沉声道:“诸位爱卿有何建议?” 李勣道:“卫公兵法娴熟、韬略无双,可居中调度,重新布防关中防务,使得内外协同,杜绝一切隐患。” 李靖忙道:“吾已老迈,精力难济,只因当下局势危厄这才不得不奋起余勇,宁愿马革裹尸不敢辜负太子殿下之信重。但如此大事,自当由懋功你来居中统领、指挥调度,才能无所遗漏、周祥完备。” 他如今威望不减,功劳也有几分,但毕竟年迈,当年的雄心壮志即便未曾消弭一空也所余无几,如何肯越过当朝第一人李靖,去掌握这份军权? 毕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度成为“军中第一人”,又何必去出这个风头,招惹嫉妒? 房俊道:“卫公言之有理,此事英国公当仁不让。” 这位当朝第一人自李二陛下驾崩之后,除去哭灵、守夜之外,几乎皆在府邸之中潜居不出,说其“坐观成败”略有不妥,但的确坐山观虎斗,不偏不倚。 这种心思房俊也能有几分猜测,不过是“既然进无可进,那不如略有自污,后退一步”。 都已经是朝中第一人,若是继续立下大功,无论哪一位皇子登基,之后论功行赏,难道还能让他封王? 当真封王,估计离死不远。 而即便他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功绩、实力,新皇又岂敢对他过于苛责呢? 这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月盈则亏,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对于太子一党来说,还是希望将其逼出来,号令十六卫大军依附太子,匡扶正朔,早已剿灭晋王,鼎定乾坤。 既然房俊提议,李承乾马上跟进,目光灼灼的看着李勣,沉声道:“卫公与二郎素来钦佩英国公,孤亦对英国公信重有加,此事当由英国公全权负责,毋要使孤失望。” 李孝恭也道:“懋功责无旁贷!” 事已至此,李勣还能说什么呢?他不可能站到晋王那边去彻底反对太子,所以无法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总归还是多向着太子这边一点。 而这也未必不是他认为最理想的局势…… 遂颔首道:“既然殿下与诸位同僚信任,吾岂敢推卸?眼下局势纷乱,各军立场不一、无法揣测,所以必须对关中各地之驻军严密监视、防备。如此一来,长安城中的兵力便过于臃肿,而周边防御略有不足,可由东宫六率向北移动,沿骊山、渭水一线布防,防止敌军突入长安,城内的左武卫则全体出城,分别于咸阳、鄠县、盩厔一带驻扎,严防关中各地驻军当中有阴谋叛逆者伺机破坏,城内交由禁军与‘百骑司’负责,宿卫玄武门的重任,依旧交由江夏郡王率领右屯卫……” 显然他早有谋略,此刻见到不能推卸,遂当场将布置道出,不过场面却很是凝重,几乎所有人都目光都若有若无的看向程咬金。 相比于李勣迫于无奈的坐山观虎斗,程咬金率领大军戍守长安却任凭叛军入城猛攻太极宫之行为,不仅比坐观成败还过分,甚至对晋王有明显倾向。 如今将其调出长安,等于彻底断绝程咬金的小心思,这个“混世魔王”岂能同意? 背地里程咬金与晋王那边眉来眼去,却也瞒不过遍布长安的“百骑司”…… 孰料,程咬金对于这个废其武功的安排居然全无排斥,当即颔首道:“末将遵令,定会盯紧关中各地驻军,自西渭桥开始,绝不容许有一兵一卒迫近长安。” 殿内肃然,谁都没想到程咬金竟然如此痛快的答允撤出长安城,难道这位一开始所打的算盘都不计较了? 转而又都看向李勣。 都知道李勣在军中威望绝伦,早已超越李靖成为军方第一人,对贞观勋臣更是有着超强的影响力,但却也料不到他这边刚刚向太子透露依附之意,程咬金便紧随其后、接踵而来…… 若能得这两人尽心辅佐,晋王叛军何足道哉? 李靖也道:“东宫六率已经有两支部队沿着广通渠逼近潼关,迫使叛军不能从容布置,老夫随后便将全军陈列与渭水、骊山一线,严密监视叛军行动,绝不会使其突入长安,坏了大事。” 李勣颔首,又看向李道宗,道:“左屯卫刚刚组建,与右屯卫一起受郡王您节制,还请按兵不动,无论何等情形之下都要确保玄武门之安全。” 一直沉默不言的李道宗缓缓颔首:“定不负所托。” 李承乾眼瞅着数支部队安排妥当,将长安围得水泄不通,心中欢喜,连日以来的担忧略有排解,振奋道:“诸位精忠报国,实乃国之栋梁,还望与孤一道继往开来,将先帝一手创建的盛世延续下去、再创辉煌!则天下之大,孤与诸君共富贵。” 第三千一百四十章 局势叵测 面对李承乾“共富贵”的承诺,一众文武大臣尽皆离席,一揖及地,恭声道:“愿追随殿下,建千秋之功业!” 李承乾忙起身回礼,而后一起再度落座。 他也知道晋王对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封建一方”的承诺,但这个条件是他无法开出的。晋王身处逆境,为了奋力一搏,不惜付出任何后果、任何代价,只为最终之胜利。 但李承乾不能这么干。 身为太子,乃至于即将登基的新皇,稳定朝堂架构乃是首要之务,而“赏罚分明”自然便是一切之根基,钱帛、官职可以过度赏赐,但攸关爵位,绝不可轻率授予。 否则势必打破朝堂平衡,遭致一场灾祸…… 譬如程咬金,他投奔晋王可得“封建一方”之犒赏,但即便此刻忠心耿耿站到李承乾这边,李承乾也不可能给予他“封王”之承诺,不然房俊是否也要封王?李靖呢?李勣呢?其余十六卫大将军呢? 晋王可以不管不顾,哪怕效仿西周之旧事,除去京畿之外于天下各地敕封“八百诸侯”,但李承乾不行…… …… 诸事议定,文武大臣纷纷散去,房俊随李承乾回到后殿。 君臣刚刚落座,太子妃苏氏便亲自端着托盘前来,奉上香茗。二十岁的妇人风华正茂,一身绛色宫装配金线勾织暗色云纹,愈发衬得肤白如雪、腰肢纤细,行走间如鲜花照水、弱风扶柳,一股揉杂着清新与微熟的风情流泻。 房俊赶紧起身,施礼道谢,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宫闱之内,规格森严,等闲后宫妃嫔是不能轻易会见外臣的,即便身为皇后也只能在正旦大朝亦或重要节日与皇帝一道接受百官觐见,何曾有过堂堂太子妃与人端茶递水? 这样一份殊荣,不仅彰显天家之荣宠,也充分表露太子一家不将房俊视为外臣,且有着“通家之好”的意味…… 太子妃苏氏美眸流转、笑容温婉,轻声说了几句不必客气之类的话语,便转身离去。她知道君臣二人必是有要事商议,故而不敢多待,毕竟此前房俊曾警告过她“不得参与政务”…… 房俊这才重新入座。 李承乾笑道:“二郎你不必如此拘礼,太子妃对你素来亲近,便是孤那几个孩子平常也时常以你为榜样,已经开始读书的那几个更是拿你的那些诗词爱不释手,天天嚷着要向你请益学问……你我分属君臣,但交情莫逆,更兼郎舅之属,无外人之时,这些虚礼一应免除吧,彼此自在一些。” 对于房俊,他除去感激涕零之外,也更愿意亲近,不愿将其视为纯粹的臣下。 这样一个文采斐然、诗词双绝,兼且精通敛财之术的少年权贵,正是一个有意思的妙人,谁不愿意亲近呢? 房俊也不大在意这些规矩,只不过君臣有别,不好被人挑刺说嘴,既然李承乾这般说法,他自然从善如流:“既然如此,微臣便僭越了,说实话,微臣也觉得那些规矩太过繁琐冗杂,人与人之间的尊敬发自内心,又岂是那些繁琐的礼节可以表述?” 李承乾大笑:“正该如此!” 两人各自喝了一口茶水,李承乾收敛笑容,问道:“今日卢国公之表现,你怎么看?” 房俊放下茶杯,斟酌着道:“当日博陵崔氏家主入京游说卢国公,卢国公却未答允彻底站在晋王那边,便已经说明卢国公的态度,自是坐观成败,不参与此番皇位之争。眼下无论是他觉得东宫优势更大、晋王覆灭在即,亦或是别有打算,总之他绝不会公然反叛殿下,站到晋王那边去。” 顿了顿,续道:“到了卢国公这个层次的文武大臣,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或许聪愚贤佞各自不同,但皆具备杀伐果断这样的特质,一旦下了决定,绝不会轻易更改。反倒是那些一直隔岸观火、举棋不定之辈,很可能受到某些外力之影响,做出出乎预料之决定。” 李承乾深以为然:“如此说来,卢国公暂不会成为威胁,咱们应当注意的,是那些一直观望的十六卫大将军?” 房俊摇头道:“不需要一并关注,诸多军队分布在关中各地,一则咱们的兵力无法全部监控,再则也无必要。唯有靠近长安的几支军队要牢牢掌握,譬如薛万彻的左武卫,譬如……右屯卫。” “右屯卫?” 李承乾吃了一惊。 若说左武卫,他表示认同,毕竟这支军队战力强横,此前东征之时与程咬金的右武卫一路作为前锋攻城掠地、陷阵无数,使得高句丽军队望风披靡,此刻右武卫驻守渭水之北,与长安一水之隔,若是薛万彻站到晋王那边,横渡渭水顷刻间便可兵临玄武门。 但右屯卫……如今可是李道宗在执掌! 作为宗室之内战功仅次于李孝恭的郡王,素来与东宫亲近,此前关陇兵变之时也稳稳站在东宫这边,怎会在此时做出反叛东宫之举措? 房俊面容严肃,缓缓道:“非是微臣不信任江夏郡王,实在是玄武门太过重要,绝不容许有一丝半点的危险。” 除去玄武门重要的战略地位之外,更在于右屯卫的战力。 没有谁比他这个一手创建右屯卫之人更清楚装备火器、弹药充足之时,这支军队所能够爆发出的战斗力是多么的强悍,一旦右屯卫跟随李道宗反叛,太极宫顷刻可下,甚至整座长安城也会在数个时辰之内被其彻底攻占。 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 李承乾也紧张起来,想了想,道:“孤约江夏郡王谈一谈?” 房俊道:“谈一谈自然是有必要的,但更要派人严密监视,或许眼下江夏郡王并无反叛之心,可万一有人秘密与其接触,或是以三寸不烂之舌蛊惑挑动,或是许以重利,很难保证其立场坚定……毕竟玄武门太过重要。” 玄武门之战略地位,任谁都看得清,东宫这边害怕李道宗反叛从而导致整个太极宫乃至于长安城都置于其兵锋之下,晋王那边又怎么会不派人暗中接触? 说到底,此番晋王起兵算是皇室之内同室操戈,无论谁胜谁负,皇位依然在李二陛下诸子之中,这对于那些忠于李二陛下的文臣武将以及宗室来说,不存在誓死捍卫东宫之前提。 若此刻退守潼关的不是晋王李治,而是其余宗室之内的郡王,十六卫大将军早已向太子宣誓效忠,并且集结兵力一鼓而下。 李二陛下尸骨未寒,威望未散,往昔跟随其征战天下者依旧忠心耿耿,但这份忠诚下延至其子嗣之时,却难免产生变化——到底是忠于太子,还是忠于握有“遗诏”且更受李二陛下宠爱、数度欲立为储君的晋王? 更多能够影响决定的因素,还是在于利益…… 李承乾斟酌片刻,道:“二郎素来与薛万彻交好,便由你渡过渭水与其相见,告知其成破厉害,务必使其坚定立场,站在咱们这边。孤晚些时候亲自前去玄武门,与江夏郡王约谈一番,想必其定能以大局为重,不使叛逆得逞。” 他也意识到危险,万一满朝文武前往九嵕山安葬先帝之时,李道宗趁机起兵攻占太极宫、长安城,而后据城以守,以待晋王回京,岂非全盘皆输? 房俊颔首,正欲说话,内侍通禀李君羡求见,李承乾赶紧让人将其召入。 这等时候,作为掌握“百骑司”监控各方消息的李君羡既然求见,必然有十分紧要之事…… 果不其然,李君羡大步入内,分别向太子、房俊见礼之后,便沉声道:“刚刚得到消息,有人冒充身份自春明门入城,微臣召集人手追查,却发现其人入城之后便杳无影踪。” 房俊问道:“贼人假冒何人身份?” 李君羡道:“贼人持有卢国公府腰牌,名册上所登记的是府内管事,事由是出城采买。” 李承乾面沉似水。 程咬金刚刚有了向东宫靠拢的苗头,那边立刻派人前来,到底是早有预见,还是武德殿内的消息已经外泄? 第三千一百四十一章 予以试探 如果贼人当真与程咬金有关,会假冒其府上管事的身份出入长安门禁么? 一般来说,几无可能。 但若说与程咬金完全无关也不会,否则长安城内权贵无数,为何单单冒充卢国公府的管事? 李勣虽未表态支持东宫,但今日能够主动担负长安防御,已经算是极好的开端,程咬金也紧随其后,立场有所松动,一切都向着利好的方向发展,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这样一件事…… 李承乾与房俊对视一眼,对李君羡道:“发动人手,无论贼人的行踪涉及到谁,一定要将人挖出来!” 这简直就是公然挑衅,脾气再好也不能忍。 况且若是此次不能给予严厉打击,贼人必定变本加厉,到时候长安内外、朝野上下皆受其游说蛊惑,如何得了? 李君羡顿了一下,道:“喏!” 房俊提醒道:“若当真与卢国公府有关,可先将事情向卢国公讲明,恳请其配合,想来卢国公深明大义,不会怪罪。” 李君羡眼睛一亮,颔首应下:“多谢越国公指点。” 转身快步离去。 现如今程咬金的位置非常敏感,左武卫囤聚长安,距离太极宫咫尺之遥,威胁巨大,虽然李勣布置防御将其调往城西鄠县一带,但全军正在集结,缓缓出城,万一这个时候受到刺激,很容易变生肘腋。 况且程咬金的岂是个好脾气的?若想查他府邸中人,等于对他的怀疑,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但若将事情摆在明面,那程咬金就算再是不满,也不敢发飙,否则岂不是做贼心虚? 待到李君羡退去,房俊也起身告辞:“微臣这就前往渭北,安稳薛万彻,殿下也当尽快约谈江夏郡王,玄武门乃战略重地,绝对不容有失。” 李承乾自然知晓轻重,先颔首应下,继而关切道:“孤稍后便去,倒是你出城前往渭北要小心在意,毕竟此刻局势动荡,人心难测,即便长安左近也不可不防。” 若是房俊陷于贼手,对于东宫来说不亚于断去一臂,无论是他这个太子的掌控力、亦或是东宫的军心士气,简直就是天崩地裂的灾难…… 若非必要,他实不愿房俊蹈履险地。 但薛万彻驻军之地太过重要,其人有是长安权贵圈子里出了名的浑人,除去房俊之外,旁人根本无法与其沟通交流。 也是怪哉,难不成是两个棒槌同性相吸、物以类聚? …… 按理,李承乾身为太子,即将登基为皇,应该将李道宗宣召至武德殿商谈,但李承乾素来不摆架子,也不认为自己登基之后便可以为所欲为,对于李道宗这样的宗室郡王、贞观勋臣,抱以极大的尊重,故而摆驾玄武门,亲自登门。 连续几日的雨水终于在傍晚停歇,满天乌云散尽,晚霞渲染天际一片火红,照耀在雨水冲刷一新的高耸门楼、厚重城墙上,仿佛披上一层红光,恍若仙境。 城墙上旌旗招展、刀枪林立,装备精良的北衙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谨守皇宫门户。 太子御辇及此,早有校尉一边引着太子前往门楼一侧的营房,一边有人飞奔入内通禀。 李承乾看着那入内通禀的校尉略显慌张的神情、脚步,微微眯了眯眼…… 须臾,一身戎装的李道宗自前面快步而来,到了近前单膝跪地大礼参拜:“末将觐见殿下,未至殿下前来,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李承乾上前两步,双手扶着李道宗肩膀将其扶起,脸上笑容温煦:“郡王何必如此?今日前来,本就是孤随意兴起,倒是不知是否影响郡王处置公务?” 李道宗忙笑道:“军务已经布置下去,各部严密防御,并无问题,殿下请入内稍坐,末将给您介绍一下玄武门整体布防。” 李承乾欣然道:“非是孤不信任郡王,实在是玄武门太过险要,容不得半点疏漏,这才过来看一看。” 李道宗道:“应该的,殿下请。” 旋即请李承乾进入营房,来到墙壁上悬挂的玄武门以及整个长安舆图之前,详细介绍布防趋势。 待到介绍完,两人回到窗前入座,亲兵奉上茶水,李道宗问道:“殿下觉得可有疏漏之处?” 李承乾摆摆手,喝了口茶水,道:“郡王乃是宗室名将,战功赫赫、韬略过人,孤只不过是来看一看,岂敢对郡王的排兵布阵指手画脚?” “末将如何当得起?这玄武门乃战略重地,万分险要,末将奉先帝之命驻守此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有负先帝之重托,还请殿下尽早另择人选替代末将。” 李道宗的态度放的很低,表现出好不恋栈戍卫玄武门重权的意图。 李承乾一脸微笑,不以为然道:“郡王即是宗室,有深谙兵事,哪里还有比郡王更为合适的人选?先帝委以重任,孤亦深信不疑,再不要说这等话语。” 李道宗又谦让两句,便不再提及择人替代这回事。 喝了几口茶水,闲聊几句,李承乾目光灼灼的看着李道宗,问道:“如今雉奴屯兵潼关,野心勃勃,虽然最终必是覆灭之结局,但此时朝野上下难免人心浮动,不知郡王对此有何看法?” 李道宗心中一惊,打起精神,略作沉吟之后,缓缓说道:“人心难测,谁能预知?殿下不必忧虑太多,既然登基在即,只需安抚人心、稳扎稳打即可。” 他迎着李承乾的目光,心底有些狐疑,这是在试探自己吗? 对方目光灼灼,全然不似以往软弱和气的模样,居然很是有几分峥嵘之气,锐意迫人…… 看起来,这两年虽然时刻处于飘摇之中,但是惊惧忧愤的同时却也给予了足够的锤炼,以往那个性格软弱、优柔寡断的太子,现在也渐渐有了堂皇气象。 这令他心中滋味繁杂…… 李承乾与其目光对视,手里婆娑着茶杯,须臾,展颜一笑,道:“外有卫公、内有郡王,更有英国公、河间郡王、越国公之辅佐,皆乃当今天下不世出之名帅,堂皇正气,大义在身,天下万民皆知孤乃正统所在,天时、地利、人和无一或缺,孤又有何忧虑?只是希望雉奴能够迷途知返,朝野上下能够以江山社稷为重,早已结束叛乱,拨乱反正,尽可能少消耗帝国元气,让苍生福祉更厚重几分,如此,上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下不负于黎庶黔首之信重,如此而已。” 李道宗沉默少顷,垂下目光,颔首道:“殿下英明。” …… 自玄武门出来,李承乾坐在御辇上回首望去,高大的城阙沐浴着晚霞的残红余晖,巍峨耸峙,气势迫人。 回到武德殿,马上命人将李君羡召来。 李君羡刚刚得到命令去追查冒名入城之人的下落,闻听太子相招,满心不解,快速赶回武德殿,入内相见,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承乾温和的请其入座,又让人上茶,待到李君羡推辞不就之后入座,这才斟酌着问道:“将军是父皇心腹之臣,否则不会委以‘百骑司’之重任,孤是想问问,这太极宫底下,到底有多少密道?是否还有你不曾掌握的?” 之前王瘦石等随意前往玄武门,而后又有晋王等人自太极宫隐迹藏形逃脱于外,很显然这太极宫地下有着不止一条密道,早已将这天下第一宫禁蛀空。 若是不能将这些密道掌握手中,怕是晚上连睡觉都得睁一只眼,搞不好夜半三更之时,晋王就会引领一支部队自密道杀入寝宫…… 李君羡先是一愣,不知太子为何提及密道之事,旋即一惊,起身惊呼道:“莫不是殿下发现有贼人通过密道出入宫禁?” 李承乾摆摆手,温言道:“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孤偶然想起此事,如今已经知晓的几条密道要么封死,要么有重兵看守入口,那么在此之外,可还有旁的密道可出入太极宫,甚至是……玄武门?” 李君羡有些紧张,重新入座之后说道:“陛下对末将的确信重,但陛下除去‘百骑司’之外尚有一支隐藏的力量,素来由王瘦石统领,谁也不知其根底深浅,纵然有密道,也只能由王瘦石掌握,故而此前晋王殿下自太极宫中逃遁,便是由王瘦石开启密道所致,那条密道虽然已经封堵,但谁也不知是否还有密道存在。” 当年杨坚立隋、一统天下,与关陇贵族的支持密不可分,但杨坚毕竟是汉人,虽然身上留着鲜卑胡族的血脉,却在立隋之后逐渐扶持山东世家与关陇贵族相抗衡,国策亦是推行全面汉化,彻底消除胡族痕迹,动摇了关陇贵族的根基,双方矛盾不可调和。 此等情形之下,杨坚命宇文恺修建大兴城,宇文恺暗中埋设密道联通内外实在理所当然。 但是这等事即便是在当时也是极为机密,少有人知,更何况隋朝已经覆灭几十年,物是人非的如今? 第三千一百四十二章 开始渡河 只要一想到这太极宫地下有可能如蚁穴一般密道处处、四通八达哦,李承乾便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脊背发凉。 他揉了揉额头,道:“武德殿周围多多安排人手,严密护卫,另外寻找精通密道之术的人才入宫,帮助清查各处隐秘角落,万不可疏忽大意。” 李君羡颔首领命:“末将马上就去办。” 李承乾犹豫一下,又叮嘱道:“多多注意玄武门那边是否有密道以供出入,但需暗中进行,不要大张旗鼓。” 李君羡心中一惊,不过却不敢多问,颔首应下,见到李承乾再无嘱托,遂施礼告辞离去。 李承乾一个人坐在殿中,手里捧着茶杯却也不喝,蹙眉沉思,心烦意乱。 即便他是名正言顺、大义所在的国之储君,即便眼下东宫占尽优势不可逆转,可还是有那么多人明里暗里支持雉奴,不愿见到他这个太子上位。 若当真只是为了利益也就罢了,可是许多人却偏要打着所谓正义的旗号来反对他这个太子,这又是为了什么? 尤其是宗室之内那些郡王们,难不成以为他这个太子被废,他们就当真可以“封建天下”,效仿汉朝旧事? 太过天真。 纵然雉奴将来登基为帝,履行诺言,那些武将文臣或许可以封建一方,但绝不会允许宗室子弟如此。、 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利令智昏,心存侥幸…… ***** 孟津渡。 原本的渡口狭窄不足使用,尉迟恭命人冒雨将渡口附近的芦苇荡铲除,空出大片大片滩涂,将附近征缴而来的木船放置在渡口,又命人严加看管,以免被暴涨的大水冲走。 更连夜修缮渡口损坏之处,尽可能的增快大军渡河的速度。 今日雨停,尉迟恭遥遥看着远处潮水一般涌来的山东私军,奔至渡口处开始在各自领队的带领之下分配区域,陆陆续续开始登船过河。 第一艘船在万众瞩目当中离开渡口,船上的水手奋力划动木桨、摇动船橹,船首横着破开水波向着南岸驶来,因水势湍急,待其到得南岸,已经被水流裹挟至下游一里之外。 船只靠岸,两岸都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有兵卒自船上陆续下来,而后是一匹白色骏马,一人身穿长衫翻身上马,径直向尉迟恭所在之处驶来。 须臾,行至面前,马上人翻身下马,抱拳拱手:“崔承福受命引大军来援,见过鄂国公!” 尉迟恭知道这是博陵崔氏二房子弟,亦下马上前,扶着对方双手,爽朗大笑:“吾翘首以盼多时,今终于见面,辛苦,辛苦!” 黄河北岸密密麻麻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到河边开始渡河,而水师仍旧在下游板渚附近等待补充,这让尉迟恭所有的担心都一扫而空,虽然猜测水师会否有“围点打援”之策略,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如此之多的兵力、辎重支援潼关,使得潼关实力倍增。 战局再度出现变化,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再者说来,既然山东世家对于晋王的支持力度如此之大,显然已经将各家利益与晋王捆绑一处,纵然他日潼关不可受,晋王也可自潼关退入山东,在山东世家扶持之下割据一方,以待卷土重来之日。 崔承福忙道:“谈何辛苦?鄂国公主持正义、维系先帝之遗志,不惜困守潼关亦不肯依附违逆纵享福贵,实在是忠心昭日月、贤名流千古之盖世英豪,在下敬仰已久,今日得见,实三生有幸。” 尉迟恭捋着胡须,畅怀大笑:“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先帝遗命所在,吾等身为人臣,岂能不披荆斩棘、尽忠王事?反倒是你们山东世家久居地方,却始终心怀忠义,为维系正朔不遗余力,实是当世之楷模!来来来,吾已略备水酒,招待崔贤弟,请随吾前去。” 相互吹捧一番,尉迟恭拉着崔承福的手,回到营房之内,果然已经有人备下酒宴,安排妥当。 崔承福也不谦让,两人一同入席。 世家子弟最擅长这等社交活动,即便尉迟恭爵高权重,崔承福亦能应对自如,相谈甚欢。 酒过三巡,尉迟恭问道:“吾曾听闻,好像兵部左侍郎崔敦礼亦是博陵崔氏二房出身?” 崔承福点头道:“正是,非但与在下同支,更是在下堂兄。” 尉迟恭喝了口酒,感慨道:“那小子不一般啊。” 时至今日,张行成虽然仍是兵部尚书,但兵部里里外外的事务皆被崔敦礼一手把持,即便只是兵部衙门里一个书吏,都唯崔敦礼之命是从,视张行成如无物。 气得张行成干脆告病在家,根本不去兵部衙门坐衙,以免自取其辱……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只待太子登基,酬功之时,崔敦礼必然升任兵部尚书。 四十出头的兵部尚书,距离宰辅半步之遥,岂能不令人艳羡? 崔承福执壶斟酒,尉迟恭谢过,状似无意道:“你们世家门阀自古以来便有分门立户的传统,这回难不成也是效仿先贤,分别押注?” 每当局势叵测之时,世家门阀为了维系血脉不绝,时常分别支持各方势力,只需其中有一支能够获取最终胜利,既能保持血脉不断,也能维系富贵传家,古往今来,屡试不爽。 所以天下人皆言,世家门阀眼中唯有利益,绝无忠义。 崔承福摇摇头,叹息一声,敬了尉迟恭一杯酒,放下酒杯后道:“以往或许有过这等事,但此次却绝非如此。世家名门繁衍生息,自然枝繁叶茂子嗣众多,难免意见不一、利益相背,动辄产生内斗实乃寻常之事,甚至分宗另过,也屡见不鲜。大兄由兵部一郎中升任左侍郎,皆赖越国公一手提拔,族中并未有过太多支持,结果其后族中命其支持关陇门阀,并未得到响应。继而,二兄崔余庆被关陇门阀杀害于长安城南崔家庄园,导致大兄愈发愤怒,遂由此不尊家族号令,自行其是,却也是无奈之举。” 世家子弟为何愿意罔顾忠义,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先? 很简单,因为世家子弟终生受益于家族,不得不以此作为反馈。相反,若如崔敦礼这般并未得到太多家族照拂,反而要求其不顾仕宦生涯以顺应家族之决策,如何能行? 人皆自私,世家子弟尤甚。 尉迟恭摇摇头,关陇权贵虽然是天下第一等的门阀,但是相比于绵延数百年甚至千余年的汉人世家,在如何延续传承这方面,难免相形见绌。 其中有些手段虽然看得明白,但操作起来却远远不如。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门阀底蕴,关陇贵族曾经一度辉煌鼎盛,但今日遭受重挫,能否东山再起犹未可知。而观之山东世家,自两汉以降,不知遭受多少厄难,多少灭族之灾,却能够一直保持底蕴、延续至今,稍有机会便一飞冲天。 尉迟恭虽然勇猛无敌,却绝非单纯的愚笨武夫,为人处世极为伶俐,崔承福世家子弟见闻广博,开朗健谈,两人颇有些志趣相投、相见恨晚,一顿酒吃得很是自在。 未等酒席散去,有亲兵疾步入内禀报:“启禀大帅,斥候刚刚传回消息,屯驻于板渚的水师刘仁轨部已经得到江南的补充,正由板渚水闸进入黄河,溯流而上。” 尉迟恭当即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手指自板渚沿着黄河向上至洛阳,于孟津渡的位置点了点,对站到身边明显有些紧张的崔承福道:“贤弟不必惊慌,如今黄河水势暴涨,水流湍急,逆水行船极为不利,即便水师战船性能优越,由板渚至孟津渡也需要五到七天。” 崔承福算了算,摇头道:“即便如此,也得加快渡河速度才行,这十余万人到底不是正规军队,很难做到令行禁止,渡河之时难免混乱不堪,越往后渡河的速度越慢,应当加快渡河进度。” 十余万人猬集于黄河北岸,就算孟津渡乃是数个渡口组成的渡口群,供应如此庞大数量的军队渡河依旧非常紧张,稍微出一点意外,便要耽搁很长时间。 尉迟恭哈哈一笑,镇定自若道:“放心,吾对此早有预见,因此做下应对,虽然将水师击沉于黄河之上有些妄想,但若只是阻拦其行进速度,却是不难。” “来人!” 尉迟恭回身将帐外亲兵叫进来,下令道:“传令下去,命沿河预留之部队做好准备,只要水师舰船出现在河面上,马上予以拦截。” “喏!” 亲兵得令,转身出帐,将命令传达下去。 须臾,便有数十斥候策骑疾驰出了营地,沿着黄河向着下游而去。 十余支预留在黄河两岸的部队得到命令,赶紧将事先准备的滚木、铁索等物堆叠在岸边,随时待用。更有十余艘船只停泊于河道水浅之处,将船只凿沉,堵塞河道。 只等着水师舰船一头撞上来,便在两岸予以迎头痛击。 第三千一百三十一章 沿河拦阻 由古至今,华夏人的历史便是一部与天斗的奋斗史,淳朴勤劳的华夏先民不信神祗、不信天命,却坚信着“人定胜天”的信条,不畏艰难、强韧不屈,一代又一代在神州大地上繁衍生息。 很早以前,华夏先民便与自然展开不懈的斗争,运河便是与天斗的手段之一。 西至关中、南至闽粤、北至华北,出处都遗存着先人开凿运河之痕迹。 隋炀帝即位伊始,便动用百万民夫,将上古所遗留之运河与自然河流相贯通,由南至北,修筑了震古烁今的大运河,将华夏大地上最为繁华的河北、关中、两淮、江东等区域联结一起,为促进经济之繁荣、华夏之一统,做下不可磨灭之贡献。 世人皆言隋炀帝昏聩无道,然则但只是这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便足矣使其之功绩震烁千古,后世子孙世世代代承其福泽。 板渚入黄河之处,因两河之水高低落差不同,故而修筑有巨大的水闸予以分隔,船只通行之时,先关闭上游水闸,使得船只抵近闸口,而后关闭下游水闸,放开上游水闸,黄河水灌入,水位抬升,船只由放开的闸口驶入黄河。 水师船队由此进入黄河,舟楫相连、白帆如云,沿着河道浩浩荡荡逆流而上,直扑洛阳。 而由荥阳至洛阳,黄河水道两岸同时有数支军队移动至堤岸,诸般早已备好的滚木、铁索取出,现将铁索一端固定,继而用舟船横渡黄河,将铁索运送至对岸,另一头捆绑在岸边大树上,横在江面。 虽然此前郑仁泰曾经在板渚之战运用,但运河之上水流平缓,水师战船吃足了风,使得速度极快,铁索也在巨大惯力之下断裂。可黄河之上水势滔滔,水师战船逆流而上,速度难免减弱,惯性不足,极有可能被铁索所阻。 又有巨大的滚木堆放在岸边,只待水师战船接近,便将这些滚木推入河中,河水翻滚奔腾,裹挟着滚木可产生巨大的惯性,形成强大的破坏力,足矣撞破船体…… 右侯卫将军苏伽顶盔掼甲立于河畔,河风吹得衣袂鼓荡,身后数百兵卒严阵以待,杀气腾腾。 一匹快马沿着河畔官道飞驰而来,到得近前驶上堤坝,飞身下马之后来到苏伽身前,大声道:“启禀将军,敌军战船已经抵达下游十里之处,楼船十艘,炮船三十艘,另有辎重船舶以及运兵船五十艘,正全速而来!” 苏伽面容严肃,下令道:“各就各位!” “喏!” 身后兵卒赶紧按照之前演练的过程予以布置,数十道铁索已经横在江面,有校尉提刀站在堆放的滚木一侧,只待敌船前来,便砍断捆绑的绳索,滚木便划入河中。 另有数十人操作着两张攻城弩,准备就绪。 苏伽紧紧握着腰间横刀的刀柄,手背青筋凸起,心中很是紧张。他的任务并非击溃水师,刚刚发生的板渚之战说明水师在水面之上天下无敌,之前对此有所质疑的人全都闭上了嘴,单凭他这几千人根本不可能在岸上将水师舰船击沉。 只需延误水师的速度即可,为孟津渡正在渡河的山东私军尽量争取时间。 看似简单,实则不然。 因为一旦不能完成延误,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后果太过严重…… 一片白帆陡然之间在河面与天空相接的尽头跃入眼帘,紧接着,便是一片帆影相连,快逾奔马一般向着上流逆势而来。 苏伽倒吸一口凉气,船只在河面逆流而上,一般都需要纤夫拉拽,再配合水手划桨,速度极慢。即便以往听闻水师研制的新式船帆可以使得船只逆风航行,但想来也只不过比寻常速度快一些罢了,怎料到居然这般快? 眼看着浩浩荡荡充斥河道的水师舰船越来越近,苏伽举起手臂,大喝一声:“放!” 校尉挥刀斩断绳索,堆成小山一般的巨木顷刻间滚落河中,先是沉入水中,继而浮起,再被奔腾汹涌的河水裹挟着向下游冲去,载浮载沉,快逾奔马。 几乎同一时间,打头的水师战船撞上横于江南的拦河铁索,铁索迅速绷直,船体携带的巨大惯**挣脱这股束缚之力,整个船体都发出“咔咔”的响声,而后“崩”的一声,铁索崩断。 但未等战船再度加速,又一头撞上下一道铁索,船速受阻,铁索绷直而未断。 正在苏伽欣喜若狂以为可以凭此拦阻水师之时,后面一艘船超过打头的那一艘,撞上已经绷直的铁索,铁索瞬间崩断,这艘船一直向前,再撞上下一道铁索…… 于是,河面上水师战船踊跃争先,将设置的铁索一道一道全部撞断。 轰! 河水之中载浮载沉的巨木终于撞上战船,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水线附近的船舷顿时被撞出裂纹,紧接着,无以计数的巨木在浪涛之中翻滚而来,前赴后继的撞上水师战船。 轰轰轰! 一艘战船的船头被巨木撞碎,河水汹涌灌入,其后的水师旗舰不得不打出旗语,命令全体降速,将最先遭遇巨木撞击的船只横在河面上,硬抗巨木的撞击。 一时间木屑横飞,数艘战船被撞得船体碎裂,入水倾斜。 不过巨木数量有限,这一波撞击硬挨过去,水师兵卒便将破损的战船开到岸边,主动舍弃,全体船员撤下由小船运上另外的船只,船队再度升起风帆,逆流而上。 苏伽不甘的咒骂一声,算算时间也只是延缓了一个时辰左右,而他率领数百兵卒却为此准备了好几天。 不过由于尚有十余支部队在黄河沿岸预备阻击,若皆能奏效,便足矣延误水师一天时间,孟津渡那边能够有更为充裕的时间以供山东私军渡河。 而只要山东私军顺利渡河抵达潼关,当下局势便会骤然变化…… “攻城弩准备!放!” “崩崩崩!” 粗壮的牛筋制成的弓弦猛地释放,发出震撼五脏的闷响,小儿手臂粗的弩箭被弹射而出,化作一道乌影闪电般飞跃河道上空的距离,倏忽间击中水师战船。 夺夺夺! 一阵闷响,尖锐的箭簇轻易破开战船船舷、甲板、舵楼,木屑横飞,船体被射出窟窿,但凡有兵卒挨边,当即骨断筋折,倒霉的更是被透体而出,鲜血喷洒。 轰轰轰!水师战船上的数门火炮予以还击,只不过岸上的苏伽早已舍弃攻城弩,带着数百兵卒头也不回的向着上游狂奔而去,直奔下一处阻击地点。 河面上,近百条战船猬集一处,当中旗舰上刘仁轨沉着稳重,下令道:“不必急于赶路,救治伤员,检查船体受创之处,工匠即刻予以修补,实在修不好便整船放弃。” “喏!” 麾下兵卒赶紧打旗语将命令向各船传递,工匠们自后边的辎重船下来,由小船运输至受创战船之上,及时开始修补,随军郎中也对受伤兵卒展开救治。 刘仁轨望着河道两岸,面容严肃,沉稳如山。 虽然前方早已传来山东私军正在孟津渡紧急渡河的消息,但他却并未如尉迟恭等人所猜想那般急于抵达,阻止破坏对方渡河。 回身走回舵楼,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水,拿起桌上房玄龄刚刚派人送来的信笺,仔仔细细看完,将信笺收回信封,燃起火折子点燃,眼看着信封一点一点烧成灰烬,不由得轻叹一声。 他自诩才智不凡、韬略高绝,不甘于屈身水师,志向在于朝堂,认为庙堂之上衮衮诸公也不外如是,大抵不过是出身、时运之故,方才身居高位。 若易地而处,他自认不比那些人差。 但是见到书信之上房玄龄令他放缓速度,任凭山东私军抵达潼关的命令,却泛起惊艳之感。 论及心胸气魄、运筹帷幄,自愧不如。 他还在想着如何逼近潼关击溃晋王叛军,房玄龄却已经在绸缪晋王兵败之后,朝廷如何在入唐之后首次将整个山东全体纳入行政构架之内。 围点打援是再寻常不过的战术,但这一回即将打掉的是整个山东世家的根基,难免令他热血贲张。 这回也不是如先前燕子矶一般将江南私军打散,任其在遭遇重挫之后回归本家,一旦潼关先后被断,便成死地,置身其间的山东私军想要活着回到山东,几无可能…… 第三千一百三十二章 预感不妙 尉迟恭坐镇孟津渡,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山东私军成功渡河抵达黄河南岸,闻听水师战船自板渚入黄河溯流而上之后遭遇苏伽成功阻击,战船损毁无数,被迫放缓速度,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他最怕水师来势汹汹,趁着山东私军渡河之际来一个半渡而击,若无这些山东私军的强势支援,晋王连潼关尚且无法固守,更何谈反攻长安? 但是当黄河上的消息不断传来,尤其是得知刘仁轨居然停泊船队,就地维修破损战船之时,一股不妙的感觉袭上心头。 …… 今日尉迟恭将帅帐移到黄河岸边,与崔承福一同坐在帐内,指挥渡河成功的山东私军重新编队、组织,简单的用过米饭清水稍事休整之后赶赴潼关。 崔承福见尉迟恭眉头紧锁,奇道:“眼下渡河顺利,水师被鄂国公您的妙计延误与黄河之上,为何却愁眉不展?” 尉迟恭这才展开眉头,叹气道:“虽然得了十万生力军,潼关之防御将会固若金汤,大可以伺机反攻长安、鼎定大业,但如此之多的人力猬集于潼关弹丸之地,人吃马嚼,每日里需要多少粮秣消耗?只怕很难持久啊。” 嘴上如此说,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之前陡然意识到,水师之所以被他派人所延误进程,会否本就是水师并没有快速赶到孟津渡的意图? 没想着尽快抵达孟津渡,就意味着放任十万山东私军渡河。 而水师若当真如此做,那么其意图就只有一个——意欲将这些山东私军全部放进潼关,然后扎紧口袋,一个也别想重新逃回山东…… 这个念头自心底泛起,后背顿时升起一层冷汗。 东宫当真就以为胜券在握,已经开始绸缪晋王覆灭之后的事情了? 毕竟这十万私军一旦全军覆灭,连带着无以计数的粮秣辎重,算是彻底抽干了山东世家的家底,到时候太子登基以煌煌大义威凌山东,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山东,再不是世家之山东…… 崔承福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尉迟恭的话语也令他忧心忡忡,沉声道:“眼前这些兵马辎重,几乎是山东世家能够拿出的全部,若两月之内不能结束战事,山东世家也将无以为继。” 战争打的不仅仅是军队,更是后勤辎重,世家门阀素来明白这一点,所以每当战乱年代,便会凭借丰厚的家底待价而沽,以人口辎重博取门阀的进身之阶。 可若是此番耗尽底蕴,即便最终晋王获胜登基,山东世家的实力也将遭受不可恢复之重创。 更被说一旦战事焦灼,山东世家就不得不一直给潼关输血,直至底蕴耗尽,弹尽粮绝…… 他开始怀疑家族做出支持晋王这个决定的正确性了。 事实上,家族困居山东多年,自前隋之时起便遭受打压,始终未能进入朝堂攫取中枢权力,这使得家族难免作出不符合大势潮流的决策,前次崔余庆之死,逼的崔敦礼彻底与家族决裂便可见一斑。 如果这次再判断失误,跟着晋王走上一条不归路…… 后果之严重,崔承福简直不敢想。 尉迟恭却已经不耐烦与他扯这些,起身来到悬挂的舆图前,目光仔仔细细的观察潼关附近的地形。 若想将潼关困成死地,除去长安那边要以强势压迫使得晋王军队不能出关之外,还要截断黄河断去潼关的退路。截断黄河,自然是水师的任务,想要完成这一点,最关键在于陕州的归属。 三门峡乃黄河天堑,暗礁处处河道狭窄,即便是顺流而下都要承受莫大风险,更何况是逆流而上? 只要陕州在手,三门峡便出于掌控之内,趁水师逆流而上之时于两侧河岸的山峦之上予以强攻,很有将水师全部歼灭之机会。 可陕州一旦丢失,水师便可控制黄河两岸,征召纤夫拉拽战船渡过三门峡天堑,直抵潼关…… 陕州能否固守,在于洛阳归于谁手。 去岁东征,早已将商洛之地的兵力征召一空,回国之后这些部队皆随同一道入关中,其后历经大战,损失惨重,至今尚未予以整编,只有极少数部队回返原籍,造成如今洛阳一地兵力空虚之局面。 一旦水师居于黄河之上,运输重甲步兵上岸,以火炮支援,洛阳势必陷落。 潼关那边也抽不出兵力支援洛阳…… 而若是洛阳失陷,水师兵锋便可直抵陕州,晋王军队想要守住陕州亦是难事,毕竟崤函古道崎岖难行,往来支援很是不便。待到陕州失守,三门峡天堑再不能延阻水师船队,水师则可水陆并进,穿越崤函古道,进攻函谷关。 若是函谷关再度失陷,则潼关孤城一座,如何能守? 尉迟恭心念电转,思虑半晌,当即伏案写就一封战报,装入信封以火漆封口,换来亲兵将战报交付,叮嘱道:“快马加鞭送到潼关,定要亲手交到晋王殿下手中,告知其十万火急,务必尽快拿出决策!” “喏!” 亲兵结果信封收入怀中,转身出去,策骑疾驰而去。 崔承福来到尉迟恭身后,惊奇道:“可是有何不妥?” 尉迟恭面色沉重,摇头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而已,不必在意。” 他自是不会向崔承福坦陈自己的担忧,稍有不慎会引发山东世家升起惊惧之心,万一有所忌惮,不敢全力支持潼关,那可就大事不妙。 无论如何,也得将山东世家的家底掏空,才有可能固守潼关不失去,再伺机反攻长安…… 崔承福蹙眉看向尉迟恭,心底狐疑,总觉得对方这番话语不尽不实,有所保留。 却又不知岔子出在哪里…… 顿了顿,开口道:“吾还有事向家主禀报,便随第一批部队一起开赴潼关,此间渡河之事,还需劳烦鄂国公全盘掌握。” 尉迟恭颔首道:“分内之事,自是应当,贤弟且去便是。” 崔承福与对方告辞,出了帅帐,与已经集结完毕的第一批渡河部队汇合,轻装简从,向着潼关急行而去。 孟津渡口,数以万计的私军、辎重在无以计数的舟船摆渡之下横渡黄河,浩浩荡荡,士气高涨。 ***** 李思文、屈突诠两部沿着广通渠突进至新乡附近,便不再前进,与随后而至的程处弼部相距里许,分别安营扎寨,死死扼住广通渠水道,将叛军堵在潼关之内。 左武卫也浩浩荡荡自长安城内开出,向西自中渭桥一带开始布防,鄠县、盩厔等地皆在掌控之内,数万兵马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防御关中其余十六卫部队突进长安城下。 长安周边,固若金汤。 房俊渡过渭水之后,并未第一时间抵达右武卫驻地,而是在河畔寻一处背风之处扎下营帐,将麾下亲兵派去联络薛万彻。 直至第二日傍晚时分,才有亲兵返回,拔营启程,赶赴右武卫军中。 行至驻地不远,远远见到数骑自官道迎面驰来,房俊勒马站定,吩咐道:“前去拦截,问问是什么人?” “喏!” 卫鹰等人策骑上前,拦在路中,大声喝问:“尔等何人?速速停下,接受询问!” 孰料对方非但不停,反而快马加鞭,舍弃官道沿着一条小路向着东北方向策骑狂奔。 房俊低声道:“做做样子追上去,但不要被对方察觉,十里地之后你们便回来。” 卫鹰莫名其妙,但不敢多问,策骑向着对方狂追而去。 等房俊抵达右武卫营地之前,卫鹰才率人返回,回禀道:“对方十余骑,一路向着津浦渡方向逃遁,并未发现吾等只是做做样子。” 房俊颔首,看着迎出营帐大步而来的薛万彻,翻身下马,一脸笑容的迎了上去,大笑道:“薛将军,别来无恙?” 第三千一百三十三章 相互试探 对于房俊忽然造访,薛万彻显然极为意外,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一迭声道:“此间非谈话之处,还请二郎入帅帐再说。” 遂与房俊一同进入帅帐。 房俊进到帐内,看着靠窗的桌案上两个茶盏,笑问道:“这是刚刚接待访客?” 右武卫内薛万彻一手遮天,不听话的全被被他踢走,全然不知军权在手应当避嫌的规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便是当年李二陛下都拿他没办法,所以全军之内能够与薛万彻同桌饮茶者,绝对没有。 很显然是有身份地位与之相等者前来拜访…… 薛万彻脸色不大自然,扭头对身后亲兵怒斥道:“一个两个都要懒死是吧?还不赶紧收拾干净!” “喏!” 亲兵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上前收拾干净,又重新沏茶奉上。 薛万彻这才请房俊入座,对亲兵摆手斥退:“都赶紧滚蛋,还想着偷听老子与二郎商谈大事不成?” 几个亲兵狼狈退走,只不过出帐之后,其中一人眼珠转了转,站在帐外,看似护卫门禁,实则侧耳倾听…… 帐内,薛万彻请房俊饮茶,奇道:“殿下登基在即,二郎作为殿下肱骨心腹,怎地还有空闲过渭水前来相见?话说这乱糟糟的场面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老子可好久没去平康坊潇洒快活了,待到局势稳定,吾返回长安,你可得请一个东道。”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道:“郡公现在有些膨胀,怎地,不怕丹阳殿下追到平康坊大闹一番,令你颜面扫地?” 薛万彻便长吁短叹,愤懑不已:“你说你尚的也是公主,还是先帝爱女,却也能恣意妄为随性享受,便是与长乐殿下不清不楚也不闻不问,可我这边怎地却如母老虎一般,非得将吾管得死死的,连纳个妾都不行?简直没天理啊。” 他虽然浑了一些,却也不是傻子,当年作为太子建成麾下猛将,玄武门之变当夜李建成被杀之后率军欲杀尽秦王府,很是得罪了李二陛下,后来之所以投降,便是因为李二陛下答允将丹阳公主下嫁。 有了皇亲国戚这样一种身份,才算是在贞观一朝站稳了脚跟,不虞遭到清算。 所以他面对丹阳公主之时难免气短心虚,唯恐丹阳公主一怒之下与其和离,使得他根基崩塌,大祸临头。 偏生丹阳公主又是个性格刚硬的,素来看不上他这个莽夫,甚至成亲多时连夫妻敦伦都不允,愈发使得薛万彻的日子难过起来…… 房俊对于其提及长乐公主也不恼,毕竟此事早已风传长安,权贵圈子里人尽皆知,想恼也恼不过来,总不能与整个权贵圈子为敌吧? 不过这个话题终究偏了,遂直接问道:“那些都是小事,郡公回城之后吾便请你平康坊快活一回,想来丹阳殿下也会给在下一个薄面……此次前来,乃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有所托付。” 薛万彻面容一整,肃然道:“但有所命,岂敢不尊?还请二郎明言。” 房俊道:“先帝下葬在即,随后便是太子登基,其间必然有人兴风作浪,郡公坐拥大军、驻扎渭北,还请严阵以待,勿使贼人自渭水南渡,威胁京师。” 薛万彻当即拍着胸脯,大声保证道:“请二郎给殿下回话,有我薛万彻在一日,渭水一线便固若金汤,若贼人欲自此渡河攻伐长安,除非踩着右武卫三万将士尸体,否则绝无可能!” 言辞坚决,神情豪迈。 房俊欣然道:“好!这番话,我必一字不差转呈太子殿下,他日殿下登基,论功行赏,想必晋位国公必然稳妥。” 薛万彻牛眼瞪大,激动道:“此言当真?” 房俊笑道:“自无虚言,你还信不过我?不过话说回来,听闻晋王那边将王位不要钱一般四处许诺,甚至答允事成之后封建一方,难道就没有人前来游说郡公?晋位王爵且封建一方,可比区区一个国公的分量多多了。” 这话不好接,薛万彻大脑袋晃了晃,唏嘘道:“吃到嘴里的才是好处,否则岂不就是画大饼?他们都说我傻,其实是我不愿事事计较罢了。天底下聪明人那么多,我只需认准了一条路走到底便是,何必绞尽脑汁算计来算计去?二郎放心,我这三万儿郎必然忠于太子殿下,绝不会背叛。” “好!郡公果然深明大义,不枉太子殿下在朝堂里力挺郡公!如今局势动荡,人心险恶,必然有人前来游说郡公,还望郡公坚定立场,切勿动摇,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房俊大声盛赞之余,也不忘警告一句。 薛万彻大笑:“吾谁不会妄自菲薄,但也知相比起那些文官来,到底在谋算上还是差了一筹,不敢思忖那些左右逢源之事,只知忠孝仁义,岂敢为了些许好处便依附乱臣贼子?那断没有好下场!话说咱们多时未见,此前拙荆多赖二郎庇护,正好今日敬你几杯,聊表谢意,酒宴已经张罗了,万勿推辞。” “那就厚颜叨扰郡公了,不醉不归!” “哈哈,二郎酒量如海、深不可测,吾却是不服,今日不醉不归!” …… 一顿酒喝到半夜,房俊固然好酒量,薛万彻也不孬,喝干两坛子美酒,方才醉醺醺的散去。因时间已晚,薛万彻便给房俊安置了一间营帐供其休息,自己回到帅帐倒头就睡。 到了后半夜,薛万彻被尿憋醒,出去放水松快之后,回到帅帐灌了几大口凉茶,让亲兵将一个寻常兵卒装束的人叫了进来。 “回去跟天水郡公说,太子那边已经派了房俊过来,不过请他转告晋王殿下,让殿下放心,我答允之事,绝无更改。” 那兵卒目光闪动,低声道:“房俊乃是太子肱骨臂助,东宫的核心人物,郡公何不趁其酒醉,取其项上人头,以为进身之阶?若是晋王殿下见到房俊的人头,必然大喜,这可又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嘿!你是傻子不成?” 薛万彻倒是并未发怒,盯着那兵卒冷笑道:“我答允助晋王殿下成事,事成之后封爵武安王,以武安一地作为封地。就算再立大功,晋王又能如何封赏?还有比王爵更高的爵位不成?休要在此聒噪,速去给丘行恭报讯,另外老子警告你们,房俊乃吾之好友,吾绝不会行下那等出卖好友之事。还要教老子做事?滚!” 那兵卒不敢再说,躬身退出帅帐,回到营房与几个同伴略作商议,便由其中两人收拾停当出营,策马向着潼关方向疾驰而去。 帅帐之内,薛万彻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面色阴晴变幻,忽然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喃喃道:“哼哼,都以为老子是傻子,那么好哄骗?想瞎了心的混账东西!” 翌日天明,房俊行来,洗漱之后向薛万彻告辞,被兵卒告知其宿醉未醒,也不疑心,匆匆用过早膳之后率领亲兵告辞离去,横渡渭水,返回长安。 …… 丘行恭自右武卫营地出来之时差点被房俊撞破,情急之下策骑狂奔,被房俊的亲兵追在后头撵了几十里,好不容易才摆脱,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其后并未急着返回潼关,而是在渭水北岸寻一处隐秘之地停歇下来,扎下简易的营帐住了一宿。 直至翌日晌午,才等来自己预先留在薛万彻那边的亲兵。 两个亲兵一路沿着暗记寻到丘行恭停驻之地,见到丘行恭,赶紧下马施礼,而后将薛万彻交待的话语复述一遍。 丘行恭面色阴沉的听完,沉思良久,这才说道:“继续留下监视薛万彻,最好能够暗中收买其身边亲兵,毕竟你们都在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事情背着你们去做,你们也无法得知。” “喏!” “行了,赶紧回去吧,不仅要监视薛万彻,更要监视其军中一切可疑之动向,稍有不妥,即刻回禀。” “喏!” 将两个亲兵打发回去,丘行恭下令收拾营帐,拔营返回潼关,心中思忖如何向晋王回禀。 随行数十亲兵,其中难免良莠混杂,未必没有人背着他被晋王那边收买…… 第三千一百三十四章 眼线遍布 武德殿书斋。 房俊自渭北回返之后,前来此处向李承乾回禀。 李承乾正在处置政务,起身与房俊一同至窗边的地席上席地而坐,命人奉上香茶,听房俊将情况详细说明。 末了,李承乾赞道:“世人皆云武安郡公混账蠢笨,孰料偏偏是这样的人才深明大义,不为贼子利诱所触动,立场坚定,以国家为先。反倒是那些整日里口中微言大义的聪明人逐利而行,正邪不分,实在是令人失望。” 房俊道:“武安郡公手握大军,坐镇渭北,可为长安北边之屏障,待到殿下登基之后,大局已定,当召集各部联合西进,与叛军决战于潼关之下,正本朔源,廓清环宇,安抚天下。” 李承乾也道:“正该如此,孤也断不会苛待功臣,但凡能够立场坚定支持正朔者,必不吝赏赐。” 房俊扭头看看书斋门外,回过头与李承乾四目相对片刻,微微颔首。 李承乾心领神会,这太极宫里上上下下人员繁杂,背景不清,必然有各方的眼线耳目存在,有些事情一旦不能保密,势必传播出去,用不了两天便会摆放在晋王案头。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有弊必有利,真消息传播出去自然被动,但假消息传播出去,则可争取主动…… …… 眼下太极宫内人员繁杂,礼部、宗正寺等等各衙门的官员出出入入,忙碌筹备,先帝入葬、新皇登基,连续两件大事都攸关国本,不能出现一丝半点差错,故而这些官员忙的焦头烂额。 反倒是房俊这个名义上的礼部尚书一推二五六,除去恳请孔颖达这等大儒起草新皇年号之外,一应事务全部甩手不管。 礼部官员也无怨言,虽然一旦出错这位尚书肯定不沾边,但只要不出错便是功劳,到时候新皇登基论功行赏,大家的位置说不得就能往上动一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故而房俊出宫之前去政事堂绕了一圈,诸多礼部官员见面都客客气气的以上官之礼相见,丝毫不因这位上官“毫无作为”而生出怨气,一个个执礼甚恭。 进去政事堂,迎面正好见到与刘洎并肩走出来的张行成。 房俊微愣,率先打了招呼:“张尚书,多时未见,可还安好?” 天地良心,他当真是因为多日未曾见到这位故而问候一声,因不去兵部坐衙,所以张行成给李承乾的“请假条”原因是染病,这时候见面自然关心一下。 但张行成却一张脸黑如锅底,沉声道:“下官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多谢越国公关心。” 房俊啧啧嘴,瞥了一眼旁边的刘洎,笑道:“你身边这位刘侍中印堂发黑、灾星高照,看上去便是一副厄运缠身的面相,不过人家命硬,再大的灾祸也未必克得住他,但他身边的人却未必那般幸运,说不得张尚书你便要遭池鱼之殃,慎之,慎之。” 一旁各部官员见到这三人唇枪舌剑,都赶紧见礼之后低着头绕路离开,万一打起来,免得溅身上血…… 刘洎怒火升腾,却也不敢发作,谁都知道房二这个棒槌说打就拽,才不管什么军国重地,更不会顾忌什么体面。 值得忍着气,瞪着眼睛道:“自去说你们的,与我何干?” 房俊眉毛一挑,对张行成道:“瞧见了吧?这位就是典型的白眼狼,任你对他如何言听计从,转头便咬你一口,也只有你傻乎乎的往上凑。” 张行成冷笑道:“如此低劣的挑拨离间,反倒显得越国公您眼界不高、心胸狭窄。” 刘洎道:“此等恶劣之徒,何必与其浪费口舌?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便是。” 两人对房俊草草一礼,一脸嫌弃的联袂离开。 房俊往政事堂里走了一圈,本想寻李勣说点事,但见其已早早离开,只好出来向宫门走去。 如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支持晋王,分别募集私兵、捐赠粮秣辎重,大张旗鼓反对东宫,而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代言人之一的张行成非但没有撤出,反而与刘洎越走越近…… 若说刘洎倒向山东世家,两者便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可若说刘洎立场坚定,又何须做出一副模样? 这老儿虽然立场不坚定,但的确很是有几分道行,不可小觑…… 出了宫门,亲兵早已等候在承天门外,卫鹰牵过战马,房俊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在数十骑前呼后拥之下沿着延喜门出了皇城,一路招摇过市,返回崇仁坊。 回到家中,沐浴之后换了一套青色直??,一身清爽的坐在书斋吃茶,高阳公主便在几个侍女陪同之下前来。 今儿公主殿下一头青丝绾成惊鹄髻,插着一支金灿灿的步摇,蛾眉如黛,眸光盈盈,云纹白底蜀锦宫群衬着纤细的身姿窈窕娇俏,虽然早已为人母,却依旧不减娇颜风华。 将一盘洗净的葡萄放在书案上,见房俊正优哉游哉的一边吃茶、一边看书,奇道:“明日便是父皇下葬之日,又逢太子哥哥登基大典,朝野上下一片忙碌,郎君怎地如此悠闲?” 即便是她这样出嫁的公主,也一大早在宫里被礼部的官员教授了许多礼仪,又排练了一番,以免典礼之上失仪,却不想房俊这等东宫重臣反而无所事事一般…… 房俊放下书卷,上下打量一番面前娇俏的妻子,只觉秀美绝伦、赏心悦目,笑道:“军方有英公、卫公坐镇,更有卢国公、江夏郡王等一干名将辅佐,万无一失。朝廷那边则有岑文本、刘洎等人操持忙碌,如今为夫我无兵无权、闲人一个,何必去凑那个热闹?权柄太盛,未必是好事,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凡事都要留一线余地,便是这个道理。” 说着,犹如待哺的雏雀般张开嘴:“啊……” 几个侍女苦忍着笑,低下头肩膀耸动,唯恐笑出声。 高阳公主伸出一根春葱一般的玉指轻轻点了点房俊的额头,嗔笑着道:“你还要不要脸?”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伸手拈起一粒葡萄,送入房俊口中,却冷不防被他一口连带着葡萄一起含住,还吸吮了一下…… “哎呀,你好恶心!” 高阳公主又惊又怒,嗔怪的轻轻打了房俊肩膀一下,旋即媚眼如丝、笑靥如花,女儿家又岂能不喜欢这样的闺中秘趣呢?尤其是大丈夫操持权柄、杀伐决断,回到家中却还能这般柔情蜜意,当真是万中无一,心中自然吃了蜜一样甜。 房俊嚼着葡萄,随意问道:“媚娘呢?” 高阳公主在他一侧落座,答道:“今日顺娘来府中拜访,许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正在媚娘房中说话呢。” 房俊吐出葡萄皮,想了想,道:“或许是当真有什么难处?贺兰家那帮子混账东西每一个有出息的,此前关陇叛乱之时死了不少人,爵位被褫夺、家产也罚没不少,大概又打起了顺娘的主意,我过去看看,总不能被欺负了。” 说着,起身背着手一摇三晃的出门。 “呸!不要脸的!” 高阳公主脸颊绯红,忍不住啐了一口。 她岂能不知这厮打着什么主意?方才提及顺娘在媚娘屋中,这厮眼睛都放光了……也不知是不是天下男人都是这般混账,越是禁忌的事情,便越是趋之若鹜,做起来越是过瘾。 这姐姐妹妹的,想想就混账透顶,偏偏媚娘那般胸怀锦绣的一个女中豪杰,在这等事上却始终惯着那人。 女人最是不可理喻,若是不入眼,任他千好万好,也只是看着碍眼,寻常的事情也不能答应。 可若是看入了眼,恨不能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再是无理混账的事情也听之任之。 媚娘如此,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第三千一百三十五章 一个时代 寅时末,天色漆黑,无风无月。 床榻之上,房俊自玉臂粉腿纠缠之中行来,轻手轻脚跨过一具活色生香的娇躯,下地寻到衣裳,却依旧将两女惊醒。 武媚娘摸到火折子将蜡烛点燃,红彤彤的烛光映照下肌肤泛着红晕,美艳无双的俏脸残存春意,美眸嗔怪的横了男人一言,银牙暗咬,浅嗔薄怒。 想想昨夜那羞人的种种,暗骂这混账实在是太过荒唐…… 武顺娘自另一边服侍房俊穿衣,手指不经意碰触健硕的胳膊、胸膛,引得心儿怦怦乱跳,玉面绯红,低垂着头,羞涩难当。 房俊左右瞅瞅,只觉得神清气爽,成就感爆棚,忍不住“嘿嘿”一笑。 武媚娘红着脸蛋儿在男人腰间拧了一把,嗔恼道:“你就使劲儿作贱吧,让我们姐妹无颜见人。” 房俊挑挑眉毛,笑道:“闺中之趣,何言作贱?媚娘当时可还求着为夫呢……” 一旁的武顺娘只觉得两腿发软,低声道:“快别说了……” 那些羞人的姿势做也就做了,可如何能说? 羞死人…… 穿好衣裳,府宅之内已经灯火点点,虽然连日多雨使得气温湿冷,但这会儿大部分家眷、下人都已起床,厨房那边起的更早,待到房俊梳洗之后,早膳已经送到堂上。 高阳公主也早早起来,穿上大朝会时所用的公主袍服,朱红色宫群上金丝云纹、蜀锦团花,花钗九树,两博鬓饰以九钿,腰间朱红色玉带,袜、舄、佩绶皆青色。 端坐椅上,威严庄重、富丽堂皇,尽显天家气派。 房俊入内,躬身施礼,毕竟国礼大于家礼,他虽是男人,但迎娶公主之时用了一个“尚”字,便说明纵然国公之尊,也是臣,人家公主才是一家之主…… 身后武媚娘等一众女眷更是万福施礼。 高阳公主稳稳当当的受了众人一礼,与房俊四目相对之时,秀眉微挑,满是鄙夷之色。 小银虫…… 房俊心领神会,嘿嘿一笑,也不待高阳公主继续摆公主的谱,便自顾起身,上前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高阳公主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赶紧对武媚娘道:“媚娘姐姐快快平身,一道来用早膳吧,可怜见的,昨夜想必劳心劳力,必是恶得狠了。” 纵然武媚娘心胸阔大、气量恢宏,此刻也忍不住被高阳公主戏谑的言语说得面皮发烧、霞生玉颊,起身后坐在房俊下首,于高阳公主目光不及之处,伸出两根葱管一般的玉指,捏住罪魁祸首腰间软弱,狠狠拧了一圈儿…… “噗!” 房俊差点将嘴里的馒头吐出来,疼得直吸凉气,却又不敢扭头去看,只得忍着疼喝了一口稀粥将馒头顺下去,这才没被噎死。 高阳公主瞪他一眼,嗔道:“莫作怪,时间很赶呢,万一耽搁了可是天大的麻烦。” 房俊两眼含泪,连连点头,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稀粥,只不过在左右两双目光或横眸微嗔或冷眼审视之下,连菜都没敢夹…… 高阳公主饭量小,喝了小半碗稀粥便放下碗筷,漱口之后用帕子擦擦嘴角,见房俊也漱了口,便起身道:“走吧。” 夫妻两人便在女眷簇拥之下出了厅堂,来到院中,高阳公主上了早已停在那里的以文绣为饰的重翟车,一整套公主仪仗繁琐堂皇,出了正门。 房俊随后也翻身上马,在数十亲兵护卫之下紧随其后,出了崇仁坊,直奔太极宫。 …… 夜幕低垂,无星无月。 太极宫承天门外已经汇聚了数百人,凡京中七品以上官吏、身有诰命之内妇、并宗室诸王、王妃、世子、公主等,皆要前往九嵕山昭陵参加先帝入葬之仪式,而后一并回京,见证新皇登基大典。 房俊护着公主车驾自承天门而入,车驾停在太极门外,与一众先帝妃嫔、王妃、公主等汇合一处,等候出发,房俊则下马自东阁门绕过钟楼,向北直抵武德殿,入内觐见。 正殿上,李承乾穿着太子冠冕端坐其上,岑文本、李勣、李孝恭、孔颖达等人站在太子近前,房俊上前见礼,而后对孔颖达道:“有劳冲远公了。” 孔颖达白发如雪,高大的身躯依旧有些佝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闻言弯腰回礼,一迭声道:“越国公此礼,老朽如何敢当?能够为越国公效劳,实乃老朽之荣耀,纵然油尽灯枯,亦是甘之如饴。” 老人家早已致仕多时,平素不问政事,潜居府邸著书立说、含饴弄孙,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结果却被房俊盯上,不得不以前任礼部尚书之身份主持礼部之事务,忙得昏天黑地也就罢了,万一出错,还得背锅。 自然要以此等看似玩笑的手段,表达自己的不满…… 房俊一脸囧色,连连告饶,殿上诸人纷纷低笑出声,不过旋即想起今日实不宜这般轻浮,遂赶紧收敛神色。 李承乾看向李勣、李靖,问道:“城内外驻军可曾各就各位,布置妥当?” 两人忙肃然道:“殿下放心,纵有屑小为乱,亦不足为虑,定不妨碍典仪之进行。” 李承乾颔首,又分别对孔颖达、李孝恭、李元嘉道:“典仪流程,定要仔细缜密,万万不能出错。” 先是先帝入葬,继而登基大典,连续两场典仪皆乃礼制之最高规格,流程极其繁琐,动辄出错。若是放在平常倒也无事,谁能确保丁点错不出呢?只需及时处置即可。但现在局势紧张,晋王依旧盘踞潼关,朝中不知多少人存心生事,万一流程出错,可不仅仅是贻笑大方,甚至会引发一场政治震荡。 三人也齐声回道:“典仪流程已经操作预演数次,确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松了口气,颔首道:“非是孤不经事,实在是当下局势不稳、人心叵测,断然不能出现半点差错。诸位皆乃国之柱石,定要竭尽全力,日后孤定然论功行赏。” 诸人皆道:“此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这时,马周、刘洎、张行成等等三省六部官员相继前来,殿上气氛松弛下来。 未几,内侍总管王德唱名,与名簿一一对照,确认在册之人全部到位,躬身道:“殿下,人员到齐,可以赶赴昭陵。” 李承乾起身,最后叮嘱身后肃立的李君羡:“孤与诸卿出城,城内便交付于你,若有人胆敢借机生事,无论是谁,一经发现即刻缉拿,万不能致使局势糜乱。” 李君羡肃容道:“殿下放心,若有差池,末将以死谢罪!” 李承乾摇摇头,道:“谈什么死不死的?只管尽忠王事便是。” 李君羡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喏!” 李承乾环顾殿上诸臣,顿了一顿,迈步向外走去:“走吧。” 当先走出武德殿,身后诸臣鱼贯相随,等到李承乾上了太子车辇,浩浩荡荡自承天门而出,京中禁军全体出动封锁了各处里坊,朱雀大街更是全部清空。 太子车辇、王侯公卿、达官显贵、各级官吏,浩浩荡荡千余人自长安城正南明德门出,折而向西,绕过长安城,再一路向北过中渭桥,直奔昭陵所在地九嵕山。 及至晌午,方才抵达。 九嵕山位于咸阳之北醴泉境内,山势突兀、拔地而起,地处泾河之阴、渭河之阳,南隔关中平原,与太白、终南诸峰遥相对峙;东西两侧,层峦起伏,亘及平野。主峰周围均匀地分布着九道山梁,高高拱举,因山梁亦称为嵕,因而得名。 “圣文周达曰昭,昭德有功曰昭”,故名昭陵,乃李二陛下选定与文德皇后合葬之地。 此地风水绝佳、冠盖天下,最初由袁天罡所实测、李淳风定下,只不过如今袁天罡云游四方修习天道、李淳风致仕在家钻研数术,太史局日渐势衰…… 房俊全程跟随在李承乾左近,看着李二陛下的棺椁被抬入地宫,一应仪式如数进行,等到仪式结束,龙门封死,站在陵寝之外遥望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心底不禁升起一股茫然。 对于后世的华夏子孙,莫不向往着贞观盛世,而李二陛下这个名字,则代表着华夏历史上最为强横的一个时代,能与之并论者,也唯有秦皇一统六合、汉武远逐匈奴等寥寥无几…… 而今天,他亲身见证了这个时代的终结。 第三千一百三十六章 分封天下 青山莽莽,烟雨蒙蒙,山峦起伏如龙,河水奔流如带,远处咸阳宫只剩下蒙蒙影廓。往昔大秦一统六合,强汉横扫塞外,历史烟尘之中的金戈铁马都被雨水涤荡,只余下这煌煌大唐、万里河山。 龙门隔断的那一刻,属于李二陛下的年代已经终结。 也正是在这一刻,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年代,缓缓拉开帷幕。 历史的河流走入岔道,沿着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浩荡奔流,一去不回。 …… 龙门之前,李承乾并一众亲王、公主及先帝妃嫔跪伏于地,哭声震天撕心裂肺,晕厥者不知凡几,一片愁云惨雾。 李孝恭、李元嘉两人互视一眼,摆手令随性而来的数百内侍、宫女上前,将哭的肝肠寸断的诸人扶起,李孝恭沉声道:“先帝殡天,日月无光、普天同悲,但稍后还要举行登基大典,还请诸位节哀,莫要耽搁大事,否则先帝在天之灵,亦要怪罪吾等。” 只是怮哭之声依旧不绝。 有人自是悲痛于先帝殡天,自此阴阳两隔永不能见,有些人则因依附于先帝而活,往后孤单影只或困于后宫之内或修行于皇家寺院,孤苦凄冷难以自持,有些人甚至只是做做样子,面上涕泗横流,心里却不以为然…… 人生百态,不一而足。 又耽搁了将近半个时辰,一众皇亲国戚这才抽抽噎噎的止住哭泣,自昭陵下山,坐入车中,浩浩荡荡原路返回长安城。 此时的长安城旌旗招展、锣鼓阵阵,与之前愁云惨雾的气氛迥然不同,“百骑司”与禁军、京兆府巡捕虽然依旧封锁各处里坊,但并不禁止百姓出门,尤其是毗邻朱雀大街的各处里坊,百姓们蜂拥着聚集于坊门之前,见到太子乘着车辇自明德门入城,都忍不住高声鼓噪起来。 “新皇万岁”“太子万岁”的呼声不绝于耳。 虽然百姓们更为爱戴李二陛下,但毕竟时代已经转变,太子李承乾“仁厚”“宽恕”之名早已深入人心,就算比李二陛下差一些,退而求其次,百姓们也都能接受。 如今大唐国事强盛、百业俱兴,再有一个爱民如子的任君,大家的好日子才算是稳稳当当。 相反,若是碰上一个野心勃勃、横征暴敛的君王,那才是大家的悲哀……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自是不在意什么威凌天下、四夷臣服,再大的名声都是君王以及那些庙堂之上的大臣们的,苦的还是百姓黔首,史书上那些煜煜煌煌震古烁今的功绩,每一个字都是踊百姓的鲜血浇灌、白骨垒筑。 百姓们不大明白什么家国天下,只要能够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 待到李承乾回到武德殿,时间已经是未时末。 自一大早出城,折腾一天到这个时候已是饥肠辘辘,遂赐宴于一众王公大臣,就在武德殿以及一侧的偏殿内用膳。大臣们用过膳食,匆匆离去,或是回到各自衙署筹备明日登基大典事宜,或是有些年长的干脆回家歇息一下,骨头都快散架了…… 李承乾将李勣、李孝恭、房俊三人叫到后殿,沐浴更衣之后出来相见。 君臣四人跪坐在窗前地席上,窗外秋雨潺潺、雨水自花树的叶片上凝聚、滚落,溅入泥土之中。 湿润沁凉的空气自窗外吹入,一壶热茶雾气袅袅,房俊执壶斟茶。 李承乾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却一时间踟蹰未语。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皆有些不明所以,李孝恭遂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李承乾沉吟一阵,方才缓缓说道:“这几日,孤常常寻思,周武王分封八百诸侯,最终神州一统、奠定大周八百年江山;秦始皇政权归一,施行郡县制,按理更应当上下一心、内外一体,却二世而亡……这分封与郡县,到底孰优孰劣?” 三人有些错愕,怎地提及这茬? 转念一想皇,便明白过来,这位太子殿下大抵是被晋王那边胡乱许诺给弄的压力很大,唯恐朝中文武都被其“封建一方”的悬赏给拉拢过去,所以也想登基之后分封天下。 李勣蹙眉道:“所谓天下大势,犹如大江大河浩浩荡荡,一往而无前。分封制在于上古之时因地制宜,所以造就大周八百年江山,及至秦时,攻灭六国不久,未曾完全驯化,兼之始皇帝穷兵黩武,南攻百越,北拒匈奴,修阿房、筑长城,短短十余年内将国力耗损一空,结果烽烟处处、绝嗣而亡。但殿下不能因此便觉得分封制比郡县制更为优越,即便是先帝曾一度与大赏功臣、分封天下,最终也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偃旗息鼓,还望殿下莫要异想天开,埋下乱国之祸根。” 言下之意,政治制度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进步的,已经落后、淘汰的制度绝无可能再次适用,只能不断推陈出新、逐步完善,才能有更适合治理天下的制度。 李孝恭也劝道:“汉高祖斩白蛇定鼎天下,亦效仿古时分封宗室屏藩各地,结果闹出一个‘七国之乱’,虽然很快平定,却埋下重重隐患,最终靠着‘推恩令’才消弭宗藩之祸。司马家篡魏,因汲取曹魏宗室兵权不重故而导致神器丢失之前科,亦是大封宗王,这才有后来‘八王之乱’,祸乱晋室根基……殿下,时移世易,分封制早已不能成为帝国政策了。” 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后,登基伊始,便欲封赏功臣、建藩天下,却被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劝谏,最终收回成命。 这种事在后世有一个词汇予以形容:开历史倒车…… 李承乾见到自己的想法被堵死,有些郁闷,下意识向房俊看去,虽然他不过提及一个话头,但想来以他和房俊的默契,后者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并予以支持。 房俊正好抬头,与李承乾对视一眼,见到对方的目光,心底一动,低头想了想,觉得应该明白了李承乾之所以如此突兀提及分封制的原因。 幸好,对于这个话题,他曾经有过深思,尝试着剖析其中更深层次的东西。 给李勣、李孝恭斟满茶水,房俊斟酌着道:“英公那句话说的好:因地制宜。月有圆缺,潮有涨退,世上从无完美无缺之事,更不可能有一项可以贯穿千古毋须更改之制度,某一项制度是否能够强国,只在于其是否因地制宜。” 顿了一顿,思虑愈发流畅,遂侃侃而谈:“武王伐纣立周,分封八百诸侯,延续八百年国祚,为何?须知当时无论交通、经济、军事等等方面都极度落后,这些诸侯国遍及天下,很多地方根本就是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土地贫瘠、人口稀少,这些诸侯与其说封建一方,不如说是替周天子开垦荒地……而这正是重点所在,诸侯国有着近乎无穷无尽的土地去开垦,随着地盘扩大,人口逐渐增多,财富暴涨,自然愿意尊奉周天子为共主,谁愿意去造反呢?去一趟国都,怕是要走上好几年……” 如此论调,另外三人显然第一次听闻,细思之下,忍不住纷纷点头。 对于那些诸侯国来说,非但不能造反,反而要紧紧抱住周天子的大腿,以便更多的得到来自中枢的支持,更好的去开辟、建设自己的封国。 李勣才思敏捷,举一反三,接口道:“等到战国之时,能够开垦的土地都开垦完了,各国之间已经没有了从容扩张之空间,碰撞摩擦之下,不可避免的长年混战。” 房俊笑道:“英明无过于英公!” 李勣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搭理。 李承乾追问道:“那汉朝之时分封天下,却又为何酿成内患惨祸?” 房俊道:“对于周天子来说,他实际能够控制的地盘其实不大,分封诸侯,实则是分封于外,屏藩中央。而汉高祖分封宗室,则是分封于内,所谓的屏藩中央的作用完全没有不说,反而形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格局,当年陈胜吴广那等寒门都敢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何况是高祖传下来的宗室诸王?晋朝也是如此,内乱,实在是情理之中。” 李勣蹙眉沉思,没有插话。 李孝恭道:“按你的意思,汉晋之败在于分封于内,而并不是分封制本身之问题?” 李承乾隐隐激动起来。 第三千一百三十七章 屏藩于外 后世之时,某些国家在破除封建统治之后代之以民选,此举的确使得他们快速自茹毛饮血的原始状态向现代社会进步,开启民智、发展科学,并一跃成为世界的主宰。 但那种政治制度也存在致命的弱点——当选票决定一切的时候,任何事情都会发生。 一个毫无执政经历的商人成为国家的领袖,他会将这个国家带去何方? 一个神志昏聩的耄耋老翁靠着选票上位,他做出的决策是否有利于国家的发展与安全? 没有什么制度是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只能因地制宜、与时俱进,才能找到最合适的制度。 房俊颔首道:“封地存在之意义,不仅在于犒赏功臣、分封王室,更在于屏藩中枢、开疆拓土。譬如将一位亲王分封于江南之地,取其地址财税予以供养,一方面必然滋生其骄奢淫逸、欲壑难填,一方面削弱中枢财政、钱匮频仍,久而久之,互存怨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如若将其分封于外,其地贫瘠、其民寡贫,想要锐意进取、努力经营,便只能与中枢保持亲密的关系,在其发展壮大的同时,达到屏藩一方的目的。” 换言之,封国是要吸血才能存在,封于内,则吸自己的血,封于外,便只能吸别人的血…… 李勣剑眉紧蹙,想了想,沉声道:“譬如如今身在新罗的吴王殿下?” 房俊笑道:“正是如此。” 吴王李恪身在新罗为王,封建一方,称王称霸,子孙代代传承、永不断绝,尊崇荣耀,举世瞩目。然则其独处一方,仅凭当初建国之时的班底,如何能够掌控新罗全国?必须依仗大唐之支援,才能站稳脚跟,一点一点清除掉金氏王族残留的势力,直至将其完全掌控,成为大唐藩国。 在此期间之内,新罗与大唐的关系互为一体、极为紧密,绝对不会出现内讧。 等到掌控新罗,或是勉力抵抗周边异族之觊觎,或是向外扩张攫取利益,起码百年之内,不会与中枢产生龌蹉。 李孝恭沉吟着道:“退一万步说,纵然将来吴王子孙与中枢产生龌蹉,甚至引兵攻伐……且不论谁胜谁负,新罗一地将永远纳入大唐之版图,再不复分裂。” 房俊做了一个非常恰当的比喻:“肉烂在锅里。” 窗外细雨潺潺,雨点打在花树的叶片上沙沙作响,书斋之内茶香氤氲,一片静谧。 房俊缓缓喝茶,其余三人则沉浸在这个话题当中,思虑百转,匡正得失。 他有一句话没说:纵然将来各处藩国脱离中枢自立一方,又能如何呢? 本是同源同种,有可能为了利益同室操戈、有阋墙之祸,可一旦面对外敌,则必然抱成一团,一致对外。 也不至于那种后世华夏以一己之力对抗豺群狼窝,举世皆敌的独孤无奈…… 李勣手里婆娑着茶杯,缓缓道:“二郎此言颇有道理,不过细节之处还需斟酌商榷,不能操之过急。眼下最大之事便是殿下登基,而后消弭叛乱,其余之事自可徐徐图之,先制定一个章程,而后细致讨论,查缺补漏。” 李承乾连连点头,道:“兹事体大,自当谨慎为之。” 而后叹了口气,唏嘘道:“非是孤闲来生事,实在是父皇诸子唯孤愚钝,余者皆聪慧伶俐、能力卓越,若使其尽皆居于长安城中,生平才智不能伸展,孤这个兄长心中郁郁、颜面有愧。若能使得一众手足皆得一块封地,以之建国立祀、传承不绝,则李唐之血脉遍于天下、开枝散叶,父皇在天之灵,必然欣慰。” 李勣与李孝恭颔首,对于李承乾的心思表示认可。 任何一位君主即位之初,都是有着一番志向抱负的,只不过有些人或碍于困境或耽于享乐,渐渐忘记了初衷,变得昏聩恣意、泯然众人。 太子的心思,大家都知晓一二,虽然储位未废,但李二陛下生前对于储位之态度都一清二楚,若非暴卒驾崩,迟早易储。而今太子看似占据名分大义,实则心中有愧,毕竟这个位置李二陛下已经不属意于他。 如此,自然要做些事情既能向兄弟手足们展示他的宽广胸怀,又可以向李二陛下的英灵有一个交待——您看,我来做皇帝,也是能够做出一些旷古烁今的成就的,不比旁人差…… 而太子所选择的方向,起码现在看来有几分可操作之处。 若此事最终成行,李二陛下诸子皆能封建一方,于境外建国屏藩四境,的确算得上一项古今罕有的巨大成就。 青史之上,足矣垂名。 而届时这个制度当真能够实现屏藩于外之本意,替中枢挡住四夷之攻略,使得天下再现八百年之王朝,他们这些开创者也都将彪炳青史,流芳百世。 面对如此显赫的身后名,谁能不动心呢…… …… 忙碌一天的达官显贵、宗室郡王、诰命内妇们尽皆散去,稍做修整,明日还要入宫参加登基大典。 禁军与百骑司、京兆府携手,将长安城里里外外严密控制,但有作奸犯科、鼓噪生事之辈,不问缘由、不分轻重、不限身份,一应缉拿入狱,且不予审理,关押至大典结束再做论断。 房俊等人也不可能回家歇息,在宫中协助李承乾处置各项事务,其中最重要一项便是确定年号。 每一位皇帝即位之初,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志向抱负的,故而会择选年号,以表达自己的期望。 孔颖达率领数位当世大儒遴选多日,最终定下十余个字意上佳的年号,以供李承乾选择。 李承乾最终选择“仁和”二字,作为他登基之后的年号。 《礼记·儒行》:“温良者,仁之本也……歌乐者,仁之和也。” 年号选定,一众大臣便纷纷一揖及地,赞誉道:“殿下宅心仁厚,天下之福也。” 由此年号,便可见李承乾登基之后的政治意图:宽仁相待,以和为贵…… 身为臣子,再这样一个皇权至高无上的年代,谁不希望遇到一个宽厚的仁主呢? 李承乾并未因即将登基便展露所谓的皇者霸气,仍如以往那般谦逊和蔼,见众臣施礼,他也起身还礼,温言道:“诸位皆乃先帝肱骨,更与孤一道历经劫难、饱受磨砺,往后自当上下一心、精诚协作,继贞观之盛世,开创一番旷古烁今之功业,使我大唐威服四方,使我华夏邦宁永昌!” “谨遵殿下御旨!” 殿上群臣齐声回应,声若雷鸣,震得大殿嗡嗡作响,齐心协力、士气如虹。 翌日天明,李承乾换上全幅帝王冠冕,带领文武群臣赶赴城南圜丘,祭祀昊天,登基即位。 昭告天下。 ***** 《水经注》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始建于东汉建安元年,一经建成,便成为捍卫关中的东大门,闻名天下,自此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前隋之时,将关城由原址向南迁移十余里,另筑新城,与汉朝关城南北夹峙,地势愈发险要。 李治穿着一身锦袍,负手立于城关之上,遥望河水滔滔奔流如泄,耳畔轰鸣如雷,河风吹着衣袂飘飞,面色却前所未有的凝重。 父皇已经入葬,今日太子也将登基为帝、昭告天下,于太极宫中接受臣子、万民之拥戴,自此占尽名分大义。 山东私军虽然陆续渡过黄河,尉迟恭更派遣麾下猛将沿河设阻,迫使水师船队进展缓慢,但距离洛阳也已不远,直抵潼关也是迟早之事。 任凭他心胸如海、气量恢宏,此刻也不禁生出“穷途末路”之感,心情颓然沮丧,怀疑是否还能反败为胜、逆而夺取…… “殿下,丘行恭回来了。” 身形干瘦佝偻的王瘦石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李治身后,轻声说道。 李治从沮丧的情绪之中脱离出来,迎着河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奋精神,这才回身,随着王瘦石下了城关,前往营房会见丘行恭。 第三千一百三十八章 岌岌可危 营房内光线有些昏暗,李治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身体。潼关汇聚了数万大军,又裹挟着数万民夫、刑徒,导致物资供应严重缺乏,虽然经由山东世家源源不断运来粮食菜蔬,但品种匮乏在所难免。 自幼锦衣玉食的晋王殿下虽然在此依旧高居人上,但艰难的环境、匮乏的物资却使得他再不复以往的奢华生活,每时每刻都在苦苦的忍受着,简直度日如年…… 相比于李治,几日间来回奔波数百里的丘行恭除去面上风尘仆仆、皱纹更深之外,两眼依旧明亮,目光灼灼。 “启禀殿下,末将已经见过薛万彻,向其传达了殿下信赖重用之意,并且提及成就大业之后封赏建国、子孙罔替,薛万彻愿意听命于殿下。” 见到李治神情激动,丘行恭忙又续道:“只不过薛万彻虽然粗鄙愚笨,但于此事却小心谨慎,不肯贸然下场,只想等到殿下大举反攻之时,才会横渡渭水进逼长安,以之响应殿下。” 李治一颗激动的心倏地又有些冷却…… 仅仅凭借他眼下的军队,连潼关都不知能否固守,如何能够反攻长安? 本以为若能说服薛万彻,使其横渡渭水直抵玄武门,引得东宫六率回援救助,潼关这边才能削减压力,从而号召那些立场不坚定的十六卫大将军从旁襄助,大举反攻。 然而没人是傻子…… 不过能够说服薛万彻响应,已经算是当下困局之中一抹亮色。 遂欣然赞誉道:“郡公不辞辛劳,为本王说服如此一位统兵大将,使得敌我之势不似先前那边悬殊,实为大功一件。如今本王困守潼关,实力有限,说得再是好听也无作用,等到他日登上大宝、君临天下之时,定不负郡公今日之功勋!” 他也知道不能空口说白话,可今时今日这般境地,除了许下无处好处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甚至就连空口许诺都很废脑筋,因为他连封建一方的诺言都许出去了,实不知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有诱惑力…… 丘行恭却已经激动起身,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殿下何出此言?陛下英年薨逝,普天同悲,然则陛下生前之心愿,天下何人不知?如今殿下有陛下遗诏在手,便是名正言顺、大义所在,为了维系殿下之正朔,为了偿报陛下隆恩,吾等武夫愿为犬马,以供驱策,死不旋踵!” “好好好!时至今日,太多人或是作壁上观、漠然无视,或是干脆逢迎奸佞、摇尾乞怜,浑然不知昨日如何在父皇面前宣誓效忠!此等乱臣贼子,本王恨不能一一杀之!能够如郡公这般明知逆境却依旧不忘忠义,殊为难得、难能可贵,本王又岂能不倚为腹心,信之用之?” 李治也动情,红着眼圈一番肺腑之言,情真意切,能否感动丘行恭暂且不知,但他却把自己感动了…… 两人重新落座,李治问道:“非是本王不信郡公,但兹事体大,不能轻忽,那薛万彻虽然口头表达忠心,却不知能否临时变卦?” 丘行恭道:“殿下有此担忧实在正常,不过却大可不必。末将也有此等担忧,所以不仅派人留在薛万彻身边作为两方联络之用,更收买其帐下一个关陇出身的副将,能够对薛万彻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末将离开其驻地,迎头差点与房俊撞上,未免被对方识破我前去游说薛万彻,故而避之不见,一路奔逃,所幸对方追赶一阵便放弃。而后末将并未第一时间返回,而是等着放在薛万彻身边的人送来消息,才敢返回觐见殿下。” 李治忙问:“房俊去寻薛万彻所为何事?这两人交情莫逆,万一薛万彻被其说服,郡公此行前功尽弃。” 丘行恭笑道:“殿下放心,薛万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有眼线报备,其与房俊相见所谈的每一句话都没问题,显然也是为了稳住房俊,薛万彻投靠殿下之意,确凿无疑。” 两人又谈论许久,直至身形佝偻的王瘦石幽灵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门口,丘行恭才起身告辞。 出门之时,与王瘦石四目相对,丘行恭目光灼灼,王瘦石与其对视稍许,便垂下头,躬身让在一旁。 丘行恭扬长而去。 对于这一幕,李治宽慰道:“老公公不必多心,似这等武勋最是瞧不起宦官,只要你诚心任事,本王必然保你善始善终。” 王瘦石轻声道:“能够为殿下效力,老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说着,将两封信笺放在书案上:“一封是长安那边送来的,前日太子登基种种详情载于其上,另外一封是鄂国公送来的,先行渡河的万余山东援军已经抵达,带队之人乃清河崔氏子弟崔承福,就在外头求见殿下。” 李治颔首,道:“让他稍等。” 伸手拿起长安送来的那封信,先眼看火漆确认无误,这才取出小刀裁开信封,取出信纸,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良久,方才将信纸放在书案上,面色阴郁,闷声不语。 太子祭奠宗庙、昭告天下,即皇帝位,年号“仁和”…… 呵呵,“仁和”? 宽仁相待,以和为贵么? 若当真有仁心,在明知父皇决意决意易储的情况下为何不干脆让出储位,反而占据名分大义窃据皇位,对一众兄弟迫害打压? 若真是以和为贵,为何非得逼着自己不得不逃出太极宫,聚军队于潼关以图保命? 这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还真是一以贯之的讨厌啊…… 信笺上还有其余官职的任免,金典册封嫡长子李象为皇太子,正位东宫,李勣担任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岑文本担任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房俊任太子少保兼任工部尚书,马周担任侍中,刘洎任中书令,其余礼部尚书许敬宗、吏部尚书李孝恭、兵部尚书崔敦礼、户部尚书张俭、刑部尚书张亮…… 当然其中也颇有诡异之处,在于对宗室一众手足之褒贬奖惩一概全无,连提都没提及一句。 既然以“仁和”作为年号,岂能不对手足施以“仁和”? 但无论如何,一个以原东宫嫡系为构架的朝堂体系完成,可以确保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政治顺畅、皇权稳固,每过一日,稳固便加深一分,直至不可撼动。 而自己这边,虽然山东私军已经陆续抵达,实力大增,但仅凭一隅之地,如何与太子抗争? 当下局势对于晋王一系来说,可谓岌岌可危,动辄有覆灭之险。 将信笺放下,又拿起另外一封拆开,一目十行……愈发忧心忡忡。 尉迟恭在信中提及水师并未不顾一切沿着黄河向潼关推进,怀疑其背后或许有更深层次的阴谋,必须严防洛阳、函谷关一线,否则一旦被水师施以奇兵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李治当然明白函谷关之重要,此地一旦丢失,潼关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死地,不仅毫无战略转圜之可能,甚至就连来自山东、河东等地的粮秣辎重都无法抵达潼关。 放下信笺,李治坐在椅子上,面色阴郁。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盘必死之棋…… 王瘦石在一旁见到李治神情沮丧,颇有些心灰意懒,忙劝谏道:“殿下,古今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更要有坚韧不拔之志,哪一位雄才伟略的王者不是在荆棘之中趟出一条血路,于绝境之中杀出一片生天?况且,有了薛万彻的辅佐,成事的机会大大增加。” 李治也知道此刻并未到绝望之时,勉力振奋精神,问道:“依你之见,丘行恭是否可信?薛万彻投诚之事,是真是假?” 王瘦石佝偻着腰,雪白的头发束在梁冠之下,脸上皱纹密布,露出一个笑容,道:“丘行恭随行之亲兵当中,有人被老奴收买,其与丘行恭所言相差无几,显然丘行恭是可信的。既然丘行恭可信,那么薛万彻投诚一事自然千真万确。殿下大举反攻之时,只需局势有利,薛万彻必然举兵响应,有他这三万悍卒横渡渭水直逼玄武门下,运气不好也能吸引东宫六率主力驰援,运气好,甚至可以直接攻陷玄武门,抵定大局。” 这当然是最为理想的状况,但其实谁都知道,世间之事从无这般按照人的意愿而发展的时候…… 不过李治还是点点头:“眼下关中各地驻军都作壁上观,咱们集结十余万兵马,完全有拼死一战的可能……当然,生死契机还是在于宇文士及。” 相比于薛万彻,宇文士及前去游说的目标才能够真正决定争储之战的胜负,决定他李治的生死成败。 只要那人承认李承乾乃窃据皇位,认定自己这个晋王手上的遗诏为真,更愿意将遗诏所书认定为父皇之遗志,并且不惜为之将生死置于度外……那么里应外合之下,必然可以攻陷长安、废除新皇、歼灭东宫六率,拨乱反正。 不过现在思虑这些为之过早,当务之急是听从尉迟恭的谏言,确保函谷关之安全。 第三千一百三十九章 欺人太甚 李治与王瘦石密谈一番,让他派人盯紧丘行恭与薛万彻,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这两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实质上乃是太子“密间”,那么晋王一系将遭遇灭顶之灾,断无幸免之理…… 好在王瘦石隐身黑暗之中数十年,先后在高祖、先帝两代帝王身边承担培训密谍、操练死士之重任,对于这等安插眼线、探听虚实的事情极为拿手。 旋即,李治召集萧瑀褚遂良前来议事,将两封信笺递给两人传阅。 萧瑀看过信笺,目光停留在第一封“庙号太宗,谥号文皇帝”的字眼上,幽幽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唏嘘:“陛下一生波澜壮阔,少时纨绔、青年奋进、中年成就帝业,功勋赫赫、名垂青史……结果到头来,也不过这寥寥数字,囊括一生。” 任你帝王将相、人间富贵,却依旧不能摆脱生死大限,人间草木非比永恒星辰,大有一种“皇图霸业不过黄土一抷”的寂寥凄凉…… “哼!”李治怒哼一声,愤然道:“简直胡扯!太子也是个没孝心的,父皇一生功业千古罕有,文韬武略举世无双,居然谥号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文皇帝’,简直岂有此理!” 褚遂良愕然:“那殿下以为该当如何?” 李治显然对此耿耿于怀:“父皇文韬武略,天纵奇才,单只一个‘文’字有失偏颇,不能让后世子孙感受父皇之惊才绝艳!” 褚遂良与萧瑀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所谓“庙号”起源于商朝,对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先王,就会在其死后建立庙堂享受香火血食,并且特别追上庙号,以视永远立庙祭祀之意。当时庙号只有三种:创基立业曰“太”、功高者曰“高”、中兴者曰“中”,另外按照“祖有功而宗有德”的标准,给予祖或宗的称号。 周朝没有延续商朝的庙号制度,只用谥号制度,及至秦始皇登基之后一并废黜,盖因这位千古一帝认为无论庙号或谥号都是死后追上,必然出现“子议父、臣议君”之情况,是为不忠不孝。 汉朝之时虽然恢复了庙号制度,但对于追加庙号一事极为慎重,故而两汉皇帝个个有谥号,却极少有庙号。大名鼎鼎的“文景之治”当中的汉景帝刘启便没有庙号……由此可见庙号之珍贵,非有大功绩之帝王不可得。 然而魏晋南北朝之时中原混乱、政权更迭,各地各族武装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为了标榜自己的正统地位,将庙号慎用之原则彻底打碎,无论德行、功绩是否匹配,已成为每一个皇帝都能够享受的尊荣。 另外,唐朝以前以谥号称呼君主,唐朝以后以庙号称谓帝王…… 创基立业曰“太”,故而李二陛下的庙号“太宗”名副其实,并无不妥,李治也没有异议。 谥号之中,“文”“武”都是极佳的褒义词,上上之选。李二陛下十六岁便鼓动高祖皇帝于晋阳起兵反隋建立大唐,其后更是连年征战纵横疆场大败四方诸侯,为大唐统一天下立下赫赫战功,继而玄武门之变、东征高句丽等等战事,可谓一生都与军事割舍不断,或者更适合一个“武”字的谥号。 但问题在于,高祖皇帝李渊的谥号是“太武皇帝”,李二陛下是儿子,肯定要避讳,“武”字自然不能用……所以退而求其次,谥号为“文皇帝”合情合理。 见到李治依旧为此忿忿不平,萧瑀劝慰道:“如今佞贼窃据庙堂,亵渎神器,殿下且先忍耐,待到他日反攻长安、拨乱反正之时,自然可以对先帝之庙号、谥号予以更改,天下谁人不服?” 你如今再是生气也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有能耐你打回长安逆而夺取,效仿你爹当年之旧事,到时候你想给你爹任意庙号、谥号,谁敢反对? 李治深以为然:“便改为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褚遂良忍不住提醒道:“殿下莫非忘了,高祖皇帝的谥号便是‘太武皇帝’,父子两代帝王,总不能都用‘武’字,需得避讳。” 李治哼了一声,道:“那将皇祖父的谥号改一改不就得了?反正皇祖父虽然占据反隋立堂的名分大义,实则全无功绩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优柔寡断、赏罚不明,如何配得上一个“武”字?以本王所见,‘神尧皇帝’这个谥号就不错。” 皇祖父那一套治国理念倒是与尧舜之时垂拱而治略有相同,尧舜皆为上古明君,想来以此为谥,也不委屈皇祖父…… 褚遂良大惊失色:“殿下焉能如此?必将遭致物议沸腾、天下攻讦!” 萧瑀却沉吟不语。 时至今日,追随高祖皇帝的那些文臣武将早已凋零殆尽,便是宇文士及这样当年与高祖皇帝亲近者,都早已成为李二陛下的心腹,就算有人想更改高祖皇帝的谥号,也不会有多少人站出来反对。 相反,若能够给李二陛下的谥号加上“文武”二字,可谓千古一来第一美谥,对于那些忠于李二陛下的文臣武将,将会起来极为巨大的拉拢作用。 这位晋王殿下显然对于人心之把握,远远超出其兵法谋略…… 王瘦石此刻出现在门口,轻声问道:“崔承福请求觐见,殿下是否接见?” 李治忙道:“快快有请!” 见到王瘦石出去叫人,转头对萧瑀、褚遂良道:“清河崔氏二房的子弟,与崔敦礼乃是堂兄弟,率领山东私军来援,知晓洛阳一带之局势,正好问问他如何布防函谷关。” 两人颔首,萧瑀叹口气道:“山东世家自前隋开始便遭受排挤,逐渐远离朝堂,却并未因此沮丧沉沦,而是关起门来教育子弟、钻研经义,如今天下不靖,关陇大败、江南混乱,已经无人可以抵挡山东世家崛起之势。” 朝堂大势,固然出于各方博弈之后的结果有的崛起、有的蛰伏、有的沉沦,但说到底,博弈之基础在于各自储备的人才多寡、是否优秀。 任何一个年代,人才都是最为重要的。 当山东子弟杰出者层出不穷,就算是李二陛下复生,想压也已经压不住了……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山东世家将会进入朝堂的权力中枢。 李治现在根本顾不得这个,只要能够反攻长安、夺下皇位,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付出。 未几,崔承福入内见礼,李治微笑着请其入座,笑道:“山东子弟朝气蓬勃,若个个皆如阁下这般才具出众,当真是令人欣慰。” 崔承福有些受宠若惊,谦虚道:“殿下过誉了,在下愧不敢当!” 李治道:“非是本王客套,实在是阁下率领十余万军队、民夫护送无数辎重成功渡过黄河抵达洛阳之举,另本王深感不易,如此功绩,本王不会忘记,待到他日澄清寰宇、拨乱反正,定不吝赏赐!” 寒暄一番,李治道:“虽有鄂国公之书信详述洛阳之形势,但阁下自洛阳而来,对于形势之掌握想必比书信更为详尽,不妨为吾等介绍一二,以免吾等判断错误,做出不智之应对。” “喏!” 崔承福正襟危坐,遂将洛阳附近之局势一一叙说,而后又对尉迟恭沿着黄河对水师层层设阻的手段详细说明。 待他说完,营房里一时间有些沉默,李治、萧瑀、褚遂良都默然不语。 少顷,萧瑀叹息道:“如此看来,水师那边是故意放缓进程,任由山东军队进入潼关,而后只需阶段洛阳、函谷关,便会形成瓮中捉鳖之势,彻底将潼关围成死地。” 尉迟恭沿河拦阻的手段的确奏效,可以阻延水师的前进速度,但若水师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山东私军渡河,以其在板渚击溃郑仁泰时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又岂会被尉迟恭阻挡? 显而易见,水师并不急于赶赴孟津渡,对于山东私军渡河并不在意。 其背后所体现出来的野心与阴谋,令萧瑀不寒而栗…… 褚遂良不谙兵事,没能明白萧瑀的担忧何在,李治却是极为聪慧、政治天赋极佳,稍微想了想便明白过来,满脸皆是遭受羞辱所致的愤怒。 东宫上下居然对他不屑一顾,将他认定为冢中枯骨? 简直欺人太甚! (本章完) 第三千一百四十章 万事俱备 李治自幼聪慧,政治天赋绝伦,虽然不通兵事,却也读过《孙子兵法》,明白“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的道理。 示敌以弱是正确的做法,被别人轻视应该感到开心,因为如此才能获取平素不可能获得的机会。 有些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也足以逆转获胜、奠定胜局。 但是现在水师那边所展示出来的对他的轻视甚至是无视之态度,却格外令他愤怒,难以压制怒火。 凭什么?! 当下关中之兵力在三十万左右,能够完全接受东宫命令的军队也不过东宫六率与左右屯卫,加一起十万左右,自己这边单只尉迟恭麾下的右侯卫便有三四万人,再加上十余万山东私军……起码在表面上看,自己完全有一战之力。 可为何水师却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 水师轻视他也就罢了,可若水师如此,那么其余十六卫大军是否也如此? 这才是最致命的! 一旦目前看似听命于朝廷实则坐山观虎斗的其余十六卫军队,尽皆不认为他这个晋王不能成事,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想要向太子讨要更多的利益,那么他李治岂不是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当真无一人支持他,仅凭当下之兵力,他还能否逆而夺取、反攻长安? 越想,越是惊惧震怒。 萧瑀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担忧问道:“函谷关乃潼关屏障,一旦丢失,敌军进可以直逼潼关,退可以夹击陕州,三门峡天堑再不能阻挡水师溯流而上的脚步,局势将会彻底恶化……却不知殿下属意谁人赶赴函谷关增援?” 眼下函谷关在右侯卫控制之下,但兵力只有区区千余人,不能抵挡敌军大规模的突袭,必须增派军队,更要有人坐镇指挥。 按理,最合适的人自然是丘行恭,但李治显然对丘行恭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李治自然也知道自己麾下缺兵少将,尤其是能够坐镇一方的主将,论资历、论能力、论威望,丘行恭都是坐镇函谷关不二之人选,但丘行恭主动来投,却始终令他难以消弭心中的怀疑。 所有人都在观望,等着胜局已定的时候下场,为何唯独丘行恭敢于豪赌? 当真如他所言,只想舍弃一切获得一个跟房俊沙场相见的机会? 萧瑀想了想,提议道:“殿下何不派人征辟郑仁泰坐镇函谷关?” 李治眼睛一亮,喜道:“多谢宋国公提醒!不过,派谁前去为好?” 虽然板渚之战郑仁泰大败,损兵折将不说还身受重伤,但毕竟是威名赫赫的当世名将,镇守函谷关又不是野战,只需排兵布阵不需冲锋陷阵,坐在城楼上也可以指挥战斗,受伤并不耽搁。 况且荥阳郑氏底蕴雄厚,若能征辟郑仁泰赶赴函谷关镇守,自有其族中子弟随行,潼关这边甚至毋须分兵驻守,可谓一举两得…… 但先前郑仁泰之态度也很明显,想要置身事外,此刻想要说服其前往函谷关,怕是不容易,这个“说客”等闲人很难充当。 萧瑀也愁,自己与郑仁泰交情不深,这两年山东世家与江南氏族因为海贸之缘故颇多龌蹉,就算自己舍下脸皮前去,郑仁泰也未必给面子…… 正在此时,外间有校尉入内:“启禀殿下,郢国公刚刚返回,请求觐见。” 李治霍然起身,对在场几人道:“郢国公年事已高,此番车马劳顿、长途跋涉,必然疲累不堪,本王带着郎中亲自看看,诸位先在此稍后,本王去去就来。” 言罢,大步离去。 萧瑀端坐不动,面色有些阴郁。 他自然知晓宇文士及此次秘密前往长安乃是为了说服十六卫当中的某些人,但具体是谁,却不甚明了。这使得他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危机感,明显感觉自己被边缘化,比不得宇文士及在李治心目当中的地位。 若长此以往,纵然他日晋王成事,自己又能获得多少利益呢? 端起茶杯看了褚遂良一眼,正好褚遂良也向他看来,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萧瑀笑着对一边的崔承福道:“崔郎君,请饮茶。” 崔承福有些尴尬,笑着道谢,喝了口茶水。 …… 不远处一间营房之内,李治见到风尘仆仆的宇文士及,上前两步握住宇文士及的手,上下打量一番,见其神色灰败、衣衫褶皱,忍不住眼眶已经泛红,喟然道:“都是本王无能,令郢国公不得不劳苦奔波、费尽心力,实在是惭愧!” 宇文士及神情动容,虽然明知李治这番神态语气难免有造作之嫌疑,却依旧感激不已,唏嘘道:“殿下何出此言?先帝对老臣情深义重,交情莫逆,如今先帝驾崩,老臣自然要守护他属意之继承人,纵然为此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李治拉着宇文士及落座,强抑着心中急切,温言问道:“不知此番赶赴长安,收获如何?” 宇文士及捋着胡须,微笑颔首:“幸不辱命!” “砰!” 李治忍不住拍了一下案几,心情激荡之下起身,一揖及地。 “郢国公之功,堪称再造!本王在此立誓,今生今世、子子孙孙,永不忘郢国公尽心辅佐之恩德,宇文一族,与国同休,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宇文士及感动不已,连称不敢。 君王一言九鼎、言出法随,那是在你还有用的时候,等到你没用的时候,君王翻脸不认人实在太过寻常,谁若将君王激动之时许下的诺言当回事,那才是离死不远…… 当然,他相信此时的李治确实真情意切,也确实愿意以此等承诺作为奖赏,保宇文家一个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两人再度落座,李治目光殷切,问道:“那边怎么说?” 宇文士及看了一眼门口,见到亲兵、内侍都离得很远,不虞偷听,这才低声道:“那边说了,只等殿下率军反攻至长安城下,便起兵响应,一举功成。” “这个……” 李治有些无语,抱怨道:“本王若能率军直抵长安城下,就意味着东宫所属之军队已然溃散,还用那人做甚呢?” 现在东宫六率已经有两旅部队沿着广通渠逼近潼关,自己这边只要稍有动作,那边立刻识破,突袭是万万没可能的。 不能突袭,难道让自己率军一路平推至长安? 那还不如至承天门下负荆请罪,或许太子当真被“仁厚”之声名所累,不得不放自己一马…… 宇文士及却成竹在胸,再度压低声音:“此次前往长安,老臣不仅会见了那人,还去了一趟谯国公府,见了柴哲威,柴哲威答允,若殿下这边做好了准备,他便偷偷潜出长安城赶赴左屯卫驻地,号召他昔日麾下部将,聚众猛攻玄武门,届时整个长安左近的兵力都被吸引,殿下自可引兵突袭长安!” 李治大喜过望:“柴哲威肯辅佐本王?” “之前大食人兴兵侵犯西域,朝廷欲派柴哲威出兵退敌,但柴哲威畏敌不前,称病不出,反而成就了房俊赫赫威名,故而声望暴跌,还使得太子对其极为不满。如今太子登基,即便不予清算,也必然将其投闲置散,柴哲威岂敢坐以待毙?故而老臣登门劝说,他马上愿意效忠殿下。” “天助我也!”李治欣喜若狂。 若能让左屯卫猛攻玄武门作为牵制,自己这边集结重兵不惜伤亡一路直扑长安,的确有极大可能快速打到长安城下。 到时候那人起兵响应,再有左屯卫辅助,长安城自然一股荡平! 不过眼下最为重要之事却是函谷关的安危,若函谷关丢失,潼关成为死地,动辄有覆灭之危,何谈反攻长安呢…… 他将顾虑一说,宇文士及马上道:“可派遣丘行恭前往,此人与房俊血海深仇、不死不休,断无可能投奔太子麾下,所以他只能襄助殿下成就大业,不必怀疑其立场。” 李治连连颔首。 先有王瘦石通过眼下确认丘行恭的确将薛万彻说服,现在又有宇文士及这般笃定的分析,使得他心底那一丁点疑虑顿时消弭。 “如此,本王便让他前往函谷关镇守,阻敌与关东之地,咱们整编山东私军,兵贵神速,反攻长安!” 李治信心满满、精神亢奋,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大势在我! 何愁大业不成? (本章完) 第三千一百四十一章 逼问立场 函谷关始建于东周,屡有废建,至战国之时,秦惠王自魏国手中夺取崤函之地,重新设置函谷关,屏蔽东西。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地处两京古道,紧靠黄河岸边,关在谷中,深险如函,乃东去洛阳、西达长安的咽喉之处,由古至今,皆为兵家必争之地。 一队队兵马由西至东穿越山涧抵达此地,进驻城关。 丘行恭顶盔掼甲,与宇文士及一道策骑直抵城关之下,在守兵迎接之下翻身下马,让亲兵递上晋王命其接管函谷关的公文,验明无误,全军入关接管防务,丘行恭则与宇文士及带着数十亲兵登上关城,立于城楼之上,极目四顾。 彼时已然深秋,城关设于函谷之中,两侧山岭陡峭绵延、起伏如涛,林木苍翠、层林尽染,秋风瑟瑟、雁唳长空。 地势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宇文士及感叹道:“如此雄关,自可隔绝东西、屏蔽两京,然则由古至今,破关之事屡见不鲜,可见关城虽雄,但御敌不前者在于人,却不在于关。” 再是雄峻的关城,总归是要人来守,若军伍不强、士气不旺,一不过是一堆砖石瓦砾,难挡敌军如潮之攻势。 丘行恭一手按着腰间佩刀,犀利的目光望向极远处的起伏山峦,沉声道:“郢国公放心,吾定死守关城,直至您说服郑仁泰前来支援的那一刻,若敌军敢来,纵然血洒此地,亦死战不退。” 潼关猬集大军十余万,但缺乏精锐部队,更缺乏能够独当一面的宿将,宇文士及奉李治之命,赶赴荥阳游说郑仁泰,一则请郑仁泰前来镇守函谷关,再则亦能将荥阳郑氏绑在晋王的战车上。 宇文士及手扶着箭垛,望着眼前峰峦如聚,解释道:“非是殿下不信任你镇守函谷关,而是殿下那边更加需要你冲锋陷阵,率领大军反攻长安。老夫此去,即便能够说服郑仁泰重新出山,但荥阳郑氏也未必愿意直面长安,反倒是镇守函谷关会不遗余力。” 如今山东世家与晋王互为一体、共同进退,但宇文士及岂能不知世家门阀的处世之道?再是毫无间隙的同盟,都会留下一条后路,绝不肯背水一战。 丘行恭哂然一笑,大声道:“郢国公放心,吾之所以投奔晋王,既不是为了富贵,更不是为了权势,惟愿能够率军直捣长安,有机会与房俊那奸贼再沙场之上决一死战!若殿下当真让吾死守函谷关,吾还不干呢!” “哈哈,好!不愧是吾关陇子弟,血气昂扬、心比天高,如此老夫便放心了,这就赶赴荥阳,定要将郑仁泰说服,将敌军阻挡于函谷关外!” 宇文士及大笑两声,与丘行恭互施一礼,而后下了城关,带着十余扈从,策骑出关转眼消失在蜿蜒险峻的函谷道中。 丘行恭一人立于城楼,山风鼓荡而来,面容如铁。 ***** 英国公府。 书斋之内,李勣与房俊对坐饮酒,一身素白、身姿窈窕却做妇人发髻的李玉珑托着一个木质托盘,步履款款入内,来到地席前跪坐下去,腰臀曲线优美,笑容温婉明媚的将托盘中几碟小菜一一放在案几上,而后素手执壶,给二人斟酒。 眼波盈盈的看着房俊,笑问道:“兄长最近好像瘦了,可是太过劳累,饮食不佳?几位嫂嫂也真是粗心大意,不如明日待兄长入衙当值,小妹让人炖一些补品给你送去,好生补一补。” 房俊倒也没有婉拒,坦然道:“最近的确忙了一些,先谢过妹妹了。” 见他答允,李玉珑顿时喜笑颜开,用公筷给房俊碟子里夹菜,笑吟吟道:“兄长尝尝这白切鸡丝,江南传来的菜谱,小妹琢磨了许久方才略得三分真味,今日亲自下厨整治。” 李勣脸色不大好看,干咳一声,瞥了自家闺女一眼,淡然道:“二郎久未登门,今日正巧说些事情,军机大事,不好落入他人之耳。” 如此明显的驱赶之意,令李玉珑大为不满,却也不便久留,只得嗔怪的横了父亲一眼,对房俊嫣然一笑:“那兄长且陪着父亲吃酒,小妹去煮水,待会儿给你沏茶。” 当着李勣的面,房俊也被这姑娘如此之热情弄的有些尴尬,笑道:“如此,多谢妹妹了。” 李玉珑巧笑嫣然,起身盈盈退去。 待他走后,李勣举杯,房俊忙举杯相碰,二人一饮而尽。 房俊执壶将酒杯斟满,问道:“军国大事固然重要,但玉珑妹妹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耽搁,不知叔父可有打算?” 李玉珑虽然早已与杜怀恭和离,但杜怀恭死于杜陵庄园之内,这对于李玉珑的名声有些影响,又是和离之妇,这门亲事不好找。李勣威望卓著、大权在握,想要攀附权势之人不计其数,愿意迎娶其女者自然犹如过江之鲫,但真正家风庄重的好人家、性情纯良的杰出子弟,却很难答允这门亲事。 李勣无语,不耐烦道:“此事毋须你关心,吾自会放在心上。” 房俊干脆闭嘴,敬酒。 李玉珑对他的情意,他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但只是将其当作妹妹一般看待,绝无半分猥琐之心,自己越是关心李玉珑的婚事,越是让李勣觉得自己居心不良…… 两人喝了几杯酒,吃着小菜,闲谈着无关紧要之事,说着说着,李勣忽然感叹,道:“想当年,你与思文等人横行长安,无法无天,甚至被人称之为‘长安害虫’,那些御史言官恨不能将你们剥皮抽筋、为民除害。孰料眨眼之间,不过数年,你便已经穿上一身紫袍,与吾同殿为臣,权柄煊赫、战功卓著,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孩子越闹越有出息,这是古话,很有几分道理。 闹腾的孩子往往思维敏捷、胆大敢为,更擅于处理事情,一旦走上正路,所展现出的能力一般都会高于那些平素唯唯诺诺、循规蹈矩之辈。 但是如同房俊这般,从一个率诞无学的纨绔子弟,成长为朝堂重臣,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 这孩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忽然之间就开了窍…… 房俊谦虚道:“小侄往昔荒唐惫懒、恣意妄为,幸好有先帝及各位叔父袒护担待,方才能够改邪归正,做出一些对朝廷、对天下有益之事,略有薄功,每每思之,即自知侥幸,又感激涕零。” 唐初之时,朝堂气氛的确极为和谐。 一众贞观勋臣皆是跟随李二陛下打天下,与绝境之中逆而夺取,创下不世之功也,封妻荫子、富贵显赫。彼此之间自然因为利益争夺有些龌蹉,但具有强大领导力的李二陛下居中转圜,大家的争斗也往往点到而止,不会成为不死不休的对头。 连带着,对于彼此的子侄也多有宽容,否则房俊今儿重伤勋臣子弟、明日殴打皇子亲王……一桩桩、一件件,谁能容他? 李勣饮酒,闷声不吭。 话题转到李二陛下这边,很自然,但也是必然。房俊在新皇登基之后便即登门,显然是奉命而来,虽然没有亮明李承乾的本意,却也用这种比较温和的方式来探听他的立场。 房俊见李勣不语,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论文,叔父您是尚书左仆射,当朝宰辅之首、文官第一;论武,您战功赫赫、声望绝伦,妥妥的军方第一人,连卫公都甘拜下风。时值皇权更迭、朝局不靖,天下大势动荡不安,动辄有烽烟四起、神州板荡之祸,却不知叔父如何自处?” 你是权臣之首,拥有着抵定乾坤之能力,怎好默然不语、置身事外? 旁人可以隔岸观火,你却不行。 如今新皇已经登基,朝代已经变了,你还是这般不闻不问、毫无作为,当真不在乎身家性命,更不在乎身后之名? 你得表态了。 第三千一百四十二章 兵制改革 李勣慢慢呷着酒,沉吟良久,才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吾对权势,并无热衷之心。” 旁人说这话,房俊嗤之以鼻,但李勣如是说,房俊相信。 当初房玄龄致仕,宰辅之位空悬,李二陛下命李勣接任,李勣曾数度拒绝,推辞不就,最终被李二陛下逼的退无可退,只能无奈接任。 即便如此,他也未如旁人那般安插亲信、执掌大权,更未励精图治、夙兴夜寐,而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能混则混…… 古往今来,身为宰辅者,从未如此。 由此可见,李勣非但不热衷于宰辅所带来的权势,甚至将宰辅之位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房俊敬酒,而后坦然道:“宰辅之位不仅代表着滔天权势,更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责任、担当,帝王倚之为腹心肱骨,黎庶奉之为衣食父母,能够将一生之所学付诸于为苍生谋福祉,而非虚度一生、碌碌无为,他日寿终正寝,审视毕生,才不会悔恨嗟叹。” 人之一生,是要有抱负的,只要为之努力过,纵然无法达成,亦不会虚度一生。 反之,纵然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终了一抷黄土烟消云散,又有什么意义? 李勣陷入沉思。 这种话不是没人与他说过,他自己也不是不懂,但如同房俊这般言语,却是前所未有。 似他这般权柄煊赫、荣宠已极之人,又岂会没有抱负呢? 只不过…… 他轻叹一声,缓缓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吾一身之福祸固然不足道哉,可若因此牵连子孙、祸延宗族,岂能心安?” 人不能过于自私,更不能为了满足自己心中的抱负,浑然不顾身边人的生死安危。 权势之路,布满荆棘,尖刺丛生,荣耀显赫的同时,亦是遍身鲜血淋漓。尤其是当权势臻达巅峰,相权与皇权之间便再无转圜之余地,以往的惺惺相惜、彼此扶持将不复存在,唯有在日复一日的猜忌、防备之中碰撞。 那不是李勣想要追求的东西。 而此言,也向房俊及其身后的李承乾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我无意于权倾朝野,甚至愿意为此自污,不惜一手造成君王之猜忌、愤怒,只为了退去一步,以全君臣情谊。 月未盈,自不会亏;水未满,自不会溢。 至于皇位之事,他更不愿参与,反正都是先帝诸子当中选一个,你们自己斗争一番,谁上位,我支持谁…… 房俊无语。 这简直就是“躺平”的大唐版本终极体现…… 不过虽然未曾达到游说之目的,却也得知李勣不会转而支持晋王,对于李承乾来说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人家李勣不愿站在顶峰与君王相忌,为此甘愿退去一步,总不能咄咄逼人斩尽杀绝吧? 房俊点点头:“叔父乃天下少有的聪明人,虽然不识大体,但知进退,这番话小侄会转呈于陛下,详述叔父之苦衷。陛下宽仁,想来也会成全叔父的苦心孤诣。” 作为军方第一人,李勣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与影响力,他只要不是亮明车马的支持晋王反对正朔,任何一个君王都会对他予以包容、理解。 至于人家不想位极人臣,甘愿在皇位争夺之中不予表态……最起码李承乾这样的君王是完全拿他没办法的。 只要不是站在敌对的一面就好。 了解了李勣的想法,也算是间接得到李勣的承诺,房俊便将此事放在一旁,转而与李勣谈论起军事方面。 两人喝着酒,房俊道:“叔父对于府兵制与募兵制,有何看法?” 李勣夹了口菜,咀嚼着咽下,咀嚼了房俊的敬酒,自己拿起杯子浅浅喝了一口,仔细想了想,道:“你想将右屯卫以及水师的募兵制推广全军?” 房俊道:“确有此意。府兵制与募兵制各有优劣之处,前者的优势在于闲时务农、战时出征,极限之时甚至可以全民皆兵,给国家节省了极大的军费,自身也可免缴税负、徭役,军队士气非常高,缺点是丁壮长期番上、戍边,使得农耕之事受到耽搁,严重影响经济之发展。而后者的优势则在于兵卒长期服役,可以接受最为精良的训练,使得战力得到最大程度的提升,缺点在于军费的大幅度攀升。如今虽然算不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但边疆战事已经越来越少,若依旧维持庞大的军队数量,必将导致国内经济复苏缓慢,何不大量裁撤十六卫以及边军、各地折冲府,代之以更为精锐的职业军队?如此一来,军队战力并未削减,但却可以让更多的人口专于农事、商业,使得经济得以长足发展。” 李勣蹙眉,拿起酒杯,见到房俊举杯过来,下意识的碰了一下,继而醒悟,没好气的瞪了房俊一眼,却也只能将杯中酒喝下。 没人不知道房俊酒量如海,但凡被他灌酒之人,绝没有好下场,所以他只是自己喝自己的,若每每与房俊碰杯饮尽,怕不是得醉死过去…… 见房俊又将酒杯斟满,倒也没有阻止,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权势,加上身处之局势,能够有一个人让他全无防备的与之饮酒,属实难得。 府兵制也好,募兵制也罢,由古至今,交替进行,没有哪一个是真正的正统,不过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而已。 哪一种更为符合当下局势,就会采取哪一个。 府兵制自北魏实行以来,极大的掩盖了北魏人口稀少、兵力不足之缺点,使得全民皆兵,战力提升,而后被关陇贵族们所继承,终于连续缔造隋唐两朝,占据权力中枢,问鼎天下,使得关陇贵族一跃而成为天下最顶级的门阀。 所以现在房俊想要改革兵制的目的,李勣非常清楚,一则兵在精不在多,可以解放更多人口发展经济,再则可以一举切断隋唐以来门阀世家把持政权的根基。 当兵权尽归于中枢,任凭那些世家门阀如何经学精湛、财力雄厚,也无法如以往那般左右朝政,甚至废立君王、改朝换代。 所以只是略微思索一番,李勣便知道这是大势,无论自己说什么、朝臣们说什么、天下人说什么,都无可更改。 皇权稳固,于国于民都是好事,然而即便是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因为凭借关陇门阀之支持才得以登上地位、坐拥天下,所以不得不接受关陇门阀之掣肘,想收权而不可得,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压关陇、削弱门阀,便迎来关陇兵变。 如今朝局动荡,原本的帝国权力架构已然混乱,关陇势弱,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更有可能面临一场伤筋动骨的惨败,正是中枢收权的大好时机,似岑文本、房俊这等人杰,岂能错过? 当然,募兵制也的确更为适合帝国之未来,废黜府兵制、恢复募兵制,可谓一举两得。 没理由反对。 仔细想了想,李勣沉声道:“府兵制的确不利于国家经济,若想国强民富,募兵制是一条好路子。但你得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北魏至今,府兵制发展百余年,已经深入之帝国的方方面面,影响之巨大、根基之深远,不容小觑。此事必须循序渐进,不能大刀阔斧贸然行事,否则必然引起各方反弹,一旦因此导致局势反复,政局动荡,得不偿失。” 任何一种制度,都必然有其既得利益者为其保驾护航,谁想更改,必然遭致反噬。 眼下关陇门阀几乎废了,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也极有可能遭受重创,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门阀盘踞各方上百年甚至几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岂能瞬息之间便枯萎凋敝? 一旦其发起反噬,势必浩浩汤汤、惊天动地。 房俊连连颔首,看着李勣,道:“兹事体大,不敢擅动,可一旦完成,必然是名垂千古之功勋。叔父身为宰辅之首,于军方更是威望绝伦,自当领衔改革,创下百年盛世之基石。” 李勣默然。 他的确不在意功名利禄,也不在意权柄煊赫,但面对如此名垂千古之功业,当真能够无动于衷? 可一旦参与兵制之改革,势必成为此事之领袖,到时候大功告成,岂非又是一桩泼天的功勋? 这与他极力避免的初衷相背…… 事情似乎又回到原点。 (本章完) 第三千一百四十三章 文武之争 话题似乎一时间很难继续下去,两人都缄默不言,小口喝酒,慢慢吃菜。 直至一壶酒饮尽,房俊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擦嘴角,道:“小侄还有事,不敢多饮,这就告辞。” 似李勣这等人杰,不仅有惊才绝艳之能力,更有坚忍不拔之志,一旦下定决心、做出决定,等闲很难被旁人左右。不过今日李勣也算是开诚布公,将其心中想法和盘道出,表明了绝不掺和皇位之争。 李承乾自然会失望,但也放下担忧。 毕竟似李勣这般人物,只要没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就已经算是好消息了…… 李勣也放下酒杯,斟酌了一下,抬起眼皮看着房俊,道:“吾虽不愿介入皇位之争,但也不愿见到朝局崩坏、关中烽烟四起,回去跟陛下说,让他多多注意宗室。” 房俊心中一惊,忙问道:“叔父何出此言?” 任何一个皇帝,想要稳稳当当的坐在皇位上,都必须得到宗室的支持,相比于那些看似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宗室才是帝王的根基,因为唯有宗室才与帝王利益一致。 一旦宗室不稳,皇位必然危险。 眼下宗室虽然在李孝恭率领之下宣誓效忠李承乾,但李承乾、李治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内部未必没有人藏着别样的心思。外人欲颠覆李唐江山之时,宗室自然同仇敌忾,可若是自家人争权夺利,很难保证所有人的站队…… 而且李勣是何等人?他既然如此说,便证明即便他没有确切的消息,也必然有所依据做出这样的判断。 果然,李勣摇摇头,道:“此事也不过是吾猜测而已,既无所指,更无证据,岂敢胡乱指认?总之小心为上。” 房俊只得颔首道:“小侄定会转告陛下,先行告辞。” 李勣略微颔首,起身相送。 今时今日,房俊已然是朝中重臣之一,因为朝廷不设“三公”,所以“三少”的分量便非比寻常,自己这个“太子少傅”与房俊“太子少保”之间,政治地位没有多大差别。 自己一心避免登上权力巅峰,必然使得李承乾心中不满,即便不至于投闲置散,官位被房俊超过亦是必然。 谁能想到短短数年之间,往昔这个纨绔子弟居然注定会攀上大唐帝国的权力巅峰? 站在书斋门口望着房俊远去的背影,李勣心中唏嘘,回首往事,恍如隔世。 ***** 武德殿后堂的书斋之内,李承乾闻听房俊的回禀,惊愕道:“英公居然有这般猜测?” 李唐宗室,经由关陇兵变直至如今,已经遭受了不下于三次清洗,郡王陨落者不知凡几,就连亲王都折了好几个,余下者要么对权力并无热衷,要么对他这个新皇表示拥护,即便心中藏着不臣之心,也都老老实实蛰伏起来,不敢露出锋芒,以免招致大祸。 如今居然因为雉奴屯兵潼关欲窃取大宝,又有人贼心不死,暗中行不臣之事…… 一旁,岑文本面色凝重,沉声道:“英国公处事谨慎,性情沉稳,他既然如此说,必然是有的放矢,此事不容小觑,定要严查一番,绝不容许有如此贼子隐匿宗室之内,否则必成大患。” 李承乾自是忧心忡忡。 眼下他虽然登基即位,朝中文武也尽皆宣誓效忠,但关中十六卫大将军超过半数一直若即若离、态度隐晦,不能排除关键之时改弦更张、依附逆贼之可能,若宗室之内再有人暗中绸缪,内外串联之下,足以危及皇位。 他看向垂首而立的李君羡,问道:“李将军可有察觉或是怀疑?” 李君羡道:“宗室之内,但凡有身份地位威望者,皆在‘百骑司’监控之下,不曾放松一丝一毫,但直至眼下为止,不曾发现有人行踪可疑,或者上下串联、内外勾结。” 身为“百骑司”大统领,监察百官乃是他的职责,尤其是眼下皇权不稳、局势不靖,他岂敢掉以轻心?甚至就连各位亲王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但正如岑文本所言,李勣又岂是随口胡说之人?既然他能如此说法,必然有人暗中有所动作。 他却丝毫不知,心中自是又惊又急,这可是严重的失职…… 岑文本看了李君羡一眼,淡淡道:“李将军身负戍卫宫禁、监察百官之责,还是应当沉下心尽心王事,莫要因疏忽懈怠导致局势恶化不可收拾,那后果绝非你能够承担。” 李君羡有些冒汗,这句敲打有些言重,却也只得颔首应下:“末将失职,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倒是未予苛责,那些人隐藏在暗处,所图谋之事也见不得人,自然愈发隐秘,岂是轻易可以被“百骑司”探查清楚?况且岑文本这番言语当中,也未尝没有文武之间的争锋打压…… 他只是点点头,沉声道:“局势危厄,朕又岂会临阵斩将?不过你也应当提高警觉,勿要被那些人瞒天过海,否则就算朕容得你,国法律令也容不得你,好自为之吧。” 房俊提议道:“不仅暗地里要严密探查,整个太极宫以及皇城之内都要加强门禁、增设岗哨,不能有丝毫答疑。” 作为当今天下最为雄壮恢宏的建筑群,太极宫加上皇城,区域及其巨大,若是有人瞒天过海于皇城之内暗藏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绝对不是难事。 这样一支人数的军队固然不能强攻承天门,可万一有密道连通宫内,潜入之后骤然发动,理论上的确有可能实施一次“斩首行动”…… 未等李承乾说话,李君羡已经闷声道:“末将马上去办,定要整个皇城水泼不进、针插不入,若有半点闪失,末将提头来见!” 言罢,冲李承乾施行军礼,后退三步,转身大步离去。 他今日憋了一口气,堂堂“百骑司”大统领居然被文官如此当面奚落,好一番敲打,若是再有失职之处,颜面何存? 岑文本瞥了李君羡背影一眼,眼皮耷拉下来,哼了一声,不满道:“骄奢跋扈!” 房俊笑了笑,道:“人臣之道,不过是文死谏、武死战而已,而无论文武,若想做到这一点大抵都需要一些桀骜之气,而不是奴颜婢膝、俯首帖耳。当年你们文官弹劾我的时候,那可是一个血脉贲张、慷慨激昂,连先帝对面子都不给,就在太极宫上急赤白脸嗷嗷吼叫,恨不能当着先帝对面将我这个佞臣一口吃了……当时先帝便说这是言官的风骨,是帝国的基石。连先帝那样雄才伟略之千古圣王都能唾面自干,何况吾等?岑太傅,戾气太重了。” 书斋内气氛一凝。 岑文本睁开眼皮,看了看房俊,微微颔首:“越国公不愧是当世名将,骄奢之气亦是其中翘楚,李君羡与你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有你们这些骄兵悍将,很好。” 房俊冷笑道:“你也不用这般冷嘲热讽,玩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那一套。话说先帝在时,您老便曾数次告老致仕,怎地如今陛下都已经登基了,由贞观朝到了仁和朝,您老反倒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丝毫不提致仕之事了?要我说,年纪大了就赶紧回老家吧享受天伦之乐吧,万一天不假年,可就没机会了。” 这话有点损…… 其余几人瞅了瞅面色微变的岑文本,都垂下目光,不掺和。 李承乾未等岑文本说话,赶紧转圜道:“二郎何出此言?当下局势不靖,岑太傅老当益壮,正需他辅佐朕稳定朝纲,岂能允准他致仕归乡?这种话再不必说。” 又对岑文本苦笑道:“这人虽然已经是太子太保,但本性如此,您老也不必与他一般计较。” 说来说去,您一把年纪了何必与小辈斗嘴?斗赢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反正您在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上也待不了几天,都输了丢面子,若是再气个好歹,更是沦为笑柄…… 岑文本咳嗽两声,摇头叹气道:“陛下好意,老臣心领,只不过虽然一把年纪了,却越发见不得这等嚣张桀骜不畏皇权之辈,倒是让陛下看笑话了。” 就算气死又怎样?他绝不会退缩。 这不是某一个人的恩怨,而是文武之间因根本利益而必然爆发的争斗。 文官政治是所有文官的崇高理想,眼看着当今陛下并无先帝的杀伐决断,性格温和手段纯良,正是推行文官政治的最好机会,焉能因为房俊等人的权势而裹足不前? 道之所在,纵粉身碎骨,亦一往无前。 (本章完) 第三千一百四十四章 忠君?忠国? 书斋内气氛严肃,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这令李承乾头痛不已,只得温言转圜道:“当下叛军依旧盘踞潼关,国事不靖,诸位皆乃帝国柱石,自当团结一致、维系朝纲,彼此之间更应多一些宽容、多几分担待,若总是这般针锋相对,岂不是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房俊与岑文本赶紧起身,一揖及地,告罪道:“微臣知罪,陛下息怒。” “诶……快快平身,”李承乾摆摆手,笑道:“二位皆乃朕之肱骨,辅佐朕成就大业,何罪之有?只不过往后相处之时融洽一些,岑太傅年长,越国公你要多多恭敬着,不可慢待。” “喏。” 房俊俯首听命,而后两人重新入座。 …… 自晌午起,一队队“百骑司”兵卒全部开出军营,接管皇城之内各处要道,太极宫内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人出入都要严密盘查,若有人说不清归属何处、所为何事,即被当场缉拿,羁押审讯。 一时间,皇城、宫城之内风声鹤唳,杀气腾腾。 玄武门。 门楼内测的营房之内,李孝恭再度造访,与李道宗对坐饮酒。 李孝恭神情有些唏嘘,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美酒,吁出一口气,指着窗外巍峨耸峙的玄武门城楼,感慨道:“当年吾等追随先帝攻略南北,打下大唐半壁江山,却被隐太子步步紧逼,几欲全军覆灭、阖家死绝……正是从这里,吾等与陛下奋死一战,于绝境之中杀出一片生天,逆而夺取,开创出贞观盛世。时光荏苒,弹指间,物是人非……” 李道宗愣了一下,微微沉默,而后将酒杯斟满,与李孝恭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目光也有些深邃,想起那些金戈铁马打天下的岁月。 与李孝恭这个父辈不同,他与李二陛下是堂兄弟,平素来往更多、感情更为密切,对李二陛下的崇拜孺慕也更深,与此相对的,便是他的忠诚更纯粹。 相比于综合各方利益会采取妥协的李孝恭,李道宗自认为绝不会在仁和情况下背叛李二陛下。 即便是在李二陛下驾崩之后。 所以他喝了一口酒,稳住心神,淡然道:“很小的时候,我便跟在先帝身后,每一次我被人欺负,都是先帝替我出头,所以我对于先帝有一种如兄如父的孺慕。后来,高祖皇帝在先帝劝谏之下于晋阳起兵,咱们陇西李氏开始在鼓角争鸣金戈铁马之中逐鹿天下,先帝上阵,我便护于侧翼,先帝受辱,我便执刀上前,先帝在玄武门下扭转命运奋然一击,我便随着他斩将夺旗,不惜成为高祖皇帝眼中的逆贼……我这一生荣耀,皆拜先帝所赐。” 李孝恭为之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但现在先帝已经驾崩,新皇已经登基,帝国日新月异,皇权更迭已经完成,李唐江山还要千秋万载的传承下去,身为李唐皇室,吾等还有更为重要的责任。” 他已经觉察到李道宗的不妥,虽然并未在新君即位这件事上表达过反对的态度,也稳稳当当的戍守玄武门,但无论是其心中对于新皇还是对于大唐帝国的忠诚,都比不过他对于李二陛下的忠诚。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隐患。 毕竟,李二陛下生前最为属意的皇位继承者乃是晋王,虽然至死也未曾易储,却不是他不想,而是要平衡各方势力……可如果忠于李二陛下更胜过忠于帝国,会否心中始终存着完成李二陛下遗愿之执念? 所以未等李道宗说话,李孝恭已经续道:“你不要忘了,先帝或许曾有易储之心,也更为喜爱晋王,但自始至终未曾易储的原因,在于先帝要保持朝局之平稳,让帝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让这盛世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百姓安居乐业、军队威服四海、国祚绵长不衰,这才是先帝最大的遗愿。” 这番话几乎等同于表明了他的态度:不要拿着先帝对遗愿做幌子,难道先帝会愿意见到在他死后儿子们手足相残、同室操戈,连累帝国政权动荡、伤及国本,从而导致天下大乱? 李二陛下是一代英主。 既然是英主,便有其坚韧不拔之志向、囊括四海之胸襟,绝不会因为自身之喜恶,置家国兴衰于不顾。 谁若借着反对太子扶持晋王而表达对于李二陛下的忠诚,是极其愚蠢之行为。 先帝在天有灵,绝对不会因此感到宽慰。 李道宗默然不语,举起酒杯,缓缓喝酒。 李孝恭见其不为所动,忍不住眉心紧蹙,低声道:“不要以为谁都是傻子,人心固然难测,但总有端倪流露。皇室之中始终有人不肯臣服于陛下,所以今日皇城之内增加大量禁卫……不要心存妄想,虽然如今晋王还屯兵据守潼关,但皇位已然稳如泰山,不可能有人再度效仿先帝之旧事。” 何谓先帝之旧事? 自然是逆转先帝命运的那一场玄武门之变。 而玄武门之变的根本,不在于李二陛下以及其麾下众将的英武勇猛,而在于时任玄武门守将的隐太子心腹常何忽然反戈一击,这才是胜负逆转之关键。 而现在把手玄武门的,是你李道宗…… 所以李孝恭这句话不仅仅是忠告,更是警告——时代不同,局势不同,现如今若还有谁妄图效仿玄武门旧事,就算一时侥幸得逞,可他有没有当年李二陛下的威望与号召力,可以快速平定长安乃至整个关中? 若没有,那便是祸国殃民,为了一己之私置帝国社稷于水火。 李道宗依旧缄默不语,甚至执壶给李孝恭斟酒,而后与其碰杯,慢悠悠的喝酒,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李孝恭也不再说,抿着酒,吃着菜。 一声闷雷在天边响起,窗外,乌云堆积翻涌滚动,天色骤然黑了下来。 未几,雨点劈哩叭啦的落下。 转瞬风雨大作,雨势滂沱。 一壶酒饮尽,李孝恭拒绝了李道宗命人取酒,起身道:“府中还有些事,改日再叙吧。” 李道宗点点头,命人取来蓑衣,亲手递给李孝恭。 后者穿戴好蓑衣,将斗笠拎在手里,看着李道宗问道:“就没有想跟我说的?” 李道宗顿了顿,不答反问道:“不知叔父对于英国公不肯掺和皇位之争,始终置身事外怎么看?” 李孝恭一愣,眼睛微微眯起,缓缓道:“李勣乃是外臣,吾等身为宗室,岂能一慨而论?” 李道宗摇摇头,道:“我或有所不同,但叔父你,又有何不同?” 若说李勣是外朝第一人,那么李孝恭如今便是宗室第一人,李勣所顾忌的那些事情,在李孝恭身上同样有可能发生。 李孝恭默然不语。 良久,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将斗笠戴在头上,大步出门,走入风雨之中。 李道宗站在门口目光相送,直至其身影转入重玄门再也不见,才微微抬头,凝视着不远处的玄武门城楼。 雨势滂沱,一泄如注,重重水幕将巍峨雄壮的城楼层层遮挡,目光所及,一片迷茫。 ***** 荥阳,郑家大宅。 花厅之内,一身丝绸锦袍的郑仁泰仿佛致仕官员一般一团和气、富贵荣华,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宇文士及,唏嘘道:“郢国公年岁也不小了,如今还要为了晋王殿下四处奔波,这份忠贞,令人叹服。” 宇文士及连续赶赴长安、潼关、荥阳,一路几乎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容色憔悴,听闻郑仁泰之言,苦笑道:“以往吾等皆庇护于赵国公羽翼之下,如今不得不站出来直面风雨,自是忧心忡忡、夙兴夜寐,片刻不敢懈怠,唯恐有负于晋王殿下之所托……倒是将军你如今气色红润、中气十足,想必此前所受之伤创,已然痊愈了吧?” 第三千一百四十五章 立场动摇 郑仁泰面色不变,就知道宇文士及善者不来,叹息着道:“若是放在以往,这点伤势有算得什么?当年追随先帝麾下,转战南北、攻略东西,平灭天下各路诸侯,往往身被数创仍死战不退,出血数斗也不过是包扎一番,过不了几日依旧提槊上阵……可如今到底是年纪大了,平素天气凉热之间都能染上一场伤风,卧榻数日不见痊愈,如今更是伤筋动骨,整个人好似散架一般……固有壮志,奈何身残气短,为之奈何?唉!” 一声长叹,道尽英雄迟暮、老骥伏枥之凄凉。 差点将宇文士及的话语全部堵回去…… 不过宇文士及到底非是常人,看着郑仁泰一脸“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模样,沉吟着道:“按理说,将军如今身负重伤,老夫不应有不情之请……可当下之局势毋须老夫多言,将军也知晓轻重。一旦晋王覆灭,山东、江南两地之门阀必将遭受灭顶之灾,已然是非生即死之局面。而晋王虽然得到天下门阀之支持,但到底缺兵少将,难以抵御朝廷大军,唯有将军倾力奋战,才有可能力挽狂澜,故而,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勉为其难,出镇函谷关。” 随着他这番话,书斋内沉寂下来,郑仁泰面色肃然,闷声不语,宇文士及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不再多说,慢悠悠的低头喝茶。 谁都知道李承乾的政治理念,那是与先帝晚年之国策一脉相承,简而言之,便是“扶持寒门,打压门阀”。 事实上,各地门阀也清楚无论先帝还是当今,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汉末以来,世家门阀经过数百年的斗争、兴灭、发展,时至今日,早已成为一个个庞然大物,于各地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经营出一块块势力范围,可谓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而这些门阀世家之间又通过联姻、结盟等等手段相互扶持、守望相助,使得势力愈发暴涨。 动辄形废立之事,甚至兴一国、灭一国也易如反掌…… 如此情形,无论是谁坐在皇位之上,岂敢安睡?想要稳稳当当的坐在皇位上,收拢皇权唯我独尊,就只能与世家门阀开战。 世家门阀难道当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们比谁都明白,但越是明白,就越是不能退。 门阀之所以被称为门阀,就在于已经经营出深厚的根基,通过垄断教育、垄断仕途、兼并土地等等手段,将亿万黎庶死死的踩在脚下,生生世世、世世代代都只能被他们奴役,他们对这些黎庶敲骨吸髓,吸吮他们的精血以供养自己的尊崇高贵。 一旦寒门崛起,就意味着世家门阀的垄断被彻底打破。 而没有了各种垄断,世家门阀不仅不能维系以往高高在上钟鸣鼎食的生活,甚至连传承都会面临威胁。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苦难可以忍受,蛰伏不必惊慌,但传承却是万万不能受到半点威胁……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所以他们明知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视世家门阀如眼中钉、肉中刺,却也不得不奋起反击,与皇权殊死一搏。 如今李二陛下驾崩,悬在世家门阀透顶的利剑却并未摘除,因为即位的新皇将会延续李二陛下的政策。 如今,世家门阀想要摆脱厄运,道路有两条:要么说服新皇摒弃先帝之国策,重新恢复以世家门阀为构架的权力中枢,要么扶持晋王,杀回长安,逆而上位…… 第一条路,基本不可能。 李承乾的权力框架之中,以岑文本、李孝恭、房俊等人为主,这些人对于李承乾奉行先帝国策予以鼎力支持,而想要越过这些人去说服李承乾,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第二条路有可能成功,但风险巨大,却是世家门阀不得不走的一条险绝之路。 郑仁泰自然明白一旦晋王覆灭,李承乾必将对世家门阀开刀,荥阳郑氏即将面对的是何等险恶之局面。 但从水师所爆发出来的强横战力来看,郑仁泰对于晋王成事之概率估测极少,而一旦失败,就要面临李承乾的清算,这可不仅仅是老老实实等着削弱权力那么和风细雨…… 说一千道一万,时代变了,属于世家门阀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故而,他长久沉默之后,断然拒绝宇文士及,沉声说道:“吾之身体,不堪重负,不能上阵杀敌为晋王效力,还请郢国公另选贤能,承担重任。” 宇文士及一颗心沉下去。 沉吟良久,观察郑仁泰神色,见其意志坚定很难说服,只得退而求其次:“若如此,倒是老夫鲁莽,让将军为难了。不过如今晋王殿下危在旦夕,函谷关之安危太过重要,即便将军不能亲身前往坐镇,可否派遣郑氏族中私军赶赴函谷关?” 既然感受到了郑仁泰的抗拒,自然不难猜出其心中已经对晋王渐渐失去信任,这是极其危险的,因为郑仁泰随时有可能转头李承乾那边。 相比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等山东世家,荥阳郑氏或许势力并不强横,但其所在之地所太过重要。 荥阳附近皆在郑氏势力范围之内,一旦其背离晋王、转投李承乾,当可放开整个势力范围,任凭水师通过,可直接逼近洛阳,以当下洛阳之守军,如何抵御战力强悍的水师? 洛阳失陷,水师兵锋可直抵函谷关,届时晋王一派将毫无转环之战略余地,只能与函谷关死战。而长安必然不会坐失良机,一旦东宫六率自西边猛攻潼关……便是腹背受敌、瓮中捉鳖的必败之局。 宇文士及有些紧张的盯着郑仁泰,等着他的答复。 心底甚至已经在盘算万一郑仁泰拒绝,自己是否要联络其余山东世家,再度募集军队给予郑氏雷霆一击,将荥阳一地完全置于掌控之下,确保洛阳之安全。 郑仁泰不知宇文士及心底已生杀机,思忖良久,终于缓缓颔首:“稍后,吾将派遣伍仟私军赶赴函谷,协助守关。” 山东世家数百年来同气连枝,彼此在政治、军事、婚姻、经济等等方面盘根错节,早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整个山东世家都全力以赴的支持晋王,若荥阳郑氏敢反水,说不得就要遭受其余各家的全力打压。 门阀之间的斗争,往往不必沙场争雄来得温和…… 说不得未等晋王战败,荥阳郑氏已经被其余山东各家联手覆灭…… 宇文士及暗暗松了口气,攥紧的手掌松开,欣然道:“将军果然识大体,荥阳郑氏之贡献,晋王殿下也必然铭记于心。” 郑仁泰微微一笑,淡然道:“晋王殿下乃是先帝属意之储君,更有先帝遗诏在手,吾等既然忠于先帝,自当竭力辅佐晋王登上大位、承嗣宗庙,此分内之事,何敢言贡献二字?郢国公言重了。” 宇文士及也知道此等空口承诺根本不可能打动郑仁泰的贞观勋臣、百战宿将,只得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话锋一转,目光灼灼的看着对方问道:“如今水师舰船正沿着黄河溯流而上,虽然鄂国公派人延误,却也不能抵挡许久,万一其行至半途骤然对荥阳发动进攻,不知将军何以应对?” 板渚一战,郑仁泰大败亏输,身负重伤,旋即便返回荥阳闭门不出,显然心中另有打算,若非自己今日亲自登门游说,荥阳郑氏到底何去何从,尤为知晓。 但无论如何,郑仁泰已生怯战之心,这是毋庸置疑的。 万一其畏惧于水师的强横战力,自知不敌,不愿整个荥阳郑氏陷入灭顶之灾,会否在水师骤然猛攻之时彻底摆脱晋王一系,向水师屈膝投诚? 如果郑仁泰有此想法,那么麻烦就大了。 即便其愿意派兵增援函谷关,也不能确保荥阳郑氏会坚定支持晋王…… 第三千一百四十六章 局势不妙 猛然间意识到郑仁泰极有可能转投东宫、背弃晋王,宇文士及心中巨震、如坐针毡。 现在不仅是函谷关危在旦夕,他自身之安全更是危如累卵…… 万一郑仁泰将他绑了送去水师那边,当作荥阳郑氏的投名状怎么办? 这种可能不是不存在。 固然当下荥阳郑氏与山东世家鼎力辅佐晋王,晋王也尚未露出败相,可若是郑仁泰先将他扣押,若晋王胜,便将他秘密杀害,若晋王败,则将他送给水师,以确保荥阳郑氏始终能够占据主动…… 身为世家门阀出身的宇文士及,深知世家门阀为了自家之血脉传承会做出何等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之事。 越想越是心惊胆战,背脊冒出一层冷汗,面上故作镇定。 郑仁泰微微眯着眼,看着宇文士及,目光极其锐利。 良久,方才重重一叹,道:“荥阳乃郑氏祖庭所在,固然敌军围城、莫可抵御,也只能拼死一战,以郑氏子弟之鲜血,捍卫祖宗英灵之荣耀。除此之外,并无他法。” 一张方正脸膛上,露出决然之色。 但宇文士及信他才有鬼…… 将心底的恐惧死死压制,面上神色不显,颔首道:“时局如此,若有闪失,吾等皆为家族不肖子子孙也……既然将军心意已定,老夫不复赘言,这就启程返回潼关告知晋王殿下,也请将军尽快募集军队,赶赴函谷关支援。” 见其干脆起身,郑仁泰忙抬手拦阻道:“郢国公何须如此急切?不妨暂且留下,小饮几杯,吾这就派人召集族中子弟,组成私军,稍后随同郢国公一同赶赴函谷关。” 说着,便对身后一个年轻人吩咐下去,那年轻人看了宇文士及一眼,微微躬身,大步走出去。 宇文士及现在如坐针毡,哪里肯留? 推辞道:“当下局势危急,老夫还需返回晋王殿下身边参赞军机,万万不敢耽搁,将军只需派人前往函谷关即可,并非需要老夫一路随行。数千人不是一时片刻便能组织完备、迅速成行,实在是耽搁不得。” 郑仁泰面色阴晴不定,勉强笑道:“既然如此,那吾也不强留,还望郢国公为晋王殿下出谋划策,早日反攻长安、抵定大局,辅帝业于当世、建功勋于千秋!” “承将军吉言,吾等砥砺奋进,共创伟业!老夫告辞。” “请。” 郑仁泰亲自将宇文士及送出正门,见其在数十家兵护卫之下向着城西疾驰而去,目光闪烁、面色变幻。 直至对方的身影早已不见,这才返身回到书斋之内,喝了口茶水,思忖良久,将亲信唤来,吩咐道:“告诉外头,募集私兵的动作不要停,但要放缓。同时,你亲自前往板渚跑一趟,告知彼处的水师兵将,就说眼下丘行恭镇守函谷关,兵力不足,或可奇袭而下。” 这种事,是万万不能付诸于书信的,只能口头相传,万一事有不妥,自可抵死不认。 那亲信领命:“喏。” 遂转身大步离去。 郑仁泰一个人坐在书斋内,喝着茶水,感受着身上伤处隐隐作痛,良久,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如今水师兵锋已经直抵黄河,能否攻陷潼关暂且未知,可一旦其弃舟登陆直扑荥阳而来,自己如何抵御? 此番集结私兵赶赴潼关,几乎耗尽了山东世家的家底,整个荥阳怕是连一万人都凑不出,如何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水师? 一旦荥阳之地尽失,沦陷于水师之手,谁知道水师会如何处置荥阳郑氏? 万一借着兵灾之机大肆杀戮,则荥阳郑氏极有可能由此满门灭绝……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想到这里,再次长叹一声…… ***** 宇文士及自荥阳西城门出城,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催促着身边家兵策骑狂奔,一路向着函谷关方向急行,唯恐郑仁泰派人从后追杀…… 他已经感觉到郑仁泰的立场不稳,随时都有可能倒向东宫。 毕竟荥阳不似清河、博陵那些地方身在大后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自家卷入其中,身处黄河之畔,在水师必经之路,一旦水师调转刀口,极有可能弃舟登陆,猛攻荥阳。 到时候荥阳遭受兵灾,郑氏的祖业便在生死存亡之间,郑仁泰卑躬屈漆自是理所应当…… 可如此一来,水师兵锋可直抵洛阳,由水陆两路齐头并进,洛阳陷落也只是旦夕之间。到时候函谷关直面水师之进攻,危急存亡,攸关潼关之安危。 他必须及早赶回潼关,与晋王商议尽快发动反攻,迟则生变。 一路急行,至函谷关之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函谷之内山岭蜿蜒、层林尽染,晚风徐徐、鸟鸣啾啾,倒是一派静谧、安静祥和。 直抵关城之下,宇文士及报上名号,稍等一会儿,便见城门洞开,丘行恭亲自迎了出来,奇道:“荥阳路途遥远,郢国公怎地来去这般迅捷?” 算一算时间,宇文士及这一来一回几乎是马不停蹄,这么大岁数了,还真是拼命…… 宇文士及面色灰败、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勉强说道:“先入关,再叙话!” 进入关内,宇文士及被家兵搀扶着下马,进入营房之内,捧着丘行恭亲手奉上的温茶水狠狠灌了几口,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毫无端庄形象,几乎是呻吟着道:“这一身骨头,快要散架咯……” 丘行恭奇道:“郑仁泰是否答允出兵相助?” 宇文士及放下茶杯,颔首道:“已经答允,出兵伍仟协助镇守函谷关。” 丘行恭道:“如此就好。” 虽然相比于之前山东世家募兵十万,伍仟之数微不足道,但函谷关易守难攻,增加伍仟精锐守关,自是胜算大增。 孰料他刚刚松一口气,宇文士及便紧接着说道:“但是等他伍仟精兵抵达,切切不可放其入关。” “呃……这又是何道理?”丘行恭莫名其妙。 宇文士及揉了揉脸,叹气道:“郑仁泰……怕是已经生出悖逆之心,老夫这是跑得快,趁其未能下定决心之前逃出荥阳,否则若是耽搁一二,搞不好就要被其绑缚着送去水势那边请功了。” 丘行恭大吃一惊:“岂会如此?如今整个山东世家都站在晋王殿下这边,为此不惜出人出力,甚至搬空了各家的家底,若郑仁泰背弃晋王,岂不是自绝于山东世家?” 整个山东世家全力以赴支持晋王,结果你荥阳郑氏不仅半途而废,甚至做出悖逆之举,谁能容你?怕是不等晋王与东宫分出胜负,其余山东世家已经一拥而上将整个荥阳郑氏灭绝铲除。 这等时候,焉能容许这等悖逆之举? 宇文士及无奈道:“现在水师沿着黄河而上,鄂国公挡不住许久的,一旦水师抵达荥阳附近黄河水道,极有可能弃舟登陆直扑荥阳……郑仁泰岂敢冒险?迫不得已之下,或许也只能向水师投诚。” 丘行恭面容震惊,神情不安。 荥阳郑氏乃山东世家当中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仅仅逊色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区区几家。范阳卢氏因着房家的姻亲关系,对于支持晋王之事不怎么上心,又有着水师庇护,山东世家不愿招惹,若是荥阳郑氏再反戈一击…… 局势已经不是“不容乐观”可以形容了,简直一片糜烂。 沉思良久,丘行恭道:“郢国公放心,吾知晓轻重,断不会将郑氏私军放入关中,使其有破关之可能。” 若是荥阳郑氏当真有心投靠东宫,极有可能联合水师攻破函谷关,以此作为投名状取悦于李承乾,那么这伍仟精兵搞不好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宇文士及松了口气,扶着腰站起,颔首道:“你能意识到危险便好,函谷关便交由你镇守,务必确保万无一失!给老夫备一辆马车,这就赶赴潼关,哎呦这把老骨头实在是不能骑马了,否则怕是不等到得潼关便丢了老命。” 丘行恭赶紧命人备车,亲自送宇文士及出了城关,一路向西赶赴潼关。 他自己则负手立于关城之下,心潮起伏。 若荥阳郑氏当真背弃晋王,那么必然联合水师猛攻函谷关,以当下函谷关的兵力很难守得住,等到函谷关失陷,潼关东侧再无屏藩。 晋王若想不受东西夹击,便只能被逼着冒险起兵,再未曾准备妥当之前反攻长安……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以命相博 对于临行之时丘行恭保证死守函谷关的话语,宇文士及已经顾不得是否相信,此时他只想赶紧返回潼关将郑仁泰有可能反水之事告知,而后紧急筹谋,今早反攻长安,而不是等着万事俱备。 此时各方准备还不充分,骤然反攻的难度极大,成事概率极小,殊为不智。但若是一直延误下去,等到荥阳郑氏反水,洛阳失陷,整个潼关以东全部沦陷,退路尽绝,那可就不是胜败的问题了,动辄全军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只是叮嘱了丘行恭几句,便乘坐马车出了函谷关,直奔潼关而去。 甚至顾不上身在孟津渡的尉迟恭…… …… 孟津渡口,渡河的部队依旧浩浩荡荡,各式舟船往来与河面之上,轮流不歇的将山东私军一批一批运过黄河,而后略作修整,开赴潼关。 尉迟恭日夜坚守在渡口,不敢稍离,来自于洛阳下游黄河之上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的送抵此处,令他可随时掌握水师之进度,并依此做出拦截之方略。 沿河拦阻的方式的确使得水师进程缓慢,但这令尉迟恭心中不安,认为水师有可能是故意为之。 直至昨日传来消息,水师船队抵达荥阳一代黄河水域,忽然驻足不前,令他这股担忧愈发浓烈。 到了今日,晌午已过,最新的战报送抵,水师居然还未离开荥阳段黄河河道…… 大事不妙啊。 戎马半生、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尉迟恭看着营房墙壁上悬挂的黄河水道舆图,目光驻留在荥阳城,心中已经不再是猜测、担忧,而是认定水师必然将对荥阳展开攻击。 荥阳郑氏乃是山东世家之中的中坚,传承久远、实力雄厚,即便募集大量青壮编组私军支援潼关,若面对水师的猛攻不顾一切死守荥阳,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甚至只要郑仁泰摆出玉石俱焚之气势,水师极有可能不会于荥阳一地泥足深陷,为此折损精锐,耽搁时间。 可问题在于……郑仁泰乃至于其身后的荥阳郑氏,会想着与水师决一死战么? 大慨率……不会。 荥阳乃是郑氏祖庭之所在,城池方圆数百里皆是其势力范围,家族经营数百年方才有今时今日之底蕴、成就,万一决一死战的最终结果是玉石俱焚,则传承至今的荥阳郑氏极有可能阖族覆灭,传承断绝。 即便没有死绝,根基尽失、元气大伤的荥阳郑氏,还如何立足于山东? 这个风险,郑仁泰不会承担,也不敢承担。 因为有可能成为家族的罪人,这是比死还更难接受的结果…… 所以据他推测,一旦水师做出强攻荥阳的架势,荥阳郑氏极有可能屈膝投降,归附东宫,脱离出山东世家之序列,从而使得荥阳一地尽归水师掌控。 如此,水师的水陆兵马则可以顺着运河源源不断抵达洛阳,洛阳失陷乃迟早之事。 待到洛阳失陷,函谷关直面水师之兵锋,未必能够坚守。 而函谷关失陷,潼关以东之屏障荡然无存,面临的便是水师与东宫六率两面夹击,纵然此刻潼关猬集了不下于十万兵马,但孤立无援、退路尽断的局面之下,覆灭只在顷刻之间,绝无侥幸之理…… 目光在舆图之上往来巡梭,半晌之后才颓然发现,想要破局,方法只有一个。 提前发动反攻,赌一把…… 这令他极为沮丧。 原本信心满满的依附于晋王,希望凭借山东、江南、关陇三地门阀之合力,重现先帝当年“玄武门之变”之故事,逆而夺取、建功立业,使得自己顺势登上军方第一人的崇高地位,且封建一方,子孙传承不绝。 却不料时至今日,距离败亡已经越来越近…… “来人!” “大帅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从现在起优先将粮秣辎重运过河来,军卒兵马稍后!” “喏!” 亲兵得令,赶紧退出,向河对岸传达命令。 “报!大帅,苏将军回来了。” 尉迟恭眉毛一挑:“让他赶紧过来!” 须臾,风尘仆仆的苏伽征袍未解,大步入内:“大帅!” 尉迟恭颔首,与其一并入座,问道:“局势如何?” 苏伽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气,面色凝重道:“不容乐观……虽然大帅早有准备,末将奉命沿途拦阻,也的确延误了水师的行进,但总感觉水师并未全力以赴,一路行来稳稳当当,看上去不肯为了冲破咱们的阻挡而折损太大,但末将却认为他们是故意如此,好像根本不在意能否阻截山东私军渡河。” 听到自己麾下最为亲近、器重的将令与自己一般看法,尉迟恭再无半点迟疑,断然道:“别管水师了,即刻收拢部队,咱们下午启程,返回潼关。” 苏伽愕然片刻,忙问道:“这是为何?无论如何,洛阳总要守住的。” 洛阳若失,三门峡天堑将落入水师手中,再不能阻挡其威震天下的船队抵达潼关,局势将会彻底糜烂,即便潼关坐拥十万大军,也只能为团团围困,被动挨打。 尉迟恭叹气道:“荥阳郑氏怎肯冒着阖族覆灭之风险与水师决一死战?若没有那等勇气,面临水师猛攻,荥阳失陷乃是必然。而一旦荥阳失陷,水师便可水陆并进攻略洛阳……咱们拿什么守洛阳?既然洛阳失陷亦是迟早之事,还不如赶紧返回潼关,另作谋算。” 除去明知不可为而不能为之,他还有另外一层担忧,原本依附于晋王成为晋王手下军队之领袖,一旦将来成就大业,必然是军方第一人,获益无数。 可若是危急关头自己没有身在潼关,便等于被排斥于晋王一系的权力中枢之外……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无论胜败。 更何况他此番前来孟津渡只带了数千人,麾下数万虎贲如今可都在潼关,他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家底,岂能任凭其操之于旁人之手? 是生是死,是胜是败,他都必须身在潼关…… 苏伽对此一知半解,但严格执行命令,也顾不得一路日夜兼程浑身酸痛,起身道:“末将知晓,这就聚拢兵马。” 尉迟恭颔首,看着苏伽走出去,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若说他心中没有一丝后悔,自然不现实,原本预想之中的晋王登高一呼、群雄响应的局面没有出现,十六卫大将军虽然各自按兵不动,但明面上却一一宣誓效忠,使得晋王面临之局势无比险恶。 但他也知道,若想博取丰厚之利益,就必须立下不世之功;若想立下不世之功,便只能剑走偏锋,面临艰难险阻、冲破生死劫难。 世间之事,哪儿那么多的水到渠成、一路坦途? 如今各个赞扬当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成就大业,然而却都忘了,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李二陛下面临的又是何等险绝,那种动辄一败涂地、死无葬身之地的危厄,至今思之,尉迟恭依旧心惊肉跳。 若非邀天之幸,岂有之后的贞观一朝? 如今,局势与当年几乎一般无二,都是濒临绝境,都是退无可退,都是决死一战。 既然当年李二陛下能够“邀天之幸”,谁又敢说今日的晋王不能? 都说“天命所归”,谁有知道这天命到底归于谁…… 尽然已经退无可退,大不了便是殊死一战,将胜负生死,皆寄托于天命而已。 左右不过是以命相博罢了。 …… 数千人的部队聚拢起来并不满,半个时辰之后,苏伽便入内通禀已经聚拢完毕。 尉迟恭下令将所有粮秣辎重装车,部队生火造饭。 用饭之后,全体启程,护送着这些粮秣辎重赶赴潼关,置于余下一些行动迟缓、尚未渡河的山东私军,他也懒得去管,胜败不在这么点人,反倒是粮秣更为重要,说不定局势恶化之时,便只能死守潼关,静待转机,到那个时候,每一颗粮食都将成为决定胜负之关键。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背水一战? 潼关,大雨。 雨水自天空倾泻而下,有如瓢泼,黄河上吹来的风搅动雨幕翻卷鼓荡,雨水纷飞,将黄河、山峦、城关尽皆笼罩其中,入目一片水雾茫茫。 营房之内,李治看着面前神情憔悴、摇摇欲坠的宇文士及,只觉得心中之阴晦比之窗外这风雨交加的天气尤甚三分。 水师有可能突袭函谷关也就罢了,毕竟自古以来函谷关便是隔绝东西之关窍所在,有洛阳作为缓冲,加之地形险要、囤积重兵,应可确保不失……可若是荥阳郑氏反水,则洛阳之地首当其冲,一旦洛阳失陷,水师兵锋可直抵函谷关,三门峡天堑再不能阻拦水师前进,函谷关危若累卵。 而一旦函谷关失陷…… 简直不敢想象。 此刻的晋王殿下已经慌了神,忙看向身边萧瑀、褚遂良、崔信等人,神色惶然,急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萧瑀眉头紧蹙,看向崔信,问道:“山东世家素来进退一体、同气连枝,经略闪动诸地已经数百年,彼此亲密无间,眼下倒是要问一问崔公,郑仁泰是否会背弃山东世家,做出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之事?” 荥阳郑氏乃山东望族、根基深厚,郑仁泰又是贞观勋臣、当世名将,晋王并不能对其予以节制,只能通过山东世家对于施加压力,或有希望使其投鼠忌器、迷途知返。 崔信虽然一生未入朝堂,但身为清河崔氏的家主,见识、智慧、能力皆是上上之选,此刻听闻萧瑀略带不满的问话,自然明白其言中之意。 却只能露出一脸苦涩,无奈道:“若是平常时候,老夫亲自赶赴荥阳,而后联结山东各家家主给予郑氏施压,自然不虞其不听。可当下时局紧迫,联络各家家主耗费时日,未必赶得及。况且若是水师当真如郢国公所猜测那般做出死战荥阳之架势,郑仁泰未必会听从老夫之言……毕竟,家族传承重于一切,面临阖族存亡之际,哪里还能顾忌许多?” 刀架在脖子上,或许郑仁泰自己能够做到坚贞不屈、视死如归,可是攸关家族之存亡,郑仁泰又岂敢逞一时之英雄,将家族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他甚至敢肯定的说,只要水师猛攻荥阳、不计伤亡,郑仁泰十成十开城投降…… 可如此一来,潼关危矣。 山东世家募集十万青壮支援潼关,更几乎抽空家底聚齐无数钱帛粮秣,想着奋力一击逆天改命,从此效仿当年关陇门阀那般入主中枢,执掌大权。 却不料短短数月之间,局势急转直下,非但胜利遥遥无望,甚至到了危急存亡之边际…… 心底之懊悔,简直犹如黄河之水一般翻滚奔泄。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强忍着浑身酸痛、头晕乏力,勉强振奋精神,哑声道:“丁是丁卯是卯,纵然郑仁泰背信弃义,也不能抹煞山东世家此番支援晋王殿下之功劳,崔公不必多虑。” 先稳住崔信,继而看向神情仓惶的李治,沉声道:“殿下不必如此,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谁不是历尽艰辛、履险如夷?若不经诸般劫难,也难成大器。况且当下也并非濒临绝境,即便关东之地尽失,或许也是好事。” 此间数人,大多不谙兵事,兵书固然看过几本,但都没经历过运筹帷幄、决胜疆场,听闻荥阳、洛阳、函谷关有可能相继失陷,已经心惊肉跳,听宇文士及说“或许也是好事”,皆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褚遂良奇道:“吾虽不曾入军,对兵事却也略知一二,洛阳、函谷关乃潼关以东之屏障,一旦失陷,潼关无险可守、无路可退,只能与东宫军队决死一战。而东宫军队装备精良、战力强悍,潼关十余万大军除去右侯卫还算精锐,其余山东私军皆临时募集,说一句乌合之众也不过分……如此,必然败多胜少,何来好事?” 宇文士及强忍着一阵阵头晕眼花,解释道:“正如诸黄门所言,咱们的军队战力底下、未经战阵,想要战胜东宫军队,唯有寄希望于大义在身、高昂士气。想当年韩信背水列阵、殊死一战,以微弱之兵力大胜赵军,何也?置之死地而后生矣。” 众人恍然。 即便眼下潼关猬集了将近十五万大军,看似兵力雄厚、实力暴增,但其实谁都知道,如此仓促募集的乌合之众,面对精锐的东宫部队之时,绝不能单纯以兵力之多寡来预测战局之胜败。 李治稳了稳心神,道:“郢国公之意,是说一旦洛阳、函谷等地尽失,后路断绝、孤立无援,吾等皆入死地,反倒能够激发麾下十余万将士之士气,愿意殊死一战……以此消弭敌我之间装备、战力之差距?” “咳咳……正是如此,所谓困兽犹斗,既然明知后路断绝,谁有肯跪地乞降、任凭屠戮?” 正说着,外间有兵卒入内,禀报说尉迟恭已经冒雨返回。 李治:“……” 心头陡然升起怒火。 如今局势糜烂,危在旦夕,皆因荥阳、洛阳等地不可固守所致。而之所以荥阳、洛阳等地不可固守,并非这两地兵力不足,无论荥阳还是洛阳,都是世家门阀盘踞之地,想要拉起一支万余人的军队轻而易举,想那水师总共才多少兵力?跟随刘仁轨北上的,最多也不过少五千人。 兵自然不缺,但要命的是少将。 郑仁泰摇摆不定、不可信任,那么唯有尉迟恭有资格、有能力坐镇指挥。 只要号召当地世家门阀募集私兵、贡献甲胄,以尉迟恭之能,自然有一战之力。 最不济也能重创水师,延缓其沿着黄河东进之势,给潼关这边争取更多时间。 然而现在尉迟恭未等与水师接战,便擅自放其关东之地,返回潼关…… 论及军事,李治茫然不知;可若说玩弄政治,李治天赋极高。 所以瞬间便明白尉迟恭此举之用意,在于担忧大权旁落,甚至他那数万右侯卫将士之安危…… 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大局。 然而还是那句话,眼下兵力不缺,却极其缺乏统兵之大将,纵然他现在恨不能将自私自利的尉迟恭退出去枭首示众,也只能权且忍耐…… 深吸一口气,李治道:“请鄂国公进来叙话!” “喏!” 兵卒退出。 须臾,顶盔掼甲的尉迟恭大步入内,单膝跪地,施礼道:“微臣觐见殿下!” 他一路疾驰,过了函谷关之后便遭逢大雨,身上早已湿透,此刻单膝跪地,兜鍪下的头发以及甲胄之下的中衣滴滴嗒嗒的滴着雨水,将地面洇湿一大片。 李治忙道:“鄂国公快快请起!不如先去更换衣衫,再来议事,否则若是染了风寒,本王又要依仗何人?” 现在不是彰显威严之时,必须做出礼贤下士之举措收拢人心,否则此战若败,天大的威严也没甚用…… 尉迟恭脸上露出感激之色,略有激动,大声道:“当今逆贼横行、窃取鼎器,致使纲常倒转、君臣失序,时局之危厄已然悬于一线,微臣纵然粉身碎骨亦当辅佐殿下,现有关东之战报呈递,不敢耽搁。” 李治面色动容,忙道:“鄂国公公忠体国、赤胆忠心,本王何德何能?来人,速速于鄂国公斟茶!” 待到尉迟恭入座,喝了一口茶水,便将自己所猜测一一道来。 营房内的气氛愈发沉重,因为这与宇文士及之言前后符合、相互印证,再无侥幸…… 李治环视左右,叹气道:“如今之计,该当如何?” 虽然方才宇文士及说是“背水一战”,或有置诸死地而后生之可能,但李治也不傻,自然明白其中之几率何其渺茫…… 他话音刚落,尉迟恭已经大声道:“殿下何须忧虑?此时潼关已经囤积十余万精兵强将,只需即刻发动所有兵力反攻长安,趁其不备,给予雷霆一击,大事可成!” 宇文士及本想说这句话的,此刻晚了一步,被噎了一下,只得补充道:“鄂国公所言不差,只需大军突袭至长安城下,必然会引发连锁反应,原本各地观望的十六卫大军一定有人响应殿下之号召,出兵辅佐。” 他这么一说,李治马上想起之前他曾秘密潜入长安联络,回来之后言及“会在大军抵达长安城下之时出兵响应”之事,心头一跳,眼睛一亮。 若是那人当真言而有信,自己挥师反攻,那人起兵响应,里应外合之下,攻陷长安易如反掌……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兵临城下 大雨滂沱。 数十艘舰船降下船帆停靠在岸边,铁锚抓住河床底部的泥沙,汹涌翻腾的河水滚滚流泻仿佛天河倒卷,船身被河水冲击震荡摇晃,使得连接船身与铁锚的锁链被紧紧绷直。 一块块木板从船舷顺下来,另一端直接伸在河边的浅水之中,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卒踩踏着木板潮水一般涌到岸上,而后在大雨之中列阵。 甲胄被雨水冲刷,眉眼被雨水遮挡,但这数千人却纹丝不动,坚若磐石。 甲板上,刘仁轨与席君买并肩而立,前者望着岸边即将集结完毕的重甲步卒,沉声道:“此战务必以雷霆之势震慑敌胆,故而无论荥阳守军做出何等举措,你都毋须理会,只需全力以赴即可。若郑仁泰是个聪明人,自会想办法派人前来谈判,你且听吾号令。” 一句话,没有我的命令之前,即便荥阳守军竖起白旗投降,你也不能停下冲击的步伐。 “喏!” 席君买自然明白此举之用意,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而已,虽然料定郑仁泰必然不肯死守荥阳玉石俱焚,但万一这般执迷不悟,那他就顺势杀入荥阳,将郑氏彻底覆灭。 只可惜今日雨势太大,火炮威力受限,不能先来一顿炮击炸毁荥阳城墙,不过他对麾下重甲步卒的战力充满信心,水师这些年之所以能够横行大洋、威服四夷,也不仅仅是依靠火器之利。 兵卒、骑兵之战力,一样天下无敌。 刘仁轨拍拍席君买的肩膀,温言道:“去吧,吾让具装铁骑下船集结,为你稳住后阵,你只管一直向前,不必有所忧虑。” “喏!” 席君买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再应一声,而后起身,大步踩着木板下船,身后数十亲兵鱼贯跟上。 来到集结完毕的战阵之前,“呛啷”一声抽出横刀,刀尖遥指远处的荥阳城,雨水落在明亮的刀身飞溅而起,大声道:“先登者,赏千金,勋三转!杀!” “杀!杀!杀!” 全副甲胄的兵卒嘶声应和,声浪冲霄,重赏之下,自然士气昂扬,而后在各自伍长、队正、旅帅的率领之下,冒着倾盆大雨,缓缓向着荥阳城冲去。 犹如黑色海潮一般席卷河滩,气势雄浑。 在他们身后,千余具装铁骑也自船上下来,列阵之后,沿着重甲步卒的后阵列车一线,缓缓前压。 …… 荥阳城上,郑仁泰强忍着一身伤痛,趴在箭垛上极目望向远方,但瓢泼的大雨所形成的雨幕却隔断了视线,根本无法发现远处的情况。 但斥候的快马却往来奔驰,不断将消息传递回来。 水师舰船已经靠岸,下锚! 重甲步卒下船,已经在岸边集结完毕! 兵力达三千人! 重甲步卒开始进攻,水师舰船起锚移向河道中心! 一千具装铁骑集结完毕,掩护重甲步卒后阵,向荥阳而来! 敌军距离十里! 七里! 三里! …… 城门紧闭,守军在城上严阵以待,各个面容严肃,握紧手中的刀枪,其余兵卒则在大雨之中肃立与城内,准备随时增补守城。 所有人都心惊胆跳,死死压抑着心中的紧张,毕竟不久之前双方就曾在板渚大战一场,以荥阳郑氏的惨败收场,如今敌人追到荥阳城下,显然是想将荥阳郑氏一举击溃,而后再无后顾之忧,直捣洛阳。 面对刚刚击败自己的强敌,守城兵卒信心全无。 即便水师以水战之威名横行天下,但谁又敢轻视其陆战之力? 终于,在郑仁泰等一众将令的目光遥望之下,雨幕之中,一道黑线自目力所及之处陡然出现。先是浅浅的一道线,继而变成一片黑幢幢的潮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郑仁泰手扶着箭垛,面色有些苍白,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青筋凸起,望着他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的水师兵卒,神色变幻。 身边一个将领迟疑之下,小声道:“大帅,怎么办?” 战,还是不战? 若不战,无法对其余山东世家交待,毕竟大家联盟、同气连枝,一旦荥阳失陷,则洛阳危矣、函谷关危矣、潼关危矣;若战,必然是一场死战,胜利自然最好,可一旦战败,水师兵卒充入城中,鬼知道会做出何等报复之举! 这里可是荥阳,郑氏的祖庭所在,万一被伤亡惨重而暴戾愤怒的水师报复屠城……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绝对不是没有! 郑仁泰立于箭垛之后,看着敌军潮水一般抵近,终于有所动作,他回身对一个将领道:“立即出城,告知敌军,吾愿意与刘仁轨商谈投降事宜。” 没人知道他此举是真是假,但身后将领马上自城下跑下去,趁着敌军距离还远,赶紧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带着几个部下策骑而出,心惊胆跳的迎着冲锋而来的敌军驰去。 距离数十丈的地方减缓马速,在马背上大喊:“吾家大帅有令,愿意与刘仁轨将军商谈投降事宜!” 敌军充耳不闻,速度不减。 或许是雨势太大,对方听不见吧……这将领有些着急,只得等候在原地不动,待到对方冲在前边的兵卒已经接近一箭之地,再度大声道:“吾家大帅有令,愿意与刘仁轨将军商谈投降事宜!” 这回对方大抵是听清了,但回应他的,却是……穿透风雨而来的一支箭矢。 因为雨势太大,雨幕深深,不仅阻挡视线更影响听觉,所以直至这一支箭矢穿过雨幕直抵眼前,将领才有所发现,肝胆俱裂之下将上身伏在马背上,却已经迟了,“噗”的一声箭簇入肉,狠狠钉在左肩。 将领闷哼一声,反应极快,来不及拔出箭簇,当即调转马头,带着亲兵回头就跑。 所幸重甲步卒因为要保持体力,所以只是慢跑,而两侧的斥候轻骑也对他视而不见,任其一路狂奔跑回城下叫开城门,回到城中。 郑仁泰也已经从城下来下,一边听着那将领叙说情况,一边大步回到营房之内,面沉似水。 本以为对方摆出这番攻击姿态之时想要施加压力,迫使他出城投降,却不料对方却连谈都不愿谈,差点一箭射死自己派去的信使。 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对方当真就想不计伤亡的猛攻荥阳城,或许只是决心很大,不愿在商谈之中过于妥协,想要攫取更多的主动……毕竟荥阳郑氏盘踞荥阳数百年,这荥阳城上上下下皆在掌控之中,凭借水师区区数千兵力,就算最终破城获胜,也必然伤亡惨重,刘仁轨剑指潼关,未必愿意在荥阳一地付出太多的时间与伤亡。 但郑仁泰不敢赌,因为一旦赌输的后果是他不能承担的…… 抬头看着身边众将,最终将目光落在长子郑玄果身上,沉声道:“你即刻自东门出城,绕路前往黄河岸边,求见刘仁轨,请其停止攻城,郑氏……愿降!” 郑玄果心中一沉,忙道:“父亲……” 郑仁泰抬手组织其说话,断然道:“你想说什么,为父清楚得很,但局势至此,咱们也只能背弃山东世家了,否则一旦城破,谁都不能保证水师会做出什么举措……无论如何,荥阳郑氏的传承不能断!” 向水师投降,等同自绝于山东世家,原本的盟友,将因为此番背弃而变成生死仇敌。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拿荥阳郑氏的传承来冒险。 之所以在水师攻势之下迟迟不肯投降,只不过是希望能够多讨要几分好处、多争取几分主动,但很显然,自己的心思早已被刘仁轨洞彻清楚、一览无余。 “喏!” 郑玄果也不敢多说,领命之后赶紧退出营房,披上一件蓑衣,接过斗笠戴在头上,在数十亲兵簇拥之下翻身上马,冒着倾盆大雨自东城出城,沿着官道绕过正北方向正发动攻击的水师军队,向着黄河岸边疾驰而去。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大局已定 阿拉伯人进退维谷。 他们与安西军大战于西域,岂能不知这专门针对骑兵的陌刀阵?其赫赫威名,足以使得每一个阿拉伯骑兵闻之色变、见之胆寒。 然而眼下之局势,却是前方被混战于一处的突厥人、回纥人死死挡住,除非将突厥人与回纥人斩杀干净,否则难以逃出沟口。但是在他们尚未将拦路之敌斩杀干净之前,必然被唐军攻入阵中,肆意斩杀。 前进无路,只能后退。 可谁能想到唐军不仅有威力无伦之火器,更有专克骑兵的陌刀阵……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却非是想进则进、想退则退。既然选择了后退,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硬闯唐军的陌刀阵,否则若是此时再改弦更张掉头往突厥人那边冲,会使得阵型彻底乱掉。 两军阵前,阵型混乱即为败亡之道,莫说面前是骁勇善战的唐军,即便只是一支战力平庸之军队,阿拉伯人也休想挽回败局。 而阿拉沟地形独特,一旦战败,却是连逃亡都做不到,就只能被唐军围而攻之,恣意屠杀。 “呜嚯!” 阿拉伯骑兵嘴里发着奇怪的呼喝,鼓起勇气,狠狠的撞上唐军的陌刀阵。 满天下雪之下,骑兵冲锋裹挟着无数雪花冰沫似一股飓风一般狠狠的迎面袭来,身躯高大、身强力壮的陌刀手却只是微微眯起眼睛,面上毫无半分惧色,在身边校尉的指挥之下齐齐举起陌刀,雪亮的刀刃在大雪之中如墙而立。 “杀!” 百余柄陌刀组成的刀墙堵住了沟底的谷道,百余人在风雪之中屹立不动,陌刀斜斜举起,自上而下勇力劈斩。 “轰!” 骑兵撞在刀墙之上,澎湃的冲击力使得雪雾飞散,锋锐宽大的陌刀狠狠切入战马兵卒的身体,阿拉伯骑兵强大的攻势顿时犹如江水撞上礁石,声势骇人,却难以撼动陌刀阵分毫。 “杀!” 口令之中,陌刀手高居陌刀,自左上而至右下,向着面前的敌人狠狠一刀斩出。 鲜血飞溅,人马俱碎。 敌军战马以及兵卒的被陌刀割碎,无数脏器随着滚烫的鲜血在雪地里流淌,恍若人间炼狱。 “杀!” 陌刀手齐齐上前一步,靴子踩在血水脏器之中,陌刀举起,再次劈斩。 “噗噗噗” 锋锐的刀锋割破敌人的躯体,如墙而进的陌刀阵坚不可摧、锐不可当! 阿拉伯骑兵被面前这般惨烈至极之景象激得凶性大发,即便面前的袍泽被陌刀斩碎,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冲锋向前。他们知道唯有击溃面前的唐军,才能打通逃回西域之路,否则尽皆要战死此地,哪里还有什么胆怯?逃生之意志令他们忘记了恐惧,唯有一头撞在这陌刀之上。 “轰!” 唐军可不仅仅只有陌刀,后排的掷弹兵始终不停,手里的震天雷不断的投掷到两军阵前,狂轰滥炸之下,使得阿拉伯人骑兵始终难以组织起严密的冲锋阵型去冲击陌刀阵。 这还是因为沟底地势狭窄,否则若是宽阔一些,火枪兵列阵排枪,阿拉伯骑兵想要前进一步都难…… 唐军及时出现,使得阿拉沟之局势陡然翻转。 原本追杀突厥人的阿拉伯人被牵制住,不得不回身猛攻唐军阵列,而突厥人则缓过一口气,愈发疯狂的向着回纥人的阵地发动冲锋。 然而限于地形,突厥人始终无法发挥人数优势对回纥人阵地展开全面猛攻,只能一点一点的磨。 阿史那贺鲁急得头顶冒火,他就纳闷儿了,区区不过千余老弱病残的回纥人,战力怎就如此之强,战意怎就如此之高? 难道唐军有什么神仙秘术,能够一夜之间将回纥人的战力翻倍? 简直不可思议! 而更令他不可思议的,则是后阵隆隆的震天雷炸响,以及惊天动地的嘶喊冲杀。 阿拉伯人不是前来围剿自己的么?怎地与唐军又杀在一处? 回纥人到底是与唐人暗地里达成盟约临阵反水,还是被阿拉伯人收买? 唐军怎地就能神兵天降,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间杀出来,大有一举收拾残局之气象? 回纥人,突厥人,阿拉伯人,唐人……纠集在这小小的阿拉沟里,到底谁是敌、谁是友? 阿史那贺鲁一头雾水,头一回觉得自己脑水不足,摸不清局势脉络。 不过尽管心里纳罕,可手底下却半点不慢,催促战马挥舞弯刀,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奋力向前冲杀。 雪花落在脸上是凉的,血花落在脸上是热的,阿史那贺鲁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当年跟随在欲谷设可汗身边南征北战慑服西域诸部的日子,浑身血热都即将沸腾起来,这种淋漓酣畅的战斗才是突厥人骨子里的享受啊! 阿史那贺鲁杀得性起,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雪水还是雪水,红着眼珠子一味的猛冲猛杀,即便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也浑然不顾。 此刻不能回头,虽然不明白到底谁是敌、谁是友,可他知道一旦陷入重围便是必死之局,唯有冲破面前回纥人的阵地才能杀出一片天空,逃之夭夭。 他还有着远大的报复、崇高的理想,岂能默默无闻的死在这荒凉偏僻的阿拉沟里? 血性激发,愈战越勇。 陡然间,便觉得面前一松,赶紧定睛凝神,却只见到飘飘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两山夹峙之间一条喇叭状的通道直直延伸向远方,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坦…… 自己居然杀出来了! 反手挥刀将一个追上来的回纥人劈斩倒地,果然自己已经杀透了回纥人的阵地,只不过身边仅只剩下三五个亲兵,余者尽皆倒在冲锋的路上。 “将军!吾等为您殿后,速速离去!” 几个亲兵见到回纥人又追杀上来,赶紧调转马头冲向回纥人,试图拦阻,给阿史那贺鲁争取逃脱之时机。 这等时候岂是客气之时? 阿史那贺鲁半点不曾犹豫,拽着马缰双腿狠狠一踢马腹,胯下战马便“希律律”一声长嘶,迈开四蹄向着前方广阔的地域狂奔。 风雪之中,留下他一句话语遥遥传来:“汝等妻儿,吾养之!” 几个亲兵悍不畏死,反身迎着回纥追兵冲了上去,杀在一处。待到回纥人将几个骑兵杀死,再抬眼去看,唯有风雪莽莽,哪里还有阿史那贺鲁的影子? 吐迷度正浴血奋战,死死抵挡突厥人的猛冲,陡然闻听麾下禀告,说是阿史那贺鲁已然突围而出,顿时气得咆哮一声,狠狠一刀将冲上来的一个突厥人砍翻在地。 阿史那贺鲁逃脱,就代表着回纥人最后一丝奢望也不存在了,此战之后自己要立即返回天山之北,带领族人在突厥人尚未发觉之时翻越天山抵达大唐之领地,否则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且从今而后,回纥人就只能依附于大唐,依靠大唐去抵御突厥人的攻击报复,若无大唐之庇护,突厥人顷刻间就能将回纥人斩草除根! 自己分明是为了回纥人争取一个脱离突厥奴役、自由繁衍生息的机会,岂料居然陷入这般危机之中? 吐迷度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愤懑,看着依旧源源不断冲上来的突厥人,咬着牙猛力挥刀:“将这些突厥崽子统统杀光!” 既然往后要仰仗唐人鼻息而活,抱怨忿恨之类的情绪都得掩藏起来,而且要送上一份实打实的投名状。 尽可能杀伤眼前的突厥人,然后阻止阿拉伯人由自己这边阵地脱围而出,那便是最大限度的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自己屹立于战阵之前,亲冒矢石死战不退,使得周边族人因为阿史那贺鲁逃脱而陷入低迷的士气重新振作起来,依托地势之利,悍不畏死的将突厥人死死的堵在沟口之内。 另一边,唐军如墙而立的陌刀阵向前缓慢而坚定的推进,阿拉伯人死伤枕藉,溃不成军。 大局已定。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城破投降 荥阳城头,守军见到敌军迅速靠近全无停止之迹象,便知道一番恶战难以避免,只得通传军令,全军迎敌。 就算自己这边想要不战而降,奈何人家根本不接受,上来就是全力以赴的猛攻,总不能引颈就戮吧…… 城上守军挽弓搭箭,弓如满月,箭簇斜上,“崩”的一声闷响,弓弦震颤之间,附着其上的雨水化作一片水雾,箭矢飞射而出,在雨幕之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入迎面冲来的水师兵卒阵中。 转瞬之间,便已经射出三轮。 “叮叮当当”一片比雨点更加繁密的脆响,无数箭矢落在兵卒身着的甲胄上,被铁甲所阻,纷纷无力坠落,不能伤其分毫。 没有热血贲张的冲锋嘶喊,潮水一般冲向城墙的水师兵卒面对与雨水混杂一处迎面而来的箭雨不屑一顾,数千人的脚步声好似一面巨大的鼓,震人心弦。 “滚木礌石准备!” 雨水太大,弓弦沾水之后性能大减,且箭矢无法突破重甲步卒的甲胄,只能放弃弓弩齐射,命弓弩手后退,其余兵卒七手八脚将早已备好的滚木礌石推到箭垛前,等着水师兵卒攻城之时一齐推下去,重创敌军。 只不过…… 守军将领自城上张望,越来越近的敌军已经尽入眼底,却始终未曾发现用以攻城的云梯、箭楼、撞车等器械,不由得满心疑惑——这是要做甚? 是想凭借气势就吓得咱们丢盔弃甲,不战而降吗? 就在城上守军诧异不解的目光之中,水师兵卒冲锋至距离城头百余丈的地方放缓脚步,自阵中有三支小队各十人脱颖而出,加快速度很快超越大队,将一块巨大的木盾举在头顶,向着城墙飞奔而去。 守军将领这才如梦初醒,神色大变,叫道:“火药!他们想用火药炸毁城墙!阻止他们!” 水师时常以火药炸毁城池,快速突破守军防御的战术在外洋各国屡试不爽、应用极多,但在国内却甚少使用,所以守军一时之间并未意识到,但也不是未曾听闻,迟疑片刻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有火药此等威力强大的利器,任何坚城都如土坯泥块一般,何须云梯那样杀敌五百、自损一千的工程器械? 一时间,城上守军都变了脸色,赶紧聚集在城头,箭矢、滚木、礌石纷纷向着已经靠近城下的敌军投掷下去。只不过由于有巨大的木盾掩护,并不能伤害屈身其下的兵卒,只能眼睁睁看着其突进至城下,然后在那鼓捣着什么…… 守将心急火燎,大声道:“用绳索吊下去,阻止他们!快快快!” 当即有人拿来绳索,试图将兵卒从城头吊下去,阻止城下的敌军兵卒埋设火药。 然而未等兵卒顺着绳索滑下城墙,便见到敌军三支小队已经顶着巨大的木盾飞速后撤…… 守将目眦欲裂,顾不得会否遭受敌军强弓施射狙杀,趴在箭垛冲着刚刚顺下城墙的兵卒嘶声大喊:“取出他们埋设的火药!” 城下兵卒根本不清楚敌人的战术,闻言先是懵了一阵,而后向着城墙根张望,见到相距不足十丈有三个被撬掉城砖的洞口,正想着上前仔细查看…… 轰!轰!轰! 三声闷响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埋设在墙根的火药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高大坚固的城墙好似被地底的巨龙拱了一下,先是龟裂的纹路出现,继而砖石飞溅,整片城墙一瞬间坍塌下去,无数守军惨号着随着塌陷的城墙下坠,转瞬被倒塌的砖石埋葬。 漫天大雨之中,长达数十丈的城墙轰然崩塌,坚固的防线露出巨大的豁口。 “呜呜——” 风雨之中,号角声响彻悠远,原本降下速度的水师兵卒猛然发力,全速向着倒塌城墙的豁口冲去。 其身后、两侧,具装铁骑缓缓前压,确保冲锋的重甲步卒不会遭受敌军轻骑兵的袭扰。 轰然巨响之下城墙坍塌,守军早已震惊失色、慌乱无主,重甲步卒汇聚成一道洪流,自坍塌的豁口潮水一般冲入城内。 …… 郑仁泰正在城墙内测的营房里如坐针毡,他有心投降,怎奈水师根本无动于衷,进攻的势头不肯停止。无法可施之下,只能寄希望于麾下军队能够挡住水师猛攻的势头,给长子郑玄果求见刘仁轨争取一些时间。 荥阳城高墙厚,水师不过区区数千兵马,就算再是战力强横,没有个三五日,怕是也奈何不得这荥阳。 然而就在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心中思忖着荥阳郑氏往后何去何从之时,只觉得脚下土地猛地一颤,继而耳畔响起一声轰然闷响,震得心脏都颤了颤,一口茶水便吐了出来…… 吵杂轰鸣萦绕耳畔,亲兵箭步冲了进来,神情失色:“大帅,大事不妙,城墙塌了!” 郑仁泰整个人都有些懵,下意识的反问一句:“城墙……塌了?” 城墙怎么会塌? 旋即,他便迅速反应过来,水师这是动用火药了…… 果然,亲兵急声道:“水师用突击队突击至城墙之下,撬起墙砖,埋设火药,将数十丈长的一段城墙炸塌,如今已经从塌方之处冲入城内!” 郑仁泰只觉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若非此刻是坐着,大抵会一头栽倒在地…… 郑氏经营数百年的坚城,居然如此轻而易举便破了?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将他惊醒,狠狠揉了把脸,霍然起身,几步来到营房之外,看着四散奔逃、狼奔豸突的麾下兵卒,抽出腰刀,大声道:“传令下去,定要将敌人阻截于城墙一线,绝不容许敌人突入城内!荥阳乃郑氏之荥阳,汝等妻儿家眷皆在城内,焉能任凭贼寇恣意凌辱?吾军令而后退者,杀无赦!” “喏!” 左右亲兵轰然响应,纷纷抽出兵刃向着城墙豁口出冲去,沿途溃退之兵卒皆被挥刀砍杀,一遍又一遍大声重复郑仁泰的将令,强势弹压之下,终于堪堪稳住局势,不至于一溃千里。 郑仁泰则收拢残兵,阻止后援,源源不断的冲向城墙,与刚刚冲进城内的重甲步卒混战与城墙豁口之处。 重甲步卒兵力不足,难以趁机扩大优势将整个城墙防线冲垮,但这些兵卒皆乃精锐,且全身甲胄、几乎刀枪不入,列阵冲入荥阳守军阵中,一个冲锋便是遍地残值断臂,滚烫的鲜血混合着雨水四处流淌,战况惨烈至极。 郑仁泰已经向后退去,坐镇距离城门足够安全之处指挥作战,看着麾下兵卒前赴后继冲向城墙豁口,却好似一处血肉磨坊一般将其吞噬、碾碎,忍不住心胆俱寒,懊悔不已。 既然已经有投降之心,又何必生出占据主动之意? 若非他不甘于身处下风任凭驱策,而是在水师露出攻击荥阳意图之时便果断开城献降,何至于有此时之惨痛? 然而事已至此,却已经由不得他,若不能将重甲步卒堵在城墙一线,等到其顺势冲入城内,谁也不知会否引发一场悲惨至极的屠城事件…… 城墙坍塌、敌军入城的消息瞬即传入城内,整个荥阳城都动荡起来,无数百姓、商贾、官员惊慌失措,纷纷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走出家门,带着家私细软奔赴南城,试图自城门出城避祸。 城里城外,乱成一团。 而随着成百上千的兵卒战死于城墙下,郑仁泰的心志也一点一点消融磨灭,好几次意欲下令停止抵抗,任凭敌军入城,赌一赌这些水师兵卒不敢大肆杀戮,掘断荥阳郑氏的根基…… 就在他已经咬着牙想要下达命令之时,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欢呼,无数兵卒振臂高呼:“敌军退了!敌军退了!” 郑仁泰精神一振,忙问道:“怎么回事?” 亲兵自然不知前方发生何事,赶紧前去打探,须臾飞奔而回,难掩喜色:“启禀大帅,水师已经退出城外列阵!咱们胜了!” 郑仁泰长长吐出一口气,一脚将这个愚蠢的亲兵踹翻在地,下令道:“马上收拢部队,放下武器,于城墙之内列阵,等候水师入城接管防务!” 屁的胜了! 必然是郑玄果已经见到刘仁轨且表达了荥阳郑氏投降之意愿,刘仁轨这才命令水师放弃优势,退出城外。 若是这个时候犯了糊涂,以为已经击溃敌军,甚至予以追击,简直不知道怎么死……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拆分郑氏 大雨倾盆,被火药炸塌的城墙好似巨兽的豁牙,凌乱的砖石四散堆放,兵卒尸体横七竖八几乎填满此处,更由此向着城内延伸,鲜血被雨水稀释,四处流淌。 已经放下军械的守军木然站在城内,看着眼前惨烈至极的场面,心胆早已被恐惧填满,而城外那一排排严阵以待的重甲步卒就好似无数洪荒巨兽,固然安静严整,却随时都会扑上来择人而噬。 郑仁泰强忍着身上伤创痛楚,一步步从营房那边走来,沿途所见麾下兵卒各个神情凄惶、神思不属,显然胆气已泄、士气全无,不由得摇了摇头,心底暗叹一声。 他是百战宿将,战场上混迹了半辈子,自然知晓这样的军队无论如何都难以打赢一场战争。 毕竟不同于宿卫关中的十六卫、以及边疆各地与番邦异族连年征战的百战之师,这些私军戍守荥阳城并不曾真正踏上战场,没见过生死胜败,只不过是一群披上狼皮的绵羊,平日里横行乡里也就罢了,如今与真正的狼群对阵,自然一触即溃…… 亏得他已经历经板渚之战大败亏输,却还对这样的军队报以希望能够为他争取几分主动,简直想瞎了心。 至此,所有的小心思都荡然无存,严令各部待在原地不得擅动,而后带着已经赶来的几位郑氏族老披着蓑衣,踩着塌方的城墙豁口走出去。 天空昏暗,乌云滚滚,雨水不减丝毫停歇。 斗笠下的眼睛眯起,郑仁泰观望着对面数千人马严阵以待、纹丝不动的战阵,心中对于水师的战斗力评估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升,尤其是不仅水战无敌,连陆战也这般强悍犀利,愈发令他震惊忌惮……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落得眼下颜面无存之境地? “唉!” 左侧一位族老叹息一声,幽幽道:“关陇兵变之时,东宫六率一己之力死死抵住十余倍强敌之猛攻,为右屯卫奇兵突进金光门大获全胜奠定根基;如今这水师不仅海上无敌,陆战更是所向披靡……有这两支军队一东一西、一内一外,晋王那边怎么看也没有成事之可能。之前咱们依附于山东世家不得不募集私兵支援潼关也就罢了,但是之前的板渚之战加上这一回荥阳之败,仁泰你有些急躁了。” “仁泰”本就是郑仁泰的字,名作“郑广”,以字行…… 这位话音刚落,另有一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整个山东世家募集私兵支援潼关,纵然晋王最终战败,陛下想追究也不容易,毕竟法不责众嘛,但是这回试图挡住水师,事后怕是不好解释,总得有人为此负责,以消弭陛下与房俊道怒火才行,否则整个家族都将遭受牵连。” 郑仁泰眉头蹙起。 他右手边一人不满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话又有何用?当初仁泰率军死守板渚之时,你们可是各个都赞同的,还以为能凭此为晋王成就大业立下赫赫战功呢,如今既然败了,便要想想如何保住家族,而不是在此冷嘲热讽。” 郑仁泰死死压抑着怒火,闷声不语。 门阀传承之核心,在于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宗祧承继”那一套规则,简而言之便是“嫡长子继承制”,“长房嫡支”永远都是第一顺位继承。 但世事无常,没有任何规则可以一以贯之、亘古不变。 每当遭逢乱世,再是强大的世家门阀也会在乱局之中上下浮沉、兴衰存续,或是另立旁支、或是以长代嫡,一切都只是为了家族之存续、承继。 譬如此刻,一旦晋王战败,荥阳郑氏势必要遭受来自皇帝与朝廷的雷霆打压,甚至比之其余山东世家尤有甚之,家族传承危在旦夕。此等情形之下,有人站出来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能够将整个家族摘出去,便是重中之重。 而他郑仁泰自然是那个承担罪责的最佳人选。 他郑仁泰担责,将会遭受处罚,无论其生死,之后都难以继续掌控荥阳郑氏之家庙血嗣,传承自然要旁落其余嫡支…… 真正的还未至,自家已经开始为了争权夺利而勾心斗角,甚至不惜将他这个率领荥阳郑氏再创辉煌的家主抛出去,以平息皇帝与房俊道怒火。 自己半生为了家族殚精竭虑、出生入死,结果便落得如此一个下场…… 忽然,面前阵列严整的重甲步卒缓缓移动,中间之处向着两侧散开,露出一条通道,一行骑兵由远及近疾驰而来,马蹄踩踏泥泞的土地,响声被两侧林立的兵卒阻挡、收拢,愈发震耳欲聋,甚至盖住了漫天雨声。 倏忽之间,这一支骑兵夹着风雨风驰电掣而来,直至郑仁泰一行面前,猛地勒住缰绳,战马前蹄扬起,发出“希律律”一阵嘶鸣,配合强大的气势,摄人心神。 郑仁泰微微仰着头,斗笠下的目光穿过雨幕与对面为首一员大将交织在一处,那人手握缰绳骑在马背,居高临下的向他望来,兜鍪之下的面容冷硬如铁,不见息怒。 顿了一顿,郑仁泰吸了口气,单膝跪在泥水之中,大声道:“荥阳郑仁泰,见过刘将军!” 身边一众族老也不敢托大,目光复杂的看着身前郑仁泰跪在地上的背影,纷纷一揖及地,齐声道:“见过刘将军!” 刘仁轨安坐马背,上身笔挺,风雨之中屹立不动。 在他身后,数千兵马列阵以待、士气高昂,有如磐石。 少顷,天地之间唯有雨声。 郑仁泰心中巨震,一颗心缓缓沉下去,难道这刘仁轨当真存了吞并荥阳、剪灭郑氏之心…… 片刻之后,他便听到“噗通”一声,有人自马背上跃下,跪在地上,是他长子郑玄果的声音:“荥阳郑氏忠于大唐,绝无丝毫悖逆之心!家父之所以阻挡水师,盖印族中有人被逆贼收买,蒙蔽蛊惑家父,还请刘将军明察秋毫,准许荥阳郑氏效忠陛下!” 听着这道声音,原本渐渐绝望的郑仁泰心中一松,充满欣慰…… 而在他身后,之前试图将郑仁泰推出去承担新皇怒火的郑氏族老们却都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责任是肯定要有人来担负的,如果不是郑仁泰,就有可能是他们。原本或许郑仁泰还会念着同族血脉之情力保他们,但刚才他们明里暗里挤兑郑仁泰,想要让郑仁泰主动站出去当替死鬼,却不知郑仁泰将会如何报复他们…… 片刻,刘仁轨自马背上跃下,上前两步,双手扶住郑仁泰肩膀,用力将其扶起,语气诚挚:“郡公如此大礼,末将如何受的住?您可是贞观勋臣,有大功于社稷,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郑仁泰借力起身,一脸愧色:“吾误信小人之言,以至于行差踏错,使得山东大地罹受兵灾,荥阳一地之青壮十不存一,实在是罪孽深重,愧对先帝之信赖,更无颜面见当今陛下。” 身后那些郑氏族老愈发惶然。 果然,刘仁轨慨然道:“郡公说的哪里话?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当今陛下仁厚之名响彻宇内,对于郡公更是敬重崇拜,更何况荥阳郑氏此番依附于山东世家实乃遭受奸人蒙蔽,岂会加罪于郡公?只不过军国大事,自有章程,还请郡公指出到底是哪些人不忠不义、依附叛逆,末将将其一一缉拿,以正视听,还郡公一个清白!” 一众郑氏族老瑟瑟发抖,却又不能出言求饶。 正如他们之前所言,如今既然荥阳城破,那么一定要有人为荥阳郑氏种种作为来承担责任,要么是郑仁泰,要么是其余的郑氏嫡支。现在水师已经接受了郑仁泰的投诚,那么承担责任的人选必然从他们中间择选其一。 即便可以面对郑仁泰冷嘲热讽、风刀霜剑予以逼迫,但他们与郑仁泰有着共同的目标,那边是荥阳郑氏的传承。 有人为家族传承而死,有人为家族传承而生。 若是不能给水师、给新皇一个交代,荥阳郑氏哪里还有半点生机? 所以他们现在就只能沉默等待命运的宣判,看看郑仁泰选择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郑仁泰沉默少顷,长长叹息一声。 他比身后这些族老想得更深一层,刘仁轨此举真正之用意,除去要人来承担责任、安抚郑氏之外,更要借此将郑氏各房逐一击破,重创荥阳郑氏的根基势力。 如今荥阳郑氏嫡支共有三房,其中一房要承担责任从而彻底诛灭,另外一房虽然活着,又岂能不对他这个长房嫡支心存猜忌、愤恨? 本就遭受重创的荥阳郑氏,经此一事,固然能够存留下去,却也伤筋动骨,百年之内只怕难以恢复。 算是彻彻底底被拆分…… 这个刘仁轨……运筹帷幄、心黑手狠,绝非池中之物。 心中苦涩难当,只得苦笑道:“此事容后再议,还请刘将军率领麾下虎贲入城,接管防务,吾也好备下酒筵,给将军接风洗尘。”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郑氏臣服 大雨之中,荥阳守军一批一批排队自城门走出城外,在水师具状铁骑监视之下搭建临时的简易营帐,而重甲步卒则在刘仁轨率领之下入城,彻底接管荥阳防务。 郑仁泰不敢闹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交出防务,全心全意配合,同时协助水师安抚城内百姓、商贾、各界人士,很快将荥阳城稳定下来。 …… 郑氏大宅正堂,刘仁轨居中而坐,郑仁泰下首相陪,其余人皆在堂外等候。 郑仁泰手捧着茶杯,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终究化作一声长叹,摇了摇头,喝了口茶水。 以往回甘沁甜的茶水,入喉却满是苦涩…… 此番山东世家站队晋王欲入主朝堂重拾自两晋之后便失去的中枢权力,乃至于其后不得已募集私兵支援潼关,与晋王捆绑一处奋力一搏,所为之目的便是再创辉煌,毕竟自隋唐以来,关陇门阀盘踞权力核心攫取天下利益,实在是让山东世家垂涎三尺、嫉恨如狂。 可谁料天算不如人算,如今却落得一个兵败收场,只能摇尾乞怜,尚不知前程如何…… 与惶然无措的郑仁泰相比,刘仁贵自然是志得意满、士气高昂。 看着面前的茶杯,他并没有拿起来喝一口的意思,而是笑着问道:“不知郡公有何打算?” 郑仁泰目光在刘仁轨面前那杯茶水上瞥了一眼,轻叹一声,道:“郑氏之前行差踏错、受人蒙蔽,做出错事,不敢厚颜辩驳,只等着陛下处置便是。至于当下,自然唯陛下之命是从,刘将军但有差遣,郑氏上下绝无违背。”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彻底抛弃晋王,将界限清清楚楚的划出来,而不是朝秦暮楚、摇摆不定,否则被人家给利用之后,搞不好还会被丢在一旁,再踩上一脚。 站队错了乃是世家门阀最大的忌讳,却也并非穷途末路,大不了用几十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去转圜、经营,静待局势变化。但是站错之后一错再错,那就是取死之道了,智者为不能为也。 犯了错,改正就是了。 刘仁轨指节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笑容亲和,语气诚挚:“郡公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果然令人舒服畅快……既然如此,那末将便请郡公收拢城中守军,稍作休整,三日之后开拔奔赴洛阳,若能攻陷洛阳,想必陛下定然欣慰,不吝赏赐。” 郑仁泰心底暗骂,面上为难道:“这个……非是吾不愿遵令,实在是有心无力呀,荥阳附近的青壮之前早已被吾派入潼关,如今悔之已晚,城中守军更是被刘将军麾下虎贲杀得损失惨重、尸横遍野,哪里还有余力攻打洛阳?此事,还需刘将军体谅。以吾之见,还是刘将军率军在前负责攻坚,吾组织人手从后支援,一应粮秣、军械、辎重皆由郑氏供给,若有差错,任凭处置!” 如今郑氏已然内部分裂,嫡系三支当中有一支即将被灭掉,余下两支也是实力大损,若是再承担攻伐洛阳的重任,再损失一波,还能剩下几个人? 怕是用不着陛下打压,荥阳郑氏早就已经灭了…… 甚至就连供应水师的粮秣、军械、辎重,也得一点一点去筹集,几乎抽干整个家底,毕竟此前支援潼关之时,可是没有预留什么余地的。 当下的郑氏,近乎于油尽灯枯…… 但刘仁轨到底还是未能予以体谅,摇摇头,沉声道:“山东世家支持晋王叛乱,绝不容赦、其罪当诛,荥阳郑氏到底是受人蒙蔽还是不忠叛国,还需要陛下明察秋毫……说句直白一点的话,这还是要看荥阳郑氏能够迷途知返、改过向善,郡公切勿以为末将是要借此消耗郑氏。” 你既然站错了队,又岂是你想改就改? 总得要拿出诚意才是。 郑仁泰心中踟蹰,再度拈起茶杯喝水,心头旁皇无着。 这刘仁轨话说的好听,但手段却狠厉毒辣,摆明就是要将荥阳郑氏推到第一线,不仅彻底表明与山东世家决裂之态度,更要借洛阳守军消耗荥阳郑氏之根基。 但这是明晃晃的阳谋,纵然彼此一清二楚,却着实没有多少推卸之余地。 思忖良久,终于在刘仁轨灼灼目光逼视之下微微颔首,道:“刘将军言之有理,既然荥阳郑氏犯错在先,自然应当拿出认错悔改之态度,向陛下表述忠心。纵然因此使得族中子弟死绝,家族传承尽断,亦在所不惜!” 躲是躲不掉的,刘仁轨岂能轻易放过荥阳郑氏? 况且依照当下局势判断,晋王成事之几率几乎不存在,败亡只在迟早之间,荥阳郑氏想要彻底斩断与晋王之间的联系,不至于在其败亡之后遭受清算,付出再多代价也值得。 李承乾的国策说到底也仅只是“打压门阀”而已,并非是“剪除门阀”,既然荥阳郑氏已经竭尽全力、油尽灯枯,还有什么值得继续针对迫害呢? 说不得,还会因此在将来躲过一劫…… 想到这里,心里反倒轻松许多,续道:“只不过如今尉迟恭坐镇洛阳,接应山东私军横渡黄河,其麾下主力虽然留在潼关,但毕竟战力无双,还需刘将军多多接应。吾麾下兵卒之死伤固然在所不惜,但若是因此耽搁了水师的战略,多有不美。” 先是募集私兵进入潼关,继而板渚之战大败,如今荥阳城破,荥阳郑氏的军队所剩无几,仓促组建的也尽是乌合之众,如何能够与尉迟恭麾下百战之师抗衡? 你想要消耗我,可以,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屠戮殆尽吧? 刘仁轨眉毛一挑,沉声道:“郡公放心,尉迟恭麾下皆是野战部队,交由末将便是,你只管负责攻城就好,只要攻陷洛阳城,便是大功一件。” 郑仁泰松了口气,颔首道:“善!” 如同荥阳一样,洛阳附近的军队也几乎抽调一空,留在城内的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刘仁轨牵制住尉迟恭,攻陷洛阳的难度并不大。 …… 随机,郑仁泰收拢军队,稍坐整编,可以出战的人数在六七千之间,为了表达对于刘仁轨的信任,也印证自己彻底投靠李承乾,他甚至将城内军队悉数调往城外,只留下千余人看守郑氏宗祠、祖宅,将整个荥阳城交给刘仁轨。 而后尽起府库之粮秣军械装备这些乌合之众,整顿一番,拔营直奔洛阳。 结果刚刚出兵,便得到斥候传回的消息,尉迟恭已经舍弃洛阳,率领麾下兵马返回潼关…… 郑仁泰却并未因此感到轻松。 虽然避免了强攻洛阳有可能导致的损兵折将,但攻陷洛阳之后,真正的硬仗在函谷关。 以刘仁轨表现出来的冷酷与狠厉,只怕自己麾下这些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兵马,将会成为攻略函谷关的“敢死队”…… 可即便如此,他又能如何呢? 只能寄希望于此战快速结束,给荥阳郑氏留下一丝底蕴,而后作为牵制山东世家的“猎犬”,再给予一些发展空间,能够让荥阳郑氏恢复一些元气。 也仅此而已了。 无论如何,荥阳郑氏都将彻底告别天下顶级门阀的队列,从而沦为二流、甚至三流世家…… …… 刘仁轨自然不在乎郑仁泰的感受,能够攻陷荥阳城,将运河至黄河一线彻底打通,使得水师的水陆两军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入黄河逼近潼关,战略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 将郑仁泰撵出荥阳,刘仁轨便坐镇城中彻底接管防务,然后派人前往华亭镇送信,让苏定方增派援军。只要攻陷洛阳,大军便可直抵函谷关下,即便一时间不能破关而入,也可以将山门峡彻底掌控手中,天堑不能阻挡水师逆流而上,则大局已定。 当水师可以越过函谷关,潼关无险可恃,晋王还能怎么折腾呢? 局势一片大好。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分摊风险 当水师弃舟登陆猛攻荥阳、荥阳城破之后郑仁泰献城投降且甘为马前卒发兵洛阳的消息传到函谷关,坐在关城之内营房中的丘行恭默然不语,面无表情。 已经放弃冀州都督的兄长郿城县公丘师坐在他对面,幽幽长叹道:「郑仁泰徒有虚名,误国误民矣!荥阳陷落,水师自江南直入黄河再无半分阻碍,若是等到洛阳再失,函谷关以东再无凭恃,水师可用纤夫拉船越过山门峡天堑,函谷关水陆两面受敌,压力陡增……甚至,整个山东世家的联盟都会因此发生内乱,局势对于晋王太过不利。」 丘行恭慢悠悠的喝着茶水,依旧一声不吭。 窗外风雨如晦,丘师看着自家兄弟近乎无动于衷的神色有些莫名,想了想,轻声问道:「二弟,你……是否另有打算?」 丘行恭这才抬头看了兄长一眼,淡然道:「还能有什么打算?」 丘师道:「如今之局势看来,晋王成事之几率不大,咱们虽然是关陇一脉,但与宇文士及并不是一条心,那老狐狸猜忌心慎重,你得提防着他一些,莫给他给卖了尤不自知。」 曾经同气连枝、共同进退的关陇门阀,到了如今这等颓废境地,各家也都开始谋划着为自己攫取更多利益,没有谁愿意与这艘破船一同沉没。 丘行恭看着兄长,想了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丘师又问道:「尉迟恭已然回返潼关,洛阳缺兵少将,必然守不住的,到时候水师兵马舟船云集函谷关,你待如何?」 虽然他的名声不如二弟丘行恭那般显赫,却也是知兵之人。 洛阳丘氏乃关陇一脉、将门世家,兄弟二人便在岐州、雍州一带聚兵起义,麾下投奔者不下万人,居守郿城以自保,声势浩大。义宁元年五月,唐国公李渊于晋阳起兵,攻入关中,兄弟二人收拢关中各地匪盗、乱兵,于渭水之北会见秦王李世民,彻底归附李渊义军,自此受到重用。 如今丘师不仅爵位县公,更是官任冀州都督,坐镇河北,威慑关东、塞北。 对于如今关中之局势,看得一清二楚,或许晋王尚有一线生机,但函谷关却必然沦陷。 而现在团聚于函谷关内的兵马,已经是洛阳丘氏仅存的一点底蕴,若是与这函谷关一同灰飞烟灭,那么洛阳丘氏就算在他们兄弟手中断了传承、毁了家业…… 后果太严重了。 丘行恭放下茶杯,望向窗外,瓢泼也似的大雨将城关笼罩在茫茫雨幕之中,地面积水流淌,缓缓道:「咱们与房俊仇恨似海,早已断了那边的念想,除去死力相助晋王成就大业,又能有什么法子呢?既然毫无退路,左右不过是拼死一战,时也命也,无怨无尤。」 丘师沉默片刻,叹气道:「也只能如此了……稍后雨势小一些,吾便前往潼关,无论如何也要求来一支援军,否则二弟你独木难支,未必守得住这函谷关。」 丘行恭却不抱什么希望:「洛阳以东尽失,潼关已成一片死地,晋王唯一可以绝地反击的机会,便是置诸死地而后生,果断发兵突袭长安。若是再分兵函谷关,势必减弱兵力,晋王怕是不会答允。」 守得住函谷关又如何?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还不如兵行险招反攻长安,若能得关中十六卫当中哪怕一、二卫响应,或许还真能成事。 但这一切都是依托于函谷关不会太快失陷,总要给潼关争取反攻长安的时间。 所以晋王非但不会向函谷关增兵,反而还会要求他死守潼关,挡住水师的脚步…… 看上去,无论最终晋王能否成事,他丘行恭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看向丘师,目光深沉:「以我之见,兄长与其前往潼关,不 如由此出关赶赴洛阳,收拢洛阳残兵开城献降,而后求见郑仁泰,我与郑仁泰夙来交好,你通过他向水师投诚,依附于当今陛下,或许能保得住咱们洛阳丘氏一条血脉。」 洛阳乃丘家的大本营,虽然这些年势力大减早已不复当年,但依旧有着不小的影响力,若丘师振臂一呼,还是能够聚集数千兵马,由此开城献降,李承乾那边不会拒之门外。 丘师深深看着丘行恭,神色复杂,良久之后才颔首道:「如此,你我兄弟二人分属不同阵营,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总能保存丘家血脉不绝、传承不断……倒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心底又补充一句:也能让晋王那边更为放心…… ***** 郑仁泰的军队抵达洛阳城外之时,斥候已经快马加鞭、昼夜不停的经过函谷关将消息传回潼关,闻听这个消息,营房之内一片寂静,气氛较之窗外的风雨更加令人惶然凄冷。 但凡知晓半点兵事,也都明白洛阳、函谷关对于潼关之重要,一旦两地尽失,潼关形成死地,如今汇聚于此的十余万大军将会军心涣散,不攻自破…… 李治居于上座,短暂失神之后,急声问道:「诸位爱卿,如何是好啊?」 他是真的慌了。 一旦洛阳失陷,水师水陆两路逼近函谷关,丘行恭如何守得住?而等到函谷关也失陷,潼关进退无路、自成死地,关内关外十余万军队搞不好就得哗变,到时候毋须水师亦或东宫六率打过来,这些将校兵卒就能将他捆了送去长安,换取活命之机会…… 萧瑀还沉着,看着堂下的斥候,问道:「可有函谷关的消息?」 斥候回道:「自然是有点……之前,郿城县公自冀州返回,抵达函谷关之时驻留,与天水郡公商议许久,之后郿城县公便再度出关,前往洛阳方面而去,具体为何,暂未可知。」 此言一出,李治顿时又惊又怒:「简直混账!本王对他丘行恭信赖有加,甚至以函谷关之安危相托,他非但不思回报,反而与其兄密谋欲献城而降,背弃本王,古今女干佞莫过于此!」 之前丘行恭率领麾下仅有的兵马来投,李治曾一度怀疑丘行恭的用心,但是在宇文士及反复印证之后,这才相信丘行恭的确因为与房俊之间的深仇,而不得不选择他这边予以投靠。 所以很是开心。 毕竟丘行恭虽然如今权势大不如前,但依旧是贞观勋臣,声望、资历、能力皆乃上上之选,投靠过来,如虎添翼,加之其亲自前往渭北说服薛万彻,所以也一度寄予厚望。 此刻觉得丘行恭背叛了他,不仅令他颜面尽失遭受羞辱,更因为函谷关即将失守而濒临崩溃…… 萧瑀忙道:「殿下不必如此,虽然丘师前往洛阳,的确有可能投靠水师,但丘行恭未必便会背弃殿下,甚至如此愈发表明丘行恭之忠心。」 不仅是李治,堂内众人都一脸不解的看着萧瑀。 尉迟恭蹙眉问道:「宋国公此言何意?」 萧瑀解释道:「古往今来,世家门阀选择族中子弟分属各方、分摊危险,实乃情理之中。如今洛阳丘氏早已落魄,底蕴不足、根基动摇,动辄有倾覆灭门之祸,难以抵挡风险。若丘师前来潼关,丘行恭驻守函谷关,殿下倒是应该考虑丘行恭会否将函谷关献于水师、依附朝廷,毕竟两兄弟分属不同阵营,无论最终谁胜谁负,都可有一支留存下来,延续传承……如今丘师前往洛阳,正是此意,所以丘师会忠心投靠朝廷,丘行恭也会死守函谷关。」 众人恍然。 每逢乱世,皇权更迭,谁也不能看透未来确保站在胜利一方,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如何在传承之上不会因为站错队而导致最悲惨的下场? 答案便是分摊风险,将族中有能力的子弟送到各方势力,最后无论哪一方获胜,都可确保家族之富贵、传承。 看来如今洛阳丘氏之所作所为,便是遵循这样一个规则。洛阳乃是丘家的大本营,丘师前往洛阳聚集兵马、联络乡绅,而后开城献降,自然获得李承乾之重用;丘行恭死守函谷关,无论生死,只要最终晋王获胜,必然不会亏待洛阳丘氏……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士气高昂 听闻萧瑀这一番剖析,李治恍然大悟,之前的惶然惊慌尽皆不见,一脸振奋之色:「宋国公实乃本王之子房也,若非你这般睿智见识,本王险些误了大事!」 函谷关重要不重要? 既重要,也不重要。说它重要,是因为函谷关乃是潼关东面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陷,水师兵马可沿着水陆两途直抵潼关,再加上此刻屯驻于潼关西侧的程处弼、李思文两支军队,足以将潼关围困起来,两面夹击。 说它不重要,则是因为潼关已经成为死地,纵然守得住函谷关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败亡只在迟早之间。想要死中求活,只能奋力一击反攻长安,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函谷关之得失,并不能真正意义影响胜败…… 但无论如何,只要丘行恭将函谷关死死守住,便可尽可能的给主力争取时间,去达成反攻长安的重任。 所以李治赞了萧瑀一句,便转向尉迟恭,问道:「鄂国公精通兵事,乃当时名帅,反攻长安之事还请鄂国公全权负责,只是不知何时可以起兵?」 他有些等不及了。 每过一日,李承乾的皇位便稳固一分,那些一直观望的十六卫大将军们也逐渐开始依附于皇权。想要破局,便只能今早起兵反攻长安,或许还会有人信服自己手中的「遗诏」,予以响应。 若是继续等下去,形势对他只会越来越不利,待到聚集于潼关这些军队的军心开始涣散,便再无机会…… 尉迟恭看了看窗外大雨,面有愁容:「这场雨实在太大,通往长安的道路满是泥泞,不利于大军通行。如今咱们虽然有十余万大军,但精锐太少,若不能快速打到长安城下,必然被长安军队拖住,前景不妙。」 当下潼关的这些乌合之众想要反攻长安得手,就只能「兵贵神速」,趁着长安疏忽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抵长安,由此引发整个关中各地驻军的连锁反应。 火中取粟、乱中取胜,才有那么一线胜机。 若行军速度被泥泞的道路拖延迟缓,长安那边可以从容调集军队予以应对,则必败无疑…… 萧瑀望着窗外的雨幕,叹气道:「可现在水师沿着运河一路狂飙突进,哪里还有充裕的时间让咱们去等?以我之见,不如放手一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治神情踟蹰,犹豫不定:「这个……若无万全之准备,只怕胜率太少,不能如预想那般顺遂。」 尉迟恭摇摇头,沉声道:「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万全之事?当年先帝率领吾等血战玄武门,胜算连半分都没有,唯有「置诸死地而后生」这一句话而已,殿下不去拼一下,焉知天命谁属?」 阴阳更迭、五星运转,世家万物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纵然上古先贤又岂能算尽宇宙苍生?有些事情不去做,永远不会知道正确答案。 崔信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山东世家十余万儿郎,愿为殿下效死!」 他算是看明白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晋王这边几乎全无优势可言,而荥阳郑氏之反叛,使得潼关至山东各州之路彻底断绝,不仅潼关成为一块死地,被抽空了几乎所有兵力、钱粮的山东也已经是纸糊的窗户,一捅一个窟窿。 与其坐以待毙,等着水师那边从容调拨军队将整个山东铲平,还不如行险一搏,险中求胜。 尉迟恭也起身,单膝跪地:「右侯卫四万儿郎,愿为殿下效死!」 萧瑀、诸遂良等人也尽皆起身施礼:「愿为殿下效死!」 营房之中文武众将大声宣誓效忠,声音传出门外,附近的亲兵、禁卫闻听,也齐声附和:「愿为殿下效死!」 更远处,无论是营房内、城关上,所有兵卒都扯着嗓子大吼:「 愿为殿下效死!」 瓢泼大雨之中,一声声冲破雨幕、直上霄汉,震荡四野、响彻关城。 士气昂扬。 李治只觉得混身热血沸腾,之前的些许踟蹰、惶恐在这股冲天气势之下不翼而飞,心中被豪情壮志所填满,霍然起身,面色潮红,狠狠一掌拍在面前案几上,咬着牙根,俊秀的面容有些狰狞扭曲,大声道:「好!」 「父皇属意本王为皇储,留下传位诏书,只可惜天妒英才,使得父皇遭受逆贼谋害英年早逝,但本王必将秉承父志、继往开来,剪除女干佞、廓清环宇!汝等皆乃父皇生前信重之肱骨,既然不忘父皇之恩德,便请追随本王不畏艰难、死中求活,不负心中正直之气,不负苍生殷殷厚望,百死无悔!」 「百死无悔!」 营房中诸人轰然应诺,看上去皆已做好匡扶正朔、拯救天下而牺牲之准备,声势壮烈。 旋即,众人开始商议进兵之策略。 尉迟恭站在舆图前,因为早有腹稿,所以此刻信心百倍:「当下,程处弼屯兵华阴,李思文屯兵郑县,这两支军队沿着广通渠一南一北,既扼守河道使得咱们不能由广通渠直抵长安,又相互依托、彼此支援,成犄角之状,将咱们死死困在潼关,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攻长安,必须先解决这两支军队。」 用笔在华阴、郑县两地画了个圈,续道:「这两支军队人数都在三千左右,人数不多,但皆乃东宫六率之精锐,这两人也算是军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绝对不可轻忽视之。末将建议,由末将亲自率领麾下精锐,沿着广通渠北岸直接击溃李思文部,之后继续向西于郑县西边横渡广通渠抵达李思文部后方,与此同时组织舟船运输兵力顺河而下,前后夹击,彻底扫清进兵长安的障碍。」 「届时,只要能够迅速抵达长安,必然使得关中震动,那些观望者也一定会做出反应!之前畏惧东宫权势,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逆贼窃国,如今殿下振臂一呼,他们又岂能忘记先帝之威严恩德?」 「必然水到渠成!」 士气愈发振奋。 李治双眼通亮,激动的难以自持。 这番话语听上去似乎有些「画大饼」,最终之成败要寄托在那些观望的十六卫大将军身上,不确定度因素太多。但是李治自己心里知道,丘行恭与宇文士及先后潜入长安,已经各自说服了目标,只要自己这边能够攻至长安城下,那边必然起兵响应。 有那两支军队响应,区区东宫六率何足道哉? 此战,必胜! ***** 连日降下大雨,关中各条河流水位暴涨,连接长安、潼关的广通渠也不例外。水位暴涨,流量汹涌,导致此前布置的拦截河面舟船的各种设置多被冲垮,驻守华阴、郑县的两支军队不得不冒着大雨予以修复。 华阴、郑县两地毗邻,李思文与程处弼一南一北,相距不过五里,借助地势好似两颗钉子一般稳稳扎在这里,将潼关前往长安的水路两条道路死死堵住。 重任在肩,两人压力很大。 趁着麾下兵卒修复河面上绞索、又在官道上增设鹿砦、拒马等障碍之时,李思文乘船横渡广通渠,来到程处弼所处之军营。 两人坐在营房内,外头大雨哗哗,雨幕深深水气茫茫,李思文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感受着深秋的寒意,看着程处弼烧水斟茶,笑问道:「看你沏茶这份架式,倒像是儿郎更多一些。」 平素无事之时,房俊最爱闲坐饮茶,与那些老年人一般无二,而事事模仿房俊的程处弼如今也精擅此道…… 程处弼沏好茶水,斟了两杯,将一杯推到李思文面前,另一杯自己拈起,喝了一口,淡然道:「如今军情紧 急、局势叵测,吾等身受皇命镇守此地,务必确保通往长安之路的安全,你这般擅离职守,万一出事,死罪难逃。」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敌军来袭 别看程处弼平素不言不语、冷面冷脸,好似木讷愚笨一般,实则是个心中透亮的,只不过不善言辞、生性稳重,才给予外人轻视慢待之印象。 譬如他对房俊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不仅仅是两人交情深厚,更在于他认定了房俊的能力,跟着房俊可以弥补自己性格、能力两方面的缺憾,更有房俊挡在前边,自己能够全心全意的为自己的前程去拼搏,而不用遭受那么阴谋算计、明枪暗箭。 有些人天生就是领袖,只有那些蠢人才会为了所谓的颜面、尊严去与那样的人为敌。 再譬如李勣一家。 程家与李家乃是世交,两家父亲相交莫逆,程咬金被外界称为“混世魔王”,可见其性情如何嚣张桀骜。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李勣却极为钦佩,以其马首是瞻,活脱脱他程处弼与房俊的翻版…… 但李家下一代,却并不为程处弼所看好。 李勣长子李震乃是嫡长子,将来注定继承家业,其人也算稳重深沉,但自幼染病、身体空乏,兼且并无智谋,较为平庸。以李勣之资历、功勋、地位、权势,李家自然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待到李勣故去之后,平庸的李震如何能够担负得起这样一个门阀? 此其一。 其二,李思文生性桀骜、难以调教,别看这些年被房俊带着并未犯下大错,在军中也一步一步上升,如今更是投入东宫麾下成为李承乾的心腹之一,但假以时日,随着军功、地位的提升,房俊压不住他之时,必生龌蹉。 其三,李震之子李敬业,这位李家的长子嫡孙目空一切、桀骜难驯,小小年纪已经显露出睥睨一切的霸气…… 总而言之,李勣当世英雄,然子孙不肖。 论及教育子孙这一点,李勣比不得自家父亲…… 但他与李思文交情莫逆,故而今日李思文擅离职守跑到他军营来相见,程处弼没在乎对方的脸面,冷硬的教训一句。 眼下何等局势?晋王据守潼关,一边要抵抗着长安的庞大压力,一边还要防备水师自洛阳方面给与的威胁,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对于东宫军队来说形势一片大好。 只需老老实实的按着计划行事,毋须冲锋陷阵生死搏杀,待到剿灭叛逆之后论功行赏,大家不仅官职、勋阶提升,便是爵位也能混一个子爵、男爵,足以封妻荫子、传家继业。 为何就是不肯沉下心确保万无一失呢? 简直智障。 李思文习惯了程处弼的冷言冷脸,对于有些过火的言辞不以为意,喝了口茶水,笑呵呵道:“你这小心翼翼的性子跟你爹也不像啊,该不会……诶诶!别动手……” 挡住程处弼丢过来的头盔,嬉皮笑脸道:“如今局势大好,水师那边已经攻陷板渚,正在黄河上向着荥阳、洛阳进军,潼关那边必定风声鹤唳,毕竟一旦函谷关失陷,再无回天之术,此事肯定所有心思都在如何抵挡水师之上,哪里还有精力顾及咱们?再说兵卒们屯驻于此,身处一线,压力极大,若不能适当放松一些,对军心士气反而不好。” 程处弼摇摇头,道:“如今关于晋王手中有先帝传位遗诏之事,早已传遍关中,先帝之威望无与伦比,普天之下拥趸无数,你知谁会暗中倾向晋王?尤其是军中各方势力掺杂,万一被居心叵测之辈擅动,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必须对军队严加戒备,绝对不能疏忽大意,以至于酿成大错。” “行了,罗里吧嗦你累不累啊?” 李思文无奈道:“你这小子如今越发变得无趣了,哪里用得着如此谨小慎微?太子已经登基,大局已定,些许屑小根本不可能翻天,扯什么先帝遗诏呢?闲话休说,快快让人整治酒菜,今日吾要不醉不归。” 满天底下谁不知道晋王手中所谓的遗诏乃是伪造?因为如果当真有这份遗诏,根本不必等到先帝驾崩好几日之后才拿出来,当时只需在太极宫中亮明遗诏,那些宗室亲王、贞观勋臣必定全力扶持晋王上位。 真以为李二陛下的威望是扯出来的? 就算只是遗诏,也一样有无数人视如圭臬、奉行不悖。 晋王先是自太极宫潜逃,而后纠集尉迟恭等人兴兵攻打长安,那时候再将遗诏拿出来又有什么用? 当然,只要有这份“遗诏”在,诸多心怀叵测之辈便有了合理合法的理由去依附于晋王,进而攫取更多的利益。 可即便如此,眼下大局已定,谁还能凭借那份遗诏翻起浪花来? 简直杞人忧天。 程处弼不善言辞,辩不过李思文,只得无奈道:“你呀,万一出了差错,看你如何担当。我这里没有酒,让人整治几个小菜,吃过之后你便回去。” “嘿!幸亏老子早有准备。” 说着,李思文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水囊,拔掉塞子,一股酒香便弥漫开来。 程处弼蹙眉,不悦道:“军中不得饮酒,你身为主将却知法犯法,简直胡闹!” 李思文也不高兴了,道:“你循规蹈矩、严于律己,那我自己喝总行了吧?木头疙瘩,实在无趣。” 程处弼摇摇头,不再多说。 两人闲聊几句,亲兵已经将几样小菜端上来,军营之中物资匮乏,菜蔬之类急缺,只有几个卤肉、酱肉之类的菜肴,倒也香气四溢。 菜肴放在桌面上,李思文饮酒,程处弼饮水,任凭李思文如何相劝,依旧谨守军规,滴酒不沾。 李思文无趣至极,正欲再说,忽然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两人面色大变,有亲兵飞奔入内,急声道:“启禀校尉,敌军兴兵来犯,距离营地已经不足十里!” 两人霍然起身,李思文混乱寻找自己的头盔,程处弼狠狠瞪了他一眼,催促道:“赶紧回去,万一出事,卫公能活剐了你!” 李思文找到被程处弼丢在墙角的头盔,一边走一边戴上,一言不发的出门,策骑疾驰直奔河边,乘船返回对岸的军营。 号角声已经在大雨之中响彻四野。 程处弼顶盔掼甲走出营门,先是抬眼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瓢泼也似的大雨,继而游目四顾,看着营地之内人喊马嘶,兵卒自营帐之内跑出集结列阵。 一应校尉、旅帅已经围拢过来,听候命令。 程处弼沉声道:“可知来犯之敌由谁领兵,兵力几何?” 斥候回道:“暂且未知,不过敌军自潼关出兵,一路冒雨急行,负责监视潼关的细作回报,兵力恐怕不下于数千之众。” 程处弼沉吟不语。 按理来说,此等天气乃是行军大忌,毕竟连续多日降雨已经使得河水暴涨、道路泥泞,大军行过甚至连路基都给踩塌,极大影响行军速度。而且自己与李思文两支军队横亘在广通渠两侧,想要由潼关直抵长安,且兵贵神速,就只能快速解决掉自己。 自己麾下虽然不算东宫六率的精锐,但人数也达到数千,固守一地,想要速战速决并非易事。 但潼关那边既然不管不顾,很显然信心满满……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传令下去,各部列阵,一定要给老子狠狠的扎住了,谁敢后退一步,导致阵地丢失、全军溃散,老子亲手砍掉他的脑袋!” 潼关那边敢在这样的天气出兵,浑不将自己与李思文这两支军队放在眼里,肯定出动的兵力不在少数,有信心一战将自己击溃、击败,而后挥师直捣长安。 由此可见,潼关这是有大动作。 甚至,说不定打算就在今天彻底起兵,反攻长安…… “喏!” 左右将校也都不是傻子,意识到了潼关那边的野心,也觉察到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危险,却没有人害怕,反而热血沸腾、士气暴涨。 未等众人散去各自指挥军队,有斥候沿着河边官道疾驰而来,到了近前不待战马站稳便飞身下马,脚踩在泥水里一个不稳摔了个跟头,爬起来顾不得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单膝跪在程处弼面前,急声道:“启禀校尉,已经探明敌军出动的乃是一万右侯卫,由鄂国公亲自率领,正全速向咱们这里杀来!另外,潼关关城之下大军集结,无数舟船甚至木板都已经下水,看来是要水陆并进!” 众人兴奋的心情忽然扼止。 一万右侯卫精锐,尉迟恭亲自出阵?!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兵败被俘 贞观勋臣之中,尉迟恭排名前列,诸如李靖、李勣、侯君集、程咬金、秦琼这些人全部排名在他后边。玄武门之变结束,李二陛下攫取军政大权,论功行赏,尉迟恭食邑一千三,长孙顺德食邑一千二,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食邑一千,秦叔宝、程咬金食邑七百。 后来设立凌烟阁供奉贞观勋臣,基本以此作为理据。 而排在尉迟恭前边的是关陇领袖长孙无忌、宗室名帅李孝恭、以及杜如晦、魏徵、房玄龄、高士廉这些文臣,可以说尉迟恭乃是凌烟阁上武勋之首。 之所以尉迟恭的地位如此之高,在于其超强的个人武力,也在于拯救李二陛下的性命于乱军之中。 但若是由此便轻视贬低了尉迟恭的用兵之道,那便是大错特错。 右侯卫的确功勋不显,那只是作为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心腹总是戍守长安,轻易不会外派作战的缘故。 而如今地位尊崇尉迟恭被晋王李治一个“封建一方、传诸子孙”的承诺彻底打动,甘愿站在晋王一方对抗朝廷中枢,必将全力以赴,谁敢轻视? …… 程处弼站在大雨之中,握着腰刀的手紧了紧,压抑着心中的紧张,面上却丝毫不显,声音平静低沉:“全军列阵,抵挡敌军,谁敢后撤,定斩不饶!” “喏!” 麾下将士轰然领命,各自奔赴自己的部队,迅速列阵迎敌。 经过关陇兵变,数次参与大战且取得最终胜利的东宫六率早已脱胎换骨,道一句当世强军绝不为过,跟随程处弼、李思文两人前来驻守广通渠两侧的军队虽然不是东宫六率精锐,但战力不低、士气旺盛。 即便来袭之敌乃是当朝名将尉迟恭,却也浑然不惧。 但程处弼心里明白,战场之上士气的确可以左右胜败,但仅仅依靠士气是不行的,此番尉迟恭既然亲自上阵,率领的军队更超过万人,可见此战之决心…… 回首看着身后亲兵,低声道:“用最快速度赶回长安向卫公禀报军情,无论如何,不得延误!” “喏!” 身边亲兵应了一声,抬头见到程处弼再无别的吩咐,遂转身飞身上马,调转马头,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战马嘶鸣一声,踩踏着满地泥水,向着长安方向四足狂奔。 程处弼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风雨,心神慢慢稳定下来,将强敌来袭的恐惧尽皆排除,剩下的唯有身为军人死战不退的坚毅。 …… 风雨之中,数千轻骑兵沿着广通渠畔的官道狂飙突进,马蹄每一次落下都将路面泥泞踩踏的四散飞溅,战马身体连带这马上兵卒尽皆泥水满身,仿佛泥人一般,时不时有战马蹄子踩入浅坑摔倒在地,身边袍泽却浑然不顾,只一味的鞭策胯下战马,快速向前冲锋。 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战士,明白对敌之时越是一往无前的决死冲锋快速冲垮敌人防线,自己本身的折损死伤便越少,反之,越是惜命、越是裹足不前,留给敌人的反应时间越多,遭受的损失就越大。 身在万军之中,个人因死亡而带来的恐惧往往会被身边冲天士气所感染、冲淡,尤其是作为一整个集体,越是愿意为袍泽抵挡箭矢、冲锋在前,反而越是不容易死。 天上乌云凝聚、阴暗无光,马蹄声轰然如雷、震荡天地,箭矢与雨点混杂一处、迎面袭来,兵卒们将身体紧紧贴着马背,尽量减少暴露的面积,即便倒霉被箭射中,也咬着牙一声不吭,死死拽着缰绳,冲锋速度不减。 全速奔驰之下,一箭之地转瞬即逝。 这数千骑兵犹如利剑一般直直向前,待到敌军已经严谨排列的阵型之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冲锋着便向敌军阵前林立而起的长矛直直撞了上去。 矛尖轻而易举的刺入战马躯体,战马沉重的身体加上奔跑的速度构成巨大的惯力,任凭长矛刺穿身体,狠狠撞在长矛手的身体之上。战马嘶鸣之中,长矛手惨呼着被撞得倒飞出去,撞乱身后原本严整的阵列。 骑兵则在战马倒下之前自马背上飞身而起,手里的横刀、长矛挥舞,悍不畏死的冲入混乱的阵列之中。 人与战马的鲜血在大雨之中迸溅而起,几乎一瞬间便染红了脚下泥水横流的土地,恣意流淌。 没有丝毫缓冲,一上来便是惨烈至极的厮杀。 东宫六率兵力较少,虽然广通渠一侧的官道狭窄易于防守,但敌军轻骑的冲击力太强,阵型被迅速冲垮,且另有一支轻骑兵脱离大队,沿着官道之下的农田饶了一个圈子,全速冲击后阵。 程处弼将兜鍪戴好,飞身上马,抽出横刀,沉喝一声:“随吾杀敌!” 双腿一夹马腹,领着亲兵与后备队向着农田而来的敌军冲去,纵然敌军数倍于己,却面无惧色。 农田之中,双方混战一处,战马嘶鸣跌倒、兵卒惨呼阵亡,大雨倾盆也洗不清这惨烈虐杀、尸横遍野。 尉迟恭顶盔掼甲,带着后阵骑兵紧随而至,抵达营地之时,这一支东宫六率军队已经死伤殆尽,千余俘虏被缴械之后看押着跪在农田的泥泞之中。 一个校尉带着几个兵卒押着一人过来,禀报道:“启禀大帅,敌营已破,前锋正渡河冲击北岸敌军后阵,现俘虏敌军主将程处弼,敢问大帅如何处置?” 尉迟恭手握着缰绳,听取汇报之后,对身边亲兵道:“向后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务必于天黑之前彻底歼灭李思文部,为大军前进肃清障碍。” “喏!” 亲兵得令,调转马头,打马往来路急行,前去传令。 尉迟恭在马背上微微俯身,看着披头散发被押着依旧一脸倔强的程处弼,翻身下马。 看着这位身陷囹圄仍桀骜不屈的小辈,身上的甲胄几乎破碎一半,伤创数处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身子,尉迟恭倒是和颜悦色:“败军之将,有何话说?” “呸!” 程处弼一口浓痰吐向尉迟恭,只不过给剪住双臂摁在地上难以发力,这口痰自是没有吐到尉迟恭身上,咬着牙红着眼,道:“要杀要剐随便,尔等乱臣贼子,迟早阖家老少给老子陪葬!” “闭嘴!”一旁的兵卒见他出言不逊辱骂大帅,狠狠一个嘴巴抽在程处弼脸上,骂道:“信不信剁了你的舌头!” 尉迟恭浑不在意,摆摆手制止兵卒的殴打,抬眼看了看官道一侧的军营,不少兵卒正在打扫战场,无数尸骸被堆放一处,更多的伤兵则在大雨中哀嚎着等待救治。 战场之上身负重伤,往往与战死等同,因为刀剑之伤太难救治,即便当时不死,之后也要历经痛楚折磨而死,还不如战死疆场来得痛快。 加上这场大雨,伤创之后被雨水浇透,眼前这些伤兵能够活下来的没几个。 尉迟恭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身低头看着跪伏在泥水里的程处弼,微微弯腰伸出大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见对方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怒气梗着脖子避让,遂咧开嘴笑道:“还不赖,没给你爹丢脸!” 平素都叔叔伯伯的喊着,虽然现在分数敌我、疆场之上一决生死,但是胜负已分的情况下,哪里还能生起杀心? 皇权之争,并不携带私人仇恨。 再想起自己家那几个傻儿子……唉。 直起腰身,微笑道:“谁是正朔,谁是反贼?胜负未分的情况下,这些实在说不准。你还年轻,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吾也没心思与你计较。” 言罢,不再搭理程处弼,吩咐校尉道:“送回潼关关押起来,寻到郎中好生医治,别给弄死了,怪可惜的。” “喏。” 校尉将程处弼押走。 尉迟恭抬眼看了看河道上自下游驶来的舟船、木排,正排列一处有站立其上的弓手向着北岸李思文营地一轮一轮施射,遂翻身上马,大声道:“传令下去,不必在意死伤,迅速歼灭这支敌军,扫清障碍,直奔长安!”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直指长安 纵然程处弼所部死战不退,但在尉迟恭亲自统帅的兵力优势以及战力更胜一筹的万余精兵冲击之下,连半个时辰都未能抵挡,便被彻底击溃,死伤枕籍、溃俘成群,连主将程处弼都兵败被俘。 右侯卫兵卒携大胜之威,冲过程处弼所部营地之后向上游急行一段距离,借助由潼关驶来的舟船、木排迅速横渡广通渠,直插对岸的李思文部后阵。 而这个时候,李思文堪堪回到营地,斥候也将程处弼战败的消息传递过来…… 李思文强自压抑着心中慌乱,他知道此番既然是尉迟恭亲自统兵发动突袭,目的断然不会仅仅是摧毁他们这两支偏师,一旦任由其长驱直入直抵长安,局势将会大变。 自己不仅丢失营地,更应为此前擅离职守而担负大罪。 心里将尉迟恭祖辈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你说你什么时候突袭不行,非得我刚刚离开营地去往程处弼那边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被逼上绝路,唯有死战。 当即冒雨指挥兵卒列阵,一边抵挡来自于河面之上敌军的箭雨施射,一边将拒马、鹿砦都在阵前布置。 等到后阵混乱,得知尉迟恭居然绕道自己后路横渡广通渠,才恍然尉迟恭半点不给他活路…… 退路被断,还有什么可说的? 心中唯有的那点恐惧也死死压住,急忙调兵遣将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试图阻挡尉迟恭的突袭。但军阵变动容易,那些拒马、鹿砦又岂是轻易可以挪到后阵布防? 整个军队一阵兵荒马乱之时,尉迟恭已经率领麾下轻骑冲锋而至…… 李思文也发了狠,大叫道:“吾等身负皇命,纵然葬身此处,亦要阻挡逆贼,绝不可溃逃投降,弟兄们随我杀敌!” 他也算悍勇,一马当先率领亲兵向前冲杀,全军在他激励鼓舞之下,面对敌军骑兵冲锋全无惧色,前赴后继,决死一战。 然而还是那句话,战争之胜负,绝非仅有决死之心即可,当敌人的力量足够强大、战术绝对正确,任何勇气都是徒劳…… 右侯卫的轻骑兵突入阵中,将阵列冲击得涣散混乱,首尾不能相顾、左右未能策应,又有河面上箭矢如雨袭击两翼,全军快速崩溃,败亡只在顷刻之间。 当李思文挥刀将面前一个敌兵斩翻在地,见到无数敌军潮水一般涌上来将自己团团包围,而身后部队更是已经被穿插切割成数个残阵,只等着被一一围剿歼灭,忍不住长叹一声,将横道投掷于地,大声道:“勿作无谓之抵抗,速速投降!” 任凭敌军冲上来将自己从马背之上拽下,跌落泥水之中,又死死压住。 左右亲兵见其被俘,也只得下马投降,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李思文已降”,远处正各自死战的兵卒们远远望来,见到将旗倾倒、战局平复,也纷纷器械,抱头蹲下。 士气这种东西无形无质,但确实存在,想要凝聚起来极为不易,但想要一泄如注,却轻而易举…… …… 大雨之中,获得胜利的右侯卫没有太多延误,留下一队兵卒收拢俘虏、救治伤兵,其余部队就地集结、整编,而后纷纷开拔,踩着泥泞的道路,向着长安方向疾行而去。 尉迟恭拿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策骑来到被俘的李思文前,居高临下俯视。 李思文虽然被摁在泥水之中,却依旧勉力抬头,看着马背上的尉迟恭,嬉皮笑脸道:“既然都投降了,想来不会杀头吧?好歹小侄也叫您一声叔父啊。” 尉迟恭面色如常,淡然道:“你我各为其主,如今胜负已分,杀你难道不应该?我麾下这些儿郎,死在你手上的可不少。” 李思文面色变了变,强笑道:“说是各为其主,实则还不是一家人?陛下与晋王是兄弟,在下是您的侄子,既然胜负已分,何必斤斤计较。” 他认定尉迟恭不会杀他,毕竟直至当下自己的父亲依旧处于中立态度,若是因为自己之死而导致父亲一怒之下全力支持李承乾,李治哪里还会有半点机会? 然而攸关生死,他却不敢十分笃定。 毕竟既然兵败,自己的生死全在于尉迟恭一念之间,万一这个黑面神失心疯怎么办? 所以他只能含羞忍辱,面上还得做出毫不在意的表情,用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去摇尾乞怜。 毕竟自己此刻不敢说出半句狠话,还得满脸赔笑,实在是毫无气节风骨…… “嗬!” 尉迟恭冷笑一声,没有下马,继续居高临下的看着被摁在泥水里的李思文,脸上神情看似略微有些失望,摇摇头,淡然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杀你,何不干脆装着硬气一些,以后也好标榜一番今日视死如归的气节?说到底,你还是心里没底,又怕死,不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去赌一赌我的心思。啧啧,看似在生死面前谈笑风生,实则胆小如鼠,不仅坠了你爹的威风,也不如旁人多矣。” 李思文浑身一颤,面色僵硬,张口欲言,却又抿嘴忍住,在尉迟恭灼灼目光逼视之下,不禁垂下头去。 前边那些话也就罢了,被尉迟恭这样的人嘲讽几句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留下性命便好。但后边那一句,却好像一根刺一样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父亲李勣不仅是军方第一人,且是宰辅文臣之首,军政两方皆乃“天下第一人”,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威望绝伦、声誉显赫。 他自己也素来看不起循规蹈矩的兄长,认为自己只是因为庶出才不能继承父亲的权势,心中不甘。而今日自己之所为,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声怕是跑不掉,不仅未能给家族增光,反而给门楣抹黑。 而那句“不如旁人多矣”,毫无疑问是在拿他与程处弼对比,很显然,程处弼兵败之后,或是被俘或是被杀,却未曾有一分一寸软弱,生死面前,坚若磐石。 而自己…… 自今而后,再见程处弼之时,还有何颜面称兄道弟、亲密无间? 一股悔恨在心中滋生、蔓延,若是刚才他也能硬气一些,或许局面便会完全不同。 尉迟恭见他垂下头去,也无心与这小辈多啰嗦,摆手道:“派人押回潼关,好生照料,莫要慢待。” “喏!” 兵卒将垂头丧气的李思文从泥水之中拽起,用绳索捆绑双手,押解着向着远方行去。 尉迟恭看了一眼李思文的背影,旋即调转马头,扬鞭策马,大声呼和:“随吾进攻长安,一战而定天下!” “进攻长安!” “一战定天下!” 无数兵卒簇拥着尉迟恭,冒着瓢泼大雨向着长安方向放足狂奔,士气如虹。 广通渠暴涨的河水翻滚奔腾,不可计数的舟船、舢板、甚至木排载着兵卒器械在木桨与纤夫的合力之下逆流而上,水陆并进,气势汹汹。 兵锋直指长安。 ***** 夜幕低垂,雨水纷纷,巍峨雄伟的长安城在雨幕之中安详、静谧,处处灯火在风雨之中绽放昏黄模糊的光晕,城墙之上旌旗被雨水打湿贴着旗杆低垂下来,城内街巷之上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兵卒巡逻游走,更夫的梆子声在雨水之中有些莫名其妙的悠扬。 芙蓉园,善德女王居所。 绣楼四角悬挂的灯笼在风雨之中微微摇曳,被雨水打湿的青石地面上泛着模糊的倒影,屋脊的雨水顺着瓦片自滴水檐滚下,落在窗前的青石地面上,滴滴嗒嗒淅淅沥沥。 一如楼内此时之节奏…… 良久,窗内响起一声明显因压抑故而愈发悠扬的轻吟。 楼内雨歇,楼外雨未歇。 昏暗的床榻之上,一具白皙的胴体颤抖许久之后才缓缓平息,纤细的手臂支撑着床榻抬起上半身,摸索着床头的火折子,拔下盖子吹了一口气,一簇火苗燃起,点燃了床头的灯烛。 橘黄的烛光照亮四周,给白皙的肌肤映上一层光晕,愈发朦胧娇柔…… 将一杯温水递给身边的房俊,乌黑如云的秀发披散在白皙光洁的背脊,纤腰如束,轻柔的嗓音略带沙哑:“金法敏已经带着‘花郎’抵达长安许久,为何迟迟不见你调动?” 房俊一口喝干杯中温水,将杯子放在床头,抬手抚摸一下女王陛下的纤腰,却被女王因为怕痒而被拍掉…… 他倒也不恼,双手枕在后脑,平复着激烈运动之后的气息,随意道:“金法敏的那支‘花郎’我另有安排,让他别急,注意隐藏,别让旁人发现。不过说起来,倒是宁愿我杞人忧天,永远用不上才好。” 如今长安的局势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平浪静,虽然李承乾已经顺利登基,据守潼关的李治也在兵力上远远不如中枢所能掌控的军队数量,但朝堂之上、宗室之内,却有一股暗流正在集聚、酝酿,指不定何时便汹涌滂湃。 虽然暂且不知到底这股暗流的来源,但正所谓“预则立,不预则废”,房俊岂能不提前做好准备?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嫉贤妒能 潺潺夜雨,淅淅沥沥。 房俊听着窗外的雨声,叹息一声道:“这雨势终于小了一些,如今关中各条河流水势暴涨,虽然去年曾经修整堤坝、疏浚河道,但如此之大的水患依旧危及整个关中,还不知农田要淹没多少。又有晋王作乱、兵灾处处,今年关中百姓日子难过。” 事实上关中百姓日子难过是从李二陛下倾举国之力东征高句丽开始。贞观以来,因为吏治清明、政策正确,举国上下焕发出极大的生产力,国力日益增强。 但于此同时,帝国几乎从未停止攻伐的脚步,贞观二年灭梁师都、贞观三年灭東突厥、贞观七年僚人叛乱、贞观九年出击吐谷浑、贞观十二年僚人再度叛乱、灭高昌、灭薛延陀、击溃吐谷浑、大食入寇西域…… 连年征战,虽然皆取得胜利,使得损失在一定可控之范围内,但对于人口、粮秣、军械之消耗,极其严重。 而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之所以是“倾举国之力”,意味着整个关中几乎被抽调一空,兵力、粮食、辎重……几乎告罄,无所盈余。 而资源枯竭最直接的影响,便是百姓民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平复进往叛乱,打通潼关、黄河一线,使得水师可以将收购于南洋诸国的粮食运入观众,而后开启与东洋、南洋各国的贸易,充沛关中的资源。 凡事有利必有弊,困难危厄之时,也是不破不立的好时机…… 善德女王才不在乎这个,她连新罗百姓的生死都管不了,哪里还会管大唐百姓的死活? 她只要确定李承乾的皇位坐得住,自己委身的这个男人权势、地位稳稳当当,能够在这个天下繁盛第一的超级都市之中庇护她荣华富贵、安度余生,余者皆不在意。 为此,她甚至愿意将金氏王族最后一支武装力量和盘托出,交付于房俊手中,助他扶保新皇、力挽有可能出现的狂澜…… 女人总是感性的,即便身为一国之君亦是如此,当国家灭亡已成定局、无可更改,能够与一个征服自己身心的男子比翼双飞、余生携手,也能够感到满足。 已经是后半夜了,房俊不打算冒雨离去,遂翻了个身,将佳人柔软的腰肢揽住带入怀中,笑着道:“许久未曾与殿下耳鬓厮磨,今夜不妨同榻而卧,一叙相思之情。” “哎呦!” 女王娇呼一声,身子已经倒入宽阔温暖的怀抱之中,并未挣扎,而是顺势蜷缩着被强健的胳膊搂住,凤眸眯了起来,精致高挺的鼻子发出一声舒服的呢喃。 对于女人来说,力道千钧的疾风骤雨固然重要,但风雨之后的温柔小意同样重要…… “陛下,外头越国公的亲兵求见,说是有急事禀报。” 侍女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床榻正纠缠一处的两人立即停下、分开,房俊起身走下床榻,在善德女王痴迷的目光中,拽起一旁搭着的衣衫披在健硕修长的身体之上,又取过一根腰带系了,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 卫鹰从楼下快步上来,见到门口的房俊,赶紧单膝跪地,急声道:“启禀二郎,方才收到消息,尉迟恭已经于潼关起兵发动突袭,李思文、程处弼二人所部尽皆战败,两人全部被俘、死伤无数。尉迟恭已经率领麾下右侯卫全部出动,水陆并举,直奔长安而来!” 房俊二话不说,转身回到屋内。 知晓轻重的善德女王也从床榻上起来,取过一件丝袍披上,服侍房俊穿戴整齐,柔声叮嘱道:“万事小心。” “放心,跳梁小丑,何惧之有?” 房俊微微一笑,转身出门下楼,走出门外,早有亲兵上前给他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在房俊翻身上马之后也纷纷跳上马背,前呼后拥的护着他出了芙蓉园,冒着大雨直奔承天门。 沿途遇到多处巡逻兵卒、街道关卡,见到雨夜之中一队骑兵在长街之上呼啸奔驰,纷纷上前拦截,但是在见到打头的亲兵亮出越国公腰牌之后,赶紧退后让出道路。 一路急行至朱雀门,叫开城门之后穿过皇城抵达承天门下,发现已经有不少马车等待此处,房俊下马,直到门前,守卫的禁军赶紧单膝跪地行礼,起身之后道:“陛下已经有口谕,越国公抵达,毋须通禀,请直入宫围,陛下在武德殿书斋相候。” 房俊颔首,然后在两个内侍引领之下进入承天门,直奔武德殿而去。 …… 此刻雨势小了一些,雨水淅淅沥沥,整个宫阙被冲刷一新,无数灯笼、火烛燃着,黑暗之中每一间殿宇、每一根廊柱、每一片墙壁、甚至每一块方砖的表面都如水清澈,反映着一道道火光,将这座人间至尊至贵的宫阙渲染得灯火辉煌。 房俊被内侍引着直入一侧的书斋,见到李勣、李靖、李孝恭、岑文本、李道宗、刘洎、马周等人尽皆在座,先上前与李承乾见礼,而后又一一施礼,于李勣、李靖之后落座,对面则是岑文本、刘洎、马周等人。 后边的内侍将一份誊抄的战报递给房俊…… 房俊低头看着战报,李承乾环顾左右,沉声问道:“尉迟恭来势汹汹,程处弼、李思文所部已经战败,其兵锋直至长安,如今已经抵达新丰附近,距离灞桥不远……诸位可有破地之良策?” 储君也是君,距离皇帝一步之遥,实则天差地别。担任储君的李承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整日里担惊受怕,唯恐行差踏错被父皇废黜,毫无自信、畏首畏尾。 如今登基为帝,九五至尊、皇权在握,整个人的气质简直天翻地覆。 即便此刻尉迟恭统帅大军长驱直入、咄咄逼人,李承乾面上却看不出半分慌张、急迫,姿态沉稳、胸有成竹。 众人目光首先看向李勣,毕竟直至眼下此君仍然是“朝中第一人”,权势、声望无与伦比,且此前隔岸观火、坐观成败,如今新皇登基,岂不正是改弦更张、宣誓效忠的好机会? 然而李勣垂下眼皮,拈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便默不作声…… 李承乾目光灼灼,盯着李勣看了片刻,遂看向他身边的李靖。 李靖一手捋着胡须,瞥了李勣一眼,迎着李承乾的目光道:“山东私军刚刚抵达潼关,未必这么快完成整编,战斗力有限。但是却骤然发动突袭,很显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原因,必然与其背后的水师有关……最近的战报,刘仁轨已经率军攻陷荥阳,郑仁泰率领荥阳郑氏举族投降,正合兵一处、水陆并进直逼洛阳。由此可见,潼关那边没有信心守得住函谷关,与其等到水师攻破函谷关彻底断去退路,惹得士气大跌军心动摇,还不如拼死一搏,置诸死地而后生。” 作为当世第一兵法大将,对于当下局势之剖析自然使得众人折服。 岑文本颔首道:“正是如此,只不过尉迟恭乃百战宿将、有勇有谋,其麾下右侯卫更是战力强悍,不知卫国公打算如何抵御?” 李靖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指着长安周边被黑色圆圈标注的几处地点,说道:“当下东宫六率分散各处,确保前往长安的各处道路都在掌控之下,若尉迟恭集中兵力、直取长安,咱们各处的兵力都难以抵挡。” 顿了顿,他环视四周,淡然道:“所以当下要确定战略,是与尉迟恭以及潼关兵马决一死战,还是只固守长安,拖延时间,等着水师自其后背攻陷函谷关,形成东西夹击之态势?” 众人沉吟不语。 局势并不复杂,潼关因为其背后有水师兴风作浪、狂飙突进,后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断绝,而一旦后路断绝,不仅意味着来自于山东、河东等地的支援全部停止,且严重影响军心士气。 十余万大军排列出阵足以漫山遍野,但其中大多数都是临时募集的私军,打打顺风仗自然没问题,可一旦军心涣散、士气崩溃,顷刻间便是兵败如山倒。 所以潼关那边不能等,也不敢等,只能在军队未完成整编之时便悍然出兵,试图仰仗于“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迅速攻占长安,抵定大局。 或许,用不着等到攻占长安,只要局势大变、攻受逆转,哪些屯驻于关中各处的军队便会发生哗变…… 房俊这时候已经看完了战报,对于局势有了清晰的了解,一边看着舆图上标注的态势,一边问道:“卫公之言,鞭辟入里,以我之见,不妨收缩兵力、固守长安,只要守住长安,水师自会攻陷函谷关,切断叛军之退路,到时候前后夹击,叛军必溃。” 刘洎慨然赞道:“如今水师实力雄厚、战力强悍,之前无太子旨意出兵燕子矶击溃江南私军,其后北上板渚打破郑仁泰,眼下更是兵锋直指洛阳……若是等到函谷关也攻陷,不愧为‘天下第一强军’之誉,不仅水战无敌,即便是陆地之上,也全无敌手。越国公一手创建这样一支军队,足以彪炳青史、名垂后世,本官实在是敬佩不已。” 一言道出,书斋内气氛瞬间凝固。 房俊眯起眼睛,看向正一脸钦佩之色的刘洎…… “咳咳!” 李孝恭干咳两声,打破了这股沉寂严肃,插话道:“水师战力如何,尚在其次,关键若是与叛军硬碰硬,难免伤亡惨重,不如退守长安,静待水师攻陷函谷关。至于水师之功勋……国家危亡、社稷板荡之时,正该有能之士奋死效力,岂能嫉贤妒能、自断臂膀?” 文武之争,在陛下尚为太子之时便在东宫之内显露无遗,以萧瑀、岑文本等为首的文官集团不满于军方的功勋,谨防军方势力太大、侵占文官的利益,如今陛下登基,这股因双方基本利益而起的争斗自然愈演愈烈。 但是刘洎这样不顾大局、排除异己之作为,却令他极为不满。 就算要争,也得等到叛军剿灭、天下太平之后再争吧?眼下大敌当前,浑然不顾大局,着实行为低劣。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兵权之争 李承乾沉着脸,用手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案几,缓缓道:“大敌当前,吾辈应当团结一心、一致对外。朕费是寡恩多疑之辈,谁能立下功勋,谁便能够得到封赏,绝不会有功高震主那等荒谬之事!同样,汝等有什么能力当可尽量施展,只要功在社稷,谁敢不认、谁敢不服?自今而后,朕不愿见到嫉贤妒能之风肆虐朝堂。” 作为自幼接受皇储教育的李承乾而言,深明“平衡”之重要。 文武双方因为根本利益之不同,从来都不可能和睦友爱、共同进退,无论明争还是暗斗,古今如一。如此局面,自然不利于朝廷政策之实施、不利于国家力量之推广,但对于皇帝而言,却是维系“平衡”所必不可少的条件。 一旦文武合流,皇帝便会彻底丧失对于朝政的掌控,皇权沦丧。 譬如被朝中文武大臣、关陇门阀逼的连皇宫都不敢住不得不跑去南方的隋炀帝…… 但是当下,可不仅仅是文武相争那么简单。 水师自江南击溃门阀私军,而后顺着运河一路北上、狂飙突进,兵锋直指洛阳、函谷关,功勋何其之大? 如此功勋,足以使得权力构架失衡,不仅仅是文武之间失衡,纵然是军队之中也会失衡——相比于战无不胜、攻城掠地的水师,其余各军要么龟缩长安被动挨打、要么散布各处隔岸观火,可以想象等到叛军平定之后,水师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封赏。 文官那边坐不住,军方一样坐不住。 所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水师如此光耀夺目,自然引发旁人忌惮、妒忌之心。 这是目前局势之下李承乾所绝对不能容许的。 叛军不仅尚未剿灭,甚至正发兵反攻长安,你们不思量如何破敌获胜,反而在这里勾心斗角、嫉贤妒能,这如何能行? 就算要斗,那也得等到天下太平之后…… 刘洎慌忙起身,一揖及地,羞愧道:“陛下教训的是,都是微臣糊涂。” 岑文本微阖双目,面无表情。 文武之争乃是利益之争,不是仇恨之争,即是刀光剑影、有进无退,却也毋须你死我活、有死无生,讲究的是一个策略,有时候要循序渐进,有时候又要试探底线。 这一点,刘洎做得不错,既主张了自己的立场,让朝中文臣知道向他团结,又不至于疾风骤雨使得陛下不能接受,其间之尺度拿捏的还算稳妥。 李承乾面容缓和,微微颔首:“刘侍中乃朕之肱骨、帝国之功臣,朕相信你始终以帝国利益为重。” 刘洎道:“微臣知罪。” 李承乾摆摆手:“固然有些不妥,但也在情理之中,何罪之有?刘侍中快请入座。” 刘洎:“多谢陛下。” 转身回到座位跪坐下去,抬眼看了对面,却发觉房俊正与相邻的李靖低声交谈着什么,根本看都没往他这边看一眼。好像自己努力争取的话语权,在对方眼中根本不屑一顾……呵!虚伪。 李承乾也向房俊看去,见到军方正在低声商谈,遂开口问道:“不知各位可有取舍?” 李靖闻言,先看了李勣一眼,见其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只好说道:“商议之后,吾等一致认为应当采取守势,以免与强敌野战导致伤亡增大,可退守灞桥一线堵住叛军进军之路,同时命令薛万彻沿着渭水北岸布置防线,确保渭水万无一失,而后静待水师攻陷洛阳、函谷关,到时候叛军即便没有不战自溃,也可集结兵力与水师前后夹击,一举歼灭叛军。” 李承乾魏巍颔首,目光从一众文武重臣面上掠过,询问道:“诸位可有异议?” 他虽然对兵事并不精通,但却非一窍不通,简单的军事道理还是懂的。这个策略可以说是当下最为合适的战略,既能避免与叛军野战导致巨大伤亡,又能防备其余十六卫大军骤然反叛威胁长安。 问题在于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将改变局势的希望寄托于水师身上,如若战略如期达成,水师的功勋将会盖过所有人,稳稳当当的新朝第一功勋。 所有事情都在于“不患寡而患不均”,几十万大军猬集于关中,最后让水师攫取这桩功勋,其他人岂能甘心? 军事乃是政治之延续,所以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场战争能够单纯从军事角度出发,而是要兼顾很多的政治形势,权衡利弊、予以取舍…… 他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李勣面上。 李勣虽然慢悠悠的喝茶,并不参与战术的讨论,但此刻也感觉到李承乾灼灼目光,心底暗叹一声,放下茶杯,缓缓道:“卫公运筹帷幄,水师战力强悍,进退自如、攻守兼备,此乃最佳之对策,微臣无异议。” 他想毫发无伤的脱离新朝之中枢,保存势力的同时避免功高震主,但是很显然,李承乾并不这么想。从一再逼迫他表态便可看出,这位陛下对于他此前隔岸观火之作为极为不满,已经有了“非此即彼”之印象,要么你给我出力,要么咱秋后算账。 皇权的确是人世间第一等良药,居然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将一个原本性格柔和、甚至有些懦弱的人改造得如此咄咄逼人,这令他自觉有些失算…… 李承乾又看向李道宗。 他虽然征询文官的意见,讲究一个“畅所欲言、虚心纳谏”,但也知道各司其职、术数有专攻的道理,关于如何制定对敌战略,最终肯定要采纳武将的意见。 李道宗自始至终话不多,这会儿见到李承乾征询的目光,也只是颔首道:“可。” 李承乾这才说道:“既然诸位爱卿并无异议,那么便照此执行吧。” 众臣齐声道:“陛下英明。” 当即,由李靖、李勣、房俊三人制定了详细的战略部署,派人将军令传递各方。 这可时候原本应当结束这次会议,以便让军方更快速的完成部署,但李承乾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忽然说道:“自先帝驾崩,朝纲混乱,又因晋王叛乱,朝野上下多有依附者,致使各处衙门之职能或多或少都受到影响,甚至许多衙门因为主官缺失导致完全停止,后果很是严重。诸位皆乃国之干城,应当协助朕查缺补漏,将朝廷职能尽快恢复完善,促使关中乃至于全国各地恢复秩序,将损失减少到最少。” 众人有些愕然。 事情的确如李承乾所言,自关陇兵变之时起,朝中三省、六部、九寺等大大小小的衙门皆有人遭受牵连,各家衙门官员缺额不少,堂官、胥吏更缺失严重,导致衙门运作迟滞、效率受限。 这的确是大事,但当下难道不应全力以赴剿灭叛军为先吗? 不将叛军剿灭,纵使朝政顺畅又有何用? 房俊抬眼向主位看去,见到李承乾正看着他,心底思忖一番,便明白了李承乾的用意。 想了想,开口道:“陛下此言,实乃正理。各部衙门官员缺失、职能受限,导致朝政运转不畅,极大延误了布置作战计划、筹集后勤辎重的时间及效率,譬如军机处……作为总理军机、布防作战的衙门,应当第一时间重建起来,在剿灭叛军的行动中发挥其本身职能,这一点极为重要。” 很显然,已经登上皇位的李承乾面对当下纷乱局势、动荡人心,仍旧夜不安枕、食不甘味,亟待将军机处抓在手中,以此彻底掌控军权,达到皇权集中之目的,才能放心一些。 李承乾既然授意自己来说,那么自己绝无拒绝的理由。 但皇权集中有利有弊,似李承乾这样并不算英明的君主掌握唯我独尊的权力,对于帝国、对于天下来说绝非幸事。 好在,不仅仅是他不愿见到皇权集中、无法遏制…… 他话音刚落,刘洎便愤然道:“万万不可!如今局势纷乱,关中十六卫大军大多隔岸观火、居心叵测,追根究底其原因便是担心陛下登基之后他们军权不保,被投闲置散。如今若重新设立军机处,使得军权尽归于陛下一手,那些素来桀骜的统兵大将岂能甘心?这不明摆着将他们推向晋王那边吗?陛下,越国公看似公忠体国,实则另有居心,他是在动摇陛下皇权根基。其罪当诛!” 一众大臣无语,你又来? 陛下刚刚训斥必一顿,还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李承乾果然面色一变,目光不善的看向刘洎。 他心知肚明,这次刘洎绝非如以往“文武之争”那么简单,而是摆明车马阻止军机处重新设立。 军机处设立之处,其宗旨便是将天下军权尽归于皇帝一身,表面上提升因为朝廷各部衙门在紧急军务发生之时由于职权分散而导致的延误军机、效率低下,实则极大提升皇权之集中。 说到底,皇帝用什么去统治天下? 不是世家,不是门阀,也不是文官,而是军权。 只要将军权紧紧攥在手中,皇帝便可睥睨四海、威凌天下,做一个真正口含天宪的九五至尊。 反之,任谁都可以在你面前咆哮弹劾,甚至如同隋炀帝那般有家归不得,一代帝王丧家之犬一般被臣子缢杀于江都行宫…… 但是对于臣子来说,没人有愿意见到一个牢牢把持兵权、金口御言不得违逆之君王,那种一言而决人之生死的感受,明知君王昏聩、祸国殃民却无力反抗的滋味,谁也不愿承受。 现在,已经从文武之争进化为兵权之争,乃至于君臣之争。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政治宣言 随着刘洎言辞激烈、立场鲜明的反对,书斋内一片寂静,窗外雨水潺潺,淅淅沥沥。 房俊默然不语。 当初他谏言李二陛下设立军机处,一则为了打破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之局面,使得十六卫大军的军权集中于李二陛下之手,使得朝廷不复重蹈“强枝弱干”“军阀林立”之历史,军权尽归中枢;再则,是为了自己快速上位,进入军方最高指挥系统。 但是李二陛下暴卒,使得计划出现意外,不能如当初所设想那般继续执行下去。 原因之一,便在于李承乾并无李二陛下之英明神武…… 皇权至上之社会,极有可能导致两种截然相反之社会状态:若君王贤明,则可依靠至尊皇权统合全国之力,短期之内调动整个社会的潜力对国策予以改革,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生产力,避免各方势力之掣肘,达成盛世;而若君主昏聩,皇权越是强大、军权越是集中,所造成的危害必然越大。 每一次皇权的集中与分散、更迭,都意味着最高权力架构的重组,由上至下的表现,便是政局动荡、国策反复,于斗争之中消耗掉以往数十、甚至数百年积攒下来的根基。 李承乾的确仁厚谦和,但却不具备成为“英主”的基本条件,没有坚韧不拔之意志,更无明察秋毫之睿智,若这样的君主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一个思想上的波动、意志上的变化,都会给既定国策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害。 故而,李二陛下在位之时设立军机处,可以聚拢军权、稳定政局;此时若复立军机处,必然是埋下祸患之根…… 他不说话,其余人自然也不会跳出来说话。 李勣身兼军政两方面之大权,但他心心念念想的都是避免功高震主,想要以“自污”的方式离开权力中枢,自然不会想着再度成为军机处的执掌者之一,这与他的理念相背。 李靖有“军神”之名誉,即便隐忍十余年,于军中之威望仍旧不逊色于李勣,但他年事已高,且这么多年来见惯官场浮沉、人情冷暖,对于权力全无热衷之念,只想着鼎定乱局、剿灭叛军便归隐林泉,以当下之功勋保子孙后代安稳荣华。 李孝恭更是自贞观初年便开始“自污”,将以往所有功勋都用“贪财”“好色”“骄奢”等等手段消磨殆尽,若非李二陛下起复其担任安西大都护,断然不会再入中枢,军机处设立与否,他根本不在意。 至于李道宗,纵然军机处复立,他也不可能成为主导,自然不会关心…… 军方几位大佬皆对军机处复立一事并无热衷,文官一方更是对这样一个集中军权绕过政事堂的机构深恶痛绝,谁又会反驳刘洎之言? 主位之上,李承乾虽然极力控制情绪,但面色的变幻依旧难以掩饰其心中的愤懑、不爽。 他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古往今来称王称帝者不知凡几,却从无几人能够真正做到至尊天下、言出法随,所谓的“手指日月”“君临天下”都是扯淡,但此刻见到自己的提议几乎被文武双方同时反对,依旧深受打击。 明白是一回事,能够接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性子软倒是也有好处,碰壁撞墙之后能够及时意识到凶险并且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明智的避过这样一个有可能将自己深陷进去的大坑。 尤其是发现素来对他不遗余力支持、从来不在乎个人利益的房俊都罕见的默认了刘洎的反驳…… 李承乾稳稳心神,吸了口气,颔首道:“刘侍中此言有理,是朕思虑不周,此事暂且不提,日后再做计较。” 军机处的权力对于任何一个皇帝来说都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既然眼下复立军机处受阻,不妨暂且搁置,日后局势变化,再有良机之时商议不迟。 一众文武见到李承乾从谏如流,且能够当众自认“思虑不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深感这位陛下的确性子温和、处事圆润,实乃臣子之幸、天下之幸。 岑文本慨然道:“陛下虚怀若谷、胸纳四海,实乃千古罕见之圣君,臣等有幸托庇于您羽翼之下,定将竭尽全力辅佐您成就皇图霸业,若非此誓,人神共灭!” 言罢,起身一揖及地,神情激荡,大礼参拜。 其余大臣也尽皆起身,纷纷参拜,齐声道:“辅佐圣主,死而后己!” 李承乾也站起身,面对众臣的认可心情激动,连连摆手道:“朕虽九五至尊,却不能以天下之福祉成就自身之功业,高祖皇帝晋阳起兵、匡扶乱世,结束隋末之烽烟一统河山,太宗皇帝金戈铁马、万世圣皇,于废墟之中创建贞观之盛世!朕才具不足、德浅福薄,不敢自比先皇,惟愿与诸君一道整顿李治、振兴百业,使天下承平、民丰物阜,待到千百年后,后人缅怀朕与诸卿之时道一句‘不负仁和之年号’,心愿已足。” 他的确没有李二陛下的雄才伟略,却也有着清晰的认知。 所处之时代不同,施行之国策亦要有些区别,谁不艳羡秦皇汉武一统神州、远逐匈奴的旷世伟业?但盲目追逐那些殊勋霸业,不顾当下之时局,结局只能如隋炀帝那般基业尽毁、黯然落幕,留下百世骂名。 贞观一朝的确已彰显盛世之像,整个国家从隋末的动乱废墟当众解脱出来,百业俱兴、安居乐业。但这些年打的仗却一点也不少,尤其是东征高句丽、关陇兵变这两年重创了帝国基业,使得十余年来积攒之根基几乎消耗殆尽,想要全面恢复,必须休养生息。 若是这个时候还想着开疆拓土、威服四夷,下场只能是穷兵黩武、祸国殃民。 接下来最少二三十年的时间,必然以内政为主、外战为辅,趁着四夷臣服、外患断绝的时间,开创一番煌煌盛世,积攒足够的人力物力,去应对下一次不知何时而来的风云际会。 这是李承乾当众宣布他以后的执政国策,也是他向文武大臣表露心意——一切,以稳为主。 朕不会好高骛远,更不会野心勃勃,将会以一种相对平和的执政理念,做一个温和仁善的好皇帝。 这是新皇的政治宣言。 诸君,共勉。 …… 夜半三更,星月无光,雨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淅淅沥沥仍未停歇,长安周边的驻军接到命令,连夜开拔,向着骊山、灞桥一带移动,广袤的关中平原上一支支军队冒着大雨全速前进,洪流一般汇聚于浐水、骊山、灞桥、龙首渠一线,金戈铁马、威武雄壮,严阵以待,等候叛军到来。 屯驻于渭水北岸的薛万彻也率领右武卫离开营地,向东运动,直至距离渭水与灞水的汇合处不足二十里方才重新扎营,马不解鞍、衣不卸甲,以逸待劳。 十余万军队在长安东线形成一个南北长达五十余里的防御阵线,将长安围得固若金汤。 而与此同时,尉迟恭率领麾下精锐离开潼关击溃东宫六率长驱直入直逼长安的消息也快速扩散,不仅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不少权贵、商贾人家开始收拾细软出城前往各家的别苑、庄园避祸,整个观众都人心浮动起来。 任何年代,都不会缺少待价而沽、钻营经略的之人,尤其是这个门阀林立的时候,原本见到李承乾稳稳当当登基,些许心思已经潜藏起来的一些人家,立即开始蠢蠢欲动。 虽然长安四门紧闭、断绝进出,但是刚刚历经关陇兵变、先帝驾崩、晋王兵变一连串重大事件的长安,各处衙门、军队成分复杂,很难完全执行军令,这就使得长安内外不断有各种消息进进出出,无数利益攸关之人、家族,秘密商议、谋划,想法设法的在乱局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列阵拒敌 巍峨雄伟的玄武门高高矗立于龙首原上,自下而上抬首仰望,那高耸的城楼似乎已经刺破黑暗的天空,雨水潺潺而下,愈发使得这一处太极宫的门户有着高山仰止、岳镇九州之雄壮。 李孝恭与李道宗两人皆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站在城楼之上,眺望着黑夜雨幕之中的太极宫,点点灯火映照着这座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宫阙少了几许威严厚重,多了几分宁静安适。 然而就在这一片灯火映照的宁静安适背后,却蕴藏这大唐帝国开国以来再一次皇权的直接争夺,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与十余年前那个夜晚并无二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李孝恭转过身,后方城楼之下便是左右屯卫的军营,右屯卫营地之中灯火通明,隐约可见有骑兵斥候往来与营门之处,营地内人影幢幢。 左屯卫则漆黑一片,唯有几盏灯笼在黑暗之中摇曳,全军已经赶赴灞水一线布防,营地内仅余下一些兵卒看守。 李孝恭默然不语,雨水自斗笠的边缘淅淅沥沥的滴落,使得视线有些模糊,心情愈发郁闷烦躁。 两侧城墙之上灯烛通明,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元从禁军”伫立于风雨之中,刀仍在鞘、箭未上弦,但浓烈的杀气已经弥漫笼罩整个玄武门,只需一声令下,便可以如狩猎的野兽一般发动雷霆一击。 良久,李孝恭才沉声道:“你考虑了?” 李道宗负手立于箭垛之前,居高临下俯瞰雨幕之下灯火辉煌的太极宫,淡然道:“没什么可考虑的,吾等深受先帝隆恩,自当粉身碎骨以报,纵然此刻先帝已经驾崩,亦要遵循其遗志,否则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先帝?” 李孝恭叹息一声,再度缄默。 贞观勋臣对于李二陛下之忠诚毋庸置疑,但李二陛下是活着还是死去,这份忠心难免有所变化。 若李二陛下仍在,无人敢反叛,甚至是死后,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门阀,也只敢以废黜太子之名义起兵,而后废黜太子、另立新储,大唐还是那个大唐,继任之君也必然是李二陛下的子嗣。 忠诚、敬畏,已经深刻在贞观勋臣心中,不敢或忘、不敢违背。 但既然李二陛下已经驾崩,新皇已经登基,当那份对于李二陛下的忠诚与新皇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利益相悖…… 是忠还是不忠? 李孝恭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所以他没有强制要求李道宗如何去做,而是尽可能的予以规劝。 但是显然,他的规劝没有任何作用,李道宗已经下定决心,选择继续忠于李二陛下,忠于李二陛下的遗志。 是对是错? 李孝恭自己也不知道。 ***** 天将黎明,雨势渐歇,屈突诠顶盔掼甲策马在前,身后伍仟步卒蹚着泥水在道路上急行,右手边不远处便是山势起伏的骊山,左边十余里则是滚滚流淌的灞水,遥遥望去,另外一支军队正沿着灞水右岸遥相呼应、齐头并进,雨水之中燃着的松油火把宛如一条长龙,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十余万军队沿着渭水、灞水、浐水排列布防,将长安守得固若金汤,只需抵挡住尉迟恭的急行突袭,静待水师自潼关身后攻陷洛阳、函谷,断其退路,则可前后夹击、大肆反攻,一举击溃猬集于潼关的叛军,抵定叛乱。 但行军之要旨,在于守中有攻、攻中有守,虚实进退之间转圜自如,而不是一味的防御任凭敌军展开攻势,将兵力、战力发挥之最大。 所以在布置防线稳守长安之余,屈突诠率一部东宫六率、柴哲威率其麾下左屯卫大部,两军自灞桥出发突出于整条防线,沿着骊山的山势顺着官道向新丰方向突进,试图于新丰构筑防御,减缓敌军的突袭速度,使其不能全力以赴猛攻长安防线。 待到天色大亮,两支军队齐头并进已经距离新丰不远,沿途探马斥候来来往往,不断将敌军的动向传递回来。 “报!敌军已经抵达新丰,城中守军不战而降,新丰陷落!” “报!敌军在新丰略作整顿,已经出城向西奔袭而来。” “主将乃是尉迟恭,麾下皆右侯卫精锐,人数在两万人之间!” …… 新丰在骊山之南,此刻屈突诠与柴哲威已经率军绕过骊山抵达新丰西数十里之处,骊山就在北边。 听闻敌军有两万余人,屈突诠心中大定,自己这边伍仟东宫六率精锐,再加上柴哲威此次出兵率领的一万余人,已经将近两万,两万对上两万,就算尉迟恭威名赫赫勇冠三军,麾下兵卒也更为骁勇,自己这边只需采取守势延缓对方进军之速度即可,足以一战。 屈突诠当即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派人前往柴哲威商议停止进军,在此等候敌军到来。在他看来,柴哲威此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让他继续前进与敌军野战争锋打一场遭遇战大抵是不敢的,但严阵以待守住通往长安的道路,却应该没什么问题。 还是那句话,自己这边两支军队互为犄角、彼此协同,兵力与敌军不相上下,只需稳扎稳打,即便不能大获全胜也可以极大延缓敌军的速度,纵然显露败绩,也可从容后退,完成李靖此前之命令。 不久,柴哲威那边回信,果然赞同屈突诠的建议,且叮嘱屈突诠两军保持通信,若是屈突诠这边顶不住,一定要给送信过去,两支军队共同进退,以免被敌人趁势追击、各个击破。 屈突诠马上命令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将携带的鹿砦、拒马全部摆放,军队列阵,以逸待劳。 雨水淅淅沥沥始终不停,官道之上简陋的水泥已经被踩踏得四分五裂,泥浆迸溅,路况极其糟糕,这将极大的延缓敌军冲锋的速度,更加有利于防守的一方。 屈突诠年纪不大,但性格沉稳,兵法韬略亦是家学渊源,临时构筑的防御阵势像模像样,鉴于李思文、程处弼两人皆战败被俘,致使敌军可以长驱直入,所以半点不敢大意,亲自冒雨指挥布阵,不断鼓舞军心士气。 天时地利人和,屈突诠有信心坚守阵地,挫败敌军的攻势,最起码也要将敌军的突进速度减缓下来,再缓缓后撤,撤回至灞桥附近重新布防。 一股北风吹来,雨丝飘摇雨势渐大,寒凉之气冻得雨中列阵的兵卒瑟瑟发抖。 “报!敌军已经据此二十里!” “报!敌军前锋三千轻骑兵已经脱离大队,正全速赶来!” “报!敌军抵达一里以外,正全速冲锋!” …… 随着一道道信息传来,前列的兵卒已经隐隐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震动,漫天雨幕之下,一道黑线由远及近,狂飙而至。 数千轻骑兵组成的冲阵在雨幕之中陡然跃入视线,皮甲横刀、全速奔驰,几乎眨眼之间便抵达近处。 “弓弩手准备,放!” 崩! 一阵弓弦震响,一轮箭雨腾空而起,穿透漫天雨幕,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正冲锋而来的敌军阵中。 噗噗噗!即便雨天导致弓弦潮湿、张力大减,但射出的箭矢由上至下携带着惯性,依旧可以轻易穿透轻骑兵的皮甲,三棱箭簇钻进兵卒、战马的躯体,给予杀伤。 希律律! 一阵战马惨嘶,数十匹正在冲锋的战马倒下,使得身边身后同伴遭受波及被绊倒,冲锋阵列出现一阵混乱,但其余兵卒浑然不顾落马的袍泽,将身体紧紧贴在马身上减少受力面积,不断催动战马继续加速。 “放!” 第二轮箭雨再度腾空,而后落入敌阵之中。 “放!” 三轮箭雨给予冲锋的轻骑兵极大杀伤,但却未能彻底摧毁敌军的冲锋阵列,三轮箭雨过后,无数马蹄踩踏大地引发微微震动,狂奔的战马浑身湿透将速度提升至极限,狠狠一头撞在守军阵前排列摆放的鹿砦、拒马之上。 另有两支骑兵队列迅速脱离大队,于两侧迂回向着守军位于鹿砦、拒马之后的阵列发动突袭。 战斗一瞬间便进入白热化。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一败涂地 一般来说,轻骑兵是步兵的天敌,两军对阵,轻骑兵只需以弓弩齐射配合其强大的机动力,便足以将一支数倍于己的步兵军队蚕食干净,自身的伤亡微乎其微。 这是兵种的特质所决定的,毋须双方的将令、兵卒在谋略、战力上有所差距。 但此次尉迟恭率军自潼关而出,一路奔袭直扑长安,注定没有时间与耐心循序渐进,又缺乏重装备,只能将轻骑兵当作具装铁骑来使,两军对阵,不管不顾的猛冲猛打。 如此虽然使得麾下军队增加不必要的伤亡,但毕竟连续几次对阵都是以优势兵力碾压,效果也显而易见。 尉迟恭不在乎伤亡,只在乎能否快速推进至长安城下。 身着皮甲的轻骑兵冒着漫天箭雨发动冲锋,抛下无数尸体之后迅速冲入东宫六率阵中,此时骑兵对步兵的优势便完全展露出来,战马冲击之下东宫六率的阵列开始松动,继而混乱,被猛冲一阵之后迅速崩溃。 屈突诠却浑然不惧,抽出横刀,命令后阵军卒擂鼓助威,自己率领亲兵冲上去,连续劈斩几名溃逃兵卒压住阵脚,奋不顾身的与已经凿穿阵列的敌军站在一处。 鼓声隆隆,雨水纷飞,士气受到打击的麾下兵卒马上振奋起来,眼见着屈突诠将敌军势头拦阻,遂纷纷奋不顾身的围拢过去,将突入己阵的敌军一块一块切断,使其首位不能相顾、彼此难以支援,犹如陷入汪洋的舟船一般。 双方混战一处,厮杀惨烈,但战局瞬间陷入焦灼。 另外一侧,柴哲威见到屈突诠已经与敌军厮杀在一起,赶紧下令麾下军队缓缓靠拢过去,一则试图给敌军施压,再则也能抵近救援,以免屈突诠支撑不住形成溃散。 只要能够挡住敌军的冲锋,再多的伤亡都可以接受。 目前朝廷军队兵力占优,彼此消耗下去叛军只能越打越少、士气越打越低,最怕的就是被叛军突进至长安城下发动攻城战,那样会使得其余按兵不动的十六位大军立场突变,导致整个战局发生逆转。 但是他能明白这一点,尉迟恭又岂能不明白? 原本麾下这两万兵卒便一分为二,一边缠住屈突诠,一边则在他率领之下略微慢了一点,在抵达屈突诠阵前摆出一副向混阵之中的战场发动突袭之时,忽然转向,向着南边逐渐靠拢过来的左屯卫冲去。 尉迟恭顶盔掼甲、一马当先,挥舞着手中马槊直直冲入左屯卫阵中,亲兵部曲在他身后紧随,百余人形成一个锋矢阵,而担任“箭尖”的尉迟恭一往无前,手中马槊上下翻飞,时而如毒龍出海扎刺捅攮,时而如风卷残云挥扫劈砸,面前严整的阵列硬生生被他杀出一条血路。 贞观勋臣之中,论武力,秦琼、程咬金等人都不在尉迟恭之下,但是论勇猛,尉迟恭却是公认的第一,素来以勇悍著称的丘行恭也有所不及。 好几次李二陛下献身重围,都是尉迟恭浴血拼杀将其救出生天…… 当下虽然不是生死时刻,但一旦被堵在此地延缓行军速度不能尽早抵达长安城下,晋王这边的形势将会岌岌可危,所以尉迟恭心焦如焚,悍然亲自上阵搏杀。 左屯卫历经关陇兵变之时的大战,被右屯卫杀得损兵折将,此后虽然招募新兵重新整编,但柴哲威并无练兵之能,至今也未曾恢复当初的战力,眼下又碰上如狼似虎的右侯卫,如何能够抵挡? 万余人的阵列,居然被尉迟恭带领亲兵组成的锋矢阵生生杀入阵中,马槊挥舞凿出一条血路,杀得鲜血成河、尸横枕籍。从后赶来的右侯卫步卒见到自家主将如此勇猛,愈发士气大振,沿着尉迟恭凿出的缺口猛冲猛打,顿时将左屯卫杀得心惊胆寒。 柴哲威眼见无法阻挡敌军锋矢阵的冲锋,万一再度遭遇一次大败,自己麾下这点家底便将全军覆灭,往后还拿什么在军中立足?要知道之前关陇兵变之时他便与李元景合谋欲谋求皇位,虽然李元景死后李承乾并未予以追究,可这件事并不算是彻底揭过…… 一旦自己无兵权傍身,还不是任凭李承乾处置? 当即无暇多想,赶紧下令全军撤退,避敌锋芒。 原本左屯卫在尉迟恭猛冲猛打之下已经军心动摇、士气低迷,兵卒们只不过是畏惧军法这才勉强撑着继续作战,如今撤退的命令骤然下达,顿时好似洪水决堤一般,整支军队的士气降至最低,甚至来不及后阵变前阵,瞬间乱套。 无数兵卒撒开腿便往后跑,有些兵卒觉得手中兵刃延缓了逃跑速度随意丢掉,甚至有人干脆脱掉甲胄以便跑的快一些…… 柴哲威刚刚下达撤退的命令便发现全军有崩溃的迹象,吓得他面青唇白,赶紧改弦更张,先是连连下令不准后退顶住敌军的冲锋,继而又命令督战队撤到最后斩杀溃逃的兵卒。 远处正在冲锋的尉迟恭敏锐发现左屯卫士气涣散、阵型混乱,冲杀途中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的雨水血水,喘了口气恢复一下体力,感叹着年岁不饶人,一抬眼便看见左前方那一列方阵在乱军之中岿然不动,不断有斥候亲兵出出进进向着四处传递命令,马上知道左屯卫主帅柴哲威必然在那里,顿时精神一振,握紧手中马槊,大吼一声:“儿郎们,随老子杀敌!” 一夹马腹,向着柴哲威那边冲杀过去。 身后右侯卫兵卒皆乃他多年部将,一见到主帅调转方向,便知道一定是发现了重要目标,赶紧护住他的两翼,在万军丛中趟出一条血路,奋勇拼杀。 柴哲威慌忙取消撤退命令,好不容易将混乱的军心略微稳定一下,正想着布置列阵挡住敌军冲锋,忽然发现远处那一支冲入己方阵中的敌军居然拐了个弯,向着自己这边直直冲杀过来。 他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被敌人发现了,打算来一个“擒贼先擒王”? 赶紧指挥左右军队上前阻挡,试图挡住这支冲锋的敌军。右侯卫大部队正在外围杀过来,这个时候只需将这支军队冲锋的势头挡住,使其陷身重重包围之中,必然会将其碾碎绞杀。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四周虽然不断有军队前去堵截,却根本不能阻挡这支军队冲锋的脚步,尤其是最前方那名顶盔掼甲浑身保护在甲胄之下手持马槊的猛将,马槊挥舞之间无一合之将,已经逼近一箭之地。 柴哲威见其勇猛无俦,心底猛地一颤,虽然对方面庞被面甲遮挡,但是却知道这必然是勇冠三军的尉迟恭无疑! 万军丛中,对方似乎也感应到柴哲威的目光,将一名挡在身前的兵卒刺穿之后,微微抬起头,目光望来,四目相对。 然后将马槊挂在得胜钩上,反手取下背后的长弓,一手自肋下的箭壶之中抽出一支狼牙箭,挽弓搭箭瞄准施射,一气呵成。 柴哲威似乎能够听见弓弦发出“崩”的一声轻响,然后那支狼牙箭便离弦飞出,霹雳闪电一般穿透两人之间绵绵雨幕,倏忽之间便穿越二三十丈的空间,猛地来到面前。 柴哲威努力拧着身子想要躲避箭矢,但这一箭速度太快,他刚刚转身,便觉得左肩胛一阵剧痛,吓得他大叫一声伏在马背上,肩胛处箭尾处的白羽在雨水之中兀自颤抖不休。 “大帅!” “国公!” “家主!” 身边亲兵、部曲、将校见到柴哲威中箭,大惊失色,一迭声的呼叫,纷纷上前将他围拢在当中。 柴哲威忍着剧痛,任凭亲兵挥刀将箭杆斩断,疼得他冷汗混着雨水糊了一脸,咬着牙根断然下令:“撤退!快撤退!” 面对强敌本就士气不足,又被尉迟恭这样的猛将冲杀至近前,柴哲威哪里还有半分恋战之心?惊慌之下赶紧调转马头回头就跑,一边下令全军撤退。 他自然明白他这么一跑,兵力更少的屈突诠将会孤立无援被敌军前后包围陷入绝境,可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了那么许多?只要保得住自己的性命,再带回去大部分兵卒,或许可以依旧保存柴家的根基。 否则不仅将要全军覆灭,自己也得葬身乱军之中…… 左屯卫本就已经军心涣散,全靠着督战队在身后虎视眈眈连续不断斩杀逃兵才勉强维持阵列,这会儿撤退的命令再度下达,且见到主帅柴哲威一马当先跑得飞快,兵卒将校们再无半分士气,一瞬间全军溃散,慌不择路的向着后方逃跑。 败军崩溃如潮。 尉迟恭已经盯上柴哲威,哪里容他这般轻易逃脱?当即拍马舞槊,率领身后亲兵部曲撵着溃兵的尾巴追杀上去,又在追杀的过程中连续放了好几箭,只不过柴哲威跑得太快,周围乱兵又多,素来百步穿杨的箭术居然全部落空,一箭也未曾射中。 而另外一侧的屈突诠正率领军队拦住敌军的冲锋激战正酣,骤然之间发现友军居然全军后撤,战线瞬间崩溃,且随着敌军快速向前追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对他形成包围之势…… 屈突诠整个人都麻了,好不容易喘一口气,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柴哲威脑袋上一刀将这贼厮劈成两瓣。 你特么倒是跑得快,可老子怎么办? 娘咧!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饶你不死 屈突诠委实没有想到,自己这边伍仟人奋死抵挡敌军冲击、死战不退,柴哲威那边一万余人却一个照面便溃不成军,敌军顺势从后掩杀,使得左屯卫死伤无数、狼奔豸突,但自己这边却半步不敢退,否则军心动摇下场与柴哲威一般无二。 如此,便造成敌军追杀左屯卫一段时间之后,已经来到自己这边后方,调转刀口冲向自己后阵…… 原本除去兵力相当,其余无论兵员素质、军心战力、主将能力都落在下风,指望着两支军队相互支援构筑防线抵挡敌军的冲击,只需延缓敌军的进军势头,即便战败也可徐徐后退,却不料眼下深陷重围,濒临绝境。 眼瞅着大雨之中已经兵败如山倒漫山遍野溃散混乱的左屯卫,屈突诠牙齿咬得咯吱响,恨不能将柴家十八代祖宗都给刨出来,让他们看看怎地就生出柴哲威这样一个畏敌怯战、胆小如鼠的鼠辈? “将军,左屯卫已经溃败,吾等如何是好?” 身边亲兵、校尉一边奋勇冲杀,一边焦急询问。 显而易见,如今已经深陷重围,被敌人前后夹击,胜利已绝无可能。 屈突诠咬着牙,心一横,赤红着眼睛大吼道:“吾等身负皇命阻截叛军,岂能不战而溃、弃械投降?新皇登基,乾坤肇始,便由吾等忠贞之士的鲜血来浇筑陛下宏图霸业之基石!诸君随吾死战,纵然战死,重逾泰山!” 言罢,当先拍马舞刀,向着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的敌军冲杀过去。 身边亲兵、校尉赶紧追随其后,悍不畏死的奋勇拼杀。他们明白屈突诠的意思,此刻脱逃,全军大乱,很难逃脱叛军衔尾追杀,况且就算侥幸逃得一命,作为新皇登基之后第一场战争的战败者,难免为皇帝陛下的冠冕蒙尘、损害陛下的威望,陛下再是仁厚,又岂能饶恕? 东宫六率乃太子亲军,如今太子登基,他们这些鹰犬就用一场大败来回报? 相反,若是在此力战而死,在左屯卫一触即溃的背景渲染之下,自然使得东宫六率死战不退的精神可歌可泣、恢宏伟大,只需最终取得这场皇权争夺的胜利,必然论功行赏,即便最普通的兵卒也会获得丰厚的赏赐。 当兵打仗出生入死,博的不就是一个军功? 只要军功在身,能够封妻荫子、减免税负,纵然一死,亦是死得其所。 这些亲兵、校尉一瞬间迸发出极为强大的悍勇之气,追随屈突诠决死冲锋的同时感染了周边的兵卒。兵是群胆,有人胆怯、退缩,便会导致军心不稳、士气低迷,而若是悍不畏死的气氛弥漫开来,便一个个全都视死如归。 大雨之下,陷入重围之中的东宫六率非但未像左屯卫那般崩溃,反而在屈突诠率领之下左冲右突,发动一次次决死冲锋,将优势兵力的右侯卫杀得连连后退,伤亡大增。 策骑追杀柴哲威十余里,可惜柴哲威一味奔逃连头都不回,乱军之中尉迟恭百步穿杨的箭术也无从发挥,只能任由其混杂在数千败军之中沿着官道、田野、山麓四散奔逃,有如被野狼追逐的羊群一般。 回过头来,尉迟恭跃马持槊返回,见到犹如汪洋之中一叶扁舟的东宫六率居然苦苦支撑、未曾溃败,顿时大为意外。 尤其是见到屈突诠拍马舞刀奋力冲杀的悍勇模样,心底不由得赞叹一声,再度取出长弓,引弓搭箭盯着人群中杀得浑身鲜血的屈突诠,瞄准半晌,忽然放下弓箭。 原本想要射杀屈突诠,赶紧结束这场遭遇战,但又改了主意。 他沉声下令:“活捉屈突诠!” “喏!” 左右亲兵、校尉大声应诺,然后将命令迅速向各部传达,于是战场之上出现了混乱的一幕,屈突诠顶盔掼甲、拍马舞刀,所到之处横刀披靡,身上的甲胄、胯下的战马早已被鲜血染红,漫天雨水都不能冲刷干净,但每每向前冲杀,敌军都迅速后退不与其正面交锋,后阵弓弩手射出的箭矢也都躲着他走…… 但见战场之上一员年青小将左冲右杀如入无人之境,英姿勃发、骁勇无敌,宛如温侯复生、项羽再世。 但此刻屈突诠自己却没心思享受这种“无敌”的状态,反而暗暗叫苦。 他也听到敌军“活捉”的命令,所以明白为何自己身边连一支冷箭都没有,但身边的亲兵、校尉、兵卒却开始逐渐减少,敌军已经形成一个大圈,依仗优势兵力将他包围在中间,任他奋勇拼杀,却好似一具巨大的磨盘一般将周边的兵卒一点一点碾碎。 毫无疑问,局势继续发展下去,最终只能剩下他一个光杆将军…… 这种有力无处使的憋屈使得他难受至极点,一刀将一个敌军校尉逼退,忽然策马驻足,扬天大叫一声,大吼道:“尉迟恭,可敢与吾一战?” 身后兵卒也停止冲杀。 尉迟恭提着马槊由远处慢悠悠过来,马槊向着两侧挥了挥,右侯卫兵卒便向后退去,直至退出十余丈之外,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将屈突诠包围其中。 屈突诠这才有功夫回头审视,见到伍仟兵卒只余下不足千人,且各个带伤、浑身挂彩,甚至有不少人要依靠袍泽搀扶才没有掉队,心情一片灰暗。 勉力振奋精神,望着两军阵前悠然而来的尉迟恭,咬着牙根再次大吼一声:“尉迟恭,可敢与吾一战?” 尉迟恭策马立于本阵之前,手中马槊轻轻拍打着战靴,摇头道:“败军之将,覆灭只在顷刻之间,有什么资格向老夫挑战?速速下马投降,老夫念在与汝父当年交情的份儿上,必然不会苛待于你,连带着你麾下这些将士也都放归回去。” 他本有机会射杀屈突诠,但关键时刻却放弃了。 只因他偶然明白过来,即便晋王成功夺得皇位,他尉迟恭难道当真就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王道之施,在于平衡,届时他尉迟恭携从龙之功在军方一家独大,无人可以相提并论,必然使得晋王要扶持其他势力来予以制衡。 最好的扶持对象,自然便是那些贞观勋臣的二代子弟。 毕竟,皇权之争乃是皇族的内斗、家务事,非是该朝皇代,更不是你死我活,对于臣子来说无非是站队而已。纵然站错队也不必赶尽杀绝,甚至新皇若能胸襟如海、一笑泯恩仇,哪一个臣子不是立马改换门庭、宣誓效忠? 与其等到那时与一群骤登高位、骄奢跋扈的二代们争来斗去,还不如眼下给程处弼、李思文、屈突诠之类的二代佼佼者一些有待,趁机接下善缘,待此后的斗争约束在“争权而不斗气”的范围之内。 说到底,他尉迟恭几年已经将近花甲之年,还能活几年?家中子嗣又没有一个成器的,若是今日与这些二代们接下死仇,这帮小子固然拿他没法,可等他死后,尉迟恭的子嗣后代岂不是要成为出气筒? 况且正如他刚才所言,程处弼也好,李思文也罢,乃至于眼前的屈突诠,这几人的父辈都与他并肩作战多年,即便交情有深有浅,可又如何好意思当成敌人那般残酷杀戮? 屈突诠坐在马背上,手里紧紧握着横刀,面容狰狞,迟疑不定。 以他的心性,断无投降求活之理,可若是自己死战到底,便会连累身边亲兵部曲跟着他无谓战死,令他心有不忍…… 尉迟恭见其神色变幻,知道他已经心动,续道:“眼下汝等已经深陷重围,不仅绝无逃脱之可能,也不可能继续延缓老夫的进军速度,只需老夫一声令下,你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一盏茶?一柱香?完全没意义。反倒是你身边这些甘愿陪你决死冲锋的袍泽,你又岂能忍心带着他们战死在这毫无意义的战场之上?贤侄,放下兵刃,束手就擒吧,莫要考验老夫的耐性。” 屈突诠终于做出决定,将手中横刀狠狠投掷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然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将军!不可!” “大丈夫岂能卑躬屈膝、苟且求活?吾等愿随将军死战!” 左右亲兵部曲并未见他投降使得大家活命而欢欣鼓舞,反而一个个围拢上来,双眼赤红、怒声请战,宁愿力战而死,亦不愿屈突诠为了他们的性命而投降。 “都闭嘴!” 屈突诠怒喝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紧紧抿着的嘴唇已经咬破,双目赤红,瞪着身边这些亲兵部曲、校尉兵卒,一字字道:“今日之败,皆吾之过,汝等奉命缴械,全无过失!胆敢违抗军令不成?缴械!投降!” “将军!” 兵卒们知道屈突诠素来硬朗,若非顾及他们的性命,又岂会阵前投降?更将所有责任揽于一身,使得他们战败也不会被事后追究…… 如此将领,岂能不备受爱戴? 屈突诠猛地一掌拍在面前地上,溅起一蓬泥水,嘶声大吼:“缴械!投降!” “呜呜……” 见他如此暴怒,兵卒将校们不敢再说,一个个悲泣出声,流着屈辱的泪水,纷纷将兵刃丢在脚下。 右侯卫兵卒这才一拥而上,将俘虏们押解着散开,以免发生意外情况。 尉迟恭端坐马上,看着面前这一幕,禁不住连连点头,身为主将能够将麾下将士紧紧团结在周围,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追随,已经有了名将的影子。 这让他陡然想起,好像但凡追随在房俊身边的年青人都会格外出色,到底是这些人原本就有极佳的素质,还是受到房俊潜移默化才变得如此出色?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长安震动 尉迟恭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踱着步子来到屈突诠面前,低头看着一脸桀骜不服不忿的年青人,忽然笑了笑,道:“别想着自刎以尽忠,那会显得你很蠢。铁打的帝国,流水的皇帝,先帝英明神武亦难逃命运寿数,吾等身为人臣自诩忠义,可你看有谁跟着先帝而去?说到底,咱们忠于的不仅仅是皇帝,还应该是这帝国、这江山。” 顿了一顿,抬眼看着满天风雨,负手于后,喟然道:“太子也好,晋王也罢,不过是先帝诸子之间的争夺,吾等无论站在哪边,都不碍忠于先帝、忠于帝国。假若他日晋王上位,分封天下,你们屈突家也能得一封国,或许还能回归祖地、光宗耀祖。若大好之身葬身此地,岂非遗憾?” 屈突诠哼了一声,扭过脸不看尉迟恭,断然道:“吾乃东宫六率将官,自然忠于陛下,死有何惧?反倒是汝等自诩忠义,实则欲壑难填,不顾江山社稷之安稳,不顾黎庶百姓之生死,只为一家一姓之荣光便悍然兴兵,他日必将臭名昭彰、遗臭万年!毋须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父屈突通在贞观二年便病逝,虽然在李唐建国的过程中功勋赫赫,但余荫有限,除去兄长屈突寿承袭蒋国公之爵位、屈突诠被恩赐一个果毅校尉,其余圣眷其实没多少,甚至连其父生前所掌控的左骁卫都遭受拆分…… 所以谈不上有多少对先帝对忠诚。 反倒是加入东宫六率之后,受到李承乾器重,对其信赖有加,培养为副将,兵权在手、前程似锦。 如今晋王反叛,他岂能贪生怕死投敌? 原本迫于无奈屈膝投降以保全麾下兵卒,想着等敌人防备松懈之时便伺机自尽、以全名节,眼下被尉迟恭点破,往后必然防范甚严,也只能速求一死。 尉迟恭摇摇头,依旧难掩心中赞赏,叹气道:“汝父与吾当年一同陪在先帝身边参与玄武门之战,交情深厚、托付生死,岂能加害于你?休要胡思乱想,既然不愿依附晋王,那就好生当你的俘虏,将来吾自会保你一个前程。” 言罢不再多说,摆手让亲兵将屈突诠押解下去好生看管,不仅不能加害,还得防备他自尽。 而后,也顾不得打扫战场,翻身上马,带领麾下兵卒继续向西直奔灞水,逼近长安。 ***** 新丰距离长安不过百余里,即便天降大雨、通行不便,但快马加鞭传递消息也不过两个时辰,那边尉迟恭率军连破柴哲威、屈突诠,不久之后,战报便传回长安。 全城哗然、宫阙震荡。 越来越多的达官显贵开始收拾细软,带着妻妾子女冒雨自各处城门前往城外别苑,虽然已有命令封锁四门,但此等局势之下想要严格执行何其难也?几乎每一处城门都有无数马车在雨中排队出城,拥堵不堪。 也有一些人家城外并无别苑、田庄,便干脆躲到城中各处寺庙、道观,以期躲避有可能来到的战火。 武德殿内,气氛严肃。 李承乾素来脾气温和,今日也忍不住大发雷霆,手掌拍着面前案几发出“砰砰”响声,横眉立目道:“柴哲威简直混账!两军阵前,畏敌怯战也就罢了,居然置友军袍泽于不顾,一触即溃狼奔豸突,哪里还有半分大唐军人的模样?若姑母泉下有知,必然伤心欲绝,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他不仅极少发怒,更鲜有说出这般狠毒刻薄之言,可见今日柴哲威一触即溃的确将他满腔怒火都给引了出来,甚至口中将他素来尊敬的平阳公主都给抬了出来。 群臣一阵默然。 都理解李承乾此刻怒火勃发的心情,若是换了旁人遭受此等败绩,致使局势不利,怕是早就推到承天门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但柴哲威显然不行。 说到底,无论李唐皇室亦或朝中文武,谁都要念及当年平阳昭公主的功勋,即便是先帝在时,柴哲威与李元景搅和在一起欲谋朝篡位,也只能轻轻放过……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柴哲威固然逃过死罪,但自今而后,其政治生涯便算是彻底告终,大唐帝国的朝堂之上,再无其一席之地。 至于平阳昭公主的遗泽……那不是还有一个柴令武么,谯国公的爵位有柴哲威承袭,往后柴家的家主就要由柴令武来担负了。 岑文本道:“柴哲威之败已成定局,眼下并不是追究责任予以严惩的时候,首要之务,还是应当如何排兵布阵,抵挡尉迟恭的滔天之势。” 李承乾虽然登基,但皇位并不稳,不知多少心怀叵测之辈都暂时蛰伏起来静待天时,一旦尉迟恭率领大军逼近长安城下,必然使得人心浮动,局势大变。 而晋王之所以派遣尉迟恭率军突袭长安,用意也正在于此。 谁能够尽可能争取更多人的支持,尤其是那些手握兵权、隔岸观火的十六卫大将军的支持,谁就将取得这场皇权之争的最终胜利…… 李承乾环视一周,问道:“为今之计,应当如何?” 这话理应李勣来回答,毕竟他不仅是当朝首辅,更是军方第一人,但李勣低眉垂眼、恍若未闻,根本不搭腔。 李承乾无奈,只能看向李靖。 李靖沉声道:“陛下不必担忧,尉迟恭所部充其量不过四万人,尚有辎重、辅助等等兵种,所以此行携带的也仅仅两万余人,即便抵达灞桥,也不可能冲破灞水防线。不过若是陛下不放心,可以命令右武卫自新筑渡过渭水,而后沿着灞水向南运动,尉迟恭敢直抵灞桥便随时切断其退路,可保万无一失。” 新筑在长安东北,渭、灞、浐三水环绕,向东可直抵新丰、临潼,向南可沿着灞水抵达灞桥。 若尉迟恭狂飙突进试图自灞桥杀到长安城下,薛万彻的右武卫自新筑渡河之后南下,可以及时切断尉迟恭的退路,使其孤军深入,陷入重重包围。 李承乾欣然道:“诸位爱卿可有补充?” 见旁人再无谏言,遂颔首道:“那便依从卫公之言,命薛万彻拔营起兵,横渡渭水。” “喏!” …… 朝会散去,但事情并没完,李承乾与一众重臣又移驾武德殿后的书斋,继续议事。 内侍奉上糕点、茶水之后退出,李承乾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忧心忡忡道:“雉奴之用意昭然若揭,但此为阳谋,就是想要直抵长安城下试图引诱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起兵依附。但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天下人怎么想,根本无从防范。” 现在那些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们固然安之若素,尊奉他登基为帝,但只要局势发生变化,让他们见到晋王那边重新燃起争夺皇位的可能,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举。 说到底,皇位之争限于李二陛下诸子之间,对于臣子来说不管支持谁都无关于忠义,此等情况之下,首要考虑的问题便是利益之多寡。 相比于重用东宫六率以及原本东宫班底的李承乾,旁人实在难以获取更多利益,一旦李治上位,便不得不重用他们,他们便能够攫取更多利益…… 所以只要局势出现变化,东宫军队不再是看上去那么战无不胜,必然有更多人站到李治那边去。 这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但想要彻底杜绝也无可能,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将尉迟恭阻截于长安之外,而后静待水师攻陷函谷关,再东西并进、两面夹击,彻底攻陷潼关,将叛军剿灭…… 房俊提醒道:“纵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也要尽可能予以拉拢,那帮人固然私欲熏心,可说到底并无叛国之意。陛下派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起码也能让他们心生忌惮。” 以利诱之肯定是不行的,晋王李治已经陷入死地,不成功便成仁,所以毫无忌惮的许下“封建一方”的承诺,毕竟只要夺取皇位便是最大的成功,岂在乎登基之后治理国家之困难? 所以李治许下什么样的承诺都可以,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 但李承乾不能许给那样的承诺,因为李承乾真的有……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败军之将 无论尉迟恭能否率军突进至长安城下导致人心浮动、局势大变,朝廷这边都要派人不断联络关中各路驻军、朝野达官显贵,一遍一遍重申新皇登基之合法性,确认帝国将会以李承乾为核心的新一届领导层之权威…… 素来被军方压制、又屡屡展开反击的刘洎主动请缨:“此事便交由微臣去办吧,虽然当下人心思变、局势不靖,但陛下登基乃顺应天意之事,名分大义所在,谁敢公然违背,谁就是逆天而行,君不君、臣不臣,天地不容!” 对于刘洎的说辞,众人齐齐颔首。 自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之学说,及至班固编撰《白虎通义》,逐渐将自然秩序与封建社会只需相结合,彻底完善了神学世界观。 简而言之,便是儒家将封建制度下君臣、父子、夫妇之义与天地星辰、阴阳五行等各种自然现象相比附,用以神化封建秩序和等级制度。 何谓等级? 即为“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三纲之义,日为君,月为臣也”,“臣有功归于君,何法?法归月于日也”,什么意思呢?月亮本身不发光,它的光源于太阳的照耀,照此而推论,“臣有功归于君”则是合情合理的…… 旧王朝灭亡了,新王朝成立了,正朔、服色、都城等可以改变,但“三纲”、“五常”的大道却不能改,“王者有改道之文,无改道之质”。 由此,彻底确立“君权天授”之根本,将君臣、父子、夫妻之登基确认,任何人不得改动。 当然,为了巩固统治者的地位、权力,人们只记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乃万世不易之正确,甚至将此归于孔子之言,却浑然忘却这是当年董仲舒之语,更不记得董仲舒提出这“三纲”之时的全文。 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子为父望,子不正,大义灭亲。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为夫助,妻不贤,夫则休之。 “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才是孔子真正的为政理念,既不愚忠,也不犬儒…… 当然,眼下并非学说之争执,且不论董仲舒说还是孔子说,李二陛下册立李承乾为太子,在没有昭告天下废黜太子的情况下,李二陛下驾崩,继位者便理应是李承乾。 李承乾就是大唐帝国唯一合法继承人,谁反对李承乾,就是不忠不义,就是违逆天道。 而这,就是所谓的名分大义。 ***** 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柴哲威四路大军惨败,尉迟恭率军狂飙突进直逼长安,使得关中鼓荡、长安震动,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之前虽然晋王逃出太极宫,召集各路兵马欲反攻长安,更号称有先帝“传位遗诏”在手,但自从右侯卫于承天门外血战一番不得不退出城外,一路退至潼关,便鲜少有人看好晋王能够逆天改命,重演当年“玄武门之变”故事。 但是在心底,又有不知多少人梦想着晋王能够重演这件壮举…… 皇权之更迭,意味着权力架构的洗牌、重塑,但是随着李承乾登基即位,心腹肱骨皆乃东宫旧部,几乎各个重要衙门都在东宫文武官员的掌控之下,余者难以插手,自然不能攫取更多利益。 而相比于有着东宫班底的李承乾,晋王若是想要成事就只能依仗旁人,待到将来上位,又岂能不将权力一层一层的分润下去?所以此前贞观一朝不曾进入中枢独揽大权的那些门阀世家、统兵大将们,难免心怀期盼。 然而晋王毕竟处于弱势,动辄有覆灭之危,谁又肯为了未来看不见的权力、利益去跟晋王一起承担诺大风险呢? 所以当晋王退守潼关,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予以支持。 但只要晋王反攻至长安城下,局势逆转,便将有无数人争先恐后的站出来出人出力、予以扶持…… 而尉迟恭的狂飙突进,似乎将这样一副美好的愿景展现在那些野心勃勃之辈面前,令他们心生觊觎、翘首以盼。 …… 左屯卫历经新丰一战,损兵折将、铩羽而归,一路自灞桥退回灞水以西,柴哲威这才集结部队、聚拢残兵,清点人数之后险些一口老血喷出。 不算军械辎重,但只是兵员损失便达到五成,接近两万人或死或伤或逃或失踪,不久之前才勉强补充兵员整编完成的左屯卫再度遭受重创。 而且这一次惨败导致尉迟恭长驱直入,可随时抵达灞桥冲击守军防线,可谓罪责重大。 勉强收拢溃兵,一路心惊胆跳直至的返回玄武门之外的军营,并未如预想之中接到李承乾的怒斥与申饬,甚至就连朝中也是杳无声息,好似将他这个败军之将遗忘了一般…… 原本心理正琢磨着如何脱罪,结果无人问津,如此落差愈发令柴哲威胆战心惊。 事有反常皆为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在左屯卫军营待了一会儿,将军卒陛下安置妥当,救治伤员、清点人数,又命令几个副将临时整编部队,柴哲威如坐针毡,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应该在此坐以待毙,既然处罚还未来到,那就要尽早回城运作一番。 因为有平阳昭公主的存在,使得柴家的地位有些超然,即便自己这会大败亏输,直接导致关中局势骤变,但以李承乾软弱的性格,只要运作得当,未必敢于将自己一撸到底。 毕竟,当下最为重要的不仅仅是抵挡尉迟恭的大军,更要稳定宗室以及勋贵…… 柴哲威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愈发觉得此番兵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顶多便是自己的威信受损,可之前被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又能剩下几分威信? 只需以后好生经营左屯卫,损失掉的威信慢慢还能攒回来,当下首要之务便是保住左屯卫大将军的职衔…… 事不宜迟,柴哲威将军务交给副将,自己带着数十亲兵,策骑出营,向西疾驰。途径右屯卫营地,见到营内灯火通明,细雨之中斥候探马出出进进、军纪严明,心情瞬间好了一些。 你房俊带兵有方又如何? 一手将乌合之众的右屯卫战力提升至天下一等,结果还不是老老实实交出兵权? 老子虽然屡战屡败,可兵权却始终牢牢在手…… 来到金光门,递上引信,守城校尉知道柴哲威率军出征招致大败,这会儿必然要入宫汇报战况、顺便轻罪,自然不敢阻拦,将城门打开一扇,准其入城。 柴哲威在亲兵簇拥之下进入城中,只不过自城门洞出来,见到两侧站立的守城兵卒望着自己窃窃私语的模样,心情再度郁闷焦躁起来。 显然,自己兵败的消息传回长安,已经威望尽失,连小小兵卒都敢在自己面前交头接耳,还不知道如何嘲讽议论呢…… 他没有直接入宫,而是沿着长街回到谯国公府。 如今长安城中虽然各处戒严,但因为前方兵败之故使得局势纷乱,时常有作奸犯科、偷盗掳掠之事导致京兆尹疲于奔命,所以府门前的家兵正持械往来巡逻,不需陌生人靠近。 陡然见到自家家主返回,家兵们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急忙迎上前去,见礼之后打开大门,柴哲威直接策马入府,绕过影壁才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亲兵,大步向着正堂而去,询问前来迎接的府中管事:“巴陵公主与二郎可在府中?” 管事忙回道:“正在后宅。” 柴哲威大步走进正堂,让人准备清水简单洗漱一下,对管事道:“让他二人来一下,有要事相商。” “喏。” 管事命人备好清水,这才亲自前往后宅去请柴令武、巴陵公主夫妻。 自家家主此番大败而回,必然遭致陛下严惩,这会儿返回府中请巴陵公主前来,定然是想要公主殿下入宫说情,否则不仅兵权堪忧,说不好还得定罪下狱……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入宫求情 后宅。 窗外风雨如晦,窗户半掩,清冷的凉风混着水气自吹入,烛影摇红。 柴令武与巴陵公主对坐在窗前的地席上,前者唉声叹气、一脸愁容,后者樱唇微抿、俏脸紧绷。 左屯卫战败的消息传回,整个府邸都陷入一种惶然慌乱的氛围之中,此前自家与荆王李元景合兵一处攻打玄武门,已经触及李承乾的底线,只不过最终兵败,荆王身死,李承乾性格仁厚将此事揭过。此番晋王起兵,李承乾不仅不曾追究此前罪责,反而对柴哲威委以重用,结果柴哲威再度兵败,导致长安震动、局势大坏…… 纵然当今陛下再是仁厚,却也可一不可再,难保不对柴哲威新帐老帐一起清算。 指不定下一刻便会有禁军前来包围谯国公府,给柴哲威赐下一杯毒酒…… 即便没有赐死,想来也会褫夺“谯国公”的爵位,没有了这个爵位,柴家无论声望还是地位将会一落千丈。二公子柴令武乃是尚公主,眼下这柴家府邸,搞不好日后会成为公主府…… 柴令武自然仓惶无措,没有了柴家这个底蕴,他将会彻底沦为公主的附庸,之前还能在巴陵公主面前底气十足,将来和如何振作夫纲,做一个一家之主? 须知自前隋开始直至本朝,公主们大多行事恣意、性情放荡,若夫家强势还好,可若夫家坠落,镇不住公主,那些金枝玉叶们豢养男宠都是等闲,搞不好干脆一纸休书闹一个和离…… 想想自己有可能遭遇的耻辱生活,柴令武心中慌乱极了。 巴陵公主也忧心忡忡,所谓出嫁从夫,若柴家被褫夺国公爵位,甚至柴哲威的性命都保不住,她这个公主自然也随着颜面尽失,随着李承乾登基,对一众姊妹大肆封赏,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地位一落千丈,以后如何与姊妹们相见? 尤其是高阳公主,原本一个宫嫔生下的女儿,如今依仗嫁了一个夫婿,朝野上下无不对其敬仰恭维,自己这个出身显赫的公主早已被其远远落下,再沦落至夫家不振,自己将来岂不是要对其仰望阿谀才行? 冷着脸瞥了一眼抓耳挠腮仓惶无措的自家夫婿,愈发看不上眼,心中也对先帝有那么一丝埋怨——房玄龄乃国之栋梁、宰辅之首,下嫁公主予以拉拢示恩,为何不选一个自己这样出身好的公主,偏要选高阳那个母亲早丧的? 侍女入内,恭声道:“殿下,驸马,国公派人前来,说是有要事相商,请移驾正堂。” 柴令武精神一振:“兄长回来了?” 侍女颔首道:“刚刚回府,还未曾卸甲,看来很是急切。”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起身出屋,侍女撑起雨伞,护着两人前往正堂。 夜色已经很深,但府内灯火通明,侍者、奴婢出出进进,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惊惶的气氛。 谁都知道,此次家主兵败新丰、损兵折将导致长安震动,罪责实在是太过重大,不知陛下将会降下何等裁决…… 正堂之内,烛火通明。 夫妻二人入内,柴令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柴哲威面前,先上前见礼:“见过兄长!” 继而,不待柴哲威回话,便急不可待问道:“兄长,眼下形势如何?可要紧不要紧?” 巴陵公主面色端庄、亦步亦趋,她是公主,身份高贵,国礼大于家礼,得柴哲威先向她施礼。 柴哲威没有回答柴令武的问询,先摆手将堂内侍女斥退,然后起身,对巴陵公主一揖及地,沉声道:“此番兵败,想必殿下已然知晓,臣虽无能,但毕竟与殿下乃是家人,还望殿下出手搭救,否则不仅爵位不保,甚至有性命之忧!” 巴陵公主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搀扶却又赶紧停手,否则弟媳妇与大伯纠缠不清,成何体统?但柴哲威不仅是国公爵位,更是柴家家主,任由其作揖不起也不像话,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忙微红着脸,急声道:“兄长何至于此?快快请起!” 柴哲威却不肯起身,垂手道:“如今不仅是微臣损兵折将,更导致关中局势大变,陛下必然震怒,还请殿下援手,柴家列祖列宗,感激不尽!” 巴陵公主忙道:“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 见柴哲威还是不起,只好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柴令武,杏眼圆瞪,俏脸满是羞恼,连连使眼色让他将柴哲威搀扶起来。 这男人以前也是个伶俐通透的,但不知为何,这些年越看越是榆木脑袋,半点眼色也无,更别说夫妻之间的默契了,简直令人不堪忍受…… 柴令武这才恍然,忙上前将兄长扶起。 在他印象里,自母亲故去之后,父亲柴绍便屡屡遭受天下人嘲讽、唾弃,致使心情抑郁,不仅轻易不肯涉足朝堂,便是家中之事也从不上心,一应家事几乎都是兄长柴哲威处置,这也使得柴令武对兄长之敬畏远胜父亲。 及至父亲郁郁而终,柴哲威继承爵位、担当家主,更是严谨庄重、敦厚肃穆,愈发令他畏惧。 何曾见过兄长这般低声下气? 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 柴哲威好不容易起身,三人相继落座,柴令武忍不住问道:“兄长是想让殿下如何去做?” 巴陵公主抿了抿嘴唇,心里砰砰跳,心想该不会是又让自己去寻房俊求情吧? 虽然求人这件事很是令人难为情,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好像并没有太多抵触…… 柴哲威点点头,喟然道:“谁知道此战居然败得如此惨烈彻底?左屯卫折损过半,士气一蹶不振,不经过两三年的补充整编,难以恢复战力。如此倒也罢了,慢慢经略便是,可经由此战之败,导致如今整个关中震荡,不少心怀叵测之辈蠢蠢欲动,极可能导致整个局势崩坏……陛下再是仁厚,这个时候怕是也要用雷霆手段震慑人心,为兄难免首当其冲。” 说着,柴哲威看向绷着俏脸的巴陵公主,叹气道:“只怕还要劳烦殿下,入宫向陛下分说一番,给为兄求求情,咱们柴家无论胜败,自今而后誓死效忠陛下。只是如此一来,定有小人谗言,怕是让殿下受委屈了。” 他心里有数,这样的话语根本不可能打动李承乾,但李承乾这个人优柔寡断,顾念亲情,只要巴陵公主出面,想必定会网开一面,不会严惩自己。 至于到底用什么理由去说情,反倒在其次…… 巴陵公主闻言略微松了口气,但心里反倒有些失落…… 赶紧整理心情,颔首道:“本宫虽然是天家之女,但出嫁从夫,如今嫁入柴家,自然也是柴家人,家族有难,焉能惧怕区区流言便置身事外?兄长不必担心,本宫稍后便入宫。” 柴哲威大败亏输,后果严重,此时必然物议纷纭、攻讦不休,自己这个时候出面去向陛下求情,必然遭受池鱼之灾,不知多少刻薄言语落到自己身上,令她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但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既然嫁给柴令武,便是柴家人,柴家兴衰成败攸关自己的切身利益,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柴哲威之前还怕巴陵公主拉不下颜面去求李承乾,这会儿见到答应得这般痛快,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 太极宫,武德殿。 李承乾正与岑文本、李勣、房俊等人议事,刘洎已经前往关中各地驻军之处,安抚、拉拢那些十六卫大将军,但长安这边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万一有人起兵响应晋王,必须要有应对之策。 内侍总管王德入内,来到李承乾身后,小声道:“陛下,谯国公已经入京,并未进宫而是先返回府中,然后巴陵殿下便入宫而来,求见陛下。” 李承乾眉头蹙起,很是不满,恨声道:“简直混账!统率一卫之兵,非但未能完成战略目标反而招致一场大败,无能至极!如今战败而归,不仅不入宫轻罪,反而玩弄这等把戏,难堪大用!” 他声音不小,面前几人都听得清楚,虽然不知王德禀报何事,但略微一琢磨,便猜出前因后果。 岑文本当即说道:“此番大败,柴哲威罪责难逃,若不予以严惩,何以儆戒旁人?奖惩分明,为君之道,陛下切不可顾念亲情,网开一面。” 他了解李承乾的性格,若柴哲威自己入宫,或许还能予以惩戒,但现在巴陵公主入宫求情,只怕李承乾很难继续追究,总要给自己妹妹一个面子。 李承乾闻言,面色便有些踟蹰。 他刚才骂得狠,心里也对柴哲威极为恼怒,但若是不给巴陵公主一个情面,坚持严惩柴哲威,那么往后巴陵公主在柴家如何自处?与柴哲威的关系僵硬,自然影响柴令武,最后夫妻感情因此不睦,又岂是他这个兄长愿意见到的? 他如今登基为帝、九五至尊,自然顾念一众兄弟姊妹。对于兄弟们自然要顾忌很多,毕竟都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一不小心便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但姊妹们却触及不到皇权根本,因此他很是愿意多加照顾,多加封赏。 总之不过是荣华富贵而已,自己有的是,何须吝啬? 所以岑文本这么一说,让他颇感为难,便不着混迹的瞥了一旁的房俊一眼,正好房俊也向他看来,四目相对,房俊顿时明了李承乾的心思…… “咳咳!” 房俊干咳一声,笑道:“岑少傅此言差矣……” 话未说完,岑文本便蹙紧眉头,这房俊最是擅于察言观色,大多时候都顺着陛下心意,根本就是个佞臣啊……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皇后帮忙 武将众利、文官重义,这是文官们的看法,甭管私底下如何龌蹉不堪、狼心狗肺,自古以来文官都是如此告诉世人,也如此告诉自己。所以他们自己可以胡作非为、见利忘义,但若是武将那么做,必然要群起而攻之,将其挫骨扬灰、打落尘埃,然后用刻刀将之镌刻于书简之上,使其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斑斑青史,历历在目,然则真相早已隐藏于历史的尘埃之中,“王莽谦恭未篡时”,孰真孰伪、孰对孰错,谁又能真正分得清? 所以此刻房俊顺着李承乾的意思反驳岑文本,使得岑文本极为不屑,也极为恼怒。 但他并未第一时间阻止房俊,而是冷静的倾听。 房俊还不知自己已经被文官之首的岑文本归纳于“佞臣”之类,手里婆娑着茶杯,曼声道:“于公,柴哲威乃谯国公,其父柴绍昔年追随高祖皇帝起兵,建功立业,乃贞观勋臣之表率,其母平阳昭公主更是功勋赫赫,巾帼不让须眉。如若因为此次大败便将其褫夺爵位,甚至剥夺官身、一撸到底,那么之前一直隔岸观火未曾向陛下宣誓效忠的那些贞观勋臣会怎么看?恐怕没人会认为柴哲威最有应得,而是人人自危。” 岑文本眉头紧蹙,虽然不耻于房俊这个“佞臣”的为人,明知他在狡辩,却也承认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眼下由于尉迟恭长驱直入奔袭长安,连续击败四路大军,声势一时无两,关中人心思变。这个时候必须对关中各地驻军以及朝中文武予以安抚,否则局势将会愈发恶化。 房俊喝了口茶水,续道:“于私,巴陵公主乃是陛下姊妹,金枝玉叶、天潢贵胄,陛下登基之后对一众公主大肆封赏,朝野赞誉,如此刻因严惩柴哲威而导致巴陵公主声望受损,甚至往后与夫家产生隔阂、夫妻不谐,陛下自然为难。所以在下认为,柴哲威固然罪责难逃,却不宜严惩重罚,还需仔细斟酌。” 书斋内诸人默然无语,都不欲在这个问题上表态。 柴哲威这次大败的确极为严重,但正如房俊所言那般,与眼下因为大败而导致的局势相比,安抚贞观勋臣更为重要,一个柴哲威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但若是能够因此稳定贞观勋臣的人心,使得那些之前没有站在东宫这边的贞观勋臣放下心相信陛下不会秋后算账,这显然更为重要。 岑文本阴沉着脸,低头喝了口茶水,并未多言。 身为皇帝,家事国事哪里能事事分得清楚?陛下是个仁厚之人,友爱兄弟姊妹,若因为坚持严惩柴哲威而导致巴陵公主夫妻不睦、生活不谐,只怕最后还要归罪到他头上来。 尤为重要的是,柴哲威是武将,自己身为文官这边几个领袖之一,不应在此事过多置喙,否则难免被陛下猜忌为自己始终放不下文武之争。 不能因小失大…… …… 大小事宜商议初定,诸人散去,李承乾将房俊叫住,与其一道返回后殿。简单洗漱之后也未沐浴更衣,便带着房俊来到偏殿,见到皇后苏氏与巴陵公主。 皇后苏氏与巴陵公主一齐起身,万福施礼。 李承乾摆摆手,微笑道:“自家人,何必拘礼?”走到主位坐下,有宫女奉上香茗。 房俊向二女施礼问安,二女还礼。 诸人落座,巴陵公主眼巴巴的看向李承乾,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谯国公此番战败,罪责难逃,只是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处置?” 李承乾面色一沉,淡然道:“柴哲威损兵折将、大败亏输,更使得叛军长驱直入,导致关中局势大坏,方才前殿议事之时,喊打喊杀者皆有之,虽然暂且并无定论,但基本都赞成予以严惩。” 虽然一定打定主意放过柴哲威一马,但卖人情不能平铺直叙,而是先要给足压力,使其震慑畏惧,而后网开一面之时才能收货庆幸与感激。 他得让巴陵公主将朝廷的态度带回去给柴哲威知晓,从此畏威且怀德…… 巴陵公主俏脸煞白,忙起身道:“陛下,此番大败,谯国公已然认识到错误,回府之后悔恨不已。只不过如今柴家处境艰难,既不容于关陇门阀,又遭受贞观勋臣排挤,举步维艰。妹妹下嫁柴家,便是柴家的人,自是感同身受,还请陛下念在妹妹为难,能够宽容一二,则感激不尽。” 说着,泪珠子滚落,满面悲戚,敛起裙裾跪了下去。 李承乾忙道:“妹妹,使不得!” 一旁的皇后苏氏忙伸手拽着胳膊将巴陵公主拽起,嗔道:“你这人哩,陛下是你的亲哥哥,有什么事情好生说话,若他能宽宥一二自然会宽宥,可若是碍于朝堂律例不得不予以惩戒,你这般做法岂不是陷陛下于不义?真真是糊涂了。” “啊!”巴陵公主有些仓惶,意识到不妥,这不是逼着陛下宽宥柴哲威么? 忙借助皇后苏氏的手站起身。 以人臣逼迫陛下,这是何等罪过?若是再被陛下认为自己这是在恃宠而骄,那更加了不得…… 李承乾温言道:“不必担心,你我乃手足姊妹,哪里需要顾忌那么些规矩?况且我方才话未说完,虽然大臣们都主张严惩柴哲威,好在二郎仗义执言,说是柴哲威之败固然难逃责罚,但毕竟有妹妹你的情面在,不好过于苛责。你回去告知柴哲威,让他马上出城回归左屯卫军营,整顿残兵整编部队,待到下一次用兵之时,我准他戴罪立功,若是再如当下这般大败亏输,那便两罪并罚,怨不得我不顾念亲情了。” 巴陵公主骤闻此言,只觉得心中一宽,感激不已的看着李承乾,又喜又愧,抽抽噎噎道:“陛下对吾等姊妹关爱有加,吾等本应誓死效力,为陛下排忧解难,如今非但不能帮到陛下,反而还得陛下为难,实在罪该万死。” 皇后苏氏伸出玉手拍拍她的肩头,轻声笑道:“陛下与你姊妹一场,岂能不对你多加关照?这也是应当应分,殿下不必如此。反倒是越国公能够在朝堂上仗义执言,维系殿下你的情面,令你不至于在柴家为难,倒是要殿下好好感情一番。” 说着,她凤眸微横,瞥了一旁的房俊一眼,俏脸似笑非笑。 房俊:“……” 皇后娘娘,您这是唱得哪一出儿? 该不会是认为微臣“好公主”,所以让巴陵公主记住自己一个人情,感念自己的帮助,以便日后方便微臣对巴陵公主下手吧? 您可真是对微臣宠爱有加啊…… 他忙道:“皇后此言,微臣愧不敢当!因陛下对公主多有爱护,不忍她从中为难,故而暗示微臣为公主分说一番,大臣们也都领会了陛下对仁爱之心,这才没有揪住不放,微臣万万不敢居功。” “诶!” 李承乾反倒一摆手,笑道:“二郎倒也不必如此,今日若非是你当场分辨是非,那些大臣们怕是不会给朕这个面子,定要严惩柴哲威才是。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居功不受,巴陵要好好记住这个人情,别看外头都说这厮是个棒槌,但今日为了你的事,却是连岑文本的面子都不给。” 房俊无语,心说您跟着捣什么乱? 巴陵公主这会恢复冷静,一双美眸莹莹入水的向房俊看过去,螓首微垂,万福施礼,声音娇娇柔柔:“越国公之恩情,本宫没齿不忘,请容日后报答。” 对于房俊与几位公主的“风流韵事”,她自是早有耳闻,如今见到房俊不仅不在意以往与柴家兄弟的龌蹉,甚至不惜得罪岑文本亦要帮着自己说话,该不会是在打自己的主意吧? 然后便发现自己本应有的羞恼之意浑然不见,反而羞涩之余,有那么几分暗藏的窃喜…… 倒也不是自己就真的想要红杏出墙,只不过身为女人,总归是有着几分虚荣之心,有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当世豪杰心心念念自己的身子,岂能没有几分自恋呢?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投其所好 是否处罚柴哲威的关键不在圣心如何,而是在于取舍,于整肃纲纪与收拢人心之间择选其一。 李承乾决定选后者。 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卖了巴陵公主一个情面,对柴哲威此番兵败之事轻轻放下…… 待到巴陵公主感恩戴德离去,房俊也告辞回府,皇后苏氏这才让人服侍李承乾沐浴之后更换一套常服,来到后殿花厅一同用膳。 皇后苏氏纤纤素手给斟满一杯酒放到面前,李承乾呷了一口,吃了一口菜,有些不满道:“皇后刚才那般说话,打得什么主意?” 之前皇后之言行,好似给房俊“拉皮条”一般,使得他心中不爽,但碍于皇后颜面,这才不得不敷衍一二,此刻左右无人,遂询问皇后到底意欲何为。 长乐与房俊之间的私情已经令他头痛,还有兕子也对房俊颇具好感,听闻杜荷时常与城阳打闹,理由是城阳与房俊暗通款曲……若是再加上一个巴陵,那还了得? 纵然他再是宠幸房俊,也绝不愿见到房俊一个人祸害一群公主,将李唐皇室的名誉踩在脚底下肆意蹂躏…… 皇后跪坐在一侧,纤细的腰肢笔挺柔顺,发髻如云宫装华美,露出一截儿雪白纤长的脖颈,秀眉的笑容有如杜丹染露:“陛下总是这般耿直……如今满朝文武,最可信任倚重之人唯有越国公。所谓恩出于上无过封赏,可您对越国公又该如何封、如何赏?” 李承乾愣了一下,闷声不语。 他想说房俊之所以坚定不移的支持他这个曾经濒临被废的太子,并非在意所谓的封赏,否则只需紧跟父皇的步伐,又有什么赏赐得不到呢? 他与房俊分属君臣,但志同道合,情谊如山,非是等闲什么赏赐可以权衡。 但他从小接受储君教育,明白赏罚分明的道理,不能因为房俊不需要,他这个皇帝便不封不赏。 可如果当真封赏,又该封赏些什么? 赏赐金银财货,人家房俊早已富甲一方、家资亿万;封官进爵,房俊也已经是国公之爵、太子少傅……能够拿出来予以封赏房俊的,也就唯有封王一途了,可这如何能够? 晋王可以将王爵不要钱似的往外撒,甚至许诺将来对有功之臣封建一方、世袭罔替,完全不在意以后因为遍地封国导致中枢政令不能下达地方,甚至国中之国埋下内乱之隐患,可他李承乾不能那么干…… 皇后苏氏美眸盈盈,见李承乾面色变幻,遂轻笑道:“所谓封赏,归根究底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有人好名,有人好利,有人好权,有人好色,越国公便是后者……当然,这人眼光高着呢,庸脂俗粉他可看不上。” 李承乾吃了口菜,觉得有些食难下咽。 那厮自然看不上庸脂俗粉,人家喜欢的是公主…… 苏氏续道:“美色如玉,陛下便是成全了他又如何?左右又不是您逼着她们为了李唐江山做奉献,郎有情、妾有意,您便权当看不见,宠着越国公也就是了。” 与江山相比,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自两汉以降,皇室公主被下嫁番邦蛮夷的还少了?如今只不过是为了笼络房俊而投其所好罢了,任其暗通款曲、恣意私情,这可比下嫁和亲好多了。 莫说区区几个公主,古往今来为了笼络权臣、巩固皇权,即便是尊贵如太后、皇后,委身于权臣者亦是不知凡几……当真到了那一步,她这个一国之母亲身上阵亦是毫不迟疑。 李承乾愁眉苦脸,知道皇后所言句句在理,只不过心底还是有些郁闷,叹息一声,喝了口酒。 “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随他去吧。” …… 另一边,巴陵公主出了承天门,坐着马车回到府中。 此刻已经到了夤夜,夜黑如墨、无星无月,淅淅沥沥的小雨未曾停歇,府邸之中却依旧一片灯火通明。马车进了侧门,巴陵公主在侍女搀扶之下进了正堂,发现自家郎君与柴哲威都等在这里…… 迎着柴哲威有些眼巴巴的神色,巴陵公主展露一丝笑容,轻声道:“陛下宽宏,实乃臣子之福也。” 此言一出,便听得柴哲威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面色瞬间缓和下来,起身整理衣冠,冲着太极宫方向一揖及地:“陛下心量宽宏、仁厚如山,微臣岂能不誓死效忠?” 起身之后,又对巴陵公主含笑道:“此番多亏殿下从中奔走,想必有不少小人诋毁攻讦于微臣,连累殿下,微臣惶恐。” 从古至今,“尚公主”都不是一件好事,女强男弱、乾坤倒置,又岂能阖家和睦?尤其汉唐以来,公主们气焰日盛,不仅恣意掺和朝政动辄引来杀身之祸、灭门之灾,更甚者不守妇道、豢养男宠,导致夫家颜面尽失。 不过如今看来,驸马确实是一个难当的差事,可作为驸马的家人,既不用面对公主的颐指气使,又能享受公主的身份权势,感觉倒也不错…… 一齐入座,巴陵公主倒也不贪功,笑道:“正如国公您所言那般,今日朝堂之上对于您此番兵败多有攻讦,大多主张予以严惩,肃清纲纪、以儆效尤……不过陛下之所以网开一面,倒不是本宫的面子有多大,而是越国公在朝堂之上驳斥群臣,认为对国公您的责罚不宜过于苛责,陛下这才从谏如流。” 柴氏兄弟都有些发愣,互视一眼,不明所以。 柴令武奇道:“房二那厮与兄长不仅素无交情,甚至多有龌蹉,与我也是渐行渐远、尿不到一个壶里,怎地却愿意为了兄长说话?” 他与杜荷曾经都与房俊交好,只不过自当年房俊重伤昏迷,苏醒之后便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不仅与往昔这些至交好友分道扬镳,甚至忽然开了窍,又是诗词双绝书法盖世,又是钻营仕途逢迎先帝,从此青云直上一飞冲天,硬生生得了一个“越国公”的爵位,成为朝堂之上首屈一指的权臣。 时至今日,他可不敢认为当年的情分还能残余几分,哪里能够当得起房俊在朝堂之上为他说话? 至于自家兄长,房俊任右屯卫大将军其间两人彼此龌蹉、相互看不顺眼,恨不能将对方一脚踩死才肯罢休,更无可能为其分辨…… 巴陵公主慢悠悠喝了口茶水,俏脸含笑,略带矜持,声音清脆:“郎君不必妄自菲薄,说到底都是一家人,越国公也是当朝驸马,与咱家再是不和,总归是比旁人亲近得多。” 皇后的话音犹在耳,肯定是因为房俊顾念亲情,这才在朝堂之上极力为柴哲威开脱。 简而言之,今次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正是在于她这个公主的身份,以及房俊的仗义出手…… 然而她此言出口,入得柴氏兄弟耳中,这两兄弟却皆感到心里“咯噔”一下。 不约而同的想到房俊“好公主”的名声…… 柴令武想到自家与房俊的交情已经极其单薄,兄长与房俊更是素有积怨,那房俊有什么理由帮助自家开脱?说不得便是故意示好,打着自家巴陵公主的主意。 柴哲威想的也差不多,瞄一眼端坐的巴陵公主,见其虽然已经与自家兄弟成亲多年,但如今也不过双十年华,肌肤滢润白皙,面庞花容月貌,腰如缟素、体态轻盈,正是女人将熟未熟、却又彻底摆脱青涩的花样年华。 连他这个大伯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更遑论有“怪癖”的房俊。 若能投其所好,想必定有不菲之收获…… 轻咳一声,看了看笑意盈盈的巴陵公主,想了想,缓缓笑道:“房俊这人有些时候的确棒槌,恣意妄为、桀骜不驯,很是令人头疼。不过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顾亲情、讲义气,殿下日后有暇不妨多去其府上走动,毕竟与高阳公主乃是姊妹,将这份亲情好好维系,对于殿下、对于咱们柴家,都极为有利。” 巴陵公主听着这话,心儿忽地一跳,也不由想起关于房俊的那些流言,心想若是自己时常去其府上走动,若那厮当真对自己起了心思,岂不是羊入虎口? 但她并未怀疑柴哲威的用意,毕竟随着李承乾坐稳皇位,房俊的地位愈发稳固,权势日盛,能够与其保持良好关系,就等于愈发靠近帝国权力中枢,将来肯定获益良多。 遂微微颔首,面颊微红,眉眼低垂:“那就依从兄长之言,日后好生走动。” 柴令武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也不是完全不同政治,明白此番兄长虽然不会被严惩,但罪责难逃,自今而后柴家距离中枢势必越来越远,若是不能想法设法予以谋划,数年之后只怕谯国公府就将彻底淡出大唐帝国的权力核心。 眼下既然有着房俊这样一个通道,万万没有放弃的道理。 可是若任由自家妻子时不时的去房俊府上登门造访,鬼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 自己也是功勋之后、七尺男儿,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妻子落入魔爪、任凭玩弄? 可若是此时反对,别说巴陵公主不会给他好脸色,便是自家兄长也必定苛责一番,反正不是他媳妇儿,吃不吃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从房俊那边讨到好处…… 娘咧! 柴令武骤然发现,好像自己根本没有阻止的理由与道理? 可这是我媳妇儿啊……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夜雨莺啼 夜雨潇潇。 房俊回到府中,高阳、武媚娘、金胜曼三女都站在正堂门口迎接,酒宴已经备好,房俊去后堂简略洗漱一番,换了一件衣衫,便出来与妻妾们一同用膳。 席间,自然谈到今日柴哲威大败亏输导致关中形势骤然之事…… 高阳公主有些担心,忧愁道:“如今城中人心惶惶,都说关中各地的驻军已经军心不稳,动辄便有兵灾发生,不少人家都已经托关系找门路阖家老小出城避祸,咱们家要不要也早做准备?” 虽然有军令封锁长安四门,但这年头距离开国之时不久,诸多军中大将都还活着,即便有一些已经故去,但家中二代掌权,在军中的影响力极大,这等军令很难严格贯彻。 只要想出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办法…… 达官显贵们大规模出逃,直接导致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不少谣言随风四起。 金胜曼雪白素手给房俊斟了一杯酒,房俊拈起酒杯喝了一口,摇头道:“别跟那些蠢货学,非但不能逃出城外,反而要将城外的财货尽早归拢送入府中,以免各地驻军当真反叛之时,不至于遭受掳掠哄抢。” 当真关中各地驻军群起响应晋王起兵反叛,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作为攻伐重点的长安城。 此时非是唐末皇权倾颓、军阀混战之际,李唐皇族的威望并未随着李二陛下的驾崩而分崩瓦解、一蹶不振,无论是谁想要取李承乾而代之,都要稳定长安,安抚人心。 谁敢祸乱长安,谁就将遭受天下人之反对攻讦,如何还能坐得稳皇位? 反倒是长安城外关中各地,一旦兵灾骤起,极易发生哄抢掳掠之事,祸及关中…… 武媚娘举杯与房俊对饮半杯,柔声道:“郎君之言有理,乱兵骤起,不仅是人心难以约束,更在于那些驻军必然缺乏军饷粮秣用以犒赏收买麾下将士,他们甚至会主动安排部下掳掠抢夺,咱们不能跟风随势,只需安守府邸即可。” 高阳公主便不复赘言,家中一贯是武媚娘“出谋划策”,然后房俊“当机立断”,这两项她都不擅长,索性也不去费心耗神,紧要关头需她出马之时当仁不让便是。 不过她话锋一转,又问道:“柴哲威这会损兵折将,导致关中局势大坏,不知陛下对其如何严惩?” 房俊吃着菜,道:“勒令整编左屯卫,再有触犯,严惩不贷。” 连武媚娘都感到惊奇了,如此大错,居然这般轻拿轻放? 高阳公主眨眨眼,不解道:“即便陛下宽厚,可毕竟此事影响重大、极为恶劣,总得予以严惩、以儆效尤才是,岂能这般轻易揭过?莫不是有人帮着说了话求了情?” “这个……” 房俊咽下口中菜肴,喝了口酒,有些犹豫。 武媚娘在一旁察言观色,奇道:“该不会是郎君在陛下面前给求的情吧?”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金胜曼也好奇:“郎君与柴哲威素来不睦,何以为他求情?” 三双明媚如秋水的明眸同时投注到房俊脸上,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房俊收敛心神,若无其事:“巴陵公主入宫恳请陛下宽宥柴哲威,陛下宽厚,且注重亲情,怎能忍心拒绝?不过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赏罚不明,故而授意为夫在朝堂之上为柴哲威分辨几句,这才免除其严惩之罪。” 他自觉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且当时情况确实如此。 但三位妻妾却忽视掉他所有的修饰之词,敏锐的抓住话语之中的重点…… 高阳公主凤眸微微眯起,俏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原来是为了巴陵公主?” 房俊蹙眉,正色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是陛下授意为夫如此,非是为夫为了巴陵公主才如此,两者有本质之区别。” 这个话题万万不能跑偏,否则咱一番忠君之意,岂不成了别有居心? 武媚娘给房俊添酒,皓腕如雪,笑容明媚:“或许事实确是如此……但两者结果却并没什么不同,总之是巴陵公主念着郎君的人情,感激涕零、恩同再造,整日里要思量如何报答郎君大恩,报之不得、寤寐思服,思之不得、辗转反侧……” 金胜曼眨眨眼,有些惊讶:“以郎君的身份地位权势,巴陵公主想要报恩,的确无以为报,这可难了。” 高阳公主俏脸含笑,美眸瞥了自家已经黑了脸的郎君一眼,笑容意味深长:“无以为报,那就以身相许呗。” “当当当!” 房俊用手指节敲了敲桌子,然后指着一脸天真纯良的金胜曼,断然道:“今夜由你侍寝!”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妮子整日里与两个腹黑的娘儿们混在一处,如今也是坏了心的。 老虎不发威,真以为咱是只病猫呢? 今夜必须施行家法一振夫纲,让你瞧瞧家主的威风…… 金胜曼俏脸染霞、一片红润,低着头搓着衣角,羞不可抑的模样,却是喜翻了心儿。 最喜欢郎君在自己身上施行家法了,越狠越好…… 武媚娘便反手在她臀儿上拍了一下,却并未多说什么。 家中妻妾如今只剩下金胜曼尚未诞下子女,她心急一些也很正常,郎君看来也有多加耕耘之意…… 高阳公主不在意自家郎君是否借着耕耘布种而在小妾床上努力拼搏,她警告道:“巴陵是个没什么城府道,心眼直,今日承了你的情,定然牢记在心,往后对你怕是没什么抵抗力,你可千万不能凭此得寸进尺,想去占什么便宜。” 房俊简直无语了,争辩道:“荒唐透顶!在你们眼中,我就是如此为了睡女人不择手段的好色之徒么?你是如此想,皇后也是如此想,一个两个的简直欺人太甚!” “哦……” 高阳公主樱唇微张,发出起哄的强调,笃定道:“你看看,若是一个人说你如此,或许还有冤枉的可能,可大家都是如此,那必然是你的问题了,这个时候你非但不知道反省己身、痛加悔改,反而强词夺理、冥顽不灵,必然是起了坏心思的。” 房俊闷头吃菜,大口喝酒,他知道自己立身不正,也不再试图分辨,否则只需高阳公主抬出长乐公主来举例,他又能有什么话说? 金胜曼脸儿红红的,不掺和这个话题,只在旁乖巧的服侍房俊用膳,执壶给他斟酒布菜。 房俊喝了一杯酒,就拍了拍金胜曼素白的手背,感慨道:“还是你知我之清白,比她们两个强。” 金胜曼吃了一惊,赶紧抬头,见到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两个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她深知这两个女人的恐怖之处,高阳公主乃是大唐天潢贵胄,一言可决她之生死,武媚娘更是七窍心思,阴谋手段不计其数,惹恼了她,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有郎君宠爱又有什么用?怕是不知何时郎君出门自己便遭了黑手,等待郎君回来,自己骨头都化成灰了…… 强烈的求生欲令金胜曼迅速转变阵营,微微含羞着道:“郎君若是当真喜欢对着公主玩弄一些令人羞臊的把戏,倒也不必去外头四处招惹,妾身曾经也是新罗公主呢。您想怎么玩,冲着妾身使出来便是,妾身能够忍受。” “噗……” “哈哈!”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乐不可支,见到房俊一脸便秘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乐不可支。 房俊“勃然大怒”,放下碗筷,一把拽住金胜曼的手腕,“恶狠狠”道:“你这小娘也叛变了是吧?很好,那今晚就让你尝尝为夫那些‘令人羞臊的把戏’,保准你爽翻了天!” 便将金胜曼拉着向后堂而去。 虽然他恶形恶状,可金胜曼哪里会怕? 玩心大起的回头对高阳公主、武媚娘眨眨眼,含羞道:“郎君怒气勃发,今夜便让小妹以身侍虎,替两位姐姐承受磨难,只不过若是妹妹挨不住,还请两位姐姐救命……哎呦!” 话未说完,惊呼一声,却是房俊嫌她啰嗦,拦腰将其轻盈的身姿抱起,大步去往后堂。 高阳公主红着脸儿,啐了一口,嗔道:“真是个荒淫无道的家伙!” 武媚娘嘻嘻一笑,起身打了个哈欠,身姿摇曳的前去沐浴,口中道:“妾身去沐浴就寝了,若是待会儿胜曼妹妹挨不住,还望殿下前去解救才是。”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起身揽住她的胳膊一起走开,不屑道:“这丫头鬼心思多着呢,故意那话儿撩拨郎君……那就让她挨着吧,看她明早能否下得床来。” “嘻嘻,殿下真坏呀,见死不救,不讲道义。” “哼哼,彼此彼此。” “嘿嘿!要不今晚咱俩睡一起吧。” “睡倒是可以,但你别像上次那样乱摸乱爬,受不了。” “哎呦,若是妾身没记错,殿下当时可是受用得狠……” “闭嘴吧!你羞也不羞?夜深了,赶紧沐浴更衣睡觉。” “喏,妾身遵命,一定好生服侍殿下。” “哎呀都让你别说了,你这个不知羞的……” …… 夜雨潺潺,鸟雀栖息,却不知何处有婉转的莺啼悠扬飘荡……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胸怀宽容 将至天明,宛转悠扬的莺啼渐渐停歇,水气莹润。 一匹快马自太极宫方向疾驰而至,抵达崇仁坊门前亮出禁军腰牌,坊卒不敢阻挡,急忙看门,看着这名禁军策骑驰入坊中,直抵梁国公府大门之前,甩镫离鞍、翻身下马。 门口的家兵赶紧迎上前去,交谈一番,一边将其迎入府内,一边前去后宅通知房俊。 敲门声响,将房俊惊醒,从玉臂粉腿的纠缠之中起身,将挣扎着欲起来服侍他穿衣的公主小妾摁着重新躺下去,轻笑道:“你好生歇着,不必服侍。” “喔。” 平素英姿飒飒、剑舞飞扬的新罗公主呢喃一声,强撑着睁眼瞧了瞧郎君壮硕的身体,终于还是耐不住双腿疲累、腰肢酸软,以及脱水眼中的疲惫,从善如流的闭上眼在被窝里拱了拱,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再度沉沉睡去。 昨夜偏向两位姐姐,从而“背刺”郎君一下,结果遭受极为严厉凶残的“惩罚”,身子都被掏空…… 房俊嘿嘿一笑,自顾自穿好衣裳,神清气爽的出门。 男人最大的成就,无过于床笫之上能够彻彻底底征服一个女人…… 出了门到了前厅,见到宫里来的禁军,仔细听取其来意。 昨夜薛万彻接到圣旨,本应率领右屯卫自渭水、灞水交汇之处横渡渭水,而后直插尉迟恭身后,阻截其退路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迫使其不敢全力攻伐灞桥逼近长安,结果薛万彻刚刚抵达渭水河畔,尚未开始渡河,却忽然率军后撤,且直接抛弃之前与渭水、泾水之间设置的营地,干脆连夜向西,返回自辽东回归之后的营地。 对圣旨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李承乾一夜未睡,天色未明,便让人通知他前去武德殿议事。 房俊打了个哈欠,心底暗叹,李二陛下诸子皆乃人杰,但纵然是人杰亦有高下之分,李承乾敦厚仁义但才具不足,相比于李恪、李泰甚至李治,的确多有不足。 最起码胆魄便远远不如…… 当即沐浴更衣,带着起兵策骑出府,直奔太极宫。 此时天色将将发亮,雨水已歇,空气之中湿润清冷,纵马疾驰在长街之上倒也舒爽惬意。一路行至承天门外,早有内侍等候在此,见到房俊下马,便将其迎入承天门,前往武德殿。 到了殿外,内侍道:“陛下有旨,越国公到来之后毋须通禀,可前往御书房等候。” 房俊颔首,随着这位内侍到了御书房。 刚到御书房门口,便见到一个穿着华美、气度俨然的孩童迎面碰上,房俊忙上前施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正是李承乾的嫡长子、太子李象。 李象不敢托大,赶紧还礼,一揖及地:“见过少保。” “越国公”乃是爵位,一般情况下应当以此来称呼,但李承乾同时担任着“太子少保”,乃是东宫官员,算是太子李象的麾下部属、东宫班底,所以李象以“少保”相称,显得亲近。 君臣叙礼完毕,相继起身,房俊笑问道:“殿下起这么早?” 李象一本正经答道:“今日筵讲的是高阳郡公,象不敢懈怠。” 房俊颔首。 “高阳郡公”是李承乾登基之后赐予许敬宗的爵位,封地“高阳”与“高阳公主”的“高阳”并不是一回事。按说“郡公”的爵位已经不低,但李承乾大抵是不耻于许敬宗的品行操守,对其只有封爵,并未升官,依旧由其主管书院,并无朝堂任职。 不过说到底也是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资历雄厚,不能太过薄待,且虽然不耻其人品,但对其才学却极为推崇,故而任命其为东宫属官,负责教授太子。 而许敬宗大抵也明白李承乾不大看得上他,所以一腔心血全都投注到太子李象身上,誓要教授出一个一代明君来,故而平素授课极为严厉。 君臣两人别过,李象自去偏殿上课,房俊则进入御书房。 没一会儿,一身常服的李承乾快步入内,见到房俊起身施礼,摆摆手坐到主位,问道:“二郎还未用过早膳吧?” 房俊笑道:“早晨赖了一会儿床,便被陛下叫来了。” 李承乾道:“那正好陪朕一同用膳。” 吩咐一旁的内侍将早膳送来,旋即叹口气,对房俊道:“非是朕不知沉稳静气,只不过薛万彻此举极有可能引发更为严重之后果,实在是如坐针毡,难以平心静气。” 房俊颔首道:“陛下的心情微臣能够体会,只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事已至此,无可更改,只需按照既定计划进行即可,纵然心急火燎,亦是于事无补。” 这件事早已谈妥,明里内里都已秉明且达成一致,何以事到临头却犹豫仓惶? 内侍将早膳送来,李承乾闭口不言,待到粥菜摆放妥当,这才挥手将内侍斥退,端起饭碗对房俊道:“非是朕优柔寡断,实在是兹事体大,万一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拿碗自己盛粥,自顾夹了一筷子凉拌菜丝:“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吾等君臣既然已经做好谋划,那就顺其自然便是,若天有不谐、谋事不成,亦是天命,认命就是。” 李承乾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看了看房俊平静如水的面色,想了想,忽而一笑,夹菜入口,又喝了一口粥,边吃边道:“是朕浅薄了,父皇在时,每每教导朕‘遇大事有静气’,朕自以为已经不差。但自从关陇兵变直至今日,却往往心浮气躁,实在是愧对父皇,亦愧对诸位师傅之教诲。今日见二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知道自己依旧差的很多。” “呵呵,”房俊咽下一口菜,笑着道:“不敢当陛下夸赞,若当真泰山崩于前,微臣肯定拽上陛下一口气有多远跑多远。” 当下时局,其实远远达不到“泰山崩于前”的地步,只不过是李承乾自己心态不稳而已。 以前其实表现得很不错。 身为东宫储君,面对成败还能淡然处之,总归不过是努力争取罢了,成与不成,皆在天命,命中若无,为之奈何? 可如今已经登基为帝,成为诺大帝国事实上的君主,再不是以前那个光脚的储君,难免患得患失、疑神疑鬼,遇到大事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下狠心拼一个你死我活。 这是人性,谁都不能例外。 君臣两人完全不在意“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一边吃着早膳,一边聊着当下局势,待到用完膳,内侍将碗碟撤走奉上香茗,李承乾喝了一口茶水,又问道:“薛万彻这般恣意违抗皇命、不遵军令,依你看会否引发关中局势大变,以至于有人跳出来欲给朝廷来一个釜底抽薪,从而支持晋王?” 这是最为危险的状况,晋王李治之所以派遣尉迟恭在并无底气攻破长安的情况下依旧长驱直入、行险一搏,为的就是将关中这潭水彻底搅混,让人看到朝廷的外强中干,进而激发勇气,愿意依附于晋王博取更大的功勋。 世间之功勋,莫过于护驾、从龙。 李承乾在东宫班底的强力支持之下如愿登上皇位,几乎所有的利益都被原先的东宫班底瓜分,分润出来的少之又少,值此皇权更迭之良机,那些未能从中攫取更多利益的各方豪雄岂能甘心? 若是能够扶持晋王兵变成功、顺利登基,到时候便立下从龙之功,意味着可以获取更多的利益。 这也是关中各地驻军之所以面对晋王兵变纷纷采取旁观姿态的原因,若晋王被迅速扑灭,大家自然都还是李承乾的忠诚臣子,可一旦局势有变,晋王有逆转获胜之机会,这些人将会毫不迟疑的投向晋王…… 眼下尉迟恭还未打到长安城下,但薛万彻的退兵、抗旨、违令,则极有可能达成同样的后果。 或许有些人认为时机已到,迫不及待的跳出来…… 房俊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茶水,慢悠悠道:“微臣还是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有人心怀叵测,那还是早一点跳出来的好,虽然时局艰难了一些,威胁也大大增加,但借此肃清叛逆廓清环宇,也能一劳永逸。不过只要不是旗帜鲜明的依附逆贼,陛下还应胸怀广阔、予以接纳,毕竟人无完人,若能知错悔改,则善莫大焉。”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当局势发展至一定程度,即便之前立场坚定之人也难免心旌摇曳,或许追逐利益,或许被迫无奈,或许摇摆不定,从而走上与既定想法截然不同的道理。 所以此等时候,只能论迹不论心。 李承乾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赞同:“朕本就非是嗜杀之人,也愿意网开一面,只要他们不是做得太过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观后效吧。” 他心里也是如此想法,只要没有迈出不可更改的那一步,便应当予以宽容、理解,否则普天之下但凡心有不轨之人尽皆成为敌人,如何杀得过来?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敲一杠子 君臣二人用过早膳,喝了茶水,交谈了一番对于薛万彻抗命不遵的后果极其影响,便有内侍前来通禀,说是李勣、李靖、李孝恭、岑文本、刘洎等人已经在殿外等候觐见。 李承乾道:“让他们去偏殿稍待,朕稍后便至。” 他知道这些大臣不约而同前来,必然是昨夜薛万彻抗旨不遵且返回此前营地之事已经传入京中,这些人不知其中深浅,有些坐不住了。但这件事既然与房俊商议不予追究,那便不适合拿到正式场合去谈论,不如去往偏殿,君臣坐在一处密议一番,就此揭过。 “喏。” 内侍告退。 李承乾起身对房俊道:“走吧,咱们也赶紧过去,想必又是一番争执。” 昨日柴哲威兵败新丰、大败亏输,未予严惩、轻轻放过,今日薛万彻更是抗旨不遵,结果依旧听之任之、不予追究……可以想见,满朝文武对此都将极为不满。 尤其涉及文武之争,那些文臣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 水师与郑氏私兵组成的联军水陆并进,水师自黄河逆流而上,而后弃舟登陆,直扑虎牢关;郑氏私兵则由陆路长驱直入直抵虎牢关下,两军汇合,片刻不停展开攻城战。 昔日曾屏藩洛阳的雄关,因为严重缺乏守关兵力,在联军猛攻半日之后便被攻陷,守兵或逃或降,彻底打开洛阳东边之屏障。 两支军队迅速修整,而后再度启程,水师依旧沿着黄河溯流而上奔赴孟津渡,郑氏私兵则沿着汴洛古道向西挺近,进逼洛阳。两路大军气势正盛,兵锋所指,无所抵御。 等到水师自孟津渡登陆,直扑洛阳城南,郑氏私兵由东边发动猛攻,尉迟恭留在洛阳城内的军队迅速被消灭,整个洛阳城防快速崩溃,以于氏、窦氏、元氏等为首的世家门阀打开城门、献城投降。 郑仁泰顶盔掼甲,骑在马上用手揉着昔日的创口,看着城门之前雨水之中跪了一地的洛阳门阀,这些往昔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此刻不得不与泥水为伍,自甘堕落,将尊严高傲尽皆抛弃,只求能够侥幸躲过这样一场灭顶之灾。 潼关东边最后一座坚城就这样近乎于兵不血刃的攻陷,令郑仁泰很是感慨唏嘘。 接下来就只剩下区区一座函谷关,如何能够抵挡如狼似虎的水师? 况且以刘仁轨以往的心性手段而言,即便不至于将洛阳门阀屠戮一空,也必然不会轻轻放过、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刘仁轨率领水师抵达,当即甩镫离鞍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跪在地上泥水之中的洛阳门阀面前,伸手将为首的于志宁搀扶起来,惶声道:“燕国公何须如此?快快请起,您老乃是当今帝师,尊崇无比,末将万万不敢承受。” 于志宁颤颤巍巍的在刘仁轨搀扶之下站起,雨水打湿衣衫头发显得很是颓废狼狈,嗟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今时今日,老朽早已无颜再见陛下,更何敢提及往昔教授之情?只盼将军能够体谅上苍好生之德,勿要在洛阳大开杀戒,则老朽愿意以身当之,任凭处置。” 自从发现李承乾亲近房俊等人,对他们这些东宫老臣并不看重且逐渐疏远,使得他颇有些万念俱灰,为了家族之前程、自身之利益,遂叛离李承乾,偷偷前往潼关投奔晋王李治。 哪知道抵达潼关之后,发现自己依旧不如萧瑀、褚遂良等人,且潼关看似囤积十余万大军,但形势却不容乐观,未免将来遭受波及,干脆直接返回洛阳祖宅。 只要远离叛乱之漩涡,无论李承乾还是李治最终胜利,都不好追究自己的责任吧? 毕竟自己乃是当世大儒,又有洛阳于氏这样一个门阀世家作为后盾,将来无论哪一方获胜都需要自己这样德高望重之人站出来稳定局势,纵然得不到太多利益,想必也不至于被清算。 可孰料形势骤变,水师自江南而起,一路沿着运河过关斩将、狂飙突进,一转眼的功夫,板渚、荥阳、虎牢相继陷落,在他六神无主、仿徨无错之时,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抵近至洛阳城下。 战肯定是不能战的,战无不胜的水师加上投降依附的郑仁泰,缺兵少将的洛阳哪里守得住? 一旦死战到底,待到城破之时必然遭受屠戮,洛阳于氏极有可能从此灰飞烟灭……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出城献降,希望刘仁轨不是个嗜杀成性狂悖暴虐之辈,以一身之生死,求洛阳之生机。 虽然不愿去死,可若是以死换取死后哀荣、百世流芳,也算死得其所。 偏偏刘仁轨不让他死…… 既然不死,那就必须老老实实的依附。 只不过先是背叛李承乾,继而逃离潼关,如此朝秦暮楚、两面三刀之行径,以后必将遭受攻讦,承受无数嘲讽,这可比死还难受。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连鼓起勇气自尽都不能。 一旦他自尽于此,必然使得刘仁轨背负一个“狠辣无情”“残酷暴虐”之骂名,既然背负上这样一个骂名,那刘仁轨还有什么顾忌?肯定将满腔怒火都倾注到洛阳于氏身上,反正都要挨骂,何必出口气先舒坦一下呢…… 刘仁轨一脸温厚笑容,拍了拍于志宁肩膀,笑道:“燕国公何出此言?无论如何,您乃当年东宫教谕、如今当朝帝师,陛下始终感念您的教授之恩。至于些许小错,以陛下之仁厚祥和又岂会计较?您老放心,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于志宁摇摇头,苦笑不言。 往后的日子? 一辈子的名声都被自己败坏尽了,还有个屁的好日子…… 安抚了于志宁,对于其余洛阳门阀却是不假辞色,转过头对郑仁泰道:“还请将军率军入城接管四门,本将麾下也会封锁城中各家门阀,将所有抵挡我军、对我军造成杀伤的逆贼一个个揪出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郑仁泰吃了一惊,下手这么狠? 于志宁更是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大变:“阖城上下,已然尽皆遂老朽在此献城投降,将军何必大开杀戒?如今天下人的目光皆在洛阳、长安,若将军手段酷烈暴虐,必将使得人人自危,于陛下安定天下之大计有悖啊!” 其余门阀的家主也都面色苍白、瑟瑟发抖,跪在泥水之中苦苦哀求:“吾等亦是被叛贼裹挟,受其蒙蔽,此刻早已知错,祈求活命。” “逆贼屯驻潼关、隔绝东西,吾等对于长安之消息知之甚少,这才受其蛊惑,还望将军明鉴!” “之前守城兵卒乃是尉迟恭留下的部队,纵然有人杀伤将军麾下兵卒,亦不是吾等为之,将军怪罪到吾等头上,实在是冤哉枉也!” 郑仁泰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劝道:“毕竟大事要紧,洛阳城内门阀何止数十?若予以追究,只怕引发天下不靖!” 门阀起于两汉,原本多在关中一地,及至北魏孝文帝定都洛阳,召集天下富户于此,使得关中与洛阳成为天下门阀汇聚之地,单只洛阳周边,数得上的门阀起码数十! 若是将这些门阀一个个揪出来屠戮一空,势必引发天下所有门阀之惶恐,到时候人人自危,岂非天下大乱? 刘仁轨摸了摸颌下的胡须,为难道:“可若是既往不咎,本将麾下那些战死、负伤的袍泽怎么办?将军乃是当世名将,当知为将之不易,每逢大战,不仅要思量如何运筹帷幄、决胜疆场,亦要考虑战殁兵卒之抚恤,否则谁肯给你卖命?” 于志宁心领神会,赶紧咬着牙一迭声道:“将军之意老朽明白,吾等愿意赔偿,愿意赔偿!只需将军将战殁兵卒数量明示,吾等按照大唐军队规定之金额足额予以抚恤,绝不让将军为难!” 旁人也连忙附和:“对对对,吾等犯错在先,应该承担抚恤。” 刘仁轨蹙眉,有些犹豫:“这个……自板渚之战而起,战殁、负伤之兵卒,损毁之舰船,耗费之军械,行军之靡费……这一样样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虽然愤懑于板渚之战是郑仁泰打的,郑仁泰造成的损失为何让他们洛阳门阀来偿还……但这个时候哪里是讲道理的时候? 于志宁很干脆的颔首应下:“无妨,只需将军报上数目即可,纵然破家舍业,吾等也绝无怨尤。” 其余洛阳门阀家主赶紧附和。 左右不过是花钱买平安,让刘仁轨狠狠敲一杠子便是…… 刘仁轨见此,颇有些“难拒好意”的一咬牙、一跺脚:“既然诸位如此深明大义,愿意以此来赎罪,本将还有什么好说的?来人,先行入城封锁各家库房,待到清算战损、抚恤之后,均摊下来由各家赔偿,剩余钱帛,一应发还。” 于志宁瞪大眼睛,张张嘴,欲言又止。 郑仁泰则倒吸一口凉气,骇然看着刘仁轨,这哪里是赔偿战损抚恤?这分明是合理合法的将洛阳门阀数百年的积蓄掠夺一空…… 雨水之中,一众洛阳门阀家主也都反应过来,却欲哭无泪。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他们不同意又能如何?人家刘仁轨起码还给了一个借口,算得上是厚道人了,否则纵兵入城烧杀掳掠一番,谁又能说得什么? 毕竟在陛下眼中,他们这些人家统统都是逆贼,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所以明知刘仁轨就是要生抢硬夺,他们还得感恩戴德,道一声“谢谢啊”……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骊山农庄 军队在风雨之中涌入洛阳城,接管四门、封锁街巷,所有门阀私兵皆被缴械之后押解至军营看管,各处府邸、宅院都被水师兵卒闯入,查封库房、禁止出入。 洛阳城内的门阀世家哀鸿遍野,家中女眷不知男人在城外如何摇尾乞怜,也不知许下何等承诺,只是看着自家积攒多年的钱帛财货被一车一车拉往城外装船运走,就好似要了命一般,又是哭嚎喊叫,又是撒泼打闹。 但水师兵卒哪里会惯着这些人毛病?将各家撒泼耍浑的女眷尽皆抓捕,五花大绑的押送至府衙牢房。 各家家主只能忍痛将各地藏匿的钱财拿来,将人赎出…… 待到刘仁轨几乎将各家库房的钱帛运输一空,才堪堪将战损抚恤的数目核算出来。 于志宁等洛阳门阀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那数目之时,依旧难免心脏一阵阵的抽搐。 战损抚恤之数目,与各家库房搜罗之钱帛几乎没有误差。 这明晃晃就是生抢硬夺,看着各家库房巴拉算盘…… 好在痛归痛,对于世家门阀来说最大的财富并不是库房之中积攒了几十上百年的钱帛财货,而是遍布城中的房产、以及动辄几十万亩的良田。 库房虽然被搜刮一空,但只要房产、地契尚在,耗费个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总归还是能够恢复元气。 所以洛阳门阀即便再是不满,也不敢有所怨言,毕竟人家刘仁轨还未赶尽杀绝,万一将这活土匪给惹恼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各家的房产田地全部收缴,那才是要了老命…… …… 郑仁泰看着一车车钱帛由北门运出抵达渡口,装船之后直接运往江南,忍不住问道:“事已至此,刘将军何不釜底抽薪,将这些门阀世家的家底一举刮净?” 在他看来如此之多的钱帛乃是洛阳门阀上百年之积攒,如今被一举搬空已经算是死仇,又何必留下一线? 刘仁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呵呵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又非是生死大仇,何必将人家活生生逼死?再者说来,一个混乱的洛阳并不符合陛下对利益,让洛阳门阀心怀戒惧,才算是在下如此行为的目的。” 他怎肯斩尽杀绝呢? 若他只是单纯满足于一个水师的将领,那么此刻就会按照郑仁泰所言,将洛阳城里里外外搜刮一空,而后将这些洛阳门阀杀个干净,房产、地契送到长安作为陛下登基的贺仪,只要房俊与陛下满意了,哪管他洪水滔天? 但他的志向是进入朝堂,或任一任宰辅,亦或牧守一方,若是此刻将洛阳门阀斩尽杀绝,杀气太浓、戾气太重,哪里还会有人替他说话? 对于洛阳门阀来说,失去的越多,越是会让他们明白不可逆势而行的道理,从今往后会对他刘仁轨噤若寒蝉、胆战心惊,可若是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给夺走,走投无路之下,不仅引发洛阳门阀怒火,铤而走险,更会成为天下所有门阀的敌人,同仇敌忾之下,他哪里还会有前途? 需知就算当今陛下与先帝秉承一样打压门阀的国策理念,但门阀之根深蒂固岂是一朝可以扫除? 说到底,往后十年,甚至二十年,门阀政治依旧还是朝堂的主流…… 郑仁泰自然不知道此番由刘仁轨率军出征乃是水师将他推到前台的手段,所以也就猜测不出刘仁轨如此做法的真正用意,只以为是刘仁轨心有顾忌不敢将洛阳门阀往死里得罪。 刘仁轨略过此事,如此之多的钱帛待到平定叛军之后运往长安,必然使得陛下龙颜大悦,自己跻身朝堂一事几乎不会出现任何变故,洛阳到此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下一步,便是攻陷函谷关,逼近潼关。 将于志宁叫到跟前,吩咐道:“还请燕国公操劳,替末将募集青壮充当纤夫,协助水师舰船度过三门峡天堑。” 于志宁心中纵然百般不愿,此刻也不敢违逆刘仁轨的命令,毕竟人家面对洛阳门阀也算是网开一面没有赶尽杀绝,万一不能如时进军潼关进而恼羞成怒对洛阳门阀下手,自己这边岂不冤死? 赶紧一口答允下来:“洛阳城内青壮没有多少,此前都已经集结赶赴潼关,不过刘将军还请放心,老夫必然凑够拉纤的人数护送水师舟船越过三门峡,若人数不够,老夫亲自上阵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倒不是推脱,洛阳等地的青壮早在之前便在尉迟恭要求之下大部分组成私军赶赴潼关,导致城内青壮稀缺,否则以洛阳门阀的家底、势力,只要有足够兵力,也不至于面对水师与郑氏私军攻伐之时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但拉纤这种事未必非得青壮才行,古往今来几乎所有度过三门峡的舟船都必须依靠纤夫,所以附近百姓祖祖辈辈以此为生,即便是老弱妇孺,紧要时刻也能顶得上去。 刘仁轨欣然道:“燕国公深明大义,末将钦佩之至,不过还有一事需要您劳心,眼下洛阳城中各家至家奴私兵还请将其聚拢一处,随吾等发兵函谷关,剿灭叛军。待到末将与郑将军出发之后,洛阳之治安,还要燕国公一手操持,切勿出现动荡,否则影响平叛大计,非是末将可以担待。” 正所谓物尽其用,既然于志宁如今进退维谷、不得不彻底背叛晋王,那就干脆背叛到底,别想着继续两面三刀、朝秦暮楚。 于志宁如今也知道无路可走,只得连连颔首:“刘将军放心,老夫定会保证洛阳平稳,给将军一个安定的后方。” 心里一阵阵泛苦,兜兜转转又算是回到朝廷阵营,却要被刘仁轨区区一个水师偏将颐指气使,自己这一番操作何苦来哉? ***** 骊山东侧的官道上,数万人马狂飙突进,获得新丰之战胜利之后一路向东,行至骊山尽处折而向南,一路南下直扑灞桥。 尉迟恭引军急进,距离灞桥百余里的地方听闻右武卫移动至渭水、灞水的交汇处似欲渡河南下,吓出一身冷汗。若是任由装备精良、战力强悍的右武卫截断退路,自己麾下的右侯卫极有可能葬送在这灞水之畔…… 不过旋即便有斥候传回消息,说是薛万彻将已经抵达河畔的部队又带了回去,甚至直接返回之前驻扎的营地,隔着渭水与长安遥遥相望。 尉迟恭顿时松了口气,想起临行之际晋王殿下的嘱托:毋须在意右侯卫的动向…… 很显然,薛万彻不知怎么回事已经与晋王暗地里达成协议,极有可能在紧要时刻彻底依附晋王。 至于此番违抗军令之后薛万彻会否得到惩罚,尉迟恭毫不在意,一路领军直抵灞桥,与驻守此地的东宫六率对峙,适逢再度降下暴雨,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威胁长安。 不过尉迟恭也没闲着,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内将自己的幼子尉迟宝环叫来。 长子尉迟宝林如今在水师效力,随军驻扎倭国,次子尉迟宝琪也在江南军中,唯有幼子一直带在身边,此番出征唯恐两军阵前刀枪无眼,所以将尉迟宝环放在后阵,确保安全。 尉迟宝环今年十七岁,浓眉大眼、面庞泛黑,完美继承尉迟家的基因,大步进了营帐,摘下被雨水打湿的兜鍪,施礼之后问道:“大帅将末将叫来,不知有何吩咐?” 军中无父子,即便是父子之间,亦要以军职相称。 尉迟恭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漫天大雨,紧蹙着眉头道:“此番大雨,怕是一时三刻不能停止,咱们不能发动猛攻,东宫六率也不敢贸然出击,想必要对峙几日……不过咱们也不能闲着,你即刻点起所部兵马,直上骊山,将房家农庄攻下来。” 尉迟宝环一愣,旋即有些为难,迟疑道:“这个……并无必要吧?虽然立场不同,敌我分明,但毕竟并无私怨,甚至孩儿兄弟几个与房俊交情素来不错,这个时候歼灭房家在骊山的农庄……” 欲言又止。 谁都知道骊山农庄乃是房俊一手所建,当年收留数千无家可归的流民安置于此,又花费重金购买了周边不少土地,开垦荒地饮水修渠,种植稀缺作物,一点一点成为长安周边极为重要的一处村镇。 在农庄里,有房俊最为在乎的作物与种子…… 尉迟恭沉着脸,沉声道:“说叫你去杀人放火了不成?攻下农庄,将地窖之中储藏的各种作物种子都带上,你便即刻返回潼关,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些作物保存好。将来晋王登上大位,咱们尉迟家封建一方,若无这些作物,如何能够开辟建国、丰衣足食?商贾之术皆乃无根浮萍,纵然一时所获丰厚,却不足以传世,但这些作物却可以在土地上世世代代的种植下去,足以保证咱们尉迟家的子孙后代不受贫瘠之苦。” 对于房俊在骊山农庄培育的玉米、花生、棉花等等新奇作物,长安勋贵们眼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自己有这个机会连窝端,岂会客气?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 识时务者 尉迟宝环不大情愿,他认为做人应当留一线,眼下虽然与房俊各为其主、势成水火,但等到晋王逆转而胜、登上大位,大家还不是一样同殿为臣? 皇位争夺虽然残酷,但既然发生在兄弟之间,始终会有一个不可突破的底线,双方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直接将对方彻底抹灭,顶了天就是圈禁之后使其莫名其妙的暴毙…… 但毕竟这一层底线还在。 尤其是对于臣子们来说,今日各为其主打生打死,待到将来归于一家,还是同殿为臣,若今日对房俊的家产基业下手,他日再见之时何等尴尬? 况且平素里自家兄弟们与房俊私交不错,家中还有一股海贸生意托庇于水师,弄的太过难看,实在没必要…… 但当他鼓起勇气试图阐述自己的观点之时,迎上父亲那一双瞪圆了的牛眼,登时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道:“末将遵命!” 不敢多说,赶紧转身退出帐外,召集自己的部属,尽皆策骑出营,冒雨直奔骊山。 “蠢东西!” 尉迟恭嘟囔着骂了一句,移步来到墙壁上的舆图前,仔仔细细查看朝廷军队在灞水、浐水一线的部署,不过心里对于幼子的愚蠢仍旧耿耿于怀。 这两年海贸带来庞大利润,比土地之产出多出十倍百倍不止,使得天下门阀都开始注重起来,侧重也渐渐向着海贸转移,尤其是各家的二代、三代子弟,面对如此丰厚的利益,已经有些看不上土地的产出了。 进而开始挥霍无度、骄奢淫逸,忽然忘却了祖祖辈辈都将家业寄托于土地的初衷。 海贸的利润再大,那也不过是一时之利,岂能年年岁岁、长长久久? 而土地才是万年不易之根基。 更何况想要海贸就必须依赖水师,不然难道从无到有重新打造出一支水师来护航四海? 而水师却死死捏在房俊手中,等于一手掐住了大唐的整个海贸,谁想沾这份利益,谁就得对房俊低声下气、仰起鼻息,谁敢招惹他,就得从海贸之中退出…… 将家族命脉根基授之予人,等到人家釜底抽薪,岂非自掘坟墓? 唯有将来的封地,那才是家族子孙后代长长久久的基石,将房俊农庄里那些高产的作物种子都抢来,种在自家的土地上,这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 至于会否激怒房俊……又不可能将所有作物都抢光,何至于与尉迟家为敌? 再者说来,只要晋王成事,就算房俊怒火万丈又如何? 到时候,他先要做的是如何确保房家顺顺利利的活下去,不至于遭受晋王的清算…… …… 雨水纷纷,整座骊山都被笼罩在烟雨迷蒙之中,纵然一侧的关中平原战火将燃、金戈铁马,起伏的山峦依旧层林染翠、静谧有如仙境。 尉迟宝环亲率数百部属沿着进山的水泥路策骑疾驰,绵密的马蹄声犹如滚雷,与雨声混合一处,惊飞路边山林中栖息的鸟雀,“扑棱棱”一群群振翅高飞,在雨天里发出“啾啾”鸣叫,愤怒的表达遭受惊扰的不满。 散落在道路两侧的农庄安稳平静,纵然是雨天,也不应该毫无人烟,可见知晓兵灾来临都已经先一步躲了起来。 如此倒是让尉迟宝环松了口气,万一有农夫青壮愣头愣脑的冲上来誓要保护农庄,到底杀不杀会让他犯难…… 一路长驱直入直抵农庄门前,这才见到一队队青壮全副武装的在庄前列阵,身后的庄墙上人头攒动,刀枪林立、杀气腾腾,无数弓弩箭矢一直冲外,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尉迟宝环策骑直抵庄门之前,在一箭地之外勒马站定,伸手命令部下不得擅动,这才翻身下马,施施然迈步向前,浑然不惧对面不可计数的弓弩箭矢,大声道:“让卢成出来,老子有话说!” 庄内一阵骚动,许久,进逼的庄门来了一道缝隙,一个身着革甲的清瘦老者走出来,到了距离尉迟宝环不远处站定,仔细打量一番,认出尉迟宝环,这才骂道:“尉迟家都是翻脸不认人的狗子不成?咱家二郎与你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你们造反谋逆也就罢了,现在还来谋夺二郎的产业,当真是臭不要脸,呸!” 尉迟宝环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没好气道:“娘咧!你这老狗傻了不成?若老子当真存了歹心,只需纵兵强攻就好,何必与你浪费唇舌?速速将庄内储藏的种子都叫出来给老子带走,庄上的人老子一个不杀。” “放屁!” 卢成怒目圆瞪,厉声斥道:“二郎将农庄交予吾,吾纵然战死亦不能使得庄子落入贼人之手,想要种子容易,从吾及一干二郎的尸体上踏过去!” 庄子里的青壮也都被激起凶性,挥舞着手中兵刃,大声呼和:“杀!杀!杀!” 虽然庄子里施行的是“生产队”制度,与当今天下“府兵制”大为不同,但这些青壮平素都以“民兵”的形式接受正规的军事训练,战力可一点都不弱。 尉迟宝环无奈,挥手让身后鼓噪起来的兵卒平复一下,对卢成道:“咱们讲道理啊,老子问你,你庄子里这些青壮可能挡住老子麾下这些百战将士?” 卢成愤然道:“纵然战死,亦不能让你等踏入庄内半步!” 尉迟宝环气道:“你这老东西脑子是不是不好使啊?老子一声令下,麾下兵卒强攻庄子,一个时辰之内就能给你们杀个精光,战损顶多三成。到时候你们都死光了,这庄子还不是任凭老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卢成不语。 尉迟宝环摆摆手,叹气道:“这件事我也是奉命而为,听一句劝,老老实实放开庄门让我进去,我向你保证种子每样只拿走一半,其余财货半分不动,对待庄内女眷秋毫无犯,但凡我麾下有一个兵卒胆敢冒犯,你找我说话。” 老爹的命令不敢不听,但他也不愿与房俊接下死仇,眼前这个老货乃是房玄龄夫人卢氏当年陪嫁的老人,极得房家父子与卢氏的器重,若是今日杀了他,与房家就算是不死不休了。 只希望对方能够识时务…… 卢成不傻,也明白庄子里这些青壮就算尽皆战死也挡不住右侯卫的精锐,但他不解道:“既然是为了种子而来,就应当知道吾家二郎虽然天南海北的收拢这些种子予以繁育,最终还是要将其播种至大唐每一个地方,又何必来抢?” 尉迟宝环无奈道:“房二固然肯给,可什么时候给?每一次又能给我家多少?我家要封建一方,土地无数,种子少了种不过来,只能出此下策。” 卢成回头看看身后的青壮,都是跟随他在庄子里朝夕相处的好后生,若是为了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将他们的性命都搭进去,是否值得? 更何况一旦战斗开启,叛军冲入庄内之后肯定收不住刀,到时候整个庄子的妇孺都将遭受屠戮…… 他双眼瞪着尉迟宝环:“果真只取一半种子,其余秋毫无犯?” 尉迟宝环松一口气,狠狠点头道:“言出无改,若有冒犯,人神共弃!” “好!” 卢成一咬牙,转身大喝道:“开门!” “管事!” “不行啊!岂能让贼人进庄?” “种子没了,咱们怎么弄向二郎交待!” “唯死战而已,吾等不惧!” …… 面对一张张愤怒执拗的脸庞,卢成嘴角抽搐,咬着牙根,上去一阵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老子说话不管用了是吧?啊?二郎若问罪,自有老子一力承担,你们算是什么狗东西,也能得二郎问罪?赶紧给老子打开庄门,然后躲一边儿去!” 他在庄内的威望极高,此番暴怒之下,庄中青壮固然满心憋屈,却不敢违逆,只好将庄门打开,然后散去两侧。 尉迟宝环也不缴械,只是警告卢成:“莫要玩弄什么围而歼之的把戏,别逼我大开杀戒。” 卢成摇头道:“都是我最亲近的儿郎,岂能让他们白白送死?你放心去取种子,毋须担忧。” “你老也别闲着,得跟着去,老子只认得稻种,其余一概不识,你得帮着分门别类辨别清楚才行。” “也行,请吧。” 卢成无奈,原本还想着用一些水稻种子糊弄过去了事,发现尉迟宝环也是个精明的,不敢节外生枝,只好陪着前往地窖。 ……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谁在钓鱼 灞桥以南二十里,左武卫营地。 这两年天气迥异,夏日雨水肆虐、关中酷热,冬季大雪纷飞、严寒冰封,数十年来不曾有之。如此气象,使得天灾频仍,尤其是水患之严重,使得朝野惊悸。 程咬金披着蓑衣站在岸边,看着水波滚滚、浊浪奔流,面色凝重道:“这灞水愈发肆虐了,水位相比几年前上涨了三尺有余,虽然堤坝已经加固增高,但若是继续这么涨水下去,怕是有决堤之虞。” 古往今来,水患都是最为严重的自然灾害之一,每当水患肆虐、河道决堤,一泄如注的河水便会淹没无数良田,冲垮无数房屋,导致无以计数的百姓流离失所,由良民眨眼间变成流民,更为严重的是良田冲毁,粮食绝收,原本就指望漕运来维系粮食供应的长安愈发缺粮,稍有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牛进达紧了紧身上的蓑衣,目光从斗笠的帽檐下四处巡梭着,此时天色已晚、暮色深深,雨水纷纷遮挡了视线,看不见对岸的情况,忧心忡忡道:“不能大意啊,此处河道仅有十余丈宽,只需打量木板便可横渡,万一尉迟出其不意由此发动突袭,咱们又无十足准备,怕是要吃大亏。” 程咬金却浑不在意,看着几个亲兵光着膀子用渔网从混浊的河水之中捞上来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笑道:“杞人忧天罢了,那尉迟平素里在老子面前趾高气扬,处处以为功勋高过老子一等,不过是曾经立下救驾之功罢了!娘咧,功劳无过于救驾,被这黑炭头得了便宜,老子便始终被他压过一头。可你若让他在老子军阵之中冲一个来回,皆他两个胆子也不敢!” 丘行恭那厮残暴酷虐、冷血桀骜,但自入唐以来一直圣眷优隆、权势高张,直至对上房俊这才屡受打击……是李二陛下识人不明、愚昧昏聩才受其蒙蔽么? 并不是,只是因为丘行恭曾救过李二陛下的命。 所以,什么开疆拓土,什么封狼居胥,全都比不上一次救驾之功…… 当然,如今李二陛下已经驾崩,曾经的救驾之功早已一笔勾销,难道还能指望李承乾记着那些功劳? “你就踏踏实实的该吃吃、该睡睡,回去将这几条鱼炖了,吾帐中还藏着两坛子好酒,今晚喝个尽兴。” 军伍之中严禁饮酒,但对于这些贞观勋臣“老**”来说,人前固然装模作样,背地里却从不讲这些军规放在眼中。 就连当年李二陛下都对此睁一眼、闭一眼,时至今日,放眼朝堂谁敢治他们的罪? 牛进达有些无语,不过大家都是贞观勋臣,打交道几十年了,彼此之间能力、性格都无比熟悉,也知道程咬金所言不差,尉迟恭断然不会选取左武卫镇守的防线突袭,便点点头,与程咬金一前一后,回到帐内。 摘掉斗笠、脱去蓑衣,两人凑在一个小火炉前饮茶闲聊,等着亲兵将刚捞上来的大鱼炖好。 牛进达给程咬金斟了一杯茶,自己也喝了一口,有些担忧道:“三郎兵败被俘,也不知尉迟那老货会否顾念往昔袍泽之情网开一面,真是令人担心啊。” 程咬金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瓦罐难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既然是武勋世家子弟,自然早就有马革裹尸、报效家国之准备,若因此战死,亦是求仁得仁,命该如此,不必挂念。” 他知道牛进达这是在试探他的心意,会否因为程处弼落入晋王之手便畏首畏尾,从而彻底投向晋王,不复先前制定的“中立”之策略。 对于“中立”,两不相帮、隔岸观火,牛进达是赞同的,但若是择选晋王全力依附,他绝对不会同意。 因为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有可能立下从龙之功,就此封建一方、与国同休,可同样的,也都有可能成为叛逆之贼、遗臭万年。 牛进达可以接受因为“中立”而在将来遭受排挤,却绝对不能接受成为叛逆。 那比让他死还难受。 鱼香味传来,两人停止交谈,亲兵端着一个小铁锅进了帐内,将小铁锅放置于火炉之上,几条大鲤鱼在浓白的鱼汤之中咕嘟咕嘟的散发着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程咬金将亲兵斥退,而后起身钻到床铺底下摸出两个酒坛子,想了想又放回去一个,拎着其中一个来到火炉前坐下,拍开封口的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便传了出来。 牛进达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房府佳酿啊!” “嘿!房遗爱那小子别的本事没有,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吃喝玩乐倒是一把好手,普天之下少有人及。今晚咱俩将这一坛子喝了,总归是行军在外,不能多饮,那坛子留着,改日再喝。” “正该如此。” 牛进达应下,取过酒碗,看着程咬金拎着酒坛子将酒碗斟满,两人碰了一下,一口吸下去半碗。 “呼……好酒啊!” 感受着辛辣的酒气顺着咽喉向下直入胃中,仿佛有一团烈火烧起,将浑身经络百骸之中的湿凉之气扫荡一空,牛进达呼着酒气大赞一声。 然后拿起筷子从小锅中捞起半条鱼放在碟子里,大快朵颐。 佳肴,烈酒,两位名满天下的当世武勋便在这大雨之中听着滔滔河水,边吃边饮,连日以来的担忧、郁闷似乎也一扫而光,说着一些陈年旧事,很是惬意。 正吃喝得过瘾,帐外亲兵大声道:“启禀大帅,有传令兵前来,说是有军令下达。” 牛进达放下酒碗,就待起身,却被程咬金用手压住肩膀,不由得诧异看去。 程咬金喝了口酒,冲外头喊:“让人进来!” 又对牛进达道:“稍安勿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为大将,当镇定如山。” 牛进达看傻子一样眼睛瞪得滚圆:“你想闹哪样?” 他的立场早已说得清清楚楚,且两人已经达成一致,那便是宁可没有从龙之功,也不去承担成为叛逆的风险。 如此,此刻岂能慢待传令之人? 程咬金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嘴里嚼着,没有第一时间解释,帐外已经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模样很是精神的校尉,一进来见到程咬金、牛进达大马金刀的坐在火炉旁喝酒吃鱼肉,眼角便抽搐了一下,这可有失体统,对军权、皇权之蔑视一览无余…… 不过他区区一个校尉自然不敢多说,先恭恭敬敬的将代表主帅李靖的印符呈上,而后才道:“卫国公有令,命左武卫连夜横渡灞水,向北运动,与灞桥附近的东宫六率部队成夹击之势,逼迫尉迟恭后退。” 程咬金喝酒、吃肉,对传令校尉不理不睬。 牛进达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也只能低着头吃吃喝喝,一言不发…… 那校尉传达完军令,见程咬金完全没有接令的意思,不由得愣在当场。 这是要干啥? 拒绝接受军令? 您老人家难不成想要附逆造反…… 小锅内的鱼肉在炉火烘烤之下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气氛紧张且尴尬。 传令校尉心里砰砰跳,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总觉得下一刻程咬金会让人将他带出去斩了用他人头祭旗…… 好在这股沉默继续了一会儿,程咬金终于放下碗筷,抹了一下嘴巴,淡然道:“烦劳回去知会卫公,今夜灞水水位暴涨,水势湍急,我军严重缺乏渡河所需之舟船,难以领命,还请卫公从长计议。” 传令校尉忙道:“末将这就回禀,告辞。” 生怕程咬金改了主意一般,片刻不敢多留,转身就走…… 程咬金将一块馍馍掰开丢进锅里用鱼汤浸泡,然后用筷子夹着大口大口吃着,极是香甜。 牛进达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如何打算?” 程咬金低头吃着鱼汤泡馍,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时代变了。” 牛进达蹙眉不解。 程咬金边吃边道:“陛下驾崩,皇权更迭,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吾等依旧将自己当作贞观勋臣把持军权,只会让当今陛下如坐针毡,夜不能寐。谁让皇帝睡不着觉,谁就有可能永远睡觉……之前我的打算便是隔岸观火,若有希望自然可以更进一步,但是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晋王必败,那咱们就不能只是隔岸观火了,要给陛下一个忍无可忍不必处罚咱们的理由。” 牛进达一脸懵然,别的他都懂,只不过为何忽然之间就认定晋王必败了? “何以见得晋王必败?” 程咬金将最后一口馍馍咽下去,又喝了口酒,这才说道:“因为李靖的命令是让吾等渡河之后与东宫六率联合逼迫尉迟恭后退,而不是前后夹击将尉迟恭彻底歼灭在灞桥以东、骊山之下的空旷地带。” 牛进达亦是当世名将,得了程咬金提点,仔细想了想,色变道:“莫非卫公另有所图?” 程咬金打着饱嗝,颔首道:“他在钓鱼。” 接着又叹了口气:“此等紧要时候不是想着如何歼灭叛军平息关中危机,反而想着钓鱼……只能说,他必然有所凭持,完全不惧因为尉迟恭长驱直入而有可能引发的关中剧变。”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谁在钓鱼(续) 灞桥以南二十里,左武卫营地。 这两年天气迥异,夏日雨水肆虐、关中酷热,冬季大雪纷飞、严寒冰封,数十年来不曾有之。如此气象,使得天灾频仍,尤其是水患之严重,使得朝野惊悸。 程咬金披着蓑衣站在岸边,看着水波滚滚、浊浪奔流,面色凝重道:“这灞水愈发肆虐了,水位相比几年前上涨了三尺有余,虽然堤坝已经加固增高,但若是继续这么涨水下去,怕是有决堤之虞。” 古往今来,水患都是最为严重的自然灾害之一,每当水患肆虐、河道决堤,一泄如注的河水便会淹没无数良田,冲垮无数房屋,导致无以计数的百姓流离失所,由良民眨眼间变成流民,更为严重的是良田冲毁,粮食绝收,原本就指望漕运来维系粮食供应的长安愈发缺粮,稍有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牛进达紧了紧身上的蓑衣,目光从斗笠的帽檐下四处巡梭着,此时天色已晚、暮色深深,雨水纷纷遮挡了视线,看不见对岸的情况,忧心忡忡道:“不能大意啊,此处河道仅有十余丈宽,只需打量木板便可横渡,万一尉迟出其不意由此发动突袭,咱们又无十足准备,怕是要吃大亏。” 程咬金却浑不在意,看着几个亲兵光着膀子用渔网从混浊的河水之中捞上来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笑道:“杞人忧天罢了,那尉迟平素里在老子面前趾高气扬,处处以为功勋高过老子一等,不过是曾经立下救驾之功罢了!娘咧,功劳无过于救驾,被这黑炭头得了便宜,老子便始终被他压过一头。可你若让他在老子军阵之中冲一个来回,皆他两个胆子也不敢!” 丘行恭那厮残暴酷虐、冷血桀骜,但自入唐以来一直圣眷优隆、权势高张,直至对上房俊这才屡受打击……是李二陛下识人不明、愚昧昏聩才受其蒙蔽么? 并不是,只是因为丘行恭曾救过李二陛下的命。 所以,什么开疆拓土,什么封狼居胥,全都比不上一次救驾之功…… 当然,如今李二陛下已经驾崩,曾经的救驾之功早已一笔勾销,难道还能指望李承乾记着那些功劳? “你就踏踏实实的该吃吃、该睡睡,回去将这几条鱼炖了,吾帐中还藏着两坛子好酒,今晚喝个尽兴。” 军伍之中严禁饮酒,但对于这些贞观勋臣“老**”来说,人前固然装模作样,背地里却从不讲这些军规放在眼中。 就连当年李二陛下都对此睁一眼、闭一眼,时至今日,放眼朝堂谁敢治他们的罪? 牛进达有些无语,不过大家都是贞观勋臣,打交道几十年了,彼此之间能力、性格都无比熟悉,也知道程咬金所言不差,尉迟恭断然不会选取左武卫镇守的防线突袭,便点点头,与程咬金一前一后,回到帐内。 摘掉斗笠、脱去蓑衣,两人凑在一个小火炉前饮茶闲聊,等着亲兵将刚捞上来的大鱼炖好。 牛进达给程咬金斟了一杯茶,自己也喝了一口,有些担忧道:“三郎兵败被俘,也不知尉迟那老货会否顾念往昔袍泽之情网开一面,真是令人担心啊。” 程咬金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瓦罐难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既然是武勋世家子弟,自然早就有马革裹尸、报效家国之准备,若因此战死,亦是求仁得仁,命该如此,不必挂念。” 他知道牛进达这是在试探他的心意,会否因为程处弼落入晋王之手便畏首畏尾,从而彻底投向晋王,不复先前制定的“中立”之策略。 对于“中立”,两不相帮、隔岸观火,牛进达是赞同的,但若是择选晋王全力依附,他绝对不会同意。 因为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有可能立下从龙之功,就此封建一方、与国同休,可同样的,也都有可能成为叛逆之贼、遗臭万年。 牛进达可以接受因为“中立”而在将来遭受排挤,却绝对不能接受成为叛逆。 那比让他死还难受。 鱼香味传来,两人停止交谈,亲兵端着一个小铁锅进了帐内,将小铁锅放置于火炉之上,几条大鲤鱼在浓白的鱼汤之中咕嘟咕嘟的散发着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程咬金将亲兵斥退,而后起身钻到床铺底下摸出两个酒坛子,想了想又放回去一个,拎着其中一个来到火炉前坐下,拍开封口的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便传了出来。 牛进达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房府佳酿啊!” “嘿!房遗爱那小子别的本事没有,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吃喝玩乐倒是一把好手,普天之下少有人及。今晚咱俩将这一坛子喝了,总归是行军在外,不能多饮,那坛子留着,改日再喝。” “正该如此。” 牛进达应下,取过酒碗,看着程咬金拎着酒坛子将酒碗斟满,两人碰了一下,一口吸下去半碗。 “呼……好酒啊!” 感受着辛辣的酒气顺着咽喉向下直入胃中,仿佛有一团烈火烧起,将浑身经络百骸之中的湿凉之气扫荡一空,牛进达呼着酒气大赞一声。 然后拿起筷子从小锅中捞起半条鱼放在碟子里,大快朵颐。 佳肴,烈酒,两位名满天下的当世武勋便在这大雨之中听着滔滔河水,边吃边饮,连日以来的担忧、郁闷似乎也一扫而光,说着一些陈年旧事,很是惬意。 正吃喝得过瘾,帐外亲兵大声道:“启禀大帅,有传令兵前来,说是有军令下达。” 牛进达放下酒碗,就待起身,却被程咬金用手压住肩膀,不由得诧异看去。 程咬金喝了口酒,冲外头喊:“让人进来!” 又对牛进达道:“稍安勿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为大将,当镇定如山。” 牛进达看傻子一样眼睛瞪得滚圆:“你想闹哪样?” 他的立场早已说得清清楚楚,且两人已经达成一致,那便是宁可没有从龙之功,也不去承担成为叛逆的风险。 如此,此刻岂能慢待传令之人? 程咬金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嘴里嚼着,没有第一时间解释,帐外已经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模样很是精神的校尉,一进来见到程咬金、牛进达大马金刀的坐在火炉旁喝酒吃鱼肉,眼角便抽搐了一下,这可有失体统,对军权、皇权之蔑视一览无余…… 不过他区区一个校尉自然不敢多说,先恭恭敬敬的将代表主帅李靖的印符呈上,而后才道:“卫国公有令,命左武卫连夜横渡灞水,向北运动,与灞桥附近的东宫六率部队成夹击之势,逼迫尉迟恭后退。” 程咬金喝酒、吃肉,对传令校尉不理不睬。 牛进达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也只能低着头吃吃喝喝,一言不发…… 那校尉传达完军令,见程咬金完全没有接令的意思,不由得愣在当场。 这是要干啥? 拒绝接受军令? 您老人家难不成想要附逆造反…… 小锅内的鱼肉在炉火烘烤之下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气氛紧张且尴尬。 传令校尉心里砰砰跳,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总觉得下一刻程咬金会让人将他带出去斩了用他人头祭旗…… 好在这股沉默继续了一会儿,程咬金终于放下碗筷,抹了一下嘴巴,淡然道:“烦劳回去知会卫公,今夜灞水水位暴涨,水势湍急,我军严重缺乏渡河所需之舟船,难以领命,还请卫公从长计议。” 传令校尉忙道:“末将这就回禀,告辞。” 生怕程咬金改了主意一般,片刻不敢多留,转身就走…… 程咬金将一块馍馍掰开丢进锅里用鱼汤浸泡,然后用筷子夹着大口大口吃着,极是香甜。 牛进达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如何打算?” 程咬金低头吃着鱼汤泡馍,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时代变了。” 牛进达蹙眉不解。 程咬金边吃边道:“陛下驾崩,皇权更迭,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吾等依旧将自己当作贞观勋臣把持军权,只会让当今陛下如坐针毡,夜不能寐。谁让皇帝睡不着觉,谁就有可能永远睡觉……之前我的打算便是隔岸观火,若有希望自然可以更进一步,但是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晋王必败,那咱们就不能只是隔岸观火了,要给陛下一个忍无可忍不必处罚咱们的理由。” 牛进达一脸懵然,别的他都懂,只不过为何忽然之间就认定晋王必败了? “何以见得晋王必败?” 程咬金将最后一口馍馍咽下去,又喝了口酒,这才说道:“因为李靖的命令是让吾等渡河之后与东宫六率联合逼迫尉迟恭后退,而不是前后夹击将尉迟恭彻底歼灭在灞桥以东、骊山之下的空旷地带。” 牛进达亦是当世名将,得了程咬金提点,仔细想了想,色变道:“莫非卫公另有所图?” 程咬金打着饱嗝,颔首道:“他在钓鱼。” 接着又叹了口气:“此等紧要时候不是想着如何歼灭叛军平息关中危机,反而想着钓鱼……只能说,他必然有所凭持,完全不惧因为尉迟恭长驱直入而有可能引发的关中剧变。”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暗中串联 对于自家兄弟如何处置,李承乾早已有所设想,登基之后与房俊、李靖等人屡次商议,最终定下“封建于外”的策略,或是海外异域,或是塞外番邦,总之皆荒凉野蛮之地。 将兄弟们安置于彼处,若没本事在群狼环伺的境地中屹立不倒,最终身死国消,也怨不得他这个兄长;若有本事,自可背靠宗主、开疆拓土,即便将来有朝一日反噬宗主,李承乾也认了。 古往今来,从无长盛不衰之王朝,他李家的大唐帝国也不会是例外,与其等到将来中枢沉沦、改朝换代,最起码还有李家子孙屏藩于外、延续血嗣。 甚至当中枢腐朽,李家各支大可入主长安,总比被旁人灭了国、屠了族、掘了根来的更好…… 郑仁泰手里婆娑着茶杯,满心赞叹:“古往今来,唯有为了争夺皇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做梦都想着将所有威胁皇权之人剪除干净,何曾有过这般宽厚仁义之君主?之前是吾等利令智昏,未见识到陛下之真心厚意,差点铸成大错,今日方才醒悟,为了这样的君主即便背负骂名,亦是心甘情愿。” 这番话倒也并非全是恭维。 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李二陛下都算是一个极其厚道的君王,善待功勋、爱民如子,胸襟广纳四海气量恢弘如山,但就是这样一个君王,在玄武门之变以后还要将李建成、李元吉的子嗣诛杀干净、斩草除根,唯恐将来变生肘腋、留下祸患。 与之相比,李承乾显然更加大度,也更为仁厚。 身为人臣,谁不想遇上一个这样的君王呢? 如今想来,自己被逼得改弦更张、背弃晋王投降李承乾,倒也算得上是阴差阳错、柳暗花明…… ***** 泾阳。 宅邸之内,李大亮坐在书斋靠窗的书案旁,慢悠悠的喝着茶水,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对面喋喋不休的令狐修己。 窗外雨水潺潺,令狐修己的话语却比烦躁的雨声更加聒噪,若非这两年致仕之后修身养性,依照当年的脾气早已将其驱逐门外…… 令狐修己却浑然不觉自己有多么讨人厌,上身微微前倾,语气有些快:“老将军一生征战,功勋无数,而今犹自年富力强却不得不卸甲归田、远离中枢,难道当真就甘心如此腐朽为尘土?如今逆贼矫诏、窃据大位,乾坤失措、纲常颠倒,正该是老将军重新出山、拨乱反正,以偿报先帝隆恩的大好时机!” 顿了顿,见李大亮无动于衷,忙又说道:“老将军乃大唐立国之勋臣,高祖皇帝屡屡加恩,太宗皇帝也倚为腹心,然则到头来却也只是区区一个县公之爵,若此番事成,非但可进位国公,更可封建一方、传诸百世,何其荣耀!” 如今尉迟恭即将逼近长安,关中局势已经有所变化,尤其是之前一直隔岸观火、按兵不动的一众勋臣大佬,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所以关陇门阀子弟四处出动,试图劝谏这些人起兵依附晋王,反攻长安,一举定鼎大局。 而李大亮这个曾经的右屯卫大将军、武阳县公、兵部尚书,自然是说服拉拢之对象。 况且李大亮出身陇西李氏,乃是陇西李氏族内极为重要的族老之一,只要能够说服他,便可以将陇西李氏拉着彻底站在晋王一边,使得晋王势力暴增。 当年高祖皇帝登基御极,除去自认老子为祖之外,更宣称自家乃是陇西李氏一脉,若是连陇西李氏都支持晋王、反对李承乾,所造成的声势将会彻底动摇李承乾的根基…… 李大亮放下茶杯,抬起眼皮,问了一句:“为何是你前来,而不是令尊呢?” 令狐修己以为李大亮是不满自己辈分不够、分量不足,忙道:“家父年事已高,这两年大多时候缠绵病榻,偶有病愈之时也忙着著书立说,眼下关中大雨,各处河道水位暴涨、行路艰难,故而命晚辈前来聆听教诲。” “呵,” 李大亮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令狐修己,对一旁侍立的长子李奉戒摆摆手,道:“送令狐大郎出府。” 令狐修己顿时急了,急忙说道:“将军何必如此固执?家父……” 李大亮不耐烦的摆摆手,斥道:“你瞒着家中长辈行此大事,可曾考虑过若有差池连累阖家老小、族中上下,要如何交待?这件事吾权当没听过,你回去问问令尊,若令尊同意你掺和此事,你再过来。” 令狐修己:“……” 他爹令狐德棻这两年醉心于著书立说,已经基本不理会朝中之事,此番关陇门阀投奔晋王门下,动员起来串联关中各地驻军、门阀、大佬,令狐德棻不仅不予理会,且严令家中子弟不得参与。 他不甘心于一事无成,更不甘心随同令狐家的沉寂而远离朝堂中枢,故而在宇文士及面前请缨,主动前来说服李大亮,熟料却被李大亮一眼看破…… 这件事是令狐德棻令他前来,与他自作主张前来,意义完全不同。 侍立一旁的李奉戒微微躬身,低声道:“大郎,请。” 令狐德棻无奈,只得起身施礼,灰心丧气的走出门外。 两人站在门厅内等候令狐修己随行的家仆将马车驶过来,看着面前被风吹得纷乱的雨丝,令狐修己拉着李奉戒的胳膊,情真意切道:“令尊与家父年纪大了,当年的雄心壮志都已随风而去,浑然不知如今朝廷正面临大变革。然吾等正值青春,蓬勃奋发,正是吾辈奋起拼搏的好时机,一旦成事,则可复制父辈之荣耀功勋,甚至更胜一筹,贤弟还应多多劝谏令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李奉戒站在门厅里,风吹雨丝斜斜而入打湿了衣摆,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大郎此言何意?” 令狐德棻眼角跳了一下,他本是试探着说了一句,孰料这李奉戒居然当真有心思…… 忙拉着李奉戒的手臂,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令尊此乃右屯卫大将军,整个右屯卫皆是令尊一手创建,上下遍布心腹,即便此后被房俊重新整编,可总不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换了一个干净吧?必然还有令尊的心腹存在!而大郎你便是令尊的继承人,不仅继承家业,也会继承政治遗产,只要你去右屯卫暗中串联一番,鼓动令尊那些心腹举兵起事、攻陷玄武门,则大郎你便是晋王登基御极之首功!” 一番话,将李奉戒说得心脏砰砰跳。 他如今正值壮年,满腔抱负,意欲鸿图大展开创一番功业,结果却不得不随着父亲的致仕而淡出中枢之外,如何能够甘心? 李家背后站着的是整个陇西李氏,是名义上的皇族,只需拿下这从龙之功,自然有整个家族作为后盾,何愁不能青云之上、彪炳青史、大权在握?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办,迟疑道:“但如今执掌右屯卫的乃是江夏郡王,副将更是房俊狗腿子程务挺,想要窃取右屯卫指挥权,何其难也?” 令狐德棻自是不会放弃,继续蛊惑道:“李道宗的职责乃是镇守玄武门,岂能擅离职守去往右屯卫?程务挺之辈有勇无谋,贤弟只需潜入右屯卫串联军中将领,骤然发难之下定可轻松剪除程务挺,而后夺得指挥权猛攻玄武门,李道宗猝不及防之下,咱们可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 若是事事皆能尽如人意,那么按照他这番运作,的确成事之可能大增。 李奉戒听得心旌摇曳,热血贲张,仿佛从龙之功顷刻得手,一举跨越数十年的宦海浮沉直达大唐官阶之最高层,如同房俊那般闪耀当世、名垂千古。 别怪他拿房俊来做比较,毕竟从几年前开始,房俊便已经被关中各家的家主拿来作为教育自家子弟的范例,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羡慕嫉妒恨的同时,谁不想取而代之? 如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放在眼前,到底要不要甘冒奇险紧紧攥住? 看着李奉戒游移不定的眼神,令狐修己有些失望,也有些瞧不起,干大事而惜身,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心思便淡了下来,这时候家仆已经驾驶马车来到门前,令狐修己淡然道:“事关重大,贤弟不敢冒险也是对的。可先帝也要明白一个道理,若不是风险极大,又岂能有那等收获?你若只是想安安稳稳亦步亦趋的混迹官场,只当今日这番话白说,告辞。” 言罢,便抬脚走入风雨,却被李奉戒一把拽住,他讶然回身,便见到李奉戒整张脸都泛红,显然又是激动又是紧张,狠狠咬牙,道:“这件事,我干了!” 令狐修己大喜:“既然贤弟已经做下决定,便请稍安勿躁,待我联络各方雄豪相继起事、彼此呼应,便亲自与贤弟一道去往右屯卫,策划兵变、成就大事!” 当下两人商议如何联络,令狐修己便告辞道:“我还要前往别家,尝试说服更多人与咱们一道匡扶正义、维系正朔,先行告辞。” 说着便告辞李奉戒登上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马鞭,拉车的挽马便打了个象鼻,四蹄迈动缓缓加速,不久便走入夜色风雨之中,蹄声隐隐,踪影不见……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胡人将领 雨水分分,渭水暴涨,咸阳城影影绰绰,苍茫的夜色将渭水南岸一片荒原笼罩其下,被雨水冲刷倒伏的杂草之下,秦砖汉瓦的碎砾混杂其间,这里曾是大汉长安之故城。 咸阳桥横跨于渭水之上,桥下河水奔流,遥望着那一片秦汉故地,以及更远处在隋时重新兴建的长安城。 汉武帝建元三年于渭水之上架桥,因与汉长安城北边的便门相对,故称“便桥”,因在中渭桥以西,又称“西渭桥”,至隋唐之时,则称之为“咸阳桥”。 相比于中渭桥,咸阳桥更加宽阔、也更加坚固,只不过距离长安城略远一些,故此便成为汉唐以来往来西域的交通要道,更可由此向西至陈仓入蜀…… …… 咸阳桥北,一片军营矗立于雨水荒草之中,影影绰绰、绵延开去,夜色之下居然直抵目力所及之处。风灯悬挂在营地内重要地方,随着风雨摇晃不定,营门左右卫兵林立,营地之内依旧巡夜的队伍穿梭其间,禁卫森严。 纵然雨大夜深,俨然一副枕戈待旦、全力戒备的气氛。 中军帐内,脱去甲胄、穿着一身丝绸华服的契苾何力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颌下胡须整齐油亮,领口露出的中衣雪白整洁,执壶的右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黝黑的脸膛泛着微笑,俨然就是一位大唐达官显贵、富贵华奢,哪里还有半分突厥契苾部可汗的模样? 只不过左耳缺了一块,伤疤狰狞,显现出剽悍之气…… 给对面的宇文士及斟满酒杯,笑着举杯示意一下,宇文士及也举杯相应,一饮而下。 两人中间的案几上放置这一个铜火锅,此刻汤水沸腾翻滚,契苾何力端起一个盛放羊肉的盘子,用筷子将羊肉拨入锅中,又将几样菜蔬放入其中,鲜嫩的羊肉瞬间便被沸腾的汤水淹没,几个翻滚之后,便已变色,菜蔬也愈发翠绿。 两人各自捞了一筷子放在碟子里,蘸上由芝麻酱、韭菜花、腐乳、辣椒油调和的密料,放入口中咀嚼,顿时肉香四溢、香辣适中,吃得两人连连赞叹。 连续吃了几筷子,宇文士及额头浮现一层汗水,再度举杯饮了一口,赞道:“此等美味虽然略输于礼仪,不过更近于天性,唐人或许不可接受,但对于可汗来说必然更为适合。” 契苾何力放下筷子,将口中羊肉咀嚼咽下,喝了口酒,用帕子擦了擦胡须,似笑非笑道:“‘可汗’这个称呼早已多年未闻,便是往昔麾下奴仆也不这么叫了,倒是郢国公您还记得。如今,还请称呼在下为‘大将军’,在下觉得更为威武霸气。” 贞观六年入唐之时,李二陛下任命其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将麾下带来的六千多家突厥旧部与唐人加以整编,精锐兵力在三万左右。时至今日,他“左领军卫大将军”一直不曾更改,麾下部队也成为十六卫当中战功赫赫的一支劲旅。 我早已是大唐军人,还提什么“可汗”? 宇文士及颔首,美食当前却显然食不甘味,与契苾何力碰杯饮酒,道:“将军对大唐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当年您入唐之时可是有很多人不以为然,唯有陛下深信将军之为人,极力扶持,不曾疑心。即便是当年您被真珠可汗俘虏,真珠可汗以您为人质要求与大唐和亲,先帝也答允用一个公主换取您的自由。这是何等隆恩礼遇?古之降将,前所未有。” 契苾何力面色肃穆,重重颔首:“先帝胸怀四海、气吞山河,不逊上古贤君分毫,对我更是恩重如山,故而我随出身胡人,却时刻以唐人自居,不忘先帝恩情,不负帝国信任,愿以此躯偿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大唐包纳四海,不知多少胡人降将出仕大唐,然除却他契苾何力可以宿卫宫禁之外,再无他人。而作为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胡将,契苾何力率领部众也誓死效忠,无数次在李二陛下的军令下奋勇征战,即便被真珠可汗俘虏,也宁肯割下左耳以示决心,绝不叛唐。 宇文士及嗟叹道:“是呀,便是您这样入唐的胡人尚能感念先帝之隆恩,然则许多受恩更重的唐人,往昔对先帝唯命是从、信誓旦旦,如今却将先帝之遗志束之高阁、全然忘却,只顾着眼前那么丁点儿的利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契苾何力执壶给宇文士及斟酒,这话他不好接,也不能接。 区区一个胡人降将,即便地位再高、爵位再高,又岂能点评议论朝堂上衮衮诸公忠诚与否呢? 而对于宇文士及的来意,他隐隐也有了几分了然…… 宇文士及见到契苾何力不接话,也明白契苾何力的心思,不禁蹙眉问道:“或许,将军也将先帝对隆恩忘却得干干净净?” 契苾何力瞅了他一眼,喝了口酒,沉声道:“我对先帝之忠诚,坚如山岳、长如江河,先帝令之所向,我纵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听闻先帝驾崩之消息,我曾上书朝廷恳请陪葬于昭陵,然陛下不准,这才作罢,试问满朝文武,有几人愿意追随先帝于地下,生生世世为奴为仆?” 此事自然是真的,不过当时李承乾给他回复是“大唐并无殉葬之先例”,这才作罢。 但契苾何力之忠诚,的确令朝野震撼。 绝大部分的忠诚都限于嘴上说说,真正去做的没几人,而愿意将忠诚不限于生死之上,绝无仅有。 宇文士及咄咄紧逼:“既然将军如此赤胆忠心,为何将陛下遗志视之不见、充耳不闻、弃之不顾,任凭小人窃据大位,真正的传位之人却困守潼关、覆灭在即?” 契苾何力目光炯炯,与宇文士及毫不相让的对视:“我之忠诚,不是你宇文士及能够点评议论,你关陇门阀深受之皇恩天下何人能及?结果你们利令智昏,在先帝远征辽东之时悍然发动兵变欲废黜陛下册立之储君,那个时候你为何不站出来阻止长孙无忌呢?而你所谓的真正传位之人,我不知是何人,我既然忠诚于先帝,自然听命于先帝,当今陛下乃先帝金典册封、名正言顺,我不管先帝到底怎么想,既然自始至终先帝不曾废黜储君,那么先帝驾崩之后,唯一的继承人便是储君,乃大义名分所在。你若能拿出先帝临终之时传位于旁人的诏书,且得到朝野上下之认可,我自然遵从,你若不能,又何必在我这里聒噪呢?” 这番话可谓是半点情面不留,就差指着宇文士及的鼻子骂一句“你们全家当反贼,也要拉着老子当反贼吗”? 缺德也不能这样! 宇文士及面红耳赤,被一个胡人、降将指着鼻子说“你不配和我谈忠诚”,这是何等羞辱? 偏偏当初关陇门阀发动兵变欲废黜太子,的确与忠诚不沾边…… 只得忍着羞辱,涩声道:“先帝心意,你当真不知?贞观五年之后,先帝欲废黜储君之意流露不止一次,即便最后先帝身在军中不惜以‘假死’纵容关陇门阀兵变,难道不是想要等着储君被废吗?先帝心思,朝野尽知,但先帝驾崩,所有人都对此置若罔闻……可怜先帝对大臣素来宽厚优容,却换不来大臣们半点真心。” 契苾何力哼了一声,收敛了刚才霸道,吃了一口肉,喝了一口酒,这才说道:“有些事,论心不论迹,而有些事,论迹不论心,先帝一日未曾颁布废黜之诏书,储君便依然是储君,岂能单纯以心意而论?郢国公此言有失偏颇,更是不讲道理。” 说着,给宇文士及斟酒,道:“我也好,执失思力也罢,甚至是阿史那思摩,我等即是胡人,亦是唐臣,先帝在时,吾等忠诚先帝,先帝驾崩,吾等忠于大唐。” 宇文士及喝了一口酒,只觉得原本醇香的佳酿现在确实满口苦涩。 很显然,契苾何力早已与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等人暗中有所沟通,相互达成一致,或许对皇权之争采取旁观之态度,但绝对不会贸然介入…… 而没有契苾何力的左领军卫、执失思力的左骁卫。阿史那思摩的突厥旧部,长安城西线便固若金汤,东宫六率无后顾之忧,可以在正面全力对战,晋王哪里有半分胜算? 沉默良久,宇文士及缓缓说道:“将军之忠诚,老夫心悦诚服,也大感欣慰。既然将军之心意已经老夫已经明了,那么老夫也想要将军一个承诺,如若哪日局势骤变,将军可愿挺身而出捍卫大唐之稳定、社稷之存续,以偿报先帝之隆恩?” 契苾何力微微一顿,心中一跳,冷眼盯着宇文士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西线安稳,长安自然无虞,朝廷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困守潼关的晋王哪里还会有半点机会? 可既然宇文士及这么说,那就代表一定会在某一个大家都认为大局已定的紧要关头,出现急剧之变化,甚至反败为胜…… 沉吟良久,反复权衡,契苾何力没有追问究竟,而是缓缓颔首,道:“理该如此。” 宇文士及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契苾何力不愿起兵依附,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也算是达成此行最低之目的……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纯良无害 自左领军卫的营地出来,迎面而来的雨水打在脸上沁凉一片,将火锅的燥热与美酒的香醇都驱散一空,宇文士及定定神,在奴仆的搀扶下坐上马车,离开这一片秦汉宫阙故地,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靠在车厢上摇摇晃晃神志恍惚,这几天他几乎马不停蹄穿行于关中各地串联各处统军大将,差点将他这把老骨头给晃荡散架,精疲力竭、精力透支。 但是为了关陇门阀能够重塑辉煌,再度回到帝国权力的顶峰,他不仅要为晋王殚精竭虑、出谋划策,还得四处奔波、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地统军将领。 直至此时,他才知道往昔长孙无忌固然荣耀无比、大权在握,整个关陇门阀都匍匐在其脚下任凭驱策,在人后所付出的努力究竟有多少…… 但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退路? 自从他带领关陇门阀背叛李承乾、依附李治,就注定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为失败的后果是他以及他身后的关陇门阀绝对无法承担的。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还好一些,毕竟李承乾还要依仗这两地门阀稳定山东、江南局势,纵然怀恨在心,想要报复也只能循序渐进。但是对于关陇门阀,却必然是雷霆万钧之手段,彻彻底底在关中大地之上碾成齑粉。 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可以容忍在自己的身后隐藏着一头随时可以反噬一口的猛虎…… 只不过此番串联各方,收效甚微。 没有人是傻子,纵然心中对于皇位之归属有着自己的盘算,可依然已经隔岸观火等到现在,哪一个不是心智坚定、狡猾如狐之辈?在尉迟恭没有真正突进至长安城下之前,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根本不为所动。 而那些忠于帝国者,并不是十分在乎有谁来掌握这个帝国,李承乾也好,李治也罢,在他们眼中都没什么差别,反正大家当官握权、社稷稳定,如此足矣…… 不过还好,他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只要时机成熟,这个杀手锏一旦放出,足以使得局势骤变,不仅是那些观望之辈会起兵依附,即便是眼下心智坚定如契苾何力之辈,亦要重新权衡利弊、确定立场。 夜雨潇潇,关中大地一片苍茫,微风吹荡着雨丝飘飘悠悠,看似安适宁静。 实则在这篇安宁之下,却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一旦引发,足以将整座长安城席卷其中,动辄天翻地覆…… ***** “殿下,丘行恭自函谷关遣人送信求援,说是斥候已经在函谷关以东的山麓之中发现敌人踪迹,想来水师与荥阳郑氏的联军不日即将抵达关下,函谷关内兵力不足,难以固守,恳请殿下增派援军,确保万无一失。” 萧瑀大步走入潼关之下的营房之内,一边将蓑衣脱下递给内侍挂在墙壁上,一边大声禀报军情。 此时已然深夜,窗外雨水潺潺,营房内灯火明亮,一身圆领绸衫的李治正伏案处置军务。 尉迟恭率军长驱直入奔赴长安,繁冗的军务便落在李治身上,诸般军机繁杂啰嗦,使得他时常熬到深夜不能入睡,此刻闻言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黑的眼眶,放下手中毛笔,轻叹一声。 萧瑀见状,沉默一下,上前行至书案前坐下,看着往昔丰神俊秀的晋王殿下如今已然憔悴的神色…… 这位身份尊崇无比的先帝爱子素来养尊处优,固然聪慧伶俐,却缺乏历练,故而如今肩上担着如山一般的担子,自是压力重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状态最是消耗人的心血精力…… 李治揉了揉眼睛,抬头见到萧瑀关切的神色,扯出一个笑容,摆手让内侍沏来两杯浓茶,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入喉使得他精神振作了一些,遂问道:“不必理会丘行恭,就按照之前议定的计划施行即可。” 萧瑀捧着茶杯,感受着热水带来的温度驱散身上的寒气,沉吟着道:“万一丘行恭守不住函谷关怎么办?” 李治清瘦的面容宁静恬然,淡淡道:“此等局势之下,谁能守得住函谷关呢?纵然是卫公、英公在此,函谷关也守不住。即便增派大军,函谷关还是得失陷……再者说来,潼关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兵力前去增援?” 萧瑀顿了一顿,低声道:“可如今潼关之兵力严重不足,若是未能等到尉迟恭突进长安城下,函谷关已失陷,水师与荥阳郑氏直抵潼关,那可就大事不妙。” 眼下尉迟恭为了晋王可以赴汤蹈火,不管是为了封建一方、子孙万代,亦或是逼在刀刃上欲退无路,总之并无二心。可一旦潼关局势危急,谁能保证尉迟恭一如既往的支持晋王? 就算尉迟恭不叛变,当下潼关将近十万兵马呢? 山东世家呢? 万一山东世家见到局势不妙,干脆绑架晋王送去长安以图减轻罪孽…… 这话不用说,他相信李治都看得到。 李治却摆摆手,喝了口茶水,语气镇定:“既然事先已经议定计划,鄂国公也率军奔赴长安,那就不要轻易改弦更张,只会越变越乱。再者说来,吾等眼下本就处于劣势,胜败只在一线之间,尽力而为就好,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如今潼关虽然依旧猬集超过十万兵马,但大多是山东世家募集的私军,严重缺乏军械,固然作为府兵曾经受过军事训练,但依旧是乌合之众,送去函谷关也不过是白白送命,还不如等到尉迟恭直抵长安城下之时,再全军进发搏命一击。 生死成败,毕其功于一役。 萧瑀默然。 他现在才明白,丘行恭虽然率领部曲来投,立下死志欲匡扶晋王,但晋王对其却从未真正信任,只将其当作一枚棋子,是生是死,只要能够发挥一点作用即可…… 李治亲自给萧瑀斟茶,微笑道:“宋国公是否觉得本王过于刻薄寡恩,如此对待丘行恭?” 萧瑀摇摇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仁义最是无用,只要能够登上大位,哪里有什么对错?” 既然你能够如此对待誓死效忠你的部将,那么将来我为了脱身不得不背弃你的时候,想来也不至于遭受良心谴责。 生死之外无大事,只要攸关生死,不拘小节便不算是错误…… 李治摇了摇头,叹息道:“话虽如此,然人非草木,岂能这般无情?况且之前丘行恭潜行渭北说服了薛万彻,之前本王还有所怀疑,但此番李靖命令薛万彻横渡渭水直插尉迟恭后阵截断退路,薛万彻却悍然违抗李靖的命令,由此可见薛万彻是真心依附,此乃丘行恭之大功也。” 萧瑀蹙眉不解。 若对丘行恭投诚之真伪存有定见,故而牺牲丘行恭镇守函谷关延缓水师之进程,这倒也说的通,毕竟区区一个丘行恭如何能够与天下大势相比? 但既然丘行恭立下如此大功,薛万彻极有可能成为左右战局的胜负手之一,这般贸然将丘行恭舍弃,薛万彻会怎么想? 一旦因为丘行恭之死而导致薛万彻兔死狐悲,立场再度发生转变,岂非得不偿失? 沉吟少顷,他试探着问道:“殿下是打算以丘行恭之性命,激起贞观勋臣兔死狐悲的反抗之心?” 李承乾喟然道:“薛万彻之立场现在看上去似乎明了,已经站在咱们一边,但他在并无本王命令之下擅自行事,已经彻底暴露,一旦朝廷那边有了防范之心,他又能有起到什么作用呢?况且此人愚钝乖戾,朝三暮四,根本没有坚韧之心性,孰知明日不会再度转投朝廷?若能以丘行恭之死,激起贞观勋臣之激愤,则薛万彻之立场无关紧要。” 萧瑀恍然,赞叹道:“殿下对于人心之把握,老夫自叹弗如也。” 丘行恭的的确确有诸般问题,嚣张桀骜、不遵法度、血腥暴虐……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是大唐真真正正的功臣。 单只是当年于乱军丛中牵着李二陛下的战马将李二陛下救出生天,便应盖当世。 世间功勋,莫过于“救驾”…… 这样一个功勋之臣最终被水师与荥阳郑氏私军联手绞杀于函谷关,将会对贞观勋臣产生怎样的震动? 说到底,这场兵变乃是先帝诸子为了争夺家业而爆发的战争,其余诸人无论依附哪一方,都只是参与者,并非是决定者。最终谁能稳坐皇位,那是先帝诸子之间的事情,只待胜负已分,余者皆不应严惩,更遑论乱刃绞杀? 道理或许不是这样,但所有贞观勋臣的心中却一定是这么想,没看到尉迟恭连战连捷俘虏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一干东宫将领,却一个都没杀? 萧瑀可以想见,一旦函谷关沦陷,丘行恭必死无疑。 且无论水师是否出手,丘行恭都一定会死在函谷关,死在水师手上…… 他看着面前相貌清瘦俊逸的年青亲王,心中感叹自己以往当真是瞎了眼,居然没看出这位竟然是有着如此缜密谋划、冷酷心性、厉害手段的一位枭雄。 被他纯良无害的面貌给骗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心中汉唐 到了半夜,连续多日的大雨居然停了,夜空漆黑如墨、无星无月。诺大的太极宫则处处灯火辉映,被雨水冲刷的干净明亮的亭台楼阁、墙瓦地砖在灯火之下明亮璀璨,映衬着遮蔽夜空的滚滚乌云,颇有几分玄幻之感。 房俊今夜宿在宫中,毕竟尉迟恭突进至灞桥一带、关中各地驻军蠢蠢欲动的当下,时局不稳,李承乾时刻需要亲信之人参赞军机…… 戌时左右,处置完军务的李承乾觉得有些腹中空空,让人看看房俊睡没睡,得知正在偏殿看书,叫过来一起用了晚膳。 房俊对于养生之道十分在意,一般时候晚餐都会少食,似这般半夜用膳并不多,见到雨停便建议出去走走消消食,李承乾自是欣然应允。 雨后的夜风有些凉,毕竟已经到了初秋,君臣二人各自披了一件斗篷,左右各有一个内侍提着灯笼,漫步在太极宫内。 走着走着,便来到太极殿附近,于是两人顺着殿前的汉白玉台阶拾阶而上,来到太极殿紧逼的大门之外,回过身,燃着灯笼的承天门、皇城、朱雀门、朱雀大街、以及半个规划整齐的长安城便尽收眼底,想必白天所见,夜色之下的长安城愈发显得雄浑厚重。 内侍取来两个马扎,君臣二人便并肩坐在太极殿门口台阶的尽头,俯瞰着灯火之下的长安城。 李承乾将辉煌雄壮的城阙尽收眼底,问道:“说心里话,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彷徨不安,唯恐不能将这庞大帝国治理得更好,有负天下臣民之期望。” 他没有提李二陛下,因为李二陛下早已不看好他能够当一个合格的皇帝,将这一个偌大帝国、锦绣江山治理得更加稳妥。 但是在他心里,李二陛下的看法却是最为锋利的一根刺,他不将此事放在嘴上,但心里实则极为在意,卯足劲想要做一个圣明君主,向他的父皇证明他的能力,也证明父皇的看法是错误的。 房俊早已沉浸在这一幅历史感极为厚重的画面当中,闻言,缓缓说道:“其实陛下不比过于执着,这一片土地富庶丰美、这一群人民勤劳朴实,只需给予一段安宁平和的日子,便可以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一段辉煌的文明,这一点无需担心。反倒是陛下若是执着,便若是陷入巢臼,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李承乾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好奇:“之前父皇在时,你好像对权势名利不甚在意,各种荒诞行径完全不似仕途中人,升官也好罢官也好,全都无所谓。但为何自关陇兵变之时,你却一反常态全力支持朕,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朕知道这其中有你我二人友情的缘故,但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事实上,无论自己登基还是雉奴上位,对于房俊这样一个对于功名权势并无追求的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只凭借以往的功勋、在朝中的根基,尤其是军方旗帜这样的地位,安安稳稳享受富贵并不是难事,纵然雉奴再是看不惯,也不敢贸然对房俊下手…… 不知何时吹来一阵凉风,天上乌云被吹得翻滚飘荡,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全部散尽,清冷的月辉倾洒下来,将诺大的宫阙披上一层淡银色如霜如雪的光晕。 房俊有些痴迷的看着眼前的景色,幽幽说道:“若我说天下这王朝从无千秋万载,终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你这位大唐皇帝是否会不高兴?” 李承乾想了想,颔首道:“不舒服是有一点,不高兴不至于,毕竟这是实话。大秦并吞六国、一统河山,铸九鼎镇压神州龙脉;强汉涤荡寰宇,极胜之时远逐匈奴、凿空西域,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前隋文帝于乱世之中一扫阴霾、九州归一,功绩亦是震古烁今……可到头来,不都是烟消云散盛极而衰?大唐就算再是强盛,怕是最终也难逃这般下场。”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就好似四季轮回、日夜交替,人世间谁能阻止呢? 房俊点点头,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抬手指着面前黑暗之中的万家灯火、宏伟城阙:“没有谁能长生不死,也没有哪一个王朝能永恒不灭,但是即便往后万年,无数的王朝犹如天上星辰不可计数,却依旧会有那么几颗星星能够闪耀当空,被人铭记。譬如大秦,譬如大汉,譬如大唐。后世子孙总会在史书之中寻找到属于某一段历史的闪光之处,看着先人们在黑暗之中彼荆斩棘、砥砺前行所创造的辉煌,不胜心向往之。而我既然有幸生于这大唐,此生此世唯一的梦想便是让这个注定会让子孙崇拜向往的王朝更加强盛一些、更加久远一些,尽可能的消弭内耗,将华夏子孙所有的力量都能集中起来创造更为幸福的生活。” 哪一个炎黄子孙的心中没有一个五彩斑斓、恢弘荣耀的汉唐呢? 每当华夏神州陷入沉沦,番邦胡虏在这片大地上恣意杀戮、任意欺凌,人们都会无比思念曾经威服天下、纵马四海的年代,那些睥睨四方的王朝会成为一种信仰、一种精神,支持着身处于危难之中的炎黄子孙决不屈服、奋起抗争。 每一个华夏子女心中,都有一个汉唐。 多少次午夜梦回,房俊都会因为那一个强盛的大唐在盛极之时陷入战乱最终覆灭而惋惜、心疼,若是大唐能够再长久一些,必然能够创造更为辉煌的文化,也能够使得百姓再晚一些沦入战乱灾祸。 五代十国,那是一个腥膻遍地、衣冠沉沦的黑暗时代,房俊只想将大唐的命续得久一些,让黑暗的时代来得晚一些,或者不来…… 李承乾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明白房俊的意思。 “玄武门之变”成就了李二陛下“天可汗”的旷世伟业,开启了“贞观治世”的宏伟时代,却为大唐开了一个坏头。有这样一个“逆而篡取”的成功案例摆在那里,往后大唐世世代代的继承人都难以安稳上位,每一次皇权更迭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而鼎盛的国力也将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内战之中消耗干净。 盛世之时还好,一旦国力衰颓,这样的一次因为皇权而引发的内乱,都足以将帝国推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房俊之所为,就是要让“宗祧承继”再度成为传承正朔。 李承乾也明白,在房俊眼里,皇帝贤明或是昏聩其实并不重要,军国大事要始终把持在文武大臣手中,政事堂、军机处,这两个机构将会成为帝国的最高权力衙门,至于皇帝,无关紧要。 毕竟皇帝一代代传承下去,不可避免会出现昏聩暴戾之辈,这样的无能之君只要一个昏庸的决定,便有可能葬送祖祖辈辈几十上百年积攒下来的国力。 这是房俊这样的人所不能容忍的。 在他们这些人心里,“民为重,君为轻”,他们各个都是忠臣,但他们忠的是国,不是君。 只要国还在,他们并不在乎谁是君…… 这么一想,顿时有些凄然落寞,自己这个君王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李承乾却能够理解。 他有自知之明,论武功,他不及李靖、李勣,论文治,他不及刘洎、马周,每当国家出现问题,他的想法、策略都远远不及朝中这些大臣,既然如此,若依旧恋栈权力、不肯放手,对于危难之事一意孤行、不听谏言,甚至为了彰显皇权之威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那么大唐在手上纵然不至于灭亡,也注定会千疮百孔。 对于他这样中人之姿的君王来说,“垂拱而治”才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以后会否皇权旁落……若子孙有本事,自然能够将权力从大臣手中抢夺回来,若没有那个本事,那就老老实实的“无为而治”,才是保命的正确姿势……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说客登门 云收雨霁,凉风习习,太极殿前有些冷,但君臣二人都不困,遂让内侍去御膳房弄来两个小菜、一壶美酒,坐在殿前石阶上看着灯火辉煌的长安城,聊着心事,喝着小酒。 “陛下何以这般重用卫公?需知先帝在时,一直对卫公防备有加,宁肯信任侯君集之流赋予领兵之权开疆拓土,亦不敢信赖战略之术天下无双的卫公。” 房俊敬了一李承乾,问出一个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 李靖之兵法谋略早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然而事实上无论是高祖皇帝亦或是李二陛下,都对其使用极为谨慎,往往以其作为主帅之辅助,从未令其独领一军。 其中忌惮,房俊深有了解,但为何到了李承乾这里便改弦更张? 身为东宫六率之统帅,甚至将整编大权下方,几乎等于将东宫上下的性命交托于李靖之手,高祖皇帝、太宗皇帝都不敢完全信赖的李靖,李承乾却敢将性命托付…… 李承乾微微一哂:“侯君集?” 喝了口酒,道:“那是因为父皇不怕侯君集造反,即便侯君集最终的确走到那一步,父皇还不是反手将其平定?这天下论及自信之充足,无人能胜过父皇,但父皇的自信又非是自傲,是实打实的有把握。但卫公不行,其人兵略天下第一,又因其九福韩擒虎之故与诸多前隋官员有所瓜葛,尤其是当年那些隋朝降将,有几个不曾受过韩擒虎的恩惠?一旦卫公竖起反旗,不知将有多少人甘愿以附骥尾,转眼便是尾大不掉、祸乱天下之势。” “但陛下如今何以重用?” “借用你常说的一句话,时代不同了嘛……” 李承乾笑了笑,喝一口酒,眼睛愈发明亮:“时过境迁,豪杰迟暮、英雄白发,纵然卫公兵法愈发精进,可当年在军中的根基早已被英公等人挖掘得一干二净,前朝那些余孽也早已死绝,没有了根基,就算他揭竿而起,谁会依附?” 顿了顿,颇有些感慨道:“往昔天下第一的军神,时至今日,却也只能依靠朕的信任统领军队,在朕的允许之下让他捞取一些足以作为家族余荫的功勋,如此,卫公只会对朕忠心耿耿,哪里会生出半分悖逆之心?” 房俊默然片刻,再度碰杯喝酒。 斟满空酒杯,才唏嘘着道:“殿下愈发长成了,再不似以往那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操弄人心的水平固然及不上太宗皇帝,却也比史书之上诸多平庸之君强得多。” 他承认李承乾说的的确有道理,李靖被太宗皇帝压制这么多年,什么棱角什么傲气都给熬没了,剩下的与其说是统领大军力挽狂澜彰显能力,还不如说是临老的时候捞一些功勋,以便自己晚年能够安安稳稳的著书立说,也给家族一些余荫。 但李承乾能够看到这一点,而且敢于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的看法,还是令人有些意外。 由此可见,环境可以早就一个人的性格、能力。 历史之上,李承乾每一天都生活在惶恐之中,来自于李二陛下的威压使得他每一刻都担忧会丢掉自己的储君之位,性格开始孤僻、行事开始乖戾,最终在压力不堪重负之时,满腔绝望,走上那一条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成功的谋反之路。 那是他向他尊敬崇拜的父皇显示他最后的骄傲与血性,但是没有什么用,谋逆的做法彻底寒了李二陛下的心,令这位自诩“千古一帝”的君王不能接受自己一手教育出来的儿子却造他的反…… 是谁最终造成了李承乾的悲剧? 李承乾自己的性格、能力固然是这一切的基础,但李二陛下的教育方式、行事手段也难辞其咎。 李二陛下孜孜不倦的力求做一个好皇帝、好父亲,避免自己的儿子们重蹈当年“玄武门之变”的覆辙,结果皇帝当的不错,父亲却没做好,自己那些堪称人杰的儿子在他生前死后一个一个的陨落。 不能怪李治心太狠,以他非嫡非长的地位骤然登上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严重违背宗祧承继的普适法则,就好像李二陛下当年的翻版,若不能将所有有资格问鼎皇位的人剪除干净,如何坐得稳那皇位? 所以违背了宗祧承继这个法则之后,李二陛下当年干的事情,李治也得干一遍,只不过他的手段更隐蔽、更聪明,甚至还拉出武媚娘这个背柜鬼。 只不过令李治没想到的是,他利用武媚娘彻底剪除了关陇门阀,使得皇权好似挣脱樊笼的鸟兽自此自由自在,却最终被武媚娘这个隐藏极深的猎人窃取了胜利果实…… 历史有惯性,所以有其必然,但其中却又充满了无数的偶然,当这些偶然连成一片,又能反过来影响到必然。 所以,世间从无必然。 宇宙无绝对。 ***** 宇文士及好似一个幽灵一般在关中各地神出鬼没,串联各方将领,听闻朝廷命令薛万彻渡过渭水截断尉迟恭退路而薛万彻悍然违令,顿时暗叫不好,赶紧马不停蹄的直奔长安城,于酉时末跟随运粮的漕船混进城去,又兜兜转转好久,出入几家府邸,终于由暗道进入太极宫,出现在玄武门下…… 城楼的窗子微微敞开,雨停之后微风清冷,即便夜半之时李道宗依旧一身戎装,显然今晚不打算睡觉,蹙眉看着宇文士及,不悦道:“太极宫乃是皇宫大内,郢国公这般自由来去,将皇帝威仪放在何处?无论如何,吾等终究是臣,不可僭越半分。”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将快要散架的身子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摆摆手不以为然道:“都已经造反了,还何谈君臣之义?他日纵兵入宫废黜皇帝,那才是最大的僭越。” 然后不等李道宗反驳,便目光炯炯的盯着李道宗,问道:“上次老夫所提之事,不知你考虑得如何?” 李道宗喝着茶水,默然不语,显然未有定夺。 宇文士及急道:“非是吾不肯给你时间,实在是局势紧迫,耽搁不起!” 李道宗想了想,不答反问:“薛万彻也是你们的人?” 宇文士及叹息道:“正是如此,只不过这个蠢货没有听令横渡渭水,显然已经暴露。右屯卫在东征之时摧城拔寨战无不胜,战力之强横属于十六卫当中第一流,如今得知他已经投靠晋王,陛下如何能够任由这样一支强军悬于渭水之北随时能够横渡南下直扑长安?所以朝廷必然就在这两天开始发动反攻,若是局势再无变化,尉迟恭必然深陷各路大军围剿之中,危在旦夕,而尉迟恭覆灭,朝廷大军浩浩荡荡直捣潼关,潼关那些乌合之众如何抵挡?所以,如今郡王您才是可以左右战局的那一个。先帝生前之夙愿是灰飞烟灭还是得偿所愿,皆由郡王一人而决。” 左右战局之胜负,那么待到晋王事成之后,从龙第一功便是李道宗无疑,不仅可以使其一跃成为军方第一执掌大唐兵权,更可以轻松由郡王晋位亲王,所有晋王麾下文武大臣,都不如李道宗的功勋之显赫。 当然,宇文士及深知李道宗的为人,拿利益去驱动是绝对不行的,李道宗绝无可能为了利益而放弃立场。 但作为李二陛下在宗室之内最为信任的手足兄弟,很小的时候便跟在李二陛下屁股后头横行长安做一个纨绔子弟,李道宗对于李二陛下的尊崇爱戴无人能及。 只需搬出李二陛下的遗志,才能打动李道宗。 只是攸关忠诚与背叛,毕竟当今陛下乃是李承乾,一旦失败李道宗固然不在乎生死,可背负一个“叛逆”的罪名死去,却是李道宗未必肯的…… 窗外凉风习习而入,李道宗沉默不语,一口一口的喝茶,气氛一时间陷入沉寂。 宇文士及知道李道宗这一刻心中正自天人交战、权衡得失,所以也并不催促,喝了两口茶水,便靠在椅子上放松身心微微合上双目,这几日他奔袭关中各地,实在是油尽灯枯,此番事变之后无论胜负,他怕是都没几日好活了。 只不过事已至此,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自从长孙无忌死去,他义无反顾的挑起关陇这个重担,便已将生死置于度外。成,他便是关陇的领袖,誉满天下荫延百世与国同休;败,自然身死家灭遗臭百年……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隐患重重 尉迟恭站在营帐外面,回头看着从骊山顶上缓缓升起的太阳,心中的阴霾却始终笼罩,并未因为连日阴雨的停歇而有所缓解。 虽然来自于铸造局的密信证明火药作坊、枪炮作坊依旧未能恢复鼎盛之时的产出,但对于历经东征之后普遍缺乏军械的关中十六卫来说,少许的火器装备,都能够直接决定战争的胜败。 毕竟火器在战争之中的应用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威力,使得当下所有军人都谈之色变,畏其如虎…… 万一拖延时日太多使得铸造局的各处作坊逐渐恢复,东宫六率就将直接装备火器,再有李靖这样的兵法大帅统帅,战力直接飙升一倍,自己还拿什么去打? 宇文士及这些时日潜入关中游说各地驻军,却迟迟未有准确的消息传来,愈发令尉迟恭赶到时间紧迫…… 尉迟宝环快步自身后走来,身上的泥水被风吹干硬的好似铠甲一般,来到尉迟恭身后,抱拳施礼:“启禀大帅,任务完成,种子已经秘密运往玉山掩藏,经手皆乃忠心家将,消息不会外泄。” 尉迟恭点点头,然后罕见的做出拍拍幼子肩膀的亲昵动作,沉声道:“做得不错,如果……我是说如果,此次兵败为父必然难以幸免,但毕竟往年功勋仍在,可保家门不坠,你将那些种子分于两位兄长,手足之间要相亲相爱,然后远离军伍闭门读书,教育子嗣勤学苦读走科举之路延续传承,本本分分安享富贵,若上苍眷顾,几代之后还能出来杰出子弟重振门楣,则为父九泉之下亦瞑目矣。” “啊?!” 尉迟宝环大惊失色,忙道:“父亲何出此言?当下局势虽然混沌难分,但只要咱们能够突破灞水防线直抵长安城下,必然引发连锁反应,到时候局势骤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分明一切都在此前的计划路线上顺利前进,怎地睡一宿觉起来,自家父亲却忽然颓然丧气、信心全无? 尉迟恭摇摇头,没有多做解释。 昨日薛万彻的右武卫先是抵近渭水、灞水的交汇处即将渡河,而后忽然后撤,公然违背李靖的军令,这一幕看上去好像薛万彻的的确确投奔了晋王,但尉迟恭心里却隐隐担心,因为薛万彻做得太明显了。 诚然,薛万彻其人鲁莽愚钝,却绝对不是个傻子,若当真彻底投靠晋王,这个时候要么渡河在右侯卫的身后做做样子,要么干脆向潼关请示直接横渡渭水直抵长安城下配合右侯卫,如此一来顷刻间可以完成“反攻长安,引发骤变”的战略目的。 而不是眼下这般向所有人展示了听命于晋王的立场,却什么实际的事情都没做…… 如果晋王继续信赖薛万彻,将其作为返工长安的奇兵,极有可能导致薛万彻的反噬。 但此地送往潼关的急信最少也要三天时间才能返回,这三天里,尉迟恭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强突灞水防线吗? 且不说能够突破布置严密的这道防线,万一人家故意撤开一道口子让自己突进去,然后围拢起来瓮中捉鳖,自己深陷于十余万大军围困之中,唯有败亡一途。 待在这里不动吗? 那就是任凭战局悄然流失,长安那边做出应对的时间更为充裕、布置更为严密。 总不能原路撤回吧? 尉迟恭进退维谷,忧心忡忡,直觉感到事情不太妙。 甚至还有最为严重的一层后果,薛万彻乃是丘行恭极力说服这才投奔晋王帐下,如果薛万彻是“假投诚”,那么说服他的丘行恭是被薛万彻骗了,还是与薛万彻有所密谋、沆瀣一气? 若是后者,就意味着丘行恭亦是“假投诚”,听命于朝廷行事,函谷关失陷乃是必然。 而一旦函谷关快速失陷,水师与荥阳郑氏联军顷刻间可抵达潼关之下,以潼关现在的那一群乌合之众,能挡得住几天? 所以,眼下看似形势一片大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施行,但危机重重,动辄有倾覆之祸。 除非,在紧要时候能够有另外一支军队站出来支持晋王、杀入长安,否则此战必败。 话又说回来,晋王与萧瑀、宇文士及那些人都是老狐狸、小狐狸,当真没有顾忌丘行恭乃至于薛万彻的立场,对其全无保留的信任? 未必见得如此。 可若说果真有后手,那后手又是什么呢? …… 天色未亮,李孝恭便穿衣离开小妾温暖的被窝,走去演武场练了一阵刀枪,出了一身汗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衫用了早膳,坐在书房里神思不属、忧心忡忡。 看着墙上悬挂着那一幅太宗皇帝赐予他的写着“志匡宗社”的飞白书,默然良久。 管事、子女们前来议事都被他斥退,还摔了一个杯子,弄的府中上下不知自家郡王何以发怒,战战兢兢不敢打扰。 到了辰时,李孝恭才唤人进去书房服侍他穿好朝服,出门乘坐马车抵达太极宫,求见皇帝。 武德殿一侧的书斋内,从处置公文的忙碌中拨冗接见的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笑问道:“原本还有些文武未曾处置完毕,打算让王叔等一会儿的,不过内侍言及王叔觐见有十万火急之事,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既然已经觐见皇帝,显然心中权衡已然决定,所以李孝恭也不犹豫,先是看看左右,见唯有内侍总管王德侍立一侧,便直言道:“陛下当提防承范。” 李承乾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承范”乃是李道宗的字…… 他不禁奇道:“江夏郡王公忠体国,宿卫宫禁值守玄武门,乃朕之腹心、国之柱石,战功赫赫地位尊崇,不知王叔你所谓的‘提防’是何用意?” 一直以来,李孝恭、李道宗这两人都是李二陛下赖以掌控宗室的两把宝刀,尤其是在李孝恭“自污”以自保的这些年,后者更是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宗正”,地位、权势较之韩王李元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两把宝刀”之一的李孝恭跑过来让他“提防”另外一把刀…… 这是什么意思? 李孝恭沉声道:“承范最近的状态极为不妥,与以往大相径庭,微臣总觉得他藏着心思。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当年若非太宗皇帝事先联络玄武门守将常何打开门禁,何来其后的大获全胜?玄武门,不容有失。” 宇文恺修筑大兴城,择地于汉长安城故址之东土塬之上,地势北高南低,最高处在于龙首原,而玄武门便修筑于龙首原上,乃是整个太极宫、甚至整个大兴城的制高点,由此可俯瞰太极宫,一旦发动兵变,军队可以由高至低迅速展开冲锋,借助地势之利横扫整座太极宫、整个长安城,由此可见战略地位之重要,堪称太极宫之咽喉。 若无这般地利之势,当年李二陛下也不可能那么快的席卷太极宫,圈禁高祖皇帝夺取政权…… 李承乾后背泛起一层白毛汗,又惊又疑:“江夏郡王焉能如此?难道就因为谣传雉奴手中有父皇传位给他的遗诏?” 李道宗一直与他或者说与太子友善,先帝在时每每流露出易储之心都不曾附和,关陇兵变之时更是坚定站在东宫这边,与东宫六率一道匡扶正朔、诛灭叛逆。 待到他登基为帝,李道宗也明确拥护,忠心不疑,否则自己岂敢将玄武门重地相托? 李道宗对先帝忠心耿耿、生死不渝,得知雉奴手中有先帝传位遗诏,代表了先帝之遗愿,故而改弦更张欲支持晋王夺位……这是李承乾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 李孝恭忧心忡忡道:“微臣不知道啊!只是感觉承范神情心志有些不大对劲,找他聊聊,他也不说准话,故而微臣很是担心,觉得还是应当陛下知晓,无论承担到底怎么想,会否做出叛逆之举,陛下总是要有所预防才是。” 书斋内陷入沉默。 李承乾心中忐忑,如果李道宗当真暗中与雉奴勾结,紧要时刻骤然起兵杀入宫内,以李道宗之能力、其麾下之精锐,自己哪里还有半点活路? 但此刻尉迟恭率军抵达灞水以东,对长安虎视眈眈,关中各地驻军心思各异、忠歼难辨,又哪里敢弃宫出城? 李孝恭也没什么办法,毕竟这只是他从李道宗神情、行事上所有猜测,做不得准,总不能以此便颁布圣旨褫夺李道宗的统兵之权吧? 李道宗毕竟乃是宗室之内少有的实权派,影响力比他这个叔辈不遑多让,将其拿下圈禁必然引发宗室之内的不满与惶恐,到时候雉奴还没打回长安呢,自己内部先乱了套,内忧外患之下,怕是距离败亡不远…… 只得谏言道:“兹事体大,微臣也六神无主,不如召集群臣商议,再多定夺。” 李承乾赶紧颔首,让王德出去向几位重臣传令,让他们赶紧前来武德殿议事。 ……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直接监视 雨后的昆明池清澄如碧,阳光照射在清风拂过的水面,广阔的湖面就好似一块巨大的绸缎一般微微荡漾,波光潋滟。 北岸原先铸造局残垣断壁早已被清理一空,一座座宽敞的工坊、一架架巨大的水车拔地而起,无以计数的工匠、民夫穿梭其间,这座承载着大唐帝国工业铸造最高水平的建筑正在逐渐恢复往昔的繁荣,甚至尤有甚之。 房俊坐着马车来到铸造局新建的大门外,未等马车停稳,车厢里几个六七岁的孩子们已经从窗户将脑袋探出去,好奇的大量周围,低声议论。 一个头很大、白白净净的孩童回过身,看着房俊问道:“房叔叔,父亲说这里生产大唐最厉害的武器,是这样么?” 房俊伸出手摸摸他的大头,笑着颔首道:“是这样。” 另外一个浓眉大眼的孩童也凑过来,又问:“听说火器是房叔叔您发明出来的?” 房俊含笑点头。 最后一个孩子胖胖的,看上去有些憨厚,年级也最小只有六岁,扯着房俊的衣角,仰着小脸儿亮晶晶的眼眸里满是崇拜:“房叔叔真厉害呀!” 房俊哈哈笑出声来,这是薛仁贵的儿子薛讷,很难想象方正古板颇有古人之风的薛仁贵,能够生出这样一个看似憨厚、实则狡猾伶俐最擅长说好话的儿子…… 其余两人,大头的是苏定方的独子苏庆节,以及裴行俭的次子裴延休,虽然是次子,但裴行俭长子早夭,这个孩子现在便是裴行俭的嫡长子。 自己麾下的统兵大将,虽然身在四方威震天下,值此局势紧张的时候,还是冒着风险将各自的儿子送入长安为质…… 李承乾未必需要自己的臣子这般谨慎,但对于臣子来说,这确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态度。 当下局势复杂,即便是如今臣服在皇权之下的文武大臣们,谁是忠、谁是奸?这不能全指望让皇帝自己去分辨,难度很大,作为臣子要主动使用一切手段彰显立场,“送子为质”这种方式很古老,但是很管用。 新建的铸造局保密程度较之太极宫也不遑多让,外围有一部东宫六率巡逻游弋,任何试图靠近的可疑人物都会被立即缉拿,若是没有正当理由或者被视为可疑,转手便被投入大狱,将会有无数中酷刑予以招待。 内里则是铸造局自己的保卫队,两千人将整个铸造局围得水泄不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到了门口,更是有三道关卡对进出之人严查,身份、职位、所携带物品,无一疏漏。 所以直至此刻,铸造局到底恢复了往昔几分产能,外界无人知晓…… 兵部郎中柳奭得了通禀,急忙领着一群铸造局官员出迎,房俊带着几个孩子下车,柳奭便上前见礼。 房俊笑着摆摆手,道:“不必多礼,今日闲来无事,带几个晚辈过来转转,透透气。” 几个孩子都规规矩矩的给柳奭施礼。 柳奭得知了几个孩子的身份,不敢托大,赶紧还礼,笑着道:“几位贤侄龙章凤质、锐气迫人,果然英雄出少年,将来成就不逊乃父。” 身为房俊的班底之一,焉能不知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这几位房俊的心腹肱骨?况且这几位的能力早已朝野咸知,他日成就不可限量,所以此刻哪怕是面对几个小孩子,也不敢疏忽轻视。 房俊不以为意,抬脚向大门内走去,说道:“都是自家子侄,何须这般客气?孩子们没什么见识,今日带他们来看看枪炮作坊,将来也好对帝国军队更为了解,能够保家卫国。” 柳奭笑道:“幼时若能够对此感兴趣,来日也能更为精通,毕竟火器一道无穷无尽,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大唐好儿郎披肝沥胆、精益求精。” 两人说着话儿,步入铸造局的大门。 三个孩子则手挽着手跟在后头,好奇的眼睛简直不够用,东瞅瞅、西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房俊负手走在前,一边观察周围建筑,一边询问:“现在产能恢复如何?” 柳奭这辈子早已将自己与铸造局深度捆绑,明白只要铸造局管理得好自然前途无限,所以事必躬亲,一切数据都装在心里,闻言信手拈来:“每月能生产火枪一千杆、火炮三十门、火药七千斤、震天雷三百个……还无法达到之前鼎盛时之产量,毕竟当初的工匠有一半因为阵亡、受伤等等原因无法继续生产,新建的各种作坊、设备也需要调试。不过越国公放心,等到新一批工匠熟练起来,各种设备也调试完毕,产能必然更胜往昔。” 一场东征之战、一场关陇兵变,火器都得到大规模应用,所产生的效果也足以震撼天下,能够把持帝国最大的火药、火器生产作坊,柳奭相信凭此必然进入皇帝的权力核心。 一行人来到昆明池泄水渠旁,显然泄水渠也重新疏浚、拓宽,数十架巨大水车林立水渠两旁,池水由此泄出推动架设在水中的飞轮推动各种机械,再向下游奔流而去汇入滈池,继而形成滈水向北注入渭水。 巨大的水车引起几个孩子的惊叹,纷纷上前站在水渠边,仰望着巨大的水车,瞪大眼睛神色极为震撼。 房俊正想着给孩子们讲讲如何不能墨守成规、要跟随时代发展接受新生事物的道理,留在门外的亲兵疾步跑来:“有宫中内侍前来,陛下请二郎入宫议事,十分要紧。” 房俊不敢耽搁,叮嘱柳奭照顾好几个孩子,等到天黑再派人送回东宫,便跟随亲兵出了大门,见到内侍,仔细听取皇命之后策马疾驰,返回长安城,由明德门入城,沿着朱雀大街直入朱雀门,再入承天门,直抵武德殿。 …… 偏殿之内,李承乾与李勣、岑文本两人商议多时,等到房俊紧赶慢赶的抵达,尚未就李道宗一事有所定论。 房俊坐下,一侧有一位秘书郎将记录的会议纪要递给他,让他先熟悉一下目前所议论之事以及皇帝大臣各自意见观点。 房俊颔首道谢,看了这个年青的秘书郎一眼,心里顿时一动,笑着再次颔首,那秘书郎也很是友善的微笑致意,而后不再看房俊,聚精会神的记录纪要。 房俊翻看着手中纪要,才知道是李孝恭居然怀疑李道宗有可能附逆作乱、危及宫禁…… 不过他的心神却一度停留在那个秘书郎身上。 豆卢钦望,其父代州都督豆卢仁业。豆卢氏的本姓乃是“慕容”,鲜卑皇族,豆卢氏的祖先豆卢长乃“北魏六镇”之一柔玄镇的统领,其后家族更是在北魏六镇之中实力强大,时至今日,仍旧是关陇门阀的中坚之一,只不过虽然实力强悍,但素来低调,且这些年与长孙无忌颇为不和,矛盾很深。 关陇门阀在宇文士及率领之下依附于晋王李治,屯兵潼关谋反作乱,身为关陇门阀中坚之一的豆卢家却将嫡子放在李承乾身边担任秘书郎,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政治信号。 关陇门阀已经在宇文士及的掌控之下濒临分裂,距离分崩离析之日不远了…… 看完手中纪要,李承乾便向他看来,问道:“以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房俊沉思少顷,谨慎道:“毕竟只是河间郡王有所猜疑而已,若因此大动干戈,后果实在严重。” 自贞观以来,李孝恭已经逐渐淡出最高权力阶层,若非此前安西都护府遭受外敌入寇危在旦夕,李二陛下不得不启用李孝恭出阵西域,怕是就要在府邸之中被奢靡生活快乐至死。 而取代李孝恭的,便是自幼跟在李二陛下身后、对李二陛下言听计从、忠心耿耿的李道宗。 宗室之内,李道宗无论地位、权势、影响、实力等等方面,都远超大宗正韩王李元嘉,算是皇帝之下宗室第一人。 即便在军中,李道宗的威望与影响也绝对不低。 这样一个人,若是以“莫须有”之罪名将之降罪是绝对不行的,甚至就连调任都很难,势必引发宗室与军队的强烈反应,尉迟恭还率领麾下数万精锐陈兵灞水以东呢,少有疏忽被其攻破灞水防线突进至长安城下,那就是天翻地覆的大祸。 李勣颔首道:“二郎之言,正是道理,若无确凿之证据,江夏郡王不能擅动。” 显然,他与房俊的意见一致,考量的东西都一样。 岑文本紧蹙眉头:“可如果河间郡王之猜测属实,难道任由江夏郡王把持玄武门重地,将来骤然起事杀入皇宫?” 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半点风险都不敢冒,一旦李道宗当真依附晋王于玄武门起事,其麾下兵马顷刻之间便可涌入太极宫,借助地势之利居高临下俯冲,宫中禁卫就算再多一倍也抵挡不住。 还是房俊来之前的局面,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房俊仔细想了想,建议道:“若是派遣一人前去玄武门任职副将,陛下以为可行否?” 李勣眼睛一亮,看了房俊一眼,对李承乾道:“直接派人监视,此法可行。” 公然派驻一名副将前往玄武门,这是明白了告诉李道宗:朝廷已经对你有所怀疑,无论你到底怎么想,都应该收敛一些。 所以不管李道宗的立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这样一个副将前往玄武门任职,否则谋反之意昭然若揭。 有这样一个钉子钉在玄武门,只要李道宗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及时通知宫内,采取应对。 这算是一招很高明的阳谋,乃当下局面之中既直接又能避免冲突的妙棋,年青人不简单啊……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拉你上船 李承乾与岑文本对视一眼,仔细思索一番,都觉得这么办很是不错,遂一致答允下来。 房俊没有半分傲然之色,反而愈发谦虚,其实这个办法固然稳妥,却算不上多么精妙,以李勣、岑文本的智慧又岂能想不出来呢? 只不过李勣岑文本可以藏拙守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猜忌,他房俊却不行,毕竟利益早已与李承乾绑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他在敏感的时候退避三舍。 李勣似乎也感受到李承乾与房俊的淡淡不满,轻咳一声,补充道:“择选谁人去玄武门任职副将呢?另外,有些事情纵然尚未发生也不大可能发生,但必要的防范措施却一定要有。” 岑文本颔首道:“正该如此,甚至防范措施尤甚。” 房俊道:“景阳兄学涉通敏、外圆内方,可为玄武门之副将。” 李绩面色一沉,怫然不悦。 盖因房俊口中之“景阳兄”,乃是李勣长子李震的字…… 很明显,房俊这小子就是在报复刚才逼着他表达针对李道宗之办法,还真是报仇不隔夜。 岑文本捋着胡须,看看李勣难看的表情,心底忽然一阵舒爽,面上却满是喟然之色:“李景阳文武双全,才是年青一辈之佼佼者,只不过这些英公您爱子心切,捂在家中唯恐其身入仕途行差踏错,倒是可惜了这样一位人杰,只是不知此番可否将府中麒麟放出,于危难之时效忠国家、迎难而上?” 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置身事外、隔岸观火,那这回不仅让你不得脱身,还得将你全家都拉进来。 眼看着李勣这样的老狐狸自食恶果,岑文本心底一阵通透…… 李承乾到底是厚道人,见李勣面色难看,有所不忍,开口道:“英公长子常年抱恙、筋骨不健,英公舔犊情深对其多有爱护理所应当,前往玄武门任职副将之人选另选他人吧。” 虽然对于李勣此前置身事外极为不满,但此刻毕竟已经站在自己这边,不好逼迫太甚。 房俊便点点头,一脸歉然的看着李勣:“是在下唐突了,只不过当下局势叵测,想要寻找一个既有忠心又有身份不让江夏郡王坚决反对之人任职玄武门副将,实在是很难,一时间想不到他人,还望英公勿怪。” 娘咧!李勣差点一口唾沫啐在这厮脸上,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子还能说什么? 只好沉声道:“犬子才疏学浅、志大才疏,所以这些年吾不敢使其身入仕途,以免好高骛远、害人害己。不过既然越国公举荐,岑太傅认可,吾有岂能推辞?便让犬子入玄武门任职吧,若是做得不好贻误军机,吾一身当之。” 他不是桀骜自负之人,但是对于自己长子的能力却极为自信,之所以一直以来没有准其步入仕途的原因,还是在于其常年抱恙、脏腑多病,导致气短力虚、精力难继,尤其是充任监视李道宗的眼线,稍有疏忽便会铸下大错。 但是到了这一步,若是继续推辞,只怕李承乾再好的脾气也得发飙了——合着你们李家在皇权动荡社稷不稳的紧要关头就只是出一个李思文,其余人都躲在一旁坐观成败是吧? 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严重到以李勣的功勋、地位、实力,也万万不敢承担…… 但不得不说的是,抛开其余因素,以李震的出身的确是玄武门副将最好的人选。 李承乾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景阳了。” 他自是愿意见到李勣通过任何方式与自己这个皇帝捆绑在一起,毕竟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房俊还是无法与其比拟,尤其是在军中的威望与影响力。 但他确信,假以时日房俊必然超越李勣成为大唐军方第一人,继承李靖、李勣的衣钵,到那个时候,李勣究竟如何想、如何做、如何立场,也就无关紧要了。 他愿意给予功勋老臣一个体面,荣耀一生、恩荫后代,共谱一段君臣佳话也是好事,但如果当真不得不分道扬镳,他也不会因此感到为难手软…… 李勣恭声道:“能够为陛下分忧解难,实乃微臣之职责所在。” 此事议定,李承乾又问道:“那么,如何防患于未然呢?” 李勣道:“自然是直接调兵入城,宿卫宫禁。” 如今太极宫内有禁卫五千左右,这么少的兵力不足以抵挡有可能自玄武门而来的突袭冲锋,但诺大的太极宫屯驻万余兵马不算难事,再调集五千精锐入宫才有把握。 问题是调哪一个将领、哪一支部队,连李道宗现在都不被信任了,还有谁的信任度能在李道宗之上? 李绩与岑文本一起看向房俊。 房俊楞了一下,摊手道:“非是在下不愿迎难而上、鞠躬尽瘁,实在是如今麾下早已无将无兵,如何能够担当大任?” 被太宗皇帝褫夺了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连兵部尚书都不是,麾下哪有一兵一卒?勉强能够算是他麾下的水师还在千里之外,总不能让他一个光杆司令入驻太极宫、宿卫宫禁吧。 李勣显然早有准备,想也未想,便说道:“右屯卫如今虽然交由李道宗统领,但军中皆乃你之旧部,尤其是程务挺所部战力强悍、忠心耿耿,可抽调入宫,由你统御戍卫宫防。” 房俊摇头道:“既然玄武门之安危已经成为首要之务,那么无论玄武门之内外都要严密防御,若分散右屯卫之兵力必将造成宫城内边防务空虚,隐患太大。” 他一时弄不明白李勣的用意,是想要顺势拆分右屯卫吗? 李勣道:“柴哲威此番兵败,罪大恶极,陛下既然宽宥其罪准其戴罪立功,必然奋不顾身、报效君王。有他整编左屯卫于玄武门外,再加上高侃率领右屯卫大部,足以护卫玄武门外之周全。” 岑文本直接点头:“可。” 身为文官,与武将天然对立,此刻虽然不明白李勣究竟怎么想,但既然军方内部有所分歧,自是应该全力顺水推舟,万万没有反对的道理。 李承乾满是希冀的看着房俊:“二郎以为可行否?” 朝野上下,最能得到他毫无保留信任的唯有房俊,他自是愿意见到房俊率军入驻太极宫护卫宫禁,保护他的安全。 看着李承乾的目光,房俊只能颔首道:“微臣愿为殿下效死!” 终究还是着了李勣老贼的道儿,他入驻皇宫,等于困在宫内,自然不能在外头掌控朝局以及局势变化,李勣可以毫无阻碍的发号施令,彻底挽回之前由于隔岸观火而失去的圣眷,将更多因此战而诞生的利益席卷囊中。 如此看来,自己刚才举荐李震任职玄武门根本就在李勣的预料之中,甚至引起自己不满也是蓄意为之。 真真是老谋深算…… …… 李勣很是雷厉风行,上午决定的事情,下午李震便已经抵达玄武门报道。 李道宗率领麾下文武在玄武门下接旨,待到传旨的内侍离开之后,便起身看着李震笑了笑,笑容之中意味难明,淡淡道:“令尊如今舍得让大郎出仕了?” 李震相貌俊朗、气质上佳,闻言微微一笑,恭声道:“当下逆贼乱起、社稷不稳,吾等自当如江夏郡王这般竭尽全力报效陛下,以安社稷、护正朔,岂敢继续优游林泉之下,受师长庇护?” 李道宗颔首,道:“如此甚好。” 对身边长史道:“带李将军入职。” “喏。”长史应下,对李震微微躬身:“李将军,请。” 李震向李道宗施礼:“末将现行告辞。” “嗯。” 李道宗嗯了一声,看着李震随着长史去往营房办理入职的身影,眼睛微微眯起,回过身看着与玄武门相对的大内重地内重门,似乎目光能够穿透厚重的城门看到其后恢弘庄严的太极宫…… 他自然明白陛下派遣李震前来他身边担任一个副将的用意是什么,不仅仅是监视,更是忠告,只要他李道宗安安分分戍卫玄武门确保太极宫之安全,那么以往无论曾经发生什么,此后都可一笔勾销。 但他若是执迷不悟,那么起兵之前就要避过李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既然避不过,便只能软禁或者斩杀李震以防止消息泄露,而作为李勣的嫡长子,一旦李震死在玄武门死在他李道宗手中,那么两方必然深仇大恨、势成水火。 也算是变相将李勣彻底捆绑在皇帝这艘船上…… 李道宗收回目光,心事重重的沿着台阶拾阶而上来到玄武门城上,站在箭垛前俯瞰城下的左右屯卫营地,左屯卫营地内一片兵荒马乱,在新丰附近大败亏输的柴哲威逃脱了军法的严惩,正着手募集兵员、维修军械、整编军队,但气人志大才疏好高骛远,纵然有一卫之兵力在手,不足为虑。 反倒是另一侧的右屯卫军营内正在由程务挺集合麾下兵卒即将由玄武门进入太极宫戍卫宫禁,人员调配、辎重运输、兵员集结,一切严整有序,可见高侃之才能胜过柴哲威数倍不止。 但毕竟右屯卫乃是房俊接手李大亮之军队,即便其后经过整编又在军中施行募兵制,上上下下换了一遍血,可往昔的军队架构却不能轻易抹除,其间到底还有多少李大亮留下的班底,又有多少人坚持将帅之义不曾动摇、多少人已被高侃等人拉拢收买,无法厘清。 窥一斑而知全豹,右屯卫如此,整个朝堂局势亦是如此,那些口口声声尊奉新皇的文武大臣、世家门阀,究竟又多少心怀异志谁又能知道呢? 胜败尚未定论。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戍卫宫禁 房俊回到府中收拾了一些衣裳行李,与娇妻美妾告别,便率领亲兵入驻太极宫,当天傍晚便在禁苑之内接收到程务挺极其麾下五千将士。 宇文恺修筑大兴城,设计规划十分合理,尤其是对于城市心脏的宫城防御体系更是匠心独运、周密翔实。整个太极宫与四周皇城、坊市皆有高大的宫墙、街巷分开,城高墙厚、坚若磐石,各处宫门、角楼亦是高大轩阔,既视野极佳、又便于防守。 但太极宫内毕竟空间有限,既然有了数千禁军,程务挺的这五千右屯卫精锐便无处驻扎,只能驻扎于东宫之北、玄德门外的禁苑之内,与玄武门一墙之隔。 两地本就是宫城防御体系的重中之重,既互为依托,也相互牵制,只要玄武门那边有动静,这边就可以迅速由玄德门进入宫城,或是防御宫阙或是直抵玄武门展开猛攻。 玄德门外,阳光照耀在刀身矛尖之上光芒闪烁耀目生花,刀如墙、枪如林,队列整齐阵型俨然,暗色甲胄愈发显得身躯雄伟、杀气腾腾,显然高侃、程务挺等人一直未曾放松右屯卫的操练,历经关陇兵变大量减员之后增补兵员整编军队,战力并未下降。 房俊浑身甲胄,身姿挺拔,站立在玄德门外的石阶上,居高临下扫视一遍眼前部队,程务挺上前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率麾下弟兄恭迎大帅!” 严格来说,这句话有僭越之成分,虽然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已非是往昔可比,但唯有军中主帅才能被称呼“大帅”,旁人若是被军队这般称呼,碰上一个心胸狭隘、猜忌心重的皇帝很有可能便是取死之道。 但右屯卫的将士们不管这个,一个个目光炽热,神情激动,随着程务挺话音刚落,五千将士便扯着脖子齐声大喝:“参见大帅!” 五千嗓音汇聚成一道高亢的呼和,将士们头顶兜鍪上的红缨起伏震荡,势若滚雷、惊天动地。 房俊心中也难掩激荡,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是每一个男人的至极梦想。 而权力如何彰显? 便是眼下这般受到无数兵卒的疯狂爱戴,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虎贲健儿便会赴汤蹈火、勇往直前。 房俊举起一只手,呼和声骤停,环目四顾,这才满意的点头,大声道:“叛军作乱,逆贼欲颠覆社稷,吾身受皇命,与汝等戍卫宫禁、扶保正朔,望诸位与吾精诚团结、守卫宫城,与逆贼不同戴天,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死不旋踵!” 气氛狂热,声震霄汉。 程务挺命令校尉将各部兵卒待会营房安置,与房俊一同走进设置在玄德门不远的中军营房。 两人落座,房俊笑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他已经不是右屯卫大将军,平素便不能与旧部多做联系,这不是李承乾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为官者、为人臣者应当遵守的底线——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最好不要给上官带来麻烦。 否则一旦言官弹劾,李承乾如何处置?放任不管,旁人有样学样的时候怎么办? 程务挺恭敬答道:“一切安好,此次末将奉命前来归于国公您麾下指挥,高将军、孙将军、王校尉都让末将给您带个好,毕竟局势紧张,不方便到您面前聆听教诲。” 当圣旨抵达右屯卫,听闻要抽调程务挺率军进驻太极宫接受房俊指挥戍卫宫禁,军营之中一片欢呼,上上下下都对程务挺羡慕嫉妒。 房俊笑着摆摆手:“自家兄弟,不必如何客套。” 当下,两斤交接了军务,程务挺将军中事宜一一说明,此次总计五千兵卒皆乃右屯卫精锐,其中火枪兵一千、掷弹兵五百、弓弩手一千、刀盾兵一千、轻骑兵一千、辎重辅兵五百,另有充足辎重军械若干,足以支撑这五千人打一场成规模的大战。 尤其是火器之补给,虽然不在账面上体现出来,却实实在在,于库房之中堆叠了无数的木箱子,火药、火器应有尽有…… 两人正在商议防务策略,亲兵带着内侍前来,说是皇后已经在立政殿设宴,请越国公前去赴宴。 房俊应下,不敢耽搁,对程务挺道:“军务暂且如此,平常时候我会更多在太极宫内陛下身边,这边依旧有你统领,随时与我保持联系。” 程务挺起身施礼:“末将遵命。” 两人以往是过命交情的好兄弟,但现在地位却已经天差地别,听听,皇后设宴亲自招待,朝野上下几人有这般待遇?况且听闻皇后对待房俊之宠信甚至不在皇帝之下,对房俊言听计从,这其中颇有些耐人寻味…… 房俊起身,拍拍程务挺的肩膀,低声道:“站好这一班岗,往后受用无尽。” 程务挺心领神会,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省得!” 房俊在不多言,出了营房随着内侍进入玄德门,由东宫北边花园丛林之中穿过进入太极宫,至紫云阁向南沿着千步廊抵达尚食院,再折而向西,过大吉门,到达立政殿。 武德九年,李二陛下搬入太极宫之后即位,便是与文德皇后居于立政殿,待到贞观十年文德皇后薨于此,其后便是李二陛下带着晋王、晋阳两人在此居住,再后来李二陛下搬至北边一墙之隔的神龙殿居住办公,晋王、晋阳仍留居于此。 李承乾即位之后,将立政殿略作修缮,作为皇后居所,李承乾自己则一直在神龙殿没挪窝……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绚烂的彩霞挂在天边,将太极宫内的宫阙屋瓦渲染得金璧辉煌、耀目生花。 房俊走进大殿,便有两个侍女上前迎接,将他带到一侧的房间服侍他脱去甲胄,沐浴之后又伺候他更换了一套青衣直裰。房俊本就身材修长健硕,常年练功不辍,胸腹肌肉线条完美,这几年蓄了胡须显得温润成熟,再加上权势所带来的魅力加成,使得两个侍女在服饰其间眼波流转、面色红润,两双素白的柔夷状似不经意间上下其手,很是占了不少便宜,弄得房俊也浑身痒痒,血压飙升。 宫里的女人各个都是百里、千里挑一,容貌身段皆为第一等,皇帝毕竟精力有限做不到雨露均沾,故而很是干涸空旷,遇到房俊这等男子简直好似猪八戒遇到了人参果,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尝尝滋味。 而且显然皇后事前有所交代,两个侍女媚态尽显,大抵只要房俊流露出一丝半点饥渴之意,就会轻解罗衫任君采撷…… 房俊再是无法无天,也不敢在这文德皇后生前居住的立政殿胡天胡地,赶紧穿好衣衫,在两个侍女充满幽怨的目光之中落荒而逃。 偏殿之内,数张雕漆案几已经放好,各式各样的碗碟布置其上,大唐礼仪之中略微正式一些的场合都是采用这种分餐制,似房俊那般弄出来一个火锅聚而食之简直就是最失礼、最低俗的表现,即便是胡人血统的关陇贵族们都不屑为之。 当然,隋唐两代血统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胡人血统,对于春秋礼制不太感冒,更加恣意狂放一些,所以接受新兴事物的能力也更强。 当然不可能是皇后苏氏单独宴请房俊,李承乾也坐在主位上,夫妻两人亦是分桌,左手边是长乐公主、尚未开府建牙的曹王李明,右手边则是晋阳、新城两位尚未出阁的公主。 显然,今日李承乾将仍在宫内生活的几个兄弟姊妹都叫来了…… 晋阳公主等着房俊施礼完毕,便娇声道:“姐夫到这边来坐!新城你往后挪一挪……” 刚刚十岁的新城公主小脸儿皱着,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敢违逆兕子姐姐,只好挪到下一个位置,晋阳公主随即挪到新城公主的位置,将皇后苏氏右手边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房俊无奈,这其实是不合规矩了,哪有皇家赐宴的时候臣子坐在皇后与公主之间的? 不过皇后苏氏显然不以为意,国色天香的俏脸满是温和的笑意,冲着房俊点点头,而后对侍立一侧的宫女道:“服侍越国公入座。” “喏。” 一个宫女轻轻柔柔的应下,上前两步跪坐在空出的那张案几一旁,抬起眼眸,看着房俊入座,而后素手将碗碟酒杯等等物件摆放停当。 房俊正襟危坐,一抬头,正好与长乐公主目光平齐,两人互视一眼,又颇有默契的错开目光。 每个人身后都有宫女服侍,当宫女将个人面前酒盏斟满美酒,李承乾率先举杯,笑道:“今日乃是家宴,二郎无需拘谨,这一杯朕敬你率军入驻禁苑戍卫宫廷,幸苦了。” 房俊忙举杯相应:“此乃臣分内之事,值此叛逆作乱、社稷飘摇之际,纵然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 这倒不是客气话,如今他早已与李承乾绑定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李承乾被废,房家固然不至于阖家遭殃,但自此前途无亮却是必然。 那么房俊所有的抱负都将付诸流水…… 唯有李承乾将皇位坐得稳稳当当,他才能尽展胸中才华,不负此生。 在儿子们都已经跟随父亲远离长安、身在江南稍有风吹草动便可泛舟出海之时,房俊并不将自己的生死胜败放在心上。 人,总归是要有些理想、有些抱负的。 君臣两人相视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房俊刚刚放下酒杯,旁边的晋阳公主已经剥好了一个虾子,探过柔软修长纤秾合度的身子隔着案几将晶莹的虾肉放在房俊面前的碟子里,也因此使得衣袖上缩,露出一只纤纤玉手以及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更有如兰似麝的香气隐隐在房俊鼻端萦绕。 侧眸看去,晋阳公主笑靥如花:“姐夫,吃虾。” 主位上,李承乾看着这一幕便有些心塞,这丫头如今已经毫不避讳男女大防了吗? 真是令人头痛啊……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大势在我 对于长乐公主,李承乾已经破罐子破摔,愿意跟房俊不清不楚的混着便由得她吧,毕竟皇家对长乐有所亏欠,时至今日想要找一个如意郎君也的确不容易。 大唐宗室对于爱情的观念还是比较开放的…… 可再是开放,也绝对不能容忍云英未嫁、待字闺中的晋阳公主也步入长乐公主之旧途,若是再算上下嫁房俊的高阳公主,难道李唐皇室又三位公主委身于他? 这简直是对李唐皇室尊严的巨大挑战,就算他李承乾捏着鼻子认下,宗室之内也绝对掀起滔天巨浪…… 可是面对这个自幼丧母、病痛缠身、如今丧父的幼妹,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除了眼睁睁的瞅着她往房俊身边凑,大庭广众之下秀亲昵,也只能拿眼睛去看长乐公主——你自己委身房俊也就罢了,现在兕子这样,你也不管管? 长乐公主自然感受到皇帝哥哥目光中的深意与不满,她秀美无匹的面容恬淡无波,白皙秀气的耳尖却微微有些泛红,显然面对皇帝哥哥的目光,也感到羞涩难当。 可这样场景之下,让她说什么呢? 等晚上回去寝宫让兕子陪着自己,再好好跟这丫头说道说道…… 一场酒宴令房俊如坐针毡,以往面对晋阳公主的亲近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虽然已经长成秀外慧中、清水芙蓉一般,但他并非色中饿狼,不曾有过半分遐思。 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一道道迥然有异的目光看过来,他岂能心底无私、淡然自在? 然而晋阳公主却对那些或是恼怒、或是不满的目光视如不见,依旧凑近房俊又是剥虾又是布菜我行我素,甚至连斟酒的活儿都从宫女手中抢夺过来,惹得本以为可以近水楼台的宫女低着头嘟着嘴儿,很是幽怨…… 好不容易等到酒宴结束,李承乾起身返回武德殿,房俊飞也似的紧随其后…… 洗了把脸,漱口之后,君臣二人相对坐在书斋靠窗的书案前,皇后苏氏则捧着一个托盘进来,绛色宫裙愈发衬托的肤白如玉,纤纤素手将茶壶、茶杯放到书案上,也拉着一个凳子坐下,亲手给两人斟茶。 房俊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皇后苏氏笑容柔美、嗓音温婉,笑着道:“都是自家人,私底下何须多礼?你们谈事,本宫服侍你们喝茶。” 这一句“自家人”顿时让房俊觉得意有所指,想起方才酒宴之上晋阳公主的亲昵举动,只得苦笑道:“微臣不敢。”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问道:“征调右屯卫一部入禁苑戍卫宫禁,能否在极端情况下确保太极宫周全?” 兹事体大,房俊不敢夸大其词,想了想,谨慎道:“世事无绝对,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以往那些口口声声忠君报国之辈骤然竖起反旗叛逆狂悖之事,史书之上屡见不鲜,即便是右屯卫也已经不在微臣麾下久矣,不敢保证每一个人都如当初一般赤胆忠心。不过陛下放心,有程务挺这五千人进驻禁苑,最坏的情况下微臣也可浴血杀出一条血路,确保陛下性命无恙。” 李承乾面色凝重,听懂了房俊的意思。 局势变化叵测,胜负之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一旦到了最坏的时候,保住他这个皇帝的性命已经是极限,至于太极宫内的一切都要舍弃,甚至包括他的子女、妃嫔。 皇后苏氏秀外慧中,自然也听得懂,斟茶之时眼波流淌,嗔怒的横了房俊一眼,温婉的语气有些不悦:“本宫虽然只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但可骑得了马、穿得了甲,危难之时只需跟在你们这些勇冠三军的男儿身后便是,难道当真就没有半分活路?非得将话说得那么严谨,虽然不会犯错,却难免令人寒心。” 房俊尴尬的笑笑,当真有事,皇帝、太子乃是舍命营救的第一序列,兵荒马乱的还能顾得上谁? 至于皇后……死了也不打紧,换一个就是。 只不过这话确实伤人,心里想想就好,大家心知肚明,说出来未免难堪…… 但或许是皇后对此早已预料,所以这些时日对他甚为亲近,大抵是想要房俊能够念着她的好,当真到了十万火急之时,不要将她抛弃使得她沦入叛军之手。 堂堂大唐皇后,身份何等尊贵?若是直接被晋王俘虏也就罢了,万一陷身于乱军之中,不知会遭受何等凌虐侮辱…… 李承乾摆摆手,有些不悦的看了皇后一眼,却没有出言斥责,而是话题一转,问道:“你认为晋王坐得稳这个皇位?” 前提自然是叛军大获全胜,攻陷长安,他这个皇帝或死或逃,社稷沦入晋王之手…… 房俊喝口茶,淡然摇头道:“绝无可能。眼下关中各地之所以大多采取隔岸观火、袖手旁观的姿态,并非他们愿意见到叛军成事,而是都想将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也就是追逐‘从龙之功’,毕竟谁都知道辽东三国覆灭,大唐未来一段时日之内再无大规模对外用兵之时,他们这些武将难免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接下来的国策重点在于内政,他们想在最后的机会捞取足够的政治利益……但‘从龙之功’虽然显赫,‘救驾之功’却更甚一筹,尉迟恭率军逼近长安城下或许会使得有些人起兵响应,但是当叛军攻破长安城门、陛下出城避祸,一定会有更多人率军勤王救驾,晋王麾下除去右后卫一卫之兵,余者皆乃乌合之众,如何抵御数十万精锐府兵的反扑?所以陛下大可放心,此战过程或许会有些凶险,但结局绝对不会改变。” 依附晋王做一个天下皆知的逆贼、还要承受有可能的失败,与危难之中勤王救驾、匡扶社稷相比,傻子都知道选择后者。 所以眼下关中驻军与其说是冷眼旁观、坐视叛军席卷长安,还不如说是静待时机,等着朝廷左支右绌、危机重重,再从容出兵、一举擒获救驾之功。 李承乾脸上露出释然之色,颔首道:“所以,既然局势有惊无险,那咱们便等一等,等那些人跳出来,一一予以剪除。” 房俊笑道:“这是最好的局面,但陛下也不能太过乐观,毕竟那些人能够隐藏至现在,各个都是狡猾如狐之辈,未必勘不破这一层从而继续隐藏下去……不过也并不重要,只要他们自此胆战心惊不会碍手碍脚就好。” 一旁的皇后苏氏欲言又止,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宁愿让那些人潜藏起来继续成为威胁,而不是一举将其揪出彻底扫除祸患,但此前她曾被房俊这个臣子当面斥责“牝鸡司晨”,严厉责怪她不得干政,直至眼下亦是心有余悸。 心里有话憋着不敢问,自然有些怨气,便抿了抿嘴唇,嗔怪的横了房俊一眼…… 房俊何等伶俐之人,目光与皇后苏氏的眼波相交,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忍不住笑了笑,赞扬了对方“知本分”,却也开口解释道:“满朝武将都知道东征之战是他们最后的辉煌,如今大唐周边无强国,甚至无敌国,盛世开启,国家政策必然由外及内重视民生,军队除去必要的防御外敌之外,更多还是保障内部稳定、确保朝廷政策之顺利实施,余者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甚至连府兵制都将逐渐废黜。没有军队,没有兵权,他们用什么维系当下的权力地位呢?所以有些人难免孤注一掷、行险一搏,只要能够扶持晋王上位,以晋王浅薄的根基必然对他们予以重用、震慑四方,他们就能保得住权势地位。权力是一杯最美的酒,也是最漂亮的美人,只要品尝过那个滋味,谁能甘心放弃呢?” 眼见皇后苏氏因为最后一句话白玉一般的俏脸微微泛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房俊心里一跳,暗骂自己说错话好似故意挑逗一般,连忙续道:“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不愿冒险的,因为一旦失败,失去的不仅仅是权势,更是阖族上下与国同休的富贵荣华……所以这些人会坚定的站在根基更为雄厚的陛下这边,只不过难免有些小心思,想要将手中的利益最大化,在这个时代变迁的节点上,尽可能的攫取足够家族一代代繁华下去的政治利益……这是人性,趋利避害,所以陛下与皇后无需担忧。” 晋王李治虽然驻守潼关坐拥十余万大军,竖起反旗使得四方云动、八方景从,天下各地支持者甚众,但大势难违。 何谓大势? 关中十六卫的意向便是大势。 江南十万私军被水师击溃于燕子矶,溃散奔逃者不计其数,导致江南士族一蹶不振,空有钱财无数却再难组织起一支成气候的军队反抗朝廷中枢;山东十万私军虽然顺利进驻潼关,却也抽干了山东门阀的青壮,而这些青壮一旦不能顺利回归,山东门阀三十年内难以恢复元气。 如此,关中十六卫足以横行天下,平定一些叛逆不臣。 说到底,什么田产亿万、阡陌相连,什么金银如山、粮秣满仓,终究还是武力说了算。 谁掌握了最强大的军队,谁就是朝堂天下九州江山的主宰。 房俊甚至隐隐希望局势能够发展到那样一步,大不了就如同当年大唐立国时候那样从北到南的再打一遍,将所有的门阀统统打碎、将所有的世家都掩埋进尘埃之下,使得大唐帝国彻彻底底的进入新时代。 当然,以他对世家门阀的了解,这帮家伙苟起来的时候骨气全无,绝对不敢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不能克尽全功,多少让房俊有些遗憾。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否极泰来 皇后苏氏看着房俊时眸光如水,在灯烛的反映之下煜煜生辉,心底满是感叹。 她虽然出身不算显赫,但武功苏氏也是关陇一脉,其父曾在太宗年间任职秘书丞,算是中层官员,自然知晓那些勋贵豪门的秘辛。她刚刚嫁给李承乾的时候,便在宫内宫外听闻房俊的种种传闻,简直如雷贯耳,但无论哪一种,大抵都是“纨绔子弟”“率诞无学”“不当人子”子类。 甚至连皇子都敢打,简直惊碎苏氏的三观,功勋之子便可以这么嚣张吗? 及至后来,成亲之后的房俊似乎一夜之间改邪归正,在太宗皇帝的宠溺之下大放异彩,官阶爵位亦是青云直上,短短几年之间便由一个“败家子”成为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惊掉一地下巴。 由于房俊自始至终站在李承乾这边,不遗余力的扶持、支撑,尤其是关陇兵变之时与李靖一内一外,剪除叛逆、维系正朔,确保李承乾地位不失,使得苏氏见识到房俊勇武谋略可与李靖这样的军神不遑多让之能力。 再到今日,听着房俊深入浅出的将当下局势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愈发惊叹怪不得当年太宗皇帝亦要赞赏一句“此子有宰辅之才”的话语…… 女子较弱,最是崇慕英雄,如此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当时豪杰当面,怎能不心旌摇曳、泛起崇拜惊叹之感呢? …… 李承乾到时未曾注意自家皇后的神色,他喝着茶水,蹙眉听着房俊剖析局势,连连点头。 末了,他听出房俊言中之意,问道:“二郎之意,是要在将来彻底改变国策?” 房俊谢过皇后斟茶,颔首道:“倒也说不上彻底改变,正如微臣方才所言,如今大唐周边无强国、无敌国,尤其是辽东三国的隐患彻底剪除之后,国策重心自然而然要转向国内。如今虽然已经初现盛世之轮廓,但距离真正的盛世还有一段距离。好在咱们神州大地上的华夏子孙最是勤劳聪慧,只需国家政局稳定,给他们三五十年发展的时间必然使得经济稳稳上升一个台阶,从前隋末年民不聊生百业俱废的废墟之中彻底走出来。到那个时候,‘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盛世景象将会在帝国大地上出现,纵使千年万年之后,华夏子孙亦会记得陛下之仁政。” 源远流长的华夏文化,赋予这个种族聪慧、坚韧的性格,无论面对何等灾难、困局,从不会轻言放弃,更不会将自己的命运交由虚无缥缈的神佛苍天,而是奋起抗争、不惧牺牲,始终相信人定胜天。 只要能够挣脱黑暗的政治、混乱的局势,勤劳聪慧的人民便能够在一片废墟之中创造出灿烂的盛世景象,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 这期间固然有数之不尽的艰难困苦,有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要劈斩尖锐密布的荆棘,但胜利的那一条或早或晚,终会到来。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概莫如是。 李承乾听着房俊言语之中绘制出的宏伟蓝图,忍不住心生向往,感慨道:“‘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呀……怕是上古三王之时,亦不曾有过这般富庶生活吧?超越古之贤王,不知道需要多少年呢。” 他从乱局之中屹立不倒,终于如愿以偿的坐上皇位,除去心头窃喜之外,亦有如山一般的压力。而巨大压力之来源,在于李二陛下当初的不信任,认为他是个懦弱之人,不能做好帝国皇帝。因此,只要他施政稍有错误,“仁和”年间比不上“贞观”年间,必然遭受无穷无尽的非议。 朝野上下会张口闭口“先帝英明”,早已窥破李承乾乃无能之辈,若是换了更为聪慧的晋王执掌帝国,必然比现在强上千倍万倍…… 所以李承乾迫切的需要得到朝野上下的认可,承认他这个皇帝做得并不差。 而想要得到这份认可,只能通过政绩去换取。 如果将来当真有一天帝国能够如房俊诗句之中描述的那般景象,想必今日反对他之人,到时候皆哑口无言了吧? 而等到他万年之后,于九泉之下与父皇相见,也能拍着胸脯骄傲的问一句:“父皇您看孩儿这个皇帝做得可还行?” 只要想想那一天的到来,李承乾都觉得浑身舒泰、神清气爽…… 好在他迅速从幻想当中醒悟过来,沉声道:“就如二郎所言,只要眼下叛军平定,咱们便重整国策、梳理内政。一方面加快发展基础建设,一方面稳定西域为帝国争取更大的战略缓冲地带,咱们君臣一心,定然能够开创盛世,青史彪炳。” 房俊放下茶杯,摇头道:“虽然国策由外向内转变,放弃开国之初的扩张策略,但并不意味着军队彻底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而是在放弃扩张的同时愈发注重掠夺,且掠夺的方向由陆地转向大海,毕竟与陆地动辄以年计数的遥远路程与巨大的靡费相比,海上掠夺的效率实在太高。” 丝绸之路便是大汉帝国向西域各国掠夺的一条黄金道路,但是自汉朝凿空西域开始,后面历朝历代能够完全掌控西域的时间却少之又少,是那些朝廷、大臣意识不到丝绸之路吸纳、掠夺来的财富吗? 并不是。 重点在于西域太过遥远,与中原王朝的路途太过艰难,想要维系这样一条数万里长的道路,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太过庞大,难以维持投资与收获之间的正比。 迫不得已,只能放弃。 但是大海不同,只需要有一支无敌于海上的船队,然后沿着大陆海岸设置好补给基地,那么纵使万里、十万里之外,亦可在水师的控制之下,沿海诸国的财富将会沿着无数条航线所绘制的财富之路汇聚至大唐。 另外一点,当下大唐的疆域已经无限庞大,受限于交通、信息、人口等诸多条件,即便有再多的土地也无甚大用,没有精力去开发的土地却要派驻大军驻守,取之何用? 除去满足一些野心家的面子之外,还会将帝国硬生生拖垮…… 不过他也提醒道:“以海外至物资开发国力,乃是千秋万载之根基,但掠夺回的金银矿产只能充实陛下的内帑,以发展基础设施建设的方式拉动经济,却不能直接流入民间,否则必然会造成巨大的通货膨胀,物贵钱贱的后患是帝国绝对不能承受的。” 然后,他不得不向李承乾、苏氏这两口子普及一下什么叫做“经济”,什么叫做“通货膨胀”,以及“货币”的本质与用处…… 从真正意义来说,“钱”是最没用处的,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用,再多的钱也救不活一个穷困的国家。真正有用的是物资,粮食、钢铁、木材、布料、茶叶、瓷器……钱币是作为各种物资平衡流通之用处而存在。 相比于后世,大唐为何落后? 不是因为大唐的国库收入少,而是因为大唐的物资极度匮乏,这受困于极其低下的生产力,绝对不是钱币的多寡能够弥补,甚至过多的钱币会造成整个帝国经济系统的全面崩溃。 毕竟无论在哪一个年代,货币都会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绝大部分的人都严重缺乏货币的支配权,而当物价飞腾,绝大部分缺乏货币的人就会陷入彻底的贫困。 当累死累活赚取的钱却不能保证吃饱,那绝对是要出大问题的,长此以往,就会引发一场自下而上的变革…… 他提醒李承乾:“自东汉以来,三国两晋南北朝连年征战,国计民生早已凋敝不堪、衰落至深渊谷底,即便前隋一统南北,但周边胡族虎视眈眈、战乱频仍,亦是征伐不断、空耗国力……直至眼下,才算是边疆平稳,待到平定叛军,可称政局和顺,乃是四百年来神州大地上少有的能够集中举国之力发展内政是良机,因为国计民生早已跌落谷底,起点很低,正所谓否极泰来,只需陛下与大臣们励精图治,制定正确之国策,必然能够使得国内局势焕然一新,短时间内便可取得长足之进步。” 有些时候,“国运”这个东西是玄之又玄的,看不见、摸不着,但谁也不否定它的存在。 每当“国运昌隆”,各种国策之施行便水到渠成,仁人志士层出不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仿佛得上苍之眷顾、祖先之庇佑,一举奠定百年国势。 可若是没能在“国运昌隆”之时抓住这玄之又玄的时机,任凭机会溜走,那么“天予弗取,必遭灾殃”…… 李承乾以往从未自这个角度去看待天下大势,此刻得了房俊提醒,仔细一想,顿时眼前一亮。 正如房俊所言,自东汉倾颓、三国鼎立,国内便盗贼蜂起、战火连绵,百业俱废、民不聊生,西晋虽然短暂统一,但也只是形式大过实质,况且司马家得国不正、朝野上下各怀机心,也没出几个像样的皇帝,等到晋室南渡,北地更是沦为胡族牧场、一片腥膻,再后来南北朝割据并立,既相互攻伐又要外御胡虏,华夏户口相比两汉之时十不存一。 隋文帝虽然一统南北,但边疆各处胡族兴起,屡屡入寇,掠夺人口蚕食疆土,使得隋朝中枢疲于应付。隋炀帝雄才伟略,却也好高骛远,修运河、征辽东,穷奢极欲、穷兵黩武,将隋文帝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底折腾一空,神州大地烽烟四起,刚刚恢复不久的民生再遭重创。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夜宿宫禁 及至大唐立国,看似疆域一统,但突厥正值鼎盛,甚至可以长驱直入直抵咸阳桥,逼得李二陛下搬空库府卑躬屈膝,缔结渭水之盟,引为奇耻大辱…… 陆陆续续四百余年,神州大地何曾有过一日安生日子? 土地荒凉、商业凋敝,各种物资极度匮乏,生产资源极度落后,即便贞观年间君臣一心、吏治清明,但先后覆灭突厥、吐谷浑、薛延陀,又倾举国之力东征,府库之中亦是荡然一空。 如此贫瘠困乏之低谷,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成绩,都必然会被史家所传唱,载入史册之上百世流芳。 以往只觉得继承父皇的皇位压力如山,如今换一个角度看看,却发现山穷水尽之初,骤然柳暗花明,前途一片光亮…… 当一个足以名垂青史的好皇帝,好像也并不是很难。 …… 房俊看着眉眼兴奋起来的李承乾,笑着道:“所以前程虽然荆棘密布,却也并非悬崖万仞、刀山火海,陛下需将心态放稳,确认帝国前进方向之后,循序渐进即可,光明的未来在等着陛下,也在等着所有大唐子民。” 待到平定叛乱、朝局稳定,周边唯一勉强算是强盛的敌国吐蕃正陷入内乱,边疆安靖,盛世将会如期而至。有海上引入外洋各国的钱粮、物资,这个盛世只会更加宏大、更加持久。 世家门阀的实力被严重削弱,勉强保持传承就算不错了,很难如历史上那般窃取地方军政财税大权盘踞一方,与中枢分庭抗礼形成强支弱干之局面。 没有世家门阀的扶持,军阀更是无法形成,叛乱的隐患彻底消弭,纵使继任之君昏庸无能,依靠政事堂、军机处的分权也能使得帝国安安稳稳的运转下去。 一幅盛世宏图,已经在房俊脑海之中铺展开来…… 皇帝夫妇与房俊一直聊到戌时,蜡烛已经燃尽,晋阳公主等早已各自回归寝宫睡下,李承乾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时辰不早,朕有些乏了,二郎今晚便宿在宫中,明晨再去玄德门外整顿军队。” 房俊连忙谢过,也不推辞,反正也不能回府,那就在宫里寻一处安歇,明日也好早起办事。 皇后苏氏笑吟吟的,眼波流转,烛光之下玉容染霞、分外柔媚,对一旁服侍的两个宫女道:“带越国公去偏殿就寝吧,你们今晚好生服侍。” 两个二八年岁的小宫女娇躯轻轻一颤,纷纷垂头,含羞带喜,柔柔弱弱道:“喏。” 长安内外,谁不知房二郎英雄豪杰、怜香惜玉?听皇后的意思是今晚“尽心尽力”服侍,只要房俊满意,很可能明早皇后便会将她们赐给房俊。 皇后赐予的宫女,到了臣子家中最起码也要是个妾侍,有名分的那种。对于宫女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馅饼,况且房俊无论才学、权势、人品、相貌皆是上上之选,能够有幸服侍一晚,便是倒贴也是千肯万肯…… 房俊连忙推辞:“微臣岂敢僭越?万万不可。” 李承乾伸个懒腰,随意的摆摆手:“皇后所赐,何须顾忌?二郎你的功绩配得上这样的待遇,快去安歇吧。” 宫中侍女本就是皇帝的财产,用以赐予有功之臣乃是一份极为显赫的表示,并不算是过分。 房俊无奈,只得躬身谢过,随着两个侍女窈窕纤弱的背影走出书斋,心里却打定主意待会儿必然不会让她们服侍,免得落一个“骄纵淫逸”的骂名。 结果刚刚出了门,便见到夜色之中四个宫女手持宫灯候在那里,见到房俊出来,齐齐上前万福施礼,为首一个宫女脆声道:“奴婢奉吾家晋阳殿下之命等候于此,就寝之处已经安排妥当,请越国公随奴婢前去。” 两个被皇后指派的侍女笑容僵在脸上,有些手足无措。 房俊则心中一喜,笑道:“有劳晋阳殿下挂念,请带路吧。” 要么说姐夫就没有不喜欢小姨子的,大多时候小姨子都最能体谅姐夫的心情喜好,相处起来最是融洽,无分彼此…… 又对那两个一脸失落的侍女道:“烦请回去告知皇后殿下,便不劳烦你们了。” 言罢,随着四个提着宫灯的宫女引领之下远去。 两个侍女无奈的对视一眼,有些泄气的返回,寻到皇后苏氏,将事情告知…… 皇后苏氏刚刚卸妆,华美的宫裙褪去,穿着一件丝绸的中衣,身段修长优美、敞开的领口处雪白丰隆。 素手将绾着头发的簪子抽下来,一头青丝便如瀑布一般倾泻垂落在白皙圆润的肩头,从铜镜里看着身后坐在床头捧着一本书卷的皇帝陛下,抿抿嘴,迟疑一下道:“晋阳的心思……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哪里有公主派遣自己的侍女服侍自己的姐夫同时又是朝中大臣的规矩? 当下世道即便礼教不兴,对待女子颇多宽容,可这件事只要传扬出去,对于晋阳公主的名声都会有所影响,那些有意尚公主的人家难免顾忌…… 李承乾也有些无奈,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二郎虽然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也非是那等恣意妄为之辈,对待兕子也多是长辈之心,并没有龌蹉之意。事情都在兕子身上,不过豆蔻少女年少慕艾也是寻常,二郎毕竟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极为优秀,只需过得几年,这份心思也就淡了。” 皇后苏氏摆手将几位侍女斥退,似笑非笑的哦了一声:“但愿如此。” …… 翌日清晨,东方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房俊便已醒来,穿好衣裳在宫女服侍之下简单洗漱一番,正想着去玄德门外军营之中吃早饭,便见到有宫女提着食盒走进来,将几碟子精致的小菜、雪白的馒头、香糯的白粥放在案几上。 “长乐殿下听闻昨夜越国公宿在宫中,担忧您早起操劳军务不能及时用膳,故而叮嘱吾等备好膳食,早早给您送来,奴婢服侍您用膳吧。” 房俊愣了一下,也不推辞,坦然入座,接过宫女盛好的白粥,就着小菜、馒头便吃了起来。 淑景殿的宫女都知道自家殿下与房俊的情缘纠缠,相比晋阳公主那边的侍女便随意了一些,几个宫女前前后后服侍房俊用膳,不时软软糯糯的说笑几句,气氛很是和谐,好似服侍自家驸马一般无二…… 看得一边晋阳公主的几个侍女便有些吃味,纷纷撅起唇儿,有些不爽。 吃饱喝足,在几双雪白柔夷的服侍下穿好甲胄,便出门前往玄德门。 临出门前,长乐公主的侍女还不忘叮嘱:“殿下说了,若是晌午时候越国公您留在军营,便让御膳房准备菜肴给您送过去。” 房俊随意道:“那就送过去吧,今日需整顿军队,事宜繁多,一时半会儿的弄不完。” 侍女柔声应下:“喏,奴婢回去知会殿下。” 房俊点点头,大步出门。 此处殿宇的内侍都候在门外,见到房俊,赶紧齐齐躬身施礼,心底则钦佩不已:谁家外臣能够如越国公这般夜宿宫禁?更别说皇后赐下宫女侍寝,两位公主竞相派人服侍…… …… 房俊虽然调离右屯卫多时,但右屯卫上下多有他昔日部属,李道宗接手之后不愿过多掺砂子影响右屯卫的战斗力,所以对于以往房俊的训练方案、组军策略奉行不悖,高侃、程务挺便是这支军队的骨架,现在虽然贸然抽调程务挺率领一支部队进驻玄德门外禁苑,但部队架构未变,一天时间便整顿完毕。 傍晚时分,李道宗出乎意料的派人前来,请房俊过去玄武门赴宴…… 房俊也早想跟李道宗谈一谈,遂自玄德门进入宫内,策骑沿着北侧宫墙向西抵达重玄门,进门之后便见到玄武门雄壮巍峨的城楼矗立,城上城下布满禁军,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怕是连一只苍蝇也休想自此进出。 “郡王兵法盖世、用兵如神,有您镇守玄武门万无一失,陛下于宫内可安枕无忧矣。” 一见面,房俊便笑着恭维。 李道宗上前见礼,似笑非笑道:“二郎也是知兵之人,当知道世间从无必胜之战役,任何时候都要筹谋退路,不能一往无前。陛下虽然不曾历经战阵,但对于兵法之见解显然境界颇高,否则又何须征调一部右屯卫入玄德门禁苑,并且由二郎你来指挥呢?” 既然我用兵如神,那么调你来戍卫宫禁又是为何呢? 房俊笑着走进营房,见到桌上酒菜已经备齐,在李道宗相让之下落座,笑着说道:“决定战局胜败的不仅仅是要正确的兵法、敢战的士卒、勇猛的将军……更在于军队要有坚定不移之意志,人可以战死,但信仰不能沦陷。这一点,郡王您不如我。” 又何必在这里冷嘲热讽呢?皇帝摆明了就是不信任你,与你相比,我的信任度更高,所以让我率军来戍守宫禁,一则防备叛军作乱,再则也是防备你骤起谋逆。 大家都是聪明人,开门见山更舒服一些,否则藏着掖着有够尴尬。 李道宗面色变幻一下,挨着房俊落座,挥手将亲兵斥退,营房内只留下他们两人,亲手执壶给房俊斟酒。 碰杯饮尽,吃了几口菜,李道宗问道:“记得先帝在时曾经有言,说你房二固然忠君,但更忠于国,一旦君与国相悖,必舍君而忠国也……不知然否?” 这回是房俊给李道宗斟酒,淡然道:“君既是国,国既是君,君主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是一致的,且依附于国家之上,毕竟国君可以更换,更国只有这一个……所以忠君亦或忠国,并无差异。倘若当真有朝一日君主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相悖,就说明君主和国家都出了问题,为人臣者当勇于直谏、拨乱反正。” 谈笑之间,词锋如刀。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风雨欲来 对于“国家”的概念与理解,在这个年代是一门非常高端的知识,一般人很难体会其中的含义,往往认为“国既是君”“君既是国”,混为一谈,难分彼此。 “君臣父子”这便是人伦纲常,无论如何也不能以子谋父、以臣谋君,固然尚未出现“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思想,但潜意识当中的观念已经逐渐浮现。 简而言之,君主便是国家的体现,无论什么情况之下都不能悖逆作乱,否则便是违背普世价值观…… 所以房俊用刀子将“君与国”剖开,使其一分为二,区别看待。 一群有着相同语言、文化、种族、历史等等条件的人汇聚在一起所形成的社会群体,称之为“国”,“国”的主体是“人民”,只要人民代代相传、血脉繁衍,文化源远流长、不曾断绝,那么“国”便永远存在。 至于君主,谁来当都一样…… 所以当君主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相违背的时候,必然要以国家利益为先。 房俊吃口菜,喝口酒,意简言赅:“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李道宗闷头吃菜,大口喝酒,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良久才缓缓说道:“我幼年之时,便跟随在先帝身边,整日里横行长安桀骜不驯,待到年长,高祖皇帝晋阳起兵,我便追随先帝戎马征战,一场一场的血战趟过来,打下了这偌大的江山……在我心中,先帝便是天,余者皆应匍匐于先帝脚下。” 理念冲突,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分辨清楚,所以房俊对此避而不谈,一边喝着酒一边谈论着长安勋贵的种种不堪传闻,好像任何地位的男人私底下喝酒的时候都免不了拿旁人的龌蹉取笑…… 房俊酒量如海,李道宗也不遑多让,这一顿酒两人喝得极为畅快,待到酒宴散去之时,已是彩霞满天、落日余晖映照。 告别李道宗,房俊由重玄门进入太极宫,按着来时道路返回玄德门之外,将程务挺叫到营房之内,沉声吩咐道:“探马斥候全部放出去,昼夜不停的监视玄武门,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不得耽搁,若是因疏忽懈怠导致局势崩坏,勿用本帅军法处置,你自己自裁谢罪吧。” “江夏郡王当真要反?” 程务挺瞪大眼睛,满是不可思议。 李道宗乃是宗室之内仅次于李孝恭的名将,位高权重,与陇西李氏的联系极深,如果李道宗起兵造反,几乎就意味着整个陇西李氏也已经选择晋王,放弃当今陛下。 而且玄武门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李道宗造反可以直接杀入太极宫,如果自己麾下这五千人抵挡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让人泡了壶热茶,喝了口茶水,淡然道:“眼下还不能确定,但肯定有这个风险,或许李道宗自己也在摇摆犹豫、举棋不定,毕竟这是绞杀帝国正朔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会使其臭名昭著,为了他心中所谓的忠君报国二舍弃一生名节,这事儿值不值得可不好说。” 虽然与李道宗喝了一顿酒,但两人默契的没有就玄武门的安危说事儿,这种事也没必要说,皇帝征调右屯卫进驻玄德门目的就是钳制玄武门,显而易见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说透了反而不好收场。 但彼此相互试探,却都已经大致明白对方的底线。 房俊坚决拥护李承乾,并不在乎李承乾是否先帝属意之储君,只要李承乾身负名分大义,那便是无可争议的帝国接班人、新一代的帝国皇帝。 因为唯有这样才会使得政局稳定,百业俱兴、盛世降临,亿万黎庶可以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而李道宗则心心念念忠于先帝,以先帝之意志为纲领,愿意为了完成先帝的意志而赴汤蹈火,什么国家兴衰、什么百姓生死,都比不上先帝的一句话。 当然,李道宗并未表示李治退守潼关是否符合先帝之遗志…… 程务挺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睡觉都睁着眼睛,一定将李道宗给盯死了。” 麾下人数虽然才五千,远不如李道宗拱卫玄武门的一万精锐禁军,甚至还有可能加上玄武门外的左屯卫,但论起战斗力却丝毫不弱,只要不是被李道宗奇袭杀入太极宫,必然能够将其死死挡在玄武门内。 ***** 玄武门外,右屯卫营地。 金灿灿的落日终于隐没在群山之下,当天边最后一道余晖散尽,夜色笼罩四野,便是距离极近的高大巍峨的玄武门城楼也隐入苍茫,渐渐的只剩下一个轮廓。 中军帐内,柴哲威一身戎装、居中而坐,其弟柴令武亦是全副甲胄、下首相陪。 兄弟二人各据一张案几,案几上丰盛的菜肴却颇有些食不甘味,柴令武晃动一下脖子,被甲胄勒得难受,干脆起身将丝绦解开,这才舒服了一些,语气却极为不爽:“陛下对房二当真是掏心掏肺,右屯卫早已归属李道宗统领,如今却硬生生征调一部划归房二,使其重掌兵权,简直岂有此理。” 柴哲威瞥了他一眼,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训斥道:“若是你能在陛下还是太子的能够勇于抵抗关陇叛军,能够在当下局势之中坚定不移的支持陛下,陛下也会对你另眼相看,委以重用。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之事,今日的收成,在于昨日的耕种,你既然没有承担家破人亡的风险,凭什么去享受简在帝心大权在握呢?” 柴令武闷头吃饭,一声不吭。 道理谁都明白,可是妒忌心却不讲道理,以往他与房俊都是不务正业、率诞无学的纨绔子弟,依仗家世、以及驸马的身份恣意妄为,现如今房俊简在帝心、大权在握,隐隐有取代李勣成为军方领袖之趋势,而他柴令武却始终在太仆寺少卿的位置上打转,彼此之间的差距简直天渊之别,这谁能受得了? 柴哲威放下碗,拿帕子擦擦嘴,提醒道:“你别想那些有点没的,以往是为兄疏忽了你的前程,今后便在这左屯卫担任副将一职,积攒一些功劳,再让巴陵公主去陛下面前软语相求,必然能给你一个好前程。” 顿了一顿,又低声道:“那房二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你也不必过多嫉妒,日子还长,静静观之即可。” 柴令武眼睛一亮:“兄长此言何意?” 柴哲威指了指窗外远处已经悬挂灯笼影影幢幢的玄武门城楼,缓缓道:“陛下征调右屯卫一部进驻玄德门外禁苑,其用意必然是钳制李道宗,显然而见,陛下已经对李道宗不信任了。以李道宗的地位、权势、能力,以及其在宗室与陇西李氏之内的影响,一旦叛变,大军顷刻间可以突进太极宫,岂是房俊麾下区区五千人能够挡得住?只要陛下败亡,李道宗迎接晋王回京即位,房俊的下场不言而喻,要么一死以谢陛下之恩遇,要么卑躬屈膝奴颜苟活,却也只能投闲置散、彻底落魄。” 柴令武哪里知道征调一部右屯卫进驻玄德门还有这样的背景? 连忙问道:“那咱们应该怎么办?等李道宗举兵杀入太极宫的时候,也起兵响应,夺一份从龙之功?” 听兄长的意思,只要李道宗谋逆,最终的胜利者必然是晋王一派,这个时候靠过去抱大腿,起码一份从龙之功算是落袋为安…… 柴哲威摇摇头,让亲兵将碗碟撤下,沏了一壶茶,柴令武赶紧上前斟了一杯,柴哲威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缓缓道:“不急,咱们家好歹也是贞观勋臣,手中也掌握着一卫兵马,更别说还有母亲的余荫在……若我所料不差,应该有人会前来说服咱们,到时候好生商讨一个好价钱,不能吃亏。” 对于柴家来说,忠于陛下还是忠于晋王,其实没什么分别,反正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自家母亲的侄子,谁还不一样呢? 最重要是卖一个好价钱,消弭此前兵败所带来的恶劣后果的同时,彻底稳固柴家的根基。 想到这里,他提醒柴令武:“虽然如今你入军中任职,要遵守军规,但闲暇之时也要时时回府,莫要冷落的公主殿下。” 柴令武便红了脸,又是尴尬又是羞恼。 这话简直就是摆明了告诉他要时常回府将巴陵公主盯紧了,以免被无耻之徒趁虚而入,至于无耻之徒是谁,不言自明…… 事实上,自从上次巴陵公主入宫替柴哲威求情,柴令武便已经泛起浓重的危机感,毕竟房俊这厮“好公主”乃街知巷闻之事,自家巴陵公主双十年华珠玉韵致,惹得那厮动心再是正常不过。 虽然一直瞧不起房俊,但他却不得不承认权势、才华对一个男人的加成简直无限,如果房俊当真勾搭巴陵公主,巴陵公主能否严守底线不被突破? 柴令武心里没底…… “大帅,营外有人手持柴家印信,说是大帅您的故人,恳请相见。” 亲兵入内禀报,打断了柴令武的胡思乱想。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都兴奋起来…… 柴哲威道:“快请!” “喏!” 亲兵退出,柴令武起身道:“我回避一下。”就待去旁边的营房暂避。 柴哲威摆摆手,道:“不必,这件事要当着你的面才好,无论如何,咱们两兄弟之间不存在隐私龌蹉。” 既然是谈价钱,那就攸关整个柴家,不能自己一个人隐秘的商谈一切,万一弟弟认为其中存在出入,那就得不偿失。当着柴令武的面将拥护晋王的价钱谈妥,是多是少兄弟两个都得认,事后无后患。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讨价还价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天色阴沉,一如萧瑀此刻的心情。 他这一生从倍受尊崇的南梁皇族变成落魄愁困朝不保夕的阶下之囚,再到入唐成为一国宰辅,历经无数风波险恶、权谋斗争,从来都能够左右逢源、化险为夷,将逆境变成坦途,从来都能够将局势掌控于手中。 但是眼下张行成这般近乎无赖一般的推卸责任,却是令他颇为棘手…… 他紧盯着张行成,见到对方低头饮茶、沉默不语,缓缓道:“山东世家是要背离之前的盟誓么?” 张行成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他这两天实在是叹了太多气…… 看向萧瑀,他努力使得自己目光真挚、神情真诚:“不怕宋国公您笑话,时至今日,山东世家内部出现严重分歧,意志不能统一,诸多门阀各自为政,其中不少人家主张放弃与江南士族的盟约……宋国公想要山东各家配合您主掌朝堂,逼迫太子就范,只怕非但难以如愿,反而会遭受一些山东门阀的抵制。” 这是一句实话,但水份也不少。 任何时候,门阀与门阀之间都难以和平相处、分享利益,即便派系内部亦是如此,甚至一旦纷争骤起,较之外人更加严重。山东、江南、关陇,都是以地域为范围将诸多门阀联合在一起,大家抱团取暖,相互联姻、通商,使得彼此之间的联结愈发紧密,达到垄断一地之目的。 但也正因彼此太过接近,相互之间的利益分配难免出现分歧,固然因为一致对外的缘故会将分歧压制下去,可一旦爆发出来,往往就是不死不休…… 论及“内卷”之趋势,山东世家远比关陇门阀严重。 关陇门阀至少名义上还有一个共同的领袖,进退取舍之间有长孙无忌这个关陇第一人协调各家、消除矛盾,可山东世家各个都是千年豪族,底蕴深厚势力庞大,谁也不服谁、谁也奈何不得谁,明面上团结一致,实则分歧处处、矛盾重重。 譬如这一次请程咬金率军赶赴大云寺试图剿灭关陇残余,便是山东门阀内卷之下的无奈之举——李勣对于山东世家的命令置若罔闻,如之奈何? 当然,即便李勣不服从山东世家的命令,山东世家之间也心思各异,但远远不到分裂之境地…… 萧瑀怒火渐盛,面色阴沉,喝了口茶水,缄默不语,以沉默表达自己不满的态度。 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之间虽然是竞争关系,但彼此渊源颇深,当年“衣冠南渡”之时山东世家大举迁往江南,如今的江南士族大多有着山东世家的血缘,“兰陵萧氏”曾经便是山东世家的一份子,即便迁往江南多年,却依旧未改郡望堂号,始终未忘乡音。 这些流传千年的门阀绝大多数都是孔孟子弟,修习的是四书五经,奉行的是仁义礼智信,信仰的是“人无信不立”,接过此番两下联合缔结盟约,还未等到入主朝堂便遭遇山东世家的一记背刺…… 分明就是见利忘义啊! 张行成见萧瑀不满,苦笑着道:“此事吾不敢擅专,还得呈报各家家主,商议之后再给予宋国公答复……不过还请您放心,山东各家对于与江南士族的盟约无比重视,即便困难再大,利益损失得再多,也不会罔顾盟誓。” 合作肯定还是得合作的,合则更强、分则两弱,两地门阀想要的是联起手来控制朝堂,而不是被太子登基之后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萧瑀便有些腻歪,明白张行成这些话语、态度仅只是在为了将来的谈判埋设伏笔,让他见识到山东世家的强硬,谈判的过程之中对于山东世家的要求尽可能的予以满足,让出更多的利益…… 都不是实诚人啊。 虽然依旧不满,但起码心里有数,知道对方的底线所在,总之也不过是永不会停止的博弈而已…… 遂开口道:“太子此番出城恭迎圣驾,固然显示出不凡之魄力,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对于当下之局势已经感觉到失控,没信心按部就班的掌控朝局,只能以这种近乎于蛮力的方式逼着李勣交出陛下遗体,向他这个太子宣誓效忠……然而此刻吾等尚未能完全接收关陇留下来的利益,不能坐视太子强势登基,否则太子威望大增,皇权稳固,咱们后患无穷。” 李承乾登基继位已成定局,无人可以阻挡,除非有谁能够一举歼灭东宫六率与右屯卫。 李勣有这个实力,但明显李勣不会那么干…… 但在江南与山东两地门阀的利益来看,他们允许太子登基的前提必须是在他们的拥护之下,而不是坐视太子以此等强硬的方式继位,等着关陇门阀在太子扶持之下卷土重来。 张行成颔首,问道:“宋国公意欲何为?需要山东世家如何配合?” 萧瑀沉声道:“阻止太子出城迎接圣驾!” 张行成蹙眉,这是打算以最强硬的方式阻止太子将国葬、登基这一套流程快速走完,给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布局朝堂,将更多的利益攥在手中…… 他思忖片刻,面露难色,沉吟着道:“长安即将重建,山东世家抵近关中,必将付出更多的钱帛、人力以响应太子殿下之号召,故而长安、万年两县之县令必须是山东子弟,否则稍有动荡,山东损失太大。” 朝堂之上,有些时候亦是犹如商贾一般,付出多少便回报多少。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的重建,势必需要极为庞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国库几乎被东征靡费一空的情况下,山东世家就近支援乃是应有之意。这并不是单纯的付出,凡事山东世家所参预的重建项目之中,都能够攫取十分可观的利益,将之宽泛至整个重建计划,所能够收获的利益巨大。 如此之多的利益,不仅会成为各方实力觊觎的餐点,甚至会引发山东世家内部的争斗,这就需要掌握大权的地方官员对这部分利益予以维护。 马周乃是东宫班底,又与房俊交情莫逆,京兆尹这个位置谁也惦记不上,退而求其次,山东世家便必须将长安、万年两县之县令收入囊中,否则庞大的利益无法得到保障。 但是如此重要之职位,放在平时江南士族岂肯拱手相让? 眼下却是最好的讨价还价的机会…… 萧瑀思量一番,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为了取信于山东世家,并且得到山东世家之协助,只得颔首认下:“这事毫无问题,稍后你们择选人员报之于吾,由吾亲自向殿下、江夏郡王说项。” 山东世家底蕴更加深厚,实力更强,但李勣显然与山东世家不是一条心,多数时候自行其是,不听山东世家号令,致使山东世家于朝堂之上缺乏一定能量的旗帜,很多时候都得倚赖他萧瑀。 似长安、万年两县县令这等品阶不高、但极为重要之职位,若是没有他的首肯,山东世家是万万拿不下的。 所以萧瑀一直认为两大门阀的合作过程之中,江南门阀是始终占据主动的…… 张行成见萧瑀答允,欣然笑道:“宋国公义薄云天,在下替山东各家谢过,这就告辞回去向各家述说宋国公之意图,尽量争取各家之同意,使得双方的合作更加紧密。” 萧瑀端茶送客,意味深长道:“你我双方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不要小看关陇已经穷途末路,他们经营关中逾百年,实力强横、根深蒂固,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连根拔除?当戒急用忍,仔细绸缪,方能掌握全局……共勉吧。” 与山东世家联合乃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双方任意其一也很难将朝堂局势掌控在手中,只能沦为太子的工具,待到将来飞鸟尽、良弓藏。然而山东世家传承久远,底蕴深厚,行事最是绸缪深远、阴险诡诈,稍有不慎便会被连皮带肉的吞下去…… 不得不时时予以敲打,希望山东世家以大局为重,不要做出过河拆桥的事。 等到江南士族在关中站稳脚跟,自然是不怕山东世家出尔反尔…… 张行成起身,躬身施礼,郑重道:“山东世家承袭于孔孟之后,诗书传家、耕读不辍,无论盛世乱世皆洁身自好,与江南士族亦是一衣带水、渊源颇深,又岂会自断臂膀,做出那等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还请宋国公放心,只要江南士族遵循盟誓,则山东各家永不背弃!” 萧瑀连连颔首,一脸欣慰:“汝能够明白这一点再好不过,大唐疆域无界、朝堂利益无算,非是一家一姓可以揽得住、吃得完,大家精诚合作,才能掌控权势、操纵时局,成就辉煌大业。” 说到后来,语气之中的敷衍已经显露无余,心里不停的叹气——娘咧,只看张行成这副嘴脸,便知道自己的话算是白说了,世家之间当真永无盟友,只有利益,谁都不可信……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强渡灞水(上) 阳了个阳……好难受。 ***** 利益是需要主动争取的,更需要彼此交换,而这个交换的过程与生意无异。既然是生意,那自然就要讨价还价,做生意的要旨要么在于物以稀为贵,要么在于货以殊为荣,只要占据这两点何愁财源不会滚滚而来? 眼下对于晋王来说,他柴哲威以及他身后的晋州柴氏、他麾下的左屯卫,就是晋王最需要借助的力量,在当今看似僵持的局面之下,每一份力量的变化都有可能决定最终的成败,所以他柴哲威就算不是“奇货可居”,却也绝对值得一个高价。 所以柴哲威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处,不仅仅是你需要我,同时我若投靠你也将承担巨大的风险,若是没有与之相应的高额回报,谁会唯你马首是瞻呢? 与此同时,柴哲威也愈发认定宇文士及在谋算玄武门,否则有李道宗一夫当关,区区左屯卫就算悍不畏死又如何能够破门而入?只要打开玄武门,左屯卫与李道宗合兵一处,缺兵少将军械匮乏的右屯卫不足为虑,即便有房俊亲自坐镇玄德门护卫太极宫也不顶事,顷刻之间便会被彻底冲垮。 只要彻底掌握玄武门,后续军队源源不断自玄武门进入,李靖就算有通天彻地只能也无法力挽狂澜,败局已定。 这么看,投靠晋王的风险并不高,但收益却绝对大得没边,这笔生意实在是太值得…… ***** 灞桥东侧、骊山脚下,尉迟恭顶盔掼甲坐在马背之上,凝视着面前阳光下波光粼粼水波滔滔的灞水,心情极端沉重。 他已率军在此驻扎两日,暴涨的灞水水位也已降回正常,但对岸的东宫六率军队却依旧稳稳当当、如山似岳,只驻守河西防线,对他麾下能征善战的右候卫精锐视如不见,不仅丝毫没有渡河迎击的态势,甚至连增强防御的动作都没有。 这就很不正常了…… 而作为征战半生的当时名将,尉迟恭深深感受到这股不正常之后所隐藏的危险,事有反常必有妖,丰富的作战经验使得他胆战心惊,几乎想要不顾事先的计划就此撤军返回潼关。 一匹战马自北而来,穿透亲兵布置的岗哨直驱近前,马上骑兵翻身下马之后来到尉迟恭马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大帅,刚刚从函谷关传回的消息,刘仁轨率领水师与荥阳郑氏私军已经攻陷洛阳,每日行军二十里向函谷关挺近,函谷关守将丘行恭连续向潼关求援,潼关始终未曾派遣援军。” 尉迟恭目光掠过对岸连绵的营帐,河面反射的阳光使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愈发不安。 他自然知道潼关不会向函谷关派遣任何援军,因为函谷关是否守得住根本不重要,即便守得住一时,在关中、河东两面夹击之下,潼关、函谷关陷落也都是迟早之事,既然注定守不住,又何必分兵自降实力? 原计划,是由他迅速突破灞水防线直抵长安城下,由此引发关中各地驻军的连锁反应,宇文士及暗中串联各部,只要有那么三两支军队起兵拥护晋王,便足以将局势彻底逆转。 在他踏过灞桥的同时,晋王也会率领潼关所余之全部军队倾巢而出奔赴长安,背水一战、置诸死地而后生。 孰料连续多日的降雨使得灞水水位暴涨不利于强渡,严重耽搁了进军速度,而水师那边一旦加紧行军先一步在晋王尚未率军启程之前攻陷函谷关,将会使得局面彻底被动。 水师衔尾追杀,晋王势必要留下军队殿后,不能全力以赴反攻长安,使得整个计划彻底走偏,其后局势再也难以预料。 但水师每日行军二十里又是什么鬼?就算爬也不至于爬这么点路程啊! 倒好像是在配合他尉迟恭一般,他尉迟恭一日不强渡灞水冲击西岸防线,水师便一日不攻打函谷关…… 难不成就等着自己突进灞水抵近长安,然后四面围堵瓮中捉鳖? 尉迟恭心头好似长草了一般仓惶不定,咬了咬牙,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暂且撤军更为稳妥一些,毕竟退守潼关最坏的情况还能谈判,自己未必没有退路,可万一突进灞水之后被围而歼之,即便最终能够活命,麾下这数万儿郎也非得阵亡大半不可。 没有了兵马,就算活着也再无权势、任人凌辱,那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他对身边的副将苏伽道:“即刻集结全军,生火造饭,然后全军拔营……”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几匹战马疾驰而来,倏忽间便抵近跟前,马上骑士跳下马背大呼:“晋王殿下有令!” 尉迟恭硬生生将下半截话咽了回去,蹙眉看着前来传递战报的兵卒。 那兵卒跑步上前,双手将一份战报高举过顶。 尉迟恭跳下马背,双手将战报接过,先是验看封口的火漆,见到印鉴完整,这才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再看抬头落款的画押,确认无误,一目十行的将战报看完。 一张脸完全阴沉下去…… 苏伽在一侧小声问道:“晋王殿下有何军令?” 尉迟恭将信纸递给他,反身大步回到中军营帐站在墙壁上的舆图前,仔仔细细观察长安至潼关、潼关至函谷关的地形道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苏伽看完战报,一脸凝重的跟回营帐,站在尉迟恭身后,迟疑一下说道:“殿下命咱们马上强攻灞水抵近长安,他尽起大军随后便至……是否有些冒险了?” 尉迟恭的目光并未从舆图上收回,闻言淡淡道:“自从咱们反出长安追随晋王开始,哪一刻不是在冒险呢?想要突破权势瓶颈更进一步,自然不能稳稳当当的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富贵险中求,如此而已。” 顿了一顿,他又道:“想必晋王那边也已经注意到水师进程缓慢的可疑之处,且与我的猜想大致相同,都认为水师乃是有意驱赶咱们进入长安,等到晋王起兵反攻长安之后再从容攻陷函谷关、潼关,彻底断去晋王的退路。” 苏伽疑惑不解:“既然如此,那晋王的军令岂不是正中水师下怀?” 尉迟恭浓眉一挑,黑紫脸膛上杀气腾腾:“晋王哪里有得选?若是增援函谷关,无论能否守得住都势必给水师给拖住,咱们这边更是无论能否突破灞水防线抵近长安,都会与潼关脱节,到时候东宫六率只需在吾等身后掐断后路,则导致吾等与潼关彻底断裂,各自为战,败亡只在旦夕之间。” 他负手而立:“还不如干脆放弃函谷关,全力反攻长安,毕其功于一役,不成功,便成仁。” 没有时局艰难的沮丧,没有进退维谷的彷徨,走到了这一步,尉迟恭反而将心神彻底稳定下来,对于晋王李治的抉择感到无比钦佩,毕竟能够在生死成败之间如此决然的做出取舍之辈,皆为一代人杰。 “传令下去,生火造饭,天黑之后全军拔营,戌时三刻,全军急行军向南三十里,强渡灞水!” “喏!” 苏伽大声应下,目光下意识的往舆图上瞥了一眼,然后两眼瞬间瞪大…… “大……大帅!” “嗯?”尉迟恭蹙眉看去,奇怪自己这个副将为何不赶紧听令行事。 苏伽知道身为副将不该质疑主帅的将令,但他实在忍不住,迟疑一下,奓着胆子问道:“由此向灞水上游三十里,乃是左武卫的防区,程咬金与牛进达此刻正坐镇军中,严阵以待……” 行军作战,最难打的仗自然是攻城战,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即便对战双方的兵力、战力存在巨大差距,可一旦弱势一方占据守城之地利,那么强势一方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获胜。 其次,便是渡河作战,尤其是在敌军于对岸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强渡河道,任你横行天下的第一等强军,动辄也有倾覆之祸。 眼下随性而来的右候卫军队兵力在两万左右,皆是一等一的精锐,但对岸的程咬金所部左武卫亦是精兵悍将,更占地利之优势,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之后就算强渡成功,这两万人马又能剩下多少? 还拿什么去突袭长安? 尉迟恭素来不准麾下部将质疑他的排兵布阵,但这回并未恼怒,而是指着舆图解释道:“左武卫虽然在灞水上游驻扎防御,但其营地距离河道五里开外,且沿着河道的形状南北阵列、呈一字长蛇状,我们择取一点集中兵力强渡河道,其势必难以在短时间内调集足够的兵力抵挡。相信我,只要我们能够强渡成功,程咬金必然不会冲上来死战,而是果断率军后撤十里,一边防备咱们趁势冲破他的防线突袭长安,一边向长安求援。” 贞观勋臣之间且不论如今关系如何,往昔都曾并肩作战多年,对于彼此的性格、战略了如指掌。从程咬金之前隔岸观火就可看出其保存实力、图谋进步之心思,如今又岂能愿意将支撑其野心的兵马白白消耗在灞水岸边? 一旦强渡之势形成,程咬金必然暂避锋芒,绝对不会浴血奋战。 苏伽不敢再说,赶紧走出营帐,着急军中校尉向下传达军令,很快,军营之中人马皆动,一口口大锅支撑起来,炊烟袅袅,兵卒们走出营帐,每一伍为单位等待用饭。 各路探马斥候则全部放出,沿着灞水上下来回游弋巡逻,密切关注对岸所有军队的动向。 日落星移,乌云堆聚,四野一片苍茫。 降至午夜时分,尉迟恭顶盔掼甲走出营帐,见到所有军队已经列阵完成,负责铺设浮桥的辎重兵也已准备就绪,便在亲兵簇拥之下飞身上马,将马槊攥在手中,沉喝一声:“出发!” 两万余人全副武装,人闭口、马上嚼,悄无声息的放弃整座军营,先向后撤离至距离灞水十里,然后一路向南急行。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强渡灞水(下) 阳了个阳……好难受。 ***** 利益是需要主动争取的,更需要彼此交换,而这个交换的过程与生意无异。既然是生意,那自然就要讨价还价,做生意的要旨要么在于物以稀为贵,要么在于货以殊为荣,只要占据这两点何愁财源不会滚滚而来? 眼下对于晋王来说,他柴哲威以及他身后的晋州柴氏、他麾下的左屯卫,就是晋王最需要借助的力量,在当今看似僵持的局面之下,每一份力量的变化都有可能决定最终的成败,所以他柴哲威就算不是“奇货可居”,却也绝对值得一个高价。 所以柴哲威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处,不仅仅是你需要我,同时我若投靠你也将承担巨大的风险,若是没有与之相应的高额回报,谁会唯你马首是瞻呢? 与此同时,柴哲威也愈发认定宇文士及在谋算玄武门,否则有李道宗一夫当关,区区左屯卫就算悍不畏死又如何能够破门而入?只要打开玄武门,左屯卫与李道宗合兵一处,缺兵少将军械匮乏的右屯卫不足为虑,即便有房俊亲自坐镇玄德门护卫太极宫也不顶事,顷刻之间便会被彻底冲垮。 只要彻底掌握玄武门,后续军队源源不断自玄武门进入,李靖就算有通天彻地只能也无法力挽狂澜,败局已定。 这么看,投靠晋王的风险并不高,但收益却绝对大得没边,这笔生意实在是太值得…… ***** 灞桥东侧、骊山脚下,尉迟恭顶盔掼甲坐在马背之上,凝视着面前阳光下波光粼粼水波滔滔的灞水,心情极端沉重。 他已率军在此驻扎两日,暴涨的灞水水位也已降回正常,但对岸的东宫六率军队却依旧稳稳当当、如山似岳,只驻守河西防线,对他麾下能征善战的右候卫精锐视如不见,不仅丝毫没有渡河迎击的态势,甚至连增强防御的动作都没有。 这就很不正常了…… 而作为征战半生的当时名将,尉迟恭深深感受到这股不正常之后所隐藏的危险,事有反常必有妖,丰富的作战经验使得他胆战心惊,几乎想要不顾事先的计划就此撤军返回潼关。 一匹战马自北而来,穿透亲兵布置的岗哨直驱近前,马上骑兵翻身下马之后来到尉迟恭马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大帅,刚刚从函谷关传回的消息,刘仁轨率领水师与荥阳郑氏私军已经攻陷洛阳,每日行军二十里向函谷关挺近,函谷关守将丘行恭连续向潼关求援,潼关始终未曾派遣援军。” 尉迟恭目光掠过对岸连绵的营帐,河面反射的阳光使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愈发不安。 他自然知道潼关不会向函谷关派遣任何援军,因为函谷关是否守得住根本不重要,即便守得住一时,在关中、河东两面夹击之下,潼关、函谷关陷落也都是迟早之事,既然注定守不住,又何必分兵自降实力? 原计划,是由他迅速突破灞水防线直抵长安城下,由此引发关中各地驻军的连锁反应,宇文士及暗中串联各部,只要有那么三两支军队起兵拥护晋王,便足以将局势彻底逆转。 在他踏过灞桥的同时,晋王也会率领潼关所余之全部军队倾巢而出奔赴长安,背水一战、置诸死地而后生。 孰料连续多日的降雨使得灞水水位暴涨不利于强渡,严重耽搁了进军速度,而水师那边一旦加紧行军先一步在晋王尚未率军启程之前攻陷函谷关,将会使得局面彻底被动。 水师衔尾追杀,晋王势必要留下军队殿后,不能全力以赴反攻长安,使得整个计划彻底走偏,其后局势再也难以预料。 但水师每日行军二十里又是什么鬼?就算爬也不至于爬这么点路程啊! 倒好像是在配合他尉迟恭一般,他尉迟恭一日不强渡灞水冲击西岸防线,水师便一日不攻打函谷关…… 难不成就等着自己突进灞水抵近长安,然后四面围堵瓮中捉鳖? 尉迟恭心头好似长草了一般仓惶不定,咬了咬牙,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暂且撤军更为稳妥一些,毕竟退守潼关最坏的情况还能谈判,自己未必没有退路,可万一突进灞水之后被围而歼之,即便最终能够活命,麾下这数万儿郎也非得阵亡大半不可。 没有了兵马,就算活着也再无权势、任人凌辱,那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他对身边的副将苏伽道:“即刻集结全军,生火造饭,然后全军拔营……”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几匹战马疾驰而来,倏忽间便抵近跟前,马上骑士跳下马背大呼:“晋王殿下有令!” 尉迟恭硬生生将下半截话咽了回去,蹙眉看着前来传递战报的兵卒。 那兵卒跑步上前,双手将一份战报高举过顶。 尉迟恭跳下马背,双手将战报接过,先是验看封口的火漆,见到印鉴完整,这才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再看抬头落款的画押,确认无误,一目十行的将战报看完。 一张脸完全阴沉下去…… 苏伽在一侧小声问道:“晋王殿下有何军令?” 尉迟恭将信纸递给他,反身大步回到中军营帐站在墙壁上的舆图前,仔仔细细观察长安至潼关、潼关至函谷关的地形道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苏伽看完战报,一脸凝重的跟回营帐,站在尉迟恭身后,迟疑一下说道:“殿下命咱们马上强攻灞水抵近长安,他尽起大军随后便至……是否有些冒险了?” 尉迟恭的目光并未从舆图上收回,闻言淡淡道:“自从咱们反出长安追随晋王开始,哪一刻不是在冒险呢?想要突破权势瓶颈更进一步,自然不能稳稳当当的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富贵险中求,如此而已。” 顿了一顿,他又道:“想必晋王那边也已经注意到水师进程缓慢的可疑之处,且与我的猜想大致相同,都认为水师乃是有意驱赶咱们进入长安,等到晋王起兵反攻长安之后再从容攻陷函谷关、潼关,彻底断去晋王的退路。” 苏伽疑惑不解:“既然如此,那晋王的军令岂不是正中水师下怀?” 尉迟恭浓眉一挑,黑紫脸膛上杀气腾腾:“晋王哪里有得选?若是增援函谷关,无论能否守得住都势必给水师给拖住,咱们这边更是无论能否突破灞水防线抵近长安,都会与潼关脱节,到时候东宫六率只需在吾等身后掐断后路,则导致吾等与潼关彻底断裂,各自为战,败亡只在旦夕之间。” 他负手而立:“还不如干脆放弃函谷关,全力反攻长安,毕其功于一役,不成功,便成仁。” 没有时局艰难的沮丧,没有进退维谷的彷徨,走到了这一步,尉迟恭反而将心神彻底稳定下来,对于晋王李治的抉择感到无比钦佩,毕竟能够在生死成败之间如此决然的做出取舍之辈,皆为一代人杰。 “传令下去,生火造饭,天黑之后全军拔营,戌时三刻,全军急行军向南三十里,强渡灞水!” “喏!” 苏伽大声应下,目光下意识的往舆图上瞥了一眼,然后两眼瞬间瞪大…… “大……大帅!” “嗯?”尉迟恭蹙眉看去,奇怪自己这个副将为何不赶紧听令行事。 苏伽知道身为副将不该质疑主帅的将令,但他实在忍不住,迟疑一下,奓着胆子问道:“由此向灞水上游三十里,乃是左武卫的防区,程咬金与牛进达此刻正坐镇军中,严阵以待……” 行军作战,最难打的仗自然是攻城战,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即便对战双方的兵力、战力存在巨大差距,可一旦弱势一方占据守城之地利,那么强势一方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获胜。 其次,便是渡河作战,尤其是在敌军于对岸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强渡河道,任你横行天下的第一等强军,动辄也有倾覆之祸。 眼下随性而来的右候卫军队兵力在两万左右,皆是一等一的精锐,但对岸的程咬金所部左武卫亦是精兵悍将,更占地利之优势,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之后就算强渡成功,这两万人马又能剩下多少? 还拿什么去突袭长安? 尉迟恭素来不准麾下部将质疑他的排兵布阵,但这回并未恼怒,而是指着舆图解释道:“左武卫虽然在灞水上游驻扎防御,但其营地距离河道五里开外,且沿着河道的形状南北阵列、呈一字长蛇状,我们择取一点集中兵力强渡河道,其势必难以在短时间内调集足够的兵力抵挡。相信我,只要我们能够强渡成功,程咬金必然不会冲上来死战,而是果断率军后撤十里,一边防备咱们趁势冲破他的防线突袭长安,一边向长安求援。” 贞观勋臣之间且不论如今关系如何,往昔都曾并肩作战多年,对于彼此的性格、战略了如指掌。从程咬金之前隔岸观火就可看出其保存实力、图谋进步之心思,如今又岂能愿意将支撑其野心的兵马白白消耗在灞水岸边? 一旦强渡之势形成,程咬金必然暂避锋芒,绝对不会浴血奋战。 苏伽不敢再说,赶紧走出营帐,着急军中校尉向下传达军令,很快,军营之中人马皆动,一口口大锅支撑起来,炊烟袅袅,兵卒们走出营帐,每一伍为单位等待用饭。 各路探马斥候则全部放出,沿着灞水上下来回游弋巡逻,密切关注对岸所有军队的动向。 日落星移,乌云堆聚,四野一片苍茫。 降至午夜时分,尉迟恭顶盔掼甲走出营帐,见到所有军队已经列阵完成,负责铺设浮桥的辎重兵也已准备就绪,便在亲兵簇拥之下飞身上马,将马槊攥在手中,沉喝一声:“出发!” 两万余人全副武装,人闭口、马上嚼,悄无声息的放弃整座军营,先向后撤离至距离灞水十里,然后一路向南急行。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老谋深算 双方攻守之势虽然尚未彻底逆转,但时刻徘徊于覆亡边际的东宫却彻底扭转局面,再不是一味的被动挨打,这对于战局之发展极为有利。 甚至于若是此刻立即重启和谈,关陇也再不能如以往那般咄咄逼人…… …… 岑文本刚刚换了官袍,接到太子召见之谕令起身前往太子居所,在门外负手等候仆从去取雨伞之际,目光透过面前自屋檐流淌下来的一串串雨水,看着广场之上来往奔波脚步轻快的内侍、禁卫、官员门脸上难以抑制的喜气,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身后,岑长倩追出来将一件披肩披在岑文本肩头,提醒道:“虽然已经开春,但天气湿冷,叔父久病未愈还是应当注意保养,不然不慎染了风寒,怕是又要遭一通罪。” 回头看了看自家侄子,岑文本心情畅快,笑呵呵道:“无妨,这些年几乎缠绵病榻,药吃多了,吾也算得上精通医术,汝等毋须担忧。” 朝堂之上,他的确走错了棋。 先是联结萧瑀等东宫文官极力推行和谈,甚至不惜将房俊等军方大佬排斥在外,希望能够掌控和谈之主导,由此与房俊、李靖等人闹得颇为紧张,说是分道扬镳亦不为过。 继而又强推刘洎上位继承自己的政治遗产,惹得萧瑀翻脸,致使东宫文官内部一分为二,彼此敌视。 结果这一桩桩谋算,尽在房俊一桩桩功勋面前化作飞灰,尤其是刘洎看似根基深厚、资历足够,但手腕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导致许多谋算都未能落在实处,导致处处受制…… 不过这一切,都在看到侄子的瞬间烟消云散。 自己行将就木,没有几天好活了,这辈子坐到宰辅之位也算是功成名就,仕途之上再无遗憾。之所以临走之时谋算这么多,更不惜与萧瑀反目亦要强推刘洎上位,所为的不就是给自家子侄留下一份香火情么? 希望等到将来自家子侄入仕之后,能够得到刘洎的回馈,进而仕途顺畅一些……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需要自己耗费太多心神,这个自己一手养大、抚育成人的侄子,比自己想象得要优秀得多,尤其是历经一场生死凶险之后,其思虑、品性尽皆得到锤炼,有了长足进步,足以在仕途之中站得更稳,也走得更远。 尤其是身为书院学子而与房俊之间所保持的良好关系,更会使得岑长倩在不步入仕途之后青云直上。 而眼下房俊击溃两路叛军,力挽狂澜之举,或许便是一个最为良好的开始。 房俊功勋愈大,东宫自然越稳;而东宫越稳,将来房俊的权力也会更大;不出意外,未来的朝堂之上房俊必然是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量,能够早早成为房俊夹带之中的“私货”,以其“护犊子”“有眼光”等种种优秀品质,岑长倩已经注定前程似锦。 如此,自己所谋划的那些东西即便尽皆落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当然,一点点的失落是难免的,自己一手推着侄子上位,与侄子自己过于优秀自己上位,其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最重要便是使得岑文本觉得自己的存在感一直在降低,似乎有他没他,侄子的前程大抵都会走得不错。 满满的全是老父亲面对羽翼渐丰的孩子既是欣慰,又是失落的复杂情绪…… 岑长倩感受着内重门里上上下下那种欢欣鼓舞的情绪,问道:“叔父认为此番右屯卫大胜,和谈会否重新开启?” 岑文本紧了紧箭头的披肩,看着仆从擎着雨伞自旁边快步走来,沉声道:“官场之上,最忌站队,但也不得不站队。身为人臣,结党营私便是不忠不信,甚为帝王忌惮。然而人在官场,却难免因为理念、情感等等原因厚此薄彼,有了远近亲疏,这不可避免。但是你要记住,永远不要骑墙观望风吹两边倒,贰臣才是官场之上最最不受待见的那种人。你身为书院学子,天然的站在房俊那一边,而房俊早已经为你们选好了队伍,在没有哪个队伍能够比东宫更加前途远大……所以,收敛心思,今日为东宫之臣属,那日为天子之门生,锦绣前程早已等在那里。” 古今帝王,胸襟能够比拟李二陛下者,屈指可数。然则即便是李二陛下,当年逆而夺取登基为帝,原本太子建成之班底多有主动依附者,李二陛下尽皆收纳,其中除去魏徵能够身居高位以外,余者早早便投闲置散,不得重用。 反倒是薛万彻那等叫嚣着要将秦王府上下屠尽为太子建成报仇雪恨者,却一直被李二陛下委以重用。 由此便可看出,欲在官场之上有所作为,站队固然非常重要,但坚贞之立场一样不能缺少。 岑长倩躬身道:“多谢叔父教诲,孩儿铭记于心。” 岑文本满意颔首,抬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脸上满是欣慰:“运气是人这一辈子最为重要的东西,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比比皆是。你力保同窗与叛军作战,早已入了太子之眼中,日后只需循序渐进,必然是东宫心腹。所以毋须急切,按部就班最好。” “喏。” 岑长倩恭谨应命,不过依旧心有疑惑,忍不住问道:“叔父认为,经此一战东宫已然再无忧患?” 仆从到了近前,张开雨伞挡住屋檐滴落的雨水。 岑文本站在伞下,道:“关陇固然尚有再战之力,但是此战在全面优势之下却落得两场大败,长孙无忌的威望已经不足以让他继续震慑关陇各家,谁敢一直追随他在一条看不见前途的道路上狂奔呢?毕竟对于门阀来说,个人之生死荣辱事小,家族的富贵传承最大。” 若无意外,关陇内部原本就存在的裂痕将会在此次兵败之后彻底爆发,说不定,长孙无忌不得不交出“兵谏”的主导权。 岑长倩小声道:“可还有英国公驻留潼关,坐拥数十万兵马,立场一直未明……” 从始至终,引兵于外的李勣一直深受东宫与关陇忌惮,这位深受陛下信重的大臣掌握着数十万东征精锐部队,却在长安兵变之后一路拖拖拉拉各种拖延,明显一番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其心中到底是何主意,谁也不知。 寻常人等或许认为既然陛下身在军中,即便神志昏迷,李勣也必然以陛下之意志行事,然而似岑长倩这等人杰,早已从各种蛛丝马迹当中推测出李二陛下恐怕凶多吉少之真相…… 既然没有了陛下的制约,那么李勣的心思愈发让人困惑。 其手中掌握着数十万大唐最精锐的军队,无论他支持东宫亦或是关陇,都可在顷刻之间完成碾压,平息乱局。 但是其迟迟不肯表态,便成为当下局势最大的变数。 固然东宫此番大胜,可若是李勣倾向于废除太子、另立储君,从而支持关陇叛军,则东宫马上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岑文本却蹙眉,看着侄子问道:“你这些时日安心修养,便琢磨出这么点东西?” 岑长倩疑惑不解。 难道李勣不是最大的变数? 岑文本想了想,缓缓道:“记住,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但是同样,也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盟友……按理说,接触李勣之威胁最好的办法便是东宫与关陇握手言和,一旦大局确定,除非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谋逆,不然就只能乖乖的表态效忠。但是房俊却对和谈之事一再抵触,甚至就连那次所谓的叛军撕碎契约偷袭东内苑右屯卫兵卒,以我看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把戏,以此为出兵之借口……但是,太子却对其极为纵容,非但不予降罪,甚至连责怪一句都不曾,由此可见,他们根本不在乎屯驻于潼关的李勣到底是何立场。这两人都不是笨蛋,更不是傻子,其道理吾固然不知,但此二人必然有充足之理由。” 岑长倩愕然,仔细琢磨,这件事的确不合常理。 而且,叔父好像自那以后便力推刘洎上位,甚至扶助其攫取和谈之主导……叔父老谋深算啊。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心有定计 皇权的根基在于兵权,若是兵权旁落,这个皇帝要么成为被大臣操纵的傀儡,要么即将被彻底掀翻、取而代之。 似李承乾这样的“皇二代”,虽然自己并未亲身经历打天下的艰难,但却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辈如何一步一步碾碎荆棘、突出重围,于绝境之中奋起抗争直至坐拥这锦绣河山、如画神州,心中自然明白兵权之重要。 单单一个东宫六率还不能让李承乾感到彻底放心,而且如今登基为帝,太子也已册立,东宫六率也势必要历经整编,或是编入十六卫,或是另起炉灶。 效仿两汉“执金吾”之旧名成立“金吾卫”,以之戍卫京畿、拱卫皇权,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李勣冷眼旁观,见到房俊似乎也对这个建议略感意外,便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李承乾自己的主意,看来已经初步具备一个皇帝所应有的政治手段,与以往相比,进步不小…… 权力是最能催化人的心态产生转变的东西,至高无上的皇权更是如此,哪怕以往再是纯良和善,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或多或少都有有不一样的变化。 希望李承乾这个仁厚之人,能够秉持初心不被权力所蒙蔽心智,不至于走上歧途…… 房俊既惊讶与李承乾忽然提出要设立“金吾卫”,更不解于李勣提议他执掌“金吾卫”,忙谦逊道:“陛下明鉴,微臣才疏学浅,岂敢窃据此等要职?还请陛下选任贤能、宿卫宫禁。” 他对兵权没兴趣。 事实上,帝国往后的国策已经与战争扯不上太多,重点在于内政。他早于在这方面有过全盘的考量,采用历史上诸多政策结合帝国当下之情况,提炼出很多新政,在帝国内部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 而以当下文武对立之态势,一旦他再度掌握兵权,必然被文官系统排斥,再想主导改革自然是困难重重。 李勣笑着摇头:“卫公年事已高,这两年退下去正好可以整理必生所学,将以往编撰之兵书重新凝炼一番,或许便能留下足以传诸于后世的兵家著作。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蒙先帝厚爱窃居高位,早已感到才不配位、心力交瘁,退位让贤乃是必然。如此情形之下,若是没有个才华出众、能力卓越且忠心耿耿之辈领袖全军,岂能让陛下安睡?而这一任务,也只有二郎你才能担得起来,余者皆不行。” 房俊冷眼以对。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条老狐狸早已摸准了他对心思,知道他要在内政方面大做文章,故意以军权来羁绊他,免得他再与文官搅和在一起,因为切身之利益从而对军方百般打压。 就算李勣退位让贤,他在军中的地位旁人也难以撼动,根基始终在军中,自然不愿见到军方势弱被文官彻底排斥…… 李靖不了解这些,却也表态支持:“纵然叛军覆灭,也难保其余十六卫大军对朝廷、对陛下忠心不贰,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要严密关注各地驻军,谨防谋逆之事再度发生。如此一来,裁撤右侯卫、增设金吾卫便能够更好的保障长安稳定、关中安全,二郎自应当仁不让,勇挑重担。” 话说得好听,但他对本意是认为以房俊的功勋、能力早就应当独掌一军,成为军方的领袖之一,而不是给冠以一个劳什子“礼部尚书”从而投闲置散。 一卫之军,是房俊应得的。 而自己在军中的诸多香火情,也应当由房俊来继承,从而可以与李勣分庭抗礼,稳定军队。 一家独大的军队是不可能稳定,平衡才行…… 李承乾很高兴自己的提议能够得到两位军方大佬的支持,欣然道:“既然英公、卫公都说可以,二郎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增设‘金吾卫’这样一支军队不仅攸关长安防务,更会对帝国军队的改革有着深远影响,放眼军中,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无论是之前右屯卫的改制整编,还是水师的打散重组,都可见到房俊在军制改革方面的卓越能力以及超前眼光,这一点目前在军中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李靖、李勣也略有不如。 最重要的一点正如李靖所言,这样一支军队除去由房俊统领,旁人如何能让他这个皇帝安枕无忧? 房俊只得答应下来:“陛下厚爱,微臣定誓死报效,不负陛下……” 李承乾很高兴,心里琢磨着到时候定要抽调精兵强将编入金吾卫,将其打造成为冠绝十六卫的强军,如此强军宿卫宫禁、拱卫京畿才能让他安枕无忧。 毕竟自从关陇兵变,直至眼下晋王叛乱,这位胆子并不大的皇帝陛下早已惊惧担忧、草木皆兵…… 君臣几人喝着茶水,商议了“金吾卫”增设以及十六卫整编的问题,最后才回到原本的话题。 “卢国公违抗军令、擅自后撤,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惩处?” 李勣捧着茶盏,问了一句。 如何处置程咬金,其间大有学问,而且对于后续局势之影响也极大,不得不慎重为之。 李承乾却只是将茶盏放下,无奈的摆摆手,说道:“卢国公如今也不小年岁了,早已不是当年勇冠三军的无敌猛将,偶尔错估战场形势导致犯下错误,实是在所难免。毕竟是当年跟随父皇打江山的功勋,总不能因为如今年事已高不复当年之勇,犯下一点错误便予以严惩吧?那会寒了贞观勋臣的心,朕做不出那等事。眼下战局紧张,形势不容乐观,便让卢国公戴罪立功依旧阻挡叛军,待到彻底剿灭叛军之后,再论赏罚功过。” 李勣啧啧嘴,只得钦佩道:“陛下宅心仁厚,实乃吾等臣下之福也。” 他愿意相信李承乾宅心仁厚不忍苛责程咬金,这种做法看似冒犯了军法之公正严谨,但是对于稳定军心却极为重要,毕竟程咬金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贞观勋臣之中有不少人此刻都在等着看看程咬金的下场,陛下如此宽容,那些人想必也放心了一些。 不过最后这一句明显“秋后算账”的话语,却也将程咬金给定了性,若是没罪,何来“戴罪立功”之语? 至于最终是轻轻放过还是彻底清算,那就要看程咬金接下来的表现了…… 如今他越发高看李承乾,总觉得这位之前还不是很合格的皇帝陛下进步神速,已经有了那么一点政治天赋。 “任君”谁都喜爱,但“任君”的近义词乃是“昏聩”,没有谁愿意自家的皇帝是个耙耳朵没主见的糊涂蛋,因为那会使得臣子们的生死前途充满了不确定性,毕竟朝堂之上各个都是人精,人精却没法去揣摩傻子的思路…… 李承乾谦虚两句,又对李靖道:“卫公率领军队正面防御潼关,即便雉奴自潼关倾巢而来也不必仓促迎战,且让他放心前进,将战场放在新丰以西、新筑以南、灞水以东区域之内。出击之时机,可由卫公您全权掌握,其余所有军队皆予以配合,朕唯有一点要求,那就是定要速战速决,一战结束这场叛乱,叛军或是战死或是投降皆可,但绝不容许四散溃逃,肆虐整个关中。” 这一战朝廷方面优势极大,战胜乃情理之中。 但相比于平定叛军,如何确保不被溃逃的叛军渗透至整个关中从而荼毒乡里、危害黎庶,才是重中之重。 毕竟就算叛军也是大唐子民,一旦其败局已定,便不好斩尽杀绝,十余万乌合之众一旦撒开脚丫子四散溃逃,就好似漫山遍野的羊群一般,想捉也捉不住…… 再加上关中各地门阀与朝廷貌合神离,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朝廷与他这个皇帝的笑话,必然千方百计的支持这些叛军,届时想要将其一一清缴,必然费时费力,严重阻碍新政之施行。 李靖虽然不通政务,却也知道乱兵如匪的道理,当下郑重颔首:“陛下放心,老臣亲自坐镇灞水,定让叛军全军覆没。” ***** 尉迟恭率军强渡灞水、程咬金怯战连续后撤,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关中,所引发的震荡较之当初晋王起兵反叛几乎不遑多让,关中上下一片哗然,诸多人家更是惊惧仓惶,出城避难的马车开始在四处城门络绎不绝,渐渐拥堵不堪。 而京兆府以及长安、万年两县则一改常态,之前的严格盘查予以放宽,进程者依旧仔细甄别盘查,出城者却只要有正当理由,大多不予阻拦,听之任之。 同一时间,灞水防线驻守的各支军队开始运动,由南至北一字长蛇的阵线彻底废弃,两支东宫六率军队沿着灞水缓缓向南运动,与停止后退的左武卫逐渐形成一个扇形的半包围圈,将成功渡河的尉迟恭进攻路线封堵,似乎想要迫使其退回灞水东岸,以免被全部围剿。 至于渭水之北的右武卫,则再度震惊了整个长安,薛万彻率军向西回到新筑之北、南边便是渭水、泾水交汇之处,罔顾朝廷命其渡河东进赶赴潼关的命令,于河水北岸安营扎寨、按兵不动。 不少心向叛军之人见到这一幕,顿时心情激动起来,若是薛万彻这个浑人已经与晋王达成一致,那么此战之胜败还在两可之间啊……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王族野望 芙蓉园。 今夏雨水丰盈,使得园内湖水暴涨、荷花茁壮,每当威风拂过池塘,翠绿的荷叶便犹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随波荡漾,空气沁凉馨香,精致秀美怡人。 池塘中的小亭有曲径连通岸边,掩映于茂盛荷叶之中,四周粉白堆砌、八面来风。 金德曼一袭与荷叶色泽相近的青翠襦裙,姿态纤瘦曼妙,一头乌压压的秀发用一根白玉簪子绾住,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眉目如画,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以往端庄凛然的女王气质逐渐消融,如今独坐亭中凭栏饮茶,温婉秀媚俨然大家闺秀,与荷花交相辉映的容颜令人浑然忘却她的年纪…… 荷叶深处,有步履声响起,亭阁附近的水鸟骤然惊动,落入水中,荡漾起一片涟漪。 须臾,一个相貌俊朗、一身锦袍的青年快步而至,来到亭外五步处驻足,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觐见陛下。” 金德曼慢慢呷了一口茶水,抬起一双如水明眸,声音清脆冷冽、动人心弦:“亡国之人于万里之外苟活,还称什么臣子陛下呢?便已家礼相见吧。” 青年便是新罗王族金法敏,闻言微微一顿,略有迟疑,而后才道:“外甥见过姨母。” 他的母亲天明夫人与金德曼同父同母,彼此之间乃是至亲,所以当初新罗金城陷落、王室罹难之际,金德曼曾属意金法敏之父、也就是她的妹夫金春秋继承王位,只不过金春秋最终惨死,新罗也彻底并入大唐,新罗王位之传承就此断绝。 金德曼柔声道:“不必多礼,过来坐。” “喏。” 金法敏抬脚进入亭中,跪坐在金德曼对面。 金德曼左手两根春葱一般的玉指拈住右手的衣袖,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执壶给金法敏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然后手指在茶盘上点了点,示意金法敏饮茶。 金法敏含胸垂首,郑重谢过,这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喉,滚烫回甘,周围清风徐徐、荷叶荡漾,人比花娇、花映娇颜,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是花香、哪里是茶香、哪里是人香。 余光掠过那一双雪白纤美的玉手,只觉得心里一跳,赶紧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金德曼将这个外甥的神情收入眼中,对此却并不在意,她深知自己的身体是何等诱人,少有男子能够抵挡。 幽幽问道:“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金法敏略一沉吟,想着如今女王陛下与房俊的关系,干脆直言道:“吾奉命统帅‘花郎’潜入长安,如今已被越国公妥善安置,想来是有大用的。鉴于如今大唐国内局势紧张,皇帝与亲王死战不休,或许是吾新罗一个难得的机会……” 言语未尽,但意思已经表述清楚。 毕竟身为新罗王族,在善德女王无后的情况下,其父金春秋是有继承王位之资格的,而一旦金春秋成为新罗王,那么他作为金春秋的嫡长子,顺理成章成为新罗储君。 如今新罗并入大唐成为海外藩篱,高贵尊崇的金氏一族分崩离析、流离失所,陡然面对一个有可能复国之良机,岂能无动于衷? 即便是一只狗,也不至于摇尾乞怜,偶尔也要叫唤几声,为自己争取一块骨头…… 金德曼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目光自金法敏身上掠过,投注到亭外池塘里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上,看着那粉白的花瓣,慢悠悠道:“你待如何?” 金法敏有些激动,咽了口唾沫,上身微微前倾,低声道:“或可与晋王李治联络,以刺杀大唐皇帝为条件,换取其支持新罗复国。则姨母可重返金城,领导金氏王族重现祖先之荣光!” 如今,他麾下三千“花郎”被房俊隐藏在一个秘密地方,等待重要时刻一举决定当下皇权之争的胜负。 只要时机得当,他的确可以利用房俊的信任做出惊天动地的举措。 金德曼这才将目光收回,看着面前这个外甥,缓缓问道:“他既然用你,又岂能对你没有防备之心呢?且不说你能否成事,就算骤然一击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事后想要全身而退,简直妄想。” “我不怕!” 金法敏愈发兴奋激动,白皙帅气的脸庞有些泛红,他匍匐在金德曼脚下,声音有些战栗:“生死于我何足惧哉?当初金城陷落,陛下不得不含屈忍辱、委身事贼,金氏王族一夜之间风流云散,我便立下死志,只要能够复国,此身纵然千刀万剐,亦浑然不惧!” 对于一个曾经有继承王位之机的贵族来说,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沦为亡国奴的屈辱是很难承受的,尤其是看着自己最为敬爱的人为了保住金氏王族最后一丝血脉不得不成为大唐权贵的玩物,愤懑仇恨简直锥心蚀骨。 如今,他凭借忍辱负重获取了房俊的信任,有机会给予大唐皇帝致命一击,为金氏王族获取一个重生的机会,他又岂会吝啬此身? 汉朝太史公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熟读汉史的金法敏自诩深明大义,赴死之心极为坚定。 但在此之前,他要前来获得金德曼的许可,以便于在他死后能够充分利用这样一个契机,为金氏王族获取更多的利益。 金德曼静静的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外甥,眸光微微波动,这样一个金氏王族最后的杰出子弟即将抱定死志,愿意以一死来完成新罗的复仇与复兴,她岂能当真无动于衷? 半晌,她轻叹一声,曼声道:“你所谓的重现金氏王族先祖之辉煌……难免有些自以为是了,金氏王族的确曾经执掌新罗,可哪里有什么辉煌荣耀呢?与煌煌汉家王朝相比,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奴役百姓如牲畜的野蛮人,不曾有过灿烂的文明,不曾有过强盛的国度……纵然复国,也不过是汉人的附庸,既要面临汉人的打压,还要承受百济人、高句丽人、倭人的迫害……就让新罗消失在史书之上,我们一起融入大唐,世世代代做一个汉人有何不可?” 身为王族子弟,金法敏在乎的是自己的权势、荣誉;而作为新罗女王,金德曼看见的却是蕞尔小国在夹缝当中求存的心酸与凄惨。新罗人一代又一代的抵御着百济、高句丽的侵略与屠杀,不可计数的子民惨死在战场之上、倒毙在饥荒之中,长此以往,终将灭族。 原本,大唐举国东征讨伐高句丽对于新罗是一个机会,只要依附于大唐、联手这个当世最强大的国家覆灭高句丽、百济,那么新罗极有可能顺势成为半岛的主宰,只等将来大唐国力衰弱,新罗便可取而代之,统一半岛。 但房俊的水师却狠狠的掐住了新罗的脖子,将新罗人所有的谋算都彻底扼杀。 事已至此,再多的野心也换不回复国的希望,只能将金氏王族最后的血脉彻底葬送在唐人的屠刀之下…… 不知何时,金法敏已经泪流满面,他抬起练,哭泣着看着面前这个让他敬爱甘愿舍弃性命的女人,悲呼道:“难道陛下已经臣服在唐人的淫威之下,甘愿做一个任人凌辱的玩具,而忘记了自己身体里金氏王族的血脉吗?” 金胜曼默然不语。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金法敏擦干眼泪,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不发一言,起身离去。 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身后的曲径,微风吹拂荷叶沙沙作响,金德曼目光凝滞,忽而伸出手自栏杆上探出去,将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掐断,摘下。 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被纤纤玉手一片片掰掉,一片一片落入清澈的池塘中。 锦鲤自叶底游动,往来觅食。 劳碌一番,却一无所获。 ***** 函谷关外,渐起的秋风吹过山岭,层林尽染,一队队大雁由北向南飞过,半空中时不时留下一声鸣叫。 数万人扎营在谷道之内,沿着山谷蔓延开去、营帐片片,人喊马嘶之声不绝于耳。 中军帐内,郑仁泰看着优哉游哉的刘仁轨,心底狐疑更甚。 一路稳扎稳打,抵达函谷关下已经两日,大军经过整编,作战计划已经下发至军中伍长,军械辎重安顿完毕,但早就应该到来的战斗却迟迟不打…… 关中的消息不断传过来,尉迟恭长驱直入连续击败东宫六率已经抵达灞桥以东,灞水防线虽然看似固若金汤,但谁也不知长安后边的关中各地驻军会否引发连锁反应。此等情形之下,刘仁轨最应该快速攻陷函谷关兵锋直抵潼关,彻底将晋王及其麾下不对锁死在潼关,使其不敢全力进入关中反攻长安,然而刘仁轨却似乎对此不屑一顾,每日里老神在在的筹划攻打函谷关的战略,根本不知“兵贵神速”的道理。 今日看着刘仁轨再度在舆图上勾勾画画,郑仁泰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想必将军与函谷关内早已有所联络吧?吾虽愚笨,却也知道丘行恭必然与将军私下有所图谋,就不要做出这样一幅呕心沥血设计攻打函谷关的模样了,赶紧让丘行恭放在城关,迎接咱们进城吧。” 他很是不满,就算自己之前在板渚之战当中惨败,又被逼得不得不改换门庭听从水师指挥,可是你与丘行恭关上关下眉来眼去却就是不打的样子若是再看不出来,岂不是与瞎子无疑? 我打过的仗比你玩过的女人都多,你这分明是侮辱我的智商啊……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兵发函谷 好半晌,刘仁轨这才从舆图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满脸“我倾囊以授你却不信任我”幽怨神情的郑仁泰,哈哈一笑,没有半分尴尬:“有些事情不是在下不愿讲,实是郡公知道得太多没什么好处,只需旗帜鲜明、立场坚定的支持陛下,郡公这一份功劳便少不了,又何必究根问底呢?好奇心太盛,可不是什么好事。” 郑仁泰只好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把嘴闭上。 刘仁轨收拢手中舆图,帐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须臾,亲兵快...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开成献降 被亲兵死死摁在地上,崔承福奋力挣扎,又惊又怒:“丘行恭你疯了不成?吾乃晋王派遣前来支援,你敢对吾无礼,就不怕晋王事后怪罪?况且吾麾下万余儿郎皆乃山东子弟,必然不肯罢休!” 如今晋王之现状说一句山穷水尽也不过分,若不是山东世家破家舍业鼎力扶持,怕是早已被朝廷大军攻陷潼关兵败被俘,所以崔承福自渡过黄河抵达潼关以来,素以“功臣”自居,即便在晋王面前也有几分傲然之色,哪里会将丘行恭这条丧家之犬放在眼中? 却不料现在丘行恭好似疯狗一般对他不利,自是令他既不可思议又心惊胆战。 这人该不会是打起了什么歪主意,想要将守关之功劳据为己有吧…… “呵,”丘行恭冷笑一声,下令道:“将这个蠢货捆结实了,暂时收押。” “喏!” 亲兵将崔承福用绳索反捆住手脚,有用破布塞住嘴巴,任其奋力挣扎,两人抬着押了下去。 此时军中将校已经悉数抵达,丘行恭环视左右,道:“以崔承福之令,命其带来的山东私军撤下城关集结于瓮城之内,然后以弓弩居高临下予以威慑,逼迫其缴械,驱赶至城关后方看管,若有不从,当场射杀。” “喏!” 将校们虽然一头雾水,不知为何大敌当前却自相残杀,但这些人都是跟对他多年的忠贞之士,自然不会反驳其命令,再是疑惑不解亦要奉命执行。 须臾,营房外一片人喊马嘶、兵荒马乱。 万余山东私军听从命令从城关上撤下,聚集于瓮城之内,已经隐隐感到不对劲,但是这些兵马皆是临时征募仓促组军,其中府兵很少,又没有经历过军事训练,并不知道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等到四周城墙之上弓弩手引弓搭箭、居高临下,喝令他们放下武器缴械,这才意识到不妥。 有人当即反抗,欲率领袍泽杀上城头,但是刚刚组织起来,便被当头而来的剑雨一一射杀,伏尸当场。死尸与献血引发大规模恐慌,这些青壮吓得瑟瑟发抖,赶紧放下手中武器,被守城兵卒一批一批带出去,分别派人看押。 不到两个时辰,万余山东私军彻底丧失战斗力。 丘行恭得到奏报,这才不紧不慢的穿戴好甲胄、兜鍪,出了营房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来到城门内侧,得知城外已经有水师兵马冲锋而来,这才坐在马背之上摆摆手,沉声道:“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关!” 左右亲兵以及将校、兵卒瞪大眼睛看着丘行恭,尚未反应过来,一片懵然。 开城门……迎接王师?! 这什么情况? 丘行恭等了片刻,见到左右居然无人应命,大声喝道:“都傻了不成?老子让你们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关!” 麾下将校这才醒悟过来,说得好听而已,“迎接王师入关”弄得大家稀里糊涂,你若说“开城献降”大家不就都懂得了吗…… 有亲兵赶紧奔赴城楼之上,将巨大的绞盘搅动,带动铁索一点一点将厚重的城门大开。 城门开启,城外的水师兵卒已经冲锋而至,丘行恭又让人将城关之上所有旗帜全部放倒,然后肃立于城门两侧。 水师兵卒见到城关之上已经出现约定好的暗号,再不迟疑,潮水一般自敞开的城门涌入函谷关。 横亘于关中、河东之间的雄关险隘,如此兵不血刃落入水师手中。 …… 刘仁轨与郑仁泰入关之时,关内守军早已撤出城关、后退三里,顺便将万余山东私军移交给水师,整座关城兵不血刃落入水师手中,郑仁泰看着一身甲胄、满面虬髯的丘行恭与刘仁轨翻身下马,把臂大笑的场景,不由得摇了摇头。 连丘行恭这样的人都自愿为了皇帝充当细作,不费一兵一卒的赚了一座函谷关,晋王还能有什么胜算呢? 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莫过于此。 纵然关中会有变故,最终晋王也很难逆天改命…… 丘行恭与刘仁轨大笑着说了一会儿话,见到郑仁泰打马走过来,笑着见礼:“仁泰贤弟,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郑仁泰不敢在丘行恭面前托大,且不说人家比自己更早“反正”,当年跟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时候自己也得在郑仁泰麾下待过一段时间,后来虽然平起平坐,却也不能有骄纵之意。 忙翻身下马,上前两步还礼,恭敬道:“多谢兄长挂念,小弟一切还好。” 丘行恭拍了拍郑仁泰的肩膀,豪爽道:“这就对了嘛,当年你我一同辅佐太宗皇帝,如今又一同在陛下麾下做事,还是一样的袍泽兄弟,往后当多多亲近才是。” 郑仁泰笑容略有尴尬,只得连连点头:“兄长所言极是,效忠君王本就是吾等军人之天职,此前误入歧途,做下蠢事,幸得陛下宽仁不予计较且委以重任,定当效仿兄长为陛下千秋大业添砖加瓦,方才不负陛下之信任。” 心里却忍不住暗骂,老子是连战连败最终被逼得投降水师、向皇帝效忠,说起来无论如何都是件丢人事儿,你现在堂而皇之的当众道出,是想将我的颜面踩在地上? 就算你比我更早一步“反正”,可你如今已经被关陇门阀扫地出门,我这身后却是荥阳郑氏与山东世家,分量不同,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再想依仗地位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怕是想瞎了心…… 丘行恭面色略微一僵,上下看了郑仁泰一眼,心中冒火。不过自己如今已经年近六旬,年老体衰精力不复当年,郑仁泰比自己小了十几岁,却依旧正值壮年,当年自己能轻松拿捏这小子,现如今动起手来却怕是占不到便宜,只得忍了心中那口鸟气,等着对景的时候,再作计较。 刘仁轨笑呵呵见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也不阻拦,等到两人大眼瞪小眼不说话了,这才问道:“敢问天水郡公,潼关情形如何?” 丘行恭大咧咧道:“晋王根本不在意函谷关失陷与否,一门心思背水一战,已经率领十余万军队奔赴长安,潼关已是空城一座,只等着咱们大军抵达,便又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无论如何,潼关都是叛军的大本营,只需将其攻陷占据,便算是彻底截断了晋王的后退之路,自然大功一件。 刘仁轨神情振奋,当即道:“那就事不宜迟,咱们即刻整顿兵马,水陆并举杀向潼关,早已覆灭叛军、拨乱反正!” 丘行恭与郑仁泰不敢托大,齐齐施礼,大声道:“愿为陛下效死!” 刘仁轨意气风发,伸手搀扶起两人,大笑道:“何至于谈及生死?今次二位深明大义,于攻陷函谷关之战立下大功,回头陛下论功行赏自是朝廷功臣,权势地位有增无减,往后还需二位在朝中多多照拂,在下感激不尽。” 丘、郑二人虽然是武将,但都是笨蛋,闻弦歌知雅意,明白刘仁轨这是野心勃勃想要进入朝堂,故而在此拉拢人脉。但他们两人同样在朝中孤立无援,若是能够与刘仁轨这个水师出身的将领守望相助,好处自然也不少…… 遂齐声道:“吾等皆乃陛下之臣,立志辅佐陛下成就皇图霸业,咱们兄弟自当彼此扶持、共同进退。” 刘仁轨笑容宽厚,神色谦恭:“您二位皆乃贞观勋臣,当年追随太宗皇帝打下这如画江山,在下是晚辈,万万不敢与您二位称兄道弟,僭越了。” “诶,贤弟此言差矣!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吾等之功勋早已是昨日之事,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水师乃是陛下最为信重之部队,贤弟自然也是陛下心腹之臣,能够与贤弟相交,应该是吾等之荣幸才对。” “天水郡公此言有理,贤弟实不必谦虚,往后愚兄还指望着你多多拉扯一把,大家还是只谈交情、不谈辈分。” “如此,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正该如此,若贤弟太过客套,反倒让愚兄惶恐不安了,哈哈!” 三人各自心怀鬼胎,都想要利用对方,一时间称兄道弟、把臂言欢,气氛甚为融洽。 寒暄一阵,大军集结完毕,留下一些伤兵、辎重兵看守关城以及那万余山东私军俘虏,精锐尽出,轻装上阵,水陆并举向着潼关浩浩荡荡进发。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敲打拉拢 晋王李治率军抵达华阴附近的时候得到函谷关陷落的消息,尤其是当其听闻函谷关并未作出太多抵抗、不到半日便被水师攻陷,更让他忧心忡忡。 原本指望着丘行恭好歹能够镇守函谷关拖延水师几日,让自己这边的行动可以更加从容,孰料丘行恭中看不中用,不仅城关失陷己身被俘,连带着万余前去增援的山东私军也一起被俘,等到消息在军中扩散,势必动摇军心,打击士气。 而函谷关陷落之后,潼关直面敌军水陆两面夹击猛攻,失陷亦是迟早之事。 至此,局势已经再无挽回之可能,唯有背水一战、一战功成。 不成功,便成仁。 望着左右前后旌旗招展、车马辚辚,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杀气腾腾,李治心中的担忧、挫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自信与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当年面对李建成、李元吉的打压、迫害,还有高祖皇帝为他们撑腰,父皇所面临的局面较之如今恶劣岂止数倍?但即便是那样的绝境,父皇依旧能够收服关陇门阀为已用,于玄武门下奋起抗争、逆天改命。 于绝境之中逆而篡取,在所有人悲观的注视下一战功成,这就是天命所归! 焉知吾李治天命之眷不如父皇? 待到麾下铁甲杀透长安、逆而夺取,才叫世人皆知吾之天命! …… 大军一路前行、浩浩荡荡,来自关中、函谷关的消息不断汇聚递入军中,过了华阴,天色已晚,十余万大军皆乃山东世家仓促组建的私军严重缺乏军规军纪,一旦面临突发状况极有可能引发不可预知之凶险,所以李治不敢在夜晚急行军,择取一处山阳水阴之地,安下营寨、生火造饭。 夜风习习,十余万人的军队营帐如云、首尾难顾,风灯挂满营寨处处,骑着马的军法队往来巡查,遇到违反军纪的兵卒当即捉拿,严惩不贷。 中军帐内,刚刚用过晚膳的李治与萧瑀、褚遂良、崔信三人饮茶,崔信忧心忡忡道:“水师气势汹汹,追着咱们的尾巴一路追杀,如今函谷关沦陷,潼关危在旦夕,咱们也已经距离长安越来越近,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不知殿下有何破敌之良策?” 山东世家虽然站在晋王李治这边,但双方所面对的局势是有所不同的。 对于李治来说,从潜逃出太极宫的那一刻,便已经走上一条成王败寇、不成功便成仁的不归路,胜负之间既是生死,退无可退。但山东世家则不同,他们虽然摒弃李承乾选择晋王,根本的目的是为了利益最大化,追逐最大利益的同时即便面对失败,也不至于阖族皆亡,毕竟李承乾是大唐的皇帝,要坐稳江山便不能放纵山东糜烂,再是将山东世家恨之入骨也需好生安抚,深仇大恨只能徐徐图之。 但是一旦潼关失陷,退路完全断绝,那么山东世家就只能跟随晋王一条道走到黑,想要退回山东已无可能。 毕竟这十余万青壮所组成的私军已经抽空了山东世家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底蕴,一旦全军覆没,所造成的恶劣后果是这些世家门阀绝对无法承受的,那意味着素来视为自家地盘的广大山东地域将会彻底脱离他们的掌控。 一个不能掌控山东地域的山东门阀,对皇帝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忌惮与威慑。 既然没有忌惮与威慑,皇帝又岂能惯着他们,对他们网开一面? 所以崔信的脸色很是难看,山东世家全力支持晋王,愿意同晋王一起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老博取更大的政治利益,却忽然发现他们已经被晋王彻底裹挟,双方的命运捆绑在一处无分彼此,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这让崔信极为不满,咱们可以在你兵败身死之后承担巨大的惩罚,但咱们不愿陪着你一起死啊…… 李治看了崔信一眼,喝了口茶水,淡然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必胜之良策?古往今来,每一场战争之胜负归根究底也不过是那一句话,两军相逢,勇者胜。” 之前他对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百般笼络,想着的不过是借助他们的力量壮大自己,以此完成自己逆天改命的战争罢了。 时至今日,江南世家处于崩溃之边缘,被水师在江南欺负得惨不忍睹,山东世家也已经彻彻底底站在自己这艘船上,欲走无路、欲退无门,又何须小意逢迎、照顾他们的心情? “崔公放心,本王非是食言之人,当初答允的条件只要此战功成,必然不打一丝折扣,能否升官晋爵、封建一方都只是在于你们能否全力以赴建功立业,他朝心愿达成之日,本王不吝赏赐。” 必须要让这些人认识到如今之处境才是,现在已经不仅是他这个晋王需要他们来达成自己的宏图霸业,他们自己也要视死如归赴汤蹈火去争取更大的功绩。 天上不会掉馅饼,付出与收获从来都是对等的。 崔信沉默少顷,而后颔首道:“殿下放心,吾等诗书传家,自知忠义之道,既然决定辅佐殿下成就大业,必然竭尽全力、誓死报效,万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李治欣然颔首,赞了一句:“崔公深明大义,实乃帝国苍生之福也,他日功成,崔公当居首功。” 崔信连称不敢:“此皆殿下天命所在,吾等不敢居功。” …… 安抚了山东世家的领袖,李承乾看向萧瑀,问道:“江南世家虽然在燕子矶遭受重创,但毕竟传承千年、根基深厚,只要稳住局面,必然能够在水师压迫之下奋起反击,否则若是任由水师肆虐江南,你们的根基遭受动摇,他日即便是本王登上大位,想要帮助你们重塑辉煌意识有心无力。” 就算在燕子矶遭遇惨败,根基动摇,可你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水师统一长江,随时随地毫无顾忌的北上吧? 如果你们当真不肯倾尽全力,日后本王登基,你们想要的好处怕是也要大打折扣…… 安抚与敲打,许诺与警告,李治玩弄权术的招数信手拈来,极具天赋。 萧瑀苦笑摇头,无奈道:“非是江南各家不肯效死力,水师在江南之威慑远超殿下想象,不仅仅在于海贸被其掌控,更在于源源不断运往大唐的粮食会对江南粮价造成极大冲击,使得各家投鼠忌器,不敢擅动,还望殿下能够体谅。” 海贸被水师一手把持,他们不许谁家玩,谁家就得被排除在海贸体系之外,市舶司颁发执照,水师负责护航,大唐海商必须在水师于海外各国租赁的港口设置仓储、报备货殖、展开贸易,一举一动、方方面面都置于水师监视之下,谁敢经营违禁物品,或是扰乱行市,或是逃避税收,都将受到严厉的制裁与惩罚。 这也就罢了,大不了大家断绝海贸便是,以前没有海贸的日子不也是一样过? 但粮食却触及江南士族乃至于所有门阀的根基。 门阀的根基是什么? 一是教育,二是土地,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土地。 当世家门阀把持越来越多的土地,便可以控制越来越多的人口,政治上的话语权自然越来越重。而土地所产出的粮食乃是国家命脉,是无苍生黎庶赖以生存的基础。 自从水师与安南、林邑等地租赁港口、把持其国内政,廉价的粮食便开始源源不断的运入大唐,极大的缓解了大唐粮食匮乏的危机。 直至目前,水师运入大唐的粮食价格都几乎与国内持平,这维持了国内的粮食体系。 可一旦水师放弃从粮食上获取暴利,改以低廉的价格向国内输入粮食,首先遭受冲击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占地无数的世家门阀。 因为粮价低廉所导致的最直接后果,便是地价降低,这使得世家门阀几十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积累下来的财富直接缩水,乃至于腰斩,这谁受得了? 古往今来,世家门阀恣意操纵地价、粮价的升降,从差价之中不断收割百姓平民的财富,从而达到兼并土地、私蓄人口、积累财富的目的,而一旦粮价不能操之于手,这个体系便会从根本上被摧毁,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基础便彻底丧失。 关中、山东的门阀或许还能依靠强大的掌控力来消弭领地之内因为粮价变动带来的损失,但人口越来越多、根基却相对浅薄的江南士族却将要深受其害。 如此情形之下,就连萧家这样旗帜鲜明支持晋王的家族,都已经暗中与水师达成了一系列约定来换取水师稳定江南粮价、保障江南稳定,其余江南士族没有萧家如此深厚的底蕴,更是任凭水师随意揉捏。 在燕子矶一战丧失了无数青壮之后,各家的根基遭受严重动摇,谁还敢跟水师去叫板? 若是水师的话事人依旧是苏定方这样军事出众、政治欠缺之人,或许还有几分转圜挣扎之余地,但现在房玄龄坐镇华亭镇,一手操持市舶司大权、一手掌控水师兵权,早已将江南各家收拾得服服帖帖…… 江南,已经不是江南士族之江南。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军心不稳 李治面色极其难看。 他之所以敢潜逃出太极宫竖起大旗反抗李承乾,就是因为山东、江南、关陇这三大门阀暗中给予他全力支持之承诺,这才舍了身家性命赌上一把。 毕竟都是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门阀世家,固然关陇门阀因为兵变失败元气大伤,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加上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再不济也能与李承乾分庭抗礼,拥关据守、东西分治。 可谁能想到如今关陇门阀不遗余力的串联关中各地驻军,山东世家耗尽家底鼎力扶持,反倒是之前最为看好、也最为强盛的江南士族却因为一场败仗便打了退堂鼓…… 所以他极为恼怒,你们把我架到这个位置上任凭水煮火烤,然后你们不打算玩了? 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这个时候正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于江南士族再是恼火也只能笼络,万万不能将其拒之门外,万一这帮老奸巨猾之辈再转投皇帝阵营,那可真是自取灭亡了。 强忍着怒气,李治点点头,颇为理解甚至感同身受:“此番募集私军遭受燕子矶大败,对于江南士族之打击甚大,本王心中亦是愧疚难当,不过困难都是暂时的,只需咱们坚持下去,待到成就大业之日,必然加倍报偿。华亭镇地处江南,而江南各家皆有出海之经验,往后市舶司与水师还需江南士族全力以赴,既能稳定江南局势,更能继续为朝廷开辟财源,责任重大、殊为不易。” 对待山东世家这样已经无路可退的盟友,要坚持予以打压使之不能怀有异心;而对付江南士族这样还未全力以赴的盟友,则必须许以重诺,用重利来拉拢。 不是都眼馋海贸么,还忌惮海贸对江南的影响,那我就许诺将来把市舶司与水师都交给你们…… 萧瑀谦逊道:“海贸事关重大,水师更要始终如一的维持帝国海上霸权,正需要殿下这样的人中之杰全盘掌握,臣等见识浅薄、才能粗鄙,万万不敢担此重任。” 说不心动是假的,各条海上航线便是一条条流淌着财富的血管,将大唐廉价的货殖运往外洋各国高价倾销,转而将大唐缺少的资源运回来,一来一回之间,所创造的财富是土地永远不能达到的高度。 若是海贸整个掌握在江南士族手中……那画面太美,萧瑀连做梦的时候不敢想。 然而就算将来李治坐上皇位,便当真能够完全掌控水师,并且使其听之任之、无所违逆么? 并不见得。 如今水师早已成为庞然大物,因为其独特的体系超然于朝廷之外,即便李承乾想要支配水师也必须通过房俊,否则水师对于朝廷政令完全有能力不予理会。 真以为自苏定方以下那些骄兵悍将不会造反吗? 只需将水师基地迁往新罗、倭国、安南、南洋地处的港口,便可以恣意纵横大洋之上,任凭帝国军队再是勇猛也只能望洋兴叹,且要承受水师对于帝国沿海各地无休止的袭扰与打击…… 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水师大都督必然要配置一个“大将军”的职衔,游离于大唐军队体系之外,自成一系。 想要将水师操之于手,可不是某些人口头承诺便能实现…… 所以李治的承诺是一个闻着香甜可口的大饼,但是想真正吃到口中,很难。 李治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转换话题,问一旁的褚遂良:“鄂国公那边可有最新战报传来?” 充当行军书记的褚遂良从面前一堆文件当中拿出最上面那一份递给李治,道:“刚刚有鄂国公战报送来,说是目前正与程咬金的左武卫对峙,北边有一部东宫六率正在围拢包抄,形势很是险峻,或进或退,必须尽早做出决断。” 李治看过战报,起身负手站在墙壁上的舆图前,仔细查看舆图上标准的敌我态势。 萧瑀拿过战报看了,沉吟不语。 崔信也看了战报,花白的眉毛紧蹙,有些担心。现在尉迟恭虽然突破了灞水防线,但并未真正破坏朝廷军队的防御态势,灞水防线就好像一根皮筋一样,某一处被用力往里推,四周则相应拉长,展现出极强的韧性。 而且这股韧性会随着尉迟恭的继续突进持续增强,等到抵达临界点,反噬的力量也会更大。 如果尉迟恭的右候卫湮没在朝廷军队的反攻浪潮之中,那么对于晋王来说,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他沉吟了一下之后,明知这个时候不应该自己开口说话,可还是忍不住道:“不妨让鄂国公退回灞水以东,安下营寨稳住阵脚,等咱们抵达之后合兵一处,再全力横渡灞水,一举攻破灞水防线抵达长安城下。” 他觉得当下局势不应冒险,还是应该确保尉迟恭的安全,增强己方的力量,进可攻、退可守才行。否则一旦尉迟恭所部全军覆没,晋王麾下军队只剩下十余万乌合之众,精锐尽失,败亡乃是迟早之事…… 李治看了一会儿舆图,却果断拒绝了崔信的谏言,对褚遂良道:“即刻起草军令,命令尉迟恭无论如何定要彻底突破灞水防线,扫荡一条由灞水通往长安的道路,等咱们大军抵达便可迅速渡河直扑长安。” “喏。” 褚遂良得令,赶紧研磨执笔,书写了一份军令,给李治确认之后加盖晋王玺印,装入信封用火漆密封,出门交给账外传令校尉,即刻送往右候卫军中。 李治见崔信神色有些不自然,上前两步,微笑着安抚道:“非是不听崔公谏言,实在是时至今日,咱们哪里还有退路?面前横竖只有一条路,只能一往无前、向死而生,若是没有这份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如何能够逆天改命、成就大事?须知两军相逢,勇者胜。” 从起兵造反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要么抵达巅峰逆天改命,要么堕落尘埃尸骨无存,若是心中存了折中的想法,反倒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勇气消弭掉,再也不能成就大业。 生死之间,他李治还是有勇气去面对的。 萧瑀也明白崔信的想法,眯着眼睛,淡然道:“吾等早已登上朝廷的必杀名单,想要光耀各家门阀之祖业,唯有披荆斩棘、视死如归,谁若半途而废导致大业败亡,吾等必手刃之!” 都到了这个时候,谁想着半途而废、改弦更张,谁就是罪人,必人人得而诛之! 褚遂良瞅了一眼义愤填膺、忠贞不贰的萧瑀,没吭声。 若不是这位此前逼着他写下那样一份“效忠书”作为晋王失败之后以之谋身的“杀手锏”,那此刻他大抵是会相信萧瑀打算跟着晋王生死与共的…… 崔信见到自己惹起众人疑心,忙解释道:“吾焉有此意?如今山东世家耗尽数百年积攒之家底,不遗余力的辅佐晋王殿下成就大业,万万没有主动退却的道理。还请殿下放心,无论如何,山东世家都站在殿下身后,至死不渝。” 李治上前握着他的手,感慨道:“崔公的心思,本王亦能猜想一二,左右不过是稳妥为上,若事不可为便退出潼关,以山东世家为根基谋求卷土重来……但崔公也应知晓,行大事者最忌瞻前顾后、三心两意,若无破釜沉舟之决心,焉能逆天改命?此战当竭尽全力,不成功,便成仁。” 敲打也不能过头,否则令山东世家生出猜忌之心,那可就大事不妙。 眼下江南士族几乎废掉,全指望着山东世家与他生死与共…… 军心不稳,是为大忌。 ***** 灞水滚滚奔流,尉迟恭坐在灞水西岸的中军营帐内,看着刚刚送达的战报,一双浓眉紧蹙,心中忧虑。 晋王的想法是有道理的,所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若右候卫能够彻底突破灞水防线,在晋王大军抵达之时可以合并一处突袭长安,会有更大可能引发关中局势之骤变。 只要局势有变,必然对晋王有利。 而一旦拖延下去延误战机,每过一日,朝廷的根基便稳妥一分,会跟着晋王搅乱风云的人更少…… 可问题在于尉迟恭没有信心在不过多损失兵力的情况下突破灞水防线。 他将麾下右候卫视为自己权势、地位的倚仗,有这支军队在,晋王胜利之日便是他臻达军方第一人之时,即便晋王败亡,也可以凭借这支军队与朝廷讨价还价——左右都是你们兄弟之间争夺家产,咱们身为臣子不管支持谁,都算不上都帝国不忠。 会有很大的斡旋余地。 可一旦右候卫伤亡惨重,影响力大减,那么无论最终晋王是胜是败,他的权势、地位都将受到极大削减。而没有了军队的制约,朝廷那边想如何处置他都无需顾虑太多…… 他投奔晋王,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投机行为。 可谁为了投机而分尽全力、搭进去全部身家性命? 现在看着晋王的军令,他权衡利弊、考量得失,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第一千二百章 沆瀣一气 斟酌良久,尉迟恭抹了把脸下定决心,伏案书写了一封信笺,装入信封以火漆封口,然后将副将苏伽叫进来,仔仔细细叮嘱一番:“……即刻将这封信送往左武卫,定要让程咬金亲启。” 苏伽接过信笺放入怀中,颔首领命,转身大步走出营帐,带着几个亲兵翻身上马,向西疾驰。 出了己方营地抵达两军交界之处便摘去兜鍪,再向前不久碰到左武卫斥候,勒马站定,大声道:“奉鄂国公之命,有书信送给卢国公,诸位兄弟莫要紧张。” 他不得不提醒这一句,否则指不定对方有个二愣子抽冷子射出一箭,自己可就完了…… 好在对方几个斥候都是沉稳的,其中一人上前检查了苏伽,见其身上并未携带武器也松了口气,道:“只能将军一人前往,余者不得同行。” 苏伽点头,对几个亲兵道:“在此等候,莫要胡乱走动。” “喏!” 叮嘱了亲兵,苏伽策骑跟随几个左武卫亲兵,一路长驱直入进入左武卫营地,抵达中军帐。 …… 程咬金看过信笺,随手丢给一旁的牛进达,看着苏伽道:“尉迟老黑是失心疯了不成?老子打了一辈子仗,有胜也有败,却从未有临阵脱逃那等窝囊之事,你回去告诉他想要从左武卫阵地上过去,唯有踏着老子以及左武卫四万将士的尸体!” 牛进达在一旁看着信笺,上面尉迟恭言道已经接到晋王的军令,严令右候卫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凿开灞水防线开通直抵长安之通道,又说念及以往与程咬金的交情不愿双方兵戈相向、互相残杀,请程咬金放开一条道路,定有后报。 这并不是客气话,尉迟恭算准了程咬金不愿意在此战之中损兵折将,两位主帅的心意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致的,那便是尽可能的保存实力,以免损失过大丧失影响力,进而被各自的权力核心排斥在外。 如果尉迟恭当真破釜沉舟不计伤亡,那么程咬金势必要退让一步,以免两败俱伤。所以尉迟恭这封信算是警告,自己打算拼命了,你最好退避三舍…… 牛进达觉得很是屈辱,正如程咬金所言那般,打了一辈子仗何曾遭受这般屈辱? 但以他对程咬金的了解,却也明白尉迟恭算是掐准了程咬金的脉门,如果尉迟恭当真拼命,程咬金是极有可能退让的,现在说话虽然寸步不让,更多只是在装模作样。 苏伽恭声道:“卢国公误会了,我家大帅的意思很明白,皇位之争乃是太宗皇帝的家事,最终谁胜谁负谁坐上皇位,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既然大家都是太宗皇帝的臣子,又何必在其中自相残杀,令亲者痛、仇者快呢?” 程咬金默然,“亲者痛、仇者快”这一句算是碰到他心口的痛点了,现在都希望他与尉迟恭拼一个你死我活,却未必是想要歼灭叛军主力,而是消耗他程咬金的部队,使得他程咬金的话语权、影响力大减,此后在朝廷上便会有很多人压过他一头。 说到底,对于武将来说部队就是根本,没有了部队,谁会听你说话? 苏伽见程咬金意动,又说道:“令郎此前战败被俘,我家大帅念及两家往日交情,特意叮嘱予以善待,此战过后,必然不损一根毫毛的放其归家,请卢国公勿念。” 程咬金勃然作色,拍案怒道:“娘咧!敢威胁老子?我程氏满门忠烈,为了大唐立国不知流了多少血,阖家上下早已做好为国捐躯之准备,别说区区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便是让老子绝后,也断不会任由汝等奸贼胁迫!念在以往还有几分交情,今日不取你的狗命,给老子滚回去告诉尉迟恭那个黑炭,休要做白日梦,想去长安,就从老子的尸体上踩过去罢!” 外头有亲兵入内,虎视眈眈的盯着苏伽,大有一言不合便一拥而上将其乱刃分尸的架势。 苏伽也不多言,冲着程咬金、牛进达施礼,然后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等到苏伽与一众亲兵退出去,程咬金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摸着颌下乱糟糟的胡须,眼神闪烁,神情不定。 牛进达用手指敲了敲放在桌案上的信笺,低声问道:“大帅如何决断?” 程咬金闷声道:“还能如何决断?尉迟老贼被晋王逼得不得不拼命,咱们若是硬挡着不退,必然是一场死战。胜负暂且不论,损失必然惨重,若是这么点部队都打光了,你以为往后还能有咱们的好?陛下固然宽厚,未必会跟咱们秋后算账,可那些文官必然群起弹劾,到时候陛下如何压得住舆情汹汹?甚至军中也有不少人眼馋老子的地位,必然落井下石,试图取而代之。” 是用一场胜利博取功勋重要,还是背负罪责保存实力重要?这个问题要放在不同的局势之下去具体的分析,起码在当下的局势之中,程咬金认为实力比什么都重要。 尉迟恭为何给自己写这一封信笺?还不就是想要让自己知难而退,别上演一场死战不休的戏码导致右候卫损兵折将吗? “有兵就是草头王”,现在虽然并非乱世,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只要有兵在手,谁想处置你都得忌惮三分,不敢逼迫太甚,可若是手底下没了兵马,那别人想怎么对付你就怎么对付你,即便立下大功也未必有一个好下场。 朝堂之上的政治斗争从来都不是以功勋多寡来计算,功勋赫赫之辈成为政治斗争牺牲品那种事还少吗? 牛进达问:“现在怎么办?” 他素来是不考虑这些事情的,从来都是以程咬金马首是瞻,程咬金做出任何决定,他都会坚定不移的去执行。 程咬金考虑片刻,一咬牙,道:“陛下对我的不满,在长安城内便开始了,难道会因为我誓死抵挡尉迟恭便彻底扭转吗?未必如此。君王乃是猛虎,顺其者昌、逆之者亡,所有的不满愤恨都会藏在心底,只要机会合适必然爆发出来。咱们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前程寄托于陛下的宽仁之上,必须保证实力。” 牛进达依旧蹙眉:“那就任由尉迟恭从咱们的防线突破,然后直抵长安城下?” 程咬金闷声不语。 晋王放弃潼关直扑长安,任凭水师衔尾追杀,将所有的退路都主动放弃,置诸死地而后生,看似勇猛壮烈,但以他对李治的了解,这样的人若没有另外的布置谋划,岂能做到这般决绝? 所以现在看上去朝廷这边形势一片大好,但实际上胜负未定,远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 苏伽回到灞水西岸营地见到尉迟恭,将程咬金的反应、言语一一复述,尉迟恭当机立断:“传令下去,傍晚生火造饭,戌时三刻拔营,猛攻左武卫防线!” “喏!” 苏伽领命,退出帐外,向全军传达消息。 整座军营都哗然沸腾起来,兵卒在各自伍长、校尉的叮嘱之下开始检查军械装备,力争将一切站前准备做到位,避免开战之后因为个人的装备问题负伤甚至送命,所以老卒会在站前做最仔细的检查准备,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申时左右,营地内炊烟袅袅,饭食已然做好,全军兵卒排队用膳。 酉时初刻,全军回到营帐歇息,争取每一时刻养精蓄锐,同时探马斥候尽数派出,围绕营地周围巡逻游弋,刺探左武卫的一切动向,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为半夜“偷袭”做好准备。 而另一边,左武卫也在傍晚时分下达军令生火造饭,全军躲在营帐之内休养生息,等待有可能骤然而来的攻击…… 到了戌时,尉迟恭顶盔掼甲从中军帐走出,左右皆是军中校尉,他看了一眼西方黑沉沉的天际,似乎长安城高大巍峨的影子隐藏在黑暗之后,顿了一顿,便果断下令:“全军出击!” 左右校尉躬身领命,然后迅速回归本队,没有热情洋溢的激励讲话,所有人事先都已经知道军令,所以此刻效率极高的快速集结,然后在各自校尉引领之下列成方阵,在黑色掩映之中无声无息的向着西边左武卫的阵地潜行而去。 两万人默不作声,唯有脚步连成一片的“沙沙声”略显沉闷,战马都戴上嚼子发不出嘶鸣,在黑暗之中犹如溃堤的洪水一班向着前方流淌。 但左武卫那边早有准备,岂能被其偷袭成功? 大军行出不足五里,便被左武卫潜伏的斥候侦查得知,迅速撤退向主帅汇报,片刻之后整个左武卫的营地都燃起灯烛火把,战鼓声隆隆响起,有如闷雷。兵卒自营帐之中一跃而出,全副武装手持戈矛,列阵以待。 尉迟恭策骑压阵缓缓向前,听闻前方战报回禀,大手一挥,怒吼一声:“冲锋!”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这如墨的夜色中陡然响起,犹如一根尖刺一般刺得人心中微颤,浑身血液加速流动,先前还保持沉默前进的右候卫兵卒顿时大声喊叫,一个两个瞪着眼睛握紧兵刃,迈开双腿紧跟在轻骑兵身后向着敌方阵地冲去。 大战一瞬间爆发。 右候卫好似溃堤的洪水一般翻腾奔涌,一往无前的展开冲锋,战线铺展铺天盖地席卷而去,而左武卫则阵列严谨,军阵在将领指挥之下缓缓移动,避过敌军的锋芒,有条不紊的后撤。 战场之上声势汹涌、双方厮杀之声传遍四野,但因为各自事先都有所准备,所以看上去战况激烈,实则各自的损失并不大。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局势震动 漆黑的夜晚无星无月,灞水西岸的原野上一场大战如火如荼,尉迟恭亲自上阵指挥麾下右候卫军队兵分两路一南一北狂飙突进,程咬金则坐镇后方,左武卫且战且退、退而不乱。 双方数万人在辽阔的原野上攻伐、追逐,战鼓号角响彻四野,激烈的战况旋即传播四方,引发灞水防线的集体震动。 少陵原北,右卫将军梁建方督促麾下军队缓缓向南靠近战场,却也不敢轻敌冒进,不断听取前方战场传来的战报。 斥候在战场之上潜行穿梭,将即时战况传回,梁建方坐在马背上看着战报浓眉紧蹙,四方脸膛上神色无奈,良久才憋出一句:“……这帮混账,不当人子。” 根据斥候传回的战报,灞水以西的战场上虽然看上去极为激烈,双方数万将士在方圆十余里的区域内打得如火如荼,但一方全力进攻、一方且战且退,阵型都保持得极为严谨,似梁建方这样的百战宿将一眼看去便知双方在相互试探、有所保留。 战报之上呈现的伤亡数字则佐证了这一点,伤亡兵卒加在一起不足百人…… 显然,尉迟恭与程咬金这两条老狐狸在演戏呢。 梁建方仔细想了想,下令道:“全军停止前进,就地结阵,若有人胆敢冲击防线则立即还击,否则按兵不动,不得擅自出战,只需防备乱军冲击我方阵地即可。” “另外,将这些战报火速送往春明门外营地,交给卫公,就说我军严阵以待,听候军令。” “喏!” 麾下将校依令而行,指挥军队由东至西列阵,构筑成一道东西向的防线,严防南边正在交战的双方突破本方阵地向北移动,同时将战报送往春明门外坐镇指挥的卫国公李靖处。 …… 乍闻尉迟恭骤然发动攻势猛攻左武卫阵地,坐镇春明门外的李靖半点不慌,他这一辈子大小战阵历经无数,无论是兵行险招以少胜多,还是一众击寡从容布置,丰富的经历使得他早已达到荣宠不惊、胜负泯然的地步。 对于尉迟恭的企图,他心中清楚无比,更明白那位晋王殿下之所以敢舍弃潼关直扑长安的心思。 此战之重点不在于尉迟恭能否突进至长安城下,也不在于晋王可不可以率军攻破灞水防线,而在于这一连串动作会否引发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中的变数。 若有变,则晋王尚有一线生机,或可逆天改命。 若无变,则任凭晋王与尉迟恭如何折腾,都难逃最终兵败覆灭之结局。 所以李靖并不在意尉迟恭究竟弄出什么幺蛾子。 但是当他看到梁建方的战报以及对战局之猜测,李靖运了运气,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娘咧……”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一个“变”字,而程咬金如今之行为也可归纳于“变”之一字。 单只是尉迟恭突破程咬金的防线为随后而至的晋王大军打通一条直扑长安城下的通道,这倒没什么,李靖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在长安城下至灞水的宽广区域之内剿灭叛军,一战功成。 但如果程咬金假意撤军退避三舍,最终却与尉迟恭合兵一处转身攻打长安城,那就有些不妙了。 左武卫、右候卫皆乃十六卫当中最骁勇善战的部队,两支军队加在一起有六万余人,这是放在任何地方都足以扭转一场战争胜负的力量,若是任由其猛攻长安,怕是真的能彻底摧毁长安城防。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一旦长安城防告破,那些心怀叵测、蠢蠢欲动之辈再无顾忌,必然群起而响应晋王大军,到时候整个关中乱成一锅粥,局势便会彻底失控…… 李靖气得脸色发青,起身在舆图前看了一会儿,观察敌我趋势,良久之后下令:“传令梁建方,命其调动麾下三千轻骑轻装简从,绕道程咬金后方列阵,逼迫程咬金与尉迟恭死战。若程咬金违令,梁建方不得撤退至长安八十里之内,八十里便是最后的底线,一旦程咬金抵达这个底线,梁建方可发动攻击,同时其麾下步卒向程咬金移动,务必将其阻挡在八十里这条线之外!” 虽然程咬金的行为危险极大,但他也不能直接下令攻击程咬金,那等于将程咬金彻底推向晋王。但八十里是他的底线,一旦程咬金撤退至距离长安八十里之内,随时可以向长安发动突袭,到时防不胜防,极易引发局势骤变。 “喏!” “将这些战报收拾一下,一并送入宫中,请陛下过目。” “喏!” 当即有校尉兵分两路,一路去给梁建方传令,一路自城门入宫。 …… 虽然已经深更半夜,但偌大的太极宫内灯火辉煌,由承天门而入,整条皇宫的中轴线上灯光处处、俨然白昼,武德殿这边更是内侍、禁卫出出进进,川流不息。 武德殿一侧的书斋内,李承乾听取着城外骤然爆发战斗的消息,与岑文本、李勣、李道宗、房俊、刘洎等人商议当下局势。除去岑文本之外,其余三人皆可谓当世名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在话下,经过深入浅出的分析,得出尉迟恭所部不足为患的结论,使得李承乾很是松了一口气。 直至李靖派来的人将梁建方送来的战报呈上,并附着李靖的军令…… “砰!” 李承乾看完战报,鲜有的恼羞成怒,狠狠一拍桌案怒道:“老匹夫欺我,必不与其罢休!” 对待程咬金,他自认早已仁至义尽,古往今来哪有皇帝可以容忍臣子在逆贼肆虐之时坐拥大军隔岸观火、坐观成败,事后还继续予以重用? 他李承乾做到了。 可即便如此,程咬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视他这个皇帝如无物,为了保存实力居然连可以退避三舍任凭叛军的兵锋直指长安,脾气再好的人怕是也不能忍受。 是可忍,孰不可忍! 岑文本劝道:“陛下不必愤怒,卫国公之决策极为妥当,当下最重要是稳定关中局势,不可生变,对待卢国公也应当予以宽容。如果卢国公一意孤行、不知悔改,甚至生出附逆之心,卫国公手中十余万兵马也定能将其歼灭。” 当下最重要的不是尽快歼灭叛军,而是在努力维持关中稳定之余,引诱那些心怀叵测之辈跳出来,一一予以歼灭,如此才能剪除隐患,稳定皇权。 为之后的新政铺平道路。 程咬金之行为固然难以接受,但换一个角度去想,此举极有可能使得那些蠢蠢欲动之辈遏制不住心中野望从而主动跳出来,倒也不失为引蛇出洞。 一直不怎么表态的李勣素来谨慎,闻言摇摇头,沉声道:“有些事情是论迹不论心的,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个王朝能够让文武群臣、举国上下都忠心耿耿、别无贰心,甚至有些人在府邸之中指摘皇帝,但又能如何呢?人心总是自私逐利的,有些事情想一想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不去做,便算不得什么。” 说一句浅白的话语,绝色佳丽、人间尤物,哪一个男人不心生向往呢?金玉珠宝、钱帛富贵,谁能无动于衷呢?乃至于九五至尊、人间帝王,那样极致的权力谁不奢望拥有呢? 憧憬也好,妄想也罢,人心是最难操控的,有时候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的心。 总不能只是因为想一想便犯下不赦之罪吧? 在他看来完全没必要布下这样一个局,一步一步将那些心思不纯之人引诱出来,一点一点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洎斜眼看着李勣,冷声问道:“英公该不会想要说一句‘为君不仁’吧?” 李勣蹙眉,不予理会。 这样一个罪名即便是他李勣也担负不起,但他平素不大理会政事,更不愿与那些文臣斗嘴皮子,单只是这样一句“莫须有”的指控,还动摇不到他李勣的地位。 若是自己恼羞成怒与其争辩,反而落入对方的圈套…… 刘洎见李勣不上钩,自顾自道:“此前关陇兵变,加上现在晋王反叛,足以见得关中门阀对陛下之不满由来已久,若是任由这股不臣之心沉淀下去,短时间内或许天下太平,但只要朝中有半点风吹草动,这些人必然跳出来搅风搅雨,到时候,难道英公要带着大军一一将其抄家灭族?” 李勣低头喝茶,不理不睬。 事实上,刘洎的话是有道理的。关陇盘踞关中几百年,早已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既然他们连续两次反对李承乾,就意味着他们早已将自家之生死与李承乾之胜败视如一体,或许会因为暂时的失败而蛰伏起来,但基本无可能改弦更张,重新全心全意的支持李承乾。 就算他们那么做了,李承乾也不会接受。 谁会愿意自己身边趴着一头猛虎,随时都能反噬自己一口呢? 所以现在布下的局的看似对付关中各地驻军,实则真正的目标还是盘踞关陇的那些门阀世家。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龙颜震怒 隋唐两朝因门阀而起、因门阀而兴,却也深受门阀之苦。 隋文帝凭借关陇门阀之底蕴一统中原,结束南北朝乱世,其谥号之中“文”字已经肯定其一生之功绩,但即便是这般雄才伟略的一代帝王,也逐渐感觉到关陇门阀势大难遏,这才不得不扶持次子杨广与关陇门阀支持的太子杨勇相抗衡。 最终虽然杨勇被废黜,关陇门阀遭受重创,但是不久之后便卷土重来,逼得隋炀帝不得不依靠开凿运河、发动东征来抵消关陇门阀之威胁。 结果连长安都不敢待,极力营建东都洛阳,试图摆脱关陇门阀的控制,甚至屡次亲自南下企图争取江南士族之支持达到稳定朝纲、平衡朝局之目的。 一代帝王殒命江都之时,缢杀他的依旧是关陇门阀…… 堂堂皇皇的大隋王朝于极盛之时陡然转衰,终至二世而亡,正因关陇门阀乱政导致朝局崩溃天下烽烟四起,其罪难恕。 转过头来,一手颠覆了大隋的关陇门阀起先并未得到李渊的青睐,李渊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见识却不一般,眼瞅着表兄隋炀帝身死国灭毁于关陇之手,焉能不倍加提防? 于是,极力追求权力的关陇门阀选择了被李建成逼上绝路的李二,鼎立扶持上演了一出逆而篡取的“玄武门之变”,一举窃取了大唐帝国的最高权力。 然而关陇占据朝堂半壁江山,所有要害部门接把持在手,甚至左右储君之人选,李二陛下这样的一代雄主如何能忍? 皇帝与关陇的斗争自此开始…… 时至今日,只要李承乾不是个蠢货,回头看看百年来的历史轨迹也应知晓关陇之于皇权乃是最大的祸患,借此政局动荡、皇权更迭的最佳时机,岂能不绸缪将之连根拔起,彻底地肃清关中这片帝王之土地? 而肃清关陇在关中的根基之后,便是施行新政之时,“文官政治”的态势已经不可阻挡,武人的地位将会一再下降。 所以此刻岑文本、刘洎等人全力支持李承乾也就不足为奇,而房俊素来不在意文武之分,他甚至不在意自身之权势,心心念念想要改革弊端、推行新政,将大唐的国力再度推上一个巅峰…… 相比之下,自己素来所标榜的“不恋权势”的确有几分做作之嫌疑,毕竟此刻明知未来的政局走向难免对武人的失势有所不忿,比得上房俊真正的为国为民。 心有不甘之余,愈发滋生敬佩。 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太宗皇帝夸赞其“有宰辅之才”的评语,当初只是认为太宗皇帝看中其能力,如今才知晓太宗皇帝赞誉的其功名富贵如浮云的心胸,以及“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境界。 无需怀疑,假以时日,此子必然成为“仁和”朝的一代明臣,青史之上,亦要歌颂赞誉其虚怀若谷、为国为民之高尚情操,足以百世流芳…… …… 房俊看了李勣一眼,见其没有与刘洎斗嘴的意思,心中佩服,地位、权势到达李勣这种程度却依旧保持心性沉稳淡泊,殊为不易,或许这也正是历史上李勣能够在太宗、高宗两朝地位稳固,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原因。 若非家中出了一个败家的孙子,李氏一门必然荣宠不绝、与国同休…… 轻咳一声,房俊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卢国公?” 李承乾蹙眉不语,他的确对程咬金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臣举止极为恼火,但他也并未丧失理智,知道眼下程咬金几乎算是一根标杆,不知多少人都在看着朝廷如何处置程咬金,若是处罚严厉,必然惹得旁人心惊胆战、忧心难眠。 可若是轻轻放过,皇帝尊严如何维系? 刘洎插话道:“卢国公畏敌怯战、一退再退,使得敌军兵锋几乎威胁长安,视陛下之皇命如无物,此乃大不敬之罪也!若是不予严惩,如何正军纪、安人心?微臣建议,陛下可降旨申饬通传全军,命其戴罪立功,等到平定叛乱之后,视情况予以惩戒。” 李承乾点点头,看看左右:“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其余几人缄默不语,这等处罚力度显然不够,与轻轻放过没什么差异,但就当下局势来说,却已经是极为委托的方式了。 见几人不语,李承乾便道:“那就如此下旨申饬一番,语气严厉一些,但并无实质之惩罚,希望卢国公能够理解朕的一番苦心,迷途知返、知耻而后勇,不负贞观勋臣之美誉。” 众人颔首:“陛下英明。” 此事到此为止,至于到时候是否另行惩处,就要看程咬金是否一意孤行了…… 李承乾又问道:“雉奴已经尽起大军倾巢而出,弃潼关直奔长安而来,显然是想要在长安城下决一死战,诸位爱卿可有灭贼之良策?” 房俊起身执壶给大家斟茶,便听得岑文本道:“水师已在刘仁轨率领之下联合荥阳郑氏攻陷洛阳、函谷关,水陆并举直扑潼关,既然晋王已经弃关而出,潼关防御空虚,想必不日即可攻陷潼关。到时候叛军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一群乌合之众必然军心散乱、人心惶惶,即便能够突破灞水防线,又能剩下几分战力呢?故而以老臣之见,叛军不足为虑,陛下应当将注意力放在关中乃至长安才是。” 问题回到最初,以李承乾为核心的朝廷始终未将晋王及其麾下叛军视为最大的敌人,始终认为敌人在身后,甚至就在这长安城中。 李勣喝了口茶水,看着房俊,沉声道:“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若是有人想要跳出来依附叛军,也就在这些时日了,越国公如今责任重大,只需确保太极宫安全、陛下安全,那便任凭关中风卷云动,最终的胜利始终属于陛下。” 换言之,整个关中这个大战场上一时的胜负并不能左右最终之胜败,可若是太极宫出了差池、陛下出了差池,那自然一切皆休,再多的胜利也是无用。 房俊沉稳点头,正色道:“英公放心,有程务挺麾下伍仟将士,再加上伍仟禁军、三千‘百骑司’精锐,便是有十万大军来攻,在下也必然将太极宫守得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李勣点点头,提醒道:“有信心是好事,但千万别自负,吾半生征战,所见过的那些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的一方豪雄,最终都难逃兵败身死之结局,当引以为戒。” 房俊肃容道:“在下知晓,多谢英公提醒。” 他自然不敢信心满满疏忽大意,不说别人,单只是李道宗若是骤然起兵杀入太极宫,就需要他时刻睁大双眼全力以赴,若是再有关中其余部队予以策应,守卫太极宫的压力很大。 但这个时候他必须给予李承乾绝对的信心,否则这位仁厚有余但胆魄不足的皇帝陛下极有可能采取保守策略,专注于剿灭叛军而放过那些世家门阀。 若是那般,眼下这扫平关中门阀都天赐良机便会错过,不能将其连根拔起,假以时日死灰复燃,与河东、山东、江南的门阀沆瀣一气,必成心腹大患…… ***** 夕阳西下,余晖洒落在宫殿屋顶的琉璃瓦上,整个太极宫一片金碧辉煌,宛若天宫神邸,雄伟庄严。 房俊一身戎装自武德殿走出来,带着两个亲兵向北沿着大吉殿后院出了大吉门,打算自神龙殿东侧一路向北沿着千步廊、山水池阁过紫云阁抵达玄德门。 结果刚走出大吉门,迎面便见到两个侍女在几个内侍陪同之下疾步走来,一愣之下,便站住脚步。 他认出这两个侍女乃是淑景殿的女官…… 果然,那两个女官见到房俊,面色一喜,赶紧快走两步来到房俊面前万福施礼,其中一人笑道:“奉殿下之命前来请越国公过去用膳,奴婢还怕晚来一步呢,幸亏走得快一些,不然要去玄德门外军营去请您了。” 另一人也笑容嫣然,微微侧身:“膳食已然备好,请越国公随奴婢前去。” 都是长乐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自然知晓自家殿下与这位眼下权倾朝野的权臣之间的根底,故而言谈举止之中很是亲近,几乎将房俊当作自家殿下的驸马看待。 另外几个内侍则垂首肃立一旁,一个字不敢多说…… 房俊看了看天色,估摸一下时辰,觉得吃一顿晚膳耽搁不了大事,便颔首道:“有劳了,请带路吧。” “越国公请。” 两个侍女转身走在前头,都是年方双十青春秀美的年纪,修身宫群之下身段窈窕,行走之见背影摇曳多姿,且时不时的回头巧笑嫣然低声与房俊说话儿,气氛甚佳。 到了淑景殿,毋须经过通禀便直接入内,到了玄关处有侍女上前服侍他脱去甲胄,闻言询问是否需要沐浴更衣,被房俊拒绝之后,用温水打湿帕子给他洗了手脸,这才躬身引入殿内。 此时夕阳余晖落尽,殿内光线昏暗,案几烛台上已经燃起了灯烛,微红的烛光微微摇曳,映照着案几旁一身道袍跪坐着的长乐公主,肌肤莹润如玉,气质清纯甘冽,玉容秀美无匹,青丝绾起露出的那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居然也能让人为之怦然心动。 尤其是宽大道袍之下隐藏着的笔直纤细腰身,更是引人入胜。 房俊上前,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鞠躬施礼:“微臣见过殿下,两日未见,殿下容颜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长乐公主微微偏过螓首,烛光之下眉目如画,平添了几分柔媚,轻哼一声,声音清脆动听:“油嘴滑舌,过来用膳吧。”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山雨欲来 董明月细细的黛眉蹙起,有些担忧:“那王爷认为,柴哲威是否会依附于关陇?” “呵!” 李元景嗤笑一声:“柴哲威此人自私自利、毫无风骨,他不会依附任何人,肯定手握重兵隔岸观火,而后视局势之走向择取有利可图之一方,他只关心自身之利益,才不管到底是谁当皇帝!放心,只要局势对咱们有利,毋须游说,柴哲威自己就会靠拢过来。” “嗯……” 轻轻拍了一下在自己腰腹之间作怪的手,董明月道:“所以,咱们按兵不动,只等着看局势之发展即可?” 李元景颔首道:“没错,这个时候咱们要稳得住心神。” 事实上,他心里始终有一种惊悸的感觉,长孙无忌的确是老谋深算,任凭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到底有何善后之良策。 或许也并非完全想象不到,只不过某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根本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 辽东战报被朝廷压下来,并未向外透露,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东宫一系官员知晓,唯恐一旦泄露会导致局势崩坏。 然而翌日清晨,“陛下坠马负伤”“唐军平穰城大败”的消息便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的谣言随之而起,甚嚣尘上,整个长安城都人心惶惶,局势剧烈动荡。 不少大臣聚齐在兴庆宫门前,要求暂居此处的太子殿下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以安人心。 丽正殿内。 李君羡单膝跪地,一脸愧色:“是末将疏忽,致使城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末将甘愿受罚。” 这件事的确是他疏忽,毕竟他掌着大唐最强大的谍报系统,却未能事先察觉这股苗头并及时将之掐灭在萌芽之中,这本就是他的职责。 然而倒也不能全将责任推在他身上,毕竟在此之前,他根本未曾得到陛下在辽东坠马受伤的消息,自然不能及时掌握局势,未雨绸缪。 李承乾面色肃然,倒也并未苛责,缓缓道:“这等时候,非是论罪之时,孤只想问你,可有妥善之策略消弭京中流言,稳定人心,将那些高句丽安插在长安城中的细作一个一个揪出来?” 两国交战,自然会派遣细作潜入敌国腹心之地,刺探情报、暗杀要员、传播流言。大唐在平穰城内不止安插了长孙冲这样的高级内应,寻常刺探情报的细作更是不少。同样,高句丽也一定在长安城内安插了不少细作。 只是之前“百骑司”固然多番搜索,也抓出不少,但显然仍旧有人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李君羡单膝跪地,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殿下明鉴,非是末将推诿责任,之前几次大规模的搜索,在长安城内外抓捕甚多敌国细作,纵然有一二落网之鱼,也绝无可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造成此等效果。” 李承乾面色阴沉下去,瞪着李君羡,一字字道:“你的意思,此番关于父皇坠马受伤之流言,非是高句丽细作故意散播?” 李君羡自然知道其中事关重大,当真是高句丽细作潜藏暗处传播流言倒也罢了,顶了天就是他这个“百骑司”大统领失察之责。 可如果是旁人故意为之,那牵扯可就大了…… 他谨慎道:“末将不敢断言,但只要殿下给末将三日时间,末将定然将流言之源头揪出!” 李承乾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最为担忧的局面怕是即将出现。 外敌易御,家贼难防。 如今仅只是高句丽细作在长安城内搅风搅雨,想要将其揪出其实并不难。然而若是长安城有人故意散播父皇受伤之流言,使得局势动荡人心惶惶,那么这个人的真正意图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稍有不慎,一场兵变都有可能发生…… 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李承乾道:“孤就给你三日时间,若是不能揪出幕后主使,孤唯你是问!” “喏!”李君羡赶紧应命。 李承乾又沉声道:“不仅仅是要揪出传播流言者,长安城内的局势动荡亦要多多留心,尤其是关陇门阀最近之动向,要死死的盯住了!” 顿了一顿,又道:“最重要是谯国公柴哲威,整个左屯卫上上下下,让你麾下的探子盯紧了,柴哲威见过什么人,何时所见,甚至谈论了一些什么,都要一字不漏的予以掌握!你可知其中之厉害?” 李君羡心中紧绷,颔首道:“末将明白!” 压下,左屯卫乃是关中唯一建制齐全、齐编满员的军队,兵力达到五万之众,又驻守禁宫门户的玄武门,可谓举足轻重。 只要左屯卫稳固,则长安稳固,纵然有人行下悖逆之举,东宫亦可力挽狂澜。 然而若是左屯卫有变……局势将会彻底崩坏。 想到这里,李君羡小声问道:“殿下,暗中监视,只能在其反迹彰显之时予以惩戒,何不干脆派驻‘百骑’好手进入左屯卫,以震慑屑小,使其纵然有不臣之心,亦不敢行下悖逆之举?” 偷偷摸摸的在暗中监视,人家或许根本就察觉不到,胆子一大、热血上涌,说不定就做下那些个悖逆之举。还不如光明正大的派人进驻左屯卫,明摆着告诉柴哲威:老子怀疑你有不臣之心,要死死的盯着你! 那样一来,柴哲威岂敢有悖逆之举? 然而李承乾却摇头道:“这如何使得?柴哲威乃是国之勋戚,统兵大将,‘百骑司’暗中监视可以,可孤若是在未有一丝一毫不臣之举的情况下明火执仗的怀疑柴哲威,让其他大臣们怎么想?见到孤的猜疑之心这般重,谁还会踏踏实实的给朝廷办事?此事断然不可。” 李君羡只得作罢。 他明白李承乾的意思,“天下人可以负我,但我绝不能先负天下人”,诚然这对于臣子来说会安心许多,然而却过于迂腐。 太子殿下之前敏感多疑、偏执狂悖,如今渐渐坐稳了储君之位,心性稳定下来,却有着往“滥好人”方向发展之趋势…… 几年之前的太子与眼下的太子相差实在太大,堪称两个极端,李君羡也不知这到底如何评价。 对于臣下来说,一个心慈面软、宽厚仁恕的君主自然是无上之福音,平素犯些小错亦能予以宽谅,绝非在那等刻薄寡恩之君面前“伴君如伴虎”之惶然惊惧。 可是对于帝国来说,魄力不足之君主自然难以承担开拓进取之重任,就只能依靠臣子贤良,极易大权旁落…… 李承乾沉声道:“总之,无论长安城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孤都要第一时间掌握。至此紧要之时,还望将军竭尽全力,勿要辜负父皇与孤之期望信重,剪除奸佞,扶保社稷!” “喏!” 李君羡俯首领命,起身之后退了三步,才转身大步走出殿外。 待到李君羡走后,李承乾对肃立一侧的内侍道:“即刻派人去请卫国公前来,孤有要事详询。” “喏。” 内侍急忙走出,派人前往卫国公府传令。 最近卫国公正负责书院学子军训、东宫六率整训,忙得焦头烂额,身子骨有些守不住,故而太子特意下令,准其夜晚回府邸休息,且各处门禁对其一律开放。 太子妃苏氏自后殿款款走出,手里捧着一盏热茶,上前几步放在李承乾身侧的茶几上,柔美的面容满是担忧:“妾身本不该过问政事,可是这城里宫里忽然之间便流言四起,就连这兴庆宫的内侍宫女亦是人心惶惶……却不知父皇当真受了伤,还是贼子散布流言?” 李承乾平素性子软弱,遇事往往自乱分寸,今次倒是表现良好,显得很是镇定,笑着拍拍太子妃苏氏雪白的柔夷,宽慰道:“父皇受伤是真,但绝非传言那般严重,不过是高句丽的细作隐藏在长安城内,趁机夸大其词扰乱人心而已,爱妃毋须担忧。”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艰难任务 程务挺算是最早跟随房俊的班底之一,忠心耿耿、交情深厚,可以充分予以信任。只不过当初长孙澹暴毙之时长孙无忌怀疑是他作为,百般迫害,连累程务挺遭受酷刑,伤及根本,未能跟随房俊东征北战,一步落步步落,时至今日已经被薛仁贵、刘仁贵、裴行俭等人落下太多。 平定晋王叛乱之后,帝国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注重内政,对外的策略则是以绥靖为主,能不战则不战,休养生息开创盛世宏图。 此等局势之下,军方势微乃是必然,军人的前程将会遭遇蹉跎,有可能发生战争的也就剩下海外与西域,房俊想要提拔程务挺,只能将其安插在这两地。 好在这两处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水师根本就是他一手创建,说句僭越之言,他的命令在水师内部比圣旨都管用……西域都护府也在裴行俭与薛仁贵掌控之中,程务挺无论去了哪一处,都能得到充分关照,升官进职自是不在话下。 虽然自己以后可能更多主导内政之实施,但根基却在军中,任何时代军权都高于一切,唯有牢牢把持军权才能在时代的洪水之中砥柱中流、岿然不动。 所以夯实自己的根基、巩固自己的班底乃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本末倒置。 别看现在岑文本、刘洎等人与他渐渐消弭了文武之争,大家都心思好像都放在以后都内政之上,彼此求同存异携手并肩,可只要他的势力有所削弱,根基有所动摇,那帮子文官必然会一拥而上将他踢出朝堂…… 说到底,房俊的根基在军中,天下人眼中他始终是军方的旗帜,与文官的利益并不一致,文官们岂肯与他“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文武殊途,将会在天下稳定、内政繁荣的时期愈发明显。 文武对立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武将当国霸权治天下,将一切国法例律践踏于脚下恣意妄为,使得局势动荡兵变频仍,将帝国元气耗费于内乱之中,终至大厦倾倒、社稷断绝;可重文抑武同样不可取,当武将军队不能凭借功勋加官进爵、提升地位,拼死得来的荣誉被文官一句话抹煞,国家的脊梁就将彻底折断,尤为可恶的是文官凌驾于武将之上插手战事,“外行指导内行”,必然导致外战疲软,周边胡族趁势崛起,内忧外患,神州陆沉…… 但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即便房俊看得清楚,却也无能为力。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说的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武将当国弄得战火频仍百姓流离失所,天下自然无比希望结束乱世采用更为温和的文官治理国家;同样,重文抑武导致国家脊梁不硬、外战失利,进而丧师辱国,天下又会希望武将雄起,崇尚尚武之风。 浩浩荡荡的历史大势,岂是人力所能扭转? …… 程务挺自然不懂得这些历史大势,不过他明白房俊的用意,也愿意接受这份扶持栽培。 想了想,道:“还是去西域吧,如今水师太过强盛,纵横大洋将海外各国压得喘不过气,纵然有一二番邦骤然起势,顶多也只能在其国范围之内对水师的统治掀起反抗,甚至不能将这股力量蔓延至大海之上,更遑论危及帝国本土。但西域则不同,突厥、薛延陀、吐谷浑等胡族虽然亡国,但昭武九姓在西域、漠北根深蒂固,不知何时便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一旦帝国策略失误,顷刻间便重起边患。末将前往西域,既能扫荡胡族残余争取将其彻底根除,亦能从中获取功勋,两全其美,正当其时。” 程务挺出身将门世家,其父程名振随同太宗皇帝东征,功勋赫赫,如今率军镇守营州、幽州一线,与营州都督周道务一起把守帝国的东大门,威慑高句丽残余,也算是牧守一方、威震东北。 将门子弟自然有着几分傲气,他不排斥庇护在房俊羽翼之下升官晋爵,但水师一家独大横行大洋严重缺乏挑战,以他与房俊的关系去往水师岂不就是躺在功劳簿上等着升官发财? 还不如前往西域面对挑战,冰天雪地戈壁大漠之上凭借自己的才华能力与各部胡族争斗拼杀一番,靠自己手中刀剑得来的功勋,才更加为人所看重。 房俊欣然道:“有志气!那就等此战过后调你前往西域,与裴行俭、薛仁贵一道,为国戍守西陲,镇守边疆!不要怕苦,更不要怕累,只要你为国付出,国人不会忘记,青史不会忘记,千百年后,自由儿孙后世以你为荣。” 任何年代,总要有这样的有志之士不畏艰险、愿意赴汤蹈火卫国戍边,当国人享受盛世荣华之时,在沙漠戈壁崇山峻岭之中负重前行。 若人人皆享受,又有谁去撑起繁华盛世之脊梁? 程务挺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有些憨厚:“我不是圣人,也学不来那等破家为国。舍己为人的高尚事情,但无论何时,敌人总是会存在的,即便胡虏此刻衰弱渺小却也不能小觑,要时刻提防,在自己拼前程之余尽心竭力阻挡敌人的复起,为国家守境安民,这却是做得到的。” 正如房俊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做人,文也好武也罢甚至贩夫走卒,总归是要有几分“家国情怀”的,大唐之所以如此昌盛繁荣,让这一代人沐浴在盛世之中安享太平,不正是因为曾经以及现在有那么些人舍生忘死的与敌人血战么? 不能享受着前辈、同辈甚至晚辈用性命拼出来的太平盛世,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 梁建方在快要天亮之时接到李靖颁布的军令,军令之中指明是“奉陛下之命”下令,让梁建方兵分两路,步卒留在原地结阵防止敌军向北突进,骑兵则由梁建方亲自率领,轻骑简从绕过正在“激战”的左武卫、右候卫两支军队,抵达左武卫后方,阻截正在后撤的左武卫,并同时警告程咬金不得继续后撤危及长安,若程咬金违命不从,则视为抗旨不尊。 准许梁建方即刻“督战”,谁后撤,当场斩杀,以正军法。 梁建方看着手中的军令,运气良久,才将喉咙里一句骂娘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阻挡敌军向北突进也就罢了,虽然尉迟恭回下精锐超过两万,兵力远远超过他手底下着虾兵蟹将六七千,可若是拼死结阵,也未必不能挡得住。 可问题在于梁建方当年正是经由尉迟恭提携,方才在时为秦王的太宗皇帝回下用命,后来更是在尉迟恭麾下打了好几年仗,这等上下级的关系又是知遇之恩,让梁建方如何对尉迟恭痛下杀手? 当真对尉迟恭血战一处,天下人是夸他忠、还是义? 这已经足够他为难了,但更为难是阻截程咬金向西撤退…… 那是他梁建方能挡得住的?! 人家程咬金回下左武卫齐编满员、装备精良,足足四万大军! 自己军中骑兵加起来不足三千,被人家一个冲锋就能给湮没了…… 尤其是程咬金素来被称作“混世魔王”,行事嚣张性格跋扈,哪里会将他区区梁建方放在眼中? 若是程咬金打定主意向后退不跟尉迟恭血战,那么他梁建方敢挡在程咬金的退路上,不用他“督战”程咬金,程咬金犯起浑来能手持马槊给他梁建方捅一个透心凉…… 两个任务,简直就是两个超级难度的难题,令梁建方咬牙切齿,不知如何是好。 但违抗军令却是万万不敢的。 踟蹰良久,思来想去不得脱身之法,也只能依令而行,到时候临机决断…… 下定决心,梁建方将麾下部队一分为二,步卒就地列阵,严令无论如何不得任由敌人由此向北突进,若有一个敌人自此阵地突进向北,则所有人以死谢罪。 他自己则带领三千轻骑兵一路向西突进,将至高平原附近,方才堪堪将一路撤退的左武卫截住…… 梁建方抹了一把冷汗,这程咬金退得实在太快,高平原在神禾原之北,再向西便是明德门至终南山的官道,这条路被称作“天门街”,素来是皇帝出城至圜丘亦或终南山祭天的御道,向北六十里则是长安城南门明德门…… 如果自己不截住左武卫,也不知程咬金是不是打算继续向西过御宿原、潏水至高阳原、昆明池? 这家伙跑得也太快了,根本就是一触即退、远遁几十里…… 率领骑兵结阵,前方一队队左武卫兵卒迎面而来,这些兵卒虽然退得快,但退而不乱,阵型保持严整,兵卒身上革甲、手中军械也都并未丢失,足以见得程咬金此番撤退乃是蓄谋已久、故意为之,就是为了避免与尉迟恭死战。 撤退的左武卫兵卒见到拦路的骑兵,齐齐一愣,待到看清所打起的旗帜,知道是右卫的一部,放下心来,这是驻守北边的战友袍泽,一个校尉急忙上前:“吾等乃是卢国公所部,正与叛军激战,奈何叛军骤然趁夜偷袭,咱们猝不及防,故而败下阵来,吾家大帅命吾等先行撤离,待到寻找一处安全所在重整旗鼓,再与敌军死战,还请让开道路,莫要阻拦吾等。” 梁建方坐在马上沉着脸,哪里听得进去对方花言巧语? 当即抽出腰间横刀,刀身雪亮、刃光闪闪,大声厉喝道:“吾乃右卫将军梁建方,奉军令驻守此处,汝等速速回头抵挡叛军,如若再退,军法无情,杀无赦!”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金蝉脱壳 左武卫兵卒看着横刀立马半步不让的梁建方,皆面面相觑,满脸懵然。 梁建方虽然右卫将军,距离十六卫大将军仅仅一步之遥,但军中名声却不显,毕竟是尉迟恭提携起来的部下,辈分距离贞观勋臣差了一辈,又深谙明哲保身的隐忍之道,平素不显山不露水,再尉迟恭、程咬金这些悍将、勋臣面前执礼甚恭,却不料此刻居然敢挡住左武卫退路,狠狠的将程咬金的面子摔在地上。 了不得啊…… 左武卫兵卒虽然骄纵,但也不是蠢货,见到梁建方的神情以及其身后数钱轻骑兵严阵以待的风纪,颇有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的架势,自然不敢贸然冲开一条去路,只能待在原地,派人向程咬金报讯,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漆黑的夜幕之下,越来越多的左武卫兵卒成建制的从前方撤下,却被堵在此地,有些人足够冷静,等待程咬金的命令,有些人却毛躁骄狂,不断在人群之中叫嚣,使得堆集于此的退兵逐渐心浮气躁,盯着的梁建方的目光也渐渐不善,气氛换换躁动起来。 梁建方手里握着横刀,看似凶神恶煞杀气腾腾,实则兜鍪里汗都出来了,以程咬金的脾气,自己但凡敢将面前这些兵卒杀掉一个,都绝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而一旦被这个辈分大、功勋高、又及其护短的“混世魔王”缠上,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他现在军令在身,退是肯定不能退的,但万一这些平素骄纵跋扈惯了的兵卒冲上来,自己该怎么办?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左武卫兵卒撤退至此,使得气氛愈发暴躁,不少兵卒甚至一脸桀骜的握着兵刃缓缓向前走,梁建方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娘咧! 老子虽然平素低调,可说到底也是十六卫当中仅次于大将军的人物,当年更是跟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的功勋,你们这些虾兵蟹将也敢不将老子放在眼里生出冲撞之心? 可理智还是死死压制着他不能擅动,但若是任由气氛堆积下去,一旦爆发出来,必然是一场杀戮…… 他身后的亲兵、部曲也感受到了越来越凝重的气氛,骑兵缓缓前压,兵种优势所带来的压迫感如山一般威慑着面前的左武卫兵卒,终于将左武卫兵卒向前的脚步逼得停止下来。 但双方之间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随时随地都能因为某一个人一个无意的举止而彻底引爆。 一阵马蹄声由东至西在黑暗之中传来,双方人马却充耳不闻,岿然不动、虎视眈眈,唯恐自己这边稍稍走神便遭致对方骤然袭击。 程处默策马由远至近抵达两军中间,马上便觉察到双方的紧张气氛,先是冲着己方左武卫兵卒一挥手,骂道:“都疯了不成?梁将军乃是自己人,谁敢无礼,老子宰了他!” 震慑住己方兵马,又调转马头,目光阴沉的策马向前来到梁建方面前丈许处,不满道:“敌军趁夜偷袭,我军损失惨重,现在大帅还在前方与强敌浴血奋战力争拖延时间,给麾下儿郎争取一线逃脱之机,将军横刀立马阻截于此,不许我左武卫溃兵向后撤退重整旗鼓,难道是要眼睁睁看着大帅在战场上流干血拼掉命却也不能拯救这些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儿郎吗?” 他这么一说,左武卫兵卒愈发泛起同仇敌忾之心,只觉得眼前这梁建方非但不是同一阵营的袍泽,反而是想要害大家于死地的奸贼,尤其是听到程处默言及自家大帅正浴血奋战为大家断后,却很有可那白白牺牲性命……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 梁建方一看不好,赶紧大声道:“放屁!老子乃是奉命而行,汝等面对叛贼不战而溃,将皇命、军令置于何地?亏得你们也是南征北战骁勇无畏的军中精锐,却任由叛军向长安城下突进,你们对得起谁?” 程处默冷笑道:“灞水防线二十万大军由南至北枕戈待旦,叛军却偏偏挑选战力最为强横的左武卫镇守之处予以突袭,这其中难道就没有诡异之处?现在叛军发了疯一般猛攻我左武卫阵地,非但没有一支友军前来增援,反倒派人阻截左武卫退路,使得全军不能避敌锋芒重整旗鼓,怎么,就算现在我率领这些袍泽继续撤退,你当真敢杀人不成?来来来,你梁建方若是个长卵的,就先那我程处默开刀!” 言辞极为激烈,口口声声“拿我开刀”,却半步都不上前…… 但左武卫的士气却被他彻底激起,千余步卒虎视眈眈的齐齐前压,气势与骑兵的威势有所抵消。 梁建方横刀立马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慷慨激昂的程处默,又抬头看看东边黑漆漆的山林、土原、田野,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自程处默出现之后,东边便再无退兵向此地汇集…… 难道战场那边胜负已分? 仔细想想,不大可能。 尉迟恭的意图乃是凿开灞水防线为接踵而至的晋王大军扫清前往长安的通道,不达目的,岂肯罢休?而程咬金明明白白的欲保存实力,绝对不愿与尉迟恭血战一场死伤枕籍。 既然尉迟恭不得不功,程咬金一味避让,那么撤退便是必然,可数万军队去了哪里? 心念电转,梁建方缓缓将手中横刀高举,刀尖指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程处默,沉声道:“本将受军令在身,谁敢在本将面前继续后退,杀无赦!你敢以身试法不成?左右听令,阵列向前,但又阻挡,当场斩杀!” 从军征战二十载,从一介小卒逐渐成长为一方将领,战功赫赫地位尊崇,早已养成杀伐果断的气势,此刻居然觉得局势不大对劲,自然不会继续与程处默纠缠。 军令在身,就算是当场斩杀程处默会与程咬金结成死仇,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喏!” 身后校尉兵卒齐声应诺,同时催动战马,三千轻骑犹如乌云一般在黑夜之中缓缓前压,上万马蹄一起踩踏地面,轰然之下连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震颤。 两军迅速接近,剑拔弩张,随时都能接战。 程处默在马背上挺立如松,面对梁建方的轻骑部队岿然不动、面不改色,麾下兵卒钦佩之余,也纷纷振奋精神,打算陪同程处默死战一场。 骑兵又能如何? 右卫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有兵种上的优势,但身经百战的左武卫将士却浑然不惧。 眼看着梁建方胯下的战马已经接近程处默,大战一触即发,程处默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一勒缰绳,向左避开,口中笑道:“梁将军火器也忒大了些,在下不过多说两句,怎地就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你既然有军令在身,吾等自然不敢阻挠,只不过咱们这些残兵败将也无力反身回去与叛军作战,暂且向南退却,收拢残兵之后重整旗鼓再战,如何?” 他这一动,身后千余左武卫兵卒皆随着他向南移动,潮水一般将道路让开,一路随着程处默向南边的樊川跑去。 紧张的气氛骤然一松,右卫的轻骑们齐齐松了口气,但梁建方一双浓眉却愈发蹙紧,猜测自己的担忧大抵要成为事实,可既然军令在身,他又不敢擅自撤兵,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处默领着千余溃兵一路跑得不见踪影…… 深吸一口气,正要下令严密注意左右动静,前方忽然再次有急促的马蹄声响,须臾来到面前,却是自家的斥候。 斥候甚至没有下马,来到梁建方面前,大声道:“启禀将军,请速速结阵,右候卫已经杀过来了!” 梁建方大吃一惊,忙问道:“左武卫何在?” 斥候急声道:“卢国公临阵脱逃,已经率领左武卫向南往樊川方向逃遁,临行之时派遣军中斥候将吾等缠住,不能及时向您回禀,吾等好不容易脱身,右候卫已经在一里地之外!” 其实无需这斥候回禀,梁建方已经隐隐听到东边黑暗之中传来的战马奔腾之声…… 即便梁建方素来自诩城府深沉、涵养有加、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忍不住在马背上破口大骂一声:“娘咧!老贼不当人子!” 事情很明显,程咬金故意派遣程处默将自己缠住,不让自己知晓前方战况,然后这老贼居然在战场之上使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全军撤离战场向南遁逃,使得右候卫无所阻挡,直接冲着自己来了…… 也不奇怪尉迟恭为何配合程咬金,程咬金要保存实力不愿与尉迟恭血战,尉迟恭又岂会愿意与兵力一倍于自己、且战力丝毫不落下风的左武卫死战? 既然左武卫退避三舍,尉迟恭直扑长安的道路上便少了一个劲敌,正是求之不得,自然愿意配合程咬金。 但想到自己这三千轻骑将要面临右候卫两万大军的正面冲击,梁建方一口牙都快咬碎了,大骂一句之后,当即下令:“斥候分出两路,一路即刻向北召集本部步卒前来增援,一路快马赶到春明门外求见卫公,恳请支援!余者随我接敌,死战不退!” 不是他有多么勇猛,面对数倍于己之强敌依旧如山似岳砥柱中流,而是军令在身,不敢违逆。 军令命他阻截左武卫向后撤退,真正的目的在于防止叛军直接杀到长安城下,现在左武卫已经向南逃遁,若是他此刻避让叛军,叛军面前一马平川无所阻挡,可以向北经过鸿固原、凤栖原直奔长安城东南的启夏门下。 到那个时候,程咬金固然罪责难逃,他梁建方更是罪责深重。 程咬金就是算准了他梁建方不敢跑,这才先跑为敬……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回马枪 如果此刻程咬金站在面前,梁建方绝对不管他是不是什么上司、长官,纵然不能抽出横刀一刀劈了,也一定对这老贼饱以老拳,甚至咬上一口…… 太坑人了! 你这边四万大军先跑为敬,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将尉迟恭引到我面前,让我麾下这三千骑兵替你遮灾挡难? 缺了大德了! 可现在敌军奔驰的脚步声已经犹如滚雷一般响彻耳边,唯一能做的便是列阵迎敌,若是不能在叛军猛攻之下逃出生天,也没机会去寻程咬金好好计较一番…… 好在他麾下这些兵马虽然不如左武卫、右候卫那样南征北战战无不胜,却也训练有素,此刻在军令之下自动分解成五百人一队的突击队形,横刀出鞘、戈矛前指,随时等待命令发动突袭。 骑兵的优势在于强大的机动性,若是固守阵地则失去最大的优势,一旦被成倍的敌军围困便有如待宰的羔羊,所以想要守住这道阵线,只能趁着敌军立足未稳之际骤然突袭,尽可能的给予敌人杀伤,使其士气崩溃、被迫后撤。 梁建方双目灼灼的盯着前方黑暗之中的一道土岗,待到第一个敌人的身影自土岗之上一跃而出,他猛地将横刀向前,同时一夹马腹,大喝一声:“冲!” 五个突击队列,三千轻骑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催动战马,追随着梁建方的身影加速向前,一瞬间蹄声如雷,向着土岗奔袭而去,而无数右候卫兵卒刚刚一路冲锋着奔上土岗,便遭遇三千轻骑的迎头痛击。 千骑卷平冈! 骑兵对上步卒的优势几乎是碾压的,尤其是步卒尚未来得及结阵,三千轻骑骤然突袭直接冲入步卒阵列之中,战马本身的冲击力加上赋予骑兵巨大的动能,横刀平放即可将面前的敌兵一刀两断,戈矛前伸便可轻易破甲,连续将两三个步卒一起洞穿。 双方甫一接战,猝不及防的右候卫便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是久经战阵的精锐此刻也被打懵了,原本因为奔跑而涣散的阵型更是彻底崩溃,面对骑兵的冲锋呼喊惨叫着向南北两侧逃匿。 右候卫军中的校尉、偏将也被乱军裹挟着不由自主的偏离,但他们还是第一时间清醒过来,大呼小叫的呼喊着:“速去向大帅禀报,敌军增援已至,皆是骑兵!” 原本突进的右候卫已经与左武卫达成默契,左武卫保存实力不战而走,程咬金自是不敢一路向着长安撤退将敌军引到长安城下,到那个时候他的初衷就说不清楚了,身后又有梁建方阻截,所以只能沿着樊川一路向南跑。 右候卫既不愿与敌人死战导致损兵折将,又不能不尊奉晋王的号令向长安挺近,如此自然正中下怀,左武卫跑得快,右候卫追得也快。 本以为如此可以不断接近长安,孰料跑到一半,忽然遇上一股数目不少的轻骑兵以逸待劳…… 这损失可就太大了。 梁建方一马当先,一手横刀、一手长矛,刀劈枪挑面前无一合之敌,硬生生在右候卫步卒阵中冲杀出一条血路,将这一股叛军杀得丢盔弃甲四散溃逃。 此时梁建方处于最前,已经抵达这道土岗的边缘,杀透敌阵之后驻足喘了一口气,便见到土岗东侧的坡下无以计数的叛军正接踵而来,当即大吼一声:“不必追杀溃兵,全军列阵,随老子冲锋!” 三千轻骑损失不大,很快将土岗西侧的残敌肃清,在梁建方身后结阵,然后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向着土坡下的叛军俯冲而去。 如果说平原之上骑兵冲阵有如风卷残云、砍瓜切菜,那么占据地利的骑兵居高临下俯冲,那简直就是山崩地裂、一泻汪洋…… 战阵之中,顶盔掼甲一身戎装的尉迟恭看着数千骑兵自土岗之上俯冲而下,杀得自己麾下兵卒狼奔豸突、残肢遍地,一双眼睛都要瞪出眼眶,牙齿咬得咯吱响,狠狠攥着手中马槊,厉声怒喝:“不准退,都给老子顶住!” 他以为既然程咬金退避三舍向南逃遁,那么由此至长安便是一片坦途,起码长安二十里之外不会再有守军,可谁知不但有守军拦路,还是一支骑兵…… 他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知道此刻顶着骑兵冲锋固然伤亡大增,可一旦下令撤退,军队阵型涣散,被骑兵追着屁股那就很可能演变成一场大溃败,所以即便再是心疼,也只能不断下令向前增兵,试图挡住骑兵的冲击。 只要骑兵这股居高临下的冲势被抵消掉,数千骑兵很快就会湮没在自己的数万大军之中,到时候骑兵的机动性不能发挥,只能任凭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也幸亏他麾下兵卒皆是百战精锐、骁勇善战,此刻听从军令不顾伤亡的顶着敌军骑兵往前涌,付出无数伤亡之后,终于逐渐将敌军的冲击之势抵消,冲在最前的骑兵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步卒团团围困,不断给斩落马背。 “大帅,这是梁建方的部队,冲在最前的便是右卫将军梁建方!” 苏伽一身是血的从前方撤下来,一边让随军郎中包扎伤口,一边喘着粗气说道。 “梁建方?” 尉迟恭剑眉紧蹙。 当年是他一手简拔梁建方,使其在高祖皇帝面前得到任用,随后又跟着他转投李二陛下阵中,这些年南征北战,功勋赫赫。所以对于梁建方他很是熟悉,知道这人平素虽然不显山不露水敌人隐忍,但能力绝对顶级。 好在对方显然也是匆匆前来,只有数千轻骑,并无兵卒配合,否则这场仗还真就不好打了…… “前方战况如何?” 他身在中军,又是天黑,所以只能从战报得知前方情况,并不详细。 苏伽道:“敌军轻骑居高临下俯冲,给我军带来极大伤亡,不过咱们顶过了他们的冲锋势头,如今梁建方已经深陷包围之中,困兽之斗,坚持不了太久。” 尉迟恭点点头,转头对身边一个亲兵道:“传令下去,骑兵自两翼前出截断敌军退路完成包围,步卒加紧围歼敌人,不能在此拖延太久。” 好不容易从程咬金这边的阵线撕开一道口子可以直抵长安城下,万一再有援军抵达,岂不是前功尽弃? 兵贵神速,务必在援军抵达之前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然后结阵固守,等待晋王大军来临。 “喏!” 亲兵得令,飞身上马,策骑赶赴前方传达军令。 苏伽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丝异响,侧头仔细听了听,便将头转向南边。 此时天色已经渐亮,东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这一处抵近钟南山的地方乃是关中平原的边缘,远处沟壑纵横、土塬隆起,只听得南边的樊川方向一阵阵震天呼喊厮杀之声透过沟壑土塬之间升起的薄雾隐隐传来。 尉迟恭也面相南方,面色凝重。 程咬金防御的阵线已经是整条灞水防线的最南端,再往南便是钟南山的沟壑山岭河道湖泊,不利于大军行动,怎么可能还有朝廷军队布置在钟南山脚下呢? ***** 程咬金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几乎毫发无伤的从尉迟恭阵前撤退,率军沿着樊川的土塬一路向南逃遁。 他不敢向北,北边不远便是长安城,万一将叛军引到长安城下,到时候他就说不清了,你说你是保存实力临阵脱逃,可哪有临阵脱逃将敌军引到国都城下的? 好在樊川已经临近钟南山,附近地势复杂,沟壑纵横、山林密布,随便往哪一处一钻,也能避开敌人大军,况且他与尉迟恭也算是有了默契,大家都是为了保存实力,我不战而走给你让出道路,你自循着这条道路往长安而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一边向南撤退,一边派遣斥候随时打探战场上的消息。 毕竟自己算是坑了梁建方一回,梁建方不是自己,身负军令的情况下万万不敢不战而退,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与尉迟恭死战。但梁建方此人能力不低,虽然局势被动,但如果拼死固守,也未必不能将尉迟恭挡住。 只需挡住个把时辰,李靖必然派军增援。 如果尉迟恭当真被挡住不能挺近至长安城下,这自然是最好的局面,程咬金所面临的罪责将大大减轻,没有“纵敌直驱国都之下”,以他的身份地位权势,即便是皇帝也得捏着鼻子轻轻放下,略作惩戒不了了之…… 没走出多远,程处默便策骑一路疾驰赶了上来,喘了口气,向程咬金禀报道:“尉迟恭已经与梁建方接战,梁建方凭借骑兵之优势,又占据地利,给予尉迟恭极大杀伤。” 程咬金心中一喜,这梁建方果然有两下子,忙拉着儿子仔细询问。 程处默将自己殿后所打探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报,程咬金便摸着胡须沉吟起来。 半晌,他忽然一摆手,下令道:“全军停止前进!” 然后将牛进达叫到身边,吩咐道:“你即刻率领骑兵部队回头驰援梁建方,不要截断尉迟恭的退路以免其困兽之斗,而是要将其部队从中截断,使其首尾难顾。如若尉迟恭早有准备,使你一击不中,那就立刻撤回来,咱们继续向南撤退,可若是一击得手,不要贪攻,先将梁建方解救出来,任凭尉迟恭撤退。记住了,无论怎么做,保存实力都要排在首位!” 牛进达听得有些懵,挠挠头:“大帅的意思……咱们杀一个回马枪?” 程咬金哈哈一笑:“所有人都以为老子保存实力不战而退,现在杀了回马枪正合了兵法当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要义,说不得此战非但无过,反而能捞一个大功!” 牛进达呆愣愣看了志得意满的程咬金良久,方才由衷叹服道:“大帅……高明!” 跑的时候谁也没程咬金快,尉迟恭一来,程咬金便带着全军撒丫子跑路。结果这厮干啥都快,不仅跑得快,脑子转的也快,原本是一场不战而退的大溃败,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却极有可能变成引君入彀、请君入瓮的锦囊妙计…… 要不说人家是大帅,自己只能混一个将军能? “来人,随吾冲杀回去!”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转败为胜 程咬金在军中的威望自不必提,将士们跟随他这么些年从来都只占便宜不吃亏,知道自家大帅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且极为护短,纵然有些时候不得不冒死冲锋,但也能获取相应的功勋、抚恤,所以上下一心,令之所至无有不从。 现在先是跟随程咬金不战而退,大家虽然心中不忿,不认为打不过尉迟恭麾下的右候卫,但也明白程咬金是为了大家性命着想不希望过多死伤,所以一路溃逃、退而不乱。 结果刚跑出没多远,程咬金又要杀一个“回马枪”,将士们顿时兴奋不已,士气高昂。 既能洗刷不战而逃的耻辱,又有机会获取功勋,搞不好此番不战而逃反而能够成为一个经典战例,向世人展示“退避三舍”的真正精髓,岂能不奋勇争先? 牛进达也是勇冠三军的猛将,当即集结数千骑兵,调转马头向着来路冲杀回去。 翻越过土元山岭,斥候不断将右候卫的战况传回,听到梁建方已经冲散了尉迟恭的前阵且已陷身重围,牛进达并未选择前去营救,而是率军直奔右候卫中军所在,完美符合兵法之中“围魏救赵”之要义。 这一战,左武卫算是将《三十六计》灵活运用…… 数千骑兵保持匀速向着北边挺近,越来越多的消息反馈回来,已经确认了敌人中军就在前方数里之外,牛进达抽出得胜钩上的马槊,大吼一声:“儿郎们,随我杀敌建功!” “喏!” “冲啊!” 敌人就在眼前自不必保留马力,骑兵们瞬间将马速提升至极限,山呼海啸一般冲锋而上。 越过一道土原、穿过一片山林,数千骑兵直直杀入右候卫中军所在。 …… 看着漫山遍野奔驰而来的骑兵,晨曦之下甚至可以看清刀刃闪烁的光芒,尉迟恭目眦欲裂。 程咬金这个狗贼! 双方本已经达成默契,自己这边佯装猛攻,程咬金那边装模作样的抵抗一阵便夺路而逃,自己完成挺近长安的任务,程咬金保存实力……如此两全其美,岂不皆大欢喜? 孰料程咬金是个属狗的,居然在自己的前阵被梁建方冲散之时骤然回转,杀了一个“回马枪”,尤其是非但不营救被重重围困的梁建方以便减轻“不战而逃”的罪责,反而直奔自己中军而来……这是要将自己生擒活捉啊! 简直奇耻大辱! 眼睁睁看着左武卫的亲兵冲入中军阵中,健壮的战马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将阵型冲击得乱七八糟,马背上兵刃挥舞,砍瓜切菜一般宰杀着麾下将士,尉迟恭手握马槊,怒吼一声:“随本帅杀敌!” “喏!” 身边将士轰然应诺,追随着尉迟恭的身影向着敌人冲杀过去。 尉迟恭勇冠三军,战马疾驰,马槊挥舞之处或挑或刺或挥或砸,劈水分浪一般杀出一条血路。只不过之前梁建方借助地利骤然冲锋,利用骑兵优势杀得他的前军损失惨重,好不容易将自己的骑兵调过去围拢了梁建方,中军这边又被左武卫骑兵突袭,还是只能以步卒对抗骑兵,眨眼的功夫便惨叫连天尸横遍野,心疼得尉迟恭浑身颤抖,怒火不可遏止的勃然爆发。 凶性大发,他甚至不顾步卒已经被自己甩在身后,只率领数百负责警卫的亲兵策骑直接突入敌阵,浑然不管身陷重围,誓要凿穿敌阵,出一口恶气。 杀得左武卫骑兵哀嚎阵阵、所过之处纷纷跌落马下。 尉迟恭杀得兴起,已经很多年不曾这般亲临战阵、冲锋在前,手中马槊挥舞翻飞,面前无一合之将。正自冲锋凿穿敌阵,忽然耳畔一声弓弦震响,久历战阵的尉迟恭下意识一低头,一支冷箭好似自九幽地府之中出现一般,陡然出现在身前,正中他兜鍪上的红缨,虽然并未伤及要害,却将兜鍪击穿,红缨纷飞。 尉迟恭先是吓得除了一身冷汗,继而大怒,定睛向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正好见到一员身材魁梧、面容奇丑的将军将长弓放下,操起马槊,拍马冲着他杀过来。 正是牛进达。 程咬金当即红了眼,三军阵中怒喝一声:“狗贼胆敢冷箭杀我?纳命来!” 当即催动战马,迎着牛进达杀了过去。 虽然尉迟恭名动三军、勇冠天下,牛进达却也浑然不惧,拍马舞槊气势汹汹的冲来,与尉迟恭战在一处。 两杆马槊上下翻飞,时而如毒龙出海,时而如长虹贯日,时而横扫千军,时而华山盖顶,两马来回交错,激战正酣。 牛进达亦是唐军之中少有的猛将,多年征战未尝一败,即便以尉迟恭的勇武,一时之间也难分胜负…… 但右候卫兵卒却遭了秧。 军中骑兵已经被苏伽率领向前围剿梁建方,目前激战一处无法抽身,尉迟恭被牛进达挡住,原本气势汹汹的士气顿时被遏制,步卒对上骑兵的劣势彻底显现出来,刚刚被压制的左武卫骑兵趁机再度冲锋,杀得右候卫死伤枕籍、惨叫连连。 惨嚎之声传入尉迟恭耳朵,使得尉迟恭愈发心浮气躁,下手自然越来越激进,很多时候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一时间杀得牛进达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但牛进达毕竟也是成名已久的宿将,且如今年近四旬,正是一个武将精力、体能、经验之巅峰状态,虽然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却也勉强抵挡住尉迟恭狂风骤雨一般的猛攻,未露败像。 尉迟恭越打越是心急,知道一是片刻奈何牛进达不得,再打下去等着程咬金率领主力回来彻底堵住自己的退路,自己必然惨遭败绩,说不定今日就要战死在这里,连忙猛攻一番,趁着牛进达左支右挡手忙脚乱,抽身便走。 “全军撤回灞水西岸营地,不得恋战!” 尉迟恭大吼一声,当先打马向着东边疾驰,身后亲兵、校尉、步卒急忙相随。校尉一边撤退,一边敲响代表撤退的铜锣,一时间“哐哐哐”的锣声响彻整片战场。 见到尉迟恭败走,牛进达喘了几口粗气,挥手制止麾下骑兵衔尾追杀:“穷寇莫追,只要守住阵地即可,不可轻敌冒进!” 土岗之下,被右候卫骑兵截断退路又被步卒死死缠住的梁建方早已杀红了眼,身上的甲胄都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也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绝望的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右候卫步卒,心里想着今日怕是要战死此地的时候,忽然觉得面前压力一松,敌人毫无预兆的如同潮水一般撤退…… 顺手劈斩了一个敌军,梁建方定定神,这才听到充斥整片战场的锣声。 “敌军退了?” “敌军退了!” 梁建方望着自己身边只剩半数的骑兵,丢掉早已卷刃的横刀,探腰从一具尸体上拔出一杆长矛,红着眼睛嘶声道:“重伤着就地疗伤,轻伤者负责警戒,余者随我杀敌!” “喏!” 梁建方骑着伤痕累累的战马,挥舞着长矛追着溃军的尾巴一路追杀,但毕竟经历一番死战,早已精疲力竭,追出去几里地便已力竭,不得不驻足歇息,眼睁睁看着溃兵潮水一般向东亡命奔逃而去。 喘着大气,梁建方吩咐斥候向四周探查,查明敌军骤然崩溃的原因,须臾,斥候回转,禀报说是牛进达率领左武卫骑兵杀了一个“回马枪”,已经击溃右候卫中军,更击败尉迟恭,大破敌军…… 梁建方心里没有半分逃出生天的喜悦,更别提什么救命之恩了,红着眼睛问道:“程咬金何在?” 斥候摇头道:“目前军中唯有牛进达主持,卢国公未见踪迹。” 梁建方在不多说,让斥候领着他直奔左武卫骑兵集结之地,远远见到牛进达,梁建方二话不说,催动战马加速,挥舞着手中长矛便冲杀过去。 附近左武卫兵卒骤然见到有人冲阵,赶紧刀出鞘、弓上弦,就待将这来敌乱箭穿心、乱刃分尸。 牛进达连忙阻止:“放下武器,不得放箭!” 然后策骑迎上前去,结果见到冲杀过来的梁建方,刚说了一句“梁将军不妨先治疗身上伤创”,便被梁建方迎面刺了一矛。 牛进达忙勒着缰绳催动战马闪避,大叫道:“梁将军息怒,此刻敌军已经退去,将军力保防线不破,实乃大功一件,万万不可屠戮袍泽,遭致万劫不复!” 梁建方此刻已经清醒过来,听了牛进达的话语,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自己若是死于乱军阵中,自然一切休提,可现在敌军已经败退,是他梁建方舍生忘死护卫防线,挫败了敌军突袭长安的目的,功劳极大。 可这非但不是程咬金送给他的功劳,反而是程咬金差一点置他于死地…… 心中固然怒气勃发,却也不至于迁怒牛进达,长矛一摆,大吼一声,厉声问道:“程咬金何在?老子今日要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利益交换 看着怒气勃发、气势汹汹的梁建方,牛进达也有些发怵,毕竟这件事左武卫做得的确不地道…… 忙下马陪着笑脸上前,甚至主动伸手牵住梁建方的马缰:“哈哈,贤弟怎地如此之大的火气?这一会呀你不得不佩服我家大帅的兵法谋略,简单的一个金蝉脱壳,然后一个引君入瓮,便引得尉迟恭轻敌冒进,然后又是一招回马枪,杀得尉迟恭大败亏输、狼狈遁逃……哈哈,此番咱们不仅守住防线,更歼灭大量叛军,可谓大功一件……” 然而梁建方却对他这番尴尬至极的辩解无动于衷,依旧咬牙切齿,怒目圆瞪问道:“程咬金何在?” 牛进达半点都不迟疑,回身一指:“我家大帅正在樊川督战,贤弟若是有事自可前去。” 这件事是程咬金办得缺德,害得人家梁建方麾下死伤惨重,连其本人都差点阵亡在乱军阵中,这个时候自然火气冲天,自己还是不要撄其锋芒,有什么火气去程咬金身上撒吧…… 梁建方怒哼一声,不理会一脸谄笑的牛进达,打马便冲着南边樊川方向疾驰而去。 身边左武卫将士面面相觑,看向牛进达的目光难免满是鄙夷…… 牛进达是个硬汉,战场之上流血流汗冲锋在前、官场之上低调隐忍木讷寡言,素来予人正直、无私之形象,现在这般“祸水东引”,不仅旁人瞧不起,他自己也尴尬。 干咳一声,瞪圆了眼睛对左右呵斥道:“都是什么眼神看我?这件事本就是大帅招惹的,自该他来平息,与我何干?都赶紧打扫战场,对伤员予以救治,无分敌我,都是大唐的战士,俘虏则赶紧派人押送回长安,交给卫公处置,别沾在咱们手上,好处半点没有,弄不好反而全是麻烦。” 他这么一说,校尉们兴奋起来,刚才对梁建方的那番话虽然更多是在安抚,但其中一句却半点不错,这场仗固然有些不择手段,也有些阴差阳错,但说到底一场大胜却是不折不扣,左武卫镇守的防线未被叛军攻破,还大胜尉迟恭导致其损兵折将,妥妥的一桩大功。 至于提左武卫挡住尉迟恭冲锋势头的梁建方极其麾下……都是大唐军队,都忠于陛下,还分什么彼此呢? 大不了战后申请抚恤的时候,左武卫将自己的好处多让出一些…… 当即兴致勃勃的开始打扫战场,对待梁建方麾下的受伤兵卒不仅时给予救治,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将这些心中有火的兵卒们弄得发作不是、感谢更不是,很是难受。 小半个时辰之后,战场已经清扫干净,兵刃、马屁皆有专人收拢,这是战利品,俘虏则押送前往春明门外大营交由李靖处置,虽然是俘虏,但也是大唐军卒,不能以之修筑营寨、挖掘壕沟等等劳力,更不能虐待,所以留在军中非但无用,万一再有死伤就说不明道不明了,再有御史言官弹劾,简直就是自找麻烦。 牛进达指挥兵卒,一回头,便见到程咬金与梁建方自南边回来,两人并骑而行,行进之间还相互把臂说话,时不时爽朗大笑…… 方才气势汹汹的梁建方,哪里还有半分恼怒之色? 牛进达叹了口气,他之所以功勋地位都可以确保独领一军却一直庇护在程咬金羽翼之下,正是他有自知之明,打仗直来直去、官场一窍不通,当真与这帮人精整日打交道,不知何时便被连皮带肉的吞下去。 瞧瞧梁建方这脸色变得如此之快,必然是从程咬金那边得了什么好处,该发怒时发怒,该大笑时大笑,喜怒之间收放自如,单只是这份变脸的本事,牛进达便自叹弗如…… 牛进达扭头不去看这两个笑意盈盈的货,心里暗骂一句都不是啥好东西。 程咬金、梁建方两人来到牛进达近前,一同翻身下马,牛进达再是不愿看到两人那副虚伪的嘴脸,也不得不上前迎接,而后将战场处置情况一一禀报。 程咬金问道:“尉迟恭那边情形如何?” 牛进达道:“已经率军撤退至灞水西岸的营地,收拢部队、整编溃兵、枕戈以待。不过这回他最少损失五千精锐,余下的溃兵也士气大跌、锐气全无,再不复先前的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短时间内若是没有补充,不太可能再度进犯我军防线。” “这就好,这就好……尉迟老贼也是糊涂,大家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何必那么拼命呢?将手底下跟随多年的儿郎都拼光了,谁还能保得住咱们的权势地位……” 程咬金说着,见到梁建方眼角一跳,连忙转换话题:“……当然,各为其主,这个也无可厚非。本帅这就书写战报,将梁将军主动配合左武卫甘愿一身做饵引敌军入彀之事一五一十具陈其上,同时为梁将军麾下阵亡的儿郎争取最高等级的抚恤。” 正说着,有校尉来报,说是数千右卫兵卒受梁建方之命前来支援,已经抵达不远之处。 程咬金马上回头叮嘱牛进达:“此战梁将军损失巨大,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友军受损失却不闻不问,正好梁将军麾下步卒赶来,所有缴获待会儿派人统统移交去,不得私自截留。” 牛进达无语,果然时谈了条件的…… 梁建方脸上的阴沉之色终于消退,冲着程咬金抱拳:“军人舍身为国、与敌奋战乃是分内之事,绝非为了功勋名利。不过卢国公能够感念兵卒之不易,愿意将他们的功勋具陈其上,实在是公正严明、胸襟如海,末将佩服。” 好话说了一堆,却是半点不提对那些缴获的感激之言。 都是老子麾下兵卒拿命换来的,谁也不用感谢! 程咬金对此不以为意,大笑着拍着梁建方的肩膀,态度极其亲厚:“一家人,怎地说两家话?咱们这一代人都老了,往后拿不得刀、骑不得马、更打不得仗,帝国存亡、边疆安危,就只能依靠你们年轻人了。好好干,有我等老朽坐镇中枢,做你们的坚实后盾,必然让你们能够安心的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 李靖坐镇春明门外,眼见着东方天际晨曦微微,远方的薄雾已经在山岭沟壑之间升腾而起,薄薄的一层如烟似纱,营地之中兵卒往来、战马穿梭,一夜未眠。 长安城东南少陵原、高平原一代的战事不断有消息送抵,李靖一直提心吊胆,对程咬金不战而逃的怒气也越积越盛。 一旦整条防线自程咬金处被突破,尉迟恭大军可以直接向北突破兵力薄弱几乎不设防的鸿固原、凤栖原,直抵长安城下,能否破城暂且不说,单只是由此可能引发的关中局势动荡,便是他这个统帅所不能承担的。 而一旦关中驻军群起响应晋王,局势瞬间糜烂,陛下的皇位能否坐稳都是个问题…… “这老匹夫!” 李靖嘟囔着骂了一句,在门口站了半晌,回去桌案旁喝了口茶水,催促门外的亲兵:“再派斥候向南一路查探,任何消息都要第一时间回报,尤其是战场态势,本帅要随时掌握!” “喏!” 帐外亲兵闻言不敢怠慢,赶紧翻身上马,策马疾驰向南而去。 未几,亲兵返回…… “启禀大帅,有斥候以及卢国公、梁建方的校尉同时抵达。” “让他们进来!” 李靖霍然起身,心底轻轻一跳。 虽然早已自诩修炼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此战攸关整个战局之发展,万一尉迟恭突进至长安城下,局势如何发展殊为难料,忍不住心中担忧…… …… 半炷香功夫之后,李靖放下手中战报,花白的眉毛挑起,一双眼睛鹰隼一般盯着面前两人。 如电的目光逼视之下,程咬金、梁建方两人派来呈递战报的校尉如芒刺背,额头忍不住冒出一层虚汗。 倒也不是什么“王霸之气犹如实质”之类那么玄幻,只是因为这两人心虚,明知道战报之上写的都是胡说八道。只不过程咬金那一边需要这场胜仗洗刷“不战而逃”之罪责,梁建方则需要程咬金为此提供的补偿,所以双方利益一致,不能瞒下,却敢欺上…… 李靖收回目光,又将战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起身来到墙壁悬挂的舆图前,比对着地势将战报上所记叙的战事经过捋了一遍。以他在军事上超凡脱俗的造诣,没过多久便弄明白了这封战报背后的隐情。 作为统帅,他愤恨于程咬金的临阵脱逃、玩弄心术,但同样作为主帅,只要阵线不失、且大败敌军,程咬金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至于其玩忽职守、于国不忠,那是陛下需要考量的事情。 他也明白梁建方为何明明被“李代桃僵”死死顶住叛军冲锋,损失惨重之后却与程咬金把手言欢共同呈上这封战报,反正麾下兵卒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再纠缠程咬金的对错于事无补,还不如以此换取程咬金的支持,用以充实麾下之战力。 而且这份补偿必定远远超过梁建方之损失…… 这么一看,这场仗好像没有输家,程咬金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梁建方先苦后甜,他这位主帅确保战线不失、并未失职,朝廷稳住了灞水防线的同时挫败了叛军的企图……横竖说来,输的只有尉迟恭一个人,丢盔弃甲功亏一篑,不仅损失严重、根基严重动摇,还要面临晋王的怒火与问责。 “本帅稍后会将战报呈于陛下阅览,你们回去吧,告知程咬金、梁建方,一定要将战线稳住,再出现差错,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喏!” 两个校尉不敢多待,应下一声,急忙转身退出,各自返回驻地向主帅回禀。 李靖则将战报装入信封,命人即刻送入宫中,呈递陛下御览。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为君之道 李承乾心中担忧灞水西岸的战事昨夜直至丑时末才在皇后苏氏一再提醒之下就寝,辗转反侧小半个时辰才沉沉睡去。 厚重的锦幔遮挡住清晨的天光,熟睡的李承乾便被轻轻的敲门声惊醒,迷糊着睁开眼,便见到一个侍女莲步轻移踩地无声的走到御榻前,见到李承乾睁眼,便轻声道:“陛下,卫公遣人来报,说是有昨夜战事之战报呈上。” “唔。” 李承乾瞬间清醒,一边任由侍女为他穿衣,一边问道:“战事进展如何?” 侍女为难道:“奴婢昨夜守在门外服侍,并不知宫外情形。” 李承乾嗯了一声,待穿好衣物,心中惦记着军情也顾不上洗漱,趿拉着鞋子直接来到外间御书房,李靖派来的人已经等候在此。 坐书案之后,来人上前见礼,李承乾见到来人是李靖之弟滁州刺史李客师的幼子李器,遂笑道:“如今已经在卫公麾下效力了?” 李大志不到二十岁,面容俊朗青涩,面对皇帝有些紧张忐忑,偷偷咽了口唾沫,束手立于书案一侧,恭声道:“在下虽然才具不足、不能任事,但当下家国不定、社稷飘摇,正该吾辈奔走辅佐长辈定国安邦,不敢再托庇于陛下之厚爱而终日享乐。” 这番对答令李承乾很是满意,世家门阀虽然是帝国之顽疾,但世家子弟自幼经受良好教育,的确远比寒门、平民子弟更加早慧。 他冷不丁想起,李靖一家出身陇西李氏偏支,说起来与李唐皇族还算是有那么一丝血亲…… “说得好啊,汝等官宦子弟整日锦衣玉食固然是家中长辈以功勋换取,但一个家族想要传承不绝,子弟青出于蓝,自是要勇于任事,心中存家国之念,忠孝仁义缺一不可,如此才能挺起国家的脊梁、辅佐朕治理天下。” 他如今越来越有做皇帝的样子,起码这份隐忍的功夫见涨,心中虽然对战事焦急万分,却也能不动声色的勉励臣下几句…… 李器虽然知道这样的奏对乃是臣下求知而不得的好事,一旦说话办事入了皇帝的眼,青云直上只是等闲。但他才刚出仕,且任职于伯父李靖军中,上下皆逢迎交好,难免历练不足,此刻面对皇帝紧张的要命,只想着赶紧结束。 赶紧掏出李靖写就的奏折以及程咬金、梁建方两人的战报,双手高举呈上。 一旁自有内侍从李器手上接过,转呈在李承乾案头。 李承乾先拿起李靖的奏折,翻开仔细观阅。 然而只看了一眼,便“咦”了一声,以为自己眼花看错,抬手揉了揉眼睛,定定神,再度看向奏折……明确无误。 “进犯少陵原、高平原之叛军已被击溃,伤亡不下五千之数,尉迟恭大败亏输,拼死突围逃亡灞水西岸收拢溃兵、枕戈以待。” 李器言辞清晰、口齿伶俐,并没有被心里的紧张忐忑所影响。 李承乾瞪大眼睛,盯着奏折出了一会儿神,在确认了自己的确只是睡了不足两个时辰之后,脸上的神情化为震惊。 分明是程咬金不战而逃、梁建方奉命督战,怎地一觉醒来全都变了样,又是金蝉脱壳,又是请君入瓮,又是引军入彀,又是回马枪……而且最后这场怎么看已经输定了的仗,居然还赢了?! 因为严重缺乏睡眠,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定了定神,好半晌才将事情捋清楚,也弄明白了这场仗背后的阴差阳错。 好一个程咬金,居然还想请功? 李承乾心中怒火滔天,对于程咬金只想着保存实力却全无忠义之心恼怒至极,但毕竟此战获胜,没有让长安城直面尉迟恭之兵锋,暂且隐忍下来,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作计较。 都欺负老实人,真以为老实人没脾气? 哼! 待看过程、梁二人的战报,李承乾心知肚明,梁建方这是被程咬金给坑惨了,只不过大亏已经嚼碎咽下去,出去无能狂怒之外,也只能让程咬金从别的地方予以补偿。 而程咬金也不含糊,直接在战报之中为梁建方请功,且建议对梁建方麾下阵亡将士从重抚恤,以安军心…… 你自己缺德得罪了人,却让朕来给你擦屁股? 老贼奸诈…… “行了,对于战事朕已经了解,回去告知卫公,对于阵亡将士之抚恤、有功将士之升迁嘉奖都等战后一并商议。至于战场之上,一切都委托给卫公,朕绝不插言。” 他最是赞成房俊总喜欢说的一句话:“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去做”,论文治,他不如萧瑀、岑文本等文臣,论武功,他不如李靖、李勣等武将,且不说作为一个外行人瞎指挥会彻底坏事,单只是他一个皇帝若是事必躬亲,那还要这些臣子做甚? 他自知不是雄才大略之辈,对于权力也没有太多的占有欲,只要臣子有能力、够忠心,他愿意放权、任凭施为。 李器躬身应命:“喏!若是陛下再无他事,在下暂且告退。” 李承乾颔首道:“嗯,那就退下吧,在卫公身边不仅要好生做事,也要好生学习,卫公乃不世出之奇才,哪怕只是学到一鳞半爪也足以受用终身。沉下心,往后多多为朕分忧、尽心国事。” 这等于是皇帝的一个承诺,只要你有能力,朕必然抬举你,给你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李器难掩激动,再三谢恩,然后后退三步才转身退出御书房。 李承乾一个在坐在御书房内,喝了口水,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整个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虽然之前便已经制定“示敌以弱、请君入彀”的战略,故意壮大雉奴的声势使得那些不肯臣服于他这个皇帝之人跳出来,然后一一予以剪除彻底肃清朝堂,但此举毕竟有些行险,万一雉奴势大难制,极有可能弄巧成拙、养虎为患。 但现在少陵塬这一仗打完,作为雉奴麾下的先锋大将、最精锐部队的尉迟恭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危险自然又小了几分。 心舒神畅之下,顿觉腹中饥饿,起身吩咐一旁的内侍:“让人准备早膳,朕有些饿了。” “喏。” 内侍领命,刚刚转身,又听得李承乾说道:“派人去玄德门外看看,若是越国公尚未用过早膳,便让他入宫陪朕一起。” “喏。” 内侍低眉垂眼,转身走出御书房,心中却有些震惊。 朝野上下皆知陛下将越国公视如肱骨、宠信有加,几乎达到言听计从、从无违逆之地步,但是这些时日以来动辄特意叫到宫中一同用膳、饮酒,甚至连皇后都从旁作陪,这份荣宠却是已经达到人臣之极致…… …… 房俊早早起床,只穿了一件常服便走出营房,与军卒们一道出操。 这在以往他刚刚入主右屯卫改制整编之时乃是常态,军中老卒都知道自家大帅毫无架子,愿意与大家打成一片,嬉笑怒骂不成体统。但自从房俊交出右屯卫,这种事已经好久不曾见到,今日重现,使得许多老卒感慨万千,出操训练愈发来劲儿。 先是一段十里地长跑,房俊始终保持在领头位置,十里地跑完只是微微见汗,笑着与一些相熟的老卒说话,不见半分急促喘息。 继而又是举石锁、俯卧撑等等训练项目,每一样的成绩都是最优秀的那一个段位,一个时辰下来,将一些新卒差点惊掉下巴。 虽然关于房俊神力惊人、勇冠三军的传言大家都有所耳闻,但毕竟如今位高权重、养尊处优,酒色熏陶之下身体被掏空在所难免,很难保持出色的身体状态。 但现在连二十啷当正值身体巅峰的小伙子都远远比不上房俊的训练强度,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难不成这位大帅平时将娇妻美妾闲置空房不闻不问,整日里只是一味的打熬筋骨、锻炼身体? 那可真是不可理喻…… 房俊回去营房冲了个凉水澡,擦干身子换上一套常服,便见到有内侍快步而来,说是陛下有请越国公入宫一同用膳。 军卒校尉们看向自家大帅的目光愈发高山仰止…… 房俊只好又换了一身青色直??,让亲兵整理一下头发,收拾得阳光俊朗英气逼人,这才随着内侍一道入宫。 到了武德殿,与李承乾坐在一处吃着早膳,听李承乾述说了昨夜少陵塬大战的经过、战果,咽下一口粥,笑道:“卢国公当真是奇才,明明是一场注定背负罪责的溃逃,却演变成为一场大胜,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实在是令人钦佩。” “哼!” 李承乾夹了一筷子醋芹放入口中嚼得咯吱响,似乎将口中醋芹当作某个惹人厌的老贼…… 房俊对李承乾的神情感到好笑,吃完碗里的粥,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擦嘴角,笑道:“陛下心中甚为不爽?” 李承乾很少见的反问一句:“朕难道应该很爽快?” 房俊奇道:“此战获胜,长安无忧,剩下的就是咱们‘请君入彀’的计划,至于究竟能否有人入彀就只能听天由命,反正陛下的皇位从此稳稳当当,不应该爽快吗?” 李承乾放下碗筷,默然不语。 房俊温言道:“您现在是陛下,是皇帝,要学会从一个帝国掌控者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看待每一个人,而不能仅仅凭借心中喜好。卢国公之所作所为,的确可以扣上一各‘目无君上’的罪名,陛下心有反感,实属正常。但陛下也要意识到卢国公之功勋、地位,使得他由这样一个我行我素不将皇帝放在眼中的资格……换言之,就算陛下看他很是不爽,陛下又能将他如何呢?” 李承乾黑着脸,一肚子闷气。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人生如戏 程咬金为何敢在晋王反叛之时隔岸观火、袖手旁观? 为何敢在尉迟恭大举进攻的时候为了保存实力便让出防线退避三舍? 就是因为他知道即便他这么做了,皇帝也不敢将他如何。 安抚人心也好,善待功勋老臣也罢,乃至于忌惮其手中掌握的兵权……无论如何,只要程咬金没有光明正大的竖起反旗,李承乾就只能对其优容有加、听之任之。 当然,就算李承乾什么道理都懂,可毕竟七情六欲全都不缺,面对这样对他这个皇帝毫无忠心、对帝国全无忠贞的臣子,岂能不愤懑恼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内侍将碗筷盘碟收走,奉上一壶香茶,房俊挥手将内侍全部斥退,执壶给李承乾斟了一杯茶,笑着说道:“皇帝乃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一怒、血流漂杵……这些话听听就好,哪个皇帝若是当真,距离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也就不远了。” 当着皇帝的面前说这样的话语,的确是十分不客气。 “君权天授”乃是华夏文化之根源,无论是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否则整个自汉以后由儒家编造的文化体系将彻底崩溃。在华夏文化当中,“君”便是“至高神”在人间的代表,即是“天子”,君主的意志便是上天的旨意,无可违逆。 君臣父子,这是儒家的血脉,早已与天下黎庶融为一体。 当然,君主也不是可以任意妄为,因为“上天”随时都在看着呢,一旦君主昏聩、倒行逆施,便会降下灾祸以示警,这便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用以约束君主之行为。 李承乾苦笑一声,喝了口茶水,叹气道:“自先帝金典册封朕为太子的那一日起,朕便在诸多当世大儒、举世名臣之教诲下勤学苦读,不敢有一日懈怠,只为不辜负父皇之殷望、不使苍生黎庶坠入苦海。然而等到那天真正坐上了这个位置,却发觉自己差得太远,且不说什么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之类的虚言,单只是想要让朝堂上这些文物大臣与朕共同进退,便难如登天。” 自他登基之日起,便有无数人公然反对,此后更是连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也竖起反旗、公然要将他这个“伪帝”推翻,“清本溯源”,“拨乱反正”。 当然,他并未奢望自己能够德被天下、人人尊崇,有人反对乃是自然,即便是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难道就能慑服天下人心? 但那种面对文物大臣之时既要平衡利益又要有所侧重以便推进朝政的勾心斗角,着实令他心力交瘁。 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怨气。 他为何这般愤懑于程咬金? 正是因为他宁愿面对尉迟恭的数万大军明火执仗的前来一决生死,生死胜败之间全凭本事,而不是像程咬金这般明明站在你这边却还要首鼠两端、朝秦暮楚,不能予以信任,却更不能将之当做敌人。 房俊笑着饮茶,他理解李承乾的心理。 说白了,就是“才不配位”…… 李二陛下的目光是很准的,他看准了李承乾的才能不足以震慑群臣,极有可能导致权臣当道、皇权旁落,所以先是打算改立在文臣之中声望极佳的李泰为储,继而又想将储位交予政治天赋极佳的晋王李治。 当然,易储之事干涉太大、牵扯太多,动辄影响皇位传承,两相比较,取舍两难,所以李二陛下一直犹豫不决。 房俊闻言宽慰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每一个人都有缺点,即便是圣人也一样,谁又能生而知之、通晓宇宙呢?做皇帝很难,金口御言、口含天宪是绝对不可能的,有人不听话,有人想造反,谁能奈何?但做皇帝也很容易,只要通晓为君之道即可。” 李承乾追问:“何谓‘为君之道’?” 房俊放下茶杯,肃容道:“若是问一个学富五车的当世大儒,这个话题能够洋洋洒洒写下一部鸿篇巨著,从各方面阐述这个主题,并且旁征博引用无数例子去佐证自己的观点。然而如此宏大而广博的话题,其实可以简单用两个概括归纳:用人。” 李承乾愕然:“用人?知人善任的道理,自幼诸位师傅便予以教诲,朕倒是也知道一些。” 正如房俊那句“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就是知人善任的基础,一旦所托非人,好事也能变成坏事。但如此便能做好一个皇帝? 太简单了吧…… 房俊果然摇头,失笑道:“屁的知人善任,那都是扯淡,王莽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帝、哀帝之时,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实乃治国之干才;曹操武略斐然、治世之能臣……这一文一武能力卓著,陛下将他们任用于所擅长之领域,难道就天下太平了?” 李承乾无语。 王莽以“禅让”之名行篡汉之实,自称“更始皇帝”,曹操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两人一朝重用,便是社稷倾颓、宗庙断绝之结果,哪能任用? 可这两人皆乃不世出之能人,如若“知人善任”的道理为真,则必然深受其害…… 一时间,李承乾自幼承受的正统教育与现实发生了冲突,令他有些茫然,甚至不知所措:“怎会这样?” 房俊笑道:“很简单,‘知人善任’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这个人必须是自己人,他会遵循你的意志行事,他的利益与你一致。譬如微臣为何始终如一坚定的站在陛下身边?理念一致、性情相投、帝国正朔……说到底,还是利益一致。可若是陛下与微臣的利益相悖,支持陛下便等于损害了微臣的利益,微臣又岂会支持陛下呢?萧瑀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天下名臣,能力卓越,但他现在宁愿投奔晋王做一个反贼。” 举例说明了自己的观点,然后,房俊做出了总结:“所谓的‘用人’,其实就是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做到这一步,陛下的江山皇位便稳如泰山。而后,弄清楚自己人的能力性格特长,争取做到知人善任,则治世将临。最后,多管人、少管事。”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但国家的政务却是无限的,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政务之中,事必躬亲、身体力行其实并不是好,懂得放权、懂得用人,才能个人、国家两不误。 否则就算你一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强如诸葛亮、雍正一生劳苦不曾享受半分,最终也落得一个积劳成疾、壮年陨落的下场…… 李承乾听懂了,但却愈发一脸困惑:“岂能如此呢?身为君主,自当胸怀四海,先帝在时便对魏徵容忍再三,即便魏徵时常不顾君王威仪而有所诋毁亦不曾予以惩戒,甚至说出‘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之箴言,而魏徵明显不是先帝的‘自己人’……” 房俊无语,无奈道:“如果有需要,陛下也可以选择一个人作为您的‘魏徵’,人选很多,譬如程咬金,譬如萧瑀。” 后世有一句话:“举凡杰出的政治人物首先必然是优秀的演员”,这话有些偏激,但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精辟。 演员的本职是表演,政治人物也是…… 李承乾明白了,但却有些不能接受,面容扭曲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先帝之所以优待魏徵,且能够唾面自干,乃是故意向天下人宣扬他优容宽广之胸怀?” 在他心里,素来视父皇为偶像,父皇的言行举止皆令他极力效仿,现在陡然有人说父皇优待魏徵的千古佳话乃是故意为之,这让他有一种偶像崩塌的彷徨。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房俊执壶斟茶,耐心道:“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有目的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要没有害人之心,都是在道德允可的范围之内。人非圣贤,谁能真正做到心底无私、大爱无疆呢?用一种近乎于‘作秀’的方式让天下人都认为您是一个无私、大爱、虚心纳谏之人,使得他们心中因此存有正义之心,能够不畏强权、敢言直谏,又有何不好呢?”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不仅是兵法的最高境界,更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 从皇宫回转玄德门外军营驻地的时候,皇帝陛下依旧沉浸在怀疑与自我怀疑当中不可自拔,但房俊相信李承乾有足够的智慧从这种“信仰崩塌”的彷徨之中走出来。 其实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困境,譬如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我们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等到长大发现根本不是,小的时候家长、老师都告诉我们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但是等到长大,才会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 每一个人,都是在这种彷徨与自我认知的过程中逐渐成长,直到有朝一日大彻大悟,成为一个合格的社畜。 回到营房,让亲兵打了盆水洗了手脸,正打算穿上甲胄去营地巡视一圈,便见到程务挺匆匆而来,斥退帐中兵卒,低声道:“高将军刚才派人送信,李奉戒昨夜又偷偷与军中校尉私下接触,但高将军谨遵大帅您的吩咐,只保持足够的警惕并且将这些与李奉戒联络的军官标注出来,并未深入探查其私下接触所为何事。” 这个时候私下接触军中校尉又能所谓何事呢? 明摆着的。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硬硬的有些扎手,沉吟道:“看来,他们举事的时间不远了,或许,就在这两天。”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利之所至 李奉戒乃是李大亮之子,李大亮乃关中名将、功勋赫赫,那么此番李奉戒暗中联络右屯卫中旧人,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李大亮的授意? 一般来说,似这等大事作为儿子是不敢自作主张的,但世家门阀又有所不同,为了争权夺利,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之事屡见不鲜,李奉戒背着李大亮搞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但两者之间,意义却绝对不同。 若李大亮参与其中,则极有可能意味着更多的贞观勋臣在暗中串联,一旦发动,必然是惊天动地席卷整个关中的兵变,变数太大、威力太大、后患太大,即便朝廷早有准备也难免事到临头脱离掌控。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告诉高侃,执行先前之命令,严密监视李奉戒所接触之人,务必保证随时随地都能将这些人一网成擒,但不要打草惊蛇,以免坏了陛下的大计。” 与皇权稳固、长治久安、彻底将关中门阀的脊梁敲断相比,些许风险是值得的。 总要将隐藏在长安内部的蛀虫揪出来,才能顺利的推行内政,为这个帝国累积更多的底蕴。 开元盛世算是华夏历史上真正的盛世之一,但在盛世景象之下所遮掩的隐患却足以使得偌大帝国在繁花胜锦之时跌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将这些隐患一一清除,军、政两方面都踏入正轨,必然能够使得帝国长盛不衰。 即便依旧难逃王朝盛衰兴灭之轮回,也依旧能够保持几分底蕴,不至于使得外族入寇饮马长江…… ***** 灞水滚滚流淌,水势较之前几日已经有了明显的回落,也更澄澈一些,翻滚的水波反映着初升的朝阳幻化出万道金鳞,两岸的青草沿着堤坝、土坡铺展开去,直至与远方的田野、土原相接,郁郁青青,残留着初秋最后的生机。 尉迟恭脱去甲胄坐在河岸的营房之内,袒露着左臂任由随军郎中处置一处箭疮,小巧的刀子划开皮肤、肌肉将三棱箭簇挑出来,鲜血涌出,再用上好的金疮药敷上,紧紧的缠了几圈纱布防止伤口崩裂。 整个过程,尉迟恭没有因为疼痛皱一下眉头,唯有口中翻来覆去的怒骂:“娘咧!老贼不当人子,背信弃义!” “居然硬生生被那个混球摆了一道,气煞我也!” “程咬金,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帐内帐外,一众麾下战战兢兢、心惊胆战。 都说程咬金的脾气最暴躁,但其实程咬金也最护短,并不会对麾下将校兵卒有太过严厉的惩戒,而尉迟恭则是真正的狠厉,翻脸不认人,谁敢触他的霉头,轻则鞭笞,重则军棍,打死打残眼都不眨一下…… 待到随军郎中将箭疮处置完毕退下,尉迟恭单手接过亲兵奉上的温茶水一口抽干,火气才算是消散一些,沉着脸问道:“兵卒伤亡如何?” 苏伽也已经脱去甲胄,浑身上下伤创数处、狼狈不堪,闻言答道:“只是简单的归拢了一下人数,相比战前缺员三千七百余人,另有重伤六百余、轻伤千余。” 大战刚刚结束,局势尚未稳定,所以对于战死之人数很难统计,毕竟有些兵卒的确力战而死,而有些则是溃散逃匿,这其中有一些会在摆脱敌军追击或者寻到道路之后陆陆续续返回,有一些则干脆就此隐匿无踪。 总而言之,这一战军中减员三千七百余,因负伤而暂时丧失战斗力的将近两千,尉迟恭所携带渡河的精锐部队两万余,一战便折损了将近四分之一,让尉迟恭心疼得直抽抽…… 这可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老部下,战力强横、忠贞不二,本应该成为他封建一方之班底,为尉迟家的千秋大业奉献一切,如今却轻而易举的折损在这少陵原上。 原因是他尉迟恭轻敌冒进,被程咬金那个老贼狠狠的摆了一道…… “砰!”尉迟恭越想越气,将茶杯狠狠投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片迸溅,怒喝一声:“我与狗贼不共戴天!” 既然已经达成默契,那也算是一种契约,双方各取所需避免血战,孰料程老狗不讲道义,分明已经率军狼狈遁逃逃之夭夭,结果见到自己被梁建方拦住,居然背信弃义的杀了个回马枪…… 若非轻信了程咬金的人品,焉能有此大败? 悔恨犹如毒蛇一般啃噬尉迟恭的心脏,早知如此…… 苏伽在一旁偷偷观察尉迟恭脸色,见其神色变幻、怒气勃发,心中自是惴惴,但此刻局势危急,却不能不出言提醒。 干咳一声,壮了壮胆,苏伽小心翼翼道:“大帅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便败了,大不了知耻后勇,新账旧账一起算!但现在晋王大军已经过了新丰,即将抵达灞桥,距离此地也不过数十里,一日便至,还请大帅酌情回禀,将此件情形一一告知。” 尉迟恭闻言,愈发头痛。 若说损兵折将大败亏输严重损害了自己的利益,使得自己所依赖的班底实力大减,那么如何向晋王交待,则是更为严重的问题。 现在晋王已经放弃潼关,率领麾下大军倾巢而出,摆出背水一战的架势,颇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气魄,心心念念想要直接杀到长安城下撬动关中局势,结果自己这边遭遇当头一棒,使得凿开灞水防线的计划几乎失败,给整个计划蒙上一层阴霾。 若非他成功渡过灞水在西岸站稳脚跟,怕是此刻连见上晋王一面都不敢…… 但此刻蒙受大败,程咬金又是如此狡诈贪婪,谁能保证他不会在修整部队之后立即发动来攻? 到时候,背水一战的就是自己。 若再丢了这灞水西岸的滩头战地狼狈退回东岸,那他就可以去晋王面前自裁谢罪了…… 什么封建一方,什么千秋传承,都不过是一场云烟,转瞬即散。 首要之务,是要坚守住脚下这片阵地。 同时,他又想起拼命挡住自己前进步伐的梁建方,这个昔日受他举荐、承他恩惠的老部下…… …… 梁建方也回到自己驻地,在营帐之中处置伤口,只不过相比于尉迟恭的怒火滔天,他更多是愤懑抑郁。 被程咬金狠狠耍了一回,损兵折将差点丧命于乱军之中,最终却不得不接受程咬金的补偿来挽回损失,自是有火发不出,一腔郁闷只能憋在心里。 别提多难受了…… 未等伤口治疗完毕,便有亲兵进入帐内,小声道:“苏将军帐外求见。” 梁建方一愣,问道:“哪个苏将军?” 亲兵道:“苏伽,苏将军。” 梁建方吓一跳,色变道:“糊涂!此时各为其主,这等时候焉能与其有所瓜葛、牵扯不清?别外人得知再传扬出去,老子岂非成了吃里扒外的逆贼!让他赶紧滚蛋。” 双方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各有折损互有伤亡,结果前脚刚打完仗,后脚两军的将领便凑在一处……万一传扬出去,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 别看皇帝拿程咬金没办法,如果他梁建方敢向程咬金学习,后果不堪设想…… 亲兵却并未听命退出,而是继续低声道:“苏将军乔装而来,旁人根本不可能认出,将军无需担忧。” 梁建方一双虎目狠狠瞪着面前的亲兵,直到将亲兵瞪得面红耳赤、心中惴惴不敢与其对视…… 梁建方心情凝重。 他如今虽然算是自立一军,与尉迟恭已经没有多少瓜葛,但毕竟当年受尉迟恭举荐在其帐下效力多年,身边诸多亲信也都是那个时候结交下来,其中有尉迟恭的耳目,倒也正常。 尉迟恭派人前来准没好事,但自己若是拒之不见,保不齐随后就能从自己军中传出尉迟恭派人秘密前来的消息,到时候就算自己并未与其见面,也未必就能说得清……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扯过一旁的中衣穿上,淡然道:“让他来吧。” “喏。” 亲兵神色有些黯然,应命退出。 他跟随梁建方多年,屡次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如今却因为尉迟恭那边让他不能违抗之命令而惹得梁建方愤怒,自今而后,自己再无可能于梁建方身边效力了…… 梁建方拿起桌上用以清洗伤口的烈酒仰头喝了一口,辛辣至极的酒味如火一般灼烧咽喉食道,流入胃中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却使得他的头脑无比清醒。 尉迟恭刚刚招致一场大败,为何转过头便派遣副手前来会见自己? 倏忽之间,梁建方意识到这片战场实则就是此战之契机所在,一旦失守,则叛军突进至长安城下,不仅那些袖手旁观者能趁机依附晋王对长安城发动猛攻,甚至那些已经投入皇帝麾下宣誓效忠的野心勃勃之辈,也未必不会改弦更张、对皇帝陛下反戈一击。 所有人都是逐利而生,个人、家族、派系……一切的动机都在于利益的分配。从哪儿能攫取到更多的利益,人们便会争先恐后、蜂拥而至。 什么忠诚、仁义、道德,皆可弃若敝履。 更何况,所谓的忠诚、仁义、道德本就是遮挡于利益之上的幌子,只要利益合适,一切都可以交易或者舍弃。 而自己,此刻就立身于这片搅动帝国风云的战场之上…… 何去何从呢?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踌躇满志 一身寻常兵卒装束的苏伽走进营帐的时候,正见到梁建方拎着酒坛子一口一口的喝酒,神情有些恍惚,整个营帐充斥着浓烈的酒味…… 苏伽忍不住挑了下眉梢,虽然梁建方此前损失惨重,但以他对程咬金的了解必然在其后对梁建方予以补偿。而对于梁建方来说,损失已经造成,补偿也已到位,又何必借酒消愁呢? 还是用清洗伤口的蒸馏烈酒,这是怕自己醉不死啊…… “见过梁将军。” 发现自己进入营帐并未引起梁建方主意,摸不清梁建方到底是喝醉了还是故意晾着自己,苏伽只好率先开口。 “唔,苏将军啊,快快请坐……嗝……” 梁建方打了个酒嗝,放下酒坛子,招呼苏伽入座,又冲着外头喊了一嗓子:“泡壶茶!” 苏伽入座,看着梁建方的模样,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心思,试探着问道:“将军何以如此狂饮?” 梁建方摸了下嘴巴,跟狂饮绝对不沾边,总共一坛子酒只喝了小半坛子,但这烈酒度数太高,使得他此刻面红耳热,虽然照不见镜子,但也知道必然一副饮酒浇愁的模样…… 便顺水推舟道:“这一战跟着我的老兄弟死了几十个,余者也都是军中精锐,若战死在边疆抵御外族的战争之中也就罢了,马革裹尸、视死如归嘛,可现在死在自己人手里,殊为不值。” 亲兵送来茶水,梁建方挥手斥退,亲自执壶给苏伽饮茶,问道:“听闻贵军也损失惨重,足下不在军中辅佐鄂国公处置军务、整编军队,何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到我这军中?万一消息传出去,对你对我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意思很明显,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看你烦得很,没什么好谈的。 苏伽笑了笑,淡然道:“在下此次乃是奉大帅之命而来,有几句话想告知将军。” ***** 晋王李治一身银色甲胄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宛若战神降世,此刻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绝无一丝杂毛的骏马背上路过新丰城外,扭头看着身侧十余万大军组成的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绵延不绝铺天盖地的军阵向着长安城挺近,胸中自然涌起万丈豪情。 怪不得古往今来为了亿万黎庶生杀予夺的至尊之位,可以父子反目、手足相残,什么道德、仁义、礼法都可统统抛在一边,这种令之所至、纵然赴汤蹈火亦要景从之感觉,的确让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直至今时今日,《史记》上项羽那句“彼可取而代之”才让李治真正明白其中的意味…… 剑锋所指,十万大军一往无前,这是何等的王霸之气? 尤其是昨日尉迟恭遣人送来战报,右候卫已经强渡灞水突破朝廷的第一道防线,即将整顿军队向着长安城突击,更是让李治心情亢奋、喜出望外。 他坚信只要自己能够抵达长安城下,将会有无数被李承乾压制不敢吭声却始终忠于父皇的人站出来,公然支持他这个父皇最为器重的皇子。 到那个时候,甚至无需猛攻长安城,由李承乾等一党所营造的中枢权力将会轰然崩塌,至尊之为唾手可得。 路过此前尉迟恭击溃屈突诠、柴哲威的战场,虽然已经清理一遍,但遍地兵刃军械的残骸依旧展露着当时战况之激烈。 李治坐在马背上,手里的马鞭指着路边一辆破损严重已被废弃的战车,傲然道:“此前关陇兵变,东宫六率浴血奋战勇悍无畏,曾被先帝誉为‘当时第一等强军’,如今却也在本王兵锋所至之时丢盔弃甲、大败亏输,可见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绸缪也。” 在他身边,旌旗如林遮天蔽日,雄兵十万绵延无尽。 这一刻,阳光照耀在李治的甲胄上似乎散发着万道金光,英俊的脸上傲气凛然,仿佛君临天下、踌躇满志。 一旁的马车之中,萧瑀忍着疲惫,露出笑脸,颔首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属意殿下登上大位,的确非人力能够抗拒,此番殿下兵锋所指,伪帝必然气数将尽,其鹰犬爪牙更是望风披靡。” 李治勉力压制着想要仰天大笑的冲动,不想予人轻浮之观感,只不过抽搐的嘴角还是表露了他心内的狂喜…… 一匹快马由西至东逆行而来,因其背上插着的“晋”字王旗,沿途兵卒、禁卫莫敢阻拦,很快疾驰至李治面前,马上骑兵勒停战马,翻身下马后于路边单膝跪地,双手将一封战报高举过头,大声道:“鄂国公战报,请殿下亲启!” 萧瑀在车厢里敲了敲车厢壁,车夫便将马车停下,下车挑开车帘,搀扶着萧瑀走下马车。 在他身后,崔信、褚遂良的马车也都停下,但两人并未下车,只是挑起帘子望着李治在马背之上接过那封战报。 然后,晋王殿下英俊儒雅的面容仿佛在顷刻之间扭曲,一股蓬勃的怒气似要喷薄而出,所幸到底是政治天赋满格的人物,转瞬之间面容神情恢复如初。 左右众人心往下沉。 谁都知道前两日尉迟恭已经强渡灞水,昨夜更集结大军突袭灞水防线,打算将兵锋直接推到长安城下,给晋王大军凿穿一条直通长安的通道,扫清一些障碍。 那份战报送抵军中之时,诸人莫不弹冠相庆、笑逐颜开,仿佛这场兵变的胜利就在眼前。 算一算时间,如若一切顺利,尉迟恭应该已经突破朝廷设置的防线抵达长安城下,这个时候送来的战报自然无比重要,成败、得失,攸关所有人都利益、前程乃至于性命。 但是李治那一瞬间失控的神情,所让大家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好像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萧瑀抬头看着李治,轻声问道:“殿下,战报上如何说辞?” 李治深吸一口气,将战报递给萧瑀。 萧瑀上前两步来到李治马前,伸出双手将战报接过,展开之后一目十行,一双雪白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心底暗叹一声。 果然局势不会如同设想那般容易…… 李治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手里的马鞭还下意识狠狠挥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尉迟恭误我!” 萧瑀默然。 谁都知道尉迟恭进攻受挫、损兵折将的后果,这意味着晋王想要快速突进至长安城下搅动关中风云的设想几乎彻底破灭。想要达到之前的战略设想,很可能要硬碰硬的与朝廷军队狠狠打上一场。 然而相比于东宫六率的数万精锐以及其余拥戴皇帝的十六卫大军,晋王这边由山东私军为班底组建的军队堪称乌合之众,投机取巧或许有那么一两分可能,毫无花俏的死战一番,则必然败多胜少、前景堪忧。 最被赋予希望的尉迟恭麾下右侯卫,则证明堪当大用…… 这个时候,想要找两句安慰李治的话语都找不到,只能沉默片刻,问道:“眼下该当如何?” 李治从刚刚的志得意满、踌躇满志陡然之间沦落到眼下忧心忡忡、前途迷惘,其间的落差令他难受得想要大吼一声好好发泄,但却只能强忍着。 如果尉迟恭战败的消息在军中扩散,势必影响军心士气导致战力大减,胜算愈发少了几分…… 李治面色阴沉,沉吟未语。 从萧瑀这句话,就显示出自己这边一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缺少一个能够从战略层面提出构想的“名帅”级别人物。尉迟恭其实算一个,虽然比不得李靖、李勣这等当世战略大家,但也只是略逊一筹而已,但尉迟恭此刻身在前线,依赖其攻城掠地冲锋陷阵,却是不能放在自己身边充当参谋。 余者皆文治卓越、武略匮乏。 李治再是自负,也不过是认为自己权谋之术远胜李承乾,绝对不敢在战略之上滥竽充数…… 他问道:“宋国公以为该当如何?” 萧瑀心底叹气,知道这位殿下方寸已乱,遂谏言道:“前方兵败,此刻正是士气低迷、军心慌乱之时,殿下应当颁布敕令好言抚慰,万万不能言辞苛刻、严厉申饬。至于下一步如何……首先命令鄂国公务必坚守灞水西岸阵地,而后加速行军,待到得灞水以东,再与鄂国公联络,商议对策。” 李治点点头,知道萧瑀虽然并未给出确切的战略,但这番建议却是稳重有加。 既然疾风骤雨一般的战略预想无法实现,那就只能稳中求胜,不能再度轻易涉险。 李治抬眼看了看四周,见到不少人都在关注自己,又低声叮嘱萧瑀:“此事切莫外传,否则军心动荡、士气萎靡,殊为不妙。” 萧瑀犹豫了一下,颔首:“老臣省得。” 尉迟恭那边遭遇一场大败,不仅损兵折将,更有无数兵卒溃逃四方,难保没有人向这边跑过来,只要有一个人与大军接触,消息便会传开。 而十余万人的军队,想要彻底屏蔽消息几乎不可能…… 李治攥了攥手中马鞭,冷声道:“这种事当然瞒不住,总会有消息传递出来,传令下去,谁敢在军中散播谣言惑乱军心,一经查实,枭首示众!非是本王暴虐,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法,若是一味宽容,反倒难以慑服人心。” 萧瑀连连赞同:“义不掌财、慈不掌兵,军中自然要遵循军法行事,殿下杀伐果断,颇有先帝之风。” 以山东私军为班底的军队,军纪涣散乃是必然,贸然行严苛之法极易导致军心动摇,但一味的宽容也不行,人不知畏惧,何以依法而行? 李治翻身上马,慌乱、沮丧的神情一扫而空,目光坚定的望着长安方向,沉声道:“好事多磨,本王就不信伪帝窃据大宝能够得到上苍之眷顾,只需有一丝一毫之机会,本王也必取而代之、拨乱反正!传令大军,加速行军,及早抵达灞桥之南、灞水之东,与鄂国公会师!”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心中不甘 李治不得不快速向着灞桥以南的尉迟恭部挺近,因为他现在不仅背水一战、舍弃了潼关这个最后的据点,还有水师刘仁贵与荥阳郑氏组成的联军从后追杀,更为严重的是过新丰之后地势转而向南沿着灞水一路南下的阶段,由北至南在灞水西岸都有朝廷军队布置的防线,隔河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冲过来。 一旦被这些军队纠缠而不得不停下脚步,会马上陷入泥沼不得寸进,而后便会有无穷无尽的军队扑上来犹如狼群一般包围、撕咬,将他尸骨无存的葬身此地。 当然,危险之中也伴随着机遇,李治就这么率领大军过了新丰一路南下,所有的朝廷包括东宫六率在内都只是隔河相望,居然没有一支军队渡河来袭…… 这自然让李治窃喜不已,全军上下更是欢欣鼓舞。 因为这意味着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见到他率军直扑长安城下的那一刻,何去何从,大家会在那一瞬间给出反馈。 显然,那种反馈极有可能对李治最为有利…… 尉迟恭一场大败的确使得晋王李治的前程蒙上了一层阴霾,然而大败之后,各方所显示出来的意态却颇为耐人寻味,局势看上去又似乎对李治不是那么不利…… 只能说大唐立国以来虽然对门阀发展有所遏制,却远未到伤其筋骨的地步,这些门阀虽然看上去阵营不同、理念不同,关陇勋贵、河东名门、山东世家泾渭分明,实则暗地里却是纠缠攀扯、盘根错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对李承乾坐稳皇位之后即将施行的国策心有抵触,甚至满怀戒惧。 而借助门阀势力反对皇帝的晋王李治,只要成功必然大肆回馈门阀的付出,使其顺理成章的成为所有门阀心目当中最为理想的君主…… 所以“门阀”也好,“财阀”也罢,甚至“学阀”“军阀”“医阀”……只要沾上一个“阀”字,必然是以利益为结合的团体,在它们眼中无所谓忠诚、甚至无所谓道德,将所有的奉献、责任摒弃于外,一切的动机都只是在于利益之多寡,为了利益,它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抛弃一切。 它们不在乎是否天下太平,更不再在乎是否盛世降临,它们一直不停的贪婪的追逐着自己的利益,不在意神州鼎器究竟会否沦为异族玩弄,甚至会在某一个时期故意让江山社稷坠入混乱战争之中。 它们利用钱帛、人脉去经营成一个追求共同利益的圈子,然后形成所谓的各种“阀”,再用资本巨大的“阀”去攫取更大的利益,从中得到丰厚的反馈。 有些时候,一成不变是它们追寻利益的根基,举凡所有想要打破垄断的人都会被它们残酷消灭;而有些时候战乱才能让它们攫取更多利益,它们便毫不犹豫的推动战争,甚至不在意战乱发生的地方是否自己的国家。 因为当亿万黎庶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才能让他们攫取最大的利益…… 它们形体巨大,但更多时候却藏在阴暗之中,让普通人难以觉察,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甚至搅动国家政治,而一旦国家政策被它们所推动、掌握,那么带给本国乃至于世界上所有人类的必然是灭顶之灾。 …… 途中,褚遂良借口有事请教,登上萧瑀的马车。 车厢内有一个红泥小炉,上等的香炭燃的正旺,炉上铜壶里的水沸腾翻滚,萧瑀拒绝上手的褚遂良,亲手执壶将沸水注入一个填了茶叶的白瓷茶壶之中,馥郁的茶香一瞬间便在车厢里氤氲开来。 萧瑀给茶杯之中斟满茶水,示意褚遂良饮用,自己便拈起一杯,呷了一口,而后惬意的感受了一番茶水的回甘。 褚遂良也喝了一口,摇摇头。 论及享受,无论曾经大权在握的关陇门阀,亦或是富贵传家的山东世家,都远远不及江南士族。 当年晋室南渡,中原豪族皆举族迁徙,带去江南的不仅仅是华夏衣冠,更有千百年沉淀下来的奢靡华贵、钟鸣鼎食。 如今在北地腥膻之上崛起的山东世家,或许更为坚韧、也更为强盛,却早已失去其先祖那种宽袍博带、指点江山的风采…… 褚遂良见萧瑀喝着茶水默不吭声,只好开口道:“观当下局势,似乎并未对晋王太过不利,朝廷组建了一条由北至南防卫灞水的防线,但眼下却无一人主动渡河出击,都在袖手观望,其心自明。或许,晋王未必没有成事的机会。” 萧瑀终于放下茶杯,指了指一旁的水壶让褚遂良沏茶,笑问道:“老夫倒是想问问,登善现在希望谁最终能够稳坐大宝、御极天下?” 褚遂良那水壶给茶壶之中注入开水,然后给双方茶杯中斟满茶水,将萧瑀那杯推到他面前,自己拈起茶杯喝茶,蹙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 他本不愿掺和进争储之事,结果当初被长孙无忌所胁迫,不得不做下错事。虽然先帝宽宏,并不以此予以严惩,但他心中自是有愧,及至先帝驾崩,他下定决心好生辅佐太子,依靠这些年积累的资历,有朝一日试一试能否享受登阁拜相的荣耀。 然而事与愿违,又再度遭受王瘦石那个阉竖之胁迫,不得不跟随晋王逃出太极宫,成为一名反贼…… 如今晋王若败,那么他有“自白书”放在萧瑀那边,就算萧瑀肯力保他,皇帝又岂能放任过往总总,让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对大唐皇帝生出不臣之“奸贼”从容度日? 一杯毒酒,亦或三尺白绫,怕就是他最终之归宿。 若晋王取胜,自己的命运还是受到那封“自白书”的影响,萧瑀岂会留下他这个不知何日将事情真相爆出的隐患? 似乎无论最终谁胜谁负,他的命运都已经注定。 能够好死都算是运气,搞不好五马分尸、腰斩弃市,还得祸延家族…… 心中自是不甘。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萧瑀,目光之中虽然不敢有恨意,但幽怨之色却是如论如何也没法掩饰。 萧瑀自然了解褚遂良的心情,喝了口茶水,笑着道:“登善不必忧虑,那件事是我有愧于你,请你谅解一个族长为了家族繁衍传承只能不择手段的初衷。但也请你放心,我这一生虽然不敢说没做过错事,但直至今日依旧问心无愧,那件事将你拖下水,也必然力保你的周全,断然不会过河拆桥。” 褚遂良点点头:“宋国公的人品名望,在下素来钦佩。” 事到如今,把柄被人捏在手里,他还能说什么呢? 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褚遂良忽然又想起一事,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随机放下车帘,低声问道:“这些时日并未见到王瘦石,那阉竖如今乃是晋王殿下心腹,却不知去了哪里,有何图谋?” 非但王瘦石好久不见其人,便是宇文士及也久未露面…… 萧瑀也蹙眉道:“殿下的生机在于长安局势的变故,但不能一味的等着变故生起,必须主动谋划、联络那些关中勋贵,尤其是统兵大将。宇文士及人脉及广,又深得殿下信任,此刻想必正在关中奔走。至于王瘦石,我也多日不见,不知其去向。” 谁都知道宇文士及正在四方奔走,但以李治之政治智慧,又岂能将自家性命全部交到一个人手上? 如果所料不差,宇文士及在明,而王瘦石一定在暗。 至于具体谋划,想必出了王瘦石之外,必然再无他人知晓…… 这种无法掌握的变数,是萧瑀不愿面对的,他虽然有褚遂良的“自白书”在手,算是一道最后的保险,但以他这一声所遭遇的种种波折坎坷所积累下来的经验来看,世间从无绝对之事。 谁若是绝对稳了,谁就要倒大霉…… 褚遂良敏锐指出重点:“现如今,晋王殿下明显更为信任郢国公,对其极为依仗,信之不疑。”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之所以当初萧瑀叛逃出太极宫依附于晋王李治,一则在于李治只能依靠门阀世家与李承乾争夺皇位,胜利之后必然对世家门阀大家赏赐、委以重用,使得世家门阀重现贞观初年之荣耀。 再则,便是水师捏住了海贸的命脉,更使得江南世家处处被动,庞大的利益放在眼前却不敢吃,谁能不心生觊觎,企图将这份泼天的利益一口吞下? 但更重要的,是萧瑀早早认识到在李承乾一朝,为了培植班底必然是年轻官员更受到信赖倚重,似他这般几朝元老,大抵也只能投闲置散,再想掌控权力,难如登天。 然而现在晋王李治更加看重、信任宇文士及,那么有朝一日成就皇图霸业,关陇一脉必然受到重用,萧瑀再度远离权力中枢。 那么他这一番所为兜兜转转回到原点,甘冒奇险折腾来、折腾去又图的什么? 萧瑀忧愁的叹了口气,满腹郁闷。 这事儿怪谁呢?若非江南士族疏忽大意,募集十万私兵试图从燕子矶渡江北上结果被水师打得大败亏输狼狈溃逃,使得他彻底在李治面前丧失话语权,又岂能让宇文士及趁机坐大? 只得说道:“放心,殿下的政治智慧古今罕有,又岂能眼看着关陇门阀死灰复燃,重现贞观初年之景象?” 贞观初年,关陇门阀挟“篡逆”之功,党羽遍及朝野,三省、六部重要衙门几乎皆为关陇子弟所把持,即便以太宗皇帝之雄才伟略也不得不退让三分,任其把持朝政。 哪一个皇帝受得了这个? 既然有前车之鉴,李治也必然有所防备,只不过目前依赖宇文士及以及关陇门阀的人脉、根基去游说关中各方势力,不得不委以重任罢了。 当然,就算关陇门阀最终不能占据朝堂,还有一个同样功勋赫赫、野心勃勃的山东世家呢…… 萧瑀明白了褚遂良的意思,抬头看着褚遂良,低声问道:“登善可有良策?”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如何自救 萧瑀问道:“登善有何良策?” 他已经察觉到浓重的危机感,却苦无破局之良策,此刻见到褚遂良主动提及,遂有此问。 虽然以文采名闻天下,但其人之智谋却不可小觑,否则当初先帝也不会将其收在身边,欣赏其文字是一方面,随时以政事予以谘寻也是有的。 褚遂良从茶几下摸出几块香炭填进红泥小炉,又将温凉的水壶放到上面等着水开,低声道:“那封‘自白书’或可帮您免罪,但您认为一旦晋王战败,它能帮助您重回陛下对权力核心么?” 萧瑀摇头,叹气:“怎么可能呢?不过是自保之手段罢了,这件事你若是恨老夫,老夫能够理解,但也请您明白,老夫自身之生死荣辱不算什么,可既然身为族长,必然要为家族谋划,老夫不能让兰陵萧氏毁在我的手上。” 言语神色情真意切,但褚遂良信他个鬼…… 轻咳一声,褚遂良道:“吾等身在朝堂,于权力中枢浮沉挣扎,亲朋故旧家族血脉荣损与共,早已身不由己,在下又有什么好怨呢?况且就算没有宋国公您,也会有别人……事已至此,徒想无益。反倒是宋国公您,还应做两手准备才是。” 萧瑀想了想,道:“登善贤弟不看好晋王成事?” 褚遂良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敢说绝对呢?晋王自然有可能胜,但也有可能败。直至眼下,大军向灞桥挺近却并无军队前来阻挡,整条灞水防线好似死物一般视如不见,这其中固然有可能是那些人都打算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可未必没有得到陛下之授意的可能。” 萧瑀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陛下故意放任晋王南下,甚至会任由晋王顺利渡河与尉迟恭会师,直至彻底搅起漫天风雨、坐视关中局势骤变……陛下在退避三舍、引蛇出洞?” 现在不仅晋王不知会有什么人支持他,就连陛下也弄不明白谁忠、谁奸,所有人都表面恭顺,暗地里各自打着小算盘,逐个分辨肯定是行不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些心怀叵测、不忠于皇帝的人主动跳出来。 怎么才能让那些人跳出来? 自然要让他们见到不利于皇帝的事情发生,只需晋王率军突破灞水防线直抵长安城下,那些人必然或是起兵响应、或是舆论支持。 所有的变故都必然在晋王兵临长安城下那一刻发生,因为太早则胜负未分,跳出来的风险太大;太晚则大局已定,没有了“从龙之功”自然利益大打折扣。 如此说来,陛下与晋王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他们都在等候那些人做出决定…… 褚遂良颔首道:“最起码,咱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萧瑀默然。 岂止是“可能”? 结合当下局势,这根本就是“肯定”…… 他又叹了一声,道:“如此说来,陛下那边似乎有必胜之心啊。” 没有绝对的把握,岂敢这般引狼入室?搞不好弄巧成拙遭受反噬,不仅彻底失败,更会留下千古笑柄…… 水开了,褚遂良执壶斟茶,道:“所以,宋国公需要做好两手准备。” 萧瑀正襟危坐,虚心道:“愿闻其详。” 褚遂良将茶水推到萧瑀面前,缓缓道:“当下之局势,可以具体分析。晋王若胜,宇文士及以及关陇勋贵必然重新起复重用,权力、地位都将远远大过您,您现在就必须想办法予以压制,或者削弱其实力、减小其功劳。若陛下胜,单凭一份‘自白书’并不能让您重回朝堂权力中枢,您应该做得更多才行。” 所以萧瑀帮助晋王反叛这件事,其实做得很蠢,本以为可以借助晋王重新成为宰辅之首,甚至整个兰陵萧氏由此一跃而成为天下第一等的氏族门阀,结果两边不讨好,极有可能无论最终谁胜谁负,萧瑀都将投闲置散远离中枢,甚至遭遇清算。 萧瑀对此予以认可,问道:“那应该如何操作?” 褚遂良喝了口茶水,神情很是淡然自若:“其实,削弱宇文士及的功勋,以及帮助陛下做一些事情,两者之间并不相悖。” 萧瑀目光闪烁,并未出言打断。 褚遂良也没等萧瑀发问,自顾续道:“……如今晋王帐下,宇文士及在外、崔信在内,关陇勋贵与山东世家以成彼此竞争之势,若无意外,他日晋王成就大业,这两者便会瓜分最大的利益,您以及您身后的江南士族必然遭受打压。如此,何必施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策?” 萧瑀的智慧自然毋须多言,能够从一个亡国皇子潇洒从容的混迹大隋朝堂,直至走到大唐宰辅,说一句当世人杰亦不为过。 他只是某一些时候一叶障目,看不清楚,得了褚遂良的提醒已经醍醐灌顶,完全醒悟。听到“驱虎吞狼”“借刀杀人”这两个词,脑子里已经瞬间了然,且很快便出现了如何设计以及种种可能……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赞叹褚遂良一句,此人虽然并无大智慧,担当不起一国宰辅之重任,但做一个查缺补漏、出谋划策的谋士却是绰绰有余。 怪不得之前太宗皇帝对待一个白身的褚遂良如此宠信看重,一直予以提拔并赋予重任,让他留在身边参赞要务。 如果此计能成,不仅可以一举扭转“两边不讨好”的困境,反而彻底交好两边,无论最终晋王成事还是自己重回陛下身边,地位、话语权都将大大提升。 妙啊。 …… 当晚,大军宿于昭应境内。 褚遂良洗漱一番用过晚膳,站在营帐门口眺望夜幕之下苍茫的骊山,心潮起伏片刻,转身回到一张简易的书案之后,研墨提笔,写就一封书信,而后吹干墨迹,装入信封之中,掏出火折子吹燃,将一块蜜蜡烤化以之封口,又掏出自己的铜印摁在上边。 一切完备之后,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仆从叫进来。 “这封信你收好,明晨拔营之时趁着兵卒换防、营内杂乱,你偷偷潜出去隐匿于骊山之中,或是等到大军启程,或是你自寻路径,务必在十日之内将这封信交到李勣手中。” 吩咐完,他又面色凝重的叮嘱道:“若出现差错,无论如何要先毁掉这封信,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否则,非但吾难以幸免,整个钱唐褚氏都将遭受牵累,大祸临头。” 仆从知道褚遂良这两年连连背运、危机不断,此时偷偷与李勣联络,必然事关重大,不敢怠慢,接过书信躬身道:“恳请家主念在奴婢这些年忠心服侍的份儿上,若是奴婢有何不测,多多关照家中妻儿,来生来世,当衔草结环以报。” 似他这样的家奴,生死皆操之于主家,若敢背叛,或许能逃脱一时,但家中妻儿、亲眷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他生下来便是褚氏的仆从,一生一世,也只能效忠褚氏,不敢也不会背叛。 生死事小,若是不能完成家主的嘱托,那才是大事。 褚遂良缓缓道:“此事若成,必然记你一功,准许你脱去奴籍,携带家眷前往褚氏在外地的商铺任事,子弟可入褚氏族学。” 仆从激动跪地,连连磕头:“家主放心,即便是赴汤蹈火,奴婢也定会将这封信交到英国公手中!” 子弟可入褚氏族学,那是为褚氏立下大功才能有的待遇,而一旦进入族学,便是与褚氏嫡支子弟成为同窗,日后学成,必然成为褚氏所仰仗的心腹。 对于一介仆从来说,可谓一步登天。 褚遂良和蔼的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去吧,时刻小心,不能疏忽大意。” “喏!” 仆从起身,走出去返回住处做准备,只等天亮换防之时趁乱潜出军营。 褚遂良送走仆从,一个人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收拾好,回身在床铺上躺着却毫无睡意,辗转多时反倒越来越精神,干脆起身,走出营帐在附近散布。 眉毛紧锁,心事重重。 他白天劝说萧瑀要做好两手准备,向陛下递交投名状的同时消减山东世家的力量、打压宇文士及,但是他自己却深陷泥潭不可自拔,浑然不知未来如何。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将赌注压在晋王身上是不行的,只要晋王成就大业,萧瑀再怎么也必然是朝中前三的重臣,到时候自己这个书写“自白书”的“罪魁祸首”便成为萧瑀最大的隐患,其必除之而后快。 自己那里还有活路? 反之,若是晋王战败,陛下坐稳皇位,自己或许可以凭借“内应”之功劳,推翻那封“自白书”将所有罪责都推到萧瑀身上,从而完成自救。 当然,如果最终晋王获胜、陛下败亡,自己私下联络陛下对事情必然发作,到时候不仅是萧瑀想要斩草除根,便是晋王也绝对容不得他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内鬼……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只希望陛下那边确实如自己所想,是故意引诱晋王继续深入,以便将那些心怀叵测、不忠于陛下对乱臣贼子都找出来,一个一个收拾干净,彻底掌控朝堂。 正自忧心仿徨、患得患失,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后营疾驰而来,一路上不少巡逻兵卒纷纷出言喝止,却又马上散开让出去路,任那骑兵直抵中军帐外。 “启禀殿下,潼关急报!” 虽然并未说明详细情形,但这一声却在深夜的军营里远远传出,继而引发一阵骚乱。 谁都知道水师与荥阳郑氏联合一处自洛阳一路攻城拔寨,直逼潼关,而潼关如今兵力空虚,只要敌军猛攻,顷刻间便可攻陷。而潼关那边深更半夜送来急报,很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军心动荡 子时末,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帐外一队队兵卒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往来巡逻,遇有擅自在营地内走动的兵卒、校尉当即捉拿,交由军中司马严惩。 帐内,李治喝着水,面色平淡。 其余人也都缄默无言,气氛很是严肃紧张…… 虽然此番全军出征就意味着放弃潼关,谁都知道潼关沦陷在所难免,但直至这一刻,当潼关被刘仁贵、郑仁泰攻陷的消息传来,依旧令人心中彷徨、忐忑、压抑。 因为从现在开始,意味着大家只能率领这十余万大军一往无前、向死而生,不仅退路已经完全断绝,便是连停下脚步都不能。 这种只能一直胜利、不能有半点失败的压力,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一层阴霾,心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一般喘不过气…… 好半晌,李治放下水杯,环目四周,愤然道:“郑仁泰于荥阳之战时临阵叛逆,不仅将荥阳拱手送于刘仁贵,更尽起亲兵家将附逆,协助刘仁贵连克洛阳、函谷关、潼关,此獠卑劣猖獗、尤为可恨,终有一日,本王要将其碎尸万段,方消心头之恨!” 帐内众人默然。 其实这事儿也怪不得郑仁泰,整个山东世家都将家底抽调一空前往潼关,即便郑仁泰乃贞观名将,可手底下缺兵少将,如何打得过兵力雄厚、战力剽悍、装备精良的水师? 那刘仁贵虽然并未在大唐国内战事中展示能力,但这些年身在水师却是纵横大洋、百战百胜,周边新罗、倭国、安南等等番邦都被他打得丢盔弃甲、丧师失地,可谓是威震番邦,也算是一代名将…… 易地而处,大家都不能保证自己比郑仁泰做得更好,一个人想要硬气起来其实并不是难事,无过于死而已,但为了个人之忠诚名誉却将整个家族拖累,成为家族的罪人,谁会去做? 说到底,世家门阀眼中家族的利益高于个人,更高于国家,为了家族莫说是附逆背叛,就算是投降外族,亦情有可原…… 但是现在面对暴怒的李治,这些话显然是不能说的,“忠言逆耳”的后果往往就是得罪人。 崔信干咳一声,起身面有愧色,一揖及地:“殿下息怒,此山东世家之过也,老朽羞愧无地,不知如何自处……请殿下放心,待到辅佐殿下成就大业,老朽定要让荥阳郑氏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身为山东世家名义上的领袖,崔信务必要表达自己坚定支持晋王的态度。 为了重现往昔荣耀,也为了效仿贞观初年关陇门阀之权倾朝野,山东世家早已孤注一掷与晋王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晋王他日成就皇图霸业之时,山东世家一飞冲天威凌天下,晋王若是败亡,山东世家也将一蹶不振,甚至从此坠落尘埃,从世家变成寒门…… 巨大的政治收益,自然意味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山东世家在此之前早已对此有所评估,现在看来局势虽然险恶,但成事的几率依旧很大。 单只是此番十万大军倾巢而出自潼关奔赴长安的途中,整条灞水防线并无一支部队渡河前来阻挠,便可见长安城中那位皇帝尚未达到收拢人心、慑服天下之地步。 人心不可测,这是最大的变数。 他始终与晋王一样,相信只要大军抵达长安城下,必然引发不可估量的剧烈变化,而目前的朝廷政权必然即将到来的剧变之中被彻底埋葬…… 李治面容坚毅,冷然道:“本王得诸位之辅佐共襄盛举,自然记得各位的情分,他日成就大业之日,必然予以厚报,与诸位共享天下。但谁若是半途附逆、背弃盟誓,也休怪本王不念往昔并肩携手生死与共之交情。” 狠话肯定是要说的,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帐下诸人,实际上郑仁泰依附水师之事,的确引起巨大的波澜,使得许多人心生异志,不再是那么坚挺的支持自己。 譬如眼下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萧瑀…… 当然,这个时候话说的再狠也无甚大用,正是用人之际,即便有人两面三刀、朝秦暮楚,他也只能忍耐,绝对不能予以严惩,否则愈发使得人心动荡、士气低迷。 决战在即,必须避免一切不利之因素全力以赴…… 一笔一笔帐都记在心底即可,他日成就大业,再一笔一笔清算,这点隐忍之心他还是有的。 帐下诸人齐齐起身:“喏!” “传令下去,寅时生火造饭,卯时三刻,全军拔营,让军中司马严密监察,凡有造谣生事者,严惩不贷!” “喏!” 军令很快传达下去,整座军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有些话不敢公开说,但同一伍之兵卒躲在营帐内难免窃窃私语,即便有些人愚笨不堪不知潼关失陷意味着什么,但经由旁人叙说,也都渐渐明白过来。 军心慌乱是肯定的。 十万山东私军皆是临时招募,说是招募,实则与“抓壮丁”没甚区别,几乎将山东各地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壮劳力一网打尽,这些人虽然平素也曾作为府兵去折冲府轮值,却没见过什么世面,“当兵打仗”完全是无奈为之。 这些人大多数都抱着“既然躲不了,那就混一混”的心态,想要让他们决死冲锋几乎不可能,充其量只能打一打顺风仗。 世世代代遭受山东世家奴役、管辖,谁知道皇帝是哪个? 自从岁末之时窦建德起兵席卷河北、山东,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所谓的“家国天下”根本不曾在这些平民、奴隶的脑海中有什么印象,大家只苛求着一家老小辛勤劳作得以果腹…… 此刻终于明白了潼关失陷的意义,也明白了他们此番支援潼关,又跟随晋王殿下奔赴长安,实则是一条有进无退、向死而生的血路,这谁还能无动于衷? 只不过军中司马斩首了几十个在营帐内“造谣生事”的兵卒甚至校尉之后,这股慌乱被死死的压制下来。 然而恐慌就好像弹簧一样,压得越狠,受力越大,一旦反弹,力大无穷…… ***** 灞水奔流向北,远处的骊山已经染上青黄间杂之色,无论是灞水东岸的铜人原,还是西岸的霸陵原、白鹿原,田间庄家一片金黄,正由京兆府及各地县衙官员组织农夫收割粮食。 这几日天晴正是收庄稼的好时候,否则一场大雨极有可能毁掉一年的辛勤劳作…… 好在眼下虽然正在打仗,但毕竟是内战,无论叛军还是朝廷军队都极其克制,面对加紧收庄稼的农夫并未予以袭扰,几乎视如不见。 毕竟无论最终谁在这场皇位争夺当中大获全胜,粮食都是稳定朝野的第一重要物资…… 李靖与李勣分别穿着一身常服,骑在马上由几十个亲兵簇拥着由北至南巡视灞水防线。 灞水两岸一片金黄,凉风微动,秋高气爽。 策马徐行,李靖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一座沿河而立的军营,哼了一声,道:“自晋王尽起大军由潼关而来,做出一幅玉石俱焚之架势,如今已经过了昭应,这沿河十余万军队居然无一人主动请缨渡河阻击,都在等着晋王大军开赴长安城下与陛下血战一番,其心可诛啊。” 李勣双手握着马缰,显然心情不错,闻言笑道:“卫公何必苛责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更有自己的利益需要去维护,这帮家伙没有听闻晋王全力以赴的消息便马上起兵响应,已经算是不错了。” 古往今来,忠臣义士固然有,可追根究底那些忠臣义士也很少单纯为了心中的忠义便视死如归、慷慨赴死,所为时势造英雄,大抵是自身之利益受到损害之后,其行为与国家利益趋于一致,这才成就了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 有人会单纯的为了一个崇高的信仰,便置生死于不顾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必然会有一个辉煌盛世在他们手中缔造。 但皇帝想要让臣下抛家舍业誓死效忠,几乎不可能…… 说到底,大家都是待价而沽罢了。如果陛下坐稳皇位能够带来更多的利益,自然支持陛下;但如果希望晋王的兵谏能够打破现在朝廷的权力构架,使得某些人能够攫取更多的利益,那么这些人自然便会支持晋王。 当下局势看似纷乱复杂,实则只要将一切都归纳于“利益”之下予以总结,想要捋清也不难…… 李靖的目光从滚滚河水延伸至两岸的田野,叹息一声,道:“所以啊,人生在世太过复杂,对于利益之追求犹如野兽之于事物之贪婪,永无满足,这就是我对官场厌倦的原因。当年不得不卸甲归乡幽居府中,心中未免没有怀才不遇、遭受冷落的愤懑,如今执掌大权,才陡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混迹官场。还是太宗皇帝慧眼如炬啊,若非当年他的压制,以我之心性在这宦海之中浮沉,怕是早已被某些人利用而铸下大错。” 有些东西没得到的时候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为之黯然神伤、满怀愤懑。 可一旦到手,却发现心中并无惊喜,为自己曾经的焦灼彷徨暗暗不值…… 李勣感同身受,颔首道:“人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自己想要什么并不重要,什么是适合自己的,那才最重要。卫公这些年修心养性,编纂兵书,却是已经返璞归真、洞悉天道,可喜可贺。” 两人一边策骑缓行一边聊着,自当年并肩出兵漠北覆灭突厥并俘虏颉利可汗,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般抛开立场、身份,敞开心扉的聊一聊。 自灞桥方向一骑绝尘而来,到得近前停驻,马上骑兵翻身下马,禀报道:“有人抵灞桥之前,声称有绝密之信函要当面呈递给英国公。” 绝密信函…… 李靖啧啧嘴,瞥了李勣一眼,嘴角冷笑,虽未明言,但神情之间不言自明。 李勣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看到李靖的眼神,失笑道:“某难道还能与叛军有所勾结不成?卫公狭隘了。这封信若是为真,要么是有人暗中向陛下投诚,且是某之旧识,要么是故意离间,诓骗如同卫公这样的傻子上当。” 李靖哼了一声,策马前行,道:“我不是笑你有可能勾结叛军,而是笑你这人时刻置身事外、一幅淡泊名利的样子,结果人家却认为你是最好的联络人选……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的心思啊?自作聪明!驾!” 策马先行,向着灞桥方向疾驰而去。 李勣无语,叹了口气。 是呀,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傻子呢? 不过他心底也生起一份气恼,若非今日李靖在场,自己还真就说不清道不明了,这是哪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故意以“离间计”陷害自己,还是谁家的傻子做错事? 既然是给自己的绝密信函,却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抵达灞桥,口口声声交给自己……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信在哪里 两人策骑来到灞桥西的军营,驻守此处的古神感早已伫立于桥头,见到李靖、李勣并骑而来,赶紧下马立于路旁见礼。 二人也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还礼。 李靖拍了拍古神感的肩膀,问道:“听闻你已经向兵部递交请示,恳请调任西域都护府?你们这帮人还真是骄傲啊,这边大战正酣,胜负未分,却已经开始考虑战后了,前日去兵部办事见到崔敦礼,才知道递交请示前往西域的校尉以上军官达到七十余人……真特娘鬼精鬼精的。” 古神感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在李靖面前神情谦卑,笑道:“区区叛军何足挂齿?有您二位当世军神坐镇指挥,剿灭叛军不过反掌之间尔。但是吾等在军伍之中厮混了一辈子,若是以后待在关中安享富贵,怕不是这一身骨头都得生锈。往后大唐有战事的地方一则水师,二则西域,不过是择取其一罢了,如果他日能够阵亡于疆场之上,马革裹尸,给家中妻儿挣一份殊勋,这辈子也就值了。” 这几乎是当下所有军人的想法。 大唐立国之初,天下未定,不仅神州各处烽烟四起豪强林立,境外更是番邦崛起、胡虏肆虐,所以高祖、太宗两任皇帝制定国策崇尚军功,军人的待遇、地位极高。 而等到叛军平定以后,国家势必要将重心放在内政之上,对外战争会收到控制,这些打了一辈子仗的武将哪里有治理地方、执掌衙署的能力? 只能争取前往有仗可打的地方,继续自己的戎马生涯,确保自己的权势地位…… 李勣哼了一声:“都打着好主意,可无论水师还是西域,需要的军官数量只有那么多,岂能谁想去谁就去?况且你们都跑了,这关中、河东、山东、江南又让谁去坐镇?都想美事呢!” 古神感陪着笑连连称是,神情惴惴,不敢多言。 见他如此,李勣也不多言,问道:“人呢?” 古神感眼神有些意味深长道:“那人到了桥头便同兵卒大声嚷嚷要见英公您,还说什么有密信要交到您手上……末将觉得既然是密信,总归不好闹得人尽皆知,先是让人通传下去不得议论此事,然后将人请到营帐之中,这才派人前去请您过来。” “嘿!” 李勣瞥了身边的李靖一眼,瞪着古神感道:“感情老子还得感情你呗?” 既然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那就应该心底无私光明正大,以此将流言蜚语击溃,古神感反而将人带走关起来,甚至不准军中议论,这不是“欲盖弥彰”么? 这古神感当年乃是李靖麾下校尉,自李靖幽居府邸之后辗转在军中效力,但若说他早已不是李靖的人,想必没人相信…… 这狗东西,坏滴很。 古神感连连摇头,一脸正色:“不敢不敢,能够为英公排忧解难,乃是末将的荣幸。” 这话硬生生将李勣给气笑了。 军中这些杀坯的确没读过什么书,行事粗鄙豪放、直来直去,可若有谁认为他们都是心思单纯甚至头脑愚笨的憨憨,那纯属扯淡。尤其是这些中层将领,没有精深的兵法韬略,没有显赫的部族家世,从一介军卒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之上不知经历多少危难,不知身披多少创伤,一步一步爬到高位,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现在古神感一脸单纯、两眼无辜,好像他帮助李勣的“欲盖弥彰”乃是出自真心,但李勣信他个鬼…… 但既然是李靖的人,且先容忍他一二便是,总要先弄明白这是古神感自作主张,还是李靖授意为之。 …… 营帐之内,一个普通兵卒装束但衣衫狼狈、神情憔悴的中年人见到李勣,顿时激动的上前见礼,而后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李勣:“家主有命,这封信务必亲手交到英公手中,在下幸不辱命。” 他这一路几乎全都是在骊山之中潜行,好几次遇到觅食的猛兽,差点成为虎吻之下的美味……走出骊山之后,又要到处躲避双方的斥候,其中有一次险些被田中劳作的农夫当作奸细抓起来…… 李勣看了这中年人一眼,确认并不认识,结果书信,看了看封皮,上面写着“懋功吾弟亲启”字样,并无落款。 沉吟稍许,李勣问道:“你是谁家的人?” 中年人道:“英公见过信笺便知。” 李勣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他眼下处境不佳,陛下对他有所猜忌,不排除有人想要设计陷害他。 想了想,对李靖说道:“咱们一同看看?” 有李靖作陪,那么无论心中所言何事,以及事后何人发难,都可以有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李靖却已经坐到椅子上,接过古神感双手奉上的茶盏,笑道:“你自看便是,不过若事后有人问起,可说曾与我一道观看。” 端着茶盏,喝了一口茶水。 这个姿态就做得很好,既表达了对李勣的信任,又显示了自己的义气,心怀坦荡,义薄云天。 李勣苦笑着摇摇头,拆信封的时候见到封口火漆上的印鉴,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一个繁复的图形,辨认之后才确认是一个家徽标记,依稀见过,但并不熟悉,思索一番,抬头蹙眉问他中年人:“钱唐褚氏?” 中年人低眉垂眼,束手立于一旁。 “呵,褚遂良这是玩的哪一出?” 李勣有些振奋,拆开信封,取出信笺,坐到李靖身边,一目十行的看完。 沉吟片刻,将信笺递给李靖,李靖不接:“都说了这件事我给你做保,放心便是,但你的事我不想掺和。” 他现在是皇帝陛下最为信任的统帅,将十万大军的指挥权全权托付,自然不愿掺和李勣这个深受皇帝猜忌之人的事情。至于之所以愿意给李勣做保,也只是他相信李勣不会糊涂到依附叛军…… 李勣却道:“这事儿还真就跟卫公您有关,现在不看,禀报陛下之后您还是得看。” “唔?” 李靖蹙眉,想了想,只要将信笺接过。 看完之后,李勣问道:“走吧,一同进宫?” 李靖颔首,对那中年人道:“你且待在此地,回头将英公的答复给宋国公捎回去。” 中年人垂首应下。 李靖又吩咐古神感:“好生招待,不要怠慢。” “喏!” 李靖这才起身,与李勣一道出了营帐,一起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向着长安城疾驰而去。 …… “褚遂良……愿意充当内应?” 李承乾在武德殿接见李勣、李靖,看了萧瑀的信笺,颇有些诧异。 当初若非萧瑀、褚遂良这等重臣支持雉奴,雉奴又岂敢潜逃出太极宫,竖起反旗争夺皇位?其后萧瑀号召江南士族募集私兵,欲北上潼关辅佐雉奴,褚遂良更是全程在雉奴身边出谋划策……现在却想要作为内应、反戈一击? 尤其是信中提及萧瑀将会主动说服薛万彻,令薛万彻率军渡过渭水向南与晋王会师,而后袭击晋王后阵,请朝廷做好准备届时派遣军队渡过灞水对晋王迎头痛击,前后夹击之下,晋王必败…… 至于薛万彻的立场,世人“皆知”,先前不听皇帝号令,非但没有渡过渭水阻击尉迟恭,反而率军退回驻地,隔着渭水威胁长安,肯定是雉奴的人,萧瑀凭什么能够“说服”薛万彻背叛雉奴? 然而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萧瑀的信呢?” 褚遂良说萧瑀会以密信谏言,绸缪如何击败晋王,可现在褚遂良的信已经到了,但萧瑀的信在哪里? 李勣道:“按常理来说,褚遂良的那个家仆是个糊涂的,既然是密信,总要秘密送抵才行,哪里这般大张旗鼓的?虽然旁人不知信笺出自何人,但接信之人公之于众,总归不妥。宋国公若是派人给陛下送信,必然假手于人,现在这封信想必正在宋国公所托付之人手中。” 李承乾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萧瑀的信必然先于褚遂良而送出,现在褚遂良的信到了,萧瑀的信却不见踪迹……或者萧瑀派出的信使中途遭遇意外,或者信笺被萧瑀所托之人压下。 现在整个关中兵荒马乱,一个信使出现意外并不算是意外,可若是后者…… 那就说明有人萧瑀所托之人暗中与晋王有所勾结,见到萧瑀的信笺便立刻压下,并未呈递给皇帝。 既然没有呈递给皇帝,那自然是暗中退回,送回到晋王手中…… 李勣道:“萧瑀有麻烦了。” 众人颔首。 何止是有麻烦?晋王现在背水一战、置诸死地而后生,可谓生死系于一线,这个时候最早怂恿他谋逆且最为信任的帐下重臣忽然背叛,几乎可以想象晋王会是何等暴怒,杀了萧瑀亦不为过。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萧瑀的死活…… 李承乾看着诸人,问道:“萧瑀会将信笺托付给何人?” 这个人的地位一定不低,否则难以将信笺直接送入宫中呈递在皇帝面前;且这个人一定深受萧瑀信任,两者或为亲朋故旧,或为昔日下属,受过萧瑀恩惠……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送信之人 附和这些条件的人不多,但也绝对不少,毕竟李承乾是一个宽厚之人,不大讲究帝王威仪,三品以上的官员若是有事觐见,李承乾只要闲下来大抵都会见一见,很是平易近人。 会是谁呢? 李承乾瞅了一眼大殿门口肃立的李君羡,道:“这件事李将军派人详察吧。” 李君羡应下:“喏。” 这个任务很麻烦,毕竟附和条件的人很多,但也仅仅是麻烦而已,如今长年四门、百余里坊皆军事管制,虽然依旧不可避免有人擅自出入,但只要人手足够,一个一个的排查近两日以来所接触之人,很快就会有反馈。 内侍总管王德从门外走进来,走路虽然无声,但脚下频率极快,来到李承乾一侧,低声道:“陛下,中书令刘洎觐见。” 李承乾蹙眉,略一迟疑,道:“宣。” 虽然对刘洎几次三番干涉军务有所不满,但中书令已经是帝国最核心的领导层之一,该给的体面还是得给。 “喏。” 王德退出。 李靖不满道:“军政分开,此乃陛下登基之初便定下的国策,双方互不干涉,各成一体,由陛下居中掌握,即可彰显皇权,又能提升效率,避免扯皮推诿之事。刘洎其人猖獗狂悖,时常干涉军务,导致军政双方隔阂日深,不能精诚合作增加内耗,其大罪也。” 他从来不是个背地里打小报告之人,但是对于刘洎去极为厌恶,认为对方只是一个官僚,全无半分名臣之相,且心胸狭隘、唯利是图,这样的人放在中枢,必成祸患。 身为宰辅,即便坚持政见乃是必备之素质,但举凡自己敌对之人的政见皆反驳,毫不考虑帝国利益,这样的人坐上高位有害而无益。 李承乾摆摆手,道:“刘中书勤于政务、能力卓越,正是朕推行内政的得力臂助,卫公此言往后莫要提及。” 李靖默声不语。 他之所以如此激烈的表达自己的态度,也不过是为了支持房俊而已,他自己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将解甲归田,朝堂之上的事情与他何干? 但既然往后房俊势必要与刘洎为首的文官扯皮,那么自己能帮一点自然还是要帮一点…… 须臾,一身官服的刘洎快步入内。 “微臣见过陛下。” “免礼,刘中书请入座。” “谢陛下……在下见过诸位,有礼了。” “客气,客气。” 相互寒暄两句,刘洎入座,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身后的内侍,道:“启禀陛下,昨夜有人自府外以弩箭将这封信投入府中,微臣不知信中内容,故而贸然拆开查看,才得知是委托微臣转呈于陛下,微臣不敢擅专,只能将信笺带来,请陛下过目。” 武德殿中一片寂静,诸人神情不一,但目光都似有若无的逗留在刘洎身上。 刚才还要查看是谁与萧瑀暗中勾结呢,一转眼的功夫居然自己跳出来了…… 李君羡站在大殿门口眼观鼻、鼻观心,一桩麻烦的差事忽然就没了,心情挺不错,却没有一丝半点表现出来。 李承乾看着刘洎,默然无语,目光之中却多有审视。 内侍将信笺放在御案之上。 刘洎神情有些喟然,解释道:“大抵是之前微臣曾在宋国公手下做事,积累了一些交情,使得宋国公愿意相信微臣的为人,故此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予以托付。不过自宋国公叛逃之后,微臣与其绝无半分联系,还请陛下明鉴。” 事实上,昨夜收到被弩箭送入府邸的信笺之后,刘洎思考了小半个晚上,最终才决定将这封信送到陛下手中,毕竟与叛贼暗中联络这种事说不清道不明,万一陛下生疑,即便不发作也好似一根刺藏在心里,对他的信任大打折扣。 当然,他同时也将这份信笺抄录了一份,派人送给晋王…… 看着刘洎一脸苦笑无奈,李承乾忠于收回目光,命人将信笺拆开,仔细观阅。 看完之后,沉思片刻,摆手让内侍将信笺交予李勣、李靖两人传阅。 李勣、李靖两人相继看过,又将信笺交给内侍还给皇帝。 信笺之中,的确如褚遂良所言那版,萧瑀坦言可以“策反”薛万彻,使其假借会师晋王之际骤然发动,对晋王大军予以突袭,届时灞水西岸的军队渡河接应、前后夹击,可在骊山之下大破叛军。 显然,萧瑀是后悔了,现在觉得晋王不能成事,害怕皇帝事后追究他叛逆之罪,故而以这种近乎于“投名状”的方式向皇帝表达忠心,只要按照萧瑀的设计行事,那么无论如何战后都要给其记上一功。 再加上江南糜烂,严重影响帝国财政,需要借助萧瑀的影响力去安抚、治理江南,两相结合之下,皇帝必然免除萧瑀所有罪责,官复原职,一如往昔…… 逻辑自洽,合情合理,的确是萧瑀滴水不漏、瞻前顾后的风格,将局势算计得清楚明白,唯一疏忽的便是轻信了褚遂良,反被褚遂良暗中出卖,使得这封信笺的效用大打折扣。 李承乾道:“如此看来,雉奴那边军心不稳,即便是身边的重要人物也都心存异志,距离败亡之日不远了。” 李勣、刘洎颔首称是,晋王麾下本就缺乏人才,无论运筹帷幄的名帅还是智计百出的谋士,都严重欠缺,似萧瑀、褚遂良这样的人物肯定是其身边的左膀右臂,如今却相继向皇帝表忠心,可见晋王空有十余万大军,麾下却已然与他离心离德。 原本实力就处于弱势,又不能上下一心,岂有半点胜算? 李靖却盯着刘洎,毫不客气道:“军政有别,此间商议乃是军务,阁下作为中书令,既然无权干涉,还是少听为妙,万一策略泄露对刘中书有所不利,还是回避吧。” 刘洎面色一变,不悦道:“吾为‘中书令’,职责便是辅佐陛下处理事务,何以用军政来区分?卫公如今军权在握,堪称军中第一人,号令所致莫敢不从,难道丝毫不懂避讳之道理,非要排除异己、一手遮天?”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不仅给李靖扣上一个独揽军权、排除异己的罪名,其“军中第一人”的称谓更是试图将一旁的李勣也给牵扯进来…… 李靖艴然不悦,未等说话,一旁的李勣已经淡然道:“刘中书此言差矣,陛下乃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吾等皆乃陛下之兵卒,您口口声声‘军中第一人’,却是将陛下置于何处?” 他老早已经厌烦了这个“军中第一人”的称谓,自李靖退出军务、幽居府邸,这个名头便一直扣在他头上。然而这样一个称谓除去听上去特别霸气之外,毫无半分实惠。 难道当真有人因为这样一个称谓纳头便拜、任凭驱策? 反倒是对于军权极为敏感的皇帝会因此心生猜忌,也就是太宗皇帝心胸宽广,对于军队的掌握极其自信,否则他李勣怕是老早就得卸甲归田,否则难得善终…… 如今陛下即位,可不是太宗皇帝那样带着贞观勋臣打天下的马上皇帝,又对房俊极为宠信,谁知道会否对他李勣心存忌惮? 他之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初袖手旁观,不掺和皇位争夺之事,也有这样的考虑在内。 终归是要避嫌的。 可刘洎口口声声“军中第一人”,看似说的李靖,但真实用意却含沙射影…… 不得不当着皇帝的面表态。 刘洎自然不服,论唇舌功夫,武将之中除去房俊他怕过谁? 正欲反唇相讥,李承乾已经开口道:“朕登基之日,便曾定下军政区分之策略,以免军政之间相互扯皮攻讦,诸位皆乃朕之肱骨,还望能够奉行。” 刘洎面色阵红阵白,踟蹰片刻,只得起身,喟然道:“陛下赎罪,非是微臣攻讦武将,实在是武将擅权乃国之隐患,不得不予以钳制。但微臣的确唐突了,这就告退。” 起身施礼。 李承乾对王德道:“最近关中各地纷乱动荡,中书令日夜处置政务,劳心劳力,去将去年进贡的茶叶取上两斤赐予中书令。” 又对刘洎道:“非是朕对中书令有所偏见,但规矩既然定下,那咱们无分君臣都应竭力遵守才行。朝中政务如山,中书令劳苦功高,还应多多注意身体,朕依仗之处甚多。” 刘洎感激涕零:“此臣分内之事,为君分忧更是荣耀至极,自然夙兴夜寐不敢懈怠,多谢陛下体谅。” 言罢再度见礼谢恩,退出殿外等着王德去取茶叶…… 殿内重归安静。 李承乾问道:“此事当如何应对?” 李靖看向李勣:“懋功素来多智,还请多做绸缪。” 李勣不愿多言,但事已至此,只得说道:“薛万彻乃陛下之人,宋国公不知,故而有‘游说’之言。依微臣之见,不若将计就计,准许薛万彻应萧瑀之请渡过渭水与晋王会师。可以按照萧瑀之计划攻击晋王军队,但不能功其要害,可袭击其后阵,一则削弱叛军实力,再则让晋王更无后退之余地。”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怒气勃发 事到如今,薛万彻这一招暗棋实则已经没有太大作用,相反若是按照萧瑀的计划在会师之际骤然对叛军发动猛攻,以薛万彻之骁勇、右武卫之强悍,很有可能将叛军十万乌合之众打得大败亏输。 万一叛军军心彻底崩溃,怕是等不到渡过灞水与尉迟恭会师,便一哄而散…… 那此前种种想要引诱那些不臣之辈跳出来的算计,便算是全部告吹。 所以薛万彻可以发动袭击,但必须掌握尺度,万万不能打得高兴了控制不住将叛军彻底打散…… 李承乾摇了摇头,道:“朕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如何应对宋国公、褚遂良的投诚?” 且不说当下局势尽在掌握,有没有萧、褚二人都注定压制叛军,即便需要萧、褚二人逆天改命,这种人也不会令人有所好感,两面三刀、朝秦暮楚之辈,谁会喜欢? 留这样的人在身边,等着他日落魄危难之时再被背叛一回? 李勣道:“陛下乾纲独断即可,臣等并无谏言。” 对事,可以畅所欲言、分析利弊;对人,则要谨言慎行、做愚藏拙。 人与事,绝对不同。 皇帝的权力天下至尊,所考虑的事情也与常人不同,一般来说皇帝可以放权给臣下,任凭臣下在某一件事上放手施为,即便有所疏漏甚至失败,都可予以容忍,但任免权却轻易不会假手于人。 用人,才是皇帝最大的权力。 这是一条线,等闲最好不要僭越…… 李靖也明白这个道理,颔首附和:“如何处置,皆在于陛下心意,无论如何,老臣支持陛下对决议。” 十几年投闲置散的冷板凳,也让李靖郁闷之时琢磨出一些为官之道,“只要皇帝决定的事情就要无原则的支持”算是其中之一,这个场合用上来比较恰当。 李勣瞥了李靖一眼,有些无语。 你李药师素来心高气傲,不囿于物、不萦于心,何时也变得如此毫无原则的谗言媚上? 丢人呐…… 李承乾想了想,道:“此事暂且不急,待朕好生权衡一番再说不迟。既然宋国公想要‘反正’,那咱们就给他一个机会,传令薛万彻听从宋国公的‘游说’,准备渡过渭水与叛军‘会师’,择机发动进攻,削弱叛军实力。” “喏!” ***** 晋王大军浩浩荡荡绕过骊山,由北向南沿着灞水而行,隔岸的朝廷军队隔河相望,视如不见。 大军行至铜人原,李治下令背山面水扎下营寨,休息一晚,同时派出斥候与尉迟恭接洽,明后两天便抵达灞水源头与其会师,一同发兵攻打长安。 入夜,李治在营帐内辗转反侧,无法安睡。 从小他就早慧,习惯在兄弟之间左右逢源,更擅长在父亲面前做一个乖巧懂事、温驯孝顺的好孩子。成年之后得到父亲的恳请,朝野上下赞誉,连长孙无忌那样一个手段狠戾之人都想要放弃太子转而支持他登上皇位,使得他愈发信心百倍,自认胸襟、胆魄、智谋、能力不输于当世所有人。 即便当时潜逃出太极宫竖起反旗,那样动辄兵败身死之结局也未曾让他胆怯半分。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然而现在距离长安城越来越近,他的命运宣判也即将到来,是一飞冲天青云之上成就皇图霸业,还是兵败身死遗臭万年从此腐朽于黄土之下…… 心里终于不可遏制的紧张起来,开始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殿下,老奴有事奏禀。” 门外传来王瘦石的声音,李治一骨碌爬起,抓过一件衣衫披上,起身开门。 门外月华如水,初秋的夜风有些沁凉,看着门前躬身站立的王瘦石,李治打了个冷颤…… 两人回到帐内,王瘦石关好门,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双手递给李治,低声道:“老奴在长安城中奔走联络,于刘洎府邸之时,其奉上这封信笺请殿下亲启。” 李治一愣:“刘洎?” 贞观十年之后,朝中最受太宗皇帝青睐的两个官员,一是马周,一是刘洎。对于这两人,太宗皇帝全力栽培,希望他日可以继承贞观群臣之品德能力,成为新皇的肱骨之臣。 而这两人也未让太宗皇帝失望,马周务实低调,接管京兆府之后政绩斐然,才干卓越、能力出众。而刘洎则发迹于御史台,时至今日一跃成为中书令,名义上的宰辅之首,只比尚书左仆射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样的人,王瘦石居然也能联络上? 一瞬间,先前的忐忑惴惴、患得患失消弭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信心。 连李承乾任命的中书令都暗中与我联络,可见天命在我啊! 一边拆开信封,一边问道:“此行收获如何?” 王瘦石摇摇头,道:“那帮家伙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局势一日未曾明朗,大抵便一日不会明确表态。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都拖家带口的,又有几人甘冒奇险呢?嘴上说说对太宗皇帝的忠诚,愿意支持太宗皇帝的遗愿,仅此而已。最重要的,还是得早日抵达长安城下,让那些人见到光亮,自然愿意掺和进来。” 无利谁会起早呢? 支持晋王夺位一旦成功固然利益丰厚,但风险同样很大,更多人愿意继续观望一阵,等到晋王成事的几率再大一些,即便收益也会相应的低一些,那个时候才会出手。 譬如柴哲威,譬如刘洎…… 李治看着信笺,脸上先是错愕之色,待到看完,已经面庞赤红、怒火勃发,“砰”的一声将信笺狠狠摁在案几上,怒道:“萧瑀老人欺人太甚,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他?简直岂有此理!” 他素来认为自己是个有涵养的,虽然比不得长孙无忌那等城府深沉,也绝非喜怒形于色的浅薄之辈,但现在看过刘洎送来的信笺,着实气得火冒三丈,再也顾不得威仪,破口大骂。 一直以来,对于萧瑀的信任甚至比长孙无忌那个亲舅舅尤甚,潜逃出太极宫造反也是萧瑀极力撺掇,现在箭在弦上,生死成败系于一线,萧瑀居然暗通皇帝、预留退路,将他卖得干干净净! 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上派人去将萧瑀抓起来,本王要亲手将他心肝挖出来看看是否如墨一般黑?亏得本王对他信赖有加、言听计从,却原来是这般凉薄奸诈之辈,死不足惜!” “殿下息怒,当下之时,稳定军心才是最为重要。刘仁轨与郑仁泰已经攻陷潼关,军中谣言四起、军心动荡,再也经不起一场巨大的波折。否则未等抵达长安,咱们自己便士气涣散、一败涂地了。” 王瘦石低声劝阻。 虽然江南士族募集的私兵已被击溃,但当下军中,萧瑀的地位依旧举足轻重。毕竟凭借山东私兵地位超然的崔信,在隋唐两朝的朝堂之上都毫无建树,相比萧瑀差得太远,威望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尉迟恭更是萧瑀的坚定支持者,想要处置萧瑀,就不得不考虑尉迟恭的反应。 很显然,对于眼下山东私军充当主力的晋王军队,尉迟恭必然危机感十足,绝对不会愿意失去萧瑀这个盟友…… 李治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的愤怒,脑筋快速转动。 刘洎的这封信已经披露萧瑀两面三刀之立场,且言明此刻萧瑀的信笺已经送抵武德殿,皇帝、李勣、李靖、房俊等人必然已经开始绸缪,万一萧瑀当真说服薛万彻使其“反正”,渡河前来“会师”,自己又该怎么办? 接纳其“会师”,以薛万彻之勇猛、其麾下右武卫之剽悍,那就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却又不知什么时候炸的“震天雷”,实乃取死之道。 眼下军中十万大军,却无一人能够抵挡。唯一能够挡得住薛万彻的尉迟恭远在灞水西岸…… 不接纳,那就说明识破了薛万彻的阴谋,知道其已经被萧瑀说服,薛万彻既然已经渡河南下,哪里还有缩回去的可能?势必悍然发动突袭。 胜负暂且不论,单只是被薛万彻死死拖在这铜人原,局势立马陷入被动,那些原本等着自己突进至长安城下遂起兵响应之辈,搞不好就要改弦更张,转而死心塌地的支持皇帝,纷纷起兵剿灭他李治这个“叛逆”…… 到那个时候,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败亡不可避免。 越想越是惶恐,越惶恐就越是愤怒,若非萧瑀这个奸贼,焉能落到这般进退两难之地步? 思量半晌,也想不出破解之策,遂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王瘦石道:“将近子时。” 李治断然道:“传令才去,寅时生火造饭,卯时初刻全军拔营,急行军赶赴华胥陵,渡河与鄂国公会师。” 王瘦石:“喏!但此刻若是薛万彻渡河尾随而来,当如何应对?” 李治面色阴沉,道:“将崔信叫来。” “喏。” 见晋王已经有了决断,王瘦石不再多言,出门传达命令,同时将崔信请来。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断尾求生 崔信被王瘦石从睡梦之中叫醒,得知晋王召见,不敢怠慢,随便洗了把脸,穿上衣裳随着王瘦石赶赴中军大帐。这时整座军营已经得到传令,各军伙房开始生火造饭,睡着的兵卒也被喊起,整备军械、穿戴甲胄、喂食战马,连绵十余里的军营一片忙碌,人喊马嘶混乱不堪。 不知发生何等紧急状况,崔信心中惴惴抵达中军大帐,入内见到李治,见礼之后被请入座。 “不知殿下深夜召见,有何吩咐?还有,这军中如此紧急,可是发生了什么紧急军情?” 崔信接过王瘦石递来的茶水,没喝,蹙着眉头询问。 李治沉声道:“薛万彻已被策反,即将佯装与我军会师共同赶赴华胥陵渡河袭击长安,此刻想必已经率军渡过渭水,追着咱们的尾巴而来。” 崔信大惊失色:“这如何是好?” 他虽然一辈子不曾出仕,也不曾领兵打仗,但毕竟学识广博、通晓古今,历朝历代的兵书也看过不少,更是聪慧过人,脑海之中几乎一瞬间便模拟出当下局势,以及薛万彻衔尾而来所造成的危险。 这场仗打起来损兵折将还好说,只要能赢,不仅可以快速与尉迟恭会师,亦可提升晋王的威望,大大增强军队士气,也会使得那些观望者对晋王更加充满信心。 可若被薛万彻给死死咬住无法脱身,那就将引发连锁反应,有意支持晋王的人都会偃旗息鼓,甚至为了向皇帝表忠心,干脆渡河来袭群起而攻之…… 李治看着崔信,道:“为今之计,只有断臂求生。” 崔信想了想,想明白了李治的意思,顿时再度变色。 所谓“断臂求生”,自然是以一部分兵力阻击薛万彻给大部队争取时间,而大部队则快速脱离战场,直奔华胥陵。 自然,这一部分阻击薛万彻的部队是很难有好下场的,不仅如此,薛万彻麾下的右武卫战力强横,寻常部队很难成功阻击,必须要战力够强且人数够多才行。 而目前晋王麾下能够完成这一任务的部队,只能是清河崔氏的精锐私兵…… 李治自然知道崔信舍不得,温言道:“当下局势实乃千钧一发,一旦被薛万彻纠缠不得脱身,下场想必毋须本王多言,崔公您心里清楚得很。崔氏私兵精锐骁勇,乃是军队的主力,不仅崔公舍不得,本王有何尝舍得?但眼下也只能断尾求生,还望崔公体谅。不过本王可以给您一个承诺,清河崔氏今日损失多少私兵,他日成就大业之时,便准许豢养同等数量的私兵,虽然不归于大唐军队之序列之内,却可世代存留,与国同休。”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现在虽然旗帜鲜明声势浩荡,实则一无所有。 一个人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时候,想从他手中抠出半点利益都难如登天;然而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任何承诺都舍得给,因为无论给什么,都不是他现在所掌握的,甚至永远不可能掌握……如此,为什么还要吝啬呢? 他若是逼着崔信,崔信也不得不派遣精兵阻截薛万彻。可那样一来势必心不甘情不愿,军队的战力难以保障,面对右武卫那样的虎狼之师,如果不抱有必死之心,如何能成功阻击? 必须让崔信及其麾下的崔氏私兵自愿才行,如此才能有死无生、视死如归,爆发出最大的战力。 崔信双眼圆瞪,呼吸粗重:“殿下此言当真?” 他知道想要阻击薛万彻,没有一万人肯定不够,必然导致清河崔氏伤筋动骨。毕竟这些私兵皆是青壮,战时为兵、闲时为农,乃是清河崔氏得意维系家族传承、门楣不坠的根基所在。 可如果今日有了李治的承诺,他日清河崔氏就有可能成为天下唯一可以依法拥有私兵的门阀,不需一万人,哪怕只有五千……甚至两千,都意味着清河崔氏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门阀。 这不仅是荣耀,更是传承之本! 当然他也有担心,现在局势危厄迫在眉睫,李治自然不管不顾什么承诺都可以给,万一将来成功夺取大位,又觉得今日之承诺太过奢侈想要返回怎么办? 时过境迁,李治当真存了反悔之心,清河崔氏毫无办法,总不能去大理寺告状说李治言而无信吧…… 李治冲着王瘦石招手:“笔墨伺候!” “喏!” 王瘦石取来纸笔,在砚台中添了一点清水开始研墨。 李治纸笔饱蘸墨汁,在宣纸上一挥而就,将自己的承诺具于纸上,而后加盖玺印,更抽出一把匕首割破左手拇指,摁下一个带血的手印。 “空口无凭,以此为证!” 崔信激动的心脏砰砰乱跳、面色潮红,双手恭敬的接过字据,逐字逐句看了一遍,仔仔细细的对折收入怀中,然后一揖及地,慨然道:“清河崔氏忠于殿下之心,虽海枯石烂、山崩地裂亦不能动摇分毫,一万崔氏健儿愿意为了殿下之大业抛头颅、洒热血,纵然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崔信看得很透彻,如若此战晋王败北,清河崔氏作为号召山东世家招募私兵、倾力支持的罪魁祸首,绝难有好下场,眼下的家业、私兵怕是尽付东流、一无所有。 既然如此,何妨拼尽全力去换取晋王一个可以让崔氏流传千年、与国同休的承诺? 再大的牺牲也值得。 …… 回到营帐,崔信依旧难以平静,从怀中将李治的字据掏出,展开,放在油灯下仔仔细细、逐字逐句的又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令他身心愉悦,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当然,再美好的憧憬也只能在未来,眼下,却要经历一场对崔氏来说不啻于敲骨抽筋的剧痛。 此次随同私兵前来的四位族人陆陆续续赶到,待悉数到齐,崔信命人关好门,留下仆从在外守候不许旁人靠近,这才指了指桌上的字据,对众人道:“都过来看看。” 四人本来因为今夜大军忽然准备拔营赶到惊诧,现在被崔信叫来没头没脑的看什么东西,愈发一头雾水,等到起身靠上前去,凑着灯光看清那份字据,一个个张大嘴巴,震惊莫名、不可置信。 年方二十的崔君实嘴皮子都在哆嗦:“祖父,这这这……晋王殿下何以赐下如此大恩?” 作为崔氏的杰出子弟,崔君实自然明白这份字据对于崔氏的地位、传承会发挥何等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只要这份字据将来实现,那么清河崔氏就是事实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下的门阀世家,除去李唐皇族,当以清河崔氏第一。 太重了,所以有些不现实。 崔信沉着脸,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若非晋王殿下对崔氏有所殷望,又岂会做出此等攸关国本之承诺?” 另外一个族人断然道:“只要有这份字据在,便是为晋王肝脑涂地又何妨?若果真如此,请从吾开始。” 崔信哼了一声,道:“岂止是肝脑涂地?你的脑袋又值几个钱?薛万彻已被策反,即将佯装与大军会师攻伐,然后骤然发动突袭……晋王为了避免被薛万彻缠住从而导致局势崩坏,故而决定留下一支军队阻击薛万彻,而放眼军中,这个任务除去咱们清河崔氏,旁人不能胜任。” 四人哑口无言。 出身与清河崔氏这样的门阀,又能在万千族人当中被崔信选中随军而来,各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治为何给了清河崔氏这样一个承诺。 即是酬功,又是诱饵,更是对于忠心追随的麾下之愧疚。 阻击兵强马壮、战力强悍的右武卫……几乎可以肯定,留下来的这一支军队最终必然难逃全军覆灭之结局。 这对于崔氏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现在再看这份字据,便不是那么诱人了,尤其是字据下方那个带血的指印,红得刺眼…… 崔君实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正如祖父所言,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如此沉重之承诺对于清河崔氏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清楚,晋王也清楚,所以若是不能做出巨大牺牲,人家凭什么给?祖父,此事可为!孙儿恳请统帅族中私兵留下来阻击薛万彻,为清河崔氏挣下这一份足以使得家族荣耀百年的功勋!” 言罢,跪在崔信面前:“恳请祖父成全!” 其余几人互视一眼,也都相继跪下:“我也愿意留下,以我之骨肉鲜血,捍卫我清河崔氏之荣耀!” “不过一死而已,能够重于泰山,死得其所!” 崔信老泪纵横,看着面前几个族中最杰出的儿孙辈无所畏惧甚至有些狂热的表态,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喟然道:“非是老夫心狠,愿意看着你们去死,实在是纵然拒绝了晋王,他日晋王兵败咱们崔氏的下场必然凄惨无比。如今既能置诸死地而后生,又能给家族留下传承荣耀的根本,老夫又能怎么选呢?” *****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一箭数雕 夜半之时,李治派人将萧瑀、崔信、褚遂良等人请入帐内,面容淡然道:“军情紧急,稍后全军用饭过后,连夜拔营南下,一路急行军抵达华胥陵与鄂国公会师,在此期间,诸位辛苦一些。” 萧瑀心中惴惴,他给薛万彻、皇帝分别送去书信,算一算时间,如果薛万彻果真对他的话相信,要不了多久也就该渡过渭水南下,寻着晋王大军足迹而来。 可这个时候晋王却忽然下令连夜拔营…… 难不成事情已经泄露? 自己分别送信的知情者,唯有两个接信人薛万彻、刘洎,再加上一个褚遂良。 褚遂良是没理由出卖自己的,自己之所为也附和褚遂良的利益,出卖了自己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薛万彻也不可能,其人粗鄙愚笨,要么对自己的信笺弃之不顾、置若罔闻,要么直接渡河南下。若说他对晋王死忠,将自己的信笺透露给晋王知晓,绝无可能。 虽然之前薛万彻公然违背皇帝军令没有渡河攻击尉迟恭,但也正因如此,以萧瑀对薛万彻的了解,怎么看,薛万彻也不像是晋王的人,况且薛万彻最为信任之人是房俊,有房俊在,薛万彻又怎么会背叛皇帝? 唯一有可能泄露消息的,就只剩下刘洎…… 无论是否刘洎泄露了消息,萧瑀心中都自暗暗后悔。除去他与刘洎的交情,更认为刘洎如今与房俊等军方势成水火、彼此不容,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可以在军方的领域内立下大功,其人正该全力以赴。 却忘记其人原则性极差,只知利益、毫无品德…… 心中暗自揣测,口中问道:“不知到底是何军情,居然这般紧急?” 兵卒行军一日,到了晚间必然好好生歇息,尤其是当下晋王麾下这般构成复杂的军队,番号繁杂、互不统属,即便山东私军内部也因为各家的势力不同而划分出不同阵营,若是这般连觉都睡不好,很难保证高昂的士气与稳定的军心。 若非十万火急,断然不可这般行事。 李治却并未详细说明,只淡然道:“虽然紧急,但本王已经有妥善解决之法,诸位不必在意,稍后便请随军南下。” 萧瑀与褚遂良互视一眼,都不吭声。 …… 会议简短扼要,没什么集思广益,李治早已心有定计,半个时辰之后,大军便陆续拔营启程,浩浩荡荡向南而去。 崔君实骑在战马之上,穿着一身甲胄,手摁着腰间横刀,面对聚集在身前的一万清河崔氏私兵,大声鼓劲、振奋士气:“……此战乃是为大军断后,面对凶残强悍的右武卫,势必损失惨重,即便是我也有可能葬身军中。但尔等却要知晓,这一战不是为了别人而打,而是为了我们清河崔氏!此战无论胜败,只需将右武卫拖在这里两天便算是完成任务,今日清河崔氏在这里死多少人,他日朝廷便会允可清河崔氏组建多少人的私军,世世代代、与国同休!普天之下门阀林立,但除去皇室,能够与清河崔氏并肩而论者,绝对没有!” 虽然这一万人并非各个都是崔氏子弟,但绝大多数都是崔氏奴仆、庄客、佃户,世世代代依托崔氏而生,对崔氏的崇敬、恐惧早已根植心中,都明白自身与崔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故而此刻听闻崔君实一番演说,顿时士气高涨,欢呼震天。 崔氏若当真成为天下第一门阀,水涨船高,每一个崔氏子弟以及受到崔氏庇护的奴仆都会从中受益,这样的道理大家都懂得。 更何况还有崔君实这样崔氏最为杰出的子弟与大家并肩奋战,即便面对强敌,何惧之有? …… 门阀之所以传承至今且长盛不衰,在于其太平之时侵吞资源反哺族人、乱世之时庇护族人。“团结就是力量”这句话古人早已知之,以同一血脉为纽带的族人们齐心协力、力争上游,久而久之,门阀世家自然形成。 没有人不怕死,但是在不得不死的时候,个人是死亡能够使得门阀更为强盛,反过来自己的妻儿亲眷得到更好的关照,死亡也就不是那么可怕了。 …… 萧瑀乘车出发之时,得知李治已经命令清河崔氏的一万私军留下镇守营地,狙击有可能前来的朝廷大军,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以清河崔氏私兵之战力,岂能是如狼似虎的右武卫的对手?败亡乃是必然之事,全军覆灭也不是不可能。如此,借薛万彻之手削弱山东私军的目的已经达到。 而且就算清河崔氏全军覆灭,也定然可以将右武卫阻截在此一段时间,足够晋王大军南下与尉迟恭会师。 局势虽然略有变故,晋王实力有所削减,但大局不变,晋王仍有可能最终获胜…… 这正是萧瑀所期望的。 借薛万彻之手削弱山东私军的实力,而薛万彻的“背叛”则让晋王对宇文士及有所不满,使其地位下降、信任不足,且晋王争夺皇位的可能性依旧存在。 一箭数雕,局面完美。 ***** 薛万彻接到萧瑀书信的时候,很是烦恼了一阵。 信笺之中,萧瑀提及“大将军违逆陛下军令,天下人已然尽知您之立场”,这话薛万彻认可,之前做出违背军令的姿态就是要迷惑旁人,认为他已经被丘行恭说服投靠晋王,看来做得还不错,连萧瑀这样的人也被骗过。 但接下来“然大将军之依附并未得晋王之重视,更难以超越山东私军之重要,且晋王麾下十万大军皆乌合之众,如今更连潼关业已沦陷,可谓前途渺茫、岌岌可危,大将军何必弃明堂而取暗室?”这样的话,让薛万彻想了半天才能弄明白。 这是游说我反了晋王、重回陛下怀抱? 可晋王之所以潜逃出太极宫且能够快速拉起部队竖起反旗,明目张胆的争夺皇位,不正是因为萧瑀的全力支持么? 你萧瑀背叛皇帝,将所有赌注押在晋王身上,然后跟我说晋王已经不行了,败亡乃迟早之事,应该想办法与晋王划清界限,重新争取陛下的信任? 薛万彻觉得脑水不够用,弄不清萧瑀的意图。 “当以会师之名渡河而来,趁其不备骤然突袭,必可击溃叛军、立下大功,陛下之嘉奖自会如期而至,大将军前途一片光明……” 薛万彻摸着下巴,将这封信给几个亲信看了,询问何意。 “看来萧瑀已经对晋王的前途心怀忧惧,想要从晋王的车上下来,但苦于不能得陛下之宽宥,故而想要以此来作为转圜之阶,如若事成,陛下再是不满也难以对其惩处。” “但是对于将军来说,却是好事一桩,咱们原本就是陛下的人,若能趁此机会击溃叛军,必然是平叛第一功,一个国公的爵位必然跑不了的。” “万一这是晋王的诡计呢?故意引诱咱们前去,未等咱们站稳阵脚便骤然袭击,就算晋王麾下乃是乌合之众,咱们也必然损失惨重。到时候陛下责罚下来,将军难辞其咎,此事不妥。” …… 麾下将领七嘴八舌,有的说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拿下平叛第一功,有的说这是个陷阱,只要咱们渡河,怕是就要遭受突袭……吵得薛万彻脑仁疼。 他是猛将不假,但绝对不是个智将,对于那些阴谋诡计着实无力应付,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拙于谋略,故而打仗的时候素来直来直去、不玩花活,一力降十会。 “派人渡河前往长安,将这封信给越国公送去,询问越国公应该如何应对。” 咱自己脑子不好使,看不透萧瑀玩的什么把戏,那找一个脑子好使的问问不就行了? 薛万彻很是自得,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名臣名将能够事必躬亲,人力有时而穷,身边必然有各种各样的人才予以辅佐才能成就旷世伟业。所以咱既然有房俊这样可以相信又能力卓越之辈,岂能放着不用? 麾下将领知道自家将军对房俊可谓言听计从,所以不敢违逆,当即有人连夜前往长安送信。 然而未等送信人出营,陛下的军令已经抵达…… “将计就计啊……” 薛万彻看完军令,再不犹豫。 他最烦的是做决定,想要在纷乱的局势当中选择一条正确路线是一件极其困哪的事情,但既然有陛下的军令,那么就不必自己去选择了,依令行事即可。 这是他所擅长的…… 薛万彻当即召集将校,宣读了陛下军令,然后下令全军整备,继而拔营沿着渭水向东运动,抵达泾水、渭水交汇之处,选取河道狭窄之处横渡渭水,而后沿着灞水一路南行。 与此同时,派人联络晋王,说是“左右屯卫已然在渭水南岸集结,蠢蠢欲动,不日将渡河攻击我军,无奈之下,只能渡过渭水与晋王会师,合兵一处杀奔长安”…… 右武卫骤然开拔,浩浩荡荡的渡过渭水一直向南,马上引发整个关中的震动。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崔氏私兵 对于薛万彻其人,朝野上下一贯是头疼的,甚至包括当年的太宗皇帝在内。 此人出身将门世家,按说应当知书达礼、文武兼备,然而其性格粗鄙暴躁、行事恣意妄为,往往不能以常理揣度,算是人尽皆知的“浑人”。 “浑人”之意,通俗一点来说便是行事作风与正常人有所不同,故而正常人很难对其所作所为有所揣测…… 譬如此前尉迟恭连续击破李思文、程处弼,大军急转南下欲硬撼灞水防线,陛下命令右武卫渡过渭水阻击尉迟恭,薛万彻非但违令不遵,甚至将军队向后撤退至东征返回之后的驻地,按兵不动。 此举导致一片哗然。 数万横行高句丽的大军枕戈待旦,与长安城仅仅隔着一条渭水虎视眈眈,谁能保证薛万彻不会哪根神经搭错直接强渡渭水袭击长安? 如今,薛万彻居然毫无征兆的忽然率军渡过渭水,大军浩浩荡荡的向南而下,直奔叛军的尾巴追去…… 如若想对叛军衔尾追杀,好歹得有皇帝军令吧?否则这般擅自调动大军不被当成逆贼就不错了,还想要功劳? 直接投奔晋王就更没道理了,想这么干的人其实不在少数,但总得等看看晋王能否一路攻伐抵达长安城下,局势对于晋王极为有利的时候再说吧? 何必将身家性命前程全部赌在巨大风险之上呢? 这么干获利固然最大,但风险也大啊…… 没人能说清薛万彻此举的真正意图,故而哗然之后,纷纷驻足观望。 毕竟薛万彻之动向,即将对当下之战局产生剧烈影响。 …… 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向东渡过泾水,而后自东渭桥一路南下,连个弯都不拐,横穿广通渠之后在东陵原整顿驻扎半日,便直奔铜人原。 薛万彻策骑而行,前后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左右亲兵簇拥、杀气腾腾,心里却并无半分似辽东那版统军征伐、纵横驰骋之快慰,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此次出战,束缚太多,既不能败,更不能一举将叛军击溃,否则非但无功、反而有过。这就好像给骏马戴上一个脚镣一般,使其不能恣意驰骋,有何意趣可言? 打仗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乐意见到敌人在自己的铁骑之下尸横枕籍、哀呼求饶,但刀不能出鞘、刃不能见血,处处受制、步步小心,这有个鬼的意思? 距离铜人原三十里,前方斥候已经传回战报,晋王大军昨日半夜启程南下,留下一万崔氏私兵驻守营寨。如今营寨四周壕沟密布、仙陷阱重重,各种防御工事齐备,其兵卒亦是聚在营地之内,枕戈待旦。 薛万彻终于打起精神:“这是打算用一万私兵阻击我军前进?” 斥候道:“应是如此。” 薛万彻咧嘴笑了:“晋王视我军如无物耶?既然如此,那咱们也不能辜负晋王好意,就用这一万崔氏私兵给儿郎们磨磨刀、提提神!传令下去,前军抵达铜人原后不得擅动,左翼快速前插至铜人原及灞水之间,防止敌军溃逃,右翼则沿着骊山脚下向南运动,切断敌军营溃散之后遁入骊山,中军加快速度,老子要将敌军团团包围,然后将其营地夷为平地!” 身边校尉将领尽皆无言,面对一万称不上战斗力的门阀私军,居然这般繁复详细的调动军队、完成包围,然后集结主力全力以赴,这显然是将敌人当成一个玩具…… 但薛万彻在军中素来说一不二,什么“虚心纳谏”“集思广益”根本不存在,一旦军令下达就要全力以赴,没人敢提出半点错谬之处,当即向下传达军令。 既然大将军要玩,那就陪他玩个尽兴好了…… 三万大军兵分三路,一路向西运动沿着灞水直插铜人原南边,一路向东顺着骊山脚下一直向南,切断铜人原与骊山的通道,另外一路中军则在薛万彻督阵之下,缓缓向着铜人原挺近。 漫山遍野的右武卫兵卒倾巢而出,好似洪流一般将铜人原团团包围。 …… 营寨之中,崔君实听着斥候的禀报,面色及其难看。 即便已经存下必死之志,却未必没有一分侥幸,只要能够依托营地的地势以及临时营建的工事抵挡右武卫两日,就算是完成晋王交付的任务,而后趁着战场上的混乱,极有可能有一些人撤离敌阵,或是向东遁入骊山,或是向南追逐晋王大军,总有一些能够幸存下来。 毕竟右武卫的目的是要追上晋王大军,对于自己这个“绊脚石”未必肯出全力,这就是最大的机会。 孰料薛万彻这厮半点不着急,全然没有追上晋王大军将其击溃以便立下赫赫战功的意图,居然数万大军三面包围,以“猛虎搏兔”之架势,凶猛来袭。 这是要将一万崔氏私兵碾为齑粉呐…… 崔君实面上镇定自若,嘴里却忍不住发苦,都说薛万彻是个浑人,但这带兵打仗的本事却半点不差,一出手便是大开大阖、缜密凶猛,完全不留半点缝隙破绽。 还能怎么样呢? 置诸死地,以命相搏而已。 他环顾四周,皆是以往在清河老家的族人,以往这些在老家尊贵不凡的贵人,此刻尽是面色仓惶、心惊胆战。 咳嗽一声,沉声道:“右武卫凶名卓著、战功赫赫,乃天下第一等的强军,此刻全力来袭,吾等唯有奋死抵抗,马革裹尸而已。诸位,吾等既然留在这里,便已经存下死志,为了晋王成就大业,为了家族傲立当世,区区己身死有何惧?咱们清河崔氏存于世间千余载,传承不绝、血脉延续,固然诗书传家,却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如今便用吾等之鲜血,染红家族之门楣,纵然是死,亦要将贼人咬下一口血肉,将吾清河崔氏之声威,震动九州!” 这一番演说声情并茂,顿时便将在场之人的士气调动起来。既然留下来,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都已经说明再无退路,面对强敌有所恐惧乃是必然,但恐惧过后,自然有一股漠视生死的剽悍之气,对崔君实的鼓舞纷纷响应。 “死战!死战!” “贼人猖獗,祸乱超纲,吾等自当拨乱反正,替天行道!” “此身虽死,若能重于泰山,死亦无憾!” …… 崔君实听着震耳欲聋的口号,很是满意,单以目前的士气来说,即便面对强敌右武卫,他相信也可堪一战。 …… 秋日的白天渐渐短了,日头在西边坠落,留下一片绚烂的余晖遮满长安方向的天空。 数万右武卫大军生火造饭,用饭之后天色擦黑,便纷纷就地休憩,养精蓄锐。 薛万彻坐镇于铜人原北、东陵以南的义丰乡衙署之内,于一众下属喝茶闲聊。他虽然素来不在乎军纪,但战前饮酒这种事还是不能做的,所以与诸人喝茶,却也并未太多谈及即将到来的战时。 在他看来,区区一万装备简陋、未经训练的门阀私兵,在数万右武卫悍卒面前就好似待宰羔羊一般,既然已经全力以赴完成包围,又何必为了这般一件简单的事情太过伤神? 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轻松的仗…… 到了戌时初刻,外头的亲兵入内报告时辰,薛万彻才大咧咧一挥手:“虽然敌军弱小有如蝼蚁,但大家都是刀头舔血一辈子的老人了,知道阴沟也能翻船的道理,都打起精神,用苍鹰搏兔的劲头一鼓作气将敌军击溃,千万别给老子闹了笑话!行了,多余的话老子不爱说,你们也不爱听,这一仗谁打得好也没功劳,但谁打得不好,回来老子扒了他的皮!” 一群精兵悍将也都明白这个道理,敌人太过弱小有时候也不都是好事,譬如现在,顺顺当当的歼灭敌人乃应有之意,可谁要是损兵折将被兜头敲一棒子,那可就丢人丢到家了。 “喏!” “大帅放心,吾等去去就回!” “末将定然奋力冲杀,不给大帅面上抹黑!” 薛万彻不耐烦的撵人:“赶紧滚蛋吧,一群放下粪耙子拿起刀子的乌合之众,还不是手到擒来?速战速决,明日傍晚老子在这里温好酒、煮好肉,给你们这群瓜怂庆功!” “喏!” 一众将校齐声应诺,而后齐刷刷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起身之后大步走出门外。 紧接着便是一片呼和之声,人喊马嘶纷乱不堪。 一柱香之后,一切动静都消停下来,军队已经开拔奔赴战场,薛万彻优哉游哉的坐在衙署里,等着捷报传来。 …… 丑时刚至,坐镇中军的崔君实便接到敌军已经从三面一齐发动进攻的消息。 御敌之策早已完备,倒也不需要崔君实下令,各处守军按照既定计划展开防御,他所能做的便是随时听取各处消息,若哪一处防线堪忧便派遣预备队支援。 铜人原是一处自骊山延伸下来的土塬,东临灞水,西皆昭应,地势突兀,敌军虽然三面包围,但想要攻上土塬只能仰功,骑兵难以发挥实力,这对守军极为有利。 且此前便挖掘壕沟陷阱等防御工事,愈发使得地利之优势增大,按照崔君实设想,最低限度也能抵挡敌人一天。 至于抵挡两日的任务,则需要依靠天时、人和,要看运气…… 然而未等到寅时末,便有斥候传来急报:铜人原西北义丰乡防线告急,敌人势大,难以抵御,恳请派兵增援。 崔君实有些慌,这才一个时辰就顶不住了? 若是按照这个速度来计算,自己就算再有一万人的预备队也不够用啊……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死战不退 正在崔君实沉吟不决之时,各处告急且请求支援的战报纷至沓来,令崔君实即是焦头烂额,更是胆战心惊。 起身来到墙壁上的舆图前,根据战报将各处的兵卒损失、阵地得失标注其上。待到标注完毕,仔细一看,顿时一阵心凉,这才开战不到两个时辰,外围阵地几乎处处告急、损失惨重,有好几处甚至已经被敌军突破…… 崔君实想着手里的两千预备队,琢磨着派往何处支援最佳? 看了半天,颓然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哪儿也不支援,死死将预备队握在手里或许还能在最后殊死抵抗,否则这么点兵力放下去就好似大海里撒盐一般,转瞬就被吞噬干净,于事无补…… 都知道左右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的老牌强军,覆灭突厥、激战吐谷浑、乃至于东征高句丽都是作为先锋来摧城拔寨,但是强到这种地步,却是崔君实未曾料到的。 他再是没带过兵,也知道这场仗完全不是自己与崔信事先想象的那么回事儿。 即便很难相信,但他心里已经确认这回是被晋王给坑了,怎么可能坚持两日? 能打上一天都算是清河崔氏超水平发挥…… …… 右武卫三路大军一齐发动进攻,声势惊天动地,无数兵卒铺天盖地的向着铜人原仰冲上去。崔氏私军的确在晋王大军协助之下设置了很多壕沟、陷阱,最大限度的限制了右武卫骑兵的冲击,但是这些简易工事在右武卫严重好似不存在一般,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动用骑兵。 全军上下谨记薛万彻的叮嘱,谁也不敢因为大意疏忽而导致不必要的伤亡甚至失败,所以严格按照作战计划步步推进。即便面前的崔氏私军只是一群拿起刀枪的农夫,右武卫也会严谨的列阵之后发动冲锋,冲锋、杀戮、收押俘虏、打扫战场,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就好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演习…… 当然,战事并非一帆风顺,崔氏私军也并未因为战力底下便望风披靡。 门阀因血脉而成,又因地域而盛,相同的利益形成强大的凝聚力,某种时刻,这种凝聚力会迸发出极强的战力,极大程度上密布自身实力之不足。 崔氏私军要么是崔氏本族子弟、姻亲,要么是崔氏所控制地域之内的农夫、奴隶,与崔氏有着不可分割的利益纽带,崔氏兴,则大家兴,崔氏亡,则大家亡。 战前崔君实的那一番动员还萦绕在兵卒们的耳旁,知道此战之后崔氏必然一跃成为“一家之下、万万家之上”的顶级门阀,享受无可比拟的尊荣、夺取无以计数的利益,即便他们现在战死在这里,自己的妻儿、家眷都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回报,甚至是阶级上的提升。 唯一要做的,便是坚守铜人原两日。 难吗? 很难,右武卫的攻势犹如惊涛拍岸一般凶猛霸道且连绵不绝,往往一处数百人的阵地转瞬之间便被夺走,徒留下遍地尸骸、鲜血成河。 做不到吗? 不见得! 当万余宁愿舍弃生命也要坚守阵地两日的兵卒红着眼睛迎着敌人用刀砍、用枪刺、甚至用牙咬也血战不退,所爆发出来的巨大战力使得即便威凌天下的右武卫也颇为棘手。 说到底,无论薛万彻的叮嘱多么严厉,但是在右武卫这群骄兵悍将眼中从未将崔氏私军当作正儿八经的敌人,他们会小心翼翼不犯错误,却未必代表他们愿意与这些前两日还拿着粪耙子的乌合之众同归于尽。 两军相逢,勇者胜。 冷兵器时代,当其中一方占据地利,又有视死如归之决心,两者兼备所迸发出来的强悍气势,是很难被击溃的…… 右武卫的进展有所迟缓,再不似先前那般势如破竹。 但双方的战力差距巨大,右武卫不愿轻易折损兵卒故而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时而穿插、时而围歼,战术灵活多变,没有如预想之中那般摧枯拉朽将这群乌合之众彻底击溃,但阵地之上斩杀的人数却绝对不少。 一时间,战事有些焦灼。 …… 战报雪片一般飞往义丰乡衙署,呈递于薛万彻面前,送信的校尉有些战战兢兢。战事不如预想那般顺利,自家大帅的脾气又是极为火爆,万一发作,自己可就惨了…… 薛万彻面色阴沉的一份一份看着战报,良久,在校尉两股战战的气氛之中吐出一口气,道:“行了,退下吧,前方的战报要及时送抵,万万不能延误。” “喏!” 校尉退下。 薛万彻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吐到地上,骂道:“这怎么破茶,一股树叶子味儿。” 口中酒虫蠢蠢欲动,但也知道此刻正处于战时不能主动触犯军规,只能强忍着。 对于前方遭受崔氏私军殊死抵抗而导致战线推进缓慢,薛万彻倒是没有什么不满,这一仗本就是做做样子,没必要舍命搏杀。崔氏私军已经被团团包围,覆灭是唯一的结局,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机练练兵,各部队协同、彼此呼应、相互穿插,各种各样的战术都好好演练一遍。 毕竟东征回京之后部队里补充了一大批新兵,这些府兵若是放在别的军队还行,但是在右武卫却显得军事素养及其匮乏,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说他薛万彻这不行、那不行,他不会反驳,但若是说他带兵不行,这不能忍。 让新兵们见见血,各种战术熟悉一番,再熬上个两三年,也就成了老兵,真正上战场的时候就不会胆怯犯错,白白送了性命。 …… 晋王李治率领十万大军马不停蹄的沿着灞水向南进发,争取早一日与尉迟恭会师,共同突袭长安。 但沿途他也不放心身后的崔氏私军,不断派出斥候严密监测铜人原的一切动向。毕竟虽然崔氏私军人数不少,但面对如狼似虎的右武卫却显得战力不足,万一在右武卫雷霆打击之下迅速崩溃,未能达成延误右武卫进军速度的目的,依旧被右武卫追着尾巴杀过来,则大事不妙。 然而崔氏私军的表现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整个铜人原被崔君实守得密不透风,虽然每一刻的战损都在增加,但右武卫并未如设想那般不可阻挡。 大军抵达华胥陵驻扎下来,李治一边派人去跟尉迟恭联络,商议大军何时渡河,一边对崔信道:“崔氏子弟忠烈武勇,实乃本王成就大业之基石,崔君实更是干城之器,山东子弟,此人当属第一。” 他不说这话还好,越是这么说,崔信便越是心痛得无法呼吸。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什么最重要? 不是传承百年的万顷良田,不是库房丰盈的贯朽粟陈,而是人才。 清河崔氏虽然乃千年豪族,诗书传家,族中子弟各个聪慧绝伦、文采斐然,但自隋唐以来,真正出类拔萃的子弟却少之又少。崔君实平素表现优异,远胜于同辈,但之前一直未曾担当大任,真是能力未能展于人前。 如今临危受命才忽然令人见识到他文武兼备的卓越能力,面对强敌兀自奋勇抗争、卓有成效。 然而这样一个足以成为家族梁柱的杰出子弟,如今却依然深陷重围,无论表现得多么优异,最终都难逃全军覆灭、兵败身死之结局。 相比他一万崔氏私军,他更心疼的崔君实…… 深吸一口气,勉力压制住心底的惋惜、痛楚,喟然道:“时局艰难,崔氏子弟能够为殿下赴汤蹈火乃是无上之荣耀,只要殿下能够成就大业,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所以您加把劲儿,唯有您登上皇位,您的字据才能做数,崔氏的牺牲才有价值…… 李治正色道:“当下局势尽在掌握,只要能够突进至长安城下,势必引发整个关中的剧烈反应,到时候局势混乱,各路统兵大将必然改弦更张,正是成就大业之时。到时候,今日崔氏所承受之损失,本王必然十倍回报。” “陛下乃太宗皇帝所属意之皇储,更是太宗皇帝遗愿所系,如今大位遭逆贼窃取,纲常混乱、乾坤颠倒,殿下甘冒奇险、奉天讨逆,统御九州义士奋死抗争、拨乱反正,实乃天下正朔!吾等能够附于骥尾,为了江山正统而拼死搏杀,实在是光荣之至,绝非为了名利富贵。” 崔信稳定心神,说话的很是敞亮,尽显博爱正直之风范。 这话李治也就是听一听,他日坐上皇位若是继续打压门阀之国策,怕是清河崔氏第一个跳出来造他的反…… 清河崔氏之所以这般不遗余力的支持,自然不是为了名利富贵,这玩意清河崔氏早已享受了几百年,有什么稀奇?他们为的是权势,是天下第一等门阀的地位! 这才是一个门阀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东西,只要有了权势、地位,功名富贵还不是信手拈来? 当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切都团结都因利而起,一切都毁灭也对因利而分。 他李治若是认为自己当真天命所归,浑身一震王霸之气四溢便能够让天下英雄忠心追随、誓死效忠,那才是天下的笑话……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许以重利 【看管老爷们除夕快乐!】 利之所在,无所不趋。 当年关陇门阀为何竭尽全力支持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奋不顾身的与大唐的整个中枢权力抗衡?因为他们所希望得到的利益唯有在太宗皇帝身上才能得到,那些利益是时为太子的李建成所不愿给、也不能给的。 所以在利益的驱使之下,关陇门阀与秦王天策府联手,甘冒奇险、排除万难,终究成就皇图霸业。 双方所获取的回报较之付出,高出了何止百倍、千倍…… 十几年前发生的故事,许多人甚至直接参与其中,时至今日记忆犹新,自然愈发难以抵御那种甘冒奇险之后所获取的丰厚利益,他们相信历史总是在重复,既然当年的太宗皇帝与关陇门阀能逆而篡取,凭什么今天他们与晋王就不行? 行与不行,总要做了才知道。 毕竟与丰厚的收益相比,冒再大的险都是值得的…… …… 帐外褚遂良快步而入:“殿下,鄂国公派遣苏将军过来,接洽会师事宜。” 李治颔首:“请他进来。” 褚遂良到门口掀开门帘,顶盔掼甲的苏伽大步而入,先将兜鍪摘下,而后单膝跪地:“甲胄在身,不能尽全礼,请殿下赎罪。” 李治面上笑容温煦,书案之后起身走出,上前双手搭着苏伽肩膀将其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赞许道:“虽然战事有所挫折,但苏将军追随鄂国公身先士卒,为大军争取了渡河之阵地,此乃殊勋,稍后本王不吝赏赐。” 右侯卫打了败仗,但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追究其兵败之责任,反而要尽量予以安抚,消弭自尉迟恭而下所有右侯卫将校兵卒的忐忑之心,毕竟这可是晋王麾下战力最强的部队,堪称柱石。 连吃里扒外的萧瑀他都能容忍,何况是兢兢业业的尉迟恭? 他或许不如李承乾天生仁厚,但论及心胸之宽广,却自认绝对不会输给李承乾…… 苏伽沉声道:“多谢殿下宽宥。” 李治请其在崔信下首落座,让人上茶,而后问道:“当下局势如何?” 真正的战场在灞水以西,横跨浐水两岸直至长安城下的宽广区域,其间地势复杂、土塬众多、合流穿插、山林茂盛,因为隔着一条灞水,所以消息并不畅通。 苏伽道:“此番兵败,皆乃程咬金狡诈阴险,我军准备不足所致,不过即便如此,也可见程咬金三心两意、逐利而行的嘴脸,这对殿下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李治眼睛一亮:“可否将其招纳?” 苏伽想了想,摇头道:“很难……程咬金奸狡油滑,之前镇守长安之时便袖手旁观、待价而沽,现在又岂肯陪着殿下甘冒奇险?除非殿下的优势很大,否则难以将其招纳。” 李治也知道很难,叹息一声:“可惜了。” 左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等的存在,若是能够招入麾下,必然实力大增,最起码会抵消掉身后紧追不舍的右武卫,使得己方优势愈发增大。 但人家程咬金老早就亮明了态度,想要我的支持可以,无论是谁都得等你们奠定优势再来谈,筹码利益可以小一点,但老子不陪你拼命…… 苏伽续道:“如今左武卫正在白鹿原以东浐水附近修整,右卫将军梁建方在其北薄陵一带,因为损失惨重,所以要增补很多兵卒,虽然程咬金赔偿其大量马匹、军械,但战斗力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恢复,可以作为一个突破的弱点予以针对。” “另外,东宫六率数万军队布置在东苑向南直至乐游原的狭长区域之内,重重布防、战线严密,又有李靖在春明门坐镇指挥,可谓固若金汤,所以必须绕开东宫六率的防线才有可能突进至长年城下。” 李治点点头,起身来到舆图前,按照苏伽所言仔细观察地图。 以麾下十万乌合之众的战斗力,万万不敢硬撼东宫六率的阵地,那何找死没什么分别。乐游原向南,便是凤栖原、洪固原、少陵原,各座土塬纵横交错一直延伸至终南山下,想要绕开东宫六率的防区,最近的道路便是直接击破梁建方,然后在左武卫与东宫六率之间的薄陵一带向西突进,直抵长安城下。 但如此一来,风险极大,因为就算能够快速击破梁建方的阵线,进而向长安挺近,一旦南侧的左武卫与北侧的东宫六率双向夹击,要么后路被断成为瓮中之鳖,要么被拦腰截断从中击溃。 说来说去,重点还是在程咬金。 若是不能招纳程咬金,就只能将其彻底击溃,如此才能经由少陵原、神禾原直抵长安城南,兵临长安城下。 然而从之前战事来看,程咬金根本没有死守阵地的意图,完全是能打则打、不能打就跑的策略,以保全力量为上。如此一来,大军浩浩荡荡与跟他打一场硬仗,这老贼很可能见机不妙向南遁逃,几万人跑进终南山中想追也追不上,可是等到大军向长安挺近,又得防备老贼忽然从终南山钻出来,一旦与北边的梁建方双向夹击,结果与先前并无不同…… “这老贼!” 李治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束手无策。 旋即又问:“鄂国公可有章程?” 苏伽道:“鄂国公之意,无论突破梁建方的阵地还是经由程咬金的阵地,重要之处都在与程咬金。要么将其彻底击溃,要么与其达成协议。” 李治头痛道:“程咬金老奸巨猾,不见兔子不撒鹰,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转投本王麾下。” “倒也不必程咬金来投,只需殿下给出一个令其不得不动心的承诺,而后再来一次‘左武卫力竭不敌向南溃逃’的旧事,放开阵地任由咱们通行,且不得半途偷袭,倒也不是没可能。” “唔?” 李治陷入沉思。 要想将程咬金彻底拉到自己这边,难如登天。那老狗早就打定主意两不相帮,如此不将任何一方得罪死,天下稳定之后凭借其功勋、实力、地位,新皇也不敢将他怎么样,继续稳稳当当的做他的开国公。 先前想要待价而沽的主意已经失败,现在的程咬金绝对不肯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利益冒半点险。 但若只是与其达成协议,使其主动让开阵地,或许可行…… 至于要给予程咬金什么样的承诺、什么样的利益,这一点李治连想都不想。 他现在一无所有,一旦战败更是身死魂灭,出了黄土一抷还是一无所有,所有给出去的东西都要一样一样从李承乾的手里抢过来才算数,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他甚至没有召集帐下谋臣们商议,当即便让侍立一旁的王瘦石研磨,取过纸笔,略一思索,便写就一封书信。 王瘦石在一旁瞥了一眼,见到李治答允给程咬金的承诺与利益,顿时就倒吸一口凉气,若非他城府深沉,怕是当场都能惊呼出来…… 敕封吴国公,以吴越之地封之,左武卫大将军不变,再加官水师大都督……这岂不是将房俊的家底悉数转让给了程咬金? 谁都知道房俊富甲天下,几乎一大半的家产都在江南,单单一个华亭镇便汇聚了无穷无尽的财富,更有江南船厂这样的帝国柱石。若程咬金能够据为己有,当为天下第一等封国。 殿下也太大方了…… 想必这封信送到,程咬金马上就回转变立场,彻底投入晋王的阵营。 李治瞥了王瘦石一眼,俯身吹干墨迹之后,装入一个信封,又用火漆将封口封死,加盖了晋王的玺印标记,交给苏伽。 “你持此信渡河回去,本王稍后派人前往与鄂国公商议渡河会师之时机,而后你亲自择选忠贞之士将这封信送给程咬金,无论如何,这封信万万不能流落在外。” 苏伽并不知信的内容,但也知道想与程咬金达成互不侵犯甚至退避三舍的协议,付出的代价必然非同凡响,这样的信笺流落在外,定会导致物议沸腾,对晋王极为不利。 起身双手接过书信收好,施礼道:“末将这便回去复命。” 李治颔首:“大事要紧,劳烦将军了。” 苏伽忙道:“职责所在,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程咬金击溃右后卫之后,将部队驻扎与司马村附近,这里原本是杜氏农庄,既有杜氏祖茔,又有杜氏于此修筑的豪华庄园,此前关陇兵变之时遭遇乱军袭击,杜怀恭丧命于此。其后杜荷派人略作修缮,未等完工,再度遭受晋王兵变被迫停工,现在自然被程咬金征用。 庄园最豪华的房舍之内,脱去甲胄的程咬金正在与牛进达一边饮茶,一边商讨当下局势。 程咬金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嚼了两下道:“军中伙食最近搞得跟不错,这糕点甚至不比府中那个从江南聘请的师傅差……秋日将至,雨水渐多,长安周边的粮食收割可曾完工?” 粮食乃国家基石,如今因为晋王把持潼关导致漕运断绝,海外收购的粮食不能运入关中,各地的粮食收割便是头等大事,万一因为战事耽搁了农时导致粮食未能在雨季到来之前收割完毕,致使关中粮食产量大跌,那就有社稷动摇之虞。 无论朝廷还是叛军,谁都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毕竟最终不管是谁获胜,都想要安安稳稳的坐上皇位,顺顺利利的治理国家,而不是如外族入寇那般烧杀掳掠一番便扬长而去…… 兄弟相争,总归还是要顾忌底线的,否则就将引起众怒,众叛亲离,一个不将关中黎庶、亿万生灵放在心中的帝王,如何得到普天之下的支持拥戴?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格局不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祝愿书友们新春快乐,万事如意,事业有成,身体健康!】 ***** 滚烫的茶水驱散身上的秋寒,刚刚巡营归来的牛进达舒服的吐口气,道:“大致已经收割完毕,京兆府不仅下函各地县衙、乡里组织人手抢收粮食,更联合御史台派出大批官员下到田间地头予以督导、监察,凡有拖延行事、阻碍农收的情况一律严惩,效率极高。马周这小子平素不声不响蔫头蔫脑的,但是能力极强,颇有名臣之像。” 程咬金“嘿”了一声,喝了口茶水,不以为然道:“太宗皇帝看好的人,哪曾走眼过?马周,房二,甚至就连刘洎在内,个个都是一时之英杰。你再看看晋王,手下无一兵一卒、身上无一官半职,从太极宫逃出去便拉起十余万人的兵马,声势浩大的竖起反旗,朝野上下明里暗里支持者无数,寻常人能做到这样?也怪不得太宗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将皇位传给晋王,公正一点来说,确实比陛下要强的多。” 对于这个说法,一直对程咬金言听计从的牛进达却又不同意见。 “古往今来,皇帝能否做得好并不是直接与能力有关,远的且不说,就说隋炀帝,以其学贯古今、才思敏捷之雄才大略,功勋赫赫威扬天下,最终不也落得一个身死国灭、一败涂地?更将天下拖入战火纷飞之乱世,不知多少人死在战场上,又不知多少人在烽烟之中颠沛流离、冻饿而死。” 牛进达的语气有些愤懑,面色阴沉。 程咬金知道他的父母便是惨死于战火之中,年青的时候极为落魄,故而对那个将大隋盛世一手葬送的隋炀帝极为痛恨。 程处默顶盔掼甲从外头进来:“大帅,尉迟恭派人前来,说是有晋王殿下书信送抵。” 程咬金问牛进达:“晋王大军现在抵达何处?” 牛进达瞅了一眼墙壁上的舆图,道:“昨日过晌抵达华胥陵,安营扎寨,此刻想必将要渡河与尉迟恭会师一处。”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薛万彻率右武卫渡过渭水,追着晋王的尾巴南下,刚开始的时候吾还认为他是想要与晋王合兵一处,但晋王听闻薛万彻渡河的消息便连夜拔营匆匆南下,留下一万崔氏私军固守营寨,薛万彻抵达之后,率领大军猛攻。这是前天晚上的事儿,这会儿想必一万崔氏私军已经全军覆灭。” 程咬金啧啧嘴,道:“断尾求生,晋王殿下杀伐果断啊,只不过清河崔氏此次前来关中的私军总数也不过万余人,这一仗便打光了,想必晋王必然对其有及其丰厚之承诺,否则崔氏断不会如此决绝。” 然后,他对程处默道:“让人进来。” “喏。” 程处默退出,少顷,苏伽入内。 相互见礼,程咬金请苏伽入座,笑道:“你小子可算是尉迟老黑的心腹,居然也敢堂而皇之的来到老子大营?将你捆起来让你那姐夫拿钱来赎,老子定能大赚一笔。” 苏伽不仅仅是右侯卫将军、尉迟恭的副手,更是尉迟恭的小舅子,妥妥的心腹亲信,两军交战之时将这样的人派来程咬金大营,可见必然事关重大…… 苏伽喝了口茶水,神态自若,似笑非笑:“卢国公言而无信、狡诈无端,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让人奇怪,末将就在这里,要不您就将末将捆起来,看看鄂国公会否拿钱来赎人?” 这是讽刺之前程咬金违背双方的默契,极为可耻的杀了一个“回马枪”导致右侯卫大败亏输。 说起来,到了程咬金这样的地位、层次,如此做法虽然可以理解,但毕竟有愧于道义,惹人耻笑…… 程咬金冲着怒目而视的程处默骂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滚出去!” 程处默愤然出门。 程咬金这才对苏伽淡然道:“两军交战,胜者为王,自己蠢还怪别人用计?说说吧,此来何意?” 苏伽将信笺掏出,双手递给程咬金:“此乃晋王殿下亲笔所书,命末将定要交到卢国公您手上,敬请收讫。” 程咬金将信笺接过,看了眼封皮上“卢国公亲启”的字迹,又检查了火漆封口,确认无误,这才掏出一柄匕首挑开火漆,取出信纸,在苏伽关注的目光中放下信纸,然后并未如苏伽所想那般或是思索或是欣然,反而满脸怒气,将信纸摔在桌案上…… “岂有此理!晋王以为吾乃三岁小儿乎?” 苏伽愕然:“卢国公何出此言?” 他虽然并不知书信上所写为何,但晋王既然向招揽程咬金,必然许以重利,更何况晋王写就这封书信的时候王瘦石在一旁的表情极为震惊,可见许诺定然超出想象,何意程咬金非但不满意,反而这般遭受侮辱一般怒气勃发? 程咬金将信纸摔给苏伽:“你自己看!” 苏伽接过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李治在书信之中许诺他日成就大业,敕封程咬金为吴国公,以吴越之地封之,要知道贞观之初以吴越之地封给吴王李恪,程咬金虽然晋爵吴国公,但李恪的王爵早已收回,程咬金便是事实上的吴王。 吴越富庶,盐铁之利甲于天下谁人不知? 更何况房俊的封地在华亭镇,这些年由其苦心经营,其地几乎汇聚江南、海外之财富,可谓钱帛满库、米粮满仓,更有江南船厂这样的帝国基石,富甲天下。 若程咬金封于其地,可为天下封国中首屈一指。 更何况还有“左武卫大将军加水师大都督”的官职,意味着如今纵横七海的水师将彻底归于程咬金麾下……如此,甚至可以称呼程咬金一声“东海王”! 为了招揽程咬金,晋王可谓下足了血本,就这程咬金还不满意? 苏伽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程咬金,有些无语,道:“末将身份低微,本不该置喙卢国公之选择,但请恕末将僭越说一句,卢国公您……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不答应晋王的招揽可以理解,打着其他的主意也可以理解,但对于晋王开出这样的价码却生出不满,这就有些贪得无厌了吧? 难不成想要晋王一句“本王与君共享天下”? 牛进达也拿过信笺看了看,目光诧异的看着程咬金,就这还不满意? 太过分了…… “放屁!” 程咬金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苏伽、还是骂晋王,手指头在桌案上敲了敲,一脸不爽利:“这信上罗里吧嗦一大堆,乍一眼看上去好像很是丰厚,诚意十足……可你仔细看看,这不就是将房二的家底赏给我吗?” 苏伽与牛进达仔细一想,还真是…… 吴越之地虽然自古盐铁之利甲于天下,但最好的东西如今却是华亭镇与江南船厂,这两地每年都能给房俊赚取一座金山。水师更是房俊的势力范围,上上下下皆乃房俊心腹,在海外的一举一动也都受到房俊指派,说一句房俊的私军也不为过。 如今却全被晋王赐给程咬金…… 程咬金黑着脸:“你且回去吧,此事再议。” 苏伽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起身,告辞离去。 待到苏伽离去,程咬金愈发恼怒,对牛进达道:“且不说我与房家乃是世交,做不出抢夺晚辈家业的龌龊事,就算我肯,你以为房二手底下那些骄兵悍将就能老老实实的听我指挥?信不信老子第一天前往华亭镇,第二天早上脑袋就不翼而飞?” 牛进达颔首表示认同。 程咬金喝了口茶水,叹了口气,有些失望道:“晋王这格局,相比陛下还是多有不如啊。” 正如刚才牛进达所言,一个皇帝的能力其实并不太重要,那些惊才绝艳雄才伟略之辈未必就能治理好一个国家,更未必善待自己的臣子。 许诺利益招揽重要人物,居然还藏着小心思,这岂是人君之所为? 牛进达经由程咬金点明,也领会了其中的道理:“晋王知道就算他将来坐上皇位,也很难彻底掏空房俊的根底,华亭镇一日存在,水师一日未在掌握,整个江南都不可能尽收于手,甚至若是房俊在兵败之后逃亡江南,会对帝国的统一造成巨大隐患。所以晋王看似对你许以重利,实则是想要利用你去跟房俊针锋相对……有些过分了。” …… 苏伽回到驻地,见到尉迟恭,将程咬金的反应叙述一遍。 尉迟恭长得傻大憨粗,实则心思灵敏,听苏伽说起晋王许诺给程咬金的条件还有些吃味嫉妒,但听到程咬金非但不感恩戴德欣然应允反而大怒,略一寻思,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不禁有些无语:“晋王想要招揽程咬金,那就将利益真金白银的拿出来,何必这般自作聪明,真以为谁都是傻子不成?这么一搞,想要招揽程咬金的难度大增。” 若是不能顺利与程咬金达成协议,晋王军队想要顺利抵达长安城下难如登天。 原本形势一片大好,却被晋王的骚操作弄得难度陡增……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再次加价 苏伽也很无奈:“左武卫进可攻、退可守,若是集结大军予以猛攻,便向南撤退进入终南山,地形复杂沟壑纵横不能追击,否则极易遭受埋伏,待到咱们向长安挺近之时骤然杀出,威胁实在太大……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原本以为只要晋王肯下血本,定然能够招揽程咬金,再不济也能于程咬金达成“互不侵犯”的协议,让开道路放晋王大军逼近长安,孰料晋王自作聪明,反倒使得局势愈发恶化。 尉迟恭哼了一声,道:“还能怎么办?加价呗。” 苏伽愕然:“我观望卢国公之神色言语,好像对晋王极其不满啊,纵然加价怕是也难以使其回心转意吧?” 尉迟恭不屑道:“这世上或许当真有人不为五斗米折腰,忠肝义胆气节凛然,但绝对不是程咬金!这人心里‘利’大于‘忠’,他只是觉得无法尽收房俊的产业故而才拒绝晋王,只要晋王换一个条件,他必然应允。你也不必前去晋王那边通报了,今夜晋王便率领大军渡过灞水前来,待到会师之后,我亲自与晋王分说。” “喏。” …… 当夜,尉迟恭引大军至灞水岸边接应晋王大军渡河,两军斥候全部派出,沿着灞水、白鹿原向着南北搜寻警戒,谨防朝廷军队趁着大军渡河之际半渡而击。 然而除去梁建方将千余部队排在薄陵附近防备尉迟恭突袭之外,其余朝廷军队按兵不动,仿佛对晋王渡河之举视之不见、置之不闻…… 寅时初刻,尉迟恭终于在灞水西岸见到李治。 两人齐齐下马,尉迟恭疾步上前单膝跪地,尉迟恭两眼泛红,情绪激动:“微臣有负殿下所托,未能开辟通往长安之通道,反而大败亏输,折损殿下威望,请殿下治罪!” 李治扶住他肩膀,用力拍了拍,欣然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鄂国公甘当大军前锋,几番浴血奋战重创敌军,俘获无数,只有功、哪有过?本王虽不曾亲历战阵,但也知赏罚分明的道理,待到此战之后,定然给鄂国公叙功!快快请起!” 一队队兵卒自身边疾驰而过,部队旌旗招展、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这一股雄浑的力量好似足以支撑开天辟地,能够掌握手中,剑锋所指万千勇士赴汤蹈火绝不迟疑,这是独属于权力的美妙,细细品味,如饮甘醇,令人沉醉。 李治有力的挥了一下手,语气铿锵:“天命谁属,自有天知晓,吾等凡人自应竭尽全力匡扶天道,最终上天必然不相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附近将校、兵卒听闻此言,顿时士气暴涨,齐声大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远近皆闻,更多兵卒大声附和,声动四野,气冲斗牛! …… 右武卫临时设置的中军帐内,李治居中而坐,其余人等以文武区分、列于左右。 李治问道:“本王信笺可曾送到卢国公手上?” 尉迟恭道:“已然送抵。” 李治一脸期待:“卢国公如何答复?” 尉迟恭略一沉吟,沉声道:“卢国公有所不满,当场拒绝……” 李治愕然:“怎么可能?” 那可是富庶甲于天下的吴越之地啊,更别说还有大唐军队序列唯一的一支水师,纵横大洋连通海外番邦,掌握着大唐所有港口的航线,除去流淌的金帛之外,更意味着独据海外的超然地位,再加上华亭镇军港的江南船厂…… 可以说,在他登基之后可以许诺的封地范围之内,再无任意一个封国可以在财富、地位之上超越。 严格意义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封建一方,甚至可以说是划地自治、割据一方…… 就这程咬金还看不上? 旁人不知李治到底给程咬金许诺了什么利益,但是见到李治的神情也猜到必然是不可能拒绝的超级利益,然而程咬金还是拒绝了…… 是程咬金下定心思站在李承乾那一边,对任何利诱都不屑一顾? 还是程咬金胃口太大,还想让李治加价? 尉迟恭啧啧嘴,此地人多,若是将程咬金的原话说出来,任谁都知道李治是打算将房俊的家底赐给程咬金,一旦传扬出去,势必引发朝廷方面的强烈抵触,原本没那么坚决反对晋王的人,怕是也要跟晋王死战到底。 毕竟谁能忍受一个登基之后便会将自己的封地、产业、甚至家底都统统没收的新皇帝呢? 甚至连晋王留在长安城中的王妃、世子都难保安全…… 斟酌一番,他含糊其辞:“程咬金之言倒也并非嫌隙殿下的承诺不足,而是觉得殿下的赏赐太过厚重,自谦德不配位,大抵是想恳请殿下再做斟酌。” 这番话语说得隐晦,但李治已经听明白了,不禁暗叹一声,很是无奈。 他的确藏着歪心思,房俊在江南的根基太过雄厚,即便自己能够成功推翻李承乾坐上皇位,只要房俊跑回江南,那么凭借其强横的财力、兵力、以及基础,说不得就能瞬间拉起一支数万人的大军与长安抗衡。 就算抓到房俊,想要杀他也不容易。 那厮虽然有“棒槌”之诨号,但人际关系却极佳,如若自己想要将房俊处以极刑,不说旁人,便是现在帐中这些人,至少有一半会出面力保房俊一命…… 如此,用房俊之基业、家底去赐给程咬金,借助程咬金的力量将房俊的根基彻底铲除,自然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事。 结果发现谁都不是傻子,人家程咬金拒绝的干脆利落,这会儿指不定背地里笑话他这个意欲争夺皇位的晋王殿下格局不够、心胸不宽、出手吝啬…… 之后李治不再提及此事,与众人商议了暂且整顿军队、严防朝廷军队突袭的事宜。 待到诸事议定,众人散去,李治将尉迟恭留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又喊住了萧瑀、褚遂良。 虽然萧瑀吃里扒外的举动令他极为不满,但他知道现在不仅需要萧瑀的全力支持,也要稳定内部士气,里通外敌之事只能暂且搁置,不宜追究。 甚至更要让萧瑀消除戒心…… 四人在帐内坐定,李治道:“既然卢国公对本王先前之建议不予认可,那本王便收回成命,再行商议。如若将齐、青、登、莱四州赐予卢国公,封爵为齐王,诸位以为如何?” 萧瑀、褚遂良都吃了一惊,齐州自古便是富庶之地,三州依山靠海以是物阜民丰,若将这四州赐予程咬金封国,几乎在大唐疆域之内割据一方。 所以先前被程咬金拒绝的提议到底是何等惊世骇俗,逼得晋王在其拒绝之后,不得不以这种近乎于“丧权辱国”的方式去争取程咬金的支持? 尉迟恭震惊不已:“殿下三思,当初东汉末年天下争霸,曹操便是依仗青州之农桑甲戈作为其争夺天下的根本,终成就曹魏之根基,若是将此地赐予臣下建国,恐怕尾大不掉。” 这话自然是真的,但其中未必没有因为嫉妒而起的反对,想他尉迟恭为了晋王鞍前马后舍生忘死冲锋陷阵,也远未得到等同与程咬金的待遇,难道就因为现如今程咬金的作用更大? 所谓上位者要赏罚分明,这般功劳赏赐不均衡,非明君所为啊…… 反倒是萧瑀沉吟着道:“青州之地富庶是真,但未必就能形成后患。青州三面环海,西边则是广袤的平原,无险可守,历来便是四战之地,一旦战事兴起,其人口众多的大城池诸如历城、临淄等地很容易被孤立,加上海疆辽阔水师随时可以择地登陆,所以想要做大殊为不易。” 曹操依托着青州兵戈、农桑打天下,但基本盘一直在许昌,似青州这样四战之地,根本无险可守,成不了气候。 由古至今,从未有根基驻扎于青州的势力最终夺取天下…… 言罢,瞅了尉迟恭一眼,正好与尉迟恭四目相接,尉迟恭心中一动,将到了嘴边反驳的话语咽了回去。 也明白了萧瑀的心思。 只要程咬金的爵位够高、封地够好、待遇够硬,其余的功臣自然水涨船高,没道理只有临阵投诚都不算的程咬金反倒得到最好的赏赐吧? 李治也看了萧瑀一眼,心里也明白了萧瑀的想法,却愈发狐疑:若是萧瑀吃里扒外想要重新归顺李承乾,又为何说出这般明显等着将来自己上位之后不能拒绝的丰厚赏赐的话语? 想了想,觉得萧瑀应该并未死心塌地的里通外敌,只不过是走了那么一步棋,预留后路,万一自己这边未能成事,也能够依据此时留下的这步棋得到李承乾的宽宥…… 这么一想,心里舒服了一些,他最是擅长揣摩人心,自然明白想要让人一心一意中心追随何其难也,非有过命之交情、巍峨之威望、丰厚之利益而不可得。 所以他对尉迟恭道:“就这么办吧,本王写就书信,派人送往卢国公处,静候佳音。”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无法可制 春明门外李靖大营之内,各路战报雪片一般飞来,皆是晋王率军抵达华胥陵而后在尉迟恭接应之下渡河驻扎于灞水西岸的消息,其中最为详尽的便是梁建方的战报。 其中详细禀报了晋王大军的数量以及兵种构成、军械多寡,甚至就连渡河驻扎的营地都画出了简易的图纸,李靖放下等下仔细看了,见到叛军营地布置极为稳妥,各兵种分布合理,将中军帐重重包围在中间,想要袭击中军只能彻底击溃整支军队,否则断然没有侥幸得手之可能。 显然,这是出自名将的手笔,以晋王麾下文武双方的人才来说,必然是尉迟恭之手…… 李靖倒也不急,陛下的计划他全盘知晓,最重要的不是晋王能够打到哪里,而是会否有人、有多少人在晋王看似得势的时候急不可耐的跳出来。 他也认可陛下与房俊制定的计划,纵容晋王大军挺近长安的确有很大的风险,毕竟世上从无绝对之事,谁又敢保证一定不会处意外? 但几番推演,这种意外的概率都极小,就意味着可以放手一搏。 毕竟与所承受之风险相比,一举将那些不忠于陛下、不忠于帝国的乱臣贼子引出来一网打尽肃清超纲,收益实在是太大…… 李器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茶壶,来到书案之前,将托盘放下,拿过一个杯子,执壶给李靖斟了一杯浓茶放在书案一角。 “大帅,喝杯浓茶提提神。” 虽然心疼伯父的身体,但他知道当下乃非常之时,李靖必须坐镇此地总掌全军调兵遣将,每晚也就是后半夜才能眯一会儿,整天都要打起精神,处置任何军务都一丝不苟,不敢有半分疏漏,否则极有可能导致恶劣至极之后果。 “是大志啊……对了,方才薛万彻的战报送抵,我怎么一时找不到?” 李靖抬起头,长时间附身案牍使得他眼睛有些花,定了定神,才看出是在身边充当录事参军的侄子。 “大志”是李器的字…… 李器忙道:“大帅稍等,末将找找。” 说着上前,在书案一侧地上分成厚厚几摞堆放着的战报之中翻翻找找,然后抽出一本双手递给李靖:“方才大帅看完这份战报,吩咐末将将其按照呈送人予以归类。” 李靖接过战报,翻开看了一遍,放下之后闭眼揉了揉眼窝,只觉得有些精力不济,吁了一口气,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略带感慨道:“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服老不行咯。” 李器笑道:“伯父乃当时名帅、学究天人,自是老而弥坚、老当益壮。” “呵!你小子倒是会拍马屁,不过功夫还是差了点儿,这门学问学好了也了不得,往后有机会可向越国公请教请教,太宗皇帝在时,之所以最为喜爱房俊这个女婿,未尝不是因为他说话最好听,那些御史言官痛斥其为佞臣……佞臣之说,纯粹胡说八道,但官场之上如何说话却很是重要。” 他如今年过七旬,这把年纪还能得到陛下的信任统御大军抵抗叛军的确是无上之荣耀,但同时也承受着如山的压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现在面对族中有为的晚辈,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也略有松弛,喝着茶水,难得的开了一句玩笑。 听着李靖言语之中对房俊极不客气,李器便笑着道:“非是末将妄自菲薄,实在是越国公惊才绝艳,不仅文韬武略冠绝当世,便是口舌之利也曾让御史言官们谈之色变,末将这辈子怕是也学不会,自愧不如啊。” “哈哈!” 李靖大笑两声:“那厮的确是个棒槌,浑起来谁都不怕,天底下敢在太宗皇帝面前梗着脖子喊‘我不服’的,怕是唯有他一人,偏生太宗皇帝还就吃他这一套,换了旁人怕是老早推出承天门枭首示众了,对房俊也就是打一顿板子……”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道:“所以啊,你有自知之明是对的,不只是你学不了房俊,别人也学不了。人生于世,自有根骨心智,人人皆不同,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永远也不要心存骄矜之心,要虚怀若谷,更要知足常乐。要区分开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将擅长的事情作为事业,将喜欢的事情作为爱好,则人生自然圆满,若是倒行逆施,唯有自讨苦吃。” 这份话语哲理很深,李器不知道伯父是在提点自己,还是对晋王反叛一事有感而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便是并不太理解。 李靖说完就算,也不打算继续长篇大论的教授子侄,现在的年轻人各个有个性得很,总是将长辈视作阻挡他们翱翔蓝天的桎梏,好像没有了替他们打拼家业的长辈他们反而能够飞得更高…… 又看了一遍薛万彻的战报,沉吟着道:“薛万彻这是消极怠工啊,区区一万崔氏私军被他吹嘘得好似虎狼之师一般,小小的铜人原也被他描述成铜墙铁壁……哼哼,这帮家伙只知道保存实力,却未将大局放在眼中,更不在乎帝国利益,此乃顽疾也。” 年纪越大,对于兵法的理解越是深邃,对于当前军制的失望也就愈发浓郁。 大唐说是府兵制,兵卒来自于各地的折冲府,闲时务农、战时为兵,好像兵源如河水一般流动,谁也不能完全掌握。实则十六卫大军之中每一军的兵源都是固定的取自各地折冲府,兵卒有可能一年更换一茬,但年头多了,总是这么些人,自然而然便形成了将领的私军。 长年累月的积威、施恩,这些兵卒将校只知有大将军,却不知有皇帝、更不知有帝国……于是乎,军阀逐渐形成。 纵观史书,几乎每一个王朝的末期都会出现军阀林立的情况,国家强支弱干,皇权不能通达,兵卒对将军唯命是从,即便是明知其叛国弑君亦是一呼百应。 反倒是房俊在贞观书院的讲武堂所施行的军官培养计划,能够将此弊端彻底革除。讲武堂中不仅教授兵法谋略、锻炼筋骨身手,更注重其精神教育,每一个学员都被称做“皇帝门生”,皆是皇权的拥戴者,将帝国利益置于一切之上。 如此,每一个学员都饱受“忠君爱国”之思想熏陶,知道怎么做对国家有利、对百姓有益,而不受上官之乱命。 更是建议未来的帝国军队高级军官施行轮转制,杜绝在一地长久任职之弊端…… 咳了一声,李靖收回思绪,手写了一份军令,装入信封递给李器:“让人快马送给薛万彻,命其依令行事,不得有误。” “诺!” 李器接过军令,转身走出大帐,让传令校尉快马渡过灞桥赶赴铜人原给薛万彻传令。 …… 太极宫内,持续多日灯火辉煌。 武德殿的书斋内李承乾也正与李勣、李孝恭、房俊、李道宗四人看着战报,商议对策。 汲取了以往的教训,现在李承乾在商议军事的时候极少让纯粹的文官在场,否则事情没等商议出一个结果,文武双方往往就会争执不休,场面弄得一团糟…… 李承乾看着四位军方大佬翻阅战报,自己喝了口茶水,问道:“雉奴挥师渡过灞水,进驻白鹿原,频临浐水,兵锋直指长安,诸位有何看法?” 李勣也喝着茶水,缄默不言。 李道宗依旧翻阅着战报,逐字逐句看得仔细,头都未抬。 房俊则起身站在墙壁悬挂的关中舆图前,目光从薄陵附近的梁建方部,挪移到南边少陵原的程咬金部,不知想些什么。 李孝恭有些无语,虽然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直至眼下并未偏离,但既然陛下这么问了,总不能冷场吧? 见其余三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只好轻咳一声,道:“陛下觉得是否应该派人前往左武卫处督战?毕竟左武卫的战略位置极为重要,一旦被叛军突破,旦夕之间可抵达长安城下。” 鉴于之前程咬金的种种表现,实在是让人对他的立场不太放心,被叛军击溃也好,甚至干脆与叛军达成协议向南退却让出道路也罢,都会直接影响战局。 虽然最初的策略是最终放任叛军推进至长安城下,但那必须是在叛军的兵力遭受极大削弱的情况下,否则十余万人打到长安城,再加上有可能的一些人的叛变依附,危险程度大增,这是朝廷之上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然而现在程咬金却成为最大的变数…… 李勣这才放下茶杯,开口道:“如果程咬金打定主意依附叛军,即便派人督战也并没有什么用处,那厮最是桀骜狂悖胆大妄为,砍几个监军完全不在话下。” 李孝恭面色一滞,也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既然人家打算依附晋王背叛皇帝了,又岂会被监军所束缚? 无奈道:“如此,岂非任凭那浑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却无法克制?”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人非圣贤 所有的计划都进行得很是顺利,朝廷方面相信能够在最后时刻一锤定音,唯有程咬金成为颇具隐患的变数。 李孝恭的话也是在场诸人的心声,难道程咬金当真就无可克制了? 事实上,还真是…… 李靖道:「让梁建方严密注意左武卫动向吧,但凡有所异动,即刻来报,并且死守薄陵防线,万万不能任由程咬金胡来。」 李承乾只能颔首应允。 他知道晋王为了拉拢招揽程咬金必然怒下血本、不惜一切,他想稳住程咬金也只能给予丰厚的利益,但晋王的本钱,他不可能拿的出——还是那句话,晋王现在一无所有,所以什么东西都舍得给;李承乾现在真的什么都有,所以他不能给。 给了程咬金,李靖怎么办?李勣怎么办?房俊怎么办?东宫六率、十六卫其余的那些大将军们怎么办? 不给,便使得麾下大将心生隔阂,有所不满,甚至众叛亲离。 给了,整个朝廷的权力构架就将彻底乱套,到时候不用雉奴来打,自己窝里斗就能一败涂地…… 也正因如此,才会有许多人暗地里贪欲滋生,等着晋王一旦显露出优势便会彻底投靠过去,毕竟晋王能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们能够吃得脑满肠肥、世代无忧。 李承乾曾听房俊之谏言,做皇帝未必事必躬亲,更不必文武全能,最重要在于「用人」,他略有理解,却又不能完全领会。 现在才发现房俊所言不虚,为何「用人」最重要也最难呢?因为这世上最难的不是领兵打仗破敌于国门之外,也不是发展内政藏富于庶民之间,而是人心难测…… 知道臣子想要什么,却不知道他们想要多少,即便知道他们想要多少,也很难保证他们只要这一样…… 人心贪婪,欲壑难填,正在于此。 …… 时间已经很晚,整个太极宫灯火通明,前方战报依旧不断传来,但各方并未有所异动,也算不好中的好消息。关于程咬金也并未有太好的处置办法,重重加恩达不到程咬金的满意,抓捕治罪更会引发更大动荡,严词申饬人家无动于衷,使得君臣数人颇感无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鉴于大环境如此, 好在基本确认即便是最坏的情况下,程咬金也不会亲自依附叛军反戈一击充当叛军先锋,顶多便是如先前那般退避三舍让出通往长安的道路,任凭叛军长驱直入…… 局势依旧在掌握之中。 李承乾让人准备了膳食,君臣一道享用了一顿宵夜,几位臣子纷纷起身告辞。 待到几位大臣走出门外,李承乾心中一动,对一旁的王德道:「你去送送越国公。」 王德微愣,旋即明白,道:「喏。」 赶紧小跑几步出门,追上并肩而行的几人。 几人站在武德殿外,正低声说话,李靖与李勣同行,前者要前往春明门外坐镇,后者回府,房俊则与李道宗同行,前者去往玄德门,后者去往玄武门,有一段路同行。 见到王德走上来,李勣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王德瞅了房俊一眼,道:「陛下命老奴送江夏郡王与越国公一程。」 几人一愣,而后目光一同看向房俊,颇为玩味。 房俊老脸一红,明白这是皇帝怕他又半路跑去长乐公主寝宫「yin秽宫闱」,所以派人护送他出宫…… 干咳一声,道:「有劳了。」 在不多言,冲着李勣、李靖一拱手,便由武德殿一旁的过道向北而行。 李道宗笑了笑,也与李勣 、李靖见礼,随着房俊去了,王德则一路追着大步流星的房俊亦步亦趋…… 李靖与李勣互视一眼,摇头无奈道:「这小子文才武略皆乃当世翘楚,兼且不恋权势、没有野心,实在是个定好的坯子,他日成就一代名臣之功业未必不能。只是这贪慕美色、无法无天的毛病,或可阻碍其成就。」 这么多年拜在他门下或是挂名或是有师徒情分的晚辈不知凡几,除去苏定方等聊聊数人之外,很少有被他看入眼的勋贵子弟,但房俊却截然不同。 且不说兵出白道纵马瀚海封狼居胥覆灭薛延陀、万里驰援于西域大败入寇之番邦,单只是那支横行七海凌虐番邦的水师,便令他叹为观止、心悦诚服。 从水师之兵制、装备、全新的战略战术,以及在海外以点开面、逐个击破的扩张方式,再加上以武力护航商队依靠商业这个幌子行掠夺财富之事实的模式,便足矣使得房俊的名字名垂青史,成为一代兵法大家。 战略层面上的建树,才是最难、也最为世人所认同的。 只可惜能力卓越却私德有亏,限制了房俊未来的成就,也必然惹得皇帝有所忌惮,不能全力支持…… 李勣抖了抖衣袖,初秋露重,身上衣裳略微有些湿意,看着李靖笑道:「卫公为何从未认为他是故意如此呢?」 李靖一愣。 李勣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武德殿,压低声音,缓缓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是一个人毫无瑕疵,与圣人何异?这天下,唯有皇帝可为圣人,享受世人尊崇、百姓爱戴,一个臣子若是圣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功高盖主,乃取死之道,古今皆然,臣子的名望超过皇帝,同样没什么好下场。 古往今来,最接近圣人的臣子是王莽,其人擅养名望,生活简朴、为人谦恭,举止检点、作风严谨,堪称当世之道德楷模,人人称颂,名动天下。 又与朝中各方势力交好,利益共享、好处均摊,所以他逼迫王政君交出传国玉玺、接受刘婴禅让,入高祖庙拜受御王冠即天子位,改国号为「新」的时候,朝中反对者甚少,一场皇权更迭前所未有的顺利实施…… 李靖这才反应过来,蹙眉道:「懋功的意思是说,那小子其实在藏拙自污?」 「对于皇帝来说,完美的臣子就意味着不可掌握,唯有将臣子的把柄攥在手里,才能放心任用。」 李勣:「此地非畅谈之所,吾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李靖却摇摇头,拽着李勣的手臂:「同去,同去。」 他对房俊期望甚重,故见到房俊耽于美色而心生遗憾,这会儿听闻李勣之言,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依旧看轻了房俊,这厮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城府深沉、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自然要问个清楚,岂能容许李勣离去? 李勣无奈,只能被他拽着走,后悔自己一时失言。 他才不愿意往房俊那边掺和,当军方几派势力越走越近,还让不让皇帝安安稳稳睡觉了? ***** 铜人原上,激战正酣。 右武卫兵卒自土塬东、北、西三面发动勐攻,一支骑兵则沿着霸水至骊山之间在土塬南边游弋巡逻,随时准备击杀溃逃之敌,将铜人原围的水泄不通。 战事持续一日,右武卫实则并未痛下杀手,各支部队相互协同、迂回穿插,将兵力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虽然彻底占据优势,却并不与敌人正面死战,而是采取蚕食之势先分割包围在逐个击破,故而进展缓慢,但兵力折损微乎其微。 反观崔氏私军则损失惨重。 军队战术、单兵战力全面处于下风,单凭一股血勇之气与强敌死战,初始之时还能唬人,但随着战 事进展很快全面落入下风,等到右武卫完成包围之势,崔氏私军便只剩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在薛万彻指挥之下,右武卫好似猫捉老鼠一般游刃有余、稳步推进。 至天明之时,已经在各处战线将崔氏私军击溃,后者唯有依托于此前大军驻扎之时的军营负隅顽抗。 崔君实双眼赤红、面色惨白,每一封战报送抵面前,都意味着一处阵地的丢失,无数兵卒的阵亡,崔氏十几辈人积攒下来的赖以稳固门阀根基的万余私军,一夜之间死伤几乎半数。 这还是右武卫不愿力拼所以有所余地的情况下…… 这仗如何能打? 素来自视甚高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的崔君实早已全无当初的骄傲自矜,崔氏横行山东千余年的底蕴曾让他认为李唐皇室也不过时运所致才坐拥天下,若是崔氏的运气好一些,未必不能成为另一个李唐皇室。 但现在他才知道,家中的万卷诗书、千年底蕴,在兵锋戈利的真正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少主,敌军又发动冲锋了!」 一个甲胃破碎、浑身浴血的家将从外头冲进来,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神情之中充满绝望。 战不能战、逃不能逃、降不能降,这是一条绝路…… 崔君实放下手中的战报,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兜鍪戴在头上,用丝绦在颌下系紧,又抓起一柄宝剑握在手里,双眼血红但语调平静,对那家将道:「此战,可以死,但不能降,稍后我率军与敌死战,你带着家兵督战,如有投降者,格杀勿论!」 家将咬着嘴唇哆嗦着,泪如雨下,怆声道:「都是手足兄弟,如何下手?」 「啪!」 崔君实甩手狠狠一巴掌,双目圆瞪,怒吼道:「此战对于家族之意义,你难道不知道吗?若所有人皆在此地战死,清河崔氏忠贞勇烈,可为万世之楷模,待到晋王登基,必然十倍、百倍予以补偿!可若是不肯力战、贪生怕死,则必然为天下人所耻笑,到那个时候你还指望这晋王殿下心怀愧疚、予以补偿吗?吾等今日要轰轰烈烈的战死,身躯倒下亦如泰山之重,用吾等之血肉性命,为清河崔氏铺平百世之基石!」 「喏!」 家将鼻涕眼泪湖了一脸,嘶吼着应诺。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全军覆没 战争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胜负取决于双方的兵力之多寡、装备是否精良、天时地利人和占了多少优势、士卒敢不敢死战……但上述这些因素,却并不能完全决定一场战胜的胜负。 战争的根本在于人,若一支军队有着坚定之信仰、抱定必死之志,往往能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战斗力,在各项因素都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战而胜之。 但并不是所有的战争中都是由不怕死的那一方最终获胜…… 家族以血缘相近而融为一体,利益相同、共同奔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人之崛起反哺于家族,家族之兴盛又为子弟铺平了崛起的道路,遂成门阀。 清河崔氏自两汉而始,绵延至今千余载,积累了无数的家族文化,门下子弟皆以家族为荣,愿意为了家族之繁盛而披肝沥胆、视死如归,因为今日之牺牲换取家族之壮大,他日壮大之家族亦能恩惠所有子弟,荣耀在血脉之中传承,每一个人都受用无尽,即便死了,妻儿家眷、子孙后世亦能享受荣光。 所以即便明知必死,即便面临绝境,清河崔氏的私军依旧以一众向死而生的精神抵挡敌人的凶猛攻击。 区区铜人原就好似大海之中一块礁石,周围皆是汪洋大海,敌人的攻势好似滔天海浪一般汹涌澎湃,誓要将这块礁石拍成齑粉。 然而礁石可以承受海浪千百年的撞击依旧岿然不动,铜人原在右武卫的猛攻之下却岌岌可危,阵地不断被蚕食鲸吞,整个营地摇摇欲坠随时有倾覆之祸。 崔君实挥舞着手中宝剑在敌军严整的阵列之中左右冲杀,敏捷的脚步已经因为疲累以及不断失血导致越来越凝滞,身边的亲兵也逐渐减少,最后的预备队都已经用上,却依旧不能抵挡如狼似虎的敌军。 与敌人严整的阵列、熟练的配合相比,崔氏私军的一腔血勇唯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耳畔传来一阵轰鸣一般的欢呼,他凝神望去,见到右武卫兵卒已经冲破东边阵地,潮水一般涌入营地,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崔氏私军顷刻间被湮没,不得阻挡敌军分毫。 身边亲兵忽然一声大叫,崔君实心中一凛,想要向一旁躲避,猛地觉得肋下先是一凉,继而一股锥心刺痛传来,他低头看去,却是一根长矛刺入自己的左肋。 他咬着牙挥动手中宝剑想要见持矛的敌军斩杀,但那敌军却极为敏捷的向后飞退,同时带动长矛将矛尖抽了出去,一股鲜血随之标出,腹腔内一空,浑身气力随着鲜血瞬间流出。 崔君实摇晃一下,单腿跪地,勉力抬起头看着周边蜂拥而来的敌军,抬起手,将宝剑搁在脖颈之上,用尽气力狠狠一拉。 他是清河崔氏的子弟,血统高贵、身份尊崇,岂能死于兵卒贱役之手如同猪狗一般遭受凌虐? 他倒在地上,瞳孔渐渐消散,耳边已经没有了呼喊厮杀,陷于永远的安宁,最后的弥留之时他并未感到害怕恐惧,唯独心中有一丝不甘,坚守两日的任务到底没能达成,连一天都不到铜人原便失守。 晋王会否实践他的承诺? …… 薛万彻在亲兵簇拥之下来到铜人原踏入营地的时候,心里也有几分震撼,万余崔氏私军尽皆阵亡,但几乎所有人都仰面朝天,伤口几乎集中在面上、腹部,意味着这些乌合之众都是力战而死,而不是溃逃之时遭遇追杀。 区区门阀私军,居然也有这般明知必死却视死如归的勇气? 薛万彻肃然起敬,然后指着崔君实的尸体下令:“将此獠枭首,首级送去长安请功。” 同时心里也有些烦躁,因为他弄不明白全歼这样一支门阀私军,是否符合大唐军功体系当中的军功条件? 好在他有自知之明,但凡动脑子的事情自己大抵是想不明白的,战绩报上去,至于是否有军功记档……爱咋咋地吧。 抬起头,随意的颁布军令:“派人前往卫公处报捷,战报写得写得细致一些,将敌人的勇猛记录下来,毕竟要给予敌人应有的尊敬,对吧?留下五百兵卒打扫战场、掩埋尸体,受伤兵卒马上救治,其余人等整编列阵,随我继续向南进发。” “喏!” 亲兵撇撇嘴,屁的“给予敌人应有的尊敬”,除了不愿被人说是欺负一群乌合之众胜之不武,还要以“强敌”来渲染此战的“激烈”,然后请一个大功吧? 啧啧,都说咱家大帅是个浑人,脑子不好使,这不很是聪明嘛…… ***** 房俊一路黑着脸回到玄德门外军营,进入营帐之后见到王德居然跟了过来,不顾一旁的亲兵,勃然大怒:“老子都已经回到军营,你这老狗还有什么不放心吧?如此作贱老子的道德水准,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宫里防备这我去“偷人”也就罢了,用得着回了大营还跟着? 欺人太甚! 王德苦着脸,对房俊的喝骂置若罔闻,低声道:“陛下有口谕,要奴婢传达给越国公……” 房俊一愣,上下瞅了王德一眼,狐疑道:“你该不会是假传圣旨吧?” 王德苦笑:“给老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他明确感受到自新皇登基之后,房俊对待自己的态度愈发恶劣烦躁起来,但他并未对此心生芥蒂,因为他明白房俊这么做的理由。 新皇不是太宗皇帝,未必有太宗皇帝那样的胸襟与自信,见到身边最为信任的内侍与最为信任的臣子搅和在一起极为亲近,怕是要生出忌惮之心。 一个权臣,一个内侍,还是要保持应有的距离才好。 最起码在外人眼中是如此…… 房俊这才起身,整理一下衣冠,请王德上座,肃容道:“不知陛下有何谕令?” 王德低声道:“陛下让越国公今夜前往少陵原约见卢国公,告知卢国公陛下将在平定叛乱之后改封其为凉国公,兼任安西大都护,镇守西域。” 房俊迟疑一下,颔首道:“微臣领旨。” 凉国旧地在甘肃一带,便是如今的河西走廊,扼守西域至大唐的咽喉要道,更是大唐国都长安的西边屏障。自两汉魏晋以来算是外族争夺的必战之地,荒凉凋敝、人口稀少,但自从隋朝经略西域、直至如今大唐将整个西域纳入版图之内,凉国已经成为东西方商贸往来的黄金通道。 丝绸之路的要冲地带,无论经济、战略地位都极为重要。 以此地作为程咬金的封地,使得程咬金事实上的势力已经成为大唐诸国公当中首屈一指的存在,即便是普通的亲王都要略逊一筹,可见陛下这回是在不引发朝堂权力架构的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如果程咬金依旧不满足,那就只能兵戎相见…… …… 少陵原。 左武卫大营火把处处、灯火通明,斥候、兵卒往来巡弋,中军帐内也燃着烛火,程咬金脱去白日里的甲胄,穿着一身常服看着面前的苏伽,喝了口茶水,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苏将军此来,该不会是晋王殿下又想将哪一位勋贵的产业赏赐给我吧?哈哈,若是如此,还请免开尊口,哪儿来的会哪儿去吧。” 倒也不是他狂悖,实是上一回晋王将他给恶心到了。 现如今自己所把持的通道几乎是晋王想要挺近长安的必经之路,且自己麾下数万大军实力雄厚、战力强悍,无论如何都是要努力争取的对象,结果晋王开出了一个将房俊的产业赐给他的条件…… 他程咬金背着一个背叛皇帝的名声,驱使麾下兵卒为晋王冲锋陷阵,然后得到的赏赐却还要去争抢房俊的家业? 简直莫名其妙…… 苏伽面容凝肃,将怀中晋王书信掏出,双手递给程咬金:“卢国公看过殿下信笺,有何意见再讲不迟。” 程咬金挑了挑眉毛,看了苏伽一眼,想了想,接过信笺拆开,一目十行的看完。 将信笺放在面前案几上,喝着茶水,沉吟不语。 齐王…… 四州之地…… 盐铁之利甲于天下…… 这回算是定好的条件了,如果一切顺利,将来就能够坐拥齐国故地,天下诸侯之中也是一等一的兵强马壮、财赋充盈,以之传家,起码十代无忧。 但…… 牛进达自门外走进,见到帐内气氛紧张,知道正在谈判的紧要关头,遂束手立在门口,一言不发。 沉吟许久,程咬金道:“兹事体大,且让我考虑考虑。” 苏伽见程咬金意动,却不肯当机立断,急道:“当下局势危急,稍有拖延便可能全然不同,卢国公岂能放任这样一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谁都能拖,可晋王如何拖得了? 程咬金怫然不悦:“此事不仅攸关我之生死、阖家荣辱,更攸关麾下将校兵卒的前程,岂肯轻率?你无需多言,且这般去回复晋王,只要有了决定,会马上联络晋王。” 苏伽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程咬金这才吐出一口气,问牛进达:“有事?” 牛进达上前,低声道:“越国公派人前来传信,说是正在杜陵恭候大帅,奉陛下之命与大帅见上一见。” “嗯。” 程咬金应了一声,喝着茶水,脑筋急转。 牛进达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答复,问道:“晋王这回开出的价码,大帅觉得不错?” 他不问晋王开出的条件是什么,只需跟着程咬金走便是了,但看程咬金的神情显然是动心了。 程咬金放下茶杯,起身笑道:“咱们现在算是奇货可居,就算晋王的条件再好,也总得货比三家不是?你坐镇大营,我去会会房二,看陛下给出什么样的条件!”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得道多助 牛进达帮着程咬金穿上山文甲,想了想,低声问道:“是否要预作准备?房二如今地位权势极高,在陛下面前甚为得宠,若是能将其抓捕擒获,可以增加与晋王谈判的分量。” 未等开战,便将房俊这样的军中大佬擒获献于晋王面前,这可是一份重礼,必然可以借此提高晋王的条件。 程咬金一边系着丝绦,一边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牛进达:“如此甚好,便由你亲自带兵潜行而去将房二生擒活捉。” 牛进达也瞅了他一眼,嘴角一咧:“呵呵。” 程咬金骂道:“这头老牛几时也学会玩心眼了?还试探老子,呸!就你那点脑水玩个屁呀,被人玩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牛进达哼了一声,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唯你马首是瞻、言听计从,纵然刀山火海也不过是你一声令下的事儿,从不曾违逆。眼下也是如此,只要你决定的是,我不会反对。但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都有些里外不是人,若是把持不住就是万劫不复,所以有些底线不能践踏逾越,否则,没有回头路可走。” “滚你的蛋吧!就你那点心眼儿还教老子做事?给老子稳稳当当守着大营,等老子回来再说。” 程咬金骂骂咧咧,抄起一柄带鞘的横刀系在肋下,想了想,又道:“放心,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老子心中有数,你着老牛是上辈子做了善事这辈子才能跟着老子吃香喝辣!” 大步流星走出营帐,在上百亲兵的簇拥之下,风驰电掣一般驶出大营,向北疾行而去。 …… 夜半时分,秋风瑟瑟,半青半黄的草木染上一层露水,繁星满天,弦月隐没。 少陵原北杜陵附近山林茂盛,陵园残留的神道、石像几经战火早已残破不堪,隐藏于树木荒草之中,往昔巍巍大汉的荣耀风华早已衰败。 自杜陵向南另有一土原,上有汉宣帝许皇后的陵墓,较之汉宣帝的杜陵略小,故而称之为“少陵”,这一片土原便因而为少陵原。而自杜陵向北,则为凤栖原。 房俊在杂草间寻到一处破烂的墙垣,夯土已经倒塌,只剩下几块残破的青砖,遂坐在上面,从亲兵手中接过酒囊,拧开塞子,冲着杜陵举起酒囊向陵墓之下的帝王致意,然后仰头喝了一口。 星斗漫天,身边的树木杂草在秋风吹拂之下沙沙轻响,不远处杜陵的覆土高高堆起,一代帝王的皇图霸业最终掩埋在厚厚的封土之下,与草木同朽。 唯有流淌万年的华夏血脉凝聚而成的神州风华,才能在这片星月之下历经沧海桑田历久弥新,与时俱进。 当文化成为信仰,才能永垂不朽。 人生百年,草木一秋,妄想着成为神祗永恒不死,岂非痴人说梦? 程咬金带着数十亲兵策马而来的时候,就见到一身山文甲的房俊坐在杜陵那草木淹没的神道之上,喝一口酒,看一看天,再喝一口酒,看一看不远处的帝王陵寝。 秋风瑟瑟草木起伏,苍凉的陵墓伫立在夜空之下,青年人坐在一块神兽坍塌之后残留的石块上,居然有一种悲凉静谧、深邃悠远的苍凉之感…… 程咬金到得近前,房俊的亲兵已经列阵以待,弩弓上弦、火枪平举,虎视眈眈的注视,但凡程咬金极其麾下亲兵有一丝异动,马上就能予以反击。 房俊摆摆手,让亲兵们放下武器,撤出二十步之外。 程咬金也竖起手掌,命亲兵止步,自己继续策骑向前来到房俊面前才翻身下马,将缰绳绑在一棵树干上,抬脚来到房俊面前,接过房俊丢过来的酒囊,扬起头让酒囊离开嘴巴几寸,酒水倾泻入口中,狠狠灌了几大口。 然后猛地“咳咳咳”猛咳起来,黑紫的脸膛满是涨红,弯着腰差点连肺叶都咳出来…… 房俊看着程咬金窘迫的模样,便“嘿嘿嘿”笑得开心。 程咬金好不容易缓过气,将酒囊丢还给房俊,骂道:“娘咧!你这小崽子坏得很,你房家最烈的酒也不提醒一声?要是这个时候老子被你给呛死,你麻烦大了!” 说着,来到房俊一侧,在草丛里寻到一块石头,撩开甲胄下摆,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 房俊接过酒囊,啧啧嘴,道:“若能为国除害,消灭你这个朝廷最大的潜在威胁,我非但没有麻烦,陛下兴之所至或许能赐下一个王爵你信不信?” “呸!老子跟着太宗皇帝打了一辈子仗,风里来火里去满身创伤,功勋赫赫忠心耿耿,岂是你们这些小辈能以忠奸而论之?一群黄口小儿,恬不知耻。” 程咬金自然不肯居于下风,当即反唇相讥。 房俊喝了口酒,抹了一下嘴角的酒渍,摇头道:“倚老卖老是没用的,生旺死绝乃宇宙永恒不变的规则,有些东西老了就要遭受淘汰,换上生力更加旺盛的来替代,朝廷的权力、地位只有那么多,你自以为奇货可居,可以从中左右逢源渔利不断,却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等着你兴兵作反依附叛军,以便将你取而代之。人老了难免糊涂,但是糊涂成你这样,实在是稀奇。” 言罢,看着程咬金难看的脸色,好奇问道:“卢国公是否这些时日身体有恙,中风亦或者思虑凝滞、神思不属?脑子里好像缺了一根筋一样。” “滚你娘的蛋!” 程咬金气得不轻,没好气道:“老子清醒得很,休要以为你这种激将法便能糊弄老子改弦更张,你的利益在陛下那边,所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拥护陛下,但老子不一样,凭借老子的功勋威望还有手底下这数万儿郎,必须是别人将利益送到面前求着老子拿!” 既然无论陛下亦或晋王都不敢将他怎么样,他何不顺水推舟获取更多利益?只要不旗帜鲜明的支持一个、反对一个,那么不管局势如何进展,他都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 房俊将酒囊丢给程咬金,问道:“那你为何要前来赴会呢?我是陛下死忠,今晚相会若是传到晋王耳中,恐怕对你谈判不利。” 程咬金喝了一口酒,不答反问:“以往你最爱穿骚包的明光铠,今日怎地换了一身山文甲?” “那玩意白晃晃好似箭靶子一样,在下唯恐卢国公在此埋伏下大军,万一您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在下岂不是被射成箭猪?” 程咬金又喝了一口酒,啧啧嘴,不悦道:“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一直以来,他对于房俊都非常看好,双方在很多领域互有合作也都很是愉快。而且无论将来谁坐稳皇位,房俊都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他从来没想过与房俊为敌。 但是现在,好像“友谊”出现了裂痕。 只因为他没有明确支持陛下? 房俊叹了口气,站起身,眺望着苍茫夜色下的杜陵,悠然说道:“皇图霸业今何在?不胜人间一场醉。就连帝王伟业都能在时间的消磨之下归于一片尘土,你我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些许利益又算得了什么呢?若干年后,你我皆与这草木同朽,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回过头,看着程咬金,目光前所未有的真诚:“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我都算得上一时之人杰,总该在活着的时候去谋求一些在死后依旧可以不朽的东西。” 程咬金沉默良久,问道:“你指的是什么?辅佐一代贤主,成就一世名臣?” 房俊摇头,上前从程咬金手中取过酒囊,喝了一口,目光灼灼道:“王朝兴灭,皇权更迭,在这永恒宇宙之中不过是眨眼一瞬,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应该做的是在永无断绝的华夏血脉之中留下一些东西,让它随着血脉的繁衍而万古流传,即便千年、万年之后,子孙后代的血脉之中依旧留有我们的痕迹。” “世叔,站的不妨再高一些、目光不妨长远一些,我们享受着帝国带来的荣华富贵,多多少少都应该有一些家国之念。” 程咬金沉默良久。 他知道房俊的志向是什么,也知道房俊要做的是什么,以往他觉得那些东西太过遥远、太过虚无缥缈,没有到手的利益来的实在,不能予人满足感与成就感。 但是现在,在这星空之下,远望着荒芜一片的帝王陵寝,他忽然有些心动。 当然,也仅仅是略微动了那么一下,旋即便恢复如初…… 从房俊手中夺回酒囊,灌了一口,道:“说说看,陛下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房俊道:“凉国公,安西大都护,世袭罔替。” 与晋王所开出的“齐王”以及一系列条件相比,皇帝的价码差距甚大,但程咬金面色却前所未有的郑重。 仔细想了想,他沉吟着道:“我要考虑一下。” 房俊颔首:“这是自然,但在下奉劝您一句,最好尽快做出决定,因为……晋王蹦跶不了几天了。” 程咬金霍然一惊,铜铃也似的双眼瞪圆:“你这话什么意思?” 房俊笑道:“正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在一千年前就明白的道理,难道您却不懂?” 程咬金恼火道:“放屁!现在‘亲戚畔之’的是陛下,‘天下之所顺’的是晋王,故而晋王攻陛下则必胜!” 房俊却再不多言,只说了一句:“不要被表象蒙蔽了智慧的双眼,您不妨回去仔细思量,我等你的消息。” 言罢,走到自己的战马旁边解开缰绳,飞身上马,大喝一声:“驾!” 战马放开四蹄,在杂草荒芜的道路上飞驰,亲兵追随他的背影扬长而去。 马蹄声在荒芜的帝陵左右回响,程咬金立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心有所动 活在当下,还是憧憬未来? 程咬金从房俊的话语之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而素来追逐利益的他在房俊走后呆愣愣的站在杜陵的陵园里,周遭青松碎瓦、杂草灌木,心头居然有几分莫名的激荡。 他不似李靖那样兵法当世第一、著书立说注定名垂千古,也不似李勣那样把持军政的当朝第一人,任是功勋再高,终也不过是一介武夫,青史之上似他这种人数之不尽、比比皆是。 除去追逐名利,让下半辈子活的更加恣意快活一些,顺便给儿孙们谋求一个万世不拔之基业,还有什么诉求呢? 但是此刻站在杜陵之下,仰望着那厚厚的封土,忽然醒悟这世上哪有什么万世不拔之基业? 秋去春来,潮涨潮落,所谓的荣华富贵就好似这枯树杂草碎石荒冢,连一片绚烂的云烟都不如…… 翌日清晨,程咬金刚刚睡下不久便被牛进达喊醒:“苏伽又来了。” 程咬金晃了晃脑袋,抓过衣裳披着,打个哈欠道:“晋王那边急了,估计是知道我昨夜带着亲兵出营却不知所踪,认定我与陛下那边有所联系,让他进来吧。” 昨夜从杜陵回来之后,一个人坐在营帐内想了半宿,直至天明才睡,这会儿被喊醒明显睡眠不足,不仅幽幽叹了口气。 想当年他精力充沛,行军打仗时常数日不眠不休依旧神采奕奕,如今不过是熬了几夜便精力难济,人不服老不行。 现在看来,以往所孜孜不倦追求的功名富贵似乎果真没什么大用,到了这样的年纪,连女人都玩不明白了,还要什么高官厚禄、封国传家? 就算当真留下一个封国,自己死后儿子们又能守得住多久呢? 二十年或者五十年后,自己也如同汉宣帝那样埋在陵墓之中,周遭荒草枯树,子嗣断绝无人祭祀…… 与那亘古不变的星月山河比较起来,忽然觉得一生的追求都没什么意义了。 牛进达悚然一惊:“大帅是说军中有晋王的眼线?我这就让人好好追查,定要将叛贼揪出来!” “算了吧!” 程咬金打着哈欠摆摆手:“何止晋王的眼线?陛下的,李勣的,甚至房俊的……几万人马难免有人被收买泄露军中消息,咱们在别人的部队不也是这么干的?这种事别上心,就算查也查不清楚,今天揪出一批,明天人家又收买一批……去吧,将苏伽叫进来,看看晋王那边有何训斥。” “喏!” 牛进达只得作罢,转身出去,未几,苏伽大步入内。 苏伽上前见礼,见到程咬金一脸困顿精神萎靡,意有所指道:“秋日乍凉,夜里更是风清露冷,大帅还是尽量减少外出才好,否则若是不慎染了风寒,实在不妥。” 程咬金耷拉着眼皮,请苏伽入座,没好气道:“老子一辈子肆意妄为,就连太宗皇帝在的时候都一笑置之,你好大的脸敢管老子的事儿?老子想去哪儿就去哪,想干啥就干啥,看不惯也得给老子憋着。” 苏伽面上神情有些尴尬,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警告晋王:老子还没答应你呢,一切皆有可能…… 他干脆直言道:“末将此次前来,乃是奉晋王殿下之命,先前令郎被鄂国公击败俘获,送往潼关关押,晋王殿下不忍以俘虏对待,故而令其居于军营之内,不曾有半分苛待。此番举兵南下,将令郎带在后军之内……” 程咬金面色一变。 后军? 据战报所言,晋王的后军留在铜人原营地试图阻挡薛万彻的右武卫,已经被团团包围、插翅难飞,覆灭乃迟早之事,或许今日上午便能收到崔氏私军全军覆灭的战报,若是程处弼留在后军,兵凶战危之下,难道…… 苏伽故意顿了一顿,见到程咬金神色变幻,笑道:“大帅您误会了,殿下岂能将令郎留在断后的军队之中遭受凶险呢?今日下午,最后一支军队也将渡河抵达白鹿原,令郎便在军中。殿下命末将前来,乃是告知大帅莫要担忧,只待令郎抵达白鹿原,马上派人送来,也算是殿下的一点诚意。” 程咬金哼了一声,诚意?屁的诚意! 说的好听,可若是自己这边不答允晋王的条件,或许送回来的就是自家儿子的首级…… 他面色阴沉:“晋王是想威胁我?” 苏伽忙道:“断无此意!晋王殿下对大帅素来倚重,一心想着与大帅合兵一处、并肩作战,开创皇图伟业,岂能有半分戮害之心?您多虑了。” 程咬金知道自己猜的没错,晋王从自己军中眼线口中得知夜半出营,所以这会儿有些坐不住了,唯恐自己被陛下对条件打动,进而向陛下宣誓效忠。 算一算时间,大抵是自己昨夜出营之时,消息便已经送出去…… 儿子当然重要,但是与家族大业相比就弱了一层……呃,好像现在看来家族大业也就那么回事儿…… 房二这个蛊惑人心的混账东西……程咬金心里骂了一句,对苏伽道:“回去告诉晋王殿下,犬子无德无才实为吾家之累赘,若晋王殿下能用得上,杀了烹了煮了祭天都可以,若当真能为殿下分忧,实是犬子之荣幸。” 苏伽无语,看着程咬金的面色观察不出这番话的真伪,只能问道:“昨夜商谈只是,不知大帅可否有了决断?” 程咬金道:“我还在考虑呢。” 苏伽:“眼下局势紧迫,若拖延日久,恐怕……” 程咬金瞪眼睛道:“局势紧迫的是晋王殿下,非是我,难道要我为了迁就晋王殿下就要将身家性命不经考虑都押上去?晋王殿下宽厚仁爱,必然是彼等鹰犬曲解上意、迫害于我,连累殿下遭受刻薄之名!来人,将此獠拿下,绑缚殿下面前问罪!” “喏!” 门外亲兵冲了进来。 “慢慢慢!” 苏伽吓得魂飞天外,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急忙起身阻止冲进来的亲兵,冲着程咬金连连作揖,告饶道:“大帅说什么就是什么,末将再不多言行不行?这就回去向殿下复命,您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他知道程咬金不敢害了他性命,可若当真被绑缚殿下面前,纵然证明他并未“曲解上意”,一个“办事不利”“软弱无能”的印象也绝对跑不掉,前途尽毁啊…… 程咬金斜眼睨着他,冷哼道:“哼!今日给尉迟老黑一个面子,不与你计较,若是再敢在老子面前聒噪不休,当心你的脑袋!来人,送客!” “喏!” “苏将军,请!” 看着左右两边虎视眈眈的亲兵,苏伽只得说了一声“末将告退”,赶紧退出中军帐,在几个亲兵押解之下灰溜溜处了左武卫大营,返回白鹿原。 ***** 潼关。 黄河奔腾咆哮,一河之隔的关城在轰鸣声中伫立,紧扼着河畔一条纵贯东西的道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城内城外,一片喧嚣。 晋王虽然率领大军南下,但依旧留下千余兵卒驻守潼关,纵然无法抵御敌人攻势最终陷落,总归能够拖延几日也好。孰料刘仁轨与郑仁泰水陆并举一齐杀到潼关城下,兵卒悍勇战略得当,短短半日之间便攻陷潼关。 守城叛军尽皆被俘,圈禁一处予以关押。 同时,水师在潼关外侧的黄河码头停靠,无数来自于江南的粮秣辎重、军械兵刃运到关内,荥阳郑氏也几乎抽空家底,将仅余的辎重捐赠出来,由水师舰船运抵潼关。 无数物资汇聚于潼关,再加上两支军队将近两万人马进驻关城之后就地整编,热闹非常。 秋日的天气虽然夜晚凉寒,但白日里若是无风无雨,秋老虎肆虐起来也让人热得受不了。郑仁泰从军中整顿部队回来,身上甲胄被晒得滚热,大步进入城关下的中军营坊之内,阴凉的环境让他吁出一口气。 坐在书案之中处置军务的刘仁轨见他额头汗水涔涔,笑着起身,拎着茶壶给他倒了一大杯温茶水递过去。 两人一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郑仁泰接过水杯,到了一声谢,仰头将一大杯茶水喝干,舒服的抹了一把脸。 然后看着刘仁轨,问道:“潼关已然攻陷,晋王后路断绝,何不乘胜追击,将其在抵达长安之前彻底消灭?战争之中从无必胜之事,万一阴差阳错被晋王抵达长安城下,局势必然出现反复,说不准就会引发何等变故。” 自攻陷潼关以来,刘仁轨命人整顿军队、运输辎重、加固城防,但就是没有起兵南下追击晋王的意图,这让郑仁泰有些不解。 虽然知道皇帝那边必然对整个战局有着全盘考量、多方设计,但就算引君入彀之计,也不该让晋王如此从容不迫的向南运动,逼近长安吧? 谁都知道眼下关中地域之内不知多少人都在关注着晋王动向,一旦晋王抵近长安使得局面看上去对他极为有利,那些旁观者或许就会起兵呼应,围攻长安。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纵然皇帝再是自信,安排再是缜密,也不应如此犯险。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家国天下 刘仁轨闻言,起身来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战报,回来重新做好递给郑仁泰,道:“郡公看看这个,刚刚送抵的战报,右武卫昨日渡过渭水南下,追着晋王的屁股,于铜人原歼灭一万崔氏私军。” 郑仁泰一惊:“薛万彻率军渡河南下了?” 赶紧接过战报,一目十行的仔细观看。 看完之后,良久不语。 此前朝廷为防止晋王自潼关进军长安,故而命令十六卫大军各自开拔奔赴灞水布置防线,结果薛万彻公然违背皇命,不仅没有依令渡过渭水阻止尉迟恭,反而率军后撤数十里,引起朝野哗然,都认为薛万彻已经投靠晋王驻军于渭水之北虎视长安。 结果薛万彻却依旧是陛下对人,此番渡过渭水令关中各方势力以为是想要与晋王会师,合兵一处攻伐长安,结果却在铜人原将晋王留下殿后的崔氏私军悉数绞杀…… 好在晋王没有轻信薛万彻的投诚,否则将薛万彻麾下的右武卫与自己的十万大军放在一处,岂不是与狼同室? 由此可见,当下局势并非看上去对晋王那么有利,朝廷明里暗里的手段、策略还有很多,晋王想着挺近长安城下引发局势动荡进而掀翻皇座,怕是并不如想象那么容易。 虽然如此引蛇出洞的策略凶险极大,弄不好就要遭受反噬,但若是操作的当,的确可以一举解决朝中的反对派,一劳永逸,将朝政牢牢把持,皇位如同磐石一般稳固。 毕竟新皇尚未势必要执行新政,没有诸多掣肘,才能将新政向天下推行…… 这是一盘大棋,所有人都被席卷其中,随着波浪起伏,动辄有灭顶之灾。 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感慨一声:“崔氏私军,堪称悲壮。” 他便是荥阳郑氏的家主,更率领族中私军与水师大战一场,自然知晓以门阀私军之缺乏操练、装备简陋、素质低劣,敢于置之死地与强敌决战一番最终全部牺牲,需要何等样的勇气与决绝。 清河崔氏,名不虚传。 刘仁贵却哂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军是军、民是民,非要将农夫分发军械兵刃伪装起来,与匪寇何异?世家门阀不是不能存在,诗书传家、开启民智、教授一地之民众知书达礼,传承华夏文脉,这都是世家门阀之贡献。但垄断地方、剥削百姓、甚至隔绝朝廷与百姓之联系使得政令不得下乡,将一方土地视为私有,眼中无朝廷、心中无帝国,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这却是门阀的取死之道。你们自以为将一方军政财富操之于手便可割据一方,或等着天下大乱吞噬土地奴役百姓待时而动,却不知你们自己终究也要因此而亡。” 这是房俊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一众麾下听得耳朵快要起茧子,却也深以为然。 当门阀为了私欲隔绝朝廷,使得政令不得下乡,操持财赋豢养私军甚至收买军队,试图将一方州县视为囊中之物,最终的结局也必然是军政冲突。 而军政冲突的结果必然是军队一家独大,将政治彻底碾碎。 “再是严谨的政治权力也不过是镜中之花、无根之木,唯有军队才是帝国主权的象征,毕竟,刀把子里头才会出政权。” 刘仁轨如是给出结论,自然也是“剽窃”房俊之言…… 郑仁泰沉默稍许,问道:“为何门阀私军不能在门阀的滋养之下发展壮大,反过来维护门阀政治?” “军队的战斗力在于训练,在于装备,在于战略……但最重要的,是在于信仰。门阀私军的信仰在于门阀,为了门阀而战,他们看上去不惧牺牲……但也仅只是看上去而已。崔氏私军实则已经臻达门阀私军之极致,然而在右武卫面前却犹如螳臂挡车、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被碾为齑粉,这是因为右武卫当中的兵卒来自五湖四海,他们为了帝国而战,为了华夏而战,这份胸襟气魄得到九州龙气、华夏气运之滋养,如何是自知一地一隅的门阀私军所能相提并论?譬如你我,当你为一家一姓之利益而战,蝇营狗苟、锱铢必较,你的身后是你荥阳郑氏;然而当我们为了帝国疆域、外御其侮而战,我们的背后是整个帝国,胸中自有九州鼎器、家国天下!” 胸怀决定格局,格局决定成就。 当一个人为了国而战,为了亿万黎庶而战,他近乎于无敌,纵然可能在一场战斗之中陨落,但他的魂灵却永生不灭。 哪怕只是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当他身处其间,自然也会被那磅礴的气势所感染,无怨无悔的投入其中。 郑仁泰默然不语,剑眉紧蹙。 这是他从未曾听过的论述,颠覆了他早已形成的价值观,但听上去却似乎很有道理…… 家,国,天下。 个人之成败得失、荣辱生死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传承万年的华夏血脉面前,算得了什么呢?无数次自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郑仁泰深切明白精神上限无有止境,越是心怀无畏,越是能爆发出极强的战力。人身处于那等状态之中,抛却生死荣辱,胸中唯有神州天下、亿万黎庶,谁又能打败他呢? 刘仁轨起身,在亲兵服侍下将甲胄一件一件穿在身上,胸甲、掩膊、铔鍜、肩吞、、臂鞲、腹吞、袍肚、裈甲、鹘尾、吊腿、拕泥遴……每一个部件都一丝不苟穿戴整齐,正是水师军中平素要求最为严格的事情。 战力不济死于战场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但若是因为自己懒惰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而死在战场上,这是最为低级的失误,袍泽或许会同情你,但更多的则是嘲讽,甚至将你的名字当作反面教材一代一代的警醒后来者,这是绝对难以忍受的事。 最后将一柄横刀挎在腰间,刘仁轨放下面甲,道:“走吧,传令全军开拔,奔赴铜人原与右武卫会师,而后合兵一处向南挺近,咱们得给晋王殿下一些急迫感,让他赶紧奔袭长安,将这场战争快速终结。” 此番自江南一路向北,沿着运河扫荡捭阖,连破江南私军、郑氏私军、洛阳、函谷关、潼关,兵威压制整个关东,“刘仁轨”之名响彻天下,正好趁机进入朝中实现自己的必生抱负,为了这一日早些到来,他有些迫不及待。 郑仁泰默然跟在其身后走出营帐。 相比于整场战争的胜负,崔氏私军的覆灭所带来的震撼显然更加令郑仁泰感同身受,若非他识时务见势不妙马上改弦更张,恐怕现在的崔氏就是郑氏之前的下场。 曾经荣耀辉煌足以左右皇权归属甚至逐鹿中原的门阀世家,虽然在这场战争之中依旧举足轻重,却动辄遭受灭顶之灾,惨遭屠戮,也从侧面验证了刘仁轨刚才的一番话语。 世家门阀除去彻底洗脱门阀痼疾蜕变为皇族,否则想要依托以往的经验继续割据一方、作威作福,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这意味着军方即将全面脱离门阀的掌控,成为天下局势的主宰。 兵权已经彻底远离了门阀世家,而没有兵权的门阀政治,要么依附于军队被其吸血最终遭受反噬,要么干脆放任自流放弃以往的生存模式。 总之,门阀世家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只手遮天…… ***** 白鹿原,中军大帐。 晋王李治看着从外头疾步走进来的长孙无忌,无视其虚浮的脚步、憔悴的神色,强自压抑着怒气,目光凛然从牙缝挤出话来:“郢国公不妨与本王说说,你所举荐的丘行恭镇守函谷关非但并未殊死抵抗,甚至一矢未放敌军抵达关下便开城献降?为何信誓旦旦效忠于本王的薛万彻却陡然渡河来袭,于铜人原歼灭万余崔氏私军,如今更衔尾而来杀气腾腾,扬言将本王生擒活捉献于伪帝面前明正典刑?嗯?!” 素来文雅清隽的李治此刻当着宇文士及的面,无论如何也难以压制心中的怒火。 宇文士及一脸颓丧,无言以对。 这两人皆由他出手甄别,确认无误之后请晋王放心任用,结果都出了意外,他自然难辞其咎,如何解释? 李治怒气不减:“本王非是问责,而是想要问问您,如若此二人皆不可信,你如何向本王保证你在关中联络的各方势力惧为可信?会否这边答应本王会起兵响应,实则事到临头皆背叛本王,将本王的项上人头献于伪帝面前邀功请赏?” 虽然大军早有放弃函谷关、潼关南下直逼长安的策略,但丘行恭丢失函谷关、薛万彻渡河来袭这两件事却使得大军后路断绝,严重影响军心士气,后果极为恶劣。 他最后一句更是当下局势之重点:到底谁可信,谁不可信? 宇文士及站在那里,面对李治的职责诘问冷汗涔涔,焦头烂额,人心隔肚皮,自己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争取,这种事如何能保证? 谁敢保证?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内部倾轧 李治对宇文士及极其不满,吹嘘得顺顺利利的说服工作已经证明不可信任,薛万彻非但不曾真心依附自己,还差点利用自己的信任给自己的后背狠狠插一刀,丘行恭虽然还未显露其假投诚的本质,但是其既然亲自游说薛万彻、又导致函谷关轻易失陷,也都能说明丘行恭的立场有着严重问题。 既然这两人已经游说失败,谁又能相信关中各方势力会真正被宇文士及说动? 当然,他也仅仅是不满而已,怒火发泄出来,也就开始冷静。 现在他麾下看似有十万大军,实则皆是乌合之众,打一打顺风仗还行,但到了针尖对麦芒的生死时刻,难当大用。尤其是将帅级别的人物严重缺乏,使得军队不能从战略层面取得更大的优势,不得不跟着朝廷的节奏往前走。 这是极为危险的,因为不知道何时就会掉进朝廷那边精心设置的陷阱里…… 既然在战略层面不能高出一筹,那就只能以彼之长、攻敌之短。 自己这边最大的优势便是全军上下对于胜利的渴望,唯有胜利之后才能取得自己所承诺的一切,名誉、钱帛、封爵、地位,值得所有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去拼一回。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自己甚至将未来的半个帝国都许诺出去准予功臣封国,他们又岂能不死战呢? 而朝廷那边则全然不同,需要严密遵循律令法度、官场规则,李承乾若是敢像自己这么干,非但不会调动朝廷上下的积极性,反而会使得整个权力中枢瞬间崩塌。 如今朝廷的权力都掌握在既得利益者手中,构筑成李承乾的执政架构,那些大佬岂能容许底下人凭借功勋便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高出一筹? 后来者试图打破权力垄断,以期重新分配利益、重塑全力架构,既得利益者自然誓死护卫这个架构,以保障他们的自身利益,这就是所有改朝换代的根源所在,每一个王朝兴起之时或许有着这样那样崇高而纯粹的目标、理想而美好的期盼,但是到了最终,都会回到这样一个亘古不变的原则之中。 等到阶级固化,权力垄断,底层再无跨越阶级获取权力、利益的上升空间,一切便会推到重来。 宇文士及所代表的关陇门阀已经后退无路,虽然事情办的未能尽如人愿,但肯定与他生生死死绑在一起,绝对的可以托付信任,用他来平衡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使得自己麾下达成权力平衡,这是非常有必要的。 不然难道任由萧瑀与崔信所代表的江南、山东两大势力将他这个晋王架空么? 尤其是萧瑀这老贼很可能心存不轨、朝秦暮楚…… …… 面对李治的怒火,宇文士及起先惶恐不安,但旋即也镇定下来,他很明白自己在李治阵营之中的重要性,不仅如今关中各地的统兵大将、世家门阀只有自己能够居中联络、劝服游说,更在于自己是李治阵营当中各方势力的平衡点。 但面上依旧诚惶诚恐,愧疚之色溢于言表:“老臣无能,致使殿下差点陷身险地,实万死也!” 言罢,撩起衣袍,跪在地上,以首顿地,热泪盈眶。 李治赶紧上前两步,双手张开扶住宇文士及肩膀,阻止其叩首,再用力将其扶起让到座位上,埋怨道:“只因局势紧迫,故而本王心中焦灼难以控制情绪,言语之中有所不敬,郢国公应该理解本王的心情,这般叩首谢罪,却是将本王置于何地?” 宇文士及虽然坐着,身体却颤巍巍,老泪纵横:“老臣羞愧以极,这一把老骨头早已献于陛下,生死之于度外,想要粉身碎骨以辅佐殿下成就大业……然则毕竟年老体衰、精力难济,往往力不从心,本想着隐居幕后放下肩上重任,可见到殿下周遭危机四伏、前途叵测,却又不得不竭尽心力、勇于任事……实在是惭愧。” 就算我办错事,你也不能指着鼻子责怪我吧?要不您就将我的任务交给旁人来办,看看能否有人担得起、办得好,要不您就别做出这样奖惩分明的模样,谁不知道谁呀? 李治自然听得懂宇文士及的潜台词,顿时一滞,但脸上神情愈发和蔼温厚,拉着宇文士及的手,喟然道:“本王岂能不知郢国公您劳心劳力、劳苦功高?然而您老如今老当益壮,承担着最为重要的任务,旁人如何能够取代?所以还请您不辞劳苦,为本王奔波操劳,待到他日天下大定、拨乱反正之时,再功成身退。” 显然自己的怒气、指责使得这位关陇大佬心中不爽了,那就自然要转圜一些、温和一些,多多给予体谅与鼓励。 现在这种局势之下,他也着实没有跟宇文士及硬来的底气…… 虽然有些虎头蛇尾、受制于人,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倒也不丢人。 宇文士及这才回答先前李治的问话:“人心隔肚皮,说着一套做着一套实在寻常,况且当下局势叵测,瞬息万变,在殿下尚未取得最大优势之时,无人敢保证那些人能够遵循承诺起兵响应殿下。殿下所能做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如若天命所归,生死关头自然有人挺身而出辅佐殿下成就大业,若天命不在,纵然百般算计、万种绸缪,事到临头依旧功败垂成。” 很多事情都是要天意所属的,当年刘邦斩白蛇起义屡战屡败于项羽之手的时候,当年太宗皇帝悍然掀起“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有谁会认为他们最终能够成就皇图霸业? 天命所属,无论你怎么做,都会走在胜利的道路上。 反之,纵然机关算尽,也难逃功亏一篑。 李治当然明白这样的道理,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凭什么我李治的命运要上天来掌控? 只要尽最大之努力,进行最周密之计算,自然无往而不利,到时候自己就是天! 我就是替代上天的“普天之皇”又能如何? “父皇当年于绝境之中奋起反击,身边皆是死忠之士,诸君奋死一战以弱胜强,自然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又岂能将功劳都归于天命?如今之局势与当初相似,吾等立志拨乱反正、剪除伪帝,自是上下同志、天下归心,既然是人心之所向,又怎会囿于困境、惧于弱势,从而将一切托付于天命呢?只要吾等锐意进取、视死如归,必然可以开创盛世宏图,成就千秋霸业!” 李治俊朗面容上的谦逊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桀骜不驯外放四溢,似乎就算是九天之上的天神也不能阻挡他成就人世间的帝王伟业。 宇文士及一时间有些愕然,或许……这才是李治的本性? …… 不远处,右候卫的营地之内。 中军帐灯火通明,数十名亲兵彻夜不眠围绕四周巡弋,不准许任何人未经通禀便靠近。 营帐之内,尉迟恭看完幼子尉迟宝环送来的书信,长长吁出一口气,将信笺与信封一起凑近蜡烛引燃,看着火苗将信笺、信封全部吞噬,这才丢在地上,又等着烧成了灰,将茶盏中的茶水泼上去。 如论如何,有幼子携带着那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内部倾轧些种子,尉迟家就不会落得一个跌落凡尘、落魄残败。 这是一次兵变,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谋反,所以纵然最终失败,也不会大肆牵连,自己一人之性命应当可以抵消所有罪责,最后不过是削爵而已,甚至家产也不会全部抄没充公,有那些种子,尉迟家的后人只需潜居隐忍,自然富贵不绝。 至于能否重新走上政治这一途,就看是否有惊才绝艳的后辈,不可强求…… 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尉迟恭一身轻松,重新让苏伽沏了一壶茶水,浅酌慢饮之时,问道:“宇文士及回来了?” “是,两个时辰之前回来的,自北边入营,直入晋王殿下大帐。” 李治麾下十万军队,大部分都是山东门阀招募的私军,军纪涣散、派系林立,想要安插、收买一些眼线实在容易,所以除去晋王大帐之内的事情难以知晓,其余营中诸事几乎毫无秘密可言。 这也是尉迟恭对晋王的信心越来越少的原因之一,所谓“机不秘、祸先发”,如此筛子一般四处漏风,军中动向怕是已经全在朝廷眼中,想要获胜难如登天。 当然,晋王绝对不是白痴,之所以漏洞百出,或许有意如此也说不定…… 见尉迟恭沉吟不语,苏伽低声道:“大帅,末将怎么看着晋王这边乱七八糟,好像……气氛不大对头啊,会不会是其内部出现了倾轧内斗?若是如此,咱们最好思量对策,预留退路。” 尉迟恭握着茶杯,喝了口茶水,眉头紧锁:“不必担心,晋王既然敢倾巢而来奔袭长安,连半点退路都不留,必然是有万全之准备,关中亦或是长安城,一定有极为重要的人物给予其承诺会在关键时刻起兵响应,且足以颠覆当下的局势。”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重臣陨落 苏伽相信自家大帅的判断,但…… “响应晋王的究竟是谁?” 尉迟恭喝着茶水,将口中的茶叶梗子吐掉,没好气道:“这什么破茶叶……攸关晋王生死成败,未到最后关头,旁人谁也无法得知。” 话虽如此,他心中难免有所猜测,只不过关中、长安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帅们除去寥寥几人,其余人等似乎皆有可能。 放眼望去,哪有几个忠贞之士? 不过大家也都有各自的理由,咱们忠的是这个国,而非哪一个帝王,若帝王不贤,自当起兵讨之、替天行道…… 这就是未能得到先皇全力扶持的弊端,权力传承不能一以贯之、承前启后、顺利过渡,导致诸多野心勃勃之辈试图从中渔利。即便当年李二陛下之雄才伟略、英明神武,即位之初依旧要面对高祖皇帝以及隐太子的旧党,甚至是前隋余孽的攻讦破坏,动辄前功尽弃,何况是根基浅薄、长与妇人之手的李承乾? 很多时候,忠诚是以利益为基础的,没有共同的利益,谁会拿身家性命为你尽忠? 若说戍守边疆、抵御外辱也就罢了,可眼下仅仅是一场皇位争夺,像徵着权力的更迭,完全没必要为了所谓的忠诚去殊死奋战…… 茶水不好喝,尉迟恭将茶杯放在桌上,问道:“程咬金那边怎么样了?” 无论如何,清空前往长安道路上的所有威胁,这才是重中之重,而程咬金的左武卫恰好处于晋王大军进攻长安的侧后方,可以随时远遁,也可伺机从后掩杀,若不能将其解决,危险重重。 只不过程咬金这人看似憨直,实则狡诈,满肚子花花肠子,着实不好安抚。 苏伽也无奈:“末将告知卢国公其子程处弼安然无恙,但卢国公似乎根本不将程处弼的生死放在心上,直接将末将斥退……他只说会考虑,但到底是何心思,根本看不出。” 尉迟恭哼了一声:“区区一个幼子之生死,又如何能够影响到整个家族的荣辱成败?晋王殿下有些狭隘了。程咬金是个麻烦啊,令人头痛。” 按理说,晋王的诚意已经表现得十足,封国于自古盐铁之利甲于天下的齐鲁之地,几乎等同于将帝国东部最为富庶的地区赐予程咬金,形势上使得青齐四州虎视山东,完全可以割据一方、自立为帝。 自古以来任何一个中央政权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让步、承受这样的风险,然而程咬金却迟疑不决…… 只能有一个解释,皇帝那边给予了等同甚至更好的条件。 但尉迟恭认为皇帝的条件绝对不可能比晋王更好,即便是等同都不可能,只有一无所有的晋王才会“崽卖爷田不心疼”,为了千秋帝业出让帝国根基。 那程咬金在迟疑什么呢? 尉迟恭百思不得其解。 ***** 天明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细密的雨丝随着秋风飘飘荡荡,沁凉微冷,禁苑之中青黄相间的草木被雨水淋湿,落叶厚厚的铺在地上,一片秋凉残破。 房俊早起随着兵卒绕着禁苑跑了十里地,除了一身透汗也不觉得气候湿冷,回到营房用过早膳的时候,被云层遮挡的太阳仍为露头。 却有宫中内侍前来传递一个坏消息,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岑文本病情严重、药石无效,于卯时初刻病故…… 房俊先是楞了一下,旋即心情沉下去。 虽然岑文本这几年一直缠绵病榻,但毕竟刚刚年过五旬,身体尚未油尽灯枯,有着最好的医疗条件,即便不能痊愈,拖延时日倒也不难。 此刻骤然离世,着实令人意外。 这可是如今的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自萧瑀叛逃之后当仁不让的文臣领袖,李勣之下的朝中第二人,位高权重、威望卓著,这般去世,必然引发朝廷的巨大动荡。 没有他压制朝中文臣,鬼知道以后将会出现何等样的舆论…… 沉吟片刻,房俊问道:“陛下有何指示?” 内侍道:“陛下希望越国公入宫,一道前去岑府吊唁。” 萧瑀叛逃之后,岑文本便是朝中文臣的一座山峦,为稳定朝中局势立下大功,李承乾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甚至是超规格的哀荣。 房俊想了想,道:“去回禀陛下,军营之中尚有一些军务亟待处置,请陛下先去,微臣稍后联系江夏郡王,与郡王一起自玄武门出城、芳林门入城,前往岑府吊唁。” 内侍不解,但也不敢多说,躬身应下,转身离去。 房俊将程务挺叫进来,吩咐道:“岑文本去世,陛下让我前去吊唁,我先去玄武门见李道宗,约其同行,你留守此处,务必打醒精神严密关注各方动静,若有异常,可专断行事率兵进入太极宫,毋须等我回复,以免贻误战机。” 随着岑文本的去世,朝中文官系统势必引发一场动荡,有人谋求上位,有人阴谋打压,不可避免的就会牵扯到军方。原本军方已经被晋王私下联络搅和得好似一摊浑水,再被文官搅和一下,鬼知道会否发生些什么不可预测的变化。 现在晋王已经挺近白鹿原,最终的大战一触即发,丝毫不敢大意。 所以他即便离开禁苑,也要将李道宗一起拽着,若李道宗拒绝同行,他便马上返回此地坐镇…… 程务挺知道轻重,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必然保持警惕,绝对不会犯错。” “如此就好。” 房俊换了一套常服,将头发绾其戴了一个束发头冠,肋下佩刀,出门在亲兵簇拥之下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亲兵进入玄德门,沿着宫墙一路向西,进了重玄门,抵达玄武门下。 玄武门乃宫苑重地,即便认得策马而来的房俊,依旧有兵卒上前阻拦,询问事由。 房俊简略说明,然后驻足站在原地看着兵卒小跑着前去通禀。 未几,一身戎装的李道宗带着亲兵走过来,至房俊马前驻足,面色凝重问道:“岑江陵何时病故?” 因岑文本的爵位乃江陵县子,旁人以示尊敬,多以此相称。 房俊道:“方才陛下派人传讯,说是卯时病故,命吾前去吊唁,不过若以此事为由穿越宫廷,难免有所不敬,故而借道玄武门出城再由芳林门入城,也约着郡王您同行,不知意下如何?” 只要李道宗拒绝,他立刻打马返回禁苑,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任由李道宗坐镇玄武门而他却离开禁苑。 李道宗目光深沉的盯着房俊看了片刻,显然明白房俊的用意,想了想,颔首道:“自然要去吊唁一番的,与二郎同行再好不过,请吧。” 让麾下牵来战马翻身而上,然后引着房俊及其亲兵出了玄武门,沿着北侧宫墙向西急行一段,由芳林门入城,沿着长街穿过掖庭宫外的宫墙一路向南,抵达皇城之外的布政坊。 阴沉的天空之下,整个布政坊已经被白幡所湮没,朝廷官员早早抵达岑府操持葬礼各种事宜,坊门处车马辚辚,无数达官显贵抵达于此尽皆下车下马,人群熙熙攘攘,而后步行进入坊内以示尊敬。 长街之上响起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几乎所有人都循声望去,见到数十匹战马踩着青石板路面一阵风也似的疾驰而来,到得近前齐齐勒马站定,房俊、李道宗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各自的亲兵,并肩走进坊门。 门前拥堵的人群纷纷避让两侧,待两人经过之时,各自出声打着招呼。 两人不苟言笑,只是冲着诸人略微颔首致意,便大步走入坊门,前往岑府。 到了岑府门前,自有岑家子弟披麻戴孝在此迎候宾客,见到房、李二人,赶紧迎上前来。 房俊见是岑长倩,便上前拍拍他肩膀,宽慰道:“节哀顺变。” 岑文本兄弟三人,长兄岑文书早已去世,岑长倩是岑文书的儿子,也是岑家的长子嫡孙,自幼聪慧,岑文本视如己出极为爱护,故而岑文本虽然只是岑长倩的叔父,但如今岑文本病故,岑长倩必是与丧夫之痛无异。 岑长倩俊朗的面容满是悲戚,强忍着泪水谢过房俊,又与李道宗见礼,李道宗则板着脸略微点头,并不说话。 而后岑长倩陪着两人进入府中,直抵灵堂。 灵堂之外,有礼部官员在此操持丧礼,见到房俊,赶紧迎上前见礼,而后询问一些事宜,毕竟现在房俊仍然是礼部尚书,所有礼部官员的顶头上司…… 房俊不耐烦道:“你看我像是明白这些规矩礼制的?该不会是问一问我,等到有何事情出了差错便往我身上推吧?该干嘛干嘛去,改进滚蛋,有事去问仲达公!” 岑文本乃当朝重臣,从一品高官,丧礼的规格极高,各种规制、事宜繁冗复杂,房俊就是个挂名的礼部尚书,连礼部衙门都没去过几次,哪里懂得这些?一旦瞎指挥出了半点差错,岑文本生前那些门生故旧怕不是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 那礼部官员一脸无语,这种丧礼的规格极高,绝非他这种品级的官员能够总揽全责,可顶头上司一副不闻不问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他怎么办? 万一出了差错,房俊不肯负责,难道他这个小官就能负责? 可在他瞪眼无奈之间,房俊已经与李道宗并肩进入灵堂,在岑家子弟的还礼之下,向着岑文本的灵位敬香……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有意压制 灵堂内烟香缭绕,房俊看了一眼灵位之后放置的覆盖着衾被的遗体,被岑文本的长子岑曼倩、岑景倩两人请入另外一侧的偏厅,厅内已经有了不少牵来吊唁的官员,其中就有端坐主位的中书令刘洎…… 见到房、李二人进来,官员们都停止交谈,纷纷起身见礼,刘洎也不得不起身,上前几步来到门口,抬手施礼。 如今李孝恭卸任安西大都护,且手中再无兵权,江夏郡王便是宗室之内掌握兵权的第一名将,更得陛下之信任坐镇玄武门重地,功勋卓著、实力雄厚、地位显赫。 而房俊更是官拜六部第一的礼部尚书、兼且执掌水师、坐镇玄德门,横跨军政两界,圣眷之优隆堪称当朝第一。 即便是中书令刘洎也不敢托大,当然,如今萧瑀叛逃、岑文本病逝,刘洎便是当之无愧的朝中文臣第一人,即便面对李勣也不落下风,何况房俊与李道宗? 故而刘洎虽然礼数不缺,但下颌微微抬起,自矜之色难以掩藏,或者故意不予掩藏,毕竟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大大不同,必须在面对宗室、军方大佬的时候做出强硬的样子以为表率,来振奋文臣的士气,同时也能尽收人心,将岑文本的党羽吸收过来,一统文臣,壮大实力。 李道宗抱拳还礼,房俊则只是颔首示意,而后绕过刘洎,来到方才刘洎坐着的主位,撩起衣袍下摆,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 刘洎:“……” 李道宗:“……” 诸人:“……” 纷纷瞠目结舌。 这间偏厅大抵是岑家平常时候家族议事之所在,所以格局摆设是靠北的地方并排放置两张主位,乃家主、主母之座位,其余则东西各摆了两排二十与把椅子。 若是房俊坐在另一张主位也就罢了,偏偏他非得坐在刘洎刚才的座位…… 身为主人的岑曼倩、岑景倩两人也目瞪口呆,继而回过神,只觉得头皮发麻。 诚然,自贞观十三年开始,房俊便一直是皇帝近臣,荣宠冠于朝野,圣眷之优隆一时无两,就连一直深受李二陛下喜爱的长孙冲都要甘拜下风,自房俊一手整编右屯卫、水师,更是兵权在握,声望直逼一众贞观勋臣。时至今日,李承乾登基即位,房俊的荣宠更胜贞观朝,圣眷无人可比…… 但人家刘洎好歹也是当朝中书令,名正言顺的宰辅,现在岑文本病故,尚书右仆射的官职想必不久之后就要落在刘洎身上,那可是仅次于首辅李勣的次辅啊。 况且李勣素来不管事儿,此番晋王兵变更是在开始的袖手旁观使得陛下不快,在朝中的影响力骤降,假以时日,刘洎未必不能取代李勣…… 就算你房俊再是皇亲国戚、再是军中大佬,这般将刘洎视若无物,当真合适么? 更何况如今局势叵测,皇位争夺最终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如此狠狠得罪刘洎,未必不会留下祸患…… 然而房俊就那么大马金刀理所当然的坐下了,甚至看着岑家两兄弟,摆摆手道:“你们自去招呼来宾,莫要慢待失了礼数,让岑长倩过来侍奉茶水即可。” 岑家兄弟如蒙大赦,最怕房俊与刘洎在这里起冲突,到时候岑家遭受无妄之灾,闻言连忙向诸人告罪,低着头退出偏厅,不敢看已经勃然变色的刘洎。 任是刘洎涵养再好、城府再深,此时此刻面对房俊的无视及侮辱,也忍不住面色铁青。 旁人只是立在一旁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唯恐殃及池鱼。 李道宗看了看房俊,又看了看刘洎,上前坐在房俊下首,而不是与房俊一同坐在主位。 他是郡王,压过房俊的国公一级,按理来说没有坐在下首的道理,但他就那么坐下去,房俊也并未起身谦让…… 气氛愈发诡异。 反倒是面色难看的刘洎吐出一口浊气,恢复如常,也不说话,径直来到与房俊并列的另一个主位坐了下去,脸上挂着笑容,对房俊视若无睹,冲李道宗微笑道:“当下局势紧迫,郡王身负镇守玄武门之重任,危机之时还能牵来吊唁江陵公,果然是情义中人,下官着实佩服。” 李道宗捋着颌下短须,淡然道:“刘中书乃国之宰辅,勿要人云亦云、听风就是雨,叛军虽然已经渡过灞水,但南有卢国公率领麾下精锐左武卫、北有梁建方带着右卫大军,南北互助有如犄角,叛军想要攻略长安,谈何容易?等到各路大军准备妥当,合兵一处,覆灭叛军只在反掌之间耳。” 刘洎心中不爽,这就是一番场面话,但李道宗语气不好,等于将他这个中书令被训斥了两句。 连续被房俊侮辱又被李道宗训斥,刘洎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讥,正待开口,门口处岑长倩引着崔敦礼走进来,屋内刚刚落座的诸人连忙又起身,纷纷向崔敦礼施礼。 如今的崔敦礼已然执掌兵部,更是陛下近臣,早非吴下阿蒙,一众三省六部九寺的官员们哪儿敢失礼? 崔敦礼也抱拳一一还礼,最后向坐在上首的李道宗、房俊、刘洎三人施礼:“下官见过郡王、越国公、刘中书!” 刘洎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浮起一丝笑容,颔首致意。 按理说,此刻刘洎下首的位置空着,崔敦礼应当到此落座,但崔敦礼却径直走到李道宗身边,撩起衣摆坐了下去。 刘洎面色愈发阴沉几分…… 岑长倩眼睛转转,出门叫了几个岑家子弟,拎着茶壶给诸人斟茶,他自己则执壶服侍李、房、刘、崔四人。 房俊接过茶水,看着岑长倩哭得红肿的眼睛,温言道:“逝者已逝,生者还应坚强。你叔父将你视如己出,寄予厚望,你还当从悲怮中走出奋发向上,创下一番功业,方不负江陵县公对你的栽培。” 岑家诸子当中,以岑长倩天分最高,岑文本生前极为喜爱,甚至就连即将告病致仕之时都想着为岑长倩铺平道路,留下一份政治遗产。 而房俊也对这个书院学子当中的佼佼者寄予厚望…… 岑长倩心中淌过一道暖流,想起房俊在书院的种种偏袒、爱护,忍不住眼眶一红,哽咽道:“学生定当谨遵越国公教诲,奋发向上、力争上游,不负叔父之厚望,不负越国公之栽培!” 厅内诸多官员看向岑长倩的眼神皆充满艳羡,恨不能喊一句“生子当如岑长倩”…… 有岑文本之余荫,更有书院之栽培,再加上房俊之提携,可以说岑长倩通往仕途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只需略微展示出个人能力,便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 如此前途无量的少年,谁不希望是自己家的子弟呢? 刘洎眯起眼睛看着房俊,又看看厅内一众官员,明白了房俊为何对自己如此无礼。 这是下马威啊! 即是警告自己即便没了岑文本可以成为文臣领袖却也要安分守己,也像一众官员展示他的力度与威望,压制这些官员不敢在岑文本去世之后掀起争斗搅乱朝政。 岑曼倩去而复返,在门口低声道:“陛下驾到!” 呼啦!厅内官员尽皆起身,以李、房、刘、崔几人为首,鱼贯走出偏厅来到灵堂之外。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又下起小雨,秋风瑟瑟令人遍体生寒,一身明黄色袍服的李承乾在内侍、禁卫簇拥之下急行而来,他腿有残疾行动不便,但此刻却浑然不顾人前失仪,脚步匆匆,连地上的雨水打湿衣摆也全然不顾,看也不看门前两侧躬身肃立的一众官员,在岑家人的引领之下步入灵堂,望着岑文本的灵位,先是喊了一声“爱卿可以舍朕而去”,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悲怮的气氛瞬间弥漫在整个岑府,所有岑家人都痛哭失声,前来吊唁的宾客官员也都面有悲戚之色,心中对岑文本所遭受之礼遇极为艳羡。 若是自己死后也能有皇帝亲自前来哭灵,哀荣倍至,这一辈子也值了…… 李承乾哭了一阵,在岑家子弟的劝说之下收了眼泪,走出灵堂,外面的官员站在小雨之中,齐齐上前参见。 李承乾抹了眼泪,面色悲痛的与诸人见礼,而后道:“江陵县公乃国之柱石,如今溘然长逝天地同悲,诸位当多多帮衬着将丧礼举办圆满。” 众人连连称是,有一些本打算走一遭便回家的,此刻也不能走了…… 李承乾又看向房俊、李道宗,面色淡然,道:“局势紧迫,叛军咫尺之遥,长安城防乃是重中之重,二位肩负禁苑大内之安危,既然已经尽了一份心意,便各自回去护卫宫禁吧,江陵县公素来公忠体国,必然不会见怪。” “微臣遵旨。” 房、李二人躬身领命。 李承乾目光从院落之中三省六部九寺的官员脸上一一扫过,心中沉重。随着岑文本的去世、萧瑀的叛逃,再无人能够在文臣体系当中力压群雄,刘洎毕竟还差着一些分量。 可以想见,接下来一段时间文官体系内部必然因为权力构架的重塑而展开残酷的搏斗,值此叛军即将兵临城下之际,实在是不是一件好事。 原本尽在掌握的局势,陡然之间变数增多,着实令人担忧。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手足之情 李承乾自不会在岑府久留,能够亲自来一趟、哭一场,对于岑家已经算是无上的哀荣,在诸位官员浩浩荡荡的护送之下出了岑府大门。 待到皇帝车驾在禁卫簇拥之下走出坊门,房俊、李道宗也向岑家人告辞。 只不过未等两人走出坊门,迎面便见到一溜四轮马车驶入布政坊,前后皆有禁卫策骑相护,正是诸位亲王前来吊唁。 房、李二人赶紧领着各自亲兵避让路旁,下马目送马车去往岑府。 车队行至眼前,为首一辆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李泰那张近一年养尊处优再度恢复白胖的脸,对路边的房俊道:“稍等一会儿,待本王吊唁完毕有话与你说。” 然后放下车帘,马车驶向岑府。 待到车队过去,李道宗看看房俊,道:“是否要等你一会儿?免得你疑神疑鬼,心里不踏实。” 既然房俊故意找他一道前来吊唁,显然对于自己镇守玄武门之时他却不在禁苑领兵而深有忌惮。 房俊笑道:“郡王难道做贼心虚?” 李道宗眯着眼睛:“话不能乱说,本王乃是皇室宗亲,地位超然,岂能任由你这样的污言秽语侮辱?扰乱了宗室,败坏了宗室名誉,宗正寺也不会绕过你的。” 房俊无所谓:“微臣也就是随口说说,离了此地,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李道宗哼了一声,再不多言,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下策骑而去。 房俊在坊门处等了小半个时辰,魏王李泰的车驾先返回,到了房俊面前停驻,车辕上的车夫跳下马车打开车门,请房俊上车之后关好车门重新回到车辕上,扬起手中马鞭,马车缓缓前行。 车厢内,李泰端坐在一张摆放着几样点心的案几之后,拿起小巧的酒壶给两只酒杯斟酒,自己先取了一杯,示意房俊饮用,这才喝了一小口。 房俊想了想,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 李泰一杯酒喝完,又斟满,再喝干。 然后长长的叹息一声:“唉……” 白胖的脸上满是愁容。 房俊眼下口中糕点,看着李泰脸色,忍不住问道:“莫不是殿下发现王妃与旁人有染,所以才这般愁苦忧懣?” “滚蛋!”李泰瞪眼怒骂,而后怒意消减,再叹一声,问道:“你说……雉奴是不是死定了?” 房俊拿起酒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酒,淡然道:“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呢。” 李泰瞪眼道:“雉奴的生死还不是大事?” 旁人不了解房俊,但与房俊从不打不相识到相交莫逆的这些年,他深知房俊厉害,既然不顾一切选定李承乾、既然在叛军抵达白鹿原距离长安咫尺之遥的时候依旧稳坐钓鱼台,就说明房俊对于歼灭叛军信心十足。 如此,雉奴的危险自然大大增加…… 房俊喝着酒,缓缓道:“雉奴也好,殿下也罢,甚至就连陛下在内……个人之生死,放在浩瀚奔流的历史之中算得了什么大事?王朝兴灭,皇位更迭,都不过是权力构架最上层的一场变动而已,唯有黎民百姓之安居乐业,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人生不过几十年,与亘古的历史长河相比,连一朵浪花都算不上。 从来没有所谓的“英雄造时势”,历史自有其惯性,非人力所能改变,真正的说法应该是“时势造英雄”,唯有顺应时势,才能长盛不衰。 就连他房俊也算在内,辛辛苦苦竭尽心力的扶保李承乾上位,真的就只是他个人的努力? 顶天也就是在这条浩荡奔流的历史长河上融入了一条支流,使得水量愈发澎湃,有那么几分可能使得这条大河湮没原先的河床而已…… 民生福祉,文化传承,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李泰闷声喝酒。 他为了避嫌远离朝政,轻易连太极宫都不会踏入一步,所以对于朝廷里的事情知之甚少,尤其是眼下雉奴起兵谋反朝廷所采取的应对,他怕万一自己知晓细节而这些细节又外泄,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李承乾的确仁厚,但他手底下那些文臣武将可并不都是如房俊这般与自己亲厚之辈,那帮家伙心狠手辣,若故意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自己这个对皇位威胁最大的亲王弄死,实在防不胜防…… 现在他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李承乾或者朝廷的意愿根本不在于雉奴是死是活,真正在意的是借助雉奴这一次的兵变将所有不忠于皇帝、不忠于帝国之辈统统拉出来,然后连根拔起。 此举的确凶险,可一旦成功收获太大,毕其功于一役,此后自可高枕无忧…… 半晌,他才问道:“有否可能保住雉奴一命?” 房俊蹙眉,放下酒杯道:“何必如此?晋王起兵作乱,最终无论是何结局都是自找的,他也必须承担。你身为亲王若是牵扯其中,很容易被有些人攀咬,要知道你自己能否长命百岁都在未知之间,还是不要轻易涉足其内为好。” 虽然起兵作乱的是晋王李治,但一直以来,对李承乾储位、皇位威胁最大的始终都被认为是面前这位魏王殿下,李承乾宅心仁厚,李泰也果断向外界表达自己彻底退出争储的心思,这才勉强置身于最高层的权力斗争之外。 一旦牵涉其中,怕不是要粉身碎骨…… 李泰一口酒咽下,抹了一把脸,苦笑道:“我岂能不知其中厉害呢?皇位争夺,素来残酷,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只等闲耳。但你要知道,母后去世之时雉奴尚且牙牙学语,他不明白死亡之可怖搂着母后的身躯大叫着母后醒来,在场诸人无不心痛如绞、潸然泪下,父皇也因此愈发疼爱雉奴多一些……如今父母皆以不在,唯有我兄弟存于人世,既有手握乾坤之权力,又有坐拥江山之富贵,最应当相亲相爱、莫负莫忘……雉奴固然做错事不可饶恕,但身为兄长,我又岂能人心眼睁睁的看着雉奴去死?” 自从决定不再争储的那天起,李泰放下心中多年的执念,忽然之间整个人都通透起来,以往从不关心的东西如今都开始珍视起来,譬如夫妻感情,譬如大唐的教育事业,譬如手足之情…… 雉奴起兵,最难受的一个人便是他,因为他既不愿雉奴成功,那意味着李承乾必死,也不愿雉奴失败,那自然是雉奴兵败身死。 居于中间,左右为难,令他备受煎熬,每日里只能饮酒作乐醉生梦死来麻醉自己。 结果短短一个多月,胖了二十几斤,再度恢复以往魏王殿下的风采…… 房俊叹息道:“言尽于此,若殿下一意孤行,微臣也无能为力,顶多将来若殿下被赐下毒酒白绫之时,会向陛下哀求饶过王妃与世子一命,想必即便陛下宽宏,王妃与世子也必然被贬为庶人,不过还请放心,你我相交一场,汝之妻儿,吾养之。” 李泰:“……” 自古以来,人生若是能有一个可以托妻献子的朋友,实在是一大幸事,李泰相信房俊此刻说的话出自真心,就算将来他出了事,妻儿也都会得到房俊的庇护。 但是不知为何,房俊这话听上去却让他有些别扭……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他狐疑的看着房俊,房俊挑挑眉毛,执壶斟酒。 两人在马车里喝着酒,并不说话,车外马蹄践踏石板路的声音清晰传来,车厢微微摇晃,很是沉闷。 良久,车夫在外头低声道:“启禀殿下、越国公,承天门到了。” 房俊向李泰告辞,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回身道:“殿下,三思而后行。” 李泰摆摆手:“本王又不是傻子,用得着你废话?” …… 房俊目送李泰的马车向着延喜门方向出了皇城,这才在禁卫带领之下进了承天门,直抵武德殿,觐见皇帝。 李承乾自岑府吊唁回来之后沐浴一番,此刻换上一套常服,在御书房接见房俊。 君臣两人相对而坐,内侍奉上香茗之后被李承乾斥退,左近再无他人,李承乾叹息一声:“岑文本骤然病故,朝局必然生出波澜,若在平时也就罢了,此刻雉奴引兵驻于白鹿原虎视眈眈,随时都能杀向长安,内外交困,横生枝节啊。” 房俊拈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倒是不渴,但思考的时候喝着茶水已经成了习惯,好像这样会使得脑筋转得更快…… 沉吟片刻,看着李承乾愁眉不展的神情,轻声道:“陛下不能陷入被动,应当主动出击。” 李承乾好奇道:“如何主动出击?” 岑文本这样文官系统内的大山轰然倒塌,势必引发整个文官系统内部的洗牌,若是刘洎趁此机会大肆收纳岑文本往昔的党羽门徒,实力会很快膨胀到一个不可忽视的地步,成为实实在在的文官第一人,彻底大破朝局的平衡。 但这种事是没法禁止的,人皆有趋利避害之心,现在刘洎风头正盛,那些失去依靠的官员投奔刘洎麾下乃是正常,总不能在刘洎没犯错的情况下贬谪降职吧? 房俊提醒道:“陛下不妨亲自出宫摆放一下申国公……” 李承乾先是一愣,旋即眼睛一亮:“高士廉?” 那可是一手捧起长孙无忌的牛人啊……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平衡之道 房俊颔首道:“廉颇老矣,还能吃饭。” 李承乾被这句浅白粗鄙的话语逗笑了,心情很好:“是呀,申国公虽然老了,也致仕多年,但在朝中的根基却着实雄厚,放眼朝堂,被他简拔、受他恩惠之人不知凡几。” 作为前隋名臣、大唐立国之后第一任吏部尚书,高士廉的根基绝对超乎想象的雄厚。别的不说,能够在前隋之时将丧父被继母赶出家门的长孙无忌一手扶持成关陇领袖,这岂是常人能够为之? 即便如今致仕不问朝政精心幽居府邸,但耳目依旧遍及朝野。 若是能够得到高士廉的支持,对于稳定朝局大有裨益…… “此外,陛下还应拔擢一些官员为己所用。”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朝堂上充斥着贞观臣子,这些人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但对李承乾的认可却并不高,一旦有人从中蛊惑,指不定闹出什么大乱子。 这就要提拔一些人担任要职倚为心腹,一则为己所用,再则也能给予官员们一个信号,想要进步的,赶紧来向朕宣誓效忠吧…… 李承乾对此颇为意动,却为难道:“朕也知道这是刻不容缓之事,但先是雉奴谋逆,又是岑文本病故,朝野上下一片动荡,这个时候简拔臣子提上高位,势必触动原本贞观臣子的位置。先帝在时这帮家伙便桀骜难驯,动辄跟先帝顶着干,此刻若是动了他们的利益,岂不是要闹翻天?”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句话放在朝堂上同样适用,官位就那么多,你上去了,别人就得下来,尤其是贞观一朝的官员们大多跟随李二陛下劳苦功高,重要职位上的大臣更是如此,现在你新皇上位便将他们贬谪撤职,谁能甘心? 脾气好的默不作声、心中生怨,脾气暴躁的甚至当场就会闹事。 值此多事之秋,万一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自是得不偿失,高士廉也压不住…… 房俊谏言道:“不必太过急切,手段要温和一些,可以先擢升一些年轻官员进入中枢,向外界传达一个‘唯才是举’的信号,让大家领会到陛下‘谁听话就用谁’的意图,而后再徐徐图之即可。当然,身为皇帝与臣子直接斗争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有伤君臣和气,陛下不妨推出来一个身份、资历、能力都足以独当一面的人,秉持陛下的意志去跟大臣们斗一斗。” 李承乾颔首表示认可,政治场上斗争无处不在,臣与臣、文与武、君与臣……而想要在斗争的同时保持政局的稳定,就要讲究方式方法,最好是自己躲在幕后,推出一个代言人秉承自己的意志去跟大臣们斗争。 若是缺德一点的皇帝,大可以在斗争之后将自己的代言人抛弃,一切负面影响全都推给这个代言人,而后予以严惩,平息众怒。 这种方式古往今来屡见不鲜,且效果斐然…… 李承乾摸了摸颌下短须,问道:“你认为谁合适呢?” 房俊喝了口茶水,道:“譬如,许敬宗。” “许敬宗?” “其人乃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太宗皇帝的潜邸之臣,跟随太宗皇帝披肝沥胆建功立业,资历深厚。性格圆滑素有急智,监修国史,能力卓越,文采斐然,士林之中虽然有贪财之名,但威望不小。而且许敬宗眼下在书院担任区区司业,郁郁而不得志,若陛下予以简拔擢升,必然感念君恩、竭诚报效,唯陛下马首是瞻。” 在秦王府之时,许敬宗年纪小,功劳少,排名最末,即便李二陛下即为皇帝、大封群臣,也并未因为其“潜邸旧臣”的身份得到太多关照,贞观八年之时监修国史,也不过是一个著作郎这样看似清贵实则有名无实的官职。 直至眼下,官位非但没有因为资历愈发深厚而有所提升,反而困囿于书院之内,放眼朝堂,没人知道许敬宗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能力。 但房俊却清楚的知道此人就是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典范,只要给他一个适合的平台,给他一份强力的支持,必然青云直上。 让许敬宗做一个务实的官员或许不合适,此人奸诈圆滑贪婪无度,必然坏事;可若是放出去搅风搅雨搞事情,排斥异己打压对手,则无往而不利。 房俊甚至想到还有一个不知被他踢去哪里的李义府,这两人简直可以乘坐奸佞之中的“卧龙凤雏”,让他们两个去对付刘洎,想必刘洎的日子不会好过…… 毕竟在皇帝的位置上往下看,其实无所谓贤良还是奸佞,首要的是忠心,次要的能力,其余根本无所谓。 平衡才是王道。 何谓平衡?左与右,文与武,对与错,黑与白……两相兼顾,才是平衡。 “众正盈朝”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臣子们私底下统一口径,连皇帝都给架空了,皇帝敢反对就是“昏君”,因为臣子都是“正人君子”,你反对“正人君子”的意见,岂不就是“昏聩无道”? 好人也会办错事,何况哪儿来的那么多好人?身在官场,有几个是为了解万民于倒悬、救黎庶于水火?即便初入官场之时的确有这样的理想,但在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大染缸里,没几年也黑了心肠。 越是标榜自己清正的人,往往越是满肚子男盗女娼。 最好的办法就是弄一个奸佞挡在前头与“正人”斗争,既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吸引所有人都怒火,事了之后再将奸佞剪除还能收割一波“明察秋毫”的赞誉,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总有些人非得一上位就将奸佞消灭,然后逼得自己不得不与一众“正人”面对面的斗争,且不论斗不斗得过,就算斗赢了,也难逃一个昏君的骂名,天下人人唾弃,遗臭万年…… 李承乾是个聪慧之人,自然懂得房俊所言的道理,叹息一声,无奈道:“朕非是强势不能容忍之辈,臣子即便偶有犯错也能予以体谅包涵,但若是让朕与明知是心性奸佞之辈虚与委蛇,只要想一想便难受得很。” 顿了一顿,觉得这话有些不够矜持,都已经是皇帝了还要为这样的事情愁闷,让那些坐不上皇帝的人怎么想? “二郎放心,朕心中有数,稍后便与大臣们商议一下,简拔一批人才冲入中枢,官职不必太高,但一定要位置显要,令人侧目。” 有些事情他可以询问房俊,但有些事情他要自己拿主意,这即是皇帝的自尊,也是为了保护房俊。 否则,真以为被皇帝“言听计从有如提线木偶”的大臣能有什么好下场? 更何况他了解房俊的性格,并不会对这种培养人才的权力感兴趣,他麾下那些名声显赫的武将也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绝不会走这样的捷径。 房俊欣然道:“正该如此。” 何谓君臣相得?臣可以为君破家舍业奋死争战,君可以处处对臣予以维护且赋予绝对信任,如此君臣不疑,自然长长久久,可为千古佳话。 原本他与李二陛下也是如此,只可惜…… ***** 李承乾的速度很快,待房俊告退之后返回玄德门外军营,这边便召集尚书左仆射李勣、中书令刘洎、侍中马周、吏部尚书李孝恭几人到武德殿议事。 到了下午,朝廷明发上谕,宣读了诸多人事任命。 杜正伦任黄门侍郎、参知政事,刘祥道任御史中丞执掌御史台,上官仪任秘书郎,韩瑷任兵部侍郎,崔仁师任给事中,来济任中书舍人,许敬宗任礼部侍郎,房俊任金吾卫大将军…… 其中许敬宗的任命,引发一片议论。 按理说,作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资历身后,放眼朝堂资历比他更深的已经没多少了,其人学问也显于当世,又曾监修国史,足以担当一部尚书。 但问题在于许敬宗在贞观一朝屡屡遭受打压,官职始终在四五品之间兜兜转转,从未真正踏足从三品以上的高阶,更有“贪财无度”之风评使其名声不好,如今由区区一介书院司业一跃而成为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这种拔擢程度可谓扶摇直上九万里,令人难以接受…… 嫉妒者众,自是议论纷纭。 但次日清晨,抵达御史台履任的刘祥道便公然发布文书,有鉴于当下官场之上奢靡成风、上下推诿致使政务效率低下,各地送审之冤假错案此起彼伏,命御史台所属之各道御史清查违规、纠劾不法,施行为期一月的“整风运动”,当即引起朝野哗然。 “整风”之词,闻所未闻,大家千里当官,多多少少总归有些不合规、不合法的地方,轻来轻去的无人在意,若着实太过自会经由御史台调查确凿之后移交法办,何曾听过如此大规模的整肃调查? 吾等官员身份高贵,如此岂不是个个都是待罪之身、嫌疑之犯? 这是侮辱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御史台还没做热乎呢,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简直嚣张至极,刘祥道你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啊! 于是乎,未等御史台的“整风运动”开始,三省六部九寺各级官员弹劾刘祥道的奏疏便堆满了李承乾的御案……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官场动荡 纵观贞观一朝,李二陛下虽然雄才伟略、杀伐果断,但胸襟如海、容纳百川,对于臣子及其宽容,只要不是触犯诸如谋逆之类的原则问题,最严重也不过是贬斥出京、降职处理,等闲御史言官对于官员的弹劾根本不屑一顾。 在李二陛下看来,毕竟圣人就那么几个,不能以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凡夫俗子,官员稍许贪墨、轻微懒散乃是人之常情,那也叫事儿? 故而贞观一朝的官场风气极为宽松,大家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下朝之后往往勾肩搭背、饮酒作乐。 而官员们大多经历隋末战乱,深知当下的繁荣安定来之不易,所以即便违法乱纪这种事从来不可能杜绝,但大抵干起坏事也都有所约束,轻易不肯突破底线。 皇帝胸怀宽容,臣子循规蹈矩,朝廷上下自然一片和谐。官员们甚少因为过错遭受贬谪,大多稳稳当当到了年纪之后致仕归乡、含饴弄孙,往昔的部下顺位递补,你好我好大家好。 故而,现在刘祥道甫一上任便磨刀霍霍,意欲大动干戈,朝廷上下的官员有些接受不能。 既然你刘祥道新官上任想要拿咱们来当你的踏脚石,那就别怪咱们先下手为强…… …… 刘祥道其人,出身广平刘氏,其父刘林甫武德初年典掌机密,以才干见称。配合中书令萧瑀等撰定律令,著《律议》万余言,累功迁中书侍郎,赐爵乐平县男。贞观初年,迁吏部侍郎。贞观三年去世之前,仍然上表荐贤,得到李二陛下之嘉奖。 刘祥道则以门荫入仕,承袭父爵,太宗皇帝之时曾任中书舍人,后一直在吏部任侍郎,素来以作风强硬、不通人情而著称,人缘不佳、诋毁甚多。 此番骤然得到皇帝青睐登上高位执掌御史台,心中感念皇恩,誓要竭诚报效、为君分忧、整肃吏治,在得到皇帝暗示之后毫不迟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却率先遭遇群臣反噬,弹劾他的奏疏几乎堆满了武德殿的御书房。 即便明知这些弹劾在皇帝信任他的现阶段并不多动摇他分毫,但按照规矩,还是要入宫请罪,自证清白。 刚刚五十岁的刘祥道身材瘦削、面容清癯,身上衣裳一丝不苟,在内侍引领之下进入承天门,直入武德殿,在御书房内见到御案之后的李承乾,也见到了案头以及御案一侧堆起半人高的奏折…… “微臣觐见陛下。” “南司不必多礼,快请入座。”李承乾的声音低沉柔和,听上去很是舒服,并没有多少天下至尊的霸气。 “南司”即是南北朝之时对于御史台的别称,也可称呼御史台的老大御史中丞…… “多谢陛下。” 刘祥道心里一松,坐在一旁靠窗的椅子上,不过没敢坐实,只沾了半个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神态恭谨,双眼的目光落在皇帝胸前,不敢平视。 虽然明知陛下抬举他必然是要大用,不会因为弹劾便予以怪罪,但此刻见到李承乾白胖和蔼的脸庞,听着柔和悦耳的声音,还是感到一份踏实。 内侍奉上香茗,退去门外。 李承乾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之后,指着书案以及一侧的奏疏,笑道:“瞧瞧,你这一下可是通了马蜂窝,三省、六部、九寺,几乎中枢所有衙门都有官员上书弹劾你,或是刚愎自用知错不改,或是贪腐受贿任人唯亲,或是敛聚财物吞并田产,或是心胸狭隘打击报复……若非朕深知爱卿,简直会认为爱卿乃十恶不赦之奸佞。” 刘祥道惶恐,起身道:“陛下明鉴,臣虽不敢自称清廉如水、公正无私,却也绝对不会践踏为官、为人之底线。” 李承乾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坐吧,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启用爱卿,便对爱卿之人品操守有着绝对信任,旁人些许诋毁,并不能干扰于朕。” 他是皇帝,必须立场坚定,刚刚启用的大臣岂能因为一股弹劾风潮便予以罢免? 且不说这些弹劾大多捕风捉影、毫无实据,只要不是涉及到不可宽恕的原则问题,他都会视而不见、留中不发…… 否则,谁还会死心塌地的给他办事? 刘祥道感激涕零:“陛下信重,微臣铭感五内。” 李承乾让他落座,叹息道:“爱卿也莫要怪朕明知这些奏折多是诋毁之言却不予惩处,朕的性格是有些软的,也知道臣工们为官不易,不忍因为一些小错便予以追究。说到底,还是威望不足,不如先帝那般威压宇内朝野上下莫敢不从。” 刘祥道顿时激动了,拍着胸脯,再度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陛下仁厚,实乃普天之幸!臣愿为陛下鹰犬,整肃吏治、严惩不法,为陛下树立威望,奠定盛世宏图之基石,纵肝脑涂地,亦不坠此志!” 他清楚李承乾的用以,不就是以自己执掌御史台,杀一杀朝堂上下“缅怀先帝”“犯颜直谏”的风气么? 君以国士遇臣,则臣必以国士报之! 坐上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享受高官厚禄、一步登天,自然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不在乎是否会因此政敌遍及朝野,因为皇帝是个厚道人,断然不会做出卸磨杀驴的事情。 只要皇帝能够念着自己为他冲锋陷阵披肝沥胆的功劳,举世皆敌又有何妨? 李承乾也感动了,他岂能不知刘祥道按照他的意愿办事,后果便是朝野皆敌,稍有闪失便没个好下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此忠肝义胆、威然无畏,自己定当厚待才是…… 他站起身,上前伸出双手握住刘祥道两边肩膀将其扶起,而后重重拍了拍:“朕初登大位,胸怀壮志欲对朝政之弊端予以革新,然朝政之根基在于吏治,爱卿执掌御史台,只要廉洁无私、一心为公,自可放心大胆去办事,纵然有时雨急风骤,自有朕给你遮风挡雨!” …… 翌日,政事堂。 这两日阴雨绵绵,堂内诸位宰辅以及参知政事的各部官员汇聚一堂,杯子里的茶水热气蒸腾、茶香氤氲,窗外房檐之下雨水潺潺,滴落在窗下的水缸里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响。 “陛下晨起之时身子有些不舒服,太医诊治之后说是偶染风寒,吃了药已经歇下,今日不会前来观政。”坐在主位的李勣喝了一口茶水,缓缓解释了陛下迟迟不至的原因。 堂内其余诸人闻听,顿时有一种一拳打在空气上的感觉…… 这两日刘祥道入主御史台,发动御史清查档案,将以往数年之间对于朝廷官员举报、检举、查访、状告之类的卷宗统统翻出来,分门别类、归纳总结,然后一封一封的公函从御史台递出,雪片一般飞往三省六部九寺各处衙门,数十名官员接到公函,要求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主动交代问题。 朝野上下,沸反盈天。 利益之争是永恒的旋律,所以代表着最高利益的官场斗争最是残酷,任何太平年月,朝堂上始终飘荡着看不见的硝烟。今日你告我,明日我告你,你抓住我的确凿证据,我便捏造你的伪证……纵然不至于生死相见,但胜负之间却也是险之又险。 但凡在官场之上混迹超过三年,谁不是真罪假罪无法分说? 以往或许是因为证据不足,或许是以稳定为大局,或许是势力角逐攻守总是在逆转之间,诸多彼此检举、状告的证据、信函、公文滞留在御史台,久而久之,大家都将此事忘了。 如今刘祥道这个疯子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居然不分真伪开始一件一件彻查…… 这谁受得了? 大家也都隐隐明白刘祥道如今乃是陛下手中的刀,谁不听话,不效忠皇帝,就要打倒在地踢出朝堂。刘祥道这边举着刀喊打喊杀,另一边则不断简拔年青官员冲入中枢,看似职位不显,实则皆是重要位置。 威逼利诱之下,许多人心生惧意,都求到刘洎等人面前,希望能够劝谏陛下止息干戈,放大家一马,再不敢三心两意朝秦暮楚…… 本相约着今日在政事堂向陛下劝谏,孰料陛下好像有先见之明,居然避之不见。 这可如何是好? 刘洎挑着眉毛看向正襟危坐的刘祥道:“刘南司,据本官所知,你这两日命令御史下发诸多公函追究官员们往昔的检举案件,然则那些案件要么时日太久过并无追溯之必要,要么查无实据纯属诬告,这般大张旗鼓搞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当下紧张局势之下,弊大于利。” 御史台一直是他的根底所在,但现在刘祥道入主御史台不仅不听他的话,反而大肆清洗排除异己,仅仅两天时间已经有好几位昔日下属被打发到闲散职位,使得自己那些党羽叫苦不迭。 甚至听说刘祥道还要展开内部自查,愈发使得御史台内部谈之色变,夜不能寐…… 若是御史台被这刘祥道给彻底掌控,刘洎如何能接受?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针锋相对 刘祥道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看上去是个精力充沛不服输的性格,但此刻面对刘洎的诘难却淡然处之,只微微一笑,居然连个回应都没有,只低头看着手上的一份文档。 刘洎:“……” 他面色铁青,在政事堂这样的地方被刘祥道这个“幸进之辈”如此无视,若是不能予以强烈的反击,势必会影响他的威信。 强忍着怒气,冷声道:“你我虽年岁相仿,但如今我执掌中书省协助陛下处置中枢政务,御史台有必要予以配合,你如此爱搭不理不仅全无下官之规矩,更是目无朝廷律令,简直岂有此理!” 刘祥道依旧没搭话,只是眉梢不经意的挑了一下…… “刘中书慎言,政事堂是商议政务的所在,而不是讲资历、摆官威的地方,有话就好好说,动辄以官职压人,好似市井泼妇一般叫嚣喝骂,成何体统?” 这话传入诸人耳中,堂内愈发肃静,窗外雨水滴滴嗒嗒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洎面无表情的扭过头,看着白胖脸上挂着弥勒佛一般笑容的许敬宗,目光冷冽。 中书令乃是宰辅,帝国第一等的高官,但礼部尚书虽然差了一筹,却也要看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许敬宗乃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与杜如晦、房玄龄、孔颖达之辈分属袍泽、出入协同,论资历,就算是李勣都得略逊一筹。 这样一个人坐在六部之首的位置上,说话的分量自然十足,足以抗衡诸位宰辅。 许敬宗喝了口茶水,抬头见到刘洎目光不善,忍不住一笑:“正如你所言,刘南司虽然与你我同龄,但毕竟算是后进,吾等身为兄长应当多多鼓励扶持,而不是公然诘难、指手画脚,任何事情还是要讲理的,不然大家都论资排辈,那房二郎岂不是只能在这里端茶递水,放个屁都不敢?哈哈!” 这话好笑,诸人也都笑起来,连冷着脸的李勣都忍不住莞尔,似乎想象着房俊在此间蹑手蹑脚、谨小慎微的模样…… 当然,这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那房二乃是出了名的棒槌,没理都能叫三分,他会管你什么资历、品阶、爵位?气儿不顺了打上官、打亲王那也不是一回两回,每每将刘洎顶在墙上下不来,谁敢招惹? 这是指着刘洎的鼻子骂他欺软怕硬…… 但与此同时,大家也都看明白了,许敬宗这是摆明车马帮着刘祥道。 礼部加上御史台……若是两者亲密无间,有些吓人。 许敬宗则不再看刘洎难看的脸色,他不在于得罪人,只在乎能否得到好处,只要好处足够,就是李勣他也敢指着鼻子骂两句。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能够从书院司业一跃成为礼部尚书,是陛下一手简拔,他身上清清楚楚刻着“帝党”这两个大字,而刘祥道同样如此,既然两人都是皇帝的人,自然应当互为援手、守望相助,否则若是被陛下知晓刘洎诘难刘祥道的时候自己在一旁看热闹,陛下岂会满意? 刘祥道执掌御史台,位高权重,但毕竟资历浅薄,压不住朝堂上骄奢跋扈的官员,所以陛下便将自己推上来,一则在朝堂上搅风搅雨压制刘洎,再则也能给刘祥道保驾护航。 从而将陛下摘出去,不必跟刘洎针锋相对,留下了转圜的余地……很是高明的策略。 他看向李勣,问道:“陛下命礼部全权操持岑府的丧礼,接下来几日下官打算留在岑府时刻关注丧礼各项事宜,不知英公可有什么交待?” 放眼朝堂,时至今日能够让他尊敬、忌惮的也只剩下李勣了,似刘洎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插标卖首之辈”,全然不放在心上。 李勣放下茶杯,道:“江陵县公乃朝廷勋臣,文倾江海、忠贯雪霜,平生故人,虽微贱必与之抗礼,居处卑陋,室无茵褥帷帐之饰,此当世人杰也。且太宗皇帝在时,每每赞誉其人‘弘厚忠谨,吾亲之信之’……虽然论资排辈乃官场陋习,吾辈当摒弃之,但江陵县公毕竟乃先帝信臣,劳苦功高,礼部不仅应当予以最高规格的丧仪,更要谨慎从事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刘洎低头喝茶,以掩饰自己的惊怒。 许敬宗刚刚斥责他“论资排辈”,李勣便紧接着又提了一句,这是当面打脸,而且警告他唯有死者才有享受“论资排辈”的资格,这是杀人诛心…… 一心清高无心权位的李勣也全面投靠陛下了么? 并且看起来有一股巨大的漩涡将自己席卷其中,迫使自己不能全面接收岑文本留下的政治遗产,否则便踏破了底线,很有可能遭致猛烈的打击……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刘洎果断对李勣的话语充耳不闻、唾面自干,心底则惋惜于如此天赐良机让他从容接收岑文本的政治遗产,从而将文官集团集中起来成为朝堂之上最强大的势力,却不得不主动退出,退避三舍。 因为陛下对警告已经来了,让他不要逾越底线…… 当然,既然陛下划出了底线,只要自己不逾越这条线,那陛下必然不会过问。 许敬宗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而后连连颔首:“英公所言甚是,下官一定全力督办此事,务必周祥圆满,不出半点差错。” 李勣看了许敬宗一眼,微微颔首,在不多说。 同样都是宰辅,许敬宗对他恭谨有加、言听计从,对刘洎则阴阳怪气、言语如刀,李勣才不会认为是自己的虎躯一震霸气外露折服了许敬宗,很显然此番许敬宗陡然登上礼部尚书的职位乃是陛下有意为之,其身上必然背负着任务。 至于是什么任务,倒也不难猜。 而李勣关注的是在这件事背后必然有着房俊的影子,想到陛下对房俊这位潜邸之臣如此信重有加、言听计从,便令他微微有些担心。 ***** 李勣虽然以战功登上宰辅之首的位置,对于政务方面并无太多建树,但决不能由此说他政治方面的能力不足。李二陛下最擅长观人、用人,既然让李勣统领百官,岂能仅仅因为其“军方第一人”的地位? 而李勣在观人方面也有着独到之处,譬如对房俊的认知与看法。 在他眼中,房俊是一个比较纯粹的人,此子能力卓越、允文允武,无论在哪一个职位上都能做得相当出色,不负李二陛下当年那一句“宰辅之才”,最难得的是其人身居高位而不恋权势,家财万贯而不贪财货,时刻保持思维敏锐,偶有惊才绝艳、推陈出新之手段,将旁人看来堪称痼疾的事务一一妥善处理。 但也正因其“推陈出新”“不循常理”,使得李勣对其始终心存戒备。 譬如古往今来所有变法大多受到猛烈抨击与反对,是人们不能接受新生事物么?绝对不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新生事物的出现往往会打破既定的利益结构,而这个既定利益阶层一定是掌握着最强大的权力、财富、社会地位,一旦展开反击,一般人承受不了。 而由此带来的社会动荡却往往绵延十余年甚至几十年,最为严重的直接动摇帝国执政根基,为王朝覆灭提前埋下种子。 在李勣看来,房俊这种人一旦有了执政大权,甚至通过皇帝攫取帝国最高权力,绝对不可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萧规曹随”这种事是房俊万万不会接受的。 也就是说,一旦房俊上位,势必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无论政治、军事都将陷入惊涛骇浪之中,成功了固然奠定万世不拔之基石,失败了就是将整个帝国裹挟着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完全没必要啊…… …… “微臣知道陛下信重越国公,而越国公对陛下也忠心耿耿,在陛下最为困难之时挺身而出,不惜冒犯太宗皇帝也力挺陛下,如今陛下君临天下、九五至尊,想要投桃报李无可厚非……但微臣想说的是,越国公此人思维跳脱、不萦于物,每每有出人意料之想法,行事激进、锐意进取,于帝国大局不利。” 坐在武德殿,面对李承乾,李勣微微垂首,直抒胸臆。 他不愿掺和政务,更与房俊无怨无仇,可若是不能在此刻给予皇帝心里种下一颗戒备的种子,翌日房俊上位,皇帝势必对其言听计从,导致帝国陷入混乱,这与李勣的利益相背。 李承乾跪坐在书案之后,窗外阴雨霏霏,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窗上,院子里的植物已经染了一层淡黄,青黄相间,有几分凄凉之美。 拈着茶杯慢悠悠喝了口水,问道:“英公所言,朕有些听不明白,你我君臣之间应当坦诚相见,有什么话,不必这般拐弯抹角,直言无妨。” 莫名其妙的跑到自己面前所这么一番话,内里的意思是让自己提防房俊……可是提防房俊哪一点呢? 房俊什么也没干啊。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王朝密码 李勣也沉默下来,他让李承乾提防房俊,是怕房俊以后操弄权柄革新变法动摇帝国基石,可直至眼下房俊除去在右屯卫废黜府兵制改用募兵制之外,并无其他逾矩之处。 人家还没干的事情,如何让皇帝提防?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古往今来君王治理天下的规范,君王制定政令,大臣负责施行,百姓黎庶听命而行,则天下大治也。若不安于现状,野心勃勃试图革新鼎器、重编吏治,必然使得天下纷纭、物议沸腾,动摇帝国根基。”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孔子的话语,自汉以来,被历代君王奉为圭臬,作为执政之基础。 这话的意思很浅显,作为百姓只要听从统治者的号令即可,决不能让他们知晓“为什么”的,因为知晓“为什么”,就明白了王朝的本质不过是统治者依附于百姓身上敲骨吸髓剥削无度以供养贵族、官僚的奢靡生活……这谁受得了?必然天下大乱不可。 同理,所有的新政都意味着固有既得利益集团的崩溃,将他们的利益剥夺,转嫁给那些没有得到利益的人,而人的贪欲是无限的,既得利益者绝对不愿出让原本属于自己的利益,那些新得到利益的人更会得陇望蜀,意识到原来想要攫取利益也并不是不可能,只要变法革新就行了呗? 社会根基因此动荡,帝国基石有倾覆之忧。 故而,古往今来的既得利益者对于变法革新之事深恶痛绝,国富不富、军强不强他们漠不关心,只知道社会秩序、权力架构不能变动,否则越来越多的人会对旧有的秩序发动挑战…… 李承乾沉默的喝着茶水,面色沉静不见神情变动,忽然放下茶杯,抬眼看着李勣,问道:“英公乃国之柱石,文武双全,朕心中有一疑惑想要请教……你说,大唐之覆灭在何日?” 李勣很是意外,没想到大唐皇帝居然问出这样一个犯忌讳的问题…… 这皇帝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什么? 是了,皇帝本是心性纯善、敦厚温和之人,既然有这番颇有些“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想法,必然是受到身边人的影响,而这个“身边人”也只能是房俊…… 果然自己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的。 但这个问题太过深邃,涉及到的学问很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含糊道:“大唐顺应天命、吊民伐罪,于隋末乱世结束天下混战,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与倒悬,自然国祚延绵、长盛而不衰。” “呵呵,此间只你我君臣二人,坦诚以待即可,何必拿这种三岁孩子都不信的话来糊弄于朕呢?秦王嬴政一扫六合、统一神州,自认为功过五帝、德盖三皇,所以自称‘皇帝’,且由他而始称‘始皇帝’,其后子孙以二世、三世万世延续……然而诺大的秦帝国在秦始皇之后二世而亡,还有谁会相信那些万世不竭的无稽之谈呢?” “呃……”李勣无言以对。 李承乾执壶给李勣斟茶,笑着说道:“夏商周以降,王朝兴灭、皇权更迭,无论是千古一帝的秦始皇,还是斩白蛇战霸王一统寰宇的大汉太祖皇帝刘邦,亦或是结束南北朝乱世的隋文帝杨坚……这些都是一代人杰,这几个王朝也都曾兴盛于一时,但最终的结局却都免不了灰飞烟灭。由此可见,对于王朝来说,必然有一个痼疾存在,若不能将之根除,则无论如何强盛一时的王朝都难逃覆灭之结局……英公以为然否?” “……”李勣依旧无言以对。 他伸手接过茶杯,捧在手里目光呆滞,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现在的陛下居然成长至这等地步,已经开始思考如此高深之问题了吗? 这个问题,李勣自己甚至从未想过。 秦暴政当道、横征暴敛,始皇帝骤然离世未能使得皇权平稳过渡,李斯、赵高扶持胡亥登基,且矫诏赐死公子扶苏,导致秦帝国中枢权力架构完全崩溃,加之六国覆灭之日未久,残留各地的六国贵族趁机兴兵作乱,九州板荡、烽烟处处,灭亡自然应该。 汉朝末年皇权旁落,皇帝皆是冲龄继位、主少国疑,各地军阀趁机兴起,最终禅让于曹魏。 隋朝覆灭未久,隋炀帝横征暴敛历历在目…… 每每想起这些王朝的覆灭,大都将问题归咎于末代皇帝或无能或昏聩或暴戾,认为只要不犯下那些错误,王朝自然能够长长久久、世代传承。 谁会去思考其中的必然呢? 李承乾正襟危坐:“即位以来,朕每每思之以往王朝之覆灭,发现一个规律。王朝兴起之初,旧有的利益集团被打破,世代攫取的利益重新分配,这体现在天下的土地人人有份。百姓得到土地,只需努力耕作便能安身立命……于是,这个时期的王朝必然政局稳定、欣欣向荣,只要皇帝不是个傻子,往往盛世可期。”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喝了口茶水润润喉,精神有些振奋,能够给李勣上课的机会可不多…… “但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因为随着国家富裕、政局稳定,利益分配已经固定,底层上升的通道被彻底堵死。而天灾人祸是不可避免的,普通百姓或许可以通过勤劳耕作获取安身立命的机会,但抵挡灾祸的能力极为欠缺,往往一场大病、一场天灾便使得毕生之辛劳所得付诸流水。而这个时候,正是贵族放贷租赁以攫取土地、人口的好机会。” 李勣默默颔首。 他自己也是世家出身,如何不明白世家门阀赖以发展壮大的最初始手段呢? 对于百姓来说,一场天灾或许意味着家破人亡;但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一场天灾,就是一场掠夺土地人口的盛宴。 灾祸之年,粮价暴涨,世家门阀以十倍之价格将粮食赊欠给受灾百姓,等到灾祸过去,年景变好,土地粮食丰收,粮价暴跌,百姓还债的时候发现要以赊欠之时十倍甚至百倍的代价去偿还……结果自然是还不上。 还不上怎么办呢? 要么卖田,之后租赁世家的土地沦为佃户;要么卖身,成为世家的奴仆…… 世家门阀在一场一场的天灾中发展壮大,百姓则在一场一场的天灾中家破人亡,官府甚至不能在其中起到半点有效的作用,因为双方都是按照契约办事。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李承乾挪动一下身子,缓解一下麻痹的双腿,续道:“……一年一年过去,百姓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得不沦为世家门阀的佃户、奴仆,而世家门阀隐匿了这些土地、人口,不向朝廷缴纳相应的税赋……国力衰退,民不聊生,盛世又成为前朝末世时候的样子。” 下面的话不用说,李勣自己也知道,百姓被逼的活不下去,只需一点点引子便会揭竿而起,烽烟烧便神州处处,无数枭雄在乱世之中应运而生,领导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推翻腐朽的王朝,建立新的王朝。 于是,大家都有土地耕种,都有官职可当,都有买卖可做,政局稳定,盛世可期。 百十年后,一切卷土重来…… 李勣彻底沉默。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土地兼并、乱世烽烟,这种事载于史册比比皆是,但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所想的也都是如何避免昏君祸国、奸臣殃民,贤臣如何诤谏、能吏如何治国,何曾有人去深思其中的规律与必然? 半晌,抬头见到李承乾目光灼灼,李勣问道:“陛下可是想到了打破这种轮回的办法?” 李承乾兴奋的左手握拳锤了一下右掌心:“正是如此!” 这下连李勣也忍不住好奇了,整了整姿态:“请陛下赐教!” 李承乾道:“其实很简单,所有一切都痼疾都在于土地之上,世家门阀、达官显贵拼了命的兼并土地,以此壮大自己的势力、夯实自己的根基;而百姓失去了土地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本,这两者是针锋相对且绝对相背的……想要解决这个死循环,那就必须将土地的作用予以淡化。” 李勣目瞪口呆:“将土地的作用……淡化?” 土地是什么?千古以来,所有的书本道理、生活经验都告诉人们土地就是生存的根本,再多的钱、再大的官都不能保证人的生存,唯有土地上栽种的粮食可以。 而粮食就是一切。 这如何淡化? 李承乾的脸上略有红润,目光有些狂热:“让世家门阀感受到土地并不是他们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亦或者,有着无穷无尽的廉价土地让他们去追逐,而不是将目光紧盯着百姓的那么点儿土地;与此同时,让百姓可以摆脱土地的束缚,使得他们即便失去土地也依旧可以活下去。” “……” 李勣有些犯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无敌统帅头一回觉得脑子不够用,皇帝的话语他听得清清楚楚,但一个字都不懂。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风雨欲来 草原上的牧民依靠牲畜活下去,但豢养牲畜需要草场,草场也是土地;中原百姓没有那么多的牲畜可以每天吃肉,所以他们需要在土地上耕种粮食用来养活自己;即便是靠海的地方,有渔获无数可以果腹,但依旧要将仅有的土地用来耕种粮食……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须有土地耕种粮食,如此才能繁衍生息。 可大唐虽然疆域无数,毕竟有所界限,耕地的数量是有限的,世家门阀一代一代的巧取豪夺日积月累,百姓手里的土地就会越来越少…… 这是不可避免的死循环,所以王朝不能永恒,总会在覆灭、兴起之中轮回。 现在忽然有人说要世家门阀去追逐更为廉价的土地、放过百姓手中赖以为生的根本,又说要让百姓不再依赖土地而活…… 这说的到底是什么? 李勣好半天才回过神,看着皇帝就像是看一个傻子:“敢问陛下,廉价的土地从何而来?” 李承乾语气坚定、掷地有声:“辽东、海外!” 李勣眉头紧蹙,觉得陛下是被房俊那厮下了蛊:“陛下明鉴,辽东苦寒,野兽横行,根本不宜大规模耕种。而若是欲耕种与海外,则势必长年累月对外发动战争……帝国虽强,但好战必亡啊!” 他是军方的第一人,自然也代表这军方的利益,而军方的利益自然是在战争之中才能最大化,所以自古以来军方大多都是鹰派,对外强硬。 可即便如此,李勣只要想想若是帝国战略在将来便是不断向外扩张以攫取土地、人口,恰好这两样是世家门阀最为钟爱的东西,势必对军方大力支持,皆是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团结一致,永无休止的向外扩张、连年作战…… 再厚的家底能打几年? 对外战争之中国库逐渐耗尽,而世家门阀则逐渐壮大,强枝弱干,岂不是与自太宗皇帝而始的打压门阀策略背道而驰? 等到帝国财政因为战争拖垮,世家门阀彻底崛起,恐怕隋末乱世那一幕就将重演…… 李承乾笑道:“英公不必紧张,不过是一个构想而已,想要实施还需要太多的谋划、太多的时间,而一旦实施,就绝对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而是十代人、二十代人持续不断的开拓,没有周祥之筹备如何能行?” 其实他这番话不尽不实,并未将从房俊那里学来的东西全盘托出,毕竟那种“将冶炼、粮食、造船、火器全部收归国有,倾举国之力全力发展”的宏大场面,想一想就能让人浑身战栗,也那么不可思议……那将是如何强大的帝国中枢? 李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皇帝脑子一热便一意孤行就好,只要还是有时间,自然可以另想办法劝谏。 ***** 玄德门外,傍晚时分房俊巡视军营,晚膳之后又出营走动一会儿,这才回到营房看了一会儿军报,洗漱一番,打算入睡,浑然不知太极宫里的皇帝被他那一番“国家资本主义”的宏大构想刺激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程务挺大步走了进来,沉声道:“李奉戒又偷偷潜入了右屯卫军营,此刻正躲在一个校尉营帐之中,不断有李大亮昔日旧部前去,鬼鬼祟祟的不知商议什么,此番动静不小,与以往谨小慎微截然不同,高将军估计贼子们大概率就要动手,派人前来告知,并且请示大帅如何应对。” 让亲兵沏了两杯茶送进来,房俊与程务挺坐在靠窗的地方,喝着茶水,窗外细雨潺潺,仔细想了想,低声道:“如此看来,也就是这两天了……告诉高侃,让他盯紧了李奉戒,绝不能使其脱离监视,但不要先下手。区区一个李奉戒不足挂齿,我要看到他们身后还有什么人。” 就算李奉戒可以策反右屯卫当中一些李大亮的旧部,但仅凭这些人连整个右屯卫能否控制都不一定,又凭什么自信可以强攻玄武门杀入太极宫? 况且,李奉戒的身份、地位、资历,也绝对不可能成为长安兵变的关键。 各自为政、各方联动? 也不可能。 没有人会在局面尚不清楚的情况下贸然入局,其中的风险不是谁都能承担的,必然有一人登高一呼,而后才能四方云集、蜂拥而至,围攻长安城。 而这个人会是谁呢? 仔细想想,如今身在关中麾下拥有军队的将领不知凡几,而这些将领要么出身关陇,要么与关陇纠葛极深,任何人都有可能响应晋王出兵攻打长安…… “一定要盯紧了李道宗,不能有丝毫松懈,只要其麾下军队有一丝半点的异动,即刻来报。” 虽然每个人都有可能背叛皇帝响应晋王,但威胁最大的还是李道宗,尽管房俊无论如何想不出李道宗依附叛军的理由,却依旧十足防备。 他认为麾下这五千人死守太极宫抵挡李道宗不会有太大问题,但万一不止李道宗一个人依附晋王、猛攻长安城呢?五千人再是精锐,再是有火器,在地域狭窄的太极宫内也很难将敌人全部抵挡,若是敌人兵卒充足予以分兵,自己这边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其突入太极宫内,束手无策。 虽然玄武门外还有左右屯卫扼守,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程务挺沉声应下:“喏!” 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经与太极宫绑在一起,若能顺利渡过此次危机剿灭叛军,只是功勋赫赫青云之上,这是最有分量的政治根本,足以保证他在不触犯巨大原则的情况下一辈子高官显爵。 同样,如果被叛军杀入宫内,他也只能力战而死、以死谢罪…… ***** 天色深沉,山林莽莽,细雨打在黄绿相间的树叶杂草之下沙沙作响,李治负手立于敞开的窗前,看着窗外初秋瑟瑟萧萧的景色,雨声之中混杂着不远处兵卒巡逻时不时响起的脚步与呵斥。 山林静谧,秋雨潇潇,李治心中却不得片刻宁静。 自从踏上这条攸关他生死成败、有进无退的道路,便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谨小慎微,而起事以来诸般事情往往出乎预料,导致当下局势看似有利,实则随时都有覆灭之虞,岂能安枕? 岑文本骤然去世,导致朝廷权力构架发生重大变化,这对于李治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因为现在越是变故,对他的优势便越大,相反一成不变则代表着争夺皇位的大业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李治也的确趁机让朝中那些倾向自己的官员们各自发动,希望将朝廷这潭水彻底搅混。 但皇帝的应对有些出乎预料,先将许敬宗推上高位对抗刘洎,继而任命刘祥道为御史中丞执掌御史台,以“清查旧案”为由大肆攻讦那些试图搅混朝廷的官员,使得人人自危,因岑文本去世而带来的动荡居然不知不觉间被压制下去。 而皇帝则全程躲在幕后,不仅没有与那些官员针锋相对的撕扯一番导致威望受损,甚至露面都不曾…… 由此可见,皇帝对于朝局的掌控已经逐渐稳妥,每过一日便稳固一分,等到将朝廷上下的重要职位都安插亲信,文武双方再不复争执斗争之局面从而一致对外,皇位便算是不可动摇了。 时不我待啊…… …… 外间脚步声响。 李治蹙眉,这个时候谁会前来他的营帐?想必是又有什么突发事件。 这让他的心脏忍不住快跳了两下…… “殿下。” 帐外的禁卫并未先行通禀便放人进来,除了宇文士及也并无旁人了,这是他给予宇文士及的特权,以此彰显宇文士及地位的不同,也借此安抚宇文士及。 “郢国公毋须多礼。” 先后见礼,李治坐会靠窗的书案之后,宇文士及上前两步,道:“刚刚程咬金派遣苏伽前来求见陛下,此刻正在帐外。” 李治正拿起茶杯想要喝茶,闻言手掌下意识用力紧紧握住茶杯,使得茶杯微微一颤,杯内茶水溢出些许溅落在手背上,他甚至未曾感到一丝半点灼烫感,瞪大眼睛,压制着声音:“快请!” “喏。” 宇文士及将李治的些微失态看在眼中,转身出去,须臾回转,身后跟着的苏伽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觐见殿下!” 李治将茶杯放在书案上,尽可能的控制自己面部表情,故作淡然道:“免礼,可是卢国公那边有事发生?” 现在程咬金就是拦在前路的一座大山,而两军之间一直由尉迟恭负责联络,苏伽此来,很大概率是程咬金那边有了回信。 苏伽并未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举过头顶,呈递给李治:“卢国公有书信呈上,大帅命末将送来,请殿下阅览。” 一旁的宇文士及上前一步,接过书信,转呈给李治。 苏伽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目光,能够让宇文士及做这样的事情,这是唯有皇帝才有的待遇…… 李治先是眼看印信,确认无误之后拆开封口的火漆,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轻轻吸了口气,控制着激动之下略微有些颤抖的手,先看了宇文士及一眼,目光对视,略微颔首。 宇文士及目光一亮,紧张的身躯彻底放松下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大业在望 李治将信笺放在书桉上,一只手摁在上面,脸上的喜色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嘴角露出微笑,看着苏加道:「卢国公深明大义,既不忘先帝之恩遇,更感怀万民之多艰,能够顺应天命弃暗投明,实乃帝国之福也!苏将军请回去转告卢国公,待到成就大事,本王不会忘记卢国公的功勋,帝国不会忘记,天下亿万黎庶也不会忘记!」 「喏!如此,末将先行告退,左武卫上下四万儿郎,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也好,待本王议定作战计划之后,即刻派人与卢国公接洽,咱们上下一心,毕其功于一役!」 「喏!」 …… 看着苏加走出营帐,在禁卫带领之下离去,宇文士及关好门,一回身,便见到李治从书桉之后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俊朗的面容微微泛红满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双手握拳狠狠的挥舞几下,低声嘶吼了一句:「天助我也!」 宇文士及心头的阴霾郁闷也一扫而空,忍不住莞尔一笑,到底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啊…… 不过也难怪晋王这般欣喜若狂,在最紧要的关头,程咬金这座大山终于还是被搬开,不仅不会成为阻挡大军前进的障碍,更会成为晋王成就大业的臂助。 当真是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也难怪李治会嘶吼出一句「天助我也」,这岂不正是天命所归的预兆?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人再是如何奋斗,都抵不过上苍的垂怜青睐…… 「薛万彻到了哪里?」 李治兴奋一阵,回到书桉之后示意宇文士及也入座,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平复一下心情,他知道此刻优势在手,越发需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还不到纵情欢呼、仰天长啸的时候…… 宇文士及道:「薛万彻歼灭崔氏私军、攻陷铜人原大营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南下,而是就地休整,与此同时攻陷潼关的刘仁轨、郑仁泰也已经弃关而出,率领大军进入关中,若无意外,这两日两支军队便会在铜人原会师。」 「郑仁泰!」 提到这个名字,李治牙齿咬得咯吱响,恨不得生啖其肉! 若非郑仁泰临阵倒戈投降刘仁轨,并且集结郑氏私兵助阵连克洛阳、函谷关、潼关,何至于使得薛万彻敢于渡河南下肆无忌惮的勐攻铜人原,歼灭崔氏私军的同时追在自己身后威胁重重? 转身来到墙壁的舆图前仔细查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伪帝是逼着咱们进攻长安啊,唯恐咱们自出通关奔赴山东从此鱼游大海,这才故意露出破绽引诱本王入瓮……四面张网,瓮中捉鳖,的确是个好计策,只不过如今程咬金归顺本王等于本王手中多了一柄铁锤,任他再大的瓮,也一锤子砸碎!」 他又岂能看不破皇帝故意放他抵达长安的意图呢?一则怕他跑出潼关祸乱整个山东,到时候纵然能够将自己剿灭,也势必使得整个山东一片糜烂;再则,也需要他这个晋王杀到长安城下,将那些不忠于皇帝想要火中取粟的野心勃勃之辈都引出来,予以歼灭,一劳永逸。 可即便他看破皇帝的策略,却也不得不一直走下去,山东一马平川、四战之地,就算有山东世家支持,也是长久被动挨打的局面,迟早必然覆灭于关中铁骑之下。 智者所不取也。 况且皇帝的策略看似高明的阳谋,实则也是在弄险,既然明知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届时会群起而响应自己的大军,那么皇帝又岂敢说稳胜呢? 世间从无绝对之事,譬如眼下程咬金的归顺,必然出乎皇帝的预料之外。 有一就有二,既然程咬金能背叛皇帝,谁知道还会有多少人紧随其后呢? 宇文士及也有些兴奋,毕竟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陡然现出光亮,前途一片大好,关陇门阀极有可能在他手上再铸辉煌:「殿下放心,只需大军抵达长安城下,响应殿下的绝对不会只有一两个!更何况,老臣早已在最为紧要的地方布下杀招,一经发动,必然直捣朝廷腹心!」 李治深吸一口气,道:「召集将领吧,马上商议作战计划,宜早不宜迟,趁着岑文本之死使得朝廷上人心惶惶、权力争斗的空档,咱们兵贵神速,毕其功于一役!」 「喏!」 ***** 申时末,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满天阴云有如铅坠一般,四野昏暗,左屯卫营地之内已经燃起了灯烛火把,一队骑兵由远及近疾驰而来,营门口的兵卒见到对方抵达门前居然不减速,正欲上前拦阻喝问,待见到为首一人乃是自家大帅的弟弟、当朝驸马柴令武,赶紧又退回远处,任凭这一队骑兵风卷残云一般驶入营地之内,视如不见。 柴令武策马进入营地之内,疾驰了一阵抵达中军帐前,这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身后数十骑兵也纷纷站定,后边一人将马背上一个麻袋丢在地上,「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泥水四溅。 柴令武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蓑衣丢给一旁的亲兵,然后附身探手抓住麻袋的封口,一路拖着进入中军帐。 帐内已经燃起灯烛,柴哲威一身戎装顶盔掼甲的坐在椅子上喝茶,蹙眉看着自家弟弟疾步而入,然后将麻袋丢在地上,还十分不雅的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这狗东西藏得严实,若不是抓住他儿子剁了几根手指,他那婆娘还宁死不说他的藏身之处呢!呸!」 柴哲威放下茶杯,问道:「抓住了?」 柴令武解开麻袋封口的绳子,探手进去一拽,便拽出一个披头散发嘴里塞了碎步的人来,另一只手撩开遮挡他脸部的头发,骂道:「这家伙知道大兄不会放过他,将老婆孩子藏在青龙寺内,他自己跑去细柳原一处庄园躲起来,我带人去寻的时候找遍了整个庄园也未发现踪迹,最后在地窖里将这厮捉住,才知道这厮已经在地窖里藏了两个月,连老婆孩子都不管了……」 说着,一巴掌狠狠抽在那人脸上。 那人嘴里塞着碎步不能说话,只能哼哼几声忍着疼…… 柴哲威起身,踱步来到这人面前,居高临下看了看,阴沉着面色缓缓道:「游文芝,本帅自认待你不薄,却差一点被你害得惨死,甚至阖家灭门、祸延三族,若非巴陵公主苦苦哀求陛下,此刻怕是早已身首异处、满门遭殃。本帅只问你一句,你是被李元景收买,还是根本就是李元景的人?」 自从伙同李元景起兵攻打玄武门意欲杀入太极宫立下从龙之功,却最终功败垂成,他仔细思索,才后知后觉自己一直被游文芝所蛊惑,而若事成,最后的得益者唯有李元景。 只不过那夜大战之时被左屯卫的火炮炸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从乱军之中脱身,游文芝早已失踪不知去向,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派遣人手搜寻游文芝的踪迹,今日终于将其逮住。 一旁的柴令武在听到「巴陵公主向皇帝苦苦哀求」这句话时,面色陡然一僵,心中莫名其妙的升起一幅幅画面,自家公主并非求助皇帝,而是在房二那厮身下哀哀求饶…… 顿时心头火起,上前一角踢在游文芝身上,疼得游文芝虾米一般全身缩起,这才附身将其嘴里的碎步抽掉。 游文芝疼得浑身冒汗,张嘴吸着凉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自知今日有死无生,柴家兄弟绝对不可能绕过他,所以从地上挣扎着起身,跪伏在柴哲威面前,以首顿地,砰砰有声,哭着道:「我该死,是荆王……不是,是李元景那贼人以妻儿相要挟,我不敢不从,况且他答允过我只要蛊惑大帅辅 左他成就大业,必然论功行赏让大帅坐上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荣宠备至、大权在握,否则纵然***,我也不敢出卖大帅啊!」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知大帅不会绕过我,也无颜乞活,只求大帅看在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放过我妻儿一命,纵然九泉之下也感念大帅恩德!今生罪孽,下辈子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来报偿!」 柴哲威面容平静,看向柴令武:「他妻儿在何处?」 柴令武道:「已经抓起来了,我派人秘密看押。」 柴哲威点点头,澹然道:「派人过去传令,都杀了吧。」 柴令武一惊:「啊?这……罪不及妻儿,将这个狗东西明正典刑也就是了,何必殃及无辜呢?」 游文芝背叛自家兄弟,蛊惑兄长出兵辅左李元景差点阖家遭殃,但冤有头、债有主,何必将他妻儿都杀光呢? 【鉴于大环境如此, 那孩子也不过五六岁,一脸懵懂稚气俨然,那妇人也不过双十年华,小家碧玉我见犹怜…… 柴哲威冷冷盯着自家兄弟,开口道:「这是军中,一些以军令为上,若是换了一个人敢质疑本帅的军令,此刻已经推出辕门之外斩首了!我不管你打着什么心思,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千万别给我惹是生非,否则休怪我不念手足之情!」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卷土重来 “喏!” 柴令武吓得一哆嗦,他自小便对这个兄长又惊又怕,再不敢多言,转身就往外走。 游文芝听闻妻儿难逃毒手,顿时呼天抢地,先是苦苦哀求,见到柴哲威无动于衷,知道难以幸免,遂破口大骂。 “吾虽蛊惑你出兵辅佐荆王,但只需事成你便是从龙之功,届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害你?即便最终事败,荆王阖家死绝,你不也是毫发无伤?” “纵然有过,也不过是吾一人之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祸及妻儿?” “今日你杀我全家,异日你柴氏一门也不得好死!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柴令武小儿莫要在吾面前装腔作势,若非你家那公主在房俊面前摇尾乞怜、任其施为,又岂能让房俊求到皇帝面前赦免你家谋逆之罪?” “哈哈,你将公主视若珍宝,却不知她如何在房俊胯下婉转承欢、哀哀求饶!老子纵然是死,也要魂灵不灭,去看一看你家公主如何被房俊凌虐爽快……” 他也是发了疯,既然必死无疑自是全无畏惧,虽不能起身与柴家兄弟生死相搏,却也能用最恶毒的言语侮辱柴氏兄弟,尤其是彻底败坏柴家的门风。 暴怒的柴令武气得双眼血红,上前一脚狠狠踹在游文芝的嘴巴上,顿时将其踹得口喷鲜血,抽出横刀就要一刀砍下去。 “这么砍死他岂非便宜了?别弄脏了大帐,去将他妻儿抓来,在他面前将他儿子五马分尸,再让兵卒们当着他的面弄了他婆娘,岂不是最出气?” 柴哲威反身走回书案之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遂放在一边。 “呜呜呜……” 地上蜷缩着的游文芝说不出话,手脚又被捆住,听闻柴哲威如此恶毒的言语奋力挣扎,蛆一样蠕动着,口中发出“呜呜嗬嗬”的声音,拼命仰着头死死盯着柴哲威,目眦欲裂。 柴令武举着刀的手顿住,面上神情变幻不定,让他一刀剁了游文芝没问题,这厮污言秽语辱及他的妻子更刺中他心中的隐痛,死不足惜,但若是按照柴哲威所言那般去做,他却很难下手。 柴哲威看着自家弟弟的神情,不耐烦的摆摆手:“让人拉出去将他们一家放一起活埋吧,虽然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喏。” 柴令武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出去让人进来将游文芝抬走,并且叮嘱寻一个僻静之处挖个坑将其一家人埋在一起…… 安排好这些事,柴令武让人取来一壶热水,在书案前冲亲起了一壶茶,坐在兄长对面喝着茶水。 柴哲威训斥道:“你这性子得改一改了,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就大事?如今柴家只剩下你我两兄弟,值此皇权动荡之时自当锐意进取更上一层,万万不可因为心软而坏了大事。” 顿了一顿,他又叮嘱道:“巴陵公主之事只不过以讹传讹的谣传而已,公主对于咱们家功不可没,且不能因为一些风言风语便与公主有了隔阂,否则我必不饶你!” 当今皇帝最是顾念亲情,连齐王李祐那样曾经站出来公布讨伐檄文的兄弟都能宽恕,对待一众姊妹更是爱护有加。家中有一个巴陵公主就好似多了一道护身符,若非上次巴陵公主入宫求情,柴家焉能被宽恕? 至于巴陵公主到底是否与房俊有染,那不重要…… 柴令武闷头喝着茶水,一言不发,半晌抬头转换话题:“这回大兄打算铁了心站晋王那边?” 上回与李元景合谋出兵攻伐玄武门,可以说是自从母亲平阳公主去世之后家族当中最大的危机,所幸最终有惊无险,可眼下皇权争夺日趋激烈,柴家势必再度走上选边站队的旧路,这让柴令武有些心惊胆战。 投靠晋王的确可以使得利益最大化,但风险也一样大,万一晋王兵败,还能指望巴陵公主入宫求情再救柴家一回么?怕是就算他亲自将巴陵公主去送房俊的床上,房俊也不会在陛下面前为柴家求情…… 心里想着还不如站在一旁看着好了,咱们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任谁坐上皇位也缺不了柴家的荣华富贵,何必赴汤蹈火自蹈险地呢? 柴哲威哼了一声,放下茶杯道:“我才不管什么皇帝还是晋王,谁能成事咱们就站谁!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表露立场,以免重蹈覆辙。” 上回跟随李元景起兵攻伐玄武门最终失败,令他经历了人生当中最为惨痛的失利与危机,至今想起犹有余悸。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糊涂事既然做过了绝对不能再做,所以这回无论他给予宇文士及等人何等承诺,都一定要等到胜负几乎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出手。 宁肯利益少一些,也绝不去承担天大的风险。 柴令武不解:“当真到了最后时刻,只怕旁人也用不上咱们,可只要未到最后时刻,事情便依旧留有变数,万一判断错误呢?” 柴哲威垂下眼皮,信心十足:“放心,为兄心中有数,你只需听令行事即可。” 柴令武:“……” 我想说句不相信你的判断行不行? 跟着李元景那个蠢货瞎折腾差点将整个柴家都给坑死,足以见得柴哲威判断局势的能力有待提高…… 可两兄弟相差将近十岁,柴令武年幼之时柴哲威已经是长安城内有名的青年俊彦,所以对于兄长的敬畏早已深入骨髓,此刻固然满腹牢骚,却不敢吐露半字。 况且他虽然是驸马,但柴家是兄长当家,纵然他表示反对也会被兄长教训驳斥…… 外头亲兵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有人在营门之外求见,说是有故人之书信送抵,要亲手呈递给大帅。” 柴哲威精神一振:“快请!” 亲兵退出,柴令武问道:“是晋王那边?” 柴哲威瞪他一眼,训斥道:“事不秘则失其身,当谨言慎行,小心隔墙有耳!” 这左屯卫虽然由他执掌多年,但军中岂能没有皇帝及旁人安插的眼线?万一自己与晋王联络的事情泄露出去,怕是等不到晋王打到长安城下,皇帝先派人将自己给杀了…… 柴令武讷讷不敢言。 须臾,一个浑身湿透的仆从模样中年人从外头进来,见礼道:“奴婢见过谯国公,这里有家主的一封家书,请谯国公收讫。” 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防水的油纸包,打开来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柴哲威。 柴哲威认得这人乃是宇文士及身边的仆从,冲着柴令武微微颔首,后者起身上前接过书信,转呈给柴哲威。 柴哲威接过书信,先是凑在烛火之下验看封口的印鉴,确认无误之后才打开信封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 抬头看着那奴仆,沉声道:“回去告知你家家主,本帅当年与他曾有约定共游长安,从不曾或忘,只等你家家主赶赴长安之时,本帅定扫榻以待,以尽地主之谊。” “喏!那奴婢这就告辞,返乡将谯国公之言带回给家主。” “去吧。” …… 待到奴仆离去,柴令武迫不及待的拿起柴哲威放在书案上的信笺飞快看完…… 而后叹息一声,忐忑道:“晋王说的好听,什么尽在掌握胜利在望,可是这长安城里里外外十余万大军围得铁桶一般,他麾下那么些乌合之众如何打到长安城来?” 他其实不看好晋王,且不说晋王麾下十万山东私军皆乃乌合之众,难以对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朝廷军队,单只是晋王麾下能够拿得出手的统帅只有一个尉迟恭,如何与皇帝这边李勣、李靖、程咬金、房俊等人相媲美? 更别说还有薛万彻、刘仁轨、郑仁泰等人追在晋王的后头衔尾杀来…… 无论怎么看,晋王都不像是能够成事的样子。 柴哲威指了指茶杯让柴令武续水,然后笃定道:“你能看到的破绽,晋王、萧瑀、宇文士及那些人又岂会看不到?既然他们都看得到,晋王还敢从太极宫潜逃潼关竖起反旗堂而皇之争夺皇位,萧瑀、宇文士及等人也都誓死追随,必然是因为背后有人会支持他们,所以胜算十足。” 现在可不是隋末乱世,聚拢几个乡民拿着粪耙、棍棒就敢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争夺天下,胜了固然一统寰宇成就霸业,败了也可阵前投降率众依附,照样荣华富贵。 晋王以亲王之尊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也要争夺皇位,足以见得他对局势的判断、对于心人的揣摩、乃至于对于己身的优势都有着充分自信。 否则谁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造反? 柴令武很是好奇,给茶壶续水,然后斟满茶杯,上身往前倾了几分,压低声音问道:“兄长说的‘有人会支持晋王’,到底是谁?” 还有半句话没敢问出:该不会就是咱们兄弟吧? 柴哲威哼了一声,回头看了看夜色雨幕之中影影幢幢的玄武门,并未回答柴令武的话。 “传令下去,全军保持警戒,军械分发到手,只等军令下达便顷刻出动。” “喏!” 柴令武赶紧起身应下,想了想,问道:“咱们还是要强攻玄武门?” 对于玄武门他有一种从心底生出的忌惮与恐惧,上一回就差一点折在玄武门下,这一回还要打玄武门? 卷土重来这种事,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好结果。 万一玄武门乃是他们柴氏兄弟命中的杀星、死地,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柴哲威握着茶杯的手掌收紧,手背青筋凸起,恨声道:“咱们打右屯卫!当日之仇,如山似海,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蓄势待发 柴令武原本还有一些忐忑,毕竟上一回陛下赦免柴家谋逆之罪已经是仁至义尽、邀天之幸,如今再来一次若仍失败,只怕亡母平阳公主复生也救不了柴家…… 但听闻兄长并不会强攻玄武门公然竖起谋逆造反的大旗,而是先要将右屯卫歼灭,瞬间所有的忐忑不翼而飞,浑身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胆气陡壮! 时至今日,他对房俊怨念深重,可谓恨之入骨,若非当初房俊率右屯卫击溃自家兄长,柴家又何须面对灭亡之危机,妻子又何须遭受凌辱? 尽管巴陵公主与房俊之间仅是流言蜚语毫无实据,但柴令武自己早已脑补出无数不堪入目的画面,从心底认为巴陵公主污秽不堪、不洁失贞…… 若能彻底将右屯卫击溃,将来杀入长安再将房俊生擒活捉,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他面前凌虐高阳公主、武媚娘,而后残忍杀死,那将是何等样的快意?! 但旋即又想到即便事成,皇帝由李承乾换成李治,高阳公主依旧是大唐公主,岂能任由他恣意凌辱? 况且武媚娘花容月貌、媚骨天生,放在寝卧之内日日欢爱尚且不够,又怎忍心先虐后杀呢? 自己终究还是不及兄长杀伐果断、心狠手辣,只能从长计议…… ***** 阴雨霏霏,薛万彻、郑仁泰、刘仁贵三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策骑并立在华胥渚前,望着这一汪清澈幽深的潭水,雨水落在潭里泛起无数涟漪。 刘仁贵回头看着数万大军在他们身后浩浩荡荡前行,抵达灞水之畔安营扎寨,与灞水西岸的晋王大军对峙。 “晋王大军现在何处?” 他们贡献潼关之后一路南下,落于歼灭崔氏私军之后抵达此处的薛万彻,故而对于此刻灞水西岸的形势并不了解。 薛万彻觉得头上的斗笠有些闷,随手摘下任凭细密的雨丝落在头上,又抹了一把脸,闷声道:“正驻扎于白鹿原,已经与尉迟恭会师合并一处,不过之前尉迟恭被程咬金那老贼摆了一道,损兵折将大败亏输,此刻想必小心翼翼,不敢轻敌冒进。” 他与贞观勋臣素来尿不到一个壶里,朝堂上争斗、朝堂下互骂,谁也瞅不上谁,所以言语之中全无尊敬。 刘仁贵点点头,道:“小心翼翼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原因是晋王在等。” “等什么?” 但凡身边有一个聪明人,薛万彻懒得转动他的脑筋,有什么事情不明白问一问就好了,何必自己费劲去想呢? 刘仁贵瞅了他一眼,他与薛万彻没打过交道,单凭传闻也没法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想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问自己,这是想要考校自己一下么? “所谓兵贵神速,晋王已经渡过灞水,就应当继续渡过浐水直奔长安,以免夜长梦多,毕竟眼下朝廷的军队远远超过晋王军队,一旦有了充分的时间调动至长安周围,局势对于晋王将相当不利……既然晋王放着正确的策略不管,却滞留在白鹿原迟迟不向长安挺近,必然是想要获得更多的优势。” 一旁的郑仁泰闭嘴不言,他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依附皇帝主动协助水师,却不代表他愿意在刘仁贵这样的小辈麾下任劳任怨。 薛万彻想了想,看着身边两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觉得受到打击,自己怎么还是不大明白呢? 不过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再去想,绝不会让自己陷于不擅长的领域而自寻烦恼…… 他瞥了刘仁贵一眼,觉得这人心眼儿挺多,不喜欢。 策马转身:“走了,营帐已经扎好,咱们好生吃喝一顿便歇下,等着卫公的将令便是。” 脑袋瓜子好使又能顶什么用?大道理列出千条万条,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最终还不是都得听从卫公将令行事? 刘仁贵自然感觉得到薛万彻的情绪不善,有些茫然了看看郑仁泰,眨眨眼,意思是我哪儿得罪他了? 郑仁泰不以为然:“这厮就是个浑人,浑得不能再浑的那种,喜怒无常率诞无羁翻脸不认人,少往他身边凑。不过他不会找你麻烦,这厮素来认为房二是他唯一的知己,爱屋及乌嘛,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说到“爱屋及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谁能想得到从来桀骜不驯连李二陛下的颜面都敢驳斥的薛万彻,却对房俊言听计从甘愿追随呢? 而刘仁贵听到“知己”二字,情不自禁泛起一阵恶寒,心里琢磨着自家大帅连这种人都能收服,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棒槌自然和棒槌玩得好…… 三分返回濒临灞水的营地之时,营帐已经安扎妥当,进了帅帐,亲兵备好膳食,三人分别洗了手脸坐在简易的木桌前,薛万彻骂骂咧咧的拿起筷子端起碗:“军中不得饮酒,这嘴里都快淡出鸟,赶紧吃,吃完赶紧睡。” 言罢,大口夹菜扒饭喝汤,呼噜有声。 刘仁贵与郑仁泰对视一眼,碰上这么一个全无礼仪的“上官”也没辙,只能听之任之。 此次三军会师,乃是以薛万彻为主,刘、郑二人皆是胁从。 然而饭未等吃完,便有亲兵快步入内:“启禀大帅,卫公有军令抵达!” 三人赶紧放下碗筷,起身肃立,薛万彻道:“快请!” “喏!” 亲兵退出门外,须臾,一员年轻校尉大步而入,目光扫了三人一眼,自怀中掏出帛书,双手呈递给薛万彻:“卫公军令在此。” 薛万彻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末将接令!” 将帛书接过,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拍了拍年轻校尉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赞了一句:“原来是大志啊,早该进入军伍建功立业啦,本帅向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追随燕郡王归顺高祖皇帝,官拜车骑将军独领一军了。” 刘仁贵与郑仁泰相顾无语,薛万彻口中的“燕郡王”乃是罗艺,隋朝末年之时便屡立战功拜虎贲中郎将,驻守涿郡,自领幽州总管。武德三年归顺大唐,高祖皇帝赐予李姓,预属宗室,册封燕郡王。在消灭消灭刘黑闼的战争中功勋卓著,迁左翊卫大将军,出任天节军统制、泾州刺史,乃隐太子李建成的铁杆支持者。 玄武门之变后太宗皇帝登基即位,隐太子身死,为了安抚罗艺,拜其为开府仪同三司,位比三公。 然而即便如此,贞观元年,罗艺依旧率军反叛,进据豳州。兵败之后逃往甘州,为部下所杀。 自玄武门之变以后,原先隐太子李建成的党羽陆陆续续反叛谋逆的不少,皆未能掀起什么风浪。纵观贞观一朝,能够让李二陛下心生鸡蛋的谋逆,唯有罗艺与侯君集。 所以无论贞观朝还是眼下的仁和朝,朝野上下对于这二位都是讳莫如深,甚少提及,似薛万彻这般毫无避讳的当众直言,绝无仅有。 前来传令的正是李靖的侄子李大志,闻听薛万彻之言,只能苦笑道:“武安郡公骁勇绝伦、勇冠三军,末将素来敬仰,往后也定当多多聆听教诲。” “你这娃子不实诚,放眼军中都说咱老薛是个傻子,你若是连傻子都敬仰,岂不是更傻?这等好听话儿莫要在咱面前说,咱不吃这一套,来来来,看你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还未用饭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一起用饭!” 说着,将李大志拽到桌前摁着坐下,让人添了碗筷。 李大志拒绝不得,只得坐下老老实实吃饭。 待到用完饭,亲兵撤走碗碟奉上香茗,薛万彻这才将军令展开一目十行的看过,然后递给刘仁贵、郑仁泰两人传阅,自己则端着茶杯喝了口茶水。 待到刘、郑两人看完,薛万彻沉声道:“回去告知卫公,吾等今夜修整,明日卯时定然按照军令所示拔营起兵,强渡灞水,两日之内渡过灞水,威逼叛军后阵。” 他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就算再是浑人也在朝堂上有几个眼线,对于朝堂上因为岑文本病故而引发的动荡略知一二,只不过他懒得去思索由此给局势所带来的变动,既然有李靖这样的人在外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又有房俊在太极宫内宿卫宫禁确保万无一失,他只需听令而行就好。 打仗那最拿手了,自然也喜欢这般直来直去的冲锋陷阵。 李大志起身告辞:“末将定会如实回复卫公,还望三位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末将告辞。” 三人皆起身抱拳相送,李大志虽然目前官职只是校尉,但既然李靖能够将其带在身边就证明这必然是李家最为出色的子弟,能力卓越又有李靖这样的大佬扶持,加上李靖这么多年在军中的香火情,这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将来最次也得是个十六卫大将军。 他们这一代人即将老去告别戎马生涯,为了自家子弟也得结下这样一份香火情…… 窗外忽然一阵大风,将树林间的落叶卷起混合着雨水纷乱飘飞,雨骤风急,蓄势待发。 (本章完)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作茧自缚 窗外落雨霏霏、木叶萧萧,一场秋雨一场寒。 批阅了大半夜军报的李治又与萧瑀、宇文士及、尉迟恭、褚遂良等人商议至寅时,议定暂缓驻扎此处暂缓两日,待到最为重要的一人送来书信表明臣服,便大军开拔直扑长安。 即便李治精力过人,但连续多日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巨大的压力使得他困顿不堪,脑袋刚刚沾着枕头便睡了过去。 孰料好梦未酣,便被敲门得不到回应的亲兵冲进来唤醒…… 李治勉强在木板床上坐起,只觉得头痛欲裂,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着亲兵:“火上房了不成?这般大吵大叫,成何体统!” 亲兵顾不得惧怕,忙道:“鄂国公正在门外等候,有十万火急之军情急报!” 李治浑身一激灵,所有困顿不翼而飞,连忙自床上爬起穿好鞋子:“请鄂国公进来。” “喏!” 亲兵退出,须臾,顶盔掼甲的尉迟恭大步流星走进来,雄壮的身躯好似熊罴一般,脚踩在地上隐隐有回响…… “启禀殿下,刚刚斥候来报,薛、刘、郑三支大军卯时拔营,已经抵达灞水东岸,正在四下搜寻渡河工具,数万大军集结完毕、枕戈待旦,看起来今日便要强渡灞水!” “啊!” 李治惊呼一声,急忙来到墙壁舆图前查看。 灞水源起终南山,由东南横穿蓝田县自骊山脚下向西北流淌,与同样源自终南山的浐水相距三十里几乎并行,一同向北注入渭水。两水之间隔出一道台原,便是脚下的白鹿原。 薛、刘、郑联军一旦渡过灞水,顷刻间便会抵达此地。 这三支军队当中唯有薛万彻的右武卫齐编满员人数达到三万余,刘仁贵麾下的水师兵卒只有六七千,郑仁泰的郑氏私军也不过五六千,看兵力相比李治麾下十四万大军远远不足。 但薛万彻的右武卫在东征只是可以作为百万大军之先锋,摧城拔寨所向披靡,其战力可见一斑,乃是十六卫当中一等一的存在;刘仁贵麾下水师兵卒看似不多,但这些骄兵悍将横行海外灭过无数,且极有可能装备大量火器;反倒是名声赫赫的郑仁泰带着他那些临时拼凑招募的家族私军战力不足…… 万一被这支联军缠上,想要将其摆脱就必须付出惨痛代价。 尉迟恭来到李治身后,沉声道:“事不宜迟,咱们必须即刻开拔奔赴长安,否则有腹背受敌之危险,一旦落入那等境地,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快字,关中各处驻军与皇帝貌合神离、各怀心机,调动部署慢慢腾腾各种延误,但这种状态不能持久,否则等同于公然谋逆,那还不如干脆依附晋王还能获得一个“从龙之功”的机会。 等到朝廷军队部署完毕,身后又有薛、刘、郑三支军队紧追不舍,迟早陷入重重包围,回天乏术。 孰料李治却摇摇头,对门口的禁卫道:“马上将萧、褚、宇文、崔等人叫来议事。” “喏。” 禁卫快步而出。 尉迟恭随着李治回到书案一侧坐下,急道:“军情如火,殿下岂可心存侥幸?万一局势骤变,那可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李治揉了揉疼痛欲裂的头部,叹气道:“鄂国公稍安勿躁,非是本王不肯即刻发兵奔袭长安,实在是取舍两难,稍后郢国公他们过来,你便知原委。” 尉迟恭一头雾水,却也不好再问。 没一会儿的功夫,萧瑀、褚遂良、崔信、宇文士及等人匆忙赶来,都已经知道身后薛、刘、郑联军已经打算强渡灞水衔尾杀来,故而俱是面色凝重。 相互见礼之后,分别落座。 李治看向宇文士及,急切问道:“那边可有答复传来?” 宇文士及摇摇头,花白的眉毛紧蹙:“暂时未有消息。” 李治心中焦急,干脆站起身负手在帐内走了几步,又道:“眼下敌军衔尾而至,吾等这时候若不能赶紧拔营奔袭长安,就将被敌军拖住,等到朝廷大军攻来,只能全军覆灭。” 宇文士及岂能不知眼下情形之凶险?但依旧摇头:“若是没有那人的依附,就算此刻咱们抵达长安城下又能如何?或许会由此带来局势巨变,诸多关中驻军群起而响应,甚至杀入太极宫废黜伪帝……但殿下以为如此一来必能坐上皇位、夺取天下吗?” 李治闷声不语。 尉迟恭已经明白了,李治之所以明知拖延之凶险却依旧不能下令即刻开拔,是因为已经在长安联络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一旦得到这个人的全力支持,会使得局势彻底扭转。 萧瑀在旁边叹息一声,道:“殿下,郢国公之言不差,眼下就算您在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的支持下杀入太极宫,也未必就能得到他们的拥戴顺利登上皇位,如果有万全之法,值得冒险。” 所谓的冒险,就是等。 任凭敌军从后掩杀而来,也要等到那人的回复,而后才能奔袭长安。 李治岂能不知宇文士及与萧瑀的意思? 那些人若是能够背叛皇帝,自然也能背叛他,一群唯利是图的野心勃勃之辈没什么干不出的,支持他这个晋王所能获得的利益比皇帝给予的利益更大,所以他们背叛皇帝;扶持他这个晋王所能获得的能力不及重新扶持一位皇子登上皇位,那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扶持另外一位皇子。 到时候临阵倒戈、反戈一击,以“诛灭叛贼、匡扶社稷”的名义将他李治杀死扶持新皇上为,还能博取一个“忠义之臣”的美誉…… 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唯有获得那人的鼎力支持,才能顺利杀入太极宫并且坐稳皇位…… 尉迟恭虽然不知“那人”是谁却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可若是那人始终不给回复,咱们又要等到几时?当真被敌军从身后拖住,只怕那人即便给了殿下肯定的答复也来不及了。” 帐内沉默下来。 眼下的局面不仅极为凶险,而且为难,无论怎么选择都有可能犯下致命的错误。 等,或者不等,无人能够断言对错。 良久,还是尉迟恭有着军人杀伐果断的血性,谏言道:“那人的回复来与不来尚不能确定,但身后的敌军却一定会强渡灞水来袭,以我之见,当即刻奔袭长安,若途中那人的回复来了自是最好,若是抵达长安之前依旧没来,那便孤注一掷。” 李治淡淡看了尉迟恭一眼,心里琢磨着尉迟恭的真实想法,却不能确认。 萧瑀、褚遂良、崔信诸人依旧保持沉默。 气氛有些诡异…… 正如此前所言,晋王一旦率军突进至长安城下,引发整个关中各地驻军的响应几乎是肯定的,因为那意味着灞水防线的军队并不是全部忠于皇帝,否则何以让晋王突破防线? 只要灞水防线的军队不是铁板一块,自是有机可乘,推翻皇帝的胜算大大增加,那些野心勃勃不甘于现状之辈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皇帝被推翻几乎成为定局。 但与此同时,皇帝被推翻并不意味着晋王能够顺利登基,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谋算,他们会根据自己有可能攫取的利益做出权衡取舍,一旦认为扶持晋王登基所能获得的利益不如重新扶持一位皇子登基,他们便会毫不犹豫的将“谋逆”的罪名扣在晋王身上,然后群起而攻之,将晋王彻底歼灭。 如此,既能博取一个“诛灭叛逆,匡扶社稷”的美名,还能实打实的获取更多利益,何乐而不为? 即便是此刻晋王身边的人,也未必能够从始至终与晋王站在一起,因为同样的道理,晋王可以用高官显爵甚至封建一方来拉拢文物大臣,别人也可以。 当晋王处于绝境之时,指不定砍向他的刀子到底是谁的…… 李治面沉似水。 帐内所有人的心里都泛起一丝明悟,明白这或许就是当年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篡位的后果——无需讨论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亦或是蓄谋已久,当宗祧承继的规则被打破,构建于其上的君臣、父子等等所有人伦大道皆被颠覆,所谓的忠诚、信义、孝悌全部给击碎。 所有人都逐利而行、罔顾大义。 太宗皇帝兵变成功,登上皇位,但是他一朝驾崩,他的兄弟、儿子都不顾名分大义,只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以及权倾朝野的地位,便可以悍然发动兵变。 如果李承乾安安稳稳的将政权顺延下去,那么这种“篡位政治”或许至此而止;可若是晋王也如太宗皇帝那般兵变成功,这种传承将会无休止的延续下去。 有唐一朝,皇位更迭都将伴随着背叛、谋逆、血雨腥风,而帝国的根基也将在一场一场的兵变之中逐渐耗损,直至枯竭…… 而房俊早已指出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在太宗皇帝明确希望废黜太子的情况下依旧毫无保留的对太子予以支持。 不是为了个人的地位权力,而是为了匡扶正朔,维系帝国的法理传承。 李治的目光有些茫然,心里乱糟糟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慨,难道自己所谋求的都是非分之想,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命所归? 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碎了帐内的沉寂,一个禁卫快步入内:“启禀殿下,外头有郢国公的家仆求见郢国公,说是奉命去外地办事,此刻回来复命。” 诸人纷纷精神一振,宇文士及更是霍然起身:“快让他进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大军来袭 禁卫走出去,李治看着宇文士及道:“军中重地,奴仆之辈不得擅入,还是郢国公出去迎一下,若有书笺或者口信带回来即可。” 宇文士及马上明白李治的意思,忙应下道:“是老臣考虑不周,殿下请稍等。” 大步走了出去。 这中军大帐之内在座的都是李治的亲信,但未必个个忠心,即便现在忠心,将来的某一个关头也未必忠心,自己负责联络关中各地驻军已经朝中文物大臣,无论哪一个人的信息在这里被泄露出去,都将是致命的打击。 务必小心在意才行,可以让大家知道具体的战略,但绝不能轻易泄露长安那边到底都有谁与这边暗中联络…… 帐内再度陷入沉默,李治的话语虽然隐晦,但坐在此间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都能明白李治的担忧,也理解这份担忧的来由,但这并不代表心中能够舒服。 都是为了晋王殿下的大业舍生忘死甚至赌上身家性命,又何必厚此薄彼呢? 褚遂良低下头喝茶,颇有些心惊胆颤,心里琢磨着晋王殿下明显是对在座之中的某个人起了疑心,不知会否在某一刻骤然发难,猝下杀手? 万一被怀疑之人是自己怎么办? 到时候自己若是将萧瑀招供出去,晋王会否相信? 更严重的是萧瑀若是害怕自己将他供认出去,会否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 一时间,褚遂良悲催的发现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之中危机四伏,动辄有丧命之忧…… 好在他并未在担忧之中煎熬太久,宇文士及须臾便返回,脚步愈发便捷,脸上的疲惫憔悴似乎也一扫而空,手里拿着一封信笺快步进入大帐来到晋王面前,声音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殿下……成了!” 李治抿着嘴唇,从宇文士及的双手之中接过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运了运气想要压制住心底的兴奋,却终究未能压住,霍然起身目光环视左右,咬着牙瞪着眼,近乎于嘶吼一般吐出一句:“天助我也!” 帐内诸人有些尴尬,看样子一定是暗中联络到了足以左右成败的重量级人物,并且给予晋王肯定打答复愿意出兵相助争夺皇位,甚至还有力挺李治登上皇位的承诺。 这的确是天大的喜讯,也难怪素来讲究仪表的李治有些失态。 按道理,大家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恭喜的,烘托一下气氛,提振一下士气。 但在座诸人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更不知道具体如何实施,若只是泛泛的恭喜几句,未免有些空洞…… 李治不在乎这些,他现在已经被狂喜填满了身心,当即对尉迟恭下令:“鄂国公马上集结部队,留下一支足够兵力的部队阻扰薛、刘、郑三人渡过灞水衔尾追杀,其余部队系数拔营,奔袭长安!” 尉迟恭赶紧起身,大声应诺:“喏!” 言罢,大步流星走出营帐,甲叶铿锵,到了帐外便大吼一声:“传令下去,全军集结!” 传令兵的马蹄声急切有如雨打芭蕉,整座军营都沸腾起来。 李治红光满面,微笑着环视一周,中气十足道:“诸君,随本王杀奔长安,成就大业!” “臣等誓死追随,竭力报效!” ***** 自杜曲、韦兆向南,有一片尚未建成的寺院散落在少陵原上,山门、钟鼓楼、法堂、禅堂、藏经楼等等建筑都初具规模,距离完工尚远,营建寺院的工匠、僧人早已被驱逐。 此刻雨水纷纷、落叶萧萧,无数军营将这片寺院团团围住,中军帐便设置于寺院之内。 程咬金坐在禅堂之内,看着窗外雨水纷飞残枝败叶,两条眉毛紧紧锁起。 牛进达自堂外大步而入,行走之间甲叶铿锵,几大步来到程咬金面前,低声道:“刚刚斥候传回的消息,薛、刘、郑三支军队已经集结于灞水东岸,随时都能强行渡河,而晋王那边也已经拔营起兵,向西而来。” 窗外风雨渐盛。 程咬金给牛进达倒了一杯茶水,自己也倒了一杯:“如今看来,晋王并非一味的等待关中各地驻军响应,他敢在局势不明的时候奔袭长安,必然已经周全之准备……长安城内,极有可能有人暗中与晋王联络妥当,只待晋王大军抵达城下,便即起兵响应,不仅能够成功夺取皇位,还能稳稳当当的坐住。” 在他看来,推翻李承乾并不难,关中各地驻军数十万,都是刚刚从辽东战场撤回来的尚未来得及修整,众多府兵不曾遣返原籍,都猬集在主帅麾下,一声将令便可杀入长安。 真正难的是推翻李承乾之后,李治能够稳稳当当的坐在皇位上。 但凡是能够纵兵杀入长安推翻皇帝的人,包括他程咬金自己在内,有几个是真正的忠义之士?大家以往之所以忠义,忠的是李二陛下,而非是大唐,更不是李承乾。 连李承乾这样的大唐皇帝都能推翻,谁会在乎多杀一个李治? 杀与不杀,推翻还是拥戴,决定这一切的取决于自身的利益,只要重新扶持一位皇子上位的利益大于李治所能够给予的利益,那些人会毫不犹豫的将李治抛弃。 甚至还会在李治倒台之后狠狠的踹上一脚,将所有的“谋逆”“造反”“弑君”等等罪责都推在李治身上,自身的罪责甩得一干二净…… 李治不可能傻乎乎的被大家推着便一门心思的杀入长安,更不会认为推翻李承乾便能够成就皇图霸业效仿李二陛下当年之故事,事实上李二陛下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也并未第一时间废黜高祖皇帝自己登上皇位,而是先立为太子,逐一扫清朝野上下那些意欲火中取粟的野心勃勃之辈以后,这才逼着高祖皇帝退位,登基为帝。 牛进达懒得去寻思这些困难的问题,不过还是捧哏了一句:“会是谁与晋王暗通款曲呢?” 程咬金对于在这个心腹面前展示智商好像很有成就感,越是营造出一副云山雾绕的场面让牛进达摸不着头脑,他就越是高兴,慢悠悠道:“谁知道呢?左右也不过是那几个人罢了。” 牛进达无语,两人并肩作战生死扶持几十年,焉能不了解对方的脾气? 所以他不打算成全程咬金的恶趣味,果断转换话题:“大帅当真打算履行承诺,在晋王进军长安的时候退避三舍让出道路?若您另有计较,还请明确告知,我也好有所准备,否则容易坏了大帅的大事。” 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便收不回来,按照他对程咬金的了解,等闲时候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此等非生即死的险地,若是这边答应晋王另一边却与皇帝暗中联络,这才符合程咬金的行事作风。 说到底,这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主儿…… 程咬金瞪起眼睛,不悦道:“你这是什么鬼话?老子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答应的事情即使赴汤蹈火亦要做到,你岂能这般质疑老子的人品?” 牛进达对他的恼火不以为意,打了个哈哈,心底却明白自己猜测果然没错,这厮看似性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最是狡诈五常、诡计多端…… 不过他还是提醒了一句:“三郎还在晋王手中,当心莫坏了他的性命。” 万一程咬金做下对晋王不利之事,程处弼性命危矣…… 程咬金沉默片刻,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吾岂能因为他一人而将阖家上下百年基业弃之不顾?若他躲不过这一劫也正该是他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牛进达摇头,正欲再劝,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校尉快步而入,见礼之后急声道:“启禀大帅,晋王麾下大军已经拔营启程!” 程咬金摆摆手,道:“稍安勿躁,斥候可曾探得晋王前进方向?” “斥候回报,说是按照其前行方向估算,应当是沿着杜曲穿过少陵原,直奔长安。” “杜曲?” 程咬金将桌上的舆图展开,手指在少陵原方位移动,最后落在杜曲两字上,然后向南移动到兴教寺,这是他目前所处之位置,而后再度向北,在杜陵附近划了一下,那时梁建方率军镇守的位置。 而若是按照斥候探听而来,晋王军队则是在两支军队之间的空隙穿过…… 牛进达站在桌案一侧看着舆图,目光随着程咬金的手指移动,见到他最后点在梁建方多处之方位,不仅摇了摇头,叹气道:“这孩子……够倒霉的。” 有些幽怨的看了自家大帅一眼,他素来对梁建方很是看好,但上回被程咬金坑得差点葬身乱军之中,伤疤还没好呢,这眼瞅着又要来一回…… 程咬金不搭理他,下令道:“传令全军,所有人固守大营,若无本帅之将令不得擅自离营,更不许与晋王军队接战,违令者斩!” “喏!” 校尉得令,转身匆匆而去,向全军传达军令。 ***** 杜陵西侧,右卫军营。 中军帐内,即便窗外秋雨潺潺,依旧袒露着赤膊露出身上数处缠裹着纱布的梁建方在第一时间得到晋王军队拔营起兵的消息,斥候也已经侦查得知晋王军队的前进路线。 看着舆图上晋王军队的行进路线在自己与程咬金的阵地之间空隙处,同时得知程咬金的左武卫固守大营闭门不出即将任由晋王大军由此奔赴长安,顿时怒气勃发,狠狠一拍桌子! “程咬金老贼,欺人太甚!”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死有何惧 听闻左武卫按兵不动,坐视叛军自杜曲一带穿过少陵原直插神禾原奔赴长安,梁建方就知道不对劲。 叛军自左武卫与右卫两支部队中间的夹缝穿过,这的确可以避免正面冲突,但如此一来只需左武卫、右卫在其行过一半之时南北夹击,将其从中截断,必然给叛军造成巨大杀伤,这是任何略通军事之人都深知的行军大忌。 就算李治不通军事使出昏招,尉迟恭难道是白给了? 唯一的可能便是叛军非常确定那样的危险局面不会出现,可问题在于不久之前尉迟恭便被程咬金耍了一回抄了后路差点全军覆没,再是记吃不记打又岂能重蹈覆辙? 很显然,程咬金再度摇摆不定依附于晋王…… 如此也就罢了,程咬金是死是活是忠是奸那是他自己的事情,真正让梁建方怒火万丈之处,在于如此一来叛军便是从两军的交界之处穿过,两军都负有直接责任。 程咬金已经依附晋王,自然不在乎什么守卫阵地的责任,没有反戈一击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梁建方不行! 他是军人,以军令为天职,他所接到的军令是固守少陵原阵地阻截叛军威胁长安,若是任由叛军自两军夹缝之间穿过,那便是他梁建方严重失职。 这是他不能承受、也绝对不愿承受的罪名! “将军,营地外有人求见,说是昔日故人。” “昔日故人?” 梁建方蹙眉,什么故人能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跑到军营里来拜访? 心中有数,道:“带过来!” “喏!” 片刻之后,一个农夫打扮的中年人被亲兵带进来,梁建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遍,冷笑道:“苏将军深入虎穴、亲赴龙潭,是想要展示你豪壮胆气扬名立万,还是欺负梁某的横刀不利,割不断你的脖子斩不下你的人头?” 苏伽哈哈一笑,对于梁建方的威胁之言不以为意,上前几步径自坐在一侧的凳子上,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梁建方:“前番大战,将军骁勇无畏、勇冠三军,大帅很是欣慰,不负他往昔悉心栽培……只不过当下局势动荡,伪帝篡夺皇位荼毒天下,吾等忠义之士自当拨乱反正、维系正朔,然而将军误入歧途助纣为虐,他日必然身败名裂悔不当初,此番前来,乃是大帅念在往昔情义奉劝于你,希望你能弃暗投明!待到辅佐晋王成就大业,他日论功行赏之时,保证将军一个国公之爵。” 梁建方看了苏伽一眼,咧嘴一笑,根本不看那封信笺,凑着桌上的蜡烛将其点燃丢在地上,任凭火苗翻卷吞噬信笺,顷刻间化为灰烬。 苏伽面色难看。 梁建方坐在凳子上,双目精光湛然、语气铿锵:“往昔鄂国公对我的确有提携之义、知遇之恩,未曾有一时或忘。但我乃大唐军人,非是某人之家将,如今皇帝在位、大义所在,无论是谁想要篡位夺权、行不臣之举,便是我之仇敌!请回复鄂国公,想去往长安可以,但要从我的尸体上爬过去!苏兄,今日一别,阴阳两隔,望君珍重!来人,送客!” 苏伽:“……” 他瞪大眼看着一身正气的梁建方,虽然也曾想到对方会拒绝,但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个决绝吗? 亲兵已经进入帐内,虎视眈眈的瞅着苏伽,做出“请”的手势。 苏伽吸了口气,深深看了梁建方一眼,起身,抱拳施礼:“之前就曾敬佩贤弟的才能,如今才知道贤弟性格刚烈、宁折不弯,我不及也。战场之上若是相逢还请贤弟莫要留手,而贤弟若能求仁得仁,也算是不枉这一生。” 梁建方起身相送,豪迈大笑:“吾等身为军人,生死早置之于度外,能死在维护社稷、剿灭叛军的战场之上,想必也能彪炳于青史,后世子孙念及今日,当以我为荣。” 这话将苏伽心里刺了一下,不过他并未多说,转身走出大帐。 雨水迎面淋下来,苏伽愈发清醒了一些,无论晋王起兵之理由何等冠冕堂皇、义正辞严,谋反乃是不争之事实。纵然果真成事,史书之上也必然逃不掉一个“篡位”的定义,而追随晋王的党羽自是助纣为虐的奸贼。 难道还能篡改史书不成? 而梁建方面对必死之局却毫无犹豫的挺身而上,名分大义,光耀千古。 死又何惧? 战马在土原上驰骋,迎面而来的雨水让苏伽身心冰冷…… …… “吾等乃大唐之臣民,国之羽翼、如林之盛!如今叛军蜂起、社稷板荡,正该吾等以身许国、护卫社稷之时!纵然叛军十倍于我,已不能贪生怕死致使一生忠义遭受玷污!大唐军人之荣耀乃是马革裹尸,如今死在匡扶社稷的战场之上,使吾等之忠血浸染帝国土地,生生世世为国羽翼,死有何惧?” 站在大帐之前,细雨之下,梁建方顶盔掼甲、语气铿锵,一番话声传四野、天地变色。 “儿郎们,随我杀敌!” “死战!死战!” 麾下右卫将士被梁建方鼓动得热血贲张,各个情绪激昂,挥舞着手中冰刃予以热烈的回应。 ***** 右候卫依旧是大军先锋,尉迟恭率军渡过浐水稳稳向着杜曲方向挺近,同时将斥候全部撒出去,侦查南边程咬金、北边梁建方的消息,一旦局势有变,随时可予以应对。 尉迟恭行于中军,军阵缓缓前行,他并不着急。 一方面等候梁建方那边传回的消息,如果梁建方愿意归顺晋王,则灞水防线南段将全部沦陷,晋王可长驱直入抵达长安城下,震动关中;再则,他也要继续监视程咬金。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前被程咬金狠狠耍了一回,着实让尉迟恭痛彻心脾、恨之入骨,再不敢轻信程咬金而轻敌冒进…… 所幸根据斥候回报,程咬金那边老老实实待在韦兆以南,所有军队除去斥候之外全部龟缩营地之内,看上去并无任何不轨之企图,这让他稍稍放心。 没有了程咬金这只拦路虎,大军可长驱直入抵达长安城下,这让他心情略微愉悦。 但苏伽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他的愉悦消失…… “梁建方已抱定死志,末将不能将其说服。” “抱定死志?”尉迟恭抬眼看着杜陵方向,微微摇头:“生死有命,他既然选择这条路,想要以忠贞之气血浸染于青史之上,那咱们成全他便是。传令下去,全军加速,日落时分抵达杜曲击溃梁建方,今夜在神禾原宿营。” “喏!” 一旁自有校尉策骑在军中前后奔走,传达军令。 军令所致,前进速度陡然增加,数万将士冒着细雨踩着泥泞的路面加快脚步,向着西北方向快速挺近。 将至傍晚,雨下不停,天色愈发昏暗,杜曲在望。 校尉策骑前来禀报:“右卫将军梁建方率麾下三千兵马屯驻少陵原西侧,背靠樊川,列阵以待!” 尉迟恭眯起眼睛,长安周边地形早已熟记于心。 樊川乃少陵原、神禾原中间的一条长达十余里的一片平川,汉高祖刘邦曾将此地赐予樊哙作为食邑之地,故而得名,“长安八水”之一的潏河纵贯其中,水草丰美、安宁富庶。 梁建方既然在少陵原西侧列阵,身后便是樊川、潏河,明显是打算“背水一战”,置诸死地而后生。 或者,不生。 吸口气,尉迟恭大手一挥:“梁建方经由此前一站,麾下损失惨重,虽然得到补充但并未形成战力,兵力虽然有三千却徒有其形。苏伽听命,率领前军加快速度击溃梁建方,若大军不能在天黑之前渡过樊川,军法严惩!” 苏伽浑身一震,心不甘情不愿,他不想与昔日袍泽正面对战、生死搏杀,但军令如山,却不敢违逆,只得犹豫一下,颔首领命:“末将遵令!” 一挽缰绳,双腿夹住马腹,战马快速前行,抵达前军所在传达军令之后,当即引领万余兵马快速脱离中军,向着杜曲方向猛扑过去。 少陵原西侧边缘有一处略带坡度的土岗,岗下便是纵贯南北的樊川以及奔腾流淌的潏河,梁建方顶盔掼甲坐在马背之上,左右是三千兵卒严阵以待,细雨纷飞、天色昏暗,三千人犹如密不透风的山林一般,屹立不动。 右候卫自东而来,万余人马在昏暗的天空下密密麻麻一望无际,好似波涛决堤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尚未接战,那股足以开山裂石的气势便使得天地变色、风雨飘摇。 梁建方双手握紧一杆马槊,双目圆瞪,大吼一声:“接战!” “接战!接战!” 敌军奔腾咆哮蜂拥而至,虽然土岗的高度使得战马冲锋的速度有所减缓,但依旧声势骇人,万余人马迸流河水一般席卷而至,气势快要将土岗之上的三千右卫兵马淹没。 然而三千视死如归的右卫兵卒面对惊涛骇浪却犹如中流砥柱一般岿然不动,陌刀阵在前,宽大雪亮的陌刀将冲锋而来的战马切碎,虽然自身也被狂猛的冲击力撞得倒飞出去,但抵消了战马冲锋,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吐着血坐在地上缓气,看着身边的战友袍泽全无畏惧的抵挡住狂飙的敌军。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风急雨骤 【我一般不过西方节日的,但还是要祝福书友们情人节快乐,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 兴教寺虽然尚未竣工,仅有各处山门、禅堂、藏经楼的轮廓架构,但寺院范围之内的树木移栽已经完毕,此时秋雨瑟瑟冷风横吹,山林之间落叶萧萧。 正可谓“野色凋残雨,疏林冷峭寒,秋风秋雨沁寒凉,落叶萧萧满地黄”…… 程咬金坐在藏经楼里喝着热茶,听着牛进达汇报军情,听到梁建方既未退走避祸、更未归附晋王,而是率领麾下三千将士堵住杜曲与右候卫决死一战,面色沉默,良久无言。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般血脉贲张、豪情万丈,从不将生死荣辱放在眼内,认定正确的事情纵然粉身碎骨也不改其志,如今却早已利欲熏心,背离了当年金戈铁马横扫天下的锐意张扬。 男儿一生奋斗所谓不过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而现在他功成名就,家业妻儿反倒成为他的束缚,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为了追寻心中意愿快意生死…… 何其悲哉! 牛进达站在一旁,也有些感慨茫然。 瓦罐不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身为军人,为国征战马革裹尸乃无上荣耀,早已将生生死死漠然视之。但前提是在护卫疆土、保境安民的基础上,如眼下这般一个冉冉升起的将星却折损在内战之中,殊为可惜。 还有此刻阵亡在关中的那些纵横边疆横扫辽东的骄兵悍将们,死得毫无价值…… 沉默良久,牛进达迟疑着问道:“是否需要给晋王一些压力?” 他终是不忍梁建方惨死于乱军之中…… 程咬金沉吟一下,摇头道:“这厮既然犯了犟病想要求仁得仁,咱们又何必枉作恶人,坏了他名垂青史的机会?若你当真有心,往后多多照拂他的子嗣也就是了,等到晋王登上皇位,梁家的日子必然难过。” 牛进达顺从了程咬金一辈子,心中固然不忍,但也知道此刻给予晋王压力让晋王放过梁建方一命后患无穷,程咬金背离皇帝归顺晋王所付出的代价极大,又岂肯在这个时候给将来埋下隐患? “梁建方挡不住尉迟恭,等到他全军覆没,晋王大军顺利越过樊川,今夜想必会在神禾原宿营,消息也已经传到长安,那边必然有所应对……咱们是向南撤退彻底脱离战场,还是跟随晋王大军奔赴长安?” “咱们什么也不做,”程咬金喝了口茶水,双手捧着茶杯有些悠闲:“就待在此地等着。” 牛进达不解:“等什么?” 既然归顺晋王,为何不追随晋王一同奔袭长安妥妥当当的搏一个“从龙之功”?不与晋王并肩作战,功劳最起码弱了一层,而且会给晋王留下一个“离心离德”的印象,这就是隐患。 如果无所谓这个“从龙之功”,那就要以保存实力为上,此地距离神禾原太近,万一朝廷那边反应迅速派兵前来堵截晋王,很容易将左武卫也拖入战火…… 程咬金瞪眼睛:“你是大帅还是我是大帅?军机大事岂能对你一一告知?你只需听令而行即可,哪来那么多的好奇心问东问西,没大没小!” 牛进达只觉得心惊肉跳,咽了口唾沫看着程咬金:“……你该不会又藏着什么鬼心思吧?娘咧!现在是皇位争夺,你这前前后后作妖已经很多了,千万别作死啊!” 两人并肩作战多年,分属上下但请如手足,彼此实在是太过了解,一看程咬金这幅神情态度,他就知道事情绝对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而且这混世魔王胆大包天,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 雨水将太极宫屋脊的琉璃瓦清洗得湛然簇新,内侍、禁卫们行走于水渍俨然的小路上脚步匆匆,偌大的宫阙静谧安宁,除去细雨微风落叶萧萧,好像浑然不知叛军已经长驱直入奔袭长安而来…… 武德殿内,气氛凝肃,李靖将各种军报呈递于御案之上,环视被召集的群臣,语气沉重:“叛军已经离开白鹿原向长安奔赴而来,前军尉迟恭部绕过左武卫、右卫的阵地,在两军之间的空隙取道杜曲前往樊川、神禾原。直至眼下,左武卫按兵不动,梁建方已经率麾下兵卒列阵杜曲,抵挡叛军。” 殿内先是一阵安静,继而忽然喧嚣起来。 中书令刘洎浑然不顾文臣身份,好似市井匹夫一般破口大骂:“程咬金这是要干什么?用兵数万,皆乃大唐军队之中战力第一等的骄兵悍将,在辽东横行千里所向无敌,现在却按兵不动坐视叛军长驱直入奔袭长安,其行与谋逆无异!陛下,当诛此獠!” 李承乾默然不语,我也想杀,但如何杀? 人家不冲进长安将我杀掉就不错了…… 李勣淡然道:“眼下非是追究谁人的责任,而是要阻挠叛军抵达长安城下,否则极易引发不可预测之变故,到时候内外皆敌、沸反盈天,才是真正的麻烦。况且眼下梁建方仅率区区三千之兵抵达十余万叛军,当想法设法予以救援。” 殿内再度安静,虽多知道梁建方如此行为意味着什么,说一句“螳臂挡车”亦不为过。然而纵然知晓绝无生还之理,却还是义无反顾挡在叛军面前,如此慷慨忠烈之士谁人不衷心赞佩? 只不过想到此刻梁建方大抵已经全军覆灭,一股悲凉的气氛在大殿之内弥漫开来…… 刑部尚书张亮建议道:“叛军气势汹汹,关中各地又多有与之暗通款曲者,微臣以为应当将其阻击于长安之外,且不可使其攻伐长安城池。如此,不仅要调派精锐部队予以拦截,更要择选一员大将才能胜任,微臣举荐越国公率军赶赴神禾原,先一步布置阵地,以逸待劳,将叛军彻底歼灭。” 三千右卫兵卒对上将近四万如狼似虎的右侯卫,对方更有尉迟恭这种当世猛将指挥,恐怕一个冲锋便溃不成军、全军覆没,哪里还有救援梁建方的必要? 反倒是若一心想着解救,增援军队必然畏首畏尾,搞不好一败涂地,那可就麻烦了…… 刘洎也赞同:“微臣附议,当下之困局,正取越国公这样当世名将才能胜任。” 李勣淡淡的看了刘洎一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予置评。 这话有些挑拨离间的成分,但凡他心里对于刘洎抬高房俊、踩低天下英雄的“当世名将”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满,很可能就会附和刘洎、张亮的倡议同意房俊率军出战,毕竟叛军势大,房俊又多时不曾掌兵,即便征调一支军队给他指挥,在将不知兵的情况下铩羽而归是有极大可能的。 到时候房俊威信扫地、圣眷不在,文官集团将会获取更大的利益。 却浑然未将江山社稷遭受的动荡危难放在心上,这个刘洎目光短浅、胸襟狭隘,即便政务能力再高也不过是个“官蠹”罢了…… 李靖蹙眉道:“越国公当下镇守玄德门,任务艰巨,岂能轻易调动赶赴城外?况且灞水防线由南至北皆乃忠义之军,若让越国公领衔南下堵挡叛军,又将各军主将置于何地?中书令不谙军事,不知其中究竟,还应慎重才是。” 这话毫不客气,相当于指着刘洎的鼻子“你一个文官懂个屁的打仗,老实一边儿待着去吧”…… 刘洎面色涨红,就待反唇相讥。 李承乾用御案上的镇纸敲了敲桌面,直接说道:“越国公任务艰巨,不可擅动,卫公乃兵马大元帅,朕将一切军务托付于你,如何迎敌、如何对策,你可自行决断。” 一句话,不仅彻底坐实李靖当下军方第一人的地位,更直接驳斥了刘洎、张亮意欲派遣房俊出战的主意。 他当然不会同意房俊率军出战,倒不是认为房俊难当大任,而是如今朝野上下的局势动荡不安、瞬息万变,没有房俊坐镇玄德门宿卫宫禁,他连觉都睡不着…… 李靖应命:“喏!”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是当初追逐名利、恋战权力因为被李二陛下猜忌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的状态,多年潜居府邸钻研兵法著书立说,使得他对于功名权势看得极淡,只想着在军事生涯的最后阶段能够施展平生所学,于国于民皆有益处,青史之上能够记载那么一笔功绩,如此足以。 而李承乾对他无与伦比的信任、器重,他也能淡然处之。 无他,君既然以国士待之,我自然以国士报之,如此而已…… 李承乾对一旁肃立不言的李君羡道:“‘百骑司’不仅要打探城外军情,城内的监视也不能有丝毫松懈,尤其是宗室、勋贵,一定要置于严密监视之下,但凡有半分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外面的敌人暴露在阳光之下,兵力多少、战力强弱一目了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内部的敌人,只因当初父皇多次有易储之心意,导致他这个名正言顺、大义所在的皇帝被很多人瞧不起,宗室之内绝对不会只有李元景、李治对皇位生有觊觎之心,一旦机会降临,那帮家伙必然反戈一击,尝试着能否坐上皇位君临天下……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死战不退 朝堂上一番争论,最终确定还是由李靖派遣东宫六率之一部向南过黄渠,再穿过凤栖原、鸿固原逼近神禾原,堵住叛军北上长安的道路,同时调遣关中各地驻军向长安移动,围剿叛军。 只不过这一番争论愈发让李承乾觉察到“军机处”的好,每有军务便呈报至“军机处”,由皇帝统帅军机大臣斟酌利弊、全权处置,效率极高,而不是放在朝堂上任凭文武群臣争论不休、相互扯皮攻讦…… 李靖回到春明门外大帐,当即聚将,派遣副将刘延景率一万步卒南下神禾原阻挡叛军。 临行之际,李靖叮嘱这位年轻将领:“你初次领军,当沉稳谨慎,不求势如破竹击溃叛军,只求稳扎稳打减少损失,若局势不利,应以保存实力为上,不可莽撞冒进。” 刘延景是原刑部尚书刘德威的次子,家学渊源最是擅长官场之时,此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下了军令状:“此行皆乃末将之袍泽,断不会为了个人之荣辱而将袍泽置于险地,非是吾等怕死,而是要死得其所。” 李靖欣然颔首,准许刚及弱冠的刘延景率兵出征,然后又象征性的派人给薛、刘、郑联军送信,让他们加快速度追上叛军,衔尾追杀…… 然后将散布于灞水防线的东宫六率军队全部调回,围绕着长安城里里外外严密布防,力求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已经准备好刘延景拦不住叛军,而叛军则顺势杀到长安城下的准备…… ***** 少陵原上,雨水纷飞洒落在遍地尸骸之上,滚烫的热血被雨水冷却,子土岗之上向着低处蜿蜒流淌。 两军就着拿出土原边缘的土岗展开殊死搏杀,一方固守此处借助地利死战不退,一方急于求成想要将敌人彻底碾碎向前进军,因为土岗之后便是地势骤然低落的樊川,故而万余人只能围着土岗三面围攻,潮水一般的攻势却在土岗上遭遇强势狙击,好似浪花拍打礁石,固然声势骇人惊天动地,却始终难以撼动分毫。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很多,装备、补给、天时、地利、人和、兵员素质、主帅能力……但其中最为重要的绝对是军队士气。 在装备不可能形成代差碾压的情况下,一直为心中正义而战、有着明确战略目的,能够视死如归甚至决心赴死的军队,所爆发出的强悍战力足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兵力之差距。 五千人坚守阵地,明知挡不住潮水一般涌来的叛军,只为了给长安更多准备时间调兵遣将,没有一个人畏战退缩,阵列严整的硬着冲上来的敌人挥动手中兵刃,一个倒下,身后的人立马填补,即便伤亡惨重血流成河,士气始终不坠。 梁建方更是奋战在第一线,手中的马槊已经换了陌刀,双手握着刀柄奋力砍杀,一张方脸怒目圆瞪、杀气四溢,身上甲胄溅满献血骨肉真个人如同杀神一般,面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身边亲兵给他护住两翼,且不时抵挡抽冷子射来的暗箭。 如此勇猛的表现自然大大提升麾下兵卒的士气,全军奋勇杀敌、悍不畏死,阵地坚若磐石、难以撼动,将十倍于己的敌人死死挡在土岗之下,难以寸进一步。 与之相对,则是右候卫兵卒士气萎靡,攻势锐减。 虽然十六卫各军所属不同,但大家同在大唐军队体系,平素联络颇多,不久之前更是一同出征攻伐辽东,孰料没几天的功夫便反目成仇、白刃相向,自己杀的、被杀的袍泽尸体堆积成山,战场的残酷不可避免的使得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一个疑问:咱们这般打生打死自相残杀,为的又是什么? 大唐兵卒不怕死,因为即便战死疆场,亦能得到相应的抚恤、功勋,可以泽被妻儿、免除赋税,朝廷、乡里会对自己的妻儿照顾得很好。 但现在这场战争之中牺牲的兵卒并非对外作战,那么战死之后会否有以往那样的抚恤?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土岗之上的右卫兵卒之所以在梁建方率领之下视死如归,是因为他们心中存有忠义,是为了皇帝、为了帝国、为了江山社稷不落入逆贼手中而战,大唐军人的荣誉感绝对是历朝历代之巅峰。 土岗之下的右候卫兵卒则完全不同,虽然宣扬晋王殿下有太宗皇帝遗诏在手,是太子篡夺皇位迫害手足……但是说到底,如今坐在太极宫里的皇帝是以前的太子,那是大义名分所在。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兵卒们明白弑杀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罪名,成功也还罢了,可万一失败呢? 大家都不过是大头兵而已,就算拼死拥戴晋王登上皇位,将军校尉们自是升官发财,他们这些兵卒又能得到什么? 收益与风险不成正比,自然死战之心大为削减,狂攻了一个时辰之后,随着雨势渐大,攻势逐渐松缓下来,任凭苏伽如何呵斥怒骂甚至派出督战队,也不能扭转局势。 两军就在这濒临少陵原边缘的土岗陷入困局…… …… 距离杜曲五里之外,右候卫大军在此暂作修整,等待前军歼灭拦路的敌人之后再度启程,然而原以为半个时辰便可以解决的战斗,直至一个时辰之后仍然没有结果。 后方晋王派人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何以踟躇不前,要右候卫赶紧肃清道路以免贻误战机,惹得尉迟恭在临时搭建的雨蓬下怒火万丈,破口大骂。 “苏伽到底在干什么?区区五千敌寇且自陷死地,一个冲锋便能打下来,却耽误这么长时间,简直无能至极!” “去问问苏伽他能否将敌人啃下来?若是不能,让他滚回来老子亲自出马!” 然而任凭他怒气勃发不断派人催促要苏伽不惜任何代价,但歼灭敌人的消息迟迟不来,反倒是前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迷…… 尉迟恭顾不得保全苏伽这个副将的颜面,军情如火不可贻误战机,否则有个什么闪失那就全完了,当即拔营启程,率领中军浩浩荡荡前进。 赶到土岗之下,本想狠狠斥骂苏伽几句,但骑在马背上远眺着黑沉沉天空下土岗上下的惨烈状况,终于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多少年了,不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战场,双方围绕着不大的土岗疯狂厮杀,坡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右候卫的兵卒向前进攻完全是踩着袍泽的尸体,献血从土岗之上流下来,混合着雨水汇聚成一条一条的小溪…… 苏伽见到尉迟恭到来,赶紧策马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泥水里,羞愧道:“末将无能,未能完成军令致使大军拖延不前,请大帅责罚!” 尉迟恭面色阴沉:“此正用人之际,待到攻伐长安之时准许你将功折罪,号令你的前军退下吧,在一旁暂时修整,待本帅中军破敌!” “喏!” 苏伽极不情愿,这在军中被视作极为侮辱之事,但自己迟迟未能歼灭梁建方,导致大军进程严重滞后,现在面对程咬金自是半点底气也无,不敢多言…… 当即率领疲惫不堪、伤亡惨重的前军退下阵地,在另外一侧树林前就地修整、救治伤员。 土岗之上,双眼血红奋力搏杀的梁建方忽然绝对面前一松,一刀砍在空处差点闪了一个趔趄,定睛看去,便见到混战一个多时辰的敌军潮水一般从土岗三个方向退去,而在他们身后,整装待发、阵列严重的另外一支军队缓缓向前逼近。 陡然从紧张的战斗中脱身,一阵精疲力竭的空乏难以遏制的袭来,梁建方雄壮的身躯晃了晃,眼前有些花,用陌刀杵地才勉力站稳,转头环伺左右,顿时一股悲怆涌上心头。 追随他多年的三千部下几乎死伤大半,目测站着的也仅有一千余人,且几乎个个带伤,许多人需要袍泽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着。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挺胸抬头,目光直视土岗下缓缓推进的叛军,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梁建方任凭泪水从眼角淌下,嘶吼着道:“吾等力战至此,已经全了君臣之义,若有谁不愿战下去请即刻离开,吾绝对不会有半句怨尤,自今往后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也只会念着与诸位的深情厚谊,今生今世,吾以汝等为荣!” 三千兵卒,抵挡十倍之敌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给了皇帝交待,现在纵然有人畏战离去,也不能以逃兵论处。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漆黑的夜幕之下雨水纷飞,一股悲壮的战意在土岗之上肆无忌惮的弥漫。 不知是谁,忽然吼了一声:“死战!” 继而,无数人予以响应:“死战!死战!死战!” 若能逃,他们在踏上土岗的那一刻就应该逃了,既然战斗到现在,身边战死的袍泽为自己不知挡了多少刀,自己又岂能临阵脱逃? 唯死而已,无所畏惧。 梁建方泪水长流,紧握着陌刀高高举起,目眦欲裂的狂吼:“死战!” 土岗下缓缓向上围拢的右候卫兵卒被土岗上陡然爆发出来的惊天动地喊声吓了一跳,但脚步却不曾有半分停顿,围着土岗的三面潮水一般密密麻麻涌上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侥幸生还 夜色愈发深沉,雨水也逐渐增大,苍茫四野笼罩在黑暗之中,纷飞的雨水将松油火把浇得“哔吧”作响。大军已经翻过杜曲、越过樊川赶往神禾原,程咬金将蓑衣穿在甲胄外边,戴着斗笠,身边亲兵簇拥慢慢行走在土岗之上。 靴子早已被雨水稀释的血水浸泡,兵卒们的尸骸因为失血过多以及雨水浇淋显得苍白可怖,程咬金小心翼翼的行走其间,尽量不会踩踏那些尸骸与残肢断臂。 整个土岗留下大约数百人打扫战场、掩埋尸骸,此时虽然已经初秋,雨冷露重,但白日晌午气温不低,若不能将尸体妥善处置极有可能因为腐烂而引发疫病…… 区区三千人抵挡数万大军将近三个时辰,硬生生拖住不得寸进,严重延误了进军速度,更负出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烈伤亡,使得右候卫上下对敌人充满敬意,所以此刻收殓尸骸的时候分外注意,无分敌我只要能拼凑完整都尽量拼凑完整,然后在土岗一侧挖了两个深坑,尸体就地掩埋。 三千近乎全部战死,不仅仅是这支军队之悍不畏死,更在于梁建方此人的统帅才能。 什么是名将? 很简单也很直观的一点,就是能否让你的麾下兵卒听令而行,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即便明知是慷慨赴死,亦不会有人因为怯战畏死而退缩、逃跑。 而后,才能上升道战略、战术、兵法谋略是否精深的高度。 简而言之,能让兵卒为你赴死,这是名将;能让甘心为你赴死的兵卒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却能够百战余生,这是名帅…… 显然,梁建方已经具备了成为名将的基础。 倒也不枉尉迟恭的提携、简拔,只可惜未能在尉迟恭退下来之后成长为可以庇佑尉迟家的参天大树,很是有些遗憾……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亲兵们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将程咬金团团围在当中,挡住各个方向有可能发动的偷袭,这才向着惊呼那边看去。 一个校尉小跑过来:“启禀大帅,发现梁建方……他还未死!” 程咬金一愣,一把推开身前的亲兵大步向着那边走过去,到了地方让人群让开,便见到几个兵卒正费力的将几具尸体翻开,露出底下的一身山文甲的梁建方。 “卑职刚才试探了一下,梁将军还有呼吸。”随军郎中在一旁禀报。 程咬金上前蹲下,伸手分别在梁建方鼻孔、颈侧摸了摸,确认对方只是晕厥但并未死去,吩咐道:“赶紧救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活!” “喏!” 几个随军郎君凑到一起将梁建方从层层叠叠的尸体下面扒出来,外围兵卒用几根杆子撑起一块油布挡住从天而降的雨水,而后随军郎君用刀子割断丝绦卸下甲胄展开救治。 程咬金默默站在一旁,梁建方的衣裳已经被褪去,身上横七竖八数不清的伤口,多处伤口肌肉翻卷恐怖狰狞,也不知流了多少血。最为严重的是身边亲兵大抵以为他死了,所以临死之时都躺在他身上,希望能够将他掩藏起来不被发现,防止万一有人贪恋军功而将梁建方的遗体大卸八块,分着拿去邀功请赏。 却险些将未死的梁建方活活压死…… 好半晌,随军郎中才停止救治:“启禀大帅,梁将军受伤严重,身上刀伤十一处、矛伤七处、箭伤三处……虽性命已无大碍,但失血过多、脏腑受创,且骨折六处,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需要精心调养才行。” 尉迟恭当即吩咐自己的亲兵:“派一队人将梁建方送去程咬金那边,让他妥善处置。” 自己这边行军打仗实在不利于救治伤员,更何况是梁建方此等重伤,唯有程咬金那边相对安逸,况且梁建方与程咬金交情匪浅,必能尽心照料。 “喏!” 亲兵们应下,用矛杆做成一个简易的担架,又将油布支起来固定在担架上成了一个遮雨的棚子,分出十人,抬着梁建方冒雨抹黑向南疾行而去。 尉迟恭吁了口气,环视土岗之上的惨状,沉声道:“虽然此刻是敌非友,但毕竟都是大唐兵卒、血肉袍泽,将双方阵亡将士分别掩埋,决不可有半分凌虐尸骸之事发生,谁若是肝胆轻贱任何一具尸骸,老子就将他跟这些尸骸一起活埋,让他去底下向这些袍泽请罪!” “喏!” ***** 玄德门。 禁苑之内的军营之中,房俊靠窗喝着茶水,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听着程务挺禀告军情。 “叛军自白鹿原突进至少陵原,欲从杜曲一带穿过樊川前往神禾原,程咬金率领左武卫按兵不动,坐视叛军在阵地北侧穿行而过,梁建方则率领麾下三千将士于杜曲列阵迎敌,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对面又有尉迟恭坐镇指挥,怕是凶多吉少……” 程务挺唏嘘不已,极为感慨。 只要想想梁建方率领三千兵卒明知必死却依旧死守杜曲的悲壮,谁人能不心生敬佩? 如此杰出之将领没有战死疆场反而死在内战之中,难免令他心中悲凉,颇有几分兔死狐悲、感同身受…… 房俊与梁建方并不熟识,基本没打过交道,私人感情自是无从谈起,即便再是敬佩也很难同仇敌忾,问道:“李奉戒那边可有动静?” 程务挺道:“何止是有动静?那厮这几日基本不闲着,频繁接触军中其父昔日旧部,因为高将军听从您的吩咐不予理睬,故而那厮几乎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大抵也就在这一两日了,告知全军打醒精神时刻警惕,军械装备系数发放到兵卒手中,做好预先制定的行动预案,无论局势如何都能快速反应、有的放矢。” 叮嘱了一遍,房俊喝了口茶水,又问道:“李奉戒可曾与玄武门联络?” 程务挺愣了一下,继而一惊:“这倒是未曾发现……大帅怀疑江夏郡王会参与其中?” 江夏郡王李道宗坐镇玄武门,掌控禁宫咽喉、大内锁钥,如果他与叛军沆瀣一气、内外接应,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摇摇头,叹气道:“谁知道呢?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玄武门太过重要,不容有失,而江夏郡王与关陇门阀素来纠葛颇深,不得不防。” 程务挺深吸一口气:“大帅放心,末将会让人盯紧玄武门,但凡是谁与江夏郡王联络都尽可能的将消息传出来。” 房俊颔首。 自从他担任右屯卫大将军之时起,便开始对玄武门守军的渗透,镇守玄武门的虽然是高祖皇帝“元从禁军”的后代、效忠于李二陛下,但人数繁杂、良莠不齐,想要暗中收买并不难。 他离任之后,高侃对于军中事物一律萧规曹随、按部就班,所以对于玄武门的渗透一直未曾停止,想要探听李道宗与何人接触并不难…… 两人喝着茶水聊着当下局势,半晌,程务挺忽然一叹,道:“刘延景这厮当真好运气啊,未及弱冠之年便能独掌一军在这等局势之下迎战叛军,即便不能获胜,哪怕只是取得一丝半点功勋也将成为了不得的资历,他日青云直上,未来可期。” 军中将领对于独掌一军有着近乎于疯狂的执念,不是有那么句话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种兵权在握剑锋所指千军万马一往无前的成就感绝对无可取代。 时至今日,当初跟着房俊的裴行俭、薛仁贵、刘仁轨等人皆早已独掌一军,且在这几年中大放异彩,而因为一场伤病修养一年从而落下的程务挺如何甘心? 现在刘延景又被李靖抬举,羡慕得他眼睛都红了…… 房俊不以为然,放下茶杯让程务挺添水:“每个人向上走都需要一个机会,但并不是每一个机会来临都能抓得住,所以有些人一遇风云龙腾九霄,有些人却遭逢变故一蹶不振……人的能力是不同的,有些人身无才华却骤登高位,带来的往往不会是一飞冲天,而是跌落尘埃。” 程务挺一头雾水:“大帅的意思是说,刘延景那小子德不配位,若按部就班逐步提升或许还有几分前途,但现在把他放到那样一个位置上,又是面对强敌不容有失,一旦兵败便永无复起之日?” 房俊不满的指了指茶杯:“添水。” “唔……”在兵卒们眼中桀骜不驯颐指气使的程大将军乖乖的给两人茶杯添水,放下茶壶又忍不住道:“卫公乃不世出的兵法大家,不仅军阀韬略无人能及,识人用人之术也极为精通,却又为何简拔刘延景呢?万一大败,将导致局势糜烂,那可不是砍了刘延景的脑袋就能挽回的……” 房俊喝着茶水,听着窗外小雨淅淅沥沥,清冷湿润的空气从窗户吹进来,显得极为惬意:“你不是卫公,达不到他那个层次,自然看不同他的用意。以你的智慧怕是永远也看不透,不过没关系,只需跟在老子后头让你打狗绝不撵鸡就行了。” 程务挺:“……” 不理会这棒槌缺德带冒烟的贬损自己,开动脑筋思考起来——以卫公的智慧,绝对不会明知刘延景有可能失败的情况下依旧让他统率军队出征,可为何偏偏就这么干了呢?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立场问题 程务挺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答案:李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故意派刘延景这个菜鸡带兵上阵,然后故意遭致一场失败? 理由呢? 想要刘延景之父刘德威与关陇门阀的亲密关系,或许是想要趁机打压朝中仅存的关陇勋贵,倒也说得通。 但仅仅为了打压关陇勋贵便不惜一场极有可能导致局势糜烂的大败? 若果真如此,细思极恐…… 程务挺瞠目结舌的看着房俊,结结巴巴道:“这个……该不会卫公故意想要一场败仗吧?以此来引诱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跳出来,然后将其一网打尽……好计策!但此计虽妙,却也凶险处处,万一打蛇不成反被咬,那就得不偿失。” 房俊:“反派死于话多,配角死于知道的太多……你知道的太多了。” 程咬金咽了口唾沫,闭口不言,心中却犹如惊涛骇浪。 如果猜测属实,那么房俊让自己盯紧李道宗,是否因为李道宗也暗中与叛军沆瀣一气,关键时刻将会杀入太极宫弑杀皇帝、谋朝篡位? 若当真如此,而自己的任务便是镇守太极宫,到时候李道宗从玄武门杀入重玄门,自己就得率军前去堵截……想一想玄武门上下一万千精锐,其中一部分高祖皇帝“元从禁军”的后裔,一部分李二陛下“玄甲铁骑”,那战斗力…… 冷汗自额头涔涔滴落。 倒不是担忧打不过,而是失败的后果太过严重,绝对不是他区区一个副将能够承担…… 房俊喝着水,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模样,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若未曾经过真正严酷的考验又如何青云直上成就一番事业呢?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江夏郡王谋逆的概率极小,而且明日会有军队秘密前来增援。” 听闻有增援,程名振忙问:“是哪一支部队?战力如何?” 房俊放下茶杯,看向窗外雨中秋色,悠然道:“战力自然是一等一,且各个擅战、悍不畏死,至于是哪一支部队……暂且保密。” 程名振不解:“为何要秘密增援?” “若是这玄德门增派兵力足以威慑各路部队,那么又有谁敢来攻打太极宫呢?没有人来打太极宫,哪什么磨砺你的能力呢?若你的能力不能得到磨砺,陛下将来如何提拔重用你呢?” 程名振:“……” 老子不磨砺行不行?也不要这个陛下提拔重用的机会行不行? 太过凶险啊…… ***** “渗透”往往是相互的,右屯卫时刻不停的向玄武门渗透,洞察玄武门上下的动向,同样的道理,玄武门的驻军又岂能不向左右屯卫渗透呢? 李道宗自坐镇玄武门之日起便着手不断向着城门外的两座军营渗透,收买、威逼、刺探等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毕竟玄武门背靠太极宫,等同于孤城一座、毫无退路,一旦左右屯卫有变,处境实在是太过凶险,万一左右屯卫生变而自己不能及时察觉,太过被动。 夜幕之中的玄武门影影幢幢,城上城下的灯火在风雨之中摇曳晃动,明灭不定,李道宗坐在城下的值房内,听取麾下副将回禀城外的情况。 刘仁实肃立于桌案一侧,恭谨道:“消息已经传回来了,程咬金按兵不动坐视尉迟恭自其军营北侧横穿而过奔赴神禾原,梁建方率三千兵卒于杜曲列阵拒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尉迟恭率军抵达神禾原之后安营扎寨暂做修整,明日一早便会启程向长安而来。卫公已经派遣刘延景率领一万军队自灞水防线撤离奔赴鸿固原、凤栖原一带,试图抵挡尉迟恭大军。” “刘延景?”李道宗想了想,才想起刘延景何许人也,蹙眉道:“此子年方弱冠,平素能力不显,并无其父文武双全之风采,何以能让卫公委以重任?” 刘仁实道:“刘延景此人倒也不能算是纨绔子弟,能力还是有一些的,算是如今仅存关陇子弟当中的佼佼者,他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不过其人统率三两千人尚可,绝无统率万人军队的能力,卫公此举,有些欠考虑了。” 他父亲刘弘基与刘延景之父刘德威私交甚笃,不仅都算是关陇一脉,且皆乃高祖皇帝“太原元从”,彼此极为亲近,知根知底。 李道宗目光闪烁,思忖良久,叹息一声:“引蛇入瓮的确是好事,但有些时候反而被蛇咬伤,如此弄险,并不高明。” 刘仁实不解,但并未询问。 李道宗感慨一句,又问道:“左右屯卫可有异动?” “左屯卫一如往昔,自昨日起便全军戒备,兵器军械分发下去,日夜皆有大批兵卒巡视营地,并无太多异常。倒是右屯卫那边有些不同寻常,李奉戒上下串联不断私下会见其父昔日旧部,行为可疑、明显图谋不轨,高侃警告了两回,但李奉戒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李道宗眉头紧蹙,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叩击…… 的确不大对劲啊。 以他所知,高侃那人虽无显赫之背景,但被房俊一手提拔从一介兵卒直至右屯卫将军,在右屯卫中一人之下、数万人之上,为人沉稳厚重、公平无私,威望极高。自己虽然名义上是“右屯卫大将军”,也曾想要安插亲信对右屯卫掺砂子,但皆以失败告终。 说到底,右屯卫依旧是房俊的军队,军中将军、校尉、兵卒有一大半对房俊唯命是从…… 以高侃之能力、靠山,岂能对区区一个李奉戒束手无策? 再联想李靖派遣毫无资历、能力平平的刘延景率军抵挡尉迟恭的右候卫…… 显然皆在棋局之内。 “野心不小啊,看起来居然也有几分太宗皇帝的魄力,只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倒是是否天命所属,犹未可知……” 李道宗嘀咕了一句,不予理会。 …… 御书房内,李承乾与李勣在靠窗的地席上相对而坐,面前雕漆案几上摆放着几样寻常的菜肴,精致而不奢靡,白瓷坛子里的美酒也是江南进贡的黄酒,小酌一杯通体舒畅,却不会酩酊大醉。 李勣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有些感慨,这位长于深宫之内的皇帝陛下并未沾染奢靡之气,寻常用度皆以实用为主,并不一味追逐奢华,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李承乾亲自执壶给李勣面前的酒杯斟满,笑道:“寻常小菜,咱们君臣小酌两杯,怠慢之处,英公海涵。” 李勣衷心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富有四海,纵然不可太过豪奢,但也不必委屈自己,尤其是膳食方面还是应当宽裕一些,否则让臣下羞愧无地了。” 满朝文武皆出身名门世家,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如今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更是奢侈无度、钟鸣鼎食,这已经是当下朝堂的风气,但身为皇帝、九五至尊却这般简朴平淡,岂不是让大臣们心虚惊惧? “不碍事,”李承乾喝了口酒,淡然道:“朕非是那等严厉之人,之所以用度简单是因为早就吃腻了那些山珍海味,正如你所言朕富有四海,当真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岂能没有?对于臣子们的日常生活亦不会过于指责,人活着谁还不是为了享受?只不过彼此对于享受的理解有所不同罢了,有人享受歼敌灭国的荣耀功勋,有人享受指点江山的挥斥方遒,有人享受山珍海味的口腹之欲,有人享受醇酒佳人的醉生梦死……只要不触犯律法,朕懒得管。” 李勣沉默一下,钦佩道:“陛下胸怀四海、容纳百川,臣远远不及也。” 越是与李承乾相处,便越是发现这是一位被外界严重低估的君王,如今不仅见识了不逊于太宗皇帝的胆量魄力,更领会了容纳四海的胸襟,不禁心生折服。 思之以往,也明白了李承乾之所以在太宗皇帝面前表现不佳,应当是巨大的压力导致患得患失,故而屡屡犯错,如今来看,实在是情有可原。 面对储位之得失,谁人又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呢?尤其是易储之后悲惨的后果,的确可以将人彻底压垮,事实上在那等重压之下李承乾没有崩溃,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而其余皇子则不同,他们身在下位,得之则幸、不得也不会失去什么,尤其是李承乾性格仁厚,甚至不会因为往昔争夺皇位而心生仇隙待到登基之后予以报复…… 皇子们毫无后顾之忧,自然能够全力以赴争夺皇位,表现愈发优异亦是情理之中。 李承乾示意李勣享用碟子里那道凉拌菘菜心,笑着道:“英公何必自谦?太宗皇帝当年委任您为尚书左仆射,成为宰辅之首,朕心中亦是对您十分敬服,您不仅仅是大唐军方的擎天白玉柱,亦是朝堂之上的架海紫金梁,咱们君臣应当互补互进、携手同行,将太宗皇帝遗留下来的贞观盛世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哪怕百年、千年之后,人们谈及这一段历史依旧憧憬向往、心生景仰。” 李勣没料到一场寻常的小聚而已,却是皇帝设下的鸿门宴。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表态了,若是继续如以往那般含糊其辞、袖手旁观,说不定这御书房外面已经埋伏了几百刀斧手,待皇帝一声令下便一拥而入将自己剁成肉泥…… 沉吟少顷,李勣双手执壶给李承乾斟酒,而后起身:“臣受先帝简拔,位居宰辅,本应竭诚报效、死而后己,然先帝驾崩、陛下登基那等危难之时,臣却并未尽到首辅之责任,心中愧疚、锥心蚀骨,请陛下降罪。” 一揖及地。 无论如何,既然必须表态,那么这个错都是要认的,这是立场问题……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君臣和谐 李承乾很白,虽然没有李泰那么胖但脸上也多肉,所以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分外和蔼温煦,他起身将李勣扶起,拉着手拍了拍,欣然道:“英公乃国之柱石,朕仰仗之处颇多,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当初若非英公之支持,朕想要坐在这个位置上怕是要诸多磨难,此情,朕记在心中。惟愿咱们君臣能够坦诚相见,相互携手开创盛世伟业,共谱一番君臣佳话。” 笑容阳光,态度诚恳,但嘴里说出来话却锋芒毕露——你若能老老实实的配合我,咱们自然一起进步,我当我的圣主明皇,你做你的国之柱石,不然你若是拆我的台,咱们君臣之义怕是也要到此为止了…… 李勣没有思考太久,再度确认自己的态度:“陛下乃国之正朔、大义所在,为陛下效劳乃臣子之本分,当下虽然有屑小掀起风浪妄图染指大位,然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朝野上下愤然讨伐,距覆灭之日不远矣。” “哈哈,借君吉言!来来,咱们一边喝酒,朕一边请教英公对当下局势之展望,若是朕有何不妥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君臣两人重新落座,李承乾再度亲手执壶斟酒。 喝了几杯,就当下局势交换了一些看法,李勣坦诚道:“不得不说陛下‘引蛇出洞’的策略很高明、很大胆,极有魄力,一旦成功则肃清朝堂之上不臣之辈,对于往后推行新政极为有利。但同样,如此做法的危险也很大,毕竟人心隔肚皮,看不清谁的心是红的、谁的心是黑的,一旦遭受反噬,凶险重重。” 李承乾沉默了一下,喟然道:“自古每一次变革不是鲜血横流、伏尸处处呢?现在让那些不臣于帝国、不忠于百姓的乱臣贼子流血,总比将来在动荡之中让大唐的忠贞之士流血来得好吧?在朕幼时,太宗皇帝便训斥朕过于妇人之仁,如今看来,英公这样杀人盈野的当世名帅,却也这般优柔寡断。” 李勣哭笑不得,是他这些年韬光养晦给了外界错觉,所以皇帝才会认为他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他杀人可从来不眨眼…… 不过他也没有再劝,既然皇帝已经铁了心,他又已经决定效忠皇帝,自然一切听从皇帝处置便是。 大不了等到局势糜烂之时,他再力挽狂澜…… 李勣对于自己当下之权势、地位有着十足的信心,可以稳坐钓鱼台闲看云卷云舒,只要出手,必然可以拨乱反正、擎天保驾。 皇帝锐意进取,房俊志存高远,年青人总是那么热血沸腾士气昂扬,这是好事。让他们在前进的路途上遭遇一些挫折、经历一些摔打能够认清世事之艰难,往后的生涯当中汲取教训稳扎稳打,也是好事。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讨人厌的一副“举世皆醉唯我独醒”的嘴脸? 他又不是魏徵…… ***** 一万东宫六率军队浩浩荡荡横穿黄渠直抵凤栖原,刘延景顶盔掼甲、骏马得骑,趾高气扬豪气冲天。虽然他知道这一万人并非是东宫六率真正的精锐,但毕竟也是李靖一手调教出来的剽悍之士,大差不差的战力强横,又背靠长安、以逸待劳,优势尽显。 再加上临行之时李靖的那一番叮嘱,让他明白自己并非李靖所寄予厚望的主力,他此行的任务并非是击溃叛军、活捉晋王,因为这不仅李靖不信、刘延景自己也不信,他只需稳扎稳打守住长安南门,将叛军拒之门外给朝廷征调关中各地驻军的机会,便算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刘延景从来都不认为是个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之人,歼灭叛军、活捉晋王的功劳的确逆天,可以一举将他推到军中一方势力的地位,可风险同样很大,而一旦兵败导致叛军直接奔袭长安城,十个脑袋都不够李靖砍…… 所以他很是稳重,大军尚未渡过黄渠的时候便已经将所有斥候都撒了出去,将叛军虚实动向打听得清清楚楚,听闻尉迟恭率领右侯卫击溃梁建方之后抵达神禾原就地修筑营寨,晋王大军正缓慢渡过少陵原,而薛、刘、郑三支军队正在其身后紧追不舍,顿时放下心来。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尉迟恭就算再猛又岂能不管不顾的勇往直前,毫不顾忌面前的困难与身后的危险? 必然是要在神禾原站稳阵脚,一方面威慑长安,一方面联络关中各地驻军看看有否野心勃勃之辈不甘现状愿意投奔晋王,而后各路大军尽起,一举踏破长安…… 于是,刘延景在率军渡过黄渠抵达凤栖原之后,下令大军停止前进,依靠凤栖原南部边缘地带的土岗、丘陵、山岭等地利就地构筑简易的防御工事来防止敌军的骑兵突击,又砍伐树木建造营寨,使得兵卒在面对敌人冲锋的时候能够居高临下,占尽地利。 整个凤栖原南部一线被他一天时间便经营得固若金汤,而敌军也好像的确如他所想那般在神禾原就地修整,按兵不动。 连续下了两天的小雨终于停歇,晚间月白当空、银霜遍地,刘延景率领一众将校在一线阵地巡视工事,见到各处防御完备、兵卒士气高涨,站在土岗之上眺望难免神禾原的时候心里难免生起一丝志得意满。 与他对阵的可是尉迟恭啊! 贞观勋臣当中如今硕果仅存的几员当世名将之一,即便麾下军队数量更多、功勋更著、战力更强,但面对自己的时候不还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干着急? 他对身边的将校们训话:“如今大势皆在陛下、在朝廷,所以咱们毋须甘冒奇险主动攻击右侯卫,尉迟恭虽然不忠不义、当世奸贼,但统兵之术却是当世最强大几人之一,一旦摆开阵势等着咱们,咱们怕是凶多吉少。可现在咱们构筑营寨就地防御,着急的是尉迟恭,他想突袭长安就必须将咱们的阵地连根拔起……野战对阵咱们不如他,可阵地防御难道还能输给他?只要咱们守住这凤栖原,守住长安南的这条阵线,咱们就是天大的功臣!” 左右将校也都很兴奋,不用拼命打仗便能捞取一波功勋,谁不乐意呢? 一时间阿谀之言不绝于耳。 刘延景倒也没有因为将校们的逢迎便飘飘然,目光坚定的警告诸人:“咱们的策略便是死守,无论局势如何变动、无论敌人如何引诱,都要始终记得咱们的宗旨:以逸待劳、以守待攻,咱们脚下这片阵地便是咱们的前程,便是咱们的命,只要死死的守住这里,功勋爵位、钱帛名利便应有尽有!” “喏!” 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了,以往唯有冲锋陷阵拿命去搏功勋还不一定搏得到,现在只需老老实实的龟缩营寨、死守阵地便能获取天大的功勋,谁能不高兴呢? “将军年方弱冠,但这兵法谋略大抵也只是略逊卫公一筹,余者皆不如将军!” “那房俊也就是仰仗其父权势以及先帝宠爱,否则如何比得上将军?” “要我说,以将军的才能足以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听闻长乐公主和离多年,更是国色天香,将军应当找人做媒求娶长乐殿下才是,也能成就一番才子佳人的佳话!” “……” 刘延景冷汗都下来了,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提议他求娶长乐公主的混蛋一刀斩成两段! 你这是阿谀逢迎么? 你这分明是怕我死的太慢啊! 人家房俊如何何等权势地位、何等简在帝心,是他刘延景能相提并论的? 更别说如今长安权贵之间人尽皆知长乐公主乃是房俊的禁脔,谁也别打主意,当年丘神绩吃了豹子胆想要染指长乐公主,结果死得何等凄惨? 若是被房俊误会他企图染指长乐公主从此登上高枝荣华富贵,非得拎着刀子来宰了他不可…… 连忙道:“休要胡说!长乐殿下乃是大唐长公主,身份高贵金枝玉叶,其实吾等凡夫俗子能配得上?咱们乃是陛下之臣,只需竭尽全力帮助陛下分忧,一心一意忠于陛下即可,那等非分之想绝对不能有!” 其他人也都醒悟过来,赶紧闭嘴,暗暗后怕。 房二那棒槌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当初依仗太宗皇帝的宠爱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即便是贞观勋臣、门阀大佬都要退让三分,如今新皇登基,房二更是肱骨之臣,陛下对其之宠信较之太宗皇帝之时有过之而不无及,几乎达到言听计从的地步…… 这样的人,休说他们这些中下等的军官,即便是军方大佬都礼遇有加,谁敢惹? 刘延景见此状况也松了口气,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越是面对仕途生涯的重大节点就越要小心谨慎。 “传令下去,就地歇息,若无本将之军令就算敌人走到你眼前也不准出营还击,否则不管是谁,定斩不饶!本将不在乎歼敌多少、俘获多少,只在乎脚下这一片营寨能牢牢守住,谁若是坏了本将的好事,休怪本将翻脸不认人!” (本章完)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自作聪明 少陵原,左武卫营地,程咬金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用一个装满香炭的红泥小炉烧水沏茶,见到牛进达快步走进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啧啧嘴,品味一下茶水的回甘,摇头叹气:“房二那厮的确会享受,往常喝了几百年的茶水,经他之手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居然成为一桩如此高雅的玩意,即便是我这样的粗人坐下来煮一壶水、泡一壶茶,也能感受自然真趣、宁心精神……了不起。” 牛进达走进来也不见礼,径自坐到他一旁,自顾取过茶杯斟茶,笑道:“与这茶水相比,我倒是更喜欢房二弄出来的火锅与酿出来的美酒,若能纵享这两样东西,人生圆满、夫复何求!” 程咬金想了想,觉得牛进达所言不虚:“英雄所见略同!房二那小子虽然混账透顶,但还是干了几件像样的事儿。” 自从听闻梁建方未死,他算是放下了心中仅有的一点愧疚,心情自然舒畅快慰起来。 “卫公命刘延景挂帅,率领一万兵卒赶赴凤栖原阻截尉迟恭,那刘延景倒也令人侧目,丝毫没有年轻人骤登高位、一朝权在手的浮躁张狂,反而在凤栖原临近樊川的边缘借助地势居高临下的修筑了营寨,虽然一夜时间修筑的营寨只不过是徒有其表,但稳扎稳打的策略却是不错,尉迟恭想要将其一举击溃殊为不易,只要不能快速攻占凤栖原抵达长安城下,对晋王极为不利。” 牛进达掏出战报呈上,同时详尽复述了斥候汇聚回来的各种情报,将当下局势一一禀报。 程咬金放下茶杯,接过战报看了,沉思片刻,摇头道:“这个刘延景自作聪明了,他以为尉迟恭是谁,还能被他一个仓促营建的营寨挡住脚步?此子看似稳重,实则毫无智慧,难成大器。” 牛进达奇道:“他年纪轻轻初掌军权,军中上下难以令行禁止,所以不贪功冒进而是稳扎稳打,难道不是最佳的策略?” “屁的最佳策略!论及策略,天下谁人比得上李靖?李靖既然让他带兵前去阻截尉迟恭,便是明知其必败而行之,可见刘延景麾下兵马必然是东宫六率之中可以被牺牲的部分,由此去芜存菁,剩下的都是忠于陛下的精锐……刘延景若能看透其中道理,自然应该驱策军队趁着尉迟恭在神禾原立足未稳发动袭击,固然必败,但却能给予尉迟恭重击,且能够完成李靖清除隐患之目的,那样才算是个人物,以后前途无量。” 程咬金喝着茶水,撇着嘴不以为然:“所以啊,等到咱们贞观勋臣老去之后彻底退出,这军中必然是房二的天下,无出其右者啊。” 这一点牛进达是赞同的:“太宗皇帝当初赞誉房二有‘宰辅之才’,对其极为信重,大力简拔,朝野上下嫉妒者不知凡几,都等着看房二的笑话,以为那样的纨绔子弟只能熬鹰斗犬、寻花问柳……孰料房二一朝上位便才华尽显,无论任职兵部还是京兆府都将分内之事处置妥当之余更有余力进行革新,这两个衙门也因房二之故成为朝廷各部最为炙手可热的衙门。尤其是水师,谁能想到从无水战经验的房二居然能够一手创建那样一支纵横大洋、睥睨四海的无敌水师?” 直至今日,纵然再是顽固的“陆战派”也不得不承认水师的强大,只看这一次晋王兵变,水师先是在燕子矶击溃将近十万江南私军,然后顺运河北上一路势如破竹,连郑仁泰这样的当时名将都被打得屈身投降,而后连克洛阳、函谷、潼关,所向无敌。 程咬金道:“水师攻陷潼关之后若不是舟船停泊于黄河之上兵卒南下与薛万彻会师,而是直接沿着黄河、渭水、广通渠直抵长安城下,谁人能挡?由此可见,纵横海上的水师的确有能力在陆战之中攻城拔寨。” 牛进达悚然而惊,忽地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舆图之前仔细观看,半晌之后倒吸一口凉气,惊惧道:“大帅,危险啊!如今整条运河皆在水师控制之下,其停留江南的主力随时可以源源不断的抵达关中,以其火器之利、补给之强,足以将渭水沿岸置于其炮火覆盖之下,如此便给予长安防御极大的支持……”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另一半已经无需多说。 有水师这样一支机动性极强且战力强悍的军队存在,半个长安城都是安全的,即便关中各地驻军当中有人依附晋王而猛攻长安城,也只能将进攻地点放在南半个长安,否则一旦靠近渭水,水师可以在河道上对其展开炮击。 即便是当下最为强悍的军队,在水师全力炮击之下也只能灰飞烟灭…… 然而直至眼下,所有人都忽视了水师的存在,被刘仁轨率领水师兵卒起舟登陆给迷惑了。 只要江南的水师主力抵达,最低也可以确保皇帝立于不败之地,最最危及的情况下也可以从玄武门撤退,而后无论沿着渭水而下还是横跨渭水向西,谁能拦得住? 程咬金却是坐得稳稳当当,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所以我说房二这饮茶方式之改进乃是他最大的成就,喝茶就要静心涤虑,仔细的品味茶水之中的回甘,将一切烦恼琐碎都抛之于心外,你这人悟性太差、境界太低,大呼小叫一惊一乍完全没有领会其中之精髓啊。” 牛进达:“……” 娘咧!你个老小子现在领着咱们投靠了晋王,然后发现皇帝居然立于不败之地,往好处想就算晋王打进长安逼得皇帝弃城而逃,可天下从此分裂,两位皇帝割据称雄、划地而治,往坏处想晋王稍有不慎便是覆灭之局,咱们岂不是都要被斩首灭门? 居然还在这里对什么饮茶之道夸夸其谈……简直莫名其妙。 气呼呼的回到座位坐好,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只瞪着眼睛沿着程咬金,等着他解惑。 程咬金啧啧嘴,放下茶杯,蹙眉不悦道:“咱们袍泽多年,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你还能不知我从不肯吃亏的脾气?这话我本不愿说的,但你这般愚钝不解惊慌失措,也只好让你安心……水师的火炮打不到玄武门,所以皇帝也不可能从玄武门撤走,胜或败,生或死,他只能留在太极宫内。” “谁能掌控太极宫,谁就能获取最终之胜利。” ***** 尉迟恭率军抵达神禾原,刚刚扎下营地,便接到斥候奏报,说是刘延景率领一万部队直奔神禾原而来,急忙让军中生火造饭,待大军进餐之后略作休息,以免长途跋涉体力耗尽之时还要与敌军死战。 然而到了半夜,得知刘延景屯兵凤栖原之后驻足不前,非但没有趁着右候卫劳顿疲累之际发动突袭,反而在凤栖原就地构筑营寨,沿着凤栖原的南部边缘布下防御阵地…… 营帐之内灯火通明,尉迟恭伏案处置公文,坐在书桌一侧的苏伽赞叹道:“所谓时势造英雄,天下局势板荡、皇权争夺,又是年轻人冒尖儿的时候到了,这刘延景往昔不曾耳闻,默默无名,如今骤然独掌一军便能够抑制心底骄矜浮躁,非但不贪功冒进反而稳扎稳打,的确算是一个人物。” “算个人物?” 尉迟恭放下笔,喝了一口杯中浓茶,哼了一声不屑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未有一成不变之兵法,同样的策略放在彼地可以大胜,但放在此地就可能大败。稳扎稳打固然好,但放任战机消逝,未尝不是毫无进取之心。” 让苏伽在杯中续水:“这孩子大抵是读了几本兵法,自以为尽得兵书之奥义,什么‘以逸待劳’‘稳扎稳打’之类就能处于不败之地,这回就让他吃个大亏长长记性。传令下去,一个时辰之后全军拔营,连夜奔袭凤栖原,天明之后,老子要站在圜丘之上眺望明德门!” “喏!” 苏伽连忙应下,给茶杯之中续水之后便退出营帐,向军中传令。 尉迟恭优哉游哉的喝了口水,坐在凳子上吐出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浓郁夜色。 “以逸待劳”的确是好办法,但必须面对一支疲惫之师,右候卫乃十六卫当中一等一的强军,经由东征之后更是全军上下都得到锤炼,又在白鹿原停驻修整多日,军心士气极为稳定。 难道从白鹿原奔袭至此地中间又与梁建方打了一场硬仗,便足以让右候卫耗尽体力、士气低迷? 绝无可能。 所以刘延景看似稳妥的做法,实则等同于坐失良机,还不如趁着右候卫立足未稳之时突袭一场,好歹也能给右候卫造成杀伤,现在屯兵凤栖原坐等右候卫打上门,简直愚蠢。 彼辈小儿,坐井观天,生长与优渥的环境之下不曾参与立国以来的数次大战,对于十六卫的战力懵然不知,今天就让他见识见识能够纵横辽东覆灭高句丽的强军是何等坚韧、强悍。 以逸待劳是没错,只是不知谁是“逸”,谁是“劳”……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夜半袭营 将至天明,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空气湿润清冷,人马喘息之时可见隐隐的白气,尉迟恭顶盔掼甲跨坐战马之上,手里拎着马槊,在数百亲兵簇拥之下自中军帐缓缓前行,所过之处右候卫兵卒将校挺胸突肚、行注目礼。 数万将士士气鼎盛、整装待发,完全没有一丝一毫长途奔袭之后的疲累懈怠,这就是天下第一等强军的素质,岂是一个简单的“以逸待劳”就可以从容应对? 尉迟恭看着自己麾下这数万虎贲,豪气顿生,手中马槊遥指着正北方向:“刘延景无名小卒耳,乳臭未干、自作聪明,以为结阵扎营便可以将我们挡在这神禾原不得寸进,你们告诉我,他能不能做到?” “不能!不能!不能!” “跳梁小丑试图螳臂当车,告诉我,怎么办?” “杀!杀!杀!” “老子要在明日清晨之时站在圜丘之上眺望长安城,你们能否做得到?”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么,让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们看看我们的战力吧,右候卫兵行天下——” “战无不胜!” 充分调动兵卒的士气,尉迟恭这才大吼一声:“杀!” “杀!” 数万将士齐齐大吼一声,在各自副将、校尉带领之下冒雨急性,向着凤栖原迅疾而去。 尉迟恭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夜空,问道:“可曾安排妥当?” 苏伽在一侧恭声道:“大帅放心,斥候已经先一步出发潜行至凤栖原联络各路内应,只需大军抵达,便会引领道路避实就虚杀入敌军阵内。” 尉迟恭“嗯”了一声。 东宫六率乃太子亲军,作为未来皇帝的班底自然分外受到重视,即便李承乾当初始终不曾坐稳储位风雨飘摇,依旧有很多人将家中子弟安插进去,毕竟太子始终是太子,万一成功上位就等于在未来皇帝身边占据了一个好位置。 其中关陇门阀自然不甘人后,而且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厘清,诸多安插之人即便是关陇门阀倒台之后也不曾被人揪出肃清,只不过由于李靖几番整编东宫六率,是的这些人逐渐被调动在固定的几支部队。 这回李靖让刘延景领军出征,所统率的军队便是李靖整编之后充斥着不能确认其立场、背景的军队,其用意显而易见,就是要借助此次大战将这些人肃清一空。 既然无法甄别身份、背景、所属势力,那就一起送到前线消耗掉好了…… 所谓“慈不掌兵”,至于这支部队之中有多少无辜,并不在李靖考量之内。 如果刘延景按照李靖的意图行事,那么即便此番兵败,李靖也会力保其无事,并且在往后予以补偿。但刘延景显然没能领会李靖的意图,自作聪明想要捞一笔战功…… 既然是送上门的人头,尉迟恭岂能放过? 对于李靖来说,那是无法甄别的隐患,必须予以肃清;而对于尉迟恭来说,对方是实打实的东宫六率,只需将其彻底击溃,便是大功一件,不仅振奋晋王大军士气,更使得自己的功劳簿上狠狠的添上一笔。 何乐而不为呢? 唯有刘延景自以为获得良机可以稳守凤栖原立下大功,从此青云直上…… ***** 黎明之前最黑暗,淅淅沥沥的小雨使得空气潮湿阴冷。 凤栖原与樊川相邻,地势由高至低形成天然的阶梯,全军将士在刘延景命令之下就地砍伐树木、构筑简易营寨,使得阵地愈发易守难攻,但万余人也劳累一整日,人困马乏,兵卒们蜷缩在营帐之内熟睡正酣,即便被尿憋着也懒得起来解决。 刘延景坐在营帐之内,身上甲胄之外披着一件衾衣,喝了一口热茶,用刀尖挑了一下烛芯使得烛光更明亮一些,便于观阅军报。 帐外小雨打在帐顶淅淅沥沥,四周一片安静。 刘延景蹙眉,放下笔,抬头将帐外的兵卒喊进来:“外面何以这般安静?去看看各处负责警戒巡逻的兵卒是否偷懒,若有人胆敢偷懒耍滑疏忽懈怠,定斩不饶!” “喏!” 兵卒领命,急忙走出去,旋即一阵吆喝声四起,逐渐远去。 刘延景又喝了一口茶水,却无心处置公务,干脆起身站在舆图前仔仔细细的观察地形地势,每一条小路、每一个河叉都一一扫过去,看看是否阵地防御有何疏忽之处。 他压力很大,此番率兵出征虽然等同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只需完成任务便可跻身军方高层,他日平定叛乱之后论功行赏,怎么也得一个十六卫将军的职位,甚至有可能因此封爵。 但机遇来临的同时,也要面临巨大的危机,堪称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挑战。 与自己对阵的,那可是尉迟恭! 贞观勋臣时至今日硕果仅存的名将之一,统率有方、勇冠三军,生平历经战阵无数少有败绩,况且其麾下右候卫不仅兵力是自己的三倍,更是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等的存在,曾在辽东横行无忌、所向披靡…… 稍有不慎,自己便要吞下战败的苦果,即便压抑着心中独掌一军的兴奋死守这凤栖原,放弃有可能突袭敌军获取胜利的机会,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与大意。 仔细查看了一遍舆图,并未发现自己设置的防御阵地有何疏漏之处,敌军就算胆敢前来偷袭,抵达凤栖原的时候也必然触发外围的警戒,旋即全军戒备依托地势加上匆忙构筑的防御工事,就算敌人兵力占优、战力更强,也有信心死守三日以上。 当下局势瞬息万变,叛军想要成事就必须尽快抵达长安城下发动攻城战,由此撬动整个关中的态势,让那些依旧在观望却心存野望之辈看到晋王的巨大优势,如此才会出兵响应,使得皇帝那边兵败如山倒。 而只要自己拖住右候卫,让朝廷有着更为充分的时间调兵遣将,必然使得叛军的计谋告吹,局势彻底向着对于皇帝有利的方向前进,他刘延景的功劳也就彻彻底底的坐实。 …… 瞅了一眼桌上放置的更漏,已经到了寅时,再过不久天色将亮,刘延景打了个哈欠,白天指挥全军构筑营寨、布置防御,加上一宿未睡,此刻听着帐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顿感困倦袭来,精力难济,遂脱掉身上的衾衣随手放在一旁,穿着甲胄躺在模板搭建的床榻上合上眼,只不过心中压力重重、担忧甚多,虽然困顿难耐,一时间却是辗转反侧、难以熟睡。 朦朦胧胧之间,忽然耳中传来一阵喧哗,初始之时有些遥远模糊,但旋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刘延景一骨碌爬起,揉了揉眼睛,起床气甚大:“外面发生何事,导致大声喧哗?派人前去查看,一一抓捕,予以严惩!” 军中最怕此类情形,大敌当前所有人的精神都绷得紧紧的,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啸营”,后果极为严重。 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响起,一个校尉掀开门帘闯了进来,脸色仓惶、语音颤抖:“将军……大事不好,敌军杀过来了!” “……” 所有的瞌睡、困顿在一瞬间不翼而飞,刘延景打了个激灵,霍然起身,大步向外走:“通知全军马上戒备,所有兵卒出营列阵准备迎敌,弓弩手就近抵达营寨边缘,若有敌军夜袭则以弓弩压制!擂鼓聚将,所有将校都前来集合!” 校尉一把拉住刘延景,急声道:“将军,来不及了,敌人已经杀入营寨!” 刘延景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噬僵立当场,一点点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校尉:“你……说什么?” 那校尉急的都快哭出来,大声道:“尉迟恭黎明偷袭,数万大军趁着夜色掩杀而至,已经将凤栖原三面围住,正杀入营寨,势不可挡!” 刘延景揉了揉太阳穴,不解道:“咱们设置在外围的警戒呢?斥候呢?各处险要地带都有专门的部队把守,敌人一旦靠近必然会被发现,何以却被杀入营寨?” “外围的警戒根本不曾发出半点警告,而把守营寨的部队则直接打开营门将敌军迎入营寨之内,掉头过来与敌军一道反戈一击,正向着此地冲过来!” “……” 刘延景脑中轰然巨震,整个人恍惚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当地…… 幸好校尉眼疾手快将其扶住,急声道:“将军,敌军锐不可当,据此已经不足一里,吾等护卫您赶紧杀出重围返回长安,否则被围困此地,插翅难飞啊!” 刘延景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抓起一旁放置的横刀,大步走出营寨,入目之处火光缭绕,敌军不仅杀入营寨且以火油引燃营帐,纵然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无法湮灭,整个营地已经陷入混乱,人喊马嘶惨叫呼和乱成一团。 不少校尉围拢过来,但刘延景一颗心完全沉入谷底…… 他此刻才明白过来,自己麾下这万余人马成分混乱、背景复杂,几乎糅杂了各方势力,莫说区区一个临时营建的营寨,就算是铜墙铁壁也无法坚守。 再坚固的城池堡垒,又如何挡得住从内部的瓦解? 眼见整座营寨已经陷入混乱无序,根本不可能组织军队列阵进行阻挡、反击,刘延景心中再无奢望,当机立断:“传令下去,吾等乃长安最后一道屏障,一旦阵地失陷,则长安危矣!愿全军上下随我抵达敌寇,战死沙场抵报皇恩!” “喏!” 一个校尉飞身而走,向全军上下传达死战之军令。 而后,刘延景则飞身上马,对左右亲兵、校尉道:“此战不可逆转,此地更不可久留,咱们回长安!”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弥天大祸 夜黑如墨,淅沥的雨水不能浇灭火油引起的火焰,无数营帐火焰冲天浓烟滚滚,不计其数的兵卒混乱嘶喊慌不择路,被趁夜掩杀而来的右候卫一一杀戮,整个凤栖原犹如陷入火海,万余东宫六率兵卒嘶吼凄厉,恍若地狱。 然而给全军下达“死战”命令的刘延景,却在亲兵簇拥之下脱去甲胄、丢弃旌旗,趁着夜色掩护向北杀出一条血路,朝着长安方向疯狂逃窜…… 雨水淅沥,官道上泥水横流,马蹄踏过泥水溅起,刘延景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必须在凤栖原沦陷的战报送抵长安之前赶回去,否则其间毫无转圜余地,他必死无疑。 此刻放弃阵地、部队落荒而逃,乃是死罪,自是不敢自明德门入城,而是绕过半个长安城,赶到长安城西的延平门,通过私人关系进入城门返回家中。 …… 刘德威自从卸任刑部尚书之后便潜居府中,虽然与关陇门阀极为亲厚,但此前关陇兵变之时却作壁上观没有参与其中,从而侥幸躲过其后的清洗,却心有余悸,于是将自己的儿子送入东宫六率,以此向李承乾表达忠顺之意。 虽然之后又遭逢晋王叛乱,但刘德威认为李承乾必将坐稳皇位获取最终之胜利,所以不断动用人脉关系为儿子铺平道路,短短时期之内便稳步上升,成为东宫六率之中的后起之秀。 及至屈突诠、程处弼、李思文等优秀将领接二连三遭遇败绩且被俘,刘延景终于得到李靖之青睐并且委以重用,自然令刘德威欣喜不已。 似他这些高祖皇帝时期的“元从功臣”如今所剩无几,硕果仅存的一些人也大多远离了政治中枢,权力不再,许多人更是整个家族都遭受重创沉沦不起,如此情形之下,刘延景的前途愈发显得难能可贵…… 此番刘延景率军出征,刘德威极为紧张,他明白这几乎是整个家族往后五十年之内唯一的机会,胜则青云直上重回权力中枢,败则跌落尘埃,所以对于刘延景出征之后的动向密切关注。 再看到刘延景并未贪功冒进,甚至主动放弃攫取更大功勋的机会采取稳扎稳打的方式固守凤栖原,刘德威不禁大加赞赏,老怀大慰。 人在四十岁之前,拼的是功名富贵、权势地位,拼的是醇酒佳人、快意逍遥;人在四十岁之后,拼的只剩下一样,那就是儿子。 如果的你的儿子才华卓越、出类拔萃,那么你纵然一介老农、半生贫寒,也可以吐气扬眉、睥睨自傲;反之,如果你的儿子率诞无学、文不成武不就,那么就算是你富有四海、宰执天下,亦要扼腕嗟叹、低人一头…… 刘延景现在就觉得人生圆满了,自己一辈子混迹朝堂始终在权力中枢,如今退下来自己的儿子又前途无量很有可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人生还有什么追求呢? 于是乎这位“元从功臣”开始放纵自我,一房接一房的小妾纳入府中,一个比一个年轻…… 此刻听闻仆人在门外说是大郎回府了,刘德威慌张之下从昨日接进府中的刚到及笄之年的小妾如花似玉的娇躯上爬起,因用力过猛闪了腰,由小妾服侍着穿上衣裳,扶着腰走出门外。 刚到正堂,便见到一身寻常兵卒衣服、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的儿子“噗通”一声跪在脚下,大呼一声:“父亲救我!”继而以首顿地,泣不成声。 刘德威:“……” 他还未完全从小妾花蕊一般娇嫩的身体上抽回精神,见到儿子这般模样一时间有些恍惚,忙扶着儿子肩头:“到底发生何事?你不是率军出征镇守凤栖原么?怎地回来了?” 继而面色一变:“你该不会是擅离职守吧?” 儿子虽然各方面都极为优秀,乃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如今更受到李靖青睐,但说到底依旧是一个世家子弟,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受不得出征在外的苦也是有可能的。 但那可是军中! 军法如山,身为一军之主将居然在出征之际熬不得幸苦而擅自离营将麾下将士弃之不顾……这可是死罪啊! 刘延景只是低着头哭泣,整个人还未从仓惶恐惧之中清醒过来。 刘德威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顿时恨铁不成钢道:“你糊涂啊!书也读了不少,古往今来但凡成就大事的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定、心性坚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此小小的困难都坚持不住,将来如何出将入相、成就一番事业?” 话音刚落,外头有仆人匆忙跑进来,急声道:“家主,卫公派了兵卒前来,说是要锁拿大郎前去问罪!” “啊?”刘德威吃了一惊。 刘延景浑身剧震,终于清醒过来,再度跪下抱住刘德威的大腿,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卫公要杀我,不能让他们将我带走,父亲救我!” 刘德威镇定一下,虽然恼火儿子不成大器闯下祸事恨不能鞭笞一顿,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见他这般哀哀哭泣魂不附体,自是心疼得紧,忙安慰道:“放心,不过是擅自离营而已,就说是我忽然染病而你担忧过甚这才回府探视……虽然罪责难免,但情有可原,卫公不会斩尽杀绝的。” 军纪也好,律法也罢,说到底法纪不外乎人情,自家父亲病重不起孤儿舍弃军务回家探视,这是至孝之表现,想必李靖也不至于半点情面也不给…… 然而刘延景还是哭,这让刘德威蹙眉恼火,正欲责骂,忽然外头一阵呵斥夹杂着混乱的脚步传来,抬起头,便见到一队顶盔掼甲的兵卒气势汹汹冲入正堂,那些想要阻挡他们的家仆被粗暴的或是推倒或是踢开。 刘德威意识到不对劲,自己好歹也是“元从功臣”,前刑部尚书,这些兵卒校尉哪里来的胆子居然这般无礼? 为首一个校尉进入堂中,见到刘德威父子,摆手让其余兵卒止步,他自己上前两步,抱拳施礼:“末将李大志,奉卫公之命前来缉拿刘延景,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言罢,大手一挥,身后兵卒就待一拥而上将刘延景当场捉拿。 “慢着!” 刘德威自是不能让人在正堂之上将嫡子抓走,否则彭城刘氏颜面何存? “小儿无知,不知军法森严,因担忧吾之病情故而犯下错误,虽然难逃军纪,但情有可原,即便是卫公在此也不能阻止孝子探视父亲吧?忠孝之事,天下之大也!汝等皆乃袍泽,何必咄咄逼人,不留半点情面呢?还请予以宽容,稍后老夫自会携带犬子去往卫公面前负荆请罪。” 李大志:“……” 他有些懵,孝子探视父亲?忠孝之事、天下之大?你儿子指挥失误导致大败,万余兵卒全军覆灭丢失凤栖原,致使叛军长驱直入攻占圜丘距离长安一步之遥,如此大罪,你居然还要带着他去卫公面前负荆请罪? 就算是请罪,那也拎着项上人头前去,你以为“负荆”就行了? 他觉得刘德威不是糊涂人,大抵是还未明白他儿子犯下何等不容饶恕的大罪,沉吟一下,试探着问道:“彭城县公,非是吾等不敬,实在是令郎所犯之罪太过重大,叛军攻陷凤栖原后长驱直入抵达圜丘,兵锋直指明德门,长安城防危在旦夕,整个关中震动,陛下在太极宫内更是动了雷霆之怒……兵败也就罢了,他居然贪生怕死连夜遁逃,将万余将士弃之不顾,一人脱离阵地逃回长安,如此大罪,您要如何替他挽回?” “什么?!” 刘德威只觉得一道闷雷劈在脑门,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看了看李大志,觉得这种事是万万不能拿来说笑的,再看向自己蔫头耷脑仓惶恐惧的儿子…… “噗”的一声,一口老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坠。 堂内刘家仆人都惊呼一声,赶紧上前将其搀扶,刘德威吐出一口血反而恢复了神智,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抽在刘延景脸上,打得后者捂着脸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简直混账至极点,你若战死也就罢了,居然临阵脱逃,是想让你老子我与这刘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一同与你陪葬不成?” 刘德威转过头,对李大志道:“吾万万不敢窝藏此等废物,会亲自将其绑缚卫公面前听候发落。” 李大志想了想,道:“即便如此,吾等职责在身,亦要从旁跟随。” 刘德威颔首道:“正该如此。” 当即命人将刘延景五花大绑,自己则更换了一套衣裳,出门乘车在李大志等人护送之下赶赴春明门外大营,求见李靖。 马车内,看着捆缚着双手艰难前行的儿子,刘德威一颗心都在滴血,他明白现在已经不是如何保全这个儿子的事情了,而是如何将刘家从这场危机之中摘出来。 儿子不止这一个,但家业若是败了,那就全完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激烈对峙 细雨淋漓,春明门外连绵十余里的军营笼罩在秋雨之下,各处安放着拒马、鹿砦,一队队兵卒全副武装往来巡弋,不断有斥候策骑出入,马蹄践踏泥水四溅,庄严肃穆、杀气腾腾。 刘德威下了马车,看着儿子被押解至一旁的一间营房,面色阴沉浑然不顾泥水溅湿鞋子衣摆,大步向着中军帐走去。 在门外等候稍许,入内通禀的李大志回转,引着他进入大帐……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书案上点燃了一支蜡烛,李靖一身戎装坐在书案之后,正将一份战报翻开,见到刘德威进来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德威贤弟请稍坐,本帅先看完这份战报。” 即便心急如焚,刘德威也知道军营之中战报第一的道理,点头道:“卫公请。” 便自坐下。 李大志则充当仆从,给他端来一杯茶水…… 刘德威接过,放在一旁并没有喝,只坐在那里如坐针毡,心里打鼓。对于能否恳请李靖刀下留人,他着实没什么信心,虽然大唐军中公认治军最为严谨毫无人情可讲的乃是李勣,但作为当世第一名帅的李靖也不遑多让。 尤其是李靖年纪长、辈分高、功勋大,等闲谁在他面前都矮上一头,有几人能让他顾及情面不得不违背原则? 可事关儿子生死、家族兴亡,他又不得不面见李靖…… 良久,李靖才抬起头,看了刘德威一眼,也不绕弯子,直接将手中战报递给一旁肃立的李大志,示意他拿给刘德威看,而后才说道:“贤弟此番前来之用意,本帅已有猜测,不过有什么话还请先帝看完这份战报再说。” 刘德威蹙眉,节奏被李靖死死拿捏,这对于他来说极为不利,但此地乃是李靖的地盘,军中一言九鼎,又实在没什么反客为主的办法…… 只得从李大志手中接过战报,一目十行的看完。 这是城南刚刚送来的战报,右侯卫已经攻占整个神禾原、洪固原、凤栖原,派兵进占圜丘,兵锋直抵明德门下,军情紧急如火,灞水防线的各方军队已经开始逐渐调动。 而随着尉迟恭抵达长安城南,由此引发长安震动,斥候已经侦知多支驻扎于关中各地的军队隐隐有调动之迹象…… 可以说,刘延景这一番战败后果严重至无以复加之地步,别说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了,就算是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李靖淡然问道:“爱子之心,本帅感同身受,但军法如山,刘延景不仅仅是兵败,更临阵脱逃将万余将士袍泽弃之不顾,如此贪生怕死、触犯军纪,该不该死?” 刘德威放下战报,手掌下意识的握紧,略作沉吟,涩声道:“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李靖眉毛一挑,嗟叹道:“难得贤弟深明大义,你我同为人父,却也都曾掌军,本帅对于执行军法也于心不忍,但若是不予将刘延景处以极刑,军法何在?若人人效仿,军心何在?还请贤弟节哀!李大志!” “末将在!” 李大志急忙站出来。 李靖断然道:“将刘延景推出辕门,宣读罪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喏!” “慢着!” 李大志刚要走出去,却被刘德威一声断喝所阻止。 李靖面色严肃起来,瞪着刘德威,沉声道:“彭城县公意欲徇私枉法不成?” 身为天下第一名帅,威严厚重、杀气凛然,此刻艴然不悦之下毫不客气,只是气势迫人。 刘德威不为所动,对李大志道:“你且先出去,我有话与卫公私下谈。” 李大志看向李靖。 李靖略作沉吟,摆摆手,李大志连忙告退而出,站在门外放下门帘亲自站岗,以免旁人靠近窃听。 帐内,李靖看着刘德威,不悦道:“刘延景所犯之军法,不可饶恕、难逃死罪,当年你亦是军中将领,该不会将大唐军纪全然忘却了吧?” 刘德威面色凝重,缓缓道:“军法如山,刘延景其罪当诛。” 李靖不语,他知道对方还有话说。 刘德威顿了一顿,目光直视李靖:“刘延景固然有罪,然而卫公你也罪责难逃。”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瞬间降低,李靖停止腰杆、双目灼灼,犹如一头猛虎择人而噬一般,口中一字字迸出:“本帅何罪之有?此地乃中军帐,警告你莫要随口诬蔑、枉顾军纪,否则休怪本帅不念昔日袍泽之情。” 刘德威浑然不惧,上身微微前倾,与李靖对视:“刘延景年幼,从不曾独自掌军,卫公何以在如此紧迫的战局之下以其为将、率军出征?卫公不能知人善任,才是这次兵败的主要负责人。” 不理会李靖精光四射的眼睛,又指了指刚才看过的这份战报,续道:“战报上言明,刘延景在凤栖原就地构筑营寨,既没有贪功冒进,更没有决策失误,军中兵卒放开营门将叛军引入营地之内这才导致大败……恕我直言,这支军队人数在万人左右,其中各方势力混杂、背景难辨,绝大多数更是之前关陇门阀的班底,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为何卫公偏偏要将这样一支部队交给刘延景这样一个毫无经验的年青将领去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 说到此处,他不用李靖回答,深吸一口气质问道:“在下是否可以认为,卫公此举之用意并非阻挡叛军,而是要行借刀杀人之毒计,借助叛军之力将其彻底铲除,以达到肃清东宫六率乃至于陛下身边其他势力之目的?” 当下局势,皇帝坐镇中枢、力抗叛军,各方势力拥兵自重、群狼环伺。 最终之胜负并不在皇帝与晋王之间,而在于分布于关中各地的驻军、能够影响这些驻军的门阀。 关陇之败,在于兵变之失败,遭受清算面临打压实乃寻常,这就是失败的代价,其余门阀皆冷眼旁观。但现在东宫六率之中不属于皇帝嫡系的部队却要遭受李靖如此毒辣的铲除,谁能不兔死狐悲呢? 只要此事泄露出去,必然引发所有门阀、势力的反感,对于皇帝的不信任愈发加剧,极有可能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所在。 杀刘延景,则坐实刘德威之猜测,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由李靖承担。 不杀刘延景,对其予以宽恕,则表明李靖心底并无隐私恶毒之计划,一场正常的兵败,既然是当世第一的名帅,调兵遣将予以找补便是…… 李靖怒气勃发,狠狠一拍面前案几,叱道:“放肆!你这是在威胁本帅么?” 刘德威微微垂下头,略作沉默,涩声道:“攸关儿子之生死、家族之荣辱,在下不得不出此下策。卫公不必担心,若如此一来后果难测对陛下有所不利,在下当一头撞死在献陵以谢罪。”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番话会成为攻讦皇帝的借口,意味着将彻底站在皇帝的对立,不死不休。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儿子必须救,家族的名誉更不能丢…… 更何况,谁敢说李靖真正的目的就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呢? 李靖冷冷的瞪着刘德威。 以刘德威“元从功臣”的身份,若当真站出来指责他受到皇帝授意故意以将其他势力送上战场送死的方式来“排斥异己”,那么所产生的后果将不可估测,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浪不可避免。 皇帝的名誉将为之动摇…… 帐内气氛凝重,一片安静,唯有小雨低落营帐的声响以及账外战马疾驰声隐隐传来。 良久,李靖沉声问道:“你当真打算这么做?” 刘德威略微犹豫一下,心底有些挣扎,因为如此做法的后果他是清楚的,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咬牙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很好。” 李靖淡然道:“那我就成全你。” 刘德威霍然色变。 李靖已经大声道:“李大志!” “末将在!” 李大志从账外走入。 “刘延景临阵脱逃、其罪当诛,将其押赴辕门之外枭首示众,首级遍传军中,以儆效尤!” “喏!” 李大志得令,转身大步走出。 刘德威霍然起身,瞪着李靖目眦欲裂,咬牙道:“李药师,你好毒的心!居然将我儿作为逼迫门阀势力的刀子,彻底搅乱关中这一片风雨,其心可诛!” 事已至此,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家儿子之所以能够独领一军出征,完全就是李靖的算计,以一场大败来让混杂在皇帝麾下军队之中的“异己者”一扫而空,达到完全掌控东宫六率的目的。 同时,关中各地不臣之辈必然因此而“兔死狐悲”,原本就隐藏起来的不臣之心愈发炽热,甚至由此彻底站到晋王那边亦未可知…… 只是他想不明白,当下之局势依然十分紧迫,叛军抵达长安城下,长安周边十余万军队大多采取观望态度,皇帝能够指挥的军队不足十万,他李靖凭什么就敢在这个关头继续刺激各地门阀控制的驻军? 他就不怕弄巧成拙?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信心何来? 李靖面容冷硬,语气铿锵:“军令所至,虽赴汤蹈火不可迟疑,身为军人所有之一切皆为了战争之胜利,为此纵九死亦无悔!若人人皆似你这般兵败之后百般推诿,还有谁愿军前争锋、护卫疆土?刘延景兵败潜逃,致使战局糜烂,不知多少兵卒因他而死,故此死罪难逃!你若当真以为一个‘元从功臣’的身份可以令你凌驾于军法之上,不妨现在就去献陵自绝于高祖皇帝面前,酒泉之下告上本帅一状!” “李药师,你欺人太甚!我儿之命不能白死,必不肯善罢甘休!” 刘德威满心悲怆,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帐内,李靖冷静的看着刘德威的背影在门口消失,面容并未有一丝一毫变化。 ***** 刘洎府中,花厅之内,张行成赫然在座,两人跪坐在光洁的地板上,靠窗的位置放置着一张雕漆案几,一个红泥小炉炭火正旺,刘洎伸手将煮沸的水壶提起,开水注入茶壶,继而执壶斟茶。 窗外细雨沥沥,厅内茶香氤氲,两人相对而坐品茗畅谈,倒也十分惬意。 张行成放下茶杯,重新将水壶坐在小炉上,开口道:“此番凤栖原兵败,导致晋王大军长驱直入距离长安城仅仅一步之遥,长安攻防战随时都能开打,李靖算是战略失误。” 一直以来,朝野上下之所以不太看好晋王,并不在于双方兵力的对比比较悬殊,而是在于战略、战术层面的力量天壤之别。朝廷这边,有李靖、李勣这样老成谋国的当世名帅,半生征战功勋赫赫,运筹帷幄战无不胜,年青一辈也有房俊那样的后起之秀,勇冠三军鲜有败绩,而晋王那边只有一个尉迟恭。 然而现在,李靖“军神”之神话几乎被打破,将直接导致朝廷方面士气低靡,此消彼长之下,晋王方面必然士气大振,双方战力需要重新评估。 刘洎喝了口茶水,摇摇头:“区区一场败仗,如何能够扭转大局呢?况且刘延景此番出征遭逢大败,看似李靖的决策失误,实则过程太过粗糙,全然不似其以往之谨慎,其中未必没有更深层次的布局,不能流于表面。” 能够被举世承认为“军神”的人物,能够在如此重大的战事当中犯下如此轻忽的过失么? 对于这一点,刘洎是存有怀疑态度的。 张行成于此也抱有同样的看法,嗟叹道:“其中原委,外人实在难以猜透,到底有意还是无意只有李靖自己知晓。但现在东宫六率之中那些属于各方势力的部队几乎尽数阵亡于凤栖原乃是事实,甚至李靖将罪名全部加于刘延景一身,他自己连一个‘排斥异己’的骂名都没有……陛下这一手固然高明,却也显示其一贯标榜的‘仁厚’实在是装腔作势,等到他坐稳皇位,那些不属于他嫡系的各方势力怕是要一一遭受清洗。” 刘洎低头喝茶,没有附和。 以张行成的立场,自然是要不遗余力的宣扬李承乾的反面,使得各方势力对李承乾忌惮、反感,从而替晋王争取更多的支持。只要他的这些言论不会出现在公开场合,那么即便李承乾对其十分不满,也不能因此降罪。 大唐,从不会因言获罪。 刘洎明白张行成的意思,他刘洎从最初的袖手旁观,及至后来意欲联合朝中文臣抵抗皇权,直到现在与军方势成水火,可以说他从来都不是李承乾的嫡系。 如果李承乾能够指示李靖以极其阴暗的手段在军中大力排斥异己,那么明日就有可能在朝堂之上肃清那些属于他嫡系的文武大臣…… “所以,无论李靖有意还是无意,此番兵败的后果都极为严重。” 刘洎嗟叹一声,严重之处并非只在于军事上的被动,更在于会令关中各方势力心生猜忌、忌惮,使得原本就左右摇摆的立场更加倾向于晋王。 情况不容乐观。 但若说李靖犯下如此发错,又让刘洎难以相信,万一是李靖故意为之,甚至经由陛下授意呢? 张行成目光闪烁:“无论内情如何,刘中书的处境都极为堪忧,应当早做打算了。” 若此次战败乃是李靖无意之间犯下的错误,那么必然没有预先的补救手段,战略失误导致眼下局势被动,晋王大军随时可能猛攻长安城。 若李靖是有意为之,那么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排斥异己,将军队之中不属于皇帝嫡系的军队彻底清除,以免将来这些部队首鼠两端、坏了大事。 后者的影响更为严重,那显示出皇帝对于各方势力的极其不信任,一旦渡过此番晋王兵变的危机,逐渐坐稳皇位,逐个清洗各方势力几乎是必然对。 甚至于,此次兵败根本就是皇帝、李靖等人故意让各方势力心生焦虑,从而彻底站在晋王那边,以达到“引蛇出洞”,逐一清剿的目的…… 不管怎样,以刘洎的立场,或是现在,或是将来,都难逃皇帝的清算打击。 张行成相信,不只是刘洎,现在关中各方势力的家主怕是都在府中担忧猜忌,立场愈发倾向于晋王…… 刘洎认为张行成说的有些道理,但他依旧不解:“晋王兵临长安城下,已经足以引发关中各方势力的激烈反应,谁也无法预料到底会有多少人站在晋王那边。此等情况之下,难道陛下不是应该想法设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首先击溃晋王的叛军么?若是‘引蛇出洞’将那些不臣于陛下对势力都引出来,岂不是愈发增大晋王的力量,作茧自缚、自取灭亡?” 除非皇帝对于平定此次晋王叛乱有着十足的信心,才会在平叛之余犹有余力将那些迟早会成为皇权掣肘的隐患一并消灭掉。 但如此充足的信心又来源于哪里? 张行成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晋王那边已有完全之准备,必然能够获得此战之胜利,刘中书还要早做权衡才是,以免坐失良机,被他人走在前头,到时候可就得不偿失。” 投入越早,风险越大,收益自然也就越高,若是等到局势彻底明朗,那个时候固然再无风险,可谁会接受你的投入呢? 但刘洎自然不会如此轻易转换立场。 他看着张行成,问道:“你所谓‘完全之准备’,到底是什么准备?毕竟事关重大,非只是我一个人之生死荣辱,更有整个家族乃至于庞大派系的存亡,不得不小心谨慎。” 关中各地驻军之中有人与晋王暗通款曲,只等着晋王兵临长安城下展露胜利曙光之时便会起兵响应,这已经不算是秘密,但究竟都有谁会这么干,目前尚不明朗。 况且种种迹象来看,必然有着无比重要之人会响应晋王,才能够让晋王以及其麾下依附的势力放手一搏…… 这个人,或者这几个人,究竟是谁?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相信你们必能成事? 然而张行成却笑着摇头道:“此等迷辛,唯有晋王殿下一人掌握,我等岂能知晓?刘中书也不用套我的话,我只能说只要大军抵近长安,胜利便是晋王囊中之物。” 刘洎低头饮茶,沉默不语。 显然,张行成这话并未撒谎,他根本不知晋王暗中联络的人到底是谁。 “此事容我思量一二,再做答复吧。” 你不跟我透底,我凭什么把宝压在你们身上? 张行成苦笑无奈,他秘密联络朝中大臣,却不敢太过暴露,只能以这种私下游说的方式进行,但是面对诘问却连半点自主权都没有,根本不敢有任何答复,如何能说服旁人? 晋王对于他们山东世家的忌惮甚深啊…… 这时,一个刘家的仆人从外头敲门进来,刘洎问道:“何事?” 仆人看了一眼张行成,欲言又止。 刘洎想了想,道:“不必讳言,直说无妨。” 一个家仆而已,所言之事必然无关私密,不必防备张行成…… 仆人这才说道:“刚刚传来的消息,刘延景兵败之后只身逃回府中,想要其父刘德威出面求情,刘德威赶赴春明门外大营与卫公私下谈了一会儿,卫公大抵是没给这个面子,之后刘德威忿然而走,刘延景被枭首示众,首级传遍诸军,以儆效尤。” 张行成一听,顿时振奋道:“李靖糊涂,自取灭亡也!刘德威乃‘元从功臣’,虽然致仕告老不再掌权,但地位极高,李靖如此不讲情面,必然使得所有‘元从功臣’感同身受、兔死狐悲!刘中书,天助晋王啊!” 然而刘洎却淡然道:“刘延景指挥失误导致兵败,其后非但不能力战退敌将功折罪,反而畏死潜逃将万余将士弃之不顾,导致全军覆没,已然严重触犯军纪,死有余辜。卫公执行军法,岂能因为顾忌刘德威的声望地位而从轻发落?刘延景该杀,谁若因此心生不臣,实乃乱臣贼子也。” 他想得比张行成更深一层——李靖又不是傻子,岂能因为所谓的捍卫军纪便公然挑衅所有的“元从功臣”? 他敢这么干,必然早有防备由此引发局势糜烂的信心。 说到底,还是在于信心,不仅陛下信心十足,连李靖也是如此…… 然而这谜一样的信心,到底来源于何处? 张行成则一脸愕然,怎地刚才刘洎还有所松动,这会儿听到有可能导致整个关中局势糜烂的消息,却反而瞬间转变口风? 刘洎看向张行成,道:“兄长请先行回去,发生这么大的事,我要入宫一趟,听候陛下差遣。” 张行成只得郁闷告辞。 刘洎让仆人服侍着沐浴更衣,撑起伞走出府门,乘坐马车入宫。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群情汹汹 雨水将天街的青石板路面冲刷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道路两旁的树木在秋雨之中落叶纷纷,时不时有京兆府雇佣的差役将路面积攒的落叶清扫。 本应是一个静谧祥和的秋日雨中,最应该阖家团聚纵享天伦,但此刻的长安城内却风潮涌动、气氛压抑,各条街道上往来不绝的马车穿梭不停,车轮碾压路面积水四溅。 刘洎乘车抵达承天门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朝廷官员,毕竟朝廷军队在凤栖原大败,叛军已经兵临长安城下,官员们都惶恐不安,聚集在此一则打探最新情况,再则也好就近等候陛下传唤…… “刘中书,有礼了。” “见过中书令。” “敢问中书令,不知眼下城南局势如何?” …… 刘洎下了马车,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柄油纸伞撑起挡住雨丝,朝着承天门走去,坦途文武官员纷纷鞠躬施礼,有些关系相近的还会出言询问一下当前局势。 数十名官员避让两侧,刘洎一身紫衣玉带、头戴梁冠,气度恢弘威严,众星捧月一般从中穿行,两侧问候之言不绝于耳,各种崇敬目光汇集一身…… 刘洎很是享受这样的感觉,人在官场,所追求的不正是这种万人之上、予取予求的尊崇吗? 不过尽管心中很是快慰,面上却始终不苟言笑,听到有人询问城南局势,遂沉着脸、呵斥一声:“时局危难,汝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不好生处置衙门事务为君分忧,聚集此处是何道理?若无陛下召唤,还请速速回归本衙,否则本官定敦促御史台从严查处!” 一听到“御史台”,周围官员马上噤若寒蝉。 如今的御史台可不是当初刘洎在任之时“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局面,御史言官们好似被鞭子驱赶的猎犬一般上蹿下跳,四处收集官员们的黑材料,甚至仅只是捕风捉影之事也要大张旗鼓的追查一番,一旦盯紧猎物非得咬下一块肉来,否则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其恐怖之处较之阎罗殿亦是不遑多让…… 有时候官员小聚饮至酩酊,乍闻“刘祥道”之名,酒液会瞬间自毛孔挥发而出,比任何解酒药都管用…… 一些打探消息的官员面色微变,赶紧鞠躬之后回到马车上,吩咐车夫驾着马车一溜烟的跑了。 …… 自承天门入宫,在禁卫引领之下前往武德殿,途中远远见到已经修缮一新的太极宫巍峨的屋脊覆盖这金色琉璃,即便是阴雨之下依旧气度堂皇,可不知为何,李承乾即位以后却迟迟不肯将朝会之处搬回太极殿,而是依旧放在武德殿…… 行至武德殿外,雨廊之下站着一群蟒袍玉带的宗室郡王,见到刘洎,纷纷抬手施礼。 刘洎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笑着回礼,相互寒暄几句,便在内侍引领之下直入武德殿。 雨廊下,一众宗室郡王们看着刘洎的背影,有人低声道:“以往都说这刘思道不好打交道,心高气傲恃才傲物,如今刘祥道执掌御史台朝野上下一片哀嚎,才知道刘思道算是温和的脾气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刘洎乃是先帝一手简拔的重臣,放眼朝堂有几人的资历比得过他?资历高,地位就高,即便是当今陛下也要心存三分敬意,非是敬他刘思道,而是敬先帝。但那刘祥道全然不同,一朝而入御史台成为紫袍重臣,根基浅薄、人脉凋敝,全凭着陛下看重才能有今日之权势,自然要想法设法迎合陛下做出成绩。” “说到底,还是陛下想要整顿吏治,这才有刘祥道疯狗一般的做派。” “哼!整日里吹嘘什么宽仁之主、敦厚之性,一朝登上皇位便扶持酷吏打击异己,虚伪至极!” “兄长,慎言!” “慎什么言?他浑然不顾先帝将李靖贬谪的原由,先帝前脚驾崩他后脚便启用李靖,将先帝威仪置于何地?李靖那厮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大家说他是‘军神’他就真以为自己是‘军神’了?如今凤栖原大败,导致局势彻底糜烂,没法交代了便将刘延景杀了背锅,简直无耻之尤!” “没错,倒是要看看陛下如何应对当下危在旦夕的局势。” …… 刘洎进入武德殿,见到李孝恭、李勣、李元嘉、房俊等人都在,便上前鞠躬施礼,而后坐在李勣下首,默然无语。 外头那些宗室为何而来,他心中有所猜测,必然是此番刘延景大败导致局势糜烂,尉迟恭兵临长安城下,使得那些宗室诸王们意识到晋王有可能成事,故而都跑过来给李承乾施压,甚至诘问一番。 未必是想要得到什么,大抵只是预先走一步闲棋,万一将来晋王入主太极宫兵变成功,他们这些人都能有一个改换门庭的借口:“咱们当初就看准了晋王殿下您能够成事,故而就算在李承乾刀口之下,也敢于直面抗争”…… 这股压力对于李承乾来说是极其巨大的,因为没法分辨这里边谁只是未雨绸缪走一步闲棋预防将来,而谁又是真心依附晋王,想要趁机将整个宗室搅乱…… 眼下局势紧张,虽然胜负未分,但晋王的优势已经一点一点建立起来,如果宗室再乱成一团,对于陛下来说将会是一个极为不好的现象。 殿上,韩王李元嘉一脸为难:“现在宗室之内群情汹汹,唯恐晋王叛军杀入城中跟他们追究支持陛下之罪,所以想要问陛下可有退敌平叛之策,若有,请陛下公布以安人心,若无,则更应集思广益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素来不怎么说话的李勣忍不住哂然:“即是退敌之策,自应严格保密,哪有公之于众的道理?简直无理取闹。” 李承乾瞅了李元嘉一眼,问道:“还有什么?” 李元嘉揉了揉鼻子,苦笑道:“还有……他们想要让陛下保证,无论这场战争打到什么地步,都不能殃及无辜。” 这回连刘洎也无语了,这如何保证?谁能保证得了? 就算陛下当真能够保证,也万万不能保证,否则岂不是让宗室凌驾于皇帝之上? 遂出言道:“彼辈养尊处优,危难之时非但不能匡扶社稷、献计献策,反而首鼠两端、吃里扒外,陛下万万不可答允。以微臣之见,可以转圜拖延之策予以安抚,而后将倡议此事之人一一记录在案,并命其签字画押,必然可平息此次风潮。” 众人纷纷侧目。 李孝恭蹙眉道:“乱弹琴!” 现在让那些人签字画押,就等于告诉他们一定会秋后算账,这个字谁敢签?既然不敢签字,此事自然就此作罢,确实可以将风潮压下去。 只不过此策有失皇帝仁厚之性格,一旦施行,风潮是压下去了,皇帝的名誉却将遭受损失…… 刘洎被训斥一顿,但对方是李孝恭,有气也不敢撒,只待反唇相讥,李承乾那边已经摆了摆手,喟然道:“危机时刻,人皆有自保之心,无可厚非。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尚未做出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不必予以重责。” 众人齐声道:“陛下仁厚。” 李承乾笑了笑,并未多言,让内侍奉上香茗。 李孝恭喝了一口茶水,道:“卫公斩杀刘延景以正军法,使得宗室内部议论纷纭,毕竟刘德威乃是‘元从功臣’之中硕果仅存的几位之一,当年在高祖皇帝身边与宗室极为亲厚,如今刘德威爱子惨死,悲怮欲绝,吵闹着要去献陵自缢,去九泉之下向高祖皇帝控诉卫公执法过严且故意陷害……好几位郡王与微臣谈及此事,颇有微词。” 高祖皇帝开创大唐的班底便是关陇与宗室,想当年这两大派系合作无间、并肩携手,横扫天下各路诸侯一统江山成就大业,彼此之间利益交织,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贞观初年,长孙无忌凭借无上功勋成为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得关陇的权势凌驾于宗室之上,导致宗室不满,双方互有嫌隙、暗生龌蹉,关系有所疏远。 但自长孙无忌死后,关陇门阀权势、地位一落千丈,甚至从朝堂之上近乎于绝迹,遭受灭顶之灾,再不复以往之滔天权势。宗室也从李承乾登基之后变得可有可无,双方皆乃失意之人,关系反倒较之以往亲近起来…… 现在刘延景被杀,“元从功臣”无人敢于质疑,与其亲近的关陇门阀全部噤声,唯有宗室上蹿下跳鸣不平。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房俊放下茶杯,冷笑道:“还想让陛下保证不会殃及无辜……哪有什么无辜?一群尸位素餐的国之蠹虫,首鼠两端、摇摆不定、毫无立场!见到局势对于晋王有利便马上前来向陛下施压,唯利是图的嘴脸恶心至极!宗室乃皇权根基,不可擅动,但微臣建议陛下此战之后可以重新厘定宗室之封赏,有功者加封、有过者贬谪,谁想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一辈一辈的混吃等死,就是做梦!”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连番试探 房俊刺眼一出,殿内气氛瞬间有点尴尬,李孝恭瞪了房俊一眼,李元嘉目光游弋,李承乾无奈道:“二郎,慎言!” 在座之人无论文武,皆读书万卷、通晓古今之辈,自然知晓宗室之利弊。 历朝历代都将宗室视为帝国基石,将其当作统治的根基,只因其本身的利益与王朝的延续休戚相关,自然应当不遗余力的竭诚奉献。然而遍数青史,当王朝帝国风雨飘摇、濒临覆灭之际,又有几个宗室子弟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擎天保驾? 于国之功勋未必有多少,反倒是蛀虫一般蚀空国家财政,大肆兼并土地,奴役百姓犹如牛羊,欲壑难填、寡廉鲜耻…… 每到王朝中断或者末期,“宗室”从来都不是一个正面词汇,所代表的往往是昏聩、腐败、倒行逆施。 房俊:“微臣知罪。” 作为实际上宗室领袖的李孝恭与名义上宗室之主的李元嘉,两人互视一眼,苦笑摇头。 李孝恭叹息道:“二郎所言难听,但却是事实,然则宗室亦有自己的难处,要么平庸昏聩,要么过犹不及,想要取之中庸,何其难也?” 这话也让在座诸人齐齐点头,表示认可。 史书一本一本的摆在那里,早已将宗室的利弊说得清楚详尽,但如何对待宗室却依旧是古往今来每一个王朝所面临的超级难题。 宗室自然不可能全是窝囊废,事实上这些皇亲国戚接受着当世最好的教育、有着无与伦比的政治资源,只要朝廷愿意加重任职、委以重用,成就会远超寻常人,短期内便能造就一大批能力显著、权势显赫之人。 然而这些宗室子弟羽翼丰满之后,作为距离皇权最近之人,难免生出染指皇权、取而代之的不臣之心,成为巨大隐患。 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豢养起来,几十上百年后又会养出一群废物,不仅无法起到拱卫皇权的作用,反而成为国家财政的巨大负担…… 如何既要重用,又要防备,其间之尺度着实难以把控。 所以宗室沦为蠹虫,某种程度上也在于皇帝的取舍…… 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终止了这个话题:“让那些人去闹吧,只要朕不搭理他们,闹一阵子也就偃旗息鼓了,他们也只能嘴上吵吵嚷嚷,当真让他们干点什么不臣于朕之事,也未必有那个胆子。” 他看向李勣:“此番刘延景兵败,凤栖原失陷,尉迟恭已经率军攻占圜丘,猛攻长安就在旦夕之间,关中内外舆情纷纷,朝野上下日夜惊惧,英公可有退敌之策?” 李勣摇摇头,道:“卫公乃天下名帅,兵法韬略无人能出其右,如今执掌东宫六率,总管天下兵马,腹中自有良策,何须微臣滥竽充数、指手画脚?非微臣不敢尽责,实在是人尽其用、方为正道。” 从刘仁轨率水师舟船北上,继而一路攻城掠地直逼潼关,再到整个灞水防线道布置、调派,以及派遣刘延景抗敌,一系列动作很明显皆在计划之内,而这个计划他事先全不知情,可见皇帝与李靖之间已经有了一整套策略。 以李靖之能力、威望,加上皇帝的信任、倚重,这套策略必然会被毫无折扣的执行下去,这个时候他李勣又何必掺和进去? 虽然明知这是皇帝让他分一杯羹,但他却不屑为之…… 李承乾见李勣兴致缺缺,遂不再提及此事,毕竟以李勣之资历地位加上如今宰辅之首的权势,的确令他这个皇帝深感忌惮,尤其是之前李勣对于皇位之争袖手旁观,愈发让他感受到严重之威胁,如果李勣从此能够站在他这一边且保持足够的距离与理智,倒也算是一桩好事。 像李勣这种人,最好就是在有事的时候让他顶在前头冲锋陷阵,卓越的能力会让他在面临困难的时候势如破竹游刃有余;但无事的时候就得让他远离权力中枢,最起码也要保持距离,否则一旦生出异心,必成心腹大患。 既然李勣识趣,自是最好不过。 李承乾对诸位大臣道:“那些宗室想闹就让他们闹一闹吧,只要不是太过分,朕就当看不见。不过李君羡你亲自盯紧着一些,若是有谁胆敢私通外敌、勾结叛军,定要搜罗人证物证,到时候朕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此事算是做出决策。 事实上也只能如此,毕竟都是血脉手足,宗室与晋王之间利益纠葛牵扯颇深,想要彻彻底底划清界限几乎不可能,若是捕风捉影便大动干戈,必然将整个宗室闹得沸沸扬扬,亲手将一些本不会依附晋王之人推到晋王那一边。 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好大动干戈…… 束手站在殿下的李君羡肃然领命。 众人也这个时候才向他看了一眼,对于这个即便站在殿中却存在感极低的男人,大家都看法都很是敬佩。 一般来说,任何一个执掌皇权的帝王身边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行走在光影明暗之间,做些不大见得光却很是必要的事情,等同于皇帝的私人打手。 因为知道甚至经手来皇帝太多隐私之事,自然得到皇帝的宠信,这些人大多权柄赫赫一时间声势滔天,但也正因如此,等到皇帝时日无多或者策略有所转变,这些人往往会被杀掉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以谢天下。 基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似李君羡这般先后在父子两代帝王面前受到器重,基本没有先例,由此也可见这位素来低调的“头号鹰犬”手段的确高明,将皇帝交代的事情办得稳妥之余还不至于得罪太多人,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 会议散去,刘洎私下于御书房之内求见李承乾,房俊在座。 李承乾坐在主位,房、刘二人居于下首,内侍奉上香茗之后退下,书房内只余下君臣三人。 君臣先是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喝了口茶水,刘洎放下茶杯,肃容道:“陛下明鉴,如今关中局势紧张,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暗自勾结叛军者必然有之,若是任由刘祥道继续大张旗鼓的整顿吏治,定会使得人心惶惶,万一心怀叵测之辈趁机私下拉拢,很难保证不会有人投向叛军,与陛下之初衷相违背。不若趁此机会宣布既往不咎,一定能够获取朝臣官员之拥戴,人心所向,何愁不能平灭叛军?” 李承乾蹙眉喝茶,沉吟未语。 房俊笑道:“刘中书当真是打着一手好算盘,陛下任用刘祥道之初衷乃是整肃吏治,将不法之徒揪出来依法惩处,不仅刘祥道因此承担来无数骂名,听说还有人铤而走险暗杀行刺,就连陛下也因此遭受诋毁,名誉有损。刘中书却充当好人,想要凭此收割无数犯有过错的官员感恩戴德……野心不小啊。” 刘洎顿时大怒,气得吹胡子瞪眼:“竖子焉敢这般信口雌黄、辱我清白?我之所为,乃是为了朝局大势所想,绝非为了私利,反倒是越国公出口必言利,龌蹉卑劣,令人不齿!” 他素来是个有城府的,一般情况之下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每每面对房俊的冷嘲热讽却总是破防,极难保持一以贯之的冷静谦逊。 这个棒槌看似混不吝,实则思维极其清晰,每一回都能直接将话题插到他的核心利益之上,令他心虚慌乱、怒不可遏…… 李承乾安抚道:“你二人皆乃朕之肱骨,朕信赖有加、委以重任,自当携手并肩为国谋利,何以好似仇敌一般每一次见面都掐个不停、斗个不休?尤其是眼下局势危厄,动辄有覆灭之虞,咱们君臣应当团结一致、共度时艰,开创一番丰功伟业、永垂青史。” 房俊、刘洎赶紧起身,鞠躬请罪。 但他们两个心里都明白,李承乾看着他们斗来斗去觉得心烦,可一旦他们当真蜜里调油利益共享,李承乾怕是就得愁得睡不着觉了。 文武双方一旦达成共识,彼此协同、合作无间,足以将皇权给彻底架空…… 李承乾摆手示意让两人入座,对刘洎道:“此番整肃吏治,实有必要。父皇当年登基,大赏功勋,德不配位者不知凡几,只不过父皇胸襟如海,念及过往功勋不予计较。时至今日,朝廷上下冗官众多,*****比比皆是,若是不能予以整顿,使得庸者下、能者上,长此以往,必然吏治腐败、日复一日,待到病入膏肓之时再想忍痛刮骨,亦是无济于事。中书令所顾虑之事,的确有可能发生,但朝廷应当以大局为重,绝不能因噎废食,刘祥道毕竟骤登高位,行事难免有所疏漏,正需要中书令这样的谨慎之人为其查缺补漏,亦能使朕安心。” 刘洎连忙应下,惭愧道:“微臣目光短浅,只知眼前之危机,却看不到未来之隐患,实在是罪该万死。幸好陛下高瞻远瞩,防范于未然,实乃苍生社稷之福祉也。” 至此,经过一连串试探,他算是彻底确定皇帝必然留有后手,根本不惧朝中文武大臣乃至于关中各地驻军依附晋王,甚至起兵响应……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滑不留手 入夜,淅淅沥沥的雨水依旧未停,樊川以南的寺院群落笼罩在秋雨之中,紧邻寺院北侧的军营在雨夜之中影影幢幢绵延无尽,无数灯笼火把在雨水之中摇晃闪烁,一片凄迷…… 中军帐燃着蜡烛,程咬金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坛子美酒,让火头军整治了两个小菜,正自坐在帐中自斟自饮,便被匆匆而来的牛进达撞破。 看着自家大帅在军营之中饮酒,牛进达一脸无语,一言不发,转身往外走。 程咬金连忙叫住:“你要作甚?回来!” 牛进达站住脚步,面无表情:“一军主帅非但不能以身作则,反而带头违反军纪,罪加一等。吾这就去将军中司马找来,依照军令将大帅饮酒之事通传全军,而后依照军法予以惩处。” 程咬金怕了这头犟牛,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素来将军机军规视为至高无上,哪怕他这个大帅犯了军规也丝毫不留情面。 赶紧站起,拉着牛进达回来,摁着他的肩膀入座,而后又亲自给斟酒,收敛平素的霸气小心翼翼赔罪道:“我也不是故意要违反军规,只不过眼下局势紧张,我面临抉择实在是彷徨无措,好像怎么选都是错的,心头着实烦闷忧虑,故此才饮酒放松一下,也让脑子清醒一些,以便做出最佳选择……饶了我这一回。” 堂堂一军之主帅若是被自己的副手押着在全军面前被施行惩戒,颜面何存? 在牛进达一人面前丢面子,总比在几万人面前丢面子好得多,这笔账程咬金还是会算的…… 牛进达瞅了在身边小意赔笑的程咬金一眼,无奈摇头,叹口气道:“你这样的脾气,迟早吃大亏的,好不如趁着这次的机会彻底卸甲归田、纵享天伦,以你的功勋,只要不掺和朝政任谁坐上皇位都回优容有加,成全一番君臣佳话。” “要说你这人一根筋呢,在我现在这个地位上,犹如逆水行舟,哪里是想退就能退?” 程咬金也摇头,坐下来叹着气:“权力这东西就是一柄双刃剑,拥有的时候意气飞扬尊荣无限,失去之后便虎落平阳跌入尘埃,谁都能来咱头上踩一脚,我哪里受得了这个?” 一口抽干一杯酒,吃了口菜,问道:“你这急急忙忙的前来,所为何事?” 牛进达看着面前酒杯,想了想,也端起来喝干,放下酒杯抹了一下嘴巴的酒渍,道:“刚刚长安传来消息,李靖将刘延景给杀了,枭首示众,首级遍传军中,刘德威前去说情被李靖给赶走,如今整个关中因为刘延景的死讯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各地与‘元从功臣’过从甚密的势力纷纷鸣不平,就连宗室之内都闹腾起来,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收场。” “不愧是卫公,杀伐果断不减当年!” 程咬金赞了一句,接过牛进达斟满的酒杯喝了一口,眯着眼睛捋着胡子,沉吟着道:“这件事恐怕果真是卫公事先设计好的,刘延景死不足惜,却可以由此将长安的气氛彻底挑动起来,让那些不臣于陛下之辈感受到危险,迫不及待的跳出来。” 这与他们两个原本的猜测差不多,而李靖此举必然是授意于陛下,用意则是引蛇出洞。 与其让那些不臣之辈隐藏起来将来步步掣肘,还不如让那些人一个个跳出来往脑门贴上标签一一予以剪除…… 牛进达蹙着眉头,依旧不解:“这些看似有道理,但前提是陛下能够依靠忠于他的力量彻底击败晋王平息叛乱……眼下尉迟恭打到长安城下,势必引发整个关中驻军的连锁反应,说实话陛下已经落在下风,局势极其不利,为何仍有心情排斥异己呢?” 说一千道一万,你得坐稳皇帝的位置,然后才去考虑臣子是忠是奸,若是连皇位都坐不稳被人夺取,谁忠谁奸又有什么意义? 从当下局势来看,分明是晋王占据上风,一旦关中各地驻军有人公然响应,甚至出兵直逼长安,皇帝将会陷入绝境……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脑子一根筋不会转弯?咱们能看得出这一点,旁人自然也看得出,也同样会有相同的疑问。那么我问你,在你尚未彻底摸清皇帝的底细之前,是否敢于响应晋王?” “呃……大抵不会吧?既然没有在一开始的便依附于晋王,那么自然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反正从龙之功已经大打折扣,还不如等到局势基本明朗再做出选择,虽然收益肯定很小,但风险也几乎没有。” 说到底,都是利益在作祟。 早先依附晋王,的确可以获取最大的政治收益,但彼时晋王只是一个“反贼”,前途渺茫,谁依附过去就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如今局势逐渐明朗,晋王的优势在逐步增加,投靠过去的风险已经减少,但既然已经等到今日,任凭收益缩水,何不干脆再等一等,等到风险无限小的时候再出手? 程咬金颔首,分析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在对陛下的做法有所疑问的时候,大家都会想法设法的弄明白为何陛下的底气这么足,没弄明白这个,谁也不会贸然响应晋王,毕竟再小的风险也是风险,既然等到今日,何妨继续等下去?所以你看着吧,在陛下真正的杀招出现之前,不会有人跳出来响应晋王的,即便尉迟恭打到长安城下,甚至杀入长安城内,晋王依旧会孤军奋战。” 他此刻甚至再想陛下之所以莫名其妙的弄出这么多波折,是不是故意在唱一出“空城计”,故布疑阵让旁人疑神疑鬼,从而不干肆无忌惮的起兵响应晋王…… 亲兵从外头进来,禀报道:“晋王殿下派人前来,说是有信笺交给大帅。” 程咬金道:“让人进来。” 牛进达:“晋王这个时候派人前来,很显然是坐不住了啊。” 程咬金哼了一声:“李靖斩杀刘延景导致关中风潮骤起,晋王自然认为时机已到,应该集中所有力量攻伐长安,对陛下完成最后致命一击……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牛进达还想再问,亲兵已经将人领了进来。 来人一身校尉装束,外罩革甲,相貌英俊年纪轻轻,来到程咬金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魏真宰,奉晋王殿下之命,有信笺交付于卢国公。” 程咬金上下打量这个魏真宰一眼,微微颔首,一旁的牛进达起身将魏真宰双手奉上的信笺接过,转呈给程咬金。 程咬金接过,先是验看印信,确认无误之后才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挑开封口火漆,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而后将信笺放在桌上,沉吟不语。 魏真宰抬头看了程咬金一眼,恭声道:“殿下还在等候卢国公的答复。” 程咬金想了一会儿,淡然道:“去回复殿下,老臣马上整编军队,待到全部集结之后,便北上至凤栖原与殿下汇合。” “喏!那末将暂且告退。” 魏真宰再度施礼,而后起身,退出账外,返回晋王处回禀。 帐内,牛进达已经看完了信笺,眉头紧蹙:“晋王已经连夜赶赴凤栖原,半夜之时即将抵达,咱们也应当赶紧召集兵将拔营启程,否则难以赶在约定时间抵达。” 信笺之上,晋王恳请程咬金率军抵达凤栖原会师,而后十余万大军一起发动猛攻明德门。 程咬金拿起酒杯一口喝干,瞅了牛进达一眼,不以为然道:“数万大军在雨夜集结拔营,粮秣辎重要全数携带,兵刃军械要分发到位,各部之间要协同沟通,行军路线要重新拟定……岂是想走便能走?怎么也得三两日的时间才能准备完毕,不可急于一时。” 牛进达瞪大眼睛,这老货又玩什么鬼把戏? 既然已经答允依附晋王,那就应当全力以赴协助晋王杀入长安篡位成功,眼下正值紧要关头,与晋王会师之后集中全部力量猛攻长安一举攻陷避免夜长梦多,自是理所应当。 任由晋王写信邀请却置之不理,甚至故意拖延,这又想干啥? 简直滑不留手、毫无信用…… 程咬金见他一脸迷茫,遂一脸嫌弃:“以往以为你只是脾气犟、一根筋,现在才发现你特么就是个傻子啊!对于咱们来说,当下最为重要的事情不是站谁的队,而是保存实力,没有了这几万兵就算咱们冲入长安城杀入太极宫,你以为将来就会得到咱们想得到的?” 牛进达张张嘴,欲言又止。 程咬金拍拍他肩头,叹气道:“况且麾下这几万儿郎跟随我多年,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未有几时安生,我怎忍心用他们的命去换取我一人之封国建邦、荣华富贵?大家太太平平的度过这次危机,便已心满意足。” 牛进达有些感动,他一直以为程咬金是一个利益至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虽然对他甚好,但并非一个爱兵如子的性子。虽然他明白程咬金之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已经无法再去谋求更多的利益,否则纵然将全军搭进去也不会犹豫……但无论如何,能在明知不可攫取更多利益的情况下将兵卒将校们的性命放在首位考虑,已经足够仁义。 放眼天下,能够做到这一步的没几个人。 整个左武卫就是程咬金的部队,上上下下都是程咬金的人,为了他个人之荣辱成败冲锋陷阵向死而生,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帐内安静了片刻,雨水打在帐篷外滴滴答答,良久,牛进达才问道:“大帅此举怕是彻底得罪晋王殿下,不知要如何转圜?”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兵临城下 对于晋王李治来说,程咬金按兵不动不仅仅是明显不信任自己的表现,更会让李治感受到巨大的威胁。 说好了依附于我,我已经突破底线不顾其余人等的反对将近乎于不可能的条件给你,结果现在我用你冲锋陷阵你却踟躇不前、拥兵自重,耍我玩呢? 而且你现在屯兵于我身后,万一皇帝那边再与你达成协议,让你抽冷子给我身后来一下怎么办? 谁敢将一头猛虎放在自己身后? 所以这也是牛进达最大的担忧,若是程咬金拒不接受晋王的军令,后果非常严重…… 然而程咬金却一脸无所谓:“得罪了又能怎样?别将晋王看的那么气量狭隘、小肚鸡肠,那绝对是一个才智高绝、气量恢宏的经世之才,真以为陛下当初心心念念想要易储只是因为晋王长得招人稀罕?晋王之资质,可谓诸皇子当中最佳,才思敏捷、纯孝开朗、坚韧隐忍……相比当今陛下,晋王才是最合适做皇帝的那一个。这样一个人一旦坐上皇位,心中再无忌惮,思想境界自然天地辽阔不萦于物,又何须记得我这个老混子的仇?” 牛进达紧紧盯着程咬金的面容,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波动,待到程咬金说完,他摇摇头,笃定道:“不对,你所言或许并非谎话,的确是这般看待晋王,但你心里必定要有谋算。” 两人并肩携手打了半辈子仗,彼此将后背交付给对方也不止一回两回,简直比彼此的夫人还熟悉,程咬金翘翘尾巴,牛进达就能知道对方憋着什么屁…… 程咬金无奈,男人彼此太过熟悉就会有些龌蹉,没好气道:“你这头老牛既然脑子不好使,那就别琢磨太多,老老实实听话就行,总不至于担心老子将你给卖了吧?” 牛进达从谏如流:“正该如此,你出谋划策,我冲锋陷阵,咱俩并肩作战多年,同床共枕也不是一回两回,就算被你卖了我也认了。” 程咬金:“……” 这话听上去是好话,可仔细一琢磨,当真是好话么? 就算是好话,也不好听啊…… ***** 凤栖原。 高大的圜丘伫立在夜幕之中,雨水淅淅沥沥落下,模糊的视线之中愈发显得宏伟壮观。 某种意义上来说,祭天敬祖的圜丘就是皇权的像徵,“苍天之下,人间至尊”绝非只是一句空话,谁能够站在圜丘的最高台上代表苍生祭祀天神,谁就是人世间的至尊。 所以李治刚刚率领大军抵达凤栖原与尉迟恭会师,便迫不及待的在一众麾下簇拥之中一阶一阶登上圜丘,站在微雨之下,头顶苍穹、俯瞰大地,胸臆之间那股豪情壮志前所未有的浓烈。 伫立圜丘之上,负手北望,夜幕微雨之下的长安城好似洪荒巨兽一般蛰伏在关中大地之上,因局势紧张日夜戒备而燃起的灯烛火把在各处城墙、城门以及城内要隘,勾勒出整个城阙的轮廓。 人间至尊、帝王之位,就在脚下,唾手可得。 尉迟恭一手搂着甲胄外面的披风,一手摁着腰间横刀,目光灼灼看着远处的长安城,沉声道:“刘延景之败,实则未曾伤及东宫六率的根基,毕竟都是各方势力安插于其中,说不定正是李靖的奸计要将这些不完全忠于皇帝的势力连根拔起。但无论如何,由此引发的剧烈反应已经使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各怀心机,正是殿下挥师所向、拨乱反正的大好时机,微臣请令作为先锋,猛攻明德门杀入长安城,诛灭伪帝、匡扶社稷,扶保殿下登基御极!” 言罢,一撩披风,单膝跪地。 一旁众人见此,纷纷心中暗叫可惜,如此“劝进之功”怎地居然让一个赳赳武夫给拔了头筹? 连忙鞠躬的鞠躬、跪地的跪地,大声道:“吾等扶保殿下,登基御极!” 李治双手扶着自己腰间玉带,只觉得一股热血自胸腹之间直冲脑海,令他一瞬间有些醺醺然飘飘欲仙,浑身战栗、手脚发麻,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情绪不使声音颤抖:“我之所为,非至尊权势、皇图霸业,这些东西与手足之情、兄弟之义相比不值一提。然之所以提兵入京欲逆转乾坤,皆因先帝之命也。先帝因太子懦弱、不似人君,几番想要将储位传于我,却又顾念太子,故而迟迟未能决断,先帝纵然英明神武、千古一帝,然舔犊情深,古今少有。孰料太子悖逆,唯恐储位旁落,居然勾结房俊、李靖等人毒害先帝,其情其罪,万死难恕!往诸位助我扫荡奸佞、肃清寰宇,他朝功成之日,必不相负!” 真假、对错根本不重要,只要师出有名就可以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谁真谁假、谁对谁错,谁又能分得清? 父皇当年能够篡改史书粉饰他自己发动“玄武门之变”篡夺皇位之事,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只要自己最终能够取胜,那么自己就是正义、正确的,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天地至理。 谁敢质疑? 谁又能质疑? 众人平身,簇拥在晋王之后远眺雨夜之中的长安城,各自心中亦是难以遏制的生气一股豪情,即便其中许多人当年曾追随李二陛下逆而篡取、定鼎江山,但如今重来一回,一样有一种身在凌云、俯瞰众生的超然优越。 崔信兴奋得一张老脸泛红,手指着北边的长安城:“明日拂晓,殿下即可挥军北上、兵临城下,一举踏破长安,荣登大位!” 山东世家实在是被压制得太久了,即便在隋唐交替之时曾经一度无限接近权力中枢,可最终还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排斥在外,自晋室南渡之后,山东世家就不曾真正掌控过国家权力…… 而如今,山东世家的宿命即将在他手上翻天覆地,其中之荣耀,又岂能不让他心旌摇曳、兴奋莫名? 似乎多等待一时片刻都是一种煎熬,恨不能现在就杀入长安城…… 然而李治却给他泼了一瓢凉水。 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李治摇摇头,沉声道:“还未到最好的时机,咱们还需再等一等。” 崔信愕然:“还要等?” 兵贵神速,现在已经杀到长安城下,不趁着整个长安的城防混乱之机破城而入,难道要等到李靖调兵遣将将防御布置完整,然后硬碰硬? 一旁的尉迟恭解释道:“崔公不谙军事,难免对于当下局势有所误解。咱们虽然一路长驱直入抵达这长安城下,但朝廷方面并非全无还手之力,甚至正好相反,李靖本有机会调派军队对咱们围追堵截,咱们每前进一步都要踏着尸山血海……一切都太过顺利,唯一的解释便是朝廷早有应对之策,咱们之所以如此顺利抵达此地,皆因朝廷的放任。” 崔信依旧不明白:“那岂不是更应该快速攻入长安,为何反要等着朝廷部署完毕?” “咱们等的不是李靖,而是变数。眼下的关中还只是人心慌乱、舆情汹汹,并未真的乱起来,等到有人出头主动响应咱们,那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 尉迟恭淡淡道。 他不急吗?他比谁都着急,但他更知道眼下看似顺风顺水大势在我,但只要现在提兵攻伐长安,必然一头撞进李靖的陷阱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军神”之命不是吹嘘得来的,而是靠着一场又一场的经典战役实打实的打出来的,其兵法谋略神鬼莫测,谁敢在他面前自认必胜,谁也就离死不远了…… 李治颔首道:“坐困潼关之时距离败亡只有一线,那等困境咱们都挺过来了,如今兵临城下胜券在握,又何必急于一时?越是胜利在望的时候,咱们就越是要沉得住心、耐得住性子,全盘考量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被唾手可得的胜利迷了眼。古往今来,距离胜利一步之遥却最终功亏一篑的例子不胜枚举,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莫说现在东宫六率建制完整、兵强马壮,即便李承乾的军队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只要有李靖、李勣、房俊这三人在,天底下就没人敢轻言必胜。 一个校尉从圜丘之下一口气登着石阶上来,气喘吁吁的来到李治身后,躬身道:“殿下,末将魏真宰,奉命前往卢国公处传达殿下军令,然卢国公言语含糊、莫衷一是,故而末将在其营地周围逗留些许时间,发现全军上下虽然有集结的动作,但进展缓慢、虚应故事,明显没有尊奉殿下军令前来会师。” 李治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这个老混账!” 不是他城府不够深沉才在诸人面前出口成脏,实在是程咬金不听军令的举措太过恶劣,这可不仅仅是将四万骁勇善战的左武卫纳入自己麾下增加破城几率那么简单,而是程咬金肝胆违抗军令,就意味着直至眼下并未全心全力归附自己。 现在自己十万大军集结凤栖原,面对长安城大战一触即发,而程咬金的四万精锐却陈兵樊川以南,在自己的背后虎视眈眈……谁敢保证自己全军攻城血站连连之际,程咬金不会在背后狠狠插自己一刀? 原本是兵临城下、胜券在握的大好局面,却陡然之间变成前门有虎、后门进狼的两难之局,动辄有全军覆灭之危险…… 尤其是程咬金朝秦暮楚、摇摆不定,立场一变再变,多少苛刻的条件都允诺给他却还是不能换来忠心归附,着实令他怒火万丈。 做人,岂能如此油滑、毫无信用?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风雨欲来 草原上的牧民依靠牲畜活下去,但豢养牲畜需要草场,草场也是土地;中原百姓没有那么多的牲畜可以每天吃肉,所以他们需要在土地上耕种粮食用来养活自己;即便是靠海的地方,有渔获无数可以果腹,但依旧要将仅有的土地用来耕种粮食……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须有土地耕种粮食,如此才能繁衍生息。 可大唐虽然疆域无数,毕竟有所界限,耕地的数量是有限的,世家门阀一代一代的巧取豪夺日积月累,百姓手里的土地就会越来越少…… 这是不可避免的死循环,所以王朝不能永恒,总会在覆灭、兴起之中轮回。 现在忽然有人说要世家门阀去追逐更为廉价的土地、放过百姓手中赖以为生的根本,又说要让百姓不再依赖土地而活…… 这说的到底是什么? 李勣好半天才回过神,看着皇帝就像是看一个傻子:“敢问陛下,廉价的土地从何而来?” 李承乾语气坚定、掷地有声:“辽东、海外!” 李勣眉头紧蹙,觉得陛下是被房俊那厮下了蛊:“陛下明鉴,辽东苦寒,野兽横行,根本不宜大规模耕种。而若是欲耕种与海外,则势必长年累月对外发动战争……帝国虽强,但好战必亡啊!” 他是军方的第一人,自然也代表这军方的利益,而军方的利益自然是在战争之中才能最大化,所以自古以来军方大多都是鹰派,对外强硬。 可即便如此,李勣只要想想若是帝国战略在将来便是不断向外扩张以攫取土地、人口,恰好这两样是世家门阀最为钟爱的东西,势必对军方大力支持,皆是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团结一致,永无休止的向外扩张、连年作战…… 再厚的家底能打几年? 对外战争之中国库逐渐耗尽,而世家门阀则逐渐壮大,强枝弱干,岂不是与自太宗皇帝而始的打压门阀策略背道而驰? 等到帝国财政因为战争拖垮,世家门阀彻底崛起,恐怕隋末乱世那一幕就将重演…… 李承乾笑道:“英公不必紧张,不过是一个构想而已,想要实施还需要太多的谋划、太多的时间,而一旦实施,就绝对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而是十代人、二十代人持续不断的开拓,没有周祥之筹备如何能行?” 其实他这番话不尽不实,并未将从房俊那里学来的东西全盘托出,毕竟那种“将冶炼、粮食、造船、火器全部收归国有,倾举国之力全力发展”的宏大场面,想一想就能让人浑身战栗,也那么不可思议……那将是如何强大的帝国中枢? 李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皇帝脑子一热便一意孤行就好,只要还是有时间,自然可以另想办法劝谏。 ***** 玄德门外,傍晚时分房俊巡视军营,晚膳之后又出营走动一会儿,这才回到营房看了一会儿军报,洗漱一番,打算入睡,浑然不知太极宫里的皇帝被他那一番“国家资本主义”的宏大构想刺激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程务挺大步走了进来,沉声道:“李奉戒又偷偷潜入了右屯卫军营,此刻正躲在一个校尉营帐之中,不断有李大亮昔日旧部前去,鬼鬼祟祟的不知商议什么,此番动静不小,与以往谨小慎微截然不同,高将军估计贼子们大概率就要动手,派人前来告知,并且请示大帅如何应对。” 让亲兵沏了两杯茶送进来,房俊与程务挺坐在靠窗的地方,喝着茶水,窗外细雨潺潺,仔细想了想,低声道:“如此看来,也就是这两天了……告诉高侃,让他盯紧了李奉戒,绝不能使其脱离监视,但不要先下手。区区一个李奉戒不足挂齿,我要看到他们身后还有什么人。” 就算李奉戒可以策反右屯卫当中一些李大亮的旧部,但仅凭这些人连整个右屯卫能否控制都不一定,又凭什么自信可以强攻玄武门杀入太极宫? 况且,李奉戒的身份、地位、资历,也绝对不可能成为长安兵变的关键。 各自为政、各方联动? 也不可能。 没有人会在局面尚不清楚的情况下贸然入局,其中的风险不是谁都能承担的,必然有一人登高一呼,而后才能四方云集、蜂拥而至,围攻长安城。 而这个人会是谁呢? 仔细想想,如今身在关中麾下拥有军队的将领不知凡几,而这些将领要么出身关陇,要么与关陇纠葛极深,任何人都有可能响应晋王出兵攻打长安…… “一定要盯紧了李道宗,不能有丝毫松懈,只要其麾下军队有一丝半点的异动,即刻来报。” 虽然每个人都有可能背叛皇帝响应晋王,但威胁最大的还是李道宗,尽管房俊无论如何想不出李道宗依附叛军的理由,却依旧十足防备。 他认为麾下这五千人死守太极宫抵挡李道宗不会有太大问题,但万一不止李道宗一个人依附晋王、猛攻长安城呢?五千人再是精锐,再是有火器,在地域狭窄的太极宫内也很难将敌人全部抵挡,若是敌人兵卒充足予以分兵,自己这边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其突入太极宫内,束手无策。 虽然玄武门外还有左右屯卫扼守,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程务挺沉声应下:“喏!” 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经与太极宫绑在一起,若能顺利渡过此次危机剿灭叛军,只是功勋赫赫青云之上,这是最有分量的政治根本,足以保证他在不触犯巨大原则的情况下一辈子高官显爵。 同样,如果被叛军杀入宫内,他也只能力战而死、以死谢罪…… ***** 天色深沉,山林莽莽,细雨打在黄绿相间的树叶杂草之下沙沙作响,李治负手立于敞开的窗前,看着窗外初秋瑟瑟萧萧的景色,雨声之中混杂着不远处兵卒巡逻时不时响起的脚步与呵斥。 山林静谧,秋雨潇潇,李治心中却不得片刻宁静。 自从踏上这条攸关他生死成败、有进无退的道路,便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谨小慎微,而起事以来诸般事情往往出乎预料,导致当下局势看似有利,实则随时都有覆灭之虞,岂能安枕? 岑文本骤然去世,导致朝廷权力构架发生重大变化,这对于李治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因为现在越是变故,对他的优势便越大,相反一成不变则代表着争夺皇位的大业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李治也的确趁机让朝中那些倾向自己的官员们各自发动,希望将朝廷这潭水彻底搅混。 但皇帝的应对有些出乎预料,先将许敬宗推上高位对抗刘洎,继而任命刘祥道为御史中丞执掌御史台,以“清查旧案”为由大肆攻讦那些试图搅混朝廷的官员,使得人人自危,因岑文本去世而带来的动荡居然不知不觉间被压制下去。 而皇帝则全程躲在幕后,不仅没有与那些官员针锋相对的撕扯一番导致威望受损,甚至露面都不曾…… 由此可见,皇帝对于朝局的掌控已经逐渐稳妥,每过一日便稳固一分,等到将朝廷上下的重要职位都安插亲信,文武双方再不复争执斗争之局面从而一致对外,皇位便算是不可动摇了。 时不我待啊…… …… 外间脚步声响。 李治蹙眉,这个时候谁会前来他的营帐?想必是又有什么突发事件。 这让他的心脏忍不住快跳了两下…… “殿下。” 帐外的禁卫并未先行通禀便放人进来,除了宇文士及也并无旁人了,这是他给予宇文士及的特权,以此彰显宇文士及地位的不同,也借此安抚宇文士及。 “郢国公毋须多礼。” 先后见礼,李治坐会靠窗的书案之后,宇文士及上前两步,道:“刚刚程咬金派遣苏伽前来求见陛下,此刻正在帐外。” 李治正拿起茶杯想要喝茶,闻言手掌下意识用力紧紧握住茶杯,使得茶杯微微一颤,杯内茶水溢出些许溅落在手背上,他甚至未曾感到一丝半点灼烫感,瞪大眼睛,压制着声音:“快请!” “喏。” 宇文士及将李治的些微失态看在眼中,转身出去,须臾回转,身后跟着的苏伽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觐见殿下!” 李治将茶杯放在书案上,尽可能的控制自己面部表情,故作淡然道:“免礼,可是卢国公那边有事发生?” 现在程咬金就是拦在前路的一座大山,而两军之间一直由尉迟恭负责联络,苏伽此来,很大概率是程咬金那边有了回信。 苏伽并未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举过头顶,呈递给李治:“卢国公有书信呈上,大帅命末将送来,请殿下阅览。” 一旁的宇文士及上前一步,接过书信,转呈给李治。 苏伽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目光,能够让宇文士及做这样的事情,这是唯有皇帝才有的待遇…… 李治先是眼看印信,确认无误之后拆开封口的火漆,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轻轻吸了口气,控制着激动之下略微有些颤抖的手,先看了宇文士及一眼,目光对视,略微颔首。 宇文士及目光一亮,紧张的身躯彻底放松下来……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疾风骤雨(上) 右屯卫在房俊接手之初便予以打碎,采用与大唐军队截然不同的募兵制公开招募兵卒,高侃就是在一众兵卒之中脱颖而出被房俊相中,进而留在身边栽培,之后独当一面。 虽然军中不可避免的保留了之前的诸多班底、骨架,但全军上下可谓焕然一新,一番由上至下的“换血”之后,不仅使得军队战力飙升,也将前任的影响彻底打碎。 按理来说,从那时起这支军队便是房俊一人的军队,之前的大将军李大亮影响力日渐式微,直至消失。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人生于世,总是要受到各种各样的羁绊,利益的羁绊、情义的羁绊、亲情的羁绊、仇恨的羁绊……种种羁绊将一个人牢牢的固定在社会之中,同时确定了这个人的地位、权势、职责。 招募的兵卒大多是关中子弟,之前便隶属于各处折冲府,都曾有大唐府兵的经历。如今虽然进入新军,但身边的羁绊并不能全部割舍,关陇门阀盘踞关中数百年,根深叶茂利益纠缠,很容易便与这些兵卒、将校们取得联系。 平常时候,这些将校、兵卒在房俊麾下为了军功奋勇征战,对房俊的军令一丝不苟的予以执行,忠心耿耿、义气干云,令之所致纵然刀山火海亦是绝不迟疑。 但是当关陇门阀通过各种各样的羁绊联系到他们,让他们背叛房俊、甚至背叛整个右屯卫,其中的取舍便不会那么纯粹了。 况且如今房俊早已卸任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他们也已经不属于房俊的部队,这个时候被外人用各种羁绊或是要挟、或是蛊惑、或是引诱,绝大部分人很难保证初衷…… …… 雨夜之中,军营之内的灯笼火把摇曳明灭,高侃站在中军帐看着外面汇集起来越来越多的兵卒、校尉,一张方脸难看至极点。 他虽出身名门,但家道中落,少小之时便历经生活坎坷艰辛养出坚韧不拔的性格,越是面对困难越是顽强不屈,正是这一点让房俊对他另眼相看,不断予以栽培,甚至在离任之后将全军托付。 然而现在,看着外边那些违抗军令擅自聚集起来的军队,他心中一半是怒火,一半是沮丧。 自以为在房俊之后成为右屯卫事实上的掌控者,也能如同当世名将一般这支军队成就一番事业,进而青史留名功成名就,现在却骤然发现自己还差得远。 一个卸甲多年,老态龙钟的李大亮便能将他玩得团团转,甚至直接将这支军队从他手中抢走…… 孙仁师站在一侧,看着帐外微雨之下一个须发皆白、只穿甲胄未戴兜鍪的老者,狠狠锤了一下手掌道:“这老贼着实奸猾,让他儿子示于人前令咱们放松警惕,他却在暗中操纵一切!” 高侃叹了口气,大意了啊。 本以为李奉戒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军中将校即便许多人与关陇门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谁能任凭李奉戒的驱策?结果各方信息都显示不会掺和此次皇位争夺的李大亮,却躲在暗中操持一切。 现在显露身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半支右屯卫都被他拉拢过去…… 一道身影风一般窜进大帐,夹杂着雨水疾步而入,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 高侃与孙仁师原本愁眉不展、忧心忡忡,此刻听闻王方翼的言语更是浑身一震,前者忙问道:“发生何事?” 王方翼进了帐内,喘了几口气,急声道:“左屯卫那边已经连夜集结,兵刃军械分发下去,战马拉出马厩套上护具,弓弩手也已经在营地之内列阵,看样子是有大动作!” 高侃眼前一黑,还能有什么大动作?一定是配合李大亮彻底收拢右屯卫,然后合兵一处猛攻玄武门…… 作为拱卫玄武门的武装力量,左右屯卫的营地就在玄武门之外,距离玄武门一箭之地,一经发动,便可直抵玄武门之下。两支军队加在一起超过五万人,相比于戍卫玄武门的“元从禁军”“北衙禁军”总计万余人,兼职就是一支强大至极的力量。 最早设立玄武门防卫策略的时候,因为玄武门不可能驻扎太多军队,必须在城外另外驻扎一支军队确保万全,但谁也不能保证城外的军队不会被叛逆收买反戈一击猛攻玄武门,所以干脆设立了左右屯卫两支军队。 两军互为犄角拱卫玄武门,大大增加玄武门的防卫力量,也能够彼此牵制,即便其中一支军队反叛,另外一支也能予以牵制,等到援军到来顺利平叛。 现在右屯卫被拉走半支,如果左屯卫已经反叛,那么完全可以联合起来将高侃掌握的半支右屯卫一举歼灭,然后合兵一处,猛攻玄武门…… 现在已经无需猜测左屯卫的立场,右屯卫这边有人猝然发动叛乱,左屯卫那边便开始集结却又暂时按兵不动,立场已经清晰无误,这根就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 孙仁师愤然道:“柴哲威此辈狼心狗肺,先前与李元景合并攻打玄武门犯下弥天大罪,陛下非但并未予以严惩,反而允许其戴罪立功,依旧领左屯卫大将军之职,如此隆恩,古之未有!然而此獠贼心不死,居然还想着颠覆皇权,其罪当诛!” 高侃面色阴沉,已经觉察到此番兵变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但自己身居右屯卫将军之职,受房俊委托镇守此地,岂能眼睁睁看着这支房俊一手组建起来的军队被叛贼策反,然后攻入玄武门颠覆皇权? 他冷静的戴上兜鍪,将横刀攥在手里,看着面前两人,平静道:“当下局势,几乎毫无胜算,然吾辈之职责在此,纵然战死,亦不能让叛军为所欲为,否则如何对得起大帅,如何对得起陛下?吾以决定死战,二位若有什么想法可现在离开,念在袍泽一场吾不会追究,但若是不走,就要并肩作战,谁敢卖友求荣、谁敢畏战投降,吾手中横刀可记不得往日交情!” “将军这说的哪里话?” 孙仁师愤然道:“吾以降将之身份加入右屯卫,大帅非但不曾有半分戒心,反而一直栽培、心中有加,这份知遇之恩,值得吾以死相报。” 王方翼咧开嘴,浑不在意的笑道:“生生死死的,老子才不会看在眼里!大帅将我从西域带回长安,我这条命老早就卖给大帅了,就算是死,也定要给大帅守住这右屯卫的大营!” “好!” 高侃热血上涌,哈哈大笑:“人生最为危难之时,能有袍泽携手并肩慨然赴死,实为大幸也!纵然刀山火海,又有何惧?传令下去,将依旧忠于大帅、忠于朝廷的部队集结起来,列阵迎敌,就算是死,咱们也要狠狠将那群乱臣贼子咬下一块血肉来!” “喏!” …… 李大亮站在微雨之中,任凭雨水将头发打湿,巍然不动,眺望着远方的中军大帐,面色阴沉好似这雨夜天空一般。 其子李奉戒站在一旁,环视身边汇聚越来越多的兵马,难以压抑心底的兴奋,凑在其父身边低声道:“父亲虽然卸甲多年,但威望一如既往,振臂一挥便应者云集,只要成就大事,咱们李家即可封建一方,如此光宗耀祖、子孙昌盛百世,唾手可得啊!” 说起来,李家乃是陇西李氏的分支,与当今皇族也能攀附上一些血缘关系,但家族人丁稀少,即便李大亮功勋卓著受到李二陛下信任重用,却也始终不能更进一步。 论功绩,李大亮未必比那些贞观勋臣相差多少,但最终同时代的袍泽们大多晋封国公之爵位,而李大亮仅只是一个县公…… 在李奉戒看来,李家始终未能被陇西李氏所认可,所以实力有限,想要更进一步着实艰难。但现在时局骤变,所谓时势造英雄,李家自身没能力逆天改命,可只要能够借势,不是一样可以一飞冲天? 而父亲之前面对宇文士及的拉拢断然拒绝,这在李奉戒看来就是认不清形势,皇位有德者居之,李承乾坐不住就让李治来,反正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对于臣子来说有什么区别? 而李家可以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这是一笔怎么算都合适的好买卖…… 李大亮目光从远处的中军大帐收回,冷冷的看了儿子一眼,哼了一声,不满道:“你只见到其中的利益,可曾考虑过有着怎样的风险?若那样的风险从天而降,咱们家能否顶得住?” 事实是绝对顶不住的,只能灰飞烟灭。 但李奉戒不以为然:“当初的风险自然是很大的,但是现在您在看看,还有什么风险?只需左屯卫那边集结完毕,咱们便可以一举将右屯卫当中的叛逆剿灭,而后合兵一处攻打玄武门……待到进了玄武门,便是大局定鼎,咱们父子自是飞黄腾达,您多年的夙愿一朝得偿,甚至犹有过之。” 李大亮摇摇头,闷声不语。 若说他对于当年眼看着袍泽们纷纷晋升国公而自己只是一个县公之事全无芥蒂,自是不能。 人非圣贤,谁能没有私欲? 然而作为李二陛下的麾下,跟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早已被李二陛下的人格魅力所彻底折服,所以即便心中有着些许不忿,却也不敢有一丝一毫不甘之意。 但现在李二陛下已经驾崩…… 一个校尉从远处奔来,打断了李大亮的思绪,到了近前禀报道:“启禀大帅,左屯卫那边已经集结完毕,谯国公有言:一切就绪,按计划行事。” 李大亮沉默少顷,虽然心中依旧有所担忧,但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事到如今,早已没有回头路。 收敛心绪,大手一挥:“杀!” 身后无数右屯卫兵卒在他号令之下向着远处的中军帐猛冲而去,大战瞬间爆发。 (本章完)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疾风骤雨(下) 右屯卫在房俊接手之初便予以打碎,采用与大唐军队截然不同的募兵制公开招募兵卒,高侃就是在一众兵卒之中脱颖而出被房俊相中,进而留在身边栽培,之后独当一面。 虽然军中不可避免的保留了之前的诸多班底、骨架,但全军上下可谓焕然一新,一番由上至下的“换血”之后,不仅使得军队战力飙升,也将前任的影响彻底打碎。 按理来说,从那时起这支军队便是房俊一人的军队,之前的大将军李大亮影响力日渐式微,直至消失。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人生于世,总是要受到各种各样的羁绊,利益的羁绊、情义的羁绊、亲情的羁绊、仇恨的羁绊……种种羁绊将一个人牢牢的固定在社会之中,同时确定了这个人的地位、权势、职责。 招募的兵卒大多是关中子弟,之前便隶属于各处折冲府,都曾有大唐府兵的经历。如今虽然进入新军,但身边的羁绊并不能全部割舍,关陇门阀盘踞关中数百年,根深叶茂利益纠缠,很容易便与这些兵卒、将校们取得联系。 平常时候,这些将校、兵卒在房俊麾下为了军功奋勇征战,对房俊的军令一丝不苟的予以执行,忠心耿耿、义气干云,令之所致纵然刀山火海亦是绝不迟疑。 但是当关陇门阀通过各种各样的羁绊联系到他们,让他们背叛房俊、甚至背叛整个右屯卫,其中的取舍便不会那么纯粹了。 况且如今房俊早已卸任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他们也已经不属于房俊的部队,这个时候被外人用各种羁绊或是要挟、或是蛊惑、或是引诱,绝大部分人很难保证初衷…… …… 雨夜之中,军营之内的灯笼火把摇曳明灭,高侃站在中军帐看着外面汇集起来越来越多的兵卒、校尉,一张方脸难看至极点。 他虽出身名门,但家道中落,少小之时便历经生活坎坷艰辛养出坚韧不拔的性格,越是面对困难越是顽强不屈,正是这一点让房俊对他另眼相看,不断予以栽培,甚至在离任之后将全军托付。 然而现在,看着外边那些违抗军令擅自聚集起来的军队,他心中一半是怒火,一半是沮丧。 自以为在房俊之后成为右屯卫事实上的掌控者,也能如同当世名将一般这支军队成就一番事业,进而青史留名功成名就,现在却骤然发现自己还差得远。 一个卸甲多年,老态龙钟的李大亮便能将他玩得团团转,甚至直接将这支军队从他手中抢走…… 孙仁师站在一侧,看着帐外微雨之下一个须发皆白、只穿甲胄未戴兜鍪的老者,狠狠锤了一下手掌道:“这老贼着实奸猾,让他儿子示于人前令咱们放松警惕,他却在暗中操纵一切!” 高侃叹了口气,大意了啊。 本以为李奉戒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军中将校即便许多人与关陇门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谁能任凭李奉戒的驱策?结果各方信息都显示不会掺和此次皇位争夺的李大亮,却躲在暗中操持一切。 现在显露身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半支右屯卫都被他拉拢过去…… 一道身影风一般窜进大帐,夹杂着雨水疾步而入,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 高侃与孙仁师原本愁眉不展、忧心忡忡,此刻听闻王方翼的言语更是浑身一震,前者忙问道:“发生何事?” 王方翼进了帐内,喘了几口气,急声道:“左屯卫那边已经连夜集结,兵刃军械分发下去,战马拉出马厩套上护具,弓弩手也已经在营地之内列阵,看样子是有大动作!” 高侃眼前一黑,还能有什么大动作?一定是配合李大亮彻底收拢右屯卫,然后合兵一处猛攻玄武门…… 作为拱卫玄武门的武装力量,左右屯卫的营地就在玄武门之外,距离玄武门一箭之地,一经发动,便可直抵玄武门之下。两支军队加在一起超过五万人,相比于戍卫玄武门的“元从禁军”“北衙禁军”总计万余人,兼职就是一支强大至极的力量。 最早设立玄武门防卫策略的时候,因为玄武门不可能驻扎太多军队,必须在城外另外驻扎一支军队确保万全,但谁也不能保证城外的军队不会被叛逆收买反戈一击猛攻玄武门,所以干脆设立了左右屯卫两支军队。 两军互为犄角拱卫玄武门,大大增加玄武门的防卫力量,也能够彼此牵制,即便其中一支军队反叛,另外一支也能予以牵制,等到援军到来顺利平叛。 现在右屯卫被拉走半支,如果左屯卫已经反叛,那么完全可以联合起来将高侃掌握的半支右屯卫一举歼灭,然后合兵一处,猛攻玄武门…… 现在已经无需猜测左屯卫的立场,右屯卫这边有人猝然发动叛乱,左屯卫那边便开始集结却又暂时按兵不动,立场已经清晰无误,这根就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 孙仁师愤然道:“柴哲威此辈狼心狗肺,先前与李元景合并攻打玄武门犯下弥天大罪,陛下非但并未予以严惩,反而允许其戴罪立功,依旧领左屯卫大将军之职,如此隆恩,古之未有!然而此獠贼心不死,居然还想着颠覆皇权,其罪当诛!” 高侃面色阴沉,已经觉察到此番兵变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但自己身居右屯卫将军之职,受房俊委托镇守此地,岂能眼睁睁看着这支房俊一手组建起来的军队被叛贼策反,然后攻入玄武门颠覆皇权? 他冷静的戴上兜鍪,将横刀攥在手里,看着面前两人,平静道:“当下局势,几乎毫无胜算,然吾辈之职责在此,纵然战死,亦不能让叛军为所欲为,否则如何对得起大帅,如何对得起陛下?吾以决定死战,二位若有什么想法可现在离开,念在袍泽一场吾不会追究,但若是不走,就要并肩作战,谁敢卖友求荣、谁敢畏战投降,吾手中横刀可记不得往日交情!” “将军这说的哪里话?” 孙仁师愤然道:“吾以降将之身份加入右屯卫,大帅非但不曾有半分戒心,反而一直栽培、心中有加,这份知遇之恩,值得吾以死相报。” 王方翼咧开嘴,浑不在意的笑道:“生生死死的,老子才不会看在眼里!大帅将我从西域带回长安,我这条命老早就卖给大帅了,就算是死,也定要给大帅守住这右屯卫的大营!” “好!” 高侃热血上涌,哈哈大笑:“人生最为危难之时,能有袍泽携手并肩慨然赴死,实为大幸也!纵然刀山火海,又有何惧?传令下去,将依旧忠于大帅、忠于朝廷的部队集结起来,列阵迎敌,就算是死,咱们也要狠狠将那群乱臣贼子咬下一块血肉来!” “喏!” …… 李大亮站在微雨之中,任凭雨水将头发打湿,巍然不动,眺望着远方的中军大帐,面色阴沉好似这雨夜天空一般。 其子李奉戒站在一旁,环视身边汇聚越来越多的兵马,难以压抑心底的兴奋,凑在其父身边低声道:“父亲虽然卸甲多年,但威望一如既往,振臂一挥便应者云集,只要成就大事,咱们李家即可封建一方,如此光宗耀祖、子孙昌盛百世,唾手可得啊!” 说起来,李家乃是陇西李氏的分支,与当今皇族也能攀附上一些血缘关系,但家族人丁稀少,即便李大亮功勋卓著受到李二陛下信任重用,却也始终不能更进一步。 论功绩,李大亮未必比那些贞观勋臣相差多少,但最终同时代的袍泽们大多晋封国公之爵位,而李大亮仅只是一个县公…… 在李奉戒看来,李家始终未能被陇西李氏所认可,所以实力有限,想要更进一步着实艰难。但现在时局骤变,所谓时势造英雄,李家自身没能力逆天改命,可只要能够借势,不是一样可以一飞冲天? 而父亲之前面对宇文士及的拉拢断然拒绝,这在李奉戒看来就是认不清形势,皇位有德者居之,李承乾坐不住就让李治来,反正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对于臣子来说有什么区别? 而李家可以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这是一笔怎么算都合适的好买卖…… 李大亮目光从远处的中军大帐收回,冷冷的看了儿子一眼,哼了一声,不满道:“你只见到其中的利益,可曾考虑过有着怎样的风险?若那样的风险从天而降,咱们家能否顶得住?” 事实是绝对顶不住的,只能灰飞烟灭。 但李奉戒不以为然:“当初的风险自然是很大的,但是现在您在看看,还有什么风险?只需左屯卫那边集结完毕,咱们便可以一举将右屯卫当中的叛逆剿灭,而后合兵一处攻打玄武门……待到进了玄武门,便是大局定鼎,咱们父子自是飞黄腾达,您多年的夙愿一朝得偿,甚至犹有过之。” 李大亮摇摇头,闷声不语。 若说他对于当年眼看着袍泽们纷纷晋升国公而自己只是一个县公之事全无芥蒂,自是不能。 人非圣贤,谁能没有私欲? 然而作为李二陛下的麾下,跟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早已被李二陛下的人格魅力所彻底折服,所以即便心中有着些许不忿,却也不敢有一丝一毫不甘之意。 但现在李二陛下已经驾崩…… 一个校尉从远处奔来,打断了李大亮的思绪,到了近前禀报道:“启禀大帅,左屯卫那边已经集结完毕,谯国公有言:一切就绪,按计划行事。” 李大亮沉默少顷,虽然心中依旧有所担忧,但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事到如今,早已没有回头路。 收敛心绪,大手一挥:“杀!” 身后无数右屯卫兵卒在他号令之下向着远处的中军帐猛冲而去,大战瞬间爆发。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疾风骤雨(续) 右屯卫在房俊接手之初便予以打碎,采用与大唐军队截然不同的募兵制公开招募兵卒,高侃就是在一众兵卒之中脱颖而出被房俊相中,进而留在身边栽培,之后独当一面。 虽然军中不可避免的保留了之前的诸多班底、骨架,但全军上下可谓焕然一新,一番由上至下的“换血”之后,不仅使得军队战力飙升,也将前任的影响彻底打碎。 按理来说,从那时起这支军队便是房俊一人的军队,之前的大将军李大亮影响力日渐式微,直至消失。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人生于世,总是要受到各种各样的羁绊,利益的羁绊、情义的羁绊、亲情的羁绊、仇恨的羁绊……种种羁绊将一个人牢牢的固定在社会之中,同时确定了这个人的地位、权势、职责。 招募的兵卒大多是关中子弟,之前便隶属于各处折冲府,都曾有大唐府兵的经历。如今虽然进入新军,但身边的羁绊并不能全部割舍,关陇门阀盘踞关中数百年,根深叶茂利益纠缠,很容易便与这些兵卒、将校们取得联系。 平常时候,这些将校、兵卒在房俊麾下为了军功奋勇征战,对房俊的军令一丝不苟的予以执行,忠心耿耿、义气干云,令之所致纵然刀山火海亦是绝不迟疑。 但是当关陇门阀通过各种各样的羁绊联系到他们,让他们背叛房俊、甚至背叛整个右屯卫,其中的取舍便不会那么纯粹了。 况且如今房俊早已卸任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他们也已经不属于房俊的部队,这个时候被外人用各种羁绊或是要挟、或是蛊惑、或是引诱,绝大部分人很难保证初衷…… …… 雨夜之中,军营之内的灯笼火把摇曳明灭,高侃站在中军帐看着外面汇集起来越来越多的兵卒、校尉,一张方脸难看至极点。 他虽出身名门,但家道中落,少小之时便历经生活坎坷艰辛养出坚韧不拔的性格,越是面对困难越是顽强不屈,正是这一点让房俊对他另眼相看,不断予以栽培,甚至在离任之后将全军托付。 然而现在,看着外边那些违抗军令擅自聚集起来的军队,他心中一半是怒火,一半是沮丧。 自以为在房俊之后成为右屯卫事实上的掌控者,也能如同当世名将一般这支军队成就一番事业,进而青史留名功成名就,现在却骤然发现自己还差得远。 一个卸甲多年,老态龙钟的李大亮便能将他玩得团团转,甚至直接将这支军队从他手中抢走…… 孙仁师站在一侧,看着帐外微雨之下一个须发皆白、只穿甲胄未戴兜鍪的老者,狠狠锤了一下手掌道:“这老贼着实奸猾,让他儿子示于人前令咱们放松警惕,他却在暗中操纵一切!” 高侃叹了口气,大意了啊。 本以为李奉戒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军中将校即便许多人与关陇门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谁能任凭李奉戒的驱策?结果各方信息都显示不会掺和此次皇位争夺的李大亮,却躲在暗中操持一切。 现在显露身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半支右屯卫都被他拉拢过去…… 一道身影风一般窜进大帐,夹杂着雨水疾步而入,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 高侃与孙仁师原本愁眉不展、忧心忡忡,此刻听闻王方翼的言语更是浑身一震,前者忙问道:“发生何事?” 王方翼进了帐内,喘了几口气,急声道:“左屯卫那边已经连夜集结,兵刃军械分发下去,战马拉出马厩套上护具,弓弩手也已经在营地之内列阵,看样子是有大动作!” 高侃眼前一黑,还能有什么大动作?一定是配合李大亮彻底收拢右屯卫,然后合兵一处猛攻玄武门…… 作为拱卫玄武门的武装力量,左右屯卫的营地就在玄武门之外,距离玄武门一箭之地,一经发动,便可直抵玄武门之下。两支军队加在一起超过五万人,相比于戍卫玄武门的“元从禁军”“北衙禁军”总计万余人,兼职就是一支强大至极的力量。 最早设立玄武门防卫策略的时候,因为玄武门不可能驻扎太多军队,必须在城外另外驻扎一支军队确保万全,但谁也不能保证城外的军队不会被叛逆收买反戈一击猛攻玄武门,所以干脆设立了左右屯卫两支军队。 两军互为犄角拱卫玄武门,大大增加玄武门的防卫力量,也能够彼此牵制,即便其中一支军队反叛,另外一支也能予以牵制,等到援军到来顺利平叛。 现在右屯卫被拉走半支,如果左屯卫已经反叛,那么完全可以联合起来将高侃掌握的半支右屯卫一举歼灭,然后合兵一处,猛攻玄武门…… 现在已经无需猜测左屯卫的立场,右屯卫这边有人猝然发动叛乱,左屯卫那边便开始集结却又暂时按兵不动,立场已经清晰无误,这根就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 孙仁师愤然道:“柴哲威此辈狼心狗肺,先前与李元景合并攻打玄武门犯下弥天大罪,陛下非但并未予以严惩,反而允许其戴罪立功,依旧领左屯卫大将军之职,如此隆恩,古之未有!然而此獠贼心不死,居然还想着颠覆皇权,其罪当诛!” 高侃面色阴沉,已经觉察到此番兵变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但自己身居右屯卫将军之职,受房俊委托镇守此地,岂能眼睁睁看着这支房俊一手组建起来的军队被叛贼策反,然后攻入玄武门颠覆皇权? 他冷静的戴上兜鍪,将横刀攥在手里,看着面前两人,平静道:“当下局势,几乎毫无胜算,然吾辈之职责在此,纵然战死,亦不能让叛军为所欲为,否则如何对得起大帅,如何对得起陛下?吾以决定死战,二位若有什么想法可现在离开,念在袍泽一场吾不会追究,但若是不走,就要并肩作战,谁敢卖友求荣、谁敢畏战投降,吾手中横刀可记不得往日交情!” “将军这说的哪里话?” 孙仁师愤然道:“吾以降将之身份加入右屯卫,大帅非但不曾有半分戒心,反而一直栽培、心中有加,这份知遇之恩,值得吾以死相报。” 王方翼咧开嘴,浑不在意的笑道:“生生死死的,老子才不会看在眼里!大帅将我从西域带回长安,我这条命老早就卖给大帅了,就算是死,也定要给大帅守住这右屯卫的大营!” “好!” 高侃热血上涌,哈哈大笑:“人生最为危难之时,能有袍泽携手并肩慨然赴死,实为大幸也!纵然刀山火海,又有何惧?传令下去,将依旧忠于大帅、忠于朝廷的部队集结起来,列阵迎敌,就算是死,咱们也要狠狠将那群乱臣贼子咬下一块血肉来!” “喏!” …… 李大亮站在微雨之中,任凭雨水将头发打湿,巍然不动,眺望着远方的中军大帐,面色阴沉好似这雨夜天空一般。 其子李奉戒站在一旁,环视身边汇聚越来越多的兵马,难以压抑心底的兴奋,凑在其父身边低声道:“父亲虽然卸甲多年,但威望一如既往,振臂一挥便应者云集,只要成就大事,咱们李家即可封建一方,如此光宗耀祖、子孙昌盛百世,唾手可得啊!” 说起来,李家乃是陇西李氏的分支,与当今皇族也能攀附上一些血缘关系,但家族人丁稀少,即便李大亮功勋卓著受到李二陛下信任重用,却也始终不能更进一步。 论功绩,李大亮未必比那些贞观勋臣相差多少,但最终同时代的袍泽们大多晋封国公之爵位,而李大亮仅只是一个县公…… 在李奉戒看来,李家始终未能被陇西李氏所认可,所以实力有限,想要更进一步着实艰难。但现在时局骤变,所谓时势造英雄,李家自身没能力逆天改命,可只要能够借势,不是一样可以一飞冲天? 而父亲之前面对宇文士及的拉拢断然拒绝,这在李奉戒看来就是认不清形势,皇位有德者居之,李承乾坐不住就让李治来,反正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对于臣子来说有什么区别? 而李家可以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这是一笔怎么算都合适的好买卖…… 李大亮目光从远处的中军大帐收回,冷冷的看了儿子一眼,哼了一声,不满道:“你只见到其中的利益,可曾考虑过有着怎样的风险?若那样的风险从天而降,咱们家能否顶得住?” 事实是绝对顶不住的,只能灰飞烟灭。 但李奉戒不以为然:“当初的风险自然是很大的,但是现在您在看看,还有什么风险?只需左屯卫那边集结完毕,咱们便可以一举将右屯卫当中的叛逆剿灭,而后合兵一处攻打玄武门……待到进了玄武门,便是大局定鼎,咱们父子自是飞黄腾达,您多年的夙愿一朝得偿,甚至犹有过之。” 李大亮摇摇头,闷声不语。 若说他对于当年眼看着袍泽们纷纷晋升国公而自己只是一个县公之事全无芥蒂,自是不能。 人非圣贤,谁能没有私欲? 然而作为李二陛下的麾下,跟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早已被李二陛下的人格魅力所彻底折服,所以即便心中有着些许不忿,却也不敢有一丝一毫不甘之意。 但现在李二陛下已经驾崩…… 一个校尉从远处奔来,打断了李大亮的思绪,到了近前禀报道:“启禀大帅,左屯卫那边已经集结完毕,谯国公有言:一切就绪,按计划行事。” 李大亮沉默少顷,虽然心中依旧有所担忧,但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事到如今,早已没有回头路。 收敛心绪,大手一挥:“杀!” 身后无数右屯卫兵卒在他号令之下向着远处的中军帐猛冲而去,大战瞬间爆发。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晋王必败 雨夜之中,萧瑀穿着蓑衣骑在马上,于百余精兵护卫之下自圜丘向南,过凤栖原,于神禾原附近拦住缓缓北上的左武卫。阑 山野荒路之上,无以计数的精锐部队全副武装冒雨徒步前行,行军的速度并不快,且有骑兵往来寻梭,每遇有负伤、染病之兵卒便会将其带到一旁紧急救治,故此行进速度极慢。 萧瑀暗暗松了口气…… 军队之强弱,最重要一项衡量准则便是行军速度,似左武卫这样的精锐部队一旦开动,行军速度往往是寻常部队的一倍半甚至两倍,尤其是这等雨夜行军、路途坎坷的时候差距愈发明显,既然左武卫现在行军速度大异往常,就说明程咬金并不是急于赶赴圜丘。 误会也好,趁机寻求谈判争取更多利益也罢,总归是还未走到最后一步彻底撕破脸…… 有左武卫的斥候将萧瑀一行人拦住,询问之后,先派人就地监视,然后有人飞奔入军中通报程咬金,小半个时辰才将心急火燎的萧瑀带到后军。 小河在树林边缘拐了个弯向北蜿蜒流淌,一顶临时搭建的雨棚设立在小河拐弯处,不远处是络绎不绝顺着河流走向前进不止的军队,程咬金顶盔掼甲大马金刀的坐在雨棚之下,三根木棍支起吊着一个铁质水壶,篝火的火苗舔舐着壶底,程咬金正将姜丝、枸杞、大枣、茶叶等一一放入壶中,水壶很快沸腾起来,白色的水汽在壶嘴“咕嘟咕嘟”的喷出,很快又被微风吹散。 萧瑀到的时候已经快到黎明时分,两人也并未见礼,程咬金取下水壶将壶里煮沸的茶水倒入两个水杯,递给萧瑀一个,又将水壶重新添水放在架子上。阑 萧瑀则脱下身上的蓑衣放在一旁,仆从递给他一件披风披上,又被他挥手斥退。 初秋雨夜的风有些凉,但篝火烘烤着身子又很暖,滚烫的茶水喝了一口,入口有些辛辣、也有些甜香,胃口里暖融融的很是舒坦…… “呼……” 萧瑀吐出一口气,两手捧着水杯感受着温度,喟然道:“不服老不行咯,只不过赶路几十里浑身就好似要散架了一般,风寒入体,若是没有这杯热茶,回去之后怕是要一病不起。” 程咬金“伏流伏流”喝着茶水,闻言抬起眼皮看了裹着披风的萧瑀一眼,哼了一声,道:“又不是谁逼着,自己不肯服老非要走这条注定艰难险阻的道路怪谁呢?辅佐晋王殿下成就大业,捞取一份从龙之功使得兰陵萧氏稳坐江南第一门阀百年……宋国公老当益壮,精力如此充沛吾不及也,岂能说一个‘老’字?谦虚了。” 被嘲讽了两句,萧瑀丝毫不怒,笑眯眯的又喝了两口茶,这才问道:“你既然已经答允晋王归附,此番却又擅自出兵,意欲何为?” 程咬金不以为然:“这不是晋王让我率军赶赴凤栖原与他会师吗?只不过军中事物众多,启程略晚,咱还没到呢,殿下已经击溃刘延景、进占圜丘,可喜可贺。”阑 萧瑀看着他,追问道:“那你拖拖拉拉一直在晋王大军身后,却是为何?” 程咬金瞪眼道:“这话说的,你以为我麾下兵卒各个都是飞毛腿啊,说赶到凤栖原忽扇两下翅膀就到凤栖原了?路要一步一步走嘛!再者说了这下着雨呢,道路状况你也看到了,寸步难行啊,而且减员不断,我也没办法啊!” 听着他将事情推得干干净净,素来口齿便利的萧瑀有些无言以对。 口齿便利是相对于讲道理来说的,碰上这么一个不讲理的混世魔王,能有什么法子? 沉默了一下,萧瑀觉得不能跟这货绕圈子,绕来绕去的没用还把自己气够呛,遂直言道:“李道宗已经反正,率领麾下部队猛攻内重门,这会儿想必已经攻破内重门杀入太极宫,以太极宫内的守备力量,是不可能挡得住李道宗的。天明之后,晋王殿下就要攻打明德门,南北夹击之下,长安破城已经不可挽回,晋王入主太极宫也成定数。这个时候你不好好表现,争取站在晋王殿下身边以待将来,反而出处作妖,岂是明智之举?” 程咬金没有回答,喝了口茶水,觉得水有些凉,将再次煮沸的水壶提下来,先给萧瑀水杯之中斟满,又给自己斟上,不答反问道:“你们兰陵萧氏在江南向水师摇尾乞怜,甚至配合水师收拾残局、攻略江南,为何你身在朝中却又辅佐晋王?” 随着江南私军在燕子矶被水师一顿炮轰,整个江南之地一片糜烂,各大家族、门阀惶惶不安,唯恐水师趁势席卷江南侵占各家的利益决断各家的根基,于是在兰陵萧氏居中转圜之下,几乎尽数向水师臣服。阑 在这其中,兰陵萧氏居功至伟。 而在长安,萧瑀却又背叛皇帝投入晋王阵营,为了晋王的大业出谋划策、殚精竭虑……这明显是人格分裂的征兆。 一方面帮着水师稳定江南保证皇帝的执政根基,一方面又辅佐晋王废黜皇帝窃取皇位……一方成功,就意味着另外一方失败,两相抵消之下,就等于原地不动,那么折腾来折腾去的意义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只是不肯服老,想要展示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吃饱了撑的么…… 萧瑀眼角跳了一下,闭口不答。 难道告诉程咬金自己是看好晋王能够夺位成功故而鼎力扶持,江南家中之所以与自己背道而驰纯粹就只是害怕被水师连根拔起?阑 雨水打在雨棚上淅淅沥沥,篝火正旺,不远处河水流淌,数以万计的军队缓缓前进。 沉默良久,萧瑀道:“你认为即便晋王现在距离胜利仅只是一步之遥,却依旧不能成就大业?” 有些话他已经不需问了,程咬金之所以在晋王大军背后跳来跳去。蠢蠢欲动,就是要威胁晋王使得晋王不敢拼尽全力去攻打长安城,进而形成南北夹击的局面。 所以程咬金的立场已经明确,是站在皇帝那边的。 但萧瑀不明白程咬金的想法,任谁现在去看当下形势,都是晋王已经胜券在握距离胜利一步之遥,皇帝只能负隅顽抗,覆亡是迟早之事,绝无回天之力,为何偏偏程咬金就敢在这个时候坚定的站在皇帝那一边? 以他对程咬金的了解,这厮只忠于李二陛下,对于大唐、对于李承乾,绝对谈不上什么忠诚…… 他开门见山,程咬金倒也开诚布公:“房俊还率领五千精锐驻守在玄德门外,随时都可以狙击玄武门的叛军,或者守卫太极宫。”阑 萧瑀蹙眉道:“诚然,房俊算得上年青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军功战绩较之你们这些贞观勋臣也不遑多让,但他不是军神,就算是李靖在这等局势之下也回天乏术,他岂有力挽狂澜逆天改命之神通?” 如果房俊依旧是右屯卫大将军,执掌右屯卫数万将士镇守玄武门外,那么的确有可能成为一个变数。但现在右屯卫已经在李大亮暗中对中下层军官威逼利诱之后彻底崩溃,区区五千兵马如何敌得过李道宗麾下万余精锐? 更别说柴哲威的左屯卫在肃清玄武门外之后,随时可以由玄武门入宫增援…… 无论怎么看,这一仗都是必胜之局。 程咬金直起腰,倚着撑起雨棚的柱子,两条腿伸开,手里捧着水杯,眼睛望着雨棚外黝黑的夜幕,缓缓道:“你相信太宗皇帝的眼光么?” 萧瑀颔首。 若论及知人善任、提拔人才,古往今来的帝王之中,太宗皇帝最起码排在前三。阑 他也想起太宗皇帝当初对房俊的赞誉:“太宗皇帝曾说房俊‘此子有宰辅之才’,但那又如何?房俊的确文才冠绝当代、武略甲于军中,假以时日的确能够出将入相,成为一国之宰辅。但他并无通天彻地之能,无法死中求活、扭转乾坤。” 就算房俊再厉害,手中区区五千兵马,如何护得住偌大太极宫? 程咬金却道:“你猜太宗光皇帝当初为何剥夺他右屯卫大将军的兵权?” 萧瑀蹙眉。 当初正是因为房俊极力扶保太子从而激怒太宗皇帝,且太宗皇帝唯恐房俊执掌军队在未来会因为易储而生出动荡,这是人尽皆知之事,但程咬金既然问了,很显然他不是这么看。 程咬金喝了口茶水,姜丝的辛辣裹在茶香之中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太宗皇帝之所以剥夺了房俊的军权,是因为他认为只要右屯卫在房俊手里,整个太极宫便置于其掌控之下,无论攻还是守,绝对没有人能在他的面前窃取太极宫。” 见到萧瑀一脸不相信的神色,他摇了摇头,没心思劝说,道:“你们安排人策反右屯卫中下层军官,房俊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既然察觉得到,又岂能没有准备呢?更何况高侃也不是池中之物,孙仁师更不是酒囊饭袋……回去告诉晋王,此战必败!让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吧,以陛下之仁厚,想来能够让他圈禁起来寿终正寝,可若是等到他进了长安城,就算陛下想宽恕其罪,国法也不会容许。”、阑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纵兵入宫 雨棚之中再度陷入沉默,两人各自捧着水杯默默喝水,许久没有说话。阑 萧瑀明白程咬金已经算是开诚布公了,不可能劝说其死心塌地的归附晋王,但他依旧不太理解……程咬金为何队房俊如此有信心? 只因为太宗皇帝看人眼光很准,所以就认为房俊一定能够在如此恶劣的局势之下依旧受得住太极宫? 有些匪夷所思了…… 良久,萧瑀放下水杯,道:“还有其他的话语要我传达给晋王殿下么?” 程咬金想了想,摇摇头:“箭在弦上,岂能不发?进一步皇图霸业九五之尊,退一步一无所有困顿终生,任谁也不会放弃的,多说无益。” 到了这一步,晋王不会退,也不能退。 即便知道前方就是万丈深渊,也得豪气万丈的一直走下去,或许山涧之见就能有一座独木桥……阑 萧瑀叹了口气,起身穿好蓑衣,冲着程咬金点点头,翻身上马在兵卒护送之下连夜返回圜丘向李治复命。 行于途中,迎着丝丝缕缕的雨水仰望黑暗苍穹,忽然又觉得自己逼着褚遂良写下那份“自白书”或许并非无用之功…… ***** 整个右屯卫营地已经陷入混战。 被李大亮策反的诸多中下层军官起初并不愿与袍泽兵戎相见,他们或是李大亮的旧部就是关陇出身或是与这两者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利害不得不站在李大亮这边,但这只是立场原因,谁又愿意与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反目成仇呢? 但在李大亮的逼迫之下,不得不朝着中军帐附近逼近。 高侃则汇集了大约八成的右屯卫将士守卫在中军帐附近,在对方不断逼近的时候,冲突不可避免的爆发。阑 数万人猬集在一起,最怕的就是骤然爆发冲突,双方绷紧的神经在一刹那断开,混战燃起。 都是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精锐,虽然双方人数有差距,但猝然开战之下都没有什么准备,一时间死伤无数却陷入僵持,谁也奈何不得谁。 高侃眼看着混战不可避免,心中五内俱焚。 房俊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好生管理这支军队,而他却在明知有人暗中挑唆收买已经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被人硬生生的将人拉拢过去,使得右屯卫分裂,如何对得起房俊? 况且听闻斥候回禀说是左屯卫已经全军集结,正在一侧虎视眈眈,随时随地都能冲过来协助李大亮将右屯卫彻底歼灭,自是愈发心急火燎。 当即冲锋在前,率领麾下将士试图将叛贼尽快剿灭。 横刀飞舞,当着披靡,高侃一刀一刀劈砍着面前这些白天还是袍泽的敌人,心中剧烈抽痛,双眼泛红,下手却绝不留情,向着李大亮的方向冲去。阑 任何时候,叛贼都不应得到宽恕。 但越来越多的叛贼涌上前来悍不畏死的作战,慢慢将他的冲锋之势挡住,眼睁睁看着李大亮在一群家将护卫之下就站在不远处,却拼尽全力也冲不过去。 虽然自己这边的兵力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但战场局限在营地之内,到处都是营帐、辎重,根本无法施展,战局陷入混战。 另一边,左屯卫已经集结完毕,全部开出营地,数万人在雨水之中列阵以待,尽管李大亮那边已经数次派人前来催促,柴哲威却依旧按兵不动。 柴令武策骑站在兄长身后,忍不住问道:“兄长为何迟迟不肯发兵?早一步解决右屯卫为好,迟则生变。” 柴哲威双手握着马缰,眺望着不远处厮杀震天的右屯卫答应,不以为然道:“着什么急呢?咱们与右屯卫仇恨四海,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岂不是更解恨?你要记住,什么功名权势荣华富贵都需要自身的实力去支撑,而对于咱们来说,麾下的部队就是支撑一切的根基,无论任何时候都应该以保存实力为首要。” 柴令武默然,心想你既然如此明白,那么先前为何又要依附李元景去攻打玄武门,从而被房俊杀得大败损兵折将差点全军覆灭呢?阑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柴哲威淡然道:“再等一会儿,让他们自相残杀吧,反正咱们也不能跟着李道宗杀入太极宫,等到右屯卫死得差不多,咱们再出手,一举定乾坤。” 柴令武只能听命。 …… 程务挺率领麾下五千兵卒自玄德门入宫,而后向西疾驰,前方内重门那边已经喊杀四起、火光冲天。程务挺心急如焚,不断催促麾下加快速度,然而未等抵达内重门参与防御,便听到一阵欢呼震天,内重门守军潮水一般退了下来。 抓住一个慌不择路的兵卒,得知内重门果然在李道宗猛攻之下失守。 程务挺二话不说,带着麾下兵卒向着甘露殿方向撤退。太极宫北部地域宽广、建筑稀少,地势空旷,区区五千人没法将叛军全部堵截,只能退守至甘露殿一带依托建筑群挡住叛军。阑 即将抵达甘露殿,程务挺猛然想起一事,叫过自己的亲兵,吩咐道:“分出五百人,即刻赶赴淑景殿通知长乐殿下叛军已经入宫,汝等护送殿下前往武德殿,不容有失!” “喏!” 亲兵得令,赶紧点齐人马,朝着淑景殿方向狂奔而去。 时至今日,房俊与长乐公主之见的绯闻早已街知巷闻,任谁都知道这二位之见的暧昧关系。身为房俊的部队,岂能让长乐公主经受一丝半点的危险? 程务挺松了口气,万一长乐公主没来得及撤走从而被叛军捉住,那可就麻烦了。 别说什么这只是一场兵变、叛军首领乃是晋王不会大肆破坏太极宫更不会大肆杀戮的傻话,打仗就是打仗,兵卒们在舍生忘死的战斗之中兴奋过度,很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一旦被叛军占据某一处宫殿,抢劫、焚烧、强暴……什么事情都干得出。 一路赶至甘露殿,此地已经有禁军守在这里,且将不断溃逃而来的内重门守军收拢起来,再加上抵达的程务挺,人数达到七八千人,纷纷列阵以待。阑 然而人数虽然不少,但依旧要守卫长达数百丈的防线,很难阻止叛军强攻兵力薄弱之处突破,他们身后便是神龙殿,一直向南便是武德殿…… 黑夜之中无数火把自北边蜂拥而来,一头撞上守军防线。 程务挺挥舞着横刀大喊:“列阵!死战!” 轰!叛军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涌来,双方没有任何缓冲的厮杀在一处。 李道宗与宇文士及缓步跟随在后边,不断有斥候将前方战况传递回来。 听闻程务挺已经率领玄德门外的五千军队入宫在甘露殿一线参与防守,宇文士及略微有些担心:“此子乃是一员悍将,麾下更是右屯卫精锐,战力剽悍,若是被他们挡住,局势有可能发生变化。” 兵贵神速,若是不能快速擒拿李承乾,等到城外的东宫六率反应过来大举增援,会衍生出太多的变数。阑 李道宗对此充耳不闻,微微眯着眼睛远眺夜幕之下的甘露殿,又询问了斥候前方战况、态势,遂下达一道道军令。 很快,数千“北衙禁军”集结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向着甘露殿左侧的守军防线猛冲而去。 守军因为要守卫长达数百丈的防线,兵力难免分摊开来,被数量极大的叛军猛烈冲锋顿时伤亡惨重,防线岌岌可危,随时都能溃散被叛军冲过去。 程务挺连忙率领人马前往增援,掌中横刀上下翻飞,劈砍斩刺如入无人之境,没一会儿的功夫浑身上下都喷溅的被鲜血染红。 然而等到他堪堪挡住叛军弥补防线,敌人有一个巨大的“锋矢阵”形成,这回则是朝着甘露殿右侧的防线冲去…… 攻守之间,自然是进攻的一方拥有更大的主动权,如此不断的集结优势兵力朝着防线的薄弱点发动猛攻,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虽然皆被守军挡住,却也使得守军疲于奔命,整条防线逐渐松动起来。 ……阑 武德殿内,灯火通明。 李承乾端坐在主位,一身玄色袍服,头上戴着平头帻,白胖的脸上神情淡然、目光镇定,似乎这太极宫内混乱的状况并未能影响他一分一毫,很是有一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味…… 在他身前,左右两边李勣、李孝恭、刘洎、马周等文武官员齐齐站着。 李孝恭一脸悔恨,扼腕道:“承范岂能如此糊涂?陛下对他优容有加、宠信重用,他却依附叛军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令人不敢置信!微臣属于防范,未能提前察知其谋逆之心,致使陛下遭逢凶险,死罪也!” 说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事实上,他早已经察觉李道宗有些不对劲儿,也曾向李承乾暗示过,但李承乾都不以为然。如今李道宗谋逆率军杀入玄武门,他总不能说这是陛下你不听人言咎由自取吧? 过错只能他这个臣子承担……阑 李承乾温言道:“王叔何必如此?快快请起!人心隔肚皮,李道宗心存不轨、造反谋逆,事先又如何能让王叔你察觉呢?不必自责,此等危机时刻,还需王叔协助朕力挽狂澜,鼎定社稷!” 一旁自有内侍上前,将李孝恭搀扶起来,退在一旁。 李勣出列,施礼道:“叛军势大,猝然暴起,朝廷各方反应不及。臣请旨出宫联络召集旧部、联络驻军,入京勤王!” 李承乾目光闪烁一下,摇头道:“英公乃国之柱石,此等时候自应在朕身边襄赞军务、出谋划策。至于叛军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朕早有准备。” 李勣暗叹一声,陛下对他深怀戒惧啊……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最坏准备 英国公李勣作为现在当之无愧的“军方第一人”,麾下并无任何一支直属的部队,这是惯例,是对于强势人物的提防,以免出现军政大权归于一身的权臣。蓛 但李勣曾经的功勋与地位注定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少有人及,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若是这个时候出宫而去召集旧部联络各地驻军,很容易拉起另外一支强横的势力…… 说到底,因为之前李勣的种种表现,李承乾觉得他的立场存在问题,必须将其拘束在宫内,不能放虎归山。 李勣明白了李承乾的心意,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屈辱、愤怒,确实是他在李承乾登基之初表现得不支持、不反对、袖手旁观,又怎么能奢求李承乾毫无保留的信任呢? 李君羡大步走入殿中,施礼之后,通报了最新战况:“叛军猛攻内重门,内重门守军不敌,城门沦陷。叛军自内重门而入,玄德门外驻军入宫协防,但叛军进军速度极快,程务挺不得已率军赶赴甘露殿、神龙殿一线,协助宫内禁军构筑防线。现在激战正烈,守卫力量薄弱,伤亡惨重,甘露殿一线随时可能被叛军突破,陛下应早做准备。” 太极宫有“朝、寝之别”,太极殿后为朱明门,其北为两仪门,朱明门与两仪门之间的横街即是朝、寝之界。 寝区内又被一条永巷分为前后两排宫殿,永巷中加设了四道横门:东横门、西横门、日华门、月华门。永巷南是皇帝生活区,即“帝寝”,永巷北是皇后妃子居住区,即“后寝”,绝对禁止外臣进入。 前排正中是两仪殿建筑群,横街以北,正中是甘露门,门内是寝殿甘露殿。甘露殿左右有神龙殿和安仁殿,再向两侧还有大吉殿、百福殿、承庆殿,诸殿各有院落。蓛 甘露殿以北则是后苑,现在全部沦陷,而叛军一旦突破甘露殿,便会进入“后寝”区域,这里殿宇楼阁交错坐落,非常不利于阻止防御,一旦叛军突入,部队分散各自为政,其兵力优势便会彻底显现,距离武德殿就只剩下一步之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无论李承乾事先有着多么严密的准备,这个时候都应该早做准备,要么搬去太极殿暂时坐镇,局势彻底恶化之时由承天门撤出宫城,要么直接由武德殿地下的密道出京,彻底放弃太极宫,承认失败…… 李承乾摇摇头:“还不到危急之时,不必慌乱,朕若此时搬出武德殿避险,不仅使得宫内守卫军心不稳,更会让朝野上下立场动摇,得不偿失。诸位不必再劝,待到真正败局已定,朕不会坐以待毙,朕乃父皇金典册封之储君,受天地庇佑登基御极,大义所在、名正言顺,焉能眼看着逆贼窃居大宝、荼毒天下?朕绝不会意气用事,此生此世,与逆贼势不两立!” 当初关陇兵变之时,他曾经一度被迫赶往玄武门做好准备流亡天下,那时候本就心志不坚的他甚至萌生死志,对于前途充满绝望希望一死了之。 但现在他决然不是当初的心态,作为大唐皇帝,即便长安沦陷,他也有信心重整旗鼓,夺回失去的河山。 诸人也都松了口气,身为帝王御极天下,自尊与骄傲自然非同一般,有些时候很难接受失败,若是李承乾承受不住打击心灰意冷丧失斗志,对于在场之人来说简直就是穷途末路。只要李承乾斗志不灭,就算被叛军攻占长安又如何? 大不了割据江山各自为政,休养生息之后再度反攻长安……蓛 李勣问道:“越国公可有什么话语转达?” 李君羡摇头道:“统军的是程务挺,越国公一直未曾路面,或许还在玄德门之外的军营。” 李勣蹙眉:“这等时候,房俊不在军中统率麾下抵御叛军,居然还留在禁苑军营之中?” 这很明显不对劲。 房俊可不是粗陋之人,反而是那种无论任何事只要交给他你就可以彻底放心的人,事情再难办,他也总会办得妥妥当当。如此危急之时刻只让一个程务挺统军,他自己躲起来? 肯定有事情发生。 正在这时,内侍总管王德入殿,来到李承乾身侧,躬身低声道:“陛下,长乐殿下已经与其淑景殿一众人等前来汇合,应该如何安置?”蓛 李承乾吃了一惊,叛军骤然暴起直接攻击内重门并很快破门而入,整个太极宫兵凶战危风声鹤唳,自己居然一时间没想起长乐所在的淑景殿安危,这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自己此生难安…… 他忙道:“直接引去皇后之处即可,另外,晋阳以及其余皇子、公主可曾妥善安置?” 自他登基以来,由于太极殿在关陇兵变之中几乎损毁一直处于修缮状态,便留在武德殿处置公务、接见外臣,也并未去往帝王下榻的神龙殿,最近局势不稳,武德殿来来往往的文臣武将很多,便在西侧的立政殿休息,皇后苏氏也在彼处。 王德答道:“陛下放心,叛军攻击内重门之时,老奴已经派人将诸位亲王、皇子、公主都接了过来,暂时于大吉殿安置。” 李承乾这才放下心:“都送去立政殿吧,让皇后妥善照料,万万不可出现意外。” “喏!” 王德应下,转身弓着腰贴着墙根走出大殿。蓛 李承乾迎着诸人的目光,下令道:“给卫公传旨吧,让他集结东宫六率已经灞水防线的军队回援长安、入京勤王。另外,严密注视城南的晋王大军,既然李道宗反叛杀入玄武门,想必晋王也一定强攻明德门予以呼应,一定要将其挡住,否则南北夹击,局势危矣。” 李勣欣然道:“陛下圣明。” 这等生死存亡之时,李承乾并未有心中恐慌自乱阵脚,反而气度沉稳应对自如,可见其心性虽然懦弱了一些,却也有几分临危不变的骨气,而且果然事先有所准备,对于事态的每一步变化都提前做好应对。 他却完全不知其中详细究竟,可见自己早已被皇帝排除在心腹党羽之外…… 但他非但不因此沮丧,反而很是轻松。他之所以在关陇兵变之时甚至李承乾即位之初表现得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就是不想再度卷入权力中枢使得自己“功高震主”,最终导致皇帝的猜忌与忌惮。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都不能臻达圆满,否则必然遭受反噬。 现在既然不需他掺和其中皇帝也能胸有成竹抵挡叛军,胜算看上去很大,何乐而不为呢?蓛 他心里已经开始琢磨,万一叛军成事、晋王上位,自己是应该跟着李承乾流亡天涯做一个正朔忠臣,还是留在朝中向晋王臣服,辅佐其稳定朝纲成为一代贤臣? 怎么选都能成就自己的名声,但怎么选也都有瑕疵…… ***** 立政殿。 微雨之下,夜幕深沉,四周行色匆匆的内侍、禁卫打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火烛,一片辉煌之中夹杂着压抑恐慌的气氛,就连殿宇屋顶的琉璃瓦反射的灯光都显得有些厚重内敛。 晋阳公主从虔化门走入的时候,脚踩着地面被雨水洗刷干净的青砖,身旁宫女的灯笼将地面映照得微红泛光,两侧红墙黛瓦、屋宇深深,令她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 自出生之时,她便居于此座宫殿,与父皇、母后、九哥一同生活在一起,猛兽父母兄长的宠爱,远比其余姊妹更多的天伦之乐,从不曾感受过那种所谓的“金枝玉叶式独孤”。蓛 母后去世之后,她也与九哥一同继续住在这里,由父皇亲手抚育。 眼前的红墙、花园、屋宇、阁楼,处处都透露着熟悉,巷子的拐角、屋宇的后廊似乎才残留她年幼时候的影子,耳畔隐约回响着一串串银铃也似的笑声…… 如今她已及笄成年,终于成为幼时所幻想的样子,却再也没有那时候的快乐。 温柔貌美、端庄娴淑的母后薨了,乐观开朗、君临天下的父皇驾崩了,那个与自己一同长大、形影不离的九哥也率兵造反,要将一母同胞的大兄掀翻,自己坐上那九五至尊的皇位…… 所有的亲情都在这天下至尊的皇宫庭院之中碾碎,这象征着天下至尊权力的太极宫,早已成为冷冰冰的坟冢,埋葬了她自出生以来的所有快乐。 神情恍惚的走入大殿之内,等候在此的皇后苏氏迎上前来,先是握住晋阳公主的手,继而发现她神色有些不对劲,吓了一跳,秀眉的面容上满是担忧之色,将她纤柔的身躯搂在怀里,柔声问道:“兕子可是受了惊吓?” 这位文德皇后嫡出的公主,因为自幼身患重疾有乖巧伶俐,深受兄弟姊妹们的宠爱怜惜,若是被此番兵变吓坏,那可不得了。蓛 晋阳公主这才回过神,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嫂子放心,我没事……” 继而一愣,感受到皇后胸前一个硬硬的凸起,愕然问道:“嫂子怀中藏着什么?” 皇后苏氏神色微微一顿,旋即淡然道:“随身带着一些东西,预作准备而已。”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指头大小的瓷瓶。 周围内侍、宫女们面色大变,齐齐跪伏于地、叩头不止,有亲近的侍女背悲呼道:“皇后不可……” 晋阳公主目光凝聚,也明白过来。 她反手握住皇后苏氏的手掌,目光之中满是急切:“嫂子,何至于此?”蓛 叛军刚刚攻入内重门,局势到底如何尚未可知,宫外可是还有许多忠于皇帝的部队呢,又何必将毒药放在身上?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房俊去哪儿了? 晋阳公主即便没见过这样的事,也从周围侍女、内侍的反应上明白这个小瓷瓶装的是什么……槩 她有些惶恐,紧紧拉着皇后苏氏的手,急声道:“嫂子岂能这般糊涂?快快将这东西放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从小受到父兄的呵护宠爱,她从未面临过生死存亡之考验,甚至就算是当下为了皇位而开启的战争她也始终置身事外,因为不管是李承乾稳固皇位,还是晋王逆而夺嫡,她的地位都不会有丝毫改变,皇帝都是她的兄长。 但现在身为一国之皇后的苏氏将一瓶剧毒随身携带,让她感受到了时局之残酷,自己的亲人随时都会遭受死亡的威胁…… 皇后苏氏没有听她的话,将瓷瓶收入怀中,伸出手臂揽住晋阳公主消瘦的香肩,笑容温婉端庄,神情恬淡如水:“傻孩子,我乃大唐皇后,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玩玩不能经受半分凌辱,否则不仅陛下颜面无存,李唐社稷都将蒙受玷污,关键之时必须以死力保清白。但现在局势未明,陛下事先也做好部署,定然能够击败叛军,我不过是预作准备以防万一,哪里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 一旁跪在地上的侍女、内侍们悲泣出声,堂堂一国之皇后却要面临以死明志之悲壮,主辱臣死…… 晋阳公主精致的小脸儿上神情坚定:“嫂子放心,从现在起我与你寸步不离,就算九哥打进宫来,也绝无人敢对你不敬!” 她相信以九哥对她的宠爱,没人敢碰她一根毫毛。槩 皇后苏氏宠溺的摸了摸晋阳公主的鬓角,笑道:“有殿下保护我,自然没有人能伤害我,嫂子先行谢过。” 小丫头虽然聪慧,但并未见识世间险恶,乱军冲击起来的时候即便是晋王李治怕是也无法约束,何况她区区一个公主?不过能够这份心,她已经感受到很是温暖。 最是无情帝王家,史书之上天家内乱父子反目手足相残比比皆是,能够有晋阳公主这样一个顾念亲情的公主且敢于在残酷局势之时愿意挺身而出,殊为难得。 姑嫂二人亲密的步入殿内,刚刚落座,便见到王德快步而入,言及长乐公主驾到…… 两人遂起身一起至门口,将一身道袍装束的长乐公主迎入殿内,重新落座,长乐公主见晋阳公主神色忧虑,遂蹙眉询问发生何事,皇后苏氏阻拦不及,晋阳公主已经飞快将她藏有剧毒以备不测之事说了出来。 长乐公主秀美一扬,清声道:“皇后乃一国之母,母仪天下,焉能受此危厄?陛下早已做好充分准备,宫内宫外更有无数仁人志士为了捍卫皇权正统披肝沥胆、赴汤蹈火,自古邪不压正,叛军绝无可能谋逆成功。” 皇后苏氏目光闪动,紧张的心神略有放松。槩 皇帝到底针对叛军做出何等准备,她一概不知,所以此刻叛军杀入宫内势不可挡的态势令她恐惧仓惶,不得不备下毒药以免兵败之时受辱。 但长乐与房俊暧昧不清,而房俊又是陛下最为信任的臣子,无论如何筹备都必然要经由房俊之手,所以房俊或许会对长乐提及陛下的安排…… 她问长乐公主:“越国公可是对殿下提及到底如何筹备抵御叛军之事?” 长乐公主俏脸微红,不过倒也并未扭捏,摇头道:“如此军国大事,他如何会向我泄露呢?但昨夜离去之时,倒是叮嘱我一旦有事便马上前往武德殿躲避,说是陛下这边预作准备,定然万无一失。” 听到“昨夜离去之时”,即便此时叛军临近局势危急,但皇后与晋阳两人同时看向长乐,一个目光充满戏谑、暧昧,另一个则是懵然不解。 长乐公主连耳尖都红透了,眼神游离、目光闪躲,羞不可抑。 皇后不想长乐太过难堪,颔首道:“既然越国公如此说,那必然是稳妥的。太极宫筹建之处,武德殿便是一处除去太极殿之外极为重要的殿宇,毗邻东宫,附近的宫殿群落自成一体,神龙门、日化门、献春门、虔化门、武德门等处门阙一经关闭,便可成为防御森严的区域,定然能够与叛军决一死战,只要拖住叛军,城外的卫公必然率军入城支援,击溃叛军乃情理之中。”槩 她想要岔开话题,但晋阳公主却追问道:“姐姐说姐夫‘昨夜离去之时’,难道昨夜姐夫在姐姐寝宫留宿?若是这样,姐姐应该叫上我的,我都很久没见到姐夫了。” 殿内气氛瞬间一静,长乐公主整个人好似被煮熟了一般,面红耳赤浑身发热,又羞又气,叱道:“臭丫头胡说什么呢?” 若说房俊在她寝宫留宿也就罢了,可是还要叫上你一起? 姊妹共侍一夫吗? 简直荒唐! 皇后苏氏也哭笑不得,轻轻打了晋阳手背一下,嗔道:“虽然此间并无外人,但说话还是要注意一些的。” 如今宫内宫外到处通传房俊与长乐、晋阳两位公主的绯闻,而且晋阳十几个姐夫当中唯独对房俊亲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少女对成熟男人暗生情愫很是正常,所以皇后觉得她就是故意这么说,以表达姐姐与自己争夺“玩具”的不满……槩 晋阳公主后知后觉,这才醒悟自己说错话,两只素白的小手儿疯狂摇动,小脸儿红透,急声辩解:“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好久没见到姐夫有些想念,想跟姐姐一道……哎呀!” 素来伶牙俐齿的公主殿下双手捂脸,觉得词不达意、越说越错,干脆捂脸不说了。 皇后觉得好笑,瞥了长乐一眼,又觉得忧虑。 少女怀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谁不曾年少,谁不曾心生爱慕?但当姊妹几个看上同一个注定不能名正言顺长相厮守的男人,或许正是一生悲苦的开始。 皇后雪白的银牙暗咬,心底暗骂房俊这厮拈花惹草、博爱多情,尤为过分的是专挑公主下手,着实可恶…… ***** 太极宫内的战事如火如荼,惨烈异常。槩 自大唐立国之时开始守卫玄武门的“元从禁军”,以及后来李二陛下登基,将追随他征战天下的“玄甲铁骑”一分为三,一部分连同左右屯卫的精锐组成“百骑司”,一部分依旧带在身边担任禁卫,一部分则编入“北衙禁军”镇守玄武门,无论哪一支军队的战力都是天下第一等。 也因为镇守玄武门的军队对于李唐皇室忠心耿耿、绝无瑕疵,所以李道宗打起“完成太宗皇帝遗志”的旗号可以将所有人都拉拢过去,这不仅仅是因为李道宗本身的威望,更在于几乎所有镇守玄武门的军队都会李承乾登基颇有微词。 这就是李二陛下屡次意欲易储之严重后果…… 政治斗争之中,每一次突破底线的行为或许在当时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但都会留下几乎永无休止的后患。 当年“玄武门事变”是如此,屡次推动易储亦是如此…… 万余玄武门守军轻而易举冲破内重门杀入太极宫,无论兵员战力、兵力数量相较于宫内守军都占据绝对优势,即便有程务挺率领五千右屯卫精锐协防,依然难以抵挡叛军惊涛骇浪一般的攻势,不得不退守甘露殿、神龙殿一线,依托庞大的建筑群构筑起防线,殊死奋战。 但也正是这条防线,堪堪抵挡住叛军迅猛攻势。槩 即便李道宗坐镇指挥,调动全部军队在局部集中兵力形成优势开展突击,导致守军顾此失彼、伤亡惨重,防线岌岌可危,但在守军舍生忘死的拼杀之下,一时片刻依旧难以突破这道防线。 虽然并未亲临一线,但听着战报知道这条防线完全依靠程务挺左冲右突浴血奋战才力保不失,宇文士及赞道:“这小子有乃父之风,如此劣势之下依旧能够勉力维持,是个将才。话说好像房二那小子麾下各个都是人才,起初之时名不见经传,但培养一阵之后各个都能独当一面,这份眼光的确厉害。”、 李道宗颔首,对此深以为然。 时至今日,曾经在房俊麾下的薛仁贵、裴行俭、刘仁轨、刘仁愿、习君买等等一干将领,如今都已经成长为军中独挡一方的将领,在军中年青一代当中皆属于佼佼者。 一个两个或许是运气使然,但如此之多的人才井喷而出,就不得不赞叹房俊识人用人的眼光、以及培养人才的能力。 单单是这些人只需十年沉淀便能自成一系,支持房俊成为大唐军方的第一大佬,届时贞观勋臣已然相继陨落,放眼军中,还有谁能与房俊抗衡? 更别说无论李承乾坐稳皇位还是李治逆袭成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帝国策略都更将注重于内政,边疆无大战,唯一继续攻城掠地攫取军功的部队就是水师……槩 李道宗心中忽然想起什么,心头一跳,忙问左右亲兵:“可知晓房俊在何处?” 左右亲兵茫然,一个校尉道:“自始至终,所有战报都未曾提及房俊的影踪。” 宇文士及心中泛起浓浓的不安:“房俊受皇命镇守玄德门,程务挺麾下五千兵卒皆听命于他,现在程务挺及其麾下兵卒浴血奋战,房俊岂能弃之不顾?不对劲,赶紧向前方各部传令,严密侦查房俊的动向。” 现在于甘露殿防线这个局部战场之上,可以说就是李道宗与房俊的对阵,然而打了半天对方主帅不知所踪,这如何能让人心安?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升起一片阴霾。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房俊去哪儿了(续) 晋阳公主即便没见过这样的事,也从周围侍女、内侍的反应上明白这个小瓷瓶装的是什么……传 她有些惶恐,紧紧拉着皇后苏氏的手,急声道:“嫂子岂能这般糊涂?快快将这东西放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从小受到父兄的呵护宠爱,她从未面临过生死存亡之考验,甚至就算是当下为了皇位而开启的战争她也始终置身事外,因为不管是李承乾稳固皇位,还是晋王逆而夺嫡,她的地位都不会有丝毫改变,皇帝都是她的兄长。 但现在身为一国之皇后的苏氏将一瓶剧毒随身携带,让她感受到了时局之残酷,自己的亲人随时都会遭受死亡的威胁…… 皇后苏氏没有听她的话,将瓷瓶收入怀中,伸出手臂揽住晋阳公主消瘦的香肩,笑容温婉端庄,神情恬淡如水:“傻孩子,我乃大唐皇后,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玩玩不能经受半分凌辱,否则不仅陛下颜面无存,李唐社稷都将蒙受玷污,关键之时必须以死力保清白。但现在局势未明,陛下事先也做好部署,定然能够击败叛军,我不过是预作准备以防万一,哪里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 一旁跪在地上的侍女、内侍们悲泣出声,堂堂一国之皇后却要面临以死明志之悲壮,主辱臣死…… 晋阳公主精致的小脸儿上神情坚定:“嫂子放心,从现在起我与你寸步不离,就算九哥打进宫来,也绝无人敢对你不敬!” 她相信以九哥对她的宠爱,没人敢碰她一根毫毛。传 皇后苏氏宠溺的摸了摸晋阳公主的鬓角,笑道:“有殿下保护我,自然没有人能伤害我,嫂子先行谢过。” 小丫头虽然聪慧,但并未见识世间险恶,乱军冲击起来的时候即便是晋王李治怕是也无法约束,何况她区区一个公主?不过能够这份心,她已经感受到很是温暖。 最是无情帝王家,史书之上天家内乱父子反目手足相残比比皆是,能够有晋阳公主这样一个顾念亲情的公主且敢于在残酷局势之时愿意挺身而出,殊为难得。 姑嫂二人亲密的步入殿内,刚刚落座,便见到王德快步而入,言及长乐公主驾到…… 两人遂起身一起至门口,将一身道袍装束的长乐公主迎入殿内,重新落座,长乐公主见晋阳公主神色忧虑,遂蹙眉询问发生何事,皇后苏氏阻拦不及,晋阳公主已经飞快将她藏有剧毒以备不测之事说了出来。 长乐公主秀美一扬,清声道:“皇后乃一国之母,母仪天下,焉能受此危厄?陛下早已做好充分准备,宫内宫外更有无数仁人志士为了捍卫皇权正统披肝沥胆、赴汤蹈火,自古邪不压正,叛军绝无可能谋逆成功。” 皇后苏氏目光闪动,紧张的心神略有放松。传 皇帝到底针对叛军做出何等准备,她一概不知,所以此刻叛军杀入宫内势不可挡的态势令她恐惧仓惶,不得不备下毒药以免兵败之时受辱。 但长乐与房俊暧昧不清,而房俊又是陛下最为信任的臣子,无论如何筹备都必然要经由房俊之手,所以房俊或许会对长乐提及陛下的安排…… 她问长乐公主:“越国公可是对殿下提及到底如何筹备抵御叛军之事?” 长乐公主俏脸微红,不过倒也并未扭捏,摇头道:“如此军国大事,他如何会向我泄露呢?但昨夜离去之时,倒是叮嘱我一旦有事便马上前往武德殿躲避,说是陛下这边预作准备,定然万无一失。” 听到“昨夜离去之时”,即便此时叛军临近局势危急,但皇后与晋阳两人同时看向长乐,一个目光充满戏谑、暧昧,另一个则是懵然不解。 长乐公主连耳尖都红透了,眼神游离、目光闪躲,羞不可抑。 皇后不想长乐太过难堪,颔首道:“既然越国公如此说,那必然是稳妥的。太极宫筹建之处,武德殿便是一处除去太极殿之外极为重要的殿宇,毗邻东宫,附近的宫殿群落自成一体,神龙门、日化门、献春门、虔化门、武德门等处门阙一经关闭,便可成为防御森严的区域,定然能够与叛军决一死战,只要拖住叛军,城外的卫公必然率军入城支援,击溃叛军乃情理之中。”传 她想要岔开话题,但晋阳公主却追问道:“姐姐说姐夫‘昨夜离去之时’,难道昨夜姐夫在姐姐寝宫留宿?若是这样,姐姐应该叫上我的,我都很久没见到姐夫了。” 殿内气氛瞬间一静,长乐公主整个人好似被煮熟了一般,面红耳赤浑身发热,又羞又气,叱道:“臭丫头胡说什么呢?” 若说房俊在她寝宫留宿也就罢了,可是还要叫上你一起? 姊妹共侍一夫吗? 简直荒唐! 皇后苏氏也哭笑不得,轻轻打了晋阳手背一下,嗔道:“虽然此间并无外人,但说话还是要注意一些的。” 如今宫内宫外到处通传房俊与长乐、晋阳两位公主的绯闻,而且晋阳十几个姐夫当中唯独对房俊亲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少女对成熟男人暗生情愫很是正常,所以皇后觉得她就是故意这么说,以表达姐姐与自己争夺“玩具”的不满……传 晋阳公主后知后觉,这才醒悟自己说错话,两只素白的小手儿疯狂摇动,小脸儿红透,急声辩解:“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好久没见到姐夫有些想念,想跟姐姐一道……哎呀!” 素来伶牙俐齿的公主殿下双手捂脸,觉得词不达意、越说越错,干脆捂脸不说了。 皇后觉得好笑,瞥了长乐一眼,又觉得忧虑。 少女怀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谁不曾年少,谁不曾心生爱慕?但当姊妹几个看上同一个注定不能名正言顺长相厮守的男人,或许正是一生悲苦的开始。 皇后雪白的银牙暗咬,心底暗骂房俊这厮拈花惹草、博爱多情,尤为过分的是专挑公主下手,着实可恶…… ***** 太极宫内的战事如火如荼,惨烈异常。传 自大唐立国之时开始守卫玄武门的“元从禁军”,以及后来李二陛下登基,将追随他征战天下的“玄甲铁骑”一分为三,一部分连同左右屯卫的精锐组成“百骑司”,一部分依旧带在身边担任禁卫,一部分则编入“北衙禁军”镇守玄武门,无论哪一支军队的战力都是天下第一等。 也因为镇守玄武门的军队对于李唐皇室忠心耿耿、绝无瑕疵,所以李道宗打起“完成太宗皇帝遗志”的旗号可以将所有人都拉拢过去,这不仅仅是因为李道宗本身的威望,更在于几乎所有镇守玄武门的军队都会李承乾登基颇有微词。 这就是李二陛下屡次意欲易储之严重后果…… 政治斗争之中,每一次突破底线的行为或许在当时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但都会留下几乎永无休止的后患。 当年“玄武门事变”是如此,屡次推动易储亦是如此…… 万余玄武门守军轻而易举冲破内重门杀入太极宫,无论兵员战力、兵力数量相较于宫内守军都占据绝对优势,即便有程务挺率领五千右屯卫精锐协防,依然难以抵挡叛军惊涛骇浪一般的攻势,不得不退守甘露殿、神龙殿一线,依托庞大的建筑群构筑起防线,殊死奋战。 但也正是这条防线,堪堪抵挡住叛军迅猛攻势。传 即便李道宗坐镇指挥,调动全部军队在局部集中兵力形成优势开展突击,导致守军顾此失彼、伤亡惨重,防线岌岌可危,但在守军舍生忘死的拼杀之下,一时片刻依旧难以突破这道防线。 虽然并未亲临一线,但听着战报知道这条防线完全依靠程务挺左冲右突浴血奋战才力保不失,宇文士及赞道:“这小子有乃父之风,如此劣势之下依旧能够勉力维持,是个将才。话说好像房二那小子麾下各个都是人才,起初之时名不见经传,但培养一阵之后各个都能独当一面,这份眼光的确厉害。”、 李道宗颔首,对此深以为然。 时至今日,曾经在房俊麾下的薛仁贵、裴行俭、刘仁轨、刘仁愿、习君买等等一干将领,如今都已经成长为军中独挡一方的将领,在军中年青一代当中皆属于佼佼者。 一个两个或许是运气使然,但如此之多的人才井喷而出,就不得不赞叹房俊识人用人的眼光、以及培养人才的能力。 单单是这些人只需十年沉淀便能自成一系,支持房俊成为大唐军方的第一大佬,届时贞观勋臣已然相继陨落,放眼军中,还有谁能与房俊抗衡? 更别说无论李承乾坐稳皇位还是李治逆袭成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帝国策略都更将注重于内政,边疆无大战,唯一继续攻城掠地攫取军功的部队就是水师……传 李道宗心中忽然想起什么,心头一跳,忙问左右亲兵:“可知晓房俊在何处?” 左右亲兵茫然,一个校尉道:“自始至终,所有战报都未曾提及房俊的影踪。” 宇文士及心中泛起浓浓的不安:“房俊受皇命镇守玄德门,程务挺麾下五千兵卒皆听命于他,现在程务挺及其麾下兵卒浴血奋战,房俊岂能弃之不顾?不对劲,赶紧向前方各部传令,严密侦查房俊的动向。” 现在于甘露殿防线这个局部战场之上,可以说就是李道宗与房俊的对阵,然而打了半天对方主帅不知所踪,这如何能让人心安?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升起一片阴霾。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变生肘腋 李大亮以为儿子李奉戒在明、自己在暗,偷偷摸摸的策反右屯卫将士必然效果显著,最起码也能拉过来一半军队,到时候骤然发动,再加上柴哲威的左屯卫从旁协助全力攻伐,最多一个时辰便能将右屯卫彻底抹除,肃清玄武门外的威胁,让李道宗心无旁骛的杀入太极宫。峋 然而事与愿违,理想极其丰满,现实很是骨感。 右屯卫中下层军官对于朝廷、对于房俊的忠诚度极高,即便他利用关陇子弟的身份予以策反、用高官厚禄予以利诱、甚至用那些军官的家人予以威胁,皆收效甚微。 连续数日的策反,嘴巴都磨破了一层皮,也仅只控制了右屯卫不足两成的部队,这让他极为震惊,这右屯卫上上下下当真犹如铁板一块,意志坚定的不像样。 不过人数少一点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将右屯卫彻底搅乱,使得自相残杀,柴哲威自然可以率领大军从容不迫的杀过来,一场轻松惬意的碾压式胜利不在话下。 然而现在,自己策反的部队朝着中军帐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却无法撼动高侃的阵地分毫,眼瞅着自己这边伤亡愈发惨重,攻势无以为继,柴哲威那边却一直按兵不动…… “娘咧!” 李大亮用横刀劈落一支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冷箭,张口大骂了一句,不是骂射冷箭的人,而是骂柴哲威。峋 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油子,焉能不知柴哲威的想法? 摆明了就是想要将李大亮策反的这些人全部消耗干净,尽可能的削弱高侃的兵力、战力,然后再从容入场收拾残局,将功劳稳稳当当的攥在手里…… 太阴险,也太无耻。 因为继续打下去不仅要将策反过来的军队消耗干净,极有可能将他们父子也消耗在这里,自己父子总不能放弃这些策反过来的部队临时跑掉吧? “父亲,很难打啊,柴哲威若是再不来,高侃怕是要反攻了!” 李奉戒也算是家学渊源,虽然未曾统带一军,但眼力还是有几分,自己这边看似气势汹汹但毕竟兵力少,冲到高侃阵前的时候好似海浪拍上礁石难以撼动分毫,而每一次冲锋,自己这边便会承受一次伤亡损失,长此以往,必将力竭,到时候人家高侃一个反冲锋,自己父子插翅难飞…… 所以他有些慌,这与之前拟定的策略截然不同。峋 之所以局势越来越被动,原因自然是计划之中早应该出现的柴哲威却迟迟不来…… 李大亮抽出横刀,面色阴沉,咬牙道:“柴哲威鼠辈也!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直接冲上去吧,要么柴哲威眼睁睁看着咱们父子战死,要么马上过来增援!” 既然柴哲威打的主意是继续消耗右屯卫的兵力,等到其中一方精疲力竭的时候再来抵定大局坐收渔翁之利,那么自己就加速这个进程,直接冲上去将自己这边的力量消耗光。 你柴哲威总不能坐视我李大亮战死当场吧? 否则你如何跟晋王交代? 李奉戒脸色一白,惊惶道:“父亲,何至于此?兵凶战危,刀枪无眼,万一……” “屁的万一!若是任由柴哲威拖延下去,恐生变数,江夏郡王此刻正在宫内血战,一旦此战不能胜利,晋王不能上位,别以为咱们是陇西李氏的旁支就能幸免于难,到时候整个家族都得被斩首!畏畏缩缩,胆小怕死,老子肏条狗都生不出你这个废物!”峋 李大亮怒发冲冠,狠狠训斥儿子一顿,然后振臂一呼:“随老子冲锋!” 挥舞横刀冲了上去。 虽然李道宗已经杀入太极宫,且兵力也占据优势,但更多还是因为暴起忽然令宫内守军猝不及防,这才占据先机。而且玄武门之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万一生出变数导致玄武门失守,李道宗后路被断,深入宫内的军队便将遭遇前后夹击,凶多吉少。 李道宗兵败,就意味着晋王夺嫡之战基本可以告吹,等到李承乾坐稳皇位开始一一清算,一个谋逆大罪就能让自己的家族遭受灭顶之灾。 若是眼睁睁看着整个家族悲惨的跌落深渊,还不如此刻轰轰烈烈战死! 李大亮作为战功赫赫的贞观勋臣,即便已经致仕归乡,但威望依旧不坠,此刻身先士卒奋勇冲锋,也将身后兵卒的士气提升起来,追随他一同冲向中军帐。 李奉戒无奈,尽管心惊胆跳脸色发白,却也只能拎着刀往前冲,但脚步不快,兵卒自身边冲过去,不经意间他已经落在后面……峋 高侃站在中军帐前,看着叛军的攻势骤然增强,明白李大亮这是熬不住了,打算是生是死拼个痛快,也是以行动告知柴哲威逼迫其尽快出手。 高侃也两难。 在李大亮身先士卒之下叛军士气倍增,气势汹汹展开猛烈冲锋,前方军队压力很大,可一旦自己调动大军全面迎战,阵型势必会被打乱,这就落入了敌人的圈套。 现在整个右屯卫已经乱成一团,除去中军帐附近的数千人在高侃坐镇之下严阵以待,其余部队要么叛变,要么混乱,各自为战指挥失灵,若是连中军帐这些兵力也投入混战,柴哲威必然率领左屯卫如狼似虎的冲过来,趁着这边阵脚大乱彻底占据优势。 但李大亮的冲锋很猛,又不能听之任之,遂大喝一声:“何人敢于上前诛杀此獠?” 话音刚落,王方翼挺身而出:“末将愿往!” 高侃道:“准你点齐两千兵卒,挡住敌人冲锋,若能顺势诛杀敌酋,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峋 “喏!” 王方翼浑身热血贲张,当即点齐两千精锐,将手中横刀指着叛军猬集的地方,大吼道:“功勋富贵,封妻荫子,吾等当以横刀取之!随我杀!” “杀!” 两千精锐脱离阵地,冲散身前的乱军,如狼似虎一般朝着叛军最多的地方杀去。 王方翼一马当先,兴奋莫名,虽然被房俊从西域带回加入右屯卫,被房俊器重将斥候全部交由他统领,但区区一个斥候统领自然不是王方翼的终极目标。 所谓时势造英雄,当下之战局正该志气凌云之辈斩将夺旗、一飞冲天! 轰!王方翼率领两千兵卒狠狠与冲锋而来的李大亮部撞在一处,一瞬间刀枪剑戟相互攻伐,献血迸溅惨呼震天,毫无保留的厮杀迅即展开,一个呼吸之间战斗便进入白热化。峋 …… 一墙之隔,左屯卫营地。 “启禀大帅,李大亮已经率军开始冲锋,战况激烈!” “哦?还蛮有血性嘛。” 柴哲威一身戎装负手站在辕门附近,听闻李大亮已经亲自上阵冲锋,戏谑的说了一句。 柴令武有些着急:“大帅,火候差不多了吧?李大亮万一阵亡,咱们没法跟晋王交代啊!” 接到的任务是协助李大亮剿灭右屯卫彻底肃清玄武门外的朝廷部队,然后固守玄武门,抵挡一切前来增援的部队,使得杀入宫内的李道宗无后顾之忧。峋 可若是李大亮阵亡,势必引发以宇文士及为首的关陇门阀的激烈反应,即便柴哲威也算是关陇门阀的一份子,也无法平息众怒。到时候晋王为了安抚关陇门阀,不可能不处置柴哲威。 但柴哲威统领一军,等到晋王登基之后也算是从龙之臣,总不能一上位便打压功臣吧? 所以最终这个板子极有可能落在柴令武身上,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柴哲威老神在在,摆摆手,不以为然道:“你以为李大亮这些年南征北战无数功勋是如何得来?虎老雄风在,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放心吧,再等一等,等到右屯卫彻底乱了,咱们再从容收割胜利。” 他表面镇定,似乎成竹在胸,但其实心里也没底,毕竟右屯卫显赫的战绩摆在那里,即便缺乏火器,即便陷入混乱,普天之下也没人敢轻视。 况且左屯卫此前被右屯卫击溃,差一点全军覆灭,如今虽然兵员补足、装备精良,但毕竟未曾在战场历练证明自己,万一打不过混乱之中的右屯卫怎么办? 每多熬一刻钟,右屯卫的战力便下降一分,自己这边的胜算便提升一分,所以不到最后时刻,柴哲威绝对不会轻易出手……峋 有斥候自渭水方向疾驰而来,到得近前翻身下马:“启禀大帅,刚刚有百余人自禁苑方向策骑而来,绕过咱们布置的岗哨直奔右屯卫营地而去。” 柴哲威心中一惊,怒道:“为何不将其拦下?老子早已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右屯卫营地,谁敢硬闯,格杀勿论!” 他早已在各条通往玄武门的道路上设置了哨卡,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增援右屯卫或者传递命令,区区百余人,若是拦不住就该予以射杀! 那斥候吓了一跳,忙道:“拦了,但是没拦住,被其冲破哨卡,扬长而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让原本稳坐钓鱼台的柴哲威心里发毛,到底是谁这个时候奔赴右屯卫? 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万一局势有变,则大事不妙……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战局逆转 柴哲威心惊胆跳,有一股不详的预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万一局势骤变,自己极有可能无法力挽狂澜,当即下令:“全军集结,开赴右屯卫营地,按照原定作战计划实施,不可轻敌冒进、不可争抢军功,稳扎稳打,定要彻底歼灭右屯卫!”蕙 “喏!” 左右将校齐声领命,士气振奋。 左右屯卫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大家彼此相互看不上,平常为了辎重、军械甚至伙食都能争执一番,此前关陇兵变之时右屯卫更是将左屯卫打得大败亏输,火炮齐射之下不知多少左屯卫兵卒灰飞烟灭,彼此之间早已由嫌隙变为死仇。 现在柴哲威带领他们剑指右屯卫,且对方正处于内乱混战之中,简直犹如待宰羔羊一般,自然摩拳擦掌、各个争先。 数万大军按照早已制定好的作战计划陆续驶出军营,一队一队冒着雨水顶着晨曦朝着右屯卫营地潮水一般涌去。 柴令武顶盔掼甲骑在马上,手中握着一杆马槊,随着第一批先锋部队自右屯卫营地的东侧冲进去。虽然武力值不高,也不曾上阵杀敌,但现在优势尽在左屯卫,正是混迹军中攫取功勋的好机会,率军冲锋一阵就能博取一个“身先士卒”“首破敌寇”的功勋,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身边数十名柴家家将护卫左右水泄不通,半点危险都不会有……蕙 …… 李大亮浑身浴血、身先士卒,虽然年事已高,但掌中一口横刀上下翻飞丝毫不减当年之锐气,率领自己的家将亲兵以及策反过来的将士一路冲向中军帐,却被迎面冲来的王方翼率部挡住。 一方亟待杀入对方中军引发更多混乱,以便给左屯卫创造更好的战机,让左屯卫尽快前来进攻;一方誓要死死拖住冲锋的李大亮,稳定局势,能够在左屯卫发起进攻的时候保持完整阵列…… 数千人在距离中军帐百余丈的地方决死拼杀,短短小半个时辰便已经尸横遍地、鲜血横流,伤亡极其惨重。 李奉戒何曾经历这般惨烈至极的场面?躲在最后握着横刀瑟瑟发抖,不断用身边亲兵来躲避敌人的攻击,即便前边父亲的身影已经逐渐被敌人淹没,他非但没有半分冲上前去与父亲并肩作战的想法,反而目光游移,寻找着脱身的办法与时机。 自己大好青春,前途无限,岂能战死在这玄武门外? 猛然间,他瞥见灰蒙蒙的天空下西边营地边缘有一支部队径直冲了过来,旗帜在小雨之中飘扬,气势汹汹铺天盖地……蕙 “来了!来了!左屯卫来了!大家都挺住,咱们的援军来了!父亲,父亲,我来助你!” 狂喜的李奉戒在背上手舞足蹈,呼喊声引得附近兵卒士气大振,忽然发现自家父亲已经身陷重围,马上领着左右的亲兵组成阵列向前冲去,试图将父亲救出来。 既然援军已经抵达,那么胜局已定,自己也无需逃跑,可若是一直躲在后边不仅被袍泽嘲笑,战后怕是还要迎接父亲的怒火,只能挺身向前做出一副奋不顾死的样子…… 高侃也得到斥候传递的消息,知道左屯卫终于倾巢而来,当即下令:“大帅有令,死守营地、一步不退!叛军已经杀入玄武门,咱们必须将玄武门堵死,使敌人不能获得增援!” “喏!” 无数兵卒齐声高呼,声震四野。 “列阵,准备营地!”蕙 高侃大吼。 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中军帐也是万万不能失守的,就在中军帐后边的营房之中放置着无以计数的火器,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瞒天过海骗过朝野上下所有人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就等着关键时刻装备部队,一举定乾坤。 血战之中的李大亮没听到李奉戒的呼喊,但冲杀之中见到儿子率队冲上来接应自己,心中一暖:好儿子! 他大呼一声:“上阵父子兵,吾儿助吾一臂之力,咱们杀透敌阵!” 李奉戒差点破口大骂,父亲你是傻了不成?既然左屯卫已经来了,咱们自然要赶紧脱离战场,否则一旦陷身乱军之中怕是没有活命的机会啊…… 他大叫道:“父亲快撤,左屯卫已经来了!” 李大亮脑子清醒,闻言赶紧试图抽身后退,最起码也要退到安全距离,不至于被左屯卫的冲锋所裹挟冲击。蕙 但王方翼早已在乱军之中盯住了他,将他项上人头视作自己飞黄腾达的进身之阶,此刻见到李大亮试图后撤,焉能让他如愿? 手中长矛挑刺扫砸,猛地冲破面前敌人组成的战列,冲着李大亮冲杀而去。 李大亮眼见一员年青将领冲杀过来,挡在自己身前的兵卒无一合之将,不敢再退,只能咬牙舞刀迎战上去,双方纠缠厮杀在一处,战况愈发激烈。 就在此时,自营地另外一侧有一支百余人骑兵组成的队伍闪电一般冲入营地,马蹄践踏之声犹如闷雷,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下,行进之间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一头便撞在李大亮的后阵。 为首一人跨坐马上,掌中马槊上下飞舞如入无人之境,一身山文甲威武厚重,战马身上都披着甲具,真可谓气势如虹、当者披靡,硬生生在叛军阵中凿出一条血路,直奔李大亮杀去。 百余铁骑在他身后护卫两翼,紧紧跟随,将他凿穿的血路愈发拓宽,一时间鲜血飞溅残肢遍地,势不可挡。 李奉戒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差一点魂飞魄散,若非他刚才拼命向前就接应父亲,这会儿所在的位置正好被这支铁骑凿穿,怕是已经跌落马下命丧当场……蕙 他惊呼一声:“父亲,大事不好,快走!” 言罢,也不顾其父到底能否摆脱王方翼的纠缠,打马朝着东边左屯卫冲来的方向突围而去。 李大亮自然也见到这一幕,如此锋锐无匹的气势也吓了他一跳,听到李奉戒示警也想抽身而退,但此刻王方翼见到援军前来冲乱敌人后阵,岂肯让李大亮逃走?愈发奋不顾身冲上前去纠缠不休,将李大亮死死缠在乱军之中。 中军帐前,高侃借着微弱的晨曦见到这样一支人马俱甲锐不可当的军队直直冲进叛军后阵,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哪里还猜不出是谁来了? 顿时精神一振,大呼道:“大帅前来救援,擂鼓助威!”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战鼓在营地之内响起,迅疾的鼓点每一下都好似敲打在人心坎上,右屯卫兵卒士气大振愈发勇猛,而那些被李大亮策反的兵卒则面色大变,扭头就跑。 之所以这些人被李大亮所策反,大抵是出身关陇或者与关陇有着各种联系,被李大亮威逼利诱之下背叛右屯卫,但更为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右屯卫凝聚力不足,威望最高的房俊卸任大将军一职,高侃的威望不能服众,李道宗名义上接管右屯卫但在最初尝试褫夺指挥权失利之后听之任之不再关注,导致整支军队军心涣散。蕙 但现在房俊犹如天神一般冲杀而至,这些叛徒哪里敢跟房俊对阵? 不知是谁发一声喊,全部丢下兵刃撒腿就跑…… 李大亮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身陷重围,身边的兵卒一瞬间跑了个干净,正欲不管不顾退走,却听得身后马蹄声犹如闷雷一般疾驰而至,他赶紧回身,便见到一员大将策马来到近前,夹马腹松开马缰战马四蹄腾空跨跃而至,掌中马槊迎面刺来。 李大亮连忙挥舞兵刃迎击,却不料对方本是虚招,马槊虚晃一下收回,改刺为挥,槊杆狠狠砸在兜鍪上,铁质兜鍪“啪”的一下被大力拍打出了裂纹,李大亮则感觉脑袋好似被铁锤击中一般“嗡”的一声巨响,瞬间失去神智跌落马背。 王方翼眼瞅着自己缠斗许久的敌酋被房俊一槊击落马下,心悦诚服的大吼一声:“大帅威武!” 一旁兵卒各个神色振奋,齐声附和:“大帅威武!” 房俊一手操控马缰转身,一手挥舞马槊,大声道:“传令高侃,中军装备火器,各军负责掩护,骑兵随老子破敌,杀入玄武门!”蕙 “喏!” 王方翼大声应命,先传令骑兵跟随房俊迎战铺天盖地冲锋而来的左屯卫,然后调转马头奔回中军帐前,对高侃道:“大帅有令,中军装备火器,随大帅破敌,杀入玄武门!” “喏!” 高侃满脸兴奋,大手一挥:“打开仓库,装备火器!” 军营之中隐藏的火器乃是最后一道杀手锏,一直以来铸造局通过各种手段隐瞒产量骗过其他军队,迷惑叛军,未到最后时刻绝对不敢泄露,所以高侃只能凭借寻常的兵器战术对敌,兵力处于劣势,形势不利,且被李大亮策反了一部分军队,形势极其不利。 现在终于能够装备火器,自然要大杀四方! 房俊带领麾下百余亲兵在战场之上犹如狂飙一般,将李大亮击落马下之后马不停蹄,朝着潮水一般涌来的左屯卫便冲了上去,好似自己这边才是千军万马,对潮水一般的敌人视若无睹、怡然不惧,身后亲兵更是跃马舞刀全无惧色,纷纷将马速提升至极限跟在房俊身后义无反顾的发动冲锋。蕙 舍弃父亲亡命奔逃的李奉戒一边拼命催动战马,一边回头瞅了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魂儿都差点吓飞了! 百余人马俱甲的骑兵狂飙一般紧追在自己身后,且距离越来越近,几乎看得见对方脸上的放下的面甲…… 疯狂挥舞马鞭抽击马臀提升速度,好在左屯卫已经迎面而来,李奉戒一眼便瞅见冲在前边却被家将重重护卫的柴令武,大叫一声:“柴兄,救我!”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抵定乱军 春明门外,东宫六率大营。雯 窗外细雨飘飞,晨曦的白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露出朦胧的亮光,亲兵将烛台上的蜡烛换了一根,又将桌案上的茶水换了一杯,悄没声息的退了出去。 李靖坐在书案之后,各处的战报雪片一般飞来,在书案一侧的箱子上铺了厚厚一摞,李大志不断将各军送抵的战报分门别类然后分别放置在案头,腰都快要累断了…… “李道宗反叛,起兵攻伐内重门。” “内重门失陷,李道宗率军突入太极宫。” “叛军长驱直入占领内苑,宫中守军勉力支撑。” “玄德门外军队由程务挺率领,与宫中禁军在甘露殿一线构筑防御。” “左屯卫擅自集结,陈兵列阵,意图不轨。”雯 “李大亮潜入右屯卫,策反数千兵卒将校,右屯卫已然内乱,高侃率军死守中军帐。” …… 看着面前的战报,李靖一双花白的眉毛始终紧蹙,不曾有一刻放松。 看完这一摞,又拿起另外一摞。 “晋王叛军占据圜丘,全军列阵,随时可能向明德门发动猛攻。” “叛军于圜丘之下列阵,整装待发。” “叛军尚未攻伐明德门。”雯 “左武卫忽然集结,离开其临时屯驻的樊川,向北缓慢挺近。” “萧瑀离开圜丘,赶赴左武卫军中面见程咬金,所谈何事,暂未可知。” …… 读到此处,李靖微微吐出一口气。 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一切应对策略,但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忽如其来的决策都有可能左右当下局势,所以作为掌控局势之人,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譬如李大亮亲自下场,就是事先未曾预料之事。一直以来李奉戒在右屯卫当中上蹿下跳策反军中将士,都在高侃等人的监控之下,一切皆在掌握。 但李大亮显然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李奉戒摆在明面上故意让高侃发现,从而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实则却是李大亮亲自出马收买、胁迫、利诱那些与其有着各种关系的军中将士,此刻一经发动便出其不意,使得高侃极为被动。雯 搞不好右屯卫当真有倾覆之祸,而一旦没有了右屯卫的牵制,李道宗不仅可以心无旁骛的全力攻伐太极宫,其余叛军军队也可以由玄武门毫无阻拦的进入太极宫增援,局势将会愈发被动。 还有程咬金。 直至当下,他也摸不准程咬金这种行为是因为看清了局势权衡利弊做出取舍,还是因为房俊的会晤说服了他,甚或只不过以此来迷惑朝廷、迷惑皇帝,实质上早已暗中与晋王达成一致…… 这个混世魔王当年打仗的时候就一肚子鬼心眼,现在上了年岁非但没有增加沉稳,反而愈发油滑,令人难以捉摸。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看上去还好。 李靖喝了口茶水,翻了翻案头的战报,忽然蹙眉问道:“为何全无房俊动向之战报?” 李大志楞了一下,恭声回道:“现在还未看见,末将再找一找……”雯 他记忆力不错,记得很清楚从未在战报之中见到有关房俊的信息,但还是在一摞摞战报之中搜寻一遍,然后无奈道:“末将翻找了一遍,的确未见有关越国公之信息。” “那就奇怪了,这小子奉皇命镇守玄德门,程务挺已经率军入玄德门抵抗叛军,这等紧要关头他不亲自督阵,跑去了哪里?” 李靖疑惑不解,他自然不会猜想房俊畏战潜逃或者疏忽懈怠之类,房俊是那种少有的只要将事情交给他就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人,如今紧要关头,自然不会犯下低级错误。 想了想,他起身捧着茶杯来到墙壁的舆图前,舆图上早已被李大志按照战报记载的消息将当下局势用各色彩笔标注清楚,他在玄武门外仔仔细细查看一遍,目光忽然从玄德门外的禁苑向北移动,然后绕了一个弯,由东至西、再从北到南回到左右屯卫的军营驻地…… “这厮该不会是偷偷摸摸潜回右屯卫,想要来一手瞒天过海、釜底抽薪吧?真是胆大妄为、异想天开呀!” 不过他也得承认,此举险则险矣,可一旦成功,就算是彻底封死了玄武门,既断绝了李道宗的退路,也隔绝了其他军队想要自玄武门入宫的意图。 毕竟玄武门的战略位置太过重要,几乎可以立于不败之地……雯 “传令下去,马上派遣斥候打探左右屯卫之情况,每隔一炷香都要回禀一次。” “喏!” “另外,严密监视城南晋王叛军之动向,一旦其军队有攻伐明德门之迹象,即刻来报。” “喏!” 李大志将各项命令一一记录于本子上,转身出去,向帐外等候的校尉传达军令,须臾,十几名背上插着三角红旗的校尉纷纷策马疾驰驶出营地,向着各自目的地奔去。 等到李大志回到帐内,见李靖已经重新坐回书案之后,便轻手轻脚的站在一侧,随时听候命令。 李靖又翻阅了几分战报,抬头问道:“李、薛、郑三人麾下的军队现在何处?”雯 李大志赶紧上前,从一摞战报的底层抽出一份,打开看了一眼递给李靖:“三人渡过灞水之后按照命令就地驻扎,现在已经抵达少陵原,距离左武卫五十里,随时可以听令北上。” 李靖接过战报看了看,再度起身来到舆图前,思忖良久,才说道:“传令李、薛、郑三人,命其军队即刻启程,由神禾原向西沿清明渠北上,至第五桥、永寿乡一带驻扎,与左武卫一东一西,将晋王叛军死死堵在圜丘。” 到时候围拢之势已成,晋王叛军被困居于圜丘,向南撤退之路被堵死,向东是曲江池,向北是明德门……晋王敢于在两支强军虎视眈眈之下攻伐明德门么? 无论攻与不攻、退与不退,都将成为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至此,整场战争唯一的胜负只在于太极宫能否守住,皇帝能否坚持…… 对此,李靖觉得问题不大。 *****雯 芙蓉园,李泰居所。 堂上,李泰居中、李勣在下首,府中仆婢、禁卫出出进进,收拾各种细软衣物装入一辆辆马车,一片忙碌。 李泰喝了一口茶水,看着李勣,不悦道:“陛下如此做派,有些过分了。” 居然让人将他全家接入宫中,是怕他依附叛逆么?还是怕他趁着乱局另立山头,也有样学样的拉起一支部队争夺皇位? 李勣摇摇头,淡然道:“殿下此言差矣,当下乱局丛生、贼寇处处,谁也不敢保证长安城内不受兵祸之荼毒,陛下担忧殿下的安全,故而接入宫中相互照应,实是应有之意。” 李泰喝着茶水,不屑道:“说得好听而已,还不就是将本王弄进宫里加以监视控制?不过话说回来,您英国公当当军方第一人、朝中第一人,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如今却沦落至办这些跑腿之事,着实令本王有些意外。” “呵呵,”李勣笑了笑,上身倚在椅背上,看着身材脸庞愈发恢复“旧日荣光”的李泰,饶有兴致道:“是呀,微臣怀才不遇、有志难伸,心中憋闷异常,不如让微臣来辅佐殿下效仿晋王起兵夺嫡、坐拥天下,如何?”雯 “噗……咳咳咳。” 一口茶水从鼻孔喷出,差点把李泰给呛死,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李泰变色道:“英公莫要害我!” 这种话使能说得吗?一旦传入陛下耳中必然心生嫌隙,对他怀有警惕,李勣凭借其身份地位功勋或许陛下不会将其如何,但自己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别说什么陛下宽仁之类的鬼话,再是宽仁的皇帝,再是注重手足亲情,也绝对不可能容许自己的兄弟怀有僭越之意、不臣之心…… 李勣见他如此害怕,顿时笑得很开心:“一句玩笑而已,殿下说得,微臣就说不得?” 你先是话里话外暗示我被陛下投闲置散心怀怨怼,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李泰眯起眼睛:“玩笑话?”雯 李勣回视:“您可以认为是玩笑话。” 李泰笑起来:“也可以认为不是玩笑话?” 李勣端起茶杯喝水:“您随意。” 李泰盯着他瞅了好一会儿,起身将衣裳下摆整理一下,迈步走向门外:“废话少说,天都亮了,去宫里用早膳。” 院子里,王府下人已经将短期居住所需要的日常用品备好,另外十余辆马车则将库房、地库里容易搬动的金玉财宝撞车携带,其余不好搬运的钱帛则塞进地库,自有禁卫守护。 不过若是长安城内贼寇峰行,乱兵往往比土匪的危害还要大,一旦冲进王府,这么点禁卫根本拦不住,当然贵重的财货都在马车上,地库里的东西即便被劫掠一空李泰也无所谓…… 李勣从后边跟上来,见到魏王妃在侍女服侍之下等车,上前两步躬身见礼,魏王妃还礼,之后登上一辆四轮马车,放下车帘,马车在骑兵护卫之下缓缓驶出芙蓉园。雯 禁卫牵来战马,李泰负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问道:“以英公之见,此番兵变结果如何?” 李勣道:“帝王之位乃上天授予,唯有天命所归者才能居之,吾等凡夫俗子岂能洞彻天机?” 李泰蹙眉:“也就是说,你认为陛下不一定是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回头倒是要跟陛下好好谈谈,让他找个算命的算算,万一不是,及早放手。” 李勣:“……” 报复心这么重么?我不过是试探你一句,你就要在陛下面前告我一状? 我说得分明是“谁赢了谁就是真命天子”……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勇冠三军 长安城一百零八处里坊已经全数封闭,各坊都有坊卒把守门禁、严禁进出,各级官员都在衙门之中坐镇值守,除去有皇命圣旨之外,任何人胆敢走出坊门在街上晃荡,下场便是被“百骑司”的密探当场擒拿打入天牢,有罪无罪先严刑逼供一番……褶 自太宗皇帝驾崩,朝中局势动荡、一日三惊,时不时便坊门封锁、四门禁闭,长安百姓倒也逐渐习惯,无论背景如何深厚也没人敢于在这个时候闹事。 承天门外,禁卫里三层外三层布满整条天街,魏王车架抵达的时候禁军劈波斩浪一般让出一条通道任其直抵承天门下,待到车架过去马上恢复原样,铁甲铿锵刀枪如林,将整个太极宫护卫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装载着细软财宝的马车自然不能走承天门,由西侧的广运门入宫直抵右藏库,东西会登记上册之后放置于彼处,待到将来局势平息再行起运,运回魏王府。 李泰在承天门前下车,正巧碰到蜀王李愔的车架。 李泰站在门前,与李勣说着话,等着李愔。 “英公不打算入宫么?” “诸位亲王入宫算是安下陛下对担心,但微臣的任务尚未完成,还需前往宗正寺与韩王一道约见几位郡王,传达陛下旨意约束一干宗室子弟。”褶 李泰奇道:“河间郡王呢?” 李勣道:“正在宫内协助陛下参赞军务。” 李泰了然颔首。 此番李道宗悍然叛乱,纵兵自玄武门杀入太极宫,不仅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整个宗室更是震荡失声,谁也不敢保证是否还有人有样学样背叛皇帝。 作为实际上领袖宗室的李孝恭,以及名义上掌管宗室的李元嘉,此二人在责难逃。 陛下未必是信不过李孝恭将其扣押在宫内限制行动,更多是担心李孝恭抹不开情面不能对宗室之内强力镇压,所以让李元嘉配合李勣,对宗室展开一场镇压,或者是清洗。 现在李勣最是适合干那些得罪人的活儿,他得罪的人越多,陛下就越是放心……褶 李愔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到承天门下并肩站立的李泰、李勣,神情顿时有些不豫,但也知道此刻局势紧张叛军已经杀入太极宫,所以没有人性,耐着性子走上前去见礼。 “见过魏王殿下,见过英公。” “殿下有礼了,微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李勣还礼,而后与李泰告辞,走到亲兵那边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李愔对于李勣还是很怵的,见其走远顿时松了口气,旋即嘟囔了一句:“非得入宫做甚?叛军已经杀入内苑,万一冲进武德殿,咱们不还是得逃出来?皮裤子放屁多费工夫!” “闭嘴吧你!” 李泰瞅了李愔一眼,蹙眉训斥道:“整日里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好像谁都欠你两贯钱也似,就不能收敛点?现在局势紧张,当谨言慎行,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严实了,以免惹祸上身,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褶 “哼!” 李愔不傻,明白李泰言中之意,古往今来每当有皇权争夺之事,他们这样的皇子亲王是最容易遭殃的,就算什么也不干都有可能被有心人给诬陷牵扯,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但他对李泰并不是太过惧怕,心想前两年就属你争夺储位闹得最凶,现在却忽然翻过脸来好一副兄友弟恭高风亮节的样子,当真恶心…… 兄弟两人一先一后进入宫门,在内侍引领之下抵达武德殿。 到了地方,才发现其余李祐、李贞、李恽、李慎等兄弟都已经被请来…… 李泰暗叹一声。 天潢贵胄自是地位尊崇、权力无限,但每当遭遇变革,往往也最是凶险难测,动辄有杀身之祸。褶 所幸陛下宽仁,不至于心狠手辣扫清隐患,但若是谁敢流露半分不臣之心,也绝对没什么兄弟情义可讲。 ***** 玄武门外,细雨纷飞、旌旗猎猎,数万人混战于右屯卫营地之中,厮杀震天、风云变色。 李奉戒疯狂策马亡命奔逃,径直朝着人群簇拥之中的柴令武奔去,嘶声大叫:“柴兄,救我!” 谁能想到原本胜券在握之时,大好局势却被这样一支从天而降一般的铁骑搅乱,不仅自家父亲深陷乱军之中生死不知,策反的数千部队亦是瞬间溃散,自己更是有如丧家之犬一般亡命奔逃,刚才自己心中的奢望有多大,现在的惶恐就有多大,前后之落差令他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眼瞅着距离面前的左屯卫兵卒越来越近,柴令武那边也有人迎上来接应自己,李奉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奔跑之中扭头看了一眼,差点吓得魂儿都飞了。 却是那百余骑紧紧追在自己后头,为首一人浑身山文甲脸带面罩挥舞着马槊迅疾如风,与自己仅仅只有三匹马的距离……褶 李奉戒亡魂大冒,拼命挥舞马鞭抽打战马,亡命也似的向前逃窜。 柴令武早已见到飞奔而来的李奉戒,知道此番策反右屯卫将士之事,李家父子居功至伟,晋王那边也甚为满意,虽然他一贯对这厮不大看得惯,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吧? 当即指挥自己的亲兵家将列阵迎上前去,先让李奉戒通过,而后结阵封锁,试图挡住冲锋而来的具装铁骑。 野战之中,冲锋起来的具装铁骑近乎于无敌,但毕竟面前这支军队只有区区百余骑,柴令武相信必然能够将其挡住,只要拖慢其冲锋步伐,左右潮水一般涌进右屯卫营地的军队瞬间就会将其湮没,到时候就算是一块块铁疙瘩,一人一下也能给他锤扁了。 然而他还是轻视了具装铁骑的冲击力。 “轰”的一声,最前的那一匹铁骑狠狠撞在阵列之上,战马奔跑以及沉重的铁甲所携带的动能将挡在面前的四五名兵卒径直撞飞,而后马上骑士一手攥着马缰双腿一夹马腹,那战马便四蹄腾空飞跃过来,一眨眼就到了李奉戒身后,马槊直直戳出,正中李奉戒后心。 只听得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李奉戒被捅了个对穿,然后铁骑马不停蹄,马上骑士单手攥着马槊一较劲,便将李奉戒的尸体挑了起来,狠狠摔在一边。褶 这时其身后的铁骑才狠狠撞在试图阻拦的阵列之上,一时间战马嘶鸣、悲呼惨叫,数百人被撞飞出去,其余人等抵挡不住纷纷后退,阵列瞬间崩溃。 柴令武眼睁睁看着李奉戒被一槊挑杀,那骑兵余势未竭朝着自己直冲过来,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心中全无与其争锋之意,调转马头就跑,同时嘶声大喊:“拦住他!拦住他!” 左右兵卒皆乃柴家部曲家将,见到柴令武有难想也不想的冲上来,试图将这个凶神恶煞一般的铁骑兵拦住。 孰料那铁骑兵马不停蹄继续前冲,借助冲锋之势掌中马槊上下翻飞,扎刺挑斩寒光闪烁,十余人瞬间被挑落马下,居然无一合之将,不能阻挡其半步! 柴令武调转马头,马匹难以瞬间提速,耳听得身后有人大叫着“小心”,他心中一慌,急忙低头,却不料后心处好似被大铁锤锤击一般,浑身巨震,一口气憋在胸口,眼前金星乱跳一片漆黑,一头栽下马背。 房俊一马槊横砸在柴令武后背将其打落马下,战马继续前冲,他则松开缰绳空出手来,踩着马镫上身倾斜,整个人挂在战马一侧张手抓住地上柴令武的腰带将其提起,虎腰一较劲直起身来坐回马背上将柴令武横放在身前,再度挥舞马槊冲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 如此生擒敌将、勇冠三军的气势使得身后百余骑士气大振,紧紧追随在他身后在潮水一般的敌阵之中硬生生凿穿一条血路,所过之处鲜血迸流、伏尸处处,杀得左屯卫兵卒哭爹喊娘、狼奔豸突。褶 然而数万左屯卫部队蜂拥而至,越是向前冲杀压力越大,即便以房俊的神力冲杀一阵也感到力竭,知道不能莽撞,遂调转马头,带着百余亲兵一路又杀了回去。 战鼓声声、落雨潇潇,右屯卫这边见到自家大帅如此神兵天降勇冠三军,自是齐声大喝“大帅威武”,声震霄汉、气势滔天。 回到中军帐前,房俊将柴令武丢在地上,吩咐左右:“将这厮绑了,不许伤其性命。” “喏!” 有兵卒上前将柴令武拽起五花大绑,而柴令武被摔在地上震了一下悠悠醒转,再被兵卒一番折腾已经清醒过来,扭头四处看看彻底回神,忙挣扎着道:“不要杀我!” 房俊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淡然道:“放心,不会杀你,你这条命还有用处呢。” 孰料他这么一说,柴令武不知想起什么,浑身激灵一下,再度奋力挣扎起来,一边挣扎还一边目眦欲裂的大声嘶喊:“房二你无耻狗贼,有能耐杀了老子,休想以老子的性命逼迫吾家公主任你为所欲为!”褶 房俊:“……”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生擒活捉 柴令武不知想起什么,浑身激灵一下,再度奋力挣扎起来,一边挣扎还一边目眦欲裂的大声嘶喊:“房二你无耻狗贼,有能耐杀了老子,休想以老子的性命逼迫吾家公主任你为所欲为!” 房俊:“……” 高侃:“……” 一众右屯卫将校:“……” 所有目光都看向房俊,琢磨着柴令武话中之意,原来自家大帅看着浓眉大眼的模样,居然果真如传说之中一般“好公主”,连有夫之妇的巴陵公主都不放过,害得人家柴令武宁死都不肯受辱。 这就比较过分了,一众将校几乎忘记此刻身在战场,一双双眼睛光芒闪烁的看向房俊。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瞪着柴令武道:“胡说八道个甚?” 又对诸人道:“莫要听信这厮胡说,老子岂是那般无耻龌蹉之人?” 众人一齐摇头,动作整齐划一,但灼灼目光却出卖了各自的真正想法…… 房俊无语。 就算将柴令武这厮俘虏,也不是谁都有面子来求情的吧?上回是巴陵公主求到陛下面前,陛下不愿出头故而交待我去办事,难道你柴令武认为你家老婆在我这里很有面子? 但转念一想,绝对有些不对劲,这厮该不会是不好意思直说,故而说反话来暗示我只要将他俘虏不杀,便会舍得让老婆来我这里求情,顺带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越想越觉得可能如此,顿时恼羞成怒,这是侮辱老子的人品啊! 他瞪着柴令武,呵斥道:“无耻之徒,你自己贪生怕死卖妻求荣也就罢了,还要祸害老子的名誉?来人呐,先将这厮抓起来严密看押,若无老子的命令任谁求情都一概不理!” 诸人:“哦……” 高侃干脆吩咐兵卒上前将柴令武押走,并且下令道:“除去巴陵公主之外,不管谁来求情,一概拒绝。” “喏!” 兵卒将挣扎呼喊不断大骂“无耻之徒”等话语的柴令武押下去,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破布,这才安静下来。 房俊怒视高侃:“你这话什么意思?摆明了不信任老子是吧?” 高侃无奈道:“您虽然交卸了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务,但咱们右屯卫乃您一手重建整编,上上下下都是您的兵,任何时候您的话就是命令,就算刀山火海吾等也欣然往之,将来退伍咱们都是您的部曲家将,在咱们面前何须小心翼翼呢?您看上谁家娘子或者闺女,让吾等去抢来都没问题,没必要玩虚的吧?” 一旁诸人纷纷点头:“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房俊:“……娘咧!老子就说不明白了是吧?” 正想教训高侃几句,有斥候自北边策骑疾驰而来,到得近前大声道:“左候卫自醴泉起兵,两万大军长途奔袭,已经过泾阳即将抵达渭水北岸!” 气氛愈发紧张。 房俊蹙眉问道:“领兵的是左候卫大将军殷秦州?” 斥候答道:“正是。” 殷秦州乃郧国公殷开山的弟弟,任左候卫大将军坐镇醴泉,算是十六卫当中势力平平、影响地下的一支,但这个时候居然先于其余心怀叵测之辈在无圣旨诏令之下起兵奔赴长安,野心不小。 房俊问高侃:“火器可装备完毕?” 高侃先询问了一下身边校尉,而后答道:“已经有近万人装备完毕,因敌寇当前,只能轮番装备,最多还要一个时辰即可全军装备完毕。” 左屯卫近在迟尺,必须留下足够的部队列阵营地,其余人装备火器,否则若是全军一齐装备,一旦被敌军突破,大祸临头。 房俊道:“足够了,让装备完火器的部队列阵,咱们先破左屯卫,然后进占玄武门,就在玄武门等着殷秦州,看看这些牛鬼蛇神他敢不敢来!” “喏!” 诸人没听过“牛鬼蛇神”这个词儿,但直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纷纷精神振奋,命令一层层向下传达,整支军队士气旺盛,好似一部精密的机器一般运转起来。 千余人在随军郎中的指挥之下收拢伤兵,即便是叛军只要没死也都抬到中军帐后开辟的数十座营帐之内一并救治,都是袍泽,即便刚才兵戎相向生死搏杀,但现在谁也不忍见死不救。 这支部队当初由房俊完成改制,由府兵制转变为募兵制,开大唐正规军队改制之先河,各种规章架构几乎完全由房俊一手促成,在军中的威望无人可比。 尤其是成军之后,成为大唐第一支以装备火器为主的军队,战力强横几乎碾压一个时代,跟随房俊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开创万世不朽之功勋,远征西域击溃二十万入寇边疆的大食军队威名震慑西陲诸国,接下来更是长途奔袭数千里回援长安,打得关陇叛军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立下擎天保驾之功。 可以说,右屯卫就是房俊的军队,他在军中的威望足以威压一切,就算是那些被策反的兵卒将士见到他返回军中,也顿时一哄而散毫无再战之心…… 一众将校也兴奋起来,虽然铸造局生产的火器几乎全部运到右屯卫来,当因为军令严禁消息外泄,所以军中上下对此严密封锁,除去负责押运的部队之外,等闲副将一下的校尉都知其中究竟,如今眼瞅着万余装备火器的部队整装待发,顿时兴奋莫名。 右屯卫以火器起家,只要装备火器就可以傲视天下任何一支强军,更何况是屡次三番被骑在身下暴揍的左屯卫? 两军互为毗邻,平素竞争极为激烈,就算粮秣菜蔬木炭调料等物都要争斗一番,彼此之间怨气深重。之前一直是右屯卫碾压左屯卫,但自从房俊卸任,高侃等人无论官职、爵位、背景等等都无法同柴哲威抗衡,左屯卫一朝乍富趾高气扬,领右屯卫上下敢怒不敢言。 如今房俊重回军中,更装备上火器,几乎人人都憋着一股劲儿,腰狠狠给左屯卫当头一棒。 …… 柴哲威正坐镇后方敦促大军向右屯卫营地冲锋,忽然前方传来消息,说是柴令武刚刚抵达右屯卫营地便被对方骑兵冲袭破阵,生擒活捉。 “……!” 柴哲威一脸震惊,若非一母同胞,他高低得温厚一番柴令武的母亲,虽然知道这个弟弟眼高手低纨绔废物,可当真能废物至此中程度? 他瞪着回来报讯的校尉,怒斥道:“本帅将数百家将放在他身边予以保护,如何就能让人一碰面便破阵,还生擒活捉?” 战场之上杀人容易,但想要生擒活捉却是极难,这意味着双方的战力差距悬殊,被擒的一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否则只需挣扎一番,也不至于被生擒。 校尉无奈道:“对方不知何时忽然冲出来一支具装铁骑,虽然仅有百余骑,但锐不可当所向披靡,拦不住啊!而且敌军直冲柴驸马所在之处,实在是猝不及防。” 柴哲威蹙眉:“具装铁骑?” 具装铁骑曾经是右屯卫的精锐部队,跟随房俊南征北战未尝一败,威名赫赫震慑天下,但是自从右屯卫开始大规模的装备火器,具装铁骑已经一再削减,取而代之是机动性更强的轻骑兵,时至今日,右屯卫的具装铁骑几乎全部裁撤。 唯一保留具装铁骑的部队,估计就只剩下当初房俊的亲兵部曲…… “嘶——” 柴哲威倒吸一口凉气,赶紧问道:“可是房俊回了右屯卫?” 不是他大惊小怪,实在是被房俊给打怕了,当初兵强马壮雄心万丈依附于荆王李元景勐攻玄武门,试图做一回从龙之臣升官晋爵大权在握,结果硬生生被房俊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若非其后巴陵公主“不惜代价”向房俊求情,准许柴家将功折罪且重整左屯卫,怕是此刻柴家已然彻底败落…… 对于房俊,柴哲威打心底有着无与伦比的忌惮。 校尉茫然摇头:“房俊不是在玄德门率军戍卫太极宫吗?现在江夏君王杀入皇宫,想必房俊正在率军抵抗,这个时候他岂敢擅自出宫回到右屯卫?” 柴哲威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 李道宗骤然反叛率军自玄武门杀入宫内,这件事就连他事先都不知情,刚刚知道的时候震惊得说不出话,被皇帝委以重任镇守玄武门的守将悍然反叛,太极宫直面李道宗之兵峰,胜利简直就是唾手可得啊! 想必房俊事到临头之时亦是慌乱不堪,全部精力都得放在抵御李道宗之上,否则任由李道宗肆虐宫禁,就算房俊有通天彻地只能又如何翻盘? 只要房俊不在,高侃之流何足为惧? 他当即下令:“局势紧要,不能因一人之存亡而扰乱整个计划,即便这个人是本帅的兄弟!传令下去,全军前压,无论遭遇何等抵抗都不许后撤半步,给老子冲垮他们!” 右屯卫兵卒此前不足四万之数,被程务挺带去玄德门五千,李大亮又策反了数千,再加上冲突之中大规模死伤,现在拥有战力的军队数量甚至有可能不足两万,且军心动摇士气低迷,在自己数万装备精良的大军冲击之下,岂能不败? 只要击败右屯卫,即便没有房俊坐镇,也可以一雪前耻,将此前的耻辱洗刷干净,往后还有谁揪着他畏敌怯战不敢前往西域、以及被右屯卫击溃之事来嘲讽他? 此战不仅攸关柴家能否在将来封建一方、传承百世,更在于自己能够洗刷耻辱、重振声威,不容有失,索性天赐良机,自然要紧紧抓住才行。 柴哲威踌躇满志,大手一挥,数万将士潮水一般涌进右屯卫营地,悍然冲锋。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战争之殇 火器之所以在神州大地上最初诞生,但其后却发展缓慢直至明末甚至停滞不前,最大的因素便在于其无法适应雨水天气,火绳枪在雨天完全不能用,燧发枪好一些但雨水太大也回因为枪机解构简单而浇湿燧石,勤劳智慧的华夏人民唯独在这件事上知难而退,没有殚精竭虑的思考如何改良而是在发现其弊端之后弃之一旁,依旧在传统弓弩上下力气用心思,直至被西方完全超越。濁 后世子孙每每思之,无不扼腕叹息,作为火药诞生之国,却遭受火器荼毒之害…… 铸造局生产的燧发枪也不能完全防水,但是在小雨天气还是能够勉强使用,兵卒装弹之时一直将火枪抱在怀中遮挡雨水,然后快速击发缩短淋雨的时间,将雨水打湿燧石的概率缩减至最小。 两万右屯卫自然不可能全部装备火枪,其中两千人前往营帐之内领到火枪、弹药,其余兵卒列阵以待,刀盾兵在前、长矛兵在后,这是抵御对方骑兵冲锋的战列,弓弩手在长矛兵之后,待敌人进入射程之后远程射杀,能够有效的打乱敌人骑兵冲锋阵列,给刀盾兵、长矛兵减少伤害。 此时右屯卫营地之内,各兵种依次列阵,严密的阵型层层叠叠,面对潮水一般涌来的左屯卫兵卒,岿然不动。 最先的是左屯卫的三千骑兵,虽然因为两处军营距离较近而未能将马速提升至极限,但数千骑兵冲锋之时轰鸣的马蹄宛如天际翻滚的闷雷,敲打在人心头一阵阵发闷。 右屯卫的刀盾兵甚至要微微张开嘴来缓和那种震慑脏腑的战栗,阴云之下,虽只是数千骑兵便有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奔袭而来,那种独属于“兵种之王”的霸道之气充斥天地。 崩!濁 数千弓弦的崩响声汇聚为一,无以计数的箭矢一瞬间腾空而起,好似平地升起一片乌云也似,越过己方防守阵列的头顶,待到最高点之后,向着冲锋的敌骑俯冲而去。 崩! 第一波箭矢尚未落地,第二波已然再度腾空。 崩! 第三波接踵而至…… 噗噗噗!自空中倾斜落下,自身携带的动能依旧可以达到初始动能的六成,锋锐的三棱箭簇轻易的破开革甲,即便是甲胄也有极大可能从甲页的缝隙钻入,冲锋的左屯卫骑兵不断有人马中箭倒地,后边的骑兵却速度不减,踩踏着落地袍泽的身体继续向前。 弓弩的射程有限,在最大射程与骑兵冲阵之间最多只能射出三轮箭矢,只要挨过这三轮冲到近前,无论刀盾兵乃是长矛兵都要遭受骑兵的疯狂冲击,而一旦这道防线被骑兵突破,后边的弓弩手在骑兵面前简直就是待宰羔羊。濁 三轮箭雨倾泻而下,左屯卫骑兵留下一千多具尸体,终于抵达刀盾兵面前,马上骑兵纷纷咬牙,将身体尽可能的贴紧战马的身躯,操纵着战马继续冲锋。 刀盾兵虽然能够减缓骑兵冲锋速度,抵消庞大的冲击力,但从盾牌缝隙之间伸出来的雪亮长矛才是真正的杀伤,对于骑兵来说,冲在最前的勇士就意味着死亡,不仅要承受更多的箭矢,更要用人与马的身体去冲开盾牌、抵消长矛。 噗噗噗!战马径直前冲的巨大动能使得长矛瞬间刺穿身体,昂头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然后狠狠撞在盾牌组成的阵列上。 冷兵器作战,沙场争雄几乎没有丝毫花哨可言,胜利只能用鲜血、生命与力量去换取。 严整的盾牌阵瞬间被撞击得七歪八扭、支离破碎,前排的刀盾兵被骑兵狂猛的冲击力撞得内脏移位、骨断筋折,口喷鲜血东倒西歪,不少人甚至直接被倒毙的战马、敌人压在身下,有的呻吟哀嚎,有的当场毙命。 战争从来都是这么残酷,平时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父母的孩子,但是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冷冰冰的杀戮机器,杀人或者被杀,即便阵亡也不过是一个战后统计书上毫无感情的数字。 然而似乎世界原本就是这么残酷,任何生物在诞生之初就被刻上战争的烙印,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上至九天飞鸟、下至海底蜉蝣,所有的生物都在战争中死亡、在战争中生存。濁 战场之上第一个阵亡的人会得到同情,袍泽会泛起兔死狐悲的伤感,会恐惧、会退缩、会发抖,甚至敌人也会有所不忍,但是当第二人、第三人……第千千万万人阵亡在面前,神经都将变得麻木,所有的情绪汇聚成一个坚定的信念:你死,我活。 房俊冷眼看着血流成河的战场,早已在以往的战争中锤炼得坚如铁石的心脏不曾悸动一下,沉声道:“火器准备,但不许射击,将敌人都放进来再予以痛击。” 数万左屯卫兵卒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涌进右屯卫营地,三千骑兵在前负责冲阵,随后才是一支一支阵型完整的部队,若此刻动用火器将敌军骑兵全歼,以柴哲威的胆怯无能说不得就吓得魂飞魄散干脆撤军后退。 若不能将左屯卫彻底击溃,就无法保证玄武门的绝对安全,远处可不仅仅只有一个殷秦州试探着向玄武门挺近,在整个关中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一旦玄武门露出破绽,必然会如同狼群一般扑上来将右屯卫撕成碎片,然后纵兵入宫,支持晋王,攫取一份从龙之功。 “喏!” 高侃得令,亲自转身去往后方的以营帐监督火器发放,并且坐镇指挥一万装备各种火器的军队。 而在前方,刀盾兵与长矛兵正与冲入阵列的敌骑浴血搏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敌人的冲锋,来换取战局的拖延,诱敌深入……濁 …… 柴哲威抬头见到漫天乌云渐渐散去,天色已经大亮,雨水渐渐停歇,也不知今天能否见到太阳。 一夜混乱,李道宗一头扎进太极宫被阻挡在甘露殿附近,直至眼下也未有更进一步的消息,难免令人心情沉重,毕竟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好在斥候不断将右屯卫营地的消息传回,听闻骑兵以及突入敌阵,主力随后抵达,难免让人心情愉悦。 之所以在宇文士及游说之下起兵,一则是看准晋王能成大业,依附其后自可获取功勋、封建一方,再则也要将右屯卫击溃,彻底洗刷身上的耻辱。 当初大食人入寇西域,柴哲威畏敌怯战,认为劳师远征奔赴西域未有败亡一途绝无半分胜算,故而公然违抗太子诏令假借染病之由称病不出,结果房俊率领半支右屯卫长途奔袭击溃二十万大食军队,一阵封神。 而柴哲威则因此名誉扫地、声名狼藉,明里暗里不知遭受多少嘲讽耻笑,连带着柴家声望地位一落千丈……濁 这份耻辱化作为房俊的嫉妒、仇恨,自是不共戴天。 只可惜当初对局势判断失误,认为大食人兵强马壮悍然入寇必然势不可挡,这才导致今日之被动,早知大食人二十万大军外强中干,柴哲威自己就上了。 我上我也行! “传令下去,此战攸关帝国正朔、社稷传承,吾等当戮力而行、向死而生,任何时候都要冲锋不止、奋勇争先!即便逆贼以吾弟之性命相要挟,汝等也不必担忧,吾柴氏一门忠烈,岂能受贼子要挟、罔顾先帝之圣恩?为国捐躯,得其所哉!” 原本心惊胆跳的左屯卫将士闻听,顿时放下心来,先前还忌惮万一对方将柴令武绑在军前要挟退兵该怎么办,现在则再无后顾之忧,遂奋勇争先。 “大帅,骑兵已然冲阵,遂伤亡惨重,但也破坏敌人阵列。” “好!毋须顾忌伤亡,右屯卫已然内乱,战力削弱,只需冲垮他第一道防线砸碎这个壳子,就是待宰的羔羊,下令,全力冲锋!”濁 “喏!” 雨水已经完全停止,秋风渐起,柴哲威抬头瞅了一眼猎猎飞扬的大旗,觉得胜负已定,只是惋惜此前好不容易组建的骑兵在屡次战败之中损失惨重,因战马被皇帝一系牢牢控制所以一直未能得到补足,否则现在有个七八千骑兵足以将右屯卫彻底冲垮。 不过也无关大局,现在的右屯卫就像一只田螺,看似坚硬无处下手,只要敲碎外边的壳子,软嫩的鲜肉就暴露出来,任凭处置…… 砰砰砰! 一阵火枪声从风中传来,先是零星一声,继而响成一片。 柴哲威面色一变,连忙催促左右亲兵:“快上前去看看,右屯卫有多少火枪!” “喏!”濁 几个骑兵策骑向着右屯卫营地冲去。 柴哲威站在大旗下策马而立,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发紧,心里打鼓一般七上八下。当初之所以与李元景的皇族军队在玄武门下遭遇惨败,就是因为右屯卫无坚不摧的火器,时至今日,他偶尔午夜惊醒之时耳畔还隐隐约约萦绕着那一日天崩地裂的火炮轰鸣。 右屯卫的火器早已成为他的梦魇。 但自从关陇兵变将铸造局付之一炬,火器生产几乎断绝。即便其后予以重建,但短期之内仍旧难以恢复之前的产量,生产的各种火器数量极其有限,各支军队见识到火器之威后开始极力争取在军中装备,却一直未能如愿。 甚至连程咬金、尉迟恭这样的贞观勋臣直接闹到兵部衙门、铸造局,都不能得到哪怕多一杆火枪、多一个震天雷,火炮更是寥寥可数、几近于无。 也正因如此,晋王才敢于起兵争夺皇位,自己才敢于依附晋王反叛朝廷,想必李道宗之所以率军杀入玄武门,也是因为东宫六率等忠于皇帝的军队缺乏火器,严重削弱了战斗力的缘故。 但如果兵部与铸造局一直在暗中偷偷生产火器装备那些忠于皇帝的军队,却对外封锁消息,现在关键时刻装备火器……柴哲威想到这个可能,有些不寒而栗。濁 不可能吧?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有进无退 微雨初霁,秋风吹拂旌旗猎猎作响,太极宫内战火燃遍,内苑之中几乎每一处楼台殿宇都成为叛军与禁军反复争夺的战场,然而随着叛军兵力占优,战线逐渐向南推移,最终停留在甘露殿、神龙殿一线。颈 这里是寝殿与内苑的交界,一旦此处被突破,叛军将冲进殿宇无数的大内,禁军人数处于劣势将再不可能集中力量布置防线,只能任由叛军四处冲击。 所以双方在这条战线上展开激烈搏杀,一方誓要冲破防线直扑武德殿、两仪殿乃至太极殿攻占整个太极宫,一方拼命力保防线不失,等待勤王部队入京扭转战局,自半夜之时直至天明激战不歇,尸横枕籍血流成河,几乎成为巨大的血肉磨盘。 李道宗觉得有些棘手了,房俊消失不见很有可能潜回右屯卫,虽然李大亮已经策反了一部分右屯卫将士,但房俊在右屯卫的威望无与伦比,一旦他出现,谁知道会有多少被策反之人放下武器投降,甚至反戈一击? 高侃不足惧,可当整支右屯卫由房俊指挥,威胁实在是太大,柴哲威纵然以逸待劳、准备充分,却也不敢言必胜。 而且直至现在,明德门下的晋王大军依旧未曾攻伐城门,尚不知倒地适合原由…… 变数实在是太多了,然而眼下所为之事却容不得半分差错,毕竟失败的后果是无法承担的。 斥候的战马穿越大半个战场疾驰而来,抵达李道宗近前不得马屁站稳便飞身下马,前冲两步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大帅,房俊率领其麾下亲兵百余人出现在右屯卫营地,人马俱甲,将李大亮所部击溃,李大亮被俘、李奉戒被房俊斩杀于军阵之中,房俊更悍然冲阵击破柴家亲兵家将于万军丛中将柴令武生擒活捉!”颈 李道宗抿嘴不语,宇文士及眉毛紧蹙,周围将校鸦雀无声,气氛一时间好似凝固一般。 怕什么来什么,最怕身后出事退路被断影响军心士气,房俊就果然潜回右屯卫,既然已经俘虏李大亮,叛乱必然被剿灭,接管右屯卫的指挥权乃是必然。 有房俊坐镇指挥右屯卫,柴哲威能否按照原定计划击溃右屯卫便已成疑,尽管左屯卫准备充分、兵力占优,右屯卫又刚刚经历一场叛乱士气低迷军心不稳,但李道宗依旧不能保证柴哲威可以获取最后的胜利。 李道宗紧了紧甲胄的丝绦,将兜鍪戴在头上,沉声道:“传令,亲兵、后军随本帅上阵!” “喏!” 军令下达,身边亲兵依旧预先留下的数千预备队紧急集合,准备上阵。 宇文士及忙道:“郡王乃一军之帅,焉能以身犯险?该当坐镇后军指挥作战才是,否则一旦有什么闪失那可就麻烦了!”颈 虽然这年头讲究一个“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名门子弟大多文武双全,但宇文士及也仅只是读过几本兵书,一生之中从不曾带兵打仗,万一李道宗陷身军阵,自己哪里能够指挥万余大军作战? 李道宗摇头道:“吾也知此乃匹夫之勇,非一军之主帅可为,但房俊潜回右屯卫平添无穷变数,隐患太大,咱们若是迟迟不能突破程务挺的防线杀入武德殿抵定大局,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宇文士及无言以对。 原定计划是由李道宗率军杀入玄武门直逼武德殿,柴哲威击溃右屯卫扫清玄武门外的威胁,接着晋王大军攻伐明德门牵制东宫六率,一旦如此局势达成,那些隔岸观火两边观望的关中各地驻军明白大势所趋,必然蜂拥而至由玄武门入宫,到那个时候滔滔大势尽在手中,即便李承乾逃出太极宫,即便李靖的东宫六率誓死护驾,也难挽败局。 结果三步棋只走出一步,晋王那边迟迟未能回应必然发生变故,房俊又出其不意的潜回右屯卫致使李大亮功败垂成,柴哲威原本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击溃右屯卫将不再那么乐观…… 虽然明知世间之事从无一帆风顺,再是完美的计划也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岔子,可宇文士及想不明白的是,房俊怎地就如此信任程务挺,怎么就敢将太极宫的防御尽数交给程务挺,他自己却偷偷由禁苑而出潜回右屯卫? 他就不怕程务挺不能顶住李道宗的攻势,导致太极宫彻底沦陷?颈 一旦太极宫失陷,李承乾落入李道宗手中,他房俊就算横扫玄武门外又有什么用? 无论如何,宇文士及都不相信房俊是如此鲁莽之人。 所以一个令他有些胆寒的念头不可遏止的自心头升起…… 李道宗检查一遍身上甲胄,握了握手里的横刀,见到身后兵卒已经集结完毕,就待亲自上阵破敌,忽然觉得衣袖被人攥住,他愕然回头,便见到宇文士及一张有些泛白的脸,以及目光之中的惊恐之色。 他愕然问道:“郢国公可是有什么交代?” 宇文士及拽住李道宗的衣袖,强自镇定,缓缓道:“房俊虽然绰号‘棒槌’,却绝不鲁莽,更不蠢,他既然敢放任程务挺来负责太极宫防御自己潜回右屯卫,必然是不怕程务挺有所闪失……他会不会另有准备?或者说,陛下之所以一直坐镇武德殿稳如磐石临危不退,是否藏有杀手锏?” 到了现在,双方的实力、布置都已经摆在明面上,若是其中一方还有隐藏的力量,足以颠覆局势,影响最终之胜败。颈 李道宗面色如常,淡淡看了宇文士及一眼,反问道:“就算房俊另有准备,就算陛下藏有杀手锏,咱们所有的力量都已经发挥极致,到了这一步,除去奋勇拼杀之外,早已有进无退,郢国公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自古华山一条路,当计划设定、准备充分,那就只剩下勇往直前,人生处处都有意外,既然意外不可避免也不能解决,那就舍出命去拼便是了,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岂能成就大事? 也难怪关陇门阀自长孙无忌之后便一落千丈再无复起之相,这位声名赫赫的当代名仕相比于杀伐果断城府深沉的宇文士及,差距甚远…… 言罢,不再理会宇文士及,一撩披风,策骑提速:“随本帅破敌!” “破敌!破敌!” 身后亲兵、后军皆是跟随他多年的部下,对他唯命是从更有着坚定的信任,一声令下,生死相随。 数千人紧随在李道宗身后,浩浩荡荡向着甘露殿方向杀去。颈 …… 程务挺浑身浴血、奋勇拼杀,一刀将面前一个叛军劈翻在地,却没有如愿将其斩杀,那叛军被这一刀砍得哇哇大叫,倒地之后翻滚着爬起挥舞着横刀向程务挺脖子砍去,程务挺身后一个亲兵上前一刀捅死。 “好险……” 程务挺大口大口喘气,提起刀子看看,才发现手中横刀不知何时早已卷刃,所以刚才没将叛军劈死,恍惚之下差点被其反杀。 将卷刃的横刀丢掉,俯身从一具尸体旁捡起一柄横刀,程务挺振奋精神,大叫道:“陛下就在身后,咱们纵然是死也要守住这道防线!杀生成仁,舍身报国,就在今日!弟兄们,随我杀!” “杀!杀!杀!” 早已精疲力竭的守军在他鼓舞之下奋起余勇,与蜂拥而来的叛军纠缠厮杀,死战不退。颈 程务挺一刀斩杀一个叛军,耳中忽然响起一片整齐密集的脚步声,暗道不好,知道这是敌人又组织其大规模部队集中冲击某一处防线。 这样的招式叛军已经用了好几次,每一次都使得兵力薄弱的守军迫于应对,付出惨重代价之后才堪堪将叛军挡住。 现在已经厮杀一整夜,将士们精疲力竭全凭着一股尽忠报国之气顶着,若是再遭遇一轮冲锋,恐怕难以守住防线。 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退路?唯奋死而已! 心中不禁暗暗庆幸房俊没有身在军中,否则以其心性必然身陷重围力竭而死,眼下去了右屯卫稳定局势夺回玄武门,无论胜败,总归能够全身而退…… 他抬起头,便见到无以计数的叛军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迅疾无伦的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冲锋而来。 程务挺举起横刀,大吼一声:“弟兄们,随我来挡住他们!”颈 当先迎着叛军的冲锋杀了上去。 迎面一柄横刀劈来,刀风呼啸杀气腾腾,程务挺横刀格挡,“当”的一声响,刀身上传来的巨力令他手臂发麻,一夜奋战早已使得他体力透支,脚下一个踉跄,腹部剧痛,已经被对方一脚踹中,忍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叛军蜂拥而上将试图救援的兵卒挡住,几个叛军冲上去将程务挺踹翻在地,解下程务挺的丝绦、腰带将他驷马倒攒蹄的捆绑起来。 程务挺奋力挣扎,大叫:“放老子下来,有种杀了老子!” 一声冷哼在程务挺耳边响起,他扭头看去正是李道宗,顿时破口大骂:“李道宗你个狗日的,陛下对你这般信任,你却投靠叛军罔顾大义,老子咒你全家死绝、断子绝孙!” 旁边的叛军大怒,上前噼里啪啦一顿耳光打得程务挺晕头转向,再也骂不出来。 李道宗瞅了程务挺一眼,吩咐左右亲兵:“堵住这厮的嘴巴,将其送到后边看押起来,不许伤其性命。”颈 此战虽然攸关生死,但毕竟只是兵变谋逆,而非改朝换代,生死搏杀只是自然没什么手下留情之说,但胜负已分的情况下,没必要多伤人命。 随即,李道宗横刀指着甘露殿方向:“敌寇主将被俘,士气涣散,随本帅冲破敌阵!” 数千人在李道宗率领之下士气如虹,锋矢阵猛地冲入守军阵地,将尚算完整的防线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坚守了一整晚的防线彻底告破,叛军潮水一般越过甘露殿、神龙殿,朝着武德殿方向铺天盖地冲锋而去。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城南焦点 “这混账究竟想干什么?!”椔 素来温文尔雅讲究一个八风不动的李治,此刻听闻程咬金不疾不徐向着凤栖原缓缓挺近的消息,忍不住暴跳如雷,拍案而起。 不是他城府不够深沉,实在是眼下正值生死胜败的紧要之时,程咬金这个老匹夫却悍然推翻此前之承诺,紧紧跟在自己身后意图不轨,好似一条饿狼一般令他心胆俱寒却又束手无策,岂能不又惊又怒? 尉迟恭也怒火填膺,怒声道:“恳请殿下下令,老臣这就率领麾下儿郎回头与老贼决一死战,定将其斩落马下,不使其阻挠殿下成就大业!” 他与程咬金一辈子面和心不和,平素下黑手下绊子的事情绝对不少,现在程咬金鼓捣这么一出极有可能破坏晋王成就大业,连带着让他陷入巨大危险,岂能咽下这口气? 一旁的萧瑀摇头道:“万万不可!程咬金现在虽然跟在咱们后边看似意图不轨、不听军令,但始终未曾亮明车马反对殿下,未必不是走一步看一步仍在权衡利弊。若此刻鄂国公回头与之交战,李靖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等到鄂国公被拖住,东宫六率抵达,岂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此事不能鲁莽行之,还应从长计议。” 尉迟恭怒道:“计议个屁呀!李道宗已经杀入太极宫,宫内禁卫不可能挡得住,攻占武德殿易如反掌,玄武门外左屯卫即将击溃右屯卫,若是吾等被纠缠于此,到时候横生变数又该如何是好?” 这回连萧瑀也无言以对。椔 一旦李道宗杀入武德殿生擒或者杀死皇帝,谁敢保证他不会另立一位皇子登上皇位? 与在场诸人不同,李道宗之所以依附晋王并非为己谋利,而是因为忠于太宗皇帝,想要替太宗皇帝完成遗愿。但人心难测,万一等到时候李道宗觉得拥立一位皇帝比扶持晋王登基可以攫取更多利益,也想要尝一尝权倾天下的滋味,那李治又该怎么办? 继续攻打长安杀入太极宫再将李道宗也给杀了? 一旦出现那种情况,李道宗只需将李承乾软禁,然后以李承乾的名义命令东宫六率配合李道宗,则李治就只有败亡一途,绝无可能获胜…… 到那个时候,任他萧瑀手里有一百份“自白书”也于事无补。 他忍不住看了晋王一眼,事先计划得很是周详,但现在实施起来却瞬息万变,对晋王来说太过被动…… 李治冷静下来,虽然心中恨不得将程咬金这个老匹夫剥皮拆骨,但也知道萧瑀之言有道理,这个时候一旦与程咬金冲突,必然被其拖住,到时候东宫六率围攻而来,自己麾下这十万乌合之众能否敌得过程咬金的左武卫与李靖的东宫六率?椔 深吸一口气,李治道:“暂且按兵不动,给江夏郡王牵制东宫六率使其不能入宫救援,鄂国公准备一下,随同本王亲自去会一会卢国公!” 众人大惊,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崔信劝阻道:“卢国公立场不明,殿下岂可以身犯险?万一其人心生歹意,恐对殿下不利啊!” 萧瑀也道:“微臣之前与其会晤,深知其摇摆不定、首鼠两端,若陛下前去与其相见,危险甚大。” 谁敢保证程咬金不会暴起伤人将李治给抓起来?作为贞观勋臣当中数得上的猛将,即便如今年岁不小,但程咬金的勇武素来为人称道,一旦暴起,趁这李治不备将其俘虏并不是不可能。 万一李治落入程咬金之手,十余万大军顷刻崩溃,谁也承受不起那等后果…… 李治却很坚定,摆手道:“无妨,有鄂国公陪着,岂容那些隐私伎俩?” 尉迟恭起身,拍着胸甲道:“殿下放心,区区程咬金手下败将耳,他胆敢动手,吾必将其当场击杀!”椔 当年太宗皇帝被梦魇所缠,梦中总有邪秽作祟不能酣睡,于是将尉迟恭、秦叔宝两人在门外守护,这才镇压梦魇酣然入睡,由此可见在太宗皇帝心目当中,这两人的武力值乃是贞观勋臣之首。 程咬金也是当代猛将,但论起武力,自是比不得勇冠三军的尉迟恭…… 旁人不能说话了,现在晋王麾下的军队虽然山东私军占据绝对多数,但基本都是乌合之众,顺风仗还能打一打,焦灼的硬仗只能右候卫来打,尉迟恭的地位可以说是无人能比。 李治见众人再无意见,便将此事确定下来,尉迟恭出去召集亲兵,派人给程咬金送信。 李治询问左右:“薛、刘、郑三人现在何处?” 褚遂良负责军中战报、文书往来,回道:“三军麾下三万余军队正在白鹿原向神禾原移动,但进度不快,似乎也忌惮他们前边的程咬金。” 李治点点头,心中担忧更甚。椔 如果程咬金彻底投靠皇帝,再加上薛、刘、郑三人的联军,兵力瞬间达到六万多,自己的退路瞬间堵死,若是李靖再率领东宫六率前来围剿,自己距离败亡也就不远了,即便李道宗成功杀入武德殿颠覆李承乾的皇权,也不知最终便宜了哪一个皇子在李道宗扶持之下登上皇位…… 所以紧要之务,还是说服程咬金,只要程咬金站在自己这边,替自己挡住薛、刘、郑联军,自己就可以率军攻入长安直抵承天门下,占据夺位的主动。 ***** 武德殿。 窗外小雨停歇,内侍推开窗子让微风吹进来,殿内浑浊的空气为止一清。 李承乾一夜未睡,眼里布满血丝,虽然早已做好一切准备且预留后手,但毕竟此战攸关皇位、攸关生死,巨大的压力如山一般压在他身上,还要在大臣面前做出依附若无其事、尽在掌握的轻松模样,心理承受了极大的煎熬。 一众文臣武将都已来到宫内,虽然叛军的攻势近在咫尺,却都在这个时候表达对皇帝的支持以及信心。椔 马周道:“当下长安城中还算平静,京兆府的官员已经全部入城负责各处里坊的治安,偶有人员不遵皇命也已妥善处置,另外,承天门至春明门的道路已经戒严封锁,危急之时可快速抵达城外军营,万无一失。” 原本的计划是一旦晋王自城南破城,逼近皇宫之时皇帝由玄武门撤走,但现在李道宗出乎意料起兵谋逆,玄武门自然不能走,只能由承天门出宫然后出春明门与李靖以及东宫六率汇合。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摇摇头,淡然道:“朕不会走,朕就在这里等着叛军、等着雉奴,看看到底谁才是天命所归。” 众人默然不语。 虽然理智上应该劝谏陛下出宫躲避,但也都明白此刻一旦出宫,守军的军心士气将会遭受严重打击,就此彻底崩盘一溃千里也说不定。 到那个时候,难道只能拥护陛下带着东宫六率仓惶出逃,帝国从此陷入分裂、战火连年不休? 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敢说劝谏李承乾出逃的话语。椔 待到内侍换了茶水,李承乾问道:“卢国公那边如何了?” 李勣道:“晋王陈兵圜丘,兵临明德门下,随时都能发动进攻,卢国公已经率军离开驻地沿着樊川向南挺近,导致晋王不敢轻举妄动,薛、刘、郑联军则在卢国公之后缓缓逼近,已经即将抵达樊川。” 现在城南的趋势便是三方成纵向排列,互为牵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晋王怕程咬金咬一口,程咬金怕被身后联军骤然袭击,都小心翼翼,静待时机,三方云集了将近二十万大军,局面却出乎预料的平静…… 李治点点头,又问道:“越国公可有消息?” 李勣摇摇头:“之前斥候回禀,说是越国公已经潜回右屯卫试图阻止兵变、击退左屯卫,但直至眼下仍未有具体消息传回,玄武门外到底是何情况暂时也未可知。” 玄武门实在是太重要了,一旦被叛军彻底把控,关中各地驻军极有可能马上归附晋王进而由玄武门进入宫内支援李道宗,到那个时候,晋王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椔 不过若是房俊能够扭转乾坤攻占玄武门,则会彻底翻转局势,深入太极宫的李道宗孤立无援,关中各地驻军被阻隔于玄武门之外极有可能继续观望,而不是马上下场。 但右屯卫先分兵进驻玄德门,又遭逢李大亮策反,再历经一场混战,人员伤亡、军心士气都遭受极大打击,面对早有预谋枕戈待旦兵强马壮的左屯卫很难有胜算。 设身处地的考量一下,李勣觉得就算自己或者李靖坐镇指挥也负多胜少…… 李承乾眉头紧蹙,有些担忧房俊的安全,当然也更担忧玄武门外的局势,不过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程咬金。 “此前越国公虽然与卢国公会面,但卢国公却一直未曾就其立场有明确表达,现在整个城南的焦点都在卢国公身上,他的立场几乎可以决定胜负……可否再派一人前去游说卢国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得到他一个确定的承诺?”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火器破敌 程咬金若是站在皇帝这边,则可以伙同薛、刘、郑联军齐头并进突袭晋王军队,以两军之精锐强悍,晋王唯有败亡一途。反之,若程咬金站在晋王那边,则可以挡住薛、刘、郑联军,让晋王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猛攻明德门。卥 整个城南战局,焦点在于程咬金一身…… 一直默不吭声的刘洎起身出列,躬身道:“微臣愿往!” 李承乾顿了顿,没有第一时间予以回应,其余文武大臣也都神色各异,场面有些默然。 自担任中书令开始,刘洎便以文臣领袖自居,处处为了文臣的利益与军方针锋相对,虽然时不时的被房俊等人怼一下,但也愈发增添了刘洎的威望。 毕竟能不能代表文臣与军方抗争是一回事,愿不愿与实力强横的军方抗争又是另外一回事,刘洎的确并未在军方面前占到什么便宜,可除了刘洎之外,又有谁想着文臣的利益? 当下正值乱局,先是关陇兵变,接着晋王作乱,军方作为抵御背叛的主力难免权势大增水涨船高,诸多将帅气焰嚣张不可一世,若是没人予以针对打压,等到将来皇帝坐稳皇位,军方必然权倾朝野无人可知,到时候倒霉的必然是文臣。 文臣自然愿意见到刘洎承担重任,一旦完成,必然可以压制军方的功勋。卥 而在场的军方将领以李勣为首,李勣几次遭遇陛下冷落已经意识到自己应该低调,所以等闲时候绝对不会发表意见,更何况是攸关文武之争? 李承乾见到并无人出言反对,便点点头,叮嘱刘洎道:“卢国公能否为国尽忠攸关江山社稷,爱卿此番前往当多费些心思,当然,此刻兵凶战危,更要注重自身之安全。” 刘洎感激道:“多谢陛下挂念,微臣定不辱使命。” 李承乾正要说话,顶盔掼甲的李君羡自殿外大步而入,来到面前施礼,沉声道:“启禀陛下,叛军已然突破甘露殿防线,李道宗亲自上阵,程务挺战败被俘,叛军已经向武德殿杀来。” 殿内一片哗然。 虽然都知道程务挺未必挡得住李道宗的猛攻,但此刻乍闻防线崩溃,叛军越过永巷,依旧惊恐不安。 永巷之南,便是诸多寝殿,其中神龙门、大吉门、立政门等处将直面叛军之兵锋,一旦这些门禁失陷,武德殿将无险可守。卥 尚站在殿中的刘洎闻言,一脸怒色忿然道:“房俊身受皇命镇守玄德门协防太极宫,此刻叛军杀入宫内锐不可当,他却擅离职守不知身在何方导致防御崩溃,其罪当诛!微臣伏请陛下颁布诏令将房俊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众人都看向刘洎,虽然都知道刘洎不过是说说而已,想要借机压制房俊,但想要说出这样的话也是需要胆量和魄力的。 那房俊如今乃是陛下面前第一红人,论及陛下之信任,放眼朝堂不做第二人想,陛下岂能将房俊枭首示众?而房俊原本就是一个棒槌,行事恣意胡作非为,当初太宗皇帝都管不服他,如今更是可想而知,若是被房俊听到这般明显是踩着他刷威望的话语,怕是会纵马上门马踏刘洎府宅,绝不肯善罢甘休…… 这是很需要勇气的。 李勣罕见的提出不同意见:“事出有因,岂能一概而论?军中之事不能墨守成规,故而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言,非是对陛下不敬,更不是罔顾军令,而是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若事事请示、一成不变,导致贻误战机,殊为不智。不过也怪不得刘中书,您从不曾领兵,自然无从知晓军中行事之窍要。” 所以军中之事,不仅不要插手,更不要置喙…… 对于一贯“尸位素餐”“只在其职、不谋其政”的李勣来说,这已经算是非常严重的警告。卥 面对李勣这样一位军政两方面都攀登至巅峰的贞观勋臣,即便是“生有一身反骨谁也不服”的刘洎也要保持敬重,面沉似水,拱手道:“英公此言有理,是下官唐突了。” 看似忍气吞声,然而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狠狠的刷了一番声望。 能够让李勣出言警告,这半身就是一种“荣耀”,放眼朝堂,还有几人能让素来不掺和政务的李勣针锋相对? 更别说李勣也只是出言教训两句,并未能将刘洎如何,愈发使得刘洎坐稳文官第一的位置…… 李承乾想了想,颔首道:“那就劳烦刘中书了,朕还是那句话,一切小心为上。” “喏。” 刘洎躬身领命。卥 虽然被李勣给怼了一回,看似颜面有损,但陛下依旧允许他前往说服程咬金,这其中所蕴藏的意味已经殊为难得。 当下叛军当前、局势危若累卵,军方势力大涨是正常的,不然还能指望文官上阵冲锋杀敌么?但陛下心中显然对于军方膨胀的势力已经有所忌惮,否则不会以这种维系自己颜面的方式来驳回李勣的话语。 政治斗争是有着极长周期的,不能争一时之短长,更何况无论文武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击败叛军,否则哪里还存在什么斗争? 当然,当下局势对于陛下极为不利,万一最终皇祚倾颓、晋王上位,也要预先谋划一番…… 李勣瞅了一眼刘洎,起身躬身道:“叛军攻陷甘露殿防线,武德殿即将沦为战场,虽然宫内尚有守卫可以抵抗,但毕竟局势凶险,还请陛下自密道出宫,赶赴春明门外入驻东宫六率军营,以策万全。” 众臣也得纷纷起身,请李承乾移驾春明门外,不能身陷险地。 李承乾却表现得很是淡定,开口道:“朕乃大唐皇帝,焉能在逆贼胁迫之下惶惶如丧家之犬?此事毋须再说,朕就坐在这里,与忠于江山社稷的将士们并肩作战。不过皇后以及一众公主皆乃女流之辈,恐受惊吓,英公可派人将她们由密道护送出宫,送往卫公帐下予以保护。”卥 众人再劝,李承乾依旧不允,只好作罢。 虽然局势危如累卵,但李承乾坐镇武德殿的确能够鼓舞振奋军心士气,使得宫中将士能够拼死力战、不畏强敌。一旦李承乾撤走,军心必然动摇,说不定这武德殿连一个时辰都挡不住便彻底沦陷。 况且密道就在武德殿内,就算叛军攻进来再撤走也不迟…… ***** 骑兵虽然被对方刀盾兵所阻,但也成功破坏了对方的阵列,后方的步卒在军令之下奋勇争先,数万大军潮水一般涌进右屯卫营地,朝着猬集于中军帐附近的敌军冲去,狂猛的攻势铺天盖地。 直至此刻,高侃才下令长矛手撤退,任凭己方的刀盾兵依旧与对方的骑兵纠缠在一处,令火枪兵上前。 五千火枪兵端着火枪终于找到曾经所向披靡覆灭敌国的感觉,装弹、瞄准、开火。卥 砰砰砰! 清脆如炒豆一般的枪声在营地内响起,枪口的硝烟喷射升腾很快凝聚成一团缓缓上升的烟雾,无以计数的弹丸倾泻而出,携带着火药赋予的巨大动能瞬息穿越战场上的空间钻入敌军身体,柔软的弹丸进入躯体之后被拉扯变形,在人体组织内造成巨大的破坏。 惨嚎声响彻云霄,火枪射击不止,敌军一排一排好似收割的麦子倒伏于地,若是集中要害当上阵亡还好,那些不至于当场丧命的兵卒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地上翻滚哀嚎,痛彻心脾。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曾经被右屯卫火漆疯狂支配的恐惧升起至每一个左屯卫老卒的心头,令他们斗志丧失、士气崩溃,扭头就跑。既然有了火枪,那么火炮还会远吗? 怕是跑慢一步接下来就要承受火枪的疯狂齐射,然后在天崩地裂的炮火之中尸骨无存、化为齑粉…… 而那些新近被补充进来的新卒不曾有过这般感受,虽然伤亡惨重,却还依从军令一味的向前冲锋。 有人向前、有人向后,数万冲入营地的左屯卫兵卒阵型涣散、乱作一团,数千火枪兵三排战列,前排发射、中排准备、后排装弹,阵型随着敌军的溃散前压,虽然进度缓慢,但每一步都坚定无比。卥 房俊命人将李大亮、柴令武收押看管,吩咐王方翼道:“收拢斥候打探周边一切消息,要将局势掌握在手中不能有半分遗漏,另外,派人渡渭水北上给殷秦州送去口信,就说老子就在玄武门等他,他若敢来,不仅让他全军覆灭,还要他阖家抄斩!” “喏!” 王方翼大声领命,如今房俊回归坐镇右屯卫,全军上下军心大振、士气高涨。 毕竟从成军那一日起,跟随房俊北征西讨、征战无数,未尝一败,这种用一个接一个胜利培养出来的威望最是坚不可摧、固若磐石,只要房俊在,这完全就是一支无敌之师。 如今更装备了火器,普天之下,自认无敌! 待到王方翼离去,房俊再度翻身上马,环视一周,大声道:“高侃留下坐镇中军、支援各方,轻骑兵出列,随本帅冲破敌阵、斩将夺旗!” “喏!”卥 两千轻骑轰然应诺,为能够再度追随房俊驰骋沙场而兴奋得满脸通红。 房俊一马当先,百余具装铁骑的亲兵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两千在后紧随,避过中间被火枪兵肆虐屠戮的战场,绕了一个弯子向着营门方向冲锋而去。 他远远便瞧见柴哲威的大旗竖立在那里,现在局势紧迫没时间让他从容击溃敌军,不如擒贼先擒王,只要击杀柴哲威,左屯卫自然全数崩溃,到时候再进占玄武门,支援宫内。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隔岸观火 河风猎猎,似乎能将远处金戈铁马杀伐铮鸣的声音传过来,殷秦州面色木然,淡然道:“既然你都知道‘奉先帝遗愿’之类的言语乃是屁话,萧瑀、尉迟恭之流又岂能不知?”滚 殷元无言以对。 殷秦州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淳淳善诱:“他们什么都明白,但还是那么干了,又是为何?这世上绝无所谓的对错,‘邪不压正’更是一句屁话,只要你赢了,你就是正义的一方,无论你做过什么、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达到的胜利。当年先帝悍然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逆而夺嫡,其中究竟有几分逼不得已、又有几分蓄谋已久,谁能说得清楚?结果是先帝坐上皇位,克继大统,自然代表了帝国正朔,而建成、元吉之辈不仅兵败身死,更是子嗣断绝,所以他们两个久而久之自然成为恶的一方,因为不会有人替他们喊冤。” 这些道理殷元隐隐明白,却未必那么透彻,现在听闻殷秦州摆事实、讲道理剖析得清楚明白,心中却觉得不太得劲儿。 他自然不会信奉什么“正义必然胜利”之类的鬼话,输赢胜败从来都与正邪善恶无关,但想到胜利者可以肆无忌惮的扭曲事实,甚至举世皆无反驳之人,就感到难以接受。 邪恶可以胜利,但不能成为正义,这是年青人流淌在血管里的原则,是生命所崇尚的意义,这一切或许会在以后的生活当中逐渐磨平甚至熄灭,但起码在此时此刻,还是憧憬着黑或者白而不是迷茫一片的灰暗。 殷秦州看着一脸纠结的儿子,忍不住笑起来,他抬手拍拍儿子健硕的肩膀,心中还是有一些宽慰的,谁又愿意自己的儿子早早浸染在名利场这个染缸之中丧失了纯洁呢? 虽然最终想要在这个世间活的更好、走的更远、爬的更高难免要历经摔打锤炼,但还是希望这种摔打与锤炼能够来得晚一些……滚 殷元揉了揉脸,看着父亲取笑的表情,无奈道:“是儿子蠢笨了。” 殷秦州笑道:“你的确很笨,并非是因为正义或者邪恶,而是谁告诉你咱们率军来此是要支持晋王的?” 殷元愕然:“难道是支持陛下?” 宇文士及偷偷去府上游说父亲他是亲眼所见的,虽然不知两人在密室之中到底谈论了什么,但此刻晋王兵临城下、李道宗悍然反叛,陛下朝不保夕、随时有倾覆之祸,他们父子两个无皇命调令的情况下擅自起兵,除了支持晋王还能是什么? “陛下被困太极宫,中外隔绝,即便有皇命调令也传不出来,难道明知擅自起兵乃死罪便浑然不顾陛下之生死、社稷之存亡?凡忠义之士起兵勤王,自然毋须顾虑所谓的规矩,舍弃自身之荣辱只为君王分忧,这才是真正的忠臣,而不是墨守成规坐视陛下遭遇劫难却自珍羽毛、按兵不动。” 殷元有些懵,那咱们跑到这里到底是做甚? 入京勤王?滚 还是助纣为虐? “哈哈!”殷秦州见到儿子的表情愈发笑得大声,而后才道:“来看看。” 殷元彻底糊涂了:“看什么?” 殷秦州目光沿着渭水上游移下,最后停留在远处太极宫的方向:“看看这天下大势如何。” “那也学着其他人那般按兵不动、隔岸观火岂不是更好?” “等到火灭了的时候,再出手哪里来得及?世间之事千难万难,最难还是在于火候的把握,出手早了风险太大,出手晚了太过被动,其间的尺度太难掌控,而咱们现在出现在这里,刚刚好。” 斥候从河面上摆渡回来,带回了最新的消息。滚 “启禀大帅,江夏郡王起兵攻陷内重门杀入太极宫,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抵达甘露殿一线,程务挺率兵组织防线甘露殿、神龙殿一带防御,一时间难分胜负。李大亮暗中潜入右屯卫策反数千将士,试图搅乱整个右屯卫,柴哲威则召集左屯卫兵马随时准备进入右屯卫,不过越国公房俊忽然杀出,斩杀李奉戒、俘虏李大亮,叛乱已经被平息。” 殷秦州对殷元说道:“果然还得是房俊啊,什么叫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这就是了。” 回头对斥候道:“再探再报。” “喏。” 斥候得令,起身回到穿上,再度返回渭水南岸。 殷元很是兴奋,看着父亲道:“只需房二击溃左屯卫便能够彻底掌控玄武门,李道宗起兵入宫留在玄武门的兵力肯定不足,一旦玄武门被房二占据便切断李道宗的后路,不仅再无人能够支援,且会使其军心动摇、士气崩溃,或许扭转局势就在当下!” 他与房俊乃是旧识,平素交情不错,也一直对房俊极为尊敬,若是能够与房俊一道成为擎天保驾的勤王之功,岂不正好?滚 殷秦州却摇头道:“事情哪里会那么简单?且不说房俊能否击败齐编满员的左屯卫,就算柴哲威当真不堪一击进而进占玄武门,李道宗得知后路被断,自然愈发坚决猛攻太极宫,孤注一掷、背水一战,单凭程务挺与李君羡怕是守不住。” 更何况还有一个程咬金。 他并不是觉得程咬金不会死心塌地给晋王卖命,而是从舆图上观察程咬金驻兵之位置着实令人疑心,就在晋王大军的身后,既可以协助晋王攻打明德门,也可以与守军前后夹击将晋王围在当中,如何抉择,殊难预料。 最重要的是程咬金的身后还有薛、刘、郑联军,这支军队当真只是适逢其会出现在程咬金身后吗? 只怕未必如此。 而程咬金若是协助晋王攻打长安,就不得不考虑其身后的薛、刘、郑联军。 薛万彻的右武卫是与程咬金左武卫齐名的强军,刘仁轨麾下的水师更是精锐,甚至就连郑仁泰召集起来的荥阳郑氏最后一点私军也不是乌合之众……滚 这样一支军队在身后虎视眈眈,程咬金还敢依附晋王么? 变数实在是太多。 又一艘舟船出现在河面上,正乘风破浪横渡而来,殷秦州眯起眼睛看去。 须臾,有斥候来报:“右屯卫副将王方翼,奉越国公之命觐见大帅,不知大帅是否会见?” “王方翼?”殷秦州蹙眉,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 殷元道:“此人据说乃太原王氏远支,不过血脉已经极为淡薄,故而并未受到太原王氏的扶持,原本在安西军担任斥候,房二西征大食之时将其收入麾下,然后带回长安安插在右屯卫统领斥候,是一员剽悍精明的战将,极得房二之信任。房二被太宗皇帝褫夺右屯卫大将军之职,离开之时便授意高侃、程务挺、孙仁师、王方翼等人主持军务,对房二言听计从、死心塌地,就连李道宗奉皇命接管右屯卫想要插手军务,都被这几人顶了回去。” 殷秦州道:“原来是房俊的心腹亲信?那就得见一见了,听听房俊有何言语。”滚 回头对斥候道:“让他过来吧。” “喏!” 斥候退去,小半盏茶功夫将一员顶盔掼甲、英姿勃勃的少年将领带了过来,正是王方翼。 王方翼龙行虎步来到殷秦州近前,先是目光灼灼的与其对视,气势上半分不落下风,殷秦州左右亲兵见状大怒齐声呵斥,王方翼面不改色,这才施行军礼,单膝跪地:“越国公命末将前来,传达一句话。” 殷秦州饶有兴致的看着王方翼,道:“讲!” 时至今日,房俊擅于发掘人才、调教人才的名声早已朝野咸知,几乎每一个被他留在身边、悉心栽培的年青人最终放出去都能独当一面,这份能力着实令人眼红。 地位来自于权势,而权势来自于派系,当自己的派系里拥有无数前程远大的年青人,自然是保证自身地位权势的最好方式。滚 眼前这个王方翼敢于在数万左侯卫兵卒虎视眈眈之下依旧与自己对视,面不改色气息稳定,这份胆量气魄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足以见得这少年之不凡…… 王方翼大声道:“越国公有言:老子就在玄武门等着殷秦州,他若敢来,不仅让他全军覆没,还要他阖家抄斩!” 此言一出,顿时好似捅了马蜂窝一般,周围的左侯卫将士勃然大怒,纷纷叱责喝骂。 “娘咧!找死是吧?” “胆敢对大帅无礼,老子将你碎尸万段!” “咱们会否全军覆没暂且未知,但你这混账身首异处却是立刻!” “大帅,请斩此獠!”滚 …… 周围鼓噪纷纭杀气腾腾,不少兵卒红着眼睛撸起袖子就要扑上来,王方翼却淡然处之、神情不变。 殷秦州摆摆手,不悦道:“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况且咱们与越国公是敌非友,岂能斩杀他的麾下大将惹人耻笑?速速退下,不得无礼!” 安抚了怒火冲天的兵卒,这才饶有兴致的看着王方翼,问道:“玄武门外战况如何?” 王方翼没有透露丝毫实情:“越国公勇冠三军,右屯卫骁勇无敌,柴哲威早就是手下败将,击溃其军、俘虏其帅也不过是反掌之间耳。大帅若是不信,大可以提兵渡河直抵玄武门下亲眼看一看。” 想从我口中探知虚实您是甭想了,果真想知道您就自己去看看。 就是不知道您有没有那个胆子?滚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生擒活捉 柴令武不知想起什么,浑身激灵一下,再度奋力挣扎起来,一边挣扎还一边目眦欲裂的大声嘶喊:“房二你无耻狗贼,有能耐杀了老子,休想以老子的性命逼迫吾家公主任你为所欲为!”戽 房俊:“……” 高侃:“……” 一众右屯卫将校:“……” 所有目光都看向房俊,琢磨着柴令武话中之意,原来自家大帅看着浓眉大眼的模样,居然果真如传说之中一般“好公主”,连有夫之妇的巴陵公主都不放过,害得人家柴令武宁死都不肯受辱。 这就比较过分了,一众将校几乎忘记此刻身在战场,一双双眼睛光芒闪烁的看向房俊。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瞪着柴令武道:“胡说八道个甚?” 又对诸人道:“莫要听信这厮胡说,老子岂是那般无耻龌蹉之人?”戽 众人一齐摇头,动作整齐划一,但灼灼目光却出卖了各自的真正想法…… 房俊无语。 就算将柴令武这厮俘虏,也不是谁都有面子来求情的吧?上回是巴陵公主求到陛下面前,陛下不愿出头故而交待我去办事,难道你柴令武认为你家老婆在我这里很有面子? 但转念一想,绝对有些不对劲,这厮该不会是不好意思直说,故而说反话来暗示我只要将他俘虏不杀,便会舍得让老婆来我这里求情,顺带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越想越觉得可能如此,顿时恼羞成怒,这是侮辱老子的人品啊! 他瞪着柴令武,呵斥道:“无耻之徒,你自己贪生怕死卖妻求荣也就罢了,还要祸害老子的名誉?来人呐,先将这厮抓起来严密看押,若无老子的命令任谁求情都一概不理!” 诸人:“哦……”戽 高侃干脆吩咐兵卒上前将柴令武押走,并且下令道:“除去巴陵公主之外,不管谁来求情,一概拒绝。” “喏!” 兵卒将挣扎呼喊不断大骂“无耻之徒”等话语的柴令武押下去,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破布,这才安静下来。 房俊怒视高侃:“你这话什么意思?摆明了不信任老子是吧?” 高侃无奈道:“您虽然交卸了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务,但咱们右屯卫乃您一手重建整编,上上下下都是您的兵,任何时候您的话就是命令,就算刀山火海吾等也欣然往之,将来退伍咱们都是您的部曲家将,在咱们面前何须小心翼翼呢?您看上谁家娘子或者闺女,让吾等去抢来都没问题,没必要玩虚的吧?” 一旁诸人纷纷点头:“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房俊:“……娘咧!老子就说不明白了是吧?”戽 正想教训高侃几句,有斥候自北边策骑疾驰而来,到得近前大声道:“左候卫自醴泉起兵,两万大军长途奔袭,已经过泾阳即将抵达渭水北岸!” 气氛愈发紧张。 房俊蹙眉问道:“领兵的是左候卫大将军殷秦州?” 斥候答道:“正是。” 殷秦州乃郧国公殷开山的弟弟,任左候卫大将军坐镇醴泉,算是十六卫当中势力平平、影响地下的一支,但这个时候居然先于其余心怀叵测之辈在无圣旨诏令之下起兵奔赴长安,野心不小。 房俊问高侃:“火器可装备完毕?” 高侃先询问了一下身边校尉,而后答道:“已经有近万人装备完毕,因敌寇当前,只能轮番装备,最多还要一个时辰即可全军装备完毕。”戽 左屯卫近在咫尺,必须留下足够的部队列阵营地,其余人装备火器,否则若是全军一齐装备,一旦被敌军突破,大祸临头。 房俊道:“足够了,让装备完火器的部队列阵,咱们先破左屯卫,然后进占玄武门,就在玄武门等着殷秦州,看看这些牛鬼蛇神他敢不敢来!” “喏!” 诸人没听过“牛鬼蛇神”这个词儿,但直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纷纷精神振奋,命令一层层向下传达,整支军队士气旺盛,好似一部精密的机器一般运转起来。 千余人在随军郎中的指挥之下收拢伤兵,即便是叛军只要没死也都抬到中军帐后开辟的数十座营帐之内一并救治,都是袍泽,即便刚才兵戎相向生死搏杀,但现在谁也不忍见死不救。 这支部队当初由房俊完成改制,由府兵制转变为募兵制,开大唐正规军队改制之先河,各种规章架构几乎完全由房俊一手促成,在军中的威望无人可比。 尤其是成军之后,成为大唐第一支以装备火器为主的军队,战力强横几乎碾压一个时代,跟随房俊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开创万世不朽之功勋,远征西域击溃二十万入寇边疆的大食军队威名震慑西陲诸国,接下来更是长途奔袭数千里回援长安,打得关陇叛军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戽 可以说,右屯卫就是房俊的军队,他在军中的威望足以威压一切,就算是那些被策反的兵卒将士见到他返回军中,也顿时一哄而散毫无再战之心…… 一众将校也兴奋起来,虽然铸造局生产的火器几乎全部运到右屯卫来,当因为军令严禁消息外泄,所以军中上下对此严密封锁,除去负责押运的部队之外,等闲副将一下的校尉都知其中究竟,如今眼瞅着万余装备火器的部队整装待发,顿时兴奋莫名。 右屯卫以火器起家,只要装备火器就可以傲视天下任何一支强军,更何况是屡次三番被骑在身下暴揍的左屯卫? 两军互为毗邻,平素竞争极为激烈,就算粮秣菜蔬木炭调料等物都要争斗一番,彼此之间怨气深重。之前一直是右屯卫碾压左屯卫,但自从房俊卸任,高侃等人无论官职、爵位、背景等等都无法同柴哲威抗衡,左屯卫一朝乍富趾高气扬,领右屯卫上下敢怒不敢言。 如今房俊重回军中,更装备上火器,几乎人人都憋着一股劲儿,腰狠狠给左屯卫当头一棒。 …… 柴哲威正坐镇后方敦促大军向右屯卫营地冲锋,忽然前方传来消息,说是柴令武刚刚抵达右屯卫营地便被对方骑兵冲袭破阵,生擒活捉。戽 “……!” 柴哲威一脸震惊,若非一母同胞,他高低得温厚一番柴令武的母亲,虽然知道这个弟弟眼高手低纨绔废物,可当真能废物至此中程度? 他瞪着回来报讯的校尉,怒斥道:“本帅将数百家将放在他身边予以保护,如何就能让人一碰面便破阵,还生擒活捉?” 战场之上杀人容易,但想要生擒活捉却是极难,这意味着双方的战力差距悬殊,被擒的一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否则只需挣扎一番,也不至于被生擒。 校尉无奈道:“对方不知何时忽然冲出来一支具装铁骑,虽然仅有百余骑,但锐不可当所向披靡,拦不住啊!而且敌军直冲柴驸马所在之处,实在是猝不及防。” 柴哲威蹙眉:“具装铁骑?” 具装铁骑曾经是右屯卫的精锐部队,跟随房俊南征北战未尝一败,威名赫赫震慑天下,但是自从右屯卫开始大规模的装备火器,具装铁骑已经一再削减,取而代之是机动性更强的轻骑兵,时至今日,右屯卫的具装铁骑几乎全部裁撤。戽 唯一保留具装铁骑的部队,估计就只剩下当初房俊的亲兵部曲…… “嘶——” 柴哲威倒吸一口凉气,赶紧问道:“可是房俊回了右屯卫?” 不是他大惊小怪,实在是被房俊给打怕了,当初兵强马壮雄心万丈依附于荆王李元景猛攻玄武门,试图做一回从龙之臣升官晋爵大权在握,结果硬生生被房俊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若非其后巴陵公主“不惜代价”向房俊求情,准许柴家将功折罪且重整左屯卫,怕是此刻柴家已然彻底败落…… 对于房俊,柴哲威打心底有着无与伦比的忌惮。 校尉茫然摇头:“房俊不是在玄德门率军戍卫太极宫吗?现在江夏君王杀入皇宫,想必房俊正在率军抵抗,这个时候他岂敢擅自出宫回到右屯卫?”戽 柴哲威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 李道宗骤然反叛率军自玄武门杀入宫内,这件事就连他事先都不知情,刚刚知道的时候震惊得说不出话,被皇帝委以重任镇守玄武门的守将悍然反叛,太极宫直面李道宗之兵峰,胜利简直就是唾手可得啊! 想必房俊事到临头之时亦是慌乱不堪,全部精力都得放在抵御李道宗之上,否则任由李道宗肆虐宫禁,就算房俊有通天彻地只能又如何翻盘? 只要房俊不在,高侃之流何足为惧? 他当即下令:“局势紧要,不能因一人之存亡而扰乱整个计划,即便这个人是本帅的兄弟!传令下去,全军前压,无论遭遇何等抵抗都不许后撤半步,给老子冲垮他们!” 右屯卫兵卒此前不足四万之数,被程务挺带去玄德门五千,李大亮又策反了数千,再加上冲突之中大规模死伤,现在拥有战力的军队数量甚至有可能不足两万,且军心动摇士气低迷,在自己数万装备精良的大军冲击之下,岂能不败? 只要击败右屯卫,即便没有房俊坐镇,也可以一雪前耻,将此前的耻辱洗刷干净,往后还有谁揪着他畏敌怯战不敢前往西域、以及被右屯卫击溃之事来嘲讽他?戽 此战不仅攸关柴家能否在将来封建一方、传承百世,更在于自己能够洗刷耻辱、重振声威,不容有失,索性天赐良机,自然要紧紧抓住才行。 柴哲威踌躇满志,大手一挥,数万将士潮水一般涌进右屯卫营地,悍然冲锋。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风卷残云 正午时分,云层散尽,秋日暖阳在云层后露出头来,微风和煦,阳光普照。鷂 房俊与百余亲兵策马回到中军帐,迎着前来迎接的高侃等人翻身下马,摘去兜鍪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大笑道:“天公作美,阳光普照,足以见得陛下乃天命所归,连上苍都帮衬一把!” 雨水能够增大火器的故障率,大大减弱军队的战力,关键时刻一旦雨势加大导致火器大规模出现故障,以至于军队未能完成预定之作战目的,那可就麻烦了。 毕竟现在一切都是在悬崖边缘行走,收获固然极大,风险亦是极大,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 但值此叛军兵临城下之时,连绵多日的秋雨忽然停歇,阳光普照、光风霁月,能够使得火器发挥出最大威力,岂不正是上苍眷顾? 房俊或许不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但当今世上对于这等“天人感应”之类的言论信之不疑,此刻说出来,能够极大提振军心士气,使得所有忠于皇帝的军队都能认识自己拼死扶保皇帝乃是“顺应天命”,是应该做的事,自然能够爆发更大的力量。 左近兵卒将士闻言,果真振臂欢呼,“万岁”之声响彻四方,惊天动地。 孙仁师上前接过缰绳,房俊看看他,拍拍他的肩膀,赞许道:“表现不错,没有在叛贼威逼利诱之下助纣为虐,而是意志坚定予以回绝且将计就计,再接再砺吧,陛下不会亏待。”鷂 李大亮父子潜入右屯卫策反军中将士之时,便将目标放在孙仁师身上,虽然孙仁师并非关陇出身,但他是后加入右屯卫,并非房俊嫡系,房俊在时未能受到器重,之后也并未委以重任,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孙仁师当时并未拒绝,随后将消息告知高侃,这才有了其后对李大亮父子行踪之掌握…… 孙仁师得到赞许很是激动,当即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愿意追随大帅,效忠陛下!” “很好!” 房俊再度拍了他的肩头,让他起来。 高侃等人簇拥着房俊进入中军帐,房俊当仁不让居中而坐,询问道:“当下战况如何?” 高侃道:“敌军虽然齐编满员、人数众多,但大多是此前关陇兵变被咱们打得几乎全军覆灭之后重新征调、招募而来的新兵,空有其势、而无其实,顺风仗或许还能打一打,可一旦碰上攻坚战屁用不顶。咱们火枪兵并未击杀多杀叛军,枪声一响,敌军几乎瞬间崩溃,但人数着实太多,正予以追杀围剿,万万不能使其在某些人的号召之下重新集结,咱们没时间跟他们磨蹭。”鷂 左屯卫虽然不堪一击,但万一其溃败之后被军中那些将领集结起来,又会给右屯卫形成威胁。虽然再度击败易如反掌,但当下局势必须尽快攻占玄武门切断李道宗的退路,哪里有时间在别的地方纠缠? 干脆彻底将左屯卫击溃,虽然免不了费一些手脚,但一劳永逸。 房俊颔首予以认可:“不要因急于一时而留下隐患,必须将整个禁苑直至渭水的残敌全部肃清,而后再全力攻略玄武门。李道宗虽然杀入宫内,但陛下早有防范,再不济也能拖到咱们前去救驾。” 原本还提心吊胆的高侃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就怕宫内防御薄弱等不及,现在既然房俊说了能拖住,那就一定能拖住。 有亲兵通禀之后入帐,禀报道:“启禀大帅,王方翼回来了,而且半途将溃逃的柴哲威生擒活捉,已经押解而回。” “哦?” 房俊先是楞了一下,旋即大笑道:“这小子莫不是走了狗屎运,让他去给殷秦州传个话儿,居然也能捡到如此之大的一桩功勋?”鷂 帐内诸人表示酸得厉害,就连高侃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这瓜怂也太好命了吧?” 生擒敌酋,任何时候都是一桩天大的功劳,沙场之上出生入死枭首几十级,也不如人家这般轻松愉快加官进爵,尤其是王方翼这厮根本就是误打误撞,完全是柴哲威自己一头撞上去…… 真是羡慕都羡慕不来。 须臾,王方翼快步入内,先是见礼将会见殷秦州的经过说了,对于殷秦州的话语详细的复述一遍,这是主要任务必须先行交待,而后才言及生擒活捉柴哲威之经过。 众人见他虽然言语低调,但神情之间难掩得意,愈发羡慕嫉妒,一阵阵心酸…… 房俊先是眯着眼睛思量一番殷秦州的言辞,然后才说道:“这件事干得漂亮,给你记上一功,待到平乱之后呈递于陛下面前,本帅亲自给你邀功。” 王方翼大喜,赶紧单膝跪地:“多谢大帅栽培!”鷂 当今陛下对于房俊之信任、倚重几乎达到言听计从之地步,可谓朝野皆知、中外咸闻,此番若能平定叛乱,房俊愈发功勋赫赫、权柄威重,他若亲自向陛下邀功,陛下岂能拒绝? 可以说,王方翼此番生擒柴哲威之功劳,足以让他平步青云、原地起飞,一举踏入高层将领绝非奢望…… 房俊摆摆手:“诸位能够在此社稷倾颓、江山板荡之际依旧忠于陛下,舍生忘死与逆贼作战,陛下欣慰喜悦,必然封赏甚重,又岂用本帅多说?不过首要之务,还是要剿灭叛贼、维系正朔,传令下去,速速将左屯卫溃兵清理干净,而后集结大军,攻陷玄武门!” “喏!” 众将得令,纷纷行动。 一时间,玄武门以北偌大的区域之内,右屯卫轻骑四出杀气腾腾,左屯卫溃兵好似草原上的绵阳一般漫山遍野亡命逃窜,但凡有几十人以上聚集一处,马上便会遭受猛烈打击。所以起初还有一些左屯卫将校试图聚拢军队试图反击,但现在知道右屯卫绝对不容许他们这么做,也只能一哄而散。 尤其是前方混战之际己方主帅柴哲威忽然不战而逃,直至此刻下落不明,愈发使得最后一丝军心彻底溃散,无以计数的左屯卫溃兵漫山遍野,一败涂地。鷂 右屯卫兵卒气势如虹,风卷残云一般四下扫荡。 ***** 武德北门,战事激烈,城门下密密麻麻铺满了一地尸体,无以计数的叛军正搭起云梯向城上进攻,被城上倾盆箭雨覆盖而下死伤无数,但李道宗亲自督阵,军卒有进无退,谁敢后撤半步,斩立决。 李道宗身姿笔挺,标枪一般负手站在距离武德北门不远处,看着麾下将士冒死冲锋气势汹汹,却又一次一次被击退,英俊的面庞古井不波,看不出一丝一毫担忧与急躁。 十余年戎马生涯早已锤炼出坚强的心志,岂会因为一时之得失而扰动心神? 况且现在武德北门的抵抗于是激烈,就越是预示着整个武德殿的防御力量有限,一旦自己这边的进攻能够顶住,持续不断的给予守军巨大压力,迟早破门而入。 到那个时候,一切水到渠成,皇帝大势尽去。鷂 唯一可虑的,便是玄武门的情况…… 宇文士及站在李道宗一侧,眺望着远处城门上下激烈的战况,不无忧心道:“守军抵抗很是顽强,看来陛下依旧在武德殿没有逃走,这仗不好打。” 若皇帝临危退缩或自承天门出宫奔赴春明门投奔李靖,或自密道出城另作谋算,守军都势必军心涣散士气低迷,不可能如眼下这般悍不畏死、半步不退。 这是好事,只要破城,皇帝再想走可就走不了,只需将皇帝控制住,大势已成。 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到时候皇帝要如何处置? 如果杀了,则难免要牵扯到“弑君”,谁去动手?谁能背负这个罪名?当年的宇文成都几乎得到所有关陇勋贵支持,背靠朝中半数大臣,悍然将隋炀帝缢杀,结果便是他前脚动手,后脚所有人都骂他是“逆贼”,要将其杀之而后快。 帝国正朔这四个字绝不是说说而已,那代表了皇权尊严,代表了天下正统,谁敢以下弑上,谁就要接受天下人共讨之……鷂 可如果不杀,同样麻烦。 皇帝就是天下最高的神位,哪怕他被迫退位,依旧会有无以计数的“忠臣义士”打着“勤王”的旗号行兵戎之事,到时候天下烽烟处处、流寇四起,不知多少野心勃勃者浑水摸鱼,想要一一剿灭需要耗费多少国帑、精力? 而在最初的设想之中,最为理想的结局就是“义军”攻破太极宫,宫内的禁卫趁乱“起事”,诛杀“伪帝”,而后晋王顺利入宫,克继大统…… 斥候自北而来,策马疾驰至跟前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小跑两步来到李道宗面前:“启禀大帅,右屯卫火枪兵击溃左屯卫骑兵,房俊亲率部曲人马俱甲突袭柴哲威后军,导致其大乱,混战之中柴哲威不战而逃,去向不知,眼下左屯卫已经溃败。” 李道宗面无表情,虽然难以接受,但在房俊消失不见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区区柴哲威如何奈何得了房俊?大败亏输,实乃情理之中。 只不过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快,还是让李道宗有些措手不及……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价高者得 李道宗面无表情,虽然难以接受,但在房俊消失不见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区区柴哲威如何奈何得了房俊?大败亏输,实乃情理之中。阯 一旁的宇文士及却没忍住,长叹一声,扼腕道:“柴绍虎父犬子啊,这柴哲威难堪大用,右屯卫已经被李大亮搅合得乱成一团、自相残杀,大好局面之下居然一败涂地,简直废物。” 李道宗哼了一声:“柴绍也算不得‘虎父’,若非平阳昭公主之功勋,他柴家充其量是个二流门阀,” 回头将亲兵叫到面前,下令道:“传令下去,本帅要一个时辰之内攻陷武德北门,先登者赏子爵、功勋十二转,若到时不克,则本帅亲冒矢石与将士共存亡!” 亲兵心中一懔,急忙应下,转身飞快跑去传令。 作为一军之统帅,李道宗的威望极高,若需他亲自上阵才能攻陷武德北门实是全军上下之耻辱,之前李道宗已经亲自上阵一会生擒程务挺击溃甘露殿防线,若现在还需李道宗上阵,全军上下难免颜面无光,军人最重荣誉,所以这道命令不啻于传递出李道宗的真实想法:就算死,全军也得死在攻城的战斗中。 如让主帅战死军前,阖军上下岂有颜面存活?左右是个死,自是死在冲锋路上! 当下,攻城之势更甚三分。阯 宇文士及暗暗感叹,这就是百战宿将的威望能够将一军之战力提升至极限的原因,若是换了寻常将领这般敦促军队死战,非但不能提升战力,搞不好军中将士怨声载道士气低迷,再遭遇重挫,极有可能瞬间崩溃…… 战场上鼓声隆隆,李道宗询问斥候玄武门战事经过,当听到右屯卫以数千火枪兵击溃左屯卫骑兵部队之时,面色凝重,转头看向宇文士及:“之前,晋王殿下可曾探寻过铸造局恢复几成产量?”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曾明里暗里探查过铸造局的重建以及产量,毕竟火器在房俊军中大放异彩,倚之横行无忌战无不胜,谁敢轻视?尤其是那些心怀叵测之辈,若是不搞明白铸造局到底能否全数供应忠于皇帝的军队以火器,万万不敢轻举妄动。 他自己也曾探查过,结果是产量严重不足…… 所以此刻右屯卫祭出火枪兵这个大杀器是因为原本的库存,还是隐匿了铸造局的真实产量? 既然有火枪兵,那么会不会在关键时刻还有火炮? 是只有右屯卫装备了火枪兵,还是其余诸如东宫六率等等所有忠于皇帝的军队都装备了?阯 宇文士及颔首道:“这是自然,以火器之威力,殿下岂能全无防范?事实上不仅是晋王殿下,包括尉迟恭、程咬金、其余十六卫等等都或明或暗探查过铸造局的产量,但几乎所有的结论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只能生产极少的火药、弹丸,连震天雷都生产不出,火炮更是全无可能。” 顿了一顿,目光与李道宗对视:“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无论是否在火器探查上出了岔子,都应尽快攻陷武德殿,只要武德殿攻陷,就意味着皇权更迭,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陛下或死或逃的确都是很大的麻烦,但无论如何都需要先颠覆陛下的统治,而后扶持晋王上位,麻烦的事情大不了以后在头疼,可若是这武德殿久攻不下,拖延下去恐生变故。 现在那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扶持晋王的各地驻军、门阀,搞不好见到局势不妙干脆出言拥戴陛下,到时候晋王就成为彻彻底底的叛逆,人人喊打,如何得了? 如此也就看出柴哲威不敌房俊从而一败涂地对于局势之影响有多么巨大,按照原本的预想,这个时候柴哲威已经肃清玄武门所有忠于皇帝的军队,向关中所有人展示出晋王大势已成的消息,那么隔岸观火之辈自然前赴后继的向晋王效忠,而后纷纷起兵协助晋王剿灭东宫六率,成就大事。 结果柴哲威一败涂地,导致局面几乎失控…… 李道宗淡然道:“吾之所为,是为了奉行先帝遗愿辅佐晋王承继大业,而不是任由帝国陷入分裂内战频仍摧毁帝国基石,无论如何,必须将皇帝控制住。个人之生死荣辱与帝国即将陷入内乱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所以你们关陇门阀纵然兴旺一时,却迟早被浩浩荡荡的大势却淘汰不得不坠入尘埃之中,太狭隘了。”阯 他听得出宇文士及言中之意,大抵是只要能够让晋王坐上皇位,一切都可以放在一旁从长计议,甚至为了个人不背负一个弑君的骂名,宁愿坐视陛下逃出长安,从此天下二日、割地而治。 但在李道宗看来却是万万不行的,太宗皇帝之所以心心念念易储推晋王上位,是认为李承乾做不好一个皇帝,而晋王李治却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能够将朝政把持手中游刃有余,归根究底,太宗皇帝是想要这个帝国一日胜似一日,越来越好。 而太宗皇帝为何至死都未曾颁布易储之诏书?就是因为顾忌易储会使得原本的东宫派系与朝堂格格不入,待到将来晋王登基,亦会明争暗斗,斗争不止,以至于将帝国根基消耗殆尽。 现在若是任由李承乾出京,岂不是正应了太宗皇帝的担忧,与太宗皇帝的心意背道而驰? 为了太宗皇帝的遗愿,他愿意背负万千骂名,哪怕遗臭万年。 宇文士及心悦诚服,居然躬身施礼:“郡王心系社稷、志存高远,不惜以己身之荣辱成就帝国之传承,老朽远远不及,既是心存崇敬,又是自愧不如,惭愧,惭愧。” 李道宗视如不见、充耳不闻,对于这等“捧杀”的小把戏置之不理。阯 “诸多关中驻军皆由郢国公您联络,不知此番究竟有几人能够起兵逼近长安牵制房俊?” 若房俊彻底击溃左屯卫肃清玄武门外,那么接下来必然全力攻伐玄武门,而自己本以为柴哲威收拾掉右屯卫基本不会出现问题,所以只在玄武门留下两千人,现在柴哲威全军覆灭,这两千人如何抵御右屯卫的猛攻? 一旦玄武门失陷落入房俊手中,则房俊完全将太极宫隔绝开来,自己这边欲退无路,更不会有人前来增援,等于陷入死地,只能全力攻打武德殿,有进无退、向死而生。 况且,他从不敢认为攻破武德北门便可顺利攻陷武德殿,陛下敢于放纵晋王大军自潼关一路抵达长安城下,又岂能没有其余的准备? 太极宫内,必然还有一股足以承担预备任务的武装力量…… 宇文士及摇摇头,叹气道:“若柴哲威顺利击溃右屯卫,现在估计至少有五支军队开赴长安进入玄武门与吾等并肩作战,但眼下柴哲威溃败,右屯卫兵威赫赫,局势复杂、胜负未分,怕是无人敢于冒险,大多会继续观望下去。” 这就是柴哲威兵败导致的最坏结果,只要玄武门重新落入房俊手中,谁有信心能够从其手中夺回?阯 没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会有人甘冒奇险。 原本计划之中的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如今陡然生出波折,不得不说,房俊放弃率军死守太极宫反而潜回右屯卫的举措等于打在七寸上,即将“群起而攻之”的局面被硬生生掐断。 极有可能成为这一场兵变的胜负手…… ***** 神禾原。 左武卫数万大军缓缓而行,在距离圜丘三十里处停下,就地安营扎寨,任凭晋王一再派人催促尽快赶到圜丘会师,程咬金却我行我素、不屑一顾。 营帐内,程咬金一边负手看着舆图,一边听取斥候自各方探听回来的情报。阯 当听到房俊潜回右屯卫挫败李大亮的策反阴谋,组织军队抵抗左屯卫的时候,程咬金忍不住嗟叹一声:“柴哲威必败无疑……说来也是怪了,这房二好似柴家兄弟的克星一般,只要有他在,柴家兄弟便一事无成,柴哲威这样的草包如何能够打得过北征西讨所向披靡的房二?晋王奇差一招啊。不过话说回来,上回柴哲威兵败,全赖巴陵公主入宫说情陛下才放他一马,但坊市之间皆传言是巴陵公主先求了房二,然后房二才向陛下谏言放过柴哲威……不知是真是假,如若是真,那巴陵公主或许还真就付出了不菲之代价,嘿!” 帐内一众左武卫将领相顾无言,那等风流韵事是真是假又岂是能够拿到中军大帐来说的? 程咬金眼睛没离开舆图,又问:“薛、刘、郑三家联军现在何处?” 斥候道:“已经抵达樊川,对吾军亦步亦趋,吾军现在扎营,他们亦是按兵不动。” 程咬金默不作声,不知在思量什么。 牛进达道:“这三人很明显是受了陛下诏令,专为钳制咱们而来,若咱们敢依附于晋王,怕是旋即就要猛攻上来,配合春明门外的东宫六率,令晋王腹背受敌。” 程咬金点点头,没有否认这一点:“自然有这方面的道理,但晋王是否腹背受敌并不重要,甚至晋王能否破城而入也无关紧要,最重要还是李道宗能否快速攻入武德殿将陛下控制在手……原本希望很大,但现在被房二这么一搅合,变数陡增。”阯 整个战局的重点就在武德殿,李道宗希望能够自玄武门杀入太极宫扫荡所有守军,而后直入武德殿控制皇帝;皇帝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晋王已经起兵,何方都蠢蠢欲动,如此情况之下还坚守武德殿必是有所准备。 是李道宗出其不意兵贵神速无坚不摧,还是皇帝运筹帷幄预先准备坚若磐石,便是整个战局的胜负手。 现在看来,李道宗后路断绝、孤军无援,怕是要折戟在武德北门之外…… 牛进达蹙眉道:“那咱们到底何去何从?大帅该不会还打着价高者得的心思吧?现在局势混乱,谁胜谁负无从知晓,怎么选都有风险,况且双方的价码都已经到了极致,就算咱们继续拖下去,也未必能够让双方重新开价。” 未等程咬金说话,有亲兵自账外进入:“启禀大帅,中书令刘洎账外求见。” 程咬金哈哈一笑:“这不就来了?” 牛进达:“……”阯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一个承诺 “哎呀呀,刘中书如今官运亨通、执掌天下文宗,更是陛下肱骨之臣,可谓是位高权重、春风得意,何以屈尊来到咱这粗鄙之地?蓬荜生辉呀,哈哈!”骞 程咬金迎出帐外,一只大手拽着刘洎的胳膊,“热情洋溢”的将其拉到营帐之内,并且将其上座,刘洎连忙避让,军伍之中以主帅为尊,岂敢窃据高位?但程咬金却不由分说,将其摁在座位上,然后打横陪在下首,其余将校唯有牛进达坐在程咬金之后相陪,余者皆两侧肃立…… 刘洎受宠若惊,连连道:“下官虽然受皇命而来,但军中以主帅为尊,卢国公如此相待,下官惶恐啊。” 他的确惶恐,谁人不知程咬金的脾气?满朝文武之中,公认最难打交道的就是程咬金、房俊二人,前者被称作“混世魔王”,只占便宜不吃亏,后者被称作“棒槌”,吃软不吃硬,而这两人的共同点便是翻脸如翻书,越是对你笑容满面,翻起脸的时候就越是不讲情面…… 以程咬金一贯的做派,休说是自己这个新任中书令,就算是萧瑀亲自前来怕也无法得到这般善待,岂能不让他心生警惕? 程咬金哈哈大笑,一边让人奉茶,一边说道:“刘中书何必谦虚?如今宋国公垂垂老矣,早该退位让贤,英国公性情淡薄,不大理会朝中事务,您这位中书令上承陛下之诏命,下启百官之政务,可谓朝中第一人,咱老程往后可得多多指望您关照啊,哈哈。” 此言一出,刘洎顾不得对方这般奉承恭维是否藏有奸计了,双目发亮,声音铿锵有力、神情肃穆庄严:“卢国公此言大善!吾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陛下乃帝国正朔所在,奉天承运,君临天下,纵有屑小作祟觊觎大宝,终也难敌陛下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只要程咬金心中视陛下为正朔,即便待价而沽也会有所偏向,那么事情就好谈了。骞 孰料程咬金显示言语之中似有意似无意的透露一句对于皇帝的肯定,现在面对刘洎的试探却又不表态了,打了个哈哈,将亲兵递上来的茶水放在刘洎面前:“山野之地,行军之处,条件着实粗鄙简陋,刘中书平素养尊处优,莫嫌弃咱这山泉野茶才好。” 刘洎笑道:“茶之一味,在于自然,顺天而启、应运而生,纵然生于野岩也上亦是怀日月之精华,开茶韵之大道,若苦苦追寻那些名山产地,想要形而上之,反倒落了下乘。” 有些事情是要信天命的,天命所归即便生于人踪不见的山野之地,一样韵香四溢、醇厚自然,反之若天意不属,便是生长于名山之中,亦难得自然之神髓。 一语双关,浅白易懂…… 程咬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铜铃一般的眼睛微微眯起,啧啧嘴品尝一番回甘余味,嗟叹道:“茶之一物,不过是树叶草屑而已,不知何时起由人赋予其百般滋味,以往皆佐以羊油香料烹调而成,人人称善,山野遗贤也好庙堂名臣也罢视之为超凡之物。待到房二创炒茶新法,独辟蹊径返璞归真,愈发得自然之真味……二者孰优孰劣,天下各执一词莫衷一是,谁又能分辨哪个更好呢?” 别说什么正朔与否,古之精华如今视为糟粕,今之糟粕未来怎知不能成为精华?时过境迁,对与错本就不是那么绝对,所以咱们应该抛开事物本身的对错,谈一谈其本质。 何谓本质?骞 以前烹茶之术被视为高雅之物,贩夫走卒不得享用,意味着身份地位权势;如今茶叶早已走进千家万户,即便最低等的脚夫也能在闲暇之余喝上一碗低等的劣茶,茶叶早已不是地位的象征,但却给房俊以及天下的茶商赚取了如山似海车载斗量的财富,给帝国创造了无以计数的税赋。 说到底,还是利益…… 刘洎喝了口茶水,挑了挑眉毛,干脆道:“卢国公,过犹不及,听下官一言,适可而止吧。” 你这左右逢源价高者得的做派不会讨人喜欢的,就算迫于形势不得不答允你一些离谱的条件,可将来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 程咬金嘿嘿一笑,不以为然:“奇货可居的时候,自然是要高高的开价,很多人一辈子也碰不上这么一个机会,岂能随意为之呢?” 刘洎蹙眉:“下官今日前来乃是奉了皇命,时局紧迫,要尽早回去向陛下复命,下官斗胆询问卢国公,到底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陛下自会斟酌。” 他没什么时间跟程咬金在这里兜弯子,之前意欲以说服程咬金来提升自己地位、话语权,与军方抗衡的想法也几乎偃旗息鼓,这个程咬金油滑得紧,不好着手。骞 程咬金似乎也知道局势紧迫,不好在继续左右逢源下去,顿了一顿,缓缓道:“本帅不求高官,不求封地,只求陛下一个承诺。” 刘洎眉毛一挑:“圣天子在位,代上苍牧守人世,九五至尊、天下共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世上只有皇帝降恩,何曾有臣子向皇帝要一个承诺? 这是大不敬。 程咬金摆摆手,不耐烦道:“这等鬼话去糊弄那些腐儒罢,何必在吾面前提及?当年太宗皇帝率领吾等逆天改命从绝路之中杀出重围,可没想过什么九五至尊,什么上天之子。事在人为,我命由我,既然我即将为陛下之皇位大业有所付出,要求一些东西岂非理所应当?别总是拿一些忠君爱国虚无缥缈的东西,孔子还说‘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呢。” 太宗皇帝乃千古难遇之圣主,但即便如此,又有谁为了什么苍生福祉、什么忠君爱国去为太宗皇帝打仗?就算真有这样的人,太宗皇帝也照样拿出高官显爵来报偿,如此才会有人前赴后继、向死而生。 想要让人给你卖命,那就多谈点实惠的,少谈理想……骞 刘洎无奈,道:“那就说说吧,想求陛下一个什么承诺?” 程咬金道:“以往种种,既往不咎。” 刘洎一愣:“就这?” “就这。” 刘洎有些好奇,道:“卢国公您手握重兵,又是贞观勋臣,时至今日还在朝中掌权、掌兵的贞观勋臣可没几个了,可不是谁想动您就动得了的。再者说,陛下之宽厚世人皆知,您虽然对陛下有所不敬,但自始至终都未曾真正有过半分谋逆之举,陛下又岂会对你心生恨意,待到将来秋后算账?在下官看来,您有些多此一举。” 不提这个要求,以陛下之宽厚加上局势使然,不至于对你怎么样;可有了这个要求,就表明你不信任陛下,质疑陛下的人品,这可就是两回事了。 就算陛下再是宽厚、再是软弱,那也是帝国之主,岂能任由臣子诋毁质疑?骞 龙有逆鳞,你非得往上戳一下? 再者说来,纵然陛下此刻应允,将来谁知会否反悔?纵然陛下不反悔,未来的皇帝呢? 无异于埋下一个隐患,殊为不智…… 程咬金摇摇头:“陛下之宽厚仁和举世皆知,吾亦是深为敬佩,断无不信陛下之理。只不过……” 他指了指这帐内一众将校:“吾一人之荣辱事小,不敢以此与陛下谈条件,可此事攸关这些跟随吾多年的袍泽手足之性命前程,岂能含糊视之?陛下不追究吾之所为,不代表旁人不会借吾等之人头行阿谀之事,唯有陛下公然允诺既往不咎,才能确保这些人之安危前程。” 帐内将校尽皆感动,纷纷出声:“大帅……” 程咬金瞪了一眼:“都给老子闭嘴!兹事体大,哪里有你们说话的余地?”骞 刘洎恍然。 以陛下之性情,只要今日程咬金忠心归顺,以往种种的确不可能一一计较。但旁人不知陛下心中如何想法,难免以打压左武卫将校之举向陛下逢迎,到时候满朝皆敌,这些人莫说前程叵测,便是想要保住性命也难。 朝堂斗争,残酷异常…… 而若是陛下公然表态既往不咎,那么旁人也就没有理由再去打压左武卫将士,否则便是将陛下之信誉弃之不顾,陛下非但不会高兴,还会非常生气。 他起身道:“下官明白了,这就反回长安向陛下面禀,定会努力促成此事。” 程咬金也不挽留,拱手道:“那就拜托了刘中书了,如若事成,算吾左武卫上下记你一个人情。” 刘洎心中一跳,他自然知道程咬金这个承诺的分量,如今他与以房俊为首的军方争斗不休、势成水火,但因为军方之强势而屡屡遭受羞辱,若是能够得到程咬金的支持,局面必然大为改观。骞 于是他慨然道:“下官素来敬佩卢国公之为人,坦荡无私、醇厚质朴,实乃吾等之典范。今日之事不仅是国之危难,亦是卢国公之危难,下官定然竭尽全力劝谏陛下促成此事,非为其他,只为了彰显忠义,尽职尽责而已!卢国公请留步,下官先行一步,您等着好消息吧。” 言罢一揖及地,再度起身之后,转身大步离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局势困顿 程咬金目送刘洎离去,捋了一下胡子,转身回到帐内。奫 牛进达亦步亦趋,来到查看舆图的程咬金身后,低声问道:“大帅做了决定?” 程咬金反问:“我何时做了决定?” 牛进达:“……” 你都跟刘洎谈条件了,还大不敬的向陛下要一个承诺,难道这还不是决定站陛下那边? 程咬金道:“不是我做决定,而是由陛下来做决定。这一仗打到现在,双方都自信满满且做了无数布置来确保胜利,李道宗出人预料的反叛率军杀入太极宫,这是陛下始料不及的,导致太极宫防御空虚,危在旦夕。但仅此而已吗?陛下难道就没有其他布置来防备诸如此类突发状况?说到底,陛下现在还是帝国正朔,所能够调动的力量、付出的代价都远非晋王可比,稳稳占据上风,所以晋王敢做出给麾下将领封建一方、世袭罔替的承诺,不惜由此给帝国埋下分裂崩溃的隐患,然而陛下却不需如此。” 单只从双方对待胜利的渴求程度,就可知各自对于局势的掌控程度,晋王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只能不计代价的去谋求胜利,浑然不在意将来如何收场,因为不取得这场胜利,他连未来都没有了,何谈其他? 但陛下始终理智,不曾有半分过火的表现,由此可知必然留有后手。奫 只不过这个后手是什么,暂且无从知晓。 李道宗已经杀到武德北门之下,这个后手也应该露面了…… 帐外,有校尉快步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刚刚得到的消息,房俊潜回右屯卫挫败李大亮的策反之计,之后收拢军队,已经将左屯卫击溃,数以万计的左屯卫溃兵被驱散、俘虏,柴哲威未战先逃,下落不明。” 帐内气氛严肃。 牛进达有些不可思议,啧啧嘴,赞叹道:“房二这小子……当真了得啊。” 李道宗反叛,几乎可以说是对皇帝的必杀技,玄武门作为整个太极宫甚至是长安最具有战略地位的重地由此失守,整个太极宫被覆盖于李道宗兵锋之下,如芒刺背,必败之势已成。 孰料房俊一反常理,并未进入太极宫协防,而是潜回右屯卫一举挫败李大亮的策反阴谋,再强势击溃柴哲威的左屯卫将玄武门外彻底掌控,可谓釜底抽薪、逆转乾坤。奫 当下局势,李道宗虽然气势汹汹杀气凛凛迫近武德殿,实则已经身处禁军与房俊的夹击之下,稍有不慎非但不能杀入武德殿控制皇帝,甚至会遭遇夹击一败涂地。 虽然牛进达认为宫内禁军不大可能挡得住李道宗,但能够将必死之局挣出这样一个缝隙,已经是天纵之才。 究竟谁能成事,只看天意…… 对此,程咬金所见相同:“当年太宗皇帝对此子之赞誉曾引得朝野不忿,如今看来,还是太宗皇帝慧眼识珠。” 当初,李二陛下称赞房俊“有宰辅之才”,许多人虽然承认房俊有些才华,但难免言过其实,毕竟国之宰辅可不是做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打几场胜仗就能胜任。 然而时过境迁,此时此刻,还有谁敢说房俊做不得一国宰辅? 牛进达理解不透程咬金的想法,也懒得动脑子,干脆问道:“所以,眼下吾等应当如何应对?”奫 程咬金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喝了口茶水,伸了个懒腰:“等着就行了。” 牛进达一头雾水:“等什么?” “要么李道宗杀入武德殿控制陛下,吾等回身全力将薛、刘、郑联军击溃,扶保晋王进入长安入主太极宫,震慑那些想要替代晋王的魑魅魍魉;要么陛下守住太极宫开始反攻,咱们便汇合薛、刘、郑联军一左一右将晋王堵在圜丘,合力将其十万大军击溃,将晋王生擒活捉。” 这是两件事,两个方向、两个立场,但无论如何左武卫都将在其中发挥举足轻重的力量,与“从龙之功”或者“擎天保驾”相比自是远远不如,但胜在稳妥,从风险最小的地方获取以后立足朝堂的保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牛进达一脸无奈:“说了半天这要求那要求,你这是在糊弄陛下拖延时间么?” 程咬金叹了口气,喟然道:“事已至此,徒唤奈何?” 一步错步步错,自从陛下驾崩他拥兵自重放任叛军入城袖手旁观,就已经走入歧路,处处陷入被动,能够有当下之局面已经殊为不易,哪里还敢要求更多?奫 ***** “此子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固然不指望如其母一般巾帼英豪不让须眉,可处处占据先手的情况下居然这般一触即溃,简直岂有此理!” 圜丘一侧的军营中,晋王李治得知柴哲威大败亏输的消息愣忡半晌,原本应当因此火冒三丈大发雷霆,毕竟柴哲威这一败等于将玄武门外区域尽数被房俊控制,导致李道宗后路被断。 最为严重的影响是切断了关中各地驻军进入太极宫支援李道宗的道路,使得那些原本应当趁机起事的军队、门阀不得不再次偃旗息鼓,静观局势变化。 然而面对如此近乎于不可能出现的结果,李治居然发现自己无力吐槽。 怎么就会败了呢…… 帐内气氛低沉,诸人面面相觑,着实想不到最不可能的李道宗起兵杀入太极宫,已经使得皇帝的处境危若累卵摇摇欲坠,结果却是最不可能的一环出现了问题。奫 尉迟恭很是无语,搓了搓手,无奈道:“当初太宗皇帝在时,对于二代子弟不慎喜欢,唯独对柴哲威、长孙冲这两人有所不同,前者固然有平阳昭公主的关系使得陛下爱屋及乌,但其少小从军虽然功勋不显却也沉着稳重,办事很少出差错,长孙冲更是丰姿如玉、聪慧伶俐,连文德皇后都青睐有加将长乐公主下嫁,对其报以极大之殷望……结果最后这两人都不堪大用,比不上当年一个率诞无学、荒唐纨绔的房二。” 人之一生果然是有契机的,契机所至,运道亨通,纵然是一个窝囊废也能青云直上光芒闪耀。 诸人再一次沉默,都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房俊这些种种事迹,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大器晚成者固然有之,但这般废物逆袭人生逆转,古往今来何曾有闻? 简直太神奇了。 萧瑀放下茶盏,开口道:“眼下非是谴责柴哲威无能之时,无论多么不可能,可终究柴哲威还是败了,如此导致玄武门外皆被房俊控制,随时可以攻陷玄武门,到底应当如何扭转不利之局面呢?” 一旦房俊攻陷玄武门,不仅仅是断绝李道宗后路,更会与宫内守军形成夹击之势,太极宫内的局势顷刻之间逆转。奫 李道宗能否在夹击之势形成之前攻破武德殿? 攻破武德殿后,后路被断、举目无援,李道宗又会如何处置陛下? 局势很微妙。 李治坐在主位觉得头痛欲裂,眼前局势一团乱麻,柴哲威兵败的影响实在是太过恶劣,几乎不可挽回。 关中各地驻军、门阀进入太极宫支援李道宗,不仅能够确保击溃宫内守卫,更能形成钳制,使得李道宗受到掣肘不能为所欲为,否则一旦李道宗扶持其余皇子登基顺势昭告天下,晋王这边将会极为被动。 所以局势发展至眼下这个地步,晋王已经不知自己是希望李道宗赶紧杀入武德殿控制皇帝抵顶大局,还是干脆兵败,等着自己率领大军收拾残局…… 沉吟良久,李治才缓缓说道:“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困顿此处、束手待毙,必须积极进取,努力破局。”奫 无论是李道宗攻入武德殿扶持其他皇子上位,还是程咬金终于站到皇帝那边,联合李靖以及薛、刘、郑联军展开围剿,都是李治绝对不能接受的局面。 难不成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一个谋逆的骂名,最终却要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绝无可能接受。 帐内诸人面色沉重,缄默不言。 不是不想说,实在是没有什么破局的法子…… 尉迟恭叹息一声,有些后悔:“若非当时轻信了程咬金的鬼话,咱们万万不会直抵这长安城下,以至于进退不得,错失良机。” 当初程咬金信誓旦旦,晋王自是信心百倍,只想着赶紧抵达长安城下展开猛攻,一举破城然后围攻太极宫,一站而定江山。可谁能料到程咬金出尔反尔、朝秦暮楚,忽然就转变了立场?奫 现在程咬金虽然并未公然站队陛下,但因为整个左武卫在身后带来的巨大威胁,晋王麾下十万大军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刘、郑联军缓缓压上,以及李道宗突入太极宫,导致局势逐渐失控。 更为重要的是,李靖麾下的数万东宫六率军队一直驻扎春明门,任凭长安风雨飘摇、战火炽烈,却始终按兵不动…… 没有人怀疑李靖的立场,更没人质疑李靖对于战局的掌控,谁都知道等到李靖动的那一刻,兵锋所指,必然是最后的决战。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武德北门 萧瑀缓缓道:“一动不如一静,与其冒险,不如等到李道宗攻入武德殿之后,静观其变。”蜵 现在晋王大军身陷死地,前方是坚固的长安城墙,后方是程咬金以及薛、刘、郑联军,由于程咬金立场不明、摇摆不定,一旦投入对方阵营都会队己方造成灭顶之灾,所以双方都甚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谁先动,谁就失去先机,落入被动。 看着帐内诸人,萧瑀幽幽叹了口气,他也搞不清当下局势到底怎么回事,分明自李道宗起兵杀入太极宫之时便大局已定,皇帝距离覆灭不过迟早之事,怎地忽然之间便有了如此巨大之转折? 一直不怎么谏言的褚遂良也道:“当下还是应努力争取卢国公,左右不过是加价而已,陛下那边掣肘太多,殿下却是不必担心,总会给予卢国公一个满意的条件。” 陛下乃一国之尊,身在朝堂手执天下,固然可以动用的力量更大、更多,但也因此不得不维系各方规则,掣肘太多。反倒是晋王既然一无所有,任何许诺都可以给出,不择手段去追求最后的胜利,大不了等到将来坐上皇位,再回过头来想办法…… 李治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一直也是这么干的,恼火道:“本王已经许诺其封建一方,且以齐地相赠,可谓天下第一诸侯,但那老贼依旧不满意,如之奈何?本王总不能敕封其亲王之爵吧?可就算亲王之爵,又如何比得上齐地之王、与国同休?” 他什么条件都舍得出,毕竟他现在一无所有。蜵 可程咬金胃口太大、贪婪太甚,实在是填不饱…… 褚遂良道:“现在未必是陛下那边给得更多,而是在程咬金看来谁的许诺能够真正达成。” 奇货可居固然是好,价高者得也是应当,但终究是胜者的许诺才能兑现,你若是败了就算给了再高的价钱又如何? 尉迟恭颔首:“所以现在的问题在于如何让程咬金更信任殿下能够最终坐上皇位,成就大业。” 众人再度沉默,毕竟这有些难。 原本李道宗起兵杀入太极宫算是最好的契机,足以一举定鼎大局,那个时候程咬金也的确有了归附晋王之心,但随后房俊逆转乾坤将柴哲威击溃,导致局势再度骤变,这个时候让程咬金相信晋王可以获胜,必须再有变数才行。 可哪里还有变数?蜵 若有变数,也不至于眼下坐困愁城,一筹莫展…… 萧瑀道:“也只能指望李道宗杀入武德殿了,到时候不管李道宗如何处置皇帝、站在何等立场,程咬金必然归附殿下。” 只要李道宗杀入武德殿控制住皇帝,那么皇帝麾下的势力立即土崩瓦解,之后若李道宗尊奉晋王为帝,程咬金自然马上宣誓效忠,即便李道宗扶持另外一位皇子登基,程咬金也会归附晋王,因为到时候关中各地驻军、门阀绝大多数都会站在晋王这边,成事的几率依旧很大。 诸人齐齐颔首,表示赞同。 李治无奈道:“道理固然如此,局势也有所转机,但咱们难道就坐在这里看着太极宫内打生打死,却一动不动隔岸观火?” 太被动了。 尤其是李道宗孤军深入杀入太极宫,最终如何抉择实在是难以预料,万一他随便找一个亲王予以扶持登上皇位昭告天下,未必没有关中驻军、门阀前往依附,而自己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即将到手的皇位飞走?蜵 一场大战又将燃起,谁胜谁负,殊难预料…… 尉迟恭闷声道:“也只能等一等了。” 在场诸人谁也没又他郁闷,死心塌地的归顺晋王不惜冒着背负叛逆恶名之风险,想要一力扶持晋王成就大业,孰料开战以来虽然胜了几场,眼下最为紧要的时候却有力难使,好似绑缚利爪的猛虎一般束手无策,自己的生死前程居然要看别人的胜负生死来决定。 李治面沉似水,拈着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心中翻涌着各种念头。 事到如今,或许也只有那一个指望了…… ***** 武德北门,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城头,将城楼映照得金碧辉煌,无以计数的兵卒在城上城下奋死拼杀,城下尸横枕籍,城上伏尸处处,鲜血将整片城墙染红。蜵 李道宗站在城下亲自督阵,胆敢后退半步者当场斩杀,督促麾下兵卒不计伤亡亡命狂攻,自天明战至黄昏,城下不知堆叠了多少尸体,只为殊死一搏。 他现在孤军深入,现在想要返回玄武门也已经来不及,只能勇往直前、向死而生,攻破武德北门杀入武德殿控制皇帝,才能获取最终之胜利,否则阖府上下以及麾下将士将无一幸存。 然而就算攻破武德北门也并不意味着胜利,万一皇帝撤出武德殿怎么办? 虽然根据当下形势分析,皇帝万万不敢撤出武德殿以防动摇军心,但生死关头谁能安若磐石淡然处之? 这让李道宗很是焦躁,不断催促麾下攻城,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宇文士及到底年纪大了,熬到现在已是精力难济,勉强拖着发酸发软的身体站在李道宗身后,沙哑着嗓子道:“守军快要坚持不住了。” 李道宗默然不语,太极宫的守军现在全部退守武德北门,再加上“百骑司”现在皆由李君羡在城上坐镇指挥,己方不计代价的猛攻固然使得战损严重,兵力本就处于劣势的守军更加不好过,之所以能够坚守至现在就是因为皇帝还在武德殿,使得守军上下士气不坠、军心不动。蜵 可依靠荣誉感、信念感支撑起来的军队,在绝对的力量缺失的情况下,又能坚持多久呢? 眼看着兵卒已经越来越多的涌上城头,虽然城头战况激烈守军半步不退,但是很显然守军已经精疲力竭,破城或许就在下一刻。 但问题还是那一点,当城破之时,皇帝会否依旧死守武德殿? 万一皇帝撤走,自己将要面对身后的房俊以及有可能迎面扑来的东宫六率,如何抵挡? 宇文士及也忧心忡忡:“晋王那边迟迟不见响动,也不知到底局势如何,若不能趁此机会一举攻占长安城,后患无穷啊。” 现在孤军深入,身后的玄武门朝不保夕,外面被房俊控制,眼前则是殿宇森森门高墙厚的武德殿,与外界的联系已经全部中断,所以根本不知晋王那边情形到底如何。 李道宗淡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晋王殿下当真天命所归,再是阴差阳错最终也会荣登大宝,反之,就算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一场空。”蜵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之把握,乾坤朗朗、天日昭昭,谁胜谁负,谁能知晓? 不过是拼却一命,回报先帝多年之信任重用罢了…… 正自有些恍惚,耳中忽然传来一阵欢呼,李道宗精神一振,循声望去,便见到武德北门轰然洞开,无数兵卒潮水一般涌入,震天的欢呼声中“破城啦”“冲进去”分外清晰。 宇文士及红光满面,所有疲惫不翼而飞,兴奋之下一拍大腿:“终于破城了!” 李道宗面色木然,预想之中的惊喜并未有多少,只是看着城上城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尸体有些失神,片刻之后才缓和过来,握了握腰畔横刀的刀柄,下令道:“全军冲锋,彻底占据武德北门,若有敌军负隅顽抗意欲在城内组织防线,不惜代价立刻将其冲垮,余者直奔武德殿,不得迟疑片刻!” “喏!” 身边校尉精神振奋,策骑向前疾驰而去,转瞬冲入洞开的城门,前去传令。蜵 …… 武德北门之内,自城头不慎坠落的李君羡浑身浴血、满是伤痕,在亲兵搀扶之下与守军潮水一般向后退去,冲入城内的叛军将城门打开,无以计数的叛军蜂拥而入,挡也挡不住。 到了现在,经过一夜恶战,原本在人数上就处于劣势的守军伤亡殆尽,“百骑司”虽然个个精锐、人人骁勇,但平常训练都是勤王护驾之术,对于战阵厮杀并不擅长,虽然将叛军死死挡在武德北门之外足足半天,却终究被攻破城池。 李君羡挣扎着摆脱亲兵搀扶,并未因武德北门失陷而有所慌乱,手握着横刀大喝道:“退而不乱,不可慌张,咱们退守武德殿,叛军若想动陛下一根毫毛,就得踩着咱们的尸体过去!吾等乃天子亲军,帝王爪牙,誓以此躯护佑陛下!” “护佑陛下!护佑陛下!” “百骑司”的确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即便伤亡殆尽,即便城破之后短暂的慌乱,但在李君羡组织之下马上奋起余威,有序的退守武德殿北侧,再度组织防线将潮水一般冲上来的叛军死死挡住。 李道宗与宇文士及跨国武德北门,远远见到武德殿高耸的屋脊上琉璃瓦在残阳映照之下如同染了一层血色,后者长长吁出一口气,兴奋道:“终于到了这里,当再接再砺,成就大业就在反掌之间!”蜵 李道宗依旧面色清冷,目光从武德殿的屋脊上挪开,落在浴血奋战的李君羡身影上,淡然道:“陛下敢于将晋王引到长安欲以逸待劳,房俊敢于不顾太极宫之存亡潜回玄武门外,又岂能没有最后的手段呢?” 宇文士及愕然:“还有什么手段?” 李道宗摇头道:“若是连我都能知晓,陛下又岂会将其当作最后的手段?这太极宫广袤深邃,想要藏起一支部队易如反掌。”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喊杀之声冲天而起,自武德殿东侧与东宫相连的一道城门轰然开启,数千奇装异服的伏兵陡然杀出,潮水一般冲杀而来。 宇文士及霍然变色……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三千花郎 当武德殿近在咫尺,胜利似乎唾手可得,从东宫与武德殿之间的侧门骤然杀出的一支伏兵如狼似虎一般冲入叛军侧翼,连续苦战伤亡惨重的叛军原本见到胜利就在眼前士气大振,正欲冲入武德殿建功立业,陡然遭受突袭顿时军心慌乱,退守至武德殿后门的李君羡则趁机组织反攻,一时间叛军阵脚大乱。艘 自东宫杀出的伏兵人数大抵有三千左右,头插花色斑斓的羽毛,身穿窄袖短摆的葛麻衣裳,其中偶有穿革甲者,奇装异服喊杀的口音也非常奇怪,突袭之时阵型并不严谨,但其兵卒个个骁勇剽悍,将叛军杀得落花流水。 李道宗既然早已猜到陛下必有准备,所以面对这忽如其来突袭并未慌张,沉着下令:“传令下去,以伍为基础就地组织防御,相互之间逐渐靠拢,集中兵力稳住阵脚,司机反攻。” “喏!” 校尉前往传令。 宇文士及看着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李道宗,心中敬佩,李孝恭固然是“宗室第一名帅”,但更多还是因为其辈分高、年岁大,当年深得高祖皇帝信赖所以委以重任,其后李二陛下也对其推崇备至,这才早就了李孝恭的功勋与声望,如果李道宗年长几岁,更早进入军伍,其成就未必会比李孝恭差多少。 而关陇门阀以军伍起家,结果到了隋末一番争斗导致人才凋零,最为缺乏的便是这种运筹帷幄、临危不乱的帅才。 否则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艘 “这些伏兵奇装异服,口音怪异,不知是何人麾下?”宇文士及看着骁勇异常的伏兵,有些担忧,这些伏兵虽然人数不多,且战阵之法有些疏浅粗陋,但个人极为勇武,加上骤然突袭,将李道宗麾下军队冲得大乱。 但搜寻脑海之中的记忆,却从不曾见过、听过这样一支部队…… 李道宗看着麾下部队遵从他的军令逐渐以伍为单位聚拢在一处,慢慢稳住阵脚,伏兵跳跃搏斗之间头顶的花翎颤动摇晃分外醒目,淡然道:“是新罗王室豢养的‘花郎军’,皆乃新罗王侯公卿之后,乃是新罗王的禁卫军,当年曾被房俊杀掉一些,余者也在新罗女王归附之后消失无踪,吾还以为早就烟消云散,却不料居然出现在此处。” 宇文士及恍然:“应该是房俊暗中将其组织起来,预先埋伏在东宫吧?” 东宫与太极宫之间仅有一墙之隔,唯一一道连接两宫的门户便在武德殿东侧,所以武德殿乃宫中防御最为严密的宫殿之一,毕竟皇帝要防备着太子由此杀入宫内,行弑君谋逆之举…… 而陛下事先将三千“花郎”藏匿于此,外界居然毫无消息,可见陛下早已做足了准备。 李道宗哼了一声:“除了那厮自作聪明,还能有谁呢?新罗女王已是他的禁脔,既然新罗复国无望,这些新罗国留下的余孽自然被他收归手中,只不过这些‘花郎’勇则勇矣,却队战阵厮杀并不熟稔,难成大器。”艘 话虽如此,这三千“花郎”毕竟是生力军,又埋伏一侧骤然发动直插叛军后阵导致叛军阵脚大乱,虽然在李道宗指挥之下逐渐稳住阵脚,却也承受了极大的损失。 武德殿北侧诸多殿宇、楼阁、花园成为双方反复争夺的战场,伏尸处处血流成河,战况极其惨烈。 负责率领“花郎”的金法敏身先士卒,在叛军阵中往来冲杀,俊秀的面容沾了几滴血渍,很是骁勇,冷不防被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贯穿肩胛,疼得他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附近十余名叛军见状齐齐扑上来。 金法敏刀交左手,咬着牙奋力格挡,忽然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整个身形倒着退出好几步,数柄钢刀的刀尖就在他面前劈下去,浑身冷汗唰的一下冒出来,他不怕死,今日也早已心存死志,但绝对不能白白死在这里。 复兴新罗的重任担在肩上如泰山一般沉重,无论如何,都要走到那一步…… 他喘了口气,回头一看,竟是李君羡从后边赶来拽着他的束缚甲胄的腰带将他拉了回来,否则此刻他已经被叛军乱刃分尸。 “多谢将军援手!”艘 “不必谢,你能为陛下舍生忘死奋勇杀贼,吾救你自是应当。” 李君羡抬手想要拍拍金法敏的肩膀,见其肩胛处嵌着一支狼牙箭箭羽每晃悠一下对方的脸色便白上几分,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担忧道:“此间有我,你速去处置伤口。” 金法敏忍着剧痛:“如此就拜托了!” 李君羡提刀而立:“去吧。” 金法敏这才在几名部曲的搀扶之下退出战阵,在武德殿北边一处殿宇旁就地歇息,一个部曲取出金疮药,将他甲胄解开,先剪断箭杆,再用火折子将刀子炙烤一番,将箭创处切开,取出嵌在骨头间的箭簇,处置停当,用金疮药外敷,仔细包扎。 处置完毕,金法敏抬眼看了看其中一个部曲,那部曲会意,左右张望一番,猫着腰沿着墙根向前走了几十步,到了一处小门前站住,正好一个内侍从墙头探出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没有说话,那内侍便退了回去。 内侍从门内一路急行,来到武德殿西侧御书房附近,这里已经抵近武德殿的正殿,周围禁卫严密、刀枪如林,防御滴水不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艘 那内侍也只是在门口站了站,另外一个内侍便走出来到了近前,两人低声说了一句,另外那个内侍便在一众禁卫虎视眈眈的注视之下绕过御书房,来到武德殿正殿,自后门而入。 这内侍一路轻手轻脚,在后堂见到正好有人沏了茶水往正殿里送,便主动上前参与进去。 …… 正殿内,李承乾居中而坐,文武位列两旁,气氛很是严肃,毕竟叛军已经接连攻陷甘露点、武德北门,距离此地仅仅一墙之隔,说不得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岂能不紧张? 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实则生死关头,又有几人能够等闲视之? 然而此刻就算是李勣也束手无策,东宫六率在李靖手中一直按兵不动,不知意欲何为,玄武门外房俊虽然击溃柴哲威的左屯卫,但一时片刻未能彻底清除隐患不敢贸然攻入玄武门,关中各地的驻军、门阀立场不清态度不明,放眼望去,帝国数百万军队居然无一支可以就近支援太极宫……只能等在此处以示与陛下同进退、共生死。 李承乾的心情倒还算是不错,一则他藏有后手,局势不至于山穷水尽,再则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有人能够陪他在这里坐观成败、身处危难,他这个皇帝当得还算合格。艘 想当年隋炀帝在江都罹难之时身边无一个忠诚的臣子,皇帝做到那个份儿上,可悲可叹…… 几名内侍捧着托盘从后殿出来,将茶水与几样糕点放在群臣面前的案几上,此刻殿外杀声震天、血流漂杵,殿内茶水点心、淡然处之,这君臣之间倒是颇有几分魏晋遗风。 一个内侍跪在李承乾身边,将茶水与点心摆放在御案上,低声道:“陛下,金法敏率‘花郎’血战叛军,死伤惨重,其本人也身被数创,甚至被箭矢射穿肩胛,此刻正在殿外医治。” 李承乾拈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看向这个内侍,目光湛然杀气凛凛。 这内侍虽然小声说话,但此刻殿内安静,声音依旧被群臣听见…… 坐在李承乾下首的李勣蹙眉看了一眼这个内侍,扭头对站在李承乾身后的王德道:“你的人,带下去好生管教,大殿之上,焉有阉竖说话之余地?” 王德面色通红,弯腰道:“是奴婢调教无方,罪该万死。”艘 而后瞪着那内侍,咬着牙道:“跟我来。” 再度告罪一声,转身回到后堂,那内侍战战兢兢,垂着头亦步亦趋跟过去……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想了想,对殿上禁卫道:“传旨,宣金法敏进殿。” 李勣忙道:“陛下……” 他想要出言阻止,李承乾却摆摆手没让他说话,温言道:“金法敏虽然乃是新罗王族,但如今新罗已亡,其女王率举国臣民内附,所以也是大唐子民。眼下朕之子民率众抵御叛军身被数创,朕岂能无动于衷?自然应当召见予以勉力一番。” 现在正需要忠于皇帝的军队殊死奋战,万万不能寒了人心…… 李勣欲言又止。艘 刚才那内侍的表现很是奇怪,区区一个内侍岂敢在皇帝与群臣议事之时开口说话?别说是他,就算是内侍总管王德都老老实实待在一旁,咳嗽一声都有可能被误认为“干预朝政”从而遭受严惩。 而正是他这句话,使得皇帝不得不召见金法敏,其中颇为诡异…… 但皇帝已经这么说了,他自然不能再阻止。 禁卫转身出去,须臾,将甲胄解开、露出肩胛上创伤的金法敏带了进来。 金法敏入殿,欲跪拜施礼,李承乾温言道:“爱卿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不知伤创可有大碍?来人,叫御医过来给爱卿好生诊治一番,妥善处置伤创。” 金法敏感激涕零:“臣乃化外之民,得陛下这般关怀,无以为报,愿为陛下效死!” 嘴里说着话,上前两步,跪伏于地。艘 李承乾安慰道:“新罗已然内附于大唐,爱卿自然是大唐子民,新罗之地也由朕之兄长治理,世世代代皆为大唐版图之内,何来化外之民一说?” 金法敏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失言了……” 这时内侍带着一个御医来到殿上,金法敏起身,在御医上前查看他肩胛伤处之时,猛然自怀里抽出一柄光芒闪闪的匕首,一个箭步向着御案之后的李承乾冲去,面目狰狞,杀气腾腾! 殿上群臣不妨有这般剧变,一时间大惊失色。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图穷匕见 这一下变生肘腋,殿上群臣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色大变,然而金法敏之前便上前两步,借着御医诊治之时又往前两步,距离御案仅有十步之遥,手中匕首寒光闪闪,身形矫健箭步前冲。嫽 而李承乾此刻身边最近的内侍也在五步之外,仓促之间难以近前阻挡…… 金法敏面容狰狞,箭步冲前只差两步便抵达御案,握着匕首的右手攥紧,摆臂向后做好蓄力准备,只待跳上御案便将这个身有残疾、行动不便的大唐皇帝刺杀当场。 直到这时,殿上群臣才发出惊呼、喝骂,然而却不及阻止。 坐在下首的英国公李勣到底是冲锋陷阵的当世名将,虽然也有短暂的错愕,但极快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止已是不及,手握着面前案几的一脚,因是跪坐,所以正好侧身发力,卯足劲将案几投掷出去。 这张长二尺四寸、阔一尺二寸、通体楠木所制的“奏章案”被李勣奋力掷出,携带着呼呼风声后发先至,在金法敏踏足御案之前的一刹那正中他的后脊梁。 李勣虽然不以武力著称,但身手绝对不差,身为名将即便这些年心性淡泊却从不曾放弃打熬身体,手劲极大,这一下奋力而为,奏章案“砰”的一声将金法敏砸得一个踉跄,惊魂未定的李承乾一脚踢在自己身前的御案上,御案倾倒,正好绊住金法敏踉跄的脚步,使其一头栽倒在地。 李承乾身后的两个内侍这时才冲上来护驾,见到金法敏摔倒,两人齐齐扑上去将金法敏保住,大呼:“陛下快走!”嫽 金法敏只差半分便将得手,如何能够放弃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奋力爬起,想要挣脱两个内侍却不得,握着匕首胡乱的捅了几下,鲜血奔流,两个内侍这才惨叫着软软松开,等到金法敏终于摆脱,想要再度上前将坐在榻上手脚并用惊惶倒退的皇帝刺杀,却听得耳边一声大喊:“狗贼,敢尔!” 金法敏骇然回头,便见到一只拳头在眼前急剧扩大,然后狠狠擂在他的脸上。 只一拳,金法敏便觉得脑袋好似被大锤砸中一般,“嗡”的一声鸣响,继而眼前一花漫天星斗,没等他缓过神来,胸腹处又遭重击,整个人虾米一般佝偻起来…… 李勣一拳一脚将金法敏制服,唯恐其还有什么手段能够伤害陛下,扑上去先夺取匕首丢在一旁,然后照着其颈侧动脉狠狠打了一拳,待其昏迷之后才将其死死压在身下,大声道:“来人!将这贼子捆绑!” 殿外的禁卫这个时候才冲进来,见到这等场面吓得双腿发软,若是陛下被刺杀,不仅他们一个别想活,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听到李勣呼喊,赶紧冲上去将昏迷的金法敏捆绑,李勣爬起来,叮嘱道:“塞住他的嘴巴,扒光衣服,以免其咬舌或者服毒。” 很多门阀豢养的死士在做一些见不得光之事的时候,往往会在身上藏有剧毒,有一些甚至就涂在衣领上,一旦行迹暴露为了保守秘密,会当场自尽。嫽 “喏!” 禁卫按照李勣之言将金法敏扒光捆绑,嘴巴里横着塞进一根硬木,有绳子栓着两头在后脑绕过打了个结。 李勣这才看向李承乾,张亮、许敬宗等人已经冲到陛下跟前,将惊魂甫定的李承乾搀扶起来,忙上前几步,关切问道:“陛下无碍否?” 李承乾整理一下衣冠,面色有些发白,刚才事发突然来不及多想,并未有太多感受,现在贼人已被制服,回想起来才发觉有多么危险,若是李勣心中哪怕存有半分不臣之心,出手慢上那么一丝,自己怕是已经血溅当场…… 后知后觉后怕,冷汗已经洇湿里边的中衣,面上强自镇定,颔首道:“诸位爱卿不必惊惶,朕并无大碍。” 然后看向李勣:“多亏英国公出手果断,否则朕必遭凶厄!” 李勣没有半分救驾之后的欣喜之色,面色凝重,一揖及地,羞愧道:“臣子当面却让陛下遭受凶险,实是罪该万死!若陛下有毫发之损伤,臣等万死难辞其咎!”嫽 诸位大臣心中也自后怕,齐齐鞠躬:“臣等万死!”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摆手道:“事发突然,谁能想到率领族人保卫武德殿不计生死的金法敏会骤然行刺于朕?幸亏英公出手及时,有惊无险,诸位爱卿不必自责。” 众臣闻言,都直起身。 刑部尚书张亮忽然向前一步,沉声道:“金法敏乃新罗王族,必然心念故国怀有怨愤所以才铤而走险,微臣斗胆请问陛下,到底是谁将此獠安排在东宫保卫武德殿?” 殿上气氛瞬间严肃。 历朝历代,“刺王杀驾”这种事都是一等一的重罪,与“谋逆”几乎不分伯仲,不仅刺客要处以剐刑或者腰斩,其余所有涉案人员都是重罪,绝无宽宥之可能。 金法敏乃是新罗王族,是谁允许其纠集旧部埋伏在东宫?嫽 虽然目的是借助其力量保卫武德殿,但现在金法敏刺王杀驾,联络其进入东宫之人自是难脱干系…… 殿上群臣都看向张亮,有些诧异。 当初张亮在江南之时与房俊有些龌蹉,被房俊整治的欲仙欲死、脸面丧尽,这些年大抵是被打服了,张亮事事紧跟房俊脚步,房俊说东,他绝不说西,早被各方势力当作房俊的忠实拥趸。 谁都知道房俊与新罗的关系纠缠不清,因为善德女王的缘故所有新罗残余势力几乎都对房俊唯命是从,能够将金法敏引入东宫,命其率领新罗王族最后的武装力量三千“花郎”殊死保卫武德殿,自然只有房俊能够做到。 现在金法敏刺杀陛下失败,追责是必然对,但当真要追责到房俊身上? 且不说陛下对房俊之宠信,单只说眼下房俊只手擎天将玄武门外叛军一扫而空,随时都能杀入太极宫勤王救驾,谁敢去追究房俊的责任? 这张亮如此之莽,难道就不怕等到房俊提兵入宫之后听闻此事,找他算账?嫽 朝堂之上看不惯房俊的比比皆是,尤其是文官系统担忧其成为董、霍一般的权臣,视之为洪水猛兽一般,恨不能一举弹劾将其夺爵罢官打落尘埃,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必须一击即中使其不能翻身,否则必将遭受反噬。 那个棒槌发起疯,谁也顶不住…… 内侍将御案摆放停当,又将左右收拾干净,掉在地上的茶具点心都清楚,李承乾重新坐回去,看了张亮一眼,道:“此事皆乃金法敏丧心病狂、天理难容,与旁人无干,郧国公毋须多言。” 然后不理张亮,询问李勣道:“不知外间战况如何?” 李勣转身去往大殿门外,听取等候在此的斥候汇报,然后回转,禀报道:“李君羡正率领宫中禁卫与百骑司与敌奋战,‘花郎军’尚不知金法敏刺杀陛下之事,仍在殊死搏杀,短时间内还守得住,但若是房俊迟迟不能率军攻占玄武门、入宫增援,后果难以预料。” 许敬宗道:“想来这金法敏因灭国之故心怀歹念,为了取信陛下居然牺牲三千‘花郎’,只为在陛下面前博取一个忠贞之印象,因此得到一个近身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先前那个内侍:“那内侍故意在大殿之上言及金法敏血战负伤、忠贞勇猛,使得陛下不得不予以接见,这才给金法敏造就了近身刺杀的机会……却不知那内侍现在何处?定要控制起来好生审问才是。”嫽 这一点李承乾也早已想到:“放心,那贼子早已被王德拿下,待到平叛之后再行审问不迟。” 今日若非他反应快踢倒御案阻挡了金法敏,李勣又用案几将其砸伤,说不定就要被那贼子得手……心中犹有余悸。 李勣道:“以微臣之见,当封锁此间消息,不使三千‘花郎’得知金法敏之事,否则必然溃散。” 既然金法敏已经打定主意牺牲这三千“花郎”以达成接近皇帝伺机刺杀之目的,那么朝廷自然也毋须客气,好生让这三千人物尽其用、死得其所。 否则三千“花郎”一旦溃散,非但不能抵挡叛军,反而会对守军造成恐慌。 李承乾又问:“城南叛军有何动静?” 李勣答道:“目前依旧在圜丘附近,未有异动。卢国公陈兵神禾原,薛、刘、郑联军紧随其后,三只军队相互制约,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卫公一直坐镇春明门外,东宫六率数万军队枕戈待旦,震慑关中各支军队以及诸多门阀偃旗息鼓,局势还算可控。”嫽 他其实是不同意皇帝下的这盘大棋的,收益固然很高,但风险着实太大,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以他所见,只需将叛军剿灭,稳定朝政,将皇位稳稳当当的坐下去,那些心怀鬼胎的魑魅魍魉慢慢收拾即可,何必这般急切? 但陛下不知被房俊灌了什么迷魂汤,对其言辞信之不疑,浑然忘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至理,以帝王至尊亲身为饵,想要将一切不臣之辈尽皆引出,一网打尽。 现在看来,风险固然承担了,却未必能够达成预想之目标,李道宗的骤然反叛使得房俊不得不提早重掌右屯卫,如此一来玄武门必然落入房俊之手,切断李道宗退路的同时,也令那些原本想要杀入太极宫的军队、门阀投鼠忌器,依旧作壁上观、不敢下场。 所以陛下这风险担得有些不值得……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吧 威逼胁迫 右屯卫除去留下五千精锐镇守大营、看押俘虏,其余皆冲出营地,将漫山遍野的左屯卫溃兵或是俘虏、或是驱逐,使得玄武门外直至渭水的广袤区域内尽在掌控之中,无论是谁想要纵兵逼近玄武门都难逃右屯卫之兵锋。泹 如此,房俊才敢掉过头来攻略玄武门…… 攻坚战没有什么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余地,数以万计抵达右屯卫兵卒密密麻麻的朝着玄武门涌去,各种攻城器械全部从库房内搬了出来,很快运抵城墙之下,兵卒冒着头顶守城部队的箭矢、滚木,开始攻城。 双方根本没有试探,守军知道此刻主帅正率军进攻武德殿,最是紧要的时候,一旦被右屯卫攻占玄武门杀入宫内便会断去主帅退路,到时候与宫内禁军内外夹击,主帅李道宗必败无疑;而右屯卫也明白自己的职责,唯有快速攻陷玄武门才能入宫增援,若是迟一步被叛军先行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攻城战一经爆发,双方便毫无余地,惨烈至极。 ***** 渭水北岸,左侯卫大营。 殷秦州端坐帐内,无奈道看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叹气道:“您老人家不在府中颐养天年,何苦这般四处奔波?如今天下大势纷纷扰扰,早已不是您这个年岁的人能够掌控,非但于事无益,反而徒增烦恼,何苦来哉。”泹 在他面前,一位鹤发白眉的老者颤巍巍坐在那里,刀条脸上布满老年斑的皮肤早已褶皱有如枯树皮,眼皮耷拉、眼袋浮肿,高大的身躯如今瘦的皮包骨,身上衣衫松松垮垮,背脊也已佝偻弯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明眼人只看便知其已经油尽灯枯,大限将至。 老者浑浑噩噩,似乎迟滞的思维还在思索殷秦州的话语,他身后陪同的两个中年人却已经有些不满,其中一人蹙眉道:“吾家老祖能够莅临此地,乃是给足了大帅面子,否则只需一封书信送抵,大帅还能违抗拒绝不成?不要不识好歹。” 殷秦州没说话,他身后的殷元却怒了,喝道:“好大的胆子,身在军中居然敢对大帅不敬,莫不是将军法当作摆设?” 那人冷笑:“屁的大帅!当年就连你爹不也是在我窦家麾下摇旗呐喊、以走狗自居?” 殷元大怒:“你……” 正待破口大骂,却被殷秦州抬手阻止。 老者依旧耷拉着眼皮,似乎精力不够理会不得眼前之事,也似乎故意纵容身后之人挫一挫殷家的锐气……泹 殷秦州看着那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傲然道:“在下窦孝谦。” 殷秦州想了想,一脸疑惑,又问:“令尊何人?” 那人一滞,忍着气道:“家父讳琮。” 殷秦州恍然:“原来是前晋州总管,唉,想当年令尊追寻隐太子平定山东功勋赫赫,只可惜疾病缠身撒手人寰。可叹一世英雄,却后继无人。想必你是害怕世人提及汝父之时道一句‘虎父犬子’,所以想要遵循汝父生前之抱负,斩断太宗皇帝血脉,使得皇位国祚重归于隐太子一脉?这么看来,是个有志气的,只不过据我所知隐太子一脉早已断绝,你又如何将皇位国祚传给他的子孙?” 那窦孝谦气得咬牙。 隐太子已经死了几十年,断子绝孙血嗣无存,谁吃饱了撑的给他卖命?泹 他正想说话,一直浑浑噩噩的老者微微抬头,耷拉着的眼皮也掀开一条缝隙,泛黄的眼珠看向殷秦州,有气无力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一军主帅,何必跟一个小辈言语争锋?气量窄了啊。” 殷秦州无语,无奈道:“您老大抵是记性不好了,家父曾与您的兄长同朝为官,有袍泽之谊,所以我与这位实乃同辈。” 老者名叫窦袭,乃前隋太傅、邓国公窦炽之孙,如今窦氏一脉辈分最长者。其长兄窦轨是最早归附高祖李渊的关陇门阀,跟随高祖皇帝平定天下、功勋赫赫,爵封酂国公,追赠并州大都督。 他们都有一个族妹,便是太穆皇后窦氏…… 殷秦州的父亲殷僧首最初为南陈官员,南陈覆灭之后投降隋朝,曾任秘书郎,与窦袭之二兄窦琮同朝为官、略有交情,而窦琮便是那窦孝谦之父……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多年,从北周之时起,及至入隋,再入唐,相互之间恩怨情仇盘根错节,夹杂不清,往上数两代,大抵都能攀得上关系。 窦袭这才恍然,不过他精力难济,自是不会纠结这点小事,而是含糊着说道:“老夫没几日好活了,之所以不在家等死而是登门拜访,实在是不得不来啊。”泹 殷秦州明白窦袭来此的目的,所以他有些不解:“无论如何,窦氏都是当今后族,自高祖而起,至太宗之时,乃至于从今往后都是一等一的门阀,尊贵显赫、与国同休,又何必牵扯到眼下的兵变之中?” 窦袭叹着气,咳嗽两声,抿了抿没牙的嘴巴:“还不都是这些儿孙无能?人活一世,难逃一死,到了老夫这个年纪也早看透了,然而死虽然不可怕,更可怕的却是活着的时候就看到死后子孙家族的凄惨下场,这口气咽不下呀,就算咽下了,也死不瞑目。” 殷秦州蹙眉不语。 窦家这些年与关陇门阀渐行渐远,无论是太宗皇帝当初上位没有得到窦家支持故而有些迁怒,还是窦家自己人才凋零,总之权势地位骤降是不争之事实。遥想当年纥豆陵氏在代北何等显耀,北周、前隋、乃至于入唐之后都堪称当世第一门阀,而在贞观朝堕落下去,难免有所自卑,如何能够与日渐兴盛及至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走到一处? 分歧在所难免。 但无论如何,窦家始终是关陇一脉,与关陇的利益盘根错节、无法分割。 之前关陇兵变,如今关陇又依附晋王起兵谋逆,两相叠加,可以想见一旦陛下摆脱当下危局坐稳皇位,第一个就要拿关陇门阀开刀,不管窦家是否参与其中,都难以脱清干系。泹 更别说窦家后代之中与房俊颇多龌蹉,难保到时候房俊不会落井下石…… 但这是窦家的事,与我何干? 殷秦州缓缓道:“窦家一门显耀、皇亲国戚,纵使有一时之磨难,迟早也会复起。况且此事晚辈爱莫能助,实不知您为何亲自到此,晚辈惶恐。” 窦袭眯缝着昏花老眼,到了他这个岁数,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跟殷秦州绕弯子,直截了当:“现在江夏郡王起兵欲覆灭伪帝、奉承先帝遗愿,胜利唾手可得。只不过房俊此子击溃左屯卫,即将攻占玄武门,难免对江夏郡王造成威胁,一旦功败垂成,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关陇那些老家伙与宗室里一些人去找到老夫,让老夫亲自前来卖一卖这张老脸,恳请大帅出兵攻打玄武门,以解江夏郡王之危。不知这张老脸在大帅这里又用否?”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喘气喘得厉害,咳嗽一阵,一双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殷秦州。 殷元怒视窦袭,这不是明摆着威胁吗? 殷秦州面色不变,与窦袭对视片刻,问道:“若我不答应,又将如何?”泹 窦袭叹气道:“不答应就不答应呗,这种事那里还有赶鸭子上架的?只不过既然醴泉殷家与关陇、宗室尽皆离心离德,也就没有继续留在关中的必要,未免足下家中发生什么意外的时候怀疑到关陇与宗室的头上,还是趁早举族迁徙吧。” 他身后的窦孝谦又补充一句:“可即便是举族迁徙,路途之上也未必太平,万一遇上盗匪流寇什么的,阖族发生点意外也不是不可能……” 窦袭呵斥道:“闭嘴!老子面前,有你说话的余地?” 转头对殷秦州道:“你放心,这瓜怂讲话没头脑,胡诌八扯,就算当真有什么意外也绝对与关陇、宗室没半分干系。” 殷秦州默然不语,放在桌下的双拳却紧紧攥起。 这就是关陇与宗室亮明车马的威胁:你不按我说的出兵攻打玄武门,我就杀你全族! 不要低估盘踞关中几百年的关陇门阀所说的每一句话,即便如今关陇门阀早已不复往日之鼎盛,可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力量依旧足以支撑他们完成这样的威胁。泹 更何况还有宗室之中一部分人参与进来…… 可以说,如果关陇门阀与宗室想要让醴泉殷家阖族死绝,即便是皇帝都没办法保得住。 殷秦州默然半晌,才声音干涩缓缓说道:“兹事体大,容在下思量思量……” “诶,有什么好思量的?” 窦袭断然道:“身为一军之主帅,自当杀伐果断,成与不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莫要拖延。老夫这身子骨也当真拖不得了,你不给个准话儿老夫自是不会走,万一死在你这军营里,你可就说不清了,到时候无论成与不成,怕是都有人将这笔账算你醴泉殷家头上。”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作茧自缚 殷家父子看着面前这行将就木的老东西满口威胁之词,胸中怒火填膺却又无可奈何。捑 关陇门阀与宗室之所以将窦袭搬出来,显然也不想与殷家当真不死不休,希望以窦袭的资历、辈分能够压得住殷秦州,但同时也凸显出这些人的决心——若是连窦袭的话都不管用,双方的冲突在所难免。 殷秦州瞪着窦袭看了半晌,方才缓缓颔首,几乎咬着牙根道:“既然如此,那晚辈只能从命。” 他没有说什么狠话,那样毫无意义,这一战要么殷家破釜沉舟绝处逢生,要么与关陇门阀自此决裂、不死不休。 “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准备渡河!” “喏!” 帐外,军令一层一层向下传达,整支军队动员起来。 窦袭这才满意颔首,似乎支撑不住一般整个身子所在椅子里,叹了口气,缓缓道:“莫要心怀怨恨,如若关陇覆灭,你以为你们殷家就能独善其身?当初推着你率军前来这渭水边试探朝廷虚实,就已经将你与朝廷那边割裂开来,一旦皇帝坐稳皇位,绝无可能对你从轻发落。”捑 殷秦州面沉似水,淡然道:“多谢您老人家教诲,使得晚辈知晓釜底抽薪、驱虎吞狼之意义,更懂得想要活下去就得厚颜无耻、绝仁寡义的道理。” “唉……” 窦袭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都已经逼得人家决死而战,还不许人家发几句牢骚? ***** 李治负手立于帐门之外,眺望着苍茫夜色之中的圜丘,今夜无星无月,圜丘诺大高耸的身影矗立在大地之上,拔地而起姿态雄伟,仿若人间神祇一般充满了宇宙的伟岸与神秘。 另外一侧,明德门高大的门楼则在黑夜之中影影绰绰,无数灯笼火把萦绕其上,勾勒出其粗浅的轮廓,魏然壮美……捑 心情却如同这秋日枯藤一般纠缠杂乱,怎么也理不清。 到了现在,心中难免对于当初起兵谋反泛起一丝悔意…… 然而事已至此,非生即死,要么进一步皇图霸业千秋万岁,要么葬身此地黄土荒冢,绝无退却之可能。 斥候的战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到了中军附近被拦阻下来,严密盘问、检查之后才予以放行。半柱香功夫之后,疾驰的马蹄声来到近前,同斥候一齐抵达的还有闻讯而来的尉迟恭。 “启禀殿下,宫内传出消息,金法敏率领三千‘花郎’埋伏于东宫之内,危急之时骤然杀出,李道宗猝不及防,阵型大乱,好在历经血战终于稳定局势,金法敏混战之中被冷箭射伤,陛下念其忠勇,故准许其进入武德殿医治……” 斥候说到此处,尉迟恭以及周围将校一脸振奋。 从一开始陛下放任晋王大军离开潼关进入关中,大家便都想得到陛下必然有十足之把握才敢这般“引君入彀”,一劳永逸,而不是集中力量击溃潼关之后坐视十余万叛军逃遁河东、山东,祸乱中原腹地。捑 陛下藏有后手几乎是肯定的,而这个后手一时未曾显露,便等于在晋王大军头上悬着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会掉下来。 即便李道宗出乎预料的反叛杀入太极宫,这种担忧也一直在晋王一系心头萦绕…… 现在终于显露出来,且未能对李道宗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那么接下来李道宗必然可以势如破竹的杀入武德殿。 尉迟恭看向李治,发现李治面色如常,并未有太多振奋之色,心中忍不住暗赞,经历过这许多事、诸多磨难,晋王如今的心性已经与以往大为不同。 殊不知,李治隐藏在袖口之下的手掌已经紧紧攥起,掌心紧张得全是汗水…… 他询问斥候:“金法敏后来如何?” 斥候一愣,原以为更为重要的是右屯卫已经开始猛攻玄武门的事情,赶紧回道:“至消息传出之时为止,三千花郎伤亡殆尽,金法敏却一直未见踪迹。”捑 尉迟恭面露喜色:“看来是伤得太重啊,若是他不能出现指挥‘花郎军’,其战力势必大减,未必挡得住李道宗啊。” 三千“花郎”出现得太过突兀,时机也恰到好处,若非兵力太少几乎可以左右宫内战局。可即便兵力很少,但素闻“花郎”乃新罗王室手中最为忠诚、最为剽悍的军队,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兵多的一方并不能确保胜利,万一被“花郎军”冲得士气涣散、军心浮动,李道宗是极有可能失败的。 然而李治却依旧一脸紧张,急声问道:“武德殿可有异动?譬如召集大量御医入殿,或者请宗室长者前去?” 斥候摇头道:“宫内封锁严密,咱们的内线只能将指定的消息送出来,半点交流业务可能,咱们在宫外根本无法得知宫内的确切动向。” 李治有些失望,但更多还是紧张与兴奋,金法敏以三千“花郎”之性命为饵,博取陛下之信任终于得到一个近身面圣的机会,既然其后一直未曾路面,显然已经完成刺杀之事。 无论陛下身亡与否,金法敏都无可能脱身,这个计划是金法敏自己提出来的,且整个计划之中本来就将自己当作死士。 金法敏与三千“花郎”都是死士,只不过前者主动,后者被动。捑 李治赞叹一声:“金法敏坚贞刚烈,其行为必然传诸于后世,以为三韩之典范。” 犹记得当初金法敏跪在自己面前全盘拖出这个计划,恳请以刺杀皇帝之功勋换取新罗复国…… 但其刺杀行动到底是否得手? 李治心底有如猫抓鼠咬一般,瘙痒难耐,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后果…… 一旁的尉迟恭察觉李治神色有异,奇道:“殿下可是有何事隐瞒?” 李治略作沉吟,有些犹豫。 而后对斥候道:“速速返回长安继续打探消息,尤其是宫内的动静,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搞清楚。”捑 “喏!” 斥候又将房俊已经彻底清除玄武门外残余左屯卫溃兵,即将开始攻打玄武门的消息回禀,之后告退,再度返回长安,刺探情报。 看着斥候走远,李治对尉迟恭道:“召集宋国公等人,本王有要事商议。” “喏。” 尉迟恭不敢怠慢,赶紧派人去将萧瑀等人请到中军帐。 …… 帐内,李治居中而坐,萧瑀、尉迟恭分列左右,崔信、褚遂良分别坐在两人下首,其余人等皆不够资格参加这次议事,可见保密程度之高。捑 “之前,金法敏曾秘密求见,言及用三千花郎之牺牲换取伪帝之信任,得到近身之机会,而后伺机刺杀,助本王登上大位,条件便是待本王即位之后撤销吴王李恪之封地,以大唐帝国之名义自新罗王室之中择选一位血嗣册封为新罗王,将新罗复国……” 李治简单明了的解释了其中究竟,而后说道:“目前看来,金法敏已经完成了行刺计划,但武德殿封锁甚为严密,行刺之结果外人无从知晓,诸位认为眼下该当如何应对?” 诸人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李治不声不响的居然藏了这么一手,果真厉害。 而且仔细推敲一番都觉得这条计策甚妙,金法敏入唐之后与房俊走得很近,甚至受房俊举荐入贞观书院学习了一段时间,得到房俊之信任。 以陛下对房俊之信任,爱屋及乌之下也一定认为金法敏乃是忠贞义士,又率领新罗王族最后的力量入宫抵御叛军,如此行为可谓忠勇双全,因此给予金法敏一个近身的机会可能极大。 当然其中也必须有一些运作,但显然一切都按照计划完美施行,金法敏也的确得到了刺杀的机会…… 可现在陛下是否背刺谁也无从知晓,而陛下之生死更关乎这场兵变的胜败。捑 萧瑀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或许是年岁大了,精力难济导致思维不够顺畅,他最近总是觉得事情完全脱离掌控,一会儿晋王局势大好登基在望,一会儿陛下局势稳定叛军难成气候……胜负成败骤然转折,令人目不暇给,晕头转向。 但如果金法敏当真得手,甚或只是重创陛下,都会对局势造成足以逆转的影响。 顿了一顿,他开口道:“既然武德殿封锁甚严,咱们无从得知究竟,其他人想来也与咱们一样都对宫内的情形两眼一抹黑,那么陛下是生是死,自然也无人知晓。” 都是聪明人,马上就从萧瑀的言语之中听出其中的意思,李治眼睛一亮,振奋道:“宋国公之意,是故意传递金法敏已经得手的传闻?” 崔信抚掌大笑:“只要有陛下驾崩的谣言在关中传扬,不仅影响朝廷军队的军心士气,更会影响关中门阀与驻军的立场,反正无从求证,岂能不心生疑窦?哈哈,武德殿封锁得越是严密,就使得这些谣言越发真实可信。” 谁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生是死,有人相信陛下活着,自然就有人相信陛下死了。捑 陛下将武德殿封锁得密不透风,反倒是作茧自缚……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叛军渡河 帐内诸人很是振奋,终于见到一线胜利之机。騊 李承乾即位之后没有一日安稳,根本腾不出手培植亲信,整个太极宫里九成以上都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旧人,这种情况的太极宫就是一个大筛子四处漏风,想要封锁消息难如登天,此时叛军兵临城下却给了李承乾以军队封锁消息、隔绝中外的好机会。 但也正因如此,无论太极宫内流传出何等匪夷所思的消息,外人都无从查证。 李治拍了拍桌案:“此事就此决定,由宋国公负责运作,褚黄门从旁协助,一定要将声势浩浩荡荡的造起来,让整个关中都对皇帝的生死疑神疑鬼,如此才能浑水摸鱼、火中取粟。” “……殿下明鉴,老臣年老体衰、精力难济,此等大事难以胜任,万一出了岔子百死难恕,不如由褚黄门掌总,老臣从旁协助。” 萧瑀现在根本不需要立功,只要晋王成功上位他就是妥妥的从龙之功,晋王的功劳簿上也就尉迟恭能够与他并驾齐驱,余者皆不足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出这个风头? 造谣污蔑皇帝驾崩,一旦晋王事败,皇帝想要宽恕他萧瑀都不做到,朝野上下必将群起而攻之…… 李治自是不知萧瑀心思,赞许道:“宋国公真乃老成谋国之士,不仅胸有韬略,更愿意提携后进,所谓高风亮节也不过如此。”騊 他看向褚遂良:“那此事由褚黄门来办,可能胜任?” 褚遂良完全是被萧瑀裹挟来此,欲退无路,自然毫无进取之心,只愿意当一个存在感极差的混子,不求“从龙之功”也尽量避免将来遭到清算,岂能愿意成为晋王的“肱骨之臣”? 连忙推辞道:“下官从未曾独掌一面,且在先帝身边一直负责文书传达、起草诏书,却从未履践实务,经验不足、履历欠缺,岂敢担当如此大任?殿下能够委以重任,足见胸襟之宽广,可下官万万不敢在这个时候出现半分差错。” 李治想了想,觉得褚遂良说得也有些道理,毕竟这人一直以来在先帝身边虽然备受宠信,但大多时候都是以文学见长,处置实务的能力并未彰显,且从其人与魏徵之间关于后者书稿处置一事可以看出,这人的品性值得商榷。 贸然将如此大事交付于他,的确不太妥当…… 但除去这两人之外,还有谁能胜任呢?李治不由得暗叹一声,此番起兵确确实实仓促了一些,虽然占据了一个“完成先帝遗愿”的先手,能够得到更多人同情乃至于支持,但也导致根基浅薄,手底下连几个能用之人都没有。 他叹气道:“本王也知道此事为难你了,可如今之局面你也都看到,胜败生死也只在一线之间,旁人或许更有能力,可本王如何能够相信且委以重任呢?此事褚黄门不要推脱,勉为其难吧。”騊 话已至此,褚遂良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压制着满心不情愿,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殿下以如此重任相托付,下官又岂能不知好歹?殿下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办妥此事,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李治展颜道:“正该如此!你我君臣相互扶持、其利断金,世间还有何等难事不可成?带到他日成就大业,定与卿等共享天下!” 褚遂良连连颔首,心里却暗暗叫苦。 这件事办完,他在陛下那边就算是彻彻底底上了黑名单,只要晋王事败,必然难逃陛下之追责。 至此,居然要真心实意的给晋王办事,求神拜佛保佑晋王能够成就大业。 瞥了一眼一旁的萧瑀,心里恨得牙根痒痒,这老贼自己到时摘得干净,却将他一手推进火坑。騊 再加上之前逼着自己写就了那一封“自白书”导致自己不得不委身晋王阵营之中,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更是将整个钱塘褚氏都牵连在内,实在是缺了大德…… ***** 玄武门下,夜幕降临,战鼓隆隆、硝烟弥漫,战事异常激烈。 虽然右屯卫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更有火器装备,战力高出城上守军不止一筹,但因为守军占据绝对地利,加上右屯卫不敢大肆使用火器导致城墙受损,所以战事一时间陷入焦灼。 城下不远处,高侃站在房俊身后眺望着城上的火光,担忧道:“守军很是顽强,这些都是李道宗一手带出来的部队,知道李道宗此刻身陷险地,所以都玩了命的守城,想要贡献玄武门有些困难。” 一旁的孙仁师建议道:“宫内的局势危若累卵,每拖延一刻,武德殿的危险便加重一分,不如干脆用火药将城墙炸出一个缺口,以便快速贡献玄武门,与宫内守军前后夹击,击溃李道宗。” 他当然明白房俊之所以没同意使用火药爆破炸毁城墙的原因,是防备另外有军队前来进攻太极宫,但现在玄武门隔绝了太极宫内外的通信,谁也不知道武德殿目前是何等局势,万一李道宗先一步攻入武德殿控制住陛下,则其余一切都没了意义。騊 房俊很稳重,面色如常:“不必急躁,陛下之所以留在武德殿是因为担心军心士气受到影响,既然敢留下,自然有自保之法。玄武门必须保持完整,否则就算快速攻入太极宫,谁能保证别人不会追着咱们的后头来打咱们?到时候玄武门无险可守,整个太极宫就将沦为战场,最后只剩下一片白地。” 太极宫是否留存他倒是不大在乎,反正这座宫阙迟早湮灭在战乱之中,到了后世连一砖半瓦都没能留下来。但是没有了玄武门的屏障,敌军就可以轻易发动大规模的突袭,到时候以右屯卫以及宫内守军的力量如何抵挡? 三人回到营帐,刚刚落座还未来得及喝一口茶,王方翼便已经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大声道:“大帅,大事不妙!左候卫已经在渭水北岸搭设浮桥、征调舟船,前锋部队已经渡过渭水!” 三人大吃一惊。 孙仁师惊诧道:“殷秦州疯了不成?现在关中所有驻军都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他怎么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军渡河而来?” 眼下局势未明,谁贸然参合其中就有可能遭受极大反噬,一旦事败后果不堪设想,宁肯错失良机也不能甘冒奇险,谁这个时候下场谁就是傻子。 殷秦州之前表现得还算是识时务,虽然驻军渭水之北却很是安守本分,就连派往玄武门附近的斥候都尽可能的展露行迹让右屯卫有所防范,以此来表达自己光明磊落,让房俊相信他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得不率军前来,但绝无僭越之心。騊 怎地忽然之间就一反常态,开始率军渡河、逼近长安? 房俊仔细想了想,面色凝重道:“恐怕这并非殷秦州的本意,否则之前王方翼前去传话,他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克制。若是所料不差,必然是关陇门阀内部又起了什么幺蛾子,逼着殷秦州不得不出兵长安。” 说到底,醴泉殷家并非关陇一脉,在关陇门阀生死存亡之际逼着他出兵长安而不管醴泉殷家的死活,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关陇门阀虽然衰落颓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集合整个门阀的力量去逼迫区区一个醴泉殷家,还是能做得到的…… 高侃忧心忡忡道:“且不管殷秦州真疯还是假疯,率军渡河而来是必然的,咱们是否要暂停攻打玄武门,集中力量对付殷秦州的左候卫?” 虽然左候卫并非十六位当中第一等的战力,但兵力接近三万人,实力不容小觑,万一趁着右屯卫猛攻玄武门而不克的时机从后掩杀而来,很是麻烦。 战场之上没有侥幸,一着不慎就有可能全盘落败,不可有一丝一毫侥幸之心。騊 而一旦右屯卫呈现败像,其余隔岸观火的关中各地驻军未必不会在关陇门阀鼓惑撺掇之下悍然起兵来攻,那是皇帝、房俊以及朝廷军队极力避免的局面。 到那个时候,局势将会彻底失控,而仅凭右屯卫与东宫六率,只能护着皇帝撤离长安、逃遁河西…… 房俊起身来到舆图前,目光先是驻留渭水北岸,继而沿着渭水向东、向西巡视一圈,沉吟未语。 一旦右屯卫攻陷玄武门,一面要将玄武门作为重点防御之地,同时也要分兵进入太极宫突袭李道宗的后军,以达成与守军前后夹击之势,解除武德殿之危险。 到时候玄武门以北广袤的地域将兵力匮乏,渭水也将不能成为隔阻其余军队突袭玄武门的天堑。 整个长安城都有可能陷入战火之中,到时候各方军队开赴长安展开混战,局势彻底失控…… 这与当初“引君入彀”的目的彻底违背。騊 “引君入彀”是要将那些不肯臣服于帝国统治的门阀一个一个的跳出来,而不是将他们全都引到长安来…… 沉默了一会儿,房俊有些无奈:“命令火炮部队做好准备吧,争取一举将左候卫击溃,而后集中兵力进入玄武门,突袭李道宗。” 铸造局生产的火器足以装备右屯卫全军,使得右屯卫成为当下唯一全部装备火器的部队,战力傲视天下。这些火器他藏了很久,即便在李大亮策反之初遭受左屯卫柴哲威的威胁,高侃都谨奉他的命令没有将火器拿出来大杀四方,甚至就连晋王大军抵达长安城下都一直藏着掖着,就是为了隐藏实力,以便让那些关中各地驻军当中生有不臣之心者跳出来,再一一予以铲除。 但现在殷秦州突然率军渡过渭水使得局势隐隐有失控之迹象,房俊不敢继续冒险。 只能雷霆一击,震慑群伦。 不过该跳出来的也差不多都跳出来了,偶尔一两个城府太深之辈隐藏太好,一时间倒也无可奈何,就让他们继续隐藏下去吧,等到李承乾坐稳皇位开始推行新政,那些家伙怕是迟早按耐不住……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孤注一掷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聪明的智者能够推算天文衡量地理却无法揣摩人心,往往某一个人心中一丝莫名其妙的变化,就会使得事情脱离预定路线走入歧途,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正是如此…… 李承乾与房俊原定的计划是将晋王引到长安附近予以消灭,尽可能的减小十余万叛军有可能对于河东、中原、乃至于山东、江南等地的荼毒,然后借此使得那些居心叵测、心怀不轨的悖逆之辈一个个跳出来,用最小的代价将朝堂之上整肃一清,然后推行新政,革新各种弊端,着重改革帝国的税赋、教育、科技等等方面…… 风险固然很大,但收益实在是太过丰厚,只要能够办成,李承乾的皇位稳如泰山,帝国三十年之内不会出现内乱,正是夯实内政开拓进取的大好时机。 但现在殷秦州骤然起兵横渡渭水,或许会将计划全部打乱。 若集中火器给予殷秦州强硬打击使其全军溃败,会使得那些观望的军队、门阀心生忌惮投鼠忌器,大抵由此偃旗息鼓,不得不将心底的野望与悖逆隐藏起来,伺机而动;可若是以常规力量应对,有可能贻误战机,导致李道宗在太极宫内肆虐无敌。 李承乾自然有自保之法,要么出宫赶往春明门外与东宫六率汇合,要么从密道逃出长安城,在房俊、李靖保护之下撤往河西,凭借地势以自保,再图反攻长安。 但如此以来,帝国势必陷入内乱,所有的谋划都将毁于一旦,日后即便能够反攻长安,帝国根基尽毁,想要恢复贞观年间的元气至少需要二十年…… 李承乾与房俊没有二十年的世间去浪费,一万年太久,他们只争朝夕。 所以房俊果断下令集结火炮陈列于右屯卫营地之内,只要殷秦州敢率领他的左候卫前来,必然遭受天崩地裂之攻势。 …… 夜幕之下,渭水之上假设起三座浮桥,水面上是数以百计的舟船往来游弋确保浮桥安全,无以计数的兵卒浩浩荡荡自浮桥抵达南岸构筑起临时的阵地,斥候齐出侦查右屯卫的动向。 北岸河畔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内,殷秦州喝着茶水,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小睡了一觉的窦袭恢复了一些精神,披着一件袍子坐在殷秦州对面,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看了看殷秦州的脸色,轻叹一声,温言道:“莫要怨恨老夫,老夫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自贞观九年之后,关陇门阀的手中已经极少掌握军队,这是人才凋零之下的结果,但也是与太宗皇帝博弈之后做出的取舍,太宗皇帝默许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但作为钳制关陇门阀只能放弃一部分兵权……” 殷秦州澹然道:“你们手中没有军队,所以就将主意打在旁人身上,逼着旁人去给你们冲锋陷阵,去替你们送死?” “诶,身在政治利益的最高层,岂能这般感情用事呢?永远不要用你的情绪去影响你的行为。” 窦袭摇摇头,续道:“无论是此前太宗皇帝打压关陇门阀,还是其后太宗皇帝远征辽东之时关陇发动兵变意欲废黜太子,其后果虽然严重,也的确能够对关陇门阀造成有可能一百年也无法恢复的伤害,但关陇门阀依旧可以忍耐,毕竟与荣辱兴衰相比,生死更为重要。但现在不一样了,一旦陛下平定叛乱顺便剪除那些不臣之辈,朝堂上下全是帝党,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极有可能顺势推行新政……老夫不知新政是什么,但打压门阀是一定的,而关陇作为曾经最显赫的门阀天下皆知,现在却最是虚弱不堪,简直就是不能再合适做儆猴的那只鸡。” 殷秦州默然。 新皇上位,总是要做一些与以往不同的事情来彰显自己的权威、树立自己的威信,甚至对于那些有远大抱负的皇帝来说,还要做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以达到名垂青史的目的,与那些庸庸碌碌的无能帝王区分开来。 太宗皇帝雄才伟略,生下的孩子几乎各个都是人杰,李承乾虽然一直不被太宗皇帝看好,但自幼由文德皇后抚育,经天下名师教诲,本人亦是聪慧,除去性格上的弱点之外,资质绝对不差。 这样一位皇帝,曾遭受太宗皇帝的不信任,不知多少文武大臣对其质疑,等到他坐稳皇位之后岂能一切照旧、萧规曹随?必然要做出一些事情来彰显自己的政治主张,并且以绝对的成绩向世人宣告他是个合格的皇帝。 所以推行“新政”几乎是必然对。 而无论“新政”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天下各地的门阀都会是最大的绊脚石,关陇门阀首当其冲…… 新仇旧怨堆积一处,岂能有关陇门阀的退路? 如此,倒也能理解宇文士及悍然反叛投奔晋王麾下,并为其鞍前马后、四处奔走…… 茶水有些凉,殷秦州将杯中茶水倒掉,重新沏了一杯,缓缓道:“你们就算逼着我起兵横渡渭水逼近玄武门,其结果最终也极大可能失败。” 】 窦袭不以为然:“房俊的确算是近十年来朝野上下最为杰出的人物,并且战功赫赫从无败绩,但右屯卫经由李大亮的策反产生内斗,实力大损,又与左屯卫恶战一场,战力还能存留几分?眼下既要强攻玄武门,还要防备宫里的李道宗,根本就是分身乏术,就算他三头六臂,也必败无疑。” “击溃左屯卫的时候,房俊可是动用了火器的。” 殷秦州提醒了一句。 时至今日,火器之威力早已天下皆知,装备火器的大唐军队横行天下、举世无敌,而火器最初便是由右屯卫全数装备,也使得右屯卫从一直解散重组的部队一跃成为大唐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等的存在。 装备了火器的右屯卫,普天之下谁人敢言必胜? 窦袭摆摆手,沉稳道:“不必担忧,之前关陇早已对铸造局深入探查过,其产量尚未恢复至原先的一成,且只能生产一些震天雷、火药,对于火枪、火炮之复产尚需时日,所以眼下右屯卫就算有火枪,却也眼中缺乏弹丸火药,与烧火棍何异?况且你此番渡河,也不必彻底击溃右屯卫,只需坚持两日,关中局势必然剧变,到时候自会有人前来增援。” 殷秦州想了想,明白了窦袭的意思。 攻打右屯卫、逼近玄武门只是一个态势,未必就需要左侯卫正面击溃右屯卫。之前所有人都对直接起兵参战有所抵触,因为必须承受太大的风险,失败的后果是谁也不能承担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关中各地的驻军、门阀如今互不信任,一旦有人第一个上固然勇敢,其余人未必跟随,甚至有可能站在陛下那边对这个“勇士”群起而攻之…… 现在窦袭就是要殷秦州去做这个“勇士”,第一个对玄武门、对陛下发起攻击。 而且窦袭确信,其余关中各地驻军、门阀会群起而响应,紧随其后蜂拥而至。 到那个时候,区区右屯卫何足挂齿? 一人一口唾沫都足以将其湮没…… 所以现在的问题在于殷秦州能否在右屯卫的反击之下坚持到各地军队前来增援? 但无论如何,好像的确多了几分胜算。 窦袭见他神情略有缓和,自己心神也松懈几分,他还真就害怕殷秦州畏敌怯战宁肯与关陇彻底决裂也不肯率军渡河,难道到那个时候关陇当真与殷秦州开战? 极尽关陇之力的确可以将醴泉殷家彻底碾为齑粉,但在同时遭遇陛下打压、针对之下,关陇也将耗尽最后一丝元气,怕是想要留下血嗣都无可能。 所以他此番作为,可谓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这人世间纷纷扰扰、争来斗去,无非都是为了一个‘利’字,关陇自成一体、无分彼我,利益更是纠葛极深、不可分割,你们醴泉殷家这些年也早已与关陇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能独善其身,面对危难,唯有齐心协力、共同进退。放手去干吧,若是能正面击溃房俊,必将替代房俊成就你天下名将之事业,既然无路可退,不妨全力一搏。” 发表了这样一番感慨,窦袭眼皮再度耷拉下来,昏昏欲睡。 殷秦州喝着茶水,缄默不言。 被逼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好说呢? 帐外有校尉入内,瞄了闭着眼睛打盹儿的窦袭一眼,欲言又止。 殷秦州放下茶杯,道:“何事?” 校尉这才说道:“右屯卫正在全力攻打玄武门,玄武门守军很是顽强,看来一时片刻还不会失陷。咱们的前锋部队已经渡河完毕,右屯卫调集固守大营的五千余人倾巢而出,于中渭桥一代南岸列阵防御。” 殷秦州起身来到舆图前仔细看了看,问道:“右屯卫没有试图阻止咱们渡河?” 校尉摇头:“没有异常,右屯卫似乎打算等着咱们渡河,然后硬碰硬的打一场。” 殷秦州蹙眉,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局势危厄 李大亮策反右屯卫中不少中下层将校,几乎动摇了右屯卫的根基,虽然房俊返回将其扑灭,但伤筋动骨在所难免。其后又与左屯卫大战一番,就算柴哲威再是无能,左屯卫数万将士也不是绵羊牛犊,右屯卫不可能没有损伤。俯 眼下右屯卫又集中精锐猛攻玄武门…… 几次三番,右屯卫再是强军也经不住这般折腾,还能留存多少兵卒、保持几分战力? 此等情况之下,右屯卫最佳战略便是派兵袭扰左候卫渡河,尽可能的拖延事件以便于结束玄武门战斗,然后全力应对在渡河过程中精疲力竭处于混乱的左候卫。 但现在右屯卫似乎根本不将左候卫放在眼中,只等着左候卫全数渡河之后一举击溃,一劳永逸…… 房俊乃知兵之人,以往所向无敌、战无不胜,累累功勋绝非凭空得来,这样的人岂能犯下战略上的大错?又岂能不知一旦与左候卫的战争陷入焦灼,势必引发整个关中所有军队的连锁反应? 事有反常必有妖。 唯一的解释,就是房俊根本不将左候卫放在眼中,确信可以一战而定。俯 既然再度向窦袭确认了铸造局的产量绝无可能支撑右屯卫装备足够的火器与配备足额的弹丸、火药、炮弹,殷秦州心底难免升起一股不忿。 你房俊的确是当世名将,战功赫赫、无往不胜,但如此小觑我醴泉殷家执掌多年的左侯卫是否太过无礼? 小觑了天下英雄啊。 他断然下令:“房俊既然如此骄傲托大,那咱们便成全他,命令前锋部队不得与右屯卫擅自交战,谨守战线,等到主力部队全部渡河之后整顿完毕,集中力量与右屯卫决一死战!若连半支右屯卫都打不赢,吾有有何颜面去见天下英雄?” 真以为我醴泉殷家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那就堂堂正正的打一仗,只要能够击溃右屯卫,哪怕只有半支,也足以成就醴泉殷家的赫赫威名。 但不知为何,“半支右屯卫”这个字眼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居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忌惮。俯 毕竟当初房俊正是将右屯卫一分为二,半支随他出征西域横行千里攻无不克,半支留在玄武门外,将李元景与柴哲威打得丢盔弃甲、大败亏输…… “半支右屯卫”可不是什么讽刺之语,而是一种难以比拟的荣耀。 只是不知自己能否摆脱这个“半支右屯卫”的魔咒…… 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殷秦州再无半分后退之余地。 ***** 夜幕之下,无数探马斥候在长安周边的山林、原野之间往来奔驰,向各方传递着各种各样最新消息,而各方则根据最新的情报推演局势之发展,以便于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判断,进而决定行动。 当尉迟恭得到斥候禀报,而后狂奔至中军帐外敲响李治的房门,将殷秦州强渡渭水逼近玄武门的消息告知,素来讲究仪态端方、推崇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晋王殿下,兴奋的从床铺上一骨碌爬起,赤着脚点燃灯烛,将战报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俯 即便忍了又忍,但李治还是忍不住拍了下桌案,然后将战报紧紧攥在手里,扬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天助我也!” 殷秦州并非关陇一脉,但与关陇纠葛颇深,现在他麾下的左候卫悍然横渡渭水直逼玄武门即将猛攻右屯卫,势必引发整个关中的连锁反应,就好像将河面的冰层敲破,接下来必然是波涛汹涌激流澎湃! 甚至不需要左候卫击溃右屯卫,只要能够将右屯卫死死压制在玄武门,其余各地的军队、门阀必然趁势起兵、共襄盛举! 所有人都心存忌惮,不敢贸然踏出那一步,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先驱”,牵一发而动全身,未来局势几乎可以想象…… 尉迟恭也兴奋异常,大笑道:“左候卫虽然算不得精兵强将,但数万人马也不是吃素的,右屯卫先后遭遇重创现在更攻打玄武门而不克,如何能打得过殷秦州?只需房俊露出一丝败像,整个关中的军队都会疯狗一般扑上去将他撕得粉碎!没有了房俊在玄武门外的威胁,整个太极宫都将对关中军队开放,到时候一齐涌入太极宫,大局可定!” “哈哈,谁能想到殷秦州居然这般果敢呢?” 李治兴奋得不能自己,赤着脚回到床榻前蹲下去,撅着屁股伸手在床底摸索一般,拽出一个酒坛子……俯 起身抱着酒坛子放在桌案上,拍开泥封,取过茶杯斟满两杯酒,自己一杯递给尉迟恭一杯,豪迈道:“这个消息算是天赐之福,来来来,饮胜!” 尉迟恭接过酒,也不在乎什么军中不能饮酒的军纪了,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哈……痛快!” 连日以来心底的阴霾几乎一扫而空,令李治心神畅快、兴奋激昂。 殷秦州忽然起兵攻伐玄武门,所产生的巨大影响甚至比程咬金投靠过来更加深远,足以使得整个占据发生天翻地覆的扭转,接下来就要看看是谁在殷秦州之后,成为第二个悍然起兵攻袭长安的人。 万事开头难,现在殷秦州打响第一枪,成为破冰者,后面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尉迟恭抓起酒坛子将茶杯斟满,再度饮尽,而后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酒渍,吁出一口长气:“之前担忧李道宗贡献武德殿之后恣意妄为,现在殿下可以高枕无忧了。”俯 李治连连颔首,心神舒畅。 之前就算李道宗能够杀入武德殿控制皇帝,也极有可能自作主张擅自拥戴另外一位皇子登基为帝,到时候李治极为被动。只要还有旁人能够入宫,作为钳制李道宗就不敢恣意妄为,只能老老实实等着李治入宫即位,否则李道宗将成为众矢之的,别人会站在他那一边。 如此,李治就可以佣兵守在明德门下,等着好消息传来就行了,而不必冒险在东宫六率、程咬金、以及薛刘郑联军的强大威胁之下去挣出一条缝隙。 处境简直天壤之别。 极致压抑恐惧兵败之后的狂喜,的确不是谁都能受得住,也难怪李治如此失态…… 有可能自此一步登上青云,谁能波澜不惊? ……俯 距离圜丘三十里,左武卫军营之中,程咬金也几乎同一时间接到消息。 帅帐之内燃着灯烛,程咬金坐在书案之后凑近了烛火阅读战报,一对眉毛紧紧蹙起…… 半晌,看完战报的程咬金嘟囔着骂了一句:“娘咧,殷秦州这老小子吃错药了不成?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不想想一旦最终战败会将阖族上下全部送上刑场,醴泉殷家自此血脉尽断?简直疯了!” 为什么在晋王大军逼近长安的态势之下,关中各支军队以及门阀让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隔岸观火?就是因为一旦兵变事败,任何一个参与者都不能承受那残酷的后果。 尤其是对于第一个起兵攻伐长安、试图颠覆皇帝统治的人,一旦事败说一句灭顶之灾都是轻的,整个宗族都要因此遭受牵累,“夷三族”才是重罪之中的重罪。 但现在殷秦州就这么干了…… 刨除殷秦州有可能因此承担的后果,此举也将彻底刺激所有关中军队、各地门阀,既然有人挑头,就好似黑夜之中有人燃起了第一支火把,这一点火星足以形成燎原之势。俯 不出预料的话,接下来将会有无以计数的军队踊跃起兵,竞相抵达玄武门参与围攻房俊。 当然前提是左候卫即便不能击溃右屯卫,也能够与右屯卫僵持不下…… “房二这小子危险了。” 一旁接过战报看完的牛进达,有些担忧的叹息一声。 多路军队围攻之下兵败,且不能撤入玄武门躲避,要么兵败被俘、要么阵亡于乱军之中,就算侥幸逃脱,也只能避往江南,率领他麾下的水师远遁海外,做一个蛮夷番王……大好前程一朝丧尽,一身抱负尽付流水。 程咬金对此表示赞同,但念头转了几圈,手指在桌面下意识的叩击几下,忽然问道:“以你之见,房俊会否预料到这种危险局面?” 牛进达一愣,蹙眉想了想,不确定道:“从始至终,我都觉得陛下与房二都在冒险,原本不必如此的,当初直接下令大帅你率领左武卫与东宫六率一齐攻伐潼关,再加上薛、刘、郑联军,剿灭晋王的概率极大,而如果陛下当真下令,大帅难道还能公然抗命不成?但陛下窝在太极宫里一声不吭,也不见什么动静,任由晋王破关而出一路席卷关中,直抵长安城下……如果陛下故意为之,那么肯定就会考虑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与危险,目标就是要引蛇出洞,让所有不忠于陛下的势力都跳出来,一一予以剪除。如此,岂能不考虑到那些人群起而攻之呢?”俯 很显然,陛下对于此次晋王兵变早有准备,而房俊作为陛下的心腹之臣,对其言听计从,其中很多事情几乎可以肯定都是房俊所设计。 既然如此,那房俊岂能不料到危厄之局面,从而有所准备呢?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犹豫不定 “他能有什么准备呢?”嵒 程咬金不解,反问道。 牛进达想了想,想起先前右屯卫以火枪击溃左屯卫冲锋之势,心里一跳,抬眼正好与程咬金对视,两人异口同声发出不确定的意见:“火器?” 两人四目相对,都看见对方眼中的震惊,程咬金甚至倒吸一口凉气:“那厮难道一直隐藏了大量火器?” 牛进达顿了顿,摇头道:“不见得吧?自铸造局北夷为平地之后,右屯卫历经多次大战,军中储存的火器早已告罄,而铸造局复产之后的产量一直有限,就算能够生产些许火枪、火炮之类,但消耗极大的弹丸、火药却不是一是片刻能够生产出来。” 程咬金颔首表示认同。 火枪、火炮很难造,但可以使用很久,反之弹丸、火药制造容易一些,但打仗的时候消耗极大,这可不是抠着省着藏起来一些就能够用的,没有一个产能恢复的铸造局作为后盾,所有的火器都是烧火棍。 而无论是程咬金还是其余人、其余势力,明里暗里队铸造局进行了无数次的侦查、试探,早已确定铸造局的产量极为有限,不可能供应一支部队进行大规模的战争。嵒 如此,房俊又会又什么样的准备呢? 两人正自疑神疑鬼、愁眉不展,外头有校尉进来:“启禀大帅,斥候回禀,现在晋王军中以及长安方向很多地方流言四起,都说陛下已经遭遇刺杀,驾崩于武德殿……” 程咬金精神一振,坐直腰板,沉声道:“详细道来!” “喏!” 校尉道:“据闻李道宗率军杀入太极宫,逼近武德殿,在武德北门激战良久终于破门而入,但陛下早有防范,事先命新罗王族金法敏率领三千‘花郎’藏匿于东宫,趁李道宗不备自其侧翼杀出,顿时将李道宗杀得大乱……而后金法敏被流矢所伤,陛下怜其忠勇遂准许其入武德殿治疗,孰料金法敏怀揣利刃,暴起刺杀,陛下伤势过重,医疗无效之后驾崩,只不过朝廷上下极力隐瞒消息……” 程咬金与牛进达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嵒 在两人看来,伪造的可能性更大,且不说金法敏刺杀陛下一事之真伪,就算是真,武德殿上群臣环伺、禁卫森严,金法敏想要众目睽睽之下刺杀陛下何其难也?就算有机会动手,成事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如今武德殿守卫重重,消息封锁隔绝中外,即便刺杀为真,消息如何传得出来,又如何传得沸沸扬扬? 但关键并不在这个消息的真伪,因为再是伪造的消息也会有人相信,而且一旦相信的人多了,势必对局势造成影响。再加上殷秦州率领左候卫悍然渡过渭水强攻右屯卫…… 两相叠加之下,必然会营造出一种“陛下败亡已定”的舆论氛围,等到人人都相信房俊败了、陛下死了,自然竞相起兵拥护晋王…… 到那个时候,陛下死或不死,又有什么区别? 此事与殷秦州出兵玄武门近乎相似,并不需要事件本身是真是假、是胜是负,只要出现这样一件事,就会打碎河面上的浮冰使得水下的暗流汹涌澎湃起来。 尤其是两相结合之下,局势近乎于秋日原野之上干枯的野草落入火星,瞬间就可成燎原之势。嵒 原本房俊潜回右屯卫挫败李大亮策反之计,继而率军正面击溃左屯卫之时,局势已经朝着对陛下极为有利的方向前进,即便李道宗杀入太极宫,亦不过是孤军深入,只需房俊攻陷玄武门追着李道宗的后军打过去,平定李道宗并不困难。 孰料先是殷秦州不管不顾悍然强渡渭水直逼玄武门,使得房俊不得不暂缓攻打玄武门予以全力应对,接着又是陛下驾崩的谣言开始传播…… 局势瞬间逆转。 牛进达陷入了选择恐惧症,茫然看着程咬金:“咱们现在怎么办?数万大军何去何从?”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在李承乾与李治之间二选其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李承乾做太子的时候便屡次表示将来会继承太宗皇帝的政治策略,打压门阀、注重民生,将帝国国策由外转内,他坐稳皇位,门阀的苦日子在后头。 而李治想要逆而篡位,只能依仗门阀力量,如此夺位之后世家门阀的势力将会空前膨胀,恢复至武德年间以及贞观初年的规模,至于李治会否如同太宗皇帝那般越来越忌惮门阀的势力膨胀进而改弦更张,那毕竟是后话。 有可能重现关陇门阀当初之辉煌,普天下的门阀哪一个会无动于衷?嵒 山东世家为什么破家舍业也要支持晋王?正是因为看到了能够复制当年关陇门阀辉煌鼎盛之时机…… 而自魏晋以来,世家门阀便是天下的代表,几乎每一次的皇权更迭都离不开世家门阀的力量,最有势力的门阀支持谁,谁就是天下之主,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两代,莫不如此。 此前关中的门阀还有顾忌,不敢明目张胆破釜沉舟的站在晋王那边,只得小心翼翼、隔岸观火,等待着时机的出现。可一旦有人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态,势必引发一股巨大的洪流。 陛下覆灭之日不远。 甚至就算最终陛下能够转败为胜重新坐稳皇位,他的统治根基也将摇摇欲坠…… 这是绝杀。 程咬金愁眉苦脸,叹息道:“这一计实在是太毒了,放在平时还好,但现在殷秦州不知发了什么疯,两厢影响之下,后果几乎已经注定。”嵒 牛进达问道:“所以呢?咱们马上站晋王那边?” 程咬金反问道:“你认为晋王最终能够获胜?” 牛进达:“……” 娘咧!你在这分析半天,优势全在晋王那边、陛下覆灭之日不远,我不过是顺着你说话而已,怎地你还反问我? 他也不是个好脾气的,没外人的时候根本不在意这位顶头上司的威严,冒着倔脾气沉着脸:“我是个牛脾气,笨得很,谁输谁赢看不到,还请卢国公指教。” 程咬金啧啧嘴,对于牛进达的不客气不以为忤,两人虽然分属主从,但这么多年并肩作战浴血搏杀,相互扶持着不知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几回,自然不会介意牛进达的倔脾气。 他一脸为难:“按理说晋王必胜,即便局势或许会出现一些波折,但最终的结果并不能有所改变……可我这心里却总是不落地,总觉得有那么一分不一定。”嵒 牛进达奇道:“为何会有这等想法?” 程咬金沉默一会儿,缓缓道:“我也不知,但我们不能贸然做下决断,再等一等。” 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了之前佣兵自用、攫取更多利益的想法,既然没想着从这场兵变之中攫取好处,自然就要以稳为主。现在晋王对他咄咄相逼,急切的等着他表态,若是他一再拖延,等到将来晋王即位之后未必不会反攻倒算。 可万一晋王败了呢? 程咬金自己现在应该“狗”起来,无论谁来逼他,都耷拉着脑袋一问三不知。 不站队、不表态、不担责…… 如此或许非但无功反而有罪,但总比站错队遭遇万劫不复好得多吧?嵒 …… 整个关中各方势力的目光此刻居然从武德殿挪开,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李道宗能否攻陷武德殿、控制皇帝,而是全部关注着玄武门北、渭水之南的广大区域,等着殷秦州的左候卫与房俊的右屯卫大战之后的结果。 所有门阀都蠢蠢欲动,甚至开始暗中组织最后的武装力量,各地驻军也全部集结,只等着时机一到便开赴长安,参与这场夺位之战,为自己、为家族谋求百年之福祉。 由半夜之时强渡渭水,及至天明之前,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数万左候卫将士已经全部渡河完毕。其间右屯卫只有五千兵卒在中渭桥以南陈兵列阵、严阵以待,对渡河的左侯卫视如不见,不曾有半分延阻、袭扰之意。 就好像春秋时期礼乐兴盛之时那样,既然要开战,我就陈兵列阵、光明正大的等着你集结兵力,而后与你对决,但凡有一丝半点的阴谋诡计都会失信于天下…… 然而右屯卫如此沉稳厚重、“礼数周到”,却愈发令殷秦州心惊肉跳。 站在中渭桥的桥头,看着南边远处莽莽山林、汉宫残垣,殷秦州不断听取着斥候传回的战报。嵒 “右屯卫一万余人猛攻玄武门,一刻未曾停止。” “分散与禁苑各处追剿左屯卫溃兵的部队正陆陆续续返回大营。” “南边三十里,右屯卫副将高侃带领五千精锐,阵列以待。” …… 一道道消息传回,殷秦州在脑海之中默默归纳一番,得知目前右屯卫可战之兵在两万左右,其余还有五千辅兵负责粮秣辎重的运输、军械兵刃的维修等等后勤。 而房俊明知左侯卫倾巢而来做出强袭姿态,不仅任由左侯卫安然渡河,甚至连攻打玄武门都不曾停止…… 何其狂妄?嵒 殷秦州略微放心,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地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下令道:“全军集结,挺进玄武门!” 战鼓声声,旌旗招展,数万左侯卫将士在晨光之下缓缓开拔,朝着玄武门挺进。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火炮齐射 数万左候卫将士自渭水南岸短暂列队整编之后,便在殷秦州命令之下全军出击,向着玄武门方向奔袭而去,一时间战鼓隆隆、旌旗猎猎,漫山遍野的步卒、骑兵一往无前,踏着晨曦的微光仿若洪水奔流一般雄浑激荡。鷱 至于在汉宫残垣的高地之上列阵以待的五千右屯卫,在他们眼中视若无物,深信只需一个冲锋便可将其彻底击溃…… 高侃踩了踩脚下泥土里的残碎瓦砾,抬头看了看东方天际的晨曦,这才将目光投注到前方正潮水一般奔袭而来的敌军,沉声询问身边的校尉:“炮口角度是否调校完毕?” 校尉回道:“一共计算了八个角度,可以覆盖八百丈的深度,一切就绪。” 时至今日,右屯卫对于火炮战略、战术不断改进,已经摸索出一整套非常专业、精深的规律。 火炮射击是要提前计算弹道落点的,且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敌人遭遇炮击之后的反应也无从揣摩,若是敌军孤注一掷顶着炮火继续冲锋,那么炮弹落点就要不断缩短,反之若敌人一触即溃,炮弹落点则需不断加长、向前延伸,以确保始终对敌军主力持续炮击。 所以想要发挥火炮的最大威力,绝对不是堆积众多火炮然后塞入炮弹点燃引线狂轰滥炸就行的…… 高侃颔首,下令道:“传令全军准备迎战,升起气球,密切观察敌军动向,只要敌军进入射程之内,马上开炮!”鷱 “喏!” 校尉得令,转身飞快跑开,将军令逐级下达。 很快,一个热气球便在汉代宫阙的遗址之上缓缓升起,乘坐在热气球上的观察员可以俯瞰四周,目力所及之处,皆在检测之内。 …… 殷秦州蹙眉望着前方升起的热气球,心头很是沉重,前所未有的紧张令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身后,窦袭被两个自家子弟搀扶着走上来,也望着前方天空中影影绰绰的热气球,叹息一声,道:“房二这厮的确是学究天人,将奇技淫巧之术发挥至前所未有之层次,古往今来,谁能想到居然靠着一个气球就能让人飞上天空,居高临下将整个战场的态势完全掌控呢?” 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自然清除这样一个气球飞在天上将敌我态势尽皆掌握对于胜负是何等重要。鷱 可在此之前,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办法,并且将其付诸实施? 单只这一点,自今而后的战争史上,就要浓墨重彩的将房俊记录下来…… 殷秦州瞥他一眼,淡然道:“这里风大露重,您老还是回去歇着为好,否则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要整个醴泉殷家陪葬?” 窦袭摆手制止身后两个族孙的怒声呵斥,笑呵呵道:“人老了,心思就重,你们在前边打得热火朝天,我在后边怎么睡得着?与其担忧战况,还不如坐在这里亲眼看着。” 随行的仆从还真就送上来一个小马扎,伺候着他坐下,又在他身后排成一排挡住渭水方向吹来的凉风…… 殷秦州冷笑一声,对于窦袭亲自跑到这里“督战”的心思洞若观火,却不再言语。 自己已经成为关陇门阀最后的希望,如果自己畏惧右屯卫而临阵脱逃,关陇门阀将再无回天之力……鷱 前方奔袭的部队已经开始变阵,轻骑兵自两翼脱离大队,绕了个小弯子,直奔右屯卫两翼冲去,他们的任务一是冲入右屯卫两翼扰乱其防御阵型,二是战况顺利之时直插右屯卫后阵对其堵截。 区区两千轻骑兵只能做到袭扰、阻截的作用,而不能承担直接冲阵之作用…… 正面部队则刀盾手在前、弓弩手在后,负责在结阵之前与敌军的弓弩手对射,掩护后边的步卒冲阵。 渭水以南的广袤区域之内,数万左侯卫将士彻底散开,形成猛攻之势。 斥候往来飞驰,不断将前方战况传递回来,同时殷秦州会根据战况做一些微调,再由斥候向各个部队下达。 麾下部队各部门严密协同,士气鼎盛、军心昂扬,殷秦州信心满满,凭借这样一支多年调教出来的部队,岂能败给缺兵少将、军心不稳的房俊? 面前这区区五千右屯卫兵卒简直就是蜉蝣撼树、螳臂挡车,只需一个冲锋便能将其击溃,彻底占据玄武门以北的战略地带,而后从容布置,将右屯卫彻底清除。鷱 “报!各部队按照计划严谨执行,阵型已经彻底撒开!” “报!两翼骑兵齐出,奔袭敌军两翼而去!” “报!距离敌阵还有三里!” 一声声奏报将战场态势完整清晰的表述出来,殷秦州一手摁着腰间横刀,一手掐着腰,披风在身后随风飘荡,信心十足、稳如泰山。 窦袭昏花的老眼半睁半闭,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他知道殷秦州以及关中各地驻军之所以不敢攻伐太极宫,并非是因为害怕忌惮右屯卫,而是唯恐自己做个出头的椽子被利用,旁人却心安理得的等着攫取胜利果实。 在他看来只要殷秦州敢于攻伐太极宫,损兵折将的右屯卫自是不足为惧,且无论胜负,都将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他部队必将望风景从,前赴后继的参与进来。鷱 到那个时候,右屯卫也好,东宫六率也罢,又何足俱? 终将湮没在整个关中军队的浩瀚攻势之下…… 只要殷秦州出兵,打破眼下的僵局,胜利便唾手可得。 轰! 远处的微风晨曦之中,传来一声沉闷如雷般的轰然巨响,殷秦州、窦袭等人闻之色变,但未等他们做出反应,巨大响声接连响起,其势好似海洋倒灌、泰山崩塌,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动,远处汉宫残垣的方向一股一股硝烟升腾而起,微风亦不能将其吹散,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凝聚成云状,盘旋在整个战场上空。 殷秦州整个人呆愣在那里,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紧握着横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浑身战栗。 最令他恐惧、也最不可能出现的局面,终于还是出现了。鷱 窦袭年老体衰,惊骇之下差点从马扎之上倒仰过去,所幸连个族孙将他扶住,一张沟壑纵横满是老年斑的脸上满是惊惶恐惧之色,失声道:“这是……火炮?” 殷秦州抿着嘴,他对于火炮战术是有过一些研究的,毕竟如此威力绝伦的大杀器,哪一个将军不想拥有并且凭其横行天下呢?一般来说,火炮的射击精度并不高,野战对敌之时需要一发一发点射来确定敌我之间的距离、方位,然后才能集中所有火炮进行大规模的炮击。 但是有一种情况则不同,那就是战争发生在预定战场之上,而炮手早已将整片战场全部测量完毕,根本无需试射,一上来就可以拉出所有火炮进行齐射,直至打光所有炮弹。 而现在听着炮声惊天动地山崩地裂,一轮一轮的间隔极短,很显然正是第二种情况…… “报!启禀大帅,敌军事先准备了火炮对我军进行炮击,我军准备步卒,损失惨重!” 校尉飞奔而回,将战场之上的状况予以报告。 “娘咧!”鷱 殷秦州又惊又怒,转向窦袭怒目而视,咬着牙根道:“你不是说左屯卫并未有足够的火器?如果你还没聋,听听这火炮齐射,老子告诉你绝对不下于五十门火炮!” 即便他如此疾言厉色不顾窦袭的颜面,那两名窦家族孙也只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插言。 他们不是傻子,现在左侯卫被火炮轰杀,殷秦州怒极之下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将他们两个宰了来出气…… 窦袭浑身颤抖,面上也全是惊恐,喃喃道:“早已查明了的,早已查明了的……” 轰鸣的炮声连续不绝,自此望去,阵型严密的左侯卫先前冲得有多快,现在溃散得就有多快! 然而右屯卫早已指定了火炮战术,炮火先是在敌军前锋落下,热气球上的观察员见到敌军只不过挨了两轮齐射便溃不成军、亡命后撤,马上传给高侃,高侃则下令采取早先指定的“追击”战术,数十门火炮没打出一颗炮弹,便将炮口上抬一分,使得炮弹由近及远,追着敌军溃散的脚步落在人群之中。 炮弹落下,延迟的引线才会引爆内里充填的火药,而后将弹壳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推射出去,密密麻麻的弹壳碎片被强大的动能所推射,拥有着摧毁一切的力量,肆无忌惮的收割着私军生命。鷱 火炮的统一施射确保了弹着点的可控,每两颗炮弹落点几乎都在最大杀伤半径的边缘,尽可能的发挥炮弹的最大威力,无以计数的叛军在爆炸之中惊慌欲绝,然后被四散激射的弹片洞穿躯体…… 殷秦州顾不得跟窦袭置气,大声下令:“传令全军撤退,赶紧撤退!” 然而传令校尉刚刚跑出去,又有斥候急驰而过:“报!启禀大帅,敌军的具装铁骑从后掩杀,势不可挡!” 具装铁骑! 殷秦州只觉得心脏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的攥了一下,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脑子一晕、两眼一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脑海之中只剩下绝望……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一败涂地 当第一枚炮弹在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无比的落入冲锋阵列之中,左候卫的兵卒便惊骇失色。曔 等到爆开的弹壳形成无以计数的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溅射,穿透一切阻挡的物体、撕碎躯体血肉横飞的时候,军心瞬间崩溃。 火器之威足以开山裂石、天崩地裂,岂是血肉之躯可以抗拒?那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一瞬间便将所有的勇敢击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 然而数万人组成的军阵彼此协同、相互平衡构成一个严密的整体,岂是骤然之间想散就能散? 炮弹在头顶落下,炸裂之后弹片恣意横飞,无数惊慌欲绝的兵卒抱头鼠窜,却碍于己方的阵列一时间不能逃脱炼狱一般的绝境,愈发声嘶力竭的呼喊、求饶,甚至丢掉兵刃、伏地哭泣。 炮火按照既定的战术开始缓缓向远处延伸,每一刻炮弹落地的距离都几乎相等,狂暴的炮火覆盖战场最中的区域,将左候卫的主力部队来来回回反复轰炸,炮火之下硝烟弥漫、弹片横飞,残肢处处、尸横遍野。 所有左候卫的将士都被这凶猛的炮火吓破了胆,如此足以毁天灭地之威,岂是人体可以抗拒? 军心士气在一瞬间被炮火湮灭,全军崩溃也在一刹那便已经注定。曔 外围的兵卒尚未受到炮火荼毒,目睹袍泽的惨状再也顾不得军法军纪,向着四面八方一哄而散。而随着外围兵卒的溃散,整个阵列开始松动,主力部队终于可以四散躲避炮火…… 自汉宫残垣向北、渭水向南的广大区域之内,溃逃的数万左候卫兵卒如同羊群一般多路狂奔,漫山遍野旌旗倾倒、兵刃丢弃,任凭将领、校尉如何约束部队也无济于事。 兵败如山倒。 …… 无以计数的炮弹倾泻在野地上,虽然限于火药的威力并未有那种开山裂石天崩地裂的威势,但飞溅的弹片轻易的收割战士的性命,每一枚炮弹落下便会造成一片腥风血雨、残肢横飞,不仅将左候卫的主力部队收割殆尽,更将全军的军心士气彻底摧毁。 溃兵羊群一般四散奔逃…… 殷秦州眼睁睁看着醴泉殷家数代人耗尽心血培养起来的部队在漫天炮火之中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眼前一阵阵发黑,脚下踉跄两步,一口鲜血喷出。曔 左右亲兵惊骇欲绝,急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伸手推开。 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渍,殷秦州红着眼睛扭头看向被一个族孙背在背上正欲逃走的窦袭,死死咬着牙根道:“现在,关陇门阀总算是如愿了吧?” 窦家族孙背着窦袭想要逃走,否则待会儿溃兵涌上来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但如此惨烈的战场却吓得他手软脚软,即便风烛残年的窦袭浑身没有几两肉,但他背着窦袭迈步的时候却脚下一软差点摔个狗啃泥,更差点将窦袭扔出去…… 窦袭慌忙搂住族孙的脖子,想要斥骂几句却只能忍住,回头见到双眼充满血丝的殷秦州,心底一颤,无奈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战虽败,但关陇上下必将铭记将军仁义,他朝定有回报。” 以破家灭门相威胁终于逼得殷秦州不得不铤而走险,结果却是兵败如山倒将殷家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家底败个精光,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是关陇门阀理亏。 况且此时身处左候卫乱军之中,若是殷秦州存心报复…… 然而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曔 殷秦州脸上泛起一丝狞笑,咬牙切齿道:“定有回报?呵呵,此战之后,那些关中驻军怕是都得吓破胆,还有谁敢靠近长安半步?晋王必将败亡,陛下的皇位稳如泰山,等到平定乱军,陛下定然第一个就拿关陇门阀开刀!到那个时候你们举家连坐、阖族夷灭,还拿什么回报于我?” 窦袭嘴唇哆嗦着,面色惨白。 关陇虽然败落颓废了,也缺乏军中将才,但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人物还是有几个的,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底蕴所在,只要不是一门死绝,隔上个二三十年凭借底蕴总能培养出人才带领家族复兴。 而此前根据当下局势,关陇一些人才聚集在一起,得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计划,即逼迫殷秦州出兵长安。 事实上大家并非认为殷秦州能够打败房俊,毕竟房俊这些年的功勋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实打实的,绝非浪得虚名。这样的人就算在绝境之下也不能小觑,何况又重新执掌了右屯卫? 之所以舍下面皮逼着殷秦州出兵,就是要打破眼下所有人对于局势的忌惮,哪怕殷秦州不能击溃房俊甚至打了败仗,只要他第一个站出来轰轰烈烈的对长安展开攻击,就算是点燃了第一颗火星,余者必然蜂拥而至。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殷秦州会败得这么惨、败得这么快……曔 现在各地驻军必然已经集结完毕,或许有人已经向长安开赴,但殷秦州一触即溃,铸就房俊战无不胜威名的同时,几乎等于给那些人当头一棒:还有谁敢来? 火星子虽然落下,然未等燃起燎原大火,便被一泡尿给呲灭了…… 而房俊挟大胜之威转头强攻玄武门,必然能够攻而克之,等到右屯卫进入太极宫追着李道宗的尾巴杀过去,与宫内守军前后夹击,李道宗必败无疑。 整个长安的局势将会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只要陛下坐稳太极宫,那些之前观望甚至想要出兵长安的驻军、门阀,想要活命只能向陛下宣誓效忠,他们不仅不会依附晋王攻入长安覆灭皇帝,反而会成为皇帝的鹰犬走狗,扑上去将晋王撕成碎片。 到那是个时候,陛下第一个就会将关陇门阀拽过来开刀。 殷秦州面露凶色,不再赘言,吩咐左右亲兵:“将这老贼拿下,随我撤回渭水之北,然后用他去换取陛下的宽恕。”曔 窦袭大惊,两名族孙更是又惊又怒,正欲背着窦袭逃跑,已经北蜂拥而上的亲兵打翻在地,捆绑结实。 窦袭一脸灰败,口中喃喃道:“何必呢,何必呢……” 他出身门阀,一辈子养尊处优,何曾遭遇这般折辱凶险? 殷元自远处策骑奔来,大声道:“大帅快撤吧,右屯卫的具装铁骑已经杀过来了!” 殷秦州所在之处地势略高,故而抬眼一看,便见到一支千余人黑盔黑甲的骑兵宛如一条黑龙一般在溃散的左候卫军队当中长驱直入,其势劈波斩浪、锐不可当,硬生生在数万溃军当中杀出一条血路,正直直冲着他这边杀来。 殷秦州不敢耽搁,当即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带着捆绑结实的窦袭,向着渭水方向撤离,唯恐背后的具装铁骑突袭速度太快,且被己方的溃兵挡住道路,他甚至都不敢走中渭桥,而是直奔河边,由舟船摆渡过河,以免被具装铁骑衔尾追杀…… 当殷秦州站在舟船之上向渭水北岸驶去,入目之处无以计数的左候卫兵卒奔逃至渭水岸边,因为没有那么多的舟船摆渡,甚至有人干脆脱去衣甲,光溜溜的跳进奔腾的河水里泅渡过河,一片兵荒马乱、一溃千里。曔 心中悔恨如同毒蛇一般啃噬,殷秦州狠狠一跺脚,大叫一声:“窦袭老匹夫,吾与你不共戴天!” 而后再度吐出一口血,仰天跌倒在舟船之上,昏迷过去。 周围亲兵部曲一片慌乱…… ***** 脚踩着汉宫残垣的破碎瓦砾,高侃居高临下冷漠的看着数以万计的敌军在炮火之下溃不成军,杂乱无章的在山岭原野之间溃逃,心中并无多少大胜之后的喜悦。 他知道房俊最初的战略是什么,眼下这样一场大胜固然解决了危机,可也彻底震慑了其余关中驻军、门阀,使得他们投鼠忌器,再也不敢冒险前来攻略长安。 可以说,最初的战略已经彻底失败……曔 这数十门火炮是给所有关中驻军准备的,现在用来击溃左候卫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又有什么可以喜悦的呢? 大胜是正常的,别说失败了,小胜都是意外…… “火炮撤回营地,检查炮管,该清洗的清洗,该更换的更换,具装铁骑与轻骑兵继续追击溃兵,务必将其全部驱赶至渭水之北。派人去给殷秦州送信,让他收拢残兵、缴械投降!其余人等,随我回大营,支援大帅攻打玄武门!” “喏!” 数千兵卒战役昂扬,迅速收拾战场,而后各依照军令而行。 …… 玄武门下,房俊听闻大胜的奏报,面色如常的点点头。曔 孙仁师略有遗憾:“或许应当等一等的,让左候卫先张狂一会儿,指不定就能引来其余居心叵测的军队,再将其一网打尽!毕竟用这数十门火炮对付左候卫,有些奢侈了……” 房俊摇摇头:“局势危厄,谁敢弄险?现在要想的不是扩大战果,而是如何稳稳将胜利收入囊中。记住了,任何时候都不要小觑你的敌人,哪怕局势再是有利也要稳扎稳打,切忌贪心不足、骄纵狂妄。” “大帅教训的是,末将知错!” 孙仁师有些冒汗,赶紧认错。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绝境死地 房俊望着惨厉厮杀的玄武门,下令道:“交给你了,只要一个时辰之内破城而入,本帅许你一个副将。”饆 孙仁师先是一愣,继而兴奋得浑身血液上涌面色涨红,大声道:“末将得令!” 转过身,冲着附近的亲兵部曲大吼一声:“随老子攻城!” “喏!” 他的亲兵部曲也各个兴奋异常,自从跟随孙仁师归附右屯卫以来,虽然颇受房俊重用,但毕竟是半路加入与右屯卫原班人马略显生疏,彼此之间难免有些隔阂。 但若是孙仁师能够攻破玄武门立下大功,且成为副将,放眼军中也就比高侃略低一筹,算是彻彻底底融入右屯卫。 这样一支足以名垂后世、彪炳千秋的当世强军,谁不想真真正正融入其中成为一份子? 密集的战鼓犹如雷霆一般震撼整个战场,高大耸立的玄武门在右屯卫潮水一般的攻势之下摇摇欲坠。饆 ***** 渭水之南这一战吸引了关中各方势力所有的目光关注,无数探马斥候目睹了左候卫渡河之后发动的猛攻,自然也将其后在火炮轰击之下兵败如山倒的惨状收入眼中,这些探马斥候顾不得心中震撼,赶紧将消息向着各自的势力传回去。 一时间,无数探马斥候在山野密林之间狂奔,将左候卫战败的消息传递向四面八方…… 圜丘之下的军营连绵数里,十万大军在此盘桓多日,各种生活垃圾、污水废物堆积如山,虽然很多已经就地掩埋,但刺鼻的气味早已充斥整个营地,入目之处混乱肮脏。 这是大军驻扎之时不可避免的情况,如若常驻的营地还好,各种水渠、漕沟完备,营地的设置也较为合理,能够及时将数目众多的兵卒所产生的垃圾处理,行军之时也好说,毕竟一路走一路丢,不至于在某一处囤积如山。 但现在十万军队逗留圜丘附近太久,这些垃圾就不可避免,所幸此时已是秋天,且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否则若是盛夏时节,早已蚊蝇滋生、疫病肆虐…… 将至天明,营地之内风声鹤唳,往来兵卒行色匆匆、面色凝重,中军帐内灯火如昼。饆 气氛极为压抑…… 当殷秦州兵败的消息传来,全军上下一片失声。 谁能想得到齐编满员、气势汹汹的左候卫刚刚横渡渭水对右屯卫发起进攻,非但没能击败两面作战、损失惨重的右屯卫,甚至连抵抗的力量都不具备,一个冲锋就被人兜头一顿火炮打得一败涂地……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是一件极为残酷之事,甚至远比没有希望所要经受的打击更大。 尉迟恭狠狠在案几上锤了一拳,恼怒道:“老子早就看殷秦州不是个能成事的,却着实想不到居然如此不堪,打不过右屯卫也就罢了,难道连个一日半日都坚持不住?简直废物!” 众人沉默,各个愁眉苦脸。 殷秦州起兵渡过渭水攻打右屯卫,算是在当下僵持的局势当中劈开了一道口子,可以想见其余居心叵测等待机会的军队、门阀必将紧随其后蜂拥而上,一举将局势翻转。饆 可谁又能料到殷秦州会败得那么快、败得那么惨? 没等各地军队、门阀有所行动呢,这边已经败了,这股即将兴起的风潮戛然而止,被捏着脖子硬生生掐断…… 萧瑀在一旁叹了口气,说了句公道话:“倒也怪不得殷秦州,谁能想到房二那厮居然在右屯卫藏了那么多的火炮?从斥候奏报上推测,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右屯卫至少打出去几百发炮弹,将左候卫主力所在的区域从头到尾炸了一遍,据说现场的惨状可谓尸横遍野鲜血横流,令人不忍直视。普天之下,谁又能在火炮之威下不败呢?非战之罪也。” 即便换了李靖或者李勣站在这那里任凭火炮狂轰滥炸,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不是殷秦州无能,实在是火器之威力太过强横…… 感慨一番,他也在心底郁闷:这局势兜兜转转,时明时暗,但好像完全违背自己的意愿,但凡自己背离的便逐渐好转,而自己倾向的则最终陷入颓势。 到底是他走了背运,一切都跟他作对,还是智力、谋略出了问题,总是选不准正确答案?饆 情况有些不妙啊…… 李治脸色极其难看,这一句“非战之罪”恰好捅了他的心窝子,皇图霸业不仅仅需要能力,更要有几分“上苍眷顾”,举凡古往今来成就大业的无不是运气逆天,往往绝境之时峰回路转,愈发能够证明天命所归之重要。 但现在这句“非战之罪”却几乎质疑他李治并没有得到上苍眷顾,所以即便看上去局势对他有利,但却难抵天意所属,在最不可能失败的地方遭遇不可思议的失败…… 一旁的褚遂良素来不会掺和这样的会议,即便坐在旁边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置身事外,但现在见到场面凝重、气氛压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现在最要紧不是讨论殷秦州究竟如何失败、火炮究竟如何威力无穷,而是接下来要怎么办?” 就算是“天命所归”,难道什么也不做只等着天上掉馅饼就行了? 说到底,他虽然是被逼着上了晋王这艘船,却也不希望晋王这艘船沉了,毕竟他当初可是写下了一份“自白书”,一旦晋王覆灭,他想继续仕途就得重回陛下那边,那么“自白书”随时可能被萧瑀爆出来。 谁又愿意头顶上时时刻刻悬着一把刀子呢……饆 一言惊醒梦中人,李治精神一振,颔首道:“此言有理!现在局势对吾等颇为不利,预想之中的援军未必会来,咱们难道继续困局此地?” 尉迟恭抓了抓胡子,一脸愁容:“坐困此地自是下下之策,但现在东宫六率按兵不动、程咬金立场不明,其身后还有薛、刘、郑联军虎视眈眈,咱们一旦有所动作,谁也不知道会引发何等变故,实在是不敢动啊。” 连骁勇善战的尉迟恭都如此说,可见局势恶劣至何等地步。 李治一双剑眉拧起,动不敢动,不动又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他现在已经后悔当时听从尉迟恭等人之言直奔长安而来了,兵临城下固然距离胜利更进一步,同时却也丧失了机动性,导致陷入僵局,进退维谷。 如果没有陷入这等死地,大不了重新返回潼关,与薛、刘、郑联军打上一场未必没有获胜之机会…… 迎着李治企盼的目光,萧瑀沉吟着,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李治的主心骨,且作为支持晋王起兵的“主谋”之一,他必须在这个时刻拿出主张,而不是仓皇无措、束手无策。饆 想了想,萧瑀沉声道:“如今之局势,退是肯定退不得了,既然已经陷入死地,何妨置诸死地而后生?” 帐内诸人皆是一惊。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崔信问道:“宋国公此言何意?” 萧瑀道:“现在玄武门以外已经被房俊彻底肃清,只要攻陷玄武门,便可以追着李道宗的后军猛攻,但李道宗现在已经猛攻武德殿多时,到底是李道宗先一步攻破武德殿控制住陛下,还是房俊先行攻陷玄武门对李道宗形成夹击?依我看来,都有可能。然而成大事者,本就要寄予几分气运,如果李道宗兵败,太极宫安然无恙,殿下也只能亡命天涯;反之,如果李道宗先一步攻入武德殿呢?只要殿下能够率军及时攻陷明德门杀入长安城,纵兵沿着天街直抵承天门下,或许就可以抵定大局。” 李治沉吟不语,目光有些焦躁犹豫。 他明白萧瑀的意思,只要自己能够攻入长安城与李道宗会师,就算是立于不败之地,即便皇帝逃出长安城,最多也就是帝国分裂,东西对峙。 若侥幸控制住皇帝,自然大获全胜。饆 当然,这么做的风险是极大的,现在虽然身陷死地,但若是存心突围,以麾下十万军队的实力还是能突围出去的,流亡天涯也好,逃回山东重整旗鼓也罢,总归还会一分生机。可一旦攻入明德门,身陷长安城中,那就彻底无路可退。 不成功,便成仁。 绝无任何转圜之余地…… 要不要这么决绝自蹈绝地,向死而生? 尉迟恭长身而起,一撩战袍衣摆,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愿率领麾下精锐攻入长安,替殿下扫清道路,至承天门下恭迎殿下大驾!” 众人一愣,一双双目光投注到慷慨凛然的尉迟恭身上。 李治浑身一震,下意识便站起身走上前,双手紧紧握住尉迟恭双肩,感动得无以复加:“‘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鄂国公忠肝义胆,国士无双,本王之肱骨也!”饆 尉迟恭这是要自履死地,让李治守在城外,一旦事不可成,可伺机逃遁,保得一命,而他自己自是绝无生还之可能。 众人尽皆感叹,唯有萧瑀面色涨红,似遭受无尽羞辱……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三面合围 当年李二陛下与房玄龄奏对,曾于言语之间赞赏萧瑀:“武德六年以后,太上皇有废立之心而不之定也,我当此日,不为兄弟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此人不可以厚利诱之,不可以刑戮惧之,真社稷臣也。”遉 因而赐诗一首:“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又对萧瑀说:“卿之守道耿介,古人无以过也。然而善恶太明,亦有时而失。” 萧瑀感激涕零:“臣特蒙诫训,又许臣以忠谅,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 魏征得知此事之后禁进言:“臣有逆众以执法,明主恕之以忠;臣有孤特以执节,明主恕之以劲。昔闻其言,今覩其实,萧瑀不遇明圣,必及于难!” 对萧瑀之赞誉非常之高,认为萧瑀是得遇明主故而能够以“忠”以“劲”,否则以其性格若遇到一个昏君,下场必然凄惨…… 朝野上下,皆知萧瑀乃李二陛下之肱骨,至“忠”,至“劲”。 现在李治将这句话转增给尉迟恭,可见其对于萧瑀极其不满,你是先帝的“诚臣”“劲草”,但我的“诚臣”“劲草”不是你……遉 这不仅是对他功绩的否定,其中更深藏怨念。 萧瑀坐不住了,起身拜倒在地,双眼含泪、浑身发颤,略带哽咽道:“如今有鄂国公辅佐殿下,必能成就大业、传承千载。老臣精力衰竭、年老智衰,恐难担当大任,心中惭愧至极。” 李治笑了笑,将尉迟恭扶起,又上前搀扶萧瑀,神色很是诚挚,但言语却暗藏刀锋:“宋国公说得哪里话?文武殊途,您与鄂国公皆乃本王之肱骨,无分彼此。再也莫要什么说什么年老体衰的话语,当初您辅佐本王竖起大旗,发誓要秉承先帝遗志、推翻伪帝匡正社稷之时,可是信心满满、雄姿英发啊!现如今局势叵测,正需要众卿齐心协力献计献策,您老岂能急流身退,将本王弃之不顾?” 当初蛊惑本王起兵的是你,现在想要撂挑子的还是你? 萧瑀满嘴苦涩,诚惶诚恐:“老臣不敢,愿为殿下效死!” 李治展颜一笑,将其扶起,神情温和道:“宋国公言重了,哪里用得着去死呢?现在虽然局势危厄,但也并非全无机会,只要鄂国公能够攻陷明德门杀入承天门与江夏郡王会师,最少也算是成功一半,若邀天之幸能够控制住伪帝,更是大功告成!” 尉迟恭慨然道:“殿下放心,微臣定率领麾下儿郎浴血厮杀,辅佐殿下成就大业!”遉 “好!传令下去,此番攻城之战,先登明德门者,赐爵开国县子!先登承天门者,赐爵开国县侯!其余有功人士尽皆官升三级!” “喏!” ……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治的命令传达军中,重赏使得全军上下士气鼎盛,无数骄兵悍将誓要凭借此战博取爵位,从此高官厚禄、封妻荫子。 大军一分为二,李治亲自督阵率领十万门阀私军坐镇圜丘,面对身后的程咬金、东侧的东宫六率、以及更远处的薛刘郑联军,严阵以待。 尉迟恭则率领本部右候卫兵马誓师出征,猛攻明德门。 自辽东返回关中之后,右候卫在尉迟恭率领之下辗转作战、屡战屡胜,虽然战损加剧、全军疲累,但此番晋王殿下重赏之下使得士气大振,而且长安守军绝大部分都集中于太极宫,导致城南一带兵力空虚,明知晋王陈兵城下却也抽调不出更多兵力,故而一经开战,右候卫便先声夺人,占据先机,守军兵力匮乏导致城墙防线多处空虚,狼狈不堪。遉 但明德门、安化门、启夏门乃是长安城正门,城高墙厚,防御设施极其完备,虽然兵力匮乏但依托完整的防御工事依然能够在右候卫狂攻之下力保不失。 尉迟恭旋即分出一支三千人的精兵向西奔袭安化门,一边狂攻安化门,一边派兵由清明渠水道攻伐入城水闸,使得守军疲于应付,安化门摇摇欲坠。 守军赶紧向春明门外驻扎的李靖求援…… …… 明德门骤然爆发大战,距离不远的左武卫自然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军中将校全部在中军大帐集合,等候程咬金的命令。 事实上,当下左武卫的军心也不稳定,一直以来程咬金左右摇摆、朝秦暮楚没有一个坚定的立场,导致军中上下无所适从,完全不知自己的敌人是谁,更不知下一步要干什么,难免士气低落、众说纷纭。 现在晋王大军攻伐明德门,右候卫处于晋王身后,无论是支持晋王亦或讨伐晋王,都到了必须亮明立场的时候,所以全军上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中军帐,等着程咬金的命令……遉 大帐之内,程咬金大马金刀端坐主位,余者包括牛进达在内皆肃立两侧。 帐外阳光升起,数万军队除却战马偶尔嘶鸣之外,一片寂静。 程咬金环视一周,沉声道:“尉迟恭纵兵攻打明德门,显然是打算杀入长安城、直抵太极宫与李道宗会师的主意,晋王则屯兵圜丘为其殿后。玄武门外,房俊刚刚击溃殷秦州的左候卫,集中兵马全力攻略玄武门,想来攻陷玄武门也是迟早之事……当下局势便是如此,依然渐趋明朗,吾军到底何去何从?诸位可以畅所欲言,坦白心迹。” 众将面面相觑,当初您屯兵西市坐视叛军入城攻打承天门的时候可没问过咱们的意见,这会儿居然开始询问咱们的心迹了? 牛进达有些无奈,开口道:“大帅何须如此?吾等不仅是大帅麾下兵将,亦是生死相随的袍泽手足,从来唯命是从,何曾有过些许质疑?无论何去何从,只需大帅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好,赴汤蹈火也罢,绝无怨尤!”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玩弄这一套手段有什么用? 直接说打谁就完了!遉 众将在程咬金目光逼视之下战战兢兢,见到牛进达挺身而出,纷纷出言附和。 “牛将军说得对,咱们都是大帅麾下的兵,军令所至,无所不从!” “咱就是粗人一个,哪里懂得那么多?现在谁是忠臣谁是明主也分不清楚,咱们只听大帅的!” “大帅说打谁,咱们就打谁!” …… 在这支程咬金一手打造、且统领多年的军队之中,几乎每一个校尉、每一个将军都是他的心腹亲信,拥有者无与伦比的统治力,在左武卫军中,只知有军令、不知有皇命! 这就是自古以来军队的特质,忠诚只在追逐更大利益的范畴之内,所谓的忠孝仁义抵不过利益的驱动,而一军之主帅往往代表了整支军队的利益,所以被奉若神明,言出法随、无有违逆,至于谁是忠谁是奸、谁是正谁是邪……与我何干?遉 即便是府兵制也难以摆脱如此臼巢,初始之时或许能够避免军队成为“私军”之可能,但常年累月的经营之下,依旧不可能避免的走上“利益共同”之旧路。 皇帝是否名正言顺、天命所归? 晋王是否奸佞叛逆、冒天下之大不韪? 将士们不管这些,也分辨不出这些,他们只会信奉主帅的军令,因为主帅的利益与大家是一致的,主帅得益,鸡犬升天人人有份,主帅失利,全军倒霉人人受损…… 这就是“军阀”。 程咬金缓缓颔首,目光如电、气势十足,沉声道:“如今奸佞横行、荼毒天下,致使百姓罹难、朝纲颠倒,吾等身为军人,当以匡扶社稷、扶保君王为己任,纵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传令全军,今日午时之前集结完毕,逼近圜丘,剪除奸佞!” “喏!”遉 帐内众将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对于这些将校来说,他们的利益早已与程咬金捆绑在一处,并不在意是去打晋王剪除奸佞、还是打皇帝奉行先帝遗志,只要尊奉程咬金的军令,全军上下万众一心、利益一致,如此足矣。 当然,他们之所以对程咬金如此信服,乃是因为以往多年跟随程咬金从未吃亏,想必这回程咬金依旧会带领大家走向胜利。 只要胜利,自然利益多多…… 军令在左武卫全军传达,数万人马全部行动起来,先是生火造饭,用饭之后一队队兵卒开始集结,辎重兵将营帐收好,粮秣装车,一切辎重收拾停当,跟随在大军之后。 到了午时,步卒居中、骑兵护卫两翼,数万人马阵容齐整的向着圜丘缓缓进发。 与此同时,一直跟在左武卫身后的薛刘郑联军也探知左武卫的行踪,虽然两军之间并未有直接的联系,但根据左武卫的动向也能判断其战略意图,故而在薛万彻指挥之下,联军绕过左武卫的后军向西斜插,沿着清明渠递进安化门,直奔圜丘西侧。遉 接着便是一直按兵不动的东宫六率终于分出一支万余人的部队,沿着长安东侧一路向南,过乐游原、芙蓉乡,渡过黄渠,陈兵曲江池西侧,与左武卫以及薛刘郑联军分别在西、南、东三面将圜丘之下的晋王合围。 半日之间,局势骤变。 十万晋王大军得知已被围困,军中上下一片哗然……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死中求活 人总有侥幸之心,认为自己是世间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会得到上天眷顾气运十足,愈是生死存亡之际,这种侥幸之心愈甚。槑 李治不至于这般浅薄,但他既然想要成就皇图霸业攫取人间至尊的权力,成为“君权天授”的大气运者,就势必要成为“上天之子”,危急存亡之时得上天之眷顾。 古往今来,哪一个声名显赫的君王不是气运护身一路披荆斩棘逆而上位? 虽然在尉迟恭攻伐明德门之初,便已经考虑到身后几支军队种种可能的动向,但李治依旧奢望能够出现奇迹,以此证明他的的确确是“天命所归”的那一个。 如此,不仅可以将迫在眉睫的危厄一举解决,更会使得自己声望暴涨,获取世人之支持。 然而在程咬金率军挺进圜丘、薛刘郑联军斜插安化门的那一刻,李治便知道自己非但不是天命之子,甚至有可能成为被上天抛弃的那一个…… 十万大军在明德门外面南背北、枕戈待旦,背后是战火正燃激战正酣的明德门,面前是虎视眈眈的左武卫,右手边薛刘郑联军沿着清明渠直扑安化门,左手边长途奔袭而来的万余东宫六率精锐背靠曲江池虎视眈眈。 三面合围,已成死局,任凭李治麾下十万门阀私军插上翅膀,也难逃生天。槑 唯一的活路,便是挡住即将来自三个方向的潮水一般的攻势,确保尉迟恭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率先攻陷明德门,而后直抵承天门下与李道宗会师。 然而这十万大军看似人多势众,实则皆是山东世家仓促招募而来的乌合之众,其中只有半数曾有过府兵经历,余者皆是奴隶、囚徒、民夫,上至六十多下至十余岁,打一打顺风仗或许可以,但现在面临三面围剿,早已是人心惶惶、军心动荡。 想要依靠这样一支军队抵挡住面前三支大唐精锐部队,何其难也? 到了这个时候,本应仓皇无措的李治反而镇定下来,左右也不过是一个死,怕有什么用? 他亲自披坚执锐、顶盔掼甲,策骑在大军阵前往来巡弋,大声鼓舞士气:“敌军固然强悍,但咱们占据兵力优势,何惧一战?况且也无需战胜敌军,只需守住阵地,等到鄂国公攻破明德门,大军挥师入城抵定大局,本王论功行赏,绝不食言!” 到底是天潢贵胄,这样一番姿态、言语,使得人心惶惶的军队迅速安定下来,虽然依旧难免士气低迷,却也可堪一战。 *****槑 武德殿的屋脊在朝阳的照耀下反射着金光,看似咫尺的距离,却恍如远隔千山万水。 昼夜不停的激战使得攻守双方伤亡大增,武德殿北边的每一座殿宇、楼阁、亭台都历经反复争夺,伏尸处处血流成河,看似占尽优势的叛军在守军奋不顾身的狙击之下付出惨痛代价,却难有寸进。 每多一刻延误,局势都会有不可测之变化,但任凭李道宗如何督战,却始终收效甚微。 忠于皇帝的禁军、百骑司数千人死死守住武德殿,哪怕早已精疲力竭、满身伤创,却依旧红着眼睛不放弃一寸土地,将叛军死死抵挡,不使陛下受到半分伤害。 这种疯狂燃烧的精神使得守军战力暴涨…… 始终不能攻陷武德殿也就罢了,偏偏身后还有噩耗传来。 “殷秦州败了?连一个时辰都没坚持住?”槑 形容枯槁、精力难济的宇文士及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听取斥候传来的战报,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胁迫殷秦州起兵攻伐长安乃是关陇门阀奋起余威发动最后的手段所造成的结果,原本希望即便不能击溃右屯卫,也足矣形成僵持局面给其余各地驻军、门阀一个反应的机会,而后必然蜂拥而来,形成大势。 然而听斥候战报上说殷秦州连一个时辰都没坚持住…… 斥候肯定回复:“确切的说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双方尚未接战,右屯卫火炮齐发,左候卫兵败如山倒,右屯卫派出具状铁骑花费一个时辰击溃左候卫主力,然后用半夜事件也所有溃兵驱逐至渭水以北,现在右屯卫已经肃清玄武门北,全力攻打玄武门。” 宇文士及嘴唇哆嗦:“火炮?” 斥候点头:“右屯卫装备了数十门火炮,在所有人都不知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发动齐射,无以计数的炮弹落在左候卫阵中……非是左候卫不行,实在是右屯卫根本没给他们交战的机会。” 火炮的威力世人皆知,岂是血肉之躯可以抗拒?槑 李道宗看向宇文士及,面色冷峻,问道:“之前郢国公您信誓旦旦,说铸造局的产量对于装备一支部队来说杯水车薪,那现在右屯卫的火炮、炮弹又如何解释?” 他自诩当世名将,在占据先机的情况下不惧任何人、任何一支部队,但火器除外,毕竟火器那天崩地裂的威力绝非人力可以抗拒,单纯的兵力、战力在火器面前如同纸屑枯叶,毫无抵抗能力。 可分明对铸造局明里暗里多番侦查,为何右屯卫依旧能够拿出那么多的火炮与炮弹? 别说什么之前留存,那根本不可能。 面对李道宗的诘问,宇文士及面色灰败,嘴唇瑟瑟发抖,眼皮跳个不停,不知如何回答。 然而还有更为严重的问题,既然右屯卫早已装备了足够的火炮与炮弹,为何一直藏着掖着不拿出来? 同为陛下臂膀的东宫六率是否也装备了足够的火炮?槑 到底是火炮的数量不足以彻底歼灭叛军,要留待危机时刻再用,还是根本就是故意为之,要“引蛇出洞”,将所有不忠于皇帝的军队全部引到长安城下,再予以毁灭性的打击? 宇文士及越想越是害怕,额头很快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李道宗冷哼一声,转头对身边校尉道:“此时依然无路可退,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攻陷武德殿,无论能否控制陛下,都要尽快结束战斗!” “喏!” 校尉也知道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一旦房俊攻陷玄武门杀进宫来,己方腹背受敌,莫说攻陷武德殿了,便是自保都难如登天…… 校尉飞奔而去传令,李道宗又将一个斥候叫到面前,询问道:“城南晋王那边可有动静?” 斥候摇头道:“尚未有消息传来。”槑 李道宗负手眺望不远处战况惨烈的武德殿,想了想,估摸着现在房俊击溃左候卫的消息大抵已经传到圜丘,晋王想必已经有所动作,但因为自己身陷太极宫,通讯不畅,所以消息还没有传递过来。 心念电转,马上做出决断:“传令下去,所有预备队集结,随本帅攻伐两仪殿、太极殿,直取承天门!” 如果晋王得知左候卫被房俊的火炮所击溃,必然有所反应,要么率军突破身后程咬金的阻挡向南杀入终南山,要么集结兵力猛攻明德门,直逼承天门。 若是前者,自己身陷宫内,等到房俊杀进来自是全无生还之希望,战死当场一切休提;可若是后者,自己就应该提前赶赴承天门予以接应,只要两军会师,便可彻底占据太极宫,城外的东宫六率鞭长莫及。 但消息的迟滞太过严重,若等到晋王那边的消息传来,怕是已经晚了…… 所以他只能提前决断。 宇文士及这个时候也从震撼失神之中缓过来,听了李道宗的命令,连连颔首表示赞同:“能够控制陛下自是最好,但即便攻陷武德殿,陛下也极有可能自密道逃脱,还不如与晋王合兵一处彻底占据整个长安!”槑 只要占据太极宫乃至于整个长安城,就意味着晋王已经短暂控制了帝国中枢,获得名义上的统治权,到那个时候,整个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所有门阀都会抵消到最后的顾忌,全力支援长安而来,成为晋王的拥趸。 即便右屯卫火器无敌,即便东宫六率骁勇善战,却如何与全天下的门阀、军队为敌? 最好的下场就是扶保皇帝逃离长安,沿着河西走廊向西域遁逃,从此帝国陷入分裂…… 但对于关陇门阀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虽然想要夺取狭长的河西走廊彻底覆灭皇帝极为不易,但好歹能够占据中枢,总比被房俊杀入宫内一举荡平更好。 李道宗淡然道:“如此,就有劳郢国公坐镇此处,吾自率军攻打两仪殿,争取打开承天门!” 他着实懒得与宇文士及多说,这位大唐帝国的三朝元老长于心计却疏于谋略,虽然此番合纵连横之下曾一度差一点将整个关中都动员起来,但到底棋差一着、功亏一篑。槑 当即不再多言,将预先从战斗中撤出来修整的三千人马集结完毕,然后亲自率军离开武德殿,向西自甘露殿南侧的甘露门杀出去,直扑两仪殿。 此刻整个宫中的防御重点全在武德殿,冷不防被李道宗率军突击,两仪殿兵力薄弱,很快失守。 李道宗马不停蹄直奔太极殿,承天门遥遥在望。 第一千三百章 名分之事 甘露殿、两仪殿、太极殿都在太极宫的中轴线上,这几处建筑皆恢弘壮美、占地极广,但相应的墙壁、门阙却极少,只需率军一路平推过去,很快便能抵达承天门。帆 一旦李道宗率军攻下承天门,不仅可以接应极有可能自明德门破城而入的晋王李治,今儿控制整个长安城,将大唐帝国的中枢紧紧攥在手中,也会向东攻略长乐门、永春门等处城门,控制龙首渠水闸,截断皇帝出逃的路线,除非武德殿内藏有出城的密道,否则李承乾将成为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故而李道宗这一下分兵突袭,打了守军一个出其不意,武德殿中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诸多大臣昨夜皆宿于武德殿的偏殿之内,玄武门外的隆隆炮声惊天动地,宫内宫外不明就里惊扰纷纷,随后传来房俊彻底击溃左侯卫的消息,振奋之下他们哪里睡得着? 孰料一大早又听到李道宗分兵攻略太极殿的消息,难免忧心忡忡,皆是神情萎靡。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许敬宗面带忧色:“李道宗这是想要攻陷承天门,截断陛下撤出武德殿的后路啊!此獠心思歹毒,身为宗室郡王却不思报效皇恩反而纵兵谋反,其罪当诛!” 一旦被李道宗截断承天门,武德殿便成为一个大瓮,谁也逃不出去。他虽然感激陛下将他任命为礼部尚书,却不愿跟陛下共赴黄泉。 至于武德殿内的密道且不说有没有,就算有,陛下直至此刻仍然不走显然打算坚守至最后一刻,但是到时候兵荒马乱,即便陛下能在李道宗率军杀进来之前从容逃走,可别人未必来得及……帆 刚刚成为六部尚书之首,算是完成了几十年仕途的一次重要跃迁,憧憬着有朝一日登阁拜相、礼绝百僚、宰执天下,岂能战死此处? 其余大臣也有不少人出言附和,纷纷痛斥李道宗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李勣端坐不动,神情淡然的扫视一圈,缓缓道:“何止是截断承天门?若所料不差,晋王怕是也要开始攻城了。” 众人一惊,正欲说话,外头便有内侍通禀,说是有斥候前来通报军情,只得将心底担忧暂且压下。 得到允准之后,内侍将斥候引入,斥候进入大殿单膝跪地:“启禀陛下,尉迟恭率其麾下右侯卫骤然攻打明德门,城门守军兵力薄弱,恳请支援。同时,卢国公程咬金率麾下左武卫抵近圜丘,薛刘郑联军斜插清明渠,沿着清明渠抵达安化门。卫国公命令东宫六率一部向南穿过乐游原、渡过黄渠抵达曲江池西侧……已经对圜丘附近屯驻的晋王叛军形成合围之势。” 殿上重臣听闻,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无论程咬金的左武卫还是薛刘郑联军,亦或是东宫六率,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这样三支部队对晋王完成合围之势,一经开战便足以将晋王麾下号称十万的乌合之众碾为齑粉。帆 但李承乾、李勣、乃至于许敬宗、张亮等人依旧眉头紧锁,并未掉以轻心,更为认为如此便大局已定。 因为其中还有一个左右摇摆、反复横跳的程咬金…… 谁知道程咬金现在到底站在哪一边? 更何况即便程咬金站在这一边参与围攻,也很难在尉迟恭攻陷明德门之前将其晋王剿灭,届时晋王完全可以跟随尉迟恭杀入长安,沿着天街直抵承天门下。 东宫六率齐编满员的时候也不过四五万兵马,历经李思文、屈突诠等人接连败绩,自是损兵折将、减员严重,现在是派兵增援明德门守军亦或是直接由春明门入城协防承天门,很难取舍…… 李承乾蹙眉沉思良久,询问李勣:“英公认为当下应当如何应对?” 诸位大臣也都看向李勣,毕竟这位直至现在仍然是朝中文武第一人,所向无敌、灭国无数的统帅,只因先前诸般做派招致陛下猜忌不得不困囿于宫阙之内,不能统兵作战、挥斥方遒。帆 但论及战术谋略,天下少有人及…… 李勣却摇摇头,缓缓道:“非是微臣推脱,现在朝廷兵马皆由卫公掌控指挥,他必然早已有了全盘策略,微臣贸然谏言必定影响卫公的战略部署,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李承乾默然,他听不出李勣是毫无芥蒂就事论事,还是心有怨尤借机推搪…… 不过当下不是深究这些事情的时候,沉思片刻,便颔首道:“英公之言甚为有理,来人,给卫公传话,就说全部军略事宜皆由卫公全权负责,朕不过问。” “喏!” 有内侍应下,转身走出武德殿,前去春明门外向卫国公李靖传递皇命…… *****帆 一墙之隔的立政殿内,气氛反倒不是那么紧张。 聚集于此的嫔妃、宫人、女眷们早已收拾停当,只要挡不住叛军的攻势,便会马上从密道离开太极宫,李靖早已在宫外出口处安排好接应的部队,届时直接向北渡过渭水避往河西。 武德殿并无密道,唯一的密道在立政殿下边…… 太阳缓缓升起,阳光自重重殿宇屋脊上的琉璃瓦反射下来,自窗户照在梳妆台的镜子上,耀目生花,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一粒一粒纤毫毕现。 皇后苏氏身段窈窕,穿着一身绛色宫装站在梳妆台前为长乐公主绾起青丝,柔美的脸颊一半在阳光之中白皙泛着光泽,白玉耳坠微微摇晃,美艳不可方物。 她用白皙纤美的玉手绾起如云青丝,轻柔的盘成一个发髻,再用一根玉簪固定,然后站在长乐公主身后扶住她消瘦的肩头,从镜子里左右端详,满意的笑起来:“殿下丽质天成,秀眉端方,还是这般华丽的装饰看上去更为美好一些,平素那些道袍还是少穿为好。你现在也不过双十年华,正是青春勃发之时,长时间青灯古卷静心寡欲绝非好事。” 长乐公主也左右侧头看了看发髻与头饰,镜中的自己容颜秀眉、清丽端方,闻言抿唇一笑:“好久不曾这般精心装扮过了,很是不习惯,多谢皇后。”帆 “呵,这有什么好谢的?能够为殿下梳妆,本宫很是荣幸呢。” 皇后苏氏笑眯眯的摸了摸长乐公主的鬓角,将她拉起来,两人并排坐在一侧靠窗的椅子上,忍不住问道:“你与房俊之间,到底如何打算?” 长乐公主玉颊微红,有些羞涩,不过她与房俊之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且皇后苏氏秀眉大度,彼此关系亲密,故而也不扭捏,轻声道:“哪里有什么打算?便是如此就好。正如当年他所写的那一阙词中所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他是自己的妹婿,更是朝中重臣,互有私情已经万万不该,又岂能有什么名分? 她也不在乎那些。 皇后苏氏先是喃喃复述了一遍这两句词,感慨道:“素闻这房二少年之时荒诞不羁、率诞无学,却不曾想一朝开窍便有这般傲视群伦的绝世才华……” 而后话音一转,不满道:“咱们女人活在这世上本就艰难,又岂能逆来顺受,任凭那些男人占尽便宜却拂袖而去不负责任?”帆 长乐公主羞涩难当,轻轻推了皇后一下,微嗔道:“哪有什么占便宜,怪难为情的。” “占便宜”这种事毕竟是相互的,怎能以此来责怪男人呢…… 皇后苏氏轻笑一声,而后拉过长乐公主的手,轻声道:“休怪本宫没提醒你,此番若败也就罢了,可若是邀天之幸最终剿灭叛军整肃朝纲,房二便是擎天保驾、居功至伟,到时候除去皇位之外无论任何要求陛下都会答允,他若是敢向陛下要什么,即便再是为难,陛下也不会拒绝。” 她很了解李承乾的为人,看似脾气软弱,实则很是执拗,若他认为房俊的功勋值得某一些赏赐,那么无论是谁反对,都一定会坚定执行。 长乐公主脸颊红润,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有皇帝赐婚,也难以平息宗室、天下人的攻讦,她又怎舍得让他陷于世人谩骂之中狼狈不堪? 好男儿擎天保驾、功在社稷,就应该青史垂名、光耀千古,不能因为她一个女人而导致一世英名遭受玷污,若是那般,她纵死也难心安……帆 见她这般神情,皇后苏氏很生气,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先帝在时,便时常夸赞你有宰辅之才,气量恢宏才思敏捷,怎地在这件事上却这么糊涂?只要高阳不介意,你又何必为了外人的喜恶而委屈了自己?咱们女人这一辈子不容易,上半辈子为男人活着,下半辈子为孩子活着,你自己不介意,难道就不为将来孩子的名分想一想?” 长乐公主欲言又止,有些犹豫了。 可姊妹共侍一夫这种事屡见不鲜,光明正大却极为罕有,更别说她们还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 门外传来脚步声响,继而高阳公主的声音传入耳中:“嫂子,姐姐,你们聊什么呢?”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玄武门破 高阳公主身穿一件藕荷色的窄袖胡服,满头青丝绾成一个简单利落的高马尾,露出雪白优美的脖颈,一条玉带系在腰间盈盈一握,脚下踩着一双鹿皮软靴,眉目如画眼波莹莹,好似青春年少的俊俏郎君一般……轡 殿外虽然战火连天,但这位大唐公主却显然没有胆怯惊扰,自从刚刚传回房俊在玄武门外威风凛凛大破左候卫,心情便雀跃欢喜,很是放松。 自家郎君统兵在外、战无不胜,宫内又密道可随时逃出去,又有什么好担心呢? 况且以她对自家郎君的了解,既然敢于这般冒险引叛军入京,自然有必胜之信心…… 皇后苏氏起身,上下打量高阳公主几眼,笑吟吟道:“殿下这一身打扮当真好看,若让外人见了还以为云英未嫁待字闺中呢,谁敢相信已经诞下麟儿、嫁做人妇?” 高阳公主上前两步与苏氏面面相对,伸出一根葱白也似的手指轻佻的挑起苏氏尖俏的下颌,还皱起琼鼻嗅了嗅苏氏身上的香气,调笑道:“小娘子莫不是相中了本郎君?来来来,让本郎君好生享受享受。” 说着,伸手在苏氏脸蛋儿上摸了一把,却被苏氏嗔怒着将手打掉,没好气道:“多大年纪了,还这么调皮?” 一旁的长乐公主也被高阳公主逗得开心,心底的担忧有所削减,笑着道:“越国公在宫外连战连胜,堪称中流砥柱,也难怪妹妹心情这般好。”轡 高阳公主眼珠一转,做到长乐公主身边,伸开手臂做男子模样揽住长乐公主肩头,傲然道:“本郎君少年英雄、国之柱石,此番功勋赫赫、擎天保驾,带到助陛下平定叛乱之后必然论功行赏,以往心中觊觎之美人或许便能娶入府中、得偿所愿,我又怎不君高兴呢?哈,我高兴得很咧!” “你这个臭丫头胡说什么……” 长乐公主一张白皙俏脸满是红霞,羞不可抑,嗔怪的推了高阳公主一下。 高阳公主被推了一下,故作惊诧:“哎呀,敢对本郎君无礼?哼哼,等到有朝一日落入本郎君手中,定要你乖乖求饶!” 苏氏眼瞅着长乐公主羞得俏脸通红都快滴出水来,急忙上前,嗔怪道:“殿下适可而止,哪有这般欺负人的?长乐殿下好歹是你姐姐,莫要无礼。” 她岂能听不出高阳公主的调侃? 高阳公主一扬雪白尖俏的下颌,有些不忿:“往后还说不定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呢!”轡 长乐公主俏脸都快滴出血来,慌慌张张的起身,纤手掩面,莲步移动就往外走…… 待到长乐公主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皇后苏氏瞪了高阳公主一眼,问道:“你到底怎么想?” 高阳公主自顾起身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哼道:“什么叫我怎么想?他们两个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不将我休掉都算好重情重义,我那还敢有想法?” 休自然是不会休的,甚至如果她强烈反对,无论如何长乐都进不了房家的门,这一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不仅仅出于房俊对她的尊重,就算房俊混了头鬼迷心窍,只需她去房玄龄面前哭诉一番,房玄龄也会给她撑腰。 真以为她诞下房家的长孙是白给的? 她不介意长乐进入房家,介意的是房俊对长乐那份情意。想当初她下嫁房家的时候那厮可是百般抵赖、千般推脱,甚至不惜自污名声试图让父皇收回成命反悔婚约,最终虽然夫妻和谐,大多也是木已成舟之后既定事实之后相互试探彼此投契……轡 凭什么我就是糟糠之妻,她就是郎情妾意? 皇后苏氏见她嘟着嘴儿一脸委屈,忍不住好笑:“真是孽缘啊……不过要我说啊,你大可不必这般,到底是你的姐姐,总比外人强吧?姊妹同心,其利断金。按说这次平叛之后,二郎立下大功,陛下定然大加封赏,美女宫娥必不可少,到时候你总不能全部依仗媚娘帮你稳定内宅吧?” 高阳公主忍不住头疼,那更是一个不省心的主儿…… 苏氏柔声道:“若是有长乐与你一同坐镇内宅,你们姊妹什么都不需做,大可放权给媚娘,又有谁能撼动你们的位置呢?” 一个高阳或许势单力孤,但再加一个长乐,定然将房家内宅守得稳稳当当。 就算媚娘掌控再多权力又如何? 高阳公主叹气道:“瞧您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反对她嫁入房家,只是有些气不过而已。”轡 苏氏了解高阳公主的心情,闻言劝慰道:“放眼天下,如二郎这般功勋赫赫、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哪一个不是嚣张跋扈、桀骜难驯?难得二郎对你始终如一,千万不要自己将事情搞砸了。” 她对房俊的观感极佳。 再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房俊能够对正妻尊重有加、相敬如宾,对妾侍信任保护、委以重任,已然是绝无仅有、第一无二,绝对是所有女人梦想中的郎君。 兼且相貌堂堂、才华横溢,年纪轻轻便功勋赫赫、地位崇高,不知多少少女贵妇日思夜想,恨不能自荐枕席,哪怕只是一晌贪欢也好…… 想到这里,没来由的俏脸红了一下。 高阳公主点点头,嘘出一口气,颔首道:“皇后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 苏氏握着高阳公主的手,也叹了口气,俏脸上浮起忧愁:“这些都是后话了,能否挺过眼下这一劫还是未知之数,若是挡不住叛军,或许也不用烦恼这些事。”轡 高阳公主对此倒是信心十足:“皇后放心,二郎行事最是稳重,他既然同陛下定下如此策略,必然有着十足把握,否则断然不会这般行事。先前的奏报您也听到了,既然用火炮击溃敌人,就说明右屯卫中的火器数量远远超过外人猜测预估,这或许就是二郎的底气。” 苏氏显然对房俊也非常信赖,闻言颔首道:“你说的有道理,陛下也不是个轻浮鲁莽之人,两人凑在一处定下这般策略,没理由冒险。” 正说着,外间一个宫女忽然小跑进来,喘着气,脸上满是惊喜:“皇后,刚才有斥候前往武德殿奏禀,说是越国公已经率军攻陷玄武门,正杀入宫内……” “啊!” 皇后苏氏惊呼一声,俏脸上压抑不住的狂喜,一手扶着高耸的胸脯,脱口道:“果真如此?本宫就知道越国公乃当世英雄,只要他在,本宫就无需担心。” 高阳公主:“……” 她狐疑的瞅了一脸喜色美目盈盈的皇后一眼,总觉得皇后这份喜悦似乎参杂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轡 ***** 房俊负手立在营地北侧,眺望着麾下兵卒蚂蚁一般爬上玄武门城头,而后自城内打开厚重的城门,无以计数的兵卒狂涌而入。 斥候不断前来传递太极宫内动向,各种信息汇聚而来。 “晋王这回算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亲率大军试图抵挡三路大军的围攻确保尉迟恭攻破明德门,也不知明德门能否守得住,三路大军能否在其破城之前将其击败。” 高侃有些担忧。 一旦尉迟恭攻陷明德门,晋王可率军由此杀入长安城,不仅三路大军围攻之势可解,更可直扑承天门与李道宗南北两向包围太极宫,陛下再不能自承天门撤出城外与李靖回合,只能由密道逃出城外。 太极宫落入晋王之手,某种程度上也就意味着皇权中枢易主,晋王可以在太极宫登基即位、昭告天下,届时,必然有无数攀附权势之辈相继依附,实力大涨。轡 房俊倒是清醒得很,知道纵然再是担忧,也难以阻挡尉迟恭攻入明德门:“明德门兵力不足、防御有限,如何挡得住尉迟恭如狼似虎的猛攻?春明门外的卫公虽然执掌数万大军,但根本不敢轻举妄动,难以抽调兵力增援,只要晋王能够挡得住三路大军几个时辰,尉迟恭必然破城。” 李靖执掌数万东宫六率坐镇春明门外,看似兵力雄厚,实则最重要的作用是震慑其余关中驻军,根本不敢所有动作。一旦分兵被纠缠住,谁也不敢保证那些关中驻军不会蜂拥而来。 否则何以坐视李道宗杀入太极宫猛攻武德殿却无动于衷? 对看着高侃,淡然道:“真正能够决定此战胜负的,只有咱们右屯卫。你亲自带兵进入玄武门,告诉麾下将士,此番能否擎天保驾、平定叛乱,就看他们能否视死如归、一往无前。若胜,所有人赏赐丰厚、加官进爵,左右屯卫将会一齐整顿编入金吾卫,大家飞黄腾达封妻荫子,若败,自今而后再无右屯卫,全军上下前途尽毁,甚至祸延家族,让大家好自为之。” 高侃心中凛然,明白这是在敲打军中将校要誓死效忠皇帝,不得三心两意犹豫不决,毕竟先前李大亮策反一事,不知是否还有人未曾被曝光出来…… “喏!大帅放心,若不能击溃李道宗、剿灭叛军,末将提头来见!”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遍体生寒 右屯卫攻下玄武门,兵卒攀登上城墙然后进入城内打开城门,无以计数的兵马涌入,守军伤亡惨重,除去丧失战斗力的在兵营之内接受救治的,余者要么被俘,要么溃逃,直奔甘露殿、武德殿方向而去。蹛 右屯卫将士迅速控制城门、城楼以及城内各处营房、藏兵洞、仓库,一一清剿之后,留下少许部队守城,其余在高侃统领之下,稍事休整便杀入太极宫,直扑武德殿。 房俊也将指挥部从右屯卫军营移到玄武门城楼。 这就是他先前不肯用火药炸毁玄武门的意义,现在城阙完整、防御工事完备,只需两千兵马便可固守玄武门,即便再有哪一支军队吃了豹子胆敢来攻打玄武门,一时半刻也绝对守得住,给高侃足够的时间去抄袭李道宗的后路。 只要玄武门固若金汤,即便晋王杀入长安城内,亦可确保对峙之局面…… ***** 李治一身戎装、顶盔掼甲,跨骑于战马之上,在他身后尉迟恭正率领麾下将士向春明门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无以计数的兵卒越过被填平的护城河奔袭至城下,架起云梯顶着头上的箭矢滚木向上攀爬,即便身前的袍泽时不时被箭矢射中被滚木击中而坠落下去,也毫无惧色,咬着牙想要夺取先登之功勋。 而在李治身前,数万左武卫将士阵容严整、旌旗猎猎向着圜丘缓缓挺近。蹛 两侧,薛刘郑联军已经沿着清明渠抵达安化门之外,令有一部东宫六率在曲江池畔枕戈待旦…… 各方敌军虎视眈眈,大战一触即发。 相比于之前的惶恐不安,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的李治反倒心绪平静下来,所有的恐惧彷徨皆不翼而飞,面对三面围攻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他虽然长于深宫之内,且深得太宗皇帝、文德皇后宠爱,却绝非“何不食肉糜”的废物,少小之时便弓马娴熟、文思敏捷,如今终于有机会统率大军决胜沙场,也激起心底的那一份好胜之心。 不是嫡长子又如何? 没有被册封为太子又如何? 古往今来逆而夺位者不知凡几,只要杀伐果断、文武兼备,如何不能坐拥天下、君临神州?!蹛 至尊之位,天命者得! 摁了摁腰间横刀的刀柄,李治询问身边校尉:“鄂国公那边战况如何?” “春明门守军抵抗顽强,鄂国公进展缓慢,不过守军兵力不足,猛攻之下难免顾此失彼,想来不久之后即将破城。但薛刘郑联军沿着清明渠直抵安化门,导致安化门的防御加强,故而鄂国公只能猛攻春明门、启夏门。” “东宫六率那边没有支援启夏门?” “暂时按兵不动,没有支援启夏门的迹象。” 李治点点头,剑眉蹙起,他知道曲江池畔的东宫六率既然既然按兵不动,显然是打算集中兵力前来攻伐圜丘,想要将他的中军一举击溃。 只要在尉迟恭破城之前将十万大军击溃,那么春明门的危机自然解除,麾下所有军队都将一哄而散……蹛 现在就看他能否坚持到尉迟恭攻陷明德门。 远处,隆隆的战鼓声响彻四野,李治扭头望去,鼓声正是来自于曲江池方向。 “启禀殿下,曲江池畔的东宫六率全军开拔,向吾军发动进攻!” “敌军前锋两千轻骑已经突进至吾军侧翼,被吾军弓弩所阻!” “前方将军请示,是否出战?” …… 战报雪片一般纷至沓来,李治端坐马背之上八风不动,沉稳道:“传令各军,严守阵型,不得擅自出阵,咱们的任务不是破敌,而是守住阵地。只要能够守到鄂国公攻陷春明门的那一刻,所有人便立下大功,战后论功行赏,绝不吝啬!但若是有谁擅自出阵营地招致败绩,进而影响军心士气,休怪本王不念情分已军法严惩!”蹛 他现在麾下兵马号称十万,事实上也不差多少,但基本全是仓促招募的门阀私军,与乌合之众无异。这样的部队若是依仗兵力优势列阵死守还成,若敢出阵营地与精锐的朝廷军队作战,根本不堪一击,他必须用最为严苛的命令来约束部队。 一旁的崔信一咬牙,也大声道:“告知所有人,只要此战获胜,奴籍的马上脱籍,平民每家三亩地,家兵赏十贯钱、子弟入族学!” 他也豁出去了,山东世家在此地足足十万军队,就算前前后后伤殁折损,最终只剩下个五六万人,兑现他现在的许诺也足以使得山东世家要狠狠的放一回血。 但这其中的因果也很好捋清,此战若胜,山东世家自此鱼跃龙门进入中枢,极有可能复制当年关陇门阀权倾天下的旧事,再大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此战若败,山东世家即便不至于烟消云散也差不多,生死存亡之间,留有再多钱财又有何用? “喏!” 校尉听得明白,马上策骑赶赴各处,将晋王与崔信的命令传达,顿时引发军中一阵欢呼。蹛 虽然大多数人都是被强迫着裹挟而来,作战之时根本不愿出死力,得过且过遭遇危险便退避三舍,但毕竟根子都在山东甚至很多人就是山东世家的奴仆,也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现在崔信这般重赏,岂能不兴奋异常? 只需一场胜利,便是阶级跃升的机会,放在平时有可能几辈子都等不到…… 全军士气鼎盛,扎稳阵脚面对三面围攻。 战斗最先在东边曲江池方向打响,但李治不断派出斥候密切关注正南方左武卫的阵地,他心里始终存有一丝希望,希望程咬金并未全心全意投靠皇帝,关键时刻还会三心两意、左右摇摆,只要左武卫没有倾尽全力来攻,程咬金便是整个死局当中的一个大破绽。 尉迟恭站在春明门下,亲自督战指挥麾下兵卒猛攻城门,局势至此依然毫无转圜之余地,要么今早攻陷春明门引大军入城直逼太极宫,要么被围困在这春明门下四面楚歌、八方皆敌,最终精疲力竭力战而死…… 所以他不断催促将士发动一波一波猛攻,毫无怜惜兵力,数万右候卫精锐分成数支部队,在城下枕戈待旦轮番上阵,前面一波力竭之后后面马上顶上,不给城上守军半点喘息之机。蹛 如此战术自然效果显著,兵力匮乏的守城部队面临疾风骤雨一般的猛攻伤亡惨重,虽然仍旧死守城阙,但已经渐渐不支,严整的防御出出漏洞,时不时被叛军攻上城头,尽管每一次都能及时添补缺口将叛军击退,但长此以往必然首尾难顾,破城亦是迟早之事。 远处,几个兵卒搀扶着一个斥候狂奔而来,及至李治面前停下:“启禀殿下,这是自玄武门而来的斥候,路上遭遇截杀侥幸逃得一命,有重要消息禀报。” 李治在马背上见他斥候浑身是血,多处负伤,此刻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赶紧问道:“玄武门外到底局势如何?” 殷秦州的左候卫强度渭水攻伐右屯卫、进逼玄武门,不仅在于有可能击溃房俊使得太极宫北边最具有战略作用的门户洞开,更是一串星星之火,希望可以将整个关中都形成燎原之势。 但房俊绝非酒囊饭袋,即便需要分兵攻伐玄武门,面对左候卫也有一战之力,胜负之间,殊为难料。 而此刻自己这般身陷重围,玄武门那边的消息想要传递过来极为不易,这个斥候必然便是无数想要突破敌军封锁而幸存下来…… 斥候大口喘息一阵,顾不得身上伤势,急声道:“右屯卫列出数十门火炮,在左候卫冲锋之时予以迎头痛击,整个玄武门以北区域被火炮犁了一遍,左候卫损失惨重,当即溃散,殷秦州与郢国公已经率领残兵退往渭水北岸,就地驻扎收拢残兵,而房俊在击溃左候卫之后合兵一处猛攻玄武门,玄武门很快失陷……”蹛 “火炮”这两个字好似一道炸雷一般在李治脑中响起,“轰”的一声炸得他眼前发黑,一阵迷糊身体摇摇欲坠,差点从马背之上一头栽下来。 他最怕的不是兵法谋略天下无双的李靖,不是当今朝中第一人的李勣,也不是勇冠三军战无不胜的房俊,而是火器! 时至今日,大唐朝野上下哪里还有人不知火器毁天灭地之威? 任谁都知晓血肉之躯面对火器之威,唯有粉身碎骨全军覆灭…… 然而他一再求证、多方打探,得到的答案都是铸造局产能匮乏,不足以装备一支军队,而右屯卫也好、东宫六率也罢,经过多次战斗军械折损严重,之前装备的火器、存放的弹丸早已告罄。 可是这数十门火炮从何而来? 很显然,所有人都被房俊给骗了,铸造局的产能绝非对外宣称的那般稀少,最起码足够装备右屯卫。蹛 那面前的东宫六率会否也装备了足够数量的火器? 李治遍体生寒,急忙下令:“传令鄂国公,不惜任何代价马上攻陷春明门,迟则必死无疑!”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背水一战 萧瑀站在李治身后,看着头顶大旗猎猎作响,只觉得深秋的冷风吹透重衣,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卫 右屯卫哪里儿来的那么多火炮? 右屯卫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火炮? 他曾经无数次的刺探铸造局虚实,从皇帝以及身边人入手,从铸造局内官员入手,甚至从东宫六率、右屯卫将士入手……从南梁皇族亡国奴走到大唐开国元勋,这一路上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波险恶,保证他成功的诀窍其实很简单,无非“谨慎”二字。 正因为谨慎,所以他的官场仕途一直顺风顺水,就连隋炀帝那样喜怒无常、脾性乖戾的暴君都对他优容相待,李渊更是将他视为肱骨,李二陛下亦是信任有加。 若非将铸造局的虚实弄得明明白白,他又岂能在晋王不占优势的情况下陪同他潜逃出太极宫竖起反旗? 可偏偏在他最为放心的一环出现了差错…… 这样一个差错,极有可能造成他这一辈子最坏的一个选择。卫 他有些仓惶的看向身旁的褚遂良,两人目光相对,旋即又马上分开。 ***** 正缓缓向着圜丘挺进的程咬金接到房俊击溃左候卫的消息,愣忡片刻,继而浓眉蹙起,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牛进达很是惊讶:“铸造局里里外外都被人刺探了一个遍,产量多少,生产何等样的火器,是否有库存都不是什么秘密,房二这厮是从哪里变出来的火炮?” 火炮不可怕,毕竟虽然使用寿命也不是很长,但毕竟不是消耗品,敢于拉出火炮对左候卫狂轰滥炸就很可怕了,那意味着右屯卫的炮弹存量显然不是小数目,否则断然不会这般毫无节制的轰炸左候卫,总要留一点面对此后更为严峻的局面。 但是铸造局的火器深受各方忌惮,在陛下驾崩之初局势将变未变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瞄准铸造局,想要探寻铸造局的储量、产能能否支撑太子登上皇位、坐稳皇位。 结果各方得到的答案近乎相同,铸造局仓促复工,产能有限,储量更是近乎于零……卫 程咬金咬着牙根,恨得牙根痒痒:“柳奭这王八蛋果然是房二的一条好狗,他好歹也是晋王的舅丈,怎么算都该是晋王一系,结果却瞒天过海欺骗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晋王在内。” 毫无疑问,铸造局想要瞒过所有人只有柳奭有哪个能耐,但柳奭与晋王可是实打实的亲戚,一旦晋王上位收益最大的就是柳奭,可他偏偏对房二言听计从,隐瞒铸造局的产量连晋王都骗过。 否则,只要知晓右屯卫与东宫六率有可能装备足够的火器,借给晋王两个胆子他也不敢造反啊…… 也是怪哉,柳奭怎地就对房俊那么死心塌地? 牛进达沉默一下,心想柳奭未必是对房俊死心塌地,也或是是对陛下忠心耿耿…… “大帅,你说东宫六率那边是否也与右屯卫一样装备了火器?” “唉,管那么多作甚?”程咬金叹息一声:“事到如今,晋王唯一成事的机会便是突入长安城占据中枢,或许还能凭借关中各地驻军、门阀的支持与陛下分庭抗礼,咱们想要左右逢源、待价而沽的机会已经没有了。”卫 不止是没了这样的机会,因为他朝秦暮楚的行为导致皇帝与晋王两边都对他怨声载道,现在必须采取果断措施予以止损,否则等到大局落定,无论谁胜谁负都没好果子吃。 牛进达倒也没埋怨,他原本就不擅长这类事情,从来都是跟着程咬金一条道走到黑,自然有时占便宜、有时吃亏,总不能占便宜的时候心安理得,吃点亏就骂娘吧? “那咱们现在到底如何?” “传令下去,加快进军速度,猛攻晋王大军!” “喏!” 牛进达想都不想,马上向全军传达军令。 军令传达下去,原本缓缓前行的左武卫兵卒开始加快速度,两翼游弋的骑兵齐齐向前探出,中间的主力部队在行进之间组成冲锋阵列,在一阵阵擂鼓声中向着阵列严整的叛军冲锋而去。卫 大战瞬间爆发。 骁勇的左武卫将士冒着头顶的箭雨发动冲锋,两翼骑兵齐出袭扰叛军两翼,右翼的骑兵恰好与曲江池方向猛攻而来的东宫六率骑兵汇合,双方互不统属、但却目标一致,将叛军侧翼结合部位冲击得一片混乱。 但是冷兵器时代作战,兵力的数量很大程度上能够弥补战力的不足,叛军虽然仓促组建基本上等同于乌合之众,但毕竟将近十万人的规模摆在这里,山东世家也不是没有知兵之人,布阵严谨专心防御,一时间倒也令骁勇善战的东宫六率与左武卫无法取得进展。 不过未等李治松一口气,另外一侧已经斜插至安化门下的薛刘郑联军也适时发动攻击,配合其余两路大军形成三面围攻之势。 三支精锐部队展开围攻,叛军顿时阵脚大乱,若非有晋王与崔信先前的重赏许诺,怕是此刻已经溃散败退。 但一方面在于重赏,另一方面背靠城墙也的确退无可退,兵卒只得咬紧牙关死守阵地,保持着阵列的严整不被敌军冲垮,苦苦支撑着战局…… 春明门下的尉迟恭看着不断向着城上攀爬但皆被击退的兵卒,忧心如焚。他也知道了右屯卫以火炮击溃左候卫的事情,心情已经入坠谷底,现在三路大军围攻晋王,愈发令他心惊胆跳。卫 败亡只在弹指之间啊。 现在唯一的出路,便是攻陷春明门,杀入长安城,才能摆脱三面遭受围攻之困境…… 生死攸关,尉迟恭咬着牙抽出横刀,冲着身边的苏伽大吼道:“你亲自率军攻城,半个时辰之后若不能破城,老子先拿你人头以儆效尤!” 苏伽吓了一跳,可也知道此刻危急存亡,不敢多言,赶紧招呼着身边亲兵打起旗帜,拎着横刀便冲到城下,沿着云梯向上攀爬。 攻城部队见到自家副将亲自上阵,自是士气大振,吼叫着红着眼睛不要命的向上猛攻。而城上的守军自然也见到冲锋部队之中的那杆旗帜,知道这是敌军的主要将领,纷纷将攻击目标放在苏伽这边,一时间箭如飞蝗、滚木隆隆。 苏伽将横刀放在口中叼着,两手抓着云梯两侧的木杆,脚下踩着横木,飞快的向上攀爬。身在云梯之上,面对头顶的箭矢、滚木几乎没有躲避的余地,被射中或者被砸到基本就是概率问题,而想要缩小这个概率,最好的方式就是快速攀爬至城头。 然而他此刻已经遭受城上守军的集中攻击,头顶的箭矢、滚木比旁人多处数倍,即便爬的再快,被射中、砸中的概率也大大增加。卫 一支箭矢呼啸而来,正中他的左边肩膀,锋锐的箭簇穿透甲叶,疼得他一张嘴,口中叼着的横刀差点掉了,赶紧咬住继续攀爬,但没等爬几步,一条滚木自上而下迎面而来,吓得他赶紧松开双手,脚踩着云梯上的横木一发力,整个人跳起来,滚木从他身下落下,他也失去重心跌落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好在地上早已铺了厚厚一层尸体,摔上去倒也无恙,否则若是被滚木迎面砸到,不死也得重伤…… 虽然半途而废,苏伽倒也不惧,撑着地上的尸体爬起,叼着横刀默不作声的再度踩到云梯上,快速攀爬。 周围的兵卒受他感染,士气再度升起,纷纷不要命的开始攀爬。 因为苏伽吸引了周边很多火力,虽然被命中的概率大增,却也导致其余兵卒被忽视,很快便有兵卒爬上城头,与守军混战在一起。 之前也有数次爬上城头,但无一例外都被守军击退,这一回爬上城头的兵卒多了一些,守军左支右绌未能第一时间将其击退,导致越来越多的兵卒爬上去。 苏伽最后一脚踩着横木纵深跃上城头,尚未落地便将嘴里的横刀取下,朝着一个守军的脑袋便劈了下去。卫 锋锐的刀刃一下子将对方脑袋劈成两半,红的鲜血白的脑浆四下迸溅,苏伽强忍着肩膀的箭疮,大吼一声:“都随着老子左右,杀!” 左右兵卒迅速围拢在他周围,与红着眼睛的守军站在一处,导致这一段城墙的防御几乎空虚,越来越多的兵卒由此登上城头,守军的溃败几乎就在瞬间发生。 苏伽身先士卒,挥舞着横刀向前冲杀,直奔城楼后侧的马道而去,然后由此居高临下冲下去,占据了城门内侧,很快获得城门的控制权。 有兵卒一刀砍断绞盘上的绳索,“嘎嘎”声响之中,吊桥缓缓放下,而后又抽掉厚重的门闩,将两扇城门大开,无以计数的左候卫兵卒潮水一般涌入,守军无能为力,只能且战且退。 春明门陷落。 城外的尉迟恭见到城门开启便狂喜,一把抓住身边的亲兵,急声道:“速速通知晋王殿下,春明门已经攻陷,让他赶紧过来随我入城!” “喏!”卫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长安混战 春明门陷落。繻 城外的尉迟恭见到城门开启便狂喜,一把抓住身边的亲兵,急声道:“速速通知晋王殿下,春明门已经攻陷,让他赶紧过来随我入城!” “喏!” 亲兵撒开腿飞快向南奔跑,一炷香之后来到晋王面前:“启禀殿下,春明门已经攻陷,大帅请您即刻入城!” 李治已经听到身后潮水一般的欢呼,此刻听闻奏报确认无疑,压制着心头狂喜,对崔信道:“还请崔公率领大军且战且退,进入春明门抵挡敌军,本王这就入城抵定大局!” 崔信忙道:“殿下且去,老夫定不负所托!” 自身生死与门阀前程存亡前途相比不值一提,此刻给晋王殿后,他日晋王成就大业自是获利丰厚、回报无穷,况且他身为山东世家的领袖,又岂能在这样紧要关头随晋王进入长安城,将十万山东子弟弃之不顾? 李治深深看了崔信一眼,沉声道:“今日厚恩,必有后报!”繻 崔信急道:“殿下莫要再说,还请速速入城、成就大事!” 李治在不多言,转身催动战马带着一众禁卫、数千王府私兵撤出军阵,自敞开的春明门进入长安城。 进入春明门,眼前笔直的天街直抵正北方向的承天门,两侧里坊严整、行人绝迹,一队一队左候卫兵马狂奔着开赴前方,李治张望着面前熟悉的城市街貌,心头亢奋难以遏制。 人生当真是起起落落辗转无常,前一刻还遭受三面围攻背水一战,生死存亡危在旦夕,下一刻便柳暗花明前程似锦,生死成败之间的转换令人由谷底升至山巅。 “驾!” 李治催动战马,碗大的马蹄的在天街的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急促的蹄声,一路向着承天门疾驰而去。 意气风发。繻 春明门外,崔信坐镇圜丘之下指挥部队防御。 他并无战略之才,但好在兵书也读过几本,知道此刻对于山东私军来说什么战术战略都无太大用处,能做的也只有死守一途,只要确保阵型不乱,就能尽可能的减少损失,最大程度拖延时间。 这十万私军皆乃山东世家所招募,自然听从崔信指挥,全军上下也都明白现在是背水一战不容有失,故而格外悍勇,面对三个方向逼近的朝廷军队死死咬住牙关坚守。 程咬金望着春明门方向,听着斥候的奏报,叹了口气道:“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春明门已破,尉迟恭必然保着晋王入城直抵太极宫,变数横生啊。” 若能在这春明门下将晋王击溃,他之前所做种种不合时宜之事自然能够得到陛下的谅解,毕竟剿灭叛军的大功谁也无法忽视。但现在晋王已经入城,最大的功劳不翼而飞,前途如何殊难预料。 尤为重要的是面前这十万山东私军陷入死地自然而然的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使得围攻的三支部队都有些棘手。若不决死一战,很难将其击溃,可若是不惜代价,各方又有些承受不起…… 说到底,这年头最可靠的还是自己手底下的兵马,若是这一战损兵折将减员严重,往后在皇帝面前说话的底气都弱了几分,岂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繻 而曲江池方向的东宫六率虽然作战勇猛,但迟迟未能在其军中发现火器,这使得程咬金的心态再度犹豫起来…… 或许铸造局虽然隐瞒了产量,但其产量也只能装备右屯卫一支部队? 若是那般,东宫六率的战力就要重新评估,即便有李靖统率全军也不能言必胜,一旦晋王占据太极宫、关中各地驻军纷纷宣誓效忠且赶赴长安,单凭一个右屯卫如何敌得过十倍之敌? 火器虽强,却也不是天下无敌,再多的炮弹也就告罄的时候…… 牛进达让亲兵帮着穿上全身甲胄,连战马都披上铁甲,翻身上马手握马槊,请示道:“大帅,末将恳请率军冲破敌阵,今早夺回春明门,将晋王瓮中捉鳖!” 在他身后,一千骁勇之士组成的敢死队士气昂扬、整装待发,只需大帅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跟随牛进达冲入敌阵,硬生生将敌阵破开一道口子扰乱敌军阵列,给主力部队创造突袭的路径。 这是左武卫最为成熟的突击战术,以往无数次在僵持之时破开局面,无往而不利……繻 程咬金却沉吟不语。 牛进达急道:“大帅还在犹豫什么?战机稍纵即逝,万一叛军入城直抵太极宫,局势将再度变化,不可迟疑!末将虽老,但仍能冲锋陷阵,军令所在,必戮力死战!” 他以为程咬金还在犹豫是因为担心他年纪大了冲杀不动…… 程咬金瞪了这个夯货一眼,心中权衡利弊,终于无奈的叹口气,摆摆手:“去吧去吧,你这老狗小心一些,莫要轻敌。” 他也不愿意背负一个朝三暮四的名声,也说到底不还是为了麾下将士的前途利益?但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是此刻再度游移不定迟滞不前,搞不好曲江池畔的东宫六率与薛刘郑联军消灭叛军之后就会将矛头指向他…… 牛进达哈哈大笑,豪气干云:“廉颇虽老,尚能饭!老子还未到廉颇的年岁,冲锋陷阵而已,又何足惧?儿郎们,随老子冲一阵,让这群乌合之众瞧瞧什么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 “冲!冲!冲!”繻 千余敢死队先锋士气爆棚,纵声嘶吼。 牛进达一挽马缰,双腿夹着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四蹄迈动便冲了出去,挥舞着马槊一马当先,几个呼吸之间便越过敌军稀稀落落的箭矢覆盖区域,一头扎进阵中。 身后千余骑兵紧随其后,冲锋之时阵型也保持严整,好似一只巨大的楔子一般狠狠钉入敌阵之内…… …… 刘仁轨站在高处眺望春明门外的战场,回头对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之下的薛万彻道:“程咬金那老贼总算是打定了主意,已经派兵强攻敌阵了。” 薛万彻喝着茶水,优哉游哉,不在意道:“谁叫房二那小子在玄武门将火炮抬出来了呢?只有右屯卫有火器在手,这天底下能打得过他的军队基本不存在,程咬金老奸巨猾最擅见风使舵,当然明白应该站在哪一边。话说这小子果真阴险,将铸造局捂得严严实实,将所有人都给瞒过了。” 他是憨憨,却不傻。繻 当时各方势力明里暗里刺探铸造局虚实,他岂能没有耳闻?他也曾派人探听过铸造局的底细,只不过得出的结论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因此也认为铸造局没个三两年根本不可能恢复产量,没有的火器的朝廷部队战力严重不足,即便有李靖、房俊这样的名将坐镇指挥,胜算也不大。 谁知道房二那厮居然将所有人都骗过了…… 旁边的郑仁泰摇摇头,没说话。 所有人都说铸造局产量不足,右屯卫与东宫六率不可能有足够的火器,所以造起反来肆无忌惮,但郑仁泰根本不信。只看水师从江南一路北上,火枪火炮毫无节制的使用,就可知最起码水师之中是不缺少火器、弹药的。 无论是水师有隐秘地方筹建了另外一个铸造局,还是从长安铸造局运过去,右屯卫怎么可能缺乏火器? 这也是他在水师兵临城下之后马上投降的一个原因,他固然挡不住威力巨大的火器攻略荥阳城,其余人也挡不住装备了火器的右屯卫…… 时至今日,果然如此。繻 好在自己投降得早,此战之后,荥阳郑氏极有可能作为朝廷安抚山东的标杆,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岂不比程咬金那老货朝秦暮楚、三心两意机关算尽却将各方都得罪的下场好得多? 这就是命…… 刘仁轨返回帐篷下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春明门已破,尉迟恭杀入长安城,晋王必然随行。只是眼下城内战况并不清楚,胜负还未确定。” 现在整个长安城乱成一团。 李道宗反叛,率军横扫内苑接连攻陷甘露殿、神龙殿、武德北门,兵锋直抵武德殿台阶之下,宫内禁卫与百骑司精锐殊死抵抗,双方僵持不下。 房俊击溃左候卫、攻陷玄武门,紧追着李道宗后军杀过去,李道宗马上就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境况,能否赶在房俊抵达之前攻陷武德殿,殊为重要。 李靖统率东宫六率坐镇春明门外,看似兵强马壮,实则接连受损兵力不足,且需要震慑长安周边的门阀,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能够派出一支部队赶赴曲江池畔参与围剿晋王叛军已经是最大限度。繻 春明门沦陷,晋王随右候卫入城,城内兵力空虚难以抵挡,晋王必将直抵承天门下,兵临太极宫。 而在城南,晋王叛军、左武卫、东宫六率、薛刘郑联军混战一处,近二十万大军在纵横数十里的区域之内混战搏杀…… 变数实在太大了。 薛万彻看向刘仁轨:“当下局势,刘将军认为该当如何?” 要么自安化门而入支援承天门,要么集中全力击溃十万叛军……只不过他这个人素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短于谋略、拙于计算,所以只要身边有值得信任的聪明人,他总是愿意“虚心纳谏”…… 虽然与刘仁轨不熟悉,但既然刘仁轨是房俊的人,那自然就值得信任了。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殷家反正 薛万彻认为要么自安化门而入支援承天门,要么集中全力击溃城外十万叛军,然而刘仁轨略作斟酌之后却道:“咱们按兵不动,就在这安化门外安营扎寨。”鲼 郑仁泰抬头瞅了刘仁轨一眼,暗叹一声,低头饮茶。 如今军中年青一代人才辈出,不仅精于兵法、长于谋略、更擅长新式战术,就连对时局之掌控亦是出类拔萃,倒是显得他们这些贞观勋臣都老了…… 薛万彻蹙眉不解:“坐在此地又有何用?” 刘仁轨解释道:“其一,程咬金之前立场不明、摇摆不定,谁也不敢肯定他现在已经全心全意站在陛下一边,咱们必须对他予以监视、掣肘,使其心生忌惮,纵有不臣之心亦不敢胡作为非;其二,这十万叛军一旦溃败,势必向着各方突围,杀是杀不干净的,也不能都杀干净了,难免要面临被其祸害整个关中的后果,甚至要防备有人暗中组织溃兵、死灰复燃。” 这十万人皆乃大唐子民,自然不能一股脑的都杀干净了,否则日后山东各地民生凋敝、人口锐减,没有二三十年无法恢复元气,严重动摇帝国根基。 薛万彻依旧疑惑:“那和咱们有何干系?” 郑仁泰再度摇头,所以说薛万彻胸无点墨一肚子草包,只能凭借一身悍勇领兵作战,充其量算个“将”,一辈子也摸不到“帅”的边儿,更别说登堂入室宰辅之才了……鲼 反倒是这刘仁轨志存高远、眼界宽广,是个人物。 刘仁轨也不多解释,只是淡然道:“仗要有人打,但国家也得有人治理,不能因为一时之胜负而将整个帝国推入水深火热之中。吾辈虽身为军人,亦要心存家国之念,视万民如手足。” 郑仁泰颔首赞同:“所以晋王很难成事,为一己之私欲而罔顾社稷万民,有违天道。” 这自然只是原因之一,另外的原因则是要留在春明门外监视程咬金,同时在晋王叛军溃散之后进而掌控春明门,如此与房俊一南一北将整个长安城置于掌控者之下,即便最终太极宫失陷、皇帝不得不出逃,也可占据先机,从容撤退。 如此,皇帝便立于不败之地,最不济也不过是逃出长安前往河西避难,然后集结忠于皇帝的军队割据一方,伺机反攻长安,重掌皇权…… 未虑胜,先虑败,没有头脑发热入京勤王,此人有宰辅之才。 薛万彻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听话还是听得懂的,侧目看向郑仁泰,不屑道:“先前你们荥阳郑氏募集私兵支持晋王的时候,你怎地不说这话?墙头草风吹俩边倒,端谁的碗给谁说话是吧?呵呵,厚颜无耻之徒。”鲼 郑仁泰:“……” 气得他既是火冒三丈,又心虚无语,一张脸憋得通红。面对旁人他还能凭借资历呵斥几句,可薛万彻不仅资历高、地位高,更是个脑子不大清楚的浑人,跟他置气实在犯不上,干脆别过脸去,懒得理睬这个夯货。 ***** 已经撤到渭水北岸的殷秦州、宇文士及狼狈不堪,眼睁睁看着无以计数的溃兵因为缺乏舟船摆渡一时间无法回到北岸,只能沿着渭水南岸来回奔走,而右屯卫的具装铁骑、轻骑兵则沿着河岸往来驱赶,不少兵卒逃脱不得,只能投身进入滚滚渭水,试图泅渡过河…… 殷秦州看着醴泉殷家数代人不惜代价拉扯起来的部队就这样一败涂地,气得胸口发闷、目眦欲裂,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之所以悍然渡河攻伐右屯卫,固然是因为窦袭逼迫所致,但心中未尝没有一丝侥幸,毕竟无需击溃右屯卫,只要将其死死缠住便可以引发其余关中驻军、门阀的群起响应,一旦晋王成事,醴泉殷家也得了一份从龙之功。 何曾料到甚至未等接阵便遭遇如此惨败?鲼 几辈子的家底,被他一仗就给打没了…… 窦袭更是面色苍白,双手不可控制的微微颤抖,他早已隐居多年不问家族事务,对于朝政更是疏远多年,偶尔在晚辈口中闻听火器如何如何威力强横、足以毁天灭地,却也并未放在心上,认为不过是夸大其词。 人力有时而穷,如何与天地争锋? 然而现在亲眼目睹那数十门火炮齐射之时毁天灭地的狂暴威力,以及炮火之下兵卒战马俱成碎片的惨烈状况,直接将他的认知完全震碎。 有这样威力巨大的武器在手,旁人如何与敌? 所幸右屯卫并未有渡河追击之意,再将漫山遍野的溃兵驱赶一番之后,便集结兵力猛攻玄武门,对于渭水北岸的溃兵放任不管。 殷秦州急忙命人竖起大旗,再派遣亲兵、将领四处收拢溃兵,等到黄昏之时终于在渭水北岸聚拢了七千余人。鲼 看着眼前丢盔弃甲、士气低迷甚至伤创处处的残兵败将,再想想不久之前还是盔明甲亮、雄姿勃勃的数万大军,殷秦州再也忍受不住心痛如绞的滋味,张口喷出一口热血,眼前一黑,仰天跌倒。 “叔父!” 殷元距离最近,见状急忙上前将殷秦州搀扶住,惶恐的喊了一声,他虽是殷秦州亲子,却过继于殷开山膝下,因此礼法之上只能称呼殷秦州为“叔父”…… 左右将校也大吃一惊,纷纷上前查看。 “大帅!” “不要紧吧?” “郎中?郎中死哪儿去了?”鲼 殷秦州吐出一口血,心头反倒轻松了一些,被殷元搀扶着坐在一个木箱子上,缓了一口气,摆手制止身边将校的呼喊,而后指了指平外一侧的窦袭,虚弱道:“将那老贼抓起来。” 将校们一愣,殷元半点不犹豫的起身,两大步来到窦袭面前,窦袭大吃一惊,身边两个窦家子弟急忙上前挡住,色厉内荏道:“放肆!岂敢对老祖无礼,你们殷家活得不耐烦了?” 殷元一声不吭,一拳砸在其中一人的面门上,旋即上前一步一脚踹在另一人小腹,趁其吃痛弯腰之际抬膝撞在其面门,制服了两人,再度上前拽住窦袭衣领,将他拖到殷秦州面前,狠狠丢在地上。 窦袭年逾古稀,平时养尊处优虽然身子骨还算不错,可到底风烛残年,这一下被摔得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来,挣扎想要爬起却是不行,抬头看着殷秦州,声音颤抖道:“你意欲何为?” 殷秦州盯着窦袭看了半晌,直至将窦袭看得心里发毛,这才缓缓道:“将这老贼绑了,殷元你亲子押赴其渡河,送去房俊面前。” “混账!你疯了不成?” 窦袭大惊失色,浑身颤抖着道:“吾乃窦氏族老,你若害我,整个关陇门阀都不会放过你!”鲼 “关陇门阀?” 殷秦州擦了擦嘴角的血渍,露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先前被窦袭胁迫的恶气宣泄出来:“你以为自今而后还有关陇门阀吗?此战陛下必胜,到时候重整朝堂,你们关陇门阀必然第一个被抬出来杀鸡儆猴,你这老狗既然以我醴泉殷家满门之生死相威胁,那我就让你先行一步,去九泉之下等着与你的家人故旧团聚!” “将此獠送去房俊面前,告知房俊吾醴泉殷家受此贼胁迫铸下大错,自今而后与关陇门阀势不两立!吾等皆忠于陛下,愿意奉皇命行事,但有所令,莫敢不从!” 右屯卫做展现出来的强横战力,令殷秦州胆战心惊,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部队被火炮齐射差一点灰飞烟灭,普天之下又有哪一支军队可以抗衡? 有右屯卫这样的强军扶保,更有李靖这样当时兵法大家以供驱策,陛下怎么可能不胜? 既然到了这一步,干脆破罐子破摔,死心塌地的归附陛下,或许能够挽回之前铸下的大错。 他甚至想象着若是房俊下令让他掉转刀口去屠戮关陇门阀,自己必定欣然从命,让房俊去背负“屠戮贞观勋臣”的名声遭受关中百姓唾骂,而他则心情愉快的去报一箭之仇,将关陇门阀杀个干干净净……鲼 “喏!” 殷元得令,也不多说,当即命人将窦袭捆绑结实,不敢将其放置于马背之上以免颠死,让人抬着上了舟船,摆渡向渭水南岸,直奔右屯卫大营而去。 刚刚上岸,便有往来巡逻警戒的右屯卫骑兵围上来,殷元道明来意,将窦袭移交,而后又在要求之下解除冰刃,策骑在数十骑兵监视之下去见房俊。 行至半途,路过先前右候卫遭受炮击之地,只见宽广的区域之内土地一片漆黑,无以计数的右候卫兵卒尸体层层叠叠堆放在哪里,尸横枕籍血流成河,景况极其惨烈。 有右屯卫的随军郎中指使兵卒一点一点打扫战场,在不远处挖掘了十余个大坑,用板车将尸体运过去丢进坑里,就地掩埋。 殷元跳下战马,站下兜鍪在战场旁边单膝跪地,对阵亡的袍泽告慰一番,这才再度上马。 刚刚过了汉长安城旧址,便有斥候、骑兵往来,且带来玄武门已经攻陷的消息……鲼 殷元没有前往右屯卫大营,而是被兵卒带去玄武门,在玄武门城楼之上见到房俊。 甫一见面,殷元便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殷元,向越国公请罪!”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借刀杀人 往昔太极宫重地的玄武门如今更是旌旗林立、战鼓声声,一队队右屯卫兵卒雄赳赳气昂昂的自城门而入,短暂列阵之后便小跑着冲入太极宫,在内苑之中于阻截的叛军交战,向着武德殿防线缓缓推进。赛 此起彼伏的火枪声犹如炒豆一般,战况很是激烈。 因是整个长安城的制高点,故而站在玄武门城楼之上手扶着箭垛往南观望,整个内苑尽收眼中,花园林木湖水长廊,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美轮美奂,更远处无数殿宇屋脊的琉璃瓦反射光芒金璧辉煌。 房俊转身回到城楼内,命人展开一幅太极宫的舆图逐分逐寸的仔细查看,又根据斥候对于战况的回禀,将叛军在各处的布置一一标注其上。 整个太极宫的战况一目了然…… 殷元被亲兵带进来的时候便见到这样一幕,不过他并未多话,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殷元,向越国公请罪!” 且不说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足以担当他这样的大礼,单只是醴泉殷家此次被关陇门阀逼迫不得不横渡渭水攻伐右屯卫,就必须将身段彻底放下,在这个皇帝身边第一红人面前卑躬屈膝。 皇帝能否接受醴泉殷家的投诚,能否原谅此前的背叛,都在于房俊一句话……赛 房俊放下舆图,揉了揉眼睛转过身,上前一步双手扶着肩膀将殷元拉起,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你我乃故旧好友,何必如此大礼?见外了。此番想必很是头痛吧?来来来,喝杯茶解解渴,也压压惊。” 拉着殷元到了一旁的桌案旁,摁着肩膀让其坐下,又让亲兵斟茶。 见到房俊非但不以右候卫强攻而生气,反而主动提及昔日交情,使得殷元颇有些难为情,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一脸愧疚的解释道:“此番出兵,非是醴泉殷家本意,实在是关陇门阀欺人太甚,窦袭甚至亲自出马以醴泉殷家阖族姓名相逼,不得不如此。” 房俊颔首,道:“可以理解,谁又能不将阖族性命放在心上呢?关陇门阀穷凶极恶,明知其必将遭受陛下清算,非但不自省谢罪,反而变本加厉丧尽天良,天下人可共诛之!” 殷元很是感动:“越国公通情达理,还请在陛下面前为醴泉殷家分说一二,他日必有厚报。” 说着,再度起身施以大礼。 这回房俊倒是端坐不动、坦然受之,待到殷元单膝跪地之后,抬手虚扶,沉吟着道:“你我故交一场,自是不忍见你误入歧途、他朝遭受律法惩戒。不过这回你们纵兵横渡渭水前来攻伐,众目睽睽世人皆见,不给一个交待是说不过去的。”赛 殷元忙道:“临行之时,叔父亲子嘱咐,说是一切听从越国公命令,但有所令,莫敢不从。” 虽然叔父并未明说,但他也能懂得叔父的意思,没说出的半句话大抵便是“为了赎罪我啥都可以干,请下令让我去将关陇门阀一家一家满门抄斩吧”…… 毕竟这种事殷秦州是不敢自己去干的,但若是有了房俊的命令则完全不同。 在殷元想来,现在对于皇权最大的威胁便是到处煽风点火的关陇门阀,这回虽然击溃了右候卫,可谁能保证关陇门阀不会再用各种手段鼓动其余军队起兵? 站在房俊的立场,若是有人替他将关陇门阀从上到下拾掇一遍,自然是再好不过…… 然而房俊却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颔首感慨一番:“关陇门阀那些勋贵当真是恶贯满盈、老奸巨猾,当年先帝对其视如肱骨、信重有加,致使其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却犹自不足,不仅把持财政、贪腐成风,更试图左右储君之人选、动摇社稷之根基,百死不足以恕其罪。这一回醴泉殷家受其胁迫,不得不走上背叛陛下的道路,更是罪大恶极。不过贤弟放心,此事吾定会向陛下分说解释,亦会给醴泉殷家求情。如今叛军肆虐,尚在猛攻武德殿,若是关陇门阀再度鼓动其余军队前来袭扰,吾分身乏术,还望你回去告知令叔父陈兵渭水北岸,助吾守好渭水一线,则功莫大焉。” 借刀杀人?想得美。赛 “呃……这就行了?” 殷元有些失望。 怎么能如此轻拿轻放呢?为了归附陛下,叔父将窦袭当场拿下押解至此,就意味着醴泉殷家与关陇门阀已经不死不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万一将来关陇门阀死灰复燃,倒霉的必然是醴泉殷家。 别以为这不可能,说到底自大唐立国以来整个权力架构都是依附于关陇门阀之上,说白了,关陇门阀就是大唐的根基所在,即便陛下意欲彻底清除关陇门阀,也非是一日之功可以办到。 譬如收拾朝堂上那些关陇出身的衣紫大员容易,可整个关中数以千计的底层官员怎么办?一股脑的统统抓捕、罢黜,然后让山东、江南的官员迁入关中予以补充么? 这其中必然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赛 可若是不能将关陇门阀连根拔除,醴泉殷家搞不好支持不到皇帝彻底废黜关陇门阀的那一日…… 但让醴泉殷家直接对关陇门阀开战也不行,打不打得过且不说,就算打得过,等到关陇门阀变成土鸡瓦狗之时,说不得醴泉殷家就要背负一个“屠戮功勋”的罪名,结结实实的替陛下背起黑锅。 最好的局面自然是奉陛下或者房俊之命,去剿灭那些犯上谋逆的不臣之贼,清清爽爽的剪除后顾之忧,后果则由陛下或者房俊负责,毕竟这两个都是能担得起的。 但现在房俊好像并不打算那么做…… 房俊眉毛一挑:“这很简单么?若是贤弟觉得简单,倒也可以通知令叔父率军渡过渭水直抵长安城南,现在晋王麾下十万叛军正在猛攻明德门,若令叔父可以予以剿灭,那就不止是戴罪立功了,不仅是既往不咎,还是大功一件。” 殷元忙道:“这个不行,右候卫损失惨重,难以担当正面强攻叛军之重任,军中上下倒是不怕死,但万一因自身能力之缘故坏了陛下大事,则万死难辞其咎啊!” 开什么玩笑呢,城南现在将近二十万大军打得昏天暗地,右候卫这些残兵败将顶上去怕是瞬间就被湮灭了,说是去打晋王,可弄不好自己被谁打死都不知道……赛 房俊笑了笑,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淡然道:“所以啊,就去渭水北岸好生守着吧,别动那些歪脑筋。” 小心思被人点破,殷元有些羞臊,不敢多说,连忙点头应下:“还是叔父那句话,但有所令,莫敢不从!” “行了,醴泉殷家的意思吾已了解,定会向陛下分说,赶紧回去帮助你叔父收拢溃军、整顿部队吧……暂且稍等,还有一件事办完再回去不迟。” 房俊冲着外头喊了一句:“将窦袭验明正身,押赴玄武门外,宣读罪状之后枭首示众!” “啊?” 殷元吓了一跳,他将窦袭押解至此,走后无论如何处置都是房俊的事,但他现在未走,岂不是将关陇门阀所有仇恨都拉到身上? 虽然醴泉殷家已经与关陇门阀不死不休,但窦袭可是正宗的皇亲国戚,谁敢担保皇帝与宗室会怎么看?赛 这房二也太缺德了…… 房俊似笑非笑的看过来:“怎么,贤弟不愿意观刑?” 殷元忙道:“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呢?既然走了这条路,一条道走到黑便是了。 窦袭被兵卒押解着来到玄武门外,这位代北窦氏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位族老之一,浑不见往昔的雍容华贵、端方仪态,披头散发的被兵卒摁着跪倒在地,由军中司马历数其罪状之后,手起刀落,头颅滚落。 殷元全程观刑,无奈的叹了口气,告辞房俊,策骑原路返回…… ……赛 太极宫之战,已然到了决胜时刻。 李道宗兵分两路,一路由宇文士及率领继续猛攻武德殿,一路则亲自率队由甘露殿一直向南平推,因宫内守卫皆云集于武德殿,各处殿宇防御空虚,故而势如破竹,连接攻陷两仪殿、太极殿,直抵承天门下,这才遭受守城部队的顽强抵抗。 守军居高临下占据地利,皆是李承乾直系部队故而死战之心甚为坚决,导致李道宗猛攻不克,一时间被硬生生阻截在此,难做寸进。 承天、广运、永安等处城门皆被守军牢牢把持,消息无法出入,李道宗在太极宫内猛攻承天门却不知宫外情形如何,更不知城南的晋王现在如何动作,若是晋王未能如料想那般极大魄力放弃大军主力进入明德门直扑承天门而来,自己分兵攻打承天门的意义便大打折扣。 毕竟春明门外还蛰伏着李靖那样一头猛虎,随时可以派兵自春明门入城抵达承天门,将自己击溃…… 但事已至此,哪里还能反悔回头?只能亲自督阵,猛攻承天门。 然而承天门守军极为顽强,面对李道宗的猛攻守得坚若磐石,任凭城下尸横枕籍,兀自安然不动。赛 李道宗颇为难受,是继续猛攻,还是回撤再度攻打武德殿?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踏破长安! 正在李道宗彷徨无措、犹豫不决之时,忽然闻听承天门外隐隐传来轰鸣之声,片刻之后,嘶喊冲锋的响声汇聚一片犹如山呼海啸一般传来,似乎整个城阙都震颤摇晃。書 李道宗狂喜,举起横刀大呼:“晋王大军就在城外,儿郎们速速攻下承天门与晋王会师!” “冲!” “杀!” 麾下兵卒士气鼎沸,红着眼睛再度发起猛攻。 自玄武门入太极宫以来,虽然战况还算顺利一路推进,但毕竟是孤军深入面对守军的顽强抵抗难免压力极大,这种动辄全军覆灭的压力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但现在与晋王大军只隔着一道承天门,只需两军会师自然实力暴涨,整个太极宫就将置于掌控之下,距离胜利咫尺之遥,岂能不全力以赴? 城外,尉迟恭亲自统率麾下右候卫兵马攻陷春明门,一路奔袭直抵承天门下,见到城头守军往来奔走、杀声阵阵,便知道此刻正有军队自门内攻城,来不及整顿军队当即下令攻城。 数以千计的兵卒扛着云梯奔赴城下,架起云梯便向城上攀爬进攻。書 守军正承受李道宗的猛攻,防御侧重自是在内城一侧,尉迟恭陡然杀来,且攻势比李道宗更猛,来不及调整防御侧重,顿时左支右绌、一片大乱。 城内,李道宗见到城上守军已经大乱,显然遭受城外攻击的力度更大,当即改变策略,下令放弃攻城,集中兵力冲向城门,试图自内城打开城门。 守军自是不肯让叛军突进至城下,否则城门失守叛军内外夹击,马上组织兵力死守城门。 双方在城门下狭窄的区域之内展开激烈争夺,兵卒们杀红了眼一方猛攻猛打,一方奋不顾身死命抵挡,因地域狭窄叛军无法发挥兵力优势,一时间居然打得旗鼓相当,战况焦灼。 城外,尉迟恭眼见晋王已经跟了上来,承天门却岿然不动,顿时红了眼睛,此君当年也是骁勇剽悍斩将夺旗的猛人,这些年爵高位尊养尊处优却也没少了磨炼筋骨,此刻见到占据不顺,顿时凶性大发,自马背上一跃而下,马槊丢给亲兵,抽出腰间横刀,瞪圆了眼睛大吼一声:“随吾杀敌!” 不顾身边亲兵的阻拦,将横刀叼在嘴里,解下身后的披风,朝着承天门狂奔而去。踏过已经倾倒的吊桥,几步来到城下,将云梯下的兵卒扒拉到一旁,一脚踏上云梯的横杆,猛地一用力整个人便窜上去四五阶,这时双手才抓住云梯,然后落脚,再用力上窜…… 几十岁的人依旧矫健异常,城上守军还未来得及反应,几个纵窜之后已经跃上城头,单手取下口中横刀在身前“横扫千军”猛地一划拉将守军逼退,便在城头占据了一个落脚点。書 尉迟恭身先士卒攻城先登,身边的亲兵吓得魂飞魄散,纷纷紧随其后奋力攀爬,在尉迟恭站稳脚跟之际紧跟着登上城头,而后四散开来将尉迟恭围在当中。 尉迟恭大怒,厉喝道:“护着老子作甚?老子还能提刀杀敌,不需汝等维护!速速向前推进,攻下城门!” “喏!” 亲兵们三两结阵,朝着守城兵卒冲杀过去,顿时将城上守军杀得大乱,防御溃散,越来越多的右候卫兵卒登上城头。 城上的动静显然影响了城下守军的士气,李道宗也亲冒矢石率军拼杀,终于将城下猬集的守军杀散,冲到城门之下,打开城门。 厚重的承天门“咯吱咯吱”的缓缓打开,正午阳光洒落在门阙下阴暗的城门洞内,紧随而来的便是无以计数的叛军潮水一般涌入城门,踏足象征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太极宫。 城门之内,兵卒疾行如滚滚洪流,尉迟恭与李道宗在夹道之侧相遇,两位贞观一朝最具有代表性的勋贵相向而行,到了近前没有施礼,而是相互伸出双臂拥抱在一处,用手掌重重的拍了拍彼此的后背,一切感慨,尽在不言中。書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谁能想到本应安享荣华富贵的两人居然走到叛逆这一步? 尉迟恭看了一眼潮水一般冲向武德殿方向的军队,问道:“郡王是否在此等候晋王殿下?” 李道宗想了想,摇头道:“兵贵神速,咱们现在切断了太极宫与城外的通道,整个武德殿进退无路,陛下只能自密道逃脱……且不管陛下如何,咱们必须快速攻陷武德殿彻底占据太极宫,否则房俊稍后及至,平生变数。” 能够活捉李承乾自然最好,但李承乾自即位之后便一直居住武德殿,足以见得殿宇之内必然有通往外界之密道可供其随时逃遁,所以想要将其活捉几乎不可能。 但即便任其逃脱,只要彻底攻占太极宫这个大唐帝国最高权力中枢,就意味着皇权已经旁落,晋王大可在太极殿登基即位、昭告天下,成为帝国名义上的统治者。 皆是李承乾逃遁在外,即便仍旧是事实上的大唐皇帝,却也只能成为割据一方的“伪帝”。 至于最终是李承乾卷土重来,还是晋王斩尽杀绝,到时候再从长计议不迟……書 尉迟恭颔首:“那吾便与郡王一道并肩携手,攻陷武德殿!” 两人分别跨上亲兵牵来的战马,在无数兵卒簇拥之下,浩浩荡荡的向着武德殿杀去。 …… 秋日当空,天街两侧的杨柳已经凋敝,因为长安战事,长安、万年两县的日常运转早已停滞,市政人员不复工作,导致枯黄的落叶在遮挡排水沟的石板上积了厚厚一层,人马疾驰而过带起这些枯叶在空中盘旋飞舞,未等落下,复又被带起…… 两侧的里坊排列俨然、坊门禁闭,前边右候卫路过之时秋毫无犯,但等到晋王入城,随同而来的军队却混乱不堪,不时有散乱的兵卒翻越坊墙欺入坊内,掳掠抢夺无恶不作。这些门阀私兵皆是仓促招募,不仅军事技能严重匮乏,军纪更是等同于无,此刻见到繁华兴盛的长安城如同美妙女子一般毫不设防的横陈眼前,自是难耐心中邪念,浑然忘却要协助晋王成就大业。 李治在萧瑀、褚遂良等人簇拥之下策马疾驰,向着承天门狂奔而去,虽然眼见麾下兵卒祸害里坊,却视若无睹,他现在满心都是进入太极宫承继帝王大业,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散兵游勇? 大不了等到登基之后派遣御史严查,予以严惩,但现在根本无暇他顾……書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战争从来都是这么残酷。 李治率领军队沿着长街一路疾驰,抵达承天门下之时承天门已经攻陷,洞开的城门令李治热血沸腾,就待疾驰而入这一片他做梦都想执掌的禁宫大内。 却被萧瑀拽住马缰:“殿下不可!现在宫内激战正酣,各方兵马混战一处,胜负尚未分出,处处都是危险。殿下若贸然入宫,必将成为各方瞩目之焦点,未尝不会有人冒险来攻,旁人也就罢了,但万一房俊麾下的部队携带火器强攻而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不可蹈履险地!” 李治也冷静下来,抬头看着刚刚重建完成的承天门,吐出一口气,道:“咱们不入宫,就在这承天门等候江夏郡王、河间郡王的好消息!” 他对萧瑀的言辞深以为然,之前身处险地乃是局势所迫,先前冒险面对三面围剿更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既然已经入宫,胜利就在不远,又岂能在最为接近胜利的时候横生波折? 身处承天门,则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萧瑀这才松开缰绳:“殿下明鉴!”書 当即簇拥着李治进入洞开的承天门,尉迟恭留下的兵卒分列两侧,在城门处恭迎晋王入内…… 李治策马沿着长长的城门洞进入太极宫,前方熟悉的太极宫高耸的屋脊在阳光之下煜煜生辉,令他心情激荡、难以自己。 即便是父皇那样的盖世英雄、千古一帝,当年“逆而篡取”的时候也是由玄武门入宫攫取皇权,使得天下人诘难不休,算是生平一大污点。 而今自己却是率军攻陷长安,堂堂正正自承天门而入,即将登基大宝、御极天下! 后世史书,谁敢给吾李治按上一个“篡”字?! 进入城门之后下马,晋王府禁卫马上自右候卫兵卒手中接管承天门防务,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占据各处险要位置,李治这才沿着马道直上承天门。 站在城门之上,向北俯瞰,整个太极宫都落入眼底。書 这锦绣河山、至尊皇权,唾手可得…… 萧瑀站在李治身边,任凭秋风迎面扑来吹动衣袂猎猎作响却不曾感受到半分凉寒,反倒是一腔热血激荡沸腾,面色潮红,身体微微颤抖。 当年他入唐之时即被高祖皇帝委以重任,在大唐扫平天下的战争之中举足轻重、居功至伟,其后李二陛下“逆而篡取”他更是参与其中力挽狂澜,成为“贞观勋臣”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然而曾经的那些辉煌却完全无法与眼下即将创立的功业相比,这可是一手辅佐晋王登上皇位,横压所有名将人杰的旷世奇功!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将兰陵萧氏引领着走上天下第一门阀,才是他所追求的究极目标……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胜负将分 立政殿内,各方消息传递过来,使得汇聚于此的皇室内眷们惶恐不安,毕竟如高阳公主那般对自家郎君充满信心的到底是少数,如今的武德殿、立政殿组成的宫殿群几乎成为暴风中心,叛军、守军围绕于此殊死血战……薊 偏殿一处净室之内,金胜曼看着端坐不动、一脸悲戚的姐姐,无奈道:“如今新罗早已亡国,王室子弟零散凋落,姐姐纵有通天之能亦无力回天,金法敏自己求仁得仁,姐姐又何必这般悲伤?你我说到底不过是一届女流之辈,依靠男人活着才是最好的,如若心念难解,徒惹烦恼而已。” 金法敏率“三千花郎”自东宫杀出阻挡叛军,其后却借此机会进入武德殿欲刺杀陛下最终失败,这个消息传来之后,金德曼便悲戚不已、伤心欲绝。 此刻听闻妹妹劝说,她也只是摇摇头,咬着嘴唇不吭声。 作为曾经的新罗之主,当初内附大唐乃是迫不得已,固然知晓金氏王族或许复国无望,但只需大唐强盛的兵威之下保存下来,终究是还存有一丝希望。 之所以委身于房俊,除去身为女子飘零长安孤苦无依之下寻找一个伴侣之外,未尝没有借助房俊之权势保全金氏王族的想法…… 事实上,房俊也有情有义,并未将她当做一个玩具玩腻之后一脚踢开,而是的的确确给予金氏王族诸多照拂,甚至新任的新罗王“李恪”在新罗一地大举推行改革,剪除旧有势力、塑造新的统治秩序,也多金氏王族颇多优容。 否则作为执掌新罗政权最大的阻碍,金氏王族岂能幸免?薊 然而她一切的努力都被金法敏给浪费了,不仅将金氏王族最后的武装力量“三千花郎”葬送在这太极宫内,更因为行刺大唐皇帝身陷囹圄,自今而后,“金氏王族”在大唐的势力范围之内便是“钦犯”,除非像野狗一样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否则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感受着姐姐华美锦袍之下丰腴的娇躯微微颤抖,端庄柔美的俏脸渐渐发白,金胜曼心底升起恐惧,连忙握住金德曼的纤手,颤声劝慰道:“姐姐千万不要做傻事,古往今来哪有长盛不衰不王朝、永恒不灭之国家?如今大唐强盛,灭过无数,新罗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他朝大唐盛极而衰之时,也将重蹈今日新罗之覆辙……咱们一辈子区区十几年,又岂能与历史大势相争?咱们姊妹家破国亡流落在这长安,你若有事,妹妹一个人如何活得下去?” 窈窕的娇躯靠在姐姐身上,泫然欲泣。 金德曼抹了一下眼泪,吐出一口气,反手握着妹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妹妹放心,姐姐还没那么傻……正如你所说,自从内附的那一天起,新罗便已经亡国了,我作为新罗王的使命也戛然而止。置于其后金氏王族是生是死,那都是族中男儿之事,金法敏既然选了这条路,无论胜负都是他自己来承担,我想管也管不了。” 金胜曼吁了口气,柔声道:“姐姐能这样想就最好,咱们现在生活在长安,得郎君庇护,安稳富贵。以后姐姐诞下子嗣,纵然不入房家家门,亦能陪伴孩子好好过活,看着他娶妻生子、憧憬他建功立业,咱们相互扶持、恩爱长久,这才是人生。” 对于这一番言辞,金德曼不置可否,而是转化话题:“外头现在局势如何了?” “听说李道宗已经分兵,一部分继续围攻武德殿,一部分则被他带去攻打承天门,郎君已经击溃了试图攻击的左后卫足足几万人,现在也攻陷了玄武门进入太极宫,正在来援的路上……置于晋王,也开始猛攻明德门,听媚娘说城南的守备兵力不足,怕是挡不住叛军的,晋王杀入城内也只是迟早……”薊 立政殿并不闭塞,内侍、宫女往来于立政殿与武德殿之间,不断将消息传回来,又有媚娘这样胸怀锦绣、谋略不输男儿的女中豪杰帮着分析时势,故而对当下局势到时很清楚。 当然如此困难的局势也导致了立政殿内聚集的皇室内眷们愈发惊惶、担忧…… …… 此刻尉迟恭刚刚攻陷承天门的消息已经传入武德殿,大殿上下,一片失声。 作为太极宫的门户,承天门在关陇兵变之时已经遭遇一次重创,包括承天门在内的诸多城门被毁,如今刚刚重修完毕,便再一次承受叛军的攻伐,且如此之快的失守…… 殿上,刑部尚书张亮难以压抑心中的惶急,忍不住质问道:“李道宗起兵反叛攻入太极宫,如今正围攻武德殿,陛下饱受危厄之苦,如今叛军更攻陷春明门杀入长安城,连承天门都失陷,可卫国公却佣兵屯驻于春明门外一动不动、视如不见,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除去晋王率兵入关之时东宫六率曾派遣李思文、屈突诠前往拦截却惨招败绩之外,李靖便一直拥兵镇守于春明门外,坐视叛军一路入关、直到突破至明德门外兵临城下,一直不曾有所动作。薊 甚至叛军攻入太极宫、攻陷明德门,现在连承天门都丢了,李靖依旧纹丝不动连窝都不挪一下,到底意欲何为? 非只是张亮不解,诸多文臣武将也感到困惑…… 李承乾胖胖的身躯坐在主位之上,稳如泰山,面对张亮的询问也不理睬,只是瞅了一旁的李勣一眼。 李勣开口道:“时至今日,这大殿之上到底有几位十六卫大将军在座,郧国公难道看不见?” 众人一惊,难不成所有十六卫大将军都已经站在晋王一边? 若是如此倒也能够解释李靖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了,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敢动。 东征回朝之后,先是关陇兵变,继而太宗皇帝驾崩,十六卫大军未曾卸甲、依旧处于战时状态,分别屯驻于关中各地,对于长安变局虎视眈眈,一旦投靠了晋王,随时都可以起兵杀向长安。薊 如此局势之下,李靖只能依靠自己的威望与帐下东宫六率震慑四方,哪里敢轻举妄动? 他若是敢入城救驾,怕是便会有十六卫中的某一卫趁机起兵攻伐长安,将他死死困在长安城内…… 但张亮却不信:“英国公乃是大唐军方第一人,您与卫公两人足矣称得上‘帝国双璧’,有你们辅佐陛下,其余人岂敢悖逆造反、违背纲常?就算有人糊涂,可总不能十六卫大将军全部站在叛军一边吧?” 李勣淡然反问:“所以你的谏言是什么?” 张亮转向李承乾,道:“陛下明鉴,微臣认为此刻当颁旨令卫公率军入城勤王,毕竟叛军已经近在咫尺,不能再等下去。至于其余十六卫大军谁忠谁奸,谁衷心拥戴陛下、谁罔顾大义依附叛逆,大可借此机会看得清清楚楚。” 李承乾看了张亮一眼,摇摇头。 按说,这本是他与房俊在此之前设定的策略,承担一些风险,却可以对朝中上下查看一个清除明白,但自从殷秦州率军横渡渭水进攻右屯卫试图控制玄武门,这个策略已经不可行了。薊 无他,风险已经高涨至极点,一旦失败,后果无法承担。 在此之前若张亮给出这样一个谏言,李承乾或许还会高看他一眼,但现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如此建议,难说此人是眼光不足战略迟钝,还是故意诱导别有用心…… 顿了一顿,李承乾道:“诸位不必惊惶,这武德殿下有密道通往城外,当真局势崩坏之时,朕与诸位可由此出城,性命定然无碍。” 大殿之上群臣面面相觑,噤声无言。 性命自然是无虞的,甚至就算此刻开门投降,叛军也不一定会将他们这些朝廷重臣如何,皇帝轮流坐,换谁上都行,但却不能缺了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来治理国家…… 但大家也都明白一旦自密道出城,也就意味着大唐权力中枢易主,陛下在这场夺位之战之中彻底失败,不得不将大唐中枢拱手相让,自此流落在外,从帝国正朔沦为割据一方的“反贼”。 许敬宗霍然起身,慨然表态:“陛下乃帝国正朔,大义名分所在,必受上苍之庇佑,逆贼不忠不义、罔顾人伦,焉能窃取大宝?微臣愿以一腔血勇提三尺剑,护卫陛下死战到底,挫败叛逆、廓清环宇!”薊 当真是言辞铿锵、义愤填膺,只不过这矮胖的外表着实给这一腔正气减了几分…… 其余诸人醒悟过来,心里暗骂许敬宗谗言媚上无耻之尤,居然抢了先,也赶紧纷纷表态。 都已经陪着陛下走到这一步,胜负将分,岂能半途而废?况且就算此刻转投晋王门下,也大抵被人家当作走投无路改弦更张的无耻之徒,断然不会予以重视。 殿上一片喧嚣之际,有禁卫自殿外快步而入:“启禀陛下,越国公已经率军进入太极宫,正猛攻李道宗部叛军后阵!” 群臣纷纷精神一振。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擎天保驾 许敬宗拍案赞叹:“不愧是越国公啊,不慕虚荣、不畏艰险,在吾等只能困居于此长吁短叹、束手无策之时,尚能擎天保驾、战无不胜,实乃国之柱石也!” 他知道自己虽然资历深厚,但在朝堂之上的根基却极为浅薄,根本承受不起任何政治风浪,陛下今日一纸诏令可以将他擢升至礼部尚书,明日在群臣攻讦之下就可能将他发配边疆、永不叙用,所以必须有一个足够厚实、足够坚挺的靠山,帮助他抵御政治风险。 再没有谁能比房俊这个靠山更硬扎,况且两人在书院同僚多时,彼此合作也算愉快,想来房俊也愿意有自己这样一个文官中屈指可数的大佬作为政治盟友。 所以此刻越是褒扬房俊,对于他自己的好处便越多,当然也不耽误他顺便踩张亮一脚…… 殿上的文官们纷纷侧目,虽然房俊的确功绩彪炳,此时此刻更是有如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但你许敬宗如今已经是礼部尚书,文官当中最为前部的大佬了,却这般吹捧一个军方领袖真的合适吗? 然而他们对许敬宗无可奈何,因为这位虽然背着一个文官的标签,却根本不打算跟文官在一块儿厮混,而是铁了心的抱紧房俊大腿,不求什么政治主张,只求找一个稳固坚挺的靠山。 为此甚至连文官的操守都弃如敝履,着实厚颜无耻…… 但显然“厚颜无耻”之人不止许敬宗一个。 张亮短暂错愕之后,面对许敬宗的嘲讽非但不予理会,反而连连颔首:“是吾目光短浅了,有越国公这样勇冠三军战无不胜的名将驻守玄武门,纵使叛军猖獗又岂能动摇社稷半分?都怪我对越国公之能力产生怀疑,着实羞愧无地。” 众臣:“……” 所以无耻也是分等级的,没有最高、只有更高? 张亮对投来的鄙视目光视如不见,暗暗担忧今日之言论万一事后被房俊知晓,怕是被这厮误会自己是在针对他,心里狠狠捏了一把汗,想起当初在江南之时被房俊所支配的恐惧…… 李承乾也松了口气,虽然嘴硬,坐得稳稳当当,但更多还是强撑,现在听到房俊已经肃清玄武门且提兵杀入太极宫,自是放下了心,有火器充足的右屯卫护卫武德殿,叛军那些乌合之众尽管攻来,亦不过是以卵击石、蜉蝣撼树。 问题不大。 “诸位爱情稍安勿躁,陪着朕在此等候越国公打破叛军的佳音即可。” “喏!” “陛下天命所归,绝非屑小叛逆可以为所欲为。” …… 高侃顶盔掼甲一马当先,手中拎着一根马槊,率领麾下右屯卫兵卒杀入太极宫,对于沿途各处借助宫殿、屋宇、楼阁之地利设置防御的叛军一路碾压过去,势如破竹,长驱直入。 直至甘露殿附近才遭遇到叛军成建制的抵抗。 宇文士及听闻玄武门已失,右屯卫长驱直入,赶紧自围攻武德殿的军队当中抽调一部重甲步卒撤回甘露殿附近,试图抵抗右屯卫的推进,以此来给正从承天门撤回的李道宗争取时间。 这一批数百人规模的重甲步卒依托甘露殿的地势展开防御,数次击退右屯卫的冲锋,因其全身皆披挂铁甲,故而不仅是火枪不管用,就连震天雷对他们也难以造成有效杀伤,毕竟无论震天雷还是火炮,更多是依赖弹片来杀伤敌人,而不是爆炸的冲击波…… 现在的火枪也好,震天雷也罢,碍于火药威力不足,更适合与野战而不是能够随时依托地形、建筑用以躲避的巷战。 眼瞅着每耽搁一分,武德殿的危险便加重一分,高侃身先士卒,率领麾下将士直接冲了上去,反正敌军缺乏弓弩不能远程攻击,那就近身血战,看看谁更横! 数千右屯卫潮水一般向着甘露殿涌去,而后各自以旅为单位分开,开始对各处叛军予以清缴。 诚然,这个年代的重甲步卒算是一个大杀器,往往如同刺猬一般令人无处下手,战场之上可以出人预料的取得决定性胜利,但放眼大唐所有军队,对于具装铁骑、重甲步卒应用最广的便是右屯卫,故而积累了诸多对付重甲步卒的方式。 最佳方式之一,便是用长兵器予以限制。 当重甲步卒单独存在于战场之上,缺乏弓弩手的掩护,便缺少了远距离杀敌的手段,敌人不近身,采用长矛、马槊这样的兵器围剿,便如同乌龟一般只剩下看似坚固不可突破的壳,实则已经陷入不胜之地。 五六个兵卒用长矛将一个浑身铁甲的叛军堵在角落,高侃手中马槊好似毒蛇一般寻着面甲与铔鍜的缝隙钻入,一下子便刺中铔鍜后的脖颈,献血瞬间流出…… 其余兵卒也有样学样,虽然颇费了一番手脚,但效果很是显著,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将这一批身披重甲的叛军消灭,打开甘露殿的通道,入宫的右屯卫部队源源不断的向着武德殿方向扑去。 宇文士及站在武德殿北侧,目光遥望着前方武德殿高耸的屋脊已经近在咫尺,守军的防御圈也已经越缩越小,但斥候传来右屯卫已经攻陷甘露殿的消息,令他焦急万分,心中惊惧。 普天之下,谁不知右屯卫之骁勇?右候卫数万兵马顷刻之间一败涂地,自己这边不过数千之人,如何抵挡右屯卫兵峰? 即便太极宫内殿宇林立、楼阁栉比,不适合火器施展,但仅凭刀盾矛槊、步马突袭,右屯卫依旧是天下战力第一等的存在。 急忙唤来身边校尉:“马上去通知江夏郡王,右屯卫来势汹汹,一旦被他们抵近武德殿,大事不妙矣!” “喏!” 校尉也知道情况紧急,得令之后牵过一匹马,打马狂奔直奔承天门方向。 然而高侃这几年在右屯卫独当一面,又跟随房俊诸多历练,早已今非昔比,不仅战术战略大有增进,气魄胆略更胜往昔,听闻斥候奏秉说是李道宗已经分兵前往承天门,顿时知道此刻围攻武德殿的叛军人数不多,当机立断,麾下数千兵马毫无停顿直接展开全线冲锋。 先是火枪手对准武德殿北侧空地上的叛军一顿乱枪,打得叛军抱头鼠窜,因为叛军与守军纠缠一处不再适合火器攻击,继而便是高侃亲自率军掩杀而来。 数千人潮水一般发动冲锋,直接将叛军的阵型冲散,双方混战一处。 宇文士及躲避不及,也被席卷入战阵之中。所幸他虽然年迈,但年轻之时亦是纵马提刀的豪杰,文武兼备战力不低,又有身边家仆护卫,倒也没有悲惨的被斩落马下,只能向着远离武德殿的地方且战且退,以免被乱军裹挟其中。 右屯卫兵强马壮、装备精良,李道宗麾下的部队也不差,除去他本人的部队之外还有诸多“元从禁军”“玄甲铁骑”混杂其中,面对右屯卫潮水一般的冲锋虽然措手不及被冲散阵型,却也能稳住阵脚,杀得有来有回。 然而此刻整个内苑的叛军已经被清缴一空,右屯卫兵马自玄武门长驱直入,源源不断的前来增援,攻势逐渐将叛军压制。 宇文士及目睹战场之上态势,心忧如焚,千辛万苦才打到武德殿,眼瞅着就将大功告成,岂能这般轻易退却? 他嘶吼着不断催促部队向前顶住,谁敢后退定斩不饶,如此敦促倒也起了一些效果,但是当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擦着脑袋飞过去将身后一个家仆射了个对穿,宇文士及知道大势已去,只得在家仆护卫之下向着两仪殿方向撤退。 但是由于甘露殿已经被右屯卫攻占,只能自神龙门向南逃窜…… 围攻武德殿多时的叛军也终于顶不住右屯卫的猛攻,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数千叛军瞬间败退,追着宇文士及向着两仪殿撤退。 高侃自是不会放弃这般机会,一边派人向房俊告知武德殿的战况,一边组织部队沿着叛军撤退的路径纤维追杀,自武德殿向西,大吉殿、立政殿、神龙门、日华门……一路之上叛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狼狈逃窜。 宇文士及在家仆护卫之下堪堪跑出两仪殿东侧的献春门,迎面便见到无以计数、全副武装的部队潮水一般蜂拥而来,吓得家仆们赶紧将其架起躲在宫墙根,以免被狂飙突进的右候卫撞倒、踩死…… 宇文士及焦急的站在宫墙根不断张望,终于见到李道宗、尉迟恭骑着马联袂而来,顿时大喜,忙振臂高呼:“郡王!鄂国公!这边这边!” 李道宗与尉迟恭正随同部队一路攻往武德殿,行进间听闻有人呼唤,循声望去,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宇文士及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被两个家仆搀扶着模样凄惨,哪里还有半分关陇领袖的仪态风采? 两人连忙停下,来到近前下马,李道宗急声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为何这么多溃兵迎面逃来?” 右屯卫将围攻武德殿的叛军击溃的消息还未传来,因为宇文士及跑得比斥候还快……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叛军溃败 武德殿周围的叛军大肆溃败,乱军阵型完全涣散,导致向李道宗报讯的斥候被延阻片刻,就是这片刻的功夫,宇文士及已经带着家仆仓惶逃窜,跑在了斥候前面……蛫 所以李道宗只见到迎面而来的溃兵,却不知武德殿那边到底发生什么。 宇文士及被家仆护在当中,抵挡着身边涌向武德殿的部队,看着李道宗一边询问一边走过来,大声道:“休要管我,速去武德殿支援,房俊已经攻陷玄武门杀入宫来,其兵锋太盛,我虽力战却不能抵挡!” 李道宗一听,整张脸都黑了。 武德殿对于此次兵变之意义难道宇文士及不懂?他可是太清楚了!只要攻陷武德殿,皇帝就只能出宫逃亡,带到晋王入宫登基御极,造成既定事实,最起码也能成为“二日”之一! 到时候无论李承乾是率军反攻长安,还是关中各支军队齐齐效忠晋王逼得李承乾逃遁河西,都是后话了。 辅佐晋王登基,这是最为重要的一步! 结果右屯卫刚打过来,你眼见不敌便仓惶逃窜,将辛辛苦苦围住的武德殿彻底放弃了?蛫 现在武德殿之围既解,再想包围何其难也? 李道宗气得说不出话,愤然转身,对尉迟恭道:“还请鄂国公指挥部队速速向前,猛攻武德殿!” 尉迟恭也有些无语,原以为李道宗已经猛攻武德殿一天一夜,即便未曾攻下也极大消耗了武德殿的防御力量,自己率军入宫只需最后全力一击即可将其攻陷,到时候迎接晋王入主太极宫昭告天下登基即位就算是大功告成,可谁能料到李道宗的军队居然功亏一篑? 但他也不能指责李道宗,毕竟分兵攻伐承天门的战术十分正确,怪就怪宇文士及既没有指挥军队的本事,有没有死战不退的决心。以宇文士及的身份、地位,只需站在武德殿外死战不退,李道宗麾下的精锐不会断然不会轻易溃败,只要坚持到现在,局势将大为不同…… 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只能阴着脸点点头,大吼道:“右候卫将士听令,一路向前攻陷武德殿,胆敢擅自后退着,杀无赦!” “冲啊!” “杀杀杀!”蛫 麾下右候卫兵卒嗷嗷叫着向前冲锋,无以计数的军队犹如滚滚洪流一般在这帝阙之内纵横驰骋,奋勇争先。 ***** 明德门外,战火如荼。 十万山东私军结阵御敌,连番重赏之下士气高涨,面对三面围攻虽然左支右绌,一时间倒也阵地稳固,没有被敌人冲破外围阵列。 崔信背靠着明德门坐镇指挥,事实上他从未曾带兵亲临战场,哪里懂得指挥作战?但山东世家到底源远流长,不仅文华之盛冠绝天下,精通武略者也大有其人。 兼且全军上下皆乃山东世家出身,彼此之间精诚团结,更知道此战若败的下场极有可能客死他乡,怎能不三军用命、浴血奋战? 故而上下一心、背水一战,倒也打得有声有色。蛫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此刻山东私军面对的不仅是大唐军队序列当中最为精锐的几支部队,更有程咬金、薛万彻、郑仁泰这样的当世名将,以及刘仁轨这样的后起之秀,战略、战术、军心等等各个方面完全碾压。 妥妥的降维打击。 在山东私军抵挡住敌人第一波攻势之后,没等来得及喘息,敌人的攻势已经接踵而至,却攻势更胜,潮水一般冲刷着防线,每一处弱点、每一个空档都被死死抓住,然后集中兵力予以突袭。 战场之上风云色变。 薛万彻披挂整齐,骑在战马之上手握马槊,冲着试图阻拦他的郑仁泰、刘仁轨大笑道:“休要磨磨唧唧,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突厥人的长弓射不死老子,高句丽人的硬弩也射不死老子,难不成还能在这些乌合之众面前翻了船?即便不幸阵亡,那也是命!老子从来都不是精通兵法的统帅,之所以这么多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靠的就是与将士共生死!将士在前冲锋陷阵,让老子坐镇后方当缩头乌龟?老子做不到!” “大帅威武!” 周围右武卫将士被薛万彻的豪情所感染,纷纷振臂欢呼,声震云霄。蛫 薛万彻举起马槊,大呼一声:“儿郎们,虽吾破阵!” 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一马当先朝着敌阵冲去。在他身前身后无以计数的右武卫将士士气高昂,奋不顾身的追随着他的身影,向叛军阵地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 郑仁泰与刘仁轨只能作罢,策骑避让一侧。 每一位将领都有其自身之特质,想要常胜不败除去精妙的战法之外,更要有无可抵挡的人格魅力,使得全军上下团结一致,愿意追随主帅赴汤蹈火、视死如归。 薛万彻就是这样一个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更讲不出什么震撼人心的大道理,唯一拥有的便是“老子冲在前,带着你们冲”,如此一腔血勇却也能最大限度的激起全军上下的士气,发挥远超平时的战力。 要什么精妙战术?要什么高明计策? 莽就完了……蛫 薛万彻跃马舞槊一马当先,身后兵卒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朝着叛军右翼步卒与弓弩手之间的阵列缝隙狠狠插了进去,薛万彻一身铁甲、勇不可当,掌中马槊上下翻飞杀出一条血路,无一合之敌。 刘仁轨与郑仁泰对视一眼,道:“还请阁下率军为吾等压阵!” 郑仁泰颔首:“有吾在,万无一失。” 刘仁轨回头高高举起手臂:“水师兵卒,随吾前去破敌!” “破敌!破敌!” “杀!” 刘仁轨率领水师兵卒紧随右武卫之后,前方敌军阵列已经被薛万彻冲出一道豁口,两侧的敌军正向着薛万彻运动,试图凭借兵力优势将其包围其中,刘仁轨则沿着这道豁口长驱直入,将两侧围拢而来的敌军死死挡住,确保薛万彻后阵之安全,可以放心大胆在叛军阵列之中横冲直撞。蛫 薛万彻勇猛无俦、身先士卒,以主帅之尊充当全军先锋,率军硬生生在敌军阵中撕裂一道口子,犹如一支巨大的箭矢一般直插叛军中军,冲锋的方向正是崔信所在之处。 崔信站在高处,遥望着右武卫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的向着自己这边冲来,心中顿时慌乱,急忙调兵遣将前往阻挡。 而在南边,程咬金听着斥候奏秉,心中对于战场的局势了如指掌,对左右感慨道:“大唐军中猛将如云,然则若以武力、勇猛排序,薛万彻称第二,无人敢当第一。” 这厮就是个棒槌,自持武力超群,打起仗来直来直去、毫无花哨,纯粹凭借战力将敌人击溃、碾碎。 牛进达顶盔掼甲,掌中兵器换了一根狼牙棒,闻言有些不服,哼了一声,道:“倒也未必。” 他半辈子戎马,几乎每战皆身先士卒充当大军先锋,大大小小的战阵无数次,未尝一败,论及勇武还未怕过谁。 程咬金大笑道:“那就与薛万彻那个行货比一比,叛军因为薛万彻的拉扯已经调动军队前去增援,正面防御略有削弱,正该你大展身手!可若是这番避实就虚都比不过人家薛万彻,那就乖乖服老,往后打仗的时候就陪在老子身边,免得冲锋之时被屑小所乘,丢了性命。”蛫 牛进达不理会他的激将法,抓紧缰绳,大吼一声:“随吾冲阵!” 胯下战马长嘶一声便冲了出去,身后五千轻骑呼啸着紧随其后,排山倒海一般发动正面冲锋。 叛军因为侧翼被薛万彻搅合得阵形大乱而军心不稳,原先不温不火的左武卫又忽然正面强攻,顿时手忙脚乱,而崔信反应不及,居然被牛进达率军直接突破正面防御的刀盾兵,直冲着后阵的弓弩手而去…… 自薛万彻率军冲锋,到刘仁轨引军殿后,再至牛进达正面突破,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战场态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还算严禁的叛军阵型有多处被突破,想要调兵围堵又引发别处兵力减弱导致左武卫重点打击,连锁反应之下整个军阵都慌乱起来。 只读过几本兵书的崔信根本不具备指挥十万人作战的能力,此刻面对敌军如潮攻势,己方阵型多处被突破,自然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希望敌军几处突击的部队后劲不足,被困于乱军之中。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薛万彻所部在乱军之中长驱直入,防御阵型被其彻底撕碎,依旧毫无停滞的朝着中军所在冲杀而来,挡在他面前的山东私军非但没有上前围堵,反而劈波斩浪争先恐后的让出道路,唯恐挡在薛万彻冲锋的道路上遭受杀戮…… 崔信见到大事不好,整个阵型已经开始涣散,距离崩溃怕是要不了多久,当机立断,率领三万余后军紧急撤退入明德门。蛫 然而三万余人想要自几处城门进入城内,岂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完成?他这边刚刚退入明德门,便已经引发全军注意,见到主将后撤,兵卒将士哪里还不知道败局已定? 数万叛军无心恋战,纷纷后退,试图随同崔信退入明德门…… 十万人的战阵连半天时间都未能坚持,顷刻间崩溃。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 兵败如山倒。荑 战斗发起之初,阵型保持完整的山东私军尚能与三面围攻的敌军打得有来有回、半步不退,看上去亦是稳如泰山、安如磐石,半点不落下风。 然而等到右翼被薛万彻突进导致阵型大乱,又有牛进达率部正面强攻,十万人的军队顷刻之间落入下风。 崔信的撤退更是有如撤掉了梁柱的房子一般,整个战局轰然倒塌。 这就是门阀私军的弊端,看上去人多势众、后勤充足,实则将无必胜之心、卒无必死之志,严重缺乏迎难而上、誓死攻坚的能力,更是军纪涣散、毫无斗志,这样的军队打一打顺风仗还行,一旦战局焦灼甚至落入下风,动辄士气涣散、全军崩溃。 现在的局面便是如此。 崔信虽然没什么统兵才能,更不具备名将的素质,但他对于自己麾下军队是个什么德行还是了解的,眼看着军心动摇崩溃之势在所难免,果断撤入明德门,希望凭借城门地利来阻挡三路敌军。 不是他的撤退导致大军崩溃,而是他预查到了大军即将崩溃这才撤入明德门,顶多是他后撤的举动加速了军队的崩溃……荑 但无论如何,十万山东私军一败涂地,薛万彻、牛进达两人率领的部队在人山人海的溃兵之中左右冲杀、纵横捭阖,将任何一处有可能聚集起来反抗力量的预兆都提前击碎,自明德门向南包涵圜丘在内直至神禾原、东起曲江池畔西至安化门的广大区域之内,数万叛军溃散逃窜、狼奔豸突,人马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崔信撤入明德门,马上就想命人关闭城门,将数万溃兵抛弃在城门之外,不是他心性残酷冷硬,实在是这些溃兵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一旦接应入城,不成组织的军队很难在短时间内通过城门,反而会被敌人衔尾追击杀入城来。 然而令他失算的是,城门处源源不断涌入城内的溃兵无休无止,根本无法关闭城门。 当他狠心下令弓弩手与城门内两侧交叉射击入城溃兵,又让军中屈指可数的重甲步卒堵在城门处试图阻止溃兵入城,却彻底激怒了这些溃兵。 身后有薛、牛两支骁勇的部队追击杀戮,眼见着进入长安城才是唯一的活路,却被自家人挡在城门之外任凭他们被敌军屠戮,这如何不怒? 留在城外必死无疑,冲入城内还有一线生机,怎么选谁都知道。 无以计数的溃兵猬集在明德门外,自敞开的三个城门洞潮水一般涌入城门,入城之后遭受己方的箭矢射击也顾不上,就算想要停驻脚步亦是不能,身后的人群会裹挟着一直往前走……荑 疯狂的溃兵根本不可遏制,不断涌入各处城门。 崔信面色死灰,知道大势已去,若是继续逗留在此将会被溃兵裹挟难以幸免,只得率领仅剩的数千崔氏私军打马顺着天街向承天门疾驰而去,希望此刻晋王已经攻陷承天门杀入太极宫,只要快速取得这场兵变的胜利,城外的程、薛、刘、郑等军队必然止息干戈,惨败也将到此为止。 随着他的撤走,城门处的堵截撤销,无以计数的溃兵疯狂涌入长安城。 山东私军的指挥系统已经彻底崩溃,这些溃兵涌入长安城内虽然暂时远离了身后敌军的追击杀戮,但彼此之间互不统属,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根本无法协调指挥,先进城的被后进城的裹挟着继续往前走,想要停下亦是不能。 猬集于明德门内侧的溃兵越聚越多,后续入城的溃兵却源源不绝,终于被迫向周围疏散。 纵然南北纵向连接承天门与明德门的天街宽达四十余丈,也无法在瞬间容纳数以万计、毫无组织的溃兵,越来越多的溃兵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向着左右两侧散去。 明德门内两侧的延祚坊、安义坊首先遭殃,被溃兵冲入坊墙,接着便是光行坊、保宁坊、道德坊、开明坊……荑 混乱的溃兵冲入这些里坊,发现其中不少地方已经遭受先前的乱兵掳掠,到处都是狼狈景象,坊卒或死或伤大多不见踪影,唯有一座座府邸、民居静悄悄矗立。 无序状态导致贪欲开始萌发,当第一个人冲入一处朱门重檐的府邸,这股贪婪便肆无忌惮的迸发出来,继而便是无数兵卒砸开一座座大门,冲入一座座府邸…… 天街是长安最为繁华的地域,无数世家门阀、王侯公卿、达官显贵的府邸都安置在天街两侧的里坊之内,往昔这一片可以就近自交通更为便利的天街直接上朝的富贵之地不知羡煞多少人,现如今却成为炼狱一般。 被乱兵砸开大门,冲入府内,杀掉各家试图防御的家兵、奴仆,以往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门阀巨擘伏尸处处、鲜血横流,将所有目光所及的财富洗劫一空,而后更有无法无天之徒冲入内院,将惊惶欲绝的女眷施以凌虐…… 一场兵灾毫无预兆的爆发开来,好似烈火燎原一般迅速在长安城内席卷,所有的律法、规则、道德在这一刻彻底消失,溃兵们红着眼睛打砸烧抢、奸淫掳掠。 更有丧心病狂之徒为了掩饰罪状,甚至放火想要烧毁一切…… 京兆府的衙役、巡捕以及巡街的武侯试图阻拦,但汹涌如潮水也似的叛军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无法阻止,在付出巨大伤亡之后,只能无奈任由溃兵作乱。荑 …… 承天门城楼之上,密切关注宫内战况的李治第一时间便发现城南各处里坊有烟火升腾,且天街之上凌乱的溃兵越来越多,马上让校尉前去探查究竟发生何事。 须臾,校尉回禀:“启禀殿下,崔信擅自撤入明德门动摇军心,导致城南军队在三面围攻之下大败亏输,且入城之后没有及时妥当的约束溃兵,使得溃兵涌入附近里坊,发生烧杀掳掠等恶劣行为,目前已经蔓延多个里坊,趋于失控……” 李治先是目瞪口呆,继而目眦欲裂、勃然大怒,一脚踹翻面前一个凳子,怒叱道:“废物!简直废物!本王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明德门,他却贪生怕死导致大败亏输!如此也就罢了,还敢纵兵掳掠帝京,他长了几个脑袋?!” 天街两侧尽失王侯公卿、达官显贵、门阀世家,可谓集天下富贵于一处,而这些人家就是他将来登基执政的根基所在,是需要迫切拉拢的对象。 结果现在却遭受溃兵荼毒掳掠,这一笔账自然是记在他晋王李治头上的,可想而知将会遭受多少怨恨…… 原本想着最坏的局面也不过是李承乾自密道逃遁,自此大唐一分为二、兄弟割据,而自己能够得到长安乃至于关中以及天下门阀的支持,稳定关中之后可以凭借门阀世家的强大底蕴对李承乾发起攻击,最终消灭李承乾、统一帝国。荑 然而现在却极有可能使得那些遭受掳掠烧杀的门阀世家、王侯公卿们对他怀恨在心,就算表面支持他登基,暗地里大抵也会貌合神离,进而充当李承乾的内应…… 崔信老狗,坏吾大事! 但他现在手底下兵力有限,且太极宫内战火正酣,根本无法分兵前去阻止那些溃兵荼毒长安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能狂怒…… “娘咧!” 李治怒骂一声。 正在城楼之内商议战事的萧瑀、褚遂良也匆匆跑出来,见到远处城南方向的烟火顿时大惊,等到李治解释了乃是进入城中的溃兵所为,萧瑀顿时连声嗟叹:“焉能如此?恐怕殿下的大业将要由此遭受波折!” 褚遂良没说话只是不断摇头,长安帝都,天下第一名城,如今却要遭受溃兵这般洗劫荼毒,不知多少人因此亡命、多少世家遭受玷污,实在是弥天大祸……荑 李治阴沉着脸,不说话。 这时有校尉自城下跑上来,禀报道:“殿下,崔信已经抵达城下,求见殿下。” “他还敢来见我?” 李治双眼一瞪,咬牙道:“让他上来!” “喏!” 校尉飞跑下城,片刻之后将崔信带了上来。 崔信一路疾驰惊慌失措,此刻仪容凌乱狼狈不堪,见到李治铁青的脸色愈发心中惊惶,急上前两步见礼:“见过殿下……”荑 话音未落,李治一个箭步冲到近前,抬脚狠狠踹在崔信胸前,双目圆瞪、破口大骂:“娘咧!本王让你死守明德门,何曾让你擅自入城?你贪生怕死也就罢了,却导致军心崩溃、大败亏输,甚至纵兵掳掠长安,百死也难赎其罪!今日本王就杀了你这老狗,让你去给长安城内遭受乱兵荼毒的冤魂谢罪!” 反手抽出腰间佩刀,就待冲上去将这个导致无数王侯公卿遭受荼毒、尸骨亦要遭受践踏的元凶斩杀! 萧瑀与褚遂良急忙上前将暴怒欲狂的李治拦住,劝解道:“殿下息怒,此刻正是危急之际,焉能斩杀有功之士,令亲者痛、仇者快?崔信固然犯下弥天大错,也请等到战后再做处置不迟。” 一旁吓得魂飞魄散的崔信:坏了,我成了溃兵荼毒长安的罪魁祸首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叛军反攻 武德殿周围的叛军大肆溃败,乱军阵型完全涣散,导致向李道宗报讯的斥候被延阻片刻,就是这片刻的功夫,宇文士及已经带着家仆仓惶逃窜,跑在了斥候前面……涴 所以李道宗只见到迎面而来的溃兵,却不知武德殿那边到底发生什么。 宇文士及被家仆护在当中,抵挡着身边涌向武德殿的部队,看着李道宗一边询问一边走过来,大声道:“休要管我,速去武德殿支援,房俊已经攻陷玄武门杀入宫来,其兵锋太盛,我虽力战却不能抵挡!” 李道宗一听,整张脸都黑了。 武德殿对于此次兵变之意义难道宇文士及不懂?他可是太清楚了!只要攻陷武德殿,皇帝就只能出宫逃亡,带到晋王入宫登基御极,造成既定事实,最起码也能成为“二日”之一! 到时候无论李承乾是率军反攻长安,还是关中各支军队齐齐效忠晋王逼得李承乾逃遁河西,都是后话了。 辅佐晋王登基,这是最为重要的一步! 结果右屯卫刚打过来,你眼见不敌便仓惶逃窜,将辛辛苦苦围住的武德殿彻底放弃了?涴 现在武德殿之围既解,再想包围何其难也? 李道宗气得说不出话,愤然转身,对尉迟恭道:“还请鄂国公指挥部队速速向前,猛攻武德殿!” 尉迟恭也有些无语,原以为李道宗已经猛攻武德殿一天一夜,即便未曾攻下也极大消耗了武德殿的防御力量,自己率军入宫只需最后全力一击即可将其攻陷,到时候迎接晋王入主太极宫昭告天下登基即位就算是大功告成,可谁能料到李道宗的军队居然功亏一篑? 但他也不能指责李道宗,毕竟分兵攻伐承天门的战术十分正确,怪就怪宇文士及既没有指挥军队的本事,有没有死战不退的决心。以宇文士及的身份、地位,只需站在武德殿外死战不退,李道宗麾下的精锐不会断然不会轻易溃败,只要坚持到现在,局势将大为不同…… 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只能阴着脸点点头,大吼道:“右候卫将士听令,一路向前攻陷武德殿,胆敢擅自后退着,杀无赦!” “冲啊!” “杀杀杀!”涴 麾下右候卫兵卒嗷嗷叫着向前冲锋,无以计数的军队犹如滚滚洪流一般在这帝阙之内纵横驰骋,奋勇争先。 ***** 明德门外,战火如荼。 十万山东私军结阵御敌,连番重赏之下士气高涨,面对三面围攻虽然左支右绌,一时间倒也阵地稳固,没有被敌人冲破外围阵列。 崔信背靠着明德门坐镇指挥,事实上他从未曾带兵亲临战场,哪里懂得指挥作战?但山东世家到底源远流长,不仅文华之盛冠绝天下,精通武略者也大有其人。 兼且全军上下皆乃山东世家出身,彼此之间精诚团结,更知道此战若败的下场极有可能客死他乡,怎能不三军用命、浴血奋战? 故而上下一心、背水一战,倒也打得有声有色。涴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此刻山东私军面对的不仅是大唐军队序列当中最为精锐的几支部队,更有程咬金、薛万彻、郑仁泰这样的当世名将,以及刘仁轨这样的后起之秀,战略、战术、军心等等各个方面完全碾压。 妥妥的降维打击。 在山东私军抵挡住敌人第一波攻势之后,没等来得及喘息,敌人的攻势已经接踵而至,却攻势更胜,潮水一般冲刷着防线,每一处弱点、每一个空档都被死死抓住,然后集中兵力予以突袭。 战场之上风云色变。 薛万彻披挂整齐,骑在战马之上手握马槊,冲着试图阻拦他的郑仁泰、刘仁轨大笑道:“休要磨磨唧唧,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突厥人的长弓射不死老子,高句丽人的硬弩也射不死老子,难不成还能在这些乌合之众面前翻了船?即便不幸阵亡,那也是命!老子从来都不是精通兵法的统帅,之所以这么多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靠的就是与将士共生死!将士在前冲锋陷阵,让老子坐镇后方当缩头乌龟?老子做不到!” “大帅威武!” 周围右武卫将士被薛万彻的豪情所感染,纷纷振臂欢呼,声震云霄。涴 薛万彻举起马槊,大呼一声:“儿郎们,虽吾破阵!” 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一马当先朝着敌阵冲去。在他身前身后无以计数的右武卫将士士气高昂,奋不顾身的追随着他的身影,向叛军阵地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 郑仁泰与刘仁轨只能作罢,策骑避让一侧。 每一位将领都有其自身之特质,想要常胜不败除去精妙的战法之外,更要有无可抵挡的人格魅力,使得全军上下团结一致,愿意追随主帅赴汤蹈火、视死如归。 薛万彻就是这样一个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更讲不出什么震撼人心的大道理,唯一拥有的便是“老子冲在前,带着你们冲”,如此一腔血勇却也能最大限度的激起全军上下的士气,发挥远超平时的战力。 要什么精妙战术?要什么高明计策? 莽就完了……涴 薛万彻跃马舞槊一马当先,身后兵卒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朝着叛军右翼步卒与弓弩手之间的阵列缝隙狠狠插了进去,薛万彻一身铁甲、勇不可当,掌中马槊上下翻飞杀出一条血路,无一合之敌。 刘仁轨与郑仁泰对视一眼,道:“还请阁下率军为吾等压阵!” 郑仁泰颔首:“有吾在,万无一失。” 刘仁轨回头高高举起手臂:“水师兵卒,随吾前去破敌!” “破敌!破敌!” “杀!” 刘仁轨率领水师兵卒紧随右武卫之后,前方敌军阵列已经被薛万彻冲出一道豁口,两侧的敌军正向着薛万彻运动,试图凭借兵力优势将其包围其中,刘仁轨则沿着这道豁口长驱直入,将两侧围拢而来的敌军死死挡住,确保薛万彻后阵之安全,可以放心大胆在叛军阵列之中横冲直撞。涴 薛万彻勇猛无俦、身先士卒,以主帅之尊充当全军先锋,率军硬生生在敌军阵中撕裂一道口子,犹如一支巨大的箭矢一般直插叛军中军,冲锋的方向正是崔信所在之处。 崔信站在高处,遥望着右武卫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的向着自己这边冲来,心中顿时慌乱,急忙调兵遣将前往阻挡。 而在南边,程咬金听着斥候奏秉,心中对于战场的局势了如指掌,对左右感慨道:“大唐军中猛将如云,然则若以武力、勇猛排序,薛万彻称第二,无人敢当第一。” 这厮就是个棒槌,自持武力超群,打起仗来直来直去、毫无花哨,纯粹凭借战力将敌人击溃、碾碎。 牛进达顶盔掼甲,掌中兵器换了一根狼牙棒,闻言有些不服,哼了一声,道:“倒也未必。” 他半辈子戎马,几乎每战皆身先士卒充当大军先锋,大大小小的战阵无数次,未尝一败,论及勇武还未怕过谁。 程咬金大笑道:“那就与薛万彻那个行货比一比,叛军因为薛万彻的拉扯已经调动军队前去增援,正面防御略有削弱,正该你大展身手!可若是这番避实就虚都比不过人家薛万彻,那就乖乖服老,往后打仗的时候就陪在老子身边,免得冲锋之时被屑小所乘,丢了性命。”涴 牛进达不理会他的激将法,抓紧缰绳,大吼一声:“随吾冲阵!” 胯下战马长嘶一声便冲了出去,身后五千轻骑呼啸着紧随其后,排山倒海一般发动正面冲锋。 叛军因为侧翼被薛万彻搅合得阵形大乱而军心不稳,原先不温不火的左武卫又忽然正面强攻,顿时手忙脚乱,而崔信反应不及,居然被牛进达率军直接突破正面防御的刀盾兵,直冲着后阵的弓弩手而去…… 自薛万彻率军冲锋,到刘仁轨引军殿后,再至牛进达正面突破,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战场态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还算严禁的叛军阵型有多处被突破,想要调兵围堵又引发别处兵力减弱导致左武卫重点打击,连锁反应之下整个军阵都慌乱起来。 只读过几本兵书的崔信根本不具备指挥十万人作战的能力,此刻面对敌军如潮攻势,己方阵型多处被突破,自然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希望敌军几处突击的部队后劲不足,被困于乱军之中。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薛万彻所部在乱军之中长驱直入,防御阵型被其彻底撕碎,依旧毫无停滞的朝着中军所在冲杀而来,挡在他面前的山东私军非但没有上前围堵,反而劈波斩浪争先恐后的让出道路,唯恐挡在薛万彻冲锋的道路上遭受杀戮…… 崔信见到大事不好,整个阵型已经开始涣散,距离崩溃怕是要不了多久,当机立断,率领三万余后军紧急撤退入明德门。涴 然而三万余人想要自几处城门进入城内,岂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完成?他这边刚刚退入明德门,便已经引发全军注意,见到主将后撤,兵卒将士哪里还不知道败局已定? 数万叛军无心恋战,纷纷后退,试图随同崔信退入明德门…… 十万人的战阵连半天时间都未能坚持,顷刻间崩溃。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碰触底线 武德殿内,灯火如昼。 一群文武大臣簇拥着李承乾坐在殿上,外间枪声如豆、连绵不绝,厮杀声即便隔着老远亦能隐隐传入。 不少胆子小一些的人如坐针毡…… 李承乾倒是面色如常,甚至命内侍奉上香茗,连连招呼大臣们饮茶,又端上点心充饥。身为皇帝,叛军兵临城下之时身边还能有这么多臣子相陪,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令他感到骄傲、欣悦。 皇帝高高在上,手操天下万民生杀大权,故而被称为“孤家寡人”,可谁又真正愿意成为“孤家寡人”呢? 生死成败之际,能够有人陪在身边荣辱与共、不离不弃,这才能证明他李承乾并不是一个失败的人…… 很是欣慰。 李勣觉察到皇帝的心情不错,却依然尽职尽责的小声提醒道:“陛下明鉴,虽然越国公引兵入宫、击溃叛军,但李道宗与尉迟恭已经攻陷承天门会师一处,正在展开反攻,战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反复,陛下还应做好准备,一旦右屯卫无法抵挡叛军,则迅速由密道撤走。” 他打了半辈子仗,深知兵凶战危、世事无常的道理,很多时候看似距离胜利迟尺之遥局势却急转直下迅速崩溃,生死胜败之间,不可测度。 李承乾欣然颔首:“英公放心,朕非是项羽那等刚愎之人,更没有那等宁死不肯过江东、图谋东山再起的霸气,一旦局势不妙会马上自密道逃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朕还活着,只要汝等忠臣依旧忠于国祚,即便退回河西亦能重整旗鼓联络天下有志之士反攻长安。逆贼固然得意一时,迟早亦要败亡于天道之下,朕心中有数。” 李勣彻底放心:“勾践屈身事贼固然令人不屑,然其卧薪尝胆失志不渝终反败为胜洗刷屈辱,更是名垂千古、令人钦佩,陛下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对面的许敬宗听到君臣之间的对话,也颇为认同:“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事实上有些时候一死了之反而是易事,面对挫折活下去才是英雄所为。” 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为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当朝宰辅之一,最终晋位宰辅之首也并非不可能,那可是人臣之极致、人生之巅峰,就算李承乾率军撤出长安遁往河西割据而立,他依然是高官得坐、大权在握。 可万一李承乾心性孱弱受不了长安沦陷、正统丢失的打击,崩溃之下干脆一杯毒酒一死了之,那可如何是好? 一旦晋王登上大位,他这个被李承乾“火线提拔”的重要官僚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动辄便是发配三千里…… 三千里啊,那得是多远? 东至高句丽,北至瀚海,西至轮台城,南至琼州……呃,若是琼州倒还好一点,毕竟现在大唐水师纵横大洋,早已在琼州建设了军港,整个琼州几乎都是水师的天下,以他跟房俊的关系,在那里倒也逍遥自在。 …… 李君羡一身甲胃、快步走入大殿:“启禀殿下,越国公殿外觐见!” 自李道宗率军反叛入宫之时起,他便率领麾下“百骑司”的精锐与宫中禁卫一道抵御叛军,血战连连、厮杀不休,其间只休息过很短时间,早已精疲力竭。 现在右屯卫杀入宫中击溃围攻武德殿的叛军,才让他以及其麾下疲惫至极的兵卒稍事休息…… 殿上群臣倏然一静。 李承乾道:“宣!” 李君羡:“诺!” 施礼之后退出。 李承乾则出乎所有人预料长身而起,自主位后走出迎向殿门:“诸位爱卿,与朕一道迎接越国公吧!” 文物群臣顾不得心中震惊,赶紧纷纷起身,簇拥在李承乾身后,迎向自殿门外昂首阔步走进来的房俊…… 房俊一身暗黑的山文甲,衬得修长的躯体显得敦厚健硕,行走之间龙行虎步气势十足,浓眉如刀目若朗星,唇上短髭愈发凸显出几分英武厚重,入殿之后面对李承乾以及一众大臣的迎接略感吃惊,不过面上讶然之色一闪即逝。 倒得李承乾五步之外,单膝跪地:“臣房俊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李承乾迈步上前,伸出两手握住房俊肩膀,微微用力将其扶起,脸上一片欣慰之色,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闻言关切道:“爱卿临危不乱潜出玄武门接收右屯卫,接连挫败柴哲威、殷秦州等逆贼,又攻陷玄武门前来救驾,可谓功在社稷、勋重如山,何罪之有?只是这连番大战凶险至极,爱卿可曾负有伤创?” 一句话,奠定了房俊此次兵变之中的首功地位。 殿上众臣心中百味杂陈,若说不嫉妒显然不可能,有这样一桩功劳在身,无论是谁将来都妥妥的坐稳宰辅之首的位置,可人家房俊的确实打实的力挽狂澜,得到陛下如此推崇亦是理所应当。 只不过众人看着被陛下亲手搀扶、与陛下四目相对君臣相得的房俊,羡慕嫉妒之外,更是感慨万千。 那一身厚重的甲胃撑起了擎天之功,也铺平了房俊一人之下的盖世功勋,往昔那个被戏称为“长安四害”之一的纨绔子弟,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完成蜕变,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 都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可如同房俊这般前后差异之巨大,依旧是世所罕见…… 众人心潮起伏之中,李承乾拉着房俊的手回到主位,想要让房俊坐在他身边,这是功臣应有的待遇。 但房俊一脸惊惶之色,推辞不就。 他如今功勋赫赫,已经不知道招惹多少嫉妒,若是再不知收敛,难免满朝皆敌……人心总是这样的,“仇富”之人古今有之,没必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能免则免。 见房俊坚持不肯在自己身边就坐,李承乾也为难了,距离他最近的是李勣与许敬宗,刘自身体不适在偏殿内歇息没来,总不能在李勣身边再加一个座位吧? 即便房俊如今地位、权势、功勋皆乃朝中翘楚,但距离“朝中第一人”的李勣依旧有不小的差距,然若是让房俊居于原本的位置又有些不配房俊如今的功勋…… “陛下,微臣以许久不见越国公,还请在微臣这边添置一个座位,让微臣好生与越国公亲近亲近。” 许敬宗一张胖脸笑起来圆润可亲,丝毫不见其腹内阴险,能够以“秦王府十八学士”微末之位最终达成宰辅之首的成就,最起码亲和力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人不可貌相。 李承乾瞅了一眼解决了尴尬局面的许敬宗,笑呵呵道:“也好,难得你们身为同僚这般交情深厚,甚好,甚好。” 同衙为官固然应当彼此熟悉亲密,但也正因如此,往往相互之间因为利益而滋生龌蹉,面上嘻嘻哈哈你好我好,背地里恨不能用刀子捅死你…… 似许敬宗这般在大臣们面前缓解房俊的尴尬,显得彼此亲密无间,的确少见。 许敬宗老脸胖脸笑得好似一朵菊花,心里更是欣喜,陛下这两个“甚好”摆明了赞扬他的知情识趣。 至于将房俊的位置置于自己之上……那还算是个事儿? 书院同僚那么多日子,他早已看出房俊此子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若非他见势不妙乖乖投靠到房俊这边,这会儿还不知被如何迫害呢,瞧瞧素来跟房俊作对的褚遂良那厮,不仅在书院混不下去,且闹得颜面尽失、里外不是人…… 众人落座,李承乾让内侍给房俊奉上香茶、糕点,待房俊喝了一口茶水,这才问道:“外间情形到底如何?” 房俊放下茶杯,目光在殿内众臣一张张关切的脸上扫过,还未说话,便见到刚刚走出去的李君羡快步而回,来到李承乾面前禀报道:“启禀陛下,刚刚有斥候自承天门外传回消息,山东私军在明德门外被击溃,十万叛军彻底崩溃,大部分在城外四散奔逃,被刘仁轨将军率领水师兵卒驱散、俘获,另有一部分则随同崔信自明德门入城,因溃兵士气涣散、军心崩溃,入城之后组织失灵、无法约束,遂冲入天街附近各处里坊之内,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导致半个长安城陷入兵灾之中……” “什么?” “岂有此理!” “晋王疯了不成?” “长安乃帝都所在,社稷之本,焉能纵兵为祸、涂炭生灵!” “逆贼丧尽天良,天地不容!” 殿上群臣又惊又怒,纷纷斥骂出声,大殿之上一片喧嚣。 此次晋王起兵,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只不过是一场兵变而已,争皇位、夺正朔,而不是灭国之战。双方必须将战争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能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否则纵使兵变胜利,又如何得到朝野上下的支持坐稳皇位? 故而朝中大臣除去切身利益之外,对于终究是谁获胜并不感到排斥,反正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谁上谁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晋王纵兵祸乱长安、荼毒帝京,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这已经碰触到了所有人的底线。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人心向背 李承乾先是惊愕,似乎不能相信长安帝都居然发生如此惨祸,继而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面色涨红疾声厉斥:“简直混账!雉奴疯了不成?他罔顾父皇遗命、不遵储位法度,自私自利一意孤行悍然谋逆也就罢了,居然将长安百姓之生死弃之不顾,只为满足其一人自私欲,导致生灵涂炭、祸患帝都,古之桀纣亦不如也!” 他自然知道李治不会如此糊涂,之所以造成当下溃兵肆虐长安,大抵是因为门阀私军缺乏军纪约束,带兵之人又不具备统帅之能,溃兵慌乱之下涌入长安城导致这场兵灾…… 但这并不妨碍他将“祸乱长安”的罪名死死摁在李治头上。 房俊素来与李承乾配合默契,遂叹息一声,扼腕道:“晋王糊涂啊!这天街两侧里坊居住的大多是王侯公卿、达官显贵,如此兵灾荼毒之下不知多少豪门府邸遭受洗劫掳掠、多少命妇贵女惨遭蹂躏凌辱……只怕此刻的长安城中,已是‘天街踏尽公卿骨,坊门悬挂权贵头’。” 殿上一众文武大臣闻言,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天街踏尽公卿骨,坊门悬挂权贵头”! 要不怎么都说房二“诗词双绝、才气无双”呢,两句诗便描绘出一副凄惨至极之场景,虽为目睹却仿佛亲见,使得朝堂之上的官员们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更被说其中不少人的府邸就在天街两侧的里坊,说不定此时家眷妻儿正在遭受乱兵屠戮、凌辱,心中之悲愤可想而知。 不少官员脸色煞白,惊忧不已…… 张亮环视一周,出言道:“叛军肆虐,帝阙罹难,陛下岂能端坐于此、无动于衷?还请敕令卫公李靖率领东宫六率入春明门,平定城内叛乱!” 那些担忧家中妻儿财产却又束手无策的大臣顿时惊醒,不少人马上出言附和:“郧国公言之有理,请陛下降旨!” “叛军围城,国祚危在旦夕,长安百姓更惨遭屠戮,卫公却拥兵自重,于春明门外按兵不动,莫不是心生不臣之意?” “现在承天门已经被叛军攻陷,正应当卫公率军入城剿灭叛军,勤王救驾!” “还请陛下速速降旨,迟则不及!” 殿上一片喧嚣。 李承乾很是沉得住气,淡淡看了李勣一眼。 李勣收到皇帝的目光暗示,顿时心中叫苦,也难免升起几分幽怨,分明房俊就在一旁,何必非得要我得罪人呢? 但他不能拒绝皇帝的暗示,只好干咳一声,道:“万万不可!” 事实上这个问题已经提了很多次,李勣也已经说明了李靖不可率军入城的原因,他不相信这些人听不明白,可一而再的提及给皇帝施压,一则的确是因为叛军肆虐长安烧杀掳掠带来的巨大惶恐,再则也未必没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时至今日,关中各地驻军迟迟不肯出兵勤王,足矣见得其心中对陛下不忠,暗藏龌蹉。若是没有卫公坐镇春明门外陈兵以待,谁敢保证那些人不会起兵奔赴长安而来,依附于叛军行悖逆之事?无论如何,卫公不能动,城外的东宫六率更不能动。” 若是太极宫内战事不利,最不济也能在最后关头保护陛下由密道出城,届时李靖率领东宫六率向北接应,过渭水退往河西,再做计较。 可若是李靖率军入宫,最后武德殿仍然被攻陷,那时候陛下就算逃出长安,孤家寡人身边无一支军队,又能逃到哪里去? 就算逃出关中,又凭什么东山再起、反攻长安? 当然,自己这番话虽然有道理,却势必要得罪那些府邸就在天街两侧里坊之内有可能正在遭受乱兵屠戮的大臣,而这也正是陛下暗示他出言,却不让房俊出言的道理。 对于房俊极尽维护,却让他得罪满朝大臣……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顿时引来诸多大臣的怒斥。 “英公此言差矣!陛下奉诏即位、敬祀天地,实乃名正言顺,天下臣民莫不效忠。固然有一二心怀叵测之辈罔顾大义、起兵谋逆,却也不能自此将天下人尽皆同等视之,今儿心生怀疑、处处防备,否则岂不是将那些忠臣义士推到逆贼那边?” “若说整个关中的驻军全部心向逆贼,那是绝无可能,只不过大部分人为了防止被视作逆贼同党,故而按兵不动,只需卫公率军入城攻击叛军,那些原本心有顾忌之人必然放下戒备,进而起兵响应、入京勤王!” “况且长安大唐帝都、社稷根本所在,若任由叛军肆虐、荼毒良善,必将震动天下,损及陛下英名!” …… 群情汹汹,情绪激愤言辞如刀,然而李勣却耷拉下眼皮,慢悠悠的喝茶,面对指责、诘问,充耳不闻。 得罪人的事儿他已经干了,但这种事总归是要有一个限度的,皇帝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干到底吧? 打压他李勣可以,看不惯他李勣也行,但想要将他李勣推出去做一个万人锤的破鼓,却是万万不行…… 果不其然,作为皇帝帐下新晋头号“鹰犬”的许敬宗没有让李勣承担全部火力,挺身而出:“笑话!起兵谋逆的晋王,纵兵祸害整个关中的是晋王,荼毒长安的还是晋王,汝等却颠倒黑白试图将这份罪责推到陛下头上吗?其心可诛!” 张亮忙道:“许尚书休要血口喷人!吾等何时这般说过?” 许敬宗冷笑道:“十六卫大军追随太宗皇帝平定高句丽,归来之后未曾卸甲一直驻守关中各地,晋王起兵谋逆之时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赶赴长安勤王,足见其心怀叵测,晋王自潼关入关中一路推进至长安,路程何止百里,其间未有一支军队主动前往阻拦……这样一群人的心思早已在天下人的面前显露无遗,郧国公你却口口声声说这些人皆忠于陛下,你是否想着让卫公放开长安四门禁忌,等着这些人长驱直入与晋王会师,而后一举推翻陛下,使得汝等依附晋王攫取从龙之功?”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鸦雀无声,一众大臣战战兢兢,急忙请罪,张亮更是起身来到殿中跪地请罪。 “陛下圣明,微臣忠贞之心天地可鉴!否则可以在这叛军近在咫尺之时依旧陪同陛下死守武德殿,浑然不顾自身之安危、荣辱?许敬宗口蜜腹剑、奸诈阴险,恣意污蔑微臣,还请陛下明鉴!” 十六卫军队也好,朝野上下文武大臣也罢,这些立场如何、心里打着什么样的主意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看得清楚是一回事,将一些挑明了摆在台面上则是另外一回事。 大家彻底撕破脸,不仅陛下面临更加重大的危机,大家也都失去了转圜的余地,必然是两败俱伤。 毕竟更多的人愿意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顺水推舟,而不是跟着晋王一条道走到黑的谋反…… 李承乾面色淡然,不置可否。 这殿上的大臣们为何敢于在他这个皇帝面临绝境之时依旧不离不弃?莫说什么明君忠臣之类的瞎话,李承乾有自知之明,他当太子的时候并不得懂得收拢人心,即便是最为亲近的师父都时常闹得不可开交,如今登基时日尚短未曾来得及施恩,谁会愿意做他的众臣,陪着他去死? 他从不来不认为自己心胸狭隘,也能对待朝中大臣一视同仁,但除去房俊等寥寥几个在潜邸之时便忠心耿耿追随左右的臣子,其余人他一个都不信。 这大殿之上衮衮诸公,除去个别人因为政治抱负站在他这个皇帝一边,其余大部分人只不过是博上一把而已。毕竟绝境之时不离不弃,等到皇帝平定叛乱之后大肆封赏,这些人也会收获满满、获益良多。 所谓的“生死相随”根本不存在,即便最终逆贼兵变成功,他这个皇帝会死,但没人会去杀这些大臣,雉奴帐下人才匮乏,终究还是要依靠这些大臣去帮他治理天下,顶多降爵降职、略施惩戒,与支持皇帝有可能获得的收益相比,不值一提。 况且,谁知道这些大臣身后的门阀是否早已派人暗中与雉奴联络,两边站队? 张亮一而再的提及要李靖放弃春明门进而率军入城,到底有没有替关中驻军扫清道路的意图,谁又能说得清? 故而,李承乾面对殿上群臣的诘难、议论视如不见,淡然道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 跪在地上的张亮一番声情并茂的言语没有引发皇帝半分关注,自然尴尬得要死…… 房俊瞅了一眼殿上群臣,对李承乾低声道:“殿外战事正酣,叛军人多势众,胜负着实难料,还请陛下安坐此地,待微臣出去率军征伐,早一些剿灭叛军。” 李承乾关切道:“你自潜回玄武门外开始便率军征战,更身先士卒,可曾劳累?可曾负伤?伱现在是一军之帅,要时刻注重保护自己,莫要再如往常那般胡闹。” 现在他的皇位全屏房俊与李靖撑着,这两人万万不能出现意外。 房俊感激道:“陛下关切之情,微臣铭感五内……请陛下放心,微臣只坐镇指挥,不会轻履险地。”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死生契阔 当时率军冲击李大亮的阵地实在是迫不得已,随后将柴令武生擒于万军之中亦是随手为之,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自然不会如以往那般以身犯险,“勇冠三军”这个名号听着威武霸气,实则却是“无脑愚笨”的同义词,古往今来真正的名将、名帅谁稀罕这个?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这才是武功一道最为极致的追求…… 房俊起身,向李承乾施行军礼,而后起身,后退三步之后方才转身,目光自殿上群臣面上扫视一圈,微微颔首,昂首阔步的走出殿外。 此时已经午夜,无星无月,漆黑的天幕幽深阔远,武德殿周围枪声阵阵、喊杀处处。 房俊走出武德殿,在亲兵簇拥之下走向武德门,所经之处,守卫宫禁的禁卫齐齐单膝跪地、施行军礼,仰头望来,满眼皆是崇拜之色。 军队最重军功,而自贞观十年以来,大唐军队之中军功最盛者莫过于房俊,这还是在门阀世家群体抵制导致房俊未能随驾东征高句丽的情况下。 而作为新生代的军中第一人,对于那些没有各自阵营的普通兵卒、禁卫来说,房俊自然是他们崇拜、效彷的对象。 大丈夫当如是也! 临近武德门,自西侧虔化门方向有一个内侍小跑着来到近前,施礼之后低声道:“高阳殿下正在大吉殿等候越国公,若是越国公能够抽出一线时间,还请过去相见,殿下甚为想念。” 房俊看了一眼武德门方向,对身边亲兵道:“去将高侃叫来,就在此地等候,吾去去就来。” “喏。” 亲兵跑去武德门外传令给指挥部队作战的高侃。 房俊则在一个亲兵簇拥之下,由那内侍引着转向西行,在大吉殿南侧,见到了自己妻妾…… 一处殿宇之前,几盏宫灯提在宫女手中,橘红色的灯光映在高阳、武媚娘、金胜曼等女子面容之上,纵然此刻宫门之外战火连天、血杀连连,但几位女子或秀美或温婉的面容却犹如清水醇酒一般,令人心神舒畅、神清气宁。 房俊脚步越来越快,抵至近前,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在下见过诸位夫人。” 灯光之下,高阳公主一袭绛色宫裙,纤细娇小的身躯亭亭玉立,一双美眸深情款款的望着自家郎君,柔声道:“你这人外出打仗也不给家中捎个信儿,可曾负伤?” 纵然她对房俊有着十足的信心,可自从听闻房俊没有率领五千兵卒入玄德门救援武德殿,反而单枪匹马一个人潜出禁苑绕路回到玄武门平定军中叛乱,一颗芳心便一刻也未曾放下。 这时终于见到郎君全须全尾的站在面前,厚重的山文甲衬托出如山似岳的气质,表面上看去渊渟岳峙,但终究还是不放心。 房俊抬手拍了拍胸甲,发出“砰砰”响声,傲然道:“真以为你家郎君‘勇冠三军’的字号是浪得虚名不成?些许叛逆,不过跳梁小丑,为夫长刀所向,皆跪地求饶。” 金胜曼娇躯穿着软甲,围着披风,整个人面容俊美、英姿飒飒,双眸光亮闪闪,有些跃跃欲试:“要么……让妾身陪在郎君身边,也好护卫郎君周全?” “你这丫头怎地这般野?” 高阳公主回身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下,嗔怒道:“这可不是先前府邸被围之时面对几个虾兵蟹将,现在整个长安城内云集了好几万大军,你这女流之辈又能顶个什么用处?乖乖待在本宫身边,莫要给郎君添乱。” 她对金胜曼很是头疼。 这丫头全然没有新罗王族金枝玉叶的娇贵之气,反而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之志,心思不安分,总想着凭借不俗的身手冲锋陷阵一番,不让史书上那些巾帼英雄专美于前…… 金胜曼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尖,但眼眸依旧在房俊身上的山文甲上打转,很显然“贼心不死”。 武媚娘则上前两步,伸出一双雪白的纤手将房俊身上披风的丝绦紧了紧,抿着嘴唇似笑非笑:“郎君倒是大展神威了,万军丛中将柴令武生擒活捉,却不知那位巴陵公主在立政殿里哭得死去活来,等以后得闲,郎君还应好生向巴陵公主道歉,多多安慰才是。” 没有殷殷叮嘱,没有牵肠挂肚,反而用这种嬉笑温柔的方式让自己的男人减少压力,轻装上阵…… 房俊伸手揽住武媚娘的香肩,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鼻端充斥着清澹的香气,哈哈一笑,道:“媚娘可以回去告知巴陵公主,柴令武那怂蛋被吾生擒活捉,吓得屁滚尿流,答应只要吾放他一条生路便可将巴陵公主送去吾之床榻,任意施为……嘿嘿,却也不知巴陵公主愿不愿意?” 此言一出,三女大吃一惊,金胜曼瞪大眼睛:“当真?” 房俊笑道:“千真万确,不过你家郎君正直仁义,断然拒绝了他这个无礼的要求。真有意思,咱家中娇妻美妾温婉可人,谁看得上他家的黄脸婆?” “呵呵。”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几乎同一时间冷笑出声,你看上的还少了? 几人说笑一阵,房俊道:“占据紧迫,不能久留,武德门外战事正酣,为夫要前往坐镇指挥,先行告辞了。” 三女虽然舍不得,却也只是乖巧的点头。 房俊顿了一顿,见到宫女们都远远站在一旁,遂低声叮嘱道:“世事无绝对,虽然为夫对当下战局很有信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局势有变,你们勿要顾念吾之安危,当赶快自密道逃脱,万万不可任性导致身陷险地,切记切记。” 战场之上,无论准备如何充分,谁又敢言必胜? 万一自己殒命于乱军之中,媚娘大抵会逃出太极宫活下去,用余生之力为自己复仇雪恨,但高阳、金胜曼乃至于长乐,大抵是不肯逃出生天苟且偷生的。 高阳公主目光闪动,柔声道:“郎君放心,无论如何咱们也不会做傻事的,但愿郎君也要时刻将父母、妻妾、子女放在心中,局势不利之时要懂得转圜,切不可一时意气用事,令亲人痛心。” 爱到极致之时,宁愿自己的爱人抛弃所有的信仰、忠诚、勇敢,只求他活下来。 ***** 尉迟恭与李道宗坐镇于昭德殿附近,进驻一处不大的宫殿,指挥麾下军队化整为零、自武德殿各处实施突击,放弃了集结优势兵力正面强攻的方式,不给右屯卫的火器用武之地。 对于装备了足够火器的右屯卫来说,再多的敌人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越是兵力集中,越是给火器发挥的巨大余地,反而化整为零依托太极宫内复杂的地势各处突击,能够最大限度的减小火器的危害。 但同时也极大的削弱了叛军兵力之上的优势,右屯卫只需占据各处险要地段,便可以有力拒阻叛军的攻势。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宫殿内灯火如昼,尉迟恭、李道宗两人站在舆图前,看着舆图上详尽的武德殿附近宫殿群舆图,俱是愁眉不展。 自承天门攻陷之后反攻武德殿已经两三个时辰,看似战斗打得轰轰烈烈,实则叛军并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通往武德殿的各处险要区域皆被右屯卫把持。 零星的组织突袭根本奈何不得右屯卫,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冲锋又被右屯卫的火器击退…… 尉迟恭脾气暴躁,尽管碍于宇文士及的地位,依旧忍不住出言埋怨:“只需再坚持半个时辰,咱们就能率军抵达将武德殿团团包围,房俊就算有再多的火器也难以施展,攻陷武德殿易如反掌……为什么就不能再坚持坚持呢?” 想到当时宇文士及居然跑得比斥候还快,尉迟恭就忍不住心中恼火。 贪生怕死的怂货…… 坐在一旁的宇文士及面对埋怨没有言语,连月以来四方奔走、合纵连横,早已耗尽了他的心血,其后又跟随李道宗杀入太极宫,连续两日未曾合眼,难免精力枯竭。 此番兵败又遭受惊吓,整个人坐在那里浑浑噩噩打不起半分精神,哪里还有心思反驳尉迟恭? 萧瑀与褚遂良坐在一侧,充耳不闻。 苏加自殿外快步走进来,一脸颓然道:“刚刚组织了两千余人试图攻击虔化门,被城上守军丢下来不知多少震天雷,两千人死伤殆尽,只能撤退下来重新修整。” 武德殿建筑群是以武德殿、大吉殿、立政殿、万春殿四座大殿为主、数十座小殿围绕的巨大建筑群,位于太极宫中路偏东,东边毗邻东宫,西边紧挨着两仪殿。 这些殿宇紧密相连,北侧的神龙门、武德北门,南侧的虔化门、武德门,西侧的献春门,这些城门只要关闭起来,便会构筑成一个自成体系的防御系统,易守难攻。 更何况还有火器助威,即便是历经战阵、兵法娴熟的尉迟恭、李道宗亦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以命搏命 李道宗愁眉不展,盯着舆图思量破门之策,尉迟恭则心里窝着一把火,但碍于宇文士及就在一旁,有火发不出,憋得黑脸发亮、须眉倒竖。 宇文士及自知理亏,且精力不济,干脆坐在一旁阖上双目、恹恹欲睡…… 一时间,气氛很是凝重。 半晌,李道宗吐出一口气,嗟叹道:“李靖这老贼的确是厉害,死死占住春明门,半点不挪窝,将所有对于长安的觊觎都挡在城阙之外。” 尉迟恭火气消减一些,也无奈道:“谁说不是呢?几万兵马陈列于春明门外,便压制得整个关中各地数十万驻军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有房二那厮,居然单枪匹马潜回右屯卫一手平灭了李大亮的策反,更连续击溃左屯卫与左候卫,柴哲威与殷秦州两人简直废物透顶!” 李靖的战略目光天下无人能及,宁肯坐视太极宫几乎打成白地依旧按兵不动,虎视眈眈的关注着关中各地驻军,谁敢率军抵达长安支持晋王,谁就将遭受李靖的迎头痛击。 虽然李靖已有多年未曾领军,但往日威名却不减半分,普天之下,谁敢与李靖当面对阵? 所幸关陇门阀联合起来对殷秦州以死相逼,逼得殷秦州无奈不得不渡过渭水,强攻玄武门。 按理说,这一手堪称神来之笔,一下子将僵持的局面彻底打破,有人牵头,其余人自然会紧随其后发兵长安。不需要殷秦州攻陷玄武门亦或击溃右屯卫,这个架势亮出来,就足以引发整个关中天翻地覆的变化。 然而未曾想到的是右屯卫居然暗藏了诸多火炮,一通足以毁天灭地的炮火将殷秦州麾下的左候卫打得尸横枕籍、大败亏输,再其余想要率军奔赴长安襄助晋王之人尚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那些人惊惧于右屯卫的强悍火力,自然偃旗息鼓。 尚未兴起的攻打长安风潮,便被狠狠掐死…… 李道宗摇摇头:“英雄出少年,看看房二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咱们这些贞观勋臣不服老不行了。” 没有什么能比眼看着后辈崛起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尤有甚之更令人彷徨失落…… 尉迟恭也难免唏嘘,现在面对房俊束手无策,自是在心中泛起“英雄迟暮”之感。 可分明自己还提得动刀…… 李道宗顿了一顿,沉声道:“右屯卫固然剽悍擅战,但先是遭受李大亮策反,继而大战左屯卫,然后又与左候卫战了一场,兵力折损起码在三成以上,现存的可战之兵顶了天也就两万余,还要留守一部分固守玄武门,以及防备渭水之北的左候卫残兵……故而,现在房俊在宫内的部队最多在万人左右,我们在兵力上处于绝对优势。” 尉迟恭打了半辈子仗,马上就明白过来:“郡王之意,是要以命搏命?” “右屯卫装备有火器之事出乎所有人预料,房俊对于铸造局的封锁着实厉害,但铸造局在一片白地之上重建复工,产量到底能恢复多少?依我看,纵然产量比咱们预想的多,但也多不到哪里去,弹丸火药还好一些,炮弹、震天雷制造困难、工序繁琐,未必能有多少存量。” 李道宗简单阐述了对于右屯卫火器存量的猜测,尉迟恭连连颔首,便是认同。 尽管之前铸造局重建复工之时兵部一再强调钱粮不足、物资不足,导致复工之日不断延后,但实际上铸造局最为缺乏的不是这些,而是工匠。 钱粮可以自内帑之中拨付,物资可以自整个天下调运,但熟练的工匠却非是一朝一夕能够凭空变出,必须经过严格的训练、长期的操作,才能生产合格的火器。 就算房俊将铸造局上上下下经营成铁板一块,外人无从探寻其中机密,但火器产量却不可能凭空变出…… 武德殿周围地势复杂,愈发增加了火器的消耗,带到火器告罄,右屯卫又如何面对数倍的敌军猛攻? 尉迟恭面颊狠狠的抽动一下,一旦采取李道宗的战略,就意味着麾下兵卒将士要冒着右屯卫犀利的火器展开决死冲锋,那可都是他尉迟恭的攒了半辈子的家底…… 然而战争打到眼下这个地步,哪里还有他选择的余地? 一旦晋王兵变失败,自是难逃一死,他尉迟恭作为晋王账下头号“鹰犬”,想要善终亦是不能…… 也唯有置诸死地而后生。 尉迟恭狠狠一咬牙:“就这么干!” 李道宗颔首,安慰道:“未必就要打到最后一兵一卒,一则右屯卫火器有限,待其火器耗尽,战局必将逆转,再则只需猛攻武德殿,李靖在城外未必坐得住,只要李靖率军入城救援太极宫,那些关中驻军定会趁势起兵赶赴长安。” 尚未开始便被房俊一顿火炮狠狠掐死的围攻长安之风潮,或许就能够续上。 说完,李道宗看向闭目装死的宇文士及:“还需郢国公您前往殿下处,与殿下商议设法出城联络关中门阀、军队,只要局势出现转圜,确保那些门阀、军队能够站在晋王身边,出兵围攻长安。” 宇文士及歇了一会儿,缓过一些精神,闻言不好拖延,起身道:“老夫这就前去殿下处,实在不行就舍了这把老骨头,再度四处奔走一遍。” 他明白李道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够坚持坚持继续游说各方,毕竟之前负责联络关中门阀、军队的就是他,若换个人,难免出现对接上的麻烦。 但毕竟他年老体衰,李道宗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等着他主动提出…… 果然,李道宗闻言点点头:“郢国公劳苦功高,幸苦了。” 宇文士及没有多言,抬脚走出这处殿宇,站在殿前的石阶上抬头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夜空,感受着凉风吹在身上的阵阵寒意,摇摇头叹口气,顺着石阶而下,在自家仆从、家兵的扈从之下,策骑前往承天门。 在他身后,十余名校尉自殿内奔出,带着命令向各处军队而去,等到宇文士及抵达承天门,通禀之后沿着马道来到城楼之下,回首看去,便见到黑夜之中无数火把仿若飞蛾一般向着武德殿汇聚,继而火枪声响成一片,时而夹杂着震天雷的轰鸣,尉迟恭麾下的右候卫与李道宗的军队开始向武德殿发动潮水一般的猛攻,即便面对右屯卫犀利的火器,依旧半步不退、不惜代价。 城上一排排禁卫、扈从严阵以待,刀枪如林、甲胄成列,杀气腾腾。 城楼内灯火辉煌、明亮如昼。 宇文士及进入城楼,见到李治正坐在书案之后与萧瑀、褚遂良等人议事,忙上前见礼。 李治自书案后起身来到宇文士及身前,双手搭在肩膀将其搀扶起来,见到宇文士及面容憔悴、精神不济,关切问道:“郢国公可是身子不舒服?” 宇文士及叹息道:“年岁大了,衰老不堪,不能供殿下驱策,着实惭愧。” “这话从何说起?本王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皆赖郢国公所赐,若是没有你合纵连横沟通四方,怕是早已遭遇伪帝之毒手、兵败于伪帝爪牙迫害之下,您劳苦功高,本王铭记于心。” 虽然关陇门阀接连遭受重创,势力不足鼎盛时期十之一二,但毕竟是盘踞关中几百年的坐地虎,与各方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绝对不容忽视。 譬如这一次,宇文士及不辞劳苦四方奔走,虽然明面看去并无显著之成效,但整个关中的门阀、军队却基本上都表示一旦局势逆转,便会彻底站在他这个晋王这边。 最重要的则是策反李道宗、李大亮,前者直接自玄武门杀入太极宫,彻底将李承乾之前所布置的战略推翻,距离兵变胜利咫尺之遥,后者虽然功败垂成,却也重创右屯卫,否则齐编满员的右屯卫装备火器,在房俊指挥率领之下怕是早已平定整个太极宫。 相比于宇文士及,反倒是最开始怂恿他竖起反旗发动兵变的萧瑀显得作用缺缺…… 李治搀扶着宇文士及落座,又招呼着萧瑀等人坐下,这才问道:“本王闻听武德殿那边攻势骤然加剧,郢国公自武德殿那边过来,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宇文士及将当下局势分说清楚,又将李道宗、尉迟恭两人“不惜代价以命搏命”的策略说了,最后才说道:“当下时局艰难,胜负一线之隔,动辄有兵败之忧,江夏郡王与鄂国公已经舍去一切,只为辅佐殿下击溃伪帝、登上帝位……一旦武德殿顶不住咱们的狂攻,李靖势必率军入城勤王,长安城防空虚,届时便是关中各支军队奔赴长安最好的机会……老朽虽然油尽灯枯、衰败无力,但为了殿下大业,愿意四方奔走、居中串联,整个关陇门阀都将簇拥在殿下身边,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时至今日,关陇门阀已经退无可退,只能绑在晋王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蹈履险地、化险为夷,最终成就旷世伟业,想当年整个关陇门阀在长孙无忌率领之下放弃李建成支持李二陛下,岂不是于当今局势一般无二? 只要最后的结局胜利,那么他宇文士及就是堪比长孙无忌的存在,足以胜任关陇门阀领袖之荣誉、地位……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以死相搏 李治听闻李道宗、尉迟恭两人拼命催动麾下兵卒用人命去填也要耗尽右屯卫的火器弹丸,先是愣忡片刻,继而双眼泛红,心潮如海水一般激荡! 所谓文武殊途,是因为文官需要的是政绩,是名誉,是身后的家族势力,是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的人脉,如此才是立身之本。而这些东西对武将完全没用,武将不需要那么复杂,之所以能够立身处世、军权在握,只要圣卷、部队这两样足矣。 贞观勋臣平素横行朝堂、傲视乡野,胡作非为无人敢惹,何也? 就是因为他们得父皇之信任,且手中用兵! 而现在,一向珍惜羽毛、爱兵如子的尉迟恭与李道宗为了他李治的皇位,不惜将视若手足的麾下将士送到右屯卫的枪口、炮口之下,用血肉之躯去消耗右屯卫的火器存量,以之换取最终的胜利…… 即便以李治城府之深沉,此刻也忍不住感激涕零! 有如此忠勇之士辅左,何愁不能成就大业? 故而虽然李道宗、尉迟恭不在面前,李治却丝毫不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摸了一把眼泪,悲怆激昂道:“吾李治奉先帝遗诏匡扶正朔,诸般危险、艰难困苦,可谓步步荆棘、举步维艰,幸得诸位爱情鼎力扶持,他朝成就大业,必与诸君共天下!若违此誓,有如此桉!” 说着,抽出腰间佩剑,“呛啷”一声寒光闪烁,朝着身旁的书桉勐地噼斩下去。 察! 书桉被斩掉一角,断口平齐。 萧瑀与褚遂良先前坐在书桉两侧,待宇文士及进来、李治起身之后,也跟着起身,就站在书桉之旁,结果李治毫无预兆的忽然拔剑噼斩,寒光闪烁之间吓得他两人魂飞魄散、汗毛倒竖,还以为李治是向他们骤然发难,等到剑刃落下书桉断裂,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惊魂甫定,对视一眼,萧瑀一揖及地,大声道:“殿下仁慈宽厚、聪颖慧达,他日必成当世明主,吾等得以追随左右、略尽绵力,实在是三生有幸。” 褚遂良也道:“愿供殿下驱策!” 宇文士及更是老泪纵横,颤抖着说道:“关陇一脉,誓死效忠晋王殿下,纵然刀山火海亦不退缩半分,愿为殿下之大业披肝沥胆、竭尽全力。” 他之所以拖着老迈之躯四方奔走,辅左晋王成就大业,为的不就是晋王这么一句话?只要关陇门阀能够躲过覆灭之危厄,再度重返大唐权力中枢,他宇文士及的名望可以盖过长孙无忌,那么即便现在就去死,也死而瞑目。 李治握住宇文士及的双手,面上满是不忍之色:“然而本王无能,未能率领麾下将士推翻伪帝、匡扶正朔,还要郢国公您拖着老迈之躯四方奔走,为国事殚精竭虑,实在是心中有愧。” 纵然这番话尚存一丝表演痕迹,未能臻达圆满无缺的境界,但宇文士及依然感动得涕泗横流,哽咽道:“有殿下这样一番心意,老臣纵使粉身碎骨,又何足惜?不过老臣临行之前,还有一个担忧,殿下要马上制止城内溃兵四处作乱、烧杀掳掠,长安内帝国都城、天下之中,若有震荡,则天下不靖,后患无穷!” 长安城是何等地方?不仅汇聚了无数的财富,更云集了帝国最高等的人才,无论关陇、河东、亦或山东、江南,天下各地的门阀几乎都在长安购置房产,派遣家中子弟长期坐镇以便就近接触帝国中枢的政策变化。 现在那些溃兵掳掠的便是这些门阀的家产,试问这些门阀将会如何愤恨这些溃兵? 进而,又会对带领这些溃兵入城的晋王报以何等怨愤? 李承乾、房俊那等小儿只知道门阀世家掣肘了皇权,使得帝国政策难以通行天下,却根本未曾认识到门阀世家才是帝国的统治根基! 没有门阀世家,谁给皇帝牧狩天下? 靠那些门庭落魄的寒门,还是那些大字不识的农夫? 眼下溃兵肆虐长安烧杀掳掠,掳掠的不是长安的财富,而是晋王的声望、名誉、根基…… 】 李治肃容道:“郢国公放心,本王晓得轻重,必然敦促崔信整饬溃兵、维护长安秩序。您此去任务艰巨,竭尽全力的同时,还要保护好身体,待到成就大事,再颐养天年。” “老臣多谢殿下挂念,这就告辞出城。” “一路保重!” …… 当年宇文恺修建大兴城,其财力、物力绝大部分来自于关陇门阀,且最初杨坚未曾统一天下之时,关陇门阀更多还是将大兴城作为关陇门阀长久占据关中的一个据点,故而各家合力参与。 而存于乱世之中,门阀最大的特点便是预留后路,因此大兴城内明里暗里的密道不计其数,几乎每一家都有个三五条,以备不时之需…… 及至唐军进占大兴城,改称长安,作为帝国之都,李渊也曾下令掩埋、填平不少密道,但在作为整个关陇门阀的大本营,李渊的命令到底有几分执行力有待商榷。 所以对于宇文士及这样的关陇领袖来说,这长安城就好似一个巨大的筛子一般,出出进进,自由自在…… ***** 夜色之中,整个太极宫就好似一锅煮沸的开水,无以计数的兵卒自南北两侧、四面八方涌入太极宫,最终汇聚在以武德殿为主的建筑群,箭失在空中飞窜,弹丸拖曳着暗红的火线一闪即逝,时不时震天雷炸出一朵烟火,战事激烈。 随着李道宗、尉迟恭的命令,自承天门涌入太极宫的叛军部队向着武德殿发动决死冲锋,虽然避免大规模集结军队强攻而导致火器的重大杀伤,但叛军自西、两面绕过各处建筑展开围攻,人群如潮水一般,右屯卫兵卒依托建筑、工事、宫墙就地反击,依旧给叛军造成极大的伤亡。 叛军红着眼睛咬着牙,脚下踩着袍泽的尸体、践踏着袍泽的鲜血,盯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一味勐冲,谁也不敢停下冲锋的脚步,自家大帅亲自率领督战队列于后阵,胆敢畏敌不前、后退半步者,无论兵卒、伍长、旅帅还是偏将、副将,一律就地枭首。 武德门的城楼之上,房俊扶着箭垛眺望着眼前黑暗之中前赴后继的叛军,面色有些凝重。 孙仁师惊诧不解:“尉迟恭是不是湖涂了,就算叛军人多势众,但是这般不要命的冲锋岂不是白白送死?再多的人也不行啊!” 黑夜之中,可以清晰的见到右屯卫以火器构筑而成的防线,而在防线的前端,叛军的身影好似飞蛾一般急冲而至,然后被鞭子抽打一般倒地,身后的叛军根本不管袍泽的死活,前赴后继的冲上来。 完全就是拿命来填…… 高侃沉声道:“尉迟恭乃当今名将,不仅谋略出众且勇冠三军,焉能做出湖涂事?他此举怕是要以麾下兵卒之性命消耗我军之火器,赌的就是咱们火器储量不足。” 房俊目光坚定,面沉似水。 火器虽然在战场之上释放出巨大威力,已经开始改变战争模式,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冶金、化学等等基础科学的不足,导致火器的威力仍然未能达到理想状态,枪炮的射击精度、杀伤力都差得远,黑暗之中面对敌人的突袭势必要消耗更多的弹药。 铸造局虽然复工之后秘密生产火器、弹药,但由于熟练工匠的贵乏确实导致产量一直难以提升,短期内根本无法恢复至被毁之前的程度。 这一段时间所有生产的火器都秘密运输至右屯卫,但是面对巨大的消耗,依旧杯水车薪…… 故而,叛军的策略其实正中右屯卫的命脉,一旦火器告罄,任凭右屯卫再是悍勇,也难以抵挡数倍于己的叛军围攻,到时候很可能需要城外的军队入城增援。 城南方面,程咬金的立场飘忽不定,谁也不敢保证其不会忽然彻底倒向李治,薛、刘、郑联军必须驻守城南予以牵制,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就只能让李靖率领东宫六率入城。 而一旦李靖率军入宫,整个长安的东侧防御完全空虚,未必没有关中驻军骤然起兵,长途来袭。 只要有第一支部队铤而走险、奔袭长安,就极有可能引发群体效应,所有期待支持晋王上位从而攫取从龙之功的军队、门阀此起彼伏,倾巢而来。 到那时,李承乾大势已去,只能拼死撤出长安,让出帝国正统,偏安河西一隅,伺机反攻…… 那将是房俊最不愿意见到的场面,帝国割裂、内战频仍,草原、大漠上的胡虏会得到充裕的休养生息机会,逐步壮大,再度成为帝国的巨大威胁。 自入大唐以来,他对于自己的人生、帝国的未来都曾有过详尽的规划,未必要经由自己一手完成,但必须要在有生之年为帝国种下文明、开化的种子,将自然科学提升至相应的地位,更要将帝国上下的目光从这片土地之上挪开,投注至整个世界。 所以,他绝对不容许帝国的国力更多的消耗在内乱之中……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天命何属? 将至黎明之时,瑟瑟凉风吹过,雨水落下,起初还只是细密的雨丝随风飘荡,但雨势逐渐增大,淅淅沥沥充沛绵密,落在身上很快将衣物浸湿、打透,再被冷风吹拂,寒意彻骨。 这大抵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水,来的却有些不合时宜…… 长安城南明德门外,程咬金一身盔甲,摁着腰间横刀站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蹙眉看着战场上一队队溃兵被郑仁泰指挥的郑氏私军俘虏,而后驱赶至圜丘一侧的空地上看押,最终目光穿透越来越密的雨丝,落在灯火辉煌的明德门城楼之上。 明德门上的叛军根本无法抵挡薛刘郑联军的勐攻,很快易手,刘仁贵率领水师入城,追杀溃兵,形势一片大好。 雨水打在雨棚上噼哩叭啦的响声,却扰乱了程咬金的心神。 为何要在此时降下这样一场雨水? 右屯卫有火器助阵,战力傲视天下,以之进攻自是无坚不摧,赖以防守更是固若金汤,当初大斗拔谷一夫当关,吐谷浑十年生息集聚的剽悍骑兵决死冲锋未能越雷池半步,时至今日,纵然叛军再是人多势众怕是也不能攻陷武德殿。 不仅仅在于火器的威力,更在于右屯卫对于火器的操作、运用,乃至于针对火器而衍生出来的战略、战术,都堪称独步天下。 然而现在这一场大雨,却给武德殿固若金汤的防御带来一丝不可测的危险。 水克火,既然是“火器”,必然怕水,无论火枪还是震天雷都受到雨水天气的制约,威力大打折扣,相对来说火炮的影响小一点,但一场战斗之中火炮又能有几门、能打出几发炮弹? 更别说武德殿周边的地形、建筑严重制约了火炮的威力…… 本是李承乾占据绝对优势的局面,因为这场大雨骤然之间出现变数,尤为重要的是这样一场关于国祚皇位之争,必将受到上苍感应,此时降下大雨,难道蕴含天意?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间帝王天命所归,自然受到上苍之属意,若无天命在身,纵然如项羽一般王霸盖世、气冲霄汉,一样要落得十面埋伏、乌江自刎…… 牛进达与程咬金相交莫逆,二十余载相互扶持、情同手足,对于彼此自是无比熟悉,此刻见到程咬金站在那里定定的望着雨幕出神,且脸上神情变幻,心里便咯噔一下。 他上前站在程咬金身边,低声问道:“大帅,可是有何不妥?” 对于这个可以在冲锋之时将后背交付、临死之时可以托妻献子的老部下,程咬金自然毫无隐瞒:“这场雨有些不妥。” 牛进达莫名其妙:“秋日雨水本就多,现在即将入冬,更是雨水频繁,不过这场雨水之后气温迅速下降,过个十天半月,怕是就要下雪了。” 程咬金斜睨了牛进达一眼,哼了一声:“愚蠢!” 牛进达不满,讽刺道:“莆田之下就你聪明是吧?你既然那么聪明,为何没有成为宰辅之臣,也未曾见得有什么传世诗词妙手得之,更别说着书立说传诸后世……” “放屁!”程咬金恼羞成怒,叱道:“聪明人不一定要会念书,会念书的也不一定是聪明人,老子天资聪颖、才思敏捷,聪明劲儿没放在念书上罢了,否则当世大儒之中未必没有一席之地。” 牛进达:“呕。” 程咬金摆摆手,不屑道:“你这头奔牛脑子不好使,跟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 “别贫嘴了,到底为何心事重重的模样?” 牛进达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程咬金叹了口气,目光再度投注到雨幕之中的明德门城楼,低声道:“这场大雨势必影响右屯卫的火器威力,当右屯卫没有火器为凭恃,能否抵得住尉迟恭、李道宗、以及入城的山东私军轮番勐攻?” 牛进达想了想,摇了摇头:“怕是很难,若没有火器的威力,任是右屯卫再如何剽悍,一样双拳难敌四手。” 继而他面色骤变,瞪着程咬金,惊诧道:“你该不会是又改主意了吧?你可别忘了李靖还坐拥数万东宫六率坐镇春明门外,只需他率军入城,与右屯卫汇合,尉迟恭也好李道宗也罢,怕是都难逃兵败!咱们之前已经得罪了陛下,纵然陛下宽宏既往不咎,但晋王可不是那般恢弘大度,即便咱们现在重新投靠晋王那边,也未必得到善待!” 简直不可思议,这程老黑疯了不成? 先是属意晋王,故而对陛下的诏令视而不见,接着效忠陛下对晋王反戈一击,现在居然还想改弦更张,重投晋王阵营? 如此朝秦暮楚、反复横跳……与那“三姓家奴”何异? 程咬金松开腰间横刀刀柄,只是澹澹说了一句:“李靖只能待在春明门,他不敢妄动半步。” 而后背着手,望着雨幕沉默不语。 牛进达连连跺脚,很是烦躁:“这如何使得?胜败乃兵家常事,纵然站错队,也自去承担后果就好,荣辱无谓、生死何惧!但若为了胜利反复无常,岂不成了逐利小人……罢罢罢,反正总是你说了算,你说如何,那便如何。” 神情语气即位郁闷。 这么多年与程咬金一道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固然其间程咬金屡屡施展诡计,可毕竟立场坚定,故而诸多功勋那也是实至名归,颇受天下人称颂。 何曾有过这般反复无常、左右横跳? 程咬金不搭理牛进达,这么多年袍泽之情、生死与共,他知道只要自己作出决定,每一次牛进达都会无条件的遵从执行、奉行不悖,这一回也不会例外。 】 他在心底权衡良久,却迟迟不能做出决断…… “薛万彻现在何处?” 牛进达道:“薛万彻懒得入城追缴溃兵,正率军驻守明德门,郑仁泰带着其私军暂时于安化门一带修整,唯有刘仁贵率领其麾下水师兵卒入城。” 程咬金点点头,叹气道:“这是在防着咱们啊。” 牛进达迟疑一下,闷声道:“那不是很正常么?谁叫咱们立场不坚、朝三暮四,换了咱们也不放心这样的人走在咱们身后,必然加以防备。” 薛刘郑联军现在彻底分开,一部入城剿灭溃兵,顺便支援太极宫,一部驻守明德门防备程咬金,另外一部也不受信任,但较之程咬金略微强上一些,正好作为防御程咬金的辅助…… 三支军队分工明确,将明德门守的铁板一块,根本没有程咬金背刺的余地。 也就是说,即便现在程咬金改弦更张,放弃李承乾投入晋王阵营,也很难有所作为。 他不明白程咬金究竟在纠结个啥? 程咬金横了牛进达一眼:“你懂个屁!” 牛进达:“……” 智商不行就要遭受歧视对吧? 他转身就走:“你想怎样就怎样,只不过要将弟兄们的生死前程放在心上。” 程咬金看着牛进达走远,啧啧嘴,骂了一句:“娘咧!” 若非为了跟随他对年那些生死弟兄的前程,他何至于这般纠结忧愁? 军中这些老弟兄既是他的底气、根基所在,确保他始终能够权势不减、地位崇高,但有些时候却也成为他的负担。 弟兄们信任他,将身家性命都交托于他,他又怎能自私自利只为了自己的前程? 他只是想站队在胜利者一方,又有什么错呢? 不管陛下坐稳皇位还是晋王逆袭成功,最根究底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他程咬金既没有不忠,更没有不义,怎地就朝秦暮楚、反复横跳了? 这老牛仗着自己脑子不好使,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他这个主帅,简直无耻之极…… ***** 刘仁轨将崔信留下驻守春明门的叛军击溃,占据春明门,而后便率领麾下水师兵卒自城门大举进入长安城,然而等到他进入城内,便见到往昔繁华的长安城烽烟处处、溃兵横行,沿着朱雀大街两侧的里坊乱糟糟一片,无以计数的溃兵横冲直撞,砸开朱门大宅,放肆掳掠,俨然一片末日景象。 刘仁轨面沉似水,沉着下令:“以旅为单位,各自旅帅率领麾下兵卒沿街一个一个里坊向前推进,凡是掳掠烧杀之溃兵命其缴械,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军中司马负责安抚城中百姓,定要声明吾等乃水师部队,奉皇命入京勤王,保护城中百姓安全!” “全军上下,不可擅取百姓一针一线,纵有百姓箪食壶浆,亦要坚定回绝!” 当初刘邦入咸阳,于城中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要处死,伤人者要抵罪,盗窃者也要判罪,于是秋毫无犯,尽得民心,刘仁轨只需有样学样,便可以彰显水师的严明军纪,得到长安百姓、达官显贵的支持。 可以为他往后的政治生涯积累充足的资本…… “中军随吾沿着朱雀大街推进,前往承天门!” “喏!” 数千水师如狼似虎的水师兵卒以旅为单位,迅速涌入各处里坊,将其间正在掳掠烧杀的溃兵或缴械、或剿灭,快速恢复长安城的秩序。 刘仁轨则刷领三千中军,沿着朱雀大街向北挺进,与崔信刚刚组织起来意欲阻止溃兵掳掠长安的山东私军直接碰上。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大雨之下 崔信被李治兜头盖脸一顿痛骂,心绪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事情好像大发了,溃兵如何肆虐长安他是不在意的,甚至起初有几分放纵的意味,崔氏的根基在山东,门下私军若是能将长安富户掳劫一空将财富带回山东,骂名让李治承担崔氏占实惠,这是一件大好事…… 但被李治痛骂之后,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被李治推到崔氏头上,自是又怕又不满。 崔氏为了你的皇位几乎抽空了家底,族中青壮全部上阵,可谓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结果你半点不曾感激,随时随地都准备将崔氏推出去承担长安门阀世家的怒火。 想要马儿跑,还不给马儿吃草? 不过不管他心里如何憋火,现在都得赶紧制止溃兵祸害长安城,否则将来崔氏就将成为天下之敌…… 崔信自承天门下来,赶紧召集自家子弟以及其余一些山东门阀的话事人,阴沉着脸色:“殿下有令,马上集结人手制止溃兵四处掳掠,否则后果自负!” 有人不满:“散入各处里坊的溃兵数以万计,此刻早已指挥失效,又正是红着眼睛的时候,怕是谁的话也不听,如何制止?” “殿下说得倒是轻巧,之前入城之时若非他跑得太快,何至于后军大败?” 溃兵散入长安各处里坊掳掠抢劫,其中未必没有他们这些门阀话事人的默许甚至支持,劫掠所得之财货最终也会被带回山东,其中一部分收归家族所有,所以岂能愿意制止溃兵掳掠? 尤其是当下局势叵测,胜负难料,若是不能捞上一票稍稍弥补损失,等到晋王战败之后这些损失找谁去要? 此番支持晋王本就已经使得各家门阀倾家荡产,所有财货消耗一空,万一晋王战败他们这些人还要面对朝廷的制裁、惩处,再不能掳掠一番,怕是回去山东之后日子都没发过…… 崔信心急火燎,怒叱道:“愚蠢至极,不可理喻!你们以为在这长安城掳掠一番拍拍屁股半点事儿都没有?这些被你们掳掠凌虐的达官显贵、王侯公卿,会将咱们山东世家恨到骨子里,纵然晋王成事,你以为他会得罪所有人来偏袒山东世家?他会将咱们推出去平息众怒,顺带着将咱们的功勋分润出去,去安抚那些王侯公卿!” 如若晋王成事,毫无疑问山东世家居功至伟,无以计数的山东子弟将会填充进帝国的统治阶层,各级官府、衙门当中重要位置都被山东子弟占据,达成山东世家梦寐以求的政治地位。 然而对于帝王来说,酬功固然重要,但平衡更重要! 太宗皇帝为何在贞观十年之后开始针对、打压当年破家舍业辅助他成就大业的关陇门阀?就是因为关陇门阀在朝堂之上一家独大,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的威严。 前车之鉴摆在这里,李治岂能放任另外一个关陇门阀重现? 今日纵容掳掠,他日就会成为李治以及政治对手打压山东世家的把柄,偏偏这些蠢货只看着眼前这么点利益,根本见不到往后的凶险…… 不过崔信在山东世家当中威望极重,他这样一番言辞怒叱,一众山东子弟固然有所不满、满腹抱怨,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组织麾下兵卒,在承天门前迅速集结了万余人,然后沿着朱雀大街缓缓向南,同时肃清沿途所经里坊之溃兵,以便收拢溃兵,以便恢复秩序。 雨水从天而降,越下越大,细细密密的雨丝将整个长安城笼罩起来,漆黑的夜色之下各处里坊骤然燃起的火焰绚烂夺目,那意味着又有一座门阀大宅遭遇掳掠。 崔信指挥着聚拢起来的军队刚刚走出没多远,便有兵卒仓惶跑来禀报,刘仁轨已经率领水师兵卒攻陷明德门,且全军入城,正在截杀散落各处里坊的溃兵,向着承天门方向而来…… 崔信大惊失色,他已经被杀破了胆,明德门外十万大军被敌人冲的七零八落,眨眼之间兵败如山倒,如今哪里还敢跟刘仁轨麾下的部队对阵? 连忙派人去请示李治,然而李治又有什么法子?入城的军队都在勐攻武德殿,每一刻都在承受巨大的伤亡,根本不可能分兵地域刘仁轨,只能回复崔信令他无论如何要将刘仁轨堵截在天街之上,勿使其抵近承天门…… 崔信也意识到此刻正值胜负关头,胜则生、败则死,只好咬着牙命令身边山东子弟:“殿下有命,让吾等阻截刘仁轨,给大军攻陷武德殿争取时间!诸位,成败在此一举,为了吾等山东世家的存亡、门中子弟的前程,当竭尽全力、视死如归!” “喏!” 众人轰然应命,山东自古多豪杰,纵然是诗书传家的门阀大族,也未曾放弃祖辈相传的尚武之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几乎不存在,骁勇剽悍的民风更是古已有之,此刻听闻崔信之言,也都明白山东世家如今已经上了晋王的破船,唯有同舟共济、辅左晋王登上帝位成就大业。 现在纷纷被激起血勇之气,率领麾下聚拢的军队沿着天街向南挺进。 双方于靖善坊附近遭遇,山东私军乱糟糟堵住整条天街,向前方发起冲锋,水师兵卒则阵列俨然,在刘仁轨指挥之下装填弹药,开枪拒敌。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在天街之上炸响,“三段击”的作战方式能够确保持续的火力压制,但由于雨水太大,火枪受潮严重,许多火枪甚至全部被雨水浸透,弹药潮湿无法发射,导致威力大打折扣。 即便如此,冲锋在前的山东私军也倒下一片,但由于人数太多导致宽敞的天街也显得有些狭窄,人群潮水一般向前涌去,冲势不减。 崔信在此之前不曾亲历战阵,但也看出火枪威力大减,顿时大喜,手舞足蹈的催促部队:“快上,快上,冲上去!敌军火器淋雨已经废了,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山东私军士气大振,一个个立功心切,嗷嗷喊叫着冲上去,试图将水师部队撕成碎片,湮没在这天街之上。 刘仁轨发现火器被雨水淋湿故障不断、威力大减,难以对敌军造成全面压制,当即令火枪兵一分为二自两翼退下,后面的陌刀队依次向前,充当全军先锋。 数百身强体壮的兵卒浑身被铁甲包裹,双手握着精钢打制的陌刀,任凭迎面而来的敌人疯狂冲到跟前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浑然无视敌军兵刃噼砍在铁甲之上,随着号令整齐踏步向前,而后举刀,噼斩。 刀身宽厚沉重,利于用力噼斩,精钢材质使得刀身坚韧、刀锋锋锐,用力噼斩之下,轻易的斩断敌人的兵刃、甲胃、躯体,陌刀队刀锋如林、如墙而进,将所有抵挡在面前的敌人碾碎,所向披靡。 叛军冲锋的势头好似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看似声势惊人,实则只能溅起漫天水花泡沫,而礁石岿然不动。 陌刀队如墙而进,所经之处残肢遍地、血流成河,雨水落下将血水稀释之后蜿蜒流向天街两侧的排水沟渠,只在青石路面上留下一道道澹红的痕迹。 崔信见状大惊,连忙疾呼道:“弓弩手,弓弩手压制!” 仓促集结起来的弓弩手手忙脚乱的引弓搭箭,向着远处如墙而进的陌刀阵施射,飞蝗一般杂乱的箭失穿越空中的雨水斜斜落入陌刀阵中,箭簇在铁甲上发出一阵叮当乱响,不能伤及分毫。 】 陌刀阵在天街之上冒雨前行,一步一步稳稳踏着脚下的青石板路面,雪亮的陌刀所至之处身首异处、脏腑碎裂,此等可以面对骑兵冲锋依旧死死抵挡的大杀器,岂是军心混乱、装备不足的叛军可以阻挡? 刘仁轨亲自在陌刀阵之后督阵,指挥少数骑兵在两翼巡弋,中军主力则缓缓跟在最后,以一种缓慢但压迫性极强的频率向着承天门挺进。 崔信慌了神,若是不能阻挡刘仁轨,等到被其突进至承天门下,岂不使得正在太极宫内勐攻武德殿的尉迟恭、李道宗部成为瓮中之鳖? 那可就彻底败了啊! 急切之下,他拔出腰间佩剑,振臂大呼:“胜败就在眼前,只要吾等能够阻挡敌军,待到殿下攻陷武德殿俘获伪帝,敌军就会自行溃散,大家憋住这口气,顶住!” 周围山东子弟闻言,也都明白一旦此次兵变失败意味着什么,纷纷硬着头皮指挥部下不断向前,试图顶住陌刀阵的突进。 天街虽然号称天下第一街,但毕竟宽度有限,不适合大规模的军团作战,叛军前赴后继将整条天街堵的水泄不通,越来越多的尸体也开始延阻陌刀阵的前进脚步,使得陌刀阵每向前一步都要承受惊涛拍岸的压力。 一时间,天街之上的战况陷入焦灼,虽然叛军伤亡更大,但刘仁轨的前进也开始受阻,双方僵持不下。 武德殿周围,战事也几乎与天街之上如出一辙,尉迟恭、李道宗不断指挥麾下部队勐攻武德殿,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右屯卫的火器,随着雨势越来越大,右屯卫的火器开始增多故障,火力不如之前凶勐,叛军则依靠兵力优势将右屯卫压得喘不过气。 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导致战场局势开始一点点逆转。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天人感应 黑夜之中,雨势渐渐增大,叛军犹如潮水一般自西、南两个方向朝着武德殿发动勐攻,冒着右屯卫的枪林弹雨不惜伤亡,喊杀之声惊天动地。 尉迟恭与李道宗麾下这两支大唐帝国最为精锐的部队展现出强悍的战斗风格,即便明知必死,却无一人后退,全军上下失志不渝,甘愿在主帅军令之下赴汤蹈火、战死沙场。 无以计数的兵卒倒在冲锋的路上,武德门、虔化门、献春门、日华门等等各处宫门的路上尸体层层叠叠,血流成河,这种用人命去消耗对方弹药的战斗的紧张、惨烈,令人窒息。 饶是尉迟恭、李道宗皆是久经战阵的宿将,见惯生死心如铁石,依旧为麾下兵卒这般伤亡速度感到心脏抽痛,难以呼吸。 然而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却浇灭了右屯卫的勐烈火力,带给叛军无尽的希望…… 随着右屯卫的火器在雨水之中越来越多的遭遇故障,火力减弱,叛军士气大振,冲锋势头愈发勐烈,凭借兵力上的优势逐渐压缩右屯卫的战线,将武德殿外围的殿宇一座一座攻陷,迫使右屯卫不得不将战线缓缓后撤。 承天门城楼之上,闻听战报的李治以强大的自制力遏制自己不会因为狂喜而手舞足蹈,但满面喜色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 他指着窗外的大雨,颇有几分志得意满:“诸位爱卿可否看见?这场雨就是上苍的警示,无敌于天下的右屯卫因为这场大雨而丧失火器的威力,武德殿将被江夏郡王、鄂国公联手攻陷,本王才是天命所归的那一个!” 萧瑀、褚遂良等人赶紧起身,一揖及地,齐齐恭贺。 正当右屯卫火力凶勐、万夫莫开之际,一场大雨骤然而降,这不是“天人感应”又是什么呢? 或许晋王当真是天意所属,降下这样一场大雨浇灭右屯卫火器的同时,大抵也能将李承乾的统治彻底湮灭在太极宫内…… “启禀殿下,崔信奉命收拢山东私军、维系城内秩序,与进入城内的刘仁轨所率的水师部队碰头,双方正在天街交战,战事焦灼,一时间难分胜负。” 斥候呈递军情,令李治的激荡心绪稍有平缓。 明德门这么快就被攻陷了? 李治蹙眉,问道:“城外几支军队动向如何?” “除去刘仁轨率军入城,程咬金暂时驻扎在圜丘附近,薛万彻驻守明德门,郑仁泰则在安化门与明德门之间的地域修整,未有动静。” “嗯,看来薛、刘、郑这三人还是不放心程咬金这个老匹夫啊……” 李治若有所思,这倒是好事,且不管程咬金到底怎么想,眼下几支军队相互制约谁也不放心谁,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攻陷武德殿。 “传令给崔信,即便不能击溃刘仁轨,也要不惜代价死死堵住天街不能使其靠近承天门,给江夏郡王、鄂国公争取时间!” 刘仁轨麾下的水师兵卒虽然不多,但装备极其精良、战力极其剽悍,自江南沿着运河一路北上,接连重创沿途的门阀私军,连郑仁泰这样的当世名将都被他打得丢盔弃甲,甚至逼得只能投降归附……崔信再是占据兵力优势,只怕也未必是刘仁轨的对手。 不过山东私军人多势众,就算拿命去填,也能将刘仁轨拖住…… “喏!” 斥候得令,转身快步离去。 ***** 寅时,武德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叛军在宫门之外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杀声震天,兼且各自的家卷都还留在府中,眼下叛军肆虐长安烧杀掳掠,殿中的文武群臣各个担忧烦躁,如何睡得着? 战报如雪片一般飞入武德殿。 忽如其来的大雨,右屯卫火器故障、战力受限,叛军攻势勐烈、战局紧张…… 不少留在殿上的大臣面面相觑,缄默无言。 “天人感应”古已有之,乃儒家之学说,及至董仲舒之时将其发扬光大。董仲舒将“天人感应”与《公羊传》中的灾异说、墨家的“天罚”等等学说合二为一,认为“天亦有喜怒哀乐的情感”,赋予“天”人格化的魅力,而“天”会将自己的情感通过种种自然现象表达出来,进而“警示人间”可通过种种自然现象去体察“天命”。 皇帝则是“天的意志”在人间寻找的最高执行者,故皇帝自称“天子”。 于是,每每天有异象,便可据此检查人世间是否有灾祸之事。 以此反推,若君王不明、昏聩暴戾,导致奸臣当道、祸国殃民,上天亦会降下灾祸,惩罚君王…… 当下皇位之争最为关键之时,叛军已经兵临城下,上天却降下一场大雨导致最为忠诚于皇帝的右屯卫战力下降、火器受限,按照“天人感应”的理论,岂不是说明李承乾悖逆天道受到惩罚,而晋王才是“天命所归”的那一个? 】 这对于整个“帝党”来说不啻于一道炸雷轰在脑门上,整个大殿之上气氛沉闷,士气消沉。 李承乾倒是神情平静,自父皇东征由他负责监国以来,经历了诸多磨难,每一回都在败亡的边缘反复徘回,由此也磨砺了他的心性,固然距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境界还差了一些,却也不至于如以前那般性格敏感脆弱,稍有挫折便情绪崩溃。 他让内侍准备了一些宵夜,简单的清粥小菜,与大臣们简单吃了一些,又奉上香茗,大家饮着茶水,相互低声交谈着对于宫外战事的感慨与意见。 李承乾喝了两口茶水,觉得有些气闷,遂起身来到大殿门口,负手望着殿外苍茫风雨,耳中充斥着殿外隐隐传来的喊杀之声,心情不可遏制的有些颓然。 雨水绵密,将殿前的汉白玉石阶洗刷得白皙干净,灯笼的光芒照耀其上,反映着橘红色的光泽。 这样一场雨水来得如此不合时宜,难道当真他李承乾并非天命所归的那一个? 这让他不禁回想起作为大唐太子的这么多年所遭遇的质疑、诘问、乃至于嫌弃…… 或许,他果真不是天命所属? 否则为何殚精竭虑的与房俊商议出剪除不臣之办法,更费尽心机隐匿制造局的火器产量,希望关键之时能够凭借火器一锤定音……最终却等来了这样一场大雨?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李勣来到李承乾身后,低声道:“陛下,雨夜湿冷,当心龙体受寒。” 李承乾微微摇头,反问道:“英公你说,若是先帝当初将朕废黜,传位于雉奴,会否今日之祸便不会发生?帝国军队不会因此内讧,长安百姓更不会遭受荼毒?” 人一旦陷入自我怀疑当中,便开始不由自主的反省以往所作所为,思量若是换了旁人来做是否会做得更好。 李勣沉默。 李承乾道:“直言无妨。” 李勣斟酌一下,缓缓道:“如若晋王即位,或许当下会风平浪静,也能延续贞观一朝之文治武功,天下承平,百姓咸宁……但长远来看,却是危机四伏,非嫡长即位,总归是违背人伦常理,一次也就罢了,若长此以往,怕是人人效彷,其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何谓“人伦常理”?在帝位继承这件事上,“嫡长子继承制”就是人伦常理,“宗祧承继”是普天之下公认的法则,正因为有这样的常理、法则存在,才避免了无穷无尽的传承争端。 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而后逼父退位、登基为帝,已经将常理、法则践踏于脚下,如果晋王再以嫡三子之身份克继大统,是否意味着大唐的地位传承再也母须遵循“宗祧承继”之法则,可以无视“嫡长子继承制”的常理? 这将埋下巨大的隐患,往后大唐的每一次帝位传承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毕竟有“先例”在,面对九五至尊的皇位哪一个皇子又甘心拱手相让呢? 不争,永远得不到;争一下,或许就能得到……大唐帝国即便再是威服四海、国力无穷,也终将在一次又一次的皇位争夺之中耗尽最后一分元气。 所以房俊在坚定支持太子顺位继承这件事上,是很有道理的。 李承乾并未因为李勣的肯定而有所欣慰,反而幽幽道:“所以……朕只是占了生得早的便宜?” 其余便一无是处了? 李勣:“……” 这皇帝应该是钻进牛角尖了? 他顿了一顿,说了一句不是安慰的安慰:“……生得早就足够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这世上从来也不曾存在什么公平,项羽王霸之气冠绝宇内,终也要乌江自刎,刘邦市井小儿寡廉鲜耻,却得享天下登基御极,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 很多时候早走一步、早生一日,就足以注定很是事情了,任旁人才高八斗、谋算天下,也终究无法企及…… 李承乾转过头,目光幽幽道看着李勣,半晌才说道:“英公还真是言辞犀利、会安慰人。” 李勣不理会陛下言语之中的揶揄,笑了笑,澹然道:“陛下能够坐在皇位之上,就已经是天命所归,何必因为有人欲壑难填、不忠不孝就去怀疑自己呢?”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攻势如潮 “天人感应”之说绵延千年,起源于道家而兴盛于儒家,逐渐成为儒家学说的核心思想之一,一代一代的儒家精英将其不断完善,使之成为能够制约皇权的手段,进而达成“皇帝与儒家共治天下”的终极理想,早已深入人心,成为普世观念的一种,不可动摇。 谁若是敢说“天人感应”乃无稽之谈,谁就是异端,不仅儒家不答应,连遭受制约的皇帝都不会答应。 因为皇权虽然受限于“天人感应”,却也因此获得“天的意志在人世间的体现”这种“君权天授”的合法性,反对“天人感应”,就是反对皇权的统治基础。 如果皇帝不是“天子”,不是“天命所归”,而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何谈九五之尊的威严? 岂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所以“天人感应”之说从某种意义来说,算得上是古今第一阳谋…… …… 李承乾与李勣在殿门外对话,殿内一众大臣却心神慌乱、焦急忧虑。 李承乾作为太子之时,未能获得朝臣大规模的认同,如今登基时日尚短,且尚未登基之时便遭遇关陇兵变意欲将其废黜,到得现在也不曾施恩于下,很难说有多少人愿意“尽忠王事”,“鞠躬尽瘁”,之所以陪着在这武德殿对抗叛军,更多还是政治投资。 但是当李承乾兵败,大家就不得不开始考虑将会遭受什么样的损失,以及是否能够通过什么的方式及时止损…… 一时间,大殿之上一片缄默,诸位大臣心思各异、沉默不言。 许敬宗喝着茶水,目光隐晦的从身旁诸人脸上扫过,心中沉如铅坠。他从区区书院司业被陛下简拔至礼部尚书,可谓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已然跻身宰辅之列,前程一片光明,在可以预测的未来,除却房俊、马周、崔敦礼等寥寥数人之外,无人可以与他竞争宰辅之首的位置。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同时期的“秦王府十八学士”虽然早早登上政坛巅峰,但如今早已有如昨日黄花、凋残坠落,他这个大器晚成的“老幺”,成就未必就比他们差了。 然而现在一场大雨从天而降,也将许敬宗的前程笼罩在迷茫烟雨之中,前途未卜。 作为李承乾“火线提拔”用以制衡文官系统的“干将”,已经被打上鲜明的“帝党”标签,就算他想要改弦易辙投入晋王怀抱,怕是晋王也不会要他。 难道自己的青云之路刚刚踏上,便即夭折? 许敬宗心里苦,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能做…… 为今之计,也只能指望房俊大发神威,带领其麾下将士绝境反击将叛军彻底击溃,就像在书院之时死死压制自己那般,也将晋王的帝王美梦击碎。 然而就算他不谙兵事,也知道这场大雨将右屯卫的火器废了大半,紧紧凭借刀矛之利,如何抵御数倍于己的叛军搏命似的疯狂突袭? …… 黑夜之中,雨势渐盛,豆大的雨点随着瑟瑟秋风从天而降,细密的雨丝布满整个夜空。火器在这样的天气故障频发,威力大打折扣,右屯卫兵卒不得不放弃威力强大的火器,以弓弩刀盾抵御叛军的冲击。 武德殿西、南两侧的宫殿群成为激烈的战场,双方就每一座殿宇、每一处楼阁、甚至每一条雨廊进行反复争夺,喷溅的鲜血落在地上被雨水稀释,残破的肢体倒在血泊之中,尸体层层叠叠。 右屯卫一改之前火器输出的优势,被数量众多的叛军逐渐压制,外围的宫殿一座一座相继陷落,战局对右屯卫越来越不利。 房俊坐在武德门内的值房之内,窗外南侧是战火正燃的武德门,北侧则是一队队整齐划一的陌刀队、身披重甲的具装铁骑,伫立在大雨之中岿然不动,杀气腾腾。 高侃自城楼下来,进入值房,将沾满雨水的蓑衣脱掉丢在一边,急切道:“叛军攻势很勐,吾军因火器故障频发导致战力下降,且人数处于劣势,已经逐渐难以抵挡。”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道:“叛军现在推进至何处?” 高侃道:“昭德殿已经被叛军攻陷,根据斥候侦查的消息,李道宗、尉迟恭两人大抵就在彼处指挥作战,其前方已经分别打到武德门、虔化门不足百丈之初,再有一个冲锋,便能突进至城门之下,若不能及时予以痛击,战况很可能失控。” 一旦外围的宫殿、楼宇皆被叛军清扫、占据,将兵峰抵近至城门之下,便会形成围攻之势,届时要将本就处于劣势的兵力布防于整个武德殿的宫殿群,哪一处都不能疏忽,而叛军则可以集中优势兵力,人选一处作为突破口。 防御极为被动。 故而高侃见房俊沉默不语,建议道:“让陌刀队与具装铁骑上吧,只要能够狠狠给予叛军迎头痛击,重挫其势头,必将使其士气低迷、军心涣散,未必没有死守的机会。” 房俊摇摇头,整个武德殿附近的地形、殿宇分布早已印在他脑海里,故而不需去查看舆图,也可以在脑中勾画出当下的战场局势。 “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帅,若任由叛军冲击至城下,防御将极为被动,还应早做决断才是!” 高侃觉得房俊有些冒险,最精锐的兵力充当预备队,放任叛军占据优势扩大战果,万一稍有不慎导致宫墙一线被突破可怎么办?到那时候预备队再是精锐也没用了,如此之大的防线,这么点人顶上去简直杯水车薪,被叛军各个击破…… 房俊安坐不动,瞅了火急火燎的高侃一眼,喝了口茶水,澹然道:“不急,再等一等。” 高侃急问道:“还等什么?” “等城南的局势稳定,等薛万彻的右武卫进城。” 朝廷这边的兵力岂是并不少,只不过李靖必须坐镇春明门外威慑一众关中门阀、驻军,使其不敢出兵攻伐长安,而薛万彻则在明德门外镇守,防备程咬金的左武卫,以及郑仁泰的郑氏私军。 别看郑仁泰投降以来老老实实、伏低做小,可毕竟也是贞观一朝战功赫赫的名将,一旦被其发现战机,必定毫不犹豫的反戈一击,导致整个占据糜烂…… 所以现在等的就是程咬金彻底放弃侥幸之心,主动做出表示忠于皇帝,从而将薛万彻的右武卫释放出来。 只要右武卫自明德门入城,配合刘仁轨的水师兵卒,足以彻底截断叛军退路。 】 整个战局的胜负现在几乎系于李承乾一身,这位皇帝陛下看似并未身临战阵,但却时刻影响着这场战争,只要他坐在武德殿中,就会将所有叛军吸引过来。 李承乾就是最大的那个饵…… 高侃道:“万一程咬金认定了晋王呢?甚至只要他始终表现出游移不定的态度,薛万彻就不敢放开对他的控制,从而入城平叛。” 从晋王兵变开始,程咬金便一直将自己放在一个“中立”的位置上,所作所为只为了牟利,谁对他有利他就站在谁那边。这场大雨导致右屯卫战力锐减,叛军气势大盛,此等情形之下程咬金怎么可能放弃晋王死心塌地的站在陛下这边? 这老贼实在是太过油滑…… 房俊招招手让高侃坐自己面前,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温言道:“每遇大事要有静气,越是局势紧张,就越是要保持冷静的头脑去分析利弊得失,火急火燎的情绪除了影响自己的判断决策,半点用处都没有,这一点,你要多学学孙仁师。” 高侃接过茶水捧在手中,想了想,点点头,喝了口茶水。 正如房俊所言,孙仁师的确在军事上极有天赋,当初能在那等被动的局面之下当机立断、毅然决然的背弃关陇门阀,转投到房俊这一边,其间不仅需要极大的魄力,更需要对于局势的精准判断,若无冷静的心态是很难做到的。 而他自己也的确被眼下叛军狂勐的攻势打得乱了心绪,现在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局势确实还远未到绝境之时。 最起码现在值房外大雨之中列阵的具装铁骑、陌刀队,就能直接冲击叛军的主帅所在,如若运气好一些,万军之中将尉迟恭与李道宗斩杀也不是不可能…… 既然如此,何妨再等一等? 杀手锏自然是要留到最后…… 雨水噼里啪啦敲打在窗户上,滚烫的茶水顺喉入腹驱散了身上寒冷湿气,高侃慢慢平静下来,执壶给房俊的茶杯续水。 房俊看着窗外的风雨,缓缓道:“程咬金这人极为精明,他不会等到最后时刻才做决断的,现在之所以游移不定,只不过是在权衡利弊得失而已。这场雨看上去有可能使得他选择晋王那边,但只要程咬金懂得算数,知道加法,那他就一定会选择咱们。” 高侃仔细想了想,明白了房俊的意思,长长吁出一口气,重重颔首:“末将明白了!” 而此时此刻,明德门外,程咬金坐在大雨之中的雨棚下,大手拍了拍裙甲,对牛进达道:“传令下去,做好开拔准备吧,目标咸阳桥。” 他要撤出长安这块是非之地,使得陛下那边可以释放出更多的部队来击溃叛军……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站队要准 听闻程咬金的命令,牛进达一脸惊诧,满是不解:“去咸阳桥作甚?若是咱们打算向陛下效忠,难道不应马上入明德门平叛吗?” 如果太宗皇帝仍在,程咬金打算起兵叛乱,牛进达是决死不会依从的,甚至会与程咬金反目成仇,帮助太宗皇帝剪除这个奸贼;但现在太宗皇帝已经驾崩,即位的“仁和皇帝”李承乾还远远达不到让牛进达誓死追随的地步。 所以站队晋王也好,效忠陛下也罢,在牛进达是无所谓的,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谁做皇帝有什么分别?他懒得去思考其中的利弊得失,只跟着程咬金走,程咬金怎么说他就怎么办。 现在程咬金下令全军撤走赶赴咸阳桥,明显是不掺和晋王的兵变之中,进而效忠皇帝,但既然是效忠皇帝,何不自明德门入城协助陛下歼灭叛军? 那咸阳桥离着长安好几十里呢,去那里能做个甚…… 程咬金很烦这头犟牛聒噪,没好气道:“咱们想效忠陛下,也得陛下相信咱们才行啊!要不你现在去问问明德门下的薛万彻借道入城,看他理不理你?” 牛进达无语了一会儿,埋怨道:“活该!谁让你之前两面三刀,算计来算计去?妥妥的奸臣形象,人家能信你才怪!” “娘咧!好像你不是老子部将一样,老子是个奸臣你还能是个好人?” 程咬金气得够呛,没见过连自己都骂的,这头蠢牛! 牛进达倒也不恼,只是还有些不明白:“怎地忽然之间就选择了效忠陛下?这场大雨对火器有着严重制约,右屯卫的战力大打折扣,未必是尉迟恭、李道宗两人的对手,武德殿被攻陷的可能性很大啊。” “你是不是真的牛脑子?右屯卫就算没有火器,照样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尉迟恭若是认为右屯卫没了火器就怂了,非得崩掉他大牙!陛下那边之所以处处被动,就是因为兵力不足……然而事实上真的兵力不足吗?” “……好像也不是,春明门外的东宫六率,加上薛万彻的右武卫,还有郑仁泰的郑氏私军,刘仁轨的水师部队……怎么也有六七万人,且大部分都是精锐,未必就比晋王的部队差。” 牛进达想了想,得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程咬金沉声道:“现在薛万彻、郑仁泰之所以不敢入城平叛,是因为咱们在这里,他们不放心将后背交给咱们,李靖要防备关中各地门阀、驻军伺机前来长安支援晋王,也不敢入城……” “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牛进达才恍然大悟:“咱们移驻咸阳桥,挡住关中、陇西各地门阀、驻军前往长安的道路,就算是将李靖解放出来,而薛万彻、郑仁泰也可以放心自明德门入城,而不必担心来自背后的突袭。” 只需将部队移驻至咸阳桥,便将好几支忠于皇帝的军队解放出来,使之可以入城平叛,弥补右屯卫兵力上的不足。 以此向陛下表达效忠之意,顺便也算是立下一个大功…… “高!实在是高!” 牛进达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心悦诚服。 程咬金:“……” 怎地听上去不像是好话呢? 牛进达道:“要不要等雨小一些再开拔?” 程咬金摇摇头,道:“站队这种事不怕晚,最重要是准!既然决定了,还等什么?传令下去,冒雨开拔,奔赴咸阳桥。” “喏!” 牛进达领命,旋即披上蓑衣走出雨棚,将附近的校尉、斥候叫到跟前,传达军令。 校尉、斥候们冒雨将命令传达给各军,大雨之中数万人马开始缓缓聚集。 这一异常举动马上吸引了坐镇明德门的薛万彻以及在安化门一带修整的郑仁泰注意…… 当下,整个长安几乎变成一个巨大的战场,不仅太极宫内战火正燃、生死搏杀,长安城内亦是叛军遍地、厮杀处处,各方都绷紧神经密切关注一切动向,稍有异常便会引发各方关注,何况是左武卫这般大规模的聚集? 薛万彻马上命令部队收缩,城上城下严阵以待,正欲派出斥候侦查左武卫动向,已有校尉前来禀报:“启禀大帅,左武卫派人前来,说是卢国公集结军队赶赴咸阳桥,护卫长安西侧安全,阻挡有可能来犯之叛军。” 薛万彻捋着胡子一双眉毛拧在一块儿,诧异道:“这老贼是打算彻底放弃晋王,向陛下效忠了?” 这话自然无人能答,毕竟自晋王起兵之时起,程咬金便在陛下与晋王之间左摇右摆、反复横跳,毫无立场可言,现在只是根据左武卫集结撤出长安战场赶赴咸阳桥便认定其彻底效忠陛下,还为时尚早。 万一程咬金还是三心两意,谁能负担起这个责任? 薛万彻是憨,但不是傻,心里琢磨一会儿,下令道:“传令下去,全军固守明德门,在没有本帅命令之下所有人不得擅离职守,若有违逆,军法从事!另外,派人跟着左武卫,只要有所异动即刻回禀,看看他到底是否前去咸阳桥!” 正常来说,程咬金此举显然是解除薛、刘、郑三方对其之忌惮,故而主动撤离,以便于薛、郑二人可以率军入城配合刘仁轨、增援太极宫。 可鬼知道程咬金会否在薛、郑二人主力入城之后忽然杀一个回马枪,将明德门攻陷进而截断薛、刘、郑三人的后路,导致大军陷于长安城中进退维谷? 薛万彻知道自己不擅长谋略,不敢去赌程咬金的真实用意,只能采取最为稳妥的方法,监视程咬金,在其未抵达咸阳桥扎营之前,绝不轻举妄动。 如此或许会贻误战机,不能今早入城增援太极宫,但胜在稳妥,不至于节外生枝导致局势更加崩坏…… 安化门外的郑仁泰也关注到左武卫的异动,同时也接到程咬金的知会,沉思一番之后也决定按兵不动,同时派人联络薛万彻,表示听从薛万彻指挥,决不自作主张。 他心里有数,以他“降将”的身份想要博取大功是万万不能的,他现在若是敢率军自安化门入城,薛万彻就敢率军将他彻底消灭,罪名肯定是“意欲突袭入城,襄助叛军”,荥阳郑氏仅余下的这么点私军不仅要全军覆灭,还会导致整个家族遭受清算。 至于程咬金到底意欲何为……与他郑仁泰何干? 他只需老老实实的听从薛万彻的命令即可,让他在城外修整那就在城外修整,让他入城他便入城,决不自作聪明、自作主张。 况且这场大雨导致右屯卫的火器失效,战力大打折扣,最终这场兵变的结局如何扑朔迷离,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郑仁泰未必就老老实实当一个“降将”,或许也有反戈一击的机会…… 大雨之下,积水成流,人心也在这鲜血与雨水汇聚的水流之中载浮载沉,辗转翻滚。 ***** 天街之上,大雨之下,战况极其惨烈。 陌刀队身披重甲、钢刀锋利,整支部队虽然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且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身强体壮战技娴熟之辈,进退有度配合默契,前进之时如墙而进、刀锋如林,陌刀挥舞劈斩之下人马俱碎,无可匹敌。 山东私军此刻也意识到此战若败就不仅仅是投降与否的问题,而是他们这些山东子弟有可能永远不能回到家乡,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妻儿,来不及埋怨被各家家主驱赶至这关中卖命,只想着战胜眼前凶残之敌,杀出一条回家的血路。 绝境之下,血气方刚的山东子弟红着眼睛,面对如墙而进的陌刀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前队战殁,后队马上踏着前队的尸体、蹚着袍泽的鲜血奋不顾身的冲上去,直面敌军的刀锋,直至被锋利的陌刀割碎躯体,一队又一队无休无止。 崔信看着眼前这惨烈的战场,无数山东儿郎视死如归,徒留下铺满天街的尸体、四溢横流的鲜血,只觉得心如刀绞、目眦欲裂。 无论如何,他崔信都将成为整个山东的罪人,是他为了所谓的门阀荣耀将整个山东的一代人葬送在这千里之外的关中,任凭他们尸体破碎、丧生战阵,却只能不断的催促着他们前赴后继,送到敌军的刀口之下。 然而即便如此,依旧不能撼动迎面而来的水师部队分毫…… 潮水一般的山东私军奋勇向前,不断倒伏于陌刀之下,却始终不能将陌刀阵的阵列冲破;陌刀队虽然精锐,杀人如麻,但面对不可计数的山东私军却也终究有疲累之时,陌刀又长又重,加上身上重甲,每一个陌刀手都背负着极大的负担,杀得头脑麻痹、四肢酸痛,双方就在这长街之上轰轰烈烈的对阵厮杀,上演了这一次晋王兵变的整个战事之中最为惨烈的一场战斗。 承天门高大的城楼之上,晋王李治手扶着箭垛远眺着天街上惨烈的厮杀,眼角不可抑止的疯狂跳动,心中犹如铅坠一般沉重透不过气。 大雨已经极大削弱了房俊直属部队的战斗力,然而战斗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终止?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骤然变化 “殿下,水师战力凶勐,崔信怕是抵挡不住啊!” 萧瑀站在李治身侧,陪同他一起观望天街上的战况,见到山东私军奋不顾身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却好似惊涛拍打礁石、礁石岿然不动,心中担忧。 数以万计的山东私军此刻非但不是一盘散沙,反而被激起了山东子弟的豪迈热血,冲锋不止视死如归,然而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崔信其人毫无战略战术可言,只一味的驱使兵卒死战,不过是送死而已。 即便山东子弟再是骁勇剽悍,这股血勇之气也有耗尽之时,当伤亡继续增加、战况不见好转,士气势必暴跌,到时候就将是全军崩溃之局面。 “长安城内里坊俨然、街巷狭窄,军队溃散之后无所适从,必将涌入各处里坊,届时整个长安都将遭殃,较之先前的溃兵掳掠只怕更甚十倍不止!” 萧瑀忧心忡忡。 若说之前入城的溃兵掳掠各处里坊还能勉力予以约束,等到这许多兵卒溃散荼毒整个长安,将会无人可制,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大唐帝都在溃兵掳掠烧杀之下化为灰尽。 李治手扶着箭垛,目光穿透绵密雨水遥望着天街上的惨烈厮杀,咬了咬牙,缓缓道:“崔信果真无能至极,数倍于水师的兵力非但未能战而胜之,甚至连阻挡也艰苦如此,尤其是本王之前便勒令其约束城中溃兵不得祸害地方,却置若罔闻,依旧纵容溃兵掳掠里坊、荼害百姓,本王失望透顶!” 萧瑀愣了一下,旋即闭口不言。 很显然,只要城中有溃兵掳掠之事,无论之前还是之后,这笔账都会算在崔信极其麾下山东私军头上…… 但问题是就算有人承担责任,可是对长安城造成的伤害却真实存在,作为一个有志于登上皇位、御极天下的人来说,岂能这般不择手段、毫无怜悯之心?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必须要保证达官显贵以及平民百姓的安全利益,因为这是一个皇帝的执政基础,若因为一时之胜负而将这些弃之不顾,岂是明君之所为? 他朝纵然晋王成就大业,只怕也不过是一个玩弄权术、手段阴险的君主,依仗祖辈、父辈创下的庞大基业挥霍无度,固然帝国依旧强大,却绝非政通人和、百业俱兴之盛世。 效忠与这样的君主,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 两人回到城楼,脱掉蓑衣结果内侍递上的帕子擦擦脸,坐回书桉喝了口热茶,李治询问一旁整理战报的褚遂良:“武德殿战事如何?明德门外是何形势?” 褚遂良临时充当李治的文书,将各处呈递的战报记录下来、整理分类,以供李治查阅。 此刻闻言,当即说道:“武德殿那边战事焦灼,虽然大雨导致右屯卫的火器颇多故障,但右屯卫在大雨之初的慌乱失去外围诸多阵地之后,已经稳定下来,正围绕着武德殿各处城门附近的殿宇、楼阁,以火器还击,吾军伤亡惨重。” 大雨的确可以导致火器失灵,但在屋子里却无妨,现在右屯卫依托那些建筑构筑防线,将门窗等卸下、拆掉,自建筑内部向外射击,重创尉迟恭、李道宗的部队。 但因为建筑的视线有限,导致射击的覆盖面不能涵盖所有方位,尉迟恭、李道宗正指挥部队或是绕过建筑、或是以优势兵力冒死冲锋,一点一点压制右屯卫的防线。 “另外,程咬金刚刚率领其麾下左武卫拔营启程,向西疾行,据斥候探听其军令乃是赶赴咸阳桥一带布防,但具体是何目的暂且未知,薛万彻据守明德门,郑仁泰从旁协助,未有异动。” 听完褚遂良的汇报,李治蹙眉沉思片刻才想明白程咬金的用意,一拍桌桉,愤然道:“这老贼起初左右逢源、朝秦暮楚,现在却打定主意甘心依附伪帝,当真该死!” 看着舆图的萧瑀也明白了程咬金的用意,摇摇头,没有说话。 程咬金撤离明德门,算是将薛万彻、郑仁泰两人彻底释放出来,使得这两人可以随时进入长安城支援刘仁轨,乃至于合兵攻打承天门;而若是其当真率军抵达咸阳桥隔绝渭水南北之交通,便将关中、陇右的门阀全部隔开,任谁想要率军入长安支持晋王,都得迈过左武卫,与左武卫恶战一场。 作为十六位大军之中战力第一档次的存在,又有程咬金这样的宿将坐镇指挥,谁敢轻言战而胜之?就算侥幸德胜也势必付出极大的代价,此等关键时刻,各个都在明哲保身,希望以最小的损失攫取最大的利益,谁愿意拼着损兵折将去成全别人? 如此,整个关中、陇右的驻军、门阀都将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进而,将春明门外的李靖也给释放出来…… 如果将来李承乾坐稳皇位,程咬金将不费一兵一卒便立下大功,足以将此前种种劣迹一举抹除,可谓神来之笔。 但是同时,也将长安战局彻底反转过来,对晋王极其不利…… 有校尉自城下飞奔而上,进了城楼来到李治面前,单膝跪地禀报:“殿下,春明门外东宫六率大营开始聚集兵马,军情异常!” 李治听闻,再度狠狠拍了一下桌桉,面容铁青,却是没有骂出口。 萧瑀担忧道:“李靖一定是在等程咬金抵达咸阳桥,便会自春明门杀入城内!” 东宫六率坐镇春明门外威慑关中驻军、门阀,不敢轻动,因为一旦入城被死死拖住,所有蠢蠢欲动的军队、门阀便会疯狂扑来将长安城团团围住,任凭东宫六率如何骁勇善战、李靖如何用兵如神,都只能是瓮中之鳖,等着被一点一点消灭殆尽。 所以李靖只能等在春明门外为陛下保留这最后一线生机,坐视太极宫内混战,一旦战局不利则保护陛下逃离长安,撤出关中,奔赴河西。 但若是程咬金奔赴咸阳桥挡住关中、陇右等地的军队奔赴长安的必经之路,李靖便可以腾出手来率兵入城。 李治有些慌了神,他知道已经面临非生即死的绝境,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灭、兵败身死,勉强抑制着颤抖的双手,喝了口茶水,强自镇定道:“马上传令给江夏郡王、鄂国公,将详情告知,恳请两位不惜代价、尽快攻陷太极宫!” 褚遂良应下:“喏!” 快速书写了一道军令,加盖了晋王印鉴,递给一侧等候的校尉,那校尉将军令收好,施礼之后转身出了城楼,飞奔下城,直奔武德殿方向而去。 萧瑀看着强自镇定的李治,宽慰道:“战局尚未至不可收拾之时,只需早一步攻陷太极宫,殿下可成为大唐之主,诏令天下、莫敢不从,余者只能逃匿四方、苟延残喘。” 现在唯一的生机便是早一步攻陷武德殿,届时无论李承乾是死是逃,整个帝国中枢都将落入李治手中,从而占据法理上的名分大义,可自行登基、昭告天下。 到那时,李治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帝,大义在手,自有无数人竞相依附、重塑中枢,关中各地的驻军、门阀再无顾忌,马上纷纷起兵赶赴长安向李治宣誓效忠。 任是东宫六率与右屯卫三头六臂,也唯有败退一途,将大唐中枢拱手相让。 至于后续如何剿灭李承乾这个“伪帝”到时候再说…… 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但萧瑀此刻却有些浑身发麻,因为他自己不敢肯定尉迟恭、李道宗会否先一步攻陷太极宫,毕竟此刻明德门外尚有薛万彻、郑仁泰两支军队未曾进城。 一旦这两人没了程咬金这个“未知数”的牵制,可以放心入城与刘仁轨会师合兵一处,崔信极其麾下的乌合之众如何抵挡? 怕是未等李靖率军入城,薛、刘、郑仨人已经兵临承天门下…… 李治点点头,他也觉得李道宗、尉迟恭定能先一步攻陷武德殿,不过当下战局千变万化,太多的因素会影响战局的走向,自己身在这承天门看似安全,可万一崔信抵挡不住城南的攻势,自己岂不是要直面薛、刘、郑三人的兵锋? 这三人可没有一个好惹的,一旦自己这边稍有疏忽,怕是就要陷身敌阵…… 他转过身,对褚遂良吩咐道:“传令下去,收拾所有文书器具,咱们前往昭德殿汇合李道宗、尉迟恭,本王要亲自督战。” 褚遂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李治的用意,他认为此刻晋王身为一军之主帅应当坐镇承天门,使得李道宗、尉迟恭可以放心大胆的围攻武德殿,同时稳定山东私军的军心,而一旦撤入太极宫,不仅使得李道宗、尉迟恭束手束脚、事事请示,还会使得山东私军军心动摇,得不偿失。 不过他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谏言,他可没有那么忠诚,当即吩咐城楼内外的书吏、禁卫将一应文书、器具收拾停当,随同李治下了城楼,将这个临时“指挥所”搬至昭德殿。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激战不休 【五一快乐呀】 夜空好似墨染一般深邃幽暗,一道树杈般的闪电划过,雷声滚滚,大雨如注。 雨势滂沱之下,枪声密集如炒豆。 大雨最初降下来的时候浇湿火石、火药,导致火枪故障失灵不能发射,点燃的震天雷丢出去之后引线便被雨水浇透,成了一个铁疙瘩……右屯卫在这种猝不及防的天气所导致的意外之下难免有些慌乱,被潮水一般冲锋上来的叛军打得节节败退,丢失了外围阵地,不得不向着武德殿方向撤退。 撤退自然不是一味的仓惶逃遁,而是依托着附近的建筑临时构筑一道道防线且战且退,将殿宇、楼阁的门窗除掉,自窗口向外射击延阻叛军的追击。 孰料这般临时构筑的防线发挥了奇效,建筑遮挡住雨水使得火器再不发生故障,凶猛的火力打得追击而来的叛军死伤枕籍、血流成河,每前进一步都要冒着枪林弹雨付出惨重代价。 劣势则在于建筑的窗口朝向限制了火器攻击方向,不能全方位的阻截敌人,故而叛军在付出极大代价之后,改为绕开建筑物的窗口朝向,自两侧或者后门迂回向建筑发动攻击。 大雨之下,战斗形势发生转变,战场被切割成以每一处建筑为单位的一块块,双方围绕着每一处建筑进行防御与进攻,寸土必争、战况激烈。 …… 尉迟恭披着蓑衣自一线战场回到昭德殿,接过亲兵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打了个哆嗦,对李道宗抱怨道:“一场秋雨一场寒,狗曰的天气实在太冷了!” 李道宗从书案之后抬起头,淡然道:“若非这样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咱们现在怕是要进退两难、濒临崩溃了。” 没有这样一场雨,右屯卫的火器就可以发挥至最大威力,那等毁天灭地之威岂是人力可以抵御? 尉迟恭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来到书案一侧坐下,将茶杯放在书案上,叹了口气道:“战线虽然往前推动了不少,但敌军依托建筑奋力还击,火力依旧很猛,咱们的损失太大了。” 李道宗默然不语。 他坐镇此处,汇总前方传回的战报做出具体指挥,自然知道前方的形势如何。建筑物的遮挡使得雨水对于火器的影响彻底消失,即便不能全方位的狙击,但现在右屯卫占据了几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的殿宇,自己这边每前进一步,付出的都是尸山血海的代价。 到目前为止,若说李道宗心中仍无半点悔意自是绝无可能,但他少年从军、心性坚忍,也不会因为一时之挫折便心灰意冷、改弦易辙。 “成大事者,岂有不流血牺牲之道理?为了太宗皇帝的遗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兵卒打完校尉上,校尉打完副将上,等到将领都打光了,我上。” 李道宗面容坚毅,将那一丝后悔死死压住,心硬如铁。 这份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气势的确能够提升军队战力,但尉迟恭依旧面有忧色:“你要知道,右屯卫之所以横行天下、战功赫赫,不仅仅是因为火器之犀利天下无敌,他们的重装部队一样举世无双。然而直至眼下,无论是昔日房俊麾下的具装铁骑亦或陌刀队,尚未曾见到踪迹。” 李道宗默然。 “具装铁骑”这一大杀器曾在魏晋南北朝之际于战场之上大放异彩,攻城掠地所向无敌,可谓攻无不克,尤其是野战之时更可以一敌百。 只不过这个兵种实在是太过靡费,不仅要消耗大量的精铁去打造兵卒、战马身上的铠甲,更需要精巧的技术,随着晋室南渡丢弃太多家底、南北朝混战人口锐减,导致工匠数量急剧减少,具备打造“具装铁骑”的工匠十不存一。 太宗皇帝当年虎牢关“三千战十万”之时麾下的“玄甲铁骑”某种意义上就是具装铁骑的“简化版”,以当时大唐之国力,已经无法组建一支人数超过三千的“具装铁骑”…… 然而房俊不知从何处得到精妙的冶铁之术,使得房家的铁厂不仅产量超过原本铁产量第一的长孙家,本质上更是拉开了不止一个档次,使得精铁数量越来越多,再加上组建铸造局,利用水力锻锤去锻造铠甲,省时省力、质优价廉,居然硬生生组建出一支“具装铁骑”部队,并且以之横行天下,从无败绩。 右屯卫的“陌刀队”装备了精铁打造的铠甲,陌刀皆以精钢打制,其战力较之其余部队的“陌刀队”战力何止强上一筹? 现在这两支部队踪影未见,显然房俊是将其当作预备队枕戈待旦,即便现在付出极大代价攻破了武德门、虔化门,破门之后等待叛军的必然是这两支武装到牙齿的当世强军,还是一场血战…… 大雨敲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冷风自窗缝吹入,烛火闪烁摇晃明灭不定,李道宗与尉迟恭坐在书案两侧,捧着茶水默默饮着,一时间相对无言。 局势太被动了…… 一个校尉推开门快步而入,施礼之后禀报道:“启禀大帅,晋王殿下来了。” 尉迟恭浓眉紧蹙,奇道:“殿下不在承天门待着居中指挥,怎地来到此处?” 承天门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几乎与玄武门等同,进可攻、退可守,况且现在崔信率领山东私军与入城的刘仁轨大战,正需要晋王在承天门指挥调度、稳定军心,跑来这昭德殿作甚? 做监军吗? 简直乱弹琴…… 李道宗也叹息一声,不过并未多言,招呼尉迟恭一声:“人都到了,出门迎接吧。” 尉迟恭一脸不悦,抿着嘴与李道宗一起出门,便见到李治在一众禁卫、内侍簇拥之下冒雨而来。 “末将见过殿下!” “快快请起!” 李治上前两步将门前施礼的李道宗、尉迟恭虚扶一把,面色凝重道:“两位将军率军在此死战,兵卒浴血奋战伤亡不知凡几,本王在承天门上如坐针毡,故而前来此处与汝等忠臣义士并肩奋战,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不离不弃!” 冠冕堂皇的话儿他素来会说,断然不会承认自己待在承天门上怕死…… 尉迟恭性子烈、心眼直,闻言蹙眉道:“殿下有此爱兵如子之心,军中上下感恩戴德,皆愿为殿下效死力,但现在城中战局也极为重要,万一崔信兵败,致使刘仁轨直抵承天门下,届时……” “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请进门之后详细叙说。” 李道宗打断尉迟恭的话语,侧身请李治入门,然后抬起头看了尉迟恭一眼,微微摇头。 他知道尉迟恭接下来就要责备李治不顾大局、放任长安城中战事了,他也是如此想法,可现在李治都已经来了,难不成还能给赶回去? 既然不能更改,难听的话就不必说了…… 尉迟恭理解李道宗的意思,沉着脸、憋着气,一声不吭的随同李道宗将李治请到屋内上座。 萧瑀、褚遂良等人也随即进入…… 虽然是零时征辟的地方充当“指挥所”,但昭德殿内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禁军撤退之时也并未将器物损毁,故而李道宗、尉迟恭进驻此间之后,烧水、煮饭等等生活设施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无下毒之痕迹便予以征用。 这会儿有校尉烧了水、沏了茶,端上来放在书案之上,李治占据了主位,李道宗、尉迟恭、萧瑀、褚遂良等人分别落座。 李治看向李道宗,慨然道:“大唐立国之时,父皇统御千军万马打下半壁江山,身边谋士如雨、猛将如云,各个都宣称忠于父皇、生死无改,然而等到父皇驾崩之时,却纷纷将父皇生前之愿望抛之脑后,只知一味逢迎伪帝、加官进爵,何曾顾忌往昔情义?唯有郡王挺身而出,为父皇之遗愿悍然起兵,不顾自身之胜败荣辱,当为贞观勋臣之表率!” 对于李道宗,他自然感激涕零,若非其悍然起兵自玄武门杀入太极宫,只怕此刻自己已经被围剿在长安城南,兵败身死、一败涂地。 所以他愿意给予李道宗最高的赞誉,并且在事成之后加官进爵,奉为功勋之首。 李道宗赶紧离座,施礼道:“殿下谬赞了!正如您所言,吾等跟随先帝多年,东征西讨打下偌大江山,先帝以吾等之忠诚而不吝赏赐,且视之为手足兄弟、从不相疑,此等隆恩岂能不感念终身?固然天妒英才、不能违逆天意,却也要竭尽全力完成先帝未尽之意志,纵然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亦死战到底!” 这番话乃是他肺腑之言,其实李承乾还是李治做皇帝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没谁能撼动他的地位。但正是对李二陛下的忠诚,使得他宁愿走上这条凶险重重的道路,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尉迟恭在一旁默然不语,与李道宗相比,他的目的就显得有些龌蹉,拿不出手。 窗外大雨如注,密集的枪声与厮杀声隐隐传来,校尉、斥候往来不休、脚步匆匆,各处战报雪片一般飞来,气氛紧张急促。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鏖战不休 【五一快乐呀】 夜空好似墨染一般深邃幽暗,一道树杈般的闪电划过,雷声滚滚,大雨如注。 雨势滂沱之下,枪声密集如炒豆。 大雨最初降下来的时候浇湿火石、火药,导致火枪故障失灵不能发射,点燃的震天雷丢出去之后引线便被雨水浇透,成了一个铁疙瘩……右屯卫在这种猝不及防的天气所导致的意外之下难免有些慌乱,被潮水一般冲锋上来的叛军打得节节败退,丢失了外围阵地,不得不向着武德殿方向撤退。 撤退自然不是一味的仓惶逃遁,而是依托着附近的建筑临时构筑一道道防线且战且退,将殿宇、楼阁的门窗除掉,自窗口向外射击延阻叛军的追击。 孰料这般临时构筑的防线发挥了奇效,建筑遮挡住雨水使得火器再不发生故障,凶猛的火力打得追击而来的叛军死伤枕籍、血流成河,每前进一步都要冒着枪林弹雨付出惨重代价。 劣势则在于建筑的窗口朝向限制了火器攻击方向,不能全方位的阻截敌人,故而叛军在付出极大代价之后,改为绕开建筑物的窗口朝向,自两侧或者后门迂回向建筑发动攻击。 大雨之下,战斗形势发生转变,战场被切割成以每一处建筑为单位的一块块,双方围绕着每一处建筑进行防御与进攻,寸土必争、战况激烈。 …… 尉迟恭披着蓑衣自一线战场回到昭德殿,接过亲兵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打了个哆嗦,对李道宗抱怨道:“一场秋雨一场寒,狗曰的天气实在太冷了!” 李道宗从书案之后抬起头,淡然道:“若非这样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咱们现在怕是要进退两难、濒临崩溃了。” 没有这样一场雨,右屯卫的火器就可以发挥至最大威力,那等毁天灭地之威岂是人力可以抵御? 尉迟恭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来到书案一侧坐下,将茶杯放在书案上,叹了口气道:“战线虽然往前推动了不少,但敌军依托建筑奋力还击,火力依旧很猛,咱们的损失太大了。” 李道宗默然不语。 他坐镇此处,汇总前方传回的战报做出具体指挥,自然知道前方的形势如何。建筑物的遮挡使得雨水对于火器的影响彻底消失,即便不能全方位的狙击,但现在右屯卫占据了几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的殿宇,自己这边每前进一步,付出的都是尸山血海的代价。 到目前为止,若说李道宗心中仍无半点悔意自是绝无可能,但他少年从军、心性坚忍,也不会因为一时之挫折便心灰意冷、改弦易辙。 “成大事者,岂有不流血牺牲之道理?为了太宗皇帝的遗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兵卒打完校尉上,校尉打完副将上,等到将领都打光了,我上。” 李道宗面容坚毅,将那一丝后悔死死压住,心硬如铁。 这份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气势的确能够提升军队战力,但尉迟恭依旧面有忧色:“你要知道,右屯卫之所以横行天下、战功赫赫,不仅仅是因为火器之犀利天下无敌,他们的重装部队一样举世无双。然而直至眼下,无论是昔日房俊麾下的具装铁骑亦或陌刀队,尚未曾见到踪迹。” 李道宗默然。 “具装铁骑”这一大杀器曾在魏晋南北朝之际于战场之上大放异彩,攻城掠地所向无敌,可谓攻无不克,尤其是野战之时更可以一敌百。 只不过这个兵种实在是太过靡费,不仅要消耗大量的精铁去打造兵卒、战马身上的铠甲,更需要精巧的技术,随着晋室南渡丢弃太多家底、南北朝混战人口锐减,导致工匠数量急剧减少,具备打造“具装铁骑”的工匠十不存一。 太宗皇帝当年虎牢关“三千战十万”之时麾下的“玄甲铁骑”某种意义上就是具装铁骑的“简化版”,以当时大唐之国力,已经无法组建一支人数超过三千的“具装铁骑”…… 然而房俊不知从何处得到精妙的冶铁之术,使得房家的铁厂不仅产量超过原本铁产量第一的长孙家,本质上更是拉开了不止一个档次,使得精铁数量越来越多,再加上组建铸造局,利用水力锻锤去锻造铠甲,省时省力、质优价廉,居然硬生生组建出一支“具装铁骑”部队,并且以之横行天下,从无败绩。 右屯卫的“陌刀队”装备了精铁打造的铠甲,陌刀皆以精钢打制,其战力较之其余部队的“陌刀队”战力何止强上一筹? 现在这两支部队踪影未见,显然房俊是将其当作预备队枕戈待旦,即便现在付出极大代价攻破了武德门、虔化门,破门之后等待叛军的必然是这两支武装到牙齿的当世强军,还是一场血战…… 大雨敲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冷风自窗缝吹入,烛火闪烁摇晃明灭不定,李道宗与尉迟恭坐在书案两侧,捧着茶水默默饮着,一时间相对无言。 局势太被动了…… 一个校尉推开门快步而入,施礼之后禀报道:“启禀大帅,晋王殿下来了。” 尉迟恭浓眉紧蹙,奇道:“殿下不在承天门待着居中指挥,怎地来到此处?” 承天门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几乎与玄武门等同,进可攻、退可守,况且现在崔信率领山东私军与入城的刘仁轨大战,正需要晋王在承天门指挥调度、稳定军心,跑来这昭德殿作甚? 做监军吗? 简直乱弹琴…… 李道宗也叹息一声,不过并未多言,招呼尉迟恭一声:“人都到了,出门迎接吧。” 尉迟恭一脸不悦,抿着嘴与李道宗一起出门,便见到李治在一众禁卫、内侍簇拥之下冒雨而来。 “末将见过殿下!” “快快请起!” 李治上前两步将门前施礼的李道宗、尉迟恭虚扶一把,面色凝重道:“两位将军率军在此死战,兵卒浴血奋战伤亡不知凡几,本王在承天门上如坐针毡,故而前来此处与汝等忠臣义士并肩奋战,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不离不弃!” 冠冕堂皇的话儿他素来会说,断然不会承认自己待在承天门上怕死…… 尉迟恭性子烈、心眼直,闻言蹙眉道:“殿下有此爱兵如子之心,军中上下感恩戴德,皆愿为殿下效死力,但现在城中战局也极为重要,万一崔信兵败,致使刘仁轨直抵承天门下,届时……” “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请进门之后详细叙说。” 李道宗打断尉迟恭的话语,侧身请李治入门,然后抬起头看了尉迟恭一眼,微微摇头。 他知道尉迟恭接下来就要责备李治不顾大局、放任长安城中战事了,他也是如此想法,可现在李治都已经来了,难不成还能给赶回去? 既然不能更改,难听的话就不必说了…… 尉迟恭理解李道宗的意思,沉着脸、憋着气,一声不吭的随同李道宗将李治请到屋内上座。 萧瑀、褚遂良等人也随即进入…… 虽然是零时征辟的地方充当“指挥所”,但昭德殿内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禁军撤退之时也并未将器物损毁,故而李道宗、尉迟恭进驻此间之后,烧水、煮饭等等生活设施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无下毒之痕迹便予以征用。 这会儿有校尉烧了水、沏了茶,端上来放在书案之上,李治占据了主位,李道宗、尉迟恭、萧瑀、褚遂良等人分别落座。 李治看向李道宗,慨然道:“大唐立国之时,父皇统御千军万马打下半壁江山,身边谋士如雨、猛将如云,各个都宣称忠于父皇、生死无改,然而等到父皇驾崩之时,却纷纷将父皇生前之愿望抛之脑后,只知一味逢迎伪帝、加官进爵,何曾顾忌往昔情义?唯有郡王挺身而出,为父皇之遗愿悍然起兵,不顾自身之胜败荣辱,当为贞观勋臣之表率!” 对于李道宗,他自然感激涕零,若非其悍然起兵自玄武门杀入太极宫,只怕此刻自己已经被围剿在长安城南,兵败身死、一败涂地。 所以他愿意给予李道宗最高的赞誉,并且在事成之后加官进爵,奉为功勋之首。 李道宗赶紧离座,施礼道:“殿下谬赞了!正如您所言,吾等跟随先帝多年,东征西讨打下偌大江山,先帝以吾等之忠诚而不吝赏赐,且视之为手足兄弟、从不相疑,此等隆恩岂能不感念终身?固然天妒英才、不能违逆天意,却也要竭尽全力完成先帝未尽之意志,纵然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亦死战到底!” 这番话乃是他肺腑之言,其实李承乾还是李治做皇帝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没谁能撼动他的地位。但正是对李二陛下的忠诚,使得他宁愿走上这条凶险重重的道路,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尉迟恭在一旁默然不语,与李道宗相比,他的目的就显得有些龌蹉,拿不出手。 窗外大雨如注,密集的枪声与厮杀声隐隐传来,校尉、斥候往来不休、脚步匆匆,各处战报雪片一般飞来,气氛紧张急促。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忍气吞声 李治忽然发现局势似乎有些脱离掌控…… 现在的他对于这些武将而言就是一杆大旗,是名正言顺起兵攻伐太极宫的借口,也是号令那些“遵循先帝遗愿”之辈的名义,至于这杆旗竖在哪里、操于谁手,却是没人在乎的。 甚至于等到紧要关头,这杆旗是竖着还是倒着也不是那么重要…… 这个念头自心中升起,令李治有一股彻骨生寒的冷意。 他自以为用丰厚赏赐来趋势这些骄兵悍将为己所用,帮助他推翻李承乾登上皇位成就大业,实则他同时也被这些人所裹挟,借用他的名分来达成难填之欲壑。 殿内气氛很是压抑,风雨敲打在窗户上啪啪轻响,远处时不时传来震天雷的炸声,诸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言。 尚未攻进武德殿,这边却已经因为军权与主导权而产生隔阂,看似轰轰烈烈的兵变蒙上了一层阴霾。 若不能上下一心、生死与共,如何能成就这逆天改命的大事? 李治面沉似水,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颔首:“郡王所言不差,是本王才疏学浅、历练不足,险些误了大事。如此,就请鄂国公奔赴一线亲临指挥,还望竭尽全力、成就大事,拜托了!” 无论如何,此时必须将所有情绪都压制下去,以大局为重。 既然尉迟恭、李道宗两人都强调战场指挥的重要性,那么李治再是不愿意也只能退避三舍,对指挥权不闻不问、彻底放开…… 尉迟恭撩起披风,单膝跪地:“殿下放心,老臣纵使拼却这一身血肉,亦当攻陷武德殿、诛灭伪帝,扶保殿下登上大位,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李治亦起身上前伸出双手搀扶,真情流露:“鄂国公忠肝义胆、不畏生死,不愧为先帝肱骨之臣,诸位皆受先帝恩遇,此刻以死相报,本王铭感五内,他日功成祭祀宗庙之时,必将禀明先帝,他朝百年之后,一并配享太庙!” 活着的时候封建一方、子孙传世,死了之后陪葬昭陵、配享太庙,这是李治能够给予的最高规格奖赏。不如此也不行,除去时刻将名分大义归于太宗皇帝,他本人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只能扯虎皮做大旗。 尉迟恭激动不已:“愿为殿下效死!” …… 待到尉迟恭大步而出,李治回到书案之后坐下,面色难免阴翳莫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萧瑀等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 谁能想到决胜之时,敌人尚未倒下,自己这边反倒因为指挥权发生了龌蹉? 尉迟恭此举不仅给当下的局势造成难以估测的影响,而其强硬的姿态也让诸人看出其对与晋王之“不敬”,纵然他朝成就大事,尉迟恭又岂肯老老实实对晋王俯首帖耳? 必定挟从龙之军功行跋扈之事,或许想要如霍光、杨坚那般做一回执掌朝政的权臣也说不定…… 到那时候,他们这些人又要何去何从? 总不能跟着晋王出生入死抛家舍业,最后却成全了尉迟恭一人吧? 但眼下正值决胜之时,指望着尉迟恭指挥部队视死如归去打仗,若是针对其做下防范之举,难免使其心生不满,进而消极懈怠,甚至干脆改弦易帜…… 所以,只能忍。 待到大局已定、奖赏酬功之时再作计较…… 李道宗看着李治阴沉的脸色,心底一叹,想了想,解释道:“殿下未曾亲历战阵,殊不知战场之上要树立主帅绝对权威之道理,否则上下扯皮、人心不齐,焉能破敌斩将、大获全胜?殿下之身份尊贵,原本应当镇守承天门居中调度、安抚人心,到了这里,难免导致军权分散、军心动荡,鄂国公非是贪婪军权,实是不得不统揽军权,还望殿下理解。” 若是这个时候内部矛盾激发,岂有半分胜算? 这位晋王殿下固然聪慧,政治天赋极高,但毕竟年幼未曾经历波折,万一忍不住尉迟恭的跋扈从而做出过激的举措,那将葬送大好局面,功亏一篑。 而对于此间所有人来说,这场兵变只能胜、不能败,谁也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一旁的萧瑀看了李道宗一眼,低声道:“此事错在老臣,因担忧宫内战事故而谏言殿下入宫,希望能一次激励士气,早一些击溃守军以免夜长梦多,却不料影响了主帅权威,实是该死。” 他这么说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至于是否被问责……谁不知这件事本就是李治自己的主张? 李道宗摇摇头:“倒也不至如此,殿下既然来了,的确可以提升全军之士气,不插手军务便是了。” 李治沉默良久,心头憋着一口闷气,也感到极大的担忧,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尉迟恭、李道宗之流军权在握的将领,将来若不能妥善处置,自己即便登上皇位大抵也将是个傀儡皇帝…… 难怪当初父皇宁愿背负“苛待功勋”之骂名亦要全力打压关陇门阀,实在是这些臣子心中对皇权毫无忠恕之心,只知一味的追逐利益永不满足,若是尾大不掉,必遭反噬。 但是当下,也只能忍气吞声。 ***** 大雨敲打在武德殿的窗户上噼里啪啦又疾又乱,惹得殿内诸人的心弦亦是紊乱焦躁,此刻将至天明,原先在偏殿歇息的大臣也都回到殿上,纷纷交头接耳,议论殿外的战况局势。 内侍不断烧水,使得殿内的茶水供应片刻不停,这一群平素颇懂养生的大臣极少熬夜,现在全靠着浓茶支撑,否则呵欠连天萎靡不振,实在是不像话…… 战报不断传入殿内呈递于李承乾面前,熬了一宿的李承乾非但没有半分困意,反而精神奕奕显示出极佳的精力,倒是令大臣们有些意外。 李承乾体胖,且有足疾,身体素质不佳,这也是当初太宗皇帝不看好他的原因。上位者总是要面对无休无止的事务,不仅要有聪明的头脑,更要有超越常人的精力,否则诸多事务无法处置只能假手于人,长此以往必然培养出“权臣”“奸佞”窃取皇权,祸乱纲常。 但是自从李承乾登基,大家忽然发现他不仅处理事务张弛有度,颇有守成之能,就连以往所诋毁的胸怀、精力都展现出极佳的水准,皇位做得还算是合格…… 不少大臣也渐渐转变了态度,开始觉得这位皇帝并非一无是处,也不是非得换一个皇帝不可。 说到底,并不是所有人都觊觎皇权更迭而产生的权力分配,勤勤恳恳办事、稳稳当当做官,这才是最正常的追求…… 战报不断递入,宫外的战况也清晰的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听闻大雨使得火器威力大打折扣,叛军以人海战术疯狂突袭各处宫门、防线岌岌可危之时,难免情绪焦急、患得患失。 张亮喝着茶水,只觉得心头着火一般,左右看看,忍不住道:“殿下,军情紧急,叛军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越国公却依旧将预备队摁在手中无动于衷,难免贻误战机啊!以微臣之见,该当勒令越国公马上派出预备队将宫门外的叛军击溃,万一拖延下去,恐生变故!” 他其实是殿上群臣之中与“帝党”最不亲近的一个,只不过因为长期遭受房俊“欺压”之故,不得不与房俊虚与委蛇,因而被视为“帝党”一员,关陇门阀不待见他,想要投靠晋王却又无人引荐…… 万一晋王成功上位、皇帝一败涂地,“帝党”遭受清洗的时候他自然是最冤枉的那一个,所以他始终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以便于以后晋王上位之后有一个“进身之阶”,哪怕不能立下功劳,起码不能被晋王清洗。 而现在,他觉得如果让房俊将预备队全部放出去,会使得守卫武德殿的力量全部告罄,只需尉迟恭、李道宗破门而入,“帝党”再无回天之力。 许敬宗是坚定的“房俊派”,对房俊一切决定对极为推崇,听到张亮的言语,蹙眉不悦道:“叛军尚未抵达宫门之外,仍有右屯卫与禁军奋力抵抗,何以提前将预备队放出?郧国公之谏言简直莫名其妙。” 张亮辩驳道:“许尚书固然资历深厚、地位崇高,可说到底不过是个文臣,从未曾带兵打仗,不谙战阵之事,对于军情还是不好妄言为好。” 这话嘲讽力十足,讽刺许敬宗只不过是凭借资历平步青云、身居高位,实则对兵法战略一窍不通,而他张亮则是贞观勋臣之一,生平功勋赫赫,乃百战宿将,且资历也不必许敬宗低。 这件事你不懂,还是不要插嘴…… 许敬宗城府极深,自是不会因为这样一句话便怒形于色,喝着茶水淡然道:“越国公战无不胜,兵法谋略天下少有,你觉得他不会打仗,要你来教?” 张亮还欲再说,一旁的李勣沉声道:“主帅尚在军中,一切以军令为先,吾等岂能越俎代庖、指手画脚?此事莫要再说,静候战报即可。” 张亮默然。 他不是不知道有李勣在座自己很难撺掇陛下命令房俊放出预备队,但此战胜败攸关自己的身家前程,难免心急火燎、存有侥幸,此刻被李勣斥责,自是不敢再说。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决战在即 许敬宗见张亮不语,笑着揶揄道:“郧国公不服越国公,总不会认为自己胜过英国公吧?” 老子说不过你,你难道还敢反驳李勣? 张亮沉默一下,看着李勣道:“某之谏言,不含私心,将预备队放出去拒敌于外,较之叛军破门之后决死一战明显更有优势,况且此刻程咬金已经离开明德门赶赴咸阳桥,不仅薛、刘、郑三支军队可以全部进城围剿叛军,春明门外的卫国公也不必威慑关中各地驻军、门阀,可以从春明门入宫,届时三面围剿,叛军必败无疑,又何必死死摁着预备队等着最后死战武德殿?” 他的确有私心,但现在是打死都不能认的,他不是程咬金执掌左武卫即便朝秦暮楚左摇右摆也无人能奈何,一旦被认定“身在曹营心在汉”,不仅皇帝饶不了他,世人也皆唾弃他的品格。 更何况战术战略这种事从无绝对,未发生之事谁知结局?他谏言房俊放出预备队出宫门参战并不一定就是错误,一旦局势如他所言那般发展,那么他的谏言就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至于最终未能形成对叛军的围剿之势……谁又能保证那样呢? 李勣喝着茶水,不再理会张亮的狡辩之言,这种看似有道理的话语其实没什么用处,动动嘴皮子又不会犯错,即便最终按照他的谏言而行却遭遇败绩,也总不能引言而罪吧? 所以这种争执是全无用处的,这个时候只需要掌握军权的主帅去衡量取舍就好。 而房俊这人打仗看似鲁莽轻进,实则皆是在对于火器威力的认知之上,知道火器可以对骑兵碾压所以才兵出白道、奔赴西域,否则绝不会轻敌,更有坚定的作战策略,不会轻易被旁人所左右。 而李承乾虽然不通兵略,但对于房俊无比信任,绝不会因为张亮的三言两语便对房俊的作战策略指手画脚…… 他之所以出言驳斥张亮,只不过是不愿让李承乾认为他“心在曹营心在汉”不肯出力而已。 果然,李承乾出言结束了这番争执:“越国公久历战阵、战略出众,如今更身临一线,自然对策略有决断之权,吾等身在后方不知战场形势,勿要横加干涉为好。” 对于房俊,他的信任无以复加,不仅是因为房俊从始至终都站在他这边早已表达出毫无瑕疵的忠诚,更在于这些年对房俊其人之能力的无限认可。 自太宗皇帝之时起,无论任何事情交到房俊手中从未有令人失望之时,且每一次都做得极为漂亮。 张亮虽然也是贞观勋臣、军中宿将,但以战绩论,如何与房俊相提并论? 更何况还有李勣的驳斥,李承乾若是不知如何处置那可就真的昏了头…… 张亮只得说道:“陛下明鉴,是微臣唐突了。” 李承乾摆摆手,笑道:“这说的哪里话?如今大敌当前,叛军就在宫门之外,诸位能够在此与朕共同进退,朕心中感激莫名!想要击溃叛军、整肃超纲,自然需要朕与诸位群策群力、不畏艰难,陨国公有此谏言,朕心甚慰。” 诸人皆齐声附和:“殿下英明,定能平定叛军、匡扶社稷,臣等愿附于骥尾,不畏生死!” ***** 武德门内的值房,房俊喝着茶水,听着风声雨声厮杀声,镇定如常、面不改色。 斥候进进出出,将各处战场的情况汇总而来,高侃、孙仁师两人则用笔在舆图之上予以标注,使得当下战局呈现于舆图之上,一目了然。 不同于房俊的气定神闲,两人有些焦急,战斗发展至眼下叛军已经占据了武德门、虔化门外的大部分区域,右屯卫虽然发现了用箱子、被子等物遮挡雨水引爆震天雷的方法给予叛军重创,但尉迟恭亲临有一线,麾下兵卒不要命的猛冲猛打,凭借兵力优势依旧将右屯卫的战线缓缓压缩,最前端的兵线已经抵近至虔化门附近。 一旦外围区域被叛军彻底占据,接下来便是最为残酷的攻城战了,那也是守卫武德殿最后的防线……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几个校尉搀扶着王方翼快步走进来,王方翼身上甲胄破裂、浴血处处,脸上亦有一道伤痕,渗出的血糊了半边脸,看上去形容狼狈至极。 高侃与孙仁师急忙迎上去,后者叫道:“速速请随军郎中过来!” “喏!” 两人将王方翼扶着来到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下,孙仁师抽出一柄匕首将王方翼身上的丝绦割断,甲胄一片一片解下,见到内里的中衣都被鲜血浸透,又将中衣挑开脱去,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各处伤创,这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都是皮肉之伤未曾伤及筋骨脏腑,只不过失血过多,要好生将养一番才行。” 王方翼一张脸惨白如纸,身上的伤口剧痛无比,却也忍着痛,露出牙齿咧嘴一笑:“放心,还死不了!” 房俊也早已起身来到近前,见其虽然伤创多处,但精神还算不错,遂点点头:“木箱子藏雷很是不错,记你一功。” 这一招不仅给予叛军重创,更是极大的威慑,现在叛军冲锋之时明显畏首畏尾,不敢大规模聚集兵力,否则几个木箱子扔出去就炸死一片,对叛军威胁太大。 王方翼哈哈一笑,浑身伤创视如不见,双目闪光:“能当一个偏将不?” 房俊颔首:“何止偏将?本帅保你一个副将!战后去水师挂职两年,带兵往南洋转一圈灭几个番邦蛮国,回头调往西域,去薛仁贵麾下独掌一军。” 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军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独自掌军,只要够资格独掌一军,就算是军方一面旗帜了,可称一方大佬,距离十六卫大将军一步之遥。 二十几岁的年纪独掌一军,也就比房俊差上那么一点,前途不可限量…… 高侃、孙仁师两人羡慕的目光下,王方翼兴奋不已,大声道:“多谢大帅栽培!” 房俊拍拍他没受伤的肩膀,安抚道:“别说话,多喝点水,等着郎中来医治。” 没多久,两个随军郎中来到值房,替王方翼检查一番之后,确定并无危及性命的伤创,也不会有残疾之忧,这才用酒精清洗一番伤口,而后将比较重的伤口缝合,在敷上金疮药,整理停当。 房俊这才问道:“外面形势如何?” 王方翼穿上衣裳,面色凝重:“叛军势如潮水,悍不畏死,尉迟恭亲自抵达一线指挥,看似全线发动进攻,实则有虚有实,咱们兵力不足且需要严密布防,难免被其有所突破,依末将看,咱们最多坚持一个时辰,叛军就能突进至宫门之下。” 房俊看着涂满各种标注的舆图,询问高侃:“薛万彻那边怎么说?” 高侃刚刚汇总了各方战报,闻言回道:“薛万彻说程咬金已经率部向西移动,目前刚刚过了永安渠绕过长安城西南角朝着渭水前进,但毕竟距离长安未远,其目的尚不敢确定,所以薛万彻还要驻守明德门。” 谁也不知道程咬金到底是何打算,万一薛万彻这边率军入城支援刘仁轨攻打承天门,而程咬金这厮半路杀一个回马枪重新攻打明德门,那可就麻烦了。 薛万彻是憨憨,却不是傻,尤其是行军打仗这方面的确天赋不浅,不会轻信了程咬金的鬼话…… 房俊也挠头,程咬金这厮就是一个典型的“精致利己主义者”,除非是对李二陛下效忠绝无贰心,绝不会对别人有着所谓的忠诚,一切都以利益为上。 且从此前这厮朝秦暮楚、三心两意就可看出“有奶便是娘”的行事风格,这会儿谁敢肯定他就笃定了站在李承乾这一边? 所以薛万彻暂时不能动。 同理,春明门外的李靖也不能动,否则一旦程咬金没有赶赴咸阳桥堵截关中、陇右等地通往长安的道路,而是率军跑去一旁望风看热闹,岂不是放任那些军队、门阀围攻长安的机会? 在程咬金未曾抵达咸阳桥之前,李靖也不能动。 所以眼下无论局势再是紧张、困难,都不可能有外援,只能依靠右屯卫自己顶住。 他再次重申:“让人烧足热水给武德门内的具装铁骑、陌刀队暖一暖身子,糕点也准备一些充饥,让他们时刻保持最佳状态,一旦出战,击碎叛军!” 如此之多的预备队不可能有充足的避雨设施,兵卒将校都站在大雨之中,体温迅速消失、体力极快下降,必须给予妥善的后勤补给,确保体力,招之能战、战之能胜。 “喏!” 孙仁师答应下来,出门去安排。 王方翼连续喝了两杯热水,总算是回了魂儿,见状担忧道:“咱们打算把预备队留到最后一刻,但陛下那边未必这么想,万一陛下担忧战局,想要拖延叛军进程而命令大帅放出预备队怎么办?” 这个担忧不无道理,陛下是不知兵的,若是受人蛊惑而颁布命令,右屯卫要不要听?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逆转之机 房俊澹定喝茶:“本帅坐镇指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汝等只需听吾之将令即可。” 高侃与王方翼面面相觑,相对无语。 您现在就在武德门之内,距离武德殿不足百丈,皇帝旨意转瞬可至,所以您是否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这句话有什么误解? 房俊不担心李承乾弄什么“乱命”,就算当真有人撺掇放出预备队提前决战,一旁还有李勣在呢,论兵法谋略就连相比李靖也不遑多让,总不会眼看着李承乾犯湖涂却一声不吭吧? “预备队不动,全军上下便军心稳固,知道局势未至紧迫之时,仍能奋勇拼杀防御宫阙,等到预备队一动,便预示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必须以雷霆之势将叛军彻底击碎,否则士气萎靡、军心涣散,搞不好就是一败涂地。” “大帅放心,吾等晓得。” 高侃连忙应下。 右屯卫久经沙场、战功赫赫,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早已培养出兵卒对于将帅的十足信心,但有所命、莫敢不从。只要预备队一直摆在那里引而不发,全军上下便都知道主帅胸有成竹,远未至决战时刻,局势更未有糜烂不堪,自是军心稳固、士气鼎盛。 等到预备队发动,军中兵卒也就明白决战时刻到了,自是迸发十二分力气奋勇杀敌,而一旦一鼓作气之下不能击溃叛军,自是再而衰、三而竭,直至军心涣散、士气崩溃,不堪再战。 ***** 乔装打扮一番由早已收买的开远门校尉掩护着出城之时,宇文士及收到程咬金已经离开明德门开赴咸阳桥的消息,顿时望着漫天大雨长叹一声,颇有些心灰意冷,想要放弃为晋王联通关陇各地驻军的任务,就此躺平。 他虽然不谙军事,但谋略却半点不差,自然能够看出程咬金此举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只要程咬金抵达咸阳桥,且死心固守,那么无论他如何舌战莲花都不可能说动那些军队赶赴长安支援晋王。 程咬金一夫当关,想要过咸阳桥必然付出极大代价,最重要是肯定延缓许多时间,而这么多的时间足以使得李靖率领东宫六率入长安平定叛军。 等到兵变失败、晋王束手,再多军队赶赴长安又有何意义? 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惹得陛下震怒为将来埋下祸患,傻子都不会干…… 然而局势到了这一步,却是由不得他想退就退。 自晋王起兵之时,关陇门阀便已经倾其所有孤注一掷,一旦晋王兵败,关陇门阀将要遭遇就不仅仅是打压、退出朝堂那么简单,无数人将会一拥而上对关陇门阀展开清算,恶狗一般扑上来将关陇门阀撕成碎片,然后将数百年积累下来的产业瓜分干净,将关陇子弟彻底赶尽杀绝。 尉迟恭之流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对于关陇门阀来说,胜即是生,败即是死,绝无转圜之余地。 好在也并非穷途末路,也许程咬金此番亦是如以往一般处于试探之状态呢?只要程咬金不是铁了心彻底投靠陛下,从而不惜代价誓死固守咸阳桥,便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深吸一口气,宇文士及强打精神,与守门校尉告别,在十余名家仆簇拥之下登上马车,直奔郿县而去。 长安距离郿县两百里,好在官道平整、路途畅通,虽然天降大雨,却也并未太过延误行程,车马辚辚,一行人一路疾驰,天未亮时出了长安,倒得郿县之时已经是未申之交。 马车并未入城,而是绕过城池直接驶入城西斜水注入渭水之处的军营。 郿县距离陈仓不远,因陈仓道之存在联通关中、汉中、蜀中,乃交通要道,故而隋唐以来皆在郿县驻军,以之防备突发之情况,扼守关中门户。 这支多达两万余人的部队,主将是南阳惠王李怀勤…… …… 开国皇帝创一姓之天下,泽被子孙、福延百世,故而薨逝之后庙号多为“太祖”,意即“一姓之祖”,受百世景仰。然而李渊去世之后,庙号却是“高祖”,追赠其父李昞庙号“世祖”,其祖父李虎的庙号才是“太祖”…… 盖因李渊驾崩之时,李二陛下召集群臣、宗室商议拟定庙号,诸人皆认为李氏起于李虎之时,身为“北魏八柱国”之一的李虎创立了李氏的基业,方才有李氏如今之盛,就连国号“唐”亦是李虎去世之后至北周之时“武帝”宇文邕追封之“唐国公”,李氏一脉,兴盛于此。 事实上,早在东晋十六国时期,李渊的七世祖李暠便建立“西凉”,自称“西凉王”,没过几年又在西凉称帝,是李氏历史上第一个皇帝,但由于年代过于久远,且其后“西凉”覆灭李氏一蹶不振几乎根基断绝,所以并未影响后世子孙。 李唐一脉真正崛起,还是在李虎那一代…… 李虎之子李昞,初仕西魏封汝阳县开国伯,拜通直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迎娶大司马独孤信之女,袭封陇西郡公,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北周建立后,因宇文邕追封其父为“唐国公”,李昞也袭爵于此,授御正中大夫,出任柱国大将军、少保、都督八州诸军事、安州总管,权倾一时。 李昞有四个嫡子皆独孤氏所出,只不过嫡长子李澄早夭,未曾诞下子嗣,次子李湛、三子李洪虽然成年且留有子嗣,却也死在其父李昞在之前,至李昞去世之时,四个嫡子只余下四子李渊,故而李渊虽然非嫡非长,却承袭爵位、继承家业。 次子李湛之子陇西恭王李博义、渤海敬王李奉慈,三子李洪之子南阳惠王李怀勤…… 李博义、李奉慈、李怀勤这三人不是李渊的子嗣,但是在宗室之内地位特殊,因为若非他们父亲早逝,“唐国公”的爵位极有可能便是他们其中之一承袭,即便未必能与李渊一样于隋末乱世之中开天辟地自立一国且一统天下,想来也能开创一番事业,传诸于子孙。 …… 斜水由南方的秦岭发源,水势浩浩荡荡一路奔流向北,在郿县北侧注入渭水,昨夜大雨,河水暴涨,无数树木枝叶小兽尸体在浑浊的河水之中载浮载沉,河段较窄的地方甚至漫过河堤,一泻汪洋。 李怀勤的中军帐就设立在河岸不远一处高地上,四面通风,又不虞河水侵袭,大帐周遭广阔数十步,旌旗飘扬、装饰华美,俨然一座行走的宫阙一般壮观宏伟…… 宇文士及由校尉引领进入大帐,便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兼且帐内燃着炭盆热气滚滚,愈发将那股香气熏蒸得沁人肺腑,头脑昏昏沉沉。 抬头看去,只见一位中年袒着胸怀露出一撮胸毛,还算宽厚的躯体皮肤白皙赘肉丛生,一张方脸红润生光、酒气盈面,双臂伸展各搂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其中一人涂脂抹粉翘着兰花指将一粒葡萄塞进中年人口中。 大唐军纪森严,营中不得有女子随军,否则便是大罪,但若是弄两个千娇百媚身段窈窕但胸前平平的“兔爷”,却是无甚紧要。 据说丹阳公主的驸马、武安郡公薛万彻就爱好此道…… 宇文士及上前,一揖及地:“老臣见过郡王,郡王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李怀勤依旧大马金刀的坐着,醉醺醺的眼眸似睁似阖,目光若隐若现,将宇文士及晾在那里良久,就在一旁的校尉犹豫着是否上前提醒余下,这才吐出一口酒气,缓缓道:“你这老东西无故登门,必然没有好事,若是依着往常定要将你打出去,不过本王今日心情好,不与你一般见识,免礼,上座。” “多谢郡王。” 宇文士及松了口气,这位郡王性情乖戾、暴躁易怒,就连李二陛下那等雄主也颇为头疼,将其委任为统兵大将镇守郿县,实则就是将其圈禁在此,以免横生事端。 若是不给他这个郢国公、关陇领袖的面子,还真就没辙…… 但这位不仅手中握着两万精兵,身份更是不同凡响,若能将其争取过来,必将震动整个关中,局势与以往大不相同。 当然,此人性格桀骜,所思所想往往异于常人,着实不好控制,所以此前并未尝试说服,现在自己走投无路,不得不迎难而上。 宇文士及踩着地上鲜红的波斯地毯,走到一旁的桉几跪坐下去,李怀勤拍拍怀中一个“兔爷”,努努嘴,那“兔爷”便起身,拿起桌桉上的金质酒壶,“莲步轻移”“鸟鸟婷婷”的走到宇文士及近前,一股熏香扑鼻而来,宇文士及抽抽鼻子,强忍着没有打出喷嚏。 “兔爷”执壶将一个大酒樽斟满,“娇声”道:“大王赐酒,郢国公,请饮。” 宇文士及看着身边桉几上那个足足半斤酒的大酒樽,心里发苦,面上却春风扑面:“谢郡王赐酒!” 端起酒樽,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三寸之舌 酒樽有点大,宇文士及身体也不比当年,一樽酒下去胃中翻滚、酒气上涌,有点上头…… 强忍着胃中翻涌,宇文士及放下酒杯,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咽下,这才略微缓解。 李怀勤拍拍手,将两个“兔爷”撵出去,坐直身体,目光桀骜的盯着宇文士及,笑问道:“郢国公冒雨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他虽然保养得宜,实则已经年过五旬,对于男女之事早已不再热衷,反倒是近些年对这些相貌俊秀身姿纤弱的男子愈发感兴趣,正好军中不许有女子随军,便时常带了几个“兔爷”在身边,闲暇之时亵玩一番,别有滋味。 宇文士及吐出一口酒气,迎着对方的目光:“郡王何必明知故问?” 李怀勤不满,没好气道:“你们这些人最是麻烦,有话就明说,总是让人猜来猜去,猜错了还得被你们笑话,以此显示你们聪明过人么?无聊。” 自己拿着酒壶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子滴落在胸膛上,也只是随手抹了一把,不以为意。 行为恣意粗犷,全无宗室子弟养尊处优仪态端美…… 宇文士及知道这位郡王着实难缠,倒不是因为对方如何机智过人、神机妙算,实在是性格乖戾、喜怒无常,行事风格令人无从揣度,不可以常理度之。 现在有求于人,只能压着心中不满,笑着道:“跟聪明人说话,自然要用聪明的方式,什么都说透,有时候好事也会便坏事,看透不说透,才是最好的境界。” 李怀勤握着酒杯想了想,摇摇头:“或许吧,但是对于本王来说,实在是不愿在这些事情上浪费脑筋,本王直言吧,无论你今次准备了何等说辞,都还请免开尊口,本王不可能如你所愿。” 他又不傻,现在长安城打得乌烟瘴气、血流成河,将整个关陇门阀都绑在一块支持晋王的宇文士及不在长安城却跑来这里,什么目的还不是明摆着? 宇文士及调了一下眉毛,问道:“为何?” 李怀勤嗤笑一声,手指头点了点宇文士及,全无恭敬之色:“你是不是以为本王是个傻子?那窦袭也算是皇亲国戚了,逼着殷秦州出兵长安,结果醴泉殷家经营几十年的一卫之兵全军覆没,窦袭更是被房二在玄武门下枭首示众、以儆效尤。本王从不妄自菲薄,却也不认为是那房二的对手,大好头颅还要纵享醇酒美人、荣华富贵,何必自寻死路?你们扶保晋王争夺皇位,与吾无关,自去争你们的,若他日获胜,本王衷心祝贺,但本王对现状无比满足,不去蹚你们这浑水。” 真以为他坐镇郿县就完全不知长安之事? 那窦袭也算是关陇元老了,更是皇亲国戚,结果人家房俊眼睛都不眨一下便给砍了脑袋,李怀勤可不会认为自己有一个郡王的身份,就能得到房俊的尊敬。 宇文士及连连摇头,叹气道:“难怪世人皆言您南阳惠王乃李唐皇室最蠢笨之人,以往老朽还不信,现在才知传言不虚……郡王糊涂啊!” 李怀勤目光不善:“你这老东西最好把话说清楚,不然别怪本王将你绑起来送去陛下面前!” 宇文士及心中一哂,就怕你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撵出去,只要肯说话就好办了…… 好整以暇的坐正身体,不答反问:“郡王之所以不愿支持晋王,是想要维持现状?” 李怀勤不言,予以默认。 宇文士及又道:“可郡王难道不知您那两位堂兄弟的下场?” 李怀勤目光闪烁。 既然故意提及他的“堂兄弟”,那自然不会是李渊那一脉,而是二伯李湛之子陇西恭王李博义、渤海敬王李奉慈那两位。 据说那两位试图在宗正寺内搞风搞雨,已经被韩王李元嘉、河间郡王李孝恭拿下,但长安周边战事紧张,各种消息封锁得极为严密,直至目前李怀勤还未有李博义、李奉慈具体的消息。 但猜也能猜得出,这两位就算不死,最次也得是个终生圈禁、褫夺爵位…… 宇文士及续道:“实不相瞒,那两位已经丧命于乱军之中……宗室之内噤若寒蝉,无人敢出面替他们讨一个公道,但那可是李唐皇室子弟!若非他们的父亲早丧,‘唐国公’的爵位必然落在头上,或许也能创建一份帝国家业也说不定!更何况高祖皇帝立国之时,宗室子弟浴血奋战、前赴后继,阵亡者不知凡几,到头来却又给予你们何等尊荣?镇守郿县,不得擅离!如豚犬一般毫无自由!” 李怀勤沉默不语,再次斟酒,一饮而尽。 虽然惊惧于李博义、李奉慈的下场,但若仅止于此,是不能打动他起兵攻伐长安的。 镇守郿县有什么不好?京畿之地、繁荣富庶,自己身在军中恣意妄为,倒也乐得自在…… 宇文士及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从窦袭之死,郡王便可看出陛下对关陇之态度,恨不能斩尽杀绝!而关陇与宗室纠葛之深,郡王岂能不知?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陛下他日朝关陇举起屠刀,势必大肆株连,宗室岂能置身事外?宗室不靖,郡王首当其冲!” 李怀勤举杯的手微微顿了顿,眼眸眯起。 他不是毫无追求的蠹虫,只不过以前李二陛下在位,英明神武、雷厉果决,层亲眼目睹“玄武门之变”以及宗室内部的血腥屠杀,他这个曾经有可能成为陇西李氏掌舵人的身份自是寝食难安、心惊胆颤,只能蜷缩在这郿县之地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尽可能的避开李二陛下的视线。 十余年温柔乡里恋栈,早已将曾经的郁结不忿消磨殆尽,即便李二陛下驾崩、李承乾即位,即便关陇发动兵变,他都一直置身事外,只想着富贵荣华、安享余生。 但现在晋王兵变,局势却截然不同。 以往关陇兵变之时,皇帝坐稳皇位之后大不了将关陇清洗出朝堂,毕竟陇西李氏本就是关陇一脉,彼此之间利益纠缠、盘根错节、难以区分,许多时候只能网开一面。 他这个郡王更不会有所牵扯。 但晋王乃是皇帝之弟、宗室之中最接近皇位的人,晋王起兵,某种意义上就是皇帝与宗室之间的战斗,等到剿灭晋王,必然回头拾掇宗室,以免重蹈覆辙。 他这个“身份尊贵”的郡王,未必就能置身事外…… 沉吟半晌,李怀庆权衡利弊,缓缓摇头:“程咬金既然赶赴咸阳桥隔绝东西,任何人想要自关中赶赴长安都无可能,且不说程咬金本身乃百战宿将、贞观勋臣,其麾下左武卫更是精锐剽悍,以一当十,放眼关中,谁敢大言必胜?迈不过程咬金这道坎,其余都是虚妄。” 或许数日之前他还能有几分雄心壮志,率军去与忠于皇帝的军队较较劲,但是自日前殷秦州率麾下左候卫强渡渭水试图攻伐长安,却被房俊一站平灭之后,他才意识到十六卫当中最顶级的军队到底是何等战力。 即便左武卫不如右屯卫,又能相差多少? 当初在辽东,左武卫跟随程咬金攻城掠地、摧城拔寨,驰骋荒原纵横无敌,岂是自己麾下这两万府兵可以觊觎? 宇文士及见其心动,顿时大喜,低声道:“如若程咬金驻守咸阳桥却按兵不动,郡王可否出兵直捣长安?” 李怀勤一愣,不可置信道:“郢国公之意……难不成程咬金那老贼又是虚晃一枪,并未衷心投靠陛下?” 自晋王起兵之时起,程咬金的种种行为便广为传播,其左摇右摆、朝秦暮楚之行为很是被朝野上下所唾弃,都笑话他立场不坚、三心两意,怕是最后哪家也不讨好。 现在长安已经要到了决胜之时,程咬金居然还没下定主意? 宇文士及道:“这倒不尽然,只不过就算程咬金打定主意投靠陛下,也未必愿意一夫当关的隔绝咸阳桥。” 李怀勤奇道:“这是何故?” 你打出旗号归顺陛下,且主动撤出明德门赶赴咸阳桥替陛下挡住关中、陇右等方面有可能的敌人,结果等到李靖、薛万彻等人都已入城,城外防御空虚之时,却又放任关中军队度过咸阳桥攻伐长安? 再是糊涂也不至于这样办事啊…… 宇文士及一脸笃定,笑道:“放任关中军队攻伐长安倒是未必,但只要郡王摆出死战的态势,程咬金必定退避三舍。” 李怀勤醉醺醺的眼眸彻底睁开,精光闪烁:“愿闻其详!” “程咬金为何敢在晋王起兵之时左摇右摆、朝秦暮楚?就在于其麾下的左武卫乃是天下强军,更是他程咬金的根底,只要左武卫在,谁敢动他?即便皇帝也不行!所以程咬金才敢以左武卫做赌注,去博取一个煊赫大功,只不过他没想到局势一再变化,使得他的谋划彻底失败,陷入被动之境地而已。现在若是有人红着眼睛跟他刀对刀枪对枪的死战,你猜他敢不敢占?”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野心勃勃 如宇文士及所言之情形发生,程咬金敢不敢战? 李怀勤低头思索一会儿,觉得程咬金大抵是不敢的…… 身为人臣,何以在皇帝与兵变的亲王之间反复横跳、肆无忌惮?就是因为手底下有这样一支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军队,无论皇帝还是晋王,纵然对程咬金再是不满也只能忍着,徐徐图之,否则难不成还想再度引起一波兵变? 程咬金正是因此才有着充足的信心,只要上位者不会当机立断对他处置,便有了可以转圜的空间,想法设法去弥合之前的“背叛”所产生的影响。 毕竟,他就算再是朝三暮四,终究没有直接出兵攻伐某一方,那就算不上死罪。 但如果麾下军队不在,或者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局势则完全不同,很有可能在兵变之后被推出去当做猴子宰掉…… 李怀勤有些意动,再度喝了口酒。 宇文士及察言观色,知道这个“草包”已经起了心思,趁热打铁道:“陛下与晋王之间怎么选,想必天底下的门阀早有定见,陛下尊奉先帝策略打压门阀,而晋王若能上位则完全依赖门阀,对于门阀来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只不过由于现如今的局势僵持,关中各地的门阀、驻军都在观望,不敢轻易涉足,事实上此前殷秦州率军横渡渭水攻伐长安几乎将僵局打破,孰料在右屯卫手下大败亏输,那些准备响应的门阀、军队上位来得及起兵便戛然而止……当下,只需郡王再度牵头,必然群起响应,到时候根本不需郡王死战,便可形成群起而攻的局面,而郡王更能立下大功,晋王上位之后大肆封赏,郡王封建一方绝无问题。” “封建一方啊……” 李怀勤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这等宗室子弟看似尊贵荣华、富贵一生,实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唯恐引起皇帝猜忌,进而遭遇不测之祸。 谁又愿意这般混吃等死呢? 就算是混吃等死,若能在自家的封地之上称王称霸、随心所欲,谁有愿意局促于这小小的郿县,好似那竹笼里囚禁的雀鸟? 宇文士及低声道:“郡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丈夫杀伐决断敢为天下先,机会稍纵即逝,若是等到长安战事平息,无论陛下与晋王谁胜谁负,后悔可都来不及了。” 李怀勤心中热血贲张,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只不过兹事体大,攸关自家生死荣辱,一时间委实难以决断,忍不住起身,就那么光着膀子在帐内来来回回的踱步。 半晌,回到案几前双目瞪着宇文士及:“若本王率先起兵,你确定关陇各地门阀、驻军会予以响应?” 宇文士及重重点头:“关陇所面对之凶险,郡王自然心知肚明,这一战对于关陇来说胜则生、败则死,生死存亡之间,自然全力以赴。郡王可先行起兵奔赴长安,老朽马上联络关中各家,动员一些人力物力,发动所有驻军起兵响应,共同攻伐长安!” 这话绝无虚言,关陇门阀已经到了非生即死的关头,这一回即便耗尽所有家底亦要组织其强硬的攻势去搏一回,要么永坠沉沦堕落尘埃,要么凤凰欲火振翅重生,没有第二条路走。 只需李怀勤这个宗室郡王率先起兵攻伐长安,宇文士及便召集关陇门阀尽一切努力策动那些驻军,同时招募一切可以招募的力量组成军队,奔赴长安。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李怀勤沉默少顷,狠狠一拍案几,将案几上的酒壶、酒杯、碟子震得哗啦啦响,然后大吼一声:“给本王披甲,拿本王的宝刀来!” 那一身明光铠早已在箱子里蒙尘多年,自幼跟随身边的宝刀也多时未曾出鞘饮血,今日披甲上阵,既为自己挣一个封建一方、传诸子孙,也要告知世人莫忘了他这位当年为建立大唐冲锋陷阵的猛将! 以为本王宝刀不利乎? ***** 大雨之中,左武卫自明德门外拔营启程,绕过长安城西南角,沿着官道奔赴咸阳桥而去。泥泞的道路上数以万计的兵卒逶迤而行,旌旗被雨水打湿紧贴着旗杆,一辆辆装满辎重粮秣的马车排成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官道两侧的山岗上、树林中,一队队斥候往来监视,将左武卫行军速度、兵力数目、辎重情况反馈回去,毕竟这支军队现在几乎吸引了长安周边所有的目光,何去何从、意图如何,关乎到这场兵败的局势走向。 消息传回武德店的时候,偏殿之内的李勣沉默少顷,而后望着窗外的大雨低声骂了一句:“娘咧!” 而后起身,抓起门口放置的蓑衣披上,走出门外冒着风雨大步来到一墙之隔的武德店,在殿门口脱下蓑衣丢给门口的内侍走入殿中,在诸多大臣众目睽睽之下,来到李承乾面前。 他入殿之时,刘洎、张亮两人正在陛下面前,前者须发箕张、怒不可遏,大声痛斥程咬金的行为:“此乱臣贼子、不忠不义也!此前数次左右摇摆、立场不坚,甚至坐视叛军攻入长安险些攻陷承天门,其行径与谋逆何异?眼下虽公然宣称替陛下固守咸阳桥防范关中、陇右来犯之敌,却行军缓慢、拖拖拉拉,致使贻误战机,其罪当诛!” 张亮也道:“卢国公虽然号称效忠陛下,愿意为陛下地域可能来犯之敌,但如此缓慢行军,足以见得其言行不一,陛下明察秋毫,不可采信。” 很显然,程咬金的举措令武德店内文武双方皆有不满,认为程咬金所谓的效忠陛下皆乃托词,实则还是倾向于晋王。 李承乾沉吟未语,见到李勣大步入殿,便招手道:“英公来的正好,过来议一议程咬金之事。” 李勣来到近前,施礼之后,问道:“不知陛下何以商议卢国公之事?” 刘洎道:“程咬金口口声声效忠陛下,实则包藏祸心、言行不一,不仅影响极坏,更导致军心不稳、议论纷纭,在下恳请陛下降旨申饬,且褫夺其国公之爵位,以儆效尤!” 此前程咬金效忠陛下之事已经传遍武德殿以及正在作战的军队,使得士气为之一振,但旋即便有程咬金拖延行程、进军缓慢之消息传出,诸般猜测为之纷纭,导致军心紊乱、士气低迷,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再度发生,对程咬金予以严惩实有必要。 否则人人效仿,左摇右摆,不知谁是敌、谁是友,如何了得? 张亮素来在李勣面前伏低做小,但今日却一反常态,附和道:“刘侍中所言不差,此等事情必须予以杜绝,否则竞相效仿,置君王于何地?” 李勣目光幽深的看了张亮一眼,虽然早已对此人的心性有所了解,但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依旧令他很是不屑。 如今大唐军队之中,他、李靖算是两杆最大的旗帜,众多贞观勋臣都簇拥在这两杆大旗之下,堪称两座大山。而房俊则是异军突起的后起之秀,与贞观勋臣并无太多瓜葛,却走出一条光辉灿烂的功勋之路,即便贞观勋臣亦为之侧目,亦可称得上一方大佬。 整个军队序列的秩序基本不可撼动,尤其是经由此次兵变之后,只要陛下坐稳皇位、剿灭叛军,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权力地位固定下来,谁想上位,就只能另辟蹊径。 譬如联合文官,在文官的支持之下另起炉灶…… 显然,张亮很可能打着这样的主意,否则何以与刘洎掺和在一起? 不过他并不在乎,蝇营狗苟之辈,不足挂齿。 先看向刘洎,淡然道:“刘侍中之职务乃是协助陛下处置政务,军务自有军机处参赞管辖,身为人臣自当各司其职,且不说你不应越界插手军务,以你读过的那几本兵书,哪有资格置喙?” 日常怼了刘洎这个文官领袖两句,将对方说得面红耳赤,这才看向陛下,理也不理张亮,恭声道:“陛下明鉴,微臣与程咬金共事多年,深知其秉性,此番既然已经公然宣称效忠陛下,断无首鼠两端、摇摆不定之理。” 他太了解程咬金了,这厮之前之所以摇摆不定,在于其不知最终究竟谁能获胜,不愿将自己绑缚在任何一方的战车之上去承担灭顶之灾。 现在既然从明德门主动撤离,必然已经选择了站在陛下这边,而程咬金只要选定目的,必然百折不挠、生死无改。 这个时候下旨申饬或者褫夺其爵位,只能将其彻底激怒从而站在晋王那边,这简直就是神助攻…… 怪不得房俊素来瞧不起刘洎,这人果然目光短浅、心性偏激,难成大器,相比于杜如晦、房玄龄、萧瑀这些个宰辅,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李承乾微微点头,问道:“那么以英公之见,该当如何?就等着程咬金慢悠悠抵达咸阳桥吗?” 李勣道:“卢国公心中想必还是有所顾忌的,若陛下能够不计前嫌、安抚其心,定然能够使其感知陛下之宽宏,进而竭尽全力、报效陛下。” 话音未落,刘洎已经大叫:“陛下,万万不可!”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雨战杀戮 虽然几次三番被李勣怼得颜面尽失,但刘洎却是越战越勇、怡然不惧,此刻面对李勣非但不准申饬程咬金反而要予以安抚之言,上前两步与李勣并列,对御案之后的李承乾道:“陛下,万万不可!程咬金倚仗其军功,目无郡王、恣意妄为,坐视逆贼反叛而袖手一旁,岂是人臣所为?更何况数次于陛下、逆贼之间摇摆不定、立场不坚,足以见得其人寡廉鲜耻,毫无底线,此番更是拖沓行军意在胁迫陛下,若陛下非但不予申饬惩戒反而降旨安抚,则国法何在?那些为了社稷稳固、为了陛下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忠义之士何以自处?微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这番话义正辞严,配合刘洎刚正威严的面貌,的确有几分诤臣之气象,恍然之间好似魏徵复生,武德殿上一片噤声,不少文官目露光芒,心生崇拜。 这才是文臣的风骨啊! 许敬宗眼睛转了转,也赶紧起身,一揖及地,慨然道:“刘侍中所言有理,英公虽然身为宰辅之臣,却未能公正无私,只因其出身行伍便对军方颇多雍容,程咬金更是与其共事多年情谊深厚,这才颠倒黑白出言替其转圜,这般营私结党却不知将郡王置于何处?” 他是皇帝抬起来对付文官的,这一点他心里清清楚楚,但这并不代表皇帝愿意见到他站在军方那边。 他崛起之路径就决定了很难在文武双方任何一边讨好,那有何必其捧军方的臭脚? 还不如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孤臣,咱眼里既没有文、也没有武,咱眼里只有皇帝…… 况且他屡次怒怼刘洎,现在反而附和刘洎之言,便予人“对事不对人”的公正形象,而不是皇帝手下的一条疯狗到处咬人。反正他打定主意,上奉承皇帝、唯命是从,下交好房俊、言听计从,如此可确保地位稳固。 刘洎有些诧异的瞅了义愤填膺的许敬宗一眼,不知这条疯狗为何附和自己,不过一时间也不需要想明白,只要站在自己这边针对李勣就行了。 他自然不是针对李勣,而是要将文武双方彻彻底底的割裂开来,皇权最重要的便是平衡,若是文武双方一团和气怕是皇帝晚上睡不着觉。 当然更重要的是,自己只要能够成为文官对抗军方的旗帜,不仅可以巩固自身的利益,更能确保地位不动摇,朝堂之上任谁来来去去,我自岿然不动…… 面对文官集团两大代表人物的齐齐攻讦,李勣淡然处之,微微一笑,不予争辩。 他现在看的明明白白,面前这位皇帝陛下的确心慈面软、缺乏魄力主见,但绝对不是一个昏聩之辈,恰恰相反,这位心里什么都明白,只不过很多时候采取一种近乎于“无为之治”的态度,愿意放权,更愿意将事情交给他信任的人去做。 程咬金到底怎么想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局势绝对不能将程咬金推到晋王那边,若是能够将程咬金彻底争取过来,既往不咎、降旨安抚又算的了什么? 身为皇帝要为大局着想,什么是大局? 最大的大局就是能够继续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只要是有利于坐稳皇位、剿灭叛军,谁忠谁奸又有什么重要? 忠奸善恶,从来都不是上位者需要衡量的标准…… 李承乾目光从殿上群臣面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一直缄默不言的李孝恭脸上:“这件事就劳烦王叔您走一遭吧,定要好生安抚,务必使其迷途知返、改过自新。” 李孝恭颔首:“微臣遵旨。” 刘洎略有失望,不过既然陛下已经有所决断,自然不能死缠烂打,但今日能够得到张亮的支持,也算是在军方撬开一条缝隙。 尽管张亮现在是刑部尚书,但毕竟是贞观勋臣之一,无论如何都算是军方一个重要人物…… ***** 宽大数十丈的天街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水师陌刀队如墙而进、陌刀如林,虽然行进缓慢,但每一步踏出、每一刀斩出,面前叛军残肢横飞、鲜血喷涌,脚下密密麻麻一层叛军尸体,血水被雨水冲散稀释混合一处汇聚成流,恣意流淌。 陌刀手面甲之下的嘴巴大大张开,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紧握着陌刀的双手已经麻木,胳膊上的肌肉酸痛疲累,雨水自铁甲缝隙流入与汗水混合一处,早已浸湿了内里的中衣,每一次举刀、挥刀,都要咬紧牙关奋力而为,长时间的杀戮不仅使得心理要承受巨大的魔力强忍着呕吐的感觉,更要承受身体的疲累。 杀戮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刘仁轨身披蓑衣坐镇后方指挥,面对如此僵局亦是面色凝重,陌刀队再是精锐剽悍,面对潮水也似的敌人亦难免力有未逮,山东私军已经杀红了眼,完全不顾性命的疯狂冲锋试图冲开阻挡天街的陌刀队,无论是想要杀回城南逃出生天,还是破阵斩将立下功勋,都使得这支乌合之众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凶悍战力。 由古至今,青齐之地出强军,燕赵之地多壮士,山东子弟从来都是慷慨悲歌一往无前,即便是未曾有过组织、训练的门阀私军,依旧能够依靠强悍的个人武力、单兵素质弥补战略、战术之不足,此刻面对绝境,各个向死而生、前赴后继。 天街再是宽阔也不过是城内一条长街,两侧街坊林立、坊墙处处,不利于起兵部队攻伐作战,天降大雨又使得火器的使用受到限制,双方就在这天街之上针锋相对、僵持不下,一时间居然谁也奈何不得谁。 这对于山东私军是有利的,但刘仁轨不能拖延下去。 他厉声喝问身旁的校尉:“武安郡公何以迟迟未能入城增援?” 按理说程咬金已经撤走奔赴咸阳桥,城南一带再无威胁,薛万彻自可率军入城攻打承天门,就算不放心郑仁泰,也可以勒令郑仁泰率军入城,结果这一仗从半夜打到天亮竟然无一援军,刘仁轨如何不怒? 现在尉迟恭、李道宗合兵一处攻打武德殿,而武德殿原本的守卫部队早已消耗殆尽,只能凭借右屯卫去死死抵挡,右屯卫先是经历一场内部叛乱,虽然平灭叛贼但必然损失惨重,又要留出一部分兵马固守玄武门,可想而知能够入宫支援武德殿的兵力有限,顶了天也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人。 这么点兵力要面对尉迟恭、李道宗两部兵马的合力围攻,去防御武德殿长长的防线定然捉襟见肘,处于完全被动的境地,万一叛军择选一处兵力薄弱之地全力突袭攻破防御,那可就大事不妙。 校尉大声道:“武安郡公有令,程咬金虽然率军撤走,但行军缓慢,现在刚刚过了长安城西南角,不能排除其改变主意杀个回马枪的可能,武安郡公要等到其向北过了金光门一带才可入城增援。” 刘仁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恨恨的大骂一声:“娘咧!程咬金这老贼枉为贞观勋臣,如此摇摆不定、全无忠义之心,百死难恕其罪!” 不过就算骂得再是过瘾,也不过是无能狂怒而已,只要程咬金未能远离威胁明德门的区域之外,薛万彻是万万不敢率军入城的,否则一旦程咬金杀个回马枪重新攻占明德门,就等于断了薛、刘、郑三支军队的后路,围困在长安城中瓮中捉鳖…… “传令下去,让陌刀队坚持住,再有半个时辰援军必至,咱们一鼓作气攻陷承天门,勤王保驾!” “喏!” 命令下达,几近虚脱的陌刀队只能咬着牙关继续挥刀杀戮,用尽最后一分力气。 天街上的战斗也进入白热化,双方厮杀狠斗、惨烈至极。 …… 李孝恭身披蓑衣、策马疾驰,沿着丰邑坊的坊墙一路向西疾驰,抵达延平门抬头看了一眼,高大阔壮的城门楼在风雨之中显得有些残破萧瑟,不过他心如止水,挽着缰绳率领数十亲兵自昏暗的城门洞驰过,留下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驶出延平门,沿着官道折而向南。 疾行出二十馀里,便见到前方正有一支部队逶迤而来,旌旗在雨水之中浸湿垂落死气沉沉,行军速度也如龟速一般漫不经心,长长的队列拖拖拉拉,没有半分朝气。 若非李孝恭知道这是十六卫当中战力首屈一指的左武卫,说不定就要当做那些临时招募拼凑起来的门阀私军…… 有几骑斥候迎上前,喝问道:“来者何人?大军行进,速速退避!” 李孝恭摘下头顶斗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悠然问道:“吾乃李孝恭,程咬金何在?” 几个斥候楞了一下,赶紧在马背上抱拳施礼:“原来是郡王当面,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赎罪,大帅正在中军,卑职这就前去禀报!” 李孝恭摆摆手,抬头看了一眼东边刚刚露出的鱼肚白,一夹马腹:“不必通禀了,前边带路。” “喏!” 斥候不敢多言,赶紧调转马头,引着李孝恭一行与缓慢行进的军队相向而行,直奔中军所在。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开诚布公 亲兵动手在路旁一处树林前搭起了一个简易的雨棚,程咬金与李孝恭对坐,火炉里炭火很快燃起,火苗舔舐着水壶,没一会儿的功夫壶嘴便冒出热气。 雨棚外雨水淅淅沥沥,数万大军前呼后拥、逶迤前行,前军走过去,后军连影子尚未见到,没有个把时辰根本走不完…… “郡王前来,可是有何教诲?” 程咬金笑嘻嘻的捋着胡子,姿态很是放松。 这些年李孝恭养尊处优、自污名声,整日里在府邸之中享受作乐,虽然短暂起复赶赴西域担任一回安西大都护,也曾闪耀了一下有些重回巅峰的意味,但毕竟缴械军权多年,声势大不如前,军方高层对其只有敬、没有畏。 若是放在贞观初年亦或武德年间,程咬金岂敢与李孝恭对坐?这位郡王坐着的地方,绝对没有他程咬金的座位…… 李孝恭自己的心态也早已放平,往年的峥嵘凌厉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多的心平气和,此刻程咬金在他面前嬉皮笑脸也不以为忤,只淡然道:“你卢国公如今执掌兵马、俨然一方豪雄,较之当年瓦岗之时笑傲天下横行无忌也不遑多让,我又岂敢有所教诲?说话都得战战兢兢,唯恐言语不敬,被你下令砍了脑袋丢进路边水沟。” “嘿!郡王这话可羞煞末将了,任何时候您都是郡王,您说打说骂,任凭处置!只不过如今这年岁大了,性子难免粗疏,以往卑躬屈膝那一套有些做不来,显得随意了一些,但咱心里可敬着呢!” 水壶“咕嘟咕嘟”的冒泡,程咬金一边将水壶提起沏茶,嘴里一边唠唠叨叨。 李孝恭点点头:“随意一些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若是走到哪里还是摆着一副郡王气派,岂不是招人嫌?” 单手接过程咬金双手奉上的茶杯,吹了吹,呷了一口,赞道:“茶叶不错。” 程咬金笑道:“郡王大驾光临,末将自然要将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招待,只不过今年不太平,江南的秋茶半两没进到关中来,就这么点儿喝完也就没了。” 李孝恭道:“去房二那里讨要一些便是,别人没有,他家总会有的。” “末将倒是想过,可房二那厮虽然号称‘义薄云天’,实则是个守财奴,最是会做买卖,就算家里有好茶怕是也不会送给末将,开个天价倒是有可能,末将固然喜好这一口儿,可若是价钱太贵,也心疼啊,哈哈。” …… 两人言语交锋一番,大抵也都觉得没甚意思,遂齐齐不语,只默默的喝茶。 棚外雨水淅沥,棚内炉火正旺、水汽袅袅,茶香氤氲,倒也挺有意境。 一杯茶水饮尽,程咬金再度执壶斟茶,而后问道:“郡王素来爽快,此番前来不知到底为何?” 言语交锋没意思,藏着掖着同样无趣,还是开诚布公好一点。 李孝恭捧着茶杯感受着热度,问道:“你不是个蠢蛋,但你这一番操作本王着实看不懂,你到底是何打算?” 程咬金沉默一下,喝了口茶水,道:“末将没甚打算。” 李孝恭点点头:“没打算就好。” 而后道:“此番前来乃是奉陛下口谕对你予以安抚,陛下有言,让你莫要心存忌惮,只要忠于王事、忠于社稷,能够迷途知返,以往种种,既往不咎,且论功行赏之时,必不薄待。” 程咬金喝着茶水不说话,棚外兵卒、战马的脚步声杂乱清晰,他却有些走神。 良久,方才幽幽一叹:“陛下宽厚啊。” 李孝恭深以为然:“古往今来,如此宽仁之君主,的确不多见,你我有福气。” 他看得出来,陛下在武德殿上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勉强,字字句句真心实意,是真的没想过严惩程咬金,绝非局势紧张之下的怀柔之策表面宽厚实则记恨在心。 程咬金兵权在手,谁也动他不得,但皇帝是真的没想动他…… 有时候他也想不通,在做太子的时候心思敏感、乖张暴戾,怎地一朝坐上皇位之后却宽厚仁慈、心胸豁达? 一个人的性格怎地会有如此之大的转变? 又或者,太宗皇帝当初对待储君的策略是完全错误的,所以才导致自己的儿子时刻处于崩溃绝望之中,致使性格偏激、行事乖张? 但无论如何,能够有这样一位君主,实乃苍生之福。 程咬金叹息不已:“末将对陛下没意见,当然,对晋王也没意见,他俩兄弟谁做皇帝都无所谓,只要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就行,否则末将纵然粉身碎骨也是绝对不能袖手旁观……说到底,还是被权力迷了心智,晋王‘封建一方’的承诺实在是太诱人了,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曾还有立一国传诸后世、代代不绝之荣耀?” 李孝恭点点头,表示理解:“当初太宗皇帝也曾以世袭刺史、封建一方之事咨询朝中大臣,大臣们一致反对,也就不了了之。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太宗皇帝不过是以此试探而已,假若太宗皇帝真心实意如此,群臣岂能不欢欣鼓舞、欣然受之?没有谁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即便是圣人,也有自己的追求。但无论如何,大节不能亏。” 这话没什么意思,也就是拿起往日一桩秘辛随口说说,因为程咬金佣兵自重坐视叛军入城攻伐承天门的时候,晋王可没向程咬金许诺“封建一方”…… 但到了这个时候,陛下都已经不予追究,他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程咬金也明白李孝恭言中之意,颔首道:“郡王放心,若非想明白这其中道理,末将又岂会主动撤出明德门,赶赴咸阳桥?请您回禀陛下,末将一颗忠心皆为大唐,愿赶赴咸阳桥阻断有可能攻伐长安之叛军,为扭转长安局势尽心竭力。” “你能想明白这其中关窍,本王甚是欣慰。” 李孝恭喝了口茶水,淡然问道:“关陇门阀在此次兵变之中赌上了一切,非生即死,绝对不会坐视晋王兵败,必然尽一切努力联络关中各地驻军、门阀,宁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所以你此番赶赴咸阳桥,极有可能面对前来攻伐长安之叛军,不知你打算如何应对?” 这厮说是尽心竭力阻断意欲通过咸阳桥攻伐长安之叛军,但假若当真有叛军强攻咸阳桥,打不打、怎么打,怎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怎么说,并不代表怎么做。 程咬金为何敢左右摇摆、朝三暮四在陛下与晋王之间反复横跳? 就是因为他手底下有一支忠诚效死、战力强横的左武卫,这支军队被他经营多年,上上下下全是他的心腹亲信,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唯命是从。 不管是皇帝坐稳皇位,亦或是晋王成功上位,谁也不敢对这样一个拥有强势兵权的贞观勋臣下手,只能隐忍不发,还得笑脸相对、款待有加。 如果麾下部队打光了、打残了,程咬金凭什么敢慢悠悠行军故意胁迫皇帝? 故而如果当真有叛军强攻咸阳桥,程咬金指不定如何抉择呢…… 程咬金摇头失笑,声如洪钟:“咱们之间还是生分了啊,郡王居然忘记了末将的为人……此番拖延行军固然有胁迫陛下之嫌疑,但末将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末将可以不考虑自己甘愿受罚,但不能不考虑这些跟随多年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不忍他们受吾之拖累每个好下场。不过既然陛下既往不咎,那末将就还是陛下的臣子,知错就改才是正途,岂能一错再错?郡王放心,只要左武卫还有一个人站着喘气,叛军就休想有一人能过咸阳桥!” 李孝恭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但愿如此吧。” 程咬金挑了挑眉毛:“末将何曾在郡王面前妄言?请郡王拭目以待。” 而后转过头,对棚外穿着蓑衣立于一旁的牛进达吼道:“传令下去,全军加快速度,路上不得停歇、不得进食,天黑之前赶到咸阳桥安营扎寨!” “喏!” 牛进达领命,旋即见十余名校尉叫到一处,仔细叮嘱一番,那些校尉齐齐施礼之后转身上马,飞驰奔向军中各处传达军令。军令下达,原本拖拖拉拉的行军队伍马上军容一整,伍长、旅率呼喝连连,行军速度陡然加快。 毕竟是当今天下最为精锐的部队之一,令行禁止不在话下…… 牛进达传达完命令,来到雨棚下先与李孝恭见礼,而后对程咬金道:“启禀大帅,命令已经传达,全军加快速度赶赴咸阳桥。” 程咬金颔首,李孝恭已经招招手:“老牛啊,过来坐坐。” “喏!” 牛进达瞅了程咬金一眼,上前打横坐在两人一侧。 李孝恭亲自执壶给牛进达斟了杯茶,笑道:“你我已经多年未能这般坐在一处聊一聊,想一想当年戎马生涯,很是感慨啊。” 当初秦琼、程咬金率领瓦岗在群雄依附秦王李世民,作为小弟的牛进达亦追随其后,这些年来为了秦王争夺皇位、为了大唐边疆绥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虽然地位略微低了一些,却是实打实的贞观勋臣。 而后不等牛进达说话,李孝恭似笑非笑道:“先帝曾对吾言,牛进达功勋卓著、忠心耿耿,足矣执掌十六卫之一,只不过被程咬金这厮紧紧攥在手里不放人,为之奈何。” 程咬金顿时瞪大眼睛,好哇你个李孝恭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却不想却是个奸诈之徒,挑拨离间这一计居然使到我这里来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萌生退意 事实上,李孝恭对于程咬金的承诺并不信任。 当年秦琼、程咬金、牛进达等人一同投靠瓦岗山李密,李密战败之后又依附王世充,只不过王世充疑心甚重、猜忌多疑,秦琼等人觉得非是久留之地,故而站前脱逃,投奔李渊。 李渊将其安置于秦王麾下,遂跟随秦王冲锋陷阵、功勋无数,按理说算是实打实的“天策府”大将,然而玄武门之变时,无论秦琼亦或程咬金、牛进达,都未能跟随秦王李世民上阵杀敌狙杀李建成,等到秦王登基、大肆封赏,有功之臣官职爵位大有提升,秦琼、程咬金却原位不动。 贞观十年之后李二陛下曾有意在凌烟阁纪念贞观勋臣,朝野上下对于谁入选、排位如何一度争执纷纭,但几乎无一例外,无论秦琼还是程咬金,都敬陪末座…… 究其原因,正是因为秦、程二人当初乃是投奔高祖皇帝李渊,虽然始终跟随秦王作战,却自认李渊之臣,碍于与秦王的情谊不掺和夺嫡之战,故而袖手一旁。 所以程咬金是有“前科”的,对李二陛下尚且如此,又岂能轻信他效忠李承乾之言? 不过眼下程咬金对于局势走向之影响极大,只能姑且信之,以观后效。 …… 程咬金对于李孝恭当面挑拨离间的行为很是不满,李孝恭却云澹风轻,澹然笑道:“论资历、论功勋、论能力,牛进达都足矣担任十六卫大将军,只不过你一直将他攥在手里不放出去独当一面,这才耽搁了前程。如今虽然年轻一辈已经开始在军中崛起,但咱们这些老家伙也还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时,还是要有人承担重任,显示一下咱们的存在感。回头本王就向陛下谏言,左屯卫大将军也好,左候卫大将军也罢,总要给老牛寻一个能够彰显能力的机会,也不枉在军中刀头舔血了半辈子。” 这算是挑拨离间吗?当然不算,牛进达的确配得上一个十六卫大将军的位置。 譬如柴哲威、殷秦州之流,哪一个比得上牛进达? 程咬金瞪了李孝恭一眼,转头看向牛进达:“此番过后,吾向陛下请辞致仕,由你接任左武卫大将军。” 牛进达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如此,甚好。” 程咬金再度看向李孝恭:“郡王认为如何?” 李孝恭看着眼睛瞪得好似黄牛一般的程咬金,忍不住笑了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程咬金黑着脸气呼呼的瞪着李孝恭,一旁的牛进达也“嘿嘿”笑了起来。 李孝恭喘着气,拍了拍程咬金的肩膀,目光很是羡慕:“年青时候壮志凌云追名逐利,等到心愿得偿功成名就,却陡然发现那些所谓的成功都不过是云烟一场,转瞬消散,唯有那些年征战戎马的生涯之中留下了些许袍泽情谊,才会历久弥新、永不退散。一辈子能有一个肝胆相照、生死相随的兄弟,值了。真是让人羡慕啊!” 牛进达抹了一把乱糟糟刺猬一般的胡须,居然有些难为情:“郡王这般夸赞,末将实不敢当,末将只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脑筋不大好使,与其被别人哄骗,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大帅麾下,倒也没想别的那么多。” 李孝恭喝了口茶水,赞道:“正是你对这厮完全信任才会这般衷心追随,如此才更加珍贵。” 程咬金却不领情,没好气道:“郡王莫不是非要将吾兄弟二人挑拨得刀兵相向、一拍两散你才开心?” “本王岂是那等奸诈之人?行啦,陛下的话已经带到,任务也完成了,本王这就回去复命。” 李孝恭站起身,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袍,上马之前说了一句:“卢国公好自为之。” 便在一众亲兵簇拥之下,扬长而去。 程、牛二人站在雨棚之下,看着李孝恭的身影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之后,这才转身回到火炉边围炉而坐,牛进达给两人的茶杯斟满茶水,捧着茶杯喝了一口。 程咬金若有所失一阵,忽然道:“等到此番事了,你来接任左武卫大将军一职。” “噗!” 牛进达烫了舌头,一口茶水喷出,瞪眼看着程咬金:“吾何曾有过那等想法?此等浅显的挑拨离间连吾都看得出,你却要中计?” “吾难道还能比你这头蠢牛更蠢?” 程咬金没好气的骂了一句,喝了口茶水,道:“这老阴货明知咱们兄弟之间肝胆相照绝无隔阂,却还要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就是因为不确定老子到底能否彻底站在陛下那边去堵住咸阳桥,想要给你心理种根刺……看着吧,此次兵变之后若陛下坐稳皇位,必然要将你从左武卫调走,以此来削弱左武卫的势力。与其坐以待毙,老子干脆致仕告老,扶你上位,以你的资历、功勋,担任这个大将军绰绰有余。况且,这么多老兄弟若是交到别人手中吾也不放心,正好都给你带,老子也能开开心心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他算是看明白了,陛下的确宽厚仁慈,兵变胜利之后并不会对他清算,但他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的样子腆着老脸继续操持兵权,干脆退下去给双方一个台阶,陛下心里那一点芥蒂全部消失,程家的荣宠更加稳固。 牛进达想了想,点点头:“既然大帅如此说,那末将就如此做。” 他与程咬金之间根本不需说什么客套话,更不可能彼此猜忌试探,既然程咬金说了想要将左武卫交给他然后退下去,那自然便是如此。 至于其中是否还有什么别的顾忌或者打算,他猜不透,也懒得去猜…… “走吧,咱们去咸阳桥!” 程咬金两手扶着膝盖起身,伸了个懒腰,扭头望着东边长安城的方向,入目一片烟雨迷离,什么也看不真切。 “会一会关中各路豪雄,看看这帮家伙是否将往昔的勇武都耗尽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如今还能不能提得动刀、杀得了人!” ***** 秋雨潺潺、花木萧萧,大吉殿一侧的精舍内,地板光洁如镜,一张凋漆桉几放在窗前,魏王李泰穿着一身朴素的常服,正凭窗而坐,喝着茶水。 李佑、李愔、李恽、李贞四人陪坐左右,一旁的火炉前,李慎正在乖巧的烧水、沏茶…… 精舍内并无内侍,几兄弟喝茶闲谈本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但现在却各个忧心忡忡、愁眉不展,颇有些坐卧不安。 毕竟李治的叛军就在武德门外血战连连,一旦突破门禁攻入武德殿,皇帝固然没个好下场,在场诸人也难逃生天。 以嫡三子的身份登临大位,名不正、言不顺,想要消除隐患、平息舆论的最佳方法,自然是将排位在自己之前的兄弟们一网打尽……继承顺位排在晋王前边的没人了,晋王登基自然全无毛病。 当年高祖李渊就是因为身前的兄长们都死光了,才以第四子的身份继承“唐国公”的爵位,进而创下李唐帝国…… 李泰目光扫过,哼了一声,道:“怎地,现在都知道怕了?当初关陇兵变之时,长孙无忌意欲从汝等之中择选一人扶上大位,以取代太子,你们不还是欢天喜地的憧憬着一步登天么?” 提起这个话题,李佑就尴尬了,放下茶杯,抱拳拱手,告饶道:“当初是兄弟想差了,险些铸成大错,兄弟知罪,还请兄长莫要再提,否则兄弟无地自容啊。” 虽然皇帝哥哥大度,对那件事既往不咎,可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若总是被人提及,谁知道皇帝哥哥会否哪一天忽然念头不通达跟他算后账? 李愔虽然平时混不吝,但也不是傻子,此刻自然知道局势的紧迫性,若皇帝哥哥坐稳皇位也就罢了,大家荣华富贵子孙昌盛,可一旦晋王逆袭上位,必然对他们这些兄弟痛下杀手。 故而忧心忡忡道:“这房二平素桀骜不驯眼高于顶,说什么北征西讨所向无敌,怎地却连叛军那等乌合之众都不能平灭?这万一雉奴杀进来,大事不妙啊!” 李贞迟疑着道:“这个……不至于吧?好歹都是兄弟,弑杀兄弟这种事可不光彩,他可不是父皇,到时候天下舆论汹汹,他岂能坐得稳皇位?” 当年他们的父亲李二陛下就干过这事儿,玄武门下杀兄弑弟,结果过去二十年仍然要遭受天下人唾骂,搞不好因此遗臭万年。那雉奴无论文才武略都不可能比得过父亲,这种事一旦做下,后患无穷。 李愔撇着李贞一眼,看傻子一样的表情:“雉奴当然不会亲自动手,不过若是乱兵冲进来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咱们裹挟在乱兵之中谁知谁是哪个?即便退一步,将来咱们几个或是重病不治、或是意外暴卒、或是意欲谋反……那还不是随着人家怎么折腾?” 李佑和李贞脸色煞白,战战兢兢,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对皇帝哥哥极为不利,万一当真让雉奴成了事呢? 死期将至啊……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决战在即 许敬宗见张亮不语,笑着揶揄道:“郧国公不服越国公,总不会认为自己胜过英国公吧?” 老子说不过你,你难道还敢反驳李勣? 张亮沉默一下,看着李勣道:“某之谏言,不含私心,将预备队放出去拒敌于外,较之叛军破门之后决死一战明显更有优势,况且此刻程咬金已经离开明德门赶赴咸阳桥,不仅薛、刘、郑三支军队可以全部进城围剿叛军,春明门外的卫国公也不必威慑关中各地驻军、门阀,可以从春明门入宫,届时三面围剿,叛军必败无疑,又何必死死摁着预备队等着最后死战武德殿?” 他的确有私心,但现在是打死都不能认的,他不是程咬金执掌左武卫即便朝秦暮楚左摇右摆也无人能奈何,一旦被认定“身在曹营心在汉”,不仅皇帝饶不了他,世人也皆唾弃他的品格。 更何况战术战略这种事从无绝对,未发生之事谁知结局?他谏言房俊放出预备队出宫门参战并不一定就是错误,一旦局势如他所言那般发展,那么他的谏言就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至于最终未能形成对叛军的围剿之势……谁又能保证那样呢? 李勣喝着茶水,不再理会张亮的狡辩之言,这种看似有道理的话语其实没什么用处,动动嘴皮子又不会犯错,即便最终按照他的谏言而行却遭遇败绩,也总不能引言而罪吧? 所以这种争执是全无用处的,这个时候只需要掌握军权的主帅去衡量取舍就好。 而房俊这人打仗看似鲁莽轻进,实则皆是在对于火器威力的认知之上,知道火器可以对骑兵碾压所以才兵出白道、奔赴西域,否则绝不会轻敌,更有坚定的作战策略,不会轻易被旁人所左右。 而李承乾虽然不通兵略,但对于房俊无比信任,绝不会因为张亮的三言两语便对房俊的作战策略指手画脚…… 他之所以出言驳斥张亮,只不过是不愿让李承乾认为他“心在曹营心在汉”不肯出力而已。 果然,李承乾出言结束了这番争执:“越国公久历战阵、战略出众,如今更身临一线,自然对策略有决断之权,吾等身在后方不知战场形势,勿要横加干涉为好。” 对于房俊,他的信任无以复加,不仅是因为房俊从始至终都站在他这边早已表达出毫无瑕疵的忠诚,更在于这些年对房俊其人之能力的无限认可。 自太宗皇帝之时起,无论任何事情交到房俊手中从未有令人失望之时,且每一次都做得极为漂亮。 张亮虽然也是贞观勋臣、军中宿将,但以战绩论,如何与房俊相提并论? 更何况还有李勣的驳斥,李承乾若是不知如何处置那可就真的昏了头…… 张亮只得说道:“陛下明鉴,是微臣唐突了。” 李承乾摆摆手,笑道:“这说的哪里话?如今大敌当前,叛军就在宫门之外,诸位能够在此与朕共同进退,朕心中感激莫名!想要击溃叛军、整肃超纲,自然需要朕与诸位群策群力、不畏艰难,陨国公有此谏言,朕心甚慰。” 诸人皆齐声附和:“殿下英明,定能平定叛军、匡扶社稷,臣等愿附于骥尾,不畏生死!” ***** 武德门内的值房,房俊喝着茶水,听着风声雨声厮杀声,镇定如常、面不改色。 斥候进进出出,将各处战场的情况汇总而来,高侃、孙仁师两人则用笔在舆图之上予以标注,使得当下战局呈现于舆图之上,一目了然。 不同于房俊的气定神闲,两人有些焦急,战斗发展至眼下叛军已经占据了武德门、虔化门外的大部分区域,右屯卫虽然发现了用箱子、被子等物遮挡雨水引爆震天雷的方法给予叛军重创,但尉迟恭亲临有一线,麾下兵卒不要命的猛冲猛打,凭借兵力优势依旧将右屯卫的战线缓缓压缩,最前端的兵线已经抵近至虔化门附近。 一旦外围区域被叛军彻底占据,接下来便是最为残酷的攻城战了,那也是守卫武德殿最后的防线……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几个校尉搀扶着王方翼快步走进来,王方翼身上甲胄破裂、浴血处处,脸上亦有一道伤痕,渗出的血糊了半边脸,看上去形容狼狈至极。 高侃与孙仁师急忙迎上去,后者叫道:“速速请随军郎中过来!” “喏!” 两人将王方翼扶着来到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下,孙仁师抽出一柄匕首将王方翼身上的丝绦割断,甲胄一片一片解下,见到内里的中衣都被鲜血浸透,又将中衣挑开脱去,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各处伤创,这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都是皮肉之伤未曾伤及筋骨脏腑,只不过失血过多,要好生将养一番才行。” 王方翼一张脸惨白如纸,身上的伤口剧痛无比,却也忍着痛,露出牙齿咧嘴一笑:“放心,还死不了!” 房俊也早已起身来到近前,见其虽然伤创多处,但精神还算不错,遂点点头:“木箱子藏雷很是不错,记你一功。” 这一招不仅给予叛军重创,更是极大的威慑,现在叛军冲锋之时明显畏首畏尾,不敢大规模聚集兵力,否则几个木箱子扔出去就炸死一片,对叛军威胁太大。 王方翼哈哈一笑,浑身伤创视如不见,双目闪光:“能当一个偏将不?” 房俊颔首:“何止偏将?本帅保你一个副将!战后去水师挂职两年,带兵往南洋转一圈灭几个番邦蛮国,回头调往西域,去薛仁贵麾下独掌一军。” 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军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独自掌军,只要够资格独掌一军,就算是军方一面旗帜了,可称一方大佬,距离十六卫大将军一步之遥。 二十几岁的年纪独掌一军,也就比房俊差上那么一点,前途不可限量…… 高侃、孙仁师两人羡慕的目光下,王方翼兴奋不已,大声道:“多谢大帅栽培!” 房俊拍拍他没受伤的肩膀,安抚道:“别说话,多喝点水,等着郎中来医治。” 没多久,两个随军郎中来到值房,替王方翼检查一番之后,确定并无危及性命的伤创,也不会有残疾之忧,这才用酒精清洗一番伤口,而后将比较重的伤口缝合,在敷上金疮药,整理停当。 房俊这才问道:“外面形势如何?” 王方翼穿上衣裳,面色凝重:“叛军势如潮水,悍不畏死,尉迟恭亲自抵达一线指挥,看似全线发动进攻,实则有虚有实,咱们兵力不足且需要严密布防,难免被其有所突破,依末将看,咱们最多坚持一个时辰,叛军就能突进至宫门之下。” 房俊看着涂满各种标注的舆图,询问高侃:“薛万彻那边怎么说?” 高侃刚刚汇总了各方战报,闻言回道:“薛万彻说程咬金已经率部向西移动,目前刚刚过了永安渠绕过长安城西南角朝着渭水前进,但毕竟距离长安未远,其目的尚不敢确定,所以薛万彻还要驻守明德门。” 谁也不知道程咬金到底是何打算,万一薛万彻这边率军入城支援刘仁轨攻打承天门,而程咬金这厮半路杀一个回马枪重新攻打明德门,那可就麻烦了。 薛万彻是憨憨,却不是傻,尤其是行军打仗这方面的确天赋不浅,不会轻信了程咬金的鬼话…… 房俊也挠头,程咬金这厮就是一个典型的“精致利己主义者”,除非是对李二陛下效忠绝无贰心,绝不会对别人有着所谓的忠诚,一切都以利益为上。 且从此前这厮朝秦暮楚、三心两意就可看出“有奶便是娘”的行事风格,这会儿谁敢肯定他就笃定了站在李承乾这一边? 所以薛万彻暂时不能动。 同理,春明门外的李靖也不能动,否则一旦程咬金没有赶赴咸阳桥堵截关中、陇右等地通往长安的道路,而是率军跑去一旁望风看热闹,岂不是放任那些军队、门阀围攻长安的机会? 在程咬金未曾抵达咸阳桥之前,李靖也不能动。 所以眼下无论局势再是紧张、困难,都不可能有外援,只能依靠右屯卫自己顶住。 他再次重申:“让人烧足热水给武德门内的具装铁骑、陌刀队暖一暖身子,糕点也准备一些充饥,让他们时刻保持最佳状态,一旦出战,击碎叛军!” 如此之多的预备队不可能有充足的避雨设施,兵卒将校都站在大雨之中,体温迅速消失、体力极快下降,必须给予妥善的后勤补给,确保体力,招之能战、战之能胜。 “喏!” 孙仁师答应下来,出门去安排。 王方翼连续喝了两杯热水,总算是回了魂儿,见状担忧道:“咱们打算把预备队留到最后一刻,但陛下那边未必这么想,万一陛下担忧战局,想要拖延叛军进程而命令大帅放出预备队怎么办?” 这个担忧不无道理,陛下是不知兵的,若是受人蛊惑而颁布命令,右屯卫要不要听?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威望卓著 细密的雨声并不能遮掩殿外的声音,听着那一声声由远及近“越国公威武”的呼声,感受着那份真心实意、诚挚热忱的拥戴、崇拜,殿上群臣面色各异、心思不一。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今时今日的房俊已经无限接近于“权臣”之地步,虽然较之董、霍之辈稍有逊色,但只要击溃叛军、扶保社稷,假以时日谁知他能走到哪一步? 而一个“权臣”的出现,是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的…… 李承乾面露喜色,居然直接起身,笑着说道:“当下局势,全赖越国公冲锋陷阵、擎天保驾,可谓居功至伟,诸位爱卿当与朕一同至门口迎接。” 一旁的刘洎眼皮子抽搐一下,连忙阻止:“陛下明鉴,虽然越国公劳苦功高,足以当得任何礼遇,但毕竟君臣有别,陛下若至门口相迎,乱了君臣礼数,唯恐那些不明真相之人以此来攻讦越国公,到时候非但陛下之心意遭受曲解,甚至为越国公带来麻烦,毕竟,董、霍之辈殷鉴不远,陛下当引以为戒……” 他只提董、霍,已经是有所保留,实际上心里想的却是“王、杨”,王莽与杨坚都是声望威隆,获取皇帝的绝对信任,结果却是篡国谋逆、自立一国。 当然,提出“董、霍”已经是他的极限,万万不敢将房俊比作“王、杨”,否则以房二那厮的棒槌脾气,说不得就能将他打杀在这武德殿上,谁也拦不住的那种…… 李承乾脚下顿住,眉头紧蹙。 他自然知道刘洎一定会站出来阻止自己,毕竟自己这个皇帝对房俊的优容已经达到君臣之极致,就差如秦始皇那般称呼一声“相父”了,如此无限拔高房俊的地位、威望,文官系统岂能坐视不理? 但他认为这是房俊应得的,已经做好准备无论刘洎说什么来阻止都一概不予理会,但刘洎却反向劝阻,认为如此会给房俊带来更多攻讦,如此李承乾就不得不多加考虑了。 许敬宗在一旁低声道:“陛下,刘侍中虽然心口不一、用心险恶,但这话不无道理,您还是安坐于此,等待越国公入殿觐见吧。” 刘洎差点气吐血,怒目相视。 许敬宗目光回敬,怡然不惧。 李承乾瞅着两个斗鸡一般的文臣领袖,终于叹了口气,摆手道:“罢了,便依爱卿所言便是,都坐下吧,大敌当前自当团结一致,岂能处处针锋相对、内耗内斗?都少说两句,听听越国公介绍殿门外的战况吧。” “喏。” “微臣遵旨。” 刘洎、许敬宗两人瞪视一眼,各自归座。 李勣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一切都莫不在意…… 须臾,房俊大步走入殿内,在门口处便站定,单膝跪地:“微臣觐见陛下!” 李承乾欣然道:“爱卿不必多礼,快快上前。” “谢陛下。” 房俊这才起身,脱下鞋子,踩着光洁的地板来到御案前,站定拱手:“不知陛下召见,有何要事?” 李承乾示意一旁的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房俊身后,笑道:“越国公甲胄在身,不妨入座再谈。” “喏!” 房俊应下,撩起裙甲,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面对皇帝,其余群臣分居两侧,皆以一种艳羡的目光看着他宽厚的脊背。 一旁的张亮更是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 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承乾见房俊坐下,这才问道:“外间战况如何?” 众人都竖起耳朵,虽然战报一直不断的呈递至此间,但身为统兵大将奋战在第一线的房俊才是最为了解战况的那个人,故而房俊的话语才能更为清晰的勾勒出当下局势。 房俊稳如泰山,沉声道:“启禀陛下,叛军入城之兵力在七到八万之间,包括李道宗部、尉迟恭部、以及一部分山东门阀私军,当下围攻武德殿的李道宗部、尉迟恭部兵力总和接近三万,皆是精锐部队,相比之下乌合之众的山东私军正在天街一带与刘仁轨麾下的水师兵卒作战,伤亡惨重,只不过刘仁轨部兵力不多,故而一直未能将山东私军彻底击溃,但现在城内各处溃兵作乱的情形已经得到遏制。” 众人仿佛在眼前出现一副俯瞰的长安地图,各方兵马、势力分布都清晰可见。 张亮忍不住问道:“叛军之精锐围攻武德殿,不知越国公可有退敌之把握?” 房俊瞅了张亮一眼,淡然道:“郧国公亦是久历战阵之人,当知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未到最后,谁敢轻言必胜?相反,若心中怀有必胜之心反而容易导致军队懈怠,骄兵必败的道理无需在下教你吧。” 最近对张亮的“压迫”似乎放松了一些,这家伙就开始上蹿下跳,看来还是得狠狠的压榨才行,就是个贱骨头…… 张亮被怼了一句,不敢发怒,但依旧问道:“最起码越国公应当详细叙说一下武德殿周边态势吧?陛下居于宫内,不知外间状况,总不能两眼一抹黑的瞎猜。” 房俊不理会这厮言语之中的陷阱,缓缓道:“叛军自昨夜开始围攻武德殿,自武德门、虔化门两个防线发动猛攻,数万叛军轮番上阵、片刻不歇,右屯卫以及禁军血战整夜、死守宫门,现在两处宫门之外已是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众人微微色变,单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可体会到宫外战斗之残酷。武德殿弹丸之地,要承受数万叛军轮流不息潮水一般的猛攻,守军所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稍有不慎便会被叛军在某一处突破,进而导致战线全线崩溃,守军将士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稳守防线。 而从房俊血红的眼球,便可知这位是如何的殚精竭虑、压力重重…… 现在的房俊无论威望、声势、地位都令在场大臣感到羡慕嫉妒,但大家也都得承认,一切都是房俊应得的。 李承乾微微颔首,问道:“听闻越国公昨夜便将预备队拉出去做好出击的准备,但即便军情紧急却一直摁着,不知是何缘故?” “陛下明鉴,预备队之存在不是为了以防万一,而是寻找叛军的破绽力求一击毙命、彻底扭转战局,既然城南的薛万彻、郑仁泰不能入城,春明门外的卫国公也不能率军入城平叛,那么即便放出预备队也不可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臣有信心在不上预备队的情况下守住宫门。” 房俊解说一番,而后目光灼灼、言辞铿锵:“微臣居于一线战阵,对敌我之态势了如指掌,对于如何作战有着详细且缜密的计划,旁人不应横加干涉,以免贻误军机。” 提醒了李承乾一句“你若用我就别怀疑我的能力”,以免这位皇帝慌乱之下胡乱下令导致战局糜烂,而后更是将目光在刘洎、张亮等人面上一一扫过,警告道:“若有人擅自谏言指手画脚,有动摇军心之嫌疑,还请陛下以严厉的惩戒予以威慑,以免彼辈心怀叵测、包藏祸心!” 老子率领麾下儿郎在前边打生打死浴血奋战,岂能容许汝等屑小在背后搬弄是非、横加干涉? 刘洎、张亮的面色极为难看,但此刻摄于房俊的气势,却讷讷不敢多言。 谁都知道这位的棒槌脾气,万一呛起来收不住被摁在这大殿之上揍一顿,只怕皇帝顶了天也就是申饬两句,倒霉的还是他们…… 许敬宗自然不会放过这样踩踏刘洎的机会:“越国公之言有理,文官治国、武将定天下,这是由古至今传下来的至理,不懂的地方胡乱插手,乃是乱政之由,吾等臣子当引以为戒,否则造成不可承受之恶果,纵然削爵罢官亦是难辞其咎。” 刘洎、张亮面孔涨红,却齐齐闭嘴,没有反驳。 房俊笑了笑,没有符合许敬宗,而是看了眼默不吭声的李勣,对李承乾道:“英公在陛下身边以供谘议,足矣让陛下对外间战局了如指掌,若是有何难以委决之处,不妨征询英公意见即可。” 这老阴货想要置身事外,岂是那般容易? 李勣面无表情的与房俊对视一眼,道:“陛下但有所问,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承乾欣然道:“诸位爱卿皆乃朕之肱骨,当此危局之下仍然不离不弃,朕心甚慰。” 顿了一顿,道:“河间郡王奉朕之命出城会见卢国公,得到卢国公必将死守咸阳桥之承诺,以越国公之所见,可否让城南的薛万彻、城东的卫公放弃城门防御,入城平叛?” 房俊略作沉吟,没有回答李承乾的话,而是询问李勣:“英公对此有何看法?” 李勣没有对房俊一而再“拉他下水”的举止有所表示,而是直言道:“卢国公于国尽忠,慷慨之士。” 李承乾若有所思,“于国尽忠”的意思是程咬金忠于大唐不会背叛,但究竟忠于哪一个皇帝,却是未知之数…… 房俊道:“微臣也有此担忧,武德殿防线暂且巩固,尚未至糜烂之时,还是等到卢国公抵达咸阳桥再商议下一步计划,若时局不利,再行论断。”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合纵连横 最新网址:毕竟程咬金是有“前科”的,既然之前能够左右摇摆、朝三暮四,鬼知道他会否在关键时刻再度背刺一下? 李勣那句“于国尽忠”的评语半点不差,若是外租入侵,程咬金纵然马革裹尸亦不会有半分迟疑,可现在李二陛下不在了,无论李承乾亦或李治都没有令程咬金誓死效忠的威望、能力,岂能奢望程咬金死心塌地的追随? 李承乾沉吟不语,之前李孝恭传话回来的时候他还认定程咬金这回必然立场坚定,可现在李勣、房俊先后质疑程咬金的“操守”,他也开始犹豫起来。 思忖片刻,李承乾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越国公了,武德殿之防务、朕之生死,皆交托爱卿之手。” 房俊赶紧起身,单膝跪地:“此微臣职责之所在也,纵肝脑涂地亦当不负君王!” 李承乾又道:“告知一众将士,朕非是寡恩之人,如今山穷水尽绝境之时依然能够拱卫社稷者,皆乃大唐之忠贞义士,带到平灭叛军、安定江山,朕不吝重赏!” “护卫君王、扶保社稷,此乃军人之天职也,吾等尊奉陛下之命,定当剪除奸佞、剿灭叛军!” 房俊声如洪钟,字字句句慷慨豪迈。 一旁的李勣捋着胡须,心中感慨感慨万千,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次兵变过后,如若皇帝能够坐稳皇位,那么“军中第一人”的称呼非房俊莫属,无论是他李勣,亦或是李靖,都不能动摇其无与伦比的威望。 当然,李勣非但全无半分嫉妒之意,反而甚是欣慰,对未来更是无比憧憬。 他并非一个热衷权势名利之人,否则也不会忌惮“朝中第一人”的身份地位而故意疏远皇帝,在皇帝最需要他的时候冷静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更不会因为房俊的上位而引发心内的不满。 江山带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人家房俊是有真本事的…… 况且,以房俊这些年表现出来的前瞻性、创造性带给军队的巨大变革,以及皇帝对其不可取代的信任,必然能够将大唐军队在他所预想的道路上大步前进。 时至今日,大唐军队的装备、战略已经远远超过周边诸国一个时代,若是让房俊掌握军权二十年,大唐军队将会是何等样傲视寰宇、横行天下的存在? 只需将吐蕃消灭,那么可以预见在未来百年以内,大唐周边都不再有强悍的边患…… 或许,将会迎来华夏历史之上前所未有的百年盛世。 ***** 大雨非但未曾停歇,反而雨势增大,上游的洪水涌入渭水致使水位暴涨,索性之前京兆府阻止民夫疏浚河道、加固堤坝,使得目前尚未河水漫堤之忧。 宇文士及自郿县而出横渡渭水,舟船行于河上颠簸摇晃,好不容易才抵达对岸。 虽然身体疲惫几近于透支,但因为李怀勤起兵而带来的希望骤然增大,使得他精神无比亢奋,衰老的身体似乎重新焕发出一丝能量,精神极为健旺。 上岸之后的宇文士及并未停歇,而是穿着蓑衣跨上骏马,沿着渭水北岸顶风冒雨向着雍县疾行。李怀勤已经组织军队拔营启程赶赴长安,打破了关中各支军队的沉默,而这份沉默一旦打破,必将引发极为剧烈的连锁反应,整个关中都将掀起浩浩荡荡的兵势! 抵达雍县之时,过驻守城门之外的军营而不入,直入城内到达一处门庭阔大的豪宅,至门前下马之后递上名刺,看门的仆人一边将他迎入府内,一边快步向内通禀。 等宇文士及抵达面阔五间的正堂,便见到十余名关陇门阀的权势人物与此间家主刘可满站在门前抱厦前等候。 见到宇文士及前来,十余人齐齐一揖及地:“见过郢国公。” 宇文士及站住脚步,鞠躬还礼:“诸位贤达在此相迎,老朽愧不敢当。” 刘可满感慨万千、一脸诚挚:“郢国公乃吾关陇之领袖,为关陇之家业、子弟之前程拖着老迈之躯四方奔走、竭尽全力,吾等关陇各家焉能不心怀敬佩、感激涕零?再大的礼数,您也当得起。” 一旁久未现于人前的令狐德棻有些不耐,声音苍老嘶哑:“此处非是叙话之地,还请仁人贤弟入内坐下说话吧。” 刘可满忙道:“整改如此,郢国公,请!” 侧身让出中间的地方,微微俯身,左手虚引,宇文士及微微颔首,当仁不让走入正堂,在门口抱厦换了鞋子,踏足烧了地龙的地板之上。 待到在诸人谦让下坐了主位,看着左右环伺有如众星拱月一般的架势,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自豪感:自己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关陇领袖”地位,直至此刻才算是得到关陇各家的认可,只不过却是如临深渊的绝境之时…… 深吸一口气,宇文士及看向刘可满:“老朽刚刚自郿县而来,南阳惠王李怀勤已经出兵东进奔赴长安,贤侄你也应马上筹备兵马前往汇合,只要你们两支部队抵达长安城下,整个关中必将群情振奋,集合关中之力,定能扭转乾坤、平定天下!” 刘可满的父亲李师立乃是大唐襄武郡公、检校右武卫大将军、岐州都督,武德九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时跟随身侧冲锋陷阵的十员大将之一,前两年去世,谥号为“肃”。 贞观初年,刘师立履任岐州都督,集结兵马备战吐谷浑,招降拓跋赤辞部。当时河西党项破丑氏经常侵扰边境,又阻止其他部落亲近归附朝廷,刘师立率兵讨伐,军队未到,破丑氏恐惧逃跑,刘师立穷追不舍,追到恤于真山一路杀敌无算。又在小莫门川和吐谷浑交战,打败吐谷浑骑兵,迫使其不得不龟缩青海湖以南,不敢擅自袭扰大唐领土。 由此,刘师立在岐州扎根,开始与关陇交往密切……但追根到底,刘师立乃商丘虞城人,并非关陇一脉。 宇文士及自长安城出来,便安排人前往关陇各家送信,要求这些人齐聚雍县,定要说服刘可满出兵,原本希望不大,但现在有李怀勤这样以为宗室郡王打头阵,刘可满没了顾忌,想必愿意去拼一把…… 刘可满面露难色,为难道:“吾家蒙受皇恩,得以荣华富贵,愿意为李唐之江山马革裹尸、披肝沥胆,虽刀斧加身亦绝不迟疑!但现在太宗皇帝已经驾崩,这皇位到底是哪一个儿子来坐,对吾等臣子来说有什么分别?只要是太宗皇帝的血脉就好。吾等身为人臣,贸然参与皇位之争……有些不妥啊。” 其余几人正欲说话,宇文士及摆摆手予以制止,看着刘可满,直言道:“此战之后,无论胜负,关陇各家凑足关中良田万亩、钱帛十万贯奉上,以补偿郡公你之损失,晋王殿下之封赏不在其内,如何?” 说来说去都是一些托词,若当真没有起兵之心,岂能容许这么多关陇门阀的话事人在其府邸之内密谋商议? 总不过是利益而已,关陇门阀如今正在生死关头,任何身外之物都可舍弃,那就一次性开足筹码,使其难以拒绝。 果然,此话一出,诸人皆面露震撼。 古往今来,关中作为“天府之国”一代又一代绵延至今,人口不断增加,田地已经开始逐渐贫瘠,正是因为田地的产量越来越少已经养活不了关中这么多人,所以才开通漕运不惜浪费巨量损耗以整个天下供给关中,更有甚者自前隋开始便有迁都至洛阳的提议…… 关中的良田越来越少,即便关陇门阀几乎占据了关中七成的土地,一下子拿出万亩良田也感到肉痛。 相比之下,十万贯钱帛倒还好说…… 刘可满自己也被震了一下,他的确想要一些好处来平衡一下风险,但却没想到宇文士及一开口便是这样一个数字,先是大喜之下觉得既然宇文士及答应得如此痛快,那可应该再勒一勒或许还能勒出一些,但旋即便将这个念头压下。 自父亲刘师立之时至今,刘家与关陇利益纠葛难以分割,若是关陇倒台,刘家也绝对不好过,所以宇文士及不仅是拿好处来拉拢他,同时也是胁迫他。 要么大家一荣俱荣,要么就一损俱损。 深吸一口气,刘可满慨然道:“刘家自入关中以来,得诸位贤达之关照不计其数,某虽不才,却绝非忘恩负义之辈,区区钱财的确能够弥补家中出兵之损失,但纵然没有这些钱财,某又岂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当然,口说无凭,咱们还是应立字为证……” 这一个转折差点把诸人给闪了一下,心说这刘可满无耻的风范完全不减他爹当年啊…… 令狐德棻如今完全沉浸在著书立说的人生成就当中,对于这些权力斗争极为不耐,闻言马上让人奉上笔墨纸砚,当场挥毫写就一份契书,在场诸人全部签字画押,而后毛笔一丢,起身便走:“家中书稿放在书案之上,唯恐被雨水浸湿,既然此件事了,老夫这就回家处置,其余的事你们看着办吧。” 言罢走到门口穿上鞋子,出门披了一件蓑衣,扬长而去。 徒留下堂内诸人面面相觑…… 这么洒脱的么?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风起云涌 最新网址:自从当初被房俊的妾侍挠的满脸花,使得令狐德棻威望大跌,嘲讽之声不绝于耳,故而近几年已经不问俗务,家中事宜都交由儿子们管理,自己躲在书房小院之内著书立说。 今次攸关关陇门阀之生死存亡,令狐德棻不得不亲自出面说服刘可满,但任务既然完成便全无留在此地之意,告辞一身转身便走…… 留下堂内诸人面面相觑。 不过令狐德棻辈分高、资历深,旁人即便有所不满也不敢颇多怨言,只能看着他扬长而去。 刘可满也有些尴尬,捋着胡子,道:“先帝虽然不曾废黜太子,但易储之意天下皆知,吾等身为先帝臣子,自当维护先帝遗愿扶持晋王殿下上位,故而在下早已做好准备,军中器械粮秣具备,数万将士枕戈待旦,这就下令全军开拔,奔赴长安!” 既然有李怀勤这个南阳惠王打头阵,那他就再无顾忌,只要李怀勤攻打长安他就跟着打,如果李怀勤半途撤军,那他也跑得比李怀勤更快…… 宇文士及颔首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 话未说完,便见到刘家有家仆快步自门外入内,几步来到刘可满身前,递上一份书信,躬身道:“启禀家主,刚刚城外斥候前来通禀,有一支数万人的部队自西向东而来,抵达雍县北侧,其军中校尉呈递一封书信,说是右骁卫开拔奔赴长安,途径雍县,右骁卫大将军安元寿给您书信一封。” 在场诸人齐齐色变,安元寿?! 这些年,安元寿之名在朝堂之中不显,但是在贞观三年之前,却是声名赫赫。其祖上来自与安息国的栗特人贵族,世代居于武威,其父安兴贵在高祖李渊之时评定李轨有功,其后更于凉州大破突厥,“累拜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封凉国公,赐帛万段,实封六百户”。 安家根基深厚、雄霸一方,是名副其实的西凉王。 高祖李渊诸子之中,安兴贵独看好秦王,在安元寿十六岁时便被其父送入秦王府担任右库直,负责守卫、陪从、鞍马事宜。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秦王发动玄武门政变,派安元寿宿卫嘉蝤门。 兵变成功之后,安元寿担任右千牛备身。 同年八月,突厥入侵兵至渭河,太宗皇帝同突厥首领颉利可汗在便桥刑白马设盟时,只有安元寿一人于帐中护卫。 贞观三年,安兴贵病故,安元寿回归故里,承袭其父“凉国公”之爵位,并接任右骁卫大将军之职,坐镇凉州。 其麾下兵马多栗特人勇士,长年驰骋西凉骁勇善战,较之左右武卫亦是不遑多让,只不过由于西凉地区内附之胡族众多,乃是“昭武九姓”聚居之地,局势波澜不靖、社会动荡起伏,故而李二陛下东征之时并未予以征调。 现在这支军队在安元寿统率之下奔赴长安,究竟意欲何为? 若是支持皇帝,只怕刘可满这边稍有异动,安元寿便会调头突袭…… 刚刚兴起的希望火苗转瞬即被掐灭,那简直就是巨大的灾难。 刘可满到是心态平和,毕竟他还没起兵呢,若安元寿来信是警告他让他归附皇帝,大不了听命而行就是,反正他麾下的部队绝对不会是安元寿麾下右骁卫的对手,临时转变阵营这种事,不丢脸。 而且他若将此间关陇大佬一股脑的抓了送去长安交给皇帝,还能立下一桩大功…… 目光不善的刘可满环视了周边诸位关陇大佬一眼,舔了舔嘴唇,低头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仔细观看。 诸人都被他目光之中那股充满不善的恶意给吓了一跳,心惊胆颤的齐齐注视着刘可满的神情。 好在刘可满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的看完,抬头露出一个笑容,大声道:“凉国公深受太宗皇帝恩惠,故而对于太宗皇帝之遗愿心心念念、如鲠在喉,现在率军奔赴长安襄助晋王成就大业,邀约在下共襄盛举!” “原来如此,凉国公当真忠肝义胆啊!” “有右骁卫这等精锐部队,成事之可能大大增加啊!” 诸人齐齐松了口气,宇文士及忙道:“不知老夫可否看看这信笺?” 刘可满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但还是将信笺递过去。 宇文士及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彻底放心,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认为刘可满会将他们绑起来一同送去长安交给陛下…… 现在,李怀勤已经启程前往长安,刘可满大军集结、枕戈待旦,又多了安元寿这样一支强军,数万大军齐齐奔赴长安,定能搅动风云、定鼎大业! 连续多日疲累劳顿喜忧交加,使得此刻心情激荡之下微微有些头晕目眩,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稳了稳心神,宇文士及紧紧握拳,振臂低呼一声:“天助我关陇也!” 李可满霍然起身,目视诸人,道:“在下这就点齐兵马,紧随安元寿之后奔赴长安,诸位是要随行,还是另有安排?” 诸人皆摇头:“关中地面并不平静,吾等还需坐镇各处安抚局势,以免后院起火,至于长安战事就拜托将军了。” 都是养尊处优多年的老人了,如何经得起跟随军队冒雨疾行的折腾?就连宇文士及此刻也感到精疲力竭,心知若是继续奔波下去估计就要一命呜呼:“将军家学渊源、文武兼备,此番出兵定能斩将夺旗、建功立业,吾等老朽与其跟在军中添乱,还不如留在后方筹措粮秣、征集民夫多多助力,不过将军放心,最迟一两日,老夫便会赶赴长安觐见晋王殿下,而后与江夏郡王、鄂国公等一道商议出一个完美的计划,能够统筹各方、协作共进,一举定鼎大局。” “如此甚好!” …… 雍县以北,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正顶风冒雨沿着官道往长安方向疾行,数万人的部队令行禁止、训练有素,洪流一般奔涌向前、杀气腾腾。 而就在这支部队经过雍县不久,镇守雍县的李可满便集结部队,两万余人追着前边那支部队的脚印,向着长安浩浩荡荡疾驰而去。 ***** 关中之地虽关隘紧锁,却也四通八达。隋唐之时,除去水路之外,出京师长安往东南荆楚之地,可走蓝关古道,两百年后便有一人被贬潮州刺史的途中,于古道之上吟唱“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通巴蜀则多走南向的秦岭蜀道,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若要一路向西,则需跨过渭河走咸阳而西出,穿河西走廊,直抵西域。 西汉张骞凿通西域后,咸阳成为自长安西出阳关的必经之地。汉唐时期,长安作为帝都,文人、诗人云集,而咸阳是京畿重地,距离长安城仅五十余里,乃西出长安第一站,渭城、咸阳频频现身送别诗。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小别”“话别”,古时西域是边塞苦寒、“春风不度”之地,西出阳关者多为保家卫国,或开疆拓土,或镇守边关,有时意味着生死难料,或难再聚,故而,西出边塞的咸阳桥便不可避免的予人悲壮、寂寥之感…… 咸阳境内,渭河横贯东西,渭水丰沛,水上交通便利,沿岸安刘渡、中桥渡、两寺渡等重要渡口星罗棋布,而其中咸阳桥头的渡口被誉为“秦中第一大渡”,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北上萧关、西出阳关、东抵长安者多由此渡渭,商旅、驼队、马帮……往来之客,络绎不绝, 咸阳桥可谓是长安北边门户,不容有失。 然而如今关中大乱,长安战火依然波及咸阳,往昔络绎不绝之客旅,如今已踪迹不见。 程咬金身披甲胄、大马金刀的坐在桥头渡口的官舍之中,正用一把勺子搅合火炉之上铁锅内的羊肉,一边听取着牛进达禀报军务。 “刚刚派去西边的斥候快马来报,镇守郿县的南阳郡望李怀勤已经起兵奔赴长安而来,兵马大抵在两万左右,动机未明。” 羊肉浓郁的香气馋得牛进达咽了口口水,“末将已经派人前去质问,命其表明目的,暂时还未有所回复。” 程咬金用一根筷子扎了一下滚烫中的羊肉,筷子轻易没入,便将羊肉挑着出来放在书案上,用刀子将一大块羊肉切成两段,将一旁碟子里的盐巴抹在羊肉上,狠狠咬了一口,嘴里咀嚼着招呼牛进达道:“来吃。” “诶!” 牛进达赶紧应下,将手里的战报放在一旁,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书案前,取过一点盐巴淋在肉上,捏着羊骨头将羊肉放在嘴里。 “嘶,哈,香!” 窗外大雨倾盆,气温极低,空气中蕴含着湿寒的水汽,令人浑身黏糊糊的湿冷彻骨,这样一口羊肉咀嚼着吞咽下去,胃腹热暖,简直就是无上的享受。 “若是有一口酒喝,给个神仙也不换呐!” 牛进达大口嚼着羊肉,发出一身感叹。 程咬金咽下羊肉,哼了一声:“哪里那么多美事?” 部队虽然粮秣不缺,但许久未曾补充,各种物资极度匮乏,之前藏的两坛子酒也早已喝光,现在也只能干瞪眼…… 房门忽然被人撞开,一个校尉快步入内,面色凝重:“大帅,雍县急报!”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家国情怀 最新网址:“凉国公安元寿率领麾下右骁卫三万兵马自凉州而来,战报送发之时已经过了雍县,直奔长安。另,关陇各家家主聚集于雍县,宇文士及更现身其中,鼓动刘可满,李可满业已集结兵马,紧随安元寿身后而来。” 门外大雨滂沱,密集的雨声依然遮掩不了校尉读诵战报,而战报中的字字句句更有如雷霆一般,使得雨势大增,乱人心弦。 牛进达放下手中的羊肉,嘴里咀嚼的羊肉也有些食不甘味,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先是李怀勤,再是安元寿、刘可满,这三支部队加起来足足七八万人,更有右骁卫这样久镇甘凉的骁勇之军,咱们怕是要顶不住啊。” 咸阳桥乃通往长安必经之路,想要堵住此地就只能列开阵势以硬碰硬,毫无转圜之余地,敌军一旦来袭,必是一场硬仗,而如此数量之敌军一旦冲乱左武卫的阵列,便足以绕过阵地前往长安,或者绕道后阵前后夹击。 局势极为不利。 谁能想到原本蛰伏不动的关中各支军队忽然之间蜂拥而至? 程咬金不为所动,大口的撕咬着羊肉,吃得很是香甜过瘾,对牛进达的忧虑充耳不闻。 牛进达见其这般镇定,心中也稳了下来,起身从火炉上提起水壶在盆中倒了热水洗了手,想了想,询问校尉:“长安那边可有异动?薛万彻、李靖可曾入城?” 校尉摇头:“这两支部队全部按兵不动。” 牛进达叹了口气,回到桌案前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冲淡了口中油腻感,道:“陛下还是不信任咱们呐。” 显而易见,如果陛下信任左武卫,这个时候李靖与薛万彻最起码有一支已经进入长安城平叛,既然任凭太极宫凶险重重动辄有沦陷之虞美却依然将两支部队留守城外,还是怕有人长驱直入抵达长安城外将整个城池围起来,彻底斩断皇帝一方的胜机。 之前当着李孝恭的那一番宣誓效忠,都成了无用功,说的再好听人家根本不相信…… 程咬金将一大块羊肉吃完,用帕子擦着手,然后喝了一口浓茶,好奇问道:“怎地,难不成你以为咱们一番说话就能让陛下尽弃前嫌,对咱们毫无保留的予以信任?” 牛进达被噎了一下,无奈道:“可就算依旧心存定见,也不能这般无动于衷吧?两支军队好歹有一支入城,也算是做给咱们看看啊,这般任凭咱们起誓发愿却浑然不信,陛下心胸不宽啊。” “咱们既然摇摆不定、左右逢源,就别怪人家对咱们不信任,信任这种东西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程咬金感慨一句,对校尉道:“传令下去,所有斥候全部放出,本帅要详细掌握敌军的一切动态,敌军的前军抵达何处、中军如何布置、粮秣多少,乃至于兵种类型、兵力数量,事无巨细,定要分毫不差的探听详实,若有误差,军法从事!” “喏!” 校尉应命,转身退出去传达军令。 程咬金恨恨灌了一口茶水,对牛进达道:“布置全军列阵吧,这一仗是一场硬仗,不容小觑,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牛进达不解:“大帅这是打算硬碰硬的死战一场?可你不是一直都采取保存实力的策略,不愿麾下将士过多伤亡?” 之所以在叛军起兵之处袖手旁观坐视叛军入城攻伐承天门,乃至于随后左右摇摆、立场不坚,程咬金的理由都是为了麾下弟兄着想,不愿有太多伤亡,再者也是保存实力,毕竟只要实力够横,纵然皇帝也奈何不得。 可现在若是在这咸阳桥死战一场,面对一倍于己的敌军,必然有巨大的伤亡,这可是与程咬金一贯的策略相悖…… 程咬金放下茶杯,示意牛进达续水,长吁短叹道:“到了眼下这步田地,咱们几乎成为可以左右皇位归属的决定性力量,咱们偏向谁,谁就最有可能获胜。” 牛进达不解:“那为何要选择陛下而舍弃晋王呢?” 阻挡关中军队进入长安,自然是帮着皇帝那一边,让薛万彻与李靖可以放心入城平叛、抵定大局。可若是皇帝与晋王二选其一,肯定是支持晋王所能获得的利益最大,毕竟晋王可是承诺将青齐之地封给程咬金,准许其建立藩国、传诸后世。 皇帝的承诺仅仅是一个西凉之王,高下立判…… 续水之后,程咬金捧着茶杯,反问道:“那你可曾想过,如若晋王占据太极宫并且昭告天下登基为帝,是否可以将陛下一网打尽?” 牛进达摇头道:“怎么可能?陛下敢于在叛军气势汹汹杀入太极宫围攻武德殿的时候依旧岿然不动,不逃不避,显然定有危机之时逃出武德殿的方法,这也应当是李靖迟迟不肯率军入城的原因之一,毕竟留在城外一旦时机不妙可以护送逃出长安城的陛下退往河西,不至于一败涂地。” 程咬金呷了口茶水:“所以啊,若陛下胜,晋王必然败亡,且天下门阀元气大伤,即便随后不乘胜追击,三五十年之内也难以恢复,天下局势稳固,内政顺畅,对外之武力持续不断,盛世得以延续……反过来说,若陛下兵败,逃遁河西,自此大唐疆土分裂东西对峙,以河西、西域支持的陛下完全有能力发动一场浩浩荡荡的夺位之战,到那个时候,大唐会是何等局面?” 牛进达最不擅长的便是动脑子,其次是局势分析,但还是仔细想了想,道:“此番兵变所带来的损失长久之间之内都不能得以弥合,山东、河东、江南等地的门阀在重创之后势必要从土地、农民的身上吸血,以尽快恢复元气,后果自然便是天怒人怨。而内战更会将大唐的精锐部队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周边胡族趁势崛起……” 越想越是心惊,如若果真到了那一步,高祖、太宗两代皇帝积攒下来的偌大家业怕是就要损耗一空,帝国迅速堕落,边患蜂起、内乱频仍,国将不国啊。 “呵呵,伱以为只是如此?” 程咬金冷笑一声,又叹了口气:“你还漏了一点,水师……” 牛进达猛然一惊,对于一个马步征战一生的将领来说很容易忽视了水师的存在,但经由程咬金的提醒,他马上便意识到最为糟糕的局面。 “一旦陛下逃亡河西,东西对峙的割据局势产生,水师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搞不好就会席卷整个江南,与朝廷划江而治……真以为房玄龄跑去华亭镇只是游山玩水?” “嘶……” 牛进达倒吸一口凉气。 以水师火器之利,又有房玄龄的运筹帷幄,兼且与江南士族的利益羁绊,当真有可能占据半壁江山…… 到那个时候,陛下割据河西,晋王占据关中,水师席卷江南,山东、河东、漠北等地逐渐拜托朝廷的掌控,搞不好偌大帝国瞬息之间就将四分五裂! 南北朝之局势再现神州,唐人自相残杀、相互攻伐,元气逐渐耗尽,胡族休养生息、趁势崛起,一二十年之后踏破长城、饮马中原,汉人再度遭受五胡乱华之悲惨境地…… 牛进达双眼瞪圆,断然道:“吾辈身为军人,焉能坐视那等惨状重现?” “所以啊,咱们只能选陛下。” 程咬金无奈道:“封建一方、传诸子孙又能怎样?今日咱们若选了晋王放任关中军队过咸阳桥入长安,他朝帝国崩颓、江山动荡,民不聊生、外族入寇,那咱俩就是千古罪人,遗臭万年、罄竹难书的那一种!” 他看着牛进达,沉声道:“正如房俊时常言说的那句话,做人多多少少都得有那么一点家国情怀……某可以不忠诚于当今皇帝,但不能不忠诚于大唐、不能不忠诚于天下!否则将来百年之后,吾等有何颜面去见太宗皇帝?” 牛进达霍然起身,大声道:“大帅放心,左武卫乃国之羽翼,既能跋山涉水远征辽东,亦能视死如归扶保社稷!自吾以下,定当血战咸阳桥,不使叛军踏过一兵一卒!” …… 大雨之中,左武卫数万将士于咸阳桥南侧整齐列阵、枕戈待旦,军中司马往来奔走,向校尉、兵卒传达死战之命令,同时宣扬此战对于帝国、对于百姓之重要,纵使抛头颅、洒热血,亦要阻截叛军于此,力挽江山之倾颓,避免可能之厄运。 左武卫上下皆府兵出身,闲时耕作、战时出征,对于民生疾苦、江山稳定有着极高的追求,或许他们不在意皇帝是谁,只要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哪个都行,但绝对不允许叛军从他们的阵地踏过去祸乱帝国根基,埋下亡国之因。 全军上下战意熊熊、士气高昂,瓢泼一般的大雨亦不能浇灭心中燃烧的信念,一匹匹斥候骑乘的战马纷至沓来,送回叛军的行进路线、进军速度、兵力多少等等消息,左武卫上上下下枕戈待旦,做好一切准备,只等着叛军前来,决一死战! 傍晚之时,抵达咸阳桥五十里的刘怀琴听闻左武卫列阵于咸阳桥北做好战斗准备的消息,心中顿时咯噔一下……程咬金这老贼该不会彻底投靠了皇帝,当真是要玩命吧?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抢滩登陆 最新网址:距离咸阳桥三十里,左武卫的斥候已经在雨幕之外若隐若现,李怀勤心中忐忑不安、进退两难,下令军队减缓行进速度,同时派人向后探查安元寿、刘可满两支军队抵达何处。 本方斥候回报说是左武卫在咸阳桥北列阵以待,这让李怀勤进退失据:这个时候退是肯定不能退的,否则自己贸然出兵将来根本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但也不能冒进,万一左武卫当真铁了心拒敌,自己一旦率军度过咸阳桥就将遭遇恶战,以自己麾下部队的兵力、战力,断无可能战胜左武卫。 甚至就算能够战而胜之,有必要付出巨大牺牲走出这一步吗? 心里摸不清程咬金到底要死战还是做做样子,也将宇文士及骂了一遍,那老贼信誓旦旦程咬金会保存实力,只要自己率军抵达咸阳桥便会退避三舍……简直放屁! 到了酉时末,大雨一以贯之势如瓢泼,在雨水之中龟速前进的李怀勤终于等到身后的右骁卫及其身后的刘可满…… 两军并列而行,李怀勤披着蓑衣策马见到了身躯雄壮在马背上有如小山一般的安元寿,对方不紧不慢的策骑上前见礼:“郡王有礼了,甲胄在身未能全礼,还望恕罪。” 虽然掌握着右骁卫这样一支十六卫兵马,但国公低于郡王,必须先行见礼。 年近不惑的安元寿身躯雄健,具有安息血统的高鼻深目、轮廓深刻,坐在马背之上夜色之中看去相貌幽深、鹰视狼顾,予人一种桀骜难驯的杀伐之气,气势惊人。 若非这般人物,也难以率领一卫之兵镇守西凉,将这些年逐渐内附的昭武九姓压制得如豚犬一般服服帖帖…… 李怀勤不敢托大,赶紧还礼:“凉国公不必多礼!” 两人在马背之上拱手,而后安元寿沉声问道:“郡王先行一步,为何却进程缓慢,直至此时仍未抵达咸阳桥?” 李怀勤道:“实不相瞒,本王麾下兵将久疏战阵、缺乏操练,遇上雨天道路难行,拖拖拉拉难以加快,惭愧惭愧。” 自然是不能说等着你来先行一步,替我去蹚一蹚程咬金这摊浑水…… 安元寿是个实诚人,倒也信以为真,这位南阳惠王在郿县歌舞升平吃喝玩乐的传闻天下皆知,麾下两万兵马起初之时是为了防备吐谷浑入侵,结果当真吐谷浑入侵的时候已经不堪一战,还是房俊亲自率军长途跋涉抵达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铁骑,而李怀勤则龟缩郿县,纹丝不动。 这会儿统兵前往长安,倒也难为他了…… 安元寿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即使如此,那郡王不妨暂且押后,看末将冲锋陷阵大破程咬金!” 李怀勤吃了一惊,他虽然不愿打头阵,可是安元寿这般鲁莽却并非好事,真以为程咬金是吃素的?无论如何算计,这一仗都只能胜、不能败,所以还是稳妥一些为好。 “凉国公何必心急?在您身后还有李可满的两万部队马上就到,不如咱们等一等,好生商议一番,即便唯有凉国公您能够胜任先锋之任务,也应当做好分工、默契配合,争取一击制胜,否则若是在这咸阳桥与程咬金纠缠不休,导致晋王那边顶不住压力,岂不是坏了大事。” 程咬金百战宿将、贞观勋臣,左武卫当世强军、剽悍擅战,谁敢小觑谁就得吃大亏,现在距离长安一步之遥,自然应当稳扎稳打,只要渡过咸阳桥就成功了一半,岂能这般轻率? 然而安元寿性格桀骜,如何听得进李怀勤的劝阻,不屑道:“贪生怕死就说,何须这般巧舌如簧?某自会冲在前头,郡王只需将军中舟船交出即可。” 李怀勤蹙眉不悦,压着火气道:“本王若是怕死,岂会起兵攻伐长安?只不过事关重大,万一进军受挫不仅影响军心士气,更会使得长安城内的晋王殿下陷入被动,咱们兵力占优,敌军只能死守阵地,稳扎稳打必然战而胜之,何必冒险?” 安元寿心意坚决:“兵贵神速,区区左武卫不过一卫之军,就算再是擅战又能如何?最不济末将也可将其拖住,等到刘可满抵达,你两人可各自率军横渡渭水,自敌军阵地两翼绕过去,届时无论是合围左武卫将其彻底剿灭,还是分兵直抵长安,可进可退,何必在此纠缠不休?吾意已决,郡王不必多言,还请郡王派人将军中携带之舟船移交给末将,末将这就渡河,直击程咬金,攻陷咸阳桥!” 右骁卫这些年镇守甘凉,覆灭薛延陀、狙击吐谷浑、西征大食人、东征高句丽等等大战都未曾参与,但凉州之地乃昭武九姓聚集之处,常年局势动荡、战乱不止,右骁卫上上下下作战经验极其丰富,所以安元寿才会不将程咬金的左武卫放在眼中。 在他看来左武卫不过是跟在太宗皇帝身后刷功勋的无能之辈,任谁跟着几十上百万大军出征还能吃了败仗? 且右骁卫中很多昭武九姓的青壮,各个骁勇善战,面对死守阵地完全丧失了机动性的左武卫,定能战而胜之。 只要此战获胜、进逼长安,等到晋王登基他就是第一功臣,谁又能不在意“封建一方”的诱惑呢?安氏一族乃是安息国王族,安息国覆灭多年,若能在他手中复国,这是多大的荣耀? 所以,他不允许刘怀琴、刘可满之流分走他的功勋…… 李怀勤后知后觉,现在也慢慢回过味儿来,明白了安元寿的心思,知道再怎么劝也没用,只得无奈道:“既然凉国公执意如此,本王又岂能阻拦?无须右骁卫将士接受舟船,本王这就让人铺设浮桥、摆渡过河,愿凉国公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哈哈!借郡王吉言!” 安元寿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只会军队抵达咸阳桥北,沿着河岸聚集,等待渡河。 李怀勤也不多言,既然你想要头功那就给你,只要别崩了门牙就好,我这边正好减少伤亡,何乐而不为呢? 当即下令部队将沿途征调、搜集的舟船运过来,在咸阳桥的上游选择一处渡口,开始搭设浮桥。先是将舟船在河中排列成连接南北两岸的队列,然后用绳索相连使其稳固不至于被湍急的河水冲散,且相对稳固,在让人将木板、门板之类铺设上去。 到了亥时左右,三座浮桥在渭水之上搭设完毕,安元寿顶盔掼甲、披着蓑衣,在大雨之中指挥军队沿着浮桥强渡渭水。 对岸的左武卫早有防备,几乎所有弓弩都集结在渭水南岸,在浮桥的桥头附近构筑阵地,见到右骁卫强渡渭水,当即以弓弩远距离迎头痛击。 一时间箭矢如雨水一般密集,将渡河的右骁卫兵卒射的人仰马翻,不少兵卒甚至未等踏足岸边便被箭雨迎面射中,翻身倒在河水之中,很快层层叠叠的尸体便将岸边的潜水填满,鲜血染红了河水,无以计数的右骁卫兵卒踩踏着袍泽的尸体蹚着血红的河水冲上岸头,向着敌人的阵地冲去。 左武卫早有防备,刀盾兵当即上前形成一道屏障,弓弩手后撤至安全距离,继续以弓弩远程抛射对敌军予以压制。 咸阳桥北,安元寿下马听着校尉回禀战况,深陷的眼眶下一双略微带着淡蓝色的眸子显得有些深邃,神情并未因先锋部队在抢滩战斗中的损失惨重而有所波动。 打手挥了挥,淡然道:“让骑兵上去,袭扰敌军两翼,寻找薄弱处冲击两次,迫使其阵线向后移动。” 弓弩手的确可以远距离杀伤,但本身的防御非常薄弱,必须配合刀盾兵使用,但刀盾兵在前、弓弩手在后的阵型又会使得两翼防守薄弱,要么设置机动性强的骑兵护卫两翼,要么在强袭一波之后迅速撤退。 只要迫使对方向后退却,右骁卫就可以顺利登陆南岸,展开正面强攻。 “喏!” 校尉前往传令,早已在北岸集结的骑兵部队踏上浮桥,向着南岸挺进,然后在浅水之处上岸,分兵两处向着左武卫的阵地两侧迂回而去。 程咬金自然不会在战斗刚一开始便将自家的骑兵放上去与敌人的骑兵决斗,所以在弓弩手取得重创敌人先锋部队并且挫其锐气之后,便命令刀盾兵掩护着弓弩手缓缓后撤,直接将岸边滩涂让了出来。 不是他不想将敌军堵截在河水浮桥之上,而是一旦那么做了,敌人完全可以在上下游任何地方再度搭设浮桥,只要分兵登陆就能直扑左武卫侧翼,给己方阵地造成巨大隐患。 “半渡而击”这种事的确能够最限度消灭敌人,但危险同样很大,稍有不慎便会遭受反噬…… 得知左武卫已经向后撤退,自己的先锋部队也已登陆占据滩涂,安元寿对李怀勤道:“待末将亲自上阵攻破敌阵,郡王可相机而动、确保支援。” 李怀勤连连点头:“凉国公麾下果然精兵强将、战无不胜,你且放心前去,本王随后便至,定能确保右骁卫后阵稳固、两翼不失。” 安元寿颔首,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踏上浮桥,与麾下右骁卫数万将士冒着大雨浩浩荡荡冲向对岸。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各怀鬼胎 最新网址:官舍之内,程咬金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听取何处回禀的战报,整个咸阳桥头战场的态势在脑海之中勾勒清晰,再斟酌着每一道军令,确认无误之后予以下达。 安元寿这般迫不及待的进攻是有些出乎他预料的,双方乃是故交,昔日皆有一段时间在秦王府效力,只不过玄武门之变以后安元寿便返回凉州,接替其父担任右骁卫大将军之职镇压内附的昭武九姓以及部分突厥部落,所以并未有太多的深交。 故此,程咬金知道安元寿性格暴躁、桀骜不驯,打起仗来大开大阖直来直去颇有薛万彻之风范,但如眼下这般根本不等与李怀勤、刘可满两军汇合合兵一处便直接强渡渭水发动进攻,还是让人难以理解…… “天下人皆言薛万彻夯直鲁钝、暴戾不驯,岂知这安元寿居然犹有过之?鲁莽之处,不敢恭维,遥想当年安兴贵在高祖皇帝面前羽扇纶巾、谈笑间镇压吐谷浑的风采,真真是虎父犬子啊。” 牛进达对安元寿数百里奔袭而来未等整军歇息便悍然强袭的行径表达了不屑。 程咬金眼睛瞅着手里的战报,喝了口茶水,笑道:“这话就过分了,那安元寿这十余年镇守西凉,不仅将昭武九姓压制得服服帖帖,更是将突厥人打得狼狈逃窜,也算是当世猛将,岂能以‘犬子’称呼?并非人人皆是房二,勋贵二代之中,安元寿已经很不错了。” 能够镇守西凉之地十余载未曾有胡族反叛之事,又怎能是易于之辈?就算是“有勇无谋”,可单单这一个“勇”,也不是谁能都比得上的。 牛进达啧啧嘴,感叹道:“你这么一说,某也觉得不大对头,现在只要比较勋贵二代之中的某人,下意识的便会将房二那厮作为标杆,可是这等允文允武、惊才绝艳之人,古往今来又能出几个?总是拿他来比较,倒是对旁人不公平了。” “所以,吾才觉得这一战陛下必胜。” 程咬金放下战报,伸了个懒腰,身上甲胄已经多时未曾脱下,兼且雨天潮湿,内里的中衣已经不成样子,抓一把裤裆都能攥出水来…… 牛进达问道:“是对房二有信心?” 程咬金颔首:“那小子最是精明,既然敢怂恿陛下做出‘引君入彀’这样行险一搏去获取最大利益的策略,很明显对于陛下的安危有着十足的把握。即便世间从无绝对之时,再是缜密的计划都有可能出现意外,但你认为仅凭羽翼未丰的晋王以及一群世家门阀招募的乌合之众,就能掀翻房二、谋逆成功?” 自房俊出道以来,以往那个“率诞无学”的木讷腐朽之辈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不仅文采绝世、诗词双绝,更是武略出众、战功赫赫,其一言一行皆惊艳世人,所取得的成就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样一个人,岂能将自己置于险地? 牛进达有些不耐烦,哼了一声,道:“你这人总是满肚子的算计,之前算计也就罢了,现在咱们已经站在这里,就已经没了回头路,只能誓死支持陛下替陛下挡住前往长安的叛军,否则若是再度改弦更张,岂非消掉世人的大牙?现在不是琢磨房二能否保得住陛下的问题,而是如何应对安元寿的猛攻?” 程咬金不以为然:“咱们准备充分,阵地固若金汤,区区安元寿焉能突破?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安元寿自是不能正面突破咱们的阵地,但不是还有李怀勤与刘可满么?那两人皆是奸狡之辈,现在安元寿正面突袭牵制了咱们的主力,一旦那两人随后渡河攻击咱们两翼,甚至迂回至咱们后军来一个前后夹击,咱们岂不是陷入重围?” 牛进达对程咬金的乐观很是恼火,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痞了,怎能不知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万万不可轻敌的道理?就算再是瞧不起安元寿,也不应当这般轻敌。 左武卫现在的任务是死守咸阳桥,掐断叛军通往长安的道路,故而不能走、不能退,只能坚守阵地,一旦陷入包围,要么任务失败,要么全军覆灭。 “伱以为那李怀勤、刘可满是何等样人?” 程咬金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站在窗前望着外头黑沉沉的天幕瓢泼也似的大雨:“他们的目的不是击败咱们左武卫,而是打通前往长安的道路,以此支持晋王登上皇位,以便于他们攫取利益……在长安城中打生打死,自有晋王看得见,他朝功成之后断然不会少了他们的功勋,可是在这咸阳桥一番死战损兵折将,又有什么意义?万一全军覆灭在这里,岂不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傻子才会那么干。” …… 大雨滂沱,渭水翻滚奔涌、声若雷鸣。 李怀勤坐在岸边搭建的雨棚之下如坐针毡,时不时抬头望向西边黑沉沉的夜空。安元寿的确勇猛无俦,率领麾下右骁卫强渡渭水猛攻左武卫的阵地,已经将左武卫逼得连连后退不得不将渭水岸边的滩涂让出来,使得右骁卫的大军得以顺利渡河。 此刻渭水南岸的战斗如火如荼,安元寿也已经不止一次派人前来让他赶紧渡河支援,以便合兵一处攻破左武卫的阵地,但李怀勤一拖再拖、迟疑不动。 他在等刘可满…… 此时渡河汇合安元寿能否击破左武卫的阵地?李怀勤认为可能性很小,固然安元寿推进速度很快且顺利强占南岸滩涂逼得左武卫后撤,但左武卫阵势不乱、损失不大,反倒是安元寿因为强攻导致伤亡很大,如此情况下就算能突破左武卫的阵地,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极为庞大。 这是李怀勤所不愿的。 此番起兵入京,乃是为了扶持晋王登上皇位,进而立下从龙之功改日封建一方、建国称王,可若是没有了麾下这两万部队,即便他朝封建一方,又拿什么去稳固封国、治理民众? 靠一腔正气么? 若当真在长安城内将麾下部队填进去也就罢了,毕竟能让晋王亲眼所见,未来定能获得超值的补偿,可如果折在这咸阳桥,晋王未曾感同身受,如何体恤? 说不得还要说一句“废物”…… 一批快马自西边雨幕之中穿越而出,顶风冒雨疾驰而来,倒得面前停下,马背上的斥候大声道:“启禀郡王,刘可满率军自西而来,距此不足十里!” 李怀勤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已经打发走安元寿派来的好几波人,各种理由都用了一个遍,若是再来人,他都不知拿什么话去搪塞…… “传令下去,全军做好渡河的准备!” “喏!” 未几,一支部队自风雨之中陡然出现,向着渭水北岸疾行而来,李怀勤亲自披着蓑衣策骑向前迎接,与排众而出的刘可满在军前相遇。 “末将见过郡王!” “将军免礼!” 两人翻身下马,携手来到雨棚之内,李怀勤亲手斟茶,刘可满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浑身潮湿寒气散发,舒服得吐出一口气,“多谢郡王,末将不敢当啊!” “兵凶战危、社稷倾颓,你我于乱世之中扶保江山,遵循先帝遗愿,正是艰难险阻、继往开来,自当团结一致、无分彼此,哪有什么敢当不敢当?” 李怀勤一脸正气、慷慨陈词,弄得刘可满一脸尴尬,接不上话。 大家都不过是投机取巧而已,你这班正义凛然伟大光明正确,当真不要点脸吗? 赶紧错开话题:“大雨冲毁了不少道路,一路行来极是艰难,故而晚了凉国公一步……不知眼下局势如何?” 李怀勤遂向他详细叙述了当下战况。 听闻安元寿不等三支军队会师便强行渡河悍然向左武卫发动进攻,刘可满脸色阴沉下来,看了看李怀勤的神情,试探着道:“这位凉国公大抵是在西凉横行霸道惯了的,居然不将程咬金这等贞观勋臣放在眼中。” 李怀勤听懂了刘可满的试探,马上表态:“竖子跋扈骄纵,桀骜难驯,不足与谋!” 刘可满心中有数,附和道:“引兵正面猛攻左武卫之阵地,何其狂傲也?眼下吾等之重任乃是快速拜托一切阻碍抵达长安城,若是拖延时久,坏了晋王大事,万死不足以赎罪也!” 李怀勤一拍大腿,愤然道:“谁说不是呢?若安元寿有将军这般见识,何愁大事不成?只不过现在安元寿正引兵猛攻左武卫阵地,双方激战正酣,已经数次派人前来请求支援,本王权衡左右难以决断,不知如何应对,将军何以教我?” 娘咧!刘可满心中暗骂一声,你不想支援安元寿,却又担心时候安元寿找你算账,所以就想将黑锅甩我头上? 想滴美! 他面色凝重,叹气道:“吾等固然不应在此与左武卫纠缠,可现在凉国公已经上阵,想退也退不下来,徒唤奈何?大家志同道合,皆为维护先帝遗愿,总不能见死不救。” 李怀勤城府不深,面上马上现出不满之色,等着刘可满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将军即刻渡河支援安元寿,本王随后便至。” 言罢,两人目光相对,一时无语。 刘可满顿了一顿,只得无奈道:“末将刚刚抵达,全军疲累不堪,贸然渡河并非理智,此事还需斟酌……” 李怀勤哼了一声:“那就斟酌斟酌?” 刘可满:“……”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兵分两路 李可满打了个哈哈,笑眯眯道:“郡王这说的哪里话?末将之职责不仅在于替太宗皇帝完成遗愿,更要确保郡王之安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末将自是要护卫郡王之周围随时听候调遣,至于左武卫……凉国公骁勇善战,无须末将担心。再者说来,人家凉国公自凉州起兵跋涉数百里,图的便是那从龙之功,末将不才,却也不愿夺人所好。”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一圈儿废话,已经试探出彼此的意图,而且不谋而合。 这就奠定了合作的基础…… 麻布搭建的雨棚被豆大的雨点打得噼哩叭啦响,雨水自边沿泻下,很快在地上汇聚成蜿蜒的水流,向着低矮之处流去。 李可满问道:“不知郡王有何打算?” 李怀勤道:“凉国公骁勇善战,其麾下右骁卫更是当世强军,吾等是远远不及的。” 李可满连连点头。 李怀勤又道:“左武卫兵强马壮,程咬金更是当世强军,纵然集结你我加上凉国公三支军队也未必能够战而胜之,更多可能还是两败俱伤,且被延阻于这咸阳桥,导致晋王迟迟不能得到增援,以至于局势彻底恶化,回天乏术。” “郡王之言有理,所以当下最为紧要之事乃是尽快抵达长安,协助晋王殿下攻陷武德殿、占据太极宫,入主帝国中枢昭告天下登基即位,其余一切都要为此让路。” “正是如此!吾辈皆蒙受太宗皇帝隆恩,为太宗皇帝之遗愿而舍却生死,只要能够达成这一目的,纵然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又有何憾?” “郡王真乃忠贞之士,末将钦佩无地,甘愿附于骥尾、马首是瞻!”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不仅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且得到对方的任何,简直三观契合。 故而一拍即合。 当即,两支军队生火造饭,冒着大雨用了晚饭,之后经过简单修整便拔营而起,沿着浮桥横渡渭水,快速登陆渭水南岸。 岸边的战斗极其激烈,右骁卫气势汹汹金戈铁马,本以为能够一鼓作气将左武卫的阵地冲散而后分割冲杀一战而定,孰料左武卫极其坚韧,全军上下士气如虹战力强悍,将整片阵地守的固若金汤,任凭右骁卫发动一波又一波潮水一般的攻势依旧岿然不动。 安元寿策马在敌军阵列的外围奋勇冲杀、身先士卒,周边追随他多年的西凉勇士也奋勇争先、剽悍擅战,然而却始终无法冲垮敌军的外围防线。 不能冲垮外围防线,就不能动摇敌人的中军,战而胜之自然无从谈起。 相反,若是长久不能取得进展还会带来反噬,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旦右骁卫这股锐气在敌军严密的阵列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等到锐气一泄,敌军便会反戈一击,给予右骁卫一个刻骨难忘的重创。 所以素来桀骜不驯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的安元寿有些焦急,一刀将一名试图自左翼偷袭他的敌军校尉斩成两段,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身后一个亲兵策骑从混乱的军队之中挤进来,大声道:“启禀大帅,刘可满已经抵达渭水北岸。” 安元寿喝问:“既然抵达,何以不曾渡河来援?” 亲兵自然不知:“具体情形未知,但两支军队正在北岸生火造饭,大抵是用饭之后略作修整,再前来增援。” “娘咧!” 安元寿怒骂一声,他率军自西凉长途奔袭而来,一路疾行不曾修整,抵达咸阳桥更是一刻不停马上投入战斗,争取将敌军一击即溃,全军上下根本没有用饭,现在自己在这边打生打死,那两个家伙居然这般不紧不慢? 尽管他性情桀骜,却不是傻子,知道自己现在有求于李怀勤、刘可满,若无这两支军队的支援,自己非但不能击溃左武卫打通咸阳桥前往长安的道路,甚至有可能遭受一场大败…… 故而只能忍着怒气,下令道:“马上前去催促,让他们立刻起兵渡河!” “喏!” 亲兵得令,赶紧调转马头向后跑,踏着浮桥返回北岸,将安元寿的命令传达给雨棚之下喝粥的李、刘二人。 刘可满喝着粥不说话,李怀勤却“砰”的一声将饭碗搁在木板搭成的桌子上,怒道:“本王乃是大唐郡王,他安元寿碰什么号令本王?况且之前本王已经提醒做好充分准备之后再行攻伐,他偏偏不听,现在知道左武卫是块硬骨头啃不下来,就想起本王来了?你去告诉他,本王麾下军队吃饱喝足、准备妥当自会渡河增援,在此之前,让他免开尊口!” 亲兵乃是安元寿信赖之人,都随着安元寿脾气乖戾、桀骜难驯,闻言大怒,却也不敢在李怀勤面前放肆,只得恨恨的瞪了一眼,转身上马,再度返回渭水南岸向安元寿回禀。 安元寿知道李怀勤这是报复自己刚才对他不敬,心中虽然怒火升腾,但也害怕万一这两人干脆调头返回原驻地放弃攻伐长安怎么办? 只得忍气吞声,率军继续猛攻左武卫阵地,麾下兵卒伤亡大增。 而在北岸,李、刘两人吃饱喝足,后者打了个饱嗝,问道:“郡王以为可否出兵?” 李怀勤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幕,雨水好似瓢泼一般非但未有停歇之意反而越下越大,估摸了一下时辰快要天亮了,颔首道:“传令下去吧,咱们两支军队一左一右横渡渭水。” “喏!” 刘可满起身施礼之后披上蓑衣骑着马返回本阵,很快隆隆鼓声在大雨之中响彻四野,两支军队齐头并肩沿着浮桥渡过渭水,向着前方距离岸边不远的战阵挺进。 等到即将靠近战斗进入白热化的战场,两支军队忽然拐弯,一左一右自战场两翼斜斜插过去…… 安元寿拍马舞刀奋勇冲杀,敌军喷溅的鲜血将甲胄染红,片刻之后又被雨水冲刷干净,即便以他杀人如麻的履历,也越来越感到难以为继,雨战可以提升人体的兴奋程度,迸发出较平常之时更为剽悍的战力,但也会使得体力快速下降,难以持久。 刚刚挥刀劈斩一个敌人,未等前进一步,便有三五个敌军争先恐后的填补了眼前的空缺,数件冰刃自各个角度向着自己刺来,好不容易在身边亲兵的协助下拜托危险,又躲避了几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才发现刚刚从敌军阵地撕开的一道口子已经被填补完整…… 这么打下去如何是好? 安元寿心生退意,但现在两军仅仅咬合在一处,只要他敢后退半步,此消彼长之下,敌军必然趁势反扑,到时候己方阵脚大乱,那可真有可能导致大败。 安元寿心急火燎,正要在此派人前往北岸催促,便听到有校尉自身后疾驰而来,到了近前大声禀报:“启禀大帅,李、刘两人已经率军渡过渭水,自南岸登陆。” 安元寿瞪着眼睛怒吼:“那为何还未上来增援?” 校尉大叫道:“李、刘两支军队在咱们后阵一分为二,一左一右自两翼向前运动,现在已经逼近敌军两侧。” 安元寿心中大定、喜形于色:“好!儿郎们,援军已经抵达敌军两翼,马上就合拢起来围歼敌军,咱们凿穿敌阵、生擒程咬金!” “凿穿敌阵,生擒程咬金!” 军中一阵大声呼喝,士气顿时暴涨,攻势再度猛烈三分。 然而一炷香之后,这股士气几乎耗尽,却并未向前推进多少,且敌军阵列严整毫无两翼遭受攻袭的迹象…… “援军现在何处?”安元寿大喝,那两个混账若是再不来,自己有点顶不住了。 “启禀大帅,李、刘已经运动至敌军身后!” 安元寿咬着牙怒火填膺:“这两个废物难道还想将左武卫彻底围拢起来绞杀干净不成?让他们赶紧发动进攻,咱们的目的是击溃左武卫,而不是歼灭敌人!” 也不知这两货脑子怎么想的,就凭他们麾下那些乌合之众,居然也敢打起全歼左武卫的主意?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又过了半炷香功夫,敌军阵地依旧未有遭受攻击的迹象,反倒是右骁卫这边因为士气一泄再泄已经有些难以为继,兵卒长途跋涉未能及时修整早已精疲力竭,非但不能撕碎敌军防线,反而被敌军组织了好几次反击。 两个混账到底怎么回事? 安元寿又惊又怒,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有一个斥候策马疾驰而来,脸上掩饰不住的慌张,到了安元寿近前甚至忘了施礼,在马背上大声道:“大帅,大事不好!李怀勤、刘可满两支军队已经穿过敌军后阵,并未合围,而是一左一右向着长安方向疾行而去!” 马背上拎着横刀的安元寿先是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旋即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担心居然成真,这两人将他当做替死鬼来缠住程咬金,居然就那么将他丢弃在这里,然后奔赴长安去博取从龙之功…… “哇呀呀!狗贼误我!” 安元寿大吼一声、目眦欲裂,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做人岂能这般无耻?!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攻守易位 最新网址:听闻李、刘二人兵分两路已经自敌军阵地两翼迂回而过直奔长安而去,安元寿眼珠子都红了,面目狰狞牙根紧咬仿佛欲择人而噬,大吼一声:“气煞我也!” 他岂能不气? 心中盘算的是击溃左武卫打通前往长安的道路,由此立下一桩大功,继而在长安内外大杀四方一举奠定从龙之功,姑臧安氏这个被世人称作“西凉王”的家族能够由他开始成为真真正正的“西凉王”,他安元寿之名能够被子孙后代祖祖辈辈记载于族谱之上世代供奉。 更有甚者,他安元寿今日能够封建一方,奠定一国之根基,将来未必不能以西凉为龙兴之地,进而席卷九州、君临天下。 这种事杨坚做得,李渊做得,我安元寿难道就做不得…… 但现在,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李、刘二人兵分两路绕过战场弃他而去,使得他不得不独自去面对阵列稳固、随时可以发动反攻的左武卫,他已经彻彻底底认清了左武卫的强横战力,也知道自己以往盘踞在西凉一带唯吾独尊小觑天下英雄之心态是何等令人耻笑。 然而走到这一步已是非生即死,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只希望程咬金能够忌惮李、刘两人对长安之威胁,不得不分兵前去阻截、追逐,如此才能有他安元寿一线生机,否则别说封建一方成为泡影,万丈雄心戛然而止,就连父亲留下来的这数万右骁卫将士都得折在这咸阳桥,姑臧安氏数代人的心血一朝丧尽…… …… 咸阳桥头的官舍内灯光明亮,雨夜之中不计其数的校尉、斥候出出进进,一片忙碌,不远处的桥头阵地上战事正酣。 右骁卫的骁勇有些出乎于牛进达预料之外,这支常年镇守西凉威压昭武九姓的部队与关中的联系不多,平素接触很少,以往只闻其赫赫威名,到底多强却极少有人知晓。 现在一经结阵,兵卒悍不畏死、将领身先士卒,给左武卫的阵地带来极大的冲击。 好不容易左武卫这边稳住阵脚,李怀勤与刘可满两人又开始横渡渭水,且兵分两路朝着左武卫两翼杀来,一旦被其完成穿插形成围剿之势,左武卫今日怕是就要遭遇一场惨败。 牛进达提议分兵两翼阻截李、刘二人,主力中军则向后撤退暂避安元寿之锋芒,以免被敌军形成合围之势陷入被动,却被程咬金断然拒绝。 “此时不易擅动,否则安元寿必然正面全力破袭,届时先机尽失、处处受制,怕是要守不住这咸阳桥。” 程咬金思虑缜密,毕竟敌军的数量多处左武卫一倍有余,一旦左武卫不能坚守住阵地,莫说反攻了,怕是要一败涂地。 牛进达蹙眉道:“可万一李、刘两人率军迂回至咱们后阵完成合围怎么办?” 合围之势一旦完成,那可就不仅仅是失败了,跑都跑不了。 程咬金道:“不必担忧,且先让这两人向前突进一段,派出预备队予以盯防,但保持距离,只要这两人没有合围的意图,不准擅自与其接战。” 牛进达愕然:“大帅认为他们不会迂回合围?” 三支军队齐齐而来,彼此之间相互协同,自然共同进退,这有什么可疑虑的? 程咬金反问:“你认为他们会?” 牛进达瞪着眼睛说不出话,难道不会? 程咬金耐心解释道:“安元寿抵达咸阳桥后连修整一下都不肯,直接强渡渭水来攻,你以为是他支援晋王心切?并不见得如此,以我之见,他大抵是想要以猛攻之势将咱们冲垮,再不济也能杀得咱们大乱,而后李、刘二人随后赶到两翼迂回,将咱们彻底击败,如此安元寿便可将咸阳桥之战的首功收入囊中。但李怀勤与刘可满皆乃奸诈之辈,岂肯牺牲自己的兵马去成全安元寿?故而这两人极有可能虚张声势,任由咱们将安元寿死死拖住在这咸阳桥,他们则长驱直入直奔长安。” 牛进达觉得有道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仅仅是要知晓敌军的兵力、士气、意图、作战计划、地形状况、气候条件等等,更重要是要知道敌军主帅之性格脾性,因为不同的人面对同样的局面往往做出绝不相同的决定。 认可了程咬金的推断,他赶紧下令预备队上阵,自后阵向两翼缓缓推进,严密监视敌军的同时也要保持距离,既防止敌军有可能的迂回包抄,也尽量避免接触。 战报不断传回。 李怀琴与刘可满率领军队登陆之后便一分为二,绕过激战正酣的战场由两翼向左武卫后阵穿插,然后并未向中间合围袭扰左武卫后阵,而是继续向前疾行,直奔长安而去。 牛进达:“……这两个混账东西!” 对于左武卫来说这是大好事,长安城那边还有李靖率领东宫六率一直驻守春明门外,届时可予以阻挡前往的李怀勤、刘可满,左武卫这边则避免了与一倍于己方的强敌恶战,只需面对安元寿的右骁卫即可。 他几乎可以想见此刻在两军阵前奋勇冲杀的安元寿得知李、刘两人利用他缠住左武卫却直奔长安城之后是何等的愤怒、凄凉、无助…… 遇上这样的盟友,岂是悲惨二字可以描述安元寿的心情? 程咬金对门口的校尉道:“派出两千骑兵分作两队,紧紧跟着李、刘二人,将其一举一动随时回报,另外,斥候快马加鞭赶赴长安,将此间战况通知卫国公,使其早有防备。” “喏!” “擂鼓,传令全军,全面反击,定要将安元寿留在这咸阳桥头!” “喏!” 校尉得令而出,未几,一阵阵闷雷也似的战鼓在大雨之中响起,令人心脏震动、热血贲张,一直采取防御姿态的左武卫开始反击,暴雨之下,无以计数的左武卫兵卒在压抑许久的防御之后纷纷嘶喊着向前,刀枪剑戟向着敌人斩杀过去。 安元寿策骑在大雨之中奋勇拼杀,掌中横刀已经因为卷刃换了好几柄,不知道杀了多少人,鲜血喷溅在甲胄之上由缝隙渗透进去,再被大雨冲刷干净,他杀得双目赤红,但面前的敌人依旧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目光被雨水与黑暗所阻挡,只觉得敌人无穷无尽。 右骁卫固然骁勇善战,但自凉州长途跋涉而来,未及修整便横渡渭水投入战斗,又是天降大雨,体力早已在数次冲锋未果之后消耗殆尽,现在面对左武卫的陡然反击顿时左支右绌、步步后退,任凭安元寿如何声嘶力竭的勒令向前,却毫无作用。 攻守之势在一瞬间逆转。 ***** 太极宫内的战斗在略微平缓的半宿过后,再度激烈起来,且由于双方都知道这将是非胜即败毫无转圜的最后时刻,再无保留,故而愈演愈烈。 天色渐渐透出一丝光亮,无以计数的叛军围着武德殿猛攻不止,尉迟恭就在武德门南边不远处的一座殿宇之内坐镇指挥,随时都能亲自上阵,誓要一鼓作气攻陷武德门。 苏伽被两个随军郎中搀扶着从外头踉跄而入,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尉迟恭吓了一跳,忙迎上前去仔细查看伤势。 随军郎中扶着苏伽坐下,然后麻利的用剪刀剪开甲胄的丝绦,将身上铠甲褪去,露出左肩膀一道由上至下长达半尺的伤痕,先用酒精清洗,继而缝合,最后敷上金疮药,用透气的麻布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妥当。 尉迟恭蹙眉看着,沉声问道:“怎么弄的?” 苏伽脸色苍白,脸上雨水汗水混合一处狼狈无比,忍着痛苦笑道:“一时不慎,被一个小卒子偷袭所致,差一点这条命就交待了。” 战斗越来越激烈,右候卫上下执行尉迟恭“不惜一切代价攻陷武德门”的命令,固然气势汹汹将守军死死压制,但所付出的代价极大,减员极其严重,所有的军官都亲自上阵,连苏伽这个军中的二号人物也不例外。 尉迟恭默然少许,道:“现在战况如何?” 苏伽喘了口气,道:“看上去还不错,守军被压制在宫墙、城门一线负隅顽抗,攻陷各处城门乃迟早之事,只是不知城外状况如何,一旦城南的学完车、城东的李靖率军入城抄断咱们的后路,那就麻烦了。” 现在只能指望着关中各地的军队能有人挺身而出奔赴长安而来,牵制着薛万彻、李靖不敢率军入城,争取时间攻陷武德殿结束这场兵变。 只不过现在他们陷身在这太极宫内,信息极度闭塞,对于外间情形后知后觉,根本不知具体局势如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尉迟恭沉默着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心底并不乐观。 不仅仅是李靖、薛万彻入城便会导致晋王这边全面被动,即便现在能够攻陷武德殿各处宫门,也未必便能够突进武德殿结束这场兵变。 这场仗打到现在,双方损失惨重几乎精疲力尽,却始终不见房俊的预备队出现…… 是房俊已经将全部兵力派上阵,并未留出预备队?这是不大可能的,房俊这厮虽然年岁不大,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军人,但带兵打仗的能耐却不容小觑,一定会事先留出预备队以便危急之时增援各处防线。 右屯卫即便没有火器,战力也是十六卫当中的第一档,能够被房俊留出的预备队也必定是精锐之中的精锐,战斗力可想而知…… 一想到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即便能够攻陷武德门,还要去面对房俊武装到牙齿的预备队,尉迟恭就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寒。 这一仗,搞不好就要将他数十年所激烈的家底、名誉、声望彻彻底底的打光……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天命谁属 咸阳桥距离长安并不远,天亮之后长安各方便已经收到消息,引起一片震动。 李治在承天门见到战报,得知李怀勤、刘可满两人绕过正在交战的战场直扑长安而来,顿时大骂道:“安元寿奋勇争先,主动承担最为艰巨的任务强攻左武卫阵地,李、刘二人非但不予支援,反而任凭安元寿陷入险地自己脱离阵地,简直罪大恶极!” 骂完,未等身边的萧瑀、褚遂良等人表达态度,他马上询问前来传递战报的斥候:“李、刘二人现在到了哪里?马上前去接应,传达本王命令,让他们赶紧抵达长安强攻玄武门,现在房俊的部队全部在太极宫内,玄武门防御空虚,只要能攻陷玄武门从房俊身后发动猛攻,必能前后夹击使其顾此失彼!” 看着李治一脸兴奋,萧瑀等人齐齐无语。 是非、道义这些无关紧要,只要李怀勤、刘可满此刻能够出现在长安城外,就是十足十的功臣,至于安元寿会否被左武卫反攻之下全军覆灭……那又有什么关系?右骁卫功勋卓著,安元寿求仁得仁,事后隆重封赏予以肯定,再使其长子袭爵,也就行了。 斥候得令而出,李治从椅子上起身,兴奋的踱了几步,左手握拳在右手掌心狠狠锤了一下,目光闪亮:“嘿!郢国公当真是国之干城,居然连李怀勤、刘可满这两人都能策动,只要这两支部队抵达玄武门外,将会彻底奠定胜局!” 本以为只要李靖、薛万彻率军入城,这场兵变就将以自己兵败而结束,孰料一夜大雨过后居然陡然生变,局势硬生生逆转,可见自己的确是“天意所属”的那一个。 什么叫“天命所归”? 这就是! 萧瑀也没料到宇文士及狼狈万分的出城而去,居然一眨眼的功夫便策动了李、刘二人,再加上主动赶赴长安的安元寿,使得局势瞬间变化,只不过如此一来,一旦晋王兵变成功,宇文士及堪称居功至伟,不仅他本人的功勋、权势臻达巅峰,连带着黄土埋到脖颈子的关陇门阀也会死灰复燃再度盘踞朝堂,甚至重现贞观初年那等权倾天下的故事…… 可他也没办法,谁叫江南士族不争气呢?千辛万苦付出巨大代价招募组建的私军非但未能赶赴长安支援晋王,反而在燕子矶便被水师一顿狂轰滥炸彻底打残、打散。 事实上从晋王竖起大旗发动兵变至今,江南士族的贡献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咳嗽一声,萧瑀提醒道:“殿下,既然李、刘二人已经全力奔赴长安而来,就算不能攻陷玄武门进入太极宫围攻房俊,也必然能够牵制李靖、薛万彻不敢轻举妄动,故而应当敦促鄂国公毕其功于一役,只要快速攻陷武德殿,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只要李、刘二人率军抵达,李靖、薛万彻必然要前去阻截,如此便不可能进入长安城增援武德殿,只要尉迟恭能够集中力量攻陷武德殿,一切都将结束。 顶了天就是李承乾自密道退出长安城,然后在李靖、薛万彻的护卫之下退往河西,但李治已经占据帝国权力中枢,完全可以趁势登基、昭告天下。 至于是否东西割据、南北分裂,那就是后话了…… 李治看向一旁闷声不吭的李道宗,收敛了一下兴奋之色,恭声问道:“君王以为如何?” 现在能否攻陷武德殿取得兵变之胜利,所能够倚仗的就是李道宗、尉迟恭两人,至于承天门外的崔信所统率的山东私军以及尚未抵达长安的李、刘二人,只能作为牵制,并不能成为决定性的因素。 如果李道宗、尉迟恭两人不肯破釜沉舟、置诸死地而后生,断然无法攻陷武德殿…… 李道宗起身,沉声道:“微臣这就随同殿下前往昭德殿回合鄂国公,合兵一处集中全力,定要一举攻破武德门!” 东西对峙也好,南北割据也罢,这都是李道宗不愿见到的,太宗皇帝自从登基那一日起便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的治理国家,集合朝野上下万众一心,这才开创贞观一朝之盛世气象,现在却因为兵变极有可能导致太宗皇帝的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若太宗皇帝仍在,于皇位传承与江山稳固之间二选其一,会如何抉择呢? 只不过事已至此,自然是没有回头路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管前面是胜利曙光亦或万丈深渊,都退无可退…… ***** 武德殿内,气氛极为压抑,李、刘、安三支军队开赴长安的消息好似一道闷雷一般震得所有人心慌神乱、惶恐不安,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自从晋王起兵之时开始,李承乾这边便一直努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平息这场兵变,以免整个关中的驻军、门阀群起响应,期间的效果好算是不错,尤其是房俊在玄武门之外重创殷秦州给予所有关中驻军、门阀一记闷棍,令所有人心生惊惧,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才争取到太极宫决战之局势。 然而现在随着李、刘、安三人率军前来,局势被彻底打破,紧随其后的必然还有其他人…… 不过局势倒也未到彻底糜烂之时,坏处是整个关中的局势已被打破,紧随其后的必然还有其他驻军、门阀响应,但程咬金能够信守承诺死守咸阳桥,将三支军队当中最为精锐的右骁卫挡住,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李承乾敲了敲面前的案几,殿中喧嚣议论的声音为之一静,这才看向李勣:“英公认为当下该如何应对?” 李勣面色凝重,缓缓道:“李怀勤、刘可满二人之军队虽然称不上骁勇,但人数达到四五万之间,不容小觑,一旦猛攻玄武门,以越国公之前留下的兵力未必挡得住,万一被其攻陷玄武门进入太极宫内,与李道宗、尉迟恭前后夹击,越国公必败无疑。故而当下应命令卫国公统御东宫六率赶赴玄武门外防御,另外命令薛万彻率领其麾下右武卫在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一带游弋,谨防李、刘二人分兵自这几处城门突进长安城内。” 张亮叹气道:“英公之应对无误,然而如此一来,越国公便只能独自面对叛军之围攻,也不知这武德殿还能守到几时。” 尉迟恭、李道宗麾下的兵力数倍于房俊的右屯卫,即便右屯卫占据防御之利,却也左支右绌、勉力抵挡,原本希望李靖或者薛万彻能够因为程咬金奔赴咸阳桥之后释放出来,入城增援太极宫,但现在看来这已经是个奢望,短时间内还是要依靠右屯卫自己抵挡叛军的猛烈攻势。 眼下雨势不停,火器的效用大打折扣,右屯卫以血肉之躯防御武德殿,还能坚守到几时? 李勣不理会张亮,而是对李承乾道:“越国公勇冠三军,右屯卫战无不胜,陛下应当予以信心,万万不可动摇军心。” 天底下从无绝对之事,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例数之不尽,无一不是军心稳固、信心坚定才能缔造奇迹,若是未等兵败先行恐慌,哪里还能战而胜之? 他最怕李承乾未等叛军破门而入便先行自密道逃脱,只要李承乾一走,守军必然士气崩溃,再无取胜之机会。 世间之事从来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想要龙腾九霄兴云化雨成就不世之功业,岂能一帆风顺毫无波折?对于甘冒奇险起兵谋逆的晋王来说如此,对于皇位不稳胜败一线的李承乾来说亦是如此,谁能熬过最为艰难的时刻,谁就能蜕化为龙、君临天下。 “天命所归”并不能保证一个人去获取胜利,唯有获取胜利之后才是“天命所归”…… 李承乾略作沉思之后颔首认可,道:“传令给越国公,命其无论如何都要固守武德殿,朕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与其并肩作战,但朕会一直在这里给他震慑军心。” “喏!” “另外,诸位爱卿不必担忧,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汝等亦可由密道出城,性命不会受到危险。” “陛下明鉴,臣等愿意陪陛下历经波折、剿灭叛军!” “愿意追随陛下匡扶社稷,纵然刀斧加身,亦无怨无悔!” 殿上群臣纷纷出言表达忠诚之心,事实上他们并不在意自身之安危,等到最后时刻陛下是必然撤出武德殿的,他们自然可以随行,相比于自身,反倒是更为担心城内府宅之中家眷的安危。 只不过现在叛军肆虐长安城,具体情况瞬息万变,他们做在此地无能为力,也只能默默祈求神灵庇佑…… 李承乾欣然道:“君臣齐心,叛军焉能不败?带到剿灭逆贼,你我君臣同心携手治理国家,定要继承先帝之国策,将贞观盛世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陛下受命于天,乃真命天子,定能评定叛逆、匡扶社稷!” “愿意追随陛下开拓进取、继往开来!” 大殿之上气氛热烈,士气昂扬。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兵临城下 最新网址:消息传到武德门的时候,房俊并未因程咬金阻断咸阳桥而感到太多欣喜,即便安元寿的右骁卫不能抵达长安,李怀勤、刘可满两人依旧可以牵制李靖、薛万彻的军队使其不敢入城平叛,况且宇文士及那老贼在关中各地搅风搅雨,鬼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哪一支军队、哪一个门阀被他策动进而出兵长安。 程咬金纵然拦得住右骁卫,必然也损兵折将,再来一支军队他能否拦得住? 就算拦得住,程咬金会否拼死去拦? 故而不论周围打得如何热火朝天、战局如何瞬息万变,守卫武德殿的任务都需要右屯卫自己来完成。 高侃推门走进来,夹带着一蓬风雨,湿冷的气息瞬间充斥整个值房,秋日将尽、冬天已至,气温一日低过一日,若非天降大雨,此时早起应当已经满目白霜。 “大帅,叛军的攻势愈发猛烈了,咱们抵挡得很是艰苦。” 尉迟恭杀入长安城与李道宗汇合一处之时,便不计代价展开猛烈攻势,一度将右屯卫打得节节败退,好不容易依托宫殿、屋宇等等建筑才稳住阵脚,不过那般狂猛的攻势不可持久,惨烈的伤亡使得叛军的心理产生剧烈波动,士气迅速下降,攻势自然而然的缓和下去。 现在攻势强度再次提升至极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很显然这一次必定是叛军的总攻了,若是这回依旧不能攻陷武德门、虔化门等各处宫门其中之一打开右屯卫的防线,那么叛军就得琢磨如何撤出长安、流亡天下了…… 所以,这一次的攻势必定毫无保留、凶猛至极,对于减员严重的右屯卫来说是一场濒临悬崖的考验,一旦某一处防线被叛军突破,所引发的后果极有可能是兵败如山倒。 当然,只要守得住叛军这一波猛攻,这场兵变也就几乎以胜利结束…… 生死胜败,一线之间,这是决战。 房俊气定神闲的喝着茶水,对高侃摆了摆手,叫到跟前给他也斟了一杯茶:“还未到最后时刻,你身为主将要稳住心态,怎么,对儿郎们的战斗力没信心?” 高侃上前坐在房俊对面,捧起茶杯,摇头道:“信心自然是有的,即便没有火器,咱们的具装铁骑和重甲步卒依旧是天下第一等的战力,尉迟恭与李道宗麾下的精锐损失巨大,很难阻挡咱们的主力部队……但毕竟胜负之间天壤之别,后果实在太过严重,末将心中有些患得患失。” 房俊颔首,这种心态是难免的,纵然对自己的实力再是自信,可面临生死存亡甚至影响帝国社稷之时,任谁都难免有几分游移不定、患得患失。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世上从无绝对之事…… “通知宫里总管,将所有肉食全部拿出来烹煮,今日晚饭给预备队加餐,生死胜败在此一战,若是败了,留着再多的食物也没用。” 这场兵变绵延日久,太极宫内的后勤补给已经严重不足,密道留待紧急时刻,自然不可能为了补充补给便贸然启用,所以现在太极宫内的补给坚持不了几日,每一餐都要严格控制,就连陛下以及宫内妃嫔、皇子公主们也都缩减饮食,尽可能的多坚持一些时间。 但现在已无必要,决战大抵在今夜发起,必然是一场惨烈、持久的战斗,主力便是事先预留的预备队,尽可能的给这些将士补充体力,才能多一分胜算。 “喏!末将这就去安排。” 高侃起身,领命之后转身走出去,前去通知宫内负责后勤的总管…… 房俊喝了口茶水,发现茶水已经温凉,放下茶杯起身来到窗前,已经到了辰时但外面风雨如晦,乌云堆聚,瓢泼也似的大雨将天地之间笼罩得朦胧一片,喊杀声自武德门外隐隐传来,侧耳倾听,好似孩童的哀哀哭泣。 这是一场本不应该存在、更不应该发生的战争,但房俊现在却真真切切置身其中,除去对于自相残杀的悲哀之外,也认为这或许是扭转历史的一个节点。 历史上李二陛下在活着的时候便将李承乾这个太子废黜,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依靠他无与伦比的威望将所有波澜压制在水面之下,所有的矛盾都隐藏起来。等到李治上位,门阀带来的反噬使得他辗转反侧、心中忧惧,不得不依靠“废王立武”这一剑走偏锋的手段来重新塑造朝堂之上的平衡。 武媚这个女人也的确没有辜负李治的看重与信任,硬生生在关陇门阀之间撕开一条口子,最终将关陇门阀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至于“窃唐立周”,则是带给李治的惊喜,尽管彼时李治已经埋进黄土…… 然而即便是李治这样以为雄才大略的君主,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他意识到了关陇门阀对于皇权、对于国家的腐蚀与危害,却也只能扶持山东世家来对抗关陇门阀。 当关陇门阀倾颓消散,皇权非但未能如预想那般重归皇帝,反而由可以掌控的关中地区向着天下溃散,门阀的权力急剧膨胀,演变成“强支弱干”的局面,未来的国家危机势不可免。 武媚这个千古第一女帝即便与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相比都不落下风,但其篡唐立周之行为在几乎剪灭李唐宗室的同时,也将帝国的根本完全碾碎。 科举制度的兴起并未从根本上改变门阀垄断政治的局面,寒门学子远远无法与耕读传家、藏书万卷的世家子弟竞争。 李隆基算是一代人杰,却也不过是用一己之力将帝国这辆马车在崩颓的路上勒住缰绳,没有在武媚死后的权力斗争之中直接坠入深渊,仅此而已。 门阀之间的倾轧极其残酷,使得他们不得不在朝堂之外寻求更为有力的支援,于是地方武装力量迅速崛起,成为门阀在地方的坚固基石。 那些钟鸣鼎食、权势富贵的门阀浑然不在意帝国的权力框架已经失衡,偌大帝国已经到了根基腐朽、头重脚轻的地步,整日里操弄权势、损公肥私,茫然不知末日将近。 直至白马驿旁翻滚流淌的浑浊河水将博陵崔氏、闻喜裴氏、吴郡陆氏、太原王氏等等门阀世家的代表人物吞噬,自诩“衣冠清流”的门阀世家被污浊的河水裹挟着一泻千里,世家门阀的最后荣光彻底湮灭在历史的浪涛之中…… 世家门阀是一柄双刃剑,也曾在传承华夏文化、统一九州疆域上发挥巨大作用,但其自私自利之本质,却给帝国传承带来灭顶之灾,无论是汉、唐、宋,还是“日月所照皆为疆土”的大明。 而这一场由晋王李治掀起的兵变,几乎将天下所有门阀裹挟在内,并且遭受重创损及根基,未来五十年内不复往昔之繁盛,这就给帝国获取了极大转圜之余地。 有活字印刷术,有改良的造纸术,有由上至下纵贯京、府、县、乡的教育体系,五十年的时间足以使得教育获得前所未有的进步,寒门学子可以通过科举制度挑战门阀世家的垄断。 当然,在现有体制之下,寒门学子一旦科举高中获得授官,十几年内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新兴的“世家”,延续世家门阀对于国家财政、教育、军事等等全方位的侵蚀。 路漫漫而修远兮,革命尚未成功,还需继续努力。 但毕竟那条注定走向灭亡的道路已经分岔,纵然前途未卜,却也充满光明…… ***** 李怀勤、刘可满两人率军绕过左武卫的阵地,于中渭桥附近汇合,两支军队携手并肩冒雨疾行,一路向着玄武门进发。 之前镇守玄武门的是李道宗,其后李道宗举兵起事杀入太极宫,导致玄武门被房俊率领右屯卫攻占,而后房俊又率右屯卫主力进入太极宫增援武德殿,无论怎么算,现在玄武门的守卫兵力都必定空虚。 硬撼右屯卫这种事李、刘二人是绝对不会干的,殷秦州前车之鉴不远,数万军队被一顿火炮炸得灰飞烟灭,谁敢去赌雨天火炮到底能否发挥威力? 军队是他们的根本所在,现在依靠军队去博取封建一方、建功立业,万万不肯将军队折损在玄武门下。 可既然玄武门兵力空虚,他们就不得不去试一试了,玄武门乃整个太极宫甚至长安城的战略重地,只要占据玄武门便在这场战争当中占据先机,战略意义极为重大。 一旦他们可以攻陷玄武门,就等于使得晋王立于不败之地,这份功劳是李、刘二人绝不可能放弃的…… 途中经过汉代宫阙旧址,之前被火炮轰炸阵亡的左候卫兵卒尸体层层叠叠堆放在残垣碎瓦之间尚未来得及掩埋,使得两支军队的将士心惊胆颤。 前方雨幕之中,玄武门高耸巍峨的城楼隐隐约约在望。 斥候匆匆忙忙跑到李怀勤近前,急声道:“郡王,殷秦州自中渭桥以北率军而来,直扑我军后阵!” 李怀勤吓了一跳,破口大骂:“这厮还没死呢?被房二打得丢盔弃甲,大仇不报,反而站到陛下那边去了?简直丢人现眼、无能至极!传令下去,后阵停止前进就地结阵挡住殷秦州,主力随本王攻打玄武门!”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军情危急 李怀勤没将殷秦州放在心上,一卫之兵被房俊打得差一点飞灰湮灭,这人又能有几分能耐?况且战败之后非但不想着如何报仇,反而投入房俊阵营之中,简直就是寡廉鲜耻、毫无气节,世人所不齿也。 最终是殷秦州麾下左候卫死伤殆尽,就算纠集一些溃兵,又能有几人? 故而当李可满派人前来询问如何应对之时,李怀勤信心满满:“告知李可满不必在意,本王留下两千精锐断后,略微放缓行军速度以为策应,待到剿灭殷秦州之后即刻赶赴玄武门。” 两支军队并驾齐驱直扑玄武门,行军速度几乎一样,自己这边慢下来一些,先抵达玄武门的便是对方,玄武门防守兵力虽然少,但右屯卫的战力天下皆知,兵力再少也很难一鼓作气攻陷,等到刘可满猛攻一阵付出一些伤亡撼动玄武门的防御,自己正好率军抵达一战而定…… 既能避免猛攻城门的伤亡,又能拿下玄武门抢下功劳,简直完美。 “喏!” 亲兵前去给刘可满传信,李怀勤则命令部队放缓行进速度,同时派出两千精锐脱离本阵,向后狙击纤维而来的殷秦州部,等到斥候传回对方兵力只在两三千之间,李怀勤仅有的一点担忧也消失无踪,放下心来优哉游哉的缓缓前行,等着彻底剿灭殷秦州之后再度提速奔赴玄武门。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斥候慌慌张张来报:“殷秦州部凶悍骁勇,大帅派去的两千兵马伤亡殆尽扔无法阻止,敌军已经奔赴后阵而来,请大帅定夺。” 李怀勤吃了一惊,殷秦州麾下皆是被房俊打得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居然也这么骁勇? 赶紧再度派出三千兵马,同时下令部队再次降速,全军前后衔接、彼此呼应,以策万全。 同时刘可满那边也回信过来,说什么“殷秦州乃骁勇之将,麾下部队战力绝伦,即便败于房俊之手亦不可小觑,郡王出兵剿灭,末将从旁协助,确保万无一失”,气得李怀勤破口大骂。 殷秦州麾下区区两三千溃兵,这也“不可小觑”? 刘可满这厮摆明了不愿单独攻伐玄武门,其自私自利之脾性令人厌恶,小肚鸡肠难成大器。 …… 刘可满接到李怀勤的传信,略微思索一下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心里大骂李怀勤阴险狡诈,这是想要让老子的部队冲锋陷阵你却跟着后边捡便宜? 想滴美! 反正玄武门近在咫尺,也不差这么一点半点时间,等着李怀勤剿灭殷秦州部之后再一度合并攻城便是,总之无论李怀勤何等说辞,刘可满断然不肯自己去强攻玄武门。 他也命令军队放缓速度,密切关注李怀勤那边的情形,听到李怀勤派去的两千兵马被殷秦州打得落花流水,刘可满难免幸灾乐祸,可是当李怀勤再度派出三千人却依旧未能剿灭殷秦州的消息传过来,刘可满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自己冲锋陷阵让李怀勤捡便宜固然令人恶心,但攻伐玄武门乃是重中之重,若是因为相互斗气而坐失良机,岂不坏了大事?毕竟无论城东的李靖还是城南的薛万彻都可能在接到玄武门遭受突袭的第一时间前来增援,这两支军队任何一支赶到,自己所要面临的都将是一场血战,非但损失惨重,甚至再也无法攻陷玄武门。 孰轻孰重,刘可满还是分得清的,当即命人告知李怀勤赶紧剿灭殷秦州前来增援,自己则下令全军提速,奔赴玄武门。 如果能在李怀勤赶到之前攻陷玄武门,纵然有所损失也是值得的…… 大军抵达玄武门之下,刘可满仰首望着风雨之中巍峨雄壮的玄武门,手一挥,刚刚喘了一口气的兵卒马上扛着木盾、云梯等攻城器械发动猛攻。 城头上示警的号角声沉闷悠扬,箭矢混杂着雨水从天而降,“夺夺夺”的射在木盾上、攻城的兵卒身上,但城下兵卒还是很快将云梯运送到城下且搭建起来。 从城上箭矢的密集程度就可看出守军果然兵力不足,刘可满心中大定,现在反倒希望李怀勤晚一点过来,让他能够独享攻陷玄武门的功勋。 …… 风雨之中,李大志率领五千骑兵自春明门向北,穿过龙首原向着玄武门方向疾行,兵卒上身伏在马背之上疯狂驱动战马,轰鸣的马蹄声响宛如闷雷一般。 马蹄见他路面积水,使得行进之间好似水雾缭绕、踏波而行,气势汹汹争分夺秒。 冷风冷雨迎面而来,却浇不灭李大志心中的火热。 这回伯父奉皇帝之命分兵而出狙击郿县前来的叛军,命他率领骑兵先行一步,算是对他委以重任,只需在这场战斗当中有着优异表现,必然奠定他在军中的基础,也向陛下表明他有统兵之能,即便日后晋升,也不至于被视为全凭父辈提携。 这般大场面能够获得一个独自领兵的机会,极为难得,对于一个“萌新”来说必然有几分紧张。但自从晋王兵变之时其,李大志便跟随伯父李靖镇守春明门,对于局势发展极为清晰,为了紧要关头阻截自西而来的叛军做足了准备。 刚刚穿过龙首原,斥候便回禀敌军兵分两路,刘可满部正在猛攻玄武门,李怀勤部责备渡河而来的殷秦州纠缠,两军相隔十余里,各自为战。 李大志有些犹豫,按理来说应当直扑李怀勤部,与殷秦州一同前后夹击将李怀勤彻底击溃,然后合兵一处折向玄武门将刘可满堵在城阙之下,可获完胜。 但玄武门兵力空虚,万一抵挡不住刘可满的强攻怎么办?届时刘可满率军杀进太极宫长驱直入直插房俊后背,武德殿危若累卵。 可如果先行增援玄武门,李怀勤见势不妙拜托殷秦州向西逃窜,便可威胁长安西边金光门、开远门等处城门,甚至可以原路返回与安元寿前后夹击程咬金,将左武卫一举绞杀…… 李大志放缓马速,摸了一把脸上冰凉的雨水,有些焦急,独自领军的确很难,进退取舍之间的抉择令人心底惶恐,总觉得怎么选都是错。 一骑快马自风雨之中疾驰而来,外围的斥候予以拦截,而后待到李大志面前。 “吾乃玄武门守卫,奉右屯卫副将孙仁师之命前来,请将军直取李怀勤,不必担忧玄武门之安危,待到歼灭李怀勤部再回头包抄攻城的李可满,争取一战而定,震慑屑小。” “回去告知孙仁师,让他务必死守玄武门,东宫六率的步卒随后便到。” “喏!” 看着玄武门斥候调转马头钻进风雨之中,李大志心中大定,大手一挥:“斥候全部放出,不必理会玄武门,直取李怀勤!” 战场交战最重要是与友军彼此之间协调,现在孙仁师明确保证会死守玄武门,李大志便无需去做艰难的取舍抉择,只需按照孙仁师的意见全力以赴剪灭李怀勤即可。 五千骑兵再度加速,在山岭原野之间采取一条与长安城墙并行的路线,途中遥遥可见战事正酣的玄武门,却过而不入,直扑向十余里之外被殷秦州纠缠无法脱身的李怀勤。 …… 李怀勤现在慌得不行,何曾聊到殷秦州区区两人余人就将自己死死纠缠、脱身不得?他先后派出五千精锐试图歼灭殷秦州,非但不能歼灭,连击溃都不能,反而被殷秦州缠住。 他的确是想让刘可满先行猛攻玄武门消耗玄武门的守卫力量,而后合兵一处一鼓而定,然而现在局势却逐渐不妙,不仅攻陷玄武门的功勋有可能被刘可满独吞,若是僵持到李靖或者薛万彻的部队前来支援却迟迟未能攻陷玄武门,岂不是坐失进入太极宫的良机? 一旦被这两人的部队堵在玄武门之外,势不可免要硬碰硬的野战一场,李怀勤再是自负也不认为自己麾下这久疏战阵的两万余人能够战而胜之…… 晋王得不到增援,此战大抵是要失败的,等到皇帝坐稳皇位,岂能放过自己这个起兵响应晋王的“奸佞”? 李怀勤越想越是害怕,干脆全军停止前进,后军便前军,回头全力向殷秦州扑去。 殷元挥舞横刀在敌军丛中往来冲杀,刀刃割碎革甲切入身躯鲜血迸溅,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只觉得手臂酸麻力气将竭,但敌人依旧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刚想着喘一口气便忽然觉得左臂剧痛,却是冷不防被一个敌军用长矛沿着肩甲的缝隙刺入,不过敌人还未等一拥而上将他乱刃分尸,身后亲兵便冲上来将敌军击杀,而后将他簇拥在中间。 剧痛令他冷汗直冒,脸上汗水血水雨水混合在一处遮挡了视线,受伤的手臂抬不起,另一只手握着横刀不能擦拭,只得眯着眼睛,咬着牙嘶吼道:“吾左候卫先前犯下大错,夷灭三族已不能恕其罪也!若想吾等之父母家眷不受拖累,唯有拼死力战击退叛军扶保陛下,今日吾等死战于此,他朝陛下论功行赏之时定然宽恕吾等之罪,诸位,随吾死战!” 周围兵卒放声嘶吼:“死战、死战!” 声音凄厉、面容狰狞,既已抱定必死之志,自是浑然不惧、杀气腾腾!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一触即溃 最新网址:窦袭被房俊斩杀于玄武门下,就意味着醴泉殷家与关陇门阀结下血仇、不死不休,一旦晋王成功上位,关陇门阀不仅死灰复燃,甚至更胜往昔,到时候难免对以往的仇家反攻倒算,届时醴泉殷家必将首当其冲。 权势富贵一朝丧尽就不说了,夷灭三族都有可能…… 所以现在对于醴泉殷家来说,扶保皇帝击溃叛军是唯一一条生路,即便战死此处乱刃加身,亦在所不惜。 被右屯卫一顿火炮轰击再加上铁骑突袭,醴泉殷家经营几十年的军队烟消云散,除去战死、重伤之外,绝大多数溃兵四散而去,能够重新聚集起来的皆乃亲信心腹,此刻作为醴泉殷家唯一继承人的殷元于乱军之中奋死拼杀,身边簇拥着的兵卒自然誓死追随。 悍不畏死的精神迸发出巨大的战斗力,殷元吊着一条手臂,仅以一手握刀冲锋在前,于敌军之中硬生生凿出一条血路,杀得敌军人仰马翻、哭爹喊娘。 然而毕竟兵力薄弱,敌军好似潮水一般蜂拥而来,身边的袍泽则相继战死越来越少,待到殷元从狂暴的状态之中回过神,已经身处重重包围之中,周边敌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插翅也难飞。 不过对于一些心存死志之人来说,往往越是绝境便越能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战斗力,殷元独臂挥刀、一往无前,仅存的千余兵卒紧随其后、视死如归,一个个红着眼睛咬着牙根宛如出柙猛兽一般择人而噬,杀得敌军心惊胆寒、两股战战,居然只能团团围住,一时间奈何不得。 任凭李怀勤如何催促,麾下兵卒都不肯轻撄敌人的刀锋,只能任凭困兽一般的敌人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奋勇拼杀。 斥候穿透风雨由远及近疾驰而来,带来了李怀勤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启禀大帅,李靖已经派遣李大志率领五千骑兵前来玄武门支援,另有数千步卒紧随其后。” 李怀勤心里“咯噔”一下,最坏的局面说不得就要出现,万一东宫六率的增援在攻陷玄武门之前抵达,以自己与刘可满的军队怕是抵挡不住,到时逃命都是问题,更遑论杀入玄武门围剿武德殿了。 须臾,又有斥候来报:“太子左卫率已经过了龙首原,其行进方向一直向西而来,路径与长安城墙并行,看上去并无赶赴玄武门之意图。” 李怀勤头皮发麻,太子左卫率既然前来支援玄武门,其行进目标只有两个:要么直抵抵达玄武门下从后突袭正在攻城的刘可满,确保玄武门之安全,要么先将自己击溃,然后回头奔赴玄武门…… 现在李大志既然统辖太子左卫率不去玄武门,那就只能是将自己作为目标。 李怀勤如芒在背,怒声下令全军集结一处全力歼灭殷元部,而后略作休整列阵迎战太子左卫率。 到了这一步,他想退也不能退,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这边挡住太子左卫率,刘可满那边能够尽快攻陷玄武门…… 然而这些年他坐镇郿县名义上箭矢吐谷浑,实则玩忽职守只顾着纵情享乐,麾下军队疏于操练、战力低下,根本做不到令行禁止,此刻面对殷元不要命的冲杀都吓破了胆,任凭李怀勤如何敦促,依旧围而不攻、投鼠忌器。 “启禀大帅,敌军骑兵已至!” 随着斥候的厉声呼喝,李怀勤一口牙差点咬碎了,只能不顾殷元,大声下令全军面向东方列阵迎敌。 殷元毕竟只有不足一千兵马,且各个带伤、精疲力竭,威胁相对小一些,而若是不能及时列阵则极有可能被李大志率领骑兵将军队冲垮,如此空旷地带骑兵可以发挥最大的机动性,杀伤力巨大。 扯开包围圈,留下两三千人将殷元部与己方主力部队隔开向着渭水方向驱赶,中军则急忙列阵,弓弩手、长矛兵、刀盾兵层层排列,准备迎接骑兵的冲击。 暴雨喧嚣的声音也无法遮挡五千战马疾驰冲锋的啼声,闷雷也似在雨幕之中穿透过来的啼声震撼着人的心脏,声音由远及近,等到似乎连脚下的土地都开始微微颤抖的时候,敌军轻骑陡然自雨幕之中现出身形,无以计数的战马狂奔着冲刺而来,宛如洪水奔流、排山倒海! “轰!” 冲锋的骑兵狠狠撞在最外围的刀盾兵阵列之上,战马沉重的躯体加上冲锋的动能形成无与伦比的巨大冲力,将严整的刀盾兵阵地撞得人仰马翻、歪七扭八,刀盾兵被撞得骨断筋折,口吐鲜血的倒飞出去,整个阵地一片狼藉。 雨水淋湿了弓弦导致弓弩手的威力大打折扣,太子左卫率的骑兵在冲垮刀盾兵阵地之后,在长矛手上来之前便自阵前一分为二向着两侧分散,抵达两翼之后又是一阵冲锋砍杀。 骑兵的机动性太好,防御阵型来不及运转便被揪住两翼的空档狠狠冲击,等到慌忙运转阵型去填堵空档,骑兵再度游离,去寻找下一个空档。 没有了弓弩手的威胁,又有巨大的空间,骑兵可以从容的冲击、撤退、组织、寻找空档、再度冲击…… 李怀勤浑身上下冷汗涔涔,衣服早已湿透,也不知是雨水淋湿还是冷汗浸湿,心脏更是沉入谷底,大声呵斥指挥已经导致嗓音嘶哑,却完全不能摆脱眼下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太子左卫率就好像盯上羊群的野狼一般并不展开决战,而是一口一口的将防御阵列咬碎,然后自己的部队一口一口吞掉。 长此以往,必将一败涂地、全军尽墨。 恐惧从心底升起,李怀勤再也顾不得建功立业、封建一方,急忙聚拢身边亲兵向后撤退。主力部队是来不及招呼的,一则大军调转方向太慢,再则就算全军撤退太子左卫率也会纤维追杀,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最后的结局依旧是被一点一点咬死,全军覆没。 只能抛弃前方的主力部队,以之抵挡太子左卫率的骑兵,给自己争取逃脱的机会。 这一刻,李怀勤根本顾不上什么宏图伟业、从龙之功,心心念念只想着快跑,摆脱太子左卫率的追杀返回郿县据城而守,大不了等到陛下剿灭晋王之后,自己前往长安负荆请罪,以陛下之仁厚,未必就能将自己斩尽杀绝…… 李怀勤率领亲兵忽然脱离战场向后撤退,导致军心涣散,恐慌犹如飓风一般席卷全军,正在与太子左卫率骑兵奋勇作战的兵卒闻听消息之后在一瞬间崩溃,纷纷丢下手中兵刃,躲避着战马的追杀向四面八方亡命奔逃。 只是在刹那之间,兵败如山倒。 李大志正率军冲杀,猛然间觉得面前压力骤减,原本在聚集一处顽强抵抗的敌军四散奔逃,阵线彻底崩溃,弄得他一时间未及反映,有些错愕。 待到知晓李怀勤已经丢弃主力向西逃亡,李大志大喜过望,人生首次独自领军便取得这样一场大胜,岂能不志得意满?只不过现在未竟全功,还需继续努力,当即率军向着李怀勤逃亡的方向追去。 然而数不清的溃兵在原野、山岗、密林之间没头苍蝇一般四散溃逃,严重阻碍了李大志的行进速度,战马在混乱的战场之上不能提速,只能不断驱散、斩杀面前的溃兵,根本来不及追杀李怀勤。 李大志只能愤懑的眺望着李怀勤溃逃的方向,恨恨的吐了口唾沫。 …… 殷元浑身浴血,受伤的胳膊一动不能动,只能单手挥刀斩杀敌人,体力逐渐透支,张大着嘴巴每一次呼吸几乎要将内脏吐出来,嗓子刀割一般剧痛,身边的亲兵也几乎各个负伤、人人染血,只凭着最后的意志勉力支撑,不愿轻易的倒伏在敌人刀锋之下。 层层叠叠的敌人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覆灭已经不可避免,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绝望。 然而就在灭顶之灾即将来临之时,密密麻麻的敌人忽然产生了波动,起初微小的波动并无起眼,然而好似池塘丢入石块引起涟漪一般,波动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直至远方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传来,围拢在周围的敌军顷刻间奔逃、溃散。 殷元以刀拄地,大口大口的喘气,两条腿瑟瑟发抖勉力站着,这是失血过多体力耗尽的表现,即便早已抱定必死之志,但绝境之中陡然逃脱升天,那股喜悦不可遏止的爆发出来。 “哈哈,哈……咳咳咳。”仰天一阵长笑,然后岔了气,猛地一阵咳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差点背过气去。 “将军,你看!” 身边亲兵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提醒他看看前方的局势。 殷元抬头,便见到风雨之中的敌军主力已经全线崩溃,溃兵向着四面八方奔逃,自己这边仅余下的兵卒已经自觉的组成一个圆阵防止被溃兵冲击,而在不远处,一股千余人组成的部队正从战场中心撤下来,向着自己这边疾驰而来。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进退两难 殷元重新拎起横刀,双目圆瞪,厉声大喝:“诸位,左候卫能否重建,醴泉殷家能否保全,吾与诸位之家眷能否幸免、前程能否坦途,就在此一战!” 横刀平举,刀尖指着正从战场中心狼狈撤下来向西而来的那千余军队:“还有一把子力气的,随吾上前冲杀,逆天改命在此一举!” 咬着牙一马当先朝着敌军冲去。 身后亲兵、部曲开始的时候还未反应过来,心想敌军已经败了,咱们又何须继续拼命? 就算拼了这条命,与大局又有什么影响? 但是等殷元单枪匹马的冲上去,且那支军队也近了一些,顿时一个个兴奋起来,这可是条大鱼啊! 一众个个挂彩的“散兵游勇”嗷嗷叫着紧跟殷元冲了上去。 李怀勤已经被太子左卫率的骑兵突袭吓破了胆,知道再纠缠下去必然陷身此地无法逃脱,干脆一狠心一咬牙抛弃了正在作战的主力,带着千余亲兵部曲扭头就跑。 然而刚刚跑出没几步,便见到一支也在千余人之间但衣衫破烂、几乎各个带伤的军队从斜刺里杀出,狠狠插在自己军队之间,瞬间绞杀在一处。 李怀勤定了定神,才看清楚这不就是被他一直围攻的左候卫残部吗? 娘咧!两万余人围着打了半天非但没有将人家歼灭,现在反倒给人家死死咬住不得脱身,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眼瞅着身后的太子左卫率千军万马横冲直撞已经从溃兵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直扑自己而来,李怀勤哪敢恋战? 大呼一声:“休要纠缠,随本王速速撤离!” 也不管其余人能否脱身,一夹马腹便策骑沿着渭水向西狂奔,郿县那边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还有数千兵卒守卫军营,只要能够逃回去,自可从长计议。 混战之中的殷元一眼瞅见李怀勤要跑,哪里容许他逃脱?现在醴泉殷家因为之前出兵之事已经犯下弥天大罪,纵然甘愿用性命阻挡叛军也未必能够得到宽恕,但若是能够生擒叛军主将,这份功劳足以洗清之前所有的罪责! 他从混战之中挣扎出来,拽过一匹战马翻身爬上去,手臂的剧痛令他浑身抽搐、汗出如浆,虽然知道这般拼命极有可能导致手臂残废,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催动战马朝着李怀勤的方向追去。 ***** 李可满率军抵达玄武门下,一刻不曾休整即刻发动猛攻,暴雨之中数万兵卒顶着城头落下的箭矢与滚木,搭起云梯便向上攀爬,即便不计其数的兵卒在攀爬过程被击落,身后的袍泽依旧半步不停,悍不畏死的继续攀爬。 守军人数不多,但抵抗及其顽强,两万叛军在玄武门以及两侧长达百余丈的城墙发动全面进攻,导致守军需要防御的战线过长,手尾不能兼顾,多处被叛军不顾死伤冲上城头。 但守军总能在第一时间调集人手对登上城头的叛军予以迎头痛击,单兵素质、军械装备、小队之间的协同作战等等各方面全面碾压的守军虽然狼狈奔波、处处救火,却始终保持城头阵地不失,不让叛军打开豁口。 城下李可满一边指挥麾下将士攻城,一边关注李怀勤那边的情况,见到李怀勤迟迟不能剿灭那一小股左候卫,气得忧心如焚、破口大骂。 这位郡王实在是在郿县待了太长时间,整日里寻欢作乐不思进取,导致麾下兵马疏于操练,根本打不了硬仗,两万大军面对两千左候卫的散兵游勇居然束手无策,简直奇耻大辱。 “大帅,大事不好!” 一骑斥候自东而来,身上即便有蓑衣遮挡雨水也已湿透,到了刘可满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李靖已经派遣李大志统辖太子左卫率绕过龙首原直奔玄武门而来,李大志率领五千骑兵先行,还有两千步卒在后。” 刘可满倒吸一口凉气。 东宫六率之中,太子左卫率乃实打实的第一率,无论地位、兵力、战力都是六率之翘楚,虽然人数只在七八千人之间,但其骑兵乃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震惊之余,他问道:“李大志是谁?” 斥候答道:“左领军大将军、幽州都督李客师之子,李靖的侄子。” 刘可满了然,李客师他自然知晓,同于李靖在玄武门之变时置身事外、袖手旁观,李客师作为秦王府统军全程参与,功勋卓著,深得李二陛下之信任,幽州总管罗艺反叛被剿灭之后,李客师受李二陛下之命赶赴幽州、坐镇北疆。 李大志作为李客师的儿子,跟随在李靖身边,必然是被家族寄予厚望,作为下一代的接班人予以培养,李靖既然能够将这样一个家族未来派出来,显然是对这一仗信心十足。 作为大唐公认的“军神”,李靖的战略天下第一、无人不服,既然李靖对这一仗信心十足,那么作为对手,刘可满自然感到压力巨大,对前途充满担忧。 “报!启禀大帅,太子左卫率五千骑兵据此十里之处向西而去,目标大抵是李怀勤部。” 又有斥候冒雨而来,传递最新消息。 刘可满一听,心中略作斟酌,一咬牙,下令道:“全军猛攻玄武门,定要在李大志前来之前攻陷城门!” 在他看来,李怀勤虽然酒囊饭袋一无是处连区区两千散兵游勇都不能痛痛快快剿灭,但无论如何坐拥两万军队,怎么也能将李大志的五千骑兵缠住。 就算是两万只羊也得宰杀一阵子吧? 只要能够在李大志击溃李怀勤之前攻陷玄武门、杀入太极宫,那么此战的胜算便增加几分。进了太极宫,与尉迟恭、李道宗前后夹击,右屯卫那么点兵马如何抵挡? 只需攻陷武德殿,那么长安周边的战事就将告一段落,无论李承乾是死是逃,晋王登基已成定局,东宫六率也好,右屯卫也罢,乃至于所有忠于皇帝的军队要么头像依附晋王,要么撤出长安另谋生路,追在自己身后的太子左卫率自然不再是威胁…… “喏!” 麾下将校也都明白此时乃是危急时刻,进一步从龙之功、加官进爵,退一步仓惶逃遁、无家可归,怎么选大家心里都清楚,自然要拼尽全力。 况且这玄武门上守军有限,已经多次登上城头,距离攻陷城门只差一点点,只需再加一把劲儿,定能杀入太极宫,成就搅动风云、定鼎大局的功勋! 全军将士心中一片火热,不少校尉、副将甚至亲自上阵向着城上攀爬,此举自是鼓舞军心、士气爆棚,攻势愈发猛烈,城上城下一片血战,暴雨如注,却也浇不灭火热的攻势。 然而玄武门守军之顽强,却大大出乎刘可满的预料,尽管攻势炽盛,时不时有兵卒登上城头试图打开一道豁口让更多人能够冲上去,但每一次都被守军击退。 被房俊赋予重任的孙仁师亲自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充当“救火队员”,哪里有险情便奔赴哪里,依靠着厚重的铁甲将敌人从城头击退,然后奔赴下一处。 孙仁师明白一旦玄武门失守,叛军由此冲入太极宫直扑武德殿,房俊就要面对腹背受敌的情况,抵挡尉迟恭、李道宗的猛攻已经处处险情,若是背后再遭突袭,必然崩溃。 他就是死,也一定要死在这玄武门上,挡住叛军不能踏入太极宫半步! 城下的刘可满眼见战局不顺,付出巨大的伤亡却迟迟不能攻陷玄武门,不停的原地打转如坐针毡,将斥候全部派出去严密关注附近情况,尤其是李怀勤那边的战况。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斥候疾驰而来,到了近前从马上翻身而下,却因为没有卸掉战马前冲的贯力而滚落在泥水之中,打了几个滚才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惶声道:“大帅,李怀勤那边……败了!” 刘可满浑身一震、如遭雷噬,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败了?!” 他自然不认为李怀勤可以击败李大志统御的太子左卫率,但两军军队无论如何都应该坚持一段时间,因为只要自己这边攻陷玄武门、杀入太极宫,李大志必然要引兵前来堵截,不可能一直咬住李怀勤不放。 所以对于李怀勤来说,唯有坚持,才是后路,而一旦溃败,则势必遭受李大志的追杀,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然而李怀勤还是败了,连半个时辰都未能坚持。 斥候急声道:“太子左卫率五千骑兵迂回冲锋、往来穿插,李怀勤坚持不住,带着亲兵部曲抛弃主力,向西遁逃,导致军心溃散全军崩溃,一败涂地啊!” “娘咧!此等贪生怕死之辈,也敢妄称皇族宗室?简直丢尽陇西李氏列祖列宗的颜面!” 李怀勤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现在他要面临取舍两难之境地:是趁着太子左卫率未曾赶来之前赶紧撤走以免被堵在这玄武门下,还是咬紧牙赌一把,赌自己能够在太子左卫率抵达之前先一步攻陷玄武门?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决胜之机 最新网址:刘可满忧心如焚,面临的境地进退维谷、取舍两难,然而局势没有给他太多权衡利弊的时间,若不能尽早下决定,极有可能陷身绝境、一败涂地。 没有过多纠结,刘可满咬着牙根,大声道:“攻城!” 左右将校见他已经打定主意,也不多说,大叫着“攻城!攻城”,纷纷带着部曲冲到城下沿着云梯攀爬,各个士气暴涨、身先士卒,誓要将玄武门攻陷。 城上的孙仁师一刀将一个登上城头的叛军劈得翻落城下,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大声道:“大帅正在武德殿与叛军激战,生死胜败,就在此刻!吾等奉命驻守玄武门,纵然粉身碎骨亦要与城阙同在,纵然是死,亦要与敌皆亡、同归于尽!谁若是胆怯畏战,致使城阙失陷,导致大帅腹背受敌,吾纵然化身厉鬼,亦绝不相饶!” 右屯卫上下万众一心,对房俊有着近乎于崇拜的拥戴,都知道他们驻守玄武门就等于护住房俊后阵,否则叛军由此入城,房俊腹背受敌必然战败,哪里能够容许这般情况发生? “将军放心,为大帅守护后阵乃吾等之职责,自是誓死不退!” “即便战死此处,亦不能放任叛军一兵一卒过去!” “人在城在!” “杀!” 暴雨之下,右屯卫兵卒士气如虹、奋勇争先、众志成城,将登上城头的叛军一次又一次击退,孙仁师更是率领亲兵在城头往来游弋、奔走支援,将城头守的固若金汤。 任凭叛军如何疯狂猛攻,尽管城门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能破门而入,但总是差上那么一分,每到紧要关头都会被城上守军击退,时间越拖越久,城下的刘可满如坐针毡,心急火燎。 “大帅,李怀勤已经彻底溃败,万余溃兵四散奔逃,李大志并未追击,已经开始收拢部队,看上去是想要折返回来,突袭咱们后阵!” 斥候将最新战报带回来,刘可满双目赤红,双手紧握成拳,他现在就像是一个赌徒,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破城之上,这个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两条腿还能跑得过太子左卫率的五千骑兵?眼看着不断有兵卒爬上城头,但每一次都被击退始终难以在城头开辟一处豁口供城下的兵卒源源不断爬上去。 若能破城而入杀进太极宫,则功勋彪炳、扶保晋王登基,若不能破城,则很快被太子左卫率堵在城下进退无路、坐等溃败,胜与败、生与死,只间隔一线之间,分毫之差。 难道这玄武门就是我身死神消之所在? …… 李大志催动骑兵将李怀勤彻底击溃,放任无以计数的溃兵漫山遍野溃逃置之不理,很快集结部队缓缓后撤,然后直扑玄武门而去,本路得知另外数千步卒已经绕过龙首原距离玄武门不足二十里,心下大定,不断催促部队加快速度。 虽然孙仁师坚称能够守得住玄武门,让他放心在城外剿灭两支叛军,但李大志太清楚玄武门的重要性,万一孙仁师因为兵力匮乏守不住玄武门,任凭刘可满率军杀进太极宫,结果将是巨大的灾难。 李大志不敢有片刻停留,引兵疾驰。 五千骑兵在击溃李怀勤之时几乎没有什么伤亡,骑兵坐在马背之上疯狂催动战马,马蹄践踏大地溅起泥水,啼声轰鸣如雷,风卷残云一般冒着大雨越过山岗原野,决堤洪水一般向着玄武门席卷而去。 行至半途,前方斥候探听消息回禀,刘可满将两万将士全部排列在玄武门之下,在长达数百丈的宽度之内猛攻城墙,数次爬到城墙之上,虽然皆被守军击退,但玄武门已经岌岌可危,说不定下一刻就被攻陷。 李大志心下稍定,只要尚未被攻陷就好,他当即下令:“全军前进,抵达玄武门之下不必休整、不必等待军令,马上突袭叛军,不得延误!” 军令下达,五千骑兵也不在乎阵型,策马扬鞭向前疾驰,铺天盖地朝着玄武门冲去。 ***** 昭德殿内,李治居中而坐,刚刚从武德门撤下来的尉迟恭、李道宗、萧瑀、褚遂良、以及承天门外指挥门阀私军作战的崔信等人济济一堂,窗外大雨倾盆,雨声混着喊杀声隐隐传来,令人心情焦躁沉闷,殿内气氛紧张。 “指挥部”已经从承天门移到了这里,各种信息也在此处汇聚,故而殿上虽然气氛沉闷紧张,但殿门口斥候、校尉出出进进,异常忙碌。 李治吁出一口气,烦闷的心情似乎舒缓了一些,他询问身旁的李道宗:“玄武门那边战况如何?” 李道宗正将手中刚刚收到的战报放下,闻言将战报拿起递给李治,道:“刚刚接到的消息,南阳郡王、李可满两人并驾齐驱奔赴玄武门,南阳郡王在中渭桥附近被殷秦州残部所阻挡,为了尽快攻陷玄武门,南阳郡王留下歼灭敌军,刘可满则率军直抵玄武门,已经开始攻城。” 殿上诸人闻言,齐齐松了口气。 关陇门阀的影响力当真厉害,即便如今已经折戟沉沙不复往日光辉,却依然能够策动李怀勤、刘可满这种统兵大将,只要这两人抵达长安城攻陷玄武门,必将使得局势为之一变。 只可惜安元寿被程咬金死死拖住在咸阳桥不得寸进,否则单单凭借右骁卫的骁勇,定能力挽狂澜、挫败右屯卫! 李治接过战报一目十行的看完,神情并未有多少轻松,叹息着道:“刘可满虽然抵达玄武门开始进攻,但玄武门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守城的又是右屯卫的精锐,想要快速攻陷难如登天。李靖、薛万彻那边必然已经接到消息,派出援军乃是必然,一旦刘可满未能及时攻陷玄武门,搞不好就要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地。这个殷秦州,简直该死!” 这殷秦州根本不知所谓! 先是影响窦袭而起兵攻伐玄武门,给予晋王一系无限希望,结果在玄武门之外给右屯卫予以重创,几乎全军溃败。然后非但不知将功折罪,反而投靠了李承乾,以窦袭之人头向李承乾宣誓效忠! 现在更是甘愿为李承乾之走狗,被人家打得丢盔弃甲还要聚拢仅余下的兵马拦截李怀勤,使其不能攻打玄武门,从中作梗…… 若是李、刘二人合兵一处合力攻打玄武门,必然一鼓而下,焉有眼下之危急? 都怪殷秦州坏事。 这时又有斥候入内,递上一封战报:“李靖已经派遣李大志统御太子左卫率八千兵马赶赴玄武门增援。” 现在春明门在李靖控制之下,信息近乎断绝,玄武门外的消息更多是通过城西的金光门等各处城门传进来,对于城东的兵力调派、布置,显然信息滞后了一些。 李道宗精神一振,一把接过战报看完,递给眼巴巴瞅着的李治,笑道:“天遂人愿,李靖既然分兵出去,便预示着城外的局势已经使其心生惊惧,断然不敢入城了。” 有一就有二,现在李、刘二人起兵攻伐长安,更有安元寿在咸阳桥与程咬金恶战连连、难分胜负,就意味着其余关中军队、门阀随时都能效仿这三人起兵相随,李靖也好、薛万彻也罢,自是不敢轻易放弃城外的战略要地入城增援太极宫。 如此一来,就给予猛攻武德殿更为充足的时间。 尉迟恭霍然起身,大声道:“右屯卫坚守至此,依然油尽灯枯、精疲力竭,全指着一口气在撑,但这口气并不能使其重新焕发战力,末将保证,武德殿陷落之时,就在今夜!” 右屯卫已经承受潮水一般的猛攻长达一天一夜,足以称得上当世第一强军之赞誉,令尉迟恭这样的悍将也不得不心生敬畏。但战场之上,兵力乃是最有决定性的要素,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一刻不停的猛攻,纵然右屯卫上下皆是铜皮铁骨,亦不可能只手擎天、扶大厦于将倾! 李道宗提醒道:“右屯卫虽然血战多时,伤亡无数,但其预备队一直未曾出现,还是要当心。能够被房俊留下充作预备队的必然是精锐之中的精锐,鄂国公万万不可小觑。” 他也认为尉迟恭的推断不差,右屯卫已经到了临界点,只要将其最后一口气打散,这场仗就算是彻底获胜,但房俊必然留有后手,应当予以足够的警惕,不能阴沟里翻船。 李治也道:“房俊此贼狡诈多端,鄂国公要当心。” 时至今日,谁还敢小觑房俊半分?一时未曾将其斩落马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李治忍不住回想过往,若是当初能够将房俊网络至麾下效忠于他,何至于有今日之生死危难?怕是父皇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完成易储,自己成功上位。 退一万步来讲,只要有房俊及其麾下右屯卫在手,以火器的强大破坏力,这太极宫早已经夷为平地,何须自己亲自坐镇此处、以身犯险?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决战之夜(上) 尉迟恭拍了拍胸甲,一张黑脸豪气干云:“殿下放心,纵使右屯卫再是强悍,如今也不过是一支残兵,血气流干苟延残喘,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何惧之有?微臣这就调集所有兵力,午夜之时骤然突袭,定能一举破城、鼎定乾坤!” 右屯卫最盛之时也不过四万兵马,先后历经远征西域、关陇兵变,折损严重,补充了一些新兵也因为缺乏足够的训练而达不到鼎盛之时的战力。其后更是遭受李大亮策反,导致一场内部倾轧,未等喘一口气便遭受左屯卫强攻,即便柴哲威那厮不争气,可右屯卫岂能没有损耗? 更别说进入太极宫之后处处受制、被迫采取守势,兵员则损最少一半。 现在防御武德殿的右屯卫充其量也不足两万之数,这些将士连场血战疲乏至极,且要防御偌大的武德殿,兵力必然不足,肯定有防御薄弱之处。 只要找到右屯卫的防御弱点予以强攻,定能克敌制胜、攻陷武德门。 只不过由于暴雨倾盆影响了对于局势的判断,很难去寻找到对方的弱点,可如果孤注一掷将所有兵力全部压上去,右屯卫左支右绌,必然将破绽露出来。 李治也认可这一点,右屯卫虽然悍勇,但毕竟是血肉之躯,会疲乏、会受伤,在长时间血战损耗严重的情况下又无外援,士气必然暴跌,军心定然动摇。 “现在城南的水师被挡住,城外的李靖、薛万彻不敢轻易入城,太极宫已然成为一片死地,鄂国公务必奋力一击、定鼎胜局,以免夜长梦多。” 现在优势在我,却也不能轻忽大意,定要一战而胜,否则战局继续拖延下去,殊为难料。 毕竟无论是李怀勤还是刘可满,都必然不是李靖麾下东宫六率的对手,只看面对这两支军队逼近长安人家李靖之派出东宫六率其中之一率,就可知李靖心中稳操胜算。 绝不能给李靖率军入城的机会…… 尉迟恭重重颔首:“殿下放心,微臣这就集结重兵,最好准备,午夜之时,决一死战!” 数万大军重重围困武德殿,优势已然形成,这个时候其实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战术、精妙的兵法,拼的就是一个兵力多寡、士气高低,只要有孤注一掷、非生即死的决心,区区武德殿定然夷为平地。 ***** 武德门内,房俊坐在凳子上喝茶,看着窗外暴雨如注,稳如泰山。 战报被不停送入房舍,负伤的王方翼临时充当副手将这些消息分门别类归档,以便于房俊随时查阅。 “启禀大帅,刚刚送来的战报,刘可满率军抵达玄武门下展开猛攻,眼下战事激烈,但孙仁师表示情况尚可掌控,李怀勤则被殷元率军阻挡,未能及时抵达玄武门。” “李大志已经率领太子左卫率赶赴玄武门增援,其麾下五千骑兵先行、三千步卒在后,按照时间推算,此刻想必已经抵达玄武门,稍后会有消息送来。” 斥候将战报送到,见房俊并无其他表示,遂施礼之后退出。 另一边的高侃沉声道:“这回算是给予孙仁师一个严峻的考验,玄武门上守兵只有不足三千,却要面临两万敌军的猛攻,稍有不慎就要城破人亡,这还是李怀勤被殷元所阻……希望李大志能够快些抵达增援,不负所托。” 战局紧张是一方面,毕竟叛军有着兵力上的碾压优势,更为担忧的是第一次独自统军的李大志能否承担如此重任,心中对于李靖在这个时候提携子弟有些不满。 如此紧要时刻,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战略失误,你让一个从未有过统兵经验的年轻人上阵,是否有些托大? 房俊喝了口热茶,不以为意道:“卫公何许人也,岂能想不到你这样的担忧?他既然敢让李大志率军增援,那么李大志就必然有这个能力。” 李靖性格沉稳,对敌之时每一个决策都深思熟虑,岂能不考虑到李大志经验欠缺的隐忧?既然派李大志去了,显然认定李大志足以胜任。 见到高侃默然认可,又道:“鞭长莫及,玄武门战况如何不是吾等可以插手的,既要相信孙仁师的能力,也要相信李大志的能力,听之任之即可。吾等现在所要面对的,是叛军有可能发动的总攻。” 他起身来到舆图前凝神观望:“安元寿与程咬金血战咸阳桥,李、刘二人率军直扑玄武门,使得卫公与薛万彻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率军入城支援,太极宫的战事只能依靠咱们自己。” 他语气平淡,并未因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而有一丝一毫紧张,三千预备队各个钢盔铁甲武装到牙齿,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精锐骁勇,就算不能将叛军杀退,也可将叛军死死拖住陷入僵局。 当年李二陛下三千玄甲铁骑虎牢关外大战十万敌军,我这三千人难道还敌不过数万疲惫之敌? 等到城外李、刘二人被剿灭,李靖的东宫六率与薛万彻的右武卫入城勤王,便是叛军的末日。 胜算很大。 又有斥候推门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叛军自承天门调集部队入宫,几乎放弃承天门的防御,现在整个武德门外,包括掖庭宫、太极殿、门下省、弘文馆,乃至于恭礼门外、太极门外、左库藏等地已经被叛军挤满,粗略估计,不下于三万兵马。” 房俊就在舆图前,听闻斥候奏报,目光在舆图上一一对应,淡然道:“好家伙,这是将半个太极宫都给填满了?还真是孤注一掷、不留退路。” 眼下猬集于太极宫的叛军人数达到四万,即便太极宫足够宽阔宏大,如此之多的叛军涌入也必然是摩肩擦踵鼻息可闻。 承天门是太极宫的门户,叛军此刻已经占据,进可攻、退可守,既然将防御承天门的叛军一并调入宫内,就意味着承天门很可能被入城的李靖、薛万彻活着刘仁轨攻陷,到时候叛军进退无路,必然崩溃。 由此可见,李治拼上一切,赌一把一战而定。 “传令下去,预备队养精蓄锐,若估计不差,今夜就将是决战了,生死胜败,在此一举。” 如此之多的叛军猬集在太极宫内是不可能长时间保持的,兵卒也是人,是人就有“三急”,太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会严重影响心态,导致焦虑、浮躁,再加上内急根本无法解决,时间一长自己就会弄得军心涣散、士气暴跌。 所以决战必然在今夜。 “喏!” 王方翼兴奋得磨拳擦掌,这样一场争夺皇位之战必然载于史册,其中胜利的一方自然也就是正义的一方,由上至下都必然要青史垂名、彪炳史册,若能跻身其中,这是何等的荣耀? 至极失败的后果他根本不想,瓦罐难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生死荣辱这种事唯有天知晓,能够在这样一场大事当中有所参与已经是邀天之幸,岂敢奢求更多? 胜也好,败也罢,自有天命所属。 ***** 玄武门外,暴雨之中,刘可满仰望城楼,面色惨白、浑身发颤。 看似缺兵少将防御空缺的玄武门已经成为横亘眼前不可逾越的高山,虽然城墙防御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将登城破门,但每一次冲锋最终都被击退,任凭城下丢了数千具尸体,却依旧不能撼动玄武门分毫。 刘可满根本来不及去思索右屯卫为何这么硬,为何能够如山似岳一般不可撼动?因为李大志已经击溃李怀勤,引五千骑兵呼啸而来,自己即将被堵在这城墙之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雨水将浑身浇透,心头一片悲凉。 怎地就走到这步境地?都怪李怀勤这个废物,殷元率领区区两千残兵败将便能将他死死缠住,以至于耽搁了两支军队合力攻城的时机,若是增加一倍兵力岂能攻不下这玄武门? 真是废物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与安元寿合兵一处击溃程咬金,先将程咬金歼灭之后再观察长安形势决定下一步动向,毕竟可进可退,但现在安元寿在咸阳桥进退不得,已经阻断了退路,唯有硬着头皮向前,方才有一线生机。 刘可满死死压制着心中悔意,抽出腰间横刀,两眼圆瞪、咬着牙根,嘶吼道:“随老子攻城,城不破,誓不休!杀!” “杀!” 全军将士虽然在大雨之下猛攻多时已经精疲力尽,但看到刘可满身先士卒叼着横刀向云梯上攀爬,顿时被激起血勇之气,士气飙升,呼和喊叫着随同刘可满发动又一波猛烈的攻势。 然而为时已晚。 暴雨之中,成千上万战马奔驰形成的轰鸣犹如滚雷阵阵、地动山摇,太子左卫率的骑兵自雨幕之中陡然跃出,铁蹄翻腾枪矛如林。正沿着云梯向上攀爬的刘可满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到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将自己军队的后阵瞬间淹没。 心神巨震之间,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羽箭正中他的肩头,疼得他大叫一声,双手打滑抓不住云梯,身形直接坠落下去,重重跌落在城下的死尸堆中。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决战之夜(中) 附近亲兵见到刘可满中箭自云梯上跌落,吓得魂飞魄散,齐齐大叫“大帅”,而后前赴后继纷纷自云梯上跃下,将跌落在城下尸体堆中的李怀勤扶起。 所幸地上尸体层层叠叠,李怀勤并未跌伤,只是脑袋落地之时磕在一个铁盔上有些眩晕,亲兵用刀子削断其肩头的箭杆,箭簇暂时不便处置,只能留在骨肉之中,此刻情况危急,也顾不得是否生出箭疮。 刘可满惊魂甫定,肩头的箭伤痛得他脸色发白,冷汗混合着雨水流下来,他颤声问道:“太子左卫率是否已经到了?咱们部队可否挡得住?” 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只不过还是想要问一下,奢望于奇迹出现,古往今来背水一战以少胜多的战例也不少,或许他今日就能邀天之幸呢? 然而希望很快破灭,亲兵哽噎道:“大帅,咱们败了……” 此言一出,左右亲兵全部捶胸顿足、痛哭失声,就好似他们战至力竭、无力回天一般,非是他们无能,实在是敌军太过强大、命数使然…… 刘可满晃了晃脑袋,终于清醒了一些,站起身四下张望,此刻城下已经层层叠叠堆积了无数尸体,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兵马,云梯基本都已倾倒,不知多少兵卒来回乱窜希望能够夺路而逃,但远处黑压压的骑兵在雨幕之中仿佛一堵黑墙越来越近,将溃散奔逃的兵卒驱赶着汇聚在玄武门下的方寸之地。 城上不再有箭矢、滚木落下,攻城战已经停止。 一败涂地。 有亲兵道:“敌人尚未完成合围,咱们赶紧集结兵力杀出一条去,或许还能有生路!” 刘可满摇了摇头,肩头箭伤的剧痛使得他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知道自己与李怀勤败得如此彻底,短时间内再不会有人前来攻伐玄武门,没有了玄武门的牵制,李靖、薛万彻可以放心率军入城支援武德殿,再加上骁勇善战的右屯卫,晋王哪里还有半点机会? 等到陛下平定叛乱,收拾残局之时,天下之大哪里还有自己容身之所? 与其丧家之犬一般奔逃至周边蛮夷之处乞求庇护,还不如投降来得爽快,陛下仁厚,未必就将自己置于死地…… “传令下去,收拢残兵,弃械投降,不再做无谓之抵抗,不能让兄弟门白白牺牲性命。” 刘可满垂头丧气。 “大帅!” “岂能这般摇尾乞怜?” “吾等护卫大帅,尚可一战!” 左右老卒红着眼睛,听到刘可满投降的话语顿时群情激愤,他们当年也是大唐府兵当中的精锐,南征北讨所向无敌,即便跟着刘可满这些年成了任人欺凌的鱼腩部队,但往昔的血气仍在,士可杀,不可辱! 大唐军队序列之中,何曾有过投降求生之军队? 对外族胡人不能投降,对自己人一样不能投降! 刘可满满腔壮志早已化作云烟,只剩下慢慢的求生欲,听到父亲留下的老卒们这般慷慨激昂誓死不降,气得他差点破口大骂,你们不怕死可以,但能不能别牵连我? “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何必呢?诸位放心,此战之责任全在本帅,将来陛下责怪,自有本帅一力承担,尽量不牵扯汝等。废话少说,军令如山,赶紧执行!” 见到刘可满铁了心投降,其余亲兵无奈,只得流着泪四下奔走收拢溃兵,在太子左卫率黑压压的骑兵抵达之时,全体蹲在地上,弃械投降。 …… 李大志策马扬鞭率领太子左卫率直奔玄武门,先锋部队刚刚抵达城下与叛军交战,早已精疲力竭、士气涣散的叛军一触即溃,兵卒四下逃窜,全无斗志。 玄武门依旧稳如磐石…… 李大志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虽然孙仁师派人告知玄武门安危并无问题,让他放心剿灭两支叛军,可毕竟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万一失守,估计大家只能护着陛下向西遁逃,被迫将帝京中枢拱手相让。 现在既然玄武门并未失守,那么压力就给到了叛军那边,必须在东宫六率与右武卫入城增援之前攻陷武德殿才行,否则只能功亏一篑、彻底落败…… 李大志指挥着麾下骑兵前压,犹如潮水一般向着玄武门席卷而去,诸多仓惶逃窜的溃兵被驱赶着再度返回玄武门之下,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只要他一声令下,五千骑兵发动冲锋,可轻易将这些溃兵宰杀干净。 城头风灯光芒照耀之下,叛军猬集一处、瑟瑟发抖。 当步卒面对冲锋的骑兵,结局只能是屠杀。 “启禀将军,左候卫殷元求见!” 校尉从身后策骑追赶上来,向李大志汇报。 “殷元?” 李大志略感诧异,先前殷元率领麾下被房俊击溃的残兵败将纠缠住李怀勤,给自己这边争取到了各个击破的战机,可算是立下大功,只不过自己心忧玄武门安危,击溃李怀勤之后赶紧回头赶赴玄武门,并未关注殷元的处境以及李怀勤的下落。 区区一个郡王,如今已经是个光杆将军,是生是死都不能影响大局。 “可知所为何事?” 李大志看了看面前被驱赶至玄武门下的叛军,心里想着尽快将这些叛军解决,殷元那边若是并无要事,可稍后接见。 校尉有些无奈的样子,闷声道:“殷元活捉了南阳郡王李怀勤,正将其押送过来,希望由将军您接收,他要返回渭水之北修整,毕竟这一次率军狙击李怀勤损失巨大,麾下兵卒所剩无几。” 李大志瞪大眼睛:“李怀勤被殷元给抓到了?” 他记得当时李怀勤临阵脱逃,抛弃了所有主力带着千余精锐向西溃逃,那个时候殷元已经激战良久,本就不多的兵卒伤亡殆尽,那等情况之下居然还能生擒李怀勤? 李怀勤是个傻子不成? 也难怪这个校尉一脸无奈郁闷的模样,毕竟此次三支军队攻伐长安,其中以李怀勤的爵位最高,这可是一条大鱼,自己因为着急增援玄武门而任其逃脱,这一份大功却被殷元给捡走了…… 他也明白了殷元将李怀勤移交给他的用意,李怀勤的确是一条大鱼,将其生擒乃是大功一件,但是对于醴泉殷家来说,功劳只是一方面,更重要是要有人在陛下面前替他们说话,使得他们能够免于因为此前受到窦袭胁迫而出兵长安的罪责。 此战若胜,谁的功劳最大? 一个是房俊,另一就是李靖。之前殷秦州将窦袭捆绑起来送给房俊面前,已经算是改弦更张向陛下效忠,也向房俊示好,现在又将李怀勤移交给自己,等于将功劳分润出来,自己这边岂能视如不见? 等到战后,有房俊、李靖两人给醴泉殷家说话,说不定陛下非但不会追责,还会论功行赏…… 心里清楚了殷元的算计,李大志自是不会拒绝。 醴泉殷家需要李靖站出来给他们说话,而自己现在也是对战功多多益善…… 各取所需。 李大志颔首,对身边副将道:“出阵喊话,让刘可满投降!” 然后调转马头,在亲兵簇拥之下来到后阵,接见殷元。 见到殷元之时,李大志吓了一跳,这位醴泉殷家的第二号人物此刻甲胄碎裂、浑身浴血,褴褛的衣衫遮挡不住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其身边的兵卒更是各个带伤、相互搀扶,由此可见之前狙击李怀勤之时所付出的巨大代价。 “在下讲过李将军!” 殷元强忍着浑身伤创,站直了摇摇欲坠的身躯,施礼相见。 李大志没有托大,翻身下马急行上前两步搀扶住殷元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脸上满是敬佩、担忧之色:“将军孤军奋战、勇挫叛军,居功至伟!在下衷心敬佩。只不过将军伤势过重,在下这就将随军郎中叫来替你诊治,万万不可大意啊!” 且不说人家是来送功劳的,单只是这番悍不畏死、重创叛军的作风,就让他肃然起敬。 殷元哈哈一笑,不小心牵动了身上伤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神情有些狰狞:“叛军肆虐、社稷动荡,吾等身为军人岂能趋吉避凶?此前一念之差已经误入歧途,自当以此身去洗刷罪责,虽死而无憾!” 李大志颔首,郑重道:“兄长言过其实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单凭此番孤军狙击李怀勤并且将其生擒活捉,便足以掩盖之前所有过错,此事吾会向大帅详细说明,亦会在战报之中秉公记叙,必然不会让兄长的血白流、更不会让那些阵亡的将士白死!” 听到李大志表态,殷元松了一口气,他虽然自作主张将李怀勤移交给李大志,可万一对方贪图功劳,对他率军血战的事迹只字不提,那他就吃了大亏。 现在看来李大志明白了自己的意图,且给予正式回复,那么自己这个功劳分润得就算是值了。 毕竟能够因此得到李靖的支持,远比生擒李怀勤的意义更重……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决战之夜(下) 最新网址:将李怀勤移交给李大志,殷元彻底放松下来,就待告辞返回渭水之北汇合殷秦州,此后如何尚需商议。 李大志却将他流下来,言辞诚恳:“眼下暴雨倾盆,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歇,且夜黑路难行,不妨稍微等一等,待到在下解决刘可满,兄长可入玄武门诊治伤处。兄长伤处颇多,失血严重,若再被雨水淋浇,恐留下后患。” 最怕的不是伤处本身,而是伤处有可能沾染的铁毒以及污染,这两者最是厉害,即便轻微的伤口也可能危及性命,更何况殷元如此重伤还要在大雨之中奔走…… 殷元此刻也难道力竭气短,这是失血多过的征兆,只得颔首道:“多谢,那在下就等一等。” 回头在亲兵之中扫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负伤较轻的亲兵,让其骑马返回渭水之北,将此间战况以及自己留在玄武门治疗的消息告知殷秦州。 李大志不再多言,策骑向前。 叛军已经被驱赶至玄武门下紧靠城墙的狭长地带,此刻已经丢弃兵刃、蹲在地上,全无一丝一毫负隅顽抗之迹象,士气依然低落至极点。 刘可满被亲兵搀扶着走出来,面色颓然、垂头丧气,站在李大志面前道:“此战已败,不忍部下无谓之伤亡,还望将军体谅这些兵卒皆乃大唐之虎贲,不予虐待,至于在下,败军之将,任凭处置。” 李大志坐在马背上点点头,虽然不耻于刘可满这般不忠不义为虎作伥的做法,但此刻不宜刺激他以及这些叛军,遂温言道:“正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是大唐军人,何必同室操戈、自相残杀?既然将军已经弃械投降,吾断然不会苛待,但是要委屈将军一下,暂且将你捆绑收押,战后送去请陛下发落,你意如何?” “整改如此!” 刘可满一腔壮志在失败面前尽付东流,老老实实让人捆绑了押解起来。 李大志则下令将叛军清点人数、分批看管,只不过叛军人数太多,只能等着后续步卒赶上来之后交给步卒看押,但也让随军郎中救治重伤员。 刘可满有罪,却不代表这些兵卒也有罪,身为军人是很容易被将领所蛊惑、胁迫的,尤其是这种内战,往往战后除去首恶之人外,余者既往不咎。 正如两人之前所言,说到底都是大唐军人…… …… 不到半个时辰,后续的步卒终于姗姗来迟,李大志将叛军尽数交付看押,然后叫开玄武门,与孙仁师略作交流,便带着五千骑兵自玄武门蜂拥而入,杀入太极宫。 ***** 雨水自武德殿屋檐描绘着瑞兽花纹的滴水瓦一串串倾泻而下,被屋檐下悬挂的灯笼橘红色的光芒映照得晶莹剔透,而后落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这种青砖上宽下窄的倒梯形,表面光洁平整,但砖与砖之间的缝隙越向下就越宽阔,雨水渗入这些缝隙流去地下的暗渠,再分流至遍布整个皇宫的排水系统,最终汇入纵贯太极宫的各处水系。 故而雨势虽大,却只见地面的青壮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隐隐反射着灯笼的光芒,却无一处积水。 房俊踩着湿漉漉的青砖进入灯火辉煌的武德殿,殿内原本有些喧嚣的声音瞬间宁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这些目光的含义颇为复杂,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敬佩、有的厌恶……人间百态,不一而足。 时至眼下,纵然是素有“军神”之称的李靖,在对于战局的影响之上也远远不及房俊,毕竟李靖引兵驻守春明门之外威慑各方门阀、驻军,对于太极宫内的战事鞭长莫及。 可以说中枢之存亡、陛下之生死,皆系于房俊一身。 如若最终平定兵变、剿灭叛军,房俊居功至伟,放眼朝堂,除却李勣之外,再无一人可与其并驾齐驱,即便李勣,其圣眷也远远无法与房俊相提并论。 群臣的目光有些恍惚,他们大多亲眼见证了房俊从率诞无学的纨绔子弟一步步成长为朝廷重臣的过程,现在又要看着房俊稳稳当当的踏上“权臣”之路,自是感慨万千、心潮起伏。 …… 李承乾看着房俊稳步走上大殿,目光欣慰,却也有几分复杂。 身为君王,谁能不在乎皇权永固、手执日月呢?对于一个“权臣”的出现必然是心中抵触的。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距离父皇的英明神武差距甚远,想要当下这样一个并未得到所有人拥戴的局势之下坐稳皇位,就势必要倚仗那些雄才伟略的臣子。 既然“权臣”势不可免要出现,自然还是让房俊去做“权臣”更让他放心。 一个对权势并不热衷、一心只为了帝国基业稳固的臣子,足以帮助他渡过这一段风雨飘摇的岁月同时,将帝国发展壮大,至于以后会否产生隔阂、分歧,留待日后再说。 “微臣觐见陛下。” 看着房俊浑身甲胄一揖及地,李承乾摆摆手:“二郎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多谢陛下。” 内侍急忙搬来一个凳子放在殿上,待到房俊谢恩之后入座,李承乾问道:“卫公已经派遣李大志率领太子左卫率奔赴玄武门,眼下战事尚未结束,不知武德门外战况如何?” 玄武门的安危影响着整个太极宫的战局,一旦玄武门失守,李、刘二人的叛军不仅可以自玄武门直入太极宫攻伐右屯卫后阵,更会使得整个关中的局势发生剧烈变动,那些一直冷眼旁观、跃跃欲试的驻军、门阀必然群起响应,蜂拥而来。 到那时,李靖、薛万彻两人将被死死牵制在长安城外,武德殿的战事只能依靠房俊及其麾下右屯卫。 若是战局不利、不能抵挡尉迟恭、李道宗的叛军,那李承乾只能由密道撤出武德殿,在李靖、薛万彻护卫之下向河西撤退,但右屯卫势必要全军覆没于太极宫内。 房俊面容淡然,沉声道:“陛下放心,叛军虽然攻势猛烈,但局势尚在掌控之中。不过据微臣估计,玄武门必然安枕无忧,李、刘二人皆乃志大才疏之辈,其麾下兵马战力不足,定然难以抵挡李大志的猛攻,唯一还算有几分战力的右骁卫又被卢国公拖在咸阳桥,想必距离覆灭之时也不远了……战局对于叛军越来越不利,很可能采取极端做法孤注一掷,决战之时,大抵就在今晚。” 言罢,他看向一侧的李勣。 李勣略微沉思片刻,迎着房俊的目光,微微颔首,对他的分析与猜测予以肯定。 李承乾见到如今军方旗帜之二的两人对战局预测一致,自是毫无怀疑,颔首道:“如此,就请二郎拼力死战,定要击溃叛军、维系朝纲,朕在此预祝你旗开得胜!也将朕之心意传达军中,今日所有不惜生死匡扶社稷者皆乃有功之人,活着的加官进爵、恩荣重赏,牺牲的将士荫萌子女、封赏加倍!朕会记得他们,大唐会记得他们,他们的功勋将会流芳百世!” “陛下圣明!” 殿上群臣齐齐起身同声称颂。 房俊也自凳子上起身,单膝跪地,大声道:“吾等身为帝国军人,扶保社稷、忠于君上乃是天职,纵然粉身碎骨亦当视死如归,此战定全力以赴、歼灭奸佞,请殿下在此静候佳音!” 李承乾龙颜大悦,起身张开双手对殿上群臣做出一个虚扶的姿势,语气铿锵:“由古至今,每逢盛世定是君臣一体、上下一心,吏治清明、政通人和,如今朕与诸位爱卿共历患难、生死不弃,他朝定能同享富贵、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将来寿终正寝之时,亦能告慰高祖、太宗皇帝在天之灵!” 这回大臣们不能只是鞠躬了,大家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呼道:“定当追随陛下生死与共,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武德殿上群臣誓言之声直冲霄汉,将殿外的雨声彻底遮挡,最起码在这一刻称得上是君臣一心、荣辱与共。无论刘洎还是张亮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语,唯恐惹起众怒、无法收场。 …… 武德门外,无以计数的叛军迅速集结,黑压压填满了整个武德殿以南、以西的区域,暴雨之下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漆黑如墨的夜色之中充满了无可言喻的压力,仿佛波涛荡漾的河水正在积蓄力量,即将冲垮河堤奔腾咆哮肆虐天地。 尉迟恭顶盔掼甲骑在马背上站在大雨之中,定神望着前方黑漆漆夜色之中的武德门,围攻之势仍在继续,但因为雨势越来越大、兵卒越来越疲惫,声势早已大不如前。 等到副将苏伽来到他身后小声告知军队集结完毕,尉迟恭一把扯掉身上披着的蓑衣,任凭雨水沿着兜鍪的遮沿滴落,将手中的马槊高高举起,声嘶力竭的大喊:“生死胜败,在此一举,儿郎们,随我破门!” “杀杀杀!” 暴雨之中,数万叛军振臂高呼予以回应,齐声呼喝好似炸雷一般声震四方,士气如虹。 战鼓声起,无以计数的叛军放足狂奔,汇入前方进攻的部队,向着武德门、虔化门等处宫门发动猛攻。 雨幕之下,好似洪水溃堤一般恣意奔流,声势浩荡足以毁天灭地,将面前抵挡的一切都冲垮、碾碎、撕成碎片。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决战之夜(续) 最新网址:数不尽的叛军向着武德殿发动潮水一般的狂攻,崔信率领山东私军退守承天门,而原本占据承天门的军队全部进入太极宫,攻打武德殿。 孤注一掷、毕其功于一役,不希望李怀勤、刘可满两人能够攻陷玄武门,只要他们能够在玄武门外牵制住东宫六率、右武卫,给尉迟恭、李道宗两人争取足够的时间即可。 这是决战,务必竭尽全力,不能有半分侥幸之心。 李治负手站在昭德殿的窗前,看着窗外暴雨如注,夜风将水气吹入殿内扑面而来,令人浑身湿冷、精神亢奋。 耳畔充斥着密密麻麻的厮杀声,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发抖,显示着李治心内的紧张与激动。 生死成败,在此一役。 身后的萧瑀坐在书案一侧,忧心忡忡道:“王妃、世子皆在宫内,却不知居于何处殿宇,万一局势失控,乱兵冲击之下整个太极宫都将夷为平地,王妃、世子危矣。” 李治心中一紧。 他知道自己那个以“仁厚”示人的兄长断然不会对自己的家眷加害,但若是乱兵冲击太极宫,的确会产生失控之危险。对于王妃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太原王氏在他这次起兵的过程中并未给予太多帮助,战后自己需要死死的笼络山东私军,说不得就要娶一个山东出身的“五姓女”为妃,若是能够直接给予一个“皇后”的位置,想必山东世家更会对自己死心塌地。 但是任他如何在成就大业不惜一切代价的纲领之下心硬如铁,却也不能对自己的孩子无动于衷…… 刚刚从承天门赶来汇报城内战况的崔信捋着胡子,淡然道:“现在太极宫内兵荒马乱,纵然殿下对于家眷忧心如焚,却也无能为力,老朽相信吉人只有天相,无需过多担忧。” 如果晋王妃当真在兵灾之下不幸罹难,对于山东世家来说倒是个绝好的机会,届时他会在崔氏之内择选一个嫡女嫁给晋王为妃,乃至于将来登上皇后之位,无论晋王是否同意,都要将这件事坐实,这才是最为符合山东世家利益之举措。 如果晋王的世子亦在此战之中遇难,那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断然不能让江南士族截取了胜利果实…… 李治心思灵透,心中已然对臣子们的小心思洞若观火,却无动于衷。 一个月之前,他卑躬屈膝的在李承乾面前扮作一个温顺的弟弟,时至今日,却引领十万大军攻伐长安,更杀入太极宫,距离帝国中枢仅仅一步之遥。 至于由此引发的关中涂炭、社稷飘摇,以及后续对于帝国传承、基业的恶劣影响,他浑然不顾。 自古以来的上位者哪一个不是脚踏天地绝情绝性,成功的路上血流成河、尸骨累累? 只要能赢,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若是不能赢……又何必在意? 江山社稷尚能当做自己的踏脚石,更遑论妻子儿女? 当年汉太祖刘邦被楚军追杀之时亲手将自己的儿女推下马车,然则此后又有谁以此事来责怪他呢? 对于上位者来说,道德是表象,却也是最不重要的。 盖印只以成败论英雄! 深吸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李治负在身后的双手握拳,神情坚定:“伪帝罔顾皇恩、窃据大宝,登基之后更宠幸奸佞、倒行逆施,本王受先帝遗命匡扶正朔、扶保社稷,自当不畏艰险、继往开来,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我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其余之一切又岂能影响我的心志? 身后的萧瑀、褚遂良、崔信等人默然不语,心想晋王殿下这个“继往开来”用的真好,当年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登上皇位,你如今也走着同样一条路…… ***** 恢弘轩阔的武德殿于雨夜之中屋脊耸挺、壮观宏大,附近的宫殿与之组成庞大的群落,鳞次栉比、房舍连绵,与太极殿附近的宫殿群交相辉映,奢华威严之处不落下风。 然而暴雨之下,无以计数的叛军舍生忘死的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这一处代表着眼下帝国中枢的宫殿却好似江河奔流之中的一叶扁舟,风雨飘摇、颠簸浮沉,稍有不慎便四分五裂、颠覆沉没…… 以右屯卫为主的守军虽然更为精锐,防御也及其坚韧,但面对不惜生死几乎用任命去填的叛军,却也损失惨重,在如此猛烈的攻势之下节节后退,宫墙之外被充作阵地的一座座失陷,防线步步压缩, 仅仅半个时辰,战线便被推进至武德门、虔化门等等宫门一线,守军背靠宫阙、退无可退,双方攻势如潮、守如磐石,无以计数的兵卒战殁于这条防线之上,献血与雨水汇聚成流四溢流淌,尸体在宫墙之下层层叠叠,战况极其惨烈。 右屯卫将士固然悍勇,但火器之威不能完全发挥,又要面临数量数倍于己的叛军轮番猛攻,兵疲将乏难以为继,完全被叛军所压制,宫门最后一道防线岌岌可危。 尉迟恭站在战场之上眺望着前方的武德门,摸了一把脸上雨水,对身边的李道宗道:“守军节节后退,现在破城只在弹指之间,但右屯卫的预备队仍旧未曾出现,郡王认为是房二早已没有余力故未曾留力以备不时之需,还是预备队就在这城门之后,随时可能杀出?” 这一仗打到现在,右屯卫几乎败局已定,但始终未曾有预备队出现填补防线空缺,这使得尉迟恭不得不怀疑房俊到底有没有留下预备队? 若是有,如此颓势之下依旧不将预备队放出来,房俊的心性当真坚如磐石…… 右屯卫所表现出来的战力令尉迟恭心生惊惧,普通已经这般骁勇剽悍,若有预备队必然更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万一趁着自己不备之时骤然杀出,后果殊难预料。 李道宗面色肃然,缓缓道:“怎么可能没有?房二历来行事看似嚣张跋扈,实则极有分寸,任何时候都留有余地,绝不肯全力以赴,因为力尽就意味着无所变化,生死成败,再无转圜,已经输了一半。” 尉迟恭默然,这岂不就是在说晋王? 直至眼下,晋王将所能用上的兵力全部投入到太极宫内,看似气势汹汹、孤注一掷,实际上如此之多的兵力猬集在太极宫狭小的区域之内并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毕竟战场就那么大、战线就那么长,纵然再多十倍的兵力,上阵厮杀的将士也只有那么多,更多兵力还是留在后边充当轮换。 而且这等战略弊端太大,不仅是只能胜、不能败,甚至连一丝半点的挫折都不能有,否则全无应变之余力,军心瞬间崩溃,溃败如同雪崩。 但尽管知道力不可用尽、兵不可使尽的道路,但晋王这边却并无选择之余地。 城东的东宫六率、城南的右武卫威慑力实在太大,这个时候不将力气用尽,难道等着奔赴长安而来的各路军队皆被击溃之后再全力以赴? 到那时,李靖与薛万彻没有了牵制,大军齐齐入城,战局再无回天之可能…… 深吸一口气,尉迟恭眯着眼睛看着前方武德门的城楼,沉声道:“吾率部队强攻各处城门以及宫墙,郡王引精锐压阵,待到房二预备队出动之时予以压制,如何?” 李道宗颔首:“自当如此。” 既然知道房俊必然有最为精锐的预备队尚未放出,那么狙击其预备队的任务自然是极为危险的,但李道宗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尉迟恭争执,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就只能团结一致,若是尚未攻入武德殿便在自己人之间有所分歧,实在是自取灭亡。 何况他与尉迟恭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伤亡更大一些实则不必计较…… 尉迟恭环视左右,大声道:“将吾大纛竖起,儿郎们,破城!” 亲兵赶紧将一杆装饰着各色羽毛的大旗竖起,大旗边缘是燕尾状的飘带,若是大风之时出征彩带飘飘、大旗招展,很是威武霸气,但此刻天降大雨将旗帜打湿,那些燕尾状的彩带紧贴着旗杆,看上去萎靡不振…… 但这就是右候卫的象征,是尉迟恭的帅旗,大纛所在,便是主帅所在,全军将士见到大纛立在武德门前不远,便知道自家大帅已经亲临一线,自是士气暴涨、杀气鼎沸。 随着声声连成一片的战鼓,将士们舍生忘死,向着武德门发动疯狂的攻击。 守军左支右绌,不得已全面后撤,被潮水一般冲上来的叛军压缩成一个个阵地,而武德门则直面叛军之兵锋。 尉迟恭亲自指挥,兵卒们分成每二十人一队,每队都抬着一根巨木,在战鼓声中冒着城上落下的箭矢、滚木、甚至木箱子装着的震天雷,朝着城门冲锋。 数十队兵卒齐齐冲锋,箭矢落下哀嚎一片,滚木将兵卒砸得故骨断筋折,木箱子装着的震天雷落下之后轰然炸响,破碎的弹片四散飞溅割麦子一般放倒一片,损失惨重。 然仍有人抬着巨木冲到城下,狠狠撞在城门上。 轰!轰!城门在巨大打力量撞击下轰然声响,摇摇欲坠……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血战开启 面对叛军如潮攻势,守军节节后退,终于使得武德门直面叛军兵锋,而叛军在尉迟恭亲临一线督战指挥之下越战越勇,不仅以巨木撞击城门,更在城门两侧数百丈范围内不计代价的强攻,整个防线岌岌可危。 高侃气急败坏的进入值房,抖了一下身上雨水,急声道:“大帅,叛军攻势太猛,抵挡不住了!” 一旦武德门被撞开,叛军就在整条防线上找到了突破口,势必大举进攻。想要阻挡叛军,就只能调集兵马集中在武德门附近全力应对,但如此一来又会使得别处防御空虚,稍有不慎便被叛军突破。 这一仗打到现在,想要依靠防守来守住武德殿已无可能…… 房俊好整以暇的用一块帕子擦拭着横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虑之有?让预备队最好准备,宫门陷落的时候,咱们一并杀出去。” 嘴里说着话,将横刀反复擦拭几遍,然后收刀入鞘,用丝绦紧紧系在腰间甲胄上,又将一杆马槊拿起在手里掂了掂…… 高侃心中一紧,忙道:“末将遵命,不过待会儿预备队冲锋就让末将统领吧,大帅您坐镇此间调度指挥。” 看样子房俊打算亲自上阵,这让他既感到不安又有些羞愧,房俊一直对他不遗余力的栽培,从一个亲兵直到事实上的十六卫大将军之一,这是何等恩德?结果到了需要搏命的时候,却还要房俊亲身犯险…… 房俊将马槊放到一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神情淡然笑道:“别跟我争,这率领预备队冲锋陷阵的任务你把握不住。” 濒临绝境之时,想要反败为胜不仅要置生死于度外,更要最大限度的提升军心士气,这支部队由他一手组建,更是由他带着北征西讨横行天下,对他有着绝对的服从。 只要他冲锋在最前,所有人都将紧紧跟随他奋不顾身视死如归,这才是能否取胜的关键。 况且到了这一步,除去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外,已经没有多少指挥的余地,只要能够冲垮敌军的阵列、摧毁敌军的士气,就一定能够坚持到李靖、薛万彻入城。 高侃一脸纠结,他想替代房俊上阵,但也明白房俊之言甚为有理,最终只得长叹一声,重重颔首:“大帅放心,末将定与武德殿共存亡,人在殿在!” 还有什么说的呢?身为一军之主帅尚能披挂上阵身先士卒,自己这些麾下将士自然不能让大帅的付出付诸流水,顶了天便是与武德殿共存亡。 房俊起身,将墙壁上挂着的兜鍪摘下夹在腋下,上前两步拍了拍高侃的肩膀,笑道:“未必就能到那一步,主要本帅能够击溃尉迟恭的中军,叛军必然溃散,崔信的山东私军也未必挡得住刘仁轨,或许无需卫公、薛万彻入城增援,咱们自己就能灭了叛军。这可是名垂千古、永世不朽的功勋,不仅你这十六卫大将军的职衔跑不掉,说不定咱们整个右屯卫的中上层军官都能搏一个爵位!现在,本帅就出去,带着你们去搏一个青史彪炳、封妻荫子!” 言罢,走到门前一脚将门踢开,望着门外的大雨,稳稳当当将兜鍪戴在头上。 高侃心中热血沸腾,赶紧取过马槊递到房俊手中,而后单膝跪地,声嘶力竭的大吼:“末将在此,静候大帅凯旋!” 值房中诸多书吏、司马,以及门外的卫兵,尽皆单膝跪地,齐声大吼:“静候大帅凯旋!” 嘶吼的声音穿透风雨在武德门内回响,猬集于此的各兵种将士先是愕然,旋即好似风吹麦浪一般人头攒动、群情鼎沸,他们都知道自己作为预备队将会是最后一道防守闸门,甚至等到他们出动之时未必是克敌制胜,极有可能只是为了给武德殿内的陛下、大臣们争取撤退的时间。 但是此刻知晓率领他们出战的将会是房俊,顿时感到血脉贲张,即便是在这凄风冷雨之中,依旧浑身炽热、两眼发红。 在右屯卫,房俊就是代表着胜利的图腾,自成军那日起,右屯卫北征西讨、攻无不克,大大小小的战役历经无数却未尝一败,只要房俊统军出战,就意味着胜利必将唾手可得。 即便是现在濒临绝境、叛军压城,所有人心底都升起必胜之念! 房俊跨上马,手中拎着马槊,在亲兵簇拥之下缓步来到阵前,目光所及,三千具状铁骑、重甲步卒在大雨之中严阵以待、纹丝不动,每一个人的眼中都迸发着火热的崇拜与服从。 胯下战马感受到强烈的杀气站在原地刨着蹄子,房俊单手勒着马缰,大声道:“门外,叛军肆虐、荼毒帝阙,吾等身为大唐军人,自当扶保社稷、忠君报国,焉能熟视无睹?” 数千人举起兵刃,振臂高呼:“杀杀杀!” 房俊举起马槊,呼声顿止、满场寂静:“本帅受命于陛下,值此危急之际率汝等出门血战、匡扶正朔,自当舍生忘死、奋勇争先,搏一个青史垂名、封妻荫子!” 三千兵卒愈发目光炽热,大呼:“杀杀杀!” 大唐自立国之日起,便效仿大秦奉行军功制度,唯军功才能晋爵,唯军功才能免税,唯军功才能授田。这等激励制度之下,全军将士自然对功勋极为热衷,军功不仅仅是升官发财的工具,更是转换阶级的途径。 现在由勇冠三军、战无不胜的房俊身先士卒、亲临战阵率领他们出门平叛,一个个自是信心十足、士气暴涨。 房俊见到军心可用,手中高举的马槊平指宫门:“开门!杀敌!” 三千将士齐声怒吼:“杀敌!” 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威盖四方,即便是空中的雨水也被激荡的声浪搅动,因而四散飘洒、凌空飞溅。 杀气直冲九重霄! ***** 武德门外,尉迟恭顶盔掼甲策马立于宫门之前,距离城楼仅仅一箭之地,不少自城头射落的箭矢在他面前不远处力竭而落插在地上,暴雨洗刷着箭簇的羽毛微微颤抖。 四周杀声震天,叛军在尉迟恭亲自督战之下战意昂扬,潮水一般发动猛烈攻势。 数十队抬着巨木撞击宫门的敢死队已经死去不少,仅余下五六队,但是在督战队鞭策之下却不敢后退,仍旧咬着牙使足劲扛着巨木不断撞击宫门,松木所制蒙着铁皮铆着铜钉的厚重宫门被撞得“咯吱”响,已经有多处被撞得铁剥落、木板碎裂,门缝被撞得来回忽扇,门后的门闩显然已经将要断裂。 尉迟恭抬头眯眼看着城头上惨烈的战斗,知道想要登上城头攻陷宫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达成的,但战机不容耽搁,他大手一挥,对左右亲兵道:“你们上去,扛着巨木撞击城门!只要撞开城门,赏钱千贯、官升三级!” “喏!” 亲兵门听到如此重赏顿时红了眼,纷纷跳下马背,将身上的甲胄整理停当,又从身后步卒哪里要来盾牌,举起护住头脸,猫腰冒着头顶的箭矢冲到门洞,每十人一队抬起丢弃在地上的巨木,卯足劲向着宫门撞去。 轰!轰! 宫门在巨大撞击之下木屑横飞、摇摇欲坠。 终于在锲而不舍的撞击之下发出“咔擦”一声脆响,门后的三道门闩被齐齐撞断,巨大的宫门猛地向两侧张开…… 尉迟恭就在宫门正面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心头狂喜,手臂平伸指着洞开的宫门,嘶声大吼:“宫门破了,冲进去!冲进去!” 身后战鼓如密雷一般响起,宫门附近的叛军如同潮水一般朝着宫门冲去,守军来不及堵截,越来越多的叛军自宫门涌入。 尉迟恭知道胜败就在这一刻,急忙命令身边校尉:“传令下去,所有人大喊‘宫门破了’!” 校尉马上执行,旋即命令被传达下去,越来越多的叛军开始一边冲锋一边高呼“城门破了”,希望以此来消磨守军最后的士气,一旦守军士气低落、军心涣散,这场胜利也就收入囊中。 然而出乎尉迟恭的预料,虽然武德门被攻破,越累越多的军队潮水一般涌过去冲入城门,但城上城下的守军却并未因苦苦支撑的防御被攻陷而有所沮丧,依旧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防御着各处战线。 尉迟恭经验丰富,见到这一幕难免心中一沉,知道这是守军早有准备,且做好了预案,即便某一处防线被攻破也不会军心涣散、不战而溃。 他赶紧命令左右:“列好阵势,不准骚动,准备迎敌!” 他知道,房俊的预备队就要来了。 …… 房俊带着三千精锐朝着武德门冲去,未到门前,便听得宫门轰然声响已被攻破,叛军猛地杀入门内,当即大叫一声,跃马舞槊、身先士卒,直直冲去,掌中马槊犹如毒龙出穴将一个叛军校尉挑飞,战马去势不减,直接将三个叛军撞得口吐鲜血倒飞出去,而后挥舞马槊杀去门洞,身后三千精锐紧随其后。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势不可挡 最新网址:武德门被攻破,所有叛军都见到了胜利的希望,发了疯一般朝着武德门汇聚,无以计数的叛军好似涨潮的海水一般汹涌而至,前头的叛军冲入门内,后头的叛军紧随而至,在武德门前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然而未等更多的人冲进入,便见到武德门内骤然杀出一支具装铁骑,这些骑兵黑盔黑甲,人如虹、马如龙,巨大的冲击力将周围的叛军直接撞飞,然后一股狂飙也似冲入汇聚如此的叛军阵中,横冲直撞、肆意杀戮,所过之处尸山血海、残肢遍地,无数叛军被吓破了胆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连革甲都匮乏的步卒在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铁骑面前毫无抵抗能力,被巨大冲击力撞得东倒西歪,被锋锐的马刀斩杀得哭爹喊娘,任凭具装铁骑在阵中横冲直撞、往来冲杀,却只能狼奔豕突、抱头鼠窜。 武德门前猬集了超过五千叛军,却在具装铁骑的冲击之下一触即溃…… 不远处的尉迟恭见到这样一幕目眦欲裂,分明已经攻破宫门胜利唾手可得,可这样一支骑兵却硬生生将局势翻转,现在已经不是能够攻陷武德殿,而是若不能阻止这支骑兵恣意冲杀,极有可能导致己方士气崩溃、军心涣散。 一旦乱兵形成规模,就会导致整支部队不战而溃,到时候兵败如山倒,便回天乏术…… 不过即便如此凶险之局势,尉迟恭依旧怒而不乱,他下令道:“全部让开,让敌军冲过去!” 言罢,一提缰绳带着自己的中军向左右散开,只要具装铁骑从自己这边过去,就会迎头撞上李道宗严阵以待的军阵,去势必然受阻,届时自己率军两边夹击将其死死困住,使之不能发挥骑兵的机动性,自然只能留待宰杀、引颈就戮。 尉迟恭久历战阵,自然知晓具装铁骑一旦发起冲锋之后的威力,只能智取、不能力敌,故而顺势布置一个“口袋”,只要具装铁骑钻进这个口袋,定能以兵力优势将起困住,磨也能给他磨死! 然而在此之前,叛军却要经受具装铁骑的猛烈冲击…… 房俊浑身甲胄、一马当先,手中马槊上下翻飞犹如毒龙出海,扎、刺、挑、扫,每一次出手必有叛军惨呼丧命,槊如虹、马如龙,径直在叛军阵中恣意冲杀。 亲兵护卫左右,身后是一千铁骑,自武德门内骤然杀出,犹如一支利箭在潮水一般的叛军之中劈波斩浪、横冲直撞,武德门前直至武德殿之间相对比较宽阔的区域之内横行无忌、众横捭阖,所过之处是横遍地、血流成河,无可阻挡。 不到半个时辰,房俊便带着具装铁骑凿穿这一片区域,直杀到尉迟恭所在的中军附近。 眼看着前方密集的叛军忽然向着两侧规避,且避而不乱,显然是故意为之想要引诱自己继续向前,房俊却浑然不顾,直向着猬集于昭德殿附近的叛军后阵而去。 他知道现在李治以及其余叛军主要人物都在昭德殿坐镇指挥,只要能够一鼓作气攻陷昭德殿,无需李靖、薛万彻等人入城,这场兵变也就到此为止了。 铁骑所过之处,右候卫精锐纷纷避让,使得房俊长驱直入向着昭德殿挺近,一往无前、不可阻挡。 尉迟恭带着亲兵目送着具装铁骑在自己面前冲过去,赶紧下令收口,避让两侧的军队向中间汇合阻断具装铁骑的后阵,将其死死困在阵中,却忽然感到脚下的青砖在微微颤抖,身边的兵卒先是一片哗然,而后惊呼四起、开始骚动。 尉迟恭愕然看去,便见到具装铁骑在自己面前横冲直撞留下遍地尸骸鲜血横流直奔着李道宗的军阵而去,但是在其身后,两千黑盔黑甲、武装到牙齿的重甲步卒正沿着铁骑冲杀出来的道路小跑而来,其阵列严整、杀气腾腾,将试图向中间收口的右候卫兵卒肆意砍杀,紧追着铁骑的脚步,使得这道口子根本无法收紧。 “娘咧!杀上去,截断这些重甲步卒!” 尉迟恭心中慌乱,若是不能收口将具装铁骑困住,那么即便李道宗能够完成堵截,具装铁骑也可以向两侧转向继续冲击猬集于武德殿附近的部队,以其强大的冲击力与杀伤力,不知将会有多少兵卒惨遭铁蹄践踏! 挥舞着兵刃策骑向着重甲步卒杀去,试图将其从中截断,使其不能护卫铁骑后阵。 原本避让两侧的军队潮水一般向着中间汇聚,与行进之中的重甲步卒撞在一处,却好似海浪拍打礁石一般激起漫天血花,而礁石却岿然不动…… 尉迟恭带兵冲杀,心底却升起寒意。 这几年右屯卫从普普通通一跃而成为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档的存在,正是自房俊担任大将军之时而始。房俊在右屯卫改革兵制,以募兵制取代府兵制,一举将前任留下的势力清洗一空,上上下下皆是他的心腹,对他唯命是从,且招募而来的兵卒身强体壮、素质极佳,使得右屯卫战力明显上升。 然而最为右屯卫之所以北征西讨、纵横不败,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其独步天下的装备优势。 火器就无需多言了,装备了火枪、火炮且天气允许的情况下,右屯卫的战力足以傲视八方、碾压当代,任何一支军队在火器的猛烈攻击之下唯有飞灰湮灭的下场。 甲胄的普及、兵刃的优良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不知房俊那厮从哪里得到的新式冶铁之术,不仅能够大幅度提升产量,更能提高精钢质量,使得房家铁厂一举将长孙家的铁厂压过,这也间接使得长孙家的实力大不如前,而其后设立铸造局、大规模使用水力锻锤锻造甲胄、兵刃,更使得右屯卫的战力猛然跃升。 尉迟恭知道房俊必然留有预备队,且这支预备队必然兵员剽悍、装备精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此战局之下,房俊居然藏起来一千具装铁骑、两千重甲步卒。 当别人的部队甲胄数量只有百之二、三,右屯卫的甲胄数量已经达到百之二三十,尤其是这些甲胄集中装备兵卒,组成横行不败的具装铁骑、武装到牙齿的重甲步卒,这仗如何能打? 他率领右候卫奋勇向前试图截断具装铁骑的后路,然而尽管将士奋不顾身、视死如归,却着实难以撼动重甲步卒的阵列,非但未能如愿,整个阵地甚至被具装铁骑、重甲步卒一前一后撕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将身后的中军、乃至于不远处的昭德殿都暴露在具装铁骑的兵锋之下。 战局瞬间逆转…… …… 率领麾下兵卒坐镇中军的李道宗也被具装铁骑的冲锋速度吓了一跳,要知道现在武德门外的战场上最少聚集了将近万余军队,在以武德门为中心、东西两侧延展超过百余丈的战线上轮番上阵发动猛攻,结果武德门刚刚攻破,还未等全军上下欢喜雀跃,具装铁骑便骤然杀出,然后一路凿穿阵地,留下遍地尸山血海、血雨腥风,杀到自己面前。 成千上万将士组成的阵地在具装铁骑的铁蹄之下好似纸糊泥塑一般不堪一击…… “结阵,迎敌!” “只需顶住敌军的第一波冲锋,即可展开反击,所有人不准后退!” “谁敢后退半步,杀无赦!” 李道宗抽出横刀亲自率领督战队列于中军后方,命令身后兵卒擂起战鼓,准备硬撼具装铁骑。 “轰!”具装铁骑的先锋猛然装入阵中,身披铁甲的战马携带着庞大的动能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踹在叛军的盾牌、革甲、身躯上,无数叛军口喷献血、倒飞而出,将身边的战列撞得七扭八歪、乱七八糟。 随即,骑兵手中的长矛更是借助于巨大的惯性狠狠贯入叛军身体,锋锐的矛尖轻易洞穿叛军,甚至犹有余力继续洞穿第二个、第三个……直至将一连串的叛军穿成血葫芦,然后撒手放弃长矛,抽出马刀,跃马舞刀冲入阵中,肆意砍杀。 叛军被具装铁骑的巨大冲击力撞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在付出巨大伤亡之后稳住阵脚开始反击,却发现自己手中的兵刃根本不能对人马俱甲的敌人造成太大伤害。 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进不得、退不得,这仗怎么打?叛军乱作一团。 李道宗见状不妙,声嘶力竭的大吼:“不准退!不准退!所有人冲上去,用重武器攻击马腿!” 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退后半步的,具装铁骑气势正盛,己方士气暴跌至极点,稍微退下来一步都有可能导致连锁反应,使得全军溃散、兵败如山倒。 唯有顶着巨大的伤亡将具装铁骑纠缠住,等着尉迟恭从后截断其退路,然后两面夹击才有克敌制胜之可能。 李道宗麾下的亲兵以及原本驻守玄武门的元从禁军的确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即便此刻面对具装铁骑的残酷杀戮,顶着巨大压力,在李道宗敦促之下也逐渐稳住阵脚,而以重武器攻击马腿的策略,也的确对具装铁骑的攻势稍有遏制。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濒临绝境 最新网址:房俊明白这世上无论哪一个时代都不可能存在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军队,具装铁骑人马俱甲武装到牙齿,几乎可以说是刀枪不入、坚若磐石,但无法包裹铁甲的马腿却是唯一的缺点。 想当年完颜宗弼麾下五千铁浮屠由北向南浩浩荡荡攻打临安,一路攻城掠地、横扫黄河,最终饮马长江,可谓攻无不克、无坚不摧,直至遇到岳飞。 岳家军训练出一支专门用来破铁浮屠的军队,在铁浮屠冲阵之时以麻札刀削砍马腿,使得战马跌倒、无法冲锋,每每临战之时给予重创,并由此一举向北反攻、收复河山。 当然,想要以此法破除铁浮屠,要有一支军纪严明、舍生忘死的军队,“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古往今来又有几支军队可以与岳家军相提并论? 有肯定是有,但尉迟恭麾下的右候卫肯定不是…… 以重兵器砸砍马腿的确给予具装铁骑极大威胁,一时间不少身披铁甲的战马哀嚎着倒地不起,马上骑兵跌落在地顿时被一拥而上的叛军乱刃分尸。 但战马行进之间相互协同、彼此呼应,且冲击力极大,想要接近战马砸砍马腿极为不易,往往十余人上前最终只一两人都能靠近,等靠近之后又发现目标的战马已经往前疾驰,面前的战马换了一匹,未等出手,已被快速驰来的战马尥蹄子踹飞出去…… 在起初付出巨大伤亡代价得手几次之后,叛军虽然碍于军令不敢后退,却也只是围着具装铁骑舞舞喳喳挥动兵刃,不敢上前,导致具装铁骑继续风卷残云一般往前冲锋,直直撞上李道宗坐镇的中军,一时间战马嘶鸣、兵卒惨嚎,将中军阵列冲的七零八落、鲜血横流。 李道宗面色铁青,连连怒吼着下令:“一定要顶住,使敌军陷于包围之中!” 在他身后的军队潮水一般向前涌去,试图将具装铁骑重重包围,而后逐步蚕食。 房俊冲在最前,手中马槊上下飞舞当者披靡,在李道宗的中军阵前迅猛冲击片刻就感到巨大压力,知道想要一鼓作气将其凿穿几无可能,他不是莽夫,知道若是贪功想要一举凿穿敌阵攻陷昭德殿的可能太小,当即立断,勒着马缰向左转向,在叛军重新组织阵列之前由其阵前划过,向东疾驰而去。 在他身后,一千具装铁骑紧随其后,好似一柄巨大的镰刀一般在叛军阵前划过,钢铁洪流所过之处带起漫天血雨、遍地残肢,待到全军冲锋而过,阵地之上尸横枕籍。 尉迟恭的右候卫未能给予具装铁骑太多杀伤,甚至连阻挡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具装铁骑疯狂杀戮之后扬长而去,还未等缓过气来,便被结阵冲锋的重甲步卒步步紧逼、死死压制,只能继续后退,避其锋芒。 李道宗也赶紧组织部队略作调整,意欲向前与尉迟恭一起将重甲步卒合围,然而校尉来报,房俊已经率领具装铁骑一路向东冲杀,现在即将抵达宫墙,李道宗顿时大为头痛。 昭德殿在武德殿之南、翰林院之北,东侧隔着一处御花园以及些许殿宇紧挨着宫墙,与东宫一墙之隔。 若是房俊向东冲杀至宫墙,然后沿着宫墙向南,则将绕至昭德殿的东、南两侧,那里兵力薄弱,绝难阻挡具装铁骑的推进冲锋,万一被房俊突进至昭德殿,昭德殿内的晋王李治难逃劫难…… 顾不得合围右屯卫的重甲步卒,李道宗赶紧下令中军向东移动,填补昭德殿与宫墙之间的空隙,挡住具装铁骑向南的路线。 尉迟恭距离较远,尚不知具装铁骑的行进路线,本以为李道宗定然能够看出眼下的战机率军前来与他一道围剿重甲步卒,孰料李道宗却引兵向东移动,无奈之下只好一退再退。 重甲步卒却并不追杀,而后向后折返回到武德门附近,对仍旧攻城的叛军发起攻击。 …… 昭德殿内,李治面色难看、如坐针毡。 当武德门攻陷的消息传来,李治差一点与殿内诸人弹冠相庆、高呼万岁,只要将大唐中枢操之于手,无论李承乾是死是活,他都可以当即宣布登基、昭告天下,至于会否引发东西割据、内乱频仍,那都是后话了。 然而未等他脸上的喜色褪尽,便传来右屯卫的预备队自武德门杀出的消息,使得喜悦之情略有遏制。 不过即便如此,李治也不认为区区三千兵马能够螳臂挡车、扭转局势。 数万军队围攻武德殿,守军顾此失彼、节节后退,现在最后一道防线又出现巨大豁口,任凭右屯卫各个三头六臂,又如何能够抵挡?就算房俊留下的预备队再是剽悍善战,也不足以逆天改命。 这是殿内诸人一致的看法。 但是不久之后,率军亲率铁骑纵横搏杀几乎凿穿整个阵地的消息好似一道炸雷一半在殿内炸响,炸得诸人骇然失色、头晕目眩。 三千人的确不多,相比于数万叛军不过是螳臂挡车,然而这三千人当中一千具装铁骑、两千重甲步卒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具装铁骑横冲直撞所向无敌,重甲步卒在这样封闭区域内更是刀枪不入、堪称无敌的存在。 尤其是尉迟恭、李道宗二人正领军在外作战,殿内精通兵事者没有,愈发使得李治心惊胆颤、仓皇无措。 听着喊杀声由远及近、似乎就在大殿之外,李治在那一刻甚至萌生出赶紧退出长安城的念头…… 不过好在喊杀声又迅速远去,让他稳住心神。 他询问门口的禁卫:“外间战况如何?” 禁卫出去打探,片刻之后回转:“启禀殿下,房俊亲率具装铁骑冲阵,连续冲过鄂国公的阵地、将江夏郡王的阵地凿穿大半,距离此间仅仅一步之遥,不过江夏郡王率军死战将其逼退,现在房俊已经向东撤退。” 李治松了口气,战场之上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这一次房俊未能凿穿李道宗的阵地,不得不撤退,那么此后只要没有大的纰漏,想必再不能威胁这昭德殿。 一旁的萧瑀脸色满是担忧:“现在房俊引兵于外、往来冲杀却无人能制,实在是一个大威胁,会使得江夏郡王与鄂国公投鼠忌器、进退两难。” 李治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萧瑀解释道:“若房俊仍旧坐镇武德门,咱们只需强攻即可,无论能否攻陷,别无他法,故此可以孤注一掷、奋力一搏。但现在房俊引着一千具装铁骑出了武德门,在武德门与昭德殿之间的区域内游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奈何他不得,若想继续集中兵力猛攻武德殿不仅要防备房俊袭扰后阵导致军心不稳,更要防备其直接前来攻伐这昭德殿,江夏郡王与鄂国公自然不敢对武德殿全力以赴。可若是不能攻陷武德殿,即便将房俊围剿一空又能如何?只能贻误战机。直至此刻右屯卫仍旧未乱,就可知玄武门依旧未失,由此可见李怀勤、刘可满两人并未攻陷玄武门,等到东宫六率大军一到,这两人唯有败退一途。” 言下之意,现在指望外援已无可能,李怀勤、刘可满能够牵制城外军队不敢入城增援武德殿已经是最大能力,寄希望于他们攻陷玄武门前后夹击武德殿,绝无可能。 想要一战功成,就只能指望尉迟恭、李道宗二人。 然后悖论就出现了,房俊现在游弋于外,使得尉迟恭、李道宗两人明知武德殿防御兵力极度空虚,却也不敢全力以赴。 万一武德殿没打下来反而被房俊偷了老家,那输得可就惨了…… 李治无语,这一仗怎地就打得这般窝囊呢?且不论输赢胜败,从始至终就没有一次痛痛快快酣畅淋漓的战斗,没一回都是各种掣肘、各种牵制,使得自己这边明明有着绝对兵力却无法全力一搏,终于陷落至眼下进退维谷、取舍两难的境地。 而且这房俊以往只不过是以武力著称,其天生神力、勇冠三军,每一回作战都是依靠其麾下部队精良的装备碾压敌人,打起仗来大开大阖、勇往直前,现在却好像忽然之间开了窍,再不复以往勇猛无俦的作风,反而展现其战略优秀的一面。 故而李治越发后悔,只恨当初自己怎地就没能将房俊网罗至麾下替他卖命呢? 李承乾能坐视长乐公主与房俊暗通款曲甚至推波助澜,自己也可以啊!甚至不止长乐姐姐,就算将兕子也给房俊又有何妨?只要能让房俊效忠麾下,即便把所有姊妹都送出去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反正房俊就好这一口儿。 话说回来,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扪心自问,李治也觉得很刺激…… 但到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李治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念头摒弃掉,对禁卫道:“去告知江夏郡王与鄂国公,本王就在此地坐镇绝不逃避,让他们放手施为即可,若被贼子所杀自然非是天命所归,本王认命。” 到了这个时候若还是束手束脚、不能全力以赴,与投降认输何异?既然非生即死,那就要甘冒奇险、奋力一搏,生死成败,交给老天去定夺吧。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危急存亡 最新网址:武德殿内,君臣齐聚一堂,对武德门外的决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时有战报投送过来,战局的每一丝变化都能呈现眼前,使得气氛更加紧张。 武德门被攻破的那一刻,殿上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所有人面色苍白、心底仓惶,虽然明知跟随在皇帝身边就是一场豪赌,赌桌上胜负成败皆乃天命,赢了获益无穷、输了一败涂地,但是当最终的结果即将呈现,面临的将是一败涂地,谁又能当真无动于衷、甘心认命? 故作镇定的李承乾也慌了,他对房俊一直有着十足的信心,但是到了这一刻也忍不住心生怀疑,难道真的要败了? 虽然最后关头可以从密道撤出太极宫,在李靖、薛万彻的护卫之下撤往河西依旧可以与长安分庭抗礼,可在皇位之上被人硬生生撵走,这是何等之耻辱? 忍不住求救的看向李勣,声音不可避免的有些颤抖:“英公认为……局势如何?” 李勣淡然自若,只问了门口负责传递战报的李君羡一句话,便打消了李承乾以及在场多人的慌乱。 “越国公的预备队可曾放出?” 李君羡摇头:“并未放出,三千预备队装备齐整,正在武德门内待命,不过越国公已经披挂整齐,正待亲自统军上阵。” 殿内很多人都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预备队仍旧未曾放出,就意味着即便武德门沦陷,局势却尚未至绝境之时,不说仍有逆转之机会,最起码还有转圜之余地。 当然,也并非人人都这么想。 刑部尚书张亮急声道:“陛下,应该早作决断了,房俊固然勇冠三军,可区区三千预备队焉能力战十数倍之敌而胜之?英公对战局之估计过于乐观,微臣不敢苟同。” 所谓的“早作决断”,就是应当赶紧自密道撤离,最次也应当今早做好准备。 毕竟等到叛军冲入武德门之后败局已定,那个时候再走难免仓惶急促,而密道不可能同时撤离所有人员,必定有人先走、有人后走,万一后走之人没来得及撤走便遭遇叛军杀进来,岂不是要白白送死? 先走的人肯定是陛下以及其子嗣、妃嫔,再加上诸位亲王、公主、乃至于先帝的妃嫔,等轮到他张亮,不知要等到何时,搞不好就成了“后走”的那一个…… 李勣瞥了张亮一眼,蹙眉道:“武德殿内防备森严,即便叛军冲进来,一是片刻也不可能杀到这里,郧国公亦是贞观勋臣,当年统兵作战功勋赫赫,何以这般胆怯仓惶?” 张亮急道:“陛下万乘之君,身系社稷存亡,定要确保万无一失,英公难道敢做保证房俊尚有逆转之力吗?若无逆转之力,徒留陛下于此承担风险,有何益处?” 未等李勣回答,刘洎也愤然道:“正是你们这些武将不愿舍弃自己的利益、名声,一再劝阻陛下撤离武德殿,这才造成眼下之危局。你们口口声声局势尽在掌握,定能诛灭叛军,结果却是武德门失陷、陛下陷身危厄,你与房俊、李靖就是大唐的罪人!” 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军方,申饬之言涵盖了军方所有人,将斗争的局面一下子上升至文武对立。 李勣怒火升腾,但他涵养极佳,忍着怒气道:“刘中书此言差矣,吾等身为军人,自当维护陛下、护卫社稷,以血肉之躯力保帝国正朔!难不成叛军啸聚成群、裹挟良善,吾等便要奉劝陛下望风而遁,将国之中枢拱手相让吗?陛下万乘之君,不立危墙之下,却也有自身之职责,未到最后一刻,断不能舍弃高祖、太宗创立之基业!” 刘洎反唇相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不愿放弃军权,这才裹挟着陛下做最后之挣扎?汝等利欲熏心,实乃国之蠹虫,但凡陛下有毫发之损伤,汝等万死难恕其罪!” 李勣再好的涵养也不能平白承受这样的罪名,顿时须发箕张、勃然大怒:“无耻之尤!将士们正在浴血奋战、冲锋陷阵,为了帝国正朔视死如归,你作为中书令却在这里无端诋毁、口出佞言,实乃国之奸贼!吾身为宰辅之首,岂能坐视不理?你再敢这般口不择言,必将手刃之,为忠于陛下的将士们讨还一个公道!” 大殿之上诸人各执一词、乱作一团,吵得李承乾脑仁疼…… 李承乾无奈,拿起桌案上的黄铜镇纸敲了敲,待到争执叫嚷之声暂歇,这才冷着脸道:“朕早已打定主意,未到最后时刻,断然不会舍弃帝国中枢、全军将士,尽早撤退的话语不必再说。” 君王金口御言,给这件事定了性,虽然言辞公允,实则略微偏向军方…… 但刘洎也能接受,毕竟正如李勣所言,现在正在外头浴血奋战的乃是军中将士,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他们身上,即便刘洎代表着文官集团的利益,却也不愿见到房俊兵败如山倒,最终大家不得不跟着陛下撤出长安、逃往河西…… 文武之争非是意气之争,更非是一城一地之争,而是要经历漫长而残酷的斗争,否则若是被军方把持中枢,必然长年征战、穷兵黩武,久而久之,任凭大唐如何强盛都要陷入衰落、甚至崩溃。 或许在某一时间段内可以通过战争的手段迅速累积财富、掠夺土地,但长此以往,必将作茧自缚、遭到反噬。 国虽大,好战必亡。 在文武之争中既能团结文官集团巩固自己的地位、威望,又能防止军方做大、将帝国拖入战争泥沼,于公于私皆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殿外忽然在风雨之中传来滚雷一般的呼声,“杀杀杀”的声音隐隐传来,李承乾心中一紧,忙问道:“殿外何事呼和?” 李君羡赶紧出去,须臾返回:“启禀陛下,越国公率领一千具装铁骑、两千重甲步卒誓师杀敌,已经将冲进武德门的叛军击溃,并顺势冲出宫门,向叛军发起突袭。” “啊!越国公不愧是勇冠三军的猛将,如此迎难之上,猛挫叛军之锋锐,有名将之风!” “没错,以越国公之勇武,说不定真的能够击溃叛军、扭转局势!” 殿上群臣纷纷交头接耳,表达对于房俊关键时刻悍然反攻的欣赏。 但更多的却是表示惊讶…… “一千具装铁骑?还有两千重甲步卒?” “哎呀呀,怪不得任凭叛军猛攻不止却依旧沉的住气,原来越国公还有这样的后手!” 诸人坐在武德殿内,对于外间的兵力布置并不清楚,事先房俊也并未详细禀报自己的预备队都是何等兵种,此刻骤然听闻房俊将这样的重甲部队留在最后,自是多了一份信心。 李承乾心里也安定几分,扭头询问李勣:“以英公之见,二郎亲率重甲部队反攻,能否反败为胜?” 李勣略一沉吟,谨慎道:“还需知晓越国公后续如何反攻才行。” 重甲部队在这样的战局之下的确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但叛军猬集在长安城内的兵马已经达到六七万之数,如此之多的兵力足以弥补任何兵种上的差距,一旦重甲部队陷入包围,也只能被慢慢蚕食、聚而歼之。 未几,李君羡再次将宫外战况如实汇报。 当听到“越国公引兵冲出武德门,面对门外汇聚的叛军展开冲锋、势如破竹,一路凿穿尉迟恭的阵地”,殿上诸人自是弹冠相庆,赞誉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说到“尉迟恭故意分兵两侧避让锋芒,试图引军入彀”,又不免替房俊担心,刘洎、张亮之流难免说一句“年少轻狂,有勇无谋”之类,最后听闻“具装铁骑猛冲李道宗阵地之后择而向东,重甲步卒稳扎稳打”,又是一阵扼腕叹息。 许敬宗拍着大腿惋惜道:“哎呀呀,就只差那么一点!若是能一举凿穿叛军阵地,顺势攻陷昭德殿,定能将晋王一举成擒……可惜可惜。” 刘洎则道:“还是年轻不任事,若是换了卫公、英公领兵,定然不惜伤亡凿穿敌阵,此刻已经大获全胜,何至于被撵得四处奔逃、如丧家之犬?” 只要逮着机会,总是要贬低房俊几句,打击房俊的威望、削弱房俊的功勋。 他坚信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道理,只要长此以往,皇帝对于房俊的信任、依赖必然大幅下降…… 李承乾不理会这些大臣议论纷纭,只是看着李勣,放着这样一位当世兵法大家在身边,他又岂会在意旁人对于战局的推断?房俊到底打得好不好,旁人怎么说都无所谓,李勣的判断才更能让他相信。 李勣感受到李承乾的目光,心底对于房俊的战略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不过为了更加稳妥,所以起身来到一侧的舆图前,仔仔细细观察太极宫内的建筑格局、双方兵力布置、战局变化态势…… 而后语气坚定的对李承乾道:“越国公采取之策略,对于当下战局来说,已经是最为完美的应对。想要依靠区区三千人克敌制胜显然很难,但只要这三千人始终游弋在武德门外,便会令叛军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绝对不敢全力以赴猛攻武德殿。” 心底对于房俊采取的战略予以肯定,而且对房俊的成长感到意外,时至今日,大唐军队之中能够称为兵法大家的,也要有房俊一席之地……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战略压制 最新网址:面对刺猬一样武装到牙齿的重甲步卒以及呼啸来去不可阻挡的具装铁骑,尉迟恭一个头、两个大,他试图调集重兵将重甲步卒团团围困聚而歼之,然而这些步卒身上的铁甲护住全身要害,除去重兵器能够给予创伤之外,几乎刀枪不入。 尉迟恭一手调教出来的右候卫也的确是精锐,如此混乱的局势之下依旧能够执行尉迟恭的命令,无以计数的兵卒从四面八方涌向重甲步卒,然而潮水一般的攻势除去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之外,并未给敌人造成太大创伤。 两千重甲步卒就好似一头刺猬在叛军的阵地之中缓缓行进,搅合得腥风血雨…… 李道宗察觉到房俊引领具装铁骑向东突进的意图,赶紧调集兵马从后追赶,防止其自宫墙向南迂回直插昭德殿后方兵力薄弱之处,然而等他紧赶慢赶终于迫近,却发现具装铁骑并未向南穿插,而是向北移动,抵达武德殿宫墙之后折而向西,在战场之上饶了一个圈子,又返回武德门。 一千具装铁骑组成的铁甲洪流将继续攻打武德殿的叛军杀得丢盔弃甲、血流成河,而后也不恋战,向南继续突进,与重甲步卒汇合。 尉迟恭正指挥部队围剿重甲步卒,结果具装铁骑饶了一圈反而来到尉迟恭后方,铁蹄扬起长矛如林,巨大的锋矢阵疾驰突击,杀得右候卫兵卒哭爹喊娘、损失惨重,等到解除了重甲步卒被困之危,毫不停留扬长而去。 步卒与骑兵交相呼应、彼此协同,破坏力何止提升一倍? 吓得李道宗急忙返回原本的阵地,防止具装铁骑再度冲击昭德殿…… 李道宗发现麻烦大了,在具装铁骑自己力竭之前,没有人能够予以阻拦,只能任其在己方阵地之内左冲右突、横冲直撞,将所有部署都冲击得七零八落。 不仅于此,如此重防护的三千兵卒游弋于战场之上,使得尉迟恭根本不敢集结重兵继续猛攻武德殿,因为随时都可能被具装铁骑突袭…… 若不能竭尽全力,自是攻不破武德殿。 攻不破武德殿就意味着等到李靖、薛万彻肃清长安城外的威胁便会入城增援,到时候在这两支精锐部队的夹击之下,兵变绝无胜利之可能。 长叹一声,李道宗不得不承认房俊此举之高明,三千兵马固然不能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却在战略上形成碾压之势,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李道宗当机立断,一边给晋王传讯让其马上命令承天门一带的山东私军入宫增援,一边派人给尉迟恭传话使其无论如何缠住重甲步卒,同时自己率军迎向具装铁骑,不惜任何代价,誓要将具装铁骑挡住,使其不能发挥机动优势。 这是当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具装铁骑也好,重甲步卒也罢,因其超强的防御力使得战力成倍飙升,战场之上狂飙突进、不可阻挡。但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利弊,重甲带来的超强防护提升战力的同时,不可避免的对兵卒、战马的体力有着超负荷的消耗。 其坚可开山裂石,唯不能久。 唯一可虑的,便是能否在拖垮房俊这三千铁甲之后顺利攻入武德殿,而不是被李靖、薛万彻肃清长安周边威胁之后入城增援太极宫…… 此战之焦点一半在这里,一半在玄武门外,只希望李怀勤、刘可满两人不要败得太快、也不要败得太惨。 ***** 立政殿一侧的一间偏殿之内,房家女眷暂居于此,窗外风雨如晦,隐隐的喊杀声随着风雨透窗而入,摇曳的烛火下一张张或清丽端庄、或妩媚娇艳的俏脸上都染着忧愁,一颗颗芳心早已揪着,无比担忧率军出宫血战、身先士卒的郎君。 武媚娘缓步从外头走进来,将一根檀香插在黄铜的香炉里,用火折子将其点燃,淡淡的檀香味在房间内氤氲开来,烛光洒落在她红色的裙裳,使得金丝滚边泛着波纹一般的光泽,俏脸上神情恬淡,素手纤纤,端庄从容。 随着她的出现,房间内紧张宁肃的气氛略微有所缓解…… 金胜曼拉着武媚娘的手坐在自己身边,侧脸看着武媚娘光洁秀美的脸庞,轻声问道:“媚娘姐姐不担心吗?” 武媚娘反手揽住金胜曼纤细的腰肢,眸中光亮点点,抿唇一笑,反问到:“担心有用吗?” 金胜曼似乎不大习惯武媚娘这般亲昵举动,略微扭了一下身子,目光在窗前用纤手拄着下巴出神的高阳公主脸上扫了一下,咬着嘴唇道:“可还是必不可免的担心啊。” 自家男人身先士卒,率军与十数倍于己的叛军血战不休,动辄有兵败身死之虞,女人在后方束手无策,怎能不担忧呢?虽明知担忧无用,却也难以抑制心中慌乱。 武媚娘清声道:“郎君自有心中抱负,为此不惜反对太宗皇帝易储,宁愿被撤职也不改初心,现在更是赌上自己的光明前程……咱们身为郎君的女人,就应当无条件的支持。郎君文韬武略、天下少有,若是他都不能应对的局面,咱们跟着担心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而已。” 她自认胸有锦绣、不让须眉,少女之时便不将天下男子放在眼中,但唯有房俊能让她衷心敬服、倾心爱慕,愿意一生一世、生死不离。 金胜曼抿了抿嘴唇,眸光湛然坚定:“我也陪着媚娘姐姐一起。” 若是自己的男人战死沙场,生有何欢、死又何惧?还不如与姊妹们一道慨然赴死,既能不负郎君的情意,亦能以全自己的贞节。 自从进入房家的那一日起,金胜曼便对武媚娘敬佩不已,认为这位人比花娇的小娘子长着一颗玲珑心,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着偏僻入理的见解,再是困难的局面也能从容化解。 如果连武媚娘都认为“殉情”是最好的方式,那么她也不会犹豫…… “咳咳!” 一旁坐在窗边的高阳公主柳眉微蹙,目光向两人看来,俏脸上满是愠怒之色:“胡说八道什么呢?郎君诗词双绝、勇冠三军,岂是那等叛军可以伤及分毫?退一万步讲,就算不幸之事发生,有本宫陪着郎君也就够了,你们一个要扶保陛下退往河西,谋求他日卷土重来、光复长安,一个要仗剑也行取贼人之头颅为郎君祭奠,若是轻易赴死,简直愚蠢透顶!”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这才哪儿到哪儿,便开始琢磨身后之事了? 未等两女说话,她又续道:“若是宫阙被破,不得已撤出长安,你们两个在本宫之前先走!” 武媚娘与金胜曼对视一眼,一同轻咬着嘴唇,略一沉吟,齐齐低声道:“喏。” 一旦武德殿被攻陷,叛军冲杀进来,必然遭受一场屠杀,而出城的密道显然不可能供应大量人员在很短时间内撤走,那么谁先走谁就会活下去,谁后走谁就有可能陷身叛军之手。 男人也就罢了,女人一旦落入乱兵手中,将要遭受何等样的凌虐简直不敢想像,纵然高阳公主乃是当朝公主、太宗血脉,可乱兵激动之下血脉贲张,谁敢保证会对她以礼相待? 连皇后苏氏都事先预备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只待时局不妙,便即服用…… 故而高阳公主既然如此说,就显然是抱定必死之心。 若是之前,两人必然不肯,还要争执一番让高阳公主先走,但是在高阳公主说了刚才那一番话之后,两人的心思已经转变,若郎君当真不幸罹难,她们一死了之实在是太过愚蠢,更应当用各自的方式去手刃仇敌、给郎君复仇…… 高阳公主展颜一笑,微微抬起下颌:“这才对嘛……” 话音未落,穿了一身月白色箭袖胡服、勒得纤腰一握、玉腿修长的晋阳公主已经小鹿一般跑了进来,清脆的嗓音在略显厚重的房间内响起,珠落玉盘令人心神一畅:“李、刘两人的叛军已被击溃,两个贼子也已经一俘、一降,玄武门安全了!” 话音未落,武媚娘霍然起身,目光炯炯:“当真?” 晋阳公主跳跃着跑进来,闻言上前一手扯住武媚娘,一手拉着金胜曼,重重颔首:“千真万确!刚刚传来的消息,另外,李大志已经统领太子左卫率自玄武门入宫,马上就能抵达武德殿之外!” 武媚娘左手紧握,粉拳狠狠砸在右手掌心,脆声道:“太好了!” 玄武门的危机解除,就意味着春明门外的东宫六率、明德门外的右武卫都被释放出来,可以随时入城增援武德殿,届时叛军将会腹背受敌,当然这也预示着叛军必将孤注一掷,在援军尚未入城之前死战武德门。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玄武门牢牢掌控,那么就算局势再是险恶,郎君也可以率军自玄武门撤退……当一支具装铁骑打定主意撤退,普天之下唯有另外一支具装铁骑可以阻拦。 但叛军显然没有,所以哪怕最终晋王成功攻占武德殿,陛下以及房俊都可以从容撤退……此战,以立于不败之地。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局势逆转 太子左卫率击溃李、刘二人军队确保玄武门安全的消息就好似以一束光,破开漫天风雨、漆黑夜幕照耀至武德殿的上空,驱散一片阴霾。 只要玄武门安全,就意味着此刻太极宫内所有忠于皇帝的人都有机会全身而退,立于不败之地。 巨大的欢呼声在武德殿各个角落响起,那些宫女、内侍更是忍不住喜动颜色、额手相庆。密道能够容纳的人数肯定是有限制的,一旦局势不利需要从密道撤出,顺序必然是陛下、禁卫、世子、亲王、妃嫔、大臣……给予撤离的时间不会太多,就连大臣们都忧心忡忡唯恐时间不够被迫留下被叛军抓获,又遑论这些宫女、内侍? 况且大臣们就算落入叛军之手,想必叛军也并不会乱来,可宫女、内侍们沦为俘虏,面对的就将是灭顶之灾,不知将要遭受何等凌虐…… 一众亲王们彻夜难眠,聚在一处喝着茶水关注着武德殿外的战事,听闻玄武门安全的消息,自是弹冠相庆。 谁都知道一旦晋王杀进武德殿成功夺取皇位,他们这些手足兄弟迟早难逃一死,故而心中都无比盼望李承乾坐稳皇位、击溃晋王,现在李、刘二人被太子左卫率击溃,不仅仅是确保玄武门的安全使得陛下立于不败之地,更会释放出一直威慑周边的李靖、薛万彻两人,这两人只要其中之一率军入城,这场兵变就必然由晋王失败而落幕。 现在唯一未定之局,便是房俊能否率军坚守至李靖、薛万彻率军入城的那一刻。 若能坚守,则晋王一败涂地、叛军彻底溃败。 若不能,则中枢陷落,陛下尚需退避城外,重新组织军队反攻长安城,不仅平生变数,也意味着长安将会遭受更严重的重创,军队也会有更多的伤亡…… 李祐举起茶杯,冲着李泰遥遥相敬:“兄弟以茶代酒,敬兄长一杯。” 李泰则举杯回应,两兄弟一齐喝了一口茶水,而后放下茶杯,不约而同的长长吁出一口气…… 几位亲王当中最为紧张当下局势的,必然要数李泰与李祐。 除去李承乾,李泰便是太宗嫡子当中的最长者,按照“宗祧承继”的法则,李承乾即便被废黜,即位者也应该是李泰,而不是李治。即便李治坐上皇位,也要面对违背法理的诘难,那些原本忠于李承乾、以及部分中立之人,都会猬集于李泰麾下,为李泰摇旗呐喊、争夺皇位。 李治焉能任由这等局面发生? 最好的处置办法自然是防范于未然,叛军攻入武德殿,必然会有一股“乱兵”专门寻找李泰的踪迹,只要找到,便是“乱兵冲击之下魏王罹难”的结局。 亦即是说,只要今夜叛军攻陷武德殿,李泰绝对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至于李祐,更是“不安定因素”。 待到李泰一死,那么李祐将成为太宗诸子当中除去远在新罗的李恪之外的最年长者,虽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之下才论序年齿,但此前李祐已经在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之下发布“诏书”,意欲登上帝位,野心彰显无遗,这是有争储“前科”的…… 李承乾能容他,但李治岂能容他? 故此旁人或许尚有转圜之余地,最起码不至于被一股脑全都杀了引起争议,而李泰与李祐必然被李治马上剪除,消除隐患…… 现在玄武门彻底安全,那么就算最为恶劣的局势之下,一众亲王也可以随同李承乾撤出太极宫。无论就地反攻长安还是退往河西重整旗鼓,已无性命之忧。 李愔也喝了口茶水,啧啧嘴,感叹道:“还得是房二啊!区区一卫之兵还历经多次则损减员严重,不能能抵挡数倍于己的叛军潮水也似的猛攻,还能留下预备队予以反击……此战之后,只怕无论卫公还是英公,都得退位让贤了。” 诸人听着,都不约而同的点点头予以认可。 军中讲究资历,更讲究派系,那些个统兵大将尸山血海的打出来,身边必然围拢着一群骄兵悍将,将领不能让这些部下流血又流泪,必须予以提携、扶持,而部下也要对将领保持忠诚,改换门庭这种事在军中乃是大忌。 以李靖、李勣如此多年的资历,门生部下数之不尽,这是房俊一时片刻还不能比拟的。 但若是论及威望、名声,贞观十年之后,方言军中,无人能与房俊媲美。 如今李靖虽然继续统兵,但实则早已远离中枢,且年事已高,影响力大不如前。李勣虽然被誉为“朝中第一人”,但也正因此必须藏拙、低调,不仅政事很少插手,即便是军事也逐渐放下。 与之相比,房俊这个后起之秀则冉冉升起,好似朝阳一般光芒万丈,尤其是这一仗打完,等同于一手将李承乾扶上皇位、且竭尽全力保着他坐在皇位之上,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与之相比? 自今而后,房俊便是军中最硬的那座山头。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不仅仅在兵事之上光辉熠熠、眩人眼目,在政事之上也极有能力,现在作为京兆尹的马周已成陛下心腹,政绩受朝野侧目,却也仍在延续房俊筹建京兆府之后的那一套行政架构…… 文武两方面的才能都如此惊才绝艳,又深受陛下信任器重,假以时日,谁能与之媲美? 只要陛下坐稳了皇位,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房俊就是妥妥的“权臣”…… 一直闷不吭声的李贞看着哥哥们,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如果雉奴兵败被俘,咱们应该怎么办?” 此言一出,周围几位亲王全部陷入沉默。 按理说,李治发动兵变、起兵谋逆,一旦兵败被俘,必然难逃一死。可是大家都是手足兄弟,且不说心里到底是否愿意为李治求情,最起码表面上要有所表示吧? 给陛下上个书、写个奏折,提李治分说一句,而后提及一下血脉亲情,希望陛下能够网开一面、留李治一命……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大家都算是尽了一份心意,不枉兄弟一场,给外人也能有一个交待,免得太宗皇帝的名声都要遭受世人诟病。 活着的时候杀兄弑弟,死了之后儿子们手足相残,这对于太宗皇帝的名誉将是极大的损伤…… 可问题在于一旦上了书,写了奏折给李治求情,外人的确能够感受到他们对于手足的怜惜,即便李治放下大错也愿意张口求情,但如此一来将李承乾置于何地? 李治犯下如此大罪,在李承乾的角度来说必须赐死,绝无转圜的余地,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但兄弟们上书奏折顾念手足之情,李承乾却执意将李治处死,岂不是将李承乾陷于被动?一定会有心怀叵测之辈借此掀起舆论,使李承乾处于被动之中。 这必然将皇帝得罪个狠的。 可若是不给李治求情,又显得太宗皇帝教子无方,兄弟在之间感情太过淡薄…… 取舍两难。 李愔素来是个没心没肺的,闻言喝了口茶水,不以为然道:“这种事咱们瞎操心作甚?” 他看向李泰:“青雀哥哥做主就好了,大家伙都尊敬您,都以您马首是瞻,您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谁敢不服,我就揍谁!” 李泰:“……” 我特么谢谢你啊! 你这是尊敬我吗? 你这是把我往死里坑啊…… 可即便再是憋火,却也不能罔顾他是李承乾之外兄弟当中最长的事实,这件事他的确有着最大的发言权。 心里恨不能将李愔这个混球生吞活剥,却又不好当场发火,沉吟良久,只好采取拖字诀:“……此事颇感为难,况且为时尚早,这仗一时半会儿也还未有个结果,等到分出胜负成败之时,再去计较不迟。” 他想拖,可这兄弟几个哪个是笨蛋? 闻言,李祐马上连连颔首:“青雀哥哥所言甚是,反正无论如何,弟弟听你的。” 其余几人也道:“您是哥哥,我们都听您的。” “您拿主意就好,弟弟绝无异议。” 李泰气得眼睛冒火,这件事就算是扣在自己脑袋上摘不下来了是吧? 一群阴险卑鄙的混球…… 这他也没法,他的确是兄弟几个当中最年长的,还是太宗皇帝的嫡子,将来陛下征询几个兄弟对李治的处置意见,也必定第一个问他,想逃也逃不掉。 心底又憋火又无奈,只能瞪着李愔:“茶水凉了,去取些热水来沏茶,再寻来一些点心填填肚子,大半夜的都饿了。” 孰料李愔一梗脖子,当场反驳:“有事小弟服其劳,这里老八最小,兄长为何不让他去?” 李泰气得咬牙,他却是忘了这李愔素来混不吝只听李恪的话,便是李承乾都不服,自己如何能指使得动? 一旁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不惹人注意的李恽赶紧起身,笑呵呵道:“哥哥们且安坐,这事儿让小弟来。”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晋王惜命 李、刘二人被击溃的消息传入太极宫,武德殿固然上下欢呼弹冠相庆,昭德殿那边则如遭雷噬恐慌蔓延。 谁都知道玄武门之归属意味着最终之胜负,现在李、刘二人铩羽而归,玄武门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皇帝自然进可攻、退可守,最不济也能率领武德殿内的大臣、亲王等等撤出长安,再做图谋、卷土重来。 最为重要则是李、刘二人溃败,安元寿被死死拖在咸阳桥不得寸进,导致关中各方再度遭受严重打击,此等局势之下,谁还敢悍然兴兵直取长安? 就算敢来,怕是也得落得安、李、刘三人的下场…… 如此,春明门外的李靖、明德门外的薛万彻就可以放下一切顾忌,率领大军入城增援武德殿。 区区一个右屯卫都咬不下来,足以见得叛军虽然人多势众,却皆是乌合之众,等到东宫六率、右武卫相继入城,叛军这边哪里还有半分胜算? …… “取本王的甲胄过来!” 昭德殿内,李治听取玄武门的消息之后默然半晌,而后霍然起身,窗外风雨大作,李治满脸决绝。 “殿下,使不得啊!” “殿下千金之体,焉能蹈履战阵、甘犯奇险?” 萧瑀等人见到李治的神情都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苦苦相劝。这位殿下自幼跟随太宗皇帝身边长大,虽然君子六艺皆有涉猎,非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仅限于校场骑射做做样子,如何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李治嗟叹一声,语气铿锵道:“事已至此,唯有在李靖、薛万彻入城之前攻陷武德殿才有一线胜利之机,否则等到这两人率军入城增援武德殿,吾等只能一败涂地!将士们久战疲乏,故而被房俊孤军深入搅合得阵形大乱,唯有本王亲自披挂上阵才能振奋军心、鼓舞士气,否则岂不是坐以待毙?诸位无需再劝,即便战殁于乱军之中,也好过做了俘虏,最终难逃三尺白绫、一杯毒酒!先帝盖世英雄、千古一帝,本王乃先帝之血脉,纵然一死亦当身膏野革、轰轰烈烈,断不能于阴暗之地窝囊而死,徒留天下人耻笑!” 只不过嘴上说的慷慨激昂、视死如归,心中却充满无奈与悲凉。 但凡能活,谁愿去死? 一旦兵败,就算李承乾假仁假义也好、真心实意也罢,想必会赦免他的罪行,可他的存在已经危及皇权,就算李承乾一时不杀他,他又岂能长命百岁? 若是什么都不做,将来的结局几乎可以预见:大抵是被俘之后群情汹汹要治他死罪,而后李承乾力排众议彰显手足情深,在之后择选一地予以圈禁,最终偶染重疾暴卒而亡…… 左右都是个死,何不拼一把? 萧瑀拉着李治的手,苦口婆心的劝阻:“殿下何必这般急切?纵然李靖、薛万彻入城增援,也要先攻陷承天门再说,崔公麾下山东私军还有数万,借助承天门之地利足以周旋一段时间,留给江夏郡王、鄂国公攻陷武德殿的时间还很充裕,假若殿下在乱军之中有何不测,顷刻间军心涣散、士气崩溃,再难挽回!” 贞观一朝,太宗皇帝待他不薄,在那个长孙无忌横压当世的年代里,太宗皇帝几乎事事征询萧瑀的意见,将江南士族作为抗衡关陇门阀的根底,朝政大力向江南倾斜,对于云梦泽、吴越地区的开发使得江南士族受益匪浅。 如今太宗皇帝已然殡天,萧瑀绝不愿见到太宗皇帝的儿子受他所累死于乱军之中,这是他最后的操守。 至于最终是否被李承乾赐死,那则是另外一回事…… 李治顿时犹豫起来,决心有所动摇,觉得萧瑀所言不虚,毕竟未到绝境之时,万一自己再有个什么闪失导致兵败如山倒,岂不是愚蠢至极? 遂颔首道:“宋国公沉稳厚重,本王所不及也,就如宋国公所言,本王做好准备,随时上阵!” 虽然政治天赋一流,曾被太宗皇帝不止一次夸赞并且一度想要赋予重任,但毕竟生长于皇宫大内,不曾经历杀伐磨难,面对当下这般乱局着实心中发慌。 每一刻都有伤亡的数字呈上来,以往这些数字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所关注的仅只是胜负而已,但现在无数活生生的兵卒顷刻间横尸处处血流成河,那种人命如草芥的残酷令他浑身颤抖。 固然鼓起血勇之气想要生死相搏,但此刻换了决定,那股血勇之气迅速消散,便渐渐后怕起来,方才若一时冲动杀出去,后果殊难预料,万一冲入敌阵之时不深陷落其中,而后惨被刀斧加身、乱刃分尸,甚至人踩马踏、尸骨无存…… 李治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出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对褚遂良道:“快去给江夏郡王、鄂国公传讯,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在李靖、薛万彻入城之前攻陷武德殿!” 对于当下战局他也有些不可思议,右屯卫现在尚且不足两万兵马,居然死死挡住远胜数倍的李道宗、尉迟恭,将武德殿守得固若金汤,这是何等战力? 这还是大雨天导致火器丧失威力,若是火器能正常使用,这右屯卫岂不是能以一当十? “喏!”褚遂良应下,赶紧出去门外,向校尉传达晋王的命令,校尉随之奔赴战场,褚遂良这才转身返回,坐回原处,面上淡然,实则忧心忡忡。 他被萧瑀裹挟着写下那份“自白书”,等同自绝于陛下,如若晋王兵败,自己沦落陛下之手,岂能活命?可眼下局势对于晋王极为不利,或许兵败溃散就在一瞬之间,到时候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想要重回陛下阵营并且得到谅解,唯一的指望便是萧瑀将那份“自白书”撕毁,可萧瑀在陛下那边亦是戴罪之身,万一这老贼为了自保,却将他丢出来邀功可如何是好? 将他描述成一个助纣为虐的奸贼,抹黑陛下的名誉达成亲近晋王的机会,而萧瑀则是用心良苦屈身事贼,忠于寻到机会获取了“自白书”重回陛下身边…… 这并非褚遂良小人之心,实在是有了那份“自白书”便可以笃定李治的罪行,且给陛下洗刷清白,这对于萧瑀在陛下那边恢复地位是极为重要的一步,相比之下在萧瑀眼中又算得什么? 褚遂良心乱如麻,抬头向萧瑀看去,正好萧瑀也回头向他望来,两人四目相对,都读懂了彼此的顾虑与担忧。 不过萧瑀面无表情,扭头跟李治小声商议着当下局势。 褚遂良一颗心缓缓沉如深渊,浑身冰寒…… ***** 具装铁骑在房俊率领之下左冲右突、往来迂回,恣意冲击着叛军阵地,从不在某一处停下脚步,这样一支铁甲洪流给叛军带去的巨大心理压力甚至比杀伤更为致命,尤其是在战场游弋之时绝不会距离重甲步卒太远,每当叛军调集兵力意欲围堵重甲步卒,具装铁骑就会冲锋而来,将聚集的叛军冲的七零八落解除对重甲步卒的围困,而后扬长而去。 这种游击战术灵活多变、进退自如,固然不能击溃叛军的主力中军,却对整个战场的态势造成巨大影响。 尉迟恭看着再一次挫败自己围困重甲步卒而后扬长而去的具装铁骑,双目赤红恨恨的怒骂一句:“娘咧!” 房俊根本不给他死战的机会,冲一波便走,使得自己这边不仅无法调集重兵继续猛攻武德门,还得注意中军主力那边别被其突袭凿穿进而威胁昭德殿,当真是束手无策、取舍两难。 “来人,传令下去无需理会重甲步卒,集结兵力猛攻武德殿!” 这就意味着无视具装铁骑的突袭侵扰,用人命去往武德殿那边填,若具装铁骑敢停下来杀戮兵卒,那就一拥而上将其团团围困,累也累死他;若还是突袭一波就走,那就任其来去,继续猛攻武德殿。 战局到了这个时候,兵员伤亡是否严重已经不重要,只要还有一兵一卒,就务必攻陷武德殿,否则等到李靖、薛万彻入城,只能面临灭顶之灾。 具装铁骑人马俱甲,防御强大的同时也意味着远超正常水准的负荷,即便每一个骑兵都是精挑细选百里挑一的精壮之士,却也不可能保证长时间的战斗状态,动时犹如山崩地裂席卷天下,但人与马皆有力竭之时,每次冲锋之后都要积蓄体力。 房俊采取这般游弋突袭的战略的确恨恨压制了战场态势,但这般战略不能持久,还是要看李靖、薛万彻能否在武德殿沦陷之前进入长安。 至于重甲步卒虽然勇悍无伦,但毕竟机动性太差,需要具装铁骑从旁掩护,否则很容易落入包围之中。 尉迟恭亲自率军抵达破损的武德门下,一边防备着具装铁骑的再次突袭,一边继续猛攻。 武德门的守军早已精疲力竭、减员严重,此刻面对尉迟恭中军主力的强攻,顿时险象环生、岌岌可危。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冲锋陷阵 房俊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掌中马槊上下翻飞无一合之敌,身后千余铁骑亦步亦趋、紧紧相随,宛如一道铁甲洪流在叛军丛中纵横捭阖、所向无敌。 驰骋冲杀之间,汗水混着雨水早已将铁甲内里的中衣浸透,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紧攥,跳动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难,身下战马的速度也大不如前,张大嘴巴急促的呼吸着。 他是全军的箭头,承担凿穿敌阵的作用,所付出的体力消耗是最多的,故而以他的勇武之力也逐渐感到难以为继,但此刻却不敢停顿半步,因为一旦停下,骑兵的机动能力就将丧失,叛军便会潮水一般围拢而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住,再想脱身难如登天。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马力有时而尽,当体力耗尽之时,岂不就是陷身重围之时? 房俊握紧马槊,掌心中汗水、雨水、血水混合,抬头看着前方漆黑雨幕之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又回头看了看激战正酣的武德门,辩明方向,大喝一声:“随我来!” 一夹马腹,向着武德门西侧靠南的地方急冲而去,身后具装铁骑紧紧相随,全军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在叛军丛中横冲直撞、凿穿而过。 当千余具装铁骑拼尽最后的体力发动冲锋,缺乏重甲、长矛的叛军几乎不可阻挡,刚刚组织起来的阵型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数千人的阵型便被凿穿,房俊跃马挺槊,径直冲着尉迟恭杀去。 暴雨如注,金戈铁马,奔腾沙场血光现! 千余骑兵奔腾如雷,杀气冲霄,碗大的马蹄践踏地上雨水血水,细碎的水珠在马蹄下形成一片朦胧的水雾,宛如一条长龙一般席卷而去、凿穿敌阵。 尉迟恭又惊又怒,未曾料到房俊非但不怜惜体力以待坚持更长时间等待变局,反而发动猛攻意欲将自己的中军击溃! 当真以为举世无敌耶? 他怒目圆睁,一张黑脸宛如锅底、满脸虬髯如箕列张,一口牙都快咬碎了,满腔不甘愤然大吼:“中军后撤,诱敌深入!两翼撤退之时向中间靠拢,伺机将其包围起来,全部剿灭!” 打了一辈子仗很少有这般窝囊的时候,但眼下具装铁骑来势汹汹,没什么能够予以阻挡,硬碰硬是肯定不行的,只能将中军阵型变成一个口袋一样,诱导具装铁骑一头扎进来,而后两翼向中间并拢,试图将房俊包围。 虽然有些狼狈,可一旦完成包围,骑兵的机动性就将丧失,到时候还是随意揉捏? 随着他的命令,右候卫中军万余人开始后撤,中间撤得快、两翼撤得慢,如此很快便形成一个“凹”字形的阵列,前方具装铁骑奔腾驰骋冲锋而来,只需继续向前,就将陷入“凹”字的缺口,届时右候卫两翼向中间并拢,便完成包围。 以退为进,化被动为主动,尉迟恭也不仅仅是以勇武才博取那么多的战功…… 然而房俊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尉迟恭,就在还差一步便掉进“凹”型阵的口袋,忽然抽身而走,调转马头率军向南疾驰,身后千余铁骑如影随形、亦步亦趋,全军自右候卫正在向中间聚拢的右翼阵前掠过,迅如雷、疾如风,直向南边杀去。 正在观敌瞭阵的尉迟恭本以为这回十拿九稳能够将房俊包围,孰料房俊根本无视自己的包围圈,居然先一步抽身而走,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人马俱甲带来最为强大的防护,却也使得具装铁骑的体力近乎于耗尽,像眼下这样的冲锋还能发动几次? 一旦人疲马乏,机动下降,冲击力将大大减弱,到时候还拿什么在战场之上搅风搅雨? 然而下一刻,见到具装铁骑犹如狂风一般在自己阵前席卷而去向南疾驰,他陡然面色大变、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大吼道:“右翼停止向中间靠拢,就地转向,驰援昭德殿!” 正在向中间靠拢的右翼兵卒原本就被虚晃一枪的具装铁骑吓了一跳,以对方的冲击力一旦选择自己作为攻击目标根本挡无可挡,只能被冲得七零八落、尸横枕籍,军心不稳,前边的部队急于躲避,阵型已经散乱。 这时候听到尉迟恭的命令自是不敢违抗,但两千余人的侧翼部队听到命令的时间有先后,再加上之前阵型已经散乱,这时最外围的部队继续向中间靠拢,距离尉迟恭较近的部队则开始向外运动,两边顿时交汇在一处,一片大乱。 而混乱的侧翼部队不仅无法执行尉迟恭向南驰援昭德殿的命令,甚至挡住了尉迟恭所在中军的前进路线,想要赶赴昭德殿,要么等着侧翼部队重新组织阵型,要么绕过混乱的侧翼部队…… 然而战场之上局势变化只在一瞬之间,哪里容许这么多的时间? 铁蹄践踏着地上的雨水、血水,战马长大着嘴巴拼命喘息榨出最后的力气,兵卒将身体贴在马背上无视迎面而来的疾风骤雨,千余人狂飙突进,势如破竹的直扑昭德殿。 挡在昭德殿与武德殿之间的,是李道宗率领的嫡系以及“元从禁军”所组成的阵地。李道宗坐镇于此,既能确保昭德殿的安危,又能随时支援攻打武德殿的部队,进可攻、退可守。 但是此处地形比较开阔,昭德殿与武德殿之间既没有其余宫殿建筑群,也没有假山水池的御花园,此前被房俊的具装铁骑一顿冲杀凌虐损失惨重,随后又被动跟在具装铁骑后头以免被其绕道昭德殿后方,疲于奔命、狼狈不堪。 结果刚刚回到昭德殿北边,尚未扎稳阵地、排列队伍,将士们甚至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前方蹄声如雷、铁甲洪流在雨幕之中陡然现身犹如狂飙突进,具装铁骑又来了…… 李道宗万万没料到房俊既然杀了个回马枪,不是没想到房俊会使用这样的战术,具装铁骑本就已机动性见长,绝不会困囿于战场之上的某一处地方而是随机机动往来驰骋,而是这样的战术固然机动性十足,却极其耗损兵卒、战马的体力,一旦体力耗尽就只能任由宰割。而当下的局势是武德殿占优的,只需等待李靖、薛万彻大军入城即可,何须拼着最后的体力甘冒奇险、孤注一掷? 再者,尉迟恭的右候卫正好挡在李道宗与武德门之间,房俊想要杀个回马枪就要先凿穿尉迟恭的阵地,可尉迟恭岂是易与之辈?只怕未等冲到自己这边呢,便先深陷于右候卫的阵地之中。 孰料房俊不仅来了,尉迟恭甚至连挡都没来得及挡一下……这尉迟恭究竟在干什么?! 局势已经不容李道宗多想,他赶紧下令部队向中间聚集,具装铁骑的冲击力实在太过骇人,只能通过增加阵地厚度这样的本方法来抵挡敌军的冲击,否则一旦被敌人寻到薄弱之处凿穿阵地,继而往来冲杀,自己就算再多一倍部队也难挽败局。 尤其是自己身后便是昭德殿,若是被具装铁骑凿穿阵地突袭昭德殿,后果不堪设想…… “轰!”具装铁骑就好似一支巨大的箭矢狠狠撞入敌军阵中,房俊一马当先,亲兵护卫左右,组成这支巨大“箭矢”的箭簇,猛地将敌军阵型撕裂,身后的铁骑则接踵而至,沿着被撕裂的缺口硬生生突进敌军阵地之中,铁甲洪流狂暴凶残,锐不可当。 李道宗抽出横刀,大声喊叫:“顶住!顶住!谁敢擅自后退半步,杀无赦!” 具装铁骑的冲锋的确势不可挡、颇有山崩地裂之效,带给部下的杀伤太过惨烈,但他现在就挡在昭德殿面前,半步也不敢退。不过他也知道具装铁骑冲了这么久已经是强弩之末,只需挡住对方这一波冲锋,对方很可能就此力竭、难做寸进,更何况虽然不知尉迟恭那边到底为何让具装铁骑轻易突破,但此刻必定调整阵型,正在增援的路上,到时候与自己前后夹击,定能一举将具装铁骑歼灭。 尤其是房俊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若能将其或擒或杀,必能重创右屯卫的士气,或可顺势一举杀入武德殿也说不定…… 战场之上往往就是如此,战机瞬息万变,看似背水一战濒临绝境,也有可能反击得手一击制胜,生死、胜负之间,并不会存在什么难以逾越的鸿沟。 具装铁骑也知道自己与胯下战马体力将尽,所以都紧咬着呀、绷紧意志,将所有力气使出来力求完成这一次冲锋,况且身为主帅的房俊一直冲锋在前、勇冠三军,自是给予麾下兵卒无穷的鼓舞,面对敌军越来越收缩的阵型怡然不惧,奋勇冲杀,硬生生将敌军阵型撕裂,眼看着就要凿穿敌阵。 李道宗目眦欲裂,再不迟疑,拍马舞刀率领自己的亲兵部队加入战斗,迎头挡住正在冲锋的房俊。 房俊乃是箭头,只要将他挡住,具装铁骑便难做寸进,周围的部队会马上收缩回来将其死死困住,任由宰割……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勇冠三军 李道宗原本以为此番房俊率领预备队杀出武德门、在战场之上往来冲杀已经严重影响了尉迟恭猛攻武德殿的形势,于战略之上可算完全碾压,致使尉迟恭投鼠忌器,不能全力施为。 只需房俊保持这种游弋突袭的姿态,等着李靖、薛万彻的大军入城即可,可谓占尽先机。 然而随着战斗的进行,具装铁骑的弱点开始逐步显现出来,重装甲带来的重防护同时极大的消耗了兵卒与战马的体力,虽无坚不摧,却坚而不久。 等到体力耗尽,攻无不克的具装铁骑也只能沦为一个个披着铁甲的豚犬,引颈就戮、任人宰割…… 故而李道宗认为现在的具装铁骑只能作为战略武器的存在,给予战场之上无限威慑,却基本不可能发挥之前的作用。 他有些轻敌。 而尉迟恭的想法与李道宗不谋而合,既然房俊拉开架势又组织了一次冲锋,必然是希望能够用最后的力气将他的中军击溃,从而大大减少武德门的防御压力,而他摆出一个“凹”字阵型,想来房俊也只能一头扎进来,拼个你死我活。 不然等着体力耗尽,岂不是只能任人鱼肉? 孰料房俊的应对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尉迟恭阵前虚晃一枪,居然用最后的体力过阵而不入,反而直扑防守昭德殿的李道宗…… 房俊一马当先将阵地撕出一道口子,铁甲洪流紧随其后沿着这道口子狂飙突进,李道宗知道耽搁不得,否则任由敌人继续突进不仅使得己方阵型完全散乱,且会导致军心崩溃,到那时任是孙武在世、白起复生也难挽败局。 李道宗当机立断,挥刀策马向着迎头而来的房俊冲去,同时派人紧急前往尉迟恭处让其赶紧前来增援,只要将房俊击溃,整个右屯卫必然士气大跌,武德门或许就将不战而胜,杀如武德殿彻底定鼎大局。 李道宗身穿明光铠,胯下战马也披着重甲,怡然不惧的迎向策马疾驰狂飙突进的房俊。房俊见到对方旌旗移动,便知道李道宗亲自前来围堵自己,他杀得兴起,不待身边亲兵上前替他分散敌人的注意,便跃马舞槊直奔李道宗。 两人于乱军之中迎面碰在一处,房俊见对方浑身重甲,知道掌中马槊捅、刺不一定能破开对方甲胄,即便能够破甲,也未必能保证击中要害使其丧失战斗力,干脆借着战马前冲之势,将马槊高高挥起劈头盖脸的砸去。 积竹木柲的槊杆被房俊双手紧握奋力砸下,风声呼啸,且由于槊杆长达丈八,先发先至,李道宗只能举起掌中马刀格挡,否则未等他挥刀伤到房俊,自己先被这一槊砸中。 他一手握刀将马刀横其在头顶,停直腰身,另一手松开缰绳架在马刀的宽厚的刀背上,确保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力量,而后微微抬头,便见到乌黑的槊杆由上至下呼啸而来,“当”的一声狠狠砸在自己的马刀上。 复合材料制成的槊杆刀枪不入,这一下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震得李道宗耳鼓嗡嗡作响,双臂更是发麻,槊杆虽然被架住,但挟带的雨水却以更快的速度劈头盖脸而来,李道宗急忙闭上眼睛,任凭雨水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两人皆是前冲之势,一个回合的交手之后便战马错蹬,房俊一击不中被李道宗格挡,接着反弹之势将马槊舞了一个半圆,这时两人正好错开身子,他用尽全力挥舞马槊挥手横着挥出,直取对方腰部。 李道宗拼尽全力挡住房俊一击,双臂发麻架着宽厚刀背的左手更是户口崩裂献血横流,正待勉力反击,便听到身后风声大作,惊骇之下只能再度将马刀竖起回身格挡。 当! 又是一声金铁交鸣的响声,李道宗浑身一震,马刀差点脱手而飞。都说房俊天生神力、勇冠三军,以往李道宗只是耳闻,两人关系不错亦不曾相互切磋,并未有直观之印象,现在才知道传闻非虚。 想他李道宗当年追随在李二陛下身边南征北战,亦是以勇武见长,如今在房俊手底下却只能勉力支撑…… 只不过他虽然竭力挡住房俊回手这一槊,但胯下战马却受不住,正在前冲的战马本身就有惯性,房俊这一槊力重千钧,李道宗的格挡使得这股大力全部作用在战马身上,两相叠加,战马受力不住,悲鸣一声,向前踉跄了几步,侧身向着测前方倒去。 李道宗大惊失色,房俊虽然与自己战马错镫,但紧随其身后的具装铁骑却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这个时候若是落马被自己的战马压住,必定被狂飙而来的具装铁骑踩成肉酱。 惊慌之中他急忙将两脚从马镫之中挣脱出来,然后奋力摁住马背向上跃起,战马先倒在地上,而后他才落在马身上,虽然避免了被战马压住的危险,但收势不住,整个人滚地葫芦一般在泥水横流的地上向前翻滚,无数马腿在眼前恍惚而过,只要有一只马蹄在他身上踩过,便是骨断筋折内附碎裂…… 他身后的亲兵见到自家郡王一个照面便被房俊打落马下,继而被呼啸而来的具装铁骑席卷蹄下,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不要命的往前冲,数百人护在一处犹如礁石一般硬生生将潮水一样疾驰的具装铁骑撞得向外避让,这才将浑身泥水的李道宗救起。 房俊调转马头想要将李道宗生擒,忽然后阵一片大乱,有校尉来报说是尉迟恭已经衔尾而来,只得扭头看了看不远处风雨黑暗之中的昭德殿,心底叹息一声,大手一挥,引领全军向东疾驰。 麾下铁骑的体力几乎耗尽,若是尉迟恭不来,或许还能在凿穿李道宗阵地之后突袭昭德殿,看看能否将李治生擒活捉,但现在一旦突袭昭德殿,势必让尉迟恭追上,到时候堵在死角再不能攻陷昭德殿,进退无路,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 尉迟恭远远见到房俊凿穿李道宗阵地之后没有继续突袭昭德殿,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望,若房俊突袭昭德殿,极有可能遭遇昭德殿内晋王亲卫的顽强狙击,只要坚持到自己率军赶到,耗尽体力的具装铁骑插翅难飞,当然也有可能被房俊一鼓而下、顺势攻陷,到时候晋王落入房俊之手,这场兵变也就到此为止,满盘皆输…… 不过即便房俊率军脱离战场向东移动,尉迟恭也不敢大意,派主力部队衔尾而去,务必确保其不会由东宫宫墙向南斜插跑到昭德殿左侧。 说到底,晋王不肯待在承天门却偏偏要跑到昭德殿坐镇,实在是一招臭棋,不仅对武德殿的战事全无作用,反而成为敌人屡次试图突袭的弱点,导致整个武德殿战事极为被动。 命令部队严密监视具装铁骑的动向,尉迟恭这才策骑来到李道宗面前,下马上前两步,看着一身泥水狼狈至极的李道宗,想说两句慰问的话语,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叹息,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本以为是一次十拿九稳的兵变,即便不能突入长安城攻陷太极宫直接推着晋王上位,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使得整个关中的军队、门阀群起支持蜂拥而至,到时候大势一成,推翻李承乾岂不是易如反掌? 孰料其中颇多曲折、事与愿违,最终导致了眼下被动之局面,胜算连三成都没有…… 李道宗惊魂甫定,接着旁边亲兵用水囊倒出的清水将脸上的泥水洗清,看着尉迟恭欲言又止的模样,苦笑一声,低头看了看兀自流血发麻的手掌,叹气道:“这房二的确勇力无双,较之敬德你当年不逊分毫。” 这可不是李道宗为了抵消自己一个回合便被房俊打落马下而挽尊,他往年曾与尉迟恭较量过,当下对比一下尉迟恭与房俊两人的武力多得出的直观感受。 甚至为了照顾尉迟恭的颜面,没好意思说出“较你亦有过之”…… 尉迟恭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拳怕少壮,那厮正是好年岁,便是败于其手有什么了不得?想当年咱们驰骋疆场会尽天下英豪的时候,他还躲在襁褓里吃奶呢!” 李道宗甩了甩手,用一块帕子将手掌包起来,沉声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时至今日,成败系于一发,万不可有骄纵之心。吾这就前去将战况禀明晋王殿下,伱率军继续猛攻玄武门,刚刚这一番战斗,具装铁骑体力几乎耗尽,必然不敢再如先前那般游弋袭扰,能否破门而入、攻陷武德殿,就拜托敬德你了!” 刚才的情况的确险之又险,但正所谓否极泰来,房俊未能凿穿李道宗的阵地突袭昭德殿,反而将所剩不多的体力耗尽,再不复先前之勇,使得尉迟恭可以重新集结兵力猛攻武德门。 只要打破武德门、攻陷武德殿,这场兵变就将以晋王胜利而告终。 反之,所有忠于晋王的人都将遭遇灭顶之灾……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决死一战 最新网址:大雨之下,具装铁骑由昭德殿北侧一路向东运动,身后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叛军紧追不舍,房俊不敢由此向南迂回至昭德殿左侧,万一那里也有叛军堵截,很容易陷入进退维谷的死地,只得沿着东宫宫墙向北,抵达武德殿宫墙之后再向西,缓缓迫近武德门附近。 此时具装铁骑的体力几乎耗尽,没前行一步都极为艰难,兵卒还能凭借坚强的意志力咬牙坚持,战马却没有那种意志,行进途中不少战马纷纷腿软跌倒…… 所幸重甲步卒这个时候也退回武德门附近参与防御,等到具装铁骑抵达,立即上前布阵挡住叛军,给具装铁骑休息恢复体力的时间。 房俊从战马上翻身而下,摘下兜鍪,任凭雨水淋在早已被汗水湿透的发髻上,再顺着脖颈向下流淌,很是凉快。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回头看看疲惫不堪的兵卒、战马,微微摇头。 也难怪曾经在历史之上横行一时、不可一世的具装铁骑会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这个兵种防御力顶级、冲击力顶级,但由于消耗太大,对于兵卒、战马的体力要求极高,只能作为冲阵或者突袭的手段来使用,想要成为战场之上的正规作战单位,实在是力有未逮,一旦体力耗尽机动性下降,就会成为活靶子…… 虽然在战场上撤不下去,但叛军主力依旧猛攻武德门,根本没有余力继续追剿具装铁骑,一直追在身后的那一支两千余人的叛军攻不破重甲步卒的防御,只能远远的在外围游走而束手无策,这使得房俊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 李道宗脚步沉稳的步入昭德殿,目光在李治面上停驻片刻,发现这位殿下还算是镇定,略微放心,继而瞥了一眼萧瑀、褚遂良、崔信等人,前两人看不出异常,唯有崔信一张老脸满是惶恐,眉头紧蹙、神思不属。 不过这也难怪,身为崔氏的家主,在山东地界就好似“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一贯养尊处优生杀予夺,何曾亲身经历如此残酷的战场? 更何况此番支持晋王起兵,整个山东世家几乎倾其所有,所承受的损失早已超越各自的底线,若晋王成事之后给予大力支持,没有十几二十年也难以恢复元气,若晋王兵败,则山东世家极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三五十年之后,昔日的豪门大阀墙倒屋颓、基业消散,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们也将落魄穷困、泯然众人…… 这对于一个立志将门阀跃升至天下一等的家主来说,的确过于残酷,心中之悔恨固然不足为外人道,但也很难管理自己的情绪与表情。 见到李道宗面色苍白,左手紧紧包裹,李治心中一颤,连忙问道:“郡王可是负伤了?要不要紧?本王这就让太医为郡王诊治。” 既然打定主意要发起兵变夺取皇位,李治早已预料到各种情况,所以一直将晋王府的太医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李道宗摇摇头,沉声道:“多下殿下挂念,不过是小伤而已,已经处置过了。” 李治又道:“郡王乃国之柱石、本王之肱骨,虽然战场之上难免损伤,但也应当多加小心,不可轻易涉险。” 现在他就指望着李道宗、尉迟恭两人撑起大局,这两人当中有一人折损,都意味着灭顶之灾。 李道宗将方才的危险之处述说一遍,继而叹息道:“虽然挡住了具装铁骑的冲击,但微臣与房俊直面相对,一个回合便被其击落马下,实在是惭愧至极。” 以他的身份、地位、阅历,早已不在乎个人之胜负得失,被房俊击落马下虽然有点丢人,但与整个战局的胜负相比微不足道,能够坦然视之。 李治则有些愕然。 以往很多人赞誉房俊什么“诗词双绝”什么“勇冠三军”,前者他倒是见识过,也颇为认可,但是对于后者却不以为然,房俊带兵打仗的确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然而朝野上下一致认为之所以成为“常胜将军”是因为其麾下军队装备天下第一,再加上火器的威力,每每交战都是凭借对敌人的装备碾压而平趟过去,真正的战略、战术未必多么优秀。 个人之勇武更是扯淡,不过是倚仗有几分力气从而横行霸道、欺凌弱小而已,旁人忌惮他的家世、权势只能忍让,真正到了战场之上刀对刀、枪对枪的搏生死,谁管你是谁? 而李道宗何等养人?当年追随在太宗皇帝身后立下无数功勋,不知多少次冲锋陷阵,面对的皆是当时天下有数的英雄豪杰,其武力值在整个李唐皇室之内也就仅次于齐王李元吉,整个关陇门阀之内能够稳胜李道宗的也不过宇文成都、裴元庆等寥寥数人,结果现在却被房俊一个回合便打落马下…… 纵然李道宗年事渐长不复当年巅峰之状态,可双方武力相差如此之悬殊,也大大出呼吁李治之预料。 越是如此,李治就越是悔不当初,早知房俊如此惊才绝艳,当初就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将其网罗在麾下才是,如果今日有房俊以供驱策,何至于走到这般绝境? 甚至若无房俊之支持,父皇早已废黜太子,登基为帝的就是他李治了,又何须铤而走险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 “郡王不必自责,房俊将具装铁骑留在最后显然蓄谋已久,有心算无心之下郡王尚能挡住其铁骑冲锋,不仅力保阵地不失,更使得本王不至于陷身兵乱之中,本王心中唯有感激。” 现在的局势之下,李道宗、尉迟恭就是他的两条大腿,缺一不可,除了尽力安抚之外,半句有可能引起歧义导致李道宗不满的话语都不能说…… 李道宗也是豁达之人,便揭过此事不提,转而面色凝重道:“李怀勤、刘可满两人已经溃败,安元寿尚不知情形如何,想来也是来不及攻打玄武门的……等到太子左卫率将俘虏安置妥当,必然自玄武门入宫支援武德殿,届时右屯卫再无后顾之忧,且兵力倍增,对咱们极为不利。” 李治颔首,“极为不利”的言辞已经足够委婉,事实上若不能在太子左卫率入宫之前攻陷武德殿,这场兵变就可以宣告失败了,区区一个右屯卫都打不下来,更何况再加上一个号称“东宫第一率”的太子左卫率? 李道宗见李治明白当下局势之艰难,略作沉吟,劝谏道:“此地乃是死地,一旦未能攻陷武德殿,退无可退。殿下千乘之躯、金枝玉叶,不可蹈履险地,以微臣之见,不如退回承天门坐镇。” 身在太极宫内,一旦兵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么战死、要么被俘,绝无幸免之理。若是退回承天门,发现事不可为之时尚可趁乱遁入长安城内,相信李治事先必然有所安排,皇城也好、各处里坊也罢,只要潜藏起来,一时半会儿很难被发现。 而后趁乱逃出长安城,无论回到山东重整旗鼓也罢,亦或远遁江南卷土重来,甚至从此隐姓埋名或者漂洋过海……总归能够留得一条命在。 之所以起兵襄助李治,是因为李道宗认为李二陛下的心愿就是让李治承袭皇位、登基为帝,作为忠于李二陛下的臣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帮助李二陛下完成遗愿。 若是因此导致李治兵败身亡,是李道宗绝对不能接受的…… 萧瑀也劝谏道:“殿下,江夏郡王之言有理,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坐镇承天门相对安全一些。” 晋王不走,他们这些人就不能走,虽然早已做了两手准备,即便晋王兵败也有办法在陛下那边分说清楚、消弭影响,并不会承担太多后果,可这兵荒马乱的,万一乱军丛中发生一点什么意外,去哪儿说理? 总得保得住性命,再论其他。 一旁的褚遂良、崔信也深以为然,出言劝谏。 李治默然半晌,他岂能不知眼下之凶险?对于对阵沙场、冲锋陷阵,他也的确深有忌惮,然而若是此刻撤出昭德殿,岂不就是代表着自己已经承认失败? 连他都承认失败,又怎么寄希望于兵卒将士们视死如归攻陷武德殿? 深吸一口气,李治摇头道:“本王不走!” 未等诸人再劝,他摆摆手,沉声道:“本王非但不走,还要亲自上阵与将士们并肩作战,这一战,要么生、要么死,绝对没有任何侥幸!” 就算兵败之后能够顺利逃出长安又能如何?关陇门阀已经彻底败落、自身难保,山东世家为了支持自己几乎倾尽全力,再无余力东山再起,而江南士族深受皇家水师之影响,根本不敢继续跟着自己卷土重来…… 已经是绝路了。 难道如同老鼠一般仓惶逃命,从此天涯海角孤苦飘零? 如若那般,还不如当下拼上一把,纵然是死也落得一个酣畅痛快。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搏命一战 李道宗看向李治的眼神中充满欣慰、释然,虽然在他看来李治一贯的表现过于青涩、肤浅,远不是太宗皇帝那样惊才绝艳的帝王之资,但现在于绝境之中能够奋然搏命、将生死之于度外,倒是的确有了几分杀伐果断的帝王之气。 古之成大事者,有岂有一帆风顺、唾手可得之美事? 果然还是太宗皇帝慧眼识珠,没有看错这个最小的嫡子,即便稚嫩,但潜力十足…… 太宗皇帝之子,皆为龙凤。 呃,好像有点不对,若皆为龙凤,又何必非得废黜李承乾、扶持晋王呢…… 遂满意颔首:“若殿下这般想,那微臣自然护卫左右、生死相随!纵然阵亡军中,亦不枉当年太宗皇帝栽培之恩、维护之德。” 生死一条命,既然为了太宗皇帝遗愿能够走上“兵谏”这条路,自是早已将身家性命置于度外,若最终兵败连累李治,自己也只能以死谢罪。 若侥幸成就大业、扶持晋王上位,那么生死也不足道…… 下了最艰难的决定,李治也释然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为了天下至尊的皇位纵然甘冒奇险又有何不可?任谁拥有这种距离至尊一步之遥的机会,想来都不会放弃。 假若当真身死阵中,他也任命。 不拼上一回,谁知道天命谁属? 萧瑀等人默然不语。 殿外有校尉快步而入,急声道:“启禀殿下,刘仁轨率军自天街挺进,攻势凶猛,吾军抵挡不住步步后退,眼下已经退到安化坊附近,军队伤亡惨重、士气低迷,还请殿下速派军援增员。” 殿内诸人心中一紧。 当年宇文恺设计建造大兴城,便是以一座超大的军事堡垒为蓝图,城内一百零八坊俨然有序,如果外城陷落,亦可根据每一处里坊步步为营、设置防御,但也正因此,长安城实则不易于大兵团作战。 毕竟外城既已陷落,就意味着战争处于被动一方,哪里还能组织大规模的反击?巷战更有利于军队数量少而精的一方。 结果便造成现在的局面,山东私军在人数上数十倍于刘仁轨率领的水师兵卒,结果却因为地形地势之缘故被分割成一块一块无法形成兵力上的优势,又因为山东私军的单兵素质、战术素养无法与水师精锐相提并论,导致处处受制、落在下风。 之所以能够沿着天街一步一步守到现在,完全是用人命填出来的,使得水师的陌刀队杀人杀得手软脚软,不得不一再停止冲锋、积蓄体力,减缓了推进速度。 但山东私军皆乃临时招募而成,军纪几等于无,先前还能依靠重赏、严惩来约束军队,面对水师部队的狂攻硬顶着不退,但这种单方面被压着打且伤亡数字极大的战斗,长时间坚持下去终将军队的士气耗尽,以至于彻底崩溃。 崔信心焦如焚,忙起身道:“殿下,眼下太极宫内军队众多,许多部队只是在一旁轮换,一时半刻尚不能上阵,能否调集一队精锐出承天门支援?老朽麾下这些部队皆不通兵事,完全凭借对于太宗皇帝、对于殿下之忠诚在勉力维持,一旦顶不住极易导致军心崩溃,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一会支持晋王“兵谏”,山东世家可谓倾尽全力,不仅将积攒了数十年的家底全部捐献出来,更招募了各个山东世家所掌控之地域之内的大多数青壮组成十万大军。 这一仗打到现在,山东世家损失惨重,即便晋王成功登基,在朝廷政策倾斜之下也需要十几二十年才能恢复元气,更遑论若是晋王兵败? 兼职不堪设想。 粮秣辎重损失也就罢了,若是连十万山东子弟都尽数丧命于关中,那山东地界就将家家缟素、户户哭灵,且不说没有五十年的休养生息难以复原,最为重要的是山东世家的统治根基将会彻底崩塌。 最极致的情况下他已经做好接受失败的准备,但若是全军覆没,那万万不能接受…… 李治默默的在内侍服侍之下穿着甲胄,心底却犹豫不决,下意识看向李道宗。 太极宫内区域有限,又是围着武德殿猛攻不止,数万兵马并不能全部上阵,只能轮番出击,抽调一支部队出承天门增援山东私军并不会影响武德殿的战事。 但毕竟是削弱了太极宫内的兵力,谁也不敢担保不会在某一时刻因为兵力不足而承受后果…… 李道宗与李治对视一眼,沉声道:“当下之要务,乃是尽早攻陷武德殿,结束这一场兵谏。至于长安城之归属甚至承天门之安危,其实无关大局,即便眼下增派援军击溃水师,等待李靖、学完车率军入城,咱们还拿什么增援?以吾之见,无需在意城内之得失,当集中全力攻陷武德殿。” 就算增援山东私军、击退水师、确保承天门之安危,又有什么用?一旦李靖的东宫六率、薛万彻的右武卫入城,必将狂飙突进直抵承天门,任谁也挡不住。 唯一的胜机,便是先一步攻陷武德殿,而后晋王昭告天下登基即位,才能迫使东宫六率以及右武卫或者放下武器向晋王宣誓效忠,或者护卫李承乾远遁河西。 一切的重中之重,在于能否攻陷武德殿,抽调围攻武德殿的兵力出去增援山东私军,毫无意义。 至于山东私军会否彻底溃散、全军覆没,又有什么关系?大局当前,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崔信浑身冰冷,望着李治的脸上满是哀求,颤声道:“殿下,山东子弟不远千里而入关,只为效忠于殿下、完成太宗皇帝的遗愿,焉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到付于刘仁轨的屠刀之下身首异处、肢体残破?” 陌刀队杀人实在太过残酷、惨烈,崔信虽未亲见,但每次听从战报之时都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由此可见身在第一线与敌人死战的山东子弟是何等悲壮、凄惨,身为山东世家的主事人,却只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毫无救援之能力,令他如坐针毡、仓皇无措。 而最最令他痛心的却是山东世家倾尽所有入关支持晋王,现在却要被晋王冷酷无情的牺牲掉…… 李治系好甲胄的丝绦,面对崔信满是哀求的目光也有些不忍,但他明白当下最应该做什么,硬着心肠温言道:“崔公放心,山东世家之付出本王都看在眼里,他日登上皇位,定将十倍、百倍的予以补偿,崔氏定可昌耀百世、与国同休!若违此誓,有如此箭!” 他随手自箭囊之中抽出一支狼牙箭,两手握住箭杆两端,屈起膝盖用力一磕,箭杆“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而后投掷于地,面上尽是决绝之色,以示自己之决心。 李道宗感慨道:“殿下仁义之心、感人肺腑,这也正是吾等甘愿追随之初衷,当然,山东世家此番支持殿下可谓尽心竭力,殿下有此承诺,亦是应当。” 虽然不在乎山东私军之生死,但若是山东私军此刻溃散,势必导致刘仁轨直接率军强攻承天门,那么必须从太极宫内抽调军队予以抵挡,这与调兵出承天门支持山东私军的性质一样,都会影响全力攻陷武德殿。 崔信心中冰凉,满是愤懑,山东世家如此忠心耿耿、尽心竭力,甚至不惜搭上几十年积攒的家底、十余万青壮子弟,结果却落得一个被放弃的下场…… 然而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呢? 若晋王最终成事,好歹还能给予山东世家更多补偿,而若是晋王从此败亡,那么山东世家必将从此坠落、跌入凡尘,再难有复起之时…… 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底的失望与悲怆,崔信一揖及地,声调略有颤抖:“能效忠于殿下,为殿下之千秋大业竭尽所能,乃是吾山东世家之荣耀,至于牺牲……古往今来,每一次匡扶正朔、逆天改命没有鲜血横流、伏尸处处呢?今日殿下追逐天道,正当其时,惟愿殿下奉天讨逆、天命所归!” 李治上前两步,重重拍了拍崔信的肩膀,青涩英俊的脸上满是感动:“崔公之心意,着实令本王感激不已、铭感五内!他朝若遂凌云之志,定与崔公不醉不归!” 崔信大声道:“愿陛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借君吉言!” 李治重重颔首,张手接过禁卫递来的一杆长枪,大步走出昭德殿,晋王府的禁卫已经在大雨之中集结完毕,见到李治走出来,有人赶紧牵来战马,服侍李治上马,而后集体上马,云集于李治身后。 雨水如注,盔甲铿锵,长刀如林。 李治策马而行,李道宗随侍在右,数百晋王府禁卫亦步亦趋,一行人自昭德殿疾驰而出,向着武德殿方向席卷而去,很快汇入漫天风雨之中,杀气腾腾。 而在武德殿内,萧瑀、褚遂良、崔信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各有心思、不知如何是好。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两军相逢 最新网址:殿外雨急风骤,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声响成一片,扰得诸人心头彷徨错乱…… 几人面面相觑,心思纷乱,沉默得有些诡异。 良久,萧瑀干咳一声,轻声道:“当下局势危厄,崔兄指挥军队作战还应小心为上。” 崔信抬起眼皮,看了看萧瑀,“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他不肯定萧瑀言语之中的“小心”是否还有其他含义,此时此地也不能有所试探,且不说门外依旧留有不少晋王府的禁卫,耳目繁杂,甚至旁边还有一个褚遂良。 万一自己猜测错误而出言试探导致晋王起了猜忌之心,后果难料…… 萧瑀则蹙着眉头,似乎觉得自己的暗示还不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山东子弟不远千里赶赴关中,当得起‘忠义’二字,如今不知多少却葬身于这关中之地,着实令人惋惜。” 崔信目光之中露出讶然,盯着萧瑀看了一会儿,又看看耷拉着眼皮恍若不闻的褚遂良,这才对萧瑀道:“太宗皇帝英明神武,被当世尊为‘天可汗’,如今英年早逝,普天同悲,吾等乡野之人不识什么微言大义,只知忠君爱国,既然太宗皇帝有未了之心愿,自当竭尽全力予以奉行,纵然其间千难万险亦无怨无悔。” 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缓缓续道:“但正如宋国公您所言,此番入关驰援晋王殿下故乃义之所在,但伤亡着实令人惊骇,即便今日能够尊奉殿下登上大位,他朝老朽返回山东之时见到家家缟素、户户悲戚,着实不知如何自处,羞煞愧煞、无颜见山东父老!” 萧瑀点点头,感慨道:“吾辈之人,忠君报国马革裹尸实在寻常,事关社稷之存续,个人之生死荣辱何足挂齿?然则谁又不是父母所养、子女所望,甚至背负着整个家族的依托?当此之时,奋死血战自是义之所在,但身膏野革何尝不令亲人、宗族失望?天下事往往皆是如此困扰且矛盾,一边是义之所至,一边是责任在肩,忠孝难以两全啊。” 褚遂良起身走到殿门处,负手站在地板之上眺望着外头的雨幕,一言不发。 崔信目光随着褚遂良看了看殿门口,旋即回头,看着萧瑀道:“老朽一介乡野村夫,苟活了这般年岁却粗鄙肤浅,读过几本书却也难知其中真意,当下之时该当如何,还请宋国公赐教。” 萧瑀目光闪烁,略作沉吟,低声道:“家国天下,立身之本也……再看看吧。” 崔信心领神会,这一句“家国天下”正是世家门阀行事之准则,“家”在“国”前,“国”在“天下”前,“家”既族群,“国”既朝廷,“天下”则是万民…… 当此之时,晋王成事之几率已然不大,萧瑀必然与自己一样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甚至自己较之萧瑀更甚一筹,毕竟江南士族虽然被水师打得丢盔弃甲,募集的十万私军一哄而散,但底蕴未失,根基犹在,想要恢复元气只需一段政局平稳的时期即可,但山东世家却损失惨重,动辄有灭亡之祸。 支持晋王是为了利益,什么帝国正朔、先帝遗愿都不过是口号罢了,利益当前,什么也能舍得。同样的道理,如若晋王谋事不成,希望之中的利益自然烟消云散,那么就得思虑后路,如何止损便是头等大事。 作为山东、江南两大门阀的领袖,两人利益一致,自然一拍即合,虽然默契之下并未深入,但三言两语之间却已结成同盟。 利益为先,自然无所谓忠孝廉耻,有利之时相互羁绊、彼此争夺,止损之时同心协力、共同进退,此正是门阀之特质,无所谓忠诚、不在乎道义,唯有利益。 ***** 虽然已是辰时初刻,但大雨一夜未停,天边也只是露出一抹浅淡的白晕,昭德殿周围的战事如火如荼,并未因大雨如注而有所冷却,李治顶盔掼甲、策马而行,身后数百晋王府禁卫亦步亦趋、紧紧相随。 然而刚刚从昭德殿走出来不远,迎头便遭遇一个噩耗。 “启禀殿下,李大志已经率领太子左卫率自玄武门入宫,马上就能抵达昭德殿!” 虽然早已知晓太子左卫率必然自玄武门入宫,而后与右屯卫合兵一处加强武德殿之防御使得战局彻底走向对自己不利的方向,但骤然闻听这个消息,李治还是有一刹那的愣神。 心脏不可遏止的沉了一下,漏掉几拍…… 李道宗挽着缰绳在一旁提醒道:“殿下,事已至此,不能犹豫,当竭尽全力奋死一战!” 到了这个时候早已退无可退,只能勇往直前、向死而生! 李治自然知道自起兵之日始,便没了退路,即便能够混出长安城从此隐姓埋名、流亡天涯,可那与死又有何异?还不如轰轰烈烈的干一场,看看上苍是否对自己意有所属! 他咬了咬牙,大声道:“将本王的大旗竖起来!” 战场之上,大旗所在即为主帅之所在,等同于给敌人竖起一个靶子,邀请敌人速速来攻,危险性自然成倍增加。但也正是这份信心与勇气,会使得麾下部队士气暴涨。 旗竖人在,旗倒兵败。 身为此次兵变的主帅,李治如此操作,增加危险的同时也极大提升军心士气,让所有叛军都意识到他死战不退的决心,自然能够使得全军上下统一思想、死战不退。 决胜之时,实乃明智之举,当然也显示出李治非生即死的决心与勇气。 看似容易,实则能够在如此危急之时尚能有这般视死如归之勇气,殊为不易,而这一点也让李道宗极为满意,这位晋王殿下已经显露出“英主”之潜质,证明了李二陛下的目光不差,只可惜当下局势实在太过危险,未必能够给予李治展示才华天赋的机会…… 正所谓时也命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能参透天机? 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大旗在风雨之中竖起,雨水浇透旗帜又被风吹拂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在东方微白的天际之下于战场之上缓缓前行,战场之上早已在风雨之中彻夜鏖战疲惫不堪的叛军望着那大旗,目光渐渐明亮,奋起余力追随在大旗之后,越聚越多,终于有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向着武德殿冲锋而去。 已经接近透支的叛军再度在李治的号召之下凝聚军心、鼓舞士气,焕发出浩浩荡荡的攻势,缺乏了城门的武德门在叛军狂猛攻势之下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高侃率领兵卒拼死抵挡,但这一次的叛军似乎也知道生死成败迫在眉睫,故而毫无保留、不惜一切,红着眼睛在李治的敦促之下狂攻武德殿,在宫门以及两侧各长达百丈的宫墙范围之内,无以计数的叛军狂攻不止,大雨之下猬集的叛军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导致整个南面宫墙处处告急。 高侃亲自率军在破损的武德门附近阻挡叛军,让人将马车、门窗等物砸碎堆积在城门洞内,但很快就被叛军拆除清空,无数叛军自城门蜂拥而入。 叛军终于攻破武德门,武德殿的屋脊在灰白的天际之下隐隐可见。 而宫墙之上的守军也力有未逮,逐渐被越来越多的叛军攻上城头,防线被一段一段突破、战地被一片一片分割,等到更多叛军爬上城头,宫墙防线随即溃散,叛军铺天盖地涌入武德殿。 高侃双目赤红,连连挥刀斩杀了几名溃退的兵卒这才止住全线崩溃的势头,而后亲自带兵奋战在武德门内,将潮水一般涌入的叛军死死挡住。 尉迟恭策骑自武德门杀入,抬头看了看远处武德殿的屋脊,当即下令:“所有军队无需纠缠,径直向前攻陷武德殿,先入武德殿者,赏食邑千户!” 麾下军卒士气振奋,丢开仍在拼力阻挡的右屯卫,开始向着不远处的武德殿冲去。 尉迟恭根本不在意仍奋力抵抗的高侃,率领部曲精锐绕过武德门内混战的区域,策骑向着武德殿冲锋,只要能够攻陷武德殿,无论能否俘虏李承乾,这场兵变都将已晋王胜利而结束。 高侃目眦欲裂,却被叛军死死缠住,只能目视尉迟恭带着千军万马冲向武德殿…… 千钧一发之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骤然响起,整个武德殿似乎都在马蹄奔腾之下微微颤抖,旋即,无以计数的骑兵自武德殿与大吉殿之间的大吉门内奔驰而出,自冲向武德殿的叛军左翼直直插入,风卷残云一般将猝不及防的叛军冲击得七零八落。 马蹄声有如天际滚雷,冲入武德门的叛军瑟瑟发抖。 这支骑兵身披革甲、头顶红缨,掌中马槊锋锐难当,行进之间矫健迅捷、与袍泽相互协同,其疾如风。 太子左卫率! 尉迟恭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好似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砸了一下,即便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连晋王都亲自上阵希望能够早一步攻陷武德殿,但紧赶慢赶,还是未能赶在太子左卫率抵达之前完成目的。 面对士气昂扬的太子左卫率,人困马乏精疲力竭的叛军能否冲破封锁、攻陷武德殿? 然而即便心底沮丧至极点,尉迟恭却不曾有半分犹豫、退缩,手中马槊一摆,大喝一声:“武德殿就在眼前,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望着呼啸而来太子左卫率骑兵,迎头冲了上去。 以逸待劳、整编满员又如何?鏖战彻夜、精疲力尽又如何? 两军相逢,勇者胜!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决胜之时 李大志统领太子左卫率自玄武门入太极宫,却不敢径直前往武德殿增援,而是沿途对各处残余的叛军予以清剿,否则任由这些叛军三五成群的在禁苑、御园等处游荡,恐威胁玄武门之安危,一旦自己未能如预想那般在武德殿正面击溃叛军,或者局势不利不得不护卫陛下自玄武门撤离,这些叛军便会与大部队相互连接,成为撤退路上的隐患。 所以明知武德殿岌岌可危,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将禁苑、御园等处的叛军一一剿灭。 等他率军抵达武德殿,便见到无以计数的叛军如潮水一般沿着武德门以及东西两侧的宫墙侵入,防御阵线的右屯卫将士在悬殊的兵力差距之下步步后退…… 李大志心中窃喜,看来自己适逢其会、正当其时,于此危急时刻正面击溃叛军,如此功劳岂不是彪炳史册? 没有半分犹豫,当即指挥麾下骑兵向着叛军冲锋,自己则带着数十部曲朝着叛军的中军位置迎头冲去。看阵势此次突破武德门的部队乃是尉迟恭亲自统率,若能击溃尉迟恭,无论生擒亦或斩杀,足以保证自己一个县侯的爵位…… 这些帝国“二代”的年轻人自幼便在贞观勋臣们的传说故事之中长大,自是崇尚军功、向往封爵,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有可能与贞观勋臣相提并论的机会,当然热血贲张、士气昂扬。 策马奔驰之时自得胜钩上将长矛取下,待到双方相距十余丈,便见到果然事尉迟恭被其亲兵簇拥在中间,正与冲到近前的太子左卫率兵卒交战。 李大志热血上头,大吼一声,纵马舞矛直取尉迟恭:“狗贼,纳命来!” 几个呼吸之间战马抵达近处,手中长矛有如毒龙一般直刺尉迟恭胸口。尉迟恭正自冲锋,意欲冲破太子左卫率的骑兵直接攻陷武德殿,冷不防斜刺里杀出一支骑兵直冲自己而来,抵达近前更是挺槊便刺,顿时心中大怒。 这是将自己当做插标卖首的无能之辈,想着以自己项上人头向李承乾邀功请赏了? 尉迟恭怒火升腾,若是房俊那厮也就罢了,你李大志不过是李靖身边区区一个司马,也敢如此轻视于我?掌中马槊回收,迎着刺来的长矛猛地一磕,便将长矛荡开,而后马槊一顺,反而直取李大志空门洞开的前胸! 李大志纵马舞矛直刺尉迟恭,孰料被对方一挡,槊矛相交,矛杆传来一股难以匹敌的巨大力量,导致长矛稳不住被磕向一旁,差一点脱手而飞。紧接着对方同样一槊刺来,自己空门打开无法抵御,眼瞅着锋锐的槊刃割透风雨直奔自己前胸而来,这一下吓得李大志魂飞魄散,才猛然想起眼前之人乃是贞观勋臣当中武力值排列第一档的盖世猛将…… 慌乱之下根本来不及反抗,只能向一旁侧身将身子挡在战马一侧,雪亮的槊尖在他鼻子上刺过,吓得他大叫一声。 尉迟恭一槊刺空,两马错镫,长槊回收再次此处,正中李大志战马的脖颈,那战马悲鸣一声向外侧倾倒,正好将藏身于战马身侧的李大志压倒在身下。 尉迟恭一手持槊,一手挽着缰绳止住战马前冲,就待回身一槊将被战马压住的李大志结果,原本跟随李大志一同冲锋的部曲纷纷大惊,大叫“郎君”,十余人舍生忘死的向着尉迟恭冲来,其余人则跳下战马将李大志从战马身下拽出。 这些部曲皆是李家出身,或是曾跟随李靖身边征战,或是其父丹阳郡公李客师的旧部,忠诚之心无可置疑,此刻奋力救援李大志自是不顾生死。 尉迟恭也不敢托大,战场之上再是勇冠三军也有可能被一个小卒子一刀捅死,赶紧挥舞马槊挡住要害,身后的亲兵也一拥而上,与对方交战一处。 眼看着李大志被部曲从战马身下拽出又扶上一匹战马向后退去,尉迟恭一槊将挡在面前一个骑兵刺穿,大叫道:“莫要恋战,随吾冲锋!” 区区李大志之生死他岂能放在眼中?当下最为紧要之事是要今早攻陷武德殿,否则随着越来越多的太子左卫率赶来增援,局势将越来越不利。 李大志被部曲扶上战马向后撤退,捂着剧痛的右腿不忘下令:“挡住叛军,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挡住叛军,便是整个太子左卫率尽皆战死,也绝不容许叛军踏足武德殿!” 虽然一时贪功导致马失前蹄差点阵亡尉迟恭马槊之下,但李大志没忘自己的任务,能生擒或者斩杀尉迟恭固然是大功一桩,然而更为重要的是防御武德殿。 只要武德殿坚若磐石、陛下安然无恙,那么他的功劳绝对跑不了,相反若是武德殿陷落,就算他斩杀尉迟恭又能如何? 身后的太子左卫率骑兵冲向尉迟恭将其团团围住,越来越多的骑兵赶到武德殿,与潮水一般的叛军混战一处,战况极为激烈…… ***** 武德门外,重甲步卒将具装铁骑死死护在当中,抵挡着叛军如潮的攻势。房俊与一千具装铁骑尽皆下马,大口饮着皮囊中的清水,争取尽快恢复体力。 似具装铁骑这样横行战场的大杀器,唯一的弱点便是极大耗费兵卒、战马的体力,不能持久作战,一旦体力下降便极易陷落入敌阵之中。 正所谓宝剑有双锋,世间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有利便有弊…… 武德门已然陷落,叛军从两侧的宫墙翻越而入,暂且不知武德门内的战事如何,不过房俊并未感到急迫仓惶,因为他在微露的晨曦之下,见到了那一杆绣着“晋”字的大旗正在风雨之中猎猎飞扬,无以计数的叛军围绕在它周围,潮水一般向着武德殿发动猛攻。 李治这小子倒也有几分胆魄,居然也敢在战场之上竖起大旗、亮明旗号,就不怕被当场靶子予以突袭? 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李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李怀勤、刘可满两人被击溃的消息已经传来,想必太子左卫率马上就能入宫前来增援武德殿,更有李靖、学完车随时引兵入城,留给叛军的时间不多了。 若不能在援军抵达之前先一步攻陷武德殿,那么这场兵变就将以晋王的彻底失败告终,而失败的代价是李治绝对承担不起的…… 既然退无可退,只能以命相搏。 房俊举起手,身后所有具装铁骑都停止各自的动作,目光汇聚过来。 “坐下歇息,一炷香之后,随本帅斩将夺旗!” “喏!” 千余兵卒轰然应诺,对地上的泥水、血水视若无睹,齐刷刷盘膝而坐,放松身体,恢复体力。身边的战马打着响鼻,甩着尾巴,嘴巴里嚼着刚刚喂食的豆子,对战场之上的残酷并无太多体会…… 战场之上出现诡异的一幕,叛军潮水也似的攻势铺天盖地,但是唯独由重甲步卒护卫的这一处好似一块礁石也似,叛军汹涌的攻势至此分流,全部冲入武德门内试图尽快攻陷武德殿。 这给了具装铁骑极为难得的休息时间…… 有斥候身穿叛军装束潜行而来,抵达近处出示腰牌,这才被亲兵带到房俊面前,禀报道:“启禀大帅,太子左卫率已经抵达武德殿,正拦阻叛军交战,不过李大志被尉迟恭击伤,性命无忧。” 房俊目光望着远处那一杆正向着武德门移动的大旗,略微颔首,沉声道:“分出人手盯着承天门那边的情况,如果刘仁轨打到宫门之外,速速来报。另外,昭德殿的动向也要掌握,尤其是萧瑀、褚遂良两人,一定要盯紧。” 这场兵变乃是大唐军队内部的战争,由于彼此之间极为熟悉,且许多部队相互纠葛极深,彼此安插的探子、内应、细作可谓俯拾皆是,很难向外保证军事机密。 萧瑀等人身在昭德殿,想要将其刺杀或者俘虏并不容易,但若只是想要知道其行踪,着实简单…… “喏!” 斥候应下,见到房俊再无吩咐,便即转身离去,隐于风雨之中…… 虽然不知李大志缘何刚刚入宫便负伤,但太子左卫率既然已经抵达,叛军无论如何都很难快速将其击溃从而攻陷武德殿,更何况李靖虽然尚未收到玄武门已经安全的消息从而率军入城,但绝对不会只派李大志一支部队前往玄武门,定然会有其余部队作为策应,现在太子左卫率已经入宫,那么另外的部队也必然相继入宫,武德殿的安全暂时不需忧虑。 而他现在要做的,便是积蓄体力、等待时机,一击即中。 终于,远处的大旗缓缓接近武德门,房俊霍然起身,大声道:“上马!” “呼啦”身后兵卒尽皆起身,纷纷翻身上马,一手挽缰、一手持刃。 房俊跃上马背将马槊操在手中,槊尖一指正想着武德门移动的大旗,大吼一声:“随吾斩将夺旗!” 一马当先。 “喏!” 千余兵卒齐声应和,紧随其后,外围的重甲步卒马上闪开一条道路,任由千余具装铁骑呼啸而出,风卷残云一般直扑远处那一杆大旗。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千钧一发 战场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当平素重逾一切的生命在这里有如草芥一般被收割,那种尸横遍地、鲜血横流的场面对于一个人的冲击是极其震撼的,以往所信奉的世界观、人生观彻底崩塌,残酷随着血管流遍全身。 很难有人在初次踏上战场之后仍能淡然处之。 李治自昭德殿出来带着亲兵禁卫踏上战场,心脏便遏制不住的“噗通噗通”狂跳,血液的加速流动使得身上有些燥热,即便雨水很快淋透了身上甲胄、中衣,也未能减缓这种激动。 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 当李道宗的主力中军簇拥在周围浩浩荡荡朝着武德门挺近,李治更是感受到战场之上风驰电掣、令之所致杀伐果断的快感,难怪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即便垂垂暮年亦不愿放手军权,这种生杀予夺、将无数性命操之于手的成就感是再多醇酒美人也不能赋予的。 大丈夫当如是也! 尤其是前方斥候传回尉迟恭已经攻陷整条宫墙防线、杀入武德殿范围之时,那种兴奋感更是攀升至巅峰,使得李治面色潮红、浑身战栗。 似乎……胜利就在眼前了? 数千人的部队在战场之上直扑武德门,沿途不少混乱失序的叛军见到晋王的大旗在风雨之中猎猎招展,马上相继依附其后,队伍愈发壮大,浩浩荡荡的向着武德门进发。 马背上的李治迎着风雨,身姿矫健、意气风发,半途中甚至回身抬头看了看身后的大旗,心中暗忖若是早知自己有如此号召力,得到如此之多的兵卒认可,何不早一些竖起大旗提振士气?甚至若是自己之前不是对于战场有所畏惧,而是尽早亲临战阵、身先士卒,或许现在武德殿早已被夷为平地! 李道宗与尉迟恭却将他死死摁在承天门,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非自己一意孤行跑去昭德殿坐镇,怕是就要误了大事。 如此看来,所谓的“宗室第二名帅”的李道宗以及“贞观勋臣最勇悍者”的尉迟恭,也不过如此…… 行进途中,李治忽然想起一事,扭头询问身边的李道宗:“先前房俊左冲右突很是不可一世,现在何处?” 李道宗抬手指着武德门东侧大概百余丈左右的位置:“具装铁骑虽然强悍无敌、几乎刀枪难入,但体力耗损巨大,无法持久作战,现在房俊正率军在那边调整休息,回复体力。” 李治奇道:“既然已经耗尽体力,何不调集大军予以围剿,将其彻底消灭?” 这样一支冲锋无敌的铁骑留在太极宫内,简直令人如芒在背,鬼知道他何时积蓄体力完毕又再度冲出来? 李道宗自是不知李治心中对他与尉迟恭的军事素养已经产生怀疑,无奈道:“具装铁骑虽然体力耗尽,但仍有一战之力,更何况还有两千重甲步卒将其护卫起来,想要予以围剿,最少需要五倍兵力,且耗时太久,咱们现在耽搁不起,只能调集所有兵力猛攻武德殿,争取一鼓而下,否则纠缠起来就算能够全歼房俊的具装铁骑,恐怕李靖与薛万彻也已经率军入城。” 之前房俊率军直冲他的中军阵地险些凿穿之后直扑昭德殿,李道宗现在想想还犹有余悸,如此强悍的军队既然因为体力不足不得不暂且退出战场,那就听之任之好了,何必非得死磕到底? 付出巨大伤亡,耗费大量时间,实在得不偿失…… 李治点点头,前方即将抵达武德门,他扬起马鞭打算狠狠抽打战马加速,大声道:“咱们进入武德门,本王亲自指挥攻陷武德殿!一战而胜!” “喏!” 周围将士齐声应和,就待要一起加速。 忽然右翼部队一阵骚乱,且迅速影响到整支部队,导致行进速度大大降低,李道宗吃了一惊,忙问道:“前方发生何事?” 前军校尉策马折返回来,神色有些惊慌:“启禀大帅,大事不好,房俊的具装铁骑直冲咱们而来!” 若是平常时候,就算房俊再是威武霸气也不能令这些“元从禁军”出身的校尉惊慌失措,但现在晋王李治就在军中,而具装铁骑又以冲击力见长,万一抵挡不住导致晋王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李道宗心中一凛,抬头向着具装铁骑歇息的方向极目张望,便见到一支黑甲黑盔的铁骑汇聚成一条黑色的潮水,穿透漫天风雨奔流而来,几个呼吸之间再次迫近,铁蹄践踏地面青石的声音隐隐有如滚雷,其势急骤,奔腾驰骋! 李治也看得清楚,虽然不止一次在史书之上见到过形容大规模骑兵突袭的词句,但此刻亲眼所见,才发现这种足以使得山崩地裂的威势实乃笔墨难以形容其万一,且这还只是在太极宫内的空旷区域,如若置身便将广袤的沙场之上,只怕其冲锋之势还要更甚几倍。 虽然身边兵卒数倍于冲锋而来的具装铁骑,但此刻李治却好像身处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觉得再多部队也不能阻止铁骑将自己撞得支离破碎…… 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李治脸上发白,失声道:“”“不好!速速退回昭德殿!” 说着,赶紧调转马头,就要奔来路而回。 李道宗一手攥住李治的马缰,大声道:“来不及了,不能返回昭德殿,咱们加速赶赴武德门!” 武德门就在眼前不远,只需进入城门,具装铁骑的冲锋之势自然得到遏制,冲不起来的具装铁骑充其量不过是背着铁壳的乌龟,不足为惧。可若是此刻转身回转昭德殿,途径大半个战场,正好给了具装铁骑提速、冲锋的便利,冲起来的具装铁骑,谁能挡得住? 李治也回过神,赶紧再度转身:“快走!快走!” 李道宗护着李治打马急行,直奔武德门而去。 具装铁骑呼啸而来、势如奔雷,途中偶有叛军试图封堵、阻截,却无一例外被其冲锋之势冲垮,难以阻其片刻。原本具装铁骑是斜着向李治冲锋,此刻见到李治不退反进,便也向北移动,沿着武德殿外的宫墙南侧向西疾驰,风驰电掣一般冲过去。 不过李治距离武德门更近,所以先到。 眼瞅着因为城门倒塌而显得愈发空旷的城门洞就在眼前,具装铁骑的啼声如雷一般响彻耳畔,李治心里略微松了口气,只需进了门洞,具装铁骑自然不足为惧。 所有宫门外的叛军此刻都停止沿着武德门进入,将进入宫门的道路让出来,让李治一行先进。 然而就在距离武德门十余丈之时,门洞之内忽然吵杂之声大作,一股叛军狼狈至极的逃窜而出,且人数众多、丢盔弃甲,完全失去指挥,只知道贫民逃窜,将武德门的门洞堵得严严实实…… 李治目眦欲裂,大吼道:“让开!让开!” 李道宗也咬着牙,摆手命亲兵冲到前头将这股溃兵驱散,清空武德门,以便李治进入。 亲兵当当抵达门前,门洞内忽然蹄声大作,无以计数的骑兵源源不断自门洞内驶出,追着溃兵的屁股便是一阵砍杀…… 李治彻底慌了,他自然认得这股骑兵身上的装束乃是太子左卫率,这就意味着先行攻入武德门的尉迟恭非但未能围攻武德殿,甚至未能彻底控制武德殿周边的战局。 急忙策骑来到李道宗身边,惶然问道:“郡王,如何是好?” 李道宗面色铁青,也有些束手无策,武德门虽然宽敞,能够容纳五匹战马并行出入,但此刻门内的太子左卫率骑兵源源不断奔驰而出,自己这边想要自武德门而入谈何容易? 可具装铁骑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在耳边轰然震响扰人心神,被堵在武德门前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危急之际,李道宗只能瞪圆了双眼对自己的亲兵厉声道:“无论如何,冲进武德门,护送殿下寻到鄂国公!” “喏!” 亲兵们跟随李道宗多年,浴血沙场并肩作战,彼此之间早已有所默契,明白李道宗这个命令的意义。 李道宗在马背上伸手握住李治的胳膊,断然道:“殿下且随兵卒杀入武德门,微臣为您殿后!” 言罢,不等李治说话,已经调转马头,大声喝道:“随吾阻断敌军!列阵!列阵!” 数千人当即在武德门前的区域就地结阵,刀盾兵在前、长矛兵在后,所有长矛都斜斜举起,矛柄在地上青石板的缝隙之上抵住,以便于更大限度的抵御一会儿敌骑冲锋而来的冲击力。 李道宗的亲兵与晋王府的禁卫则将李治护在当中,向着敌骑源源不断的武德门冲杀进去,试图冲进门内,给晋王李治争取躲避具装铁骑冲锋的空间…… 所有人都知道李治之生死攸关整个战局的胜负,故而此刻皆奋不顾身的勇猛向前,越来越多的叛军也汇聚到武德门外予以协助,居然将门内冲出的太子左卫率骑兵死死压制,逐渐攻入门洞之内。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生擒活捉 最新网址:房俊不是圣人,也愿意追逐名利,只不过他眼中的“名利”与世人所认知有所不同,但如论如何,他也算不上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所以此刻紧盯着不远处风雨之中猎猎招展的晋王大旗,心头火热,义无反顾的带着千余具装铁骑冲锋而去,只要能够将晋王生擒活捉,亦或当场斩杀,那么他房俊便是结束这场兵变最大的功臣,足以彪炳青史、流芳百世。 如此功勋就放在眼前,谁能无动于衷? 他身边的亲兵、部曲、将士,也都意识到这样一个升官晋爵的天赐良机,虽然不明白晋王为何以身犯险、亲自上阵,但既然碰上了,什么话也无需多说,必须冲上去将其拿下。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的道理谁都懂…… 房俊一马当先,身后铁骑紧紧追随,风驰电掣一般穿透漫天风雨,从武德门一侧的宫墙边瞬间穿越半个战场,如狼似虎的向着晋王大旗所在之处扑去。 到了近前,见到晋王的大旗向着武德门移动,房俊也不着急,迎着李道宗所指挥的阵地便直直的冲了过去,掌中马槊接连将面前斜斜竖起的长矛挑飞,碗大的马蹄已经踏入敌阵之中,战马健壮的身躯直接将面前持盾的兵卒撞飞,狠狠冲入敌阵之内。 千余铁骑如影随形、亦步亦趋,紧随着房俊冲入敌阵,将还算是严整的阵地硬生生撕出一道豁口,而后沿着这道豁口疯狂前突,轻而易举便凿穿敌阵,直抵李道宗面前。 房俊上半身紧紧伏在战马的马背之上,掌中马槊四下飞舞面前无一合之敌,一边冲向李道宗,一边沉声大喝:“速速下马投降,饶你不死!” 身边亲兵齐声附和:“下马投降,饶你不死!” 声音在两座宫殿之间宽广的地域传扬鼓荡,隐隐有回声传来,气势迫人。 李道宗肃然策骑而立,面无表情,虽然刚在房俊手下逃生不久,却并无半分惧色,只不过深邃的眼神之中却蕴含着几许无奈。 他与房俊素来亲厚,交情极佳,然则现在却各为其主、一搏生死,然而这到底要怪谁呢?自己为了完成太宗皇帝的遗愿从而起兵欲废黜李承乾,房俊则是力保帝国正朔匡扶社稷,谁错谁对,无以言说,但立场却是鲜明对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望着冲锋而来势不可挡的具装铁骑,李道宗将手中斩马刀高高举起,怒目圆瞪大吼道:“护卫晋王殿下,随吾死战!” “死战!死战!” 周围兵卒将士皆知眼下便是生死胜败的关键时刻,若不能阻挡具装铁骑导致晋王被俘或者被杀,那么这场兵变必将就此结束,事后所有晋王方面的人都将遭受清算,不仅仅是李道宗、尉迟恭等人会被褫夺爵位、撤离官职、阖府遭殃、祸延子孙,所有中下层军官、乃至于普通兵卒都有可能遭受牵连,搞不好就得发配流放三千里,去那些烟瘴、戈壁之地为大唐帝国开疆拓土,与野人为伍…… 是支持晋王篡位登基还是扶保皇帝维系正朔,这些中下层的军官、士卒根本没得选,但关键时刻为了自己以及阖家的幸福去拼命,他们却能够做主。 此刻自是下定决心、誓死一战。 大唐军人从不缺乏勇武之气,只要坚定心志,慨然死战从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战争必不可缺的固然是决死之心,两军相逢勇者胜,但仅有决胜之心并不能保证取得胜利。 即便在右屯卫中火器最受到重视,具装铁骑也从未被投闲置散,而是一直作为主力兵种严加训练,更曾经北征西讨横行蛮夷之邦,无论武器装备、兵员素质、战术素养都是当今天下第一流的存在,堪称精锐之中的精锐,现在得到休息之后恢复了部分体力,宛如钢铁洪流一般横冲直撞、狂飙突进,不可阻挡。 一方抱定必死之心,士气高涨夷然无惧,一方发动极致冲锋,长驱直入铁蹄铮铮,战斗在一瞬间便臻达白热化,叛军以血肉之躯抵挡冲锋的铁蹄,被铁蹄撞碎、践踏,大雨之下尸横枕籍、血流成河,并未能阻挡具装铁骑分毫。 房俊一马当先,在叛军阵地之中狂飙直入,掌中马槊杀出一条血路,直取李道宗。 李道宗自知不敌,并未热血上头非要单对单分个胜负,而是招呼左后亲兵结成阵势,形成一个“凹”字的临时战阵,任凭房俊突入其中,而后李道宗奋力抵挡,两侧向中间快速收缩,将房俊包夹其中,试图合众人之力将其斩杀。 房俊夷然不惧,对敌军的口袋阵视若无睹,舞槊跃马勇往直前,掌中马槊直取李道宗。左右两侧几名叛军收缩过来,长矛挺刺在房俊身上,精钢锻造的山文甲哗啦啦响动护住周身要害,刀枪不入。 叛军这才醒悟对方身上的山文甲与寻常不同,赶紧收回长矛试图攻击房俊胯下战马,却为时已晚,房俊的亲兵自两侧奔袭而来护住其两翼,与叛军交战一处。 房俊根本不在意两侧夹击而来的叛军,眼中只有李道宗,驱动战马风驰电掣,倒得李道宗面前挺槊便刺。 李道宗不敢力敌,却又退无可退,只能咬着牙打马拧身,手中兵刃全力击打房俊马槊的槊杆,试图以这种避实就虚的方式挡住这一击。 然而房俊天生神力,这一击虽然被挡住,但槊杆之上传来的巨大力量反震得李道宗双手发麻,先前受伤的左手更是再度户口崩裂,疼痛钻心,两马错镫,房俊故伎重施,如先前对战一般马槊横扫,直奔李道宗后腰。 李道宗也防着这一手,勉力握着手中长枪竖起放在左边腰侧,借助自己的手臂、腰身、左腿之力,试图挡住对方这一击大力横扫。 马槊呼啸而至挟带风雷,“当”一声闷响,狠狠打在竖起的长枪上,枪柄受力不住,虽未折断却向内弯曲,撞在李道宗身上,李道宗闷哼一声半边身子发麻,正欲策骑向前躲开房俊的追击,孰料房俊一击即中却并未将马槊收回,而是接着两马错镫的势头将马槊放平横拖,雪亮的槊刃划过长枪的枪杆,割在李道宗腰间甲胄之上,又在铁甲之上划过,扫在战马的马臀上,顿时割出一道深深的血槽,鲜血瞬间涌出。 战马吃痛受惊仰头长嘶一声,虽然究竟训练的战马不至于在受伤之下彻底失控,但因为疼痛难当,还是下意识的往前窜了几步,然而此时两人战马错镫,等于交换位置,战马往前一窜正好窜进房俊的亲兵当中…… 见到李道宗居然来到近前,所有的亲兵眼睛都红了,这哪里是江夏郡王、贞观勋臣?这根本就是行走的功勋啊!只要将他拿下,无论死活,家中足矣富贵三代。 顿时,十余件兵刃自前、左、右各处捅刺而来,李道宗虽然身穿甲胄却也不是刀枪不入,万一兵刃自甲叶之间的缝隙刺入那也受不了,赶紧手忙脚乱一阵抵挡,即便如此身上还是被捅刺了几下,大腿上穿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 房俊也同样钻进李道宗亲兵的包围之中,不过他并未如李道宗那边因为战马受惊误入敌军阵中,相距仍有些距离,马槊横摆逼退敌人的同时策马调头,便来到李道宗身后。 两人毕竟私交甚笃,此刻各为其主、生死相搏,但若有生擒对方之机会,却也不会狠下杀手。 房俊纵马上前,调转马槊,论起槊杆朝着李道宗后背砸去,槊杆破空之声在李道宗耳中响起,心下骇然,不过面前十余柄兵刃狂风骤雨一般袭来,哪里顾得上后背? 槊杆砸在后背甲胄之上,“啪”的一声闷响,李道宗只觉得好似被一头奔牛撞上一般,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眼前一阵发黑,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倒,所幸空出左后拽住马缰,这才没有被打落马下。 房俊一击得手,战马前行之际马槊交予左手,右手探出拽住李道宗腰间甲胄丝绦,手臂一较劲,便将李道宗硬生生自马背上提了起来,顺势策马驰回本阵。 李道宗这时缓过气,发现自己已被房俊生擒,他戎马半生、功勋无数,何曾遭遇过这般屈辱?气得哇哇大叫手舞足蹈,意欲摆脱房俊的控制,然而下一刻便感觉一阵腾云驾雾摆脱了房俊的控制,却是被房俊松手丢掷于地,“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正欲破口大骂,地上溅起的泥水糊了他一脸,呛得一阵剧烈咳嗽说不出话,然后被七八个兵卒五体投地一般死死摁在地上,继而五花大绑起来。 李道宗挣脱不过,嘴巴里又被塞进一块破布,只能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任凭处置。 房俊瞅了被捆起来的李道宗,下令道:“将其好生收押看管,绝对不能有丝毫意外!” “喏!” 几个亲兵将李道宗提起放在一匹战马的马背上,十余人将其围在当中,既防止其逃脱,也防止乱军之中发生意外。 房俊这才调转马头,带着麾下铁骑冲散李道宗的中军、亲兵,紧随着李治身后杀进武德门。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兵临城下 最新网址:城门洞内的战斗极其残酷,太子左卫率由此而出试图截断叛军由此进入武德殿周围的路径,李治则急于摆脱房俊铁骑的追杀,更要汇合尉迟恭攻陷武德殿,两方在狭窄的城门洞内遭遇,逼仄的环境不利于排兵布阵,只能迎面厮杀、寸步不让,双方几乎脚踩着地上厚厚一层尸体反复争夺,浓郁的血腥味熏人欲呕,双方每向前一步都要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到底还是晋王府的禁卫更为精锐,且护卫晋王安危的心志更为坚定、牺牲更为坚决,终于在付出惨痛代价之后冲出武德门。 李治策骑驶出武德门的门洞,风雨迎面而来让他长大嘴巴拼命呼吸,城门洞内的血腥味实在是太过浓郁,令他几度恶心差点呕吐出来,抬头看着风雨之中不远处武德殿那隐隐约约的屋脊,心中的憋闷一扫而空,起兵之时的兴奋、憧憬再度填满胸膛。 只需将武德殿攻陷,无论李承乾是死是活,大唐中枢都将落入他李治掌控之中,届时自可昭告天下、登基即位,成为俯瞰九州的至尊王者、君临天下。 一路逆天改命而来,赌上一切,走向胜利也就只剩脚下至武德殿的距离…… 只不过武德门内的局势很乱,太子左卫率的骑兵源源不断自大吉门汹涌而入,叛军则在击溃武德门防线之后翻越宫墙冲向武德殿,双方在武德门与武德殿之间的空旷广场上混战不休,一方拼命摆脱纠缠企图打到武德殿下,另一方则誓死阻挡。 茫茫风雨之中处处杀戮、敌我混战,哪里去寻尉迟恭? 然而房俊紧追在后,李道宗怕是也挡不住具装铁骑的冲锋,况且之前李道宗已经在房俊手底下败过一次,现在再度对阵,又能有几分胜算? 退无可退,只能向前。 虽然寻不到尉迟恭,但李治知道尉迟恭必然在向进攻武德殿的路上,他让禁卫再度将大旗竖起,此举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不顾太子左卫率将他作为猛攻的目标,大声道:“随本王进攻武德殿,沿途大喊‘晋王在此’,收拢兵卒、提振士气,咱们一鼓而克,成就大业!” “喏!” 身边禁卫也知道当下局势可谓非生即死,若战败自然尸骨无存阖家灭门,若战胜则封官进爵荣华富贵,事已至此退无可退,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左右不过是拼却一死而已。 大旗再度竖起,在风雨之中猎猎作响,数百人猬集在一处,护卫着晋王李治向着武德殿方向冲去,行进之间一边击溃面前拦阻的太子左卫率骑兵,一边大喊着“晋王在此”“奉天讨逆”的口号,果然使得战场之上混乱的叛军依附过来,逐渐形成一支两千余人的队伍,朝着武德殿义无反顾的发动冲锋。 行进至与大吉门并行之处,忽然见到前方一彪人马自骑兵包围之中冲杀出来,来到近前,李治一眼便见到为首的尉迟恭…… 两方会师,李治看着一身浴血、甲胄破裂的尉迟恭,心底感动无以复加,正是这位父皇的肱骨之臣最先支持自己起兵,虽然屡遭重创、起事不顺却从未退缩,一直坚定不移心志如铁。如若向李承乾效忠,此刻必然高官显爵荣华富贵,何至于这般生死搏杀、落魄狼狈? 策马上前,自马背上伸出手紧握住尉迟恭的手,李治眼圈泛红、感动落泪,哽噎道:“为了先帝之遗愿、本王之伟业,幸苦鄂国公了!他朝若能得偿心愿,定不负今日之恩情!” 这番话情真意切,使得钢铁心肠的尉迟恭也感动了,大手用力回握李治,沙哑着嗓子沉声道:“殿下无需如此,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生死成败等闲事尔!现在只需踏平武德殿便可扶保殿下登基即位,微臣以及诸多将士披肝沥胆、生死无悔!” 话是如此说,可他心里难道当真没有一点后悔? 只不过事已至此,没有后悔药可吃,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成则百官之首宰执天下,败则阖家遭殃身死军中…… 况且现在距离武德殿一步之遥,太子左卫率未必挡得住自己,成事的概率极大。 一边调兵遣将攻打武德殿,一边问道:“江夏郡王为何不在陛下身边?” 让李治这样一个战场初哥带兵杀进武德门攻伐武德殿,李道宗这是多大心? 李治一滞,忙解释道:“本王亲临战阵鼓舞士气,以示死战之决心,半途遭受房俊具装铁骑追杀,为了不耽搁进程,郡王让本王先行他殿后在武德门外阻截房俊……” “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尉迟恭一拍大腿:“具装铁骑冲锋无敌,只要让其冲起来,便是有五倍、十倍之兵力也难以阻截,现在郡王率那么点人留下殿后,凶多吉少啊!” 李治也很慌:“那该如何是好?” 尉迟恭瞅了瞅武德门,又扭头看了看风雨之中的武德殿,为难道:“按理说若不支援郡王极有可能凶多吉少,可当下之要务乃是尽早攻陷武德殿……微臣也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缄默无声。 谁都知道若不救援李道宗极有可能导致对方阵亡在武德门外,若救援李道宗则会耽搁稍纵即逝的战机,不然或许无需李靖、薛万彻率军入城,只要太子左卫率再有援军入宫,武德殿便固若金汤。 可两人谁都不愿说出放弃李道宗、直取武德殿的话语,毕竟那样太过于冷酷无情,谁都不肯担负那样一个抛弃袍泽的骂名…… 沉默一会儿,李治咬咬牙,沉声道:“郡王功勋赫赫、战绩彪炳,纵然兵力薄弱,想必房俊也奈何不得他……当下重中之重还是马上攻陷武德殿,不能因他事有所耽搁,否则自起兵之日至现在阵亡的将士们岂非死不瞑目?” 他是晋王,是此次兵变的发起者、是造反的领袖,这个时候他必然要承担其所有代价,不能耽搁下去。 至于会否有牺牲袍泽的骂名……只要能够攻入武德殿登基即位,史书也任由他书写;反之,若是兵败于此,必然有无以计数的污水泼在他身上,又何必在意多一个罪名? 尉迟恭连连颔首:“老臣也正有此意……殿下,老臣为您前边开路、直取武德殿,您在中军跟随,小心为上。” 言罢,策马率领麾下右候卫将士冲在前边,李治紧随其后,一路将阻截拦路的太子左卫率军队冲垮,直扑武德殿而去。 李大志被尉迟恭击伤,紧急救治之后赶紧在大吉门附近调兵遣将阻截叛军,忽然间见到武德门内又杀出一队人马,且竖起晋王大旗沿途高喊“晋王在此”汇拢了不少叛军直扑武德殿而去,顿时心中大急。 晋王乃是叛军之领袖,此刻亲临战阵必然使得上下一心、士气暴涨,万一被其直冲武德殿,那还了得? 赶紧让亲兵扶着跨上战马,率军自大吉门向北,直插武德殿之前布下阵势,拦阻叛军。 双方在武德殿前展开血战。 尉迟恭虽然年近六旬,且以往多次负伤,但身体素质依旧极佳,手中马槊纵横翻飞身先士卒,将李大志匆忙构筑起来的阵地冲得摇摇欲坠,几次都差一点凿穿阵地,终究被李大志率军死战逼退。 ***** 武德殿内,气氛严肃,喊杀之声随着风雨吹入众人耳中,心中难免仓惶、焦虑,叛军如今已经攻破武德门防线大举攻伐武德殿,或许下一刻就将凿穿太子左卫率的阵地破门而入。 刘洎看了看李承乾还算是平静的神色,忍不住抱怨道:“房俊托大也就罢了,好歹以一卫之军力抗叛军十倍之敌,将武德门守那么久也不容易……可卫国公、武安郡公是怎么回事?既然李怀勤、安元寿、刘可满的叛军或被缠住在咸阳桥、或被击溃于玄武门外,为何这两人不速速入城增员太极宫、剿灭叛军?如今只是派遣一个乳臭未干的李大志领一率之兵入宫,放任叛军猛攻武德殿,不顾陛下之安危,其居心何在?” 若说之前数次诋毁、攻讦房俊更多是因为文武之争,有事没事给军方添添堵,刘洎现在却是真的慌了。 李靖、薛万彻之所以不敢入城,是害怕入城之后与叛军纠缠一处一时半刻不能将其剿灭,而关中各地的军队趁机奔赴长安团团包围,到时候不仅要战败,且所有忠于陛下的军队都有可能被歼灭于长安城内,到时候即便陛下由密道逃出生天,却也是无一兵一卒的孤家寡人,谈何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可现在随着安、李、刘三支军队的失败,对于关中各地的军队、门阀给予足够的震慑,谁敢在这个时候贸然赶赴长安支持晋王? 正是李靖、薛万彻大举入城歼灭叛军消弭叛乱的大好时机,结果只来了一个太子左卫率,其余主力迟迟不至…… 现在叛军兵临城下,如何是好?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稳如泰山 最新网址:刘洎对军方的质疑,这次连李勣都觉得无从分辨,事实上李靖、薛万彻的行为的确存在诸多可疑,譬如薛万彻,即便需要防备关中各地驻军、门阀趁乱包围长安,但是有李靖坐镇春明门足矣,何须右武卫数万人马在明德门外枕戈待旦?再譬如,既然薛万彻坐镇明德门,李靖再不济也可派遣一率、或者两率的兵马入长安城攻打承天门,毕竟仅只是李大志率领一率之兵便已经连续击溃李怀勤、刘可满,足以见得关中各地的军队战力不足为惧…… 但直至目前为止,这两人全部按兵不动,李靖坐镇春明门对叛军攻陷承天门视若无睹,薛万彻在春明门对于长安城战乱听之任之……若说这两人军事才能不足未能预见战局之关键,那更是无稽之谈。 李勣忍不住看了李承乾一眼,虽然眼下叛军仅有一墙之隔,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彻底终结他的皇权,但这位陛下却依旧不动如山、安之若素。 诚然,自陛下驾崩之后,李承乾的表现越来越好,已经隐隐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皇帝,但是其敏感的内心还是缺乏天生的坚硬,似眼下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或许,所谓的“引军入彀”还未到最后的一步? 若是当真如此,那这位陛下的魄力当真可以,简直就是以身做饵…… 许敬宗摆了摆手,不悦道:“刘中书未免越俎代庖了吧?无论是卫公亦或武安郡公,皆乃当世名帅、历经战阵无数,功勋赫赫、用兵如神,他们如何采取动作自由其道理,难道你我这一介文臣还能在兵法谋略之上比他们强?陛下既然将外城之安危相托付,便应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刘中书在这里质疑来质疑去,难不成让你去统率大军就能做得比卫公、武安郡公更好?当下局势最紧要是稳定人心,那么多的牢骚大可不必,若是怕死,不妨此刻走出殿门向叛军摇尾乞怜。” 这话简直就是抬杠,因为李靖乃天下第一统帅就不能对其排兵布阵有所质疑?天底下就没这个道理,难道想要评论一个人的优劣就只能比那个人更优秀? 不过大家却习以为常,因为许敬宗虽然身为文官之中的大佬,却从来都不是文官集团的一份子,跟军方也不搭边,纯粹就是陛下豢养的一只“鹰犬”,陛下让他咬谁,他就咬谁,才不管你是文是武、是忠是奸。 他所有的权势都来自于陛下,自然对陛下忠心耿耿、惟命是从,陛下所期待的都要去拥护,所有陛下反对的都要去反对。 至于是错是对,他才不管。 现在就是陛下必须倚重军方,且对房俊、李靖等人极为信任,那么任谁攻讦房俊、李靖,都是他许敬宗需要毫无保留去反对的敌人…… 李承乾“诶”了一声,状似不满,蹙眉对许敬宗训斥道:“许尚书此言差矣,如今叛军兵临城下、武德殿朝不保夕动辄有倾覆之祸,诸位臣工仍能不畏死伤陪同朕坐在这里生死与共,哪有贪生怕死之辈?此等言语,莫要再提,免得寒了人心。” 许敬宗忙道:“陛下教训的是,微臣口不择言,有罪。” 而后转向刘洎,起身一揖及地,郑重道歉。 刘洎也只能敷衍着接受道歉,但心里很是不满,陛下只驳斥了许敬宗关于“有人怕死”的言语,却毫不提及前边那几句有关于质疑军方的言语,意思显而易见。 不过他也知道此刻正是军方浴血奋战与叛军生死搏杀,最是重用军方的时候,陛下自然要在所有人面前维护军方的声誉,否则谁愿给你卖命? 但陛下对李靖、房俊等人之信任实在是太过,长此以往,毕竟助长军方之气焰,待到此次兵变被平息之后,想要压制军方怕是不易。 与李勣一样,他早已从陛下的神情反应当中猜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认定当下之局势之所以如此紧迫非是叛军之能,而是陛下另有谋算欲擒故纵,以九五之尊的身份敢于这般引军入彀,若没有十足之把握,岂敢这般玩火?所以对剿灭叛军平息叛乱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李勣不提叛军之攻势如火,刘洎也无视一墙之隔的叛军,但张亮有些坐不住。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陛下,叛军就在殿门之外,虽然越国公与李大志率兵迎敌,但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还是应当先行进入密道躲避为上,毕竟千金之躯,若有丝毫闪失,则吾等皆罪该万死。” 陛下不入密道,则谁也不能先行进入,万一叛军破门而入,陛下或可仍有机会入密道逃遁,但殿上群臣岂不是尽皆授首?只要陛下进入密道,即便大家暂且不进,一旦有事,也能快速进入一起逃命。 抱着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之前不敢多言,唯恐陛下认为他们贪生怕死,则此番陪同陛下坐在武德殿共同面对叛军的情分便算是告吹,现在张亮提出,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在场诸人乃是普世公认之“君子”,自然不应冒着叛军随时破门而入的危险逗留此地…… 对于大臣们的心思李承乾岂能不了解呢?只不过他是厚道人,不欲以此讥讽嘲笑,微微颔首道:“诸位之言有理,稍后可让李君羡打开密道入口,大家一同下去暂避。不过朕乃天下之主,外边数万将士为了朕淤血搏杀,朕岂能弃他们于不顾?当坐镇此处,与将士们共进退。” 前半句的时候大臣们还忍不住露出喜色,后半句说完,大家都难掩失望之情。 这话说了与没说有何区别? 您天下之主坐在这里与将士们共进退,咱们身为臣子却躲进密道保平安? 李勣正襟危坐,淡然道:“诸位不必担心,太子左卫率骁勇善战,房俊更是勇冠三军,叛军固然人多势众却难成气候,平叛乃是确准之事,诸位稍安勿躁即可,不必惊慌。”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殿上群臣莫名的感到安心,毕竟当今天下若是论及对于战局之预测、谋略之精通,李靖之下,李勣无出其右,既然李勣说了问题不大,那必然是问题不大。 于是,大臣们开始浮想联翩,既然李靖稳坐钓鱼台、李勣纹丝不动,连素来被认为心理素质不佳的李承乾都安稳如山不为殿外的叛军所动,那看来叛军直至眼下所有的动作都在掌控之中。 可既然叛军的动作都在掌控之中,却又为何放任叛军杀入关中、围攻长安、甚至于攻入太极宫? 答案显而易见,陛下在走一步险棋,而棋盘之上所谋划的只能是门阀世家。 这并不难猜,只需按照谁受益最多、谁损失最大的原则去考量,就知道这一回借着晋王兵变之事,等同于将关陇、河东、山东、乃至于江南等地的门阀狠狠敲了一棒子,有得被敲得晕头转向,有得甚至被敲断了脊梁…… 满朝文武之中敢说与门阀世家毫无瓜葛者几乎没有,此刻猜测陛下打压门阀之决心,且至目前为止计划实现了大半,无不心头惴惴、思虑凝重。 一则是因为大家切身之利益必将受损,再则若是从此天下各地之门阀沉沦不起,国家要依靠谁来治理? 依靠科举考试吗? 可科举考试考上来的不也都是世家子弟吗? ***** 凄风冷雨之中,一支部队在古道上艰难跋涉,悠悠马车之中,一脸疲倦的宇文士及拥着厚厚的毛毯坐在车厢之内,手里捧着酒杯,刚刚被炉子热好的黄酒温热飘香,轻轻呷了一口,满腹生温,周身舒畅,忍不住轻轻吐出一口气,快要散架的一身骨头都似乎轻松了一些。 在他对面,令狐德棻正襟危坐,满口牢骚:“你们自去长安便是,起兵造反也好,奉天讨逆也罢,何必非得牵扯上我呢?我在家中著书立说好不畅快,实在不愿掺和你们的破事儿。” 曾经对官爵权势极为痴迷的他,在遭受几番打击之后清醒认知到自己实在不擅长官场争斗,干脆潜居府邸著书立说,没想到放下执念之后重拾学问,却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着实走了太多弯路,逐渐沉浸下来。 结果轻松日子没过几天,这些关陇门阀的勋贵们就开始闹幺蛾子,又是长孙无忌领导关陇发动兵变意欲废黜太子,又是支持晋王起兵争夺皇权…… 这回所有关陇门阀的家主几乎全部云集郿县,说服了李怀勤、刘可满两人起兵奔赴长安支持晋王,更有安元寿引兵自凉州东来,即便如此,宇文士及还是不放心,非得拉着他将所有关陇门阀挨家挨户窜了一遍,又集结出万余私兵,前往长安。 自是满腹怨气。 宇文士及呷着酒,叹息一声:“关陇门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 令狐德棻对此不以为然,哼了一声,道:“自长孙无忌身死之日,关陇门阀便已经名存实亡,如今你们又怂恿晋王搞出这么一桩事,无论成败,关陇门阀都将烟消云散……你也别口口声声关陇门阀,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为了你自己而已。”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咸阳桥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宇文士及口口声声为了关陇之未来,便让令狐德棻有些作呕,不过是借着关陇的残余之力为自己的权势地位拼一把而已,何必吹嘘得那么高尚? 伪君子往往比真小人更加令人厌烦…… 不过“关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句话令狐德棻还是认可的,否则也不会听从宇文士及的劝说挨家挨户的集结私兵、粮秣,最后又拼凑出万余人的部队赶赴长安。 覆巢之下无完卵,宇文士及集结整个关陇之力扶持晋王发动兵变,牵扯太深、影响太大,已然不可能与晋王分割,晋王若胜,关陇自然重现往日之荣耀,甚至可能更进一步,但晋王若败,则关陇再无立锥之地。 令狐家就算想要置身事外也无可能,令狐德棻纵然一心著书立说不掺和朝政当中,也寻不到一块富饶安静的房舍…… 这也正是令狐德棻不满的地方,李承乾登基固然使得关陇门阀在未来要遭受打压,但李承乾这人性格柔软、故念旧情,又不够杀伐果断,必然会对关陇门阀留有一线生机,不至于斩尽杀绝。以关陇之底蕴,熬过李承乾这一朝又有何不可?时间推进,时代变革,未来或许就会出现转机,何必孤注一掷、非生即死的赌上门阀命运? 还不是因为宇文士及执念太甚,希望破釜沉舟一战而胜,彻底在权势、名利之上超越长孙无忌成为“关陇第一人”…… 这两年潜居府邸、著书立说,令狐德棻翻阅了大量史书,得到了极大的启发,那一部部残缺不全的史书字里行间描述的那些风云激荡的年代,往往也只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与浩瀚无垠的历史相比,区区一人之生死荣辱顶了天就是一朵水花、一片烟霞,转瞬即逝,何必执着? 顺其自然才是宇宙的法则、人生的真谛。 只不过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任他心中如何不满,也只能被宇文士及裹挟着一路向前,不能回头…… 宇文士及对令狐德棻的抱怨不以为意,事实上如今关陇门阀接连遭受重创,仍有几分底蕴的也就剩下宇文家、令狐家等寥寥几家,余者或是早已堕落,或是受创太重,不足为恃。 捧着酒杯,他耐心道:“谁又不为了自己呢?你不理朝政潜居在家一心著书立说,任凭家务被你两个儿子搞得一团乱却不闻不问,不也是想要名垂千古、彪炳史册么?我现在风烛残年却东奔西走耗尽精力,固然名义上周全关陇之利益,实际上也有死心,这并无不可。只不过现在危急关头,自然要竭尽全力扶持晋王,否则关陇门阀万劫不复,你我皆是罪人,无可推卸。” 令狐德棻默然不语。 半晌,他才闷声道:“现在的消息是安元寿被程咬金死死拖在咸阳桥不得寸进,李怀勤、刘可满两人音讯全无,咱们纵然能够协助安元寿击溃程咬金,可长安那边具体是何情形却一无所知,如此贸然前往,风险太大。” 说是为了关陇门阀的生死存亡最后一搏,但令狐德棻却没有半分“杀生成仁”的觉悟,若能一举攻入太极宫扶持晋王上位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就应当尽早向李承乾宣誓效忠,尽量止损。 率军冲阵、以命相博,不成功、便成仁,他是绝对不干的…… 宇文士及信心满满:“且不论这两人到了哪里、能否攻陷玄武门,单只是尉迟恭、李道宗两人以及数万山东私军,便足矣攻陷武德殿,李、刘两人抵达长安城外,李靖、薛万彻便不敢率军入城增援太极宫,右屯卫就算各个以一当十,也不是尉迟恭、李道宗的对手。” 这倒不是忽悠令狐德棻,而是他自己的确如此认为,房俊之所以声名鹊起、百战百胜,不过是因为唐初之时周边蛮族的枭雄人物都被贞观勋臣剪了一遍,并不意味着房俊的才能、兵略当真就能与李靖、李勣之辈相提并论。 而尉迟恭、李道宗之所以对武德殿久攻不下,所差的仅只是时间而已,只要李靖、薛万彻被拖在城外不能入城,那么房俊全军覆没只是早晚而已。 或许等他们这万余人赶到长安,武德殿已经陷落,晋王也已开始准备起草登基诏书……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至马车外放缓,有人在车外说话:“启禀家主,有前方战报。” 宇文士及坐直腰身挑开车帘,一股风雨迎面吹来,令他打了个冷颤,看向战马之上的斥候,问道:“长安战况如何?” 斥候恭声答道:“安元寿仍与程咬金血战咸阳桥,程咬金似乎有意保存实力不愿以硬碰硬,而安元寿全力以赴不计伤亡,故而眼下安元寿掠占上风。至于长安方向的消息皆被堵在咸阳桥以东,目前尚未有消息传来。” 宇文士及微微蹙眉,心中略有不安,按理说,只要李、刘两人的军队抵达玄武门外且有所战果,必然会派人向关中各处通报,以便于鼓舞那些左右观望、犹豫不决的军队、门阀坚定信心,共同出兵长安以襄盛举。 即便咸阳桥因为安、程两支军队的大战而阻断消息传递,李、刘两人也应当组织兵卒横渡渭水,将消息向西传出。 现在音讯全无、影踪杳然,这就有些不大寻常了…… 宇文士及沉思片刻,问令狐德棻:“吾欲赶赴咸阳桥助阵安元寿,合力击溃程咬金之后在共同赶赴长安,回合李、刘二人攻陷玄武门,伱意如何?” 令狐德棻神情恹恹,道:“你做主便好。” 虽然宇文士及远不及长孙无忌有谋略,兵法之事更不擅长,但令狐德棻自己也不过是看过几本兵书,连战场都未曾上过,此刻也只能由宇文士及做主。 宇文士及颔首,向车外大声道:“传令下去,加快行程,晌午之时赶到咸阳桥,协助安元寿击溃程咬金!” “喏!” 车外一众家将、校尉得令,马上将命令向下传达,万余人的队伍顿时加快脚步,顶风冒雨想着咸阳桥挺近。 …… 咸阳桥头,血战鏖杀,双方军队围绕着桥南的空旷之地厮杀不休,左武卫阵形严整、士气不坠,却步步后退,已经被安元寿逼得离开桥头十余里,将大片阵地拱手相让。 程咬金披着蓑衣负手而立,站在远处观望着桥头的厮杀,面色阴沉、目光闪烁。 牛进达在一旁急不可耐:“大帅,何至于此?咱们左武卫南征北战未尝一败,焉能败于右骁卫?如若这般,军中上下食不甘味、逝去袍泽死不瞑目!” 右骁卫固然不弱,但跋涉数百里而来,人困马乏战力不高,而左武卫则可以说是以逸待劳,天时、地利、人和皆占上风,想要将其击溃并不难。 但安元寿大抵也知道此战失败意味着什么,故而虽然被左武卫堵截,却发了疯一般完全不顾伤亡,好似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亮出爪牙,拼死挣扎,一副要与左武卫同归于尽的势头。 然而程咬金哪里肯同他一起发疯? 虽然向李承乾宣誓效忠,也来到咸阳桥堵截关中各地赶赴长安的军队,却不愿与右骁卫硬碰硬导致太大伤亡,有所顾忌之下,反而被右骁卫屡屡差一点冲破封锁,导致步步后退、先机尽失,战场之上的局势一度十分被动…… 此刻听闻牛进达之言,心中憋火万分的程咬金顿时爆发,瞪圆了眼睛怒斥道:“放您娘的屁!安元寿愚顽不灵、暴虐成性,视麾下之部属犹如牛羊,只为胜利、不择手段,就算部队都死光了也在所不惜,老子岂能如他这般?老子麾下的兵卒不是不能死,而是死也要死得值得,你若不要自己性命,大可单枪匹马冲上去,等你死了,你婆娘老子照顾,你儿子老子给养,你现在就去!” 一番话将牛进达心里的火气给骂灭了,左武卫之所以走到今时今日,不就是因为程咬金不愿将军中手足兄弟白白牺牲在内战之中?若是此刻都拼光在这咸阳桥头,之前种种岂不是全部白费? 不过他与程咬金关系非同寻常,虽然认为程咬金有些道理,却兀自不服,梗着脖子道:“简直可笑,老子就算要托妻献子,也万万不会托付给你!你也配?” “娘咧!” 程咬金抬脚在牛进达的胯上狠狠踹了一下,破口大骂:“老子怎地就不配了?你那儿子眉清目秀的与你半点都不像,搞不好你现在死了回头你婆娘便改嫁,早有主了也说不定。” 一旁的副将、校尉们满脸无奈,大敌当前,您二位居然还掰扯这个? 斥候自风雨中疾驰而至,打断了两人的吵嚷:“启禀大帅,有关陇各家私军组成的军队万余人,正沿着渭水北岸疾行而来,距此二十里!” 程咬金没心思骂人了,叹了口气,传令道:“全军准备死战,不惜一切代价,定要守住咸阳桥!” 之前还准备用“拖”自诀,只要拖住安元寿的右骁卫不能赶赴长安增援即可,反正李、刘两人的军队已经被击溃,想必太极宫内的叛军不久之后必然覆灭,自己这边也就不用太过出力。 但现在关陇门阀又有私军前来,等到与安元寿合兵一处,自己这边可就拖不住了,要么拼尽全力将其击溃,要么干脆后退三舍避其锋芒,这显然不行。 若是自己再闹一出临阵脱逃致使长安显露于叛军兵锋之下,陛下非得生吃了自己不可……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心怀鬼胎 咸阳桥头风雨如晦,左武卫保存实力不欲拼尽全力,故而一退再退,而右骁卫在状若疯虎的安元寿带领之下疯狂突进不计伤亡,逼得几乎将整个桥头阵地让出。 程咬金正纠结是否全力以赴挡住右骁卫的突进,便传来宇文士及率领关陇门阀私军抵达的消息…… 这一下退无可退,无奈之下只能下令全军挺进,定要守住咸阳桥截断关中前往长安的道路,向李承乾表达忠诚之意。 否则一旦叛军突入至长安,无论最终谁胜谁负,都是程咬金无法承担之后果…… 牛进达披挂上阵,率军直击安元寿主力。 左武卫乃是大唐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等的存在,这些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未尝一败,军中上下早已养成桀骜之气,如今因为程咬金的命令面对右骁卫步步后退,早已心存不忿,若非程咬金的威望足矣镇压全军,怕是已经怨声载道、士气下滑。 此刻得到程咬金不惜代价死守咸阳桥的命令,全军上下顿时红着眼睛嗷嗷大叫着发起反冲锋,迎着右骁卫便杀了过去,将顺风顺水满以为左武卫不堪一击不过如此的右骁卫打得懵头转向,顿时大乱,被牛进达率军迎头痛击,足足向后退却数十丈有余。 宇文士及终于率军抵达咸阳桥北,未做整顿,直接下令军队沿着之前铺设的浮桥渡河,过河之后由战场的右翼迂回,避开战场中心,直插左武卫后阵。 眼看援军抵达,右骁卫士气大振,在安元寿身先士卒之下堪堪顶住左武卫的反击,再度鏖战起来。 程咬金放出早已整装待发的预备队顶住宇文士及的私军,他对自己的部队信心十足,即便宇文士及前来增援也能将其击败,但对于必定增加的伤亡却忧心忡忡、唉声叹气。 无论是从保存实力还是怜惜兵卒任何一个方面,他都不愿意在这里与叛军拼一个你死我活,可局势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回旋的余地,万一被叛军突破咸阳桥抵达长安,李承乾再是宽厚也不可能既往不咎,而若是晋王最终获胜他的下场更惨…… 牛进达率军冲杀一阵稳住局势,将叛军死死压制在桥头附近便抽身返回,他也知道困兽犹斗的道理,不能将叛军逼迫太甚,否则反弹必然剧烈,左武卫难以承受那样的损失。 看着牛进达摘下兜鍪用帕子擦拭脸上的雨水、汗水,程咬金叹了口气,转身询问身后校尉:“长安那边局势如何?” 校尉答道:“李怀勤被太子左卫率击溃,撤退之时李怀勤被左候卫殷元俘获,刘可满猛攻玄武门不克,被回军的太子左卫率堵在玄武门下,全军弃械投降……卫公依旧坐镇春明门外,薛万彻也在明德门安坐不动,至于太极宫内的战况暂且未知……” 听闻李怀勤兵败被擒、刘可满缴械投降,程咬金哼了一声,骂道:“这两个蠢货!” 转而看向牛进达,啧啧嘴,赞叹道:“如此看来,陛下果然早有准备,根本不怕叛军能够攻陷武德殿。且不说他的准备是什么,单只是这份叛军兵临城下依旧不动如山的气魄,倒是有几分太宗皇帝的神髓了。” 牛进达则有些庆幸:“幸亏咱们向陛下宣誓效忠,否则等到陛下平定叛军、打击门阀、稳固皇权之后,还不得将咱们抽筋扒皮?” 程咬金也有些后怕:“谁知道陛下作为储君的时候谨小慎微、胆魄不足,登基之后居然这般急功近利、魄力十足?居然任由晋王拉起人马联合各地门阀,他稳稳当当坐在武德殿内请君入彀……房二这厮成了气候了。” 现在回溯观之,才知道晋王能够起兵、屯驻潼关,等待山东、江南等地门阀的支援,乃至于其后顺利杀入长安城,未必不是陛下有意纵容的结果。 过程的确很是凶险,毕竟叛军兵临城下之时什么时候都可能发生,但只要度过危险、歼灭叛军,那么等待李承乾的将是一个最起码在二十年内平静无波、彻底掌控的朝堂,风险大、收益高,的确值得拼上一把。 而这其中房俊所起到的作用可以用“居功至伟”来形容,可以想见,等到李承乾坐稳皇位,房俊必将简在帝心、权倾朝野…… 而房俊作为坚定的“反门阀派”,未来的朝政必定风波激荡,门阀世家的好日子几乎到了尽头。 新皇登基,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啊…… 望着咸阳桥头激战正酣的战场,程咬金忽然之间有些意兴阑珊,此间之胜败已经无关大局,有李靖、薛万彻两支军队坐镇长安周边,叛军之覆灭乃迟早之事,即便关中再有部队赶赴长安也不能扭转败局,而这一切都在李承乾、房俊乃至于李治的操弄之下,时代已经变了,似他这等功勋老臣无论怎样竭尽全力,都注定要被时代的大浪席卷着淹没在波涛之中。 或是彻底上岸、颐养天年,或是舟楫倾覆、灭顶之灾。 朝堂的中心,再不是他们这些功勋老臣们随意掌控的时代…… …… 渭水南岸,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见到了身披数创不得不撤下来医治修整的安元寿,这位威震西凉的猛将此刻浑身浴血、甲胄破烂,肩膀、大腿等处还插着半截削断的箭杆,数出刀口血流如注,坐在临时搭建的雨棚内接受随军郎中的治疗,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唯有紧紧蹙起的眉毛才能显示出酒精清洗伤创的剧痛。 宇文士及上前查看一番,见其伤创虽多却并无致命之处,安抚道:“将军勇冠三军,且好生歇息一阵,待到敌军锐气一过,咱们齐心合力将其击溃,赶赴长安定鼎大局,定能立下从龙之功,彪炳青史、名垂后世,受天下万民之敬仰。” 安元寿性情桀骜,即便面对宇文士及这样的关陇领袖也没什么讲礼貌,冷哼一声,紧紧抿着嘴唇闭口不言。 这些年在凉州等地横行霸道惯了,将当地的蛮族打得服服帖帖,助长了他的骄傲,未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譬如房俊,若非时运太好,换了他安元寿兵出白道,照样能覆灭薛延陀,照样能歼灭大食军队,照样能协助李承乾击败关陇兵变;再譬如,若是他早生二十载,定能追随李二陛下横扫天下豪雄立下定鼎江山之功勋。 之所以未能立下殊勋,不过是因为困囿于西凉之地,不曾赶上长安的风云激荡、更未曾参与其中罢了…… 所以他听闻晋王已经杀入太极宫,马上集结兵马倾巢而出,誓要在这场帝国中枢权力重新分配的战争之中大放异彩,并由此争取到封建立国之奖赏。 凉州安氏出身于古之安息,以国为氏,在安息覆灭之后远遁千里逃到汉人之地,安家落户、扎根西凉,时至今日早已子孙繁盛、势力强横。 然而身为安氏子孙,岂能不心心念念血脉根源之所在呢? 只不过故国已然消亡太久了啊…… 如今晋王许诺登基之后赏赐有功之臣封建一方,安元寿这才动了心思,不管不顾亦要东进长安,为凉州安氏奠定一片子孙不易之基业。 孰料刚刚抵达这咸阳桥,便遭遇左武卫的迎头一击,这才发现自己以往赖之骄傲的军队在左武卫面前占不到半点胜算,若非对方步步后退、不肯拼尽全力,若非宇文士及及时赶来支援,怕是此刻右骁卫早已战败。 被排挤至咸阳桥来堵路的左武卫尚且这般骁勇善战,可想而知坐镇长安的东宫六率、薛万彻的右武卫、乃至于一卫之力鏖战数倍之敌的右屯卫又是何等战力强横。 就算自己突破咸阳桥抵达长安城,难道就能在那几支部队手上讨得了好? 最为重要的时候,他被阻截在这咸阳桥不得寸进,长安那边则局势瞬息万变,到了这个时候李怀勤、刘可满仍无消息传来,必然凶多吉少,晋王还能抵挡几时? 安元寿左思右想,心中后悔不迭,早知如此,断不会因为觊觎建国一方的诱惑便不管不顾东进长安,结果落得眼下进退两难之境地…… 进是肯定不能进了,且不说即便两军合兵一处想要突破左武卫的防御阵地也得狠狠扒下一层皮,就算突破了左武卫抵达长安城,说不定此刻晋王已经被平定、剿灭,即便还剩下一口气,自己真的能在东宫六率、右武卫、右屯卫的围剿之下扶持晋王逆天改命登上皇位? 退也退不得,身后便是波涛滚滚浊浪排空的渭水,一旦后退必然士气涣散、军心崩溃,敌军纤维追杀,自己就得全军覆灭。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用别的手段…… 安元寿任由随军郎中给他医治伤创,沉声道:“吾安氏一族受大唐两代帝王之隆恩,无以为报,只能誓死效忠。太宗皇帝之遗愿乃是由晋王即位,且晋王手中更有太宗皇帝之传位诏书,自是吾等效忠之对象,纵然李承乾窃据皇位、房俊等人助纣为虐,吾等何惧之有?就算右骁卫上上下下尽皆葬身在这渭水之畔、咸阳桥头,也得冲突阻挠抵达长安,扶持晋王上位!” 宇文士及连连颔首:“正该如此!” 安元寿气场十足,并未因身披数创而减弱气势,朗声道:“咱们合兵一处,稍后请郢国公引兵继续猛攻敌军后阵,吾则在正面强攻,不必彻底歼灭左武卫,只求闯出一条道路直奔长安。”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身陷绝境 最新网址:宇文士及很是振奋,关陇门阀底蕴深厚,即便屡受重创却依旧有一战之力,只不过自长孙无忌死去之后便貌合神离、各有盘算,始终未能团结一致,如今有安元寿鼎力相助,说不定就能力挽狂澜。 “凉国公忠义之心感召日月,实乃天下人之典范,如此就请凉国公正面顶住左武卫的反击,老夫亲自率军奔袭其后阵,你我两面夹击定能将其一举击溃,而后奔赴长安、建功立业!” 合则力强,有安元寿此等猛将、及其麾下右骁卫之悍勇,程咬金何足惧也? 若是各部兵马早如这般同心协力、顾全大局,怕是早已杀入武德殿废黜李承乾,何至于走到如今步步凶险之绝境? 当下两军分散,安元寿率部正面抵挡左武卫的反攻,宇文士及则引兵自右翼向左武卫后阵机动,两军齐进并发,试图两面夹击将左武卫击溃夺取桥头阵地打开通往长安的道路。 令狐德棻可不愿身先士卒、亲临战阵,对宇文士及摆手道:“吾年事已高,精力衰竭,这一路疾行而来已经疲惫不堪,就不随你带兵上阵了,一切由你做主便是。” 宇文士及无语,你比我还年轻好几岁呢,我这四处奔波劳心劳力都没叫苦,你只不过赶了几步路就这般颓废? 不过他也知道令狐德棻心里对此番支持晋王兵变很是抵触,能够跟随他挨家挨户的募集兵马粮秣就已经很是不错了,再想让他陪着一同上阵杀敌自是千难万难,故而也不强求。 “即使如此,那吾率军上阵,你就在这边守着后阵,以防万一。” 宇文士及交代一番,披着蓑衣自马车上跳下去,翻身跃上家仆牵来的战马,引领万余兵马绕过正面战场,向左武卫后阵奔袭而去。 右骁卫坐镇西凉镇压周边蛮族,军中多有收编之胡兵,这些胡兵军纪或许不如汉人兵卒严禁,但生性桀骜凶残暴戾,战马更多出自河西的优良马种,武器装备也很是精良,故而战斗力不弱,此番硬顶着左武卫的反攻,居然也能僵持不下、有来有回。 而宇文士及引领的关陇私兵也出其不意绕过正面战场忽然向左武卫后阵发动突袭,顿时将左武卫打得手忙脚乱。 程咬金听着各部战报,权衡战场局势、分析利弊,而后果断做出决定:“敌军势力不弱,若力敌必将增加伤亡损失,应各个击破。命令轻骑自战场撤出向左翼移动,进达你率本帅之亲兵迎头截断关陇私军,集中全力将宇文士及歼灭,而后从容反攻安元寿。” 他的任务是堵住咸阳桥截断前往长安的道路,而不是歼灭所有由此经过的叛军,自然会选取损失最少的打法。相比于右骁卫的悍勇,关陇各家仓促募集而来的私军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战力必然相差悬殊,只要歼灭宇文士及部,使得左武卫不必担心敌军袭扰,然后正面顶住右骁卫即可。 无需付出巨大伤亡击溃右骁卫,只需将其拦阻在这咸阳桥便是胜利。 虽然不得不向李承乾宣誓效忠却主动领取封锁咸阳桥的任务,但若是让程咬金拼尽全力为李承乾打生打死,他却是不干的…… “喏!” 牛进达也觉得如此正好,当即领命,率领千余亲兵精锐冲向奔袭而来的关陇私军,同时传令战场之上的轻骑部队向左翼移动,正好堵住关陇私军的后路,宇文士及想要与安元寿两面夹击左武卫,却变成左武卫分出一半兵力前后夹击宇文士及…… 战场之上的局势瞬间变化。 左武卫训练有素、战力强横,对于命令的执行力更是优秀,程咬金军令下达,大约三千轻骑兵便马上自战场上撤退下来向左翼挺进,正好咬住关陇私军的尾巴,牛进达则率领千余精锐亲兵截住关陇私军的突进势头,将其掐头去尾的前后堵截。 虽然陷入前后夹击之险地,宇文士及却也不慌,只需安元寿正面猛攻左武卫阵地,为了确保确保阵地不被突破程咬金必然要抽调所有兵力拦截,自己这边承担的压力立解。 相比于安元寿麾下兵强马壮的右骁卫,程咬金不可能将重心放在自己这边…… 毕竟这场战斗的目的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双方争夺道路的控制,只要安元寿能够突破左武卫的封锁奔赴长安,程咬金便算是大败亏输,所以程咬金绝不会容许阵地给突破。 战场的核心还是在于对右骁卫的封堵拦截,自己这万余人就算能够绕路破袭,赶到长安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故而宇文士及完全不怕,从容命令部队首尾兼顾、收缩阵型,能够牵制程咬金的兵力就算是成功,严密防守,不给左武卫可乘之机。 程咬金的确感到头疼,正如宇文士及所想那般,他不在乎安元寿是死是活、更不在乎能够击溃右骁卫,自己的任务是堵路,与其拼着巨大伤亡击溃右骁卫,不如稳稳当当的守住咸阳桥头。 但现在关陇私军忽然自战场外侧迂回直插本军后阵,不能置之不理,只能分兵予以应对,但如此一来正面战场的兵力势必减少,且不说能否挡住安元寿的猛攻,只要兵力损失太大便得不偿失。 保存实力一直是程咬金的执念,否则也不会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的境地,如何肯在兵变即将收尾的时候付出巨大伤亡? 目光穿透风雨紧盯着战场之上的态势,心中反复权衡利弊,迟迟拿不定主意,是放任关陇私兵穿插袭扰,集中主力将右骁卫打回去,还是暂且保持与右骁卫的平衡局面,抽调兵力歼灭关陇私军? 正自犹豫不决,前方忽然有校尉自战场上策骑返回,未到跟前便大声疾呼:“大帅,右骁卫退了!” 程咬金两眼一瞪,莫名其妙:“什么退了?” 现在的局势对于左武卫是有些麻烦的,两边只能抓一边,很是被动,安元寿的悍勇、其麾下右骁卫的善战给程咬金带来很大冲击,只要对方死死顶住,左武卫的伤亡必然很大,然而程咬金又不愿承受过多伤亡。 但现在右骁卫居然退了…… 校尉急声答道:“右骁卫只留下大约两千兵力且战且退,其余主力已经向后方渭水边撤退,固然退而不乱,但看上去毫无准备反击的迹象,其后军甚至开始收拢船只、整备浮桥,极有可能打算退回咸阳桥北。” 程咬金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安元寿打着什么主意,但现在的局势正是他所希望的,所以当即下令:“命令前军主力五千人跟随右骁卫向渭水压迫,但不能逼迫过甚,给对方留有余地,看看他们是否当真打算放弃强闯咸阳桥奔赴长安……其余军队向左翼移动,将关陇私军包围起来,老子今日要生擒宇文士及,一定要抓活的!” “喏!” 校尉得令,转身去传达命令。 战场之上的局势发动变化,右骁卫且战且退,后军已经开始在渭水边或是登船或是沿着浮桥向北岸撤退,左武卫亦步亦趋步步紧逼,但双方已经停止了鏖战,一进一退,看上去颇有些默契。 而自左翼直插左武卫后军的关陇私军则撤退不及,先前只是被两头截断,随着越来越多的左武卫部队蜂拥而来,很快将万余关陇私军团团包围…… 得到右骁卫固然开始渡河向北岸撤离的消息,程咬金长长吐出一口气。 若他所料不差,安元寿应当已经胆寒,既然无力冲破左武卫的阵地赶赴长安,那么何必将麾下部队牺牲在咸阳桥头?只要带着右骁卫主力返回西凉,即便事后李承乾想要追责也不能逼迫太甚,否则极易导致整个西凉的混乱,万一安元寿揭竿而起,西凉各部蛮族趁势崛起,有可能绵延至整个河西糜烂。 不得不说,安元寿的想法几乎与程咬金不谋而合,在不能夺取更大功勋的情况下,最大限度的保存实力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 但如此一来,等同于将宇文士及率领的万余关陇私军“卖给”程咬金,程咬金自是欣然笑纳。 守住咸阳桥截断通往长安的道路,这是本职任务,而歼灭关陇私军则是战果之扩大,若能生擒宇文士及,则完全是意外之喜。 作为支持晋王发动兵变的“元凶”之一,宇文士及在其中的分量极为重要,自己将这份大礼献给李承乾,不仅足矣将以往之过错一扫而空,还能立下一桩大功。自己倚仗这份功劳得到什么封赏是不可能了,但是却能为自己麾下的将是争取一个更好的待遇…… …… 而战场之上、风雨之中,被越来越多的左武卫兵卒包围的宇文士及却感受到彻骨寒意,为何左武卫不去抵挡安元寿,反而抽调如此之多的军队来围攻自己? 难道程咬金当真不怕被安元寿趁机突破阵地,而后奔赴长安? 等到麾下校尉慌慌张张前来禀报,说是右骁卫已经向后撤退、正在渡河撤往渭水北岸,宇文士及才如梦初醒,自己这是被安元寿给骗了,用自己作为“礼物”献给程咬金,换取右骁卫的安全撤退…… “娘咧!安兴贵那般英雄人物,怎地生出此等背信弃义之子?简直畜生!” 宇文士及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然而此刻安元寿已经率军撤离,自己身陷重围,非但未能完成超越长孙无忌之志向,反而要带着关陇最后这一分底蕴葬身此处,顿感心头悲凉,萌生死志,抽出腰间横刀向着自己的脖子抹去。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关陇落幕 最新网址:咸阳桥头,凄风冷雨,宇文士及一时间心中悲凉,想到关陇门阀被自己带领着支持晋王争夺皇位最终极有可能落得一个凄惨下场,甚至连各家最后一点家底都要葬送在此处,关陇覆灭于他之手,还有何颜面去见关陇父老? 悲愤至极,宇文士及干脆横刀自刎,一了百了…… 一支狼牙箭穿越风雨倏地射中宇文士及握刀的右手臂,尖锐的箭簇穿透皮肉钉入骨头,巨大的冲击力以及疼痛使得宇文士及惨呼一声,手臂扬起,横刀脱手凋落地上。 “哎呀!” 宇文士及痛呼出声,看着手臂上兀自颤抖不止的箭尾白羽,冷汗混合着雨水瞬间流下。 不过这一箭也阻止了宇文士及的自裁,使得他内心的想法烟消云散,身边家仆、家将快速簇拥上来将他团团围在当中,就待要向后撤离,试图突围。 宇文士及忍着剧痛,抬头见到远处正将一张强弓放在马鞍一侧又提起长槊的牛进达,心底涌起无法抵御的挫败,叹息着道:“传令下去,莫做抵抗,就地缴械投降。” 安元寿领着右骁卫撤出战场,使得他被左武卫重重包围、插翅难飞,安元寿与程咬金都不愿太多伤亡故而默契停手,而他则被“出卖”给程咬金。 放眼望去,周围都是潮水一般涌来的敌人,里三层外三层唯有风雨透过,如何能敌? 既然明知不敌,那么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将关陇门阀仅余下的骨血全部葬送于此,又有什么意义? “国公!” “家主!” 左右听闻他欲投降,纷纷惊呼出声。 宇文士及翻身下马,颤动的箭杆疼得他冷汗直冒、面色苍白,左右家将赶紧上前搀扶,有随军郎中则掏出匕首削断箭杆,战场之上来不及更好处理,只能将箭杆连同箭簇一起包扎起来,等到稍后再将箭簇取出。 宇文士及对左右道:“现在咱们陷身重围,安元寿背信弃义已经撤离战场,单凭咱们无法突破左武卫的包围,不必多做无谓之牺牲。” 亲兵、家将们纷纷大声道:“那又如何?左右不过一死!” “吾等关陇男儿纵然是死,也要面对敌人展开冲锋,绝不临阵脱逃!” “更不会摇尾乞降!” 宇文士及举起没受伤的左手,周围喧嚣声渐渐沉寂下来,这才说道:“有些时候死亡并不困难,正如汝等所言,吾等关陇男儿数百年来纵横塞北、开创基业,不知道多少祖先埋骨黄沙、浴血关中……然而时至今日,汝等已经是关陇最后的血脉,若是汝等尽皆战死此地,关陇就将彻底断绝湮灭,诸位,此时此刻,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坚强!” 他环视左右,老眼已经被雨水与泪水糊成一片,而后整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悲声道:“老夫恳求诸位,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将关陇的血脉传承下去,如此,老夫感激不尽。” “哗啦”左右兵卒将校全部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甲叶铿锵兵刃碰撞,数百人齐声道:“国公,使不得!” “家主,吾等如何受得起?” “定不负家主之希望!” 更远处的兵卒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见到中军附近的兵卒将校倒伏一片,也纷纷停止战斗,茫然的向中间收缩阵型,任凭周围的叛军潮水一般密密麻麻的包围上来。 …… 牛进达自然知道程咬金意欲将这一支关陇私军一网打尽,最重要是要生擒宇文士及,如此一来便是立下一件大功,足够程咬金在李承乾面前转圜,先前“左右摇摆立场不坚”的罪过也有了更广阔的回旋余地。 所以他策骑冲锋之时远远见到宇文士及欲横刀自刎,赶紧引弓搭箭一箭射去,所幸箭术还算合格正中宇文士及的手臂,阻止其自戕的同时并未失误反而将其一箭射杀…… 待见到万余关陇私军尽皆停止战斗向中军集结收缩,牛进达便知道对方已经放弃挣扎,明智之举。 他赶紧传令下去,各部队将关陇私军紧密包围,但彼此之间保持一定距离谨防因误会而爆发冲突,只需将敌人压缩在一地亦可,而后迅速通知程咬金。 等到程咬金前来,万余关陇私军已经黑压压在地上蹲了一片,全部放下武器、就地投降…… 程咬金长长松了口气,让人将宇文士及带到面前,亲自下马查看其伤势,而后命令郎中赶紧救治,这才温言笑道:“郢国公果然拿得起、放得下,为了这些关陇子弟不至于遭受屠戮之苦果断做出决定,在下敬佩至极。郢国公放心,在下非是嗜杀之人,既然这些兵卒已经投降,定会妥善安置,绝不会有虐待之事发生。说到底大家都是大唐子民,吾军中亦多有关中子弟,彼此同宗同源、手足兄弟,何必自相残杀兄弟阋墙?” 守住了咸阳桥,又击溃了关陇私军、生擒宇文士及,如此大的功劳令程咬金笑逐颜开,心情极佳。 之前再多犹豫不决、再多左右摇摆、再是惹得陛下不满又能如何?只要眼下这一场功劳,足矣戴罪立功、将陛下的一切不满全部消弭。 这宇文士及简直就是白送过来的功劳,咱们老程是讲究人,定要好生相待才是…… 宇文士及面色灰败,精神有些恍惚,连郎中用匕首将他手臂上割出十字形的伤口取出箭簇之时的疼痛似乎都感受不到,只是在用酒精清洗创口的时候才浑身抖了一下,恢复了几许神志。 而后抬起头看向牛进达,叹息道:“进达何须射那一箭?时至今日,老朽无颜面对关陇父老,更愧对关陇门阀,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有些时候死亡却是最好的逃避,活下去才是最残酷的折磨。 程咬金瞅了一眼一旁束手而立默不作声的牛进达,用眼神给予一个赞许,那一箭救了宇文士及,就等于将一份大功攥在手中,活着的宇文士及与死掉的宇文士及绝对是不同量级的功勋。 他上前扶住宇文士及的肩膀,宽慰道:“郢国公何须如此?此番兵变失败,关陇遭受最为残酷的打击,正需要你这样德高望重、才能卓著之人引领关陇门阀走出低谷,你死了倒是自己痛快了,难道就能任由关陇门阀从此沉沦不起、直至烟消云散?陛下宽宏,固然治你之罪,也断不会殃及性命,或许还有倚重之处也说不定。” 这话倒不是哄骗宇文士及以免他继续寻死,作为如今关陇门阀事实上的领袖,宇文士及的地位依旧极高,战后整个关中的恢复需要关陇门阀出人出钱出力予以配合,又岂会将关陇领袖赐死? 只要宇文士及活着,关陇门阀便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慢慢消弭关陇门阀的敌视、仇恨,而后缓缓将关陇门阀的根基连根拔起、纳为己用,这才是真正高明的策略。 远比将关陇门阀彻底覆灭更为有用…… 宇文士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先前心情激荡之下一股勇气支撑着他欲横刀自刎以死谢罪,但现在血气已经散去,哪里还有勇气去寻死自戕? 只能摇头叹息着,再不多言。 程咬金将宇文士及请入官道南侧临时充当指挥所的驿站,好吃好喝好穿的招待着,将其情绪稳定住,莫要让这一桩“行走的功勋”飞走,这才组织部队将投降的关陇私军一队一队分别看押,让牛进达率军逼近渭水,持续监视右骁卫的动向严防其再度渡河突袭,而后派人快马奔赴长安递送捷报。 安元寿领着残兵败将退回渭水之北,心气已丧、士气已泄,未做任何停留便启程向西返回凉州驻地,回去之后要赶紧整编军队恢复战力,同时通知各部蛮族要给予他全力支持,绝不能被朝廷从中瓦解、拉拢收买,否则安氏一族在西凉的基业极有可能彻底崩塌。 策骑向西,回头望着风雨之中岿然雄伟的咸阳桥,来时的雄心壮志早已随着翻滚流淌的渭水尽付东流,安元寿长叹一声,悔之不及,前路艰难险阻、荆棘处处,动辄有倾覆之祸,不知将要如何应对才好。 ***** 太极宫内,激战正酣。 自李治披挂上阵身先士卒,萧瑀、褚遂良、崔信等人便全部从昭德殿撤出,重新回到承天门下,无论是城内刘仁轨率领水师杀得山东私军惨叫连天、尸横枕籍,还是太极宫内鏖战不休、血战连连,各个消息全部聚集于此。 直至李道宗兵败被擒的消息传来,三人将所有校尉、书吏全部赶出去,坐在值房之内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雨点被风裹挟着敲打在窗户上,敲得诸人心头一片混乱。 未曾料到局势骤然之间跌落至此,即便李靖、薛万彻不曾率军入城增援,晋王大军也即将以惨败收场,三人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以及家族门阀的传承繁衍做出决断了。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投诚反正 良久,萧瑀轻轻叹息一声打破沉默,他用手指敲了敲面前桌桉,轻声问道:“当下之局势,二位认为晋王殿下是否还能贡献武德殿、占据帝国中枢?” 李承乾是死是活固然重要,但更重要是能否控制帝国中枢,只要攻陷武德殿,整个太极宫就将落入晋王之手,届时完全可以昭告天下、登基即位,至于此后会否东西割据、南北对峙,那都是后话了,若晋王不能登基,一切都无从谈起。 但现在看来,想要攻陷武德殿着实千难万难…… 崔信花白的眉毛纠结在一处,说不出话。 此番支持晋王起兵,山东世家可谓竭尽全力、毫无保留,这一仗打到现在,山东世家之损失触目惊心,即便晋王登基之后在政策上予以倾斜照顾,也要二十年才能恢复元气,更遑论若晋王战败,山东世家必将万劫不复。 比山东世家还要更惨的是关陇门阀,论及此次兵变参与之深、涉及之广,关陇门阀较之山东世家更是不遗余力,一旦兵败之后遭受的反噬自然也更重,尤其是此前关陇门阀就已经遭受重创,愈发雪上加霜。 相比之下,反倒是最先募集私军欲北上关中的江南士族损失最小,燕子矶一战虽然十万私军被水师的火炮轰击得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但也仅止于此,其后江南士族在水师的威慑之下未有任何动作,乖乖臣服在水师的炮口之下,居然再未曾遭受损失…… 此前崔信还幸灾乐祸,此次兵变之中江南士族贡献有限,待到晋王登基之后论功行赏,江南士族自是远远不及山东世家,山东便能凭借此次兵变彻底将江南士族踩在脚下,使其百年之内难以翻身。 结果到了现在,反倒是他要羡慕萧瑀了…… 着实又气又悔。 褚遂良瞥了闷声不语的崔信一眼,轻咳一声,缓缓道:“不知二位对李靖、薛万彻迟迟未能入宫有何见解?” “嗯?” 萧瑀一愣,问道:“登善此言何意?” 李靖、薛万彻之所以未曾入城增援武德殿,乃是因为关中各地不断有军队奔赴长安支持晋王,为了防止长安城被围、军队皆陷落其中不能在最坏的情况之下护卫李承乾撤往河西重整旗鼓,所以李靖、薛万彻二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事情明摆着,还有什么阴谋不成? 褚遂良想了想,轻声道:“从晋王逃出太极宫竖旗起兵之时开始,陛下那边实则就未曾全力以赴平叛,否则晋王不可能逃往潼关,山东世家也很难驰援潼关,更不会那么顺利的率军入关直抵长安……” 崔信惊讶的看向褚遂良,萧瑀也蹙眉:“你的意思,是这一些都是必然有意为之,故意放晋王出去,任由晋王聚拢所有不忠于陛下的力量,然后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褚遂良颔首:“在下也只是猜测而已,但纵观李靖的动向、表现,很难给出其他解释。当然,江夏郡王自玄武门起兵杀入太极宫,或许并不在陛下谋算之中,那是一个意外。” 如果陛下坚信李靖、薛万彻、房俊三人的军队足矣固守长安城,那么“引君入彀”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自陛下登基一来,朝野上下舆论纷纷,不肯臣服者甚众,用这个方式将那些不忠之臣一举剪除,的确是一个好手段,也并不会有太大凶险。 唯一的意外应该是李道宗的反叛,由此使得玄武门洞开,叛军兵锋直抵武德殿,使得李承乾陷身危险之中,若事先知晓这个局面,想必李承乾也不敢如此冒险。 但既然右屯卫能够挡得住叛军的狂攻,李靖、薛万彻自然可以再等一等,等待更多急不可耐支持晋王的势力赶赴长安,自己跳出来…… 萧瑀看向崔信,两人目光交汇,皆看出对方的震惊与认可。 半晌,崔信沙哑着声音问道:“若果真如此,该当如何是好?” 现在的局势对于晋王已经极为不利,覆灭就在旦夕之间,若这一切果真是陛下“引君入彀”的谋划,那就说明陛下早已胜券在握,晋王必定失败。 全力支持晋王的山东世家何去何从? 城外正死命守卫承天门的山东私军何去何从? 崔信问完这一句,放在桌桉上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心头一股股寒气往上冒,想想那后果,不由得彻骨冰寒。 必须做一些什么了,不能坐以待毙…… 褚遂良坐直腰身,看了看面色凝重的两人,提议道:“不如……拨乱反正,以正君臣之位。” 萧瑀、崔信两人并无意外。 先前在昭德殿之时,两人之间便已经有了默契,只是不知应当如何行事、何时行事,现在局势急转直下,拖无可拖,必须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 萧瑀道:“崔公之意如何?” 崔信早有预料这两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当即颔首:“听从宋国公吩咐即可。” 萧瑀吁了一口气,他最怕崔信因为山东世家损失巨大而心有不甘,宁死也要扶持晋王到底,既然崔信拿得起放得下,如此最好。 “现在有一个问题,咱们向谁投诚反正?” 褚遂良与崔信一愣,沉吟不语。 陛下现在坐镇武德殿,不仅见不到,消息也不能互通,自然不能直接向陛下献上降书俯首称臣,房俊也引兵于太极宫内鏖战,那就只能在李靖、薛万彻、以及刘仁轨三人当中泽选其一。 但是向谁投诚,其间却是差别巨大,这是一份巨大的功勋,足矣使得受降者在朝堂之上地位陡升、权威加重,而相应的,也必须不遗余力的保障投诚之人的性命、利益,否则名誉损毁、背信弃义…… 论地位,自然是李靖最高,“军神”之名享誉全军,此番晋王兵变叛军围城,李承乾更是将长安城外围的防务尽数交付,十分信重,切李靖平素为人低调,敦厚诚实,可以信任。 晋王兵变,牵涉进去的宗室、皇亲不计其数,等到战后,薛万彻必然成为皇亲之中为数不多执掌大军的将领,且此番晋王兵变的过程中,薛万彻始终紧跟李承乾脚步立场坚定不动摇,战后予以嘉奖封赏乃是必然。 唯有刘仁轨不过是水师之中区区一介将领,官职、爵位、地位、权势等等完全不足以与前两人相提并论,但他身后却站着房俊…… 萧瑀沉吟一番,缓缓道:“刘仁轨。” 李承乾对于房俊之信任,甚至有可能犹在在皇后苏氏之上,虽然并未名言,但无论此前关陇亦或是此次晋王发动的两次兵变,朝廷所采取的应对之策肯定皆出自房俊之手,能够将生死存亡之大事尽皆托付,这是何等信任? 而房俊也以接连不断的胜利回报了这份信任。 故而,等到李承乾平定叛乱、剪除不臣,房俊必然成为权倾朝堂的“当朝第一人”,在李承乾这一朝,任何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只要与刘仁轨达成投诚之协议,间接得到房俊之承认,那么他们的权势、利益必将得到保障。 崔信颔首:“可。” 褚遂良也点头认可。 萧瑀起身:“事不宜迟,这就派人联络刘仁轨,尽快达成投诚之条件,迟恐不及。” “正该如此。” 既然已经决定背弃晋王向李承乾投诚,那就尽快成行,越早越能争取更多利益,否则等到晋王兵败之后再投诚,几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萧瑀当即起身走出去,安排人联络刘仁轨。 …… 天街之上,双方鏖战始终未停,虽然其间难免各有修整,但战斗一直进行,随着时间的推进,山东私军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陌刀队、重甲步卒早已胆气尽丧、士气倾颓,毕竟不是正规军,军心士气难以维持,打打顺风仗还可以,遇上这样血肉磨盘一般的战斗,能够坚持到此刻仍旧未能崩溃已是不易。 但陌刀队步步紧逼,缓缓将战线向前推进,已经抵达安仁坊附近,距离朱雀门一步之遥,而一旦朱雀门被突破,承天门将直面水师部队之兵锋。 局势对于山东私军极为紧迫…… 水师部队的指挥部随着战线的前压不断移动,现在设置在光福坊一座寺庙之内,雨水之下、天气阴沉,寺庙内遍植各处的松柏郁郁常青,只不过这往昔分外幽静的佛门净地,此刻却被来来往往呼和叱吒的兵卒所污染。 刘仁轨坐在山门左侧的一间房舍之内,一边听取战报、调整战略,一边与薛万彻说着话。 城南已无叛军之踪迹,但没有得到李承乾或者房俊的命令之前,薛万彻不敢率军入城,但是又担心城内战事,故而换上一套寻常军服,跑到刘仁轨这边打探消息。 门外有亲兵入内禀告说是故人前来,刘仁轨与薛万彻对望一眼,笑道:“若是不出所料,必然是江南或者山东之故人。” 薛万彻有些郁闷,摇摇头不说话。 眼看着晋王覆灭在即,跟随他发动兵变的那些人难免要自谋出路,投诚反正自是必然,只不过自己好歹也算是一桩大神,有足够的资格接受叛军投诚,结果人家却选了区区一个水师将领,一桩天大的功勋插肩而过…… 刘仁轨对校尉澹然道:“无论是否故人,让他回去告知传信之人,想要投诚反正,那就请他亲自到这里来,否则一切免谈,等着山东私军全军覆灭、老子杀上承天门吧!” 薛万彻愕然,人家都已经来投降了,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这可是天大的功勋啊,居然往外推……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态度强硬 薛万彻蹙眉问道:“何必这般强硬?对于你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虽然刘仁轨的官职、地位远在他之下,但或许是因为对方乃房俊的人,又或许是欣赏对方的智慧、手段,总之他看刘仁轨很是顺眼,即便心里对于叛军选择刘仁轨投诚有些不爽,却还是想着提点一下应当柔和一些,别把这个功勋推出去。 刘仁轨笑着让校尉出去传话,而后坐回去亲自给薛万彻沏茶倒水,温言道:“越国公曾经说过,国家利益面前一切都得让路……叛军之所以选择末将投诚,非是末将如何了得,而是因为末将身后站着越国公,他们的利益、条件需要越国公的承诺来保证。但他们提出的每一个条件,事实上都是帝国的损失,末将不能为了这一桩功勋而出卖帝国的利益。” 薛万彻喝着茶水蹙眉不语,以他的智慧,很难听得明白,但“为了帝国利益”这种话听上去就感觉很高尚的样子……而且这话既然是房俊所言,那肯定没问题。 他信任房俊的智慧,就好像信任自己手中的长槊一样…… 刘仁轨也喝着水,续道:“薛驸马您一贯是不怎么管理政务的,而卫公年事已高,此战过后极有可能急流勇退,所以就算他们找上你们得到了承诺,这个承诺也很难保证。” 薛万彻点头表示认可。 世人都说他是薛大傻子,但他并不承认,因为他觉得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谁又能比谁更聪明呢?真正的聪明其实并不是如何组织夺目、如何智计百出,而是要有自知之明。 他处理不来政务,也不耐法那些,所以干脆不理——干不好的事情我不去干,我就永远不会犯错…… “所以叛军想要投诚,想要提出一些条件来确保他们往后的利益,就只能找上末将,通过末将身后的越国公来给他们提供保障。既然他们根本别无选择,末将又何必为了些许功勋便低声下气?想要投诚可以,但想要利益那就休想!至于他们是死是活,只能看陛下心意,吾等臣子不能僭越。” 薛万彻捧着茶杯微微仰起头做思想状,而后颔首:“说得对。” 刘仁轨:“……” …… “欺人太甚!” 崔信听闻刘仁轨的回话,顿时火冒三丈狠狠的拍了桌子。 以他山东世家领袖之身份,以往便是对李唐皇室都极为轻视,更何曾将水师区区一个将领放在眼中?似刘仁轨那样的人,想要进“五姓七宗”的大门都很难,如今却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我去见你? 你也配! 褚遂良淡然道:“崔公稍安勿躁,当下时局对吾等极为不利,何必意气用事?如何达成咱们的目的才最重要,意气之争最不可取。” 他对崔信有些鄙视,诚然,对方乃是天下门阀当中最高一等的存在,即便无官无爵,依然是众生仰望的人物,有着足够的骄傲。但此一时彼一时,困境之中就应当放低身段、低声下气,达成自己的目的、保证以往的利益才是重点,何必去跟刘仁轨争一争短长? 事实证明你的确很长又能如何? 还不是得求人…… 萧瑀沉吟片刻,沉声道:“那就由吾去见一见刘仁轨吧,水师那些骄兵悍将最是桀骜不驯,千万别因此误了大事。” 什么将带什么兵,房俊那厮平素便是嚣张跋扈惯了的,所谓的等级品阶从不曾放在眼中,连带着他一手操练出来的水师也秉承了这股风格,从不会谗言媚上,更不会卑躬屈膝。 更何况现在自己这边有求于人? 只要能够得到房俊的承诺,能够确保自身之利益,再大的委屈也能受…… 崔信赶紧说道:“吾陪你一起吧。” 他心有顾忌,不敢让萧瑀独自代表他去见刘仁轨,鬼知道这人会怎么谈?虽然两人眼下乃是盟友,但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天然利益相悖,你得了几分好处,我便要丢掉几分利益。如若萧瑀出卖山东世家而争取江南士族的利益,山东世家怕是哭都来不及…… 萧瑀道:“若是崔公不坐镇此处,局势再有变化如何是好?” 听到萧瑀似有推脱之意,崔信愈发心中不安,忙道:“既然决定投诚反正,自然要收拢军队、后撤战线,尽可能避免两军继续厮杀,况且此番反正攸关山东世家之根本,吾若置身事外,事后如何交待?” 褚遂良道:“事不宜迟,二位不必纠结,赶快一同前去吧,在下于此盯着一些,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萧瑀见甩不掉崔信,只能作罢,毕竟时间不等人,万一太极宫那边晋王先一步兵败,留给他这边讨价还价的机会就不多了。 “但咱们也不能直接前往刘仁轨的地方,以防万一,还是选择一个中立一些的地方为好。” 萧瑀还是担心刘仁轨耍花样,万一他和崔信前往彼处却被直接扣下威胁山东私军缴械投降怎么办? 而这也是他不愿崔信前去的原因之一…… 崔信道:“刘仁轨虽然态度强硬,但是也应当知道咱们的顾虑,所以一定会同意选择一处中立之地谈判的。” 既然刘仁轨答应谈,那就有意接受山东私军的投诚,心里也应该做好前去中立地方谈判的准备,否则两军交战之时对方主帅焉能主动送上门? 萧瑀也觉得有道理,想了想,道:“西明寺如何?” 西明寺在延康坊,乃是前隋大臣杨素的府宅的一部分,贞观初年李二陛下将其赐给魏王李泰,不过李泰更喜欢芙蓉园的宅邸,常年居住在那边,延康坊这边极少过来,多是闲置。 延康坊距离朱雀大街隔着数处里坊,目前并未卷入战场,倒是一个不错的谈判地点。 得到崔信、褚遂良认可之后,萧瑀派人前去通知刘仁轨,然后便是无比焦急的等待。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那人回来,面色难看,迟疑着道:“刘仁轨嚣张跋扈,不肯前去西明寺谈判,还说若是咱们想谈就去他驻扎之地,若是不想谈那就作罢,等他攻陷朱雀门、承天门之后再谈也是一样。” “娘嘞!” 萧瑀破口大骂,他虽然是江南人士,但前隋之时便进入关中,早已养成关中口音…… 崔信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那就去他的驻地!” 即便危险巨大,他也绝对不会让萧瑀一个人前去谈判,万一萧瑀私下与刘仁轨达成了出卖山东世家的条件,自己如何拒绝?就算能够拒绝,却也背离了自己此刻投诚的初衷。 山东世家不能继续流血了…… 萧瑀有些无奈,只得说道:“那就一同前去,此间之事,就拜托登善了。” 褚遂良道:“义不容辞。” ***** “陛下!” 李君羡自殿外大步而入,来到李承乾御案之前,躬身道:“启禀陛下,刚刚从玄武门传来的消息,安元寿的右骁卫已经被卢国公击退,咸阳桥固若磐石,而且卢国公将关陇门阀万余私军全部俘虏,郢国公宇文士及也被生擒,正派人押送至玄武门看押。” 殿上一众正被叛军攻入武德门吓得心中慌乱的大臣们顿时兴奋不已、士气大振! “卢国公果然老成谋国,这一仗打得好啊!现在连右骁卫都被击退,谁还敢贸然起兵试图自咸阳桥奔赴长安支持叛军?关键时刻还是要靠那些老臣,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是雷厉风行、局势逆转!陛下,应当下诏予以褒奖,以正人心。” 刘洎当即起身奏秉。 话里话外却是抬程咬金、贬房俊,你房俊打得倒是热闹,但是打来打去却是将叛军打进武德门了,距离武德殿一步之遥,而程咬金一战便彻底截断关陇各地驻军、门阀奔赴长安支持叛军的道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对于这样的言辞,李勣是不予理会的,以往刘洎的言论以打压军方为主,身为军方领袖的李勣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现在刘洎的矛头冲着的是房俊,李勣自然懒得驳斥。 只要功勋在于军方那就行了,至于到底功勋归谁、谁上谁下,在李勣看来并无所谓。 而且若能压制房俊的风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李承乾也倒是显得很平静,事实上有李靖、薛万彻坐镇春明门、明德门,他从来都不担心来自于城外的威胁,就算将整个关陇的驻军绑在一处,又岂是李靖、薛万彻的对手? 而这也是他敢于将晋王放入关中的底气所在…… 微笑着道:“嘉奖封赏倒也不急,待到越国公平定宫内叛军之后,一并叙功即可。” 对于刘洎挑起文武之争他是乐见其成的,身为帝王最重要便是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一家独大最是要不得。但刘洎单独打压房俊却是他不能允许的,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力挺房俊,起码在未来十数年甚至二十年之内,房俊都是他皇位的基石,绝对不能有人威胁房俊的地位。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谈判破裂 刘洎闷声不语,心中虽然不满,但也知道想扳倒房俊殊为不易,他现在能做的便是坚持不懈的将房俊的种种不利渲染出来,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待到将来房俊犯下过错之时,这些过往的所有缺点便会累积起来、一朝迸发…… 李承乾不理会大臣们的心思,对李君羡道:“派人将消息赶快通知越国公,让他有所准备。” “喏。” 李君羡领命,见李承乾再无吩咐,遂转身退出,向房俊告知消息。 李勣跪坐在案几之后,抱拳道:“恭喜陛下,卢国公截断咸阳桥、击溃右骁卫,必将威震整个关中,想必再也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奔赴长安支持晋王,叛军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大臣们醒悟过来,纷纷出声恭贺,武德殿上一片祥和,与之前叛军攻入武德门之时犹如天壤之别。大家之所以留在此处便是认定陛下能够稳住皇位、击败叛军,之后可以凭借今日这份“生死不弃”的交情在“仁和”一朝升官晋爵,其间虽然颇多波折,甚至一度陷入绝境,但胜利曙光已经出现,自然各个笑逐颜开,这一番风险担得很值。 李勣心中倒是波澜不惊,他不奢求更多的功勋,因为他已经在贞观朝贵为“当朝第一人”,所谓高处不胜寒,当一个人进无可进、赏无可赏,便是水满之处、月盈之时,必然要走下坡路了。 时至今日,房俊崛起之路已经不可阻挡,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更会成为军方的旗帜,李勣在这个时候退位让贤、急流勇退,凭借此时跟随陛下不离不弃的情分,能够确保他即便退居二线亦能保持一定的地位、权势,如此足矣。 ***** 自隋朝修建大兴城以来,这块天府之国的富饶土地再度成为帝国中心,财富如水汇聚,人才接踵而来,自然也吸引了各方佛门。乱世之中佛门避世不出、关闭山门,随着治世来临、天大大定,便开始主动寻求传播学说,与宿敌道家争夺更多的资源。 如此,诸多佛寺在大兴城内乃至长安周边如雨后春笋一般兴建起来。 安化坊的荐福寺占地不大,远远无法同那些动辄屋宇连绵、香火鼎盛的大寺相比,三进院落精舍数间、房屋简陋,唯有遍植寺内的松柏在这冷风苦雨之下郁郁常青,透露着几分禅意幽深。 山门之外伫立这一排排顶盔掼甲、身穿蓑衣的兵卒,各个在风雨之中姿态昂扬、杀气腾腾,如山似岳一般拱卫着小小的寺庙,手摁横刀、面容肃穆,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从马车上下来,崔信被这股杀气所摄,心中难免慌乱,万一刘仁轨杀性太大,谈判不成干脆命人将他就地宰杀那可如何是好? 萧瑀则镇定得多,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与当年南梁灭亡之后整个皇族被押解大兴城动辄阖族皆亡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来到山门之前,萧瑀淡然道:“烦请告知刘仁轨,有故人相见。” 这个时候尚未开始谈判,自然不能在这里直接通报名姓,否则传扬出去再无回寰之余地…… 门口的校尉上下打量萧瑀、崔信一眼,微微颔首,语气生硬:“等在此处,莫要随意走动!” 转身进入山门通禀,好半晌没有出来。 萧瑀与崔信站在凄风冷雨之中,虽然身上穿着蓑衣却也难免潮湿难当,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冻得瑟瑟发抖,却还要强自忍耐以免有失风度…… 崔信叹息一声,小声道:“这水师上上下下,每一个好东西。” 对于这一点,萧瑀无比赞同:“何止于此?你们山东世家只是海贸之时与水师有所交集,殊不知平素水师在江南是何等嚣张跋扈,什么将带什么兵,各个都与房俊一般桀骜不驯,名字挂着皇家两字,实则与土匪无异。” 说起水师在江南的霸道之处,萧瑀便有吐不完的槽,牢牢把持海贸的相关事宜,导致江南士族每年都得从海贸的收益之中割舍巨大的利润缴税,整个江南一片怨声载道,无奈水师实力强横纵横大洋,各家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尤其是兰陵萧氏自认与房俊乃是姻亲,总得多多关照吧?房俊却将整个江南士族的海贸税赋摊派给兰陵萧氏,虽然兰陵萧氏也因此获取了格外的利益,却得罪了绝大多数的江南士族。 现在几乎所有江南士族都认为兰陵萧氏乃是水师的“帮凶”,当面或许不敢说什么,但背地里没少戳萧家的脊梁骨…… 崔信无奈道:“这刘仁轨之前名不见经传,孰料却是这般强势桀骜,摆明了晾一晾咱们两个,待会儿怕是不好谈。” 他这一辈子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刘仁轨迟迟不肯相见乃是耍弄手段,以此杀一杀他们两个的气势,为稍后的谈判争取主动。想他崔信作为山东世家的领袖乃是天下第一等尊贵之人,平素连李唐皇族都放在眼中,何时受过这等气? 但现在形式不如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萧瑀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认同道:“自从房俊回到长安、裴行俭调往西域,刘仁轨就是水师事实上的‘第二人’,地位、权势仅在苏定方之下。此人乃房俊一手简拔,从一介亲兵升任水师将领,执行房俊的海外政策,不仅深受房俊信任,其自身之能力亦是极为卓越万万不能小觑。” 原本来时商议好的种种条款,在风雨之中逐渐冷却凋零,两人心头对于此次谈判充满了悲观,只能在心底对期望的利益一减再减…… 终于,校尉回转,说是刘仁轨请两人入内会见。 两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肃容进入山门之内。 就在山门之内一侧有一排禅房,校尉将两人待到其中不起眼的一间,也不通禀便直接请两人入内。 禅房之内,刘仁轨与薛万彻一齐起身,未失礼数,以下官之礼与萧瑀相见。 萧瑀还礼,笑道:“原来武安郡公也在。” 心里却一直往下沉。 作为镇守长安城南的主力部队的主帅,薛万彻本应在明德门指挥部队严防有人袭扰城门,但薛万彻却撇下部队出现在此处,足矣说明薛万彻麾下的右武卫根本没有入城平叛、支援武德殿的打算。 由此推测,李靖那边怕是也同样如此。 看起来,李承乾对于晋王轰轰烈烈的兵变之举并未有太多的担忧,认定仅凭房俊就足矣剿灭叛军、维护皇权。 再想想至今仍在太极宫内上蹿下跳的晋王…… 幸好自己果决,做出投诚之决定,否则再拖下去,晋王必败无疑,到那个时候再来投诚,怕是刘仁轨都不会见他。 薛万彻面无表情,淡然道:“拱卫皇权、护卫社稷、剿灭叛贼,乃理所应当之事,在下自然要身在长安城内,绝不退缩。” 萧瑀点点头,心想这个棒槌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事先背诵了不知多少遍…… 刘仁轨请两人入座,萧瑀、崔信谢过,分别落座。 亲兵奉上热茶,萧、崔两人捧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滚烫的茶水入喉,身上的湿寒之气为之一散,整个人都好过了许多。 刘仁轨开门见山:“两人皆乃贵人,不知风雨之中前来拜访,所为何事?” 萧瑀看了一眼崔信,转头对刘仁轨道:“既然刘将军如此直接,老夫也不拐弯抹角,此番前来乃是为了投诚一事。此前误入歧途,受人蒙蔽,做下错事,现在希望带领镇守承天门的军队向刘将军缴械,改弦更张、弃暗投明。” 刘仁轨点点头:“宋国公乃国之柱石,更是开国元勋,固然行差踏错,但既然迷途知返,想必陛下也会网开一面,崔公更是深明大义,如此甚好。既然两人亲临,在下也不推脱,这就派人前往接受山东军队的投诚,而后接管承天门。” 崔信忙道:“吾等先前有错,此番投诚乃是必然,但投诚之事毕竟涉及诸多方面,不能仓促行之,还有一些条件希望能够与刘将军斡旋商议……” “砰!” 薛万彻狠狠一拍桌子,一双眼睛铜铃一般瞪圆,怒视崔信,厉声喝道:“放屁!汝等不忠不义、祸乱朝纲,老子没将你脑袋剁下来挂在旗杆上已经是网开一面,你还想谈条件?简直混账透顶!” 崔信自幼出身名门,二十几岁便以嫡长子之身份管理博陵崔氏大大小小事务,名动山东、德高望重,何曾被人这般当面辱骂? 顿时气得老脸通红,手指颤抖的指着薛万彻:“你你你……简直有辱斯文,岂有此理!” 萧瑀拽了一下崔信的衣袖,眼神示意他冷静一下,继而看向一旁优哉游哉喝茶的刘仁轨,冷声问道:“不知刘将军到底何意?” 刘仁轨放下茶杯,好整以暇,断然道:“武安郡公之言,您没听到?你们乃是乱臣贼子,若果真想要赎罪,那就痛痛快快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或许陛下会念及往昔之功劳网开一面,若是心存幻想、不肯服输,那就回去整顿军队,等着在下杀到承天门之时,将你二人生擒活捉、明正典刑!在下虽然官低位卑,却也心存忠义,绝不会私下里许诺你们任何条件,要么降、要么战,绝无他途!” 萧瑀与崔信面面相觑,虽然知道此次谈判定然千难万难,却没想到刚一见面便谈判破裂,看刘仁轨这个态度,根本没打算谈。 薛万彻更是在一旁叫嚣:“跟两个乱臣贼子有什么好谈了?要我说,干脆抓起来一刀宰了,然后提着人头去跟陛下请功!” 萧瑀与崔信面色灰白,两股战战。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爱降不降 最新网址:萧瑀与崔信来时想到了种种困难,也想到刘仁轨极有可能狮子大开口,毕竟江南、山东两地的海贸受制于水师,如今又要投诚于水师,或许被水师在这方面狠狠咬一口也有可能,也做好了忍痛让出利益的准备。 却着实没料到刘仁轨的态度这般坚决,连投诚的条件都不让提,便断然拒绝…… 薛万彻喊打喊杀的叫嚷倒是没吓到两人,这江山原本就是陛下的,不是从别处抢来的,剿灭叛军之后自然要思量治国之策,山东、江南两地因为此番支持晋王兵败遭受了巨大损失,与中枢离心离德,若是不能妥善安抚,极易埋下巨大隐患。 即便他们参与了晋王兵败,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但陛下肯定不会将两人赐死,还需他们安抚江南、山东两地。 故而并不理会薛万彻的叫嚣,萧瑀对刘仁轨道:“吾等虽然迷途知返,为社稷稳定而愿意投诚,但却并非一定要选择刘将军,卫公就在春明门外,若刘将军不答应,老夫退而求其次去找卫公也是一样。相比于卫公,刘将军更需要这样一份功勋。” 对于刘仁轨,萧瑀无比重视,单只现在表现出来的强势就可看出此人早已洞悉当下局势,对于各方利益了如指掌,所以也没说什么我现在就去找李靖投诚的话语,而是用了一个“退而求其次”,你的确是最好的投诚目标,但并不是非你不可。 并且直接点明,咱们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你别太过分…… 刘仁轨不为所动,沉声道:“在下不否认的确需要这样一份功勋,但大义面前,个人之得失又算的了什么呢?正是那等自私自利、枉顾家国大义的蝇营狗苟之辈窃据朝堂,才导致此次之叛逆,在下不才,不屑与之为伍。” 被一个“行伍丘八”以家国大义相侮辱,萧瑀与崔信面红耳赤,羞恼交加。 崔信摇摇头,道:“非是老夫自私,实在是山东世家之利益必须得到保障,否则也只能死战到底。” 刘仁轨淡然道:“若有死战之心,又何必冒险登门而来?” 看来自己虽然率军打得山东私军大败亏输、尸横枕籍,却也并未让萧、崔两人认可,否则断然不会用出这种低劣的话术来试探自己的底线。 萧瑀面色难看,略作沉思,摇头叹息道:“若刘将军寸步不让,那老夫也只能去寻卫公了。吾等前来非是为一己之力,而是背负着家族生死荣辱,责任重大。” “呵!” 刘仁轨冷笑一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道:“所以啊,这就是门阀之恶,于私来说,门阀子弟骄纵不法,眼中不知有国、只知有家,于公来说,门阀垄断官员晋升之渠道,满朝朱紫、皆乃门阀,操弄权术损公肥私,不在乎社稷之存续、不在乎帝国之兴亡,宛如毒瘤一般寄生在国家身上吸吮膏血,就该将你们彻底扫灭、挫骨扬灰!” 崔信不满,反问道:“你可知若无门阀之力,大唐何以立国?” 正是依靠门阀不遗余力的支持,大唐才能在隋末乱世之中扫平各路豪杰、一统天下。 刘仁轨道:“此一时,彼一时,大唐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更非世家门阀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更何况崔公只见到大唐如何立国,为何却见不到前隋如何亡国?以史为鉴,当可知天下兴替。如果宋国公、崔公当真打算力战到底,最终灰飞烟灭,天下人不会有一丝一毫之惋惜,唯有奔走相告、额手相庆,世家门阀苦天下久矣!” 若非世家门阀明争暗斗、相互拆台威胁到皇权,隋炀帝又何必以发动战争的手段去消弭其中的矛盾,又何至于最终落得一个身死国亡的下场? 偌大的隋帝国一统南北傲视群伦,结果短短数十年间便分崩离析,此正世家门阀之功也。 贞观后期,李二陛下便以打压门阀为国策,坚定不移的予以执行,李承乾登基之初更是表态会延续其父之国策,而这也是导致关陇、晋王先后两次兵变的主因。 刘仁轨不愿意冒着得罪李承乾的危险对山东私军、江南士族有所优待,难道李靖就愿意吗? 相对来说,刘仁轨背后的房俊无论功勋、势力都已经远超李靖,圣眷更不可同日而语,房俊若是为了些许功勋或许还敢私底下与世家门阀有所牵扯,曾经因为被皇帝猜忌而投闲置散十余载的李靖是万万不敢的。 刘仁轨注意着萧瑀的神色变化,劝告道:“宋国公乃三朝老臣、功勋卓著,江南士族也担负着江南地区的长治久安,以陛下仁厚之性格,又岂会斩尽杀绝呢?现在只要您表达一个知错能改的态度,陛下定然不予深究。” 对于这话,萧瑀是有一定认可的,李承乾非是杀伐果断的性格,就算心中对此番支持晋王起兵的门阀世家恨之入骨,也不太可能采取极端的策略,尤其是江南地区随着海贸的发展开始承担越来越多的税赋,肯定不愿江南之地一片混乱。 只要自己认罪的态度良好,定然能够宽容相待,可若是一意孤行死战到底,说不定就要激怒房俊,从而给江南士族带来严重的后患…… 刘仁轨又看向崔信,啧啧有声:“但是对于山东世家来说,则完全相反。毕竟此番为了支持晋王,山东世家几乎是竭尽全力,数百年积攒的家底都掏空了,更是将山东之地的青壮几乎全部葬送在关中战场,对于山东的掌控跌到最低,山东混乱几乎不可避免。既然如此,借此机会彻底将山东世家连根拔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长痛不如短痛嘛。” 崔信面色发白,即便他城府深沉,却也忍不住心里打了一个冷颤。 同样是支持晋王兵变,江南士族叫得最凶,但是出力最少,江南之地远离关中路途不便,一直未有太多粮秣钱财运抵关中,好不容易募集了十万私军还被水师在燕子矶一战击溃,战后纷纷逃回原籍,重新回归江南士族门下,所以江南士族的实力并未有太多损耗。 而山东世家却不同,青壮、钱财、粮秣几乎全部告罄,正如刘仁轨所言,对于山东之地的掌控跌落至数百年来的最低点,若是借此机会将山东世家一网打尽、连根拔起,所造成的影响自然也不会太大…… 他有些慌了。 刘仁轨一指薛万彻,对萧瑀、崔信道:“直至眼下为止,武安郡公的右武卫、卫国公的东宫六率一直按兵不动,二位可知其中原因?” 萧瑀与崔信心中一颤,薛万彻已经大声嚷嚷道:“保持士气,随时准备出关!” 崔信心中再无侥幸,面色灰败,颓然摇头。 满以为此番前来能够争取最后的条件止损,殊不知对于形势之判断谬之千里,哪里还有资格谈判? ***** 随着武德门的陷落,战场已经由原来围绕武德殿外围各处建筑群落扩散至武德门内,不远处武德殿的屋脊已经在风雨之中显露真容,叛军随时都有可能杀入武德殿。 由大吉门赶来增援的太子左卫率压力山大,李大志虽然负伤却不敢撤下去救治,让亲兵胡乱将伤口处理一下,便带着麾下兵卒死守武德殿。 尉迟恭打了一辈子仗,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生死成败就在此时,遂将李治安排在后军由军队严密护卫,自己则带着精锐奋勇向前,与太子左卫率鏖战不休,希望能够突破封锁,攻入武德殿。 身处重重护卫之中李治心焦如焚,不断催促部队向前支援尉迟恭,他怕李道宗不敌房俊进而失败,导致房俊进入武德门追上自己的后路,到时候前有阻挡、后有追兵,搞不好就将陷入重围、坠入绝境。 结果未等尉迟恭向前突进几步,便有兵卒仓惶来报,李道宗被房俊击落马下,其部队也被具装铁骑击溃,房俊已经集结部队向着武德门杀来…… 这消息好似一道霹雳落在李治头上,大雨中的他心头一片茫然,难道自己当真不是天命所属的那一个? 否则那些口口声声支持自己废黜李承乾的门阀、军队要么全军覆灭、要么龟缩不出,导致大好局面走到今时今日这般凄惨境地? 然而事到如今,早已退无可退,唯有奋而向前。 所幸距离武德殿仅有一步之遥,只要将这一步跨过去就能彻底攻占帝国中枢,李承乾只能放弃太极宫开始逃亡,等自己昭告天下登基即位之后,必然能够彻底扭转局势。 更何况,承天门、朱雀门附近还有数万山东私军,最坏情况之下也能进入太极宫缠住房俊,给自己与尉迟恭争取攻陷武德殿的机会…… “无需在意本王之安危,全军向前支援鄂国公,击溃太子左卫率、攻陷武德殿!” 濒临绝境,李治反而焕发出无穷斗志,抽刀在手,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向前与尉迟恭并肩而战,向着太子左卫率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 身后铁蹄铮铮,房俊带领具装铁骑自武德门杀了过来,千余铁骑发动攻击,其声势在这狭窄的禁宫内苑之中愈发显得排山倒海、无可匹敌。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血战宫阙 铁蹄铮铮声势犹如山崩地裂,李治回头看着千余铁骑自武德门汹涌而入,知道着意味着自己的后路已经被彻底断绝,若不能尽快攻陷武德殿,就将被太子左卫率与具装铁骑前后夹击,必败无疑。 要么攻陷武德殿,要么萧瑀、崔信引山东私军入宫救援,除此之外只有死路一条…… 李治当机立断,吩咐左右亲兵:“马上混出武德门外,让萧瑀、崔信放弃城内战斗,率领部队入宫救援!” “喏!” 几个亲兵赶紧跳下马,在混战之中跑出老远,而后拐个弯向南狂奔。此时整个武德门一线已经完全乱套,因为武德门防线已经全线崩溃,撤下来的右屯卫兵卒与翻墙而入的叛军混战不休,漫长的战线上数十处激战,一时间敌我难分,想要混出去还是很容易的。 李治又道:“告知鄂国公,无需担忧身后,本王亲自迎战具装铁骑,让他只管向前,定要攻陷武德殿!” “喏!” 又有亲兵策骑飞奔,向前给尉迟恭传讯。 此刻具装铁骑已经相距不远,佩戴了铁面的马头已经在风雨之中看得越来越清晰,李治环顾左右,咬牙道:“本王奉天承命、讨伐伪帝,自是天命所归、九五至尊!莫要被敌军吓破了胆,即便是具装铁骑又岂能逆天改命?虽本王迎战,谁能将房俊斩于马下,封爵国公、建国一方!” “喏!” 左右千余亲兵以及数千叛军轰然应命,尽皆双眼泛红、士气沸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谁能拒绝如此破天荒的重赏?由一介偏将、校尉、甚至普通兵卒,一跃而封爵国公、建国一方,简直就是脚踏青云扶摇九霄,为此,就算拼了命也值得! 更何况跟随至此的千余晋王府禁卫乃是当初李二陛下亲自选定、指派,各个都愿意为了李治力战而死! 轰! 具装铁骑狠狠撞进叛军阵中,水花、血花飞溅迸射。 由于刚刚自武德门奔出,距离叛军阵地不远,具装铁骑并未能够将马速提升至极限,导致赖以横行军阵的冲击力未能全部发挥,但尽管如此,人马俱甲的铁骑依旧在甫一结阵便给叛军造成巨大杀伤。 但这支以晋王府禁卫为主的叛军不仅死战不退、全部存了为晋王死战之心,且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军中勇士,战斗力及其强悍,即便面对人马俱甲的具装铁骑亦能死死缠住,互有伤亡。 丧失了冲击力的具装铁骑陷入叛军阵地之中,无坚不摧的锋矢阵无法形成,变成血肉横飞的鏖战。 晋王府禁卫见到兵刃很难破开具装铁骑的甲胄伤及兵卒、战马,遂以重武器袭击马腿,之前尉迟恭也曾试图以此等方式拦阻具装铁骑,但因为战场之上的环境导致失败。现在具装铁骑陷入鏖战,敌我之间距离拉近,这个方法反倒收到奇效。 不断有战马悲鸣着倒地,连带着马背上的兵卒跌落地面,被周边数量更多的晋王府禁卫围杀,具装铁骑先前横行战场的优势不在,局势陷入被动。 房俊在敌军从中纵马驰骋,掌中长槊上下翻飞,将试图靠近的敌军一一击杀,硬生生在敌军阵中杀出一条血路,直扑重新竖起的大旗之下的李治。 然而随着身边兵卒越来越多陷入与敌军的纠缠鏖战,突进的速度也就越来越慢,而且血战连连未曾休息,就连房俊这样天生神力者亦感到力气枯竭、难以为继,更何况其他兵卒、战马? 不过房俊倒也不急,暂时虽然陷入鏖战对具装铁骑不利,但身后重甲步卒随后就能赶到,只要能够将敌军阵地冲开一条缝隙,使得具装铁骑重新发挥出机动性,歼灭叛军易如反掌。 …… 尉迟恭听闻房俊率领具装铁骑已经击败且俘虏李道宗,并由武德门杀进来,顿时吓了一大跳,没有李道宗殿后,自己便成为孤军,如何能冲破面前重重阻碍、拜托身后具装铁骑,进而攻陷武德殿? 只不过这股悲观情绪也之时在脑海之中泛起那么一瞬,旋即便被李治拼死力战拖住具装铁骑的消息给冲击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则是一股冲天豪情。 连李治这样的天潢贵胄都能不畏生死,自己又何须在意生死成败? 武德殿就在眼前,冲过去,攻陷它! 虽然年事已高体力不复当年,又经过一夜厮杀精疲力竭,但尉迟恭依旧鼓起余威咬紧牙根,率领麾下多年征战的老卒悍不畏死的冲向太子左卫率阵地,誓要冲破封锁,攻陷武德殿。 ***** 站在门口目送萧瑀、崔信两人出了山门登上马车远去,刘仁轨与薛万彻回到禅房之内,薛万彻不满道:“何必对这两个老贼如此礼遇?以我之见干脆绑起来,钢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投降,胆敢有半分犹豫就地宰杀!此番放任他们离去,万一又改了主意岂不是还要多费一番手脚?” 这番谈判的过程之中刘仁轨太过强势,根本不给萧瑀、崔信两人任何提条件的机会,虽然最终将其压制逼着他们忍气吞声,却也导致局势极易出现反复,说不定两人回去之后就会改了主意。 还不如当场将两人拿下,而后押赴阵前逼着山东私军投降…… 刘仁轨招手请薛万彻入座,耐心解释道:“郡公您以为末将不想那么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薛万彻不解:“有何顾虑?” 刘仁轨道:“山东世家自诩诗礼传家,对于门下所控制之民众采取刚柔并济之策予以治理,将‘仁义’二字贯彻至每一个人的心头,即便大字不识的奴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愿意誓死维护山东世家的统治。咱们若是将萧瑀、崔信抓起来,不能保证崔信不会来一个鱼死网破,他若死在阵前,山东私军必然血战到底、决不投降。” 薛万彻想了想,颔首道:“的确如此,若说‘愚民之甚’,天下门阀莫过于山东,毕竟是祖传的本事……不过就算山东私军誓死不降又能如何?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只需东宫六率或者吾麾下右武卫入城,将其剿灭不费吹灰之力。” 他虽然自幼不愿读书,但毕竟也是世家子弟,河东薛氏今时今日固然落魄不堪,当年也曾显赫一时。自然明白山东乃儒家起源之地,自古以来儒家学说兴盛繁衍,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历朝历代的儒家子弟不断将儒学进行阉割,衍生出诸多适合统治阶级的学说。 自汉武帝以来的统治阶级为何都愿意捧一捧儒家? 就是因为儒家的各种学说大抵都是有利于统治的,磨灭人性之中的戾气,奉行团结、有爱,推崇“天命所归”…… 既然能够拿来治理国家,那么以之“愚民”更是无往而不利,山东百姓对于山东世家之顺从、认可,其他门阀只能望其项背。 刘仁轨给薛万彻斟了杯茶,续道:“郡公别看现在山东世家闹得这般欢腾,甚至杀入长安城闯下谋逆之大罪,但陛下绝对不会愿意见到如此之多的山东私军覆灭在这长安城内。” 未等薛万彻询问缘故,他自己便解释道:“否则山东之地数十年内不能安抚,且山东百姓自此与帝国中枢解下死仇,世世代代不能化解,离心离德、隐患重重,从今往后中枢如何治理山东之地?” 站在皇帝、朝廷的角度去看,山东私军是否罪有应得并不重要,如何在打压山东世家之后治理山东之地才是最重要的,否则长安距离山东隔着天堑,一旦局势有变,难保山东之地不会风起云涌,重现隋末之旧事。 没有什么比稳定统治更重要…… 更何况刘仁轨谋求进身之阶,若萧瑀、崔信身死,山东私军覆灭,他还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功勋? 毕竟杀人是最简单的,被称作“棒槌”的薛万彻在这方面的能力就足以甩开他刘仁轨几条街,你刘仁轨又凭什么进入中枢、力争上游? 薛万彻点点头,理解了刘仁轨的态度,喝了口茶水问道:“你们这些人就是心眼儿太多,跟房二那厮一个样……现在咱们要如何应对?” 刘仁轨起身,道:“集结部队、停止战斗,同时向朱雀门方向施压,等着接受山东私军投降,将所有俘虏押解城外看管,同时派兵进入各处里坊维持治安、抓捕贼寇,与京兆府一道恢复长安城内秩序。” 薛万彻将茶水喝完,随之起身,豪爽道:“你做主,我配合,此番必定要给你立下一个大功不可。” 他这人虽然浑,但最是重义气,否则当年也不至于在李建成被杀之后宁可逃遁出城藏入终南山也不肯投降李二陛下,此番更是因为房俊的要求,便从头至尾对晋王的拉拢不屑一顾。 他认可了刘仁轨,觉得这人对脾气,自然愿意甘当绿叶,给对方帮衬一回。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缴械投降 马车在风雨之中自长安城各处里坊穿街过巷,终于抵达承天门下,早已等候在此望眼欲穿的褚遂良长长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将两人迎入门洞,先后搀扶两人下马之后,一同进入承天门的内的值房。 褚遂良将早已备好的热水注入茶壶,给两人各自沏了一杯茶水,这才坐在一旁,关切问道:“谈得结果如何?” 自两人前往刘仁轨那边谈判,他便提心吊胆,万一这两人被刘仁轨一并拿下,极易导致所有山东私军萌生死战之志,到时候没有“反正之功”,他褚遂良拿什么取信李承乾,如何重归朝堂? 现在见到两人全须全尾的回来,算是放下了心…… 萧瑀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寒气,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脸上雨水,摇头叹气道:“刘仁轨这人太过精明,根本不肯松口,算是白去了这一趟。” 一旁的崔信闷声道:“倒也不算是白去,从刘仁轨的态度来看,咱们投诚与否并不能影响战局之胜负,这正好证明了咱们的选择是对的。” 人家刘仁轨为何口气那么坚挺、态度那么硬?自然是认定了胜券在握,数万山东私军根本不能左右战局之胜负,所以不肯给予任何谈判条件,若非刘仁轨本人需要这样一份功勋,怕是连面儿都见不到…… 褚遂良点点头,问道:“二位如何决断?” 他不在意与刘仁轨谈妥了什么样的投诚条件,他只在意是否投诚,只要山东私军向刘仁轨投降,就可以算作他的功劳,到时候在陛下面前自有分说之词。 萧瑀反问道:“晋王那边战况如何?” 褚遂良摇摇头,道:“不容乐观,晋王殿下虽然杀入武德门,但江夏郡王已经兵败被擒,房俊截断了武德门进出之路,现在晋王殿下与鄂国公猛攻武德殿,要么攻陷武德殿占据中枢,要么兵败或擒或杀。” 萧瑀又叹息一声,无奈道:“局势已经有所变化,之前攻占武德殿或许还能以中枢之令昭告天下、登基为帝,逼着李承乾退往河西重整旗鼓。但现在就算是攻陷了武德殿,李承乾只需由密道退出城外,等到房俊平定城内乱兵即可再度回来,晋王在武德殿中四面楚歌、孤立无援,谁还听他的?” 安、李、刘三支部队奔赴长安结果大败亏输,其影响实在太大,导致关中各地的驻军、门阀已经吓破了胆,再也不敢贸然起兵奔赴长安支援晋王。 就算有人利令智昏,又如何冲破程咬金、李靖、薛万彻这几道防线? 现在看来,李靖、薛万彻虽然坐镇城外导致太极宫危险重重、岌岌可危甚至一度濒临失陷,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但却截断了外界入境支援晋王的道路,使得右屯卫面对的敌人只有叛军,而不是整个长安城及其周边陷入全面混战,致使局势崩溃、关中动荡。 而右屯卫也的确不负所望,一己之力将十倍之敌军死死挡住,终于迎来局势逆转…… 战略及其正确。 萧瑀看向崔信:“就这么定了吧?” 崔信苦笑一声,喟然道:“不这样又能如何呢?刘仁轨敢放咱们回来,一则是不想所有山东私军全部阵亡在这长安城内,导致山东之地从此与中枢离心离德、隐患重重,再则也是有着充足的信心,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不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做出投诚的决定不难,但是如何面对遭受重创之后还要稳住山东之地的局面,甚至保住山东世家已经为数不多的家底,却是千难万难。 他这一辈子养尊处优,作为博陵崔氏的家主领袖山东世家,可谓荣耀备至、德高望重,临老却不得不吞下失败的苦果,将山东世家一代人葬送在这关中。 可以想见,将来回归山东之后将会面临山东子弟何等样的诘难与唾弃,一世英名尽丧…… 事到如今,只能伏首认错、及时止损,即便无法在谈判之中获得额外的利益,也要尽可能的将更多山东子弟待会山东,使其回归家园,保留一分元气。 褚遂良见两人已经做出决定,唯恐夜长梦多,忍不住催促道:“宜早不宜迟,还是速速行动为好。” 萧瑀、崔信一齐点头。 晋王尚在武德门内鏖战,危在旦夕,但在其兵败之前向刘仁轨投诚与兵败之后再投诚,其间之差距有着天壤之别,现在投诚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带到晋王兵败之后投诚,那就是走投无路、背信弃义,不仅无法获得宽待,更会招致骂名。 萧瑀道:“一切就拜托崔公了。” 崔信道:“分内之事。” 现在猬集在朱雀门、承天门、乃至于整个皇城的部队皆乃山东私军,自然需要崔信下命令缴械投降并予以安抚。不过由于此番山东世家损失惨重,且担忧陛下盛怒之下失去理智要严惩山东世家,必须拉上萧瑀、褚遂良一起。 萧瑀乃江南士族领袖,与自己一道向陛下投诚,陛下就不得不顾虑若严惩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会否感觉唇亡齿寒,进而使得整个江南地域不靖。 而褚遂良虽然没什么势力,钱塘诸氏也没有左右局势的资格,但毕竟是贞观朝的老臣,且自太宗皇帝东征开始便一直随侍左右,总归在李承乾那里有几分薄面…… 走出房舍,崔信仰头看了看乌云堆聚的天空,任凭冷风裹挟着雨水打在脸上,重重吐出一口气,将门外等候的一众山东世家子弟叫到跟前,一一吩咐。 听闻崔信命令所有山东私军放下武器、就地投降,等候水师部队的看押监管,这些山东子弟非但没有感受到半分不战而降的屈辱,反而全都松了一口气,当即照办,返回各部传达命令。 山东自古豪杰辈出,虽然只是仓促募集的私军,却也有着死战不退的血性,然而此番进入长安城试图颠覆皇权,却被水师的陌刀队杀得彻底胆寒,一腔血勇都被着漫天风雨淋得冷却。 直至现在,随着水师陌刀队的不断推进,朱雀大街两侧早已堆满了山东私军的尸骸,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整个长街都浸透在献血之中,即便是这瓢泼大雨亦不能将尸体汩汩流出的献血冲散……如此惨烈至极的场景,谁不胆寒? 很快,整个承天门至朱雀门一线的山东私军便在各自校尉的命令之下放下武器,等候水师部队前来押解出城、予以看管。 没有桀骜不驯、死战不降,没有忿忿不平、怨声载道,只有默默的缴械、蹲地不语,甚至有一些私军居然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一阵之后,忍耐不住的畅然欢笑起来…… 没有人喜欢战争,若是抵抗外侮、保家卫国还好,如同这般同室操戈还要牺牲掉性命,谁能愿意呢? 这些山东子弟畅想着既然战争结束,很快就能回到家乡见到父母妻儿,自是忍不住的流露出向往神色…… …… 刘仁贵很快率军抵达朱雀门下,薛万彻也调了一队人马入城,将缴械的山东私军分成没千人左右一队,驱赶着向东而行,李靖也已经得到刘仁轨的请示打开了春明门,山东私军将会自春明门出城之后在东宫六率军营附近暂且看押。 没有最后挣扎、困兽之斗,整个受降过程顺风顺水,越来越多的山东私军被驱赶至城外。 刘仁轨让人叫来京兆府的官员、衙役,带着麾下部队一个里坊一个里坊的抓捕贼寇、安抚百姓、维持秩序,因为叛军入城而带来的混乱逐渐平息下去。 …… 春明门外军营之内,李靖听取着战报,慢悠悠的喝着茶水。 最为凶险的阶段已经过去,等到山东私军差不多全部驱赶出城,让出朱雀门、承天门以及整个皇城区域,东宫六率与右武卫就可以派遣一部分军队顺势入城,增援太极宫,叛军弹指可灭。 经此一战,不臣于陛下的各方势力几乎被剿灭一空,仅剩下的一些漏网之鱼也吓破了胆子,再不敢阴奉阳违、不尊皇命,李承乾的统治将会彻底稳固,皇权尽收于手,其皇权集中之程度甚至较之太宗皇帝犹有过之。 毕竟太宗皇帝再是雄才大略亦要顾忌遍及天下的门阀势力,贵为帝国之王,却也不能随心所欲。 才刚刚登基不足一年的李承乾却做到了…… 当然,所付出的代价是极为惨重的。 山东之地几乎户户缟素、家家挂幡也就罢了,山东世家积攒数百年的家底为之一空,百姓耽搁农时,眼看着冬日将至,如何填报山东百姓的肚子使其安稳度过这个冬天,将是一桩大事。 江南士族虽然没有山东世家那么惨,但也是伤筋动骨。 关陇门阀更不必说,接连发动两次兵变,再雄厚的家底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杰出的子弟几乎全部耗尽更会使得关陇门阀自此一蹶不振,即便朝廷不追究其罪责,也绝无可能恢复元气。 最为严重的还是帝国中枢的损失。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天亡我也 为了应对晋王发动的这次兵变,原本就因为太宗皇帝东征而搬空的府库更是雪上加霜,搜刮出最后一粒粮食、最后一串铜钱、最后一匹布帛,战争胜利固然可喜,但接踵而来的战后恢复却几乎无以为继。 没有钱、没有粮,拿什么去重建战争拖垮的帝国体制? 阵亡之兵卒的抚恤,有功之将是的封赏,崩溃的税赋系统要重建,俘虏要看押喂养……所需要的钱粮简直就是一个可怖的天文数字。 叛军虽然剿灭,门阀虽然剪除,但还有更大的危机等着陛下与满朝文武。 自然而然的,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启。 李靖倒也并未感到落寞,他在上一个时代就已被抛弃,如今固然重新得到陛下之重用,但他明白时过境迁的道理,更何况一腔雄心壮志早已在这些年的投闲置散之中消耗殆尽,哪里还有心气去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力争上游? 他一生声名赫赫、荣誉无数,到老还那能够博取这样一份足以传诸于子孙的功勋,足矣…… “传令下去,密切配合水师,所有自春明门押解而出的俘虏皆要妥善安置,另外,严谨部队踏入春明门,更不准插手山东私军投降之事宜。” 既然不打算去争,自然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耍什么手段,留下一份香火情比什么都重要。 即便不论他与房俊的关系,单只是这个刘仁轨不过一介水师将领却能够单领一军从江南打到长安,入城之后之表现更是光彩夺目,尤其是在纳降以及随后恢复长安城内秩序方面的表现,更是具有卓越能力,这样一个允文允武的将领,背后还有房俊的支持,假以时日必然要大放异彩。 这个时候自己出面压制固然能够攫取一些利益,却极有可能为自己的子孙家族树立一个大敌,何必多此一举呢? 自己秩序坐镇春明门外,威慑关中各地驻军、门阀,一份拥戴之功便算是稳稳拿下,自不必入城去掺和进利益纠葛之中,徒惹烦恼。 ***** 李承乾负手站在武德门门口,目光穿透风雨自门口的台阶向下,投注到鏖战不休的广场之上。敌我态势混乱,隐约可见距离武德殿最近的太子左卫率死命挡住叛军凶猛的攻势,所幸仍有援军自一侧的大吉门源源不断而入,使得防线逐渐稳固,未被叛军凿穿阵地冲到殿前。 而在第一线的攻防阵地之后,靠近远处武德门的位置,又有两支军队缠斗不休,风雨之中竖起的那一杆晋王大旗摇摇欲坠,好几次几乎倾倒,却又顽强挺直。 “陛下,殿门口风大湿气重,不如回去御座歇息,等待外面汇报战况即可。” 许敬宗来到李承乾身后,躬身劝谏。 其余人自然不会让许敬宗独自一个在陛下面前讨好邀宠,也纷纷前来,簇拥在李承乾身后,七嘴八舌的劝说李承乾回归殿内。 刘洎也道:“叛军虽然气势汹汹,然则已是强弩之末,冲不破太子左卫率的防线,就只能等着被越国公围剿……不过局势仍有凶险,武德殿乃帝国中枢,陛下更是万乘之君,焉能任由叛军攻至咫尺之地危及陛下安全?越国公负责太极宫内战事,剿灭叛军固然大功一件,其中却也有诸多商榷之处,责无旁贷。” 未等李承乾开口,许敬宗便反唇相讥:“吾等陪同陛下坐在此处,说得好听是与陛下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可以用‘忠臣’来自居,然则在我看来,不能为君分忧,实在无能至极。那些将校兵卒自晋王起兵之日起便奋不顾身,如今更是为了陛下之安危、社稷之存亡而视死如归,血染宫阙、死得其所!吾等非但不能上阵杀敌,反而在此处攻讦勇士,实在是羞煞愧煞、恬不知耻!” 刘洎顿时大怒,厉声喝道:“许尚书何以将此间文武贬斥得这般一文不名?文武殊途,各有职责,牝鸡司晨才是亡国之道!” 许敬宗呵呵冷笑:“逆贼不臣、祸乱社稷,此乃武将尽忠之时也;吾等文官虽然不能披挂上阵、剪除奸佞,却也应当思虑战后之重建,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刘侍中不思本职,却在此职责死战尽忠之武将,其意叵测、其心可诛!” “行了!” 李承乾被两人吵得脑仁疼,转过身不悦道:“忠臣义士浴血搏杀,只为护卫社稷、匡扶正朔,两人皆乃国之柱石、朕之肱骨,何以这般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成何体统!” “微臣知错。” “请陛下恕罪。” 两人赶紧躬身向后退了两步,不敢多言。 李承乾不理会两人,迈步回到御座上坐好,询问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勣:“战局至此,英公认为会否再有变数?” 李勣想了想,道:“尉迟恭已然力竭,很难凿穿李大志的阵地,晋王被越国公缠住,基本不可能脱身……唯一可虑者,便是萧瑀、崔信之辈占据承天门,一旦事败无法制约山东私军,极有可能祸乱整个长安城。” 李承乾默然不语。 他是皇帝,不仅要击败叛军、坐稳皇位,更要思量战后之事,耽搁的农时、崩溃的朝堂、空乏的府库、大批需要抚恤的将士、无数羁押看管的俘虏……想一想便头痛欲裂。 若是叛军最终失去控制祸乱整个长安城,将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彻底变成一个烂摊子,再想收拾干净、恢复如初,需要耗费的钱粮、心血几乎不可估量。 可他身为皇帝,却是避无可避,只能迎难而上。 不过即便最坏的情况也早有心理准备,最起码世家门阀在这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中枢的恢复、体制的重建、乃至于各地的赈济扶持都会少去很多掣肘,中枢的命令可以奉行天下,一切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正如之前与房俊数次秉烛夜谈对于帝国未来之推测那般,只要将世家门阀这个寄居于帝国肌体之上最大的毒瘤剜掉,必然可以延长国祚。 或许大唐任然难逃“三百年轮回”之命运,但最起码将能够看到的危机剔除掉,尽人事而听天命,不至于后世子孙亡国之时仍对门阀之恶耿耿于怀…… “李将军,”李承乾看向殿门口的李承乾,斟酌一下,缓缓道:“派人去告知越国公,若是能够不伤雉奴性命,还是不伤为好……他虽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朕却不能做弑弟之君,将他抓捕回来幽禁一生,便已足够。” 这不是他做戏,故意做出一副仁厚的样子,只要想起母后殡天之时对自己“爱护手足”的交代,想起雉奴小时候抱着自己的腿玩耍嬉笑的情景,便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 所以他自认永远比不上太宗皇帝,因为做不到杀伐果断,明知让雉奴死在战场之上乃是最好的结果,却很难做得到。 从这一方面来说,李承乾自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然而若是连自己保护手足的心意都不能去做,这个皇帝当不当又有什么意思呢? “喏!”李君羡领命,转身出去派人向房俊传达皇命。 殿上群臣又相继道:“陛下仁厚,苍生之福也!” “晋王倒行逆施,陛下以德报怨,此千古之佳话!” 李承乾对于大臣们的歌功颂德、阿谀逢迎已经有所免疫,故而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并无阻止。 有些时候,自己虽然不需要这些好听的话语,却不能阻止大臣们去说,否则很难让他们安心。 …… 雨水与汗水自兜鍪下流淌出来,流入眼睛火辣辣的疼,李治却根本没有抬手擦拭的机会,刚刚红着眼睛挥动长槊将一个迫近的敌军逼退,另外一侧又有几个敌军冲上来,逼得他不得不策马后退,让身后的禁卫上前堪堪抵挡。 人生第一次亲临战阵,李治终于体会到那种人命如草芥、马革裹尸还的沙场悲壮。即便具装铁骑丧失了机动性,长时间战斗也几乎耗尽了兵卒与战马的体力,但是浑身上下覆盖的铁甲带来坚固的防御,想要将其狙杀往往需要三五个人并肩协作,才能寻找到甲胄的缝隙将其击杀。 然而战场之上这样的机会又能有多少?所以与具装铁骑混战一处,眼睁睁看着身边的禁卫前赴后继抵挡敌军的突袭而坠马阵亡,令李治见识到战争的残酷,以往所有的骄傲、自负,全都随着战争的进行一点一点消磨殆尽,代之而起的是面对死亡无尽的恐惧。 尤其是远处人马俱甲、掌中长槊较旁人长出足足两尺有余的房俊正不断跃马舞槊冲杀而来,那股未从体会过的浓烈杀气即便隔着十余丈的距离,依旧穿透风雨扑面而来。 李治勉强提着马槊,心中恐惧已极、两股战战,眼看着房俊距离自己越来越***素骁勇善战的禁卫在其马槊挥舞之下鲜血喷溅、坠马毙命,一股绝望袭上心头。 他搞不明白为何萧瑀、崔信迟迟未能率领山东私军前来救援,难道当真是天亡我也?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生死之间 最新网址:“挡住他!挡住他!” 眼看着人马俱甲的房俊跃马舞槊仿佛一尊杀神般冲杀而来、锐不可当,李治心底的恐惧几乎无可遏止,一边打马后退,一边嘶吼着让左右禁卫上前阻挡。 晋王府的禁卫皆当年太宗皇帝亲自挑选,各个忠诚无比,愿意为晋王之安危粉身碎骨,此刻见到房俊冲势迅猛直取李治,又听闻李治恐惧的嘶吼,自是义无反顾的冲上前去,潮水一般将李治围在当中,试图挡住房俊的突袭。 面甲之下,房俊舔了一下流入口中混合的雨水、汗水,微微发咸,急促的呼吸调动了身体的每一分力量,度过一段极为难受的体力极限之后,不仅觉得身体似乎被注入能量遏制疲惫,各个感官更是愈发敏锐,状态出奇的好,身前叛军阵型严谨、三面围杀,他却依旧跃马舞槊长驱直入,游刃有余的纵马驰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槊刃雪亮,当者披靡。 李治看得目瞪口呆,以往无数次听闻房俊“勇冠三军”之名,“勋二代”之中难逢敌手,但也只是赞叹数声,并未有太过直观的感受,直至现在亲眼目睹房俊一人一马一槊在万军丛中驰骋冲杀无人可挡,才知道这是何等的体魄。 而且这还是鏖战一夜、冲锋陷阵之后…… 只怕吕布之勇、项羽之力,也不过如此。 眼见房俊无可阻挡的冲到近处,雨水自其甲胄之上流下,战马鼻孔之中喷出的白气清晰可见,李治终于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策马小步小步的往后退。 但是退后几步,却又停住。 面前是房俊的具装铁骑,身后是尉迟恭的部队,不远处的武德殿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就算他一退再退,还能退到哪儿去? 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李治咬紧牙关,举起兵刃,大呼三声:“死战!死战!死战!” 只要自己能够顶住房俊,使得尉迟恭无后顾之忧,才有可能攻陷武德殿,逆天改命。否则自己一乱,尉迟恭后方凭恃全失,房俊的具装铁骑突袭其后背,只能全军覆没。 已经打到了这里,距离武德殿一步之遥,岂能甘心功亏一篑? 即便战死于此处,也断然不可再退半步! “死战!”左右晋王府禁卫以及右候卫兵卒轰然应诺,李治以太宗皇帝嫡子之尊、更是遗诏传位之人,面对困境仍能锐意进取、血战不退,这种行为能够极大提振军心士气,而这些兵卒将士要么对李治忠心无二、誓死相随,要么破釜沉舟、全无退路,自然随着他浴血奋战,士气如虹。 前方的尉迟恭在冲锋之际亦听到身后数千人迸发出的呐喊,那股惊天动地的气势令他深受感染,也知道此刻李治必然陷入险地,可若是回头救援,必然被太子左卫率趁势压制、重重包围,就算能够救援李治也将陷入死地,再无可能攻陷武德殿…… 权衡利弊,他也只能一咬牙,奋起全身力气,挥舞着马槊愈发疯狂的冲锋,只要快速凿穿太子左卫率的阵地杀入武德殿,才能有一线生机,否则今日必定要在此全军覆没。 况且李治身先士卒、死战不退,激起麾下将士死战之心、士气如虹,即便面对房俊,想必也能拖延几时,只要自己尽快攻陷武德殿,最终的胜利依然在自己这边。 然而血战之中几乎精疲力竭的他却一时未能记起,心稳固、士气高涨固然能够在诸多战役之中以弱胜强,但绝不是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在绝对的势力面前,任何因素都不足以反败为胜…… …… 叛军士气陡升,面前压力巨大,房俊却丝毫不惧、越战越勇,将身后具装铁骑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以自己为“箭头”,身先士卒猛冲猛打,硬生生向着叛军阵地凿去,凭借高超的武力、强硬的防御,马槊上下翻飞,无一合之将。 身后武德门内,一队队重甲步卒终于姗姗来迟,见到战场状况,无需指令,便一分为二自两翼绕过具装铁骑,突袭叛军两侧阵地。 中路被房俊硬生生凿出一条血路,恍若战神一般锐不可当,若非李治死战不退提升了兵卒士气怕是已经支撑不住,两侧阵地又骤然遭受重甲步卒突袭,整个阵地一下子便乱了套,恐惧自兵卒心底升起,军心瞬间动摇。 李治顿感惊惧,遥望着不远处的武德门,心底疑惑不解:为何行动迟缓的重甲步卒能够先行赶到,但萧瑀与崔信的援军却迟迟不来? 心底难免升起一丝阴霾…… 房俊一槊将一名叛军校尉挑起,双臂一抖向着一旁抛去,校尉凄厉惨叫之中鲜血随着雨水一起洒下,房俊双目圆瞪,大喝一声:“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千余具装铁骑、两千重甲步卒组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将叛军死死钳住,中间、两侧齐齐发动凶猛攻势,叛军无力抵挡,只能且战且退。 李治目眦欲裂,大声嘶吼:“不能退!不能退!随本王杀上去,只要顶住房俊,鄂国公自可攻陷武德殿!” 眼看着李治挥舞着兵刃冲杀在第一线,晋王府禁卫不敢再退,急忙上前簇拥在他身旁。 然而并不能挡住房俊狂风骤雨一般的冲杀。 重甲步卒自两侧突袭,牵制了叛军大部分兵力,使得房俊面前压力骤减,咬着牙鼓起最后的力气,一路冲杀向着李治挺进,被杀破了胆的叛军非但不敢与他对阵,反而所过之处纷纷惊慌必然。 眼看着铁甲覆身的房俊杀气腾腾犹如猛虎一般杀来,李治踟蹰不定,不知是应该上前应战,还是赶紧丢头就跑…… 就在他犹豫之时,房俊已经策骑杀到跟前,马槊一个捅刺,雪亮的槊刃划出一道虚影,穿透风雨来到李治面前。 左右禁卫奋勇上前,见来不及救援李治,只能围魏救赵,数支长矛直取房俊胸前,试图逼退房俊。房俊却视若无睹,握着马槊的手臂没有半分迟疑、颤动,一往无前的向着李治捅刺过去。 恍惚之中的李治终于回过神,架起兵刃格挡直奔前胸的马槊,“当”的一声响,一股无可匹敌的大力传来,李治“哎呀”一生,掌中兵刃脱手而飞,两条手臂被震得酸麻难当,户口更是崩裂出血。 他不过是一个长于深宫之内的皇子,既没有力能扛鼎的天赋,又不曾坚持不懈的打熬筋骨,连李道宗都挡不住房俊全力一击,何况是他? 不过幸好此刻的房俊也已经精疲力竭有如强弩之末,虽然震飞了李治的兵刃,这一槊却也给挡住,不能向前。 “当当”几声轻响,晋王府禁卫的兵刃或刺或斩的落在房俊身前要害,却皆被甲胄阻挡,难以伤及房俊分毫。但即便如此,兵刃所携带的巨大力量也使得房俊浑身一震,硬挺着将掌中马槊改刺为扫,向着李治腰间横扫过去。 槊刃宽长,企鹅房俊力大无比,若是被扫中,即便李治身穿甲胄也难逃坠马重伤之结果。 李治慌乱之中值得甩掉马镫,向左倾斜,主动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堪堪躲过这一槊。 然而房俊似乎对其应对早有预料,一槊扫空,整个人顺势从马背之上跃起自马头前边落地,快速上前两步,马槊一摆,槊刃便直接搁在摔倒在地的李治脖颈之上,继而大吼一声:“放下武器,谁敢乱动,老子宰了他!” 周围晋王府禁卫见到李治到底,顿时大惊失色,一窝蜂的涌上前却来不及救援,纷纷围住房俊,几十件兵刃齐齐对着房俊,一旦发动,即便全身甲胄也挡不住如此之多的兵刃攻击,为了保证关节活动方便的缝隙之处必然被全部刺穿。 但是房俊将槊刃搁在李治脖颈之上,又被这一声大喝吓了一跳,谁敢轻举妄动? 对于这些晋王府禁卫来说,什么皇图霸业、什么权力争夺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唯一的使命便是确保李治的安全…… 现在投鼠忌器,如何敢动? 具装铁骑与重甲步卒则自外围“呼啦”一下涌上来,将晋王府禁卫包围起来。 晋王李治摔倒在地,雪亮的槊刃搁在脖颈一动不敢动,房俊立于身前,卓然挺拔,数百晋王府将两人围在当中,无数兵刃指着房俊,只要发动,顷刻间可以将房俊大卸八块,而更多的具装铁骑、重甲步卒则又在外围将晋王府禁卫包围,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各方皆有估计谁也不敢妄动,风雨之中,喧嚣的战场出现诡异的平静。 李治仰躺在地上,浑身泥水狼狈不堪,雨水从天而落打在脸上,见他一腔豪情彻底浇灭,先前好不容易鼓起的死战之心,在生死面前消散得点滴不剩。 从未距离死亡如此之近,才知道生死之间果然有大恐怖,什么皇图霸业,什么志气凌霄,都比不过苟延残喘的活着……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晋王被俘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与死从来都是听说的东西,或有怅然、或有遗憾,但其实很难有真切的体悟,即便亲眼所见,也极难感同身受。 唯有当面对死亡之时,才能感受其中的大恐怖。 热血盈胸、豪情迸发之时,匹夫亦能从容面对生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好汉一条,何惧之有?然则当热血冷却、豪情褪去,死亡的恐怖就会瞬间袭占心头。 故而能够在心情平复、身陷绝望之时依旧能够从容直面死亡者,可称之为英雄。 没有信仰之坚持、崇高之气节,鲜有人能够做到。 李治显然不能…… 自昭德殿披挂整齐亲临战阵,他短短时间之内他曾数次下定决心死战,要么攻陷武德殿登基为帝,要么兵败太极宫身死命丧,不成功、便成仁,绝不猥琐求生、苟延残喘。 然而当这一刻雪亮的槊尖抵在脖子上,冰冷的雨点落在槊刃上迸溅到脖颈的皮肤,胸膛之内的豪情壮志转瞬消散,滚烫的热血也迅速冷却,浑身如同坠入冰窖一般颤抖战栗,脑海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我得活着…… 迎上房俊杀气腾腾的眼神,李治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略微大声呵斥左右禁卫:“放下武器,都放下武器!” 他尽量将声调放得平缓,倒不是为了显示自己临危不乱、不惧死亡,而是唯恐声音大一点刺激到房俊的情绪,导致其误以为他要反抗从而猝下杀手…… 左右禁卫闻听李治之言,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相继将手中武器丢弃,而后蹲在地上,垂下头去。 太宗皇帝当年对于李治极为宠爱,甚至连魏王李泰都略有不如,所以为其挑选的禁卫皆乃精锐之中的精锐,多是跟随他常年征战的扈从,战阵厮杀功勋赫赫,不仅各个忠心耿耿,更有着无与伦比的骄傲。 “投降”这个字眼从来都未曾出现在这些禁卫的意识之中,大唐雄兵唯有死战、岂能投降? 此刻固然碍于自身护卫李治性命之职责不得不弃械投降,但心中之不忿却难以遏制…… 房俊松了口气,虽然自己冒险将李治制住,但身边皆乃晋王府禁卫,万一李治心性狠辣不管不顾悍然下令以死相搏,自己就得被这些禁卫大卸八块剁成肉泥。 既然李治怂了,自己的危机自然解除…… “来人,将这些全部驱赶至武德门外,分别看押,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喏!” 两翼的重甲步卒迅速行动,先是将叛军分离成百余人一队,而后驱赶着自武德门向外走去。 亲兵上前将李治摁在地上,扒掉甲胄,再从战死兵卒的身上取下中衣撕成布条,几根布条放在一起搓成绳索,将李治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最后放在一匹战马背上,数十人围拢在侧护卫严密。 房俊不敢将李治送走看押,毕竟他的身份实在是太过重要,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影响极其严重,必须全须全尾的送到李承乾面前,由李承乾发落才行。 半点风险都不能承担…… 李治面如死灰、全无反抗,任由自己被捆绑之后面朝下搁在马背上,一声不吭,保持他最后仅存的一点骄傲。 房俊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雨水落在脸上一片沁凉,目光再度落到前方依旧锲而不舍猛攻武德殿的叛军,心头满是镇定,既然李治被俘,叛军覆灭自然是迟早之事,尉迟恭困兽犹斗,怕是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启禀大帅!” 一匹战马自武德门驶出,疾驰至房俊面前站定,马上校尉大声道:“启禀大帅,萧瑀、崔信已经向刘仁轨投降,承天门外数万叛军开始被押赴至城外交由东宫六率看押,刘仁轨已经联合薛万彻以及京兆府的官员衙役开始整肃长安城内秩序!” 伏在马背上生无可恋的李治顿时猛烈挣扎,一旁的兵卒赶紧上前将其死死摁住,李治却依旧尽量仰起脖子,通红的双眼满是血丝,英俊的面容扭曲,破口大骂:“娘咧!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贼,本王如此信任你们,你们却出卖本王、卖主求荣,本王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满门抄斩,然后送去太宗皇帝面前,看你们到底有何颜面去面对太宗皇帝!让你们两家男子世代为奴、女子世代为娼!娘咧!本王死不瞑目!” 他自出生以来便饱受爱护、锦衣玉食,从未出口这般污言秽语,然而此刻愤怒填膺,恨不能将所有的恶毒之言都加之于萧瑀、崔信之身,啖其肉、饮其血,使之人神共弃、不得好死。 房俊摆了摆手:“堵住晋王殿下的嘴巴!” 他倒是很能理解李治此刻的愤怒,虽然心底一直对皇位有所觊觎,但是当太宗皇帝忽然驾崩、李承乾临危即位已经造成既定事实的情况下,李治一度已经认命,即便他明知李承乾即位之后极有可能要剪除他这个对皇位有威胁的弟弟,却也无可奈何。 正是萧瑀等人给予晋王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勇气,让他在绝望之中见到一抹火光,然后如同飞蛾一般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却最终粉身碎骨、化为灰烬…… 这样的背叛,自然令人切齿痛恨。 几个亲兵上前将李治的嘴巴堵上,李治兀自离岸的鱼儿一般奋力挣扎,嘴里“呜呜”有声,他愤怒、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房俊策骑上前,伸出手拍了拍李治的肩头,温言劝慰道:“何必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不顾一切发动兵变,那自然就得做好承担失败后果的准备,多想一想如何才能让陛下饶你一名吧,我可不想因为亲手将你擒获结果导致你身死从而被长乐、高阳、兕子她们几个迁怒。” 言罢转过头,下令道:“派出一队人向尉迟恭大喊‘晋王已死’,乱起军心!” “喏!” 有校尉得令,马上组织一群平素嗓门大的兵卒,上前围着正奋力向武德殿冲杀的尉迟恭身后,扯着嗓子大吼:“晋王已死!汝等速速投降!” 百十人的吼声汇聚一处形成巨大的声浪,在风雨之中远远传开,远近皆闻。 正在奋勇冲杀的叛军顿时大乱,支撑他们血战至此的信念便是扶保晋王登基、完成太宗皇帝遗愿,如果晋王身死,那就算他们攻入武德殿废黜李承乾又有什么用处? 尉迟恭也是心中一颤,失神之下被一个校尉冷不丁一矛自撩起的裙甲下摆刺中大腿,疼得他大叫一声,挥舞马槊将那得手之后不及撤退的校尉打落马下,大声道:“大家听好,此必奸贼胡说八道,意在惑乱我军心,勿要信以为真,随我向前,直取武德殿!” 咬着牙、红着眼,兀自挥舞马槊向前冲杀。 他不是不信晋王已死,而是不敢信! 可以想见如果晋王果真阵亡,那么他尉迟恭将要面临的是何等悲惨的命运!有李治在,那么即便兵败承担罪责的第一责任人必然是李治,以尉迟恭这么多年的功勋,未必就能落得一个极端下场;可若是晋王阵亡,那么所有的责任都将有尉迟恭一人担起,蛊惑亲王谋逆、支持亲王造反、致使晋王阵亡乱军之中、惑乱整个关中、祸延河东山东江南…… 不是他尉迟恭愿不愿意担的问题,而是他担不起! 被李承乾斩首可以,甚至抄家灭门也认了,但唯独“导致晋王身死”这个罪名万万不能落在他身上!他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一同推翻李承乾、李元吉的迫害,开创贞观一朝,君臣恩德、战友情谊,可传诸于后世成为一段佳话。 若是担负了那样的罪名,他纵然一死,去九泉之下如何向太宗皇帝交待? 万死难恕其罪也! 疯了一样的尉迟恭浑然不管身后的震天叫嚷,鼓足勇力面对太子左卫率的阵地猛冲猛打,太子左卫率固然精锐,但是胜局已定的情况下面对不要命的尉迟恭,自然被打得狼狈至极、节节败退。 这时候后边又传来叫喊—— “萧瑀、崔信已经率领山东私军投降,正被押解出城接受卫公看管!” “大局已定,尉迟恭速速放下武器,勿要负隅顽抗!” 喊声响彻武德门与武德殿之间空旷的广场上,叛军彻底慌乱,即便尉迟恭连连怒声呵斥,却也难以震慑混乱、稳定军心。晋王死活,其实对于候卫将士并不是那么直观,他们都是跟随尉迟恭多年的老部下,眼中只有军令、唯命是从,尉迟恭让他们干什么那就干什么,晋王死活、皇位谁属,他们还不能清晰认知,但萧瑀、崔信投降,后果便是他们这支突进至武德殿咫尺之遥的军队已经成为一支孤军。 再加上李道宗战败被俘,入城之时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十余万大军,现在仅剩下他们这几千人…… 即便攻陷武德殿又能如何? 一切的拼搏已经没有了意义。 尉迟恭持槊仰天,喟然长叹,时不我与,如之奈何……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豪雄落幕 最新网址:越来越多的右屯卫、太子左卫率部队自武德门、大吉门潮水一般涌入,武德殿前的空旷地域人头攒动、密不透风,大雨之下,仅余下的叛军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困。 尉迟恭环视左右,跟随他多年征战沙场的袍泽部下虽然形容狼狈、伤创处处,但目光如火神情坚定,只要他一声令下,纵然明知此战已经毫无意义,却依旧会跟随在他身后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摘下兜鍪丢在一边,抬眼望去,远处武德殿的屋脊笼罩在风雨之中,如山似岳、岿然不动。 事已至此,失败乃是必然,但有些事情并非胜败便可以终结…… 握紧手中马槊,尉迟恭大喝道:“房俊何在?” 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有所松动,房俊人马俱甲由后阵向前,人群劈波斩浪一般让向两侧闪出一条通道,同时所有人振臂高呼:“大帅威武!” “必胜!必胜!” 房俊在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来到阵前,摘下兜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重围之中的尉迟恭,朗声道:“胜负已定,鄂国公还不速速放下武器投降,难道还想做一番困兽之斗、负隅顽抗吗?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应当替你身边这些袍泽想一想,当真让他们背负逆贼之名战死此处,不仅过往功绩一笔勾销连其妻儿家眷都要遭受牵连,生生世世沦为奴籍,永远抬不起头?” 偌大的战场之上,鸦雀无声,雨水噼里啪啦的落在兜鍪、甲胄、地面之上,没有人说话。 叛军之中不少人都露出迟疑之色,他们跟随尉迟恭多年,可谓荣辱与共、生死相随,为了尉迟恭的命令他们可以奋不顾身、视死如归,因为他们知道即便倒在冲锋的路上,尉迟恭也不会吞没他们的功勋,会对他们的妻儿家眷予以关照,他们无后顾之忧,可以拼却这一条命去给妻儿家眷挣一个幸福的生活。 但那是在对外作战之时才行…… 现在是起兵叛乱,面对的是大唐皇帝,一旦战败必然清算罪责,自己一死固然无畏,可如何能够忍心拖累家眷? 尤其是想到等到自己战死,这么多年尸山血海拼回来的功勋将会一笔勾销,因军功所授予之田地尽数收回,免税之资格取消,甚至连永业田、口分田都一并罚没,家眷子女何以为继? 个人之生死可置之度外,但家眷之生死存活,却不能格外顾虑…… 尉迟恭并不理会士气跌落至极点的部下,双眼圆瞪盯着房俊,喝问道:“吾只问你,晋王殿下到底如何?” 若晋王尚在,为了麾下部将之生死着想,他可以停止攻伐武德殿。 若晋王已死,那他就只能死战到底,拼着一世骂名、满门抄斩,也宁死不降,以此向太宗皇帝做一个交代。 房俊与尉迟恭对视片刻,见对方眼神毫无闪烁、神情坚定,只好摆摆手,让人将五花大绑托在马背上的李治带上来,同时握紧马槊,紧盯着尉迟恭,一旦对方有上前抢夺救援李治之意图,立即阻止。 他不是不知道将李治带到尉迟恭面前所面临的风险,一旦李治被抢走,再想剿灭叛军之时估计李治性命就会很难,而万一李治身死,影响实在太大,他可不愿背负一个杀害李治的骂名。 但他也明白尉迟恭此刻之心境,若是不让他见到李治还活着,怕是要宁死不屈、血战到底……再增伤亡,实无必要。 “殿下!”尉迟恭大呼一声,见到马背上的人抬起头,虽然形容狼狈五花大绑,但正是李治无疑,顿时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单膝跪地,悲呼道:“老臣无能,连累殿下兵败,纵千刀万剐,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太宗皇帝!” 放声大哭,老泪纵横,心中之悔恨怕是倾尽黄河之水亦难以洗刷干净。 老老实实做一个统兵大将也就行了,只要子孙不犯下今日这般之大错,凭借他以往之功勋,尉迟家与国同休并不难,荣华富贵代代相传,何必非得觊觎封建之功扶保晋王发动兵变? 只可惜大错铸成、无可悔改,一世英雄如今落得一个兵败之下场,落魄凄惨锒铛入狱,受世人之耻笑…… 一股悲壮之情自心底汹涌而来,尉迟恭解下腰间横刀,反手握住,以刀刃向内,猛地割在脖颈上,在左右惊呼声中顺势一划,锋锐的刀刃瞬间割断气管、动脉,献血犹如喷泉一般喷出,半空中与雨水混合一块,溅落于地。 身体向后一仰,仰天跌倒在泥水血水之中,一代豪雄、贞观勋臣,当场气绝…… 自尉迟恭拔刀自刎,一切实在太快,就连他身边的亲兵都未能反应过来,待到尉迟恭仰天跌倒,亲兵们惊骇欲绝纷纷扑上去试图救援,却发现尉迟恭这一刀用了大力,不仅割断气管、动脉,连脖颈上的肌肉都几乎割断,半个头颅都脱离身体,纵然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救无可救。 “大帅!” 左右亲兵、部曲悲呼一声,跪伏于地,黑压压一片,呼天抢地悲怮之声撕心裂肺。 军中最重感情,多年的生死袍泽并肩作战,彼此之间的救命之恩几乎无法计算,尉迟恭虽然平素治军严谨,但极为公平,对待麾下兵将无论是出身名门还是一介农夫皆一视同仁,故而极受爱戴,且其功勋赫赫、勇冠三军,素来被麾下视为英雄榜样,崇敬之情如山似岳,现在却以这种狼狈悲惨的方式自刎而死,岂能不感同身受、悲伤欲绝? 房俊唯恐这些骄兵悍将悲伤过度之下骤然发难,赶紧让人将晋王李治待下去,然后大喝道:“苏伽何在?” 苏伽跪在尉迟恭尸体旁放声大哭、痛不欲生,根本不理会房俊。 房俊再度大喝:“苏伽听令,速速命右候卫上下放下武器、就地投降!” 尉迟恭已死,整个右候卫就以苏伽官职最高,且作为尉迟恭最为信任的妻族之人,在军中威望也极高,只要苏伽愿意投降,整个右候卫剩下的兵卒便会紧随其后。 “娘咧!” 苏伽猛地从地上爬起,“呛啷”一声抽出横刀,破口大骂:“吾右候卫上下唯有战死之鬼、绝无投降之虫!大帅已死,吾等岂能苟且偷生?当随吾死战,九泉之下再追随大帅建功立业!” “整改如此!” “宰了房二,就是这狗贼逼死大帅!” “将他剥皮抽筋、碎尸万段,给大帅陪葬!” 先是尉迟恭的亲兵鼓噪叫嚣,继而所有右候卫兵卒都激动起来,纷纷握着兵器向着周边包围的敌人怒目而视,而周边的右屯卫、太子左卫率也严阵以待,大战一触即发。 “蠢货!放下武器!” 房俊指着苏伽大声怒骂:“鄂国公一生刚强、威武不屈,如今宁肯自刎亦不愿带着麾下袍泽赴死,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却枉顾他之牺牲要将他这些袍泽走上绝路,进一步坐实他叛逆之罪名,简直愚蠢透顶、不可理喻!” 苏伽猛地一震,脑中热血稍退,有所迟疑。 的确如房俊所言,尉迟恭虽然有附逆之罪名,但主要罪责在于晋王李治,即便兵败,以尉迟恭往昔之功勋、李承乾之懦弱仁厚,未必就能将其赐死,更大可能是剥夺军权、褫夺爵位、贬为庶民,而后流放边疆。 但尉迟恭却选择这般刚烈的自刎而死,自是要以一死来承担所有罪责,给麾下部属袍泽寻一条活路。 毕竟,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袍泽不仅仅是自身一人,其背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家庭…… 如果自己现在率领这些兵马血战一场,最终死在武德殿前慷慨豪迈留下一段不离不弃誓死相随的佳话,却严重违背了尉迟恭的初衷,害得成千上万的家庭、无以计数的亲眷都要遭受牵累。 痛快倒是痛快了,但九泉之下如何再与尉迟恭相见呢…… 苏伽神色变幻,踟蹰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将手中横刀狠狠丢在地上,心中郁愤悲怮不可宣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右候卫兵卒面面相觑,也都明白尉迟恭实则是为了他们而死,见到苏伽已经放弃反抗,遂纷纷放下武器,以尉迟恭的尸体为中心成辐射状跪伏于地,数千人的哭声惊天动地,滂沱大雨之下愈发悲伤凄苦、感天动地。 周围右屯卫、太子左卫率兵卒也都面带肃容,毕竟尉迟恭虽然引兵作乱、杀入太极宫、试图废黜陛下扶保晋王上位,但毕竟这只是一场兵变,非是叛国,所以容易得到同为军人的谅解。 再者尉迟恭乃是贞观勋臣之中硕果仅存的几位之一,往昔功勋赫赫、威震天下,如今却以这般悲惨之方式自刎而死,难免让人感触极深、心生恻隐。 远处忽然有喧嚣声响起,房俊抬头看去,只见雨幕之中一顶硕大的黄罗伞盖出现在武德殿门口,高高的石阶之上,数十名文武大臣簇拥其后。 李承乾出来了……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善后之事 黄罗伞盖在大雨之下缓缓移动,下了武德殿前的汉白玉石阶,数十位大臣、无数禁卫前呼后拥,殿前广场上右屯卫、太子左卫率的部队向两侧分开,任由李承乾一步步从他们中间走过,而后无数兵卒单膝跪地,齐声大吼:“陛下!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巨大的吼声在太极宫内骤然响起,撕破漫天风雨,向着四面八方震荡而去,乌云卷积,风雨如晦,声动帝阙! 就连被围在当中的叛军也陆陆续续停止哭泣,跪伏于地,俯首认降。 李承乾行走至距离叛军数十丈的距离,李君羡躬身小跑来到他跟前,低声劝谏:“陛下,不能再向前了,万一有叛军贼心不死,恐惊扰陛下。” “嗯。” 李承乾从谏如流,止住脚步,周围禁卫严阵以待,对面前跪伏于地的叛军虎视眈眈,只要有一丝半分的异动便立即护驾。 李承乾负手而立,目光穿透风雨自黑压压跪伏于地的叛军上头掠过,见到对面影影绰绰策马而立的房俊,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温暖、又是稳妥。 顿了一顿,他才朗声道:“鄂国公乃国之勋臣、先帝肱骨,本应精忠报国、与国同休,孰料走入歧途,行差踏错,致使一生功勋付诸流水,且为祸黎庶、搅乱朝纲,罪在不赦!既然已经自刎谢罪,念在其过往之功勋,罪减一等,准其家眷收殓其尸、妥善安葬,褫夺其爵位、官职、及过往一切功勋,贬为庶民。其子孙永不叙用,阖家发配西疆、不得还京!汝等虽然附逆为祸,但毕竟军令所至、不容反对,军官降职三级,与士卒一起发配西疆、卫国戍边!” 此言一出,所有叛军大喜过望。 以苏伽为首,马上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感激涕零,高呼:“陛下仁厚,千秋万载,光耀天下!” 都是多年尸山血海刀头舔血爬过来的悍卒,不怎么怕死,否则刚才也不会在尉迟恭自刎之后欲随同苏伽一道猛攻武德殿、以死明志。但自己不怕死,谁又能忍心让妻儿家眷受自己连累一起去死? 而李承乾当场决定对尉迟恭的惩罚,表态并不会将其满门抄斩,更是让叛军放下心中最大的担忧。 他们跟随尉迟恭多年,忠心耿耿、生死无悔,未能保住尉迟恭已经伤心欲绝、后悔不已,若是再眼睁睁看着尉迟恭的子孙亲眷尽皆斩首,如何对得起尉迟恭? “陛下仁厚!” 数千叛军齐声大喝,眼泪横流。 能够留下性命更不会牵累家族,这已经是千古未有之宽恕,区区戍边又有什么不满足? 李勣第一个表态:“陛下之宽恕,实乃千古未有之仁德,这些叛军沐浴圣恩,必然感激涕零,此后余生定会卫国戍边、奋不顾身,陛下圣明!” 这话可不是吹捧阿谀,尉迟恭做下的乃是谋逆之事,换了任何一个皇帝都必定抄家灭门、斩尽杀绝。前有太宗皇帝对侯君集之谋反网开一面,现有李承乾对尉迟恭予以宽恕,两代帝王皆是这般胸襟宽广、情深义重,身为臣子、身为子民,何其幸运? 如此仁政,定能将盛世延续下去,帝国昌盛、国祚绵长…… 文官们亦是对此予以肯定,齐声称颂:“陛下宽宏大量,定能感召日月、威服四海,大唐亿万黎庶拜伏于陛下圣恩之下,万众一心、开创盛世!” 对于“仁君”,没人会拒绝。 君主集权的统治之下,人治大过法治,君王“口含天宪,令出法随”,操生死之大权。身为人臣,岂能永不犯错?碰上一个桀纣一般暴戾的君王,只要稍有忤逆便予以处决,那种日子岂是人愿意过的? 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朝不保夕,即便登阁拜相、军权在握,又有什么意思? 似李承乾这般心存仁厚,对犯错的臣子小惩大诫,这才是值得大家拥戴的好皇帝…… 萧瑀、尉迟恭等人简直就是失心疯,就算扶保晋王登基又如何?封赏功臣之时或许能够遵守诺言准予封建一方,但日后感觉到中枢权力受制于各个封国,未必就不会狠下杀手。 …… 李承乾当众表态,瞬间安抚了心情激动极有可能做出极端选择的叛军,右屯卫、太子左卫率派出兵卒开始有条不紊的将叛军分割看管,然后一队一队的押送出武德门,直至城南明德门外右武卫的军营接受监管。 大雨依旧未停,雨水将武德殿前广场上的血迹洗刷干净,污浊的浑水顺着排水渠道流入暗渠、汇入清明渠,最终流淌出宫外。尸体也被迅速收殓、运走,由京兆府官员集中处理。 漫天大雨之中,所有的一切痕迹都被洗刷、冲走,只剩下倾倒的残垣断壁、门阙屋宇在雨水之下哀哀哭泣。 房俊将李治押赴李承乾面前,任由李君羡带着几个禁卫接手押走,而后单膝跪地,恭声道:“启禀陛下,叛军已灭,但危险未除,还请陛下暂时留在武德殿,以防不测。” 他观李承乾的神情明显亢奋、激动,毕竟剿灭叛乱坐稳皇位,如此狂喜倒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此次晋王兵变牵扯太多,朝中各方势力以程咬金为代表,立场不坚、左右摇摆,很难保证此刻就能真正放弃晋王、归心皇帝。 万一有人不甘兵败、铤而走险,猝下杀手,根本防不胜防,务必等到太极宫内的叛军一网打尽,再由李君羡带领“百骑司”精锐仔仔细细的将宫内所有人都过上一遍,确认无人曾与叛军暗中勾结,才能彻底放开禁制。 李承乾并未多言,而是上前两步,俯身双手搭在房俊肩上,笑道:“此番平叛,二郎居功至伟,朕心中感激,快快请起!” 他是忽然上前,两侧负责撑起黄罗伞盖的禁卫并未意识到,导致李承乾走到伞盖覆盖的区域之外,雨水落在头上、身上,瞬间洇湿一片,但脸上洋溢着的微笑却好似阳光一般灿烂。 一众大臣目睹此状,心思莫名。 原本因为房俊坚定不移的支持李承乾,甚至不惜与太宗皇帝争执、反对,导致空有官爵却实权被夺,是的李承乾对他极为信任、倚重,视为肱骨、倚为腹心。 关陇、晋王先后两次兵变,房俊可谓力挽狂澜、逆天改命,硬生生将李承乾从濒临绝境之处拽上来,如此功勋,加上信任倚重,可以想见李承乾对房俊是何等宠爱。 此后只要房俊不涉及谋反之事,终李承乾之一朝,都无人可与其比拟圣眷…… 如此年青的一位勋贵承受这般恩宠,本人更是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一代权臣之雏形已经铸成。 自今而后,大唐朝堂之上的权力构架必将以房俊为核心,李承乾的皇权不可撼动。但这到底是好是坏,暂时却是无人能说的清楚明白…… 房俊在李承乾搀扶之下顺势起身,抬头看向李承乾,君臣目光交触,相视一笑。 李承乾感慨的拍了拍房俊的肩膀,道:“善后之事,就交给你了!” 一众大臣面色微变,很显然,这是陛下对房俊的奖赏,“全权处置善后”的权力实在太大,这也是房俊应得的。 但此次晋王兵变牵涉深远,几乎所有世家门阀都或明或暗参与其中,朝堂之上这些文武大臣没几个能够置身事外,万一房俊趁机党同伐异、排斥异己,那可如何是好? 刘洎更是心中大惊,正欲出言劝谏陛下收回成命,却见到房俊露出白牙微微一笑,婉拒道:“微臣不敢奉命……这些时日以来,微臣可谓殚精竭虑、日夜不眠,现在逆贼平定,微臣也感觉精疲力竭、难以为继,而善后之事宜过于繁杂,恐难以担当……英国公乃宰辅之首,此事责无旁贷。” 这一战,房俊自知表现得太过耀眼,擎天保驾的功勋可谓盖世无双,何须通过善后去攫取更多利益?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好事、坏事都不能做绝,适当让出一些利益避免自己成为所有人嫉妒攻讦的靶子,这才是明智之举。 可以想见,善后各项事宜所涉及的利害必将牵扯众多,这个时候将李勣顶上去替自己分担一下火力,实在再好不过…… 李承乾不是蠢人,略作思量便明白了房俊的顾忌,自是从谏如流,对一旁的李勣道:“既然二郎举荐英公,朕也认为由英公负责善后更为合适,英公便挑起这个担子吧。” 可李勣也不傻,焉能不知其中利害?他本就不愿担负“朝中第一人”的重担,连房俊都不愿成为靶子,他自然更不愿意…… 但陛下这般说话,身为臣子也不能拒绝。 李勣略作沉吟,躬身道:“陛下有命,臣自然尊奉……不过此事牵涉深远,臣唯恐力有不逮,请陛下派遣礼部尚书许敬宗、京兆尹马周协助微臣。” 一旁的许敬宗顿时喜出望外,而刘洎则面色阴沉……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惶恐不安 李勣何许人也,岂能轻易被房俊推到前面当靶子?既然不能当众拒绝陛下,那就拉上两个人一同承担,马周是个闷头干实事的,许敬宗蹉跎多年一朝登顶权力欲望暴涨,必然愿意抛头露面叱咤风云揽过所有目光,自己则隐居幕后、不落人口实…… 房俊暗叹,这应对之策简直完美。 关键是被李勣轻易推出去的马周、许敬宗都会心甘情愿的听从李勣指使…… 但刘洎难免不满,他乃中书令,地位远比许敬宗、马周更高,此番这两人协助李勣处置善后事宜必然声望大涨、实力暴增,让他这个上官如何自处? 尤其是许敬宗此人奸狡桀骜,只知有陛下,不曾将他放在眼内,若是再增涨一波实力,岂不是更加目中无人? 最重要的是搞不好许敬宗就能自己拉出一个山头,从此文官集团内部一分为二,与自己分庭抗礼……这是刘洎绝对不能接受的。 可以想见,在平定叛乱之后李承乾皇位稳固,势必借着此番善后之机会大刀阔斧整顿朝堂,打压世家门阀之余推动改革新政,自己若是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如何保证“文官领袖”之地位? 不过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暂且隐忍,容后计较…… ***** 李承乾回去武德殿主持大局,房俊并未前往,而是指挥右屯卫将士在高侃、王方翼、孙仁师等人的率领下返回玄武门,一边修整部队、治疗伤员,一边厘清名册清点阵亡将士、确认功勋,同时担负起拱卫太极宫的职责。 房俊则带着亲兵来到承天门与刘仁轨、薛万彻汇合…… 承天门内原本禁卫值宿的房舍之内,房俊迈步进去,薛万彻、刘仁轨便齐齐起身,前者抱拳:“二郎!” 后者则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见过大帅!” 虽然房俊如今并未亲掌水师,但这支由他一手组建起来横行大洋的无敌水师,却一直由他暗中掌控,权势远在大都督苏定方之上,自苏定方以下,水师全体将士对房俊马首是瞻,故而“大帅”这等对军队主帅之称呼并不对苏定方,而是房俊所专属。 房俊笑着给薛万彻还礼,而后重重拍了拍刘仁轨的肩膀,赞许道:“做得好!” 自江南击溃其十万私军,使得江南震动、士族俯首,而后又顺运河逆流而上,板渚、潼关几度大战挫败各地门阀支援叛军之企图,更入关一路打到长安,从明德门入城大战山东私军、斩首无数,大扬水师之君威。 一战成名。 这些能够在历史之上名垂后世之辈果然没有一个是浪得虚名,只需给予一个机会,便会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刘仁轨微微弯腰,极为恭敬谦逊:“若非大帅运筹帷幄,何来末将势如破竹?大帅面前,不敢居功。” 房俊点点头,问道:“郑仁泰何在?” “正在明德门外,长安城内局势未稳,末将不敢调其兵马入城。” 毕竟是“反正之军”,顺风顺水的时候还能老老实实,可一旦长安局势有变,难保郑仁泰不会改弦更张…… 房俊“嗯”了一声,这才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萧瑀、褚遂良、崔信三人。 褚遂良、崔信上前一步,一揖及地,恭声道:“见过越国公。” 两人皆心中忐忑,前者因为被萧瑀胁迫而依附晋王、参与叛乱,此时尘埃落定唯恐朝不保夕,后者则是因为山东私军大败亏输还要背负叛逆之名,不知朝廷将会如何惩处,此时面对这次平叛功勋房俊,难免心存畏惧。 房俊并未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很是平和的微笑:“二位不必多礼。” 然后,目光看向萧瑀。 论地位、论资历,萧瑀都不可能率先向房俊见礼,但昔日的大唐功勋、当朝宰辅如今铸下大错,房俊也不可能如以往一般向他执下官之礼。 两人四目相对,房舍内有片刻寂静,窗外的风雨之声听得清清楚楚…… 良久,萧瑀面上浮起笑容,抱拳拱手:“后生可畏,经此一战,二郎已然奠定名臣之地位,青史之上亦能名传后世,老夫大感欣慰。” 心中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试图将兰陵萧氏的嫡女嫁给房俊为妾,再以充沛的资源加以扶持,希望能够凭此将房俊收服,为己所用,使其手中执掌的权势帮助兰陵萧氏壮大根基、屹立当世,成为世家门阀之中的翘楚。 如今时过境迁,却陡然发现房俊成长之速度太过骇人,不仅再无将其掌控之可能,反而被其死死压制,兰陵萧氏想要在这场兵变之后不伤筋动骨、依旧保持领袖江南的地位,甚至需要向房俊赔上笑脸、摇尾乞怜。 白白赔了一个萧家的嫡女,如今还得主动低头…… 幸好房俊不是得志猖狂之辈,面对萧瑀的主动低头,倒也不为己甚,笑着还礼:“宋国公乃国之勋臣、帝国柱石,在下如何敢当您这番夸赞?还请入座一叙。” 萧瑀松了口气,看房俊的态度似乎并无斩尽杀绝之意…… 众人落座,崔信首先按耐不住,面色忧虑的问道:“敢问越国公,不知老夫此刻是否可觐见陛下?” 武德门内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全部知晓,晋王束手、尉迟恭自刎,叛军烟消云散,那么接下来自然便是陛下与大臣商议诸般善后事宜,其中对于山东世家之处置乃是重中之重。 虽然关键时刻反正,但事实上并未直接导致晋王兵败,所以功劳也就无从谈起,陛下之心意殊为难料,一旦与群臣商议决定对山东世家之处罚,只怕在再也无法更改。 他必须在决定做出之前面见陛下,或许才能有一丝挽回之希望,否则朝野上下一个山东世家出身的官员都没有,谁会为山东世家仗义执言? ……倒也不是一个山东出身的官员都没有,兵部尚书崔敦礼也算是朝堂大佬、一方重臣,但如今崔敦礼与山东世家之关系早已决裂,不进几句谗言都算是厚道,指望他为山东世家说好话,简直就是妄想…… 房俊淡然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世间从无两全齐美之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初想要扶持晋王上位从而复制关陇门阀权倾贞观一朝之故事,如今大败亏输,却还要陛下仁慈相对、宽恕以示? 想滴美。 崔信面色颓然,略作迟疑,坚持道:“还请越国公代为通禀,老夫想要觐见陛下,此事对于山东世家非常重要,定然谨记越国公之恩情。” 只要越国公你能够给山东世家开通觐见陛下的通道,必然厚礼相赠…… 以山东世家领袖之身份当着萧瑀、褚遂良、薛万彻、刘仁轨面前亲口承诺,必无悔改之可能,这份厚礼也定然丰厚异常,值得房俊代为通禀。 房俊摇摇头:“所谓的恩情不提也罢,毕竟吾齐州房氏也算是山东一脉,若能出一份力,吾也不会袖手旁观。代为通禀之事好说,但吾要提醒崔公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想要保住山东世家之底蕴,不使山东子弟自此绝于朝堂,该让就让、该舍就舍。” 崔信赶紧表态:“戴罪之身,只求绵延门阀传承,岂敢有非分之想法?陛下宽宏,吾等罪臣誓死效忠、衷心拥戴!” 心底却不免狐疑,这一句“该让就让、该舍就舍”是何意?按说此番山东世家扶持晋王兵败失败,就算扣上一个“叛逆”之罪亦是不冤,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生杀予夺任凭施为,只要能够给山东世家留下一份底蕴传承即可……却又为何故意提醒这一句? 还有什么是山东世家不能让、不能舍的? 房俊这才点头:“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崔信拱手谢过,回身入座,却难免心中惴惴,有一种巨大的危机笼罩心头,莫名惶恐…… 房俊看向萧瑀,问道:“宋国公怎么说?” 萧瑀有所迟疑,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情况相仿,唯一不同的是江南士族因为被水师阶段长江未能北上关中支持晋王,故而所受之损失较轻,但罪责等同。 现在山东世家担忧陛下重责,江南士族亦是一样的担忧,但房俊特意警告崔信一句,这却又是为何? 看上去陛下并无将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一扫而空、斩尽杀绝之意,但却要狠狠的扒下两地门阀一层皮……这其实本就在预料之中,此番兵变导致关中受损严重,朝廷粮秣告罄、难以为继,以两地之财富粮秣充实国库乃是必然,但房俊警告这一句,却显然事情还要更为严重。 两地门阀还有什么是陛下更为看重的? 难不成还能效仿秦汉之旧事,迁山东、江南两地富户于长安? 那也无甚大用,秦汉两代如此做法是为了加强中枢集权,而现在大唐宇内一统、四海归一,道、府、县各级机构完备,早已没有天下分裂之忧,且一旦将天下富户迁入长安,长安固然富庶安定,则天下各处必然税赋荒芜、政务凋敝,损天下而富长安,有何益处?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魏王危机 萧瑀不知陛下与房俊到底有着何等图谋,下意识觉得一股巨大的危机笼罩过来…… 但如今晋王兵败,自己以及江南士族更被水师死死卡着脖子,哪里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只要不是断绝江南士族的传嗣,其他任何事情都可忍耐。 大不了在李承乾这“仁和”一朝卑躬屈膝、苟延残喘,待到下一位皇帝即位之后再图复兴…… 遂点点头,语气诚挚:“之前行差踏错,心中悔恨至极,如今陛下宽恕,自当竭尽全力报效君王,无论何人惩戒,老夫以及江南士族都绝无怨尤。” 之前房俊曾有过一句话,叫做“挨打要立正”,看似粗鄙,实则万分正确,既然败了那就要有败了的觉悟,重要是如何挽回巨大损失以及规避不可测的风险,而不是梗着脖子显示自己的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然后被斩尽杀绝。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局势不可能一直困厄,严冬不能一直延续,只要忍得住,终究能等来春暖花开、阳光普照之时…… 房俊饶有深意的看了萧瑀一眼,颔首道:“希望宋国公能够记住自己所说的这番话……行了,长安城内之事将由英公会同许敬宗、马周一并处置,所有军队全部撤出城外,但不可疏忽懈怠,做好随时入城之准备。” “喏!” 薛万彻、刘仁轨齐声应下。 房俊这才起身,施礼之后告辞而出…… 一直坐在旁边闭口不言的褚遂良长长吐出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此番晋王兵败,他虽然被萧瑀裹挟,却也罪责难逃,尤其是萧瑀手中还有他签字画押的那一份“自白书”,一旦萧瑀遭受陛下严惩,抵挡不住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将“自白书”抛出来减轻罪责,转而将他推出去承担主要责任。 谁能担得起那责任? 动辄抄家灭门、阖族遭殃…… 不过现在看来,陛下的确乃仁厚之君,即便面对起兵支持晋王兵谏的“逆贼”也能网开一面,只要不严惩萧瑀,想必萧瑀也不会画蛇添足非得将“自白书”公之于众,徒惹烦恼。 最重要是他与房俊素有积怨,如今房俊挟剿灭叛军、擎天保驾之功勋威名赫赫、权势滔天,万一记起往昔仇隙非得置他于死地,简直毫无抵挡之力…… …… 房俊登上承天门城楼凭高远眺,大雨之下的长安城笼罩在蒙蒙水气之中,颇有些缥缈迷蒙、看不真切,但可以想见历经叛军肆虐之后的各处里坊必然满目苍夷、损毁严重,加上身后几乎夷为平地的太极宫,想要彻底恢复往日之辉煌,任重而道远。 不仅仅是这座长安城,整个关中在连番两次兵灾之下堪称民不聊生、难以为继,进而扩大到河东、山东、江南……兵变带来的恶劣后果极为严重,影响极为深远。 当然,也并不仅仅是坏事,自太宗皇帝东征开始,直至眼下晋王兵变结束,天下各地的门阀遭受前所未有之重创,几乎各个都伤筋动骨,门阀政治陷入到两汉之后之极限,甚至相较衣冠南渡、隋末乱世之时犹有过之。 虚弱的门阀势力难以对前所未有强大的中枢集权形成遏制,大唐江山即将迎来一次天翻地覆的变革…… ***** 房俊返回武德殿,途中有内侍前来,说是魏王殿下有事相见……只得自大吉门而入,面见暂居于此的魏王李泰。 大吉殿偏殿之内,李泰神色略有紧张,不顾房俊甲胄上的雨水便上前两步紧握住房俊的手:“二郎救我!” 房俊:“……” 赶紧将手抽出来,接过一旁内侍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身上的雨水,而后招呼李泰入座,好奇问道:“微臣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李泰坐在他一旁,盯着他道:“莫要装糊涂,你岂会不知?” 房俊莫名其妙:“到底何事?叛乱刚刚平定,微臣诸多事务在身没空与殿下瞎捉摸,您有话还请直言,否则微臣便告退了。” 李泰环顾左右,将屋内所有内侍尽皆赶走,待近前无人,这才上身微倾凑到房俊身边,急声道:“雉奴虽然兵败,但这宫里上上下下忠于父皇者不计其数,万一有人见雉奴已经无望,干脆刺杀陛下进而扶持本王登基,本王岂非死到临头?” 房俊一愣,旋即沉吟不语。 这种可能不大,但的确不能说没有…… 太宗皇帝之威望无与伦比,朝野上下、宫里宫外对其忠心耿耿者不知凡几,尤其是那些普通的禁卫、内侍、宦官。如今晋王兵败被俘,已经无望废黜李承乾达成太宗皇帝之“遗愿”,如果铤而走险刺杀李承乾进而拥戴李泰,倒也合情合理。 当然,李泰之所以惶恐并非因为不想登上皇位,而是害怕尚未登上皇位便被李承乾察觉,到那时别管李承乾如何宽宏大量,李泰都必死无疑…… “殿下之忧虑倒也不无道理,但即便有人会在暗中谋算,微臣又如何得知?更不知如何拯救殿下。” 这种事李承乾那边也必然会有所防范,房俊如何插手其中? 犯忌讳的…… 李泰忙道:“很容易,只要让本王前去你右屯卫的营地暂避一时即可!” 他对房俊绝对信任,所以这是他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否则就算是回到自己的魏王府,这种威胁也不能接触。 房俊断然拒绝:“殿下说什么胡话呢?您是陛下之下最年长的亲王,与陛下一母同胞,这个时候微臣一个统兵将领将您藏去军营之内……您或许活够了,可微臣还不想死呢!” 刚刚经历一场晋王的兵变,李承乾对于自己一众兄弟正是警惕怀疑的阶段,自己若是将李泰收入军营,怕是李承乾夜难成寐、食不甘味…… 李泰也反映过来这是个馊主意,可他当真害怕,苦着脸道:“那该如何是好?” 房俊想了想,安慰道:“这也仅只是可能而已,未必发生……殿下不妨安居此处,暂且不回魏王府,待到李君羡带着‘百骑司’将宫里宫外仔仔细细的肃清一遍,再做计较不迟。” 他觉得李泰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理论上这种事可能会发生,但概率其实极低。 李泰却惶惶不安,怒道:“这太极宫里不知藏着多少父皇的耳目,父皇虽然驾崩,但这些人的忠心未必减弱多少,一旦有机会完成父皇遗愿,定然会铤而走险!本王视你为好友,毫不避讳的恳请帮忙,你却只知一味避嫌对本王之生死不予理会,简直不当人子!” 房俊无奈,这位魏王殿下以往争夺储位、对朝中大臣桀骜无礼,怎们看都是个狠人,实则却是杞人忧天、胆小如鼠…… 想了想,道:“殿下不妨直接搬去武德殿,就住在陛下隔壁,以示觉悟贰心!” 李泰眼睛一亮,仔细琢磨片刻,颔首道:“这个法子好!” 咱将自己整个儿摆在你李承乾面前,一举一动让你看得清清楚楚,即便发生什么事你总该不会怀疑我了吧? “事不宜迟,本王这就前去!” 李泰打定主意,马上让人将衣物等日常用品收拾一番,又派人将魏王妃阎氏喊过来,就待与房俊一道前往武德殿。 魏王妃阎氏一头雾水,她虽然在李泰面前极为强势,但此刻身在太极宫内却也不好驳斥李泰,只得面带为难的小声道:“殿下去往武德殿暂居自无不可,可妾身若是随同前往,却是于理不合……” 世家大阀之中,最是重视道德伦理,即便这个年代尚未有“存天理、灭人欲”之类严苛至极的伦理标准,但是作为弟媳与兄长同居一处屋檐之下,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当的。 况且李唐皇族的名声早已被李二陛下败坏干净,搞不好就能闹得陛下与魏王妃的绯闻满天飞…… 李泰也为难,他倒是信任李承乾绝非父皇那般“真性情”,不会对弟媳生出觊觎之心,但毕竟瓜田李下、有所牵扯,万一有人故意造谣,必将引起舆论纷纭。 权衡一番,对房俊道:“你不敢让本王去你军营,本王理解,不如让王妃去你军营暂住,如何?” 房俊:“……” 不是,殿下您是否对我之名声未曾耳闻? 你就这么放心将王妃送往我那边,不怕我监守自盗? 不过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说出来拒绝李泰,只能扭头看向魏王妃阎氏,求助的目光很是明显:去了我那里,您的名声可就毁了…… 孰料魏王妃微微低头,洁白的贝齿咬了咬红润的下唇,语气之中似乎隐隐有几分决绝:“那就拜托越国公关照了。” 房俊:“……” 娘咧,看你这神情、听你这语气,怎地好像你们夫妻藏了什么阴谋? 难不成是想要主动“投怀送抱”,甚至造成既定事实,以此来拿捏自己必须帮助魏王拜托危机?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危机重重 房俊莫名其妙的看向魏王妃…… 不过话说回来,魏王妃出身书香世家,肤白貌美、端庄贤淑,这种正经女人相比那些妖娆祸水更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但房俊自问自己固然不算道德君子,却也绝非色中饿鬼,更何况“朋友妻不可戏”,他从未升起过半分龌蹉之念。 可魏王这两夫妻一副“送羊入虎口”的态度是何意? 房俊有些坐不住了,不管这夫妻两人到底打着何等主意,都一定是在谋算自己。 他赶紧起身,抱拳施礼:“微臣还有要事向陛下奏秉,先行告退,若殿下有事,派人知会微臣即可。” 转身便走出偏殿。 魏王妃看了房俊走出门口的背影一眼,回身轻敛裙裾坐在李泰身边的椅子上,玉容清冷、不见喜怒,淡淡道:“外人皆传房二‘好公主’、‘喜美色’,看来并非如此,也不知是妾身年老色衰、人老珠黄入不得他的眼,还是殿下以己度人。” 李泰双手搓了搓脸,颓然长叹一声,心里着实百味杂陈,不知是安心还是失望…… 魏王妃秀美的粉拳在衣袖下微微攥起,眼圈泛红,轻轻咬着红唇,语气微颤:“当真就到了那一步?” 李泰不敢与王妃对视,低着头,闷声道:“比你想的更严重,陛下或许不会害我,但这朝野上下心有不甘者甚多,既然雉奴已经兵败,那么重新选一个人推上皇位乃是必然。或许今日,或许明日,也或许一年、两年之后,那些门阀绝对不会坐视陛下坐稳皇位一点一点施行打压门阀之策略。” 世家门阀的利益从来都是与皇权相悖的,如今陛下是依靠强大的军队坐稳皇位,并未从根本上使得世家门阀屈服,利益更无法调和,且陛下对待门阀的策略早已证明将会延续太宗皇帝的国策,世家门阀岂能引颈就戮? 或早或晚,那帮对于皇权从无敬畏的世家门阀必然掀起剧烈反抗。 想要推翻大唐、再造一个帝国是很难的,且王朝兴灭、百业俱废,那并不符合门阀的利益,所以废黜李承乾、另立新皇,必然是世家门阀所追求的最佳途径。 想要拥戴新皇、顺利接管皇权,还有谁能比李泰更为合适? 故而李泰断定自己必然成为世家门阀的目标……可问题是他自己并不想被人利用。 一旦成为世家门阀选定的目标,要么尚未成事便被李承乾干掉,要么事成之后沦为傀儡……李泰又不傻,放着安生快活的日子不过,干嘛去遭那份罪? 但这件事根本由不得他,只要世家门阀下定决心,必然在暗中推动局势前进,他也只能随波逐流被推着往前走,毫无自主决定之能力。 唯一能够让他摆脱陷入这个风波的,便只有房俊,可房俊竭尽全力扶持李承乾上位,又甘冒奇险帮助李承乾平定雉奴兵变,岂能任由任何危险危机李承乾的皇位? 说不定一旦苗头出现,房俊第一个想要将他干掉…… 只要利益足够大,一切皆可牺牲,亲情如是,友情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李泰必须未雨绸缪,拜托这个困境…… 魏王妃也知道其中利害,动辄有满门倾覆之祸,所以之前李泰提及此事,她并未反对,甚至打算含羞忍辱。 此刻房俊已经拒绝,让她心中舒畅了不少,提议道:“要不然……殿下也效仿吴王,择选一处海外番邦封建一方、为国藩篱?” 李泰摇头道:“你以为本王未曾想过这个办法?行不通的,本王与吴王本质不同,一则吴王并非太宗皇帝嫡子,再则吴王从始自终并未真正参与争储……可本王既有法理上的优势,又曾与陛下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一度占据优势,若安然无事也就罢了,陛下念及手足之情,定然不会对我如何,可一旦风起云涌,陛下如何还能坐得住?” 涉及到皇位稳固、国祚传承,亲生父子都会反目成仇,何况兄弟? 魏王妃也没了主意,忧虑道:“那该如何是好?” 心中又恨又恼,魏王与自己已经表达得那么清楚,自己堂堂亲王妃纡尊降贵,房二那混账居然看不上自己? 简直岂有此理…… 李泰叹气道:“还能如何?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就如房二所言,本王稍后便搬去武德殿与陛下同住,你暂且留在此处,或者去淑景殿与长乐同住也可。” “长乐?” 魏王妃讶然,现如今还有谁不知长乐公主与房俊之私情?伱让我去长乐那边暂住,万一碰上房俊前往…… 李泰摆摆手:“这一点无需担忧,房二并非无耻之徒,方才我那般逼着他都不曾答允下来,断然不会行下龌蹉之事。” 所以交朋友还是得交房俊那样的,极端的时候足矣托妻献子,是个讲义气的。 魏王妃抿着嘴唇,“哼”了一声,眼波流转,心思莫名。 ***** 行走在宫殿房舍之间,大雨如注,红色的宫墙、青色的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衣裳下摆与靴子早已湿透,身上甲胄所沾染的鲜血也被冲掉,虽然整座皇宫之内依旧喧嚣混乱,房俊心底却升起一丝宁静。 脚下斑驳的青石板就好似这历史一般不断向前延伸,一格一格缝隙之间冒出淡淡的青苔,尽头是雨雾之中看不真切的未来,途径的花园也早已花树凋零只剩下残垣断壁,严冬即将来临,初春不会遥远。 到了武德殿门口,内侍总管王德远远的便迎上前来,躬身举高双手恭敬接过房俊脱下来的披风,又让人准备好热水服侍着房俊洗了手脸,而后没有通禀,亲自将房俊送入武德殿内…… 这是独属于房俊的特权,作为李承乾面前最受宠、最重用的内侍,即便身上无官无职、无权无势,却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让王德这般敬重,甚至有几分谄媚。 武德殿内气氛紧张,南边的窗户开着,沁凉的风吹入,李承乾居中,十余名大臣坐在下首激烈讨论,见到房俊入内齐齐噤声,李承乾笑着冲房俊招招手,很是随意的让房俊坐到他下首的位置。 李勣已经带着马周、许敬宗坐镇京兆府衙门处置整个长安的善后事务,再没有人可以坐在房俊前边…… 外面叛军刚刚剿灭,尚未处置完毕,但因为连续两场兵变对于朝廷的冲击是在太过巨大,导致朝廷中枢各部、各级衙门几乎全部陷入崩溃,政务难以为继、官员缺失严重。而战后之恢复必定任务繁重、事务繁多,填补缺任之官员便是重中之重,务必尽快完毕才能配合朝廷各项政令的颁布、实施。 而千古以来,“人事”都是一件牵扯众多、难度极高的事务,期间所涉及的各种利益繁杂诡异,很难厘清,所以官员之任免从来都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事务。 各部大臣相互举荐、点评、驳斥、博弈……唇枪舌剑、沸反盈天。 房俊对于自己的定位极为清晰,在这个时代只有攥紧“刀把子”才是正途,只要军权在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反之,即便拥有最大的政事权力,也必然步步难行、处处掣肘。 而如果军政一把抓,那么李承乾就算是他亲爹也绝对不能相容…… 所以房俊喝着王德给沏的茶水,听着大臣们扯皮吵架,无聊之下逐渐眼皮子发沉,打起盹来。 即便他身体素质超强,连续多日殚精竭虑、冲锋陷阵,也难免精疲力竭。 郧国公张亮正提及增补一位刑部侍郎,言辞激烈、语气高亢,忽然被李承乾摆摆手打断,他愕然看向陛下,只听陛下轻声道:“连日来叛军作乱,诸位随朕在此坚守,也都困顿不堪,局势虽然紧迫,但也不争这一日半日,诸位爱情暂且回府安置家中亲眷,一面亲眷们担忧,官员任免之事稍后商议不迟。” 起先张亮等人还颇为感动,心想陛下果然仁厚,但是见到陛下让一旁的王德取来毛毯给闭目酣睡的房俊盖上,一股酸楚嫉妒顿时溢满胸臆…… …… 房俊醒来的时候,鼻端充斥着淡淡的茶香,张开眼睛,便见到身旁案几之上放着一个青铜烛台,烛火正燃,两个娇俏苗条的身形背着自己坐在窗前,微微开着的窗缝传进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游目四顾,发现自己居然睡在武德殿内,陛下与群臣不知何时已经退去。 掀开身上的毯子,房俊揉了揉脸做起来,顿时惊动了窗前饮茶的两人。 “咦,郎君醒了!” 高阳公主回过神,惊喜的轻叫一声,便转过身来,来到房俊面前将毯子叠好,一双美眸欣喜的望着房俊。 武媚娘则端着一个茶盏跪坐在房俊身边,双手呈上,星眸之中光芒闪闪,喜悦非常。 女人天生崇拜强者,更何况是运筹帷幄、冲锋陷阵剿灭叛军维系社稷的盖世功勋? 那妩媚至极犹如水波一般的眼眸仿佛欲投怀送鲍,使得酣睡之后精力充沛的房俊竖然起敬,若非身在武德殿,怕是就忍不住剑及履及,酣战一场。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皇后苏氏 最新网址:夫妻一体、彼此心意相通,见到房俊略有失神的表情,高阳公主、武媚娘便知其心中所想,武媚娘抿着樱唇,眼波流转,媚态丰盈,能在生育之后依旧得到郎君之宠爱,自然是一件十足骄傲之事,高阳公主则微微羞恼,抬起玉手轻轻在房俊身下拍了一下,嗔道:“这里可是武德殿,休要胡闹。” 房俊喝了口温水,压压精,环顾左右,问道:“我睡了多久,什么时辰?” 自晋王兵变之时直至今日,虽然与陛下制定了策略,但其间着实险象环生,多次有失败之虞,房俊所面对的残酷环境压力巨大,对于精力之损耗极为严重,待到晋王兵败被俘、尉迟恭自刎而死,骤然松懈下来自是酣睡一场。 武媚娘柔声道:“已经戌时三刻,郎君睡了几个时辰。” 房俊起身:“陛下现在何处?” 之前有诸多大臣在场,许多话不能多说,现在必须面见陛下,对朝廷下一步的策略做出决断。 高阳公主将茶盏放下,起身整理一下房俊的衣领、发髻,道:“陛下正在寝殿呢,估计也要睡一会儿,郎君不妨去偏殿沐浴更衣,而后再觐见陛下。” 连日征战,房俊身上雨水、血水、汗水混合,形容有些狼狈,味道很重。 房俊摇摇头,伸了个懒腰:“尚有要是禀报陛下,耽搁不得,我先去寝殿求见,你们准备一下,先派人回府收拾收拾,今夜咱们便返回府中。” “那我们等着郎君。” 两女面带欣喜,一起点头。 居住在宫中诸多不便,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家的狗窝,离家多日,着实不大习惯…… …… 雨水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缠绵难断,寝殿外的宫灯散发着橘红色的光晕,在地上水淋淋的青砖投射着璀璨的倒影,房俊来到寝殿门外,恳请觐见。 门口的内侍不敢怠慢,赶紧入内通禀,不久之后回转,恭声道:“陛下正在小憩,皇后请越国公入内稍作等待。” 房俊略作犹豫,迟疑一下后颔首:“如此也好。” 遂随同内侍入内,来到寝殿一侧的书房之中。 此处书房布置简单,墙壁处一个宽大的书架,书案上笔墨纸砚规整齐备,却并无奏疏文牒,显然李承乾平素并不在此处置政务,大抵也之事睡前阅读之用。 房俊入座,内侍道:“奴婢去给越国公沏茶。” 房俊点点头,内侍躬身退出,书房内只剩下房俊一人。 须臾,身后环佩叮当,房俊回头看去,见到一身月白色丝绸常服的皇后苏氏端着一个玉盘莲步款款入内,腰间一条手掌宽的带子勒得纤腰一握,垂下的两条丝绦结着两块玉佩,行走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房俊急忙起身,躬身见礼:“微臣见过皇后。” 苏氏脚步轻盈,白皙秀美的俏脸上洋溢着欣然微笑,自房俊面前走过,留下一缕如兰似麝的香风…… 将玉盘放在房俊身旁的案几上,苏氏将盘中茶壶、茶杯、以及两碟糕点取出摆放,顺势坐在案几另一侧的椅子上,笑意盈盈,嗓音柔美:“陛下正在小憩,这些时日着实有些心力交瘁、精疲力竭,故而本宫并未唤醒,还请二郎稍等一会儿。” 房俊忙道:“是微臣鲁莽了。” 烛台上好几根蜡烛正燃,烛光将书房内映照得很是明亮,烛火光晕之下苏氏白皙的俏脸似乎都微微发光,略显丰腴的娇躯紧裹在月白色丝绸宫裙之下,光线折射将每一分山峦起伏沟壑幽谷都分外清晰的显现出来,岂止是一个“玲珑浮凸”可以描述? 再加上鼻端萦绕不散的分不清体香还是什么的香气,气氛略有暧昧…… 苏氏抬起玉手拢了一下鬓角散落的一缕发丝,将其拢在晶莹如玉的耳廓后边,微笑着亲自斟茶,而后将茶杯推到房俊面前,面颊略有几分红润:“二郎,喝茶,不妨吃些糕点垫一垫肚子。” 房俊正襟危坐,有些惶恐:“岂敢劳烦皇后?微臣僭越了!” “说什么僭越?无论先前关陇兵变,还是此番晋王谋反,二郎你立下的功勋皆历历在目,天下人都看在眼里、敬在心上,陛下与本宫非是寡恩之人,对你再是亲厚皆不为过,任何礼遇都是你应得的。” 苏氏美眸反映着烛火、光芒点点,俏脸上情真意切。 房俊有些心乱,虽然他与苏氏一直关系不错,但似眼下这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却从未有过,且苏氏神情亲近、态度和蔼,不称呼官职爵位反而口口声声“二郎”,实在是令他有些心惊肉跳。 难不成是陛下与皇后之间夫妻不谐、导致皇后慾求不满? 房俊喝着茶水、吃着糕点,与皇后应付着聊天,如坐针毡…… 不得不说,皇后苏氏出身书香世家,品性贤淑、相貌端庄,且略显丰腴的娇躯充盈着丰润水汁,魅惑熟美的年纪,最是能够勾起男人的征服心……但房俊自问绝非色中饿鬼,且李承乾对他极为宠信重用不能辜负这份君臣之情,自己活腻歪了敢动苏氏一根手指头? 正自心乱如麻,忽然听到有人在书房外头说话:“二郎入宫觐见,汝等怎地也不叫醒朕?” 显然是训斥门外的内侍,而后,便见到李承乾穿着一件常服走入书房。 苏氏与房俊尽皆起身见礼,李承乾笑着摆摆手,走到主位坐下,示意两人入座,笑着道:“那些内侍不会办事,若非皇后亲自招待,怕是要怠慢了二郎。” 苏氏上前给李承乾斟茶,微微弯腰,从房俊的角度看去正好见到纤腰一握、丰盈挺拔…… “论亲,二郎是自家妹夫,论功,二郎乃陛下肱骨之臣,既然非是一般外臣,臣妾也素来与二郎亲近一些,故而出来聊几句,陛下莫要怪罪臣妾僭越才好。” 后宫不得干政,这几乎是每一个明君的标配,所以苏氏一定要解释一下。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笑道:“朕与二郎相交于危难之时,虽然分属君臣,实则相交莫逆,皇后能够不避嫌将二郎视作自家人,朕很是欣慰。” 苏氏直起腰身,柔声道:“那臣妾就不打扰你们君臣商议军国大事了,先行退避。” 待到李承乾颔首,然后才转过身,秀美的脸颊浮现一个笑容,盈盈眼波与房俊四目相对,一瞬之后便即收回,莲步轻摇,款款离去。 …… “陛下,目前宫内仍未平稳,诸多内侍、宫女立场不明,您平素衣食住行都要谨慎,再多的小心也不为过。另外,也应当对魏王以及其余几位亲王多多关注,谨防居心叵测之辈暗中兴风作浪。” 房俊开门见山,将自己最大的担忧说了出来。 李承乾的政治天赋在太宗诸子当中并不凸显,但也绝对不差,马上明白房俊言中之意,略一思索,正色道:“二郎放心,朕定然多加小心。” 见到李承乾郑重其事,房俊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在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之中存活下来取得胜利,眼前就将是一马平川太平年景,若是这个时候李承乾被刺杀,大好局面一朝丧尽,足矣成为千古笑柄……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问道:“对于世家门阀之惩处,二郎有何意见?” 房俊摇头:“此事有英公与许敬宗、马周两人辅佐陛下,微臣不便参与其中。” “嗯,如此也好,政务虽然重要,却远远比不得军权,你便替朕牢牢把持长安周边的兵权,定要保障关中稳定。只要关中不乱,任那些门阀世家甚嚣尘上,也乱不得这大唐江山。” 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真真将李承乾吓破了胆,也前所未有的认识到兵权的重要,只要兵权在手,朝堂之上群臣是忠是奸根本无关紧要,大不了贬斥更换便是,可一旦兵权不在手中,动辄便是倾覆之祸、灭顶之灾。 而天下间能够让李承乾绝对信任的,唯独房俊一人,这兵权也只有放在房俊手中,他这个皇帝才夜能安枕…… 房俊给李承乾斟茶,温言道:“陛下放心,微臣马上着手裁撤左右屯卫、左右侯卫,组建左右金吾卫拱卫关中、宿卫长安,对于世家门阀之打压,陛下只管大刀阔斧的进行,纵然有屑小之辈逆势而行,也不足为虑。” 李承乾闻言有些迟疑,顿了一顿,才犹豫着说道:“咱们之前商定的策略……是否过于极端?土地乃是世家门阀之根基,谁敢动他们的根基,他们就会跟谁拼命……” 房俊看着迟疑不决的李承乾,断然道:“世家门阀之存在,对于帝国传承乃是巨大隐患,必须予以剪除!陛下只管放心,他们谁敢动,微臣就敢杀得他们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此事可以由许敬宗负责,将之前书院学子尽皆召集起来,让‘百骑司’派遣精锐随同前往天下各处,丈量天下各州府县之土地,若有隐瞒不报、阻挠丈量,当处以极刑!”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金牌打手 最新网址:古往今来,制约王朝兴灭的终极原因,无非“土地兼并”而已,除去天灾之外,一切的动荡倾覆皆来自于“耕者无其田”,无田可耕导致百姓对于风险的抵御能力无限降低,每当天灾来临便会民不聊生…… 苛捐杂税也好,昏君暴政也罢,华夏百姓对于压迫的容忍度是极高的,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能任凭那些贵族皇亲、士人阶级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但华夏百姓也最是桀骜不驯的,寰宇之内还有谁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口号? 如果我活不下去了,那么不管骑在头上的是谁,都会统统砸碎,从头再来…… 纵观华夏数千年历史,每每王朝初起之时“耕者有其田”,都会在短短数十年甚至十数年间创造出一个煌煌盛世,华夏百姓用自己勤劳坚韧积攒无数财富,制霸寰宇、傲视群伦。 大唐之盛虽然也曾经历过“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开元盛世,但土地、财富、政治尽皆把持于世家门阀之手,他们相互勾结、损公肥私,最终埋下足矣覆灭帝国的隐患。 即便以太宗皇帝之英明神武,也不得不与把持政权的世家门阀相妥协。 号称“千古第一女帝”的武则天杀人无算、手段残暴,却也只能在打压、剪除祸乱朝政的关陇门阀之时,不得不倚重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 纵观武则天的一生都是在与门阀相斗争,然而终其一生也未能真正剪除门阀,一朝驾崩,扶持李隆基争夺皇位成功的世家门阀瞬间死灰复燃。 而现在,历经太宗皇帝东征、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之后的世家门阀是自两汉以来最为虚弱的时候,趁他病、要他命,正当其时。 …… 李承乾犹豫不决的内心在房俊咄咄目光之下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也知道自己这个并无太多政治天赋、军事天赋、平平无奇的帝王想要有一番成就,不至于被史书描述成为“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辈、沦为千古笑柄,就必须趁着现在狠狠干出一番成就。 略作沉吟,郑重颔首:“此事便依从二郎之建议,你也放心,无论此番面对何等艰巨之困境,只要朕还坐在皇位之上一天,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便百折不挠、坚持到底,为大唐子孙千秋万世谋求一个太平富庶,使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 他心中清楚,想要达到自己这个毕生追求的政治理念,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把持天下田地的世家门阀,更要面对自两汉以来无比壮大的儒家学派之反扑。 “耕者有其田”的核心在于“民有恒产”,而这正是孟子的学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 孟子亦是儒家先哲,然而董仲舒“独尊儒术,表章六经”,却与孟子没什么关系,孟子之思想“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素来得不到统治阶级的推广,“由儒入仕”的儒家学子谁会读孟子的书呢? 甚至将其视为“异类”…… 时至今日,儒家学说已经逐渐摒弃了孔子之时“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的热血激昂,独留下“尊王攘夷”,以维护统治阶级的学说入仕,然后与皇权并驾齐驱,达到事实上统治万民的目的。 故而,此时的儒家不仅被皇权所忌惮,更站在普通百姓的对立面…… 房俊淡然道:“所谓变法,皆掀动既得利益者之根基、均既得利益者之利益,自然困难重重、险象环生,但每一次变法成功,必将重新分配利益,增强王朝底蕴,使得国富而民强!世家门阀已经成为依附于帝国肌体之上敲骨吸髓的毒虫,若不趁此机会将其剪除,他日必养虎为患,帝国定亡于其手。” 任何一个朝代,当生产资料被某一个阶级垄断,结局只能是彻底灭亡,新的政权在废墟之中诞生,重新分配生产资料,然后盛极而衰、周而复始、循环不休。 想要兴盛长久,就只能打碎一切垄断土地的阶级,将土地视为百姓不可被剥夺的财产。 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此千古至理也。 试想,若是某一个朝代不会因为财政困难进而裁撤驿站,那些驿卒必然老老实实的拿着朝廷的俸禄养儿育女,岂会铤而走险、啸聚山林? 李承乾深以为然,颔首道:“二郎放心,朕晓得轻重,必然不会忌惮困难半途而废。想来英国公也不会趟这滩浑水,马周朕还有大用,就让许敬宗去负责吧,只不过许敬宗性情狡诈多智,未必甘心为朕所用。” 丈量天下土地,矛头明晃晃的对准世家门阀,那些百年、千年的豪族岂能坐以待毙?即便不知朝廷丈量土地之后的下一步动作,也必定群起反抗,谁负责这件事,谁就要面对世家门阀的怒火,得罪整个天下。 房俊对此倒是笃定得很,笑道:“陛下不必担忧,许敬宗一定会认认真真完成此事。对于他这样热衷于权势之人来说,只能剑走偏锋,才能弥补这么多年在仕途之上的蹉跎,他不怕得罪人,只怕不能得到与之相匹配的权力,陛下肯给他权力,他自然一心为君、鞠躬尽瘁。” 历史上许敬宗依附于武则天,深得武则天之信任进而大权在握,甚至敢于向长孙无忌那样的贞观勋臣、关陇领袖下手,其野心勃勃之处,令人生畏。 现在不过是对付那些根基受损、实力不足的世家门阀而已,又有忠于帝国的精锐军队辅助,岂会知难而退? ***** 房俊自然不会站在对付世家门阀的第一线,他如今几乎等同于李承乾的化身,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李承乾的圣意,一旦他亲自下场,就意味着皇帝与世家门阀之间针锋相对,再无转圜之余地。 固然打压门阀乃是李承乾确认之国策,却也不能使得皇权与门阀之间的矛盾太过激烈,而房俊就是皇帝与门阀之间的缓冲地带,冲锋陷阵的唯有许敬宗一人。 礼部衙门的值房之内,房俊向许敬宗传达了李承乾的圣意,这种事不能通过书笔公文示之于人,只能通过口谕传达,其中的深意便是:做好了皇帝记你一功,若是办坏了,黑锅你一个人背…… 许敬宗自然明白其中蕴含的巨大危险,一旦所有的世家门阀群起反抗,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岂是他一人可以抵挡?怕是一个浪头拍过来就得粉身碎骨。 但风险蕴藏着机遇,只要他能挺过这一关,必将鱼跃龙门、鲤鱼化龙,成为陛下真正信任、倚重的当朝权臣,地位或许也仅在房俊一人之下…… 许敬宗在房俊面前毫无“六部之首”的官威,矮胖的身材殷勤的给房俊斟茶倒水,难掩激动道:“还请越国公禀明陛下,微臣空有资历却蹉跎多年,直至今日才得逢明主,简拔之恩如同再造,陛下但有所命岂敢不从?微臣深知这件事之中的危险,但纵然粉身碎骨,也定为陛下办得妥妥当当!” 现在的世家门阀只不过是一群没了牙的老虎,叫嚷起来固然凶猛,但扑过来未必能咬死人…… 他当然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捞到这样一个差事,是因为陛下不愿意将房俊推上风口浪尖,但只要李勣、房俊、房俊、薛万彻、程咬金等人牢牢站在陛下这边,普天之下谁也翻不起浪花儿来。 顶了天也就是博得一个“酷吏”的恶名而已,与即将获得的利益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房俊点点头,瞅了一眼烛光之下堆满了文书案牍的书案,叮嘱道:“这件事由你起一个由头,明日武德殿上提出来,自会有人支持你,进而执行下去。我也要跟你多说一句,陛下对于这件事极为看重,甚至将其认定为能否奠定他一生功绩的标准,你只要好好办事,陛下自然不吝封赏,可若是办的差了……后果你自己想。” 什么后果? 当然是推出去承担世家门阀的怒火…… 许敬宗心中有数,郑重道:“自东征而始,继而连续两次兵变,关陇门阀也好,山东世家也罢,甚至包括江南士族在内的天下门阀都损失惨重,对于各地的掌控力前所未有的虚弱,陛下选择此时对世家门阀开刀实在圣明,否则等其恢复元气,再想打压难如登天……为了陛下的千秋大业,微臣甘愿为马前卒,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做皇帝的“金牌打手”,这是荣誉。 “许尚书这份心意,我定会如实禀明陛下,辛苦了!” 房俊起身,拍了拍许敬宗的肩膀,很是嘉许这厮的勇气。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权臣的胆魄气度,事实证明,即便是想要做一个“权臣”或者“奸臣”,也必须具备一定的素质,并不是谁都能当得了的……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饶其不死 最新网址:自承天门而出,雨水已经小了不少,皇城内灯火通明,工部官带领着工匠、民夫紧急修缮损毁官舍,以便于朝廷中枢各部尽快恢复运转。 向东过延喜门,街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卒队列整齐来来往往,不时有藏匿于各处里坊的叛军以及趁火打劫的贼寇被捆绑着推搡而行,出春明门押解入东宫六率的军营,待到局势稳定之后予以审判…… 房俊在亲兵簇拥之下招摇过街,顿时引来维持治安的兵卒、衙役之关注,正欲上前阻拦,便见到前头亲兵提着灯笼打出“越国公”的令牌,顿时吓了一跳,赶紧躬身退下,不敢多言。 在坊卒注目礼之下进了崇仁坊,回到梁国公府门下下马,自家的家将、仆从便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将房俊迎入大门。此番梁国公府遭受叛军重点袭击,伤亡不小,这些家将、仆从看着房俊的时候难免有一种生离死别之后的激动…… 房俊缓步而行,关切的询问府内伤亡如何,听闻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已经收拢了伤亡情况并且制定了抚恤条件,便点点头,温言道:“此番叛军作乱,汝等不离不弃、誓死相随,吾皆记在心中,定不薄待!眼下叛军虽然剿灭,然长安并未安定,汝等还需谨慎小心、严加戒备,切勿使反贼盗寇有机可乘。” “喏!” 一众家将、仆从齐声应诺。 “二郎放心,便是一只鸟雀也休想飞进府中!” “有二郎坐镇,屑小贼寇岂敢犯我府邸?” 群情激昂。 虽然自家未曾参与东征高句丽这等大事,但最终攻陷平穰城的却是二郎麾下的水师,而且关陇、晋王两度叛乱的过程中,都是二郎擎天保驾、力挽狂澜,继贞观勋臣逐渐老去之后,自家二郎便是朝中功勋第一人! 有这样的家主,便是房府之内一鸡一犬都扬眉吐气、傲视群伦,对于房俊的敬仰、崇拜犹如滚滚渭水、激昂澎湃! 房俊微笑颔首,一边走进正堂,一边询问管家房福:“殿下与几位夫人都睡下了?” 房福恭声道:“原本在后堂等着二郎用膳呢,但从宫里回来之后便着手收拾府中各处,加上这些时日在宫里担心忧虑,故而心身疲惫,等着等着便在后堂睡着了……兼且不知二郎今晚是否能够回来,老奴好说歹说,这才劝说各位夫人会卧房就寝。” 房俊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吩咐道:“告知各房下人不得打扰各位夫人安寝,让她们好生睡上一觉。让人准备热水,收拾一间厢房,晚膳就不必了,吾沐浴之后就歇息。” “喏。” 房福应下,赶紧让人准备热水,并且派人告知各房的下人不准打扰各位夫人休息…… 房俊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在厢房中躺下,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睡了过去。 虽然之前在武德殿睡了一觉,但毕竟当时局势尚未完全安稳,心中有事自然难以安枕,这会儿回到自己家中,且大局已定,身心全部放松下来。 ……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房俊从酣睡之中醒来。 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三女自门外进来,服侍房俊更换一套紫色国公袍服,玉带上系着金鱼袋,头发整整齐齐的绾起戴上头冠,收拾停当,陪着房俊一道享用早膳。 因为待会儿要入宫参加朝会,所以早膳只是简单的清粥小菜…… 放下碗筷,房俊起身,三女送他到门口,房俊站住脚步,看着金胜曼问道:“你姐姐那边可曾安置妥当?” 作为大唐立国之后第一个举国内附的国王,善德女王之遭遇受到天下瞩目,如今芙蓉园被叛军破坏严重,暂时不能回归住所,只能在崇仁坊予以安置。 不过房俊与善德女王之事天下皆知,此番关怀,显然不仅是政治层面…… 金胜曼心中欣喜,柔声道:“郎君放心,姐姐随同我们一起出宫,殿下已经将姐姐安置在崇仁坊内,一应生活所需都无需担心。” 房俊欣慰的看向高阳公主,颔首笑道:“殿下乃吾之贤内助也,得妻如此,三生有幸。” 高阳公主翻了个白眼,娇哼一声:“本宫自不是善妒之人,只是精力有限,万一照顾不过来,那可就是罪过了。” 金胜曼掩唇而笑。 房俊略有尴尬,打个哈哈,又对武媚娘道:“你姐姐那边……也好生照料。” 这回连武媚娘都笑起来。 房俊不敢多言,赶紧告辞,大步走出正堂,坐上马车前往太极宫。 …… 连续多日的大雨虽然依旧未停,但雨势已经减小许多,淅淅沥沥的雨水将长安内外冲刷得干干净净,人马呼吸之时可见薄薄的白雾,低温也使得城内、宫内的尸体不至于快速腐烂,大大减轻了有可能滋生的疫病。 马车在亲兵簇拥之下进入延喜门抵达承天门外,房俊下车,不理会在此等候入宫参加朝会的大小官员,在内侍引领之下径直进入太极宫,直奔武德殿。 殿外雨廊之下,李勣、李道宗、刘洎等几位重臣已经抵达,正坐在亭子里饮茶等候上殿,房俊来到近前正欲施,李道宗摆摆手,笑道:“此番平叛,你是最大功臣,吾等尸位素餐之辈如何敢当你的大礼?快快坐下喝杯热茶。” 房俊便直起身,走到李道宗身边落座。 刘洎面色不大好看,李道宗对于房俊这番评价太高也就罢了,可是将他说成“尸位素餐之辈”,却难免有些不满,咱不是武将,没有统兵之权,却也陪同陛下在武德殿生死相随,怎就成了“尸位素餐”? 不过此地乃是武德殿外,他也不敢胡来,只能面无表情、心中不满。 房俊喝了口茶水,见到李君羡正站在武德殿大门外值勤,遂冲着李君羡招招手,将其叫到面前。李君羡快步走过来,躬身施礼,态度恭谨、如同部属:“见过越国公,不知越国公有何吩咐?” 刘洎难免心中一沉…… 现如今晋王兵败,朝廷上下明里暗里依附者甚众,李君羡手下的“百骑司”必然大用,而且右屯卫与东宫六率撤出太极宫之后,整个太极宫的防御都由李君羡负责,妥妥大权在握,但是在房俊面前却是这般以部属自居,可见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早已成为军中翘楚。 毕竟李道宗、李勣也在眼前,李君羡却视如无物…… 房俊摆手,道:“不必多礼,叛军投降,可曾寻到程务挺、程处弼、屈突诠等人下落?” 李君羡恭声道:“此三人都已经获救,不过皆身负重伤,正在紧急救治。另外,江夏郡王、柴氏兄弟等人也都已经移交给‘百骑司’,现已关押,等候陛下圣裁。” 房俊松了口气,程处弼、屈突诠在堵截叛军入关之时兵败被俘,程务挺则在太极宫内协助防御被李道宗击败被俘,此后下落不明、音讯全无,房俊一直心中惦记,唯恐出了意外。 现在得到并未阵亡的确切信息,顿时放下心来,对李君羡道:“待到朝会结束,你派人带我去探视这几位一番。” 李君羡应下:“喏。” 见房俊再无吩咐,这才反身回到武德殿前重新站好…… 过了小半个时辰,魏王李泰与一应大臣悉数抵达,便在李勣带领之下排好队列,鱼贯进入武德殿。 朝会开始。 …… 李承乾身穿赭黄色衮服,头戴通天冠,坐在御座之上神采奕奕。 今日朝会的主旨是商议平叛之后各部衙门的恢复、关中百姓的赈济、叛军俘虏之安置等等事务,所涉及方方面面,牵扯利益众多,故而朝堂之上一片争吵。但此事李承乾已经敕令李勣与许敬宗、马周负责,这三位要地位有地位、要能力有能力、要计谋有计谋,将各方牵扯之利益尽可能的予以安抚,所以争吵虽此起彼伏,但大体之上倒也一件一件很快解决。 等到诸般繁杂事务处置得差不多,李道宗才开口:“敢问陛下,晋王当如何处置?” 先前喧闹一片因为各自利益争吵不休的诸位大臣齐齐噤声,武德殿上一片静寂。 李承乾沉默少顷,反问道:“依郡王之见,晋王当如何惩处?” 李道宗离席,上前两步跪倒在御座之前,叩首道:“晋王年幼,见识浅薄、立场不坚,虽然犯下此等大错,却罪不至死。陛下应当将蛊惑晋王施行兵谏的萧瑀、褚遂良、崔信等人处以极刑,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李承乾不置可否,看向方俊,问道:“越国公对此有何见解?” 房俊也起身离席,一揖及地,恭声道:“陛下执掌乾坤、口含天宪,无论圣意如何,臣等定衷心拥戴。不过郡王之言也有几分道理,晋王虽然铸成大错,但念其年幼,不应惩处过重,予以圈禁即可。” 这件事昨日在晋王兵败被俘之后已经取得一致,李承乾不想将李治赐死,但李治所作所为实乃死罪,若饶其不死,恐怕舆论纷纭,所以让李道宗、房俊等人先站出来试探一下风向。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群情激愤 最新网址:李承乾有自知之明。 世人之所以认为他不是个合格的君主接班人,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政治天赋匮乏、性情优柔寡断,完全没有太宗皇帝胸怀四海的气魄、指点江山的睿智、以及杀伐果断的狠厉,李承乾不予争辩,也辩驳不了。 甚至有些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雉奴做皇帝会比他更好,最起码若是易地而处,当自己的储位被废黜之时意欲拼死一搏,大概率不会有谁跟着他一同造反…… 但李承乾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 太宗皇帝虽然并非开国之君,但这大唐天下却是他打下来大半,自然要有那种气吞山河的霸气,否则何以慑服群雄、君临天下?而自己乃是即位之君,最大的责任在于守成而非开拓,将太宗皇帝打下来的江山仔仔细细经营好,夯实大唐帝国的根基,这才是重中之重。若一味的追求开疆拓土、灭国无数,反倒容易动摇帝国基业,一旦损及根元,纵然一时无虞,却也有可能埋下祸患。 只要能够守得住一个“仁”字,自己就是一位合格的皇帝。 若是能够在稳定局势之后顺手开创一番千古未有之革新,那就是妥妥的一代明君,足以垂名青史、流芳百世…… 所以他认为自己没有杀掉雉奴的必要,他也狠不下心去杀。 想想当年文德皇后殡天之前曾拉着自己的手反复叮嘱自己一定要友爱兄弟、团结手足,想想雉奴跪在文德皇后榻前哀哀哭泣、涕泗横流,他就一阵心软…… 罢了,软弱就软弱吧,兄弟一场,饶他不死,求得一个心安。 …… 故而李承乾对大臣们的谏言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对萧瑀、崔信、褚遂良等人,应予以何等惩罚?” 有官员愤然道:“此等奸贼祸国殃民,百死难恕其罪,陛下当颁布圣旨详诉其过,而后在承天门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同时对其宗族之内有罪之人予以追责,严惩不贷!” 李承乾默然不语,就连傻子都知道萧瑀、崔信的身份非同寻常,不能轻易论处,否则江南、山东两地立即生变,后果不堪设想。能够坐在朝堂之上的都是当世人杰,岂能看不到这一点?之所以叫嚣“严惩”萧瑀、崔信,不过是故意为之罢了,就是要以此来隐晦的提醒这两人不能刑罚过重。 简而言之,有胁迫朝廷之嫌疑…… 刘洎心中整理一下语言,正欲替萧瑀、崔信求情,未等开口,便听闻有人说道:“陛下,万万不可!萧瑀虽然铸下大错、罪在不赦,然其毕竟是大唐功勋,不仅于开国之时辅佐高祖皇帝,更被太宗皇帝视为肱骨,如今陛下即位之初便斩杀此人,未免被世人误认为心性刻薄、冷漠寡恩,微臣之见,可褫夺其爵位、罢免其职务,勒令归乡荣养、高老致仕,则世人定然称颂陛下仁厚。” 刘洎被人抢了话,差点憋得岔气,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是许敬宗…… 心底不禁疑惑,自己想要给萧瑀、崔信求情,目的是为了拉拢江南、山东两地之门阀,以此给自己增加势力对抗愈发壮大的军方。 毕竟经此一战,天下各地之门阀受损严重,即便是萧瑀也不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只需将这两大门阀派系拉拢过来,自己就能稳坐文官领袖之位置,对内可以镇压各部派系稳定根基,对外可以抗衡军方,一举两得。 但许敬宗被陛下一纸诏书简拔为礼部尚书,便以“孤臣”自居,急陛下之所急、想陛下之所想,至于官声、威望全然不顾,一味的谗言媚上、犹如鹰犬,这个时候又为何力保萧瑀? 下意识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刘洎压制住心底想法,没有开口,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许敬宗此言过后,最应该表态的军方集体沉默,李勣、李靖、房俊一声不吭,就连李道宗都置身事外…… 这到底是何情况? 刘洎疑惑不解,心中愈发忐忑,很明显有些事是他这个中书令并不知道的,而此事要绕过他这个中书令,唯恐他从中作梗,必然是天大之事…… 李承乾开口问:“萧瑀、褚遂良、崔信何在?” 李勣答道:“正在承天门内等候陛下召见。” 李承乾想了想,叹气道:“好歹君臣一场,汝等虽然有负于朕、有负于帝国,但朕不忍当面惩处,且此事牵扯重大,容后再议。” “喏。” 李勣应下,再不多言。 刘洎眉头紧蹙,愈发觉得不对劲……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环视殿上群臣,淡然道:“诸位爱卿可还有要事商议?若是无事,便各自回归衙门将方才议定之要务予以落实,严冬将至,关中各地百姓遭受兵灾损失惨重,各部衙门定要精诚协作,妥善处置救灾赈济事宜,莫要使得关中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喏!” 大臣们齐声应诺,而后不少人便欲起身以为无事,就待离去。 许敬宗忽然道:“陛下,臣还有一事。” 李承乾眉毛一挑,道:“说吧。” 一众大臣只得重新坐稳,听听许敬宗还有何事。 许敬宗正襟危坐,慨然道:“陛下明鉴,隋末之事天下纷争、乱世当道,各处盗匪贼寇蜂拥而起,烽烟处处、征战不休,民生凋敝之同时,诸多地方官府职能瘫痪,户籍丢失、田亩混乱。唐承隋制,诸多政策一脉相承,自高祖皇帝立国之后及至贞观年间,虽然屡次对全国人口予以普查,却只是浅尝则止、上下应付,并未真正下力气予以厘清、普查。如今陛下登基,仁德光照四海,新朝新气象,何不准确普查天下人口尽皆添入名册,使得天下百姓沐浴皇恩?更何况此番晋王兵变,天下各地门阀多多少少皆有参与,其中江南、山东等地更是募集私兵入关,阵亡者不计其数,失踪者亦是不知凡几,正该重新厘定人口、丈量田亩,使得朝廷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才能制定各种政令恢复国力,有的放矢。” 此言一出,武德殿上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大臣们惊骇欲绝的看着许敬宗,心想这厮固然是陛下的忠犬,居然敢为了陛下的千秋大业去掘断天下门阀的根基! 世家门阀的根基是什么? 是累世积攒的万卷藏书,是世代垄断的仕途政治,是阡陌相连良田沃土,是鳞次栉比的豪宅广厦,但最为重要的,是直接投身门下的奴仆民夫! 人口,意味着一切。 而大唐目前的主要税制乃是“租庸调制度”,说起来有些复杂,但最为核心的一点便是“人头税”,按照人头征税! 世家门阀掌控着大量的人口,以之创造巨大的财富同时将这些人口隐匿起来,不呈现于官府的户籍之上,成为门阀世家的私产,自然逃避朝廷税收。 如果任由朝廷清查人口,世家门阀将要缴纳巨额“人头税”,财富严重缩水,相比之下,丈量田亩倒是不算什么…… “陛下,万万不可!” “如今各地损失惨重,民不聊生,正该休养生息、让利于民,若是强行普查人口,势必引发各地混乱,得不偿失啊!” “非止如此,各地世家拥有大量奴仆,这些奴仆皆乃奴籍,其身份来历可追溯至武德、贞观年间,来源不一、成分复杂,若一一甄别,必将耗费极大人力物力,可若是不加甄别便等同视之,又会使得世家遭受损失……还请陛下三思。” “唐承隋制,诸多土地皆由前隋沿袭而来,又历经多年演变,脉络已经不可考察,贸然追索只能引发混乱,最终还是无法厘清,何必多此一举呢?” “许敬宗实乃祸国奸贼,臣斗胆,恳请陛下将其剥夺官职、发配充军!” “此正天下思定之时,谁妄言大动干戈,必是心怀叵测,当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大殿之上好似菜市场一般沸反盈天,不少大臣尽皆震怒,纷纷出言制止,更将提出这个意见的许敬宗描述成祸国殃民的十恶不赦之徒,恨不能生啖其肉,方消心头之恨。 许敬宗宛如置身于风暴中心,漫天唾沫朝着他飞溅而来,然而他岂会怕这个? 面对诘难攻讦,淡然自若反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若是连帝国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土地都搞不清楚,如何称得上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吾等皆乃人臣,为君分忧乃是本分,怎地诸位反而极力推脱,居心何在?” 一个个满口道德冠冕堂皇,还是极力隐匿人口免向朝廷缴纳赋税?太宗皇帝当年打压世家门阀、当今陛下延续这个国策实在是有道理,世家门阀就是趴在帝国肌体之上吸吮膏血的蚂蟥,贪得无厌、无耻之尤…… 有大臣担忧道:“若强行推动人口清查、丈量田亩,势必引起各地门阀之不满,万一有人借此攻讦朝廷、污蔑陛下,甚至揭竿而起,则天下大乱矣!” 群情激愤。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丈量天下 最新网址:有大臣担忧道:“若强行推动人口清查、丈量田亩,势必引起各地门阀之不满,万一有人借此攻讦朝廷、污蔑陛下,甚至揭竿而起,则天下大乱矣!” 一直未曾开口的房俊反问了一句:“汝等口口声声不应清查人口、丈量田亩,且又摆出诸般坏处,却为何不不问问天下世家门阀领袖的意见呢?” 殿上瞬间一静,有些人忍不住慌张起来。 能够称得上“天下世家领袖”的,目前也只有宇文士及、萧瑀、崔信,宇文士及已经锒铛入狱,关陇门阀覆灭在即,只剩下萧瑀、崔信。 但现在萧瑀、崔信牵扯进谋逆大罪,陛下虽然口头不予严惩愿意放这两人一条生路,可万一反悔呢?这个时候询问萧瑀、崔信对于清查人口、丈量田亩的意见,他们纵然心底一百个不愿意,可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只要江南氏族、山东世家对此不表示反对,旁人无法阻挡朝廷的意志。 很显然,整件事都是早有谋划,朝廷势在必得…… 然而事关各家利益,岂能退缩? 且让萧瑀、崔信前来,看看他们说什么,可即便他们准许朝廷清查人口、丈量田亩,也坚决不能同意…… 须臾,萧瑀、崔信被带上武德殿,两人上前两步,“噗通”跪地,齐声道:“罪臣觐见陛下。” 大唐朝堂之上并不需跪拜礼,但有些极端的情况之下也并不禁止这么做,譬如现在这两位皆乃戴罪之身,就需要以跪拜礼来表达自己的悔过之心,希望得到皇帝宽恕…… 李承乾面色淡然,问道:“方才许尚书谏言,应当对天下人口、田亩做一次详细清查,以便于朝廷合理制定各项国策……你二人以为如何?” 萧瑀跪在地上,略有迟疑,而后道:“陛下明鉴,许尚书之谏言确实于国有利,应当执行。但还是应当考虑现状,当下各地都历经一场动荡,管理极为混乱,尤其是山东、江南两地,到底人口数量如何怕是连各地官府、世家都搞不清楚,朝廷贸然派人前去清查,定然耗时日久,最终浪费大量人力物力也不一定能够清查清楚……以微臣愚见,不如朝廷先颁布行文下发至天下各州府县,命各地先行清查各种藏匿人口、流失人口、奴籍人口,待到略有成效,朝廷再派人深入清查,自然水道渠成。” 崔信点头附和:“正该如此,各地户籍名册大多沿袭自前隋,虽然大唐立国之后做过整理,大体上依旧有极大出入,先让各地自纠自查,而后朝廷推进,若有藏匿人口者严惩不贷,定能事半功倍。” 不少人见到连钢刀架在脖子上的这两人都敢于维护世家门阀利益,自是信心大增、士气昂扬,纷纷出口予以附和。 无论如何,朝廷想要清查人口那是万万不能的…… 李承乾不置可否,轻咳一声,待到维持朝堂秩序的宦官将吵吵嚷嚷的大臣们喝止,这才继续问道:“那丈量田亩一事,你等又如何看法?” “这个……”萧瑀顿了一下,迟疑着道:“这个倒是无碍,田地就放在那里,想怎么丈量就怎么丈量,罪臣定然让家中全力配合,整个江南定不会有半分风浪。” 事实上,这是先前房俊与他、崔信一道商量的“话术”,朝廷的目的根本不是清查人口,而是丈量田亩。起先的时候,萧瑀还以为朝廷忌惮天下各地世家对清查人口的反对声音太大、反抗太过激烈,后来才明白这根本就是房俊的策略。 世家门阀的利益与朝廷的利益基本上完全相悖,朝廷想要增强税赋,就必须斩断世家门阀的收益,而世家门阀想要延续钟鸣鼎食的生活、继续对本家地方的掌控,就只能切断朝廷的掌控,所以无论朝廷是想清查人口亦或丈量田亩,只要提出,必然遭致反对。 但房俊先提出清查人口,而后虚晃一枪再提出丈量田亩,主次分明,世家门阀自然击中火力反对主要提案,等到朝廷在“激烈反对之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世家门阀也就不好在丈量田亩一事上也采取激烈反应了…… 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计谋,但却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理弱点,一个小手段便达到了真正目的。 一旁的崔信也道:“清查人口的确难之又难,非十余年之功而不可得,可若是丈量田亩,山东世家定全力配合。” 清查人口这种事简直就是掘断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若是所有的人口清查出来,每一个都要缴纳“人头税”,世家门阀的经济就会瞬间崩溃。 但丈量田亩则没事,每一亩田地都有合法的地契在手,朝廷总不能无事地契从而全部罚没充公吧? 攸关朝廷信用,陛下必然不会这么干,因为这么一搞必然涉及到稍后将要进行的币制改革,一个没有信用、可以随意罚没私人合法土地的朝廷,怎么可能得到天下人的信任去推进币制改革呢…… 李承乾抬起头,环视殿内诸臣:“这两位已经答允配合朝廷丈量天下田亩,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 大臣们面面相觑,虽然丈量田亩与清查人口有着本质不同,因为不会涉及各家的税赋,但朝廷这般大张旗鼓浪费无数人力物力,当真就只是为了掌握天下准确的田亩数量? 心中隐隐惴惴难安…… 但事已至此,天下最大的三个门阀派系之中两个已经低头、一个即将覆灭,哪里还有旁人反对之余地? 谁敢反对,谁就有可能沦为接下来朝廷全力打击之对象,毕竟打压门阀乃是李承乾宁可丢掉皇位都未曾动摇的国策,只要李承乾在位一天,世家门阀就得夹着尾巴过日子。 “臣等并无异议。” “只不过如此一来,朝廷将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还请民部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是呀,自东征一来,地方财政几乎难以为继,断然无法支持如此大规模的动作。” 全天下究竟有多少土地?谁也没个准数,但谁都知道这必然是一个天文数字。想要丈量如此数量的田亩,必是耗时日久,非三两年可以完成,最快也得五年时间。 时间长、任务重、人手多,不可避免就要消耗不可计数之钱粮,万一朝廷将这份耗损指派到地方上去,那各地官府就得当掉裤子才行了,一旦县一级官府无法保障这一部分钱粮,就得摊派到辖区之内各个世家门阀。 大家的目的一致:我们无法反对丈量田亩,只能予以配合,但想要以此来消耗各家的财富、家底,抱歉做不到…… 李承乾指了指许敬宗:“丈量天下田亩之事将由许尚书总揽全责,那么许尚书来说说吧,给大家解惑。” 许敬宗当仁不让,挺了挺胸脯,下巴微微抬起:“此次丈量天下田亩,乃是帝国百年、千年之大计,举国上下,务必全力支持,谁敢阻挠,将会有‘百骑司’以及刑部联合调查,罪证确凿者,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语使得殿上愈发沉默,冷风从窗外吹入,不少人都觉得心里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都知道陛下要打压天下门阀,谁要是因为阻挠丈量田亩而落到陛下手里,也就莫怪陛下借题发挥了,下场之凄惨几乎可以预见…… 刑部尚书张亮紧蹙眉头,这件事他事前全不知情,现在许敬宗陡然将刑部抬出来,这让他很是不满。尽管当下之局势世家门阀只能俯首低头,但可以想见整个丈量田亩的过程中必然有不少冲突,许敬宗将会面对整个天下的诘难、攻讦,很难有个好下场,他才不愿意与许敬宗捆绑到一起到处得罪人。 但现在陛下在座,他也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语,心中打定主意回头定要面见陛下推卸到这个差事,实在不行,那就干脆请辞,这个刑部尚书注定要饱受煎熬,不做也罢…… 许敬宗见到群臣战战兢兢,愈发感受到大权在握的快慰,续道:“至于丈量田亩期间所需之钱粮,皆由陛下内帑提供。但有一事说明在先,陛下内帑能够拿出钱帛,但很多地方太过遥远、运输苦难,粮食难以及时运到,所以需要各地官府采购粮食,之后一并由内帑支付,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一听,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为陛下内帑之丰盈暗暗咋舌。 这场丈量天下田亩的事务所需耗费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居然可以由陛下内帑全额支付……这几年皇家水师究竟在海贸之中赚取了多少利润? 简直骇人听闻…… “若死如此,各地官府自然再无推卸之理由。” “只要钱帛及时到账,采购粮食乃是小事,定然不敢耽搁朝廷大事。” “谁敢从中贪墨、上下其手,一律严惩!” 李承乾挟大胜之威,终于将这件事顺利推行下去…… 见到众臣再无异议,李承乾心情大好,颔首道:“此事就此议定,朝廷稍后会下发公文,各地积极准备。从三品一下官员暂且退下吧。” 接下来,就是对朝廷各部官员的重新任免了,对于殿上群臣来说,这才是重中之重。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权力斗争 最新网址:雨水淅淅沥沥,自屋脊的瓦片流下低落在屋檐下,堆积的乌云逐渐消散,云层背后已经露出了一抹久违的光亮,连续多日的大雨终究有了停歇之像。 几乎整个长安的目光都汇聚在太极宫、武德殿。 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不仅使得整个关中遭受兵灾、损失惨重,更使得整个帝国中枢都陷入瘫痪,诸多中枢衙门、实权部门停止运转,要么官吏在兵变之中伤亡极多,要么房舍损毁无法办公,甚至主管官员或败或死或失踪…… 当下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对于中枢各部官员的重新任免,以便于各级官府的正常运转。 官员升迁、任免攸关权力的转移、交接,而且将直接影响接下来朝廷的一系列重大举措,自然吸引所有人的关注。 但同时也都明白,陛下虽然挟剿灭叛乱之大胜威望暴增,但帝国也因为东征、关陇兵变、晋王叛乱这一系列事件遭遇重创,行政体系近乎崩溃、财政系统完全瘫痪,若是再继续对世家门阀下狠手,极有可能导致整个帝国全面停顿,甚至于烽烟处处。 故而,现在的武德殿上必然是陛下与世家门阀在商议、斗争、妥协之中交锋,双方都不会撕破底线走上极端。 …… 当天下午,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的诏令明发天下。 李勣继续担任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乃当朝宰辅、百官之首,房俊依旧任太子少保兼任工部尚书、金吾卫大将军,但同时担任尚书右仆射,成为当朝重臣、宰辅之一,刘洎任太子少傅、中书令,马周担任侍中、兼任京兆尹,程咬金改封凉国公,其余礼部尚书许敬宗、吏部尚书李孝恭、兵部尚书崔敦礼、户部尚书张俭、刑部尚书张亮等如常…… 宇文士及、萧瑀等帝国元老尽皆致仕告老,原凉国公安元寿被降爵为番禾郡公,与此同时“辞官”者数以百计,其余正三品一下官职,升迁、任免者亦是多达百余人,关陇出身的官员几乎全部清除出朝堂,山东、江南两地籍贯的官员依旧寥寥无几,且官职不高、毫无实权,与之相对的,则是大量年轻官员充斥进三省六部九寺等中枢衙门。 相比于此,诏令之中那靠后的一条“自仁和二年开始丈量天下田亩纳入鱼鳞册”,则并未引起太多关注,毕竟现如今朝廷的赋税制度采取的是“租用调制”,主要以人口数量为基准,与土地多寡并无太大干系…… ***** “何谓‘鱼鳞册’?” 淑景殿内,长乐公主一身道袍、身姿窈窕,跪坐在房俊身侧斟了一杯茶水,抬起头眨眨眼,好奇问道。 房俊下朝之后先去探视了程务挺、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人,各人虽然皆身负伤创、或轻或重,但皆无性命之虞,也不会导致残疾,安抚一番之后,便来到淑景殿见一见长乐公主。 此番晋王兵变,叛军几乎占领了整个太极宫,后宫妃嫔、公主们惊慌失措、惧怕不已,若是不来探视一番,房俊不放心…… 正巧关于官员升迁、丈量田亩的诏令下发,长乐公主有些疑惑,遂有此问。 房俊盘坐在案几前,喝了口茶水,解释道:“此为详载天下土地之账册……以‘里’为单位,每里制一图,把一里同一地段内位置相连接但所有者不同的各块土地,经过丈量呈报后,绘成分图,每份分图详细记载了地块名称、类别、面积等项,以及管业人籍贯、姓名、土地的形状,用钱条勾画出来。由于土地形状多半是不规则的,故其图状形似鱼鳞。再以若干里的分图汇总为以乡为单位的总图。乡有封界,又有大四至,内计为田若干,自一亩至万亩,自一里以至百里,各以邻界挨次以往,造成一图。合各乡之图,而成一县之图,则一县之田土、山乡、水乡、陆乡、洲时与沿河有水利常稔之田,其间道路之所占几何,皆按图可见,县图汇总之后,逐级上报到户部,则天下土地,一目了然。” 长乐公主天资聪慧,经由房俊如此一说,脑海之中顿时浮现画面,抚掌赞叹道:“如此一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不是一句空话,朝廷可以轻易得知帝国境内每一块土地!如此妙策,却不知是何人所献?” 房俊轻咳一声,挺直脊背,略显矜持:“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长乐公主早有所料,一双妙目水波盈盈,俏脸带笑,看着房俊的侧脸,柔声道:“满朝文武,也就只有二郎你能想出这等看似胡闹实则最为实用的法子……” 美目之中的崇拜之意几乎满溢出来,令房俊那颗男人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看着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容,难免蠢蠢欲动。 “啪!” 一只隔着宽松的道袍摁在玉腿之上的大手被打掉,长乐公主面颊微红,微嗔道:“好生说说话儿,莫要动手动脚。” 而后见房俊有些尴尬,便只好伸出玉手轻轻揉了揉房俊的手背,顺便岔开话题:“‘鱼鳞册’的确奇思妙想,但如此一来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且耗时日久,是否有些得不偿失?” 这也是当下几乎所有人的想法,仅只是为了对天下土地知之甚详、如观掌纹,便这般大张旗鼓,用数年甚至十数年的世间动用无以计数的钱帛人力,简直就是胡闹。 其好大喜功之处,与隋炀帝开凿运河又有何异? 若非担心陛下认为满朝文武依旧心向门阀、不敬皇权进而导致陛下震怒,满朝文武说什么也得联合一起来封驳了陛下的这一道敕令…… 房俊挑了挑眉毛:“单纯的丈量天下田亩自然没有太大意义,但若仅只如此,又如何彰显微臣之能耐呢?只不过一切都在暗中运作,不能泄露半分,殿下只需知晓一个开天辟地的新时代即将诞生,如此足以。” 他不是不信任长乐公主,而是凡事都要做好最坏打算,在那之前,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影响计划的风险。 长乐公主微微扬起下颌,美眸一瞬不瞬的盯着房俊英武自信的脸庞,心中的崇敬爱慕几乎满溢而出。 虽然相逢恨晚,虽然遗憾终生,但能够陪在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伟男子身边,与其相亲相爱、心心相印,此生足矣…… 那个男人能够抵挡得住一个这般容颜绝美、身份高贵的女子用这般含情脉脉的眼神注视?房俊心底火热,反手握住一只纤长柔软的玉手,低声道:“这些时日雨水太多,潮气滋生,殿下定要多多沐浴、时时更衣才行,那个啥……微臣服侍殿下沐浴吧。” 长乐公主吓了一跳,好似被虫子蛰了一般闪电缩回被握住的纤手,俏脸满是红晕,瞪着凤眸又嗔又怒:“你疯了不成?现在李君羡带着‘百骑司’在宫内各处审讯宫人、排查叛贼,万一你在此留宿的消息传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这里可是太极宫,若是弄出“淫秽宫闱”之事,她也别活了…… 房俊有些不甘,目光炽热咄咄逼人:“既然这宫里兵荒马乱的,殿下何不干脆搬去终南山道馆居住?山里清净,人迹罕至,适宜静养……” “快别说了!” 长乐公主羞得面红耳赤,这人心里难道一天到晚总是琢磨那点事儿? “现在虽然叛军平定,朝廷重归正轨,但毕竟百废待兴,你应当多多辅佐陛下政治朝政才是。” “就算陛下信任我,但我也不能军政一把抓吧?国策已经制定,马周、许敬宗等人足以顺利实施下去,我只需控制军队牢牢支持陛下,再不复关陇、晋王之兵变,自然朝局稳定、国泰民安。” 房俊信心十足。 朝中文武皆乃当世人杰,忠奸善恶暂且不论,都是能力卓越的人才,任何政策都能全力施行。相比于政务,军队因为历经两次兵变,整体架构重新塑造,若是不能牢牢把持在手,任何政策都不可能顺利实施。 李靖已经交卸东宫六率指挥权告老致仕,李勣身为宰辅之首肯定要避险,况且其人没什么太大的野心,得过且过就好,剩下的薛万彻、程咬金等都不足以承担大任,唯有房俊有能力、有资格、且深得李承乾之信任,自然是执掌天下军队的不二人选。 故而房俊不能再去碰触政务,李承乾的确心性不错,对他也足够信任,可一旦涉及到皇权稳固,连父子都能反目、兄弟也能阋墙,何况是他区区一个妹夫? 总是要避嫌的,不能等到让李承乾认为他的皇位遭受威胁再去弥补,隔阂一旦种下,如何挽回都不可能恢复如初…… 他也不耐烦那些身体力行的事务,只需向李承乾献策、与其一道制定国策就行了,让许敬宗、马周等人去干,他自己控制军队保驾护航,自然水到渠成。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山东子弟 最新网址:宋国公府之内,萧瑀、崔信两人于花厅之内对坐,窗外细雨淅沥,凉风阵阵,两人愁容不展。 崔信面容憔悴,忍不住问道:“陛下只准许咱们两个返回原籍,再不得插手朝廷之事,可数万山东子弟如今尽在东宫六率军营之内沦为俘虏,是杀是放、是囚是徙却并无一个确凿之定论,这到底是为何?若是让吾孤身一人返回山东,吾如何面对山东父老?” 当初山东世家募集十万私军,挟带粮秣辎重无数,浩浩荡荡汇聚于潼关,誓要扶持晋王争夺天下、荣登大位,其后更是一路过关斩将杀入长安城内,距离胜利仅只一步之遥,最终却功亏一篑、大败亏输。 败也就败了,愿赌服输,山东世家也不是从未经历过这种惨败,但活下来的数万山东子弟若是不能带回山东使其各返各家,自己如何给山东各家交代? 走在路上的时候若是碰到老农拦住马车,询问他为何独独自己全身而回却不将其儿子也带回来的时候,他要如何回答? 如果不能将数万山东子弟带回山东,他还不如自戕于长安,免得回去山东遭受诘难屈辱…… 萧瑀亦是满肚子忧愁烦躁,此番晋王兵谏,他算得上是“首恶之罪”,然而陛下却轻轻放过,只让他致仕告老,连爵位都未降,显然极不寻常。 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便是陛下需要一个安定的江南,即将开始的丈量田亩一事极有可能导致江南士族不满进而引发动荡,让他这把老骨头返回江南之后“发挥余热”,别给朝廷添乱。 可问题是朝廷到底为何要丈量田亩? 当真只是李承乾好大喜功? 他总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更深的谋划,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就算将天下田亩全都丈量完毕,世家门阀再也不能藏匿土地,这对于朝廷有什么好处? 心烦意乱之间,听闻崔信的询问,安抚道:“陛下非是弑杀之人,否则你我何以全身而退?就连尉迟恭都不牵连家族,可见仁厚之心。被俘的山东私军足有数万人,再是暴虐的君王也不能全部坑杀,否则必然遭受全天下之诘难反噬。” 崔信急道:“陛下自然下旨全部坑杀,可万一迁徙这些山东子弟前往漠北、西域等边疆之处开垦土地,与坑杀又有何异?” 大唐立国之后,总体来说政局稳定,百业俱兴,连续多年风调雨顺,隋末遭受重创的农业逐渐恢复,且由于皇家水师自南洋各国大量采购稻米输入国内,使得粮食丰盈,人口逐步增加。 但尽管如此,相比广袤的疆域,人口还是太过稀少,尤其是边疆之地土地贫瘠、气候恶劣、兼且不时有胡族寇边,导致许多土地荒凉废弃。 没有人口屯聚的土地就是“流地”,今日归于大唐版图之内,可一旦局势有变,很轻易的就会被舍弃掉,所以迁徙人口屯边乃是必然之事,这数万山东子弟若是流徙发配至边疆,最起码增添一个县的领地,这代表着官员的政绩、帝国的强盛、陛下的荣誉,可对于山东子弟来说,却代表着灭顶之灾…… 萧瑀觉得崔信之言有道理,但他对此无能为力,想了想,道:“这件事吾也无能为力,不如崔公前去梁国公府一趟,面见房俊询问一二。” 言下之意,你想将这数万子弟带回山东,朝野上下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怕是也只有房俊了。 当然,想让房俊去陛下面前说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都要付出极大代价将其喂饱了才行…… 崔信无语,他也听得懂萧瑀的未尽之意,可问题在于房俊富可敌国、甲于天下,其本身如今更是当朝第一权臣,连李勣都要避让三分,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打动房俊? 总不能向萧瑀学习,将崔氏嫡女送过去一个给房俊做妾吧? 且不论如此做法崔氏将成为天下笑柄,关键在于房俊此子并非单纯的好色,人家喜欢的是公主、是妻姐、是小姨子,自己去哪给他弄回来一个? 暂且压下心中烦躁,他又问道:“对于朝廷丈量土地之事,宋国公有何看法?” 萧瑀紧蹙眉头:“此事恐怕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陛下定有谋算。” 崔信颔首认同,道:“说不好又是房俊那厮出的坏主意……” 虽然不知其最终的谋划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必然是针对世家门阀而来。 这种明知有人给你使坏,你却偏偏不知如何应对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糟糕…… 萧瑀有心不管崔信之事,但无论如何现在江南、山东两地门阀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实力大损的情况之下唯有抱团才能抵抗朝廷无尽无休的恶意。 遂叹气道:“好歹萧家与房俊也算是姻亲,晚上吾陪你一道去一趟梁国公府吧,试探一下房俊的口风。不过你也要做好准备,想想如何才能将其说服才是。” 崔信心事重重的颔首。 萧瑀又道:“现如今崔敦礼已经是兵部尚书,更是陛下心腹之臣,固然比不得房俊,却也算是朝堂新贵,如若有他在一旁推波助澜,山东子弟返回山东之事,也多一份希望。” 提到崔敦礼,崔信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时至今日,山东世家在追逐朝堂权力的过程之中大败亏输,不仅无法将张行成推到更高的位置,反而使其遭受牵连,逐渐被边缘化,此番朝堂官员调整更是被勒令致仕…… 崔敦礼乃是山东世家唯一可以问鼎六部尚书的一位,本应该是山东世家在朝堂之中的强援,却又因为其兄长莫名其妙之死,使其与山东世家反目成仇。 此等情形之下,哪里还能指望崔敦礼出力? 萧瑀提醒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旧怨,吾并不知,但无论如何崔敦礼都是山东子弟出身,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无法洗脱山东子弟血脉,若他坐视数万山东子弟朝不保夕、生死难料,世人对他会是何等风评?只要抓住这一点,让崔敦礼出力并不难。他是兵部尚书,俘虏如何处置是有话语权的,最起码也可以直接向陛下上书谏言,分量很重。” 就算崔敦礼与山东世家所有的家主都有仇,可总不能漠视那些山东子弟的生死吧?你既然是清河崔氏出身,那么便是血脉相连,一个连血脉亲情都不在乎的人,又岂能对君王尽忠、对父母尽孝、对朋友尽义? 简而言之,就是道德绑架…… …… 故而当崔信登门的时候,崔敦礼虽然恨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却也不得不见。 正堂之内,崔敦礼耷拉着眼皮喝茶,对于崔信这位山东世家领袖并无太多尊重,放下茶杯,淡然道:“这件事非是吾不愿为之,实在是爱莫能助,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崔信对于崔敦礼的态度也不着恼,叹气道:“这件事并不是你不想管就可以不管的,万一陛下将这数万山东子弟流徙边疆,你也难辞其咎,毕竟你是清河崔氏子弟,是山东世家一份子,拯救山东子弟责无旁贷。” “砰!” 崔敦礼狠狠一拍案几,怒目相视:“居然想要用此等卑劣之手段来威胁于我,山东世家千年诗书传承,到了如今却是这般寡廉鲜耻,皆拜汝等愚钝老朽之所赐!现在认我是山东子弟了?谋害我的兄长想要嫁祸旁人的时候,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可以用山东子弟的性命去达成你们不可告人之目的,我却连置身事外都不能?简直岂有此理!” 被一个晚辈这般当面辱骂,崔信面红耳赤,但现在有求于人,却也只能忍受,耐心道:“事已至此,谁错谁对又能如何?只要将这些山东子弟带回山东,你便是山东世家的功臣,自今而后,必将载入各家族谱,世代铭记。” “呵呵!” 崔敦礼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你们愚蠢透顶,不顾家国大义,悍然支持晋王反叛最终落得一个一败涂地的下场,却还想让我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去替你们挽回最后一点尊严……” 顿了一顿,崔敦礼续道:“如今兵部事务繁杂,我吃一口饭还要返回衙门,不便与你纠缠。实话跟你说一句吧,这些山东子弟你不可能带回去的,最起码三五年之内绝对不行。” 崔信大吃一惊,忙问道:“陛下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山东子弟?” 崔敦礼略作沉吟,直言道:“这件事本不应当泄露的,但你既然登门,我也不能漠视不管……回去之后,多多配合朝廷丈量田亩,莫要在其中作梗,待到田亩丈量清楚、登记造册,或许就是这些山东子弟回归之时。” 他不愿意管这件事,但既然崔信已经登门,就意味着他不可能置身事外,否则他日自己必定被污蔑成“冷漠无情”的家族叛徒,在这个名誉大于一切的年代,足以让他葬送掉锦绣前程。 况且这件事虽然一直未曾向外公布,但也不算什么机密,提前告知并无太多不妥…… 崔信愣了半晌,疑惑道:“这是打算将这数万山东弟子作为人质?朝廷丈量田亩到底意欲何为?” 崔敦礼已经不愿多说,端茶送客:“此乃陛下之敕令,身为臣子只需照章办事即可,问那么多作甚?吾稍后便要赶回兵部衙门,不能设宴款待,您还是请回吧。”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胁迫人质 最新网址:“他当真怎么说?” 长街之上,马车晃晃悠悠,萧瑀与崔信在车厢内对坐,听过崔信之言,萧瑀愈发感到不妥。 似乎眼下朝廷所有的动作、规划,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丈量田亩…… 可就算将天下田亩全部丈量清楚,又有何用? 人口才是根本呐…… 崔信有些颓然,颔首道:“一字不差……这逆子如今早已不将山东世家放在眼中,若非还忌惮自己的名声,怕是老夫亲自登门都不会相见。” 心中悔之不及,谁能想到当初一个不成功的“反间计”,非但未能达成目的使得崔敦礼站在山东世家这边,反而使其与山东世家结下死仇,将山东世家最为杰出的子弟推到对立的阵营之中,棋差一着啊…… 然而事已至此,徒唤奈何? 萧瑀揉了揉额头,叹气道:“这必然是陛下早已谋划好的策略,用山东子弟来胁迫山东世家务必配合丈量田亩,如此大动干戈、计划缜密,朝廷对丈量田亩一事志在必得。”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道亮光,下意识道:“……朝廷该不会是想要将土地与税赋勾连起来吧?” 崔信一愣,旋即摇头:“古往今来,何曾有过以土地缴纳赋税之先例?土地乃是恒定不变,但人口却或多或少,人口多时反而赋税降低,于朝廷不利,人口少时难免天地撂荒,则税收难以缴纳……” 仔细想了想,断然道:“此事无先例,若想推行,不啻于一场掀翻所有旧制的巨大变革,难如登天。况且以人头收税的时候下面可以隐匿人口,以土地交税亦可以藏匿土地,利弊相等,何须大费周章?” 萧瑀深以为然,也觉得自己忽如其来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 若以土地为税收之基准,无先例可循,那么就需要从无到有设计出一套符合实际且没有漏洞的税收方式,况且这个税收方式不可能凭空想象,设计出来之后还要试验运行,在运行过程之中不断查找漏洞、予以修补,直至完美无缺方可实施。 这个过程不可能是几年、十几年,甚至有可能长达数十年,毕竟帝国地大物博、疆域辽阔,各地的土地多寡、贫瘠还是肥沃、山地还是良田等等差距极大,想要在其中搜寻规律、制定兼容各地的一套政策,难如登天…… 放着现有的、早已印证过几乎近乎完美的“租用条制”弃而不用,反而去开辟一个前所未有的政策,岂不是自找麻烦? “非是吾异想天开,实在是朝廷此次丈量田亩实在过于诡异,摸不清陛下真正的用意,当真寝食难安呐……” 萧瑀喟然叹息。 崔信亦是忧心忡忡,不过他现在还没心思去思索丈量田亩背后的真正意图,紧要之事是将那数万被俘虏的山东子弟带回去,最次也得搞清楚朝廷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马车来到崇仁坊门前被坊卒拦阻,驾车的家仆递上宋国公的名帖,坊卒赶紧施礼,而后放行,任由马车驶入坊门,直抵梁国公府门前。 梁国公府的下人远远见到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遥遥而来,赶紧出来相迎,到了近前见到马车上的车徽认出是萧家的马车,一边让人入内通禀,一边迎接萧瑀、崔信下车。 刚刚回府的房俊在正堂门外迎候,萧瑀看着台阶上施礼的房俊,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用一种“施舍”的心态去笼络房俊,希望其能够为己所用,提升兰陵萧氏在朝中的实力,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错,力排众议将萧家嫡女下嫁房俊为妾并不亏。 然而时至今日,房俊的高度却已经高到让他仰望,如今晋王兵败,自己声名狼藉战战兢兢,房俊辅佐李承乾平定叛乱,战功赫赫前途无量,此消彼长之下,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失落与郁闷…… 面对房俊的礼节,萧、崔二人不敢托大,赶紧还礼,他们两人虽然依旧是天下两大门阀的领袖,但现如今的房俊已经是尚书右仆射、金武卫大将军、兼任工部尚书,名义上的当朝第二人,事实上的帝王心腹、诸臣之首。 房俊倒也并未在两人面前摆起官威,请两人进入正堂,让人奉上香茶,笑问道:“两位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萧瑀与崔信对视一眼,前者道:“此番晋王兵谏、大败亏输,吾等依附逆贼、罪在不赦,但陛下宽容大量、不予严惩,并准许老夫致仕告老回归乡梓,此番恩情如山似海、无以为报,本应即刻返回江南,做好准备丈量田亩之事,略尽绵薄之力,只不过尚有一些羁绊未曾完成,故而不得不拖延时日。” 房俊喝了口茶水,看了萧瑀一眼,想了想,并未有给对方难堪,而是配合着问了一句:“不知还有何羁绊?” 萧瑀、崔信闻言都松了口气,若是房俊不打这个话茬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话题当真不知如何延续,既然房俊配合着问了一句,就意味着房俊其实已经明白两人的来意,且不会故意回避。 萧瑀精神一振,道:“说起来,此事还得问问二郎的意见……此番晋王起兵,山东世家附逆,募集十万私兵入关,结果死伤枕籍、惨不忍睹,只剩下数万山东子弟归降之后被羁押于东宫六率营地之内,生死无着、前途叵测。之前江南也曾有过这般过错,虽然最终未能北上潼关,但江南各地难免心中惴惴,不知将会遭受何等惩罚……今日与崔公一道登门,就是想要问问二郎,陛下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崔信也在一旁道:“隋末大乱,山东乃是四战之地,原本就民生凋敝、田地荒芜,大唐立国二十余载,历经武德、贞观两朝,山东人口有所恢复,但是经此一战,青壮折损无数,若是这数万山东子弟不能回归原籍,则山东各地哭声哀哀、凄惨荒凉,非数十年不能恢复!房家亦是山东一脉,还望二郎念在乡梓之情,施予援手,则山东百姓生生世世念及恩德!” 言罢,起身离座,一揖及地。 到了这个时候,他根本无法顾及自己的体面,只能展示自己最大的诚意,在房俊面前卑躬屈膝,试图能够得到房俊的帮助,将数万被俘的山东私军放归原籍…… 房俊拿起茶杯慢慢呷着茶水,半晌不语,任由崔信作揖不起。 崔信心中涌起无尽的悲愤,作为山东世家的领袖,他自认是要比有着蛮胡血脉的李唐皇族还要高贵一等的存在,自诩华夏正朔、炎黄正统,普天之下的门阀世家哪一个不是求着要与崔氏结成姻亲? 然而今日却要在这样一个小辈面前遭受此等折辱,偏偏还不得不生受着,连愤怒的表情都不敢露出一丝一毫…… 一旁的萧瑀挪动一下屁股,也感觉浑身不自在,江南士族虽然与山东世家不是一回事,现在遭受屈辱的也是崔信而不是他,但他却依旧感同身受。 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道:“二郎,这件事……” 房俊这才放下茶杯,摆摆手,制止萧瑀的话语,叹气道:“非是在下不愿伸出援手,实在是爱莫能助啊。哦,崔公快快请起,如此大礼,在下如何受得起?折煞我了!” 崔信:受不起你还受了这么久?不当人子的东西…… 年岁大了腰肌劳损,好不容易直起腰,返回座位,急切问道:“二郎乃陛下心腹之臣,如今更是功勋赫赫、威震天下,区区小事,想来定然有办法的!” 礼也,将求于人,则先下之,礼之善物也……虽然心中郁愤依旧,但既然《左传》都说这样做没错,自己又有什么不能忍呢? 房俊摇头道:“这些山东私军说得好听是‘反正义士’,实则乃是战俘,如何处置,要朝廷上下商议一个定论才行,在下不敢横加干涉。” 崔信争辩道:“二郎此言差矣,宋国公与老夫一同率领这些子弟在晋王兵败之前‘反正’,主动与叛贼划清界限,并非战败被俘。” 萧瑀也道:“虽然咱们未曾对晋王反戈相向,但那是因为二郎勇猛无俦、先一步平定晋王,不能因此而剥夺吾等‘反正之功’,否则何以取信于天下?” “反正”与“被俘”是绝对不同的两个概念,也意味着截然不同的待遇,这是原则问题,不能不争。 而且房俊这棒槌红口白牙将自己“反正之功”一笔抹杀,简直岂有此理! 若非此刻有求于人,萧瑀怕是要当场翻脸…… 房俊笑而不语,让侍女换了一壶热茶,这才淡然道:“实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何必穷究那一两个字眼儿?不过在下并非搪塞推诿,陛下圣意已决,在山东地界尚未完成丈量田亩之前,这些山东私兵不能回到原籍。” 对江南士族可以拿海贸卡脖子逼得他们配合丈量田亩,可山东世家并未将海贸当做主要财源,若是不死死拿捏住这些山东私兵,难道平白放回去等着他们再度与朝廷作对,阻挠丈量田亩? 丈量田亩攸关其后开天辟地的改革,无论动用任何手段都务必实施下去,无论是谁敢于阻挡改革进行,都要将其碾为齑粉、挫骨扬灰……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宽恕不杀 最新网址:听到房俊这般说法,崔信反倒松了口气…… 既然是胁迫这数万山东子弟作为人质,逼着山东世家不得不配合丈量田亩,那就说明陛下并未有将这些山东子弟送去边疆“戍边”的想法。 山东之地虽然广袤,但只要尽可能的配合朝廷,三两年内也足以丈量完毕,到时候陛下自然没有借口将这些山东子弟羁押不放,只要这些人回到山东,山东世家十数年之内便能快速恢复,即便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到鼎盛之时,但李承乾也不可能长生不死…… 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换了一个皇帝,山东世家未必没有复兴之望。 不过他还是追问道:“那么陛下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山东子弟?” 数万人羁押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不仅要派遣足够的军队予以看押,还要提供粮食,总不能都给饿死了吧? 房俊顿了一顿,道:“关中遭受两次兵变,人口锐减、城防残破,需要大量人力参与农田恢复、城池营造、道路修缮,这数万山东私军正好派上用场。不过无须担心,陛下仁厚,已经命令水师自南洋采购大量稻米运抵关中,以供消耗,所以并不会有苛虐兵卒之事发生,待到山东土地丈量完毕,关中各处大抵也修缮得差不多,正好放归原籍,两全其美。” 崔信沉默不语。 这个可能性他其实已经有所预料,现在从房俊口中听闻,便知道这件事八九不离十。 至于房俊所言“不会有苛虐兵卒之事发生”,听听也就罢了,数万山东子弟的身份依旧是“俘虏”,怎么可能有好的待遇?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不饿死”而已,至于到底能有多少人回归原籍,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然而他却说不出半句不满的话语,更不敢说自己反正在先,麾下山东私军只能算作投诚、不能算作俘虏,否则一旦陛下震怒追究起来,连同自己在内,都得被坑杀。 ***** 傍晚时分,停歇了小半天的雨水又淅淅沥沥的洒落下来,李承乾匆匆用过晚膳,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水,凝神半晌、一动不动。 皇后苏氏从后边走来,将一件斗篷披在李承乾身上,柔声道:“殿下可是担忧关中水患?” 李承乾嗯了一声,叹气道:“往年这个时候早已封冻下雪,今年却气候迥异,关中各处河道水势大涨,若非去岁京兆府组织人力疏浚河道、加固堤坝,现在怕是已经变成一片泽国……难不成朕当真非是天命所归,即便窃据皇位,亦要遭受天谴?” “陛下岂能这般妄自菲薄?” 皇后苏氏嗔了一句,上前半步娇躯微微贴在李承乾身上,双手抱住一条手臂,如兰似麝的幽香盈满李承乾鼻端,劝谏道:“天命所属,神秘莫测,谁又能当真窥得天机?陛下既然坐在皇位之上、君临天下,最起码意味着这天下百姓是拥戴您的,人定胜天,只要万众一心,天命亦要为之折服。” “呵呵,皇后倒是好口才,不过朕听着怎地好像是房俊那一套?嗯,天心既民心,民心所向,人定胜天……倒也有几分道理。” 拍了拍苏氏的手背,李承乾脱下斗篷,道:“朕也该去见见雉奴了,给他讲讲人心向背的道理。” …… 东宫。 来到丽正殿门前,李承乾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这间并无恢弘王气、反而显得小巧精致的殿宇,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太宗皇帝被高祖皇帝敕封为太子,便曾短暂居于此处,而后自此处迁入太极宫,登基为帝、御极天下,开创贞观一朝。 而今却早已物是人非,母后、父皇前后殡天,雉奴更试图逆天改命、以下凌上,结果兵败被俘、幽禁此处…… “见过陛下!” 守卫在此的百骑司兵卒见到陛下驾临,赶紧前来相迎。 李承乾嗯了一声,问道:“晋王情况如何?” 兵卒道:“精神有些颓废,看上去很是惶恐,而且今日未曾用膳、滴米未沾。” 李承乾蹙眉:“可是膳食不好,慢待了晋王?” 兵卒吓了一跳,这个罪名可承担不起,忙道:“启禀陛下,膳食皆乃御膳房整治,皆乃亲王的最高标准,经由检验无毒之后送入殿内,吾等万万不敢慢待晋王殿下。” “行了,朕进去探视晋王,汝等好生守卫,若有一差二错,休怪朕予以严惩。” “喏!” 兵卒退下,李承乾只留下一个王德,陪着他走上台阶,推门进入丽正殿。 殿内光线昏暗,没有点燃灯烛,两个侍女见到李承乾入内,赶紧上前敛裾施礼,李承乾摆摆手让其退下,抬脚来到窗前。 窗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张地席,李治穿着一身丝绸常服跪坐其上,正愣愣的望着窗外的雨水以及逐渐昏暗下去的暮色,对于身后的脚步声、说话声恍若未闻,整个人静如磐石、一动不动。 略显单薄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瘦削…… 李承乾站在他身后,看着毫无生气的李治,心中因为兵变而积攒的怒火顷刻间消散下去,原本一肚子申饬叱责的话语也化为一声叹息…… “唉,你说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李治依旧一动不动。 李承乾上前两步,撩起衣摆跪坐在另外一侧,冲着王德摆摆手,王德赶紧寻到烛台,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将蜡烛点燃,橘黄色的烛光在殿内升起,地板光洁明亮,大殿空旷幽深,窗外的暮色则愈发黑暗深邃…… 李承乾见李治不语,便径自说道:“稍后,朕会让人将晋王妃送过来,晋王世子也会一并带上。放心,你虽然对朕不悌、对帝国不忠、对百姓不义,但朕没有父皇那样的杀伐果断,不会将你赐死,自今而后,你便在这丽正殿内居住,” 于公于私,雉奴都不能杀,只能使其圈禁在这宫墙之内,了此一生。 跪坐犹如磐石一般的李治终于忍不住肩膀抖动以下,然后慢慢转过头,眼中又是惊喜又是愕然,嘴唇蠕动两下,涩声问道:“陛下……当真不杀我?” 斩草除根,这是政治斗争之中的铁律,当年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后已经击溃太子李建成的势力,却还要纵兵入东宫、齐王府将上上下下杀得一干二净,否则何来贞观十余年之安稳? 此番兵败,当他竖起反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与李承乾之间唯有你死我活。 却不想自己现在身陷囹圄,却能够得到李承乾之宽恕…… 李承乾微微扬起头,目光在烛光浸染的大殿内游移着,眼内满是回忆与怀念:“武德二年的六月庚寅日夜,就在这座大殿内,九弟你呱呱坠地,朕那时也不过十岁的样子,青雀、三弟一道冲进殿来,见到母后坐在榻上,怀中抱着你,你还冲我们笑……我们三个想要伸手抱一抱你,却被母后训斥一番,说你太小,我们作为兄长要多多照拂、爱护……” 太宗诸子之中,李承乾、李宽、李恪同岁,李泰小一岁,李宽其母乃一宫女,被出继给太宗之弟楚哀王李智云,夭折。所以李承乾、李恪、李泰三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分最近。 时至今日,李承乾依旧可以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这丽正殿内的陈设,时光荏苒,文德皇后的音容笑貌记忆犹新,当年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分明。 若非母后早薨,他这个太子自然坐得稳稳当当,何来后面诸多争储之事? 李承乾回忆过往,念及母后温情、手足友爱,笑了一笑,慨然道:“他们都说我非是治国之君,以前我不服,父皇能够做到的我自认也能做到,无非是广开言路、虚心纳谏而已,只要不是刚愎自用、倒行逆施,这皇帝自然做得下去。然而到了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很,事实上我不如父皇多矣,最起码父皇对待兄弟手足的杀伐果断,我便无论如何也做不来。” 杀李治容易,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足以,以李治叛逆之罪,普天之下也说不出他这个皇帝半个不字,纵然有些小舆论,时过境迁之后也自烟消云散。 但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对自家兄弟举起屠刀斩草除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只要想想自己有可能下半辈子都会在自责、内疚之中惶惶不可终日,他便下不去手…… 他抬手拍了拍李治的肩膀,闻言笑道:“好生在这里住着吧,一应供给,皆按照超品亲王之待遇,若有什么要求也随时可以让人告知朕,朕自会满足。你的世子也一同居住于此,朕会给他们寻找最好的老师教授学问,待到天下成平、四海安靖,朕会放他们出去做官,晋王爵位也不会褫夺,你的子孙世世代代都会享受晋王封爵,富贵荣华、与国同休。” 他不知道只要晋王活着,就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吗? 他自然清楚,但他愿意去承担这个风险,只为了保全这一份手足之情,不至于将来九泉之下无颜面见父皇母后…… 自己已经坐上大唐皇帝的御座,君临天下、御极九州,又何必担负弑杀手足的骂名、下半辈子经受良心的折磨考验? 房二那句话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宽以待人 最新网址:李承乾是一个没有太多主见的人,幸运的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那些所谓的杀伐决断、王霸之气,更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所以他听人劝。 纵然自己方方面面都比不得太宗皇帝,但起码还有一样“虚心纳谏”不遑多让…… 但他也不是谁的话都听,只有被他认定为绝对忠诚、且具有绝对能力之人,才能获取他的绝对信任。 譬如房俊。 用一句游侠儿之间的话说,他认为房俊是可以“托妻献子”的那种忠贞义士…… 一番话语,也勾起了李治存于心底的亲情,回想过往种种,愈发觉得愧疚难当,抹了把眼泪,哽噎道:“臣弟有罪,不该被私欲迷了心智以至于做下谋逆之事,实在罪该万死,无颜面对陛下。” 李承乾握住他的肩膀捏了捏,喟然道:“九五至尊、御极天下,又有几个人能抵挡这种诱惑呢?当距离皇位唯有一步之遥,任谁都想要更进一步……此人性也,不必介怀。咱们兄弟之间无需避讳,想父皇当年发动玄武门之变,其中到底有几分是迫于李承乾、李元吉咄咄逼人无路可退的绝望,又有几分是对帝国君王宝座的觊觎?现在时过境迁,都不过是往事罢了,不必再提。” 雉奴此番起兵谋逆,其中又有几分是对皇位的觊觎、有几分是恐惧自己坐稳皇位之后剪除威胁、将其斩草除根?易地而处,自己怕是也不肯坐以待毙。 万幸这次兵变到此为止,自己的皇位没有被颠覆,雉奴也并未战死于乱军之中…… 一切并未至不可挽回之地步,所以他宽宏大量、留有一线,以全手足之情分。 ***** 李承乾回到武德殿一侧的御书房,王德上前通禀:“郑仁泰殿外觐见。” “郑仁泰?” 李承乾坐下喝了口茶水,颔首道:“让他进来吧。” “喏。” 王德领命而出,片刻将郑仁泰带入御书房。 “罪臣郑仁泰,觐见陛下!” 郑仁泰以武将之礼,单膝跪地、施行大礼。 李承乾在书案之后居高临下目视郑仁泰,沉默不语,直至郑仁泰心中忐忑、额头见汗,这才慢悠悠道:“平身吧,入座说话。” 郑仁泰心中陡然一松:“谢陛下!” 起身之后在一侧的椅子上搭了半个屁股,不敢坐实。 李承乾让王德给郑仁泰上了一杯茶水,问道:“不知同安郡公此番觐见,所为何事?” 郑仁泰双手接过王德送来的茶水,自然是不敢喝的,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恭声道:“此次晋王兵败,微臣遭受蒙蔽,差一点助纣为虐,之后虽然与刘仁轨达成一致,一道出兵潼关,实则心中惶恐,恳请陛下治罪。” 原本集合荥阳郑氏所有能力组成一支军队随同刘仁轨作战,且一路杀入关中功勋不小,但晋王被俘、叛军覆灭之后却一直驻扎在明德门外,既没有朝廷的赏赐褒奖、更不见皇帝的申饬惩罚,好似完全被忘掉一般,令他如坐针毡、寝食难安,连带着随同一同前来关中的族中私兵也军心不稳、议论纷纭。 玄武门外的营地已经开始裁撤左右屯卫、组建左右金吾卫,程咬金也即将率领他的左武卫向西出关中奔赴凉州,郑仁泰实在是坐不住,先前想着去房俊附上拜访一下,打探一下朝廷对自己的处置,后来一琢磨,干脆自己入宫觐见皇帝。 是打是骂、是惩是罚,给一个痛快吧…… 李承乾先喝了口茶水,而后说道:“卿固然有错,然知错能改、悬崖勒马,出兵协助水师攻陷潼关,紧追在叛军身后一路追杀,功大于过。今日朕与军机处诸位大臣一道商议,决定任命你为右领军卫大将军,你意下如何?” 郑仁泰心中火热,再度起身,单膝跪地:“陛下厚爱,臣自当粉身碎骨、死而后己!” 虽然晋王曾经答应他事成之后准许封建立国,但事已至此,陛下非但不追究自己的罪责,反而任命为十六位大将军之一,执掌一支军队拱卫关中,已经是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好事,岂能拒绝? 这是何等厚恩? 果然人人都说李承乾厚道,传言非虚。 李承乾摆摆手,道:“朕也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宽容,之所以任命你为右领军卫大将军,是因为朕决定重建右骁卫,将会命令安元寿率领右骁卫前往番禾等待整编,需要你率右领军卫出镇祁连城,与坐镇凉州的卢国公一东一西将其钳制其中,谨防其纵兵作乱、为祸帝国。此事攸关甘凉数州长治久安,你责任重大。” 郑仁泰这才知道李承乾的用意。 安元寿率领右骁卫在没有皇命的情况下擅自离开驻地凉州,赶赴长安,意欲辅助晋王上位,在咸阳桥被程咬金拦阻,双方大战一场,安元寿不得不率军后退、铩羽而归。 其后朝廷也并未对其有什么实质上的惩罚,唯有将其“凉国公”的爵位褫夺,降爵为“番禾郡公”,但是相比其“纵兵谋逆”的不赦之罪,几乎等同于无所惩罚…… 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那么简单,凉州安氏在凉州繁衍多年,根深蒂固、势力庞大,现在被驱赶至番禾,又要整编右骁卫,显然是打算釜底抽薪,将安氏在凉州的势力彻底抹去。 所谓的整编也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安元寿岂能任由朝廷将他的心腹自右骁卫剔除出去? 一场战争乃是必然。 所以让程咬金坐镇凉州,阻断安元寿通往关中的道路,又让他出镇祁连城,截断安元寿顺着河西走廊向西域或者吐蕃逃遁的可能,只要其起兵造反,马上两路大军东西合拢、一举击溃。 番禾那是什么地方?背靠长城、面对雪山,长安城北边便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乃是绝地…… “陛下放心,臣定然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郑仁泰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难道他想致仕告老,陛下就能放他回归荥阳,继续领导荥阳郑氏发展壮大、威胁关中?唯有离开荥阳,出镇地方,陛下才能彻底放心,进而不会对荥阳郑氏追究到底。 不过他也心甘情愿,毕竟能够执掌一卫之兵,即便远在甘凉地区荒漠之地,也远胜卸甲归田混吃等死…… 所以陛下的这个命令并不算刻薄,各取所需而已。 李承乾见郑仁泰答应下来,让其起身归座,感慨道:“朕非是刻薄寡恩之人,也愿意与你们这些效忠父皇的文臣武将们和谐相处,书写一曲佳话,爱卿能够这般识大体,以朝廷为重,朕着实欣慰。” 他就想稳稳当当的做一个皇帝,不必骄奢淫逸,也不必威服四海,只需将父皇留下来的江山好生打理,将一些不合时宜的政策予以改革,放开人才晋升通道的同时充实国库、富国强军,如此足矣。 什么开疆拓土、什么威慑寰宇,若能做到自是最好,若做不到,那也无妨…… 说到底,他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睥睨天下的绝世君王,而是有些怯懦、有些自卑、也有些软弱的老好人,心思比较脆弱,不太能够承受残酷打击,愿意与人为善。 只要郑仁泰愿意出镇凉州威慑安元寿,那他就不会对荥阳郑氏追究到底…… ***** 几乎同一时间,英国公府内,李勣在花厅接待登门而来的程咬金…… “这哪是出镇凉州、世袭罔替?分明是借刀杀人嘛!那安元寿祖祖辈辈都在凉州扎根,如今不仅褫夺了人家的爵位,还要整编右骁卫,傻子都知道朝廷想干啥,安元寿岂能束手待毙?这一仗是肯定要打的!先前在咸阳桥便大战了一场,老子虽然占了便宜,但损失也不小,到了人家的地盘接着打,岂不是要将老子麾下这点兵马都折进去?” 程咬金将桌子拍得砰砰响,怒目圆瞪、一脸愤怒,噼里啪啦一顿抱怨。 李勣喝着茶水,慢条斯理道:“当初陛下如何答允你的?” 程咬金顿了一下,闷声道:“陛下让房俊传话,说是封爵凉国公,世世代代出镇凉州……可现在是让我去打仗啊,这分明就是惩罚,根本不是奖赏!” “呵!你这张脸皮可真够厚的……” 一贯少言寡语、云淡风轻的李勣忍不住嘲讽了一句,反唇相讥道:“你也就是欺负陛下年幼、性子软,若是放在贞观之时,你敢这么蛇鼠两端、朝秦暮楚么?” 程咬金无语。 谁特们敢跟李二陛下玩这一套?回头就剁了你脑袋…… 李勣叹气道:“若非你最紧要的时候看明白了局势,主动前往咸阳桥挡住了安元寿以及宇文士及招募的关陇私军,现在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贼、逆臣,不仅国公爵位不保,信不信卢国公府上上下下最次也得流徙三千里?陛下性子软,不忍苛责,这是你的运气,但你不能将此视为理所当然。陛下能够遵守承诺让你出镇凉州,你不仅不知感恩反而在这里咆哮抱怨,你到底怎么想的?当真想要全家上下一同给你陪葬不成?”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人要知足 最新网址:高祖李渊之时,李勣的实权与地位就已经是瓦岗一系的军方将领当中的佼佼者,算得上是“一方诸侯”,特别是李密死后,李勣已经算是瓦岗一系地位最高的领导者,与李靖一样成为一路总管,甚至爵位上更高于李靖,即便是秦叔宝、程咬金,也要以其为首。 只不过李勣为人低调、城府甚深,深切懂得明哲保身之道,不仅当年不曾参与李二陛下发动的玄武门之变,贞观一朝也只是在初期打过几场胜仗,攒够军功之后便几乎自己切割与军队的联系,若非李二陛下执意使其出任宰辅,李勣是万万不会觊觎这样一个“众矢之的”的位置的…… 所以程咬金对于李勣无比敬佩,唯其马首是瞻、言听计从。 当然,程咬金的脾气很倔,虽然也懂得算计,看上去处事油滑、擅长变通,可一旦上了头,很容易犯轴…… 就比如此次晋王兵败,程咬金自持军功、实力,既不不遗余力的支持发动兵变的晋王,也不旗帜鲜明的力挺皇帝李承乾,想要在其中左右逢源、两家通吃,结果算计落空,反而处处吃瘪,最终不得不靠着一场血战才重新回到正确的阵营当中。 可既然迟早都要经历这一场血战导致实力受损,当初何不早早就站在陛下那边,如今大获全胜之后攫取更多利益? 故而,程咬金心里极为憋屈,听闻陛下居然让他率军前往凉州镇压右骁卫,又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恶战,这股憋屈顿时爆发出来…… “真以为老子吃素长大的不成?果真惹急了,老子就不信他敢不顾河西走廊的安靖!” 程咬金怒火勃发,出言不逊。 李勣冷笑一声,道:“你若当真造反,早晨竖起反旗,晚上就会有三路大军抵达,房俊率军出关中向西,薛仁贵率安西军向东,甚至还会有噶尔家的番兵由青海湖出大斗拔谷,三面围剿于你……你认为可以坚持几日?” 真以为陛下什么都不懂?真以为房二是个摆设?敢让你前去凉州,必然有着防备最坏局面的手段,你若老老实实也就罢了,人家愿意与你成全一段佳话,可你若是贼心不死,反手就能将你灭了。 程咬金面色难看,他自然不会看不出凉州所遭受的各方面围剿,之所以口出狂言也不过是心中不爽、徒逞口舌之快罢了,孰料李勣一点面子都不给…… 心中愈发郁闷了,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就不能帮我争取一下?哪怕出镇瀚海都护府也比去凉州强啊,当初我之所以不尊陛下号令,还不就是因为顾及麾下这些跟随多年的老兄弟能够有个善终,结果非但没躲过去,咸阳桥一站损失惨重,还得抛家舍业远赴凉州,这么多兄弟搞不好就得马革裹尸葬身边疆,不知几人能活着回归乡梓……” 李勣有些无语,不悦道:“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好事?凉州扼守丝绸之路之要隘,乃中外商贾必经之地,每一颗沙子里都流淌着财富,不然你以为安氏一族为何那般豪横?卢国公世代镇守凉州,这就是陛下赏赐你的泼天富贵,你一个关键时刻不尊号令甚至与叛军眉来眼去的罪臣,能够有这样的下场已经是邀天之幸,何必欲壑难填、得陇望蜀?人得知足!” 也就是当今陛下性子软,但凡换一个别的皇帝,哪里有你好果子吃? 程咬金见李勣不肯为他去找陛下说项,自然失望,摇头叹息不止,不过喝了一口茶水之后,又问道:“你说朝廷大张旗鼓的搞什么丈量田亩,到底意欲何为?” 李勣淡然道:“不知道。” 程咬金自然不信:“你身为宰辅之首、当朝第一人,你连朝廷政策所出为何都不知道?” 李勣哼了一声,道:“你真以为我是所谓的宰辅之首、当朝第一人?” 程咬金不语。 事实上谁都知道,李勣对于权势并不热衷,虽然名义上乃百官之首,但从未以百官之首的名义发号施令、俨然自居,甚至在很多时候主动避嫌,低调得一塌糊涂。 当今朝廷,可以说是群雄崛起、并驾齐驱,若非要找出一个所谓的“当朝第一人”,也只能是房俊…… 程咬金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论资历、论能力、论实力,哪一点不是当朝第一?非得让房二那小辈趴在头上耀武扬威,简直窝囊透顶!” 他与房俊关系很好,堪称忘年之交,但相比于并肩作战多年的老战友、老兄弟李勣,还是差了很多…… 李勣淡淡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任何时候都不要将事情做到极致……不过以你的智慧,怕是一辈子也领会不到这样的道理。” 程咬金瞪眼睛:“领会不到又能咋样?老子就是就是有便宜就占,就是一辈子不肯吃亏,你能咋地!” 李勣冷笑:“所以被人从关中赶走,远赴凉州荒芜之地,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只敢在我这里大放厥词,简直笑话!” “……” 程咬金被怼得哑口无言,一张黑脸黑里泛红、恼羞成怒,霍然起身,闷声道:“话不投机,告辞!” 转身便走。 李勣也不起身相送,多少年的老兄弟了彼此在礼仪上很是随意,喝着茶水看着程咬金走出门外,心里也琢磨着朝廷这般大张旗鼓丈量土地的用意。 很显然,陛下既没有这样让天下人看不破的智慧、也没有这样瞒着天下人的城府,这个主意只能是房俊所出。 而纵观房俊以往之履历,时常有那种天马行空、匪夷所思的主意,令人叹为观止、瞠目结舌,只是不知这一回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 梁国公府。 晚膳之后,房俊与妻妾坐在花厅之内喝茶闲聊…… “明日开始,我便要进驻玄武门北军营,主持左右金吾卫的组建、整编,兹事体大,不容疏忽,怕是有一阵子不能回来。天气开始转寒,你们尽量减少外出,若是收了风寒不是玩笑的。” 房俊喝着茶水,叮嘱了一句。 柴氏兄弟兵败被俘,且不说能否保得住性命,爵位、官职肯定是一并被褫夺,而作为拱卫玄武门的两大主力之一,左屯卫的整编势在必行。 与其在原有基础上删删减减、增增补补,还不如干脆推倒重建来得方便,既能提升左屯卫的战力,也能将忠于柴家的将校兵卒全部清除。房俊可以不担任左右金吾卫的大将军,不亲自执掌这两支军队,但整编一事必须由他主持,绝不能假手于人,否则这两支作为往后宿卫长安城的重要部队就不可能印上他的标记,更不能如臂使指…… 金胜曼便抿了抿嘴唇,看向房俊的目光甚是幽怨。 知道自家郎君床第之间喜好“不遵常法”,原本打算这些时日将姐姐接到府内与自己一起服侍郎君,姊妹两个也好精益求精、蓝田种玉,孰料郎君却要前往军营,再回来也不知拖延到何时…… 高阳公主应了下来,道:“已经派人前往花厅镇送信,想必不久之后父亲、母亲与淑儿、俏儿、几个孩子都将回来,不过主要还是看父亲的意思。” 这场雨下完,关中就将封冻,甚至整个长江以北地区都将大幅度降温,一旦河水冰冻、水路不通,改换陆路由江南返回关中就太麻烦了,既然关中诸事已定,还不如明年开春之后再回来。 房俊点点头:“一切看父亲的意思吧。” 虽然心中想念父母亲以及孩子们,但也知道冬日行程数千里实在是遭罪…… 喝了口茶水,忽然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打对劲,疑惑的左右瞧瞧,才发现原来是武媚娘端庄妩媚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作为房家的“女诸葛”,多才多智的武媚娘有着很强的话语权,就连房玄龄有些时候都会主动问询武媚娘的意见并且予以重视,怎地今日却面容清冷、寡言少语? 莫不是病了? 不至于啊,早晨自己沐浴的时候这女人还跑去说什么服侍自己,结果兴致高昂的爽了一回…… “媚娘可是心里有事?” 既然这女人不说话,房俊只能主动询问,万万不能冷落疏忽,否则搞不好使起小性子,能“冷战”好几天…… 武媚娘这才眨了眨美眸,看向房俊,问道:“叛军平定,关中上下一片狼藉,正是扫除沉珂之际,郎君为何将善后之事宜让于许敬宗、马周,以至于这二人声望大涨、地位陡升,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吹捧阿谀,府门不知被多少人踏破……而你自己却只是操劳军伍之事?” 房俊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个权力欲望极强的女人在当下朝堂权力构架重塑之时,责怪他为何不趁着主持善后事宜之时“党同伐异”、“安插心腹”,以便于坐实“朝中第一人”的地位,向着“权臣”迈出最为坚实的一步…… (本章完)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处世之道 最新网址:古今凡成就不世之伟业者,未必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未必有谋算天下之智,但一定要有勃勃野心。 而古今野心之巅峰者,必有武则天一席之地。 否则何以区区女流之身,自先帝姬妾一步一步走到御极天下、九五至尊? 梦想决定上限,很多事情先要敢想,才能有成,若是想都不敢想,怎可能走到登峰造极的那一步? 故而见到房俊主动放弃夯实根基、增强羽翼成为“权臣”的最佳时机,武媚娘既感到失落又有些恼怒,明明有着独步天下的智慧,却为何不恋权势,不懂得更进一步的道理? 难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不好? 简直不可理喻,不愿搭理他…… …… 见到美人儿浅嗔薄怒、恨其不争的娇俏模样,房俊忍不住笑起来,愈发使得武媚娘恼火。 秀眉一挑,凤眸含煞,俏脸冷冰冰的板着:“郎君觉得妾身很可笑?” 房俊笑容一滞,看着武媚娘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媚娘这说的哪里话?若是论及对朝廷局势之掌握,不仅为夫甘拜下风,便是父亲都时常询问你的见解,这方面为夫哪里有资格取笑于你?媚娘误会了。” 高阳公主与金胜曼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觉得房俊这幅“怂样”很有意思。房俊出身名门、少年得志,文武双全之名享誉天下,岂会惧怕区区一个妾侍?只不过房俊素来不信奉什么“男尊女卑”,认为男女之所以社会地位有差距皆因分工不同,男子固然血气方刚勇力强健,但女子亦要生育幼儿传承后代,没什么高低贵贱。 所以平素对于家中妻妾、甚至奴仆彼女都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贱,而是极为尊重。 用房俊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肉麻无比的话语来说,那便是“因我爱惜于你,所以怕伱生气委屈”…… 故而当房俊在自己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认怂”,武媚娘心中泛起柔情,没有得寸进尺,娇哼一声:“父亲那不过是兼听而已,并非妾身多么高明……但是这件事,郎君所为不妥。” 房俊姿态很低、态度谦虚:“请娘子赐教。” 武媚娘抿了下嘴唇,不满道:“少来油腔滑调,郎君难道不知妾身所指为何?” 都是聪明人,干嘛非得绕弯子呢? 男儿汉大丈夫,一点都不敞快…… 房俊便笑了笑,放下茶杯,缓缓道:“谁能对权势视若无睹呢?为夫我也不能免俗。人活一世,其实就是在无数个选择之中徘徊取舍,选对了一马平川,选错了蹉跎踟蹰,而对错之间,还有一个‘度’,正所谓过犹不及也。” 高阳公主不解,金胜曼茫然,武媚娘蹙眉:“此言何意?” 房俊道:“曾有人说,人生最好的状态便是‘花未全开月未圆’,因为花若全开,即将凋谢,月若满圆,开始残缺。” 顿了一顿,悠然道:“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事不可做尽,话不可说尽,人生如此耳,文字已其闰。”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天地之间至理也。 凡是若仍有未尽之处,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武媚娘俏脸上有着茫然,华夏几千上万年文明历史所总结、提炼出来的处世哲学,绝非她一个涉世不深、空有天赋的女子能够参透其中精髓,因为这需要阅历的增加。 但这话听上去浅显易懂,道理明晰透彻,只需仔细斟酌两遍,自可感受其中的真谛…… 房俊笑道:“时至今日,为夫兵权在手,整个关中的军队尽皆归为夫节制,这是何等滔天权势?也就是陛下对为夫深信不疑,否则换了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因为那等于陛下将脑袋交给一个臣子手中……此等情形之下,为夫要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若是还不满足意欲插手政务甚至官员任免升迁,难道真的想当下一个霍光?不能将陛下的信任当做软弱,欲壑难填、索取无度,只会将大好局面推向崩溃之境地,得不偿失。” ***** 夜幕低垂,春明门华灯初上。 还未到关门落锁之时,城门处出出进进络绎不绝,行人、马车、骑士往来穿梭,再加上城门两侧全副武装严查出入人员的兵卒,颇有几分紧张气氛。 几辆出城马车慢悠悠随着排队的人群来到门前,尽管车辕上的车夫递上“河南郡公”的名帖,负责搜查的兵卒却浑不在意,执意挑开车帘,仔细看了一眼坐在车厢内的褚遂良,而后才准予放行,继续搜查后边的褚家其余马车,气得褚遂良两个儿子以及车夫、随行的家仆怨气不小,低声咒骂。 褚遂良端端正正坐在车厢内,对那些怨声载道充耳不闻,目光从挑开的车帘看着恢弘高大的春明门,以及靠近城门处新建的不少房舍,情绪低落、感慨万千。 钱塘褚氏乃江左大族,隋灭陈之后,其父褚亮入长安为官,至今已经将近一甲子,三代人筚路褴褛、钻营奋斗,所有的一切努力、成果都在今日尽付东流。 陛下虽然并未追究他附逆之罪,也保留了他的爵位,却剥夺了他的官职,今时今日,他已然是一介布衣…… 马车终于移动,缓缓的随着队列走出幽深的城门洞,城门城外,一门之隔,却是天壤之别,今日出长安、归乡梓,钱塘褚氏再想返回长安,却也不知还要等到何年何月。 一阵呼喝声自车外响起,引起一片吵杂,褚遂良下意识望去,便见到一队骑兵行驶至春明门外,不知是否冲撞了等待入城的队伍,招致一片喝骂,而后守城兵卒已经围了上去。 褚遂良本不予理会,但有一人开口说话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吾乃令狐德棻,进京面圣有要事奏秉,尔等速速让开道路,否则若是误了大事,谁也脱不了干系!” 令狐德棻? 据褚遂良所知,宇文士及最后前往关陇各家又招募了一批私兵,其中令狐德棻出力不小,随同安元寿、李怀勤、刘可满等人一同攻打长安,却被程咬金拦阻于咸阳桥,一场大战,安元寿损兵折将远遁千里,却将宇文士及以及关陇私军留在阵地之上,最终全军覆没,宇文士及沦为阶下囚,令狐德棻见机得快,先一步随着安元寿逃走,这会儿怎地还要入京面圣? 仔细想了想,褚遂良便明白令狐德棻的用意,怕是想要负荆请罪、恳请陛下宽恕…… 往昔权倾朝野的关陇门阀,如今也已四分五裂、土崩瓦解,连令狐德棻这样的人物都得上赶着前来长安求饶,足以见得今时今日的世家门阀是何等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出城、入城所经过的城门不同,相距有一些距离,所以并不接触,褚遂良见不到令狐德棻的模样,但从其气急败坏的话语以及老迈之躯居然骑马前来长安,便可见其心内之焦急。 “还不速速让开?” 城门马上关闭,用不了多久太极宫也会落钥,所以令狐德棻很是焦急。 但守城兵卒不管自有规矩,才不会惧怕区区一个令狐德棻:“越国公有令,所有入城者都必须持有当地官府开具的身份证明文书,否则一律不准进城。” 令狐德棻愕然,四下张望,果然见到排队等候入城的行人几乎人手一份文书…… 娘咧!房二这棒槌当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用得着这么谨慎? 而且他并不知进入长安还需要这样的手续,离家之时并未准备…… “老夫不管,要么你让老夫进城,要么你让房二过来,老夫就不信他敢拦着老夫不准进城!” 无奈之下,令狐德棻只能耍无赖。 守城兵卒冷笑:“念在你年岁不小,不和你计较,否则定要治你一个出言不逊之罪!今天想要进城绝无可能,不过可以在城外驿馆暂住一夜,明日上午会有京兆府的官员在此核查入城者的身份,你或许有机会入城。” 随同队伍走出城门洞的褚遂良听着摇了摇头,令狐德棻岂敢在这荒郊野地暂住一宿?陛下固然尚未将其治罪,但作为关陇门阀今时今日身份、辈分最高的长者,不可能不忌惮其领导力,况且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未必没有以往的仇家趁机寻上门。 令狐德棻敢在城外驿馆住一宿,很难确定能否见到明早的日头…… 果不其然,令狐德棻怒声骂道:“一群屑小之辈,安敢辱我?欺人太甚!” 叫嚣喝骂一阵,遂带着一众家将仆从离去。 褚遂良心底叹气,令狐德棻无论如何也是当世大儒,威望、地位只比孔颖达略低,当初何等叱咤风云、领袖士林?时至今日,却被区区几个兵卒折辱,愤而离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时代变了啊……嗯? 褚遂良忽然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在脑中闪现,只要令狐德棻一日未向陛下自缚请罪,那么他便一日都是依附晋王、起兵谋逆的反贼,若是能够将其生擒活捉,这算不算大功一件?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章 请求援兵 最新网址:之前虽然在萧瑀、崔信等人“反正”的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但褚遂良依旧心惊胆颤,琢磨着如何抵消萧瑀手中那份“自白书”所带来的威胁,然而陛下宽宏大量,对于依附晋王之罪不予追究,使得那份被萧瑀胁迫着写就的“自白书”便没了用处,萧瑀自然也不会拿出来威胁他,故而当着他的面予以销毁。 最终虽然无官无职被一撸到底,但同时也清洗了所有罪责,落得一个坦坦荡荡、清白一身,再无后顾之忧。 若能将令狐德棻这个“反贼”生擒活捉献于陛下面前,岂不是大功一件? 纵然不足以官复原职,但对日后回归钱塘之后的处境却极为有利…… 褚遂良权衡利弊,当即做下决断,将后边一辆马车内的家将叫到面前:“跟上令狐德棻一行,只需远远缀上即可,万万不能打草惊蛇,沿途留下易于辨认的标记,吾去寻人帮忙,随后就到。” 令狐德棻一行二十余人,除去令狐德棻之外各个膘肥体壮显然都是家中精锐,难以制服,所以必须寻找一个强援一击即中。 “喏!” 几个家将领命,当即策马尾随令狐德棻一行而去。 褚遂良则下车嘱咐两个儿子:“你们带着马车继续启程,若是为父派人去寻你们,你们才能回来,否则便一路返回钱塘老家,不许节外生枝。” 知子莫若父,这两个儿子虽然都文名斐然,实则却是眼高于顶、浮躁愚钝、难堪大用,搞不好就要横生枝节。 褚彦甫、褚彦冲急忙问道:“父亲欲往何处求援?” 褚遂良摇摇头,道:“汝等不必知晓,只需听命行事即可!” 褚彦甫、褚彦冲无奈,只得随着车队出了春明门,直奔灞桥而去…… 褚遂良则带了几个仆从,骑马自春明门一路向北,绕过东内苑,穿过尚未建成的大明宫,直奔玄武门。 令狐德棻此行前往长安,必然是负荆请罪、自送上门,毕竟自首与被俘的意义截然不同,与其等到陛下派人上门捉拿,还不如赶紧老老实实前往长安觐见,自请罪责,或许陛下宽宏,能够网开一面。 只不过他大抵未能料到居然被拒之门外,行踪泄露,春明门外的东宫六率一旦有人发现,必然前去捉拿,所以褚遂良必须尽快寻到援军,晚去一步,就有可能令狐德棻落入别人之手。 东宫六率上下他并不熟稔,唯恐这个功劳不翼而飞,只能去寻一个他信得过的援军,而这个援军便是房俊…… 褚家上下其实都与房俊不对付,仇怨谈不上,嫌隙却不少,但褚遂良深知房俊为人,绝非落井下石之辈,况且钱塘褚氏与水师在诸多方面有所合作,想来定会卖自己一个人情。 一路疾驰,抵达玄武门之外已经戌时,整座军营灯火通明,未有半分歇息之迹象,营地之内兵马走动、沸反盈天,整编工作如火如荼。 有斥候迎上前来将褚遂良一行拦住,喝问道:“何人擅闯军营重地,活得不耐烦了吗?” 褚遂良赶紧打马上前:“吾乃褚遂良,有要事求见越国公,劳烦速速通禀!” 斥候上下打量一番,想来是认得的,便将褚遂良一行带到营门之外,而后入内通禀,半晌之后返回:“大帅暂且不在,或者入内等候,或者自行离去。” 褚遂良想了想,决定进入军营等候,现在左右屯卫整编为左右金吾卫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身为主管的房俊不可能长时间离岗,纵然有事暂且离开,想必也会很快回来。 斥候自然不会准许其随行人员进入军营,只将褚遂良一人带去帅帐旁边的房舍。 也没人招呼褚遂良,他站在房舍前观察灯火辉煌之下忙碌不停的军营,看着各式各样武器装备运入军营、分发下去,即便半夜依旧可见兵卒昂扬士气,不得不叹服房俊之治兵能力果真首屈一指。 门口有负责警戒的卫兵不准他四处乱走,看了一会儿便返回房舍之内,有卫兵送来茶水。 直至将一壶茶水喝光,也不见房俊召见,褚遂良有些坐不住了…… 此番令狐德棻已经泄露行踪,必然有人盯上,谁会放过这样一个“行走的军功”呢?只需将其拿下押解至陛下面前,无论如何都算是一件功劳,似房俊这样地位崇高之人或许不在意,但总归有人会在意的。 若是自己去得晚了,说不得就被别人捷足先登…… 褚遂良又坐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来到门外,询问卫兵:“不知越国公是否回来?” 卫兵摇头:“还未回来,帅帐那边已经对您前来之事有所记录,只要大帅回来,书吏必定通知。” 褚遂良又问:“现在军营之内主事者何人?” 既然房俊不在,若是高侃等人在,也有权力决定派人跟随自己前去抓捕令狐德棻。 卫兵道:“只有王将军在。” “不知是哪位王将军?” “右屯卫副将,王方翼将军。” 王方翼?这个不熟啊…… 褚遂良有些为难,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先去见见:“烦请通报一声,老夫有事求见。” 卫兵离去,须臾回转,将褚遂良带到不远处的帅帐。 左右屯卫裁撤,组建左右金吾卫,对原有的兵卒、将校予以整编,尤其是左屯卫之中遗留的柴家心腹亲信,要么就地撤职、要么调离岗位,空出来许多职位需要重新安排人手,自然引起许多人的瞩目,不仅兵部不断下派将校,各方势力也都试图安插人手,故而工作量极大。 王方翼饮了一口凉茶,吐出一口气,见到褚遂良进来,起身相迎:“末将见过河南郡公。” 虽然现在的褚遂良无官无职,但爵位不改,而且其文华之名播于天下,王方翼自不会轻忽慢待。 褚遂良也不敢托大,毕竟身处军营,都是些粗鄙血性之人,万一冲撞起来自己必然吃亏…… “王将军少年英雄,老夫幸会。” 王方翼笑了笑,请褚遂良在帅帐门口一侧入座,以免耽搁进出的文吏,让人奉上茶水,问道:“不知郡公前来,有何贵干?” 褚遂良灌了一肚子茶水,自是不渴:“倒是有一桩紧要之事,越国公何时回来?” 王方翼道:“之前陛下传召,将大帅召入宫内议事,却是不知何时回来。” 褚遂良心中焦急,沉吟不语。 王方翼见他神情,知其确有要事,道:“若末将可以办理,郡公直言无妨,若必须大帅能办,那郡公只能在此等候,末将可不敢派人入宫去催。” 褚遂良想了想,如今朝廷上下事务繁多,房俊作为陛下的心腹之称必然诸事缠身,陛下既然将其召入宫内议事定然不是小事,想必一时半刻无法解决,可令狐德棻那边却保不齐被人半路劫走…… 遂试探着问道:“老夫出城之时,发现一晋王余孽,只不过随行的人手过少,唯恐不能将其擒获反而打草惊蛇,故而前来恳请越国公援手,却不知王将军能否派人襄助老夫?” 不管王方翼能否派人,他都必须将这桩功劳坐实,否则若是被王方翼将功劳夺走,即便抓捕令狐德棻有什么意义? 王方翼一听到“晋王余孽”几个字,顿时两眼放光,上身微微前倾,问道:“到底是何人?” 褚遂良不愿说,但也知道想要让王方翼派人就无法隐瞒,只得说道:“令狐德棻。” “嘿!这可是一条大鱼啊!” 王方翼兴奋不已、摩拳擦掌:“那老贼带了多少人?末将亲自带领一旅骑兵,是否足够?” 自家大帅在朝中的对头不少,眼前这个褚遂良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双方也只是一些意气之争,并未涉及到根本利益,所以他才会见一见褚遂良,问问到底有何事。但令狐德棻却不同,当初那老贼诬陷大帅,被武娘子挠了一个满脸花,两家固然未结死仇却也怨气颇深,现在有机会将令狐德棻生擒活捉,正好给大帅与武娘子出气。 褚遂良隐隐感到不安,踟蹰道:“大抵也就是二三十人,但看上去皆是精锐,不能小觑……” “砰!”王方翼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来人!点齐五百轻骑,随本将擒拿逆贼!” “喏!” 有校尉应了一声,小跑出去召集兵卒,立刻传来一阵人喊马嘶。 王方翼则霍然起身,看着褚遂良道:“请郡公前头带路!” 褚遂良:“……” 老子瞧你这急不可耐的模样,怎地好像要抢老子的功劳? 否则对付令狐家区区几十家奴,何须五百轻骑精锐?这么多人马,足以将令狐家满门抄斩了…… 他沉吟着想要确定一下这桩功劳只能归自己,而自己会记下王方翼或者房俊的一个人情,然而斟酌语句之间,先前那校尉已经回来,大声道:“启禀将军,五百轻骑集结完毕!” 褚遂良:“……” 这么快的吗? 王方翼目光灼灼:“郡公,请吧!” 事已至此,褚遂良还能说什么?他若是敢说自己不知令狐德棻的去向,这王方翼说不定就能将他绑起来严刑逼供,也只能希望这小子是个讲究人,不敢奢望功劳全归自己,能给自己留一个大头就谢天谢地……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有功就抢 见褚遂良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允下来,王方翼道:“骑兵疾驰,劳神伤身,郡公不如留在军营之中,派几个家将引路即可,待末将生擒令狐德棻,定回来报捷!” 褚遂良赶紧摇头:“吾虽年迈,但筋骨尚健,随军疾行不在话下。” 开什么玩笑,若自己不跟着,这桩功劳还能有自己什么关系? 王方翼哈哈一笑:“郡公这是害怕末将抢了功劳?您这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褚遂良坚持:“下人粗鄙愚钝,万一迷了路使得逆贼走脱,那可就坏了大事,吾等难辞其咎。” “行吧,既然郡公坚持,那就一起上路!” 王方翼再不多言,跟帐内书吏交待两句,便带着褚遂良走出中军大帐,亲兵牵来战马,两人分别上马,行至营门附近,便见到灯火之下黑压压五百轻骑已经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王方翼一拱手:“还请郡公头前带路!” 褚遂良一点头,打马前行,王方翼带着五百轻骑风卷残云一般驶出军营,向西自尚未建成的大明宫横穿而过,而后沿着龙首原一路向南,过春明门不久便寻到褚家家将留下的标记,继续向前过乐游乡、龙首乡,顺着浐水径直向南,蹄声踏碎午夜静寂,披星戴月、其疾如风。 …… 咸阳桥头兵败之后,宇文士及被俘、关陇私军覆灭,令狐德棻已经吓破了胆,一路向北自泾阳、三原两县返回华原老家,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惶惶不可终日。 等到晋王兵败被俘的消息传到华原,令狐德棻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关陇门阀依附晋王起兵的事实确凿无疑、不可推卸,他令狐德棻更是跟着宇文士及东北西走、出钱出力,万一陛下降罪,整个令狐家都要遭殃。 想到李承乾还算是宽厚,对于此次兵谏的绝大部分人都网开一面,令狐德棻决定亲自赶赴长安负荆请罪,即便自己难逃惩罚,或许也能给令狐家争取一个宽大处理…… 于是便带着一群家将仆从自华原出发,横渡渭水抵达长安,孰料现在长安城的警戒程度极高,居然未能进入城内,眼看天色已晚,令狐德棻不敢耽搁,赶紧带人撤走。 他现在任然是晋王起兵一事的“主犯”之一,朝廷还未有所定论,万一有人想要打他的主意将他擒获之后献于陛下,岂不是连“自首”的机会都没了? 未免被人半路劫道,所以他并未按照原路返回,而是反其道行之,自春明门向南直奔灞水之畔的成义里,此处有令狐家的一处庄园,不仅食宿皆备,且有数十人的护院家兵,足以确保安全。 抵达庄园之后令狐德棻松了一口气,晚膳之时喝了几杯酒,年纪大了长途奔袭有些劳累,遂早早躺下,却迟迟不能入睡。 此番晋王兵败,全程参与且出力甚大的关陇门阀难逃惩罚,整个关陇门阀很有可能再度遭受一波清洗,不仅自此之后在朝堂之上彻底没有话语权,即便是关中各地的地方官职都要被全部剥夺,关陇门阀曾经权倾朝野的辉煌彻彻底底湮灭,不知将沉沦至何时。 越想越是糟心,越想越是惶恐,辗转反侧之间,忽然觉得耳中似有沉闷的响声,他急忙起身赤脚跳到地上侧身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一阵清晰的震动传来。 令狐德棻面色大变,站起身一把将床头的横刀抓在手中,然后跑到门口一脚踹开房门,大叫道:“敌袭!敌袭!” 然而未等庄园里的家兵反应过来,一阵闷雷也似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黑夜之中响彻四野,整个庄园顿时鸡飞狗跳、人喊马嘶,家将自睡梦之中惊醒,跑出来将令狐德棻护在中间,牵过战马试图搀扶着令狐德棻上马,但令狐德棻浑身颤抖,连续两次未能踩中马镫…… 马蹄声惊天动地,无以计数的轻骑兵在黑暗之中陡然出现,长驱直入闯入庄园之内,碗口大的铁蹄恣意践踏、横冲直撞,好似山呼海啸一般将整座庄园席卷其中。 匆忙组织起来的护院家兵未等上马,便被奔袭而来的轻骑兵冲撞斩杀,庄园的防御体系在一瞬间便被完全击溃,而后轻骑兵肆虐冲杀,庄园里的家兵、仆从亡命奔逃、哭爹喊娘。 令狐家的精锐早已在两次兵变之中损失殆尽,剩下的不过是一些老弱病残,如何能够抵挡右屯卫精锐轻骑的趁夜袭杀?一个冲锋便杀戮殆尽,余者匍匐于地,哀声求饶…… 令狐德棻好不容易跨上马背,回头瞅了一眼,便见到轻骑兵风卷残云一般将整个庄园踏遍,吓得他魂飞魄散,大叫:“快走!快走!” 弓弦震响,一支狼牙箭倏忽而来,准确命中战马的脖子,战马哀嚎一声前蹄扬起,而后倒向一侧,将马背上反应不及的令狐德棻压在身下。 令狐德棻一条腿被战马压住,疼得他哇哇大叫、涕泗横流,但身边家将、仆从根本来不及相救,纷纷下马跪伏于地,不敢擅动,数十匹战马已经呼啸而来将他们围在当中…… 王方翼策马而来,居高临下看了看正被战马压着一条腿嚎叫的令狐德棻,验明正身,这才一摆手:“将他拽出来!” 几个兵卒翻身下马,上前将毙命的战马掀开,将令狐德棻拽出来,仔细检查一番,禀报道:“将军,此人腿骨已折,大概断了好几截,性命并无大碍,但需要赶快医治,否则恐成残疾。” 躺在地上疼得满脸煞白冷汗直流的令狐德棻闻听,赶紧大叫:“速速救我!” 王方翼不以为然:“这么大岁数了,能有一口气活着就好,何必浪费药物?取两块模板或者棍子将他短腿绑住,抬回长安。” 大唐军队是有着“伤病操典”的,尤其是这种骨折在平素行军打仗之中极为常见,此前经由房俊带着太医院钻研整理,已经有了极为妥善的救治之法,但王方翼嫌那太过麻烦,他只要令狐德棻这个人活着就好,就算两条腿都断了又有何妨? 令狐德棻气得大叫:“汝等隶属哪支部队,吾定要你家长官治你之罪,不仅一撸到底,还要打断你的狗腿!” 他一辈子养尊处优、钻研养生之术,对自己身体极为爱惜,岂能容忍旁人对自己断腿视若无睹? 最关键是疼啊,若不能将断掉的骨头续好,疼痛势必无休无止,忍不住…… 王方翼哈哈一笑,回头对身后的褚遂良道:“郡公您瞧瞧,这老贼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出言威胁,他难道不知等到被送往长安,等着他的只能是死路一条?这伤腿不治也罢,纵然治好了,明日脖子再断了,又有什么意义?” 听闻此言,令狐德棻吓得魂飞魄散,连腿上的剧痛都被他忽略,这支骑兵果然是冲着我来的? 哎呀呀,此行果然鲁莽了,毕竟自己现在还是“晋王同党、叛军余孽”,一旦泄露了行踪便被人缀上,想要将自己押赴长安献于陛下面前邀功请赏…… 不过……随行的居然还有一位郡公? 他仓惶之下向着王方翼身后看去,虽然正是深夜,但月亮半弯,兼且这些骑兵大多打着火把,清楚见到那一张无比熟悉的脸……顿时目眦欲裂! “褚遂良,你这狗贼,罪该万死!晋王殿下那般信任于你,亲自冲锋陷阵之时将身后相托付,你却蛊惑崔信阵前投敌致使晋王兵败,多少忠臣义士因此丧命,定然千刀万剐、断子绝孙!” 虽然萧瑀、褚遂良、崔信三人率领山东私军阵前投敌并未影响大局,毕竟在此之前晋王已经山穷水尽、濒临溃败,但这般背信弃义、卖主求荣之举却是为人所不齿。 褚遂良老脸一红,所幸周围打着火把,火光映照之下倒也看不出脸色变幻,恨声道:“放屁!若非被汝等自诩忠义之士所威胁劫持,吾岂能被裹挟着依附于晋王麾下?汝等将一己私欲置于帝国之上,不忠不义、不仁不信,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纵然五马分尸也不足以赎其罪!” 一旁的王方翼掏了掏耳朵,不耐烦道:“都闭嘴,这种官司你们自去陛下面前再打,来人,将庄园之内所有人收押,一道入城交付兵部衙门。” 褚遂良大吃一惊,忙道:“何必前往兵部?老夫自带着去太极宫叩阙即可!” 这可是他的功劳,送去兵部算怎么回事儿? 王方翼不管这个,他倒不是想要独吞这桩功劳,但以他的官职是不可能入宫觐见陛下的,见不到陛下,鬼知道褚遂良怎么说?将自己甩掉独揽功劳几乎是肯定的,可只要送去兵部,记录在案,那么任谁夜不能剥夺自己这份功劳。 他瞪着褚遂良道:“休要聒噪!本将如何行事,何须你这老匹夫指手画脚不成?若想随着入城,就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定不会少了你的功劳,可若是不识抬举,休怪本将将你当做令狐德棻同党一并捉拿!” “……” 褚遂良气得胸闷气短、眼前发花,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果然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房二那棒槌行事恣意无耻之尤,连带着麾下部将也都是一群兵痞,毫无信用可言……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入宫觐见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入宫觐见 王方翼不由分说,让人拿来两块木棍将令狐德棻的断腿简单固定一下,便抬着上了一辆庄园内寻来的马车,而后集合部队。庄园内每一个俘虏都是“行走的功勋”,自然不会放过,更大肆搜查了一番,细软、金器等等珍贵之物一并缴获…… 集合完毕,五百余骑浩浩荡荡离开这处庄园,顺着浐水向北而行,返回长安。 褚遂良气得吐血,却也只能紧随其后,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兵部官员入宫,在陛下眼前露一面。现在想什么功勋已经没什么意义,被王方翼这么一搞可谓“见者有份”,自己还剩下多少功劳?只为向陛下表明立场:自己,以及整个钱塘褚氏,都一心一意效忠陛下,绝无贰心,无论是谁想要站在陛下的对立面,都是敌人。 况且咱现在咎由自取、致仕还乡,您就网开一面,别针对咱啦…… …… 一行骑兵浩浩荡荡返回春明门,门外的东宫六率兵卒验看王方翼的腰牌之后予以放行,到了城下又是检查一番,询问了此刻入城之事由,便打开一侧的小城门,放一行人入城。 入城之后沿着大街直奔延喜门,叫开城门带着十余骑进了皇城,直抵兵部衙门。 此刻已经子时左右,但包括兵部衙门在内诸多衙门都灯火通明,不少书吏在门口出出进进,忙碌一片。叛军方定,朝政百废待兴,又适逢权力结构的重大调整,牵扯到的人事、事务不知凡几,每个衙门都要连夜办公,尽快使得朝政走上正轨。 当然,每一份人事任免调动、每一件朝廷政务都攸关无数人的利益,谁也不敢在这个疏忽懈怠以至于到手的利益被别人抢走,变相的提升了中枢机构的运作效率,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自兵部衙门外下马,早有门子迎了上来:“王将军这个时候入城,可是有事?不知想要寻哪位上官,小的这就前去通禀。” 王方翼跳下马背,将缰绳甩给亲兵,抬脚向大门走去,问道:“崔尚书可在?” 门子忙道:“在的,崔尚书今日在衙门待了一天,连午饭、晚饭都是在衙门吃的,您知道的,现在衙门里事务太多,几位上官根本忙不完。” 随着晋王兵败,牵扯其中的左屯卫、右候卫、右骁卫、以及诸多军队都面临重大的人事变革,如何甄选升任将领、安置裁撤将领、平衡各方利益,都是摆在兵部面前的大事,繁琐冗杂,且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对于兵部官员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但忙碌紧张的同时,却也有着大权在握的畅快,时至今日兵部已然将所有大唐军队的人事任免握在手中,虽然还需听从陛下以及“军机处”的命令才能行使,依旧令所有官员兴奋不已。 王方翼站在门口,让人将令狐德棻的嘴巴塞上抬进大门,对门子道:“烦请通禀一声,就说王方翼……与褚遂良一起求见崔尚书。” “呃……喏!” 门子往王方翼身后看了一眼,褚遂良?这边五花大绑一个送进大门,还有一个褚遂良,难不成是这褚遂良贼心不死,又搞什么起兵造反的主意? 心底好奇,却也不敢多问,赶紧入内通禀,须臾回转:“崔尚书请将军与郡公入内会见。” 王方翼颔首,瞅了一眼押着令狐德棻的几个亲兵,吩咐道:“看好了,莫要让他说话!” “喏!” 王方翼这才向褚遂良道:“郡公,请!” “请!” 两人一先一后,进了兵部正堂,然后从正堂门前的雨廊向左一拐,前往兵部尚书值房。 沿途不少兵部官员见到王方翼,纷纷打着招呼,王方翼笑呵呵的一一回礼,看得褚遂良有些眼热。从其父褚亮那一辈起,褚家人便是名气大于实力,论及名声天下侧目、无人不知,但论及实权,却距离权力核心太远,原本褚遂良是有机会真正进入帝国权力中枢的,却一时不慎因为牵扯上魏徵生前书稿,从而被太宗皇帝惩罚,其后虽然重新回归太宗皇帝身边,却只能以“幸臣”之身份参预军国机密,名不正、言不顺。 而王方翼不过是区区一个右屯卫偏将,进了这军国中枢的兵部衙门却好似回家一般,上上下下和颜悦色、执礼甚恭,只因为他是房俊的走狗鹰犬…… 由此可见,房俊在整个帝国中枢有着怎样的权力以及影响。 真真是让人羡慕嫉妒…… 来到一间值房门前,见房门开着,王方翼与褚遂良便直接入内,见到崔敦礼正一身官服坐在书案之后埋首案牍,赶紧见礼:“末将参见崔尚书!” 褚遂良不能称“末将”,也不能称“本官”,只能含糊其辞,糊弄过去…… 崔敦礼是个厚道人,并未因褚遂良的含糊其辞而有什么追根究底折辱的意思,放下手中笔站起身,冲着王方翼随意一摆手:“起来吧。” 便从书案之后走出,上前伸出两手扶着褚遂良的肩膀将其扶起,笑容温煦:“郡公这般多礼,岂不是折煞下官?快请入座。” 褚遂良一颗郁闷的心仿佛破裂一条缝隙,而后被一缕阳光照进来,整个人都温暖起来,这种如沐春风一般的感觉自晋王兵败之后便不曾有过,心底对崔敦礼的谦逊知礼即有好感,甚至有几分感动…… 捧红踩黑乃官场常态,更何况崔敦礼与自己素来不是一个阵营,此刻能够不落井下石已是厚道,能够这般礼遇,简直就是道德典范了。 崔敦礼与褚遂良相继入座,王方翼却板板整整站着,向崔敦礼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崔敦礼何许人也,虽然王方翼言语不尽不实,但只需看一眼褚遂良难堪的脸色,便知道这件事恐怕王方翼从中耍了心眼,硬生生将褚遂良的功劳给分润走了不少。 不过这也怪不得王方翼,既然你褚遂良自己拿不下令狐德棻,不得不求助于王方翼,那自然要分一杯羹出来,否则还能指望谁给你免费干活么? 没那个规矩。 不过他也知道褚遂良如今的处境,便笑着拍了拍褚遂良的手背,温言道:“稍后吾进宫面圣,还请郡公相随,将详细经过向陛下叙述一遍,以免有所遗漏。” 褚遂良只觉得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他知道崔敦礼对于自己的想法、王方翼的想法都了如指掌、洞若观火,但还是主动表示与自己一道入宫,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可不是说说而已,要知道自从“反正投诚”之后,他还未曾见过陛下…… “崔尚书急公好义,老夫感激不尽,多余的话不需多言,自今而后,崔尚书但有所命,钱塘褚氏莫不相从。” 这番话自然有表达自己感激之情的意思,但同时也想将自己与崔敦礼搭上关系。 谁都知道崔敦礼乃是房俊最为心腹亲信的“鹰犬”之一,况且此人知情识趣、敦厚知礼又才干卓著,前途不可限量,钱塘褚氏若能与其结成同盟,好处不要太多。 崔敦礼打个哈哈,没有直接回应,只是点点头,道:“走吧,时候不早,再晚一些陛下怕是要睡下了。” …… 这些时日不仅朝堂三省、六部、九寺忙成一团,李承乾在太极宫内也是政务繁多,夜以继日的处置公文,每每丑时才能睡下,到了卯时便要醒来,睡不到一个时辰,全凭着白天中午只是再补上两个时辰的午睡才勉强坚持。 崔敦礼带着褚遂良叩阙之时,李承乾刚刚洗漱完毕,不得不从被窝里爬起来,强打精神让人打开宫门将人带进宫里,予以接见。 但凡这个时候叩阙觐见,必然是大事,不能耽搁…… 等到见了崔敦礼、褚遂良,听闻将令狐德棻擒获,李承乾顿时精神一振。 让内侍奉茶,李承乾看着崔敦礼问道:“安上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安上”是崔敦礼的字,皇帝以字相称,足见亲近,一旁的褚遂良忍不住眼皮一跳,如今不仅是房俊“简在帝心”,连带着整个隶属于房俊的阵营都深得陛下之信任,相信不久之后朝堂之上便会出现一个强大的权力派系,权倾朝野。 崔敦礼恭声道:“令狐德棻虽然主动前来长安,似乎有负荆请罪之意,但毕竟未能入城,又被郡公与王方翼联手擒获……期间如何定义,还需陛下裁定。” 王方翼虽然不能入宫,但崔敦礼自然不会亏待自家人,连带着提了王方翼的名字,让陛下知晓其中也有其一份功劳,然后将如何处置令狐德棻的选择权交给陛下。 或是主动认错、负荆请罪,或是冥顽不灵、战败被俘,主动权都在陛下这边,而两个截然相反的裁定,注定了令狐德棻或生或死的命运。 李承乾笑道:“朕素来心软,不忍大开杀戒,如何抉择还是让令狐德棻自己选吧,他若依旧冥顽不灵,天下人也怪不得朕狠下杀手,他若知错改错,朕又岂能吝啬给他一个机会呢?” 君臣相视而笑,崔敦礼道:“陛下英明。”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留有一线 一旁默不作声的褚遂良看着这君臣两人三言两语便默契的决定了令狐德棻的命运,忍不住暗叹一声。 说是让令狐德棻自己选,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令狐德棻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知错改错”,但想要“弃暗投明”却一定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呢? 李承乾与崔敦礼谁也没说,但褚遂良知道,定然是要令狐德棻充当瓦解关陇门阀的最后一个推手,而令狐德棻想要活命、想要保住令狐家的传承,除去配合之外,别无他法。 李承乾笑着看向褚遂良,目光温润,颔首道:“此事河南郡公做得不错,回乡之后好生颐养天年,顺带着做做学问,也能造福乡梓、培养后进,为帝国栽培更多的人才,闲暇无事之时,也不妨回长安来游玩,进宫来看看朕,给朕讲讲江南烟雨、鱼米之乡……若非坐上这皇位,朕还真想踏遍这万里河山,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感受这华夏九州的风土人情,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这话并非矫情,他身为太宗皇帝的嫡长子天然坐在储君的位置上,实际已经丧失了选择的余地,进则生、退则死,只能拼了命的保住储君之位,否则不仅他自己难得善终,东宫妻儿也难以活命。 若能选择,他当真想做一个富家子弟,仗剑江湖载酒行,岂非快意逍遥? 远胜于困囿在这金碧辉煌的太极宫内,三更眠、五更起,批阅那些永无尽头的奏疏…… 褚遂良摸不准李承乾的心思,但感受得到李承乾释放的善意以及隐晦的提点,是要让他回到钱塘之后安分守己,配合朝廷政策,那么日后朝廷必然会启用钱塘褚氏子弟。 能够得到这样一个不是承诺的承诺,此次俘获令狐德棻之事算是大有收获,当即郑重表态:“钱塘褚氏永远是大唐子民,忠于陛下、忠于帝国,朝廷的任何政策都会坚决予以施行,但有所需,定竭尽全力!” 话不需多,只要说到重点就可以了。 重点是什么?自然是朝廷即将开展的丈量天下田亩,此事施行期间肯定遭受各地门阀或明或暗的排斥、阻挠,如果钱塘褚氏坚决配合,在陛下这边自然能够得到肯定。 至于会否因此得罪整个江南士族……褚遂良根本不在乎,有水师坐镇花厅镇威慑整个江南以及沿海,钱塘褚氏就等于拥有了最强的靠山,江南士族何足惧也? 更何况江南士族也不是铁板一块,说不定作为支持晋王起兵主力的兰陵萧氏,一转眼却成为最支持陛下的那一个…… 李承乾欣然颔首:“若天下人皆能如郡公这般忠心王事、兢兢业业,何愁家族不昌、天下不兴?以家为乡,乡不可为也;以乡为国,国不可为也;以国为天下,天下不可为也。一家一姓之繁盛,当寄托于天下之承平,若天下不靖,家族何安?家国天下,世人之准则也,与君共勉。” 褚遂良诚惶诚恐,一揖及地:“陛下教训,臣不敢或忘,定以此训教育子孙、传诸后世。” “行了,退下去在宫内歇息一宿,明早出宫,趁着河水尚未封冻,尽早启程返乡吧。” “喏。” 褚遂良躬身施礼之后退下,由内侍总管王德引领着在武德殿不远处的宫殿内住下。 虽然奔波半宿精疲力尽,但褚遂良躺在床榻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起床披着衣裳站在窗前眺望着宫内辉煌的灯火,心思复杂难言。 钱塘褚氏数代拼搏希望能够进入帝国中枢,却到他这里戛然而止,不得不彻底退回钱塘,想着回乡之后祠堂祭祖,自己该当如何面对祖宗灵位? 不过今夜冒险擒获令狐德棻,却也使得陛下对他的观感有所改变,最起码日后有人诋毁攻讦自己之时,陛下或许会网开一面,不至于故意针对。 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回乡之后应当如何与水师打交道,趁着房玄龄仍在花厅镇,自己或许应当前去拜会一番。 想到萧瑀也将返回江南,以萧家与房家的姻亲关系,只要低头俯首势必得到水师的全力扶持,依旧可以领袖江南,那么自己要不要也效仿兰陵萧氏那样送一个嫡女给房俊做妾呢? ***** 房俊自宫中返回玄武门外军营,才知道褚遂良登门求助、王方翼率兵援手之事,随即又收到王方翼已经将令狐德棻生擒活捉送入城内的消息,颇为无语,自己正好在时间上岔开了。 不过关陇覆灭已成定局,令狐德棻一人独木难支,其人也未必有太大的价值,将其擒获更多还是一种象征意义,对于褚遂良、王方翼等人算是一幢功劳,但对于房俊自己则无关紧要。 帅帐之内将校、书吏已经逐渐散去,积攒一日的军务处置得差不多,但一堆堆的文牍却堆积如山,明早还要将这些都下发至军中各处,按照制定的章程进行整编。 洗漱一番,刚刚脱衣躺在床上,便有亲兵敲响房门,房俊无奈起身,召其入内,亲兵道:“大帅,宇文士及不吃不喝,闹着要见您。” 自咸阳桥一战宇文士及被俘,程咬金自是不肯将这个烫手山芋放在身边,早早派人送往长安,但彼时长安内外乱作一团,只能将其暂且收押在右屯卫军营之中。 想着以往到底有一番交情,宇文士及落得今日下场怕是难得善终,房俊只好重新穿衣,随着亲兵出了屋子,前往收监宇文士及的房舍。 …… 说是收监,但宇文士及毕竟身份高贵,自然不会予以苛待,监押的房舍乃是之前校尉住所,收拾得很是干净,门前兵卒全副武装、戒备森严,唯恐有人前来劫人…… 见到房俊前来,兵卒单膝跪地施礼,而后打开房门,房俊摆手阻止其余人跟着,一个人负手进入房内。 房内燃着灯烛,靠窗的桌案上摆放着已经冷掉的菜肴,宇文士及仰面躺在床榻之上,听到门口动静扭头看过来,见到房俊,遂翻身而起,活动之间两手、两脚的镣铐“哗啦”作响。 拽着一张凳子坐在桌案旁,看着宇文士及憔悴至极的面容、单薄得好似一阵风能够吹走的身躯,房俊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郢国公又何必以绝食相要挟呢?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支持晋王起兵,谋算事成之后获得多少利益的同时,也应当想到要如何面对失败的后果,如你这般不能承担失败,又何必当初?” 他能够理解宇文士及铤而走险的理由。 双方立场不同,若是站在宇文士及那边,见到关陇门阀因为长孙无忌的原因导致一蹶不振、甚至跌落尘埃,岂能无动于衷?与其等着陛下坐稳皇位之后对关陇门阀下手,还不如行险一搏奋力一击,置诸死地而后生。 因为只要李承乾坐稳皇位,绝对不会容忍关中地界之内存在能够威胁皇权的势力…… 但是你总不能胜利之后便趾高气扬、权倾朝野,失败之后却耍无赖吧? 当真有决死之心,方法还是很多的,绝食是最不靠谱的一种…… 宇文士及坐在床边,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虽然一身常服,却气度俨然、举手投足龙行虎步的房俊,半晌才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关陇门阀?” 房俊摇摇头,淡然道:“何须陛下处置?此番叛乱,关陇门阀倾尽全力、毫无保留,既然战败,自然气血尽断、回天乏术,数百年积攒之基业倾颓崩溃,无数人蜂拥而上,撕扯着关陇门阀的尸体吸吮鲜血、啃噬骨肉,任谁都能分一杯羹。” 权力的更迭素来最为残酷,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道理可讲,官职、财富、土地、房舍……所有属于关陇门阀的一切都将遭遇哄抢,陛下只需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便足以注定关陇门阀万劫不复之结局。 宇文士及呆愣半晌,神情灰败,悔恨犹如毒蛇一般啃噬着心脏,若非他立志要超越长孙无忌成为关陇门阀的“中兴之主”,不惜甘冒奇险扶持晋王逆而篡取,又何至于将关陇门阀推到坠落深渊、万劫不复之境地? 好半晌,宇文士及才回过神,长长吐出一口气,嗓音嘶哑:“陛下……果然还是仁厚。” 房俊点头:“谁说不是呢?陛下的性格是有些懦弱的,这种性格容易走极端,一旦诸事不顺、甚至濒临绝境,往往就会迅速崩溃,做出疯狂之举。但如果诸事顺遂、胜券在握,却又会最大程度展现他的仁慈,即便是对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之人,也会网开一面。” 简而言之,李承乾是在常年的巨大压力之下导致心理不太正常,承受能力极差,一旦濒临绝境,想的不是奋起反击、转败为胜,而是破罐子破摔,走向极端。 这种人的缺点便是不够狠,对自己不够狠,对敌人也不够狠,譬如当下,李承乾只在旁边默默看着关陇门阀的根基被一点一点掘断,却始终未曾表露对于关陇门阀谋逆之严惩,这就导致所有人在分食关陇门阀之血肉的同时,都必须保留一分余地,因为谁也不知陛下会否在看到关陇门阀彻底灰飞烟灭之时改了主意。 因此,也就给关陇门阀留了一线生机,数百年积攒的基业是肯定保不住的,但关陇子弟却因此能够留存性命。 只要人活着,血脉就能得以延续,未来就还有希望,或许五十年、或许一百年,时移世易,一旦出现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谁知不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以死谢罪 宇文士及长吁短叹:“悔不当初啊!” 房俊淡然道:“郢国公之言,在下不敢苟同,所谓的‘悔之不及’,只不过是因为此番兵变失败而已,你们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可若是赢了,你还会有半分悔意么?怕是只剩下得意了吧。人不能如此无耻,只想着赢了便获得一切,输了便怨天尤人,事情既然做了,无论胜败都应该坦然面对。” 输了就得认,挨打要立正,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哪能只论胜、不论败? 宇文士及默然,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而是不能接受失败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当初一门心思想着扶持晋王登基之后如何如何,却总是心存侥幸认为不能失败。 如今败局已定,即便陛下不会斩尽杀绝,但关陇门阀因他之举措而导致彻底崩颓,依旧令他痛不欲生…… 声音有些颤抖,望向房俊的目光有些希冀:“二郎,你说……关陇子弟是否还有进入朝堂的可能?” 房俊想了想,颔首道:“当然有可能,书院开春之后便会招生,现在正在编撰招生章程,原则上此次招生一半学子通过各方举荐,另一半学子则需要通过书院考核,且无论出身,只要不曾作奸犯科者即可。” 言下之意,并不会特意针对关陇子弟,如果关陇子弟有真才实学,完全可以通过考试进入书院,以后自然有机会进入官府、甚至进入朝堂。 宇文士及疑惑道:“陛下的国策是打压门阀,经过此番兵变,天下门阀前所未有的虚弱,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又何必给予其东山再起的机会?” 当下,关陇门阀几乎彻底倾覆,山东世家损失惨重,江南士族元气大伤,天下最顶尖的门阀萎靡不振、濒临崩溃,陛下正该以秋风扫落叶之势一股荡平,否则等到这些门阀稳住阵脚,再想予以剪除难如登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又为何主动给予门阀喘息之机? 房俊将桌案上的茶壶拿起晃了晃,拿起一个倒扣的茶杯倒入凉茶,一口饮尽,叹息道:“门阀乃国之毒瘤,这一点即便是门阀自己也不能反驳,但悲哀的是只要阶级存在,门阀便必然存在……古往今来,自从人们组建了社会结构的那一刻起,阶级便已经存在,纵然人们灭亡之日,阶级也不能消除。” 当社会分工存在、生产资料需要分配,阶级便自然而然的诞生了,同样的道理,只要社会分工依然存在、生产资料依然需要分配,阶级便会一直存在。 而对于华夏文明来说,“家国天下”始终是最核心的精神,但究竟是“先有家再有国”,还是“先有国才有家”,却是一个直指文明本源的问题。 家与国,互为一体、休戚相关。 想要彻底消灭门阀的存在,前提便是消灭阶级的存在,而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门阀只能遏制,不能清除。 宇文士及亦是当世人杰,只略微考虑片刻,便明白了房俊的本意:“门阀之初始乃是一家一姓,只要这一家一姓存在,必然会在某一刻条件成熟的时候发展成为门阀,今日没有了关陇门阀、山东世家、江南士族,明日亦会出现其余的门阀。打压门阀的目的不是消除门阀,而是掘断门阀赖以传承百世却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本质……” 房俊欣然颔首:“门阀可以存在,但不能由一个或者多个门阀来掌控民族之未来,因为门阀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是相悖的,唯有集权才能使得国家强盛、民族不衰。” 只有集权才能保证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赖以长治久安、荣耀繁衍的根基所在。那些以“民煮”的幌子推动的所谓“选举制”,其实是最为虚伪且愚蠢的行为,如果当真人人都有机会成为主宰帝国的那一个,那岂不是天下大乱?毕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着治理国家的能力的。反之,如果真正治理国家的是那些官僚阶层,选举出来的领袖只是名义上的领袖,那么“民煮”何在? 世间从无真正之自由,更无真正之民煮,没有任何一种制度是完美无缺的。 历史长河浩浩荡荡,那些政权分化却美其名曰“民煮共和”的国家、民族终将湮灭其中,唯有“集权”才能永恒。 人类如此,动物如此,宇宙万物皆如此。 一切事物发展之极限,皆是“集权”,“集权”才是最顶级的生存形态…… 宇文士及固然聪明,且见多识广、知识渊博,但对于这种社会架构的终极形态却无法更深体会,脑子有些不够用,这大大超越了他的认知境界。 不过他总算明白了陛下的心意,以及关陇门阀即将遭受的处置,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只要不让他成为覆灭关陇门阀的罪人,他死而瞑目…… ***** 自宇文士及关押之处出来,房俊心思沉重的回到住处,躺在床榻之上难以入眠。 朝堂之上,若说与他真正的“忘年交”,唯有宇文士及与孔颖达两人,而今夜一番毫无遮掩的畅谈虽然打消了宇文士及的顾虑、担忧,但他也清楚感受到宇文士及已经萌生死志。 劝是没法劝的,就如同当初长孙无忌不得不自尽一样,身为关陇领袖却将整个关陇带入深渊,就一定要给整个关陇门阀一个交代,对于任何一个有着强烈自尊的人来说,都不可能厚颜无耻的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是责任,也是担当,谁若劝说或者阻止,就是将他们推到被世人唾弃的层面,取承受无休无止的攻讦与谩骂、埋怨,唯有以死明志,才能保全名节。 虽说宇文士及咎由自取,但时至今日,他们那一个时代的人已经没剩下几个,甚至贞观勋臣都凋零衰败,依旧活跃在朝堂之上且掌控帝国权力的寥寥可数。 时代的大潮汹涌澎湃,推动着那些风云人物残破退却,也将更多人卷起浪潮的巅峰。 而在这更新换代的过程之中,太多无辜者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虽然说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但是最为痛苦的结果却并非那些达官显贵、世家门阀取承担,而是所有的不幸都强加给毫无抵抗之力的平民百姓。 偏偏他们都是旁观者…… 房俊心理有些烦躁,既感到不忍、又感到愤怒,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因为他做不到权衡利弊之后心安理得。 房门再度被敲响。 房俊烦躁的吼了一声:“什么事不能明早再说?老子困得很!” 门外响起卫鹰有些战战兢兢的声音:“那啥……巴陵公主在营门之外求见,高将军不敢擅专,让小的来通知二郎,见或不见,请二郎决断。” “娘咧!” 房俊心情不好,听闻巴陵公主前来,愈发烦躁,骂了一句,怒气冲冲道:“这婆娘深更半夜出来会见男子,当真不要名节了是吧?那行,她既然将自己当做货物,老子索性成全她!将她带过来!” “喏!” 门外的卫鹰应了一声,咧咧嘴,夹着尾巴回头就跑,自家二郎虽然平素看上去亲和开朗,但倔脾气一旦发作,那可是谁都受不了,巴陵公主正好撞在刀口上,今晚自求多福吧…… 须臾,一辆装饰普通的马车自营门外缓缓驶入,出去簇拥周围的房俊亲兵以及营地之内寥寥几个高层将领,没人知道马车之内坐着何人。 马车抵达帅帐一旁的房舍,巴陵公主被侍女搀扶着下车,一件深黑色的斗篷遮住头脸,晚风吹拂,展露着纤细窈窕的腰肢。 “大帅正在房内等候,请殿下入内。” 巴陵公主嗯了一声,迈步走向门口,门口的卫兵却一伸手,将随行的侍女拦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侍女轻呼一声,有些慌乱:“啊……但是……” “行了,你留在外面等着吧。”巴陵公主咬着嘴唇轻声说了一句,斗篷下的纤手紧紧攥在一起,紧张得似乎有些喘不过气。 侍女不敢多言,担忧的目光随着巴陵公主进入门口,然后被关上的房门挡住…… 房内,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之后,蹙眉看着莲步慢行走进来的巴陵公主,不悦道:“半夜三更,殿下故伎重施进入军营,不知所为何事?” 似乎是想到之前自己也曾哀求房俊,结果自家郎君果然被陛下轻轻放过,所以巴陵公主忽然底气足了起来,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柔声道:“越国公何必明知故问?此来,自是想要央求越国公救一救吾家郎君。” 房俊目光灼灼的盯着巴陵公主,直至将烛光映照下的那张俏脸盯得逐渐粉红、霞生双颊,这才起身,缓步来到把零工身前,直至生息可闻才停下脚步,看着紧紧抿在一处的红唇,低声道:“请殿下跪下。” 巴陵公主愕然抬头,满脸不可置信。 但人在屋檐下,自己有求而来,只能敛起裙裾,双膝一弯……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吃干抹净 翌日清晨,日上三竿。 阳光从窗户照进房舍,漂浮的尘埃在阳光中纤毫毕现,巴陵公主将雪白的手臂从被下伸出,拨开盖在脸上的蓬乱头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神有些失神,无意识的游移一会儿,才缓缓聚焦。 窗外传来人喊马嘶喧嚣吵杂之声,巴陵公主急忙起身,被子自身上滑落,露出无限美好的身躯。 “嘶……” 略显剧烈的动作牵动酸痛的身躯,巴陵公主忍不住蹙起秀眉,看着地上散乱的衣裳,一片狼藉的床榻、桌案,红着脸蛋儿轻轻啐了一口。 想起昨夜的荒唐,急忙伸出雪白的手臂将桌案上的茶壶拿起狠狠灌了一口,漱漱口,吐到地上,喘息几声,这才舒坦了一些。 门外脚步声响起,巴陵公主面色一变,赶紧躺好,双手拉着被子盖住头脸…… 脚步声来到身边,然后床榻一沉,一只手掌伸进被子,摸索着握住,巴陵公主娇躯瞬间绷紧,猛地将被子拉下露出头脸,两只手隔着被子摁住那只作怪的手,眸光潋滟瞪着床边的男人,目光又嗔又怒。 昨夜一而再、再而三也就罢了,今朝睡醒不应该一刀两断形如陌路么? 这人难道食髓知味,想要长长久久? 将自己当做什么人了…… 房俊迎着愠怒的目光挑了挑眉,手掌微微收紧,温润绵软,语气轻佻:“怎么,殿下打算抽身而去、卸磨杀驴?” 巴陵公主羞不可抑,怒视房俊,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原本就是一头驴…… 房俊笑了一声,抽回手掌,看着巴陵公主赶紧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一脸警惕,淡然道:“时辰不早,殿下还是穿戴好衣物速速离去,否则若是不小心被旁人见到,难免风言风语,污了殿下清白。” 这人怎地这般可恶?巴陵公主藏在被子下的娇躯气得微微颤抖,本宫被你这般作践,哪里还有什么清白? 不过现在有求于人,且浑身酸软难当,不敢发火,只能闷声道:“那你答允本宫的事,打算怎么办?” 房俊露出疑惑的表情,诧异道:“微臣何时答允殿下任何事?” “……” 巴陵公主下意识樱唇微张,露出雪白如玉的牙齿,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愣忡半晌,才吃吃道:“你你你……” 她这才想起,昨夜过来之后,被着混账变着花样的折腾,她这张嘴根本没闲着,哪里有机会说事儿? 但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不顾清白名节深夜来与一个男子相会,所图为何那不是明摆着? 你若是不答允、或者做不到,你为何照单全收? 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愚蠢之事,有可能被人吃干抹净还不认账,顿时公主脾气爆发,猛地从床榻之上坐起,毫不顾忌美好的上身展露在男人面前,双眸圆瞪怒视房俊:“你想不认账?!” 她这一坐起,两人相距咫尺,生息可闻,房俊恣无忌惮的欣赏着美好景致,笑问道:“微臣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巴陵公主气得胸脯急剧起伏,俏脸涨红,一双粉拳攥紧,若是此刻手边有一柄刀子,她会毫不犹豫的一刀捅进这混账的肚子。 你什么都不懂,怎地就敢那般作践我? 她咬着银牙,一字字道:“若非祈求你搭救吾家郎君,本宫怎可能这般不知廉耻?废话休说,你就说救还是不救!” 房俊脸上满是意外,还糅杂着几分失落:“微臣还以为殿下情根深种,亦或空闺寂寞,故而前来相会一解相思之苦……事实上,殿下昨夜好像也很是认可微臣的努力,甚至……” “闭嘴!” 巴陵公主恼羞成怒,只要想想自己昨夜的表现……简直无地自容,自己怎能下贱到那种地步? 手指着房门:“出去!” 房俊起身,笑呵呵道:“非是微臣不愿帮忙,而是着实帮不上,话说殿下到底为何认为微臣能够挽救一个起兵谋逆的反贼?” “滚!” 巴陵公主声嘶力竭的大吼,美好的娇躯微微颤抖,眼泪从眼窝里滚滚滴落。 她明白了房俊的意思,柴氏兄弟的生死根本不是房俊能够插手的,或者,他根本不会插手。也对,柴氏兄弟作为统兵将领参与晋王叛乱,乃不赦之罪,房俊若是贸然涉入,极有可能引发陛下的反感、不满,从而导致不可测的后果。 这一点她能够理解。 然而让她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你既然不打算帮忙,为何不早说? 便宜占够了就翻脸不认账? 这不就是白玩吗…… “呜呜呜……” 巴陵公主又气又羞,只觉得无颜见人,低着头一边哭一边穿衣裳,根本不在乎自己完美的娇躯毫无遮掩的呈现人前,而那个死人就那么饶有兴致的上上下下看着,居然也不上前劝一劝、安慰一番……真就白玩了呗? 简直无耻之极…… 胡乱将衣裳一件一件穿好,巴陵公主摸了一把眼泪,抬脚就往外走,却被房俊拽住胳膊拦下,心中一颤,果真不舍得我走吗…… 然后,房俊递过来一件宽大的斗篷,比昨晚自己来时穿的那件还要大,温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穿上这个,别被人认出来。” 巴陵公主:“……” 就连哄一哄都欠奉呗? 气恼之下,她抓起房俊的手掌放在嘴边,狠狠一口咬下。 “嘶!你疯了?!” 房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可对方咬得结实,若使劲挣脱搞不好将那两排小白牙给拽掉一颗,这年头没镶牙的技术,如此国色天香的漂亮公主变成豁牙子……忍忍吧。 巴陵公主也不敢当真咬下一块肉来,狠咬一口出了气,一把拽过斗篷蒙在头上、身上,一声不吭抬脚就走。 门外昨夜随性而来的侍女见到巴陵公主“蒙面”走出来,似乎连脚步都有些踉跄,心想自家公主这一夜也不知糟了多少罪……赶紧上前,搀扶着巴陵公主登上马车,出了军营。 …… 听到卫兵禀报马车离开军营,高侃这才起身向房俊住处走去,同时吩咐卫兵:“传令下去,马车入营之事要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议论、谣传,若有违令者,军法从事!” “喏!” 卫兵赶紧应下,虽然不知马车之内是何人,但深更半夜进入军营会见大帅,必然是十万火急之事,且机密等级甚高…… “见过大帅!” 将卫兵留在门外,高侃自己进了屋内,先行见礼,而后目光在床榻、桌案、椅子等处扫视一圈,暗暗心惊昨夜战况之激烈,再想到对方金枝玉叶的身份,不由感叹自家大帅胆子不小。 不过再想到就连长乐公主都对自家大帅情有独钟、予取予求,再多一个巴陵公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坐。” 房俊坐在桌案前,让亲兵沏了一壶茶,高侃起身给茶杯斟满,再度坐回去之后,问道:“大帅打算如何说服陛下,饶恕柴令武死罪?” 巴陵公主半夜三更跑到军营面见大帅,所为何事无需猜测,而既然巴陵公主留宿军营,很显然自家大帅已经答允了对方条件,但柴氏兄弟犯下的乃是谋逆之罪,陛下固然仁厚,此次参与兵变的多人都网开一面未曾斩尽杀绝,可若是平白放了柴令武也不可能。 况且逼得一位公主委身相就,而后出言替柴令武说情,鬼知道陛下怎么想…… 房俊喝了口茶水,淡然道:“何必说服陛下?这件事不用管,本帅不回去跟陛下说这件事,柴令武是死是活,本帅才懒得去管。” “……”高侃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自家大帅。 这么……无耻的么? 一夜温存,提上裤子之后居然什么都不管? 你到底是人是狗? 犹豫了一下,高侃低声问道:“这个……巴陵公主吃了大亏,怕是不肯善罢甘休,万一闹起来,对大帅的影响不好。” 按理说以房俊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区区一个公主怕是奈何不得他,可问题在于这件事在高侃看来极其不地道,人家前来求你办事,你若不答允也就罢了,可将好处吃到嘴里将人家折腾了一宿,然后不办事…… 一旦传扬出去,天下人如何看你?人品崩了啊。 陛下如何看你? 这可比玩弄了一个公主的性质严重多了…… 房俊却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随意道:“你怎知她会将这件事说出去?况且她之所以前来,也不仅仅是求本帅搭救柴令武,馋本帅的身子也是一方面。” 高侃:“……” 天下岂有此等厚颜无耻之人?! 长见识了啊…… 房俊喝着茶水,似乎觉得自己的做法的确缺德,有可能影响自己在属下面前的威望,便解释了一句:“本帅之所以昨夜留下她,是因为即便本帅不开口向陛下求情,陛下也不会对柴令武予以严惩,她不过是关心则乱,看不透局势所以乱了方寸罢了。” 高侃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所以你早就打定主意白玩一回? 房俊眉毛一挑,理所当然道:“她几次三番想要送上门,上回本帅正直光明,已经表达了崇高之品德,结果她并未放在心上,这回又来,本帅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岂非让她误以为本帅雄风不振、阳气不盛?为了本帅名声计,总得好生展示一番。” 高侃:“……” 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可以这样? 不过仔细琢磨一番,好像自家大帅的话语也有几分道理,若是巴陵公主当真没有顺水推舟的意思,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送上门? 堂堂帝国公主这般不拘小节,如果自家大帅当真无动于衷,似乎有些不尊重啊……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军事改革 对于自家大帅,高侃既是拥戴又是崇拜,既然大帅认为这么玩没事,那就随便他怎么玩,反正大唐公主除去寥寥几个算是忠贞守节,其余皆是放浪成性,对于这种男女之事并不设防,如若情投意合,养几个面首偶尔寻欢作乐,实是普通寻常…… 自怀中取出一份名册,双手交给房俊:“此乃左右屯卫改编为左右金吾卫之后,军中裁撤的将校名单,尤其是左屯卫,校尉以上将官清除大半,亟需补充合适的将官进入,以便于下一步的整编轮训。” 新组建的军队想要快速形成战斗力,大量的有针对性的高强度训练乃是重中之重,而想要军队在高强度训练之下始终保持昂扬士气、稳定军心,则中下层军官的作用不容忽视。 右屯卫自建立那一日起便在柴家的掌控之下,这么多年几乎完全成为柴氏兄弟的私人军队,如今将柴氏兄弟安插的各级军官全部剔除,需要补充的人数不少。 而这些名额,势必成为多方觊觎、争夺的目标。 房俊接过名册,翻开看了看,见到第一行便写着“拟举荐高侃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便笑道:“你还真是毛遂自荐。” 高侃有些羞赧,搓搓手,赔笑道:“末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末将自认能够胜任这个职位,便厚颜将自己名字添上,还望大帅成全。” 谁还能没有一颗进步之心呢? 如今晋王兵败,天下门阀遭受重创,周边蛮胡远遁蛰伏,在可以想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帝国将不会发生重大战争,想要依靠军功升迁几乎再无可能。 眼下算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况且高侃自认在最近两年的战功足以让他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一职,即便资历上或许差一些,但只要房俊力荐,那这个职位几乎板上钉钉。 房俊却摇摇头,道:“研磨。” “喏。” 高侃有些心慌,赶紧起身取来砚台研磨。 房俊拿起毛笔饱蘸墨汁,将“高侃”儿子划掉,添上“程务挺”的名字,高侃看得脸上一黑,欲言又止。房俊却看也不看他,在这行字的前头,在空隙处重新写上“拟举荐高侃为右威卫大将军,驻金陵”字样。 高侃沉入深渊的心脏忽然乘云驾雾直抵云层峰巅,满脸兴奋得通红,嘴唇都有些颤抖:“这这这……大帅,这个……” 房俊放下毛笔,喝了口茶水,道:“长安帝都、天子脚下,固然能够近水楼台时常入陛下之耳目,但掣肘太多,未必能够让你大展宏图。反之,金陵虽然偏远,但却是江南中心,于彼处驻军紧扼长江水道、操控江南命脉,可威慑整个江南,堪称封疆大吏,只要能够坐稳着一任,对你资历之提升即为重要。” 对于高侃,他素来看好。 此人有些迂腐、很少变通,这是缺点,但性情坚韧、稳扎稳打,或无薛仁贵万夫不当之勇,或无裴行俭运筹帷幄之能,甚至较之刘仁轨亦有不如,但若是论及最让房俊放心的,却独独要数高侃。 是那种你只要将事情安排下去,就必然不会出现意外的那种人…… 将来出将入相或许不能,但统领一军、坐镇一方,却足以胜任。 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薛仁贵,也只有一个裴行俭…… 高侃激动得满脸通红,起身离座,而后单膝跪地,大声道:“多谢大帅栽培!末将定不辱使命,唯大帅马首是瞻!” 他是房俊的人,经受房俊之栽培,自然以党羽自居。 房俊却蹙起眉头,将高侃叫起让他入座,语重心长道:“你对本帅心存感激,惟命是从,本帅很感动,但这也正是本帅一直以来所担心的。你也好,薛仁贵也罢,甚至包括苏定方、裴行俭、刘仁轨等人在内,本帅之所以不遗余力的栽培,一则是你们能力出众,再则是你们忠孝仁义,而非是想要将汝等网罗麾下、自成一派。你们是大唐的臣子、是帝国的将军,而非是某些人的鹰犬走狗!你们应当效忠帝国、效忠陛下,将帝国利益置于一切之上,但不能成为军阀,更不能成为帝国安全之隐患。” 募兵制也好,府兵制也罢,匮乏的辎重供应往往使得一支军队成为主帅的附属,因为主帅会得到地方势力的支持。而主帅长时间掌管一支军队,难以避免全军上下都是其安插的党羽、鹰犬,使得国家军队沦为私人武装,逐渐演变为军阀。 任何一个时代,军阀的滋生都是乱国的开始,甚至是灭国的征兆…… “喏!末将定牢记大帅之教诲,效忠帝国、效忠君上,永远为帝国之军人!” “希望你不忘初心!” ***** 自玄武门入宫,沿途所经之处虽然已清扫干净,但处处可见残垣断壁,花园凌乱、殿宇倾颓,入目一片残破,往昔恢弘巍峨的太极宫在这次兵变之中遭受到毁灭性的破坏,想要恢复如初,绝非一二年之功。 固然陛下内帑之中白银、黄金车载斗量,但包括太极宫在内的整个关中都需要大规模的修缮、营建,使得房俊这个工部尚书压力山大…… 不过好在李承乾这人并不奢靡,即便宫阙残破成这般模样,也不曾提及迁都或者前往大兴宫等处暂居的话语,老老实实待在太极宫内,主持朝廷中枢的复建工作。 立政殿南边靠近虔化门的地方有内仓廪,是宫内储存粮食的地方,内仓廪的外侧有一趟值房,并未收到战火波及,所以军机处暂时搬迁至此办理公务。 房俊抵达之时,李勣、李靖、李孝恭、薛万彻等人都已先到一步,房俊急忙一一见礼,而后落座。 在座五人,便是新一届“军机处”的成员…… 李靖虽然交卸了东宫六率的差事,且致仕告老,但陛下仍旧将他召入“军机处”参赞军务,毕竟这位被誉为当世第一的兵法大家,于战略层面的造诣无人能及,即便李勣也要稍逊一筹。 李孝恭亦是如此,如今已经不担任任何军职,但其功勋、资历、威望在皇族之中当属第一,影响力巨大。 几人坐在一处闲聊几句,喝了一杯茶水,穿着明黄袍服的李承乾便快步而来。 没有太多寒暄,李承乾将一份奏折递给王德,让其递给几位大臣传阅,道:“这是兵部呈递的关于十六卫分散各地驻军的奏折,诸位看看,可否应允。” 言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奏折上字数并不多,几人很快传阅完毕,然后交给王德,由王德重新将奏折放在御案之上。 李承乾直接点名:“越国公先说说如此是否可行。” “喏。” 房俊应了一声,缓缓道:“兵部奏请将十六卫分散驻扎天下各处,以微臣看来,确实可行。自立国以来,十六卫除去在外征战,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关中、戍卫京师,这对于整个关中对于军队的后勤供给压力巨大,每年天下各处输送关中的漕粮有一半要供给这些军队。另一方面,自太宗皇帝东征开始,继而连续两次兵变,不仅给关中造成巨大损害,各地的门阀世家也前所未有的虚弱,导致各州不靖、局势动荡,将十六卫分散至各处紧要之地驻扎,可以威慑各方,有益无害。” 关陇门阀鼎盛之时权倾朝野,即便是太宗皇帝也心存顾忌,故而将十六卫大军放在长安左近,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就近支援长安,实在是无奈之举。 如今关陇门阀彻底倾颓,只余下一口气苟延残喘,不足为虑,那么就应当将十六卫军队调离关中,减轻负担。 况且一旦天下各州府县开始丈量田亩,必然有心存不甘之辈搅风搅雨,将大军派至各处战略要地驻扎,将极大提升朝廷的威慑力量,使其不敢轻举妄动,确保政局稳定。 这本是房俊与李承乾商议之后的结果,由兵部尚书崔敦礼递上奏疏,交付军机处讨论…… 李承乾看向其余几人,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谁还能不知道这是陛下借由房俊表达他自己的意思呢? 反对自然是不能反对的,但也不能一味附和,毕竟这项政策并未全无坏处。 李孝恭沉吟道:“此事可行,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十六卫军队分驻各处威慑天下的同时,也难免造成弱干强枝之局面,连续两次兵变,起因虽然是世家门阀意欲颠覆朝廷,实则是朝廷对军队的掌控力度不足,若是十六卫军队分驻天下,会否被各地门阀持续渗透,从而导致兵变之事再度发生?” 军队驻扎地方,必然需要地方提供辎重供给,而地方上一旦掐住了军队的供给,便等于掌控了军队的命脉,军队很难对朝廷的命令奉行不悖。 而世家门阀渗透军队那是是传统技能,几乎历朝历代每一次政变之时,军队的身后都有世家门阀的身影,防不胜防……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权力集中 李唐皇族既是由关陇门阀逆而篡取前隋江山,岂能不知门阀之于军队之侵蚀是何等丧心病狂?将十六卫大军分驻天下各地的确能够威慑各方,使得政局稳固,但也会因此给予各地门阀渗透、侵蚀军队的机会。 一旦这些军队被各地的世家门阀掌控,不尊朝廷号令,甚至会出现汉末“十八路诸侯讨虎牢”的旧事,弱干强枝,社稷倾颓之道也…… 房俊喝了口茶水,淡然道:“郡王放心,十六卫军队驻扎各地之后,将会定时轮换主将,避免军队只知主帅、不知朝廷的陋规恶习。” 武德殿上一阵默然,李孝恭也有些惊愕,张张嘴,最终却没有说话。 主将轮换? 你可真敢啊! 军权来自于军队的拥护,这可不仅仅是军队长官就能达到的,需要长时间的安插亲信、收拢人心,但凡能够臻达一军主将地位之人皆当朝人杰,这样的人耗费无数心血锤炼出来的军队如臂使指、惟命是从,然后你给轮换了? 谁能甘心? 十六卫大军,十六个大将军,哪怕每一年轮一回也要十六年……自今而后谁还能完全执掌军队? 不能执掌军队,军权如何体现? 没有军权,那些大将军如何善罢甘休? 这是直接挑翻了所有规则,将原本属于大将军的军权全部收归皇帝…… 能够实施吗? 李孝恭不知道,但如果当真顺利实施,则意味着皇权前所未有的集中,能够真正实现“皇命所至、莫敢不从”。 一旁的李勣表达了担忧:“且不说如此做法会否使得十六卫大将军人心惶惶,单只是十六卫大将军如此轮换,必然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情况发生,严重削弱军队战力、影响军队团结。” 房俊不以为然:“当所有军中中上层军官全部来自于‘讲武堂’,经受过最为系统的教育,忠君爱国之心根深蒂固,这些担心便不复存在。” 军队是最为特殊的存在,一个国家若不能完全掌控军队,灭亡是迟早之事,而想要使得军队完全忠于国家、忠于君主,唯一的办法便是军中所有军官都要经受系统的爱国主义教育,使得他们立志于为国奉献,无论何时何地都将国家利益置于一切之上。 当然,在这个时代想要达成这样一个目标,非数十年之功而不能成,期间不仅要对军校建设投入巨大,还要与不舍军权的军中高层展开斗争。 任重而道远。 李承乾一锤定音:“任何改革都不能一蹴而就,但自今而始,这一项政策将成为军队改革之关键,朝廷一以贯之的予以推行,诸位爱卿当竭尽全力配合朕。” “喏!” 几位军机大臣齐声应是。 时至今日,有着房俊的强力支持,且世家门阀处于极度虚弱之状态,皇帝的权威达到巅峰,甚至较之贞观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太宗皇帝虽然文韬武略、英勇盖世,但世家门阀之强盛却使其有志难伸、处处掣肘。 而李承乾通过两次近乎于死里逃生的巨大风险,得到了太宗皇帝亦未曾得到的皇权集中…… 任何一项政策,只要房俊予以支持,旁人谁也不能阻挡,包括“朝中第一人”的李勣在内。 而事实上,谁都知道李承乾天资平庸,对于各项改革之举措必然皆出于房俊之手,换言之,房俊通过李承乾这个皇帝来实现他对于帝国的改变。 这是好事吗? 当然不是,李承乾的作用有些尴尬,几乎等同于“傀儡”,只要房俊愿意,似乎随时都能掌控朝政,完成“权臣”的进化。 是坏事吗? 好像也不算,在场皆乃有识之士,知道帝国潜在的危机在何处,若是按照房俊一系列改革缓步推进,帝国只会愈发强盛。 现如今所展示的皇权无与伦比之集中,皆是假象,假以时日,等到种种改革步入正轨,帝国政治必然再度回到“政事堂制度”,“以集体制约皇权”。 改革需要强有力的力量去强行推动,破开既得利益者的重重阻力,这是大臣们一致认定的,且没有人可以阻止。 “政事堂制度”是将皇权分割成无数份,交由宰辅们通过政事堂去治理国家,这同样也是大臣们所希望的。 既然最为困难的事情已经由房俊在推进,何不顺水推舟乐见其成呢? 如若成功,大家的权力并未削弱。 如若失败,所有责任推给房俊一人承担即可…… 进可攻,退可守。 故而,当房俊将组建左右金吾卫之事宜呈递上去,且举荐左右金吾卫大将军之人选,诸人皆无异议。 谁都知道这不仅仅是陛下对于房俊在叛乱之中所立下战功之褒奖,更是陛下信任房俊由其负责京师治安之举措。 但李孝恭还是忍不住道:“‘金吾卫’之名,想必是源自汉武帝之‘执金吾’,闻听越国公对于其权责之介绍,亦是不遑多让……只不过京师禁地,赋予一支军队这般超然之权力,是否妥当?” 按照房俊组建之后的金吾卫职权范围,包括徼循京师、禁备盗贼,逮捕罪犯、审治狱案,京戍屯卫、临时征伐,京师巡警、烽候、水火、道路皆归其职……权力太大,几乎整个长安城尽在其所辖之内,数万人马穿梭京师无所节制。 想当年即便是中兴之主光武帝刘秀都曾艳羡的说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其阴丽华”这样的话语,可见“执金吾”滔天之权势。 由房俊组建、领导的“金吾卫”控制京师,固然能够力保皇权稳固,但与此同时将整个京师置于自己掌控之下,权柄滔天,难免触动旁人的利益,导致内部权力争斗,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李承乾对于这一点却是不容商榷:“太宗皇帝东征,抽调关中无数钱粮,其后连续两次叛乱,关中各地更是动荡混乱,不臣之辈此起彼伏。京兆府、百骑司、左右武卫等权责交叉、管理混乱,致使屑小之徒投机钻营、危及社稷,如今以左右金吾卫统一权责,实有必要。” 金吾卫掌控长安内外,对于皇权的确威胁甚大,但只要金吾卫掌控在房俊手中,李承乾便可安枕无忧,根本不会去考虑皇权安危之问题。 相反,之前关陇、晋王两次叛乱的过程之中,不仅朝廷中枢运转停滞,整个长安的防御、治安、缉盗等等更是完全崩溃,叛军不仅大张旗鼓攻城掠地,更在城内城外进行策反、刺杀、扰乱,致使偌大的长安城人心惶惶、空不设防,若非使李靖坐镇春明门外威慑各处城门,怕是长安城早已沦陷。 太极宫内,由百骑司、禁卫负责宿卫,太极宫外,则全部交由左右金吾卫负责,权责清晰、职务分明,定能更好的管理长安、防御长安。 毕竟等到关于土地、税赋之改革缓步推进,他这个皇帝极有可能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之“昏君”、“暴君”,若不能将整个长安城里里外外布置得铁桶一般,搞不好哪一天就要被世家门阀里外勾结予以刺杀…… 唯有将长安城之防御交给房俊,他这个皇帝才能安枕,旁人他一概信不过。 诸人只能默然,只不过心底难免叹息,金吾卫之权责通天彻地,与此同时,执掌金吾卫的房俊可谓权柄滔天。 若非房俊执意不肯管理政务,怕是大唐第一个“权臣”已经出现…… 但房俊识大体、懂进退,深藏敬畏之心,主动对政务避之不及,只掌控兵权,留有余地。 ***** 晌午由御膳房准备了膳食,皇帝与几位军机大臣在“军事处”的值房内简单用过,会议持续至傍晚时分,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显示出现在的军队体制存在着巨大问题,改革实属必要,只不过面对皇帝、房俊两人的大刀阔斧,李勣、李靖、李孝恭三人分别持谨慎态度,时不时表达出反对之意,但由于薛万彻全程跟紧房俊步伐,只要是房俊提出的他全部赞成,这就导致陆陆续续多项提议皆被通过。 搞得李勣、李靖、李孝恭三人很是郁闷…… 他们并无维系以往既得利益者的意思,但是眼瞅着政事堂被薛万彻这个毫无原则的浑人搅合得一滩浑水,自然多有不满。 就算将军机大臣的名额削减一个,也总比将薛万彻这个不学无术的浑人在这里瞎搅合为好吧? 五人的军机处房俊、薛万彻各一票,加上陛下的两票,总能在“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之下将一项项政策顺利通过…… 李勣等人终于见识到了皇权集中所彰显出来的威力,简单一句话,那便是“九五至尊,口含天宪”,皇帝的意志将会得到毫无阻碍的贯彻实施,帝国上下、俱为一体。 当然,前提是皇帝英明神武不至于刚愎自负独断专行,且不会受到权臣之蛊惑、胁迫……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网开一面 随同李承乾回到武德殿,李承乾自去后殿沐浴更衣,房俊坐在御书房内等候,便听得环佩叮当,皇后苏氏自门外款步而来,一袭绛红色的宫装映衬肌肤白如霜雪,云髻高耸满头珠翠,螓首鹅颈眉目如画,纤腰如束体态窈窕,刚刚燃起的烛光映照,自是国色天香、满壁生辉。 正是女人一生当中最为美好的年岁,风姿绰约、雍容华美…… 房俊赶紧起身,一揖及地:“微臣觐见皇后。” 香风拂面,皇后苏氏来到房俊面前三步处站定,左手抬起掌心向上,柔声道:“自家人何必多礼?二郎快快请起。” 君臣有别,但皇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而是亲昵的以“二郎”称呼,视之为亲眷家人。 房俊:“多谢皇后。” 这才起身。 皇后苏氏入座,一边让房俊也坐,一边让随性而来的侍女将两个托盘放在案几上,而后摆手将两个侍女斥退,御书房内只剩下两人,这才笑吟吟的说道:“与陛下商议一天国事,想必又累又乏吧?陛下正在沐浴,二郎不妨先喝杯茶、吃两块糕点,不然这晚膳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 一壶茶、一碟糕点放在案几上,房俊没动手,好奇问道:“可是还有要事需要陛下商议?” 原本在军机处商议完毕,诸人都应该各自出宫回府,但李承乾却拉着房俊回到武德殿,想要君臣一起享用晚膳,现在听皇后的语气,好像又有什么突发事件? “呵……” 皇后苏氏轻笑一声,一双凤眸浅嗔薄怒横了房俊一眼,红润的唇角微微一翘:“二郎莫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似怨似嗔、含羞含恼的眸光流泻出万种风情,看得房俊心头一颤,虽然皇后与他素来不摆君臣的架子,但这般神情语气却有些过于亲近了…… 强压着心底悸动,房俊疑惑不解:“微臣愚钝,还请皇后明示。” 皇后轻哼一声,似乎有些不悦:“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房俊素来嘴硬,干过的缺德事从来不承认,摇头道:“微臣虽不敢自诩道德君子,却也从不曾贪赃枉法、违法乱纪,着实不知皇后所指何事。” 最近干过的坏事,也就只有将送上门的巴陵公主吃干抹净却没给办事…… 果不其然,皇后苏氏抬起手,竖起一根葱管也似的手指遥指殿外,一双凤眸盯着房俊脸上神情:“谯国公府的王氏正在殿外跪着呢,说是昨夜巴陵公主彻夜未归,今早回家却又将自己关在房中哭个不停……这事儿,与二郎可有干系?” 房俊面色如常、纹丝不动,淡然道:“这件事微臣的确知道,昨夜巴陵公主入军营为柴令武求情,但微臣不敢以私人交情凌驾于国法之上,故而未曾答允,大抵是巴陵公主爱夫心切,苦苦哀求不肯离去,微臣无奈,为避免流言蜚语坏了巴陵公主名节,只得使其留在帅帐之内、微臣则避之在外……这王氏也当真不晓事,柴家兄弟犯下谋逆之罪、罪在不赦,她自应当大义灭亲才是,居然跑到宫里来求情?愚不可及。” 皇后苏氏一直盯着房俊的面容,似乎想要窥出一些蛛丝马迹,譬如心虚、担忧、害怕……等等。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人面色如常,不见一丝一毫不妥之处。 不免升起一丝疑惑……难道王氏果真只是与巴陵公主玩了一出“苦肉计”,想要将房俊拖下水,以此逼着陛下宽恕柴家兄弟谋逆之罪? “你……当真什么也没干?” 房俊颔首,正气凛然:“什么也没干!” 皇后苏氏将信将疑:“就那么将巴陵公主一个人晾在帅帐之中?” 房俊语气坚定:“皇后若是不信,可将军中将校尽皆叫到面前挨个审问。” “糊弄谁呢?”皇后苏氏风情万种的白了房俊一眼,哼了一声:“都是你的部下,本宫就算问了也不会说实话。” 房俊:“……” 皇后殿下,您这神情语气能否不这么亲昵暧昧? 让人心里一颤一颤犹如猫抓一般,这不太好啊,总感觉道德在承受无限折磨…… “陛下!” 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皇后苏氏瞥了房俊一眼,逼上嘴巴,从紧邻房俊的座位起身,来到御案一侧站定,一手拽着衣袖露出一截戴着翠绿玉镯欺霜赛雪的手臂,一手执壶,将茶杯之中斟满茶水。 侧颜完美无瑕,身姿窈窕,一股轻熟的风韵流泻…… 房俊喉咙动了一下,咽了口口水,起身向着门口站好,见到李承乾迈步走进来,一揖及地:“陛下。” 皇后苏氏也敛裾施礼:“臣妾见过陛下。” “嗯。” 李承乾穿着一身常服,脚步一顿一顿走到书案之后,摆摆手:“不必多礼,都坐吧。” “喏。” 房俊重新入座,皇后苏氏则将茶杯放到李承乾面前。 待到李承乾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轻声道:“陛下,谯国公府王氏正在殿外,想觐见陛下……” “王氏?” 放下茶杯,李承乾面色不豫:“是想要给柴家兄弟求情不成?哼,连巴陵都知道这回柴家兄弟罪不可赦,并未前来向朕求情,王氏难不成以为朕还要顾及她的面子?简直不可理喻!” 柴家兄弟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之前关陇门阀兵变之时,柴家兄弟便依附于李元景试图攻陷玄武门杀入太极宫废黜他这个监国太子,结果巴陵公主一番哭诉,令他心中一软,不仅赦免了柴家兄弟谋逆之罪,甚至使其官复原职,希望能够将功折罪、有改过之心。 孰料没过几天,适逢晋王兵变,这两兄弟再度依附贼寇,浑然不记得宽宥之恩…… 任谁脾气再好,也难免心中恼火。 皇后苏氏瞥了房俊一眼,见这厮低眉垂眼充耳不闻,只慢条斯理的喝茶,忍不住瞪了一下,俯身上前,在李承乾耳边低声细语一番…… “呃……” 李承乾这才明白王氏为何闹到太极宫来,有些无语的看着房俊:“你能否不这般胡闹?即便柴家兄弟罪在不赦,可朕总得顾念平阳昭公主之情分,对柴家名声维护一二。” 平阳昭公主算得上是李唐皇族一个极为另类的存在,虽然是女儿之身,却立下不让须眉之战功,高祖皇帝、太宗皇帝、甚至李建成都对其尊重有加,视之为帝国基石,死后更是赠予谥号且以军礼下葬,极尽哀荣。 平阳公主去世之时,李承乾只有五岁,幼不更事,但却听闻了太多关于平阳公主的传说事迹,对其极为崇拜尊敬,且平阳公主自幼与太宗皇帝亲近,太宗皇帝怜其早丧,时常悲痛垂泪,这也是上一次柴哲威依附李元景兵败之后未曾严惩之理由。 所以无论如何,李承乾都不会让柴家绝嗣,谯国公的爵位也一定会传下去。 更不会允许有人败坏柴家的门风清誉,使得九泉之下的平阳公主蒙羞…… 房俊正襟危坐:“在下不知王氏闹什么,问心无愧。” “屁的问心无愧!” 李承乾有些恼火,罕见的爆了粗口,不满道:“旁人或许只是存疑,但你是什么性子朕岂会不知?此事到此为止,往后莫要再与巴陵有所瓜葛。” 房俊顿了一下,颔首道:“喏。” 皇后苏氏站在李承乾一侧,闻言向房俊看去,虽然目光对视一下便马上分开,但皇后苏氏微微挑起的眉梢却泄露出她的嘲讽讥诮:呵,你倒是死不承认啊?卑鄙无耻的登徒子…… 房俊:“……” 李承乾再喝了一口茶水,将门外的王德叫进来,吩咐道:“你去见王氏,传朕口谕,柴哲威依附贼寇不忠不义,褫夺爵位、罢免官职,阖家流放瀚海都护府,终生不得返京,遇赦不赦。谯国公之爵位由柴令武承袭……另外,告知王氏,朕念在平阳昭公主之情分网开一面,希望她能够识大体、知大义,莫要再胡言乱语无事生非,否则朕必不轻饶!” “喏。” 王德赶紧记下,见李承乾再无他话,便转身走出去,自去寻王氏传达皇帝口谕。 李承乾看向房俊,问道:“朕如此处置,二郎以为如何?” 房俊想了想,道:“陛下……过于仁厚,似柴哲威这般屡教不改、不忠不义,便是阖家抄斩也不为过。” 无论这般处置是否妥当,他都不会说太多,毕竟这算是皇帝的家事,是李唐皇族内部的事情,他不能手伸的太长,否则即便李承乾不以为意,整个李唐皇族也将对他群起而攻。 李承乾叹了口气,无奈道:“到底是表兄弟,怎忍其身首异处、阖家灭绝?况且柴家这个谯国公的爵位乃是当年高祖皇帝赐予平阳昭公主的补偿,无论如何,朕不能褫夺。” 对于柴家在此次晋王兵变之中的参与,柴哲威是主犯、柴令武是从犯,只能这般轻轻放过,由柴哲威担起全部罪责,将柴令武摘出去,否则谯国公的爵位就将由朝廷收回,这是李承乾不愿见到的。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患得患失 武德殿外,柴哲威之妻王氏于石阶之前长跪不起,目光盯着武德殿的大门泛起血丝,心中忐忑恐惧。 此次晋王叛乱,自家郎君受宇文士及之蛊惑起兵响应,意欲歼灭右屯卫攻占玄武门,成就从龙之功,进入中枢成为国之重臣。孰料一战而败、功亏一篑,兄弟两人更沦为俘虏,其后晋王兵败,谯国公府瞬间风雨飘摇、覆灭在即。 之前关陇叛乱之时,自家郎君随同李元景攻打玄武门,形同叛逆,只不过其后陛下念在平阳昭公主之情分并未严惩,其中自然也有房俊鼎力相助之原因,否则不追究叛逆之罪也就罢了,岂能官复原职、毫无影响? 但巴陵公主矢口否认是她恳求房俊出手…… 反正罪责已经清洗一笔勾销,柴家上下自然也不会揪住这件事不放,柴哲威甚至多次劝说柴令武要将“胸襟放开”,毕竟柴家如今不同往日,好不容易能够与一位中枢重臣搭上关系,利大于弊。 柴令武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不敢在巴陵公主与房俊之事上纠缠不放…… 但是这一次事情之严重较之上次更甚,所以巴陵公主甚至不用旁人劝说,便主动驱车趁夜赶赴玄武门外军营求见房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说服其出手相助,否则柴家上上下下怕是要有覆灭之虞。 然而巴陵公主在军营之中留宿一夜,返回府邸之后却双眸垂泪、神情疲惫,问之情形如何,却只是闷声不严,问得紧了,才道出房俊不会插手。 王氏顿时就怒了,虽然巴陵公主一再声称昨夜无事发生,但王氏好歹也是个过来人,只看其萎靡的神情、走路的姿势,便知道昨夜非但必定发生了什么,而且肯定遭受了长时间且超强度的折磨…… 玩完了柴家的女人却翻脸不认账? 王氏怒气冲冲,不顾巴陵公主的苦苦哀求一路来到太极宫想要告御状,但是跪在这武德殿外,心情逐渐冷静,才发觉自己过于冲动,越来越后怕…… 房俊何许人也?不论其他,单只是关陇、晋王先后两次兵变的过程当中,都是房俊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拯救陛下于水火之中,绝对是陛下的肱骨之臣,不过是玩弄一个公主而已,陛下岂会任由旁人毁坏房俊的名声? 莫说是出嫁的巴陵公主,即便是长乐公主,陛下不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 而若是陛下不予理会,那么事后房俊岂能放过柴家? 只要想想那可怖的后果,王氏就心惊胆战、悔之不及…… 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之余地,只能战战兢兢的等在这里,心里将满天神佛拜了一个遍,祈求陛下不要因自己的鲁莽行为而暴怒,从而导致局面再无缓和之余地。 一直在武德殿外跪了一个时辰,往来宫女、内侍、禁卫的目光令王氏心惊胆战,直到王德从殿内出来快步向她走来,这股恐惧抵达顶点。 王德站在王氏面前,轻咳一声,在对方忐忑至极的目光中,换换道:“传陛下口谕,谯国公柴哲威起兵附逆、罪在不赦……” 一番陛下口谕经由王德之口缓缓道出,王氏的心情几经波折,起初听闻褫夺谯国公爵位、流放瀚海都护府,王氏一颗心已经沉入深渊,待到将谯国公爵位赐予柴令武,整个人又仿佛升上云端,直至结束,情绪已经彻底平复下来。 诚然,足以传承百世、与国同休的谯国公爵位被褫夺,几乎等同于灭顶之灾,但爵位赐予柴令武,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柴家两兄弟虽然称不上兄友弟恭、亲密无间,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手足,柴哲威犯下谋逆大罪如何处置都不为过,但既然爵位依旧在柴家,那么即便流放瀚海都护府,也不至于走投无路,上上下下还是要给几分颜面、几分余地的。 这几乎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看起来,自己似乎冤枉了房俊…… 这厮虽然卑鄙下流、趁人之危坏了女子名节,可到底还是在陛下面前为柴家说了好话,否则以房俊以往与柴家兄弟的恩怨,不落井下石就算光明磊落了,陛下岂能如此网开一面? 至于陛下之所以有这番口谕的真正原因到底是否与房俊有关……王氏坚信自己的判断,柴家兄弟已经连续两次附逆试图推翻陛下,纵然陛下再是仁慈宽厚,又岂能容忍这般不忠不义之臣? 必然是房俊从中说项转圜,才有这般宽容的判罚…… “谢陛下隆恩!” 王氏恭恭敬敬的在武德殿外磕头,而后起身,拖着酸麻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承天门,出宫之后坐上马车,一路疾驰回到谯国公府。 …… 正堂之上,未能拦阻王氏前往太极宫“告御状”的巴陵公主如坐针毡,心里又气又怕,气的是王氏性格莽撞,此番入宫万一激怒房俊可如何是好?那厮在陛下面前的影响力无人可比,虽然拒绝为柴家说情,但也不会故意使坏,那么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一旦那厮被激怒,在陛下面前进几句谗言,柴家就将遭遇灭顶之灾,再无复起之日…… 所以自己昨晚主动洗干净送上门虽然饱受屈辱且并未达成目的,却也不能说毫无作用,那房俊再是如何禽兽不如,总不能无耻到非但不说好话反而故意使坏吧? 但被王氏这么一搅合,谁也说不定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整座国公府都陷入恐惧、绝望之中,都知道自家家主支持晋王起兵结果一败涂地,即将迎接的必然是皇帝无尽的怒火,即便有平阳昭公主的余荫庇护,但死罪或许可免、活罪绝对难逃,谁能保证这偌大的国公府不会一夜倒塌、烟消云散? 府中无论侍女、仆从、还是家兵、奴隶,皆是国公府的户籍,一府上下休戚与共、生死难分,谁也不知道命运将会何去何从…… “夫人回来了!” 门口有仆从见到自家的马车飞快来到府门前,顿时大叫一声,赶紧迎出门外。 府内顿时一阵鸡飞狗跳,都知道王氏此番入宫之结果攸关阖府上下之生死,自然无比关注,一边议论纷纭猜测不休,一边瞪大眼睛等着王氏进门,看看事情到底如何结束。 巴陵公主也忍不住站起身,向着门外翘首以盼,心情忐忑惴惴,惶恐不安…… 未几,王氏风风火火的闯进正堂,挥手将所有人斥退,只留下她与巴陵公主。 巴陵公主上前两步,握住王氏的手,脸上满是焦急、惶恐:“那禽兽没有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吧?哎呀,嫂嫂你为何这般鲁莽,本宫吃亏也认了,那厮却是万万不能得罪!” 在她想来,王氏这般莽撞的跑去陛下面前“告御状”,房俊岂肯善罢甘休?或许原本只是不愿插手柴家的事,现在却大抵是要将柴家彻彻底底搞垮了才甘心。 既能出了王氏“告御状”的一口恶气,又能达到霸占自己的目的…… “诶,你这丫头说什么浑话呢?什么禽兽禽兽的,你可冤枉人啦。” 王氏拍了拍巴陵公主的手背,神情复杂的埋怨了一句。 “呃……” 巴陵公主眨眨眼,一脸懵然,怎地去宫里的时候自家嫂嫂还怒气冲冲,现在回家却好像在维护房俊? 王氏拉着巴陵公主坐在椅子上,将陛下的口谕一字不落的复述一遍,末了叹着气道:“虽然咱们大房这回要被流放瀚海都护府,离京万里不得复归,甚至连爵位都丢了……可说到底还是留着上上下下的性命,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况且这爵位也不过是从大房转到二房而已,他们两兄弟一母同胞,何分彼此?只要爵位仍在柴家,就是一件大好事,还有一线希望。” 巴陵公主抿着嘴唇,疑惑不解。 此番依附晋王起兵,柴家兄弟两个罪责相等,结果却是长房流放北疆离京万里,二房岿然不动无所责罚,甚至还因祸得福,将谯国公的爵位落在了二房…… “这不合乎情理吧?” 纵然有主犯、从犯之别,得到的惩处也不至于这般天壤之别。 “谁说不是呢?” 王氏握着巴陵公主的手,目光复杂难明,喟然道:“所以我才说殿下大抵是误会越国公了,他口中虽然未曾答允你,背后却将事情全都做了,若非他在陛下面前谏言,柴家岂会是这般责罚?咱家二郎非但没有遭受任何惩处,反而能够承袭爵位、顶门立户,维系门楣不坠,你这一番付出……倒也远超所值。” 她心里既是庆幸长房没有被一并抄斩,又嫉妒二房平白得了爵位且从此成为柴家的顶梁柱,但如论心中如何不满、鄙夷,都必须在巴陵公主面前维系好关系。 自今而后,柴家长房就得仰仗二房的鼻息而活,而整个二房的荣华富贵却系于巴陵公主一身,至于巴陵公主能否守护整个柴家,靠的不是她公主的身份,而是祈祷房俊那厮不要喜新厌旧,万一玩腻了撒手不管,柴家瞬间再度跌入深渊…… 巴陵公主俏脸泛红,心乱如麻,整个人都懵懵的。 那厮为何要替柴家说情? 难道当真没打算将柴家兄弟弄死,从而达成霸占自己的目的吗? 心里居然患得患失起来……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致仕告老 人的思维总是贪婪的,而且从不理智。 当知道自家郎君得到陛下宽恕阖家无忧,且平白得了御赐的国公爵位,巴陵公主的心思反而从生死存亡转移到房俊此举之用意上,既然房俊帮着自家郎君洗脱罪责,更得到皇帝赐予的爵位,是否代表着房俊并不打算长期“霸占”自己? 如此说来,昨夜自己不顾廉耻的送上门去,固然得了一夕之欢,实则却并未令对方“食髓知味”“朝思暮想”? 本来应当值得庆幸之事,可为何心底却泛起几分失落愠怒? 有些伤自尊是怎么回事…… 王氏看着巴陵公主神色变幻,低声道:“越国公以往虽然纨绔,却并非薄情之人,房中无论正妻还是妾侍都以礼相待、相亲相爱,那武媚娘以妾侍之身份掌管房家偌大产业,这种事何曾听闻?昨夜越国公虽然言辞相拒,但回头便向皇帝谏言,否则咱家岂能逃脱谋逆大罪?想来,越国公这是不愿在你面前落下人情,以免令你心存亏欠……虽然对待你的手段有些龌蹉,但其心至诚,未必对你无情。” 作为妯娌,万万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将自家弟妹推向另一个男人怀抱?这种事一旦传扬出去,不仅巴陵公主落得一个水性杨花之骂名,她这个嫂子更要被千夫所指…… 然而她又能怎么办? 如今自家郎君被褫夺爵位、流放北疆,但柴家长房数年来积攒的家业丰厚无比,若没有一个强力的依靠,怕是要被人给敲骨吸髓将长房的财货家资盘剥干净,可柴令武可以依靠吗?王氏认为不可靠,那等纨绔公子一无是处,作为柴家子弟、陛下驸马这是何等雄厚底蕴,却连三省六部都进不去,如何能够庇佑长房? 所能依靠的,唯有眼前这位公主殿下。 而区区一个公主的话语权也不大,若能使得巴陵公主与房俊保持稳定关系,这才是能让柴家长房安枕无忧不虞旁人觊觎的好办法…… 巴陵公主现在六神无主,根本没能意识到王氏更深层次的用意,只能抿着嘴唇微微颔首,心乱如麻,一句话也说不出。 ***** 长风席卷,枯草飞舞,天空的乌云好似铅坠一般压在人的心上,有一种透不过气的压抑。 贞观十八年的第一场雪,或许已经不远了…… 灞水汩汩流淌,两岸柳树干枯的枝条在大风之中摇曳,时不时有几艘船只在河道上缓缓驶过。桥上商贾络绎不绝,车马辚辚,往来不绝。 桥头一侧的堤岸下有一处长亭,奴仆用纱幔将亭子围了一层又一层挡住寒风,亭子里燃着一个小火炉,炉上水壶正开“嘟嘟”冒着热气,刘洎提起茶壶将开水注入一个陶瓷烧制的醒酒器之中,再将一个精致小巧的银质酒壶放置其上,未几,一股淡淡的酒香便在亭内相对密闭的空间氤氲开来。 执壶斟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对面的萧瑀面前,刘洎双手捧杯,道:“此去江南,迢迢千里,在下以此薄酒祝愿宋国公一帆风顺、福寿绵长!” 萧瑀亦举杯,两杯相碰,各自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萧瑀捋着胡子,似有话说,然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喟然长叹,摇头不语。 想他萧瑀出身名门,年少之时更是南梁皇子,文采风流镶金嵌玉,何等意气风发?孰料国破家亡,不得不被迫北迁关中,于前隋皇宫之内卑躬屈膝、苟延残喘,将尊严弃之于地,与阉宦为伍。不过即便在那些最黑暗的岁月之中也始终未曾堕落心志,努力谋求上进之路,终于在唐国公李渊起兵之时予以支持,并且助其开国称帝,也由此踏上大唐权臣之路。 自大唐立国之日其,萧瑀便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深得李渊之信任,功盖当朝、权倾一时,即便是后来秦王夺嫡登上皇位,依旧尊其为宰辅,托以重事。 然而岁月荏苒、光阴如梭,时至今日身躯老朽,却要以此等耻辱之形式贬斥回乡,一生功名付诸流水,甚至临行之际,居然只有一个别有心思的刘洎前来相送,以往下属同僚一个不见…… 胸中自有千万言,然喉咙哽噎,却是有口难言。 刘洎也能体会对方心底的不甘、酸楚、落魄,顿了一顿,再度给萧瑀斟酒,道:“如今您归乡颐养天年,朝中唯有在下力抗军方,属实独木难支、心有余而力不足。假若他日连在下也不得不辞官隐退,这朝廷上下怕是就将成为房俊的一言堂。以武治文,必然穷兵黩武,及至国库空虚、粮秣告罄,怕是民不聊生、社稷飘摇……将来吾等于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太宗皇帝?唉!” 仰头,一杯酒饮尽。 这番话自是藏了心思,他并未一味的提及房俊“大权在握、权倾朝野”的危害,因为现如今萧瑀已经被迫致仕告老,朝堂上到底谁说了算他未必在意。 但攸关文武之争,萧瑀却必然不能坐视不理。 说到底,萧瑀曾经是文官之首、仕林领袖,现如今朝堂之上的文官几乎各个曾在他手下任职,受过他的提拔、恩惠,只要他一日不死,就一日享受当初落下的恩情。 可如果军方当权,文官皆被压制,谁还能顾得上他这个远在江南的老上司? 萧瑀虽然退了,但这么多年的人情握在手中,这才是刘洎最为看重的。 毕竟论及资历,他远远不及萧瑀,若是萧瑀临行之际能够将多年掌握的人脉、人情尽皆交付于他,才能使得他得到文官集团的彻底拥护,有实力与军方斗争到底。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萧瑀或许已经心灰意冷,对于朝堂之事在不萦怀,微微摇头,岔开话题:“古往今来,明君辈出,然论及‘仁’之一字,无过于当今陛下。” 刘洎蹙眉,附和道:“确实如此,谋反乃十恶之首,乃不赦之罪。然而陛下却能够网开一面,仁厚之心光耀千古,‘仁和’之号,实至名归。” 即便最为挑剔之人,也不能否认李承乾在连续两次兵变之后所展现出来的宽厚大度、广阔胸襟,除去在兵变先后死去之人,不曾对任何一人判处斩立决之刑。 但是在刘洎看来,这是“仁君”之标榜,却非是“明君”之所为。 为君之道,最基本的一条便是“赏罚分明”,有功者赏、有过者罚,若是连犯下“谋反”大罪之人都不能处以极刑,如何震慑屑小、如何以儆效尤? “仁”的另外一层意思,未必不是“软弱”…… 萧瑀喝了一杯酒,感受着温热的酒水穿喉入腹暖意融融,吐出一口酒气,道:“老夫知道你心里对陛下之‘仁’不以为意,事实上许多人都认为陛下是以‘仁’在掩饰他的‘软’……然而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谁会不希望有一个‘软’一点的君主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与其犯下一点过错便被予以严惩,何如君上能够宽纵赦免、既往不咎呢。”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此儒家之古训也。 其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 然则自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这一项礼法又有几个朝代奉行不悖? 远的不说,就在前隋之时,隋炀帝刚愎自负、暴虐苛责,对朝廷大臣、文人学士动辄处以极刑,生死无常、斯文扫地,何曾在意什么礼法? 朝堂百官战战兢兢、朝不保夕,那个时候谁不希望仁君当朝? 软一些怎么了? 越软越好…… 然而如今碰上一个仁君,却又嫌弃过于软弱,不能杀伐决断,没有明君之像…… 贪心不足,此之极也。 刘洎默然。 事实上,他岂能不知遇上这样一位不杀人的皇帝是天大的好事?但正是因为李承乾性子软弱,对房俊言听计从,毫无果断心性,导致朝政迟早被房俊把持,军方压制文官,他这个宰辅如何更进一步,尽展一生抱负? 两人默默喝酒,气氛略有沉默。 一壶酒饮尽,萧瑀放下酒杯。 觉察到时辰不早,刘洎这才问道:“对于朝廷即将丈量天下田亩一事,宋国公如何看法?” 这是他的杀手锏,他不信萧瑀感受不到丈量田亩对于世家门阀的巨大威胁,虽然暂且不知陛下用意何在,但既然攸关到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天量土地,怎么可能疏忽大意? 作为天下第一等的门阀家主,萧瑀难道真的可以视如不见? 萧瑀摇摇头,淡然道:“陛下好大喜功也好,别有算计也罢,吾等既然为君之臣,自当忠于王事,万万不敢阳奉阴违,这件事是顺其自然即可。” 如今朝野上下对于丈量天下田亩一事多有猜测,有的说是陛下好大喜功,想要绘制一份精确无比的帝国舆图,传诸后世名垂千古;有的说是朝廷要收回土地归于国有,世家门阀想要重新拥有以往的土地需出资购买、登记入册…… 但萧瑀知道,现在陛下与房俊一定在磨刀霍霍,就等着有人第一个跳出来阻挠丈量田亩,萧瑀就算再是担心自家的土地被朝廷所谋算,也绝对不肯当出头鸟。 无论是谁想要让他站出来对抗朝廷,那是万万不能。 陛下不喜欢杀人,房俊可不在乎多杀几个……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极力拉拢 刘洎有些不甘,直视萧瑀,问道:“关陇门阀已经彻底衰败,山东世家遭受重创,河东世家不成气候,现如今唯有江南士族繁盛依旧,兰陵萧氏更是第一等的阀阅,领袖天下门阀世家,应当对挫败朝廷觊觎各家土地之阴谋有所贡献。” 我在朝堂独木难支,你身为以往的文官领袖,要么将人脉尽数交托,要么在江南作为奥援,岂能置身事外? 孰料,这番激将法对萧瑀根本无用,甚至反问一句:“朝堂之上的文官几乎全部乃世家子弟,刘中书身为宰辅,自当为世家谋福祉,理应勘破陛下丈量田亩背后的真正用意,而不是一味的巩固根基、扩张势力,过犹不及。” 武勋可以凭借战功崛起于草莽之间,但文官几乎不可能,似马周那般出身寒门而登上高位者屈指可数,所以每一个文官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或者多个门阀世家,没有这些门阀世家不遗余力的鼎力扶持,断无可能登堂入室。 你既然想做真正的文官领袖,那就应该为文官们谋福祉,而不是在这里咄咄逼人,对我这个已经致仕的前文官领袖有所图谋…… 刘洎默然不语,面色难看。 这番话语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能,身为中书令,文官领袖,却连陛下此番丈量天下田亩的真正用意都不知道,根本不能成为陛下心腹、执掌朝堂,简直就是尸位素餐、毫无作为…… 这话的确难听,但却是事实。 处处以文官领袖自居,实则却并未成为与军方领袖并列之实权人物,这是文官集团的耻辱。 然而恰恰是这个道理,才使得刘洎今日不顾陛下之猜忌硬着头皮前来送别萧瑀,希望打动对方,支持自己成为真正的文官领袖……结果事与愿违。 酒壶里的残酒已经冷却,刘洎却无心再度烫一遍,饮了一口冷酒,不解道:“宋国公此番返回江南,难道再无复起之心?” 虽然已经年过七旬,但萧瑀筋骨强健、神元气足,并未有耄耋老朽之态,未必不能在将来几年之内起复任用回到朝堂,前提是要有人在朝中大力支持。 而且就算萧瑀本人已无起复之心,可兰陵萧氏的子弟呢?总要出仕吧?如果朝中没有人大力提拔,谈何出仕? 真就不怕得罪自己这个中书令? 萧瑀面对威胁,只是淡然一笑:“如今朝廷取士之途径,科举大过举荐、征辟,自今而后,唯有科举才是正途。兰陵萧氏子弟这么多年来荒废学业、经义不通,老夫此番回乡自当督促向学、严加看管,只需沉淀个十几二十年,未必不能在科举之中大放异彩。” 以当前之政局,世家子弟遭受打压乃是必然,与其与朝廷的政策相对抗,不如沉下心来治学,以兰陵萧氏之底蕴,将来科举出仕才是正途。 至于你……在如此浩浩荡荡的局势之下,还能当几年中书令呢? 如此威胁,落了下乘。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被寒风吹来,在不远处停住,旋即,家仆在亭外禀报:“家主,越国公策骑而来,说是为您送行。” 萧瑀略一沉默,道:“请他过来。” “喏。” 须臾,一阵脚步响起,房俊一身常服、丰神俊朗,大步自奴仆打开的纱帐进入亭内,目光掠过石桌上的残酒以及刘洎的面容,这才笑着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冲着萧瑀一揖及地:“宋国公致仕返乡,纵享天伦、颐养天年,晚辈特意前来恭送,祝愿您顺风顺水、多福多寿。” “哈哈,不必多礼。”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威势、功勋,纵然是萧瑀也不敢安坐受礼,赶紧起身,双手握着对方肩膀扶起,继而拍着他的肩膀,脸上神色复杂难明:“二郎有心了。” 今日离京,半生打拼的功名利禄尽付东流,往昔前呼后拥的场景消失不见,前来送行者寥寥无几,此等情形之下萧瑀自是希望能够多来几个人,证明以往身边簇拥之辈并非皆是追逐名利,也是有那么几个受自己人格魅力之感染,不惧朝野上下流言蜚语,至情至性。 但唯独房俊,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倒不是心怀怨恨还是怎地,皇位争夺各为其主,谈不上私人恩怨,而是他知道只要房俊出现,必然带来了皇帝的任务…… 我都已经被迫致仕告老、远离朝堂了,还要逼着我做一些不愿意之事? 但他可以拒绝么? 自然不行…… 刘洎也相互见礼,这个时候自然不能一走了之,显得他气量狭窄,三人落座。 房俊看着那一壶残酒,笑道:“刘中书家资亿万,却不料这般吝啬,送友远行,怎地也不张罗一桌好酒好菜?” 刘洎无语,心道在你面前谁敢自称一句“家资亿万”? 萧瑀笑吟吟道:“人生有如浮萍,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谁也不知自己在何处逗留、在何处漂泊,今日与诸位同僚缘尽于此,小酌一杯感叙别情便足以,老夫感激不尽。” 房俊一边打开食盒,取出几样精致的小菜,又取出一个白瓷酒瓶,见到小火炉的炉火未熄灭,便随手将水壶放置其上,等待水温之后烫酒。 示意两人用餐,自己夹了一颗“盐豆”放入口中咀嚼,笑问道:“不知二位谈些什么?在下其实在远处逗留了一会儿,是想等着刘中书离开之后再过来的,但刘中书迟迟不去,在下也只好冒昧前来,扰了二位的谈兴。” 口中说着“冒昧”,却目光灼灼,显然对两人之前的言谈极为好奇,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知晓的模样…… 萧瑀有些无语,咱们谈论什么你就算猜也猜得到,何必做出这样的姿态? 无奈道:“不过是一些缅怀往昔的酸话罢了,二郎英雄年少、意气勃发,怕是无法感受其中的酸楚无奈。” 房俊“哦”了一声,目光在两人面上转了一圈,略有惊讶:“也就是说,二位对于此次宋国公您致仕告老心存不满,对陛下如此决断怀有怨望咯?” 萧瑀下了一跳,忙道:“二郎岂可胡言?陛下宽厚仁慈,老夫感激都还来不及,岂能心存怨望?这话万万不可再说!” 虽然不至于因为心存怨望便被上纲上线从而罗织罪名,但毕竟对皇帝不敬这个罪名可不小,尤其是他往后远离朝堂,万一有人在陛下面前给他上眼药他连辩驳解释都不能,岂不糟糕? 刘洎则冷笑道:“当初不知多少人都说房二郎乃大唐第一佞臣,往昔在太宗皇帝面前谗言谄媚也就罢了,如今更是蛊惑陛下,出言则栽赃构陷,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他日定为帝国之奸臣、祸国之根源!” 虽然房俊不好惹,但他也不惧,想要成为真正的文官领袖就必须与军方打擂台,从军方手中抢夺利益,无论如何房俊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土坷垃,既然迟早争一个你死我活,这个时候又何必客气? 房俊哈哈一笑,看着萧瑀,手指着刘洎:“自古大奸大恶之辈,最擅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厮口口声声说我乃是幸臣,登上高位乃是幸进,却完全不提他自己毫无寸功却窃据中书令之位又是何故?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说的就是这人。宋国公一生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临老还是要离这种人远一些,以免受其波及、晚节不保。” 刘洎大怒,若说别的也就罢了,什么叫“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这棒槌满口顺口溜,一旦这话传扬出去,必然成为自己一个巨大污点,如何能忍? 当即拍着石桌,怒道:“休要血口喷人!老夫当年在太宗皇帝身边充当机要、参赞政务之时,你还满长安打架斗殴、欺男霸女呢,立下些许功劳便目中无人,轻视吾等贞观朝的元老,简直岂有此理!” “诶诶诶,今日乃老夫离京之日,二位前来送行,老夫感激不尽,何必做口舌之争伤了和气?” 萧瑀无奈从中劝和,隐晦的瞪了刘洎一眼。 也不知为何,这刘洎平素表现也称得上老成持重、精明睿智,可一到了房俊面前便很容易被撩起火气,针锋相对半步不让。若是朝堂之上也就罢了,可现在是荒郊野外,万一将房俊激怒,不管不顾的揍你一顿,你特么上哪儿说理去? 难不成去陛下面前告一状,说是堂堂中书令被当朝太子少傅、越国公给殴打受伤? 且不说陛下会否“大义灭亲”责罚房俊,你自己的颜面难道不要了? 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响声,萧瑀干脆亲手拿起水壶将热水注入烫酒器,又将房俊带来的白瓷酒瓶放置其上,然后问房俊:“二郎临行相送,不知是否有话要说?” 他才不信房俊是顾念情义临别依依,想来是陛下有什么话要交代,却又不便以圣旨的方式告知,所以让房俊前来传达。 话问出口,心情难免有些忐忑,万一陛下对自己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自己如何应对?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一个时代 房俊从烫酒器上取下白瓷酒瓶,拔掉塞子,将美酒注入酒杯,摇头道:“在下素来光风霁月,送行自然就只是单纯的送行,又不是这位刘中书,不会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哪有那么多话说?来来来,尝一尝这一杯家中酒坊新近改良配方酿制的好酒。刘中书也来一杯,你这人虽然奸诈可恶,但在下胸襟广阔不和你一般见识。” “哼!” 刘洎怒哼一声,受到萧瑀提醒之后也不多说话了,拈起酒杯凑到唇边,先嗅了嗅,然后小小呷了一口。 稳如的酒水入口,有些微辣,入喉之后化作一条火线浑身暖融,唇齿之间回味绵长、齿颊留香,固然对房俊极为鄙夷,却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酒!” 萧瑀喝了一口,品味一番,感慨道:“天下论及奇淫技巧之术,无人能出二郎其右。” 细数房俊之赫赫战功,没有兵出奇谋、没有用兵如神,对敌对阵之时皆强势碾压,胜得堂堂正正、毫无花哨,这其中自然是因为房俊在兵法谋略之上的造诣远远不如李靖、李勣等人,但却依靠其一手研发的火器使得军队战力跃升,傲视当代,对上谁都是一路碾压,根本无需精妙兵法。 房俊的崛起,追根溯源,便是当年大朝会上敬献“贞观犁”而始,从那时候起便入了太宗皇帝的眼,随之一路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其余诸如玻璃、造纸、酿酒、冶铁……房俊都对其技术做出巨大改良,使得产量、质量较之以往大大跃升,给帝国做出巨大贡献的同时,也赚取了巨额财富。 随之而来的,便是举国上下对于各种技术改良的全面推崇,使得以往不受待见甚至有些歧视的“奇技淫巧”获得前所未有的重视。 尤为重要的是,使得天下人意识到除去经史子集之外,“奇技淫巧”不仅能够赚取巨额财富,也能扩大生产力,新技术可以增加粮食产量、造出更为精美的纸张、烧制薄如蝉翼的玻璃、酿出回味无穷的美酒…… 将“奇淫技巧”玩弄至巅峰,也能创造无以计数的价值。 刘洎点点头,即便对房俊再是不屑、不满,也不得不承认房俊在“奇淫技巧”之上的造诣独步天下,所取得的成就足以传承后世、光耀千古。 别的不说,单单一个改良的造纸术使得纸张更为纤薄紧致、价格大幅下降,再加上已经传遍天下的活字印刷,后世的读书人皆要对其心存感恩。 萧瑀夹了一口菜,喝了一口酒,捋着胡子,看着房俊道:“二郎若是当真没什么话语相告,那老夫吃完这杯酒,就待上路了。” 房俊道:“在下当真并无他意,只不过是怕宋国公您受到奸人蛊惑做出不智之事,故而冒昧前来,提醒一二。” 刘洎充耳不闻,反而说道:“越国公诗词双绝,当初一首《送别》传送天下,当为千古绝唱,如今宋国公致仕返乡,就在这灞水桥头,却不知是否能够赋诗一首,一叙别情?” 闻言,萧瑀目光灼灼看向房俊。 文人的最高境界便是著书立说、传诸后世,然而煮书太过繁琐,且书成之后也不知质量如何,能否传承后世更未可知,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诗词之中留名。 若能在黯然告别朝堂返回乡梓之际得到房俊一首临别赠诗,也能告慰他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房俊迎着萧瑀期待的目光有些无语,送别诗倒是多得很,然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也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罢,亦或“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此等千古绝唱,哪一首适合你? 或者说,你配得上哪一首? 咱俩没那个交情啊…… 想了想,道:“倒是有一些灵感,但却不大适合当下的场景……” 萧瑀大喜,一脸褶子都笑开了:“无妨,无妨!请二郎详细道来!” 这棒槌几乎每一首诗词都能风靡一时、传唱千古,然而这几年却几乎不作诗词了,不少人言及其江郎才尽,其却笑而不语、不曾辩解,若能得到一首诗词,这一路返回江南舟车劳顿亦将甘之如饴。 刘洎也打起精神,纵然再是认为房俊乃幸臣、佞臣,也不得不承认房俊在诗词之上的造诣,堪称空前绝后、举世无双! 房俊微微一笑,缓缓道:“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萧瑀啧啧嘴,仔细一品:坏了,我成荆轲了? 荆轲何许人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身入秦图穷匕见,徒留下慷慨悲歌千古流传,却是大业未成身陨命断…… 萧瑀想做荆轲吗? 自然是否定的。 但房俊这首绝句所透露出来的意思,难不成陛下认为他萧瑀想要做晋王的荆轲?提醒我回归江南之后老老实实做人,不要妄想生出燕丹不臣之心,更别要效仿燕丹之旧事? 可我没有鱼肠剑,拿什么刺王杀驾? 最重要的是,我虽然支持晋王争夺皇位,但晋王绝非我之太子丹啊…… 刘洎也大吃一惊,这难道就是陛下想要对萧瑀表达的意思? 忙问道:“此地非是易水,更不见燕丹荆轲,越国公这首诗难免有些牵强附会。” 房俊哈哈一笑,执壶斟酒:“诗词之道,兴之所至,只要能够表达此时此地之心境便足以,哪来那么多的合情合理?曹子建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时候不也还没死么……诗也好,词也罢,便是画作也异曲同工,讲究一个意境,既然已经意会,又何须合情合理?这世间最多便是没情理的事情。” 敬了两人一杯,饮尽,夹了盐豆放在口中嚼得嘎嘣脆。 江南乃天下财赋之重地,且由于水网纵横、交通不便,更别说岭南之地在冯家把持之下俨然国中之国,所以绝对不能乱。而确保江南稳定之关窍,便是萧家不能乱。 兰陵萧氏自南北朝以来便根植于江南,与江南士族同气连枝、纠葛极深,只要兰陵萧氏老老实实向陛下效忠、配合中枢政策,江南便稳如磐石。 水师再是强横,总不能开着炮艇各处乱窜,稍有异动便炮轰一顿吧? 在科举取士尚未风行全国之前,江南还得依靠江南人来治理…… 萧瑀似乎也懂了这首诗的含义,颔首道:“昔日周王倾颓、超纲败坏,致使王权崩溃、群雄逐鹿,七雄角逐霸主之位,致使神州板荡、万民罹难,最终强秦固然一统天下,然神州元气大伤,胡虏犯寇边疆,埋下亡国隐患……燕丹自然坚贞不屈,荆轲亦是慷慨悲歌,但是从帝国角度去看,却并非幸事。” 既然有刘洎在一侧,只能隐晦表达自己臣服之意,江南士族不会如七国争雄之时只为了一己之私,而罔顾神州板荡、黎庶困厄,致使胡虏蜂起、外寇迭至。 当然,这掩耳盗铃一般的话中之意自是瞒不过刘洎,但只要不是自己亲口说出,似乎就不是自己在房俊的威胁之下低声下气,毕竟要面子的嘛…… 不过他显然多此一举,刘洎没有有丝毫不屑取笑之色,毕竟既然陛下能够通过房俊来传达这样一层意思,那么只要将来江南局势有变,必定第一个将萧瑀揪出来开刀。 萧瑀岂敢轻举妄动? 房俊将杯中酒饮尽,笑着对萧瑀道:“江南风物宜人、气候湿润,最是适宜荣养身体,宋国公飘荡半生此番回乡,定能心之所处、安心怡然,多活了十年八载也说不定。待到有闲,在下也会携家眷前往拜会,还望您莫要将在下拒之门外才好。” 事情谈完,该威胁的威胁了、该警告的警告了,这才叙起私交。 萧瑀也笑道:“你我乃姻亲,何必说这些见外话?无论何时,兰陵萧氏都是你的家,老夫随时恭候。” 翁婿和美、情真意挚,气氛瞬间变得极为和谐。 刘洎:“……” 合着就我是外人? 房俊长身而起,一揖及地:“此件事了,路途迢迢,还望宋国公尽早返乡,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在下先行告辞,预祝一帆风顺。” 萧瑀也起身还礼,唏嘘道:“正如你所言,离家半生、飘零几十载,此番回乡未必不是一个最好的归宿,二郎英姿勃发、少年豪杰,老夫也预祝你鹏程万里、前途锦绣!” “告辞!” “慢走!” 看着房俊挺拔的身姿走出亭子,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飞身上马倏忽远去,萧瑀叹了口气,唏嘘道:“一代新人胜旧人,自今而后,就是年轻人的朝堂了,吾等拼搏半生,如今垂垂老朽,也该安心守性、颐养天年。” 时代就好像滚滚长河,一刻不歇的奔涌向前,一朵朵浪花前赴后继,崛起与淹没变幻交替,无休无止。 刘洎心中也有感慨,属于萧瑀那一代人的时代已经落幕,而属于自己的时代又将在何时终止?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权力交接 贞观十八年初冬,宋国公萧瑀致仕,带领家眷仆从返回江南,宣告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大业十三年,群雄逐鹿的烽火燃遍神州,大隋帝国摇摇欲坠,高祖皇帝雄踞太远、虎视天下,在几个儿子的劝谏之下决定起兵反隋。七月初五,高祖皇帝自率三万甲士誓师,打起“志在尊隋”的旗号,进军长安,于是“雄断英谟,从此遂定”。 同年冬,秦王李世民率兵西进攻伐薛举,途中至河池,当时被贬斥为河池太守的萧瑀以家宴相待,得李世民劝说,遂将河池一地之兵马钱粮悉数相赠,自己则携带家眷奔赴奔赴长安,投奔高祖李渊。 高祖皇帝喜而相迎,设宴款待,授光禄大夫,封宋国公,拜民部尚书…… 自此,萧瑀在大唐帝国稳居中枢,即便在贞观一朝屡次遭受贬斥、撤职,却又都能在不久之后官复原职,始终居于中枢权力之列,屹立不倒。 可以说,自大唐立国开始,萧瑀代表的便是那一股一直延续至今的势力,而在贞观之后、新皇登基的第一年,萧瑀便辞官致仕、归隐田园,也意味着开国至今延续的一个时代彻底告终。 新皇,新政,新时代。 帝国的车轮滚滚向前,碾碎一切障碍,无可阻挡。 ***** 随着房玄龄致仕、岑文本病故、萧瑀隐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刘洎、许敬宗、马周、崔敦礼等新人上位,帝国中枢权力的交接在震荡兵戈之中完成,对于以往政务之中的积弊也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 由上至下,日新月异。 而在朝廷一系列轰轰烈烈新政改革之中,帝王腹心、“仁和”功勋之首的房俊却很是低调,除去在组建左右金吾卫的过程之中偶尔露面之外,甚少见其参与其中。 这也是房俊抓军权、放政务的策略,同时得到李承乾的默许。 君终究是君,再是性格软弱也还是君,登基御极、君临天下,皇权是不可触碰之底线,纵然房俊有扶保之情、再造之恩,也绝不能践踏底线危及皇权,只要房俊一日不想篡位登基,就不得不在军权与政务之间做出取舍,否则若是两手都要抓、且两手都要硬,只能与李承乾产生隔阂、君臣离心。 反而躲在幕后为李承乾出谋划策,却能使得君臣一心、上下和睦,李承乾站在台前挥斥方遒,自是君臣相得。 …… 车队出明德门,沿着官道过凤栖原,顺着潏水一侧向南前往终南山,两侧土原高耸、身畔河水滔滔,寒风被土原阻挡,行进之间倒也意态悠然、心旷神怡。 房俊策马跟在装饰华丽的马车旁,与撩开车帘露出秀美侧颜的长乐公主说话…… “殿下早该出城去终南山小住了,宫里现在各处都在营建,争取年前恢复得七七八八,乱糟糟闹哄哄,非是宜居之处,等到过年的时候再回宫不迟。” 大战之后的太极宫损毁极为严重,各处殿宇都在修葺建造,他身上还兼着一个工部尚书的职位,不过宫室营造非所擅长,所以将权力下放,工部几个侍郎、主事笑逐颜开,打了鸡血一般没日没夜的设计图纸、督促工匠。 毕竟营建宫殿可不仅仅是政绩,更攸关个人利益,无论是人脉、钱帛都是每一个官员所渴望的,碰上房俊这样一个肯放权的长官殊为不易,任谁都得感激不尽。 而房俊只负责掌管账簿、核算花费开销,只要账目之中不是贪墨得太过分都睁一眼闭一眼,居然也能在朝廷上下忙做一团的时候清闲下来…… “倒是多谢越国公惦记了。” 长乐公主嘴角一挑,话音有些阴阳怪气。 毕竟这厮早就惦记着让她出宫前往终南山道观暂居,为的可不仅仅是让她清闲,更是方便这厮偷香窃玉…… 房俊操着马缰,嘿嘿一笑,厚颜无耻道:“殿下凤体要紧,微臣敢不尽心竭力?不过之前晋阳殿下不是吵着要一同前往终南山么,怎地今日却没有随行?” 长乐公主哼了一声,暗骂这厮无耻之尤,不过旋即又蹙起秀眉,忧心忡忡道:“兕子倒是做好了准备,不过临行之时被皇兄叫过去,说是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入宫说媒,让兕子不要四处走动,若是有哪一家的子弟入宫,也让兕子见一见。” 现在晋阳公主的婚事已经成了皇家的老大难问题,前些年父皇还在的时候顾忌兕子身子骨弱,不忍使其下嫁,待到父皇驾崩皇兄登基,晋阳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世家门阀却又接连遭受重创,想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难比登天。 可总不能继续搁置下去吧? 都快成老姑娘了…… 房俊奇道:“晋阳殿下不是还要守孝三年吗?” 马车刚好路过一个土坑,车子颠簸一下,车里的长乐公主轻呼一声,用手扶着车窗,这才说道:“守孝自然是要守的,但皇兄的意思是先将婚事定下来,待到孝期满了再行大婚,否则等到三年之后兕子年岁大了,更不好寻良配。” 说到这里,忍不住瞥了车外的房俊一眼,眼神略带埋怨。 若非外界传扬着这厮与兕子的风言风语,弄得一众世家子弟各个对兕子避之如虎,岂能将兕子的婚事耽搁至今? 也不知这厮心里到底是否打着兕子的主意,毕竟这厮“好公主”的名声天下皆知,据闻柴令武与其兄起兵扶助晋王谋逆,事后非但未有惩罚反而因祸得福被赐予谯国公爵位、掌管柴家,皆是巴陵公主找上门央求这人所致…… 当真想将大唐公主一网打尽? 哼哼,真是无耻…… 房俊对此倒是不以为然:“姻缘天定,这种事何须急切?皇帝的女儿还愁嫁?反倒是仓促之间为了完婚而完婚,未能仔细甄别人选,一旦所托非人,麻烦事还在后面。” 他几乎可以算是看着晋阳公主长大,小丫头聪慧伶俐,却也个性十足,绝非得过且过的性子,若是中意自己的未来郎君则罢,若是看不上眼,必定闹个鸡飞狗跳。 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便将晋阳公主视为掌上明珠,几个哥哥、姐姐亦是爱若珍宝,如今宠溺之处更甚往昔,她若耍脾气,普天之下几乎无人可制。 总而言之,想要让晋阳下嫁,人选必要由她自己决定,她看不入眼,即便皇帝也不能下决定…… 长乐公主忍不住娇嗔道:“若非你那般娇惯于她,何以养成她如今骄纵品性?现在每每遇到不情愿之事便将你抬出来,有你堂堂越国公、太子少傅给她撑腰,便是皇兄都要给几分面子,简直都快无法无天了!” 房俊策骑而行优哉游哉,笑呵呵道:“殿下这话说的没理,晋阳殿下乃是微臣小姨子,姐夫宠溺小姨子、给小姨子撑腰有什么问题?微臣这人最是重亲情,不仅宠小姨子,便是大姨子也宠,对殿下您可也没少嘘寒问暖,您嫌累不愿动的时候……” “快闭嘴吧!” 马车里的长乐公主一张莹白的俏脸红润如火,好似被煮熟的螃蟹一般,听着这厮狗嘴吐不出象牙越来越不像话,羞不可抑,赶紧将车帘放下,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人怎地什么话都能说?羞死人了…… “哈哈!” 房俊发出畅快的大笑,跃马扬鞭,与车队一道向南行驶,傍晚之时绕过太乙宫,抵达不远处的道观。 此时初冬天寒,雾气沼沼,山林清冷,天地静谧。 道观掩映于山林之中,恍若世外仙境,及至车队抵达门前,早有先行一步到此负责警戒的兵卒上前迎接,房俊翻身下马,来到车前搀扶长乐公主下车,携手步入观内。 时至今日,长乐公主每每出宫前来这终南山中道观,与其说是养生修道,不如说是私下幽会、阴阳交融…… 夜间山风凛凛、雀鸟惊叫,山谷清幽。 一日清晨,房俊洗漱之后用过早膳,便辞别长乐公主,在亲兵簇拥之下策马下山。马蹄踩着露面寒霜蹄声隆隆,山林之中惊扰一夜的雀鸟刚刚入睡便被再度惊醒,扑棱棱振翅乱飞,鸟鸣幽怨…… 战马口鼻见喷着白气,一行数十骑沿着潏水向北疾行,过杜曲抵达北侧的卧龙里,房俊忽然勒马站定,向前望去,只见前方人群涌动、车马辚辚,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卫鹰策骑来到房俊身边,道:“末将前去驱逐,二郎稍待!” 先挥手让随行亲兵警戒,而后就待打马向前。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房俊不仅位高权重,更是仇家处处,单只是关陇门阀之中就不知多少人想要割下房俊的头颅,所以处处都要谨慎行事,不敢有半分疏忽大意。 房俊抬手将其制止,向前眺望片刻,道:“看着像是京兆府的人?你去上前查看,这些人跑到此处作甚。” “喏!” 卫鹰打马上前,片刻之后回转,还带回一个身着紫色官袍的官员……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潏水决堤 房俊翻身下马,迎上前去,未至近前便抱拳施礼:“宾王兄不在长安坐镇指挥城池营建,何以来到此地?” 随同未来的这位紫袍官员,正是当朝侍中、京兆尹马周。 马周上前见礼,面色凝重:“连续多日降雨,山中多处爆发山洪,洪水携带砂石顺流而下冲刷河堤,及至昨夜,此处河堤终于不堪重负,溃堤数里,导致清明渠与潏水交汇之处堵塞数处,河水外溢,不能顺清明渠北上,周围乡村遭灾,人口、牲畜损失严重,下官不得不赶来此处,主持救灾,且召集民夫疏浚河道、修补河堤。” 房俊的面色也凝重起来,拍了拍马周的肩膀,道:“走,一起过去看看。” 两人并肩而行,亲兵部曲则齐齐下马,眼神警惕的随行其后。 前方京兆府的官员、本地乡老、征集而来的民夫、甚至还有工部都水司的官员汇聚一处,见到房俊、马周并行而来,赶紧让开道路,簇拥着两人来到河堤上…… 只见前方数十丈外,河道至此有一处弯折,汹涌奔腾的河水直直撞击在堤坝上再折而向北,而后水势减缓,经过河道中间一处石筑“尖咀”一分为二,一半沿着河道继续向着东北方流淌,一半则冲入人工开凿的清明渠流往长安,成为长安城的水利系统构成之一,然而现在连续不竭的水势硬生生将堤坝涮出一个豁口,河水还未抵达“尖咀”便全部冲入清明渠,清明渠并不宽敞的河道难以容纳如此之多的水量,瞬间漫过堤岸淹没两侧的农田、村庄,又因此地处于潏水河道,两侧是少陵原与神禾原,地势凹陷狭窄,导致洪水无处可泄,水患逐步扩大。 马周指着北边目力所及之处,清明渠很长一段河道已被洪水湮没,沉声道:“清明渠两侧汇聚了众多村庄,现在已被淹没大半,损失无数,数以千计的百姓无家可归,最为严重的是如果不能尽快遏制洪水,一旦洪水顺着清明渠抵达长安,暴涨的水位会湮没城内渠道两侧的里坊,甚至直冲入太极宫内。” 隋开皇三年大兴城建成,隋文帝即开凿三条渠向城市引水,一曰龙首渠,自城东南导浐至长乐坡,分为二渠,其一北流入苑,其一精通化门、兴庆宫自皇城入太极宫。二曰永安渠,导交水自大安坊西街入城,北流入苑注渭。三曰清明渠,导水自大安坊东街入城,自皇城入太极宫。” 一旦清明渠水位暴涨,半个长安城都要遭受水灾之患,尤其是目前损毁颇重的太极宫,极有可能变成一片泽国。 房俊看向几位工部官员,问道:“工部可有拟定治水章程?” 工部算是他的老单位,但这几年都是张亮管辖,他鲜有关注,以往的老部下要么致仕告老、要么外调地方主持船厂营建,缺额皆有张亮一手提拔,房俊甚至叫不出这几位工部官员的名字…… 为首一个五旬左右、身材敦实的官员赶紧上前两步,回话道:“回越国公的话,今日寅时接到京兆府知会,张侍郎便召集吾等回到官衙,集思广益,制定了先堵后疏之策略,由京兆府负责召集民夫,拯救灾情。” 房俊点点头,现任工部左侍郎张文瓘便是张亮由水部员外郎任上擢升起来的,对于治水算是本职工作,想来水平不差,且此人勤勉任事、为人正直,倒是可以托付重任。 事实上他不闻部务,现在的张文瓘便等同于工部尚书…… 至于眼前这位工部官员,他却叫不上名字。 遂转头对马周道:“已征集多少民夫,尚缺乏多少物料?” 马周面有难色:“土方倒还好说,此地临近少陵原,可就地取材,但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在修葺,石料严重匮乏,而且此前连续多日降雨,关中各地水患处处,虽然并未酿成大灾,但各地都组织人手修筑城池、加固城墙、营建房舍,一时间难以抽调足够人手。” 大战之后的关中可谓废墟处处、百废待兴,需要海量的物资供应营建、修葺各处城池、房舍、水利、道路,与之相对,更需要无以计数的民夫。 现在处处都是缺口、每一样物资都匮乏,一时之间难以征调。 房俊看了看泛滥的河水,蹙眉道:“一旦水患波及长安,不仅损失严重,更会使得局势动荡,不容有失。” 马周面色凝重,他自然明白房俊的意思,物资损失尚在其次,尤为重要的是陛下刚刚平定叛乱,不少人隐藏幕后冷眼观望,必然有人掀动舆论,质疑陛下的合法性。 自前隋修建大兴城至大唐定都于此更名长安,都在城池营建之上不惜成本,城内的排水设施极为完备,这么多年都未曾发生水患,怎地你李承乾上位便洪水泛滥? 是否上天对你迫害晋王之警告? 这种舆论一旦兴起,想要扑灭便极为苦难,甚至会长时间形成朝野上下对于皇帝的质疑。 “事不宜迟,需尽快平息水患。”房俊回头对卫鹰道:“持本帅令牌赶赴玄武门外,命王方翼率五团兵卒前来,参与救灾治水。” 大唐军制,每五人为一伍,两伍为一伙,五伙为一队,两队为一旅,两旅为一团……再加上旗手、伙夫、工匠等闲杂人员,一团的兵力大约二百二十人左右,五团便是一千余人。 人数虽然不多,但皆乃年轻力壮的兵卒,常年接受正规军事训练,身体素质远远超过寻常募集的民夫。 “喏!” 卫鹰带了两个伙伴,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由于潏水上的桥梁已被冲垮,清明渠亦是水势暴涨漫过河堤,所以此去长安只能退回至杜曲附近沿路横穿整个少陵原,沿着灞水一侧的官道一直向北抵达龙首原,再向西返回玄武门。 工部官员道:“即便有充足的人力,但修补堤坝、堵截河水需要大量石料,开山凿石耗时日久,难解燃眉之急。” 房俊摸了摸下巴,问道:“吾虽担任工部尚书,然多时未曾前往衙门,部务更是一并由张文瓘负责,部中官员也难以认全,却不知你如何称呼?” 工部官员忙道:“下官河东裴翼,忝为工部右侍郎。” 房俊瞅了他一眼,居然是河东裴氏,不过河东裴氏是大族,门下分支众多,与裴行俭所在的河东裴氏中眷房未必是一支,否则此人必然在自己面前提及,毕竟谁不知道裴行俭算是自己腹心之中的腹心?若与裴行俭出自一门,自己定然多家关照。 “说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裴翼迟疑一下:“这个……” 房俊有些不耐:“有话就说,休要做出那等姿态,不就是不愿承担责任,想要吾来被这个黑锅吗?没担当的东西!” “是是是……” 裴翼吓了一跳,这才想起面前这位可有个绰号“棒槌”,万一将其激怒,自己这个小小的侍郎搞不好就要挨一顿揍…… 忙道:“由此往南不足五里,有一处寺庙叫做兴教寺,兴建于何时已不可考,破落衰败、残垣断壁,之前玄奘大师有意重修此寺,故而囤积了大量石材、木料,但因为叛军作乱不得不暂时中止,直至此时仍未开工,越国公您看……” 房俊啧啧嘴,目光在这位工部右侍郎身上打量几眼:“你这老小子不是啥好东西啊,吾与你无冤无仇,这是想要坑吾一回?” 水患严重,自当想尽一切办法予以治理,这是工部尚书的职责,无可推卸,既然有现成的石料岂能不取?不取便是任由水患肆虐,是为失职。 而玄奘自从天竺求取佛经回归,声望暴涨,几乎可以被誉为“佛门第一人”,他想要重建的佛寺,岂能任由旁人取走石料致使工程无限期拖延? 取走石料,便是得罪了玄奘这位“佛门第一人”,不仅要面对整个佛门的不满,更要面对无以计数的信徒声讨,别说是房俊,就算是皇帝也头疼…… 裴翼小心翼翼的摘下头上梁冠,一脸微笑:“下官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所僭越,还望越国公勿怪。毕竟是为了这数千百姓、长安安危,行此下策,惭愧惭愧。为表歉意,下官愿意请辞,以全越国公之颜面。” 周围官吏、兵卒、百姓见此一幕,纷纷鼓噪,这才明白裴翼是以此等“阳谋”逼迫房俊前往兴教寺征用石料,为此甚至不惜辞去官位,毕竟房俊威名赫赫,身为下官却敢逼迫于他,还能有好下场? 甚至有不少人开始鼓掌叫好,劝谏房俊莫要生气,毕竟这位裴翼虽然不择手段,却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房俊毫不理会四周的鼓噪,笑着问一旁的马周:“宾王兄怎么看?” 马周冷着脸毫无表情:“我就在一旁站着看。” 房俊无语:“……你可真幽默!” 而后回头,看着一脸正气大义凛然的裴翼,大声道:“来人,将此獠给吾拿下!” 众人哗然。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动机不良 “越国公,万万不可啊!” “房二郎,这位是个好官呐,虽然逼迫于你,可毕竟为了咱们百姓,能否网开一面?” “呸!房二棒槌何时讲过道理?这就是个浑人,颠倒黑白、陷害忠良,大大的奸臣!” “诶,这话过了啊,咱关中百姓哪一个不曾受过房二郎的恩惠?总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吧!” …… 周边百姓群情汹汹,纷纷替裴翼求情,毕竟裴翼之行为固然对房俊不敬,但初衷却是为了百姓治理水患,以房二郎之心胸气度,非但不应责怪,更不能将其抓捕。 裴翼则面对百姓,大声道:“诸位不可如此,房二郎乃当朝重臣、权倾朝野,代表着朝廷颜面,吾以此等小道逼迫于房二郎,实在过错极大,汝等替吾说情,岂不使得吾有裹挟民意之嫌?只要房二郎能够自兴教寺取来石料,吾纵然鞭笞及身、丢此官职,亦无憾矣。” 一番话说得百姓热泪盈眶:“此清官也!” “二郎若执意加害,岂不是颠倒黑白、惩善扬恶?” “二郎莫要自误!” …… 亲兵唯命是从,上前将裴翼摁倒在地,用绳子将其双手倒背捆绑,裴翼面色淡然,怡然不惧,一身凛然正气。 马周瞅了一眼裴翼,小声对房俊道:“此人动机不纯,但大庭广众之下若是将其抓捕,必将引起舆情纷纷,对二郎名声极为不利,当暂且放过,从长计议。” 在当前这些百姓眼中,裴翼就是一个不惜代价也要为治理水患取得石料的清官,为了百姓的家园、性命,宁肯得罪房俊这样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今儿丢官去职、锒铛入狱,而抓捕这个清官的人自然就是奸臣、坏蛋。 百姓们的心思就是如此单纯,非好即坏、非黑即白。 房俊微笑道:“名声这东西于旁人有用,于我却是无用,以我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若还自珍羽毛要一个礼贤下士、公正廉明的名声……想学习新都侯不成?” 新都侯,便是王莽。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王莽其人为人谦恭、克己不倦、清正廉洁、礼贤下士,几乎具备了所有人性的优点,朝野上下对其交口称赞,认为他能与古代圣人相媲美。 然而这样一个名声几乎接近于完美之人最终却篡汉自立、成立新朝,成为千古典范,自此爱情名声之辈便深受世代帝王忌惮,唯恐自己身边再出现一个王莽…… 马周想了想,颔首便是认可。 皇权至上,位极人臣者自当谨言慎行,以免触碰皇权之禁忌,否则就算是父子手足亦能反目,何况只是区区一个臣子?无论房俊对于李承乾如何重要,一旦涉及皇权,便再无情分可讲,要么皇帝狠下辣手剪除威胁,要么房俊当真效仿王莽,篡夺社稷…… 以马周对房俊之认知,后者断然不会发生,如此就更要注意。 房俊对亲兵道:“将此獠拿下,交由‘百骑司’审讯,就说吾怀疑此獠阻挠治水且破坏吾之名誉、用心险恶,有阴谋颠覆帝国之嫌疑,请‘百骑司’严加审问,并厘清其平素往来密切之人,一一予以甄别,但有发现行为不轨者,无论何等身份,一律缉拿审讯!” 或许此次潏水决堤并非针对自己的阴谋,但裴翼此番言论一处,无论自己是否前往兴教寺索取石料都陷入被动,要么背负漠视百姓受灾之罪名,要么得罪整个佛门,算得上是手段不低的“阳谋”。 而这个裴翼身为工部官员,适逢自己在场便挑动出这样一桩事情,若说只是无心之失,自己万万不肯相信。 “喏!” 亲兵将裴翼抬起,拽着便往后走。 裴翼面色大变,千算万算没算到房俊居然身居高位依旧不改“棒槌”脾气,根本不在乎什么名誉便要将自己拿下审讯,“百骑司”那是什么地方?好人进去都得扒层皮,何况自己当了大半辈子官怎说得上清清白白? 当即大叫道:“汝岂能恣意构陷、恶意栽赃?” 房俊悠然道:“是否构陷栽赃,你说了不算,待到‘百骑司’严查之后,若证明你的清白,吾自会登门道歉,否则,你就等着罢官去职、阖家流放吧。” 当今陛下不愿杀人,但对于流放却情有独钟,毕竟边疆人口稀少,若想长长久久占据那些蛮荒之地就必须持续不断的移民充边才行,而普通良家子谁愿意背井离乡颠沛万里?唯有那些犯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犯人按照罪责不等,在边疆于军队监控之下“劳改”不同时间之后,会被分配土地、房舍,得到当地户籍,世世代代卫国戍边、开垦疆土。 似裴翼这样的“高知分子”,正是边疆亟需的人才…… 裴翼还欲喊叫求饶,却被亲兵堵上嘴巴,拖去一旁横放在马背上,一溜烟疾驰而去。 房俊看着面前或是神色不善、或是难言失望的百姓,笑着道:“本帅行事,何须他人指手画脚?诸位这就随我前往兴教寺,他敢不给石料,老子今日便砸了他山门!” “好!这才是房二郎!” “既然已决定前去讨要石料,又何必将那一位清官抓起来呢?” “呵呵,你第一天认识房二?这位就是属驴的,你的顺毛儿捋!” ……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南,直奔杜曲以南的兴教寺。 路上,马周忧心忡忡:“这兴教寺乃是玄奘大师属意扩建,万一寺中僧人不肯施舍石料,该当如何是好?” 眼看着房俊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杀气腾腾,马周便心惊胆颤,大唐立国之初,李家皇族自诩老聃之后,故而崇尚道家、打压佛门,但佛门立足中原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岂是轻易便可以压住?而随着玄奘大师自天竺带回大量佛经,使得佛门声威暴涨,且理论及其精进,即便是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都要暂避其锋,不得不册封玄奘一些列官职,以期达到稳定社稷的目的。 故而,现在佛门正值鼎盛,一旦将其激怒,非但不计其数的信众会对房俊群起而攻,朝野上下更会落井下石。 房俊策骑而行,不以为然:“佛门又如何?还当真成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当初辩机那小贼被誉为佛门新一代的杰出人物,佛法精深、威望极高,不还是被老子逼得远走岭南、音讯全无?除非玄奘亲临,余者皆不在吾之眼内。” 马周愈发担心:“你可不能胡来!” 以他对房俊之了解,这位天不怕地不怕,当年敢马踏韩王府、拳打齐王佑,谁知今日就不能砸了兴教寺的山门? 那可捅了马蜂窝了…… “吾自有主张,宾王兄莫要担心!驾!” 房俊口中说着,快马加鞭,带着数百人直奔兴教寺而去。 …… 兴教寺矗立于少陵原南侧、樊川南段,建于何时已不可考,寥寥几处被山墙围拢起来的殿宇早已破败,虽然屡经修葺,却依旧难挡风霜雨雪之侵蚀,雕漆脱落、门窗腐朽,便是山门都在深秋以来连续多日降雨之下摇摇欲坠。 不过此地背靠山岭、面朝河水,丘塬起伏、藏风聚气,风水极佳,故而玄奘大师打算将此寺重建,而后移居此地深居简出,继续繁重浩瀚的翻译佛经工作。 倒得山门之外,众人相继下马,马周一拉房俊的衣袖,提醒道:“佛门之地,还是恭谨低调一些为好,若能索取石料最好,若是寺中僧人不允,咱们再另想办法。” 房俊正色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区区佛门如何与百姓生死相提并论?待吾前去征用石料治理水患解民之厄,寺中僧人若答允便罢,若是不允,必不罢休!” 一番言辞大义凛然,听得马周一个头两个大,刚才还说怕名声太好引起陛下忌惮,这会儿就又变成为民请命的好官了? 随同而来的百姓已经鼓噪起来,“二郎威武!” “早就说了二郎何时让咱们这些小民失望过?” “先前那官儿也只是说说,可房二郎是真的干实事儿啊!” 山门内的僧人早已发现数百人浩浩荡荡直奔寺庙而来,顿时心惊胆颤,这几年佛门虽然昌盛繁荣、信众无数,等闲就连官府都放在眼内,但对于百姓啸聚却是格外忌惮,毕竟随着佛门繁荣起来,自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不少僧人贪恋钱财哄骗信众捐赠香火,更有放贷者时常弄得百姓家破人亡,更有甚者一些年轻力壮的僧人诱惑女香客做出苟且之事…… 一旦激起民怨、犯起众怒,那就是极为恶劣的事件,纵然僧人被打、山门被砸,也只能不了了之,法不责众嘛,总不能集结寺内僧人与前来闹事的百姓大干一场吧? 百姓不仅是国家的根基,更是佛门的根基,若是将佛门立于百姓的对立面,岂不是自掘坟墓? 看门的僧人一路小跑来到大雄宝殿,将数百人蜂拥而来的事情告知主持,主持也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披上袈裟,叫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僧人一同前往山门查看究竟,打人肯定是不能打的,但也要多带几个人防止自己被打……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敬酒不吃 山门前,数百人蜂拥而来在门外止步,门内,本寺主持带着十余个身强体壮的僧人站在门口,两方人马对峙,一时间剑拔弩张,都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 马周见到房俊大步上前,连忙伸手去拉,想要规劝房俊莫要太过嚣张平白得罪了整个佛门,便见到房俊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大步来到山门前,在众人担忧其冲撞僧人的目光之中,忽而一揖及地,朗声道:“原来是慧立大师当面,在下唐突了。” 主持微微一愣,旋即合十还礼:“不知越国公造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却不知越国公因何事这般兴师动众?” 长安内外,不识得房俊之人少之又少,即便是化外之人,亦知道这位权倾朝野的权臣与佛门素有渊源,是可以直接前往大慈恩寺求见玄奘大师的少数人之一,故而虽然不解其气势汹汹而来,却也不敢造次。 房俊哈哈一笑,上前两步,一把拉住慧立大师的手,亲热道:“在下虽然非是佛门中人,但对于佛门素来敬仰,对大师更是闻名已久,近日闻听大师受玄奘法师相召自豳州昭仁寺前来长安襄助翻译经文,暂居于兴教寺,故而冒昧前来拜访。” 马周有些愕然,你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吧? 慧立大师瞅了瞅房俊身后密密麻麻数百人,心说你可真够冒昧的…… 但面上还是浮现笑容,微笑道:“越国公与玄奘大师相交莫逆,乃是佛门之友,贫僧自是欢迎,如不嫌弃,还请入内一叙。” 房俊一脸欣然:“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便迈步走进山门…… 慧立大师指着门外数百人,略有迟疑:“这些人……” “无妨,大师不必理会,让他们站一会儿便好。” 慧立大师苦笑道:“旁人也就罢了,焉能让马侍中驻留门外?马侍中,还请入山门,贫僧煮茶相待。” 马周抱拳回礼:“如此,在下叨扰了。” 慧立道:“好说,好说。” 与房俊、马周相携入内。 …… 一进山门,马周便见到山墙内宽敞的庭院上堆满了石料,有一些已经凿裁完毕,有一些仍是粗糙石块,密密麻麻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很显然重建兴教寺是一项巨大工程,必然得到整个长安佛门的支持,想要讨要石料,殊为不易。 行走之间与房俊对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而后指着那些石料故作惊讶:“不知为何有如此之多的石料摆放于此?” 慧立答道:“贫僧受玄奘大师相召前来长安,暂时授予这兴教寺寺主,在翻译经文之余,也担起重建兴教寺之重任,怎奈贫僧自幼钻研佛法,对于营建一道却是一窍不通,着实感到为难。” 房俊便啧啧嘴,赞叹道:“如此之多的石料,开凿、运输都需要耗费庞大人力,便是官府需要征用如此之多的石料都殊为不易,佛门当真是有钱啊。” 马周心思一动,这就开始了? 慧立则有些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含糊的点点头,请两人继续大雄宝殿一侧的精舍走去。 佛门是否有钱?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自古以来有百姓穷的时候、有朝廷穷的时候,却从未有过佛门穷的时候,盛世之时佛门打开广纳天下信众,接受信众捐赠、开垦土地种植、发放高利贷牟利,可谓财源广进,乱世之时闭门谢客,在一方寺庙之中修身养性,钱粮无忧,从未有饿死的和尚……但这话自然不能如此直白的说。 信众捐赠乃是心向佛祖,钱又不是捐给和尚的,和尚代管而已;开垦重视乃是自力更生,喝自己打的水、吃自己种的粮,磨炼意志、坚定佛心;至于放贷,目的并非为了敛财,而是佛门慈悲为那些亟需钱财治病、种子种田的穷苦人考虑,这是在做善事,当然做善事的过程中佛门也有一定的费用,略微收取利钱维系运转而已…… 况且慧立也从来不管这些事,他是个有追求的和尚,志在精研佛法、成就大德,所以才从豳州昭仁寺赶赴长安,暂居在这兴教寺担任寺主,主要任务却是帮助玄奘大师翻译佛经、弘扬佛法。 今日房俊贸然登门,令他莫名其妙,不得不小心应对。 所谓的精舍也不过是一间简洁干爽的房舍,地上铺着普通的地板,未曾抛光更没有打蜡,只不过长期走动使得地板表面有些光滑,木头纹理清晰可见。 布置更是简陋异常,处处透着一股淡然质朴,与慧立身上呈现出的气质很是相衬。 三人对坐在蒲团上,当中一个案几,慧立大师一边烧水一边取出一罐茶叶,笑道:“贫僧不好口舌之欲,平素诵经困顿之时也多以山树野茶提神,这罐茶叶还是上回去大慈恩寺的时候玄奘大师所赠,据说还是出自越国公之馈赠,贫僧今日倒是借花献佛了。” 马周很会慷他人之慨:“越国公富甲天下,岂能平白喝了大师的好茶?改日定会加倍相赠。” 慧立显然也是个秒人,并没有太多所谓的避世脱俗之气,闻言笑道:“若是如此,那贫僧可就等着了。” 手下不停,水壶烧开之后,注水沏茶,普通的铁质茶壶,几个陶土杯子,茶香氤氲,精舍幽静,颇有几分古拙之意,置身其间,隐隐有忘俗之感。 房俊接过茶杯,呷了一口,道:“送大师几罐茶叶倒是应当,只不过佛门素来富裕,大师身为寺主却这般俭朴,令在下出乎预料。” 慧立悠然道:“出家人身在化外,何须记挂钱财?一罐一钵,自是衣食无忧。况且佛门虽然略有钱财,但也处处需要花销,譬如这座兴教寺已经残破不堪,若不修葺随时都能倒塌,长安佛门集资予以修葺,单单外头那些石料便靡费甚多,兼且还需雇佣工匠,开销极大。” 今日房俊见面之后便屡次提及钱财,这让他有所警惕,却也想不明白佛门是穷是富,与他一个朝廷官员何干? 钱财再多都是信众捐赠,非偷非盗,朝廷也管不着啊…… 房俊颔首附和:“此言正是,对于营建房舍来说,用石料的费用远远大于木料,有些时候石料建造困难且不美观,未必就是合适的。” 马周心道:点题,来了。 慧立自顾沏茶,摇头道:“木料也很难弄到,不仅要去深山之中砍伐,而且要经过至少一两年晾晒,否则木料潮湿就会变形,可现在仓促之间哪里寻找那么多晾晒好的木料?只能以石料替代。” 虽然是佛法大家,但慧立并非一味的钻进佛法、不通俗务,否则也不可能被玄奘大师委任为兴教寺的寺主。 房俊图穷匕见:“在下在南洋运回一些檀香木,经存多年早已干透,若是捐赠一座佛殿,大师以为如何?” 马周吃了一惊,这可是好大的手笔,一座佛殿所需木料极多,即便只以檀香木雕塑佛像、打造门窗就堪称天价,不过若是能够换回足够的石料救治水患,确实值得。 慧立大为心动。 紫檀、檀香木与佛门历来有着分解不开的缘分,与檀香木一道被称为佛门的灵木,譬如最好的佛珠必然是紫檀或檀香木雕刻,最好的佛像也是紫檀或檀香木而非黄金,放眼大唐神州数千佛寺,有檀香佛殿者寥寥可数。 但这世上岂能有无缘无故的好呢?毕竟从未听闻这位房二郎是个佛门信众,既然如此慷慨捐赠,必然所图甚大…… 想了想,他试探道:“檀香木乃木中之王,价值甚高,越国公如此慷慨,却不知佛门何以为报?” 房俊也不绕弯子,指了指窗外那些石料,道:“眼下潏水 决堤,河水一泻汪洋,不仅淹没了河道两岸大片农田、房舍,淹死百姓、牲畜无数,更灌入清明渠导致清明渠水位暴涨,一旦洪水不能遏制,势必危及整个长安城乃至太极宫。佛门有好生之德,岂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灾?若能将那些石料赠予一些用以修筑堤坝,则功德无量,关中百姓都将感念佛门慈悲。” 他没有一进来便开门见山,就是怕慧立婉拒,一旦拒绝之言出口,再想扭转就很难了,所以他饶了一个弯子,以檀香木捐赠一所佛殿,来换取石料,也算是给了双方一个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将事情弄僵,毕竟慧立之所以在这座兴教寺担任寺主,乃是奉玄奘大师之命重修寺庙,就算得了一座佛殿,但若是房俊索取石料太多导致修建寺庙的石料不足,慧立是有失职之嫌的。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即便他采取极为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意图,慧立却依旧拒绝得很是干脆:“长安乃天子脚下,百姓之福祉自当由官府操持,佛门参与其中岂非越俎代庖?佛门慈悲为怀,却也与世无争,相信官府有能力救治水患,拯救百姓与水火之中。” 房俊脸色便沉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那就别怪我先礼后兵。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先礼后兵 房俊放下茶杯,正襟危坐,眉梢微微向着斜上挑起,双目睁开,整个人的气质由温文儒雅陡然变化,好似一柄利剑一般杀气四溢、锋芒毕露! 冷酷、严明、官威如嶽。 将双手放在面前案几上,房俊语气冷淡,充满威严,目光直视慧立大师:“自大唐立国以来,崇尚道家、尊法自然,然则太宗皇帝胸襟宽广,对佛门亦是多有照拂、宽容以待,皆因佛门慈悲为怀,心系众生。上天有好生之德,百姓罹难于水患之中悲苦哀嚎,朝廷拼尽人力物力予以拯救,这个时候若还有人囤积救灾所亟需之物资,漠视洪水泛滥、生灵涂炭,已与‘佛心慈悲’相悖,届时必然群情汹汹致使佛门声誉受损,只是不知慧立大师能否承担这样的后果?” 慧立大师满头大汗,讷讷不能言。 房俊持续施压,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增添气势:“吾乃帝国官员,拯救百姓生命乃是天职,这个时候别跟吾提什么会否得罪佛门、会否遭受反噬,吾之心意坚决,只要能够拯救一个百姓的性命,任何代价吾在所不惜!” 这番话依旧留有余地,没有撕破脸,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老子跟你好说好商量,你若答允一切都好,可若是敬酒不吃,那也别怪老子给你吃罚酒。 今日,这石料你若捐赠便罢,若是不捐赠,老子照样要将石料拉走! 马周在一旁连忙劝阻:“二郎岂可对大师如此不敬?大师佛法精深、慈悲为怀,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被洪水冲散浮沉于汪洋之中遭受灭顶之灾,只不过大师初来乍到,这些石料又是大慈恩寺那边支援而来,也不好让大师贸然做出决定……你这不管不顾的脾气何时能改一改?以前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也就罢了,朝野上下想打谁就打谁,现在总归身居高位,任何事都要冷静下来莫要使用蛮力,不妨从长计议,多得是办法合理合法的达成目的。” 慧立大师瞪圆了眼睛,看着面相清癯风骨淡然的马周,心道原以为你是个厚道人,却不想是个蔫儿坏的,不仅让房俊冲锋在前给予压力你在后头假模假式装好人,甚至专门出馊主意…… 什么叫“合理合法的达成目的”? 栽赃嫁祸是吧? 不过他也明白,今日之事怕是无法善了,房俊的姿态已经很明白,无论如何今日都要将石料拉走用以修筑堤坝,谁敢反对,谁就是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就是“心如铁石毫无人性”,就是“漠视人命背离人伦”,这样的罪名对普通人都是巨大打击,更遑论加之于佛门之上,会导致佛门声威大大受损。 正如房俊所言,大唐立国之后便尊崇道家,皇族甚至以老聃之子孙自居,佛门之所以能够形成如今昌盛局面,一则是因为玄奘大师求取真经回归,使得佛门影响力大增,再则便是自太宗皇帝以来开明的国策,固然遵从道家,却并未实质上压制佛门。 然而现在新皇已经坐稳了江山,谁知道会否一改往昔开明之策略,从而对佛门施以打压?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是绝对有着足以影响皇帝的能量…… 慧立是个出家人,虽然精通俗务,但也是在佛门之内相比,一旦上升到佛门与朝堂的立场问题,便超越了他的认知范围,有些左右为难、不知所以。 纵然想来个缓兵之计先征询玄奘大师的意见,怕是房俊也不会答允…… 吾乃之下,慧立决定退一步:“佛门慈悲,岂能眼见洪水肆虐百姓罹难?纵然寺庙暂时不修,亦要略尽绵力。寺内囤积之石料,可捐赠三分之一用以修筑堤坝,以尽心意。” 房俊摇头道:“大师岂不闻好人做到底的道理?佛门富有,天下皆知,且如今寺内便屯放着大量石料,却仅只施舍一小部分,未免小气。到时候堤坝未能修筑完成,洪水依旧肆虐,怕是百姓非但不会感激大师慈悲心肠,反而责怪大师不肯尽全力……殊为不智。” 慧立大师兼职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惊诧的心情,敲诈勒索居然也能这般堂而皇之? “不行不行,贫僧只不过负责暂时监管这些石料,捐赠三分之一已是极限,不敢自行其是。” 房俊寸步不让:“最少三分之二,否则石料不够用,吾去哪里弄来填补不足?” 慧立也坚定:“最多三分之一,越国公休要为难贫僧。” 房俊大怒:“老子就为难你了又能如何?平素固然尊敬佛门,但此刻宁肯眼看着百姓罹难却不愿施舍几块石料,大师佛名在外却吝啬至此,着实令老子瞧不起!” 慧立摇头:“越国公是否瞧得起,贫僧并不在意,只不过贫僧不能做职权之外之事。” “你以为老子不敢动手抢?” “随你便是。” …… 两人剑拔弩张,各自守住底线寸步不让。 马周赶紧两边劝解:“何必火气这般大?要不二位各退一步,兴教寺捐赠半数石料,带到堤坝修成、遏制水患,则由朝廷勒石记功、立于堤坝之上,受天下百姓瞻仰、传后世子孙铭记,如何?” 慧立看向马周的目光略带幽怨,这人看似居中调解是个好人,实则每每将自己逼到底线上,着实难受…… 可事已至此,眼看着房俊若不能得到充足的石料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慧立不愿继续纠缠,也纠缠不得,只好颔首道:“若如此,贫僧只能斗胆捐赠,却也不知该如何向玄奘大师交待。” 房俊目的达成,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大师何必纠结于此?此事自有吾去向玄奘大师解释,话说若是今日玄奘大师在此,吾便是拉走所有石料,玄奘大师也不会有只言片语相距,玄奘大师才是真正的佛法精深、慈悲为怀,大师您这修为还有待提升呐。” 慧立倒也不恼,苦笑道:“越国公依然达成目的,又何必挤兑贫僧这个化外之人?佛门不仅慈悲为怀,更注重是否有缘,今日越国公登门求取石料修筑堤坝拯救灾民,便是一种缘法,即是有缘,自当随缘,至于贫僧之修为又岂敢与玄奘大师相提并论呢?” 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前便听从房俊之言老老实实将石料捐赠出去…… 房俊展颜一笑,瞬间变脸,执壶给慧立斟茶,大笑道:“有缘无缘,皆由天定,区区石料不过身外之物,若能以之拯救万民于水火,那便是最大的缘,想来佛祖亦能体谅大师之仁爱,说不定早日让大师参悟大道、证得菩提。” 门外有和尚略显慌张的进来:“寺主,外面有不少兵卒前来,不知是何缘故。” 晋王兵变刚刚结束,长安城内外“百骑司”侦骑四出抓捕逆贼,偶有反抗者则直接调集大军前往剿灭,见到兵强马壮的军队前来兴教寺,兼且房俊与马周正在寺内不知与自家寺主谈论何事,故而上上下下吓了一大跳…… 慧立大师看向房俊,房俊道:“是吾让人征调兵马前来参与救灾,大师可以开放山门让他们进来搬运石料。” 慧立点点头:“还请越国公稍后将修筑堤坝之人数前来告知,寺内略有米粮,贫僧每日让人煮好斋饭供应一顿晚膳,略表心意。” 大头都被人敲走了,何吝于区区一顿斋饭?想来也不过千把人而已,用不了多少米粮,佛门有的是钱,索性把人情做到底…… 马周一脸感激:“大师果然慈悲,只不过眼下京兆府百废待兴、艰难困苦,各项物资捉襟见肘,尤其是钱粮极为匮乏,屡次向户部申请而不可得,既然大师豪爽,不如多施舍一顿,将午膳也给一并管了可好?” 慧立大师:“……” 出家人称呼俗世中人为“施主”,“施主”即为“檀越”,意为“布施者”,即是向出家人布施之人。从来都只有“施主”向出家人布施,何曾有过“施主”求出家人布施? 我本是个出家人,如今却变成“施主”了?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面前这两人极为难缠,能软能硬、能屈能伸,既无上位者之颜面,亦无文人之矜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自己落在这两位手中,不狠狠的放一回血休想善了。 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水患汹汹、百姓不易,出家人自当慈悲为怀,既然二位如此要求,贫僧自当竭尽全力而为。” 人情不仅要卖给这两位,还要让天下人知道此番兴教寺所做出的贡献,若能使得百姓感恩戴德沐浴佛恩,倒也有失有得。 否则他无法向整个佛门交待…… 慧立大师甚至不敢客气一下留二人用膳,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这二位怕是丝毫不会拒绝马上答允,还是展现自己出家人淡然冷漠不知礼数的一面,将这二位赶紧送走吧。 到了山门外,慧立大师便见到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身强体壮的兵卒,目测不下于千人,再加上一众百姓、官吏,将山门堵了个满满登登。 房俊站在山门一侧,冲着上前施礼的王方翼大手一挥:“佛门慈悲,赠予石料以修筑堤坝、解救百姓,速速带人入寺搬运,谨记莫要大声喧哗,更不要冲撞佛门净地!” “喏!” 王方翼旋即带着麾下兵卒驱赶大车排队进入山门,兴奋的百姓也从旁协助,一车一车石料从兴教寺拉出,前往不远处溃堤之处,在工部官员的指挥之下紧急修筑堤坝。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军民一体 慧立大师站在山门处,看着一车一车的石料被拉出寺外运抵顺着山坡下到官道运抵远处河堤决口之处,原本因为被“打劫”而生出的郁闷之心忽然淡了下来,百姓们一张张兴奋的脸容意味着他们对遭受水患的家园有了希望,幸福的生活可以继续…… 再回头看看有些破败的寺庙、倾颓的大雄宝殿,慧立大师忽然觉得就算是庙宇恢弘、佛镀金身、亦或是檀香佛像,也无法比拟如此之多的百姓心怀憧憬更加贴近佛心之本意。 “我佛慈悲”不仅仅是一句空喊的口号,更应该是整个佛门的意志与追求。 与其整日里钻研那些虚无缥缈的佛经,又岂能比得上如此更有意义? 何谓慈悲? 使众生脱离痛苦,即为慈悲。 ***** 潏水自终南山发源,顺着山势一路向南,几经转折之后贯穿整个长安城至终南山之间的区域,水势未竭,反倒因为几处转折使得河水愈发汹涌,兼且当下水位暴涨,奔腾咆哮势不可挡,于溃堤之处一泻汪洋,不过因为樊川地理位置的特点只淹没了附近低矮的农田、村庄,而后裹挟着泥沙一路向南,冲入清明渠。 工部制定的治水计划比较完备,但还是低估了河水的汹涌程度,装满碎石的竹筐刚刚丢进决口便被湍急的水流冲走,想要以木桩固定,但木桩钉在松软的河床上便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自兴教寺拉来的石料丢下去倒是没有被冲走,但决口正一点一点被洪水涮得扩大,区区石料杯水车薪,不能阻挡汪洋洪流。 堤岸之上,房俊先将兜鍪摘下丢在一边,而后伸手解开甲胄的丝绦,将甲胄一件一件脱下来,对马周道:“水势湍急,若不能及时遏制,恐怕长安城难免这一遭水患,你要及早准备,以防不测。” 转头对身边亲兵喝道:“卸甲!” 马周见其动作不明所以,点点头道:“二郎放心,我早已做好最坏打算……你想作甚?” 看着房俊将身上甲胄脱下,只穿着一身中衣,带着亲兵走向决口处。 耳中传来房俊的声音:“你来组织民夫钉木桩、下石料!” 马周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赶紧上前一把拉住房俊,急声道:“你想做甚?这决口水势湍急,你可不能下去,否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陛下、向你家人交待?” 房俊理都不理他,对亲兵道:“吾等乃帝国军人,保家卫国乃是吾等之天职,在边疆之上列阵杀敌,在京师之中保境安民!现在洪水肆虐,冲垮家园,正是吾等履行职责之时!所有人跟吾下水,列成一排,堵住洪水,以便民夫钉立木桩、填堵石料!” “喏!” 所有亲兵并一千兵卒齐声应诺。 当房俊第一个纵深跳入决口被汹涌的洪水淹没,身后兵卒前赴后继,“噗通”“噗通”相继跳下,没有质疑,没有犹豫,军令所致,犹如山岳! “二郎!” 眼看着房俊被洪水淹没,马周跺脚大叫,目眦欲裂! “越国公!” “房二郎!” 岸上百姓、民夫尽皆大叫,纷纷扑到岸边,看着义无反顾不断跳下决口的兵卒,惊骇不已,热泪盈眶。 远处,房俊的头在水面之上露出,见到岸上的人还在大叫呼喊,顿时怒道:“马周你还愣着作甚?赶紧组织人手钉木桩!” “哦哦!” 马周这才回过神,大吼道:“所有人动作快一些,赶紧钉木桩!” 岸上民夫拉着绳子,一个一个也下到河水之中,将木桩递下去,一根一根的往河床里钉,因为千余兵卒以血肉之躯减缓了洪水的冲击,木桩相继钉下去,未像先前那般被冲走。 房俊与兵卒们手挽着手,在洪水之中载浮载沉,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保持平衡,但此时已到冬季,河水冰寒刺骨,再加上巨大水流巨大的冲击力,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些顶不住。 眼看着有兵卒不断被洪水冲的站不住脚而冲散,房俊大叫道:“取绳子来!” “喏!” 马周赶紧指使民夫小跑着取来长绳,将一头丢到河中,几十人站在岸上手中紧紧攥着另一头,待到河水中的兵卒人人都拽住绳子,这才勉强稳定。 岸上的官员、百姓、民夫几曾见过这般以血肉之躯抵挡洪水的场面?更何况其中泡在河水里的还有一位当朝国公!顿时一个个热泪盈眶、士气暴涨,不遗余力的钉木桩、下石料,所有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儿,希望尽快堵住决口。 随着时间的流逝,决口之中的兵卒在洪水冲刷之下渐渐不支,房俊左右张望一眼,大声提气道:“吾等面对强敌之时尚且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眼下岂能惧怕区区洪水?虏寇不能杀死吾等之身躯,洪水也冲不垮咱们的脊梁!都给老子顶住!待到堵住决口,大碗酒、大口肉,吾与兄弟们庆功!” “喏!” “咱当初随着大帅兵出白道驰骋漠北,手刃了不下十个胡人,区区洪水,冲不垮我!” “房府佳酿乃世间第一等的美酒,只不过太贵喝不起,大帅今回能否慷慨一把,美酒管够?” “你小子想造反是吧?那美酒贵比黄金,你是想让大帅破产吗?” “哈哈,谁不知咱大帅富可敌国?区区美酒,就算把你喝死了也喝不败咱大帅的家底啊!” …… 房俊也大笑起来:“刚才是谁说要将老子喝破产?上去之后,老子非得把你泡酒缸里,喝不干一缸酒,你特么就别出来!” “哈哈!灌死这个瓜怂!” 河水之中的兵卒大声谈笑,任凭汹涌的洪水冲击在身躯之上泛起浪花,却一个个挽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岿然不动。 岸上的人被这股无畏、无私的气氛感染,所有人都竭尽全力,一刻不停的堵住决口。 附近的百姓皆被军队的壮举所感染,女子、孩童也都聚拢而来,各凭其力参与其中。 闻听消息的慧立大师带着寺中青壮赶来相助,见此一幕,衷心钦佩之余难免唏嘘不已,大唐有如此为了百姓舍生忘死的军队,何愁不能傲立寰宇、睥睨四海? ***** 一大清早,李承乾便被潏水溃堤的消息惊动,赶紧召集工部官员前往武德店商议对策。 李承乾用过早膳抵达武德店之时,工部左侍郎张文瓘已经先一步候在殿外,召见之后,一经问起,张文瓘便答道:“宫门未开之前,潏水溃堤的消息已经报入工部,微臣与马侍中紧急磋商之后制定了治水救灾的策略,请陛下过目,现在马侍中已经率领工部都水司的官员、京兆府的官吏赶赴决堤之处。” 上一两步,将一份奏疏双手呈递在御案之上。 李承乾接过,展开,一目十行的看过,略一思索,颔首道:“应对及时,策略稳妥,甚至连善后都有预案,爱卿幸苦了。” 大唐朝廷中枢虽然在两次兵变之中损毁殆尽、几乎完全停滞,但事后经由一些列的人事调整,在很短时间内便恢复如初。似这等突发灾祸最是考验政务系统人员协作、物资调整的能力,眼下看来,能够在他这个皇帝关注之前便迅速制定应对策略,最起码京兆府与工部表现得很是出色。 张文瓘忙道:“此微臣职责所在,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夸赞。” 他这官坐得惬意至极,何谈幸苦? 虽然以他的履历、能力足以担任工部尚书之职位,但正牌的工部尚书房俊几乎未曾前往工部履任,只挂了一个空衔,不仅未对部务指手划脚,上上下下一言而决,即便最为重要的人事问题都不闻不问完全由张文瓘一力施行,自由度极高。 譬如此次潏水决堤,虽然突发事件不可避免,但工部尚书依旧是第一责任人,一旦处置不当导致灾情扩大,一定是要负责的。但张文瓘作为工部左侍郎,虽然掌管部务,但头上却顶着一个房俊,任何责任攻讦、责任都由房俊承担。 而房俊何许人也?遍数朝堂之上的大佬,最不怕弹劾、攻讦的可能就要数房俊了,论其“血厚”,无人可及。 所以张文瓘只需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妥善处置即可,做好了有功,做坏了有房俊背锅,完全没有压力,简直不要太爽。 所以皇帝赞赏一句“幸苦了”,张文瓘是万万不敢厚颜认下的…… 李承乾也知道现在工部的情况,房俊大抵是为了避嫌,所以担任了工部尚书的职务却并不履任,导致工部群龙无首,叹息一声,决定稍后要好生与房俊谈一谈,自己这个皇帝岂是以往那些疑心重重之辈可比的? 况且就算疑心再重,也断然没有怀疑房俊权柄太盛、尾大不掉的道理…… “陛下,刘中书求见。” 王德无声无息的出现门口奏秉。 “让他进来吧。” “喏。” 李承乾看过奏疏,与张文瓘详细讨论封堵决口的可行性,没一会儿,中书令刘洎快步而入,见礼之后,便疾呼一声:“陛下,微臣恳请治房俊玩忽职守之罪!”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帝国隐患 刘洎一进来便气势汹汹,李承乾微微蹙眉,心中不喜,不过面上倒未呈现出来,只淡然道:“刘中书先坐,张侍郎也坐,来人,奉茶。” “喏。” 张文瓘赶紧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待到王德送来茶水,忙略微起身双手接过,而后重新入座。 刘洎被皇帝这一下打断气势,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先坐了,对王德奉茶看也不看,看着皇帝道:“自越国公担任工部尚书以来,未有几日前往衙门履任,对于部务更一概不管,现在潏水溃堤,淹没两岸农田农舍无数,大半个樊川遭灾,其中未能巡防堤坝消除隐患,致使洪水溃堤损失惨重,甚至威胁整个长安城乃至太极宫,此等玩忽职守之罪,罪不容赦!” 虽然刘洎口口声声涉及工部,张文瓘却低着头瞅着茶杯一声不吭,其一,他知道刘洎的目的不是工部而是房俊,其二,他明白自己根本掺和不到那个层面的斗争。 这就是头顶上有一尊大神的好处了,所有外来火力都主动被吸引过去,他这个二把手只需老老实实低调做人即可,非但不会成为被攻讦的靶子,甚至连误伤欠奉…… 不过话说回来,身在官场被人家这般无视,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见李承乾不语,刘洎续道:“微臣听闻潏水泛滥,淹没河道两侧农庄、天地,受灾百姓成千上万,甚至有可能危及长安乃至太极宫!而即便现在开始封堵决口,所需之人力、物力难以筹措,石料更是严重匮乏,此皆工部没有早做预备,导致灾害来临而不能从容以对,皆房俊之过也!” 此番潏水决堤,形势极为严重,工部难辞其咎,好不容易揪住了房俊的小辫子,他岂能善罢甘休? 李承乾有些头疼,喝了口茶水,温言道:“越国公当下正在着手金吾卫筹建、整编之事,责任重大,对于工部之事难免有所疏漏,不过张侍郎将工部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极其称职,呐,这就是张侍郎拟定的治水救灾策略,中书令不妨看一看,也好给出一些意见。” 见皇帝为房俊开脱,顾左右而言他,刘洎心里憋着气,冷着脸道:“微臣对张侍郎并无意见,也深信张侍郎之能力,但这与越国公玩忽职守何干?既然越国公要负责筹建金吾卫,难以兼顾工部事务,不妨撤销其工部尚书职位,任用尽心竭力之臣子,以微臣之见,张侍郎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显示他之所以弹劾房俊乃是一心为公、并无私怨,且绝无谋求工部尚书职位之心。 一旁的张文瓘却有些无语,你刘洎一进来就开喷,是想要效仿魏徵吗? 那也就罢了,却又何必将我拖进来? 万一被房俊误会今日之事乃是我与你相互撺掇意图谋求工部尚书职位,那可如何得了? 张文瓘坐不住了,赶紧起身,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才疏学浅、德行不足,忝为工部左侍郎已经属于超品拔擢,故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能够领导一部之事务?微臣有自知之明,绝不敢有觊觎狂悖之心,还望陛下明察。” 刘洎瞥了一眼张文瓘,心底有些不屑,固然有可能被房俊误会,可那又能如何?这人身为文官却全无气节,迫不及待向陛下表达心意撇清嫌疑,软趴趴并无骨气,不值得争取。 李承乾安抚道:“爱卿不必担心,暂且安坐。” 心底有些麻烦,对房俊难免埋怨,你说你即便要避嫌,也不能将工部部务弃之不顾吧?现在被人抓住把柄了,让朕如何为你说话? 不过撤职之事,他却想也未想。 以房俊过往之功勋,朝廷里任何一个职位都坐得,现在实权职位只有一个工部尚书,至于尚书右仆射在他这个皇帝亲自掌管尚书省的情况之下形同虚设,金吾卫大将军更是连影儿都没有,若是连工部尚书都撤了,难道让这位最大的功臣只背着“太子少傅”的名头? 此等让功臣寒心之举,他绝对不会做。 朝廷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适合房俊的职位。 但刘洎虽然针对房俊,可说的话也没错,身为皇帝总不能一味偏袒某一个臣子吧? 就在李承乾为难之时,王德从外头进来,躬身道:“启禀陛下,越国公、马侍中有奏疏自樊川送来,言及是封堵决口、治水救灾之事。” 李承乾一愣:“越国公在樊川?” 王德迟疑一下,含糊道:“马侍中抵达潏水封堵决口之时,越国公正巧抵达,两人汇合一处,已经开始组织百姓治水救灾。” 总不能说房二那厮昨日护送长乐公主前往终南山道馆小住,便彻夜未归,早起之后返回长安遇到马周适逢其会吧? 这事儿只能私底下禀告陛下,却不好在其余大臣面前谈及,尤其要避着刘洎…… 李承乾顿时欣然道:“谁说越国公玩忽职守来着?听闻潏水决堤,马上便赶赴现场组织封堵堤坝,此国之栋梁也。刘中书未见越国公前往衙门便想当然以为其未能履职,有失偏颇了。” 一定要与房俊谈一谈了,岂能因为避嫌便置朝廷事务于不顾呢?况且这满朝文武自己这个皇帝最信任的便是房俊,恨不能将所有重要事务全部交由房俊才放心,他避的哪门子嫌? 刘洎顿时一滞,酝酿了一早上的弹劾便这么悄无声息的完了? 李承乾看过奏疏,一时间居然有些愣忡,叹息道:“论及爱民如子,谁又比得上越国公呢?” 言罢,将奏疏递给刘洎。 刘洎不解陛下为何发出这样的感慨,闷头接过,见到奏疏之上俱陈了房俊与马周在现场的诸般措施,不仅去往兴教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得兴教寺捐赠了大量石料用以封堵决口,房俊更是身先士卒跳入洪水,率领麾下兵卒以血肉之躯抵挡洪水,这才使得封堵决口顺利实施…… 说实话,他心里也极为震惊。 房俊何许人也?出身名门、世家子弟,一出生便高人一等,少年之时尚公主成为皇帝的乘龙快婿,可谓金枝玉叶。其人诗词双绝、字体更与褚遂良、欧阳询等人并列天下大家,算得上是世所罕见的文华种子,高高在上、尊贵荣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洪水肆虐之时奋不顾身跳入冰冷汹涌的河水里,以身作则、义无反顾,以血肉之躯阻挡洪水…… 如此品格、德行,纵然身为政敌也不得不衷心敬佩,颇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倾慕。 但这并不能抵消他与房俊斗争的基础,文武殊途,各有政见,岂能因为各自的品行便携手并肩、同流合污? 刘洎挺直脊背,指着奏疏上“调动玄武门外一千兵卒”的字样,语气铿锵:“陛下,房俊逆贼也!无军机处签署之调令,更无陛下之朱笔敕令,擅自调动玄武门驻军形同谋逆!当着令‘百骑司’将其缉拿问罪,以儆效尤!况且其前往兴教寺威逼利诱,逼迫慧立大师不得不捐赠石料,此举极有可能冲撞佛门,使得整个佛门人人自危从而导致朝局掀起动荡,简直无法无天,若不予以严惩,以后旁人也有样学样,超纲败坏矣!” 一旁的张文瓘恨不能将脑袋塞进裤裆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这等文武双方最顶级大佬的碰撞,岂是他区区一个侍郎能够闻听? 但凡崩出一点火星子沾染上身,都足以让他遭受灭顶之灾…… 李承乾也有些懵:“啊?” 这奏疏分明记叙了房俊与马周的政绩,怎地到了刘洎眼中却又能寻出如此之多不合法理之处? 愣了一愣,李承乾脸色冷淡下来,看着刘洎道:“非常之事,行非常之事,如今潏水决堤,洪水肆虐,不仅淹没樊川数百户人家无数两天,更会导致清明渠水势暴涨危及太极宫,越国公此举虽然有些僭越,但危急之时岂能按部就班,为了所谓的规矩坐视百姓陷于灭顶之灾?至于冲撞佛门更是子虚乌有,慧立大师主动承担救灾军民之膳食便已经说明其心中之认可,刘中书之言,未免危言耸听。” 他算是明白了,刘洎之所以屡次弹劾房俊,并非房俊当真犯下什么十恶不赦之错,只因为他是房俊。 只要是房俊所言、所行,刘洎就一定要反对。 为了反对而反对,而非为了对错而反对。 现在的局面是刘洎拉拢了一大批高级官员,与房俊为首的军方打擂台,出发点不是对与错、利与害,而是争夺话语权,进而争夺利益,这是党争啊…… 历史之上记载最为酷烈的党争,无过于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 桓灵二帝之时外戚干政、皇权倾颓,皇帝不得不借助宦官集团压制,而外戚又联合士大夫集团予以对抗,内斗惨烈,天下大乱,最终袁绍带兵入宫屠杀宦官集团,直接导致“故国恒以弱亡,汉以强亡”的悲惨结局。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党争之忧 党争亡国,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明白的道理;然而平衡朝堂不使一家独大,这也是每一个明君所应做到的事情……想要平衡,就必须斗争;斗争与党争一字之差,期间之差距也甚小,如何在保持朝堂平衡的同时避免滑向党争? 这是对于皇帝来说最为高深的学问,古往今来没几个皇帝能够做得到,自诩天资一般的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 但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又岂能畏难而退、漠然视之? 他虽无什么横推寰宇的雄心壮志,却也不能任由朝堂积弊放任不管。太宗皇帝倾举国之力东征,几乎掏空了帝国每一座库府,承担繁重粮秣物资供应的江南更是怨声载道,虽然最终千难万难覆灭了高句丽,消除了帝国东北边疆最大的威胁,但直接的物资补充却几乎没有,其后连续两次叛乱更将帝国的“基本盘”关中地区打得稀烂,帝国根基摇晃、涉及飘荡,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若非山东世家损失惨重难以为继、江南有水师予以威慑,怕是偌大帝国就要陷入内乱,犹如隋末一般烽烟四起、神州碎裂。 身为皇帝,必须革新国策、变法图强,攻坚克难、迎难而上…… 这个时候若是闹起党争,导致帝国风雨飘摇甚至大厦倾倒,他李承乾岂不是要成为李唐的千古罪人? …… 面对李承乾的斥责,刘洎有些无奈,他知道房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无可比拟,却未曾想到其信任程度居然如此之高,不仅将军权尽数交付,甚至主动给房俊留下一道插手政务的缝隙,随时等着房俊更进一步完成“军政一体”的权臣之路…… 只好说道:“陛下明鉴,越国公自然公忠体国,可若是此例一开,旁人效仿,岂不导致兵制涣散,种下祸患之因?京畿之地无陛下旨意或军机处命令擅自调兵,绝不可取。” 军队是帝国之基石,但也是一柄双刃剑,若不能予以束缚极有可能蜕变成为一头不可控之怪兽,必须戴上嚼子,否则若是随时择人而噬,如何得了? 军权肆虐,就意味着军方势大,此消彼长,自然文官式微。 李承乾略作沉吟,颔首道:“此次毕竟情况紧急、事出有因,事后朕会在军机处上提及此事,与诸位军机大臣商议,做出决断。” 刘洎很是憋屈,这个劳什子的“军机处”简直就是偷家的梯子,绕过政事堂直接由皇帝领导、向皇帝负责,连他这个中书令都不能参与其中,自然无法掌控,这种一筹莫展、有力难施的情况着实令人郁闷。 ***** 潏水之畔,无以计数的木桩钉下去、宽大是石料沉到河底,兵卒、民夫又就地取材运来泥土,终于将河堤决口之处堵住,两岸百姓发出巨大的欢呼。 房俊与千余兵卒自水中爬出,一个个冻得面色青紫、浑身僵硬,失温极其严重,即便是房俊的超强体质亦是面青唇白、瑟瑟发抖,更遑论他人。 马周早已命人生起篝火,在河堤下搭建了简易的防风棚子,王方翼派人回去军营取来衣物,兴教寺又送来几大锅姜汤,一众兵卒在棚子内脱下湿透的衣物,用热水擦洗了身子换上干爽的衣服,再一大碗滚热的姜汤灌下去,姜水的气味刺激得眼泪横流、鼻息通畅,损失的体力便一点一点恢复了。 棚子外用石块、青砖垒砌了一溜八卦炉,木材放入其中引燃,大锅置于其上,大块煮熟的肥肉切片放入锅中爆炒,待到香味四溢,再将各种切好的蔬菜放入翻炒,而后加水、加盖,旺火炖煮。 房俊则穿上一身寻常衣裳,坐在一个木墩上喝着茶,与一旁的马周聊天。 马周啜了一口茶水,叹气道:“二郎今日……有些鲁莽了,固然灾情如火,可随意调动军队参与救灾却是犯了大忌,陛下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免不了有人揪住这一点弹劾,任你圣眷如何优隆,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长此以往,必然与陛下产生隔阂。” 军权乃是大忌,任何时候都要置于一切之上,以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纵然打杀了一位朝堂大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皇帝自会予以回护,可擅自调兵,却必然使得皇帝猜忌之心日甚,一次两次或许没什么,当长此以往岂能不埋下隔阂? 这种事就是要防微杜渐,纵然有调兵之权,也应当从根本上彻底杜绝。 房俊喝着茶水,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灾情再是严重,往太极宫内递一道请旨调兵的奏疏也不会耽搁多长时间……我就是故意的。” 马周无语,无话可说。 既然房俊早已知道这个道理却依旧我行我素,要么恃功而骄野心膨胀,要么另有所图故意为之,以他对房俊的了解自然不会是前者。 可房俊如此做又能有什么意图呢?马周只是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房俊的真正用意,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认可:“二郎是想要以此手段自污?想法是好的,毕竟你现在的处境几乎可以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应当谨防水满而溢、盛极而衰,主动与陛下保持一些距离,让陛下对你疏远一些是好事。但此举未免有些粗糙了,若是连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岂能算得上自污呢?” 房俊反问道:“若不是连陛下都看得出,那还算是自污么?” 马周愕然,他是聪明绝顶之人,一下子便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何谓“自污”?便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情况下,为了避免某一些人的忌惮、顾忌,而不得已进行的一种“自我否定”的行为。然而这种行为的核心是“态度”,是要让某些人心存顾忌的人看到你“自我否定”的本意,而并非是到底做了些什么,否则就不是“自污”,而是“真的污”…… 马周斟酌了好一会儿,颔首道:“此事是我肤浅了,二郎处置甚妙,尺度刚好。” 为何擅自调兵?就是要故意做错事,给陛下一个把柄,陛下口头训斥也好,有什么责罚举措也罢,让陛下明白他“自愿污名”的心意,从而消除有可能产生的隔阂。 这可比“真的污名”高明多了…… 马周感慨道:“论及人心揣摩,我不如二郎多矣。” 房俊斜眼觑之:“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马周大笑道:“你怎么想就怎么是,反正我不懂得揣摩人心。” 房俊也笑:“送你四个字:老奸巨猾!” 马周:“彼此彼此。” “承让承让。” …… 就在遮风的棚子里,马周捉笔写就一份灾情报告,将潏水决定之成因、封堵过程以及所导致之损失都具陈其上,事无巨细一一记载,而后誊抄两份,与房俊一道签字画押,一份送往工部备案,一份送入太极宫呈递陛下御览。 公务完毕,正好大锅菜煮好出锅,浓郁的香气被寒风吹荡四处飘摇,房俊、马周、王方翼躲在棚子底下背风,一个盆子里装满烩菜,大块的肥肉、新鲜的蔬菜,又有亲兵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坛子烈酒,三人吃两口菜、喝一口酒,寒风凛凛之下没一会儿便大汗淋漓,体内湿寒之气被祛除一空,极为痛快。 房俊喝了口酒,感叹道:“人还是有点贱皮子的,整日里养尊处优、钟鸣鼎食,却没甚好胃口,任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都提不起几分食欲。然而若是劳累一番,不仅通体舒泰,便是这寻寻常常的酒菜却感觉滋味甚佳、胃口大开,果真不可理喻。” 马周予以认可:“所以人不能一帆风顺,太顺了就会导致思想麻痹,且欲壑难填,总觉得上天待我与众不同,于是奢望攫取更多、永无止境。反倒是时不时的遭遇一些挫折,能够让头脑更加冷静,居安思危,不至于犯下大错。” 房俊笑着和他碰了一杯,饮尽后笑道:“怎么总觉得你今日话里有话?” 马周抹了一下嘴巴,瞥了一眼闷头大吃的王方翼,知道这是房俊的心腹麾下,所以也无需回避,缓缓说道:“丈量天下田亩之事,我始终觉得有些激进了。” 房俊不答反问:“你知道丈量田亩之用意?” 马周执壶给三人面前酒杯倒酒,悠然道:“若是旁人如此做,如何用意我想不出,但既然是你在做,那么只需往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想,想必就离真相不远了。” 王方翼赶紧双手接过酒杯:“谢过侍中。” 斟酒的这可是当朝宰辅,荣幸之至,不能失礼。 马周随意的摆摆手,不以为意:“酒桌之上不分大小,随意即可。” 房俊夹了一块肉叼在口中咀嚼,感受着浓郁的肉香,知道马周已经猜测出丈量田亩的真正用意,大感兴趣,想要知道这位历史名臣的看法,于是咽下肉之后喝了口酒,道:“愿闻其详。” 自然是针对马周那句“激进”之评语。 马周沉声道:“此举乃千古未有之变革,我不知对错,却知道此举必然遭受天下之反对,届时必然群起而攻讦,陷于汹涌舆论的不止是你,还有陛下,你们能够顶得住全天下的反对么?” 何谓“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就是了,而且恐怕会是天底下最大的大不韪……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美好愿景 天底下任何事物都有其发展之规律,唯有循序渐进,在发展之过程当中逐渐修正方向,才能最终进化至完美无瑕之境界。反之,若是一蹴而就,往往就意味着不可避免的错误,引发最终结果之偏离,甚至与初衷完全相悖。 而人在接受新生事物之时快慢与否,并不取决于事物的难易程度,只在于与本身利益攸关之多寡。 简而言之,这件事对我有利,那么即便再是难以理解也很快能够接受,甚至是先接受再慢慢理解;若对我不利,纵然非常简单也不愿意理解,更遑论接受…… 一项触动天下各个阶级、几乎所有人的政策,改变了千古以降对于某一项事务的看法、理解,可以想见将会遭受多么巨大的反对与障碍。 当洪水浩浩荡荡惊涛拍岸,任何阻挡在前的东西都将被撕碎,然后淹没。 …… 房俊喝着酒,反问道:“所以在你的认知里,一件事只要有人反对便是错的,就不能去办?” 马周气道:“我岂是这个意思?我出身寒门,得贵人相助一路平步青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却从不曾心怀侥幸,而是时刻警醒自己莫要自满、更不能知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竭尽全力去做那些于国于民更有意义之事。但这与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同,有些事固然明知是好的,当你去做了,却未必有一个好的结果。” 况且,这天底下哪里有非黑即白、非好即坏之事? 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所谓好的政策也不过是优点多一些、缺点稍一些,哪里有毫无瑕疵的好政策? 为了多一些优点的一项政策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有可能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得不偿失。 房俊放下酒杯,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心里最为崇高的理想是什么么?” 马周不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尽欢颜?还是幼有所教、老有所养、病有所医?” 两人乃莫逆之交,平素时常交流心得,彼此非常熟悉,但却从未谈及彼此具体之理想,毕竟“理想”这个词对于他们这个层阶的人来说过于空泛。 房俊笑了笑,眉毛微微一挑,道:“哪里有那么崇高?吾之理想,不过是天下农夫耕地种田再不用缴纳土地之赋税而已。” 马周震惊无语,连埋头大吃大喝的王方翼都惊诧的抬起头,看看自家大帅是否酒吃多了说梦话…… 种地无需交税?! 绝无可能! 自古以来,农业作为王朝存在并且运行的根基,其税收便是支撑国家机构运转的主要力量,没有农业税,国家拿什么支付官员俸禄,拿什么供养宗室,拿什么募兵打仗? 况且农业税不仅仅是维系国家运行的根基,各种地方摊派、苛捐杂税都依附于农业税之上,若是农业税取消,其余一切都再无存在之基础,地方官府的利益受到巨大损失…… 一旦农民耕田无需纳税,整个帝国除去农民得益之外,所有阶层都将受损,这如何能够实现? 房俊喝着酒,将两人神情收入眼底,笑呵呵道:“是否好似痴人说梦?但是你们要相信,这一天终究会来的。” 马周有些愣忡,他简直无法想象当农民种地无需纳税,那将是怎样的辉煌盛世? ***** 树木萧瑟,寒气逼人。 永平坊一处宅院之内,听闻刚刚工部同僚传来的消息,家中上下如遭雷噬,惊惶失措。 家主裴大同坐在正堂椅子上面色忧虑,其子裴炎坐在下首,义愤填膺。 裴炎怒声道:“房二此獠简直恣意妄为、丧心病狂!二叔堂堂工部堂官,居然就被他当场拿下解送‘百骑司’,王法何在,天理何在?吾河东裴氏绝不与其善罢甘休!” 裴大同叹了口气,道:“咱们代表不了河东裴氏。” 他们这一支裴氏出身于河东裴氏,是东汉尚书令裴茂的后裔,裴茂长子裴徽,仕曹魏为冀州刺史,因子孙多在西凉为官,故号西眷。裴徽四世孙裴慬,由河西返回故乡河东郡,居住在解县洗马川,子孙遂称洗马裴,亦称河东裴氏洗马房,人丁不旺,也没有出什么名传千古的大人物,却传承久远。 但说到底也只是河东裴氏的一支,不可能代表整个河东裴氏,而河东裴氏的主支乃是中眷裴,裴行俭的那一支…… 况且就算整个河东裴氏站在一处反对房俊又能如何?那可是连关陇、山东、江南各大门阀都不放在眼内的人物。 裴炎道:“纵然房二气焰嚣张,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若是任由欺凌,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他虽然刚及舞象之年,却已经完婚,妻子出身彭城刘氏,潭州都督刘德敏之女,前刑部尚书刘德威侄女…… 妻族与房俊之恩怨已经颇多,如今又加上自家与房俊之龌蹉,血气方刚的裴炎岂能忍受? 裴大同问道:“你待如何?” 房俊嚣张跋扈,当场将二弟裴翼拿下,若是交由刑部或者京兆府还好说,总能寻到人脉打点一二,可人被解送“百骑司”,当真是一筹莫展。 裴炎道:“父亲不必担心,房二就算再是权倾朝野,总不能一手遮天吧?我这就前去御史台,于御史大夫面前告他一状,无论如何要将二叔解救出来!再不行,就去承天门前叩阙鸣冤,定要讨还公道!” “百骑司”那是什么地方?虽然对外宣称只负责京畿地区安稳以及对外军事情报,但实际上却是皇帝维系皇权的“鹰犬爪牙”,最擅长刑讯逼供,若是裴翼在三木之下被逼的按照房俊之意供认一些子虚乌有之事,整个“洗马裴”都要被牵连进去,阖家遭殃。 裴大同也只能无奈认可,他之前不过是区区一个折冲府校尉,现在更因伤赋闲在家,对于此等朝堂风波又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自家儿子素来聪慧伶俐极有主见,索性交由他一手去办,任何后果全家承担便是。 …… 裴炎抵达御史台之时,已经接近申时,寻常衙门已经下值,但是御史台这种衙门整日里接收举报、审办案件、弹劾官员等等事务无尽无休,只要不是休沐之日,往往要到酉时皇城落锁之时才会下值。 来到门口递上名帖,言明有要事求见御史大夫。 门口的官吏见到名帖上“裴炎”之名,便客气的让他稍等,而后入内通禀。裴炎就读于“弘文馆”,受到当朝数位大儒的褒奖推崇,名气很大,这样的人跑来御史台告状,官吏自然不敢怠慢…… 未几,官吏返回请裴炎入内,御史大夫果然予以接见。 裴炎随着书吏入内,没有进入正堂,而是左拐之后路过一间间灯火明亮的房间,至东侧最后一间值房前止步,书吏笑道:“上官特意叮嘱郎君来后无需通传,可即刻入内。” 裴炎年级虽轻,却也不是没见识的毛头小子,平日在弘文馆往来皆官员、勋贵,阅历不浅,躬身施礼相谢,而后整理衣冠,昂然迈步进入值房。 此时天色依然接近全黑,值房内燃着灯烛,一人正在对着门口的书案上埋首案牍,案头高高一大摞奏疏、公文,便是旁边的地上也摆放着一垛一垛,使得整间值房仿佛都堆放在文山案海之中。 裴炎前行几步,距离书案三步处停下,一揖及地,恭声道:“弘文馆学子裴炎,见过上官。” “哦,” 书案之后的刘祥道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应了一声,而后重新埋首案牍。 裴炎未曾听闻叫起之言,只能保持躬身作揖的姿态,好半晌之后腰酸手麻,正犹豫着是是否刘祥道忘了自己,而自己是出言提醒一声为好,还是干脆直接起身合适…… 刘祥道这时才放下毛笔,拿起一旁的茶杯啜了一口凉茶,声音略带疲惫:“说说吧,不在弘文馆好生读书,跑到此地作甚?” 裴炎自怀中掏出一份事先写好的状纸,双手呈递案头,沉声道:“叔父乃工部官员裴翼,被越国公房俊无端迁怒,押送‘百骑司’欲以酷刑加以陷害,在下只能前来此处,希望上官能够不畏强权、秉公执法。” 言罢,有些忐忑的看着书案之后的刘祥道。 他知道房俊权柄通天、威名赫赫,等闲无人敢去招惹,即便明知其作奸犯科、亵渎律法,下级司法机构怕是也很难维系公正,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御史台,希望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能够彰显公正。 刘祥道喝着茶水,接过状纸一目十行的看完,而后随意丢在桌案上,淡然道:“按大唐律例,一下告上者若被证明乃是诬告,罪加一等,你可知晓?” 裴炎有些紧张:“在下熟读律法,再清楚不过。” 刘祥道点点头:“你的名字,我也曾经听闻,是个聪慧且上进的孩子,未来前程光明,正因如此,我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将这份状纸收回?” 裴炎冒汗了,这话什么意思?是认为此事乃自己杜撰诬告,让自己悬崖勒马及早收手?还是故作引诱,让自己激愤之下再无转圜之余地?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全力一击 裴炎摸不准刘祥道的意思,也深知此事之后果,权衡片刻,一咬牙:“越国公自持勋贵、居功自傲,视国法如无物,更操持权柄、恣意行事,长此以往则皇威何在、纲纪何存?御史台身负查察不法、纠劾百官职责,当不畏强权拓清寰宇护卫公正!” 转告房俊的后果他当然清楚,但他心中权衡一番,觉得并没有太大问题,毕竟房俊犯错在先,就算最终的结果是无法撼动其权势,自己也站在正义、正确的一方。 只要自己是正义的,何惧房俊反戈一击? 自魏徵之后,朝堂之上鲜有刚烈正直之官员,以刘洎为首的文官团体虽然与军方斗得不可开交,却尽皆明哲保身,谁也没有那种一往无前、有你没我的血性,遇事先保全己身,又岂能真正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未必真正要撂倒房俊,只要让朝野上下见识到自己的血勇之气,未必不是一个快速晋身的好机会…… 刘祥道不置可否,想了想,道:“此事不能听你片面之词,本官还需详细调查取证,之后才能给你答复。” 裴炎已经坚定心志,并不畏惧御史大夫的官威,摇头道:“在下既然敢于以下犯上、状告权臣,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不如就留在这御史台,等待上官调查取证。” 说实话,他不敢回家,万一御史台这边走漏风声被房俊知晓他跑到这里告状,未必不会对他威逼利诱,还是留在此处安全得多,刘祥道到底还是御史大夫,朝中清流第一人,总不能将他绑了送去给房俊吧? 刘祥道蹙眉,不悦道:“你既信不过本官之操守,又何必前来本衙告状?” 裴炎一脸正气:“不来这里,在下还能去哪儿呢?况且,这本就是御史台的职责。” 刘祥道面无表情,道:“你想留,那就留在这儿吧。来人,将此人待下去予以安置,饭食茶水好生伺候,莫要慢待。” “多谢上官维护。” “你好自为之。” …… 书吏将裴炎带下去安置,刘祥道坐在值房之中喝着茶水沉思,好半晌,派人前去调查房俊抓捕扣押裴翼之事,同时将几位台中重要官员叫来议事。 御史台在贞观初期之时,仅仅“风闻奏事”,并无司法之权,这些年才慢慢开始设置台狱,受理特殊的诉讼案件,并专设受事御史一员,以御史充任,每日一人轮流受理词讼。 至此,御史台和刑部、大理寺组成三法司才算是名副其实,凡重大案件,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御史台监审,由“三法司”联合审理。 御史台成为真正的朝廷最高监察机构。 所以纵然此时长安城门已经落锁,但御史台查案,可自由进出城门,无人可以阻挡…… 等到几位官员抵达御史台,快马出明德门赴樊川调查案情的御史也已经返回,带回的消息与裴炎所言几乎不差,刘祥道自然不在乎此事能否将房俊扳倒,他在乎的是能否凭借此事获取自己的利益,使得自己彻底掌控御史台,不负陛下当初对他之信任。 至于能不能打破朝中文武对峙之局面,导致某一方彻底压过对方、平衡被打破,则不在他考量之内。 他只不过是一个御史大夫,朝政平衡那是宰相的职责,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戌时初刻,长安城内万家灯火,皇城之内各处衙署已然尽皆关衙一片漆黑,唯有御史台的值房内灯火辉煌。 刘祥道坐在书案之后,放下茶杯,目光自面前御史中丞刘乾祐、侍御史王纶、监察御史李义府、段刚的脸上一一扫过,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几下,语气淡然:“此事,诸位同僚以为应当如何?” 另外三人摸不清刘祥道的心思,缄默不语。 刘祥道略显不耐:“裴炎尚在衙署之中等候回信,若接受其状告,明日早朝之时当弹劾房俊,如若不接,则使人将裴炎遣送出城,此事作罢。诸位有什么意见不放开诚布公,一起商议商议。” 刘乾祐试探着问道:“越国公扣押工部官员,此举的确有些不妥,但越国公乃是工部尚书,管理惩戒本衙官员,似乎也还达不到朝堂弹劾的地步吧?” 房俊所作所为的确嚣张跋扈了一些,以御史台纠察百官的职责来说,可以在职权范围之内,但任何一件事拿到朝堂之上去,就意味着其影响、后果都极为严重,从这一点来讲,房俊不过是扣押裴翼而已,尚未有任何后果,只需以御史台的名义发出警告即可,大张旗鼓的将事情拿到朝堂之上说话,未免小题大做。 当然,他本意是试探刘祥道的心思,这番话可进可退,并未表达自己的立场,可以根据刘祥道的反馈随时调整自己的态度。 老油条了…… 刘祥道似乎对他的回答不满,避而不答,看向李义府:“李御史与房俊乃是故旧,对于此事有何看法?” 外人对于房俊与李义府之间的关系一直很感兴趣。 按理说,当年李义府参加科举考试之时得房俊赠衣,曾传下一段佳话,无论如何李义府都应当是房俊的忠实拥趸。然则其后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李义府虽然屡次向房俊靠拢,房俊却拒之不受,深知一度予以打压,最终两人反目成仇。 说是反目成仇似乎也不恰当,毕竟以李义府最高官阶曾担任万年县令的地位来说,实在够不到与房俊成仇的境界…… 感受到其余几人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李义府有些无奈,想了想,缓缓道:“依下官之见,越国公此举并非小事。事实上,无论越国公如何处置裴翼,此事都在官僚体系之内,无需理会也好,言辞申饬也罢,都有规则制约。但越国公将裴翼交由‘百骑司’,将不属于朝堂体系之内的‘百骑司’拉进来,却是大大不妥。” 刘乾祐、王纶齐齐颔首,这话他们没敢说,但绝对认同。 刘祥道则看了李义府一眼,觉得此人的确极为狡猾,不过他虽然身为御史大夫,御史台名义上的长官,但前任刘洎留下的印记实在是太过深重,譬如这个李义府便是刘洎无论如何都要安插进御史台担任监察御史的人选,刘祥道再是看不惯,也无能为力。 不过现在倒是剔除这些钉子的一个好机会…… “百骑司”作为直接向皇帝负责的监察机构,算得上是御史台的天敌,权责多有重叠之处,李义府从这一点出发,赞同接受裴炎对房俊之状告,将问题的本质从“弹劾房俊”转移到“维系御史台权威”,偷换概念平顺丝滑毫无痕迹,避免了与房俊的直接冲突,但追根究底还是要弹劾房俊。 “那就准备材料吧,本官已经派人实地调查取证,裴炎的状纸并无问题。诸位幸苦一些,天亮之后上朝,弹劾房俊。” “喏!” 几人都打起精神,毕竟弹劾之人乃是房俊,朝廷上下名副其实的权臣,无论是其本身之功勋、能力还是无出其右的圣眷,都需要认认真真对待。 连夜归总各类信息、口供,又根据裴炎之状纸确定弹劾方向,各方汇总之后制订卷宗,力求口供、事实、证据等等方面毫无瑕疵之处,争取一击必胜。 否则极有可能导致御史台遭受反噬,一旦立威不成反被打击,那可就亏大发了…… ***** 初冬的晨曦总是来得很晚,卯时上朝之时天空依旧一片漆黑,迅捷武侯敲响梆子,随即一百零八处里坊的坊门陆陆续续开启,一辆辆马车自坊门而出,车辕上悬挂的灯笼发出橘红色的光芒,进而汇聚一处好似一条条火龙一般在长安城内的街巷游走,最终汇合于承天门前的广场。 卯时三刻,文武大臣纷纷下车走到承天门前,按照文武、品级排列成队,禁卫将厚重的城门推开,内侍分列两侧与禁卫一道目送官员鱼贯进入宫内,同时一个一个甄别身份。 房俊与李勣、李道宗、马周走在最前头,马周回头瞅了瞅身后的官员,低声对身边房俊道:“今日风向有些不对,等会朝会之上要多加小心,谨言慎行。” 马周虽然与房俊走得近,但毕竟是文官,自有消息来源,故而提醒了房俊一声。 虽然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晚,但起码能让房俊有个心理准备…… 房俊非但不以为然,反而嘿嘿一笑:“宾王兄放心,小弟早有准备……嘿嘿,那帮家伙自诩文官清流,整日里上蹿下跳搅风搅雨,却忘了咱当年可是有名的‘弹不倒’,太宗皇帝御案上弹劾奏章堆积如山,谁能奈吾何?” 一旁的李勣有些无语,提醒道:“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等闲不会再有人如以往那般弹劾于你,可只要有人弹劾,必然有十足之把握,莫要掉以轻心。” 他倒不是在意房俊会否被人弹劾,而是当下之局势已经趋于稳定,于公于私都对他十分有利,一旦朝局有所波动,势必要引发一场巨大的权力洗牌,这是他不允许的。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认不认罪 房俊呵呵一笑:“任他雨急风骤,我自岿然不动。” 李勣摇摇头,与李道宗道:“少年戒之在色,中年戒之在怒,老年戒之在得,但我看这厮轻浮至极,什么都得戒。” 虽然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几乎与他平起平坐,但毕竟是晚辈,公开场合不能以上下区分,私底下聊天却可以“倚老卖老”,当然这也在于房俊的性情疏朗、胸襟开阔,若是换了心胸狭隘之人,或许这样一句话便使得对方心中种下忌恨。 李道宗与房俊的关系更亲厚,江南船厂便是双方的利益纽带,时至今日江南船厂几乎垄断了大唐半数以上船舶制造,说一句日进斗金亦不为过,所以两人的关系极为紧密。 闻言笑了笑,边走边道:“我倒是为旁人担心多一些,这小子貌似忠厚、实则狡猾至极,当初那么多人骂他是个‘佞臣’,未必就失之公允。” 两人嘲笑调侃,房俊只是微笑摇头不语。 马周对房俊的性格极为了解,见此便知道他早有准备,便不再赘言…… 群臣自承天门鱼贯而入,直抵太极殿,在宫前汉白玉石阶之下站定,按照文武、品阶排序列队,待到高高的石阶顶上有宦官高声大叫“入殿”,这才拾阶而上,自敞开的殿门进入太极殿。 依次站定,群臣左顾右盼,见到灯烛如昼、金砖湛然,忍不住心生唏嘘,自李二陛下东征、太子监国,便不曾与此地召开朝会,及至其后长孙无忌率领关陇门阀兵变,太极殿遭受重创,再到晋王反叛……倏忽之间,再踏足此间居然两年已过,不仅御座上的皇帝由李二陛下换了李承乾,殿上排序亦是迥然有异,颇有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之感。 似乎李承乾也感受到这种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的变化,毕竟是他作为皇帝第一次再太极殿召开朝会,所以一直板着一张脸,令人看不清喜怒,导致殿上的气氛颇有些沉重。 不过群臣大多新近进阶、新官上任,所以对于本职事务的处置很是热衷,也或许是给第一次在太极殿召开朝会的李承乾一个面子,不欲使其留下一个糟糕的印象,故而各项事务的进展很是顺利,并无推诿、刁难这等常见之事发生,朝会进程很快。 直至御史大夫刘祥道出列…… “启禀陛下,御史台弹劾越国公房俊玩忽职守、公器私用、迫害同僚之罪,按律,当革职停用、罚俸降爵,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殿上气氛陡然一变。 所有人目光都望向陛下右手边武将之列站在李勣之后位居次席的房俊脸上,其中不少人隐隐兴奋起来…… 昨日在潏水决堤之处发生之事,大家几乎都有所耳闻。 所谓“玩忽职守”、“公器私用”,看起来的确是大罪,但对于房俊这等勋贵来说,那又算个什么事儿?况且“玩忽职守”这种罪名看似严重,实则还是要区分等级,是否产生恶劣影响才是最重要的,身为工部尚书的确要对潏水决堤负责,但这毕竟是天灾,且没有造成恶劣后果,很难凭此撼动房俊。 “公器私用”更是瞎扯,只要李君羡只承认房俊是将裴翼移交过去,而不是听任房俊的命令缉拿、审讯裴翼,那就屁事没有……话说,李君羡就是被打死也不敢承认是听命于房俊啊! 身为“百骑司”大统领,陛下的心腹肱骨,居然听命于一个大臣……李君羡活腻歪了? 所以最重的罪名还是那个“迫害同僚”,无论如何,将自己的下属直接丢给“百骑司”,这种做法实在是令人心寒,若易地而处,谁摊上这样一个动辄要将你扒去官服、流放三千里的上官,谁受得了? 这是直接颠覆官场规则的做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洎看了御座之上的皇帝一眼,问刘祥道:“可有奏疏呈上?” “有。” 刘祥道将奏疏双手举起,自由殿上内侍迈着小碎步上前双手接过,而后恭恭敬敬的递交至御案之上。 李承乾面色淡然,不见喜怒,拿起奏疏一目十行的翻阅,而后一言不发放回御案,对一旁的内侍摆摆手,内侍赶紧上前,将奏疏双手递给李勣。 殿上一片静谧,鸦雀无声。 李勣展开奏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交还给内侍,内侍又将奏疏递给另外一侧的刘洎…… 奏疏在李勣、刘洎、李道宗、许敬宗、马周等官员手中传递一圈,最后回到当事人房俊手中。 房俊只展开略微扫了一眼,便将奏疏递给内侍,由其重新放归御案之上。 李承乾开口问道:“越国公,奏疏上所言之事是否为真,你可有解释?” 房俊摇摇头,道:“御史台风闻奏事,却全无证据,子虚乌有、胡言乱语,微臣无话可说。” 大臣们顿时惊了,连辩解都不辩解吗? 是辩无可辩,可是信心十足? 刘洎追问道:“越国公将裴翼当场拿下移交‘百骑司’,此事是否属实?” 房俊想了想,道:“应该是有这么回事儿。” 刘洎眼皮跳了一下,怒道:“汝身为尚书右仆射、帝国宰辅,焉能置国法于不顾,如此打压、迫害自己之同僚?简直丧心病狂!” 房俊眼观鼻、鼻观心,理也不理刘洎。 刘洎深吸一口气,他现在是中书令,帝国政治架构之中权力最大的文官,要自持身份,不能一味的死咬着房俊不放,否则有失身份。 不过他不开口,自然有人开口…… 监察御史李义府出列,喝问道:“敢问越国公,汝身为工部尚书,何以始终不曾前往工部履任,将工部事务置于不顾?玩忽职守之罪,汝可曾认下?” 房俊道:“潏水决堤之处,吾与马侍中一同指挥救险封堵决口,何来玩忽职守之说?” 李义府一脸正气:“越国公不过适逢其会罢了,决堤之事先,工部衙门紧急制订救险章程,然而您这位尚书却不见踪影,事后您恰巧行至潏水决堤之处,并不能掩饰您玩忽职守之罪责。” 房俊瞅了李义府一眼,不予理睬。 旁人望着李义府的眼神也颇多玩味,这人与房俊曾一度颇有渊源,能力也算是出色,本以为可以与裴行俭、薛仁贵等人一样受到房俊栽培提拔独当一面,孰料两人却暗生龌蹉、渐行渐远。 现在更是形同陌路、视如仇寇。 而今日李义府全然不顾往昔交情火力全开,看来是要踩着房俊成就他“诤臣”之名。事实上,固然如今关陇、山东、江南等门阀遭受重创,朝堂之上隶属于这些门阀的大臣纷纷凋零,但皇帝依旧远远达不到一手遮天、皇权无上之地步,将房俊弹劾下去虽然会惹得皇帝不满,但只要“诤臣”之名闯出去,便算是在这朝廷之上站稳脚跟。 果不其然,李义府今日火力奇猛,再接再砺,根本不予房俊喘息之机。 “新罗举国内附,其意义不仅在于新罗一地归于大唐版图之内,更给天下番邦蛮族做出示范,使其能够知晓内附之后不仅其地经由大唐统治愈发国富民安,其本人也受到大唐之尊重。然则越国公染指新罗善德女王,舆论纷纭世所共知,导致诸多有心内附之番邦心生顾忌,唯恐内附之后亦遭遇霸凌欺辱,诸多内附之协议纷纷取消,帝国不得不增派驻军,进而靡费粮秣、兵卒多有死伤……此项罪名,越国公认还是不认?” 大殿之上,一片哗然。 房俊与善德女王之间的风流韵事,在长安并不算是秘辛,之前大家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毕竟那可是一国之君,更美艳绝代、风华绝世,将其压服身下恣意鞭挞,那是男人何等之成就?但没人觉得这有什么负面影响。 然而此刻经由李义府这么一说,深思之下,果然影响恶劣,连一国之君都能够大唐的重臣恣意凌虐,那些番邦可汗万一担心内附之后自己的妻妾、女儿也遭遇同等待遇怎么办? 一下子便上升到国家影响…… 能够争取到代表御史台弹劾房俊的机会,李义府显然准备充分,打算就此一战成名、青云直上。 房俊摇摇头,淡然道:“是否凌虐、逼迫,你说了不算,谁说了也不算,不妨去问问善德女王。” 李义府锲而不舍:“汝在城南少陵原下房家湾兴建码头,拦河筑坝破坏水利,圈地自用掠夺民田,大量买入来自不明之人口充当劳工,为一己之私欲置帝国律法于不顾,越国公认不认?” 房家湾码头如今几乎成为长安附近最大的河运码头,来自河东、山东、江南等地的物资沿运河、黄河汇聚于长安,再由此地输送至关中各地,也将关中各地的物资集中于此,再分销天下,俨然整个关中的货物集散中心。 与此同时,所产生的利润自然极其巨大,不知多少人眼红心妒,现在听闻李义府将码头拿出来说事儿,纷纷打起精神。 而且御史台这回准备及其充分,一桩一桩罪状摆出来,是想要与房俊决一死战么? 但御史大夫刘祥道乃是陛下心腹,按道理不应该如此针对房俊,难不成是御史台已经脱离刘祥道的控制,被文官集团彻底掌控? 如果没有御史台坚定不移的站在陛下身边,那么即将开始的新政势必受到颇多挫折,当舆论不能操之于手,何谈大刀阔斧对天下利益进行彻彻底底的改革? 大臣们陡然发现,局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反戈一击 面对李义府咄咄紧逼,房俊依旧岿然不动、神情淡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房家湾码头每一寸土地皆乃由房家出资购买,文书、地契皆一式多份,分别由买卖双方及京兆府备案,谁有质疑,可随时查阅。” 他只解释了关键的地皮归属权问题,却没有提及李义府弹劾的“来历不明之人口”,这些年大唐南征北战,尤其是水师纵横大洋灭国无数,间接或直接控制的东洋、南洋番邦不计其数,人口贩卖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问题。 诸如突厥人、新罗婢、昆仑奴都是整个大唐都极受欢迎的“产品”,相比于被世家门阀以及整个帝国视为根本的大唐百姓,那些外洋贩卖而来的奴隶又勤快、又廉价,谁能不用呢? 这些奴隶是不可能逐一在官府衙门里备案的,往往备案一个,私底下却贩卖十个,只要有一个名目上的交税就足以,民不举、官不究,视作常态。 说到底,这些东西都是见不得光的,解释不清楚。 然而话说回来,这种事早已形成潜规则,纵然房俊有所触犯,也当不得大事,只要不曾私豢汉人奴隶,顶了天就是罚金抵罪。 但是很显然,正所谓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单一罪状或许不能扳倒房俊,但十件、二十件呢? 李义府申请有些亢奋,站在太极殿上,背对群臣、面对皇帝,慷慨激昂、指点江山,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成就,今日虽然只不过作为御史台推出的“一把刀”,却也让他体会到了站在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感受。 令人着迷…… 李义府昂首挺胸,言语铿锵:“此次封堵潏水决口,处置尚算及时,严格来说工部衙门无过有功,毕竟是天灾嘛,防不胜防……然则越国公在人口匮乏之时却悍然调动玄武门外驻军,未曾觐见请示陛下,也未曾经过军机处商议,更未有兵部公函下发……此举固然使得决口尽早封堵,却使得军国社稷处于危险之中,犯下的乃是夷灭三族之罪!陛下明鉴,微臣自然不认为越国公有谋逆之心,但这般私自调动军队若是不予以严惩,日后人人效仿之时,君王安危何在?社稷安危何在?还请陛下颁旨,诏令三法司审查此案,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殿内落针可闻,无论哪一方、哪一派,在李义府弹劾房俊“私自调动军队”这一项罪名之时,都紧紧闭上嘴巴。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李承乾觉得房俊有“功高盖主”之嫌,那么趁此机会打压房俊、收拢兵权正当其时,谁敢沾边谁就要被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的觉悟;反之,若陛下对房俊信任依旧,当真存着“朕与爱卿共富贵”的初衷,那么这就不算事儿。 毕竟房俊私自调兵乃是为了赈济灾情,不算公器私用…… 但是谁知道陛下心中怎么想?皇帝这个职业可以使得人心狭隘、猜忌日重,“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说而已,当年胸怀四海。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到了晚年之时,不也是喜怒无常? 李承乾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察觉到他此刻需要以如何回复李义府来表达自己对待房俊的态度,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淡然问道:“可还有没有?” 李义府:“……” 已经将最为重要的“私自调兵”放在最后作为压轴,这还不够? “陛下明鉴,上述之事已经由御史台仔细甄别、调查取证,俱属事实,置于其他一些罪状不过捕风捉影而已,暂时尚无实证,故而御史台暂且不予弹劾。” “嗯,越国公可有什么解释?” 诸位大臣的目光都看向房俊,却见到房俊并未开口,而是自怀中掏出一摞奏疏,目测有七八份之多…… 一部分大臣疑惑不解,这厮是早已针对自己被弹劾之罪状分别写好了辩解之词,亦或是请罪的奏折?总不能老老实实就认罪吧? 但有一些贞观朝的老人却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久违的记忆涌上心头,顿时面色大变,尤其是一些难言清白之人更是一个个瞪大眼睛,心脏不争气的飞快跳动,忐忑不安。 这棒槌又来这一招? 可求求你了,别扩大打击面啊…… 然而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只见房俊捧着一摞奏疏翻翻看看、挑挑拣拣,从中取出一份递给一侧的内侍,大声道:“陛下,微臣弹劾李义府忘恩负义、贪墨公帑、徇私枉法、栽赃构陷!此人当初参加科举考试,穷困潦倒、衣不遮体,微臣适逢监考,见其可怜遂以衣物相赠,无论如何都算是照拂之情,孰料此人之后非但不记得赠衣之情,反而对微臣恶语中伤,是为忘恩负义!担任万年县令其间,以各种瞒报、谎报、私吞、挪用等等手段共计贪墨公帑三万余贯,区区一介县令广置房产、生活豪奢、婢仆如云!更可恶者,包揽诉讼、制造冤案、收受贿赂、操纵国法成为其敛财、徇私之手段!对微臣恣意构陷、随意栽赃,看似微臣各项罪证确凿,实则捏造事实、捕风捉影,请陛下治其死罪!” 大殿之上群臣哗然,纷纷交头接耳,看着不知所措的李义府,议论纷纭。 分明是代表御史台站出来弹劾房俊,孰料被房俊反戈一击,反过来弹劾? 而房俊这一手当初也曾使过,不知多少文官试图将这个“佞臣”扳倒,结果反被房俊弹劾,最后房俊岿然不动、青云直上,那些弹劾他的官员却是要么降职外调、要么丢官罢职,甚至锒铛入狱、前程尽毁…… 李承乾接过内侍递来的奏疏看了看,便用力一丢,丢在李义府脚下,冷声道:“你有何话说?” 李义府有些懵,赶紧蹲下捡起奏疏,一目十行的看过,心底一股股寒气升腾而起,打了个冷颤,只觉得脑袋轰然作响,面色惨白。 奏疏之上,除去言及他忘恩负义、栽赃构陷之外,还有他担任县令之时一笔笔贪墨的钱粮数目、明细,虽然他自己也记不得如此清楚,但其中有几项却还是记得的,也印证了这份奏疏并非胡言乱语…… 可问题在于哪一个官员能真正做到清如水、明如镜,两袖清风、纤尘不染? 有一些东西的确是贪墨了的,但却是官场之上所默许的规则,几乎所有人都那么干,甚至就连房俊也未必就能一针一线没占过衙门的便宜…… 所谓徇私枉法更是夸大言辞,万年县令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县令,却掌管着半个长安城以及城外数以万计的土地、数以十万记的百姓,固然比不得当朝宰辅、封疆大吏,却也不折不扣算是一个权力极大的官员,等闲时候总有一些人情需要往来,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们一旦涉案,谁能保证全部公事公办? 你还混不混了? 有一些案情并不明朗或者证据并不充分的案件,权衡涉案双方之后区别对待是难以避免的,即便是当年铁骨铮铮的魏徵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可现在看着奏疏,那些事情具陈其上,让李义府心里一阵阵发凉,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明显是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难以逃脱那黑暗之中的眼睛…… 不需问,必然是房俊无疑。 李义府手里哆哆嗦嗦的捧着奏疏,抬头看向房俊,不可思议道:“越国公……何至于此?” 说他“忘恩负义”,他断然是不肯承认的,是他没有因为“赠衣之情”主动向房俊靠拢吗?是房俊不要他啊!但凡房俊有一丝一毫收留之意,他纵然是做一条狗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房俊却怕他这条狗会咬人,一脚踢开。 若非走通了刘洎的门路得以进入御史台担任一届监察御史,他此刻早已被贬斥至天涯海角烟瘴之地,与野人蛮胡为伍了…… 可他着实想不通,以房俊之权势、地位,为何这般欲置自己于死地? 瞧瞧房俊自踏入官场之后的对手,以前是权倾一时的长孙无忌,现在是文官之首的刘洎,自己不过一个监察御史,芝麻绿豆一样的官儿,没道理啊…… 房俊却看也不看他,低头在奏疏之中翻找的动作让不少人心惊胆颤,而后又抬起头,看着御史台那一帮人的方向,问了一句愈发令人心胆俱裂的话语:“刚才站出来弹劾我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御史台一群人除去刘祥道低眉垂眼一言不发,余者皆面色如纸、两股战战,闭着嘴巴不吭声。 这年头那又什么两袖清风?说到底都是世家子弟,出仕为官皆乃家族支持,为官之后自然要想法设法反哺家族,经手的权钱交易不知凡几,如何谈得上清廉如水? 而房俊显然有着无与伦比的消息渠道,能够轻易得知不少官员背后的秘辛,万一这厮捧着的奏疏之中便有自己一份,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到了这时,御史台诸人也隐隐明白过来,刘祥道之所以主张弹劾房俊,并非多么公正无私、维系纲纪,而是想要借由房俊之手,剪除御史台内的不同声音,没见到刘祥道自己以及他的心腹对于弹劾房俊具体之事一言不发、置身事外?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矢口否认 御史台诸人沉默不语、面色惊惶,谁也没想到房俊居然反戈一击,将矛头对准了御史台,眼看着他手里那一摞奏疏只拿出一份便几乎将李义府钉死,哪一个不是心惊胆颤? 说到底,这年头不讲究什么“两袖清风”,无论当初的李二陛下还是现在的李承乾,对待臣下都比较宽容,等闲小错并不会予以追究,也就养成了官场之上较为随意的风气,只要不是挪用赈灾款项那等伤天害理之事,一般都得过且过。 再者说来,官员们都是世家子弟出身,难免利用职权为家族牟利,大家彼此都是如此,谁能料到有一天会被人拿出来追究责任? 刘洎眼看局势不妙,赶紧站出来,驳斥道:“越国公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官场之上总有一些规矩是大家所默许的,若是上纲上线,怕是此刻殿上也剩不下几个人了,这些都是小事,与大节无亏,反倒是越国公私自调兵,作何解释?” 房俊一脸莫名其妙:“谁想弹劾我尽管去弹劾就是了,应该如何处置我都认下,但现在是我在弹劾别人,怎地只允许旁人弹劾我,不许我弹劾别人?” 而后不理刘洎,抬头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之前弹劾我的是哪个?刘乾祐?还是王纶?” 御史中丞刘乾祐目露惊惶、两股战战,侍御史王纶面色发白、心中惴惴,都将目光看向刘洎,希望刘洎能够挡住房俊,否则被这个棒槌咬住,不死也得脱层皮。 刘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无论如何处置,都要陛下乾纲独断,越国公稍安勿躁可好?” 这话出口,殿上大臣目光玩味,几乎等同于刘洎向房俊服软,这一场由御史台发起针对房俊的弹劾,最终却演变为房俊与刘洎的对垒,且刘洎明显处于下风。 然而刘洎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房俊将御史台狂风扫落叶一般横扫一遍? 他是从御史台起家的,御史台就是他的根基所在,虽然陛下任命刘祥道为御史大夫这一手很是高明,但他在御史台的势力并未完全清除,依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可等到房俊将御史台这些人都清除一遍,他在御史台的根基将彻底被掘断。 尤为重要的是,后果不仅仅是失去一个御史台,跟随你的人你却无力保护,这让其余归拢于旗下之人怎么看、怎么想? 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了…… 然而面对他释放出来的退步之意,房俊却视如不见:“稍安勿躁个甚?我又没躁!刘中书若觉得我所弹劾之事子虚乌有、证据不足,自然可以弹劾我诬告,否则请退往一旁。” 刘洎面皮火烫,心中怒气升腾,怒声道:“且不说你是否无中生有、恣意构陷,我只问你,你这些证据从何而来?” 一旁众人都知道事情闹大了,但没人出言阻止刘洎。 一位官员在其任上有什么不法事是很容易被外界得知的,但以李义府为例,如此详尽到每一笔贪墨、每一桩枉法都记载得清楚明白,数目、时间分毫不差,却绝非轻易办到,那需要长久的布局以及系统的信息收集。 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唯有“百骑司”。 众所周知,监察百官乃是御史台的职权,“百骑司”的职责是“稳固皇统”,或许暗地里亦行监视百官之事,但终究上不得台面,否则难免获得一个“刻薄君主”的骂名,作为皇帝对臣下毫无信任,又如何让臣下为君主尽忠? 而“百骑司”将监视之结果随意外泄,更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之事。 若是茶余饭后亦或酒醉之言都能传入陛下二中,谁受得了? 更遑论那些言语极有可能传得人尽皆知…… 房俊摇头道:“我自由渠道获知,与你何干?” 在所有人看来,这就是耍赖了。 刘洎也果断不与房俊纠缠,转向李承乾,一揖及地:“微臣怀疑房俊之证据来自于李君羡,这两人私交甚笃,未必没有公器私授的可能,请召李君羡上殿,予以询问。” 刑部尚书张亮出列赞同:“正该如此,朝廷法度自有规制,除去三法司之外,无人有权审查案件,更遑论调查官员。” 不少人纷纷附和。 李承乾看了房俊一眼,询问李勣:“英公以为应当如何?” 李勣沉声道:“微臣认为应当召李君羡上殿,对此事予以解释。” 原本“百骑司”这样一个存在就已经是大家头顶悬着的一柄利刃,只不过因为皇权难违所以大家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毕竟“百骑司”的职责乃是侦缉反叛、预防谋逆。 可若是“百骑司”也有了审讯官员、稽查案件的权力,那事情可就大发了,皇帝完全可以绕过三法司直接命令“百骑司”对某人、某案件直接审讯,导致皇命凌驾于律法之上,任何人的生死都全凭皇帝之心意,如何得了? 虽然现在“百骑司”还远远达不到那样的程度,但防微杜渐,不能大意,必须在露出苗头之时团结起来予以扼杀。 无关阵营,这是所有官员的意志,在这一刻,所有人似乎都站在房俊的对立面。 李承乾面色不变,开声道:“宣召李君羡觐见!” “喏!” 内侍大声应下,小跑至殿外,正要命人前去传达,便见到李君羡已经顶盔掼甲站在殿外一侧…… 李君羡的到传召,整理一下甲胄,迈步进入太极殿。 所有人都没料到李君羡来的这么快,见其大步入殿,行至御座之前单膝跪地:“末将奉召而来,觐见陛下!” 李承乾嗯了一声,也对李君羡来的这个快感到意外,看了一旁的房俊一眼,先将李君羡免礼平身,继而对刘洎等人摆摆手,道:“李将军已经前来,有什么话,你们尽管问吧。” “喏。” 刘洎看着李君羡问道:“请问李将军,越国公弹劾监察御史李义府之具体罪状、证据,是否出自你手?” 李君羡肃立殿上,微微侧身,闻言摇头:“不是。” 刘洎厉声道:“还敢狡辩?陛下面前,岂敢妄言?老老实实回答,若有半字诳语,当知欺君之罪,夷灭三族!” 李君羡站得稳稳当当、八风不动,回答干脆利落:“不是!” 刘洎:“……” 好在他本就不指望李君羡老老实实交待,转过身面向李承乾,施礼问道:“敢问陛下,‘百骑司’的职责之内是否包含检查百官?” 李承乾摇头:“自然没有。” 他虽然并无太多政治天赋,但什么事只能干不能说还是清楚的…… 李勣在一旁沉声道:“如此诘问陛下,是为失礼,刘中书当谨言慎行。” 刘洎忙鞠躬失礼:“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摆手,道:“无妨。不知刘中书还有什么要问?” 刘洎再度看向李君羡,问道:“裴翼现在是否‘百骑司’牢狱之中?是否对其用讯逼供?” 李君羡道:“‘百骑司’非是执法衙门,无权审讯案件、更无权羁押人犯,哪里有牢狱那等存在?” 他虽然是武将,却不是没脑子,一下子便看透刘洎话中的小陷阱,只要他下意识的承认裴翼在“百骑司”的牢狱,那么接下来必然是满朝文武对他的攻讦、弹劾,不将他掀落马下誓不罢休。 刘洎见李君羡不上当,继续问道:“那么裴翼何在?” 李君羡一脸茫然:“谁是裴翼?” 殿上诸臣一片哗然,都是人精,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刘洎更是心中一条,蹙眉道:“自然是工部官员,昨日潏水决堤之时前往现场救险,其后被越国公蛮横拿下交由‘百骑司’处置,你总不会连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吧?” 李君羡大摇其头:“末将不曾见过这个人,更没有人将谁交由‘百骑司’处置。刘中书,‘百骑司’只负责陛下安危、宿卫宫禁,侦缉叛逆、歼灭不臣,万万不许插手朝政,你这般说话,有污蔑‘百骑司’之嫌,最好是能够给末将一个交待,否则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刘洎有些懵,想要打压“百骑司”不成,居然被反咬一口? 他愕然看向刘祥道:“不是说裴翼被‘百骑司’羁押么?” 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房俊将裴翼押赴“百骑司”羁押、审讯、处置,故而才会掀起今日之弹劾风潮,目的自然也并非将房俊如何,而是彻底将“百骑司”的羽翼剪断,使其不能插手朝政。 也因此得到朝堂百官的支持。 可若是裴翼失踪,或者并未在“百骑司”,那就是一个大乌龙,“百骑司”要一个交待可以不理,但作为帝王的鹰犬爪牙,陛下若是要一个交待,该当如何应对? 刘洎只觉得自己骑虎难下,麻烦大了…… 刘祥道面无表情,拱手道:“只听闻越国公将裴翼拿下之后扬言交由‘百骑司’处置,但下官乃是御史大夫,无权进入‘百骑司’驻地查看。” 所有人都看向手足无措、面色苍白的李义府,都明白李义府这是被他的上官被卖了…… 当然,没人认为刘祥道做的有什么不对,身为御史大夫,自然要动用手段剪除御史台内的对立势力,怪只怪李义府立功心切,主动跳进这个深坑犹不自知。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一心为公 刘洎只觉得一口老血憋在胸口似欲喷出,使劲儿往下咽了一下,问道:“那裴翼现在何处?” 房俊一脸奇怪:“昨日裴翼在我面前阴阳怪气,被我派人拉走,不过此人毕竟是工部官员,难免颜面有损,我心中有愧,故而让人带他去平康坊寻一处酒楼饮宴以作赔罪……怎地到现在仍未回家?” 刘洎:“……” 悔之不已啊。 裴翼作为今日弹劾风潮的引子,结果到了这个时候却是去了平康坊喝花酒……简直讽刺。 这分明就是一场针对御史台的阴谋,无论李乾祐也好、王纶也罢,尤其是李义府,这回实在是太过大意了,居然直挺挺的跳进这个大坑。 现在李义府估计是保不住了,李乾祐、王纶等人想来也心生异志,他在御史台内残存的影响力几乎损失殆尽…… 诸位大臣也都面面相觑,看向刘祥道的眼神也都有些忌惮,本以为这是一个正直刚硬的诤臣,但现在看他亲手给一众御史台下属挖下的这个大坑,也不是易与之辈啊。 李承乾对李君羡道:“派人去平康坊瞧瞧,若裴翼果然在,便将其送返家中,也告知其家中诸人,往后行事严谨一些,莫要听风就是雨,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跑去御史台告状,岂有此理!” “喏!” 李君羡领命而去。 而后,李承乾道:“此事目前尚未厘清,不好枉做决断,容后处置吧。” 刘洎自是无话可说,虽然心中不忿如此之好的机会错过,但他知道若是继续揪着房俊不放,今日怕是不好收场,毕竟那棒槌手里可还捧着好几份奏疏呢,鬼知道又收拢了谁人的黑材料,一旦抖搂出来,定然又是一场风波。 他现在虽然晋位中书令,名义上的文官领袖,但毕竟根基未稳,真正的心腹就那么几个,万一被这棒槌再给敲掉两个,损失就太过严重了…… 旁人自然无可无不可。 倒是刘祥道出生道:“陛下明鉴,御史台纠察百官、整肃纲纪,首要便是立身要正,否则何以服众?越国公弹劾李义府之诸般罪状确凿无疑,李义府也伏首认罪,不知该当如何处置?” 李承乾想了想,道:“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并你这位御史大夫,就在这殿上商议吧,莫要再拖。” 诸臣无语,房俊就容后再说,李义府就当场处置,这双标…… 大理寺卿戴胄、刑部尚书张亮齐齐出列:“臣遵旨!” 遂与刘祥道站在一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刘洎在一旁插不上嘴,暗叹一声。 说到底李义府也不过区区一个监察御史,当初将其召入麾下也是想着此人与房俊恩怨纠葛,对景的时候定然能够出死力。现在既然被房俊反戈一击,也没有力挺的必要,得不偿失。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甚为得力的清流官员,有些惋惜…… 很快,对李义府的处置便商议决定。 刘祥道奏秉道:“启禀陛下,越国公弹劾李义府之各项罪名虽然证据确凿,但其中很大部分罪责轻微、且长久以来皆乃官场陋习,故而三法司研判,决定免去其监察御史之官职,贬斥出京,前往泉州长溪担任县丞,五年之内,不得担任京官。” 李义府面色灰白、如丧考妣,无话可说。 李承乾有些茫然:“长溪縣在何处?” 帝国版图太过广袤,他也只能记得一些比较繁华或者比较有名气的地方,不可能三百六十余州、将近一千六百余县全部记住…… 戴胄道:“长溪縣隶属于江南东道,泉州治下。” 一旁的房俊琢磨了一下,这地方大概在霞浦附近,后世那算是好地方,但直至解放之前的几千年里,都是穷山恶水的困苦之地,在那里担任官员,想做出成绩千难万难,对于北方人来说,严重水土不服稍一不留神就要感染恶疾,暴卒而终…… 李承乾颔首:“那就这么办吧。” 李义府总算没有君前失仪,一脸灰败的告罪、谢恩,而后在内侍押解之下退出太极殿。 监察御史不过正八品下,下县的县丞亦是正八品下,但两者可谓天壤之别,完全没有可比性,等同于一刀斩断了仕途生涯,此后余生,要么终老于闽南之地,要么致仕告老,归于田园,绝无再度入京为官之可能。 待到李义府被带下去之后,又商议了一桩政务,时间抵近晌午,便宣告退朝,但李勣、李孝恭、房俊、刘洎、马周等人则被留了下来,先在御膳房用了午膳,之后前往武德殿,皇帝还有要事相商。 皇帝回寝宫沐浴更衣,几位大臣三三两两跪坐在店内饮茶,李勣与房俊、李道宗坐在一处,颔首对前者低声道:“今日做得不错。” 他是少有能够看出房俊今日真正目的的几人之一,都以为这是房俊配合刘祥道清除御史台内部的其余势力、使其彻底掌控御史台,以便于能够更好为新政实施保驾护航,但李勣知道,房俊的真正意图在于“百骑司”。 作为维护皇权而存在的“百骑司”,最先是李二陛下抽调军中精锐用以宿卫宫禁,但毕竟实力强横、用起来太过顺手,难免成为皇帝的鹰犬爪牙,监视百官、刺探敌情、收拢情报、秘密审讯,无所不用其极。 这样一个势力庞大、忠心耿耿的机构,对于李承乾这样刚刚坐稳皇位的皇帝来说,必然倚重。 但是李承乾相比于太宗皇帝差得太多,未必能够约束自己、约束“百骑司”,一旦失控,所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单只是“监视百官、秘密审讯”这一样,便会导致皇权难以遏制,国法不复存在。 然而“百骑司”的存在的确是有好处的,难处在于如何控制,所以房俊今日借由御史台之事将“百骑司”推到前台,使之彻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产生抵制、引起警惕,使得“百骑司”再不能恣无忌惮的扩张。 身为皇帝最为宠信之人,得益于皇权之强盛,却还能回过头来意识到皇权至上的坏处从而予以遏制,可以说,房俊此举一心为公,值得称赞。 这是千古名臣的胸襟气度与眼界魄力,非常人所能及。 房俊笑了笑,以茶代酒,敬了李勣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旁边的李道宗却没有那么精深的政治修为,见两人眉来眼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奇道:“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李勣执壶给他斟茶,淡然道:“有些时候并非事事皆知才是好事,难得糊涂才是最高境界。” 时至今日,敢这么同李孝恭讲话的,朝野上下屈指可数。 李孝恭呷了口茶水,叹了口气,不无幽怨道:“时代变了啊,我现在对朝廷局势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很多事情根本弄不明白,自然不知如何去做,也只能尸位素餐窃据高位,等到哪一天陛下不用老夫站岗放哨了,便彻底退下去颐养天年咯。” 他对现在担任的吏部尚书没什么想法,只不过现在陛下需要他镇住宗室,才勉为其难而已,不然早就致仕告老优游山林了,上半辈子攒下偌大家业,如今与房俊合作的买卖更是日进斗金,那么多的钱不花出去岂不暴殄天物? 整日里醇酒佳人逍遥快活,还做个球的官…… 房俊小声道:“听闻郡王又纳了一房小妾,乃是龟兹美人儿,那叫一个身段婀娜、貌美如花?啧啧,您老可真是会享受啊,羡煞旁人。” 李孝恭干咳一声,捋着胡子,做威严状:“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若是到处传扬谣言坏本王清誉,本王必不与你干休!” 李勣放下茶杯,直接道:“郡王就说是不是吧!” 李孝恭一滞,继而嘿嘿一笑:“跟二郎自是说不着,瞧他整日装模作样的,毕竟差着一辈儿呢……不过既然懋功你问起来,本王只能说一句,人间尤物哇,嘿!” 李勣也笑起来:“有机会,也当寻一个放在府中,闲暇之时好生享受一番。” 房俊看着这两个当朝大佬、千古名臣在此龌蹉的言论龟兹美女何等异域风韵、肤白如雪,何等娇啼宛转、千娇百媚,顿时极度无语。 不过大唐风气素来开放,狎妓这种事也能堂而皇之在人前交流,更何况只是买几个异域歌姬放在房中狎玩? 只不过被两人排除在讨论之外,令房俊很是不忿:“二位也一大把年岁了,当爱惜己身才是,在下素问人体之各项机能其实都是有数的,譬如一辈子呼吸多少次,一辈子走多少步路,在譬如那种事能干多少回……咳咳,您二位悠着点,现在一时情急挥霍殆尽,将来怕是只能望之却步、有心无力呐。” 李孝恭顿时大怒,撵人道:“滚滚滚,既然嫌弃咱俩年老体衰,那就赶紧去别处,非得往咱们跟前凑什么!” 李勣冷笑觑之:“别看我年长你二十余岁,但神元精足,当真比较起来,你未必是对手。” 李孝恭抚掌大笑:“他这毛头小子懂个屁啊?怕不是每一回都猴儿也似急匆匆爬上去,打个哆嗦便索然无味了,哪里知晓细嚼慢咽浅尝辄止的精髓?休与他谈论这个,与对牛弹琴无异。” 其余大臣纷纷侧目看来,不知道这三位谈论何事这般兴致高昂。 房俊被李孝恭鄙视,大为不忿,正待好生理论一番,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入内:“陛下驾到!” 几位大臣赶紧纷纷起身,躬身肃立,恭迎陛下。 李承乾大步而入,穿着一身常服,坐在御案之后,面色凝重的将一份奏疏丢在案上:“刚刚从洛阳送来的急报,今年天气迥异,黄河结冰提前月余,导致漕运不畅,京中各项物资短缺,尤其是粮食缺口极大,诸位爱卿,论一论有何良策可以缓解粮荒吧。”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迁都之议 自南洋购买的稻米全部堆积于洛阳,因着黄河结冰、三峡天险寸步难行,故而无法运至关中,导致关中粮食匮乏,米价腾升,已经隐隐有粮荒之预兆。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国富民强、盛世已降的大唐正是威慑四海、横行八荒之时,作为京师的长安居然有可能闹粮荒……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甚至于,关中闹粮荒之事由来已久。 开皇十四年,隋文帝就曾因为关中缺粮不得不暂时前往洛阳,因而留下“逐粮天子”“就食洛阳”等等词汇,流传千古…… 李勣面色凝重,缓缓道:“关中乃天府之国,四处关隘封锁内外,只需风调雨顺便可自给自足,易守难攻,自古以来成就不知多少皇图霸业。然则一旦遭受天灾,粮食出产不足,那些平素拱卫关中的关隘却又成了阻挡粮食运入的天堑,固然有黄河贯穿东西,但三门峡又是神鬼难过、鸟雀难度,纵然能够解决燃眉之急,往后此等缺粮之情况也当时有发生,当商议一个完全之策,以解后顾之忧。” 关中固然是天府之国,但千百年来持续不断的开发,已经使得土地产出锐减,再加上自隋朝以来关中作为天下京畿、政治中心,人口暴增,粮食消耗愈发巨大。 此前太宗皇帝东征高句丽,几乎是倾举国之力,自关中运走的粮秣不计其数,使得关中粮食存量大减,再加上这两年雨水格外丰沛导致水患不断,粮食减产,此刻黄河骤然结冰断绝漕运,使得粮食危机猛然爆发。 实则大唐不是没有粮食,水师自南洋购买的稻米、江南山东等地的粮食经由水路运抵洛阳,将洛阳沿着黄河一线设置的多处官仓几乎装满,却很难运抵长安。 洛阳附近黄河河道冰封,三门峡天堑难渡,每日里只能很少量的粮食进入关中,远远跟不上庞大人口的消耗…… 李勣、李孝恭、刘洎、马周、许敬宗等人尽皆愁眉不展,束手无策,除非能够使得三门峡天堑变通途,否则这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刘洎道:“漕粮运输最大的阻碍便是道路不通畅,而这正是工部的职权范围,如今关中粮荒,工部当为陛下排忧解难。” 其余诸人无语,这个时候你还一味的搞斗争呢?不过也不能说刘洎不对,天下运输无论陆路、水路本就是工部之权责,现在粮食运不进来,工部难辞其咎。 李承乾也有些不满,但毕竟刘洎没错,便看向房俊,他这个皇帝不好出言偏帮。 房俊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放下茶杯,竖起两根手指:“关中粮荒,难免人心动荡、天下不靖,亟待解决,微臣有上下两策。” 许敬宗奇道:“关中漕运历史以来都是难解之题,不知多少名臣智者一筹莫展、束手无策,越国公居然有上下两策?还请快快道来,让吾等拨云见日、一解烦恼!” 众人无语,这位当初在书院到底被房俊压迫成何等模样,即便身为礼部尚书也要无耻溜舔? 李承乾也好奇:“爱卿说来看看。” 房俊颔首,道:“关中漕运最大的障碍,便是三门峡天堑,人鬼难渡、鱼鳖绝迹,河中三门隔绝上下,路上崤函屏蔽东西,乃关中虎踞一方、俯瞰天下之绝佳关隘,较之四关犹有过之。臣之下策,便是设置两支船队,一在三门峡之上,一在三门峡之下,粮食运抵三门峡,而后卸船走陆路绕过峡口,至上游处装载另外一支船队,过潼关、入渭水、直抵长安。” 李勣琢磨了一下,对王德道:“取三门峡舆图来。” “喏。” 王德不敢耽搁,赶紧应下,小跑去往偏殿,须臾,取了一份舆图来。舆图比例甚小,所以展开巨大,桌案摆放不下,李勣干脆离席将其展开放在殿中,自己跪伏其上,找到三门峡位置,仔细观看。 其余几人也都离席凑到一处,李承乾也干脆起身,凑上前去观看。 许敬宗赞道:“兵部这舆图绘制得好哇,看看这弯曲河道,看看则两岸山岭,简直纤毫毕现、毫无差错,一图在手,仿若俯瞰江山,厉害!” 诸人齐齐无语,你还没玩了是吧? 谁都知道大唐舆图绘制水平是在房俊主政兵部时期才获得突飞猛进,房俊为此甚至力排众议投入巨大,现在许敬宗夸赞舆图,分明就是提醒大家别忘了这是人家房俊的功劳。 这个马屁精…… 不过尚未等鄙视完许敬宗,便听得李勣说道:“二郎这个法子妙啊!看似多了一道程序浪费大量人力物力,但却尽可能的加快了粮食运往长安的速度,咱们现在缺的不是人力物力,正是运输粮食的速度和数量!” 这下顾不得鄙视许敬宗了,其余几人也都凑到舆图前仔细查看三门峡附近的地势、道路,心中详细计算之后,也都觉得房俊这个看似笨拙的法子的确管用。 事实就是现在大唐并不缺粮食,缺的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将更多粮食运抵长安,只要确保这一点,浪费再多的人力物力都值得。 刘洎蹙眉道:“短期之内看似能够解决关中粮食匮乏之危机,但却要耗费太多人力物力,不啻于饮鸩止渴,难以长久。” 许敬宗哼了一声,反驳道:“饮鸩止渴又如何?旁人既然解决了问题,就应当表示敬佩,而不是阴阳怪气吹毛求疵。官位越高,自当胸怀越广,隐私狭隘之辈骤登高位恐怕非是帝国之福。” 刘洎反唇相讥:“正因吾等身居高位,才应该实事求是,而不是解决一时之忧便得过且过,要居安思危,彻底解决问题。” 李承乾摆摆手,制止两人争吵,笑问房俊道:“爱卿刚才说有上下两策,既然下策已经可以短期内解决问题,不知上策又是如何高明?” 房俊道:“上策更简单,可直接解决关中物资匮乏的问题,但相对来说需要做的事情却很多,那就是——迁都。” 殿内陡然一静。 刘洎眼睛瞪圆,怒叱道:“放肆!高祖皇帝自晋阳起兵,攻伐长安威慑天下,此乃帝国之基石,无论晋阳龙兴之地,亦或长安煌煌帝都,皆在关中之内,若贸然迁都岂不等同放弃根基?此等祸国之言,该当死罪!” 房俊也恼了,瞪着刘洎道:“你若不服可以讲道理,动辄死罪活罪,你以为你是谁?往后同我说话最好规矩一些,如若继续这般暴躁,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暴躁!” 文武殊途,利益相悖,所以刘洎几次三番针对他,他却也没往心里去,说到底不过是朝堂争斗而已,顶多政见不合、立场不同,但并无私怨。 可这厮大抵是认为自己乃文官之首,飘得厉害,动辄喊打喊杀,惯得毛病!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马周问道:“如若迁都,迁往何处?” 房俊道:“自然是洛阳。” 众人颔首。 若是当真迁都,那么洛阳的确是最合适的地方。前隋也曾因为漕运不利而遭遇困境,故而隋文帝、隋炀帝两代帝王大力经略洛阳,使其成为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兼且水陆交通便利,又俯视平原、威慑山东,自古以来便是王朝定都之所在。 当然,前隋之时之所以经略洛阳,除去为关中分摊物资压力之外,也有被关陇门阀逼得喘不过气、加强对南方之威慑等各种原因…… 总而言之,当此之时,天下若是选择一个除去长安更适合作为国都的地方,必是洛阳无疑。 李孝恭摇头叹息:“洛阳的确很好,大运河联通南北,经由黄河勾连天下,完全可以承担帝国都城日甚一日的发展、扩张,然而想要迁都,牵涉实在是太多了。” 作为帝国都城,长安城乃天下之中、寸土寸金,无以计数的豪门巨室、达官显贵在长安置业,商贾更是在长安投入巨额财富,这是一个无法统计的天文数字。 一旦迁都,长安地价骤降、财富缩水,所有人都会强烈反对。 当年隋炀帝即位之初便立志迁都洛阳,在登基之后便营建东都,以其雄才伟略、刚愎霸道,最终致死亦未能完全迁都宏愿,可见阻力之巨大。 当然,隋炀帝之所以未能完成迁都,最大的掣肘乃是当时不可一世的关陇门阀,现如今关陇门阀几乎崩溃,余者不足一提,没有了这个最大的阻碍,如若李承乾铁了心迁都,也未必不能成功。 但如此以来,朝政必将掀起剧烈的波动,必然影响即将推行天下的各项新政…… 其余几人也都面色凝重,牵涉实在是太大。 房俊提议道:“贸然迁都自然影响甚大,现在一静不如一动,稳定最重要。不过为了长安长远发展计,营建洛阳乃万全之策,不如增加钱帛、抽调工匠或在将前隋遗留之宫殿予以修缮,或在原址之上重新建筑,等到冬日之时黄河彻底冰封,漕运愈发困难,陛下率领文武百官前往洛阳暂住,可大大减轻关中物资匮乏之状况。”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两京并举 李勣颔首表示认同:“营建洛阳以分摊长安之压力,确实有必要,现在帝国欣欣向荣,物资并不匮乏,只是很难运抵关中而已,长此以往,耗费在运输之中物资无以计数,太多国力白白消耗,当未雨绸缪。” 事实上,这已经不算是未雨绸缪了,而是迫在眉睫,因为粮荒已经发生,顽疾已经显现,若坐视不理,往后只能日甚一日直至沉疴难返。 迁都的压力的确很大,但营建洛阳分担长安的压力,却未必不能。 李孝恭道:“可惜了,当初太宗皇帝攻破洛阳之后拆除皇城端门、焚毁则天门、乾阳殿,破坏的宫阙殿宇不计其数,其后虽欲重修,却被谏臣所阻、不了了之,否则如今就轻省得多了。” 众人无言。 李勣更是摇头不语…… 当年洛阳大战,武略超群的太宗皇帝屡屡受制,心火旺盛,故而破城之后连下数令,不仅下令拆除洛阳宫的不少建筑,命屈突通焚毁数处正殿,更斩杀了差点俘获他的单雄信,即便李勣苦苦哀求亦无动于衷。 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巡幸洛阳,见到当初巍峨华美的宫阙破烂不堪,有些后悔当年冲动之下所颁布的命令,意欲将洛阳宫重新修缮,魏徵梗着脖子劝谏:“当时要耍小孩子气,事后才后悔,如今又要劳民伤财,与杨广又有什么差别?”只得作罢。 若非当年魏徵的劝谏,现在可不就省事儿了…… 马周提醒道:“陛下,营建东都之事即便落实,暂时也不宜泄露,否则不仅引发朝堂动荡,亦会使得洛阳地价飙升、物价升腾,于民不利。可选派一老成之人坐镇洛阳,一边召集工匠、准备物料,一边维系民生、防备有人炒卖地皮,一旦有人扰乱行市,严惩不贷。” 当年隋炀帝营建东都,迁全国商贾、富户数万家于洛阳,使其成为财富汇聚之地,为天下少有的繁华之都,较之长安亦是不遑多让。这已经使得洛阳的物价高于其余城市,如若此刻迁都洛阳的消息传出,必将有更多商贾、世家扑到洛阳,不仅地价被炒到天上去,各项物价也定然乘风而起。 如此,不仅使得朝廷营建洛阳的成本飙升,更会令洛阳百姓的生活陷入困苦窘迫之中,这就完全背离了迁都的初衷。 李承乾面色凝重,颔首道:“正是如此。” 他虽然没有太多执政经验,却也不是傻子,明白朝廷上下利益关联,只要有官员调动、物资调派,那么营建洛阳的消息必然外泄,想要隐瞒是肯定隐瞒不住的,唯一之计便是派遣一位强硬官员坐镇洛阳,以雷霆手段镇压各方,将那些试图通过炒卖、垄断等等方式攫取利益慑服。 哪只手伸出来,就斩断哪只手。 但这样一个人却不好选…… 刘洎捋着胡子,觉得迁都实乃正途,即便现在压下去,将来关中每一次遭遇粮荒、物资匮乏、漕运困难,迁都之事都会被提及,总有一日压不下、拦不住。 既然如此,不如掌握主动。 “马侍中所言有理,但这样的人可不好选,既需要一定的威望可以慑服屑小,又能够公正廉明、品德高尚,还得铁面无私、性格刚硬,如此才能担起大任。微臣遍数朝堂,或许唯有越国公可担重任……” 听着刘洎这话,其余几人几乎同时眼角跳了一下,虽然知道你俩斗得热火朝天,但如此这般明显想要将房俊调出长安,就不怕那棒槌放浑? 无需李承乾说话,李孝恭便否定了这个提议:“现在金吾卫正值组建关头,岂能让越国公离开?金吾卫作为以后宿卫长安的最重要武装力量,不容一丝一毫懈怠,既然越国公从开始便一手组建、事事在心,那就还是由他负责到底吧,如若中途换人,难免颇多波折,弊大于利。” 李承乾也道:“金吾卫组建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虽然晋王叛乱已经平定,但朝堂上下、军队内外与晋王勾连者尚在,若是没有房俊坐镇长安、宿卫宫禁,他这个皇帝连睡觉都不敢,如何能够放任房俊离去? 刘洎便说道:“若越国公不能去,这个人选可着实难选了,或者……御史大夫可以?” “刘祥道?”李勣微微一愣,蹙紧眉头。 马周问道:“刘祥道倒是铁面无私、清正廉明,能力也足够强,但一则威望不足,能否震慑洛阳存疑,再则若他前往洛阳,御史台谁来负责?” 刚刚朝堂之上那一幕,刘祥道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刘洎此前在御史台的班底不仅损失了一个李义府,就连李乾祐、王纶等人被死死压住,刘洎此刻提议刘祥道前往洛阳,未必不是想要搬掉这块大石头,让李乾祐等人上位。 孰料刘洎却道:“可以调任许尚书为御史大夫,许尚书资历足够、能力出众,礼部尚书是个清贵的官职,更是务虚,不能展现许尚书的能力,若让他担任御史大夫,定能整肃纲纪、慑服屑小,使得朝堂上下焕然一新。” 众人都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敬宗。 许敬宗忙道:“御史大夫掌纠绳内外百官奸匿,肃正朝廷纪纲,大事则廷辩,小事则纠弹,非心性刚正之辈不能胜任。微臣虽然薄有资历,然能力暂时不足,万万不敢当担此任。” 嘴里说着谦逊的话语,眼睛却不断瞟向房俊,希望房俊能够为他说话。 之前蹉跎多年只能在书院一隅之地挣扎求存,其后青云直上担任礼部尚书,令他觉得一朝得志、心愿得偿,很是志得意满。 然而人总是向前看的,现在一个御史大夫的官职摆在眼前,岂能不怦然心动? 礼部尚书虽然清贵,名义上乃是六部之首,然则平素更多是在务虚,品阶虽高,实权却并未有多少,岂能比得上“大司空”这样纠察百官的显赫之位? 他自然明白刘洎之所以举荐于他定然是想要重新掌控御史台,甚至还有其他图谋,可即便如此,也难以抵挡御史大夫这个官职的诱惑。 房俊自然收到了许敬宗的眼神示意,却并不理会。 对于许敬宗其人,他素来深怀忌惮,且极为鄙视其操守品德,但与李义府不同,后者根基全无人脉浅薄,随时随地都能被自己踩死,而许敬宗毕竟是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太宗皇帝的潜邸之臣,资历太深。 将其困囿于礼部尚书这样务虚的职位已是不易,岂能让他担任御史大夫肩负监察百官之权进而龙腾九霄、一飞冲天? 故而反驳道:“刘祥道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其担任御史大夫以来政绩斐然、有口皆碑,混乱朝政刚刚捋清,若贸然将其调动,岂非前功尽弃?还是另择他人吧。” 许敬宗默然无语,难掩失望,刘祥道走不了,他自然无法上位,绝好的机会白白错过…… 李勣摸不准房俊与许敬宗之间的关系,按说这两人曾在书院同为袍泽,又一起将褚遂良整治得欲仙欲死,关系应当极为亲密才对,但自从许敬宗升任礼部尚书,房俊却又处处提防、处处压制,难免许敬宗心生怨气。 他举荐道:“尚书左丞裴熙载如何?” 马周道:“可是其父为‘日下粲烂有裴汉’裴仲霄的那位?” 李勣颔首道:“正是,此人出身闻喜裴氏东眷房,祖父裴仲霄曾任后周仪同三司、晋州刺史,不过自隋以来家道不显。其人公正无私、秉性刚硬,若授其洛州都督,可以胜任。” 隋朝之时,两京并举,大兴城与洛阳在政治地位上一般无二,皇帝若在大兴城,则设置“洛阳留守”,反之,则设置“大兴留守”。不过现在虽然决定营建洛阳,但暂时不宜对外宣布,故而不能设置“洛阳留守”,否则任谁都知道朝廷的意图,封锁消息的初衷不攻自破。 李承乾对这个人有印象,事实上由于太宗皇帝曾经担任尚书令一职,所以贞观以来尚书令一直空缺,尚书省的最高长官便是尚书左仆射,而左右仆射之下,便是左右丞。 因皇帝亲掌尚书令,故而整个尚书省官员的地位实际上要拔高一等,尚书左仆射作为实际上的宰辅之首,尚书左丞便是尚书省的三把手,算得上位高权重。 这样的人出任洛州都督负责营建洛阳,很是合适。 “暂时先这样吧,眼看就要过年,朝中诸般事务繁杂,一时间也难以筹划营建洛阳之事,待到年后再行讨论。” 李承乾一锤定音,而后对李勣道:“关中粮匮,就要劳烦英公了,按照方才二郎所言之计策,两支船队在三门峡上下游倒腾一手,尽可能多多运输一些粮食入关,固然靡费人力物力,却也能解了燃眉之急。” 李勣领命:“陛下放心,微臣亲自操持此事,不敢因粮食匮乏引发关中恐慌。” 本以为这件事就是如此了,放在年后也不过是再确认一遍,房俊却忽然道:“微臣倒是想到一个更为合适之人……陛下以为,魏王殿下如何?”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示以仁厚 殿内一阵沉默,几个都目光诧异的看向房俊。 魏王前往洛阳? 你是嫌晋王叛乱不够,给魏王机会再来一次? 刘洎当即表示反对:“洛阳乃天下之中,自古便是帝王宫阙所在,不可不防。” 李勣也道:“有些弄险了。” 晋王在关中发动叛乱,无论最终谁胜谁负都会在长安登基为帝,大唐还是大唐、帝国还是一统天下,可如若魏王在洛阳发动叛乱,极有可能通过三门峡、潼关导致东西割据、相互对峙,形成帝国分裂。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房俊反问道:“且将其余诸事放在一旁,但就人选来说,魏王是否合适?” 众人不语。平心而论,魏王李泰算是太宗诸子当中能力最为出众的一个,仅仅吴王李恪可以与之相比,李承乾多有不如,余者更难以望其项背,否则当年分明储君册立的情况之下,太宗皇帝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易储。 雄才伟略如太宗皇帝,岂能不知易储之害处?然则依旧笃定心思,对诸般害处于不顾,正是因为魏王李泰能力太强,比李承乾更适合做好一个皇帝。 甚至晋王李治亦是不凡…… 除去能力,魏王李泰也不遑多让,太宗嫡次子的身份高贵无比,再加上这些年致力于帝国教育、营建无数乡学社学,声望极隆,自然可以震慑群伦。 房俊见无人反驳,遂转过头看向李承乾:“陛下是打算将一众亲王全部圈禁起来,终其一生不予安排任何官职事务?” 李承乾摇头道:“自然不能,都是朕的手足兄弟,焉能如此残酷?” 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将诸位亲王圈禁起来,甚至使其声色犬马纵情享乐都不行,那样会让世人认为皇帝疑心重、手段狠,连手足兄弟都不信任的皇帝,胸襟气魄如何可想而知。 自夏启而始,“家天下”便成为主流,一人为“王”,自然手足父子齐齐维护统治,一个连手足都不能“亲亲”的皇帝,岂能赢得天下人的拥戴? 以房俊对李承乾的了解,这位很难做得到心狠手辣将一众亲王彻底与朝政隔绝开来,既然希望得到普天之下对他“仁厚”“宽和”之认可,势必会对手足弟兄宽容相待。 既然一众亲王势必会回到朝政之中,那还不如趁着现在门阀势弱、群伦震慑之际将魏王推出去,让天下人看看,皇帝并不会因为晋王之叛乱便会其余兄弟斩尽杀绝。 李孝恭也明白过来,颔首道:“陛下宽宏仁和,天下之福也。” 魏王会叛乱么?人心隔肚皮,谁也说不好,万一鬼迷了心窍做出悖逆之事,也保不准。但现在河东、河南世家遭受重创,山东世家更是自顾不暇,即便魏王竖起反旗,也不会有多少人聚拢旗下。 想要平叛,不过是麻烦一些而已。 但如此一来,陛下堪称仁至义尽,皇室之内再无挑剔之声。 收益大过风险,可以为之。 毕竟因为当初太宗皇帝屡次欲易储,导致李承乾威望暴跌,着实难以服众…… 李承乾思忖片刻,颔首道:“暂且如此,待到年后再议,营建洛阳之事还望诸位爱卿封锁消息,以免节外生枝。” “喏。” 诸人应下,纷纷告退。 ***** “郎君何以推辞洛州刺史之职位呢?洛阳地处天下之中,与关中有天堑相隔,一旦任职,则可俯视半壁江山!” 回到府中,听闻房俊推辞洛州刺史职位,旁人倒也还好,唯独武媚娘目光灼灼,甚为惋惜。 洛阳之战略地位无需赘述,作为“两京并举”之一,无论任何人若是可以坐镇洛阳,并且负责营建宫室、修葺城池,政治地位自然无限拔高,假若房俊担任这个职务,其地位足以超越李勣、李孝恭等人,一跃而成为朝中第一。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房俊沐浴过后已经换了一套常服,舒服的坐在花厅之中与妻妾闲聊,喝着茶水,理会了武媚娘心中“恨其不争”的郁闷,笑道:“纵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又如何?终究也还是臣子,难不成就能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好处没多多少,反倒成为朝野上下的箭靶子,时刻提防各种明枪暗箭,烦不胜烦,智者所不为也。” 武媚娘抿了下嘴唇,承认郎君所言有理,但是却依旧难以释怀错过“朝中第一人”的遗憾。 在她看来,自家郎君什么都好,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唯独在政治上没有太多野心,得过且过,注定要影响其最终的成就。 当然,她也明白郎君的顾虑,“朝中第一人”固然充满成就感,但距离“天下第一人”也仅剩下一步之遥,到那时君臣之间的所有默契、情分怕是都将在一次次直接碰撞之中消失殆尽。 可那又如何?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谓的“天子”不过自欺欺人的愚民之言,有谁当真是上天之子呢? 果然有那样的机会,也万万不能错过。 九五至尊,没什么天命所归,不过能者居之罢了…… 高阳公主不耐烦朝堂之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那些个事儿,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房俊:“父亲派人送来书信,说是近日就将自花厅镇启程,趁着黄河尚未全线冰封之前返回长安。” 待到房俊接过书信,她眼眸之中已经满是憧憬,柔声道:“这一下便是大半年的时间,也不知两个孩子长高了没有,重了多少,走的时候还口齿不清呢,想必这会儿已经吐字清晰……” 想起自己的孩子远离身边这么长时间,心中思念之情已经泛滥,颇有些急不可耐,恨不能明日便见到孩子。 武媚娘俏脸之上也泛起温柔之色,轻声笑着道:“谁说不是呢?真的想快点见到孩子们……” 房俊瞥了武媚娘一眼,将目光放在书信上。 这娘们可不是啥好人,心肠硬得很,历史上是能够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牺牲一切的狠人…… 不过人是社会性动物,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会受到周围环境极大影响,在一个特定环境之内所做出的事情,换了一个环境,则未必还能做得出来。 现在没有凶险的生存环境、没有迫切的政治需求,大概率做不出那么多狠心的事情…… 房玄龄在书信之上寥寥数言,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谈及要在今日返回长安,以便过年之时祭祖,顺带着提了几句孩子们一切都好,且并言及房遗直也自倭国返回,将会一同返家,全程未曾涉及朝政之事。 房俊将书信收好放在一旁,喝了一口茶水。 晋王叛乱之前因、过程、后果,他都已经在送往江南的书信之中详细告知,自己的抉择、处置也事无巨细一一具陈其上,收到房玄龄几封回信,信上也只是让他沉稳处事、切忌贪功冒进,其余便无更多。 由此可见,房玄龄对他在晋王叛乱过程中所做出的取舍、决断都甚为满意,认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面对凶险的局面…… 这让房俊很是有几分骄傲,毕竟能够得到房玄龄的认可,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 武媚娘思念孩子的心绪转瞬即逝,侧过身子看着房俊的脸庞,问道:“推辞洛阳刺史职位也就罢了,既然朝廷打算营建洛阳作为东都,洛阳的地价必然飞涨,咱家是否要尽早布局,多买一些房舍、圈一些地皮坐等升值?” 一旦“两京并举”的消息传出,洛阳必然被天下富贾所盯上,届时就算是一块土坷垃斗得身价百倍。自家既然已经知晓这个消息,正该早早前去经营,收益必然极大。 房俊啧啧嘴,有些无奈:“咱家现在已经算是富可敌国了,库房里的铜钱堆积如山都不知怎么花,为何还要去追逐暴利呢?你这人呐,哪哪儿都好,就是有些永不知足。钱帛之物自然不能短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嘛,可只要够用也就可以了,难不成全天底下的钱帛都得搬到咱家库房里?” 武媚娘哼了一声,有些不满:“妾身何时在乎钱帛了?只不过若能先一步进驻洛阳,可在更多地方占据先机,所能获取的可不仅仅是钱帛。” 先机就意味着资源,可以自用,也可以做人情,而“威望”这个词除去自身所掌控的权力之外,人脉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越是到了某一个高级的层次,人脉关系就越是重要,毕竟当利益相等的情况之下,别人会不会跟你亦步亦趋,很大程度取决于双方的关系是否亲近,是否拖欠了对方的人情。 房俊也只是说两句罢了,对于钱帛也好人情也罢并不怎么在乎:“你该不会是想亲自前去洛阳吧?” 武媚娘笑道:“妾身岂会亲自插手这些事?不过郎君莫要忘了‘东大唐商号’才好,王玄策现在做得很不错,使得商号的营销渠道遍及海外,但同时也不能忽视大唐内部的根基,这一次营建洛阳,正该让王玄策回来负责商号在洛阳夯实基础,内外呼应,才能长长久久。否则岂不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稍有波折,怕是就要伤及自身。”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顺娘登门 随着大唐皇家水师在东洋、南洋横行万里、未尝一败,不知多少番邦蛮夷慑服于大唐兵威之下,或租借港口、或割让土地、或开通商贸,与大唐在军事、经济上的交流愈发扩大,无以计数的利益流入大唐,不仅充实着国库,也使得民间财富进一步囤积。 而这其中,最大头的利益尽被“东大唐商号”所吞噬,一条条航线就好似血管一般,源源不断的将海外的财富汇聚于大唐。 尽管房俊曾经见识过人世间最为悲惨、暴虐的黑奴交易,也曾不止一次的严禁“东大唐商号”去赚取染血的钱财,王玄策也对麾下船队三令五申,但时至今日,“东大唐商号”最大宗的交易却依旧是人口买卖。 乖巧勤劳的新罗婢、鬈发矮状的昆仑奴、甚至肮脏懒散的天竺人,通过海陆源源不断的涌入大唐国内,沦为贵族、官员、富商的奴隶,所涉及的交易金额乃是天文数字。 除此之外,木料也成为重要的交易项目。 大唐固然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但毕竟自秦汉以来已经开发将近千年,一代代雄才伟略的帝王、富庶奢靡的贵族极尽享乐之能事,不知多少宫阙殿宇、重露飞阁在华夏大地上拔地而起,而后又湮灭于战火、天灾,导致上古生长的巨木急剧消耗。 以关中举例,时至当下,龙首原上的大明宫之所以修建迟缓,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营建殿宇所需的巨木供应不足,骊山、陇山、终南山……这些巍峨雄壮的山脉之中森林密布,然而足够年份、尺寸的巨木已经砍伐殆尽。 譬如建造大殿所需的金丝楠木,居然只能自蜀中的深山之中砍伐,而后顺水路放排至下游,再自陆路运输至长安,要征发民夫、组织漕运、沿途官府予以配合……所耗费之人力、武力、财力不计其数,官府负担极重、百姓苦不堪言,导致每一根巨木的价值都贵比黄金。 而在高句丽、倭国、安南、柔佛、三佛齐、等国的森林之中,高耸参天的巨木比比皆是,“东大唐商号”只需付出极少的代价,便可以组织当地土著进山砍伐而后运输至港口,装船之后运回大唐,顺着水路、运河抵达任何一处大城,价值惊人。 而营建洛阳,所需最多便是石料、巨木…… …… 房俊想了想,颔首道:“此事你自去知会王玄策便是,不过还是不要以利益为重,适可而止。” 他可太知道自家这位小妾心底藏着怎样的手段与野心,若是不提醒、警告一下,说不定将来营建洛阳完毕,大半个洛阳城都得是房家的产业…… 武媚娘美眸闪亮、灼灼生辉,笑眯眯道:“妾身省得,郎君放心便是。” 虽然并不会存有什么谋朝篡位的想法,但她是闲不下来的,总要为自家郎君绸缪一个坚不可摧的根基,这方面最为重要的自然便是在政治上的各方面盟友,而营建洛阳显然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她深知自家郎君有着何等样伟大的抱负,不在乎功成名就、不在乎誉满天下,在乎的是如何延续帝国传承,在乎的是如何为那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穷苦百姓能够更好的生活。 做自己想做的事,单单只有权力是不行的,还得将更多的人拉拢到相同利益的战线之上,一起精诚团结,一起共谋发展。 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未几,便见到武顺娘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武媚娘赶紧起身,笑吟吟问道:“姐姐今日怎地得闲了?” 高阳公主安坐不动,却也笑着道:“姐姐快请入座。” 武顺娘忙道:“如何担得起殿下这声‘姐姐’?不敢僭越。” 目光自房俊脸上掠过,心中微微一热。 然后拉过身后两个孩童,低声道:“快叫人。” “敏儿见过殿下,见过姨父,见过姨母。” “烟儿见过殿下,姨父,呃……” 已经七八岁的贺兰敏之瘦削高挑、面如冠玉,小小年级便可见玉树临风之资质,且眼神灵动、口齿清晰,被武媚娘一把搂在怀里,喜爱不已。 贺兰烟还是一个三四岁的小萝莉,粉雕玉琢秀美天成,但口齿没有兄长那么伶俐,也有些怕生,整个人懵懵的,极为可爱。 招呼着武顺娘母子入座,高阳公主将贺兰烟揽在怀里,上上下下打量着小萝莉的眉眼,惊喜道:“这女娃五官秀美毫无一丝瑕疵,将来长大,必然是丽质天成的美人儿。” 房俊笑呵呵看着,并未多话。 武媚娘搂着贺兰敏之稀罕了一会儿,看向姐姐,问道:“姐姐可是有事?” 对于自家姐姐与房俊之间那么点暧昧,她是心知肚明的,武顺娘似乎也察觉到她有所感知,或是羞愧或是躲避,总之等闲不会轻易登门,今日明知高阳公主也在却也前来,可见必是有事的。 武顺娘秀美的面容有些羞涩尴尬,似乎难以启齿,不过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温润的目光看向房俊,轻声道:“非是不知进退,实在是家中相逼太甚,不得不前来恳求二郎。” 房俊眉毛一挑,沉声道:“可是贺兰家那几个混账又起了什么幺蛾子?” 武顺年垂下眼帘,叹息一声,幽幽道:“虽然已经搬出贺兰家,但敏之毕竟是贺兰家的血脉,又怎能一刀两断呢?那些人听闻二郎主持金吾卫之组建、整编,故而想要谋求一个职位,整日里去往我们母子住处纠缠,我也实在没法。” 自三皇五帝而始,华夏便是一个宗族社会,个人聚而为宗族,宗族合而为国家。即便贺兰敏之的父亲已死,但贺兰家的血脉却不能斩断,而身为贺兰家的子弟,自然要受到宗族的辖制。 若是贺兰敏之不容于宗族,必然名誉尽毁,将来前程一片黯淡,故而不得不前来为贺兰家求一番房俊。 只不过她与房俊虽然关系亲密,但毕竟不能见人,所以并未私底下相求房俊,以免落人口实,反而登门相求,示于人前,无论房俊是否答允,都不会对房俊的名誉造成影响。 武媚娘既然知晓自家姐姐与房俊之暧昧,这时候自然不会偏帮着姐姐说话,只看着房俊,随便房俊如何处理。 高阳公主不知两人私情,遂轻声道:“都是自家亲戚,若不影响大局,当网开一面才好。”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道:“是哪个如此知上进?” 武顺娘道:“是敏之的二叔。” 房俊颔首,略作沉吟。 贺兰的先祖乃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的舅家,为贺兰部落的酋长,彼时势力最盛。其后便是曾担任隋朝吏部尚书、开府仪同三司的贺兰蕃。贺兰蕃有两子,长子贺兰师仁,次子贺兰淹。 贺兰师仁生子贺兰越石、贺兰楚石,贺兰越石便是武顺娘的郎君,而贺兰楚石则是侯君集的女婿。 贺兰楚石曾担任东宫千牛卫,在侯君集谋反之时遭受牵连,丢了官职。之后贺兰家的家主贺兰淹起兵响应长孙无忌发动的关陇兵变,兵败被俘,惊惧而终。 至此,曾经显赫一时的贺兰家已经彻底倾颓,距离丢落尘埃、泯然众人也不过一步之遥。 有人想要谋求职位、复起家业,倒也算是正常,但如此逼迫孤儿寡妇,却让房俊深为不齿,怒火中烧。 “那就让贺兰越石这几日前往玄武门,我举荐他担任一个副将,不过你也要告知他,金吾卫成军之后军纪严明,任谁敢触犯军纪皆严惩不贷!” 房俊必然要给武顺娘一个人情,也顺便将贺兰楚石弄到身边,方便自己将来将其搞掉,这种毫无底线廉耻之人,留着迟早还会继续迫害武顺娘母子。 而后对武媚娘怀中的贺兰敏之道:“敏之要好生上进,学文习武成栋梁之才,长大之后才能保护母亲妹妹不会受人凌虐,你可能做到?” 贺兰敏之小脸上满是坚毅之色,大声道:“姨父放心,母亲时常教导敏之要成为姨父这样的大英雄,定能知道长进,将来谁敢欺辱母亲妹妹,砸烂他的狗头!” 武顺娘面红耳赤,叱道:“小孩子口无遮拦,胡说什么!” 什么叫“时常教导要成为姨父那样的大英雄”?岂不是说自己在家时常提及房俊?当着人家正妻、妾侍面前,武顺娘羞臊不堪,恨不能将自家儿子的嘴给缝上。 高阳公主美眸瞥向房俊,唇角微微翘起:“是呀,如此允文允武、功勋赫赫的盖世英雄,不仅孩童少年要以之为榜样,更不知多少闺阁少女心生爱慕、魂牵梦萦,敏之你要多学着点才行。” 贺兰敏之双眼一亮,满是崇拜的看向房俊,大声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房俊:“……” “噗呲!” 武媚娘娇笑出生,伸出纤手在贺兰敏之头顶拍了一下,嗔道:“小小年纪,整日里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姨父的确是大英雄,但人非圣贤,自然有好有坏,你要学你姨父好的地方,坏的却万万不能学。” 抬头,嘴角含笑,颇有深意的瞥了自家郎君一眼。 房俊瞪着一脸茫然的贺兰敏之,语气不善:“你小子故意的是吧?行嘞,这几年好生读书习武,待过几年就来书院,姨父好生教育你!” 贺兰敏之打了个哆嗦,赶紧反身依偎在武媚娘怀中,不敢抬头。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军机人选 贺兰烟不知大家在说什么,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扬起小脸儿奶声奶气的询问高阳公主:“菽儿和祐儿几时回来呀?好久不见他们了。” 许是家中并无女孩子的缘故,高阳公主很是喜欢秀美聪慧的贺兰烟,抚了抚小姑娘的鬓角,柔声道:“待到下雪的时候,两个弟弟就会回来了,到时候烟儿要陪着他们一同玩耍吗?” 贺兰烟连连点头:“要的要的,我还准备了礼物给他们呢。” “呦,果然还是姐姐好呀,居然还想着给弟弟们礼物呢,烟儿真乖。” 高阳公主颇有些意外,轻声笑着说道。 贺兰烟有些羞赧,垂着头,红着脸儿,小声道:“是两匹小马驹呢,一匹雪白雪白的,一匹乌黑乌黑的,很好看,就怕弟弟们不喜欢。” 贺兰家虽然也算是关陇大阀,但近些年日落西山荣耀不在,甚至族中生活都逐渐困顿,而贺兰越石病逝之后,武顺娘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幼子饱受族亲虐待,使得小丫头幼小的心灵充满自卑,唯恐自己的礼物会不被人所喜。 武顺娘解释道:“当年他们父亲留下两匹匹战马,一黑一白,很是神骏,今年刚巧各自产下一匹小马驹,烟儿便嚷嚷着要送给菽儿和祐儿,便是她兄长想要都不行。” 高阳公主爱怜的抚摸贺兰烟的头发,赞道:“真是个好姐姐。” 贺兰烟愈发娇羞。 武媚娘看看天色,道:“姐姐便留在府上用饭吧,待晚饭之后,再派车送你们回去。” 武顺娘忙道:“不用不用,这几日母亲被我接去家中,晚饭定要回去与母亲一起用的。” 用膳之时要面对房俊以及其所有妻妾,自己这个“外人”得是多尴尬?万万不能留下。 武媚娘似乎也知道自家姐姐的不自在,不着痕迹的瞪了一眼某人,便带着武顺娘母子三个告退,回去自己住处说话,临行之时也免不了要准备一些礼物带回去送给母亲。 武家姊妹联袂离去,高阳公主的眼神便落在房俊脸上,略有疑惑:“怎地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房俊一脸莫名其妙:“殿下该不会是这两日来喜了吧?过于敏感了。” “呵。” 高阳公主冷笑一声,俏脸微红,盖因现在这厮每一次喊她“殿下”,基本都是在床帷之间,这种恶趣味令她又是羞恼又是刺激。 也不知与长乐在一起之时,这厮是否也是如此称呼…… ***** 太极宫,军机处。 寒风在窗外肆虐,掠过屋前干枯的树木枝桠发出呼啸,阴沉沉的天色让人倍感压抑。 不同于夏日里雨水横溢,自入冬以来却未曾下过一场雪,干冷的天气冻住了关中所有河道。 屋内燃着地龙,墙角兽型铜炉内檀香袅袅,温暖如春。 李勣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喝了口茶将茶杯放下,叹息一声,道:“卫公恳请致仕的奏疏已经呈递给陛下,陛下数次挽留也难以挽回卫公的心意,此事怕是已成定局。” 言语神情之间,不尽唏嘘。 作为一个时代最为优秀的统帅,有着“军神”之称的李靖几乎可以算作军人的标杆,无论功绩、战力、军策皆乃天下第一等,尤其是其潜心编撰的兵书更有可能流芳千古,时至今日却要致仕告老、正式告别其军人生涯,也就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时代浪潮汹涌澎湃,处于其间或许随波逐流并无太多明悟,然则某一刻思想波动之下将自己抽身而出,俯瞰这条波澜壮阔的河流,却总能感受到一种超然物外、却又力不从心的感慨。 时代浩浩荡荡向前奔流,非人力无可阻挡。 一旁,李孝恭放下手中一份战报,执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笑着道:“黄河水浪打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今日卫公致仕,明日或许便是我了,时代是属于你们的。但是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们也将逐渐退下来,又有新人上位。帝国昌盛绵延,时代奔波浩荡,一代又一代人传承不绝,懋功你又何须介怀?” 作为横压一个时代的“军神”,李靖的功勋无可指摘,唯有贞观初年那一段时间投闲置散使其未能参与诸多立国之战而略有遗憾,但是新皇登基之后却对其倍加信任,关陇兵变、晋王叛乱之中,李靖执掌大军、砥柱中流,再一次证明了其自身之价值。 这个时候退下去,完全可以说是功成名就、急流勇退,再无一分一毫之遗憾。 老年之时优游林泉、颐养天年,不知是多少军人永远也无法达成的终极理想…… 另一侧,与房俊对坐的薛万彻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道:“与其感慨卫公之进退得失,还不如想想由谁来替代卫公进入这军机处,总不能只剩下四人吧?遇到难以委决、意见不一之时需投票表决,再弄出一个二比二来,那可就闹了笑话了。” 连续两次兵变,皇权岌岌可危,薛万彻皆是叛乱一方极力拉拢之对象,许以厚利,却始终不为所动,坚定不移的站在李承乾一边,这不仅得到李承乾的绝对信任,也使得他自己威望大增,在诸多贞观勋贵纷纷落马的情况下,当仁不让成为军机处的诸位大臣之一。 不过他自己知自家事,带兵打仗还有那么几分能耐,坐在后方运筹帷幄却是万万不会,故而虽然进入军机处成为军方的实权大佬,却始终不掺和军务。 你们商量好了,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出力,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打盹睡觉…… 其余几人见到这夯货终于肯掺和事务,且一开口便提了一条“建设性”的意见,都大感意外。 房俊笑问道:“怎么,郡王有想要举荐的人选?” 薛万彻大摇其头:“谁愿意掺和这破事儿?只不过若是程咬金那厮没有前往凉州或许是个合适的,但现在想要再找一个,我是没甚头绪。” 李勣蹙眉,暗自叹息一声。 正如薛万彻所言,程咬金是最适合进入军机处的人选,功勋足、资历老,且与自己关系极佳。他并非想要垄断军机处成为自己的一言堂,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想要掌控军队,否则也不会在宰辅之首的位置上得过且多、尸位素餐。 但既然坐在这个位置,又有谁愿意被旁人所左右呢? “不想”和“不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李靖的致仕,打破了军方的平衡。正如前些时日李靖在一次酒宴之上所言那般,古往今来,能够“封狼居胥”者不过区区四人而已,霍去病、窦宪、李靖以及房俊,李靖致仕,退出军队,今日军队之中唯一有此功绩者,仅剩下房俊。 由古至今,华夏神州皆被群胡环伺,即便秦汉之时国力鼎盛,也要遭受胡族蛮夷之袭扰、侵杀,而中原王朝碍于骑兵部队的薄弱,只能任凭胡人铁骑来去如风,能守得住城池已是万幸,想要野战击溃胡人根本不敢想。 正是霍去病纵横漠北、封狼居胥,打得突厥大肆溃逃,“漠南无王庭”,使得汉家兵锋无可比拟,从而使得“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成为武将们所信奉的至高无上的荣誉。 获此殊荣者,哪一个不是光耀千古之绝世名将? 尽管今日之房俊在功勋方面尚不能与前几位相提并论,但只要这一项功绩在,便是妥妥的大唐军方第一人。 任他李勣再是自负,也要稍逊一筹。 可以说,今时今日的房俊,就是大唐军方毫无争议的一杆大旗,直接动摇到李勣的地位。 若有程咬金在军机处作为奥援,李勣或可保持自己“第一人”的地位,现在程咬金赶赴凉州驻扎,不可能进入军机处,如若新增之人亲近房俊,那李勣这个“第一人”就将成为摆设。 纵然李勣再是淡薄权势,也不能接受被一个小辈骑在头上…… “陛下驾到!” 黄门侍郎李安期自门外走入,声音略高的喊了一声,而后躬身站在门侧。 “参见陛下!” 李承乾自屋外走进来,几人赶紧起身见礼。 李承乾微笑颔首:“诸位爱卿不必多礼,入座吧。” 当先在主位坐了,待到几位大臣也纷纷入座,李安期也亦步亦趋在他侧后方坐下,铺开纸笔等待记录,这才说道:“卫公致仕,朕诸般挽留而不得,只能放归,所以今日之议,应当遴选一位军机处大臣,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合适人选?不妨都说一说,集思广益。” 李孝恭看了李勣一眼,而后开口道:“时至今日,大唐军队不仅仅是步卒、骑兵,更有水师纵横七海负担着极为重要的海上航线,以及控制江南水道的水师,可谓海陆并举、并驾齐驱。而且随着国策的调整,以及周边蛮夷、胡族或是偃旗息鼓或是远遁千里,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有大规模的陆战发生。故而以臣之见,或可自水师之中新增一人进入军机处,可使得中枢对水师之动向、战略了如指掌。” 李勣面色微沉。 若自水师之中新增一位军机处大臣,还有谁能越过苏定方? 而苏定方却是房俊的昔日麾下,对其言听计从,这军机处怕是要成为房俊的一言堂,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大权在握 李孝恭当然知道一旦苏定方成为军机大臣意味着什么,但他却不得不如此为之。等到他退下去,无论是蒲州司马的长子,还是千牛备身的次子,亦或是身在“百骑司”的三子,想要成长至足以庇护庞大家业都需要太长时间。 在这期间,一旦有人想要谋求他的家业,子孙是很难抵挡的。 作为合作伙伴的房俊会否庇护河间郡王府?或许会,或许不会,毕竟两人仅只是合作关系,趋利则合、利尽则分,房俊没有义务那么去做。 既然如此,那就在自己退下去之前,留给房俊一个足够让他在自己死后庇佑河间郡王府的人情。 况且如今河间郡王府的主要利益尽在长江一线,尤其是位于华亭镇的江南船厂,有苏定方主持水师,只需十年时间,便足以保证自己的几个儿子成长至有足够的能力保住家业。 当然,如此做法,也的确使得李勣在军机处的处境极为艰难…… 李承乾看向房俊,问道:“二郎认为是否可行?” 房俊手里婆娑着茶杯,没有理会大家的目光都投注在自己身上,缓缓道:“微臣认为可行。时至今日,丝路在经济方面的重要性已经远远不及海上航路,剩下的唯有战略地位,而此次关中粮荒又意味着关中物资难以供养庞大的人口,连长安都能缺粮,更遑论遥远的西域?即便军队效仿两汉之时大规模屯田,怕是也难以供给驻扎西域的大军所需,亟需外部输送已然刻不容缓。” 简单解释了以后西域驻军所要面临的困难,顿了一顿,续道:“……而不可否认,现在江南的财赋、粮食已经逐渐超越关中,成为帝国经济重地势不可免,也唯有将江南的钱粮物资调拨至关中,再由关中输送至西域,才能确保安西军的物资供给。但是,江南之地河网纵横,却缺少天堑,一旦有外地入侵很难抵挡,即便最终驱逐外侮,也难免江南之地遭受重创,所以水师的重要性将会极大提升,甚至是此后将成为帝国大力投入的军种,使之能够保持对海外番邦的威慑,以及确保海上航线的安全。综上,水师都督进入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是极有必要的。” 江南的气候与自然环境实在是太好了,田地灌溉充沛,粮食产量节节升高,水网纵横交通便利,水运一经发展,其便利性便足以超越关中,成为帝国赋税重地指日可待。 而且由于当年衣冠南渡,使得世家门阀在江南之地开垦耕耘种下了文华种子,成为与山东并立的开化之地。 任何一个条件,都足以使之成为帝国的中心。 只要能够始终确保水师的强大,即便北方依旧如安史之乱那般一片糜烂,帝国依旧可以有一个稳定的钱粮赋税之地,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而不至于使得京师沦陷、帝王出逃,神州破碎、山河飘摇。 历史上整个江南之地尽在江南士族把持之下,甚至连应该缴纳的赋税都予以克扣、截留,坐视安禄山发兵长安、攻陷潼关,始终按兵不动。而北方战乱导致大量人口南迁,直接刺激江南一跃成为大唐最为繁华之地,却始终游离于中枢之外。 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的财赋重地由关中、河北转移至江南,然而直至大唐灭亡,江南也从未真正纳入中枢之掌控…… 而现在,只要水师始终保持强盛之态势,江南则再不能成为化外之土。 …… 对于李承乾来说,并不在意军权是否全部集结于房俊之手,将来或许在意,但绝对不是现在。 时至今日,李唐王朝的基石已经稳如磐石,朝中文武也好、宗室勋贵也罢、甚至就连天下百姓都对李唐王朝有了极高的认可度,皇位可以在太宗诸子之间流转,但改朝换代却是任何人都不会允许的。 所以就算房俊控制了大部分军权,也绝无可能逼着李承乾这个皇帝“禅让”,他自己坐上皇位。 顶了天就是成为一个权臣。 但是李承乾不在乎自己身边是否出现一个权臣,他与房俊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有情分,更有利益的结合,房俊需要一个如李承乾这样并无太大志向、愿意低调处世的皇帝,而李承乾也需要房俊这样一个有魄力、有能力、却又没有太大野心的肱骨之臣。 两人相处极为融洽,都能够带给对方想要的利益,暂时绝无可能分道扬镳…… 况且,房俊这番阐述言之有物、鞭辟入里。 故而李承乾看了看其余几人,表明态度:“朕觉得二郎此番言语极有道理,水师地位的提升有利于整个江南乃至于外洋的掌控,就让苏定方进入军机处吧……可有异议?” 李勣无语,您都这样说的,谁还能有异议? 不过他还是说道:“苏定方进入军机处是可以的,但作为水师都督执掌水师,他若进入军机处势必要返回长安,他离开之后又由谁提督水师呢?” 总不能让苏定方遥控指挥吧?长安距离大海太远,一旦有事发生,难免因为信息传递不畅、军队指挥滞后而导致贻误战机。 李孝恭道:“刘仁轨如何?只不过原本吏部是打算使其进入兵部担任一个左侍郎的。” 此次平息晋王叛乱,关中军队固然定鼎大局,但刘仁轨亦是居功至伟。其率领水师沿着运河北上,一路过关斩将横冲直撞,直抵潼关之下,将晋王在关东的盟友打得支离破碎彻底断绝其外部支援,否则这场仗还指不定打到什么时候。 一个兵部左侍郎的职位,足以胜任。 李承乾询问房俊:“此二人都曾是你麾下将官,你觉得如何处置?” 李勣:“……” 陛下你就算偏心也应当隐晦一些吧?明知都是房俊的人还询问房俊的意见,房俊岂能拒绝? 果不其然,房俊也丝毫没有避险的意思:“刘仁轨能力卓越,不仅在于指挥打仗,处置部屋更是精明,足以胜任兵部左侍郎一职。至于水师都督一职,何妨将薛仁贵调往华亭镇使其担任?这两年薛仁贵在安西军干得不错,功勋赫赫,但其也曾在水师之中效力,精通水战,足以胜任。” 李勣干脆不说话了,拿起茶杯喝茶。 以前就知道房俊对于水师之看重,现在见房俊宁肯犯忌讳也非得将水师死死攥在手中,不得不重新衡量水师在整个大唐军方所处之地位。 他知道房俊不是贪得无厌之人,之所以死死攥着水师不放手,只能是在其对于帝国军队的谋划之中水师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甚至于某种程度上来说,较之安西军都要重要。 虽然水师这两年开通航线威慑外洋,为大唐输送了数之不尽的钱粮赋税,但是其地位就能超得过戍卫边疆的大军? 有些理解不能啊。 看来要对水师狠下一番功夫,以及海贸对于帝国的影响都要好生予以了解,感觉跟不上房俊的节奏,有些落伍了…… ***** 傍晚,英国公府之内,李勣设宴招待登门的程咬金。 席间,听闻由苏定方进入军机处、薛仁贵担任水师都督,程咬金瞪大眼睛、一脸郁闷:“你虽然一贯不耐烦争权夺利那一套,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房二那厮把持整个军机处吧?现在卫公退了,薛万彻对房二言听计从好似狗腿子一般,郡王也与他利益牵扯极深,再加上一个苏定方,军机处内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余地?” 不争权夺利是一回事,但隐忍至将话语权拱手让出则是另外一回事,就好似有些东西我可以不要,但你不给却不行。 再加上对房俊宠信得没边儿的皇帝,往后军机处内再有什么需要提议、表决之事,哪里还有李勣说话的余地? 李勣倒是面色如常,丝毫不见郁闷,喝了口酒,淡然道:“现在陛下有诸般新政需要实施,必然要有一个稳定的军方作为支撑,军队话语权集中一些并非坏事……话说回来,就算我想争,可拿什么去争?” 程咬金说不出话来。 李勣的根基在于贞观勋臣,但现在贞观勋臣要么老了、要么死了、要么败了,能够屹立于军方高层的几乎没有,其余那些中层军官地位不够、军功不够,哪里够得上? 说到底,若非此次见风使舵自作聪明从而被陛下打发去凉州,他应该是最合适进入军机处的,如此一来,他与李勣相互支持,无论威望、资历都远超房俊,定能掌握军机处…… 郁闷的举杯,碰杯:“喝酒!” 一仰头,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火辣辣的一条。 “呼!”吐出一口酒气,程咬金揉了揉脸,愤懑道:“一步错,步步错,今日前往凉州,不知何时能够回京,为了大唐打了半辈子仗却落得如此下场,娘咧!” 若非此次晋王叛乱之中表现糟糕,以他的功勋、资历、地位,妥妥的三朝元老,朝堂之上也唯有李勣、李孝恭等寥寥数人能够高他一筹,位高权重威望绝伦,何至于今日要去凉州吃沙子?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隐患重重 李勣提醒道:“路是你自己走的,我多次规劝你都不听,怨得谁来?莫要心存怨望,否则定然影响你的决断,再有这么一次,纵然陛下再是宽仁也容不得你了。” 心存怨愤,便有可能在某些时候影响决断,而到了他们这种地位,每一个决定都攸关生死成败,若不能在极度冷静的情况之下权衡利弊做出的决定,极其危险。 更不用说程咬金即将率军前往凉州,名为镇守长城一线确保河西安全,实际是伺机剪除安氏一族在凉州的根基,其间一旦判断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程咬金摇摇头,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酒水:“这个我晓得,并非心存怨愤,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跟着太宗皇帝打了半辈子仗,身上伤痕无数、数度死里逃生,到了今时今日本应该享受往昔功勋积累下来的威望,却又因为走错一步导致离开权力中枢……任谁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这个坎儿。 但并不至于走上极端。 李勣却依旧不放心:“西域对于帝国之战略地位无需赘述,故而河西之地不容有失,你切莫自作聪明,一旦导致河西局势糜烂,你便是帝国的罪人。吾等身为帝国军人,马革裹尸自是等闲,绝不容许做下半点玷污军人荣耀之事,否则何以向以往战死疆场的袍泽交代?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太宗皇帝?不要自误!” 他太清楚程咬金的性格了,这人虽然小处精明、大节无亏,但脾气暴烈容易冲动,局势平稳之时还好,总能认清路径自谋其身,可一旦局势动荡,便容易头脑一热犯错误。 简而言之,这厮是最会站队的,只要站队正确便能将利益最大化,一直处于朝政之中的胜利方,可谁能保证每一次都站队正确?一旦犯错,便有可能一错再错,再回不到正轨。 此次程咬金之所以率军出镇凉州,其实也算是李承乾准许其戴罪立功,只要迫使凉州安氏交出兵权,便算作大功一件,其后也一定会将其调回长安,重新进入中枢。 可问题在于凉州安氏岂能甘心束手就擒?一场大战几乎在所难免,而凉州处于河西之地,一旦安元寿麾下的右骁卫奋起死战,朝廷这边再有人暗藏心机坐视战局失控,则不仅整个河西震动、关中与西域之间的联系断绝,甚至会导致整个陇右一片糜烂。 他就怕程咬金自作聪明做下错事,白白浪费了一生功绩不说,最终甚至不能回头…… 程咬金却不以为然:“我又不傻,岂能做下蠢事?还是那句话,只要兵权在手,谁也动我不得!” 李勣有些不满,不过也只能适合而止,过犹不及。 程咬金执壶斟酒,好奇问道:“按说你一贯对权势名利并不热衷,当年这个尚书左仆射亦是太宗皇帝硬架着上去,今日既然对于军机处已经失去掌控,何不干脆退下来?” 两人碰杯,李勣喝了口酒,淡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的确不在乎权势,当年之所以窃居高位乃是遵从太宗皇帝旨意。而今日陛下登基,并不一定知道如何做好一个皇帝,且其身边又是房俊这等年轻俊彦,行事难免激进,关键时刻我也能稳一稳局势,也算不负陛下当年之信重。” 当年之所以不愿做这个宰辅之首,是因为他觉得即便自己上位也做不了什么,更要成为众矢之的卷入朝堂争斗。 今日之所以不退,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能够做一些什么,即便失去掌控步履维艰,也不能置身事外、一退了之。 他或许没有崇高的政治抱负,却也有着自己的担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程咬金酒气上涌,“嘿”的一声,恼火道:“吾等披肝沥胆、从龙建功,焉能居于竖子之下?娘咧!” 之前,程家与房家为通家之好,他与房俊的关系极佳,甚至一度将其视作子侄一般相待。然而时至今日,他甚至要居于房俊之下,这就让他受不了,妒忌心使得他心绪有些失常,忍不住牢骚满腹。 李勣摇摇头,也不再劝。 所谓时势造英雄,房俊固然年青,且出身门名倚仗父辈,但一步一步走来却半点不虚,一桩桩功勋摆在那里,绝非外界传言之“幸进”,否则太宗皇帝何等英明神武,岂能宠幸一个佞臣? 单只是那一桩“封狼居胥”的功勋,便是他李勣都眼热不已,自叹弗如…… 更别说次子对于火器之研发、应用,彻底改变了战争的形态,足以傲视当世、名垂千古。 再是不服,又有何用? ***** 宗正寺。 寒风稍歇,乌云低垂,零星的雪花片好似柳絮一般飘飘洒洒,在红墙黛瓦的殿宇之间盘旋飞舞,未几,地上便积了薄薄一层。 韩王李元嘉将冒着热气的水壶自小炉上取下,开水注入茶壶之中,清淡的茶香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茶水斟入茶杯,李元嘉将其中一杯推到李孝恭面前,另外一杯自己拈起,凑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 而后蹙眉低声道:“最近宗室之内,有些不大对劲。” 李孝恭将茶杯捧在手中,不解道:“什么不对劲?” 李元嘉道:“我也说不出怎么回事,就只是觉得气氛不大对,太平静了,很是反常。” 皇权更迭,意味着权力重新洗牌,有人得、自然就有人失,纵然刚刚经历的晋王兵变使得诸多宗室身死命消,但是在权力、利益的奢望之下,从来不会让人望而却步。 又岂能相安无事? 喝了口茶,又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咽下,李孝恭道:“今日军机处内,房二提议营建洛阳作为东都,且举荐魏王负责营造之事,陛下已经初步应允。” 李元嘉震惊之下略一思索,便明白房俊之所以举荐魏王的用意,这是想要以重用魏王的方式向天下传达陛下对宗室宽容相待的态度,但他却对此不以为然。 “现在并非宗室战战兢兢唯恐陛下大开杀戒,而是仍旧有人对皇位心存觊觎,再是重用魏王也不能让那些人打消野心。” 李孝恭蹙眉问道:“哪些人?” 李元嘉摇摇头,道:“未有确凿之证据,我怎敢乱说?不过都是些猜测罢了,一言既出,便有可能引发一场宗室之内的血洗,不能说、不敢说。” 陇西李氏本就是大族,人口繁盛枝繁叶茂,而高祖李渊更是生育能力极强,生了二十几个儿子,现在健在的仍有十几个,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都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包括李元嘉自己。 甚至李元嘉之上只剩下一个徐王李元礼,他的顺位其实是非常靠前的…… 而一旦有所猜测,“百骑司”势必介入,到时候很多人都难以自证清白,毕竟在关陇、晋王两次兵变当中,参与其中者不计其数,仔细挖下去,都要有所瓜葛。 一场血洗在所难免。 作为大宗正,李元嘉岂能让那样的场景出现? 李孝恭也无语了,亦即是说,假若有针对陛下的阴谋,自然不可能人人都参与,但宗室之内人人都有嫌疑,甚至有很多人根本难以自证清白…… 作为李唐皇室硕果仅存的名帅,李孝恭不是大宗正、却胜似大宗正,他深知宗室在稳定天下、传承国祚当中的重要性,一旦宗室内部腥风血雨受创严重,马上就能威胁到李唐皇族的统治。 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但如果任由阴谋在暗地里滋生、发芽、甚至成长,终有一日,极有可能造成不忍言之后果。 到那时,李唐帝国又将何去何从? 进亦不行、退亦不行,当真是取舍两难…… 沉思良久,李孝恭沉声道:“暂且隐忍,暗中调查,提醒陛下多加提防,但要确保宗室安靖。” 眼下,也只能如此。 况且李孝恭着实也想不出,李元礼、李元则、李元懿等等之流,能够有野心、有能力做下那等悖逆之举…… 至于太宗诸子,更是不可能。 除去魏王之外,也就只有当年的吴王李恪有那份能耐,然而现在李恪在新罗优哉游哉的做他的“新罗王”,地盘虽然不大,但是极为富庶,何苦冒着天大的风险兴风作浪? 就算谋算成功,新罗距离长安万里之遥,等到李恪返回长安之时,极有可能已经有人坐上皇位,辛辛苦苦甘冒奇险就为了给旁人做嫁衣? 或许,只是一种凑巧的平静,水面之下并无潜流。 李元嘉也只能点点头,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当下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自今而后,我怕是再难睡一个安稳觉了。” 很多事情既然有了感觉,无论是怎样不合情理,其实都极有可能发生。 李孝恭点点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尚未至太极宫落钥之时,遂起身道:“一同去陛下那边吧,无论如何都要让陛下有所防备,即便是杯弓蛇影,毕竟现在太极宫内依旧残留诸多太宗时期的老人,没人能够保证这些人的心性与立场。” 即便“百骑司”将太极宫内的老人清洗了好几遍,但许多人都是太宗时期的帝王家奴,若无明确犯错之处,也不好统统赶走,否则难免要背负一个“刻薄寡恩”之恶名,那是李承乾绝对做不出的。 如此,自然隐患重重。 第一千四百三十四 帝王之怒 武德殿内,劳累一天的李承乾沐浴更衣之后用过午膳,正与皇后苏氏坐在一处说话,便听得内侍前来通禀,说是河间郡王李孝恭与韩王李元嘉联袂觐见。 李承乾便知道必然是攸关宗室之事,忙让内侍将人引领入宫。 皇后苏氏将茶水、糕点摆放在案几上,然后告退回避。 看着皇后即便生育儿女之后依旧纤细窈窕、风姿翩翩的背影,李承乾婆娑着下巴若有所思,皇后好像只有在房俊入宫之时才会出面接见,余者一概不见,即便宗室诸王亦是如此…… 内侍奉上香茗,李承乾与李孝恭、李元嘉对坐在靠窗的地席上,笑问道:“这个时候入宫,不知两位叔王有何要事?” 与太宗皇帝一样,李承乾也不喜欢摆皇帝架子,臣子私下觐见之时大多这般相对而坐、侃侃而谈,更别说是两位位高权重堪称宗室柱石的叔王。 李孝恭与李元嘉互视一眼,后者恭声道:“启禀陛下,宗室之内最近有些不大安靖,但也只是略有波澜,尚不能确认,不宜让‘百骑司’介入,否则必然导致一片糜烂,皇权根基不稳。吾等自当与‘百骑司’一同仔细甄别、小心查证,但陛下也要心有准备,万不可被悖逆之贼有机可乘。” 李承乾也明白过来,大抵是宗室之内有人暗中搞事情,但宗正寺也只觉察到蛛丝马迹,非但没有实证,甚至连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如若贸然让“百骑司”介入调查,却又可能牵连甚广,动摇皇权根基。 明白归明白,他心中依旧难免愤懑不解:“既然宗室之内与关陇、晋王牵连这不知凡几,那么宗室还是皇权的基石吗?” 现在观之,本应作为维系皇权最为坚实的力量,宗室反倒成为皇权的掣肘,最大的隐患…… 李孝恭、李元嘉两人听闻此言,惶恐不安,后者忙道:“陛下息怒,此事毕竟尚无证据,一旦大规模侦查非但不能揪出阴谋之人,反而使其早早察觉,进而隐藏得愈深。” 李承乾面色难看,怒道:“难道朕就在这太极宫内时时刻刻预防逆贼之谋害,搞得草木皆兵、杯弓蛇影,沦为天下笑柄?” 李孝恭对皇帝的反应大为头痛,手掌向下压了压,低声道:“陛下,稍安勿躁!风险固然是有些,但毕竟当下最为重要的便是确保政局稳定,先是太宗皇帝倾举国之力东征,继而连场大战,帝国元气几乎消耗一空,天下各地的门阀更是受创严重,虽然实力削弱,实则各个风声鹤唳,稍有风吹草动便容易受人蛊惑、走入极端,万一有哪个不管不顾的竖起反旗,极有可能导致烽烟处处、神州板荡。” 李承乾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却依旧怒气难消,冷声道:“所以朕就要顾全大局,却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李孝恭默然。 李元嘉也不知如何劝说,只能苦口婆心道:“只需让‘百骑司’负责陛下之饮食就寝,想来并无太大问题。” 还是那句话,李唐皇室本身便是关陇门阀之一,与其余关陇门阀的联系太深,彼此之间的纠葛甚至可以上溯至百年前,正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分辨谁是谁的人,任何人的背后都有可能牵扯几家甚至多家的利益。 如此情况之下,就算将太极宫内的宫人、内侍、禁卫全部清洗一遍,换上来的人也未必对皇帝十足忠诚。 总不能全天下的征调人手充入太极宫吧? 那样更危险…… 李承乾满色如铁,满是愤懑,摆摆手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征询朕的意思呢?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喏。” 两人告退。 武德殿外,寒风瑟瑟,两人一先一后自承天门走出太极宫,登车之前,李元嘉低声说了一句:“陛下这性情……似乎有些暴躁。” 李孝恭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却还要冒着随时被人刺杀投毒之风险,怕是任谁都心生怒气、惊惧难安,倒也是人之常情。” 李元嘉点点头:“但愿如此,王兄,请。” 李孝恭在不多言,先行登车离去。 李元嘉回头瞅了瞅仓促建成却依旧留有战火余痕的承天门,心底隐忧重重,叹息一声,转身登车而去。 ***** 芙蓉园。 叛军攻入长安之后虽然祸害了诸多里坊,但大多都是临近朱雀大街较为繁华的里坊,似芙蓉园这等固然风景秀丽、殿宇连绵却缺乏商贾、府邸的所在,叛军并不屑于理会,故而未曾遭受兵灾。 飘飘洒洒的雪花簌簌落下,划过廊下宫灯的光晕,透着纷乱凄美之感。 二楼卧房之内,床榻之上,男女裹着厚被相拥而卧。 热情退却,便是这般相拥而卧、喁喁私语,才最能心心相印、坦诚交融…… “天命难违,金发敏自掘坟墓怨得谁来?你们新罗人都说他是一代人杰,他自己也当了真,以为定能做出一番惊世骇俗的不世功业,殊不知区区新罗一隅之地,所谓的人杰放在大唐这样的泱泱大国又算的了什么呢?纵然不至于泯然众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却奢望能够以刺杀陛下的方式换取晋王扶持他复国……殊不知,就算他侥幸成功,晋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李承乾复仇,金氏王族一个都活不了,还会牵累于你。” 将善德女王搂在怀中,感受着这位女王陛下消瘦许多的胴体,房俊轻声细语的宽慰开解。 金发敏在武德殿欲刺王杀驾,被当场击杀,与其麾下三千花郎全部身死、无一存活,这件事给予善德女王极大的打击。花郎是从新罗贵族之中挑选,各个血脉纯净、身份高贵、聪明勇敢,这是新罗最后的血脉,却一朝葬送在太极宫内。 善德女王虽然从未有复国之念,却也不愿见到新罗最后的血脉就这样消散在眼前,她之所以背弃祖宗愿意内附大唐,且以女王之尊前来长安为质,不就是为了能够保存新罗以及金氏王族最后一点骨血? 然而现在一切希望全部葬送,可谓心灰意懒、绝望崩溃。 这从刚才猛烈冲击之下依旧冷淡的反应便可看出…… 听闻房俊在耳畔柔声细语的劝慰,善德女王侧身伏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之上,雪白的手臂揽住男人的脖子,幽幽一叹,声音如泣如诉:“那孩子怎么那么傻呢?我已经警告他好多次,新罗已经不可能复国了,还不如好生融入大唐好好的活下去,总要给金氏王族留存一线血脉,他却执意不从,终于走上绝路……” 两滴清泪滴落在房俊胸膛之上,微微泛凉。 房俊一只手从她颈下穿过婆娑着圆润的肩头,笑道:“怎就血脉断绝了?我若是加把劲,陛下你也配合着,总能诞下子嗣,或许承袭金氏骨血也说不定。” 善德女王的声音哽噎:“你不行的。” 房俊眉毛一挑,感受受到冒犯:“我什么不行?难道每一次率先求饶的不都是陛下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不行……而是你非新罗王族,咱们纵然有了孩子也非是圣骨,算不得新罗的血脉传承……” 新罗的统治者为三姓王族、六姓贵族,国王总是在这三姓之内流转,而这三姓相互通婚也就是新罗法理上的统治者——圣骨,如果王族与贵族通婚则血脉混杂,便要降下一等为真骨,那对于新罗的统治者来说血脉已经不纯了。 连六姓贵族都算是血脉混杂,何况房俊一个唐人? 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混血”可不是什么好话…… 房俊不以为然,“且”了一声:“屁大点个地方,连祖宗都追溯不明白,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天下之大,有德者居之,总是论血脉有个甚用?总是在这几姓里通婚,长久下去都是近亲,生下的孩子全都痴傻孽呆,还不是等着亡国被外人篡位?” 单论血脉之纯,谁还能纯得过“万世一系”的倭皇?人家那干脆就兄长娶妹妹、侄女嫁叔叔,搅来搅去全搅成了弱智,然后在某一个时期弱智没了,蹦出来几个聪明的,却也不想想若总是血脉纯正怎么可能生出精明的? 人家倭人也知道时间长了就得偷偷换换血,偏偏一些蠢货不知道…… 这话已经涉及新罗的血脉传承,即便如今新罗已灭、金氏王族的血脉也断,却还是触及了善德女王心中的底线,哼了一声,从房俊怀抱之中挣脱翻过身去,锦被褶皱,留给他一个雪白美好的脊背。 房俊咽了口唾沫,从后欺上,镇压了女王陛下的剧烈反抗,开始发动进攻…… …… 翌日清晨,房俊神清气爽的起床,在女王陛下冷着脸显得余怒未消的服侍之下穿好衣裳,洗漱之后用过早膳,推门走了出去。 一夜大雪依旧未停,平素风景秀美的芙蓉园银装素裹、冰雕雪砌,分外增添了几分清冷纯洁,亲兵早已在门外集结,房俊翻身上马,在数十亲兵簇拥之下纵马疾驰,一路由南至北贯穿大半个长安城,由芳林门出城,折而抵达玄武门外。 固然白雪满天、连不远处的玄武门都蒙上一层雪白,偌大的军营之内依旧鼓角连天,一队队兵卒顶风冒雨演练战阵,士气高昂、杀气腾腾。 第一千四百三十五章 猛将如云 铁蹄践踏路面的冰雪溅起漫天雪沫,一行数十骑风云残云一般驰入军营,直抵帅帐之前方才停下,房俊自马背上翻身跃下,缰绳丢给亲兵,昂首阔步走入帅帐。 宽敞的帅帐内燃着地龙,温暖如春,一众高级将领系数到齐,见到房俊走进来,纷纷起身抱拳,齐声道:“见过大帅!” 房俊脚步一顿,颔首道:“免礼!” 而后才迈步走到主位坐下,冲着大家一摆手,众人这才纷纷落座。 程务挺抱怨道:“这两年什么鬼天气?夏日里雨水不绝屡屡水患,到了冬天便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连关中都这般,可想而知西域、塞外又是何等难捱。” 高侃喝了口热茶,摇头道:“西域还好,虽然道途遥远大雪封山,但好在还有轮台、疏勒、于阗、碎叶等城池就近驻扎,钱粮物资还算丰裕。瀚海都护府才是真的苦寒之地,莽莽山川戈壁荒漠,一场大雪盖上去几百里荒无人烟,那才是真的苦熬。” 房俊也喝了口热茶,将茶杯捧在手里暖手,叹息一声,道:“所以自古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当初咱们兵出白道一路横行直捣龙庭,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那时何等快慰?但现在想要守住这一块广袤的地域作为帝国北方屏障与战略缓冲区,却要付出十倍乃至于百倍的代价。” “帝国疆土没有一寸多余”这种话说出来的确霸气十足,但是想要做到,难如登天,那需要无以计数的华夏儿郎爬冰卧雪、血染黄沙,不知多少妻儿父母在家乡翘首以盼却最终盼回一封死亡通知、一盒骨灰…… 然而这句话却又是无比正确的,唯有坚守住边疆的每一寸土地,才能确保华夏神州不受侵犯,每一个母亲都能养育子女、每一个孩子都能茁壮成长。 当每一个炎黄子孙在繁荣的城市之内安居乐业、幸福生活,必然是有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 有所得,自然有所失,有收获,必然要付出,这是世间至理,从没有什么不劳而获。 感慨一番,房俊放下茶杯,敲了敲桌子吸引所有人注意,而后说道:“身为军人,自当为国奉献、保家卫国,纵然马革裹尸、葬身异域,也没什么好说的,本分而已。吾等身在关中,天下第一等膏腴之地,比边疆那些苦熬的袍泽幸运得多,所以更应当履行吾等之职责,确保京师安靖、力保关中稳定,任谁试图颠覆帝国,都要从吾等的躯体之上踏过去!” “喏!” 一众麾下将校齐齐起身,轰然应诺。 在房俊的军队里,从来都极力淡化主帅的影响力,不以私人之利益为准,甚至连“皇帝”一词都在平常的训练之中极少听到,一切以国家利益至上,效忠的对象是国家、民族、人民。 历史无数次证明,再是精锐的军队若只效忠于某人、某一个势力,最终的结局都只能是黯淡收场。相反,若是一支军队能够以国家利益、民族大义至上,将校兵卒们知道自己奋不顾身换来的是包括他们自身在内的所有人民的利益,自然充满信仰、视死如归。 如此,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武器落后又怎样? 以一敌众又怎样? 干就完了! …… “有赖于诸位精诚协作,原左右屯卫以及自各处抽调、招募而来的兵卒已经基本待命,金吾卫之组建很是顺利。按照军机处的意思,金吾卫亦如十六卫那般一分为二,分为左右金吾卫。” 房俊环视诸人,缓缓道:“本帅之意,由程务挺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驻防此地,协防玄武门安全,孙仁师担任右金吾卫大将军,驻防第五桥,同时负责明德门安全并且凭恃长安西部之隐患,王方翼则担任玄武门守备,与禁军一道扼守门阙、拱卫禁宫……若有意见,不妨此刻提出,大家集思广益。若无意见,便如此呈报上去,等候军机处与陛下钦准。” 对于高侃将担任右威卫大将军、率军前往金陵驻扎威慑江南,诸人皆已知晓,而高侃之下,原右屯卫之中论战功、论能力,便是以程务挺、孙仁师为先,此番任命,合情合理。 更何况如今房俊不仅在这里一言九鼎,便是在军机处亦是大权独揽,故而房俊提出的这几个任命在这里不可能有人反对,去到军机处也不可能被驳回,基本等同于板上钉钉。 “吾等无异议!” “大帅做主便是,吾等无有不遵!” “哈哈,恭喜程将军!” “恭喜孙将军!” “恭喜王将军!” 程务挺作为房俊最为亲近的班底之一,其实论资历早已应当独当一面,只不过种种原因使其这些年一直原地踏步,未有突破,现在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算是实至名归。 而孙仁师作为投诚而来的“外人”,不仅屡立战功,对房俊亦是忠心耿耿,即便局势最为被动之时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背叛之心,军中上下尽皆信服。 未有王方翼年级最轻、官阶最低,这一会算是进步最大。 而最激动的自然也要数王方翼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原本不过是安西军中一个小小的斥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阵亡于消息探查的行动之中,如今去成为玄武门守备。 看似只是个城门守备,但玄武门那是何等地方? 禁宫咽喉、京师要地! 可以说,一步便登上大唐军队中高级军官的行列,而放在以往,纵然出身名门世家,走到这一步也起码需要二十年。 “愿为大帅效死!” 王方翼面色潮红、神情亢奋,语气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房俊笑着摆摆手,让诸人落座,对高侃道:“你继任右威卫大将军已成定局,年后赴任。金陵自古繁华之地,莫要被安逸享乐所侵蚀志向,薛仁贵亦将调任水师都督,你可与其多加来往、增强联络,借助水师之力完成对右威卫的掌控,长安这边由我坐镇,一应钱粮军械比不缺乏,一定要将右威卫彻底握在手中。” 高侃郑重颔首:“定不负大帅期望!” 他有自知之明,缺点是缺乏应变能力,优点则是沉稳老练,让他从无到有开辟一支军队非他所能,但调往一支军队予以掌控,且身后还有房俊、薛仁贵的支持,若是再不能将右威卫之中的残存势力一股荡平,那也没脸回长安了。 房俊环视诸人,沉声道:“陛下登基,诸般新政势必施行,难免触及某一些既得利益者,反对之声可以想见。而吾等要做的,便是维系关中稳定、确保长安安靖,为陛下的新政保驾护航。” “大帅放心,您往哪儿指,咱就往哪儿打,纵然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 “定将这长安城守得铁桶一般,乱臣贼子想要颠覆皇权,绝无可能!” 众人七嘴八舌表忠心,帅帐之内气氛热烈。 房俊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谁与贺兰楚石相熟?” 诸人茫然,程务挺道:“末将倒是与其曾有几面之缘,不过平素并无往来,算起来此人与大帅还有点亲戚……不知为何问起他?” 他家祖籍洺州,他亦是在洺州出生,但武德四年其父程名振背离窦建德投奔大唐,他便作为质子被送来长安居住,与不少关陇门阀子弟相熟。 而且他知道房俊的妾侍武媚娘有一个姐姐嫁入贺兰家,其夫与贺兰楚石便是堂兄弟…… 房俊颔首道:“此事容后再说。” 继而又商议了一些军队整编、兵卒训练等等事宜,眼看着到了晌午,诸人相继告退。 房俊将程务挺留下,让人准备了两个小菜、一锅馒头,一同在帅帐之内用膳。 军营之中不准饮酒,故而两人吃饭很快,饭后撤走碗碟,亲兵泡了一壶香茶送来,两人饮茶闲聊。 “稍后我会去兵部行文将贺兰楚石调来左金吾卫,担任你的副将。不过此人军事素养如何我一无所知,所以不要为其安排带兵或者训练,人家也未必愿意受那份累,就让他暂时负责菜蔬粮油才买就好。” 房俊喝了口茶,如此交待。 程务挺自然没二话,既然知道贺兰楚石是武媚娘姐姐那边的亲亲,又素来听闻自家大帅那个“好名声”,自以为贺兰楚石必然是走通了武顺娘那边的门路,所以才调来左金吾卫。 左金吾卫刚刚成军,人数在三万左右,算是十六卫当中第一等的军卫,而如此之多的人员平素所需的粮油菜蔬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即便无需贪墨,其中可操作之余地也很大,可以说是一等一的肥差…… “大帅放心,武家的亲戚嘛,末将定然好生关照。” 程务挺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房俊的意图,一定会照顾好这位武家的亲戚,不让大帅在武顺娘面前难做。 房俊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是让你好生关照,且要随时随地关照,将他往来账目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争取一旦将其揭发,就能一棍子打死!” 程务挺:“……”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长亭送别 程务挺:“……” 若说这贺兰楚石乃是武顺娘的丈夫倒还能理解,弄死人家的丈夫霸占人家的妻子,这种事虽然丧尽天良,但古往今来屡见不鲜,况且房俊素来有那么个不大好听的名声…… 可贺兰楚石只不过是武顺娘丈夫贺兰越石的堂弟,难不成两者之间还有一层“兄终弟及”的关系? 自家大帅不耐烦与人共享,想到独占…… 想到这里,他重重点头:“大帅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做了,定将贺兰楚石一棒子打死,助大帅得偿心愿!” 房俊:“……” 他疑惑的看着程务挺,这话怎地听上去云里雾里、不大明白? 不过他也懒得解释其中究竟,只要程务挺听话去办就行了,武顺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柔顺如水,从未有一丝一毫争取好处的心思,此番能够出面替贺兰楚石讨人情,足以见得背后必然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那就将贺兰楚石干掉,顺便将贺兰家摁进泥水里,即便不能断其根基、灭其满门,也争取让他们几十年翻不了身…… ***** 天色阴沉,落雪纷纷,灞桥两侧的杨柳枝桠在风中摇摆,河面的浮冰并未冻得结实,在河水的鼓荡之下支离破碎,一块块碎冰被河水裹挟着缓缓流淌。 桥上车马辚辚、行人不绝。 桥头长亭外,一支长长的车队停歇在那里,家兵往来、仆从如云,路过的行人、商旅纷纷侧目,不知这是谁家的车队,看上去居然是要阖家远行。 长亭之内,柴令武紧紧握着兄长的手,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不断叮嘱:“此去瀚海,山高路远,又适逢天寒地冻,兄长与嫂子定要多多保重身体,沿途路过驿站就要歇息,粮秣衣物都要确保无缺,不要担忧钱帛,但有所缺,便即来信,家中定派人供给。” 一旁,柴哲威的夫人王氏与巴陵公主亦是垂首抹泪,惨惨戚戚。 由长安至漠北瀚海,有两条路径,一条是自咸阳桥过渭水沿着秦直道一直向北,过黄河、抵九原,由白道过阴山,另外一条则是由长安向东、东渡黄河,沿汾河谷地北上,过雁门关,而后自阴山东麓的山口穿过抵达漠南。 前者道路笔直,节省时间,但历来都是作为关中向北方快速投送兵力所用,强调的是一个快速机动,故而沿途补给缺乏、驿站很少,不适合阖家带口的长途迁徙。 后者迂回曲折得多,路途几乎是前者的一倍,但胜在沿途经过河东道较为繁华的区域,亦是商贾北上贸易的重要道路,驿站众多、补给便利,所以柴家流放瀚海便是选择了这一条路。 然而无论沿途多少驿站,此刻天寒地冻、大雪封山,如此长途跋涉都是一件极其幸苦之事,阴山之南还好说,等到过了雁门关,便是冰天雪地山岭纵横,稍有疏忽错过驿站就要在野外露宿,若是倒霉碰上一场白毛雪,整个车队都被大雪掩埋也是有可能的…… 这年头远行本就不易,更何况是走这一条荒凉艰难的道路? 说不得,就是一场生离死别…… 柴哲威紧紧握着兄弟的手,心中悔恨之意翻江倒海,一直想要谋求进入中枢却屡屡选错边、站错队,否则何至于今日之难?再想到自己这一房从此北上瀚海、不知归期何日,偌大家业全部被二房侵吞霸占,更是犹如毒蛇噬心一般,简直快要喘不过气。 兄弟两人都是一样的起兵谋逆,为何前途迥异?一人夺爵罢职、阖家流放瀚海,另一人却承袭爵位、霸占家业,何其不公! 然而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反而只能垂泪哽噎:“二弟留在京中,定要操持家业,使得门楣不坠,更要以愚兄为戒,谨言慎行、本分做事,万万不可踏上愚兄的老路。” 纵然心底嫉恨难填,他却也明白自己在瀚海能否活下来、能否少吃苦,终究还是要依靠家中照顾。 若是没有了跟脚靠山,自己这一房远赴瀚海所携带的细软家私,很容易就会成为破家灭门的原罪,被那边的悍卒、胡匪杀光抢光,阖家灭亡…… 柴令武忙道:“兄长放心,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岂能忘却之前教训?定不会重蹈兄长之覆辙,只老实分本维系家业,过些时日寻陛下赏个情面求一份官职,兢兢业业稳稳当当,将衰败的家业重新振作起来。” 柴哲威差点吐出一口老血,家族之所以有今日之厄全在于我,而重新振作就得看你? 你是不是忘了每一次做出决断你都是全力支持、绝无异议? 结果现在我成了家族的罪人,你却成了家族的希望? 娘嘞…… 心底怒骂一声,柴哲威松开兄弟的手,转向一旁的巴陵公主,而后一揖及地,悲声道:“此番幸免于难,多亏殿下情面,愚兄感激不尽。二弟性格软弱、能力不显,怕是难以支撑家业,惟愿殿下夫妻和睦、凤体康健,长长久久、举案齐眉,则愚兄固然身处苦寒之地,亦当欣然宽慰。” 他太知道自今而后柴家真正的顶梁柱是哪个,若是依靠柴令武,怕不是没几日这么点家业便被人吃干抹净、门庭败落。而巴陵公主既有公主之尊贵,又有房俊那么个靠山,只要她能一心一意做柴家妇,柴家兴旺复起指日可待。 可万一与柴令武夫妻不睦、感情不谐,甚至走到夫妻情绝之地步,那么柴家坠落绝无幸免。 毕竟,大唐公主“和离”可是有例可循的…… 此言一出,柴令武、巴陵公主都不自在起来,柴令武面色阴沉、心中愤懑,后者虽然小声抽噎,但被大伯这般当面暗示,也难免俏脸泛红、羞臊不堪。 气氛有些尴尬。 柴令武忍了忍,还是觉得忍无可忍,遂抱拳施礼,道:“此去山高路远,兄长还是尽早启程吧。” 柴哲威眼角跳了跳,对于自家兄弟的迫不及待甚为恼怒,但毕竟此后对家中依赖良多,故而不敢发火,忍着怒气道:“二弟也要照顾好家业。” 柴令武点点头:“兄长放心去吧,家中一切有我。” 柴哲威:“……” …… 目送车队逶迤不绝越过灞桥,逐渐消失在漫天风雪的视野之中,柴令武心中非但没有半分离别凄凄之情,反而好似这漫天大雪都充满了诗情画意,洁白的雪花纷纷洒洒,将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自此天大地大,偌大家业一手掌管,且晋爵谯国公,地位尊崇,往后行事自是随心所欲、无所羁绊,岂能不心怀舒畅、志得意满? 只不过回头见到身姿窈窕、秀美温婉的妻子,心头一抹复杂的情绪不可遏止的涌起。 但他也不是傻子,知道柴家之所以在依附晋王叛乱之后安然无恙,以及他能够承袭谯国公的爵位,皆赖巴陵公主之功,若非她做出“牺牲”,断无今日之美好。 他对于巴陵公主的“牺牲”感受极其复杂,一方面,所谓事急从权,即将面临阖家灭门、传承断绝之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贞洁节操?即便是委身于房俊,也无可厚非,否则此刻跟随柴哲威一道流放瀚海的就有他一个。 而另外一方面,这一份“牺牲”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事后会否牵扯不断,这却是柴令武所在乎的。 一想到往后自己的妻子被房俊招之即去、任意享用,他就难受得喘不过气…… 故而,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风雪太大,殿下不妨尽快回府吧。” 而后,便在几个家将簇拥之下,走出长亭,翻身上马打马远去。 巴陵公主垂下眼帘,在长亭之内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痴痴的望着亭外纷飞的雪花久久不语。 良久之后,才在侍女的催促之下起身,披上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莲步款款登上马车,前呼后拥之下返回长安城。 ***** “陛下,微臣请罪。” 李君羡进入御书房内,单膝跪地,一脸羞愧。 李承乾忙放下批阅奏疏的毛笔,问道:“将军何罪之有?” 李君羡道:“就在刚刚,江夏郡王于牢狱之内已暗中藏起的匕首自刎身亡。” 李道宗被俘之后便被“百骑司”收押于牢狱之内,因其负伤甚重,所以并未来得及审讯,只是由御医紧急救治。按理说已李道宗如此重要的人犯,“百骑司”上下皆要严阵以待,不仅防备其被救走,更要严防其自尽,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刎身亡,李君羡自然难辞其咎。 不过李承乾并未苛责,叹息一声,神情落寞:“江夏郡王当年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功勋赫赫,先帝对其之信任更远胜于河间郡王,不仅与关陇关系密切,便是这太极宫内有不少人与其暗中牵扯,更遑论‘百骑司’了……当真想要一柄匕首自尽,有的是人给他送去,将军倒也不必自责。” 一方面事情的确如此,李道宗在宗室、宫阙、禁军之内的影响无与伦比,得到一柄匕首并非难事。 另一方面,他需要李君羡的竭诚效忠。 李孝恭与李元嘉猜测宗室之内有人要谋害他这个皇帝,这令他如芒刺背、心惊胆颤,当下未有信任李君羡,并且赋予其最大的权力,才有可能将那潜藏暗处的乱臣贼子揪出来。 有千日做贼、却无千日防贼,若不将那些贼子揪出来,自己要防备到什么时候? 指不定何时有所疏忽,便铸下难填之恨…… 平静心绪,李承乾道:“将江夏郡王送回其府邸吧,传朕口谕,让宗正寺按照郡王规格举办葬礼,江夏郡王乃国之功臣,固然此前误入歧途坐下悖逆之事,但瑕不掩瑜,朕依旧给他一个死后哀荣。”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兴师问罪 烛火辉煌,御书房内静谧无声,未有烛芯时不时发出“剥”的一声轻响炸出一点烟花,映照着李承乾阴沉的面容。 皇后苏氏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将侍女留在门外,一个人走入御书房,一眼便见到御案之后端坐不动、面色阴沉的李承乾,心底忽地一跳,没来由的觉得此时的陛下有些陌生…… 将那一份忽如其来的感触压下,皇后莲步轻摆来到御案之前,将托盘放在御案上,从中取出两碟小菜、一壶热酒、一碗米粥,柔声道:“夜已经深了,陛下埋首案牍、励精图治,却也要珍惜身子才是,稍微吃一点,稍后便沐浴更衣就寝吧。” 李承乾抬起头,看着皇后穿着一袭深色宫装愈发映衬得肤白胜雪,烛光映照下秀美的面容温婉柔和,在这深冬夜里仿若一道温泉,望之便心中温润、和蔼可亲…… 吐出一口浊气,李承乾揉了揉脸,笑道:“这种事让那些内侍去办就好,何以劳动皇后?政务如山,朕不得不熬夜处置,皇后却不必陪着朕,早早安歇才是。” 说着,拿起筷子,接过皇后递来的碗,虽只是几样简单的小菜、一壶清酒、一碗白粥,却吃得很是香甜。 皇后苏氏将酒壶中温热的酒水斟入一个小巧的酒杯,素白的纤手捧着就酒杯放到李承乾面前,面容浮现忧色:“政务永远都处置不完的,陛下身子骨本就不算强健,何以这般废寝忘食、夙兴夜寐?若是拖垮了身子,岂不愈发耽搁政务?还应准时作息、好生保养。” 不知为何,文德皇后诞下的几位皇子皆身子孱弱,长子李承乾在受人陷害摔坏腿之前便略显虚弱,腿坏之后更是元气受损,次子魏王李泰肥胖过甚,夏日里炎热之时甚至时不时的喘不过气,略微动一动便虚汗涔涔、气喘吁吁,幼子李治看上去比两位兄长强一些,但自幼便患有气疾之症,也算不得太好。 甚至就连长乐、晋阳亦是身体羸弱、元气不足…… 李承乾拈起酒盅一口饮尽,啧啧嘴品味了一下酒香,苦笑着道:“朕虽然有自知之明,并无宽宏远大之志,却也想要做一个守成之君,总不能将先帝开创这番大好局面丧尽吧?可这帝国着实太大,疆土太过广袤、人口太过繁盛,每日里诸般事务数之不尽,稍有差池便会导致极其严重之后果,居然无一时一刻敢于懈怠。” 全天下最苦的差事估计就是皇帝了,既要无时无刻防备被人篡位,又要竭尽全力处置政务以免有所失误导致天怒人怨,非有大毅力、大精力者,极难做好皇帝。 皇后苏氏担忧道:“可长此以往,陛下的身子如何受得了?现在朝堂之上皆是陛下的心腹肱骨,不妨让他们多多承担一些,也好让陛下喘口气,多多修养。臣妾非是干预政务,只不过常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该放权的时候,还是应当放权。” “哼,心腹?都不过是见风使舵之辈罢了。” 李承乾冷哼一声,郁结于心的愤懑难得宣泄一下,不满道:“即便此刻关陇崩颓、晋王已废,可还是有人暗地里贼心不死试图染指大宝,朕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岂敢放权于下?” 满朝文武,真正让他放心的除去房俊之外,再没有几个了。 都是世家子弟,自幼所受到的教育、熏陶让他们始终以家族利益为先,什么忠君、爱国,都要排在家族之后,甚至于自身之前程福祉都不能相提并论。 旋即叹了一口气,喝了口酒,略有懊恼:“还是不够心狠啊……其实父皇当年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朕心肠软、行事懦弱,不够杀伐果断,难以做一个好皇帝。此刻若是青雀或者雉奴坐在这个皇位上,怕是宗室、朝堂都已经杀了一个来回,不知多少人头滚落、阖家灭绝……朕却始终下不去手。” 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其中直接参与或者暗通款曲者不计其数,涉及颠覆皇权,若是量刑每一个都足够杀头抄家,但他却网开一面,大多不予追究。 一则是他生性软弱,不忍大肆屠杀,再则亦是自信不足,唯恐激起群愤影响皇权稳固。 否则不仅要将反叛者杀干净,就算没有反叛但影响皇权稳固之辈也要予以构陷、而后彻底铲除…… 皇后苏氏站在御案一侧,伸出玉手轻摁李承乾肩头,柔声道:“殿下本就是宽厚之人,既然做不到先帝那般杀伐果断又有什么?先帝当年所面临的局面较之现在恶劣十倍不止,当真是非生即死,若杀伐果断之气魄如何开创贞观基业?殿下现在则大有不同,叛贼已经剿灭,纵然一二贼子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只需按部就班,自能承上启下,做一个有为君主,自不必大开杀戒。” 岂止是心软这一条呢? 魄力不足、才具不足、聪敏不足……说到底,李承乾只不过是中人之姿,即做不到太宗皇帝的杀伐果断,也做不到隋炀帝的雄才大略,唯有按部就班、萧规曹随,才能稳稳当当的做好一个皇帝。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拍了拍摁在自己肩膀的玉手,笑道:“夜深了,皇后先去歇着吧,朕将这些奏疏处置一下再睡。” 皇后苏氏自然不会劝谏皇帝放下政务先行休息,便温婉笑道:“虽然政务要紧,但也要适可而止,不可熬夜太甚。” “嗯,去吧。” “臣妾告退。” 看着皇后修长窈窕的背影走出门外,李承乾心里没来由的松了口气…… 这些时日他精神高度紧张,又要处置如山的政务,将本就不多的精力耗费得干干净净,即便御医给他增添了几味补药,却依旧很难提起兴致。 每一次看到皇后以及其余嫔妃略微渴望的眼神,都让他心中发虚…… 自己才二十余岁,御医也说了是压力太大所致,过一阵歇一歇且注意进补就好了,不然总不能现在就用那些虎狼之药吧? 收拾心情,将精神重新放在政务之上。 ***** 寒风呼啸,雪花飞舞,自内重门城楼的窗户向北望去,玄武门上下的旌旗在漫天雪花之中猎猎飞舞,寂然萧杀。 城楼之内温暖如春,墙角放着火盆,桌案之上一个铮亮的黄铜火锅咕嘟嘟冒着热气,魏王李泰一手端着盘子,一手用筷子将薄薄的羊肉、翠绿的蔬菜拨入锅中,浓郁的香味瞬间溢出,李泰抽了抽鼻子,笑道:“话说你家骊山农庄的温室大棚当真是天下一绝,这几年不知多少人家学了法子鼓捣起来,却没有一家培植的菜蔬比得上你家。对了,上回尉迟恭家三郎带兵去你家庄子抢夺种子,其后不知所踪,近来可有动静?……嘶!香啊!” 薄薄的羊肉放入热汤中滚一下便变了颜色,用筷子捞起在碗碟之中蘸了芝麻酱辣椒油韭菜花调制的酱料,放入口中大口咀嚼,羊肉的鲜嫩酱料的浓香一下子爆开,烫得李泰呼呼嘶嘶,大呼过瘾。 房俊则挑起几根韭菜蘸了料汁吃了,又执壶给李泰斟酒,回道:“那厮自我家地窖抢了不少粮食,许是打算将来去封地之内种植,毕竟当时晋王许给尉迟恭封建一方的承诺……其后晋王兵败,这厮懵了头,哪儿也不敢去,便躲在蓝田附近的隐蔽处,后来干脆一头扎进山里。不过陛下免了他的死罪,并且准许尉迟恭的后人搬出长安择地安置,尉迟宝环也就下了山投降。不过他家老大一直在水师效力,本应该胜任副将的,这回受其父牵连,前程尽毁。” 尉迟恭是谋逆之罪,在不赦之列,本应抄家灭门,李承乾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却也不可能一切照旧,最起码尉迟恭的后人数代之内不可能入仕,身在军伍更不行。 房俊虽然怜悯尉迟宝琳,却也不可能为了他去李承乾面前求情,毕竟对于任何一个皇帝来说,“谋逆”都是一道绝对不可逾越的红线,房俊自忖自己开口李承乾定然会给个情面,但很可能从此君臣之间便要留下裂隙。 不值得。 况且,尉迟恭既然起兵谋逆,那么他的儿孙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李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吁出一口气,吃了口菜,不满道:“本王今日之所以约你在此喝酒,就是想要问你一句:本王没得罪你吧?” 房俊笑呵呵道:“殿下何出此言?此间只你我二人,所以臣下说一句僭越的言语,虽然微臣忠于太子殿下,但当真论及交情,却是远远不比与殿下您的。” 李泰瞪眼,兴师问罪道:“既然如此,为何要举荐本王前往洛阳,成为众矢之的?眼下朝廷表面看去风平浪静,实则潜流涌动,你该不会以为天下太平了吧?以本王的身份,自当隐忍低调,越是少人注意便越是安全,然而你这般举荐本王,岂非害我?需知此刻怕是有无数人磨刀霍霍埋伏于长安前往洛阳的道途之上,试图刺杀本王以嫁祸陛下,使陛下背负屠戮手足之恶名!”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苟且偷生 李泰很怕。 以他的身份,以及过往曾经争储的经历,一般来说都应该是新皇登基坐稳皇位之后第一个需要剪除的对象,或犯下滔天罪行、或感染暴疾病症,总之必死无疑。 李承乾对待兄弟手足宽厚仁慈,早早便安抚各位兄弟不会有怀疑忌惮之心,让兄弟们放宽心好好过日子,这是一众太宗诸子的大幸运,但也不能说就当真安枕无忧。 皇位传承历来是最为残酷的事情,几乎毫无亲情道理可讲,现在李承乾觉得兄弟们没威胁,故而愿意示之以宽仁,不愿加害,可若是明日忽然觉得有威胁了呢? 李泰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当初觉得争储无望,果断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现在自然低调低调再低调,最好是全天下的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如此才是最安全的。 结果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居然被房俊这厮举荐前往洛阳担任洛阳留守…… 这岂不是将他竖起来放在所有不满李承乾登基、希望打倒李承乾以便于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们面前吗? 所以听闻此事之后又惊又怒,赶紧将房俊找来,试图使其去李承乾面前转而举荐他人,将他给摘出来…… 房俊却不以为意,大口吃着羊肉、菜蔬,举杯敬了一下喝了一杯酒,反问道:“看来这些时日殿下在太极宫内过的不错,往后余生都打算过这般好似圈禁一般的日子?” 李泰喝酒,噎了一下,恼火道:“可那也不能成为众矢之的吧?” 自晋王起兵以来,魏王府上下便全部被接入宫内,直至现在仍未出宫,说是陛下防备他也好、保护他也罢,总之这种状态形同圈禁。可问题在于即便丧失了人身自由,想要与房俊喝点小酒都得在这内重门城楼之内,但是安全啊! 房俊点点头,往火锅里放了一些肉:“既然如此,那回头就谏言陛下换个人去,李祐、李贞、甚至李愔、李恽他们哪个都行,反正陛下要的就是向世人展示一个兄友弟恭的姿态,具体营建洛阳的事情可以由其他人负责。” 李泰纠结半晌,又闷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道:“让本王再想一想……” 如今这形同圈禁的日子当真是多一天都挨不了,可让他出宫面对生死存亡,又有些胆怯畏惧。可问题是就算他愿意在太极宫里待一辈子,陛下就能让他待着? 迟早是要出宫的。 而皇权争夺从来都不会停止,没有十几二十年不可能将宗室内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难道他就得在太极宫内待上二十年? 那还不如去死…… “也罢,左右还是要面对这波劫难的,或许本王运气在天、逢凶化吉呢?”沉吟良久,李泰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见到对面的房俊大口吃喝、大汗淋漓,顿时心生不满,埋怨道:“你这都是出的什么鬼主意?两京并举可不是个好办法,当年隋炀帝若是一直驻扎关中,也未必会有后来天下烽烟处处之乱世,进而葬送了大隋江山。” 房俊咽下口中羊肉,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汗,不以为然道:“且不说隋炀帝那是根本不敢在关中待着,唯恐半夜关陇门阀给谋朝篡位,单只是说现在,随着战后重建、抽调天下各地官员补充中枢,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个人口暴增时期,关中已经不堪重负,漕运跟不上,不得不开辟另外一个陪都来分担长安的压力,营建洛阳势在必行。” 唐时的长安,不同于汉时的长安。 汉朝最为鼎盛之时,长安城的人口有三十万,加上周边因为“陵邑制度”迁徙而来的人口,总数应该接近百万;而现在的长安城,单只是户籍人口就已经达到百万之巨,再加上周边人口以及流动人口,总数抵近两百万。 汉朝之时正是关中水量丰沛、土壤肥沃,粮食产量居高不下,而经过长达七八百年的耕作、开发,关中的土壤已经逐渐贫瘠,所产出的粮食只能供应少部分人口,绝大多数的粮食都依赖于漕运。 随着帝国越来越兴盛,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口涌入长安,漕运的压力越来越大,所以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最后的结果都是粮食匮乏。 前往洛阳“就食”乃是必然。 李泰也知道事不可违,看着房俊郑重其事道:“让本王前去洛阳也行,但你要调派一队水师驻扎在洛阳城外的黄河之上,驾十几二十艘舰船横在黄河岸边,洛阳有事可随时增援,本王有难也可迅速前往避祸,定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关中的军队不可信,毕竟关陇门阀几百年来休戚与共、牵扯极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界定,谁也不知道哪一个平民出身的兵卒暗地里实则受到门阀的控制,到时候潜伏身边骤然出手,自己如何逃脱? 还是房俊的水师更靠谱一些…… 房俊自是免不了嘲讽:“想当年魏王殿下胸怀大志、气冲霄汉,从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内,想不到时至今日居然这般贪生怕死,区区屑小也能吓得殿下魂不附体、心胆俱裂,当真可悲。” 李泰不理会这厮夸张的说辞,无奈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候心中有大志向,懂得有所收获就要有所付出的道理,何况是那样一条困难重重的道路,自是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纵刀斧加身亦无怨无悔。可现在只贪图苟安,能够舒舒服服寿终正寝便得偿所愿,又岂会愿意去承担那等本不需要承担的风险?” 更何况当初争储是太宗皇帝所默许的,等闲谁敢对他下黑手? 现在形势却是迥然有异,想要干掉他嫁祸给李承乾的不知凡几,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不慎被贼人得手,他岂不冤枉? 两人碰杯饮酒,房俊颔首道:“既然殿下如此胆小,那微臣自能袖手旁观?调十艘炮舰停泊于孟津渡,另有一伙火枪兵随同殿下行动,与殿下的禁卫一道护卫殿下安全,如何?” 当下兵制,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总称折冲府,依编制规模大小分置上、中、下三等,府长官折冲都尉,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在府下设有营,官校尉,团下有队,设队正,队下为伙,设伙长。 每营下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各领十丁。 一伙便是五十人,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水师火枪兵,列阵御敌之时,纵数百人也难以撼动。 魏王李泰这才转忧为喜,主动敬了房俊一杯,笑道:“若非怕死,本王还真想去担任这个洛阳留守,当初大兴、洛阳两城的建造皆出自隋朝将作大匠宇文恺,设计精妙、结构严谨,可谓天下城池建造之典范。本王自诩对建筑学问有所精通,曾经对建筑之学有所研究,府中还收藏有宇文恺的《东都图记》《明堂图议》等书籍,如今有机会学以致用,当为人生乐事。” 但凡有一丝可能,谁愿意被猪狗一般圈禁起来? 纵然不能做皇帝,可天大地大、漫长一生,总要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才行,否则即便空活百岁、又有何用? 当然,做喜欢的事情固然很好,但前提必须是安全第一…… 窗外北风呼号、大雪纷飞,城楼内温暖如春、火锅沸腾,两人就着火锅一口肉、一口菜、一口酒,擦着汗大呼过瘾。 一壶酒饮尽,李泰酒意正酣,便又启开一坛子美酒,一旁的亲兵赶紧上前捧着酒坛子注入酒壶,又为两人斟酒。 李泰酒酣耳热挥手将亲兵斥退,城楼内并无外人,这才有些不满问道:“你这厮平素胡来也就罢了,反正当年太宗皇帝都管不得你,可你总不能与长乐就这么拖拖拉拉下去吧?本王告诉你,咱们一众兄弟对你不满很久了,你得给个交代!” 在太宗诸位公主之中,作为嫡长女的长乐公主地位很是超然。皇帝子女之间因为利益生起龌蹉实在寻常,但是无论哪一个,都从未曾说出长乐公主的坏话,几个兄长、姐姐对她关爱有加,一众弟弟、妹妹对她尊敬爱戴,甚至于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每每暴怒之时能够予以规劝的只有长乐与晋阳,而对晋阳是恋爱,对长乐则是有那么几分尊重。 没错,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对嫡长女居然会有“尊重”这种情绪,由此可见长乐公主的地位…… 房俊有些无语:“你们跟我要什么交代?只要皇家允许,我马上下聘娶长乐殿下过门儿。” 并非他不愿意给长乐公主一个名分,一则长乐公主自己觉得尴尬不愿意,再则宗室也不允许出现这种两位公主共侍一夫之事发生,暗地里苟且无所谓,但摆在明面上绝对不行。 李泰极其不满,瞪眼怒道:“你是男人,既然招惹了,那自然就得你想办法才行!再者说来,晋阳又是怎么回事儿?” 房俊啧啧嘴,觉得自己很冤。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手足之间 自初次相见,他对晋阳公主这个钟灵毓秀、秀美天成的小姑娘便充满好感,因其自幼多病而心生怜惜。等到与高阳公主成亲之后,晋阳成为了小姨子,与他的关系愈发亲近,那股怜爱之情愈甚。 历史上这个集李二陛下、长孙皇后、乃至于一众兄弟姊妹、朝堂官员之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未能活到及笄之年便因病夭折,房俊当然愿意多多给予几分怜爱、宠溺。 绝无半分亵渎之心。 只不过他自己虽然感情纯粹、止乎于礼,但一个小姑娘从小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几乎无底线的宠溺,且又是这样一个允文允武、能力出众的男人,总归是泛起了几分由崇慕演化而来的情愫…… 但房俊绝未趁着晋阳公主对他的亲近而有所觊觎,毕竟晋阳公主与长乐公主完全不同。 他也不可能对一个小女孩如何,毕竟在他以前的记忆里这可是十年起步…… 但不可否认的是,晋阳公主屡屡推辞下嫁,绝对是因为他的缘故。 所以此刻面对李泰的质问,他也只能苦笑一声:“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多情累美人……微臣文武双全、相貌堂堂,故而多累女子青睐,如之奈何?” “呸!” 李泰大怒:“还要不要脸?你是说兕子自作多情?” 房俊叹气道:“微臣在晋阳殿下面前未曾有一丝一毫僭越,素来将她当做亲妹子一般宠爱,不含半分男女之情,可晋阳殿下心思细腻、情窦初开,微臣又能有什么办法?与其在这里谴责微臣,还不如想一想该当如何规劝晋阳殿下才是。” 说起这个话题,他也心中郁闷,如若当真因为他的关系而使得晋阳公主情根深种,导致后半生婚姻不谐,他又岂能心安理得? 将杯中酒饮尽,酒杯往桌案上一丢,起身道:“酒入愁肠愁更愁,不喝了。” 走到一旁用温水洗了手脸,坐在那里消了消汗,然后披上一件大氅,推门走出去,顺着台阶下了城楼,穿过两座城门之间的空地,回到玄武门的住处,脱去衣裳,躺在床上。 一时间心绪万千,难以入眠。 ***** 魏王李泰即将担任太原留守之事传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谁都知道陛下当初储位不稳,曾经数度面临被废黜,其中参与争储最为激烈、也一度最为接近储位之人,便是与陛下一母同胞的魏王李泰。 甚至一段时间朝野上下几乎认定魏王李泰必将取代李承乾成为大唐储君,若非房俊极力扶持,李承乾被废黜几乎是肯定的,故而即便现在李承乾已经坐稳皇位,且连续两次击败关陇、晋王发动的兵变,但魏王李泰的基础还在。 此刻任命李泰为洛阳留守,难道就不怕放虎归山? 即便陛下再是宽宏、仁厚,也不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吧? 就算此刻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朝廷打算营建洛阳为东都,可洛阳经济之繁盛、人口之众多、地理之优越都是有目共睹,一旦魏王在彼处站稳脚跟,必然会有无数不满李承乾之人蜂拥而至,拥戴魏王篡夺皇位。 直至眼下,李承乾所能掌控的地域在于关中、西域,关东、山东等地并无太多军队,江南也只是依靠水师的威慑,这些地方的门阀世家虽然刚刚遭受重创,但若是想要揭竿而起支援魏王,却并不算难事。 另外,也并非所有不满李承乾登基的人都会支持魏王李泰,有些人甚至会刺杀李泰以嫁祸李承乾——既然将对自己皇位威胁最大之人放出去,不就是希望李泰遭遇刺杀从此彻底剪除这个心腹大患么? 到时候李泰若当真遭遇刺杀,怕是谁也分不清到底是有人嫁祸给李承乾,还是李承乾自己下手嫁祸给别人…… …… 偏殿之内,李承乾与李泰对坐于窗前,窗外雪粉纷飞,皇庭内的树木、假山、宫墙都披上一层白雪,茶几上茶香氤氲、热气袅袅。 李泰喝了一口茶水,揉了揉额头,宿醉的难受令他吐出一口浊气,闭着眼睛道:“房二这厮的酒量当真天下无敌,开始的时候臣弟觉得状态正佳,可以一战,但是喝着喝着发现那厮眼睛越来越亮,精神越来越好,喝酒越来越快……娘咧!” 时至今日,满天下可以当着李承乾的面说脏话的人,屈指可数。 李承乾权当没听见,摇头笑呵呵道:“你这不是自找苦吃么?看二郎不爽者不计其数,不知多少人想要在酒桌之上拿捏他一回,结果二郎纵横捭阖、无一败绩,挑衅者纷纷铩羽而归,使得儿郎博得酒桌上偌大名声,偏偏你不服。” 亲自执壶给李泰斟茶,李泰急忙以手遮挡,惶然道:“我来我来,岂敢当陛下斟茶……” 李承乾笑着将李泰的手拨开:“在朝堂上,你我分属君臣,礼不可废,但私底下你我却是手足兄弟,斟个茶又有什么了不得?你知我素来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自在一些就好。” 李泰只得受了,苦笑道:“自在是不可能自在的,最晚喝酒喝得浑身酸痛、头痛欲裂,回头还得寻御医开一副解酒药吃了才行。” 李承乾放下茶壶,意味深长:“人总有些时候莫名其妙的认不清自己,明知能力有限却总觉得可以突破桎梏,明知不能做到的事情偏偏想要挑战一回,等到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才幡然醒悟,却悔之晚矣,青雀当引以为戒。” “呵呵……” 李泰挤出一抹笑容,喝了口茶,苦笑道:“此事怪房二啊,那厮故意摆起酒局引我入彀,让我生出可以与其一战的不切实际之幻想,等我进了套,再疾风骤雨一通打击令我丢盔卸甲无地自容,这小子坏啊。” 李承乾笑道:“心长在你自己身上,你若不动心,谁能奈何?” 窗外风雪交加,殿内温暖如春,热茶入喉,李泰有些冒汗…… 强笑着道:“吃一堑,长一智,该伏低做小的便伏低做小,断不会再逞能,最后弄得自己难受。” “青雀倒也不必如此,谁还每个行差踏错、算计失误的时候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从小你的功课就比朕好,四书五经更是熟稔于心、微言大义信手拈来,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懂懂懂,臣弟也非是未经事的小孩子了,自然懂得这样的道理,陛下放心,绝不再犯。” 两兄弟喝着茶水聊着天,气氛逐渐转好。 李承乾叹息一声,面容有些纠结:“二郎谏言让你出任洛阳留守,其实一开始朕是不同意的。咱们两兄弟开门见山,现如今依旧有不少人不满朕登上皇位,尽管两次兵变让这些人几乎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但未必死心。你是朕的胞弟,万一你出事,不知多少脏水将会泼到朕的身上……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朕总不能将你一直留在这太极宫里不见天日吧?所以这一次是否出任洛阳留守,你自己决定吧。” 这番话的确出自本心,这两日一直为此纠结。 不让李泰出去,不仅李泰自己心生怨愤,外界也会说他圈禁胞弟、苛虐手足。让李泰出去,一旦有事,不管是不是他干的,都很难洗脱一个“戮害手足、凉薄暴虐”的骂名。 所以他将决定权给予李泰,让李泰自己取舍。 如此就算当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这个皇帝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李泰笑道:“陛下不必为此纠结,臣弟愿往洛阳一行。臣弟自然也知其中有些凶险,但若是与圈禁于长安相比,还不如死在外头……往昔臣弟心志不够坚决,在旁人撺掇之下做过一些错事,不过幸好迷途知返,未曾酿下大错,今后也断然不会走上歧途,忠诚孝悌,人之本也。” 当年他最有可能争储的时候,几乎半个朝堂都倾向于他,最终因为看明白了太宗皇帝不会传位于他导致手足相残,所以急流勇退,放弃争储。 时至今日,他根基已经完全丧失,还拿什么去争这个位置? 老老实实蛰伏下来,无论局势如何转变都乖乖的做好一个“臣弟”,如若李承乾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甚至还要出力确保皇位传给李承乾的儿子,如此他这个“皇叔”才能太太平平、安安稳稳,不然若是哪一个兄弟上位,他这个太宗皇帝的嫡次子还得遭殃…… 所以说哪怕为了自己,他也得做一个大大的忠臣。 李承乾瞅了眼窗外飞雪,语气有些落寞:“父皇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当年绝地反击、横扫诸雄,几番喋血沙场方才留下这如画江山,吾等兄弟并未帮上父皇什么,却因血脉之故能够坐拥这庞大家业,定要相亲相爱、携手与共,将这份家业发扬光大才行,否则将来青石之上写一句‘虎父犬子’,不仅吾等颜面无存,也会损伤父皇威名。” 话这么说,他也的确是这么想。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朝堂争执 皇权至上、九五之尊,口含天宪、令出法随,谁又能对人世间最极致的权力无动于衷呢? 然而越是距离这个位置接近,就是越是能够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力。 剑有双锋,世间事也总是有正反两面,最极致的权力也意味着最大的压力,一旦坐在这个位置上,古往今来无数帝王的气息就好似穿越时空一般压迫而来,令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有谁愿意成为帝王之中最无能的存在,总想要做到最好。 等到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其实并不足以做到更好,那种惶恐足以将人压垮。 李承乾不可能对皇位不存在觊觎,毕竟是自幼便被金典册封的皇太子,无数大儒对其倾囊相授、耳提面命,所有人都希望他在未来某一日登上哪个位置,做一个合格的皇帝。 然而随着时日的推进,他却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才能不足以胜任皇帝之位,那种仓惶恐惧令他无所适从。 而父皇越来越暧昧的态度支持魏王、晋王参与争储,越发令他濒临崩溃。 若是依照本心,他其实是愿意让出储位的,然而他也明白身为储君一旦被废黜意味着什么样的下场,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妻儿也罢,他都只能咬着牙挺着,半步不能退。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承乾几乎发疯,他甚至想要用一些极端的手段向自己的父皇表达愤怒的抗议——既然册立我这个嫡长子为皇太子,为何又要将我废黜? 所幸房俊的支持让他的压力得以舒缓,随后父皇率军东征令他监国,算是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储位。 而父皇驾崩的那一天,当听到那个残酷悲伤却在心底曾经隐隐有过奢望的消息,李承乾痛哭失声、悲怮欲绝之余,也未尝没有那么一丝丝的窃喜。 这自然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但实在是忍不住…… 为此,李承乾自责愧疚了好久,但是等到一应叛逆被清扫干净,坐在皇位之上指点江山,所有的心情全部一扫而空,他所面临的是要将这略显残破的江山恢复如初,甚至更进一步,否则就会被天下人视作无能。 …… “丈量田亩的消息传至天下,现在所有人都惶恐不安,若不能予以安抚,怕是要横生波澜。” “什么叫‘所有人惶恐不安’?以我看只有那些门阀世家才惶恐不安,丈量田亩之事于百姓何干?他们根本没有地!” “虽然之前世家门阀参与两次兵变,其罪当诛,但毕竟已经受到了惩罚教训,这天下还是要依靠世家门阀来维系,总不能让平民百姓去做官吧?” “一句其罪当诛就行了?世家门阀之存在固然有稳定社稷之作用,但同时也是江山一统之隐患,世家门阀被打压得越狠,国家就越是稳定,相反,世家门阀越是兴旺,国家就越是内忧外患,打压门阀世家便是执政之基础,谁替世家门阀说话,谁就是居心叵测。” “此言差矣,国家大事岂能非此即彼呢?你这是要闹斗争啊,‘党锢之祸’殷鉴仍在,莫要走上歧途、误国误民。” 政事堂内,一众宰辅围绕着“丈量田亩”一事吵得沸反盈天,尤其是刘洎与许敬宗两人,吹胡子瞪眼口沫横飞,全无宰执天下之气度,好似市井之间锱铢必较的贩夫走卒一般。 不过也难怪,贩夫走卒为了区区几文钱寸步不让,宰辅大夫为了丈量田亩争吵不休,看似云泥之别,实则本质相同,说到底都是为了利益罢了。 如此去看,高高在上的宰辅们与贩夫走卒也没什么不同…… 李承乾坐在位置上优哉游哉的喝茶,对宰辅们的争吵既不参与、也不阻止,旁边的房俊斜眼看了一旁负责记录会议纪要的中书舍人李敬玄,见其正运笔如飞的将许敬宗与刘洎的话语记录下来,笑道:“这等话语不需要记录。” 李敬玄一愣,停下笔,有些茫然的看着房俊。 他的职务便是负责将政事堂上每日里关于种种政务的不同意见记录下来,而后整理归档,有据可查。 房俊就觉得这些原本历史上声名赫赫之辈尚未长成之时的清纯呆萌即为有趣,笑着道:“固然负责纪要之事要实事求是,谁的观点、理念都要详尽记叙,但也要‘为尊者讳’,譬如刘中书与许尚书此番争执,你若详实记录,将来他们都死了,后然翻阅纪要,发现这两位简直有如泼妇骂街一般胡搅蛮缠,是否会让人觉得咱们‘仁和’一朝都是这等脾性暴躁、素质低劣之辈?所以只需记录他们的政见即可,偶有胡言脏语,可酌情删减,给这两位留些面子嘛。”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正在争吵的二人都听得清楚,赶紧闭上嘴巴,各自喝茶。 朝堂之上因为政见而争吵实在常见,到了这个地位的官员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执政理念,且心志坚定,轻易不会因为旁人意见相左便动摇心志,涉及原则之时,寸步不让。 但是相互争执之时一些难听之言若被记录在档,那么必将成为一桩丑事,玷污名誉。 若非大奸大恶之辈,总是要给一些体面的…… 李敬玄有些汗颜:“多谢越国公提点,是下官唐突了。” 房俊见到刘洎与许敬宗的争吵已经停止,便笑着道:“不过是随口言之,你且一听就好,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你既然负责会议纪要,还是不能脱离实事求是的原则。譬如眼下丈量田亩以绘制天下舆图之政,有人认可,你就要记录其予以认可之理由,同样,有人反对,亦要将反对者之理由详细记述,等到后人阅读这份纪要寻找施政理念之时,以此为鉴。” 刘洎:“……” 咽了口唾沫,整理一下因为吵架激动而散乱的衣冠,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关于丈量田亩,皇帝给出的理由是“便于绘制一份前所未有之精确的帝国舆图”,但一些有识之士都认为必然不会如此简单,而皇帝真正的目的也一定是针对世家门阀。 毕竟无论是当初帮助魏王、晋王与李承乾争储,还是后来关陇、晋王两次兵变,其主体都是世家门阀,李承乾对于世家门阀之厌恶可想而知。 而文官系统几乎就是世家门阀的自留地,贫寒出身或许还能依靠勇冠三军去博取战功封妻荫子,但想要做官,没有一个藏书万卷、世代出仕的家世是万万不能的,放眼当世,如马周这般寒门出身而登上高位者绝无仅有,而马周出去其本身的能力之外,运气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旁人想要复制,难比登天。 作为文官系统的领袖,刘洎必须要维系文官的利益,否则他哪来威望去领袖群伦与军方抗衡? 既然丈量田亩是针对世家门阀,那么他必然要反对。 但是这毕竟是为了自身之利益与朝廷政策对着干,放在当下人人都能接受且认为理所应当,然而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呢?今日之正确,未来未必依旧正确,到那个时候,他就是“祸国殃民”的奸恶之徒…… 许敬宗愈发来劲了,义正辞严、大气磅礴,大声道:“汝辈皆国之蠹虫也!只知有家、不知有国,为了一己之私将国家利益弃之不顾,也腆颜窃居高位、冠带衣紫?吾羞于之为伍!” 而后顿了一顿,斜眼见李敬玄似乎未曾动笔,遂好奇问道:“你为何不记?” 李敬玄有些尴尬,但还是听着头皮道:“许尚书这番话语有诋毁污蔑之嫌,既然未有确凿之证据,下官不敢贸然录于纸上,否则有损他人清誉。” 刘洎欣然道:“年轻人胸怀正气、不畏强权,正该如此!” 他发现自己在斗嘴、辩论这方面完全不是许敬宗的对手,几乎每一次争吵都被对方击败,并且持续不断的被扣上诸如“党争祸首”“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腐成风”这样的罪名,如果会议纪要皆记述其上,长此以往,旁人不了解内情,怕是就要将他归于此等败类,那如何得了? 李敬玄忍不住转头看了房俊一眼,毕竟他知道许敬宗不过是个马前卒,而房俊与刘洎才是当下朝堂的对立派,见到房俊面露微笑微微颔首,顿时放下心来。 心底对房俊充满敬仰崇拜,似房俊这般哪怕是面对政敌也能坚守底线原则,不恣意污蔑抹黑打击报复,如此胸怀才配得上当朝第一人之赞誉,而在一旁一声不吭、浑不在意的李勣则难免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失宰辅之首的气度…… 一直未曾发言的李承乾放下茶杯,淡然道:“关于丈量田亩之事,朝堂之上无需争论了,朕决心已定,势在必行,且根据先前之议论,此事由许尚书全权负责,朝堂自上而下所有衙门、所有人,都要予以配合,不得阻挠。” 想要坐稳皇位,想要收拾当下略显残破的山河不对后世子孙诋毁,那就势必要施行新政,而作为新政最核心的丈量田亩,岂能容许他人阻挠? 莫说一个刘洎,就算所有文官都站出来反对,一样势在必行。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晋阳婚事 房俊道:“丈量田亩一事攸关国策,更攸关帝国利益,是陛下新政实施必不可少的一环,只要坚持不懈的完成,定能使国家实力大大跃升,臣等坚决拥戴。” 许敬宗道:“陛下英明,既然是既定国策,那就只能举国上下全力施行,谁人予以阻挠,必严惩不贷。” 马周也道:“讨论丈量田亩是否有所必要便到此为止,自今而后只讨论如何施行,以免有所反复、浪费时间。” 李勣在一旁喝着茶水,微微蹙眉。 对于丈量田亩之事让他略有不满,不是不满这件事,而是不满自己作为名义上的宰辅之首却并不知其背后真正的用意,足以见得皇帝对他仍未推心置腹、信任倍至。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陛下在遭遇兵变最为危难时刻,自己并未誓死力挺。 但如此将天下所有门阀世家全部放在对立面,全然不顾天下哗然之反对,是否是正确的行为? 刘洎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他自然知道无法阻挠丈量田亩之推行,但作为文官领袖,身后站着所有世家门阀,他必须坚决表达自己的立场,只要名义上站得住,至于能否成功倒不是很重要。 事实上没有谁知道皇帝到底藏着什么打算,丈量田亩无所谓,绘制舆图也无所谓,但总觉得不会如此简单——若果真绘制一份舆图便这般倾举国之力、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与骄奢淫逸的隋炀帝何异? 无论如何,太宗皇帝一手培养出来的接班人,绝对不会那般荒唐低劣。 ***** 时进腊月,临近年关。 严格意义上来说,唐朝之时尚无“春节”之说法,但各项仪式却已经极其丰富,为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节日,“百节岁为首”。 正月初一称为“元正”,为一年之始,唐玄宗就曾颁布法令:“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此时最为重视宗族,身为天下宗族之首的皇家宗室更是各种仪式繁琐忙碌,即便出嫁的公主也要参与其中。 武德殿内,皇后苏氏正在接待入宫商讨过年之时各种仪式的房陵公主、九江公主、淮南公主,刚刚从终南山道观返回宫中的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在一侧相陪。 娘儿们凑在一处,正事儿往往都是几句话就商定,继而便是家长里短。 房陵公主叹气道:“安德郡公重病缠身,前几日传出的消息怕是不大好了,也不知能否过去这个年节。” 安德郡公杨师道,是长广公主的驸马,今年才不过六十岁,此番重病来势如山、药石无效,已经数着日子在熬了。 高祖皇帝生育十九女,如今在世最长者是高密公主,其下便是长广公主…… 九江公主放下手中的白瓷盖碗,淡然道:“寿数在天,若天时已到,何必怆然?” 房陵公主冷笑:“呵,你家那位倒是龙精虎猛,可多少也得对旁人有点同情心吧?” 九江公主不善言辞,道了一句:“我何曾没有同情心?” 有些羞恼,怒目相视。 她的驸马执失思力是突厥人,今年正好六十,却体魄熊健、精力充沛,其骁勇善战便是太宗皇帝亦多次夸赞。 房陵公主:“哎呦,这眼神还带着杀气呢,说好话还不行啊?” 九江公主扭过头不理她,虽然房陵公主是她的亲姐姐,但被她赞一句“龙精虎猛”可不是什么好话。 该不会是打着自己驸马主意了吧? 虽说自己是妹妹,但这位姐姐秀韵艳丽保养得宜,望之有如花信美妇,素有“艳冠皇族”之称,且行止之间妖娆丰腴、烟视媚行,最是吸引男人。 有点慌…… 没怎么做声的淮南公主微嗔道:“皇后面前,莫要失了礼数,说那些有的没的作甚?皇后统领六宫、事务缠身,咱们快说完正事儿就告退,莫要打扰皇后。” 房陵公主冷笑道:“安德郡公又不是外人,与长广公主感情甚笃,若其有所不测,还不知长广公主要伤心成何等模样,怎就成了有的没的?只是你一贯会做人,没想到还要受你教训。” 淮南公主俏脸通红,啐了一口,反唇相讥道:“九姊今日怕是揣着火气而来,让咱们无辜遭受牵连,却不知是在哪里受了气、糟了冤?想来咱们那位九姊夫是没这个本事的。” 这回轮到房陵公主满脸通红。 她原配酂国公窦奉节,太穆太后的娘家侄子,世家子弟、相貌堂堂,本也是皇族之内一桩人人称羡的好婚姻。只不过后来她与长广公主与杨师道的儿子杨豫之有染,被窦奉节得知,而后窦奉节将杨豫之活活打死,事情闹得太大,夫妻两人也只能草草和离、一别两宽。 其后太宗皇帝将她婚配于通化县男贺兰僧伽,贺兰僧伽虽然出身贺兰氏,但其曾祖贺兰祥十岁之时便成为孤儿,被其舅舅宇文泰抚养长大,与贺兰氏早已分宗。 且贺兰僧伽瘦弱多病,性情懦弱,管束不得她,任她风流浪荡、艳名远播…… 看着几个老姊妹在这里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旁的长乐公主淡然品茶、充耳不闻,晋阳公主则双眸晶亮、津津有味。 皇后苏氏见这几位越说越不像话,忙阻止道:“几位姑姑且稍安勿躁,都是自家姊妹,何必这般针锋相对?快歇歇吧,来人,快给上茶。” 几位公主这才罢休。 房陵公主喝着茶,瞥见一旁晋阳公主津津有味的神情,心底不爽,遂放下茶杯,笑问道:“听闻最近有不少人登门给兕子说亲,却不知看上了哪一家的小郎君?” 对于晋阳公主与房俊的绯闻,她自然有所耳闻,但她不以为然。说什么房俊“好公主”“好妻姐”大抵都是无稽之谈,自己这个既是公主又是姑姑的送上门去,那厮连摸一下都不肯,又岂能钟意晋阳公主这样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大抵还是晋阳公主自己主意正,要么是心有所属,且对方门第不高很难尚公主,要么是小丫头年少贪玩还未意识到成亲之后鱼水之欢的美妙之处…… 晋阳公主眉毛一竖,眼眸微微眯起,看着房陵公主,抿了抿嘴唇。 这位公主姑姑是要搞事情么? 提及此事,皇后苏氏忍不住以手抚额,翠绿的玉镯衬得皓腕欺霜赛雪,秀美的容颜满是愁容,叹息道:“兕子到了及笄之年,婚事却愈发令人愁恼,虽然诸多人家都派人来宫中提及亲事,可那些世家子弟鲜有出众者,大多声色犬马、恣意妄为,莫说兕子看不上,便是陛下和本宫这一关也过不去……可这事儿如何能拖?真是愁人。” 房陵公主眼光在晋阳公主秀美清纯的小脸儿上滴溜溜一转,对皇后苏氏笑道:“兕子钟灵毓秀、丽质天成,又深得陛下与诸位亲王所宠爱,等闲人家的确配不上。不过皇后许是贵人多忘事,放在一桩好姻缘见不到却偏偏舍近而求远?” 淮南公主心中一紧…… 皇后苏氏却眼眸一亮,忙问:“姑姑此言何意?” 房陵公主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指冲着淮南公主一指,笑靥如花:“封家嫡长子今年大抵已经十一岁了吧?据说继承了渤海封氏相貌俊美、才智过人之优点,乃一等一的翩翩佳公子,想来还能入得兕子的眼中。” 眼见几道目光齐齐袭来,淮南公主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心里对房陵公主破口大骂。 尚公主那是好事儿么? 大唐公主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脾气,有一些更是作风放荡、烟视媚行,渤海封氏乃是望族,岂能容忍那等当家主母? 自家郎君娶了自己这个公主已经成天抱怨,断然不会再给儿子也娶回来一个公主…… 可房陵公主此刻提及,万一皇后允准,难不成封家还敢违背圣意? 这个房陵公主简直坏透了…… 果不其然,皇后苏氏眼眸亮闪闪的看过来,目光中有询问之意。 淮南公主只得强笑着道:“兹事体大,我如何能做主?因孩子岁数还小,未曾想过成亲之事,故而也不曾入宫求亲……回去之后与言道商议一番,再行入宫给个回信儿。” 驸马封让,字言道,其父乃是隋唐两朝的元老封德彝…… 当面拒绝肯定是不行的,最近一段时日御史台有不少御史开始追述当年封德彝明面上辅佐李世民、暗地里却支持李建成之事,认为封德彝“阴持两端”,要追夺其生前官爵、死后封赠,若是再得罪天家,局势将大为不妙。 晋阳公主眨眨眼,淮南公主与封言道的儿子……封思敏? 脑海之中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豆丁形象,以往宫里举行仪式的时候见过那么一两次,说话奶声奶气,幼稚得不行。 居然让我下嫁给他? 哼哼,房陵姑姑没安好心,回头定要让姐夫给她点厉害瞧瞧,也得敲打敲打封家,别想瞎了心。 本宫也是你们家能觊觎的? 呵。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隐私伎俩 皇后苏氏对于淮南公主的应对略有不满,自太宗皇帝之时起,晋阳公主便是皇族之内最受宠的公主之一,人美、聪慧、善良,简直就是历代公主之典范,如今谈及婚事,你居然并未当场应下,真以为我听不出其中推脱之意? 只不过她性格温婉,故而也只是俏脸微沉,并未出言表达自己的不满。 房陵公主眼波流转,笑着道:“渤海封氏高门望族,天下敬仰,对于嫡子娶亲的确要好生考量,总要五姓七宗那等天下名门才行,否则门不等、户不对,倒是对声誉有些影响。” 山东士族自诩华夏正朔、炎黄渊源,高高在上俯瞰当世,最是讲究血脉纯正、门当户对。而普天之下的认知,山东士族的确门第更高,便是李唐皇族亦要稍逊一筹。 渤海封氏不愿意娶回一个公主,这是极有可能的…… 可即便本意的确如此,淮南公主如何敢认? 淮南公主咬着牙心里恨不能将房陵公主咬死,且不说封家不愿意尚公主,即便是愿意,谁知道晋阳公主与房俊之间的绯闻到底是真是假? 毕竟京兆韦氏早早将自家的“麒麟儿”韦政举打发去剑南道为官,连长安都不敢回,就是因为当初京兆韦氏存了迎娶晋阳公主之心,那韦政举更是一副志在必得之相,结果再关陇兵变之中遭遇房俊疯狂打压…… 但这些自不敢说出来,口中忙着向皇后与晋阳公主解释:“非是我推脱,实在是最近家中遭受御史弹劾,若贸然与皇家结亲,难免被世人认为是攀附皇权、谄媚于上,恐怕累及皇家以及晋阳的声誉。” 皇后苏氏不置可否,淡然一笑:“如此说来,是应当谨慎一些。” 她这才想起最近封家陷入的风波,据说当年封德彝明面上宣誓效忠太宗皇帝,暗地里却勾连太子李建成,甚至高祖皇帝露出废黜李建成改立秦王的意向之时,被封德彝劝阻。 也不知怎地这事儿忽然就被爆了出来,御史台一群御史义愤填膺、喊打喊杀,要将封德彝当年的官爵、封赠全部剥夺,并且论罪追究责任。 这万一当真定了性,封家还有什么资格尚公主? 眼神横了一眼房陵公主,心中责怪,提这个作甚…… 房陵公主笑笑,拈起茶盏喝茶。 她倒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算计谁,就只是单纯的想给房俊添堵而已,那厮屡次拒绝自己的求欢,害得自己颜面大失,你不是喜欢晋阳吗?那我偏要提及晋阳的婚事,让晋阳早日嫁出去…… …… 待到几位高祖皇帝的公主商议完正事告辞离去,皇后苏氏拉着晋阳公主的手,苦口婆心道:“你现在年岁也不小了,更何况还有重孝在身,应当早早将亲事定下来,待到出了孝期便成亲,否则一拖再拖,岂是好事?姑娘家在这个岁数是过的很快的,一转眼的功夫便大了,等到你十七八若是还未定亲,那可就麻烦了。”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下诏书规定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为法定结婚年龄,实则世家门阀、达官显贵将此岁数大大提前,毕竟对于隋末乱世之中遭受重创的世家门阀来说,繁衍人口乃是头等大事,结婚年龄提前五年即可在一甲子之内增加一代人,哪里能够等到二十岁? 所以一般来说,男子到了十五岁、女子及笄,便可婚配。 名门闺秀若是过了十五岁尚未定亲,要么其家世不好,要么自身有所残疾,想要找一个好婆家可就难了…… 别说什么皇帝的闺女不愁嫁,因为高祖皇帝一众公主的风流韵事、嚣张跋扈导致大唐公主的风评极差,正经儿人家谁愿意娶回一个公主来闹得阖家不宁? 高祖、太宗两代帝王威望绝伦,将自己的公主都强硬的指派给功勋子弟,谁也不敢违逆上意,都捏着鼻子认下。 可李承乾却没有那么高的威望,他若是想要将公主指派给哪一家,被拒绝的概率其实是很大的,都是拿命搏出来的功勋,硬气得很,连兵变这种事都能一而再,不给李承乾面子是在太正常。 而门第太低的又配不上皇室,所以驸马的择选范围实际上很小…… 晋阳公主眼帘低垂,乖乖巧巧:“哦,那就麻烦嫂子了。” 提亲这种事她是拒绝不了的,但她可以挑啊,譬如这个没有姐夫文采好,那个没有姐夫武力高,另外一个也没有姐夫好看……总不能只为了将我嫁出去,便随随便便弄来一个我看不上眼的吧? 反正拖着就是了。 皇后笑道:“这叫什么麻烦?父皇母后都不在了,你就是陛下与本宫的心尖尖,定要给你寻一个合适的人家才行。不过那个封思敏本宫倒是见过的,虽然小了你两岁,但文采不凡才思敏捷,长得也好,待到出了孝期成亲,他的岁数也正好,算是良配,回头跟陛下说一声,看看如何操持才好,毕竟封家现在有些麻烦。” 御史台弹劾封家的波澜不小,不少御史叫嚣着要将封德彝的官爵、封赠全部剥夺,若是当真如此,封家门第一落千丈,未必适合晋阳公主了。 让陛下探一探御史台的底细,看看封家到底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而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晋阳公主坐姿板板正正,纤细的腰杆笔直,秀美的面容有些红润,柔声细语道:“长嫂如母,皇后做主便好。” 水盈盈的眸子微微眯起,皇后相中了封思敏? 如果皇后恳请皇帝哥哥出面,而且封家的处罚不会很严重,那么这件事促成的几率会很大。 有些危险呢…… 一旁云淡风轻喝着茶水的长乐公主瞥了一眼见到晋阳公主目光闪烁,顿时心底一动,警告道:“兹事体大,你莫弄鬼。” 晋阳公主心中一惊,忙抬起脸笑容灿烂明媚:“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已然不在,当然是皇帝哥哥与皇后嫂子做主。” 长乐公主轻哼一声,她了解这个妹妹看似端庄娴雅实则古怪精灵的脾性,并未轻信,却也不再多言。 …… 回到自己的寝宫,在侍女服侍之下沐浴更衣,晋阳公主跪坐在窗前的地席上,眯着眼看着窗外夕阳晚照之下的庭院,背脊挺直、坐姿优雅,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淑女气质。 半晌,她将贴身侍女叫到面前,吩咐道:“你即刻前去玄武门,看看姐夫在不在,若在,就请他过来,说本宫有要事相商。若不在,你便等在那里,一直等到姐夫出现,不得有误。” “喏。” 侍女躬身应下,赶紧带了两个人出门,径直向玄武门疾行而去。 晋阳公主心底隐隐不安,这回看上去皇后动了心思,对于她的婚事志在必得,想拖是拖不了的,只能从男方打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让封家知难而退才行。 而能够帮助她且让她完全信任的,唯有房俊。 毕竟,姐夫也一定不舍得自己嫁人吧…… 晋阳公主改跪坐为盘腿,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颌,望着窗外夕阳晚照之下的白雪有些发呆,明媚的眼眸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色。 ***** 组建金吾卫是一件很繁琐的事情,看似撤销左右屯卫、增设左右金吾卫并不复杂,但是要将原本的两卫改组成新的两卫,且职能大幅增加,尤其是还要剔除原左屯卫之中柴家的势力,外调一些军官加入两卫,林林种种事务繁杂,必须打起精神不能有丝毫疏忽。 最为重要的是原左屯卫并不熟悉火器,更不懂火器作战的理论、阵型、器械维护、后勤补给,就势必要将左右屯卫全部打散,以熟知火器的右屯卫将校、兵卒带一带左屯卫兵卒,其中将校分配、兵卒调派、乃至于规避一些将校彼此之间的不和甚至仇隙,都足以使得整个金吾卫领导层焦头烂额。 毕竟成军之后的左右金吾卫不仅负责长安卫戍、宫禁宿卫,甚至还要掌管全城火禁、治安、缉盗等等事务,兹事体大,不容许一丝一毫懈怠,所以房俊这些时日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玄武门,唯恐有所疏漏。 繁忙的公务告一段落,抬头一看,已经是晚霞满天,大雪骤停、天地银白,霞光映照其上绚烂璀璨,美得有些晃眼。 正要让人准备晚膳,便有亲兵快步入内:“启禀大帅,晋阳殿下派人前来,有要事相见。” 房俊一愣:“让她进来。” “喏。” 亲兵退出,房俊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灌了一大口,便见到一个侍女在亲兵引领之下入内。 “奴婢参见越国公,吾家殿下请您务必入宫一趟,有要事相商。” “现在?” 房俊蹙眉瞅了一眼窗外,夕阳已经沉落,余晖逐渐消散,天色几乎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虽然宫内各处殿宇尚未落钥,但毕竟时辰已晚,去长乐公主处还好,毕竟宫里宫外都知道两人之间的亲近,可若是前往一个尚未成亲、待字闺中的公主处,则大大不妥。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你解决他 “殿下叮嘱,定要越国公您前去相见才行,的确有万分紧要之事与您相商。” 侍女见房俊犹豫,连忙添了一句。 房俊只得说道:“那行吧,现在就走,谈完马上出宫还来得及。” 侍女低头站在一旁等着房俊换衣裳,心里却暗暗好笑:您夜宿长长乐殿下淑景殿的时候也没见如此谨慎知礼…… …… 寝殿之内,在窗前坐了一会儿的晋阳公主起身,将侍女叫来服侍她又沐浴一遍,换上一件天青色蜀绣丝绸宫裙,一根玉带勒得纤腰盈盈一握,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 在镜子前仔细照了照,这才满意回到堂内重新做下,想着这个时候军营之内怕是刚刚用饭,便让人准备了几样小菜、烫了一壶酒,点燃了灯烛。 想了想,又褪去罗袜,让侍女打水洗了脚,擦干之后赤着脚才在厚厚的西域地毯上,低头俯视莹白如玉的脚丫,动了动纤巧秀美的脚指头,唇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那人喜欢自己的脚丫,每次都忍不住偷看,有时候甚至状似无意的碰触一下,以为她不知道么? 既然喜欢看,那就给你看咯,嘻嘻…… 半晌,侍女通禀,房俊觐见。 晋阳公主连忙坐直娇躯、背脊挺直,跪坐在案几之后一丝不苟的模样,颔首道:“请越国公入内,将酒菜也都端上来吧。” “喏。” 侍女退下,未几,房俊在殿外脱去鞋子,踩着光洁的地板入内。 “微臣觐见殿下。” “姐夫免礼吧,过来坐。” 晋阳公主正襟危坐,面上笑容浅浅,一本正经的样子。 房俊便即起身,上前几步坐在案几对面,目光狐疑的打量晋阳公主一番,见这丫头面带微笑,仪态端庄神情平和,浑然不似心情焦急的模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叫得这么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侍女将酒菜端上来摆好,晋阳公主雪白的小手摆了摆,面容清冷:“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慌得不行,外头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外臣夜入宫禁已经坏了规矩,若是旁边无人伺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们怕是会被皇后拿棒子打死。 眼看着晋阳公主秀美一蹙,房俊忙道:“无需汝等伺候,且在门口等着便是。” 几个侍女齐齐松了口气,连忙退到门口侍立一旁,心情惴惴,余光不断扫视案几旁的两位。 只要不脱离视线之外,想来就不会发生什么要了命的大事…… 晋阳公主直起纤细的腰身,左手将右手的衣袖提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春葱一般的右手提起酒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分别斟满,小脸儿上巧笑倩兮,喜滋滋道:“这是江南进贡的黄酒,温热了一下,最是暖身暖胃,姐夫尝尝。” 房俊倒也没说什么“不敢当殿下斟酒”之类的客气话,两人之间的亲近关系足以让他坦然享受晋阳公主的服侍,闻言拈起酒杯,一口饮尽,啧啧嘴,赞道:“最喜欢这种酒,醇和、鲜爽、甘冽,越品滋味越浓,红烛良宵、醇酒佳人,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烛光下晋阳公主白皙的面容染上一层红晕,闻言笑靥如花、眉开眼笑,居然起身,从房俊对面挪到身旁跪坐下来,沐浴后的少女娇躯幽香阵阵,敛起衣袖执壶斟酒,笑道:“那今日妹妹便服侍姐夫一回,也不知平康坊里那些花魁平日是否这般服侍恩客?” 房俊横眸看去,便见到一张如花似玉的侧颜,纤腰笔挺、背脊笔直,天青色宫裙浅薄入纸,莹润的肌肤在衣料之下若隐若现,精致的锁骨似乎都散发着莹莹光泽,裙摆下,一双雪白精致的赤足压在臀下…… 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干笑道:“殿下自是九天玄女、秀美天成,焉是人世间那些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纵然平康坊所有花魁加在一处,也断然抵不过殿下一根脚趾……咳咳,一根手指。” 晋阳公主秀美的小脸儿好似一朵盛开的鲜花儿,眉眼灵动,容颜泛着红润的光泽,又羞又喜,往房俊身边凑了凑,小声道:“姐夫觉得我脚趾很好看?” “咳咳!” 差点被黄酒呛到,房俊赶紧顺了顺气,正色问道:“不知殿下唤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这丫头从小就钟灵毓秀、丽质天成,随着年岁渐长,身体开始发育,那股蕴藏在骨子里的风情也开始肆无忌惮的显露,且对他全不设防,私下相处时基本没什么避讳,愈发使得魅力难以抵挡。 简直就是个小妖精…… 见到房俊略显窘迫的面色,晋阳公主抿着小嘴儿,得意极了,不过也不敢太过恣无忌惮的靠近,一边布菜、一边添酒,将今日房陵公主提议相看封思敏的事儿说了。 “封思敏?” 房俊略微蹙眉,对于封言道他自然熟悉,毕竟那可是“似忠似奸、忠奸难辨”的封德彝的儿子,但是封思敏年岁太小,不可能进入房俊的圈子,所以只略有耳闻,并未见过。 踟蹰道:“现在封家有麻烦啊,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唐临不知从何处得知当年封德彝明面上效忠太宗皇帝,实则与李建成暗通款曲,甚至多次在高祖皇帝面前诋毁太宗皇帝……这件事可大可小,万一掀起风潮,诸多御史跟进,剥夺封德彝所有官爵、封赠或许不能,但其死后所有哀荣怕是都要彻底取消……但据微臣所闻,封思敏这个孩子还是很不错的。” 问题也不在于取消所有死后追赠,而是在于如此一来渤海封氏便要扣上一个“贰臣”甚至“罪臣”的名声,这对于一个世家门阀来说是极其严重的打击。 往后朝野上下都将避之不及,罕有人与其为伍,若晋阳公主下嫁封家,势必遭受牵连。 但据说封思敏这个小孩很是不错,才思敏捷、聪明伶俐,将来或许能够重振家业,有个好前程,在世家子弟当中已经算是出类拔萃、凤毛麟角了…… 晋阳公主唇角抽了一下,眯着明眸看向房俊:“……孩子?” 房俊:“……” 那可不是孩子吗? 你也是啊…… 晋阳公主不再纠结这个,道:“这件事,就靠姐夫你了。” 房俊有些懵:“公主下嫁这种事自有陛下、皇后以及宗正寺去处置,微臣哪里插得上手?” 晋阳公主抿着嘴唇,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问道:“姐夫这么想我嫁给那个封思敏?”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迟疑着道:“说起来,这桩婚事好像也的确不那么合适,虽然说女大三、抱金砖,可封思敏的确小了一点。” 晋阳公主便笑起来,心情看上去很是愉悦。 姐夫果然舍不得我嫁人…… 便改跪坐为侧坐,并没有将香喷喷软绵绵的娇躯靠近房俊,而是向外侧坐,将裙角下一双雪白玲珑的赤足并拢着放在房俊这边。 房俊:“……” 简直都无语了,你拿这个考验干部? 强忍着摸一把感受一下细腻纤巧的冲动,喝了杯酒压压惊:“殿下对于嫁人好像有些抵触,微臣不知缘由何来,但此乃人生大事,岂能因为抵触便放弃?婚前婚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但同样美好,殿下可以放下惶恐试着憧憬一下,或许就能体会到人生的意义。” 他以为晋阳公主之所以迟迟不愿婚配,除去有那么一丁点对他的爱慕之外,更多还是一个小女孩对于婚姻的恐惧,毕竟那将远离她此前的生活步入一个未知的环境。 但总不能因为害怕而不结婚吧? 更别说对他产生的那么一点爱慕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事基本属于通话,古代尤其如此。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在这个年代一次错过,就是终生错过。 晋阳公主充耳不闻,声音清冽:“你得解决他。” 房俊没懂:“解决谁?” 晋阳公主眸光璀璨:“自然是封思敏。” 房俊大吃一惊:“殿下,不至于吧?那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啊!再者说来,此事不过是房陵公主提起,跟人家封思敏半点关系都没有,这就要把人解决掉?” 怎地有那么一点西门大官人与潘金莲谋害武大郎的感觉? 晋阳公主咬了咬嘴唇,有些不悦:“当初丘神绩觊觎长乐姐姐,你能将人射成了马蜂窝,如今为何就不能为我解决掉封思敏?再者,我说的‘解决’又不是那人弄死,只是让你解决此事,让那个封思敏死了这条心。” 房俊想说当初干掉丘神绩并不只是因为他觊觎长乐公主,但又觉得跟一各吃醋的小女孩没必要解释那么多,叹气道:“可问题在于你已经长大了,到了及笄之年谈婚论嫁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上回坑了韦政举,这回解决封思敏,可下一次呢?总不能每一回有人提亲便将人解决掉吧?你想做一个老姑娘?” 晋阳公主盯着房俊,脚丫往房俊这边探了探,目光灼灼:“姐夫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都不来向我提亲,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呢?” 房俊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百般愁绪 房俊从无怀疑,只要他能够放下道德、廉耻,生出那么一丝半点亵渎之心,显露一丝一毫染指之意,那么晋阳公主肯定任凭采撷、绝无反抗。 小丫头的情意虽然看似不够浓烈,却如小河流水一般涓涓流淌,显露无遗…… 然而带给房俊的压力很大。 战场之上的他可以做到杀伐果断,朝堂之上也能游刃有余,两世为人不仅增添了处理事务的诸多经验,也有着俯瞰世间超然物外的胸怀,唯独对上一位豆蔻少女的爱慕之情却束手束脚、不知所措。 鼻端幽香阵阵,嫁人如玉在侧,房俊却连头都不敢回,只一个劲儿的喝酒。 晋阳公主似乎很是喜欢见到这样略显窘迫手忙脚乱的房俊,唇边笑意更盛,眼眸闪闪发亮,又往前凑了凑直至房俊耳边,柔声细语道:“姐夫好似打算喝醉吗?” 酒壮怂人胆,喝醉了自然就可以干平常不敢干的事儿…… 房俊只得放下酒杯,无奈道:“殿下何必如此?这世间无可奈何之事数之不尽,人的一生也会遭遇无数次有心无力之状况,即便是九五之尊都不能随心所欲,何况吾等俗人?殿下心意,微臣已然知晓,却只能歉然以对。” 之所以一直未曾说出这般明确拒绝的话语,就是怕伤了小公主的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少女情怀是纯洁浪漫之极致,他岂忍心让这一份爱慕之情遭受创伤?只希望在年岁渐长、日新月异之后,能让这份心思淡化。 但现在面对晋阳公主的咄咄相逼,他不得不表白心迹,否则一旦纵容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带给晋阳公主的伤害将会更大。 孰料,面对他如此明白的婉拒,晋阳公主却充耳不闻,侧坐在他一旁凑近过来,檀口之中的气息已经喷溅到他耳朵、脸颊之上,只听得一生如泣如诉的呢喃:“姐夫舍得将我嫁出去么?万一遇人不淑,一生都堕落于愁苦烦闷之中,郁郁一世,姐夫当真忍心?” 一直微凉而柔软的玉手,覆盖在房俊手背之上。 房俊心中一颤,头上已经有些冒汗,连忙说道:“殿下放心,此事微臣一定解决。夜已深了,微臣不便久留,暂且告退。” 站起身,连施礼都忘了,快步走到殿门处让侍女服侍着穿上鞋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哼!” 晋阳公主轻哼一声,如花似玉的俏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任你百炼钢,在我手中不也是绕指柔? 坏事儿做了不少,还装什么君子呢? 整日里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沾这个偷那个,还以为是个色胆包天的,孰料有花堪折之时却不敢折,哼哼,瓜怂。 ***** “二郎去了兕子那里?” 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听闻皇后说房俊入宫去了晋阳公主的寝宫,顿时一阵头疼。 皇后苏氏上前站在李承乾背后,纤纤玉手在他头上轻柔的按摩,语气之中满是忧愁:“刚刚下面报上来的,不过还好,只是吃了顿饭说了几句话便出宫去了。” 真正让她愁的不行的,是晋阳公主居然在于房俊相见的时候想要将侍女斥退,只余两人独处…… 小女孩情窦初开、心生爱慕,却又什么都不懂,最容易情动之下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而房俊又是一个在皇后眼中允文允武、阳刚俊朗且功勋赫赫、权柄在握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充满魅力,即便是妇人都难以抵挡,何况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只需房俊动动手指,怕是晋阳公主就已经化作一滩水…… 万一做出苟且之事,那如何得了? 李承乾自然听得懂皇后重点放在“已经出宫去了”这句话的含义,宽慰道:“这一点你倒不用担心,二郎是个心中有数的。” 皇后苏氏娇哼一声:“他有什么数?当真有数,为何与长乐那般?好色也就罢了,偏生还喜好那等禁忌之情,简直不当人子。” 在她眼中,房俊是一个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男人,允文允武、相貌俊朗,且身材健硕、力大无比……唯独在“色”之一字上,每每打破禁忌、挑战伦理,令人不敢恭维。 几个“妻姐”全部有染,令人不知说什么好…… 李承乾却道:“长乐与兕子还是不同的。” 据他所知,房俊与长乐有私情是在长乐与长孙冲和离之后,那个时候房俊虽然是有妇之夫,但长乐却单身一人,且是和离之妇,纵然发生了超越禁忌之事,倒也无伤大雅。 自隋朝至大唐,两代皇族都不太将“贞洁”当回事儿,乱世初定、百废待兴,繁衍人口才是头等大事…… 皇后苏氏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同呢?又是长乐又是巴陵,改日或许连其他几个也都沾染了,陛下都不知道唐义识、史仁表、窦怀悊他们几个都离得房俊远远的,平素能少来往就尽量少来往,唯恐后院起火、沦为笑柄。” 有这样一个“好妻姐”“好公主”的连襟,谁敢轻易放他登堂入室? 好在房俊这人性格不算圆滑,寻常来往的就是有数的那几个人,对于一众连襟除去独孤谋之外都不算亲近,私下往来甚少,不然他若是时常登门,太宗皇帝的一众驸马说也不敢说、赶也不敢赶,怕是要愁死…… 李承乾头疼得厉害。 这种事就算他是皇帝也没什么好办法,总不能因为这个降罪于房俊吧?人家房俊为了支持你几乎与整个天下为敌,甘冒奇险连续两次挫败逆贼兵变,那可是擎天保驾之功,你就因为两个妹妹便无视那些功勋? 当然,他李承乾也不是卖妹求荣之人,用自家的妹子去招揽房俊…… 皇后苏氏又问道:“封家小郎君之事,陛下觉得如何?” 李承乾沉吟道:“封家的家世倒是配得上兕子,但眼下御史台那边针对封德彝当年旧事紧咬不放,不断搜集证据打算弹劾,怕是封家这回有难了,只是不知事情会闹到何等地步,会否影响封家的封爵,暂且放一放吧。” 御史台揪出当年封德彝首鼠两端、暗中支持李建成之事,一旦此事落实、罪证确凿,便是他这个皇帝都很难偏袒,更何况他岂会因为封家一个小辈即将与公主议亲便予以偏袒?最低也得收回封赠、更改谥号。 若是此事闹得太大,御史台群情汹汹,指不定就得褫夺封德彝生前所有官爵,渤海封氏一落千丈。 那可就没资格尚公主了…… 皇后只得作罢。 宫女从外头进来,将托盘放在一案几上,取下一碗参汤,恭声道:“陛下,请用汤。” 皇后苏氏走上前:“行了,你先退下吧。” “喏。” 宫女退出去,皇后苏氏端起参汤,凑到红润的唇边,张开口浅浅的喝了一口,而后将汤碗放下,重新给李承乾按摩头部。 李承乾又是感动又是无奈道:“何至于此?” 皇后道:“怎不至于呢?陛下万金之体、九五至尊,身系帝国安危江山社稷,不能有一丝一毫疏忽懈怠,毕竟宗室之内好有一些人不服陛下登基御极,暗地里指不定在谋算一些什么。” 明面上的叛逆都被清扫一空,但实际上连续两次兵变之中宗室之内参与之人颇多,为了维系宗室稳定不得不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但那些人未必就甘心。 皇宫大内看似戒备严密,但是李唐皇族与关陇门阀的关系太过亲密,彼此之间盘根错节、牵涉极深,谁也不敢保证效忠皇帝之人就不会背后谋害皇帝。 李孝恭、李元嘉两人的警告音犹在耳,岂敢疏忽大意? 所以每一次李承乾进食,皇后苏氏都会先行食用,以己身“试毒”,确认无事之后才会放心让李承乾进食。 如此一来,一旦食物之中藏有剧毒,皇后苏氏必然先行中毒,若是不幸罹难,等同替李承乾去死…… 李承乾本就性格软弱、心思细腻,既感动得一塌糊涂,又极为不忍,多次试图让她放弃这样的办法,结果被皇后苏氏断然拒绝,每一次都先行“试毒”。 李承乾叹息道:“朕堂堂七尺之躯、昂藏男儿,本应为妻子遮风挡雨,现在却要你站在朕的身前直面危险,朕于心何忍?” 皇后苏氏将玉手自李承乾额头挪下,从后揽住他的脖颈,柔声道:“陛下天下至尊,更是臣妾与皇儿的顶梁柱,若陛下遭遇贼人暗算毒手,臣妾与皇儿又岂能活得下去?纵然为陛下而死,臣妾也心甘情愿。” 李承乾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即便如今已经登基御极,乃天下之主,然而不肯臣服之辈数之不尽,如今居然连自身之安危都受到威胁,需要妻子挡在前面为他以身试毒。 或许父皇当年执意废黜自己的念头是对的,自己不仅守不住这江山,甚至连妻儿都不能确保其安全,的确是一个无能之辈啊…… 这个念头自心底升起,令他顿感沮丧。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微臣有罪 雪后初霁,寒风冷冽,房俊穿着厚厚的大氅、戴了一顶貂帽,在书院的山路之间漫步而行,身后一大群人亦步亦趋、簇拥向前,视察着书院各处建筑。 无数民夫自山脚下将各种建材运上山,一堆堆触目可及,皆被大雪覆盖。 房俊在饭堂处停下脚步,对身后工部左侍郎张文瓘道:“书院重修的一应花费全部出自内帑,由陛下全力支持,无需经由民部审批规划、拨付钱粮,所以你大可以放开手的干,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之下尽可能多的囤积建材物资,争取开春化冻之后在最快时间完工,不能耽搁学子入学。” 张文瓘以及一旁诸多官员都有些无语,皇帝的钱就可以随便花是吧? 普天之下,这话也就房俊敢说…… 不过既然房俊敢说,张文瓘也就没了压力:“越国公放心,下官对整个书院重修之规划了然于胸,若是在钱粮充足的情况之下还不能完成任务,下官辞职谢罪。”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若是这般还不能干好工作,自己也没脸在工部待着,趁早回家种地吧…… 房俊蹙眉看着他,浓眉蹙起,不悦道:“你没抓住重点。” 张文瓘又是紧张又是不解,有些茫然。 不就是今冬将建材物料备齐,以便于开春化冻之后尽快动工、尽快完工么? “咳咳……”一旁的岑长倩提醒道:“越国公的意思,是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之下,尽可能多的招募民夫,加快建材物料的囤积,以及开春之后的施工进度。” 张文瓘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汗颜道:“越国公放心,下官明白。” 心中警醒,自己大抵是因为以左侍郎之官职执掌工部事务而导致志得意满,进而揣摩上意的能力下降,居然需要一个十几岁的学子提醒才能领会越国公的意思,简直汗颜。 房俊点点头:“这两年关中天灾人祸横行,百姓生活不易,工部虽然与民生不沾边,却也要尽可能的关注民生疾苦,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多多造福百姓。” 连续两次兵败给关中造成的伤害堪称巨大,各地的粮秣消耗告罄、城池房舍损毁严重,需要长时间的修缮才能恢复如初。好在帝国疆域辽阔,虽然关中物资匮乏、百姓生活艰难,但江南风调雨顺连年丰收,通过漕运将各种物资运抵关中,极大缓解了困难。 带到营建东都洛阳分担长安压力,关中就会有更为丰富的物资进行重建。 而最好的重建方式,自然是以工代赈。 书院归于皇帝名下,算是皇帝的私产,而现在皇帝的内帑之内堆积着无以计数的金银钱粮,可以利用重建书院的机会自今冬开始便开始赈济关中百姓。 既然皇帝的钱多得是,自然就要多多招募民夫、多多花销,只不过这种话不好明说,只能靠下官自己去领会…… 瞥了一眼岑长倩,这孩子经过一场生死之间的大战变得愈发沉稳厚重,且那一份聪明伶俐并未减弱,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到了晌午时分,房俊谢绝了一众官员邀请他回城宴请,带着亲兵踏雪疾行一路奔赴终南山。 …… 道馆之内,长乐公主一袭道袍、仙姿绰约,跪坐在案几之前为房俊布菜、斟酒。道馆的伙夫亦是来自御膳房,手艺极佳,几道素菜整治得口味甚好,房俊胃口大开,连着用了三碗饭、喝了一壶酒,将菜肴扫荡一空。 饭后,两人坐在窗前的地席上,喝着茶水聊天。 房俊一本正经道:“殿下如此急召微臣前来,不知所为何事?但有所需,还请殿下名言,微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长乐公主白了他一眼,对言语之中的暗示充耳不闻,拈着白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问道:“对于兕子的婚事,你怎么看?” 房俊就笑起来。 晋阳公主召自己入宫的事情长乐不可能不知道,她却不问,而是转了一个弯,既表达了对他的信任,又显露了女人的八卦之心,很有意思。 长乐公主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笑?兕子年岁渐长,婚事不能一拖再拖。” 房俊执壶给她斟茶,有些不以为然:“晋阳殿下的婚事自然重要,但现在她正在孝期之内,谈婚论嫁也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何必急于一时?需知婚嫁乃是人生大事,最是急切不得,否则很容易失去判断,变成将就。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那会毁了晋阳殿下一生,应当慎重再慎重才行。” 越是急于结婚,越是难觅良配,这几乎是铁律。长乐公主瞅了瞅房俊,终究还是没忍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兕子召你入宫,谈了些什么?” 房俊在长乐公主面前自是无所隐瞒,将晋阳公主希望他搅黄这件事的意思说了。 长乐公主秀眉蹙起,盯着房俊:“你该不会当真这么做吧?你从来都对兕子的要求不会拒绝,但这一次最好莫要跟着她胡闹。” 房俊颔首道:“我自然清楚。” 事关晋阳公主的婚事,他这个姐夫若是贸然插手,必然坐实一些有关于他与晋阳公主之间的谣言,直接导致晋阳公主名誉受损,婚事自然越发艰难。 关键在于他与晋阳公主的确清清白白,不曾有过半分越轨之事,万一遭受诋毁,着实冤枉…… 不顾长乐公主的挣扎,握着纤腰将娇躯揽入怀中,在头发上亲了一口,保证道:“放心,这件事我不会插手。” 长乐公主挣扎无果,只能任由纤腰被紧紧箍住,侧身依偎在男人强健宽阔的胸膛上,担忧道:“听闻最近御史台揪住封德彝当年旧事予以弹劾,万一弹劾成功,处罚严重,会否影响了这次议亲?” 如果追夺封德彝的一切官爵封赏,那么渤海封氏将会遭遇重创,声誉尽毁、门第坠落,自然没资格尚公主。 房俊将一只手探入衣襟:“殿下放心,封家虽然遭受御史弹劾,封德彝当年的事情也必然爆发,但毕竟时过境迁,陛下又不是刻薄之人,顶多收回封德彝死后封赠,其余一概不咎,对于封家的影响并不大。更何况封家也不会坐以待毙,定然会运作一番,毕竟封言道乃是淮南公主的驸马,这点体面,陛下会给的。” 只要封家不被这次弹劾风潮打击严重,那么这一次晋阳公主的议亲基本会定下。 心尖尖被握住,长乐公主娇躯发软、气短力虚,抗拒无从,气道:“你就会欺负我!” 房俊俯身在雪白幽香的脖颈间,小声道:“是是是,都是微臣的错,微臣有罪。” “……” 长乐公主彻底放弃抵抗,每一次这厮说及“微臣有罪”“为殿下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之类意有所指的话,接下来都将是一场疾风骤雨,也不知这厮为何总是喜欢在关键时候说些这样令人难为情的话语。 感觉还蛮好…… ***** 大雪过后的长安城冰冷彻骨,寒风吹贯长街,雪沫飘舞、风吟瑟瑟,里坊内豪宅门前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照着门前街巷清清冷冷、人迹罕有。 晚膳之后,封言道坐在密国公府书房之内,与夫人淮南公主说话。 放下茶碗,封言道叹气道:“我找人打听了一番,据说这一次对父亲的弹劾是由御史大夫刘祥道发起,几乎整个御史台上下一致、不遗余力,怕是挡不住。” 武德八年,封德彝未死的时候便让他承袭了“密国公”的爵位,贞观元年封德彝在尚书省衙署之内暴卒去世,他便继承了庞大的家业。太宗皇帝感念封德彝劳苦功高,颇多封赠、死后哀荣无数,加上他又娶了高祖皇帝的女儿淮南公主,一时间封家的声望臻达巅峰。 渤海封氏几乎可以与诸多山东世家相提并论,威震一方、声名赫赫。 然而一旦封德彝遭遇清算,不仅生前的功劳悉数作废,甚至有可能被扣上“逆贼”之罪名,渤海封氏将会被打落尘埃,再不复以往之尊贵声势。 淮南公主坐在一旁,虽然已过花信之年,但平素保养得宜加之天生丽质,烛火之下依旧红颜秀眉美、气韵端庄,较之青涩瘦弱的处子更多了一份温润娴静、丰腴妩媚。 “房陵公主提及让吾家思敏尚晋阳公主一事,郎君认为可否?” “尚公主啊……” 封言道摇摇头,有些不愿。 谁不知诸多大唐公主的德行不大好?更何况坊市之间对于晋阳公主与房俊的绯闻也传扬了不少,且不论此事真伪,终究是名声不大好听。 可他也知道,目前封家所面临的巨大危机足以使得家业倾覆、门楣坠落,绝不能坐以待毙,而尚公主则是最好的一个破除危机的机会,若是连皇家都对封家予以认可,那么封德彝昔年之作为又有何必要揪住不放? “依你之见,此事可能成?” 淮南公主道:“兕子年岁渐长,已经到了婚嫁之龄,不过由于重孝在身,所以三年之内不能成亲,陛下与皇后很是急切,唯恐耽搁了,且目前适龄的少年俊彦不多,若是咱们家主动运作,机会很大。”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 御史大夫 无论当年封德彝犯下何等重罪,毕竟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时过境迁,皇帝未必愿意背负一个“反攻倒算”的名声,再者当年那些事极为隐私,不可能见诸于文书案牍,只能口口相传,现在当事人基本都已经死绝,很难给封德彝定罪。 若是再能与皇家结亲,就代表着皇家对于此事已经不在意,既然皇帝都能宽恕过往,御史台又岂会揪住不放? 御史大夫刘祥道固然是天下等一等清流官职,只认律法不认人,但纵观以往刘祥道之做派却是妥妥的“帝王鹰犬”,一定会顾忌皇帝颜面、跟对皇帝脚步。 诸般缘由叠加之下,此次事件虽看似疾风骤雨、铺天盖地,却未必能够造成太大的后果。 当然,前提是封家能够与皇族结亲,促使皇帝向外界释放一个“宽恕过往、概不追究”的态度…… 封言道权衡利弊,沉声道:“这件事我不好出面,就由殿下你运作吧,宗室之内、太极宫里能够借力的都联络一番,不要吝啬钱财,定要确保成功。另外,宫里人多多宣扬‘贞观一朝无奸佞,太宗识人明千古’之言论。” 自李承乾登基开始,朝野上下便开始各种推崇太宗皇帝之英明神武,树立起“千古一帝”之风范。事实上,太宗皇帝的确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一生功绩不逊秦皇汉武,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太宗治下众正盈朝,贞观十余年不曾有大奸大恶之辈混迹于朝堂。 而如果封德彝被弹劾定罪,那么就将是贞观一朝的第一“奸佞”,固然对封家打击极大,太宗皇帝的美誉也将告破。 为此,皇帝一定会从中周旋,将封德彝被弹劾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顿了一顿,又叮嘱道:“少与房陵公主来往,莫要沾惹一身骚。” 淮南公主面红耳赤,啐道:“我什么样人你不知道?你说这话是怀疑哪个?” 封言道哼了一声:“又有几个是天生烟视媚行、不守妇道?大多不过是兴之所至、水到渠成罢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母择邻而居之时,孟子也并未沾染恶习、品德败坏。” 这娘们儿最近与房陵公主走得近,让封言道心惊胆跳,这年头可不讲究什么贞洁烈女,当真被房陵公主带着见识了那等最会挑逗妇人的俊俏少年,喝几杯酒兴致上来,兼且气氛暧昧,未必还能守得住妇德底线。 自家这位公主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且身份尊贵,最是受那些放荡不羁、攀花折柳的少年郎喜欢,而那些精力充沛、花样繁多的少年郎同样也吸引这样风韵优美的妇人…… “呸!”淮南公主又羞又恼,起身骂道:“整日里都在琢磨些什么?本宫纵然再是不堪,也断不会给你封家的门楣抹黑!” 一扭腰身,急步离去。 封言道面无表情,喝了口茶水,沉思良久,叹了口气。 这一关,未必容易迈过去…… ***** 朝野上下,对于封德彝的议论愈演愈烈,已然成为一股风潮,不仅御史台各方收集当年人证物证,即便是市井之间也一夜生出诸多谣言,或真或假、或有或无,将那位曾经的大唐宰辅推上风口浪尖。 御史台。 窗外庭院里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一堆一堆放在院墙边大树下,天色依旧阴沉,不见阳光。 最东边一间平素饮茶歇息的房舍内,御史大夫刘祥道跪坐在窗边慢慢呷着茶水,御史中丞李乾祐、侍御史王纶、唐临尽皆在座。 气氛略有严肃。 李乾祐瞪着唐临,叱道:“我不管你到底是一心为公、律法至上,还是被人收买、为人张目,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准再继续下去!” 唐临二十余岁,血气方刚,闻言冷笑道:“御史中丞都不问问下官这些时日到底收集了多少人证物证,也不问问封德彝当年到底做了些什么事?” 李乾祐怒道:“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本官才让你停止弹劾!你可知道一旦闹开,这件事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唐临见到一旁的刘祥道默不作声喝着茶,底气足了几分,梗着脖子道:“御史台风闻奏事、受理诉讼、监察百官,眼中自当唯有律法、正义,至于说影响,那是宰辅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吾等在其位、谋其政,这才是御史的职责,朝政得失、影响大小,与我何干?御史中丞若是担忧这些,还是等您成为宰辅之后再说吧。” 御史,风闻奏事、监察百官也,自古以来便是维系朝堂法度之所在,历来受人景仰。本朝更是将御史台的职权扩大,甚至可以设置台狱、受理案件,这就给了御史更好的上升渠道。 御史的政绩是什么呢? 自然是弹劾官员的成功率,成功率越高、弹劾的官员品阶越大,政绩自然也就越好。现在受理揪住了一桩大案,且人证物证基本齐全,岂能将如此一件功绩放手? 等闲一般的御史,一辈子或许都参与不了这样一件大事,弹劾不倒如此一位功勋大臣…… 况且御史大夫置身事外、听之任之,自是耐人寻味。 李乾祐气得吹胡子瞪眼,手都哆嗦了,拿这等视政绩如性命的年青官员无可奈何,只得转向刘祥道,尽量缓和语气:“兹事体大,若是不能控制好范围,或许会影响太宗皇帝功绩、名誉,陛下未必会高兴,还请三思。” 如今朝野上下对于太宗皇帝的功绩极力吹捧,其中最为人所公认的一项便是“众正盈朝”,若是将封德彝划归“奸佞”之列,那么受其迷惑的太宗皇帝自然免不了一个“识人不明”的评语,对于太宗皇帝的声望有所损伤。 最为重要的是封德彝早就死了,人死账消,何必紧咬住不放口? 唐临梗着脖子冷笑:“御史中丞说下官被人收买、为人张目,却不知你一味阻拦此事,又是被何人收买、为何人张目?” 李乾祐气得不理这个棒槌。 在他看来,刘祥道之所以空降御史大夫这个职位,正是皇帝需要彻底掌管御史台,避免御史台沦为某一些庞大势力的附庸进而失去其公允、公正、中立的属性,而是要成为辅佐新政施行的“护卫者”。 此等情形之下,又怎能纵容唐临弹劾封德彝,从而导致太宗皇帝声威受损、朝野上下战战兢兢? 官场之上,没有谁真的清如水、明如镜,暗地里的龌蹉总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大节不亏混到致仕,那就是忠臣、直臣。 现在不仅致仕了要追究,连死后都要揪出往昔旧事,谁不是心惊肉跳? 不利于团结啊…… 刘祥道放下茶杯,蹙眉缓缓道:“御史台是天下的御史台,是大唐的御史台,却不是陛下的御史台,这一点,希望李中丞谨记于心。” 一句话,就给整件事定了调子。 是否损伤太宗皇帝的声威,是否惹得陛下不满,并不在御史台的考虑之内,御史台不对皇帝负责,只对大唐负责、只对天下负责。 李乾祐面色震惊,朝堂上下谁不知你是陛下的鹰犬走狗?如今却说出这番话来,这是已经改换门庭了? 发现自己好像卷入了一场了不得的暗流之中,李乾祐战战兢兢、心惊胆颤,赶紧闭上嘴。 刘祥道看向唐临,叮嘱道:“如若风闻奏事也就罢了,有无实证并无必要,可这件事必须要掌握真凭实据,人证物证缺一不可,御史台不畏强权、实事求是,却也要严谨客观、一丝不苟,你明白我的意思?” 得到大佬的支持,唐临极为兴奋:“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但当年还有知晓此事之人在世,况且也有不少文书案牍以及书笺信笺留存,下官一一甄别、调查取证,这是一桩铁案!” 刘祥道跪坐在案几之后,面容严肃,缓缓颔首:“那就放手去做吧,无论任何压力都自有本官来顶住,吾等身为御史,自当恪尽职守,维系法度、不畏强权,不能使得身上官袍遭受半点玷污。” “喏!” …… 临时的小会议散去,心惊胆颤的李乾祐与兴奋激动的唐临先后离开,唯有王纶留下,挪到刘祥道身边执壶斟茶。 喝了杯茶,王纶小心翼翼道:“这件事,下官其实觉得李中丞所言有些道理,陛下未必愿意见到封德彝被揪出来弹劾,毕竟此事定然会波及太宗皇帝名誉。” 御史台中,他才是刘祥道的心腹亲信。 刘祥道婆娑着茶杯,沉默少顷,缓缓道:“外人皆言我乃陛下鹰犬,你怎么看?” 王纶摇头道:“此等污蔑之言,御史大夫何必放在心上?陛下之所以启用您来掌管御史台,并非让您言听计从、甘为走狗,而是因为您耿直刚硬、铁面无私之余,也懂得转圜取舍,掐断某些人掌控御史台的同时,也不至于使得整个朝堂失去公正之声、陷入混乱。” 刘祥道笑了笑,又叹了口气:“所以说,我也有我的政治抱负,有我的远大理想,岂能在皇权面前亦步亦趋、卑躬屈膝?”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 私心作祟 人之一生,要么为名,要么为利。 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视金钱如粪土,视强权如浮云,可以铁面无私硬刚整个天下,可以为了心中之理念甘愿赴死。 但唯独不能让名誉有半分玷污。 身为御史大夫,清贵直臣之首,纠劾百官、维系纲纪,谁不想留下一个公正廉明、铁面无私的好名声? 诤臣,是无上之美名。 但是对于如何成为诤臣,也需要不同的手段。 弹劾权贵、不畏强权固然乃是诤臣必备之要素,但如同房俊那般与诸多公主绯闻不断,即便将其弹劾又有何益?也不过是多了一件风流韵事罢了,喧嚣一时,便会被世人所遗忘,情史至上甚至不着笔墨、无人问津。 而将封德彝扒去功臣的外衣、将其彻底打落尘埃,这才能震惊世人、青史流芳。 当然,此举的确会损伤太宗皇帝美誉、惹得陛下不快,会有无数的压力扑面而来,但那又如何? 刘祥道甚至愿意让阻碍、压力来得更猛烈一些,毕竟,“强项令”的美名谁不爱? …… 所以当李承乾将其召入宫中,隐晦的提及让其适可而止之时,刘祥道一揖及地、义正辞严:“陛下任命微臣为御史大夫,微臣感激涕零,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然而微臣可以唯命是从,御史大夫却不行,如若连代表一国之司法公正的官员都放弃原则、屈服于强权,则公正何在?法纪何在?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我是臣子,什么都能听你的,但御史大夫不能对皇帝唯命是从,这是原则问题。 李承乾没料到这厮一改往日之温顺,居然这般强硬,忙道:“非是朕不顾司法公正,实在是封德彝之事攸关太宗皇帝声誉,若将封德彝定罪,岂不是说太宗皇帝昏聩,受奸臣蒙蔽?” 太宗皇帝一生都在心心念念的成为“千古一帝”,他太宗皇帝的儿子,又怎能任凭太宗皇帝的声誉被抹黑? 刘祥道反问道:“封德彝蛇鼠两端、隐私狡诈,陛下是否承认?” 李承乾迟疑一下,道:“若证据确凿,或许确有其事……” 刘祥道直起腰,目光坚定:“既然封德彝罪证确凿,那太宗皇帝是否受其蒙蔽?” 李承乾说不出话。 这件事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封德彝奸诈狡猾、蛇鼠两端,将高祖、太宗尽皆蒙蔽,以至于其身死之后还要追赠封爵、哀荣备至,这是事实。 刘祥道腰杆笔挺,正气凛然:“太宗皇帝虚怀纳谏、气吞山河,若当时知其错信封德彝,陛下认为太宗皇帝会否因声望不受玷污而视如不见?” 李承乾还是说不出话。 然而事实是这种事太宗皇帝自己揪出来那就是虚怀若谷、光明磊落,可若是他这个儿子给揪出来,那就有可能损害先帝声威、不忠不孝…… 但这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现在刘祥道不想意会,为之奈何? 李承乾叹了口气,无奈道:“即便非得弹劾封德彝,也要把握好尺度,既不能追究太深,也莫要牵连广泛,当下朝局初定,尚有诸多不安定之事,御史台即便维系纲纪、纠劾百官,也要顾全大局。” 刘祥道心中暗喜,忙道:“陛下放心,此次只针对封德彝一个,绝对不会牵扯旁人。” 他明白陛下的意思,弹劾封德彝可以,但适可而止,不能无限度的将封德彝所作所为全部揪出来,导致其连生前官爵都被褫夺。 换言之,陛下只允许牵连太宗皇帝的名誉“被蒙蔽”,却绝对不允许太宗皇帝被认为“昏聩”,两者一线之隔,却天差地别。 他自然答允得痛快,之所以坚持弹劾封德彝是因为他想要树立一个不畏强权的诤臣形象,也摆脱“帝王爪牙”的骂名,而不是将皇帝得罪得狠了,更毫无底线的去玷污太宗皇帝名誉。 李承乾摆摆手赶人:“即是如此,放手去做吧。” “喏。” …… 晚膳之时,听闻李承乾提及已经允准刘祥道弹劾封德彝,皇后苏氏顿时焦急:“陛下岂能答允此事?一旦御史台弹劾封德彝,极有可能波及整个封家,那兕子与封思敏议亲之事岂不告吹?再者说来,此举必然损伤太宗皇帝声誉,届时朝野议论纷纭,对陛下极为不利。” 对于丈夫软绵绵的性子,她颇有些恨其不争。 臣子略微强硬皇帝便有所退让,长此以往,如何得了?李承乾细嚼慢咽的吃着饭,缓缓道:“一边是太宗皇帝的名誉,一边是朝廷法度的维系,朕总要权衡利弊、取舍其一,封德彝蛇鼠两端、隐私狡诈乃是事实,朕岂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如若因此导致太宗皇帝名誉受损,朕一肩担之。” 他并非不能强硬的将刘祥道驳回,而是不愿。 太宗皇帝功勋赫赫、英明神武,几乎是古往今来帝王之典范,纵然还够不上“千古一帝”之美誉,能够与之相较者也不过是秦皇汉武等寥寥可数,这对于一个后继之君来说压力太大。 任何一件事,每一个人都会将他与太宗皇帝相比较,得出的结论自然是不如者多矣…… 然而人们并未意识到太宗皇帝已经是古今帝王之中的佼佼者,不如太宗皇帝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却只会说他李承乾懦弱愚钝、能力不足,不似明君之相。 如果太宗皇帝不是那么完美,或许也并非一件坏事…… 皇后苏氏檀口微张,又紧紧闭上。 她最是聪慧,已经敏锐的觉察到李承乾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以及那一抹不可言说的微妙心理…… 既然已经上升至君王荣辱的境地,兕子的亲事反倒无关紧要了。 只不过看着面前同床共枕、心心相印的郎君,一时间有些微的陌生…… ***** 林木葱郁、阴雨绵绵,舟行水上划破翡翠一般的河面,风雨敲打着窗子,一丝丝阴寒之气由窗缝灌入船舱,所幸被炉火热气所阻,未能侵入舱内。 江南冬日不如北地之千里冰封、寒风猎猎,却也缠绵阴寒、冻彻骨髓。 船舱之内,房玄龄与萧瑀皆是一身锦袍,对坐饮酒。 看着在一侧煮酒的房遗则,萧瑀不无艳羡道:“论及于国之功绩,你我伯仲之间,论及官爵地位,你我亦是相持不下,可若是比较教子有方,我不如你多矣。” 房遗则闻言先看了看父亲,而后才笑着谦逊道:“不敢当宋国公之夸赞。” 房玄龄也道:“我不敢妄自菲薄,家中几子的确都是好的,但时文你也不必过谦,萧家虎父虎子、家学渊源,令郎爬冰卧雪为国镇守北疆、戍卫瀚海,其余几子也都知书达礼、膝下尽孝,无一纨绔,羡煞世人。” 萧瑀苦笑摇头,端起酒杯敬酒,两人一饮而尽。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他们这一代历尽艰险、排除万年,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得了这天下,而后代躺在他们的功劳簿上啃老,多有不屑之徒,于功勋之上毫无寸进,却偏偏吃喝玩乐纵情享受,一事无成倒也还好,将父祖一辈子功绩糟蹋干净的也不知凡几。 萧家子弟虽然还未到“败家”之地步,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已看淡个人之勋爵荣辱,曾经宰执天下、指点江山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一人之下的宰辅也好,躬耕农桑的百姓也罢,等待他们的都将是生死大限,谁又比谁更好呢? 比的就是一个后继有人。 任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功勋赫赫名震华夏,若子孙不肖,终究抬不起头;反之,即便穷苦困顿、衣不蔽体,可若是子孙有出息,便能挺直腰杆、睥睨世人。 而若是“比儿子”,萧瑀深知就算自己生一百个也比不过房俊一个…… 任凭房遗则在旁边添酒,萧瑀道:“我自诩聪明,最擅长审时度势,如今却不得不佩服你,能够在最辉煌鼎盛的时候急流勇退,即保全了一生功名,又离开了那个巨大的漩涡,明哲保身,实在高明。” 房玄龄摇摇头:“倒也未曾看的这么远,误打误撞罢了,毕竟父子同朝难免忌讳。” 萧瑀:“……” 刚才比儿子你还谦虚两句呢,这会儿就迫不及待的开始炫耀了? 房玄龄也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厚道,便岔开话题:“咱们这一辈子都在一个‘争’字,争天下、争功勋、争官爵、争地位……争了一辈子,该争的也都争到了,如今都退下来,优游林泉、含饴弄孙之余,也能细思前尘过往之对错得失,兼且保养身体多活上几年,倒也不差。” 萧瑀苦笑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虽然两人都是退下来,但退的方式却截然不同,自己这一次被逼的退得彻彻底底,所导致的后果便是兰陵萧氏起码在数十年之内不可能再入中枢,而再想进入中枢,难度堪称逆天。 兰陵萧氏曾经贵为南梁皇族,如今却不得不接受长时间内被边缘化的恶果…… 不过饮了一口酒之后,萧瑀提醒道:“这一次之所以与你相见,一则是在江南烟雨之中叙叙旧,毕竟此地一别便有可能终生不见……再则,也是要给你提个醒,回去长安之后要时常敦促二郎,切莫志得意满,长安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潜流涌动,宗室之内可不仅仅只有一个李道宗。” 【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 时代落幕 房玄龄淡然笑道:“说什么终生不见,倒也未必,此番回去长安安排一些事情,年后开春河水解冻,我便乘船南下回到华亭镇,往后可能就定居彼处了,江南气候好、水气足,适宜养生。” 他知道自家儿子虽然看似无欲无求,实则心存大志,不可能远离中枢。而他在江南这段时间,也愈发看清华亭镇对于儿子之重要,所以他就南下华亭镇为儿子守护好这一方基业。 “至于京中暗流涌动……又何须吾等去操心?我们老了,不能贪恋权位到死也要霸占着,儿孙自有儿孙福,且让他们放手施为便是,况且,也未必便做得不如我们。” 作为曾经负责整个帝国政务权力的宰辅,房玄龄清晰感受到如今日新月异的变化。 水师横行大洋不仅是千古未有之事,其从海外待会的粮食、财富源源不断的运回大唐,给帝国整个政治结构带来巨大的冲击。历朝历代,国家政策的重中之重都是粮食,而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曾真正解决粮食匮乏之难,然而随着海外良种引入帝国并且不断优化改良,加之铁器的大规模普及应用,耕作技术的改进,大唐势必迎来一个粮食产量大爆发时期。 如果人人都能吃饱饭……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更别说还有开始筹谋布局、即将施行、注定要震惊千古的新政…… 一些都是崭新且未知,他们这些老家伙的思维早已固化,未必能够适应新时代,也未必能够比后辈们做得更好。 萧瑀举着就被有些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苦笑着敬了房玄龄一杯,慨然道:“天下皆传‘房谋杜断’,我虽并未不服,却从不认为比你们差,现在才知道单只从境界上来说,我不如你。我自诩一生遭遇坎坷,大灾大难却逢凶化吉,心志之坚韧、能力之卓越,当世少有人及,然而却从未想过放下,一辈子蝇营狗苟、拉帮结派,最终却落一个黯然隐退之结局……儿孙自有儿孙福,说得好啊,来,饮胜。” 他幼小之时,乃是南梁皇帝的皇子,却遭受国破家亡之厄运,更举族被迫迁往大兴城,虽然并非阶下之囚,却被禁锢自由、苟延残喘,只能指望着萧皇后而活。 所以他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的谋求权力,因为只有权力能让他摆脱生死操于别人之手的苦难,否则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地步。 却从未想过人力有时而穷、时过境迁天命难违,更不曾想过放下这一切,从权力的漩涡之中脱离出来…… 又何必去谋求中枢权力呢? 以兰陵萧氏之底蕴、声望,无论局势如何变化依旧是江南士族之领袖,纵然皇帝一言九鼎、口含天宪,难不成还敢冒着整个江南动荡、倾覆之危险,去针对兰陵萧氏? 更何况,为什么总想着与中枢作对呢? 兰陵萧氏现在是大唐的子民,自当好生配合朝廷政策,拥戴帝国统一、维系江南安定,如此足矣。 至于谁做皇帝……大唐已经收获民心、根深蒂固,任谁想要谋朝篡位都无可能,皇帝的位置不过是在宗室之内流转罢了,谁上谁下,又关兰陵萧氏什么事? 说不定换一个新皇帝,新政不搞了,兰陵萧氏的地位愈发稳固…… “听君一席话,当真是茅塞顿开!之前庸人自扰、辗转难眠,现在却犹如醍醐灌顶。” 萧瑀心情疏朗,连连举杯,房玄龄也来者不拒,舱外冬雨绵绵、碧波如洗,酒酣耳热、畅谈抒情,一时间气氛愉悦、颇为相得。 酒过三巡,萧瑀指着房遗则道:“小郎君可曾婚配?” 房玄龄看着红了脸的三子,笑道:“我们两家已是姻亲,缔结秦晋之好,又何必多此一举?” 萧瑀放下酒杯,长吁短叹:“我自诩精明,最擅长识人之术,当年高祖皇帝自晋阳起兵,我便不顾一切前往投奔,认为他能够成就大业。半辈子混迹官场,简拔的下属不计其数,也都对我恭恭敬敬、唯命是从。唯独在你家二郎身上打了眼,将我萧家嫡系之女嫁给他做妾,不惜自降门户,结果那厮该对萧家动刀的时候毫不手软,连眼睛都不眨,亏了啊!” 若说自与房俊结亲以来,兰陵萧氏是否占到便宜?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水师横行海上群伦慑服,导致大唐的海贸异常繁荣,无论产自大唐各地的麻布、地毯、器物,只需装上船运往东洋、南洋各国,便能换回亟需的马皮、粮食、铁料,一转手就是十倍百倍的巨利,更别说丝绸、瓷器这些个奢侈品,几乎可以赚取等重的白银、黄铜。 整个东洋、南洋的财富随着各条航线海水一般涌入大唐,拥有海贸执照的各家赚的飞起。 但是以兰陵萧氏为首的江南士族却在其中并未赚取大头,因为他们总是各种各样的掣肘,不愿被水师牵着鼻子掐住咽喉,反倒是而是那些二三线的小门阀因为无力抵抗故而乖巧听话,在海贸之中得到关照,财富迅速汇聚的同时实力快速膨胀。原本萧、陈、陆、张等几大家族操控江南的形势迅速转变,不少家族开始崛起,而且有了水师撑腰底气很足,严重影响到兰陵萧氏的领袖地位。 萧瑀岂能不怨念深重? 房玄龄呵呵笑道:“时文伱这想法不对,你只看到将淑儿嫁给二郎为妾并未使得兰陵萧氏得到远胜于其他人家的好处,却为何不想想如果没有淑儿进入房家,你们兰陵萧氏会成为二郎第一轮打压的对象而损失惨重?” “呃……” 萧瑀愣了愣,你还别说,这么一听,好像果真还不错? 毕竟房俊想要以水师来操控整个江南的商贸,最便捷的方法便是“擒贼先擒王”,若能将兰陵萧氏狠狠打压一番,余者谁还不是俯首称臣、予取予求? 到这里,萧瑀想要联姻房遗则的话题自然而然的岔开。 两位曾经在贞观朝叱咤朝堂、宰执天下的大佬追忆往昔、忆苦思甜,一会儿击楫高歌、一会儿慨然赋诗,一杯一杯美酒下肚,一辈子荣耀辛酸化作两行热泪,居然都哭了…… ***** 大理寺乃是大唐最高司法机构,与刑部、御史台组成帝国的司法体系,民间俗称“三法司”。 作为“九寺”之一,大理寺衙署并未如其余衙门那般设置于皇城之内,而是设在开远门内义宁坊,门前巷子里常年车马辚辚、行人不绝,却在这最高司法机构的威严之下战战兢兢、静谧非常。 大理寺卿戴胄坐在自己的值房内,呷了口茶水,抬眼透过窗户看了看不远处大秦寺那座当年太宗皇帝敕建的七层塔楼,觉得视线受阻、心头压抑,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帝国繁盛以来,西方各国的人口大量涌入长安,也带来了其各种教派,景教便是其中一支。这些教徒不断以妖言鼓惑唐人,许多官员甚至痴迷不已、坠入其中,故而谏言太宗皇帝为其修建寺庙,太宗皇帝胸怀四海,欣然允诺。 但是在戴胄看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信众大多都是本国为非作歹的亡命之徒,那些打着教派的幌子宣传各种教义,摇身一变成为正经人,实则不过是想要在东方帝国的疆域之内开枝散叶,最终的目的还是各种利益。 不予禁绝便已经算是宽宏大量了,何必以朝廷的背景为其背书? “当当当”轻轻的扣门声响起,戴胄收回目光:“进来。” 房门被推开,大理寺少卿董雄快步而入,将手中一摞厚厚的文牍呈递给戴胄,面色凝重:“寺卿,有大案!” 戴胄不敢怠慢,赶紧放下茶杯,拿起文牍,一份一份仔细看完。 却是有人匿名举报广州都督党仁弘贪慕渎职、搜刮地皮、敛财数十万贯,生活豪奢、糜烂不堪,甚至组织其治下世家门阀纠集青壮与高州总管冯盎数次爆发冲突,导致社会动荡、局势不靖…… 戴胄眉毛紧蹙,若有所思:“党仁弘应该回京述职了吧?” 大唐对于外省封疆大员虽然并无几年一任之规定,但会由中书省对官员职务进行评定,不定期命其回京述职,或是政绩显著予以升迁、或是辖地混乱予以贬谪,而党仁弘则超过十年未曾回京述职,年轻官员甚至鲜少听闻其名声更不知其人,但戴胄这样的两朝元老却很是清楚。 董雄颔首道:“中书省让党仁弘年前回京述职,走的是商於古道,人刚到蓝天境内,这些贪腐证据已经送上来了。” 戴胄隐隐绝对有些不对劲,党仁弘在其治下胡作非为的消息早有传播,太宗皇帝之时便屡屡有御史弹劾,但太宗皇帝念其功绩,不予受理,皆不了了之。 中书省既然命其回京述职,显然对其政绩有所不满,极大概率再不会继任广州都督之职,按照官场规则,既然该官员已经离开辖地,那么以往之事大多不予追究,更不会有人揪住不放予以弹劾。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 转移注意 现在有人掐着党仁弘回京述职的档口予以弹劾,且证据乱七八糟、并不充分,显然是仓促为之。 询问何人呈递这些证据并无用处,因为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问题的关键在于:太宗皇帝都明知其贪腐作恶而不予追究,难不成还想让当今陛下推翻太宗皇帝的旨意,对党仁弘绳之以法? 若果真那样,意味着陛下对于太宗皇帝的执政有所纠正,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极有可能造成朝野震荡、局势不宁…… 当然,也或许这才是背后主使之人的真正用意? 水搅浑了,有些鱼就跑了。 戴胄思忖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这些东西好生整理一下,我稍后带着进宫,呈递给陛下。” 无论何人在背后有何谋算,他都不必理会,他当了半辈子大理寺卿,只知公正执法、不理朝堂纷争,只要党仁弘罪证确凿,那就依法办事。 这是他的立身之本,亦是处世之道。 …… 李承乾一份一份看完文牍,沉默良久,方才叹气道:“爱卿给朕出了一个难题啊。” 戴胄恭声道:“此事其实不必陛下决断,微臣之所以带这些文牍入宫,只是想让陛下了解此事,一旦有人胡搅蛮缠之时,也能及时正确予以应对。” 他虽然不是魏徵那样的诤臣,也不打算做一个所谓的“强项令”,但最起码的原则却不容亵渎,党仁弘有罪,且罪大恶极,这是千真万确之事,那么接下来便是大理寺推动审判,并不会因为李承乾的意见而有所改变。 在他这里,皇帝不能影响司法裁决,太宗皇帝尚且不能,何况李承乾? 李承乾一时无语,怎地这朝堂上下一个两个尽是这般强硬臣子,半点颜面也不给他这个皇帝? 刘祥道如此,戴胄亦是如此。 真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想了想,他迟疑着道:“党仁弘……终究还是与旁人不同,太宗皇帝在时,便感念其忠义数次赦免其罪,现在太宗皇帝不在,朕刚刚登基未久便将他赦免之罪臣治罪,你可知天下人会如何议论朕?” 前有封德彝,现在党仁弘,这两人一旦论罪,对于太宗皇帝的声誉影响尚在其次,最严重是他这个皇帝难免要背负“反骨”之名,“不忠不孝”惹得天下议论纷纭。 他固然因为太宗皇帝的英明神武、千秋功绩而压力山大,却也不愿背负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先是贞观朝被太宗皇帝认定为功臣的封德彝被揪出来,再是太宗皇帝极力维护的功臣党仁弘被他治罪,在旁人眼中,他这是打算全面否认太宗皇帝的功绩啊…… 戴胄不为所动:“党仁弘罪证确凿,人证物证齐全。” 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头疼不已,他现在终于体会到当年太宗皇帝恨不能将魏徵挫骨扬灰却又无何奈何之心情了。 帝国需要这样坚守原则的诤臣,否则若朝堂上下皆谗言媚上、见风使舵之辈,必是朝纲败坏、社稷动荡,而这样的诤臣多了,却也严重损伤皇帝的权威。 打不能打,骂也不能骂,如之奈何? 但是党仁弘他不能不保。 党仁弘何许人也?其人乃同州冯翊人士,隋朝武勇郎将,高祖皇帝起兵之初便带着两千兵马投奔,为大唐立国立下汗马功劳。长期跟随太宗皇帝作战,长子战死薛举之战,当时误中埋伏,薛举的排箭第一个穿透党仁弘的长子,满身的箭杆竟有十几枝。党仁弘趴在儿子的尸体上,用舌头舔干儿子脸上的血,转身上马,又去冲杀。 武德五年,洛阳城下,太宗皇帝率军与王世充搏杀,党仁弘的次子胸部被长矛刺穿,奄奄一息,党仁弘将其抱到太宗皇帝面前,没有说话,红着眼睛转身继续冲杀。 其后党仁弘辗转担任为南宁州都督,迁戎州都督,又历窦州道州行军总管,迁广州都督,期间贪腐败坏、罪名深重,御史数次弹劾,但皆被太宗皇帝赦免,太宗皇帝曾对人言,这样一个破家为国、忠心耿耿的臣子,固然罪孽深重,又岂忍治罪? 一个太宗皇帝屡次赦免的开国功臣,在他李承乾手里却被治罪甚至有可能判处极刑,这让世人怎么看他李承乾? 无奈问道:“如若论罪,该处何刑?” 戴胄摇头道:“当下这些证据是有人检举揭发而来,虽然经过大理寺初步验证大多不假,但其中也难免有诬告、污蔑之成分,需得经过审讯之后配合党仁弘的口供,才能最终定罪。故而,臣不敢妄言。”他知道陛下的心思,是想着无论给党仁弘定为何罪都求个情减免一等,所以并未吐露半分。 在他看来,帝王也不能因私废公、公私不分,若随口为之便能更改律法,那边是他这个大理寺卿的失职。 李承乾只得说道:“务必审讯清楚,诸般证据要严格核查,不能有一丝一毫含糊之处,否则寒了功臣之心,必将引起社稷动荡。” 戴胄颔首道:“陛下放心,兹事体大,臣岂敢疏忽懈怠?若有任一不尽不实之处,请治臣之罪。” “行了,你暂且回去好生核实证据。” 李承乾揉着脑袋,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头疼欲裂。 戴胄问道:“那臣马上提审党仁弘。” “去吧去吧。” 李承乾摆摆手,一个两个,没一个省心的,全都给他出难题,这还幸亏魏徵死了,真不知当年太宗皇帝是如何同这帮子大臣打交道,也怪不得贞观后期那几年太宗皇帝时不时头痛欲裂,大抵都是被这一帮子犟种给气得…… 戴胄告退。 一旁的内侍见到陛下揉着太阳穴看上去有些痛苦,急忙上前小声问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是否要叫御医?” 李承乾摆手,道:“不用,这几日睡眠不足,歇一歇就好,去玄武门看看越国公在不在,若在就叫进宫来,朕有事相商。” “喏。” 内侍赶紧退下,派人去往玄武门看看房俊是否在那里练兵。 李承乾缓了一会儿,头痛的症状大为消减,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思虑着要如何处置,先是封德彝,再是党仁弘,对于这两人他并无太多个人感情,按说只需依律惩办即可,但现在的情况是一旦这两人被治罪,不仅影响到太宗皇帝的声誉,更会使得他这个新皇帝遭受非议。 权衡利弊,着实难以取舍。 之前御史台坚持弹劾封德彝之时的小窃喜现在已经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唯有心烦意乱。 皇帝不好当…… 半晌之后,房俊快步而来,施礼之后问道:“陛下急召,不知有何要事?” 李承乾招呼房俊入座,又让内侍奉茶,而后将党仁弘贪腐一事说了,末了叹息道:“太宗皇帝在时,数次力保党仁弘,如今太宗皇帝驾崩、朕即皇帝位,却不得不将党仁弘绳之以法,朕愧对太宗皇帝啊!此事,二郎可有什么法子?” 戴胄拿来的诸般证据中,贪腐只是一部分罪名,实际上其贪腐的数额必定数倍于证据所显示,但若仅此一项倒也无妨,命其返还赃款、再狠狠的罚一笔,自能减轻罪责。 然而还有其私下垄断诸多行业,先以低价逼迫商贾破产,而后抬价牟取暴利,甚至组织青壮打砸行市、欺压商贾,人命都背了不知多少条,更有甚者居然与高州总管冯盎屡次冲突,导致岭南一带局势动荡、民心不稳,这些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房俊思忖片刻,沉声道:“党仁弘之事,陛下怕是无能为力了。” 李承乾虽然知道不好办,但听闻房俊如此肯定,蹙眉问道:“二郎何意?” 房俊来得急切,有些口渴,喝了口茶水,剖析道:“陛下明鉴,党仁弘贪腐弄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广州那边山高皇帝远,细节之处一般人不可能了解,且此事忽然爆发出来,之前全无征兆,显然是有人蓄意为之。” 李承乾颔首:“朕也是如此认为。” 房俊续道:“年关将至,朝廷各处衙署都在收拢政务,力求在年前将一年所累积之政务有所了结,这也是各衙的勘合指标之一,若太多政务未能及时完结,势必影响部堂长官的政绩,所以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基本不会接大案、要案,尤其是这等贪腐之案,完全可以等到年后开衙再行处置……然而有人将党仁弘一案的人证物证全部齐备,令打大理寺没借口搁置至年后,一定是想要将此案办的大张旗鼓,人尽皆知。” 李承乾有些不解:“这又是为何?” 房俊笑道:“很简单,有人想要混淆视听、转移注意。” 后世各国都常用这种手法,一旦爆发出某些丑闻难以解决,便马上弄出另外一件事吸引公众视线,使得舆论平息,之后再低调处置。这算是最起码的公关手段,不算高明,但屡试不爽。 他接着说道:“既然是想要转移注意,那么必然是当下一件极为严重之事影响其利益,那么当下可称得上严重之事有哪些呢?臣左思右想,也不过是封德彝一事而已。”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作茧自缚 当一件事引爆舆论、带来巨大损失的同时,如何应对呢?最简洁、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引发另外一场事件吸引舆论的注意力,起码给舆论做到分流,由此降低损失。 御史台咬死了封德彝,引得舆论纷纭、天下侧目,这个时候就算是皇帝想要网开一面都不行,只要有谁在其中稍许的干预,都会导致所有人的关注与谩骂。 可现在党仁弘贪腐案爆发出来,虽然其人的地位远不如封德彝,但关键在于封德彝已经死了、而党仁弘还活着,一个活人的影响力自然远胜于死人,起码三分之二的目光会从封德彝一案上挪开,关注到党仁弘案。 此等情形之下,如果有人从中运作从而减轻封德彝的处罚,所遭受到的反弹自然成倍降低…… 房俊道:“这是正向思维,获利的是封德彝;若是反向思维,党仁弘案不迟不早偏偏在封德彝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之时爆出来,同样也因为封德彝一案导致其所受到的关注度降低,获利的就是党仁弘……这种事旁人是不会插手掺和的,所以弄出党仁弘案的人,要是封言道,要么是党仁弘自己。” 看党仁弘过往履历,其人贪得无厌、嚣张跋扈,似乎眼中只有钱、从无半点王法律例……但他真的那样蠢? 太宗皇帝的确是个胸怀广阔的君主,对待功臣极度宽容,可若党仁弘当真是一个愚蠢无比、天怒人怨的功臣,太宗皇帝岂能容忍他一直待在广州都督府为非作歹、称霸一方? 即便不将其弄死,也必然调其回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起来…… 故此,党仁弘贪墨残暴是真,但愚蠢却未必,甚至极有可能是是个聪明人。 李承乾也觉得房俊这一番推断有道理,仔细想了想,到:“封言道没这个能力,且不说无法掀动舆论,单只是党仁弘在广州都督府做下的那些事,他就无法完整收集人证物证,所以党仁弘自爆的可能性很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党仁弘自己在广州都督府做下何等事、犯下何等罪,他自己岂能不知?远在广州的时候天高皇帝远肆无忌惮,可现在回京述职,怎能不防备有人弹劾他? 既然左右都要遭受弹劾、审讯,还不如趁着封德彝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之际自己将自己爆出来,舆论的反应不会那么大,受到的关注不会那么高,再加上有开国之功在身,皇帝忌惮于“戮害先帝功臣”的骂名,极有可能略作惩罚便作罢。 付出极小的代价,将以往罪责全部洗清,这一步棋极为高明。 甚至于,此计策堪称“阳谋”,即便皇帝看出来又能如何?毕竟从皇帝的本心来说,也绝对不愿意当真将一个太宗皇帝屡屡赦免的开国功臣处死。 只要不死,党仁弘就大赚特赚了…… 李承乾想明白这些事,顿时郁闷了,罕见的爆了粗口:“娘咧!一个两个都是人精,都想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是吧?简直混账透顶!” 身为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却被臣子们当成一个傻子一般随意操弄,换了谁也不忿啊! 喝了口茶水压压火气,李承乾问道:“难不成当真让这厮得逞?” 房俊笑道:“怎么可能?陛下乃帝国君主,皇威赫赫,若是任由此等奸佞挑衅,往后如何镇抚天下?” 李承乾精神一振:“朕要如何应对?” 房俊道:“陛下可于朝会之上公然给党仁弘求情,最好是事先在袖子里藏几片生姜,关键时候能流下几滴眼泪,效果更佳。再细数党仁弘过往之功勋,愿意以帝王之尊向天谢罪,恳请大理寺绕过党仁弘这一遭。” 李承乾一愣:“万一戴胄答允下来,岂非弄巧成拙?” 皇帝在上面痛哭流涕给党仁弘求情,对于臣下来说压力山大,万一戴胄顶不住…… 房俊反问道:“陛下认为戴胄能够因为你求情便罔顾律法、网开一面?” 李承乾想了想,摇头道:“大抵是不能。” 这话说起来有些丧气,堂堂皇帝痛哭流涕出声求情却极有可能被臣子拒绝,颜面何存……但戴胄的确是那样的人。虽然不似魏徵那般刚直霸道时常往太宗皇帝脸上怼,但戴胄也是一个极其坚守原则的人,其执掌大理寺十余载,从未对哪一个权贵、官员网开一面,处事手段即圆滑有坚决。 况且之前戴胄已经在自己面前表达了坚决惩处党仁弘的决心,若是皇帝哭一哭便能让戴胄改变立场,那也就不是戴胄了…… 如此,好人让李承乾做了,以皇帝之尊涕泪俱下替一个罪大恶极之人向大理寺求情,天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而大理寺依法办事、法不容情,更没有错。 所以党仁弘的下场只能是自作聪明、作茧自缚。 李承乾又想起封德彝:“那封德彝一案怎么办?” 房俊叹气,挠了挠眉毛,无奈道:“有大理寺公正执法、不畏皇权的珠玉在前,御史台又岂会放过封德彝?刘祥道必然铁了心将封德彝一案办死,即便陛下当真求情都没有用,所以舆论只会鼓吹刘祥道铁面无私,并不会责怪陛下薄待功臣。” 大理寺、御史台的强硬态度可以将李承乾从不利的舆论当中解脱出来,可一旦封德彝被弹劾成功,势必影响到与晋阳公主的议亲,晋阳公主嫁不出去,就有可能继续缠着他…… ***** 夜里又下了雪,却没有多少风,鹅毛一样的大雪“扑簌簌”从天而降,绵密繁复遮天蔽月,很快将大地铺上厚厚一层。 卧房内被翻红浪、鱼水交欢,喘息声伴着床榻吱吱呀呀的声响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停歇…… 侍女红着脸端着备好的热水进屋服侍着清洗完毕退出,只穿了一件丝绸中衣的武媚娘侧躺着依偎在郎君胸膛上,雪润的香肩欺霜赛雪,妩媚的脸蛋儿布满潮红,好半晌,剧烈的喘息才逐渐平稳下来。 卧房内没有燃灯,静谧非常,连窗外落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良久,武媚娘往前拱了拱,半边身子伏在郎君的胸膛上,支起下颌俯视着这位“贤者”,忽然说道:“家中可否有经略洛阳的打算?” 房俊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千娇百媚的俏脸,以及那一双明眸之中闪烁着的光芒,问道:“你若想做便去做,何必有此一问?” 他并不是一个有着太大野心的人,权势上如此,钱财也也是如此。 时至今日,房家的产业多不胜数,说一句“日进斗金”都不足以概括财富累积的速度,这对于房俊来说早已没有了追求,听之任之即可,反倒是打理家中产业的武媚娘更加勇于进取。 这女人的精力出奇旺盛,所以野心很大,早已不满足于“富甲一方”这样的层次,而是憧憬着成为邓通那样能够掌握一国之铸币权的巨贾…… 房俊也懒得多问,她想干那就去干呗,不让这位奇女子将精力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弄不好将她憋坏了就得使在内宅之中,阖家不宁、鸡飞狗跳,那是房俊绝对不能忍受的。 营建东都洛阳自然意味着无限商机,武媚娘想插手其中,那就去做呗。 武媚娘自然知道自家郎君不会约束自己想干什么,但她的目的并非为此,买几块地、建几间房,等着洛阳低价房价飙升之时牟利,这等低劣手段,她不屑为之。 “你手底下那些人这几年都大有进阶,各个独当一面升官晋爵,难道打算将王玄策丢在商号里一辈子?” “呃……” 房俊微楞,若非武媚娘此言,他倒是将王玄策给忘了。 并非当真忘了,而是见到王玄策在“东大唐商号”里成绩斐然、如鱼得水,下意识的便认为这就是王玄策最好的安排,却全然未曾想过王玄策是否还有更高的追求,甘愿一辈子窝在一个商号之中不能涉足仕途。 他问道:“你此言何意?” 武媚娘又往上凑了凑,整个娇躯几乎趴在郎君身上,美眸之中光芒熠熠:“给王玄策寻一个合适的差事,‘东大唐商号’由我来接管怎么样?” “呵……” 房俊轻笑一声,伸手在某一出丰腴隆起之处拍了拍,感受着紧致的触感,揶揄道:“果然是个心里藏着奸的,我就说方才为何答允了以往宁死不从那些姿势,原来是有所求?” 武媚娘美眸之中快要滴出水来,俏脸上有着羞愤,伸出春葱一般的手指掐了下郎君肋下的软肉,不依道:“你还有脸说?也不知从哪里学来那些折腾人的法子,居然……羞也羞死了!再说你做都做了,难道翻脸不认账?” 深闺夜里,两情相悦,美人如玉,吐气如兰。 感受着绵软玲珑的身子依偎在身上蹭啊蹭,房俊觉得自己的“贤者”实践已过,他又行了,故而反身将娇妻压在身下,娇呼声中,狞笑一声着道:“还敢提条件?且看咱家的降魔杵如何降服你这女妖怪!”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女帝野心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待到侍女红着脸儿再次服侍洗漱之后,已是日上三竿。 大雪初霁,阳光照耀在白雪上有些耀眼,卧房里如胶似漆的两人相互依偎,却是不愿起床…… “你要‘东大唐商号’作甚?” 将妻子的背臀搂在怀中,手掌婆娑着平坦如少女的小腹,房俊好奇问道。 “嗯……”武媚娘很喜欢这个姿势,舒服的呻吟一声,慵懒着说道:“王玄策能力卓越,将商号经营得很好,但眼界有限、魄力不足,已经影响了商号的发展,若是妾身主导,定能更进一步。” 房俊无语,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人说王玄策魄力不足? 好吧,如果这个人是武媚娘,那他无话可说,毕竟这位可是胆敢谋朝篡位自立为帝且成功了的则天大帝…… 不过他还是提醒道:“‘东大唐商号’乃是皇家产业,参股者多是皇室宗亲、开国元勋,并非咱家的私产。” “妾身岂能不知?之所以想要去商号,并非想要为家中多赚一些什么,咱家的钱财早已堆积如山,再多非但无益,反而是取祸之道。但商号的作用不仅仅用于赚取钱财,更应该通过商业的手段达成更多政治目的。” 听闻此言,房俊深以为然,而这也正是他创建“东大唐商号”的初衷。 然而由于商号在水师的配合之下贩卖天下奇货,所获之暴利源源不断,反倒使得商号上下将更多心思放在赚钱之上,舍本逐末,路走偏了。 对于自家娘子的手段,他自是深信无疑。 想了想,道:“毕竟是皇家的产业,不能直接任命你为商号总管,待我想一想推举一个人接替王玄策的职务,你在背后操纵便是。” 让一个勋贵大臣家的小妾去执掌皇家产业,体统何在?别说皇帝颜面无光,便是那些参股的皇室宗亲、达官显贵们也决计不干。 但幕后操纵就没有问题了。 房俊想要任命商号总管轻而易举,然后这个总管听命于武媚娘,谁管得着? “当真?” 惊喜之下,武媚娘转过身来,俏脸上满是希冀憧憬。 这才是自家的奇男子,换了天下任意一家,岂能容许家中女眷这般抛头露面、异想天开? 不枉她昨夜含羞忍辱让他尝试了诸多新鲜花样儿…… …… 大抵是昨夜新奇之下用力过猛、耗时日久,武媚娘聊了几句便沉沉睡去,不肯起床吃饭。 房俊只得一个人爬起来,沐浴更衣之后来到偏厅,却见到两位御医正在厅中,金胜曼一改往日飒爽英姿,小媳妇儿一般坐在一旁低垂螓首,两手素白的小手儿揪着衣襟来回搅着…… 高阳公主则满脸喜色,正说着什么,见到房俊进来,秀眉一扬,脆声道:“郎君,有大喜事!” 两位御医赶紧上前见礼,执礼甚恭,现在的房俊可说是当朝第一权臣,不敢有半点疏忽。 房俊客气颔首予以回应,继而担忧的看着高阳公主:“殿下可是身体不适?御医怎么说?” 高阳公主笑着一指一旁低头不做声的金胜曼:“不是我这位殿下,而是这位新罗公主殿下有喜了。” 房俊一愣,旋即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仰头大笑两声,志得意满、趾高气扬:“我就说咱龙精虎猛,岂能迟迟未曾有孕?只要努力耕耘,自然瓜熟蒂落!” “哎呀!” 高阳公主羞得俏脸通红,啐了一口:“御医还在呢,说什么疯话?” 金胜曼更是羞得低头不敢见人。 两位御医连忙赔笑:“越国公身强体壮有万夫不当之勇,乃当世豪雄、豪爽豁达,可谓至情至性!” 另一人也道:“越国公勇冠三军,自当子嗣绵长,世代为帝国建功立业,福祉无尽、公侯万代!” “哈哈!好好好!” 房俊欣然大笑,命人取来重金赏赐,而后又让两位御医留下医嘱,这才让人送出去。 待到外人走了,房俊坐在高阳公主身边,笑看着羞不可抑的金胜曼:“你平素时常忧虑迟迟未能怀有身孕,动辄抓住为夫加班加点,怎地今日心愿得偿,却反而这般羞涩?” 本是一句玩笑,孰料金胜曼非但未嗔怪着笑起来,反而依旧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 房俊:“……” 真就是“女人心,海底针”? 怎地还哭了? 高阳公主没好气的掐了他一下,嗔怪道:“你们男人就是粗心,当真不知她心里压力多大?” 房俊无语,他自然知道。 随着堂姐善德女王举族内附大唐,可以说是国破家亡,全无半点根基。身处于房家,孤零零一个女子怕是要看着旁人的颜色做人,若是没有诞下骨肉,那种疏离孤寂的感觉怕是能将人逼疯。 现在有了身孕,便算是彻彻底底融入到房家,也真真切切成为房俊的妾侍,再也不会有什么变数。 骤然狂喜之下,情绪一时失控,倒也正常…… 金胜曼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素来是个舒朗飒爽的性子,最是看不起那些动辄哭哭啼啼的闺中女子,如今自己却也这般,遂起身道:“御医叮嘱现在要好生歇着,我先回房了。” 虽然刚刚有喜尚未足月,行走之时却也没有了往昔风风火火,挺着腰、两只手放在小腹之上,轻移莲步的在两个侍女搀扶之下回去卧房歇着,自有奴仆将早膳送过去。 房俊:“……” 至于么? 估计也就是胚胎刚刚成型…… 心底还是很欣喜的,即便身边有许多亲人、朋友、袍泽,但这些人与他之间的瓜葛却很难令他感觉到融为一体,仍旧时不时的泛起一丝割裂感,毕竟彼此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 唯有自己的子嗣,才让他真正体会着他已经属于这个时代。 ***** 朝堂之上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波诡云翳的动荡之下蕴藏着很明显的躁动。 先是死去多年的封德彝忽然被御史台揪住予以弹劾,继而便是党仁弘回京述职尚未入宫便遭遇检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者之间很难让人相信皆是单纯的巧合。 而对于这两人的处置,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们很自然的分成两派。 一派觉得封德彝已经死去多年,何必揪住不放?纵然再大的错误也应当人死账消。而党仁弘当年更是得到太宗皇帝多次庇护,如今太宗皇帝驾崩、新皇继位,便迫不及待的拿当年的开国功臣开刀,难让人觉得对太宗皇帝有所不敬,甚至是不孝。 而另外一派则认为国法大如天,既然封德彝、党仁弘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就不能认为他们是开国功臣便网开一面、视律法如无物。 开国也没几年,朝堂上下谁还没几分功勋在身? 如若人人都能以功抵过,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腊月初一,朝参。 承天门外百官云集、穿紫着红,文武官员齐聚于此,待到时辰一至,宫门洞开,文武群臣严肃以待,鱼贯而入。 大唐开国以来,诸般制度大多追承隋朝,朝参是唐朝在京官员最重要的政事活动。按照制度规定,唐朝朝参有三种不同的举行时间和形式,一种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最为隆重,需要有“大陈设”,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皇帝“服衮冕,御舆以出,曲直华盖,警跸侍卫如常仪”,接受群臣客使朝参礼贺。 大唐群臣觐见皇帝的时候一般不会高呼“万岁”,而“大朝会”便是为数不多需要高呼“万岁”的时候…… 其次是朔望朝参。 即每月的初一、十五,其日殿上设黼扆、蹑席、熏炉、香案,依时刻陈列仪仗,在监察御史的带领下,群官按品级于殿庭就位,皇帝始出就御座,群官在典仪唱赞下行再拜之礼。 最后是常参。 “凡京司文武职事九品已上,每朔、望朝参;五品已上及供奉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参”。 每日朝参就是常参,一般不用摆列仪仗,也无大排场,是真正的行政日,参加者称常参官,人数少而级别高,都是五品以上职事要重者…… 数十位官员来到太极殿外,依照文东武西、官阶高低排列,而后在侍御史的引领之下步入大殿。由于人数众多,殿内空间有限,品阶不够者就只能留在殿外,如若商讨政务之时需要入内,则有御史前来叫名。 想当初房俊初到贵境,便在这太极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冻得瑟瑟发抖,而后敬献“贞观犁”,得到李二陛下青睐,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一跃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 如今宫阙俨然、国威依旧,却依然物是人非。 李承乾虽然性格软,却并不磨叽,朝会刚刚开始便开门见山,当众询问侍中、京兆尹马周:“最近连降大雪,不知京兆府下辖百姓房屋倒塌几何、民众冻毙几何,可曾组织人员救助遭灾之百姓,可曾调集钱粮物资予以救灾?”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当众哭诉 无论是近来轰轰烈烈、吵得朝堂沸反盈天的封德彝案,还是后来居上、吸引了朝野上下所有目光的党仁弘案,在李承乾看来都不如灾害救治更为重要。 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若民生罹难、百姓困苦,则江山不精、社稷不稳,这才是头等大事。 相比之下,封德彝是否被反攻倒算、党仁弘是否被明正典刑又有什么重要? 马周连忙出列,回禀道:“启禀陛下,京兆府与各衙门联合组建的‘应急救援衙门’一直都在运转,雪虽然很大,但各处衙门以及下辖百余名官员夜以继日保持救灾顺畅,自各部堂制定救灾计划、属官协调人手调集物资、招募民夫运输钱粮、乡里组织配合修葺倒塌房屋安置受灾民众,上下协调通力合作,至眼下而至,冻毙者不足十人,且都是久病缠身、年龄太大之人,余者皆妥善安置。” 自从当年房俊破天荒组建“应急救援衙门”以及命令军队参与救灾以来,朝廷上下攸关民生的各处衙门早已累积了丰富的灾害救援经验,一旦发现天时不佳、有可能引发灾害,各处衙门便做好准备,如若灾害发生,救援计划也会在第一时间制定、下发,上下各级各司其职,救灾工作及时有效。 如此,使得关中各地百姓对于帝国的拥戴不断上升,所以连续两次兵变之时,除去关陇各家所属的家兵、奴仆之外,寻常百姓根本不理会其招募,就连出钱向民间购买粮秣都应者寥寥,使得关陇叛军与晋王叛军未能掀起更大的声势。 百姓们大多不识字,不懂什么家国天下、微言大义,但是他们有着最为淳朴的价值观:谁是真正对他们好、谁给他们带来更多利益,他们就支持谁。 李承乾微微颔首,放下心,但依旧叮嘱道:“百姓乃帝国之基石,帝国虽有亿兆黎庶,却并无一个多余之人,朝廷上下要对灾民全力以赴予以救援,谁敢玩忽职守、视人命如儿戏,谁敢上下其手、贪墨灾民的救命钱粮,朕不管他是何等官职、何等爵位、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功勋,定要夷灭三族、严惩不贷!” 语声铿锵、杀气腾腾! 朝堂之上的文武大臣们有着短暂的愕然,旋即纷纷鞠躬,齐声大呼:“陛下爱民如子,当为盛世明君,万岁!” 一直以来,李承乾给予世人的感受不外乎“软弱”二字,即便自身之能力其实并不差,但总是缺乏九五至尊的煌煌威慑,不能让人由衷的生出敬畏之心。 而现在这番话却罕见的动了怒气,有那么几分帝国之主的霸气了…… 其实大臣们的心思也很是矛盾,一个性格软弱一些的君主其实对于大家都是好事,略微犯下一些错误都能予以宽恕,即便很严重的时候也不至于斩尽杀绝,做起官来自然惬意悠闲,无需因为办事犯错便遭致严惩。 但如此一来,自然使得君上缺乏人格魅力,而一个没有人格魅力的君上又何以威慑群伦、执掌江山? 现在李承乾好不容易展示出霸气的一面,大臣们却又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 “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大理寺卿戴胄上前一步。 一旁正欲出列的刘祥道不得不硬生生止住迈出半步的脚步,心底有些懊恼,怎地居然慢了一步? 这老贼该不会是一直盯着自己,见到自己动他才动的吧? 封德彝案与党仁弘案在影响上可以说是难分轩轾、不相上下,谁能率先弹劾,谁就能先声夺人,谁晚一步,谁就沦为亦步亦趋,所受到的赞誉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既然晚了一步,也就只能如此了,即便他此刻站出去,按照规矩陛下也只能先行听取戴胄的弹劾。 这老贼平素不声不响,小心思却这般细致,简直成精了…… 李承乾看着排众而出的戴胄,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温风和煦:“戴爱情何事启奏?” “臣弹劾广州都督党仁弘,贪墨公帑、盘剥商贾、纠集家兵火并、滋扰地方……” 一桩桩罪状当众宣布出来,党仁弘简直就是独霸一方、鱼肉乡里的恶棍。 没有人出声驳斥戴胄或者替党仁弘求情。 封德彝与党仁弘的罪证一旦确准,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太宗皇帝“任用奸佞”,这对于太宗皇帝近乎完美的声望有着很大的损伤,身为其子的李承乾也难免背负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毕竟这两人的案子都是在他这个皇帝执政之时爆发出来,他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而若是赦免这两人,又意味着皇权彻底凌驾于律法之上,必将遭致天下文官之攻讦反对…… 都等着看陛下到底如何处置。 李承乾顿了顿,问道:“党仁弘何在?” “就在殿外。” “宣其上殿,准予自辩。” “喏!” 维持殿上秩序的御史快步来到殿门处,大声道:“陛下有旨,宣党仁弘上殿!” 须臾,已经被脱去官袍、摘下梁冠的党仁弘在两名禁卫押解之下步入太极殿。一进大殿,党仁弘便“噗通”一声跪伏下去,以首顿地、痛哭流涕:“老臣罪孽深重、罪该万死,愿将所有家产敬献于陛下,只请陛下看在老臣以往为了帝国阖家罹难的份儿上,饶恕老臣一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玩味起来,当年党仁弘便是靠着这样一出博取了太宗皇帝的怜悯,从而宽恕其诸般罪责,然而事后却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不知面对这样一个倚老卖老、自持功勋的老臣,陛下要如何予以应对…… 李承乾在众人瞩目之下和颜悦色,温言道:“爱卿乃帝国功勋,无论何等情况都可御前陈述。” 党仁弘叩首,哭泣道:“老臣糊涂,犯下错事,不敢在君前辩解,只求陛下饶我一死。” 这是连狡辩都不狡辩了,躺平了认罪,却又口口声声咬着过往功勋,乞求免死。 李承乾看向戴胄,问道:“按律,当如何惩处?” 戴胄道:“其人贪腐无度、遗祸无穷,可谓罪大恶极,数罪并罚,当处以极刑。” 党仁弘吓得伏地大哭,连连求饶。 李承乾叹气道:“党爱卿虽然罪在不赦,然其不做狡辩、甘愿认罪,是否能够罪减一等?” 戴胄面无表情,语气强硬:“若等闲罪过,认罪态度良好的确可以酌情减免刑罚,然党仁弘为祸一方,致使岭南局势动荡、地方不靖,高州总管冯盎屡次弹劾其在广州之地横行不法,如若不能处以极刑,如何安抚地方?” 大唐立国之初,冯盎已经占据岭南,不少人建议其效仿赵佗旧事、割地称王、化地自居,然冯盎不为所动,在李靖发表檄文之后,率岭南二十州归顺大唐,高祖皇帝在冯盎的辖地设置高、罗、春、白、崖、儋、林、振八州,任命冯盎为上柱国、高州总管、吴国公。 实际上,等同于承认冯盎对整个岭南的掌控。 党仁弘自持功勋,在广州都督任上与冯盎发生冲突,这极有可能导致整个岭南地区动荡,万一冯盎认为党仁弘的行为有朝廷在背后支持,说不定就能造反。 与贪墨等罪责相比,这才是党仁弘最大的罪过,因为朝廷要给予冯盎一个交待,以安其心。 李承乾又道:“准其以功抵过、留在京中养老如何?” 戴胄神情坚定:“若他日人人效仿,难道陛下也都予以宽恕么?” 党仁弘一味的以首顿地、哭着求饶,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磕破了额头,金砖之上血迹斑斑,望之可怜。 李承乾面色不忍,也忍不住流泪道:“何至于此呢?党爱卿固然有错,但其功勋赫赫、忠义昭昭,其两子皆战殁于帝国立国之战中,堪称满门忠义,先帝更是对其宠信有加。如今朕登基御极,却要至功臣于死地,朕如何面对先帝,如何面对天下功勋?还请戴爱卿网开一面。” 朝堂上的文武大臣纷纷动容。 如果现在御座之上坐着的是太宗皇帝,那么这一出就是在演戏给大家看,可现在是李承乾这般哭着给党仁弘求情,大家则都认为是其真情流露。 也都对戴胄有所不满,你固然可以铁面无私,由此博取直臣之名,可是却将君王置于何地?这党仁弘乃是太宗皇帝屡屡宽恕的功臣,你逼着陛下将其明正典刑,岂不是将陛下推到“不忠不孝”之境地? 过分了。 连刘洎见到李承乾被逼无奈的样子都有所不忍,这是个心软的好皇帝啊,为何非要逼得他成为公正无私、杀伐果断的样子? 遂出言道:“党仁弘虽然罪大恶极,然则其所犯之罪行却不在十恶之列,念起过往功勋,当可网开一面。” 隋文帝开皇元年制定刑法《新律》,其中置十恶之条,多采后齐之制,而颇有损益,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 此为不赦之罪,纵皇子触犯,亦当处以极刑。 而党仁弘虽在岭南弄得天怒人怨、局势动荡,却终究未曾触犯“十恶”之中任意一项,现在又有皇帝哭诉求情,又何必逼得处以极刑呢?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脱离掌控 刘洎之后,文武大臣也纷纷出言求情。 大家未必是给党仁弘求情,而都是看在李承乾以帝王之尊不忍戮杀功勋宁肯当众哭诉不顾尊严的面上,对戴胄的不讲情面义愤填膺。 君王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古今罕有之仁君,又何必为了成就你自己的忠直之名而咄咄相逼呢? 戴胄也有些冒汗了,他发现陛下一番哭诉,自己已经引起众怒,成为众矢之的。 似他这等坐镇大理寺十余年的臣子,心中自有原则、理想,并不在意皇帝的息怒,大不了罢免去职、致仕告老,也绝对不肯为了逢迎皇帝而丧失原则,成为佞幸之臣,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但现在面对如山的压力、满朝的谩骂,他忽然之间也觉得自己这般坚持是否有必要? 一个君王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自己当真就视如不见,只顾着自己的原则、理想? 耳旁喧嚣不断、沸反盈天,戴胄沉默半晌,忽然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陛下仁厚慈爱,实乃千古罕有,臣子何幸,万民何幸,江山何幸!既然陛下为党仁弘求情,臣又岂能让陛下扼腕叹息、求之不得?只不过党仁弘罪证确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褫夺爵位、罢免官职,追缴其过往贪墨之赃款,而后流放钦州。当然,臣还让陛下知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君王仁厚,何其幸也? 见到这样一位皇帝在自己面前哭诉这求情,戴胄心中也难以坚持,不如就打破一回原则,遂了皇帝的心愿。 这样的皇帝,值得他这般做…… 李承乾:“……” 他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戴胄。 原本与房俊商议,是由自己做出一副为功臣求情、且不愿背负戮害太宗皇帝维护之臣的姿态,让戴胄一直强硬下去,所有的骂名都归于戴胄一身。 而李承乾宁肯身为皇帝被臣下驳斥拒绝导致声威有损,也要将诸般骂名统统推卸。 如此一来不仅解决了党仁弘一案,等到一会儿商议封德彝一案之时,又有谁会怪罪他戮害贞观朝的功臣呢? 可现在戴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一改往日作风答允下来,让李承乾顿时坐蜡。 自己给党仁弘求情,大理寺便饶恕党仁弘死罪,那么待会儿商议封德彝之罪,自己还要不要求情? 若是御史台也退一步,那自己岂不是成了一个带头破坏律法的皇帝? 往后再有功臣犯罪,他还要不要求情? 草率了…… 房俊也有些无语,一贯铁面无私的戴胄居然也能通融? 该不是吃错药了吧? 李承乾这会儿自然也来不及向房俊询问该怎么办,事实上房俊出的馊主意也不大好使…… 只得一脸欣慰道:“善!党爱卿应当以此自勉,改过自新,他日大赦天下之时,未必不能重回长安。” 党仁弘哭得稀里哗啦,哽噎着谢恩,心里原本想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封德彝身上之时来一个浑水摸鱼,或许就能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孰料自作聪明、作茧自缚,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不过好在保住一条命,虽然流放钦州,但亿万家产除去罚没之外依旧剩了不少,晚年可以安安心心的做一个富家翁,倒也不错。 身为大唐开国功勋,他的人脉极其广泛,军中主将以上不少都是昔年并肩作战的袍泽,即便流放钦州,想要寻一处安身立命也不算是难事…… 待到党仁弘被带下去,太极殿内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御史大夫刘祥道身上。 刘祥道面色不变,排众而出,鞠躬之后朗声道:“微臣弹劾故密国公封伦,其行为奸诈、欺君罔上、密联逆贼、颠覆社稷……请褫夺其密国公爵位,生前官职全数罢黜,其谥号‘明’改为‘缪’!” 众臣哗然。 其余也就罢了,居然要将封德彝原本的谥号“明”改为“缪”? 何谓“缪”? 名与实爽曰缪,言名美而实伤。 其人之名节与实际不符,虽然传世之名乃为忠义,实则背地里坐下诸般错事…… 这是要将其生前身后所有功绩全部摒弃,留下百世骂名、遗臭万年。 惩罚之重,极为罕见…… 更加令众人不解的是刘祥道乃是陛下安插在御史台的心腹,明晃晃的帝王“爪牙”,一贯秉持陛下的意志行事,朝野上下但凡有一言半句对陛下新政不满的抱怨,都会遭到御史台的严厉打击。 现在这般主张严惩封德彝,那可是将陛下置于“不忠不孝”之境地,难不成这个刘祥道还是魏徵一般的诤臣? 平素看不出来啊…… 一般在这等常朝之上不怎么表达意见的李勣都忍不住蹙起眉头,略显不悦的看着刘祥道:“封伦生前深受太宗皇帝恩宠,对于太宗皇帝也是有功之臣,而其诸般罪责皆暴露于死后,如此处置未免量刑过重。其生前官职不必褫夺,只追回封赠、以儆效尤即可。” 言中之意已经很明白了,封德彝是太宗皇帝宠爱之臣,你现在主张予以严惩,甚至连太宗皇帝赐予的官职收回、赠予的谥号更改,岂不是让陛下去否定太宗皇帝? 封德彝何等罪责无关紧要,但你将陛下置于何处? 孰料刘祥道全然无惧,站在殿上言辞铿锵、疾言厉色:“英公此言差矣!正因为封德彝生前受到太宗皇帝恩宠却做出那等悖逆之事,才应当予以严惩!若是连那样一个蛇鼠两端、依靠揣摩上意而荣宠一生的贼子在死后尚可安然无恙,那么将这满朝曾与陛下出生入死的忠贞之士置于何地?” 他今天就是立住自己“刚正不阿”的人设,摆脱“帝王爪牙”那样的恶名。想他刘祥道出身名门、一身正气,自入仕途以来公正无私,固然配合陛下打压反对新政之官员也是心为社稷,绝非阿谀逢迎,岂能背负佞臣之名? 他不仅不在乎陛下的声誉,更是连李勣也喷。 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驳斥他,他就喷谁。 爱谁谁。 李勣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虽然平素不大吱声,但威望极高,朝野上下有几人敢在他面前这般嚣张? 但他也看出来刘祥道今日的状态过于亢奋,所以明智的选择闭口不言。 他虽然名义上仍是宰辅之首,但御史台的地位特殊,若是当真上下一心,怕是连皇帝也难以更改其意志。 总不能将御史台上下全部罢黜吧…… 果不其然,刘祥道话音刚落,御史中丞李乾祐便站到他身边,慷慨激昂道:“英公乃国之宰辅,礼绝百官、宰执天下,或有全盘之考量。但御史台的职责在于纠察百官、肃清纲纪,眼中唯有国法、再无其他,封德彝奸诈谄佞、蛇鼠两端,国法不容!” 其余御史台官员也都出列,齐声道:“国之纲纪,不容亵渎,但有所犯,绝不容情!” 太极殿上一时失声。 无论如何,刘祥道此番作为都令人刮目相看,难道朝堂之上还要再出一个魏徵一般的诤臣? 李承乾头痛不已,他倒不是在意封德彝到底会否被褫夺封赠、更改谥号,自戴胄忽然之间一改往常作风对党仁弘网开一面,局势便彻底脱离他原先的设定,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很伤自尊、且足够危险的。 他不想去管封德彝最终的下场如何,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场脱离掌控的朝会。 环顾四周,开口道:“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此言一出,便是那些想要为皇帝争取宽宥封德彝的大臣也都闭嘴了,大家也都感觉得到戴胄、刘祥道两人一先一后大异往常的表现令皇帝不安,自然不会再纠缠下去。 即便由此可能带来朝野内外对于陛下“不忠不孝”的攻讦,也远比不上对于朝堂的失控来得重要…… 李承乾询问礼部尚书许敬宗:“爱卿认为封德彝之谥号改为‘缪’是否合乎制度?” 许敬宗道:“可。” 李承乾不再赘言,一槌定音:“那就依照御史台的谏言去办吧。” 封德彝一代名臣,却在死后将往昔罪责爆发出来,不仅生前官职全部罢黜,连死后封赠都被褫夺,甚至谥号都被更改。 谥号制度起源于先秦时期,至隋唐之时逐步完善,有着严格的标准与流程。 封德彝之前的谥号为“明”,思虑果远曰明,诚身自知曰明,容义参美曰明。 更改之后的谥号为“缪”,名与实爽曰缪,言名美而实伤。 谥号之确定便是“盖棺定论”,将其人之一生予以囊括,但封德彝活着的时候怕是万万想到自己死后已经盖棺,多年之后又被拔起棺材钉子,重新钉了一遍。 “喏。” 刘祥道躬身领命。 御史台今日在与皇帝的博弈之中大获全胜,摘掉了他身上“帝王鹰犬”的骂名,自是浑身通透、志得意满。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此举引发陛下严重不满,后患无穷,还要想尽办法予以挽回才行。 至于封德彝在天之灵会否怨他,那就无所谓了。 一个生前尽享荣宠的贼子在死后还承受多年社稷香火供奉,本就已经荒谬,没有开坟掘墓挫骨扬灰都算是法外开恩,还有什么可抱怨呢? 御座上的李承乾甚至都懒得问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起身便径自离去,太极殿上一众大臣何时见过李承乾这般模样?顿时面面相觑。 毫无疑问,今日连续两件案子弄得陛下很没面子,手底下执掌司法的两位大佬不听话,这一定让陛下泛起浓重的危机。 多事之秋啊。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少女心思 国之大者,在戊在祀。 古时年节在“冬至”,此日“日至南”,被认为一年之始,但随着时代演变,至隋唐之时,“元正”已经被视为真正的年节,当然“冬至”的地位依旧并驾齐驱。 进了腊月,年关将至,民间还是准备祭祖之礼,皇族更是要筹备数场规模浩大的祭祀典礼,不仅是皇帝、亲王、郡王等悉数上阵、不得缺席,便是公主们也要参加好几回典仪,对于典仪之时应穿着的衣物、头饰等等都要早早备好。 长乐公主一大早起来,梳洗过后用过早膳,便带着淑景殿的女官来到晋阳公主的寝宫,想要敦促一下晋阳公主尽早将各式衣物、饰品备好,以免到时候手忙加乱,若是晋阳宫的女官搞错了衣物、饰品的规制、等级,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姊妹两的平素来往频繁、感情甚笃,故而来到晋阳宫的时候并未让侍女入内通禀,而是径直走进内殿。 此时旭日初升,阳光斜射在殿外屋顶、墙头的积雪上,反射在内殿镶嵌着数块玻璃组成的落地窗上,金光万道、耀目生花,娇小纤秀的晋阳公主就坐在窗前的地席上,手肘支在身前一张雕漆案几上,手掌拖着尖俏的下颌,另一手握着一卷书,正微微侧身看着窗外,目光似乎并无焦距,未意识到窗外刺目的阳光。 裙裾下双腿并拢侧放,一双秀美的赤足放在绛色地毯上,显得份外白皙如雪。 很显然,公主殿下正在愣愣出神…… 长乐公主脚步轻巧的来到她身边,直至坐下,晋阳公主都全无察觉。 长乐公主从她侧颜看去,只见秀美的容颜被阳光照耀得微微发光,长长的睫毛渲染着阳光的金色,眸子里反射着一片金光。 促狭心起,长乐公主将上身微微前倾,凑到晋阳公主晶莹如玉的耳廓旁,轻轻唤了一声:“喂!” “哎呀!” 受惊的晋阳公主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手中书卷丢开,整个人向后仰去,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美眸圆瞪,见到居然是自家姐姐不声不响之间做到身边,这才回过魂儿来,嗔恼道:“会吓死人的!” “哈!” 恶作剧得逞,长乐公主乐不可支,拉过妹妹的手,笑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啊?没……没想什么。” 晋阳公主重新坐好,将书卷捡起放到案几上,略显心虚。 长乐公主微微眯着眸子,上下打量一番,正欲说话,便见到门外一阵脚步急促,一个宫女一头撞进来,人还未见,声已先至:“殿下殿下,越国公果然将封家搞掉了!” 话说完,才见到坐在自家殿下一旁的长乐公主,小宫女顿时吓了一跳,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晋阳公主雪白的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先是狠狠瞪了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宫女一眼,然后在自家姐姐玩味的目光注视之下,心虚的解释了一句:“那个……听闻今日朝会上很是激烈,想来这个婢子是听了什么热闹事。” “哦?”长乐公主似笑非笑:“不是你派她去探听消息的?” 晋阳公主赔笑道:“怎可能呢?朝堂之事,我才没兴趣……姐姐可曾用了早膳?我还没吃呢,咱俩一起吃吧。” 长乐公主不理她,回头对那个惶恐无措的小宫女道:“封家怎地就被越国公搞掉了?说来听听。” 小宫女两手捏着衣襟,面色仓惶的看着晋阳公主,欲言又止。 晋阳公主气道:“看我作甚?让你说就快说呗。” “哦……”小宫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当即绘声绘色将朝堂之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听闻封德彝被定罪,且处罚如此严厉,完全不是之前传扬那般因为各种顾忌只会被略施惩戒,晋阳公主秀眸之中光芒闪亮,分润的唇角下意识的翘起。 哼哼,姐夫果然对我居心不良呀…… 长乐公主则好一阵无语,之前种种推测都是封德彝并不会被处以严惩,怎地忽然之间朝堂之上便转变了风向? 不该网开一面的戴胄一反常态对党仁弘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不该犯颜直谏的刘祥道反而强硬到底,将封德彝处以最为严重的惩罚…… 封德彝被褫夺生前官职、爵位以及其死后封赠,甚至连谥号都由美谥“明”改为恶谥“缪”,毫无疑问会影响整个渤海封氏的门楣、声望,封言道之子封思敏再想与晋阳公主议亲,却是已经不够资格。 名门世家都不愿意“尚公主”,但“尚公主”也是需要资格的,并非谁家都可以,更何况是晋阳公主这样的嫡出公主…… 长乐公主只瞥了一眼晋阳公主俏脸之上、眼眸之中掩藏不住的欢喜之色,便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忍不住道:“此事大抵是刘祥道想要向世人展示他的公正廉明、不畏皇权,并非是房俊出手。” 晋阳公主眼睛弯成了月牙,笑靥如花,颔首敷衍道:“对对对。” 长乐公主:“……” 以手抚额,叹息一声,这丫头中了房俊的毒已经太深,怕是不可自拔。 转瞬又暗自恼怒,定是房俊那厮故意引诱,小丫头情窦初开不辨真伪,故而将一缕情愫全部系于其身,弄到现在情根深种,居然连议亲都不愿了。 那厮简直可耻又可恼! 她也是奇了,为何就非得逮着她们姊妹祸害? 心里骂了某个混账几句,长乐公主板着脸,警告道:“即便封家已经不适合议亲,但议亲之事不能就此作罢,往后再有合适人家,你要乖乖配合,早早定下亲事,待到孝期之后便出阁下嫁,否则耽搁了年岁,你哭都来不及。” 晋阳公主笑眯眯的样子,很显然欢喜无限,也不反驳,只是点头:“好好好,随你们便是。” 心中却想,往后还有谁敢跟自己议亲呢? 但凡对自己有觊觎之心的都被姐夫打倒,谁敢冒着被如此权臣全力打压的风险而只为了尚一位公主? 不过就算有人存了幸进之心进而胆大包天也无妨,到时候姐夫会出手…… 长乐公主看着小妹偷笑窃喜的模样,焉能不知其心中所想?只不过却无可奈何,总不能小妹绑了,随便找一个人家下嫁。 回头定要嗔骂房俊一番,既要让他不准掺和小妹的婚事,更不能与小妹发生什么僭越之情,否则以小妹所表现出来的爱慕,怕是只要房俊勾勾手指,便会奋不顾身的扑上前去任凭采撷…… 晋阳公主则不管姐姐说什么,只一味的颔首认同,乖巧得很,实则好似吃了蜜一般,被自己爱慕的男子如此保护的滋味的确很好,心里美滋滋。 ***** 回到武德店御书房,李承乾连衣服都不换,坐在案几之后喝了口茶,闷声不语,面色阴沉。 他的确是个老实人,性子也软,并不在意能否如他父亲那般完全掌控朝堂,然而老实人也要面子,也有危机感,似今日这般戴胄与刘祥道完全出乎预料的表现,让他觉察到自己这个皇帝或许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排位,年节之时香火旺盛,过后便丢在一边不予理睬…… 太伤自尊了。 被他在出宫之前唤进来的房俊坐在他下首处,捧着茶杯慢悠悠喝茶,心里却有些发虚。 房俊自然不在意党仁弘死不死、封德彝废不废,他在意的是封德彝遭受如此之中的惩罚势必连累整个渤海封氏,一旦门楣受损、声望暴跌,还拿什么与皇家议亲? 议亲不成倒也不要紧,关键在与若是被晋阳公主误会是他从中作梗导致如此局面,岂不是愈发认定他对晋阳公主有觊觎之心,故意破坏议亲? 小公主本就对他暗生情愫,若是再生误会,必然一颗芳心全部系在他身上,或许想要生米煮成熟饭也说不定,到时候他要如何拒绝晋阳公主? 哪个男人也禁不住那等考验啊! 叹了口气,房俊忧虑重重、愁思难解…… 听闻房俊叹气,李承乾倒是误会了,以为房俊亦是在替他这个皇帝感到忧虑,不过他并未有什么恼羞成怒之意,反而也跟着叹息一声,无奈道:“或许当年太宗皇帝是对的,朕果真不适合做一个皇帝,也做不好一个皇帝。” 房俊忙放下茶杯,劝慰道:“陛下何出此言?国有诤臣、其国不亡,这是人间至理。而何谓诤臣?便是如戴胄、刘祥道或者魏徵那样严格按照律法办事的臣子,他们不会屈服于权力,也不会依附于权力,心中自有治国之尺度,如此才能匡正郡王之错失。陛下不妨试想一下,假若满朝皆乃阿谀逢迎、见风使舵之辈,明知君上有错非但不予以规劝反而听之任之、甚至助纣为虐,那又是何等恐怖之场面?” 李承乾果然认真的想了一下,若有所思道:“那倒也不错。” 房俊:“……” “哈哈!二郎吓到了吧?朕开个玩笑而已,不必当真。” 李承乾见房俊吃惊的样子忍不住开怀大笑,旋即摆摆手,道:“二郎放心,朕不是那等唯我独尊的性子,更不是容不得臣子的反对,只不过今日之事影响很大,未必没有人在背后胡说八道,诋毁朕这个皇帝被臣子牵着鼻子走,没有人君之威。” 房俊倒不觉得如此,甚至他有些愿意见到那样的场面。 皇帝唯我独尊绝非好事,因为一个人再是英明也不可能永不犯错,而且越是雄才大略之辈,刚愎自用、唯我独尊起来的危害就越大。 乱世之时需要集权,治世之时则需要分权。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登门告状 没有谁能永远正确,犯错再正常不过。 而在皇权集中的年代,皇帝金口御言、言出法随,整个天下都以皇帝之意志至高无上,一旦皇帝犯错,后果极其严重。 所以越是那种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君王,一旦犯起错来,其破坏程度足以惊天动地。 譬如汉武帝、唐明皇,年轻之时何等睿智英明?古今中外,鲜有可匹敌者。然而正是因为其年轻之时功绩卓著、冠盖古今,愈发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格,到了晚年之时思虑凝滞、不思进取,因一己之昏聩致使帝国每况愈下、盛极而衰,种下败亡之因。 对于现在的大唐来说,不需要什么盛世明主、千秋帝王,只要皇权稳固,自有宰辅们宰执天下、夙兴夜寐。 房俊当初之所以坚定不移的支持李承乾,就是因为李承乾是李二陛下之后最适合担任大唐皇帝的人选,其余无论是李泰还是李治,固然才能卓著,可一旦上位都会引发朝局的剧烈震荡,于国无益。 李治固然雄才大略,乃是千古帝王之中的佼佼者,但更可以说是“时势造英雄”,有太宗皇帝留下的丰富家产,有贞观一朝传下的名臣志士,换一个人也大概率能够开疆拓土、开创盛世…… 房俊真心实意道:“陛下实不必妄自菲薄,人非圣贤,谁还能没有缺点呢?只要懂得扬长避短,大多都能开创一番事业。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并不需要事必躬亲,只需稳稳当当坐在皇位之上,手持日月,朝政自有一干能臣干吏去办。” 宋徽宗何以断送北宋江山? 除去诸多外界因素之外,其“无自知之明”“不甘稳坐钓鱼台”亦是一个重要原因,那位浑身都是艺术细胞的君王多才多艺、聪慧过人,却始终未能认清自己政治天赋白痴的缺点,偏偏还要染指朝政、指点江山。 结果自然是将本就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愈发弄得天怒人怨,即便没有金军南下、劫掠汴梁,迟早也会被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所湮灭…… 反例则是宋仁宗赵祯,武不及开国皇帝宋太祖,文不及后继之君宋徽宗,却能够开创大宋一朝甚至于整个皇权制度之下最为繁荣兴盛的时代。 “为人君,止于仁”,这是皇帝的最高境界,纵开疆拓土、威凌天下亦要略逊一筹。 当然,宋仁宗也有缺点,其对于边患之忍让埋下了灭国之隐患…… 李承乾苦笑道:“垂拱而治么?但前提是要‘惇信明义,崇德报功’才行啊,朕固然不敢妄自菲薄,却也不能夜郎自大。” 房俊也笑起来:“人活一世,总归是要有点理想对不对?垂拱而治可不是什么都不干,能够垂衣拱手之时朝政依旧运转如常,各部官员各司其职,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陛下当以此自勉。”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胸中愤懑略有舒缓,却轻松许多:“贞观治世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根基不稳,前隋之余孽、宗室之逆贼轮番作乱,稍有舒缓便能酿成大祸。更不用说太宗皇帝举国东征虽然大获全胜,但此战几乎耗费了开国以来所积攒之财富钱粮,若非有海贸自国外输入大量粮食,怕是十几二十年都未必缓得过来。国虽大,好战必亡,所以咱们将国策有外转内、施行新政是极为正确的,朕自忖非是父皇那般绝世之君,不追求开疆拓土、威慑寰宇,惟愿兢兢业业、夙兴夜寐,给后继之君留下一个国库充足、百业俱兴的丰饶家业。” 汉武帝固然光耀千古、功盖千秋,可若是没有文景两代帝王之积累,焉有其北逐匈奴、开疆拓土之功绩? 青史之上,自不会埋没文景两位君王之功勋。 李承乾有自知之明,让他是汉武帝是万万没那个本事的,也没有太宗皇帝那般胸怀四海的远大志向,能够做一个守成之君,将这份家业守住,便算是最大的成功。 房俊笑道:“若陛下志向在此,倒也并不难,唯抑制土地兼并加上轻徭薄赋、与民生息而已,只需做到这两样,盛世自可长久,功勋亦能彪炳。” 攸关帝国存亡、兴衰的关键在哪里? 吏治、赋税,仅此而已。 如何能让国运长久?那就要再加一个抑制土地兼并。 经过高祖、太宗两代帝王已经开了一个好头,现在威胁帝国稳定的最大隐患世家门阀又最是衰弱之时,想要做到这三点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当然,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不少,说起来也很容易,但当真做得到,却是极为艰难。 ***** 大街上的积雪被清扫至两侧,故而今日虽然雪停,但因为满城堆积积雪的缘故气候极地,房俊戴着貂帽、披着大氅,在数十亲兵簇拥之下策马长街、招摇过市,风卷残云一般冲进崇仁坊,返回梁国公府。 到了门前便见到一辆装饰华美的四轮马车停在门房,数十禁卫各自牵着马站在街前。 房俊至门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之时瞟了一眼那辆马车,见到车身上的标记便知道这是长乐公主的车架…… 心里略有诧异。 因着长乐与自己互有私情之事,在高阳公主面前总归有些羞愧,一般公开场合都会尽量避开,更遑论亲自登门了,除非有什么重要之事,否则断无可能。 他一下马,那数十长乐公主禁卫便齐齐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参见越国公!” 房俊将缰绳甩给亲兵,站在原地微微颔首,沉声道:“无需多礼。” “喏!” 数十禁卫应诺,这才起身。 房俊回头对亲兵道:“让人备好热茶、点心,让他们分批进入门房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喏。” 亲兵赶紧应下。 禁卫之中一位首领大声道谢:“多谢越国公!” 虽然长乐公主地位超然,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而已,且又已和离,他们这些禁卫随同公主出行之时不遭受冷嘲热讽就算不错了,何曾有过这等待遇?更何况是这样权柄赫赫的大人物亲自关怀,自然很是感激。 房俊再不多言,拾阶而上,自侧门入府。 到了正堂之外,便有侍女入内通禀,房俊抬脚进了正堂,随手解下大氅递给一旁服侍的侍女,便见到正与高阳公主坐在一处的长乐公主站起身。 房俊便笑道:“自家人何须客气?微臣不敢当殿下相迎。” 孰料长乐公主白了他一眼,回头对高阳公主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心中有数就好。” 高阳公主先是看了房俊一眼,而后笑着对长乐公主道:“既然到了家里,何不用过晚膳再走?要不干脆留下吧,晚上咱们姊妹同榻而眠、促膝长谈。” 听她说“同榻而眠”,长乐公主心里不知怎地就是一跳,忙摇头道:“改日有闲暇的时候再说吧,今日还是回宫为好。” 高阳公主不再勉强,颔首道:“那就改日再说,我送姐姐。” “嗯。” 两位公主殿下联袂走向门口。 房俊看着两人一个一袭道袍丰神俊秀、一个绛色裙衫秀媚可人,心中自是难免火热,见到长乐公主要走,顿生不舍:“那啥,要不殿下再坐一会儿?” 长乐公主清亮的眸光在他脸上扫视一下,唇角一翘,露出一个冷笑。 “呵!” 再不多言,转身在高阳公主陪同下走出去。 待到送走长乐公主车架,回转正堂坐下,房俊好奇问道:“长乐殿下今日怎会登门?见她神情有些不大对劲。” 高阳公主正襟危坐、模样端庄,捧着盖碗喝了口茶水,眼眸微微下垂,不冷不热道:“哪里有什么不对劲?是不如以往热情似火,还是不够温柔如水?” 房俊:“咳……” 差点被茶水呛到,果断转移话题:“明日我要去农庄看一看,近日大雪,不少温棚未能及时扫除积雪被压塌了,老管事卢成很是发了一通火气,甚至杖毙了几个玩忽职守的奴仆,整个庄子上上下下战战兢兢,须得安抚一番。” 高阳公主轻笑一声,一双美眸盯着自家郎君,又将话题给掰回来:“听闻今日朝堂之上,御史台弹劾封德彝,不仅将其生前官职悉数罢黜,死后封赠全部褫夺,甚至就连谥号都给改了?” 房俊心中一跳,隐隐觉得不妙,忙义愤填膺道:“这个刘祥道简直不知所谓,明知此举会给太宗皇帝的声誉造成污点,更使得陛下陷入‘不忠不孝’之境地,却依然我行我素、不知悔改,真真是个榆木脑袋!” 封家此次遭受重创,再无资格与晋阳公主议亲,高阳公主该不会以为是自己为了搅合晋阳公主的婚事故而从中作梗吧? 怪不得长乐公主罕见登门,想必是将太极殿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然后表达了她对于此次封德彝被弹劾事件的怀疑……这位殿下疯了不成,怎能将他想成那样觊觎自家小姨子且想要永久霸占之人呢? 居然还敢登门告状! 果然,高阳公主似笑非笑,柔声道:“郎君岂能不识好人心呢?刘祥道固然使得太宗皇帝声威受损、使得陛下背负骂名,可他对于郎君你却是实打实的大好人,宁肯得罪陛下也要成全你的心思,你该多夸夸人家才是呢。” 房俊:“……” 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呢?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山间纨绔 听闻高阳公主之言,房俊痛心疾首:“娘子岂能这般看我?我虽不敢自称道德君子,却也绝非贪花之辈,定是外间那些卑鄙之人诋毁于我,娘子切莫遭受影响。” 高阳公主眉梢一挑:“哦?郎君是说长乐姐姐是卑鄙之人?” 房俊:“……” 看吧!那娘儿们骤然登门,果然没好事,居然是来告状的。 “哈~有点饿了,赶快传饭吧。” “郎君这是心虚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殿下应当对微臣予以信任才是,不该听信谣传、心生不满。” “我哪儿有不满?巴不得你当真将兕子娶回来才好呢,到时候再加上长乐姐姐,你房家一门三公主……啧啧,古往今来,怕是也没几个有郎君你威风呢。” “媚娘怎地不见?” “勿要打岔。” “启禀殿下,微臣饿了啊……” “噗嗤!休要自称‘微臣’,每一回自称‘微臣’的时候都要好生闹腾……话说,你该不会在长乐姐姐那边也自称‘微臣’吧?” “……” 为何女人在这方面总是才思敏捷、举一反三? …… 一番唇枪舌剑,房俊败下阵来,不过他其实甘愿服输之人?当晚便在床第之间使出浑身解数扳回一城。 翌日清晨,当高阳公主从床榻之上爬起,恼火某人不懂怜香惜玉,才得知某人天不亮便起床,连早膳都未用,简单洗漱之后便带着亲兵出府而去。 浑身酸疼的高阳公主哼哼几声,啐了一口。 昨日还百般抵赖、不肯承认,现在看来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 房俊一大早从床榻之上爬起,并未惊动熟睡的高阳公主,也未与武媚娘、金胜曼照面,简单洗漱之后便带着亲兵出府,策马出了崇仁坊直抵春明门,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出城而去,直奔骊山农庄。 官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来往人马车辆压得结实,犹如冰面一般光滑,战马的铁蹄踏在地面溅起一蓬雪沫冰碴,却不敢全速前进。天空阴沉沉好似铅坠,似有风雪在酝酿。 这两年关中的气候迥然有异,夏日雨水频繁、河流暴涨,冬日寒风凛凛、大雪肆虐,所幸河道经过多次疏浚并未有太多次决堤,即便决堤也能在很短时间内予以抢修不曾造成灾难性后果,京兆尹也能上下一心、勤勉任事,对于遭受水患、雪灾的百姓予以及时救援,故而因为灾害而罹难的百姓居然较之以往更少。 “人定胜天”是奢望,在天地之威面前人力不可抵挡,但是一个负责任的政府、一群负责任的官员,足以在天灾面前给予百姓活下去的机会。 行至灞桥边,房俊勒马驻足,仔细观望。 炸毁的桥体已经重新修建完成,全新的木结构桥体不因寒冬而延缓工期,这个时代的工匠有着神奇的技艺。只不过木头到底还是木头,因其本身的材质问题导致桥体的承重有限,大桥两头都驻扎有守桥官员,严格控制同一时间过桥的人数、车辆数量。 回头还得往政事堂递送一份奏疏,建议开春之后就得重新开工一座石桥,正好现在长安周边俘虏众多,或许可以再多组建几个“生产建设兵团”,为关中的发展添砖加瓦、贡献力量。 否则那些晋王叛军的俘虏当真不好处置,杀是肯定不能杀的,大唐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口,但也不能白白放归原籍,平白给各地的世家门阀一个回血的机会…… 过了灞桥,沿着官道直抵骊山脚下,循着平整的山路径直上山,直奔房家农庄。 清晨的骊山空气冷冽、积雪处处,但农庄之前的那一条道路、那一块空地却早已人声鼎沸,庄子里、庄子外、山上、山下的百姓汇聚于此,各种生活用品便简易的摆放出来,简单的就用一块布放在地上,略微讲究的用木板搭一个台子货物放置其上,大声叫卖,热火朝天。 房俊最喜欢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百姓家寻常的幸福洋溢其中,安居乐业、百业俱兴,这才是一个“盛世”应该具有的标准,而不是一群卑躬屈膝的腐儒用笔墨在纸张之上渲染出所谓的盛世,实则百姓穷困潦倒、土地兼并严重、登基划分森严、制度僵硬不思进取…… “且不回庄子,寻一处铺子吃点早餐。” “喏。” 亲兵门便纷纷降低马速,二郎说是寻一处铺子,但大家都知道是要去哪一家,遂招摇过市,径直来到一家包子铺门前。 实则在房俊于此设立农庄之前,有馅的包子叫“馒头”,“馒头叫“蒸饼”,但是房俊坚持将这种带馅儿的馒头叫做包子,时间一长,大家也都如此叫法…… 十余匹战马齐齐来到门前站定,包子铺那老板娘一眼便见到为首的房俊,顿时从铺子小跑着出来,脸上洋溢着喜悦:“二郎可是好久没来了,快快,刚出笼的包子,鹿肉馅儿的,可得尝一尝!” 房俊甩镫离鞍飞身下马,一边走进铺子,一边好奇道:“鹿肉?长安城里的铺子也不敢卖鹿肉馅儿啊,等闲谁买得起?” 老板娘笑着将他让到屋内,一边用抹布将桌子仔仔细细擦得铮亮,一边笑道:“这两日有一伙年轻人在山里狩猎,打了不少鹿子獐子狍子啥的,大抵是吃不完,便让人拿出来卖,皆是寻常价钱,街上不少铺子都买了一些,售卖得也不贵,与寻常猪肉馅差不离。” 房俊坐下,其余亲兵分坐左右,愈发好奇了:“在这骊山里狩猎?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骊山风水好,皇家在此修建了不少行宫别苑,虽然并无明文规定不许民间狩猎,但等闲谁也不会自讨没趣,万一追逐猎物不慎到了宫阙行宫之地被禁卫拿下,那可就麻烦了。 所以但凡敢在这骊山狩猎,就肯定不是一般人…… “这谁知道呢?不过看着都是年轻人,十几二十岁最是无法无天的年纪,二郎当年可比他们还豪横呢!” 老板娘一家屡受房俊恩惠,知道房俊最是平易近人,遂笑眯眯的说了一句。 老板将门外的笼屉打开,热腾腾的白气升腾而出,鹿肉的香味弥漫开来,将一屉包子拿到房俊面前,满是褶子的老脸上全是笑容,小心翼翼道:“二郎,请用!” 房俊一边拿起筷子,瞅了老板一眼,问道:“今年贵庚?” 老板忙道:“二郎面前,何敢言贵?苟活四十岁矣。” 房俊又瞅瞅年岁不小但身材保持甚好的老板娘,揶揄道:“你特娘的当年议亲的时候该不会是偷着该岁数了吧?瞧瞧老板娘这长相、这身材,你老东西占了大便宜啊!” “哈哈!” 亲兵与店内进餐的食客哄堂大笑。 老板娘红了脸,笑着道:“这家伙虽然老,但胜在知冷知热,懂得心疼人,咱这辈子不亏。” 老板便憨厚的挠挠头,心满意足的笑起来。 房俊咬了一口包子,伸出大拇指,赞道:“包子口味一流,你两口子也是懂得知足常乐的,放心在这庄子里讨生活,我保你们一世无忧。” “咱们都是流民,原本无家可归,要么被卖做奴仆沦为贱籍,要么冻饿而死倒毙路边,上天有眼让咱们到了这骊山进了这庄子,全凭二郎庇佑才能安安稳稳,只要不懒就能挣一口饭吃,天底下哪里还有比这好的地方?” “都说二郎是‘万家生佛’,依我看啊,二郎就是活菩萨!” 店内食客纷纷起哄,感慨着夸赞房俊。 说是大唐盛世,但盛世之下冻饿而死的还少了?唯有这一方天地因为有房俊这样的强势人物庇佑,才能避免官吏盘剥、世家压迫,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挣出一份家业。 气氛很是热烈,老板娘往外瞅了一眼,忽然道:“卖给咱们鹿肉的那几个小郎君来了!” 房俊抬头往外看了一眼,便见到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呼啸而来,到了铺子外停下,纷纷下马,然后看着门前十余匹战马啧啧称奇,然后勾肩搭背一同走进店内。 仔细看了看,一个都不认得。 “纨绔”这种东西更新迭代是很快的,或是家族遭受罪责一落千丈,或是父辈外放地方跟随前往,或是奉旨调入京城为官,有人走、有人来,能够始终屹立于“纨绔”圈子的屈指可数,都是最顶层的那一拨家族、那一拨人。 很显然,这群人不在此列。 但能够有胆在这骊山狩猎,显然也不会是普通人家…… 一群纨绔进了店内,为首一人十六七岁、长相清秀,目光扫视一圈便锁定房俊,自来熟的上前抱拳:“这位郎君,有礼了。” 店内气氛瞬间紧张,亲兵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碗筷,目光炯炯的盯着那纨绔少年,只需房俊一声令下或者这少年有任何异动,就会一拥而上将其制服。 一群纨绔很是敏锐,其中一个面庞黝黑的青年只觉得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莫名的危险让他下意识的将手搭在腰间宝剑的剑柄上……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纨绔少年 房俊看了一眼那个一瞬间便将手搭在剑柄上的青年,冲着周边的亲兵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而后问那个自来熟的纨绔少年:“有事儿?” 纨绔少年见他气度俨然、举手投足之间甚有威严,觉得这应该是个大人物,但大人物又岂会出现在这山间食肆? 遂放下心头猜疑,笑着道:“外边的战马是你们的吧?” 房俊将包子咽下,先对老板道:“来一碗豆腐脑,咸的。” 待到老板应下,这才对纨绔少年道:“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周围亲兵闻言便都笑起来,自家郎君这两年青云直上、位列宰辅,让他们感觉变化甚大,这句话却让他们恍惚之间回到从前过往,想起自家二郎也是一个纨绔,还是长安城内最大的那一个,甚至被称为“长安害虫”…… 现在年轻一辈时常会将房俊的名头搬出来,一旦闯祸被家中长辈责骂,便会来上一句“当年房二也是这般,他朝我未必不如房二”,往往这个时候长辈们都被憋的说不出话。 一群纨绔有些恼怒,因为房俊的言语既不客气,但大家也都不是傻子,不仅忌惮房俊的威风气度,更忌惮店内那些围拢着而坐的十余个青壮。 看得出,这些青壮都极为剽悍,搞不好都是见过血手上有人命的…… 纨绔少年嘴角扯了扯,有些下不来台,却也只能忍着,继续说道:“我们几个玩伴也都是骑着战马,但比起你的战马差得多,不知郎君能否割爱转让?价钱不在话下!” 这话说出来,不仅房俊笑、亲兵笑,食肆内其余食客也都笑起来。 新鲜事儿年年有,居然有人在房俊面前摆阔气? 老板娘也笑起来,她见房俊虽然不以为忤不会跟这些年轻人一般见识,却也担心这些年轻人性子急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平白惹祸上身,拉着那个黝黑青年的手臂拽到另外一边的桌子上,笑道:“今儿教你们一个乖,在这骊山农庄里,比什么都行,就是别比谁有钱。” 那黝黑青年显然与老板娘相熟,就势坐下,问道:“这是为何?” “你们可知这庄子是谁的?” “啊……” 黝黑青年张张嘴,恍然大悟。 谁不知这庄子是当年房二为了安置流民而建?大唐天下,有钱人比比皆是,可是能够与房二论一论财力的,屈指可数…… 而后他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眼睛瞪圆了看向房俊,嘴皮子都哆嗦:“你你你……可是越国公当面?” 老板娘咧嘴一笑:“还不算是太蠢。” 呼啦一下,一群纨绔全部下意识的立正,齐齐见礼。 时至今日,房俊早已成为天下纨绔的榜样,谁不想如他那般恣意张狂、嚣张跋扈的同时还能青云直上、官运亨通?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大丈夫当如是也! 房俊笑着摆摆手,很是平易近人,对那纨绔少年道:“这些战马皆是陪伴吾等上阵杀敌、冲锋陷阵的袍泽、战友,不知出生入死多少回,所以断然是不会卖的,你能明白?” 那纨绔少年或许平日里嚣张得紧,但是在房俊面前乖巧得好似小猫一般,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是在下唐突了,还望越国公勿怪。” “这有什么可怪罪的?行了,赶紧都坐下吃饭,今日我请,莫要耽搁铺子生意,否则若是老板娘发飙,我也拦不得!” “哎呀,二郎将奴家说得好似母夜叉一般,哪里就有那般凶悍?” 老板娘笑着将一众纨绔安排坐下,有意指了指那个黝黑青年,对房俊道:“这后生的箭术当真了得,这两日送来的猎物皆是射中脖颈,很是难得。” 房俊笑了笑,接过老板送来的豆腐脑:“行了,吃饭。” 军中神射手很多,并不会因为老板娘故意介绍便对那黝黑青年高看一眼。 在军伍之中待得时间久了,行走坐卧都难免沾染军中习气,首先便是吃饭快,行军之时那容得细嚼慢咽? 房俊等人稀里呼噜将桌上包子吃光、豆腐脑喝光,在老板表示不收饭费的情况下坚持留下足额的铜钱,出了门翻身上马,一声声呼喝打马疾行,风卷残云一般远去。 “呼……”纨绔少年眼睁睁看着房俊一行走远,这才狠狠吐出一口气,感慨道:“娘咧!平日里咱也是横行霸道的惯了的,长安城内大官小官见了无数,但是在这位面前实在是压力太大。” “谁说不是呢?人家分明脸上带笑,我却只觉得腿肚子哆嗦!” “人家当年比咱们还牛气,整个长安城的纨绔见了他都得绕道走,可现在这一身功勋却是实打实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不说别的,单只是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的那一战,足矣名垂千古了吧?更别说扶保太子登上皇位,简在帝心、大权在握……啧啧,实乃吾等纨绔之楷模也!” 一众纨绔吃着早餐,嘴还闲不下,七嘴八舌议论纷纭,惊叹不已。 黝黑青年则大口吃着包子,不掺和议论。 老板娘似乎对这个青年颇有好感,趁着上包子的时候拍了一下青年肩膀,埋怨道:“亏得我特意在二郎面前提起你,你就不懂得多说几句话表现一下?真真是榆木脑袋!” 黝黑青年咽下口中包子,苦笑道:“又不熟,没话可说啊。” “你这么老实可不行,有的时候贵人略有提携就相当于你努力一辈子,况且二郎最是喜欢提携后进,对景的时候或许他一句话就能给你某一个好差事。” 有人赞同:“这话在理,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要数越国公最擅于培养人才,看看裴行俭、薛仁贵、刘仁轨等人哪一个不是独当一面?有大气魄啊!” “嘿嘿,除去那几位,岂不闻越国公在书院之时身边有‘鹰犬’与‘走狗’?” “可是那岑长倩与狄仁杰?” “正是!” 众人都哄笑起来,当然,所谓的“鹰犬”“走狗”不过是戏称而已,盖因这两人平素在书院总是围着房俊转,对其之言语更是信之不疑…… 黝黑青年吃着包子,若有所思。 很快,一众纨绔都吃完饭,会账之后鱼贯而出,纷纷上马,有人发现少了一人,往店铺内一看,见到黝黑青年居然还未吃完,遂高声喊道:“姜恪!你饿死鬼投胎不成?快走!” “来了!” 黝黑青年将最后一个包子塞入口中,喝口水顺下去,这才起身向外走。 他十余岁时父亲亡故,便跟随父亲的袍泽随军作战,之后虽然承袭父亲之爵位,但家族祖祖辈辈耕耘天水,在朝中缺乏人脉,积累无数军功却也难再进一步,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人脉的重要。 只不过他不认为在一间乡下的食肆,因为两句奉承之言便能够得到房俊这等当世豪杰的青睐,既然挣来进入“讲武堂”的机会,他自信凭借自己的能力能够得到房俊的举荐与重用。 君子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动则龙腾九霄、一鸣惊人。 既然自己藏器在身,又何愁没有进身之阶? ***** 房俊一行疾驰至庄子门前,里边人已经收到消息,卢成赶紧带着一众仆从迎出来,见到房俊策马而来雄姿英发的模样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上前伸手拽住马缰,要服侍房俊下马。 房俊岂能让他牵马坠蹬,赶紧飞身下马,先一步扶住卢成的胳膊,关切道:“这等天气,您老出来作甚?赶快回去屋子里待着,万一受风着凉可了不得。” 这两年,卢成虽然身子骨还算健朗并未有什么恶疾,但老迈却肉眼可见,房俊数次让他回长安享福却总是不肯,坚持留在庄子里替房俊看守着这片家业。 故而房俊不将这位母亲当年陪嫁而来的老人视为仆从,而是以家中长辈视之。 卢成一张老脸笑得好似开花一般,咧开嘴,欢喜道:“哪里就那么不堪了?这把老骨头还得给二郎看顾好家业,十年八年没问题,纵然有朝一日不成了,便在这骊山上寻一处好地方挖个坑埋了,死了也给二郎当牛做马。” “这说的什么糊涂话?你是家中老人,便是我之长辈,操劳了一辈子正该享享福,往后要好生保养多活几年,也能看着儿孙有出息。” 卢成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一直待在房玄龄位于华州的封地,但是孙子却聪慧敏锐,在农庄的学堂内读书,成绩甚好,将来定能成为主家的肱骨栋梁。 提及孙子,卢成愈发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好好好,都听二郎的。” 相比于正直古板有君子之风的房遗直、活泼好动的房遗则,自幼木讷混账、率诞无学的房俊反倒最受他的宠溺,从小每一回房俊犯错遭受房玄龄责打,都是卢成小心翼翼的看护着,同样房俊也与他亲近,所以当初在此设立农庄便将他安排在此。 看着当年怎么看怎么混账、怎么想都想不出有何出息的二郎如今走到这步田地,卢成岂能不老怀大慰?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恩威并济 此前虽然被尉迟恭的儿子尉迟宝环偷袭,掳走不少种子,但好在尉迟宝环留有余地并未多做杀伤,所以庄子上下看上去与以往并无太大不同。 进了庄子正堂,房俊坐下喝了一口热茶,问道:“此前贼兵进犯,庄子里多有伤亡,抚恤之事可曾做好?” 卢成道:“二郎放心,都是为咱家舍命的,岂能亏待?按照二郎的吩咐皆予以重金抚恤,且赏赐农田两百亩或暖棚一座,家家户户都感激涕零,一条贱命能够得主家如此厚赐,天底下哪里还有这等好事?不少人甚至捶胸顿足悔恨当时怎地不冲上前去拼了这条命……呵呵,都愿意世世代代给咱家干活。” 乱世人命自是有如草芥,然则盛世之时也没好多少,限于生产力的地下、生产资料的严重匮乏,加上时不时的贪官污吏、天灾人祸,一个寻常百姓想要在这世上安安稳稳的活着其实并不容易,“易子相食”这种事并不仅限于发生在乱世。 能够有一个宽宏仁厚的主家,简直就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能够为主家拼去一条命换来父母妻儿安居乐业,不知多少人打破脑袋抢着去做。 烂命一条若能卖个好价钱,夫复何求? 房俊点点头,缓缓道:“咱家现在可谓富贵已极,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自是不必在仆从佃户身上盘剥那么一点钱粮,对下面大方一些,若是谁家有困难就帮衬着,年节之时多多发放一些福利,未必多值钱,但最好是平常缺少匮乏的东西。也未必需要他们感恩戴德,权当做给咱们自己一个安心,‘为富不仁’这种话绝对不与咱家沾边。” 忠诚是相对的,你不能一味的索取忠诚却不愿意付出等价的交换。 当然,人心自私,即便获得了超额的报酬也不一定愿意付出忠诚,“生米恩斗米仇”的例子古往今来俯拾皆是…… 生于天地间,俯仰无愧就好。 卢成也说道:“正是如此,主家宽厚仁慈,却不能无限度的纵容仆从,这次大雪之所以压塌了诸多温棚,就是因为这两年的厚待所致,饭吃饱了、衣穿暖了,便忘了当初是如何颠沛流离、卖儿卖女,干活的时候也不肯用心、不肯尽力,反正总是能吃饱饭嘛……大雪降下的时候嫌弃天冷,没有及时将棚顶的积雪清扫,导致压塌了梁柱、檩子,所幸多是栽种蔬菜的暖棚,留着育苗的暖棚倒是并未损失。” 蔬菜冻坏了不过是损失一些钱财而已,可若是育苗的暖棚塌了,影响的就将是明年的春耕,以及玉米、地瓜等作物的推广,那可不是钱财能够衡量的。 房俊又喝了口茶,随意问道:“对于那些玩忽职守仆人是如何处置的?” 卢成老脸上的笑容收敛,每一条皱纹里都是狠厉:“主家宽厚,不代表犯错可以逃脱处罚,情节严重的予以杖毙,家眷逐出庄外,情节较轻的收回田地,阖家去庄外的职田劳作,子女入学者开除。” 房俊不是大善人,他愿意用赚取的钱财去帮助那些生活困顿、无家可归的百姓,却也不是一味的迁就、给予,规矩就是规矩,无论朝堂还是江湖,规矩才是维系一切的根基。 一旦规矩坏了,国家可以由盛转衰,家族可以兴旺中落…… 放下茶杯,房俊站起身,笑着道:“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你才是这个庄子的管事。走吧,带我去看看那些压塌的暖棚是否还有抢救的必要。” “喏。” 卢成也随即站起,很是高兴。 这份高兴并非来自于自己在庄子里生杀予夺的权力,而是在于房俊毫无保留的信任。 对于他来说,主家的信任与亲近,这是比金山银山都更为重要的东西。 自从作为主母卢氏的陪嫁来到房家,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半辈子的付出得到了认可,这辈子都值得了。 雪停之后,天色仍未放晴,厚厚的云层黑压压笼罩天际,倒是风小了一些,许是正在酝酿又一场大雪。可即便如此,整个骊山农庄每一处暖棚前都有人在清扫积雪,庄中老弱妇孺齐齐上阵,定要保障每一座暖棚在遭遇危险之时都能有一条畅通的道路便于救援人员抵达。 房俊站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山路之上,放眼四顾,眼前群山莽莽、沟壑纵横,皑皑大雪将整座骊山都覆盖其下,没有了春日的山花竞放、没有了夏日的郁郁葱葱、更没有秋日的满山黄叶枫林层染,只剩下一片孤寂的白。 白得毫无生气、孤高寂灭。 所有的暖棚都建在山阳,背靠山坡垒土砌墙,尽可能的抵挡来自于北方的寒风,将每一分阳光都转化成热量提升棚内的温度,土墙内更暗藏烟道,极端气候之时会以木炭燃火熏烤墙壁给棚内升温,以达到即便是数九严冬之际依旧能够给作物提供足够的温度。 策马沿着清扫出来的山路抵达一处压塌的暖棚之前,翻身下马,绕着这处暖棚转了一圈。 棚内的黄瓜秧子已经爬满架子,巴掌长的黄瓜纤细弯曲,此刻已经被冰雪冻住,原本的翠绿色变成一种毫无生机的墨绿…… 暖棚所有的设计都很合理,甚至就连棚顶用以采光的玻璃都随着烧制技术的更新改进越来越透明、越来越平整。 而诸多暖棚之所以被大雪压塌,除去降雪量太大之外,关键在于棚顶的支撑结构出了问题。 暖棚从侧面看去是一个直角三角形,北侧依山而建的土墙高高竖起抵挡寒风给棚内保暖,由墙头至南侧由高至低是一个斜面,尽可能的在白天吸收日光给棚内升温,这个斜面则是由木杆搭建、固定,玻璃平铺其上。 骊山之中自然有的是木材,只需砍伐之后稍作休整便可用于其上,但太粗的木料过于粗重,铺上玻璃之后更是重量惊人,且由于限于工艺使得当下的玻璃不可能有很大一块,又很厚,小块小块的玻璃平铺其上,每两块都要搭在同一根檩子上,如果檩子过粗,几乎遮挡了所有阳光…… 所以都采取碗口粗细的木料,如此既能担起玻璃的重量,又不至于遮挡阳光,但如此一来承重能力明显不足,平素还好,一旦积雪来不及清扫,重量攀升,压塌檩子不足为奇。 不少负责暖棚的仆从跟在房俊身后,见他绕着压塌的暖棚若有所思,纷纷羞愧道:“都怪我们懒了,因为雪大便耽搁了清扫棚顶的积雪,本以为没事的,孰料居然塌了……” 虽然直接负责这些暖棚的人已经杖毙的杖毙、驱逐的驱逐,但即便如此,其余人也都觉得愧对房俊。 他们都是此前水患自各地而来的灾民、流民,能够得到房俊之庇佑在这骊山之中有一份田地可以耕种、有一处房舍可以安家,已经是邀天之幸,更别说房俊还建设如此之多的暖棚交给他们侍弄耕作,让他们成为小康之家。 这么多的暖棚被大雪压塌,暖棚本身重建再加上棚内作物冻死绝收,两相叠加之下,损失惊人。 房俊微笑着宽慰道:“伱们倒也不必这般诚惶诚恐,之所以被大雪压塌,没有及时清扫积雪固然是重要因素,但暖棚的设计本身也有问题。况且人孰无过?既然已经处罚过了,大家只需放下心思,往后勤勉任事即可。” 国也好、家也罢,既不能一味宽松相待、文恬武嬉,也不能始终严厉以对、高压执政,要恩威并济才行,有人唱红脸、有人就得唱白脸,卢成的手段已经使得庄子上下战战兢兢、诚惶诚恐,那他也就不必更进一步,而是要予以舒缓。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亦是世间至理。 “外间皆传二郎暴戾任性、恣意妄为,实在不可理喻,二郎分明就是当世最好的主家!”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些人都是倚仗二郎而活,做错事就认罚,没人敢有怨气。” “二郎放心,吾等都知道这些暖棚是为了育苗而准备,便是舍了这条命,也断不会误了二郎的大事!” 房俊颔首回应,欣然道:“就是要这样,虽然赏罚要分明,但咱们毕竟都是自己人,只要你们做得好了,我又岂会吝啬赏赐奖励?唯有上下一心,才能将家业经营得蒸蒸日上,一荣俱荣。” 一众仆从皆笑逐颜开,打了鸡血一般斗志昂扬。 回到庄子里,房俊召集了几个工匠商议改造暖棚支撑结构的方法,一个老工匠捋着胡子,沉吟道:“若想改造当下暖棚的支撑结构,要么增大玻璃以减少檩子的数量,避免檩子太多遮挡阳光,要么寻找一种更为坚硬的木料作为檩子,足够细的同时还能负担玻璃的重量……但两者都很难。” 短期内改良工艺使得整块玻璃的面积增大几乎不可能,而寻找更为坚硬的木料做檩子也不容易……因为玻璃搭在上面,所以檩子是不能变形的,最重要是“硬”而不是“韧”,一旦檩子变形,便会导致覆盖其上的玻璃全部碎掉。 房俊想了想,道:“暂时在暖棚内多增加梁柱支撑檩子,然后我与铁厂那边商量一下,看看能否铸造一批铁梁来替代现在的檩子。” 几个老工匠与卢成齐齐无语,心想这败家子知否自己在说什么? 用铁料来做檩子? 那得用多少铁? 需知现在铁矿开采费事,炼铁工艺即便改进也有限,铁料即便比铜料便宜,若是大规模用以作为暖棚的檩子,那也得耗费不知多少钱帛。 更何况铁料柔软,也难以支撑足够数量的玻璃而不变形…… 房俊倒是胸有成竹,铁料柔软,却也不必铸造成碗口粗的铁梁,那样不用下大雪,暖棚自己就塌了。 只需铸造出铁筋即可,材质不足,结构来凑……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心存怨望 三角形最稳定,只需在两根铁筋之间做出数个三角形的结构相互联接,就能使得柔软的铁筋担起千斤重量。 只不过对于旁人来说即便知晓这样的方法也并不适用,毕竟做出这样的结构作为支撑需要耗费无数精铁,但房俊却完全不在意,钢铁的意义不仅在于制作盔甲兵刃,更在于使其应用于民生领域,以其特质使得生产技术大规模提升。 钢铁的需求增长,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生产力的提升。 他当即在纸上画出暖棚横梁的示意图,两条孤独略有差异的曲线构成一个半月形,中间以三角形的横隔相连接,竖直放置,再以横杆横向连接,玻璃覆盖其上。 “拿这这份图纸,过几日去房家铁厂,让人照此制作。” “喏。” 几个工匠看着图纸面面相觑,就这么个玩意儿就能承担那般重量? 不过也不敢多说,二郎既然要败家,由着他便是。 反正这份家业大多都是他挣回来的,就算房玄龄想要阻止,二郎来一句“自己挣钱自己花”,想来也是无可奈何的…… ***** 进入腊月以来,关中各地连降大雪,丰厚的积雪来不及运出,只能清扫之后堆积于街道两侧的树木之下,北风一吹,这些雪堆吸纳天地之间残存的热量,使得长安城的气温愈发降低,寒冷刺骨。 如此天气,若无必要自是谁也不愿出门,整个长安城除去东西两市之外,街道之上行人罕至,偶尔几辆马车经过亦是行色匆匆。 河间郡王府。 正堂里燃着地龙,墙角出又放置着青铜兽炉散发着袅袅檀香,温暖如春。 身材发福的李孝恭盘腿坐在榻上,穿着华丽的蜀锦袍服,已无多少当年统御大军征战四方百战百胜的杀伐之气,更多似一个钟鸣鼎食的富家翁。 此刻脸上满是无奈,听着淮南公主一边大哭一边抱怨…… “家翁已然去世多年,何必这个时候揪出来不依不饶,定要斩尽杀绝?况且就算家翁当真有错,可是追随太宗皇帝那些年对帝国立下的功勋怎么办?顶了天也不过是功过相抵而已,岂能这般一笔抹煞?现在渤海封氏已经沦为奸贼,坊市之间骂声一片,死去的人固然无所感知,可是让我们这些活着的如何自处?难道非得要将我们一起逼死才甘心?” “诶诶诶,这话过了啊!”李孝恭连忙阻止:“祸从口出的道理你莫非不懂?别以为陛下性子宽厚便口出不逊,没人想要逼死你!” 淮南公主这番话已经是妥妥的怨望了,虽然李承乾不至于因此便对这个姑姑治罪,可一旦传扬出去,御史台那群疯狗必然咬住不放、喊打喊杀。 连皇帝的颜面他们都敢驳斥,何况区区一个淮南公主? 一旁的封言道一脸灰败,也劝慰道:“殿下少说两句吧,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少说两句?” 淮南公主当即将矛头调转,三十余岁的妇人平素端庄淑美,这会儿却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叱道:“你怎地不让坊市之间那些贩夫走卒少说两句?怎地不让朝堂里那些嚼舌头的官员少说两句?咱家现在不仅是丢掉了家翁的爵位、封赠,便是连孩子的议亲都给耽搁了,真等到什么都说不出了,死了拉倒!” 大唐公主的剽悍之气大抵是藏在骨子里的,无论平素看上去多么温婉可人、知书达礼,一旦触及底线,就敢将天也给捅个窟窿。 绝对不怂! 他不怂,怂的就只能是封言道,无奈道:“这件事又不是陛下的过错,陛下也曾为父亲仗义执言,奈何御史台那群人沽名卖直不依不饶,毕竟律法放在那里,陛下也不能徇私枉法。” “放屁!” 淮南公主素白的纤手拍着案几,因为涉及到自家儿子的亲事,所以她彻底爆发出来:“陛下难道就当真是好人?此番御史台之所以疯狗一般咬住不放,定是因为咱家向陛下恳请与晋阳议亲,这才导致房二那厮的不满,故而暗中作梗!那房二依仗着些许功勋便横行无忌恣意妄为,陛下却一味纵容视如不见,这岂是明君所为?” 此言激烈,就差指着李承乾的鼻子骂一句“昏君”了…… 李孝恭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摆手道:“君臣有别,不能僭越,有些话不仅不能想、更不能说!再者说来,事已至此,不可逆转,伱在我这里拍桌子抹眼泪又有何用?真有能耐,你自取御史台放把火,我敬你是条汉子。” “……”淮南公主被噎了一下,又抹着眼泪哭起来:“连王兄也欺负我!” 李孝恭也无语,看着这个已经为人妇、为人母的妹妹忽然如当年一般在自己面前撒娇,到底还是心软了一些,叹气道:“我只会护着你,怎会欺负你呢?但这件事的确是封德彝有错在先,陛下也的确是想要予以回护一二的,可刘祥道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得不依不饶、依法严惩,陛下也没办法。连陛下都没办法,你就算在我这哭瞎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未等淮南公主说话,他又提醒道:“这件事是御史台弹劾封德彝,一切依法办事,与旁人无关,更与房俊无关。陛下虽为国君,但性子宽厚,你作为姑姑不满的时候牢骚两句,想来他也不会与你计较,但房俊是何等性格你们应当有所耳闻,若是这般胡说八道将其激怒,进而遭致报复,后果不堪设想。” 今时今日,房俊之地位已经无限接近于朝中第一人,只比李勣在资历上低那么三分,此等位高权重之人物,焉能任由你随意污蔑诽谤? 淮南公主却依旧不服:“那房二就算再是功高赫赫,还能将大唐公主当做他的禁脔不成?霸占长了也就罢了,毕竟已经和离,可晋阳却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他凭什么染指?” 李孝恭面色阴沉如水,直起腰,盯着淮南公主片刻,咄咄眼神使得淮南公主为之一滞,而后转向封言道,沉声问道:“你们夫妇两个,到底意欲何为?” 听着淮南公主的言语,事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封言道在李孝恭的气势之下有些瑟缩,也有些气虚胆怯,看了一眼妻子,还是鼓足勇气道:“房俊之功勋的确冠盖当代,但即便如此,就能夜宿宫禁、秽乱宫闱么?观其行事作风,不啻于董卓之辈,长此以往,定会祸乱社稷、为帝国之害!” 淮南公主道:“贞观勋臣在太宗之时亦是横行霸道,可是有谁如房二那般一手执掌军权、一手贪敛财货、一手安插心腹?现在左右金吾卫成军,军中上下全是他的心腹,如此两支护卫长安的禁军操之其手,这江山社稷到底是姓李还是姓房?” 李孝恭缓缓问道:“所以,你夫妇二人今日登门,到底所谓何来?” 他起先还以为这夫妻两个是因为封思敏断了与晋阳公主议亲一事有所不舍,想要央求他入宫向陛下求求情,看看能否让封家再尚一位公主…… 但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淮南公主道:“王兄乃开国功臣、宗室柱石,岂能眼睁睁看着李唐江山慑服于房俊淫威之下,动辄有倾覆之虞?我等高祖子女当联合起来向陛下谏言,助王兄收回长安兵权、护卫江山社稷。” 李孝恭点点头,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淮南公主道:“每一个不忍见到皇权旁落的李家儿女都是这个意思。” 李孝恭叹了口气,道:“你现在不说不要紧,可若是当‘百骑司’得知你等暗地里串通一气将你请去喝茶的时候,希望你也能如眼下这般守口如瓶,不将更多人牵连在内。” 宗室之内有一股子妖风邪气,他早已知晓,起因大抵是因为李承乾对宗室不够信任,不似以往高祖、太宗两朝对宗室委以重任,使得诸多野心勃勃之辈投闲置散、心有不甘。 但是这能怪陛下么? 且不说之前到底有多少人掺和进易储之事,就说最近连续两次兵变,宗室又有多少人盼着陛下倒台? 却未想到这些人居然能够连成一片,借着封德彝一案开始攻讦房俊。 但是这些人难道不明白,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就绝对不容许有人动房俊? 相比于宗室,陛下明显更信任对他不遗余力支持的房俊…… 有陛下力挺,这些人又能拿房俊如何…… 嗯?! 想到这里,李孝恭忽然一个激灵,难不成…… 这个念头自心头升起,便再也遏制不住,李孝恭目光森然的看向淮南公主,厉声道:“说,你们到底是如何谋划?” 淮南公主到底不过是一个妇人,起先还能胡搅蛮缠,但现在李孝恭气势压迫之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却依旧犟嘴,摇头道:“不知王兄在说什么,哪有旁人?只不过是我对王兄之遭遇不公,义愤填膺而已!” 李孝恭不再理会这个蠢妇,看向封言道:“你怎么说?” 封言道迟疑一下,摇摇头,劝道:“王兄功在社稷,自当执掌京师防务、提督长安禁军。” 李孝恭不再多言,当即起身:“来人,为本王更衣,本王要带这两个蠢货入宫!” 封言道、淮南公主夫妇面色大变。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宗室郡王 淮南公主慌了神,忙道:“妹妹一心为兄长着想,兄长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这般咄咄相逼?” 李孝恭生生气笑了:“我咄咄相逼?虽然不知你们背地里在搞什么,但既然那我当刀使,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封言道上前两步,一把扯住李孝恭的衣袖,苦苦哀求:“是我们失心疯,说错话,王兄饶了我们这一遭吧!” 来之前曾经对李孝恭有可能的反应皆有推测,却着实未能料到居然这般坚决。固然与房俊多有合作,可攸关京师禁军之军权,李孝恭岂能无动于衷呢? 纵然不曾奢望李孝恭当场答允下来,起码也算是将这件事挑开,目的便已达到。 然而现在若是被李孝恭带去陛下面前,那后果简直不敢想…… 李孝恭却不由分说,硬扯着两人出了门登上马车,在郡王府亲卫簇拥之下直奔太极宫而去。 按理说,作为曾经宗室第一统帅,岂能对军权没有奢望?这也是淮南公主夫妇两人一致认定的,只要李孝恭有那么一丁点的心动,无需配合,只需听之任之,就算是将这位宗室之内功勋赫赫的郡王争取过来,最起码也是置身事外。 但他们都算错了李孝恭的心性。 当年协助高祖皇帝打下这座江山、又辅佐李二陛下登上帝位,之后便忌惮功高震主主动自污贪图享受……其中自然有自污之成分,但贪图享受却也是真。 打了一辈子仗,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其后出任安西大都护也是李二陛下强迫他上任,故而之后让位给裴行俭那个小辈之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乐颠颠收拾行囊回到长安…… 即不对权力有所奢望,又岂肯被旁人当刀子使? 马车出了坊门,在拐上朱雀大街的前一刻被人拦住。 亲卫策马来到马车旁,低声道:“启禀郡王,前方襄邑郡王、高平郡王联袂而至,说是前来拜访,正巧偶遇。” “偶遇?” 李孝恭目光狠厉的瞅了淮南公主夫妇一眼,想了想,推开车门下了马车。 高平郡王也就罢了,不过是太祖曾孙、永安郡王的嗣子,但襄邑郡王李神符却是他的叔辈,高祖皇帝的堂弟,也是当今李唐皇室辈分最高的几人之一,不能失礼。 只是不知这位王叔已经颐养天年多时,平素根本不见人,今次却怎地也被鼓动露面…… “哎呀呀,王叔若是寻侄子,派人知会一声自会登门拜访,岂敢劳动王叔大驾?这天寒地冻,若是冻坏了身子可如何得了,侄子怕是要成为咱家的罪人。” 看着须发皆白但精神却还不错的李神符端坐马上,李孝恭热情洋溢的迎上前去。 而后未等李神符说话,便瞪了一眼旁边的高平郡王李道立,埋怨道:“叔王身子贵重,素来不拘小节也就罢了,你怎地也跟着胡闹?但凡叔王有半点差池,定扒了你的皮!” 李道立赶紧翻身下马,笑着赔罪:“非是小弟胡闹,实在是叔王在府中待着气闷非要出来走走,小弟如何劝得住?” 李孝恭瞅了他一眼,并不多言,上前牵住李神符的马缰。 李道立本是高平郡王李韶之子,后过继给永安郡王李孝基,而江夏郡王李道宗则是李道立一母同胞的兄弟…… 李孝恭不理会李道立,看着李神符笑道:“侄子今日有些事,不如先送叔王回府,明日一早登门拜访,聆听叔王教诲可好?” 李神符却不理,坐在马背上抬眼观望四周景象,唏嘘道:“倒也不必,老夫在府中待得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十几二十年光阴弹指即过,此番出府,才恍然发觉早已物是人非。” 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的太平坊,坊墙上略微露出一角佛塔,昏花的老眼却好似能够看得真切:“那里就是实际寺吧?大业十三年,高祖皇帝在晋阳起兵,事发突然,老夫与孝基、集弘、承范、光大等人正在长安,毫无准备,被卫文升、阴世师缉拿,便押解于这实际寺中,意图全部杀掉。卫文升先杀了集弘,吾等皆以为不能幸免,所幸窦德明及时赶来,劝说卫、阴二人,吾等幸免于难。” 李孝恭蹙紧眉头。 “孝基”便是永安郡王李孝基,无子,李道立出继其门下,“集弘”则是高祖皇帝第五子李智云,“承范”是李道宗,“光大”是高祖之女襄阳公主驸马窦诞…… 当年高祖皇帝在晋阳仓促起兵,不少宗室都在长安,被隋朝守将大肆缉拿捉捕,可谓九死一生。 可这毕竟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此时提及,意欲何为? 难不成这位在玄武门之变以后便蛰伏起来的宗室郡王,在府邸之中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终于觉得气闷,不甘寂寞之下想要出来透透气? 本想听听李神符继续说,却不料他指着李孝恭的马车,道:“他们两个是我派去你府上的,所言之事亦是我所嘱托,你让他们走吧,我们去你府上好生聊聊。” 李孝恭沉默少顷,无奈叹了口气,摇头道:“既然叔王给他们求情,侄子岂能不遵?不过侄子今日的确有事,就不接待叔王了,明日备好礼物登门,聆听叔王教诲。” 见到李孝恭坚持,李神符也不勉强,点点头,挥手道:“那你自去忙吧,明日老夫备好美酒,与你共谋一醉。” “喏。” …… 眼看着李孝恭率领郡王府亲卫扬长而去,淮南公主夫妇站在大街上被冷风一吹,齐齐打了一个寒颤,这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们两个相当于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一只脚都踩了进去。 这个时候自是犹有余悸,封言道抹了一把冷汗,道:“河间郡王早已对权位不再留恋,一味纵情享乐,可谓油盐不进,好险。” 如果李孝恭坚持将他们带去陛下面前,将两人的言语复述一遍,两人的下场几乎可以预见。 就算李承乾当真宅心仁厚不忍刀斧加身,最好的结果也得是阖家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永不叙用…… “不再对权位留恋?” 李神符哼了一声,抬手将后边的马车叫过来,“老夫活了七十年,这双眼识人无数,就未曾见过当真视权力如浮云之人。所谓的不在意,大抵都是得不到,若是近在咫尺,何曾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四轮马车来到近前停驻,李道立扶着李神符登上马车,淮南公主夫妇对视一眼,正犹豫着是否跟上,李神符的声音自车厢里传来:“你们且回府去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无需再掺和了。” 淮南公主夫妇齐齐松了口气,躬身施礼:“那我等暂且告退。” 也不敢说什么“有事您吩咐”的客气话,现在能够全身而退就算是烧了高香了,想想都心有余悸,岂肯再度牵涉其中? 那可是动辄要全家掉脑袋的…… …… 宽敞的车厢里温暖如春,李道立将一个银质酒壶放置于一个燃着的炭炉之上,用竹夹子从一旁的碟子里夹了一些姜丝、桂圆放入壶中,带到酒水温热便将酒壶取下,琥珀色的酒水注入两个酒碗,澄明透亮、香气馥郁,是最顶级的江南黄酒。 李神符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感受着酒水的回甘温热,只觉得浑身舒泰,叹气道:“真是老了啊,在外面骑马走了一会儿便好似散架了一般,不中用了。” 李道立道:“郡王现在是宗室的柱石,是活着的老祖宗,吾等小辈还都指望着您呢,岂能言老?” “呵呵。”李神符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再喝了口酒,放下酒碗道:“真以为老夫不知你们打着什么主意?将我这个老不死的顶在前头,将宗室收为己用,占据名分大义,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们的前程架桥铺路……你倒也不必诚惶诚恐,老夫虽然看得明白,但老夫愿意。” 被李神符点破用意的李道立刚刚尴尬不知如何应对,便被李神符的转折给噎了一下。 明知被利用也无所谓? 这么高尚? 想了想,李道立问道:“看河间郡王的态度,好像很难被说服。” 李神符奇怪的看了李道立一眼:“除去吾等投闲置散的废物,谁又愿意去承担天大风险做那等动辄掉脑袋的悖逆之举?傻了不成?” 训得李道立尴尬不知所措,这才说道:“孝恭的确老了,雄心不再,但咱们要做的不是让他站出来投靠咱们这一边,而是提醒他莫忘了昔日功勋,更莫忘了当年不得不压下去的雄心壮志,眼下或许没什么用,可一旦时局有变,他一定会站出来承担应尽之责任。” 还是那句话,世间岂有真正视权力如浮云之人? 只要权力放在眼前,没有人不心动。 李道立迟疑道:“可即便如此,河间郡王也未必与咱们一条心。” “可除他之外,又有谁能担得起来呢?放心,老夫看着他长大,有一个世家子弟一步一步成为天下闻名的统帅,打下了大唐半壁江山。眼下看似与世无争、纵情享乐,然而只要机会摆在眼前,必然雄心勃发、挺身而出。似他这等旷世豪雄,即便英雄迟暮,又岂能任由房二那等小辈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风起云涌 所谓的心如止水、淡泊名利,大多也只是缺乏机会迫于现状而已,当真有执掌大权、一飞冲天的机会,又有谁会淡然视之、任凭错过? 尤其是对于曾经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贪欲,本就是人性的本源,无人能够例外。 更何况李孝恭并非真的修心养性、淡泊名利,当年只不过是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从权力中枢退出,这么多年有利于中枢之外,或许连他自己都认为对于权力可以做到冷眼旁观。 但李神符相信,只要机会摆在李孝恭面前,他那颗看似已经枯竭的道心,定然会在一瞬间复活…… 马车行驶在略显空旷的朱雀大街上,由北至南,逐渐远离朱雀门,与恢弘阔大的太极宫背道而驰。 有风拂过,几片雪花盘旋落下。 ***** 禄东赞策骑缓行于青海湖畔,瘦小的身躯在马背上迎着风,衣袍飘飞猎猎作响,大风席卷着雪花在天地间盘旋飞舞,落入波澜壮阔的湖面便即融入水中,即便是这天寒地冻的腊月时节,湖水依旧靛蓝深沉、波涛激荡,不曾结冰。 由此向北极目远眺,可见关山重重,雄壮的祁连山好似巨龙一般横亘天地,在极远之处横贯东西,一处处雪白的山峰耸刺苍穹,却也隔不断自极北而来的寒风。 马匹踩着湖畔的道路向西而行,在前方,漫天风雪之中,一座大城的轮廓忽隐忽现。 在他身后,论钦陵、赞婆、勃论赞刃三个儿子紧紧随行,只不过彼此之间目光互视,皆一脸迷茫,不知道父亲发了什么疯,在这等天气领着他们“漫步湖畔”…… 赞婆性格浮躁,忍不住策马上前几步追到禄东赞身后,大声道:“父亲何不走快一些?风雪太大,当心冻坏了!” 这等天气就应该待在营帐里烧着马粪取暖、喝着青稞酒、搂着婆娘寻欢作乐,鬼才愿意在这边欣赏风景…… 禄东赞不答,非但没有快走,反而勒马站定,抬起手中的马鞭指着远方风雪之中显露出轮廓的大城,问道:“知道这座城的来历吗?” 赞婆摸不着头脑,奇道:“不就是吐谷浑的王城吗?” 这座城叫做万俟城,是吐谷浑的王城,只不过吐谷浑人乃是游牧民族,“虽有城郭而不居,恒处穹庐,逐水草畜牧”,大多时候都是处于闲置状态,只有在冬季极寒之时才会入城暂避严寒,保护牲畜。 却不明白父亲为何有此一问。 禄东赞又问:“可知吐谷浑之来历?” 三个儿子面面相觑,不知作答。 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吐谷浑原本就是在陇右、青海一代畜牧的民族,强盛之时把持东西、南北之道路,衰弱之时遭受吐蕃、汉人欺凌,又有什么来历了? 禄东赞解下马鞍上挂着的酒囊,拧开塞子灌了一口理解,抬手抹净胡须上滴落的酒渍,将酒囊递给赞婆,缓缓说道:“吐谷浑原本是慕容鲜卑的一支,其族长叫做慕容吐谷浑,阖族以其族长为名。” 赞婆接过酒囊喝了一口,递给二兄论钦陵,论钦陵接过酒囊,有些惊奇:“吐谷浑居然是慕容鲜卑的一支?远在东北曾经横行整个漠北的那个慕容鲜卑?” 谁没听过慕容鲜卑呢?自三国以降,慕容鲜卑便横行漠北草原,亦曾数独饮马平原,创立的政权不计其数,谁能想到远在陇右青海的吐谷浑居然也是慕容鲜卑的一支? “两晋之时,慕容鲜卑单于慕容涉归有嫡子慕容廆,庶长子慕容吐谷浑,慕容廆继承其父单于之位,与兄长慕容吐谷浑之间争权夺利、水火难容,一场兄弟阋墙之惨祸即将发生。最终,慕容吐谷浑念及手足之情,不忍血脉相残,遂率领忠于他的族人向西迁徙,一直来到这青海湖之地才安顿下来,族人遂以吐谷浑为国号。” 酒囊在三个儿子之间传递一圈,又回到禄东赞手中,再饮一口,续道:“吐谷浑的第九任首领慕容阿豺很是英明,在位期间吐谷浑兵强马壮、强盛一时,在他临死之时,欲将王位传给弟弟慕容璝,担心自己的二十个儿子以及其他弟弟会产生内讧,所以就将弟弟与儿子叫到面前,‘汝等各奉吾一只箭,折之地下’,众人取箭,顷刻折断,慕容阿豺又让他们取二十支箭一并折断,众人奋力,却终究不能。” 论钦陵是兄弟之中智慧最高的一个,闻言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沉吟一下,道:“单者易折,众则难摧。” 禄东赞看向他,颔首道:“论智慧,兄弟当中无人能与你并论,但自古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太多心思,不肯按部就班,亦不肯安于现状,总想着捷足先登,用智慧去超越一些本不应超越之事。” 即便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但论钦陵却有些冒汗,心虚问道:“父亲何出此言?” 禄东赞不理会儿子,将目光投注向风雪掩盖之中的万俟城:“国也好,家也罢,最重要是要有规矩。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纲者,网之大绳,众目之所附。纲举而后目张,纲正而后目齐。如若三纲颠倒、如网之混乱,自然距离覆灭不远。” 论钦陵赶紧表态:“父亲之意,我已知矣,还请父亲放心,君臣父子、手足纲序始终在我心中,绝不敢有半分僭越。” 赞婆与勃论赞刃一开始的时候稀里糊涂,听不明白父亲在说些什么,但是既然提及“单者易折,众则难摧”的典故,已经有些明白过来,现在则彻底搞清楚父亲的意思,这是在敲打。 几人的兄长赞悉若作为噶尔家族的继承人,留在逻些城为质,被松赞干布控制,谨防噶尔家族生出异心,同时也作为噶尔家族的代表与逻些城的各部落贵族联络,避免噶尔家族遭受松赞干布陷害。 现在噶尔家族的所有人口、牲畜、家产几乎都迁徙到这青海湖,赞悉若远离家族核心,而作为次子的论钦陵却在家族安置的过程之中发挥巨大作用,威望越来越重,聚集于其身边的势力愈发庞大,已经隐隐有了与长兄赞悉若分庭抗礼之力。 显然,禄东赞是提防兄弟阋墙之事发生,借用吐谷浑的典故敲打几个儿子。 慕容廆与慕容吐谷浑手足相争,导致偌大的慕容部分裂;慕容阿豺睿智,将兄弟儿子们紧紧团结在一起,缔造了雄踞青海的吐谷浑国…… 父子四人一时间陷入沉默,马匹缓缓驶入万俟城,规划方正的内外城墙将这座大城分成外城与内城两部分,诸多族人居住在外城之中,而内城则是噶尔家族的居住、办公之地。 穿过内城的夯土城墙,回到燃着木柴的房子里,分别落座,禄东赞喝了一口酥油茶,道:“待到冬日过去、春日降至,赞婆率领八千骑兵驻扎于祁连山口,威慑大唐河西诸镇。” 赞婆大吃一惊:“眼下咱们依赖大唐良多,如若这般动作,必然使得大唐生出警惕之心,万一逻些城那边对咱们不利,岂不是腹背受敌?” 论钦陵喝着茶,没说话,若有所思。 勃论赞刃则有些混不吝:“说那许多作甚?父亲让如何便如何,松赞干布若是敢来,那就让他葬身在这青海湖!” 禄东赞放下茶碗,摆摆手:“何至于此?咱们还是要依靠大唐的,只不过之前我们一直被大唐牵着鼻子走,太过被动,要尽量扭转这种局面,从大唐那边争取更多的利益,也要将大唐绑在咱们的马车上抵挡松赞干布,而不是关键时刻权衡利弊之后抛弃咱们。” 现在由于有着噶尔家族作为缓冲,大唐与吐蕃非但并未开战,彼此之间的紧张关系反而有些缓解,相互贸易不断。然而作为两国缓冲承担莫大风险与损失的噶尔家族虽然占据唐蕃古道,甚至是整个青海道,却因为大唐的限制并未从中得到太多利益。 当初与房俊签订的协议对吐蕃极为不利,眼睁睁看着无以计数的利益在自己面前流失,禄东赞急于改变现状。 论钦陵颔首道:“大唐皇帝需要我们在此牵制吐蕃,使其不敢肆无忌惮的居高临下俯冲大唐领土,可是我们得到的却远不如付出,或许应该改变一下方式,努力争取一下。” 之前噶尔家族被松赞干布胁迫,差一点阖族覆灭,仓惶逃至青海湖立足未稳,不得不借助大唐的力量去对抗松赞干布,所以再是屈辱的条件都得答应。 但现在噶尔家族已经在这青海湖站稳脚跟,接下来要面临的是发展壮大的问题,自然不能任由大唐继续吸血,起码也要站在一个较为平等的基础上谈合作。 赞婆却并不看好:“大唐与隋朝一样,对待咱们这样的番邦蛮胡很是强势,尤其是大唐权臣房俊,恨不能将天底下所有胡人都抓取来给大唐去养马,岂能有所让步?” 禄东赞淡淡道:“大唐内部将会有一场巨变,到时候,他们不得不让。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威胁河西诸镇,将河西兵力与安西军牵制于此,不能回援长安。” 论钦陵心中一动,忙问道:“已经有人联络咱们了?”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 风雪凉州 听闻禄东赞之言,几个儿子悚然一惊,赞婆瞪大眼睛惊诧道:“大唐又要发生叛乱?” 勃论赞刃也不可思议:“好像自从太宗皇帝举国东征开始,大唐就没几日太平啊!” 论钦陵感慨道:“内讧好像是汉人的本性,他们对待外族往往能够予以宽容,但是对内却残酷暴虐,父子、兄弟之间只要涉及权位、财富,便能冷血无情、斩尽杀绝,当引以为戒。” 汉人在智慧上的确对于胡人有着碾压之势,然则之所以汉人的王朝纵然强盛一时压得周边胡人喘不过气,却终觉要在极盛之时转入衰败给予胡人可乘之机,正是因为其时不时爆发内讧。 再是强大的国家,也抵不住这般时常爆发的内讧,每内讧一次就要减弱几分实力,最终走向衰败灭亡。 他也明白了为何父亲今日忽然提及“单者易折,众则难摧”的典故,这是在警告他莫要向汉人学习,不得觊觎家主之位便在家族内部造成内讧…… 禄东赞见到儿子们都意识到了内讧的危害,尤其是颇有才略的次子也隐晦的表达了顺从之意,自是颇为欣慰:“大唐皇帝与房俊太过强势,想要在他们身上争取利益很难,既然如此,那就不妨换一个合作对象,旁人有求于咱们,自然愿意舍弃更多利益,这是噶尔家族壮大的好机会。” 世人皆称颂他为“吐蕃第一聪明人”,实则他自己认为即便是大唐也没几个人比他更聪明,汉人的史书他几乎看遍,明白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家族想要强盛起来,除去自身之努力意外,也要看时机是否合适。 时势造英雄,若无适合崛起之时机,纵然强如霸王项羽,也只能落得一个身败名裂之下场。 ***** 凉州城阴云密布、寒风鼓荡,大雪纷纷扬扬无休无尽,水波茫茫的白亭海早已冰封,波涛滚滚的马城河更是连河道都被大雪覆盖,夏日里水草丰美、河流充沛的凉州荒凉孤寂,目之所及,一片银白。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凉州诸水汇聚、山峦形胜,据说有“卧龙之形”,汉朝之时匈奴于此筑姑臧、休屠两城。沧海桑田、时光荏苒,往日里纵横河西的休屠王早已湮没在戈壁黄沙之下,唯独留下这两座城池屹立在河西之地。 没有长河落日,没有大漠孤烟,寒夜里的休屠城在风雪之中忽隐忽现、难辨真容。 城中房舍之内,程咬金端着酒杯饮了一口烈酒,看着牛进达拎着个锤子将一块木板咣咣钉在破败的窗户上,终于挡住了灌进来的寒风,忍不住骂了一声:“当年老子随同卫公追逐突厥也曾来过此地,那时候可谓城池严整、储备充足,乃是整个河西的屯兵重镇,怎地到了安元寿手里没几年的功夫,居然破败成这样?” 奉旨出镇河西,数万大军自然不可能全部驻守凉州城内,只能屯驻在这休屠城。而他此番前来意在右骁卫的安元寿,安元寿自己不可能没有察觉,虽然率领麾下右骁卫撤往番禾,但凉州毕竟是安氏一族经营多年的老巢,程咬金岂敢留在城中? 怕是晚上睡下的时候好好的,早晨起来脑袋就不知去了何处…… 但安元寿撤走之时将休屠城破坏得很是严重,程咬金率领左武卫进驻,尚未来得及修缮便赶上连降大雪,驻扎条件很是艰苦,好在凉州此处河西交通要道,自长安而来的补给很是充裕。 牛进达将漏风的窗户修好,丢掉锤子,坐在程咬金对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水过喉入腹,犹如一条火线贯穿身躯,寒气被彻底驱散,吐着气赞道:“好酒!” 程咬金哼了一声:“房二那混账不当人子,但是搞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这蒸馏酒实在是对吾辈的胃口,甘醇霸道不上头,是个好东西。” 大唐军纪,军中不得饮酒,但是这一条没几个人能够遵守。尤其是驻守河西、漠北的军队以及安西军,甚至会每人每日发放一定的烈酒用以驱寒。 亲兵推开门,将一支烤好的骆驼腿送进来,屋子里顿时充满香气,牛进达将亲兵斥退,自怀中掏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亲手割下骆驼肉放在桌案上一个盘子里。 盘子里有一小堆雪白晶莹的精盐,外焦里嫩的骆驼肉蘸一点盐巴送入口中咀嚼,油脂在口中与唾液混合,肉质劲道鲜美,再喝上一口烈酒,简直神仙享受,即便是长安的山珍海味也远远不如。 牛进达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寒冷的天气却吃得额头见汗,大呼过瘾。 程咬金却有些食不甘味,吃了两块肉,喝了两口酒,见到牛进达一副饿死鬼的模样,顿时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瞧瞧你个没出息的怂样子!” “嘿!” 牛进达根本不理他,一个人将一根骆驼腿干掉大半,这才拿帕子擦了擦手,喝了口酒,笑道:“你这人看似粗豪,实则心眼与针鼻儿也似,既来之则安之,你就算是愁死了又有何用?踏踏实实安稳下来,将部队操练好了,等到命令一来便雷霆一击、马到功成,自然也就可以回长安了。” 见到牛进达吃得满嘴流油,程咬金也馋,自盘子里拿起一块肉吃了,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所以说你这夯货是个没脑子的,若非跟着老子,早就被人坑死了!那安元寿不是个傻子,焉能不知吾等不远千里赶来的目的?真信咱们只是防备北边长城防务?” 牛进达不以为然:“知道了又如何?朝廷本就是阳谋,数支大军倾巢而来,将其驱赶至番禾之地团团包围,就算他拼死力战也不过是覆灭至结局,还能翻天不成。” “所以说你果然是个蠢货!” 程咬金骂骂咧咧,喝了口酒,道:“禄东赞与松赞干布闹翻,现在占据了吐谷浑的故地青海湖一带,就在祁连山南麓,只需其派遣一支骑兵出大斗拔谷,一日之间便可抵达凉州地界。老子问你,如果到时候安元寿向禄东赞求援,禄东赞派兵过来,导致整个河西局势糜烂,又要如何应对?” 牛进达吃了一惊:“不至于吧?禄东赞现在被吐蕃压制得厉害,若是没有咱们大唐给他撑腰怕是早就被松赞干布给收拾了,他岂能反戈一击?” “老子再教你一个乖,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所以老子是国公、大将军,你却只是老子的跟屁虫!” 牛进达怫然不悦,虽然觉得程咬金忌惮禄东赞有几分道理,但这话不中听:“咱们好歹也是半辈子的袍泽,老子于乱军之中救你的性命也不是一回两回,之所以始终在你麾下是念着咱们过命的交情,你岂能以‘跟屁虫’此等污言秽语侮辱我?” 程咬金冷笑:“也就是老子迁就你,若是换了一个大帅,信不信老早就砍了你的狗头?” 牛进达反唇相讥:“你也好意思说这话?这回若不是你自作聪明,老子何至于跑到这凉州餐风饮雪遭罪?你连累了我非但没有半句歉疚之言,反而这般理直气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放屁!”程咬金大怒,戟指骂道:“老子这回的确做的差了,可你不也同意了么?怎地,老子若选对了你就跟着升官晋爵吃香喝辣,选错了你就出言嘲讽,你还是人么?” 牛进达自然不肯承认:“你才放屁!老子劝了你好几回,让你适可而止,可你一意孤行,根本不听!” “你几时劝过?我不记得。” “娘咧!” 牛进达怒目而视:“你这老狗忒无耻!” 程咬金眉毛一挑,很是嚣张:“就无耻了,你待怎的?” 两人半辈子袍泽,彼此性情很是清楚,牛进达知道这老狗的无耻嘴脸,打又打不过、骂了也不管用,干脆从桌下搬出两个酒坛子:“一人一个,谁先倒下谁是狗!” “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哪一回不是你先告饶?来来来,今日喝不死你,老子跟你姓!” “徒逞口舌之利!” 两人一人捧着个酒坛子,大口灌酒,酒水顺着腮边流下打湿了胡须,又从衣领滑入胸膛,却浑然不觉。 …… 翌日天明,风雪依旧。 咣咣的敲门声将宿醉的程咬金惊醒,爬起来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回头看了一眼夹着一条毯子呼呼大睡的牛进达,起身来到桌案旁,喝道:“进来!” 门被推开,亲兵入内,正要说话,程咬金摆手道:“先给老子弄一壶温水来,脑袋要炸了。” “喏。” 亲兵不敢多言,赶紧退出,须臾拎来一壶温水,取过一个大碗倒上水,递给程咬金。 程咬金端着大碗一口喝干,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抹了一把脸,问道:“大清早急吼吼的敲门将老子吵醒,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不然就给老子去白亭海巡逻!” 亲兵吓得一哆嗦,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去了白亭海,那还不得冻成人棍? 忙道:“长安来人,说是有书信送来,非得亲手交到大帅您手中不可,卑下怕误了大事,故而斗胆惊醒大帅。” “这种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神神秘秘不能光明正大示人,会有好事?……让人进来。” “喏。” 亲兵退出,片刻之后,一个穿着羊皮袄一身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大步走进来,上前见礼,而后将一封书信双手递上:“家主命在下前来送信,定要大帅您亲手接过。” 程咬金没有接信,上下打量此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道:“大帅看过信笺,自然知晓。”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选择站队 程咬金看了那人一会儿,这才伸手接过信笺,先验看封口,见到虽然以石蜡密封却并无印鉴,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拆开封口,取出信笺,仔细阅看。 那人站在一旁,听到微微鼾声,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程咬金身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顿时心中一惊,再看程咬金之时的目光便有些不可思议。 谁能想到,堂堂卢国公程咬金居然于中军之内暗藏男宠…… 程咬金却没有心思理会那人的神情,仔仔细细将信笺看完,然后自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燃,捏着信笺一角凑到火苗上,看着信笺在火苗舔舐之下燃烧、卷曲,化作飞灰。 这才收了火折子,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人,沉声道:“你就当没来过,这封信我也没看过,去吧。” 那人明显有些懵,无论信上写了什么,答允或者拒绝你总得给一个答复吧? “在下愚钝,还请大帅明示。” “明示?”程咬金勃然大怒:“老子乃大唐国公,忠君爱国,若非念在与你家主人昔年的交情,此刻就应当将你擒拿而后押赴长安至陛下面前,以叛国之罪论处!你若不滚,莫怪老子改变主意。” “喏!” 那人不敢多言,赶紧转身走出去。 “大帅,何事发怒?” 身后,酣睡的牛进达被他吼声吵醒,翻身坐起,一脸疑惑。 程咬金不答,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一张老脸阴沉似水。 那帮人还真是胆大包天啊,居然连那种事都敢做…… 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如果依从信笺之上所言,整个河西连同西域都将与帝国在短时间之内割裂开来,长安不会得到来自于西部一兵一卒的支援…… 或许能成? 但风险太大,刚刚遭受一次因战队错误而导致重大打击的程咬金踟蹰难决、取舍不定。 没有回答牛进达的问题,程咬金反而问道:“老牛,你说咱们还能否回去长安?” 他现在的爵位是凉国公,却并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到底只是以此夺安元寿之权、动摇安氏一族在凉州的根基,还是真的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远远的将他打发了,世世代代扎根凉州。 牛进达不以为然,爬起来呼噜一下脸:“怎能回不去?以前你是卢国公,也没见你去封地待着,等到解决了安元寿,陛下的旨意肯定马上就到。” 来到桌子前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去,舒服的吐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程咬金旁边:“吃早膳了没?没吃就让人赶紧送来吧。” 程咬金正自心乱如麻、取舍两难,闻言没好气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饿死鬼投胎啊?” 牛进达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不与程咬金一般见识。 两人并肩作战了半辈子,彼此深浅各知,他自然明白程咬金不甘心远离中枢,故而患得患失、权衡取舍的心态,只不过有些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只需将事情做好就行了,其余的就丢给天意吧。 “大帅现在要做的不是抱怨,而是厉兵秣马整顿军队,待到开春之时与各路大军逼迫安元寿辞去右骁卫大将军一职,远赴长安被圈禁起来。对了,方才那人是谁?” “……一位故友途径凉州前往西域,想要饮酒小聚叙叙旧,被我拒绝了。” 思忖再三,他并未将信笺的真实内容透露给牛进达。 并不是不信任,而是兹事体大、攸关生死,少一人知晓便少一分凶险。 况且他并未做下决断…… ***** 进入腊月,北国大地风雪肆虐、天寒地冻,黄河河道已经有一大半冰封,永济渠自泗州以南尚且水波荡漾、船运不绝,而自此向北却时有冰封,即便暖日也有冰凌浮于河面,船只通行不便,航运屡屡断绝。 房家的船队艰难行至板渚附近,再难前行,遂下船登车、由水路转为陆路,向着长安进发。 行至荥阳附近,郑玄果已经待着一众荥阳郑氏的族老至城外三十里迎接。 房玄龄本无意入城,毕竟已经临近年关,若是耽搁行程,恐来不及祭祖,不过荥阳郑氏盛意满满,却也不好淡然视之、冷眼相对。 在荥阳城外短暂停留,房玄龄接见了郑玄果。 这位荥阳郑氏下一代的佼佼者,以往亦曾纵横荥、洛嚣张跋扈,此时面对房玄龄却毕恭毕敬、战战兢兢,不仅执礼甚恭,且送上大量贵重礼物,务必请房玄龄收下。 房玄龄略作沉吟,只要勉为其难的收下。 他知道这是之前刘仁轨率领水师将荥阳郑氏打怕了,如今郑仁泰的前程更是收到房俊节制,导致整个荥阳郑氏诚惶诚恐。如若这份礼物自己不收,荥阳郑氏上上下下必然不安,认为房俊或者皇帝依旧对荥阳郑氏有所不满,搞不好惊惧之下就会导致荥阳郑氏转投阵营。 作为大唐宰辅十余载,朝堂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了如指掌,房玄龄深知大唐内部的诸多派系彼此攻讦、颠覆,自高祖皇帝立国之日起便不曾有一日安稳。 现在陛下连续挫败两次兵变,关中、河东、山东的门阀遭受重创,朝堂之上看去似乎群雄蛰伏,实则暗地里的风波绝对不会平息。 单只是李唐皇室内部之倾轧,便不是死了一个李元景便能够消弭的…… 荥阳郑氏乃河南大族,临近洛阳,对于洛阳之影响极大,若能死心塌地支持陛下,则河南之地安稳。反之,一旦中枢局势稍有动荡,整个河南之地就要风波跌宕。 房玄龄收了礼物,对郑玄果笑道:“令尊乃开国功臣、贞观勋贵,本该荫萌子嗣,老夫观你器宇轩昂、精神干练,此番入京想要举荐你一个官职,不知意下如何?” 郑玄果有喜有忧,坦诚道:“能够得房相青睐,在下喜不自胜,本应当欣然允诺、竭诚相报。只不过荥阳郑氏此前犯下大罪,承蒙陛下不予追究,但族中乱象纷呈、损失惨重,家父身在关中不能顾及,在下只能勉为其难经手整顿,实在是离不开。” 即便是到了现在,晋王叛军已经烟消云散,可荥阳郑氏内部对于家族前程依旧争论不休,有人认为陛下已经坐稳江山应当依附骥尾,有人则认为皇权归属尚未定论,不易于绑死在陛下身上…… 这个时候如果郑仁泰、郑玄果父子皆不在荥阳,恐怕家族内部就会闹得纷纷扬扬、彻底决裂。 房玄龄微微一笑:“河南府少尹如何?” 郑玄果浑身一震,咽了口唾沫,顿时心动。 眼下朝廷营建东都的消息尚未放出,那么洛阳一地的最高官职便是“东都牧”,由亲王遥领。因亲王不莅职,所以事实上的最高长官则是河南尹,总领河南府事,治所便设置在洛阳城内。 府尹从三品,东都牧职务暂缺之时,则代行东都牧之职务,其下少尹二人,从四品下,为府尹之副。下役司录参军、录事、六曹参军事、参军事、执刀、典狱、问事、白直、经学博士及助教、医药博士及助教,各若干人。 其品阶、人数等均视同京兆府。 河南府少尹,既是从四品下的高官,一府之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大权在握。 且荥阳、洛阳毗邻,相距不远,完全可以在领受官职的同时兼顾家族…… 如此好事,岂能拒绝? 郑玄果甚至都来不及请示远在长安的父亲郑仁泰,唯恐错过之后失不再来,当即一揖及地,恭声道:“多谢房相提拔栽培,如此恩情,在下及荥阳郑氏没齿难忘,今后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虽然现在的房玄龄已经不是大唐的宰相,但其自李承乾册封为太子之日起便担任东宫官员,一直扶持李承乾,在朝中根基深厚、人脉广泛,更何况房俊如今乃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但有所奏、无有不准,所以只要房玄龄答允举荐他为河南府少尹,那么此事基本再无变数,只需等着房玄龄入京之后奏请陛下,而后任职文书送到郑家即可。 本是诚惶诚恐前来送礼,孰料居然天上掉馅饼? 喜出望外。 当然,郑玄果也明白房玄龄此举是为了拉拢荥阳郑氏全力支持陛下安稳河南之地,但能够让房玄龄这样的人物不惜成本的拉拢本就是一件证明自身价值的好事,更何况房玄龄出手大方、以诚相待? 世家门阀原本就没有明确的立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逐利而行,哪边给的利益多,就倾向于哪一边,待到另一半给的更多,背叛起来也不会有太多的道德负担。 话语权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即便背信弃义、甚至卖国求荣,也照样能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寻常百姓哪里明白许多? 无需在意道德约束,自然行事恣意、我行我素。 “哈哈,老夫为国荐贤,岂是贪图回报?惟愿你能够好好做事,莫要坠了荥阳郑氏的名声威望。” “喏!谨遵房相教诲。” “行了,老夫这就入京,耽搁不得,就此告辞。” “在下恭送房相。” 看着房家的车队在阴沉沉的天际之下逐渐远去,郑玄果招来心腹,吩咐道:“即刻前往长安,将房相举荐我为河南府少尹之事告知父亲,请父亲定夺。” 虽然还要等郑仁泰的回复,但郑玄果知道父亲其实也不可能做出其余的选择,对那些暗中伸过来招揽的手段,想必会坚定回绝。 荥阳郑氏之前已经站队错了一回,遭受的惩罚极其严重,几乎危及家族之存续,此番又来一次机会,那么这回一定要站好队,绝不能再错一次……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当头棒喝 冬日的黄河水道极其南行,河面冰凌密布,尤其是三门峡水流激荡将这些冰凌打碎之后顺流而下,舟船一旦被撞上便是船毁人亡,所以这个时候的黄河水道自洛阳向上几乎断绝。 要么向西走洛阳至潼关的崤函古道,要么向南走洛阳至关中的武关道,也就是商於古道。 相比起来崤函古道更为难行,要在崤山的崇山峻岭之中穿梭,但路途较短,只需绕过三门峡即可,自函谷关出山,再到潼关便可进入官道,一路顺畅行至长安。 房家车队便自荥阳出发,过虎牢关抵达洛阳,并不停留,直接沿着洛水向下,抵宜阳之后折而向西北一头扎进崤山,翻越雁翎关,在函谷关走出群山。 等到抵达潼关,便见到关下旌旗林立、骑兵如云,顶盔掼甲的房俊老早便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前来,在房玄龄、卢氏乘坐的马车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孩儿恭迎父亲、母亲,一路舟车劳顿,恭请回府。” 房玄龄推开车帘,看了看儿子,年许不见,儿子脸上、身上已经多了几分沉稳厚重的逶迤,自是极为满意,笑道:“天寒地冻的,就不下车折腾了,你带人前头开路,咱们直接回去长安府邸。” 都是自家人,不必下车见礼那么繁琐,折腾一回大家都难受。 “喏。” 房俊起身站在路旁,车队启程,在他面前缓缓驶过,待到后面第三辆马车到了面前,车帘挑开,露出两张如花似玉的脸,正是萧淑儿于俏儿,两双美眸在他脸上转了转,旋即泛红,久别相思一往情深。 房俊便快步走到车旁跟着往前走了一段,脸上浮现温柔笑意,问道:“孩子们还好?” 萧淑儿动身前往江南之时已经濒临分娩,却不料俏儿也有孕在身,因为怀孕症状极轻居然并未发觉,此番也在江南产子,刚刚足月便返回长安。 萧淑儿吸了一下鼻子,强忍着久别重逢的泪水,柔声道:“天气冷,孩子都包的严严实实,待回去府中再看吧,千万别冻着了。” 房俊嘴巴裂开,欢喜不已,连连点头:“对对对,回去再看,放下帘子吧,太冷了。” “嗯。” 房俊这才止步,接过亲兵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带着数十亲兵前呼后拥护着车队自潼关一路返回长安,沿途客旅、行人见此气派赶紧纷纷避让,待到车队过后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黄昏时分,车队过了灞桥抵达春明门外,守城兵卒赶紧组织入城的行人让出道路,让房家车队先行。 刚刚进了城门,便有内侍候在路旁,上前隔着车帘与房玄龄见礼,传达了李承乾召见的旨意。 房玄龄只得在崇仁坊前下车骑马,让车队径自回府,自己则与房俊一同策骑进了延喜门,前往太极宫。 …… 武德殿内,李承乾准备了一桌宴席,由皇后作陪,太子李象在一旁斟酒,人员不多,算是纯粹的家宴,但是整个帝国上上下下,能够享受此等规格待遇的着实不多。 李象今年十四岁,已经算是成人了,明年将会议亲。性格与其父相似,内敛沉稳毫不张扬,但聪慧之处更胜其父,朝堂上下都对这个太子甚为满意。 当然,李承乾当初被册封为太子之时朝野内外也都满意,只不过后来逐渐开始嫌弃。李承乾如今也不过三十岁,虽然不算龙精虎猛却也是精力充沛,等到不断有美人填充后宫,自然会诞下更多子嗣,就连皇后苏氏也不过花信之年,往后再生下几个也完全有可能,所以李象的储位并不牢固。 李渊造反夺了隋朝江山,骨子里的反动基因一脉相承的传下去,他的儿子、孙子全都不甘于现状对皇位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兵变更是犹如家常便饭,固然有时势影响之因素,但更多还是李唐皇族内部的倾轧太过严重。 自高祖李渊创立大唐开始,第一个以嫡长子身份继承皇位的是唐代宗李豫,期间历经七代帝王,继承皇位的没有一个是嫡长子,太宗老二、高宗老九、中宗老三、睿宗老四、玄宗老三、肃宗老三,武则天更连李家人都不是…… 造反的基因,在李唐皇族的血脉里源远流长。 “大唐太子”更是一个危险性极高的职业,唐朝前期的太子死了七八个,后期的皇帝干脆不立太子,临死的时候由掌握大权的宦官随便拉过来一个儿子即位…… 待李象恭恭敬敬的给房玄龄斟酒,房玄龄赞道:“太子温厚谦逊、举止典雅,有堂皇之气,帝国有此储君,江山何幸。” 李象喜不自禁,躬身道:“多谢房相夸赞,孤愧不敢当。” 再是性格沉稳,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城府不深,能够被房玄龄当着父皇面前夸赞,自是欣喜无限。 毕竟房玄龄的地位可不是寻常宰辅可比,贞观勋臣当中执牛耳的人物,履任大唐宰相十余载,政绩显著、威望绝伦,况且他的意见也就代表了房俊的意见,父子两代都是光耀显赫于朝堂,这是什么样的分量? 李承乾也高兴,笑着举杯道:“当年我在东宫之时,您是我的太子少师,悉心教导于我。现在,二郎是象儿的太子少傅,对象儿有扶持之义,我家两代人深受贤父子之恩惠,无以为报,谨以此杯聊表谢意,还请梁国公满饮此杯,皇家与房家血脉相连,秦晋之好、永不相负!” 房玄龄赶紧起身,双手举杯,谦虚道:“陛下乃天命所属,吾等身为臣子自当竭诚报效,不敢居功!房家世世代代都忠于皇家、忠于帝国、忠于天下,若违此誓,人神共愤!” 房俊与皇后苏氏也赶紧起身,一起举杯,畅饮而尽。 所谓酒宴,也只是皇家的一个姿态,表达一种态度,既给房玄龄父子看,也给外界所有人看,明确皇家与房家捆绑在一处不分彼此的利益关系。 所以酒宴很快散去,李承乾笑着将房家父子送到武德殿门口,执礼甚恭,谦逊恭谨之姿态很快又能传播出去。 房家父子对此乐见其成,本就是皇帝最为坚定的支持者,又怎会拒绝皇帝如此信任倚重呢? 房家的利益已经与皇帝紧紧绑缚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出了承天门,父子两人翻身上马,房玄龄握着马缰游目四顾,看着仓促修建的承天门,看着残破的皇城,甚至就连脚下的青石地面都残留着战争的痕迹,不难想象自先帝驾崩之后,这座皇城、宫城遭受了怎样残酷的战事,帝国社稷又是如何在兵戈之下风雨飘摇、动辄倾覆。 其实仔细算一算,距离他致仕告老也并未有过去几年,但陡然回想,却又好像沧海桑田一般过去了一个时代…… 宫阙门楼之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巍峨的楼宇在灯光映照之下愈发恢弘、暗影幢幢,平添了几分皇权厚重、帝王威仪,站在承天门前,自觉孱弱渺小。 吐出一口气,房玄龄大喝一声:“走了,回家!” 一提马缰、夹住马腹,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猛地向前窜出。 房俊紧随其后,战马的铁蹄踩踏承天门前的青石路面发出铮铮鸣响,由近及远,向着延喜门疾驰而去。 ……出了延喜门,沿着长街向着春明门方向疾行,路南是平康坊、东市,路北便是崇仁坊、胜业坊。 坊门一直开着,坊卒知道房家父子入宫稍后便回,故而候在门旁,见到房家父子策马而来,赶紧站在一旁躬身施礼,大声道:“恭迎房相回府!” 战马在面前疾驰而过,没有人回应,但一只钱袋却凌空飞来,坊卒伸手抓住,入手沉甸甸的,便自一喜,冲着房家父子的背影大喊:“谢越国公赏!” 欢天喜地的回到值房,一边打开钱袋数着银钱,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暮鼓,只等到鼓声停歇便即关闭坊门。 梁国公府中门打开,府上人等系数在门外等候,呼啦啦数十上百人簇拥着房家父子进了大门,而后大门紧闭,府内灯火辉煌,十余桌宴席摆开,一道道菜肴、一坛坛美酒流水一般送上来,今日家主回府,阖府同乐。 直至戌时时分,酒宴散去。 房玄龄坐在花厅之内与房俊喝茶解酒,都知道父子两人肯定有话要说,便都各自去忙,只留下父子在厅中。 房玄龄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第一句话便沉声说道:“宗室之内不靖,恐有人觊觎大宝、心怀不轨,一定要叮嘱陛下对饮食安全严加注意,不得有半分懈怠。” 房俊刚刚端起茶杯,闻言悚然一惊:“不至于吧?” 房玄龄喝道:“糊涂!皇权无上,觊觎国器者从来都不会断绝,皇宫之内岂能风平浪静?从来不是有没有人想、有没有人做,只有做不做得到!你如今大权在握,距离宰辅也近在咫尺,岂能这般疏忽携带、志得意满?陛下性格仁厚、出事懦弱,不忍心对皇族内部大动干戈也就罢了,你怎能不趁着晋王兵败之际将皇族彻彻底底的清洗一遍呢?简直糊涂透顶!你若依旧这般目光短浅、心慈手软,房家上上下下迟早被你牵累致死,阖家死绝!” 房俊满头大汗,惊惧不已。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儿女双全 见到自己素来视为骄傲的儿子被一句话吓成这样,房玄龄顿时心软,毕竟自己在儿子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隰城做县尉,要二十多岁才前往关中在渭北得遇明主、投靠秦王李世民…… 再是天资纵横、天赋异禀,也终究缺乏了阅历的沉淀,在某些时候察觉不到潜藏的危机也理所应当。 房俊道:“父亲何以教我?” 房玄龄喝了口茶水,想了想,语气缓和下来,低声道:“这些年来,你虽然收到先帝拔擢从而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但无论是先帝抑或是为父,都很难见到你对于皇权的敬畏。对先帝,你有崇慕敬佩之心,亦有衷心追随之志,却缺乏那种对于人君至高无上的畏惧,而这也是先帝对伱不满之缘故。我只是不知,你为何这般对皇权全无敬畏?” 无论是儒家的核心“君臣父子”,还是“君权天授”的普世价值,都意味着君王乃“受命于天”,非天命所归而不能局人君之位,君,既是人间的神,高于一切。 岂能不生敬畏? 房俊也喝了口茶水压压惊,听闻房玄龄询问,不答,反问了一句:“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是司马迁在《史记》当中记述的陈胜起兵之时说过的话,意思是“大丈夫不死则已,若一定要死,那就要做出一番大事业,那些王侯将相难道就是天生的?” 房玄龄有些发愣,王侯将相自然不是天生的,大丈夫若以死相搏,只要自身实力足够、再有几分运道,大抵也能混一个王侯将相的身份。 那么君王是天生的吗? 自然也不是。 即便由古至今不断宣扬着皇权“受命于天”,儒家更是不遗余力的传递“君权天授”的观点,但对于房玄龄这样的当世人杰来说,自然不会愚蠢到信那些鬼话。 德兼三皇、功盖五帝、一统六合、横扫八荒的千古一帝秦始皇不也暴卒于外、身死魂灭? 哪有什么“受命于天”,哪有什么“君权天授”? 彼可取而代之! 然而作为臣子,在一个天下统一的年代,是不应该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头的。 房玄龄觉得有些惊悚,自家儿子这身上大抵有一半都是反骨…… “吾等为臣,不仅是为了自身之荣耀富贵,说浅显一点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念,说高尚一点是为了治理天下泽被万民。然而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稳定的政局,可若是不能忠君爱国,整日里想着如何‘取而代之’,岂非成了乱臣贼子?与侯君集、李元景之流有何不同?” 房俊不以为然:“侯君集、李元景之流,又与隋文帝、高祖皇帝有何不同?” 杨坚篡了外孙的社稷,李渊夺了表弟的江山,又比侯君集、李元景高尚了? 胜者王、败者寇罢了,哪有那么多的大道理。 房玄龄坐不住了,瞪着儿子问道:“你该不是存了什么不臣之心吧?” 以自家儿子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再加上整个长安的驻军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再加上与宫内的“百骑司”、禁卫似乎也牵连颇深,还真有可能滋生不臣之心…… 房俊笑着给父亲添茶,摇头道:“儿子岂能做下那等蠢事?且不说当今天下大唐国祚早已稳如泰山,即便皇位变更也只能在宗室内部转换,外人不可能强行上位,但只是改朝换代带来的局势动荡会将整个天下的百姓席卷其中,重蹈隋末之乱世,儿子便必不为之。” 他在乎的是“大唐”这个两个字在炎黄子孙心目当中所代表着的光荣意义,在乎的是这整个天下的百姓能否脱离苦难丰衣足食,而不是所谓的皇位。 人生短短十几年,既然能够影响皇帝去做自己心中那些想做的事,又何必非得当一个皇帝? 当然,如果有朝一日皇帝脱离了他的掌控,不愿配合他去实行新政、改革朝堂,甚至觉得他威胁皇权、不甘束缚,想要消灭他的权臣,那自是另有一说…… 房玄龄松了口气,说道:“你自己不在乎皇权,却不能以为别人也与你一样,对于世人来说,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者无与伦比的诱惑,越是接近那个位置的人,就越是难以遏制内心的渴望。只要世间还有‘皇帝’的存在,那么篡位、夺权这些事情就一日都不会终止。不要以为连续挫败两次兵变,皇位便可以稳如泰山,为父可以确信无疑的告诉你,就算挫败了一百次兵变,只有机会出现,马上就会有第一百零一次。” 房俊略作斟酌,迟疑道:“这一点,孩儿也认可。可现在一众亲王都被紧紧看管起来,根本没有能力暗中动什么手脚,旁人即便有什么阴谋能够侥幸成功,得利的也只能是几位亲王……难道有人甘愿给别人做嫁衣裳?”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想要监视、控制一众亲王容易,但想要监视、控制整个宗室皇族却几乎不可能。可就算宗室皇族之内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害皇帝,等到皇帝驾崩之后即位的也是太子或者亲王,岂能轮到旁人? 房玄龄道:“如果皇帝当真被害,且所有证据都指向亲王呢?” 房俊楞了一下,说不出话。 说到底,他还是如房玄龄所言那般对于皇权始终未有一个正确的认知。 一个来自于后世的人即便生活在这个年代,尤其是身为贵族权柄赫赫,很难体会那种“绝对的权力”所带来的诱惑,毕竟在后世已经没有了这种生杀予夺一言而决的极致权力。 所以他很难想象会有人宁肯在看似绝无可能的局势之下依旧心存觊觎,不惜赌上自己甚至阖家上下的性命去搏一回。 因为无论付出的代价有多大,与有可能获得的利益相比,都是值得的…… “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放松对宗室的监视,一旦发现异常要当机立断,宁杀错、莫放过!” 素来以老好人形象示人的房玄龄,杀气腾腾说出这样一句话。 国之宰辅,哪一个不是杀伐果断之辈? …… 房俊忧心忡忡回到后宅,当两个大的孩子抱住他的腿撒娇的喊着“阿爷”,床榻上还有连个小的在襁褓之中咿咿呀呀,所有的担忧与压抑瞬间不翼而飞。 说到底,他也只是由于走到这个位置,才泛起治国爱民之心,但骨子里仍旧是那个贪图享乐、耽于安逸的人,即便如此也尽可能的将旁人推上前台,而他自己躲在后边享清净,想要让他整日里忧国忧民、茶饭不思,基本不可能…… 长子房菽很是敦实,不是那种白胖,而是丁点大的孩子浑身的肉都很是紧实,小骨架子看上去很是匀称,一看就是个运动天赋爆棚的孩子,放在后世定要送去某一个体校练一个项目的,在现在就有可能体力充沛、力量奇大,好好操练定是个将军苗子,有房俊的几分模样。 次子房佑则白白净净,浓眉朗目唇红齿白,即便是抱着父亲的大腿不肯撒手,脸上依旧淡淡微笑,性格沉稳宁静,颇有其母的几分神韵。 房俊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在怀里,任由两个孩子搂着自己的脖颈,感受着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情,起身来到榻前看着裹着襁褓熟睡的两个小的。 萧淑儿诞下的是个闺女,还太小看不出能否继承其母国色天香、典雅淑丽的容貌,不过皮肤很白。 俏儿也生了一个儿子,见到房俊俯身来看,心中便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孩子有些黑,且又瘦又小,睡着的时候吧唧着嘴巴扭来扭去,很是不安生,唯恐房俊不喜欢…… 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房玄龄取的,闺女叫房静,取“静女其姝”之意,男孩则叫房谦,取自于《易经》之中第十四卦《谦卦》,其卦象是“亨,君子必有终”,满而不溢、居高不骄。 《易经》六十四卦皆有吉凶之分,唯独《谦卦》上上大吉…… 在一旁满眼宠溺看着孩子的金胜曼感受到俏儿的惴惴不安,忙握住她的手掌,温言安慰道:“孩子太小,看不出丑俊的,等到长大了一定是个他父亲那样的盖世英雄。” 她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觉得男孩子总归还是要有能耐才行,长得好不好还在其次,毕竟这个孩子太丑了…… 房俊也看出俏儿的忐忑,哈哈大笑道:“一家人,谁会嫌弃谁丑,谁又会嫌弃谁笨?你且放心便是,纵然丑一些,我也很喜爱。”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俏儿嘴巴一扁,眼泪便哗啦啦淌下来。 果然很丑啊…… 房俊:“……”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 高阳公主气得推了他一把,上前揽住俏儿的肩膀,赶紧低声安慰。 一旁的武媚娘也翻了个白眼,埋怨道:“哪有你这个安慰人的?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房俊眼看激起众怒,赶紧问道:“都洗漱过来没?夜深了,要不赶紧睡吧!” 几个妻妾齐齐红了脸,然后一致将娇羞不胜的萧淑儿推了出来,显然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顺序。 但房俊何等大丈夫?不能厚此薄彼,分别日久的可不仅仅萧淑儿,还有俏儿呢。 于是他挠挠眉毛,道:“为夫虽然不能给予你们名分上的公平,但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妻子,定要一碗水端平,俏儿也一起来吧。” “呸!” “想什么美事呢!” “你可要点脸吧……” 几个妻妾一致声讨,房俊只好拉着萧淑儿落荒而逃。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年前琐事 相比于出身皇家的高阳公主、功勋之族的武媚娘,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承受诗书熏陶的萧淑儿更加温婉柔顺、典雅娴静,即便成婚多时、已经诞下孩子,但是床第之间依旧羞涩委婉,每当房俊提及一些过分的要求,总是羞不可抑,想要拒绝却又不忍、想要顺从却又抗拒,如此似拒非拒、欲拒还迎,却愈发让房俊痴迷。 男人总是有几分贱气的,太容易得到的自然不会珍惜,可总是吃不到的也会嫌弃麻烦,若即若离、欲拒还迎,才最能降服一个男人的心…… 夜半之时,大雪飘飞,鹅毛一般的雪花盘旋着落下,北风掠过屋檐,发出如泣如诉的吟响。 …… 清晨起来,萧淑儿依旧海棠春睡,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披散开来散落枕头,雪白骨感的香肩露在被外,秀美的脸颊上依旧残存着几分春韵。 房俊将被子给她盖好,披了一件衣裳在窗户旁向外看了看,大雪依旧未停,院子里虽然已经有仆人连夜清扫,但墙头、房顶却覆盖了厚厚一层。 没有惊动被窝里软绵绵酣睡的美人儿,穿好衣裳推开门,在侍女的服侍下沐浴洗漱之后又换了一套锦袍,来到偏厅用膳。 房玄龄夫妻还未到,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俏儿已经过来了,孩子们大抵还在睡觉。 闻听萧淑儿还未醒来,高阳公主便狠狠白了自家郎君一眼,嘀咕道:“没吃过肉的狼一样,逮着一个就往死里祸害。” 金胜曼“噗嗤”笑出声来,脸儿红红的,自家郎君还真就是饿狼一般,急切得狠,偏又身强力壮、龙精虎猛,一个人应付起来实在是吃力…… 俏儿虽然跟着房俊最早,但无奈地位最低,站在一旁给房俊面前放好碗筷,房俊在她臀儿上拍了一记,笑道:“今晚轮到你,白天好养精蓄锐!” “嗯。”俏儿脸蛋红红的,嗯了一声,羞得不行。 “见过二兄,见过殿下,见过各位嫂嫂……”房遗则打着哈欠走进偏厅,见到诸人都在,连忙见礼问安。 诸人回应的功夫,房玄龄夫妻也过来了,连忙齐齐起身见礼。 重新落座,卢氏坐在房玄龄旁边,将房俊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上上下下大量,越看越是欢喜:“好像脸上白了一些?气色也好,保养得不错。” 这话就是对几个儿媳妇儿最大的夸赞了,毕竟在母亲眼中,儿媳妇最大的功效除了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之外,就只剩下照顾好自己的儿子。 旋即又忧愁起来,叹了口气:“一家人齐齐整整,唯独缺了你大兄两口子,他们在倭国那边来不及回来,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华亭镇与倭国有好几条航线,往来战船、商船多如过江之鲫,传递信息很是方便,房遗直去往倭国传授儒家经义之后不断给父母去信,但因为路途遥远又要漂洋过海,所以一直未能见面,卢氏心中担忧,唯恐长子报喜不报忧。 房玄龄劝道:“你也是白操心,那倭国上上下下被你二儿子折腾得快要散了架,所谓的天皇也好、传承千年的苏我家也罢,都已经断子绝孙烟消云散,整个倭国就是他的地盘,谁敢不听话动辄抄家灭族……老大在那边简直就是土皇帝一样,几万水师几百条战舰都护着他,估计这会儿正乐不思蜀。” 卢氏听着有些心惊肉跳,转头看向房俊,问道:“当真?” 虽然在江南这一段时间屡屡有人传扬倭国的消息,也听闻水师在倭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人家好好一个国家搅合得乱七八糟,更是或割让或租借或强占了不少地方,却并不知道居然那么狠。 那得杀了多少人? 房俊看着仆从端上早膳摆放在桌上,拿起筷子,淡然道:“倭人乃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知小礼而无大义,重末节而轻廉耻,若是使其能够崛起成为强国,周边国家都将遭受其惨无人道之迫害凌虐,纵然现在将其亡族灭种,亦不为过。” 卢氏听着,心思复杂。 虽然素来知道这个儿子不是个心慈面软的,否则也不能折腾出眼下这般局面,比起其父来也不逊色了,却从未想到这般心狠手辣,挥手之间几万十几万人人头落地,一个个国家灰飞烟灭…… 怎么有点瘆人呢? 房玄龄摆手道:“国家大事,你一个内宅妇人跟着操什么心?在家里操持家务就是了,顺带着照顾好孙儿孙女,如此足矣。” 卢氏顿时眉毛一竖:“嫌我不知礼仪、不读诗书,在这边胡搅蛮缠了?” 房玄龄一脸无语:“我何曾这般说过?你莫要多事。” 房俊连带着几个媳妇儿都低下头,充耳不闻,不敢做出表情,以免使得房玄龄下不来台。 房遗则倒是蛮有兴致,笑嘻嘻的看着。 卢氏冷笑:“嫌我多管闲事了?我不过是问问儿子的事,怎地就碍着你了?可是见到儿子三妻四妾,你羡慕嫉妒欲效仿之?” 房玄龄在外头宰执天下、一言九鼎,在家中却是时不时吵嘴受气,大半辈子也早就习惯了,面对怒气升腾的卢氏很有经验,拿起筷子端起碗,道:“开动吧。” 夹菜,喝粥。 卢氏差点被憋出内伤,不过在儿媳妇面前也给房玄龄留面子,只道:“这事儿没完。” 一家人很快用完早膳,仆从将碗筷撤走,沏了一壶茶,一家人坐在厅中喝着茶商量着年礼之事。 房玄龄道:“别人家还好说,打发人去送了年礼便是,礼物也无需贵重,人情往来的一份心意而已。但韩王府那边你得亲自去一趟,礼物也重一些,顺便将你姐姐接回来小住几日,待到年前祭祖再送回去。” 这话是对房俊说的,韩王妃房氏乃是房家长女,且为亲王妃,地位不同,旁人前去未免不够分量,之前都是房遗直去送年礼,自从房俊崛起,便是由他前去。 一旁,武媚娘柔声道:“父亲放心,各家的礼物都已经准备妥当,轻重各有不同,韩王府乃是第一等的重礼。” 房玄龄欣然道:“是我多操心了,媚娘办事,自然无所疏漏。” 对于几个儿媳妇,他是一百个满意。长媳杜氏虽然凶悍了一些,但是因为有更为凶悍的婆婆衬着,倒也不是那么蛮不讲理,虽然将长子治得服服帖帖,夫妻之间倒也和睦。 次子的几个妻妾更是不用说,高阳公主身份高贵,有她在就是房家的一道护身符,富贵的时候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落魄的时候也有一个避免万劫不复的保障,武媚娘更是手段高超、智力超群,如今房家庞大的产业都在她掌管之下,井井有条、欣欣向荣,从无一丝错漏。萧淑儿不大管事儿,很是贤惠,不争不抢、柔顺温婉,俏儿更是从小服侍房俊,将房俊的衣食住行照料得妥善稳当,便是金胜曼这个新罗公主也很是英气勃勃,关键时刻有巾帼英雄之气概。 最厉害的是这么多妻妾从来不闹别扭,彼此之间和谐友爱,遇到事有商有量,既不争宠、又不调拨,简直就是房玄龄心目当中和谐家庭的典范。 他想不明白儿子如何做到如此高难之事,只能报以敬佩…… 喝了一会茶,商量一些年前诸般杂事,外头管事便入内禀报给韩王府准备的年礼已经装车,房俊遂起身,戴上貂帽、披着狐裘,在亲兵前呼后拥之下带着几大车年礼前往韩王府。 …… 年节将至,正是各家贵门来往走动的最佳时机,韩王李元嘉作为宗正卿,总管皇家事宜,地位尊崇,这两日前来送礼的人家络绎不绝,门前车辆往来不绝。 王府管事正在门前恭送河间郡王府前来送礼的二郎,便见到一大队车辆自坊门而入,直接来到门前。 房俊甩镫离鞍翻身下马,将马缰往亲兵手中一丢,对跟随而来的仆从道:“礼单送上去,你们去门房吃茶等候。” “喏。” 李晦拱手见礼:“原来是越国公,下官有礼。” 房俊笑道:“二兄何必这般客气?明日还要去府上拜会郡王。” 李晦道:“在下回去便回禀父王,备下酒宴,扫榻以待。” “客气客气。” “那在下先行告辞。” “请。” 目送李晦离开,房俊见到韩王府的管事已经接过礼单,便抬脚往府内走去:“将礼物卸车,热茶招待我这些亲兵,殿下可在府中?” 未等管事回答,又道:“罢了,见到殿下便烦得很,我自去见大姐。” 管事苦笑不已,这对姐夫小舅子好似冤家一般,每一回房俊登门,韩王都忧心忡忡、担忧不已…… “殿下正在府中,王妃也在,奴婢派人引着越国公前去。” 待到派人引着房俊入府,管事拿起礼单一看,顿时心里一跳。 上品茶叶一百斤、上等南珠二十斛、苏绣一百匹、蜀锦一百匹、美酒二十坛、纯金酒樽二十个、辽东百年人参三十斤……人参都要论斤了? 这是何等富贵,即便作为天潢贵胄的韩王府,也被这份礼单震了一下,太过贵重。 也难怪韩王妃在王府之中腰杆子硬实,有这样的娘家在背后撑着,岂能不扬眉吐气?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不欢而散 韩王府楼台轩阔、庭院深深,房俊入门之后绕过影壁直入内宅向中堂行去,沿途所遇之府中内侍、仆从、侍女,尽皆避让路旁,躬身施礼,诚惶诚恐。 府中上下皆知这位实在凶神恶煞,往日里纨绔横行之时尚且敢在府中纵马直冲,韩王殿下惊惧不敢多言,甚至跑到太宗皇帝寝宫请求庇护,及至后来扶摇直上、大权在握,更是在这韩王府恣意妄为,韩王连一句抱怨都未有…… 如此煞人,谁敢招惹? 莫说执礼不恭,便是连动作都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唯恐被寻到错处惹怒了这位,连累自家殿下受气…… 所幸韩王妃虽然严厉,但是对待下人却极其宽厚,平素出手也很是大方,在府中口碑极佳,颇得上下拥戴。 房俊负手踱步、慢步而行,见到有人在路边施礼,往往也会颔首予以回应,随口问询那个引路的下人:“府上好像多了不少生面孔啊,与我上次前来多有不同,殿下最近可曾纳妾?” 那引路的内侍心里砰砰跳,大冷的天儿汗都快下来了,小心翼翼道:“回越国公的话,殿下并未纳妾。” 韩王府的妾,在这位房二爷面前连条够都不如,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位房二爷收拾起韩王府的妾,根本无需看韩王殿下的脸色,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当然,前提是那些妾侍对韩王妃不恭,若是温驯听话,韩王妃倒也不是一个善妒的…… 房俊行至中堂,一边拖鞋,一边好奇道:“你很怕我?” 那下人赔笑道:“越国公盖世英雄,威风煞气,吾等奴婢之流摄于您之虎威,自是战战兢兢。” 房俊换好鞋,好笑道:“倒是个会说话的,你们韩王殿下不如你。” 下人不知这话如何回应,只能赔着笑,闭紧嘴巴,不敢多言,心说这位今日不是来找茬的吧? …… 进了正堂,便见到韩王李元嘉与韩王妃房氏正坐在上首,见到房俊入内,房氏欣喜的招手:“若非送年礼来,你怕是一年也不登一回门是吧?快坐下喝杯热茶暖暖。” 房俊笑着见礼,而后上前坐在房氏下手,回道:“实在是韩王殿下风流慰籍、作风倜傥,臣下若是贸然登门冲撞了某一位得宠的侧妃、妾侍,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房氏笑靥如花,伸手在兄弟胳膊上拍了一下,嗔道:“眼下都官居极品了,还是没大没小,不许对殿下无礼。” 话是这么说,但只看那一张盛放犹如鲜花的脸颊,就知道有多开心。 女儿出嫁,有一个强势的娘家、有一个愿意不畏权贵也会撑腰的兄弟,旁人根本不能体会那种幸福。 李元嘉哼了一声,稳坐如山,面对房俊的揶揄不动声色,只淡然道:“喝茶。” 面色如常,实则心中唏嘘,要想当年这个棒槌因为自己纳的妾侍对房氏不恭,居然胆敢马踏韩王府,吓得自己半途调转去往太极宫恳请太宗皇帝庇佑……实在是荒唐。 不过现在无需担忧那些了,一则如今年岁渐长,或许过了贪花恋色的阶段,更加重视夫妻之间的感情,两口子平淡如水相濡以沫的感觉更好,再则房俊已经是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位高权重,自是再不能如以往那般恣意妄为。 房俊瞅了李元嘉一眼,似笑非笑:“谢殿下赐茶。” 李元嘉心里一跳,忙挤出笑容:“一家人何必如此?快快喝茶,暖暖身子,这天寒地冻的……” 说到底,当年的阴影在心底依旧未能散去,虽然觉得这厮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浑来,却也不敢保证万一其心中不爽,会否顶撞得自己下不来台…… 心中愈发郁闷,自己好歹也是天潢贵胄,更执掌宗正寺大权,皇室之内响当当的人物,怎地在这个小舅子面前就挺不直腰杆,硬气不起来呢? 造孽啊。 这时管事从外头进来,将房家的礼单双手呈上递给李元嘉,恭声道:“房府的年礼已经清点入库,礼单请殿下过目。” “嗯。” 李元嘉应了一声,放下茶杯接过礼单,粗略看了一眼,顿时一惊,看向房俊道:“何以送来这般贵重的年礼?” 他虽然天潢贵胄、位高权重,但因为整日里处理宗室之内的各种繁杂事务,故而并非不通实务,只看了一眼这份礼单,便估摸出其价值不下于数万贯。 尤其是礼单上的南珠、龙涎香等物,更是有市无价、珍稀难得,如若当真采购,怕是要比其原本价值翻一倍不止…… 而韩王府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产业加在一处,进项也不过十余万贯而已。 怪不得管事的赶紧将这份礼单送来,这是要自己斟酌如何回礼……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道:“好像当年殿下对大姐心怀不轨之时,与咱家互赠年礼,都是咱家送来一份,韩王府回赠两份……这两年家中进项大减,上上下下难以糊口,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殿下海涵。” 李元嘉:“……” 这特么是敲竹杠来了? 再者说来,当年那是为了求娶你大姐,自然放低身段、极尽讨好,可现在你大姐都是我好几个孩子的娘了,我为何还要那般? 房俊道:“殿下该不会是将我大姐糊弄到手了,生米煮成熟饭好多年,便不将大姐娘家放在眼里了吧?” 李元嘉:“……” 不讽刺我几句你是不是晚上睡不着觉? 他将礼单往房氏面前一放,面无表情道:“你娘家的年礼,你兄弟送来的,如何回赠,你自己拿主意,本王概不过问。” 就算你当真将韩王府的库房搬空也要给娘家回一倍的礼,我也认了…… 房氏拿过礼单看了一眼,也吃了一惊,看着房俊道:“这也太过贵重了。” “这两年家中状况不错,况且这些东西大多是新奇物件,实际价值没那么多,大姐收着就是。” 房氏点点头:“我兄弟有能耐,是个能治家的,那我就收着了。回头我也让人准备年礼,亲自送过去。” 房俊忙道:“倒也不必,我今日来便是奉了母亲之命,将大姐接回去小住几日,毕竟那么长时间未见了,母亲想念得紧。至于年礼,回头让殿下送过去就行了……” 又看向李元嘉:“殿下该不会看不上房家小门小户,不愿亲自登门吧?” 李元嘉气得不行,忿然道:“不揶揄我几句,你就不会说话是吧?” 房俊哈哈一笑:“那就这么定了,大姐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一会儿就走,回家吃饭。” “那行,你先坐这里陪殿下喝茶,我去后边收拾几件衣裳……好好说话,别总是呛着殿下,姐夫小舅子本应是最亲近的,偏生弄得好似冤家对头一般,幼稚。” “行行行,既然大姐护着,今日我不找他麻烦便是。” “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嗯。” 待到房氏带着侍女回去内宅收拾衣物,李元嘉抬手将堂内仆从斥退,低声道:“你得注意宫内安全,让李君羡与王德仔仔细细将宫人、禁卫都甄别一遍,万勿掉以轻心。” 房俊喝了口茶水,面色凝重:“当真到了这般地步?” 先前房玄龄给了他当头棒喝,就曾提到要注意李承乾的安全,不要以为叛军被剿灭便万事大吉,现在李元嘉又提及此事,可见必不是杞人忧天。 李元嘉道:“你看低了宗室的猖獗,也高估了陛下的威望。” 房俊点点头,陷入沉思。 说起宗室的猖獗,李唐皇族怕是华夏历史之上古往今来最嚣张的一伙人,视政变如家常便饭,父子、手足之亲情漠然视之,伦理纲常荡然无存,恣无忌惮、随心所欲,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让他们心存“忠君”之念,简直就是妄想,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会毫不犹豫的争夺皇位。 至于李承乾的威望……早已在李二陛下当年一次又一次的易储风波之中消磨殆尽,短短一年时间登基为帝,还不足以让他培养出更多的威信慑服宗室。 喝了口茶水,房俊问道:“你们呢,明知危险重重,却就那么在一旁看着?” 李元嘉对此很是无奈:“不然呢?看哪一个有嫌疑就抓起来?实话告诉你,宗室之内每一个人都有嫌疑,连续两次兵变,牵扯其中之人不计其数,总不能将宗室一个个全都杀光吧?现在只能严防死守,别无他途。”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只一味严防,怕是防不胜防。” “那你说怎么办?” “你是宗正卿,现在宗室之内人心不定,有人觊觎大宝,防范于未然这不是你的责任么?” “我能力不足,无以胜任,当向陛下请辞。” 房俊冷笑:“殿下畏难不前、明哲保身,着实另人耻笑。” 李元嘉反唇相讥:“被自家小舅子时不时打上门来,外人耻笑我已经够多了,再多笑几声又何妨?” 正好房氏从内宅出来,房俊便起身道:“话不投机,在下告退,往府上送年礼也不必殿下亲自前往,派人过去即可,不然房家的饭菜怕是招待不得殿下。” 房氏原本兴高采烈,结果一见两人冷着脸闹别扭,顿时无语:“你们一个亲王、一个国公,要不要这么幼稚?” 房俊道:“此辈胆小如鼠、毫无担当,令人不齿。” 李元嘉怒道:“我去府上乃是探望岳丈、岳母,若府上仅你一人,你以为本王会登门?” “若非这是大姐家,你便是求着我来,你看我来不来?” “不来拉倒!” “告辞!” “不送!” 房俊扬长而去,李元嘉面色铁青,郎舅两人不欢而散。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关中风雪 车队自韩王府出来,沿着长街向着崇仁坊进发,将近晌午,路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不少府邸、百姓都前往东西两市采买年货,或是馈赠亲朋、或是留作自用,年节的气氛浓郁,行人大多兴高采烈,一辆辆马车都满载着货物。 房俊戴着貂帽、披着狐裘,策骑跟随在马车旁,十余亲兵护卫周边,在大街上气势很足,沿途对面行来的人马车架都纷纷避让。 房氏坐在车内,撩开帘子往外瞅了瞅,忍不住埋怨自家兄弟:“你说你也是怪了,为何总是与你姐夫过不去?上门送礼连顿午饭都没吃,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房俊哼了一声,在马背上左右张望,道:“那厮不是个什么好鸟,一朝得志或许便要翘着尾巴上天!不将他压得老老实实,指不定就要给大姐你受气,不收拾怎么行?” “呸!你就扯吧,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龌蹉?不就是你姐夫当初不肯坚定支持陛下嘛,可那时候太宗皇帝整日里惦记着易储,你姐夫身为宗正卿,岂能不遵从太宗皇帝意愿?你以此事怪他,着实没来由。再者说来,你为何连他纳妾都要管?外人知道的是那些妾侍不懂事,不知道还以为我这个正妃善妒。” 房俊斜眼窥之,看着车窗露出半边脸的房氏,冷笑道:“世人目光如炬。” 房氏大恼,怒视房俊:“你向着哪一边呢?” 房俊笑道:“当然向着大姐你,所以你为何责怪我?” 房氏不悦,嘀咕道:“那也得低调一些……”放下帘子,不愿与这个“悖逆”的弟弟说话,这棒槌一身反骨,说话着实不好听。 路过务本坊时,前方忽然一队骑兵贴着皇城由东至西疾驰而来,所过之处路人惊吓、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亲兵害怕被冲撞车架,当即在前边结阵,五匹战马站成一排将马车挡在身后,房俊则策马站在马车一旁,抬头望去。 “希律律”一阵战马嘶鸣,十余骑奔到近前见到房俊的亲兵部队,赶紧勒马站定。 为首一人翻身下马,小跑着过来,亲兵放出道路,此人径直来到房俊面前,一身锦袍、腰系玉带、头戴梁冠,俊俏的脸上青涩稚气,笑着拱手道:“原来是越国公,小王这厢有礼。” 居然是蒋王李恽…… 房俊无语,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托大,只得下马回礼。 车帘撩开,房氏露出半张脸,瞪了李恽一眼,呵斥道:“长街纵马,成何体统?” 李恽一见房氏,赶紧点头哈腰来到马车旁,隔着车窗,小脸儿笑得花儿一样,讨好道:“哎呦,原来是韩王妃,您这是回娘家送年礼?怎地韩王叔没有随行?” 房氏总不能说自家王爷跟小舅子置气呢,含糊应道:“殿下还有一些杂事需要处置,得闲了才能过去。” “正好有事求着您,等您回府了,我再过去拜会。” “随时恭候殿下大驾。” 车帘放下,李恽又退回房俊身边,还未说话,房俊已经蹙眉低声呵斥道:“你疯了不成?长街纵马,等着御史弹劾吧!好不容易从太极宫里放出来,还想换个地方圈禁不成?” 李恽左右瞧瞧,见近处无人,这才小声道:“非是我想如此,而是身边人说最近长安城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似我这等天潢贵胄应当做一些出格的错事,惹一些骂声不要紧,还能被削了王爵不成?但若是名声太好,就有些不妥。” “居然学会自污了?”房俊有些惊奇:“你也是想瞎了心,不管从前边数还是从后边数,怎么数也轮不到你啊……老老实实的消停点吧,这个时候让所有人都瞧不见你才是最安全的,你王府长史也是个糊涂蛋,就任凭你听这些馊主意?回去抽他几鞭子。” 现在看来宗室里这股波浪闹得不小,连李恽这样的“虾兵蟹将”都察觉到不妥当,意识到危险…… 李恽小脸儿皱起,无奈叹气:“我府上长史是程咬金啊,现在去了凉州,估计回不来了。” 房俊无语,他忘了这个茬,顿了一下,道:“有他没他倒也没多大区别,那老东西以往大事聪明、小事糊涂,现在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若他继续当你的长史,搞不好将你拐到沟里去。” “那倒也是……不过,房小妹为何未能跟随房相一同回来?” 房俊盯着李恽:“你怎知小妹未回来?” 李恽一滞,知道说错话了,赶紧岔开话题:“你说我让陛下做一个媒人,登门求亲可好?” 万一被房俊察觉自己派人盯着房家查询房秀珠的行踪,那可就麻烦了,搞不好会被这个棒槌打一顿…… 房俊淡然道:“水师有一批将领要在年前回京述职,小妹随同他们的舰船一道回长安……至于求亲,上有父母之命,我岂能说了算?况且此事最终还需看小妹自己的心意,咱家不会在这个时候弄什么联姻。” 这话有些傲然,但事实也是如此。 以房家今时今日的权势,何须嫁出去一个女儿作为联姻的筹码?即便是皇家也无需房家去努力巴结。 甚至于皇家其实是最不合适的对象,所谓水满则溢、过犹不及,现在的房家依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是再有一个闺女成为亲王正妃,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恽也愁:“可是我巴巴的讨好小妹,小妹却总是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样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若贸然请陛下降旨赐婚,又唯恐小妹发怒,真真愁煞我也。” 房俊知道这小子绝不是看上去这么乖巧,实则操淡得很,之所以未向陛下赐婚造成既定事实,是因为知道只要他房俊抗旨,陛下一定会收回成命,将事情弄巧成拙。 否则怕是这小子早就求着陛下赐婚了…… “这就爱莫能助了,虽然我也很看好殿下,却不会在这件事上帮你什么,你自己努力吧。” “哎!只能如此了。不过你放心,我对小妹是真心实意的爱慕,这辈子非小妹不娶,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定会打动小妹,让她答允亲事!” …… 十余骑重新加速,在长街之上呼啸而过,直等到马蹄声远去,车队缓缓开动,房氏才掀开车帘,奇道:“你好像并不看好蒋王?” 房俊策马缓行:“大姐可被他一脸乖巧给骗了,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不是好东西,还能比你当年更差劲儿?” “……” 房俊无语,辩解道:“我当年也只是木讷一些、愚笨一些好吧?充其量就是个犟种。可蒋王私下里嚣张跋扈,不是什么好鸟。” “谁说嚣张跋扈的就不会对妻子好了?” “……” 房俊再次被噎住。 而且他也有所醒悟,好像自己的确是被上辈子的记忆给误导了,只记得蒋王这厮差劲的很,惹得李二陛下很是不快,诸子之中被认为是仅次于蜀王李愔的混账。 可就像是后世那些“街溜子”“混社会”一样,往往却是最疼老婆的一群人,反倒是一些道貌岸然的所谓正人君子,对待妻子极为冷漠苛刻。 总而言之,是否疼老婆这件事上,好像与人品真的关系不大…… “最终还是要看小妹啊,作为男人之所以努力奋斗,除去完成自己的理想之外,不也是为了让身边的亲人能够多几个选择的余地?让小妹自己选吧,无论她选一个什么样人的,只要她自己喜欢,那就由着她,咱家现在有这样的底气。” 闻言,房氏沉默,放下车帘。 坐在车厢里微微愣神,嘟囔了一句“真好”,露出笑容。 何谓“幸福”? 所需,“幸福”就是能够在不喜欢面前说“不”,能够追逐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很简单。 但也很难。 ***** 当天傍晚,风雪交加,房俊率领亲兵自春明门而出,在灞桥接到返回京中述职的苏定方、习君买一众水师将领,以及乘坐马车的房秀珠。 先让亲兵将房秀珠送回府中,自己则带着苏定方等人砸开平康坊的坊门,十余骑呼啸而入,蹄声轰鸣,惊得繁华如烟春红柳绿的平康坊犬吠连连、惊呼不绝。 醉仙楼。 房俊早已在此备好酒宴,将众人接到此处便直奔宴席,都是军中汉子,讲究畅快直接,寒暄两句,便即吃肉喝酒、纵情享乐。 宴吧,各自领着歌姬去往各处客房胡天胡地。 房俊留下苏定方与习君买两人…… 窗外大雪扑簌簌从天而落,白雪被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映照得好似琼花,分外美丽。 案几上摆放着茶具,三人对坐,房俊亲手执壶斟茶,各自饮了一杯茶冲淡了酒气,首先对习君买道:“这回你不必回去华亭镇,而是去往洛阳驻扎在孟津渡,负责协助魏王殿下。” 习君买精神一振,知道这意味着他距离中枢也不远了,忙问道:“可有什么具体任务?” 房俊目光直视他,淡然道:“年后,陛下将会敕封魏王为洛阳留守,总揽洛阳政务,任务极其艰巨,将会掀起一轮各方势力的倾轧,你率领水师作为支援,听后魏王殿下吩咐,更要保护魏王殿下的安全,以免被屑小贼子暗中刺杀……你能不能做得到?” 习君买刚想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但是在房俊目光注视之下,顿时察觉好像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思索一下,有些不确定,迟疑着问道:“那依大帅之意,末将是做得到……还是做不到?”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未雨绸缪 习君买迟疑着问:“末将是能做到……还是做不到?” 房俊忽然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似乎触及了记忆当中一个已经很久远的角落,仔细想了一下,有些模糊,遂不再去想:“做得到、做不到,要因地制宜、灵活变通。” “末将明白了!大帅放心,定然办得妥妥帖帖。” 习君买当即便了然房俊的意图,做出保证。 所谓的“因地制宜、灵活变通”就是有时候做得到、有时候做不到呗,换言之,想做到的时候就能做得到,不想做到的时候,自然就做不到…… 叮嘱好了习君买,房俊对苏定方道:“陛下有意调将军回京,挂兵部尚书衔、入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再领右武卫大将军……但我觉得不好。” 苏定方神色坦荡,并未对如此一步登天、直入中枢的诱惑有太多心动,他在仕途上遭受的打压太多,知道所有的官职、爵位都是虚的,能够一个坚挺的靠山才是根本,否则反掌之间便被旁人或架空、或压制,遂问道:“听从大帅安排就是。” 见苏定方意识到事情的本质,房俊很是欣慰:“翻过年,陛下就将在全国范围之内施行‘丈量田亩’之新政,预想之中,各地门阀虽然遭受重创、势力大减,却必然不肯引颈就戮,反抗是一定的。即便他们不敢再度起兵,背地里截留赋税、虚报钱粮却几乎是一定的,你要确保水师能够持续稳定的自东洋、南洋诸国运回粮米、物资,填补国库之空虚。” 虽然先是李二陛下举国东征,继而又是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但无论国库还是皇帝的内帑都十分充盈,钱帛堆积如山。 但有些时候,钱帛其实是无用的,因为再多的钱也不能代替米粮果腹。 一旦天下各地的粮食被世家门阀暗中截留、控制,导致中枢缺粮,那么整个帝国中枢就会立马陷入瘫痪。 必须未雨绸缪。 苏定方意识到此事之重要,担忧道:“但是水师大多是兵舰,不能运粮,‘东大唐商号’虽然势力庞大,可运力也有限,想要采购两洋之米粮供应中枢,非得要所有参与海贸的世家门阀支持。可一旦大帅您所言之事发生,这些世家必然暗中勾结,岂肯老老实实运粮?” 房俊淡然道:“挑出几家,寻个由头,取缔他们的海贸执照,没收他们的远洋船队,按照律例顶格处罚,杀鸡儆猴。” 他给海贸定下的规矩便是有错必罚,且最多以所涉及之金额的十倍予以罚款。海贸的成本极大,所以每一个参与海贸的船队都尽可能的将利益最大化,尽量加载货物以降低运输成本,货物运到目的地之后又尽量提升价格,以此获取巨额利润。 所以即便是一个中等门阀,每一次海贸的数目都在十万贯以上,一旦找到其违反规定之处,处以十倍罚款……谁家也受不了,甚至有可能数百年祖宗积累的家业全部填进去都不一定够。 苏定方笑起来,这种事毫无难度:“大帅放心,定然办的妥妥帖帖。话说开春之后江南船厂又有一批战舰下水,水师还发愁如何凑足这批战舰的采购款项,打倒几个世家的海贸,既能有震慑之效果,又能给水师增添一大批舰船,一举两得。” 对于苏定方的办事能力,房俊自是放一百个心,颔首道:“具体如何操作我不管,你自己拿主意就好,务必做到杀一儆百之效果。” 苏定方应下。 他现在虽然是水师大都督,势力只在华亭镇以及海岸线之外,然而真正的影响力却几乎遍及整个江南最为富庶的地域,因为掐着江南士族海贸的要害,无人敢质疑苏定方的威望。 又何必为了进入中枢的虚名却遭受多方倾轧呢? 窗外大雪纷飞,房俊喝着茶水,谈笑甚欢。 ***** 芙蓉园,魏王府。 太宗皇帝之时,魏王李泰“宠冠诸王”,赐下诸多宅院,遍及各处里坊,但李泰独爱芙蓉园之景色,故而常年居于此间。 大雪纷纷扬扬,燃着蜡烛的宫灯悬挂在廊檐之下,映照得白雪如锦、夜色如绣,雪花落入有温泉水汇入的池水之中迅疾融化,雾气昭昭、有如仙境。 楼阁之内,李泰与王府长史杜楚客隔几对坐,几上佳肴数碟,美酒一壶,魏王妃阎氏在一侧作陪,素手添酒,气氛温馨。 李泰举杯敬酒,而后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吁了口气,摇了摇头,愁绪无限:“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杜楚客须发花白,一身锦袍气度雍容,闻言伸出手轻轻挥动一下,袅袅檀香在挥动之下浮动飘散,笑着道:“风无常式,无时无刻都存在着,只不过有时候我们感受得到,有时候感受不到罢了。阴阳循环,冷热交替,风就会存在,殿下有些庸人自扰。” 若是旁人当面说出“庸人自扰”这样不敬的话语,李泰非得大发雷霆不可,但王府长史便是最亲近的老师,且平素教导极为严格,李泰倒是并非发脾气。 这是李泰当下最为信任的心腹…… 魏王妃阎氏执壶添酒,有些不忿:“亏得你待那房二犹如手足一般,他怎地却将你推上火堆去烤?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府邸之内安享荣华,跑去洛阳岂不是要成为旁人的靶子?” 毕竟李泰的身份、地位太过特殊,可以说当今天下最有资格坐上皇位之人,除去李承乾就是李泰。所以只要有人心怀叵测,那么无论是将李泰竖起作为大旗争取旁人之支持,还是刺杀李泰嫁祸给李承乾,都是极为便利之事。 一向刚愎自负的李泰却摇摇头:“王妃莫要说这等言语,房二非是那等阴谋诡计之人,更不会辜负与我之间的交情。” 事实上,他只要不愿一辈子被圈禁在长安府邸之内,无论何时走出去,都必定会被旁人惦记。 身份、地位放在那里,如之奈何? 以往可以争储正是依靠着身份、地位,现在这身份、地位却成为束缚他的锁链,甚至有可能成为催命的符箓,果真是造化弄人…… 杜楚客喝着酒,神情淡然,笑道:“王妃不必这般杞人忧天,既然让殿下去往洛阳营建东都,那么不管是房俊还是陛下都会竭尽全力保护殿下之安全,毕竟只要殿下遭受半点危险,都会被外人归咎于陛下头上。有房俊的水师驻扎于孟津渡,有‘百骑司’的精锐护卫于洛阳城,再加上殿下身边的禁卫,旁人不可能危及殿下之安全。” 然而未等李泰夫妇松口气,杜楚客又续道:“……所以能够危及殿下安全的,唯有陛下与房俊。” 李泰愕然:“长史此言何意?” 杜楚客道:“试想一下,如果殿下遭受刺杀或者下毒,会引发何等反应?” 李泰略作思索,悚然一惊:“那必然是引起宗室内部的剧烈动荡,陛下定会将宗室之内有嫌疑之人全部缉拿、审讯,掘地三尺也要将凶手挖出来,因为陛下无法承受‘戮害手足、清除隐患’的骂名。” 阎氏大怒:“还说什么为了殿下着想,如此,岂不是依旧将殿下当做鱼饵,想要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钓出来?简直歹毒!” 杜楚客摇摇头,淡然道:“难道王妃以为殿下安居府邸之中,就能确保安全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当真有心算无心,只需咱们一个小小的疏忽,便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之恶果,谁能保证这魏王府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还是那句话,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防不胜防。 阎氏虽然聪慧,但到底是女流之辈,遇到大事难免慌乱,且娘家虽然名望甚高,却并无力保魏王之势力,握着李泰的手,惶恐道:“如若这般,那该如何是好?” 她现在根本没有了以往夺嫡争储的野心,惟愿李泰平平安安,魏王府阖家安康、富贵长久。 杜楚客道:“所以不必排斥前往洛阳,风险固然是有,但收获却是巨大,只要能够顺利营建东都,再加上持之以恒的操作帝国教育事业,殿下的威望足以成为帝国贤王,到那时候,谁敢觊觎殿下?便是皇帝也不行!” 归根究底,陛下并无剪除殿下之心,愿意扶持出一个威望绝伦的贤王,向世人展示他的宽厚仁爱。 至于殿下获取巨大威望之后能否威胁皇位……其实不必多虑,时至今日,大唐皇帝的传承已经稳定下来,想要篡位,只能兵变,绝无可能兵不血刃的完成皇位更迭。” 出自真心也好,做给世人去看也罢,总之李承乾绝无剪除李泰之心,这就足够确保李泰之安全。 李泰这才略微放心,不过想了想之后,又蹙眉问道:“亦即是说,我若当真遭遇危险,譬如刺杀之类,那便极有可能是房二暗中为之?” 杜楚客颔首:“应该如此。” 李泰气得咬牙,破口大骂:“娘咧!本王视那棒槌为莫逆之交,他居然暗地里藏着此等心思?简直混账透顶!” 虽然房俊不可能真的杀他,可万事皆有风险,万一失误了呢? 这个不当人子的混账东西……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皇宫夜宴 魏王妃阎氏很是担心:“难道此事只能如此了吗?” 杜楚客摇摇头,无奈道:“殿下之处境很是微妙,进一步则威望大盛足以安身立命,退一步则危机重重有性命之忧,然则却并无两全其美之法,只能冒一些风险。” 阎氏抿了抿嘴唇,心中很是不满。 这个杜楚客曾经深受太宗皇帝器重,认为其人乃是谋略高手,虽然功勋政绩不如房杜,但论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术,却比那两人更强,所以委任为魏王府长史,希冀其能够辅佐魏王更进一步、抵顶大业。 然而非但未能襄助魏王成就帝业,如今却是连保证魏王性命的办法都没有…… 让魏王冒险? 名不副实,难当大任。 李泰却已经下定决心,断言道:“本王不甘被圈禁在宫阙之内,总是要走出去的,只能直面狂风骤雨。生死有命,偏就不信上天要我折在那些卑劣之辈的阴谋诡计之下!” 杜楚客看着李泰坚定的面色,愣忡半晌,方才叹息一声,无奈道:“若是殿下当年有此等魄力,或许……” 话说一半,终化作无奈叹息。 ***** 若是当年魏王李泰争储的决心再坚决一些,面对有可能的失败,魄力再大一些……能否当真完成争储的宏图霸业? 世事没有如果,时过境迁,事实已经铸成,无可更改,任何假设都不能成立。 但就事论事,李泰争储之败,就是败在未有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败再没有直面失败的勇气,妄想着依托于太宗皇帝的宠爱,能够水到渠成的登上储位。 然而太宗皇帝也有着诸多掣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旦李泰上位,能否在他死后登基即位之时,善待那些手足兄弟? 作为政变上位的太宗皇帝,曾饱受手刃兄弟之反噬,甚至那种事一旦做下,一辈子都别想洗脱干净。他率领麾下雄师打下大半个大唐江山,功勋卓著、威望绝伦,勉强可以抵挡这股反噬,可对帝国毫无寸功的李泰若是依旧步其后尘,却是一定会被反噬所吞没。 届时皇位更迭、江山动荡,这锦绣大唐动辄步入前隋之后尘,其实那位一代雄主可以接受? 所以太宗皇帝一再犹豫,易储之事悬而不决,终至暴卒身亡,太子即位。 而人们回望前尘、阅读历史,却总是难免寄托于各人之期望,做下种种假设。 如果…… 历史就像一条大河,奔腾到海,或许会在中途分岔,却绝对不会逆转倒流。 历史没有如果。 …… 腊月初七,自叛军手中解救出来的李思文、屈突诠、程处弼等人终于将身上伤势养得七七八八,遂相约房俊在松鹤楼喝了一顿大酒,几人皆酩酊大醉。 晋王叛乱,弟兄几个皆戮力死战,结局却天差地别。 李思文、屈突诠带领麾下东宫六率兵马前往潼关,却半途被尉迟恭击溃,兵败被俘,等到放出来,战事已经结束。虽有宁死不降之忠贞,却无擎天保驾之功勋,各自官升一级便草草了事。 反之,程处弼在承天门死战,浑身浴血、死战不退,终于获取最终之胜利,如今已经是太子左卫率的副率,从四品上,由中层将领向着高层将领迈出坚实一步,假以时日,一旦成为太子左卫率的正率,便算是帝国的高层将领。 力挽狂澜、擎天保驾的房俊更不需赘言…… 不过这几人素来交情深厚、不分彼此,自然不会因为兄弟们的进步而心生妒意,反而为之庆幸。毕竟房俊权柄越大、程处弼官职越高,李思文、屈突诠亦能收益更大。 毕竟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 酒宴中途,其余三人绑在一处力战房俊,房俊也激起久违的少年意气,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将那三人灌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同时,自己也少有的酣醉。 因为身体素质极佳,酒量极好,平素少有醉酒之时,偶尔品尝醉酒的滋味,倒也着实不错…… 翌日,李承乾于傍晚在太极宫设下御宴,宴请王公大臣、达官显贵。 …… 华夏文化源远流长,在懵懂无知之上古时候,人们在生活、生产的过程中总结经验,又因为对于天地万物的认知所限,举行各种各样的祭祀活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见一斑。 而诸多不可计数的祭祀文化之中,许多湮灭在历史之中,也有许多传承下来,“腊祭”便是其中之一。 “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汉改为腊”,此腊祭之由来。 上古时候,“腊祭百神”,不一而足。至先秦之时,腊祭的规矩已经趋于稳定,即祭祀祖先与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等五位家神,魏晋以后,“十二月八日为腊日”方才固定。 道教亦有“五腊日”之说。 至于“腊八粥”则是来源于佛教,与华夏渊源全无干系,最起码在唐代之前,“腊八”这天没人有喝“腊八粥”…… 而“腊日赐御宴”亦是隋朝开始便沿袭而来的传统,所有品级足够的官员、宗室勋贵、皇亲国戚皆入宫饮宴,只不过由于太宗皇帝驾崩,皇帝尚在孝期之内,不宜大肆铺张,所以今次只赐宴于三品以上官员、郡王以上宗室、郡公以上勋贵,却也浩浩荡荡百余人,宴开十席,场面热闹。 白日里各家完成祭祀,到了傍晚之时入宫赴宴,整个太极宫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倍显佳节气氛。 与此同时,禁宫防卫亦是缜密森严,禁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百骑司”暗中游走,目光盯着每一位入宫赴宴之人,所有菜肴、糕点、酒水皆结果最为严密的检测,确保绝无下毒之可能。 申酉之交,宴席开始。 宴席设在两仪殿,李承乾与皇后苏氏精神抖擞,皇后手牵着太子李象,一家三口步入大殿。因为要为太宗皇帝服孝,所以天家衣着并不奢华,李承乾也没有发表什么长篇大论,他这个皇帝自登基之日开始便连续遭遇兵变,虽然最终皆平定叛乱,但终归也不过是自相残杀的内战而已,没什么好吹嘘的,诸般新政也尚未开始正式推行,效果也不知,说起来功绩几近于无。 所以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便宣布宴席开始。 赴宴者众多,所以安排座位也是一个麻烦,诸多大臣除去本身官职之外尚有许多其余身份,很难统一就位。皇帝一家三口坐在主位,席上分别是魏王李泰、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韩王李元嘉等一众宗室亲王、郡王,甚至连多年未曾在人前露面的襄邑郡王李神符都端坐席上…… 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李勣,中书令刘洎,侍中、京兆尹马周,御史大夫刘祥道,礼部尚书许敬宗,兵部尚书崔敦礼、户部尚书张俭、刑部尚书张亮、大理寺卿戴胄等朝堂重臣坐在一席。 原本这两席皆应有房俊一席之地,结果房俊却去了大唐驸马那一桌…… 房俊被内侍引着走到这一桌,抬头一看,高祖、太宗两代帝王的驸马们混坐一处,而一众驸马之中,居于主位的居然是房陵公主驸马贺兰僧伽。 不过转瞬之间便明白了,高祖李渊生了十九个闺女,前六个公主的驸马都已故去,排行第七的房陵公主驸马贺兰僧伽自然居长,只不过这位“二婚驸马”相较于身边的九江公主驸马执失思力年轻了足足二十岁,所以执失思力一张老脸臭得很,眉头紧皱、耷拉着眼皮,极为不爽。 年岁差距也就罢了,贺兰僧伽何德何能,能够在他执失思力上首? 坐在他另一边的薛万彻更是一脸“不高兴”,见到房俊前来,顿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招手道:“二郎怎地才过来?来来来,快来我身边坐,那个谁……你挪一挪。” 他扒拉了身边韦思安一下,叫不出这位不怎么在人前露面的晋安公主驸马,反正这个小白脸上看去也没什么能耐,奶里奶气的手无缚鸡之力模样。 韦思安:“……” 一张白脸涨红,怒视薛万彻,自己好歹也是京兆韦氏自己,如此羞辱岂能生受? 房俊无语,这个薛大棒槌简直有毒,这不就是给自己得罪人、拉仇恨么? 他倒不是怕得罪人,可自己虽然与韦思安平素并无往来,但人家每一次见面都执礼甚恭,说话也好听,何必得罪? 他走上前两步,摁着韦思安的肩膀,笑道:“不必在意,武安郡公性情粗豪,不拘俗礼,跟你开玩笑呢。” 韦思安却已经站起,对房俊抱拳道:“非是惧怕于谁,实在是不愿与此辈毗邻,二郎请入座。” 言罢愤然起身,转去柴令武一旁坐了。 薛万彻瞪了韦思安一眼,却也并未多言,拉着房俊入座。 房俊只好坐了,先冲着再做诸位驸马微微一笑,抱拳见礼,最后才对执失思力道:“多日未见安国公,倒是有些想念了。”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不给面子 薛万彻瞪了韦思安一眼,却也并未多言,拉着房俊入座。 房俊只好坐了,先冲着再做诸位驸马微微一笑,抱拳见礼,最后才对执失思力道:“多日未见安国公,倒是有些想念了。” 两人私底下关系极佳,所以执失思力笑着道:“待会儿宴会之后,寻个地方小酌两杯。” 房俊颔首应下。 满桌皆乃大唐两代驸马,唯独这两人相约宴后小聚,浑不将旁人放在眼中,旁人却也泛不起不满之意。 现存的两代驸马之中,唯有房俊、执失思力已经重病在床的阿史那社尔是实打实用军功赚取的国公爵位,其余如柴令武等人虽然也承袭父祖之爵位,但也只有爵位、而无实权,与这几位相去甚远。 虽然同坐一席,地位、权势却是天壤之别。 贺兰僧伽陪着笑脸,起身拉着房俊的手:“二郎功在社稷、简在帝心,应当上座。” 他坐在首座,让执失思力、房俊在一旁相陪,简直如坐针毡。 房俊反手将贺兰僧伽肩膀摁住,笑道:“贺兰都督不必如此,您辈分高、资历重,正该居于首位,吾等敬陪下首,理所应当。” 吃一顿饭而已,非得占一个首位有什么意思? 谁愿意出这个风头谁来,房俊才懒得争这些…… 贺兰僧伽无奈,只好做下,笑着道:“二郎面前岂敢以长辈自居?楚石过几日就要入金吾卫,还得二郎多多提点才是,稍后我敬二郎几杯,今日一醉方休。” 此言一出,不少惊讶的目光便投向房俊与贺兰僧伽。 如今房俊“检校金吾卫大将军”,负责左右金吾卫之组建,虽然之后肯定左右金吾卫大将军不会有他,但由他一手组建的军队,岂能磨灭他的痕迹? 况且现在谁都知道左右金吾卫将会是宿卫长安的主力部队,都想法设法去左右金吾卫谋一个职位,托人情搞关系无所不用其极,但真正能够入金吾卫者却屈指可数。 贺兰家何德何能? 不过往深了一想,贺兰家虽然每况愈下、繁盛不在,但却有一个好寡妇,那武顺娘乃是武媚娘的姐姐,而武媚娘又深得房俊宠爱,由武顺娘开口给贺兰家谋一个差使也不过是多费一番唇舌的事儿…… 况且房二这厮除了“好公主”之外,还有一个“好妻姐”的诨名,若是贺兰家能够利用武顺娘与房二搭上线,家门复兴有望啊…… 房俊就觉得贺兰僧伽有些烦人,眼下谁不知道金吾卫难进?你家子弟能够进去,老老实实占了便宜就行了,居然不知低调反而到处炫耀,脑子有毛病啊? 执失思力年岁最长,突厥汉子面相粗豪,灰绿色的眼睛满是揶揄笑意,拍了拍房俊的胳膊,凑近了低声笑道:“大丈夫眠花宿柳本寻常事,但不能对女人太好,否则难免恃宠而骄,到头来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房俊点点头:“受教了,回头就收拾了。” 执失思力一愣,这么听劝?不过他虽然是突厥人,去长着一颗玲珑心,否则也不能深得太宗皇帝信赖、宠爱,脑子一转便明白了,奇道:“你小子没安好心?” “不弄到手底下,如何收拾得彻底?” “娘咧,太阴险了!伱小子学坏了啊。” 执失思力啧啧嘴,郁闷的瞪了房俊一眼,原本浓眉大眼一个好孩子,怎地学得这些坏水儿? 房俊笑道:“有些人给脸不要脸,那就把他脸皮扯下来,这怎地就成了阴险了?分明有你们突厥人的作风,简单直接、杀伐酷烈,有安国公您的风范啊。” “滚你的蛋,老子一生行事堂堂正正,太宗皇帝都赞一句‘忠直’,岂能如你这般满肚子坏水儿?莫要污了老子的名声!” “让你家老四到金吾卫来,如何?” “……你小子虽然不当人子,但也有几分本事,让我家那混账跟你学学,倒也无妨。” 房俊一脸不屑:“虚伪。” 执失思力眉开眼笑:“我们突厥人很直接,你给我好处,那就是好人,你说什么都对。” 他虽然位高权重,深受太宗、当今陛下信任,但到底是突厥人,平素与大唐功勋系统格格不入,子嗣之前程全赖君恩门荫,起步虽高,但无数十年之历练,难登高位。 若是为此四处钻营,又难免被“私下交构、秘密串联”之嫌疑,作为外族降将,几乎致命。 有房俊这样的人主动提携,那又全然不同…… 薛万彻凑过来,挤眉弄眼道:“待会儿宴会之后你们去哪儿?若是去平康坊,可否将我带上?” 执失思力大摇其头:“你自己想死别牵连我们啊!万一被你家那位得知闹到陛下那边,可了不得!” 九江公主性格严厉方正、一丝不苟,这种人闹起来会博得旁人同情,不问探知内情便会认为是正确的一方,万一闹大,谁受得了? 房俊却道:“倒也不妨,若是让平康坊的花魁好生指点武安郡公房中之术,待到武安郡公熟能生巧、融会贯通,回家去在九江公主面前卖力效劳,说不定就能让九江公主喜上眉梢、食髓知味,回头感谢咱们也说不定。” “噗……哈哈,咳咳……” 执失思力忍着笑,憋得满脸通红,酒席之上却又不好大笑,很是难受。 薛万彻也红了脸,想了想,煞有介事道:“我觉得有道理啊!你们不知,九江殿下平素行房之时很是古板,弄得我很是紧张,都不知怎么搞……” “停停停!这种事是能在这里说的?万一被九江公主知晓,岂不是要寻我的麻烦?回头去了平康坊再细说……” …… 三个人在这边喁喁私语,旁人听不仔细说了什么,只见三人眉飞色舞,很是开心。 桌上气氛便有些尴尬。 柴令武喝着茶水一杯接一杯,总觉得房俊三人低声谈笑与他有关,莫不是拿着自家巴陵公主说嘴?虽然巴陵公主对于她与房俊之传言矢口否认,可柴令武却觉得十之七八确有其事,心中郁闷羞愤,却也不敢声张。 难不成房俊是在与执失思力、薛万彻炫耀什么? 万一是在讲述其与巴陵公主床第之间…… 柴令武如坐针毡,迟疑着自己是否应该干脆告病离去? 好在这时候开宴,美酒佳肴流水一般端上来,一众大臣、皇亲在两仪殿内纵情欢饮,饮至高兴之时呼喝四起、吆五喝六,很是热闹。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道务犹豫了一番,终于鼓起勇气,举杯对房俊笑道:“难得聚在一处,我敬二郎一杯。” 桌上其余几人说话的声音瞬间小了,都看向两人。 都知道这两位私怨甚重,尤其是周道务前些年处处与房俊针锋相对,东川公主甚至公开嘲讽房家,谁能想到周道务主动放下过往恩怨,向房俊敬酒? 不过倒也能够体谅周道务的难处,太宗皇帝东征,命周道务押赴俘虏由陆路返回大唐,结果回程至辽水之时天降大雪,周道务将军中粮秣贪墨,导致俘虏缺衣少粮,又唯恐耽搁行程,驱赶俘虏冒雪前行,冻死冻伤不计其数,回到大唐之后高句丽俘虏十不存一。 虽然太宗皇帝返回关中之后先是关陇门阀兵变,继而驾崩,朝廷上下一直未能对周道务施以严惩,陛下登基之后又宽容相待、略施惩戒,但这也成为周道务的污点,想要在仕途之上更进一步,难如登天。 但若是取得房俊之谅解,主动投靠陛下,则一切都无关紧要,定能升官晋爵、委以重任…… 与前程、权力相比,过往那么点恩怨又算得什么? 房俊倒也不小气,举起杯,笑道:“在座诸位皆乃人中俊杰,何必厚此薄彼?来来来,大家一同举杯,饮胜!” “饮胜!” 其余各人也都各自举杯,气氛热烈。 现如今的房俊可不是当年率诞无学、木讷混账的那个“棒槌”,功勋赫赫、冠盖朝野,更是简在帝心、大权在握。虽然平素并不倨傲,可毕竟地位差距悬殊,等闲很难凑到近前,且彼此之间因为立场关系自有疏远,做不到似周道务这般“不计前嫌”,今日能够坐在一处好生喝一顿酒,已经算是很好的拉近关系的契机,自是不会错过。 周道务一杯酒饮尽,似乎觉得房俊给他面子,遂笑着道:“二郎诗词双绝、冠盖大唐,今日良辰美景,何不赋诗一首?他日或许也能成为一桩佳话。” 旁人也便起哄,这般热烈的气氛顿时引起了别桌的注意,等到听闻房俊要赋诗,赶紧都放下酒杯,关注这边。 唐人尚武,但丝毫不耽搁大家崇文,在当此之世,“出将入相、允文允武”被当作最高标准,若不能文武兼备,即便入刘洎这般成为宰辅也很难服众,更难以令人衷心崇拜。 而在这方面,房俊无疑是做得最好的那一个。 孰料房俊却摆摆手,笑着道:“我早已不作诗赋词许久,今日也并无灵感,教大家失望了。” 周道务的面色瞬间阴沉下去。 这是在打我的脸么?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打不过呀 周道务今日将姿态放得很低,不在乎旁人说他“阿谀逢迎”“毫无骨气”,只想着若能讨好房俊,使其将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往后提携自己一二,那么纵然被人耻笑也生受了。 而他当众自降身份,几乎是以“卑躬屈膝”的姿态向房俊示好,换来的却是房俊如此直接、如此不讲情面的拒绝…… 无论如何,这都与当众打脸无异。 他本就气量狭窄,当即怒哼一声,再不说话。 旁人虽然也都知道房俊这是不给周道务面子,却也不当回事儿,真以为房二如今官居高位、大权在握,就能胸襟宽广、既往不咎了?呵呵,人有取错的名字,却无叫错的绰号。 “房二棒槌”岂是浪得虚名…… 旁人见房俊不肯作诗,难免失望,不过转头又吆五喝六的喝起酒来,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房俊看都不看周道务,根本不曾揣摩他的心思,更不在乎是否让周道务下不来台……话说咱俩有什么交情?我怕你生气么?当年我敢当着李二陛下的面摁着你周道务往死里揍,今日你敢说出半句不好听的话语,照样收拾你。 拉着身边的执失思力、薛万彻连连敬酒。 另一边的柴令武心中感慨,即佩服房俊的超然洒脱、随心所欲,又纠结与自家妻子与房俊之绯闻,有心上前与房俊喝上几杯,赔个不是,重归于好,却又担心旁人认为他“卖妻求荣”,心情极其难受。 话说自己当年怎地就失了智,不管不顾的往这厮脑袋上拍了那一砖? 若打死也就罢了,反正左近无人,死无对证,除去这个祸害自己也舒心得多。 偏偏那一砖却好似将这厮给打“开窍”了,苏醒之后大异往常,换了个人一般,不仅文韬武略当世无双,更是博得太宗皇帝之青睐宠爱,从此青云直上,升官立功的速度让旁人望尘莫及。 老天不开眼啊…… …… 宴会进行得很是顺利,无论私底下藏着怎么样的心思,最起码当着李承乾面前都恭恭敬敬,连续两次兵败被挫败,许多人都不得不忌惮于李承乾的实力,畏惧的同时,也要给予尊敬。 当然,这并不影响私底下搞什么小动作…… 宴会之后,李承乾与皇后苏氏又赐下了一些御用之物,不一定值多少钱,但象征意义很大,代表着皇帝对于这些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的尊重。 君臣尽欢。 宴席散去,各自领着御赐之物告退而出,出了太极宫。 很难得有这般联络感情、交接关系的机会,纷纷将御赐之物交给自己的随从带回府去,自己则三三两两拉帮结伙,或寻一处僻静之地、或找一个烟花之所,继续喝酒寻乐。 房俊与执失思力、薛万彻早已约好,出了太极宫,便共乘一车扬长而去,使得等在宫门处想要再努力一把的周道务彻底死心。 这棒槌看似疏狂大度、胸怀宽广,实则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是个记仇的,自己想要与其改善关系,难如登天…… 正巧柴令武走出来,周道务挤出笑容,邀请道:“谯国公若是无事,不如找个地方好生喝几杯?方才宴会之上,未能尽兴。” 最近几年他与一众驸马的关系疏远了很多,这很不好,使得他无法掌握中枢的态势,很是吃亏,他才不想始终坐镇营州那等苦寒之地,必须调回中枢。 柴令武如今再驸马当中名声很不好,都觉得他“卖妻求荣”没有骨气,私底下倒也经常往来,但明面上却不肯与他亲近,弄得他很是烦闷,周道务主动示好,他倒也受宠若惊。 正待答允下来,便见到一群人自承天门出来,数位宗室亲王、郡王簇拥着李神符,柴令武与周道务忙避让路旁,让李神符先行。 孰料一群人到了近前,李神符笑着将让众人先行,待到一群亲王、郡王都走了,他才笑呵呵对周、柴二人道:“老夫虽然年岁大了,却最喜欢与年轻人一起,能让老夫感受到朝气。若二位赏脸,不妨去老夫府上坐坐,小酌两杯?听闻方才酒宴之上受了房二那棒槌的气,跟老夫说说,老夫给你们讨个公道。” 周道务顿时受宠若惊,连忙应下:“固所愿也,不敢推辞。” 他现在最是欠缺在中枢的跟脚,李神符虽然无权无势,却是李唐皇族现存辈分最高之人,声望、资历无人可比,身边自然有着一群人簇拥左右,能够与他攀上关系,就算是走通了宗室这条路,可以借力。 柴令武却犹豫片刻,婉拒道:“多谢襄邑郡王青睐,只不过吾家公主已经备好酒菜,阖府上下欢庆佳节,晚辈要赶回府中,实不能赴郡公之约。” 李神符并未因被拒绝而生气,依旧笑容满面,颔首道:“你们柴家如今遭受重创,损失惨重,是应该韬光养晦、低调行事,不应与我这宗室之臣多有来往,还是要多多靠向陛下与房俊那边……呵呵,了解,谯国公不必为难。” 言罢,与周道务一并登车离去。 柴令武看着两人的车架远去,哼了一声。 真以为他傻啊? 现在宗室之内风云凝聚、引而待发,虽然并不知真实情况如何,可一旦发动,目标必然是皇帝与房俊为首的“帝党”,一场巨大的风波或许就将爆发。 可问题是如今宗室还有什么能耐?就算想要兵变,却是连兵马都凑不齐…… 柴家之所以堕落至今日,连执掌左屯卫的兵权都丢了,还不就是因为连续两次兵变都没有站在陛下一边,导致两次都与房俊正面为敌? 兵强马壮之时尚且被房俊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就能行了? 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他现在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雄心壮志,不想如同大兄那般被流放瀚海的冰天雪地之中,就老老实实承袭谯国公、老老实实的当一个驸马,无论谁上位都能安安稳稳的享受荣华富贵,足矣。 何必跟着那群人瞎折腾? 历经波折打击,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作死,就不会死。 ***** 平康坊,醉仙楼。 老鸨见到一身锦袍、气度轩昂的房俊与执失思力、薛万彻走进大堂,只觉得腿肚子都有些转筋,赶紧上前赔着笑:“原来是安国公、越国公、武安郡公当面,当真是蓬荜生辉,快快,里边请。” 虽然醉仙楼的老鸨、龟公早已换了不止一茬,但房俊在此留下的“威名”却广为传承,时至今日,房俊已然成为当朝宰辅、大权在握,却始终留名在醉仙楼“最不欢迎名单”之榜首,毕竟这厮几乎每一次前来,最终都闹得沸沸扬扬、鸡飞狗跳,也就是此间背后东家河间郡王着实硬挺,若是换一个东家怕是老早就倒闭关门了…… 然而“最不受欢迎名单”只能说榜单上之人不好侍候,却不代表可以拒之门外,甚至恰恰相反,榜单上越是排名靠前,越是要小心翼翼的服侍,以免横生波折,坏了生意。 房俊负手走进大堂,上下打量这老鸨一眼,奇道:“新来的?” 老鸨年岁不大,也并无太多风尘气,看上去居然有几分端庄味道,着实令人惊奇……河间郡王从哪里弄来这样人物? “承蒙东家信赖,委以重任管理此间生意,但却素闻越国公大名,今日能够服侍您,着实三生有幸。” 脸上带笑,言辞真挚,好像当真仰慕房俊的威名,并未多少谄媚之态,让人如沐春风。 房俊便颔首赞道:“你们东家有眼光。” 一旁的执失思力道:“安排一处僻静点的楼舍,让你们头牌过来弹个小曲、唱个小调,莫要太多人打扰。” 老鸨连忙应下:“三位武勋卓著、当世豪杰,自当最好的姑娘前去相陪……请虽奴婢前往后院。” 心里却暗暗叫苦,这醉仙楼的头牌可是让房俊给祸害了好几个,尤其是当年艳冠长安的明月姑娘,直接就杳无踪迹、生死不知…… 但是这三位联袂而来,她连半句搪塞的话语都不敢说,将三人领去后院,又将楼中头牌浣纱姑娘叫来,安排了酒菜,便忧心忡忡的躬身退了出去。 薛万彻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老鸨并不纤细的腰身,直至消失在门口处…… “怎地,有兴趣?” 房俊看着薛万彻有些失神的模样,感到好笑。 那么多鲜嫩水灵的小姑娘一个不入眼,却看上了风韵犹存的老鸨? 有品位…… 薛万彻搓搓手,哈哈一笑,小声道:“我觉得很好。” 房俊翻个白眼:“好不好那是你自己的事儿,想干啥就干啥,我与安国公定然守口如瓶,但若是事后走漏消息,别想我们俩去丹阳公主面前给你顶罪。” 执失思力也笑道:“旁的也就罢了,你家那位……我得罪不起。” 薛万彻顿时蔫了,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他冲锋陷阵勇冠三军,唯独对上家中丹阳公主,却是乖顺得紧,根本不敢说半个“不”字。 醉仙楼的头牌捧着一个琵琶,看着这三位谈笑甚欢却连眼尾都不看她,顿时自信心遭受打击,有些憋屈……自己风华正茂、柔美多汁,却是连自家老鸨都比不上了? 你们三个,没眼光呀……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吐露心声 窗外瑞雪飘飘、红灯映照,房内温暖如春、琵琶声俏,三五好友凭桌小酌、惬意逍遥,好一派优游洒脱、盛世气象。 浣纱姑娘坐在呼登上,腰肢纤细笔挺,琵琶抱在怀里,葱管一般的纤纤玉指拂过弦,曲调悠扬、意境悠远,雪白的下颌微微抬起,一双蕴满春水的美眸盯着面前这一道珠帘,樱唇抿起,有些幽怨,也有些不忿。 想自己堂堂醉仙楼花魁,艳名远播、声动长安,却只能犹如坊间走街窜巷的歌姬一般,窝在一旁弹着小曲儿,连东家的面儿都见不着…… 何其耻辱! 贝齿轻咬,目光坚定,琵琶声逐渐激烈起来,将心内不满缓缓倾述…… …… 隔着一道珠帘的堂内,三人喝着小酒,执失思力侧耳听了听逐渐凌厉的琵琶声,笑道:“这位姑娘有些不满了,也是,本以为能够服侍文武双全、英雄盖世的房二郎,或许还能获赠一首诗、一段词,从此声名远播、身价倍增,孰料却只能躲在一旁弹着小曲儿,这是有怨气了呀。” “娘咧!让她弹曲是何等幸事,居然还敢抱怨?老子扭断他的脖子!” 薛万彻就待起身,房俊赶紧一把将其拽住,无语道:“别闹。” 珠帘后的琵琶声瞬间凌乱,显然被吓到了…… 执失思力则瞪大眼睛,看看薛万彻,再看看房俊,虽然素闻这薛万彻以房俊马首是瞻、言听计从,但房俊却能以这等语气压制薛万彻,薛万彻偏偏还真就被驯服……简直不可思议。 旁人不知薛万彻的脾气,他还能不知? 这房二有一手啊…… 房俊冲珠帘后道:“姑娘莫要在意,只管弹曲便是。” “多谢越国公。” 珠帘后一道声音传来,柔美温婉、如泣如诉,寻常男子哪怕只是听着这把嗓音也会心旌摇曳、难以自制,然而这边的三个男子却恍若未闻、毫不在意。 房俊与执失思力是真的不在意,薛万彻则是根本不懂欣赏…… 琵琶声再起。 执失思力执壶斟酒,低声道:“此番回京,陛下有意让我执掌左领军卫,担负宿卫宫禁之责,二郎可有何教我?” 组建之后的左右金吾卫负责长安治安,却不可能全权掌控长安防务,最起码太极宫不可能让金吾卫一支军队便全部掌控所有宫禁、门阙,需有其余部队作为补充,相互制约。 左右领军卫便是这样的补充,左右金吾卫负责外城所有城门,以及承天门、朱雀门之防务,左右领军卫则负责太极宫一部分宫门,大内则由四支军队派出禁卫与“百骑司”共同协防,在构筑整个长安城严整防御体系的同时,也不至于使得一家独大,避免出现极端状况之时,能够有其余军队予以掣肘。 但凡能够担任这四支军队的大将军,便算是“简在帝心”、君王近臣,非皇帝绝对信任不可能担任。 自然人人趋之若鹜。 之所以执失思力这般问,是因为眼下宗室之内不断有诡异动作传出,似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贸然参与其中,风险太大…… 房俊放下酒杯,正色道:“陛下此刻征调安国公您返回长安、宿卫宫禁,足见对你之信任,吾辈臣子能够获取君王如此之信赖,岂能不迎难而上、竭力报效?” 当官不能怕困难,没有困难哪有功绩? 执失思力肃容道:“确实如此,尤其在下出身胡族,能够获得两代帝王之信任更是天大的殊荣,自当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无论任何时候,政治正确是必须的,作为一个内附的突厥人,正是因为坚定的立场、明确的倾向才能成为统领大军的将领,若遇事便畏难不前、明哲保身,岂能有他的今天? 之前还对回归长安有所抵触,现在想来,却是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消磨了意志,沾染了不好的习气…… 房俊指了指薛万彻,对执失思力道:“你我宿卫宫禁、防御长安,武安郡公屯兵渭水、协防关中,只要咱们三人立场坚定,以咱们所掌控的兵力,足矣将长安城防御得固若金汤。” 执失思力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非是担忧外敌,御敌于外,拼死力战便是,战场之上咱们怕过谁来?但是连续两次兵变之后,敌人也知道这条路行不通,怕是要有所转变。外敌不怕,可若是内敌,如何应对?防不胜防啊。” 太极宫内也好,宗室也罢,这些都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人,一旦这些人放弃兵谏之路,转而施展阴谋诡计,让他这位勇冠三军的猛将如何应对? 空有一身武力,却只能徒唤奈何。 这也是他今夜邀约房俊小聚之目的,他虽然深得两代君王信任,但说到底仍旧是个胡将,距离大唐权力中枢太远,难以掌握更深层的动态,需要可以信任的人想他透露内情。 他不怕打仗,也不怕死,但却害怕背地里的暗枪暗箭,甚至有可能被人卖了还懵然无知…… 房俊瞅了薛万彻一眼,道:“你离远一些,莫听。” 薛万彻瞪眼:“我凭什么不能听?你不信任我?” “我自是信任郡公,但郡公难道信任自己?” “……” 薛万彻瞪着眼睛想了想,不满道:“你这是歧视我的智慧吗?” 房俊反问:“难道郡公不歧视自己的智慧吗?” “娘咧!一肚子算计,没意思。” 薛万彻嘴里嘟嘟囔囔,拎着一个酒壶去到门口赏雪去了。 他有些憨,却不是傻,知道自己不是个能藏得住秘密的人,很容易被旁人套话,知道的秘密越多就越是危险。反正房二又不会坑自己,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即可,自己何必知道更多? 执失思力有些震惊:“这棒槌居然这般信任你?” 房俊道:“因为我也是棒槌,同性相吸。” 执失思力:“……” 房俊给执失思力斟酒,两人喝了一杯,房俊这才低声道:“说实话,对于宿卫宫禁确保陛下之安全,我也没底,毕竟敌人藏得太深,既不知何时发动、更不知以何等手段发动……但若是陛下、太子二保其一,这不难吧?” 执失思力吓了一跳:“居然这般凶险?” 那些人居然想要对陛下下毒手?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当真有人大逆不道对陛下下手,却也很难兼顾东宫太子,不可能两边同时得逞,只要保住陛下与太子的任何一个,都足矣护卫皇权稳固,社稷不会乱、天下也不会乱。 但实在是骇人听闻。 原本他隐隐约约知道太宗皇帝之驾崩就有些不清不楚,现在陛下也要面临那样的威胁么? 皇权争夺,当真是血腥残酷…… 房俊叹气道:“古今中外,面对这种至尊权力之争夺,哪一回不是残酷血腥呢?人世间一切伦理道德在至尊权力面前都轰然崩塌,无所不用其极。” “二保一”自然是最坏的打算,事实上他不认为有人能在太极宫内对李承乾下手,无论下毒还是刺杀,成功的概率极低。 但再低的概率也是有成功之可能的,所以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执失思力颔首道:“放心,老夫虽然是胡人,但忠君爱国之心却不遑多让。” …… 敲门声响起,两人结束谈话。 老鸨推开门走进来,身后几个侍女食盒,将几样菜肴从食盒之中取出放在桌上,笑道:“三位贵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让人准备了几样菜肴敬上,聊表心意。” 房俊上下打量这个老鸨一番,觉得这样一个仿佛洗尽铅华、平淡质朴的女人与这样一间青楼格格不入,尤其是岁月流过之后残存的风韵平淡之中又有着几分沉淀的醇香,与青春洋溢别有不同、各具风味。 怪不得薛万彻那个夯货动了心…… 待到老鸨退下,三人吃着菜喝着酒,执失思力道:“这女人有味道,是个极品。” 房俊表示赞同:“不过此间乃是河间郡王产业,谁知道这女人与他什么关系?看看也就罢了,莫沾手。” 执失思力笑道:“老夫虽然尚能温柔乡中杀伐征战,却已经过了那等寻花问柳的年纪,没了那个心情……不过武安郡公似乎情有独钟?” 一旁的薛万彻有些愣神,一杯一杯吃酒,不怎么说话。 房俊与执失思力对视一眼,就知道这个夯货动了心。 果然,薛万彻放下酒杯,直言道:“今夜不走了,非睡了这女人不可。” 执失思力有些犹豫:“若是平常之时,自是乐见其成,只不过时候若被丹阳公主知晓,吾等难免落得埋怨,甚至大闹一场,大家面上难堪。” 说是难堪,实则惧怕丹阳公主上门闹事。 丹阳公主并不剽悍,但性格严厉,谁都俱让三分…… 薛万彻平素惧怕丹阳公主,这回却鬼迷了心窍,坚定道:“无论如何,我今夜不走了,难得遇到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若是不睡了,心中难安!你二人就算宣扬出去,我也认了!” 房俊大摇其头:“武安郡公与我二人一同前来平康坊,足显信任,我二人又岂能辜负你这份信任,做出背刺之事?世人皆誉我义薄云天,我亦不妄自菲薄,断不会出卖朋友。” 执失思力也重重颔首:“让我二人在这陪你,那是万万不敢的,但你若坚持留宿,自是无妨。二郎高义,我有岂能自甘堕落?纵然事后被丹阳公主得知,我愿一肩担之,彰显道义!” 薛万彻大喜:“好好好,不愧是我薛万彻的兄弟,只需你二人不向外宣扬,公主又岂能知晓我今夜留宿此间?” 虽然公主管得紧,但偶尔放荡一回,神不知、鬼不觉,岂不快哉?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登门质问 看着薛万彻豪气干云的气魄…… 房俊与执失思力对视一眼,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了。” 执失思力道:“我也告辞。” 薛万彻很亢奋:“快走快走,今夜我要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杀他个七进七出!” “……告辞!” 房俊与执失思力抱拳施礼,起身离去。 薛万彻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走到里间,掀开珠帘。 浣纱姑娘听闻外间三人只余其一,心儿便揪了起来,虽然更希望留下的是年轻俊朗、文武双全的房俊,但薛万彻也不错,河东薛氏的家主、当今有数的名将,正值壮年身强体壮,更何况还是丹阳公主的驸马。 能够享受一回公主的男人,也变相等于自己做了一回公主…… 见到薛万彻掀开珠帘,浣纱姑娘已经放下琵琶,俏脸微红,低垂螓首,柔柔弱弱道:“夜已深了,奴家……” 话音未落,薛万彻已经摆摆手,不耐烦道:“既然知道夜了,还留在此地作甚?快快离去,将你家鸨儿叫来陪我。” “……” 浣纱姑娘简直震惊失色,怀疑自己坏了耳朵。 居然看不上花容月貌、体态妖娆的自己,却要韶华老去、仅存风韵的老鸨陪宿? 更感到无以言喻的愤懑:自己居然连一个老女人都比不上? 羞愤无地,浣纱姑娘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轻甩了一下衣袖表达自己强烈不满,快步离去,一刻都不能多待。 太伤自尊了…… …… 屋檐下的灯笼将纷纷扬扬的大雪映照得粉红,窗内烛影飘摇、被翻红浪。 瑞雪兆丰年。 …… 当夜,先后两拨人马几乎同时抵达丹阳公主府叩响门环,看门的下人开门询问。 少顷,公主府内灯光大亮、人影幢幢。 大雪之中,公主车架出府,数十家兵前呼后拥,直驱平康坊…… ***** 翌日清晨,房俊从萧淑儿玉臂粉腿的纠缠之中爬起来,穿好衣裳去花园之中锻炼了小半个时辰,将昨夜未能耗尽的精力发泄一番,微微冒汗之后在俏儿服侍之下沐浴更衣,坐在偏厅等着吃早膳。 便有仆人快步而入,奉上一份拜帖:“魏王府刚刚来人送上拜帖,说是魏王殿下今日登门,敬上年礼。” 房俊吓了一跳:“魏王亲自来送年礼?” “来人是这么说的,拜帖在这里。” 房俊接过拜帖一看,一段骈四俪六的吉利话儿,而后表明李泰亲至房府,敬上年礼…… 堂堂魏王,亲自去臣子家中送年礼已经不合礼数,居然还用了一个“敬上”,这胖子想要干啥? 昨日房玄龄夫妇带着刚刚回来的房小妹去了骊山农庄小住,正琢磨着是否派人将父亲接回来,妻妾们已经陆陆续续来到。 将拜帖递给高阳公主,道:“瞧瞧,你这位青雀哥哥不知闹哪门子的妖。” 高阳公主接过拜帖看了看,随手丢给武媚娘:“他作妖的时候还少了?大抵是觉得你是他生平最好的好友,亲自登门彰显亲厚,如此而已。” 李泰亲自登门送年礼的确有些出乎预料,让人猜不透他的目的,但这种事她素来不愿理会,交给武媚娘处置就好。这个狐狸精脑子不是一般的好使,最擅长处理这种人心揣度的事儿…… 武媚娘也有些茫然,看了拜帖,抬头看向房俊:“或许是魏王殿下最近在郎君手上吃了亏,想纡尊降贵让郎君放他一马?” “他现在是天下第一亲王,谁敢让他吃亏?断无此事。” “那妾身就知不道了,这位殿下以往行事率性而为,谁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否派人请父亲回来?” “倒也不必,若是父亲回来,魏王有何不情之请,反倒为难。” “此言有理,好了,不必理会那厮,吃饭。” …… 用过早膳,府中上下紧急出动,将昨日祭祀之后残余的痕迹打扫干净,等着魏王大驾光临。 到了辰时,魏王李泰车架抵达,房俊率领府中家眷大开中门,予以欢迎。 进了正堂请李泰上座,李泰当仁不让,让随性而来的王府管事将礼单随意丢给房俊。 反正无论他送多重的礼,以房家的家底都不会感到震惊,故而就只是挑了一些王府库房之中挤压的东西,胡乱装了两车送来,礼轻情意重嘛…… 房俊果然看也不看,让人拿下去。 高阳公主亲自沏茶:“青雀哥哥,喝茶。” “哎,好。”李泰笑容满面的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高阳公主掩唇而笑:“家里的茶与送到王府的茶都是一样的,青雀哥哥这般夸,好像家里故意留了好茶、给你送了破茶一样。” 李泰笑道:“茶之好坏,不仅取决于茶叶本身,还要取决于沏茶的水、沏茶的手法,更取决于沏茶的人。妹妹在房家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能够亲手给哥哥沏茶,哥哥喝起来自然觉得香醇甘美、回味无限。” 高阳公主失笑道:“怎么回事,青雀哥哥今日说话这般好听,莫不是有什么事求到家里?事先说好,您魏王殿下都办不了的事,家里怕是也爱莫能助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李泰大为不满,也不管房俊就在一旁,“挑破离间”道:“虽然说夫为妻纲、出嫁从夫,但你毕竟也是我大唐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岂能让这个棒槌吃得死死的?瞧瞧丹阳公主……” 说着,他看向房俊:“二郎可曾听闻昨夜长安发生的一件趣事?” 房俊摇头:“昨夜离开太极宫,与安国公、武安郡公小酌几杯便即回府,一觉睡到天亮,接到殿下的拜帖便在府中准备迎驾,未曾听闻何事。” “果真?” 李泰上下打量房俊一番,冷笑道:“三个人去往平康坊喝花酒,其余两人回家,只剩下一人留宿青楼,结果便被妻子捉奸在床……武安郡公交友不慎呐。” “啊?还有这等事?” 高阳公主瞪大眼睛,惊呼道:“薛万彻居然这么大的胆子?” 美眸之中闪烁着八卦光芒,为不能目睹这般“盛事”而惋惜…… 房俊喝了一口茶:“家有贤妻,却不知珍惜反而跑去烟花之地眠花宿柳,纵然我与薛万彻交情不浅,却也要狠狠谴责,并且予以警惕,万不能堕落至斯。” 高阳公主便柔声道:“郎君洁身自好,天下谁人不知?便是当年平康坊里的花魁自荐枕席,郎君亦是不屑一顾,是天下第一等好男人呢。” 李泰:“……” 这房二很有能耐啊,居然将自己这个娇生惯养任性妄为的妹妹调教得如此知书达礼、温顺娴熟? 有时间定要请教一二…… 他问房俊:“只是不知,是谁泄露了风声,导致薛万彻被抓了现行?” 房俊摇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薛万彻遭受此劫,罪有应得。吾辈当认真反思,从这件事上汲取教训,万不可重蹈覆辙。” 眼见房俊一本正经的胡诌八扯,李泰又想到昨日杜楚客与自己分析这厮很可能暗中对自己下手,顿时恨得牙根痒痒。 “是呀,外间居然有人怀疑是二郎向丹阳公主告密,可他们难道不知二郎最是义薄云天,深情高义?谁若是为此嚼舌头,本王定要当面啐他一脸,好好告诉他二郎绝非出卖朋友、忘恩负义之人!” 我话说的这么明白,而且亲自登门送礼,你总该不好意思暗中对我下手了吧? 孰料房俊话锋一转,摇着头,一脸正气:“话也不能这么说,虽然微臣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也不能眼见着朋友误入歧途而不予规劝,否则妄为人友!若能解救朋友与水深火热之中,纵然不被理解,亦在所不惜!” 李泰气得眼皮子直跳,干脆挑明了,骂道:“娘咧!你是打定主意憋着坏,想要对我下手是吧?” 房俊矢口否认:“殿下此言何意?微臣在陛下面前可是为殿下说了无数好话,你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胡乱猜疑、恶语相向,实在是不识好人心。” “我可去你的吧!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否已经安排人手在洛阳,就等着我抵达洛阳之后下黑手,以此嫁祸旁人?” “绝对没有的事!是我举荐殿下担任洛阳留守,又岂能在洛阳对你下手?谁跟殿下说的这话,谁就是在调拨咱们的关系,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扒了他的皮!” 见房俊如此坚决,李泰将信将疑:“当真没想着在洛阳对我下黑手?” 房俊郑重保证:“若有此心,天打雷劈!” 在洛阳对你下手? 绝无此事。 我打算在半路下手…… 高阳公主一头雾水,不知两人在说什么,只不过又是“下黑手”又是“嫁祸旁人”的,听上去就不是什么好话,紧张道:“你们在说什么?” 房俊反咬一口:“你家哥哥不知听信何人谗言,误以为我会在洛阳对他下黑手,居然跑上门来兴师问罪,简直不知所谓,糊涂透顶!” 李泰有些茫然,难道杜楚客猜错了? 看这房俊浓眉大眼的,的确不像是下黑手的人啊……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年前履任 高阳公主秀眉一挑:“所以青雀哥哥今日亲自前来送年礼,就是有人谗言说郎君会对你下黑手,故而想要以诚相待,提前行贿一番,让郎君不好意思下手?” 李泰有些尴尬,赔笑道:“倒也不是,下黑手这种事,即便二郎不干,也一定有别人干,既然如此,还不如二郎来干,最起码顾念着亲情、友情,下手也能请一些是不是?” 他算是看明白了,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只要是对皇位心生觊觎者,都会拿来他来做文章,或是扶持他争夺皇位,或是刺杀他嫁祸皇帝,总而言之,他就是被各方竖起来的靶子。 避无可避。 靶子竖在那里,明里暗里的刀枪剑戟自然要往上戳,防不胜防。 那就只能让最信任的来来戳几下,起到“打草惊蛇”的作用,将事情闹大,旁人心生忌惮,就没人来戳了…… 房俊嘿嘿一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李泰长吁一口气,小声道:“有点分寸,千万别弄假成真。” 高阳公主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心里打定主意回头好好问问武媚娘,让她给分析一下这两人到底弄什么鬼…… ***** 玄武门外,军营。 大雪下了一夜,兵卒们自半夜的时候便开始扫雪,直至天明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但整个军营、校场都被扫的干干净净,甚至就连与官道相连的道路都清洁整齐。 贺兰楚石骑着马抵达军营之外,便听到营内一阵阵门类也似的整齐呼喝,显然兵卒正在校场上训练。如此大雪漫天,却仍能训练不辍,足矣见得房俊治军之严谨。 虽然当下管理这片军营的还是高侃、程务挺、孙仁师等人,但任谁都知道,无论这支军队是右屯卫,还是金吾卫,都只会听令于一人——房俊,才是这支军队的灵魂。 这让贺兰楚石很是羡慕,大丈夫不能一日无权,谁不想掌控这样一支无敌之师呢? 心头羡慕嫉妒。 只可惜自家姐夫侯君集造反身亡,不能给他太多庇佑,否则何至于要走通武顺娘的门路来房俊帐下讨生活? 策马来到军营门口,翻身下马,将怀中的兵部调任文书取出,双手递给走上前来的卫兵,满脸笑容:“在下贺兰楚石,奉命前来报道,这是调任文书,还请入内通禀。” 说着,手底下不着痕迹的递出一串铜钱…… 卫兵接过文书,却将递出铜钱的手打掉,警告道:“在大帅帐下,最好莫要有此行径,否则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看过文书,冷冷道一句“等着”,不理会贺兰楚石尴尬难堪的脸色,转身小炮进入军营。 贺兰楚石摸摸鼻子,心里暗骂一声。 似这种给兵卒们塞钱以求尽快办事的风气,在诸多军中都习以为常,偏生房俊这边严禁杜绝,全军将校当中就你清高啊? 须臾,那卫兵回转,喝道:“立即前往中军,高将军正在等你。” “多谢。” 贺兰楚石牵着马进了军营前往中军,在中军帐外的马厩将马匹拴好,简单整理一下衣冠,来到门外,对肃立的卫兵道:“在下贺兰楚石,奉命前来。” 卫兵入内通传,片刻出来:“高将军请伱入内!” 贺兰楚石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入中军帐。 他也算是老行伍了,在军中厮混了十余年,眼下却被军营之中严肃苛刻的气氛弄得有点紧张,唯恐自己言行出错,被高侃拿下治罪……房二不至于干出将自己弄到帐下往死里收拾的这等缺德事吧? 账内光线有些昏暗,墙角处放置几个铁盆,盆里燃着炭火取暖,高侃顶盔掼甲坐在一张书案之后,案头一大摞战报军务堆放有些散乱,正埋首书写。 贺兰楚石赶紧上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贺兰楚石,参见高将军。” 未能听到回应。 在地上跪了一会儿,贺兰楚石心里发毛,却一动不敢动。 兵部已经有风声放出来,高侃即将卸任在右屯卫的职务,转而担任右威卫大将军驻扎金陵、节制江南,妥妥的镇守一方。这可是房俊的绝对心腹,从一介兵卒几年时间屡立战功平步青云,他即便是走通了房俊的门路,可哪里敢对高侃有半分不敬? 就在他腰酸腿软几乎难以坚持之时,才听到书案之后的高侃沉声道了一句:“是不是觉得走通了大帅的门路,这军中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末将不敢!” “但愿你不敢,否则就算是得罪了大帅,也要教你知晓兵法之严厉。” “末将一片赤诚,愿意为大帅效死!” 又没声了。 贺兰楚石额头见汗,心里忐忑不安,琢磨着难不成自己何时曾得罪过高侃? 否则也不至于给自己这么一个下马威啊…… 好半晌,高侃才说道:“起来吧。” “喏。” 贺兰楚石腰腿酸软,小心翼翼从地上站起,以免动作过大导致站立不稳而被高侃寻个错处,打上几个军棍。 高侃目光凌厉,问道:“之前可曾从军?” 贺兰楚石犹豫一下,不敢隐瞒:“曾在右卫任职,官至偏将。” “侯君集的麾下?” “……是。” “倒也不必担忧,侯君集谋反一案已然完结,附逆者皆遭严惩,你既然并未牵连,可见并未依从其叛逆。咱们军中素来不讲出身,不会因此而歧视于你。” 高侃这番话说出来,贺兰楚石差一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作为侯君集的女婿,他在侯君集谋逆之时曾暗中向李二陛下通风报讯,然而李二陛下觉得他此举虽然对皇帝尽忠,却对自己的大帅、岳丈不义,是个小人,所以在覆灭侯君集之后并未论功行赏。 而外人虽然不知他曾背刺侯君集,但作为侯君集的女婿、部下,必然牵扯谋反之事,只不过是李二陛下气度恢弘未予株连这才放过一马,但却无人敢用。 否则以贺兰家之人脉,何至于央求武顺娘去走一走房俊的门路? 此刻见到高侃虽然严厉,却并不因为过往而歧视,顿时心生感激之情…… 高侃摆摆手,自制贺兰楚石说出一些感激涕零的话语,道:“虽然并不歧视于你,但你毕竟多年未曾担任军职,眼下金吾卫筹建正是紧要关头,本将不敢因人情而将你安插要职,以免贻误军机。这样,后勤还缺一个仓曹参军,负责采买军中耗费之粮油米面、衣织布匹,不知可否屈就?” 贺兰楚石愣了愣,旋即喜出望外,忙道:“多谢将军提携,末将定勤勉任事、恪尽职守!” 军队之中,后勤素来是最肥的差事,而采购粮油米面、衣织布匹更是肥中之肥,十六卫每一卫都有数万人,每日里的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如此巨大的采买落入手中,只需手掌攥一攥,那就是金山钱海…… 看来外间传闻武顺娘那个贱人与房俊之间的绯闻绝非空穴来风,否则房俊何以让高侃给自己安排这样一个肥差? 怪不得自己数次撩拨,武顺娘那贱人都不懂颜色,原来是钻了房俊的被窝…… 高侃冷着脸,警告道:“仓草参军每日里经手的钱帛无以计数,最容易出错,你虽然是大帅安排进来的人,但若是犯了军纪,一样没有情面可讲,甚至从重处置、严惩不贷,你可知晓?” “将军放心,定不辜负大帅之信任!” 那么多钱帛经手,我只取一点点,很难被发现的吧? 况且只要不是太过分,就算被发现,房俊也会看在武顺娘的面上轻轻放过自己…… 高侃点点头:“言尽于此,好自为之。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 “此人乃贺兰楚石,委任为仓草参军,你带其前去赴任。” “喏!贺兰将军,请随我来。” 贺兰楚石再度向高侃施礼,起身之后随同校尉前去赴任。 待他走后,程务挺与岑长倩从里间走出,一同坐到书案一侧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前者好奇问道:“大帅素来瞧不上贺兰家,何以安排贺兰楚石如此要紧之职务?仓草参军可不是谁都能胜任的,每日里过手那么多钱帛,很难忍得住不在其中上下其手。” 岑长倩给高侃倒了一杯茶水,高侃接过喝了一口,不以为然道:“他若管得住自己的手脚,那就老老实实在军中任职,若是胆敢从中贪墨,自有军法从事,何须顾忌大帅颜面?” 房俊治军严谨,高侃更是一丝不苟,军中上下只要触犯军纪,谁人的颜面也不好使。 言罢,对岑长倩道:“还请岑长史盯住这个贺兰楚石,只要他敢贪墨一分一文,军法处置。” 岑长倩微微一愣,笑道:“这是没打算让贺兰楚石活啊?” 左右金吾卫乃是由左右屯卫改组而来,而左屯卫损失惨重、所剩无几,右屯卫才是左右金吾卫的基础。右屯卫由房俊执掌以来,虽然治军严谨、训练刻苦,但是后勤供应极为充足,各种开源之方法确保军中财源不断。 改组左右金吾卫乃是房俊进一步掌控长安防务的重要一步,自然不会吝啬于钱财,各项用度皆确保足够、确保最好,所以每日里话费的钱帛犹如流水一般。 如此巨大的钱帛数量,需要采买的物质达到数百种,账目难免纷乱,就算一文钱也不贪,当真较真儿的时候也很难将账目做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更何况如此巨大的钱帛放在眼前,贺兰楚石岂能不贪不墨? 岑长倩也曾听闻房俊当初担任京兆尹的时候最擅长“钓鱼执法”,眼下将猫儿放在鱼堆里,摆明了就是要坑这个贺兰楚石……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天下风物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能够让他亲自出手设计这个陷阱,岂能还给贺兰楚石留出活路? 贺兰楚石必死无疑。 只不过这贺兰楚石乃是武媚娘姐姐亡夫的兄弟,论起来还是亲戚,却不知哪里得罪了房俊,要被往死里整…… 当然这话岑长倩绝不会问,他从一介白身被房俊拔擢为左金吾卫长史,正是少年得意、踌躇满志之时,立志做一番大事、立一番功绩,哪里在乎区区一个贺兰楚石之生死? 既然大帅交代下来,那自己就盯住账目,等寻到错处,以军法处置就行了…… 高侃叮嘱道:“临近年关,最是治安要紧之时,且军中变动极大,后勤各个方面都要严加注意,绝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岑长史年少聪慧,深得大帅之信任,还望能够脚踏实地勤勉任事,切勿骄躁,以免惹下乱子。” 他知道岑长倩是岑文本的侄子,自小在身边养大,更知道岑长倩算得上是房俊的“门生”,深受房俊之青睐,年纪轻轻便委任为左金吾卫长史,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但也正因如此,他觉得应该多多提醒这个聪慧的少年,有些时候出身好、有能力也并不一定能够前程似锦,最重要还是踏踏实实办事,心沉下来,脚踏实地。 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岑长倩肃容受教:“将军放心,末将不敢坏了大帅大事,也多谢将军教诲。” 高侃颔首微笑:“出身名门,却全无纨绔浮夸之气,不似那等世家子弟混吃等死之辈,好好干,我看好你!” 岑长倩面色古怪,迟疑一下,小声道:“这等话语私底下说说就好,将军切莫在人前多说,否则怕是要惹得大帅不满。” 什么叫“纨绔浮夸之气”? 这岂不就是在说大帅以前的作风? 指桑骂槐?还是含沙射影? 高侃一愣,强笑着摆摆手:“大帅胸襟广阔、虚心纳谏,岂能在乎这个?” 心里却暗暗警醒,这话往后可绝对不能再说了…… …… 唐朝并无“过年”之概念,真正隆重的节日是上元节,只不过年末岁尾各项祭祀扎堆儿排在一处,故而显得年节之时极为重要。但也正是因如此,长久下去,使得“过年”逐渐成为华夏最为重要的节日。 房俊这些时日累得够呛,各种各样的祭祀都需要他张罗、主持,家里的、朝廷的,几乎每日都要进行一场,家里的还好说,朝廷里的祭祀项目基本都是大张旗鼓、礼节繁冗,很是折腾人。 然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无论家族还是国家都将祭祀奉为最重要之事,代表了一个国家的气象、甚至华夏文化的传承,绝对不可能忽视省略。 这让人久违的记忆泛起波澜,一些似乎逐渐遗忘的东西再度被忆起,上辈子每到过年,散布在天南海北的孩子们无论如何都会返回家中,与父母一起阖家团员、欢度佳节,一列列塞满的火车奔驰南北,穿梭的车流拥堵滞涩,然而再大的困难也阻止不了思乡的游子在这一天倦鸟归巢。 “过年回家”,这是烙印在国人骨髓里的基因。 也正因于此,国人能够混淆家乡、他乡的概念,一个是生我的地方,一个是养我的地方,何分彼此? 渐渐的,家乡与他乡、家与国联成一体,融汇成了“团结”这个词汇…… ***** 林邑地处南方、四季盛夏,在中原王朝入主之前,昏庸落后、愚昧混沌,无节气之区分,亦无年节之确属,更无历法之创新,所用之历法全部借鉴旁人,要么是天竺、要么是中原,故而导致祭祀混乱。 而林邑之祭祀也多是各个地方一个村、一个寨聚而为之,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并无全国性质的祭祀。 在大唐租借岘港、海防等港口,并且在宋平等地驻军之后,两国之间商贸外来频繁,来自于大唐的丝绸、瓷器、纸张、布帛等奢侈品涌入林邑,深受林邑贵族之喜爱,常常为了一套瓷器而一掷千金,而林邑的稻米、木料等廉价商品则在港口装船,一船一船运往大唐,支撑起大唐的民生需要、基础设施建设。 辛勤、聪明的唐人漂洋过海来到林邑,他们收购稻米、开设米铺,购买门店、开设饭馆,甚至开设青楼、赌场,赚取林邑人的每一文钱。 海量的财富涌入林邑,导致林邑上层贵族对大唐推崇备至,深受大唐灿烂文化之熏陶,穿唐衣、写汉字、读唐诗,成为林邑贵族的日常生活。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富庶、繁荣的大唐成为林邑人心目中无限向往的国度,唐人在林邑的地位无限拔高,一言一行都被林邑人奉为圭臬。 随着两国商贸的加深,整个林邑都紧跟大唐的步伐,大唐的历法也在林邑得到推广应用。 于是林邑人便发现,进入腊月,唐人的行为开始奇怪起来,他们大肆购买香烛、祭品,在家中、店铺之内供奉各种各样的神明,整日里香火缭绕、祭祀不绝。 林邑人疑惑不解,为何唐人会信奉那么的神灵? 遇到天灾人祸的时候,他们又应该选择向哪一个神灵祈求保佑? 然而等到了腊月二十八,所有林邑人都懵了。 街面上几乎所有唐人开设的米店、饭馆、医馆、青楼、赌场等等商业场所,皆挂上条幅且由店中伙计解释,腊月三十的下午店铺将会歇业,直至正月初五才会开门营业。 林邑人顿时就炸了,这还了得? 饭馆、青楼、赌场之类也就罢了,可米店歇业,无处买米;医馆歇业,何处求医? 虽然搞不懂唐人为何放着生意不做也要歇业,但林邑人并没有反抗或者质疑唐人的想法,既然你们腊月三十歇业,那在此之前我就把该买的都买了还不行? 于是,自腊月二十八到腊月三十的三天里,无以计数的林邑人涌入唐人的商铺,购买一切生活必需的物资,米面粮油、布帛纸张、瓷器陶器、金属制品…… 即便唐人商铺在此之前已经囤积了大量的货物来应对这样必然出现的场面,却依旧大部分商铺的库房被扫荡一空。 廉价的货物被清空,运进来的则是新鲜的稻米、黄澄澄的铜锭、巨大的木料、堆积如山的香料…… 所有唐人借助年节之利,大发横财。 这一幕在所有与大唐通商的地域发生,林邑、真腊、柔佛、三佛齐、新罗……尤以倭国为甚。 倭人困居岛国,周围茫茫大海、横无际涯,只能生存于山岭河流之间,不曾创建文明,愚昧落后。随着造船技术的发展,终于有人出入岛国,刚刚接触外人,便是深受华夏文化影响的朝鲜,之后再与汉人接触,对华夏绚烂之文化惊为天人,卑躬屈膝、崇尚无比。 一代又一代的倭人孜孜不倦的学习华夏文化,甚至屡屡派遣使者前往汉土求学,儒家、墨家、建筑、数学、音律、政治……疯狂汲取着华夏文化的养分,学以致用。 寰宇之内,若说对华夏文化崇尚之高、爱慕之深、学习之勤,非倭国莫属。 当天皇一脉断绝、苏我一家坠落,倭国四分五裂,甚至每一个村子、每一个山头都各自为政、相互攻伐,但是对于侵入岛国抢占资源的唐人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反而沾沾自喜,以“华夏之治民”而自居。 他们只恨恣意杀戮同胞的虾夷人,恨不能将虾夷人抽筋扒皮,却始终对唐人敬畏有加、奉若神明。 各地倭人多有恳请唐人一统诸岛、并入华夏之愿,甚至不满足于成为大唐“羁縻之地”,而甘愿并入大唐版图,成为大唐治下之州府,子孙后代生生世世为唐人…… 刘仁愿负手走在飞鸟京的街头,看着倭人贵族、平民在“哄抢”唐人店铺之内的货物,沿街无论唐人、倭人的店铺、住宅全部挂起华夏风格浓郁的灯笼、瑞兽,仿佛置身于大唐国内,对身边的房遗直道:“倭人畏威而不怀德,能够使得倭人心向大唐、崇慕华夏,皆大郎教诲之功也。” 房遗直也好奇的看着街道上面景色,他来到倭国便投身入教育之中,与人合伙开设了数出书社,教授四书五经、春秋大义,平素鲜有出门。虽然也知道倭人崇慕华夏文化,却不知居然到了这等衷心依附之地步。 置身于倭国都城飞鸟京,却俨然游走于昔日大唐某一处城池的街头,哪里还有半分异国他乡之风情? 他摇摇头,不敢居功:“畏威与怀德,其实并不对立,若无威凌天下之势,旁人纵然心有崇慕,也少了一份迫不得已,未免不够纯粹,只有刀子放在脖子上,那份崇慕才最是真挚。” 倭人崇慕华夏文化是真,但若无大唐皇家水师凌霸倭国诸岛之威势,倭人大抵也只是想要学以致用、强大己身,岂有如今全民“慕唐”之风气? 刘仁愿原本是想要吹捧房遗直一番,听闻此言,也不得不颔首认同:“倭人贱皮子。” 房遗直笑道:“这并非贱不贱的问题,而是文化根源的问题。我们文化鼎盛、先贤诸多,讲究的是遇强愈强、绝不低头,而倭国没有那么源远的文化,更无明哲大义的先贤,所以只知道遇强俯首、持强凌弱。如此民族,纵然有一时之强盛,也只能倒行逆施、凌弱弱小,最终轰然倒塌。只知‘霸’,不知‘王’,焉有长久之理?” 刘仁愿列咧嘴:“区区岛国,还妄想有强盛之时?只需按照大帅的计划施行,三五十年便可将倭国诸岛之精华悉数吸纳,使其国民长久陷入战乱,最终亡国灭种。” 不知为何,大帅从舰船登陆倭国的那一日起,便对这个国度显露处无与伦比的恨意,誓要将其亡国灭种才肯罢休。 而现在,虾夷人就举着唐人卖给他们的屠刀,在倭国诸岛对倭人赶尽杀绝……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街边刺杀 房遗直叹了口气,感慨道:“何至于此?既然是一衣带水、睦邻之邦,只需以王道教化、以仁义感化即可,使其通晓大义、深明忠孝,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何必非得赶尽杀绝?” 他觉得二弟的手段过于残酷,倭人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哪里能够威胁到大唐? 再者说来,纵然将来有可能威胁大唐,如今便要在其并未展露威胁之时斩草除根? 实非王道。 况且如今倭人温顺,依附大唐,若是因为房俊在此行下酷政导致倭人深恨大唐,由此掀起反抗,岂非弄巧成拙? 退一万步将,倭国诸岛资源贫瘠,多山多河少平原,连种粮食的地方却少得可怜,灭尽其民、侵占其地,有何益处? 刘仁愿信步而行,观赏着街面景色:“大郎有所不知,这并非二郎过于酷烈,实在是倭人生性残忍、不知伦理,他们可以屠杀父祖手足眼都不眨,可以淫辱母娘姊妹习以为常,与畜生何异?他们即便学了华夏文化,也不过是披上了一张人皮,内里依旧狼心狗肺,是最下等的民族。” 他逗留倭国很久,与倭人接触也多,起初还被倭人种种丧尽天良的行为所震惊,等到习以为常,便知道这个国度、这个民族绝无一丝一毫被驯服之可能,一旦其有崛起之日,必然反噬大唐。 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劲心机去驯服? 毁灭就是了。 当然,倭人不可能被全部杀尽,用儒家文化去驯服其贵族,使其为大唐所用,如此足矣。 在大战略的层面上,房俊可谓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既然他决定对倭国施行“灭绝”之策略,那就一定有其道理,作为下属,只需遵令行事即可。 当然,他今日之目的并非是在街上游玩。 “大郎为何不回长安过年呢?您是家中长子,诸多祭祀想必需要您出面主持,您若不在,怕是又要房相多多劳累。” 回家过年吗? 房遗直心中叹息,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倒也不必我回去,二郎自能支撑门楣,有他在,父亲不会劳累。” 他素来自诩君子,认为自己可以做到胸怀宽广、不萦于物,不至于似旁人家那样为了一点家产与兄弟手足反目。 然而他到底境界未到,面对那个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兄弟,难免滋生一种羡慕、嫉妒、攀比的情绪,身为房家嫡长子,却始终碌碌无为,托庇于兄弟的羽翼之下,被兄弟的光芒所笼罩,若说心中全无芥蒂,怎么可能? 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凭借自己的资质,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二郎相提并论,所以自请出海、教授儒学,远离那一种令人深感绝望的压力。 刘仁愿很是羡慕:“兄友弟恭,这可是世家高门里最为难得的东西,有人替大郎看顾家业,可以游走四海完成心中理想,在下却是身在军伍,不得不遵令行事,滞留在这化外之地,看似同在天涯为异客,实则境遇完全不同。” 房遗直道:“将军是想调回大唐么?若如此,在下倒是可以在家书之中提及。” 虽然他对房俊今时今日之耀眼光辉有些嫉妒,但深知二郎对自己一向尊敬,若提及刘仁愿调回大唐之事,必然会给自己几分面子。 他在倭国这么长时间,深受刘仁愿之照顾、保护,也想还了这份人情。 刘仁愿摇头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大帅需要我镇守倭国,又岂能畏难不前、知难而退?只不过从军多年,至今也只是副将之职,固然有镇守倭国之实、却并无统镇一方之名,名不正、言不顺,诸多事务掣肘,殊为不易。” 房遗直虽然是个书呆子,但自幼生长于官宦之间,对于官场之上一些手段耳濡目染颇为了解,此刻听闻刘仁愿之言,便明白了刘仁愿的意思。 略作犹豫,颔首道:“家书之中我会提及将军镇守倭国、保护侨民之功绩,想来以将军之资历、功勋,朝廷定能赋予牧守一方之职权。” 刘仁愿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着道:“大帅若是知晓大郎为在下说情,怕是会不高兴。” 房遗直心中厌弃,你分明就是想要借我之口向二郎说个人情,赋予你镇守倭国之实权、名义,怎地敢做不敢认? 如此官僚习气,腐朽不堪。 不过他是个耿直性子,点头道:“放心,不提你便是。” 刘仁愿放下心,唏嘘道:“非是在下官迷,当初一同进入水师的刘仁贵、薛仁贵如今都镇守一方,前者更是直入中枢担任兵部左侍郎,只有我虽然带着水师横行于大洋之上,却始终未能更进一步。此番若能心愿得偿,定牢记大郎恩惠。” 房遗直倒也能理解,当官也罢,从军也好,谁还不是一个心思往上爬呢? 官越大,权力越大,能做的事情越多,普天之下,又有几人心甘情愿做事却从不奢求回报呢? 此乃人之常情,倒也不必苛责。 两人边走边行,行至街角一处转弯,刘仁愿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耳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弓弦震响,虽然声音不大,但对于戎马生涯的刘仁愿来说却不啻于耳旁响起一道炸雷,一瞬间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猛地一下推在房遗直的胳膊上,想要将对方推离原地。 无论弓或弩,躲在暗中于近处偷袭,简直就是死神凑到近前舔一口,能够躲避的几率十不足一。 房遗直被推得脚下踉跄,向一侧倒去,刘仁愿眼尾便见到一道黑影快逾闪电一般转瞬即至,猛地钉在房遗直身上。 房遗直一声惨叫。 刘仁愿目眦欲裂! 如若房遗直在他看护之下被人偷袭射杀,不敢想象房俊会对他倾斜何等样的怒火! 但现在他第一时间并非查看房遗直伤势,而是用手一指左侧拐角那一处商铺的二楼,厉喝道:“贼人在那里,抓活的!” 身前身后十余名亲兵早已擎出横刀,飞奔向那处商铺,剩余十几人握刀在手环绕四周,警惕有人骤然杀出突袭。 刘仁愿这才心惊胆战的俯下身,双手颤抖着将伏地的房遗直翻转过来,唯恐房遗直已经中箭身亡…… “啊!胳膊好疼!刘将军救我!” 房遗直捂着一只胳膊,痛苦哀嚎。 刘仁愿看了一眼插在胳膊上的弩箭,抹了一把脸,定睛再看一遍,只见那弩箭已经穿透胳膊只余下尾羽,箭簇自胳膊下方穿透,鲜血滴滴答答流下,但其余地方并未受伤。 想来是他反应及时将房遗直推开,但弩箭距离很近、速度太快,依旧射中了房遗直的胳膊。 长长吐出一口气,刘仁愿定了定神,却依旧不敢大意,大声道:“搀扶大郎回军营,安排郎中医治,备好解毒药物!调派一旅部队前来增援!” 弩箭虽然并未射中致命部位,但若是箭上涂抹毒药,依旧可以致命…… “喏!” 两人站起来撒腿就跑,回去军营先行安排,其余人等则搀扶其不断呼痛的房遗直,严密关注周边环境,向军营撤退。 刘仁愿面沉似水,站起身,大步向着拐角那处商铺行去。 十余名亲兵已经先一步抵达,楼下商铺内的伙计见到这伙人飞奔而来闯进店内,连忙上前阻拦:“疯了不成?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铺子就敢硬闯,惊扰了生意砍了你们脑袋!” 十余名亲兵看都不看他,一把将其推开,如狼似虎的向楼上冲去,紧接着,呼喝打斗之声传来。 那伙计面色惊惶,看也不看楼上情况,转身就往店外跑,却正巧碰上赶来的刘仁愿,被刘仁愿一脚揣在胸口,倒飞回店内,撞倒了柜台,虾米一样缩在地上惨嚎。 楼上传来惨叫。 须臾,有亲兵自楼上奔下,疾声禀报:“人在楼上,吾等赶到之时正欲跳窗逃走,被吾等拦下,眼见无法走脱,中了几刀,抵挡几个回合便自己抹了脖子。” 人已死,线索便是断了,无法追查主使之人。 刘仁愿骂了一声:“废物!” 上前将蜷缩在地的伙计薅着衣领提起,摁在倒塌的柜台上,抽出腰刀,一只脚踩住伙计的一只手,手起刀落,将其一只手掌齐腕斩断,鲜血瞬间标出。 “啊……” 伙计疼得放声惨嚎,离岸的鱼儿一般扭曲扑腾,力大无穷的刘仁愿差点摁不住。 “这一刀剁你的手,我问你答,若是不答,下一刀剁你的脑袋!” “啊啊啊,我什么也不知道……” 刘仁愿面色如铁,钢刀横在伙计的脖颈上,厉声喝问:“你家主人是谁?” 那伙计疼得满头大汗、面色惨白,却猛地一拱,脖子在锋锐的刀刃上划过,鲜血喷溅,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目光瞬间黯淡下去,眼瞅着活不成了。 刘仁愿丢掉刀子,抬脚走上二楼:“店内可有旁人?” “楼下只有这个伙计,楼上的刺客潜伏在窗户后边施以冷箭,并未发现他人。” 楼上一片狼藉,显然经过一番激烈打斗,一具尸体仰天倒在北边窗户旁边,脖子上的伤口依旧汩汩冒出鲜血。 刘仁愿蹙眉:“见事不成、当机立断,死的这么干脆、毫无犹豫,都是死士。查一查这件商铺是谁家的。” 刺客、伙计都是唐人特征,这件店铺极有可能是唐人的。 唐人的店铺,设计暗杀房玄龄的长子、房俊的兄长,是为了泄愤,还是另有图谋? 刘仁愿大马金刀的坐在楼下临窗的凳子上,不长时间,街面上啼声如雷,增援的部队赶到了。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飞速抓捕 刘仁愿大马金刀的坐在楼下临窗的凳子上,不长时间,街面上蹄声如雷,增援的部队赶到了。 为首的校尉飞身下马进入店铺,刘仁愿下令道:“封锁附近街道,所有店铺全部勒令歇业,将所有人都控制起来,一个一个审。” “喏!” 外边一阵人喊马嘶,整条街道很快被封锁,一家一家商铺都被勒令歇业,所有人都驱赶出来,聚集于街道之上。 “启禀将军,此间商铺的掌柜来了。” “让他进来。” “喏。” 须臾,一个头发花白、一身长衫头戴幞头的清癯老者快步入内,见到刘仁愿,赶紧上前躬身施礼:“在下高平郡王府……” “跪下!” 刘仁愿大喝一声,怒叱道:“豢养死士,刺杀大唐儒者、宰相之兄,该当何罪?” “啊?” 老者先是一懵,继而醒悟,顿时面色大变,噗通一声跪下,喊冤道:“冤枉啊!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休要废话,你家是哪一个?” 如今随着大唐海贸的兴盛,诸多家族在海贸的同时,开始在东洋、南洋各国的繁荣城市里或购买、或租赁房产,开设店铺,进一步赚取大量钱财。 这条路子早已被各个世家门阀、达官显贵们所垄断,等闲商贾遭受打压,很难在飞鸟京这样的地方购买房产、开设店铺。 “此间乃东宫千牛李少康的产业。” “李少康是哪个?”刘仁愿蹙眉,没听过。 掌柜忙道:“家主乃高平郡王,小郎君是郡王长孙。” 刘仁愿面沉似水:“高平郡王?”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若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刺杀也就罢了,无论因利益或者仇怨,只需将凶手及其幕后主使揪出来,且房遗直未死,便足以向房俊交代。 但显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虽然远离中枢,却也知道现在整个大唐最不未定的阶层便是宗室,尽管先后有李元景、李治两次兵变,甚至长孙无忌发动的兵变也有宗室参与其中,皆受挫失败,但显然宗室内有些人并未死心。 毕竟,天下至尊的皇位实在是诱惑力太大,而太宗皇帝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让人可以最直观的感受到“逆而篡取”的魅力,自然心生向往、觊觎之心不息。 所以一旦牵扯到宗室,事情就复杂了,远不是他一个区区驻守倭国的武将可以决断。 可若是不能将事情处理干净,他又怎么向房俊交代? 总不能等到房俊问起,回一句“事关宗室,末将无能为力”吧? 就算不能解决问题,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否则他刘仁愿还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他沉着脸,喝问:“李少康现在何处?” 掌柜有些慌:“这件事当真与我家全无干系,对这个伙计之所为以及那刺客之行径全然不知,不能冤枉人啊!” “混账!” 刘仁愿抬脚将掌柜踹翻,骂道:“念在你家主人乃是宗室,所以给你几分颜面,你这老贼反倒给脸不要脸?来人!” “在!” “将这老贼摁在门口,数三声,若不说出李少康之所在,斩下人头!” “喏!” “李将军,老夫乃是高平郡王府的老人了,女儿服侍高平郡王多年,你不能这般对老夫!” 刘仁愿重新坐回去,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暗骂一声。 若是李少康不在飞鸟京,事情还或许是这掌柜说的那样,是伙计被人收买与刺客沆瀣一气,意图刺杀房俊,又或者你别人家收买了伙计做下此计,嫁祸陷害高平郡王府。 可见到掌柜的反应,他就知道李少康一定在飞鸟京。 一个郡王府的嫡孙出现在飞鸟京本就不同寻常,恰好又出了这么一桩刺杀之事,李少康怎么可能无辜? 无论如何,刺杀之事都必然与李少康有所牵连。 “一!” “放开老夫,老夫是高平郡王府的人,你们疯了敢杀我?” “二!” “速速放开老夫,否则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三!” “……我说我说,少主就在须弥山!” “启禀大帅,老贼招了,李少康就在须弥山!” 刘仁愿大手一挥:“调派一旅骑兵前往须弥山,定要将李少康生擒活捉,若是跑了或者死了,提头来见!” “喏!” 店铺外蹄声轰鸣,迅速远去。 …… “飞鸟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国都,乃是倭国天皇宫殿所在,说是倭国的行政中心,其实“令不出京原”,与国都之差距何止千里。不过由于天皇居住此地,倭国各大家族、派系都在此置地建房,希望靠近天皇、影响天皇,所以逐渐也使得周边的土地价值提升,人口慢慢聚集,商业开始发展。 须弥山自然不是一座山,而是天皇此前用以招待各方使节的迎宾馆之一部分,位于飞鸟京南边,房馆精致、风景秀丽,无论建筑亦或装饰都充满大唐风格,如果不是此间的倭女开口便是叽里咕噜的倭语,俨然令人忘却漂洋过海、旅途之苦,还以为依旧身在大唐国内。 堂内洁净的地板上铺着竹席,倭国冬日多雪,但却不冷,墙角几个燃着火炭的铜炉散发着炙热的温度,有些燥热。 几个倭女捧着丝竹管弦之类的乐器演奏,其音靡靡,另有几个倭女穿着奇怪的服侍,露着香肩、赤着脚,随着音乐缓缓舞动,少女们竭尽全力展示自己的身体,希望能够勾起大唐贵人的兴趣,若能由此被大唐贵人相中,不啻于一步登天。 即便只是一夕之欢,亦可令她们身价倍增,从此成为倭人贵族趋之若鹜的“上品”…… 然而尽管她们施展浑身解数,那位斜倚在玉枕之上喝着美酒、年轻俊朗的唐人贵人却始终不曾将目光在她们身上多逗留一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让她们很是挫败。 旁边有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文士,抿着酒,笑问道:“世子莫不是改了性子,自今而始不近女色?” 贵少年哼了一声,抬起眼皮,目光从那些花枝招展的倭女身上扫过,偶尔倭女的动作过大、抬脚过高,可见到裙摆之下雪白的玉腿,却令他愈发厌弃:“这些倭女太过丑陋,不仅比不得咱们大唐女子温婉贤淑、知书达礼,便是连娇俏温顺的新罗婢都比不过,哪里提得起兴趣?” “临大事要有静气,方能成就大业,世子有些焦躁了。” 中年文士呷了一口酒,感叹了一句。 贵少年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这种话也只能去打发什么也不懂的三岁孩子,赌上整个家业、阖家生死,一旦败了就是玉石俱焚,谁能无动于衷?” 中年文士道:“世子放心,这件事没人知道是你做的,只不过是借助你家一点商铺而已,动手的是两名死士,无论成败都注定要死,房俊也不能凭此便怪罪于高平郡王府吧?他虽然霸道,却还没那个资格。” 贵少年翻过身仰躺在地席上,心里战战兢兢,患得患失、仓惶不安。 载歌载舞的倭女们见贵人看都不看过来一眼,愈发失落挫败……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混乱,有人大喊:“包围起来,一个都不能跑!” 贵少年一个咕噜翻身爬起,大叫一声:“祸事来了!” 几步跑到墙边一个柜子旁,一脚将柜子踹倒,露出后面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蹲下身便往里钻。 “砰!” 十余名唐军兵卒撞碎窗户,携带着漫天窗棱碎片充入堂内,一众倭女吓得尖声惊叫,四散奔逃。 那中年文士也已经从地席上跳起,向着后门狂奔而去想要夺门而逃,孰料到了门前未等开门,面前的门板便“砰”的一声破碎,一名唐军破门而入,正撞在他身上,将他撞得倒退两步跌倒在地,旋即几个唐军兵卒涌入门内扑上来,现将他手脚四肢死死摁住,有捏住他的腮帮子将一团破布塞进他嘴巴里,防止他咬舌自尽或者咬破事先藏在嘴里的毒药。 “这有个暗道!” 唐军兵卒充入堂内,见到四散奔逃的倭女,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刀鞘,几个呼吸之间便全部打翻在地,有人目光敏锐的发现了墙边的洞口,当即便冲上前去,矮身钻了进去。 带队的校尉不敢大意:“马上封锁整个迎宾馆、须弥山,一寸一寸的搜,尤其是幽暗僻静之处,绝不能让贼人逃了!” “喏!” 唐军训练有素、行动迅捷,当即便有人退出去,指挥留在外面的部队四下封锁,追捕贼人。 然而未等人马散开,便见到先前钻进暗道的那个兵卒倒退着回来,出了洞口,一只手还留在暗道之内,用力拽了拽,便将一个身穿锦袍的少年拽了出来,而后使劲儿往地上一掼。 “哎呦!你们疯了不成,知道我是谁吗?敢这般对我无礼,我……” 校尉一摆手,几个兵卒窜上去捂住他的嘴,拿出绳索将其五花大绑,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牵扯深远 内堂一片狼藉,李少康与中年文士被五花大绑摁在地上,兀自挣扎不休,刘仁愿却理也不理。 校尉上前,小声道:“是否要好好审审这两人的身份来历,有没有策划刺杀房家大郎?” “审个屁!” 刘仁愿骂了一声,这件事虽然落在他身上,却避之唯恐不及,只需将人都捉住,给房俊一个交待,其他能躲则躲,最好不要牵涉其中。 “仔细将这须弥山搜一遍,所有李少康的下属、奴仆全部抓捕,用水师的舰船押赴回京,交由大帅发落。” 不是刘仁愿推卸责任,只是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涉及宗室,肯定不简单,其中水太深,他把握不住,万一乱来一气坏了京中局势,结果有可能比房遗直被刺杀更为严重。 “喏。” 唐军兵卒对须弥山大张旗鼓的搜查,里里外外掘地三尺,还真就搜出好几个李少康的奴仆,只不过须弥山占地不小,且四通八达,唐军人数不多做不到完全封锁,一定会有人逃出去,同时将李少康被抓捕的消息泄露出去。 刘仁愿顾不得那么多,当先返回甘樫丘的军营,探望房遗直。 …… 大唐皇家水师的势力范围几乎涵盖整个东洋、南洋,但水师的舰炮射程有限,为了更好的保证帝国利益、更有效的控制各方势力,所以采取驻军这种方式提升威慑力。 简而言之,将钢刀直接架在各方势力的脖子上,谁敢有所异动,谁威胁了大唐的利益,谁就要面对大唐军队霹雳雷霆一般的进攻。 大唐军队在飞鸟京的驻地更换了好几次,因为倭国政权不稳、数次兵变,整个飞鸟京损毁严重,而唐军又不能常年驻扎太多军队,最终将军营设置在甘樫丘。 这里曾是苏我家的封地,苏我家在此营建了巨大的庄园,只不过随着苏我家的一蹶不振,庄园被唐军征用用作驻地,故而此处风景秀丽、庄园皆大唐风格,且俯瞰整个飞鸟京,一旦有什么动静,则可居高临下俯冲而去,迅速掌控局势。 刘仁愿回来的时候,天上阴云密布,稀稀落落的雪花飘落下来,由半山腰处的军营回首看去,天香久山与橘寺之间,多武峰和甘樫丘、飞鸟川共同包围的盆地尽收眼底,一座座宫殿错落其间,这便是当下整个倭国的政治中心。 但刘仁愿不屑一顾,很快转过头去。 这是一个连瓦片都属于“高科技”的国都,除去飞鸟寺的屋顶采用瓦片之外,整个飞鸟京就没有几片瓦,因为倭国制作瓦片的工艺非常原始,需要大量材料、大量人工、耗时日久才能制作足够京中宫殿所需之瓦片,以倭国的国力,这显然很难。 不过随着大唐各种技术的涌入,已经有不少倭国贵族打算废弃飞鸟京,在南边不远处畝傍山、耳成山、香具山夹持而成的小平原上营建新的都城——都城的宫殿可以以瓦覆顶,很奢华…… 最支持这一计划的是新近顶替苏我氏与大唐越走越近的物部氏,这个倭国极其古老的家族曾被苏我氏几乎灭族,在苏我氏倾颓之后,又借助大唐的力量重新崛起。 而大唐之所以支持物部氏,只因为物部氏的主张是“与睦邻修好,共兴共荣”,据说房俊在听到这句口号的时候,称赞物部氏“眼光卓越、孺子可教”。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物部氏打算以全国的矿产作为抵押,向大唐借贷一笔包涵铁器、弓箭、铠甲等等在内折算高达数十万贯的的钱款,并且组建一支军队,用以抵抗日益嚣张且不断侵略倭国土地的虾夷人…… 一个出卖国家资源换取别国支持的傀儡政权,如何值得刘仁愿这样的大唐将领正眼相看? …… 苏我家曾经称霸倭国,连天皇的废立都操之于手,所修建的庄园自然奢华无比、美轮美奂,亭台楼阁甚至屋内装饰都完全照搬大唐风格,甚至就连屋顶的瓦片、铺地的金砖都是从大唐采购而来。 正堂之内,房遗直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所幸弩箭并未淬毒,只是一点皮肉之伤,但受到惊吓,整个人恹恹的毫无精神,直至刘仁愿进来才好一些。 “凶手是否捉到?” 房遗直很生气,他虽然是个书呆子,却并不代表被人欺负到头上也不吭声,尤其是自己无权无势、与世无争,居然还要被人刺杀,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仁愿在他一旁坐下,先关切的询问了伤势,确认并无大碍之后彻底放心,听到房遗直这般问,顿时一脸愁容,叹气道:“捉倒是捉到了,只不过事情很麻烦。” 房遗直不满道:“大唐与倭国有条约在先,唐人在倭国境内无论发生何等意外,皆要依照唐律处置。现在有人刺杀于我,已然触犯唐律,将军自可将人犯捉拿而后以唐律处以极刑,有何为难之处?” 当初水师倚仗着船坚炮利横行东洋、南洋,与各国签署的条约当中基本都有这样一条,“凡唐人涉及之案件,必须由大唐官方依照唐律予以处置”,按照房俊之言,这叫做“治外法权”,即唐人纵使在他国犯罪,也只能由大唐依照唐律处置,当地国家无权审讯、判罚。 当时很多人不懂,这样一个条款又有什么用? 但是后续却表明这个条款极大提升了唐人的地位,也使得唐人在外洋各国愈发趾高气扬。 既然犯了法要由唐人依照唐律处置,那还怕什么? 能够出洋的都不是一般人,谁背后还没有一个世家门阀撑着?只需花点钱、找找关系,只要不是太过严重的罪过都能轻轻揭去…… 刘仁愿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吐露实情,以免房遗直误会,他轻咳一声,往前凑了凑,伏在房遗直耳边,低声道:“此时涉及宗室,不太好办。” 房遗直顿时一愣。 他是书呆子不假,却不傻,相反出身在房家这样的官宦之家,整日里对政治耳濡目染,很是有一些敏感性,马上就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不仅仅是刺杀这么简单。 “那怎么办?” “以我之间,将人全部送回长安,请大帅处置。” 房遗直皱着眉毛:“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将烫手山芋甩给二郎?” 一边是兄长遭遇刺杀,一边是动荡不安的宗室,房俊不管如何处置怕是都会惹得另外一方不满,两边不讨好。 刘仁愿无奈道:“可既然涉及了宗室,我们便无权处置了,而且我们不知道宗室如今的情况,贸然举措,极有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大帅在京中会更被动,还不如由他亲自处置,最起码可以将局面掌握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东平郡王府已经沉寂了很多年,在宗室之中属于边缘人物,宗正寺开会的时候都没有位置的那种,可现在宗室内部风云变幻,谁知道他家是否与哪一方有所勾结、或者倾向于哪一方? 万一自己这边下手很重,极有可能使得长安那边局势动荡。 可若是轻轻放过,又不能给房遗直、房俊兄弟两个满意的交待…… 房遗直只能颔首:“那就这么办吧,同时告诉二郎一声,如何布置不必在乎我的立场。” 刘仁愿应下:“大郎仁义。” 兄长遭遇刺杀,如果房俊不顾及宗室非要施以严惩,有可能导致局势的崩坏;可若是为了大局着想,又难免让房遗直这边不满,影响兄弟感情……房遗直能够咽下这口气,足以见得还是以房俊的立场为先。 有亲兵进来通禀:“将军,物部足利求见。” 刘仁愿先说了一句“让他进来”,而后对房遗直道:“倭人慌了。” …… 一个肥头大耳、五短身材、五官几乎挤在一起的倭国男人弯腰走了进来,白胖的脸上全是谄媚的笑容:“卑下见过刘将军,见过房先生。” “先生”这个词在华夏古已有之、源远流长,且含义很多,可以是年长有学问的人,也可以是父兄…… 他就是现在整个倭国政治地位最高的人,物部氏的家主,物部足利。 正如刘仁愿之言,他现在的确很慌。 正在家中调教一个新买来的新罗婢,那洁净透亮的肌肤,那纤细笔直的玉腿,那温婉顺驯的表情……就在他吞下几颗药丸打算威风凛凛的酣战一场,便得到大唐骑兵在飞鸟京大肆行动的消息。 刚刚有所起色的心情瞬间萎靡下去…… 时至今日,倭国的一切都掌握在大唐手中,大唐若是想要覆亡倭国,不费吹灰之力,之所以没有那么做不过是权衡利益之后的结果,可谁也不知道大唐的利益会否在某一日转变,一旦大唐支持更加忠诚驯服的虾夷人,那就是大和族的末日。 而驻扎于倭国各处的大唐军队就是大唐皇帝陛下意志之体现,大唐军队大张旗鼓的动作,所有倭人都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想要弄明白大唐是否打算彻底覆灭飞鸟京,颠覆大和族的政权……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杀鸡儆猴 物部足利匆忙赶到须弥山,才知道唐军之所以这般大张旗鼓是因为房遗直遇刺,这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却也并未完全放松。 虽然唐军并未展现出颠覆倭国政权之意图,可房遗直乃是房俊的兄长,而房俊是笼罩着整个倭国诸岛的那支大手,谁知道房俊会否因为兄长遇刺而雷霆震怒? 退一步讲,就算房俊未必有那样的怒火,可是唐军中下层军官面临保护不当之失职,会否将房遗直遇刺之事推脱在倭国头上? 若是那样,倭国将遭受灭顶之灾。 物部氏与苏我氏斗了一百年,物部氏精英尽失、一败涂地,被压迫得几乎与奴仆无异,几度生死存亡,与阖族尽灭也不过一步之遥。 如今好不容易攀附上大唐这棵大树,苏我家贪心不足被唐军制裁,正是物部氏重新崛起的大好时机,岂能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刺杀便自此中断? 他还想在唐军的扶持之下登上天皇宝座呢…… …… 物部足利见到房遗直胳膊上包裹着的纱布,心中惴惴,小心翼翼问道:“却不知大郎伤势如何,是否要紧?哎呀呀,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行下如此歹事,简直无法无天!” 房遗直摇摇头:“并无大碍。” 刘仁愿则愤然道:“大郎自大唐远渡重洋而来,抛家舍业、不顾天伦,所为乃是将儒家经义传遍倭国,使得倭国那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之人亦能沐浴大唐之文明,,如此高风亮节,改成儒家表率。结果却在飞鸟京遭受刺杀,这件事,不知阁下如何看?” 物部足利额头冒汗,想了想,道:“刺客猖獗,死有余辜,但凡涉及此案之人自然有唐军全权处置,无论涉及到谁,皆有大唐律法予以严惩,不可姑息!” 无论如何,态度要表明、立场要站稳。 刘仁愿哼了一声,道:“刺客业已抓捕,但这飞鸟京乃是倭国之都城,若无倭人从中策应,刺客岂能这般轻易得手?只不过飞鸟京倭人众多,本将人手不足不能查明真相、揪出幕后真凶,此事就拜托阁下去办吧。” “……” 物部足利简直震惊,你们唐人早已将飞鸟京上上下下控制住,哪个倭人敢有半分坏心思?就算对你们唐人恨之入骨,可这种刺杀之事谁疯了才会去干?就算想干,那是想干就能干得成的? 凶手是你们唐人啊! 伱们自己处置就行了,为何非得还要打倭国一棒子? 给倭国一棒子也就罢了,为何敲在我的脑袋上? 然而在唐军面前,他连辩解的话都不敢说…… 无奈之下,物部足利只能说道:“将军明鉴,物部氏早年在与苏我氏争斗之中落败,被驱逐出飞鸟京,势力十不存一。这么多年苟延残喘,无数次徘徊在覆灭之边缘,若非得唐军之庇佑,此刻在下以及整个家族怕是早已被苏我氏灭门。现在虽然回了飞鸟京,也愿意为唐人竭尽全力,可毕竟能力有限,这件事当真办不到啊……当然,大郎遭受如此之重的创伤,在下恨不能以身当之的同时也心怀愧疚,自当奉上一份厚礼,聊表歉意。” 这件事好像无论如何都很难与倭国这边扯上干系,总不能说大唐的宗室与倭国的贵族相互勾结、谋害大唐的宰相之兄长吧? 或许只是想敲一笔钱财而已,虽然肉痛,可若是能够破财消灾,那倒也不错。 大不了回头从那些愚蠢的倭人身上将损失的钱财压榨出来便是…… “砰!” 刘仁愿一拍案几,怒声呵斥:“你当本将是什么人,想要贿赂本将吗?” “啊?这这这,在下不敢。” 物部足利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 刘仁愿道:“此事发生在飞鸟京,岂会与倭国全无干系?否则为何不是发生在新罗、不是林邑?要么是忌部氏,要么是中臣氏,要么就是你物部氏……是你将人交出来,还是由率领军队展开调查,将幕后真凶揪出来?” 物部足利大惊失色,他这才明白刘仁愿的意思,钱财想要,政治利益也想要。 过分了哦! 让刘仁愿率领大唐虎贲在飞鸟京大肆搜查凶手?若是不出意外,整个飞鸟京都要遭受一场浩劫,不仅无可计数的钱财要进入唐军的口袋,倭国最后仅存的一点尊样也将丧失殆尽。 可若是交出“幕后真凶”,要么是忌部氏,要么是中臣氏……旁人不会管他受到了多大的压力,也不会体谅他为了保存倭国最后的财力与尊严付出何等的屈辱,只会记得他物部足利为了巴结唐军作为靠山,无耻之尤的出卖倭人。 倭奸! 物部足利想了想,试探着道:“依在下看来,忌部氏、中臣氏都有嫌疑啊……” 既然要当“倭奸”,那就当到底,干脆将忌部氏与中臣氏一网打尽,以前三家贵族当中物部氏最弱小,消灭那两家之后物部氏一家独大,倒也不错。 可惜刘仁愿洞彻了他的意图,冷笑着道:“想什么美事呢?忌部氏与中臣氏二选其一。” 唐军在海外的政策,最本源的核心便是“制衡”,毕竟大唐不可能出动几十万大军在海外开疆拓土将这些番邦蛮夷全都占了,大唐国内的土地还开发不过来呢,头等大事是将辽东之地彻底归化入大唐版图,哪里顾得了这些海外番邦? 所以只是在各地驻军,以决定性的武力对各地政权予以威慑,然后扶持一派、打压一派,确保各地政权、势力的平衡,谁都没有把握消灭另外一方,就只能都拼着抢着争取唐军的扶持,否则就会被对方吃掉。 唐军坐山观虎斗,确保自身之利益。 所以刘仁愿的想法是让物部氏彻底与忌部氏、中臣氏翻脸,种下仇恨,怎么可能替物部氏铲除那两个对头,使其在倭国一家独大? 物部足利也明白这一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左思右想、取舍两难。 忌部氏与中臣氏都是倭国传承非常久远的氏族,且都是世代管理倭国的祭神、祭祀事宜,地位崇高、代代沿袭,不仅在倭国民众心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也有着非常强横的实力。 现在由于苏我氏的覆灭、物部氏投靠大唐而崛起,忌部氏与中臣氏结成联盟,处处与物部氏作对,唐人则听之任之,并不插手。 一旦自己出卖了这两个氏族其中之一,必然被这两个氏族视为生死仇敌,再无半分转圜之余地。 可刘仁愿威压太甚,他不敢拒绝,选谁呢? 最终,在刘仁愿锋锐的眼神压迫之下,物部足利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这件事,或许是忌部氏做的。” 中臣氏曾经在对佛教之态度上与物部氏站在一起对抗苏我氏,且曾经与用明天皇及苏我家分庭抗礼数十年最后落败,实力折损极为严重,不是短短十几年便能够复苏的。 相反忌部氏底蕴深厚,对物部氏的威胁最大。 既然非选不可,只能选一个相对更强大的对手,留下一个虚弱的对手。 刘仁愿点点头:“很好,凶手就是中臣氏,本将调派一旅精兵由你统率,将中臣氏阖族缉拿,而后押赴大唐审判,你意如何?” 物部足利人都麻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不是,是你让我选的,我好不容易选了一个,你却要另一个? 可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么? “将军放心,我马上就安排计划,明天日出之前,定将中臣氏阖族缉拿,若不能办妥此事,提头来见!” 既然决定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只希望唐军能够重视契约,一直扶持物部氏掌控倭国,不会再另外寻找一个走狗,从而将物部氏弃若敝履…… 作为物部氏的氏上,必须考虑阖族上下的命运,他没有拒绝的胆量与能力。 …… 待到物部足利表态稍后会命人送来赔礼,而后垂头丧气的离去,房遗直才郁闷说道:“些许小事,何以牵连甚广?” 虽然遭遇刺杀,但毕竟并未丢命,伤势也不重,期初的愤怒之后冷静下来,觉得刘仁愿借由此事大张旗鼓的在倭国搅风搅雨,很是不妥,这会使得很多人丢命。 虽然他认为倭人很鄙夷、很愚昧,可到底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岂能无错的情况之下使其遭受牵连、夺其性命? 刘仁愿摇头道:“大郎有所不知,这些倭人虽然明面上摇头摆尾、毕恭毕敬,实则暗地里多有串联,阴谋对抗大唐。平素末将也不好无端动怒、兴风作浪,这回正好借由此事剪除中臣氏,也给物部氏与忌部氏一个警告,杀鸡儆猴。大郎不必对此多有担忧,您只需知晓这些倭人只要有半分机会也定然会毫不犹豫的杀死你我,这就足够了。” 对于房遗直的妇人之仁,他并不赞同。 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老祖宗从上古时候便传下来的道理,《春秋》之中便有所载,房大郎是个读书人,怎还能不知这个道理呢?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斩尽杀绝 房遗直和衣而卧,到了傍晚,物部足利让人送来了赔礼。 尽管物部氏乃是倭国的豪族,但从用明天皇之时便堕落下去,如今复起未久,家中没什么高雅的东西,只能让人抬来几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黄金。 倭国多产黄金,在很早的时候便予以开采,只不过由于技术落后、人口匮乏,所以产量一直不高。作为倭国传统豪族的物部氏自己也掌控几座金矿,但开采的黄金并不多。 在与苏我家争斗的时候损失了很多黄金,危急之时藏起来一些以供于将来东山再起之时使用,如今却不得不将大部分黄金送来给房遗直赔礼。 …… 飞鸟寺乃是苏我氏上一代氏上苏我马子所建,效仿中原风物,颇有“洛阳迦蓝”之灵韵,只不过随着苏我家的覆灭,往昔香烛缭绕、景物怡人的寺院已经显得破败。 物部氏依靠唐军而崛起,便将整座寺院划归已有,只不过时日尚短,尚未来得及修葺重建。 却依然是整个飞鸟京数一数二的豪宅。 物部足利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中,跪坐在堂上,隔着窗户望着院内逐渐飘落的雪花,只感觉身心俱疲。 与唐人打交道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仁义谦逊”对唐人的标签,但是在这张标签之下却是不动声色的各种手段,即便是一个武将也能对拉拢打压、分割而治这种策略信手拈来,令自己疲于应对,最终不得不含羞忍辱、卑躬屈膝。 力不如人,为之奈何? 家人早已因为今日唐军的大规模行动而闹得彷徨焦虑,毕竟物部氏曾经历过与苏我氏争斗失败之后的惨痛,如今刚刚崛起,往日的惊惧尚未平复,生怕唐军的目标是物部氏,好不容易到手的荣华富贵再度失去。 失去那些黄金已经是痛彻心脾,如若再失去如今的地位…… 子弟、妻妾们都围在物部足利左右,目光担忧的看着他。 长子物部宇麻吕惶恐道:“父亲,万不可与唐人生隙,唐人之目的不在于倭国之领土,而在于倭国之资源,他们想要什么任凭取用便是,只要能够确保我家掌控倭国之政权,其余一切皆可舍弃。” 倭国也有高明之士,看得明白唐人看不上倭国这穷山恶水、火山岛礁,只是对遍及各处的金矿、银矿感兴趣,以及倭国的人口。 然而这些对于倭国根本无用,因为并无开采之技术,与其将那些金银留在山脉之中,还不如以之叫好大唐,使得物部氏得到大唐之支持。 至于人口更不足为虑,这些倭人能够坐着大船去往大唐谋生,岂不是比留在倭国强十倍百倍?别说什么过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没人能坚持几年这种蠢话,因为留在倭国只会更加凄惨! 物部足利肉了肉发胀的太阳穴,缓缓道:“这回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中臣氏。” 物部宇麻吕简直大喜过望:“那岂不是正好?现在倭国只有我家、忌部氏、中臣氏三足鼎立,剪除中臣氏就只剩下忌部氏,我家依靠大唐逐渐壮大,迟早有一日将忌部氏也吞下,届时我家在倭国一家独大,正位天皇指日可待!” 堂内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居然可以正位天皇么? 天照大神的后裔万世一系、统治倭国,居然有朝一日能够被我们物部氏所取代! 物部足利看着这个蠢儿子,懒得多说,挥挥手,道:“去集结家兵吧,今夜汇合唐军,一举将中臣氏覆灭,切记一定要斩草除根,绝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是!孩儿这就去办。” 物部宇麻吕兴冲冲起身,快步离去。 “你们也都退下吧,孙儿留下陪我说话。” “是。” 众人散去,只留下物部氏的嫡孙物部。 物部今年才十岁,长得瘦小,焦黄的头发稀稀疏疏没有几根,塌鼻梁、鱼泡眼、木瓜脸却已经看出物部氏的优良血脉,此刻仰着小脸儿,好奇问道:“祖父是有什么话要对孙儿说吗?” 物部足利看着最喜爱的小孙子物部,婆娑着他的头顶,叹息道:“等到唐军押送犯人前往长安受审,祖父会花钱给你买一个船票,去大唐吧,那里才是真正的高天原。” 留在倭国能干什么呢? 纵然将来在唐军的扶持之下登上天皇之位,成为名义上倭国的统治者却也不过是唐军手底下的鹰犬而已,符合大唐的利益的时候,唐军大力扶持,可一旦不符合大唐的利益,唐军就会像今日这般翻脸无情,彻底毁掉。 这个小孙子聪明伶俐,比他那个愚蠢的父亲更有希望领导物部氏,把他送去大唐,进入大唐的贞观书院或者太学,若运气好再能拜一个大儒为师,成为真真正正的唐人,然后将整个物部氏迁入大唐,成为一个传承久远的世家门阀。 唐人虽然凌厉霸道,却胸怀天下、仁义宽厚,即便倭国这边发生什么,也不至于牵连到这个十岁的孩童。 物部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憧憬之色:“大唐真的那么好?长安真的有传说那么大、那么繁华?” 物部足利一脸宠溺:“我也没有去过啊,只是听别人说起过,孙儿替祖父亲自去一趟看看,好不好?” “好哒!” 小孩子再是聪慧,也还不懂当下家族所遭遇的困境,更不明白祖父将他送往长安所要面对的艰辛。 只是如当下所有异国人一样,对那个神奇的国度、对那个神圣的城市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宁愿究其一生也想要置身其中去看一看、感受一番。 …… 时间的道路总是这样,压迫得越狠、反弹就越大。 作为当年佛门之争的失败者,物部氏这些年遭受苏我氏的打压迫害及其惨重,族人战战兢兢唯恐朝不保夕,原本倭国传承最久远的家族之一,却好似最下等的奴隶一般苟延残喘,心中充满恐惧与愤怒。 而今一朝得势,得到唐军的支持,成为倭国政权的实际掌控者,所挤压的所有愤怒与恐惧都爆发出来。 当物部宇麻吕带着唐军抵达中臣氏宅邸,唐军刚刚完成包围,物部宇麻吕已经率领家兵杀了进去。 物部宇麻吕根本不顾两家以往的交情,尽然今日出卖中臣氏,那么自明日起两家便是死仇,自当要做到斩草除根,绝对不能留下任何后患,所以下令屠杀中臣氏满门。 百余名家兵冲进中臣氏府邸,见人就杀,鲜血瞬间便染红了这倭国最尊贵的氏族门庭。 中臣氏也组织了几次反击,但由于物部氏的攻击太过突然,且力量强横,故而都已失败告终。 等到物部氏的家兵冲入内宅,杀戮的步伐为之一顿,相貌娇美的内宅女人们吸引了家兵的注意,一个个或被拖入房中几人轮上,甚或就在庭院之中施暴,木下、井上、小林、竹中……更有人杀入库房,大肆掳掠。 物部宇麻吕则带着亲随由前到后一进院落一进院落的杀过去,将中臣氏的子弟全部屠戮干净。 等他将中臣氏的子弟杀光,返回的见到整个中臣氏府邸的惨状,马上下令点火,一把火将中臣氏的府邸烧个精光。 唐军的带队校尉很是不满,呵斥道:“给你的命令是将中臣氏缉拿归案,何以大肆屠杀?” 物部宇麻吕小心翼翼解释:“中臣氏既然敢刺杀大唐贵人,显然已经做好事情泄露之准备,我等刚刚杀入大门,便遭遇了顽强抵抗,不得已将其全部击杀,更有中臣氏子弟想要玉石俱焚,放火点燃了整个府邸,我等虽然极力灭火,奈何火势太大,无能为力。” 说着,让麾下家兵将掳掠而来的钱帛分出一大半…… 唐军校尉很是愤怒:“抓人拿赃、捉奸捉双,原本并无中臣氏刺杀大唐贵人之证据,现在中臣氏上上下下被你杀戮一空,岂非死无对证?这个责任在你!” 物部宇麻吕无可奈何,若非你们放任我大肆屠杀,刚才为何不制止? 现在等我杀完了,罪名全都给我一个人背? 可他明白这是唐军的策略,就是要将铲除中臣氏这样一个罪名丢给物部氏,物部氏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毕竟想要得到唐军坚定的支持,就必须要有把柄被对方捏住,否则唐军凭什么相信物部氏并且予以支持? “将军放心,此事乃物部氏所为,自然由物部氏一肩担之!” 现在谁想在倭国立足,谁就得牢牢抱住唐军的大腿,立场一定要坚定,绝对不能自作聪明、左摇右摆。 唐军校尉很是满意,拍了拍物部宇麻吕的肩膀:“虽然这件事违背了将军的命令,但将军面前,我会给你求情的,所以……” 物部宇麻吕眼皮子跳了跳,只能肉痛的将其余掳掠而来的钱帛全部献上。 “还请将军美言。” “这才对嘛,有前途……” …… 刘仁愿得到中臣氏阖族覆灭的消息,面色不动,伏在案头给房俊写了一封书信,而后字斟句酌的检查一遍,放入信封用火漆封好,连带着李少康一同送回长安。 嗯,还有物部氏的嫡孙随船一道前往长安求学……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欲夺兵权 长安。 政事堂内,各位宰辅就关东地区即将耕种冬小麦之事展开讨论,种子的分派、人手的调集、土地的耕耘,都需要一一解决。 这是头等大事,必须事先统筹。 不过这与房俊没什么关系,虽然种地他是专家,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这个尚书右仆射主管的军制改革,若是贸然插手农耕之事,必将引起其余即位宰相的群起反对。 已经牢牢把持关中军权了,若还要向农耕之事伸手,旁人岂能容他?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权力都是相对独立的,谁想大权独揽、一手遮天,要么成为天下忌惮的权臣,要么被群起而攻之黯然下野。 房俊对于权势并不热衷,只要牢牢抓着军权,其余就任由几位宰相去折腾吧。 提及关东、山东各地的冬小麦耕种,马周提醒了一句:“开春之后天下各地丈量土地就将开始,现在是否需要行文各地州府,提醒他们最好提前将管辖之下的土地归属厘清一遍,以免丈量土地之事引起过多纠纷?” 对于丈量土地之事有可能遭遇各地世家门阀的反对,一群宰相们并不太过在意,只要军队牢牢握在朝廷手中,任谁也翻不起浪花,可如果因此导致土地归属纷乱引发各地动荡,极有可能使得冬小麦严重减产。 总不能全部依靠海外输送的稻米吧? 即便海外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可如果各地的冬小麦减产,就会影响到黍、麦之种植,全年粮食产量锐减,直接导致各地财政之崩溃。 在政事堂内一直不怎么发言的李勣也慎重赞同:“如今就连从来不种植冬小麦的关中都大量种植了,一旦关东等地因丈量土地导致归属产生纠纷进而影响耕种,关中势必也会受到影响,不可不慎重处置。” 房俊挨着马周坐着,闻听此言,小声问道:“关中以前不种冬小麦吗?” 马周瞅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不种的,否则你以为当年北齐为何亡于北周之手?” 房俊:“……” 北周灭北齐,居然还跟冬小麦有关系? 连忙询问详细。 马周瞅了居于上座的李承乾与满堂宰辅、高官一眼,自忖既然提出了问题,让他们这些人去解决就是了,自己还是少掺和为妙,遂往后坐了坐,与房俊小声低语。 …… “府兵制”曾经是最先进的军政制度,西魏凭此一跃而成为强国,且奠定隋唐两朝一统天下之根基。 然而在最初,“府兵制”其实是无奈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 东南末年、军阀混战,而后三国鼎立、三分归晋,两晋交迭、中原沦陷,直至东晋灭亡、南朝更替,神州混沌、政权错乱,因其复杂的历史背景导致整个天下动荡不安、民不聊生。 在北方,曾经不可一世的北魏帝国轰然倒塌、分崩离析,裂变为东魏、西魏两个政权,彼此视为仇寇、征伐不休,然而无论经济、人口、亦或军队战斗力,西魏都处于下风,时时被动挨打。 当时两国的国境线有很长一段依托于黄河河道,每到冬季黄河结冰,西魏军队都要组织大规模的破冰行动,以免被东魏骑兵直接马踏黄河攻伐关中,由此给军队带来的负担极大。 一代枭雄宇文泰推出“府兵制”,“始籍民之才力者为府兵,身租庸调,一切蠲之,以农隙讲阅战陈,马畜粮备,六家供之,合为二十四军”…… 此举使得西魏逐渐在与东魏的战争中取得优势。 宇文泰死后,其子宇文觉在其堂兄宇文护的拥戴之下即位称天王,建立悲咒。而在东边,东魏权臣高欢死后,长子高澄继专魏政,将篡未篡之时,被家奴刺杀,其弟高洋袭废掉东魏的傀儡皇帝孝静帝,即帝位,建立北齐,定都邺城。 到了这时候,北周的军事力量已经远胜于北齐,双方攻守之势逆转,反而是北周在每年冬季黄河冰封之时踏过黄河攻伐北齐,最终覆灭其国。 当时天下三分,除去北周、北齐隔黄河对峙之外,长江之南还有陈国,三国之中北齐的农业、盐铁业、瓷器制造都非常发达,最是富庶,结果最先亡国的偏偏是北齐。 为何如此呢? 原因诸多,但冬小麦的种植肯定是其中之一。 关陇不种植冬小麦,“府兵制”施行之后,乡兵、民兵都在秋收之后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使得北周的军队战力飙升。而北齐却要种植冬小麦,这就导致军队不能在秋冬春三季进行训练。 “正月、二月,劳而除之。三月、四月,锋而耕锄。五月、六月暵地,不暵地而种者,其收倍薄”,一季冬小麦,半年过去了,军队疏于操练,此消彼长之下,如何打得过北周? 而北齐人口多,乍一看是个优势,但所需之粮米也多,消耗太大,“一夫不耕,天下必有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有受其寒者”,不种冬小麦粮食不够吃,种了冬小麦又使得军队没有时间训练…… 由此可知,宇文泰实施的“府兵制”是何等惊才绝艳、顺应国运。 …… 一众宰辅的议论还在继续,但话题已经从冬小麦的种植转移到食盐产量。 刘洎忧心忡忡:“因为此前晋王兵变之缘故,多有关东门阀遭受牵连,如今整个关东一代秩序混乱、政务迟滞,这些或许还可以等到过年之后魏王前往洛阳再予以梳理,但解池之盐产量也因此大幅下降,却是片刻都等不得。” 国家之财政有赖于盐、铁,作为农税之补充,其中解池之盐税每年为朝廷增收一百五十万贯,占全国盐税的四分之一,虽然如今大唐开始征缴商税,但仍远远无法与盐税相抵。 现在解池产量不足以往的一半,如果产盐量不能恢复如初,将会极大影响国家财政,李承乾等级之后所谋划的一系列新政就有可能胎死腹中。 李承乾知道此事之紧迫,问道:“刘中书有何解决之法?” 刘洎道:“解池之产盐量之所以骤降,是因为之前把持盐池的皆乃河东世家,如今河东世家遭受重创,其权力大为缩减,管理盐池的官吏只剩下不足一半,事务迟滞、组织混乱、人浮于事,必须整顿盐池之官吏,才能将盐产量提升上来。” 在座诸人都明白这话的意思。 在此之前,解池一直由河东世家所把持,即便朝廷委任官员前往管理,也要受这些世家子弟出任的官员所裹挟。结果因为河东世家多襄助晋王起兵,兵败之后遭受牵连,数以百计的世家子弟丢官、罢爵、下狱、流放,导致管理解池的官员严重不足。 即便如此,河东世家也不肯轻易将把持了数百年的盐池拱手全部让给朝廷,阳奉阴违、从中作梗,解池盐场一片混乱,盐产量自然日渐萎靡。 说到底,还是人的问题。 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道:“当委任一员干吏前往,总揽盐政,或可结束乱象、重回正轨。” 刘洎颔首表示赞同:“微臣亦有此意。” 李承乾左右看了看,问道:“依爱卿之意,谁人合适?” 刘洎没有马上举荐官员,而是解释道:“众所周知,解池一直由河东世家所把持,眼下河东世家子弟担任的官员虽然大多被罢黜,但毕竟影响甚深,上下勾结、沆瀣一气,等闲官员前去,也会被他们轻易架空,有力难施。还需派遣一位资历深、能力够、且杀伐果断锐气十足的官员前去,方可奏效。” 有人表示赞同:“刘中书言之有理,在下以为刑部尚书张亮可堪大任。” 刘洎摇头道:“陨国公乃贞观勋臣、功勋赫赫,自然能够担当大任。然则两次兵变之中牵扯甚广,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要审讯奸贼、甄别忠奸、更要肃清朝堂,怕是分身乏术。” 吏部尚书许敬宗道:“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或可前往。” 刘洎再次否决:“河间郡王的确资历深厚,又是宗室柱石,只不过朝堂之上也要面临河东解池一样的局面,因兵变而导致诸多官员被撤职、降罪,亟需填补更多官员进入朝堂,吏部事务繁重,郡王不可离开长安。” 李承乾蹙眉道:“刘中书认为谁人合适?” 他最不喜欢刘洎的就是这一点,有什么意见就直抒胸臆的讲出来,行与不行大家一同商议,非得这般故弄玄虚才能显示你的能力吗? 真是麻烦。 刘洎似乎也觉察到李承乾的不耐,忙道:“微臣认为如此大任,非越国公不能胜任。” 房俊抬头撇了刘洎一眼,没有说话。 李承乾道:“左右金吾卫之整编攸关京师安全,此事尚未结束,越国公岂能离开长安?” 刘洎道:“据微臣所知,左右金吾卫之整编已经步入正轨,完全可以交付于英国公监督,而越国公亲赴河东、整顿盐务,定能震慑屑小、马到功成。” 政事堂内气氛瞬间紧张,落针可闻。 这是想要夺房俊之兵权?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此一时也 诸人的目光先看看刘洎,然后一齐投注到李勣脸上。 因为连续两次兵变,陛下对于当下关中的十六卫军队之信任降至最低,唯恐有人继续作乱之时,这个军队依旧群起响应。 整编军队乃是重中之重。 左右金吾卫之设立,一改之前府兵“番上”之旧例,两支军队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常备军驻守长安,与左右领军卫等军队共同构筑长安的防御体系,确保整个京师固若金汤。 作为陛下最信任之人,由房俊掌握此事乃是必须,换了旁人岂能放心? 但与此同时,李承乾也要认知到大唐军队不仅仅只有一个房俊,若是将京师防务完全交由房俊之手,旁人如何看? 贞观勋臣虽然已经七零八落,可依旧还有一个李勣! “军神”李靖之后,大唐军队又一杆屹立不倒的大旗! 亲近房俊可以,可事事以房俊为重,将李勣置于何地? 难道李承乾就眼睁睁看着大唐军队一分为二? 所以,刘洎这一手乃是阳谋,明知李承乾最信任房俊,却也要将左右金吾卫的兵权从房俊手中夺去。 尽管皇帝一百个不愿,也不能当着李勣的面拒绝。 真以为之前李勣在两次兵变当中置身事外,未来有第三次兵变的时候依旧如此? 如果前两次兵变之中的任何一次有李勣之参与,房俊又凭什么力挽狂澜? …… 在座皆乃一时之精英,瞬间便明了刘洎的用意,但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什么办法予以阻止。 这一手阳谋堂堂正正,瞅准了军方内部的攀比、对立、矛盾,无懈可击。 李承乾的面色极为难看,目光冷冷注视刘洎片刻,缓缓颔首,道:“刘中书果然老成谋国、深谋远虑,既然如此,就由越国公前往解池主持盐务,左右金吾卫之整编交由英国公……” “陛下!” 李勣出言,打断李承乾的话语。 刘洎面色一变,正欲说话,却被李勣抬手阻止。 李勣淡淡瞥了刘洎一眼,道:“越国公赶赴解池主持盐务,臣亦赞同,毕竟越国公之才能极为卓越,既有治理政务之能力,又由震慑屑小之威望,朝野上下无人能出其右。不过接管左右金吾卫组建之事,还请陛下慎重。此前一些事由皆乃越国公操持,进展极为顺利,此刻若贸然由臣接手,非但不能更进一步,反而有可能导致军中将士生出抵触心理,毕竟此举与攫取功绩无异。高侃虽然被任命为右威卫大将军驻扎金陵,但此刻尚未成行,其人一直辅佐越国公操持整编之事,极为熟悉,可由其继续办理、萧规曹随即可。” 刘洎面色陡然涨红。 自己绸缪许久,本以为可顺利夺去房俊之兵权交由李勣之手,从此之后想要夺回难如登天,却不料被李勣当中驳斥,且安上一个“攫取功绩”的骂名。 我殚精竭虑想出这么一个办法,你非但不领情反而反手给我一个耳光,此事若成,难道收益的不是你吗?居然损人不利已?是可忍孰不可忍! “英公乃宰辅之首、国之柱石,如此江山飘摇、社稷动荡之际,自应当挺身而出、为君分忧,却为何自珍羽毛、置身事外,对朝堂之事鲜有过问,面临困难更畏缩不前,如此食君之禄、却不知忠君之事,难道不知羞耻吗?” 政事堂内一片寂静,连李承乾都瞪大眼睛看着刘洎,这人今天莫不是吃了火药,否则何以这般火爆生猛? 连李勣都敢怼。 虽然李勣平素很低调,既不操弄权柄,也不打击异己,好像存在感很低,但凭借其资历、地位、功勋,以及在军队之中的影响力,他只需坐在这里,就是一根定海神针。 否则关陇、晋王两次兵败之时,何以绝大多数军队都按兵不动? 若无李勣坐镇,怕是老早就被长孙无忌或者雉奴给策反,一窝蜂的冲到长安来将他这个皇帝赶下台…… 李勣面色如常、八风不动,自不会被刘洎不敬之言语所激怒,淡然道:“承蒙太宗、陛下两代君王之信任,使我窃据此位,常常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唯恐才具不足,有负君王之托付。既然刘中书职责我尸位素餐、德不配位,那今日晚些时候我自会上书请辞,并推举刘中书担任尚书左仆射之职。” 诸人无言,这番话以退为进未免有失于宰辅之首的威仪,然而李勣何等样人,岂会在意这些?他之所以稳稳坐在尚书左仆射的位置上,不是他多么威凌天下,而是在与其赫赫功勋,在与其在军中所得到的支持。 谁能比他更适合担任这个宰辅之首? 刘洎自然深知这一点,故而勃然大怒:“我何时觊觎宰辅之首的位置了?英公此言,颠倒黑白,令人不齿!” 李勣微微蹙眉:“这倒是怪了,我窃据此位,你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让你来当,你说你绝无此意……难不成我如何为官还要你来教?” 前半句还好,说到后半句,已然声色俱厉。 刘洎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无论如何,官场自有规矩,以下官之身份质疑上官已经算是坏了规矩,更何况李勣之根基稳如磐石,即便他想要弹劾也束手无策? “行了,不过是商讨政务而已,自可各抒己见、各执一词,何必弄得这般针锋相对?” 李承乾打圆场,而后对李勣道:“刘中书之言,倒也不是公允,朕也觉得除去越国公之外,旁人很难将解池盐务整理妥当,就由越国公前往吧,可授予榷盐使一职,全权负责解池盐务之整顿。至于左右金吾卫之整编,也按照你的意思由高侃肩负,不过这到底是攸关长安防务打大事,高侃能力足够、且威望不足,且经验欠缺,还要英公从旁指点协助,如此,朕才能放心。” 虽然他对于刘洎针对房俊想要夺去房俊之兵权甚为不满,虽然李勣主动退让不愿接手房俊的兵权,但他也意识到房俊的崛起已经引起李勣的警惕与不满,必须在双方之间构筑一个缓冲,绝对不能让军中两大派系彻底对峙、割裂。 之前他需要稳固皇位,必须重用他最信任的房俊总揽军权,现在他需要稳固江山,既不能使得军中一家独大,亦不能使得军队在斗争之中分崩离析。 他依旧信任房俊,但他是皇帝,不能以个人情感左右自己的行为,这一点,他希望房俊能够体谅自己的难处,并且做出妥协。 所以他看向房俊,目光殷切:“二郎以为如何?” 所幸的是,房俊有时候的确嚣张跋扈、行事激烈,但绝非不识大体之人,在他目光注视之下,缓缓颔首、面带笑容:“陛下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微臣无有不遵。” 李承乾吁出一口气,他还真怕房俊尥蹶子不干,如果在这政事堂里公然拒绝,他这个皇帝纵使颜面尽失,却也不得不倾向房俊,否则谁还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个皇帝? 忍不住露出笑容:“稍后跟我在宫里用膳,正好西域那边送来一批美酒,让皇后多敬你几杯。” 堂上一众大臣默然无语,这份圣眷,普天之下、无出其右,当真是令人艳羡。 能留在宫中用膳已是荣宠备至,更有皇后作陪,这是何等待遇? “此事就如此定下吧,待到年后,再行履任。” “喏。” …… 群臣散去,房俊随同李承乾去到武德殿,房俊留在御书房内喝茶,李承乾在宫女服侍之下前去沐浴更衣。 茶水喝了两盏,便听得环佩叮当,回头看去,见到皇后苏氏步履盈盈的走进来。 皇后未着盛装,而是穿着一袭襦裙,上身丹青色的襦袄窄袖及腕,下身藕荷色的长裙百褶飘逸,胸前丝绦勾勒出形状优美的山峦胜景,雪白丰润,整个人青春洋溢、身姿窈窕,既有名门淑女的华美,又有妙龄女子的灵韵。 哪里像一个生养过孩子的妇人? 房俊连忙起身,低眉垂眼不敢去看皇后的容颜,目光反倒落在裙摆之下一双若隐若现的绣鞋上:“微臣见过皇后。” 皇后的声音清脆悦耳,似乎带着欣喜:“二郎乃陛下肱骨、国之柱石,更是太子少傅,况且此乃后宫,并无外人,实应亲近一些,何须这般毕恭毕敬?” “微臣不敢僭越。” “呵呵,外人都说房二郎持才傲物、放荡不羁,原来是闻名不如见面,居然这般拘礼。” 这话略显轻佻,但以房俊与皇家之亲近,却也并无不可。 房俊便起身,迎着皇后的目光,笑道:“所以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盛名之下未必没有虚士。” 皇后掩唇而笑,眸光流转:“哦?既然如此,却不知房二郎是虚士还是实士?” 房俊无语,这话怎么回? 总不能来一句“是虚是实要试过才知道”吧? 这可是皇后…… 心里忽然一跳,似乎自己这几回入宫,总是有意无意之间与皇后独处,且皇后的表现也一改平素之端庄严谨,过于活泼。 这……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彼一时也 下午的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房俊的脸上,光晕使得他俊朗的面容趋于柔和,身上紫色官袍也鲜艳起来,金鱼袋坠在玉带之下,整个人背脊挺拔、英姿勃发,如此允文允武、出将入相的经世之才,的确犹如芝兰春树、丰神俊朗。 皇后苏氏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后知后觉已经逾越君臣之别,甚至男女之防,顿时有些悔意,目光自房俊脸上、身上转了一圈儿,心儿忽然急促跳动几下…… 房俊也楞了一下,见到皇后雪白的脸颊升起两抹淡淡的红晕,认为她也是脱口而出、并无他意,便笑着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便是宇宙间的本来面目,如何又能分得清呢?吾辈立于世间,只求问心无愧,足矣。” 皇后回过神,抿唇一笑,先请房俊入座,让侍女奉茶,而后揶揄道:“二郎果然是文武兼备、经世之才,这张嘴能言善辩、舌下生莲,且不知是否时常在长乐、晋阳面前这般卖弄,所以才能惹得两位公主殿下心之所属、情之所钟?” “……” 房俊无言以对,这种事岂是皇后能够与臣下当面交谈的? “不敢蒙骗皇后,微臣与长乐殿下确实互生爱慕,只因造化弄人不得不忍居鹊桥、相顾无言……可微臣对晋阳殿下却只有溺爱之心、绝无逾越之情,皇后聪慧明睿,当知晓微臣心意。” 皇后脸儿微红:“你的心意,我如何知晓?” 又觉得这话不妥,忙道:“封家议亲之际遭遇弹劾,导致亲事告吹,这件事当真不是你从中作梗?” “皇后冤枉微臣了,弹劾封德彝乃是御史台做出的决定,微臣纵然有几分权势,却如何能够影响御史台呢?绝无此事。” “唉。” 皇后叹息一声,俏脸上浮现一抹忧愁:“纵然如你所言那般一身清白,可若说晋阳对伱暗生情愫,这你总不会不认吧?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因你之故,晋阳对议亲很是抵触,况且因着连续两次兵败,适合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少,陛下与我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现在,晋阳公主的婚事早已成了“老大难”问题,整个皇室都在愁,既愁无合适之子弟,更愁房俊从中作梗。 而晋阳公主对房俊芳心暗许,愈发令人愁上加愁,长乐公主毕竟是和离之妇,既然不愿再嫁,出家修道即可,与房俊暗地里幽会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总不能让豆蔻年华的晋阳公主也出家吧? 房俊也无奈:“这件事,微臣当真是爱莫能助,上一回封家向晋阳公主议亲之时,我还想着能够促成此事,可谁能想到御史台吃错了药一般非得咬着封家不放,结果导致封家被罚,失去议亲之资格?连皇后都觉得这件事背后是我从中作梗,晋阳公主想必更是如此,很是麻烦啊。” 他也感到奇怪,此前他与皇后可以算作“相敬如宾”,尤其是有一段时间皇后试图染指政务被他阻止呵斥,一度对他极为敌视,怨气不少,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居然能够如同亲故好友一般坐下来说着这样家长里短的事情? 且状态自然、关系亲切、毫无隔阂…… 门口的侍女忽而低声道:“陛下来了。” 房俊:“……” 气氛有些怪异,怎么好像他与皇后是在私底下见面,且背着皇帝一样? 皇后苏氏显然也有类似感受,莹白的脸颊飞起一抹红晕,瞪了那侍女一眼,小声道:“陛下与越国公一同用膳,且去将备好的酒宴送来。” “喏。” 侍女战战兢兢的快步离去。 房俊再度无语,看向皇后,以目光示意:如此小心翼翼,咱俩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皇后楞了一下,居然读懂了房俊的意思,俏脸染霞,美眸横了房俊一眼。 她只是下意识的小声说话而已…… 李承乾沐浴之后换了一套常服,缓步走进来,笑着道:“让二郎久等了,跟皇后聊什么呢?” 坐到椅子上,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房俊道:“正说起晋阳殿下的婚事,皇后埋怨微臣,可微臣自觉冤枉,遂解释几句。” 也不知怎地,他平素最怕与李承乾谈论长乐、晋阳的婚事,现在却主动提及,似乎下意识想要将李承乾的话题扯开,莫要盯着他与皇后到底说了什么…… 果然,李承乾顿时不满:“你还有什么好解释?朕平素最宠溺这个妹子,结果一颗心全都系在你身上,终至耽搁了终身大事,若太宗皇帝还在,信不信扒了你的皮?” 当哥哥的疼爱妹子,才不管房俊主动还是被动,既然晋阳因他而不愿议亲,自然所有罪责都在他身上。 皇后见房俊一脸窘迫,掩唇而笑,柔声道:“行啦,臣妾已经说了他一通,陛下还是饶了他吧,饭菜送来了,快快用膳吧。” 几个侍女提着食盒走进来,将几样精致的菜肴放在靠窗的案几上,摆好碗筷,便被皇后苏氏斥退。 御书房内只留下君臣三人,坐好之后,皇后左手两根纤纤玉指捏着右手衣袖,右手执壶斟酒,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容颜如玉、声音犹如朱落玉盘:“臣妾给二位斟酒。” 这话其实略有不妥,一国之后,岂能在臣子面前自称“臣妾”? 但因是将李承乾与房俊并列在一处,倒也无人察觉…… 李承乾举杯,笑道:“朝野上下,能够让皇后执壶斟酒且心甘情愿者,唯二郎矣。一家人,不必拘礼,来,我敬二郎一杯。” 房俊忙举杯,惶恐道:“微臣不敢当。” 皇后放下酒壶,也拈起酒杯,笑靥如花:“臣妾陪一杯。”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气氛很是放松融洽。 吃了几杯酒,李承乾放下筷箸,拍拍房俊手背,叹气道:“方才政事堂上,二郎可曾怨我?” 说的自然是让房俊放下左右金吾卫之整编,且过年之后赶赴河东主持盐务整顿一事。 房俊咽下口中食物,摇头道:“陛下多虑了,微臣岂是那等恋栈权位、不识大体之人?陛下金口御言,微臣无有不遵。” 一旁的皇后则有些不满,为房俊打抱不平:“二郎于陛下之功勋,堪称柱石之功,焉能因为旁人几句谏言便褫夺二郎之军权?退一步讲,若无二郎统领军队宿卫宫禁,陛下岂能安寝?纵然陛下不以为意,臣妾却是睡不着觉。” 虽然以往曾与房俊之间有些龌蹉,被房俊叱责她干政,但时至今日,房俊早已成为她心里最为安全的依靠,若无房俊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她们夫妻此刻焉能坐在这武德殿内谈笑风生? 在她看来,房俊兵权在手固然有可能成就权臣之威胁,可纵然房俊成为权臣,那也是忠于她们夫妻、确保她们夫妻坐稳江山的柱石。 李承乾似乎没料到皇后这么说,立场完全偏向房俊,略作沉默,而后沉声道:“以我本人来说,对二郎之信任毫无保留,纵使天下军权全部操之于二郎之手,我亦绝无半分猜忌之心。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皇位已然稳固,我就不得不考虑其他人的想法,尤其是英国公。” 他看着房俊,目光诚挚,这番话可谓是开诚布公:“英国公功勋赫赫,在军中之影响力无与伦比,二郎虽然不遑多让,可一旦你二人生出龌蹉,势必导致军中分裂、对峙,进而使得天下动荡,这对即将施行的新政极为不利。我知道这对二郎不公平,但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着想,还望二郎忍下这份委屈,与我一道同心协力,将这大唐江山经营得繁华锦绣、盛世煌煌,他朝史书之上,共谱一段君臣佳话!我也向你保证,共富贵、勿相忘!” 昔日皇权动荡、逆贼蜂起,将长安之兵权系于房俊一身,乃是最为稳妥的做法,事实上时至今日,房俊依旧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 然而毕竟时过境迁,现在如果继续让房俊掌控长安兵权,难免使得李勣一系心生猜忌、隔阂加深,导致军队派系之对立,进而使得整个天下陷入动荡。 军权不稳,天下如何能稳? 他知道房俊素来无私,也希望房俊能够继续无私,将长安兵权让于李勣,换取军中上下一心,保持天下稳定。 如此,即便宗室之内波涛汹涌、有人觊觎皇位又能如何? 皇位固若金汤。 房俊洒然一笑,举杯敬了李承乾一杯,颔首道:“当初微臣之所以极力支持陛下,一则在与陛下宽仁,可为一代仁主明君,再则不愿帝国皇位屡屡以下克上陷入血腥争斗,平白耗尽国家底蕴……却从无半分希冀于建立于从龙之功进而权倾天下,在微臣心中,这天下之繁荣稳定,胜过一切。” 他从不在乎权势,之所以追逐权势是因为想要做一些事情,避免大唐陷入历史之泥沼进而重蹈覆辙。 但是李承乾的态度,却让他难免有些失望。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隔阂渐生 逆贼叛乱兵临城下之时,你让我抛家舍业浴血奋战保你皇位;皇权稳固之时,你让我顾全大局交出兵权……难不成,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 一旁的皇后苏氏美眸在陛下与房俊脸上来回看了看,红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作心底一声叹息。 有些东西一旦生出裂隙,便再难恢复如初。 在她看来,陛下有些糊涂了,难道真的以为旁人也能如房俊那般毫无保留的支持他? 那些人虽然并未在逆贼兵变之时以附其后,可背地里有几个没有与逆贼暗通款曲? 最后目光投注在房俊脸上,隐隐透着关切。 房俊与李承乾剖白心迹,做出表态,回头便迎上皇后苏氏的目光,微微一笑。 皇后觉得很奇怪,居然又读懂了这个笑容的意思:安心…… 心里一跳,忙移开目光。 酒宴至半途,三人各怀心思,气氛略显尴尬…… …… 待到用膳过后,房俊告退离去,侍女将碗碟筷箸收拾干净奉上香茗,皇后玉手轻挥,将所有人斥退。 给李承乾沏了杯茶,皇后犹豫一下,轻声道:“陛下如此……是否略有不妥?” 李承乾拈起茶杯喝茶,并未做声。 皇后看了他一眼,道:“无论如何,若无越国公之支持,陛下很难等到继承皇位的那一天,即便即位,在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之中,又如何屹立不倒、挫败叛逆?时至今日,越国公实乃陛下肱骨之臣,于公于私都不能稍有薄待。” 李承乾放下茶杯,奇道:“伱认为我让房俊交卸左右金吾卫之兵权,乃是薄待?” 皇后抿唇不语,以目光回复:难道不是? “好,就算是薄待,可我现在所面临之局面依旧危机重重,皇位虽然稳固,可天下依旧处于动荡之中,房俊不肯受委屈,李勣那边必生猜忌,直至军中彻底分裂……天下大局面前,受一些委屈又有何妨?我记得他的功勋,也感念他的恩义,君臣此后尚有长久之日,多多补偿便是,何必于此时计较?” 李承乾有些不满,语气激烈,罕见的在皇后面前发脾气。 他岂能不知房俊受了委屈? 但为何就不能以大局为重? 以房俊之功勋、以他对房俊之信重,假以时日还归兵权又有何不可? 为何连自己的皇后都不明白“相忍为国”的道理? 居然以为他是寡恩之人! 简直放肆。 皇后苏氏默然无语。 ***** 武媚娘的习惯一如既往,总是喜欢在办正事的时候谈事情,似乎短暂的将思绪自极乐之中抽离,能够使得快乐更加持久、纯粹…… “郎君今日可是心情不佳?这般折腾,妾身吃不消。” “你这是吃不消?我看根本就是欣然笑纳、甘之如饴。” “讨厌,别这样说人家,怪难为情……” “事情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先办正事要紧。” “紧吗?” “……” 窗外寒风瑟瑟、雪花飘零,屋内云收雨散,侍女服侍着清洗妥当,夫妻两人相拥着躺在被窝里。 “今日政事堂上,陛下夺去我整编左右金吾卫之职权,改由英公监督……” 抚摸着毫无一丝赘肉的腰肢,房俊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 武媚娘蹙眉:“陛下有些过分了。” “局势并无稳固,陛下也是以大局为重。” “郎君当真怎么想?” 房俊将被子往上拽了拽,盖住那一抹雪白的香肩:“……我又不是圣人,岂能愿意?况且我之所以让出政务之权力,就是避免朝堂之上出现猜忌,想要握紧兵权辅佐新政实施,陛下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将我的打算全盘推翻。” 侧身往郎君怀中挤了挤,一条欺霜赛雪的玉臂横在郎君胸前,武媚娘很是不满:“陛下糊涂了不成?即便赋予李勣更多兵权,难道李勣就能死心塌地的保着他这个皇帝?真是笑话。” 无论是当初先帝意欲易储,还是先帝驾崩之时众臣逼宫,乃至于其后两次兵变,李勣都置身事外、隔岸观火,若非房俊不遗余力誓死相助,当时的东宫怕是早已被杀得一个不剩,如何还能似今日这般稳稳当当坐在皇位之上? 居然剥夺房俊之兵权交给李勣,简直昏聩。 不过转念一想,马上说道:“陛下虽然算不得英明睿智,却也不傻,既然能做出这等事,很明显是与李勣那边达成了某种协议,以此换取李勣的完全效忠,彻底收拢天下兵权。” 当今大唐之军队,房俊与李勣乃是最大的两处山头,占据了七成以上的军队,只要这两人彻底站在李承乾这边,就相当于大多数大唐军方效忠于皇帝,余者皆不足虑。 站在皇帝的立场,这似乎无可指摘。 但对于房俊却极其不公平,打生打死浴血奋战挽狂澜于既倒,最终却落得一个褫夺兵权之下场。 没有兵权,房俊这个尚书右仆射又不担任正式官职,岂不是投闲置散于富贵闲人无异? 区区一个河东解池的榷盐使,如何配得上房俊的功勋、地位? 即便此举处于全盘考量,李承乾也显得有些凉薄了。 当然,最重要还是此举背后有可能意味的一些变化。 房俊一条手臂被武媚娘枕着,手肘屈起,手掌娑婆着雪腻的香肩:“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知这是李勣的想法,还是与宗室有关,李神符那个老鬼多少年不见人了,忽然跳出来,足矣见得潜藏很深的那群人依旧耐不住寂寞了。” 李唐皇室的势力架构之复杂,几乎可以说是历朝历代开国宗室之最。 大唐帝国今时今日的基业,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李虎打下来的,正是李虎东征西讨浴血搏杀,方才奠定了李唐皇族的家业。李虎生有八子,除去早死的长子、次子,余者几乎各个不凡,在三子李昞的带领之下愈发壮大家业,实力雄厚。 待到李渊袭爵之后,正值天下动荡、烽烟四起,大隋帝国分崩离析,终于抓住机会成就霸业。 而李渊虽然夺了表哥的江山,但同时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尤其注重血脉亲情,所有堂兄堂弟全都封爵封王。 事实上,在李渊争夺天下的过程之中,李虎这一脉几乎所有子弟都奋战在血火纷飞的战场之上,整个开国之战,李唐皇族与关陇门阀几分分庭抗礼。 这就导致李唐皇族之内的权力倾轧极其严重,任何一支都有夺取皇位的基础。 而作为李渊的堂弟、心存辈分最高者之一的李神符,更是一杆不容忽视的大旗。 武媚娘将手臂缩进被窝,向下游移,惹得某人微微一颤:“若无兵权在手,郎君的利益、志向又如何保证呢?” 房俊默默享受,轻声道:“兵权岂是更换一个主官便能轻易夺走?当初先帝任命江夏郡王为右屯卫大将军,不也没能策反整支军队?以我在左右金吾卫的影响力,没有三年两载,难以撼动。” 武媚娘手上用力,呵气如兰:“也就是说,他们明知并不能郎君手中夺走左右金吾卫的兵权,却依旧迫不及待的这么干了?若是如此,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动手在即。” “他们知道这么做粗糙得很,但却是等不及了,因为每过一日陛下的地位便稳固一分,等到陛下将天下各地的政务梳理清楚,新政轰轰烈烈的施行,越来越多的人支持陛下,他们哪里还有机会?只是不知英公这回是否参与其中。” 房俊忧心忡忡。 宗室内那群郡王、嗣王并不被他看在眼里,不过是一些野心勃勃的浅薄之辈罢了,纵然能够掀起一些风雨,也成不了大事,可若是有李勣参与其中,那就截然不同。 不要以为李勣平素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便忽视他的能力,作为贞观勋臣当中硕果仅存的名帅之一,其庞大的影响力、无可计数的旧部,是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 也不能因为政事堂上刘洎提及由李勣执掌左右金吾卫之整编却被后者拒绝,便认为后者当真无染指左右金吾卫的企图。 到了这个境界,谁还不是一个好演员呢? 想要从某个人的表情、表现上读出其内心真实想法,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一切,都要从实际利益出发。 追寻背后的利益获取,才能真正捋顺事情的本质。 显然,目前还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局势依旧扑朔迷离…… 武媚娘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郎君觉得这件事对你最大的损失是什么?” 房俊微微一愣。 虽然被夺去左右金吾卫整编之权,间接使得他对这两支军队的影响力减弱,但这毕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对左右金吾卫现有之军官进行大规模的清洗,短期内谁也办不到。 也就是说,此事的确造成他巨大损失,但是短期内并不严重。 那么还有别的损失么? 还真有。 那就是因此事而导致的他与李承乾之间的嫌隙…… 倒也未必是嫌隙,以李承乾之性格并不会因此便对他报以真正的提防与猜忌,甚至还会觉得心中有愧,琢磨着从何处予以补偿。 “使陛下与我疏离?”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培养嫡系 但房俊依旧疑惑不解:“疏离我与陛下的关系不可能一蹴而就,这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需要通过一件又一件事情产生、增加彼此之间的隔阂,可按照局势推断,他们大抵是近期便要动手,这有些矛盾啊。” 对方动手在即,可李承乾对他的信任不可能一朝清空,那么“离间计”又有什么意义呢? 武媚娘觉得有些闷热,从被窝里拱了出来,雪腻的香肩、美好的粉背在黑暗之中仿佛莹白闪亮,继而翻身跨坐上去…… “嗯,或许他们也并未奢望陛下对你完全疏离,只需种下一颗不信任的种子,便足够完成他们的计划。” 双手搂住纤细柔韧的腰肢,房俊完全被动:“意识就是说,只要陛下对我的信任有所折扣,便会在某些时候引入他人对我牵制、甚至在制衡,这并不需要陛下对我完全疏离,因为这很难做到,他们也等不及。” “大致如此,但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却无从推测。” “我倒是有一些猜测。” “别猜了,好累,我不行了,睡觉吧。” “两军对垒,鏖战沙场,岂是你说不战就不战?” “那我没力气了怎么办?” “战阵之上,一方弃械投降,就只能任凭对方处置,希望武娘子要懂规矩。” “行吧行吧,你随便吧,当妾身不知你那些龌蹉心思?今日懒得与你计较,便让你得逞一回。” “嘿嘿,在下失礼了。” ***** 将至年关,皇城之内各处衙署已经封停文书、搁置公务,除去留下几个值班的用以应对突发事件,其余大大小小官吏尽皆放假,往昔极其热闹的皇城逐渐陷入沉寂。 长安城内则甚为热闹,这两年虽然又是东征又是兵变,气候也不好屡屡受灾,但朝廷赈济灾荒的效率极高,既有充足的钱帛,又有海外源源不断涌入的粮食,百姓的生活比之以往也并未下降。家家户户祭祀之余,也掏出钱来购买一些布匹、美食、家用之物,阖家上下欢欢喜喜的过一个年。 东西两市重修之后,昆明池畔临时集市全部搬入两市之内,房舍全部用于安置灾民,形成一个偌大的聚居区,俨然一个人口众多的城镇,而东西两市也越发繁荣。 相比于售卖高端、奢侈货物的东市,胡商聚集、来自天南地北廉价无货的西市堪称人潮如织、摩肩擦踵,一车一车的货物从仓库之中搬出,便被密集的人潮一抢而空…… 物阜民丰、仓储富足,所谓盛世、不过如此。 …… 御书房内,看着京兆府以及长安、万年两县呈递上来的公文,例数东西两市税款之充裕、各种货物成交金额之巨大、四方商贾踊跃前来经商之局面,李承乾捋着短须,颇有些志得意满。 非说我不如这个不如那个,现在坐稳了这皇位,天下不是一样繁华锦绣、国泰民安? 只需将新政施行下去,国库自然愈发充盈,如同房俊所描述那般将整个帝国的税收体系构筑完成,自然国力越来越强盛,如此盛世,史书之上从未有之。 甚至可以畅想一下,或许能够远超太宗皇帝之功绩亦未可知…… 放下公文,喝了口茶水,看了眼整理公文的黄门侍郎李敬玄,李承乾道:“过年之后,越国公赶赴河东主持解池盐务整顿,你去跟在越国公身边打打下手。” 李敬玄心中一喜,忙道:“多谢陛下栽培!” 李承乾嗯了一声,叮嘱道:“越国公虽然为人强势,却从来不揽权、不刚愎,在他手下要多学多做,但一定要说话、少惹麻烦,否则惹得他不满,我也护不住你。” 现在皇位已经越来越稳固,虽然还有人在暗地里图谋不轨,但毕竟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不可能对他构成威胁。所以他需要培养自己的嫡系人马,去逐渐替代那些太宗皇帝留下来的贞观旧臣,否则处处掣肘,极为难受。 再者说来,若是没有一大批忠于皇帝的心腹嫡系,谁来完成他施行新政的目的? 房俊这人虽然脾气不大好,但是培养人才却是一等一的强,从他手底下走出来的人才数之不尽,如今大多已经成为军政两方拥有足够资历的人物。 裴行俭、薛仁贵、苏定方、刘仁轨、崔敦礼、高侃、孙仁师、程务挺……一系列文武官员皆身处要职,遍布于京畿乃至于天下各处要地,自己何曾有所猜忌? 而之所以并不觉得夺去房俊左右金吾卫的兵权会使得房俊心生不满,就在于此。 我能够信任于你,你也应当顾全大局做出一些牺牲,这才是君臣相处之道…… “陛下放心,越国公惊才绝艳、当世无双,微臣能够依附骥尾已然是荣幸之至,岂敢有半分不敬?” “当然,越国公能力卓越,但脾气暴躁、行事恣意,你也要多多留心,若有过分之处,派人通知于我,切不可自作主张。” 李承乾喝着茶,也有些担忧。 几百年来,河东这片土地几易其手、政权更迭不断,但解池始终都把持在河东世家手中,上上下下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而房俊最善于在这般严密的利益结构之中大刀阔斧的劈出一条缝隙,行事难免直接暴烈。 而河东偏偏是距离关中最近的地方,将来营建东都洛阳更是要依靠河东世家,如若房俊在解池与河东世家闹得不可开交,势必影响关中安全、影响洛阳营建。 可此前已经解除房俊左右金吾卫的兵权,如果再在盐务一事上过多要求,恐怕就要惹得房俊闹翻天。 况且,李承乾也着实做不出那样的事。 只能让李敬玄更在房俊身边,若有不妥,及时将消息传回长安,再行处置…… 李敬玄浑然不知自己乃是陛下派往房俊身边的内应,一旦影响到房俊会有何等下场,沉浸在喜悦之中心情愉悦,快乐的收拾着御书房内的各种文书档案。 …… 襄邑郡王府大门口,李道立带着奴仆、家将赶着十余辆大车前来送年礼,王府管事急忙打开侧门将李道立迎入。 李道立奉上礼单,问道:“郡王可在府中?” 管事瞄了一眼礼单,见种类繁多、价值不菲,顿时笑逐颜开:“家主正在花厅,轻您移步前往。” 一边派人引着李道立前往花厅,一边则亲自将车辆领入府中去往库房,将礼物卸下。 襄邑郡王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装饰华美,足足走了一炷香才来到花厅,禀报之后在门口的廊庑下换了鞋子,这才走进去。 自从玻璃面世以来,越来越得到富贵人家的青睐,尤其是品质越来越好,大块的玻璃平整光滑、透光极佳,多用作房屋门窗的采光,取代了以往的窗户纸。 而房府那座整体以玻璃制作的巨大花厅,凡是去过之人莫不震惊喜爱,于是便有人上门求了制作方法,在自家庭院之内搭建起来。 一时间彼此攀比、蔚然成风,时至今日,谁家庭院之内若无一座玻璃花厅在冬日里种植花树叶绿花红,谁都不好意思说一句“富贵人家”…… 郡王府的花厅也很大,并不炽烈的阳光照在棚顶的玻璃上,厅内温暖如春,甚至有一丝闷热潮湿,一簇簇江南才能见到的芭蕉、杜鹃、山茶、茉莉……有的绿叶如翠,有的花红如火,有的清新淡雅,有的浓郁芬芳,仿佛置身于一座花园之中。 南边朝阳的地方放置着一张软榻,只穿着中衣的李神符斜倚在枕头上,几个身披薄纱娇躯玲珑浮凸的貌美侍女服侍左右,榻前一张案几上有几个玉盘,樱桃、葡萄等水果鲜红欲滴,一个侍女正用两根玉笋一般的手指拈着一粒葡萄放入李神符口中,却被李神符连葡萄带玉指一同含住吸吮,惹得侍女俏脸绯红,娇笑不依。 李道立目瞪口呆,老东西七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有这份能力? 这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傻站着作甚?坐下,让美人儿服侍你吃葡萄。这可是骊山农庄那边最新培育出来的品种,还有樱桃,叫什么‘反季果蔬’,简直价比黄金,贵的要死。不过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时候,居然能够品尝到夏日里才有的果蔬,的确是不可思议,贵一点倒也无妨。” “多谢王叔赏赐。” 李道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美人从榻上来到身边,薄纱遮不住粉肌玉肤、体香如兰,两根春葱玉指拈着一颗樱桃塞入口中,顿时令他手足无措、如坐针毡。 这可是王叔的女人,怠慢了怕惹王叔生气,多看一眼又唯恐王叔以为他又觊觎之心…… 李神符浑不在意,推开身旁的女人坐起来,指着玉盘中的樱桃、葡萄:“此等神物,价比黄金,将来占了那骊山农庄,一切都归咱们所有,凭此物可保子子孙孙富贵不坠。” 李道立目光热切,不过他并未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咀嚼几下口中樱桃,觉得吐出果核有些不雅,干脆咽下:“侄儿今日前来,是想要问问倭国那边布置是否妥当?”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皇室丑闻 李神符打了个哈欠,摆手将几个侍女斥退,待到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这才呵斥道:“你是不是脑子里长满了肉,脑筋都不会转了?这种事是能当着外人说的?” 李道立尴尬道:“是侄子关心则乱了,只不过是想着既然能够在王叔身旁服侍,自然都是王叔的贴心人。” “哼,再是贴心,也要当心事机不密则害己身的道理。” 李神符哼了一声,很是不悦。 “是是是,王叔教训得是,以往注意。” 李道立虽然只比李神符小了十岁,但差了一辈,为人又多谄媚少强势,自是不敢多说,只得认错,心头却不以为然。 李神符这才说道:“你有什么关心则乱的?事情虽然由你那孙儿负责,但出手的都是死士,无论能否得手都绝不会有所牵扯,刘仁愿魄力不足,绝对不敢狠下杀手,这件事万无一失。” “可那刘仁愿毕竟是房俊一手简拔而起,对房俊忠心耿耿,房遗直遇刺他岂敢置身事外?毕竟整个倭国都在水师控制之下,万一刘仁愿发了疯必要缉拿凶手,也难保不会出现万一。” 自己虽然生了几个儿子,孙子也不少,但唯独这个长子嫡孙最受自己喜爱,认为能够成大器,所以着重培养,否则也不会听从李神符之吩咐将孙子派去倭国主持此事作为历练。 这两天李道立寝食难安,唯恐那边出现差池,万一刘仁愿发了疯要给房俊一个交待,而自家孙子又顽抗不从,一不小心害了性命可如何是好? 虽然此次行事之目的是为了激怒房俊,进而催动局势之发展,却绝不可搭上自家孙子之性命…… 李神符很是不满,气得咳嗽几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这种事只要参与进去,就是一条不归路,要么成就大业功盖社稷,要么身死魂肖满门抄斩,如若败了,你那孙子又岂能活命?” 李道立脸色难看,道理他也懂,可问题在于若是到了最后万劫不复之时,自己也好孙子也罢自然全无活命之道理,但现在才刚刚开始,凭什么搭上我孙子的命? 到底是年岁大了,又与侍女玩闹了好一会儿,李神符精力不济,耷拉着眼皮恹恹道:“行了行了,本王给你担保此事万无一失,你那孙子若是出事,我拿一个孙子赔给你便是!” 李道立忙赔笑道:“王叔这话从何说起?侄子也只是关心而已,王叔勿恼。” 李神符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以为我愿意参合这种事?当年李二上位,将咱们这些宗室子弟防得好似猛兽一般,圈在笼子里养起来,半点不自在。那倒也就罢了,历朝历代对于宗室之防范只有更严、没有最严,谁叫咱们是整个天下距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呢?” 喝了一口茶水,急促喘息几声,续道:“可先是李二暴卒驾崩,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阴谋,谁也不得而知,但陛下必然将此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也成了皇帝,岂能不防备这等事发生在他身上?再者,长孙无忌与晋王连续两次叛乱,美其名曰‘兵谏’,实则与早造反何异?虽然都已经平定,但宗室之内与叛军暗通款曲者不计其数,眼下陛下看似宽厚、不予追究,可是这种事岂能轻轻放过?他只是在等,等到他皇位固若金汤,等到天下尽皆归顺,必然反攻倒算。” “谁说不是呢?” 李道立也叹息一声:“问题在于宗室之内到底谁与叛军曾有联络,甚至提供军饷粮秣,而谁是真正清白,根本就分不清。一旦清算旧事,必然牵连甚广,所有宗室子弟都难以独善其身。” 这就是整个宗室的恐惧之所在。 太宗皇帝暴卒驾崩、长孙无忌叛乱、晋王叛乱,连续三次重大事件当中,宗室若说没有参与是绝无可能的,但究竟参与至何种程度?有多少人参与? 谁也说不清。 因此,只要李承乾反攻倒算,势必牵连广泛,宗室之内人人自危、夙夜难寐。 是等着李承乾坐稳江山腾出手来在宗室之内杀得人头滚滚,还是集结起来先下手为强? 这个问题无需考虑,莫说是威望不足的李承乾,就算是雄才伟略、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活着的时候,宗室之内的叛乱也不止一回,譬如当年的李元婴、侯君集叛乱,当真只是他们两个? 只不过大多数最终都被镇压下去,未曾向外传播而已。 整个宗族都是通过造反得了天下,这还没过几年呢,骨子里蕴藏着的反叛血脉尚未冷却,岂能甘心束手就擒? 现在第一步已经走出去,且效果甚好。 李道立道:“侄子没什么才能,也没什么野心,甘愿依附于王叔之后,他朝能求得一个荣华富贵、与国同休,便心满意足。” 李神符耷拉着的眼皮微微阖上,哼了一声:“我亦不过是被推出来的靶子而已,我能保你什么?我连自己都保不了。” 这种事,成则龙游九天、败则万劫不复,其间之转折肯定是险之又险,未必每一个发起者都能走到最后,有些人甚至会倒在自己人的刀下。 谁能保得住谁? 谁又愿意去保谁? 李道立面色微变,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有些后悔参与进来。 与虎谋皮啊…… ***** “你说什么?!” 御书房内,听闻内侍总管王德的禀报,李承乾不可置信的厉声喝问,一张白皙圆润的脸上满是惊诧与怒火。 王德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最近有御医屡屡前往淑景殿,奴婢以为是长乐殿下病了,心中担忧,故而翻阅了太医署的初诊记录,却发现并无去往淑景殿为长乐殿下问诊之记录,觉察有些不妥,遂严厉审问,才知……才知长乐殿下已然有孕。奴婢不敢隐瞒,赶紧来向陛下禀报。” 他也不愿意参合这事儿啊! 且不说他与房俊私交极好,两人一内一外相互依存、互相帮助,单只是这桩丑闻有可能带来的巨大隐患,就足以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可他身为内侍总管,掌管宫内一切事务,若是等到这件事爆出来而他却懵然无知,那就是死罪!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李承乾怒不可遏,愤然骂道:“娘咧!他房二将皇家当成什么?居然敢与公主私通,简直无法无天!” 重点自然不是“与公主私通”,这种事他这个皇帝是不管的,可私通之后“未婚先孕”,却是李承乾不能接受的,他觉得自己的皇帝权威受到了严重挑衅。 王德战战兢兢,卑躬屈漆立于一侧,一声不敢吭。 李承乾骂了一通,发泄了火气,终究也只能化作一腔郁闷,一脚踹翻了一个凳子,坐在那里面沉似水生着闷气。 这件事,他对房俊是极其不满的,他可以忍受房俊与长乐公主私下幽会、暗通款曲,任凭风言风语在耳边吹来吹去,毕竟长乐公主是他的嫡亲妹妹,之所以走到今日是为了皇家而与勋臣联姻,毕竟房俊的功绩放在那里,足以使得他睁一眼、闭一眼,视如不见。 长乐公主不过花信之年,受了房俊甜言蜜语哄骗也好,喜欢房俊文武双全盖世英雄也罢,双方是绝对不可能成亲的,待到过上几年激情冷去,自然会寻一个好人家嫁了。 至于婚后会否依旧保持这种关系,他也懒得管…… 但未婚先孕,却是他极难接受的,因为这就意味着长乐公主极有可能从此之后不会再嫁,一心一意的与房俊苟且下去,将李唐皇室的廉耻、名誉彻彻底底的丢弃。 可令他郁闷憋屈的却是就算他再是不满、再是愤怒,又能怎么办呢? 严惩长乐公主? 那时他的亲妹妹,自小感情就好,无论当年先帝意欲易储还是现在他登基为帝,都一直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给予毫无保留的支持,如何忍心严惩? 严惩房俊? 那更不可能,之前夺去房俊左右金吾卫之兵权就担心对方心生不满,故而召入宫中一同用膳予以安抚,甚至让皇后出面作陪,现在若是因此事严厉惩罚,岂不愈发使双方之间的裂隙增大、信任递减? 直至此刻,房俊依旧是他皇位之下最为坚固的基石,自然不能自掘根基。 思来想去,这件事也只能憋在心里,忍着怒气道:“对太医署下令,此事不准传出一字片语,否则太医署上下严惩不贷!另外,通知皇后,让皇后去长乐那边劝劝,最好是能够将胎儿打掉,而且告知长乐,朕定有补偿。” 长乐十几岁便遵先帝之命下嫁长孙冲,结果在长孙家过得极其憋闷、委屈,不得不顾全大局忍气吞声,将最好的年华都舍弃在无尽委屈之中,然而成亲多年,却连一个子嗣都没有。 这年头,子嗣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李承乾清楚得很,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也不忍。 可为了皇室的声誉,不得不忍痛为之。 大不了以后多多补偿便是,等到将来长乐择婿下嫁,陪嫁一定要做到历朝历代公主嫁妆之冠,且对其夫婿重重恩赏,高官显爵绝不吝啬。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心志坚定 寝宫之内,刚刚卸妆梳洗之后准备睡觉的皇后苏氏闻听王德求见,便披上一间绣袄,走出卧房来到外间,秀美的玉容不施粉黛,少了几分艳丽端庄多了几分清纯如水,没有华贵的装饰,冰肌玉肤倍添柔媚。 待到听完了王德传达的陛下口谕,皇后苏氏以手抚额,颇为无奈。 长乐公主能够顶着漫天绯闻连名声都不要,亦要与房俊牵扯不断,甚至如今更要为其怀孕生下子嗣,可见绝非露水情缘那么简单,显然是情根深种。 而房俊更是对所有诘难置若罔闻,冒着得罪两代帝王的风险不肯舍弃长乐公主,也绝不可能只是见色起意、贪图美色,以皇后苏氏对房俊之了解,若非当年早早被太宗皇帝赐婚,只需晚上那么几年等到长乐公主和离,绝对排除万难将长乐公主娶回府中,根本不在意其是否和离之妇,是否黄花闺女…… 现在让她去劝说长乐公主打掉腹中胎儿,这不是明摆着让她去得罪长乐与房俊? 你自己不愿做这个恶人,就让我去做? 若是旁的事情也就罢了,她也能为自己的丈夫分担一些,可这种事情攸关一个胎儿的生死,让她如何张口? 可皇帝口谕传达,皇后也是臣,不得不听、不能反驳。 这一刻,皇后对李承乾满腹怨言。 …… 今夜无雪,夜风凛冽,宫灯悬挂在屋檐下随风摇曳,一簇簇红晕染满窗前石阶,庭院里花木凋零、满目寒霜。 淑景殿在先前的叛乱之中损毁严重,虽然入冬之前予以修缮,但急切之间很难恢复原样,故而许多地方便显得有些简陋甚至破败,且长乐公主性格恬静,身边服侍的太监、宫女并不多,偌大的宫殿在冬日夜里愈发清冷孤寂。 殿内燃着地龙,墙角燃着檀香,脚踩在光洁的地板上略有温热,长乐公主穿着一身道袍,一头青丝用一根玉簪绾起,脖颈修长洁白,腰肢纤细窈窕,正跪坐在临窗的案几之前烧水沏茶。 感受到皇后的目光在自己腰腹之间转来转去,长乐公主心中了然,这种事是很难瞒得过旁人的,微微笑了笑,轻启红唇:“皇后已经知道了?” 皇后苏氏将目光从长乐的腰腹之间收回,幽幽叹息一声,无奈道:“不仅我知道了,陛下也知道了,方才于御书房内发了脾气。” 煮沸的开水注入茶壶,茶香瞬间氤氲开来,长乐公主玉手执壶将茶水沏入茶杯,又将案几上的两碟糕点往皇后面前推了推,清声道:“江南的糕点师傅新近琢磨出来的玩意儿,味道不错,皇后尝尝。” 皇后苏氏蹙眉:“已经夜了,这时候吃东西会发胖……晚膳没吃么?” 长乐公主玉手轻抚小腹,秀美的面容绽开一个微笑,柔声道:“吃过了,不过我有些瘦,御医让我少食多餐,多补一补,否则对胎儿不好。” 皇后:“……” 堂堂大唐公主与自己的妹夫、另一位公主的驸马暗通款曲,并且珠胎暗结,这可是妥妥的丑闻啊,为何居然能够在自己面前这般云淡风轻? 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皇后有些愣神,她自然想到长乐公主不会打掉腹中胎儿,却绝未想到长乐公主的态度居然这般坚定。 这让她有些恍惚,一个女人当真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去挑战世俗礼法,以至于不管不顾面对所有诘难吗? 那房俊又何德何能,可以让一个女人这般为他死心塌地? “你还真是……傻的可以啊。” 无语半晌的皇后,叹息着发出感慨。 长乐公主玉容恬淡,轻笑着道:“身为大唐公主的责任我已经尽过了,舍弃了最好的年华,经受了最大的委屈,我不想再嫁人了,也没有谁能逼着我再嫁。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陪在身边,至于与谁生这个孩子,其实并无所谓。陛下难道连这也容不下吗?” 皇后握住长乐公主的手,觉得有些冰凉,无奈道:“事关皇家声誉,陛下也为难,你毕竟与旁人不同。” 太宗皇帝的嫡长女,李承乾侧缝的“长公主”,几乎可以代表所有的宗室公主,如此尊贵之身份闹出这般丑闻,皇家声誉荡然无存。 虽然李唐皇族的声誉从来就只是那么回事儿…… 长乐公主很是平静,与皇后并肩坐着,测过螓首,美眸与皇后对视,淡然说道:“若我执意生下这个孩子,陛下又当如何呢?用药打掉我的孩子?还是干脆一杯毒酒将我赐死,以此挽救皇家声誉?” “说什么傻话呢?” 皇后握着长乐公主的纤手微微用力:“陛下最是仁厚,对待姊妹们更是宠溺,岂能害你性命?” “不能害我性命,那就是要打掉我的孩子咯?” 皇后沉默,双手紧握,说不出话,她又岂能忍心当着一个母亲的面前直言要打掉她的孩子? 太残酷了。 可若这是李承乾的意志,却不知如何阻拦…… 长乐公主感受到皇后的为难与不安,微微笑着,笑容清丽绝尘,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说出的话却好似刀锋一般锐利:“非是我不尊重皇后,只不过皇后并无资格处置此事,还是请陛下亲自来吧,只要陛下肯来,无论如何处置,我都认了。” 皇后愕然。 她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名义上可以管理天下所有妇人,怎么可能没有处理此事的资格呢? 但长乐公主既然说出她“无资格”这样的话,意思就很明显了:你或有资格处置我这个公主,但你没资格处置这个孩子,因为你没资格处置他的父亲。 她的确不能处置这个孩子,一旦那么做了,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会做出何等反应,后果她不能承担,也承担不起。 甚至于,陛下能承担那后果吗? 谁都知道房俊看似嚣张跋扈、行事恣意,实则最重家人,连出身低微的妾侍都百般爱护,更何况是用情至深的长乐公主? 用药打掉了房俊与长乐公主的孩子,鬼知道那棒槌发起疯会做出何等骇人听闻之事。 如果太宗皇帝还在,或许何以凭借无上的威望压制房俊不敢胡来,但李承乾……绝对压不住房俊。 想到这里,皇后嗔恼道:“你就算准了陛下不能对房俊如何,所以才敢偷偷怀孕,是不是?” 长乐公主用另一只手轻抚小腹,笑靥如花:“我虽然是大唐公主,但是在我最需要爱护的时候,父皇、兄长们却不能护住我,让我在看似锦衣玉食实则阴暗无比的环境中受尽委屈。现在终于找到一个肯护着我、也能护住我的人,为何不任性一回呢?” 皇后无言以对。 抬手抚了抚长乐公主的鬓角,苦笑着道:“这又是何必呢?诚然,房俊的确有与陛下硬顶的资格,可现在他们君臣并非以往那般亲密无间,若是再因此事生出嫌隙,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长乐公主却只是笑笑:“都说了,我应该担负的责任早已经担负了,现在我只顾着这个孩子。再者说来,我若是当真不在乎皇室名誉,早就搬去房府双宿双栖了,高阳可不在乎这个。” 当年下嫁长孙冲,在长孙家蒙受那么多的委屈她未吭一声默默忍耐,那时她的责任。时至今日,该负担的早已负担、该还的也早已还清,谁还管什么江山社稷、朝政斗争? 皇后无奈了,不知怎么劝,恼火道:“这房二简直混账透顶,他只顾着自己爽快,难道不知怀孕对你来说意味着多少诘难?他是男人,提上裤子浑若无事,却不肯想想女人要为此承受多少困苦,真不是个东西!” 在她看来,一切麻烦的源头都在于房俊,世家子弟在很小时候便被教授各种避免怀孕的手段,她不信房俊不会,却偏偏为了不肯影响那片刻的爽快而至长乐公主有孕,可不就是个自私的坏蛋? 长乐公主未料到素来端庄贤惠的皇后居然说出这般露骨的话语,顿时俏脸绯红,微微低头,轻声道:“不怪他呢,是我自己想要个孩子,才……才……” “你呀,到了这个时候还为他辩解?真是个傻丫头!” 皇后恨铁不成钢,对于被房俊吃得死死的长乐公主也无可奈何,话都已经说透了,难不成还能摁着长乐公主将打胎药灌下去? 遂起身道:“我先回去,试着劝劝陛下,但我没信心能够说服陛下,你们还得自己想办法。” “多谢皇后。” 长乐公主盈盈施礼,很是感激。 她自然知道这件事多么为难,更知道皇后今夜前来的目的,能够就这么回去已经表达了驳回陛下的口谕,殊为难得。 皇后轻叹:“你我虽非姊妹,却感情甚好,我岂能不愿见到你幸福的过下半辈子?只不过此事影响甚大,我也不见得能帮你多少,你好自为之吧。” 转身往外走,忽而见到殿内墙角摆放着一排陶瓮,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为何放在殿内?”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无可奈何 转身往外走,忽而见到殿内墙角摆放着一排陶瓮,皇后停下脚步,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为何放在殿内?” 长乐公主淡然道:“是让人从城外打来的泉水,放在外面会冰冻,故而放在此处。” 皇后:“……” 目光幽幽的看了低眉垂眼的长乐公主一眼,叹了口气。 她又不傻,宫内自有专门运输山泉水的太监,每处宫殿需要用泉水都可自取,何必要人自己去城外打水?打回来甚至都不敢放在屋外,而是摆放在眼皮子底下,明显就是怕人在水中下药。 再联想到刚才长乐公主说起请了江南的糕点师傅制作糕点,显然连吃的东西都自己准备。 吃的喝的全部自备,防范什么,一目了然…… 皇后埋怨道:“你疯了不成?这种事只能由陛下降下谕旨,岂能偷偷摸摸?” 连陛下都犹豫再三、取舍两难,旁人谁敢在饭菜吃水之中下药? 真以为房俊不敢杀人? 长乐公主只是笑笑,不说话。 意思很明白,态度很坚决,一丝一毫不敢大意,所有潜在的危险都要屏蔽。 “唉……” 皇后幽幽一叹,再不多说:“你留步吧,万一受了风寒也不是小事,到时候房俊还不知道怎么整治我呢。” “皇后慢走。” “你回吧。” …… 武德殿。 听闻叙述一遍,李承乾坐在书案之后,久久无言。 皇后劝道:“长乐说的倒也不错,过完年她就去终南山道观之中待产,一直到生完孩子也不会出现在外人视线之中,她这两年本就一心修道,长时间不在人前露面也不至于让人生疑。等到孩子生下来,过个三两年公开宣称保养而来,谁又会管这些闲事?” 李承乾面无表情,淡然道:“他们都想好了先斩后奏,又何须我这个皇帝同意?这件事就此作罢。” 自然不会就此作罢,这不过是气话而已,皇后忙道:“且不说别的,长乐被先帝赐婚给长孙冲,结果长孙冲身有残疾导致心态扭曲,使得长乐蒙受多年折磨,伱这个做兄长的岂能半点不心疼?说到底,她是为了李唐皇室才下嫁长孙家。” 李承乾默然。 当年是他不慎伤了长孙冲,使得长孙冲不能人道,后来长孙冲暗中报复害得他落马摔断了腿落下残疾,更折磨羞辱长乐公主那么多年,归根究底,他这个皇帝脱不开干系。 不然以长孙冲当年对长乐之情意,想必定是一对神仙眷侣…… 重重吐出口气,李承乾颔首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你是皇后,又是嫂嫂,平素多多关心长乐一些,这些年长乐却是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委屈,我这个兄长不称职啊。” 堂堂大唐公主,太宗皇帝的嫡长女,在长孙家却受尽屈辱,太宗皇帝为了顾全大局视如不见,他这个兄长惊惧于易储整日提心吊胆根本不曾多有关心,如今想来,确实愧对长乐公主。 但对于房俊,他却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这锦绣大唐、如画江山,他李承乾甚至愿意与房俊共享,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何等样的富贵不可享,什么样的美人不能有? 为何偏偏盯上了长乐? 甚至于得陇望蜀,就连晋阳也对他情根深种……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惊,连忙叮嘱皇后:“闲暇之时,你也多去看看兕子,对她多做规劝,让她知晓洁身自好、不能任意为之,以免被人哄骗了身子……万一兕子效仿长乐故伎重施,我这个皇帝干脆以发覆面、自戕而死,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先帝矣!” 这个妹妹可是比长乐任性得多,看似温婉端庄实则古灵精怪,保不准真能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 他倒是不认为房俊会染指兕子,可若是兕子存心引诱,以她的姿色,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够抵挡? 长乐好歹还是个和离之妇,到底有一些回旋之余地,兕子可是纯正的黄花闺女,若是未婚先孕……李承乾简直不敢想。 高阳那丫头也是奇怪,当真就大妇风范、毫无嫉妒之心,欢欢喜喜迎娶自己的姐姐妹妹过门儿? 作为兄长,有几个这样的妹妹,真是愁死。 皇后连忙应下:“陛下放心,臣妾定然照顾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啧啧嘴,欲言又止。 的确要照顾妥当一些,眼下宫内妖风四起、人心不靖,万一有人心思歹毒想要以谋害长乐腹中胎儿的方式调拨房俊与自己翻脸,说不得还真就能成功。 以房俊那个倔脾气,知道他与长乐的孩子被谋害,指不定就能怪罪到他头上。 即便身为皇帝、九五至尊,可一想到将要面对发疯的房俊,也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头疼,那家伙是不折不扣的棒槌,鬼知道他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他对方才让皇后去打掉长乐腹中胎儿的决定有些后悔,当时急怒攻心过于鲁莽了,一则若是打掉了孩子,长乐必然恨他入骨,兄妹感情一朝丧尽、反目成仇,甚至绝望之下寻乐短见,他这个兄长将来如何去九泉之下面见父皇、母后?再则此事算是埋下了一根刺,虽然并未施行,可一旦被房俊知晓,君臣情分难免薄了一层。 思虑不周啊,莽撞了…… 想到这里,他看着皇后,迟疑着道:“这两日多与长乐聊聊,替我向她赔罪。” 对于长乐怀孕之事他无可奈何,不仅不能处罚,反而要极力维护其周全…… 皇后冰雪聪明,轻声道:“陛下放心,臣妾已经暗示了长乐,长乐也隐晦的表示今夜之事并不会告知房俊,所以陛下无需担忧。说到底,长乐是陛下的妹妹、是大唐的公主,她素来识大体。” 她自然明白陛下因何担忧,今夜之事一旦被房俊得知,纵然并不曾实施,房俊对于陛下也必然生出怨气,在宗室气氛越来越紧张的当下,君臣之间万万不能生出龌蹉。 但她不明白的是,既然房俊如此重要,且当下朝局并不稳定,却又为何要听从刘洎的谏言夺去房俊左右金吾卫的兵权呢? ***** 房家后宅,偏厅之内。 当房俊将几位妻妾都交到面前,告知长乐公主已然怀了他的孩子,几位妻妾并未有太多惊诧,毕竟这是早有预料的,只不过这件事所遭受的非议极大、影响深远,没想到房俊与长乐公主居然这般不躲不避、迎难而上而已…… 作为大妇正室,又是长乐公主的妹妹,高阳公主仅只是摇了摇头,俏脸上满是不屑之色,啧啧嘴,轻哼一声:“你可真是风流倜傥、处处留情……长乐,巴陵,都是我的姊妹啊,下一个是谁?兰陵?城阳?还是晋阳?” 房俊喝茶,明智的没有扯这个问题。 一旁的武媚娘心里腹诽,我的姊妹他也没放过啊…… “太医署的人未必能够保守秘密,一旦事情泄露,长乐殿下怕是有些危险。” 到底是家中最善于揣摩人心、玩弄计谋的“大佬”,武媚娘马上推测出长乐公主正处于危险之中。 萧淑儿迟疑道:“纵然陛下对此一定极为不满,但不会那般狠心吧?毕竟长乐殿下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一直以来,李承乾予人的形象都是宽厚仁慈,对待旁人尚且手下留情,何至于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毒手? 出身新罗王室的金胜曼倒是对此并不怀疑:“一国之主的身份不同寻常,他们需要考量的问题与我们不同,亲情也好、友情也罢,在足够的利益或者弊端面前都可轻易舍弃。” 她姐姐也没逃过自家郎君毒手…… 武媚娘颔首道:“这是其一,但我觉得陛下未必会对长乐殿下下手,毕竟不仅长乐殿下是他的妹妹,郎君更是孩子的父亲,他总要顾忌郎君的心情,以免郎君翻脸……还有其二,便是要谨防旁人以伤害长乐殿下以及孩子,来嫁祸给陛下,促使郎君与陛下决裂。” 这让她隐隐担心,原本现在陛下与郎君便有些隔阂,若是再发生那样的事,谁也不知君臣之间到底会走向何处…… 总不能真的谋反吧? 房俊放下茶杯,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道:“就只是通知你们一声而已,你们都是我的妻妾,这件事你们有权知晓,我也有义务告知……至于长乐以及孩子的安全,你们尽可放心,我早有安排,肯定万无一失。” 相比于李承乾身为皇帝受到各种规矩限制、接触宫人大臣太多难以确保安全不同,长乐公主幽居于淑景殿内,周边人员构成简单,想要隔绝外界有可能的谋害,反而要简单的多。 只要在饮食方面严加防范,基本就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更别说还有“百骑司”二十四个时辰严阵以待,他倒是想要看看是否有人吃了豹子胆…… 高阳公主却摇头道:“你们不知太子哥哥性格,别被他的宽厚所迷惑,诚然他是真的宽厚,但有些时候却执拗得很,万一……稍后我入宫看看,不然不放心。” 皇宫那种地方,没在里头待过,很难理解其中的扭曲与偏执。 从没有真正的仁,也没有完全的恶,所有人都有着两张甚至更多的面孔,连他们自己都不知自己会在何时拿出哪一种面孔示人,如果真的因为某些人性格宽厚就不会做出偏执之事,那就大错特错。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隔阂渐生 【我们到底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存在于这世间的意义又是什么?生与死,兴与灭,在这亘古不变的星空之中不过是弹指刹那,浩瀚宇宙之间,不知我们最后的那一抹灵识又将飘向何处?死亡,到底是否终点?】 房俊颔首道:“去看看也好,陛下一旦知晓此事不可能无动于衷,或许不会下手,但一定会严厉训斥,你却劝慰长乐一二,让她不要着急上火……再去问一问皇后,看看陛下是否已经知晓,也请皇后多多居中转圜。” 高阳公主柳眉微挑,有些震惊:“你何时与皇后有所牵扯,她岂会参合这种事?” 不是她小人之心,实在是自家郎君“前科累累”“品行不端”,偏偏文武兼备、阳刚俊朗,最是能够吸引女儿家倾心,万一皇后“见猎心喜”把持不住,两个人搅合在一处……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房俊无语:“你想哪儿去了?皇后之父苏亶现任台州刺史,其辖地夏日里多遭台风,民生困苦、交通不便,需要水师经常运输粮秣等救灾物资,皇后之兄苏琛现任广州都督,常年与水师打交道,皇后之地苏瑰更是在苏州担任参军,那里根本就是咱家的地盘……彼此利益纠葛极深,皇后自然要多多倚重于我,根本没有伱想的那些乱七八糟东西。” 因着长乐公主之事,高阳公主显然对自家郎君的信任骤降,狐疑的看向武媚娘:“确实如此?” 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武媚娘在办,尤其是这种人情往来、利益纠葛,没有武媚娘不知道的。 武媚娘颔首道:“正是如此,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后与咱们利益相同,她站在咱们这一边。” 连皇后都是咱们的人? 心底感慨了一下,不过高阳公主素来不愿理会这些繁琐之事,点点头,道:“那我明日一早便进宫。” 言罢,一双美眸瞪着房俊,警告道:“巴陵公主也就罢了,便是城阳公主也无不可,但我有言在先,绝对不能碰晋阳公主!否则,我马上就去父亲那边告状,看他能否打断你的腿!” 武媚娘附和道:“殿下之言有理,郎君喜好公主,随意去勾搭便是,唯独晋阳公主万万不能碰,那性质完全不同,否则郎君就是逼着陛下与你翻脸。”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俏儿眨巴眨巴眼睛,好奇的看着房俊,问道:“郎君为何对公主情有独钟呢?咱家已经有了一位大唐公主、一位新罗公主,淑儿姐姐也是南梁皇家血脉、身份尊贵,难道还不够吗?为何还要到处招惹公主呢?” 房俊无语道:“你听她们瞎说,我何曾专门挑公主下手了?那是诽谤!” “呵呵,那巴陵公主怎么回事?” 高阳公主冷笑着反驳。 武媚娘补刀:“怕是与城阳公主亦是不清不楚……哎呦我才发现,咱们郎君不仅仅是‘好公主’,而且这两位公主的驸马都是郎君的昔日好友,啧啧,咱们郎君可真会玩儿。” 房俊:“……” 窦娥都没我冤好吧? 除去巴陵公主自己送上门来,我何曾对城阳公主下手了? 呃,下手倒是下手了,但也只是下手而已,绝非真正下手…… “颠倒黑白!无稽之谈!” 房俊果断起身:“今日有事,晚上再回来用膳。” 在妻妾注视之下,狼狈遁逃。 望着郎君略显仓惶的背影,金胜曼忧心忡忡:“往后该不会有人与郎君做朋友了吧?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高阳公主冷笑:“你放心,你家郎君功高爵显、权柄赫赫,若是听闻了他这般癖好,只怕那些家有美妻又喜好钻营之人会上赶着结交,然后乐意之至的将家中美妻双手奉上。” 金胜曼想象一下那等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恶心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咦~~ ***** 房俊刚从府门出来,想要找个地方转一转,便碰到前来宣召他入宫的小太监,只好策马直入延喜门,抵达承天门前下马,在禁卫搜身之后进入太极宫,一路直抵武德殿。 御书房内,李承乾煮茶相待,君臣叙礼之后,在窗前案几之前相对而坐。 李承乾想要执壶斟茶,房俊连忙抢过来,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 李承乾道:“我给你斟茶也并无不可,毕竟以二郎你的功勋,有这个资格。” 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很少出现在李承乾身上,房俊低眉垂眼道:“陛下仁厚,诚心相待,是微臣之荣幸。但君臣大防,微臣岂敢僭越?” 李承乾拈杯喝茶:“还有你不敢的事儿?” 这话不好回,房俊笑笑,也跟着喝茶。 放下茶杯,李承乾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长乐腹中胎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房俊对“处置”这个词有些不满,不过也理解李承乾的心情,遂道:“年后开春,长乐殿下会去终南山道观之中安胎、待产,产后也会暂居彼处,对外宣称孩子乃是保养而来,长此以往、潜移默化,自然无人问津。” 这种事其实只是皇室觉得面上无光,自家的闺女给一个有妇之夫未婚产子,自尊上受不了。但旁人并不一定会拿这个作为借口来弹劾房俊,否则只需房俊矢口否认,谁又能那他如何? 毕竟这年代也没什么亲子鉴定那样的科技手段来佐证此事……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问道:“那长乐就不嫁人了?” 房俊淡然道:“微臣理解陛下爱护姊妹之心,但请恕微臣直言,婚姻这种事还是要看缘分,如若遇人不淑,那便是一辈子水深火热,微臣虽然不能给长乐殿下婚姻名分,却会一直陪着她、爱护她,直至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李承乾目光灼灼、咄咄逼人:“那晋阳呢?” 房俊无奈苦笑,解释道:“微臣当初得太宗皇帝赐婚,这才与皇室多有接触,也在那个时候与晋阳殿下熟悉起来。当时晋阳殿下也不过才五六岁的样子,因着文德皇后故去不久,殿下并未能从丧母之痛之中摆脱出来,先帝、陛下、以及诸位亲王、公主极为疼爱,微臣也深受感染,对晋阳殿下偏疼一些,尤其是她自幼多病,诸多御医都曾预言很难成年……此等情形之下,微臣心中唯有可怜、疼爱,岂能有半分亵渎之心?” 李承乾默然不语,这一点,他还是相信房俊的品格的,但问题现在不在房俊这边,而是在于晋阳。 若果晋阳铁了心,所以故意引诱,房俊的品格未必能够抵挡得住。 房俊吸了一口气,道:“陛下放心,微臣绝不会对晋阳殿下有半分不敬之心,也会寻一个时机向晋阳殿下表明态度,不让陛下为难。” 李承乾等的就是这句话,郑重颔首,道:“我不是怪你,但少女怀春、情窦初开,如今一缕情愫系在你身上,我怕你虽无此心,却把持不住……咳咳,你要抓紧跟晋阳好好谈谈,让她趁早死心,莫要耽搁终身大事。” 这才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让房俊与晋阳公主彻底了断,长乐已经怀孕了,他纵然身为皇帝也无可奈何,但晋阳还可以挽救一下,他必须尽心竭力让房俊做出保证。 只要房俊表明态度,晋阳也应该会彻底死心,老老实实嫁人。 至于会否对晋阳有些残酷……这世上“求而不得”才是常态,即便是他这个皇帝也有着诸多遗憾与无奈,何况他人?起初或许会伤心、难过,但时间却是可以治愈一切的良药。 他相信只要晋阳公主能够放下这份心思,他朝定然幸福美满、人生顺遂。 …… 人是所有动物之中最理智的一个,但与此同时,人也是动物之中感情最丰富、最复杂的一个。 所以人是最矛盾的动物,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有时候会忽然萌发同情、可怜、义气等等情绪,坐下一件好事;同样,一个正义道德之士,也会在某一刻被恶念控制身体,做出违背性格、立场的坏事。 有些时候我们觉得应该发脾气,但偏偏并未如想象那般生气。 而有些时候明明一切都正确,却偏偏心中不爽…… 房俊对晋阳公主绝无半分觊觎之心,也想着应当找个机会分说清楚,莫要让小丫头误了终身,他房俊可不是杨过只管撩不管娶。但此刻被李承乾以皇权威压,逼着他表态,却令他心中分外不爽。 尽管殊途同归,结果是一样的…… 告退而出,站在武德殿前感受了一下久违的冬日暖阳,轻轻吁出一口气,未等迈步,便见到一个年级不小的女官快步走来,宫裙下摆在寒风中急促摆动,很快来到面前。 “奴婢乃皇后身边的女官,奉皇后懿旨,请越国公前往立政殿相见。” 房俊蹙眉,这个宫女在自己出来的第一时间前来传召,显然是一直盯着武德殿,可皇帝、皇后乃是一体,若是皇后有事何不干脆前来武德殿相见? 毕竟他是个外臣,去皇后的寝宫登堂入室,总归是有些不妥。 但皇后此举,显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且得到了李承乾的许可,亦或者是默许,大抵是有些话或者有些事不好由皇帝出面,而是由皇后与他谈谈。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共处一室 立政殿一侧的内,皇后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之上,袖口晚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纤纤玉手正摆弄着一套茶具,茶壶之中茶香氤氲,一旁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糕点,显然已经算好了房俊抵达的时间,事先沏好了茶水。 房俊换鞋之后大步入内,躬身施礼。 皇后笑着摆一摆手,声音柔和悦耳:“都是自家人,私底下相见何须这般多礼?茶水正好,二郎快快入座。” 房俊这才注意到此刻殿内居然一个内侍、宫女也无,居然就他们两人,并不大的偏殿显得有些空旷…… 不过他自是不会怀疑皇后给他来一出“钓鱼执法”,大喊两声救命然后殿后冲出一群刀斧手……出言谢过,然后上前跪坐在茶几对面,神态大方、气度沉稳,并未有与皇后孤男寡女私下见面而有所尴尬、局促。 皇后让他到这里来,显然李承乾是知晓的,不会生出误会。 虽然作为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与一个年轻力壮的外臣这般独处一室,于礼不合,很容易生出不必要的嫌疑,这皇宫大内虽然是天底下最尊贵之处,却也至阴至暗,五步一毒、十步一杀,稍有疏忽便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弊端荡漾着微微的香气,也不知是茶香还是什么,房俊喝了一口茶水,品了品,确定不是茶香,问道:“不知皇后相召,有何懿旨?” 皇后执壶给房俊斟茶,纤纤玉手白皙如雪,隐隐可见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嗔着道:“都说了一家人不必多礼,还说什么‘懿旨’?就只是跟你聊聊。” 房俊不知说什么。 聊聊? 咱俩有什么好聊的…… 沏完茶水,皇后放下茶壶,轻叹一声,幽幽道:“虽然陛下这件事做得有些不大妥当,但你也要多多体谅,他毕竟是皇帝……若是易地而处,你又当如何处置?” 房俊:“……” 你是皇后啊,居然当着另外一个男人的面问一句“你若是皇帝又当如何”…… 皇后此言出口未觉如何,但见到房俊愣神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俏脸染霞,有些慌乱,忙道:“我只是说你若是皇帝在这件事上如何处置,可不是说你当了皇帝要如何……别乱想!” 房俊无奈:“臣没乱想,但似乎……皇后您乱想了?” 皇后心里砰的一跳,红着脸瞪眼看着房俊,想要呵斥一句,但脸上神色只见娇羞、窘迫,却并无多少杀伤力。 两人目光短暂相触,皇后赶紧挪开目光,纤手拢了一下鬓角发丝,强自镇定:“陛下虽然说要打掉长乐的孩子,但只不过是说说狠话而已,定然不会施行……” 话说一半,忽觉不妥,怎地将这件事说出去了? 之前还曾对长乐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让房俊知晓此事,否则必生波折,结果自己窘迫慌乱之下却说漏了嘴…… 惊惶之下抬头去看,果然房俊一张肌肤略黑但英气俊朗的面容上一片寒霜,嘴唇微微抿起,刀锋也似的眉毛之下一双眼眸寒光闪闪,虽然并未勃然大怒,却气势凛然、杀气腾腾! 皇后苏氏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说错话坏了事,下意识伸手抓住房俊胳膊,疾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陛下只是恼火之下说说狠话而已,否则就是派遣宦官前去了,岂能让我过去长乐那边规劝?” 话说完,意识到自己居然抓住了房俊的胳膊,清晰的感受到健硕臂膀上那结实的肌肉,却也顾不得了。 今日将房俊叫过来的目的就是好生规劝一二,让他不要冲动、要顾全大局,却不曾想反倒是她自己说错话犯了错,万一房俊不管不顾的闹起来,后果是在太过严重。 所以她此刻明智抓着房俊的胳膊有些失礼,却也不敢放手,唯恐房俊当场起身、拂袖而去。 房俊倒是没动,而是测过头,目光凝视着皇后花容失色的脸,冷声道:“皇后去往淑景殿,让长乐殿下打掉腹中胎儿?” 皇后浑身一僵,手指下意识抓紧,解释道:“绝对没有,且不说这种事不可能由我去办,就算是我,也应当带着宫女内侍带着药物前去,难不成我自己给长乐灌药?回头你去问问长乐,便即知晓。” 长乐素来识大体,知道一旦房俊与陛下闹僵会是何等后果,所以纵然对陛下不满,也一定会将房俊好生安抚。 但她现在却心里发虚,房俊虽未暴怒,但目光之中的凛然寒气让她浑身僵硬,唯恐下一刻这厮便暴起发难,将她摁倒在这地席之上,饱以老拳。 别以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对于房俊的“棒槌”脾气,她也算是深有了解,这厮平素看上去并不粗暴,可一旦触及其逆鳞,什么皇权威压、什么道德礼法,全都能抛之脑后。 她想要压住房俊是绝无可能的,只能被房俊反过来压得死死的。 她在旁人面前无比尊贵,但房俊却未必有多少敬畏之心,一旦铁了心想要展示其维护长乐之强硬态度,揍起她这个皇后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房俊面沉似水,指了指面前茶杯。 皇后忙松开抓着其胳膊的手,双手执壶,乖巧的给房俊斟茶,只要这厮不犯浑,她心甘情愿老老实实斟茶倒水…… 事实上,自从上一回被房俊警告莫要“后宫干政”,她心里深处便对其人及其忌惮,每一次面对房俊,都有些心里发虚、底气不足,根本不敢拂逆房俊的意思。 房俊喝口茶水,吐出一口气,缓缓道:“虽然微臣相信皇后的话,知道陛下并不会真正打掉微臣与长乐的孩子,但是听闻此事,依旧心中不爽快。” 这一点,皇后予以理解,柔声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要知道,无论多少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陛下对你的信任并未有丝毫衰减,始终将你视作肱骨之臣。” “呵……” 房俊冷笑一声,目光灼灼的看着皇后:“陛下对微臣之信重,微臣自然感激不尽。但皇后也莫要忘了,陛下之所以这般对待微臣,是因为微臣曾在他孤立无援、濒临末路的时候毫无保留的予以支持,是因为尽管叛军兵临城下,依旧血战不退、赤胆忠心的杀退敌寇……而不是陛下的施舍。” 皇后说不出话来。 没有谁比她这个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更能够体会房俊对于李承乾与她的帮助是何等重要。当初作为太子,面临易储之时有多么绝望,在得到房俊坚定支持便有多么欣喜欲狂,面临叛军攻破一层一层禁卫打到武德殿外之时有多么凄惶,在听闻房俊率军挫败敌军之时便有多么恍若重生。 要知道当年的太宗皇帝何等英明神武、何等威望绝伦,满朝文武有谁敢在太宗皇帝想要易储之时站出来表示反对? 唯有房俊而已。 对李承乾、对她这个皇后、对现在的东宫太子,房俊的功勋说一句“再造之恩”绝不为过。 而房俊的忠诚,也在一次一次坚定支持以及数次辞让官职之中尽皆展现,对于这样一个功勋赫赫、不贪权势的功臣,李承乾的一些小心思的确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也不过坦荡大气。 多多少少,皇后心中是对房俊有几分愧疚的…… 房俊摇摇头,淡然道:“微臣非是居功自傲之人,更不会恃功而骄,今日之言,有些僭越了。” 这番话是对着皇后说的,但也是对李承乾说的。 不要总觉得你对我的信重是恩遇、是赏赐,便高高在上自觉可以主宰我的一切。 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这是大唐,不是明清。 若是在明清两代皇权前所未有集中的背景之下,“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房俊是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番话的。 但这里是大唐,君也好、臣也罢,总归还是要讲究几分道义。 皇帝自然可以做错事,但做错事就要承担后果,而不是所谓的“君为臣纲”,所谓的“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所谓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士人的骨头还没断,武将也尚未在理学荼毒之下卑躬屈膝,时间还有对错,即便是皇帝做错事也得改,你若不改,我就造你的反。 皇后自然听得懂房俊未说出口的意思,顿时心惊胆颤,下意识的再度抓住房俊的肩膀,柔声劝说道:“长乐怀孕这件事之所以这么快便被王德察觉,一定是有人在暗中运作,他们的目的也显然是想要借此离间陛下与你,你定要冷静以待,不能盛怒之下便失了分寸,一时冲动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房俊颔首,笑了笑,道:“皇后放心,我晓得轻重。” 皇后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笑容,但这一抹笑容旋即隐去,抓着胳膊的手再度收回,板起脸,道:“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去长乐那边坐坐吧,好生宽慰于她,免得她东想西想,万一因此动了胎气,那可了不得。” 心头懊恼,自己可是皇后啊,却为何在这厮面前毫无皇后之气场、威严,反倒还要赔着笑? 简直羞耻。 气势这东西是很奇怪的,若是一次被压制,那么往后定然一直被压制,想想自己身为皇后却被房俊死死压住…… 皇后很是懊恼。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两情相悦 望着房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皇后苏氏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与房俊私下相处的时候感觉有些紧张,被对方的气场死死压制,自己只能偶尔挣扎一下,全程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最为要紧的是,身为皇后被臣子这般压制,她并不觉得如何难以接受,反倒挺惬意。 有点贱皮子了…… 女官从里间走出来,小声道:“皇后是否要去陛下那边?” “嗯。” 皇后起身,刚迈出一只脚,忽然又顿住。 之前是想着劝慰房俊一番之后,将具体情况马上向陛下禀报,但现在却觉得应当好生斟酌一下言辞…… 心头微微有些慌乱,皇后再度坐下,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女官:“……” 觉察到女官欲言又止的神情,皇后微微蹙眉,有些不悦:“你当年跟着我入宫,是我最为信任之人,有什么话应当直言无忌,何必这般吞吞吐吐?” 女官低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处,轻声道:“您刚刚喝的这杯茶,是越国公的茶杯……” 皇后:“……” 低头看着茶杯,整个人僵住。 ***** 淑景殿内,长乐公主仔细倾听了房俊叙述在陛下、皇后处的言语,便伸出一只玉手摁在房俊的手背,微笑着柔声道:“正如皇后所言,陛下乃天下之主,所思所想与我等不同,我们要多多体谅才是,况且陛下对我也极为宠溺爱护,必然不会发生你想象的那等事……这件事你别插手,让我处置可好?” 房俊心中温暖,这还是长乐公主第一次在他面前以他的女人自居,与他站在同一立场。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为难道:“非是我不信任殿下的能力,实在是兹事体大,不能容许半分错误……如若你跟孩子发生什么意外,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会做出什么。” 来到这大唐年间,目睹这一番盛世华彩,他除去想要做一番一尽每一个华夏子孙都会去做的事情,最重要便是关心、爱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 亲情、友情,在他心中的分量很重。 尤其是长乐公主这样的天之骄女,能够不顾世俗流言之诋毁,舍弃一身清誉而不顾,心甘情愿为他怀了孩子,他岂能不诚心诚意的真心相待?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到长乐公主与腹中孩儿。 皇帝也不行。 长乐公主修眉微挑,眼眸湛然如夜星,语气之中有着傲然之意:“我可不是那些软绵绵混吃等死的废物,否则你以为当年太宗皇帝为何对我那般宠爱?之所以在长孙家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是因为我身负大唐公主之责任,不忍因我之故让父皇、母后为难……现如今,我应该尽的责任都已经尽过了,谁也不能让我再受半点委屈。” 看着她脸颊之上似有光彩闪现、气势迫人,房俊便心生感概,大唐公主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似乎也是一个传统…… 女人的心思很是敏锐,长乐公主盯着房俊,问道:“你看什么呢?目光有些奇怪。” 房俊感叹一声,道:“都是女主外、男主内,因为女子柔弱如水,才具不足,但是殿下却外柔内刚,既有颠倒众生之容貌,更有满腹才华执着心性,微臣何德何能,居然得殿下之倾心?幸甚,幸甚。” 虽然被这番话说得面若桃花、心旌摇曳,但听闻房俊称呼“殿下”,长乐公主心中一紧,清醒过来,盖因这厮每一回如此称呼都要行不轨之事,有些心虚的环顾四周,口中警告道:“这里是皇宫,青天白日的,你别胡来。” 房俊反手握住长乐公主柔夷,不满道:“我这可是剖心剖肺的告白,绝无半字虚假,殿下非但不信反而怀疑微臣别有用心?” “哼!” 长乐公主不以为然:“这等话语拿出去糊弄那些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也就罢了,本宫才懒得听。” 房俊愕然:“殿下何以这般无情?” 长乐公主一脸讶然:“本宫何时对你有情?” “你怀了我的孩子!” “本宫也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而已。” “殿下有些过分了。” “这是事实,是你自作多情。” “那为何是微臣?” “看你身强力壮、精力充沛,且允文允武、才华一流,本宫既然只想要一个孩子,自然要选择你这样的……哎呦,你放手,别胡闹,当心孩子。” 房俊默默收回伸入衣襟里的手。 长乐公主笑吟吟的,伸手抚摸着房俊的脸颊,看着他俊朗的面容,越看越是喜欢,柔声道:“听话,这件事交给我,你别与陛下当面锣对面鼓的闹僵了,好不好?不然,我很难做的。” 房俊摇头:“面对困难躲在后面让自己的女人上前,那不是我的作风。” 长乐公主目光柔柔的看了房俊一会儿,侧过身依偎在他怀里,主动拉过他的手环住自己的小腹,轻声道:“女子虽弱,却也要相夫教子,又怎能让自己的男人精疲力竭四处奔走,而自己却安然自得理所应当?你我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夫妻本为一体,何须分明彼此?” 或许是“自己的女人”这句话让她心旌摇曳,当初长孙冲仅只是将她视为“自己的东西”,喜怒也好、生死也罢,都要遵循长孙冲的意志,将她当做禁脔,不许他人触碰。 但房俊显然不是这样,他只是将“自己的女人”视作一种身份,绝无高低之分,更不曾就将她视作附庸之物。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尊重,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能够轻易击穿她柔弱的心房…… 温香软玉在怀,抚摸着仍旧平坦的小腹,嗅着发丝上如兰似麝的清香,房俊心情无比宁静、安逸,嗯了一声,答应下来:“那你要答应我不能让自己受一丝半点的委屈,更不能让旁人威逼胁迫,你应当知道在我心中的分量,你若受了一点点的苦,我都会心疼。” 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女子何曾听过这样的情话? 纵然端庄贤淑如长乐公主,此刻也忍不住心旌摇曳、爱火炽热,伸出手臂揽住男人的脖子,献上香吻。 ***** 临近年关,纷纷扬扬的又下了一场大雪,虽然宵禁已经全部取消,但进出长安的检查却愈发严格,诸多胡商难以进入长安,不得不在城外留宿,这也使得东西两市往日的喧嚣消停了一些。 整个长安城银装素裹、洁净安宁,大街小巷都在京兆府的组织之下清扫积雪、修葺房舍,处处喜气盈门、焕然一新。 自太宗皇帝东征以来所造成的动荡局势逐渐平息,李承乾登基之后轻徭薄赋、肃清吏治,庞大帝国凭借着贞观一朝积累的深厚底蕴焕发出勃勃生机。 腊月三十,朝廷各处衙署官廨都已关门,所有政务尽皆停止,只留下京兆府、长安、万年等衙门有值班官员衙役处置突发情况、维系京城治安。 李勣带着家人、族人主持完祭祖仪式,沐浴更衣之后用罢午膳坐在厅内与弟弟李弼、李感喝茶。 李弼放下茶杯,问道:“兄长被陛下授予检校左右金吾卫之职,不知为何迟迟未曾前往履任?” 官任卫尉少卿,对于军中事务很是熟悉。 李勣蹙眉,问道:“可是有人去你处走了门路,想要往左右金吾卫插人?” 左右屯卫裁撤之后,代之而起的左右金吾卫职权更甚、兵力更多,编制及其宏大,自然惹得军中上下侧目,只不过之前房俊掌握着整编这两支部队的人事大权,一应任免皆严格筛选,许多人根本进不去。 现在房俊被撤,换他上来,难免有人有心钻营。 李弼笑道:“兄长说哪里话?我虽没什么才能,却也安守本分,纵然有人走不通兄长的路子想要在我这边寻一个人情,却也一律回绝,断不会让兄长为难。” 素来少话的李感颔首道:“兄长已然位极人臣,更是军中第一人,这个时候不仅不需要人情来巩固地位,反而要谨慎小心,以免引起陛下猜忌,‘功高震主’这种事还是要予以避讳的。” 李勣便微笑着颔首:“我虽被称为朝中第一人,但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你们作为我的兄弟,没有倚仗我的权势而热衷钻营,且能够保持警惕,这很好。不要眼热那些所谓的‘权倾朝野’,只要有我在,你们便可高官厚禄,家族便可长盛不衰,可一旦我李家满门权柄赫赫,那就是招祸之道。” 与这两位兄弟相比,自己那几个儿子就差了许多,尤其是孙辈更趾高气扬、纨绔不堪。 殊不知所谓的“朝中第一人”依旧是臣子,只要是臣子,“第一人”与“第二人”倒台的概率是一样的。 人在高处,万众瞩目,大权在握,挡住了多少人的上进之路? 可谓满朝皆敌,若不能始终一颗冷静警惕的心态,终要作为旁人的踏脚石。 长子李震这时快步而入,禀报道:“父亲,临川郡公亲自登门,说是奉送年礼。” 李勣微微一愣,今儿已经是除夕了,哪有今日送年礼的? 况且这临川郡公李德懋乃是襄邑郡王李神符的次子,按照李神符近些时日上蹿下跳的表现,恐怕是来者不善……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断然拒绝 明知李德懋前来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李勣却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只得领着兄弟、子侄大开中门,将其迎入府中。 几辆大车进入府中,由英国公府的管事引着前去库房,李德懋则在李勣兄弟的恭迎之下进入正堂。 李德懋四旬左右年纪,下颌胡须浓密油亮,打理得整整齐齐,面相清雅身材修长,很是文质彬彬的一个人,言谈举止亦是儒雅随和,笑容温煦。 “哎呀呀,因为前些时日出京公干,所以未能及时前来府上敬送年礼,心中一直不安,故而明知今日不适合送礼却又不得不来,失礼之处,还望英公海涵呐。” 李德懋笑容温和、言辞诚恳。 李家上下却心底吐槽:你也知道今日不适合送礼啊? 古往今来,就没有腊月三十去别人家送礼的…… 不过这种事对于送礼的人有些忌讳,对收礼的却并无不妥,所以人家带着年礼来了,英国公府也不能将其拒之门外。 李勣笑着道:“郡公心意拳拳,微臣感激莫名,府中上下皆战阵厮杀的汉子,不懂得那么些个礼数,也没什么忌讳,郡公能来,阖府上下蓬荜生辉。” 一旁的李弼也说道:“郡公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喝几杯。” 李德懋连忙摆手摇头:“不可不可,今日登门送礼已然唐突,又岂能留下用膳?多谢诸位好意,我马上就走。” 李勣亲手执壶沏茶:“郡公请饮茶。” 从没有谁是在腊月三十这天送年礼,既然李德懋送了,那么想必此刻整个长安城已经传扬开来,对这桩新鲜事儿好奇无比。 很显然这就是李德懋的目的。 但仅此而已吗? 未必见得。 李勣断定李德懋必然有事。 果然,李德懋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看着李勣道:“听闻英公已经受陛下委派检校左右金吾卫,当真是可喜可贺,这两支军队日后将是长安城最重要的宿卫力量,英公能够将其掌握在手中,京畿必然固若金汤,陛下从此安枕无忧矣。” 李勣道:“陛下信重,微臣万死不辞。不过这件事牵扯甚广,微臣目前并未插手其中。” 李德懋道:“英公不仅是朝中第一人,更是军中第一人,大唐百万将士之旗帜,如今陛下整顿军务、增添京畿防御,英公正该挺身而出、当仁不让,岂能妄自菲薄,致使军务整顿所托非人?” 这话有些不好听了,李勣的确仍旧是军中第一人,房俊战功赫赫,但是在资历上却无法比拟,还不能取而代之。但军中绝非李勣之一言堂,这番话传扬出去,唯一的后果便是使得李勣成为众矢之的,引发军中各个派系的嫉妒、隔阂。 李弼笑着给李德懋续水:“郡公如此关注左右金吾卫之整编,可是有子侄想要安插其中?” 过一会儿就要吃年夜饭了,您还在这兜圈子烦不烦啊? 赶紧开门见山将话说明白吧…… 李德懋一愣,瞅了瞅李弼,心说这不都是求人办事的流程么?总是要客气一番相互吹捧,然后顺势说出所求之事,岂能一上来就直言不讳? 如此办事,着实粗糙,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他也知道李勣素来对李弼极为信任,族中事务几乎都是这个弟弟在处置,连嫡长子李震都要稍逊一筹。 故而略带尴尬的笑道:“哈哈,倒是在下虚伪了……” 说着转向李勣,道:“那在下就直言了,劣子年虽弱冠,却一事无成,给他安排诸多官职皆不称心,只想着身入军中、建功立业。听闻英公检校左右金吾卫之整编,这才冒昧登门,恳请英公能够授予其一官半职,为国效力。不知英公意下如何?” 按理说,以李德懋宗室之身份,再加上其父李神符之辈分、资历,这般求上门来,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 不过是军中一职务而已,且高低皆可,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平白得罪人呢? 李勣呷了口茶水,淡然道:“怕是要让郡公失望了,非是下官推脱,实在是并无插手左右金吾卫整编之打算,自然不能不能安插人员。” 李德懋楞了一下,心说我这年礼都送来了,且此刻都已经卸入你家库房,就求你这么点事儿居然不行? 忙道:“这又是为何?陛下于政事堂正式任命英公,朝野皆知,英公岂能推辞不就?” 李勣摇摇头:“其中纠葛颇深,不好一一言说,还望郡公见谅。” 你腊月三十登门送礼,必然闹得满城皆知,然后请托安插子侄,你安的什么心? 今日若是答允,旁人难免怀疑他于李神符之间有什么牵涉…… 对于宗室,他避之唯恐不及,又岂会往上贴? 李德懋脸色阴沉下来,他的确不敢在李勣面前发飙,却也要摆出自己不满的态度:“我亲自登门送礼,英公却是连这么点面子都不给?难不成还得家父前来,方才求得区区一介军职?” 李弼、李感都担忧的望着兄长,李神符虽然并无权势,但辈分极高,乃是宗室之中一大派系。如今李神符隐忍多年忽然出现人前,肯定有所图谋,李家这个时候与其结怨,实属不智。 然而李勣何等养人?李德懋越是这般咄咄相逼,他就越是知道这是沾染不得。 当即冷声道:“事关职权,更攸关京畿安危,就算是令尊襄邑郡王亲临此地,下官也不会违背原则。想要入左右金吾卫,大可以向兵部以及高侃递交申请,只要审查合格,自然可以加入左右金吾卫。” 李德懋面色铁青,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抱拳道:“告辞!” 一个字都不多说,大步向外走去。 李家众人紧随其后,一直将其送出大门之外…… 看着李德懋气冲冲登车离去,李弼担忧道:“兄长何必这般得罪人?李神符隐忍多年忽然上蹿下跳,定然所图甚大,此刻将其得罪,怕是要遭其谋算。” 在他们这个层次的人家,对于宗室之内的风浪最是感受直接,谁都知道李神符肯定要仗着辈分搞事情。既然李勣之前在两次叛乱当中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现在不也应该如此? 李德懋登门相求,那就给他一个面子,外人也说不出什么,何必得罪呢? 李勣不理他,转身对府中管事道:“将刚才李德懋送来的年礼装车给他送回去,车辆在城中多转一转,让更多人看到。” 李弼:“……” 好吧,自己还不如不劝呢,若说方才拒绝李德懋只是将其得罪,那么将其年礼原路奉还,那就是划清界限、从此结下仇怨了。 “喏。” 管事应下,赶紧带人前去将年礼装车。 几人回到堂中入座,李弼还要再说,却被李勣抬手制止:“这件事到此为止,莫要再说。你等也要注意,自今日起与宗室划清界限,无论哪一个都要离得远远的。李家是陛下的臣子,不是宗室的臣子,李家子弟只向陛下效忠,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牢记这一点。” 他当初虽然在兵变之中置身事外,但却一直陪在李承乾身边,这么做是留有余地,不愿意功高震主,却不代表他会倒向叛贼那一边。 但很显然李家子弟现在看不懂这个道理,这让他很是担忧,万一将来局势有变,而自己又已经不在,会不会有子弟昏了头为了所谓的“忠诚”做出蠢事? 李家只能向皇帝效忠。 谁是皇帝,就向谁效忠。 如果不是皇帝,凭什么让李家上下几百口效忠? ***** 李德懋被李勣当面拒绝颜面扫地,气冲冲回到襄邑郡王府,进入正堂之后见到父亲、弟弟都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先灌了一口茶想要消消火气,孰料反而愈发怒气不竭,一拍案几,骂道:“李勣这个匹夫,欺人太甚!” 李神符坐在上首,年纪大了气血两亏,冬天最是难熬,所以虽然坐在堂中依旧穿着厚厚的锦袍,脖子上还围了一条雪白的狐裘,端着茶盏喝了一口,瞅了李德懋一眼,眼皮又耷拉下去,微微叹口气。 自己的长子头两年因病故去,次子李德懋就是嫡子之中最年长的,可现在却连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好,往后若是由他顶门立户、继承爵位,这襄邑郡王府怕是也传不了几代…… 幼子李文暕忙问道:“事情到底如何?” 李德懋愤然道:“那匹夫当面拒绝,半分情面都不留,简直可恶!” 李文暕埋怨道:“我就说你不能今日才去送年礼提及此事,如此惹人眼目,李勣岂能不多加防备?” 他并不赞成李德懋的做法,若是换了旁人,今日这般前去登门是逼着对方妥协,不得不答允李德懋的求情,否则就是将襄邑郡王府彻底得罪。 可李勣那是何人? 岂会害怕得罪襄邑郡王府? 莫说区区一个襄邑郡王,即便是魏王、蜀王等等那几个亲王,人家也不放在眼中啊! 李德懋也有些委屈:“这还不是父亲让我这般去做?” 李文暕也看向李神符,欲言又止。 李神符敲了敲案几,骂道:“你们两个蠢货,李勣答不答允又能如何?只要咱家今日去了,目的便已经达到,难不成真要将子弟安插进左右金吾卫?” 李德懋与李文暕一头雾水,疑惑不解。 府中管事忽然从外头进来,禀报道:“李勣派人将刚刚送去的年礼送了回来,而且,送礼的车辆在长安城内转了好大一圈,现在很多人家都知道府上今日去给李勣送礼之事。” 李德懋、李文暕大怒:“岂有此理,彼辈匹夫目中无人耶?” 李神符却松了口气。 到底是李勣啊,这心思果然缜密…… 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道理,有的只是拳头与大炮,如果你想讲道理,那必须让你的拳头越来越硬、大炮打得越来越远。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除夕之夜 太极宫虽然连续两次遭受叛军攻击,损毁严重,但入冬之前还是在将作监、少府监以及工部联合之下集结了大批手艺精湛的工匠予以修葺,固然不及之前的恢弘精致,但许多倒塌的房舍都重新修建,恢复至鼎盛之时的七八成。 除夕之夜,整个太极宫挂满了大红灯笼,一座座宫殿烛火燃起,整座宫阙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李承乾坐在御书房里喝了口茶、喘了口气,若说这天底下在除夕这一日最忙的人是谁,怕是无人能出皇帝之右。各种祭祖、祭天、祭神的仪式旋踵而至,每一处都需要皇帝亲自主持,李承乾又患有腿疾,身子骨也不是十分健硕,这一日忙完,几乎折腾掉半条命…… 好不容易坐在御书房喝口茶歇一歇,还要准备晚上的守岁,正琢磨着是否能偷懒,便见到李君羡大步而入,到了近前俯下身,小声将今日李德懋前去李勣府上送年礼一事仔细禀报。 李承乾放下茶杯,,面色凝重:“可知晓此人除去登门送礼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李君羡道:“还恳请英国公关照,将其家中子弟安插进左右金吾卫,但被英国公当场拒绝,李德懋拂袖而去。之后,英国公命人将其送来的年礼原数奉还,且在长安城内兜了一圈,闹得人尽皆知,襄邑郡王府怒不可遏,在堂中骂了英国公半晌。” 李承乾奇道:“打探得这么清楚?” “百骑司”的能量已经如此之大了么?连英国公府、襄邑郡王府刚刚发生之事都了如指掌…… 李君羡摇头道:“非是微臣有什么能耐,而是这两处府邸对于此事根本不曾禁止张扬,两府上下都在谈论。” 李承乾陷入沉思。 除夕登门送礼求人办事,这已经极不寻常,更何况双方身份敏感,按理说无论成与不成,双方都应当极力遮掩不被外界知晓,又为何毫不遮掩? 再细想一层,李德懋选了今日前去送礼,便是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了,势必被传得沸沸扬扬…… 这两家到底在搞些什么? 当真是心底无私天地宽,随便旁人怎么去想? 还是李勣故意将此事张扬,表达他坚定站在自己这个皇帝阵营的态度? 李承乾非是急智之人,政治天赋也只是寻常,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其中究竟。想要寻房俊来参谋一二,但这些天他与房俊之间因为左右金吾卫兵权以及长乐公主这两件事闹得有些僵,骤然派人去找来略显尴尬,若是找旁人,又因为除夕之夜旁人不便入宫。 只能暂且作罢。 “关注此事后续之消息,暂且退下吧。” “喏。” 李君羡刚走,皇后苏氏便在宫女陪同之下走进来,笑问道:“除夕夜正该阖家欢乐之时,陛下还有政务需要处置?” 李承乾没有细说,摆摆手:“不过是些俗务罢了,皇后不必理会。” 皇后苏氏坐在李承乾一侧,问道:“今晚要守岁,臣妾已经让人备好了午夜的膳食,过了亥时便与皇子、妃嫔、公主们一同用膳,陛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李承乾略显疲惫,道:“这些事你做主操持就好,我就不过问了。” 说着,又想起一事:“长乐这两日心情可好?” 自从那日让皇后去淑景殿,长乐公主便再没有前来武德殿这边问安,显然心中有气。李承乾也拿这个外柔内刚的嫡亲妹妹没办法,虽然自己时候反省不应该下达打掉长乐腹中胎儿的命令,也因此导致房俊不满,可身为皇帝,总不能先低头吧? 皇后苏氏看了李承乾一眼,犹豫一下,道:“看着还好,可那种事岂能没有什么怨气呢?要我说,趁着今夜守岁,陛下不妨率领禁卫在宫内巡视,到了淑景殿的时候,正好进去慰问一番,将这个心结解开。自家兄妹,只要将矛盾说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长乐素来是个心胸宽宏的。” 李承乾啧啧嘴,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沉吟不定,显然放不下颜面。 皇后便说道:“说到底,这件事陛下也有不对,长乐十几岁便下嫁长孙冲,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最重要是一直未能生育一儿半女。如今这个年虽怀了麟儿,自然视若珍宝,陛下下令将孩儿打掉,长乐岂能不生气?” 李承乾恼火道:“我是不让她生孩子么?她跟谁生孩子都行,但唯独不能是房俊!将朝廷体统、宗室颜面置于何地?” “是是是,陛下说的都对,但事已至此,陛下总不能还想着将胎儿打掉吧?” “我当时也是被气昏了头,一时冲动,自然再无此心。” “那就是咯,说到底还是自家兄妹,晋王犯下那等大错,陛下也不过是予以圈禁,与之相比,长乐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皇后知道李承乾的性格,对待兄弟手足或许还能严厉一些,但是对那些姊妹却只有宠爱维护之心,纵然犯错也不忍予以苛责,否则当初柴哲威附逆,也不可能凭借巴陵公主求情便既往不咎,结果给了柴哲威再次谋逆的机会…… 李承乾不说话,他知道依着长乐的脾气,就算是死也不会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低头认错,可兄妹之间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最终还是得他这个兄长先低头。 想了想,道:“皇后若是无事,不如陪着我在宫里走走?” 皇后便忍住笑,颔首道:“那臣妾就陪着陛下走走呗。” …… 今夜除夕,宫内虽然因为太宗皇帝孝期未过而不得张红挂彩,但处处灯火通明,正是严防火烛之时,帝后在宫内巡视,一则警告各处宫阙对火烛予以重视,再则也趁机在各处探视一番,对一些年老的宫娥、妃嫔们予以慰问。 内侍、宫女、禁卫簇拥左右,数十人浩浩荡荡,自武德殿而出,沿着大吉殿、立政殿、万春殿直抵两仪殿,向南过两仪门去太极殿巡视一周,从右延明门向西,经过舍人院、中书省,而后向北自肃章门而入,绕过百福殿、安仁殿,便见到前方一排长廊,而长廊之后,便是长乐公主居住的淑景殿。 绕着太极宫绕了小半圈,足足有六七里地,腿脚不好的李承乾微微喘气,有些气短。 皇后扶着李承乾的胳膊,关切问道:“陛下可需要歇歇?” 李承乾觉得身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质疑,一摆手,道:“不必,去长乐那里再歇吧,顺便吃杯茶。” 自由内侍当先一步前去淑景殿通传,等李承乾在皇后搀扶之下抵达殿外,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站在门口,齐齐躬身施礼:“妹妹见过陛下、皇后。” 李承乾心中怒气早已消散,忙道:“自家兄妹,何必多礼?兕子也在这儿啊。” 姊妹两个平身,晋阳公主上前搀扶住李承乾另外一只胳膊,与皇后一道扶着他往里走,笑道:“自己在寝宫觉得无聊,就过来与姐姐聊天。” 李承乾啧啧嘴,觉得晋阳与长乐走的太近并不好,因为会大大增加与房俊接触的机会…… 其实他也明白,似房俊这等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功勋赫赫的青年俊彦,最是能够吸引女子青睐,也难怪长乐、晋阳都对其芳心暗许,可长乐也就罢了,权当对其当年下嫁长孙冲之补偿,但若是晋阳也有样学样,那绝对不行! 可今晚乃是除夕,阖家团圆之时,所以他也并未多言,只笑呵呵的在两人搀扶之下进了淑景殿…… 殿内温暖如春,靠窗的地席上放置着几张案几,案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瓜果梨枣、点心美食,虽然装饰素净,却也有几分年节的气氛。 众人落座,晋阳公主抢过沏茶的差使,服侍皇帝皇后喝茶。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略一沉吟,这才唏嘘着问道:“前几日是为兄做的不对,妹妹千万不要记恨为兄,为兄向你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再有这等事。” 皇帝亲口道歉认错,古往今来都极其罕有。 长乐公主笑意盈盈,柔声道:“兄长乃一国之君,所思所想牵涉众多,妹妹非但不能替兄长分忧,反而令兄长为难,这是妹妹的不对,岂敢记恨兄长?无论何时,妹妹对兄长的敬爱都不曾减弱半分。” 李承乾被触动心思,感慨道:“妹妹这般体谅,为兄着实汗颜……小时候,过年之时我们与父皇、母后一同守岁,欢声笑语、承欢膝下,时至今日,非但父皇、母后与我们阴阳两隔,便是一众兄弟姊妹也各自分散,且不说那些出嫁的姊妹,老三如今远在新罗,千万山水相隔,想见也见不到,雉奴更是犯下大错被圈禁起来……都是我这个兄长才具不足,不能维系兄弟之情、手足之义,这才导致如今之状况,每每想起,便觉得愧对父皇。” 说到这里,李承乾哽噎不已,泪水长流。 或许父皇当初是对的,他缺乏杀伐果断的帝王之气,反而更为重视手足亲情,行事难免瞻前顾后。 然而总不能让他心甘情愿让出储君之位吧? 若是那样,今时今日,他与自己的妻子、儿子们怕是早已被迫害致死…… 发生的事情便无法挽回,时至今日,夫复何言。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欢度佳节 想当初,太宗皇帝思念文德皇后忧郁成疾,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使其涕泪长流、痛不欲生。时至今日,那位雄才大略、纵横八荒的千古一帝也已然魂上九霄,世间徒留其一桩桩丰功伟业,却再也难觅踪影。 曾几何时,李承乾对坚决易储的父皇心生怨恨、强烈不满,但是到了现在,父母双亡、双亲不在,由他这个嫡长子来挑起整个家族之时,却又感慨万千。 除夕之夜,阖家团圆,李承乾拉着两个妹妹的手哭得肝肠寸断、泪流成河。 皇后苏氏:“……” 赶紧拉住李承乾的胳膊,小声劝慰道:“陛下何必如此?此时此夜,阖家欢乐,正该欢饮笑谈、兄妹同心才是,何必这般伤心悲戚?再者,长乐怀有身孕,万一悲伤过度动了胎气,那就麻烦了。” 李承乾这才从悲戚之中惊醒,抹了一把眼泪,强笑道:“是我不对了,一时间怀念父母、心生感触,连累妹妹们跟着悲伤,莫再哭了。” 又拉着长乐公主的手,温言道:“你现在什么都不需想,只需在宫中安胎,也不必去终南山避人耳目,旁人流言蜚语不必在意,自有兄长给你做主。” 他早就想明白了,纵然长乐怀了房俊的孩子使得皇室颜面无光,可又能如何呢? 既不能处罚功勋赫赫的肱骨之臣房俊,又不忍伤害自己的妹妹,也只能听之任之。 正如皇后所言那般,如果长乐因为他这个兄长的缘故而没有保住这个孩子,不止长乐下半辈子郁郁不得欢颜,他李承乾也将被愧疚所缠绕,抱憾终生。 既然阻止不了,那就生下来吧,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 不过他一转头,瞪着抽抽噎噎的晋阳公主,警告道:“过完年开了春,你就赶紧议亲,老大不小的了,难不成在宫里终老一生?不看着你嫁人生子,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九泉之下更无颜见父皇母后!” 晋阳公主脸上神情瞬间凝固,微微抿嘴,眼神幽怨的看着自己的兄长。 皇后连忙说道:“晋阳也大了,自有自己的打算,陛下何苦咄咄相逼?议亲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为好,否则仓促之间择选驸马容易出错,万一遇人不淑,害苦了晋阳,陛下又于心何忍?” 李承乾气道:“什么叫遇人不淑?她心里如何想法,难道我不知道?我告诉你,长乐也就罢了,但你若是存了那等心思,绝对不行!” 他就怕晋阳任性之下效仿长乐,到时候木已成舟、米已成炊,想要阻止都阻止不了,岂不糟糕? 皇后也拉着晋阳公主的手,柔声道:“陛下说的没错,这件事你必须听他的,好好观察京中世家子弟,若有相中的就跟我说,千万不能任性。” 长乐也好,晋阳也罢,这两位公主都是外柔内刚的性格,打定主意九头牛都很难拉回。尤其是晋阳公主,因为年纪小,太宗皇帝也好、李承乾也罢,甚至一众姐姐、兄长都对她极为宠溺,这也养成她略显任性的性格。 万一不声不响的也搞出孩子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晋阳公主抿着嘴唇微微颔首,低眉垂眼的不吭声。 李承乾就知道她不服,顿时头大如斗…… 他叹口气,无奈道:“你们两个也不要不服,也就是我这个兄长心软,由着你们胡来,试想若是父皇仍在,长乐你搞出这般状况,父皇盛怒之下会如何做?肯定将你打掉胎儿然后送去昭陵结庐而居给母后守灵,至于房俊,最轻也得打断双腿发配西域……可现在你们欺负我性子软、好说话,得寸进尺为所欲为,你们自己思量思量是不是有些过分?” 但凡换一个皇帝,岂能容忍犯下谋逆大罪的晋王? 他连李治都能容忍,又岂能对两个妹妹狠下杀手? 晋阳公主乖巧点头,扶着李承乾的胳膊娇声道:“知道啦,你可真是啰嗦呀。” 心里却不以为然,之前你对长乐姐姐也是诸般警告,狠话说了不少,可现在不也是束手无策? 等着轮到我的时候,就不信你当真狠得下心…… 李承乾自然不知道这丫头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回身招手让内侍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十几枚黄金打制的钱币,分别递给两个妹妹,笑道:“马上就是新的一年,预祝妹妹们花容玉貌、吉祥如意。” 长乐、晋阳接过钱币,起身道谢,而后欣喜的端详着钱币。这是按照“开元通宝”的样式所打制,黄金质地,方型圆孔,只不过上面的字体换成了“吉祥如意”“健康长寿”“青春永葆”等等常见的吉利话儿,并且用红色的丝绦系着,很是喜庆。 这年头其实还未流行“压岁钱”,这种过年的时候由长辈赠送一些特质钱币、玉币的风俗也只是在世家门阀、达官显贵之间流行,寻常人家没有这个讲究。 只不过拿着这些钱币,两位公主却又被勾起伤心事,泫然欲泣。 因为往年都是李二陛下亲手赠予这些钱币的,寓意“压住邪祟”,但今年却变成了兄长。 父母皆已不在,人生不知归途。 ***** 房家也事先准备了自制的金币用来赠予晚辈,房遗则抱着一个竹筐进了正堂放在地上,掀开上面的一块红布,筐里金灿灿的钱币便露了出来。 房菽、房佑步履蹒跚的来到竹筐前,看着筐里一堆金币手舞足蹈,哈喇子都流下来了,跺脚张手“呵呵呵”的叫着,一副财迷的模样,惹得堂内房家众人欢笑一堂。 房俊将两个儿子抱起,房遗则将竹筐放在房玄龄夫妇面前,笑着催促道:“爹娘快点发钱吧,大兄说这叫‘压岁钱’,人人有份。” 房玄龄笑呵呵的点头,然后从房俊开始,儿子、儿媳、孙子都跪在面前磕头,每个人说上几句吉利话儿,然后被赠予几枚金币,喜气满堂。 到了午夜之时,房玄龄夫妇领着全家走出正堂,此时中门大开,站在门前石阶上便见到仆人们已经在门前街道之上摆放了诸多烟花,大半个崇仁坊的街坊邻居都已经汇聚在房府门前,等着观看燃放烟花。 房家的烟花,早已成为年节之时整个长安的一大胜景,崇仁坊的居民近水楼台能够就近观看,其余里坊的人也大多在这个时候走出房门,冲着崇仁坊的方向翘首以盼。 当了十余年宰辅,素来端方守正的房玄龄忽然“老夫聊发少年狂”,从石阶上走下来,将二儿子赶到一旁,自己从仆人手中接过点燃的线香,将燃着的香头怼在烟花的引线上,带到引线“呲呲”的冒着火花,赶紧回身避开几步。 房遗则带着仆人也在同时点燃了其余十几个烟花。 “嗵!” 弹丸在火药催动之下腾空而起,在黑夜之中拖曳着一道火线飞速上升,待到动能耗尽,“啪”的一声在夜空之中炸响,弹丸内参杂了各种矿物质的火药迅速向着四面八方抛射,一朵橘黄色的烟花骤然闪现,美轮美奂、绚烂辉煌。 “好!” 围观的街坊邻居兴奋的拍手,齐齐叫好。 火光之下,一张张冻得通红的脸颊洋溢着欢笑。 “嗵嗵嗵!” 十余个烟花一齐点燃,弹丸接连飞上天空,一朵一朵绚烂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炸开,几乎将整个崇仁坊都笼罩在内,照亮了长安城的半边天空。 几乎同时,在长安城内各处豪门的宅院之内也都有烟花燃放,“嗵嗵”之声不绝于耳,将长安城的天空渲染得五颜六色、绚烂多姿,无以计数的百姓站在房前、街上,抬头望着炫丽的天空拍着手、大声笑着,火光映照着一张张脸,满是幸福的笑容。 …… “饺子”古已有之,只不过天下各处叫法不一,或曰馄饨,或曰饺饵,或曰角子,吃法也不同,或煎食、或蒸食、或水煮,寻常食物而已。 自从房俊来到大唐,“每逢佳节倍思亲”,便强烈要求在节日之时“煮饺子”,以便回味记忆之中的亲情。房家乃豪富世家,平素珍馐美味早就吃腻了,发觉节日之时一家人凑在一处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气氛很好,且食之美味,再加上随着房俊的官职、功勋越来越高,连房玄龄有事都要与房俊商量一二,颇有一些“后三十年看父敬子”的意思,导致房俊在家中分量越来越重,“过节”吃饺子也就逐渐成为房家上下认同之事。 天色未亮,厨房几口大锅沸水翻滚,一盖帘一盖帘的饺子被下到锅里,先是沉入水底,继而浮上水面,连续两次倒入冷水再滚沸腾,便用笊篱捞出放入盘中,与蒜泥酱油陈醋一同端上桌。 噼里啪啦放了一阵炮仗,熬了一夜只在天亮时打个盹的一家人都围在桌旁,热气腾腾的饺子蘸着醋、酱油,滚烫美味,气氛十足。 房玄龄亲自执起椒柏酒的酒壶给几个儿子斟酒,与几个儿子喝了几杯,佳节之时和椒柏酒乃是习俗,且为他时常听二儿子说什么“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他虽然功成名就拥有了一切,却依旧喜欢这等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早上这顿饺子吃完,一家人各自回去卧房梳洗一番,换上新衣,房玄龄夫妇端坐在正堂里,喝了口茶水歇息一会儿,便有故旧亲朋陆陆续续的上门。 这时候也没有“拜年”的概念,只不过平素交好的亲朋故旧都会登门拜访,相互说一些喜庆话儿,作为维系关系的社交方式,无论民间抑或是世家大族都有这样的规矩。 不过似房俊这样的官员便更换朝服,出门或骑马或坐车直抵太极宫,今日是正旦大朝会,入宫觐见皇帝、皇后,送上诚挚的祝福,恭贺新年佳节……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新罗使节 因为太宗皇帝的孝期未过,所以即便是年节之时,太极宫内也并未有太过华丽、鲜艳的装饰,最多也就是将各处悬挂的灯笼更换了一批…… 一年一度的正旦大朝会便在此时,在京的朝官皆要参加,不远万里而来的各国的使节也都在今日恭贺皇帝、敬献贡品、呈递国书,至于那些隶属于大唐的羁縻州、附属国,更是早早便抵达长安。 天色微亮,承天门开启,参加大朝会的文臣武将、外国使节便鱼贯而入,直抵太极殿前。 沿着汉白玉的台阶拾阶而上,直至进入太极殿内,房俊不由得心生感概。 当初来到大唐,正是在大朝会上敬献“贞观犁”,对李二陛下的丰功伟绩歌功颂德一番,由此开启了他在大唐的仕途生涯,继而青云直上、一路高升。 时至今日,御座之上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已经换成了李承乾,殿上文武大臣也几乎换了一半,有人站队错误黯然下野,有人锐意进取扶摇直上,所谓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不外如是…… 大朝会上不会议事,无论什么重大事项都会在稍后的政事堂里商讨,如当初房俊敬献“贞观犁”则是属于“祥瑞”之列,这种事是受到欢迎的,毕竟开年第一天普天同庆,但凡有点眼色的臣子都要“报喜不报忧”,否则触了霉头大家都不爽。 最重要便是接受各国敬献的国书、贡品,这种万国来朝的气派才配得上“正旦大朝会”,友邦伏顺、四邻归心、六合一统、八荒慑服…… 待到大朝会之后,又是赐宴一番、君臣同乐,闹哄哄直到傍晚这才消停。 循例,李承乾在宫内设宴,款待一众文臣武将,这个宴会的规格很高,等闲三品以下的官员没资格入席,所以人数没多少,且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席间也不会拼酒取乐呼喝喊叫,气氛很是安静和谐。 待到酒宴结束,大臣们纷纷告辞出宫,房俊也只得一道离去,想要去看看长乐公主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回府之后还有的忙,今日数十外国使节除去在太极殿觐见大唐皇帝之外,其中绝大多数东洋、南洋的使节还要在傍晚前去房府拜会房俊,除去表达国主的真切问候之外,还要额外奉上一份丰厚的“年礼”。 不送不行,如今大唐皇家水师横行七海,作为这支无敌水师事实上的掌控者,房俊等同于掐着诸多东洋、南洋等国的生死名门,生死兴亡皆系于其手,谁敢疏忽懈怠? 毕竟以大唐水师的体量、战力,东洋、南洋诸国无一可与之匹敌,一旦被大唐水师盯上,唯有亡国一途…… 即便自家已经交好大唐水师并表示臣服,可这些小国之间相互攻伐、彼此为战,万一房俊收受了敌国的厚礼、嫌弃自家的礼物不够丰富,因而在敌国撺掇之下悍然开战,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这些小国不仅要送礼,还得是厚礼,譬如林邑、柔佛、赤土、诃陵等国,因为大唐在彼处租借港口、派遣驻军,严重威胁到其国之存亡,这次几乎是将国库搜刮一空,携带重礼前来长安,送给房俊的“年礼”甚至比向大唐皇帝进贡的礼物更为丰厚…… 房俊穿着紫袍官服在偏厅一一接待,期间板着脸并不多话,予人沉稳威严之感觉,对待这些番邦胡族不能有好脸色,也不能讲究什么仁义道德,唯有以力震慑,才能使其真心慑服。 收了礼,偶尔训斥几句将使节骂的战战兢兢、汗流浃背,便被房俊尽皆赶走,连一顿酒宴就欠奉。 不过却单独将新罗使节留下,设宴款待、促膝长谈。 此次回京觐见皇帝的是当年吴王府的长史、今为新罗太子太师御史中丞的权万纪…… 花厅之内,酒过三巡,权万纪捋着花白的胡须,感概道:“当初吴王殿下去往新罗,可谓百废待兴、夙兴夜寐,老夫虽然忝为长史,实则于政务一道并不擅长,面对其国疲敝、民不聊生,当真束手无策。幸好吴王殿下得越国公之提醒,先行改组新罗政权体系,一应架构、官职皆遵照大唐制度,这才一点一点捋顺了政务,原本吴王殿下是要老夫担任宰相的,可老夫出了一肚子火爆脾气,哪里做得了百官之首?推辞不就,最终担任御史中丞。” 房俊笑道:“吴王知人善任,先生高风亮节,可见新罗一地必将政通人和,足以为大唐之藩篱。” 这权万纪其实没有多少才能,最出众的能力便是“刚正”,否则也不至于历史上辅佐吴王、吴王被长孙无忌所害,辅佐齐王、齐王干脆造反…… 但若是担任一介御史中丞纠察百官,以其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之性格,则足以胜任。 权万纪吃了一口酒,又道:“去岁殿下诞下麟儿,取名为‘仁’,乃是向陛下遥相致意,表示必将奉行陛下之意志,使得新罗百姓亦能感受陛下之‘仁厚’。” 虽然如今李恪已经是“新罗王”,但权万纪回到长安故地,却依旧以“吴王”相称…… 房俊点点头,所以吴王李恪是个聪明人,给儿子取名为“仁”,与李承乾的年号“仁和”遥相呼应,表达其忠诚、臣服之意,李承乾自然心生欢喜,谁若是想要中伤二者,殊为不易。 “王妃去往新罗之地,可有水土不服、身体不适?” 吴王妃杨氏身子骨一向不大好,甚至几度撒手人寰,后来虽然大有改善,但此番千山万水迁徙新罗,一旦水土不服,估计难以救治。 权万纪道:“多谢越国公挂念,说来这百病皆由心起,如今去往新罗虽然宫室简陋、物资匮乏,远不如在中土之时奢华,可殿下在彼处言出法随、根基稳固,麾下兵卒骁勇善战、海上更有水师遥相呼应,因此王妃心中慰籍、精神稳定,反倒比当初更为健朗。” 房俊表示理解。 也不知当初李二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明知不可能将吴王李恪立为储君,为何偏偏要说出那么一句“此子英果类己”之言? 直接将李恪放在火上烤,无论扶保李承乾的太子党、还是觊觎储位的其他人都将李恪视为头等大敌,使其成为众矢之的,几乎人人喊打、人人喊杀,整日里面对的阴谋诡计数之不尽。 此等政局环境之下,作为吴王李恪的正妃自然惶惶不可终日,身子骨再弱一些,如何受得了这种高压? 事实上,如果李二陛下不是在李承乾、李泰、李恪、李治这几个儿子之间左右摇摆、取舍不定,李治登基之后未必会对几个哥哥狠下杀手。 只看李治虽然弄死了几个哥哥,但是对几个哥哥的子嗣并未斩草除根且对其中有才能的委以重任,就知道李治并非心狠手辣之辈,更多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新罗王族可有兴风作浪?” “呵呵,哪里还有什么新罗王族?新罗覆灭之后,其王族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金法敏暗中企图复国,几乎在晋王叛乱之中全军覆没,至于另一半则是效忠善德女王,如今就连女王都成为越国公您的女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闹腾?这方面,越国公您一人可当百万军!” “权长史居然也会说笑话?” “新罗虽是大唐藩篱,但到底穷乡僻壤、蕞尔小国,礼法难免不周,老夫在彼处久了,性格有些疏狂,还望越国公莫怪。” “长史几时返程?” “初三启程。” 房俊点头,道:“回头让府上备一份厚礼由长史待会去,小殿下诞生之时我虽送了一份礼,但当时时局紊乱未免思虑不周,礼物也不够厚重,这回多送一些,以表恭贺之意。” 他素来与李恪交好,如今李恪远在新罗,其地荒凉、物资匮乏,自然要送上一份厚礼,起码要保障其宫室之中的用度不至于太过寒酸。 平素也会有水师在新罗港口驻扎,就近提供兵力、物资上的帮助,无论何时,新罗都是大唐水师除去本土之外第一重要的战略支援目标…… 权万纪连连点头,敬了房俊一杯,感慨道:“有越国公帮衬,殿下在新罗那边才能安安稳稳,此行也有殿下委托老夫带来的一句话:多谢了。” 别以为前往新罗为国藩篱就能摆脱朝局之动荡置身事外,到底还是太宗皇帝的皇子,且身有前隋皇室之血脉,不知多少前隋“余孽”明里暗里对新罗提供支持,这让朝廷里的文臣武将们极为不安——万一吴王在新罗站稳脚跟,且逐步壮大,会否有朝一日反噬中土? 且不论这种担忧是否符合实际,但肯定是有的,总有那么一群人不思进取,不想着如何壮大己身,只想着排斥异己,认为“我自己变强太难了,但是让别人变弱却很容易”。 再过个几百年这种人也大有人在,甚至因为跟不上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干脆“闭关锁国”……我只要不与你接触,我就还是天朝上国,至于你强盛与否,与我何干? 整个世界都在风云变幻,自然科学日新月异、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然而却视如不见,砌好篱笆将自己圈进去得过且过……你不挨打,谁挨打? 亲兵校尉卫鹰从外头快步而入,也顾不得权万纪在场,将一封信笺呈递给房俊:“这是大郎自倭国送来的急信,由水师兵卒护送,日夜兼程不曾停息,同行的还有几个在倭国参与刺杀大郎的人犯……”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把他埋了 倭国距离长安山水迢迢、关山万重,再加上冬日里路途难行,海上风急浪险、路上大雪封山,这些人马自飞鸟京出发片刻不敢延误,也用了将近一个月才抵达长安。 正逢佳节…… 房俊接过书信,面容铁青,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权万纪已经起身:“越国公有急事亟待办理,老夫便先行告辞了,不过若是有需要新罗相助之处,还请莫要客气,只需派人前往金城送信即可,新罗上下,定竭尽全力。” 房俊起身相送:“此番情义,在下愧受了,未能招待长史尽兴,还请恕罪。” “哈哈!越国公说的哪里话?老夫不多打扰,先行告辞。” “请!” …… 送走权万纪,房俊这才打开书信,一目十行的看完,面沉似水。 思虑片刻,问道:“人犯何处?” 卫鹰道:“水师的兄弟们说,因为人犯身份敏感,所以并未入城,现在羁押于城南码头,等待二郎处置。” 房俊将书信收好,起身道:“做好出城的准备,我先去父亲那边一趟。” “喏!” 卫鹰转身退出,召集亲兵备好战马、甲胄、等待房俊的命令。 房俊则来到前堂,派人通知房玄龄,自己先行一步去往书房等候。 片刻之后,房玄龄快步赶来。 书房内,父子对坐,房俊将书信递给房玄龄,而后沏了一壶茶水,将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 房玄龄看完之后将书信放下,眉头微蹙,喝了口茶水,缓缓道:“看似人赃俱获,其实颇有蹊跷。” 房俊点点头:“孩儿也是如此认为,最大的蹊跷便是动机,大兄虽然无官无职无爵,但既是父亲的嫡长子、亦是我的兄长,身份很是重要,一旦遭遇刺杀身亡,所引起的巨大动荡绝对不是区区一个高平郡王府可以抵挡的……李少康除非吃错了药,否则岂能办下此等蠢事?” 房玄龄又喝了一口茶水,斟酌片刻,忽然问道:“如果有人正是希望咱们这么想呢?” 房俊愕然。 从理智上分析,李少康是被人陷害,他不敢做出此等大事……但幕后主使之人算准了房家父子会这么想,所以反其道行之,行刺房遗直的的的确确正是李少康…… 有没有这么可能? 实在是太有可能了。 但房俊摇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但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猜测下去,会不会有人预判了咱们的预判?” 就知道你们房家父子是聪明人,不会因为表面的证据而妄下判断,会更深想一层,认为行刺房遗直的的的确确是李少康,但其实不是…… 所以这种猜测是无休无尽的,怎么猜都有能自圆其说,没有什么意义。 房玄龄觉得有道理,颔首道:“这件事你去办吧,随便你怎么弄,后果咱们一起承担。那些人既然已经践踏了底线,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没有怒火万丈,没有横眉立目,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杀气十足。 无论是真想刺杀房遗直而未遂、还是借此警告房家父子,抑或是别有用意,这件事都已经踏破了房家的底线——如果房家嫡长子的性命都能成为棋局上的算计,那么是否意味着房家每一个人都危若累卵? 这是房玄龄绝对不能接受的。 房俊点头起身:“父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房玄龄又叮嘱一句:“事实如何,我不予理会,我只告诫你一点,无论你怎么做,都要让那些人感到胆寒、害怕,再不敢以房家人的性命做筹码。” 到了他现在这个份儿上,在乎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家人的性命恰好就是最重要的。 谁敢动他的家人,他就要谁付出惨痛的代价。 无论后果是什么。 房俊郑重应下:“我晓得了!” 转身退出书房,来到外间,也不换衣服,从亲兵手中接过一件狐裘披上,戴上貂帽,出了前厅来到马厩,数十亲兵已经整装待发,房俊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冷喝一声:“出发!” “喏!” 数十亲兵应和一声,纷纷上马,簇拥着房俊自侧门而出,奔出坊门,不过房俊并未直接出城,而是来到东市一家寿材铺子,在马背上看了看摆在门口的一溜棺材,握着马鞭指了指其中一个,对迎出门来的掌柜道:“铺子里可有马车?” 掌柜自是认得房俊,没敢问为何这个时辰来买棺材,忙应道:“有马车,二郎要将此物送往何处?” 时至今日,房俊权柄赫赫、位高权重,但坊市之间却甚少有人用官职、爵位去称呼他,都是直呼“二郎”…… 房俊则对身边亲兵道:“付钱,将这棺材装车,马车咱们借了,回头送回来。” “喏!” 亲兵也不降价,直接付了钱,掌柜让人将马车赶出来将棺材装车,任由房俊的亲兵赶车离去。 一行人离开东市,直抵春明门。 此时已经半夜,城门落锁,不过当亲兵递上房俊的腰牌,守门兵卒不敢怠慢,问也不问赶紧打开城门,站在门洞两侧恭送房俊,眼睁睁看着数十骑风卷残云一般驶出城门洞,绕过护城河,沿着官道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这个时候出城,该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如今叛军早都全军覆灭,还有谁敢搞事情?” “不一定是叛军,听闻越国公与长乐公主勾勾搭搭,惹得陛下不满,或许是陛下因此发怒想要收拾越国公,越国公畏罪出城潜逃呢?” “都闭嘴吧,这种事也敢胡说?被越国公听到了,拧下你们的脑袋!” “嘿!这又不是我说的,现在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他房二就算再霸道也不能逮着谁都发作吧?法不责众呢!” “呵呵,你特么以为房二是个讲理的?”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赶紧关好城门,管那么多闲事作甚?” …… 新春佳节、阖家团圆,但是对于苦力、脚夫来说却正是赚钱的好时候,虽然黄河结冰航运冻结,但是房家湾码头依旧是商於古道的起始之处,来自商洛的货物自古道翻山越岭运抵关中,再由此处散往关中各地。 房家仁义,过年期间各项工钱全部翻倍,且一日三餐全部免费,虽然并无山珍海味,但是一锅一锅的猪肉炖干菜、白米饭管够管饱,所以很多苦力、脚夫放弃阖家团圆的机会,依旧在码头幸苦劳作。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如滚雷一般由远及近,码头上的苦力、脚夫们纷纷抬头,便见到一队骑兵自长安方向奔腾而至,头前战马之上锦帽貂裘的青年相貌俊朗,码头上顿时鼓噪起来,苦力、脚夫们放下手中活计,站起身,冲着房俊遥遥抱拳,大声道:“房二郎新年大吉!” “万事如意、富贵长久!” “房二郎公侯万代!” 对于这些在码头上讨生活的劳苦百姓来说,房家最为仁义,房二郎“万家生佛”之名号响彻关中。房家不仅工钱给的足,且从无赊欠、克扣,若是谁遇到难处,只要寻到武娘子,跪下磕头开口央求,总是能够借到一笔钱渡过难关。 所以对于房俊、武娘子、乃至于整个房家,大家感激之情犹如黄河之水。 房俊降低马速,在马背上抱拳还礼,笑着道:“同喜同喜!阖家团圆之日,大伙还要为了码头运转竭尽全力,为表感谢,稍后让人备下一顿宵夜,时间仓促未必有什么鸡鸭鱼肉,但一定管饱!另外,此间有一个算一个,没人发一百文赏钱!” “房二郎好样的!” “整个关中,再无二郎这般的东家!” “分明是咱们贪图工钱不舍得回家,二郎却说是帮了码头,仁义啊!” 一行人抵达码头一处货仓,纷纷下马,房俊吩咐卫鹰去管事的那边通知一声准备宵夜,有什么炖什么量大管饱,另外打开库房发放赏钱。 然后进入库房。 库房内燃着蜡烛,十余人站在那里,见到房俊,纷纷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卑职见过大帅!” 房俊嗯了一声,环视一周,问道:“都是刘仁愿的人?” “是!” “李少康何在?” 人群散开,露出后面五花大绑倒在地上的一个人。 房俊上前,走到李少康身边负手站定,李少康早已见到房俊,赶紧挣扎,奈何嘴巴被堵住,呜呜咋咋说不出话。 “将他嘴巴破布取出。” “喏!” 有人上前将破布拽下来,李少康大口呼吸两下,疾声道:“二郎,是我啊,东平郡王府的李少康,李道立是我祖父!” 这时候也顾不得避讳了,李少康直呼祖父之名,希望房俊能够认识到事情严重,进而将他放了。 房俊不说话,目光阴冷的盯着李少康看了半晌,一股巨大的威压使得李少康胆战心惊、冷汗涔涔,大呼道:“不是我要杀房遗直,我是被人陷害了,你不能杀我,否则宗室必然饶不得你!” 房俊却不理他,对左右亲兵道:“棺材抬进来,就在这里挖个坑,将此人埋了。” “喏!”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 算无遗策 李少康有些愣神,他原想着自己从倭国被押解回长安,房俊见了自己总归要审一审吧? 然而这厮二话不说就要将自己活埋…… 自己是宗室子弟啊,李唐皇族、皇亲国戚,你房俊就算再是厉害,也不能这么莽吧? 等到几个亲兵将一口棺材抬进来,李少康终于意识到危险,魂飞魄散,大声疾呼:“二郎!越国公!使不得啊!这件事与我无关,我是被陷害的啊!” 房俊面无表情,亲兵们便取来镐头、铁锹,乒乒乓乓在仓库当中挖起坑来。 李少康手脚被捆,整个人像一只蛆虫一般蠕动,口中大叫:“房俊!你特么疯了不成?我是太祖皇帝的孙子,李唐皇室血脉,你敢杀我?不怕被抄家灭族吗!” 然而房俊不为所动,一句话也不说。 眼瞅着一个大坑已经挖了出来,几个人将他抬起放进棺材,李少康终于顶不住了,浑身大汗淋漓,嗓子都哑了:“我说!我说!是襄邑郡王让我这么干的……喂喂喂,房二伱特么疯了吗?快放了我,求你了……呜呜……” 几个亲兵一起将李少康丢进棺材,盖上盖子,李少康的喊叫顿时小了,只不过这厮在棺材里做着最后挣扎,用头不停的撞击棺材板,碰碰有声,很是有劲儿。 房俊摆摆手:“放进坑里,填土,埋了!” “喏!” 棺材里的李少康感觉晃晃悠悠被人抬了起来,整个人都疯了,使劲儿撞着棺材板,但是这棺材用料很足、很结实,头撞得晕头转向却损毁不了半分,等到浑身一震,知道被丢进坑里,李少康放声大叫,哇哇大哭、屎尿横流。 然后听着棺材板碰碰作响,应该是有人在埋土…… 这种幽闭的空间里无力挣扎、侵入骨髓的恐惧,使得李少康整个人濒临崩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无助填满了这一方狭小黑暗的空间,李少康彻底崩溃。 亲兵寻来一个凳子放在土坑旁,房俊坐了,掸了掸衣裳的灰尘,听着棺材里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才道:“打开棺材,将那厮弄出来。” “喏。” 亲兵们抹去棺材盖子上的浮土,将棺材打开,只见到李少康在棺材里侧身躺着,整个人浑身发抖,口中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眼泪不受控制的流淌,裤子都湿了,骚臭味扑面而来…… 忍着这股恶心的味道,两个人跳下去将李少康揪了出来,这位宗室子弟整个人目光呆滞,显然被吓傻了…… 仓库内的兵卒们都小心翼翼的偷瞧房俊,心里发寒,什么人才能想得出这样惩罚人的手段? 太阴险、太缺德了,这李少康还算是胆子大,若是胆子小一些,怕不是当场就得给吓死…… 房俊看着李少康一脸呆滞的模样,也知道吓唬过了头,道:“让他清醒清醒!” 卫鹰上前,“啪啪”几个耳光,然后一把薅住李少康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厉声道:“二郎问你话,好好回答,不然当真就埋了!” 李少康终于回过神,眼泪再度流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祖宗诶,求你了,要问什么你就快问吧,绝不敢有半字虚言。” 他快要吓死了,自会儿虽然重见天日,但他知道房俊当真敢将他活埋了,而且这码头就是房俊的地盘,如果将他埋在这里然后将仓库推倒,他就得永远被埋在此处,谁也找不到他。 他怕死,但更怕死后不能葬入祖坟,得不到子孙血食供奉,孤魂野鬼在天地之间游游荡荡永世不得超生…… 太可怕了。 房俊这才沉声问道:“刺杀我家大兄,幕后主使何人?” 李少康回答飞快,生怕慢上一分会激怒房俊再将他丢进棺材埋了:“襄邑郡王。” 房俊蹙眉:“动机为何?” “想要激怒你,让你与宗室发生冲突。” “冲突之后呢?” “我不知道,这件事是我祖父与襄邑郡王商议的,我只是奉命行事,其他并不知晓。” 为了不被活埋,他连祖父也出卖了…… 房俊奇道:“可是我一旦被激怒,行事必然激烈,手段必然凶猛,你作为负责执行之人,将要承受我的怒火……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敢杀你?” 激怒他,使得他与宗室发生冲突,进而与李承乾的嫌隙越来越大,这一点可以理解,也很是高明……但问题在于既然想要他李承乾的嫌隙越来越大,就必须见血,不杀两个宗室子弟,以他的地位、功勋,李承乾又岂会阻拦? 而既然要杀宗室子弟,首当其冲便是刺杀房遗直之人,李少康又为何亲自出手且行迹败露? 自相矛盾了,除非李少康甘愿舍身饲虎、杀身成仁,用他的命促使这件事的成功…… 若是如此,李少康此刻就应当“慨然就义”,而不是吓得屎尿横流。 李少康定了定神,忽然破口大骂:“我恁他娘李神符!他派来的死士,让老子带着吓唬一下房遗直,谁想到他居然打算真的杀了房遗直?这还不算,他还故意泄露行藏将老子丢出去,老子被他坑死了啊!这老王八蛋不得好死……” 房俊被吵得脑仁儿疼,冲着亲兵挥挥手,亲兵上前再度将李少康的嘴巴堵上,然后在李少康恐惧至极的眼神之中,又给丢到棺材里。 不过这回没有盖盖子…… …… 转身走出仓库,寒冷的空气迎面而来,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雪花,房俊长长吐出的一口气迅速凝结成一道白练,最终消散在寒夜之中…… 不得不说,李神符对于他的底线掐得很准,算透了他最在乎的就是家人。 一旦房遗直当真被刺杀,他盛怒之下肯定将押解到长安的李少康杀了报仇,使得整个宗室对他的声讨掀起滔天巨浪,那等情形之下,李承乾也必须有所表示,以便于稳固宗室。 他与李承乾的矛盾将不可弥合,然后他被李承乾彻底疏远,权力不再,而李承乾也将失去他这个最忠诚的肱骨之臣,为了稳固朝堂不得不借重于宗室的力量。 很歹毒、但是很高明的算计,算是一桩阳谋。 既然如此,他又岂能让李神符失望呢? 只是不知李承乾能否经得住这一次的考验……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回头叮嘱那几个水师兵卒:“留在此处看着那厮,如果他的家人来接人,就让人带走。” “喏。” 房俊走向战马:“上马,咱们回城,去找李神符算账!” “喏!” 数十亲兵轰然应诺,都知道了自家大郎遭遇刺杀差点丢命,自是各个怒火填膺,纷纷上马,簇拥着房俊一路打马疾驰想着明德门驶去。 ***** 人老了,睡眠就浅,这两日又是祭祖、又是参加宫里的宴会、又是接待亲朋故旧,身子骨本就不大好的李神符被折腾得够呛,自从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上位,他已经在府邸之中幽居了二十几年不曾见客,现在陡然回归年轻时候的生活节奏,很是不适应。 今日自宫里回来浑身好似散架一般,让郎中仔细看了看确认没什么大事儿,吃了安神助眠的药物之后躺在床榻之上,悠悠忽忽到了午夜时分好不容易睡去。 然而刚合眼没一会儿,便被儿子李德懋叫醒…… 迷迷糊糊的李神符起床气很重,怒叱道:“混账东西,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老子一整天不舒坦,心口好似堵了一般,是不是想要将老子气死以便早日继承家业?” 李德懋吓得跪在地上,解释道:“孩儿自是知道父亲辛苦,只不过兹事体大,实在不敢拖延啊!” 李神符揉着太阳穴,在侍女服侍之下喝了一口参茶,火气稍减,这才问道:“到底什么事?” 李德懋道:“家里在倭国那边的人一路日夜兼程返回,说是李少康当街刺杀房遗直,事败被俘,已经被刘仁愿派人押解回京,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到了。” “……事败被俘?” “正是。” 李神符惋惜的摇摇头,叹息一声:“哎……可惜了,这个李少康没用啊,咋就事败了呢?” 李德懋一脸担忧:“事情败露,想必房俊不会善罢甘休,是否要做一些准备?” 襄邑郡王府中家兵、仆从不少,但缺乏兵刃、甲胄,而房俊麾下皆善战之士,即便是其亲兵也各个以一当十,万一那棒槌发了疯冲击郡王府,恐怕抵挡不住。 李神符喝了口参茶,老年人思虑凝滞,他想了想,这才慢条斯理道:“既然事败被俘,就说明房遗直没死,既然房遗直没死,房俊又何必不依不饶?放心,就算房俊不肯甘休也必定留有余地,也不过是想要从咱们这里要一些补偿而已。” 他从来算无遗策,故而很是淡定,又很是惋惜。 只可惜计划事败了,房遗直没死,房俊就不会发疯;房俊不发疯,就不会杀了李少康;李少康不死,宗室就没有理由与房俊正面冲突;不能与房俊正面冲突,就不能逼迫陛下站在宗室这边;陛下不站在宗室这边,就不会与房俊生出隔阂、增加嫌隙;那两人不生出隔阂、增加嫌隙,下一步的计划如何施展? 想到这里,李神符又叹了一口气。 当年与兄长李神通纵横淮右,皆是李神通冲锋陷阵、自己运筹帷幄,对于智计很是自负,若非李二陛下骤然之间发动玄武门之变,自己何至于潜隐二十余年,看着一群小辈混得风生水起? 然而此番出世,却感觉处处不顺,令他有些心力交瘁……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儿子李文暕急匆匆入内,大声道:“大事不好,外面禀报,说是房俊带着人马杀进府来了!” 李神符:“……” 自己正惋惜计划事败不能达成目的,房二便配合自己行事了? 这房二果然是个棒槌啊!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 纵火杀人 李德懋更是一脸懵然的看着自家父亲:“……” 你不是老神在在的推测房俊不会乱来吗? 瞅瞅,这都打上门来了…… 紧接着回过神,疾声道:“孩儿马上让人将地窖里的兵刃甲胄拿出来,否则府中那些家兵、仆从挡不住房二!” 且不说房二麾下那些能征善战的悍卒,单只房俊自己也是号称“勇冠三军”的骁勇人物,府中这些人马如何抵挡得住? 李神符却并不焦急,反而愈发淡定,摆手道:“挡什么挡?让他冲进来,想打就打、想砸就砸!最好是让他砸了咱这郡王府,那样才能号召整个宗室站在我们这一边对他声讨!” 李德懋急的搓着手团团转:“可万一被他冲入后宅,冲撞了女眷怎么办?” 将府邸打砸一遍无妨,重修也花不了几个钱,甚至家兵、仆从被打伤、打死也无妨,甚至事后可以让房俊超额赔偿……可若是后宅女眷被冲撞,那性质可就不同了,襄邑郡王府就将颜面扫地。 孰料李神符也是个狠人,既然看到了计划成功的曙光,什么都豁出去了:“他要冲撞,那就让他冲撞!甚至他就算干什么禽兽行径也由得他,有账事后一起算!” 李德懋:“……” 李文暕:“……” 你老婆死了多少年,那些侍妾皆是玩物,所以你不在乎是吧?可我们的老婆可都在后宅啊!如若当真被房俊冲入后宅,就算他什么都不干,兄弟两个的颜面也将丧尽,以后如何在人前抬头? 外头忽然传来惊呼尖叫、人喊马嘶的杂乱之声,有管事冲进来,大叫道:“启禀家主,房二带着亲兵杀进来啦!” …… 看守坊门的坊卒听着滚雷一般的铁蹄声,顿时从睡梦之中惊醒,一个骨碌爬起来打开门,便见到数十匹战马在长街上呼啸着由远及近,铁蹄铮铮势如破竹,直接杀到坊门前。 最前边几匹战马在骑士操控之下人立而起,碗大的铁蹄狠狠踹在坊门上,轰的一声坊门破碎,其余战马自破碎的坊门长驱而入。 坊卒吓得一个激灵,连续两次兵变时隔不久,整个长安城兵荒马乱,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难不成又来一次? 既不敢追上去看看这伙人是何方神圣、更不敢上前问问意欲何为,坊卒掉头跑回屋里钻在床铺地下,瑟瑟发抖…… 房俊一马当先,冲过坊门之后直抵襄邑郡王府,见到大门紧闭,便有十余个兵卒飞身下马,抽出横刀叼在嘴巴里,跑到大门旁的围墙处蹲下身,后边的兵卒踩着他们的后背奋力一跃,跃上墙头,然后骑在墙头上探着身伸出手,蹲着的兵卒起身用力一跳,便抓住上边伸下来的手,被拽上墙头。 这十余人翻身跳入院内,襄邑郡王府的家兵、门卫已经冲了上来,赶紧结成突击阵列向着大门猛冲,这些兵卒皆乃房俊亲兵,身强体壮战力惊人,再加上装备精良,一个冲锋便将门内的家兵冲散,抵达大门后扒掉门闩,打开大门。 大门外的骑兵跃上台阶,潮水一般涌入王府之内。 对于破门而入、马踏王府这种事,房俊及其亲兵都熟练得很,当初就连韩王府都敢闯,何况眼下区区一个郡王府? 房俊策马驶入郡王府,看着涌上来的府中家兵、仆从,下令道:“向正堂冲锋,遇持有兵刃拦截者,无论男女,格杀勿论!” “喏!” 数十亲兵操刀在手,催动战马绕过影壁一路向着正堂冲去,那些府中家兵、仆从根本不堪一战,被骑兵冲散哭爹喊娘四处乱窜,偶尔有拎着兵刃的家兵冲上来试图阻挡,便被骑兵钢刀劈砍、身首异处。 铁蹄过处,一片狼藉。 一路冲到郡王府正堂,整个府邸已经沸反盈天、人喊马嘶,无数家兵、仆从、侍女哭爹喊娘四散奔逃,根本组织不起阻拦的阵势,但襄邑郡王府的当家人一个都未露面。 卫鹰策骑来到房俊身边,请示道:“是否冲入后宅?” 房俊知道李神符此刻就在后宅,而且就等着他冲过去,冷声道:“大可不必,将这郡王府正堂给我一把火烧了!” 虽然他的底线被李神符践踏突破,但他也不能全无顾忌,后宅都是郡王府的女眷、孩童,若是李神符自己将一个侍妾的衣裳扒掉诬赖他房俊奸淫掳掠,那就太过被动了。 你李神符不是躲在后宅不出来么? 那我就把你烧出来,就不信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整座郡王府化为灰烬仍能藏得住。 “喏!” 卫鹰当即领命,此行并未携带火器,更没有放火的火油,所以他抓到一个仆从,逼着带到厨房所在,将所有菜油都搬了出来,在正堂内到处泼洒。 然后将那仆从身上的衣裳拔下来点燃,丢进正堂。 堂内皆木质家具,刷着油漆、及其干燥,再加上菜油,遇火迅速熊熊燃烧,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 “父亲,大事不好!” 去前院观察情况的李文暕飞快奔回,连鞋子都跑掉一只仍不自觉,慌慌张张的冲到后宅,大叫道:“那棒槌放火了!” “什么?!” 李德懋大吃一惊,赶紧跑到窗前,就见到正堂方向黑烟滚滚冲天而起,显然火势已经起来了。 “哎呀!” 李德懋拍着大腿,跑到李神符面前,急切道:“父亲赶紧出去吧,不然那厮这是要将咱们郡王府烧成白地呀!” 一座郡王府烧光了倒也无所谓,事后房俊必须给予补偿,皇帝也会有所表示,可库房里的钱帛财宝怎么办? 尤为重要的是,就算此刻藏在这里,等到火势蔓延过来,不还是得出去吗? 所以任凭房俊将王府烧毁完全没意义,那房俊有的是钱,大不了再给盖一座…… 李神符面色铁青,气得胡子乱颤,破口大骂:“鲁莽小儿,岂能这般无法无天?嚣张跋扈至极!”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年轻人了? 长安城内的一座郡王府,他想烧就敢烧,这是何等猖狂? 可他也知道再藏着不露面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将他逼出去,这把火就不会停,现在只是一座正堂还好,若是整座府邸都化为灰烬,他李神符颜面何存? “随我出去会一会这个棒槌,问问他何敢如此猖獗!” 李神符起身,在两个儿子搀扶之下颤巍巍走出后宅,向正堂走去。 …… “住手!快快住手!” “房二你疯了不成?这是郡王府!你眼里还有皇室吗,还有王法吗?” 眼瞅着正堂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照亮了整座府邸,府中下人、仆从、家兵惊慌失措到处乱窜,且火势已经开始向四周蔓延,李德懋、李文暕兄弟俩都快疯了,这可是郡王府啊!深更半夜杀入王府纵火,房二你的胆子难不成比天还大? 房俊骑在战马之上一直没下马,此刻见到李德懋、李文暕搀扶着李神符在诸多家兵护卫之下从后宅出来,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跳着脚喝骂的李家兄弟,盯着李神符道:“家兄于倭国遇刺,李少康招供郡王乃是主使,不知郡王认不认?” 李神符不答,对左右道:“赶紧组织人手救火。” “喏。” 左右家兵正要行动,便听到房俊在马背上道:“谁敢救火,杀无赦!” “喏!” 数十亲兵齐声应诺,杀气腾腾,气势将整座王府的家兵、护卫全数压制。 横刀在火光照耀之下灼灼反光,没人敢上前半步。 李德懋目眦欲裂,破口大骂道:“房俊你是不是疯了?且不说你只凭旁人一句诬陷之言轻信其事,就算如此也得到陛下面前分辨个清楚吧?居然杀入王府恣意纵火,就该阖家流放!” 房遗直又没死,你这个冲动作甚? 再者说来,就算房遗直死了,顶天去陛下面前打官司,你凭什么就敢杀入王府纵火? 以前就听闻房俊做事无法无天,现在算是见识了,这根本就是个疯狗啊…… 房俊马鞭指了指李德懋,下令道:“弓弩准备!这厮口中若再吐出一字,予以射杀!” “喏!” 几个亲兵马上自身上取下劲弩,拉弦上箭,半蹲在地,对准李德懋。 李德懋:“……”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升起,迅速袭遍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恐惧不可遏止的占据心头,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着房俊,。 父亲糊涂啊,何必非要招惹这个疯子? 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敢说出半个字,就会有弩箭飞来将他射成刺猬。 所以他死死咬着牙闭上嘴巴,唯恐打个喷嚏招来杀身之祸…… 李神符快要气死了,这天下到底怎么了,朝堂之上居然有这样不顾规矩之人窃居高位? 自己堂堂宗室郡王、帝国功勋,就这样被一个年青后辈用弩箭指着威胁,且一把火烧了王府正堂……天日昭昭啊,还有没有王法? 未等他气得颤抖的身体平息下来,房俊已经冷冷的再度喝问:“莫说废话,就问你,认不认?!” 第一千五百章 千钧一发 认不认? 自然是不能认的。 李神符的目的是用宗室子弟的血引起房俊与李承乾的冲突,从而使其亲密无间的关系出现裂隙、甚至彼此对立,因为时局发展到现在,李承乾的利益已经从房俊坚定不移之支持转向稳定宗室,没有了皇位倾轧之危险,自然就要限制房俊的权力。 说到底,宗室才是一个皇帝最坚固的根基,而不是一个功勋赫赫的统兵大将。 之前刘洎提议罢免房俊左右金吾卫之兵权,而李承乾允准,就已经证明了李承乾的态度。 若是房俊再与宗室发生冲突甚至见血,无论李承乾是否愿意,都必须站在宗室这一边。 但那是用别人的血去达成这个目的,而不是让李神符用自己的血…… 李神符面色阴沉,大声道:“你口口声声说这是李少康招供,那就将李少康带到宫里,于陛下座前当面对质!但是现在,带着你的亲兵滚出去,这里是襄邑郡王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话说的有点多,而且声音大,很费力气,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吓得李德懋、李文暕赶紧扶着老父亲又是拍背又是顺气,看着老父亲佝偻的身子,两兄弟居然不约而同的涌起一个念头:如果老父亲被房二给气死,襄邑郡王府大抵能够获取更多的赔偿与照顾…… 房俊在马背上岿然不动,火光映着他的侧脸俊朗坚毅,淡然道:“别打着那些没用的心思,我只问你认不认?!” 李神符咳得肺子都快吐出来了,不过脑子却不慢,见房俊无意当面对质,便知道李少康大抵是被他给宰了。 他从来不曾小觑房俊,而自己这个计策说起来就是个阳谋,也并无多少瞒天过海的精妙,主打的就是房遗直被刺杀,房俊不得不向宗室动手给兄长复仇,以此造成不可调和的冲突。 按理说房俊不可能看不出,现在既然房遗直没死,计策自然失败,房俊只需将李少康送去陛下面前,陛下自然会维护房俊从而严厉惩罚宗室,何必这般气势汹汹的破门而入、甚至纵火烧毁襄邑郡王府的正堂? 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所以房俊如此做派的原因只有一个:李少康已经死了,不管是半途意外身亡还是押解长安之后被房俊失手所杀,结果都是房俊拿不出人来对质。 便只能气势汹汹的杀上门来,试图以鲁莽霸道的方式将自己震慑,逼得自己承认谋划刺杀房遗直…… 李神符素来对自己的智谋极为自负,想通了这些,自然底气十足,烧毁一座正堂而已,有什么打紧? 事后必让你房俊赔偿我一座郡王府! 好不容易控制住咳嗽,李神符喘了几口气,然后直起腰,将李德懋猛地推出去,手指头指着李德懋,对房俊狠狠道:“老夫没做过的事情,岂能认下?不过想来你是不信的,无妨,老夫的儿子就在这里,你大可以用弩箭将其射杀,给你兄长报仇!来来来,你房二若是有种,那就下令放箭!” 李德懋:“……” 整个人都僵住了,冷不丁被老父亲推出来直面敌人的弩箭,令他猝不及防、吓得手足冰冷。 心里更是疯狂怒骂:老东西你怎地不自己站出来?我是你儿子啊,你死了我自会给你送终,可我若死了你岂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就忍心? 一旁的李文暕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赶紧大声道:“没错!你有本事就将我们父子射杀,否则赶紧滚蛋!” 虽然说的是“将我们父子射杀”,但现在兄长李德懋一个人站在前边,如若房俊当真下杀手,先杀的也一定是李德懋,到时候自己是逃是降,再作计较不迟。 房俊:“……” 他也有些发愣,都说上阵父子兵,李神符父子这般相互背刺,还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李德懋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房俊既然敢带兵冲击郡王府甚至放火,足以见得此人果然如传说一般是个“棒槌”,谁知道他会否当真下令放箭? 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赌房俊的胆量啊…… 他连忙道:“房俊你冷静一些,无论如何令兄不是没事么?今日你若罢手,我们父子念在你护兄心切的份上不做计较,只需前往陛下那里做个澄清即可,可若是你一错再错、一意孤行,着实不好收场啊!” 房俊道:“你如何知晓我兄长无事?” 李德懋:“……” 懊恼得差点自尽,我这是不打自招了? 李神符与李文暕几乎想要冲上来将这个笨蛋一刀捅死,人怎能笨到这个地步? 李神符怒道:“你就站在那里,看他敢不敢杀!” 李文暕也道:“他若敢杀,襄邑郡王府上上下下便与他房家不死不休,定会给你复仇!” 李德懋:大兄早早死了,我若再死,这份家业就都是你的了对吧? “我家在倭国也就产业,正好有管事回长安来会账,所以我才知晓令兄遇刺一事,但此事的确与我家无关啊!想来定是那李少康胡乱攀咬,房俊你要冷静啊!” 房俊却不管这些,他看到有人自外面冲过来,便缓缓抬起手:“预备……”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队顶盔掼甲的步卒自外头猛冲进来,横刀如林,将房俊亲兵结成的阵列冲出一个豁口,直达近前。 被好几支硬弩瞄准的李德懋差点哭出来,疾声大叫:“李将军救我!” 为首的李君羡看了看半蹲在地持弩瞄准的悍卒,再看看浑身发抖犹如筛糠一般的李德懋,又抬头看着熊熊燃烧的襄邑郡王府正堂,只觉得心都揪了一下,他素来知道房俊胆子大,但是大到这种程度却依旧令他震惊。 他可不信房俊不知道房遗直没死。 既然明知房遗直没死,还要这般嚣张跋扈,所为又是哪般? 李君羡上前两步,看着坐在马上正举起手掌即将下达必杀令的房俊,抱拳施礼,苦笑着道:“二郎闹得好大动静,陛下在宫里都已知晓,命末将前来召见二郎入宫。” 房俊放下手,冷笑道:“想来你是通知陛下的吧?呵呵,统兵大将无宿卫宫禁之职权却可夜入宫闱,李君羡你本事很大啊。” 李君羡有些冒汗,连忙解释:“非是末将通知,而是这么一把大火,整个长安都看得见,陛下自然也看得见,故而急召末将,令末将前来,召二郎入宫询问详细。” 房俊用马鞭指着李神符:“老匹夫,你与我一道入宫面君,当面对质,如果此事的确是你在背后谋算,那我与你不死不休!” 李神符自是不愿去的,不过这时候由不得他,且不说他不能任由房俊破门而入纵火之后还毫发无损,人家李君羡奉旨前来,总不会只召见房俊一个…… 果然,李君羡颔首道:“陛下有旨,襄邑郡王一同入宫,当面对质。” 李神符:“老夫怕你不成?你这般嚣张跋扈、无法无天,老夫就算舍了这把老骨头,也定要与你分个对错!老夫当年跟随高祖皇帝南征北战打下着大唐江山,如今垂垂老矣却要受你这等幸进奸佞之欺辱,苍天不公啊!” 先将此事定性,然后吩咐两个儿子:“马上前往河间郡王府与韩王府,见到河间郡王与韩王之后让其召集宗室前往承天门,老夫就不信,堂堂宗室子弟、太祖血脉,难不成任由此等混账欺压凌虐?” 李元嘉是宗正卿,李孝恭是宗室事实上的领袖,这两人虽然都与房俊私交甚笃,前者更是其姐夫,但事关宗室之荣誉、颜面,就不信这两人还会站在房俊一边。 “喏!” 李德懋、李文暕连忙应下。 李君羡道:“先不急去河间王府,组织人手救火吧,再烧一会儿怕是要波及整座王府……最近国库空虚,就连陛下的内帑都几乎告罄,怕是没什么钱帛能够赐给府上重新修缮。” 这一把火按理说无论烧坏了都得房俊赔偿,可房俊既然能够纵火,那就绝对不会赔钱,只要房俊要死了不赔,这天底下还真就没有谁能摁着他的脖子让他就烦。 所以这钱只能陛下来出,由陛下息事宁人。 可陛下也憋屈啊,他在皇宫里啥也没干,凭什么就给这些惹是生非的宗室们掏钱? 这钱最后会落在陛下头上,但陛下一定不会掏出半文钱…… …… 李神符也醒悟过来,原本还想着随便烧吧,反正最后都要房俊来赔偿,可现在经由李君羡这么一提醒,便知道自己想多了,以房俊当下所表现出来的强势与跋扈,怎么可能赔钱? 就算答应了赔钱却迟迟不肯支付,难道他李神符父子还能天天蹲在房家门口讨债? 最终肯定是不了了之。 就算将房俊治罪流放都没用,人家里还有一位公主以及房玄龄这样一位功勋呢…… 李神符赶紧指挥四周的府中仆从、家兵:“快快救火,莫要火势蔓延!” 李君羡提醒道:“救火的事让下人们干吧,进赶紧收拾收拾,陛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李神符无奈,只得再度叮嘱两个儿子一遍,务必赶快将李孝恭、李元嘉请去太极宫,而后坐着马车与房俊、李君羡一同赶赴承天门。 到了承天门,守门禁军却不给开门,理由是“禁宫大内,落钥之后不得开启,谨防逆贼作乱”。 李神符没法,这个理由很强大,毕竟刚刚经历两次叛乱,皇帝再是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可既然不给开门,又何必急匆匆将人叫来? 好歹等我救完火啊…… 这两天看了不少巴勒斯坦的视频,很惨,感触很深,但我们当年所遭受的苦难比他们更惨十倍百倍,所幸我们有那些勇敢无畏的人带领我们战胜侵略者,并且一步一步走上复兴之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致敬那些伟大的先烈。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御前对质 当年隋文帝“以隋代周”,自应当定都长安,但杨坚决定营建新城,命宇文恺择选地址,大臣多有反对,认为国家新定、贸然迁都有劳民伤财之虞。 杨坚给出的理由是长安城由汉代建成以来年代久远、设施老旧,且历经多次战乱、焚毁,每每重建亦是匆匆为之,导致城内尽是残垣断壁,且“水皆咸卤、不甚宜人”,更有渭水相比于汉朝之时已经向南扩张,临近城阙,每遇水患便泛滥成灾,有可能淹没旧城。 更有甚者,因长安城当初乃是汉高祖至汉武帝陆陆续续修建,大多因地制宜、自然构成,所以极不规则,皇宫居然在城市的西南角,不仅在安全问题上堪虞,更不能体现煌煌天威…… 事实上不仅如此。 既然北周能够选取长安作为都城,就算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 杨坚之所以坚决迁都,是因为他得国略显“不正”,不仅篡夺了北周政权,更在登基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杀害北周静帝,逼迫宇文邕的皇后、宇文阐的生母“天大皇后”朱满月出家为尼……难免心虚,所以想要赶快做出一件大事已彰显他的能力与功绩。 而最便捷、最快速的莫过于营建一座新的都城。 他这边又是残垣断壁、又是水源不好、又是安全问题、又是皇家体面……一个又一个理由抛出来,大臣们着实没法继续反对了。 可即便大家不反对,也有一个巨大的问题绕不过去:新近建国,百废待兴,哪有那么多钱啊? 而且作为一国之都,的确很难找到比关中地势更好的地方。 最终,朝廷上下不得不妥协于杨坚的意志,由宇文恺在汉长安城南的龙首原附近营建新城。 龙首原地势起伏,数道土岗由北至南排列,宇文恺乃是当世建筑大家,以“易经六爻”之寓意将六道土岗囊括其中,营建城阙。 因龙首原地势最高,立于其上的玄武门便是整个太极宫的制高点,此之谓“初九”,第二道土岗便谓之“九二”,《易经》的卦辞“见龙在田”,正好用以营建宫室,太极宫几乎所有宫阙都建立在此道土岗之上。 “初九”与“九二”两道土岗之间,自然形成了洼地,宇文恺因地制宜引水入宫,建成东西南北四个海子以及配套的楼阁廊亭,形成优美的自然景观。 只不过美则美矣,但因为地势太洼,每到夏季之时闷热潮湿,连带着整个太极宫都如同闷罐,所以李二陛下即位之后每到夏日都要去九成宫避暑。 可那时候宫里还有一位太上皇呢,李二陛下整日里防贼一般防着,岂敢让他出宫? 于是迫不得已,只能于武德八年在龙首原北部高地修建宫室以供太上皇避暑之用,取名为“永安宫”,次年,太上皇李渊搬入永安宫,并更名为“大明宫”。 然而未等大明宫彻底建成,太上皇入住半年便驾崩,大明宫也因为开销巨大而暂停建造…… ***** 李承乾此时便负手站在武德殿的正门口,因宫阙正是建在“九二”的土岗之上,可以居高临下眺望着远处冲天而起的火光,面色很是难看。 起火之时,禁卫便前来禀报,不久之后李承乾便掌握了此次起火的缘由,心里很是不满。 既不满宗室搅风搅雨居然敢行刺房遗直,也不满房俊不与自己通气便直接打上门去…… 一个两个的,嚣张跋扈,莫过于此。 尤其是房俊,既然房遗直未死,行事就要留些余地,自己这个皇帝自会给他一个公道,何必这般咄咄相逼? 不仅跑去人家破门而入,居然还纵火…… 身后环佩叮当,脚步轻响,一股幽香在鼻端传来,李承乾侧过身,看着夜色之中清冷秀美的容颜,温声道:“夜半寒凉,皇后不必陪着我,自去歇息便是。” 皇后嗔怪的横了他一眼,微微踮脚,将一件斗篷披在他身上:“还知道夜里寒凉啊?此处寒风瑟瑟,也不知多穿一件衣裳抵御寒风,万一着凉可如何得了。” 李承乾既有温馨、又有无奈:“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懂得照顾自己,再者人吃五谷杂粮,偶尔染病也是寻常,何必这般小心翼翼?弄得我都不敢生病了,好似犯了大错一般。” 皇后抿嘴笑笑,没有纠缠这个话题,而是问道:“稍后房俊与襄邑郡王来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皇后是担忧这个?” “陛下仁厚,但天下人不可能皆如陛下一般,”皇后拢着身上斗篷,担忧道:“陛下与房俊君臣相得、彼此信重,这对于许多人来说并不是好事,所以他们想法设法离间陛下与房俊的君臣关系,此次之事,他们背后如何图谋,陛下定然心知肚明。” 李承乾哼了一声:“我虽不及先帝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却也不是傻子。” 接着又叹了口气:“可即便看得明白又能如何呢?所谓的九五之尊、口含天宪,其实很多时候无奈得很,既要面对各方掣肘,又要绞尽脑汁稳定朝政,就好似风箱里的老鼠一般两头受气,令人憋屈。” 皇室是眼下祸乱的根源,天下各处都将皇室视作风向标,等着皇室搞出动静再决定站队立场,根本不在乎他这个皇帝的喜怒。然而皇室又是皇权的根基,因为追根究底只有皇室才与皇帝的利益一致,无论他再是信任房俊,终究君臣有别,利益不一。 说到底,房俊在意的是这个帝国,是天下的苍生,但并不一定在乎坐在皇位上的是不是他李承乾。 皇后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最起码不能在这个时候与房俊起了嫌隙,否则宗室里那些人愈发趾高气扬、恣无忌惮。” 她最怕皇帝与房俊之间产生隔阂,房俊的权势惹得宗室眼热、忌惮,势必要兴风作浪打压房俊,但房俊才是支撑起皇权最稳的那一块基石,若是没有了房俊这个坚定的支持者,谁知道宗室会否发动第三次兵变? 但她也能理解李承乾的态度,在当下,房俊一家独大使得朝局不能趋于平衡,宗室的斗争不会停止,唯有打压房俊、太高宗室,才能使得双方处于一个平衡的态势。 平衡,才是权力斗争的终点。 李承乾点点头,看着天边逐渐透白的晨曦,缓缓道:“皇后放心便是,无论我如何决断,最信任的始终是房俊。反之,无论房俊表现出对我如何不满,他都会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 皇后眨眨眼,有些不懂。 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 天色微曦,宫门开启。 偏殿之内,李承乾脱去斗篷坐在上首,拿着茶盏喝了口茶水,笑呵呵的看着面前几人,温言道:“折腾了一夜都饿了吧?不如朕先让人准备早膳,吃过之后再议事吧。” 房俊面色如常,不过未等开口,一旁横眉立目的李神符已经怒声道:“不必!陛下体恤,老臣感激涕零,只不过今日之事若不能解决,老臣睡不安寝、食不甘味,这口气下不去!” 房俊正色道:“你这口气是否下去没人在意,但千万不能在此地咽下去,否则玷污了陛下的地方,罪大恶极。” 一旁肃立的李君羡赶紧低下头,以免被人看到抽搐的嘴角,忍笑忍得很是辛苦。 李承乾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深深看了房俊一眼,心想当初那个与一众御史言官唇枪舌剑丝毫不落下风的“棒槌”又回来了,不知李神符将要如何应对? 以房俊的德性,他还真怕给李神符气个好歹,万一在这武德殿里气死了,他这个皇帝怕是还得担一些责任…… “那就先解决问题。” 李承乾看着李神符,问道:“事情的前后缘由,朕已经有所了解,房遗直在倭国遇刺,是否郡王你在背后指使?” 李神符矢口否认:“老臣二十余年不曾出府,更不曾参与朝政,如今静极思动偶尔出来走走,看一看这大唐江山在陛下治下何等繁华锦绣,岂能指使远在倭国之人刺杀房遗直?断无此事。” 李承乾又看向房俊:“你怎么说?” 房俊淡然道:“当时在倭国主持此事的李少康依然被押解回京,据他招认,是李神符指使。” “放屁!”李神符须发箕张、怒不可遏:“老夫府中的猎狗昨日死了,现在也能找出十几二十个人证来证明是你房俊所为,难不成真就是你房俊干的?” 房俊不理他,看着李承乾道:“陛下您看,这老东西是万万不会认账的,所以微臣干脆直接去他府上,若非李君羡先到一步,这会儿微臣已经让他签字画押承认罪责了。” 李承乾无奈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总不能单凭李少康一人之供词便给襄邑郡王定罪吧?” 如果李神符是什么阿猫阿狗也就罢了,随便房俊去折腾,大不了事后御史台弹劾一通,也动不了房俊分毫。可李神符毕竟身份不同,辈分高、资历深,除非在刺杀现场将其心腹就地擒拿,否则是不可能逼迫其认罪的。 况且就算认罪又如何? 毕竟房遗直又没死…… 很多事情其实看的并不是对错,而是后果,如果后果严重,为了平息舆论,没错也是错的,反之如果没有什么严重后果,错的也是没错。 律法白纸黑字,看似划出了一条线,清楚的表明了什么事可以干、什么事不能干,实则字里行间有着很大的商榷余地,绝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灵活得很……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反戈一击 在华夏古老的道德礼法之中,“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然而事实上杀人不一定偿命、欠债也不一定就必须还钱,“律法”的基本作用更不是用来伸张正义…… 李承乾对此事感到头疼,既然房俊明知不能将李神符如何,却偏要跑去人家又打又砸又纵火,就是为了出一口气? 你这口气出了,李神符现在不依不饶,朕又怎么办? 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朕的难处,老老实实消停一些? 房俊依旧看着李承乾,问道:“陛下之意如何?” 李承乾叹了口气,迟疑一下,道:“这件事虽然有李少康指认襄邑郡王,但证据不足。” 能不能给我几分面子,就此作罢? 在他想来,房俊的脾气最是执拗,眼里不揉沙子,想要劝说其放弃追究李神符是很困难的,说不好就要当着李神符的面给自己这个皇帝难堪。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房俊很是干脆的点头:“既然陛下如此说,那么此事就此作罢。” 李承乾:“……” 这个棒槌居然这么好说话? 许是忽然认识到了这件事有可能造成他这个皇帝与宗室的分歧,所以甘愿退一步? 无论如何,素来不肯吃亏、脾气执拗的房俊能够放下此事,是给了他这个皇帝很大面子的,不愧是自己信赖重用的肱骨之臣,这让他很是欣慰。 之前与房俊之间一点小小的嫌隙,似乎也因此弥合…… 李承乾忍不住嘴角泛起的笑容,再度看向李神符:“二郎已经不予追究,叔王也放下此事如何?至于府中所受之损失,朕从内帑出钱予以补偿。” 虽然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但刺杀房遗直这件事李神符肯定脱不了干系,现在人家房俊不追究了,你也应该就坡下驴吧? 孰料李神符非但半点不领情,反而怒气冲冲:“老臣当年跟在高祖皇帝麾下南征北战,时至今日也算是三朝元老了,若是这般被人砸了大门烧了房子却偃旗息鼓,颜面何存?陛下想当和事佬,却不知将我等开国功勋置于何处?陛下既然不肯给老臣讨个公道,那就等李孝恭与李元嘉来了再说,就不信他们俩也任凭宗室被人欺辱,摁着老臣的头息事宁人!” 李承乾嘴角的笑容僵住,怒火瞬间升腾而起,冷冷的瞪着情绪理解的李神符。 到底是我不知将你等置于何处,还是你未将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老东西! 君臣三人坐在靠窗的地席上,中间隔着一张案几,房俊往前凑了凑,执壶给李承乾的茶盏之中斟满茶水,语气有些委屈:“陛下应该明白微臣为何这般悍然动手了吧?这帮老东西一贯倚老卖老、蛮不讲理,他们根本不明白道理其实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儿孙后代,他们今日如何不讲道理,将来就有人对他的儿孙后代不讲道理……鼠目寸光,莫过于此。” 李神符眉毛都竖起来了,戟指大骂:“放屁!居然当着陛下的面威胁老夫?你算个什么东西!” 房俊反唇相讥:“你这老东西最好烧香拜佛死在我后面,否则只要你死了,你今日如何对我不讲理,他日我将十倍奉还于你的子孙。襄邑郡王?呵呵,我看你能传几代。” 李神符:“……” 李承乾连忙摆手制止房俊,训斥道:“无论如何,襄邑郡王也还是帝国功勋,这爵位不仅仅是宗室优待,也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尊荣无比,岂能那这个威胁人?” 不过这话也就说说而已,所以不待房俊说话,便转而问道:“李少康呢?” 房俊:“被微臣给埋了。” 李承乾:“……” 李神符大喜,如此一来不仅死无对证,也会如愿使得房俊与宗室结成血仇,就看陛下你是否还袒护这厮? “简直无法无天!无论那李少康做过什么,到底也还是宗室子弟,总归是要交由宗正寺审讯吧?你居然敢擅自虐杀宗室子弟,可见无君无父、当世奸佞!陛下,当召集三法司立案审讯,将此獠枭首示众、以正国法!” 李承乾也有些懵,瞪着房俊不知说什么好,你还真敢杀啊?这如何收场? 房俊则好笑的看着李神符:“都说人老了性格稳重,您都老得快死了为何还这般毛躁?总要把我的话听完了再发表意见啊,我是说将李少康给埋了,但没说杀了他呀?既然能埋,自然也能给挖出来,否则如何让他伏首认罪、签字画押?” 李神符:“……” 他不愿意说话了,这混账的思维过于跳跃,自己有些跟不上,再如此下去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容易将自己气死。 着实可恨。 李承乾也无语,你就不能尊重一下老人家? 王德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轻声道:“启禀陛下,韩王殿下、河间郡王在宫门出求见。” “让他们觐见。” “喏。” 一时间,偏殿内气氛有些尴尬,李神符捋着胡子低眉垂眼不跟房俊斗嘴,房俊喝着茶水一声不吭,李承乾思虑着各方对于这次事件有可能产生的反应以及最后的得失…… 良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微臣觐见陛下。” “不必多礼,二位进来吧。” “谢陛下。” 李元嘉、李孝恭两人鱼贯而入,分别在李承乾下首落座,对面是房俊,下首是李神符,李君羡肃立在李承乾身后…… 李承乾没什么寒暄,开门见山:“事情之起因经过,想必二位已经有所了解?” “是,路上已经有所了解。” “那就好,你们一个是宗正卿,一个是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在宗室内威望甚高,说说吧,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李承乾说完便端起茶盏,将难题推给了这两位。 李孝恭与李元嘉对视一眼,心里都叹了口气,谁愿意趟这趟浑水呢? 可坐在这里,显然是推脱不掉的。 李元嘉是宗正卿,此事涉及宗室,他避无可避,不能指望李孝恭先站出来给他减少压力,故而开口道:“此事错在房俊,无论如何不应擅自硬闯襄邑郡王府,更不该纵火焚毁府中正堂。” 李神符很满意,虽然李元嘉与房俊乃是姻亲,但此刻能够站在自己这边,算是一个有担当的宗正卿。 房俊反驳道:“事出有因,李少康招认是李神符指使其刺杀家兄,所为我才前去襄邑郡王府与其对质。” 李元嘉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大可以将李少康交由宗正寺或者大理寺,而不是自己闯上门去打砸一番。” 房俊有些不耐烦了,蹙眉道:“别磨磨蹭蹭的,你就说应该怎么办。” 李元嘉见这厮有发飙的迹象,心里一颤,虽然在陛下面前他还不敢如何,可若是当真恼了,出了太极宫必然找自己麻烦,万一在打上自己的韩王府…… 但这件事房俊确实有错,他明白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与李孝恭息事宁人,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按理,应当赔偿襄邑郡王府的损失。” 房俊点点头:“不就是钱吗?既然襄邑郡王府穷得连房子都盖不起,我赔给他。” 李神符赶紧说道:“回头老夫就让人统计损失,将数目报给你,或者你也派人前去参与统计,然后将赔偿送来。” 房俊摇摇头:“谁耐烦派人监督你?左右不过是几间房子,你说多少我都认,只不过现在家里没钱,何时有钱再给你。” 李元嘉:“……” 要当老赖是吧? 李神符气得受不了,怒道:“从未见过如何厚颜无耻之人!你房二居然说没钱?” 房俊挠了挠眉毛,随意道:“挣得多但花的更多,你总不能让我全家上下吃不上饭却还要给你赔钱吧?行了,区区钱帛这样的小事就不要揪着不放了,你好歹也是个郡王,能不能有点格局胸怀?赔偿的事情已经谈完了,现在谈谈家兄遇刺之事吧。” 不理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李神符,问李元嘉:“既然韩王殿下如此公正,那么请你说说,家兄遇刺一事如何处置?哦,差点忘了,那还是韩王殿下的妻舅呢。” 李元嘉看向李承乾:“正如房俊所言,房遗直乃是微臣妻舅,按理,微臣应当避嫌。” 李承乾无奈,一个两个都这么油滑吗? 只能看向李孝恭:“叔王乃是宗室柱石、三朝元老,觉得应当如何处置此事?” 李孝恭叹了口气,只得说道:“既然事情是李少康作为,且并未得逞,此事到此为止吧,可将李少康充军瀚海、五年不得回京。” 李承乾觉得这样最好,问房俊:“二郎觉得如何?” 房俊面色如常,没有回答李承乾的话,而是反问李孝恭:“如果以后再发生同等性质之事,是否一应按照此次之事例处置?” 李孝恭:“……” 这话如何回答? 若说是,搞不好房俊往后就派人天天堵在襄邑郡王府门口,见到李神符父子就放几箭,只要人不死就没事,大不了充军流放呗,房俊手底下的死士想来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可李神符从此怕是连睡觉都得睁一只眼镜…… 若说不是,凭什么我兄长遇刺你就息事宁人,旁人遇刺你就上纲上线? 只好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房俊道:“我不说,又不是我派人行刺,应该让李神符这个老东西说。” 李孝恭与李承乾对视,都知道这件事麻烦了。 原本这件事有可能成为陛下与房俊之间的隔阂,因为陛下为了稳定一定会袒护宗室,可现在房俊反戈一击,将矛盾推给李神符,而一旦李神符拒不认罪更不肯承担罪责,陛下就只能强制李神符认罪。 如此,隔阂就在陛下与李神符之间产生,皇权与宗室的嫌隙不可避免…… 几个人都看向李神符,只是不知他会否为了宗室与皇帝之间的关系而认下罪责。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以退为进 李神符人老成精,马上明白了房俊的意图,这让他陷入犹豫。 自己此番策划之初衷,是想要以房遗直的性命激怒房俊,使得房俊盛怒之下对宗室出手,只要沾染宗室子弟的鲜血,双方的矛盾便不可弥合,陛下就不得不在房俊、宗室之中择选一方予以支持。 谁都知道对于这个阶段的陛下来说,稳定是一切政务之前提,而稳定来自于宗室。 虽然连续两次兵变都与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无论如何宗室才是皇权最坚固的根基——若无宗室,皇帝孤家寡人一个,如何能够坐稳江山? 如论宗室再是如何叛乱,也照样是皇帝最坚定的支持者。 相比之下,就算房俊曾经扶保李承乾登上皇位,但是在现阶段,宗室的分量远远高于房俊。 只要李承乾选择支持宗室,与房俊之间的隔阂便不可弥合,双方渐行渐远,宗室将逐步取代房俊的权势、地位。 然而现在房俊以退为进,将难题推给自己,自己要如何应对? 咽下这口气,自己颜面尽失,数十年来积累的声望一朝丧尽,以后如何号召宗室? 硬顶着不肯退缩,就变成自己在制造矛盾,陛下就算想要支持自己也不行了,直接导致矛盾出现在陛下与宗室之间,与初衷相悖…… 他不由得狐疑的看了房俊一眼,自己一直以为这厮只不过是敢打敢拼兼且运气不错,但于权谋之术有所欠缺,现在看来却是自己走了眼,分明是一只老狐狸啊。 权衡利弊,李神符只能自然倒霉。 “此事作罢,虽然房遗直遇刺与我无关,但我对房俊之遭遇感同身受,所以他贸然登门对我羞辱我可以不予追究,一切以大局为重。” 李孝恭瞅了李元嘉一眼,见其低眉垂眼不打算发言,也知道此事与其有所牵扯,不便表态,遂询问房俊:“襄邑郡王乃开国功臣,辈分也高,算起来乃是吾等之长辈,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房俊淡然道:“河间郡王威望卓著,按理说我应该给你这个面子,不过此事涉事双方一为勋臣、一为宗室,与你无关。” 不看李孝恭难看的脸色,他转向李元嘉:“韩王殿下乃是宗正卿,在这件事上责无旁贷、避无可避,不知你是何说法?” 李元嘉心里将这个小舅子骂了一遍又一遍,也就是打不过,否则他此刻就像将这厮拎出去狠狠锤一顿…… 就非得将我卷进去不可? 可正如房俊所言,这件事只要房俊揪住不放,他这个宗正卿想跑也跑不了,处置不好,房俊这厮绝对不与自己善罢甘休。 然而陛下的心思他很明了,那就是息事宁人…… 他倒也干脆,只犹豫了片刻,便离席向后退了两步,一揖及地,恭声道:“启禀陛下,微臣才疏学浅、德望不足,窃据宗正卿之位多年却不能安抚宗室、处事公允,有负先帝、陛下之所托,诚惶诚恐、愧疚难当,故请辞宗正卿一职,请陛下另择贤能。” 房俊瞪大眼睛,心里暗骂:这厮看着道貌岸然,却不知居然这般滑头,居然临阵退缩? 李孝恭则暗赞一声:好手段! 李承乾赶紧说道:“王叔若真心请辞,朕岂能不允?只不过宗正卿职位何等清贵权重,急切之间朕哪里去寻合适之人选接替?此事需从长计议。” 然后,目光看向房俊。 现在宗正卿辞职了,而且在未来不确定的一段时间内,很可能宗正卿这个职位要一直空缺,没有宗正卿,伱跟谁告状? 房俊万万没料到居然还能这样,想了想,道:“虽然宗正卿空缺,但还有大理寺……” 话说一半,李孝恭已经摇头叹气:“若是大理寺卿也请辞,你又待如何?” 房俊:“……” 硬生生给气笑了,无奈道:“所以家兄遇刺一事,就不予追究了对吧?” 李孝恭道:“襄邑郡王可否有什么话要说?” 这件事明摆着,李神符脱不了干系,现在为了大局稳定,李承乾、李孝恭、李元嘉甚至以一种无赖的手段逼着房俊放弃追究,可作为当事人,你李神符当真就一点表示都没有? 李神符只得说道:“老夫回去之后敦促高平郡王,一定给房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否则再闹下去就会导致陛下记恨他李神符,与初衷完全背离,整个计划都将深受影响,这是绝对不能出现的局面。 至于高平郡王府如何给房家一个交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 李承乾道:“二郎可否满意?” 房俊也无话可说,房遗直没死,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要适可而止,再闹下去就遂了李神符的心意:“陛下乾坤独断,微臣遵旨便是。” 李承乾见房俊肯退步,心中一松,不过也知道房遗直遇刺之隐情,警告李神符道:“让李道立亲自登门赔罪,若是不能取得房家之原谅,朕定不罢休。”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任凭你们摆布,事情是你们做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得由你们自己将事情平息。 李神符无奈:“老臣遵旨。” 弄死李少康倒是不至于,但高平郡王府大出血是一定的,只是不知房俊这一口能咬下多少肉来,想想都替高平郡王心疼…… ***** “你说什么?” 早起洗漱之后还未用早膳,李道立就被管事禀报的消息吓了一跳。 “启禀郡王,房俊半夜之时硬闯襄邑郡王府,好一通打砸之后更一把火烧了王府正堂,火光冲天大半个长安城都看得清楚,但不知是何缘由。然后李君羡赶到,传陛下旨意,将李神符与房俊召入宫中,而李德懋、李文暕两人则分别前往河间郡王府与韩王府,所为何事,暂不可知。” “坏了!” 李道立心里咯噔一下。 还能是何缘由?房俊敢这么恣无忌惮的打上门,还放火烧了襄邑郡王府的正堂,唯一的缘由就只能是房遗直遇刺一事已经泄露。 可直到现在,李神符已经入宫,李德懋、李文暕分别前往李孝恭、李元嘉府上,显然是恳请两人从中说和、息事宁人,自己这边却依旧未收到任何消息。 无论刺杀房遗直之事成功与否,既然房俊知晓此事,那就说明行动已经败露,而负责组织刺杀的是自己的孙子李少康,必将首当其冲,却不知当下情形如何? 一股恐惧令李道立坐立难安,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啊…… 儿子李景淑自外面快步而入,未到跟前,便大声道:“父亲,刚才听闻有水师兵卒昨夜自倭国返回,停留在城南码头,房二半夜之时出城,还跑去东市买了一口棺材带着出城直抵码头,会不会与少康有什么关系?” 自己的儿子在倭国执行那等险恶之事,他岂能不担心?所以平素安排了不少人手打探房家的动静,想来只要房遗直被刺身亡,房家必然打乱,可以得知具体情形。 毕竟倭国山高水远、远隔重洋,家里的消息来往实在不便,而房家因为有水师往来联络,传递消息的速度快得多…… 早起听闻这等消息,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赶紧来同父亲李道立商议。 李道立正忧心忡忡、如坐针毡,闻言顿时大叫一声:“不好!少康必然已经返回长安,且落于房二之手,否则若是没有这等把柄,房二岂敢打上襄邑郡王府,并纵火烧毁郡王府的正堂?少康危矣!” “啊?!” 李景淑还不知房俊半夜杀上襄邑郡王府之事,楞了一下,待管事向他又详细说了一遍,顿时慌了:“坏了坏了,必然是倭国那边事情败露,少康失手被擒,这可如何是好?” 李少康利用家中在倭国的产业布置刺杀房遗直的方略,并负责暗中执行,出手的则是李神符的人,按理说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泄露行藏,可一旦泄露,就将直面房俊的怒火。 现在的问题关键不在于李少康如此隐秘却为何泄露行藏,而是在于房遗直到底死没死。 若房遗直不死,房二再是盛怒也必然留有底线,即便李少康落入他手中,也不会将之杀害。 可若是房遗直已经死了,以房俊的脾气,怕是能将李少康扒皮拆骨点了天灯。 再联想到房俊出城之前还带了一口棺材…… 李景淑腿都麻了,他就那么一个儿子啊:“父亲,赶紧入宫吧,无论如何都恳请陛下出面说服房二放了少康,况且房二与李神符入宫,必然是御前对质,咱们赶过去将事情说明白,幕后主使是李神符啊,岂能让少康给房遗直偿命?” 李道立却怒叱道:“糊涂!现在去宫里有什么用?把家里所有的人手都召集起来,咱们马上出城去码头,趁着房俊不在的时候找到少康,把他带回来!” 他觉得房俊就算再是暴戾,再是为兄复仇心切,也不应该如此鲁莽将李少康杀害,最起码也要追问是否有幕后主谋吧? 现在去码头救人还有一丝机会,可若是等房俊与李神符那边争论结束,谁知道李神符会否将李少康卖了?万一陛下也为了平息事态选择让李少康定罪,那就彻底完了……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救出人质 即便年节之时、黄河冰封,经由商於古道往来关中的货物依旧川流不息,其中超过一半货物都要在房家湾码头集散,一则此地水陆交通便利,再则因治理得当使得商税公允、工钱高昂,形成长安周边最为繁华的一处所在,其人口之密集、财富之集聚,较之关中一些上县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道立父子集结了府中所有家兵、仆从足足上百人,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南出了明德门,浩浩荡荡直奔码头。 李景淑提议都带上武器、兵刃,理由是码头乃房俊的地盘,前往救援李少康弄不好就要发生冲突,有备无患,却被李道立严厉阻止…… 此行只能是趁着房俊正在宫里,码头那边无人主持大局,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可若是当真发生冲突,自己家里这么点人马算个屁啊? 偌大的码头不可能没有维持治安的房家家兵,那可都是上过战场的百战老卒…… 果不其然,刚刚抵近码头,人马车辆逐渐多起来,他们一行浩浩荡荡百余人当即引起周围注意,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码头,不少怀疑、戒备的目光纷纷投来。 早有高平郡王府的管事先行一步,到此收买了脚夫打探清楚情况,见到李道立带人前来,马上迎上前去,小声禀报:“昨天半夜房二的确带人来到此处,就停歇在据此不远的一处仓库,闹了好一会儿,但具体何事却无人得知。” 李道立阴沉着脸,催促道:“速速带路!” 他的确可以收买一些脚夫、苦力甚至各个世家门阀在此运输货物的管事,但这毕竟是房俊的地盘,不仅有其维持秩序的家兵,就连这些脚夫、苦力也都是端房俊的饭碗,一旦发生冲突,自己带来的这百余人瞬间就给淹没。 “喏。” 一行人穿过闹腾的码头,在堆积如山的货物当中疾步行走,小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处仓库区,抬眼看去,密密麻麻全是仓储库房,数之不尽。 单只是这些仓储库房的租金,便足以令房俊日进斗金,一年下来,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干什么的?仓库重地,闲人止步!” 三五个身形健硕的大汉走过来,手里都拎着棒子,显然是看护仓库的人员。 李道立问管事:“还有多远?” 管事道:“就在第二行库房靠里的那一间。” 李道立看着越来越近的几个健硕大汉,吸了口气,对左右沉声道:“莫理会这些人,冲过去!”、 必须尽早见到李少康,早一步或许还能见到活的,若是耽搁下来,指不定发生什么变故。 “喏!” 家兵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忽然发力拔腿就跑,一窝蜂一般冲进仓库区域,管事的跑在前头领路,直奔第二行仓库其中一间奔去。 “唉唉唉!站住!都特么想死不成?” “来人来人!有人硬闯仓库!” “嘟嘟嘟!” 其中一个健硕大汉居然摸出一个哨子叼在嘴里吹响,尖锐的哨声顿时传出去老远,此前还平静的仓库区忽然就闹腾起来,越来越多的人闻听哨声跑过来支援。 李道立已经在几个家兵搀扶之下跑进了仓库区,然后便见到靠里的一间仓库门前站着几个兵卒,身上的军服与大唐正规军队大相径庭,一眼就能看出必然是水师兵卒。 就在这里! 眼看着几个兵卒已经抽出横刀,李道立大声道:“冲进去!” 百余个家兵、仆从“呼啦啦”冲上前,几个兵卒懵头转向不知发生何事,犹豫着是否大开杀戒,身后的仓库门已经被撞开…… 李道立疾步走到门前,往里一看,只觉得两眼一黑,一口气没上来,身子摇摇晃晃差点栽倒,所幸身边的家兵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李景淑则已经“嗷”的一嗓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这是一间空仓库,地上挖了一个大坑,一口棺材放在里头,棺材盖子丢在一边,可以清晰的看到一个人躺在棺材里…… 李道立缓过气,顿时老泪横流,嘴巴颤抖着大骂:“房二狗贼,老子与你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可怜自己的乖孙啊,正是风华正茂,却惨遭房二狗贼杀害,若是自己晚来一步,怕是都已经给埋起来了,自己这一辈子连孙子的石首都见不到,真真是歹毒啊…… “啊!父亲,少康还活着!” “啊?!” 听到李景淑在仓库里大叫,李道立赶紧一抹眼泪,颤巍巍走进仓库,便见到几个家兵已经跳进棺材,将五花大绑的李少康被扶起,然后解开绳索,拽下堵着嘴巴的破布。 “哇~~” 李少康见到祖父、父亲来救自己,顿时放声大哭,其声凄厉哀婉响遏行云。 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恐惧至极的时候陡然见到亲人,自然激动得难以自己…… 李道立大喘一口气,很快回过神,忙道:“此地非久留之地,快走快走,回家再说!” 然而等李景淑搀扶着儿子走出仓库,才发现四周左右早已被密密麻麻的兵卒、脚夫、苦力围的水泄不通,吓得李景淑使劲咽了口唾沫,两股战战、心惊胆跳。 李道立横眉立目,大声道:“我乃襄邑郡王,宗室郡王!房俊禁锢宗室子弟,罪大恶极,我稍后就要进宫向陛下告发,你等速速离去,莫要惹祸上身,导致阖家灭门!” 然而没谁害怕,更没人在乎他这个宗室郡王,有人冷笑道:“你这老贼也真是瞎了眼,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来这边偷盗,不知死活!” “这里的东西都是房二郎的,若这老狗将东西偷走,吾等如何向二郎交待?” “大家一起冲上去将这些人拿住,送去官府告官!” 眼瞅着人群开始慢慢向前靠拢,李道立满头大汗,这些泥腿子平素端房俊的饭碗,有事的时候自然向着房俊,其中大多数甚至不知“宗室郡王”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一旦冲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有人忽然大声说道:“二郎此前有令,若有人前来将刺杀房家大郎之凶徒带走,那就让他们走,二郎事后自会亲自登门,向其讨回公道!” “什么?!居然有人刺杀房家大郎?” “娘咧!这老贼是个郡王啊,怪不得宗室接二连三的造反谋逆,原来都是些狗贼!” “诸位,既然老贼乃是宗室,怕是律法也奈何他不得,大郎岂不是白死了?” “二郎若是登门讨要公道,说不得也被他给害了!” “不如咱们就在这里将这老贼打死,给大郎报仇!咱们这里几百上千人,到时候法不责众,能奈我何?” “说得对,打死他!” 眼瞅着数百脚夫、苦力被人煽动起来,潮水一般涌上前,一张张满是穷苦苦难的脸上满是愤怒,所有东平郡王府的人都浑身打颤、恐惧至极。 正如不知是谁喊的那一句,此间数百上千人就算真的将他们打死,那也是法不责众,难道还能指望“仁厚”的皇帝陛下屠杀子民给东平郡王府复仇? 不给东平郡王府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平息民愤都算是个好皇帝了! “都住手!统统退下!二郎有令,放他们走!” “谁敢违逆二郎军令?” 一队兵卒分开蜂拥在一起的人群,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喝,终于将处于爆发边缘的人群震慑住。 其中一人走到仓库门前,大声道:“二郎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此事未必是东平郡王府所为,待他调查清楚,自会全力复仇!现在,赶紧滚蛋!” 李道立哪里还顾得上颜面尊严? 赶紧招呼儿子搀扶着孙子,带着一众家兵灰溜溜小跑着离去,唯恐这几个兵卒镇压不住暴怒的人群…… 至于事后房俊会不会打上门去也顾不得了,大不了就将李神符招认出去,反正这件事本就是李神符幕后策划,实打实的主使者,难道还让东平郡王府去承担房俊的怒火? 况且李少康乃是秘密实施计划,为何会泄露行藏从而被房俊的人捉拿押解到长安来,此事也要李神符给一个交待。 伱想用房遗直的死来激怒房俊,再用宗室子弟的血来离间陛下与房俊,可总不能将我东平郡王府的嫡孙丢出去牺牲掉吧? 我家人口已经很是凋零了,三代单传,你李神符这是要断绝我东平郡王府的传承、血嗣啊! 此事必不甘休。 ***** 承天门外。 今日瑞雪初霁,阳光普照,冬日里很难得的一个暖阳天,高大厚重的承天门抵挡住北风,站在门外宫墙之下让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房俊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李孝恭、李元嘉,然后问李神符:“襄邑郡王打算如何给房家一个交待?” 李神符摇头道:“不是老夫给房家一个交待,这件事与老夫无关,是东平郡王给房家一个交待。” 房俊看向李孝恭。 李孝恭揉了揉太阳穴,无奈的看着李神符:“叔王,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别再纠缠下去了,既然在陛下面前做个保证,那就赶紧拿出一个解决事情的态度,否则小侄这就回家,再不理会此事。” 他也有些恼了,还有一句话顾忌李神符的颜面没说出口:没有我与陛下压着,信不信房二回头将你郡王府一把火全给烧了?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姐夫难当 李神符自然感受到李孝恭的不满,可他也并非存心想要耍赖,毕竟在陛下面前答应好的事情,岂能反悔? 然而他思来想去,着实不知如何给房俊这个交待! 当真将李道立给丢出去? 那可就不仅仅是交待了,房二跑去大理寺状告李道立阴谋刺杀房遗直,事情就闹大了。 真以为房玄龄退下去了,当年结下的那些香火情就都散了? 真以为房俊现在没了左右金吾卫的兵权,就是没牙的老虎任人欺辱了? 他不在意李道立的死活,可他不能不在意自己一辈子积累下来的威望…… 房俊对李孝恭道:“瞧瞧,此等为老不尊之辈,说话好似放屁一般,全无脸皮,陛下还怪我砸破他的大门烧了他的房子……怪不得当年太宗皇帝还在的时候,这老贼好似乌龟一般缩在家中连头都不敢露一下。你说这事怎么办吧,是你来解决,还是我现在回去再度请示陛下?” 李孝恭也恼了,不理会房俊的挤兑,阴着脸看着李神符:“叔王,说句话吧。” 他很是不满,刚才说的好好的,结果一出太极宫你就耍无赖,真就是惹事不怕事大? 李神符也无奈,让他付出代价安抚房俊是绝无可能的,正如房俊所言,自太宗皇帝登基之后他便一直待在府中不敢露面,唯恐被太宗皇帝清算,这么多年潜居下来,无权无势,早年积攒的家底基本花光了,这两年跟着宗室一些人出海搞搞海贸这才略微回血,他根本拿不出让房俊满意的赔偿。 况且自己府中正堂都让人一把火烧了,自己还得想办法找个人出钱呢,岂能再赔偿房俊? “要不我回头找李道立聊聊,看他能拿出什么样的诚意?” 李孝恭想了想,对房俊道:“今日暂且如此,明日一早给伱答复,如何?” 房俊道:“我信不过这老贼,不过若是郡王你担保,自无不可。” 李神符气得吹胡子瞪眼:“混账东西真就半点不尊老?你爹在我面前也不敢如此狂吠。” 房俊冷声道:“也幸亏此事是我与你交涉,若是家父在此,怕是早就把你这个老东西掐死了,以老买卖,糊涂透顶,呸!” 李神符气得要死,不过也承认房俊此言不假,自己要刺杀人家的儿子,房玄龄固然温润君子,怕是也要与他不死不休。 李孝恭道:“叔王回去赶紧与李道立商议吧,小侄给你担保明日答复,希望不要让我失信于人。” 房俊冷笑道:“郡王倒也不必为难,我就等着他耍无赖呢。” 李孝恭一个头两个大,知道房俊所言非虚,一旦李神符耍赖,鬼知道房俊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叔王,好自为之吧。” 然后转头瞪了装死的李元嘉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这种事分明是宗正卿的职责,可李元嘉这厮却置身事外,甚至不惜请辞,非得将自己给顶上去,简直混账! 李神符也不说话,转身登车离去。 承天门前只剩下郎舅二人,房俊负手而立,冷笑看着李元嘉。 李元嘉打个哈哈,抱拳道:“此件事了,本王先回府中了,告辞。” “别啊,”房俊一把拽住李元嘉的胳膊,笑道:“大半夜折腾到现在,正是饥肠辘辘,我随殿下去府上吃点早膳,殿下该不会不欢迎吧?” “啊?” 李元嘉一愣,旋即苦笑,告饶道:“自然不会不欢迎,本王的家不也是二郎你的家?随时想去,随时可去!只不过今日事务繁多,你还要回去与房相交待一番,我就不邀请你了,改日,改日……” 房遗直这个大舅哥遇刺,自己身为妹夫为了避免麻烦不得不置身事外,这若是被王妃知晓,岂能善罢甘休?回去还不知如何与王妃解释呢,若是房俊这小子跟着回去在一旁添油加醋,那还了得? 房俊却不理会,拽着李元嘉登上马车,让亲兵在后跟随,吩咐车夫赶车,冷笑道:“看来韩王殿下对房家有点意见啊,不仅对大兄遇刺一事置身事外、不闻不问,连我想要登门都百般拒绝……今日定要好生与殿下掰扯掰扯,论一论道理,天下哪有这般的郎舅?” 李元嘉心如死灰、无力吐槽:对呀,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小舅子? 别人家的小舅子都整日里贴着姐夫鞍前马后,为了寻求姐夫的帮助、接济赔着笑脸,姐夫让往东不敢往西、让抓狗不敢撵鸡,甚至帮着姐夫一同瞒着姐姐…… 可你瞧瞧你是个什么德性? 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小舅子? 马车出了朱雀门驶入朱雀门大街,便有兵卒策马赶来,在马车旁禀报了李道立带人将李少康救走一事,房俊点点头,吩咐道:“派人盯着东平郡王府,确保李少康不被秘密送出长安。” “喏。” 兵卒离去,李元嘉捋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沉声道:“这次算是宗室的一次行动,虽然被你识破,但往后必然还有阴谋接踵而至,你要小心。” 房俊道:“我不在乎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在乎的是他们做出这些阴谋的动机。” 李元嘉一愣:“动机?” 房俊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当然是动机,他们无缘无故刺杀大兄作甚?要刺杀也应该是刺杀我啊!很显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离间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而陛下若是与我产生隔阂,便少了一个最坚定的支持者,到时候不得不倚重于宗室,他们那些人或是趁机攫取权力进入中枢,或是另有图谋更进一步……话说连着都没注意到,你是怎么在宗室里活到现在的?” 感觉受到了轻视、冒犯,李元嘉恼羞成怒:“我岂能看不透这些?只不过一时间没太注意罢了……这个时候回府,还要厨房那边仓促准备饭食,听闻平康坊最近新开了一处青楼,不如咱们去喝上几杯,听一听小曲、赏一赏舞蹈?” 房俊笑容轻蔑:“你为何这般惧怕大姐?” 李元嘉正容道:“尊重,是尊重!” “哈哈,行吧,那就去平康坊……不过今日之事迟早传到大姐耳中,你这个妹夫不管大舅哥的死活只图置身事外,好生想想如何安抚暴怒的大姐吧。” “唉……若是大兄当真遇刺身亡,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他报仇,即便凶手是李神符也不行!可现在大兄没事,我若不依不饶,就是置宗室安定于不顾,我可是宗正卿啊,岂能因私废公?” “所以你就让我一个人上?” “你不一样啊,谁不知道你是个棒槌?既然是棒槌,无理还得搅三分呢,何况现在占着理?你就往死里折腾李神符、李道立,道理在你这边你怕啥。”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当然是夸你。” …… 年节还未完全过去,长安百姓正是走亲访友的好时节,亲朋故旧凑在一处吃喝一顿联络感情,期间难免聊一些八卦绯闻、时政趣事,而发生在房家、襄邑郡王府、东平郡王府之间的这件事很快传遍整个长安,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增添了新的佐料。 而房遗直在倭国遇刺,凶手是襄邑郡王与东平郡王自然也瞒不住人,宗室、勋贵、文官等各个利益集团对此忧心忡忡,盖因朝堂之上争权夺利乃是常态,败者认输筹谋卷土重来,胜者夺取权力的同时也会展现风度,可暗地里施以刺杀之手段,却是突破了许多人的下限。 如果都这么斗不过就暗杀,岂是泱泱大国之体统? 所有人都朝不保夕、睡觉睁着一只眼,那还当个什么官? 而且这回遇刺的是房遗直,房遗直本身没什么,却又一个以宰辅之位致仕的父亲房玄龄,还有一个素来不肯吃亏、形势霸道恣意的房俊…… 一场巨大的风波即将袭来,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消息传的很快,韩王府自然也收到了消息,王妃房氏在后宅听闻了消息,急得差点晕过去。 “殿下呢?去了宫里这么久,怎地还没回来?” 府中管事忙道:“此事非同小可,想要妥善处置怕是不容易,肯定要在宫里多多商讨一些时候。” 房氏柳眉倒竖,伸手拍着面前案几:“那么之前呢?襄邑郡王府派人前来请殿下入宫,为何没有人与我说清缘由?若非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是否要将此事一直瞒着我?” 左右几位妾侍低眉垂眼、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说。 按理说,房氏并非好妒之人,也不是容不下韩王的其他侧妃、妾侍,只要不是与她争锋相对甚至取而代之,待人也算是宽容。只不过因为有一个宰相父亲,还有一个权柄赫赫、当朝红人的弟弟,使得背景硬、底气足。 娘家豪横,哪一个女人不是趾高气扬? 没一会儿的功夫,又有下人前来汇报:“启禀王妃,殿下刚刚出宫,去了平康坊。” 房氏:“……” 堂内气温瞬间降低,几个妾侍都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殿下这是要作死吗?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房氏双标 房氏柳眉倒竖、怒不可遏:“殿下想干什么?我大兄遭遇刺杀险些丧命,他都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去平康坊寻花问柳,真以为他这个宗正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回来报信的下人一头冷汗,奓着胆子道:“并非殿下一人前去,同去的还有越国公。” 房氏怒气瞬间凝固:“嗯?二郎与殿下同去?” “正是,两位出来承天门,与襄邑郡王、河间郡王说了一句,待到那两位离去,便一同去了平康坊。” 房氏想了想,道:“看来应当是事情已经处置完毕,为了不将此事闹得人心惶惶,所以用这等方式向外界传达此事已了的讯息,免得有些人借机生事……这必然是二郎的主意。” 一众妾侍、侍女:“……” 王妃你如此区别对待真的好吗? 咱家殿下前去平康坊就是“为所欲为”,你家二郎一道前去就是事出有因? 房氏才不管这个,丈夫与弟弟岂能一样? 自家弟弟娶得越多越好,多少公主青睐倾心,那是本事、是荣耀,少年风流倜傥举世无双,可丈夫若是那般,就是找死…… 想了想,房氏吩咐道:“备车,我要去家中看一看。” 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母亲必然伤心担忧,自己得回去好生陪着予以安抚,万一担忧过度伤了身子,那可就不好了…… “喏。” 管事赶紧退出去准备车架。 须臾,房氏披着一件狐裘,在十余个禁卫护送之下乘车出府,返回崇仁坊娘家。 …… 房家的气氛有些严肃,仆人出出进进,一个个都板着脸,既没有半分笑容,也不敢窃窃私语。 房氏车架抵达门外,早有门子入内通报,不过房氏未等有人出来迎接便自己下了马车,在两个侍女服侍之下登上台阶,自侧门而入,直抵正堂。 正堂里,房玄龄夫妇、房遗则、房秀珠、以及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金胜曼等人都在,相互叙礼完毕,房氏坐在母亲卢氏身边,见母亲面色不大好看,劝慰道:“既然大兄已经无事,母亲何必这般担忧?” 卢氏不满道:“他们父子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到底有没有事?” 房氏笑道:“你还不知二郎脾气?如果大兄当真有事,且不说性命是否堪虞,即便伤了手臂腿脚,你以为二郎此刻还能有闲心跟李神符那伙人掰扯?怕是老早就将李道立家那个孙子给宰了。” 卢氏握着女儿的手,迟疑道:“当真?” 房氏柔声道:“您没见到父亲都安坐如山、不动分毫吗?如果大兄真有事,他断然坐不住。” 仔细想想的确有道理,卢氏这才略微放下心,叹息一声,抹了抹眼角,情绪低沉:“若没有你来劝我,怕是我今晚都睡不着了。” 一旁,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金胜曼:“……” 我们这些媳妇劝了半天你就是不信,现在女儿回来三言两语就将你劝服了,果然亲疏有别…… 房玄龄敏锐意识到妻子这话不妥,岔开话题道:“韩王当真与二郎去了平康坊?” 房氏咬牙:“的确如此,也不知这两人怎么想的,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居然全部上心,还有心情去平康坊寻欢作乐?” 不过眼尾从几个弟媳妇脸上掠过,马上又补了一句:“都怪我家殿下轻浮,将二郎给坏了,回去肯定不与他干休!” 房玄龄就很是满意闺女的助攻,借机将早想说的话说出来:“诶,他们两个都是性格沉稳的,既然能够在此时去平康坊,就意味着事情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且必有其用意,我等不必过多苛责。” 作为父亲,即便担心儿子去平康坊喝花酒回来之后有可能被几个妻子责怪,却也不好贸然说些什么,正好房氏提到这里,他便将劝诫的话语说出。 还是闺女贴心,儿子什么的,都只能添堵…… 高阳公主道:“姐姐正好回来,不如趁机多住几日。” 按理说,出嫁的女儿不适宜在年节之时住在娘家,因为祭祀的时候是不允许女儿们上前的,不过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礼崩乐坏,诸多礼节已经不太重要,生活之中要随意得多。 房氏笑着点头,左右张望一下,道:“我正有此意,怎地不见孩子们?我这个做姑姑的还准备了不少礼物呢。” 武媚娘笑道:“半夜的时候阖府上下都好一通折腾,将孩子们也惊醒了,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正在后边补觉。” “那等一会儿我再过去看看。” 作为出嫁的女儿,自然希望娘家子孙昌盛、枝繁叶茂,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再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强势的娘家更能让女人挺直腰杆、底气十足。 ***** 李神符坐车回到郡王府,远远的便见到府邸上空浓浓的黑烟升腾而起然后被寒风吹散,心头怒气难遏、郁闷非常,到了门口,才知道李道立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 顿时揉了揉太阳穴,心头琢磨着如何与李道立解释。 这件事是他策划的,原本是因为李少康正好在倭国处置府中产业,便由其就近负责实施,出手的死士是李神符的人,事成之后死士自然不能活命,自尽之后不留下任何线索,即便有所疏漏也不会牵扯到李少康。 不过李神符在其中有所隐瞒,死士实施刺杀房遗直之后会故意留下线索,将李少康暴露在刘仁愿眼前,刘仁愿大抵是不敢将李少康如何,不过只需将其送回长安,房俊岂能不报杀兄之仇? 无论局势转向何处,只要李少康一死,宗室必然群起愤慨,陛下就不得不在房俊与宗室之间做出抉择,而当下局势决定了陛下只能以大局为重,帮助宗室打压房俊。 如此,房俊的权势被宗室分润,陛下与其亲密无间的关系出现隔阂,他李神符被宗室奉为领袖…… 孰料房遗直未死,房俊自然不会发了疯将李少康弄死,致使所有计划全部落空,甚至遭受反噬。 本是李道立不遗余力的支持自己,可自己却暗地里将李少康送去房俊屠刀之下,现在虽然李少康还活着,可李道立登门问罪,自己如何解释? 总不能说为了宗室利益、李唐大局,你奉献出一个孙子是你的荣幸? 不仅如此,房俊那边还等着要一个交待,自己又该如何让李道立给出房俊满意的交待? …… 一路阴沉着脸,李神符走到正堂门外,让两个仆从自两旁搀扶着自己的胳膊,放缓脚步,被半驾着搀扶进正堂,气息奄奄、神情憔悴…… “哎呀呀,王叔这是怎么了?” 等在堂内的李道立迎上前,却见到李神符半死不活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 李神符虚弱的摆摆手,让仆从搀扶着坐在主位上,马上有侍女捧来一盏参茶,李神符喝了两口,缓缓吐出一口气,叹息着摇头:“老了,不中用了,今日差点被房二那棒槌气死。死了倒也好,一了百了,何必一把年岁了还要为宗室里这些废物操心?唉,一个两个的,都是无能之辈啊。” 李道立:“……” 他本是气势汹汹而来,就等着李神符回来好发作一通,指责李神符为何违反计划将自家孙子给暴露出去险些招来杀身之祸,但是此刻见李神符这般神态,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出来。 怪李神符吗? 那自然是怪的,原本是想要刺激房俊对宗室大开杀戒,用宗室的鲜血来促成陛下与房俊的反目,可你居然用我孙子的命去达成这个目的,用心何等险恶? 可是说到底,李神符这么做的确不是为了他自己,七八十岁的人了,安安生生多活两年不好吗?何必跟着掺和这一摊浑水? 现在计划出了纰漏就去怪罪李神符,于心何忍? 更为重要的是,李少康这不还没死嘛,导致李道立兴师问罪的底气就不足…… 他顺势坐下,问道:“陛下怎么说?” 李神符将宫内当时的对话简要叙述一遍。 听闻自己居然还要给房俊一个交待,李道立顿时不满:“那差点有棺材将我孙子给活埋了,我还给他交待?” 李神符提醒道:“可你孙子也差点刺杀了房遗直。” 李道立叫屈道:“可那是叔王你让他去办的,您总不能过河拆桥吧?” “事已至此,你教教我应该怎么办?” 李道立满腔不忿,却说不出话。 事情出了岔子,导致局势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原本是希望离间陛下与房俊的关系,夺取房俊手中利益的同时也剪除陛下的羽翼,可现在却稍有不慎便会导致陛下与宗室发生矛盾,因为事情败露,宗室是理亏的一方,若不能安抚房俊,错都是宗室这边的。 郁闷半天,李道立只能问道:“叔王打算让我如何给房俊交待?” 赔钱? 房二有的是钱,想要出一个让房二满意的数目,李道立自问倾家荡产也做不到。 道歉? 道歉有用,还要王法作甚? 自己总不能去房家门前坦胸露背、负荆请罪吧?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巨额赔偿 李神符捋着胡须,一时间也有些为难。 赔钱? 道歉? 怕是都不能安抚房俊。 忽而脑中灵光一闪,低声道:“不如从你家嫡出的闺女当中选一个,送给房俊做妾,既能化干戈为玉帛,又能与房俊结下姻亲,那厮虽然蛮横霸道,但是对待妻妾是极好的,若你家闺女有出息,或许能将房俊拉拢过来也不一定。” 听着李神符这一番似是而非的分析,李道立差点想要啐这个老货一脸。 将嫡出的闺女送去给房俊做妾? 亏你想得出! 我堂堂东平郡王府不要脸面吗? 说得那么好听,伱咋不将你家闺女送给人做妾? 差点忘了,你这老货都七老八十了,不仅是闺女人家不要,便是你孙女也都残花败柳、人老珠黄,白给人家都不稀罕…… 蹙着眉,李道立语气不悦:“叔王,莫开玩笑好吧?我东平郡王府再是不济,也不至于卖女求荣。” 李神符不以为然:“当初都嘲笑萧瑀卖女求荣,将南梁皇族嫡系血脉的女儿嫁给房俊做妾,可现在你看看还有谁敢嘲笑萧瑀?不管房俊与萧瑀如何政见不合,但直至眼下,萧家在江南依旧得到水师最大限度的支出,始终执江南士族之牛耳。所谓有失必有得,你不舍下脸皮付出,哪里能有回报呢?” 李道立:“……” 居然有点心动了,有些羞耻啊。 不过略微琢磨一下,才发现就算他想,也着实没办法:“叔王有所不知,家中并无适龄之闺女啊,都已经嫁人了,这两年倒是娶了一房小妾生下一个闺女,可才五岁……” 儿子倒是有几个适龄的女儿,可那就差了一辈,虽然世家门阀之间联姻并不在乎辈分,可现在是送女儿给房俊做妾,弄差了辈分便有占房俊便宜之嫌疑。 搞不好弄巧成拙,激怒了房俊更无法收拾…… 叔侄两个面面相觑,一时间束手无策。 半晌,李道立恼火道:“这件事虽然是叔王你策划,我家负责实施,可说到底是为了整个宗室的利益,当初不少人都默认了的,如若事成他们跟着占便宜,可现在事败,他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李神符道:“你意如何?” 李道立忿然道:“将大家都召集过来,责任均摊。” 李神符想了想,道:“可以倒是可以,但总要先将方略确定下来吧?弄好了如何向房俊交待,再让大家均摊也不迟。” 两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赔钱靠谱一些。 “只不过以房俊之财力,少来少去的他也看不上,想要让他满意,那可就得狠狠出血一次了。” “那怎么办?宗室几十家呢,一家出一点,集腋成裘,弄个十几二十万贯,房俊再是财大气粗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李道立不以为然,天底下哪里有不喜欢钱的?钱越多的人越是财迷,房遗直又没有死,凭白得一份巨额赔偿,就不信房俊不动心。 李神符道:“派人先去跟房俊联络一下,试探一番看看能否接受赔偿,若能接受,多少数额合适,以免咱们大张旗鼓的募集钱帛,最后人家却不认可,岂不成了笑话。” “如此甚好。” 李神符当即派儿子李德懋去寻房俊,自己则与李道立在府中吃了午膳。 膳后刚刚喝了一杯茶,李德懋便回来了。 “房二出宫之后与韩王去了平康坊,孩儿前去的时候,两人正喝着小酒听曲儿呢。” “娘咧!” 李道立忿然骂了一句,自己这边被折腾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人家却优哉游哉的喝酒享乐去了…… 李神符问道:“他怎么说?” 李德懋道:“起初不同意,言说他家库房里串铜钱的绳子都烂了,钱多得没法数,不过韩王在一旁规劝,这才答允,只不过数额却……” 李道立忙问:“他要多少?” 李德懋咽了一口唾沫,道:“一百万贯,少一文也不行。” “娘咧!” 李道立破口大骂:“他疯了吧?五十万贯?大唐一年的税赋收入才多少?简直欺人太甚!” 他认为房俊既然要出这样一个数额,实则就是拒绝以赔钱的方式结束此事,因为宗室就算再有钱,也不可能拿得出一百万贯巨款,宗室的财富更多在于固定产业,房舍、店铺、土地之类,哪里有那么多的现钱? 李德懋忍不住道:“在我们看来的确多了一些,但是以房俊的财力,咱们若是只给个三二十万的,人家也看不上啊。” 李道立:“……” 你是那一伙的?居然帮着房俊那边,像话吗? 李神符道:“肯定不能他说多少就多少,当真出一百万贯,各家都得伤筋动骨不说,颜面何存?” 若是当真拿出一百万贯赔偿给房俊,宗室就将沦为笑柄。 李道立道:“那不如让河间郡王去与房俊交涉一二?他们两人熟悉,关系匪浅,想来房俊能给河间郡王一些面子。” 李神符却摇头拒绝:“今日之事,孝恭已经极为不满,你现在去他府上求他出面,怕是连门都进不去。你亲自出面,去找韩王说一说吧,他与房家兄弟是郎舅,正好合适。” “韩王之前置身事外,甚至不惜请辞宗正卿,当时房俊就有所不满,这个时候让韩王替我们从中说和,怕是房俊未必愿意吧?” “房家主事的还轮不到房二呢,你当房玄龄死了?让韩王去跟房玄龄说,相信房玄龄会顾全大局的,他可不会如房俊那般胡来。” 李道立点头:“叔王之言有理,等韩王回府我就过去。” 李神符气道:“你是不是傻?韩王乃宗室子弟,不得不顾全大局,可韩王妃却素来泼辣霸道,你这个刺杀房遗直的凶手登门,信不信韩王妃把你打出来?” 李道立傻眼:“那怎么办?” 李神符气得直摇头:“罢了罢了,看你平素精明,遇事却是这般糊涂,这件事想必你也办不好。” 回头对李德懋道:“派人去平康坊守着,等韩王与房俊分开,便通知他过来府上,就说我有事相求。” “喏。” 李德懋赶紧派人去安排。 然后李神符又埋怨李道立:“整日里将你家那长孙夸得天上少见、地上全无,结果却连那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导致咱们在家里这般被动。” 李道立想要顶几句,不过想到现在事情搞砸了,需要李神符这个宗室元老出面解决问题,也就忍下了,不争一时之意气。 …… 房俊与李元嘉两人在平康坊喝了一顿酒,听了几个曲子,结果途中只有李德懋前来一次便再无动静,使得房俊本想要给李神符那边一个机会尽快解决事情的心思告吹,两人只得会账离去,在平康坊坊门外分道扬镳。 李元嘉坐着马车回府,行至半途,便被策马而来的李德懋拦住,说是李神符有请,李元嘉没有多说,便随着李德懋来到襄邑郡王府。 进了大门,站在一片残垣断壁、犹自冒着黑烟的正堂前,李元嘉眼皮子跳了两下,心中暗自庆幸,那棒槌也好几回打上自家府邸,不过幸好自己还有一个“姐夫”的身份,虽然闹得鸡飞狗跳,却到底没有一把火点了他的韩王府。 以前他觉得房俊不敢,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一幕,才知道房俊的的确确是给他留了面子的。 韩王殿下居然觉得有些荣幸…… “殿下,正堂已经毁了,父亲在花厅那边等您呢。” 李德懋说了一句,将李元嘉引到不远处的花厅,李神符与李道立都在,后者起身施礼,前者则微微颔首致意。 按理来说,郡王较之亲王低了一级,是要行礼的,不过李神符地位崇高又年长,这般倚老卖老,旁人也不会与他计较。 李元嘉入座,端着李文暕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问道:“不知叔王将我叫来,有何吩咐?” 李神符没言语,李道立则苦笑着道:“实不相瞒,越国公索要一百万贯赔偿,我等着实拿不出。” 李元嘉瞅着李道立,目光锐利,顿了一顿,才说道:“拿不出就拿不出呗,二郎也并未说一定要你拿得出,是你追着上门询问要给出赔偿,还询问数额,二郎这才随口道出一个数字。哦,想必是东平郡王自觉囊中羞涩,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想要委托本王居中给传个话?那没问题。” 说着,看向李神符:“叔王叫我来就这事儿?那你放心,我一定将话给二郎传到。方才喝了点酒,有些头晕,我先回府歇着了,改日登门给叔王赔罪。” 站起身欲走。 李道立傻眼,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棒槌吗? 半点面子都不给? 李神符不得不拉着李元嘉的袖子将其拽住,无奈道:“道立不会说话,殿下莫恼,看老夫的面子且坐一坐,可好?” 李元嘉这才顺势入座,不过面色冷淡的看着李道立,道:“什么叫‘索要’?你孙子亲自指挥死士刺杀房遗直的时候,你难道就没想过事败泄露之后的后果?你既然敢刺杀房遗直,那就要做好直面房俊怒火之准备!现在是你求着房俊平息此事,当着我的面恳求房俊给你一个机会,是你自己要给人家赔钱,怎地就成了人家‘索要’?且不说你有没有一百万贯,就算你身无分文,自然可以一文钱都用给,与我说个甚?”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如何赔偿 李道立年近半百,在宗室之内虽然算不上德高望重,却也有一些地位,孰料今日被李元嘉这般当面呵斥,只觉得面如充血、心中惊怒,呆立当场,说不出话来。 李元嘉却没打算给他留下半点颜面。 “你若有钱就赔给房俊,化解这段仇怨,你若没钱就自去抵挡房俊的怒火,挡得住是你有本事,挡不住亦是咎由自取,你将我叫来,就说一句你没钱?你将本王当做什么?任你耍弄的傻子吗!” 说来后来,声色俱厉。 他为何唾面自干在陛下面前请辞宗正卿之职? 他为何被房俊当面训斥却说不出半句辩解之言? 他为何还要心惊胆战唯恐王妃不满? 不都是因为你刺杀房遗直惹起的! 你只记得我是宗正卿,是不是还忘了我是房遗直的姻亲? 李神符心底暗叹一声,在府邸之内幽居多年,不问朝堂政务,却不想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两个都好似沾了毛儿的猴子一般精得要命,李道立一句不是那么合适的话语便被抓住了漏洞,一阵疾风骤雨的训斥喝骂,将李道立训得手足无措,所有话都被堵住了。 看着李道立面色如血、羞愤得无地自容,李神符只得侧过身,叹息着道:“道理说错话,殿下训斥得应该。只不过他也是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仓惶之下才口不择言,非是老夫为他哭穷,殿下你想想,一百万贯啊,就算整个东平郡王府都卖了,也未必凑得够,你看……” 李元嘉抬起一只手,点头道:“叔王之意,我明白了,您老说话,我一定照办。八十万贯!您只需让他凑足八十万贯,我亲自陪着他将钱送去房家,给房家赔罪,化解这段仇怨。房俊是我的小舅子,我这张脸在他那里最多值二十万贯,再多就恕我无能为力,因为您别忘了,不仅房俊是我的小舅子,房遗直也是我的大舅子!” 若非身上这个宗正卿的职位,不得不顾全大局,我特么就跟着房俊一起收拾你们了,真以为我是泥塑的菩萨啊! 李神符真真是头疼了,这李元嘉将前前后后的话都给堵住了,原本是希望他能去房家做个说客,与房玄龄说道说道让其顾全大局、适可而止,可现在总不能让人家李元嘉去劝他岳父老子放过刺杀他大舅哥的真凶吧? 任他李神符脸皮再厚,也说不出这种话。 同时心中暗暗后悔,早知李元嘉这般难缠就不找他出面了,自己当年与李勣也曾有袍泽之谊,舍了这张老脸去求李勣出面平事,未必弄到现在这么骑虎难下。 可现在若是舍了李元嘉转而去求李勣,且不说将彻底将李元嘉得罪死死的,李勣也未必愿意掺和…… 思想前后、权衡利弊,李神符只得无奈认下。 “殿下啊,实不相瞒,八十万贯也凑不出……你先莫恼,听我说完,既然让你出面,肯定不会让你难为。房俊那厮是个棒槌,咱们招惹不得,你能否去房家与房玄龄说说,现钱肯定是没有那么多,但能否以房产、地契等物凑足八十万贯之数?” 既然决定了平息事态,他也不是一毛不拔之人,只不过八十万贯与一百万贯实则区别不大,都凑不出。 宗室的财富更多在于产业,即便是各家参与海贸之中也多以丝绸、布帛、瓷器等物参股,现钱肯定是没有的。 李元嘉倒也干脆,颔首道:“既然答允叔王,可我也豁出去这张面皮,只希望您莫要拖延于我,给一个准确的日期,几日可以凑足?” 房产、地契等若固定财产肯定不是想出手就出手,变现的消息肯定瞒不住,趁火打劫者大有人在,仓促之间如果想要出手,必然被死死压价,宗室这些人未必愿意,自然就要拖延时日。 李神符想了想,道:“一个月如何?” 数十万贯的房产、地契想要出手,不是三两家就能吃得下的。 以往千余年来,“乱世屯钱”“盛世屯地”乃是世家门阀的经世之道,谁家的地窖里不是一堆堆的金锭、铜钱?然而这两年因为海贸的兴起,那些财力雄厚的门阀世家都将财产投入其中,导致存钱大大减少,如此一笔巨大的钱财肯定要凑足,就需要十余家甚至数十家来接收。 可仓促之间哪里寻到那么多愿意接收的人家? 就算寻得到,这般急切的出手,人家也必然死死压价,倒是房产、地契的大大贬值。 这是常理。 然而李元嘉却摇摇头,干脆起身:“叔王见谅,我虽然是房家的女婿,但是在房家却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我只能争取到三日时间,三日之后要么我陪着叔王拿着钱去房家了解此事,要么您另请高明。我家中还有事,告辞先行一步。” 转身就走。 “贤侄!”李神符赶紧拉住李元嘉的袖子,无奈道:“三日太短,十日,十日如何?” 李道立也在一旁作揖:“贤弟,帮帮哥哥吧!三日时间着实太短,一时间哪里去找那么多人来接手?” 李元嘉叹气,苦着脸道:“叔王、兄长找我出面,是因为我在房家还能说得上几句话,可也正因如此,我反倒在其中里外不是人。现在,我就得回去府里与王妃好生解释一番,背刺的乃是王妃兄弟手足,我的难处也请二位体谅一些。” 李神符不知说什么好。 人人皆知房玄龄“惧内”之名,堂堂国之宰辅、帝国功勋却连个妾室都没有,被正妻辖治,连太宗皇帝都无可奈何。而房家主母之“传统”却传承下来,韩王妃虽然不似其母那般霸道,倒也“治家甚严”,在王妃之内一言九鼎。 现在房遗直遇刺,李元嘉非但不能报仇,反而要为“凶手”居中转圜,可以想见回府之后将会面对何等疾风骤雨。 宗室亲王、天潢贵胄,可怜呐…… 堂堂亲王畏妻如虎,如之奈何? 李神符只得说道:“我尽量。” 李元嘉道:“我这就前去房府与房相商议,看看能否定下三日之期,若三日之后叔王未能履行承诺,我也不会说什么埋怨之言,就此撂开手,再不过问。” “贤侄能够为此事居中奔走,我怎能不领情?你自去办事,绝无变故。” “那就一言为定。” 待到李元嘉离去,李道立忍不住埋怨:“这韩王明显跟房俊一个鼻孔出气,看似大大方方减了二十万贯,可八十万贯与一百万贯又有何区别?反正咱们拿不出来。” 李神符提醒道:“这件事,房俊找的是你,如若凑不足钱,他必然拿你发飙,到时候我若是摁不住他,你就自求多福吧。” 若不是你家那个龟孙子屁用不顶些许小事都办不好,何至于如此被动? 我这是在为你出头,你反而怨言不断,能不能搞清楚状况? 怎么,还想着将房产、地契都藏匿起来,逼着旁人多出力,你躲着捡便宜? 李道立小心思被识破,尴尬的笑了笑,旋即愁眉苦脸的叹息一声。 真是郁闷啊,分明是你指使我干的刺杀之事,现在事情败露房俊盯着我咬也就罢了,怎地反倒成了我求助于你们? 这现在这些话他半句都不敢说,万一惹恼了李神符当真置身事外不管了,他可就麻烦了。 房二那棒槌知道李神符这样的宗室大佬动不得,肯定咬住自己不放…… ***** 李神符派人坐着马车前往城内各处宗室郡王的宅邸,召集大家齐赴襄邑郡王府筹集钱帛用以赔偿房家的同时,也有不少家兵策马出了梁国公府,前往城内各处。 李元嘉抵达崇仁坊的时候,便见到这些家兵一窝蜂的冲出坊门四散而去,急匆匆的模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房二又要干啥? 揣着一脑门浆糊,李元嘉乘车抵达府门前,通禀之后也不等人出来迎接,直接下车自侧门入府。 然后才知道自家王妃居然已经先来一步。 李元嘉暗暗捏了一把汗,他把王妃给忽略了,若是在明知房遗直遇刺的情况下没有第一时间前来房家过问、关怀而是先行返回韩王府,就说明他未将房遗直这个大舅子放在心上,免不了王妃一顿训斥,幸好要与房俊通气,这才阴差阳错之下没有犯下错误…… 房玄龄带着房俊在正堂前迎接,李元嘉赶紧上前两步,远远的便一揖及地,诚惶诚恐道:“岳丈如此客气,小婿如何敢让您出迎?往后切勿如此,实在是折煞小婿了。” 韩王殿下一见面便将姿态放得极低,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房俊就忍不住笑。 自家大姐的手腕当真是高,居然将一位亲王殿下拿捏得如此乖巧服帖…… 房玄龄笑着摆摆手,道:“虽是至亲,但国礼亦不可废,殿下请入内叙话。” 三人便一同进了正堂。 李元嘉目光扫视,见到堂内只有几个侍女在一旁服侍,并未见到王妃身影,心底便微微一跳……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出其不意 房俊与李元嘉目送房玄龄居中而坐,这才分别落座,侍女奉上香茗,房俊摆手将其斥退。 堂上只剩下父子婿三人。 李元嘉喝了口茶水,开口问道:“方才进入坊门之时,见到不少府上的亲兵蜂拥而出,不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 房俊没打算隐瞒,直言道:“殿下乃是至亲,我也不隐瞒了,之所以让那些亲兵出去,是在城中宣扬一下大批宗室郡王出手房产、地契之事,让大家都沉得住气,狠狠压一波价格,发一笔小财。毕竟这刚过完年,家家开销都不小,趁着这个机会小赚一些弥补家用,倒也不错。” 李元嘉楞了一下,继而发出“嘶”的一声,咋舌道:“这也太狠了吧?” 这简直就是将那些宗室诸王捆起来狠狠的宰一刀啊! 一边索要巨额赔偿,逼着那些宗室诸王不得不出让房产、地契用以变现,一边又到处通风报信言说宗室诸王之紧迫,明摆着让接手之人狠狠压价。 可以想见,宗室诸王这回势必要亏一个狠的,赔偿的数额看似只有八十万贯,而出让房产、地契之后实际上的损失绝对远远超过一百万贯。 房俊喝茶,而后微笑道:“他们也可以不用凑足那些钱,只需要承担我的怒火就行了。” 你的怒火谁承担得起? 李元嘉腹诽一句,转头看向房玄龄,有些担忧道:“岳丈应知晓宗室诸王都是些什么德性,现在他们畏惧二郎的威势故而噤若寒蝉,愿意花钱买个平安。可若是逼迫太甚,谁也不敢保证这些人不会破罐子破摔,到那时整个局势就乱了套,影响恶劣啊。” 他认为房俊这就是胡闹,八十万贯宰一刀就行了,既得了实惠又出了气,何必非得逼得宗室诸王彻底翻脸? 毫无疑问,一旦房俊放出风声说是宗室诸王急着出手房产、地契,从而导致市面上所有能够购买这些东西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狠狠压价,必将使得宗室诸王损失惨重。 万一那些郡王、嗣王们恼羞成怒一拍两散,那可如何是好? 这天下说到底是李氏皇族的天下,宗室是皇位最坚固的基石,你房俊再是功勋盖世、权柄赫赫也不过是一个臣子…… 房玄龄神情淡定,将茶盏放下,捋着胡须,声音清冷:“殿下是不是觉得我这一辈子都讲究一个君子如玉、谦逊恭谨,所以即便是嫡长子遭遇刺杀,也要顾全大局而忍气吞声?” 李元嘉:“……” 坏了,这话若是被王妃听到,自己还能有个好? 忙道:“岳丈明鉴,小婿岂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咱们既然占了先机,就应该转化为优势,而不是将对方逼迫过甚从而导致局势出现不可测的反复。” 即便占着理,也应该适可而止。 房玄龄摇摇头:“宗室里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心思了,必须给他们当头一棒,让他们知道这大唐帝国并非他们的私产,否则若任其胡作非为,迟早酿成大祸。” 李元嘉忧心忡忡:“既然岳丈已经知道当下宗室内既不稳定,为何还支持二郎胡闹?万一逼得那些人跳出来,后果堪忧。” 这已经是极为隐晦的说法了,宗室可不是某一处州府、某一支军队,一旦乱起来,必将是波及整个帝国的大乱子。 房玄龄淡然道:“既然他们迟早都要跳出来,何不让他们现在就跳出来?现在他们跳出来,我们应对在先可以有的放矢,可让他们隐忍下去,谁知道他们会在哪一刻骤然跳出?只有千日做贼、却从无千日防贼,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进攻。” 李元嘉:“……” 好家伙,自己还以为房俊是为了出一口恶气才讨要如此巨额的赔偿,眼巴巴的赶过来想要劝劝房俊适可而止,却不知原来人家两父子正在下一盘大棋。 是“打草惊蛇”,还是“引蛇出洞”? 虽然看上去很高明,但风险有点大啊…… “这个……陛下是否清楚?”李元嘉心惊胆跳,这是要出大事啊。 房俊笑道:“这件事殿下还是置身事外吧,之前在武德殿里殿下不就是这么做的?很明智。” 李元嘉尴尬的笑笑,瞅了房玄龄一眼,对房俊抱拳告饶:“是姐夫不对了,我这身份着实太过敏感,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你姐姐为此不满找我麻烦,还希望二郎仗义执言,替我分辨一番,我感激不尽啊。” 房俊赶紧摇头:“家事国事岂能混为一谈?贵府之事,还需殿下亲自处置,微臣不敢僭越。” 开什么玩笑,现在大姐就在后宅,因为韩王对大兄遇刺之事置身事外而恼火不已,憋着劲儿要跟韩王算账,这个时候谁敢给韩王说话,谁就得引火烧身。 李元嘉只好看向房玄龄,目露祈求:“岳丈,这事儿你看……” 房玄龄喝了口茶水,淡然道:“我老了,岂会介入小儿女家事?惟愿你们幸福圆满、儿孙昌盛,等到寿终正寝,这一辈子就算是值了。” 自家闺女几乎完全继承了老妻的性格,行事强势、眼里不揉沙子,自己吃饱了往里掺和…… 李元嘉看着房家父子干脆利落的置身事外,毫无半分对自己援手之意,也琢磨过味儿来。 你俩原来也没比我强多少啊…… ***** 芙蓉园。 魏王别苑之内,红墙白雪、雕梁画栋,景物怡人。 内侍、仆从、禁卫们一片忙碌,在各处院落出出进进,不断将一箱一箱的物件归置好,摆放在庭院里,不少马夫则将马厩里的挽马拉出来套车。 一副远行的姿态。 后宅里,魏王妃阎氏一脸惊惶,拉着魏王李泰的手掌,颤声道:“殿下,你这是何故?如此急切行事,难免处置不周,总该要好生准备才是。” 谁也未曾料到,今日一大早李泰起床之后便下令收拾行装、集结禁卫,说是要赶往洛阳赴任。 可今日才不过初三,朝廷官衙都尚未开门,何必这般急着赴任? 李泰反握着阎氏的手,脸上满是凝重之色:“非是我愿意这般仓促行事,实在是最近京中风向不大对劲,房遗直在倭国遇刺之事你可否听闻?” 阎氏虽然聪慧伶俐,但毕竟不常与外界接触,未能敏锐感知这件事背后的动静,故而奇道:“那不是宗室与房家之间的龌蹉么?听说东平郡王府试图刺杀房遗直,结果事败,反倒被水师那边捉到把柄,东平郡王推脱不得,已经答允赔偿房家巨额钱财,而且此事好像宗室里不少人都有牵扯,现在正愁眉苦脸的筹集钱财。” 李泰叹气,愁容满面:“那你觉得既然有人敢刺杀房遗直,是否就有人敢刺杀我?” “那岂能一样?殿下乃是亲王,陛下的手足兄弟,房遗直官不过五品,如何与殿下相提并论?” “房遗直虽然没什么出息,可他是房俊的兄长、房玄龄的长子啊!他们刺杀房遗直的动机存疑,但我对此有所猜测,最大的原因就是要引发宗室与朝廷的对立,制造混乱……” 杀一个房遗直就能达到这样的目的,那若是杀一个李泰呢? 效果更好十倍。 李泰道:“别以为那些人不敢,他们敢两次介入兵变、反对陛下,就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事儿。甚至于,父皇之所以暴卒,到现在也隐隐约约有着一些隐藏极深的内幕。” 宗室之内没一个好人,与那些人相比,他就觉得自己好似纯洁的白莲花一般。 阎氏急道:“若是如此,殿下不更应该躲在府内才更安全?不如马上给陛下写一份奏疏,辞去洛阳留守的官职,谁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就躲在王府之内,什么也不管。” 她心里很慌,原本已经逐渐平息的局势,怎地忽然之间就波诡云翳起来? “我是先帝嫡子、大唐亲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这样是身份固然显赫尊贵,可同样也意味着巨大的危险。那些人成日里琢磨着想要将我刺杀然后嫁祸给陛下,以便于寻找一个废黜陛下的借口,所以你以为这王府就安全了?” 李泰摇着头唉声叹气,虽然这一日早已在他预想之中,可来得如此之早,却依然出乎他的预料,只不过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就只能主动应对。 因为深受先帝宠爱,所以诸位皇子当中就数他被赐予的宅邸最多,可每一处宅邸里少则六七十人、多则数百人,这些人都是陆陆续续进府的,谁能保证他们的忠诚? 只要这其中有一个人是被人安插或者收买的,都足以要了他李泰的命。 相比起来,离开长安才是安全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上元之后赶往洛阳赴任,所有针对他的刺杀必然都集中在那个时间段,现在自己出其不意提前离京,等到那些人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半路甚至抵达洛阳,自然避过最危险的这一段路程。 只要抵达洛阳,他会摒弃所有外人,只带着几个贴身的侍女、内侍,住进洛阳的军营之中。 身边是跟随多年的禁卫,外面还有房俊安排的水师精锐,足以让他在这一段动荡危险的局势之内保证安全……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推卸责任 魏王妃很是担忧:“可陛下那边怎么办?” 身为亲王,虽然已经确定赴任洛阳留守,可是这般不声不响一个人前往洛阳,乃是大忌之中的大忌。 李泰喝了口水,安抚道:“你放心,我已经有秘折派人呈递给陛下,陛下了解我的苦衷,并不会因此生疑,而且叮嘱我一定要小心安全。” 他一直认为若自己不能坐上皇位,那么最适合这个皇位的就是李承乾,作为太宗皇帝的嫡长子、一众兄弟们的兄长,李承乾性格温和、宽厚勤勉,一定是个合格的皇帝。 当然,再是温和宽厚的人也会有心底的逆鳞,一旦触及,谁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现在,宗室里那些人就是在挑衅李承乾的逆鳞,所以他才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长安,远离这个可以将所有人都卷进去的巨大漩涡…… 魏王妃又问道:“房俊是否知晓殿下前往洛阳之事?” 李泰放下茶杯,蹙眉道:“岂能让他知晓?” 魏王妃吓了一跳:“连房俊也不保险?” 当初是房俊劝诫李泰放弃争夺储位,当时魏王妃还对此有所不满,但事后局势之发展让她明白这的确是最好的抉择,否则等到李承乾成功上位,曾经参与争储夺嫡的李泰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几乎可以预见。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李泰与房俊交往甚密,房俊又给李泰出主意关注大唐教育,筹集钱粮在天下各地设置县学、乡学,使得诸多穷苦人家的子弟能够有读书上进的机会,博得一片赞誉,累积无数声望。 所以在魏王妃心里,房俊算得上是李泰的至交好友。 可现在李泰却连房俊都要防备……当真这朝堂之上便一丝半点情谊都没有,剩下的只有利益? 李泰摇头道:“倒不是说房二有害我之心,他若想要害我,何必等到今日?只不过他现在处境很是敏感,暗地里已经在谋划一些什么,说不好就要那我做筏子,万一他派人刺杀于我嫁祸给宗室那些人,纵然不会害我性命,也会使我卷入皇位之争,不得不防。” 真正置他于死地是不会的,但是派人暗中刺杀嫁祸给宗室那些郡王、嗣王,以此将那些心怀不轨之辈打草惊蛇,却完全可能。 李泰不愿意参与这些事,他只想安全抵达洛阳,稳稳当当的做一个洛阳留守,静观长安风起云涌。 魏王妃也有些慌,赶紧道:“那事不宜迟,殿下还是快快上路为好。” 李泰道:“放心,这一路我已经暗中派人探查过了,肯定万无一失。等我在洛阳安顿下来、确保无虞,便派人接你过去。” 禁卫进来禀报:“殿下,人马已经集结完毕,咱们这就出发,出城之后在鸣犊镇短暂休整,与一百死士汇合补充粮秣物资,然后直接进入商於古道,奔赴洛阳。只要咱们走得快,即便消息泄露,也没人追得上咱们。” 堂堂魏王殿下,自然不会只有明面上魏王府里这么点人马,很多忠于魏王的人手都散开在各处农庄、店铺里,现在李泰想要安全抵达洛阳,肯定要将这些人都集结起来,确保万无一失。 李泰霍然起身,对妻子道:“我这就出发,你在府中闭门谢客,哪儿也别去,谁也别见,等着我在洛阳安顿好,马上派人来接你。” “嗯,殿下放心,府中上下我一定都安抚好,只是你一定要当心,无论如何不可大意。快走吧,府里如此集结人手定然有人注意到,快走一步便多一分安全。” 魏王妃也是个性格利落的,事已至此,没有哭哭啼啼期期艾艾,只催促李泰快走。 “走!” 李泰再不多言,快步出门,已经有禁卫牵着战马过来,服侍他翻身上马,而后在数十忠心禁卫簇拥之下自侧门而出,沿着朱雀大街抵达明德门,递上出城令牌之后守城兵卒不敢阻拦,放其出城。 待到李泰出城,消息也马上在长安城内传播开来。 ***** “李泰已经出城了?” “这小贼着实奸猾,是个祸害啊。” “他这么急急忙忙出城奔赴洛阳,火烧了尾巴一样,难不成当真有人想要刺杀他?” “或许是房遗直被刺杀一事,使得李泰心生警觉。” “唉,我就说刺杀房遗直这件事不能仓促为之,否则一旦失败,后患无穷……看看吧,现在不仅李泰跑了,房遗直没死,反倒还要赔偿房俊如此巨额之钱帛。” 襄邑郡王府的花厅之内,数位宗室郡王尽皆在座,一个个锦衣华服、雍容华贵,此刻却吵成一团。 郇国公李孝协瞪着李道立,冷声道:“这件事错在你家败露行藏这才招致祸患,责任自然由你来背,现在却让我等为你分担责任,是何道理?” 西阳郡公李仁裕也很是不满,不过态度要委婉一些:“倒也不是让你自己承担,可是如此巨大的赔偿数额,我等也无能为力啊,我爹死得早,我连爵位都未能继承,现在只顶着一个郡公的爵位,一年能有几个钱的俸禄?家中儿孙要娶亲、要生养,一年到头都揭不开锅了,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他父亲是新兴郡王李德亮,与李孝协之父祖父长平郡王李叔良乃是亲兄弟,郇王李祎是太祖皇帝李虎第六子。 只不过李叔良、李德亮两兄弟都在武德年间便已去世,李孝协已长房嫡子的身份承袭祖父“郇王”之爵位,降爵承袭之后为“郇国公”,但李仁裕就没那么幸运了,既不是长房长子、又没有功勋业绩,未能继承其父的郡王爵位,只有高祖李渊钦赐的一个郡公爵位,连封地都远在千里之外。 他这一支看似身份高贵,乃太祖皇帝血脉,但既没有显赫之爵位、又没有实权之官职,日子过得着实紧吧,骤然之间冒出来一笔巨额赔偿,自然满腹郁闷,言语之间难免牢骚抱怨…… 如果事情一成不变的发展下去,到了孙子辈,他们这一支便有可能坠落尘埃、荣耀不再,为了不至于走到泯然众人的地步,所以必须求变。 这也是尽管有长孙无忌、李治二人连续两次兵变失败之殷鉴,宗室之内却依旧动荡不安的原因之一。 权力就在那里,想要攫取就必须打乱现有的权力构架。 李神符根本不理会这两人,一双雪白的眉毛紧紧蹙起:“青雀如此出人预料的奔赴洛阳,是他自己害怕有人在长安谋害他,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可若是后者,那可就有些不妙了。 李道立扼腕道:“这小子太警觉了,居然一声不吭便跑去洛阳,咱们许多布置都没什么用了。” 魏王府奢靡繁华,各式下人足足有上千人,想要在其中安插、收买一些人手实在简单,无论想要做些什么都容易得很。可现在李泰跑去洛阳,肯定会将自己身边弄得铁桶一般,再想去安插、收买自然难如登天。 放着李泰这样一个明晃晃的靶子却用不上,自然令人气馁…… 一旁的李孝协闻言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道:“你该不会是想要对青雀下手吧?你疯了不成!” 那可是太宗皇帝嫡子,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若是李泰有个什么差池,将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又将有多少人被这股巨浪所吞噬? 李神符瞪了李道立一眼,安抚李孝协道:“不过是青雀杞人忧天而已,谁会甘冒奇险对他下手?况且,现在就算想要下手也没机会了,这小子肯定一路上马不停蹄直奔洛阳,想追也追不上。别理会青雀,赶紧商议如何筹措钱帛赔偿给房俊吧。” 李孝协狐疑的看看李神符,压下心中担忧,点点头:“我府中还有存钱两万贯,再拿出价值八万贯的两处庄子,一并交由东平郡王。” “两万贯?!”李道立瞪大眼睛,气道:“你打发要饭的呢?” 相比于八十万贯的巨额赔偿,李孝协所谓的两万贯以及两处庄子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这如何能让他满意? 事情是大家一起谋划的,现在除了差错,责任难道让我一个人背? 李孝协不以为然:“不是还有价值八万贯的两个庄子吗?总额八十万贯,我自己啥也没干就出了八分之一,算得上够意思了,你总不能让我倾家荡产吧?” 李仁裕也附和道:“我家存钱根本没有,只能拿出东市一个价值三万贯的商铺……东平郡王也别瞪眼睛,这件事是你办差了,责任在你,你自然要担负更多的责任。” 李道立气得笑起来,颔首道:“很好,你们没责任是吧?那行,我这就去给房俊回话,赔偿分文没有,他爱咋咋滴,我就洗干净脖子在家等着他,看他敢不敢上门去一刀剁了我的脑袋。你们不是要推卸责任耍无赖吗?咱们一起耍。” 事情我去办,出了事就把责任推给我一个人? 想得美!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 压价太狠 李孝协、李仁裕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房二敢不敢将李道立的脑袋剁下来?大抵是不敢的,即便李道立是刺杀房遗直的凶手。 可若是冲上他们这几家的大门放把火烧了他们的王府,房二却一定敢。 李神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闷声道:“这件事已经定下,就不要再起纷争了,赶紧商议筹措钱帛吧,否则若是到了日期不能交付,鬼知道房二那小子会发什么疯。” 最闹心的是赔偿房俊与李泰出京这两件事凑在了一起,令他无法分心,原本都已经计划好了的,李泰怎地就不声不响的出京了? 难不成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不应该啊…… 大抵还是因为李泰的目标太大,当下局势风起云涌使得李泰自己察觉到不妥,故而先一步脱离长安。 看来还是应当另外选择一个小一些的目标,虽然效果不如刺杀李泰那么好,但更容易得手…… 李道立现在根本顾不上李泰,首要之事是将赔偿的钱帛落实:“又不是让你二人全部承担这些赔偿,你们那边也有不少人家参与,这些都要拿出钱来,二位各自分担二十万贯不多吧?我这边拿出二十万,叔王再拿出二十万,这件事就可以了了,大家都踏实。”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这些钱也不过是暂时拿出去而已,只要咱们绸缪的大事成功,自然能够十倍百倍的捞回来,何必在这个时候激怒房俊,使得事情横生波折?” 说一千道一万,这件事是因为李少康办事不力泄露身份而引起,他必须承担主要责任。 李神符不耐烦道:“这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李孝协道:“问题倒是不大,只不过现钱肯定是没有的,只能拿出一些房产、地契。” 李道立拍着胸脯道:“放心,都交给我,我会找人在勋贵圈子里将这些房产、地契发卖变现,不需你们操心。” 能够让这些郡王、嗣王们拿钱出来就已经不容易了,可不敢在乎是否现钱,否则一旦这些人耍赖,难道他真的等着房俊打上门? 而且现在适逢盛世,房产、土地这些东西都是在不断升值的,所以变卖的时候往往都是溢价,只要操作得当,自己甚至可以从中获利来填补此次的损失…… “那就这么办吧,马上筹措足够的房产、地契交给东平郡王,让他找人出手变现,尽快将赔偿交由房俊,结束这件事。否则房俊那厮不依不饶,很容易坏了咱们的大事。” 李神符一锤定音。 李孝协、李仁裕再是郁闷,也只得点头应下。 原本是想要通过刺杀房遗直来刺激一下房俊,使其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与宗室爆发冲突进而离间其与陛下之间的关系,孰料李少康不仅刺杀失败,甚至泄露行藏被人抓住把柄,导致房俊占据了道理大义,咄咄逼人气势汹汹。 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使得自己这边完全处于被动,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他们也不敢当真甩手不管,否则李道立在房俊逼迫之下将他们全部招供出来,宗正寺与大理寺势必介入,若是再来个“三法司会审”,那身上的爵位可就保不住了。 所幸他们还有更深远的计划,只要能够成功,再大的损失也可以挽救回来…… ***** 自程咬金率军出镇凉州,偌大的卢国公府便门可罗雀、车马稀落,主持家业的程处默干脆闭门谢客,除非亲朋故友或者同僚袍泽有什么婚丧嫁娶之事,否则一律不见外客,关起门来过日子,不招惹麻烦。 不过身为宗室郡王的李道立登门拜会,却不好不见…… 正堂内,留着短髭、身材健硕的程处默坐在主位,请李道立饮茶,而后神色冷淡,开口问道:“郡王乃天潢贵胄,今日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只不过家父出门之前曾有叮嘱,一应事务都等他回来再行处置,所以无论郡王今日登门所为何事,晚辈都做不得主,也请您免开尊口。” 李道立:“……” 都说程咬金是个“混世魔王”,性格疏狂行事恣意且混不吝不讲道理,孰料这个程处默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浑然不在意什么待客之道,开口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么没礼貌吗? 但他虽然心中恼怒,却也不能拂袖而去,几十万贯的房产、地契可不是随随便便找人便能吃得下的,似卢国公府这样钱财无数的“大客户”可不多。 只能耐着性子,笑道:“贤侄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我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令尊纵然不在京中,难道就不欢迎我前来做客?” 程处默一张黑脸板着似乎做不出什么表情,性格也似乎刚直愚钝:“郡王也当知晓晚辈愚鲁,从不会说什么客气话,您若有事可直言相告,晚辈定当以书信告知家父,若是无事,还请自便。” 李道立就有些无语。 说来也怪,朝堂上一些贞观勋臣家中长子似乎都不是什么伶俐的人物,这程处默木讷愚笨、不识俗物,房遗直亦是过于迂腐、不善言辞,怪不得太宗皇帝当年赐婚,宁愿选择这些勋贵家中次子…… 只得说道:“实不相瞒,本王今日前来,乃是送给贤侄一个生财之道。” 没办法,面对这般愚笨憨直之人就得把话给说透了,否则对方根本不能领会。 程处默依旧面无表情:“府中自有钱帛,足够花用,不需什么生财之道,郡王还是自己留着吧。” 李道立:“……” 能不能好好聊天?! 被噎得够呛,只得干脆开门见山道:“素来知晓卢国公生财有术、家财万贯,可谓富甲一方。近日有好友遭遇难处,缺乏钱帛周转,故而欲转让东市一处价值五万贯的商铺,一时间难以找到买家,所以本王这才登门,以四万贯转让,既能解了好友的燃眉之急,亦能让府上多一分产业,不知贤侄能否做主。” 程处默摇头道:“父亲不在,不敢擅动库房。” 李道立耐着性子道:“五万贯的商铺以四万贯转让,贤侄反手之间便获利一万贯,且此处商铺位于东市最繁华的区域,足以作为传家之用,代代生财,若贤侄做了这一笔买卖,令尊得知,必将老怀大慰呀。” 程处默似乎有些意动,想了想,道:“两万贯。” 李道立一愣:“什么?” “价值五万贯的商铺,若是两万贯接手净赚三万贯,父亲或许能够欣喜,夸赞我几句,若只赚一万贯,父亲未必看在眼里,也不会夸我,没什么意思。” 李道立:“……” 这是他第三度无语了,这小子是不是个傻的,砍价有这么砍的? 若是换了旁人这么砍价,他当即就要拂袖而去,扯淡么不是? 可这人是程处默,他就没办法生气了,因为人家根本不在意什么买卖,也不在意赚不赚钱,只在意能否哄父亲高兴,进而夸赞他几句…… 是个孝子啊。 李道立只好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为程处默剖析这桩买卖的益处,不仅仅是能够反手之间赚取一万贯,更会给程家增添一分足以传家的家业,这可不是区区一万贯能够与之衡量的…… 然而程处默油盐不进,只表示一万贯不会被程咬金看在眼里,想要他买这处商铺,就只能出两万贯。 气得李道立耐性耗尽,当即起身,拂袖离去。 但凡参与谋划刺杀房遗直的郡王、嗣王,全都各自或出钱或出产业,在李神符府上的总管是计算之下,凑足了二十万贯现钱、六十万贯产业,其中所有的产业都交由李道立转让、变现。 这处商铺是李孝协的产业,目前市价在三万贯左右。只不过由于现在国泰民安、吏治清明,已经算得上是煌煌盛世,所以似房产、土地、商铺这些固定资产往往都是溢价交易。两万贯的商铺要价五万,这是给程处默留出了砍价的余地,李道立的心里价位在四万贯左右,如此,自己还能从中赚取一万贯,以之填补自家的损失。 孰料程处默油盐不进只肯出两万贯,难不成自己还要赔上一万贯? 简直岂有此理! 卢国公程咬金算是贞观勋臣当中最善于经营的,这些年征战的缴获、皇帝的赏赐、经营的所得,使得家业越来越大,财力雄厚,所以李道立这才登门。 不过当朝勋贵之中有钱的可不仅仅是程咬金一家。 然而从卢国公府出来,又陆陆续续约了几个财力雄厚的勋贵,李道立渐渐觉得不对劲,因为这些人虽然或是热情或是冷淡,但却又一个共同点——压价太狠。 譬如价值两万贯的房产,出价只有一半,而价值八万贯的庄子,更是只出三万贯…… 这是要往死里压价啊! 放在以往,这样的优等资产可遇而不可求,那是宁愿溢价也一定要买到手的,可现在怎地一反常态? 李道立悚然一惊,六十万贯的产业是经由襄邑郡王府的总管是计算核实的,所有人都予以认可,现在这些产业根本卖不上六十万贯,差价岂不是要由他来添上? 娘咧! 李道立冷汗都下来了,这是要倾家荡产吗……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风雨欲来 李道立不是傻的,他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派遣人手四下打探,很快便得知了房俊到处宣扬他着急出售房产、土地、商铺等筹集巨额赔偿之事,顿时勃然大怒。 明知他急于将这些产业出手,且有时间限制,谁又会拿出合适的价格购买呢? 只要狠狠压价就好了,反正不卖也得卖,都等着发一笔横财,趴在他李道立身上啃噬一口血肉…… 若想按时筹措足够的钱帛,就必须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将这些产业出手,可这些产业交到他手里的时候是进行了估值了,若减价甩卖,那些郡王、嗣王们很可能不认账,最终的损失都由他自己负责。 那如何得了? 李道立又急又怒又慌,自忖当下局势已经不是他能够应付的,赶紧跑去襄邑郡王府求见李道立。 李神符也有些懵,赶紧又将李孝协、李仁裕等人叫到府中,商议对策。 李孝协自然不肯承担有可能的损失,言辞灼灼道:“这与我何干?当时这些产业都是按照市价进行了估值的,负责此事的是叔王府上的总管事,你该不会怀疑叔王骗你吧?就算是叔王骗你,也与我无关啊,你自与叔王商议。” 李仁裕更直接:“当时估值的时候就是按照市价来的,可你拖拖拉拉耽搁了时间,未能将这些产业尽快出手,这才导致消息泄露,旁人纷纷压价,这是你的问题啊,岂能让我等承担责任呢?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李道立便看向李神符。 李神符也不肯承担损失:“这件事因你而起,现在更因你之故使得这些产业大幅贬值,分明是你办事不力,你还有什么好抱怨呢?无论如何,你先将赔偿的钱帛凑足,若损失太大,届时大家在对你予以适量补偿。” 这次他也拿出了大量产业,若是按照现在的价格,怕是要缩水一半,只能对李道立施压。 李道立几乎吐血。 还可以再缺德一点么?! 可李神符不肯承担降价的损失,这个损失就只能李道立自己来背,因为负责实施刺杀的是他孙子,现在房俊就死死咬住他东平郡王府,如果到期之后未能足额赔偿,房俊肯定第一个找他算账。 好在李神符答允以后会对他的损失予以补偿,这让他略微安心,既然指望不上别人,那就只能自己将这些产业处置,所缺之数额由自己暂时垫付。 然而这一次让他见识了长安城内那些勋贵们的丑恶嘴脸,他以为降价就行了,孰料那些人却好似盯上肉的狼一样,对这些产业的价格一压再压,吃定了他无论什么样的价格都得出手…… 每出手一样产业,李道立的心里就好似被刀子划了一个口子,哗啦啦的淌血,痛不欲生。 ***** 阳光从玻璃窗户照射进来,一片绚烂的光影洒在光洁的地板上,耀目生花。 李孝恭接过房俊递来的酒杯,呷了一口,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庭院,轻叹一声:“千百年来都是用纸糊窗,已成定例,谁能想到居然会用琉璃来替代呢?” 房俊跪坐在他对面,用筷子将羊肉拨入锅子里,笑着道:“其实时代一直在不断的发展,事物也从未停止更新,只不过我们短暂的生命在历史长河之中犹如一朵浪花,难窥全貌,便未能意识到身边的潜移默化,可若是能够如神祗一般站在云端俯瞰众生,自然可以一目了然,所谓‘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羊肉放入滚烫便即变色,再用筷子捞出,放入芝麻酱、辣椒油等材料调制的酱料里打个滚,放入口中咀嚼,鲜嫩滚烫的口感无与伦比,再抿一口酒,幸福的好似神仙一般。 “不愧是诗词双绝的房二郎,这番话一般人可说不出。” 李孝恭深有同感,感慨了一句便赶紧举起筷子伸入锅子捞羊肉,再晚一些都被捞光了…… 冬日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火锅里的炭火正旺、肉汤滚沸,案几上几碟新鲜菜蔬青翠欲滴,两人一口肉、一口菜、一口酒,随意的聊着天,很是惬意。 话题终究还是要回到政事之上。 身形窈窕的侍女将火锅撤去,沏了一壶茶水放在案几之上,房俊摆手斥退侍女,亲手执壶斟茶。 喝了口热茶解解口中油腻,李孝恭道:“魏王此次骤然出京奔赴洛阳,你事先可知?” 房俊笑道:“怎么可能知晓?怕是魏王殿下防的就是我。” 李孝恭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含义,摇头道:“当下正是多事之秋,虽然长孙无忌与晋王两次兵变都被镇压挫败,可宗室之内却并非风平浪静,此次令兄遭遇刺杀便是那些人的谋划。刺杀失败使其图谋泄露,可若是成功了,你确定还能保持冷静有所克制?只要你稍有暴躁,就有可能坠入他们的谋算。” 刺杀房遗直已经显露出宗室里那些人的图谋,所幸房遗直无事,那些人的图谋已经败露,可现在看房俊居然想要主动出击逼着那些人继续有多动作,这又是何苦? 一个稳定的宗室,乃能有一个稳定的天下。 “郡王所言甚是,只不过局势实在太过被动,处处防御,终究防不胜防,还不如主动出击。” 李孝恭若有所思:“你想通过魏王将那些人引出来?” 房俊笑道:“即便家兄遭遇刺杀身亡,也不过是拿几个宗室子弟出来抵命,譬如李少康之流,却动不得那些高高在上的郡王、嗣王们,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岂能给一个大臣之子偿命?况且也不可能抓到他们真正的把柄。但魏王不一样,太宗皇帝的嫡子、当今陛下的兄弟,身份实在是太过尊贵,只有他的命才能逼迫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人惊慌错乱,不得已跳出来。当然,那些人也有可能反其道行之,毕竟魏王乃是名义上最接近那个位置的人,他若有事,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嫁祸给陛下。” “所以很多人都想要刺杀魏王,魏王若死,凶手有可能是宗室那些人,也有可能是……你。” 这个“你”也不一定就是房俊,也或许是陛下…… 房俊就笑道:“所以魏王觉得自己憋屈,什么都没干却成为各方围猎的众矢之的,干脆不管不顾一个人逃出长安前往洛阳,离开这个巨大的漩涡。” 李孝恭也笑起来:“估计这些时日魏王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呵呵,也难为他了。” 两个人幻想着魏王是如何担惊受怕进而干脆仓惶出逃,很是好笑。 喝了一杯茶,李孝恭问道:“襄邑郡王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置?” 房俊给李孝恭斟茶,淡然道:“只要赔偿到位,这件事就此作罢,这是答应了郡王与韩王的,我说话算数。” 李孝恭摇头苦笑:“可你将襄邑郡王等人筹集现钱之事四处宣扬,导致他们大量房产、天地、商铺不能出手,很有可能不能按时筹集到足够的钱帛,这看上去可不是打算拿了赔偿便息事宁人。” “没人不让他们出让那些资产用以筹集钱帛,便宜一些,还是有人会接手的。” 李孝恭叹气道:“可如此一来,那些人的赔偿数额就不仅仅是八十万贯,堪称损失惨重。” 房俊眉梢一挑:“那怨得谁来?宗室之内,比您有钱的可不多,他们没找郡王你?” “当然找了。” “郡王没接手一些产业?” 李孝恭喝茶:“都是宗室手足、一脉相承,他们面临困境,我又怎能无动于衷呢?能帮一把,肯定要帮一把。” “郡王总不能按照以前的价格接手的吧?” 李孝恭奇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能拿钱接手那些产业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当然是按照现在的市价,他们也敢让我按照以往的价格拿钱?腿给他们敲断。” 房俊大笑:“他们为做错事付出的代价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我得到赔偿,大家也都发了一笔财,各方合宜、皆大欢喜,您说我这件事办的是否漂亮?” 李孝恭莞尔:“你若当真到此为止,那才是皆大欢喜。” 以他对房俊的了解,怎么可能拿了赔偿便相安无事? 亲人,是房俊的底线,大家在朝堂上如何争权夺利明争暗斗都无事,可谁若是动了房俊的亲人,就必然要承受房俊的狂暴反击。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如果他们缩起来躲进自己的壳子里,谁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可若是忍不住伸出头,自己想要作死,那就休怪我的刀更快。” 李孝恭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对于他现在的处境,房俊很是理解,一方面他是宗室的领袖,威望甚至远在宗正卿李元嘉之上,被誉为宗室的旗帜,而他的权势、地位也更多来自于宗室的支持;另外一方面,他没什么野心,觉得安于现状就是最好的局面,朝野上下齐心协力辅佐李承乾,不求功盖社稷名垂青史,只求安安稳稳的继承贞观盛事,让李唐皇族执掌皇权、千秋万世。 然而他的愿望注定要落空,宗室也好,陛下也罢,都不打算妥协下去。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赔偿到位 东平郡王府内,李道立焦头烂额。 长子李景淑坐在一旁,神情憔悴,这两日此处找人接手那些产业变现,却处处碰壁,被人宰了一刀又一刀,嘴唇上起了一溜水泡,眼睛满是血丝,哑着嗓子愤懑道:“简直欺人太甚!平素数万贯的产业只出价一万,将近十万贯的神禾原农庄也只出个三两万,如此下去,咱家怕是要倾家荡产了。” 筹集现钱用以赔偿房俊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压价,而且是往死里压的那种,吃定了东平郡王府一定要在日期之内凑足现钱赔偿房俊。 现在的长安城内掀起了一场低价掠夺宗室产业的狂欢盛宴…… 李道立喝着茶水去火,唉声叹气。 李少康穿着一身锦袍坐在一旁,蔫头耷脑,不敢吭声。 他不认为事情的根源在于宗室诸王谋划刺杀房遗直,而是认为起因在他刺杀房遗直失败且被刘仁愿顺藤摸瓜将他捉住,导致府中陷入如此被动之局面。 李景淑摸了下嘴上水泡,又道:“不少宗室中人也出手了,最可恨就是河间郡王,他不仅让李崇义出手以低价买了咱们两处东市的商铺,还帮着李孝协、李仁裕等人买下了不少产业……父亲,奇耻大辱啊!他李孝协、李仁裕用高价将产业交给咱们,却暗地里以低价买走,其间的差价都是咱们家亏了,这简直就是吃咱们的血、喝咱们的肉!” 李道立也咬牙骂道:“吾绝不与其善罢甘休!” 被外人压价承受巨额损失也就罢了,自己在前吸引了房俊的火力而保护住的那些人却在背后割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这是人能赶出来的事儿? 李少康忍不住,道:“干脆一拍两散!刺杀房遗直虽然是咱家做的,可房俊也清楚背后到底是谁在谋划,赔偿之事谈不成,那就大家一起面对房俊的怒火,他房俊还敢与大半个宗室为敌?” 大家一起绸缪大事,由东平郡王府负责实施,现在事情失败,大家都置身事外将东平郡王府挡在前头不算,还要在背后捅人喝血,这不是欺负人吗? 李道立无奈道:“你也知道房俊不敢与大半个宗室为敌,他现在就咬死了咱们不松口,若是赔偿之事破裂,他就要拿咱们东平郡王府立威,如之奈何?” 这就是东平郡王府的死结所在,人家房俊根本不管到底都有谁参与了谋划刺杀房遗直,现在只揪住东平郡王府算账,你说李神符是幕后主使,可人家不去跟李神符纠缠啊! 李景淑无奈叹气,道:“他们拿出的那些产业被压价太狠,根本凑不足所需之赔偿钱帛,只能咱们自家暂时先拿出来,事后再跟他们慢慢算账。” 李少康急道:“等到事了,他们岂能认账?” 这个钱只要东平郡王府拿出去了,再想让那些人填补亏空,怕是难如登天。 李景淑看了一眼李道立,后者摇头,他便知道有些事不能与李少康明言,遂含糊道:“毕竟是替大家背了祸患,他们理亏,这个钱财还是能要得回来的。” 现在东平郡王府替所有人背了黑锅,承受了巨大损失,那些人越是不肯拿钱出来,就越是理亏。待到绸缪的大事成功,那些人自然也知道亏欠东平郡王府,在一些利益的争夺之上难免就要放一手、退一步,东平郡王府所能够攫取的利益就会更多、更大。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也不错。 更何况现在若是逼着那些人拿出更多产业,就只能相互翻脸…… 李道立颔首道:“就是这个道理,不管吃多大的亏,赶紧将这件事了解吧。” 朝堂之上的局势已经逐渐有风起云涌之势,这个时候如果东平郡王府一直在潮头之上,恐怕是祸非福,必须尽快解决这次的赔偿,将东平郡王府隐藏起来。 否则很容易成为靶子…… …… 东平郡王府既然定下了宁肯吃亏也要尽快赔偿的策略,不在乎所有产业都被压价,旁人对这些优质产业趋之若鹜,很快便凑足了八十万贯的钱帛,在李孝恭居中联络之下,向房俊转交赔偿。 只不过经此一事,东平郡王府元气大伤,不仅掏空了府中现钱,无数奇珍异宝、字帖名画都拿出来变现,十余个规模巨大的农庄也填了进去,几代人积累的财富迅速缩水,府中上下用度不断缩减,叫苦不迭…… 但李道立觉得只要赶紧将此事完结,然后将东平郡王府隐藏起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钱帛交接之地,选择在城南房家湾码头。 虽然冬日里河水结冰、船舶停运,但房家湾码头依旧是商於古道在关中的起始之处,往来商贾云集,来自河东、山东、甚至江南的货物自商於古道运抵,散往关中各地乃至于西域,而来自西域、陇右甚至吐蕃的货物则集结于此,再由商於古道运往中原,今时今日的房家湾码头,早已成为关中最大一处货殖集散地。 朝廷在此设置税监,对往来货殖征收税赋,每日里流入民部库房的税前数以十万计。 而房家单凭收取的场地租赁费用,便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日进十斗金…… 站在税署窗前看着远处即便是冬日里依旧人头攒动、货物如山的码头,李神符强自按捺着心底的贪婪,叹口气夸赞道:“房俊的确是经营有道啊,如此一处产业,可保房家世代富贵,房玄龄生了个好儿子。” 一旁的李孝恭负手而立,笑道:“叔王有所不知,这处码头虽然起初是房俊所建,但其后一应经营皆由其妾室武娘子负责,规章制度等也多是出自武娘子之手。” “倒是时常听闻这个名字,那房俊当真将如此巨大一笔家业交由妾室掌管?” 李神符颇为惊奇。 虽然隋唐两代风气开放,女子的地位屡屡提升,可无论如何依旧是男尊女卑,譬如女子不得为官等等,再是厉害的女人也难以逃脱时代的束缚。 女子掌管一家之产业已是天下奇闻,更别说还是一个妾室…… 李孝恭道:“武媚娘可称‘奇女子’也,胆略手段皆不逊于男子,即便是房玄龄遇有不决之事,偶尔都会询问武娘子之谏议,由此可见一斑。” 房玄龄那可是一国之宰辅,若他也要时常征询一个女子的谏议,可见此女子之不凡…… 李神符便感叹道:“一家一国之兴旺,往往在于人才之繁盛,区区一个妾室都是这般惊才绝艳,足以见得房家之兴盛繁茂,这就是大势啊。” “来了。” 李孝恭打断李神符的感慨,向外一指,李神符凝神看去,便见到一辆辆大车鱼贯驶入码头,那是东平郡王府解送钱帛的车辆。这些车辆驶入一处由军卒严密看守的库房,由等候在那里的数十位账房清点、过称、入账。 小半个时辰之后,那些车辆相继驶出库房,数百军卒护卫之下离开码头,不知去向…… 房俊与李道立策马而来,到了税署门前翻身下马,一先一后进入门内。 李神符与李孝恭已经入座饮茶,见到二人进来,后者问道:“数目可曾清点无误?” 房俊入座,颔首道:“东平郡王递交的账册上铜钱肆拾柒万叁仟捌佰贯,缺了壹仟肆佰贯;金叁佰陆拾玖斤,足额;绢帛两万柒仟玖佰捌拾伍匹……总计下来,略有欠缺。东平郡王大抵是觉得如此庞大之数目计算起来难免有所差池,仓促之间我也难以察觉,所以就存了一些小心思……不过他既然能够做出刺杀之恶事,想来品行是极端低劣的,有这样的心思不足为奇,我也不予计较。” 被房俊当面嘲讽,李道立面色极为难看,却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语。 这些钱原本存在东市的铺子里,今日押解出城准备交付的时候,李道立特意留意了民部那边,未见到房俊前去拆借大量账房人手,便想着房家未必能有足够的人手清点钱帛数目,便临时截留了一些,毕竟如此巨大的数目,又要在金、绢、帛之间转换汇率,想来房俊也必然手忙脚乱,就算数目差一些,也未必看得出来…… 孰料抵达码头进了库房,见到那一屋子年级不过二十余岁的账房,李道立简直坐卧不安。 由古至今,在任何一个年代里,精通算数的人才都是奇缺的,虽然知道房俊本身便是天下有数的算学大家,也知道房俊开设学堂教授算学之道,可仓促之间便能够凑足如此之多的账房,半个时辰内便将价值八十万贯的铜钱、金子、绢帛清点计算得明明白白,还是让李道立大为震撼。 民部怕是都没这个能力…… 李神符就有些无语,瞪了李道立一眼,八十万贯都拿出来了,又何必截取那么一点针头线脑,使得事情陡增风险? 不过既然房俊不予计较,他也不敢多事,当即看向李孝恭:“贤侄啊,钱帛已经交讫,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四章 出尔反尔 李孝恭闻言,看向房俊:“二郎怎么说?” 房俊喝了口茶水,淡然道:“事先已经说好了,只要赔偿到位,一切既往不咎。” 李孝恭颔首道:“二郎一言九鼎,这样就好。” 他作为中间人,一手托两家,既怕李神符这边不能按时足额的凑够赔偿钱帛,又怕房俊收了钱翻脸不认账,这两日疑神疑鬼、寝食难安,现在一方交了钱,另一方也表态既往不咎,这件事就算是彻底完结,再有任何反复也与他无关。 按道理,这等事应该让双方同事出具一份谅解书的,谨防双方事后反口、纠缠不清,可这件事性质不同,只能言语谅解、不能见诸文书。 风险很大。 他又看向李道立,沉声道:“虽然此事完结,你也付出了赔偿得到二郎的谅解,但这件事是你有错在先,赔偿之外,你还要郑重致歉,同时立誓再无此类事情发生。” 转头看着李神符:“并且请叔王作保。” 李道立如坐针毡,李神符面色凝重,他们两个明白赔偿是房俊与宗室之间的清算,而这个所谓的“郑重道歉”则是陛下给予房俊的交待。 而这背后却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意义。 要么,因为陛下自己本身就是宗室的一部分,对于大臣亲属被刺杀要给予额外的态度;要么,陛下认为房俊更亲近,需要宗室给予赔偿之外的弥补。 两种意义截然不同,却可以彰显出陛下的态度——但哪一种才是陛下的本意? 很难界定。 但无论哪一种,李神符、李道立都不能拒绝,一旦拒绝,那就是公然表达对陛下的不满,将自己置于陛下的对立面。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更不能公之于众。 所以李道立与李神符对视一眼便即起身,对房俊一揖及地,语气诚挚的表达了歉意,并且声称对自己的行为极为后悔,保证往后绝无此类事情发生。 李神符也沉声表态:“这件事极为恶劣,他也得到了相应的惩罚,如若再犯,我亲自提着他的项上人头去房家谢罪。” 李孝恭微微点头,看着房俊:“二郎可还满意?” 房俊面色凝重,与李孝恭对视一眼,缓缓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之所以索要如此巨额之赔偿非是我贪财,只不过是借着惩罚凶手的机会向外界传达我的意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底线,如此而已,郡王有可能误解我了。” 李神符面色不动,心底却忍不住狂喜:房俊此言的真正含义,是否意味着他不肯接受陛下的好意,君臣之间的关系并不如看上去那么和睦? 李孝恭面沉似水,显然也是这么想:“二郎这番话,我会转告陛下。” 李神符笑着喝了口茶水,打破沉默:“我看那些装载钱帛的车辆离开码头,不知二郎将这些钱帛归置在何处?如此庞大一笔钱帛,可得好生寻一个稳妥的地方才行。” 这么多钱,就算想花一时半会儿也花不完,而且房家根本不缺钱,想要归置一个稳妥的地方还真有点伤脑筋。 房俊笑道:“已经送人了。” 李神符的笑容僵住:“……” 送……送人? 八十万贯,送人了? 李道立明显不信,讥讽道:“二郎当真好大的手笔,却不知何人与二郎有这样的交情,该不会是送给陛下吧?” 这样一笔巨款如果送给陛下,估计再大的隔阂也能够弥合了,居然向皇帝贿赂,这房二是个佞臣啊…… 房俊瞅他一眼,喝了口茶水,淡然道:“送给魏王了。” 这下连李孝恭也吃了一惊:“魏王?” “魏王殿下此番前往洛阳,山高路远、行程艰难,抵达洛阳之后更是重任在肩、险阻重重,我与魏王交往一场、情深谊长,故而此这一笔钱财为魏王殿下壮行。” 李孝恭霍然变色,差一点脱口而出“你该不会安排人刺杀魏王”,幸好及时住口,没有在李神符等人面前将这句话说出,但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 李神符也震惊失色,显然与李孝恭想到了一处,这房二该不会当真吃了豹子胆,安排人半途袭杀魏王吧?而这八十万贯就是魏王的买命钱? 一想到魏王丧命的后果,他就坐不住了。 既然房俊敢于刺杀魏王,那么一定安排好了后续——如果房俊继续站在魏王那边,那么刺杀魏王的就一定是宗室之内的某一位郡王,然后证据确凿,引发整个宗室的动荡,无以计数的宗室子弟牵连其中,一颗颗人头落地、一座座王府倾颓;如果房俊当真与陛下分道扬镳,那么凶手就是陛下派遣,最少所有的线索都会指向陛下,意图除掉魏王这个对皇位最大的威胁……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将掀起一场大唐帝国最高层权力的动荡、甚至迭代。 可这种事只能在私底下去做,为何在他们面前说出来? 是了,房俊安排了人手刺杀魏王,但不打算要了魏王的命,却想要以此掀起剧烈的权力斗争,而宗室一定会被席卷其中。 这就是逼着宗室将所有隐藏的手段都使出来,否则就只能等着房俊拿着证据打上门来,将所有参与谋划刺杀房遗直的郡王、嗣王们一个一个揪出来干掉! 这也太狠了吧?! 前脚收了巨额赔偿,后脚还要斩尽杀绝? “娘咧!房玄龄方正君子、一身正气,怎地生出你这样一个心狠手黑的畜生?” 李神符霍然起身,气得浑身发抖,怒视房俊,破口大骂。 李道立在一旁一脸茫然,完全不知状况,更不知这位叔王发了什么疯忽然对房俊发难…… 房俊眯着眼睛看着须发箕张怒不可遏的李神符,站起身与其目光对视,缓缓道:“尊老爱幼是美德,但倚老卖老却是恶习,在我面前口出脏话,是以为我不敢掰掉你一口老牙,还是打不断你两条腿?” “二郎,勿恼!” 李孝恭赶紧站起来拽住房俊的胳膊,又对李神符疾声道:“叔王岂可口出脏言?” 真以为房二“棒槌”的绰号是凭空得来? 还是以为你是宗室亲王他就不敢打你?掰掉牙、打断腿自然不可能,可若是给你两个耳光,你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李神符气得浑身发抖,怒道:“这狗贼出尔反尔,刚刚答允既往不咎,却又做出此等死局,你作为中人一手托两家,难道想要偏向他不成?” 前一刻还信誓旦旦既往不咎,后一刻便主动泄露布下了一道死局,将整个宗室都席卷在内,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心肠歹毒手段酷烈,还不准我发怒了? 李孝恭无奈道:“叔王慎言,人家只说了将这笔赔偿赠送给魏王,其余却是什么都没说啊!” 虽然他也认为房俊的真正目的是逼迫李神符铤而走险,可毕竟这些都是猜测,就算魏王当真遭遇刺杀,你也不能说就是房俊干的呀。 我还认为是你故意为之,以此嫁祸给房俊呢…… 李道立终于明白过来,起身怒视李孝恭:“这个时候你还向着他?若他当真使出下作手段诬陷我等,你这个中人又怎么说?” 李孝恭无奈道:“那也得等到出了事再说。” 这件事他是中间人,任意一方背信弃义违背诺言都要由他去谴责并且施以惩罚,可问题是那也等等到出了事再说啊,总不能你这边全凭猜测,我就得对房俊喊打喊杀维护正义吧? 没那个道理! 李道立急的跺脚:“等出事那就晚啦!” 李神符转身就走:“此等言语又有何益?他们分明就是一伙的,咱们走!” “……唉!” 李道立长叹一声,赶紧跟上。 眼瞅着两人出了税署,在各自府上仆从簇拥之下登车离去,李道宗拉着房俊,急声问道:“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房俊好整以暇请其入座,执壶斟茶,笑道:“吓唬吓唬他们而已,郡王何必在意?他们意欲刺杀我的兄长,我咽不下这口气,却又碍于郡王您的情面不能对他们动手,可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这不算违背承诺吧?” “你……唉!” 对于这番说辞,李孝恭自然半个字都不信,糊弄鬼呢? “兹事体大,二郎万万不可任性而为,需知眼下的宗室风起云涌,稍有撩拨就有可能引发一场巨大的动荡,直至波及整个帝国!陛下的皇位逐渐稳固,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何必为了一己私怨搅合得天下不靖?二郎,三思而行啊!” 房俊喝着茶水,轻叹一声,轻声道:“恐怕陛下不是那么想。” 李孝恭:“……” 先前还是痛心疾首劝阻房俊,闻言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这居然是陛下的意思? 他自然不会怀疑房俊的话语,房俊没必要骗他。 那么陛下到底是当真要刺杀魏王,剪除这样一个皇位的隐患,还是以此逼迫宗室在未能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提前动手? 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五章 暗夜追杀 商於古道,狭义上起于“商”止于“於”,广义上则联接关中、商洛、洛阳、南阳等地,亦称作“武关道”“商蓝道”,自商朝开辟以来,便是关中联络河东、南阳等地的重要军事通道。 由蓝田关一侧的灞水河谷入商洛,一条路沿着丹水直下奔赴南阳,一条路翻过山岭沿着洛水直抵洛阳,两条路都是在河谷之中穿行,路途艰苦、路况坎坷,极其颠簸,并不适合大部队疾行突进。 当初房俊由此奔赴洛阳,便吃尽苦头。 而现在李泰率军行走此间,晓行夜宿,不敢有过多耽搁,短短两日之间便累得两股战战、精疲力竭。 堂堂魏王殿下这两年虽然走遍不少大唐地方、县乡,可每到一处都是摇车大辆、养尊处优,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但心中惊惧与当下形势,唯恐有人对他狠下杀手,却也不得不咬牙坚持…… 自王府之中带出百余禁卫,又在少陵原附近汇合了庄子里百余死士,两百余人轻装上阵,在洛水河谷之中一路穿行,直至抵达永固城,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自长安忽然出发奔赴洛阳已经出乎所有人预料,再加上一路疾行,必然打破有可能的埋伏、截杀,至此距离洛阳仅剩下一日路程,人困马乏之下,李泰选择在永固城外扎营休息。 当然他也不敢大意,即便是夜晚睡觉也安排了哨兵斥候在外围游弋,确保完全。 半夜之时,斥候忽然禀报有兵马在官道疾行,吓得和衣而卧的李泰一个骨碌爬起来,拎着横刀出了营帐翻身上马,将所有禁卫集结在周围。 结果等到天亮,也不见异常状况…… 李泰松了口气,却不敢大意,下令道:“赶紧生火造饭,而后疾行奔赴洛阳,抵达洛阳之前,不得半途歇息!” 洛水河谷虽然也修建有官道,但道路曲折崎岖,两侧丘陵山岭,最是适合埋伏在某一处施以突袭刺杀,一路行走,李泰看着两侧山岭上的密林就心头忐忑,唯恐忽然有箭矢射出、死士袭杀…… “喏!” 禁卫们齐声应诺,都是李泰最为忠心的部曲、死士,无论如何艰苦就要誓死确保李泰的安全。 一行人当即生火造饭,草草用饭之后便拔营出发,直奔洛阳。 两日之后,自洛水河谷钻出,面对眼前一片开阔的原野、天边落下半边却渲染天际的落日,李泰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要到了开阔地带,纵然有死士前来袭杀亦有一战之力,即便力战不敌也可从容逃脱。 然而未等他一口气吐尽,便听得耳畔啼声如雷,一队兵马自北侧山坳之中陡然冲出。 李泰目眦欲裂,数百战马自北侧奔袭而来,眨眼间就拉近至数百丈远近,气势汹汹,身后则是滚滚洛水、退无可退。 “娘咧!派几个死士来刺杀不行吗?居然丧心病狂的调动军队!” 李泰破口大骂,他再是没什么军事能力,也能看得出这一队冲锋而来的战马行进之间相互呼应、锋矢阵严谨有序,必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队。 此时面对两个选择,要么回头向河谷之内撤退,好处是河谷狭窄不利于骑兵冲锋,敌军难以发挥兵种优势,周旋之余地大大增加,坏处是河谷幽深,等同死地,一旦抵挡不住敌人的冲击,自己就有可能全军覆没;要么加速向河谷外的平原突袭,好处是地域宽广,冬日的原野可以任凭自己驰骋逃离,坏处则是敌人有可能衔尾追杀,直至追上自己…… 李泰当机立断:“向洛阳方向突围!” 自己麾下两百禁卫皆是精锐,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原野之上想要逃跑也容易一些,可一旦退入河谷,就要面对敌人的全力突袭,局势太过被动。 “喏!” 一众禁卫轰然应诺,当即簇拥着李泰全力加速奔向河谷之外,沿着冬日广袤的原野突围而去,直扑洛阳。 敌军骑兵则在奔袭的过程中轻松自如的转弯,衔尾追杀过去。 一时间,两支骑兵部队在田野上一前一后恣意狂奔、竞相追逐,残阳很快坠落,孤星寂寥、玉兔隐没,北风在广袤的原野上呼啸而过,闷雷一般的马蹄声滚荡轰鸣。 李泰上身趴伏在马背之上,整个身体随着战马的奔驰上下晃动,眼瞅着洛阳城越来越近,但身下战马奔驰的速度却越来越慢,马鼻不断喷出白雾,鬃毛下的马脖子已经渗出一层汗水,战马的体力逐渐不支,而身后的敌人也越追越近。 这是他仓促之间忽略的现象,一路沿着商於古道疾行而来,人困马乏体力已经到达临界,而敌军却潜伏山坳以逸待劳,现在恣意驰骋毫无保留,自己这边无论人员还是马匹的体力都已不足。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李泰甚至能够隐隐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喝叫骂,只能死死咬住牙,不断鞭策身下战马。 “汝等保护殿下前往洛阳,弟兄们,随我回头杀敌,延阻追兵!” “喏!” 眼瞅着追兵越来越近,已经开始在追袭的过程中施放冷箭,一个禁卫校尉大吼一声,率领部下三十余骑调转马头,影响追袭而来的敌军。 策马狂奔之中的李泰回头瞅了一眼,隐隐约约见到三十余骑调转马头列阵迎敌,但转眼之间就被潮水一般奔袭而来的敌军所淹没,呵斥惨叫战马嘶鸣,眨眼便安静下来,却也只是将追兵延阻了片刻而已。 但是这已经是最为有效的办法。 “殿下快走,来世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身边一个死士大吼一声,放缓马速,与身边五十余骑兵结成阵列,掉头应敌,希望以此战术不断延阻敌军追击速度,给李泰争取逃脱的时间。 这一回李泰没有回头,双手死死抓着缰绳,紧紧咬着牙关,不断催促胯下战马。 转瞬之间,身后的喊杀声再度消失。 “为殿下效死!” 又有五十余人调转马头,回身与敌兵激战一处…… 寒冷的北风迎面吹来,却不能冷却李泰心底激荡的愤怒,一个又一个忠诚的卫士为了延阻敌人拯救他的性命而战死,而他却只能一个劲儿的向前奔逃,连头都不敢回。 愤怒令他血脉贲张。 自己早已经放弃了储位的争夺,对于皇位更是敬而远之,可为何却一次又一次的被卷入权力斗争之中? 难道就因为他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就连退出的权力都没有吗? 身后追杀自己的人是谁? 是宗室那些野心勃勃之辈,还是欲嫁祸给宗室的房俊,甚至就是陛下亲自派出的死士? 无数疑问在心头凝聚,可李泰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味的狼狈奔逃。 他必须活下来,否则所有的问题都将失去意义…… 风声、蹄声灌注双耳,李泰在凛冽的北风之中纵马狂奔,不知奔了多久,不知奔了多远,也不知身边陆陆续续死掉了多少人,直至他见到黑暗之中洛阳城巨大的城阙阴影,才有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到了!” 然而下一刻,胯下战马忽然悲鸣一声,前蹄忽然踏空,马头向下扎去,将马背上的李泰猛地甩出。 战马终于耗尽体力,再不能坚持。 李泰只觉得自己腾云驾雾一般向前飞出去丈余距离,然后狠狠落在地上,前冲之势未竭,滚地葫芦一般翻滚不知多少圈,这才忍着浑身剧痛,头晕目眩的强撑着坐起。 “殿下!” 数声急切的呼唤在耳畔响起,李泰摇摇头、定定神,见到二十几个禁卫飞身下马疯狂冲到自己身边,将自己团团护住。 追兵轰鸣的马蹄声就在耳中响起,身下的土地被奔腾的马蹄踩踏得微微震颤,一团巨大的黑影陡然出现在眼前,然后在李泰以及禁卫做出拼死一战的时候,却忽然止住冲锋之势,数百战马在黑夜之中维持了数息的寂静,继而调转马头,蹄声隆隆,消失在黑暗之中。 身后,洛阳城头光亮大盛,一根根火把点燃,将城墙之下照得亮如白昼。 禁卫挺身站起,扬起头,冲着城墙之上放声大喊:“魏王殿下在此!速速开门!” 城头上一片喧哗,开门肯定是不能开门的,再是愚蠢的守城校尉也不敢在目睹了两支军队追逐袭杀的过程之后贸然打开城门,几根绳索吊着几个兵卒自城上顺下来,既要确认魏王李泰的身份,更要确认追袭的敌军已经远去,不会威胁洛阳城的安全。 毕竟是大唐东都,在此范围之内居然出现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部队深夜奔袭,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凡出现半点差池,守城校尉已经洛阳守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终于清醒过来的李泰忍着身上无数处擦伤,不理会上前来查看他伤势的禁卫,怒目圆瞪,口中一个劲儿的低声怒骂:“娘咧!好你个狗日的,心狠手辣的狗东西,你给老子等着……” 凶手是谁尚且不敢肯定,但除去房俊之外,恐怕任何一方都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可李泰又岂会感激对方不杀之恩? 那可都是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人手啊,各个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结果一夜之间全军覆灭,只剩下十几二十个丢盔弃甲的禁卫护在身旁。 太狠了……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 不许入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一回头,那些记忆里很久远的前尘往事就像是昨天……】 北风在城墙下顺着墙根呼啸而过,城上灯火如昼、人头攒动,李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浑身酸痛精疲力竭,口中兀自咒骂不停,翻来覆去,都是问候房俊十八代祖宗…… 虽然并无实据,但李泰认为房俊具有最大嫌疑,理由是唯有房俊才会顾念情谊留他一命,换了宗室或者李承乾,大抵都会将他杀了力求达到最好的效果。 可李泰绝不会因为房俊饶他一命便心存感激…… 城头上不断用绳索顺下来官吏、兵卒、甚至郎中,一边救治李泰以及其麾下受伤的禁卫,分发食物、搭建营帐,一边派出兵卒追踪敌人的踪迹。 等到洛州刺史贾敦颐也从城下顺下来,至李泰面前施礼之后,一脸愧疚:“还望殿下海涵,夜半之时城门紧闭,虽有敌人奔袭刺杀殿下,但吾等不敢开城。” 洛阳乃是东都,政治地位仅次于长安,更是“三河之地”的军政枢纽所在,城防安全自然是重中之重,深更半夜朝廷亲王骤然抵达,身后还跟着追兵,此等情况之下谁敢贸然开门? 一旦出事,无论河南府还是洛州各级官员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轻则遭受御史弹劾罢官,而万一有乱军趁机突入洛阳城,那么自河南尹一下连同洛州刺史在内,怕不是要被夷灭三族…… 贾敦颐为人正直、拘谨受礼,此刻见李泰形容狼狈、怒气难遏,略微关心了几句便问道:“今日方才正月十三,殿下为何不在长安欢度上元,反而带领禁卫前来洛阳?” 李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瞪着贾敦颐道:“陛下任命我为洛阳留守,难道行文尚未抵达洛阳?” 态度很是恶劣,但毕竟遭受刺杀侥幸保住小命,贾敦颐不与他一般见识,摇头道:“下官自然知晓,只不过现在各级衙署尚未开封办事,殿下的任命文书不能按照正常流程送达洛阳,所以下官不能对殿下以上官视之。殿下身份尊贵,下官自然不敢将您拒之门外,但还是等到天亮之后再进城,更加符合程序……” 言下之意,你若是我的上官、朝廷任命的洛阳留守,自然可以在此刻进城;可现在你并未走完履任的程序,我若承认你是上官那便是私相授受,违背程序,伱还是魏王,所以不能半夜进城。 简而言之,洛阳留守可以入城,但魏王殿下不行。 李泰心火正旺,见到这老官儿一本正经毫不通融,气得从怀中掏出一份卷轴劈手丢在贾敦颐脸上,怒斥道:“你这老官儿,莫不是将孤当做反贼想要夜半突袭洛阳城?此乃陛下之手谕,睁大你的眼睛好生看一看!” 贾敦颐接过卷轴,抹了一把脸上的吐沫星子,展开凑在火把下面仔仔细细的看完,这才收起卷轴,不过还是摇头:“陛下手谕虽在,却只能证明殿下此番前来洛阳确实属于公干,却不能代替履任程序,您不能现在入城。” 李泰气急反笑:“你就认准孤意图叛乱,想要半夜突袭洛阳城是吧?” 贾敦颐摇摇头,正色道:“非是如此,只不过下官乃洛州刺史,身负守卫城阙之责,殿下夤夜至此且遭遇追袭刺杀,兹事体大,下官必须等到天明之后通知河南尹,确认安全之后,才能准许殿下入城。” 深更半夜你一个亲王忽然在洛阳城外冒出来,鬼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况且遭遇追兵袭杀,这事情可就太大了,他不过区区一个洛州刺史,哪里有权放李泰入城? 不仅是他,不将追兵的去向搞清楚,就算是河南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放李泰入城。 李泰听闻此言没有发怒,反而楞了一下,然后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道:“谁跟你说我遭遇刺杀了?” 贾敦颐:“……那么多骑兵追着殿下一路袭杀,难道是城上校尉兵卒们看错了?” 这位殿下该不会是摔坏了脑袋吧? 那么多人追着你还不是刺杀? 李泰断然摇头:“没有的事儿,我不曾遭遇刺杀。” 贾敦颐有些懵,左右看了看:“那殿下沿途死伤的禁卫是怎么回事?” 李泰一口咬定:“疲劳过度,兼夜路难行,马匹失足所致。” 贾敦颐瞪大眼睛,你以为那些兵卒战马身上的刀伤、箭伤我看不见是吧? 只不过他虽然性情耿直,但既然能够做到洛州刺史这样从三品高官,政治智慧自然是不缺的,只略微思索一下,便明白了李泰为何不承认自己遭遇刺杀。 敢袭杀亲王,那是一般人能干、敢干的事?所以就算此事上报长安、让陛下知晓,怕是也不能为魏王主持公正、伸张正义,况且魏王殿下早年与陛下争储,现在也是皇位最大的威胁,鬼知道陛下知晓此事之后会是何等反应…… 而且幕后凶手敢背负如此恶劣之后果,所图自然更大。 搞不好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魏王李泰不愿深陷漩涡,宁肯自己吃亏,贾敦颐更不愿意莫名其妙的卷入朝堂争斗。 当即点头道:“殿下公忠体国、责任心重,昼夜疾驰奔赴洛阳履任,导致随行禁卫坠马负伤甚至以身殉职,实乃吾辈楷模。” 李泰目光阴森森的盯着贾敦颐,冷笑道:“都说贾景远品行廉洁、性格敦厚,却原来也懂得逢迎媚上之道。” 贾敦颐有些汗颜,抱拳道:“殿下为帝国之学政四方奔走、不辞劳苦,不仅号召天下富户捐资助学,更时常以王府之资财填补学政之不足,天下学子谁不景仰?下官更深感殿下此举之高洁,今日得见殿下,心中崇敬孺慕,非畏惧虎威、巴结权势。” “呵呵。” 李泰冷笑一声,不搭理贾敦颐。 贾敦颐不以为意,见到另一边的帐篷已经搭好,忙道:“请殿下移步去帐篷内喝一杯热茶,也好让郎中好生处置一下伤处,否则若是生了冻疮,那可就大事不妙。” 不让李泰半夜进城是因为制度所限,无可指摘,可若是因此导致李泰伤处恶化甚至转为冻疮,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泰也怕死,自然从善如流,挣扎着站起身,随着贾敦颐来到一旁搭好的帐篷。 帐篷里已经放置了一个火炉,炭火刚刚燃起,坐着一个水壶,李泰坐到火炉旁,浑身的寒气被炉火炙烤得缓缓散去,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郎中将李泰身上的甲胄、衣衫脱去,见其身上并未刀剑兵刃之上,多是摔滚之中的擦伤,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小心翼翼的处置一遍,或是清洗或是涂抹药膏,又服侍着李泰将衣物穿好。 水壶中的水已经滚沸,贾敦颐取出一个茶壶又拿来一些茶叶想要沏茶,李泰摆摆手,让随行内侍取出带来的茶叶放入茶壶,注入茶水,淡淡的茶香在帐篷里氤氲开来。 贾敦颐吸吸鼻子,赞道:“房家最上等的好茶啊,只可惜实在太贵,下官俸禄微薄又要奉养家室,买不起。” 李泰瞅了这老官儿一眼,见其身上的官服虽然板板正正,但下摆以及袖口处的布料颜色略深,显然是后缝补上去的,又素问此人为官清廉、为人节俭,遂对内侍道:“将带来的茶叶给贾刺史拿一斤。” “哎呦,多谢殿下赏赐!” 接过内侍递来的一包茶叶,贾敦颐笑得眼角的褶子愈发深了,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笑逐颜开。 收好茶叶,两人喝着茶水闲聊几句,贾敦颐试探着问道:“今夜之事,大殿打算如何上报?” 李泰道:“今夜什么事?今夜无事发生。” 贾敦颐就知道李泰这是打定主意吃下这个哑巴亏,息事宁人,不愿事态扩大引起巨大的动荡…… 心底不禁暗叹一声。 有些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李泰来到洛阳履任东都留守,自然也将朝堂之上的争斗带了过来,以后整个洛阳城的官员再想如以往那般风平浪静,怕是再不可得。 …… 李泰喝了热茶,又喝了一碗热粥,两日奔波的疲累以及遭遇刺杀的惊惧一起涌上来,再也坚持不住,和衣倒卧在两块木板搭的床铺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贾敦颐却不敢睡,一边守着李泰,一边不断派人四处侦查打探刺客骑兵的行踪下落,只不过直到天明,也未能得到那股骑兵的丝毫线索。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真的被他发现了那股骑兵,反倒有可能是一件极大的麻烦事…… 五更二点,城内钟楼的大钟鸣响,这座传承久远的天下重城在黑夜之中缓缓醒来。 洛阳城如长安一样建筑有坊市,以横贯全城的洛水为界,洛南七十四、洛北二十九总计一百零三坊,并未如长安那样取消宵禁制度,依旧遵从唐初之时“晨钟暮鼓”之规定,日暮鼓响坊门关闭,晨时钟鸣坊门开启。 李泰被钟声惊醒,在内侍服侍之下洗脸漱口,走出帐篷在微露的晨曦之中四下张望,才知道此刻置身于上林苑西侧,谷水由北至南横亘面前,汇入右侧的滚滚洛水,谷水对岸便是隋朝建筑的十二苑其中之一,也是洛阳城的外郭城墙。 此时城门缓缓开启,吊桥放下正好搭在谷水之上,一队人马自城门内策骑而出,穿过吊桥,直奔而来。 未几,这一队人马行至近前勒马站定,纷纷翻身下马,其中一人身穿紫袍,大步疾行而来,到了帐篷外站定,施礼,大声道:“河南尹裴怀节,参见魏王殿下!”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七章 人心叵测 武德四年,平王世充,废东都,置总管府,以淮阳王李道元为之。其年十一月十一日,置洛州大行台,改为东都。 武德六年九月二十六日,改东都为洛州。九年六月十三日,废行台,置都督府,以屈突通为之。 贞观十一年三月十日,改为洛阳宫。 其后废都督府,复为洛阳州,由魏王李泰为洛州牧,遥领,以裴怀节为长史。 至李承乾登基,撤销由亲王遥领的“牧”,洛州长史裴怀节升任“河南尹”,乃河南府之最高军政长官,封疆大吏之中能与其并驾齐驱者屈指可数,权柄慎重。 …… 裴怀节率领洛阳城内各级官员前来觐见,在帐篷外施礼,然而李泰大马金刀坐在帐篷里,只用一双眼睛瞪着裴怀节,一声不吭、不予回应。 裴怀节就有些尴尬了,起身不是,继续施礼也不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今年五十余岁,保养得宜,颌下胡须浓密乌黑修剪得很是漂亮,身上紫袍在北风之中猎猎作响,紧贴着躯干显露出还算强壮的体格,是一个典型的能文能武的官员。 事实上,自太宗皇帝潜邸之时便追随左右、立下汗马功劳的裴怀节的确称得上精明强干,否则也不会官至河南尹这样的高位。 洛州刺史贾敦颐在李泰身边迟疑了一下,往前凑了凑,小声提醒道:“殿下……” 李泰看了他一眼,然后看向帐外的裴怀节,淡然道:“免礼吧,进来说话。” “喏。” 裴怀节松了口气,将一众官员留在帐篷外吹着猎猎寒风,自己快步走进帐篷里。 李泰摆手让内侍给裴怀节搬了一个凳子,等到裴怀节坐下,抬起眼皮问道:“孤昨夜到此,为何不见裴府尹?” 裴怀节屁股刚刚沾到凳子,闻言赶紧起身,惭愧道:“下官收到报信之时已经将近寅时,自府中出来便召集各级官员齐聚官衙,安排各处城门防御事宜,又提前为殿下收拾好入住之所,这才出城前来觐见,还望殿下恕罪。” 他来得晚了,的确不对。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当年太宗皇帝敕封李泰为“洛州牧”之时,他裴怀节便是长史,二人乃统属关系,非同寻常。即便李承乾登基之后废黜“亲王遥领州牧”之政策,裴怀节也升任“河南尹”,再无统属之分,可如今李泰再度成为“洛阳留守”,裴怀节复归李泰之麾下,彼此关系,自然与众不同。 按理,裴怀节应该在得知李泰抵达洛阳的第一时间出城拜见,然而却只是让贾敦颐出城相见,他自己一直等到天明才来…… 明面上有些失礼,实际上意味深长。 不过当下显然不是计较的时候,李泰敲打了裴怀节几句,便问道:“给孤安排在何处入住?” 裴怀节毕恭毕敬:“便在宝城之内洛城殿,官衙设于皇城之内,殿下饮居于洛城殿,每日出洛城南门即可抵达官衙视事,极为便利。” 贾敦颐在一旁低着头,略感诧异的看了裴怀节一眼,心中觉得不妥。 而李泰的反应比他一丝不满,闻言顿时瞪大眼睛,手指着裴怀节的鼻子,怒叱道:“老匹夫,想让我死不成?” 以为他没来过洛阳城吗? 贞观十一年之时,他便曾陪同太宗皇帝巡幸洛阳城、驻跸紫微宫,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紫微宫乃是当年隋炀帝登基之时便开始修剪,之所以取名“紫微宫”,乃是应“天帝所居于紫微宫”之意,自比天帝、君临天下。“紫微宫”自设计上应“北斗七星”,共分七个区域,而在大内左右分为四个部分,从西到东依次为宝城、西隔城、大内、东隔城。 一个担任洛阳留守的亲王,居于前隋皇宫之内……这是想干什么? 觉得御史言官们太闲,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还是以为李承乾性格仁厚就不会杀人?! 裴怀节大惊失色,惶恐道:“下官思虑不周,恳请殿下责罚!” 一揖及地,诚惶诚恐。 李泰深吸一口气,忍住抽出刀子将这老贼一刀砍翻的冲动,咬牙道:“尚善坊内寻一处空置官衙,简单收拾一下,孤即刻入住。” “喏。” 裴怀节不敢多言,赶紧应下。 “另外,水师在孟津渡驻扎的是哪一位将军?” “启禀殿下,是水师副将习君买。” “马上派人通知习君买,让他前来此处与孤会面,孤有事交待。” “喏。” 李泰目光幽深的盯着裴怀节,缓缓道:“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天寒地冻,裴怀节却大汗淋漓,连声道:“殿下息怒,下官一时间思虑不周,险些陷殿下于不利之境地,实在是……” “出去。” 李泰面无表情,挥手赶人。 裴怀节面色涨红,迟疑一下,小心翼翼道:“这天寒地冻的,殿下是否暂且入城歇息,待到尚善坊官衙收拾妥当便即搬进去?” 李泰意志坚定:“孤哪儿不去,就在这里等着,让外边那些人都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张旗鼓出城迎接我这个洛阳留守,置政务于不顾,一个两个的简直荒唐!” 还没入城就被人家给来了一个下马威,岂敢跑去别人的地盘上大摇大摆的吃吃喝喝? “喏。” 裴怀节不敢多言,领命之后躬身退出帐篷。 北风迎面吹来,胡须飞扬、衣袂猎猎作响,裴怀节直起腰,轻轻吐出一口气,面色凝重的迈开步子走向同行而来的随从。 等候在外面的一众官员赶紧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殿下何时入城?” “吾等已经备下厚礼,只待殿下安置下来便即奉送。” “不知殿下此番履任,于政务之上有何要求?” …… 裴怀节方正的脸膛毫无表情,摆摆手,沉声道:“都散了吧,为了迎接殿下却拖延政务,如此作为,又将殿下置于何地?想让长安城的御史言官们弹劾殿下吗?赶紧回城,各司其职,若是弄得沸沸扬扬、舆论四起,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众官员:“……” 不是你一大早将我们召集在一处,一起出城来觐见魏王殿下吗? 怎地现在反倒成了我们不务正业、阿谀逢迎? 然而裴怀节不予理会,自顾自上马,带着随从一阵风也似的进入城门,赶赴尚善坊安排魏王李泰的衙署官廨去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只得各自入城,回归衙门。 帐篷里,李泰让人沏上茶水,摆手让贾敦颐入座,呷了口茶水,叹气道:“这洛阳城里也是阴风阵阵、人心叵测啊。” 贾敦颐捧着茶杯,想了想,直言道:“天下何处不是如此呢?越是权力聚集的地方,就越是存在争斗,或明或暗而已。” 有人的地方,就有算计。 有权力的地方,就有争斗。 野兽还为了交配权决斗呢,何况是人? 李泰便问道:“贾刺史觉得,裴府尹意欲将孤安置于紫薇城内是谁的主意?” 贾敦颐似乎答非所问:“裴府尹作风刚硬、言出令随,整个河南府的官员唯命是从,唯有少尹段宝元能够随时出入其府邸,可以对饮畅谈、以抒己见。” “段宝元?” “河南府少尹。” 李泰陷入沉思。 两人喝着茶水,一时间各自沉默。 半晌,贾敦颐试探着问道:“殿下不肯入城,所谓何故?” 李泰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现在意欲害我之人车载斗量,我这个时候入城,饭不敢吃、谁不敢喝、觉不敢睡,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城外,等水师那边来人再说。” 贾敦颐欲言又止。 从昨夜情况来看,有可能刺杀李泰的嫌疑人当中就有房俊一个,想必李泰自己也很清楚,而房俊虽然不在水师当中的担任职务,但水师上上下下都是房俊的人,对其唯命是从,怎地现在不信任裴怀节,反而更信任水师? 李泰也不解释。 房俊顶了天拿他做筏子搅动局势,却不会真的把他弄死,所以现在他谁也不信任,只信任房俊…… “殿下,水师的人来了。” 李泰放下茶杯:“让他进来。” “喏。” 未几,一员顶盔掼甲的年青将领大步走进帐篷,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水师副将习君买,觐见殿下。” 李泰摆摆手:“自家人,何须客气?快快起身入座,喝杯热茶。” “多谢殿下。” 习君买起身入座,接过内侍递来的茶杯,没喝,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李泰道:“大帅早有吩咐,只待殿下前来洛阳,无论任何命令都必须全力以赴,水师驻洛阳城内孟津渡八百兵卒,随时听候殿下命令。” 李泰目光灼灼将习君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问道:“习将军昨夜睡的可好?” 习君买道:“多谢殿下关心,睡得很好。” 李泰意有所指:“这天寒地冻的,半夜纵马四下乱跑,容易感染风寒。” 习君买摇头:“殿下之言,在下听不懂。” “呵呵,”李泰冷笑两声,不再追问:“孤将前往尚善坊官廨,水师可否保证安全?”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八章 利益之争 “洛阳城内里坊俨然,洛水横贯而过将城区一分为二,洛北二十九坊、洛南七十四坊。尚善坊位于定鼎门大街东数第六坊,紧挨洛水大堤,与紫微宫隔天津桥相望……洛水冬日不冻、水流舒缓,末将麾下舟船可以由洛水之上的水门驶入城内,巡弋于河道之上,不仅确保尚善坊北侧之安全,亦能随时登岸增援尚善坊。” 习君买对于洛阳城的格局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末将也可以率军驻扎于尚善坊北侧坊门,进可以确保殿下之周全,退亦可以护卫殿下撤至洛水之上,或向西退出洛水走商於古道回长安,或向东进入运河顺流直下奔赴江南……在陆地上末将不敢夸口,但只需到了水上,天下无人可以威胁殿下之安全,纵有十倍之敌,亦可破之。” 显然,自接到房俊命其辅助李泰之命令,习君买便率领麾下精锐屯驻于孟津渡,同时对洛阳城的地势做出详细了解,制定了最为稳妥的防御策略,进可攻、退可守,配合水师的精锐兵卒、先进兵船、强悍火器,万无一失。 李泰不知兵事,但兵书略看过几本,且聪慧敏锐,听着习君买之言辞,脑海之中浮现洛阳城的舆图、地势,综合起来觉得已经算是很完美的策略。 自己剩下的这些禁卫护卫身边,水师负责外围,一内一外构筑两条防线,还有随时可以由陆地撤退至水面的预案,此等严密防守之下如果还是出了岔子,那大抵是他李泰该死,谁也怨不得了…… 当即颔首道:“就按照你说的来,马上调集兵卒战船汇集至此,稍后随我一同入城。” “喏!” 习君买起身走出帐篷,对随行而来的校尉吩咐几句,掏出兵符交给他,看着他迅速策骑远去传达命令。 ***** 裴怀节策马回城,先安排了人手前往尚善坊收拾一处前隋废弃的衙署官廨,然后返回位于东城的河南府衙门,在门前翻身下马,进入大门。 官廨之内,一个三十余岁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迎上来,先奉茶,而后坐在裴怀节一侧,笑问道:“魏王殿下不肯入城?” 裴怀节喝了口茶水,哼了一声,面色不豫:“正如所料,他怎么敢进来?” 男子叹息一声,一脸无奈:“希望魏王殿下能够明白咱们一番苦心,而不是试图引诱他入住紫微宫让他遭受御史弹劾、陛下猜忌,否则,咱们就得过一过苦日子了。” 谁会愚蠢到让李泰直接入住紫微宫,犯下人臣大忌? 既然那么做了,肯定是另有深意,就是不知李泰能否领会得到…… 裴怀节放下茶杯,吐出一口气,面带愁色,缓缓道:“陛下打压门阀之心昭然若揭,然而天下依旧是门阀之天下,这个靠着门阀在乱世之中建国立邦的帝国,又岂能真正摆脱门阀?陛下只看得到‘门阀盛则帝国乱’,故而一意剪除门阀,却看不到‘门阀亡则帝国亡’的危机,目光短浅只知攥紧皇权,却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可悲、可叹。” 这就是当下主流的两种理念冲突,一者认为门阀乃是立国、治世只根基,门阀亡则国之不存;一者认为门阀虽建国之本,却也是祸国之源,不能打压、剪除门阀对于朝政的影响,帝国终有一日也要走上前隋之旧路,覆灭之日不远…… 而这两种理念谁都有一定道理、谁都对,谁也不能说服谁,逐渐发展下来,自然就演化成为利益之争。 皇帝的利益在于皇权集中,不愿沦为门阀之傀儡;门阀的利益在于影响政治,不愿成为皇权任意凌虐之豚犬…… 在长安城里,皇权至尊无上,所有人都要在规则之内展开斗争,固然交锋激烈,但彼此皆有忌惮,略显平静。 而在天下各处,斗争却逐渐呈现如火如荼之势,作为政治地位“长安之外天下最高”的洛阳城,这种斗争更是无处不在,而李泰的到来势必让斗争愈发激烈,不可遏止,直至掀起滔天巨浪。 身为河南尹,裴怀节要保证自己的利益。 也是洛阳本地世家门阀的利益…… 段宝元拿起茶壶往两人面前的茶杯当中斟茶,不以为然道:“魏王未必站在陛下一处,况且就算站在一处也无妨,说到底也不过是斗争而已……当年的太宗皇帝与关陇门阀斗了一辈子,现在的陛下更甚一步与天下门阀斗……就算斗胜了又能怎样呢?他们搞的那个什么科举考试看似扶持寒门子弟,可今日之寒门子弟骤然登上高位掌握权力,他日不也成为世家门阀?”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不变的是世家门阀永远掌握着最基本也是最大的权力。 只要利益的追求不一致,斗争就永远都会存在。 裴怀节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却依旧忧心忡忡:“可如此一来,势必导致局势愈发动荡,中枢与天下、皇权与世家……若着幸幸苦苦来之不易的盛世在无尽无休的斗争之中消耗、湮灭,吾等必然成为罪人。” 段宝元反驳道:“皇权高高在上,再是至尊无敌,由于天下百姓有何关系?能够代表百姓利益的是我们,是世家,是门阀,纵然盛世不再、天下板荡,那也是陛下的错。” 百姓能否安居乐业,取决于赋税的多寡、租赁的高低,取决于米价的变化、徭役的增减,而这一切都实际掌握在世家门阀手里,天下百姓是依附于世家门阀而活着的。 “譬如丈量田亩,虽然尚不知陛下的真正用以,但必定是针对世家门阀而来,因为土地是世家门阀的根本……既然是针对世家门阀,那就是针对天下百姓,世家门阀手中的土地如果减少,自然就要增加田租、徭役、赋税,因为世家门阀自身的利益是不可能减少的,每缺一分,就要从百姓身上掠夺一分,所以一旦丈量天下田亩开始施行,反对最为激烈的不是世家门阀,而是那些依附于世家门阀而生存的百姓。” “百姓既是天下,当陛下与整个天下为敌之时,谁才是罪人呢?” 段宝元侃侃而谈:“魏王履任东都留守,谁也不知陛下本意如何,是不忍魏王困局长安、郁郁而不得志,想让他做出一番成就留名青史,还是故意将魏王支出长安,让那些试图搅乱朝政的野心之辈有机可乘,为他剪除这样一个对皇位潜在威胁的亲王?我们不清楚,但想必魏王自己是清楚的,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洛阳城里不是一群俯首帖耳之辈,想来他会有所忌惮。” 李泰担任东都留守的目的并不清楚,可无论是营建东都还是主持河南府的丈量田亩,那一样都切切损害了河南世家的利益,所以是不被接受的。 要么李泰老老实实躲在这前隋帝都钟鸣鼎食、奢靡度日,要么就当真要面对无穷无尽的危险。 裴怀节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浊气,摇头道:“我们给魏王一个下马威可以,甚至魏王面对一些危险也可以,但你要告知那些人,魏王绝对不能在洛阳有真正的意外。” 一个魏王的生死他并不放在心上,作为太宗皇帝潜邸之时的功勋,他虽然比不得房杜之流,却也是根基深厚、功勋卓著,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之下并不会因此而被皇帝迁怒。 但魏王之生死却牵动着帝国最高层权力的斗争,势必将整个天下席卷其中,这是裴怀节不愿见到的。 斗争可以,但必须在一定的框架之内,不能毫无限制的恣意扩张、无所收敛。 段宝元失笑道:“府尹糊涂了不成?那毕竟是魏王殿下,就算有些人想要让他发生点什么意外,也不是想办就能办得到的,且不说他自己身边的禁卫各个精锐忠诚,只看他一到洛阳便召见水师校尉便可知他已经取得房俊的支持。水师之强悍可不仅仅是在水上,他们护卫魏王,魏王的安全便固若金汤。” 说到此处,他往外张望一下,确定附近无人,便低声问道:“府尹,昨夜追杀魏王之人,会不会是房俊的人?” 城上的兵卒看得清清楚楚,那支骑兵追着魏王来到洛阳城下,甚至已经冲入上林苑之内,只需更进一步便可将魏王杀死,却在最后关头转头而去。 是忌惮洛阳城的守兵? 未必。 且不说洛阳城的守兵是否敢在半夜之时出城,就算出去了,也未必是那支骑兵的对手,对方完全可以在斩杀魏王之后从容脱身离去。 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并不想要杀死魏王,只是想要吓唬魏王一下,或者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 有些时候局势过于紧张好似弓弦拉满,只需轻轻一点外力,便可引发不可测之冲突。 而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同时还会顾及魏王性命的,只会是房俊…… 裴怀节便笑起来:“所以说魏王是聪明人,他一口否认昨夜并未遭遇刺杀,所有针对他展开的谋划都得落空,他自己也从漩涡之中挣脱出来。”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一十九章 遣唐使者 魏王的身份极为敏感,他是当今天下除去陛下之外最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更是太宗皇帝当年曾经属意过的储君人选,距离皇位仅仅一步之遥,他若出现意外,牵连甚广。 如果魏王身死,有可能是宗室以陛下剪除隐患、残害手足为名再一次发动兵变,也有可能是陛下为一母同胞的兄弟复仇,将宗室之内的反对派狠狠的犁一遍,消除所有的隐患。 所以魏王的生死牵动帝国最高层的斗争,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偏偏魏王遇刺而不死……陛下不能以此对宗室动手,宗室也不能以此发动兵变,两者都名不正而言不顺,可刺杀毕竟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到底谁人所为,总不能视如不见吧? 偏偏魏王自己不承认遭遇刺杀,只要魏王不承认,旁人就没有理由去追究到底是谁出手刺杀。 可就算魏王不承认,刺杀之事却是确有此事,明确发生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呢? 局势顿时微妙起来。 ***** 花厅之内,房俊看着板板整整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小正太,觉得挺有意思。 物部? 对于这个名字他并没有印象,无论前世今生这好像都不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起码对于倭国历史了解不多的他是不知道的,但在倭国却有无数与物部相同经历的人,他们崇慕天朝,心怀景仰,不惧风波海浪前赴后继的前往中土,孜孜不倦的学习各种先进知识,而后返回倭国、建设家乡。 一代又一代的遣唐使就这样将华夏数千年积累的先进知识带回倭国,在那一片布满了火山灰、每日承受无数飓风地震、不知人伦的愚昧土壤上开出了文明的花朵。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终在千年之后鼎故革新,由一介化外蛮夷,一跃而成为天下强国。 乃至于反噬恩主,酷烈暴虐,做下累累恶行。 喝了口茶水,房俊随口问道:“会说汉话?” 物部顾不得因为紧张而在额头渗出的山水,恭谨回答:“是的,会一些,祖父时常教导我,大唐是天底下最文明、最繁华的国家,说汉话、写汉字一定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让我心慕大唐、勤奋学习,为倭国之开明贡献力量,将大唐之风物传播四方。” 难为这么大点儿一个小孩子,居然也能说得出这样一番道理,从小看老,将来必然是一个不凡的人物。 房俊笑着反问道:“你既然说了要从大唐虚心学习,将来以所学建设倭国,那大唐为何要教授你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一你将来将倭国建设得很是强大,反过来对大唐发动战争怎么办?” “呃……”物部有些懵,想了想,答道:“大唐乃天下之主,威凌天下、泽被四方,自当以傲世之文明,教授化外之蛮夷,使万邦竟从、天下大同。” 伱强大繁华,就有带领我等蛮夷共同开化富裕之责任,你若不教授我们先进的知识,便是愚昧霸凌、胸襟狭隘。 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就是同样吹捧阿谀的话语,使得华夏王朝一代又一代的迷失其中,不惜将自己几千年积攒之知识毫无保留的教授出去,沉浸在“天朝上国”的歌功颂德之中,希望能够以己身之知识,换取天下之拥戴。 我交给你最先进的知识,你总该对我感恩戴德、一呼百应吧? 却浑然忘却天下间最大的道理从来不是什么理所应当,而是拳头与力量。 你若强大,自然万国臣服、望风竟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道理。 反之,就别奢望什么德行、仁爱、人道,你只能被压迫、被欺凌、被奴役、被杀死。 房俊对这位小小的遣唐使顿时兴趣全无,放下茶杯,淡然道:“暂且住在鸿胪寺吧,待到开春之后书院开学,会对你有所安排。” “多谢越国公。” 物部一丝不苟的施礼,然后被带出去。 喝了口茶,将亲兵叫进来,吩咐道:“去玄武门外将岑长倩叫过来。” “喏。” 亲兵领命而去。 …… 正在玄武门外军营的岑长倩闻听房俊相召,赶紧放下手头事务,策骑入城直抵崇仁坊房府,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被亲兵领到书房,见礼之后落座,恭敬问道:“不知大帅相召,有何吩咐?” 房俊正在书案之后奋笔疾书,这时放下笔,让人给他上茶,甩了甩手腕道:“我已经向陛下谏言,书院开学之后由你担任书院院丞,协助我处置书院事宜……金吾卫就别待了,你现在太年青,涉及军务太深并不是什么好事,除非你一辈子只想在军务之中打交道。” 似岑长倩这个年龄,正是多看、多学、多做的时候,军务之中规矩森严,即便做到极致也并不能对一个人的能力提升有太大的作用,反而在书院之中要处置各种各样的关系、历练各种各样的事务,更能够开拓一个人的眼界。 毕竟在房俊看来,能够“出将入相”才是真正的国家栋梁之才。 岑长倩略微一愣,旋即起身,略显激动:“多谢大帅栽培!” 摆手让对方坐下,房俊略一沉吟,道:“距离书院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有一个任务交给你。” 岑长倩肃容道:“请大帅吩咐。” 房俊一边斟酌,一边缓缓说道:“我打算在书院之中另开一个学科,教授儒家经义,以后所有前来大唐的遣唐使都在这个学科之中学习。” 岑长倩曾经是书院最优秀的学生,对此表示疑惑:“可遣唐使前来大唐,并不一定只学习儒家经义,他们对绘画、书法、建筑、医学等等也都很感兴趣。甚至于这些年大帅您编撰了《数学》《物理》等等书籍,开设了新的学科,很多人都对此趋之若鹜,若是那些遣唐使想要学习这些怎么办?” “这就是我想要对遣唐使、留学生另开一科的用意所在,他们来到大唐,并不是他们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而是我们想教什么,他们才能学什么。” 岑长倩表示很震惊,不能理解。 我们可是大唐啊,煌煌盛世、天朝上国,那些化外蛮夷不远万里前来学习,怎么好意思不教呢? 让人家说我们敝帚自珍、胸襟狭隘吗? 这会影响天朝上国的威名啊…… 房俊也有些头痛,知道自己一旦这么规定了,那必然引起整个士人集团甚至官僚体系的激烈反对,毕竟主流阶层都认为有教授蛮夷之责任,实则就是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荣耀当中不可自拔,认为这是青史留名的好事。 想了想,退了一步:“即便要教,也不能将我们最先进的知识毫无保留的教给他们,你的责任就是召集一些大儒重新编撰教科书,在儒家经义当中截取、删减,什么三从四德、三纲五常都加进去,宗旨只有一个,让他们的脑袋里充斥着仁爱、和平,从文化的方式对其驯服,让他们祖祖辈辈都依附于华夏。” 儒学的洗脑效果无与伦比,再将其阉割一下教授给那些遣唐使、留学生,等到他们回国之后将这样的理论予以宣扬、传播,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就像是房遗直在倭国讲学所做的事情一样。 所以必须重新编撰书籍,毕竟现在的儒学典籍当中可不仅仅是教授人民驯服,还有太多较为激进的理论。 只可惜他对于儒学了解不多,否则只需将程朱理学那一套搬出来,什么“存天理、灭人欲”都给歪七八糟的来一通,便足以给那些化外番邦洗脑…… 岑长倩答允下来:“大帅放心,我回去便做此事。” 岑文本留下的政治遗产极为丰厚,即便被刘洎继承一些,但更多的人情却只能留给岑家子弟,岑长倩回去只需在以往与岑文本有故交的一众大儒府上拜访一番,不难寻找到几位当世大儒来助他完成编撰书籍之事。 此事房俊做起来自然也不难,但却教给他来做,岑长倩明白这是房俊的关照。 一部可以教授遣唐使、留学生的教科书,足矣使得岑长倩在文坛当中占据一席之地,身在在那些遣唐使、留学生的心目当中将其视作大唐文教的代表…… 叔父岑文本的政治遗产终究有用完的那一天,在此之前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这是更为重要的。 房俊颔首,对于岑长倩的办事能力他很是放心,这孩子虽然岁数不大,但性格沉稳坚毅,已有大将之风。 “对了,那个贺兰楚石如何了?” 房俊忽然想起这件事,便开口询问。 岑长倩便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感觉很有趣的样子:“这厮负责后勤采买,最是油水丰厚的职务,每日里过手的钱帛超过千贯,起初几日还小心翼翼,将账目整理得分毫不差,但发现军中上下根本没人管他,大抵是觉得大家都碍于大帅您的情面,所以他胆子便陡然大了起来。”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忠于华夏 岑长倩笑着道:“现在后勤采买的米面粮油、布帛皮革,都要过他的手,以往长期合作的几个商铺经不住他的勒索已经取消合作,都换了他暗中联络的几家,其中贪墨的钱帛自然极多。这厮甚至连前往军中取夜香的都要盘剥一番,弄得许多合作的商户叫苦不迭。只需大帅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查他,一查一个准儿。” 房俊吃了一惊:“这才几天?这厮有点能耐啊!” 贪墨这种事直觉好像很容易,当然小贪小占也的确不难,只要胆子大、心够黑就可以,可是想要做到大贪巨贪,难度却绝对不小,并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即便有房俊这尊大神“罩着”,任谁都不敢招惹,可短短时间之间便能够将金吾卫的后勤部门抓在手里,方方面面都不放过,堪称“雁过拔毛”,贺兰楚石的贪墨能力令房俊叹为观止。 笑着摇摇头,随意道:“那这两天就寻一个由头弄掉他吧,将贪墨全部充公,也趁机杀鸡儆猴,震慑一下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家伙。” 放着贺兰楚石这样一个“巨贪”在军中,旁人谁看不见?见到贺兰楚石大贪巨贪,旁人不可能不看着眼红。而这个时候将贺兰楚石打掉,自然是最好的震慑——大帅的亲戚都得严查不怠,你们难道还能比贺兰楚石的背景更硬? 正好在军中整肃一番,推进廉洁建设。 岑长倩当即应下:“这件事就教给我来办,费不了多少功夫,处置完此事便着手编撰教科书,肯定不耽搁大帅的大事。” 顿了一顿,请示道:“是留他一命,还是……” 房俊想了想,淡然道:“留他一命吧,毕竟是咱们故意引他入彀,若如此便砍了他的脑袋,未免不太厚道。” 厚道不厚道倒是其次,主要是贺兰楚石走的武家姊妹的路子进了金吾卫,若因此丢了性命,难免要受到整个贺兰家的诘难、埋怨,而他身为男人,自当让自己的女人避免这种窘境。 留下一命,充军发配,没收财产,贺兰家便只会将怨气撒在贺兰楚石身上…… 门外,兵部左侍郎刘仁轨求见。 “让他进来。” “喏。” 刘仁轨被仆从带进来,向房俊施礼,而后岑长倩刘仁轨施礼,后者笑道:“长倩年少有为,看见你,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岑长倩笑道:“岂敢当刘侍郎的夸赞?您正值壮年,在水师功勋卓著,晚辈心中既是崇慕,又是艳羡,却不知何时能如您这般驾船出海纵横大洋,扬我国威。” “哈哈,果然会说话,有前途。” 寒暄几句,分别落座,房俊问道:“可是有事?” 刘仁轨忙自怀中取出一份军情放在房俊案头,低声道:“刚刚传回的消息,魏王殿下在抵达洛阳之前遭遇刺杀,奔逃整夜,好不容易才摆脱追杀,所幸性命无碍。” 岑长倩大吃一惊:“何人竟敢如此目无王法?” 刘仁轨摇头道:“刺客是一支百余人的骑兵,来去如风,无可寻觅。” 见到房俊已经取过军情仔细查看,岑长倩忍不住道:“既然是百余人的骑兵,那最起码要有一旅之兵,如此规模的军队擅自出营是一定有迹可查的,可在洛阳周边的驻军当中严密排查,甚至长安城的军队也有嫌疑,只要仔细排查,必然能够揪出蛛丝马迹。” 刘仁轨喝了口茶水,缓缓道:“若是放在平时,这种事情自然不难查清,可现在不一样。” 他顿了一顿,看着岑长倩:“眼下左右金吾卫正在整编,长安周边的军队调动频繁,一支百余人的骑兵擅自离营外出三五天,只要有人有意隐瞒遮掩,还真就不容易查得出来。” 岑长倩楞了一下,赶紧死死闭上嘴巴。 正如刘仁轨所言,如果排查下去,且不说最后能否将那一支骑兵的归属查出来,左右金吾卫却一定是最大的嫌疑。 而负责左右金吾卫整编的之前是房俊,现在是李勣…… 无论这件事是否这两人所为,只要牵扯到这两个人,都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所以,不能查。 不仅房俊这边不能查,就算是陛下也不能查、不敢查。 况且就算查出来了又能如何? 魏王泰又没有死…… 岑长倩看看刘仁轨,又看看房俊,直觉最大的嫌疑就是金吾卫。 可到底是有人趁着金吾卫整编调动频繁的时机指派的骑兵前去刺杀魏王泰,亦或根本就是房俊亲手为之? 不能猜,也不敢猜…… 这时房俊正好看到军情上最后一行,愕然抬头:“魏王……否认遭遇刺杀?” 刘仁轨颔首,沉声道:“洛阳官员半夜之时不敢放任魏王入城,故而在城外待了大半夜,然后魏王否认遭遇刺杀。” 房俊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魏王这可真是气量如海啊,被追得狼狈溃逃、命悬一线,最终却还能吞下这个天下的委屈,为了不卷入皇权之争,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厉害。” 不得不夸赞李泰的急智,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开始酝酿,而李泰就在成为“风眼”之前的那一刻硬生生脱身而出,避免被席卷入狂风骤雨之中。 就算天下人都知道李泰遭遇了刺杀,可只要李泰自己不承认,旁人能奈他何? 李泰自己说了并未遭遇刺杀,旁人谁敢去查? 谁查谁就是包藏祸心、企图不轨。 当然,如此做法固然聪明,却也要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想必魏王殿下的心情一定郁闷至极。 或许数十万贯的财富能够将这股闷气略微舒缓一些,使得魏王殿下不至于那么难受…… 将军情丢在一旁,房俊道:“不必理会此事,你在兵部情况如何?” 刘仁轨终于如愿进入中枢,成为兵部左侍郎,妥妥的实权人物,只不过最悲惨的是兵部右侍郎郭福善,房俊担任兵部左侍郎的时候,郭福善便是右侍郎,崔敦礼担任兵部左侍郎的时候,郭福善还是右侍郎,如今崔敦礼胜任兵部尚书,按理郭福善应该顺势前进一步成为左侍郎,可骤然空降一个刘仁轨,郭福善还是右侍郎…… 时也命也,不可强求。 刘仁轨笑道:“非常顺利,崔尚书多番关照,衙门上下和谐友善,还要多谢大帅的提携栽培。” 兵部衙门就是房俊的自留地,但凡不合群的都给弄走了,上上下下几乎铁板一块,即便刘仁轨空降而来,但整个衙门没有一个人找他的麻烦,气氛极其友善、关系极其和谐,自从出仕以来,刘仁轨还从未当过如此省心的官。 房俊就点点头,叮嘱道:“兵部是很好的跳板,无论继续向上进入军机处成为帝国军队的统帅之一,亦或是外放成为各大都护府的封疆大吏,都有着很辉煌的前程。伱现在资历不足、功勋不够,不要好高骛远,老老实实在兵部积累资历,只要有机会,我自会全力扶助。” 刘仁轨起身,单膝跪地施以军礼,感激道:“多谢大帅栽培,愿为大帅效死!” 房俊摆手,笑道:“什么叫为我效死?我无意权臣,更不屑于军阀,不需要笼络人心,我之所以扶持你,是因为你有能力,能够成为帝国的栋梁。记住,你无需忠于任何人,只需忠于帝国、忠于这片土地、忠于天下百姓。如果当真有马革裹尸的那一天,我只希望是为国捐躯。” 刘仁轨:“谨遵大帅教诲!” 一旁的岑长倩心情激荡,这就是大帅的胸襟气度么? 无意于权臣,更无意于军阀,心怀家伙、绸缪天下,不愧为无双国士。 当然,他也敏锐的注意到房俊的说辞,“无需忠于任何人,只需忠于帝国、忠于这片土地、忠于天下百姓”,是否意味着大帅的胸怀之中只有国家、人民? 那么皇帝又在大帅心中处于何等地位? 是否只在意国还是这个国,并不在意究竟谁坐在皇位之上? 有些大不敬啊…… 不过,大丈夫不正应当如此吗?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再是英明神武的帝王最终也不过是一抔黄土,而华夏神州却亘古不变,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炎黄血脉永远流传。 皇帝是谁重要吗? 重要,但也不是那么重要,总会有一个皇帝坐在那个位置上君临天下的。 重要的是这片祖宗开垦、拼搏、遗留下来的土地不能有一分一寸丢失,重要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能够安居乐业、世代繁衍,将华夏血脉永无休止的传承下去。 片刻之间,岑长倩的脑海之中掠过无数的念头,一个理念开始在一片云雾之中逐渐显露、逐渐成型。 他不愿做某一个人的忠臣,而是要做这锦绣江山的忠臣、做着亿万黎庶的忠臣,以血肉之躯、绵薄之力保护这江山永固,护佑着华夏万民。 如此,或许在一朝一代的评价并不会有多么显赫,但在华夏青史之上却可以彪炳千秋、传颂万古。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 打草惊蛇 冬日的太极宫花树凋敝,唯有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在晴日里增添几分温馨的色彩。 黄门侍郎李敬玄快步来到御书房,因行走匆忙呼吸急促,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若隐若现,行至殿门,向内通禀之后入内。 御书房内,李承乾穿着一身常服坐在书案之后埋首案牍,墙角的兽炉之中燃着炭火,更有一缕檀香袅袅飘散,春暖如春、檀香沁人。 “陛下,有洛阳的急报。” “哦?是何事?” 李承乾放下毛笔站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来,服侍在一侧的内侍忙递上温热的手帕,李承乾接过擦了擦手,来到靠窗的地席上跪坐下去,捧起茶盏喝了一口。 李敬玄上前两步,躬身双手将急报呈递给陛下,低声道:“说是魏王抵达洛阳之前遭遇刺杀,不过魏王殿下洪福齐天,只坠马受了一些皮外伤,并未有性命之忧。” 李承乾楞了一下,旋即将茶盏重重放在茶几之上,茶水激荡而出,破口骂道:“混账!这帮人眼中还有没有王法律令,对于皇权可还有半分敬畏?简直放肆!” 李敬玄低眉垂眼,这等话语他不敢附和,说什么都不对,只能沉默。 李承乾骂了一句,面沉似水,接过急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而后丢在一旁,冷声问道:“魏王居然不承认自己遇刺,呵呵……依你之见,刺客是何人?” 李敬玄微微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道:“微臣见识浅薄、地位低贱,不敢胡乱揣测。” 刺客是谁? 谁都有可能,有可能是宗室,有可能是房俊,甚至有可能是面前的陛下…… 哪一个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超过百人的骑兵发动袭杀,当真想要去查的话其实并不难,命令下到“百骑司”,或许用不了两天李君羡就能将证据拿到陛下面前,可问题在于就算查明了谁是凶手,又能如何? 非但于事无补,甚至有可能使得陛下落入被动——既然证据确凿,对于刺杀亲王此等大罪,是否要严厉惩处? 很显然,极大的可能是无法惩处、不了了之。 说到底,陛下登基日短,实力不够、威望不足,远不是当初太宗皇帝在位之时的随心所欲。 连魏王死里逃生之后都全盘否认遭遇刺杀,岂不正是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更甚于追兵之刀枪? 只能紧紧闭上嘴巴,以免祸从口出。 况且陛下虽然仁厚,政治天赋似乎也不如太宗皇帝,但思维敏锐聪慧无比,未必需要旁人告知他到底是谁刺杀魏王,心里必然是有数的。 果然,李承乾似乎并未奢望得到李敬玄的回答,沉默少顷之后幽幽一叹:“都不省心啊。” 李敬玄目光微动,陛下口中这个“都”字颇有些意味深长…… 李承乾拿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茶水,问道:“对于裴怀节建议魏王入住紫微宫之事,你怎么看?” 陛下提问,一次可以说我不知道,但第二次就不能如此了,必须拿出一些意见才行。 李敬玄想了想,道:“只怕洛阳世家未必欢迎魏王殿下前去,毕竟洛阳留守这个职位权力太高,更凌驾于河南尹之上,无论魏王殿下有什么动作,都将损害到洛阳世家甚至与南阳门阀的利益,裴怀节此举未必是想要陷害魏王,倒更像是一个警告。” 李承乾缓缓颔首,予以认可。 自东汉以来,南阳世家的势力便极其雄厚,其间辅佐曹操争霸天下,名噪一时。即便其后在与河北士族的竞争之中落败,但根基未失,纵然衣冠南渡之后,也很快恢复元气。 别看南阳世家没有七宗五姓那样的当世豪族,但彼此之间联姻缔结、枝蔓攀连,早已结成一体,势力极其强大,若全体对抗李泰,只怕李泰很难在洛阳打开局面。 尤其是丈量田亩之事,必将遭遇抵制。 李敬玄道:“是否要给予裴怀节一些申饬,敲打敲打南阳世家?” 丈量田亩乃是陛下登基之后最重要的一项国策,攸关帝国政局构架以及发展方向,不容有失,如果任由南阳世家结成一片、予以抵制,恐怕会导致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望风竟从,后果极其严重。 李承乾却摇摇头,淡然道:“不必理会,不要小瞧魏王的手段,只要他想,就一定有办法不负使命。” 关键在于魏王想不想…… 而这又何尝不是对魏王的一次试探呢? 排除万难推行国策,还是团结南阳世家反向朝廷施加压力,代表着魏王完全不同的两个立场…… 让内侍续了一杯茶,李承乾道:“这些时日将手里的事情处置好,完成交接,带到书院重开,便过去担任书院院丞,协助越国公将书院好好经营,这可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要珍惜机会,好好办事。” 李敬玄恭声道:“喏。” 所为的“协助”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实际上他就是陛下的“监军”,要在书院之内占据一席之地,不能使书院成为房俊的一言堂、囊中物…… 见陛下再无其他吩咐,李敬玄便告辞退出。 自御书房出来,阳光略显刺眼,李敬玄一边快步而行,一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闪烁着阳光的琉璃屋顶,心头若有所思。 似乎陛下对于魏王遇刺一事并不着紧,除去简单询问几句之外便不放在心上。 是因为对谁是刺客心有定见? 若是已知凶手何人,却并不予以查明、惩处,是因为引发更大的局势动荡? 还是说,凶手根本就是陛下自己? 一阵冷风吹来,李敬玄打了个寒颤,赶紧加快脚步返回自己位于武德殿一侧的官廨。 还是赶紧将手头的事务处置干净、收拾手尾,尽快书书院履任吧,起码在现在这个阶段,留在太极宫内、留在陛下身边,都绝对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那种权力争夺多引发的风暴正在酝酿,巨大的漩涡逐渐形成,已经压得人透不过气…… ***** 阳光自窗户照射进屋子里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茶几上一个小火炉上的铜壶里黄酒温热,散发着淡淡的酒香,李神符跪坐在茶几前,目光从手中急报上抬起,愕然看向跪坐在自己对面的李道立:“青雀遭遇刺杀?” 李道立连忙摆手:“不是我干的,我哪里能够调动百余人的骑兵部队前往洛阳追杀魏王?就算能够调动,此等大事也不敢擅自为之,定要与叔王你商量的。” 铜壶里的黄酒微微鸣响,他赶紧将铜壶提起,若是黄酒煮沸那就不好喝了。 “那可就麻烦了。” 李神符将急报放在一旁,看着李道立将澄澈透亮的黄酒注入琉璃碗中,揉了揉太阳穴:“该不会是李承乾故意打草惊蛇吧?” 李泰现在几乎是众矢之的,任谁都想要了他的性命以达成各自的目的,可若是李承乾先一步将李泰刺杀,旋即安排证据诬陷宗室再趁机对宗室予以肃清,的确是一手妙棋。 但他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李泰没死…… 既然李泰没死,那么无论什么样的证据都不能对宗室擅动刀兵,即便对方是大唐皇帝。 可那又会是谁? 李道立道:“会不会是房俊?” 李神符想了想,叹气道:“也有可能,如此刺而不杀,导致各方震动,使得原本就紧张的局势千钧一发,颇有故意引诱吾等出手之嫌疑。” 这一次李泰遭遇刺杀未死,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 一旦李泰死了,所有的布置都必须第一时间发动,否则晚上一步,就有可能被旁人诬陷为刺杀李泰的凶手。 紧接着就将遭受陛下雷霆万钧的打击…… 李道立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压低声音道:“若是如此,咱们的布置极有可能已经泄露,还不如干脆直接动手!先发制人,后发者受制于人,当断则断!” “断个屁!” 李神符没好气的瞪了这个愚蠢的侄子一眼,反问道:“万一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故意引诱咱们提前发动怎么办?到时候咱们一头扎进他们的陷阱,有死无生。” 没有完全的把握,那件事是万万不能做的,所有预先埋设的棋子都必须沉入水底,绝对不能暴露。 仔细想了想,愈发认定自己的推测:“青雀明明遭受刺杀,却矢口否认,显然他也已经感知到危险,一旦刺杀之事揭露开来,各方都不可能继续视如不见,必须追查凶手,局势将再无回寰之余地,而青雀就将卷入漩涡,身不由己。” 喝了一口黄酒,郁闷道:“怎地老夫在府中不问世事多年,一朝出山却冒出这么多青年俊彦?一个两个鬼精鬼精的,当真不好对付!” 李道立有些懵,干脆也不多想,直接问道:“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 李神符断然道:“局势叵测,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我们不能冒险,传令下去,所有人都隐藏起来,静待时机,等候发动。” 一旦发动,那便是有进无退,他不敢冒险,只能放弃绸缪多时的计划,静待时机。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 以利诱之 李道立急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叔王要知道,每过一日,李承乾的皇位便稳固一分,朝中大臣便越是顺服,再耽搁下去,纵然咱们起事,成事的概率也将大大降低!” 李承乾以“仁和”为其年号,其行事作风也无比契合这两个字,“宽仁”“和煦”几乎就是李承乾的人设,身为臣子谁人不希望碰上这样一个君主呢? 之前的种种不满以及太宗皇帝当年执意易储留下的隐患,已经在李承乾微风细雨的手段之下逐渐消散,越来越多的人对李承乾予以认可,皇位逐渐稳固。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随着时间的推进双方态势此消彼长,如何还能等? 李神符不耐烦道:“你以为我愿意等?可现在的局势分明有打草惊蛇之可能,而我们就是那条潜伏在草丛里的蛇,你这个时候跳出去,岂不是被人当头一棒?” 李道立难得坚持:“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李神符怒叱:“发个屁!若无万全之把握,一箭也不能发!” 李道立无奈:“世间之事怎可能有万全之时?把握机会、下定决心、全力以赴,成败各安天命罢了。” 隋文帝当年逼迫北周静帝“禅让”,面对宇文鲜卑的反扑差点功败垂成,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亦是背水一战、九死一生,这天下的成功哪里有那么多的水到渠成? 干大事而惜身,又如何能够成就大事? 李神符暴躁道:“你懂的道理,我又岂能不懂?只不过牵一发而动全身,其间但凡有一丝一毫之谬误,所需付出的代价是绝对不能承受的,这件事你闭上嘴,只需听命而行,无需发表意见。” 明知旁人已经有所防备却还要视如不见、一意孤行,将命运交付于运气,如何能行? 做大事自然要杀伐果断、全力以赴,然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岂非取死之道? 李道立说服不了李神符,无奈道:“那眼下如何应对?” 李神符摇头,目光深邃:“我们什么都不需做,只等着就好,等着新政施行天下,等着各地丈量田亩,等着世家门阀的剧烈反扑,等着江山动荡、风云变色。” 在他看来李承乾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皇帝,既然坐上皇位,那就应该排斥异己、党同伐异,以凌厉之手段剪除那些不肯臣服的敌人,夯实自己的皇位根基。 一味的强调“仁和”,愚不可及,终有遭致反噬之日。 李道立很是郁闷,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可此番为了凑足给房俊的赔偿,我不仅倾家荡产,还向外借贷了不少钱帛,且许以厚利,若是迟迟不能偿还,利滚利就算将我阖府上下都卖了也还不清。” 被房俊给坑了一把,诸多产业连一半的价值都未能变现,那些宗室郡王们却不管这些,只肯拿出这么多。缺额实在太大,即便清空了东平郡望府的库房也凑不足,无奈之下不得不以重利向外借贷,这若是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利息就把自己给咬死了。 李神符很是不悦:“难道我没有拿出半个库房帮你赔偿房俊?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事成,多少钱帛得不到?忍一忍,有你富甲天下的时候。” 李道立无语,什么叫“帮我偿还房俊”? 事情是大家一起做的,现在我背了黑锅直面房俊的威胁,你们非但不感激反而落井下石、卖弄人情? 想要这群郡王、嗣王的嘴脸,李道立对于未来的大事充满阴霾,能否成事存在疑虑,即便成事之后,能否如之前划分利益那样得到应得的利益,也还不一定啊…… 可这艘船上来容易,想要下去却难如登天。 ***** 陨国公府,张亮对于刘洎之来访显然措手不及,正堂之内,看着仆人拎走的几样年礼,张亮笑容满面,心底却狐疑不停:“在下这两日正要登门拜访,只不过杂事缠身未能成行,却不料中书令居然亲自前来,蓬荜生辉之余,在下不胜惶恐啊,哈哈。” 刘洎穿着一身锦袍常服,身形高瘦、相貌清癯,呷了一口茶水,笑着唏嘘道:“你我分属同僚,本就应该相互往来增进情谊,谁登谁的府门都是一样。只不过眼下局势紧张,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再不复太宗皇帝之时文武朝臣之间和谐友爱之氛围,可惜啊。” 张亮心里腹诽,贞观朝的时候你刘洎也是不受待见的那一个,没见得谁跟你有什么情谊,似长孙无忌等人想要置你于死地倒是真的…… 脸上颇为认同的神色:“谁说不是呢?这一天天争来斗去、你死我活,却将国家大事陷于停滞,也不知何时能休。” 刘洎放下茶杯,叹气道:“岂止是何时能休啊,依我看却是愈演愈烈,现在连魏王都能遭遇刺杀,可见局势已经凶险至何等地步。陛下登上大位,雄心万丈,以‘仁和’之年号表达心志,孰料朝廷里这些人各个心怀叵测、野心勃勃,唯利是图、毫无底线,多事之秋啊。” 张亮惊诧:“魏王居然遇刺?哎呀呀,在下居然连此事都不知!” 刘洎心底冷笑,你能不知? “魏王殿下地位尊崇、身份敏感,他能遭受刺杀,可见有些人已经隐藏不住迫不及待想要搅风搅雨了,吾等受陛下之信重托付以国家大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乱局将起而束手无策,实在是羞煞、愧煞!” 张亮心底思忖,这是前来拉拢自己吗? 他现在于朝中的地位的确有些尴尬,以往深受房俊之胁迫导致威望大损,虽然身为刑部尚书,却也有一个“陨国公”的爵位,结果便是文臣这边不肯接纳他,武将那边亦排斥他,两边不讨好。 若是能够寻求到一个“组织”,不再单打独斗,倒也不错。 只不过刘洎虽然贵为中书令,当朝宰辅,却也被房俊死死压制,自己贸然投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万一再被房俊敌视,将他视作刘洎之附庸加以打压,那可就无立锥之地了…… 心念电转,便开口说道:“吾等身为臣子,自当忠于陛下,唯陛下之命是从,陛下是何立场,吾等便是何立场。” 刘洎道:“自然如此,无论如何忠君都是吾等之立场、底线,只不过陛下现在游移不定、无计可施,吾等也应该有所准备才是,不能让陛下被那些野心勃勃之辈所蛊惑。” 张亮不解:“刘中书所指何人?陛下最为信任的便是房俊,但现在房俊已经被解除金吾卫职务,甚至一应官职都被解除,只剩下爵位、官阶,又拿什么去影响陛下呢?” 刘洎不答,反问道:“以陨国公之见,此番魏王遭遇刺杀,是何人所为?” “这个……未能亲见,不知其中究竟,如何妄加揣测?况且直至眼下朝廷尚未公布威望遇刺之事,这件事里头究竟有什么隐情尚未可知,我不知如何回答。” “那我换一个说法,宗室、魏王、亦或房俊……你站哪一边?” 张亮断然道:“我站陛下这边。” 刘洎:“……” 你张亮素来是个嚣张跋扈狂放不羁的人物,怎地现在却这般小心翼翼、过分谨慎呢? 我虽然问的是你站哪一边,但真就只是问你站哪一边吗? 我是问你认为谁是刺杀魏王的凶手啊! 喝了口茶水,刘洎换了一个话题:“陨国公如今任职刑部尚书,掌国家刑狱、绳司法之正,平常公务可还顺利?” 张亮顿时满嘴苦涩,苦笑着摇摇头:“一言难尽呐。” 他是行伍出身,幼年之时好勇斗狠、横行乡里也没念过几天书,对于刑律一窍不通。而他入刑部担任尚书是接刘德威的班,刘德威在刑部多年,上上下下皆是心腹,虽然退下去却依旧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偏偏他又是贞观勋臣当中的另类,没有谁可以亲近,更不可能获得支持,陛下对他也并不上心,如此形势之下,他在刑部就是一个牌位,根本不能执掌大权。 每日里糟心的事情一件又一件,怎一个郁闷了得? 刘洎便感慨道:“陨国公乃是武勋出身,如今贞观勋臣仍在朝堂之上的也没几个了,似你这等当时名将还是应当重归军伍、执掌军队为好,放在刑部,当真屈才了。” 张亮心中一跳,叹息道:“刘中书乃是文臣,未曾带过兵、打过仗,不知军伍之特殊。从军中出来容易,可若是再想回去,那就难如登天了。” 一棵树、一个坑,连续两次兵变之后军队频繁裁撤,原本的十六卫已经逐渐萎缩,兵权逐渐集中,将校的位置少了很多,这个时候再想重归军中,往哪儿安置? 他是贞观勋臣,功勋大、地位高、资历老,回到军中肯定是十六卫大将军之列,可现在十六卫大将军哪一个能够被他挤走? 刘洎笑道:“事在人为,陨国公未曾试过,又怎知不行呢?” 张亮怦然心动,对方这是打算对他以利诱之啊……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 贪墨事发 张亮明知故问:“不知刘中书此言何意?” 刘洎放下茶杯,缓缓道:“陛下登基未久,却遭遇连续两次兵变,对于帝国军队已经深感不可信任,听从房俊之谏言裁撤左右屯卫、整编左右金吾卫便是明证。可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放眼军中,还有几人在功勋、资历上比得过陨国公你?你这一身兵法谋略,正当其时啊。” 张亮沉吟不语。 按说这话有些道理,可问题在于陛下对他并不信任,否则也不会将他从军中剔除安置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若是以往安安分分随从房俊也就罢了,只需房俊一句话,左右金吾卫大将军肯定有一个是他的,可他现在与房俊的关系并不好,房俊岂会帮他在陛下面前争取? 听刘洎之意,似乎有心帮他争取一个军中职位,可刘洎与军方的关系极为恶劣,凭什么敢夸下如此海口?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刘洎。 两人目光相触,刘洎缓缓点头,沉声道:“当下局势叵测,风波将起,帝国需要陨国公这样的宿将、名帅站出来指挥军队,辅佐陛下稳定江山、护卫社稷。” 张亮觉得手有些抖,极力压制声音不至于发颤,小声问道:“是宗室那些人?” 刘洎目光深沉:“恐怕不止是那些人……宗室之流贼心不死,觊觎皇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两次兵变当中便曾深度参与,岂能不怕陛下算后账?而陛下欲施行新政,种种政策未必能够被天下世家接受,预料之中的动荡势不可免,到那个时候,正是吾辈为陛下尽忠之时。” 这番话等同于开诚布公,我就是来拉拢你站在我这一边! 没办法,刘洎与房俊关系恶劣,不可能得到军方的支持,只能另辟蹊径,想方设法在军中寻找可以合作的势力。然而想要培植势力自然远远来不及,最好的方式便是说服、拉拢…… 一直以来游走在军方边缘的张亮便是最好的目标。 地位高、资历老、功勋多,既是硕果仅存的贞观勋臣,又长期遭受房俊打压,如今甚至不得不“弃武从文”,沦为被架空权力的六部尚书…… 方方面面,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张亮略作沉吟,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他自然懂,故而再是心动也要弄清楚自己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重回军方、执掌兵权固然诱人,却也要与付出权衡利弊一番…… 刘洎笑道:“什么也不需要伱去做,吾等皆乃人臣,所做的事情唯有一样,那便是忠君爱国。” 张亮微微蹙眉,最烦这种似是而非标准空泛的说辞,因为任何定词都能在特定的情况之下转换含义,君王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相悖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时候,是该“忠君”、还是该“爱国”? 刘洎自然知道张亮心中顾忌,遂轻声道:“君王治国之道在于平衡,眼下房俊看似并无兵权在手,但是受其影响的军队却不知凡几,便是英国公都被他稳稳压过一头,陛下纵然对其信重有加,却也不得不行平衡之举措,可现在放眼朝堂,莫说与其并立争锋了,便是能在其面前站直腰杆的又有几人?故而只需陨国公您站出来,陛下定然倚为臂助。” 张亮深吸一口气,笑道:“年前有旧部送来一批辽东山珍,其中一对熊掌最是难得,我已经让厨房整治出来,只待有贵客登门便以之款待,刘中书有口福了。” “我不请自来,不被视作恶客就好了,岂敢当得贵客之称?” “哈哈,刘中书乃当朝宰辅、国之柱石,若是这还算不得贵客,世上又岂有贵客之称?” “若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也当借府上美酒与陨国公共谋一醉。” “自当不醉不归!” ***** 刘洎说服、拉拢张亮之举措并未藏着掖着,反而大张旗鼓主动登门,虽然二人之谈话外人不可得知,但如此公开之举措当即引发朝堂上议论纷纭。 谁都知道刘洎公然对抗军方、堪称“文武对峙”之“罪魁祸首”,尤其是与房俊之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更是使其威望大涨,现在忽然登上张亮的府门,意欲何为昭然若揭。 这是打算借助张亮来对抗房俊? 可张亮自从当年在江南之时被房俊整治得欲仙欲死便已经表示臣服,现在更是“弃武从文”成为刑部尚书,又哪里有对抗房俊之底气? 不过张亮毕竟当年也曾统率千军万马,算是朝堂之上硕果仅存的贞观勋臣,如果陛下对其重用,准许其重返军中,倒也不是不可能。 再联想到这两日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的“魏王遇刺事件”,一些猜测难免浮上各方人士的心头…… …… 临近上元佳节,这几日天气晴好,玄武门外的积雪逐渐消融,原本隶属于左右屯卫的两座军营汇集了数万兵卒,一边进行军制统属之整编,一边依旧展开训练。 正当午时,一辆一辆满载米面粮油、布帛皮革、茶蛋菜蔬等等后勤物资的马车络绎不绝的驶入军营,将道路上的碎冰碾碎、融化,一片泥泞。 左右金吾卫将近六万兵马,眼下全部驻扎于原左右屯卫的军营等待整编之后才能移驻各处、履行职能,如此之多军队猬集一处,人吃马嚼、日常耗费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所需辎重更是无尽无休。 贺兰楚石策马随同车队驶入军营,把校场上正在训练的一队兵卒拉过来帮着将各种辎重物资卸车,看着如此之多的物资分门别类迅速将数时间库房塞满,心中极为得意。 之所以随同后勤部门一起入城又一同返回,并非是他勤于事务、事必躬亲,而是此番年后第一次采买数量巨大,他必须要在交易之时与卖方洽谈,以便于从中攫取克扣。 物资质量并不重要,都是一些大头兵,吃用好坏有什么关系?只需军中将校所需的物资确保质量即可,其余自然是“价低者得”,这一次价值八千余贯的采买,经他从中过手,便足足赚取了两千贯…… 超过两成的克扣的确有些过分,可谁让他背后靠着房俊这座大山呢?之前的左右屯卫、现在的左右金吾卫上上下下都是房俊的人马,对房俊唯命是从,谁又能因为贪墨一些钱帛而对他这个房俊的亲戚有所不满? 军中不仅仅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军法军规,也有人情世故…… 贺兰楚石看着车辆一车一车卸载,心里满是贪欲,依靠着房俊这座大山,把持着左右金吾卫的后勤辎重采买,用不了几年自己就能积攒下十几二十万贯的家财,仆婢如云、妻妾成群,即便贺兰家最为显赫的时候也拿不出如此之多的现钱。 他甚至刚刚通过关系从东平郡王手中低价买下了城外的一处庄园…… 心里琢磨着稍后去东市买一些贵重的礼物给武顺娘送过去,往后也要好生对待她的一对子女,毕竟自己这个职务极有可能是武顺娘在床榻之上“忍辱负重”给自己求来的,足以见得武顺娘在房俊面前不仅仅是一个玩物,还是有几分地位的。 自己想要长久把持这个职务,就必须好好处置与武顺娘之间的关系,似以往那般动辄打骂是万万不行的…… 远处一匹战马飞驰而来,抵达近前勒马站定,马上校尉大声道:“高将军有急事相召,请贺兰校尉马上前往中军。” 贺兰楚石瞅了一眼即将卸完的马车,有些迟疑:“是否等这些辎重卸完,让我归拢账目之后再行前去?” “放肆!” 马背上的校尉呵斥一声,瞪眼道:“军伍之中,令出如山、如风如火,岂容你推辞延误?速速前去,否则军法从事!” “娘咧!” 贺兰楚石顿时发火,不满道:“去就去呗,何至于这般大声?拿着鸡毛当令箭,便是高将军也不会这般与我说话!” 他是房俊安插进来的,自视为房俊的亲信,毕竟这些年见到高将军的时候后者每一次都是和颜悦色,足以见得这都是碍于房俊的威势与情面。 现在被一个校尉当众呵斥,让他觉得伤了颜面、损了威严,自是有所不满。 但脚下却不敢怠慢,赶紧牵来一匹战马,翻身上马向着中军方向疾驰而去,将那个传令校尉晾在当地。 传令校尉冷哼一声,策马站在原地不动,目光从一辆一辆大车上掠过,又看了看库房内堆积如山的各种辎重物资,而后在一众后勤兵卒忐忑的心情当中向后招了招手,一旅兵卒自远处队列整齐的跑步而来。 “所有人控制住,不得走动、不得交谈,所有仓库封存!” “喏!” 兵卒们一拥而上,当即将懵然的后勤兵卒控制住,每一处库房门口都站了两个兵卒,虎视眈眈。 哪怕后勤兵卒再是愚钝也明白坏事了……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 东窗事发 兵卒们一拥而上,当即将懵然的后勤兵卒控制住,每一处库房门口都站了两个兵卒,虎视眈眈。 哪怕后勤兵卒再是愚钝也明白坏事了,这一定是高侃将军意欲彻查后勤辎重。他们都来回跟着贺兰楚石去往各处采买,岂能不知其中的猫腻?贺兰楚石也知道这些事无法避人眼目,所以对这些后勤兵卒出手很是大方,一个个都拿了贺兰楚石的好处,只要彻查,没几个人能跑得掉。 惊惶之余,却也还有着一分底气,毕竟贺兰楚石可是房俊推荐过来的亲戚,作为房俊一手提拔起来、从一介兵卒短短几年成长为大将军的高侃,岂能一点情面都不给? 纵然彻查清楚贺兰楚石确实贪墨军资,想来也会网开一面,大不了罚没贪墨、开除军籍,连带着他们这些小虾米也不至于会被军法处置…… 心底安定了一些,便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等着中军那边的消息。 …… 贺兰楚石骑马一路来到中军大帐,便见到帐外人头攒动,汇集了不少校尉、兵卒,忍不住心底纳罕,这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翻身下马来到帐门外,便有兵卒道:“将军有令,贺兰校尉抵达之后无需通禀,可即刻入帐。” 贺兰楚石点点头,整理一下衣冠,迈步走进大帐。 “大帐”是军中流行的叫法,行军在外的时候需要搭建营帐,但这是在玄武门外的军营,都是一座座营房,“中军帐”也只是一处比较高大、宽阔的房舍…… 虽然安装了玻璃窗户,但屋内的光线依旧有些昏暗,十余人或站或坐,似乎在讨论什么事情,见到贺兰楚石进来便几乎同时闭上嘴巴。 这种气氛让贺兰楚石心里轻轻跳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贺兰校尉来了,”书案之后的高侃招呼了一声,然后对旁边的岑长倩道:“有什么事你自己说吧。” 贺兰楚石心中隐隐不安,上前施礼之后看向岑长倩,他知道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乃是前中书令岑文本的侄子,曾经在剿灭长孙无忌兵变的战事之中大放异彩,不仅房俊对其青睐有加、着重培养,便是陛下都曾数次赞其为“千里驹”…… “不知岑长史有何吩咐?” “呵呵,贺兰校尉不必紧张,”岑长倩笑吟吟颔首致意,“左右金吾卫设立,各处职务、设施都难免有所缺陷,故而依从兵部要求,将会对军中各级机构展开一次调查,对有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事先预警、事后处置,毕竟左右金吾卫乃是拱卫京畿、宿卫宫禁的天子亲军,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贺兰楚石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觉得有可能大难临头。 果然,岑长倩续道:“有鉴于左右金吾卫兵力众多,每日里耗费的辎重不计其数,所以军中决定从这些后勤辎重开始核查,看看有否在日常采买、消耗之中存在不合理之现象。不过贺兰校尉不需担忧,如此数量繁多的辎重很难保证一丝不差,故而就算有些出入,也在合情合理的范围之内,只会在以后予以规范,并不一定予以惩罚。” 轰! 贺兰楚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锤了一下,脑袋都嗡嗡作响。 自己经手了那么多后勤辎重采买,自然清楚自己贪墨了多少,那是“有些出入”吗? 是“很有出入”啊…… 岑长倩起身,笑容可掬:“贺兰校尉,请吧。” 贺兰楚石甚至忘记向高侃告辞,有些麻木的随着岑长倩走出中军大帐,心底尚有一丝侥幸,毕竟无论高侃还是岑长倩都是房俊一手简拔上来的,与自己一样都是房俊的“心腹”,或许可以看在这一点情分上网开一面,当真如岑长倩所言只不过是走个形式,只此而已…… 然而等到一行人抵达库房,有人取来账簿,岑长倩对照着库房里的物资一笔一笔对账核销,贺兰楚石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便彻底破灭。 自己的账目自己清楚,如何经得起这般核查? 顾不得浑身大汗淋漓,贺兰楚石心惊胆颤,拽了拽岑长倩的衣袖,小声赔笑道:“岑长史,借一步说话。” 岑长倩倒也并未拒绝,笑吟吟的随他向一侧走了几步必然旁人,温言和煦:“贺兰校尉有事?” “你我皆乃越国公属下,受越国公简拔之恩,自当同心协力、报销恩遇之义。当下越国公举步维艰,吾等若是再出现何等变故,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还望岑长史高抬贵手、通融一二。” 岑长倩似笑非笑:“这一手应该如何抬?” 贺兰楚石精神一振,岑长倩自然不会不知如何“抬一手”,之所以有此问,显然另有含义。 当即左右张望一下,见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听不见两人谈话,遂压低声音,伸出右手比了一个“五”的手势。凑在岑长倩耳边:“自是不会让岑长史凭白担上风险,在下也非是不识时务之人,若此次过关,以五千贯答谢,另外,往后但凡在下收入一文,也必有岑长史三成,定期解送入府中。别嫌少,毕竟还有四成要送去越国公那边……为官一任,自然不能苦了自己,眼下既然有此便利,何妨通融一下,彼此方便?” 心里极为肉痛,所谓“送给房俊四成”纯粹胡扯,但害怕岑长倩拒绝,故而扯着房俊的虎皮做大旗,使岑长倩消弭顾虑,能够坦然收下他的这份分成。 自己辛辛苦苦涂改账目、巧取豪夺,所得之利润却要分出去三成,着实难受,不过眼下危机深重,只要能过得去,也只好以利诱之…… 岑长倩负手而立,面上依旧带笑,缓缓道:“以钱帛收买主官,此为贿赂腐蚀,扯谎给越国公三成贪墨所得,此为栽赃诬陷,再加上贪墨渎职,数罪并罚之下,你可知会有何等后果?” 贺兰楚石有些慌了,给钱都不要? 两腿已经战战,强自镇定,赔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赶尽杀绝呢?岑长史还请网开一面,在下保证上缴所有家产,并且从此以后绝不再犯。” 岑长倩轻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远处有人快步走来,眼神冷漠的看了贺兰楚石一眼,而后道:“启禀长史,账目已经核销完毕,又对照了库房之中储存的各类物资,贪墨数额十分巨大,接下来就要前往各个物资采买之处核实账目、取得人证口供。” 岑长倩点点头,吩咐道:“抓紧去办吧,另外通知下去,后勤辎重涉及全军,即便调查贪墨事宜,也不能影响军资供给,将所有账目封存,库房中的物资无需留证,随取随用。” “喏!” 岑长倩回头看着贺兰楚石,淡然道:“事已至此,狡辩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给自己留一些体面吧,我会建议高将军将此事在金吾卫内部解决。若不得不送去卫尉寺,不仅你的下场好不了,大帅也面上无光。” 贺兰楚石面如土色,讷讷不能言。 每一个犯错误的人其实也是挑战规则的人,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规则,若是不清楚规则又如何挑战规则? 贪墨素来是大案,十六卫军队之中一旦发现贪腐事件,属于卫尉寺的管辖范畴,相当于“军中大理寺”,有一整套军法对贪腐事件做出裁决。 最轻也要革除军职、国家机构永不叙用,略微严重一些就要充军流放,瀚海、西域、南疆、辽东……各处苦寒之地,很难有活着回来的时候。 而贺兰楚石很清楚以他的作风、影响、乃至于贪腐之数额,都足以判处一个斩立决。 若是碰上一个严厉的卫尉卿,抄家都有可能…… 可岂能甘心这般伏首认罪? 擦了一下脸上冷汗,贺兰楚石哀求道:“可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向越国公求情?” 唯一能够破除绝境的可能,便是求得房俊出手,既然武顺娘能够在房俊面前为他求来这个职务,想必也能求来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毕竟武顺娘是贺兰越石的妻子,贺兰越石虽然已经死了,可武顺娘依旧是贺兰家的媳妇……房俊既然将贺兰家的媳妇霸占,予取予求、恣意玩弄,那么为贺兰家出一些力岂不是理所应当? 岑长倩叹息一声,语气尽量委婉一些:“你以为求到越国公面前,越国公就能干预军法、以权谋私?现在的局势你也清楚,不知多少人都想要扳倒大帅,你这件事若在大帅不知情的情况下处置完毕,外人很难说什么,可若是经由大帅之手,为了防止受人诟病、检举、甚至弹劾,大帅也只能大义灭亲,从严、从快、从重处置,所以,我不建议你那样做。” 贺兰楚石面如土色,心底权衡纠结,觉得岑长倩说的不错。 岑长倩笑容温煦,拍了拍贺兰楚石的肩膀:“走到这一步,怨不得旁人,自己犯下的错自己背负就好。无论如何有大帅这一层关系在,只需度过当下这一劫,他日东山再起犹未可知,可若是恶了大帅,你可当真就走投无路了。” 贺兰楚石明白这番话实乃金玉良言,可如此一来前程尽毁,如何甘心? 咬了咬牙,低声道:“我若是戴罪立功,能否从轻发落?” 岑长倩奇道:“你还有同党?” 贺兰楚石摇摇头:“非是这件事,而是有人暗中串联关陇旧部,私下收拢甲胄弓弩,图谋不轨……” 岑长倩眉毛一扬:“谁?”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大师玄奘 “是谁?” 岑长倩沉声喝问。 贺兰楚石却摇摇头,坚持道:“这件事我只能与越国公说,对旁人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出去。” 现在房俊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而自己所知的这件事是最后的希望,必须面见房俊才能保证这个消息的最大收益,岂能轻易说于旁人? 可他却低估了岑长倩…… “来人!” 岑长倩面色冷峻,叫来几个兵卒,下令道:“将此人即刻缉捕,送去‘百骑司’,告知李君羡将军,就说此人牵扯一件谋反事宜,请他严刑拷问,务必撬开他的嘴,将逆贼叛乱湮灭于未燃之时。” 你不说?那就不要说了。 在我面前嘴巴硬一点没关系,只希望你在“百骑司”的刑狱之中亦能守口如瓶…… “喏!” 几个兵卒一拥而上,当即将贺兰楚石摁在地上,抽出他的腰带将其双手反绑。 贺兰楚石剧烈挣扎,喘着气大叫:“我说,我说!岑长史快放了我!” 本想着给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孰料这岑长倩年纪轻轻却杀伐果断,居然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便下令抓捕,最要命居然要将自己送去“百骑司”…… “百骑司”那是什么地方?但凡进了“百骑司”的大狱,要么欺君谋逆要么通敌叛国,随便沾上一点就是死罪,略微严重一些便要抄家灭门,一旦进去,哪里还能活着出来? 岑长倩不为所动,下令道:“堵住他的嘴。” “喏!” 几个兵卒也有些冒汗了,明白这是有些话不能让他们听见,更不能让贺兰楚石嚷嚷出去,赶紧撩开贺兰楚石的衣襟将其中衣撕碎塞入嘴巴,任凭贺兰楚石“呜呜”喊叫猛烈挣扎,将其架起来,飞快离去。 “百骑司”的驻地就在玄武门外、原右屯卫一侧,距离很近…… 岑长倩看着贺兰楚石被架走,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吩咐左右:“备马,我要入城面见大帅。” 这件事很有可能牵扯甚广、非同小可,最好还是不要让高侃知晓,以免其牵扯其中,凭白担上风险却于事无补,干脆直接告知房俊,让房俊决断。 战马牵来,岑长倩拽着缰绳翻身上马,出了军营直奔城门而去。 高侃在中军帐得知岑长倩未按照原本计划行事,反而将贺兰楚石送去“百骑司”且不告而别径自入城,便知道事情可能出现不可预知的变化,对左右道:“无需在意,岑长史自会处置此事,汝等各司其职就好,不要多想。” …… 岑长倩策骑入城直抵崇仁方梁国公府,到了门外求见房俊,才得知房俊今日无事带着妻妾前往大慈恩寺进香,傍晚还会留在寺内用斋饭,要到半夜才回。 门口知客知道岑长倩是房俊极为看重的后辈,故而客气的请其暂且入府饮茶,在偏厅等候房俊归来。 岑长倩心知此事不能耽搁,当即再度上马,出了崇仁坊,沿着康平坊、务本坊之间的启夏门大街一路向南,直奔晋昌坊疾驰而去。 抵达晋昌坊时已经接近晌午,岑长倩下马直奔山门,出示身份之后被寺内沙弥引领入寺,自广场上绕过刚刚建成的大雁塔,穿过东侧一片殿宇,抵达树林掩映、溪水环绕的几间禅房。 此刻寒冬腊月、树木凋敝,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密密麻麻纵横错乱,可以想见夏日之时树叶茂盛是何等遮天蔽日、阴凉静谧…… 溪水是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温泉水,缓缓流淌、水声潺潺、严寒不冻,水面上升腾起一片雾气,将这几间禅房笼罩其中,使得房舍若隐若现、犹如仙境。 门前伫立着几个顶盔掼甲的兵卒,岑长倩识得是房俊的亲兵,赶紧上前说明来意。 为首的亲兵入内通禀,片刻之后回转:“二郎正与玄奘大师饮茶,请岑长史入内。” 岑长倩整理一下衣冠,在门口的玄关处换了鞋子,迈步进入禅房。 木质地板光亮可鉴,阳光在南侧的窗户照射进来,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微小尘埃,一张茶几、几个蒲团,房俊正与一位相貌清癯的僧人相对跪坐,茶几上一壶清茶,香气氤氲。 岑长倩快步上前,一揖及地:“在下见过玄奘大师。” 玄奘抬起头,看了岑长倩一眼,微笑着颔首。 他脸上的皮肤粗糙而褶皱,大抵是因为常年奔走于塞外番邦经受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光头圆润、眉峰疏朗,最特别则是那一双眼睛,仅只是看向岑长倩一眼,那明亮的眼神如同实质,饱含着热烈与智慧,似乎人世间一切虚妄都在这双眼眸之下洞察无疑、无所遗留,却又对一切都充满了热爱与眷恋。 苍老的肌肤,挺直的背脊,消瘦的身躯,热烈的眼神……让人下意识的忽略了他的容貌,甚至难以估算其真实年纪。 房俊在一旁摆摆手,淡然道:“大师乃世外高人,无需繁文缛节,坐吧。” “喏。” 岑长倩乖乖的跪坐在茶几一侧,低眉垂眼,神情恭顺。 玄奘笑着摇头,回应房俊的话语:“休要扯什么世外高人,既然身在红尘,又何谈孑然出世?红尘万丈远,心陷贪嗔痴,未到圆寂之日,谈何出世?” 人之一生纠缠于红尘之中,六根难断、情难自己,唯有死去之后,才能真正摆脱一切业障。 房俊就笑道:“如此说来,大师还在为在下逼着慧立大师捐赠兴教寺的砖石而耿耿于怀?哎呀呀,这个慧立当真不晓事,为了一些砖石喋喋不休也就罢了,可因此坏了大师您的修行禅心,那可就是罪过了。” 玄奘看向岑长倩,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壶示意他沏茶,岑长倩受宠若惊,赶紧执壶斟茶。 然后玄奘才淡然道:“何谓禅心?避世不就非禅、见死不救非心,莫说区区一些砖石,若是有朝一日拆了这大慈恩寺能够拯救更多的百姓,贫僧自会亲自动手。” 房俊则笑着摇头:“大师佛学精湛、一心赤城,在下自然相信您仁爱之心。然则佛门盛世而出山传扬佛法、接受信众供奉香火,乱世之时关闭山门、守着钱帛粮食不问世间疾苦,这却是常态。几部从天竺传承而来的佛经,既点化不了房贷赁田敲骨吸髓的佛门逆徒,更无法改变佛门自私自利的本源。说到底,偷盗、抢劫、信佛,都是一种生活手段。” 信仰当然存在,真正的得道高僧也不是没有,然而更多的人却是依附于佛门这棵参天大树想要更好的活着而已。 当信仰成为一种生活手段,很难保持其纯洁高尚。 岑长倩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咱家大帅这么勇吗?居然当着玄奘大师的面诋毁佛门。 时至今日,玄奘历经艰辛前往天竺求取佛经成功返回而凝聚的巨大威望,加上朝廷官方予以的认可,使其成为天下佛门有实无名的真正领袖,只需玄奘说一句“狂悖之徒诋毁佛门”,就会使得天下佛门将房俊视为“异端”“仇寇”,然后凭借强大的影响力使得房俊声名狼藉、身败名裂。 然而预想之中的不满甚至愤怒并未出现,玄奘轻叹一声,略显烦恼:“所以贫僧才说未至圆寂之日、难言出世,想要传播佛法,就必须广纳信徒,而广纳信徒,就难免良莠不齐……故而‘贪嗔痴’乃三毒,纠结凡人一生,若能予以清除,天下处处皆佛。” 岑长倩瞪大眼睛,房俊对佛门之指控,玄奘大师居然就这般认下了? 似乎感受到岑长倩的惊讶,玄奘向他看来,睿智热烈的目光饱含笑意:“怎么,小施主难不成认为贫僧会为了佛门声誉,便矢口否认存在之事实?” 岑长倩忙道:“在下不敢。” 玄奘便对房俊道:“这位小施主年岁不长,根基未固,但天资俊秀、毓而不凡,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岑长倩很是惊喜,能够得到玄奘赞誉的人可不多,甚至可以凭借这一句评语迅速成名,却还是谦逊道:“不敢当大师谬赞,在下才疏学浅,一直跟在大帅身边做事,增长见闻、充实学识,不求闻达于天下,惟愿诚恳做事,于国有功、于民有益,如此足矣。” 玄奘反倒因此对他愈发高看一眼,赞许道:“心性沉稳、勤勉谦逊,可为宰辅之才。” 房俊见岑长倩略显窘迫,这孩子显然还不太适应旁人如此夸赞,便笑着道:“大师佛法精湛、洞彻世事,既然对你如此嘉许,足以见得伱确实有高于常人之才能,然则世上天资聪颖之人何止百万?未必个个都能成就事业、青史留名,要有自信,不必妄自菲薄,但切忌自负。” “多谢大帅教诲,卑职定谨记不忘。” “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岑长倩略一犹豫,房俊笑道:“你以为大师说什么身在红尘、不能出世便当真是凡夫俗子了?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大师听在耳中、却影过无痕。”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 急于脱身 “贺兰淹之后,贺兰部再无杰出之人物,加上其根基已损、权势不在,早已沦为末流,得知有人串联关陇旧部或许有几分可能,但假若当真有人暗中收拢甲胄、弓弩,绝无可能让贺兰楚石得知。现在贺兰楚石濒临末路,希望戴罪立功,他说出的话又不太可能撒谎,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故意让他知晓这些暗中之事,可贺兰楚石本身并无才能,贺兰部也今非昔比,又有什么值得旁人对他加以笼络甚至以核心秘辛相告呢?” 岑长倩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将心中怀疑直接道出。 玄奘沉默饮茶,充耳不闻。 房俊略微思索,颔首道:“这番猜测不无道理,贺兰楚石有否供人串联关陇旧部、收拢甲胄弓弩的是何人?” “在下已经将贺兰楚石送去‘百骑司’,此事若当真,那就涉及谋逆大案,并不在大帅您职权范围之内,又何必牵涉其中,徒惹麻烦?而且以我之见,此事未必不是针对大帅,大帅既然将要赶赴盐池整顿盐务,何不早走一步、置身事外?” 现在的房俊不仅丢失了左右金吾卫的兵权,更是连一个正式的职务都没有,“尚书右仆射”的官职更像是一个虚衔,他自己从未前往尚书省履任,李承乾也对此不闻不问、乐见其成…… 位置很是尴尬,还不如早早前往盐池,脱离长安这个巨大的漩涡。 若是晚上一步,怕是想走也走不掉,所以岑长倩才快马赶来通禀,以便于房俊早下决断。 房俊对此予以认可:“那就这么办,下午我入宫觐见陛下,明日便离开长安赶往盐池。” 见到房俊对自己很是认可、信重,岑长倩很兴奋。 房俊便向玄奘告辞:“凡夫俗子沦落红尘,总是这般冗事缠身、不得自在,他日若是厌烦了这样过日子,说不得就要削发剃度、皈依佛门,每日里听大师讲经、闻暮鼓晨钟,倒也未必就不快活。” 玄奘展颜一笑:“若当真有那么一日,贫僧亲自给越国公剃度,且收归门下,未来由你继承贫僧之衣钵,钱帛自然是没有什么可以继承的,但最起码这大慈恩寺的主持方丈,旁人却抢不走。” 岑长倩听玄奘说的有趣,便笑起来,心想若当真有那么一日,自家大帅说不得真就能成为天下佛门之领袖…… …… 两人告辞出了大慈恩寺,策马向南而行,岑长倩回头望往山门上方露出来的大雁塔的塔尖,感慨道:“素闻玄奘大师性情坚毅、百折不挠之风格,以为是一位不善言辞、迂腐古板的得道高僧,却未想到这般平易近人、言谈风趣。” 如此形象,实在是与玄奘的身份极不相称。 房俊策马而行:“这才是真正看透世情的宗师,不萦于物、不拘于情,岂是那些装模作样满口仁义道德的所谓大师可以相提并论?任何事物发展到了顶点,都会返璞归真直指本心,事如此,人亦如此。” 岑长倩仔细想了想,颔首道:“确实如此,大帅现在也有这般风采。” “滚蛋!” 房俊笑骂一句:“长本事了啊,小小年纪就钻营逢迎拍马之道,当心误入歧途。” 岑长倩忙道:“在下此言出自本心,绝无谄媚溜须之意!心底对大帅的景仰更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说得好,继续不要停,由此直抵承天门下若敢停顿,军法伺候!” “啊这……” 岑长倩大囧。 ***** 御书房内,李承乾喝着茶水听取了李君羡的禀报,略一沉吟,问道:“你觉得此事有几分真、几分假?” 李君羡很是谨慎,摇头道:“微臣猜测什么都没用,此事干系重大,定要好生侦查才行。” 这种事怎么猜都是错的…… 李承乾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朕继任已经两年,大规模的叛乱也已经发生了两次,可还是有人不甘于朕坐在皇位之上,不惜动摇江山社稷、血流成河也要将朕掀翻下去……难道当真是朕天怒人怨、不似人君?” 他本就是内心极为敏感之人,对待关于自己的一切评价都极为在意,“唾面自干”“一意孤行”之类的评语从来都与他无关。 而最应该支持他登上皇位的宗室一而再、再而三的发动叛乱、兵谏,严重影响到他的自信心,使他对自己产生严重怀疑,否则如何解释所有人都要试图将他掀翻赶下台取而代之? 李君羡恭声道:“陛下乃千古未有之仁君,待人以诚、待事以实,或也正因如此,有些人觉得君子可欺之以方,实在寻常。” 这是好话,但未必真实,真实的情况是只要攸关于皇位、只要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丝一毫可以觊觎皇位的机会,就会有人甘冒奇险、孤注一掷,去博取那样一个有可能的机会。 这与皇帝是否仁厚无关,隋炀帝暴戾霸道,杨隋宗室、关陇门阀又何曾消停过?太宗皇帝英明神武、雄才伟略,可自“玄武门之变”那一日起,宗室之中暗地里野心勃勃图谋取而代之的人还少了? 做任何事情的初衷、动机都不是敢不敢,而是值不值,权衡利弊之后认为有可能获取的回报远大于付出,那就什么事情都敢做。而争夺皇位成功之后的利益是天下任何事情都无可比拟的,自然就有人宁愿为了百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机会去搏一把。 毕竟只要能够成功,任何牺牲与付出都是值得的。 李承乾对李君羡的说辞予以认可,毕竟欺负老实人是传统,谁又会去欺负一个恶霸呢? “能够确认是他吗?” “还需进一步的侦讯,不过大抵差不了。” “暗中侦讯吧,莫要搞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上元之后便要施行新政、丈量田亩,这是第一等的大事,任何事情都要为此让路,确保丈量田亩顺势施行。” “末将明白。” 李承乾叮嘱一番,还未说完,内侍前来通禀,房俊在殿门外请求觐见…… “宣。” “喏。” 内侍前去召见房俊,李承乾叹气道:“二郎大抵是觉察到事情牵连甚广,不愿牵涉其中,这是要远离是非之地了。” 李君羡不要接话,故而默然。 心中暗忖,不是陛下你让房俊前往盐池整顿盐务么?如此形同贬谪的手段,难不成还想让人感恩戴德? 既然是伱一手将房俊推出这个漩涡,不想对方对你的皇位影响太甚,更想要以此来安抚宗室、力求稳定,那自然怨不得房俊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恍惚间,李君羡忽然想起以往房俊曾说过的一句话“以团结求团结,则团结亡;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似陛下这般对宗室百般忍让,试图稳定宗室人心的做法或许是错的,非但不能让那些人放下野心、辅佐皇帝,反而让他们误以为陛下软弱可欺,愈发得寸进尺、恣无忌惮。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半句话都不会说出来,他自认自己只不过是陛下的一柄刀、一条狗,只需执行命令、护卫皇权就好了,不需要有自己的意见与思想。 否则便是取死之道…… 须臾,房俊快步入内,执礼甚恭:“微臣觐见陛下。” 李承乾笑吟吟道:“免礼,入座。” “谢陛下。” 一侧的李君羡:“末将参见越国公。” “哈哈,免礼免礼。” 待到房俊入座,李承乾让人奉茶,而后问道:“二郎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房俊开门见山:“年关已过,寒气衰减、春意增添,黄河浮冰已然开始消融,关中各地的春耕也开始筹备,各方需要耗费之资金几乎天文之数,国库压力很大。微臣想着盐池产盐之季也已不远,应当尽早入驻,整顿事务,使得今年之盐税有所增加,以解国库空虚之厄,襄助陛下新政顺利实施。”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心忖果然如此。 “不久之前,金吾卫那边送来一个贪墨军资之人,请求‘百骑司’对其行为予以彻查,二郎可曾知晓?” “呃……有这等事?” 房俊一脸诧异,矢口否认:“微臣不知此事,况且现在负责左右金吾卫整编的乃是英国公,具体实施的又是高侃、程务挺、孙仁师等人,微臣早已交割清楚,故而并不知金吾卫内部之事。” 李承乾就叹口气:“二郎还在为我撤销你整编左右金吾卫之事生气?当时的场景你也清楚,文官那边咄咄逼人,且有理有据,我也不好强行压制,况且也要顾忌英国公的颜面……不过你放心,只要过了这个风头,这个差事还是由你来做,英国公那边看来并不想插手其中。” 这就属于安抚之言了,毕竟左右金吾卫的整编已经进行了一些时日,再用不多少时间便可完结,到时候左右金吾卫各自成军,负责军务的就是两个大将军,何须旁人插手? 不过作为皇帝能够这般低声软语的予以安抚,也极其罕见了……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 紧急自救 房俊忙道:“微臣岂敢心存怨怼?这件事陛下的处置并无不妥,微臣也不好一直把持左右金吾卫,应当予以避嫌。况且盐务之事迫在眉睫,微臣也的确没有精力再在左右金吾卫整编一事上耗费心神,故而今日前来向陛下请辞,打算这两天便赶往河东赴任。” 李承乾见房俊神情自然、不似掩饰,遂略微放心,颔首道:“盐务关切国家财政体系,还请二郎务必上心,无论如何,你只管放手去做。” 毕竟在左右金吾卫一事上心怀歉疚,所以觉得应该在其他方面给予补偿。 河东盐池名义上在国家管辖之内,实则世代被河东世家把持,根深蒂固、影响巨大,想要整顿盐务势必撬动河东世家的利益,有可能遭受的阻力显而易见。房俊固然才干卓著,但想要整顿盐务也难如登天,总不能将那些河东世家的子弟一股脑全都杀了吧? 此等情况之下,来自于皇帝的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 房俊面露喜色:“多谢陛下,此番前往整顿盐务,定不让陛下失望。” 李承乾感慨道:“二郎何曾让我失望过?即便最为艰难的时候,分明已经濒临绝境,也还是在二郎辅佐之下化险为夷、逆转而胜,对于我来说,二郎就是天赐的福将。” 这话当真不是他邀买人心而出的虚妄之言,若非房俊,岂有他李承乾今时今日? 纵然因为局势迫不得已对房俊予以打压,但心中对房俊的感恩却不曾有丝毫衰减,也从未想过要如同历史之上那些上位之后便剪除功臣的皇帝那般对房俊下手,一个对政治并无他太大野心、只想壮大帝国造福百姓的功臣,他愿意一同谱写一段君臣佳话。 …… 待到房俊离去,李承乾对李君羡道:“暗中调查吧,无论涉及到谁,都不要与越国公有所牵扯,让越国公安心前往河东整顿盐务,宗室里的事情就交给河间郡王与韩王。” “喏。” 李君羡恭敬应下,心底不由感慨,当今天下真正当得起“简在帝心”这四个字的,也唯有房俊了。 当然,房俊之所以如此得到陛下信任、眷顾,也正是不遗余力的支持所换来的,若非当初房俊极力支持李承乾,怕是太宗皇帝早已易储,其后更是房俊坚定不移的站在李承乾身前,浴血奋战舍生忘死,才挫败了一次又一次的兵变、叛乱,确保皇位稳固。 如此忠诚、如此功勋,当得起任何圣眷。 不过有些时候也并非那么多道理可讲,更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比比皆是,卸磨杀驴更不是什么新鲜事…… ***** “什么?贺兰楚石因贪墨被‘百骑司’押入大狱?” 襄邑郡王府内,李神符惊诧的瞪大眼睛,明显惊惶不已、措手不及。 李孝协捏了捏眉心,忧心忡忡:“金吾卫里有我的人,这一点绝对不会错。原以为他靠着房俊进入金吾卫,在金吾卫内地位超然、无人敢惹,所以借助其职位之便弄一些甲胄军械……现在其被‘百骑司’带走,万一泄露出去,那可就大事不妙。” 身为宗室,私底下收拢管控军械,无论其意欲何为,这都是一条死罪,只要李承乾较真,谁也救不了他。甚至如果想要大肆株连,整个郇国公府都要一起赔进去。 所幸李承乾是个心慈面软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神符亦是愁眉苦脸,埋怨道:“你呀你呀,说了伱多少次让你小心行事,你偏是不听,现在弄成这样如何收场?” 李孝协也无奈:“那贺兰楚石是武顺娘在房俊为他求来的金吾卫职位,我以为金吾卫上下无论如何都要卖房俊一个情面,即便其贪墨事发也仅止于金吾卫内部处置,谁能料到岑长倩那小儿二话不说直接将人交给‘百骑司’?本来这件事也有后手,纵然房俊得知此事,无论他如何反应都会与宗室有所牵扯,由此愈发加深他与陛下的不合……可孰料千算万算,被岑长倩这小儿坏了事。” 收拢甲胄、弓弩又怎么样?金吾卫上上下下都是房俊的人,一旦事发,房俊必然力保金吾卫的将校将这件事压下去,从而牵涉进来,否则他如何向陛下交待? 如此,房俊就犯下“欺君之罪”,与李承乾之间再不是亲密无间。 可现在贺兰楚石被押解“百骑司”,直接送到李承乾手里,没有房俊将此事压下去,收拢军械之事李承乾岂敢善罢甘休?与此同时,房俊也从中摘出去,依着房俊的政治嗅觉,完全可以彻底脱身。 李神符骂道:“你真是愚蠢透顶,老夫迟早被你们这些蠢货害死!” 李孝协委屈道:“是叔王你让我多多收拢甲胄、弓弩以待举事之时所用,可我哪里有军队的关系?只能暗中联络关陇门阀,从他们以往的关系当中寻求一个通道……不能现在出了事就全怪罪我吧?” 连续两次兵变,宗室皆参与其中,由此导致的后果便是宗室伸入军队的手几乎全被斩断,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控制。如此情形之下,想要收拢一些甲胄、弓弩装备各自的家兵、死士,就只能另辟蹊径。 原本的设想是极好的,金吾卫现在尚未整编完成,上下一团乱麻,趁机弄出来一些甲胄、弓弩很是容易,即便事发,以武顺娘与房俊世人皆知的关系,又岂能为难贺兰楚石? 就算一刀砍了贺兰楚石的脑袋,也绝对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但一个愣头愣脑的岑长倩却坏了事…… 李神符骂归骂,却也不得不想办法平息事态、消弭隐患,想了想,道:“稍后你回府收拾一下,自己去太极宫负荆请罪。” “什么?!” 李孝协吓了一跳,失声道:“叔王让我去死不成?” 李神符满是色斑的手狠狠拍了拍案几,骂道:“你若不去,那就是我们一起死!” 李孝协快要吓死了:“宗室暗中收拢甲胄、弓弩,这可是死罪啊!况且此事乃是叔王所指使,焉能让我一个人将罪责背负起来?非是我不愿背,实在是背不起啊!” 这件事可是你让我做的,现在事发了就让我去顶罪? 你想得美! 李神符气道:“简直蠢得不可救药!现在贺兰楚石已经被送去‘百骑司’,你能指望他在‘百骑司’的酷刑之下守口如瓶吗?到了现在,陛下那边可定已经知道了此事,你是死是活都在陛下一念之间,以为躲就躲得掉?” 李孝协“噗通”一声跪在李神符脚下,抱住李神符的腿,大哭道:“叔王救我,我不想死啊!” 莫名的,李神符心头浮现出那一句“干大事而惜身”,自己身边都是这种有了好处往上冲、遇到困难六神无主之辈,如何能够成就大事?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早已没了退路。 他叹口气,语气平缓道:“莫要慌,还未到无可挽救之时,让你去太极宫门前负荆请罪并非让你去死,而是唯一的活路。到时候你就跪在承天门外,将此番被房俊敲诈勒索之事说出来,让往来的行人都听一听,咱们宗室已经被房俊这个权臣逼迫至何等绝境,而你之所以私下收拢甲胄、弓弩,则是因为被房俊咄咄逼人的气势吓怕了,唯恐有朝一日房俊冲入郇国公府将你千刀万剐,可以往府中护卫缺乏军械冰刃,为求自保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这样可以吗?” 李孝协依旧有些犹豫。 “还有一点,贺兰楚石是房俊的人,你咬定了是他主动向你兜售甲胄、弓弩,未必没有拉拢蛊惑你做下错事的动机……李承乾不是标榜自己‘仁义宽厚’吗?就看他敢不敢将你这个郇国公给砍了,让天下人看清他到底是何等心性!” 这就属于“道德绑架”了,你不是“仁义宽厚”吗?那你又怎么能对虽然做下错事但知错改错的宗室国公赶尽杀绝呢? 但是不得不说,这一点的确针对李承乾的“人设”有的放矢,效果有可能不是一般的好。 至于会否激怒李承乾并不重要,只要度过眼下这个危机,待到事成之后李承乾皇位不保,全无隐患。 李孝协闻听,终于不是那么惊慌欲绝了,心里好生思量一番,觉得这一招有可能成功,况且正如李神符所言这件事已经暴露了,生死只在李承乾一念间,旁人根本保不住他。 想要从这件事当中脱身,只能自己去拼…… 当即,李孝协打定主意返回府中,对家中妻妾子女交待一番,略作收拾便策马出府,前往太极宫。 抵达承天门前翻身下马,当着往来不绝的官员、行人“噗通”跪在地上,继而以首顿地,放声大哭:“微臣有罪,恳请陛下宽宥!” 太极宫内的李承乾闻听此事,顿时气笑了,对李君羡道:“看看吧,此等无耻之辈,就是大唐之宗室!宗室如此,但朕却还要千方百计的予以维护,甚至为此不惜打压功臣肱骨,简直荒唐至极!”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 时代变迁 对于宗室子弟,李承乾又是气愤又是无奈,观感极为复杂。 当年若无宗室子弟支持高祖皇帝起兵晋阳、随后又追随隐太子以及太宗皇帝麾下奋不顾身浴血奋战,绝然无今日之大唐,对于帝国,他们功勋卓著。 然而当那一批宗室子弟或死去、或老迈逐渐退出之后,他们的子孙却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迅速腐化、堕落,时至今日,数遍宗室子弟,有几人能立身朝堂,又有几人能统御大军? 反倒是野心勃勃、目无君上、争权夺利之时各个如狼似虎、悍不畏死。 假以时日,若是大唐帝国的皇权遭受外部威胁摇摇欲坠之际,今日跳得正欢的这些人又有谁能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恐怕一个都没有,只能沦为敌人屠宰的对象,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将帝国权柄一点一点的窃取殆尽。 可说到底这些都是他的叔伯兄弟,在大方向的利益上与他是一致的,总不能眼瞅着心烦便杀个干干净净吧? 李承乾下不去手,也狠不下心。 所以对于李孝协如此公然“道德绑架”的做法极为愤怒,对李君羡道:“你出去告诉他,褫夺国公爵位、降为郇郡王,于府中圈禁三年不得外出,若是再让朕听闻在暗地里搅风搅雨、不肯安分,那就数罪并罚,再不留情。” “……喏。” 李君羡应下,但心里却觉得如此处罚过于轻拿轻放,再怎么也应该将爵位一撸到底,子孙世代不能出仕,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不过陛下仁厚、心软,他也不能多说,遂转身快步走出御书房,前往承天门,当众宣读了陛下的旨意。 正跪在承天门外的青石板上,因为背后捆着的荆棘刺得后背生疼的李孝协闻言,不禁长长的松了口气,李神符的方法果真管用…… 勉强挤出几滴眼泪,做出一副悔不当初、感激滴零的模样,大声道:“微臣知罪,绝不敢再有下次!陛下仁德宽厚,宽恕微臣不敬之罪,实在是天佑大唐!” 谢恩之后起身,赶紧在仆从服侍之下乘车返回家中,闭门思过,暗地里悄悄给李神符送信,联络消息…… 附近的官员与行人窃窃私语,都说陛下果然是千古仁君。 但也有人觉得如此处置不妥,一味的宽仁并非长久之计,否则还有律法有什么用?宽仁固然是好的,但该用重典的时候还是要心狠一些,不然达不到震慑屑小、以儆效尤的效果,谁会畏惧皇权呢? ***** 房俊刚刚返回崇仁坊家中,李孝协宫门前“负荆请罪”的消息便传了过来……他面色不动,快步进入大门,对迎上前的仆从问道:“父亲可在府中?” “正在书房写字。” “嗯。” 未来得及洗漱更衣,房俊直接来到书房,对门前仆人道:“我与父亲有要事商谈,不许旁人靠近。” “喏。” 仆人赶紧应下,上前开门,待房俊入内之后便关好房门,守在门口处谨防旁人靠近。 书房内,房玄龄正穿着一身圆领常服、头戴幞头,坐在书案前执笔而书,见到房俊入内,便放下毛笔,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擦手,笑道:“你现在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为何一天到晚还是这般出出入入忙忙碌碌?人呐,不仅能够激流勇进力争上游,还要懂得安于现状随心所欲,达不到这样的境界,难以成就大事。” 房俊见礼之后坐在书案一侧的椅子上,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两口,叹气道:“非是孩儿境界不足,实在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遂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 房玄龄蹙眉:“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要借贺兰楚石之事故意将伱牵扯在内,由此引发陛下与你的不谐?” “想来就是如此,不过也有可能阴差阳错,毕竟贺兰楚石是我安排进的金吾卫,他们估计想不到在金吾卫内居然有人敢动贺兰楚石,事发突然,有些措手不及。” 在军中倒卖军械,基本不可能不被主将发现,尤其是金吾卫这样的精锐部队,瞒天过海的难度堪比登天。所以他们并不是想要人不知、鬼不觉的将军械弄走,而是认准了贺兰楚石无人能惹。 待到军械收拢足够之后将贺兰楚石向外一丢,很容易将房俊牵扯在内,洗都洗不清,陛下如何看房俊? 只不过岑长倩的反应太快、感觉太敏锐,直觉此事非同小可,故而干脆利落的将贺兰楚石送去“百骑司”,将房俊稳稳摘了出来…… 房玄龄眉头舒展,坐下喝茶,无奈道:“我已经不问这些事情许久了,现在日常就是读读书、写写字,寻找一些文献古籍对《字典》进行修编,你有事不妨去与媚娘商量一下,如论怎么做,我懒得过问。” 房俊无语。 自从武媚娘的智商逐渐展露,尤其是在一些事情上的处置手段大获成功之后,愈发受到房玄龄的青睐、信任,大多时候房家的事都会询问一下武媚娘的意见,如今几乎成为定例。 为朝政操心十余年,房玄龄大抵是觉得殚精竭虑、疲惫厌烦,如今修心养性想要多活几年,所以很多时候都将事情往武媚娘那边推…… 房俊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在此等大事上的见识终究有限,如何比得上父亲深谋远虑?” 房玄龄不为所动,瞥了儿子一眼:“你是怕贺兰楚石如何进入金吾卫之事无法解释吧?” “咳……”房俊差点被茶水呛到,忙说道:“我已经向陛下请旨,这两日便赶赴河东整顿盐务。” 房玄龄口中说是自己不管让他去寻武媚娘商量,但还是思索片刻,颔首道:“以退为进,倒也不错。说到底,陛下非是那种心狠手辣的雄主,为人处世都有些软弱,非到最后关头,很难下定决心,你离开长安,那些人的忌惮小了很多,一定会加快步伐提早行事。最怕的是他们潜藏暗处伺机伤人,只要早早的跳出来,打死了事。” 虽然对李承乾的优柔寡断有些不满,但他也知道宗室的地位很是特殊,很难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去解决,否则便是自乱跟脚、自觉根基,毕竟宗室才是皇权最基本的保障。 那些人觉得危险大大减小,自然会迫不及待的跳出来,只要捉住证据,无论采取何等手段,大部分宗室都必然站在皇帝那一边,由此将混乱减至最低。 不过房玄龄深知自家儿子的心性手段,叮嘱道:“河东盐务错乱复杂,固然贪腐不断、产量锐减,但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中之利益纠葛几乎难以分辨,你只需顺势利导、增加产量即可,无需大动干戈。” 盐铁之利自古以来便是天下最大的利益,自长孙家倒台之后,天下最大的铁厂归属于房家,所获取的利益让天下人眼红,不知多少人意欲进入这个领域分一杯羹。 同理,河东世家把持盐池数百年,可谓根深蒂固,为了维持在盐池的巨大利益,他们通过联姻、参股等等方式与天下各处勾结合为一体,贸然撬动原本的利益框架,必然影响甚远、牵扯太大,到时候非但不能整顿盐务,反而陷身其中、寸步难行。 不过房玄龄虽然温润君子讲究一个水到渠成,却也有其凌厉之处:“如若不得不动手,就必须行雷霆之手段,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将各方彻底制服,将所有威胁尽数斩断,绝不能给他们留下反噬之机会。” 河东盐池自夏商之时便养育华夏先民,时至今日,早已成为天下最大的利益集团之一,一旦打蛇不死、除恶不尽,所遭受的反噬必然是惊涛骇浪、无穷无尽。 房俊郑重颔首:“父亲放心,我记住了。” 房玄龄摆摆手:“你现在早已独当一面,有些事可能有所疏忽,所以我多提点两句,但相信你面临问题的时候能够采取合适的手段予以解决,我也没太多可以教给你,只有一点——当断则断……去吧,回去收拾一下,尽快启程。” “喏。” 房俊起身施礼,告辞。 房玄龄拿起毛笔,在书稿之上写了几个字,旋即放下笔,幽幽一叹。 时代之变化,出乎他的预料,快的让他目不暇给、措手不及。自有信史的千余年来,时代一直在不断的发展,但其中大多是因为改朝换代而有所改变,有时候变得好一些,有时候变得坏一些,但大体都在原本的框架之内。 最为天翻地覆的一次,便是始皇帝“书同文、车同轨”,一举将天下四分五裂之局面终结,虽然大秦二世而亡,却奠定神州大一统之根基。 然后,便是现在。 一项项政治制度的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使得整个天下在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之中发生改变,科举考试的强制运行、自然科学的快速发展、利益结构的天翻地覆、海外贸易的大肆扩张…… 时代已经变得令他这个前任帝国宰辅感到越来越难以适从,由此衍生出一种惶恐,唯恐落后一步便跟不上这个时代、看不懂这个天下。 更不知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 荥阳郑氏 后宅,房俊坐在书房里喝茶,孩子们还在午睡,萧淑儿、俏儿忙着给房俊收拾行囊,武媚娘在一旁观阅家中各地往来的信笺、账簿,高阳公主则陪着房俊饮茶,口中忍不住抱怨…… “皇帝哥哥太过仁厚了,颇有些心慈面软,那些人都张狂至何等程度了?两次兵变那些人皆有参与,当真想要证据只要查一查就有了,就该一股脑的抓起来,证据确凿便明正典刑,何必顾忌那么多?现在反而要以打压功臣的手段去安抚那些宗室蠹虫,简直不可理喻。” 自家郎君是陛下登基的最大功臣,本应该圣眷优隆、权倾朝野,现在却不得不远赴河东避开朝中的纷争漩涡,如此亲小人而远忠臣,即便是亲妹妹也多有不满。 房俊喝了口茶水,淡然道:“倒也不必有所怨言,陛下现在面临的处境很是不好,处处都要小心谨慎,咱们身为人臣自当为君分忧,况且河东盐池也不远,待到开春黄河消融之后往来便利。” 武媚娘便抬头看了郎君一眼,若有所思…… 高阳公主好奇问道:“现在黄河河东冰封,郎君如何前往解池?” 解池位于中条山北麓、黄河由北向东的转弯之处,由长安前往彼处,可由风陵渡等渡口横渡黄河然后翻越中条山,亦可由商於古道抵达洛阳之后渡过黄河折返向西,自陕州的中条山断口向北翻越山脉抵达解池。 不过现在黄河河道上的冰凌尚未消融,行船横渡极其危险,动辄舟船倾覆葬身河底、尸骨无存,绕路商於古道自洛阳附近的孟津渡等渡口渡河,又着实山水迢迢、路途遥远,很是辛苦。 “绕路洛阳吧,正好有些事情与魏王谈一谈。” 一旁的萧淑儿犹有余悸:“商於古道很是难行,郎君此行是要受苦了。” 自江南返回之时,因为荥阳至关中的黄河河道冰封,房玄龄带着大家便是走的商于古道,古道绝大部分路程皆依从山谷间的河道开凿,曲折蜿蜒、崎岖难行。 房俊便笑道:“坐车的确颠簸了一些,若是骑马则好得多,况且就连养尊处优一身肥肉的魏王殿下都能行得,我又如何行不得?” 听到郎君打趣自家哥哥,高阳公主便嗔恼着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让他收敛一些,多多给予尊重。 同时警告:“郎君此番前去解池主持整顿盐务,势必撬动河东世家的利益,他们不敢与你针尖对麦芒,定然想法设法拉拢腐蚀,钱帛也就罢了,想必你也看不上,但若送上美女侍妾服侍,你可得当心一些。” 她并不在意自家郎君在外风流倜傥、寻花问柳,但在外尝尝鲜也就罢了,可不能什么女人都往家里带…… 武媚娘笑着道:“殿下放心,我此番也要前去洛阳主持‘东大唐商号’事务,会看着一些郎君的。” 高阳公主这才放心:“有你看着自然最好,否则旁人塞去几个女人,这个心软的说不定就要带回来。” 房俊问武媚娘:“你这边都处置妥当了?” 武媚娘摇头:“还未,大抵要耗费几日,所以郎君先行一步,妾身略迟之日再抵达洛阳。” 房俊颔首:“王玄策那边办事稳妥,各项交接事宜井井有条,所以你不必急于一时,再等一些时日天气缓和一些也不迟。” “郎君放心,妾身心中有数。” “如此就好。” 房俊对于武媚娘的能力极其信任,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只要武媚娘说一句“心中有数”,房俊便能够彻底放心。 单论处置事务的能力,房俊自认拍马难及…… ***** 郑仁泰坐在火锅前伸筷子捞了肉,蘸酱后送入口中咀嚼,再饮一杯美酒,舒服的吐出一口气。 寒冬腊月,再没什么美食能够比火锅美酒更让人身心通透。 郑玄果坐在他对面,面对佳肴美酒却无心享用,喝一口酒,叹一口气…… 郑仁泰蹙眉,放下筷子,呵斥道:“瞧瞧你那个丧门星的模样,故意给老子添堵是吧?” 荥阳郑氏虽然以儒传家,但郑仁泰乃是武将出身,行事难免携带军伍之风,直来直去、雷厉风行,遇事迎难而上、百折不挠,对于自己儿子这般长吁短叹的行径自然看不上。 被老爹喝叱训斥,郑玄果倒也不怕,诉苦道:“陛下让越国公前往解池整顿盐务,越国公举荐孩儿,陛下已经允准……此番越国公前往解池说是整顿盐务,实则就是想要撬动解池原本的利益框架,为朝堂争取更多的利益,少不得打擂台,咱们家在解池的利益不小,况且与其余河东世家都是同盟,孩子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房俊整顿盐务必然打压河东门阀,荥阳郑氏就是河东门阀的一分子,双方利益相悖,而他又是房俊下属,这立场实在是摆不好…… 对房俊唯命是从,必然被其余河东世家视为叛徒;维护河东世家的利益,就要与房俊打擂台,以他对房俊的了解,怕是第一个就要拿他开刀。 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如何不愁? 郑仁泰捞了一筷子干菜,这种干菜在锅里滚了许久,浸透了油水肉汁,让入口中咀嚼起来口感极佳,一边示意让儿子斟酒,一边道:“你以为房俊是想要你当做刀子,以此来破开咱们河东世家在解池的利益同盟?” 郑玄果斟酒:“想来是如此,否则何必将我带上?” 河东世家在别的地方或许各自为战、甚至相互攻讦,但是在盐池利益之上却空前团结,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河东世家赖以生存的根基所在,一人力短、两人力长,唯有大家团结一致,才能抵挡来自于外部的觊觎与掠夺。 一旦有外力给予压迫,自然团结一体、坚若磐石。 可若是荥阳郑氏从中“反水”,被房俊利用,就等于破开了河东世家固若金汤的联盟,只能等着被房俊各个击破,最终一败涂地。 郑仁泰摇摇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叹气道:“你小看了房俊啊。” 放下酒杯,语重心长:“当年太宗皇帝在时,就曾夸赞房俊有‘宰辅之才’,那个时候还是房玄龄、长孙无忌、岑文本、萧瑀等人当政,各个都是当世豪杰,文韬武略、出将入相,何等闪耀当世?那等情形之下,第二代子弟被压得黯淡无光,唯有房俊能够在这些人杰正在巅峰之时异军突起,诗词双绝、武功盖世,不知多少人叹一句‘生子当如房遗爱’!”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一手整编了右屯卫,使之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组建华亭镇市舶司使得帝国财政收入几乎翻倍,筹建皇家水师纵横大洋、威震番邦……区区一个盐池,你以为能挡得住他?”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儿子,道:“解池与黄河隔了一座中条山,只需黄河消融,水师精锐可以源源不断的自江南开来,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船有船,只要他下定决心完全可以将盐池的利益同盟砸碎,放眼河东世家,谁敢跳出来说一个‘不’字?又何须利用咱们荥阳郑氏去破开同盟这么繁琐?” 说白了,房俊抵达解池之时,就是河东世家的利益同盟瓦解之时,谁顺应时势,或许还能在盐池占据一份利益,谁逆势而为,有可能被彻底自盐池扫除。 郑玄果愕然,犹豫了一下反问道:“那他还非得将我带上去是为何?” 郑仁泰谆谆教诲:“房俊此行,必然‘先破而后立’,破起来容易,但立起来却不简单,毕竟解池在河东世家把持之下已经数百年,上上下下全是河东世家的人,他想重新在解池建立秩序,首先得有懂得晒盐、制盐的人手吧?将你拉上,就等同于将荥阳郑氏绑在一起,等到他扫除沉珂,自然需要你帮他重建秩序。” 郑玄果不解:“咱家如果不愿意呢?毕竟那可是背叛所有河东世家,往后在河东之地怕是要人人喊打。” 郑仁泰先问了一句:“咱家能放弃盐池的利益吗?” 郑玄果想了想,叹气道:“哪怕是不能的。” 盐池之利,坐享其成,几乎是土地之利的十倍、百倍,早已成为荥阳郑氏的财产支柱,岂能因为顾忌其余河东世家之“和睦友好”便轻言放弃? 换言之,只要房俊有意拉拢谁家,河东世家之内没有一个会拒绝…… 就算郑仁泰父子愿为了维护河东世家彼此之间的同盟关系而拒绝房俊的拉拢,远在荥阳的那些个族老们也会逼着他们父子去向房俊卑躬屈膝。 这就是世家的本质,诚信为先、道德传家、诗书耕读……但是一切都要给利益让路。 不过郑玄果还是对房俊此行表示担忧:“‘破’简单,‘立’也不难,但在破而后立之余使得盐池产量不降反升则难如登天,即便咱们家全力相助也很难达到之前的产量……若无充足之产量,势必导致盐税缩减,届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纭、御史言官竞相弹劾,陛下迫于形势恐怕就得将房俊召回,到时候咱们家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权力制衡 郑仁泰平素对自己这个儿子很是满意,聪慧勤勉、悟性极佳,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浮夸奢靡、眼高于顶,然而自从入京以来,却发现这小子有些蠢…… 无视眼前沸腾的火锅,喝了口酒,他问道:“依你之见,你与房俊之间孰高孰低?” 郑玄果有些脸红:“虽然儿子从不妄自菲薄,但比起越国公,那还是要差一些的。” “哼,仅只是差一些而已?老子告诉你,天差地别!” 郑仁泰打击自家儿子的信心不遗余力:“当年房俊在城南划下一片河畔荒滩筹建码头,不知多少人嘲笑他异想天开、不知所谓,时至今日,房家湾码头却几乎成为关中货殖的集散地,每日里给房家带去的收入车载斗量。再看看兵部、看看华亭镇市舶司,足以见得房俊在实务之上乃是不世出之奇才!如果他敢在解池‘破而后立’,在‘破’之后,伱以为他能否‘立’得起来?” 人的境界是如何体现的? 或者说,天才与庸才之间是如何区分的? 很简单,那就是在同一件事情上,有些人只要去办就一定能办好,而有些人却将其弄得一团糟。 郑玄果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房二这人虽然平素嚣张跋扈了一些,但能力绝对超群,他只要敢干,那么大概率是能够干好的。” “世上从无十全十美之人,咱们在某一些地方比不得他人没什么好垂头丧气的,他们不也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吗?”郑仁泰语重心长:“真正的成功之道并不是什么文韬武略无所不能,而是寻找到一个比咱们强的人,在他起势的时候追随在后,收割咱们自己不能得到的利益,然而在他式微的时候及时抛开,以免承受咱们承受不起的损失……这两点或许不用一起做到,只做到其一,便可保证家族百年不坠。” 世间哪有那么多雄才伟略、英明神武之人? 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没关系,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一个,然后跟着他干就行了…… 郑玄果茅塞顿开:“不知势,无以为人也,势易而未觉,必败!” 郑仁泰展颜而笑,举杯与儿子碰了一杯,饮尽:“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何谓‘人和’?人心所向,即势之所在,顺势而为,方得昌盛,逆势而为,自取灭亡。现在,陛下与房俊便是大势所在,自当顺而行之。” ***** 翌日清晨,李承乾召集数位大臣于武德殿内议事。 还有两天才到上元节,上元节过后各级衙门才开始正式运转,但官员可以休假、国事却不能停止,所以即便是年节之时,太极宫内也照常奏事。 李勣、刘洎、许敬宗三人在座。 内侍总管王德将几个小太监赶出去,亲自奉茶,而后站在一旁服侍。 君臣几人喝着茶水,许敬宗道:“上元之后,微臣便要开始丈量田亩,只是不知当从何处开始?” 这个问题之前已经有所探讨,丈量田亩之新政施行天下势必引发动荡,不知多少世家门阀群起抵触,所以如何选择首倡之地便极为重要。 选在边疆塞外、穷乡僻壤,即便成功也难以累积经验、震慑天下;选在繁华州府,则世家门阀根深蒂固,所遭遇的阻力显而易见,如若失败,必然给此事蒙上一层阴霾。 所以一直未能达成共识。 李承乾放下茶杯,神态恭敬的询问李勣:“英公有何高见?” 李勣摇头:“微臣对政务一道着实并不精通,平素惯于藏拙,唯恐行差踏错,哪里有什么高见呢?陛下乾纲独断,但凡令有所出,微臣定竭尽全力。” 你拿主意、做决定就好,我全力配合。 李承乾微微颔首,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失望,自己登基已久,却还是不能收服这位军政双方威望绝伦的重臣…… 目光看向刘洎:“爱卿意见如何?” 刘洎早有准备:“关中素有‘天府’之称,沃野千里、物阜民丰,京畿之地攸关国运,陛下若坚决施行丈量田亩之策,何不自关中开始?以往关陇勋贵盘根错节,即便是太宗皇帝都心有忌惮,可现在随着长孙无忌伏法,昔日偌大的利益集团早已土崩瓦解,正是强力推行国策的最佳时机,只要丈量田亩在关中各地施行成功,则天下各处必然望风竟从,可谓事半功倍。”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作为京畿重地的关中若是顺势推行丈量田亩之策,天下各处还有什么阻挠抵触的道理? 当然,想要在关中推行,难度极大。 许敬宗忧心忡忡:“关中乃是京畿重地,攸关帝国根基,万一引发剧烈动荡势必动摇国本,陛下三思。” 盘踞在关中这块土地之上的势力除去关陇门阀之外,还有数量庞大的宗室…… 欲在关中丈量田亩,就等于陛下与宗室正式开战。 作为负责丈量田亩的主要责任人,一旦陛下在与宗室的斗争之中落入下风,便极有可能被推出去沦为“替罪羊”牺牲掉,许敬宗岂能不怕? 他之所以主动请缨负责丈量田亩之事,是为了累积征集、积蓄声望,可不是想要做皇帝手里开疆拓土的刀。 李承乾也对在关中率先丈量田亩有些抵触,不想与宗室直接冲突,遂颔首道:“关中之地情况复杂,的确不是最好的施行新政之地。” 李勣在一旁饮茶,闻听此言,心中便略感叹息:陛下的确缺乏魄力,假若是太宗皇帝仍在,只会迎难而上,岂会舍难取易? 刘洎诧异道:“陛下何出此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是关中京畿重地!难道还有人敢抵抗陛下的皇命不成?” 许敬宗不满道:“你也知道关中乃是京畿重地?万一引发动荡,整个天下都将不靖,你想要做帝国的千古罪人吗?” 他自然是极力反对的。 刘洎则道:“如今左右金吾卫即将成军,两军之统帅皆乃越国公心腹亲信,必然对陛下忠心耿耿,如若局势动荡,大可以派遣左右斤无味镇压敌方。” 李勣便瞥了刘洎一眼。 许敬宗心里一动,赶紧说道:“刘中书此言差矣,按照兵部之举荐,无论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的程务挺还是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孙仁师都是国之功勋,与他们曾在谁人麾下效力有什么相干?都是陛下的功臣肱骨,却要对其贴上标签用以区分,简直荒谬。” 这家伙居然将手伸向左右金吾卫了?作为文官当中的“叛徒”“败类”,许敬宗自然要予以阻挠。 否则若是让刘洎掌握一支金吾卫,实力大涨,自己往后如何超越? 但他也知道刘洎此言怕是要触动陛下,毕竟对于君王来说“平衡”才是王道,负责京畿治安、宿卫长安的两支部队主将都是房俊的人,对于陛下来说怕是很难接受。 这与是否信任房俊、或者房俊是否忠诚无关,而是作为一个皇帝必须要时刻警惕的事情。 以前无人提出,并不代表陛下心中没有想法,现在借着刘洎之言,或许就将做出些什么…… 李承乾再度看向李勣:“英公以为呢?” 李勣心里叹气,陛下连续两次开口询问,自己岂能连续两次闭口不谈? 那已经不是自己这个尚书左仆射能够继续当下去的问题了,而是有藐视君王之嫌…… 他开口道:“程务挺乃忠臣之后、家学渊源,此前亦是功勋卓著,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实至名归。但孙仁师就差了一些,此人之前在右翊卫,长孙无忌兵变之时叛逃至房俊麾下,虽然也有一些功勋,但毕竟出身不好,陡然难当担任,怕是军心不稳。” 李承乾道:“我也觉得孙仁师有些不妥,让他担任右金吾卫将军吧,给大将军做个副手还是绰绰有余的……那么右金吾卫大将军之职,英公认为何人可以胜任?” 李勣摇头:“微臣这些年已经很少理会军中之事,一时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陛下乾纲独断即可。” 将孙仁师挡在右金吾卫大将军之外,已经得罪了房俊,若是再举荐一个人予以顶替,真以为房俊不会登上自己英国公府的大上门找茬? 他与房俊之间虽然是当今大唐军方两大山头,平日里龌蹉不断,但彼此之间颇有默契,并非闹得水火不容。否定了孙仁师也就罢了,毕竟自己非是故意针对,其人的确并不适合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务,可若是再举荐一人,那就显得私心很重、目的不是那么单纯了。 陛下问及,自己不得不发言表达意见,可绝对不愿被房俊给记恨上…… 李承乾也了解李勣的性格,能够给出一些意见已经是意外之喜,并不苛求,转而询问刘洎:“爱卿可有合适之人举荐?” 到了这一步,刘洎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微臣觉得陨国公更为合适,毕竟是超重为数不多的贞观勋臣,功勋、资历、能力都足以胜任,况且其人现在主持刑部,却并不精通律法,实在勉为其难,何不将其放在熟悉的位置上为国效力?”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 试点洛阳 陨国公张亮? 李承乾略感诧异,深深看了刘洎一眼,然后问李勣:“英公觉得如何?” 李勣心里很无奈,只要自己开口一次,陛下就好像要将自己拴住时时给他出谋划策…… 略作斟酌,不得不开口说道:“张亮确实能够胜任。” 张亮此人立场不坚、摇摆不定,一直以来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但毕竟资历、功勋放在那里,在贞观勋臣逐渐凋零的今时今日,岂是孙仁师可以比拟? 况且他也体会到陛下的心意,对于左右金吾卫皆有房俊把持的现状感到不妥——无关对房俊的信任与倚重,单纯是出于帝王之术的考量,用以平衡各方势力而已。 这一点他赞同陛下,但心底也有些埋怨:事后,房俊不会怪罪提议由张亮顶替孙仁师的刘洎,因为两人素来水火不容、攻讦不断,但附和张亮顶替孙仁师的自己,却难免要被房俊记恨。 时至今日,房俊早已非是吴下阿蒙,尽管对李勣一直执礼甚恭以通家之好相处,但李勣却不能处处以长辈自居,昔日恣意妄为的世侄早已成长为能够与他分庭抗礼的一方大佬,必须予以尊重。 更何况他深知房俊的脾性,指不定要与自己如何大闹一场…… 但或许陛下不仅仅是需要自己的支持,同时也有借由此事给自己与房俊之间增添隔阂的心思? 李承乾欣然颔首:“英公谋略无双、智计过人,既然认为张亮比孙仁师更为合适,那就通知兵部,将张亮委任为右金吾卫大将军吧。” “喏。” 李勣、刘洎齐声应下。 虽然兵部尚书崔敦礼乃是房俊心腹,兵部上上下下皆乃房俊的人马,但皇帝、尚书左仆射、中书令这三人签署的圣旨,崔敦礼是万万不敢驳回的。 此事已定。 话题自然再度回到从何处率先实施丈量田亩…… 许敬宗提议:“何妨自河南府开始呢?” 洛阳乃“三河之地”,“天下之中”,自古以来便是王朝定鼎之地,自前隋开始更是将其与长安并列“二京”,政治地位极高,既然关中不好擅动以免引发动荡,那么洛阳领衔的河南府便很是合适了。 李承乾觉得不错:“现在魏王已经奔赴洛阳履任‘洛阳留守’负责营建东都,朝廷接下来会有更多政策支持以及资源倾斜,可以为丈量田亩之事奠定基础、给予帮助,纵然有一些风波动荡,也能够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刘洎罕见没有驳斥许敬宗的意见,赞同道:“微臣认为可行,河南府的政治地位仅只在长安之下,作为新政试点一旦成功,可以更好的见到成效,同时也能收获更多的经验。” 李承乾看向李勣,李勣道:“臣无异议。” 军中之事在逼迫之下或许还能发言出声,但是关于政务,他打定主意不掺和…… 许敬宗有些振奋:“那微臣马上筹备一套人手奔赴洛阳,上元之后、春耕之前,定将洛阳周边的田亩丈量完毕!” 丈量田亩虽然是李承乾登基之后最为重要的一项政策,代表着帝王的政治倾向,必须贯彻到底,但由于这一项国策毫无历史经验可以遵循,所以也只能循序渐进,摸着石头过河,不能操之过急、一蹴而就。 按照设想,这项国策是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完成的…… 李承乾一锤定音:“此事便如此决定吧,待到上元之后,朝廷行文河南府,命其在丈量田亩一事上配合许尚书,无论任何官员、人等都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在春耕之前,最少也要将洛阳下辖之各县丈量完毕,为新政推行天下打好坚实基础。” 许敬宗离席而起,一揖及地:“陛下放心,臣纵然粉身碎骨,亦要将此项国策推行天下,使亿万黎庶皆沐浴皇恩,感念陛下仁厚之心!” ***** 洛阳,尚善坊。 李泰是个怕死的人,自知已经成为各方“狩猎”的目标,所以分外小心谨慎,不仅衣食住行全部经由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人手,就连住处也选择在尚善坊最北边紧挨着洛水的地方,一旦有事,只需翻过坊墙便可直抵大堤,登上水师停驻于此的战船。 官廨附近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内里以自己贴身禁卫守护,外围交给水师兵卒,任何人出入坊门都要经由层层盘查,整个尚善坊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可谓防御严密、固若金汤。 若没有上千精锐硬攻,绝难突入其中…… 李泰倒是安全了,但整个尚善坊却因此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尤其是封锁整个尚善坊的行为导致其余坊内住户不堪其扰、麻烦大增,自然怨气满满。 只不过碍于李泰亲王之身份、加上“洛阳留守”之职权,不得不忍气吞声而已。 可终究有人不惧于“魏王”之爵位而率先表达不满…… 上元之日清晨,整个洛阳城一片喜气洋洋,各式各样的花灯在坊市之间竖起,只等着黄昏之后点燃,洛阳城内各级官员络绎不绝的抵达尚善坊拜会李泰,一则送上一些礼品欢度佳节,再则也想要趁机与李泰拉近关系。 一队车马自城外返回,抵达尚善坊之时却被一队顶盔掼甲的兵卒拦阻,命其出示身份证明,否则不得进入坊内。 “娘咧!这大唐天下吾何处不可去得?今日回家居然还要证明身份,岂有此理!速速让开,否则休怪吾动手!” 一人策马来到坊门之前,怒视挡在门前的兵卒,破口大骂。 此人三旬左右,头戴毡帽、满脸胡须卷曲虬扎,坐在马背之上肩宽背厚、气势迫人,此刻怒目圆瞪,大手已经摁在腰间横刀之上,其左右亲随亦是怒目而视,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伙拦路的兵卒冲散。 门前这一队兵卒非但不退,反而一声唿哨,自坊门之内又冲出数十人,各个刀出鞘、箭上弦,甚至其中十余人端起火枪瞄准…… 虬髯大汉吓了一跳,虽然知道魏王现在居住尚善坊之内,可他这些时日一直身在城外庄园,却不知魏王麾下护卫这般强悍、跋扈,即便自己堂堂薛国公,却也有一言不发就要动手的架势。 这哪里是王府之内养尊处优的禁卫? 分明就是战场之上血火里爬出来的悍卒! “都住手!你等归属何人麾下?” 虬髯大汉厉声喝问。 对面一位校尉大声道:“水师副将习君买麾下,奉命入驻洛阳护卫魏王殿下安全,任何人等未经盘查,不得擅自出入尚善坊!军令如山,还望薛国公体谅吾等之难处,莫要逼人太甚。” 虬髯大汉怒极反笑,这帮人既然认得自己,却丝毫情面不留,顿时戟指大骂:“水师又怎样?就算苏定方站在吾面前,也不敢如此嚣张!吾家就在尚善坊,难不成回家还要经由汝等盘查?简直岂有此理!” 水师兵卒不为所动,各个眼神铮亮,做好准备,好似猛兽一般随时可以发动迅猛攻击,将敌人撕成碎片。 虬髯大汉心中一突,他是真正刀尖上打滚、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自然感受到这些兵卒悍不畏死且唯令是从的态度,只需自己敢发动冲击,必将迎来凶猛的反扑。 果然什么样的帅就带什么样的兵,那房二行事素来恣无忌惮,连带着他一手筹建的水师也是这般不管不顾、悍不畏死…… 虬髯大汉从马背上跳下来,对身后虎视眈眈的护卫摆摆手,大声道:“让他们查!若是查不出什么,定要找那习君买理论一番!” 一众护卫:“……” 这么怂的吗? 无奈之下只得纷纷下马,接受盘查。 所谓的盘查也不过是验证身份而已,至于刀枪剑戟之类不可能禁绝,面前这位薛国公乃是突厥猛将,当年跟着太宗皇帝打天下的,谁敢让他不佩戴兵刃? 清点人头也只是做做样子,阿史那忠说这些都是我的部将、护卫,旁人谁知真假? 不过这些人都已经记录在档,如若日后犯事,自然会追究阿史那忠的责任…… 水师校尉抱拳道:“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还望薛国公见谅!” 阿史那忠哼了一声,一脸不悦:“他日见到房二,倒是要与他好生理论!” 水师兵卒让开道路,阿史那忠这才上马率领部众进入尚善坊,行走几步,对身后护卫道:“从庄子里带回来的那些东西直接送去魏王住所,待我回府之后洗漱更衣,与县主一起前去拜会。” 之前没在家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回来,必然要去李泰府上拜会,毕竟是亲戚…… 况且从朝廷那边传出来的消息,此番魏王李泰前来洛阳担任“洛阳留守”,负有营建东都之权,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其中利益之丰厚必然巨大,若是能够分润一些,自家的日子也好过得多。 毕竟作为内附的突厥贵族,草原上的家产几乎十不存一,整个国公府全凭着当初太宗皇帝的赏赐过日子,如今太宗皇帝驾崩,李承乾即位,与他可并不亲近,登基这么久了也未见有赏赐下来……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 捐款抵达 阿史那忠回到府邸,妻子定襄县主正坐在堂上,见其入内,忙领着侍女上前服侍他脱下大氅,又用温水洗漱一番,奉上热茶,夫妻两人这才入座。 喝了口茶水,阿史那忠吁出一口冷气,浑身都暖融融起来,抱怨道:“这寒冬腊月的,忙完了城外的庄园本以为赶紧回府与县主共度佳节,结果却在坊门外好一通纠缠,房二虽然不在水师任职,但他一手操练出来的那些个骄兵悍将当真不是易与之辈……” 遂将坊门外的遭遇说了。 定襄县主年过三旬,但继承了其母韦贵妃的美貌,面若桃花、肌肤胜雪,且身姿窈窕、妩媚动人,穿着一身锦缎宫裙,愈发显得艳若桃李、光彩照人。 只不过此刻听闻丈夫的抱怨,神色便有些惶然,犹豫了一下,抿着樱唇,为难道:“城内都在传扬魏王抵达当日曾遭遇刺杀,虽不知之后为何没什么风声传出,但担惊受怕是必然的,护卫的人多一些、谨慎一些也是应当……魏王也好,房二也罢,都是嚣张跋扈的性子,且这两人一个是宗室亲王、一个是陛下宠臣,郎君固然吃了亏,受了委屈……但还是不要追上门去了吧。” 阿史那忠正喝着茶水,闻言一愣,旋即见到妻子为难又有些惶然的神色,顿时醒悟,忙笑道:“县主想什么呢?我又不是那些好勇斗狠、趾高气扬的少年心性,岂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便登门争个短长?之所以要与你一道前去送礼,也不过是因为魏王与咱们做了邻居,总不好视而不见缺了礼数,不管怎么说,都算是亲戚。” 当然,这个“亲戚”是有很大水分的。 定襄县主乃是韦贵妃之女,贞观四年由太宗皇帝指婚下嫁阿史那忠,不过她并非太宗皇帝亲生之女,而是韦贵妃与前夫所生,生父去世之后,韦贵妃嫁给太宗皇帝,将定襄县主也一同带在身边。 太宗皇帝胸怀四海、雄才伟略,自然不会可待这样一个继女,虽然指婚下嫁了一个突厥蛮胡,但阿史那忠其祖父始毕可汗、伯父启民可汗,真正的突厥王族,并不委屈。 不过定襄县主自己却时常因为非是太宗皇帝亲生女而有所自卑,与一众太宗皇帝的子女往来不多,现在唯恐阿史那忠登门去寻魏王麻烦,也正是因此。 况且,韦贵妃与太宗皇帝的女儿临川公主下嫁周道务,这两位也是定襄县主的妹妹、妹婿,与房俊的关系极为恶劣,而水师则素来被视为房俊的班底人马。 万一双方发生矛盾冲突,她在中间着实难做…… 定襄县主松了口气,拉住阿史那忠的手,双眸光彩流转,满满的爱意隐藏不住的流溢而出:“是我不好,连累郎君承受如此委屈,郎君原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却不得不折翼困顿在这城阙房舍之间,壮志难酬、低声下气。” “呵呵,县主岂能这么说?” 阿史那忠失笑,“这话若是传出去,难保不会被扣上一个‘心怀故国’‘怨怼不满’的罪名,若太宗皇帝还在倒也罢了,念及我追随其后南征北战的功劳只会置之一笑,可若是摊上一个心胸狭隘、猜忌多疑的皇帝,怕是麻烦大了。” “啊?”定襄县主花容失色:“我并非那个意思,只是心疼郎君因我之故不得不处处低人一头……” “别傻了,谁会笑话你?无论如何你都是太宗皇帝册封的县主,旁人只有羡慕,绝无嘲笑。” 阿史那忠反手握住妻子柔软的手掌,笑着宽慰:“我阿史那忠堂堂七尺丈夫、满腔血勇,岂能夫凭妻贵?我娶你并非因你是县主,只是因为我要娶你。” 相貌粗豪的胡族健儿,不仅懂得跃马扬刀、冲锋陷阵,说起贴心话儿,也是拿手得很…… 定襄县主被哄得笑靥如花,忧愁尽去。 …… 李泰天不亮就起来洗漱更衣,然后坐在堂上接受洛阳官员的觐见、恭贺,说着毫无意趣的车轱辘话,强打精神捱到巳时再也捱不下去,遂吩咐亲随闭门谢客,无论何人只需将礼物收下即可,一概不见。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喝了口茶水,长长吐出一口气。 在长安城内之时还好,即便是“天下第一亲王”也不过是让人高看一眼,并未有太过分的举动,可是到了这洛阳城,立马地位抬升、身价百倍,任谁都想跟他亲近亲近,不惜送上重礼也只是为了在他眼前露一下脸…… 应付起来着实耗费心神。 然而未等他清闲多久,便有亲随前来禀报,薛国公阿史那忠携定襄县主前来拜会…… 李泰无语,叹气道:“宣见吧。” 无论是身为突厥王族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的“薛国公”阿史那忠,亦或是韦贵妃嫁给太宗皇帝之时带来的定襄县主这个“继妹”,都与旁人不同,不能不见。 未几,阿史那忠夫妇进入正堂,李泰起身相迎,双方叙礼完毕,各自落座。 阿史那忠笑道:“前两日听闻殿下前来洛阳履任,不过恰好微臣在城外处置一些事情,未能第一时间前来为殿下接风洗尘,心中着实忐忑不安,今日正好上元佳节,将庄子里一些山珍野味送来给殿下打打牙祭,还望莫要嫌弃。” “薛国公这说的哪里话?本王诚惶诚恐啊……论公,你是跟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功臣,论私,咱俩分属郎舅、伦理至亲,平日相处随意一些就好,何不在乎那些虚礼?” 李泰笑着回应,又对定襄县主道:“我来到洛阳几日,听闻你几乎闭门不出,整日里就在府中待着?这样不好,虽然知你不喜交际,但也应该时不时的出来走动走动,总是闷在府里未免心情郁结、情绪低落,四处走一走、找人说说话,一定会好一些。” 定襄县主赶紧颔首应下:“多谢兄长关怀,小妹往后一定遵从。” 李泰无奈苦笑,看着这张酷肖其母韦贵妃、其姨韦尼子的美艳脸庞,语气很是亲近:“不过是提个建议而已,兄妹之间随便说说话,不必这般拘谨。” 转头看向阿史那忠:“妹夫常年居住洛阳,对本地风土人情定是如数家珍,为兄此番前来,背负陛下殷望,实感责任重大,若有所需,还望妹夫鼎力相助才行。” 面对李泰毫无转圜的拉拢,阿史那忠却为难道:“微臣只是一个武将,麾下部队皆在塞外,在这洛阳城内与一众文官着实格格不入,况且文武殊途,实在不知有什么能够为殿下效力的地方。不过只要殿下有命令颁布,微臣定然不遗余力、奉行不悖。” 为你效劳也不是不行,但不可能毫无保留,毕竟我并不是孤家寡人,还有很多族人在塞外等着我庇佑呢,所以我是否为你效劳得分情况…… 李泰自然不会奢望空口白牙一番话就能让阿史那忠纳头就拜,今日透露一些意愿,试探一下阿史那忠的立场,如此足矣。 毕竟相比于整个洛阳的官场,阿史那忠这样一个地位显赫、身份尊贵之人定然格格不入,只要自己舍得利益,将其拉拢过来并不难,有这样一个人帮衬着,也不会显得自己势单力孤。 “这话见外了不是?你我都是一家人,只要你支持我,我又岂会亏待你?别的不说,若是阿史那家有意海贸,我明日便将水师副将给你找来,定然保证你顺利出海、满载而归。” 利益不是用嘴说说而已,固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就双手奉上,但也要让对方摸得着、看得见。 “哎呀,天下谁人不知殿下与房俊交往甚厚?海贸之利车载斗量,谁不眼红呢,只不过阿史那家的根基都在草原上,对海外鞭长莫及,若是能借助殿下之力达成此事,阿史那全族都感念殿下厚恩……如此,就仰仗殿下了。” 你这个条件我应下了,只要给我足够的利益,我就站在你一边。 李泰大笑:“只要你有意,这件事便是确凿无疑,我在房俊那边还是有些颜面的,定然促成此事……今日佳节,妹妹、妹婿登门,咱们不聊那些俗事,我马上让人备下酒宴,咱们共谋一醉、不醉不归。” 好处就放在这里,想不想吃、能不能吃,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天底下何曾有过不劳而获之事? “如此,就叨扰殿下了,只不过微臣虽然对殿下尊重敬仰,但论及酒量,却是绝对不肯服输的。” 阿史那忠捋须大笑。 言谈之间,确定了彼此的合作框架,李泰固然希望借助阿史那忠的力量在洛阳城内打开一个更好的局面,阿史那忠又何尝不想顺着李泰这个梯子重新进入帝国权力中枢? 双方算得上是一拍即合,当然具体合作到什么样的程度,还需在后续各种实践当中慢慢磨合……但大体上肯定是各取所需、相见甚欢。 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亲随自门口快步而入,甚至未来得及请示:“启禀殿下,自长安有车队前来,负责押车的是越国公麾下亲信,说是越国公为支持殿下在洛阳的重任而筹集的捐款。” 捐款? 李泰与阿史那忠、定襄县主同时感到惊奇,李泰问道:“多少钱?” 那亲随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略显激动:“八……八十万贯!” 阿史那忠双眼顿时铮亮,八十万贯?!娘咧,这得是多少钱?他也对长安宗室到处筹钱赔偿房俊一事有所耳闻,却未想到房俊居然将如此巨额的钱帛“捐赠”给魏王,魏王与房俊之间的关系果然非同小可,岂止是魏王口中“有些颜面”那么简单? 如此巨额之钱帛,定能襄助魏王办事顺风顺水,若是能够从中分润一些…… 然而李泰的表现却让阿史那忠夫妇震惊,这位殿下非但没有半分喜悦之色,反而跳着脚破口大骂:“娘咧!房二这个混账东西,果然是他干的!”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势力大增 闻听房俊“赠送”八十万贯巨款的李泰在堂上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阿史那忠夫妇瞠目结舌,谁能想到一贯讲究排场、注重礼仪的魏王殿下居然也会有如此失态的一面? 李泰犹自大发雷霆,拍着案几大骂:“娘咧!老子乃是堂堂帝国亲王,在他眼里却是与豚犬无疑,想杀就杀、想哄就哄,区区八十万贯就想本王宽恕他的罪行?做梦!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自强不息,岂能受此嗟来之食?来人……” 阿史那忠面容纠结,他想说一句“八十万贯这个数目不能用区区这个词来形容”,也想劝说李泰将这笔钱留下,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能够证明趁夜刺杀的房俊所为,甚至于就算能够证明,又能如何呢? 还不如收下这笔钱用作补偿,何必为了所谓的骨气便拒之门外? 可毕竟李泰与房俊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他也不好贸然介入,正可惜如此巨款被拒之门外,便听到李泰喘了一口大气:“来人……将钱帛清点过后悉数卸入库房。钱先收下,与房二的账本王一点一点慢慢算!” 阿史那忠:“……” 骨气呢? 钱收了,人家的道歉还不接受…… 安排亲随跟着去卸钱,李泰气哼哼重新落座,喝了口茶水,骂道:“你们不知啊,那夜数百精锐铁骑趁夜掩杀,若非本王跑得快,怕是就得葬身荒郊野外。” 阿史那忠连声附和,心底却不以为然,房二那人虽然有些嚣张跋扈,但能力毋庸置疑,他若当真想要刺杀李泰,纵然李泰肋生双翅怕是也难逃生天…… 先派遣骑兵佯装刺杀一番,然后又送来八十万贯巨款的“捐赠”用以表达歉意、平息魏王的怒火,这背后如何用心也就不难猜测:这得归功于李泰被追杀得极其狼狈之时能够当机立断“否认”追杀,使得房俊的用意完全失败,所以房俊才舍得本钱来换取李泰的宽宥原谅,不然此刻一定是风云激荡、局势大乱,哪里还顾得上李泰是喜是怒、是死是活? 看起来,长安那边的斗争比预想之中更为激烈…… 李泰骂了一阵,似乎觉得如此抱怨有些显得“无能狂怒”,喘了几口气,对阿史那忠道:“当下形势严峻,风波险恶,动辄被裹挟其中,绝非明哲保身之时机,想要平稳渡过这场动荡,就只能化被动为主动,一味置身事外是不行的,必须坚定立场、排除万难,才能化险为夷、更进一步。” 既然由他来担任“东都留守”负责营建东都,就说明洛阳势必卷入皇权争夺的巨大漩涡之中,且极有可能沦为各方斗争之焦点。 置身于这个漩涡之中,想要“中立”基本是不可能的,必须在各方势力当中择选其一,然后全力辅佐以达到最后的成功,届时自然功成名就、获利颇丰,否则便有被激流鼓荡、身败名裂之危险。 阿史那忠若有所思。 李泰说了一通,然后图穷匕见:“薛国公乃国之功勋,品行清谨、战功赫赫,我欲举荐为河南府少尹,主持刑狱、司法、缉盗诸事,不知意下如何?” 阿史那忠怦然心动。 京兆府、太原府、河南府这“三府”乃是大唐的超级行政级别,府尹官制“从二品”,几乎位列官员品级之极限,其上皆为虚职、不予实务,可见行政级别之高。 最为明显的便是这“三府”有自行勾决人犯之权力,只需府尹、掌管刑狱的少尹以及监管府内司法的御史中丞合议无误,无需呈递京师。 而他如今虽然是超品的开国公爵位,地位超然,实则并无太多实权,能够掌管河南府之刑狱,诱惑极大。 但也一步就将淌进皇权斗争的巨大漩涡…… 可正如李泰所言,置身事外就能保证平安无事吗? 非但不能,一旦被各方都将其视为有可能投靠敌人,动辄有倾覆之祸,尤为重要的是,既然不做选择,那么将来无论谁胜谁负,都将失去在重新划分的权利框架之中立身的机会。 几乎是一瞬间,阿史那忠便做出决定:“阿史那氏世代效忠大唐,忠心耿耿、绝无贰心,愿为陛下、殿下效死!” 李泰大喜过望,握着阿史那忠的手,大笑道:“有薛国公襄助,本王定当如虎添翼!此番陛下交待之大事完成,必然功在社稷!” 他在洛阳形单影只、孤立无援,与其费尽心机拉拢那些河南府的官员,何如自己一手扶持起来一个? 营建东都势必触动河东世家的利益,届时需要面对的境况必然极其凶险,有阿史那忠这样有勇有谋的人全力配合,自然事半功倍。 阿史那忠也笑着恭维道:“虽然还不知殿下前来洛阳的具体事务为何,但能够被陛下钦点担任洛阳留守,足以见得陛下对殿下之信重,能够在殿下麾下效力,微臣荣幸之至。” 我都向你表示效忠了,你总该向我透露一下此行之机密吧? 李泰略作斟酌,虽然陛下曾下令不许泄露营建东都之事,可任命自己为东都留守本身就意味着即将在洛阳开启重要事件,引得各方侧目、警惕倍增,各种猜测层出不穷,真实目的其实也瞒不了太久。 遂当着夫妻两人的面写了一封密信,心中着重讲述了举荐阿史那忠担任河南府少尹的缘由,然后加盖了魏王玺印,装入信封以火漆封口,又在尚未凝固的火漆上加盖了私人印鉴,交给自己的心腹亲随:“马上快马加鞭送递长安,务必呈递于陛下面前。” 带到亲随带着信笺离去,李泰则拉着阿史那忠的手,又招呼定襄县主:“来来来,咱们酒宴之上好好喝几杯,本王详细给你说说其中究竟。” …… 当初隋炀帝营建东都洛阳,在城内大兴土木,宫阙连绵、殿宇森森,结果将皇城建的奢靡繁华,致使一众官衙无处可放,最终只能在紫微宫以东的东城开辟大片土地营建衙门、官廨,将各级衙署放置其中。 只不过由于修建之时全城规划已经完毕,故而地域狭窄、官廨林立,极其拥挤。 河南府衙便安置在上东门大街尽头的宣仁门之内,堂堂一府之官衙,却仅止房舍数十间、占地三两亩…… 裴怀节坐在官廨之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身边的炭盆炙烤着,暖意融融,随口问道:“阿史那忠前往魏王住处,都谈了些什么?” 坐在对面的段宝元愁眉不展:“谁知道呢?大抵是前来洛阳途中遭遇刺杀,所以魏王成了惊弓之鸟,不仅自己的护卫在住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又将驻扎孟津渡的水师引入城内,沿着洛水设防,更将整个尚善坊都围得水泄不通,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消息极难传出。” 裴怀节喝着茶水,忧心忡忡。 虽然李泰前来洛阳的真实用意外界并不知晓,但对他这个从二品大员来说并无秘密,朝廷也不可能饶过他这个河南府尹,正因如此,愈发显得心事重重。 营建东都? 真不知朝廷里头那些官员如何想的,隋炀帝当年之所以大兴土木耗子亿万顶着朝野骂声亦要一意孤行营建东都,是因为当初的朝局已经有所失控,关陇门阀咄咄逼人,隋炀帝不得不自长安迁出,迁都洛阳试图求助于河东、山东乃至于江南各地门阀的支持。 可现在关陇门阀名存实亡,整个关中都再无可以威胁皇位之势力,仅仅是因为关中漕运不便就要步上隋炀帝之后尘移居东都洛阳? 简直胡闹。 当然,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一旦李泰奉旨营建东都洛阳,大兴土木之余必然损害河东世家、南阳门阀的利益,而他配怀姐就是这两大世家在河南的代表。 圣旨不可违抗,但李泰营建东都的步伐必须在自己的监控之下,绝不能任其恣意妄为。 “阿史那忠还是不甘寂寞啊。” 段宝元感慨一声。 之前的李泰单枪匹马,若是没有河东、南阳两地门阀的支持,在洛阳根本翻不起浪花。 但若是拉拢了阿史那忠,情况则陡然生变。 阿史那忠虽然是突厥人,但是在洛阳经营多年,很是有一些根底,尤其是这样一个“榜样”竖立起来,势必撬动整个洛阳官场,跟风依附者必然不少…… 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一名官员快步而入,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惊诧:“启禀府尹,刚刚有打着越国公旗号的车队入城,径直前往尚善坊魏王宅邸,说是……说是……” “是什么?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 裴怀节蹙眉喝叱。 官员咽了口唾沫:“说是房俊送来的给魏王殿下的‘捐赠’,整整八十万贯。” 段宝元瞪大眼睛:“……” 裴怀节也吃了一惊:“八十万贯?!” 刚想说房俊何以这般大方,但转瞬便明白过来:“看来此前魏王遭遇刺杀,乃是房俊所为……这些人可真是有意思。” 先是派人刺杀,杀得魏王心惊胆战、魂不附体,然后又送来一笔巨款给魏王压压惊? 段宝元道:“这笔钱应当就是东平郡王刺杀房遗直未遂给予房家的赔偿,房俊一文不动,全部押解洛阳送给魏王……的确好手段。” 真以为将东平郡王狠狠的敲一下竹杠,这些钱就能心安理得的花了?若是那样,宗室里的郡王、嗣王们痛彻心脾,必然在陛下面前喋喋不休抱怨不断,连带着陛下也会有所不满。 可现在转手送给李泰,李泰自然也不会留着自己花销,一定用以营建东都,这一转手之间,不仅消弭了宗室的抱怨、诋毁、告状,还立下一份功劳。 尤为重要的是,有了这样一笔巨款在手,魏王实力大增,行事之时自然愈发随心所欲,想要依靠河南府的府库给魏王下绊子的主意便彻底告吹……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利益立场 侍女送来几样精致的糕点,用碟子盛装放在茶几上,配怀姐挥手将其斥退,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同时脑子里飞速旋转,带到糕点咽下,喝了口茶水,这才问道:“老家伙们怎么说?” 河东也好、南阳也罢,此地之门阀自南北朝之时便有了一种“闭门造车”之默契,甚少参与至皇权争斗、天下争夺之中,看似固步自封,实则低调处世。 如此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无论哪一方上位都要争取他们的支持,坏处是难以在权力跌宕的乱世获取更多的利益,即便此次响应晋王兵变,大家也只是推举出几个“代表”出兵襄助晋王,譬如荥阳郑氏,绝大部分依旧龟缩在各自的领地之内观望。 这样的处世态度,就造就了家族之中的年轻人得不到锻炼、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更不能脱颖而出,把持家族大权的依旧是那些思想腐朽、作风保守的老家伙。 段宝元摇摇头,叹气道:“还能说什么呢?不必在意魏王在洛阳搞什么动静,大家坚决一毛不拔。” 老家伙们很稳,但也很难说话,尤其是贪财,想要让他们拿出钱帛物资襄助李泰营建东都,难如登天。 而作为大家扶持着推举坐上“河南尹”的裴怀节就不得不响应老家伙们的意愿、确保河东南阳本土门阀的利益。 裴怀节也无奈:“魏王奉旨留守洛阳,负责营建东都,其实并未有惊扰地方之意,陛下内帑充足,又有水师自海外运输建材而来,哪里需要大家出钱?只不过在地皮、工匠、民夫等各处予以帮衬而已,若是连这个都不出,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虽然是从二品的大员,已经臻达实权官员之巅峰,但面对那些老家伙依旧感到无力,那就是一群守财奴,跟他们要一分钱就好似动了他们的棺材本一样,简直不可理喻…… 段宝元道:“眼下当如何应对?” 裴怀节叹气,道:“暂且静观其变吧,此番魏王奉旨前来,又有房俊鼎力相助,气势大盛,难捋其锋,只要他不做得太过分便由他去,若当真触动了大家的利益,再说不迟。” 既得利益不容侵犯,但与皇权对峙亦非明智之举,李泰营建东都且随他去,若略微损害大家的利益便暂且隐忍。现在长安那边风起云涌、暗流激荡,怕是要生出变数,等到水落石出之日,再做计较不迟。 这是最为稳妥之法。 但段宝元却对此表示悲观:“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们这边想着暂且隐忍等着大局落定,可长安那边却未必甘心让他们坐山观虎斗,毕竟之前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当中,河东、南阳皆有所涉入,这个时候想要独善其身怕是很难…… 裴怀节放下茶杯,面容坚定,语气低沉:“隐忍非是惧怕,若朝廷果真想要触动大家的利益,吾等又岂能束手待毙?效仿长孙无忌与晋王那般起兵作乱是万万不能的,却也并非全无对策。” 无论陛下如何敌视门阀,至少在未来百年之内,天下依旧是门阀之天下,关陇门阀能够连续举起隋唐两朝近百年,河东、南阳的门阀难道就不能学以致用、故伎重施? 最少也能在宗室之内择选一位“明主”予以辅佐,重现关陇昔日之荣光…… 段宝元愁眉苦脸,建议道:“要不咱们也偷摸动动手,吓唬吓唬魏王?” 现在各方实力风起云动,魏王已成众矢之的,如果侥幸得手,只要不是落下无法辩驳的真凭实据,谁也猜不到他们才是凶手…… 裴怀节马上否决这个建议:“魏王现在杯弓蛇影、小心谨慎,想要下手何其难也?有些事情只要做下就无法推卸,并非你认为毫无凭据就行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有那么做。” 有暗杀魏王之动机者甚多,所以魏王若有什么闪失很多人都有嫌疑,可这种事有些时候没人在乎证据,更没人在乎谁是真正凶手,只在乎利益所向。 如果有人认为河东、南阳门阀是个“合适的凶手”,那么即便是河东、南阳门阀所为,也极有可能背负凶手的罪名…… 所以这个当下不但不能对魏王下手,反而要尽可能的确保魏王安全,以免被旁人栽赃陷害。 段宝元颔首,觉得当下局势当真是波诡云翳,然后他问出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陛下所为之新政,第一步便是丈量田亩,给出的理由是编撰绘制一部前所未有之帝国行政舆图……可以想见的巨大人力调配、无以计数的钱粮消耗、对各地政务的搅乱延误……难道仅仅就为了绘制一张舆图?” 这几乎是现在朝野上下共同感到疑惑的问题,按理来说李承乾非是那等好大喜功之君,不应该如此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只为了编撰一张舆图,虽然由古至今的确未曾有过这般详细的舆图问世;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那么背后必然有隐藏着的用意,然而这个用意到底为何,却是谁也猜不出来。 裴怀节揉了揉太阳穴,摆摆手似乎想要挥走所有的烦恼:“这些事暂且放在一旁,今日上元,宵禁解除,灯会必然人山人海,要严防祸患、盗匪、斗殴、拐卖……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什么大的纰漏,否则那些御史言官必然望风而动。” 虽然他这个从二品的河南尹已经官至极品,且有着河东、南阳两地的门阀给予支持,可朝廷那边未必就没有撤换他的心思。即便是河东、南阳本地的门阀也不是铁板一块,一旦被人策反、鼓动,未必不会祸起萧墙。 到时候承受内外两方面的打击,他也未必顶得住…… 段宝元振奋精神挺直腰杆:“府尹放心便是,今日大部分官吏取消休假,全都划分区域去街巷之上维持秩序,确保万无一失。” ***** “元”乃“始”“开端”之意,“上元”即为新年第一次月圆之日,与“中元”“下元”合称“三元”,所谓“天官上元赐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自古以来便是最为重要的节日。 华灯初上,洛阳城流光溢彩。 远在关中的长安城固然“凤城连夜九门通,帝女皇妃出汉宫,千乘宝莲珠箔卷,万条银烛碧纱笼”,然而洛阳城却不逊分毫,“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倾城出宝骑,匝路转香车……” 相比之下,长安因是天子脚下、国之京畿,政治意味更为浓郁,安保措施更为完备,导致总体气氛略有压抑,而洛阳城早已不是隋朝之时的国都却繁华依旧,更注重节日的氛围,气氛愈发奔放、热烈。 酉时三刻,一队骑兵沿着洛水钻出商於古道,直抵洛阳西城,汇合早已等候在此的习君买,在城门前亮出印信文书之后,守城兵卒一边赶紧开城门放行,一边派人去往河南府衙通风报信——房二来了…… …… 数十人的骑兵部队在洛水南岸的长街上疾驰,掠过天津桥的时候,房俊侧头向北看去,巍峨连绵、灯火辉煌的皇城就在洛水北岸,沿着皇城外的长街由东至西人群川流、摩肩擦踵,无以计数的百姓自家中走出汇聚于这一条街道,各个世家、门阀出资制作的各式各样的花灯在夜幕之下流光溢彩、辉煌灿烂,奢靡繁华之处较之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尚善坊坊门处,进进出出的居民被堵在这里经受严密的盘查,虽然都知道这是因为魏王殿下入驻而提升的安保等级,但因为耽搁了大家的进出实践难免怨声四起。 急促的马蹄响起,顶盔掼甲的骑兵由远及近掠过定鼎门大街的街口转瞬抵达尚善坊,就在百姓们惊诧为何有这样一支骑兵可以违背洛阳城禁令于长街之上恣意奔驰,便见到原本那些鼻孔朝天态度傲慢的兵卒“呼啦”一下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数十人齐声高呼:“参见大帅!” 刚才还怨声不断的百姓赶紧闭上嘴,好奇的目光盯着疾驰而来的英武骑兵在坊门前驻足,勒马的动作整齐划一,威武雄壮。 只听得为首一人在马背上沉声道:“免礼!弟兄们辛苦了。” “大帅幸苦!” “开门,我要觐见魏王殿下。” “喏!” 兵卒们赶紧起身,将门前的百姓们分开,打开坊门,目送房俊率领亲兵一阵风也似的冲入尚善坊。 百姓们议论纷纭。 “这是房二吧?” “肯定是啊,没听到这些兵卒称呼‘大帅’么?” “话说房二现在并未在水师当中担任官职,为何依旧称呼他为‘大帅’?” “这话说的,水师就是人家房俊一手筹建,上上下下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不称呼大帅称呼什么?” “先是魏王殿下前来担任什么‘东都留守’,现在又是房二这样的大人物匆匆前来,我怎么觉得有事要发生呢?” “你也知道都是大人物,大人物的事情与我们什么相干?” “话也不能这么说,之前水师将郑仁泰打得落花流水,差一点便将整个洛阳城卷入战火,到时候大家不都跟着倒霉?” “慎言!什么话都说,没见到那些兵卒盯着呢,再乱说给你逮起来……”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 深陷泥潭 “狗贼!你还敢来见我?纳命来!” 尚善坊内发出一声爆喝,魏王李泰取下挂在墙壁的宝剑便抽出来,挥舞着闪亮的剑刃便要将房二劈成两片,吓得左右亲随不顾被误伤的风险,纷纷上前将他拦腰抱住。 李泰奋力挣扎,挥舞宝剑:“放开我!这厮心肠歹毒,手段狠辣,今日若不将其宰了,难消心头之恨!” 魏王殿下双目喷火、怒气冲霄,一众亲随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拦腰将其抱住,使其不得靠近房俊,心里则叫苦不迭,咱不是拦着你宰了房二,而是在保护你呀! 大家都了解房俊的性格,断无任凭宰割之可能,万一愤而还手,怕是十个魏王也要被揍趴下…… 房俊则在亲兵护卫之下负手而立,笑意盈盈的看着怒火万丈的李泰。 …… 闹了好一阵,李泰累得气喘吁吁,这才在亲随搀扶之下回到堂中,房俊则无需邀请,坐在李泰一旁,神情恬淡的喝着茶水,对暴怒的李泰视如不见。 “娘咧!” 李泰骂骂咧咧好半晌,大抵是累得狠了,灌了一口茶水,吐出一口浊气,瞪着房俊道:“你就不给我一个解释?” 房俊这才放下茶杯,淡淡道:“我给什么解释?这件事其实殿下应该感谢我。” “哈?!” 李泰硬生生给气笑了,拍着案几怒道:“你派人半夜追袭本王几十里,将本王身边亲随杀了好几十,虽然并无杀害本王之胆量,可此等凌辱简直人神共愤!” 你以为最后放我一马就行了? 事后给点钱弥补一下就行了? 那等狼狈至极的模样逃到洛阳城,城中官员暗地里不知如何嘲讽讥笑! 我也有尊严! 房俊反问一句:“若是旁人派兵暗杀,殿下觉得那夜能否逃出生天?” 李泰:“……” 房俊叹口气,幽幽道:“那夜的确是我派人追杀殿下,对殿下造成之惊吓深表歉意,可殿下能否肯定那夜只有我一个人派兵追袭?” 李泰吃了一惊:“还有旁人?” “微臣那日下令追袭殿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与其说是‘刺杀’,实则不过是打草惊蛇而已。” “……” 李泰默然。 对于房俊这番话,他信了七八成,既然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各方人马都想用他的命做文章,自然紧盯了他的动静,当初突发奇想意欲趁着所有人不注意而赶赴洛阳,实在是异想天开了,不仅未能瞒住别人,反而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如果各方势力都派出死士想要将他在半途截杀,那么最幸运碰上的自然是房俊派出来的人马…… 而且有房俊这般大张旗鼓的调派骑兵袭杀,惊动四方,旁人自然投鼠忌器不得不偃旗息鼓,任凭这样一个好几回白白溜走。 所以我真的应该感谢房俊? 他狐疑道:“如果这件事的确应该感谢你,你这厮又岂会拿出八十万贯赠送给我?” 房俊一脸无辜:“殿下这就是不识好歹了,我送钱给殿下难道还能有什么坏心思?这钱的来路虽然看上去冠冕堂皇,但毕竟是逼着那些宗室郡王们变卖产业才凑出来的,当时迫于压力不得不忍痛赔偿,事后却必然怀恨在心,想法设法将这笔钱弄回去……微臣将其捐赠与殿下,襄助殿下完成营建东都的任务,更为东都建设增砖添瓦,其中固然有些不得已而为之,可毕竟算得上是高风亮节、一心为国,殿下岂能怀疑微臣的初衷呢?” 李泰冷笑:“虽然不知你玩弄什么把戏,但你绝非这般好心。” 这笔钱若是房家收入库房的确不妥,可转送给陛下却是毫无阻碍,既能讨得陛下欢喜又能离间陛下与宗室的关系,无论如何都比赠送给他李泰来得更好。 这可是八十万贯,营建东都所需耗费之钱帛一下子解决了一半…… 房俊摇头叹息,喝了口茶:“殿下既无磊落之胸襟,更无深远之谋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令人寒心。” 李泰头痛:“行了行了,我也不问你到底藏着什么坏,这笔钱算是收下了,你派人刺杀我一事我也暂且放下。我只问你,此行前来洛阳为何?” “赶赴解池上任,途径洛阳,知殿下在此,故而前来相会,一叙旧谊。” “现在叙完了,时辰不早,请上路赶赴解池吧。” 李泰只想将房俊赶快撵走,否则若是此人逗留长安,势必掀起风波。 解池盐务攸关河东世家的根本利益,而洛阳又是河东世家的大本营,城中军政双方各级官员牵涉极深,鬼知道那些世家门阀会如何反抗房俊整顿盐务,而房俊又会在什么时候对那些世家门阀开刀? 赶紧撵去解池,眼不见为净,免得自己陡增麻烦。 房俊对此避而不答:“洛阳城果然是‘三河之地’、自古繁华,今日上元,城中数条街巷彩灯林立、川流不息,如此欢度佳节所需之钱帛堪称奢靡,较之长安似乎更胜一筹。” 提及这个话题,李泰便叹了口气:“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原本也不过是皇城之前有一些花灯,城内百姓凑凑热闹,但因为本王之缘故,那些世家门阀临时制作了数百花灯,各个家族争奇斗艳,看似相互攀比,实则向我示威。” 所谓“庆祝魏王莅临洛阳”而临时搭建的花灯布满洛阳城的几条主要街道,皇城前与定鼎门大街交汇的天津桥附近已经被花灯填满,如此盛大之灯会吸引洛阳城内各处里坊的百姓走上街头参与,行人摩肩擦踵、川流不息,繁盛热闹较之往年更胜。 这是在向他宣示世家门阀的能力与团结,可以想见,在以后营建东都的过程之中一旦触及世家门阀的利益,将会遭受怎样的抵触与阻挠。 房俊眉梢一挑:“既然是示威,或许也将微臣包括在内了?” 论及触动世家门阀之利益,负责营建东都的李泰还只是“有可能”而已,而肩负整顿盐务事宜的房俊则是“必然”…… 李泰叹气:“世家门阀之实力远超想象,尤其是洛阳、南阳之地的门阀,大多承袭几百年、历经数十代,固然平常不显山不露水,但早已根植至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角落,想要触动其利益难如登天,更别说想要连根拔起。” 时至今日,他对于“打压门阀”这个策略依旧不以为然,“陇西李氏”本就是天下有数的大门阀,更加清楚世家门阀的力量到底是何邓样的强大。 帝国因门阀而生,又岂能自觉根基、剪除门阀? 房俊道:“打压门阀乃是既定之国策,无论面对任何艰难险阻都要不遗余力的予以施行……既然那帮家伙想要给殿下与微臣示威,那咱们就得反击回去,否则岂不是让他们得逞?” 李泰无语:“就算最为简易的花灯也不是想做就能做得出,仓促之间咱们如何回击?” 房俊不答,看向一直坐在一侧闷声不吭的习君买:“王玄策是否到了洛阳?” 习君买道:“傍晚的时候刚到,正在处置商号的一些事宜,大抵明早才能前来拜见大帅。” 房俊颔首,又问:“商号在洛阳可有出售烟花的店铺?” “自然是有的,但详细情形末将并不清楚。” “派人告知王玄策,让他带人将商号存于洛阳城的所有烟花都运到尚善坊来。” “……喏。” 习君买知道自家大帅打算开始败家了,不过自然不会予以规劝,赶紧起身出去派人去通知王玄策。 李泰极其无语:“你要不要这么幼稚?” 就算河东世家是在示威,又何必针锋相对的打回去? 房俊喝着茶水,淡然道:“对于你我来说,现在就是在进行一场战争,若不能将那帮世家门阀的气势狠狠的压下去,其势必在往后趾高气扬,甚至桀骜难驯,行事不择手段。反之,若是能够将其气焰打压下去,使其心生惧意,会极大收敛。咱们大义名分在手自然不怕他们,可若是任由他们搅风搅雨,则难免导致新政实施迁延日久,这对我们很是不利。” “且等一等!” 李泰抬手止住房俊的话语,奇道:“我只是担任洛阳留守、负责营建东都,何时与新政扯上关系?” 房俊比他还好奇:“殿下的觉悟居然这么低吗?陛下新政的核心便是丈量田亩,可丈量田亩就要触动世家门阀最核心的土地利益,后果难测,自然不能放在关中。可偏远地区又缺乏详实准确的认证,还有哪里比洛阳更为合适?” 李泰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响,张张嘴,却是欲说无言。 是呀,哪里能比洛阳更合适呢?既有传承数百年的门阀世家,又不似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那般强势,更有他这个魏王坐镇洛阳随时镇压一切不谐之苗头…… 本以为是脱离长安、远离宗室的一件美差,孰料却是被陛下给算计了,拖进新政这个大泥潭。 大意了啊……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 烟花绚烂 意识到被陛下与房俊联手给坑了的李泰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甚至即便“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也提不起心思去喝叱责骂,只能哀叹自己当初粗心大意,没有提高警惕予以闪避…… 虽然心中满是郁愤,然而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启禀殿下,薛国公求见。” 内侍在门口通禀,李泰揉了揉脸:“让他进来。” 回头对房俊道:“这厮看似豪迈实则粗鄙,我来了洛阳两日,他躲在城外庄子里昨日才携定襄县主前来,而你前脚进了洛阳城,这厮后脚就到,捧红踩黑,无过于此。” 房俊笑道:“殿下倒也无需这般挑剔,您这个亲王的确身份尊贵、天下无双,不过此时早已成为各方角力之焦点,似阿史那忠这样的内附胡将避之唯恐不及,岂敢献殷勤?” 李泰冷哼一声:“你不也被陛下褫夺了官职,如今只剩下一堆头衔爵位却全无实权?” “人贵有自知之明,殿下已经沦落至此,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不是你先笑话我的?” “殿下颠倒黑白之本事,天下无双。” “你敢嘲讽本王?” “彼此彼此……” 阿史那忠进到正堂,便听到这两人正相互讥讽…… 眼皮子跳了跳,看来外界传言这两人私交甚笃并非夸大其词,那么房俊赠送李泰如此一笔巨款好像也不一定就藏着什么阴毒心思。 “微臣见过殿下。” 然后与已经站起身的房俊相互施礼,豪爽笑道:“二郎莅临洛阳,应当事先通知一声,我也好备下酒宴给你接风洗尘,这般忽如其来,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啊,慢待之处,勿怪勿怪。” 房俊拍了拍阿史那忠健壮的手臂,神情亲切:“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素闻薛国公乃是突厥猛士,不仅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所向无敌,酒量更是渊深似海,找个机会定要好好喝上一场,不醉不归。” 阿史那忠对于这句“一家人”显得极为开怀,大喜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逢佳节,不如就借魏王贵地,咱们畅怀一醉如何?” 按道理,他是大唐的驸马,与房俊算是“连襟”,但是定襄县主是韦贵妃与前夫所生之女,无论太宗皇帝当年如何爱护、封赏如何厚重,可顶了天也就是一个“县主”,内外有别、高低有叙,导致阿史那忠与一众驸马格格不入。 这对于一心想要融入大唐权力核心的阿史那忠来说,未免有些黯然。 现在房俊主动拉近关系,他自然求之不得。 堂外有内侍禀报王玄策已到,李泰自然召见,王玄策大步走进堂内,分别见礼。 李泰打量王玄策一番,赞许道:“年纪轻轻便担起商号大计,横行海外获利无数,大唐年轻一辈当中可为翘楚。” 时至今日,“东大唐商号”早已成为大唐国内之“奇迹”,依靠水师保驾护航将商路开设至天下各国,将大唐的各种商品四处倾销,赚取海量利润,参与其中的门阀、世家、武勋各个赚得盆满钵满。 最为重要的是凭此拖住了大唐的地盘,给予帝国财政源源不断的活力…… 王玄策谦虚谨慎:“殿下谬赞,在下万万不敢当。” 李泰看向房俊:“如此才俊放在商号似乎略显埋没,不如调来洛阳任我之属官如何?定然保举他一个好前程。” 房俊有些为难:“实不相瞒,这回王玄策回洛阳,的确是打算交卸掉商号那边的差事,不过陛下有意任命其为东宫家令寺丞,为太子效劳……” 李泰:“……” 一则为他之属官,二则为东宫家令寺丞,两者哪里有可比性? 李泰顿时意兴阑珊,问王玄策道:“可曾将烟花都运来?你家大帅非得跟那些世家门阀斗气,可人家都是货真价实的花灯,光彩持久、引人眼目,烟花再是绚烂也不过刹那寂灭,有什么可比的?赶紧都燃放了吧,让本王听个响儿,然后赶紧吃酒。” 王玄策额头见汗,惊诧道:“都……都燃放了?” 虽然你们各个身份高贵,但要不要这么胡闹啊…… 阿史那忠奇道:“难道运来很多烟花?” 王玄策挤出一个笑容,回答阿史那忠的问话的目光却看向房俊:“洛阳乃是商号在大唐国内中转之地,各类货殖、物资都大量囤积,以便于更快调拨至所需之处、平衡各地货殖物资之售卖……单只烟花这一类,不算鞭炮,便有各等样式大大小小两千余枚。” 阿史那忠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他之前还想着也看看燃放烟花凑个热闹,可听闻数量如此之多,便看向房俊道:“哪里需要这么多,弄上几十个放一放、提振一下气氛就好。” 烟花乃是房家作坊特产,普天之下再无二家,所以其成本到底多少外人一概不知,但是在外售卖的价格却由最低几贯钱至数十贯不等,毕竟这东西属于“秘法特技”,寻常百姓既买不起、也不会买,本就供应给世家豪门、达官显贵。 两千余枚……这得是多少钱? 即便是素来心胸轩阔、不喜钱财的阿史那忠都心里一哆嗦…… 房俊却不以为然:“这帮洛阳门阀显然是打算给殿下与我一个下马威,想要借助花灯来展示他们的豪富与组织能力,若是不给予回应,必将助长其嚣张气焰,往后事事挑衅、时时羁绊,如何完成陛下交付之重任?既然如此,那就必须将其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李泰赞同房俊的做法,但想想那么多的烟花要付之一炬便感觉肉痛,迟疑道:“未必没有别的方法,何必浪费如此之多的钱财。” 房俊大手一挥,笑道:“世间但凡能够用钱办到的事,那便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毕竟能用钱禁绝的事儿,那还叫事儿?” 吩咐王玄策道:“带人在坊内寻一处空旷之地,将那些烟花全都放了。” “喏!” 王玄策不敢多言,赶紧退下去带人安置烟花、等待燃放。 李泰拍了拍大腿,也感到精神振奋:“安置那么多的烟花需要一些时间,不如咱们移步至前边花厅,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焰火,感受一下‘东风夜放花千树’之瑰丽唯美,二位意下如何?” 阿史那忠抚掌道:“固所愿也!” 他出身于突厥王族,自幼生长在塞外草原上策马驰骋天高地阔,养成了一副粗犷豁达的性格,然而自从当年内附大唐之后,因为身份特殊故而时时在意、步步小心,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行事愈发谨慎小心、如履薄冰。 现在房俊这般行事气度极其对上他的脾性,多少年也不曾遇到这般狂放之风格,岂能不如逢知己、兴奋莫名? 三人当即去往前院的花厅,厨子将酒菜备齐端上来,李泰亲自开了一坛美酒,斟满酒杯,举杯道:“异地他乡,适逢佳节,能有二位知己好友小酌几杯,实乃人生一大乐事!来来来,我敬二位,饮胜!” “饮胜!” 两人举杯相迎,一饮而尽。 “嗤——砰!”一朵烟花拔地而起,摇曳着焰尾扶摇直上,于夜空之中陡然炸响,盛开出一团火红璀璨的焰火。 阿史那忠顿时兴奋,抚掌大叫:“这个好!” 话音未落,便见到一朵一朵烟花冲天扶摇、密密麻麻,“砰砰砰”的炸响声连成一片,漆黑的夜幕之中忽然之间光明大盛,无以计数的烟花交相辉映、此起彼伏,彷如星河坠落、平地生莲,将大半个洛阳城的夜空照得七彩斑斓、光火辉煌。 阖城轰动! 纵然洛阳城自古繁华,居民自诩见多识广,却也难以抵挡如此大规模燃放烟花所带来的震撼,那种夜空之中焰火盛放璀璨、繁星坠落如雨的美丽,何曾是人间能够享受? 什么瑞兽花灯、什么灯谜美食,全都被百姓们抛到脑后,人群如同潮水一般向着尚善坊涌动,许多之前未曾出门的百姓也争先恐后的出门,一边扬起头目眩神迷的欣赏着夜空中的绚烂美景,一边下意识的向着烟花燃放之地的尚善坊靠近。 “娘咧!这是谁家燃放的烟花?” “之前也曾见过烟花,但何时见过如此之多、如此之盛?” “嚯!这颗够大、够炫丽,之前于家家主做寿的时候燃放了几颗,据说这样一颗烟花的价值在二十贯!” “娘咧!那现在燃放的这些烟花得多少钱?怕不是得上千贯啊!” “肯定不止啊,还没放完呢。” “别看那些门阀世家平日里骄奢淫逸,他们放不起,没见到燃放地点在尚善坊吗?这是魏王殿下在与民同乐。” “魏王那么有钱?” “魏王未必有那么多钱,但房二有啊!别看洛阳城这些个世家门阀今日上元节弄了很多花灯,可就算将他们绑在一处也比不过房二有钱!” “况且这不是有钱就行的,如此之多的烟花,除去房二拿得出来,旁人想买也买不到这么多!”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 风雨欲来 李道立不是傻的,他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派遣人手四下打探,很快便得知了房像到处宣扬他着急出售房产、土地、商铺等筹集巨额赔偿之事,顿时勃然大怒。 明知他急于将这些产业出手,且有时间限制,谁又会拿出合适的价格购买呢? 只要狠狠压价就好了,反正不卖也得卖,都等着发一笔横财,趴在他李道立身上啃噬一口血肉若想按时筹措足够的钱帛,就必须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将这些产业出手,可这些产业交到他手里的时候是进行了估值了,若减价甩卖,那些郡王、嗣王们很可能不认账,最终的损失都由他自己负责。 那如何得了? 李道立又急又怒又慌,自忖当下局势已经不是他能够应付的,赶紧跑去襄邑郡王府求见李道立。 李神符也有些懵,赶紧又将李孝协、李仁裕等人叫到府中,商议对李孝协自然不肯承担有可能的损失,言辞灼灼道:“这与我何干?当时这些产业都是按照市价进行了估值的,负责此事的是叔王府上的总管事,你该不会怀疑叔王骗你吧?就算是叔王骗你,也与我无关啊,你自与叔王商议。” 李仁裕更直接:“当时估值的时候就是按照市价来的,可你拖拖拉拉耽搁了时间,未能将这些产业尽快出手,这才导致消息泄露,旁人纷纷压价,那是他的问题啊,岂能让你等承担责任呢?天底上有那样的道理。” 李孝恭便看向位咏新。 李神符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冬日的阳光从窗户照射退来,火锅外的炭火正旺,肉汤滚沸,案几下几碟新鲜菜蔬青翠欲滴,两人一口肉、一口菜、一口酒,随意的聊着天,很是惬意。 上的望上定。室也,协都坏也算坏在李道立答允以前会对我的损失予以补偿,那让我略微安心既然指望是下人,这就只能自己将那些产业处置,所缺之数额由自己暂时垫付。 有人是让我们出让这些资产用以筹集房俊,便宜一些,还是没人会接手的。 能”以按魏王笑道:“即便家兄遭遇刺杀身亡,也是过是拿几个宗室子弟出来抵命,譬如李多康之流,却动是得这些低低在下的郡王、嗣王们,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岂能给一个小臣之子偿命?况且也是可能抓到我们真正的把柄。但位咏是一样,太宗皇帝的嫡子、当今陛上的兄弟,身份实在是太过尊贵,只没我的命才能逼迫这些隐藏在背前的人惊慌错乱,是得已跳出来。当然,这些人也没可能反其道行之,毕竟钱帛乃是名义下最接近这个位置的人,我若没事,重而易举的就不能嫁祸给陛上。” 李神符接过魏王递来的酒杯,呷了一口,眯着眼睛看着窗里的庭院,重叹-声:“千百年来都是用纸糊窗,已成定例,谁能想到居然会用琉璃来替代呢?” 知赴解喝?此解”他京中咏洛可,,位次帛“油钱魏王小笑:“我们为做错事付出的代价在事如忍受的范围之内,你得到赔偿,小家也都发了一笔财,各方合宜、皆小气愤,您说你那件事办的是否漂亮?” 魏王眉梢一挑:“这怨得谁来?宗室之内,比您没钱的可是少,我们有找郡王他? 还点德!缺?么可李道立是肯承担降价的损失,那个损失就只能李孝恭自己来背,因为负责实施刺杀的是我孙子,现在魏王就死死咬住我东平郡王府,肯定到期之前未能足额赔偿位咏如果第一个找我算账。 羊肉放入滚烫便即变色,再用筷子捞出,放入芝麻酱、辣椒油等材料调制的酱料外打個滚,放入口中咀嚼,鲜嫩滚烫的口感有与伦比,再抿一口酒,幸福的坏似神仙特别。 李神符若没所思:“他想通过钱帛将这些人引出来? 那次我也拿出了小量产业,若是按照现在的价格,怕是要缩水一半,只能对李孝恭施压。 李孝恭几乎吐血那个“他”也是一定不是位咏,也或许是陛上两个人幻想着钱帛是如何担惊受怕退而干脆仓惶出逃,很是坏笑。 身形窈窕的侍男将火锅撒去,沏了一壶茶水放在案几之下,魏王摆手斥进侍男亲手执壶斟茶。 李神符摇头苦笑:“可他将襄邑郡王等人筹集现钱之事七处宣扬,导致我们小量房产、天地、商铺是能出手,很没可能是能按时筹集到足够的房俊,那看下去可是是打算拿了赔偿便息事宁人。” 位咏新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含义,摇头道:“当上正是少事之秋,虽然长孙有忌与晋王两次兵变都被镇压挫败,可宗室之内却并非风平浪静,此次令兄遭遇刺杀便是这些人的谋划。刺杀胜利使其图谋泄露,可若是成功了,他确定还能保持热静没所克制?只要他稍没温和,就没可能坠入我们的谋算。” “郡王有接手一些产业?” 李道立也是肯承担损失:“那件事因你而起,现在更因他之故使得那些产业小幅眨值,分明是他办事是力,他还没什么坏抱怨呢?有论如何,他先将赔偿的房俊凑足,若损失太小,届时小家在对他予以适量补偿。” 李神符叹气道:“可如此一来,这些人的赔偿数额就是仅仅是四十万贯,堪称损失惨重。” 喝了一杯茶,李神符问道:“襄邑郡王这边,他打算如何处置? 魏王笑道:“怎么可能知晓?怕是钱帛殿上防的不是你。 一个稳定的宗室,乃能没一个稳定的天上*****亲人,是魏王的底线,小家在朝堂下如何争权夺利明争暗斗都有事,可谁若是动了位咏的亲人,就必然要承受位咏的狂暴反击。 位咏新奇道:“那说的是什么话,你能拿钱接手这些产业就事如是帮了小忙了,当然是按照现在的市价,我们也敢让你按照以往的价格拿钱?腿给我们敲断。 李神符也笑起来:“估计那些时日钱帛还没成了惊弓之鸟,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呵呵,也难为我了。” 玻一生光片退板洁光影阳花户来耀的洒璃,位咏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事如我们缩起来躲退自己的壳子外,谁又能拿我们怎么办?可若是忍是住伸出头,自己想要作死,这就休怪你的刀更慢。 “所以很少人都想要刺杀钱帛,钱帛若死,凶手没可能是宗室这些人,也没可能是……他。” 对于我现在的处境,位咏很是理解,一方面我是宗室的领袖,威望甚至远在宗正卿李元嘉之下,被誉为宗室的旗帜,而我的权势、地位也更少来自于宗室的支持;另里一方面,我有什么野心,觉得安干现状不是最坏的局面,朝野下上齐心协力辅佐李承乾,是求功盖社稷名垂青史,只求安安稳稳的继承贞观盛事,让李唐皇族执掌皇权、千秋万世。 魏王给李神符斟茶,淡然道:“只要赔偿到位,那件事就此作罢,那是答应了郡王与韩王的,你说话算数。” 李神符莞尔:“他若当真到此为止,这才是皆小气愤。” 以我对魏王的了解,怎么可能拿了赔偿便相安有事? “当然找了。 李神符深没同感,感慨了一句便赶紧举起筷子伸入锅子捞羊肉,再晚一些都被捞光了…… 刺杀房遗直事如显露出宗室外这些人的图谋,所幸房遗直有事,这些人的图谋还没败露,可现在看魏王居然想要主动出击逼着这些人继续没少动作,那又是何苦? 魏王就笑道:“所以钱帛觉得自己憋屈,什么都有干却成为各方围猎的众矢之的,于脆是管是顾一个人逃出长安后往洛阳,离开那个巨小的漩涡,话题终究还是要回到政事之下魏王跪坐在我对面,用筷子将羊肉拨入锅子外,笑着道:“其实时代一直在是断的发展,事物也从未停止更新,只是过你们短暂的生命在历史长河之中犹如一朵浪花,难窥全貌,便未能意识到身边的潜移默化,可若是能够如神祗特别站在云端俯众生,自然不能一目了然,所谓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是过如此。” 每出手一样产业,位咏新的心外就坏似被刀子划了一个口子,哗啦啦的淌血,痛是欲生。 “是愧是诗词双绝的房七郎,那番话特别人可说是出。” 李神符喝茶:“都是宗室手足、一脉相承,我们面临困境,你又怎能有动于衷呢?能帮一把,如果要帮一把。” “郡王所言甚是,只是过局势实在太过被动,处处防御,终究防是胜防,还是如主动出击。 然而那一次让我见识了长安城内这些勋贵们的丑恶嘴脸,我以为降价就行了,孰料这些人却坏似盯下肉的狼一样,对那些产业的价格一压再压,吃定了我有论什么样的价格都得出手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强势摊牌 听阿史那忠自称“降将”“贰臣”,裴怀节的眼睛下意识眯起,他听得出其中浓浓的抱怨与不满,显然对于他这个封疆大吏平素故意疏远而心有怨愤。 如此说来,这是打算彻彻底底站在魏王那一边了? 无人不热衷于功名权势,连这样一个内附的外族都不甘寂寞…… 裴怀节落座,笑着对阿史那忠道:“薛国公乃国之功勋,当初太宗皇帝倚为臂助,追随太宗皇帝麾下南征北战立功无数,我素来敬佩,岂敢有半分不敬?今日当着魏王殿下与越国公面前您这么说,或许会让魏王殿下误以为我排斥异己、党同伐异,这可就不好了。” 阿史那忠尚未回话,便见到对面的房俊呷了一口酒,放下酒杯缓缓道:“难道不是?” 裴怀节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不过是客气一句而已,你这就开始找茬了? 不过到底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自有沉稳气场,沉声反问道:“越国公认为在下党同伐异、排斥异己?在下却不自知,愿闻其详。” 房俊奇道:“你不自知却为何要这么说?戏耍魏王殿下么?” 裴怀节面沉似水:“不过是一句自谦而已,越国公居然信以为真?还是说越国公早已认定在下党同伐异、排斥异己,早已配不上这河南府尹之职务?若如此,越国公大可以上书陛下弹劾于我,而不是坐在此处冷嘲热讽。” 气氛瞬间严肃。 阿史那忠惊疑不定的看着裴怀节,着实没想到这位居然毫无隐忍,在房俊显露出攻击姿态的瞬间便展开反击,半步不退、锋芒毕露,不愧是杀伐果断的封疆大吏,否则洛阳、南阳、河东世家也不会将他推在台前…… “哈哈哈!”房俊好似感受不到半点与封疆大吏对垒的尴尬、紧张,大笑着执壶给裴怀节斟酒,神情畅快:“裴府尹误会了,我这人素来认为身为上官就当有上官之魄力,若不能言出法随反而处处掣肘、思前想后事事让步,又如何能办得大事?‘党同伐异’这话不好听,但古往今来哪一个成就大事的没有此等霸气?正所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能在裴府尹身上发现这样的优点,我喜不自禁,视为知己,岂能跑去陛下面前告状?你这是误会了我一番苦心啊,来来来,罚酒三杯!” 阿史那忠瞠目结舌:这厮怂得这么快吗? 裴怀节也被闪了一下,都知道房俊脾气暴躁,自己这般毫无忍让的怼了上去,还以为必将迎来对方的暴怒攻击,却不料对方嘻嘻哈哈全无怒色不说,还说什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我跟你是知己? 简直笑话!咱俩分明就是政治理念完全相悖的仇敌好吧…… 不过此刻房俊笑吟吟的亲自执壶斟酒,他也不能当场翻脸掀桌子,毕竟魏王李泰还坐在一旁,且谁都知道房俊这厮是个顺毛驴,着实没有翻脸的必要。 “的确是在下误会了,该罚,该罚!” 裴怀节诚恳“认错”,连饮三杯。 阿史那忠抓住酒壶斟酒,冷笑道:“裴府尹进门就有些阴阳怪气,怎地,越国公是皇亲国戚、国之功勋,你就能认罚三杯,我这个对大唐忠心耿耿的突厥人就入不得你的眼了?也要罚三杯!” 裴怀节心里冷哼,你这个突厥人在我面前的确没什么牌面,我也不在乎你翻脸不翻脸,你更没资格罚我的酒…… 不过大家都是场面人,没有这般撕破脸的,故而只是笑道:“越国公远来是客,我有所失礼故而甘愿认罚。薛国公您却是洛阳人,咱们算是一家,岂有同室操戈之理?罚酒可以,但薛国公要陪三杯。” 阿史那忠性情豪爽,大笑道:“那就陪三杯!” 与裴怀节连饮三杯。 酒是好酒,但度数很高,裴怀节赶紧吃两口菜压压酒气,唯恐对方这三人轮番劝酒,对房俊道:“今夜上元佳节,越国公燃放焰火助长喜气,洛阳城内百姓大开眼界啊!如此之多的焰火,皆是当世最好的品类,各个价值不菲,普天之下大抵也只有您能够出手如此豪爽,当真令人敬佩。” 房俊笑着道:“想骂一句‘败家子’那就骂吧,我自己也觉得是‘败家子’。” 几人都笑。 房俊话锋一转:“今日抵达洛阳,见到街巷之上无以计数的彩绘花灯,各个都彰显洛阳城千古风流,一时间有所触动,自觉应当给这份盛世华彩增添一些光亮,如此才让人将阖城焰火汇聚一处燃放以助兴之举。当时心情激荡,只想着与民同乐,现在细细思之,难免意气用事、有些冲动,还望裴府尹莫要见笑。” 裴怀节摇头赞叹:“如此手笔,使得洛阳城上下皆能欣赏奇景、感受佳节氛围,固然有些冲动,却也有得有失。” 房俊眉梢一挑:“不过还是思虑不周,导致阖城治安几乎陷入瘫痪,给裴府尹以及一众洛阳同僚带来巨大麻烦,着实愧疚。来来来,这三杯罚我,裴府尹坐陪如何?” 李泰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不怎么插嘴,听着两人唇枪舌剑、言词机锋。 虽然言辞有些隐晦,但各自的立场态度却表露无疑,房俊强势霸气,裴怀节略显阴柔却寸步不让,这几乎奠定了双方以后的相处方式,那就是交锋不断、绝无退让。 很是麻烦,但却理当如此…… 裴怀节看着面前酒杯,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今日该不会被灌死在这里吧? 但是以房俊之身份、地位,亲手执壶斟酒,又言明自罚,让他坐陪,除非当场掀桌子,否则如何拒绝? 心中百般不愿,却也只能举起酒杯,与房俊连干三杯。 吃了两口菜,九杯酒已经下肚,胃中翻腾、酒气上涌,脸上已经开始发热…… 李泰嘴里嚼着一根水芹,教训房俊道:“你这人就是太过盛气凌人,这话里话外阴阳怪气的,成何体统?裴府尹乃是河南尹,天下第一等封疆大吏,你要给予尊重,而不是这般言辞锋锐的挑衅,太过失礼了。” 裴怀节忙道:“殿下言重了,微臣……”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连连点头:“殿下所言甚是,是我唐突鲁莽了,我赔罪。来来来,我敬裴府尹三杯……裴府尹你什么表情?怎地,我都敬酒赔罪了,你不给面子啊?” 裴怀节:“……” 眼见房俊一副“你不给我面子我就发飙”的架势,裴怀节叫苦不迭,今日一时不慎坠入狼窝,站着进来怕是要横着出去了。 不过他也是心志坚毅之辈,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左右不过是酒水而已,又非是毒药,岂能输了气势? 论喝酒,他还没怕过谁! 车轮战有何惧哉! 当下豪爽大笑:“越国公乃当世英雄,能够当得您一句‘赔罪’,在下受之有愧却又荣幸之至,当浮一大白!当然,殿下此言有谬,越国公既然来者不善、锋芒毕露,言辞之中也就无需隐藏作态,微臣既然忝为河南尹,自当维系一方之稳定、护佑一方之利益,说到底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而已!” 他居然不躲不避、毫无转圜,直接豪言开战! 别话里话外机锋无数了,都是体面人,何须那般虚伪做作? 你要战,那便战! 你们身负王命而来,我却是封疆大吏,你我利益相悖、理念冲突,那么鹿死谁手、放手一搏便是。 这就是隋唐官员之风采,纵然是牧民一方的文官,亦可上马提剑杀敌,浑身豪气冲霄,绝无半分羸弱之态。 强势摊牌。 当下连碰三杯,杯杯饮尽,仪态豪雄。 房俊咽下酒水,难掩激赏之色:“裴府尹虽然甘愿为门阀之走狗,为了门阀之利益而自甘堕落,但这一身磊落之气却让我极为钦佩!说起来,自从当年与马宾王结交,已经多少年不曾见过这等心胸豪阔之辈,今日有幸,当不醉不归!” 再度斟酒举杯。 裴怀节知道今日不能善了,也不推辞,酒到杯干。 他坐镇洛阳多年,早已与本地门阀融为一体、无分彼此,故而当自身利益遭受损失之时,已经无法做到抽身离去,只能直面危险。今日与魏王、房俊大醉一场,明日醒酒,双方是敌非友,轰轰烈烈的斗一场。 …… 烟花燃尽,夜空冷寂,无数绚烂闪耀转瞬即空。 看着趴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口中呢喃醉话不断的裴怀节,李泰无奈道:“何至于将人灌成这般模样?到底是封疆大吏啊,有失体统。” 房俊表示鄙视:“殿下虽然未曾亲自上阵灌酒,但在一旁屡屡劝酒,也并非那么清白。” 阿史那忠瞪大眼睛,还可以这样同一国之亲王说话吗? 长见识了…… 李泰不以为意,瞪了房俊一眼,甩锅道:“你灌的酒,你善后。” 房俊摸着唇上短髭,思忖片刻,问道:“殿下此行,是否携带了侍妾?” 李泰下意识摇头:“临行之时想着封锁消息,兵贵神速快速抵达洛阳,岂能携带那等累赘?” 而后醒悟,瞪大眼睛:“你想做甚?”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 坠入彀中 房俊婆娑着唇上短髭,笑道:“这位府尹自己送上门来,若是不盛情招待一番,岂不浪费了他一番好意?” 阿史那忠一脸懵然,方才你们两个唇枪舌剑裴怀节更是直接摊牌,你还想着盛情款待? 李泰到底脑子转得快一些,略一思索便醒悟,顿时瞪大眼睛:“你想做甚?” 房俊道:“如若殿下带着侍妾,赐给裴府尹一命,岂不彰显殿下爱才之心?或许能够成就一番佳话千古流传。” “……” 李泰面色大变,怒道:“放屁!这种事如何做得?一旦传扬出去,本王颜面扫地!” 文人雅士之间相互讨要、赠送侍妾的确算是风流韵事,可他明白房俊绝非此意,而是想要以此来给裴怀节构陷一个“放荡不羁”的罪名,这自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但只需传回长安,“宿醉放荡”“染指亲王侍妾”,足矣使得朝中那些御史言官发起一波汹涌澎湃的弹劾。 天下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岂能没有政敌? 甚至就连一些平素交往甚密的“盟友”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落井下石,“河南尹”意味着无比庞大的利益,任谁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可这种事谁又看不出是他李泰的手笔呢? 一边嘲笑讥讽他这个魏王不择手段、无耻之尤,一边欢天喜地的弹劾裴怀节、攫取利益,他李泰岂非成为天下笑柄? 房俊啧啧嘴,显得极为可惜,循循善诱道:“你说你一个排名第一的亲王,要什么好名声呢?只要能够将裴怀节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撬开,完成陛下交予的重任,有一些骂名又有什么关系呢?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只求仗剑逍遥、快意恩仇,何必在意旁人之褒贬。”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阿史那忠也终于明白过来,颔首附和道:“越国公实乃金玉良言,还请殿下三思。” 你是堂堂亲王,普天之下距离皇位最近的几个人之一,对于皇位的威胁最大,若是还要标榜自己的道德风范成就“一代贤王”遭受朝野上下之赞誉……是不想活了吗? 将自己的名声搞臭一些,招惹一番骂名、嘲讽,乃是自保之道,顺带着还能办成大事,岂非一箭双雕? “这……” 李泰犹豫了,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不过旋即无奈摊手道:“可本王的确不曾携带侍妾前来。” 他这一路轻装简从抵达洛阳,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难不成让他这个大唐亲王亲自上阵,来一出“断袖分桃、男上加男”的戏码? 阿史那忠嘿嘿笑道:“殿下为了皇命风尘仆仆抵达洛阳,身负大任、高风亮节,微臣自然要做好接待、慷慨相对……我有侍妾啊,可以赠送殿下一个。” 魏王殿下身负皇命不畏艰难险阻奔赴洛阳,固然高尚,可作为亲戚岂能袖手旁观?赠送两个侍妾服侍魏王乃理所应当,但这个侍妾随即被醉酒的河南尹糟蹋,魏王不得已忍痛割爱将其转赠……完美。 李泰看向房俊。 房俊笑道:“此地乃是洛阳,是薛国公的地头,就让薛国公去办吧。” 阿史那忠捋须大笑:“二位放心,定不负所望!” 这是“投名状”,这件事无论能否办妥,都意味着他将彻底与洛阳门阀割裂,投入大唐皇帝的阵营。 自从太宗皇帝驾崩之后,他已经很久不曾真正进入帝国权力中枢了,岂能放过眼下这个机会? 他是胡人,位高权重,只能匍匐于皇权之下,而不是与一些门阀势力越走越近,那是取死之道…… …… 裴怀节在一片女子啼哭、怒声呵斥之中醒来,揉着鼓胀欲裂的脑袋,勉强睁开眼睛,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骇住——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侧身坐在自己身前,抓着一件衣袍堪堪遮掩住妙处,悲声饮泣瑟瑟发抖,而在床榻之前,魏王李泰怒目圆睁、愤然呵斥…… 什么情况? 裴怀节有些发懵,想起昨夜被轮番灌酒最终醉倒,低头一看,自己不着寸缕…… “轰”! 裴怀节浑身剧震,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一骨碌爬起,还未说话,李泰的手指头已经点到他的鼻子上,怒声呵斥狂风骤雨一般袭来:“娘咧!本王让人前来服侍于你,你却装作醉酒将本王之侍妾玷污,此等禽兽行径,非人哉!” “殿下息怒,我我我……” 裴怀节意欲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这有什么好辩解呢?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冷静了一下,他抓起一旁散乱的衣物手忙脚乱的穿上,坦然认错:“殿下息怒,是微臣醉后失德,不过着实不知发生什么啊!” 区区一个侍妾而已,豚犬一般的东西,而自己可是河南尹啊,天下第一的封疆大吏,总不至于如此便迁怒自己吧? 李泰大怒,戟指大骂:“混账!这可是本王的侍妾,如若送你便也罢了,可你酒后用强将其玷污,让本王颜面何存?本以为你裴怀节乃是道德君子、行止恭谨,孰料却是这般荒唐狂悖,将本王置于何处?” 裴怀节面色大变,好不容易穿上衣物,瞅了一眼身边嘤嘤哭泣的女子,只觉得头痛欲裂,跳下床榻,赔罪道:“事已至此,微臣任凭责罚!” “侍妾”乃是私人财产,若得主人相赠自是无碍,可若是如同魏王所言乃是他昨夜醉酒之后“用强”,那就是在打李泰的脸,打完还要吐一口唾沫的那种。 不过他毕竟是“河南尹”,就算李泰再是看他不爽,想来也不过是斥骂几句而已,总不至于因为一个侍妾与自己翻脸吧? 况且这种事传扬出去对李泰也极为不利…… 果然,李泰怒骂几句,狠狠道:“希望你能给本王一个交代!” 让人将那侍妾带走,而后拂袖而去。 裴怀节松了口气,然后悔之不及,昨夜一时大意落入魏王圈套,被灌醉之后来了一个“栽赃”,用一个“侮辱侍妾”的罪名逼着他退让。 醉酒误事啊。 不过事已至此,再是懊悔也毫无用处,大不了就在某一件事上退让一些…… 裴怀节揉了揉脑袋,叹了口气,穿好衣裳走出卧房,想要求见魏王,却被告知魏王不予相见,让他即刻离去。 裴怀节蹙眉,连条件都不谈吗? 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看上去并非故意设计陷害自己然后逼着自己在某些事上让步…… 难不成并非陷害,而是自己昨夜当真酒后失德做下错事? 一路被人送出尚善坊,便见到段宝元等人早已等候在坊门之外,正与门口的兵卒争执推搡…… “府尹昨夜入坊觐见魏王殿下,至今未归,家中妻儿担忧,为何不准吾等入坊寻找?” “此乃殿下住处,关防紧要,岂能随意进出?” “堂堂河南尹彻夜未归,却不准吾等入内寻找,你们想干什么?” “河南尹又如何?是死是活与吾等无关,吾等奉命值守,若无殿下召见,一律不得入内!” 河南府的官员在段宝元带领之下怒气冲冲,想要入坊找人,而门前的水师兵卒则坚守岗位,坚称入魏王召见的情况之下一概不准入内,两伙人越吵火气越大,逐渐有推搡之动作。 一方是地头蛇,盛气凌人自认为占着道理不依不饶,另一方军令森严,结成阵势半步不退…… 裴怀节赶紧大声呵斥:“都住手!殿下下榻之处,岂能这般吵嚷不休?” 段宝元大松一口气,上前小声道:“府尹昨夜可是歇在坊内?吾等左等右等不见府尹归来,想要入坊寻找却被阻挠,心急火燎啊。” 裴怀节面色阴沉:“详细经过回头再说,咱们回去。” “喏。” 当即带着一众官员、衙役簇拥着裴怀节离开尚善坊,返回东城的官衙…… 进了官廨,裴怀节“咕咚”一口气灌下去一杯水,吐出一口浊气,抹了一下胡须上沾染的水渍,忧心忡忡道:“昨日大意了,不慎坠入魏王圈套,有麻烦了。” 段宝元赶紧询问究竟,待到裴怀节详细述说一遍,顿时大惊:“哎呀呀,府尹岂能这般大意懈怠?这下坏事了!” 裴怀节心中一惊,忙问道:“不过区区一个侍妾而已,略作让步即可,还能如何?” “侍妾的确不值一提,可那是魏王的侍妾啊!更何况府尹居然用强……” 裴怀节否认道:“可我不记得曾用强。” 段宝元无奈道:“你说的没用啊,那里是魏王的地盘,随时找出无数人证来证明,怎么说怎么是。” 裴怀节无语。 段宝元道:“这件事若当真是魏王设计,以欲府尹在某些时候退让一二,那倒还好,毕竟有商榷之余地。可您想过没有,万一这件事泄露出去,传回长安,将会引发怎样的风波?” 裴怀节:“……” 虽然得到洛阳、南阳、河东各大世家门阀的支持才坐在河南尹的位置上,可觊觎这个位置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不知凡几,一旦被旁人抓住把柄,随即而来的弹劾必将风云激荡、汹涌澎湃。 他捂着快要炸裂的脑袋,颓然道:“事已至此,如何补救?”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 赶赴解池 两人正自担忧,外头有人飞快跑来,禀报道:“尚善坊魏王官廨之内有人出坊,策骑出城,直奔长安而去。” 裴怀节面无表情,这印证了两人的猜测。 段宝元摇头叹气:“堂堂魏王殿下,居然使出此等无耻之极的招数,实在是……令人意外啊。” “虽然略显无耻了一些,但也并不出乎预料,只不过是我一时大意不慎坠入彀中,怨得谁来?” 裴怀节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得知猜测无误,神情反倒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长吁短叹怨天尤人已经无用,最重要是想出破解之法。 他虽然得到当地门阀之支持,却也挡住了无数人伸向洛阳城这个丰腴之地的触手,只要给予那些人一个机会,必定全体发力搬开他这个绊脚石。 洛阳门阀也好,河东门阀也罢,乃至于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南阳世家,会为了保住他裴怀节与朝廷公然开战吗? 未必如此。 若是局势不可挽回,那么极有可能在私底下达成隐秘的协议,让出与一部分利益,换取当地门阀对于洛阳城的掌控。 对于利益至上的世家门阀来说,没有谁是不能失去的…… 可朝廷里又有谁能替他说话呢? 段宝元思忖片刻,低声道:“对于朝廷里那些人来说,洛阳城就是一块肉,谁都想扑上来咬一口,可他们却无处下嘴,只要局势被魏王搅动,府尹您的处境极为险恶,随时都有倾覆之忧……或许,要尽早绸缪为好了。” 裴怀节握着茶杯,叹息一声:“若是那样,怕是就不能留在这洛阳城了。” 不管他选择哪一方,事了之后都将调回长安,就算是升官晋爵,又如何比得上眼下这封疆大吏、牧守一方? 权势最是能令人陶醉,一旦品尝过这种令出如山、言出法随的滋味,很难接受失去之后的苦涩。 可他也明白,一旦自己的“罪行过错”被御史言官所弹劾,各方势力集火之下很难安然无恙,若不能择选一方彻底投靠,势必会落得一个凄惨至极的下场。 “大意了啊……” 裴怀节对于昨夜醉酒之事耿耿于怀。 段宝元劝慰道:“府尹倒也不必如此介怀,魏王他坐镇洛阳城,您是河南尹,不可避免彼此之间的往来,若是打定主意想要陷害您,那必然是防不胜防,没有今日醉酒之事也会有别的事,反倒是这样更好一些,毕竟只不过是私德而已,万一魏王殿下此计不成再生一计,弄出一个贪腐之罪来,事情就无法收场了。” “侵犯亲王侍妾”这种事看似很严重,实则可大可小,毕竟只是“侍妾”又不是“侧妃”……这属于“私德”,可以被公然谴责,却并不违背律法。 但“贪墨、贪渎”则不同,那将触犯大唐律法,要么裴怀节能够自证清白、将魏王陷入“诬告”之境地,要么罢官去职、被大理寺治罪,其间绝无转圜之余地。 裴怀节无奈颔首,事已至此,将来怕是留不得洛阳城了。 只不过在洛阳经略多年,半生心血都耗费于此,今日一朝丧尽,岂能心甘情愿? 只要选择一方予以投靠,临行之际定要好生搅合一番,坏一坏魏王的好事…… ***** 阿史那忠揉着昏昏涨涨的脑袋爬起床,简单洗漱一番走出卧房,便见到魏王李泰与房俊正坐在花厅之内喝茶说话,他走上前先冲房俊竖起大拇指表示敬佩,而后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略带痛苦道:“年纪大了,不如当年,昨夜居然醉得那般沉。” 昨夜裴怀节狼狈遁走之后,三人庆祝一番,兴致高昂之下向房俊发起挑战,结果被灌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现在先肯定房俊的酒量,再强自辩解一番,给自己挣回一些颜面。 李泰笑骂道:“快歇歇吧,这厮‘酒神’之名享誉多年,千杯不醉,不知多少英雄好汉醉倒在他面前……你也一把年纪了,想多活几年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阿史那忠尴尬笑笑,冲着房俊抱拳:“我素来好酒,酒量之上也从不服人,这回栽倒在二郎面前,算是服啦!” 房俊笑笑,不以为意:“只要县主不会怪罪你彻夜不归就好。” 阿史那忠摇头:“那不至于,县主脾性谦和、温柔贤惠,素来不关我的事。” 老李家的公主没几个好脾气的,一个比一个飞扬跋扈,但定襄县主却不是老李家的种…… 李泰喝了口茶水,问道:“二郎几时启程前往解池?” 房俊执壶给阿史那忠斟茶:“等郑玄果抵达洛阳,马上启程。” 李泰眉头紧锁,表示担忧:“虽然拉上荥阳郑氏是一招妙手,不过也别抱以太高期待,荥阳郑氏乃是河东世家的中流砥柱,再怎样站在陛下那边,也不会与河东世家彻底翻脸,所以整顿盐务之事,还是得靠你自己。” 自古以来,盐铁之利最为丰厚,河东世家把持解池多年,就连洛阳、南阳的门阀都难以插手经营只能分润一点红利,可以想象房俊莅临解池之后整顿盐务将会遭遇何等抵制。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说是生死仇敌都不为过…… 房俊胸有成竹:“殿下放心,我已经有了章程,拉荥阳郑氏下水只不过是想要借助其人脉而已,并不会将整顿解池盐务的重任寄托在他们身上。” 荥阳郑氏的根基在于荥阳,但盐利乃是其家族最大的财源,岂能与房俊同流合污掘断河东世家在解池的根底? 不跟他对着干就不错了…… 李泰点点头,略感放心:“你心中有数就好,你办事,我自然放心。” 营建东都需要一个空前稳定的局势,若是因为盐务整顿而导致整个河东、洛阳、南阳等地局面动荡,致使各方掣肘、政令不通,那他这个魏王也束手无策。 裴怀节只是露出河面的礁石,各处世家门阀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力量才最为让人忌惮…… 阿史那忠接过房俊斟满的茶水,道谢一声,喝了一口,犹豫一下,没忍住问道:“殿下对于营建东都可有具体章程?若有需要微臣的地方,但请直言,绝无推辞。” 李泰摇摇头:“这可比整顿解池盐务麻烦多了,暂时未有具体计划,修葺宫室、砌筑城墙、疏浚河道、清查人口、整顿商户……洛阳久经战火且荒废已久,不具都城之气象,想要恢复如初到处非得下大力气,一桩桩都是麻烦事。不过若是有借助薛国公之处,本王自然不会客气。” 甚至不止于此,有关于“丈量田亩”之事他也有所猜测,总觉得陛下不会放过让他出头与整个南阳门阀对抗从而使他在天下世家门阀眼中“恶名昭彰”的好机会。 那才是真正让人头痛…… 他自然不会在乎阿史那忠到底忠于谁,只要能够协助他在洛阳城本地势力所构筑的铜墙铁壁当中破开一道缝隙,那便足矣。 他又不打算在洛阳城自立为帝与陛下东西割据,何须在意阿史那忠的忠诚与否? 给足利益,能够跟着自己对抗本地门阀就行了。 房俊道:“王玄策将会调回长安,出任左金吾卫长史,以酬其功,不久之后贱内武媚娘将赶赴洛阳而来执掌商号,殿下有任何需求,可直接与媚娘联络。” 李泰摇头叹息:“你也是胡闹,天底下哪里有妾室执掌财权的人家?也不怕碰上钟意的小白脸卷走家财远走高飞。” 房俊大笑:“若是连这一点自信都没有,还如何称得上大丈夫?” 若是此刻坐镇洛阳的是晋王李治,房俊断不会让武媚娘前来且协助其营建东都,那小子大抵是有“恋母情结”,肥肉放在嘴边极其危险,但在李泰面前则无虞。 且不说李泰不似李治那般“急色”,单只是他这一身肥肉就不是武媚娘所青睐…… 正说着,有亲随快步入内,禀报道:“启禀殿下,门外有人自称名叫郑玄果,恳请觐见殿下,并说与越国公约好相见。” 房俊霍然起身,朗声道:“殿下、薛国公,在下这就先行告辞启程赶赴解池,争取早日将盐务整顿一新,待到他日完成陛下托付,再回洛阳,共谋一醉!” 阿史那忠大笑着起身相送:“那我就在洛阳等着,到那日舍命陪君子!” 李泰也站起身,拍拍房俊的肩膀,叮嘱道:“解池盐务乃是河东门阀的钱袋子,素来被他们视作禁脔,绝不容许外人插手,你定要徐徐图之、稳妥为上,否则稍有急躁就可能遭遇强烈抵制,再想打开局面,难如登天。” 房俊却笑道:“自古以来,战术兵法层出不穷,但唯有一样从无更改,那就是兵贵神速!当世人皆以为此行当稳妥为上,那微臣何妨反其道而行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开局面呢?殿下放心,只需在洛阳等候佳音即可,微臣告辞。”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李泰看着其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忍不住头痛对阿史那忠道:“这厮信心百倍,必然使出霹雳手段,河东世家有难了。” ps:“竖大拇指”的习俗一说来自于古罗马斗兽场,一说起源于汉朝,具体已不可考。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 盐务策略 官廨之外,荥阳郑氏子弟郑玄果肃然恭立,执礼道:“属下见过越国公。” 世家子弟气质温润、相貌不俗,卓然而立,颇有几分玉树临风之感。 房俊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来得这么快?” 郑玄果一脸正色:“能够在越国公麾下效力,实乃属下之荣幸,接到越国公传讯在洛阳会合,恨不能肋生双翅即刻抵达,万万不敢耽搁越国公大事。” 他本不想来,可既然不得不来,那就早早过来,听不听房俊的话去针对那些河东世家尚待商榷,但态度必须表现。 房俊笑眯眯看着他,颔首很是欣慰:“大概是得到令尊指点了吧?放心,不仅不会让你难做,更不会让荥阳郑氏吃亏,我这人从来没有亏待下属的习惯。是否要在洛阳城逗留几日做些准备?” 郑玄果摇头:“不必,自此刻起,谨遵越国公号令。” “既然如此,那就即刻启程。” “喏!” 在数十亲兵簇拥之下,一行人离开尚善坊坊门,向北直行至街巷尽头,遥遥可见天津桥横跨洛水之上,更远处气象恢弘的紫微宫巍然伫立,而洛水之上早已停泊着数艘水师战船,数百水师兵卒在河堤之上列阵等候。 习君买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大帅!” 房俊上前将其扶起,吩咐道:“这些兵卒全部跟我前往解池,你留在洛阳听候魏王号令,但有所命、当竭力完成!另外,一旦黄河通航,水师部队顺运河而上,你亲自带队统辖,等候命令。” “喏!” 一旁的郑玄果眼皮子跳了跳,心底有些紧张:怎地还要调集水师前来? 这是要作甚? 今日已经是上元,过不了几日天气就会转暖,黄河的浮冰很快消融,顶多不超过一个月水师就能自江南沿着运河直抵洛阳…… 房俊回头看了看亲兵校尉:“行装都打点妥当了?” “是!” “事不宜迟,即刻启程吧!” “喏!”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洛阳城直向北行,自孟津渡横渡黄河,向解池疾驰而去。 …… 长安城。 快马递送的“密信”很快抵达城内,被送入太极宫,李承乾阅览之后没什么犹豫便将御史大夫刘祥道召入宫内,商议对策。 当日下午,便有御史言官上书弹劾河南尹裴怀节“凌虐王姬”“目无尊上”“荒淫无道”“卑劣暴戾”等等罪名,紧接着大批文官跟进,弹劾奏疏愈发言辞激进、猛烈抨击。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作为隋炀帝迁都之所,洛阳的政治地位一直极高,而且由于关内、关东的地域分隔,加之地形地势优越,洛阳城的战略地位更是与长安不相上下,当年大唐于晋阳起兵席卷关中、陇右,雄踞一方,正是击败盘踞于洛阳的王世充才得以平定九州、一统天下。 如果当真有人意欲于洛阳起兵,极有可能造成东西割据之局面,再想剿灭,所付出之代价将会拖垮整个帝国,再度使得神州天下陷入隋末之乱世。 一时间,主张撤除裴怀节之声音甚嚣尘上。 武德殿内,李承乾与几位重臣临席而坐,一边饮茶,一边商议如何处置裴怀节。 许敬宗言辞激烈、慷慨激昂:“此等衣冠禽兽,应当褫夺其官职爵位押赴长安接受三司会审,一旦查实其罪证,便予以明正典刑!魏王乃帝国第一亲王,血脉尊贵、身份尊崇,连他的侍妾都能被人凌辱,可见裴怀节心中绝无半分尊卑!以此推之,那些拥戴、支持他的河南氏族又是何等嚣张跋扈!若是任由裴怀节继续担任河南尹,不仅皇家颜面无存,魏王也很难顺利营建东都,先前制定的以河南为丈量田亩试行之地的策略也必将夭折!此恶不除,天理难容!” 他现在是坚定的“房二派”,紧紧抱住房俊的大腿任凭驱策,魏王让人送回密信给陛下的同时房俊也派人将其中事由告知于他,这个时候自然全力开火攻讦裴怀节。 而且他即将赶赴洛阳负责主持丈量田亩事宜,若能在此之前扳倒裴怀节,使得洛阳甚至河南府的权力构架产生变化,自然事倍功半。 否则裴怀节与河南氏族联接一处、固若磐石,他也很难打开局面…… 一旁的刘洎连连摇头,蹙眉道:“区区一个侍妾而已,且还是酒醉之后,何必这般对于一个封疆大吏咄咄相逼?洛阳不是别处,乃是天下之中,无论地理位置还是战略地位都非同凡响,若是如此轻易便将裴怀节撤职查办,全天下的封疆大吏岂非人人自危?到时候江山动荡、政局飘摇,悔之晚矣!” 所谓的“凌辱王姬”不过是一面之词,裴怀节再蠢、再嚣张、再霸道,岂敢做出这等悖逆之举?其中必然别有隐情。 况且这种事是很难防范的,堂堂一位亲王前往州府担任留守,当地官员不可能不予以接待,而醉酒之后随随便便便弄出这样一桩事将当地官员罢黜,谁能受得了? 一直不怎么开口的李勣皱着眉头,警告道:“刘中书此言差矣,这件事直至目前并未有其他途径予以佐证,伱言语之中对魏王有所不敬,暗指魏王设计陷害,极为不妥。” 长安的局势极为紧张,宗室之内暗流汹涌,而魏王李泰又是最为敏感的一个节点,所有试图将其席卷入内的事件都要加倍小心,以免引发不测之后果。 刘洎板着脸,并不退让:“那就派人去查!堂堂一府封疆,总不能因为一位亲王莫名其妙的告状便予以罢黜吧?此风一开,官员之间相互攻讦,官场之上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李承乾看向刘祥道:“爱卿以为如何?” 刘祥道迟疑道:“按说此事的确应当彻查,只不过因为涉及魏王,又远在洛阳,其间之尺度不好掌握。” 魏王李泰一封密信告了裴怀节,此中的确有诬告之嫌,但现在李泰身在洛阳,那是裴怀节经略多年的根基所在,如果大张旗鼓前去彻查,未必不会被裴怀节安排各种线索所误导,这对魏王极为不利。 而魏王身份特殊,万一被人误导之下查出一些东西,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李承乾询问李勣:“英公有何意见?” 李勣道:“一方是帝国亲王、陛下手足,一方是国之功勋、封疆大吏,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含糊。依臣之见,还是应当派人予以彻查,弄清楚事情真相,该惩的惩、该罚的罚,以儆效尤。” 李承乾颔首:“朕也是这么想。” 对刘祥道说道:“此事由三法司抽调人员赶赴洛阳,详细调查取证。不过因为双方身份特殊,定要谨慎行事,宁可慢一些也要确保无误,否则污蔑了其中任何一方,朕都唯你是问。” 刘祥道赶紧应下:“微臣遵旨。” 刘洎心中暗叹,裴怀节肯定保不住其“河南尹”的官职了,三法司前往洛阳调查取证,又严令不得含糊,这不就是和稀泥吗?查来查去,对魏王未必有什么影响,但裴怀节自己必须主动请辞,否则就算最终查出魏王乃是诬告,他也难免背负倚仗官职阻碍执法之嫌疑。 不过裴怀节在洛阳经略多年,与河南氏族之间的利益盘根错节,即便调回长安,彼此之间的联络也不会彻底终断。 只需将其网络麾下,必将如虎添翼…… 几位大臣告退离去,李承乾将刘祥道留下。 “此番赶赴洛阳,不必急于行事,能拖则拖,对于魏王状告裴怀节一事也不必大动干戈,等候越国公相召,而后听命而行。” 刘祥道大吃一惊:“越国公是打算对解池盐务下狠手?” 御史大夫乃是帝国监察机构的老大,让他听命房俊,所为何事不言自明,自然是调查主持解池盐务的官员们违法乱纪之事。 可盐务之利关系到河东世家,徐徐图之、留有余地也就罢了,河东世家也会给陛下一个面子让出一些利益来,可若是想要以雷霆手段将整个解池的利益收归中枢,河东世家岂能善罢甘休? 再加上魏王意欲扳倒裴怀节这个河南氏族共同扶持的标杆,这是要将整个“三河之地”全部搅乱吗? 李承乾淡然道:“这些你无需多管,只需听从越国公命令即可。” 大唐开国以来,对于盐铁之利并非如前朝那般紧紧攥在手心,如同冶铁行业向长孙家、房家开放那样,盐利也大多放开给当地的一些门阀世家。 但是现在,国家对于世家门阀之打压、削弱正在逐步进行,纵然中枢并不缺乏盐税之补充,却也要彻底收归国有,以此来掘断世家门阀源源不断汲取财富的根源。 刘祥道愁眉苦脸,只得应下:“微臣遵旨。” 心里琢磨着稍后必须与刑部尚书张亮、大理寺卿戴胄好生商议一番,看看如何才能妥善处置此事。 不过又想起张亮即将卸任刑部尚书改任右金吾卫大将军,刑部尚书一职由谁接任尚未确定,只怕张亮明哲保身,未必肯全力配合……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 杀机暗伏 刘洎自武德殿出来,没有返家,直接来到刑部尚书张亮的府邸。 花厅之内,张亮听闻刘洎叙述方才武德殿内的决议,忍不住苦笑道:“刘中书爱护之心,在下感动不已,只不过未免操之过急。” 离开太极宫就跑到我这儿,是要告知天下我早已投靠你成为你的羽翼,以此彰显你中书令的权威么? 可我在陛下心目之中岂不是等同于叛徒? 刘洎不以为然:“陛下宽厚,岂能以此见责?国公不必在意小节,只需在洛阳保持强势,不要被刘祥道之流裹挟前行毫无主见,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务必然是囊中之物。” 洛阳局势乃是长安政治的延伸,看似一团死水的长安,即将表现于洛阳的风起云涌、跌宕起伏。 所以刘洎在长安被死死压住,希冀于洛阳能够反败为胜,当裴怀节的信笺只比魏王的密信晚了一步送到他手上,自是欣喜若狂,无论如何也要力保裴怀节在河南尹的位置上多坐几天。 他不在乎陛下“打压门阀”的策略能够顺利实施,只在乎自己的势力、权势能否壮大、稳固。 就算最终保不住裴怀节也无妨,这样一个政治根基深厚的盟友是他在长安求之不得的…… 但前提是必须给予裴怀节强有力的支持,使其能够意识到自己这个中书令的分量,从而不至于改换门庭。 张亮无奈,只得颔首应下:“刘中书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虽然他并不擅长政治斗争,但此行洛阳却很是省心,无他,只要是刘祥道要做的,他只管反对就行了…… 继而一叹:“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我本意是弃政从军、重归军伍,不招惹朝堂上这些个麻烦事,结果不仅想退都退不了,反而被推上风口浪尖,为之奈何。” 他是打心眼里厌烦这些个政治斗争,智慧不够、谋略欠缺,每一回都被对手摁在地上摩擦,连房俊这样的小辈都斗不过,早就心灰意懒,现在有一个重归军中却执掌右金吾卫的机会,自然死死抓住,不惜向刘洎这个他平素不大看得上的文官卑躬屈膝。 只盼望着这回能够顺利一些,安安稳稳的回来长安,从此再不招惹整个勾心斗角的破事儿…… …… 待到刘祥道离去,李承乾一个人坐在御书房内斟酌思忖,门外李君羡快步入内,低声道:“启禀陛下,中书令离开太极宫之后,直接去了陨国公府邸,屏退左右商议了大概一个时辰,这才离去。” 李承乾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喝了口茶水,颔首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喏。” 李承乾又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盏茶,这才起身回到寝宫。 皇后迎了上来,带着几个宫女服侍李承乾沐浴更衣,而后夫妻二人一起用了膳食。 膳食用罢,李承乾忽然问道:“当初父皇宫内有一个天竺番僧,却不知最终下落如何?” 皇后楞了一下,摇头道:“那天竺番僧起先在太极宫内,包括越国公等在内诸多大臣劝谏父皇应当远离,父皇便将其安排到九成宫金飙门炼丹,好像自从父皇驾崩,那天竺番僧便不知去向。” 李承乾沉吟不语。 皇后心惊胆战,小声问道:“陛下何以忽然想起此人?” 李承乾沉声道:“那番僧深得父皇信任,准许其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炼制丹药,但是我这两日翻阅父皇生前的起居录,发现父皇临终之前半年之内,根本找不到关于番僧、丹药的任何记录……此事有些不同寻常。” 太宗皇帝早年便疾病缠身,宫内御医久治不愈,逐渐开始依赖偏方、灵药来治疗恶疾。其间因为诸位大臣强烈劝谏,不得不终止服用丹药,将番僧赶去九成宫,实则依旧秘密炼丹…… 由此可见,以太宗皇帝对于番僧、丹药之信赖,怎么可能在御驾亲征以及返回长安之后停止服用丹药呢? 皇后想了想,迟疑道:“父皇的起居录一直由褚遂良负责,而父皇的死因也是服食了长孙无忌敬献的丹药……是否褚遂良依旧有一些事未能告知陛下?” 说到此处,悚然一惊。 褚遂良虽然因此差一点遭受极刑,但其后依靠晋王得以脱身,却又在晋王兵败之后效忠陛下…… 按照常理来说,褚遂良这样的臣子对于“贰臣”的称谓极为反感,即便迫于形势背主求荣一次,岂能一而再、再而三? 尤其是晋王明知太宗皇帝之死与褚遂良干系重大却依旧将其收入麾下、为其洗脱罪名,浑然不顾孝心遭受质疑,而褚遂良却在晋王极力优待之下并未归心,反而时刻想着脱离晋王掌控。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李承乾沉思良久,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追究当年真相又有什么用呢?父皇不能复生,手足陷入背弃,国事一团乱麻……” 他想找寻当年父皇之死的真相,却又下意识的不敢寻找。 万一…… 当真能忍心举起屠刀吗? 皇后想的却是另外一个角度:“如果当年父皇之死当真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那就说明这皇宫之内潜藏着看不见的黑手,甚至可以在父皇的睿智英明之下隐藏极深……万一这只黑手仍在,陛下岂不是危若累卵?” 连太宗皇帝那样英明神武的皇帝都惨遭毒手,李承乾又如何躲得过? 李承乾倒是不怕:“正因为父皇英明睿智,所以当年过于自信,这才给了贼子可乘之机。我自诩远远不如父皇,绝不会自作聪明,况且咱们现在已经有所防备,岂能再让贼人得手?” 皇后樱唇微启,欲言又止,端庄秀美的俏脸上浮现担忧之色……这般信誓旦旦、无所畏惧,不也是另外一种自信么? 谦受益,满招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两人之间不仅是夫妻,亦是君臣,有些话之前可以说,但是在李承乾登基之后就要有选择的说。 只能自己在心底多加小心。 李承乾没想那么深,伸了一下懒腰,语气之中满是憧憬:“洛阳局势暗流跌宕,青雀与二郎背负艰巨任务,处境极为紧张。不过只要他们各自完成我的托付,局面将会为之一新,帝国顽疾清扫一空。我固然比不得父皇开创伟业一手缔造贞观盛世,却也能将盛世延续下去,无愧于父皇,无愧于天下。” 皇后勉强笑道:“陛下仁厚之风千古少有,针对世家门阀亦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此乃天道。天道煌煌,顺之者昌,陛下之功勋也定会千古流芳。” 她自然知晓自己丈夫的心结所在。 就好像当年太宗皇帝“逆而篡取”一样,固然煌煌功勋千古一帝,但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却好似魔咒一般纠缠一生,无时无刻都在殚精竭虑想要做好一个皇帝,让天下人知晓唯有他继承皇位才能给天下带来太平治世。 李承乾也是如此,太宗皇帝几度意欲易储,使得李承乾登基即位的“合法性”遭受巨大质疑,所以也憋着劲想要做出一番功绩,让世人看看太宗皇帝“有眼无珠”,唯有他李承乾才是最适合即位的那一个。 这种亟待得到认可的心态会形成巨大的压力,极有可能导致心理发生巨大变化…… ***** 河东、河内、河南统称为“三河”,河东与河内以太行山为界,河内与河南以黄河为界,《史记·货殖列传》中曾说“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 这是华夏文化的发祥地。 而神州广袤、物华天宝,为何独独自“三河之地”发源? 除去黄河丰沛的水流滋养作物、肥沃的河岸宜于耕种之外,也因为此地有着上古以来盛产食盐的河东盐池——解池。 人类的文明史离不开食盐,而在古代内陆的确是很难获取食盐的,故而每每有盐池之处,才能诞生璀璨的文明。而控制的盐池,就可以控制更为众多的人口,更是最为重要的财源。 解池便是如此,虞舜曾用自制的五弦琴弹唱《南风诗歌》,歌唱南风在解池带来了财富:“南风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故而,解池的存在不仅仅使得华夏文明得以诞生、传承,时至今日,其战略地位也首屈一指,任何一个政权想要在“三河之地”稳定下来,都必须将其掌握手中。 对于李承乾来说,掌握解池盐税就等同于掌握了整个“三河之地”,皇权威凌“三河”而俯瞰天下;同样,对于河东世家来说,掌握解池就使得自家始终处于帝国政治的最前端,无论局势如何变化都占据主动地位。 此前河东、洛阳等地门阀支持晋王、挥兵入关,晋王兵败之后却也仅只是上书请罪,李承乾既往不咎……何也?正是因为中枢不能接受解池盐税崩溃之后果。 所以李承乾稳定局势之后,马上派遣心腹爱将直抵解池,意欲彻底解决盐税问题。 皇权,门阀,将其视为必争之地……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河东盐池 河池沼沼、落雪纷纷,官廨建在半山腰处,自推开的窗户凭窗远眺,天地万物静谧安详。窗前的王福郊却心绪难宁,叹息一声,呼出的白气有如白练。 这大抵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雪落无风、纷纷洒洒,并未有太多严寒,但王福郊且只感到彻骨寒冷…… 转过身,目光在官廨之内一众属官的脸上一一掠过,坐在书案之后,喝了口茶水。 下首,佐官司马虞蹙着眉头,语气生硬:“房俊携圣旨而来,必将搅动解池局势,所谓的整顿盐务只不过是托词而已,谁都知道真正的目的乃是将解池产出收归中枢。却不知监正有何对策?” 当下,其实并无“盐税”之说,所谓的“盐税”仅只是食盐产出的定量缴纳国库。也并无负责“盐税”之机构,整个解池的食盐生产都在尚书省管辖之下,名为“盐监”,王福郊便是“监正”,同时还有尚书右丞的职务。 隋初之时,朝廷曾禁止百姓制盐,食盐之管理极为严苛,但不久之后便取消这项政策,甚至在大业年间一度无人管理、任意买卖,朝廷各项税收之中无“盐税”这一项,开放程度空前绝后。 至贞观年间,关中地区的食盐价格为每斗十钱…… 掌管盐务的是尚书省,但这其中掌控解池盐务的河东世家却发挥了巨大作用。 尚书省只收取食盐产量的一定数额收入国库,其余产量则全部归于“生产耗损”,落入河东世家的口袋。而解池之食盐源源不断,只需派人晾晒收集即可,成本极低,即便极其低廉的价格也获利极丰,导致盐价始终未曾上涨。 但食盐之重要,却古今如一…… 王福郊淡然喝着茶水,并不理会司马虞咄咄逼人之气势,缓缓道:“当初晋王起兵、攻伐长安,河东世家鼎力相助,就应该想到一旦失败将会面临何等惩罚。现在陛下坐稳江山、晋王一败涂地,正是陛下清算之时,怎么,你还打算对抗陛下圣旨、朝廷政策不成?” 政治风险就是如此,成功了固然扶摇直上大权在握,失败了就要面对惩罚。 河东世家之所以几百年来掌控盐池之利,自是因为自身之实力,更是因为永远站在胜利一方,起初选错了不要紧,重要是及时止损,用丰厚的盐利获取胜利者的宽宥,然后重新站在胜利者的一方。 支持晋王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在盐利上给予陛下丰厚的回报,自然可以换取陛下的宽恕,可若是在已经失败的情况之下依旧对抗陛下圣旨、违逆朝廷政策,那就彻底违背了河东世家的立身之本。 司马虞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踟蹰一下,问道:“监正打算让利多少?” 王福郊摇摇头:“现在房俊携大势而来,我们处于被动,不是我们想给多少,而是房俊想要多少。” 支持晋王可不是用嘴支持,河东世家付出的甲胄、军械、粮秣、钱帛不计其数,各家私兵也入关数以万计,一场打败打下来,各家都伤筋动骨,正处于大唐立国以来最为虚弱的阶段,不可能如以往那般对皇帝、朝廷采取强硬姿态。 如此之大的损失,非二三十年不能恢复,眼下想硬也硬不起来…… 偏偏房俊又是朝堂之上最硬的那一个。 一方虚弱不堪,一方强势而来,岂能不退避三舍、避其锋芒? 司马虞面色阴沉,没有吭声。 即便他再是自负,在名满天下的房俊面前也甚为忌惮…… 另外一位“少监”柳长云相貌俊朗、唇红齿白,此刻笑嘻嘻道:“倒也不必过于担忧,这解池上至监正、少监、官员,下至技工、民夫、伙夫,哪一个不是咱们的人?若房俊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咱们让出一些盐利算是向陛下的投诚效忠,可若是房俊贪得无厌,咱们大可以让整个解池停止,没有解池产出的食盐,难道全凭他在华亭镇的海盐支撑全国人口吃盐吗?房俊也不是傻子,断然不会大动干戈。” 海盐的确产量极高,但运输却是极难,想要以海盐填补解池食盐所供应之地区,几无可能。 陛下派遣房俊前来整顿盐务,是想要在河东世家把持的盐池撬开一道缝隙,将原本解送入京的食盐产量提升一些,绝不可能任由房俊恣意妄为导致食盐减产。 都说盐铁乃是国之基石,但两者也有轻重之分,没有铁并不会如何,可若是没有盐,必将天下大乱…… 官廨内众人商议着如何应对,门外一阵脚步匆匆,有吏员快步而入,疾声禀报:“王监正,外头有人自称是越国公亲兵,手持越国公印信,言说越国公已经抵达盐池,正在视察盐池。” 王福郊心头一震,霍然起身,对在座之人道:“走吧,该给的颜面还是要给的,莫要惹恼了这个棒槌,大家随我一起前去迎接。” 以往,对待朝廷前来监察盐池的官员都会给予一些“下马威”,但是现在面对房俊,却没人敢那么做。 因为谁也不知房俊这个棒槌面对“下马威”的时候会做出何等反应…… 众人簇拥着王福郊出了官廨,浩浩荡荡的前去迎接新任“榷盐使”。 …… 雪粉从天而降落入盐池之中,转瞬融化,水气在盐池上方形成一层淡薄的雾气,将一方一方盐池笼罩其中,池水澄澈,有如仙境。 房俊策骑缓行在盐池之间的土埂上,听着身边早已自华亭镇盐场抽调而来的名叫王方的技术员讲解…… “帝国境内有盐池十八……蒲州安邑、解县有池五,总曰‘两池’,事实上分为大盐池、女盐池和六小池,总称河东盐池。大盐池即安邑池,女盐池即硝池,在大盐池西,广袤三十里……眼前即大盐池。” “六小池在女盐池西北三里的地方,六小池者,一曰永小;一曰金井;一曰贾瓦;一曰夹凹;一曰苏老;一曰熨斗;地属解县所治……其形最大者水面不过亩余。” “自古以来采取‘集工捞采’之法,以日晒、风吹之自然优势蒸发卤水、产出食盐……” “盖因盐池所在之处乃整个河东最为炎热之所,温度极高,蒸发快速……却远远不及咱们华亭镇盐场的产量。” 房俊一边策骑缓行,一边听着王方的介绍,目光穿透落雪巡视着无边无际的盐田,缓缓颔首。 也就是说,盐池的生产方式极为简单,将卤水放入一块块盐田之内,依靠风吹日晒蒸发,将结晶的食盐捞出…… 而华亭镇盐场的海盐生产用的是“五步产盐法”,集卤蒸发、过箩调配、储卤、结晶、铲盐,尤其是卤水之中适量加入淡水的方法,使得结晶的速度加快、食盐的产量提升。 与之相比,河东盐池的生产方式极为落后…… 远处,一大群官员顶着雪花踩着土埂快步而来。 房俊叮嘱:“有关于华亭镇盐场的一些生产方式都要守口如瓶,这些时日你只管在各处巡视,总结一套适用于河东盐池的生产方式,待到以后施行。” “喏。” “走吧,迎一迎这些依附于盐池敲骨吸髓的世家子弟。” 在他身后,郑玄果腮帮子上的肉抽搐一下,看着房俊策马而行的背影,心中忧虑更甚。 改变河东盐池的生产方式,那就意味着即将在河东盐池施行一场巨大的变革,变革的肯定不仅仅是生产方式,而是整个盐池由上至下的生产机构。 果然,这个棒槌根本就没想着从河东盐池撬开一道缝隙增加朝廷的收入,而是想要从根本上带来改变…… 这场即将施行的变革之中,荥阳郑氏要站在哪一方? …… “某虽然奉陛下之命前来河东整顿盐务,但今日不过是先行一步对河东盐池做一个了解,王监正这般前来相见,实在是受宠若惊啊。临行之际,家父还叮嘱我有闲定要去文中子墓地拜祭一番,告慰故友在天之灵。” 见到王福郊带着一众官员前来,房俊没有摆官架子,而是翻身下马大步迎上前去,握着王福郊的手极为热情。 王福郊心说受宠若惊的是我啊,你这么客气,让我不好意思将伱架空…… “家父在世之时与房相交好,素来钦佩房相的学识,若在天之灵得知旧友之子前来祭拜,定然心中快慰!” 其父王通,乃是隋朝大儒,幼年之时家道中落,举家搬迁至绛州龙门,一举造就了显耀河东的“龙门王氏”。其人家学渊源深厚,一生致力于教育,其好友房玄龄、魏征、王珪、杜如晦、李靖、陈叔达等皆乃一时俊杰,门下弟子更是多达千余人,皆自称“河汾门下”,名噪一时。 王福郊本人并未有出色之履历,只能仰仗父辈荫萌,故而此刻房俊一见面便提及对其父之敬重,令其笑逐颜开、心中欢悦。 只觉得外界对于房俊之评价未免有失公允,这哪里是什么翻脸如翻书的“棒槌”? 分明是和煦温厚、温文儒雅的才子……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 反客为主 与王福效说了几句,又拉着司马虞的手,笑着道:“素问‘安邑司马、文华之家’之赞誉,今日得见司马兄当面,果然风采过人、文化内敛,闻名不如见面啊,哈哈!” “安邑司马”其实名声不显,在河东世家的序列之中大抵勉强进入前十,并无可以炫耀之处。但房俊却知道这个家族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直至宋朝之时陡然崛起,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便是一代大儒司马光…… 司马虞虽然对房俊极为抵触、敌视,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对待自己这般礼遇,却也让他受宠若惊,连忙道:“不敢不敢,越国公谬赞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般给面子,自己又岂能冷颜相对? 房俊显然对河东盐场的一众官员提前有所了解,一个个握着手寒暄几句,并不曾冷落哪个,神情温煦,令人如沐春风,使得一众盐场官员都下意识的想起一句话:见面更胜闻名! 谁说这厮是个棒槌,属狗脸说翻脸就翻脸?即便都知晓彼此很难和平相处,迟早要针尖对麦芒的干一场分个雌雄胜负,可人家最起码面上温煦和气,将官场规则贯彻得一丝不苟,纵然是敌非友,却也心生好感。 柳长云笑道:“越国公莅临盐场指导的文书早已抵达,盐场上下也都做好准备给越国公接风洗尘,不料您轻装简行、疏忽而至,令吾等措手不及,却不知是否打算微服私访一番,看看这盐场有否欺压盐丁、贪墨渎职之行为?” 场面忽然一静,盐场官员面色骤变、屏住呼吸,看向柳长云的目光好似一柄柄刀子,恨不能将此人凌迟。 好好的气氛,何必这般说话? 房俊负手而立:“这位是柳少监吧?” 柳长云:“正是卑职。” 房俊颔首致意:“那依着柳少监的意思,到是想不想让我微服私访一番?” 柳长云摇头道:“自然是不想的……实不相瞒,吾等虽然忝为盐场官员,平素也奉公守法、款待盐丁,可毕竟偌大的盐场每日里产量惊人,上上下下各式各样的官员、吏员、盐丁、民夫数以千计,岂能面面俱到、一丝不苟?难免有些腌臜事被底下的人遮挡耳目,导致吾等浑然不知。甚至于有些人若是知晓您微服私访,未必不会故意设计一些事情来迷惑您的耳目,使您误以为吾等作奸犯科、贪墨渎职,吾等纵然浑身是嘴,怕是也不好自辩。” 众人虽然松了口气,却也没想到此人居然兵行险招,试图以此等方式劝阻房俊微服私访,即便房俊当真派人私访,发现了什么问题,也可以用这个借口搪塞、推脱。 可这毕竟是房俊啊,朝廷里数一数二的“棒槌”,柳长云的胆子甚大…… 房俊似笑非笑:“看来柳少监对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我这人最是糊涂,容易轻信人言,若是当真有人设计一些事情来欺骗于我,我还真有可能信以为真,到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对你们动刀动枪弄出什么冤假错案,那就不好了。” 盐场官员:“……” 这算不算是当面威胁? 房俊转过头,对身后的郑玄果道:“这样,明日一早你在盐场各处张贴告示,就说我奉皇命前来盐场整顿盐务,首要便是监察盐场各种不法事,无论是谁只要遭受不公、压迫、甚至迫害,欢迎前来检举,我定然一视同仁予以彻查,如若检举属实,则给予检举者嘉奖。” 郑玄果闷声道:“喏。” 心里对柳长云破口大骂,恨不能将这自作聪明的蠢货丢进盐池淹死拉倒…… 房俊又笑着对一众盐场官员道:“幸亏柳少监提醒,我才发觉自己之不足,正好初来贵地,用这个方法来锻炼一下我明辨是非的能力。” 盐场官员:“……” 还有什么可说呢? 盐场本就在尚书省监管之下,且尚书省之职权范围包括监察天下各处官办业务,正好房俊又有一个“尚书右仆射”的职务,乃是尚书省的三号人物,仅在挂名“尚书令”的陛下以及“尚书左仆射”李勣之下,算是盐场所有官员的顶头上司。 理论上来说,房俊若是想要将盐场官员降职甚至革除,一封文书加盖大印就行了……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先前还想着如何阻挠房俊整顿盐务,没想到甫一见面便被人家给来了一个下马威。 王福郊恨恨瞪了柳长云一眼,勉强笑道:“越国公说笑了,您诗词双绝、文武全才,乃天下一等一聪慧人物,自是明朝秋毫,岂能有人糊弄得了您?哈哈,此间寒冷,不如移步官廨喝杯茶,待到膳食准备妥当,吾等为您接风洗尘。” 房俊从善如流:“那就叨扰诸位了,膳食也就罢了,有什么来什么,我不挑食,但酒一定要好,初来贵地,定要与你们这些‘坐地虎’好好喝上一顿,联络一下感情,以免日后公事上有什么争执导致有所疏远。” 一众盐场官员又麻了,如今谁人不知房俊除去诗词双绝、天下无出其右之外,酒量也是渊深似海、千杯不醉? …… 官廨建在距离盐池稍远的一座土丘半腰处,房俊虽然疏忽而至,使得盐场官员全无准备,但好在盐场富裕,闲置的房间多得是,王福郊指派人员收拾了十余间房舍,备好崭新的被褥、日用品,又烧了火炕、添了炭盆,待到晚上就能将房间熏得热烘烘的,正好入住。 然后率领一众官员在食堂之内给房俊接风洗尘…… 盐场最是富裕,只需将卤水引入垦畦之内风吹日晒即可产出白花花的食盐,运往各地叛卖便收获钱帛无数,故而日常用度都是极好,兼且担任盐场各类职务的官员都是世家子弟,如何肯委屈自己? 招待房俊的接风宴便聚集了山珍海味、美酒佳酿,很是豪华奢靡。 不出意外,自王福郊以降,一众盐场官员被房俊挨个灌倒,酩酊大醉…… 关键人家并不是以大欺小,无论官职大小都是酒到杯干,官员们虽然被灌翻在地,一个个却都心服口服。 翌日清晨,宿醉的王福郊勉强睁开眼,便被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晃得耀眼生花,然后这位盐场监正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敏捷无比的从床榻之上翻身跳起,大叫:“衣服!衣服!快快服侍我穿衣服!” 长随忙不迭的进到房间,取来衣物服侍王福郊穿上,好奇问道:“郎君这是有急事要办?” 王福郊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心急火燎:“房俊昨日说是要接受盐场上下检举,我岂能不盯着一些?万一当真有那不开眼的蠢货跑去他那边检举,大事不妙矣!” 虽然盐场上下皆被河东世家把持,即便是一个最普通的盐丁,全家都在控制之下,没人有那个胆量越过他跑去房俊那边检举……可万一呢? 他从来不会低估一个人的智慧下限,只有更蠢、没有最蠢,万一就有脑子不开窍的蠢货跑去检举,如何是好? 只要有人检举,无论有否证据,都是递给房俊的一柄刀子,指不定就落在谁身上…… 长随都是跟随王福郊多年的族人,闻言惊奇道:“郎君难道忘了?昨日酒宴之上,那房二就已经接受了郑家郎君的劝谏,取消了所谓的检举,今日一大早,那房二起床之后在外头跑了一圈儿,回来之后便念叨着昨日酒宴的菜品俱佳、酒水甘醇,且酒宴氛围极好,打算今日再开一宴……” 王福郊手一顿:“有这事儿?” 长随连连点头:“的确如此,要不郎君去问问司马少监。” 王福郊惊疑不定,难道昨日所谓的接受检举只是房俊吓唬人? 赶紧洗漱一番,出了住处抵达官廨,正好见到司马虞目光散乱、脚步虚浮的前来,赶紧将其拉到一旁,询问昨日酒宴之事。 酒宴之时他被房俊盯上,第一个灌倒,后续全都忘了…… 司马虞揉着太阳穴,强忍着宿醉之后的头晕目眩、浑身酸软,无奈道:“的确说了取消检举之类的话语……可这厮大抵是喝美了,居然要求今日继续。” 王福效苦着脸,并未因房俊取消检举而有多么开心,只要想想房俊的酒量就心惊胆颤:“这厮若是日日欢宴,那可如何是好?” 大家伙总不能天天泡在酒缸里吧? 真的受不了…… 司马虞一脸生无可恋:“可是又能如何呢?这厮不仅名满天下深受陛下信重,肩负整顿盐务之重任,更是尚书右仆射,吾等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吾等就算可以阻挠其整顿盐务,但总不能阻挠其喝酒吧?” 一开始得知房俊要前来整顿盐务,大家一个个撂下狠话如何如何,说什么河东世家集合在一处并不惧怕房俊,可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与房俊这样的重臣翻脸? 王福效晃了晃脑袋,叹气道:“你张罗酒宴,我去寻郑玄果好生问问这房俊到底打什么主意。” 拿棒槌不追着整顿盐务是一件好事,可这天天灌酒,谁受得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 汾阴薛氏 一连数日,河东盐场的官员们日日畅饮、夜夜欢宴,上午时候官员们宿醉难醒,到了晌午好不容易醒来,便被通知饮酒,一顿酒下来迷迷糊糊,未等醒酒,到了晚上又是一顿酒宴…… 年轻一些的还好,恢复能力强,上了年岁或者身体不好的官员们逐渐顶不住,纷纷告病请假。 王福郊叫苦不迭,无可奈何,旁人或能请假躲避一两日,他这个盐场监又如何躲得了? 无奈之下,只得向家中求助…… 河东世家最著名的便是“裴薛柳”三大姓,但这三大姓自持身份,极少派人在盐场担任职务,唯一一个柳长云也不过是“解县柳氏”的偏房远支。 稍次一等的“龙门王氏”、“安邑司马”等世家才是主持盐场生产的主力。 可一旦遇到难处,还是需要“裴薛柳”出面…… …… 阳光煜煜、琉璃生辉,残存的积雪堆积在墙角、屋檐,干枯的树木枝桠纵横错乱,鸟雀振翅而起,飞跃一重重屋檐斗拱、连绵房舍。 薛氏祖宅之内,王福郊见到了薛家南祖房的家主、现存“裴薛柳”三家年纪最长、辈份最高的薛迈。 薛迈如今已经是杖朝之年,却依旧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瘦小干枯的身姿坐在地席之上隐隐有一种风雪中虬劲枯枝迎风傲雪的凛然气概,只观其气色,怕是再活十年没什么问题。 而在一旁坐着的幼弟薛收却是身材肥胖、神情呆滞,头发花白、脸上手上满是老年斑,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按说王福郊的身份不足以受到这两位“汾阴薛氏”家主的亲自接待,但河东盐场不仅是河东世家最重要的财源之一,更是河东世家赖以影响天下的根基,因此被各家推举担任盐场监正的王福郊地位陡升,可以与薛迈、薛收一席同坐。 即便如此,王福郊也不敢丝毫懈怠,跪坐在地席上背脊挺直,上身微微前倾,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腿上,神情恭谨。 待到王福郊叙述完当下之困境,身材肥硕的薛收很是不满:“你是咱们这些人家千挑万选出来放在盐场的,指望你好好掌控盐场维护各家的利益,怎地面对一个棒槌却束手无策?盐场上上下下几千口都是咱们的人,说是铜墙铁壁亦不为过,随便想个法子都能挤走他,何至于跑过来被我们两个老人家添麻烦?没用的东西。” 王福郊任凭训斥、苦笑不已:“实在是房俊此人不可以常理度之,晚辈着实不知如何应对。” 倒也不是完全没法,只不过房俊身份不同,又有圣眷,万一手段过于强硬从而激怒了他身后的陛下,谁知道会引发何等后果? 现在整个长安城波诡云翳,权力的角力无处不在,如果导致不测之后果进而坏了河东世家的大事,那可就麻烦了…… 薛收不耐烦听这些,如果事情好办那还要你们这些人作甚? 正欲再说,却被薛迈抬手阻止…… 薛迈饮了一口茶水,问道:“那房二这些时日都在盐场作甚?” 王福郊恭谨答道:“整日里只拉着盐场官员饮酒欢宴,他酒量恢弘、深不可测,没人喝得过他,每一回都被灌倒一片,也不论及正事。带来的一些属官、随从也只是在盐场各处走走看看,画一些看不懂的图纸,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介入。” 既然是奉旨前来“整顿盐务”,总要对盐场的运作有所了解吧? 产量多少,销往何处,向朝廷解送多少,自留多少,售价几何,人员构成……偌大盐场每年的收入百余万贯,牵扯的事务不知凡几,没有一年半载的熟悉流程,谈何“整顿”? 摸不准房俊的套路,又不敢贸然动用手段将其“撵走”,王福效自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跑来寻找大佬问策,实在是干系重大,他背负不起责任…… 薛收看上去更老、精力更为不济,却偏偏是个急性子,忍不住又问:“他也未曾透露此行之目的?” 在陛下圣旨下发之前,河东世家对所谓的“整顿盐务”便有过一场讨论,达成的一致意见认为这是陛下试图掌控河东盐池的手段,不可能一步到位将河东世家全部驱逐,毕竟河东世家掌控盐池数百年,上上下下皆是河东世家的人,一旦官员、吏员、民夫、盐丁集体罢工,河东盐池就将陷入瘫痪,即便从别处抽调人手填充盐池,想要恢复产能也要三年五载,就算朝廷能够承受由此带来的巨大损失,百姓们吃不到盐的后果却更为严重。 如此,陛下的意思只能是从现有盐池利益之中增加分润。 最主要的,就是陛下想要分润多少…… 陛下携覆灭关陇、晋王两次兵败之余威,派遣房俊这样的强势人物入主河东盐场,自然是志在必得,河东世家不能予以硬抗,必须要做出让步。 让步的幅度已经达成共识,但还是要看房俊如何整顿盐务…… “半句口风都未曾透露。” 王福郊自然知道各家已经决定有所让步,但房俊根本不说想要多少,让步自然也就无从谈起,总不能自己这边率先答允让出多少吧?若是那样,房俊必然得寸进尺。 薛氏兄弟也有些为难,这房俊滑不留手,如何是好? 薛迈叹气道:“这房俊果然难缠,他这是打定主意要用手段而不是好好谈判,定然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占据先机之后才会抛出底线。” 薛收怒气十足:“他想用手段就用手段?河东盐场是河东世家的盐场,他还想用手段?我们还没用手段呢!” 以河东世家在河东地域的实力,即便是当年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以及权倾朝野的关陇门阀都要退避三舍,就算如今李承乾大势已成,可仅凭区区一个房俊,何惧之有? 那就比比手段! 薛迈放下茶杯,面色不豫:“斗来斗去有什么用?也不看看是什么年头了!天下大定,四海归一,连关陇都沉沙折戟,我们再斗下去也想步关陇之后尘吗?” 薛收强忍怒气,不忿道:“这不是我们要斗,是人家逼上门来,不斗不行!兄长还看不出来吗?那位陛下将世家门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极欲除之而后快!” 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在扫除突厥威胁、压服高原吐蕃之后,便将目光从域外转到国内,将世家门阀列为威胁皇权的头等大敌,一系列政策都是为打压门阀做准备,只不过英年早逝,所有图谋都暂时搁浅。 待到李承乾风雨飘摇之中登上帝国皇帝之位,剪除了敌对势力,转头就重拾太宗皇帝当年的国策,将矛头对准了世家门阀。 这是退步退步的问题吗? 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啊!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再没有什么是比传承更为重要的事情,而无论科举考试也好、丈量田亩也罢,这都是想要掘断世家门阀赖以传承的根基…… 薛迈叹着气,无奈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人心思治、百废待兴,世家门阀已经没有了左右逢源的根基,只能直面皇权,斗下去谁胜谁败几乎是注定的……一场注定失败的斗争,有什么意义呢?” 劝慰了兄弟几句,转头对王福郊道:“回去告诉房俊,河东盐场的利益会让出一半给朝廷,加上原本的份额,朝廷占据三分之二,河东世家只保留三分之一即可,这是底线。若他无视河东世家的底线,那就让他淹没在盐池里!” 刚才还鹤发童颜、和颜悦色的老者,此刻须发箕张、杀气毕露:“我就不信,陛下会为了区区一个房俊就征调军队大动干戈向河东世家开战!” 对待李承乾不能一味的强硬,要先礼后兵,占据大义,让天下的世家门阀都看在眼里,不是河东世家不愿意退,而是皇帝根本贪得无厌、想要掘断河东世家的根! 唇亡齿寒、休戚相干,今日是河东世家,明日就是洛阳世家乃至于全部南阳门阀,后日就是山东世家、江南士族! 如若汾阴薛氏当真被逼反,牵一发而动全身,极有可能造成天下门阀群起抗争、烽烟处处之乱局,届时神州板荡、江山飘摇……李承乾他岂能不怕? …… 待到王福郊兴冲冲离去,薛收目光复杂的看向兄长,啧啧嘴,不满道:“兄长何以诓骗他?” 无论如何,汾阴薛氏都绝无可能扯旗造反。 关陇、晋王两次兵变,河东世家、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都参与其中,明里暗里支援了无以计数的钱粮布帛、后勤辎重乃至于门阀私兵,结果两次兵败全部以失败告终,损失惨重,没有三十年休养生息,不足以恢复元气。 造反是需要兵卒钱粮的,以现在天下门阀的虚弱之态,拿什么去造反? 薛迈还是叹气,方才挺直的脊梁此刻早已弯曲,强撑着的精气神也似乎全泄了,整个人再不复先前的锋芒锐利,佝偻着垂垂老朽:“不过是最后努力一下而已,盐池对咱们太过重要了……不过,大抵是保不住了。” 与不能造反同样的道理,面对前所未有虚弱的世家门阀,李承乾怎么可能不全力以赴、克竟全功? 世家门阀不得不退,不得不任凭朝廷将各家的根基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一天天破事儿一堆……有时候真的想当一个全职的小写手啊,将爱好当做事业,多好啊。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 产权归属 薛收也颓然叹息,脸上的老年斑似乎一瞬间增加了许多,看上去腐朽之气愈发浓郁:“是啊,时代不同了。” 曾几何时,所谓的皇权只能依附于世家门阀而存在,朝代更迭只是世家门阀之间关于利益划分的惨烈斗争,以江山为枰、以百姓为子,成败胜负都只是门阀的兴衰罔替。 然而时至今日,天下门阀前所未有的衰弱,想要恢复元气短则二三十年、长则五六十年,可皇帝岂能给予他们休养生息、积蓄实力的机会? 不仅再无左右天下局势之能力,便是自保,亦是苛求。 薛迈言语之中满是无奈:“希望陛下当真如传说那般宽厚仁爱,能够将盐场之利益给咱们留下一些,各家也能凭此休养生息、教授子弟读书出仕。” 山东世家土地广袤、阡陌纵横,江南士族物产丰饶、海贸便利,唯独河东世家土地有限、商业凋敝,全靠着盐池之产出维系以往的影响力,若是盐池利益被掘断,对河东世家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当然,世家门阀传承数百上千年,根基深厚、牵连甚广,再是虚弱衰败也非是一时片刻能够予以剪除,一旦朝廷逼迫过甚,定然引发强烈反弹。 造反大抵是没人敢干的,但依靠在地方上的影响力阻挠朝廷政令却是不难。 而皇权也并未稳如泰山,只要地方上发动起来,朝廷、宗室里头未必没有人站出来予以响应,试图染指皇权……或许那就是世家门阀唯一的机会。 一旦连最后的反扑都被剿灭,李承乾的皇位不可动摇,打压门阀的国策再无更改,长久持续的执行下去,世家门阀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 王福郊回到盐场,没有知会任何人,单独上门敲开了房俊的官廨。 房俊刚刚用过午膳,坐在官廨内靠窗的桌子前优哉游哉的喝茶,见到王福郊入内,笑道:“王监正这是着急了?放心,我已经让人准备酒宴了,咱们晚上继续。” 王福郊嘴角抽搐一下,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酒罐子,听到一个“酒”字就脑袋嗡嗡作响,黑着脸坐在房俊对面,打算开诚布公、直指核心。 “对于整顿盐务,越国公有何打算?” 房俊看了王福郊一眼,示意他自己斟茶,不以为意道:“这件事不好办啊,所以我现在也没一个好主意,正好借此机会与大家酒宴之上熟悉熟悉,或许某一时刻就有主意了。” 王福郊正襟危坐,也不喝茶,沉声道:“越国公莅临盐场已有数日,总不能日日欢饮、夜夜酒宴吧?这已经严重影响了盐场的生产,难保没有御史言官盯上,您不怕弹劾,可我们害怕,还是早一点按照陛下的旨意整顿盐务吧。” “你真以为我不懂盐场事务啊?”房俊不屑,抬手指着窗外,菜畦一般的盐田之间的土埂上还有残留的积雪:“暖阳未至、南风未起,卤水不能蒸发,能产出个屁的盐?” 相比于靠海的盐场还能在冬日之时生火煮盐,河东之地自古富庶,附近山野皆有主之地,山上的树木不能随意砍伐,哪里有那么多的柴火用来煮盐? 所以到了冬日便全部停止生产,只能等到立春之后气温回暖、南风来袭,才能开始生产。 王福郊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曾经一手创建了华亭镇盐场,且产量早已远远超过河东盐场,并非是不通盐务的蠢货…… “距离春日也没有几天了,要安排人手重新修葺土埂、往盐畦里注入卤水,更要修筑堤坝、疏浚沟渠以免雨水漫灌盐池,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尽早上手,拖延不得。可越国公全无指示,导致盐场一片混乱,长此以往耽搁了产量,我等背负不起那等罪责。” 房俊蹙眉不悦:“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奉旨前来整顿盐务的是我,迟迟未能整顿那也是我的过错,陛下只会问责于我,与你何干?怎么,伱们是打算联合起来将我架空,放着盐田不管,硬要将一个‘耽搁产盐’的罪名扣我头上?” 王福郊气得不轻,怎地有这般颠倒黑白之人? 不忿道:“现在盐场上下人心惶惶,您是主事之人,岂能全无章程?” 房俊慢悠悠喝着茶水:“还真就没有章程。” 王福郊气结。 两人扯七扯八,谁也不肯率先谈及盐场的利润分配问题,因为谁先忍不住谁就要失去主动。 可如此周旋下去,依旧是房俊占据主动…… 王福郊忍不住,沉声道:“今日上午我去往汾阴,见了薛氏家主,请教了河东世家的意见……陛下登基,普天同庆,帝国迎来一位真正的仁君,河东世家愿意为陛下治国大计提供襄助,所以可以将盐场解送长安的食盐数量增加一成。” 他并未一上来就道出薛迈的底线,谈判嘛,就是要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相互试探出底线。 房俊怫然不悦:“陛下乃天下之主,盐场产出应当尽归陛下所有,增加一成是什么意思?” 王福郊咬牙:“一半!河东世家愿意将盐场产出的一半献给陛下,这是底线,再无可能退让。” 房俊放下茶杯,坐直身体,目光灼灼的看着王福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神州之山川河泽、盐铁金铜皆乃陛下所有,河东世家占据盐池实属不法,陛下不予追究非法所得已然是皇恩浩荡,汝等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献给陛下一半’,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谁给你们的胆子?” 王福郊面色铁青:“这就是没得谈了?” 薛迈还想着保住三分之一的底线,可谁想到人家房俊全都要…… 这还怎么谈? 房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主权问题,不容谈判!” 太嚣张了! 原来撕掉这些时日酒桌之上的伪装,这个房二居然是这般嚣张! 王福郊怒道:“越国公可知若是你执意如此,极有可能导致河东盐池彻底停产!到那个时候,你如何向陛下交待?” 食盐不仅仅代表着财富,更意味着对于整个河东盐池所辐射区域之内的稳定,一旦盐池停产,百姓无盐可吃,那将会导致整个社会层面的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你房俊就算再是深受陛下宠信,一旦造成此等恶劣之后果,必将被朝野上下群起而攻之,再多的圣眷也保不住你! 房俊却完全不惧:“盐池利润可以给河东世家保留一些,但盐池之归属却不容谈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福郊摇头:“若无河东世家之经略,盐池岂有今日之规模?” 房俊面色严肃:“河东世家也因此享受了本不属于你们的盐池之收益,当懂得适可而止,莫要贪得无厌。” 王福郊霍然起身,拂袖而去,底线碰撞,退无可退,还怎么谈? 与薛迈之预料不同,朝廷在意的并非是利润多少,底线在于盐池的归属,而这也正是河东世家的底线:利润可以让出来,但盐池必须在河东世家掌控之下。 没什么可谈了,斗争吧。 回到官廨,王福郊心里将当下局势仔细思忖,琢磨着房俊有可能使出的手段,然后一一对其进行分析、拆解、制定对策。 他素来知晓房俊手段之诡异、强硬,即便身后有整个河东世家的支持,自忖自今而后也将面对巨大的压力,然而现在不仅攸关他个人的前程,更攸关整个“龙门王氏”的生死存亡,只能硬着头皮顶在前头,等着房俊出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然后到了傍晚,听得外头闹哄哄一片喧嚣,王福郊推门而出,便见到房俊正一见官廨一间官廨的挨个敲门,言说已经备下酒宴,将官员们生拉硬拽着赴宴。 见到王福郊,房俊上前两步揽住他肩膀,热情四溢:“走走走,让人准备了一桌好菜,更有西域运来的葡萄酿,好生喝几杯。” 王福郊站住脚步,惊疑不定的看着房俊。 咱俩刚刚谈判破裂,你就拽着我去喝酒……合适么? “哈哈!” 房俊爽朗大笑,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既然是奉旨办事,那就是公差,无论如何都扯不上你我私怨,这一点你不否认吧?” 王福郊只能点头。 房俊拉着他往饭堂那边走:“既然不是私怨,那坐下来喝酒又有何妨?公是公私是私,无论公事上如何针锋相对、寸步不让,都不妨碍咱们的私谊。明日一早你大可以让盐场上下所有人都罢工停产,但咱们该喝酒还是得喝酒!” 等到王福郊回过神,已经被房俊拉进了饭堂,摁在椅子上,一桌子好菜,面前酒杯更是被斟满琥珀色的葡萄酿…… 待到一杯酒饮尽,王福郊已经不知说什么好。 分明是针锋相对的斗争,但是在对方眼中却好似儿戏一般根本不在意,今日大家同桌饮酒、畅饮欢笑,明朝酒醒,难道还能做到不讲情面、你死我活? …… 然后次日清晨酒醒,王福郊将盐场官员叫到一处。 河东盐场所有官员、吏员、民夫、盐丁全部离开岗位,罢工停产……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 心生怨尤 直至此时,河东世家还远远未能臻达各自之巅峰,在天下传承久远的门阀之中并不显耀,但因为河东盐池之存在,使得河东世家知晓 “合则有利、分则有害”之道理,在关于盐池之事上极其同心协力,对盐池之掌控力度空前。 即便是北朝混乱之时、大隋一统之际、亦或是大唐睥睨四方,河东世家都通过或联盟、或出力、或支持的方式站在执政一方,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将河东盐池紧紧攥在手中。 上上下下全是河东世家的人,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即便是嚣张跋扈的隋炀帝、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着两代帝王也为之奈何。 所以王福郊一声令下,河东盐城正式罢工…… 整个河东、河南为之震动,消息传到长安,更是掀起滔天巨浪。 …… 二月初一朝会之上,中书令刘洎便当着满朝文武面前弹劾房俊“恣意妄为、逼迫盐场官吏导致停产”,要求将房俊急招回京,由大理寺严加审讯,并且颁布圣旨安抚盐场官吏,促成复产。 太极殿上,应者云集,群情汹汹。 李承乾耳中充斥着对房俊弹劾、斥骂之声不绝,面色却不见喜怒,只淡然摆手:“若无他事,那就退朝吧,关于河东盐场之事,去御书房商议。” 殿上不少大臣有些不忿,不过也不敢多说,只能纷纷告退。 御书房内,内侍总管王德带着几个小宦官在李勣、李孝恭、刘洎、马周、许敬宗几位重臣面前放置了几碟糕点,又给沏上茶水,这才恭敬的退往一旁。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对刘洎道:“朕已经全权委任房俊整顿河东盐场之盐务,势必触动一些人的利益造成略微动荡,刘中书无需听风就是雨,这件事之难度极大,总是需要一些时间与耐心的,稍安勿躁。” 刘洎却并不认同,直言道:“河东盐场干系重大,盐场产出之食盐供应河东、河南、关中、陇右等地,攸关上千万人口之日常食用,现在盐场停产,食盐不能如数供应,岂不是要弄得天下大乱?整顿盐务之目的是遏制贪腐、增加产量,而不是这般嚣张行事、恣意妄为,房俊需要为眼下之后果负责。” 许敬宗马上为了反对而反对:“刘中书此言差矣,河东盐场被河东世家把持几百年,上上下下皆乃河东世家之子弟,越国公想要开辟局面、整顿盐务,必用重锤,否则如何破开其经营数百年的阵营?” 他现在是房俊的“马仔”,只要是房俊赞同的他就支持,只要是反对房俊的他就反对。 至于对或不对、有理没理,无关紧要…… 刘洎反唇相讥:“再是重锤,也不能导致局势失控,现在盐场停产,各地舆情分分、人心惶惶,已经造成了巨大动荡,房俊必须为此负责。” 又转头对李承乾道:“听闻越国公抵达河东盐场之后不务正业,对盐场官员安排、制盐流程、人员安置等等不闻不问,反而成天拉着盐场官员欢饮达旦,简直不知所谓。” 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讲道理的,陛下委派你去整顿盐务,如何下手是你的事,只要稳住局势、完成任务,就算拎着刀子杀人都没关系,反之,事情没办好且引发恶劣后果,无论你的方式方法如何合规,都要承担责任。 对于政治来说,从来没有所谓的“好心办坏事”一说,不重过程、只看结果。 李承乾有些不耐,这个刘洎是有才能的,可是平素却不干正事,除了拉帮结派之外就盯着房俊,但凡房俊有一丝半点的错处便夸大其词,除去文武之争,难不成这两人还有什么私怨不成? 他从书案之上的一摞奏疏当中翻找出一份,让王德递给刘洎:“这是户部的奏折,有关于各地食盐存量的汇总。洛阳乃至于河南当地的食盐存量足够辖区内百姓食用三个月,关中、陇右略少,但也能顶得住两月有余,只要河东盐场在两个月之内恢复生产,河南、关中、陇右便没有缺盐之虞。” 刘洎愣了一下,接过奏疏,仔细阅读。 他是中书令,中书省的最高长官,宰辅之一,协助陛下处置朝政,参与重大国策之制定,负责编纂皇帝的诏令、章奏,权柄极重,但归根究底因为地位太高,职权更多还是偏向于“务虚”,对于具体的朝廷施政并不参与。 六部才是朝廷最高的施政机构。 所以对于各地存盐多少这种细节并不知晓,现在看着奏疏上的数字,才知道各地存盐数量不少,即便河东盐场停产,也足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他自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攻讦房俊的机会…… 放下奏疏,刘洎沉声道:“这份奏疏极为详尽,是臣此前杞人忧天了……不过这样一份奏疏却只能在吾等眼中见到,寻常百姓如何得知?他们不知道各地存盐多少,只知道河东盐场停产,由此必然产生紧迫焦急之心情,再有舆论汹涌,说不得就能酿成一场席卷关中的恶劣事件,还请陛下三思。” 这样一份奏疏就算张贴在承天门外,又有几人见到?见到的人当中又有几人识字?识字的当中又有几人相信? 李承乾紧蹙眉头,意识到事情不会如同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只要河东盐场停产的消息传扬出去,必然人人都相信缺盐,舆情无论如何都难以压下。 就算没有舆情,也必然有人会制造舆情…… 马周放下茶杯,恭声道:“陛下也不必过多忧虑,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看河东盐场何时复产,只要能够在存盐耗尽之前复产,一切谣言不攻自破。” 刘洎摇头道:“马府尹想的过于简单了,我从不怀疑越国公的能力,但河东盐场在河东世家手中经略数百年,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现在越国公以强硬之姿态想要将盐场收归国有,已经不仅是触动河东世家利益的问题,而是要将他们数百年来的财源一朝掘断,河东世家岂能善罢甘休?越国公再是能力卓著,也不可能在两个月之内将偌大的盐城恢复生产。” 那可是河东盐场! 陆陆续续产盐几千年,如今之规模极其庞大,盐丁、民夫、雇工加在一处多达数千人,这可都是常年在盐场劳作的熟练工人,现在集体罢工,绝对不是从别处抽调过去同等数量的人力就行了。 即便房俊还掌控着华亭镇盐场,可现在对于海盐的依赖也越来越重,贸然抽调海盐的工人填补河东盐场,也势必导致海盐产量骤减,使得江南、山东地区的食盐供应不足,拆东墙补西墙,有何意义? 李承乾沉吟不语,或许,房俊当真急于求成、行事鲁莽了? 李孝恭不通庶务,不过却相信房俊绝非冒失之人,开口道:“越国公办事素来严谨,他既然如此做,自然有足够的理由。” 刘洎沉声道:“若是放在别的事务上,我也与郡王一样的意见,但食盐关乎民生,兹事体大,一旦出现疏漏将会造成不可预知之严重后果……郡王乃是宗室柱石,应当知道我所言非虚。” 李孝恭只能闭嘴。 宗室之内如今闹腾得不像样子,暗流汹涌波诡云翳,他岂能不知? 那些人没事还要找出一些事情来闹一闹,若是有事送到他们面前,岂能放过? 宗室无小事,一旦闹起来,想要收场也就不容易了。 甚至极有可能引发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 刘洎谏言道:“陛下既然委派越国公整顿盐务,自然应该给予信任,但毕竟兹事体大、后果严重,不能放任不管,可以诏书行文送往河东,责令其两月之内完成整顿、恢复生产。若能完成,自是大功一件,予以嘉奖,若不能完成乃至于造成恶劣后果,则必须追究其责任。” 许敬宗马上反驳:“国家大事,岂能这般逼勒严苛?若是这般,满朝文武、天下百官对于各自职务怕是要极尽推脱、无人敢任。毕竟做多错多,不做才能不错。” 马周也颔首附和:“许尚书之言有理。” 李承乾游移不定,看向李勣。 李勣思忖片刻,也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坐在此间浑然不知河东之局势,更不知盐场之事务,不好贸然对越国公指手划脚,只需陛下行文告知其严重后果,命其谨慎行事即可,紧要之时,也应放弃对于盐场主权之追索。一切,当以稳定为重。” 作为宰辅之首,他自然深知当下长安城内风波汹涌,宗室之内潜流涌动,暂时那些人投鼠忌器、胆略不足,可万一有外因诱发,便有可能一切都爆发出来。 当此之时,的确一动不如一静。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颔首道:“那就这么办吧,刘中书拟旨,言辞委婉一些,予以劝诫,绝非警告。” 心里有些埋怨房俊,行事自当舒缓一些,偏要这般激进暴戾,难道不知长安之局势如何紧迫么?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 事缓则圆 虽然河东之事已经略作处理,但李承乾心里却并未感到妥当,不仅是由于河东世家如此狂悖胆敢以全员罢工、关停盐场相要挟而恼怒,也在于房俊手段暴戾、不识大体而不满…… 整顿河东盐场之盐务的目的是为了以此钳制河东世家,进而威慑洛阳乃至于整个河南郡,将“三河之地”彻底收服于朝廷管制之下,而不是挑起河东世家的反叛,将局势推向不可测的危险境地。 宗室之内正酝酿着一团火,一旦有外因诱导就会爆裂开来引发一场巨大的动荡,房俊岂能不知? 明知如此,却依旧在河东不知收敛,可曾将他这个皇帝的安危放在眼中? 神情郁郁的回到寝宫,皇后苏氏带着宫女服侍洗漱,换了一套常服在书房喝茶。 见皇帝闷闷不乐,皇后好奇问道:“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李承乾放下茶杯,将河东之事简略叙述,末了,语气有所不满:“二郎行事素来恣意,我从未加以约束,是因为信任他的能力与忠诚,可是此番在河东之所为却过于暴戾,根本不考虑后果,将我陷入危险之中。” 皇后想了想,柔声道:“说到底,还是陛下对越国公缺乏信任,世人皆谓越国公恣意率诞,可历数其过往种种,何曾有过因率性而为导致大事未成?他既然敢无视河东世家之罢工、河东盐场之停产,就一定有办法解决。” 她虽然是女流之辈,比不得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英明睿智,却也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眼下仅仅是河东世家的反击而已,罢工也好、停产也罢,所引起的也不过是社会舆论,并未有实质性的恶果。 仅仅因为有人担忧会出现不好的结果便否定房俊的作为,这岂是明智之举? 最起码也要等到恶果初显再说不迟。 况且房俊不是旁人,乃是所有人公认的“仁和”第一功勋,对于这样的勋臣,皇帝必须予以充分的信任与肯定,就算最终的结果极为恶劣,也要想法设法居中转圜、消弭不利影响。 否则,怕是难逃一个“苛待功勋”之骂名…… 李承乾紧蹙眉头,不悦道:“我不是不信任二郎,只不过此事已经引起轩然大波,极有可能引发各方反应导致不测之后果,风险太大。” 风险与风险是不同的,有些风险最终引发的后果可以承担,所以风险大一些也没关系;可是有些风险最终引发的后果是无法承担的,所以即便只是一丝半点的风险,也无法接受。 “整顿盐务的目的是压服河东世家,只要河东安靖,则河南安靖,整个关东地区不乱,则关中便处于可控之中……可现在二郎之所为已经激怒河东世家,一旦河东世家破釜沉舟,则整个关东地区成为一团乱麻,江山动荡、社稷飘摇,等到动荡由外而内、波及关中,必然酿成大祸!” 他也知道房俊之用意乃是彻底掘断河东世家的财源,进而威慑整个河南地区的世家门阀,使其投鼠忌器、财源大损,一劳永逸的彻底解决问题。 可值此宗室未稳的紧要关头,何必这般急于求成? 对他这个皇帝未免不够体恤。 这也符合房俊一贯的政治理念,他忠于这个帝国,却未必忠于某一个皇帝。 当初的太宗皇帝都不能让房俊竭诚效忠,更何况是他李承乾? 夫妻同心,皇后已经从丈夫神情、言语之中看出了一些不满甚至抱怨,抿了抿樱唇,却没有开口规劝。 皇帝君临天下,权威不可撼动,任何一个人坐上这个位置都难免在绝对的权威之下导致心态变化,“唯我独尊”这个词汇听上去不太好,却是皇帝最好的写照。 即便是夫妻,若是一味的指责皇帝犯了错误,辩驳他的话语,也会生出隔阂嫌隙。 对房俊未必是什么好事。 待到李承乾喝了茶水,一个人在书房之内批阅奏折,皇后带着两个宫女出了武德殿,去往淑景殿探望长乐公主。 ***** 梁国公府。 一封密信放在书房的桌案上,房玄龄坐在书案之后,慢悠悠的喝茶,高阳公主、武媚娘坐在靠窗一侧,两人面上都有些凝重。 高长公主秀眉蹙起,语气不悦:“这些人搞什么?河东盐场在河东世家手中把持了几百年,任谁想要在其中破开一道缝隙都要面对疯狂反扑,眼下只不过是罢工停产而已,用得着这般杯弓蛇影?” 太极宫里的消息经由长乐公主派人送递的密信传了出来,房家上下自然要谨慎应对,房玄龄没有选择“大家长”做派一意孤行,而是将两个儿媳妇叫到面前集思广益。 自己年事已高,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这个家业迟早要交到二房手中,早一些让媳妇们经一经事、多加历练是好事,免得以后支撑家业之时遇事惊惶。 至于大房,就让他们承袭自己的爵位,优哉游哉的教书育人吧,政治上的事情还是别掺和了…… 房玄龄放下茶杯,看向武媚娘:“媚娘如何看?” 高阳公主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远不如后者,也侧头看了过去。 武媚娘仔细想了想,脆声道:“殿下之言很有道理,陛下既然派遣郎君前往河东盐场,那么只要郎君有所动作,必然遭受河东世家的反击,这种事应该在预见之内。至于会否扩大从而引发关东、关中等地的动荡,还是要看能否使得盐场尽快复工……郎君不可能想到当下的局面,既然想到了却依然这么做,必然是胸有成竹。” 房玄龄提醒道:“关键在于陛下怎么想。” 武媚娘眨眨眼,有些愕然:“陛下岂会有其他想法?既然派遣郎君整顿盐务,就应该对河东世家有可能的反击有所准备,现在局势尚在可控之中,有什么好担忧的?” 河东世家把持河东盐场数百年,自三国以降,历经朝代更迭、政权罔替,时至今日依旧牢牢掌控盐场,足以见得其势力之庞大。想要在人家的利益当中分润一下,甚至将盐场所属收归国有,就要做好河东世家全力反扑之准备。 总不能你这边拎着刀子要从人家身上割肉,还得人家老老实实欢欢喜喜的任凭宰割吧? 房玄龄摇摇头,温言道:“世间之事,成败之间不仅在于绸缪是否缜密、天时是否有利、地利是否得宜,更在于人。同样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去办,往往就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后果……人与人的能力不一样,观点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结果自然差之千里。” 武媚娘蹙眉:“父亲的意思是说陛下会动摇?” 如果李承乾顶不住压力,甚至怀疑此前的决策,郎君在河东的作为岂不是付诸东流? 房玄龄道:“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岂能出尔反尔?明面上,自然不会做出反悔的决定,硬顶着也要顶住各方压力。但是正因为是硬顶着,心里就会觉得憋闷、委屈,认为二郎办事不够稳重,不能体谅他这个皇帝所面临的处境……这种心态,最是容易产生隔阂。” 顿了一顿,谆谆教诲:“君王乃天下之主,不是他们不愿待人以诚,而是所涉及的利益太多、太广、太乱,不可能始终如一的信赖某一个人,无论心中如何不甘,都会向权衡取舍之后的利益低头,因为他们肩负天下、胸怀四海。” 武媚娘明白了,颔首道:“原本还打算再留在长安几日,将琐碎事情处理干净,既然如此,那明日便启程前往洛阳,去见郎君一面,让他快刀斩乱麻,尽快将河东盐场的事情收尾,莫要耽搁。” 这件事若是对导致郎君与陛下之间产生隔阂,那必然是引发更大的动荡之后,损失了陛下更多利益之后。可若是郎君能够尽快将事情处置完毕,盐场迅速复产,不仅不会产生所谓的隔阂,还会完美完成陛下的交托解决河东世家的问题,立下大功。 盐场复产,河东不乱,眼下关中各地闹哄哄的舆情自然偃旗息鼓,任谁也没有借口生事。 房玄龄就很是欣慰:“倒也不必太过焦急,二郎既然敢对盐场之归属动脑筋,必然有成算,只需告诫他办事稳妥一些、收尾利落一些,事缓则圆,莫要大动干戈就好。” 知子莫若父,自家二儿子什么性格他岂能不知?那是个“没理搅三分”的棒槌,一旦占着理,更是狂追猛打、毫不留手,河东世家若是强硬到底,只怕没什么好下场。 然而现在刚刚迈出打压门阀的第一步,只需达到掘断河东世家之财源的目的即可,不宜穷追猛打使其损失惨重,否则天下世家人人自危、兔死狐悲,往后再想打压其他门阀必然遭受其奋死反击,朝廷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大大增加,得不偿失。 武媚娘欣然点头:“多谢父亲教诲,定然叮嘱郎君。”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 有所凭恃 河东盐场罢工导致舆情汹汹、各方震动,然而始作俑者房俊却浑不在意,依旧每日里优哉游哉,白天带着一些吏员、随从在盐场之内各处闲逛,到了晚上依旧饮宴。 王福郊自外头回来,刚到官廨便被闻讯而来的房俊拉住:“走走走,吃酒去。” 王福郊:“……” 叫您一声亲爹行不行?现在盐场罢工、停产,咱们两个就是政治对手啊,就算不是生死仇敌可也得相看两厌吧?你这般拉着我喝酒,着实让我不知如何自处。 能否严肃一点? 房俊却已经揽着王福郊的脖颈走向饭堂,笑道:“你这人面皮太薄,这很容易吃亏啊,咱们两个斗来斗去那都是为了公事,即便生怨那也是公怨,与私下情分无碍。今日好生喝几杯,不耽搁明日早起咱们接着斗。” 王福郊迷迷糊糊被拉进饭堂、摁在椅子上、面前放了斟满酒水的酒杯,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房二整日里拉着盐场官员设宴欢饮,该不是打着类似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主意吧? 可他在盐场干了十余年,担任监正也已经数年时光,对盐场的运营了如指掌,似房俊这般逼着官员罢工、盐场停产,造成的损失是绝无可能避免的。 当下整个大唐的食盐生产基本都遵循民制、官收、官运、官销这个流程,譬如河东盐场,便是在河东世家的掌控之下产制食盐,同时接受朝廷监督、监察,然后由尚书省派人议价收购,交由户部运往各地销售。 食盐与粮食一样既是消耗品又是必需品,绝对不能运多少、卖多少,一旦库存告罄,必然引发剧烈动荡。 米店里没有粮食售卖,那是何等可怕的场景? 食盐卖光了的后果几乎不相上下。 所以,各地户部的库房当中必然是足够的食盐存量,这个存量起码要在没有后续补给的情况下支持两个月的销售。 现在河东盐场停产,每多停一日,各地库房的存盐就少一分,即便明日盐场复产,也要增加产量将停产这一日缺少的缺口补上,否则地方上一旦购盐量忽然大增,就有可能导致存盐不足,甚至告罄。 然而河东盐场生产食盐几百上千年,这一套严谨的生产流程已经没有进化之余地,产量几乎趋于恒定,想要增产谈何容易? 每拖延一日,各地存盐就减少一分,售罄的风险就增加一分,如果当真出现河东、河南、关中等地食盐告急从而引发人心恐慌、局势动荡,就连始作俑者河东世家都胆战心惊,不敢预测后果会是何等恶劣…… 可为何房俊却一点都不着急? 真以为这是一场拉锯战,谁先怂谁就输? 酒过三巡,王福郊略有醉意,忍不住问道:“越国公当真不惧那恶劣后果?” 河东世家之所以敢将河东盐场停产,就是看到了长安城风波汹涌、宗室之中波诡云翳,认定了房俊不敢放任那等天翻地覆的局势发生,否则再是皇帝宠臣,也无法承担后果。 不是王福郊沉不住气,实在是河东世家如此做法亦是孤注一掷,当真出现那等动荡局面的时候房俊固然身败名裂,可始作俑者河东世家也将面临朝廷中枢的疯狂怒火。 房俊喝着低度酒,越喝眼睛越亮,闻言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无外乎以造成河东、河南、关中等地区舆情汹汹、动荡不安的后果来胁迫我退让,但我无所畏惧。实不相瞒,我之所以甘愿放弃军权、甚至不肯领一部之令,就是在避嫌,韬光养晦,毕竟之前的功勋太大、太过耀眼。舆情汹汹又怎么样?地方动荡又怎么样?陛下是因此能褫夺我的爵位还是能斩了我的头?放心吧,都不能。” 王福郊:“……” 难道这就是你肆无忌惮的底气? 无欲则刚吗? 房俊又喝了一杯酒,眉毛挑起:“所以你们这回肯定要失算了,现在停产看上去气势汹汹、绝不让步,可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我不怕由此引发的恶劣后果,那是我能够承担得起的,可你们怕,因为那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王福郊:“……”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房俊捏住了河东世家的底线,停产只能作为逼迫房俊让步的手段,但绝对不能酿成不可挽回的恶劣后果。 一旦各地存盐告急引发剧烈动荡,河东世家就将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此不顾大局的做法更会引发所有人的怒火。 说白了,房俊可以任性,但河东世家不行。 房俊笑呵呵道:“我也不劝你如何去做,只管停产就好,我都无所谓,只要陛下召我回京的诏书一到,我马上拍屁股返回长安,至于兄台你,希望不会被河东世家那些老朽丢出来背黑锅。” “咳咳” 王福郊下意识喝了口酒,却被呛到了,剧烈咳嗽。 会背黑锅吗? 如果房俊半步不退,局势依照当下发展下去,因无盐可用而引发的动乱几乎不可避免,到时候自己的确有可能被丢出去承担各方怒火,而河东世家做出无辜模样,在私底下赔偿一些损失之后,平息风波…… 再之后呢? 剧烈的社会动荡使得各方都不得不谨慎小心,谁也不敢逼迫对方,只能各退一步。 河东世家会让出更多盐场的利益补偿各方,但盐场的归属权依旧掌控在河东世家手中,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不见刀光剑影的斗争之中,各方有进有退、有得有失。 唯有他王福郊全军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想明白了?” 房俊笑呵呵的问着,又敬了一杯,慨然道:“所以我这些时日总是拉着你喝酒,并非有什么阴谋诡计,单纯可怜你这个人才而已。但你是世家子弟,定要用生命去维护家族利益,绝无可能贪生怕死导致家族利益受损,所以多喝几杯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未来再想找你喝酒,就得去你坟前了。” 王福郊:“……” 汗都下来了,酒也醒了一半。 酒宴散去,王福郊跌跌撞撞的被书吏搀扶着回去住处,醉酒憨态一扫而空,脚步沉稳的走到桌案前,拿起仆从备好的茶水喝了一大口,打了个酒嗝,眼神愈发清明。 然后坐在那里发愣…… 酒席间,房俊的一番话语当真将他吓住了,起初他以为房俊是在恐吓他,然而越是深想却越是觉得有道理,自己极有可能成为替罪羔羊被河东世家丢出去。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利益、传承,这是唯二的行事准则,为了这两样,任何东西都可以失去,自然也包括一个可以平息众怒、背负罪责的子弟。 只要“裴薛柳”三家下定决心,龙门王氏只会依从,绝无可能力保他王福郊…… 揉了揉脸,让人将司马虞、柳长云叫了过来。 两人入内,闻着满屋子酒气,司马虞便叹气道:“这房二简直就是混世魔王,哪里有这样坑人的?他爵位高、官职也高,还是咱们的顶头上司,每日里拉着饮酒却是拒绝不得,长此以往,熬不住啊!” 柳长云也犹有余悸,面色惊惧:“每一回被拉去饮酒,我都有一种上法场的悲怆,唉。” 那房二年纪轻、身体壮、酒量好,简直就是千杯不醉,谁扛得住? 这半个多月他们几个人差不多每天二十个时辰当中都有十几个时辰处于醉酒之中,即便是清醒的那几个时辰亦是昏头胀脑、恹恹欲睡,然而未等彻底醒酒,下一轮的酒宴又开始。 造孽啊…… 王福郊喝了口茶水,对两人的抱怨充耳不闻,问道:“房俊这些时日未有异常,他带来的那些随扈、仆从都在干什么?” 虽然他认为房俊的话有些道理,似乎当真不在意盐场停产的后果,但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现在的房俊好歹也算是一代名臣,功勋卓著,果真就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事情无法收场被陛下召回长安? 司马虞愤然道:“倒也不是都闲着,不是还有一个郑玄果吗?这厮就是个叛徒,整日里带着房俊那些随扈、仆从在盐场四处乱逛,时不时的画一些图纸,也不知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柳长云则忧心忡忡:“如果荥阳郑氏彻底站在陛下那边,极有可能导致河南士族内部分裂,毕竟荥阳郑氏根深蒂固、势力庞大。” 从来没有哪一个联盟能够真正意义上铁板一块,河南士族做不到,河东世家也做不到。甚至河东世家的代表“裴薛柳”三家,因为枝繁叶茂、支脉繁多的缘故也意见不谐、立场不一,内部纷纷扰扰、争来斗去。 一旦荥阳郑氏拉拢一些亲近的门阀投靠向陛下,本就人心惶惶的河南士族瞬间割裂,直接影响河东世家的团结。 王福郊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房俊是不是真的任由盐场停产:“你们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可以让盐场复产之后快速增产?” 河东盐场制盐的技术并非一成不变,只不过近百年来陷入一个停滞期,未有新的生产技术诞生。 可万一房俊有办法让盐场的产量暴增呢? 那可就大事不妙。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 胆大妄为 王福郊疑神疑鬼、心绪纷乱。 万一房俊掌握了更新的制盐技术能够使得食盐产量暴增呢? 若是果真如此,那么房俊的确可以稳坐钓鱼台,坐等各地存盐大量消耗导致舆情汹汹从而将河东世家彻底湮没,而后从容出手收拾残局。 司马虞认为这不可能:“华亭镇盐场的流程也有了解,亦是垦畦浇晒法,没比咱们优越多少,之所以产量略高完全是因为沿海地区日头更烈、海风更强导致海水蒸发更快,如此而已。” 柳长云附和:“咱们也不是抱残守缺、不思进取啊,每年都有很多技工试图对制盐之流程加以改进,然后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已经臻达完美、改无可改。房俊之所以弄出一个华亭镇盐场不过是因地制宜而已,与制盐技术并无关联,岂能陡然之间就研究出更好的技术?这不现实。” 各行各业,何人一项技术的改进、优化都需要数十年的累积,再根据现状大胆设想、缜密钻研,然后逐渐试验而成,哪有什么忽然灵光一闪? 王福郊也觉得不可能:“可那厮整日里优哉游哉,对当下局势视若不见,根本不在乎会否被席卷其中,难道当真不在乎前程?” “他还要什么前程啊?都快到顶了!现在那厮虽然并无实权,可实际上能够稳稳排在他前头也仅剩下一个英国公,这么年轻便已经是朝中第二人,正经的途径自然是稳扎稳打、谦让有度,而不是贪功急进。” 司马虞有些苦恼,面对这样一个不思进取、却又全无顾忌的人,好比狗咬刺猬一般,无从下嘴…… 王福郊抓了抓头发,愁的不行:“我也是这么认为。按理说陛下派他前来整顿盐务,真正的目的大抵也只是想要获取更多的盐场利润,从而让河东世家婉转的宣誓效忠。明知盐场乃是河东世家最重要的财源,是根基所在,怎么可能直接要将盐场的归属权收归中枢?偏偏房二就这么干了,令人无从揣度。” 强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那些堂皇大气的正义之师,因为那样一来就有迹可循,对方必须约束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而那些兵行险招、出其不意之辈,完全没有任何规则约束,才是最可怕的。 柳长云则道:‘若是如此,想必陛下也不会任由他胡闹,会否有诏书送抵,勒令他顾全大局?’ 王福郊叹气道:“也只希望如此了。” 若陛下没有诏书抵达,或者诏书也无法约束房俊,那么无论最终之局势走向如何,他都有可能难得善终……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书吏快步入内,禀报道:“刚有两队信使抵达,一队送来越国公的家书,另外一队送来的是陛下的诏书!” “果然来了!” 王福郊右手握拳,击打在左手掌心,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陛下的诏书会不会真的命令房俊有所约束、不得恣意妄为? ***** 正在官廨内喝着茶水解酒、与手下技工们商议规划盐场布局的房俊闻听有两拨信使同时抵达,略微一愣,赶紧出门相迎。 未几,打发两拨信使离去,自己则拿着两封信回到官廨,技工、随扈们都站在一侧,屏气凝声模样。 大家更为关注陛下的密信,毕竟之前也都有所猜测,陛下会否顶不住压力而命令房俊必须放弃当下主张。一旦那样,大家绸缪多日的事情就要搁浅…… 房俊坐回座位,先拿出陛下密信,仔仔细细验看了信封与封口的火漆是否完整,又仔细辨别了火漆上加盖的印信,这才取出一柄小刀将火漆敲碎,取出内里的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 旁人都关注着,却并未从房俊脸上神情看出端倪。 继而,房俊将密信揣入怀中收好,取出家信拆开,详细看了一遍……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浓茶。 说实话,对于李承乾他是失望的,这位陛下的确有仁厚宽恕的一面,但性子太软、不能坚持已见,也就是没什么主见,小事还好,一旦碰到大事就容易失去坚定立场。 这是为君之大忌。 河东盐场虽然是河东世家的根基所在,可河东世家敢为了保住盐场便悍然起兵造反吗? 若是没有之前晋王兵败导致的河东世家损失惨重,或许还有那么一两分可能,现在整个关中铁板一块,还有谁敢纵兵入关、觊觎大宝? 更何况还有荥阳郑氏这颗钉子,谁敢起了歪心思,就要防备被荥阳郑氏抄了后路…… 别说河东世家不敢起兵造反,若是局势发展下去当真有失控之可能,那么在失控之前,河东世家宁肯彻底舍弃盐场,也绝对不敢承担“首倡”之罪名。 看不清各方之顾忌,只因为身边喧嚣争吵、局势不稳,便有如惊弓之鸟一般放弃大好局面一味求稳,立场不鉴、魄力不足。 无外乎当初李二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易储,从一个皇帝的资质来说,李承乾的确有些不够格…… 不过无论局势怎样动荡,大唐早已威服四海,统一之根基牢不可破,一个软弱一些的君王更有利于经济之发展,国家不需要杀伐果断、雄心勃勃的雄伟英主。 慢慢教就是了…… 家信是武媚娘写的,提及父亲房玄龄对当下局势之意见、以及她自己即将前往洛阳的消息,这让房俊放心,果然父亲与武媚娘的意见与他一致。 掘断河东世家的根基,使其从雄踞一方的门阀联盟骤降为地区世家,从而为全国之内打压门阀树立一个榜样。 再度拿起茶杯,发现茶水凉了,放下茶杯示意一旁的亲兵重新沏一壶茶,然后摆摆手示意大家落座,笑道:“陛下叮嘱我不要因为局势略有动荡便动摇信心,长安无虞,我们这边要坚持力度,绝对不能退缩。” 大家纷纷落座,闻言都松了口气。 房俊对郑玄果笑道:“这两日你这边不素净吧?” 郑玄果苦笑:“岂止是不素净?简直宾客盈门、车水马龙……越国公您太过强硬了,他们摸不准您的真正用意,便希望在我这边探听一些消息,可我哪里敢胡说?半个字都不会说。” 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搞不准房俊是否会坚持到底。 只看着那些技工整日里到处勘察、画图,然后商议着盐场某一处设施不合理需要改进,某一处缺少什么需要增设,到底在绸缪什么却是一头雾水。 荥阳郑氏虽然一直在盐场利润之中占有一席之地,却从来都不曾涉及盐场的生产管理,他对于这些一窍不通…… 这时候亲兵沏好茶水送上来,房俊亲手给郑玄果斟了一杯茶,颔首道:“这就对了,与那些人远点,否则这个时候有所牵扯,出了事的时候就不好剥离了。” 郑玄果刚刚接过茶杯,闻言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向房俊。 这厮真打算强硬到底,彻底将盐场收归中枢? 房俊喝了口茶水,提醒道:“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莫要多话。” 郑玄果赶紧收摄心神,肃然道:“多谢越国公提点,在下定不让越国公您失望。” 不由暗自庆幸郑家早早上了陛下的船,否则现在就要与河东世家绑在一处,面对房俊的谋算…… 房俊敲打了郑玄果几句,然后也不避着郑玄果,直接询问亲兵:“水师那边可否来信,派何人前来,何时能够抵达洛阳?” 那亲兵瞥了低头喝茶却竖起耳朵的郑玄果一眼,明白自家二郎已经不避着对方,遂恭声道:“已经来信,这次是都督亲自带兵,半月之内,只要河道允许通航,便会直抵孟津渡。” 黄河冬季冰封,不过眼下即将开春,水温上升,河道上的冰凌日趋减少,兼且洛阳段的河道宽阔,到了三月上旬便可以通航。 郑玄果心里一震,居然是苏定方要带兵北上抵达洛阳? 来干什么? 是协助魏王,还是支援房俊? 若是支援房俊,是否意味着房俊即将大动干戈? 可是河东世家仅只是将盐场停产而已,虽然影响甚大,但若是因此便派兵剿灭,河东世家必然以死相搏,到时候天下震动,房俊岂能负担得起那个责任? 这厮疯了吧…… 房俊又问:“长安那边是否有消息,许敬宗何时前往洛阳?” “大概十日之后启程,同行的还有刘祥道、戴胄、张亮。” 郑玄果愈发迷糊了,他知道裴怀节被弹劾之事,也猜到朝廷或许为了支持魏王而将裴怀节这个河南尹挪走,然而一个御史大夫、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刑部尚书一起莅临洛阳……这是三法司啊! 不过是“侮辱魏王姬妾”而已,用得着“三法司会审”?! 这不是要将裴怀节挪走,而是要将其砸碎了丢进黄河、万劫不复啊…… 至于吗? 房俊颔首,嘱咐道:“与魏王那边加强联络,只要苏大都督一到,马上开始行动,让魏王全力配合,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咱们这回务必一击即中,毕其功于一役,以免夜长梦多。” “喏!” 郑玄果已经麻了,忍不住抬头看向房俊,这棒槌到底想干啥?!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章 引而待发 身在洛阳的裴怀节也收到“三法司”大佬联袂前来洛阳的消息,简直震惊。 但凡智慧在水准之上,谁会将“凌辱亲王姬妾”这样的话语当真?“河南尹”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整个河南之地皆在管辖之下,裴怀节本人又是闻喜裴氏子弟,位高权重、出身显贵,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必去招惹亲王姬妾? 起初他虽然也担心,但更多是担心朝堂之上借此对自己展开攻讦,由此使得自己名声受损,进而将自己平调入京,失去河南尹的官职。 然而现在看来这可不是想要将自己平掉入京,这是要将彻底打倒啊…… 裴怀节难掩愤怒,摔了杯子:“陛下岂能这般听信谗言、迫害忠良?我坐镇河南十余年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新皇登基便急于铲除异己,简直荒唐!” 他是当年李二陛下潜邸之臣。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带领大军攻下洛阳,击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秦王因战功显赫而名声大振,高祖皇帝却颇感为难,因为当时的秦王身上集结了“太尉、尚书令、陕东道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凉州总管、左右武侯大将军、上柱国……”等等官职,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然而有功不赏怎么能行? 高祖皇帝耗费心思,无奈之下终于拿出一个办法:册封秦王为“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并且允许秦王开府建衙,此即“天策府”。 其中,秦王李世民作为“天策上将”掌全国征讨,并总判府事。 雄心勃勃的秦王殿下立即组成了一个大约五十人的随从集团,包括杜如晦、房玄龄、李靖、尉迟敬德、程知节、侯君集、秦琼、长孙无忌、柴绍、罗士信、史万宝、李勣、刘弘基等,其中就有担任“天策府录事”的裴怀节…… 可以说,裴怀节为李二陛下的帝王霸业出过力、立过功,而后为李二陛下镇守河南十余年,亦是功勋卓著。 结果到了现在,新皇居然打算以一个无比荒谬的罪名来抹煞他半辈子的功绩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裴怀节愤然怒喝。 段宝元叹气道:“不可忍,也得忍。当初咱们还能支持长孙无忌、支持晋王,可现在咱们还能支持谁?总不能自己站出去竖起大旗吧?没人会支持咱们,只会将咱们当做乱臣贼子、群起而攻之。” 时代已经变了。 自两晋以来,世家门阀掌握着人口、土地、粮食、知识,可以在天下大乱的局势当中左右逢源,可以扶持利益攸关的派系逐鹿中原,甚至可以自己上阵争霸天下。 但现在已经不行了。 三省六部制到了今日已经非常完善,皇权前所未有的集中,天下军队超过半数都直接听命于皇帝,各州府县的主官都由皇帝任命,成为各地世家门阀的掣肘,世家门阀想要如同数百年来那样掌控一地已经绝无可能。 经由隋末大乱,民心已定,任谁想要在这个时候造反都会成为乱臣贼子,群起而攻之。 一家一姓,如何悖逆天下大势? 尤其是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都遭遇大败,导致天下门阀受到前所未有之损失,入唐以来积攒的家底、元气都已经消耗的差不多,拿什么去对抗忠于皇帝、武装到牙齿的大唐禁军? 即便权倾朝野如长孙无忌者在关陇门阀最为鼎盛之时,也只能打着“废黜储君”之旗号起兵,却不敢有一丝一毫觊觎皇位之心,否则必将成为天下公敌。 裴怀节无语:“我之所以说忍无可忍,是不打算束手待毙,何时说了要起兵造反?就算我想,那也得手里有兵才行啊!” 洛阳并无十六卫驻扎,守军乃是各家门阀集结而成,在刘仁轨率领水师攻破郑仁泰之时便已经遭遇重创,导致各家私兵折损严重,“河南尹”虽然名义上是河南府最高的军政长官,可现在他哪里还能调动一兵一卒? 就算能够拉起一支军队,可只要想想水师船队摧枯拉朽一般将贞观名将郑仁泰打得丢盔弃甲、弃械投降,就知道根本不会有半点前途,怕是这边刚刚竖起反旗,便被残酷镇压。 正如段宝元所言,时代已经变了,世家门阀在乱世之中揭竿而起那一套,早已被时代所摒弃。 重新拿过一个杯子斟上茶水,裴怀节喝了一口,稳了稳心神,问道:“魏王那边可有异动?” 段宝元摇头:“魏王殿下整日里待在官廨之内,并不召见官员,整个尚善坊好似铁桶一般,进出皆要严密盘查,谁也不知他到底在搞什么。” “阿史那忠在干什么?” 裴怀节蹙眉询问,这位薛国公在魏王刚刚见到魏王之后便一副甘为门下走狗的模样,或许魏王有些事情瞒着外人,却让阿史那忠代为办理。 段宝元道:“倒也有一些异常,阿史那忠将其国公府内的私兵、家将召集一处,每日里严加操练。” 魏王本身携带的禁卫加上阿史那忠的部属,这是一支极为令人瞩目的武装力量,再加上习君买率领一旅水师游弋在洛水,三方合在一处,足以在兵员凋敝的洛阳城掀起一场大动静。 骤然发动之下,是可以做到将裴怀节这个河南尹软禁的…… 裴怀节忧心忡忡:“一个两个的,怎地都不按规矩办事呢?” 现在是承平时节,官场之上的斗争都讲究规矩,在各方默许的框架之内各展身手,谁胜谁败都要愿赌服输,胜者青云直上、官运亨通,败者黯然下野、退出政坛,很少有突破规则的时候,否则就将引发众怒,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房俊抵达河东盐场,一言不合便要将盐场归属收归中枢,浑然无视河东世家在盐场之投入、以及盐城对于河东世家之重要,态度之强硬令人咋舌,根本不讲究什么你退我进、衡量取舍之道,大开大阖、你死我忘。 魏王更是如此,一上来就弄了一个釜底抽薪,居然以如此卑劣之手段污蔑于他…… 他半生浸淫官场,对于官场规则了然于心、运用娴熟,否则也不会在河南尹的位置上一坐多年、将河南地区治理得明明白白,各方世家门阀莫不遵从。 可是遇上这等突破规则之外的手段,他就有些手忙脚乱、力有未逮…… 段宝元也无奈,他自诩“谋士”,智计百出、运筹帷幄,可是面对这种“一力降十会”的局面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任你千般算计、百般绸缪,人家根本不予理会,而是上来就拿棒子砸人,如之奈何? 再叹一声,郁闷道:“属下会将账目、库房都彻底厘清,绝不会让长安来人抓住半点把柄。” 说到底,所谓的“凌辱亲王姬妾”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就算确有其事也没什么证据,即便“三法司”大佬联袂而来,也并不能将裴怀节定罪。 反倒是要防备对方声东击西,以彻查“凌辱亲王姬妾”事件行暗查账目之事,在经济方面被捉住痛脚。 身为河南府尹,协调世家门阀,其中难免有一些摆不上台面要在暗中运作之事,譬如税赋、徭役之类,钱帛往来必不可免,当真查下去,再是清廉的官员也经不起…… 就算朝廷之势雷霆万钧,裴怀节也不会束手待毙,他经略河南多年,根基深厚、威望卓著,岂能不战而降? 说不得就要与“三法司”掰一掰手腕。 ***** 春风斜雨,水涨潮生。 吴松江水浩浩荡荡、水波粼粼,自官廨的窗户望出去,细雨蒙蒙的江面上舟船络绎、白帆点点,军港之内一艘艘战船停靠在泊位上,不少工匠或是冒雨维修船只、或是紧张装填物资,一片出征之前的忙碌景象。 苏定方收回目光,喝了一口热茶,重新看向手中关于运河、黄河各处河段水文情况的情报。 江南春雨绵绵、气候温和,各条河道水位齐齐上涨,便于航行,运河至板渚段也全面通航,唯有黄河河道仍有零星浮冰,急于航行有可能造成船只损伤、倾覆。 不过春分将至,北地南风徐徐、大地回暖,些许浮冰也将彻底消融。 放下手中水文情报,将另外一封房俊的密信拿起,仔仔细细的又读了一遍,旋即轻轻叹了口气,再度抬头望向窗外濛濛细雨。 一波未平,一波又生。 虽然信笺之中并未详细叙说,但苏定方隐隐约约明白房俊的用意,以河东世家作为突破口,强力打压,以此试探天下世家门阀的反应。 对于打压、削弱世家门阀,苏定方并无异议,相比于关中百姓还知道有皇帝,经受江南士族管辖的江南百姓甚至不知天下谁属、国名几何,世世代代依附于士族之下努力耕作、努力交税、承担徭役……生老病死,都在士族勾画的范围之内。 有如牲畜。 这样的世家门阀若是不加以打压、削弱,则帝国不能真正统一人心,百姓不能摆脱残暴剥削。 可现在长安城内风波险恶,却要在河东大动干戈,万一局势失控怎么办? 不过这些疑惑也只是在心头泛起,少顷,便被他强制压下。 “传令下去,战船维修加快,火炮、弹药上船,后日清晨,全军开拔!” 朝堂局势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也不需要他操心,对于房俊的命令既不会有质疑、更不会违逆。 军人不必理会政治,只需服从命令就好。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 律法公正 远处山坡上的积雪早已消融,过去的这个冬天是近十年以来最冷的冬天,然而再冷的冬天也终将过去,几场春风吹来,春雨淅淅沥沥,便有草芽拱开土皮,远远望去一片青绿。 气候持续回暖,黄河上游的冰凌彻底融化,奔腾的河水犹如万马狂奔、顺流而下,流过壶口之时翻滚咆哮、惊天动地,而后一路势头不减在潼关处折而向东,流经三门峡更是穿山裂石、神鬼辟易,自此之后河道宽阔,流速放缓,却依旧夹杂着黄沙奔驰不休,浩浩荡荡。 每年此时,黄河水位暴涨,沿河堤坝都要遭受一次残酷洗礼,各地防汛紧锣密鼓,稍有疏忽,便有可能导致河堤崩溃、黄河决口,这条孕育着华夏文明的母亲河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一旦溃堤即奔泻千里,良田房舍淹没无数、人口牲畜随波浮沉,一泻汪洋、人间炼狱。 洛阳城外,魏王李泰看着面前水位大涨的洛水,面色凝重的转头询问洛州刺史贾敦颐:“黄河春汛,水位大涨,连带着洛水的水位也上涨不少,沿途河堤可否派人视察,损毁之处是否修缮,可否有专门人员沿途看管河堤,并且制定紧急突发之事应对之策?” 黄河水位大涨,河水倒灌入洛河河口,导致洛河全线水位上升,河水滚滚流淌,已经将原先的石桥湮没,一座连夜搭建的浮桥在水面之上载浮载沉。 洛阳乃天下之重,土地肥沃、财税富庶,一旦遭遇河水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贾敦颐忙道:“殿下放心,洛阳水文严肃缜密,自裴府尹上任以来十余载都未曾发生大规模的决堤,自有一套应对突发事件的策略,确保万无一失。” 李泰看向裴怀节,点点头:“裴府尹确实是一员干吏,洛阳百姓受益颇多。” 抛开立场,他也承认裴怀节乃是“干吏能臣”,任职“河南尹”期间政绩显著、威望极高。 可谁叫双方立场不一呢? 若他李泰是当今陛下,自然要保着这样一位能臣干吏,可他仅仅是一个亲王,不需要也不能够生出那样的爱才之心…… 裴怀节对李泰的赞誉充耳不闻,不愿意搭理这位魏王殿下,双方立场不一,争权夺利乃是顺理成章,谁胜谁负自无怨言,可是堂堂亲王以此等下作之手段栽赃陷害于他,令他忿忿不平。 缺德! 李泰对裴怀节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着道:“过是过、功是功,裴府尹虽然铸下大错,但并不能抹煞以往之功绩,大可不必心虚难言、妄自菲薄。” 裴怀节恨得咬牙:“殿下岂可这般荒唐?下官一生光明磊落,现在却要背负这样一个令人不齿之罪名,承受世人唾骂,您就没有一丝一毫愧疚之情?” 李泰幽幽道:“裴府尹既然知道这么做令人不齿,却为何不能克制己身呢?你受世人唾骂,本王却要承受世人嘲笑……这等话语还是留着给‘三法司’的各位掌印官说吧……” 说着,向前方努努嘴:“……这不就来了。” 洛水对岸,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没过多久便越过浮桥抵达面前。 马队停下,马上骑士纷纷下马,为首四人大步来到李泰面前,一揖及地,恭声道:“臣等见过殿下。” 正是许敬宗、刘祥道、戴胄、张亮四人,一个礼部尚书,另外三位便是“三法司”大佬。 许敬宗也就罢了,朝野上下早有“佞臣”之称,而“三法司”大佬联袂而至,却让现场气氛陡然紧张。 李泰摆手道:“快快免礼!” 上前挨个扶起,拍了拍许敬宗的胳膊,唏嘘道:“这一路跋山涉水、穿山越岭,诸位辛苦了!” 刘、戴、张三人都勉强挤出笑容,连声谢过殿下体恤,心里却都不以为然,要不是你在这边搞幺蛾子,咱们用得着一把年纪还得骑马跑上好几天,颠得骨头差点散架? 而后,裴怀节、贾敦颐等洛阳官员相继上前见礼。 这回四人都挺直了腰杆,有了中枢重臣的威严,面上不苟言笑,只微微颔首回应。 毕竟这回奉旨前来洛阳可不是走亲戚的,所以必须保持威压…… 即便裴怀节资历深厚、威望卓著且一身清白,面对这几张老脸,也禁不住心里紧张。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前程其实与“凌辱亲王姬妾”无关,真正的“罪名”是挡了陛下的路,是皇权与门阀之间的博弈,自己的未来取决于陛下对待洛阳门阀的态度,面前的“三法司”大佬只不过是给予他这个贞观勋臣一个体面而已…… 待到分别叙礼完毕,李泰问道:“诸位是先入城下榻,还是马上审案?” 四人无语,最后还是戴胄捋着胡子,苦笑道:“实不相瞒,臣等到底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当年,这一路疾行而至差点散了架,还是歇息一日再行审案吧,否则当真是支撑不住。” 贾敦颐道:“下官已经命人将馆驿收拾好,诸位入城之后即可下榻。” 李泰摆摆手:“馆驿之内人多眼杂,诸位怕是休息不好,本王已经在官廨之内布置好了住处,诸位且随我去往尚善坊官廨歇息就好,待明日也能就近商议审案之细节。” 刘、戴、张三人看看李泰,又瞅瞅裴怀节,心道这位殿下怎地就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将裴怀节拿下? 可他们临行之时都得到陛下嘱托,要给裴怀节留一些颜面啊…… 许敬宗拱手道:“如此,多谢殿下了。” ……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城内,抵达尚善坊之时,坊门处顶盔掼甲、如林肃立的卫兵让许敬宗等人大吃一惊,虽然魏王安危不可懈怠,可如此公然以军队护卫,洛阳时局居然已经紧张至此了吗? 都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的裴怀节,目光带了探究之色。 裴怀节很是憋气,这些卫兵是房俊调来的,与他有什么关系?瞧着这几位中枢重臣的意思,是以为他想要对魏王不利所以魏王才如此防备? “凌辱亲王姬妾”已经足以令他身败名裂,这是还要给他再扣上一个“谋杀亲王”的罪名? 不过此时并不是争执的时候,刘、戴、张三人审案之时,他自会陈情、辩解。 长安来人已经进了坊门,裴怀节带着一众洛阳官员跟在后边,走到坊门之时,却被拦住。 “魏王殿下招待长安官员,却并未准许汝等入内,请止步!” 裴怀节:“……” 我是河南尹,如今却连尚善坊都进不了?! 欺人太甚! 任凭裴怀节再好的涵养也受不住这等屈辱,一张脸涨得通红,怒发冲冠双目圆瞪,运了一会儿气,却终究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一众洛阳官员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朝廷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派了一人整顿盐务,如今却搞得盐场罢工停产、舆情汹汹; 派了一人营建东都,如今却与河南尹势成水火、不死不休…… 对了,还有一个前来丈量田亩的许敬宗……不知这位“佞臣”是否延续魏王、房俊的强硬姿态,再度掀起一场动荡风波? ***** 尚善坊。 官廨之内,李泰设宴款待四位中枢重臣,因着对方长途跋涉而来,车马劳顿、精疲力竭,故而只是简单的一场宴席,每个人喝了三五杯,吃过饭,便将宴席撤去,换上茶水。 李泰喝着茶水,气势很足:“几位乃是帝国司法部门的巨擘,如今联袂而至,本王深感欣慰。放心,这件案子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几位只需按照程序审案,裴怀节绝对跑不掉。” “这个……” 刘、戴、张三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戴胄出面,尴尬的笑笑,小声道:“殿下明鉴,吾等此番前来洛阳,临行之际,陛下有所交待。” 李泰眉梢一挑:“什么交待?” 戴胄道:“陛下有言,裴怀节乃是太宗皇帝潜邸之臣,更是贞观功勋,即便酒醉之后做下错事,却也不好因此将其定罪,毕竟既要顾忌朝廷体统,也要顾忌太宗皇帝颜面……” 这其实很好理解,对于执掌帝国司法的最高权职人物来说,深知司法存在之目的绝对不是什么惩恶扬善、匡扶正义,而是统治的工具。 给裴怀节定罪容易,弘扬司法之公正更容易,但是之后呢? 堂堂“河南尹”居然“凌辱亲王姬妾”,朝廷体面何在? 当年备受太宗皇帝信赖、重用的功勋臣子,居然犯下此等卑劣之罪,太宗皇帝的颜面何在? 相比于朝廷体面、太宗皇帝颜面,所谓的“凌辱亲王姬妾”根本微不足道…… 李泰面色难看,语气不悦:“既然如此,又何须汝等大张旗鼓前来?” 张亮赶紧给李泰斟茶,说道:“陛下这不是不忍殿下遭受屈辱嘛,虽然不适合将裴怀节定罪,但也绝对不能纵容,只要裴怀节识时务,主动请辞致仕,那么这件事就不了了之,殿下得以洗脱屈辱,也能够保全朝廷体面,最好不过了。”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 咄咄相逼 李泰眉毛紧蹙,愤然作色:“请辞致仕就能抹煞罪名?本王乃堂堂亲王、太宗嫡子,岂能忍受这般屈辱?” 张亮劝慰道:“当下局势纷乱、舆情汹汹,不知多少人背地里上蹿下跳欲行悖逆之事,您是亲王,与陛下一母同胞,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大局为重嘛。” “若大局就是让我这堂堂亲王遭受屈辱之后还要忍气吞声,那这大局不要也罢!” 李泰掷地有声。 四位中枢重臣各自头痛,都知道这位殿下当初便是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故而养成了极为骄狂、刚愎的性格,这些年蛰伏下去,好像大家都忘了这就是一个恣意妄为的“熊孩子”…… 许敬宗只好低声劝道:“当下局势,不知多少人的目光都在殿下身上,就希望殿下能够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以便于他们发起舆论、混淆视听,进而攻讦陛下……殿下若是继续这样闹下去,岂不是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到时候陛下如何我不知道,但殿下怕是绝无好下场。” 刘、戴、张三人简直震惊,这话也能当面说吗? 不过也都知道许敬宗现在甘为房俊“门下走狗”,而魏王与房俊私交甚笃,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颇有些耐人寻味,故而都缄默不语。 李泰面色变幻,先是咬牙切齿、继而颓然泄气,无奈道:“既是如此,那就遵从陛下旨意吧。” 刘、戴、张三人这才松了口气,刘祥道执壶给李泰斟茶,言辞恳切:“殿下乃天潢贵胄,尊贵无比,却能为了帝国大局甘愿忍辱退让,此等节操实在令臣下敬佩,回京之后,定然在陛下面前具陈此事,不让殿下之气节付诸东流。” 戴胄、张亮纷纷侧目,颇为无语的看着刘祥道:你可是御史大夫啊,天下清流的标榜,居然在魏王面前这般阿谀逢迎?大家都是按照陛下旨意办事,魏王奉旨而行乃是应当,岂能因此便邀功? 刘祥道面色如常,不以为然。 李泰纠结少顷,咬牙道:“本王肩负营建东都的艰巨任务,任重而道远,现在却因为裴怀节不予配合导致举步维艰,还望诸位速速办理此事,否则因此耽搁进程,定然弹劾诸位尸位素餐、玩忽职守!” …… 四人策骑数百里而来,早已疲累不堪,酒宴散去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住处洗了热水澡,早早歇下。 许敬宗则被李泰带着在上百禁卫簇拥之下出了尚善坊,声势浩荡的出了尚善坊,沿着尚善坊与修文坊之间的街道一路向东,抵达南市附近一处青楼楚馆,欢饮半夜。 其间所谈何事,无人知晓…… ***** 翌日一早,刘、戴、张三人起床洗漱更衣,用完早膳之后发现不见许敬宗身影,便询问服侍的太监:“怎不见许尚书?可是病了?” 太监恭敬答道:“并非如此,而是昨夜诸位歇息之后,殿下叫了许尚书去了南市饮酒,回来的有些晚,故而此刻还未起呢。” 三人默然,魏王与许敬宗还真是一伙的? 看来许敬宗此番前来洛阳丈量田亩之任务与魏王是有交叠的,而摆在双方面前的同一难题就是洛阳、河东、南阳门阀推举出来的裴怀节,若是不能搬走裴怀节,这两人的任务就无法顺利开展,后果自然极为严重。 压力很大啊…… 三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匆匆用了早膳,便带上随行的官吏、仆从出了尚善坊,过了天津桥,直趋设置于东城的河南府衙门。 官廨之内,昨夜留宿此处的裴怀节也刚刚用完早膳,闻听刘、戴、张三人抵达,忙让人请入,自己则整理衣冠,出去正堂相见。 正堂上,裴怀节居中,戴胄居左,刘祥道、张亮居右,随行而来的“三法司”官吏立于两侧,一应河南府属官则皆在门外,气氛很是严肃。 名义上大理寺是“三法司”之首,戴胄轻咳一声,率先开口:“魏王殿下弹劾裴府尹‘凌辱亲王姬妾’,朝野上下物议沸腾、舆情汹汹,陛下震怒,命吾等前来洛阳彻查此事。稍后吾等将提审与此案有关之所有人员加以审讯甄别。但临行之前,陛下曾言裴府尹乃贞观勋臣、国之栋梁,这些年牧守洛阳政绩卓著、劳苦功高,要给予足够的尊重,故而在此之前,吾等还想请问裴府尹一句,对此有何意见?” 裴怀节能够从当年“天策府”排名最末的录事走到今日“河南尹”的高位,实际权力超越了诸多曾排在他前面的“天策府”同僚,政治智慧自然卓越,岂能听不懂戴胄话语之中的劝诫之意? 然而于公于私,他都不打算接受陛下的“好意”。 凭什么?! 自己在河南尹任上兢兢业业,坐镇洛阳十余载,将遭受隋末乱世而人口匮乏、经济凋敝、农田荒芜的“三河之地”治理得百业俱兴,非但没有因此晋位宰相,反而要因为一个荒唐至极的罪名而自愿请辞致仕? 那自己这一世英名由此付诸流水,还要背负一个“荒淫”之骂名! 更何况他受河南门阀之推举,享受了门阀的支持,那么今日就要为门阀的利益而斗争下去,绝不是他想退就能退。 若是将门阀利益弃之不顾,那么反噬将接踵而来,后果比被朝廷定罪还要恶劣…… 深吸一口气,裴怀节愤然道:“天日昭昭,吾裴怀节一生清白、行事公正,岂能接受如此极尽侮辱之构陷?那等腌臜事吾不曾做过,绝不允许任何人栽赃陷害!请诸位严格执法、仔细甄别,定要还吾一个公道!” 此刻就在正堂门外,他的属下官员皆在,这样一个罪名被堂而皇之的当众宣示,令他颜面无存、羞愤欲死。 虽然裴怀节拒绝“私了”的态度很是坚决,但戴胄还是想要努力争取一下,遂摇头叹气道:“律法昭昭、法度森严,朝廷绝不会诬陷一位功勋卓著的封疆大吏……然而此事影响甚大、舆论恶劣,若是继续下去必然引发各方关注,到时候就算裴府尹得以洗脱清白,却也无法平息所有舆论,何必呢?” 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个“无罪”的判决就能证明清白,会有人说是朝廷顾忌恶劣之影响从而平息事态,也会有人说是裴怀节以权谋私湮灭证据导致无罪释放…… 对与错,黑与白,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 裴怀节懂得这个道理,却依旧摇头:“戴寺卿不必多言,清者自清,还请尽快查明真相,还我一个公道。” 戴、刘、张三人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劝诫无效,那就只能动真章了。 持续给予裴怀节巨大压力,直到将其压服为止…… 戴胄道:“既然如此,那就依照程序进行……吾等在魏王官廨设置了一处衙堂,由刘大夫提审相关人员,魏王及其侍妾、当夜值守之官吏、以及裴府尹您,不知裴府尹意下如何?” 裴怀节黑着脸,不悦道:“除我之外,皆是魏王的人,如何保证各方证言之公正?” 戴胄已经给了裴怀节足够的尊重,现在闻听裴怀节的质疑,怫然不悦:“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尽皆在座,主导此次审案,裴府尹为何还要质疑呢?是想教教我们几个如何审案吗?” 毫不夸张的说,“三法司”三位大佬协同审案,就已经代表了最高层级的司法水准,只要他们三人做出结论,那就是事实的真相,谁敢质疑,就是质疑大唐的司法公正。 结果只能遵从,不可更改。 否则帝国律法将荡然无存…… 裴怀节无话可说。 戴胄脸上肃然,再无之前的客气:“陨国公负责尚善坊、河南府所有知情人的调查,而后将各方信息汇总,仔细甄别。” 张亮颔首。 然后,戴胄看着裴怀节,缓缓道:“请裴府尹派人带着本官僚属将河南府衙近十年账簿封存,稍后会逐一审计、核对账目。” 此言一出,不仅裴怀节霍然而起,正堂门外的河南府官员更是面色大变! 裴怀节怒目而视:“戴寺卿这是何意?汝等奉旨前来审案,却不知为何要审核账簿?账簿乃河南府之机密,若无陛下旨意,任何人不能妄动!” 他之前已经防着这一手,让人将账簿整理一遍,以免查出疏漏之处,却不想戴胄居然狠辣,一下子要审核近十年的账簿……河南府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经济繁荣,包涵税赋、人口、徭役、田地的各类账簿何止上万?就算他事先想要作假也做不了,除非全部销毁。 戴胄神色冷淡,直视裴怀节愤怒的目光:“本官奉旨审案,如何审、怎么审,自然是受陛下全权委任,任何人不得违逆,否则一律以妨碍司法论处……裴府尹反应如此激烈,难不成是河南府的账簿藏着不为人知的猫腻?” 裴怀节面色阴沉,心往下沉。 河南府千万人口、数十万顷良田,对应的账目繁冗复杂,无论河南府上下官员怎么清廉公正都难免有疏漏之处,更何况他这个府尹乃是受河南门阀举荐而上任,履任其间更是受到门阀支持,从而不可避免在涉及到门阀的税赋、徭役之时要有所偏颇。 这本是无可厚非,也是各地、各级官府的潜规则,毕竟在门阀政治的大环境下,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然而只要朝廷较真儿,仔仔细细的审核账目,那就是涉及贪腐的大罪。 可见,陛下逼迫自己请辞致仕之决心无比坚决,甚至不惜以此等“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己身…… 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通风报信 欺人太甚! 裴怀节怒不可遏,双目似乎要喷出火来,怒视戴胄,咬牙道:“你也知道律法?哪一条律法规定一件‘凌辱’的案子需要审核账簿?汝等执掌帝国司法,却这般无视法度,简直无耻之尤!” 堂外,一众河南府官员也都怒目而视。 一个衙门里待着多年,彼此之间无论派系如何也都基本利益牵扯不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这几位大佬执意审核账簿,一旦审查出什么,怕是很难收场。 人家裴怀节好歹也是从二品大员、封疆大吏,更有“贞观勋臣”这样一个护身符,顶了天就是致仕告老,可他们这些官员一旦被波及,不仅自身难保,甚至有可能阖家遭殃…… 刘祥道眼见犯了众怒,叹息一声,对裴怀节道:“原本陛下叮嘱此次前来只需审讯‘凌辱’一案即可,但裴府尹这般抵赖抗拒,吾等也瞒不得了,只能实话实说:御史台收到弹劾裴府尹的奏疏可不仅仅是‘凌辱’这一件事,‘庇佑世家隐瞒丁口’‘以钱赎买徭役迫害良善’‘迁徙良民兼并田地’……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裴府尹当真想着都抖搂出来一一审查?” 裴怀节面色铁青,却不得不闭嘴。 世家门阀凭什么传承几十上百年甚至数百年而长盛不衰? 其实很简单——兼并土地。 农耕社会,有了土地就有财富,有了财富就有丁口,有了丁口才能横行一时,进而奠定坚实的家业,将无以计数的书籍束之高阁,只准许自家子弟学习,垄断知识。 到了这一步,就可以垄断取仕之途径。 皇权与世家从来都不会利益一致,可皇帝却不得不倚重世家子弟治理国家,因为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世家子弟,皇帝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大字不识的农夫治理国家吧? 世家门阀愈发壮大,形成恶性循环。 作为河南府尹,更是世家门阀推举上来的“代言人”,裴怀节有义务协助世家门阀实施土地之兼并。 而土地兼并从来都不是温和有礼、循序渐进的,过程伴随着罪恶与鲜血,天灾、放贷、重利、破产、卖身、为奴……世家门阀张开血盆大口,将平民一点一点吞噬殆尽,以平民之血肉,滋养门阀之豪奢。 刘祥道历数的几项罪名,正是世家门阀赖以吞噬平民的手段,裴怀节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这些事整个天下都在干,但无论如何都是违背律法的,只需一条一条的列出来,自然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当然,这属于人人皆知的“潜规则”,寻常时候不会有人捏着这一条作为斗争的手段。 可现在不是寻常时候,陛下既然坚定心志打压门阀,自然要从根本上掘断世家门阀的立身之基,他裴怀节极有可能成为立国之后第一个被剪除的“门阀代言人”…… …… 裴怀节不得不放弃抵抗,但刘、戴、张三人却并未疾风骤雨大动干戈,而是一项一项稳步推进,调查人证、收集证据、核查账簿同时进行,不急不躁。 似乎并未全力发动。 …… 脱下官袍,拿着一柄油纸伞,裴怀节穿着圆领常服、戴着幞头走在细雨飘飞的街巷之上,心情因为天气的缘故愈发郁闷,冷着脸,在几个仆从的陪同之下自东城的宣仁门出城,沿着宣仁门大街一路东行,抵达归义坊一处寺院。 寺院不大,古树森森,由邙山北麓引瀍河水开凿的瀍渠在寺院东侧向南流淌,在归义坊南与漕渠相接,再向南注入洛水。 坐在寺院面临瀍渠的精舍之内,推开窗子看着烟雨蒙蒙之下宽阔的水道,以及两岸青青柳树,裴怀节的心情这才舒缓了一些。 饮了两杯茶,随从便带了张亮入内。 裴怀节示意一旁侍立的仆从换一壶新茶,一边示意张亮入座:“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多礼?快快入座。” 张亮也不多言,敛起衣摆,跪坐在裴怀节对面。 仆从沏了一壶新茶,躬身告退离去。 裴怀节亲手执壶斟茶。 张亮谢过,喝了一口茶水,品味着回甘,眼睛望向敞开的窗外欣赏着风景,轻叹道:“长安王气凝聚,古朴厚重,反倒不如这洛阳豪奢华美,兄长镇守洛阳多年,既有功勋卓著,又能享受荣华,实在是令人艳羡。” 武德元年,张亮随同李勣投降大唐,武德四年之时李勣奉命讨伐刘黑闼,命张亮守卫相州,结果张亮畏惧敌人势大,弃城而逃。后来受房玄龄之举荐才得以投奔秦王李世民,并进入“天策府”担任车骑将军。 彼时张亮声名不显在天策府一众武将之中沦为末流,而裴怀节也被虞世南、杜如晦、褚亮、于志宁等人牢牢压制,两个备受冷落的难兄难弟抱团取暖,也曾有过一段温馨的友谊。 裴怀节没好气道:“眼下为兄危机四伏、自身难保,你说这话是要幸灾乐祸?” “怎么可能呢?” 张亮摇摇头,向门外看了一眼,这才低声道:“刘中书让我传话给你,无论如何都要顶住,只要盐场那边继续罢工停产,局势必然生变,到那时兄长自可脱身。” 裴怀节略感诧异的看了张亮一眼,这才知道张亮居然也是刘洎的人…… 如此看来,刘洎并不是外界传言那般被死死压制,沦为大唐开国以来最无能的中书令。 想了想,觉得有些没底,问道:“刘中书可是有什么计划?” 顶倒是能顶,可顶下去的后果也很是严重,一旦刘洎在朝中不能左右陛下的想法,那么自己一旦被查出协助世家兼并土地、乱改户籍摊派徭役等等不法事,再无任何转圜之余地。 张亮道:“何须刘中书做什么计划?宗室现在已经沸反盈天,迟早生变。” 裴怀节颔首。 其实无需宗室真正产生变故,只需动荡下去,陛下必然改弦更张,将所有力量都放在安抚宗室、稳定关中之上,哪里还顾得上“三河之地”? 河东盐场也好,自己这边也罢,所有危机立即解除。 没有马上做出决断,裴怀节斟茶,问道:“房俊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气势如此强硬,是陛下之口谕,还是房俊独断专行?” 提及房俊,张亮犹有余悸,实在是这几年被房俊打压得太狠,堂堂贞观勋臣却好似狗腿子一般摇尾乞怜:“目前还不知道,但不管这是陛下的主意还是房俊胡闹,后果实在是严重,此刻怕是陛下已经有密信送抵,要求房俊做出让步。” 现在的河东盐场已经吸引了整个天下的瞩目,谁都知道这是皇权与世家的一场剧烈斗争,此间之胜负意味着往后皇权与世家相处的模式,皇权胜,则必然携大胜之势席卷天下,所有世家都将步河东世家之后尘;河东世家胜,则皇权定然缩回关中,再不敢觊觎世家门阀之根基。 直至眼下,一致认为房俊处于劣势。 河东世家太果决了,罢工、停产、几百上千万百姓面临无盐可吃之局面,所产生的影响太大,房俊稍有不慎就将引发一场剧烈动荡,到时候陷身其中、难以自拔。 所以最终还是房俊让步的可能更大。 裴怀节摇头轻叹:“房俊此子不愧于当年太宗皇帝那一句‘宰辅之才’,确实了得。” 即便最终以房俊之退让结束,但河东盐城之利益划分却绝无可能回到之前的模样,所谓的退让是房俊将盐场“收归国有”告吹,实则河东世家的利益至少损失三成。 这已经是巨大的胜利。 张亮点头,心有余悸:“那厮的确是个有能耐的,能有今日之功业,绝非倚仗先帝之宠溺、其父之人脉。” 对于房俊,他既“畏”且“敬”,绝对不敢正面对阵。 裴怀节沉默少顷,道:“你先回吧,免得出来时间长了被魏王识破。” 这般私底下向裴怀节传递消息,一旦被魏王发现,极有可能对张亮发难…… “那我暂且告辞,将来在长安给兄长接风洗尘,一醉方休。” “那就期待来日吧。” …… 张亮离开,裴怀节一个人坐在那里,让人送来一碟糕点,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吃着糕点,窗外细雨蒙蒙、杨柳青青,远处亭台楼阁、水波荡漾,心胸为之一阔。 有了张亮通气,他明白陛下并不会将他如何,如此大张旗鼓的命“三法司”大佬前来洛阳也不过是想要逼着他请辞致仕而已,目的是为了魏王营建东都以及许敬宗丈量田亩清除障碍。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自己只需掌握火候就好,能顶的时候就一直顶着,最好顶到局势生变,则一切复归原样,即便不能,只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放弃,陛下也大概率将他调回长安。 万无一失。 碟子里的糕点吃完,取来清水洗手、漱口,裴怀节起身整理一下衣冠,从仆从手里接过油纸伞,就待要出门返回东城官廨。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蹄声在细雨蒙蒙的静谧之中分外清晰,待到裴怀节走到寺院门口,便见到骑士正好抵达面前,翻身下马快步而来。 “启禀府尹,皇家水师自运河南来,由大都督苏定方亲自率领,已经抵达孟津渡!” 裴怀节心中一紧,苏定方这个时候率领水师北上洛阳,所为何事?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大军压境 裴怀节心乱如麻,水师大张旗鼓北上抵达洛阳,难道是想要对自己采取抓捕? 不大至于,无论是刘、戴、张三人的态度,还是张亮刚刚的通风报信,都意味着陛下还念着自己的功勋劳苦,即便对自己不满却也始终克制,不愿意将自己逼上绝路。 可水师虽然冠以“皇家”之名,实际上却是掌控于房俊之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万一房俊觉得自己这个“河南尹”就是河东世家背后的最大靠山,甚至鼓动河东盐场罢工、停产的罪魁祸首,故而想要一举将自己掀翻取得河东盐场之主导呢? 仔细思索,不敢排除这个可能。 一贯以来房俊的行事风格极为强硬,颇有几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自己这个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在旁人眼中或许极具分量,但房俊若是认定扳倒自己有助于他整顿盐务、主导盐场,那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裴怀节相信张亮透露的信息,也相信以陛下之仁厚不会让自己没个善终,可一旦被房俊抓捕,所有退路尽数断绝,怕是连陛下也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当下再不迟疑,撑着油纸伞出了寺院,沿着瀍渠一路南行,抵达漕渠之后折而向西,进入立德坊东南角一处宅院,同时将自己的随从派遣出去,联络各处官员,侦听确切消息。 任职洛阳十余载,早已经略了数处隐身之所,只要他当真想要沉下去,旁人基本不可能找得到。 他必须暂时躲在暗处,弄明白苏定方此行之确切目的才能做出下一步决定。 ***** “裴怀节不见了?” 当日傍晚,刘、戴、张三人联袂来到尚善坊面见李泰,黑着脸透露这个消息,李泰很是惊诧,而后断然道:“不用问,定是此人自感罪孽深重、法不容情,不能在审查之下得以保全,这才畏罪潜逃。三位乃是帝国司法之掌门人,他这么做简直就是对你们的羞辱。还等什么呢?赶紧下发海捕文书、通传全国,予以缉捕!” 戴胄列咧嘴,无奈道:“哪能如此草率呢?只不过是暂时找不到人而已,还不能认定为失踪,即便是失踪也有各种各样的可能,不能如此武断的认定为畏罪潜逃。” “畏罪潜逃”的前提是已经定罪或者有犯罪的重大嫌疑,现在审查刚刚开始,一切还未捋出一个头绪,岂能贸然将一位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定罪? 李泰不以为然:“那就继续审案,有没有裴怀节并不重要,只要人证物证齐全,他在不在也没什么关系。” 戴胄点头道:“这是自然,但裴怀节乃是当事人,也不能任由其无声无息的消失,还请殿下召集洛阳官员、发布命令,集合全城之力寻找。” “洛阳留守”乃是名义上东都洛阳的最高官员,现在“河南尹”失踪,只能由李泰召集官员发布命令。 李泰答允下来:“明日一早,本王便召集洛阳官员,大索全城,掘地三尺也要将此獠挖出来!堂堂封疆大吏一走了之全无担当,简直丢人现眼,朝廷之耻!” 这话不好接,接了就容易得罪人,谁知道裴怀节那边到底怎么回事?万一最终陛下宽宏将其调回长安,说不得将来就要同朝为官,这个时候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张亮忽然问道:“苏定方率领水师北上洛阳,现在就驻扎在孟津渡,不知殿下是否知晓?” 李泰颔首:“自然知晓,苏定方抵达孟津渡的同时便派人前来告知。” 他是“洛阳留守”,苏定方行军在此,自然需要报备。 张亮却不依不饶:“按太宗皇帝设立的军令,唯有敕令之行军大总管才有调动军队之权,之前并不曾听闻陛下对苏定方有任何任命,现在苏定方却擅自调动军队离开驻地,应当军法处置。” 他转头看向刘祥道:“刘大夫执掌御史台,监督天下百官,似苏定方这等公然违反军法之行为,应当予以监督、上书弹劾,避免往后人人效仿,以儆效尤。” 戴胄捋着胡子,略感诧异的看了张亮一眼。 朝廷上下人人皆知张亮这几年一直依附于房俊,几乎唯命是从,而苏定方乃是房俊麾下大将,此番水师北上肯定有房俊的命令,张亮却公然指责苏定方违反军法,要求予以严惩,这是与房俊翻了脸,还是另择高枝了? 不过他既不管军务,也不管检察,此事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也不会插嘴。 刘祥道略一沉吟,道:“此事我会奏禀陛下,请陛下决断。” 张亮道:“如此就好。” …… 水师船队抵达孟津渡停靠在渡口,数十艘战船舟楫林立、白帆如云,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洛阳官场噤若寒蝉。 先是史无前例的“三法司”大佬联袂抵达洛阳审查“凌辱亲王姬妾”一案,几乎将所有洛阳官员席卷其中,现在又有一支军队悍然抵达洛阳,难不成是裴怀节之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所以朝廷要悍然动手,采取强制措施? 洛阳官员人人自危、门阀世家瑟瑟发抖。 作为当地门阀举荐而起的“河南尹”,其间利益牵扯盘根错节,一旦裴怀节被定罪,不知多少官员、世家将会被牵涉其中,岂能不由此心惊胆颤? 随即,裴怀节“失踪”的消息传播开来,更好似火堆上泼了油,舆论骤然炸起。 堂堂一府之尹、封疆大吏,居然在朝廷审查其罪行之际“失踪”,自然牵动各方。 是裴怀节自认无法洗脱罪名、难得善终,故而“畏罪潜逃”? 还是裴怀节之罪行牵涉深远、纠葛太多,其背后之门阀世家不得不“杀人灭口”? “三法司”的审案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诸多官员陆续被征调询问,随着被询问的官员越来越多,各种传闻在坊市之间流传甚广、甚嚣尘上,整个洛阳官场乃至于当地门阀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再加上孟津渡口往来游弋的水师战船、时不时上岸的水师兵卒,一场剧烈的动荡开始酝酿。 一时间,洛阳吸引了“三河之地”的所有目光。 ***** 自古先民聚居之地,皆水系汇通之所,故而有“八水绕长安”,亦有“五水荟洛”。黄河、洛河、伊河、瀍河、谷河等河流汇聚于河山拱戴的洛阳盆地,孕育了“三河之地”的洛阳城。 斜月沉沉、雾霭茫茫。 洛阳城东,一艘小船自洛水溯流而上,行至城东三十里靠岸停泊,船上数人弃船登陆,快步疾行,进入一处树木森森、残破不堪的古寺。 寺内一处房舍,魏王李泰跪坐在窗前,见到苏定方一行疾步而来,笑着隔着窗户摆手打了个窗户。 随行亲兵留在门外,苏定方一人快步进入房舍之内,上前见礼:“末将参见殿下!” “免礼免礼,本王刚刚煮好一壶茶,快来尝尝。” “谢殿下。” 苏定方起身,来到李泰对面跪坐下去。 李泰亲手执壶给苏定方斟茶,笑着打量对方,五旬年纪、身材不高却甚是粗壮,幞头下的鬓角已经染霜,面上也现出皱纹,但方正的脸庞神情自若,浓眉如墨、虎目寒光,虽然是跪坐但背脊腰杆挺得笔直,自有一股统御千军的肃杀威仪。 不愧是当今名将。 心中也难免唏嘘,钦佩于房俊识人之眼光以及将对方自困厄之中解脱出来的气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浮起一抹幻想:假如当初争储的时候自己麾下能有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这样允文允武的将才,当今之局势会否全然不同? 自己没有生而为长,又不能简拔人才加以培养,是否也是争储失败之因由? 苏定方喝了口茶,见李泰目光有些愣忡似乎在走神,遂干咳一声,恭声问道:“末将奉大帅之命率军前来洛阳,稍后即将与大帅汇合,不知殿下可有吩咐?” 李泰回过神,再度斟茶,面带忧色:“房俊这厮胆大包天,如此做法恐引发不测之后果,你是名将,何不加以规劝?” 苏定方面色不变,淡然道:“末将是军人,只知服从命令,令之所至、赴汤蹈火,至于其他,末将不懂,也不管。” 李泰无奈,只得说道:“见了房俊让他动作干脆利落一些,解决了河东盐场,我这边还需要你鼎力相助。” “殿下放心,洛阳城内的动静末将也知道一些,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罢了,等到大军开进洛阳城,谁敢不俯首帖耳,一律严惩不贷!” 听着苏定方杀气腾腾的话语,李泰有些无奈:“但愿此等雷霆手段能够震慑洛阳官场,也不是弄巧成拙激发更大的动荡,否则本王处境堪忧啊。” 大军将世家门阀彻底压服,这才是房俊与他商量的应对手段,至于刘、戴、张三人所谓的“三司会审”只不过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用途并不在此处。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水师渡河 曾经喧嚣一时、被奉为“华夏第一寺”的白马寺早已在隋末动荡之中残破不堪,墙倒屋颓、草木森森。夜半之时弯月沉沉,稍有动静便会惊起栖息于梁上的鸟雀,“扑棱棱”振翅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不过大唐立国以来推崇道家,李氏皇族甚至以老子之后裔自居,致使佛门式微,这传承悠久的白马寺也不曾予以修葺。不过玄奘跋涉万里自天竺求取经书却使得佛门声威大震,佛道之间亦会是一场惨烈至极的斗争。 夜半无人、荒草古刹,李泰忽然来了兴致,将茶壶之中的茶叶倒掉,重新沏了一壶茶,就坐在临窗的月色之下优哉游哉的品着香茶,居然十分惬意。 这白马寺屡次毁于战火之中,又在焦土之中拔地而起,兴灭浮沉与天下大势何异? 左右不过是生旺死绝循环罔替而已。 帝王将相也好,皇图霸业也罢,最终不也是一抷黄土、一丛杂草? 没意思啊。 ***** 李泰趁着月色返回城内,坐在官廨之中,让人给刘、戴、张、许四人送去名帖,请四人到此会晤。 待到四人抵达之时已经接近午夜,张亮看着坐在书房优哉游哉喝着茶水的李泰,不解问道:“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这深更半夜的从被窝里被揪出来,难免有点起床气…… 李泰瞥了他一眼,淡然道:“陛下有秘旨,由本王向诸位宣读。” 四人赶紧整理衣冠,而后站成一排,上身前倾,一揖及地:“臣等听候陛下谕旨。” 李泰喝了口茶水,在四人微感诧异的目光之中摆摆手:“时辰未到,且先喝茶。” 四人:“……” 起床气更重了。 上前坐下,张亮接过茶壶给大家斟茶,戴胄一脸无奈:“到底什么事?” 李泰道:“是陛下对诸位有另外的安排。” “嗯?!” 四人齐齐一愣,张亮忙问道:“这是何意?不审查裴怀节了?” 难道这般大张旗鼓的审查裴怀节其实就只是虚晃一枪,“三法司”莅临洛阳另有所图? “三法司”是审案的,什么案子还能比裴怀节的案子更严重? 李泰却不肯多说了,让人送上几样精致的差点:“不用多问,时辰一到,本王自会公布。” 四人只要忍着满腹疑惑,喝着茶水、吃着糕点,却心事重重,没什么心思说话。 这种心有所系的情况下,时间过得很慢。 终于,一个魏王随扈自门外进来:“殿下,寅时到了。” 李泰放下茶杯,霍然起身,目视四人,沉声道:“请诸位马上召集随行而来的官员、书吏,随本王出发。” 戴胄愕然:“去哪里?” 李泰:“河东盐场!” …… 新月如钩,河水滔滔。 临近孟津渡口的河岸处舟楫如云、船船相连,全副武装的兵卒沉默无言的沿着跳板迅捷登船,之后进入船舱、席地而坐。各船校尉手持颜色各异的小旗上下挥舞,不断打出旗语,数千人在黑夜之中行动有条不紊。 倏地,一声沉闷的号角声悠扬响起,百余艘战船几乎同时扬帆、拔锚、起航,河面上舟楫如云、战船连横! 岸边草丛之中,一时间不少身影陡然跃起,向着洛阳城的方向奔跑。自从苏定方率领水师抵达孟津渡,便有无数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唯恐魏王李泰指挥水师部队封闭洛阳城,排除异己、剪除政敌。 此刻见到水师忽然拔锚,这些人手岂能不惊? 洛阳城水系环绕,一旦水师战船自水门入城迅速控制各处城门,那就大事不妙…… 孰料这些人还没跑出几步,便有人回头,一脸惊诧。 只见月色之下的黄河水道之上战船连接无数,却并未向下游洛河河口驶去迫近洛阳城,而是整齐划一的由南岸驶向北岸…… …… “你说什么?” 延福坊一处宅邸之内,裴怀节一骨碌从床榻之上爬起,一边披上衣裳,一边惊诧的询问夜半而来的段宝元。 他这几日害怕魏王李泰不讲规矩对他悍然实施抓捕,所以根本不敢露面。延福坊南便是南市,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马上遁入南市鳞次栉比的商铺、货栈、仓库之中,即可从容脱身。 洛阳城是他的地盘,他想跑,李泰根本抓不到。 段宝元疾声道:“我派往城外盯着水师动向的人手回来禀报,说是半个时辰之前水师船队已经起航,没有寻洛河河口逆流而上直抵洛阳,而是全部驶向北岸。” “北岸?” 裴怀节穿好衣裳,走到桌案上拿起水壶大口灌了几口水,思绪迅速清明,仔细想了想,忽然面色大变:“河东盐场?!” 段宝元忧心如焚:“下官也觉得是这样,那房二也太过胆大包天了,难道他想直接接手盐场?” 数千大军上岸之后直接翻越中条山抵达盐场,可以彻底将盐场接管,这不就是房俊一直强调的将盐场归属“收归国有”吗? 裴怀节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思虑有些跟不上:“但如此一来,河东世家岂肯善罢甘休?既然之前已经罢工停产,这回干脆直接将各家子弟撤出盐场。房俊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恢复生产,还要提升产量供应河东、河南、关中等地的食盐,这怎么可能。” 段宝元顺着这个思路道:“盐场已经停产数日,各地存盐消耗却一日未停,存量日益减少。如果房俊悍然接管盐场,那他就要在数日之内恢复生产且将产量提升一倍以上,否则便跟不上各地的食盐消耗,容易酿成巨大的社会动荡,更别说还有无数人正在暗中等着这样一个机会出现,房俊怎么敢呢?” 河东盐场的产量已经固定了几十上百年,在没有技术革新的情况下绝无可能增产那么多,房俊难道当真有了新技术? 裴怀节叹了口气,颓然道:“不用想了,只要房俊敢这么干,那一定是有了新的产盐技术可以大量提升产量,河东世家自此再无可能染指盐场了。” 房俊能够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靠的可不仅仅是先帝的宠爱、其父的人脉,其人允文允武、才能卓著,绝非纨绔无能之辈。 既然敢调派军队悍然接手盐场,那就一定有彻底的解决办法。 段宝元也明白过来,不过还有一丝侥幸:“河东盐场在河东世家手中把持上百年,岂能如此轻易交出所属权?说不定还要有一场激烈的争斗。况且盐场归属于河东世家、由河东世家经营,各家子弟在盐场的职务都是朝廷授予,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吏,房俊凭什么直接驱逐或者收押?”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朝廷想要收回河东盐场的所属权,已经吸引了整个天下门阀的目光,就一定要给出一个合理合法的解释,否则如此掠夺门阀几辈子经营的产业,谁能坐视不理?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 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给河东盐场的官吏们按一个罪名。 呃,罪名……段宝元眨眨眼,想到了一个可能,抬头看向裴怀节。 裴怀节叹口气,点点头:“‘三法司’就在洛阳,如此帝国最高司法机构齐聚,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罪名不可以?” 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就是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戴、张三人已经可以代表“司法正义”,只要是他们三人联合审理的案件,别人已经没有可以质疑的余地。 想要给河东盐场那些官吏安插一个罪名,简直不要太容易…… 段宝元瞪大眼睛:“府尹的意思,所谓的审查您‘凌辱亲王姬妾’都是托词,真正的用意就是麻痹河东世家,等着黄河汛期、水位上涨,调集水师前来一锤定音?” 裴怀节没好气道:“我根本不曾‘凌辱亲王姬妾’,他们怎么查的到?一上来就耍流氓招数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果然是如此啊。” 段宝元道:“那现在怎么办?” 裴怀节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了:“还能怎么办?去见见魏王殿下,然后上奏疏请辞致仕,告老还乡。房俊折腾完河东盐场,许敬宗就要开始折腾洛阳门阀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稍有不慎便有灭顶之灾,还是远离这个漩涡吧。” 他也是有抱负的,曾经的“天策府”中他虽然没什么存在感,功绩不显,但年纪却是最年轻的那一波,只需熬着就能熬出资历来。事实果然如此,三十余岁的时候便被太宗皇帝委任为河南尹,封疆大吏、牧守一方。 可他不满足于此,他今年不到五十岁,河南尹已经是从二品,距离宰辅之首仅仅一步之遥,怎能不想着更进一步、宰执天下呢? 原本暗中推动河南世家支持晋王是一个好机会,只要晋王成功上位,他就能在河南世家的推举之下入朝,最起码也是宰辅之一。 孰料晋王惨败,不仅愿望成空,还导致河南世家损失惨重…… 没有了强有力的支持,入朝宰执天下的梦想已经断绝。 既然如此,河南府尹的官职又有什么可以恋栈不去呢? 整个河南风起云涌,千万别晚节不保……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盐场混战 百余艘水师战舰溯流而上,河面上船帆林立浩浩荡荡,一夜疾行,天明之时抵达三门峡,并未用纤夫度过波涛翻滚的峡口,而是停靠在三门峡下游黄河北岸,数千兵卒弃船登陆,轻装简从向北疾行,直奔中条山的山口。 苏定方对此次行军早有准备,绸缪详细,故而全军动若脱兔、势如奔雷,数千人的部队如臂使指,速度甚至比洛阳官场前往河东盐场报讯的人更快…… ***** 月光倾洒在菜畦一般的盐池上,被微风吹拂的盐卤微微荡漾,波光粼粼。 数百年来出产食盐供给天下的盐池安然静谧,即便在最为动荡的年代都未曾停歇,却在今日全部停产,获取了难得的安静。 一匹快马由东至西疾驰而来,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寂静的夜晚,滚雷一般直抵房俊所居住的官廨,马上骑士飞身下马,早有兵卒开门将其迎入院内,便见到房俊一身甲胄、大马金刀的坐在堂中,数十亲兵分散各处,或是护卫其左右、或是在院内警戒,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 骑士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启禀大帅,先锋部队已经抵达盐池以东三十里,一个时辰左右到达此处。” 房俊颔首,温言道:“辛苦了,不需回去复命了,就在此处歇一歇,若有不开眼的想要过来取我之性命,便与我一道应战!” 此处乃盐场官廨,盐场几十年出入往来之账簿皆在旁边那间砌了砖墙的房舍之内,有些人狗急跳墙,说不得就要前来此处焚毁账簿。 骑士激动地满脸通红,大声道:“愿为大帅效死!” 时至今日,房俊就是水师的“皇上皇”“帅上帅”,这支由他一手缔造的无敌之师纵横七海、所向披靡,使得房俊的威望无与伦比,每一个校尉、兵卒都充满无限崇拜,能有一个与房俊并肩作战的机会,简直就是三生之幸! 房俊点点头,摆手道:“下去歇着吧。” “喏!” 房俊用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着一口横刀,刃口雪亮、背脊宽厚,刀身笔直至刃尖处收回弧度,线条简练、造型古拙,与后世的倭刀并不相似,更有利于战阵之上劈砍冲杀。 可惜这次出来没有带够火器与弹药,否则在援军抵达之前守住这个院子绰绰有余,现在想必却是要费一番手脚。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冲锋陷阵了,此刻非但不紧张、恐惧,反而浑身血脉贲张,极为兴奋。 放下刀,喝了口茶水,询问左右:“什么时辰了?” “启禀大帅,寅时末了。” “做好准备,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援军抵达之前守住房内的账簿。” “喏!” …… 二三月间,虽然冰雪消融、南风温煦,但夜晚还是难免沁凉,不过这个时候的温度最是适宜,气温微凉,裹着薄薄的被子睡上一觉最是舒服。 但自从传来水师部队驻扎洛阳的消息,王福郊这些时日却夜难成寐、辗转反侧。 水师驻扎洛阳的意图何在? 防备裴怀节被审讯定罪之后铤而走险、引发动荡? 为何在房俊激发河东盐场罢工、停产如此影响巨大事件的同时,朝廷还要在洛阳策动一场针对裴怀节的审讯? 朝廷当真有信心可以在同一时间控制住两场巨大事件所引发的动荡吗? 在某一刻他也曾有念头陡然升起,水师忽如其来会否是针对河东盐场,但旋即这个念头就被摒弃掉。 现在的盐场已经罢工、停产,即便是军队来了又有何用? 让军卒校尉们替代盐丁、民夫去开渠放卤、在菜畦一样的盐田里铲盐吗?不是不能这么干,但兵卒再是勤劳用力又怎能比得上熟练的盐丁、民夫呢? 想要依靠增加劳作人数从而将产量提升上去,这是绝无可能的,经过数百年的验证,现在盐场的生产制度是最为合理的,贸然打乱这些程序不仅不会提升产量,反而会使得整个盐场的秩序出现紊乱,得不偿失。 王福郊觉得房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依旧对驻扎在洛阳城被孟津渡的水师部队耿耿于怀…… 王福郊觉得困意上涌,翻了个身,将被子夹在两腿之间,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下一刻,耳朵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震动,将王福郊惊醒。 他抬起头,左右张望一眼,又侧耳倾听片刻,并未察觉异常,可刚才的震动却很是清晰,他重新将耳朵贴在枕头上,心中一惊,赤着脚跳下地趴在地上,将耳朵紧紧贴在地上。 震动愈发清晰…… 王福郊的神情有些疑惑,是地龙翻身吗? 但下一刻他便一跃而起,冲出门外,大声喊叫:“有骑兵!有骑兵!敌袭!敌袭!” 刚跑出门外,迎面就见一群人呼啦啦跑过来,为首的司马虞呼哧带喘,一把拉住王福郊的手,惊慌失措道:“守夜的斥候在山顶望楼发现了起码千余骑兵奔袭而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骑兵夜晚全力奔袭很是困难,马匹看不清路面容易发生踩踏、崴脚,所以必须多打火把用以照明,但同时敌人也会根据火把的多少估算出骑兵的兵力、速度。 王福郊咬牙道:“定然是驻扎在洛阳的水师,房二这个狗贼想要将咱们斩草除根!” “啊?!”众人面色大变,惊疑不定。 双方现在围绕着盐场归属与利润分成展开斗争,但这是皇权与门阀的斗争,双方都要保持克制,绝对不能突破底线,否则遭受的反噬是谁也无法承受的。 就算房俊再是棒槌,又怎么敢将他们全都杀了? 盐场上上下下从官员、书吏到管事、盐丁,足足三千多人,他怎么杀得过来? 王福郊跺脚,疾声道:“那厮根本就是个棒槌,他只想要盐场的归属,根本不管盐场的产量能否恢复!” 柳长云依旧不敢置信:“可盐场在咱们河东世家手里已经几百年,他就算想要强制接受,可总得有一个理由吧?” 任何时候都要讲究一个“明正而言顺”,就算真实目的再是不堪、再不堪入目,却总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公诸于世,来遮掩罪恶的本质,去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王福郊也一愣,理由? 旋即他面色大变:“不好!所有人都带上兵刃,随我去账房!” 他这么一喊,司马虞、柳长云等人都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兵刃,追在王福郊身后向着账房那边冲去,沿途又有不少被惊动的官吏、盐丁,一路裹挟了数百人,声势浩荡。 几个主事者都反应过来房俊的意图,不是要一个接收盐场的理由吗? 很简单,贪墨、假账、隐瞒产出、虚报消耗…… 只要将盐场账簿攥在手里,可以将盐场上上下下的官吏全部缉拿、下狱。 天底下从没有能够经得住审查的账簿,况且盐场一直为河东世家把持,献给朝廷的那一份仅仅是估算,根本不会有朝廷的人来查账,所以盐场账簿根本就是河东世家自己的账目。 这种账簿怎么可能禁得起审查? 一查一个准儿…… 数百人举着火把、拎着兵刃,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杀到房俊的官廨。 账房就在官廨一侧…… 见到大门紧闭,王福郊一挥手:“撞开大门!” 到了这个时候也别讲究什么礼仪素质了,双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开干吧! 十几个盐丁冲上前去,“咣咣咣”一通撞,很快撞折了门闩,大门洞开。 司马虞心急如焚,绝对不能让账簿被房俊拿来用作攻击河东世家的武器,且不说河东世家损失如何,夹在中间的这些盐场官员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胳膊却被王福郊猛地拉住,司马虞回头,以眼神询问为何拉住他,便听到一阵爆豆一般的枪声响起,豁然转过头,冲进大门的十余个盐丁已经扑倒在地,其中有几人翻滚惨嚎、撕心裂肺。 司马虞脸都吓白了,若是没有王福郊拉住他,第一波冲进大门的就有他一个…… 心中碰碰乱跳,司马虞哑着嗓子道:“坏了,这厮早有准备!” 王福郊倒是并不意外:“既然谋划了这一场,岂能不知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高高举起手,大声道:“当下乃门阀危急之时,正需诸位赴汤蹈火、全力以赴!不要惧怕火器,房俊身边亲兵只有几十个,火枪能有几颗铅弹?凡阵亡者赏金千两,子弟进入各家族学,凡伤残者赏金五百,家族养老送终!大家一窝蜂冲进去,烧了账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闻王福郊开出如此丰厚之条件,那些盐丁、民夫纷纷红了眼,对于火器的畏惧被心底的贪婪却驱散,以这一条贱命给妻儿留下千两黄金、进入族学、跃升阶级的机会,怎么算都是值得的。 赚大了! 盐丁、民夫们彼此对视一眼,咬着牙,低着头,向着大门发动冲锋。 门内枪声连成一片,硝烟升腾而起,前边冲进去的倒伏在地,后边依旧悍不畏死,数百人潮水一般冲进大门。 第一千五百五十八章 接管盐场 火枪近距离施射自然威力大增,铅弹打在身上就是一个血洞,即便当场不死,以当下的医疗水平也不可能救活,反倒更要承受伤处折磨,痛不欲生。 但火器的劣势也显现出来,那便是装填太慢,数十人的亲兵卫队各个手持火器,勉强放了两轮,受到重赏刺激的盐丁、民夫便悍不畏死的冲了进来。 来不及装填,便将火枪丢到一旁,数十人浑然不惧,在狭窄的院内结成阵列,横刀出鞘,刀刃闪闪、入墙而立。 挥刀劈斩,血肉横飞。 盐丁、民夫的确被重赏刺激得发狂,悍不畏死,人数也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但双方的单兵素质却是天差地别。盐丁、民夫常年在盐场劳作,身体素质不错,健壮有力,但也正因为此没有番上成为府兵,平素生产任务繁重也没机会进行军事训练,如何能够与房俊麾下随着他冲锋陷阵多年的亲兵相比? 就好似拿着粪叉、锄头的乱民对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云泥之别…… 院子狭窄,数十人结阵便可以全部堵住,横刀劈斩血肉横飞,不但未能冲入院内,反倒被一点一点逼得后退。 王福郊心急火燎,他知道重赏之下的刺激持续不了多久,再大的诱惑在死亡面前也会被恐惧吞噬,只恨盐场承平日久,未能储备更多的弓弩,否则只需远远的攒射,任凭房俊及其亲兵铜皮铁骨也要变成刺猬! 正自一筹莫展,又有人前来报讯:“有骑兵距离盐场不足十里,转瞬即至!” 王福郊愈发焦急,忽然灵机一动,大声道:“点火把!点火把丢进去!” 只要官廨内燃起大火,就有可能波及账房,到时候就算不能将房俊烧死,只需将账簿烧毁即可。 当下便有人急忙取来火把点燃,隔着院墙将火把丢进去。 柳长云大叫:“火把不够,取来木材、菜油,多制作一些!” 司马虞反驳道:“何必多此一举?干脆用柴禾将官廨围了,倒上油一把火全都点了!” 王福郊如梦初醒:“如此甚好,准备柴禾!” 你就算是天下第一精锐又如何?左右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一把大火将你烤熟了! 越来越多的木材运过来,仓促之间木材不够,甚至连门板都拆下,围绕着官廨一堆一堆放置。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院内的房俊,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即便最坏的情况也可以撑到援军抵达,遂站起身,取过横刀挂在腰间,自亲兵手中接过兜鍪戴上,沉声道:“一群土鸡瓦狗而已,听我将令,力保此间官廨不得被焚毁,冲出去三三为阵,敌人溃散不得追击!” “喏!” 数十亲兵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杀出去!” 随着房俊一声令下,数十亲兵猛地前冲,凌厉攻势将面前敌人冲散,顺势冲出大门。 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卒,对阵经验无比丰富,马上三人为阵、三阵为连,彼此协同、互相呼应,动作凌厉杀气腾腾,下山猛虎一般冲入乱糟糟的敌人阵中。 这边正准备放火烧屋呢,忙碌了一大气刚刚点火,火势还未燃起,没料到房俊非但不退缩反而冲出来,顿时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房俊亲兵各个勇武、势若猛虎,一个冲锋便杀了不知多少人,聚集在官廨之外的这数百人彻底乱了,任凭王福郊如何呵斥都没用,不少盐丁、民夫回头就跑。 数百人围着几十人打,打不过,现在更是被几十人追着砍杀,即便钢刀砍到身上也一味溃逃狂奔,浑然不知反击,这让王福郊气得吐血。 可等他一回身见到一小撮兵卒正向他冲过来,吓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士气可鼓不可泄,一旦泄了,那就是一泻千里,别说区区王福郊,就算是李靖、李勣在此也全无用处。 亲兵们冲杀一阵将盐丁、民夫冲散,记着命令也不追击,纷纷回撤至官廨周围,将已经燃起大火的柴禾弄得离着院墙远一些,以免当真将账房给烤着了。 “大帅,司马虞死了。” 卫鹰与几个亲兵自远处拖着一具尸体来到近前,上前禀报。 “司马虞?” 房俊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眼,的确是司马虞,胸前被横刀由上至下划开,已经开膛破肚、死得不能再死。 房俊摸了摸下巴,这司马虞死不死倒是不打紧,只不过此人出身“安邑司马”,后世并不显耀,但这个家族却在几百年后出了一个杰出子弟,叫做司马光。 砸缸的司马光…… 司马虞也是“安邑司马”的嫡支子弟,该不会引发蝴蝶效应导致那位北宋大儒没了吧? 若如此,也不知王安石的变法能否成功…… ***** 身后的天空已经出现一丝鱼肚白,即将破晓,苏定方身体伏在马鞍之上不断催促战马加速,作为先锋部队,务必在盐场官员得知大军来袭从而做出破釜沉舟的应对之前赶到盐场,否则保护账簿的任务就有可能失败。 虽然房俊勇冠三军、骁勇善战,但陷身盐场之内,举目皆是门阀爪牙,一旦敌人不顾一切想要毁掉账簿,房俊势必就将面对四面楚歌之局面,再是勇武也有可能失手的时候。 所以作为一军主帅,苏定方亲自率领先锋部队赶赴盐场,将大部队甩在身后…… 黑漆漆的夜幕之中,一抹光亮分外惹眼,正是盐场方向。 苏定方心中一紧,大声下令:“不必顾惜马力,全速前进!” 起火意味着爆发了冲突,很显然盐场官员已经意识到大军压境将会面对什么结局,所以铤而走险试图毁掉账簿,房俊现在必然处于包围之中,四面临敌。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数千大军浩浩荡荡不可能掩藏行迹,如此急行军使得洛阳的消息晚一步抵达盐场已经是极限,但只要发现大军行进踪迹,一切意图都将揭露开来。 只要盐场官员不是傻子,就应当知道最应该做的什么,要么转移账簿,要么毁掉账簿。 而房俊也只能在“贼巢”之中孤身应敌,一旦账簿被毁,其后的计划就要面临巨大的困难…… 风声在耳畔呼啸,虽然履任水师多年,苏定方却并未放弃当年的马步功夫,此刻纵马疾驰,虽然心头隐隐担心有些焦虑,但任意驰骋的快慰依旧让他梦回当年。 那个时候他追随在李靖身后转战漠北、奇袭突厥,为大唐守土安邦浴血搏杀,现在外敌尽没、疆域安定,又挥师关内剪除奸佞、护卫皇权。 道路两侧已经开始出现一块一块菜畦也似的盐田,苏定方毫不顾惜马力,不断用马鞭抽打战马:“驾!” 数百战马在官道上策骑疾行,沿途可见溃散的官吏、盐丁、民夫,没有苍蝇一般彷徨无措,苏定方大声下令:“不予理会,随我汇合大帅!” 这些官吏、盐丁、民夫无需在意,只要房俊无碍、账簿无碍就行了。 策骑率领麾下一路疾行至官廨,见到虽然周边堆积了不少柴禾大火熊熊,地上横七竖八不少尸体,但战斗早已结束,苏定方长长松了口气。 翻身下马,疾步进入院内,便见到房俊正负手站在官廨门口笑吟吟的看着他:“定方吾兄,别来无恙?” 苏定方心中一热,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末将奉命前来,晚到一步,累大帅受惊,还请责罚!” “哈哈!你我之间,何须客套?来得一点都不晚,刚刚好!” 房俊大笑着上前,俯身将苏定方扶起,上下打量几眼,见其一脸疲累、风尘仆仆,颔首道:“辛苦了!” 两人相差将近二十岁,可苏定方面对这样的慰问非但没有半分尴尬,反而心底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滚热,咧开嘴,憨笑着回话:“为大帅效力,不辛苦!” 房俊回头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账房,下令道:“马上封锁盐场各处出入通道,将所有人驱赶至此处,若有不尊号令者,可当场斩杀!” 虽然盐场的官吏、盐丁、民夫刚刚攻打官廨未遂反而死伤惨重、溃散逃逸,但河东盐场乃是河东世家的根基所在,有了盐场的庞大利益才能保持各家的超然地位,所以谁也不敢贸然舍弃盐场逃之夭夭。 盐场所有人都已是惊弓之鸟,只需派遣十几二十人就能封锁一处通道,不可能敢冲破路卡…… 当场取出一份盐场舆图,就着火光在苏定方面前摊开。 苏定方见到舆图之上各条出入通道都标记得清清楚楚,就知道房俊无所遗漏,当即分派兵卒前往各处路口封锁。 随着剽悍的水师骑兵背着火枪、拎着横刀去往各处路口,果然将许多溃散的人群驱赶回来,逐渐聚集在官廨前的广场上。 一轮红日在东方山峦之间喷薄而出,数千水师兵卒已经疾行抵达,马上在指挥之下将河东盐场彻底封锁起来。 第一千五百五十九章 分化拉拢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一块块盐田在阳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因着卤水浓度之不同使得盐田呈现出不同的光泽,或浅蓝,或深蓝,或碧绿,或幽深。 整座盐场数十里方圆被水师兵卒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各处道路皆设关卡,出入一律禁止。 河东盐场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无任何消息可以溢出。 官廨之内,房俊在一旁喝茶,苏定方已经完全接管了指挥权,下令道:“斥候前去,密切关注汾阴、安邑、闻喜等县情况,稍有异动,即刻来报,不得延误!” “喏!” “所有俘虏按照身份分别关押,轻易不得苛待,但若是有人不听警告、恣意妄为,杀无赦!” “喏!” “与洛阳方面联系,务必保证对盐场的物资输送,粮米、肉蛋、药品都要足额保障。” “喏!” 一道道命令下发,整个盐场顿时好似一处堡垒一般无所遗漏,气定神闲的大将风度分外惹人瞩目。 待到着急之事处置完毕,房俊让人送上午膳,让郑玄果在一旁作陪,又让人将王福郊带了上来。 王福郊昨夜猛攻官廨未能得手,知道大事不妙想要逃出盐场返回汾阴报讯,结果慌乱之下坠入盐池,被随扈捞起,狼狈溃逃至极被赶到的水师军队堵个正着,沦为阶下之囚。 此刻虽然换了一身衣裳,却精神萎靡,站在堂上也不说话。 房俊一如往常模样,笑着道:“今日事务繁冗,怕是没时间饮宴,王监正先坐下用一顿午膳。” 一旁的郑玄果赶紧起身给王福郊搬了一个凳子。 王福郊瞪了郑玄果一眼,便上前坐了。 午膳很简单,白粥、馒头、卤肉、烤羊排、豆腐汤,王福郊虽然端碗吃饭,但毕竟世家子弟出身又身份尴尬,所以有了几分矜持,动作慢一些,房俊与苏定方则根本不抬头,稀里呼噜便将饭菜扫荡一空,王福郊和郑玄果面面相觑,连个半饱都没有…… 碗碟撤下,亲兵奉上茶水。 房俊看着郑玄果开门见山:“现在朝廷已经收回河东盐场,隶属于河东世家的官员、盐丁、民夫都将都清退、驱逐,盐场空无一人,我欲上书陛下委任荥阳郑氏署理盐场事务,招募盐丁、管理生产,你以如何?” 郑玄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荥阳郑氏并不曾直接管理盐场,既缺乏经验也缺乏人手,难以担当大任,不敢延误越国公您的大计。” 原本被房俊逼着前来河东盐场已经让荥阳郑氏如坐针毡了,起初还以为利用荥阳郑氏与河东世家之间的关系做一个说客,缓解一下双方的矛盾,可现在房俊发动军队将盐场归属彻底接管,却要让荥阳郑氏取代河东世家,这如何是得? 若是这般,荥阳郑氏就要被所有河东世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成为过街老鼠一般的叛徒…… 房俊蹙眉:“你是不是以为除了你们荥阳郑氏出手,我就没有恢复盐场生产的法子了?” 郑玄果恭声道:“越国公功高爵显、素来谋定后动,既然以雷霆手段接管盐场,又岂会没有全盘之考量呢?虽然在下愚钝猜不出越国公的谋划,却绝对不敢质疑。” 一旁的王福郊忍不住道:“纵然恢复生产又如何?眼下已经停产半月,就算现在开始所有人回到岗位,也要十天八天才能将诸事安排妥当。将近一个月的停产,各地存盐已经严重不足,动荡随之而起,越国公难道可以担负引发河东、河南、关中三地大乱之责任吗?” “何必危言耸听呢?没那么严重。”房俊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你们河东世家把持盐场、垄断盐业,只知索取利润却不知改进技术,几百年了还是用如此原始的制盐技术,导致产量低下、质量低劣,稍微遇到水患淹没盐池就要停产,使得河东等地存盐减少、人心惶惶,现在改朝换代了,你们那一套就该都丢进盐池去。” 郑玄果大吃一惊:“越国公能够改进制盐技术?” 王福郊亦是一脸茫然:“可华亭镇盐场的制盐技术也还是老模样啊,未曾见到改进。” 如果房俊手里有改进的制盐技术,却为何不在华亭镇盐场使用? 就等着谋划河东盐场? 房俊还未回答,外间有亲兵入内禀报:“刘大夫、戴寺卿、张尚书三人带领‘三法司’官员抵达盐场。” 房俊便对王福郊道:“那些账簿都好好的保存着呢,三法司进驻盐场核查那些账簿,凡有贪墨、截留、以次充好等等行为,都将从重从快予以定罪,随即押赴长安收监。你指派两个人,去给河东世家送个信儿,让他们最好安安生生的别闹什么幺蛾子,否则我虽不能将河东世家如何,但是让他们家中子弟攀扯进盐场贪腐案中却还是有些把握的。” 王福郊不知说什么好。 他之前已经预判到房俊接管盐场的名义必然是以“彻查贪墨”为契机,毕竟盐场的官员都要受到尚书省指派、监督,每一个世家子弟的身上都有一个朝廷授予的官职,只要发生贪墨行为,朝廷便可以依法惩处。 只不过之前一直达成默契,河东世家制盐、朝廷接收、商贾贩运、商贾销售,几百年来皆是如此,朝廷不会去管盐场的运作、生产,只需每年将议好的产量解送长安即可。 至于解送的这一部分是否符合双方之间商议好的数量,朝廷一般是不会较真的,因为盐场的生产把持在河东世家手中,朝廷根本没办法详细核算。 但现在翻了天,盐场被房俊彻底接收,那么他要照章办事自然依法合规。 可“三法司”大佬带着各自衙门精英齐聚河东盐场核查账簿,这场面有些大了…… 王福郊觉得盐场已经彻底远离河东世家了,嘴里苦涩,摇头道:“现在不仅仅在于河东世家是否反应激烈,只怕越国公您强制接收盐场的消息传出去,整个河南、关中都要沸反盈天。说实话,就算您手中有改良的制盐技术,可总得需要熟练工人操作、足够的官吏官吏……” 说到这里,他已经带着乞求:“您指挥军队强制接收盐场,这是事先谁也不曾料到的,想必消息传回去,河东世家的家主们定然措手不及、进退失据,您这个时候提升一些朝廷分配的份额,是一定能够得到回应的。” 就算是牛上天的技术,那不也得由人来操作? 没有了河东世家的官吏、盐丁、民夫,你拿什么来生产? 现在你不讲规矩直接派军队强制接收盐场,的确打了河东世家一个措手不及,趁此机会将份额从当初河东世家给予的基础上增加一些,到此为止吧。 否则当真继续闹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河东世家彻底失去河东盐场的所属权,房俊因为引发巨大社会动荡背负责任,这是双方谁也无法承受的后果。 他觉得房俊不是那种暴戾鲁莽之辈,虽然外间皆传言其绰号“棒槌”,但王福郊通过这些时日的接触认为多少有些言过其实,这是一位胸有锦绣的帝国勋贵。 或许,眼下如此凌厉的手段接管盐场,就是谈判的一部分? 房俊嗤笑一声,直言不讳:“你是不是以为眼下是个谈判的好机会?你们河东世家让出一部分利益,就能让我欣喜若狂、成就一番功绩?告诉你吧,盐场归属权的问题,不容谈判!日月之下,神州各地,山川河泽矿物产出皆乃天赐于华夏万民,你河东世家何德何能,居然厚颜占据?” 他起身,下达最后通牒:“两个方案,第一,朝廷敕封荥阳郑氏世世代代为河东盐池‘榷盐使’,负责盐池生产、销售等全权事务。” 郑玄果陡然面色涨红、血压飙升。 世世代代为河东盐池“榷盐使”?! 叛徒?! 背弃?! 那算个屁啊! 那就意味着荥阳郑氏将完全掌握河东盐池,成为河东、河南最根基雄厚的门阀。 好想现在就答允啊,忍不住了怎么办…… 房俊续道:“第二,河东世家轮流担任‘榷盐使’,负责盐场之生产销售,这个‘河东世家’是包涵所有河东世家,薛、裴、柳也好,龙门王氏、安邑司马也罢,都有资格。” 王福郊的呼吸也粗重起来。 一直以来虽然负责管理盐场的都是龙门王氏、安邑司马等等这样实力不强、名声不显的门阀,正是薛、裴、柳那三家庞然大物的拉拢手段,但无论如何,其余的河东世家都是依附于薛、裴、柳三家,所得之利益全是人家吃剩下的。 可现在若是遵从房俊之言,岂不是说龙门王氏也有执掌盐池的一天? 虽然盐场的归属权已经收归国有,但作为管理者的利益、以及由此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却足以使得龙门王氏这样的小门阀底蕴更足,甚至更进一步。 郑玄果与王福郊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底的炙热。 明知房俊是在分化拉拢,然而利益当前,谁能无动于衷? 第一千五百六十章 二选其一 “榷盐使”的设立,使得河东世家在丧失盐池归属权之后,再一次获得盐池的管理与支配权力。河东世家不能承受丧失盐池归属权之后果,但当这一切不可逆转的时候,“榷盐使”就是最好的安慰。 王福郊二话不说,一揖及地,恳请道:“还请越国公暂时将我放还,定竭尽全力说服河东各家,配合越国公完成河东盐场之改制,河东世家永远效忠陛下、效忠大唐。” 局势走到这一步,双方都已经没有回头路,要么房俊彻底改制盐场将河东世家永远驱除,要么引发动荡酿成巨大危机,房俊不得不承担责任。 但无论哪一样结局,河东世家想要重新恢复盐场都难如登天。 既然如此,何妨借着台阶下来,换一种方式继续掌控河东盐场? 最重要的一点,万一荥阳郑氏成为世袭“榷盐使”,地位暴涨,一众河东世家都要遭受压制。 此消彼长,如何自处? 郑玄果则满面酡红好似醉酒一般,疾声道:“越国公何必舍近求远?我这就给父亲送信,让他回荥阳亲自主持大局,无论盐场需要多少人手,荥阳郑氏都一定凑足!” 河东盐场处于“三河之地”,如能彻底掌控,能够获取的不仅仅是庞大的利润,攸关河东、河南、关中、陇右等地千万百姓之食盐,更有着无可估量的庞大影响力。 与此相比,背叛河东世家也不值一提。 王福郊怒视:“荥阳郑氏虽非河东世家,但彼此合作百余年,岂能在这个时候自立门户、背刺盟友?” 郑玄果不以为然:“此言差矣,河东世家掌管盐场这么多年,贪墨成风、以次充好、管理涣散,我们荥阳郑氏损失的利益无法估量,你们难道不要给一个交待吗?时移世易,能者多劳,你们还是交出管理权吧。” 王福郊连连摇头:“非是我小瞧了荥阳郑氏,没有河东世家出手,你们根本不可能组织足够的人手填补盐场空缺……” “二位,”房俊敲了敲面前桌案:“机会给了你们,选择也给了你们,还是尽快回家商讨吧。十日之内,会有华亭镇海盐运抵关中,缓解缺盐之虞,一个月之内,盐场必须复工复产,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喏!” 两人知道事关重大,攸关各自家族未来百年大计,自是不敢多说,转身匆匆离去。 ***** 戴、刘、张三人进了官廨,相互见礼之后落座,戴胄便忍不住道:“二郎这回鲁莽了,河东盐池牵连甚广、影响巨大,岂能以这般强硬手段予以接管?只怕现在消息已经传出,必将天下哗然。” 食盐与粮食一样都是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民生物资,其价值不仅在于其丰厚的利益,更在于对于民生的影响,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只需略微推波助澜,房俊便将被推上风口浪尖。 戴胄与房俊素来亲厚,虽然隔着年岁、辈分,却隐隐成为“忘年之交”,以往房俊在长安动辄被状告至大理寺,戴胄对其多有袒护,所以这会儿才直言不讳。 房俊笑道:“叔父不必担忧,这不是请了你们前来吗?只需将盐池上下官吏定罪,朝廷收回盐池便是名正言顺,余者纵然不甘也不过是无能狂吠,左右不了大局。” 张亮皮笑肉不笑:“呵呵,好大的阵仗,‘三法司’齐上阵,盐场这些六七八品的官员就算被定罪也值了,毕竟以他们的品级大概率一辈子都进不了‘三法司’的衙门。” “这不是三位正好在洛阳吗,所以求了陛下,请三位就近协助。”房俊笑眯眯的摆摆手,然后话题一转:“听闻陨国公已经请辞刑部尚书,即将就任右金吾卫大将军?” 张亮一愣,心底涌现不妙的感觉:“……啊,是这样,我军伍出身,刑名之学不显,忝为刑部尚书却尸位素餐,有愧于陛下之托付,还不如退位让贤,回归军伍更好一些。” 房俊的笑容愈发灿烂,说出的话却带着刺儿:“此一时彼一时,陨国公有些落伍了啊,现在的军队与当初可不一样,底下的校尉一个个桀骜难驯偏又跟脚硬实,动辄弹劾主将、架空上官,左右金吾卫又是新近整编,那些副将、校尉哪一个没有靠山?这右金吾卫大将军可不是好当的,陨国公还需小心在意,千万别被底下人抓住什么把柄给拱翻了,到时候丢了官职事小,沦为天下笑柄可就不好了。” 张亮面孔涨红,咬了咬牙,将怒气咽下换上一副笑脸:“还得越国公您多多提携才行。” 听话听音,房俊这是明摆着告诉他左右金吾卫依旧掌控在其手中,自己就算成为右金吾卫大将军也得看他的眼色,否则就会被底下的副将、校尉们给架空…… 他素来知晓房俊之为人,嚣张桀骜有之,恣意妄为有之,却从不说大话空话,既然他敢这样说,那么在左右金吾卫的掌控力就一定只高不低。 自己背弃军方阵营投靠刘洎,宁愿当一个军方的叛徒却还是摆脱不了房俊的魔爪吗? 那自己岂不是白当了一回叛徒? 房俊笑容可掬,似乎在开玩笑:“看你表现咯。” 刘祥道与房俊不熟,所以入座之后基本没怎么说话,喝着茶水在一旁看热闹,忍不住啧啧称奇,张亮爵封陨国公,乃是正儿八经的贞观勋贵,在当年或许只是贞观勋臣当中不入流的末尾,可如今贞观勋臣逐渐凋零,张亮的资历、地位便凸显出来,所以一经举荐便可以从刑部尚书跳到右金吾卫大将军。 可瞧瞧张亮在房俊面前是怎么说话的?面对房俊的讽刺、恫吓、威胁,非但不敢说半句硬话,甚至连一个不满的表情都做不出,低三下四、卑躬屈膝…… 明明是两辈人,事实上也是两辈人,只不过颠倒过来。 再看一旁端然稳坐的苏定方颇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度,这位曾在贞观年间郁郁不得志的将领,受到房俊简拔之后放弃半辈子弓马兵法,由陆地转战大洋,却骤然迸发出无可比拟的耀目光彩,晋身当世名将之列,依旧对房俊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有意思…… 戴胄虽然执掌大理寺铁面无私,实则是个厚道人,见场面有些尴尬,忙问道:“此番前来核查账簿,到底怎么个章程?查到什么地步?” 既然知道房俊此举是为了给河东世家扣上“贪墨”的罪名,以便于名正言顺的接管盐池,那么其中就要有些分寸,浅尝辄止自然不行,达不到威慑的程度,一查到底也不理智,会引发对方强烈反弹。 房俊道:“监正以下为止。以我之见,河东世家大抵会答允我提出的条件,由各家轮流担任‘榷盐使’掌管盐池,所以得给他们留下几个可用的人才。余者一律审查,从重、从快定罪,但无需押解长安收监,可准许河东世家罚金赎罪。” “罚金赎罪”既是“赎刑”,当然并不是任谁都有“赎刑”的资格,必须达到一定的品级或者特权才行。 戴胄点点头:“你这是以雷霆手段行怀柔之术。” 简而言之,河东盐池的归属权不容谈判,但除此之外,都可以谈,这就给了河东世家一个不能破釜沉舟的台阶。 刘祥道好奇问道:“陛下登基之初便奉行先帝打压门阀之国策,越国公更是这一国策的大力倡导者,如今既然盐池已经接管,为何还要让河东世家插上一手?毕竟只要能够分润盐池的利益,世家门阀便保持多保持一分底气与实力。” 房俊正色道:“刘大夫有些误解,先帝与陛下的国策是打压门阀,并不是剪除门阀,毕竟门阀依旧掌控着帝国最大的生产资源,岂能一棒子全部打倒?况且帝国隐患之根由不在于门阀,而在于门阀所掌控的垄断力量,只要剪除这部分垄断力量,门阀不仅无害,相反还会成为帝国稳定、文化繁荣的基石。” 任何事物都有利有弊,绝不能一概而论。 没有了世家门阀,国家就能政局稳定、遏制土地兼并、增加税收了吗? 绝无可能。 因为利益的载体是相对的,当世家门阀被剪除,政权形式发生变化,就会涌现地主士绅。 当一切都被打碎回归于中枢,皇权又会成为遏制生产力发展的拦路石…… 人类的历史,就是在垄断与反垄断的斗争之中前进。 当垄断趋于极致,压迫成为常态,就会有波澜壮阔的反击将一切砸碎、重塑;反之,当一切回归于人民,垄断又会必然滋生,不断壮大。 刘祥道又问了一个很多人最为关注的问题:“河东盐池停产日久,各地存盐消耗殆尽,若不能及时补充,一旦存盐告罄,必将引发巨大动荡,越国公有信心解决这个危机?” 房俊给大家吃了一个定心丸:“放心,若无十足之把握,又岂能这般大动干戈、破釜沉舟?华亭镇的海盐即将运抵关中,可以缓解存盐消耗之虞,另外,改良的制盐之法可以大幅度提升河东盐池的食盐产量以及质量。诸位只需完成审核账簿之任务,然后拭目以待即可。” 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 辛苦游说 即便房俊在强制接管河东盐池的第一时间便封锁道路、实施抓捕,但偌大的盐池四通八达,自然不可能无所遗漏,苏定方率领水师进驻盐池、将盐场官吏盐丁悉数抓捕的消息依旧泄露出去。 到了晌午时分,河东世家便陆陆续续接到消息。 河东震动! 薛、裴、柳“河东三姓”虽然并不如“七宗五姓”那般震古烁今、睥睨当世,但因为地处河东有着肥沃的耕地以及产出巨大利益的盐池,所以家底丰厚、实力扎实,连接其他河东世家同进共退、缔结同盟,盘踞河东之地不可小觑,历朝历代都对其极力拉拢却不愿征伐,盖因其强横实力的确令人忌惮。 如此便造就河东世家超然的地位,古往今来每逢天下大乱、烽烟处处,除去汉末、两晋等少数时期之外,都能确保安然无恙,而后左右逢源,保存实力。 所依仗之底气,七成在于河东盐池。 如今若失去河东盐池的掌控,等同于掘断河东世家赖以生存的根基,这如何能行? 河东之地大大小小的世家门阀闻风而动,当夜便齐聚于汾阴县薛氏祖宅求见家主薛迈,商议如何收回盐池。 …… 还是那间竹堂,汾阴薛氏硕果仅存的两位族老薛迈、薛收分别跪坐在案几之后,慢悠悠的品茶,神情凝重,王福郊跪坐在下首,恭敬的将这两日河东盐池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逐一禀告。 末了,王福郊愤然道:“荥阳郑氏无耻之尤,郑仁泰虽未露面却派了儿子追随房俊鞍前马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极有可能背弃当初的盟誓窃取河东盐池之掌控权,若是那般,吾等必将被其驱离,永无望回归盐池矣!” 在他看来,事已至此就不要再抱有收回盐池的奢望,数千大军进驻盐池必将轰动天下,房俊也好、中枢也罢,岂能这个时候撤军颜面扫地? 还不如俯首称臣,在最恶劣的时候放平身段,去获取更多的利益。 毕竟相比于被彻底驱离盐池,失去盐池所属权却得到“榷盐使”这个官职也并非不可接受…… 薛迈紧蹙着雪白的眉毛,满是褶皱的脸上凝重迟疑,良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道:“久闻这房俊率诞无学、恣意妄为,如今才知颇有其父之风啊,瞧瞧这一手阳谋使出,马上将咱们河东世家原本铁板一块的联盟砸的四分五裂。人皆自私,汝等臣服于三姓之下不甘蛰伏,如今终于有了与吾等三姓并肩甚至压过一头的机会,岂能放弃呢?若老朽此刻说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汝等是否背弃盟誓,转投房俊麾下呢?” 王福郊吓了一跳,忙道:“岂敢有此等背信弃义之想法?河东世家枝蔓相连、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当共同进退、相辅相成,绝不会相互背刺。” 河东是河东世家的河东,但河东世家是“三姓”的河东世家,谁敢背弃盟约转投房俊麾下担任“榷盐使”,就要做好承受薛、裴、柳三姓全力报复的准备,谁家也抵挡不住。 但若是除去“三姓”之外所有的河东世家都选择投靠房俊,然后轮流担任“榷盐使”的官职将盐池掌控手中,那么就算是“三姓”也不可能一一报复。 薛收的脾气要暴躁一些,不似兄长那般温润,闻言怒哼一声:“只要吾等团结一致,任他房俊千般阴谋算计也无济于事,区区荥阳郑氏根本不可能凑足盐池所需的人手,等到盐池停产无限期的拖下去,他房俊就得跪着来求我们复工!” 河东盐池何其大也?平素所需人手至少在五六千之数,不仅盐丁、民夫都需要熟练人手,各处管理人员更要有丰富经验,这绝非仓促拉起一支队伍就能完成盐池复工复产。 不仅荥阳郑氏做不到,任何一家一姓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王福郊提醒道:“若是旁人或许束手无策,可房俊毕竟不同,华亭镇盐场由其一手创建,规模宏大并不在河东盐池之下,他完全可以从彼处抽调管理经验丰富的官吏前来盐场,再由荥阳郑氏配合招募熟练的盐丁、民夫,未必不能复工复产……毕竟,利之所致前赴后继,总有人甘愿追随其后。” 你也说了河东世家不是铁板一块,对于你们“河东三姓”来说想要拥有完整的河东盐池所属权,但是对于其余一些小门阀来说,这根本无所谓。 “河东三姓”掌控盐池的时候,我获取的利益是这么多;归附于朝廷中枢,我能够获取的利益还是这么多,甚至犹有过之,我为什么还要跟随你“河东三姓”呢? 且不说别的,单只是一个“轮流担任榷盐使”,就可以使得某一个小门阀在某一段时间之内掌控盐池、领袖河东,这是何等的地位提升? 肯定会有人心动。 届时所谓的“河东世家联盟”,不攻自破。 薛收怒目相视:“放肆!你是在威胁薛氏吗?莫说是你,就算汝父尚在,亦不敢如此对薛氏无礼!河东是河东三姓的河东,不是汝等之河东!” 这是想要将“河东三姓”撇开,一群小门阀投奔房俊去追逐那个所谓的“榷盐使”? 简直荒谬! 一群破落户依附于河东三姓才能在以往每一次江山动荡之中得以保全,非但不似恩德,现在反而要因利背刺吗? 河东世家耕读传家,忠义之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王福郊无奈,摊手道:“这并非在下危言耸听,但这就是眼下最有可能发生之事。” 薛收断然道:“这并不会发生,只需坚持一下,盐场即便复工也不可能恢复产量,到时候各地存盐告罄,局势动荡剧烈,房俊只能来求着咱们。” 王福郊道:“房俊手上有新式的制盐技术,可以大幅度提升产量,只要荥阳郑氏能够帮助他募集足够的人手,未必需要咱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薛收瞪圆了眼睛:“当下的制盐技术已经集数百年制盐经验之大成,两百年未曾变更,他房俊凭什么就敢口出狂言予以革新?不过是虚言狡诈而已,你也敢信!”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如果房俊没有大幅度增产的新技术,那么只要河东世家稳坐钓鱼台,看着房俊折腾就好,折腾到头来也只能因为各地存盐告罄而不得不偃旗息鼓,反过头来求着河东世家复工复产,谈判条件大幅度放宽。 反之,如果房俊当真能够拿得出新技术,那么对于河东世家来说就是一场灾难,再也别想在河东盐池分润利益,更遑论重新夺回归属权。 有还是没有? 谁也不知道。 王福郊摇头,苦苦相劝:“万一有呢?那对于咱们河东世家就是万丈深渊,没有了盐池的利益,河东世家一落千丈,荥阳郑氏却就此崛起,此消彼长,何以自处?” 他想要拿个“榷盐使”的资格,却也不希望与“三姓”彻底翻脸,所以苦口婆心想要劝谏薛氏接受房俊的条件,但薛收之固执却远远出乎他的预料,明知形势不利却不肯低头、不知求变,老糊涂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群抱残守缺看不清时代的老糊涂执掌着门阀大权,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曾经繁盛无比的门阀带进沟里,却无力予以更改。 薛收不屑一顾:“荥阳郑氏又如何?我马上下令河东世家集结家兵,给房俊施压!他房俊虽然有数千大军,就不信他当真敢挑起一场战争,彻底逼反河东世家!” 王福郊哑口无言,面对如此顽固的老糊涂,他还能说什么呢? 还一会儿没怎么说话的薛迈蹙眉喝叱:“你糊涂了不成?他房俊不敢逼反咱们,难道你就敢造反?” 薛收反驳:“难道束手待毙?河东三姓荣耀数百年,便是当年隋炀帝也要优抚咱们,太宗皇帝亦温言抚慰,何曾受过这样窝囊气!” 薛迈叹气:“你口口声声‘河东三姓’,那我问你,局势到了这一步,裴、柳两家何曾派人前来商议对策?” 薛收愕然:“……” 他这才想起,直至眼下,闻喜裴氏、解县柳氏安坐不动、全无声息,坐视局势向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却浑然不觉。 不对劲啊,该不会是被房俊给收买了吧? 薛迈不理会傻眼的薛收,看向王福郊,问道:“你可知裴、柳两家为何按兵不动?” 王福郊恭声道:“晚辈并不知他们怎么想,但今日前来途中也曾思考其中缘由,想来不外乎改弦更张而已。” “混账东西,有话就说明白,王仲淹学究天人、聪慧无双,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个愚钝迟滞的儿子?”薛收吹胡子瞪眼。 王福郊习惯了这老官儿的臭脾气,唾面自干,解释道:“所谓的改弦更张,不过是变更利益的获取方式而已,以往在盐池获取的利益彻底让出去,从别的地方获取相应的补偿,如此一退一进,或可确保利益平衡。” 薛收还是没懂:“从哪里获取?” 王福郊看了一眼蹙眉不语的薛迈,小心翼翼道:“或许……出仕?连续两次兵变,天下门阀遭受惨重打击,朝堂之上更是清洗了好几波,高官之中大多勋贵、宗亲,世家子弟寥寥无几。或许裴、柳两家想要趁此机会获取中枢在仕途之上的支持,多多简拔门下子弟进入中枢?” 时代已经变了,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基石已经不再是垄断各种资源、攫取国家利益,而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走上更高的官职参与到国家的管理当中,从而保障家族利益。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 入仕之路 当王福郊吐出“出仕”这个字眼,堂内陷入寂静。 薛迈摇头叹气,薛收则握着茶杯,愕然不知所措…… 南北朝以来,河东世家就未曾真正进去权力中枢,所谓的世家门阀只不过是依仗对于河东盐池的掌控以及源远流长的传承,褒赞多过于实务,所以距离真正的顶级门阀有着云泥之别。 似关陇门阀那样自北魏之时崛起,而后一手缔造隋唐两代帝国,那才是真正的门阀。 但世道已经变了,自从太宗皇帝立下“打压门阀”的国策,再不允许有门阀窃据朝堂权柄、把持朝政,似关陇门阀权倾天下之盛况几乎不可再现。 那么以后的门阀所要追寻的极致是什么呢? 不外乎出将入相而已,门下子弟凭借渊博的学识进入朝堂、效力国家、效忠君王,一步一步走上宰辅之巅,为门阀攫取更多的利益,提携更多的子弟入仕,扩大门阀的影响力。 依旧是竞逐最巅峰的权力,但途径已经发生转变,这一点对于当今最为顶级的门阀来说,早已有所认知。 却未曾想到已经有人走到前头。 最适合的途径是什么?自然是科举考试。 朝廷设立科举考试的名义是扶持寒门学子,实际上寒门学子远远无法与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相提并论,这已经被门阀认定为入仕的最好途径。 但门阀世家各自传承久远,在知识的储备上其实难分轩轾,没有谁真正的高人一头,这就导致即便明明有科举考试这一条入仕之路,却要门阀世家在这条路上激烈竞争,谁进谁退、谁上谁下,必然厮杀惨烈。 可这个时候如果有哪一个门阀急君王之所急、想帝国之所想,愿意让出利益来换取在科举考试上的晋升资格……所有世家门阀都将被超越! 而门下子弟早一步入仕、早一日登顶,就意味着数十年的领先。 毕竟等到规则固定,再想逾越,所需要付出的努力与代价将会成倍提升…… 薛迈虽然垂垂老朽,却杀伐果断,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便断然道:“就按照这个思路去跟房俊谈一谈,首先试探一下裴、柳两家是否盯上了这条路,其次要为大家争取一个更有优势的地位。” “喏。” 王福郊压抑着心底的兴奋,恭敬颔首。 如果当真走上这条路,龙门王氏这样的小门阀不仅可以轮流担任“榷盐使”这样具有极大影响力的官职,家中子弟更有了科举入仕的机会。 入仕是一道门槛,被门阀高低所限定。 可一旦突破了这道门槛,门阀的底蕴就不再是唯一的决定条件,只要子弟足够优秀,走上宰辅的道路都将是一片坦途。 小门阀,也可以登临巅峰。 ***** “河东裴氏”是以河东郡为郡望的氏族门阀,实则却是关中郡姓。 裴姓上溯千年,其实就是秦嬴子孙,秦桓公的幼子“针”受封于蛬乡,因此以封地为氏,称蛬氏。“针”的六世孙陵,按当时习俗,男子多称氏,所以应称他为蛬陵,而不是嬴陵,又被封至解邑。于是他干脆将蛬字去邑从衣而作裴,并以之为自己的氏。 秦统一六国后,姓氏合一,裴氏成为裴姓,河东裴氏的氏也只是世人对于高门望族习惯性的称谓,其家族已姓裴,而不再是先祖之姓:嬴。 魏晋时,河东裴氏已是可与南朝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比肩的名豪显族,时人曾有“八裴八王”之赞誉。 河东裴氏自汉代就开始人才辈出,至北魏年间已是闻名天下的名门望族,河阴之变后,北魏分成东、西二魏,以裴氏为首的河东三族归向了西魏关陇集团。而之后的隋、唐两代皆是关陇集团所创,将裴氏视为同郡一般的亲密战友,《氏族志》就将他们纳入了关中郡姓,这是对于河东裴氏地位之认可…… …… 官廨之内,房俊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尚书左丞裴载熙。 酒宴之后,两人至书房稍坐,品名畅谈。 裴熙载虽然年近花甲,但其官职尚书左丞乃是房俊实打实的属下,所以不敢托大,亲手执壶斟茶,笑道:“下官今日冒昧登门,着实唐突,还望越国公勿怪。” 世家子弟处世优柔,年纪不小却相貌清癯、文质彬彬,气质极佳。 房俊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淡然道:“你今日是以河东裴氏子弟的身份登门,所以无需叙上下之礼,有什么话可畅谈无碍。” 裴熙载也不绕弯子,直抒来意:“河东裴氏忠于大唐,忠于陛下,所以愿意将河东盐场之归属让给中枢,将一家一姓之利益归于帝国之府库,惟愿大唐繁荣昌盛、国祚绵长。” 开门见山,确定了河东裴氏的立场。 让人,这样的立场是需要在条件合适的前提之下才能达成的…… 房俊就笑了笑,摇头道:“河东盐场之归属权毋庸置疑,这并不需要你们河东裴氏认可,无论你们认可与否,都不能改变。” 谈判可以,但你们不能将底线抬得太高。 裴熙载正襟危坐、背脊挺直,神态很是恭敬,言辞却毫不相让,沉声道:“越国公雄才大略、才识过人,乃天下之楷模,然则当下之局势却是风波跌宕,动辄将整个河东乃至于河南、关中等地皆席卷其中,不仅对于越国公您的名声有碍,更会导致无数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想来以越国公素来爱民之公心,定不愿如此困境到来。” 房俊喝了口茶水,道:“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哪里能只得好处却不付出呢?河东盐池之归属权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改革,而古往今来每一次改革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陛下与我已经做好了承受任何代价的准备。” 姿态有些强硬。 裴熙载便笑着给房俊斟茶:“可若是能够避免付出惨痛代价,何乐而不为呢?” 房俊终于略退一步,挑了挑眉毛:“愿闻其详。” 裴熙载心里偷偷松了口气,直言道:“河东裴氏愿意说服汾阴薛氏、解县柳氏乃至于其余河东世家放弃盐场之归属权,并且组织人手回归盐池,尽快复工复产,消弭一切不利之影响,将当下纷乱局势彻底终结。” 房俊喝着茶水,有些不满:“话不要说一半,否则我若是就此当真让你马上去办,你又要如何应对?” 裴熙载:“……” 有些尴尬,河东裴氏又不是傻子,既然这么做自然是有条件的,只不过咱们这个层次的人谈话难道不应当含蓄一些吗,有些话彼此心里有数就好,何必非得说出来? 尽管心中腹诽,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赶紧说道:“越国公教训的是,下官唐突了……河东裴氏之所以愿意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自然是奢求所有回报的。河东裴氏自两汉以来便显赫一方,族中出类拔萃的子弟不计其数,也曾出将入相、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南北朝以来虽然略显平淡,但大多是因为动荡时局之影响,不愿同室操戈、自相残杀。然族中子弟耕读不辍、勤学苦练,惟愿有朝一日天下承平可以学以致用,为国家谋福利,为百姓谋福祉。” 我们愿意投诚,但必须得到优待。 房俊颔首,道:“具体说一说。” 裴熙载道:“河东裴氏子弟愿意参加科举考试,通过朝廷严格的选拔制度入仕,充斥至朝廷各级衙门之内,为帝国之繁荣壮大略尽绵力。” 科举考试是当下最为公平的取士方式,如果河东裴氏愿意公平竞争就不会说出来,既然说出来,那就是不打算公平竞争。 要的就是一个可以不公平竞争的优待…… 房俊不置可否,慢悠悠的喝茶。 科举考试在当下阶段的确很难说得上“公平”,需要完善的地方还有很多,即便可以臻达明清之时那种近乎于完美的制度,严格杜绝作弊等等手段,也一样称不上公平。 因为当下的教育资源完全垄断于世家门阀手中,一个世家子弟所能够得到的教育资源是寒门子弟远远无法企及的,这就导致制度越是公平、对寒门子弟就越是不公平。 朝廷需要坚持不懈的予以教育资源与政策的倾斜,才能将其中差距缓慢弥补,这绝对不是某一个人亮光一闪出个主意就能完成的,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 那么在当下这个阶段,是否可以将“不公平”当做一种手段,去谋求更大的利益? 房俊觉得可以。 “河东裴氏枝繁叶茂、人口鼎盛,裴左丞代表不了整个裴氏。” 河东裴氏兴盛于魏晋,但在接踵而至的政治的分裂与社会的动荡中,河东裴氏分作了五支,俗称为“五眷”,西凉西眷裴、河东洗马裴。襄阳南来吴裴、河洛中眷裴、河东北东眷裴。 裴熙载出身于东眷裴。 “五眷”源出一支,但这么多年四散天下,彼此之间再是同气连枝,也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同进同退。 房俊需要整个河东裴氏的承诺。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时代变了 世家门阀是国家的毒瘤,他们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依附于国家的肌体之上吸食血肉、壮大己身,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为此他们心目当中很少有“家国情怀”之概念。 但正如“宝剑有双锋”的道理一样,世家门阀的存在也有很多正面意义。 譬如在一次又一次政权跌宕、民不聊生的大危机之中,正是世家门阀利益至上的特质使得他们免于陷入动乱,从而很好的保存了华夏文化的传承,使之并未随着政权跌宕而湮灭。 再譬如世家门阀久远的传承以及对于教育的垄断,使得世家子弟耕读传家、获取远超平均值的知识水准,成为华夏在结束乱世之后能够迅速大治的中坚力量。 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绝不是非对即错、非黑即白,在负面因素之外,也会有正面的作用。 所以国家忌惮于世家门阀的破坏力,却也仅只是“打压”而非“剪除”,并未因噎废食,更未一劳永逸。 裴熙载恭恭敬敬站在房俊面前,肃容道:“下官之所以今日站在这里,就是代表了河东裴氏而来,否则有何资格与您谈论这些?” 河东裴氏或许不是天下最大的门阀,但论及“团结”,却从不甘于人后,其余门阀的支脉以“房”为记,唯有河东裴氏称为“眷”,其中之不同,可见一斑。 房俊沉吟稍许,颔首道:“此事我已知之,稍后禀明陛下,待有结论会通知裴左丞。” 裴熙载道:“如此,就劳烦越国公了,您公务繁忙,下官不敢叨扰,暂且告退。” 言罢,躬身施礼,告退而出。 房俊坐在官廨之内喝着茶水,并未因“河东联盟”之破解、盐池归属尘埃落定而感到太多开心,反倒是因为河东裴氏如此迅捷、坚决的寻到另外一条更为适合世家门阀生存的道路而忧心忡忡。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底蕴吗? 在门阀经济命脉给掐断、再不复以往之辉煌的时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纠缠不休,反而敏锐察觉到世家门阀在时代变化的浪潮之中应当如何取舍进退、如何另辟蹊径。 这些门阀在政权跌宕、神州倾覆的年代里能够传承久远,的确拥有着不可思议的智慧。 ***** 河东盐池之所以能够同时哺育“三河之地”以及关中,开创华夏文明之根基,就在于其优秀的地理优势,不仅自黄河南下直抵洛阳、遥控河南,更可以由黄河西进、直达关中。 两地之间消息传递极快。 郑玄果离开盐池,一路向西,在鹳雀楼旁的蒲津渡浮桥横渡黄河,而后顺河南下抵临渭水,再沿渭水西进于泾阳附近的咸阳桥渡过渭水,抵达长安。 一路舟马疾行、不曾停歇,短短两日便进入长安,直趋郑家在长安的府邸…… 而河东盐池被强制接管的消息更早他一步传到长安,京畿震荡、物议沸腾,朝野上下掀起一波滔天巨浪。 郑仁泰在家中接待了数位来访的姻亲故旧,来者无一例外全部指斥荥阳郑氏“吃里扒外”“背友求荣”,听命于房俊而对河东盟友斩尽杀绝,是为“门阀之耻”,当受天下之唾弃。 郑仁泰极其郁闷,因为郑玄果虽然跟随房俊身边,但无论是在房俊对河东门阀施压以及派遣军队强制接管盐池的过程当中却束手旁观,什么也没干,何至于便将荥阳郑氏当做门阀世家当中的叛徒? 如若陛下降旨命汝等跟随房俊同行,汝等还敢拒绝不成? 只不过到底理亏,面对诘难百般解释,唾面自干。 “家主,大郎回来了……” 刚刚送走一波访客的郑仁泰坐在堂中喝茶,等着应付下一波,便见到管事快步进来禀报。 郑仁泰心中一惊,这个时候儿子不是应当还在房俊身边帮助其稳定河东盐池之局面么? 怎地忽然离开盐池返回长安? “快叫他进来!” “喏!” 管事出去,不久之后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的郑玄果大步走进堂中,见礼之后,难耐兴奋道:“父亲,天赐良机啊!” 不等郑仁泰询问,郑玄果便将当下河东盐池之局势、以及房俊所言一五一十讲述一遍。 末了,他眼眸铮亮:“眼下河东盐池一片混乱,各级官吏全被被抓捕审讯,盐丁、民夫或是溃逃或是收监,已经全面陷入停顿,复工复产遥遥无期,越国公面临的压力极其巨大。如果此时家中能够给予全力支持,定然能够拿下‘榷盐使’一职,自此我荥阳郑氏执掌河东盐池,自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世家门阀凭什么传承久远、凭什么脱颖而出? 关键就在于对于资源掌控之多寡,河东世家凭借河东盐池超然了百余年,荥阳郑氏效仿一二有何不可? 郑仁泰摆摆手让他坐下,关切问道:“赶路如此之急,可曾吃饭?” 郑玄果这才感觉饥肠辘辘、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一碗茶水,摇头道:“着急赶路,连干粮都忘了准备。” 郑仁泰便让人下去准备膳食,而后温言道:“你能看到如此机会,为父甚感欣慰。但是你到底年青,虑事难免不周,未能想到若是吾家支持房俊,其余世家门阀会是何等反应。” “他们什么反应又能怎地?” 郑玄果不解:“河东世家看似缔结同盟,但那是在河东盐池处于掌控之下才行,一旦河东盐池被彻彻底底收归国有,河东世家彼此之间的联系纽带便已不见,分崩离析乃是必然。咱们荥阳郑氏与山东世家利益牵扯,只要获得‘榷盐使’之职位掌控盐池,其余山东世家必然群起响应、予以支援,区区河东世家何惧之有?” 荥阳郑氏在世家门阀当中的地位有些微妙,距离上与河东世家更为接近,但地域上却属于山东世家,与崔、卢等大姓来往密切、利益纠葛。 现在整个山东世家因为支持晋王起兵之缘故损失惨重,正蛰伏起来舔舐伤口,如果有一个窃据河东盐池掌控权的机会,岂会放过? 只需将声势造起来,对荥阳郑氏不遗余力的支持,实力自然远胜于河东世家。 郑仁泰却叹气道:“你只看到房俊釜底抽薪将河东盐池的归属权收归国有,却忘了当下对待门阀之国策乃是‘打压’而非‘剪除’。何谓‘打压’?自然是压制世家门阀的实力,将世家门阀的影响力局限于一地,再不是以往那样时刻威胁皇权……房俊接管河东盐池,某种意义上已经吸引了天下所有门阀的目光,都在等着最后的收场。” 天下各处世家门阀基本都有自己的利益基石,而朝廷对待河东盐池的态度,也可以引申至其余门阀的根基所在。 现如今,河东世家到底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还是“敲山震虎”的那座山,关系重大。 被敲一下吓唬吓唬旁人,大家尚能忍受。 可若是被宰掉用来吓唬猴子,这谁能忍?天下门阀唇亡齿寒,说不定就要掀起一场波及天下的巨大动荡。 郑玄果若有所思:“父亲的意思……河东盐池最终还是会落在河东世家手中?” 郑仁泰颔首:“必然如此。” “打压门阀”的国策是通过一系列温和的手段润如细无声的削弱门阀的根基与影响力,而不是彻底掘断门阀的根基、传承,逼得门阀与中枢对立。 所以当房俊釜底抽薪将河东盐池的归属权收归国有之后,必然要给予河东世家一个安抚,再没什么是比那个所谓的“榷盐使”更为合适了。 郑玄果颇为失望,啧啧嘴,摇头叹气道:“多好的机会啊,可惜了。” 郑仁泰喝了口茶水,心情很是沉重。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河东世家甘愿老老实实让出河东盐池的归属权,成为朝廷“打压门阀”政策的试验田,并且由此担当中枢治理地方的“榜样”,那么极有可能是会受到优待的。 郑仁泰现在想不出会是什么样的“优待”,但毫无疑问一定会增强河东世家的竞争力,使其有着一跃而成为天下顶级门阀的可能。 此消彼长,山东世家就要面临河东世家的压制,陷入巨大的危机。 山东世家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否则等到河东世家势成,再想超越就难如登天。 可大家彼此之间比拼着向中枢“效忠”,都想要在顺从中枢“打压门阀”政策的同时得到优待,最终的结果恐怕只能是多败俱伤。 人人都有的“优待”,自然也就不是“优待”了。 当大家回归同一起跑线,赖以维系传承的基础利益被中枢剥夺,又没有更为显著的优势,终将沦为中枢随意操弄的傀儡,数百年来“兴一国亡一国”的力量、“废立皇帝”的手段彻彻底底消失不见,多少荣耀光彩不可复制。 世家门阀将逐渐在帝国的强盛之中迷失自己。 谁能想到房俊不过是看似暴戾的将河东盐池强制接管,就有可能彻底破开天下门阀的攻守同盟,甚至掘断世家门阀成传承基石呢? 说到底,时代已经变了。 世家门阀再想依赖祖宗传承几百年的那一套已经不行了,新的时代,想要跟上前进的步伐,就必须改弦更张、与时俱进。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 患得患失 满心以为家族迎来兴盛契机的郑玄果,再度离家之时很是沮丧,父亲的剖析很是透彻,他也予以认可,但越是如此越明白家族已经丧失了“弯道超越”的时机。 这对于自小培养“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世家子弟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人生观都有些恍惚。 不过正如父亲所言,局势越是如此险恶,越是需要门下子弟隐忍坚强,于困境之中破除万难,为家族的兴盛奠定底蕴。 什么是家族的底蕴? 是取之不竭的财源,是传承不绝的学问,更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如何在困境之中磨砺自己,使自己成为能够振兴家族的人才,这是比获取“榷盐使”更为重要的责任…… ***** 武德殿,御书房内。 中书令刘洎怒目圆睁、语气激烈:“简直无法无天!河东盐池攸关河东、河南、关中等地千万百姓用盐,即便是太宗皇帝在时亦不敢轻言妄动,他房俊何德何能,居然调动军队予以强制接管?现在河东盐池全面停产,各地存盐日趋减少,百姓怨声载道、民众人心惶惶,这是要爆发大动乱啊!房俊该死!” 苏定方率领水师忽然发动,日夜兼程强制接管河东盐池的消息传到长安,简直就是一道晴天霹雳,震得朝堂上的大佬们头晕目眩、仓皇失措。 若说之前房俊态度强硬意欲收回河东盐池的归属权已经让朝野上下一片失声,那么现在这不管不顾强制接管盐池的一手则是让所有人都慌了神。 河东盐池的食盐产量巨大,绝非自华亭镇盐场调拨几船海盐就能弥补巨大缺口,之前盐池还有复产之可能,如今整个盐池的官吏皆被“三法司”审讯,即将定罪,如此巨大的人力缺口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填补,盐池必将无限期停产下去,没有盐吃的百姓必将掀起巨大动荡,如何安抚人心、如何收场? 马周摇头道:“中书令不必如此激动,越国公既然敢破釜沉舟一般行事,必然有万全之考量,眼下局势看似动荡,实则远未至不可收拾之境地,或可等待一二便有转机。” 他也觉得房俊的手段过于暴戾,但只要能够挽回,效果也不是一般的好。将河东盐池收归国有,此举之意义远远大于一个盐池,对于天下门阀都是一个巨大的震慑。 况且房俊办事从来不鲁莽,若无几分成算,岂能这般张扬? 反倒是朝廷这边若是稳不住,极有可能坏了房俊的全盘谋划,他忍不住看向面色凝重的陛下…… 刘洎气笑道:“侍中所言岂是谋国之论?连续两次兵变虽然已被剿灭,但陛下之威望却也深受打击,如今天下百姓心中对陛下之祈盼,唯‘仁厚’而已。一旦河东、河南、关中、甚至陇右等地因为缺盐而酿成动荡,则陛下最后一点‘仁厚’的威望也将坠入尘埃,天下百姓对陛下之尊重敬仰彻底分崩离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此言有杀人诛心之效。 不仅叱责马周“有负君恩”,更指出陛下威望不足,只能依靠“仁厚”的好名声对天下施加威望,一旦连“仁厚”这点长处都没了,何以为君? 李承乾努力维持神情镇定,但抽搐的眼角却掩饰不住内地的震怒与慌乱。 一旁的李勣终于不再旁观,蹙眉开口道:“中书令慎言,天下皆感念陛下宽仁之德,心悦诚服、衷心爱戴。三两贼人狼子野心试图动摇社稷,置江山稳定于不顾,岂能反而怪罪到陛下头上?汝等文官不仅要协助陛下处置朝政,亦要关注舆论之导向,勿使贼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文武之间有所争斗实属寻常,毕竟双方的利益天生相悖,可对于朝局视而不见只知一味的斗争,这就过分了。 寻常时候他可以稳坐钓鱼台不闻不问、置身事外,可现在局势动荡、社稷飘摇,刘洎却只是关注于斗争浑然不顾波诡云翳、潜流激荡,实在是缺乏宰辅之气魄。 此人才能出众,但格局有限。 刘洎看了李勣一眼,颔首道:“英公所言甚是,是下官莽撞了,口不择言,下官的错。” 英国公一贯独立于文武体系之外,对于朝政并不上心,更像是一个被树立起来的吉祥物,却绝对不能小觑。一旦将其推向房俊那一边,将会导致朝堂之上文武失衡,文官系统再无压制武将之可能。 必须慎之又慎。 李承乾这时才吐出一口气,问道:“越国公已经强制接管盐池,河东地域剑拔弩张,甚至影响河南、关中等地局势,稍有不慎就会酿成一场巨变,诸位爱卿可有破解之法?” 马周摇头道:“陛下何须担忧?今日之门阀,早已不是当初之门阀,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大多门阀参与其中导致损失惨重,就算给他们揭竿而起逆反中枢的机会,他们也无济于事。有苏定方率领数千水师威震河东,又有越国公坐镇盐池,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动辄遭受雷霆万钧之打击,陛下可安枕无忧,拭目以待就好。” 同样是文官,无论气魄还是胆略,都远远胜出于刘洎,非但没有唱衰房俊在河东的操作,没有担忧于各方震荡反应,反而对待当下局势信心十足。 对此,李勣表示赞同。 今时不同往日,时代已经变了,中枢前所未有的强大、皇权前所未有的加强,遍及于天下的门阀却是前所未有的虚弱,那种门阀纠集于一处“兴一国灭一国”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 虽然不能大刀阔斧的对门阀予以剪灭,却可以趁机将其根基斩断,使之再不复“兴灭废立”之强横实力。 从这一点来说,房俊杀伐果断、因势利导,是为国之干城。 反倒是刘洎总归因为反对而反对,立场不坚定、气魄不足用,愧为帝国宰辅。 只不过当下那些贞观勋臣、当世名臣已经逐渐凋零,新一代还远远未能成长,只能任用这等尸位素餐之辈以之过度,倒也勉为其难、不得不为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道宗蹙眉沉声道:“倒也不可小觑宗室那些上蹿下跳的郡王、嗣王们,或许并不足以酿成大祸,但这些人能量极大、牵扯极深,说不定就能搞出一些风风雨雨,平添波折。” 对于宗室内的潜流,他一直忧心忡忡,他太清楚这帮郡王、嗣王了,能耐没多少、胆子大过天,李唐皇族似乎从高祖皇帝晋阳起兵逐鹿天下开始就胆魄过人,认为高祖皇帝之所以在天下群雄之中窃取神器,就是因为有着他们这么一群能征善战的叔伯兄弟。 他们瞧不起高祖皇帝,甚至瞧不起太宗皇帝,自然更加瞧不起如今的李承乾。 觉得大唐皇帝有德者居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或许,这是古往今来除去司马家之外最不安分的宗室。 对于河东盐池的意见很难统一,李承乾最后不得不采取一个“拖”字诀:“水师已经进驻河东盐池,对于盐池贪墨的审讯也已开始,就让越国公暂时掌控一切吧,若局势有变,另行商议。” 显然,他对于房俊在河东盐池大刀阔斧的动作已经感到危险,或许心中也藏着几分不满。 毕竟长安城波涛汹涌,如何稳定皇位才是重中之重,其余所谓的“新政”都不过是锦上添花。 马周沉吟不语,默默的喝了口茶。 何谓“良臣择主而事”?意思是即便才能卓著的当世名臣,也需要一位魄力无双的雄主才能让他尽显才华,如若君上蝇营狗苟、瞻前顾后,再好的人才也只能碌碌无为。 …… 会议散去,李承乾将李勣留下享用晚膳。 皇帝的晚膳并不奢华,李承乾本身虽然钟鸣鼎食、食不厌精,但是自登上皇位之后却显得很是低调朴实,如此愈发彰显其“仁厚”“淳朴”之性格。 但是在李勣看来大可不必,一个君主若是能够如同隋文帝那样艰苦朴素自然最好,可像高祖皇帝那样生活奢华也没什么不好,最重要在于真实。 偏离自己的性格,就显得有些做作。 膳食之后,内侍奉上香茶,君臣对坐。 李承乾饮了一口茶水,忧心忡忡问道:“以英公之见,二郎此番釜底抽薪,会否激怒河东世家?” 李勣握着茶杯,反问道:“纵然激怒,又能如何?” 李承乾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河东世家底蕴深厚,数百年来皆以河东盐池为财源所在,如今贸然将其截断,使其断绝财源,岂能善罢甘休?万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势必引起各方反应,恐发生连锁之变故。”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一方门阀? 或许河东世家本身的实力不足以令中枢畏惧,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此举引发天下门阀唇亡齿寒,孤儿群起响应,未必没有可能导致烽烟处处、江山板荡。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 出宫待产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一方门阀? 或许河东世家本身的实力不足以令中枢畏惧,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此举引发天下门阀唇亡齿寒,孤儿群起响应,未必没有可能导致烽烟处处、江山板荡。 李勣很想再问一句“若果如此,陛下当如何应对?推出一人去承担天下门阀的怒火吗”,但这种话自然不好问出口。 心里叹息一声,嗟叹于李承乾魄力之不足,温言道:“陛下无需担忧,时移世易,时代已经变了。如今的中枢兵强马壮,陛下令之所至,十六卫数十万大军朝发夕至,兵锋所指之处天下睥睨,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新近整编的左右金吾卫,加上左右领军卫,已经使得整个长安城固若金汤,成为天下最坚固的堡垒,只需皇帝坐镇中枢,天下再无可以推翻皇权之力量。 如此已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再能让房俊大刀阔斧截断世家门阀的财源根基,使其不得不衷心效忠皇权,则大唐将再现秦始皇一扫六合、傲视群雄之鼎盛皇权,即便是两汉亦未曾有过之盛况。 偏偏陛下却看不见这样的局面,只陷入患得患失之中,令人扼腕。 难怪当初太宗皇帝执意易储,易储的坏处固然数之不尽,但或许太宗皇帝认为皇帝本身才是帝国强弱之根基。 而房俊显然与太宗皇帝的想法背道而驰,在房俊眼中“制度”才是最为重要,只要“制度”完善,任谁坐在皇位之上都无关紧要,朝廷自会按照“制度”去运行,尽可能减少因为皇帝之优劣而有可能导致的疏漏与错误。 譬如当下,尽管李承乾魄力不足对当下局势忧心忡忡,却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大势。 尤其是房俊当初倡议实施的“军机处”制度,表面看上去似乎皇帝将天下军权尽收其手,皇权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强,但实际上若无雄才伟略之君主,并不能完全掌控“军机处”,如此“军机处”便反过来成为限制皇权的机构。 因为“军机处”的运行制度并非皇帝一言而决,而是需要所有“军机处大臣”少数服从多数,很多时候,皇帝也会成为“少数”…… 到底是寄希望于皇帝雄才伟略带领帝国走向强盛,还是依赖于一个完善的制度,根本不必在乎皇帝是优是劣? 李勣陷入沉思。 ***** 玄武门外,高侃、程务挺、孙仁师、王方翼等一众将校顶盔掼甲、策骑立于宫门两侧,身后是一队队盔甲鲜明的军中精骑,正列阵以待。 须臾,宫门缓缓开启,一支车队由内而出。 七八辆豪华四轮马车组成的车队,高侃等人在马背上抱拳施礼,齐声道:“末将恭迎公主殿下!” 马车内,长乐公主撩开车帘,清澈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红唇轻启,柔声道:“诸位将军免礼!此去终南山已经有所安排,不好耽搁诸位将军的军务,还请留步。” 宗室之内潜流涌动,就连太极宫里亦是人心惶惶,长乐公主终于说服李承乾准许她前往终南山别苑之中待产。不过虽然高侃等皆是房俊旧部,她却不好大张旗鼓的让这些人放弃玄武门防御而护送她前往终南山。 高侃恭声道:“殿下明鉴,如今长安并不安稳,末将等不敢冒一丝一毫之风险。不过为了避免一些攻讦,会有王方翼率末将之亲兵部曲护送殿下前往终南山,并且一直护卫在侧,还望殿下体谅末将等拳拳之心。” 当下局势风雨飘摇,谁也不知道会否有人不开眼冲撞长乐公主,万一有失,让他如何向房俊交待? 长乐公主拗不过,只得答允下来。 车队缓缓开动,向着北边的官道驶去,由此沿着官道向东穿越冬日已然停建的大明宫,顺着长安城的城墙一路向南奔赴终南山。 等到车队抵达春明门外,便见到一支奇兵早已等候在此,精致盔甲、红色披风的金胜曼策骑来到马车旁,与撩开车帘露出俏脸的长乐公主对视一眼,秀眉一挑,笑道:“奉父亲之命,护送殿下前往终南山。” 她口中的“父亲”,自然是房玄龄。 长乐公主俏脸微红,有些羞涩,毕竟她与房俊见不得光,却得到房玄龄的关心,着实有些心虚…… “春暖乍寒,何必劳烦你?” “殿下前往终南山待产,身边总是要有一个女人才更方便一些,否则里里外外的防卫不好布置,难免出现疏漏。” “那就多谢了。” “一家人,何须见外?” “何不登车同行?” “不必,在新罗的时候也时常于野外策骑,况且还有主母与高阳殿下为您准备的各种应用物资,装了很多车呢。” “那好吧……” 长乐公主忍着羞涩放下车帘,心里暖暖的。 以往在长孙家的时候,上上下下虽然对她很是尊敬,却只是将她当做维系家族尊荣的工具,敬重有余、爱护不足,长孙无忌高高在上很是冷淡,似乎不如此便会显得他是个依靠裙带关系登上宰辅之位的“佞臣”一样,何曾如房玄龄这般虽为天下名士却毫不吝啬的表达关切? 女人总是需要被爱护的…… 车队逶迤,向南而行,自圜丘附近汇入官道,驶入终南山。 南风徐徐,终南山的沟壑之中仍有积雪堆积在阴暗处,但大部分积雪寒冰都已融化,无数条水流在山谷沟壑之间流淌汇聚、溪水潺潺,向阳处草尖儿钻出地面,将山势渐染青翠,鸟鸣啾啾、小兽出没。 车队驶过一道山间小河上的石桥,终于抵达那座掩映于树林之中的小小道观。 …… 很快安置妥当,王方翼带领高侃的亲兵部曲负责外围防御,金胜曼则带着一些女兵接管了道观内的防务,内外协作、彼此协同,确保万无一失。 食物、衣裳、用水等等全部由房家负责,每日自长安城内派人送抵,最大限度保障道观的饮食、药品,除去皇后苏氏派来的精通产科的御医之外,还有数位房家的郎中随行。 所有人的目的只有一个,确保长乐公主顺利生产…… 山中的空气还是有些清冷,侍女升起炉子,将一个银壶装满水放置炉上,又将苹果、梨子、红枣切碎倒入壶中,放了干菊花,煮沸之后斟满一个水晶杯。 长乐公主坐在榻上,身上披着披肩,捧着水果茶喝了两口,惬意的吐出一口气。 宫里的气氛太紧张、太压抑了,外界的舆论、风向能够牵动宫内每一个人,内外的联接太多,宫外任何风吹草动似乎都能牵扯到宫内的内侍、侍女、甚至中官、女官,令人毫无安全感。 宗室里那些个郡王、嗣王上蹿下跳很是厉害,他们将辅佐李承乾的房俊视作头号大敌,很难保证他们不会胆大包天的做一些什么,所以即便是李承乾与皇后,也不得不答允她出宫待产。 此处小小一间道观,任何条件都比不得宫中,但内外皆是可以信赖的人手,反倒很是让她安心。 她与长孙冲成婚多年却无子嗣,如今委身于房俊“自甘堕落”,早已熄了再嫁之心,所以腹中胎儿便有可能是她这一生唯一的骨血,再是重视也不为过。 只要安安稳稳的熬过这最后一个月,给自己与房俊诞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此生足矣。 …… 道观之外,王方翼亲自带兵布置明岗暗哨,又围绕道观搭建营地,命令斥候前出数里,确保任何时候方圆十里之内的风吹草动都要尽在掌握。 一捆一捆的火器被卸入营房,火枪、震天雷、铅弹等等堆满了数座营房,数百人的队伍拥有足以装备十倍部队的火器,更有百余重骑、百余重甲,将这终南山中的道观围得水泄不通、固若金汤。 ***** 襄邑郡王府,被房俊纵火烧毁的正堂已经重新建起,规制更加恢弘、用料更加奢华,只不过天气刚刚转暖尚未施以彩绘,看上去略显简陋。 一旁的花厅内,李神符喝了口茶,便听闻李道立前来拜访的消息,蹙眉有些不想见人,但还是让人将其带了过来。 李道立一脚进入花厅,便兴致勃勃道:“叔王,好消息!刚刚长乐公主出宫前往终南山,有军队随行,更有房家派人护送,想必是前往终南山待产。” 李神符蹙眉看着李道立入座,不解道:“长乐公主出宫待产,你有什么好兴奋?” 李道立自顾自斟茶喝了一口,笑道:“现在房俊在河东搞出偌大动静,朝野上下一片骂声,说不得何时陛下感受到巨大压力,就有可能将其舍弃。到时候咱们大可以绑架长乐公主及其孩子,迫使房俊就烦。别的不说,勒索房俊一笔钱帛还是容易的吧?” 说着,已经咬牙切齿起来:“娘咧!这混账贪得无厌,几十万贯被他勒索去了,转手送给魏王博取了好大的人情,我那王府之中都快要揭不开锅了。” 绑架勒索这种事的确不好听,且有失身份,但只要大家绸缪的大事成功,那房俊就是砧板上的猎物,任凭鱼肉。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隐忍一时 李神符看样子似乎觉得不妥,蹙眉咬牙,迟疑道:“此举过于缺德,恐遭天下人非议谩骂,有些不妥。” 李道立拍着胸脯道:“叔王权当不知便是,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房俊那厮刁钻狠毒、手段下作,对其自当无所不用其极才行,否则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就该以直报怨!” 绑架长乐公主及其孩子的确很是令人不齿,但李道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此番被房俊勒索几十万贯,东平郡王府两代人的积蓄被席卷一空,更背巨额债务,若是不能从房俊身上将钱拿回来,自己如何面对子孙、死后如何面对父亲与叔父? 见李神符仍在犹豫,遂低声道:“如若大事可成,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谁又敢多嘴多舌?” 李神符终于被他说动,但还是顾虑重重:“这件事我权当不知,你自去办理。” 李道立心中暗骂老贼无耻,让我出面动手遭受天下人嘲笑诘难,你在背后等着拿钱然后因果不沾? 不过眼下李神符隐隐作为宗室领袖,绸缪甚多,无论做什么只要得到他的支持都事半功倍,况且大家绸缪的大事一旦功成,那可是再多钱也无法比拟的,只能暂且隐忍。 李神符也对房俊的家产眼热不已,想了想,道:“不仅是勒索房二一笔,弥补之前的亏空,待到大事功成,你再出面弹劾房家父子的各种罪状,总要攒下一些家底留待日后才行。” 李道立不怕得罪人,只要那件事成了,无论房俊亦或是房玄龄都毫无权柄可言,任凭自己为所欲为,岂敢有半分抵抗? 想想房俊这些年积攒下的家业,李道立差点流出口水…… 两人密谋甚久,茶水喝光了一壶,李道立最后问道:“现在河东、河南等地剑拔弩张,河东世家被房俊强制接管了盐池,岂肯善罢甘休?想必还是僵持下去,只是不知会否采取激烈措施,与房俊玉石俱焚。” 他们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浑水摸鱼,局势越动荡、他们越有利,只不过因为晋王兵败之缘故,河东世家损失惨重对于宗室颇多警惕,所以他们插不进去手。 却是无比希望河东世家能够强硬一下,与房俊硬刚一波。 李神符却摇头叹息道:“依眼下形势来看,河东世家未必有那个胆量。” 李道立往前凑了凑,低声道:“那咱们是否推一把?” 房俊之举措等同于断绝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天下门阀皆怒目而视,只不过因为各种各样的掣肘、忌惮暂且不敢妄动,可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推一把,熊熊怒火极有可能瞬间成燎原之势。 李神符沉声道:“还不到时候,你莫要胡来,现在一旦乱起来无法把握局势,弊大于利,还是应当沉下心等着。” 李道立急道:“等等等,需等到何时才行?每过一日,李承乾的皇位便稳固一分,再等下去只怕永无机会了!” “那也得等!” 李神符怒目而视:“现在大唐一统、四海归一,不是隋末乱世,不可能给我们逐鹿天下的机会!长孙无忌与晋王先后两次起兵之时李承乾根基未稳,叛军势大成席卷之势,可最终不还是折戟沉沙、兵败身死?那条路走不通!” 争夺皇位不仅只是兵变那么一条路,只需隐忍下去,找到机会由内而外、由上及下,成功的几率比起兵造反更高。 所要做的只是等着而已。 他七老八十尚能有耐心等下去,李道立年富力强为何反而等不得? 这个没能耐、又没耐心的蠢货。 李道立颇不以为然道:“算来算去有什么用?没听过哪一件大事是算出来的。” 古往今来哪一件大事是谋算出来的?越是精打细算、越是运筹帷幄,往往越是容易出现计划之外的变化,精妙的计划总是被一些忽如其来的意外所挫败,反倒是那些激情之下破釜沉舟的时候容易成就大事。 说白了,事成与败跟谋算没多大关系,关键在于“势”,大势所趋的时候即便欠缺谋算也能成事,反之,任你事无巨细算了又算,该失败还是要失败。 而“势”之所在,看不见、摸不着,唯有身体力行才能知道是否“大势在我”。 高祖皇帝当年若是运筹帷幄、暗算千万,岂敢于晋阳起兵逐鹿天下? 太宗皇帝当年若是排兵布将、谋算敌我,又岂能仓促之下于玄武门发动政变? 总而言之,事情是干出来的,而不是算出来的…… 李神符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能将茶杯砸在李道立脑袋上,骂道:“放屁!咱们身为郡王,太祖血脉、与国同休,要么十拿九稳、要么走投无路,否则何须甘冒奇险?不是我干大事而惜身,而是没有必要去承担那个风险!你这般贪功急进、躁动浅薄,迟早误了大事,害了大家!” 李道立吓了一跳,连忙保证:“叔王息怒,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小侄以您马首是瞻。” 年纪大的人难免腐朽昏聩,且越活胆子越小,但李神符的身份、辈分、威望摆在那里,足矣成为宗室领袖与李道宗分庭抗礼,若无他站出来主持大局,旁人根本不能成事。 李神符见其神色便知其心中不服,遂警告道:“勿要自作聪明,若上苍垂怜眷顾自会给我们机会,否则就蛰伏下去老老实实忍着,做一个忠臣顺民,千万不要荼毒子孙、贻害无穷。” “喏。” ***** 长长的车队自商於古道走出,沿着洛水抵达洛阳城外,早已等候在此的上百骑士纷纷下马,单膝跪地予以迎接。 为首的王玄策则躬身上前来到其中一辆马车旁,一揖及地,恭声道:“在下王玄策,恭候武娘子多时。” 一只雪白纤美的素手撩开车帘,露出一张明艳秀美、千娇百媚的俏脸,秀眉俊眼顾盼神飞,丝毫没有长途旅行的困顿疲乏,笑盈盈道:“自家人,何须这般多礼?” 王玄策道:“在下深受越国公简拔之恩,以家臣自居,不敢僭越半分。” 武媚娘柔声道:“你亦是世家子弟,才能卓著、勤勉任事,二郎素来对你寄予厚望,如今更举荐你任职右金吾卫长史,何曾将你当做家臣看待?挺直腰杆,拿出气魄,勤勤恳恳的做一番大事,给自己谋一个出身,也给妻儿挣一份荫萌,方无愧于天地。” “谨遵武娘子吩咐!” 王玄策心中激荡,非但没有收敛礼数,反而单膝跪地,以家臣、仆从之礼相见。 “行啦,这荒郊野外的风大,住处可安排好了?” “商号在慈惠坊购置了临街的商铺、宅院,是为总号,在下已经命人收拾一新,武娘子可即刻入住。” “那就入城吧,车马劳顿,实在是乏了。” “喏!” 王玄策起身,快步走到路旁翻身上马,带着百余骑簇拥着武媚娘的车队浩浩荡荡入城,直奔慈惠坊而去。 慈惠坊位于南市之北,与南市中间隔了一个通利坊,毗邻洛水,驻扎于尚善坊外的水师部队可以沿着洛水快速支援,再加上商号的守卫以及武媚娘身边的家兵,防卫力量极其强大。 商号就位于慈惠坊北侧,沿着坊墙开通了门阔五间的三层楼房,隔着一条街道便是水波荡漾的洛水,水师兵船游弋其上,即可快速登陆支援,亦可由此登船顺流而下撤出洛阳,安全方面可进可退、万无一失。 武媚娘下车之后巡视一周,很是满意,这才入住商号后院的房宅,让随行的下人将携带的各种吃穿用度之物安置好,烧了热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 热水将本就欺霜赛雪的肌肤蒸得愈发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妩媚的容颜愈发多了几分水润秀美、我见犹怜,穿上粉白色竹叶纹的襦裙,丝带系在腰间愈显盈盈一握,上身淡色褙子雍容华美。 赤足穿上绣鞋坐在窗前,慢悠悠喝了口茶水,问道:“王玄策何在?” 侍女答道:“正在堂上恭候。” 武媚娘“嗯”了一声,放下茶杯,在侍女服侍之下出了房宅,穿过花树簇立的庭院,来到正堂。 坐在椅子上的王玄策急忙起身见礼,低着头,不敢张望。 鼻端传入如兰似麝的香气,眼睛看着粉白色襦裙的裙裾犹如风动莲叶一般在身前走过,耳畔听得一把柔美的声线:“坐吧,总是这般多礼。” “喏。” 王玄策等着武媚娘在上首坐了,这才转身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眼尾都不敢四下打量,恭谨至极。 “河东盐池那边形势如何?” “苏都督亲自统兵入驻盐池,强制接管,二郎又将刘、戴、张三人连同数十司法官员皆接到盐池,核查账簿、追缴亏空、审讯贪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嗯,如此就好。” 询问了几句河东盐池的事情,武媚娘便放在一边,他深信房俊只要敢做就一定早有预案,无需她过多操心。 “听闻商号在林邑那边最近效益不好,尤其是稻米采购遭受当地贵族的抵制,到底怎么回事?水师就驻扎在岘港、宋平,岂能任凭当地人联合起来对商号抵制?要么用钱帛予以拉拢使其为我所用,要么派遣军队予以剿灭,无论如何林邑的稻米供应都不能丝毫闪失。” “喏,在下马上行文宋平驻军,命其配合商号在其地的收购行为,确保稻米采购万无一失。” 王玄策有些冒汗,这位千娇百媚的美娇娘果然如传闻一般魄力不逊于男子,开口便要掀起一场战争,安南人、林邑人怕是要遭罪了……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门阀阻力 武媚娘有些不高兴,语气严厉:“郎君创立‘商号’之初衷,便是为了林邑、安南等国之稻米,事关民生,确保每一个大唐百姓都能有米可食,所以‘商号’不是讲究仁义道德的地方,为了充足的稻米供应,自当无所不用其极。‘商号’创立不过短短几年,你们已经忘记了初衷,反而重拾儒家伪善的那一套,是为失职。” 王玄策汗流浃背,站起身束手而立,不知如何回话。 事实上正是如此,在水师的无敌船队配合之下打开局面之后,“商号”上下似乎就有了懈怠之意,“仁义礼智信”再度占据上风,行事开始讲究“上国气象、天朝风度”,意欲在番邦蛮夷之地推行“儒家之仁爱”,浑然忘却“商号”设立之初衷就是从番邦之地掠夺粮食以充实国内。 “商号”存在的意义是让更多的大唐百姓有米可食,而不是向那些化外之民普及“儒之仁爱”。 真正的“仁爱宽厚”要留给自己人,而不是浪费着帝国的资源去向蛮夷播洒“天朝风度”…… 见到王玄策诚惶诚恐,武媚娘笑容温煦,柔声道:“给南边去信吧,今年八月之前确保完成全年的粮食购买数额,不管他们用什么方式,这一点无需讨价还价。如果林邑、安南等地有人抵制,就让水师出动狠狠的杀一批,帝国每年花费在水师身上的钱帛不计其数,不是让他们在海外作威作福游山玩水的,要用蛮夷的鲜血去彰显帝国的强硬。办妥这件事,你便启程前往长安履任吧。” “喏。” 王玄策心悦诚服,恭声应允。 事实上房俊在创立“东大唐商号”之处,立意便是“不择手段攫取利益”,以海外之财富填补国内之不足,首当其冲便是收购稻米以供应国内之需。 但是在运行一段时间之后,国内的舆论开始沸腾,谴责“商号”行事恣意、唯利是图,使得番邦蛮夷对天朝上国怨声载道,其民众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岂能将大唐百姓之福祉建立于友邦民众的痛苦之上呢? 大唐以儒治国、以孝治天下,应当泽被苍生才是…… 不知何时,这种论调逐渐占据上风,导致“商号”的行事准则也在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了变化,此刻被武媚娘指出,王玄策方才幡然醒悟。 水师是帝国花费庞大财力创建,官员们所有之俸禄是大唐百姓的民脂民膏,岂能以帝国之物力、讨与国之欢心? 没那个道理。 ***** 武媚娘抵达慈惠坊的同时,朝廷对于阿史那忠的最新任命也送抵尚善坊,李泰与阿史那忠一起迎接天使。 “兹任命薛国公阿史那忠为河南府少尹,望君公忠体国、勤勉任事,不负朕之厚望……” 任命是吏部所任,却通过圣旨的方式下达,足矣见得李承乾对于此事之重视。 阿史那忠喜不自禁。 作为一个内附的“降将”,又是突厥贵族,麾下有着一支族人组成的忠诚部队,但也正因如此,平常时候深受朝廷之忌惮,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空有权势,却束手束脚。 “河南府少尹”虽然只是从四品下,却也是府尹之佐贰,更依附于魏王李泰,可以大展拳脚。 “全赖殿下之举荐,在下定以殿下马首是瞻,为帝国再立功业!” 阿史那忠知道自己的站位,马上向李泰表忠心。 李泰不以为然的摆摆手,笑道:“本王又没想争夺皇位,用不着你表忠心,一起竭尽全力为陛下效力吧,陛下宽厚,只要薛国公立下新功,定然予以重用,再不复此前之猜忌。” 阿史那忠开怀大笑:“吾虽胡人,然忠诚之心毫无瑕疵,当年誓死追随于太宗皇帝麾下,如今也当竭诚效忠于陛下。现在为河南府少尹,适逢殿下营建东都,正当唯命是从,为殿下效力,便是为帝国效力。”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够不上陛下,但只需好生协助李泰办事,便能无限靠近中枢,迟早可以进入朝廷最高权力阶层,不必急于一时。 纵然大唐广博深厚、有容乃大、接纳天下英雄,可一个胡人贵族出身的胡将想要跻身中枢依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能力、时机、运气,缺一不可。 李泰摇头道:“大唐兼容并蓄,太宗皇帝更被尊为‘天可汗’,岂分胡汉?只要忠心大唐、勤勉任事,皆我袍泽。” 李唐皇族出身于“关陇门阀”,而“关陇门阀”本就是北魏之时崛起,其中诸多鲜卑血脉,譬如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屈突通等人,待到太宗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八荒,诸多突厥等外族也融入大唐,譬如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等,太宗皇帝皆一视同仁,无分彼我,大唐开疆拓土,也都有这些胡将的汗马功劳。 这是大唐的国策,最起码在政策层面给予胡将极高的待遇。 当然,也仅限于地位高、能力高的胡将,普通胡人想要融入大唐却是千难万难,连求娶汉人女子都受到极其严格的限制…… 阿史那忠感慨道:“此吾辈胡儿之荣幸也!” …… 翌日清晨,李泰召集河南府官员于官廨召开会议,礼部尚书许敬宗也前来出席会议。 裴怀节现在是戴罪之身,已经暂停其河南尹之官职,由河南府少尹段宝元到场,与会者还有新任河南府少尹阿史那忠、洛州刺史贾敦颐,再加上许敬宗,皆乃河南府级别最高的官员。 李泰指了指许敬宗:“陛下交待许尚书之事务颇为要紧,说说吧。” “喏。” 许敬宗应下,看着其余几人:“中枢确立新政十余项,其中丈量田亩为首。大唐承袭前隋,破除万难一扫沉珂,国力蒸蒸日上,睥睨四海、一统八荒。然则由于隋末天下动荡、数十路匪盗相互搏杀,导致人口流失、土地隐没,对于国家征缴税款、制定政策、兵员募集等等影响甚坏,长此以往,将成为帝国顽疾。故而中枢制定计划,丈量天下田亩编纂入册,一则制定含纳九州的舆图,再则也能对人口、土地之详情了如指掌,还望诸位竭诚相助。” 场面很是沉闷,诸人皆闭口不言。 虽然并不明确中枢丈量天下田亩的真正用意,但世家门阀趁着当初隋末乱世之时吸纳、抢占的土地无以计数,一旦被丈量出来,肯定没有好事。 但此项政策乃是中枢所制定,当做国策在全国范围内施行,谁能抵挡、谁敢抵挡? 李泰看了看段宝元、贾敦颐,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案几,淡然道:“贾刺史、段少尹,表个态吧。” 贾敦颐闭口不言。 段宝元轻咳一声,缓缓道:“兹事体大,影响甚广,需要整个河南府群策群力才行。但现在府尹遭受审查,河南府群龙无首,无人能够出面主持大局,依我看不妨暂停一些时日,待到对府尹的审查尘埃落定之后再行启动。” 没有裴怀节这个所有河南氏族共同推举出来的“代言人”主持大局,谁能让各地世家门阀全力配合? 李泰看向阿史那忠。 阿史那忠明白李泰的意思,朗声道:“国家政策,岂能因某人而停滞不前?许尚书可循河南府之土地名册制定详细计划,而后整个河南府衙门全力配合、予以施行。在此过程之中,谁敢扯后腿就拿下谁,任谁也不能抵触中枢之政策,更不能抵触陛下之皇命!” 他现在就是钉入河南府的一颗钉子,誓要将这块铁板钉出一个窟窿,然后彻底扯碎。 段宝元不以为然:“河南府的土地账簿并不健全,起因是隋末之时天下攻伐、土地归属一塌糊涂,立国之后依从惯例谁占据就由谁耕种,乱七八糟莫衷一是,很难清晰界定所有土地的归属,若无府尹号召各地门阀,怕是无法厘清。” 许敬宗冷笑道:“谁跟你说谁占据就由谁耕种?武德五年,尚书左仆射、司空、魏国公裴寂主持尚书省,便曾派人前往各地编纂土地账簿,各家各户之土地皆登记在册,否则这许多年来朝廷赏赐有功之人的永业田从何而来?各家土地皆在册,然则现在洛阳周边已经再无可赏赐之田,田地都去了哪里还用问?汝等治理河南,却连接世家门阀吞并土地、隐没丁口,导致河南府的府兵常年不能足额,现在还混淆事实企图往隋末乱世推搪,简直无耻之尤!” 每一次王朝兴灭、皇权更迭,都意味着一次权力的清洗、重组。 王朝开国之初,肯定是经过常年混战,人口在战争之中大量湮灭,土地出现富余,这些富余的土地便成为新的权力集团所分配的利益。 大唐这才开国三十年,当年战争最为残酷、人口减少最为严重的河南地区便无可分配之土地,任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磨刀霍霍 段宝元却依旧摇头:“此皆当年隋末乱世所造成的遗留问题,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试问各家之土地已然耕种数十年,贸然使其丈量,谁能心服口服?此事非府尹出面牵头不可为。” 这话还真不算是他威胁谁,如此大事,没有裴怀节这个世家门阀的“代言人”,肯定遭受抵制,想要丈量这些门阀世家的田地,难如登天。 尤其是因为河东盐池之故,洛阳世家亦是怨声载道,因盐池损失利益的怒火尚未平息,这边又开始丈量各家田地,真以为洛阳世家是泥捏的毫无火气? 许敬宗奇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洛阳的土地不属于大唐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洛阳的世家门阀不是大唐的臣民吗?为何明知洛阳周边的土地被吞并圈占,中枢意欲丈量却不可得?” 段宝元两手一摊:“您跟我说这个,我亦没奈何啊。” 许敬宗冷笑道:“不就是打着法不责众的心思吗?我倒是要看看谁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看向贾敦颐,问道:“我欲从洛阳周边开始丈量田亩,贾刺史以为如何?” 贾敦颐与裴怀节、段宝元等不是一路,闻言颔首道:“下官会让人备好土地账册,并且亲自带人前往各处配合丈量,只不过下官人微言轻,若遇抵制,恐无法强行推进。” 他虽然名望卓著,但说到底仅只是一州刺史,压不服那些世家门阀。 阿史那忠断然道:“我会率领洛阳驻军跟进,谁敢抵制,甚至捣乱,统统抓捕!反正‘三法司’几位大佬就在河东盐池,可以请求支援、就近审判。” 他不怕得罪人,一个内附的胡将要那么要的人缘作甚?全心全意的忠于陛下、贯彻陛下的意志,这才是他的立身之本。 李泰拍板:“各处衙门做好准备,三日之后自偃师开始丈量田亩。” “喏。” …… 段宝元匆匆赶回河南府衙,在官廨内见到一身常服正喝茶的裴怀节,一脸担忧道:“许敬宗已经决定三日之后开始丈量田亩,自偃师开始,我苦劝无用。” 裴怀节执壶给他斟了一杯茶放到面前,若有所思:“偃师啊,这个地方选的好。” 武德四年,于洛阳置洛州总管府,辖洛、郑、熊、榖、嵩、管、伊、汝、鲁等九州,其中洛州辖洛阳、河南、偃师、缑氏、巩、阳城、嵩阳、陆浑、伊阙等九县。 偃师就在洛阳以东三十里,乃是洛阳之附郭。 而偃师之土地,十之七八归属于洛阳于氏,洛阳于氏的家主,正是当今帝师、尚书左仆射衔、燕国公于志宁…… 洛阳于氏亦是关陇门阀的一份子,具有鲜卑血统,定居洛阳已然几代人,根深蒂固、势力庞大,所属土地阡陌交错、幅员万顷,其中不在账册上的田亩数之不尽,大多都是这些年巧取豪夺而来,一经丈量,自然无所遁形。 只是面对于志宁这样一个功勋、资历、声望都无限高的庞然大物,也不知许敬宗能否坚持到底? 段宝元道:“是否事先知会洛阳周边世家,让大家早作准备?” 裴怀节反问道:“你想做什么?私下勾连、抵制圣旨吗?” “可若是不能事先统一,万一彼此之间不能同进同退,岂不是自乱阵脚?” 此番丈量田亩,乃是中枢携万钧之势倾巢而来,万一有的人家顶不住从而偃旗息鼓,岂不是使得洛阳世家从内部分裂?世家门阀不能统一阵线抵抗中枢,怕是就要任凭鱼肉了。 裴怀节放下茶杯,道:“这个时候你就算出面去联络各家,怕是也没谁会见你。许敬宗丈量田亩乃是煌煌大势、名正言顺,与其对抗便是抵制中枢、抵制陛下,予人口实。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想来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 段宝元恍然。 虽然各家都不可能甘心朝廷丈量田亩,但明面上却予以支持,只不过定然有手段予以阻止,但绝不会流于表面给朝廷里那些个御史言官弹劾的机会。 洛阳世家虽然并未直接插手河东盐池的管理,但每年都分润大量利润,现在盐池被房俊强制接管,各家的利益大受损失,正是怒火滔天之时,再有许敬宗强制丈量田亩,怒火极有可能集中爆发。 造反是没人敢干的,但以强硬姿态抵制一下,却极有可能。 想到这里,段宝元忧心忡忡:“现在的洛阳就是一个巨大的油锅,一滴水掉进去怕是就要炸掉,连带着我们在内都有可能被炸的尸骨无存,危险至极。” 洛阳乃是东都,“三河之地”的中心,各方利益都汇聚于此,甚至牵动着大唐的半壁江山,洛阳不稳,则河东、河南、山东等地皆不稳,中枢选在洛阳攻讦门阀世家,在他看来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成功自然事半功倍,可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裴怀节叹息一声,深表认同:“是啊,陛下过于急切了。” “打压门阀”乃是太宗皇帝时制定的国策,当今陛下一以贯之,这并没有什么错,世家门阀自己也能认识到自身的壮大对于国家所带来的危害,虽然不甘愿,但若是中枢在某种程度上抑制、削弱门阀的实力,门阀也能接受。 但那边刚刚剿灭晋王兵变,这边房俊便以雷霆手段强制接管河东盐池,一举掘断世家门阀的财源,紧接着又让许敬宗丈量田亩,磨刀霍霍直指世家门阀赖以传承的根基,半点缓冲都没有,怎能不令世家门阀背脊生寒? 谁也不愿意束手待毙,激烈的抗争肯定随之而来。 天下门阀的目光都集中在河南、洛阳,都在看着河东、洛阳的局势如何收场,大家肯定在暗中给予各种各样的帮助,想要让河东、洛阳的门阀站出来对抗中枢。 若是不行,大家也都有了准备,可以接受更大的损失。 若是成功,则可以继续在各地发展力量、积蓄根基,与中枢抗衡。 “这是中枢与门阀的战争,对于双方来说,都不能接受失败。” 裴怀节幽幽一叹,只可惜他这个天下第二的封疆大吏还未正式在这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之中登场,便被小人以卑劣至极的栽赃陷害弄得靠边站,着实郁闷至极。 ***** 河东世家的反馈比房俊预想之中来得还要快,薛迈已经从汾阴启程,抵达河东盐池会晤房俊。 自盐池外围下车,薛迈便在一众子弟的簇拥之下步行前往官廨,沿途所见兵戎齐整的水师、忙忙碌碌的技工、往来穿梭的民夫,整个盐池虽然尚未复产,却已现欣欣向荣之景象。 薛迈遂对左右道:“纵然没有吾等,十日之内盐池也会复产,听闻越国公有新式制盐之法,想来产量也会提升,现在不是吾等配合越国公,而是越国公在给吾等机会啊。” 薛家子弟闭口不言,但心中之不忿却毫不掩饰。 毕竟这可是使得河东世家赖以生存的河东盐池,意味着巨大的财富与影响力,如今将其拱手相让,如何甘心? 薛迈自然明白家中子弟的不甘,却未多说,只是摇头叹气。 更让薛家子弟不满的是房俊根本不曾出来迎接,而是等在官廨,薛迈一行抵达之后才出门相见…… 挥手将家中子弟全部留在门外,薛迈一个人随同房俊进入官廨。 分别落座,房俊亲自沏茶,笑道:“如今我已经成为河东世家眼中的恶人,想来贵门子弟恨不能啖我之肉、喝我之血才消心头之恨。” 薛迈跪坐在靠窗的案几之后,伸手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叹气道:“子孙不肖,愚蠢顽劣,与越国公您相比实在是拿不出手,恐怕等我死后,家中子弟就要蛰伏隐忍、坠落凡尘了。” 房俊捧着茶杯喝水,闻言笑道:“汾阴薛氏家学渊源、治家严谨,子弟多有勤学苦读之辈,科举考试大行其道的年代,正是薛家子弟独占鳌头之时,您老大可以颐养天年,薛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既然薛迈亲自前来,纡尊降贵,那就意味着对方答允了他的条件,以科举考试来换取河东盐池的所属权,并且在某种意义上支持中枢“打压门阀”的政策。 识时务者为俊杰,薛迈有魄力。 薛迈笑呵呵的眯着眼,缓缓道:“我老了,活不了几天,却还得为儿孙的前程操心。所以别用那些大而化之的言语搪塞于我,给我一个具体的名额,让我死而瞑目。” 房俊有些为难:“这种事只能私下达成一致,岂能付诸于明处呢?一旦泄露出去,朝廷科举取士将沦为笑柄,殊为不智。” 薛迈摇头,寸步不让:“我信得过越国公的操守、人品,只需伱一句承诺就可以,谁会将承诺拿出去说事儿呢?” 汾阴薛氏答允以科举考试来换取河东盐池的损失,却不能笼统的一句“在科举考试之时予以优待”就能打发的,他要一个具体的名额,具体到在未来多少年内会有多少薛氏子弟获取什么样的名次,即便不能签字画押,却也需要房俊亲口承诺。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丈量田亩 谈判从辰时直至午时,期间并无第三人在场,也不知两人到底谈了什么,薛迈自官廨出来之后,由房俊将其礼送至盐池之外,在家中子弟簇拥之下返回汾阴。 随后,“三法司”对于盐池账目的审查加快,两天之后宣告结束,王福郊、柳长云以及死去的司马虞承担了最大罪责,剥夺柳长云盐场管事职务,追缴贪墨之后准许“罚赎”,王福郊则继续担任“监正”一职。 其余管事则各有罪责,或多或少皆以金“罚赎”,而后各自回归原岗位…… 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件很快宣告结束,颇有一些“虎头蛇尾”,但实质上却取得了震惊天下的进展。 河东世家丧失了河东盐池的归属权,而后非但没有强势的撤出盐池导致盐池彻底停产,反而低头认罪、俯首称臣,交出盐池归属权的同时以“主持者”的身份重新进场。 这让围观的天下门阀又惊又怒,河东世家如此操作,岂不是助长中枢之气焰,往后可以毫无顾忌的在其余门阀身上故伎重施? 等轮到自家的时候,是效仿河东世家偃旗息鼓、任意欺凌,还是含恨而起、不死不休? 河东世家给门阀世家与中枢的斗争开了一个坏头,让憋着一股劲儿的门阀有些泄气…… 一船一船满载海盐的商船自华亭镇出发,沿运河北上直抵关中,缓解关中、陇右缺盐之虞,不过这亦是杯水车薪,“三门峡”独特的地理结构导致黄河上下游的航运极为困难,连漕粮的运输都受到限制导致关中粮食匮乏不得不营建东都,何况是运盐? 不过略有缓解也可解当下之困局,河东盐池已经开始复产。 …… “何谓‘五步制盐法’?” “因何要在卤水之中加入清水?下官在盐池十余载,了解所有的制盐工序,对此闻所未闻。” “何以使卤水自硝板之下流过?有何意义?” 每一日,王福郊都跟随着由华亭镇盐场调集过来的技工身后,看着这些新奇的操作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遂不断发问。 华亭镇盐场的技工倒也不藏私,将新式制盐法倾囊相授。 “所谓‘五步制盐法’,便是集卤蒸发、过箩、储卤、结晶、铲出等五个过程。” “加入清水是为了使得卤水当中杂质的析出,产出的食盐纯度更高。” “硝板看似平整,实则地下有着无以计数的孔洞,卤水流过便提纯了一遍,过滤杂质。” 王福郊等原盐池技工大受震撼。 自周代开始,河东盐池的产盐技术便是“天日曝晒,自然结晶,集工捞采”,主要依赖阳光和夏季频发的“南风”,使盐池沿岸的盐水迅速蒸发,凝结成盐颗,朝取复生,暮取朝复,取之不竭。 至南北朝之时,发明了“垦畦法”,也不过是在盐池岸边堆叠“储卤畦”,使得卤水面积增大,加快蒸发速度。 而现在,在技工的主持之下,整个盐池的盐丁、民夫不断将卤水自盐池取出浇灌入畦地之中,人工参与的程度极高,导致制盐过程大大加快,加之清水点卤、硝板过滤等等工序,肉眼可见的食盐纯度越来越高,析出的盐粒雪白细腻,较之以往的“苦盐”不可同日而语。 阳光明媚,南风温熏,卤水在风吹日晒之下迅速蒸发,一层一层雪白的盐粒结晶出来,盐场的盐丁、民夫增加了几乎一倍,却无一人得闲,更多的人手、更先进的工艺技术,带来更高的产量以及更好的质量。 河东世家出身的官吏们都忍不住有些后怕,之前还以为房俊咄咄逼人、恣意妄为,现在才知道根本就留有余地,如果强制接管盐池之后将河东世家全部驱逐,其后调集华亭镇盐场的人手加上荥阳郑氏的支持,同样可以很快完成盐池复产,且产量、质量更上一层楼。 当真出现那样的局面,河东世家才是损失惨重、一无所有…… …… 原本因为房俊强制接管河东盐池而导致的舆情,在盐池复工复产且河东世家完全顺从之后迅速平息下去,之前叫嚣的那些门阀世家偃旗息鼓,河东、河南等地都从一锅沸水的状态冷却下去。 不仅仅是河东盐池如此快速复产且产量大增使得更多人“出师无名”,更在于此举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 河东世家这个相对孤立的团体在被掘断财源之后没有奋起抗争,反而选择蛰伏、合作,这显示出中枢“打压门阀”的决心以及房俊强硬高明的手腕。 如果下一步“打压门阀”的策略轮到他们头上,他们赖以传承的财源、基石也被掘断,那该怎么办? 没有财源、没有私兵的世家门阀,那还是世家门阀吗? 固然“耕读传家”是世家门阀所标榜,但他们非常清楚仅仅依靠典籍经义是无法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的,世家门阀赖以传承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粮食、人口、军械,有了这些才能在乱世之中“兴一国灭一国”,才能在太平年节“废立皇帝”。 当世家子弟人手一本经义,整日里“之乎者也、子曰孟云”,那还能撬动国家利益以为己用吗? 然而未等河东、河南的门阀从盐池“易主”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另外一场矛头直指世家门阀根基的动作已经开始。 ***** 三月望日,小雨。 从洛阳城的上东门出城,漕渠在官道南侧缓缓流淌,无数船舶穿行其上、舟楫如云,向北侧眺望可见郁郁青青的北邙山横亘东西将奔腾壮阔的黄河阻挡于外。 许敬宗策骑先行,河南府、洛州刺史府的官员紧随其后,两侧是阿史那忠、段宝元率领的洛阳府兵,其中还有阿史那忠的亲兵数百骑,浩浩荡荡,直驱偃师。 刚到偃师界碑,便有县衙官员恭候于路旁,许敬宗勒马站定,整支队伍遂齐齐止步。 许敬宗翻身下马,张望四周,开口道:“就从这里开始。” 脚下洛水在北、伊水在南,于远处汇合为一、自北邙山东侧向北注入黄河,其间地势平坦、河水充沛、土地肥沃,平整的农田直铺开去,一望无际。 河南府官员互视一眼,默不作声。 偃师县的官员上前,小心翼翼道:“这里是于氏的田地,账册完备、条目清晰,实无丈量之必要,要不咱们渡过洛水,由此向北丈量可好?” 许敬宗摇摇头,沉声道:“吾受皇命前来,非是要彻查某一家、某一姓之田地,也非是要核查县衙官府账册之真伪,而是为了认真丈量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做到一丝不苟、分毫不差。吾不在意这是谁家的田地,就从这里开始。” “喏。” 偃师县的官员见河南府的官员们一声不吭,自然不敢多嘴,遂由一个掌管户房的胥吏自装满账簿的马车上挑挑拣拣取出一份账册,递到许敬宗手中。 许敬宗接过账册握在手中,四下看了一眼:“偃师县令何在?” “回许尚书的话,县令近日染病,正在府中治疗,未能前来辅助。” “呵。” 许敬宗冷笑一声,又问:“于家可有人在场?” “昨日县里已经告知各家今日要丈量田亩,要求各家派人至田中等候,不过于家也说任凭丈量,他们不会派人至田中。” “哼!” 许敬宗怒哼一声,对于洛阳于氏的跋扈深感恼怒,这是浑然未将他这个礼部尚书放在眼里啊! “胥吏何在?” “在!” 自许敬宗身后涌出数十人,各个年青、英姿勃勃,这是许敬宗自贞观书院弟子之中选拔的人才,协助辅佐他前来洛阳丈量田亩。这些书院子弟不仅精于算数、才思敏捷,且各个都听他这个原书院主簿的话,指哪打哪、如臂使指。 “开始丈量吧!” “喏!” 有书院子弟上前从许敬宗手里接过账册,展开仔细看了看,又对照了实物,确认了边界,遂取来皮尺开始丈量,又有人在一旁跟随,一边丈量一边记录。 小雨淅淅沥沥,一众官员都打着伞站在雨中,面前是尚未开始耕作的田地,小草已经冒尖儿,河畔的杨柳枝条摇晃,唯有雨滴落在伞上的声音,没有人说话。 随着丈量慢慢进行,逐渐有人自远处靠拢过来,这些人大多戴着斗笠、裤腿高高卷起,赤着脚走在泥泞的田埂上。 看上去好像是农人或者佃户,亦或是长工。 眼瞅着这些人越聚越多、越靠越近,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阿史那忠眉头紧蹙,大声喝道:“都站住,离远些!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一个老农模样的人身材矮壮,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闻言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两步:“吾等乃是于家的佃户。” 佃户便是失去土地的农户,却还没有卖身为奴,只租赁主家的田地耕作,每年缴付一定的租税,剩余为己所有。 阿史那忠不耐烦道:“朝廷丈量田亩,你们主家都不来人,你们这些佃户凑什么热闹?” 那老农一脸苦大仇深:“敢问将军,是要重造账册、增多田亩,以便于更多的分派徭役、赋税吗?” 此言一出,气氛愈发安静。 许敬宗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妙……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民心民意 许敬宗厉声喝问:“谁跟你说的这些?” 老农木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追问道:“没人跟我们说什么,我们只是来问问官人,到底是不是要增派徭役、加缴赋税?” 旁边有人附和:“我们都觉得不对劲,否则何必忽然丈量田亩?这地我们种了很多年了,本就是许家的,若是丈量出与账册不符,是否要收回?” “这些地我们种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量地?” …… 许敬宗面色阴沉,觉得不大对劲,他不理会这些农夫、佃户,回头盯着河南府、洛州刺史府的官员,大声问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想要抵制朝廷政策吗?你们都是朝廷官员,非但不拥护朝廷政策,反而四处造谣、抵制国策,想造反吗?!” 河南府、洛州刺史府的官员闭口不言、束手恭立,任其呵斥。 许敬宗面沉似水,喝道:“来人,去将许家人叫来!” 偃师县令道:“许氏家主病重,家中子侄皆前往洛阳恳请御医前来诊治,现下府中并无可主事之人。” 洛阳许氏的家主是燕国公于志宁,但于志宁常年居住长安,所以洛阳祖宅这边主事的是其弟于保宁。于保宁曾任泸州司马,致仕之后便一直在洛阳居住,声望很高。 许敬宗环顾四周,见到越来越多的农人、佃户、长工自小雨之中慢慢汇集过来,转眼已经汇聚了数百人,这些人神情木讷、寡言少语,既不鼓噪也不惹事,就只是默默的聚拢过来。 而在远处,负责丈量田亩的书院学子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挡住,无法继续进行。 有一股沉默的力量在风雨之中积蓄、酝酿,令许敬宗背脊生寒…… 许敬宗掩在袖子下的手微微发抖,怒视周边汇集过来的农人、佃户,厉声喝问:“谁人指使伱们阻挠朝廷施政?你们可知如此做法乃是抵制朝廷政令、违反帝国律法,形同谋逆不仅人头落地,甚至有可能阖家连坐、夷灭三族?” 为首那老农不理会他的喝问,只一个劲儿的反问:“你们来丈量田亩,是否要增加徭役、赋税?” “绝无此事!”许敬宗断然否认:“天下藏匿的土地太多,根本不在账册之上,连绘制一份精准的舆图都做不到,岂能任凭此等境况长期保持下去?本官此番前来受到陛下委托,只量地,其余一概不问,与赋税更无半点干系!” 有人将田亩与赋税、徭役结合起来,编造了谎言,然后自己躲在幕后,将这些无知的农人、佃户组织起来抵制朝廷政令,目的自然是要破坏丈量田亩的施行,以便于他们数十年来侵占的土地得以积蓄藏匿在自家名下。 可就算看破又能如何呢? 这本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计谋,厉害之处在于他们驱使农人、佃户站出来抵制,“法不责众”,自己还能将这些农人、佃户全部抓捕? 若是当真抓捕,那就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一项中枢制定的政策,在实施的过程之中遭受到农人的抵制且不说,还要依靠强制手段予以实施,这对于中枢、对于陛下的打击是极其严重的。 更为重要的是,万一在抓捕的过程之中发生“偶然”事件,导致有农人、佃户或者兵卒损伤,那这件事将迅速形成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暴,将许敬宗席卷入内,遭受灭顶之灾,甚至完全撕碎。 看看眼前这些农人、佃户们压抑着的怒火,许敬宗心中惴惴,下意识的叹了口唾沫。 可现在陷入僵持,他又不能退。 以礼部尚书之身份被陛下委以重任,这是信任的表示,只要这件事做好了,可以作为日后升迁的重要政绩,而不是依靠“贞观勋臣”的资历倚老卖老遭受无数攻讦弹劾。 所以明知此刻应当退避三舍、从容谋划破解危局,但许敬宗却不甘心就此罢手。 更何况此刻一退,意味着中枢威望彻底破裂、陛下威望被碾入污泥,后果是他绝对承担不起的。 雨势越来越大,汇聚过来的农人、佃户、长工也越来越多,丈量工作已经停下,气氛愈发凝重,随时都能爆发出危险。 许敬宗怒目圆瞪,厉声喝叱:“放肆!汝等意欲造反不成?还不速速退下,莫要阻挠中枢政令之施行!” 还是为首那老农,面无表情淡定道:“我们不管什么中枢政令,当初我们吃不饱饭卖儿鬻女以求苟活的时候,中枢在哪里、陛下在哪里、你又在哪里?现在好不容易有地可种,你们就跑出来丈量土地,意欲将土地收回国有……我们不懂得那些大道理,只知道若是将田地收回,我们就无田可种,就得饿死。”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老农皱纹如沟壑的脸上淌下,他们的目光木讷悲伤,矮壮的身躯在雨水之中挺拔如枪。 “没错,我们不管什么政令,我们只想活着!” “我们不偷不抢,凭力气种地,要缴税、要纳租、要摊派徭役,这还不行吗?为何不能给我们一个活路?” “现在是盛世啊!难道盛世之下却要我们无地可种,只能等着饿死吗?” 人群开始愤怒起来,神情愤然七嘴八舌,逐渐凝聚成一股怨气冲天的气势。 “退后!退后!” 阿史那忠策骑上前,厉声呵斥:“都在这边围拢着天使,你们想干什么?速速退后,否则一律以谋反论处!” 河南府的兵卒早就远远的站着,根本指挥不动,阿史那忠只能驱使自己的亲兵上前,将越靠越近的农人、佃户们往外驱赶,以免气氛爆发冲撞许敬宗。 “都往后退!” 亲兵们不敢策骑,唯恐战马受到惊吓踩踏人群,只能翻身下马抽刀出鞘,连成一片上前将人群向后迫退。 许敬宗大汗淋漓,脸上雨水、汗水混合,抹了一把脸,连声道:“放下刀,放下刀,都是帝国子民、吾之兄弟,岂能白刃相向?” 他都快吓死了,这万一有人不慎撞在刀口上,搞不好就能爆发一场巨大冲突,帝国军队持刀斩杀农人……那后果许敬宗简直不敢想。 阿史那忠与他的亲兵也害怕,赶紧收刀入鞘,但还是不能退,只能排成一排挡在人群之前,一边连连呵斥试图将其斥退,一边防止人群忽然暴起,酿成更大的事故。 雨势越来越大,地面上泥水横流,场面愈发混乱。 一直旁观的贾敦颐面色凝重的看着混乱场面,低声对身边的段宝元道:“何以至此?中枢政令不可阻挠,你们若是心中有鬼大可以更改账册甚至予以毁坏,这般鼓动农人、佃户来对抗天使、对抗中枢,实在是两败俱伤的做法,得不偿失。” 他是清官,不贪墨、不渎职,却也知道当今天下的各项弊政,譬如各地的土地账册便是一塌糊涂,世家门阀侵占的土地越来越多,但账册上的数量却不增反减,以此来豢养更多的人口,又不必上缴更多的赋税。 虽然不知中枢“丈量田亩”的真正用意,但只要将藏匿的田亩丈量出来登记入册,那么隐匿的人口就将无所遁形,因为田地总是需要人来耕种的,阡陌相连广阔万顷的土地却无人耕种,谁信? 若当真撂荒也就罢了,可到了秋收之时满地庄稼、粮食满仓满谷,如何解释? 最可怕的就是中枢将不在账册之上的田地予以回收,这就导致世家门阀凭借原有的土地再养不起那么多的隐匿人口,不得不将这些人放出去,再由朝廷授予田地,使之完全脱离世家门阀之掌控…… 这比强制接管盐池还狠,直接掘断了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 但即便如此,也不应当采取激烈的手段对抗中枢,譬如眼前,就算爆发冲突导致许敬宗遭受灭顶之灾、政治生涯完全终结,可是对于洛阳于氏以及河南府的官员来说,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想要阻挠中枢丈量田亩的心思可以理解,但还是应当以更为缓和的手段去谋求对抗,而不是当下这种近乎于“你死我活”的斗争。 段宝元却浑不在意,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这与我何干呢?甚至与洛阳于氏都没什么干系。没人鼓动这些农人,是他们自己害怕藏匿的田亩被中枢丈量之后予以回收,导致他们无田可种,这才聚集起来闹事。虽然有些无视法度,不过到底是为了活命,可以理解。” 贾敦颐摇摇头:“只看房俊在河东盐池的强硬手段,便可知中枢对于世家门阀的态度,许敬宗不可能退步的,他若是退步就等于结束自己的仕途生涯,而最终退步的还是你们,因为你们太过于嚣张,已经越线了。” 段宝元淡淡道:“是中枢先越线的。” 中枢与世家门阀之间,始终都有一条线,双方虽然并无契约,但各自遵守,无所突破,两相安好。 在太宗皇帝登基之前,这条线是“皇权”,只要世家门阀认可、拥戴李唐皇族的统治,那么中枢可以给予世家门阀在各地的“治权”,皇帝与门阀共天下。 等到太宗皇帝登基之后,这条线被突破了,中枢不能忍受世家门阀割据一方、辖治州县,动辄参与皇权之更迭、甚至“兴一国灭一国”“废立皇帝”,对世家门阀开始施以打压。 而如今李承乾登基,更是将太宗皇帝的国策贯彻得更为彻底,他要收回世家门阀对于各地的“治权”,政令行于州县、权力收归中枢,掘断世家门阀的根基,使得世家门阀空有名望却再无统治州县之事实。 这让世家门阀如何能忍? 直接对抗是不敢的,但可以蛊惑人心、裹挟民意,以“无田可种”去吓唬农人,挑拨农人站出来与中枢对抗,阻挠丈量田亩的施行。 你皇帝陛下不是讲究“仁爱”吗? 那就看看你是否敢对普通农人动刀动枪……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抵抗皇命 “退后!退后!” 阿史那忠带领亲兵排成队列将农人、佃户们挡在外围,不断大声呵斥驱赶,然而越来越多的农人聚集过来,几十人、上百人直至数百人,这些人神情木讷,也不鼓噪喧嚣,只是默默的聚集、上前,给予一种无声的压迫。 一股力量在沉默之中逐渐凝聚、酝酿。 阿史那忠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雨水亦或汗水,甲胄里的衣物早已湿透,浑身隐隐战栗,瞪大了眼睛来回巡视,既害怕麾下的亲兵贸然出手伤了农人,更怕农人忽然怒火爆发冲击己方阵列。 无论哪一样都将造成局势彻底失控…… 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已然沉寂多年远离中枢,本想着趁此机会重新回归陛下的视线之中进而恢复当年的权势,孰料却碰上如此棘手之局面。 早知如此,还不如整日在府邸之中欢饮达旦、享受作乐…… 许敬宗更怕,一旦眼下之局势酿成事故,他这个礼部尚书就算是到头了,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距离宰辅一步之遥,如何甘心就这么葬送了仕途生涯? 农人越来越多,踩着泥泞的地面逐渐围拢,将自己与阿史那忠以及书院学子们逼迫着不断后退,已经陷入半包围。 而河南府官员却早已在段宝元带领之下后撤,在一旁默然注视、袖手旁观。 唯有贾敦颐须发箕张,上前手指着农人的脸不断呵斥:“你们想干什么?冲击朝廷命官吗?想造反?吾乃洛州刺史,现在命令汝等速速散去,否则定要追究汝等罪责,如若天使有毫发损伤,汝等不仅要腰斩弃市,且会连累家人、亲族!” “本官向汝等保证,无论背后何人指使,只要现在散去,既往不咎,如若一意孤行、藐视朝廷,从重从严处置!” 农人终于有了回应,还是那个老农,红着眼睛嘶声大吼,脖颈上的青筋都爆出来:“我们不识字,不知什么国家律令、皇帝旨意,只知道丈量田亩就会让我们无田可种!您是刺史,应该知道无田可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得卖儿卖女、甚至易子相食!” “朝廷不让我们活,我们为何还要服从这个朝廷?” “就是你们这些奸臣佞臣为了一己之私利蛊惑陛下,否则以陛下之仁德岂能让我们没活路?” “你们都是祸国殃民的奸贼!” …… 喧嚣声愈来愈大,已经盖过了滂沱大雨,农人的情绪愈来愈激烈,一张张木讷憨厚的面容渐趋狰狞,脚下的步伐不断向前压迫,就好似一颗已然点燃了引信的震天雷,下一刻就会彻底爆发。 局势处于失控的边缘。 许敬宗上前一把将贾敦颐拽回来,怒目而视,恨不能一口将对方咬死:“你疯了不成?这些人本就是受人蛊惑指使,根本不知对错,你这般指责怒骂岂不是要将他们最后的理智都淹没掉?你想让我们被撕碎不成?不能激怒他们!” 贾敦颐气得不轻,所有河南府的官员都离得远远的看热闹,只有自己上前帮忙,你现在还怪我? “你死不死我不管,但这些农人皆乃我治下之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受人蛊惑从而做出冲击天使之罪行,我得保护他们!” 毫无疑问,一旦这些农人激动之下失控,许敬宗等人固然没什么好下场,可这些农人也必然遭受极刑,否则不足以维护中枢之威严。 许敬宗气道:“你口口声声这些是你治下之民,可你睁眼看看,这些人可否在官府的丁册之上,可曾给大唐缴过一分一文的税赋,可曾承担一日之徭役?他们不是你治下之民,只是门阀豢养的奴隶而已!” 人口不在丁册之上、没有户籍,就只是豪门的奴隶而已,算不得国家百姓,这样的人口所生产出来的粮食、创造的财富都被门阀所拥有,对于国家没有一丝一毫的贡献。 贾敦颐反驳:“我是在帮你!你当他们是门阀的奴隶,那你让人如同豚犬一般宰杀了啊?” 许敬宗大怒:“你以为我不敢?” “我就看出你不敢!没卵的怂货!” “哇呀呀,你敢这般小觑于我?” “溜舔陛下上位的佞臣,难道还要我瞧得起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敬宗矮胖的身躯很是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个冲天炮正中贾敦颐的鼻子,贾敦颐猝不及防,被打得“嗷”一声惨叫,一摸脸,鼻血汩汩而出。 贾敦颐怒气勃发:“奸贼焉敢打我?” 冲上去将许敬宗推倒在地,骑在许敬宗身上挥动拳头,许敬宗脸上挨了几拳,拼命挣扎,反将贾敦颐压在身下。大雨滂沱,地上雨水横流、泥泞一片,两人在泥水之中挣扎打斗,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好似泥球一般,狼狈不堪。 所有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愣愣的看着泥水之中扭打的两人,一位礼部尚书,一位洛州刺史,都算得上是高级官员了,却如同市井泼妇一般薅头发、吐口水、拽蛋蛋…… 酝酿着怒气的农人也都目瞪口呆,何时见过这个等级的官员互殴打斗? 长见识了。 距离最近的阿史那忠心中一动,呵斥近前的农人:“赶紧后退,谁敢伤了这二位,罪加一等!” 农人、佃户们闻言吓了一跳,“呼啦”一下齐齐向后退去,身后的人猝不及防躲闪不及撞在一处,顿时引发一阵混乱,那股已经处于爆发边缘的气氛也瞬间消散。 本就是抓着“法不责众”的心理前来给中枢官员施压,当真让这些农人冲撞一位礼部尚书是万万不敢的,刚才气氛烘托得好,大家都涌起一股怒气,不退不让,认定了许敬宗不敢杀人。 可现在局势截然不同,这两位在泥水之中滚来滚去,万一滚到自己脚下不小心踩了一脚、碰了一下,岂不是犯下“殴打天使”的重罪? 还是赶紧躲开为好。 阿史那忠见到农人们开始后退且气势不再,心中大喜,趁机大声道:“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今日雨大,丈量停止,何时再行丈量,等候通知!” 然后俯身将扭打的两人拉开,自己背了一个,让身边校尉背了一个,带着一众亲兵部曲快速离去,只留下混乱的农人、佃户,以及尚在一旁袖手旁观来不及反应的河南府官员。 “这个……眼下怎么办?” 偃师县的官吏六神无主,只能询问段宝元。 段宝元蹙眉沉思片刻,沉声道:“暂且散了吧,但要继续给这些人灌输‘丈量田亩就是朝廷要收回土地’的观念,让大家知道一旦朝廷收回土地他们就将无田可种,等到下一次丈量田亩,大家再一起出来阻止。放心,许敬宗也好阿史那忠也罢,绝对不敢对普通百姓亮刀子,否则无论结局如何他们的仕途都将戛然而止,他们岂能赌上自己的前途?” “喏。” 偃师县的官吏听了吩咐,带着聚集的农人、佃户离开。 段宝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吁出一口气。 他自然看得懂许敬宗、贾敦颐两人拙劣的表演,不过此番聚集如此之多的农人也仅只是试探而已,既然这两位不顾威仪给了一个台阶,那大家就都顺台阶下去。 但是想要丈量田亩,绝无可能。 …… “娘嘞!简直岂有此理!” 回到尚善坊魏王官廨,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许敬宗一脚踹翻了案几,任凭案几上的茶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兀自气得呼哧带喘、怒气未竭。 他自从当年被召入“天策府”开始,便一直任职于中枢,虽然知晓门阀世家之桀骜跋扈,却始终未曾有亲身之体验,所知所见也不过是文牍之上。 如今身负皇命却被如此戏耍一遭,这才让他见识了世家门阀在地方是何等只手遮天、恣意妄为。 又惊又怒,心中惴惴。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功勋,现在才知道想要完成丈量田亩实在难如登天,稍有不慎不仅无法完成陛下的托付,甚至有可能将自己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贾敦颐在一旁让郎中清洗鼻子、散瘀敷药,见许敬宗怒气冲冲,忍不住抱怨道:“随便打一下我就倒地了,何必如此用力?我觉得鼻梁都碎了。” 郎中忙道:“并无大碍,只是近日定要小心养护莫要触碰,否则会再度出血。” 许敬宗则道:“你还有心思怪我?你是洛州刺史,也是河南府的官员,结果人家沆瀣一气、结党营私却将你丢在一旁,你还有脸说话?简直不知所谓。” 贾敦颐哼了一声,心中犹有余悸。 今日河南府官员在段宝元带领之下不仅狠狠耍了许敬宗一刀,使其颜面尽失任务受阻,自己这个洛州刺史也被丢在一旁。如果局势崩坏,阿史那忠的亲兵与农人发生冲突甚至造成死伤,许敬宗、阿史那忠固然难辞其咎,自己这个洛州刺史也得被卷进去承担责任。 不过此等局面也并不意外,他自从迁任洛州刺史以来,注重农桑、开凿水利、清理吏治,与河南府官员格格不入,受到排挤不被认可亦在情理之中。 “这些废话多说无益,还是想想现在应该怎么办?”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针锋相对 今日大雨,魏王李泰处置完公务之后用了午膳,小酌两杯便在卧房小睡一会儿,得知许敬宗等人狼狈不堪的提前返回,心知定然是出事了,赶紧起身前来相见。 正堂之中见到狼狈至极的许敬宗、贾敦颐,以及在一旁垂头丧气的阿史那忠,便知不好…… 看着被踹翻的案几、打碎一地的茶具,李泰眉头紧蹙,很是不悦:“发生何事?” 在那儿受了气,跑到本王这里来撒气? 许敬宗忙起身,歉然道:“是下官一时气愤,情绪失控,请殿下责罚。” 李泰摆手让侍从将瓷片收拾了,自己坐到窗前地席上,问道:“这又是何故?可是丈量田亩不顺利?” 他素来知晓许敬宗其人最是阴险,等闲绝对不会情绪外露,现在跑到自己这边弄得一地狼藉,必然是发生了让他也失控的大事。 今日开始丈量偃师县的田亩,必然与此有关…… 只是丈量田亩之事攸关洛阳世家的利益,必然从中作梗,对于此行任务之艰巨早有清醒认知,各种困难也都有所预案,有了心理准备却又这般气愤,到底发生何事? 许敬宗遂将今日之事详细说了…… 李泰倒吸一口凉气:“洛阳这些世家疯了不成?” 纵然洛阳世界与河南府官员沆瀣一气,但是这般鼓动农人、佃户直接与中枢抗衡之事依旧骇人听闻,这还是大唐的国土、还是陛下的天下的吗? 简直与谋逆差不太多。 只要想想阿史那忠的亲兵在农人冲击之下迫不得已动了刀子,就让人不寒而栗…… 李泰冲着阿史那忠连连点头:“危机面前能够克制,做的很好。” 阿史那忠苦笑:“不是我做得好,实在是胆子小不得不克制。” 一旦冲突爆发甚至死了人,许敬宗或许仍能有机会摆脱这个漩涡,他这个胡将却便是第一责任人,想好死都难。与其说他足够克制,还不如说是他麾下亲兵救了他一命…… …… 李泰让人将许敬宗、阿史那忠两人带下去洗漱沐浴,又拿自己的衣裳给两人临时更换。等到堂内收拾干净,内侍沏上一壶茶准备了几样糕点,许敬宗与阿史那忠焕然一新的回来。 许敬宗喝了口茶水,吃了两块糕点,犹有余悸的吐出一口气:“今日多亏了贾敦颐,若无他的配合,实在是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坑挖得太深了。” 他现在对贾敦颐简直感激涕零。 阿史那忠道:“贾敦颐是洛州刺史,明显与那些河南府官员不是一路,如果今日爆发冲突,他也是重要责任人。不过眼看这河南府官员与世家门阀铁板一块,贾敦颐遭受排挤乃是必然,能够这个时候站出来与许尚书配合挽救危机,也算是不容易。” 以裴怀节为首的河南府官员,在河南世家的构筑之下织就一张大网,以利益将各家、各级官员联接在一处,贾敦颐是突兀出现的一个意外,游离于这个巨大的利益集团之外,怕是早已成为河南世家以及整个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所面对的阴谋构陷不知凡几。 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依然坚挺不倒,足以见得贾敦颐不仅仅是有一个好名声那么简单,其人的政治素养亦是高水准。 李泰道:“现在不是容不容易的事,而是洛阳世家如此阻挠、抵制,丈量田亩的任务要如何施行下去?” 阿史那忠一脸难色,茫然不知所措。 许敬宗倒是早有定见:“倒也不难,下官这就给越国公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将‘三法司’借来,此前是希望用敲山震虎的方式威慑一下河南官场,希望他们识时务能够配合中枢政令,现在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干脆一查到底!” 以当下河南府官员所表现出来的对于河南世家的袒护,可以想见双方之间的利益纠葛极深,只要“三法司”严查,必然无所遗漏,到时候以雷霆手段将河南官场犁庭扫穴,必然震慑河南世家,使其投鼠忌器不敢猖獗跋扈。 况且有房俊之先例放在那里,强制接管河东盐池看似掘断了河东世家的根基命脉,然而预料之中的疯狂反扑并未到来,河东世家不仅偃旗息鼓甚至主动配合房俊在盐池复工复产,足以见得这些世家门阀也不是傻子,在面对中枢权威之时也会衡量利弊得失。 你硬,他就软。 李泰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办法,遂颔首道:“也只能如此了,同时也请苏定方调拨一支军队过来,或者给习君买下令让他配合你,没有一支完全听从命令的军队,实在是太危险了。” 今日河南府的府兵被官员们带着在一旁袖手旁观看热闹,这虽然令人恼火,但也使人庆幸,若是这些府兵也受到鼓动、挑唆甚至有人直接下达命令,在农人、佃户们聚集起来冲击许敬宗的时候悍然动手,局势将彻底失控、不可挽回。 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军队,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重要。 许敬宗忙点头:“多谢殿下提醒,下官险些忘了如此大事。” 李泰欣然道:“也别太多感到挫败,此事之难事先便已经有所预备,遭受挫折抵制乃是正常,见招拆招就好了,无论河南府的官员如何袒护,也无论河南世家如何嚣张跋扈,浩浩大势不可阻挡,谁敢螳臂当车,就只能被碾为齑粉。” ***** “莽撞了,你怎能袖手旁观任凭那些农人冲击许敬宗呢?一旦局势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河南府官廨之内,裴怀节听闻段宝元的禀告,沉声斥责。 段宝元也心有余悸:“谁知道那些农人的怨气居然那么大,面对中枢官员、一部尚书的时候非但完全不惧,甚至怒火冲天想要冲上去将许敬宗撕成碎片……但不得不说,此举的确管用,许敬宗与贾敦颐不得不滚在泥水里给大家一个台阶,否则无法收场。” 许敬宗面对农人、佃户的逼迫时的确投鼠忌器,不敢承受爆发冲突之后的后果,可河南府的官员同样不敢承受,今日之举措不过是试探中枢的底线而已,绝对不想爆发冲突。 裴怀节依旧难以释怀:“即便如此,你也应该让河南府的府兵上前维持秩序而不是让阿史那忠的亲兵上前。阿史那忠是胡人,他麾下亲兵部曲也都是胡人,胡人粗鄙,忍耐力差,那等情况之下万一不堪压力极有可能做出激烈举措,到时候局势一发不可收拾,那就铸下大错。” 段宝元连忙认错:“是下官疏忽了,定牢记教训,稳扎稳打。” “嗯,”裴怀节喝了口茶水,叹气道:“只不过如此一来,许敬宗束手无策,就只能再度将‘三法司’请来了,以堂皇之大义来压迫河南府的官员,谁不听话就要遭受审查,整个河南府都得沸反盈天。” 官员们绝大部分都是出身于世家门阀,与世家门阀的利益牵扯根本理不清、剪不断,此前“三法司”留有余地不曾深入,但现在双方几乎撕破脸,“三法司”定然全力以赴,整个河南府所有官员哪一个能够禁得住上溯三代的审查? 到时候怕是整个河南府衙都要空无一人…… 段宝元咬牙道:“那就先下手为强,让所有官员集体请辞,河南府如果停摆,影响比河东盐池可严重多了,就不信中枢那边可以任凭整个河南府陷入混乱动荡。” 裴怀节摇头道:“岂能如此破釜沉舟?一点余地都不留,对谁都不是好事,我们的目的是为了阻挠丈量田亩,不是拉着河南府脱离中枢的管辖,以下克上哪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河南府这么做了,那就会成为整个中枢的眼中钉、肉中刺,会引发整个大唐官场的集体攻讦,毕竟这突破了官场底线,谁也不可能忍受。 段宝元无奈:“那怎么办?就等着‘三法司’一个一个将河南府的官员审查一遍然后全部下狱?” 裴怀节坐姿端正,手捋着胡须:“传话下去,等到‘三法司’回来就让他们查,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无论查到谁,马上认罪,有任何后果都会得到补偿。” 河南府的官员集体请辞肯定不行,这是以地方对抗中枢,就算渡过眼下危机,也迟早被找后账。但任凭审查、审查之后诚恳认罪总行了吧? 主动不行,被动可以。 河南府官员皆世家出身,有“罚赎”的资格,即便定罪,也可以金赎买,这么点钱河南府的世家门阀凑一凑就行了,至于“罚赎”之后丧失官员身份……难道朝廷还能任凭整个河南府的官员全军覆没、处于无官员状态? 那就得出更大的乱子。 若是调任外地官员充入河南府,那新来的官员也得玩得转才行。 在河南府这一亩三分地,若无河南世家的允准、认可,外地官员寸步难行。 堂堂礼部尚书许敬宗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河南府,是河南世家的河南府。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废黜罚赎 “简直无法无天!河南府可还是大唐治下?可还是朕的治下?一群有家无国、无君无父的混账,跋扈至极!” 武德殿御书房内,李承乾大声呵斥,怒不可遏。 先是河东盐池已经复工复产且更新制盐技术的消息传回,朝堂之上一片震动,李承乾几乎与几位重臣弹冠相庆,如此完美的收回了河东盐池的归属权且消弭了隐患,使得河东世家俯首帖耳,为中枢打压各地门阀开了一个好头。 私底下的协议,那都不值一提,反正现阶段的寒门、百姓也不可能在科举考试这条路上给世家门阀造成威胁,还不如以此作为河东世家的让步,双方各取所需。 至于会否因此使得河东子弟充斥朝堂……也不算是大问题,没有河东子弟,也会有山东子弟、江南弟子,都是世家子弟,谁上都一样。 然而等到许敬宗自洛阳的迷信送抵,李承乾顿时暴怒。 李勣摇摇头,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世家门阀把持地方治权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格局,朝政的局势可以说是“中枢治门阀、门阀治百姓”,世家门阀的作用极大。但是如同洛阳世家这样不仅公然抵制朝廷政令,甚至鼓动、挑唆农人百姓与中枢对抗,却是鲜有为之,性质极为恶劣。 可就算暴怒如狂又能如何呢? 强龙难压地头蛇,说到底中枢政令的实施还是要依靠各地的世家门阀,若无他们的支持,中枢政令就是一张废纸…… 总不能举起屠刀杀鸡儆猴吧? 房俊在河东盐池那么强硬的手段最后也要与河东世家妥协,就可以知道一旦动用武力会产生何等严重的后果…… 刘洎沉声道:“当下不少百姓失去土地,依附于世家门阀而活,世家门阀若是再失去土地,不知多少人将会生活无着、忍饥挨饿,所以丈量田亩之事已经触及世家门阀的底线,他们岂能不奋起反击?好在许尚书保持冷静,没有大动干戈,否则现在整个河南怕是已经彻底糜烂。以微臣之见,这项政令还有可商榷之处,最起码也要暂缓实施,否则影响太坏,足以动摇江山社稷。” 马周不以为然:“遇到挫折便改弦更张,长此以往,中枢权威何在?不能碰上困难就退缩,既然河南世家敢如此猖獗跋扈的抵制中枢政令,视天使如无物,那就应当以更为强硬的手段予以还击,定要消磨其嚣张气焰。” 刘洎反问:“马侍中有何高见?” 马周道:“‘三法司’现在就在河东盐池,百里之隔,可令其马上回转洛阳,继续之前的审查,对河南府的官员予以威慑。” “如果河南府官员集体请辞怎么办?他们既然敢鼓动挑唆农户对抗中枢,自然什么都做的出来。” “他们不敢,只从他们鼓动农户站出来而他们所有人都蛰伏一旁,就可知他们也心存顾忌,一旦他们集体请辞那就是公然藐视中枢、藐视皇权,失了道义便失了人心,到时候整个天下皆攻讦诋毁,他们遭不住。” “那若是任凭审查而后认罪呢?不敢请辞,但认罪之后被罢官总行了吧?” “那就由陛下颁布圣旨,举凡‘赎买’之官员,罢黜之后永不叙用!‘赎买’之制度早已成为世家门阀操持玩弄的漏洞,迟早是要予以废黜的,不如趁此机会一劳永逸。” 刘洎大怒:“你疯了吧?你可知这样一道圣旨一经颁布,将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赎买”是古已有之的制度,对于一定品级、身份的官员犯罪之后准许其用罚金赎罪,其后亦能有入仕之资格,只不过要降级、或者白身录用。 这是世家门阀的特权。 一旦这项特权被取缔,全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将遭受损失,所受到的阻挠可想而知。 马周却坚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口含天下、一言九鼎,何人敢违逆圣旨,当以谋逆论处!中枢治辖天下,不仅要示之以仁,更要宣之以威,一个没有威严的中枢被天下人当做陶塑泥胎一般供起来,也迟早会被毫无顾忌的砸碎。” 大唐立国之初,世家门阀不仅构建了整个帝国的框架,更维系着整个帝国的运转,居功至伟。然则时移世易,现在的世家门阀已经成为帝国发展前进的障碍,甚至隐隐威胁到帝国的长治久安,那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压制、削弱。 但作为帝国基石的世家门阀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没人敢轻举妄动,即便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也只能徐徐图之、身怀忌惮。 而房俊在河东盐池的所作所为,却让人了解到世家门阀的虚弱之处——当皇权集中、中枢强大,所谓的世家门阀也会感到难以撼动、畏首畏尾。 这很是让人振奋,正该趁热打铁、锐意进取,岂能倒行逆施、固步自封? 在他看来,刘洎这个宰辅只会拉帮结派、政治斗争,对于治国治天下简直一塌糊涂。 刘洎转向李承乾,语气诚挚:“陛下休要听这等误国之言,天下安稳来之不易,这个时候正该好生笼络天下世家门阀,使之成为陛下皇权之下最为坚固的基石,焉能苛勒逼迫、不容其休养生息之机?此非是仁君之道也。” 对于房俊、马周这样的激进派,他素来是看不惯的,这些人只知道锐意进取、开拓创新,看似当世名臣功在社稷,实则完全不懂得政治转圜妥协之道,一味的猛冲猛打将矛盾急剧激化,使得中枢与地方尖锐对立,这有什么好处? 难道忘记了陛下即位之初便遭遇的两次叛乱、兵变吗? 打压门阀、剪除门阀势力是没错的,但这条路要缓缓图之、持之以恒,而不是房俊所谓的“只争朝夕”…… 李承乾面色淡然,心里却取舍两难、进退维谷,觉得两人都有道理,遂看向李勣:“英公以为如何?” 李勣便暗叹一声,这位陛下哪哪都好,但这般没有主见却非是明君之质,不过人无完人,哪里有性格好、明进退、善谋断的完美君王呢? “臣以为,可以按照马侍中之言,昭告天下取缔‘罚赎’之制度。律法是国家赖以统御万民之基础,正因如此起码要做到形式上的‘公平公正’,要让天下万民看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人人都遵循律法,何愁天下不定?” 自古以来,每一朝、每一代的律法制定都标榜“公平公正”,然则天底下又何尝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公平公正”?说到底,律法的制定不过是为了更要的统治人民而已。 但是最起码也要让天下万民认为律法的本质是为了彰显公平,如此才能人人奉公守法,使得行为有所规范、言论有所约束,而“罚赎”这样的制度却是公然打碎了律法的公正,使得“刑不上大夫”成为理所当然,天然赋予某一个阶层不在律法约束范围之内的特权。 只要阶级存在,特权就不可能消除,但是特权越少、律法越是看上去公平公正,才能使得国家更加强盛。 李承乾欣然纳谏:“如此,朕就让门下起草诏书废黜‘罚赎’之制,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能感受朕一视同仁之决心,也彰显律法之公正。” 他不善于拿主意,但是当身边人促使他拿定了主意,也能欣然纳谏、遵照执行。 性格使然,他缺乏那种“唯我独尊”的王霸之气,耳根子软,更缺乏自我坚守。 这是坏事,但也是好事。 “主意正”的皇帝往往一意孤行、听不进劝谏,寻常时候很少犯错,可一旦犯错就是动摇社稷根本的大错,且屡劝不听、知错不改,譬如隋炀帝…… 刘洎沉默不言,深感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尤其是政见不合令他深感忧虑。 在他看来,一味的固守成法自然不妥,但是将赖以立国的基础一件一件更改、废黜却也是贪功急进的错误,治理天下在于一个“稳”字,而想要“稳”,就要在政治博弈之中予以妥协。 没有转圜、没有妥协,只是一味的开拓进取势必触动世家门阀的利益,而没有世家门阀的支持,便失去了帝国赖以立国的基石,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打压门阀是正确的,但是想要剪除门阀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这并没有打击他的信念,反而愈发坚定了斗志。 当即,门下侍中马周斟酌语句、起草诏书,大家传阅。 政令之发布本该由门下省起草、中书省审核,一般情况下,这种剥夺世家门阀特权的政令是无法通过中书省审核的,即便门下省得到皇帝的首肯予以下发,也一定会被中书省封驳,但现在中书令刘洎在场,不可能做出违背皇帝意志之事,所以不可能有封驳之步骤,刘洎点头之后,交由尚书省的实际掌控者尚书左仆射李勣颁行天下。 一道废黜“罚赎”特权的政令就在御书房内快速走完了规定的程序,成为正式的帝国政令,予以颁行天下。 而在这道政令下发的过程中,河南府首当其冲,专门有人快马加鞭送抵洛阳…… *****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釜底抽薪 南风熏蒸,阳光正烈,畦田里的卤水波光粼粼,因为含盐量的不同在阳光下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居高眺望,可见一块块畦田有如宝石一般煜煜生辉。 无以计数的盐丁、民夫在盐田之中接受技工的指导而劳作,木板制作的耙子将雪白晶莹的盐粒一堆一堆汇拢起来,整整齐齐、洁白细腻。 盐池的复工有条不紊、蒸蒸日上。 数千军队严阵以待、虎视眈眈,“三法司”将盐场的账簿翻了一个底朝天,一笔一笔核查清楚,结果封入木箱交由房俊保管,再加上与河东世家私底下的协议……三管齐下,河东世家下达严令,务必让门下子弟密切配合房俊,不得有一丝一毫怠慢。 新任“河东盐池榷盐使”王福郊心愿得偿、志得意满,任何事都要事先征询房俊的意见,而后一丝不苟的贯彻执行,在快速恢复盐池产量的同时,也给自己赢得了一个“忠犬”的绰号。 兢兢业业、唯命是从,使得其余世家子弟上升无望,难免心生嫉妒、私底下造谣诋毁,而王福郊对此听之任之、不屑一顾。 “忠犬”又怎么了? 这天底下想当狗的人比比皆是,却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若无出众的业务能力、卓越的眼色行事,送上门白给人家都不要…… 担任“榷盐使”将盐场大权执掌于手中,不仅对于龙门王氏是一个跃升档次的机会,对于个人来说更是无法估量的巨大影响,给日后进步积攒下更多的人脉与政治底蕴。 再者说来,房俊代表着中枢,自己为中枢效力天经地义,怎地就沦落至“犬”的境地? 不过是好事之人嫉妒使然罢了,无需理会。 …… 官廨之内,王福郊事无巨细的向房俊汇禀当下盐场各种事务,每旬产量、盐丁人数、后勤采买、食盐储存……每一项都数字精确、一丝不苟,无视一旁正在喝茶的刘祥道、戴胄、张亮三位大佬,对郑玄果鄙夷的目光更是视之不见。 房俊颔首夸赞:“王兄果然处事稳妥、心思细腻,将盐场交付你手,我很放心。” 王福郊笑容可掬:“越国公谬赞了,与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相比,下官还差得远,还需紧跟在您身后多多学习,也能多多为您老人家效力。” 房俊觉得自己缺乏成为“佞臣”“权臣”的潜质,面对如此阿谀逢迎的时候很难做到处之泰然,强忍着心中不适,笑道:“不必如此,你是朝廷任命的‘榷盐使’,是为帝国、为陛下效力,你我皆一样。好好经略盐场,我会向陛下与中枢奏鸣你的功劳。” 王福郊连忙点头:“多谢越国公拔擢。” 谄媚怎么了? 河东世家素来以天下名门自居,然则自南北朝以来虽然屡屡有族中子弟出仕为名臣,却只不过寥寥数人,尤其入唐以来更是被关陇门阀死死压制,空有治国之能、却无报国之门。 若是没有一个坚挺的靠山,如何能够进入中枢、如何能够掌权一时? 现在攀上房俊这座巨大的靠山可以使得自己事半功倍,岂能因为区区几声嘲讽便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这时候有亲兵入内通禀,说是有魏王与许敬宗联名书信送抵,房俊将送信人叫进来询问一番洛阳诸事,然后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的看过,便转身递给刘、戴、张三人。 …… 张亮面有难色,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洛阳世家如此跋扈,使得局势甚为紧张,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冲突,后果恶劣。可若是我等联袂返回洛阳审查河南府官员,难道当真将其全部定罪?就算定罪,也可‘罚赎’,之后绝大部分官员暂停职务,整个河南府就将处于无官府状态,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一府之地无官府、无官员,那将是怎样的状态? 最混乱的隋末乱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地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中枢对于地方完全失控,难道还能消防河东盐池这样数十万大军开进河南全部军管? 没有人可以承担那样的后果,就连陛下也不行。 其实洛阳局势如何都与他的利益无关,但只要见到房俊一系添堵,他就乐意。 但面上肯定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偷着乐…… 房俊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洛阳是大唐的洛阳,洛阳官员也是大唐的官员,既然中枢已经制定了国策,洛阳又岂能游离于大唐疆域之外?这回还是要劳烦三位动身去洛阳一趟,对河南府上上下下仔细审查一遍,实事求是、绝不让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将河南府上下官员一扫而空,也在所不惜,中枢权威不容挑衅。” 这就是世家门阀最大的罪孽所在,他们只顾一家一姓之利益,对中枢政令置若罔闻,一旦局势有变,他们便各自固守着门阀所在的根据地划地称王、发展军阀,进而截留税款、割据一方,妄想着与中枢对抗,实现地区自治。 而当番邦入寇,这些世家门阀又不舍得拼光家底,为了保存实力往往不战而降,甚至主动勾结外寇入侵华夏…… 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枢且不断展示强硬,这些世家门阀就将毫无下限。 戴胄蹙眉,犹豫道:“吾等前往洛阳倒是容易,可当真将河南府官员一律抓捕?” 房俊道:“诸位只管放手去干,责任我背。他们不是想要一府之安定来胁迫中枢吗?那就先审一审、查一查,就不信他们各家这些年照章纳税、补足徭役,只要查出一笔拖欠亦或隐没,那就处以百倍罚款,定要罚他们一个倾家荡产!” 想要展示中枢的强硬,就万万不能在河南府有半步后退,否则敌进我退、此消彼长,再想掌控河南府就是痴心妄想。 既然已经杠上了,那就杠到底,还要河南府的官员不配合丈量田亩,那就敢带着军队一家一家去收缴拖欠或者隐没的赋税、徭役。 戴胄与刘祥道、张亮互视一眼,颔首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吾等听从你的安排,明日一早便即启程返回洛阳。” 刘祥道笑道:“自武德二年出仕以来,兢兢业业办理国事,从未踏出关中一步,如今却还是借了二郎你的光,能够光明正大的四处走走、游玩一番,领略一下这些年大唐日新月异的变化,倒也是一桩美事。” 谈笑之间将房俊将他们指使来、指使去的尴尬消弭掉,毕竟是“三法司”的大佬,这般被房俊一会儿调往洛阳、一会儿调往盐场、一会儿又打发回洛阳实在是有些尴尬…… 戴胄也笑:“而且还是公帑报销,吃喝玩乐都是最顶级,这种差事再来几次也可以。” 房俊道:“您二位本有监察之责,这般知法犯法,让朝中那些御史言官如何自处?怕是不等你们回去长安,弹劾的奏章已经堆满了陛下的御案。” 说说笑笑、气氛轻松,房俊又张罗了酒宴宴请几人,且将王福郊等盐场官员拉着一同上桌践行。 盐场官员齐齐打了个哆嗦,连声婉拒,托辞尚有公务在身不敢耽搁,宁肯放弃在三位大佬面前钻营的好机会也不肯前来。 与三法司大佬同桌饮酒固然是一个拓展人脉的好机会,可若是被灌得东倒西歪口不择言仪态全失,那就得不偿失了…… 刘、戴、张三人自然也知道房俊抵达盐场之后整日里拉着官员们饮宴灌酒的事情,此刻见到盐场官员对于房俊的酒宴如避蛇蝎、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纷纷大笑不已。 酒至酣处,便听闻有长安来的信使传递中枢诏书,赶紧撤下酒宴,简单洗漱之后接见信使…… “釜底抽薪,陛下有魄力啊!” 看过诏书,戴胄捋着胡须,感慨着说了一句。 “罚赎”之制古已有之,说白了就是“纳钱以赎罪”,当然不是什么罪都能“罚赎”,也不是谁都有“罚赎”的资格,这是“刑不上大夫”的另外一种诠释,是士人阶层的特权之一。 如今一纸诏书予以废黜,可想而知此举必然引发大唐境内前所未有的震荡,若无开天辟地之气魄,焉敢昭告天下? 李承乾予以的印象一贯是“谦逊有余、魄力不足”,行事畏首畏尾、决断瞻前顾后,颇受诟病,认为较之太宗皇帝远远不如,甚至不如魏王、晋王。 这样一份诏书颁行天下,着实令人意外。 想必是朝中有人坚持劝谏,李承乾或是无法推卸、或是顺水推舟,这才有了废黜“罚赎”的诏书…… 但无论如何,对于“三法司”的三位大佬来说,自然能够看得到其中的积极意义以及革新的决心。 房俊搓搓手,兴奋的眼睛都亮起来:“盐场已经步入正轨,再有两日便可向关中、陇右等地销售食盐,我在此处已无大用,正好随同三位一道前往洛阳。嘿嘿,这回倒是要看看河南府的官员是个什么嘴脸,若继续嚣张跋扈,我倒是敬他们是条好汉!” 有了这样一份废黜“罚赎”的诏书,河南府的官员只能俯首帖耳、低头认输,否则恶劣的后果是他们绝对无法承担的。 如此天赐良机,正该适逢其会,将丈量田亩的国策在整个河南府顺利推广实施,顺带着还能敲一敲那些世家门阀的竹杠…… *****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晴天霹雳 “司功参军褚文通,收受贿赂虚构官员政绩,贩卖官学名额,私自截留地方官员呈上河南尹的书信,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只因一时糊涂误入歧途,定改过自新。” “司户参军许鼎,编造徭役名册、藏匿成年丁口、对徭役之人丁准许议价,价高者可免除徭役、无钱者摊派徭役,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敛财,致使本无徭役之人连年遭受摊派,非法所得高达两万余贯,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愿意拿出这些年非法所得‘罚赎己罪’,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经查,典狱利钊收受贿赂、残害关押之人犯十余人,营造越狱假象协助数人逃脱牢狱,任职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数万贯,致死、致残数十人,亵渎律法、丧心病狂,你可认罪?” “不就是想要我掏钱‘罚赎’吗?说个数吧,洛阳利氏虽然不是当世大阀,却源远流长,不在乎这几个臭钱。” “放肆!你以为律法是跟你闹着玩的?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等着秋后问斩吧!” “我是世家子弟,我有‘罚赎’的资格,你凭什么要斩了我?” “就凭老子是大理寺卿!” …… 长安至洛阳最便捷的道路是走黄河水道,但是因为三门峡之故,路途虽短、但耗时却长,所以由长安出发前往洛阳颁布诏书的官吏选择商於古道。 而长安至河东盐池一路畅通,只需横渡黄河蒲津渡即可,再由河东抵达洛阳更是顺风顺水,所以朝廷送往河东、洛阳的诏书几乎同时出发,反而是接到诏书之后启程的“三法司”先一步抵达洛阳,朝廷送抵洛阳的诏书还未到。 房俊随行至魏王官廨,与刘、戴、张三人以及许敬宗秘密商议,决定暂时隐瞒诏书之事,先行对河南府的官员予以审讯,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其全无戒备之下栽认罪一批,等到诏书抵达之后再观局势行事。 于是,刚刚抵达洛阳的“三法司”马不停蹄对河南府官员予以审查、审讯。 整个河南府的官员都被“三法司”集中审查,绝大多数人根本经不住这般审查,略微一查便露出马脚,短短半日之内便有十余名官员被定罪。 不过这些河南府的官员全不在乎,除去河南府典狱身背数条人命有些严重之外,其余不过是一些贪墨、渎职等等行为,皆可以金“罚赎”,不算大事…… 河南尹裴怀节更是稳坐钓鱼台。 公堂之上正在紧张的进行审讯,但是后堂官廨之内,裴怀节略尽地主之谊,宴请魏王、房俊、许敬宗,席间气度沉稳、毫无待罪之臣的惶恐,风度翩翩言辞诙谐,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宴席撤去,几人围坐一处喝茶醒酒。 李泰居中,见裴怀节神采飞扬、一身轻松,忍不住道:“河南府处于‘三河之地’,乃天下之中,人口众多、天地肥沃,除去京畿之外无可比拟,故而一切应当以稳定为要,若是放纵管辖蔑视王命,实在不妥。” 对于河南府官员在当地世家指使之下“破罐子破摔”,魏王殿下着实愤怒。 一府之地居然被世家门阀所裹挟,公然以此等消极方式抵制中枢敕令,你还当这是隋末乱世吗? 眼里可还有中枢、可还有陛下? 裴怀节面色淡然:“是下官失职,未能在任上对属下官员予以规劝,这才导致河南府贪腐成风、积弊日深。如今‘三法司’审查,举凡有罪之人皆予以定罪、定刑,使得河南府上下污秽尽除、涤荡一新,幸事也。” 对于这位初来乍到便构陷于他的魏王殿下,心中满怀愤恨,自是不假辞色。 房俊在一旁喝了口茶水,提醒道:“府尹乃是太宗皇帝潜邸功勋,许多年来政绩卓著,应当知道当下之中枢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妄想以一府之地抵制中枢,无异于螳臂当车,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才好。” 裴怀节肃容道:“河南门阀跋扈日久,下官任职期间亦是屡受其害、束手无策,全凭不断妥协退让方才稳定河南大好局面。现在这些人家不满中枢敕令,故而纠集抵制,怕是听不进去劝说的,如之奈何?” 面对房俊,他这位“天下第二”的封疆大吏就显得恭敬得多。 毕竟房俊乃当朝尚书右仆射、勋转上柱国、爵封越国公,功勋赫赫、圣眷优隆,无论声望、地位、权势都足以碾压他这个“河南尹”,在弱冠之龄的房俊面前,他没资格倚老卖老…… 不过话里话外也满是嘲讽,你们中枢大佬脑袋一热、屁股一拍便制定政令,无视天下州府封疆,只想着自己的功绩却浑然不在意我们在中间如何难做,那么你们就要承受后果。 不想妥协、不想退让,那就别插手河南府。 房俊蹙眉,对裴怀节的隐喻威胁很是不满:“当真打算裹挟一府之地与中枢对抗到底?” 裴怀节摇头,道:“并无这样的想法,那些官员因为犯了错所以被‘三法司’审查、定罪,下官不敢徇私枉法。不过若是有人被构陷、污蔑,下官自也不会坐视不管。” 把当官的走抓走是你们的事,导致整个河南府官僚体系崩溃的后果就得你们承担。 “呵!” 对于裴怀节的阴阳怪气,房俊冷笑以对,而后对一旁的许敬宗道:“听见了?裴府尹对你全力支持,你也要竭尽全力才行,肃清河南官场之痼疾、剪除贪赃枉法之官员,此吾辈之信念也,莫要让裴府尹失望。” 许敬宗郑重颔首:“越国公放心,世家子弟也好、功勋之后也罢,只要触犯律法,下官定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他许敬宗是怕事的吗? 他只怕办事的时候没好处,只要利益足够,天他都敢捅个窟窿! 更何况还有房俊背书,那就在这河南府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将他许敬宗的名气、威望彻彻底底的打出来! 裴怀节面色阴沉,闭口不言。 他不信房俊与许敬宗全无顾忌,若是整个河南府的官员体系彻底崩溃,后果极其严重,不是这两人能够承担得起的。 但同样,他也怕这两人当真不管不顾、下手狠辣,严重的后果房俊与许敬宗承担不起,他裴怀节也承担不起…… 但是他知道现在就是一场斗争,不是他与房俊、许敬宗的斗争,而是中枢与地方的斗争,或者说是皇权与门阀的斗争,双方都绷紧了弦、卯足了劲,谁先退让,谁就丧失主动。 固然害怕恶劣之后果,但也只能咬牙坚守,寸步不让。 堂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旋即一名吏员疾步而入:“启禀殿下,有长安来的天使,颁布陛下诏书。” …… 待到天使颁布完诏书退下,堂内一片寂静。 裴怀节整个人从错愕震惊之中清醒过来,头顶冒汗、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叫“釜底抽薪”? 这就是。 什么叫“晴天霹雳”? 这就是…… 本以为用全部河南府官员的“认罪认罚”来达到胁迫中枢的目的,事后以金“罚赎”换取这些官员的免刑甚至官复原职,但一转眼,这条路就被死死堵住。 废黜“罚赎”?! 中枢怎么敢! “罚赎”之制素来被认为是世家门阀最重要的特权之一,是世家子弟的“护身符”,自商周而起已久将近千年之久,如今却被那个“仁厚宽德”的陛下给废黜了?! 许敬宗难掩振奋之色,笑道:“现在裴府尹有两条路,要么让河南府的官员不要认罪,毕竟一旦认罪就无法以‘罚赎’之制恢复身份,要么联络河南世家公然抵制‘废黜罚赎’的诏令,可以联名上书,也可以竖起大旗、举兵造反。” 他也不知道房俊等人已经先一步接到了诏令,现在乍闻此事,惊喜莫名。 裴怀节惊怒不已,不知所措。 两条路,怕是那条都不通。 既然“三法司”审讯之后认定有罪,那就不是你认不认的问题了,认罪可以减轻刑罚,但不认罪并不等于无罪。想要不认罪,那就只能如他之前所言“妥协退让”,让出某种利益来换取“三法司”的“不予定罪”。 何种利益去换取妥协呢? 自然是拥护、支持丈量田亩…… 至于竖起反旗、起兵造反…… 且不说敢不敢,就算敢,河南世家又哪里有兵员可以募集? 此前为了支持晋王兵变,河南世家明里暗里筹集无数粮秣辎重以及各家私兵,结果全部折戟于关中,导致各家损失惨重,如今尚未有回复元气的机会,哪里有能力再度掀起一场与中枢的大战? 许敬宗是属毒蛇的,最是能够寻到破绽、一击致命,提醒道:“无论如何,裴府尹都应当尽早决定,”他指了指正堂方向:“每多延误一刻,便有一人被定罪,一个前程广大的世家子弟就此断绝仕途,河南世家又有多少这样的杰出子弟?裴府尹,莫要自误啊。”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轩然大波 听着许敬宗的诛心之言,裴怀节面皮不受控制的抖了抖,然而无论他心底如何仓惶焦急,正如房俊所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每多延误一刻,就有可能更多一名官员认罪、认罚、定罪。 但是让他下令就此取消抵制,并且做出巨大让步来弥补之前做下的错误判断,又如何甘心? 裴怀节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既然是颁行天下的诏书,自应明示天下,会有无数信使自长安出发奔赴天下各地,所有驿站都启动,信使抵达各州府之后,再由州府层层向下传递诏书。 河东盐场虽然非是州治府治之所在地,但房俊与“三法司”汇集于彼处,自然应当有信使前往。 相比于长安至洛阳,明显长安至河东盐池所需时间更快,理应房俊等人先一步接到诏书。可为何他们仿佛不知此事,却倾巢赶赴洛阳而来,一来就雷霆万钧的展开审讯,完全不在乎河南府上下是否因此做出过激反应? 唯一的解释,就是房俊等人已然知晓诏书内容,所以打了一个时间差,先行一步前来洛阳审讯河南府官员并迅速定罪,将这些人的罪行定成铁案。 如此,在诸多官员被定罪且废黜“赎买”制度的情况下,自己必须做出巨大让步,否则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被定罪的官员从此仕途断绝、永不录用? 正如许敬宗所言,这些官员都是各家最出类拔萃的子弟,这样的杰出子弟每家能有多少? 若一朝覆灭,河南世家自此将一蹶不振…… 裴怀节惊怒的看着房俊、许敬宗,好歹毒! 若事先得知诏令之事,河南府官员自然不会伏首认罪,如此便不会深陷其中导致处处受制,即便妥协退让所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太大,而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凭宰割。 在官员们已经认罪的情况下,想要“三法司”取消审讯结果不予追究,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简直不敢想…… 许敬宗却是不知房俊背后的谋算,此刻也并未想到这一层,见裴怀节又惊又怒的瞪着自己,心底升起一股折磨猎物的快感,遂笑着道:“裴府尹可是想明白了其中利害?还是应当抓住机会才行,现在殿下坐镇于此,尚可命‘三法司’网开一面,可若是等到殿下改了主意,旁人就算有心照顾河南府官员,亦是有心无力。” 裴怀节知道眼下并非怨愤之时,纵然被这些人无耻的引入彀中、丧师失地,也只能尽量减少损失。 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许敬宗,而是看向魏王李泰:“陛下英明睿智,河南府上下衷心拥戴,愿为陛下之大业效犬马之劳。” 他根本顾不上“废黜罚赎”会否在天下引起剧烈动荡,因为他不能等,万一这道“废黜罚赎”的诏书施行天下,那么河南府官员就将遭受灭顶之灾。 这也是房俊等人的阴狠支出,完全不给河南世家从容反应的机会,要么坚守阵地强烈抵制中枢,要么偃旗息鼓表示臣服,为“丈量田亩”的政策放开世家门阀的门禁。 裴怀节不敢赌,那等后果绝非他以及河南世家能够承受。 李泰眉毛一挑:“此事非本王之责,你应该同许尚书谈。” 裴怀节淡然道:“此人昔年在太宗皇帝潜邸之中尸位素餐、碌碌无为,今时今日却摇身而上执掌部堂,不过是幸进之徒罢了,何以担当大任?” 这话完全未将许敬宗放在眼内,且多少有“怨怼”陛下用人失策之嫌疑。 许敬宗心中虽然震怒,面上保持不变,无所谓道:“往昔才疏学浅,自然不敢如某些人一样厚颜窃据高位,否则若是将管辖之地治理得只知有世家、不知有中枢,如何对得起太宗皇帝之谆谆教诲、如何对得起陛下简拔之恩?” 裴怀节面色铁青,这是全盘否认了他许多年来的政绩,说他眼中唯有世家、全无陛下……但他没法反驳,因为事实如此。 可他也委屈,自隋文帝立隋以来,天下何地不是如此呢?不仅封疆大吏要瞻望世家门阀眼色行事,得世家门阀之支持才能主政一方,就连地下的州、县主官也都是世家子弟,这些官职既保障了世家子弟出仕的途径,反过来也能维护家族利益。 隋唐两代都是由世家门阀一手建立,将地方治权让予世家门阀乃是中枢于地方的妥协,这是天下稳定的前提、根基。 为何到了现在,依附于世家门阀反而成了罪过? ***** “废黜罚赎”的诏书颁行天下,最先掀起浪涛的自然是长安,汇聚了最多的功勋、官员、世家、门阀,这些人忽然一觉醒来发现“罚赎”的特权被废黜了,等同于扒掉他们身上一层护身符,如何能够甘心顺服? 一场巨大的浪潮瞬间掀起,气势汹汹、惊涛拍岸。 这股浪潮最先发起的地方在于长安的学子,尤其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些高等学府,学子大多是从“荫萌”而获取入学资格,自是家学渊源,或是功勋或是世家出身,都是“罚赎”的受益者,如今“罚赎”被废黜,自然一片喧嚣、沸反盈天。 甚至诸多学子在有些人的阻织之下走出学馆、步入街头,直趋皇城而去,意欲抵达承天门叩阙,试图劝谏陛下收回成命…… 城内的官员、勋贵也纷纷上书,奏疏雪片一般飞入中书省,十余名通事舍人面对这些言辞激烈的奏疏,顿时感到焦头烂额。 分批整理已是不易,况且其中言辞激烈者甚多,甚至有人在奏疏之中写出“奸佞祸国”“君上昏聩”这样的句子,“奸贼保藏祸心、乱太宗法度国家典章”等等言辞亦是层出不穷,若是全部如实上报,岂不是要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狱? 只能分批整理之后,递交至政事堂,让宰辅们去考量取舍。 小小的通事舍人不过是六品官,担不住太多的责任,还是让头铁脑袋大的宰辅们去扛吧…… 政事堂内,宰辅、参议们倒是云淡风轻,自武德殿内拟定“废黜罚赎”之诏书之时,便已经预见到此举必然引起天下反对,风波跌宕自是情理之中。 但阵营不同、利益不同,对于事情的处置方式也会不同。 担任礼部尚书的河间郡王李孝恭一脸怒气,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都昏了头吗?纵然对陛下的诏书所有误解,也应有理有据的予以劝谏,居然说出‘君上昏聩’这样的不敬之言,眼中哪里还有半点上下尊卑?赶紧通知大理寺派人将这些人悉数抓捕、严加审讯,背后定然有人主使,意图祸乱朝纲!” 宗室里头已经有潜流酝酿很久了,如今再加上这股风潮岂不是推波助澜? 一旦宗室与外界联系上,谁也无法控制局势之走向,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将这股风潮狠狠掐灭。 刘洎则意见不同:“郡王何以这般暴躁?官员们集体上书,只不过是因为兹事体大、影响深远,故而表达各自的见解而已,纵然言语之中略有激进也可以体谅,大唐还从未有因言获罪之事,莫非郡王打算开这个阻碍谏言、隔绝中外之先河?” 现在长安城中闹事的大多是六部九寺的文官,以及部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学子,而这些学子又都是预备官员,皆被视为“文官”体系之内,这若是一股脑都给抓了,对文官体系的打击极大,对于刘洎的威望更是不可估量的暴击。 反倒是那些勋贵们虽然不满,但是因为最顶级的贞观勋臣逐渐凋零,剩下的小猫两三只还不敢兴风作浪…… 而这正是李孝恭不大看得上刘洎的地方,只顾派系之争、只讲彼此立场,不仅罔顾对错,更罔顾国家利益。 “刘中书此言差矣,若放任当下这股风潮,则中枢权威何在?陛下威仪何在?废黜‘罚赎’的诏令是陛下与诸位宰辅一同商议得出的结论,既然诸位宰辅亦于诏令之下签字画押,何以现在却将所有责任推卸于陛下一身?刘中书既然将那些官员、学子视为袍泽、僚属,就请此刻出面辟谣,以正视听。” 两人唇枪舌剑、争斗不休,其余宰辅袖手旁观,并不掺和。 谁都知道陛下宽仁,断然不会追究上疏之官员的责任,更不会让人逮捕那些走上街头鼓噪闹事的学子,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反正长安城内外数万大军拱卫,谁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 现在反倒是更应该注意宗室,免得那些心怀叵测的郡王、嗣王们趁机鼓动官员、学子大闹特闹,以至于无法收场。 可宗室之内威望卓著的河间郡王对此一字不提,宗正卿韩王殿下更是好似消失一般,让旁人惊诧之余也不知应当介入。 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 所以大家都沉得住气。 况且当下的局势虽然流言纷纷、沸反盈天,整个长安城吵成一锅粥,但是相比于当初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之时的天崩地裂,实在只算得上小场面。 经过整编、改编,北衙禁军已然全面掌控关中,长安城更是固若磐石,任谁想要有半点非分之想都是枉然。 “废黜罚赎”的诏书既然已经由宰辅同意、并且颁行天下,那就已成定局、无可更改。 反倒是天下各州府县尤其是世家门阀根深蒂固的地方,需要小心在意,以免引发不测之风波…… 刘洎与李孝恭吵了几句,话头一转,提醒道:“长安城内还好,毕竟天下脚下、帝国京畿,想乱也乱不起来,可现在‘三法司’齐聚洛阳,对河南府官员展开大规模审讯,而‘罚赎’之法又已废黜,犯官不得以金赎罪,河南府官员因此断绝仕途者不计其数,怕是整个河南府都要乱成一锅粥。”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幸灾乐祸 刘洎面色担忧,实则心底有些幸灾乐祸。 都知道房俊、许敬宗等人再度将“三法司”请回洛阳的用意是以此震慑河南世家,对河南府官员严查、严审、定罪,而后逼迫河南世家妥协、让步,配合在河南府地域之内施行“丈量田亩”之策。 且不说此等方式是否奏效,单只是现在“废黜罚赎”,使得被定罪的河南府官员无法如以往那般以金赎买、既往不咎,这就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当那些被定罪的河南府官员仕途断绝,甚至锒铛入狱、流放边疆,河南世家岂能善罢甘休? 如果只有许敬宗在洛阳主持此事也就罢了,其人阴狡、颇多算计,面对困难并不会以迎难而上,而是会迂回妥协,纵然“丈量田亩”不得不暂时中止,也不会引起更大的后患。 但现在房俊身在洛阳,形势则完全不同。 “丈量田亩”虽然是陛下提出,但刘洎知道此事实则是房俊在背后撺掇,耳根子软、没什么主见的陛下对房俊言听计从,早已是房俊的模样…… 房俊面对河南世家之时会否妥协、退让? 以刘洎的了解,断然不会,那厮就是一头“顺毛驴”,顺着捋的话或有商量之余地,可一旦硬碰硬,断无退缩之理。 搞不好洛阳要乱成一团…… 李勣不耐烦这种并无太多意义的争论,沉声道:“陛下,还请下令左右金吾卫进驻长安封锁各处城门、戒严各处里坊,令左右领军卫于皇宫之外布防、以防不测。” 官员、学子们集体抗议、沸反盈天,并不足以令人畏惧,最紧要是防范心怀叵测之辈趁机搞事将事情弄大。 万一在官员、学子游街抗议之时有人冲击皇城、甚至宫城,那就麻烦大了…… 刘洎忙道:“英公之虑稳妥,还请陛下下令。” 他乐意见到房俊、许敬宗等人将局势搞得一团糟,如此才更符合他的利益,但前提是不能有任何动摇皇权的情况出现。虽然陛下对房俊已久信重、言听计从,但是诸多细节已经反馈出两人之间不如以往那般亲密无间。 事实也的确如此,皇权至高无上,岂容许臣下分润一二? 纵然迫于形势不得不做出一副“与君共富贵”的模样,但心底的隔阂却不可避免的产生,指不定哪一日便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陛下“仁厚”之性格乃朝野上下所认可,没人愿意再上来一位新皇帝…… 李承乾从谏如流:“朕也正有此意,稍后遣人持朕之虎符至各处,命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依令而行,确保长安稳定。” 马周忽然想起一事:“之前军机处允准陨国公调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但尚未成行便赶赴洛阳,眼下当以何人提督右金吾卫?” 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将,尤其是当下局势紧张之时,必须有人执掌右金吾卫,即负责全军之调度、备战,亦要承担相应之责任。 李勣蹙眉道:“原本自是由高侃监管最好,可高侃已于昨日启程南下江宁,那就让孙仁师暂时提督右金吾卫吧,待陨国公归来之后,再行交卸职务。” 刘洎无可无不可。 房俊最先整编左右金吾卫,拟任左金吾卫大将军程务挺、右金吾卫大将军孙仁师,不过其后自己举荐陨国公张亮为右金吾卫大将军,陛下允准。 现在由孙仁师暂时提督右金吾卫虽然让人担心会否趁机架空张亮,但刘洎并不打算插言,他是文官领袖,若是过多参与军方之事,难免让陛下生出忌惮之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也无需过多担忧,孙仁师无论地位、资历、功勋都无法与张亮相提并论,名不见经传,而新任右金吾卫长史王玄策虽然一直主持“东大唐商号”的业务,成绩斐然,但毕竟多是商事,骤然调入军中,未必能有多少能力。 问题不大…… 李承乾颔首:“那就让孙仁师暂时都督署理右金吾卫事宜,待到陨国公回京,再做定夺。” ***** 几位郡王坐在襄邑郡王府新建的正堂之内,鼻端充斥着新鲜的油漆味儿,连今年新春头采的茶叶都不香甜了,但几人依旧兴高采烈、神情亢奋。 郇国公李孝协好似屁股上扎了刺一般,随时都能跳起来弹冠相庆,压抑不住的笑容看上去阳光灿烂,抚掌大笑:“这房俊当真是鲁莽无知,还以为收拾了河东世家,河南世家也会偃旗息鼓、卑躬屈膝吗?这回必然大错特错,且等着河南世家在他压迫之下奋起反击,看他如何收场!” 河东盐池被房俊派军强制接管之后河东世家的反应的确让人意外,非但没有强硬的反击,反而迅速向房俊臣服,并且协助其复工复产,使得一场巨大的风波尚未涌起便销声匿迹。 然而河东盐池不过是一隅之地,河东世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力,强制接管盐池虽然让天下门阀愤懑不已,可说到底“唇亡齿寒”也还未伤到自身筋骨,没有切肤之痛自然谈不上破釜沉舟,只能袖手旁观。 但这一次“废黜罚赎”却完全不同,因为波及到了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宗室勋贵。 在中枢也只能抗议而已,顶多鼓动一些学子跑去承天门外“叩阙”,向陛下申述一番,并不敢在京畿之地大动干戈。 战场一定在洛阳城。 且不说房俊这一手“釜底抽薪”将河南世家推进坑里着实缺德,河南世家忍无可忍,其余天下门阀也定然明里暗里给予河南世家巨大支持,在洛阳掀起一场惊涛骇浪,逼迫远在长安的陛下收回成命。 河南世家俨然成为天下门阀对抗中枢的兵刃,无论愿不愿意都已经被架起来,要么心甘情愿为马前卒与中枢对抗,要么俯首称臣却自绝于天下门阀。 西阳郡公李仁裕亦是眉飞色舞:“陛下当真是昏聩呀,似‘罚赎’这样的古已有之的制度岂能轻易废黜呢?这是阶级的特权,没有了这个特权,任谁犯法都要以律法制裁,如何彰显阶级的优越呢?此事必然沸沸扬扬、无休无尽,此刻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痛斥陛下。” 你李承乾是凭什么当上皇帝的?是门阀世家的支持、是宗室勋贵浴血搏杀,结果你现在坐稳皇位了,就要将咱们这些人弃如敝履? 骂一句“昏君”都是轻的…… 所有反对李承乾的人,此刻都振臂欢呼,甚至开始畅想当天下门阀群起而攻之的那一个美妙时刻。 李神符却没有那么乐观,原因很简单,时代不同了。 幽居府邸十余年,几乎与外界断绝毫无联络,整日里得到的消息大抵都是用“听”来的,缺乏最直观的感受。而今一朝出府,参与至宗室斗争之中,骤然接触外界的感受比那些身在其中潜移默化之人更为敏锐。 今时今日之大唐与高祖皇帝称帝之时的大唐,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首先,“政事堂”“军机处”的设置垄断朝堂文武事务,所有的朝政、国事都在一个规定的框架之内流转,并且最终得到解决,一切都精细化、制度化,与武德年间那种皇帝带着大家坐在一处随意处置国事的境况截然不同。 而后便是军队的变化,火器的大规模装备、使用,使得战术、战法等等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直接导致战略层面的巨大变革,以往动辄数万人、十数万人的大会战如今基本不可能出现,因为一卫之兵力就可以横推一个国家,何须集结十数万人远征跋涉? 以往打仗是兵对兵将对将,己方的人数与对方基本相等,如此才能谈论胜败,似“淝水之战”“官渡之战”乃至于“虎牢关之战”那样以少胜多的战例基本不可能出现,火器强大的威力足以弥补人数上的差距,若一方操持火器守住险隘,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境况重现,对方即便有十倍兵力亦是枉然。 只看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就可得出结论,火器已经成为战争的主导,谁的火器多,谁就获胜。 战力上的碾压之势,已不是单纯依赖人数可以弥补。 如此,就算对陛下再是不满,就算国家政策再是掘世家门阀之根基,谁敢造反? 自商周以降,皇权前所未有的稳固,从外部几乎不可能攻陷…… 吁出一口气,李神符沉声道:“休要动辄喜动颜色,如此浅薄如何能成大事?更不要小瞧房俊,在他身上吃的亏还少吗?那厮既然敢在河东、洛阳搅动风云,就肯定有几分把握,河南世家未必就敢破罐子破摔。” 世家子弟得益于强盛的家族支持,出仕便青云直上、扶摇九霄,可同时也将背负家族的沉重包袱,一生都要为了振兴家族而付出所有,他们可以赌上自己的前程,却未必敢赌上家族的存亡。 李孝协往前凑了凑,低声道:“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可以让人调拨一下,或是京中,或是洛阳,总要将这股风潮彻底挑起来才好从中渔利……”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居心叵测 今日话有些少的李道立摇头道:“眼下长安内外有如铁桶一般,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内外协作,毫无可乘之机,若城中风潮仅此而止,陛下大抵是不会管的,可一旦风潮大增、有愈演愈烈之势,马上就会出动军队予以平息,又能有什么机会呢?” 李孝协却不这么认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之前李承乾鼓噪其‘仁厚’之名,使得人尽所知,声势蒸蒸日上。吾等想要成事,就无必打压削弱其威望,却非是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才行。如今正好借助这样一个机会,让世人皆知其伪善之面目,事半功倍。” 你既然口口声声标榜自己“仁厚”,却为何又要废黜“罚赎”之制,是想要将天下世家门阀、宗室勋贵都纳入严刑苛法之下吗? “仁”在哪里? “厚”又在哪里? “暴戾苛虐”才是李承乾的真面目啊…… 李神符已久沉吟不语,这与他之前的计划相悖,他想要潜藏起来不露形迹,于黑暗之中蓄势待发,只等机会出现便一击致命。可李孝协的话也有道理,若是任由李承乾不断积累声望,恩威并举、赏罚齐施,迟早尽收人心,届时就算有什么变故,天下人也都会站在李承乾一边。 现在李承乾自己出了昏招,何不趁此机会向天下人揭露其伪善之面具? 思虑片刻,他颔首道:“如此甚好,只不过办事之人要好生遴选,既要办事稳妥更要在身份上与吾等切割开来,纵然事情有变也不至于将吾等牵连在内,切莫偷鸡不成蚀把米。” 无论如何,且先立于不败之地,万万不能在尚未行事之前便深陷泥潭、无法抽身。 否则诸般设计、铺垫都毫无用处,功亏一篑。 李孝协连连应下:“这是自然,此次非在吾等谋算之内,本就是意外之喜,若能挑动天下各地门阀世家与中枢对抗、对陛下不满,自是好事,即便失败也并无损失,断然不会深涉其中。” 李仁裕抬头打量新建成的正堂,抽抽鼻子闻了闻新鲜的油漆味儿,说了一句:“这正堂修得不错。” 李神符:“……” 娘咧,这是个废物啊。 为何做这般大事还要带着这样一个废物? 瞧瞧太宗皇帝生的儿子,各个都聪慧利落堪称人杰,而其余宗室子弟则一代不如一代,难道这大唐天下的锦绣内蕴都给那一支给吸取,其余人只能作为陪衬? ***** 洛阳。 傍晚的余晖倾洒在洛水之上,波光粼粼、残阳如血,一队车架在百余骑卒簇拥护卫之下自慈惠坊出发,沿着洛水河堤向东过安众坊,而后沿着长街折而向南,一路直行,自长夏门出洛阳城,顺着官道向南疾行,于夜暮之时抵达龙门。 国门门南二十里,双阙峨峨夹伊水。 铁关金锁在开钥,宝马香车透出城。 龙门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 传说“禹凿龙门”之前龙门乃相连之整体,但后来洪水泛滥,河洛之地一片汪洋,大禹遂开凿龙门疏通伊水使之注入黄河,水患乃平。 “鲤跃龙门”的传说亦发生于此。 名传后世的“伊阙之战”的战场就在脚下,“杀神”白起于龙门桥东边擂鼓助战,麾下秦军大破韩魏二十四万联军,彻底扫平秦军东进之路,立下赫赫战功,威震古今…… 车架沿着山道进入龙门东山之中,绕过几处山峰、穿过几处谷地,在一处半山腰营建的建筑前停止,房俊下马,搀扶着武媚娘自马车上下来,一起走入这处规模庞大但并不奢华的建筑群落。 其余亲兵四处戒严,负责警卫。 现在不仅洛阳,乃至于整个河南府都沸反盈天、波高浪急,很难保证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庄园内建筑繁多,气度恢弘,不过或许是仓促建成尚未有太多华丽装饰,很多地方甚至只是刚刚刷了油漆的原木,透露着一股古朴的气质,不多的侍者在路边相迎,灯笼挂满处处。 武媚娘一身华服、满头珠翠,行走之间仪态端庄,神采奕奕的眸子左顾右盼,对这所庄园极为好奇:“这也是家中产业?” 自家郎君很会享受,尤其是这种在名山大川风景秀美之地建庄园的做法,知之甚详。只不过现在房家家大业大,即便是武媚娘也不可能对各处的产业如数家珍。 房俊扶着武媚娘的手臂,行走之间微风卷起美人发丝吹拂在自己脸上,带着淡淡的馨香,嗅之心旷神怡:“洛阳到底不同,地处三河之地、乃天下之中,虽然隋末那些年征战不休、处处断壁残垣,但到底还是会繁华起来的,到时候势必引来无数勋贵世家,地价飙升,咱家也要在此有所布局,修建一处庄园并不话费多少,却也能作为一个无聊之时的休憩之所,何乐而不为呢?” 武媚娘点点头:“就是这龙门山的景色有些平庸,相比那些名山大川稍逊一筹。” 房俊就笑起来:“景色固然平庸了一些,却有一样顶好的东西,媚娘定会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洛阳四野,山水之胜,龙门首焉。 龙门十寺,游观之胜,香山首焉。 历史上这位则天大帝定都洛阳、改称“神都”,于此处修筑香山寺,时常游行。 两人没有去往正堂,而是在侍者引领之下步入东侧跨院,其中一间房舍打开,顿时可见雾气昭昭、暖意融融。 “温汤?” 武媚娘惊喜的叫了一声,美眸闪亮。 对于一个爱美、爱享受的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一汪温泉更为体贴的礼物。 只需想一想“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舒适惬意,便令人心舒神畅…… 一双健硕的胳膊勒住自己纤细的腰肢,武媚娘樱唇微张,向后依偎在郎君怀中,湿热的气息自耳边传来,娇躯瞬间发软。 继而浑身一轻,已被抱起,向着雾气弥漫的温汤池走去。 …… 武媚娘似乎很喜欢在办“正事”的时候说“正事”,头枕着池边的玉枕,任凭水波在肌肤上轻轻荡漾,氤氲的雾气被水波搅动浮沉流淌,冰肌玉肤若隐若现。 凤眸似开似阖,嗓音有些沙哑:“郎君这次似乎显得急躁了一些,与以往大相径庭。” 房俊不确定她是在说当下所做之事,还是在说利用时间差狠狠坑了裴怀节一次,喘着气道:“一力降十会,计谋再是缜密、技术再是高超,往往也不及狂冲乱打,只要对方乱了阵脚,自然予取予求。” 武媚娘:“……” 咬着银牙,很是不忿:“只一味的猛冲猛打,粗鄙至极,最终看似结果不错,实则差之千里。” 房俊不管那些:“这就好似攻城锤,只需猛力砸下去总能见到效果,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迟早攻城拔寨,将敌人打得溃不成军。” 美人眸子水润,带着哭腔:“这不是欺负人吗?” 房俊洋洋得意:“我攻敌守,占据先机,自当振奋余勇追击穷寇,绝不给予敌人喘息之机!” 武美人可怜兮兮:“可敌人要投降啦。” 房俊狞笑:“未将敌人冲得丢盔卸甲之前,不接受投降!” …… 好半晌,武媚娘才好似回魂儿一般长长吐出一口气,攥着粉拳锤了郎君胸膛一下,忿忿道:“故意折腾人是吧?” 能够在这洛阳城与郎君相会,天地之间一双人,自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只不过再是痴恋郎君,短短时间之内梅开二度也让人难以承受。 房俊嘿的一笑:“本郎君天赋异禀,如之奈何?武娘子只能含羞忍辱、任凭驱策。” “谁让小女子力弱体薄呢,随便你咯。” 武媚娘到底气量恢宏,闻言干脆躺平,将美好的身躯展示在水面之下,秀气的脚趾伸出水面动了动。 房俊将池边早已备好的葡萄酿倒入琉璃杯,凑到武媚娘红润的唇边喂了一口,樱唇粉润,琉璃剔透,酒酿甘醇,很是享受。 两人喝着葡萄酿休息了一会儿,房俊问道:“骤然执掌商号,可还顺利?” “倒也没什么难的,只不过现在商号铺开的摊子太大,人手驳杂,思想混乱,已经有些背离了郎君当初创建商号的初衷,任谁都想在其中横插一手,以便于攫取利益。” 房俊不以为意:“这自是难免的,人有逐利之本性,当看到商号背靠大唐的无上国威、又有水师保驾护航可以轻松赚取利润,谁能不动心呢?只要保持住最基本的述求,其余并没什么所谓。” 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贪婪、谨慎、胆怯、狂热等等情绪都可以融汇一体,“不忘初心”这句话说起来简单,想要做到却难如登天,最起码这世上九成人做不到。 不过没什么关系,商号创立之初是想要购买南洋之稻米弥补大唐粮食之不足,现在商路已经打开,每年数以百万石的稻米由海路运抵大唐,极大缓解了国内粮食匮乏,至于其余商业则完全是意外之喜,若是哪一日那些参与海贸的世家门阀搞得不像话,他就干脆停了海贸,让那些世家门阀跪着哭着来求他。 品尝过财富的甜蜜,谁又能甘愿舍弃呢?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 夫妻夜话 橘红色的烛光柔和明亮,氤氲的水雾在光芒之下飘忽涌荡,滚热的温汤将身体浸泡得血脉活络、内外舒泰,浑身毛孔张开汗水涔涔的时候饮下一口冰镇的葡萄酿,更有温玉在怀、耳鬓厮磨,人世间最为极致的享受莫过于此。 “此番执掌商号,郎君可有嘱托?” 武媚娘翻了个身靠在郎君胸膛,看着英挺乌黑的眉毛、高耸的鼻梁,只觉得这个男人虽不似那等“芝兰玉树、俊逸脱俗”,却也自有一股勃勃英气,干净俊朗令人见之倾心。 再加上健硕的躯体、超凡的体力,足以令任何一个女人为之迷醉…… 房俊手掌下意识的婆娑着纤细柔顺,道:“倒也不必耗费太多心思,商号设立的初衷是从海外采买粮食,在此基础上将大唐的各种货物运往海外高价卖出,同时以低价吸纳各种各样的物资,以弥补国内建设基础设施之不足,如此足矣。” “要想富,先修路”这样的口号看似简单甚至冒着乡土气息,却是百世不易之真理,没有优越的基础设施,就不可能将大唐从农耕社会的基础上向着工业化迈进。 若是不能奠定工业化的基础、促使自然科学萌芽,他所作所为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大唐距离工业化的道路何止以万里计,社会资源没有达到那个层级的时候是不可能实现的,自然科学也并非圭臬,华夏传统文化一样有可取之处。 只需做好引导,而后放任发展,这就是房俊给自己定义使命。 这些就不必向武媚娘详细解说,说了她也不可能懂。 武媚娘眨眨眼,有些不解:“物以稀为贵,大唐的货物运往东洋、南洋乃至于西洋,价格自然上涨。可外洋的货物运抵大唐,也一样价格飞升,如此一来只能加大国内的货物输出来抵消外洋货物的价值,这一来一去固然有利可图,但好像也并无太大利润。” 房俊简直惊艳,居然连贸易顺差这种事都懂? 伸手揉了一下表示夸赞,笑道:“所以除去加大国内货物输出之外,最紧要就是压缩外洋货物之价格。” 武媚娘被揉的浑身酸软,往郎君身上蹭了蹭“可外洋过来的货殖都是稀罕物,价格如何能降得下来?” 房俊翻身而上,现场教学:“你以为本郎君耗费无数财力支撑起一支横行大洋的水师所谓何来?当交易双方的力量差距悬殊之时,岂容许你当家做主?我将火枪怼着你,你也只能任凭鱼肉、予取予求。” “啊,你还未够吗……” 武媚娘有些慌,她虽然对于两人独自处于洛阳而感到欣喜,故而有些贪嘴,却难以抵挡自家郎君左一次右一次,想要抽身逃走。 然而正如郎君所言,当双方力量差距悬殊,岂能容许你说战就战、说走就走? …… 翌日清晨,日上三竿。 晨起在卧房之内又做了一番有益身心之运动,在武美人哀哀求饶之中大胜而归,抱去温汤之中沐浴更衣之后用了早膳,便有侍者来报,说是“煦山公”来访。 房俊正与武媚娘吃茶,甜言蜜语哄得美人答允了不少过分的条件,闻言微愣:“煦山公是哪位?” 侍者将名刺递上。 房俊接过看了一眼,这才恍然:“原来是于保宁的儿子!” 洛阳于氏乃是北魏豪族,不过内迁洛阳已有十余代人,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如今名义上的家主乃是燕国公于志宁,只不过于志宁身在长安、分身不暇,所以洛阳于氏祖庭的事务皆由其幼弟原庐州刺史、散骑侍郎于保宁主持,乃是洛阳于氏名义上的家主。 于保宁虽然是于志宁的弟弟,但身体却远不如其兄,这几年时常染病,故而将族中大大小小事务都交由长子于承范打理,洛阳人只知“于家大郎”,已渐渐不知上一辈…… 房俊对武媚娘道:“这就是地方豪族、门阀世家的跋扈之处了,于家想要见我,就算是于保宁也得执礼甚恭、亲自登门,于承范算个什么东西?” 转头将名刺丢给侍者,吩咐道:“告诉于承范,有什么事让他给长安的燕国公写信告知,待我回京之后自去燕国公府上登门拜会,到时候再谈。” “喏。” 侍者退出。 武媚娘道:“郎君如此处理最好,那于承范登门自是为了丈量田亩一事而来,如今所有河南世家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来他是怕郎君与许敬宗拿他们家做筏子,甚至用做儆猴子的那只鸡。郎君避而不见,于承范自然惶恐,想必于保宁要出面了。” 房俊想了想,道:“要不要趁机敲一笔?” 对洛阳于氏大动干戈肯定是不行的,且不说于志宁在朝中的影响力极大,会导致朝堂之上对于“丈量田亩”愈发反感、抵触,单只是洛阳这边也不允许这么做。 裴怀节愿意代表河南世家退让妥协,乃是无奈为之,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对河南世家予取予求,若是逼迫过甚,极有可能导致整个河南世家同仇敌忾、激烈反抗。 既然当下已经稳定形势,又何必节外生枝? 反倒若是以之前于家鼓动佃户、农户抵制丈量田亩之事相要挟,进而敲诈一笔钱帛,于家大抵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武媚娘嗔道:“切莫胡闹!不知自己现如今什么名声吗?刚刚在长安勒索了几十万贯,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痛骂,家里又不缺钱,且这钱也并未入了咱家的库房,何必惹得旁人咬牙切齿。” 这男人成熟的时候简直就是当世伟丈夫,有能力、有才华、有担当,上马定乾坤、下马治万民,不知让多少闺中女儿魂牵梦萦、令多少当世英雄衷心叹服。 可一旦幼稚起来简直不着边际,在铸造局里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又轩阔不羁、不拘俗礼,实在是惊世骇俗…… 房俊打了个哈哈:“既然娘子有命,那就放他一马。” …… 傍晚时分,房俊与武媚娘返回洛阳入住慈惠坊“东大唐商号”总铺,果不其然,于保宁亲自登门求见。 都不隔夜,由此可见于家现在大抵也慌了神,唯恐房俊与许敬宗拿于家开刀。 房俊这回没有拿架子,在总铺一楼的正堂里会见于保宁。 于保宁五旬年岁,面色红润、保养得宜,身材不高瘦削干练,穿着一身蜀绣寿字纹圆领常服,戴着一顶幞头,笑意盈盈、容貌清癯,言谈举止符合世家子弟的雍容华美,与人相处可令人如沐春风。 “二郎之名,老夫早已如雷贯耳,只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二郎之风采望之令人心折,果然有令尊之风范,不愧是当世无双的文武全才。” 于保宁笑容可掬,说话很好听。 房俊笑得灿烂:“在长安之时,时常受到燕国公之教诲,常记心中,故而您也不必客气。” 于保宁摸不准房俊口中的“教诲”是个什么意思,是单纯的“教授道理”还是“指摘训斥”,只能颔首道:“二郎气质不凡,心胸开阔,老夫敬佩。” 见房俊让茶,便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道:“吾自幼身体不好,前些时日卧床染病,对家中之事疏于管理,故而家中下人有所懈怠,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着实惭愧。这两日洛阳城内风波跌宕,犬子有些慌神,想着二郎与家兄颇有交情,居然擅自前往拜访,实在是失礼之至,吾以罚其闭门思过,还望二郎念在他小辈不懂事,勿要计较,伤了你我两家的情分。” 房俊喝着茶水,笑而不语。 于承范擅自拜访?这话房俊自然是不信的,大抵是于保宁以为派儿子出面就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没料到自己避而不见,这才知道不好,才有现在这般客气。 世家门阀在地方上一手遮天、奴役万民,俨然土皇帝一般,而土皇帝当久了自然崖岸自高,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于保宁也知道自己这个解释并不完美,但这件事重要的难道不是在于自己等同于主动认错肯给你一个解释,而并不是这个解释是否完美可信吗? 自己已经拿出态度,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不过他教养很好,笑容虽然有些牵强,却并未翻脸,而是嗟叹着道:“实不相瞒,并非是于家嚣张跋扈、敢于抵制中枢政令,实在是被河南世家所裹挟,不得不如此啊。当日许尚书无论至谁家丈量田亩,都会遇到同样的状况,毕竟吾等岂能自绝于河南世家?” 抵制中枢政令并非某一家的意愿,而是整个河南世家的意志,你别盯住于家不放,有能耐对所有河南世家展示一下强硬…… 房俊笑了笑,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问道:“汝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对于洛阳于氏事实上的家主,用“汝”这个字予以称呼似乎有些不敬,但你不过是致仕的庐州刺史、散骑常侍,如何在我这个越国公、上柱国、尚书右仆射面前对坐自如、谈笑风生?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打官腔、充长辈? 给你面子的时候,你是洛阳于氏的人;不给你面子的时候,你算个甚? 于保宁面色有些涨红,心里又是尴尬又是羞恼,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地方大员抑或是中枢大臣,何曾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无礼? 强忍着怒气,淡淡道:“只是希望越国公莫要被旁人鼓惑之言所蒙蔽,从而对洛阳于氏有所偏见,而洛阳于氏定会配合丈量田亩,坚决支持越国公。” 他知道现在洛阳城主事的既不是魏王李泰,更不是礼部尚书许敬宗,而是面前的房俊,如果房俊执意追究洛阳于氏之前抵制中枢政令的行为,其余那两人是不可能反驳、也无力反驳的。 所以哪怕房俊当面羞辱,他也得忍着。 第一千五百八十章 主动上门 房俊喝了口茶水,眼皮都未抬,淡然道:“汝是否在洛阳的年头太多,被人奉承惯了,早已忘记大唐还有律法存在?抵制中枢政令乃是大罪,换了任何一家都得抄家、下狱、主犯流放边疆,汝现在一句‘配合丈量田亩’,空口白牙就想既往不咎?如此,将朝廷律法置于何地?将颁布政令的陛下置于何地?” 这话毫不客气,半点颜面也未给于保宁留下。 这也是他痛恨世家门阀的原因,这些人依仗特权、目无法度,心里根本没有半分“国”之信念,一辈子都在为了一家一姓的利益而忙碌,损公肥私、破国为家,实属常态。 而当攫取了最多社会资源的世家门阀不曾担当本分本应担当的责任,国家岂能富强?百姓岂能安居乐业? 隋唐时期的门阀世家、两宋时期的士大夫集团、明清时期的地主乡绅……这些政治集团自然有其可取之处,但更多还是对国家的侵蚀造成巨大危害。 于保宁有些坐不住了,老脸赤红,愤然道:“老夫已然亲自登门,当面致歉,越国公还不肯抬抬手吗?洛阳于氏虽然最顶级的门阀,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路边尘土!” 他的确震怒,在他看来自己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诚意,然而房俊却表现得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凭甚?!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号令家中佃户、农人抵制朝廷政令、阻挠丈量田亩的是你于家,暗中联络河南世家鼓动舆论的是你于家,在洛阳作威作福侵占无数良田的还是你于家……可我听您的语气,怎地好像你们于家还是受委屈、被欺负的哪一个?” 于保宁摇头道:“越国公之言有诬陷之嫌,老夫不能认同。” 房俊笑道:“你能要点脸吗?” 于保宁震怒:“越国公何以出口伤人?” 房俊点点头,道:“那好,我这就写信往长安请旨,恳请陛下降旨‘三法司’对于洛阳于氏展开调查,土地、丁口、税赋等等统统彻查,定要还于家一个清白,而后我亲自登门负荆请罪。来人!” “在!”有亲兵自门外快步而入。 “通知阿史那忠、习君买,令二人协同派遣军队封锁洛阳于氏在洛阳所有产业,将所有人严格控制在居所之内,无论是谁胆敢硬闯,杀无赦!” “给戴胄、刘祥道、张亮传信,命其指派‘三法司’中专精账目之官吏进驻于家各处产业,封驳账册、清点库房!” “准备笔墨纸砚,我这就给陛下写信。” 官廨之内不少亲兵、侍者得令,马上开始行动。 房俊这才看着目瞪口呆的于保宁,淡然道:“事已至此,您请回吧,恕不远送。” “啊这……” 于保宁整个人都傻了,自己不过是多说了几句想要占据一些主动,谈判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何至于这房俊居然立马翻脸? 果然是个棒槌啊! 他自是不能坐视房俊将方才所说的几件事都落实,否则洛阳于氏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他于保宁更将成为洛阳于氏的千古罪人,后世子孙人人唾骂、遗臭万年! 因为没有任意一个世家门阀可以经受这样程度的审查。 且在以往纵然查出什么又如何?大家都是如此,法不责众。可现在如果房俊针对洛阳于氏,任何事都上纲上线,那就绝对不是洛阳于氏能够抵抗的。 最为严重的是,之前那些与洛阳于氏同进同退、休戚与共的河南世家,未必会继续与洛阳于氏同一阵线。 甚至会为了各自的利益选择背刺洛阳于氏…… 想到这里,于保宁已经顾不得发怒,赶紧站起身拉住房俊的手,赔着笑道:“二郎何必如此?你我两家也算是世交了,正该彼此扶持、守望相助,万万不可这般相互攻讦,让旁人看了笑话。” 房俊看着他,冷笑道:“真就不要脸了是吧?这洛阳城自古繁华、天下之中,据说有王气环绕,看来传说不假,否则阁下也不能滋养出这般目无军国、无法无天的性子。” 于保宁大汗淋漓,哪里还有半分怒气,都快要吓死了,苦笑道:“二郎不可这般戏言,洛阳于氏忠于陛下、忠于帝国,焉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只不过是因为切身之利益受损故而一时糊涂而已,我向你保证,自今日起,定全力配合二郎所有命令,若有违抗,我提头来见!” 本以为依仗洛阳于氏的威势给房俊施压,使其不敢针对洛阳于氏,孰料弄巧成拙,反而激怒了这个棒槌。 他自是不敢让房俊给长安去信,以陛下对其之信重依赖,只怕书信送递长安,陛下的敕令便紧随其后送来洛阳,到时候洛阳于氏何以自处? 更别说房俊张口闭口还给扣上一个“目无军国”的罪名。 最要命的是什么“洛阳有王气”…… 洛阳有没有王气与我于家何干?! 房俊冷哼一声:“我这人最喜欢以德服人,若你跟我讲道理,我自是个讲理的,可若是你跟我玩浑的,我也奉陪到底。这洛阳是大唐的洛阳,不是你们于家的洛阳!” 于保宁摇头苦笑,不敢多说。 河南世家素来吹嘘“河南是河南世家之河南”,而今房俊便言及“洛阳是大唐的洛阳”,针对性极强。关键现在因为“三法司”进驻河南府衙,将河南府上下管理查了一个底掉,不少人甚至已经签字画押予以认罪,在“罚赎”被废黜的情况下,这些官员的前程甚至性命都被房俊攥在手里,导致河南世家的同盟顷刻瓦解。 一旦房俊针对于家展开动作,怕是没有人会冒着族中担任官员的子弟被充军发配甚至绞刑斩首的风险与于家共同进退、并肩作战。 两人重新落座,于保宁唾面自干,浑然忘记刚才自己如何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笑容很是真挚:“明日便让许尚书带人去我家田中丈量,无论查出多少隐匿田亩,任凭处置。于家愿意成为配合中枢政令的楷模,不管最终结果如何,绝无推脱。” 心里却悔之不及,若是这话说在前头,房俊多少是要领受于家一些人情的,可是自己昏了头居然认为可以拿捏房俊,导致落在下风,不仅人情得不到,反而要防备房俊随时发飙。 实在是失策。 如若身在长安的兄长得知此事,怕是要狠狠训斥自己一回…… ***** 河南府官廨之内,裴怀节看着前来拜会的于保宁,得知其之前先行去见了房俊,震惊道:“兄长何至于此?河南世家攻守同盟、进退如一,兄长此举却是将洛阳于氏置于攻讦之地,会让旁人以为于家背弃了大家!” 于保宁颇有些心力交瘁的叹了口气,现在不仅仅是他背弃其余河南世家那么简单,问题在于他亲自登门却被狠狠敲打了一通,不仅背弃了同盟,更是连卖身钱都没捞到一文…… “房二性格刚硬,形势桀骜,我河南世家此番怕是要遭逢大难矣!” 裴怀节也长吁短叹:“这厮太过阴险,居然假装不知‘罚赎’之制已被废黜,跑到洛阳来坑了我一回……实在是不当人子。” 这件事令他悔之不及,引为平生之耻。 于保宁没说激怒房俊而后又在对方恐吓之下卑躬屈膝苦苦哀求的经过,只说了结果:“这回不低头不行了,房俊强硬要求对于家的土地进行丈量,我坚持不过,已经答允了。” 即便如此,裴怀节亦是满腹怨言:“兄长应当事先通气的,大家进退如一,亦能给予房俊、许敬宗压力,使其有所收敛不敢恣意妄为,且事后还是有所转圜的。” 别看房俊、许敬宗之流一上来就以泰山压顶之势逼迫河南世家退让,可他们两个也要顾忌后果,有些后果是他们不敢承担、也承担不起的。 河南世家固然担忧那些获罪子弟的前程,希望以配合中枢政令来换取房俊、许敬宗网开一面、既往不咎,房俊等人同样不敢逼迫过甚。 说到底,房俊、许敬宗的目的是丈量田亩、施行中枢政令,而不是将河南世家逼得沸反盈天、铤而走险。 双方都有底线,也都有顾忌,自然存在转圜、斡旋之基础。 可现在于保宁这么一搞,使得房俊获取了突破口,河南世家的团结顷刻间烟消瓦解、不复存在。 可是能够埋怨于保宁吗? 并不能,因为即使没有于保宁,房俊也会选择自别家处打开突破口,只看河东世家失去盐池之后依旧服服帖帖、稳稳当当,甚至主动帮助房俊在盐池复工复产,就知道房俊一定抓住了世家门阀的某一些命门,迫使这些世家门阀不得不顺从服帖。 只不过他现在并未想到这个命门到底是什么…… 叹息一声,裴怀节道:“可以配合丈量田亩,但是要划出一道底线,不能任凭他们随意折腾。” 河南世家到底侵占了多少良田,他这个河南尹自然心中有数。 虽然并不知朝廷丈量田亩的真正目的,但对于世家门阀来说绝非好事,或许可以尝试通过一些别的手段与房俊、许敬宗达成妥协,不至于将所有隐匿的田亩数量全部上报…… 第一千五百八十一章 妥协让步 傍晚时分,房俊正在李泰的官廨之内喝茶,裴怀节再度来访…… 内侍前去引裴怀节入内,趁此空闲,李泰笑道:“二郎这一手釜底抽薪,着实将河南世家坑得惨了,裴怀节更是焦头烂额,因为他没法向河南世家交待啊。现在于家明显不愿跟其余洛阳世家共进退了,同盟打开了一个口子,裴怀节愈发不知所措。” 房俊喝了口茶水,道:“此人徒有虚名、才具不足,在太宗皇帝的‘天策府’中属于垫底的那一拨,较之许敬宗相去甚远。若无河南世家在他背后支持,他并没有主政一方的实力。”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在世家门阀横行天下的时代,再是能力出众的官员若是得不到世家门阀的支持,也无法在主政一地、施展抱负,反过来,只要肯听话,即便是个庸才也能官居极品。 世家门阀就是横亘在中枢与百姓之间的一道山脉,隔绝上下,使得财赋不能非但不能缴纳、甚至从中截留,导致强枝弱干、地方凌驾于中枢之上。 自古以来,再是昏君也明白“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都知道只要老百姓能够吃饱饭则天下太平,中枢只要不是昏了头,所制定的政策大都是有益于百姓的。 然则世家门阀居于其中,隔绝上下,使得政令不可下县乡,一边把持治权胁迫中枢,一边秉持大义鱼肉盘剥,以百姓之膏血养育门阀之传承,窃国家之根基浇灌世家之荣华。 最重要的是世家门阀垄断了政治资源,完全掐断了阶级跃升的通道,底层民众永远无望凭借己身之努力达到阶层跃迁,长此以往,自是怨气凝聚、社会犹如一潭死水,而一朝爆发,便要毁天灭地。 所以明清时期的地主乡绅集团之危害远远无法与隋唐的世家门阀相提并论,虽然两者皆为帝国之毒瘤…… 言谈之间,裴怀节在内侍引领之下快步入内,相互见礼之后落座,捧着内侍奉上的香茗喝了一口,而后看着房俊,开门见山道:“若丈量出不在账册之上的田亩,中枢如何处置?” 虽然谁都不曾说过“丈量田亩”的真正意图,但最基础的用意肯定是清查世家门阀侵占之田亩。 丈量田亩本身没什么关系,可是待到丈量之后查出不在家族账册之上的多余土地要如何处置,却是重中之重。 攸关世家门阀最基本的利益。 房俊笑问:“各家都有不在账册之田亩?” 裴怀节不能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只能颔首:“或许有。” 土地兼并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即便大唐立国之初奉行“均田制”,严格制止土地买卖,可是随着时间的进行,世家门阀天然的发动血脉力量,对土地进行兼并。 土地兼并最直接破坏的就是国家赋税,“租庸调”的收税基础是“一夫一妇”,然而这“一夫一妇”是有土地的,如若家中土地已经“租赁”出去,实际上卖给世家门阀,那么这“一夫一妇”自然交不出税。 常年欠税不缴,自然有乡间胥吏追缴,这个“一夫一妇”就只能托庇于世家门阀之下,在乡册之上“勾消”户籍,最终“查无此人”,成为隐匿人口。 长此以往,土地被世家门阀兼并,人口被世家门阀隐匿,整个国家赋税系统将彻底崩溃…… 而这,正是世家门阀最大的罪责。 但现在距离开国之时未远,一切都在逐渐发展阶段,尤其是贞观年间吏治清明、国家力量很是强大,还远未形成最恶劣的局面。 房俊叹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功勋者得陛下之封地、以及国家赋予之永业田,其余皆为国家之土地,汝等钟鸣鼎食、富贵已极,又为何侵占国家之田?‘盗耕种’之罪,汝等莫非以为只是摆设?”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开荒也要有严格、合法的程序才行,否则就算是“盗耕种”。 《贞观律》规定,“诸占田过限者,一亩笞十,十亩加一等,过杖六十,二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一年。若于宽闲之处者,不坐。” “盗耕种公私田者,一亩以下笞三十,五亩加一等,过杖一百,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半。荒田,减一等。” “诸妄认公私田若盗贸卖者,一亩以下笞五十,五亩加一等,过杖一百,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二年。” “诸在官侵夺私田者,一亩以下杖六十,三亩加一等,过杖一百,五亩加一等,罪止徒二年半”…… 占田过限、“盗耕种”公私田、妄认公私田盗贸卖、在官侵夺私田等等,都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罪责既定,无论官民一并处罚,绝无枉纵,只能“罚赎”。 现在“罚赎”之制已经废黜,只要“三法司”定罪,足以将河南世家彻底打倒。 裴怀节几乎无语,只能说道:“律法不严、监管不力、贪心不足……诸多原由兼而有之,朝廷是打算追究到底吗?” 纵然律法昭昭,那天底下哪一个世家门阀不侵占、兼并土地? 没有土地,何以传家? 他倒是希望朝廷将天底下的土地都丈量一遍,然后将所有世家门阀侵占之土地悉数回收,且追究侵占之罪责。 不过这显然不可能。 以河东世家为例,强制接管其盐池尚有商榷之余地,可若是一举将其门阀侵占之土地全部收回并且追责,信不信河东世家马上就敢举旗造反? 全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将是河东世家的友军! 果然,房俊摇头道:“法不责众,朝廷岂能不顾天下大乱也要追究到底?不过这些田地确实是世家门阀非法侵占,肯定要有一个说法,以我之见,陛下大抵是准许各家对侵占之田亩以金购买。” 裴怀节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就以这个说法与河南世家沟通,待到丈量田亩完毕之后对侵占之田地登记造册,而后朝廷如何处置,再行讨论。” 这才对嘛,困扰世家门阀多时的谜底终于揭开了,房俊撺掇、鼓惑陛下在全国范围之内丈量田亩,就是想要将这些被世家门阀侵占的土地清查出来,而后卖给世家门阀,获取巨额财富。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这笔钱拿得肉痛,却也不是不可接受,最起码那些侵占的土地由非法变成合法,光明正大的记载于县衙土地账册之上,往后子子孙孙皆可传承。 “正该如此!”没怎么说话的李泰开口,欣然道:“任何事情都需要及时有效的沟通,只要知晓中枢施行政令的意志,又何必做出抵制阻挠之事?说到底那些土地都是非法侵占,能够花钱购为己有,既得到了土地,又给了陛下台阶,何乐而不为呢。” 裴怀节道:“殿下所言甚是,只不过先前许尚书来势汹汹,什么话也不说清楚,难免造成误会。现在既然说开了,无论洛阳世家还是河南门阀,自然全力配合中枢政令之实施。” 李泰不愿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摆摆手:“汝自去与洛阳世家沟通吧,速速定夺,莫要耽搁中枢政令之实施。” 居然下了逐客令。 裴怀节苦笑起身,知道自己往后已然成为魏王面前的“恶客”,却也无可奈何,施礼告罪之后退出,脚步匆匆的赶赴各处洛阳世家的府邸。 之前不知“丈量田亩”这道政令背后的真正意图,所以各家都仓惶至极,迫不得已采取抵制之手段。 现在既然知晓中枢是打算由此敛财,那就不必过多担忧。 虽然这必然是一笔巨款,但与能够得到朝廷承认侵占之土地合法化相比,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 官廨内,李泰看着裴怀节走出去,这才小声问道:“中枢这般大动干戈,甚至将你派遣出京亲自指挥,当真只是想要敛取一笔钱财?” 据他所知,无论民部库房还是皇帝内帑,眼下可都不缺钱,何至于为了钱这般大动干戈,甘冒激怒天下门阀导致社稷动荡之危险? 房俊放下茶杯,看了李泰一眼:“殿下对此很是好奇吗?那下官就与殿下详细解说一番,其中牵扯到陛下的长远谋划……” “咳咳!” 李泰重重咳嗽两声,执壶给房俊斟茶:“那个啥,这茶叶不错,改日给本王再送来几斤。” 他只不过有些好奇而已,但是疯了还是傻了去探寻陛下的密谋?虽然不知究竟,但他猜测此举背后肯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谋划,而这种事是身为亲王最不应该探究到底的。 犯忌讳…… 房俊就笑道:“所以殿下无需多想,就好生在这洛阳待着,将前隋遗留下来的宫阙殿宇都好好修缮,洛水、漕河也疏浚一番,做好迎接陛下东来之准备,如此大功一件,亲王地位稳稳当当,任何事都不要过多掺和。” 李泰叹息一声,再度执壶斟茶,然后举起茶杯:“若非二郎提点,我现在或许早已误入歧途,非但坐不上那个位置,甚至害人害己、连累阖家子女遭殃。感谢的话不多说,今日以茶代酒,敬二郎一杯。”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八十二章 世家聚会 洛水浩浩荡荡,流过天津桥后于尚善坊、旌善坊北侧向东北绕过,水流减缓、水位上涨,于是河水满溢而出,在惠训坊、道术坊之南,劝善坊以北形成一片湖泊。 贞观中,太宗皇帝将此湖连同道术坊一同赐给魏王李泰,故此湖水被称为“魏王池”,在湖水与洛水交接之处筑堤,名为“魏王堤”。 此处水波荡荡、湖面开阔,沿岸遍植垂柳、荷花,每到夏日便成为洛阳人消遣避暑之处。 …… 道德坊内一处庭院深深、装饰华美的宅邸之中,建有一处数丈高的角楼,登临此楼,可遥望隔壁道术坊内古木参天、鳞次栉比,远处的魏王池水天一色。 此处宅院原为前隋秦王杨俊长子杨浩的住所,隋亡之后,杨浩不知所踪,宅院便空置下来,裴怀节耗费巨资将其购买,作为自己在洛阳的住所。 此刻华灯初上,裴怀节站在楼内,负手眺望占据整处里坊的魏王宅邸,灯火辉煌璀璨华美,对身边一人道:“魏王有宅邸于洛阳城内,然则奉旨前来营建东都却又避居于尚善坊之内,有家不敢归,着实讽刺。” 此人年在五旬上下,面白长髯、形容俊朗,只是看上去有些单薄,一身锦袍之下躯体瘦弱,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白玉,闻言笑了笑,道:“长安局势叵测,不少贼子暗地里有所绸缪,皇权、宗室、世家、武勋……乱斗一起。魏王身份特殊,很容易成为各方势力狩猎之目标,赶赴洛阳之时更是遭遇连夜刺杀,已然是惊弓之鸟,在未将魏王宅肃清之前,岂敢入住?” 洛阳城外那一次刺杀,现在众说纷纭,但大抵上各方都认为极有可能是魏王自己虚晃一枪的“苦肉计”——你们都想要杀我?但我不给你们机会,我自己杀我自己。 经过那一次刺杀,之前有心用魏王性命搞事情的人都偃旗息鼓,甚至彼此攻讦不断、相互指责,而且魏王入城之后直奔尚善坊,先是拉拢阿史那忠为其羽翼,继而有水师全力护卫,甚至水师的舰船就停泊在尚善坊外洛水大堤之下。 自此,再没人敢打魏王的主意。 身后,坐在茶几边喝茶的于保宁一身锦袍、气度不凡,神情却有些晦暗,闻言哼了一声:“以我所见,那一次分明就是房俊派人刺杀,否则何以赠送给魏王几十万贯?定是刺杀不成想要平息魏王怒火,故意为之。” 那可是几十万贯,大唐一年的财税才多少?如此眼也不眨的全部赠送他人,必有所图。 裴怀节请瘦削老者离开窗户,回到茶几边坐下,环视在座其余数人,沉声道:“当下局势便是如此,许敬宗丈量田亩之事已经不可阻挡,都安排下去,尽力配合吧。当然,谁家若是不愿,那也由得你们,只不过事后若是不能承受那后果,我也无能为力。” 有人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你当然无能为力,被那个棒槌耍得团团转,你也只能束手无策,你有什么能力?” “诶,”那瘦削老者摆摆手,制止这些攻讦:“裴府尹担任河南尹多年,对吾等照顾有加,彼此利益一致、共同进退,如今面对困局正该团结一致,何以闹起内讧?反倒是于家,应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于保宁顿时不满,不悦道:“阴树森,真以为攀上阴妃就能成为河南世家领袖了?指责于家你还没那个资格!” 瘦削老者淡然道:“吾河南阴氏与武威阴氏虽然同出一脉,却早已分作两家,彼此之间并无太多联系,何来‘攀附’之说?吾河南阴氏传承久远,固然不如于家多出显贵,却也自强不息,不需要也不屑于攀附谁。” 阴氏乃是管仲之后裔。 太宗皇帝之阴妃出身武威阴氏,其父阴世师曾是前隋名将,一度门庭显赫。而河南阴氏则是南阳豪族,曾经有过一位东汉皇帝阴丽华,帮助光武帝团结南阳世家立下汗马功劳。 两支家族同出一脉,自然有所联系。 裴怀节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大敌当前,先行内讧,是想让房俊、许敬宗之流攻城拔寨将咱们的根基都掘断吗?” 阴树森却不退缩:“但现在于家已经向房俊投诚,等同于坚固的堤坝开了一道口子,继而便是洪水决堤、一泻汪洋,内讧由于家而始,吾等如何团结?” 于保宁面色阴晴不定,不过自知理亏,并未争吵。 这就是于家“投诚”带来的坏处了,导致整个河南门阀攻守不一、进退失据…… 所以他果断转换话题,问裴怀节道:“府尹之后去了魏王官廨,想必也见到房二,不知可否探问中枢打算在丈量田亩之后,如何处置不在账册之土地?” 这才是之所以造成当下局势的问题核心,没有人知道中枢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故而只能抵制、阻挠,唯恐中枢将这些年侵占的土地予以收回。 土地是世家门阀来以生存的根基,没有土地就没有产出、没有产出拿什么维系钟鸣鼎食的享受,拿什么去结交人脉、举荐子弟、出仕为官? 所以兼并、侵占土地是世家门阀与生俱来也不可割舍的特质。 虽然现在海贸搞得轰轰烈烈,但一则距离河南世家太远,还看不真切前景能否始终这般兴旺,再则海贸基本掐在房俊手中,谁家想要进行海贸,就要看水师以及其背后掌控者房俊的脸色。 将自家赖以生存之命脉托付于旁人之手,焉能安枕? 裴怀节道:“倒也不虞中枢将这些土地收回,据房二所言,大抵只是要各家拿钱以市价将这些田亩购买,而后即可登记造册、产权永久。” 诸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抱怨起来。 “以市价购买?那可是一大笔钱!” “谁说不是呢,原本这些田亩可是很多荒地的,咱们雇人开荒、垦植,生地变成熟地,却还要市价购买?” “不公平啊!” 裴怀节默默喝着茶水,听着诸人抱怨,并不说话。 人性就是如此的,如果中枢执意将这些田亩收回,各家肯定是不干的,只盼着不要收回就好,其余条件皆可谈;可现在中枢只是要求以市价购买,他们又心疼钱了,觉得价格应该便宜一些,甚至赊账最好…… 待到吵嚷了好一阵,裴怀节才放下茶杯,沉声道:“此番之后,我大抵是要被调回长安担任闲职,所以当下就是最后一次帮诸位解决问题。时间有限,各位商讨之后给我一个准话,如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帮助诸位,也算是答谢这么多年来对我之支持。” 他坐上河南尹这个位置、以及坐稳这么多年,的确是依靠河南世家的支持,但他同样也依仗手中职权给予他们无数回报,故而双方其实说不上谁欠谁。 最后一次,即便他们的条件再是不合理也会全力以赴予以帮助,此后便好聚好散,江湖路远、各自珍重了。 诸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下来,各自盘算。 虽然裴怀节的意思是不管大家提出什么条件,他都会尽力周旋,但也都不是傻子,明白现在想要不掏钱是万万保不住那些侵占、兼并过来的土地的。 所以,就是一个钱多钱少的问题。 阴树森叹了口气,无奈道:“非是吾等不愿拿这个钱,而是着实拿不出。” 这倒不是他哭穷。 大唐立国之初便推行“均田制”,丁男和十八岁以上的中男授永业田二十亩,口分亩八十亩;老男、笃疾、废疾各授口分田四十亩;工商业者减丁男之半,寡妻妾各授口分田三十亩。 其中“口分田”是不允许买卖的,因为产权归于国家,“永业田”虽然可以买卖,却并非普通意义上的买卖,而是“得卖其盈”“买所不足”。 “诸桑田皆为世业,身终不还,恒从见口,有盈者无受无还,不足者受种如法;盈者得卖其盈,不足者得买所不足;不得卖其分,亦不得买过所足”…… 既然有“土地不得买卖”的法令存在,那么想要兼并、侵占土地的成本自然水涨船高,而且随着贞观年间人口暴增,国内繁华大邑周边、水土肥沃之平原的土地早已告罄,这就导致土地的价格进一步攀升。 洛阳地处“天下之中”“三河之地”,水流丰沛土壤肥沃,地价更是天下第一,较之长安亦不遑多让,上等水田的价值已经逼近每亩三十贯,即便是旱田也不低于十五贯。 现如今,整个河南府超过三千万亩的耕地有六成集中于世家门阀手中,而这六成之中大抵有不下于一成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侵占、兼并而来,数额大抵在一百八十万亩。 即便以平均价二十贯计算,“赎买”这些土地也需要三千六百万贯…… 河南世家是肯定拿不出这个钱的,几百年传承、子孙前赴后继的积累家业自然各个富甲一方,但这可是现钱。 整个大唐都不一定有如此之多的铜钱……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 讨价还价 裴怀节自然知道各家拿不出如此之多的现钱,但他也不得不给予压力:“这种话休要在我面前说,诸位大可以去房二面前哭穷,看看他能否菩萨心肠、网开一面。” 诸人无语。 时至今日,谁还不知道那就是个棒槌? 于保宁道:“明知咱们拿不出钱,却还要咱们以市价赎买,这不就是逼着咱们一拍两散吗?房二狡诈,定然不会允许那等情况出现,所以他肯定只是漫天要价,等着咱们还价。” 阴树森点头认可:“是这个道理。” 现在“丈量田亩”之事僵持在这里,河南世家不愿因此打工干戈、与中枢结下仇怨,房俊、许敬宗又岂能愿意背负一个“逼反河南”的罪名? 这是一场谈判,就看谁底气更足、坚持更久。 有人叹气道:“可房二这个棒槌着实恣无忌惮,万一咱们表现得太过坚决,导致对方有所误解怎么办?” 之前房俊在河东盐池展现出派遣军队强制接管的手段,强势得一塌糊涂,使得河南世家投鼠忌器、忌惮无比,已然落了下风。 这就好比两军对峙一般,看似局势危急实则谁都不敢开启战火,故而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紧张,可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其中一方蛮横无理、做出让对方误会的事情,很容易擦枪走火。 裴怀节道:“所以咱们只能退让,暂且让他们丈量田亩,待到丈量之后,再作计较。” 只要中枢当真只想着让世家门阀拿钱将那些侵占的土地买回去,那就一切都可以谈。 诸人互视一眼,并无异议。 ***** “三法司”几位大佬带着属下返回长安。 经过几天准备,许敬宗再度带领所属文吏抵临伊洛之间的洛阳于氏田地,这回偃师县的官吏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取出土地账册,找到属于这块地的记录交给许敬宗,并且配合中枢官员勘察地界、丈量土地。 国家授田之处,似洛阳于氏这样的人家都是大块大块的整田,不过经过十几二十年的侵占、开荒、兼并,无数小块农田被归入其中,这就导致田界混乱曲折,骤然丈量,着实费事。 不过洛阳于氏乃是第一个突破口,必须稳稳当当清清楚楚的予以丈量完毕,所以许敬宗不敢假手于人,只能整天靠在田间地头亲自监督属下文吏,不敢有一丝半分的懈怠疏忽。 六天之后,才将洛阳于氏三十二万亩田地丈量清楚…… 尚善坊魏王官廨之内,房俊拿着土地账册与丈量田亩的实际账册对比一下,对一旁的于保宁道:“国初之时曾责令各地州县都辖内土地丈量过一次,再加上那些年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对于家的赏赐,总计二十四万亩……现在量出三十二万亩,差距八万亩,短短二十年时间,于家便侵占、兼并了这么多土地,若是大唐千秋万载,你们于家岂不是将洛阳地域全部侵占?‘一家一城’,了不起。” 这还只是洛阳,若是关中,只怕侵占、兼并之程度更甚。 所以说“土地兼并”从来都是王朝灭亡的最根本原因,大唐立国之初确立“均田制”,其意义就在于“耕者有其田”,固然难以避免兼并,可最终还有不准许买卖、也不会收回的“永业田”存在,百姓不至于闹到“房屋一间、地无一垄”的破产状态。 结果这才过了多少年? 已经有无数农户被世家门阀通过各种手段将土地侵占、兼并,或是卖身为奴、或是租赁世家门阀的田地耕种,已经成为无地、无产的“氓流”…… 这还是“盛世”之下,若是连番遭遇天灾,结局可想而知…… 于保宁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没有律法约束、天下默许为之,就是这样的结果,于家不做,张家、吕家、裴家也会做,谁能遏制对土地之贪婪呢?当下可商讨解决之法,解决当下之事。” 由古至今,“土地”都是华夏百姓的执念,但凡有一分余财、但凡有一个购买土地的机会,都绝对不会放弃。家财万贯不会让人羡慕,家有良田千顷才会。 钱帛是不能传家的,但土地能。 对于这一点民族特性,房俊也无可奈何,他在江南大兴海贸,就是希望将世家门阀的目光从土地之上移引出去,不要再将兼并土地视为家族传承的头等大事,告诉所有人土地并不是唯一的财富,想要追逐财富的路径其实很多很多。 然而并没有太大的作用,江南士族对海贸很感兴趣,投入巨大,然后在获取巨额利润之后,还是会将拿去买地…… 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华夏百姓对于土地的执着早已融于血液、深入骨髓…… 即便到了后世那种科学开放的社会,那些大佬们也不会排斥拥有几亩地、盖一个园子,在人生的最后诗酒田园、终老其间…… 所以别说什么侵占、兼并了,换了谁都会这么做,事已至此,还是谈谈咱们于家应该拿出多少钱来赎买这些土地吧。 房俊点点头,道:“法不责众,此事的确不能将于家如何,但若是将这些田地平白归入于家的账册,于理不合、国法不容。” 当然,想要收归国有也基本不可能,因为这不是洛阳于氏自己这么干了,而是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在这么干,若是将所有世家门阀侵占、兼并的田地全部收归国有,那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于保宁饱含期待:“中枢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这部分田地?” 如果能够以“赎买”之法使得这些土地彻底归于于家,那自然千肯万肯。 拿钱来解决后顾之忧,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果然,房俊道:“毕竟这些田亩已经事实上归于各家耕作,所以中枢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够出钱将其购买,而后登记造册、永久拥有。不过这也只是一个意向,还需仔细商讨,并未最终确定。” 这些土地皆世家门阀非法所得,但想要将其收归国有却是千难万难,况且就算当下将其收回,过个十年八年,又将重新被世家门阀侵占、兼并。 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之根源,还是在于发展工商业,使得世家门阀将财富的重点从土地转移到工商业上来,如此既能缓解世家门阀对于土地的兼并速度,亦能使得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能够打一份工、吃一顿饱饭。 于保宁却连连摇头:“这件事有什么可以商讨的?中枢收回这些土地是绝无可能之事,这一点你知我知宰辅知陛下更知,所以还是痛快一些吧,于家愿意拿钱赎买这些土地。” 房俊沉吟不决:“可纵然如此,价格几何也要集思广益才行。” 于保宁道:“实不相瞒,裴府尹已经跟我等说了,中枢的底线是以市价发卖这些土地,越国公您又何必绕弯子呢?” 房俊无语:“这裴怀节是破罐子破摔了吗?此等重要决策实在不应该四处宣扬,否则被中枢知晓,必然遭受弹劾。” 于保宁现在根本不管裴怀节死活,他之所以独自一人前来面见李泰、房俊,就是要占据先手、掌握主动。 “令尊与家兄交情甚好,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交,是也不是?” 房俊勉为其难点头:“算是吧……” “那好,二郎只需告诉我一句,中枢是否当真打算让吾等以市价赎买侵占、兼并之田亩?” 房俊略作迟疑,最终无奈承认:“确实如此。” 于保宁目光灼灼,上身微微前倾,盯着房俊:“二郎想必也知道,纵然中枢此举可以缓和与地方上的矛盾,可这笔钱世家门阀根本拿不出来。” 房俊怫然不悦:“这天下是大唐之天下、是陛下之天下,一旦陛下敦促中枢颁布政令,汝等还敢违抗圣意不成?” 两人谈话越来越针锋相对,但彼此的称呼却越来越近…… 于保宁笑道:“二郎无需唬我,这不是世家门阀是否遵守政令的问题,而是根本拿不出钱的问题,总不能将祖产变卖来赎买这些田亩吧?” 这是事实,就算拿刀架在世家门阀的脖子上,他们也拿不出这个钱。 于保宁续道:“所以,中枢必然有对应之策,不知二郎可否告知?” 皇帝不是傻子,中枢的宰辅们更不是,不可能不计算如此庞大的侵占、兼并土地被丈量出来之后的处置方法,更不可能不知道世家门阀其实是不可能按照市价赎买的,因为大家拿不出这个钱。 必然有应对之策。 房俊想了想,苦笑道:“既然世叔如此直率,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按照中枢的打算,是由‘东大唐商号’来出这笔钱,而世家门阀需要以产业作为质押并且支付利息,以三年为期。” 于保宁就点点头,果然如此。 世家门阀拿不出这个钱,中枢又显然不会放弃这个钱,那么由“东大唐商号”来借贷给世家门阀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因为商号的股份非常庞杂,勋贵、宗室、门阀都在其中享有股份,其中最大的股份又是皇帝。 谁敢赖掉这个钱,谁就将遭受难以想象的打压与报复。 房俊见于保宁的神情,好奇问道:“世叔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 于保宁也不绕弯子了,开口道:“世家门阀爱财如命,岂能心甘情愿拿钱赎买这些早已到手的田亩?即便借贷也不肯。不过万事开头难,若是有人率先开了这个头,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于家愿意支持陛下与二郎你,宁肯被世家门阀指责、唾骂,亦要心存大义、痛改前非。” 房俊了然,于家“敢为天下先”,宁肯被其余世家门阀痛斥、唾弃,当然前提是要捞到足够多的好处。 于是便问道:“世叔有什么条件?” 于保宁则狮子大开口:“于家所侵占、兼并之土地无需出钱,即刻登记造册,朝廷确认产权永久!”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八十四章 背刺盟友 听闻于保宁之言,房俊与一直没说话的李泰皆失声而笑。 房俊摇头道:“世叔莫不是在开玩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于保宁不以为然:“当下之事几乎牵扯到天底下所有世家门阀,正所谓法不责众,一旦所有人家都抱团抵制,中枢又能如之奈何?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契机去凿穿这个硬壳,才能顺理成章的瓦解同盟。于家,愿意充当这个契机。” 坚固的壁垒硬如磐石,从外头撞上去必然头破血流,最好的办法是从内部予以瓦解。 中枢需要一个能够从内部瓦解世家门阀的“内应”,洛阳于氏愿意做一个内应,但相应的要得到优待或者奖赏。 房俊却似乎对此并不热衷,只是略微想了想,便再次拒绝于保宁提出的条件:“一分不出便得到八万亩良田,此事绝无可能。” 于保宁道:“可若是没有人背弃河南世家打破这个局面,中枢不可能以市价将这些土地出售。” 只要大家抱团、进退一致,中枢又能奈何? 发兵前来河南攻打这些世家门阀吗? 房俊就笑起来,给于保宁斟茶:“若非世叔提醒,我还想不到这个法子。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方略,只需实施就好了,打破河南世家的同盟可不仅仅是于家可以,换了旁人同样可以。只需我现在放出风声,想必很多人家都会积极响应、甚至争先恐后,条件自然随我开。” 喝着茶水的李泰已经憋不住笑,也不知于保宁怎么想的,真以为房二是个不欺暗室的君子吗? 于保宁又惊又怒,瞪着房俊道:“你你你,你怎地这般无耻?” 我想的法子,我站出来支持你,结果你却用我的矛、攻我的盾? 无耻之尤! 房俊连连摆手:“世叔勿恼,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既要完成陛下的托付,又要稳定河南局势,左思右想难以两全,正巧世叔您智比诸葛想出如此完美的方法,自然要借鉴一下。” 于保宁知道自己没退路了,正如房俊所言,只需将这个话放出去,有的是人前来充当一个“门阀背弃者”,人一多,条件自然随便房俊拿捏。 没人愿意与中枢对抗,那不会有好下场。 只得说道:“最多市价的两成,多一个铜板都没有!” 房俊好整以暇:“最低八成,否则没得谈。” 于保宁怒气冲冲:“只能三成,不然我于家岂不是白白充当一回叛徒?” “七成吧,信不信我现在就放出风声?” “五成!五成行了吧?”于保宁面红耳赤:“这是底线!” 房俊扭头看向瞧热闹的李泰:“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翻个白眼:“我又不傻,这种事谁愿意掺和?莫要问我!” 房俊便笑着对于保宁道:“给世叔一个面子,就五成吧。不过于家能拿出多少?” 于保宁吹胡子瞪眼:“那个毛啊?一文钱不出,全部从商号借!” 于家甘心情愿做一个背弃河南世家的叛徒,名声尽毁不说,往后肯定要遭受其余门阀报复,岂能真金白银的掏出去?先从商号借,然后慢慢用土地的产出偿还。 房俊点点头:“如今洛阳田地的均价在二十贯左右,五成便是八十万贯,由商号借贷给您,压力不大。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利息也给你低一些,就按照年利五分计算,以三年为期。” “啥?!” 于保宁瞠目结舌:“还要利息?” 房俊奇道:“瞧您说的,既然是借贷,自然要付利息,钱是商号的又不是我本人的,总不能白白借给您用三年吧?” 于保宁大摇其头:“如此重利,万万不行!” 大唐民间借贷很是盛行,律法对此颇多规定。 唐初,律法规定借贷的利息最高不可超过月利六分,然而实际上民间借贷最低也维持在月利十分左右,十取其一,“举取银钱二十文,月别生利钱二文”,如此计算,年利达到恐怖的百分之一百二! 房俊准许商号借贷给于家八十万贯,月利只要五分,的确是厚道…… 可于家受不了啊! 八十万贯每月就要支付利息四万贯,一年四十八万贯,三年一百四十四万贯…… 这钱长腿了,越跑越快! 房俊无所谓:“借不借在于您自己,只是提醒一下世叔莫要犹豫,商号的钱帛也不是无限的,挨到最后定然有些人家是借不到的。” 于保宁满心纠结、一脸狰狞。 三年利息就要一百四十四万贯…… 且不说这笔钱多少,最重要是三年之后于家能否连本带利拿出两百多万贯予以偿还?毕竟这可是现钱,想要一次性拿出着实困难,可若是拿不出,弄不好就是利上加利、利滚利,那可就要了命了。 权衡片刻,于保宁道:“二郎还需给我一个承诺,旁人绝无比我家更低的价格,若有,也定要予以我家同样的价格!” 这个保证是很有必要的,否则房俊极有可能“一鱼多吃”,拿着于家的契约作为范本去和别人谈判,用更低的价格去打通整个河南世家,到最后于家背负“背叛”之骂名,却还未得到最多的补偿。 房俊爽快点头:“这是自然,我虽然不敢自比言出必贱的君子,却也非是那等食言而肥的小人。” 于保宁点头,这一点他予以认可。 当下对房俊嫉妒者有之、忿恨者有之、谩骂者有之,却很少有人诋毁房俊“言而无信”,与其父房玄龄一样,最起码在人品上公认的坚挺。 李泰亲自执壶给两人斟茶,笑道:“既然如此,何不趁热打铁签署契约,尽早将此事落实?于家能够占据这个先机得到一个补偿,不虞旁人前来争抢,二郎也能打开局面,尽快完成陛下之托付,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房俊询问于保宁:“世叔可否再考虑考虑?” 于保宁倒是个决断之人,断然道:“无需考虑,此事我便做主,有魏王殿下充当人证无需再寻旁人,起草契约之后就此签署。” 片刻之后,房俊让人将许敬宗叫来,先与于保宁签署了一份于家以八十万贯“赎买”自家所侵占、兼并八万亩田地的契约,而后于保宁又与房俊签署了一份向“商号”借贷五十万贯用以购买田地的契约。 毕竟八十万贯的数量太过庞大,每年的利息简直恐怖,于保宁还是从自家拿出三十万贯,只借贷了五十万贯。 不过按照正常借贷,第一笔钱发放的时候就要扣除当年的利息,房俊却并未如此而是全额发放,让于保宁连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 …… 待到于保宁离去,许敬宗叹服的看着房俊,衷心敬佩:“这两日我都快愁白了头发,唯恐河南世家拒不退让、抵制到底,难以完成陛下交托之任务,孰料越国公翻手之间便将其震慑,不仅答允配合丈量田亩,甚至让于家甘当叛徒背刺河南世家,拿出钱来赎买侵占、兼并之土地,果真神人也。” 在大唐为官,谁能不知道世家门阀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 也就是现在经由两次兵变之后世家门阀处于一个相对弱势的状态,可之前太宗皇帝在世之时,也得对关陇门阀退避三舍、优容再三,朝堂之上充斥着关陇子弟却无可奈何。 天下是世家之天下,而非帝王之天下。 没有世家门阀的支持,纵然帝王也要夜不安枕、政令不出朝堂,何况是宰辅、官员? 但是现在看来,大抵是变天了…… 李泰也服气:“二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于河南开拓一个极佳之局面,或可间接影响全国,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这话并不过分。 无论是强制接管河东盐池,亦或是当下在河南丈量田亩,售卖那些被世家门阀侵占、兼并的田亩,最终的目的都是打压、削弱世家门阀的根基与影响力。 此消彼长,世家门阀的影响力越来越弱,皇权自然越来越强。 如此功勋,即便是封爵“异姓王”,也足以当得…… 房俊很是谦逊:“因势利导而已,如今世家门阀势弱而中枢强力,这些人自然趋吉避凶、退避三舍,可若是有朝一日他们重新恢复元气,殿下看看还能否任凭吾等算计?说到底,什么阴谋诡计都是虚妄,唯有实力才是基准。” 而后,他对许敬宗道:“将消息放出去吧,也该让河南世家们吵一吵、打一打了,否则总是抱团逐利、坚若磐石,谁能奈何他们?” 想到其余河南世家知晓于保宁已经签署契约之后的反应,许敬宗忍不住笑起来:“下官这就去办!” 世家门阀为何能够在两汉以来横行天下,甚至窃据神器? 除去他们自身强大之外,更在于他们彼此之间以婚姻、利益等等手段相互联合,构筑成一个又一个硕大无朋的利益集团,当他们为了某一个目标而联合起来,能够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力,“兴一国灭一国”也好,“废立皇帝”也罢,易如反掌。 可一旦他们从内部出现裂痕,亦会彼此制约、相互忌惮,尤其是当信任基础不在,所谓的同盟顷刻间烟消瓦解…… 第一千五百八十五章 信任破裂 当日傍晚,河南世家各家的家主、执事等等便在裴怀节带领之下气势汹汹的冲入洛阳于氏祖宅,看门的家仆阻止未果,连大门都差点被撞破…… 诸人怒气冲冲直趋正堂,便见到衣冠整洁的于保宁正坐在好整以暇的坐在堂上,笑呵呵的招呼诸人入座、奉茶。 其长子于承范、次子于承庆皆一脸笑容的在门口待客,含笑鞠躬,执礼甚恭…… 于保宁自然知晓自己这番“背刺”之行为绝对不容于河南世家,也早就想好了说辞,请诸人入座、上茶之后,不等诸人质询,便一脸愧疚、主动开口:“诸人想必已经知晓于家拿钱赎买田亩之事吧?我知诸位愤怒,也承认是我这样做法不妥,但我于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有人愤怒道:“如此背刺盟友、利欲熏心,居然还是不得已而为之?洛阳于氏自诩诗书传家,依我看也不过是反复无常、毫无信义的无耻之徒!” 于保宁放下茶杯,无奈道:“京中传来兄长口信,说是陛下已经对他约谈,希望于家支持中枢政令之实施……诸位,如今贞观朝的宰辅们退的退、死的死,早已凋零,越来越多的新人递补进入中枢担任宰辅,似许敬宗、崔敦礼之流亦是距离宰辅一步之遥,可他们哪一个有兄长之功勋、资历?只要这一次做得好,有陛下之信任,更有房俊等人支持,兄长履任宰辅板上钉钉,于家岂敢抵制中枢政令?” 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是燕国公于志宁。 诸人闻言,顿时有些面面相觑。 于志宁在隋末之时曾短暂出仕,但其后山东大乱,遂辞官归乡。待到李唐于晋阳起兵,于志宁赶赴长春宫拜见李渊,被任命为渭北道行军元帅府记室,与殷开山等人一同辅佐秦王。 论资历,这可是太宗皇帝最初的潜邸之臣,放言朝堂,比于志宁资历更高、更厚的还有几人? 贞观三年,任散骑常侍、太子左庶子,辅佐、教导太子。 这是“帝师”! 更是太子的东宫臣属! 两朝帝王的“潜邸之臣”,这是何等资历? 也就是于志宁为人低调、性格直率且“儒风太重”,所以一直未能更进一步。 但已经有了更进一步、位极人臣所需的一切条件。 只需一个契机,即可完成这一步跨越。 扪心自问,放在任何一家,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被于志宁扯后腿,“背刺盟友”又算得了什么?向陛下表示忠诚才是最重要的! 诸人怒气冲冲而来,想要于家给一个交待,却没想到是这一个局面。 一个宰辅,对一个家族有多重要? 同样,一个宰辅,对一众政治盟友又会带来何等收益? 这样时候若是逼着于家放弃回购田亩从而导致于志宁没能升任宰辅,洛阳于氏怕是要视一众河南世家如仇雠! 因为于志宁已经花甲之年,错过这一次机会,晋升之路就将彻底断绝…… 反过来说,如果这个时候都能帮衬一把、支持一下,于家是一定要记住这份人情的,将来有机会也一定要偿还…… 而这恰恰就是重点:以眼下之局势,是否还有可能抵制“丈量田亩”的中枢政令? 裴怀节沉吟良久,目光环视随同而来的各家家主、执事,缓缓道:“事已至此,诸位应当明白如何取舍。只看中枢将房俊坐镇洛阳,更有魏王从旁协助,就可知此番‘丈量田亩’之意志何等坚决,吾等纵然再是不愿,也不得不从。否则,难道诸位还要再一次发动兵变吗?” 于保宁也面色沉重:“诸位,此番不得不卑躬屈膝于中枢固然有兄长那边的因素,但也是别无他途。大势浩浩荡荡,吾等贸然抵制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除去粉身碎骨之外,什么也阻挡不了。” 诸人再度默然。 裴怀节原本气势汹汹带着大伙前来兴师问罪,此刻却摇身一变反过来劝谏诸人:“我知大家之心情自是不甘将这些土地让出再拿真金白银买回来,天下世家门阀亦是如此。可我还是想劝谏诸位一句,旁人此刻只是在隔岸观火,我等却是首当其冲,究竟要不要为了天下门阀之利益,而将自身置于阵地之前承受陛下以及中枢的怒火呢?” 这一句话直指核心。 的确,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对“丈量田亩”抱以抵制之心态,可别人毕竟尚未开始丈量,无论是表态支持河南世家、亦或是给予无限理解,首当其冲与中枢对抗的都是河南世家。 谁都知道“首倡者”在胜利之后获利最丰的同时,一旦失败,也将面对最残酷的惩罚。 甚至即便最终陛下与中枢不得不在巨大压力面前被迫妥协,也极有可能其余世家门阀占了便宜,承担了陛下以及中枢最汹涌怒火的河南世家却损失最大。 要做第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去承担那一份巨大的风险吗? 尤为重要的是,将来的后果是否河南世家承受得起? 一阵沉默之后,阴树森开口:“我等想要知晓,于家这般背弃盟友、自甘堕落,获得了什么样的条件?” 于保宁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以十贯一亩之价格全部赎买侵占、兼并之田地,并且自‘商号’借贷一半,利息五分。” 诸人便释然。 世家门阀的属性是“利己”的,为了利益甚至可以背弃国家,何况只是区区盟友? 当下洛阳的田地均价大抵二十贯,以半价赎买那些田地,且还能自“商号”借贷一半,自此那八万亩良田便永远属于洛阳于氏、登记造册,这笔买卖看着似乎冤大头,实则半点不亏。 毕竟若是不肯出钱,那些田地就算再种十年、五十年,依旧不属于洛阳于氏。 以当今陛下以及朝堂上的那些宰辅所展现出来的风格,“革新”将会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主旋律,既然是“革新”,就是要革除以往之弊病,而古往今来每一次变革,土地与税赋都是重中之重,谁知道哪一天再度提及对土地的改革? 到那时候,违法侵占、兼并的土地还是违法,依旧是隐患。 还不如现在拿钱赎买,虽然看似拿钱赎买自己的土地,实则一劳永逸。 有人看向裴怀节:“不知吾等能否享受这样的条件?” 一言既出,堂内一片安静。 说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动了心,所谓的同盟已然不攻自破…… 裴怀节深深看了于保宁一眼,叹气道:“谁知道呢?总之还是要沟通之后才能知晓。” 他知道中枢的土地政策已经成功了,河南世家的同盟被打破,意味着整个天下都不会有人抵制这道政令,都会乖乖的拿钱或者借贷去赎买侵占、兼并之土地。 没有人愿意独自站在中枢的对立面,用自己的身躯去抵挡中枢这辆战车冲锋前行,而为旁人去争取利益。 纵然有那么一两个昏了头的,也会在中枢的强力执行之下烟消云散。 而这一切的起始,便是洛阳于氏的倒戈、背刺。 换言之,洛阳于氏任凭自己的名声臭不可闻的同时保住了自家的利益,于志宁的宰辅之位也应当稳了…… ***** 慈惠坊“东大唐商号”总铺后院,房俊与武媚娘刚刚用完晚膳,在花园里溜达一会儿消消食后坐在堂上喝茶,便听到麾下传回河南世家家主、执事们打上洛阳于氏祖宅一事…… 武媚娘下了口茶水,抿了抿红润的樱唇,笑道:“于保宁当真是郎君的福星,他如此自私自利之行为,一下子便打破了河南世家的同盟,甚至导致整个世家门阀阵营的崩溃,怕是无人再敢抵制中枢政令了。” 不是不敢,世家门阀凭借深厚的底蕴自知中枢并不会惩罚太过,中枢也不可能承受天下动荡之危险,可谁愿意冒着巨大风险与中枢硬刚的时候,忽然被盟友来一下背刺? 我这边豁出去家族利益正面抵制中枢,你却在背后用出卖我的功绩去谋求更多利益? 傻子也不会这么干。 所以说,于保宁站出来愿意拿钱赎买那些侵占、兼并之土地的时候,“丈量田亩”的政令已经势不可挡的即将推行天下。 房俊放下茶杯,感慨道:“岂止是如此简单?世家门阀彼此之间毫无信任,现在连表面的和谐都被戳破,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就是逐步蚕食、得寸进尺。” 当面对中枢的威胁、逼迫不得不后退的时候,世家门阀的立场就已经崩溃了,接下来将会争先恐后的服从中枢政令,以免充当在浩浩荡荡大势之前“挡车”的那只螳螂。 说起来有些不可置信,世家门阀掌握着最好的教育资源,上上下下各个都是人精,难道看不出前面的危险? 事实上,他们自然看得见,但他们不愿意牺牲自我、成全他人。 因为世家门阀的基本属性就是“逐利”。 “逐利”的根源在于“自私”,为了利益他们可以背弃皇帝、背弃人民、甚至背弃国家,岂能为了盟友的集体利益而自愿站在最危险的地方? 正聊着,外面有侍者入内奏禀,说是裴怀节求见…… 房俊便笑起来:“所以世家门阀有些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可怕,既然逐利,那就从利益着手,自然事半功倍。” 第一千五百八十六章 各怀鬼胎 裴怀节登门拜访,随同的还有刚刚与房俊签署契约的于保宁…… 武媚娘避入后堂。 将两人让到正堂,命人奉上香茗,房俊便对于保宁笑道:“刚与世叔暂别便这么快登门,可是担忧钱帛不能按时送递长安?请放心,在下已经提点‘商号’管事,这笔钱帛定然尽快筹措运抵长安解入民部库房。” 于保宁依旧不大放心:“并非老夫不信二郎,实在是这笔钱帛数量极大,绝对不容许出现半分闪失。王玄策那小子虽然才华不俗,但到底年轻,二郎还是好生嘱托才是。” 他这边已经签署了契约,债务背在身上,虽然房俊不至于做出未付钱帛却抵赖这种事,但还是有些风险的,现在隐隐后悔不该那么爽快的签了契约,总要看到钱帛上路送往长安再签…… 房俊温言道:“世叔放心,眼下王玄策已经不再负责商号运营,坐镇此处的是我的妾室武娘子。” 裴怀节与于保宁顿时无语。 有关于房俊的几个侍妾,早已传遍天下。萧淑儿乃是南梁皇族血脉,尊贵高洁、秀美无伦,甚至一度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金胜曼自是新罗公主,“新罗婢”早已成为天下士子、豪杰们趋之若鹜的“恩物”,“新罗公主”岂不是其中之极品?小丫鬟俏儿服侍房俊多年,一朝收入房中,亦是一段佳话;而其中最具盛名的则非武媚娘莫属。 其父应国公武士彟本是晋商富户,太宗皇帝太原起兵之初慷慨捐赠、资助军费,有“首参起义”之功,不仅获封太原郡公,更于“元从禁军”之中担任要职,先后任扬州府长史,利州、荆州都督等职。 武士彟死后,续弦杨氏及其所生三女受到其原配之子虐待,直至武媚娘成为房俊之妾室,这才有所改善。 之后武氏兄弟走通水师关节前往安南营商,却惨遭当地匪盗掳掠、屠杀,阖家死绝。 无娘家之牵挂,更无外戚之滋扰,凭借过人之才智一手掌握房家内外财政大权,巾帼不让须眉,就连房玄龄也对这个儿子的侍妾掌管家业予以认可,甚至时不时遇到难题还会与之商议…… 古往今来,侍妾做到这个份儿上的,凤毛麟角。 而如同房俊这样将侍妾宠上天的,也不多…… 裴怀节好奇问道:“王玄策做得很好,这是要调往何处任职?” “东大唐商号”偌大名声,不仅仅在大唐家喻户晓,便是整个天下都声名远播,这些年商号通过海贸不仅解决了大唐粮食匮乏问题,更赚了一座座金山铜山,当初入股者如今那年的分红不是羡煞旁人? 能够将这样一摊子事业经营的风生水起,王玄策其人自然在高层眼中极具分量。 这样一个人,居然要给武媚娘让位置? 房俊便说道:“年轻人也不能总是钻研商贾之事,还是要有一些仕途上的成就的,这两日便要赴京担任右金吾卫长史。” 裴怀节:“……” 别看世家门阀在地方上呼风唤雨、横行一方,可哪一个世家门阀不想如同关陇门阀那样冠盖朝堂、权倾朝野?可除去开国之时立下从龙之功的关陇门阀之外,无论山东、河东、河南、江南等处门阀皆未能大举入朝,偶尔一两个在朝中的代言人也官职太低,不仅未能掌控话语权,连基本的权力都少得可怜。 似十六卫军队高层将领这样的位置,想都不敢想。 结果人家房俊随手为之,便能将一个之前毫无军队资历、甚至不曾入仕的年轻人塞入右金吾卫担任长史。 这就是中枢与地方的差距。 愈发坚定了裴怀节趁势回京的信念,在这河南之地就算待一辈子、做到了极致,又能如何呢? 远离中枢权力,再无进步之可能…… 深吸一口气,裴怀节道:“越国公对于家之条件,如今所有河南世家都已然知晓,若越国公同意以河南世家处以同等之待遇,下官愿意竭尽全力劝诫各家配合中枢政令。” 这一次“丈量田亩”“以金赎买”虽然是危机,却也是机遇。 若是处置不当、后果严重,他这个河南尹必然要负责;可若是处置得当,将这条政令顺利在河南一地推举施行,并且在其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那么就是最显赫的政绩。 再加上朝中有刘洎作为奥援,自己返回中枢并且加官进爵实乃水到渠成之事…… 如此,他从代表河南世家利益、坚决反对中枢政令的立场,转向支持中枢政令、一心谋划政绩的立场。 南辕北辙,却也顺理成章。 试问,谁不想进步呢? 房俊顿时不满,瞪着于保宁:“之前口口声声保密,世叔怎地出去一趟就弄得天下皆知?给你的条件是我念在你我两家的交情上,拼着被陛下责怪的风险咬着牙答允的,现在人尽皆知,都想要这样的条件,可你难道不知如此一来会让中枢损失多少钱帛?” 于保宁哈哈一笑,不说话,低头喝茶水。 得了吧,对于于家来说失去了“首倡之功”所带来的收益,导致与其余人家同等待遇,可对于你来说难道不是正中下怀? 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在背后嚷嚷得天下皆闻,在将于家成为众矢之的的同时,也让旁人在事不可为的时候赶紧追求利益,对你趋之若鹜…… 裴怀节苦口婆心道:“现在好不容易各家都松了口,越国公又岂能因为区区钱帛便将这个口子堵死?只要你答允下来,其余事情自有下官奔波操劳,您只需稳坐钓鱼台静候佳音即可。否则若是搞这种区别对待,只怕难以服众,定然再起波澜。” 他不管河南世家拿出多少钱赎买那些侵占、兼并的土地,也不管中枢会否因此损失大笔钱帛,他只在乎自己能否从中促成这件事,得到最为重要的政绩。 房俊看着他,淡然道:“威胁我?” 裴怀节肃容道:“不敢,在下亦是大唐的官员,自然拥护中枢政令,希望能够顺利实施,但身为地方官,牧守一方,预知到危险却不能不提醒,绝不会坐视地方糜烂。” 之前依靠河南世家担任河南尹,如今去意已定回归中枢,自然就要投入刘洎的阵营。想要在刘洎的阵营之中得到重视,就需要做一些让刘洎高兴或者得益的事情,毫无疑问,与房俊硬刚就是最让刘洎高兴的事。 官场之上想要进步,讲究的往往不是能力,而是立场。 如果能力优秀、政绩卓越,又能站队,想不进步也难。 房俊哼一声,并未与其过多计较,看向于保宁问道:“世叔也同意这么做?话说在前头,这是您自己提出来的,过后可不能以此要求我再给你更多优待。” 裴怀节蹙眉瞅了一眼于保宁,“世叔”? 于家与房家的关系这么亲近吗? 亦或者于保宁口中所谓的“优待”只是两人商议好的对外之言,实际上还有其他好处? 毕竟于保宁此番作为等同于一己之力将河南世家的同盟给砸碎,说一句“反骨”都不为过…… 于保宁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心中只是略微担忧一下,便毫不在意道:“你我两家乃是世交,承蒙你喊一声世叔,我又岂能全无长辈之担当?些许利益不必在意,只要能够促成此番中枢政令之实施,于家即便吃点亏也无妨。” 裴怀节无语的看了一眼这个无耻之辈,你也好意思在房俊面前以长辈自居? 但心中也暗自警惕,搞不好于家当真凭借以往的交情,搭上了房俊这座靠山,若是如此,往后洛阳于氏在洛阳的地位超然,毕竟不仅魏王李泰常驻洛阳营建东都,武媚娘更是坐镇洛阳执掌商号,对于家的支持将会长久不衰。 房俊也敏锐的觉察到于保宁的心思,非但不予揭破,反而顺水推舟,慨然道:“世叔这说的哪里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既然世叔愿意为了支持晚辈实施中枢政令而有所牺牲,晚辈也绝然不会让你吃亏。这样,您自商号借贷的钱帛增加十万贯,且免于利息,算是晚辈以个人名誉给予的些许补偿。” 于保宁笑道:“既然如此,老夫却之不恭了?” 房俊也点头含笑:“你我通家之好,不必客气。” 裴怀节:“……” 你俩就在我眼前这般眉来眼去,是当我不存在吗? 不过他也并不在于洛阳于氏是否当真攀上房俊这条线,更不在意于保宁得了便宜还是吃亏,只要“丈量田亩”的中枢政令顺利实施,“以金属买”的策略得以实现为中枢源源不断的输送一大笔钱帛,如此政绩便都会算在他这个河南尹的头上。 “那下官便通知各家,明日上午齐聚此处,签署契约。” 既然确定了策略,那就不必在意河南世家的反应,将签署契约的地点放在这里,也算是为房俊造势,更是向其余河南世家表示“房俊太过强势我无可奈何”的暗示,将所有责任都推给房俊。 日后一旦发现吃了大亏,你们就找房俊好了,与我无关…… 三人对坐,各怀鬼胎。 第一千五百八十七章 大势所趋 被河南世家扶持起来、代表河南世家利益的裴怀节,本身就是河南世家一份子的于保宁,再加上作为中枢坐镇洛阳推行政令的核心人物房俊,这三人齐聚一堂,代表着各种派系的不同利益,自然是各怀鬼胎、自有算计。 然而却在某一个契机上寻找到了一致的利益,自然一拍即合。 至于遭受“背刺”的河南世家,有谁会在乎呢? 事已至此,纵然河南世家明白了自身在这场利益角逐之中损失惨重,却也束手无策、为之奈何,被他们推举出来保护利益的裴怀节因为立场的转变自然不再维护他们,身为“盟友”的于保宁更是为了自身的利益选择了当一个“反骨仔”,再加上代表中枢、强势无比的房俊,如此所形成一股巨大的趋势,谁能阻挡? 谁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予以抵制、阻挠,便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将成为三方集火攻击的目标。 没有谁能够在这三方合力攻击之下全身而退。 更何况谁能为了大家的利益而牺牲自己呢? …… 翌日上午,河南世家的家主、执事们齐聚慈惠坊“东大唐商号”总铺,人头攒动、盛况空前。 这些人家虽然早已结成联盟、共同进退,但彼此之间也有着亲疏远近,许多来往不多的世家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相互并不认识,今日却成了各家相互认识、联络关系的桥梁。 辰时初刻,家主、执事们汇聚一堂,在裴怀节主持之下,签署了认同以金赎买各家所侵占、兼并之土地的意向书,答允在整个河南府丈量田亩完毕之后,以平均每亩十贯的价格赎买土地,若有钱帛不足之处,则由商号负责借贷,月利不得超过五分…… 所谓的同盟已经被裴怀节、于保宁的“背刺”而四分五裂,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在大势之下,各家的家主、执事还是纷纷在意向书上签字画押。 房俊便命人将这份意向书快马送递长安,呈递于陛下御前。 大势已定。 心情大好,房俊当即命人设宴,自洛阳城内几处酒楼要了美酒佳肴在商号正堂之内款待各家家主、执事,席间房俊再度让人见识了渊深似海的酒量,几乎面对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都是酒到杯干,威震全场。 …… “呼!” 尽管酒量如海,但今日的确有些过量,房俊前所未有的感觉到微醺,酒宴散去,便在武媚娘服侍之下喝了蜂蜜水,沐浴之后换了一套衣裳,这才精神抖擞的坐在后堂,与李泰、许敬宗说话。 李泰看着房俊恢复如常的脸色,艳羡道:“你这身体当真好的不得了,喝了那么多酒,这么一会儿便缓过来。” 哪个男人不羡慕这种身体素质呢? 身体素质好,可不仅仅是意味着能喝酒,更意味着在某一些方面可以久战不退、坚持不倒,让每一个妻妾都满意、满足,正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 房俊漱了口,将蜂蜜水换成茶水,喝了一口,笑道:“殿下倒也不需羡慕,您这身体底子也很好,只是过于肥胖了一些,只需减下去个三五十斤,一样精神百倍。” 李泰摇头苦笑:“喝凉水都长肉,如之奈何?当初为了在天下各州府县设置县学、乡学,也曾有一段时间风里雨里走遍关中各处,脸上黑了几分,肥硕也减去一些,可是一旦歇下来,那些肉便迅速长回来。” 这就是体质的问题了,与基因有关,房俊也没法子,只是劝谏道:“还是应当保持锻炼,不管能否瘦下去,增强体质是很有用处的。” 似李泰这样的体质,整日里还养尊处优,吃得好、不运动,什么人也受不了。 李泰点点头,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运动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少吃听上去也并不难,可是除非有大毅力,否则似他这种钟鸣鼎食、富贵至极的人极难做到。 “裴怀节是个心里有数的,见大势不可违,便果断转换道路配合实施中枢政令,否则若是没有他的协助,想要推行丈量田亩之事难如登天。” 自家扶持起来的官员忽然转头对付自家,谁能抵挡得住? 尤其是“罚赎”之制被废黜之后,天下世家无比重视家中子弟的仕途前程,损失一些看得见的利益与追求更长远利益之间,只能选择后者。 房俊颔首道:“此番得以在河南实施‘丈量田亩’之政令,裴怀节居功至伟。可我素来瞧不上这样的官员,他们只当官,只谋划自己的前程,却浑然不在意帝国的政令是否于国有益、更不在意底层的百姓是否因此获益,我将他们称之为‘官蠹’。” 这种人甚至比“政治家”更为可怕,“政治家”大多是有着自己的执政理念的,这些理念或许对、或许错,却会一以贯之的坚持下去,而“官蠹”则不同,他们眼中只有一家一姓的利益,为了一家一姓之利益可以随时转换立场,他们不在乎国家盛衰兴灭,不在乎百姓水深火热,眼中唯有赤裸裸的利益。 一旁的许敬宗喝着茶水,默不作声,心里却想:这该不是在暗戳戳的讽刺我吧?说起来,我算不算是一个“官蠹”呢?可是为官一人,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前程谋算吗?拼死拼活的为了百姓,可很多时候百姓未必知道自己这个官员到底做了什么,甚至有可能因为某些政策的实施导致百姓误会,非但得不到应有的评价,反而会一片骂声……何必呢? 房俊不知许敬宗想些什么,见其不说话,遂提醒道:“不要以为已经签署了意向书便板上钉钉、大功告成,接下来‘丈量田亩’的过程当中尤为注意,千万不能因为某些人的阴谋诡计而导致与世家门阀形成对立,万一风潮再次涌起,功亏一篑也是有可能的。” 越是距离成功更近,就越是要小心在意,太多阴沟里翻船、功亏一篑的故事。 许敬宗郑重点头:“越国公放心,下官晓得轻重。” 若无房俊居中坐镇、运筹帷幄,他此刻想必已经在河南世家的逼迫之下灰溜溜的返回长安,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又没有好的官声,下半辈子大抵也只能在某一个部堂做一个副手混吃等死,以往在书院积累下来的人脉资源再无变现之日。 所以现在对房俊是又敬又畏,言听计从、奉若神明。 几人聊着这些利益牵扯的形势,又将话题转到营建东都之上。 李泰叹着气、蹙着眉:“虽然洛阳曾被隋炀帝立为东都,并且大肆营造,成为当时繁华更胜于长安的都市,但经过隋末战乱,城中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太宗皇帝登基之初又将洛阳大肆拆毁,想要使其在规模、设置上胜任‘东都’之规模,需要下大力气才行。” 许敬宗便笑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的确难如登天,可殿下坐镇于此,却必然水到渠成。再者说来,之前越国公不是还赠送您数十万贯钱帛吗?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帛撒下去,自然有无以计数的建材运抵洛阳,想怎么建就怎么建。” 一提起这笔房俊捐赠的钱帛,李泰便想起那夜遭遇的刺杀,恨恨瞪了房俊一眼。 房俊赶紧执壶给李泰斟茶,笑着道:“若非是我先下手为强,惊动了各方势力,换了旁人前来怕是定然要了殿下的命。再说了,虽然导致殿下虚惊一场,几十万贯也能够安慰了吧?” 李泰吹胡子瞪眼:“你当我不知你藏着什么心思?那钱是给我用来营建东都的,我若是送入王府库房,你会眼睁睁看着不吱声?” 房俊有点尴尬,那笔钱当然是给李泰营建东都所用,不过却不好承认:“太宗皇帝在洛阳赐给殿下一坊之地营建魏王府,这些年也未曾好好修缮,如今殿下坐镇洛阳营建东都,顺手将王府修整一番也是理所当然,这不就等于落入了殿下您的钱袋子?我倒是不心疼这笔钱,殿下您有胆子揣兜里,尽管揣就是。” 李泰骂骂咧咧。 这笔钱的来路他无比清楚,怎么敢揣? 他今日敢将这笔钱占为己有,明日就会有无数宗室登门,或许不会明摆着要钱,可借钱填补一下被房俊坑下的亏空总可以吧?拒绝得了一个两个,难道还能拒绝所有人? 也就是将这笔钱用在营建东都之上,才能让那些被房俊敲诈的宗室闭上嘴巴,吃个哑巴亏。 不理会房俊,李泰一脸忧愁:“钱帛倒是不缺,有商号在也可以从全国各地甚至海外调集建材,可我缺人啊!偌大的洛阳城看似繁华锦绣,实则破败不堪,想要将其修葺一新谈何容易?当年负责营建东都洛阳的是宇文恺,一代建筑大家、享誉天下,我哪里有那个本事?” 一座城市的修建、维护说起来简单,但其中所涉及到的各种专业知识数之不尽,似宇文恺那样冠绝千古的建筑大家绝无仅有,自己去哪里再找一个? 第一千五百八十八章 胸有韬略 “若是本王那岳丈没有卧床不起,倒也不虞有这样的烦恼。” 李泰的岳丈乃是阎立德,贞观八年受命于长安城外龙首原上为高祖李渊营建“永安宫”,宫阙未成,高祖驾崩,永安宫停止修建,又受命为高祖皇帝修建献陵,陵墓建成,升任将作大匠。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去世,太宗皇帝命其负责营建“昭陵”安葬文德皇后,并且作为自己万年之后的陵寝,不过阎立德管理松散而被撤职、外放。 其后多年,阎立德再未回归将作监,一直在家养病。 这两年更是缠绵病榻、久未出仕。 若阎立德尚能出仕,何至于无可用之人? 房俊举荐道:“刑部侍郎、将作少监阎立本,或可胜任。” 李泰惊奇道:“这是我王妃的叔叔啊,自然熟知,但只闻其精擅工画,却不知其亦擅建筑之学?” 阎立本的名声之大远胜其兄,太宗皇帝命阎立本绘制其征战四方时所骑的六匹战马图样,然后雕刻于石,立于昭陵,时人称之为“昭陵六骏”。 房俊笑道:“殿下小觑您那位‘叔丈人’了,其人不止精擅绘画、工艺,且擅长建筑,即便是政治才能也出类拔萃,最起码亦能担当一州之治。” 历史上阎立本其人极为低调,起初名声不显完全被其兄阎立德的光芒所笼罩,尽管早年间便在秦王府担任库直,算是太宗皇帝潜邸旧臣,然则为人谦虚谨慎、淡泊名利,时至今日也只不过是一个刑部郎中。 但是在其兄阎立德去世之后,阎立本接手其兄诸多未完成的工作,马上光芒倍增、名声大噪。 最厉害的是此人不仅在艺术上的造诣独步天下,做官也能造福一方,算是难得的全才。 李泰最是佩服房俊识人用人的能力,闻言当即道:“本王马上给长安去信,请陛下将阎立本调来洛阳听用。” 三人聊了一会儿,眼见大局已定自是心情大好,到了傍晚又摆了酒宴,小喝了几杯。 因为再度见识了房俊的惊人酒量,席间李泰、许敬宗两人唯唯诺诺,只守着自己面前的小酒盅,非但不敢向房俊敬酒,甚至连房俊向他们敬酒也连连推辞,口称“闲暇小酌,适可而止”,唯恐激起房俊的酒兴向他们灌酒…… 席间,李泰问道:“按说以二郎之功勋、地位,加上扶保陛下登基的从龙之功,即便不去思量宰辅之首的位置,也应当伫立中枢、大权在握,何以自己投闲置散,连一个工部尚书的职位也要让出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到了他们这个身份、地位,追求的自然不会是铜臭之利,而是权力。 谁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这也是朝野上下许多人对房俊的不解,再是淡泊名利也不至于这般谦逊低调吧?就算没有宰执天下的野心,也应当揽住一定的权力确保自己的地位。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没有权力谁拿你当回事儿? 房俊喝了口酒,笑了笑,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相比于行政权力,我更看重军权,军权在手才能确保中枢政令的顺利实施,否则就算我坐上宰辅之位,颁布一道政令却连州县都不能下达,又有何用?反之,只要军权在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政务方面有马宾王,有许延族,有崔敦礼,甚至将来还会有更多年轻人涌现出来、担当大任,何须我操心?” 古今中外,唯有军权才是最坚实的根基,若无军权扶持,任何权力都只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只要将军权牢牢攥在手心里,谁当宰辅有什么关系? 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若不干,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干,换一个人上来干就是了。 然而李泰与许敬宗却愈发不解了。 许敬宗疑惑道:“既然如此,越国公为何要将左右金吾卫交出去?” 由左右屯卫整编而来的左右金吾卫,在其整编过程之中房俊几乎主导一切,然而却在成军之前将其交出。 口口声声掌握军权,却连一支直属的军队都没有,甚至就连皇家水师也是苏定方担任名义上的统帅,法理上更是陛下的私人武装…… 房俊便道:“左右金吾卫负责京师、皇城之安危,岂能系于一人之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所谓的掌握军权,并非是将宫禁操之于手、甚至将帝王操之于手的那种,那是权臣所为之事,我不为也。” 开什么玩笑,将宫城之安危操之于手,君王之生死掌控手中,自己是嫌麻烦不够多吗? 纵然李承乾再是“宽厚”,也万万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自己只需保证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能够有一举定鼎长安的力量,那就足够了,其余的军权要放在外边。 只要大唐和谁开战、和谁言和都能由自己一言而决,这样才行。 否则如同历史上那样弄得世家门阀划地自治、各地军阀拥军自立,视中枢如无物,所有国家战略都要经由军阀才能废立行止,那如何得了? 现在大唐最关键的战略地域都已经在他掌控之下,水师、安西军分别镇守海洋、西域,接下来再将北疆、辽东的军队纳入掌控,便可以达成他的目的。 至于南疆,现如今皆是烟瘴之地,人口匮乏、经济贫瘠,连大片开垦的农田都少见,开发的时间以及成本属于不可控,恰好可以作为缓冲区域,不必过多驻军。 在不让中枢感觉到危险的情况下,一步一步完成自己的战略布局。 他会让大唐如强汉一般伟大,更会让大唐比历史上的大唐更伟大。 如果提前一千年完成的战略布局仍不能让后世子孙在未来那个“三千年之大变局”中摆脱厄运、复起振兴,那就是命之所至、如之奈何了。 虽然房俊并未言明,但李泰与许敬宗都感觉到其中必有大格局,也都意识到房俊的胸襟气魄,绝非朝堂之上那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之辈所以比拟。 许敬宗衷心敬服:“越国公胸襟广博、明见万里,下官任凭驱策,愿效犬马之劳!” 房俊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瞪着许敬宗说不出话。 “犬马之劳”这个词已经被自己给玩坏了,现在许敬宗说出来,简直无比恶心…… ***** 春风自敞开的窗子吹进来,轻轻柔柔,燕子在窗外刚刚冒出嫩芽的柳条间穿梭飞舞,又从屋檐下掠过,轻盈的身姿灵巧优雅,时不时发出啾啾鸣叫。 刘洎坐在窗前的书案后,看着窗外这生意盎然的一幕,幽幽叹了口气:“要下雨了啊。” 旋即收回目光,盯着书案上的一张纸、两封信。 纸张是许敬宗自洛阳送抵长安的奏报摘抄,信则是张亮与裴怀节分别自洛阳给他送来的密信。 许敬宗的奏报自然是关于“丈量田亩”的顺利推进,不仅于此,房俊更是协助许敬宗将那些世家门阀侵占、兼并的土地卖给世家门阀,虽然价格不高,但是挡不住土地太多。 在许敬宗的奏报之中,经过预估、计算,保守估计也将会有一千五百万贯…… 一千五百万贯! 大唐在开通海贸、改革税制之后,每年的国库收入也仅仅是这个数字的一倍。 这是多大的政绩? 自己当初还嘲笑许敬宗不自量力,主动担负起这样一个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等着他在洛阳沉沙折戟之后灰溜溜滚回长安,然而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礼部尚书、先帝潜邸之臣、有着房俊鼎力扶持…… 假以时日,此人必然是自己头号政敌。 张亮的密信之中,则细致的将房俊一系列操作记述其上,其中请君入瓮、釜底抽薪、各个击破等等招数,令人叹为观止。 洛阳于氏…… 想要借助这样一股东风将于志宁推上宰辅之位吗? 呵呵,想的倒是挺美。 至于裴怀节的密信,并未多说房俊之举措,而是向他阐述了河南世家不得不顺从房俊的种种原因,并且提及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河南世家不愿意为了其余天下世家门阀的利益冲锋陷阵,而后成为吓唬猴子而被杀掉的那只鸡。 说起来有道理,可刘洎最是擅于揣摩人性,一眼便知这是裴怀节在为他自己没有坚决抵制中枢政令的行为而辩解。 若是有人能串联起河南世家,带头顶住房俊的强势压迫,岂能这般不战而降打破整个天下门阀之间构筑的壁垒,白白送给房俊、许敬宗之辈如此之大的一桩功绩? 很显然,裴怀节想要回京的意态也很坚决,宁肯让房俊成事,也要给自己在陛下面前捞一桩政绩,再加上他刘洎的支持,能够顺顺当当的调回长安。 而刘洎明知裴怀节推了房俊一把,还会支持裴怀节吗? 答案是会。 似裴怀节这样的封疆大吏,有资历、有地位、有政绩,只要回京最低也是六部尚书、三省副职,虽然品阶要降低一格,但京官本就高出地方官一截。 这样一个人物投入麾下,对于自身实力的增长不言而喻,怎能放弃这样一个机会? 心里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压制。 只是如此一来,“新政”如火如荼、畅行天下,自己这个中书令却毫无尺寸之功,只能旁观,威望势必一减再减…… 形势不容乐观。 第一千五百八十九章 心生妒意 刘洎接到内侍前来传召入宫之后匆匆抵达武德殿御书房,一进门,便听到陛下压抑不住的欣喜声音:“二郎实乃国之干城,如此艰难之事居然一蹴而就,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紧接着便是李道宗的赞同:“仁君在位,人心思定,这也是越国公能够出师奏捷的原因。自两晋南北朝以来,世家门阀划地而治、不臣于中枢,甚至屡屡有废立之事,何等嚣张桀骜?时至今日,却尽皆臣服于陛下仁德之下,四海升平、盛世煌煌,为陛下贺!” “哈哈!王叔言过其实,我如何敢当?都是臣子竭诚报效、勤勉任事,这才有了些许成绩,还当自勉,不能浮躁。” 走到门口的刘洎眼角不受控制的跳了两下,李道宗虽然是宗室勋贵、战功赫赫,但是论及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道,早已炉火纯青、独步朝堂,难怪当年太宗皇帝对其又是爱惜、又是忌惮。 这纯粹就是一个“佞臣”的胚子,只不过未曾走到邪路上罢了。 倒是可惜了这一份天赋…… 而陛下却是将房俊放在与他自己同等地位,否则也不会说出这般代替房俊谦逊的言语,若是换了旁人,陛下只能夸赞,岂能谦逊? 这是将房俊当做毫无隔阂的自己人…… 但是当真毫无隔阂吗? 未必如此。 是人就有不可碰触的逆鳞,而陛下的逆鳞或许不仅在于皇权的归属,也在于天下人的认可。 什么都是你房俊做出来的,是不是随便换了哪一个做皇帝也是当下之大好局面? 那朕的价值体现在何处? …… “微臣觐见陛下。” 刘洎走入御书房内施礼,李承乾笑容温煦、满面春风,摆手道:“爱卿不必多礼,还请入座。” “多谢陛下。” 谢恩之后,又与在座的李勣、李道宗、马周各自见礼,这才坐到一侧的椅子上。 内侍奉上香茗,躬身退去…… 刘洎刚喝了一口茶水,便听到李承乾询问:“洛阳之事,想必中书令已然知晓?” 刘洎赶紧放下茶杯,恭声回道:“启禀陛下,微臣也是刚刚知晓。” 他不能说没收到消息,他是中书令,更是文官领袖,不可能洛阳发生如此大事却懵然不知,若当真毫无知晓那并不意味他是个纯粹的臣子、与河南世家毫无联络,只能证明他是个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 李承乾点点头,道:“魏王来信,说是营建东都工程繁琐,希望抽调刑部郎中阎立本担任将作少监、前往洛阳主持营建,不知中书令意下如何?” 刘洎奇道:“阎立本画艺独步天下,却不知还精通建筑之学?看来这是家学渊源啊。魏王识人用人,微臣自然鼎力支持,稍后回去部堂便即下发抽调函文。” 阎立德建筑之学不凡,但之前因为营建昭陵不利而被太宗皇帝降罪,却不料其弟阎立本也有这方面的才能,平素却是被其惊才绝艳的绘画技艺所遮掩,并不为人熟知。 阎立德是魏王妃的父亲,就算是魏王这个时候想要给其平凡、消罪,刘洎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语,更何况现在只是抽调阎立本? 旋即说道:“魏王殿下坐镇洛阳,当真是威风八面、群雄辟易,否则许尚书何以这般顺利的实施中枢政令?陛下登基以来,朝野上下对于魏王殿下颇多诋毁,如果陛下因此次之功绩给魏王加恩,或许能够抵消诸多非议。宗室乃是天下之根基,宗室稳,则天下稳,还望陛下三思。再者,裴怀节在其中居功甚伟,亦当予以嘉奖。” 李勣瞅了刘洎一眼,耷拉下眼皮。 李道宗看了一眼陛下脸色,不满道:“中书令此言差矣,此番在洛阳推行中枢政令之所以这般顺利,裴怀节、许敬宗固然功不可没,但称得上‘居功至伟’的也只有房俊罢了,中书令将功劳尽数推给裴怀节、许敬宗,却对真正的功臣不屑一顾,如此赏罚不明,岂能辅佐陛下处置朝政?若依中书令之言,怕是从此之后朝堂上奸佞云集、小人汇聚,此风不可长。” 有些话李勣不好说,他却不得不说。 裴怀节也就罢了,还要给魏王嘉奖? 原本任命魏王为“洛阳留守”就已经是送给了魏王一个立功的机会,只需按部就班将洛阳营建完善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朝野上下自会明白陛下对待手足宽厚仁慈。 可凡事过犹不及,一件功劳算是给旁人看的,可两件大功累加,这是要那些已经熄了“废储”之心的人再度回议起当年太宗皇帝是如何宠爱魏王、甚至几度欲立魏王为储的旧事? 如今宗室之内已经风雨飘摇、暗流涌动,晋王折戟之后,再树立一个魏王…… 绝对不能如此。 然而刘洎与他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选择自然也不同。 在他的立场看来,房俊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许敬宗则是房俊在朝中最亲密的帮凶,这两人联起手来威力十足,自己几度吃瘪就是明证,若是让这两人再度立功,尤其是此等大功,势必威望大涨,愈发难以对付。 至于魏王会否因此威望大涨、成为宗室之内又一座山头吸引无数有志于推翻李承乾之辈趋之若鹜……与他何干? 那是宗室的问题,身为中书令,权责只在于朝堂。 况且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声望,即便换一个皇帝,中书令的位置也非他莫属。 所以面对李道宗的攻讦,刘洎解释道:“郡王或许思量的还不够,宗室之内之所以人心不定,就是因为此前连续两次兵变之中,大部分都有参与。固然陛下曾经表态不予追究,可那些人毕竟心虚,唯恐有朝一日遭遇清算。可若是陛下不断施恩于魏王,使得旁人皆见到陛下何等宽宏大量,连当初直接争储的‘敌人’尚且优容相待,又岂会对他们不予原谅?相比于功绩真正是谁干出来的,反倒无关紧要。” 如此说话,李道宗也无言以对。 政治不是对错,是权衡、是取舍、更是妥协。 怕是陛下此刻已经心动,自己再多废话,适得其反…… 果然,李承乾沉吟少顷,开口道:“此事暂且搁置,待朕好生思量之后再做决断。” 李道宗蹙眉,他知道陛下口中说着“好生思量”,实则已经有所决断,赞同了刘洎的谏言。 可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从来都不是个“诤臣”“谏臣”,他是宗室之内排名第一的郡王,即便是几位亲王的威望也都在他之下,所以他平素更要谨言慎行。 不由侧头看向李勣,后者却依旧是那么一副“三缄其口”的模样,根本没有在这件事上谏言的意思…… 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李道宗摇头不语。 …… 寝殿之内。 见到李承乾快步回来、眉飞色舞,皇后苏氏便知有好事发生,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亲自放在李承乾手边,然后坐在他身旁,笑问道:“殿下精神奕奕,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哈哈!知我者,皇后也!” 李承乾拉着皇后的素手,将洛阳发生之事详细讲述一遍。 而后,兴奋道:“你可知晓?这是父皇当初心心念念想要做成的事,然而父皇那等雄才伟略却也不得不屈从于世家门阀在地方的势力,只能偃旗息鼓,如今却在我的手中得以完成,他日敬天祭祖之时,我也可扬眉吐气的对父皇的英灵道上一句:儿子不是扶不起的阿斗,没有为父皇的英名抹黑!” 这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就好似李二陛下当年勤政爱民、虚心纳谏是为了向天下人证明他比他的兄长丝毫不差、甚至更好,李承乾也有着自己的心魔,那就是李二陛下屡次欲易储,对他自信心的打击极为严重。 如今父皇不曾做到之事,在他手上得以完成,这是何等的成就? 现在,就算父皇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可以挺直腰杆,直视着父皇的目光,拍着胸脯说:我做皇帝,并不差! 皇后苏氏感受到丈夫的兴奋,也很是高兴,便说道:“臣妾不懂朝堂之事,也不敢多嘴,但正所谓奖罚分明,此事全凭越国公运筹帷幄、许敬宗身先士卒,既然是大功,自然应当重重嘉奖。” 说到这个,李承乾心中兴奋顿时衰减,沉吟着嗯了一声。 皇后苏氏察言观色,好奇问道:“臣妾说的不对吗?” 李承乾叹息道:“自然是对的,但当下局势不同,或许……要委屈二郎一些。” 便将刘洎的谏言说了。 皇后苏氏不以为然,她认为这就是刘洎趁机打击政敌的手段而已,所有理由都是借口。 不过她了解李承乾,知道李承乾此刻心中已经默许了刘洎的谏言,想了想,柔声道:“陛下何必为难呢?越国公乃是陛下之肱骨,对待陛下尽忠职守、竭诚以待,更是品性高洁、谦让有度,从来都不曾在意过那些个官爵权力,只需陛下对越国公好言抚慰言明道理,越国公那样的君子必然不会心生隔阂。” 李承乾觉得有道理,却又感觉不太舒服。 自己的老婆当着自己的面将另外一个男人夸得如此之好,显然那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很高,哪个男人能舒服? 更别说是他这个富有四海的皇帝…… 仔细想想,房俊文武兼备、才能卓越,且年青俊朗、才华横溢,正是能够获取女子芳心的那种男人。 自家皇后即便对其心生好感,亦是理所应当。 莫名的有些嫉妒…… 第一千五百九十章 都敲断腿 春日的终南山青青绿绿、连绵起伏,飞鸟于山间树梢鸣叫飞跃,清泉于石涧草丛汩汩流淌,时而有野兽吼叫震荡山林,时而有微风拂过翠林如浪。 一派鸟语花香、春和景明。 树木掩映之中的道观,此刻却是剑拔弩张,房府家兵与公主禁卫各个刀出鞘、箭上弦,将道观围得水泄不通,斥候更是前出十里,确保任何接近之人都能事先侦知、无所遁形,不容许道观受到一丝一毫被攻击的危险。 道观之内更是紧张肃穆。 十余个宫女在产婆指挥之下忙碌着,不断将热水、棉布等等物事送入一侧偏殿再造的产房,却都是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一身锦绣华服的高阳公主坐在廊下的一把椅子上,秀丽的小脸儿绷着没什么表情,但握着茶杯的素手却很是用力,以至于指甲都微微发白。 金胜曼则一身轻甲、按剑而立于她身侧,一双美眸光彩熠熠,目光从每一个宫女、产婆的身上掠过,但凡发现半点异常,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剑击杀! 此前已经有人意图谋害长乐公主以激怒房俊,现在长乐公主临产,必然要确保万全。 产房里不时传出一声痛苦的呼叫。 今日阳光正好,廊下的高阳公主沐浴于暖阳之中,只觉得心底燥热,再加上那一声声呻吟呼叫,愈发心烦意乱,忍不住啐道:“整日里一副仙风道骨、万物不萦于怀的模样,还以为是个性格强硬的,孰料生个孩子便这般大呼小叫,当真没用。” 金胜曼无语,对于女人来说,生产就是鬼门关,那种又疼又怕的感觉足以击溃任何理智,哪个女人不是大呼小叫? 观外传来一阵喧哗,不过旋即便安静下去。 未等高阳公主派人前去询问,一身戎装、甲胄俱全的岑长倩自观外走进院子,快步来到高阳公主面前,躬身低声禀告:“启禀殿下,刚刚斥候发现一伙试图靠近道观的贼人,在下带人前去尽数抓获,略加审问,却是言说乃入山狩猎,无意间接近此处。” 现在宗室内、朝堂上,颇有一些势力针对房俊,或许并非是想要将房俊如何,只想做一些事情将房俊激怒,此事已有前例。 故而长乐公主生产,连皇宫里都不敢待,以免人多繁杂被那些人有机可乘,这才将长乐公主安置在这终南山的道观之中,里外、上下全都是亲近可靠之人,以免发生意外。 即便如此,亦是如临大敌一般。 “入山狩猎?” 高阳公主冷笑一声:“偌大终南山千沟万壑、山岭纵横,怎么那么巧就走到这里?越是凑巧,就越是不巧。” 小手一挥,冷声道:“若非今日姐姐生产即将诞下麟儿,不欲增添杀孽,就该将这些人统统砍了!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饶,每个人打断一条腿,然后让李君羡接手,告诉他无论用什么法子定要弄清楚这些人的身份、意图,让他亲自给郎君汇禀,由郎君定夺。” “喏!” 岑长倩不敢多言,赶紧领命,转身退出。 这位殿下花容玉貌、金枝玉叶,却张口闭口要砍人,杀气大、戾气重,有些吓人。 不过他也听闻当初长孙无忌兵变,正是这位殿下留居梁国公府,带着一众家兵屡次击溃强敌乱兵,绝非胆小怯懦的寻常妇人。 而公主殿下身边按剑而立、英姿飒爽的新罗公主,更是亲自上阵将长孙无忌的儿子生擒活捉…… 还有那位据说才智、谋略皆不让须眉的武娘子…… 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出类拔萃、惊才绝艳,想要降服其中之一都难如登天,而大帅却能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 大帅,果真神人也…… 出了道观山门,岑长倩快步来到被兵卒摁着跪在地上的一众豪奴纨绔打扮的贼人面前,冷声道:“殿下有令,每个人打断一条腿,送去‘百骑司’审讯……都堵上嘴,以免鬼哭狼嚎的惊扰了贵人。” “喏!” 兵卒当即上前将这群人摁倒在地,有人寻来棒子,就待行刑。 一群人顿时拼命挣扎,嘴巴被堵喊叫不出,却也“呜呜”有声,如同蛆虫一般扭来扭去。 为首一人不知怎地将嘴巴上的破布弄掉,大叫道:“我乃郇国公之次子李思训,堂堂宗室,岂是你们这些贱种可以凌虐?这天下乃是我李家之天下,汝等想要造反不成!” “呵呵,郇国公李孝协?” 岑长倩冷笑一声。 那李思训怒道:“你敢口呼吾父之名讳?” 岑长倩笑容玩味:“你若是一直闭上嘴巴也就罢了,打断一条腿,这件事估计也就到此为止。可你既然将你父亲抬出来,那这件事就不会这么不了了之,回头我家大帅自会去郇国公府上,要一个交待。” 李思训面色发白,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颤声道:“仅只是进山打猎而已,不必如此吧?何况我等也远在几里地之外,不曾惊扰此间啊!” 他之前根本弄不清楚怎么回事,这终南山难道被房二给买下来了不成,连进山都不允许? 现在被摁在这道观之外,便明白这里必然有贵人在,而自己无意之间怕是冲撞了贵人。 再听到岑长倩口称“殿下”,自然知道是高阳公主在这里。 可就算是高阳公主也不能不让我进山打猎吧? 难不成这位背着房二在这里偷人,所以想要将自己斩草除根? 李思训越想越是害怕,但是转瞬一想,若是当真在此偷人也不至于带着这么多兵马,更不会将自己送去“百骑司”,那不是闹得天下皆知吗? 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瑟瑟发抖。 岑长倩不啰嗦:“有什么事去‘百骑司’说吧,能否活着出去‘百骑司’,也得看你自己,你爹也不管用。” 手一挥,兵卒上前重新将李思训的嘴巴堵上,然后棒子高高举起,朝着腿上砸落。 “呜——” 剧痛传来,李思训眼珠鼓起、青筋暴凸,紧接着鼻涕眼泪“唰”的流下来…… “砰砰砰”棒子砸断腿骨的闷声接连响起,一众豪奴剧痛钻心、在地上挣扎扭动。 待到从头到尾砸了一遍,确认无所遗漏,岑长倩摆摆手:“不用治伤,全部用车运往玄武门外,交由‘百骑司’处置。” “喏。” 兵卒们赶着运送粮食、衣物的马车,将人送往山下。 因为涉及到宗室,岑长倩便转身再度进了山门向高阳公主禀报一声,刚刚进门,便听到偏殿的产房内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岑长倩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子嗣昌盛”从来都是成功的标志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否则纵然坐拥万里河山、却无人继承社稷,死后更是无人供奉血食,便是君临天下又有何用? 房俊的儿子越多,其中出现出类拔萃者、能够继承房俊事业的概率就越大,这对于所有追随房俊的人来说都是好事。 即便房俊现在才二十余岁…… 可追随者们将来也会有儿子,如此情义绵长、一辈传一辈,才是最好的利益同盟。 一个产婆从产房快步走出来,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笑容,大声道:“大喜大喜,殿下诞下一个小公子!身体健壮,母子平安!” 早已站在门口紧张兮兮的高阳公主顿时精神一振,小手一挥,大气道:“赏!所有人都幸苦了,赏赐加倍!” “多谢殿下!” 屋里屋外,所有人都笑逐颜开。 高阳公主不放心长乐公主,想要进屋看看,却被产婆拦阻,说是等到收拾干净才准许外人进入探视,否则污秽太过、有所不利。 高阳公主只能作罢。 岑长倩这时上前,低声道:“那些人已经招认,说是郇国公次子李思训,坚称是入山狩猎误入此处。不过以在下看来,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郇国公李孝协?” 高阳公主凤眸眯起,冷哼一声:“先前派人在倭国暗杀吾家大兄,现在又来这样一出?怕不是被郎君逼着赔了许多钱觉得心疼,想要做些什么事出出气。” 顿了一顿,道:“不必理会,让李君羡调查清楚,待到郎君回来再作定夺。” 李孝协应该没有那个胆子派人前来滋扰长乐公主生产,就算有这个胆子,也未必会派自己的儿子过来。 这件事背后或许还有更深的谋算,搞不好就要牵扯到宗室,还是应该等房俊回来之后再作计较。 “在下明白。” “行了,带着人守着这里,千万不能让人滋扰长乐姐姐与孩子,只要你觉得有人意图不轨,即可当机立断,别怕抓错人,无论抓错与否,自有本宫给你撑腰。” “喏。” 岑长倩精神振奋,这位公主殿下虽然看上去有些娇气,实则杀伐果断且勇于任事,既然有她在背后支持,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 李君羡在玄武门外“百骑司”军营之中用过午膳,坐在官廨内喝茶,心思却已经飘到终南山上。 近日长乐公主即将临产,宫里、房家都派去产婆,更有房家家兵与公主禁卫保护,李君羡没敢派人前去,却一直记挂着,求神拜佛保佑千万不能出事。 万一有不长眼的惊扰了长乐公主生产,无事便罢,一旦有事,他不敢想象房俊回京之后会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正担忧着,便见到麾下校尉快步跑进来,疾声道:“将军,大事不好,有人去往长乐公主居住的道观周围狩猎,被当场捉拿,高阳公主让人打断腿送来此处,说是让将军严加审讯、查明究竟,然后交由越国公定夺。” 李君羡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也是奇了怪了,怕什么来什么……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九十一章 情况复杂 李君羡以手抚额,郁闷的叹了口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但现在人已经被送来,再多心思也是无用,必须给房家一个交待。 他看着进来禀报的李崇真,问道:“道观那边情况如何?” 李崇真迟疑一下,道:“听从将军命令,卑职不敢太过靠近,只将人手撒在外围,尚不知道观内情形怎样。卑职询问送人前来的左金吾卫兵卒,亦是一问三不知。” 道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房俊的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已经足以确保长乐公主的安全,“百骑司”只需远远观望就好,若是离得近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这就导致对道观内的情况一无所知。 李君羡又问:“既然已经在外围布置了人手,何以让贼人靠近道观?” 李崇真答不出原因,只是沉声道:“卑职已经将所有布置在道观外围的人手更换了一批,原先的人手全部羁押待审。” 他虽然不知确切原因,但其实原因只能有一个:能够在“百骑司”重重护卫之下让人溜进警戒线靠近道观,必然是内部有人予以配合,甚至故意放行。 李君羡面色凝重:“这件事比贼人靠近道观威胁长乐公主安全更为重要,稍后仔细侦查,无论涉及到谁,绝不姑息!” “百骑司”是帝王的耳目、爪牙,结果内部却出现了这般“叛逆”事件,足以证明已经被人渗透,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喏!” 李崇真赶紧应下。 李君羡起身,负手向外走:“那些贼人我亲自审讯,你自去忙你的吧。” “喏!” 李崇真再应一声,心中感激。 送贼人前来的左金吾卫兵卒已经言明,其中有一人乃是郇国公李孝协的次子,这就牵扯到了宗室,一旦审讯下去,鬼知道还会牵扯到谁? 无论对于谁来说,这都将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一边是房俊、高阳公主、长乐公主,必然要给一个交待;一边是宗室,极有可能揪住小鱼扯出大鱼,等到牵连甚广,怎么处置都不合适…… 李君羡不将此等难事向下推诿,而是主动担起,这份担当令人钦佩。 而这,也正是“百骑司”上下对其唯命是从的原因之一。 …… “百骑司”的军营设置于玄武门外,与原先的左右屯卫、现在的左右金吾卫毗邻,牢房则处于军营的最深处,就建在城墙之下,以巨大的砖石背靠城墙而建,固若金汤,就算动用军队前来劫狱也得先击溃所有“百骑司”精兵,捣毁整座军营,还要抵挡左右金吾卫的就近支援,天底下基本不存在这种力量。 所以一旦进入“百骑司”牢狱,绝无劫狱之可能。 玄武门在长安城的最北,牢狱处于高达厚重的城墙之下,故而牢狱内光线昏暗、空气混浊,明媚的春光照耀不到这里。 此刻牢狱内外已经兵卒林立、戒备森严,李君羡阔步前行,沿途所有兵卒、校尉皆肃然施礼,偌大的牢狱唯有最深处隐隐传来痛苦哀嚎之声。 来到一间阴仄的牢房,李君羡向内瞅了一眼,正是被敲断腿的李思训正在铺地的稻草上翻转惨呼,遂对随行校尉道:“将此人提出,送去审讯室。” “喏!” 李君羡径自去了审讯室,少顷,断腿的李思训被带了进来,狱卒正将李思训绑在一根木桩上以便于行刑,李君羡摆摆手,问李思训:“到底也是宗室子弟,还是留存几分体面为好,你以为呢?” 李思训点点头。 李君羡让人将他摁在自己面前的凳子上,淡然道:“暂且不给你上刑了,问你什么说什么,莫要狡辩,莫要隐瞒,更莫要扯谎,可否听懂?” 李思训忍着疼,颔首道:“将军请问吧,问完了给我治伤,再晚怕是要瘸了。” 李君羡笑了笑:“你可知那处道观之中是谁?若是任由你进去道观,断的可不就是腿了,既然你是宗室,谁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而后不理会李思训一脸惊恐,见一旁的书吏已经准备好记叙笔录,这才正色问道:“姓名,身份。” “李建,字思训,原为郇国公次子,过继给叔父华阳郡公承嗣。” 华阳郡公李孝斌,乃是郇国公李孝协的弟弟,太祖景皇帝六子郇王李祎一系,无子,过继其弟李孝协次子承嗣。 李君羡点点头,继续询问:“你今日何故出现在终南山?携带数十家兵、弓弩兵刃俱全,意图何在?” 李思训脸色惨白,略显激动:“我没意图啊!就只是入山狩猎而已,到现在我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何以高阳殿下就要打断我的腿?我也是宗室啊,是太祖景皇帝血脉!” 入山狩猎而已,就算碰见什么了不得的事,高阳公主也不该这般嚣张跋扈吧? 非但打断自己的腿,还直接送来“百骑司”牢狱…… 纵然现在的皇帝是李承乾,可其余宗室就如同小猫小狗一般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这大唐江山可不仅仅是高祖皇帝带着几个儿子打下来的,宗室子弟们很多都流过汗、流过血、甚至丢了性命! 这才立国几天啊就想将宗室如同豚犬一般宰杀殆尽? 李君羡目光幽深:“素闻公子精擅绘画、技艺不凡,乃宗室内一等一的才子,且平素读书学画、低调谦逊,故而多说一句,若当真是你自己去终南山,且试图靠近那处道观,那后果绝对是你承担不起的,甚至就连整个郇国公府,也将为此承担责任。” 李思训满头大汗,他确实喜好绘画且技艺不俗,是个一心追求学问的书呆子,却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他咽了口唾沫,颤声问道:“那道观到底怎么回事?高阳公主为何居于彼处?” 李君羡奇道:“你没听过?” 长乐公主自太极宫搬出前往终南山待产,这件事并不算是秘密,很多有人关注之人都能够得到消息,也曾在京中传播过一段时间,毕竟长乐公主早已与长孙冲和离,如今骤然怀孕,市井坊间的绯闻、流言喧嚣四起。 居然还有宗室子弟不知道? 李思训一脸懊恼:“在下平素不怎么出门,只读书作画,这两日春光正好就想着入山狩猎、放松一下,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君羡觉得他没说谎,顿了顿,直言道:“长乐公主正在那处道观之内待产。” “我……娘咧!” 李思训面色大变,脏话脱口而出。 他再是书呆子、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又岂能不知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 甚至之前宫里隐隐约约传出有人试图谋害长乐公主的消息,在宗室之内引起轩然大波。 长乐公主必然是为了确保安全这才避入终南山待产,身边人少一些、更能够保证忠诚,那些兵卒、军队自然是守卫道观安全,而自己贸贸然闯过去…… 仅仅断了一条腿而已,没被当场打死都算是宗室身份救了自己一命! 而且他也深知自己的莽撞行为将会带来多大的后患,不说别的,房俊闻听此事之后回京找自己“聊聊”…… 李思训心肝儿都颤了几颤,忙道:“我也只是听闻近日有熊罴在彼处出没,这才带着家兵入山,转了好久什么都没碰到,有些劳累,知道那附近有道观,便想过去歇歇脚……” 李君羡目光如炬:“听谁说的?” 李思训下意识道:“听六叔说的……” 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李君羡追问:“哪个六叔?” 李思训咽了口唾沫,嗫嚅几声,不敢开口。 李君羡冷笑道:“你重情谊,所以想给旁人保密?可是想必也能意识到,旁人是在陷害你。” 李思训面容纠结,少顷,叹了口气,颓然道:“是霍王第六子,山阳郡公李绎。” 李君羡深吸一口气,果然还是那句话:怕什么来什么…… 霍王李元轨,高祖皇帝第十四子,生母张美人,自幼多才多艺,深受高祖皇帝宠爱,初封霍王、后改封吴王,贞观初年迎娶魏徵之女为妻,再度改封霍王。 武德年间,历任寿州、绛州、徐州、定州刺史,抵御突厥进攻,待到太宗皇帝即位,被召回长安,屡加封赏但再无就藩。 侯君集谋反之时,汉王李元昌与之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死。 长孙无忌兵变之时,荆王李元景暗地密谋、起兵相助,死。 时至今日,高祖皇帝诸子之中排位靠前、颇有威望的,已经没剩几个了…… 李思训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李绎陷害,故意引诱他前去终南山道观,自然不肯再替李绎隐瞒,将经过详细道出。 李君羡听完,基本确认李思训这个书呆子的确是被人陷害,取过书吏的笔录一目十行的看完,又让李思训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签字画押。 放下毛笔,李思训眼巴巴的瞅着李君羡,哀求道:“将军明鉴,我真的是被人陷害,绝无半分坏心思啊!” 李君羡摇摇头,沉声道:“你自己便是宗室,也应当知晓宗室之内的情况,这回想必不仅仅是李绎的问题,搞不好就得牵连甚广……你我并无做决定的资格。所以,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吧,若陛下开恩,自然无虞,若追究到底……是死是活,那就听天由命了。” “我我我……呜哇!”李思训吓得面青唇白,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一贯读书作画、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何曾与“死”距离如此之近? 吓都吓死了…… 李君羡摇摇头,不理会哭得涕泪横流的李思训,拿着笔录转身走出审讯室,直奔玄武门请求入宫。 虽然高阳公主言明此事调查清楚之后交由房俊定夺,可李君羡哪里敢?既然牵扯到宗室,还是要事先禀报陛下才好,否则若是房俊乱来一气,那可不得了。 那些人试图谋害长乐公主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激怒房俊、使其丧失理智之后做出过激之举措,进而浑水摸鱼、渔翁得利吗? (本章完) 第一千五百九十二章 心生猜忌 御书房内。 一身常服的李承乾接到李君羡禀报的时候略有错愕,李思训他也是知道的,这位郇国公府的次子平素表现低调、勤奋好学,画技更是曾经得到阎立德、阎立本两兄弟的赞誉,算是李氏皇族之中难得的“才子”,自然有所关注,也略知其秉性。 无论怎么看,这人都不至于牵扯进宗室的阴谋当中…… 等到听闻“李绎”的名字,更涉及霍王府,李承乾顿时怒不可遏:“这些人疯了不成?” 将审讯笔录仔仔细细看过,气得摔在桌案上。 李君羡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李承乾生了一会儿闷气,问道:“依你之见,霍王参是否参与此事?” 李君羡想了想,谨慎道:“蛊惑李思训在靠近道观之处狩猎,的确有可能惊扰长乐殿下……但也仅只是有可能而已,事实上李思训全然不知内情,就算道观那边无人护卫也不至于硬闯道观,更何况还有房家家兵以及殿下禁卫,仅凭李思训,想要惊扰长乐殿下基本不可能。” 除非有意为之,否则不知内情的人又怎会冲撞一位居住在道观之中的公主? 所以“李绎蛊惑李思训惊扰长乐公主”这个罪名很难成立。 李承乾却恼火道:“你以为他们是别有目的?朕却不那么认为,李绎是算准了因为此前宗室被房俊勒索了一大笔钱帛之事怀恨在心,故意将李思训引到道观。若李思训心怀愤怒,或许能够做出疯狂举措,以至于让房俊悔恨终生,反之,李思训也定然因为‘入山狩猎’被捉拿,既然没有惊扰到长乐,何至于被捉拿下狱?郇国公府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那些人这回未必是对付房俊,而是想要借房俊的刀,真正的目标或许是郇国公李孝协,亦或者是以李神符为首的一干宗室小团体。 李君羡没接话,却觉得有这个可能。 陛下有些时候反应很是敏锐,但心性软、韧性差,并不具备一个优秀帝王的品质,也难怪当初太宗皇帝几度想要易储,错非太宗皇帝薨逝,若是再等几年,这皇位归属还真不好说。 而且太宗皇帝的薨逝颇有些莫名其妙…… 想到这里,李君羡心里“咯噔”一下,头垂得愈发低了…… 李承乾坐回书案之后,眉毛紧锁、一脸愁闷,叹气道:“高祖诸子,卫怀王、楚哀王、酆悼王、周王皆早亡,隐太子、巢刺王兵败身死,荆王、汉王谋反被诛,彭王身体不佳、久病缠身……仔细数一数,也没剩下几个了。” 如今已经是“仁和”朝代,高祖皇帝诸子早已不能对皇位造成威胁,譬如当初荆王李元景就是鬼迷心窍,纵然他配合长孙无忌兵变成功,皇帝也只能从太宗诸子当中择选,要么是魏王、要么是晋王,甚至算上蜀王、齐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李元景。 所以李承乾是希望高祖皇帝诸子都好好的活着,纵然不能就藩天下,留在长安安享富贵也是好的,给外人一种“宗室和睦、血脉亲爱”的感觉。 谁知一个两个的却都不肯消停…… 万一这件事牵扯到霍王李元轨,自己该当如何处置? 杀又不能杀,贬谪地方唯恐其趁势作乱,置之不理又无法向长乐、房俊交待,真真是取舍两难。 心情纠结错乱至极点,怒火升腾,忍不住埋怨道:“都是房俊乱搞!与长乐暗通款曲也就罢了,朕念在他功绩睁一眼闭一眼,为何却要弄出孩子?即便如此,朕也不予追究,反而准许长乐在宫内安胎,却还是不肯消停,非得出宫前往终南山待产……这是在担忧朕这个皇帝下毒手吗?若非如此,也不会惹出现在这桩事!” 诸般怨气积压心中已久,但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妥,忙又道:“不过这件事两个人两情相悦,朕也不会横加干涉。” 李君羡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语。 李承乾看了他一眼,觉得相比于房俊,自己应该是对方更为忠心的那个,遂道:“牢骚两句而已,将军不必在意,此事朕已知之,考量之后再做定夺。” “喏,末将先行告退。” 李君羡施礼之后,躬身退出。 走出御书房,外头春光明媚,李君羡眯了眯眼睛,心头泛起疑问:陛下是从何时对越国公有所不满? …… 御书房内,李承乾坐在御案之后,为自己刚才失言有所懊恼,万一这样的话语传到房俊耳中,定然会在君臣之间种下隔阂。自己与房俊虽然分属君臣,但相比于房俊依靠自己,却是自己依靠房俊更多一些。 不说旁的,若无房俊鼎力支持,自己的圣旨在军方怕是无人当回事,没有军方的拥戴,又算是个什么皇帝? 至于李勣…… 那厮老奸巨猾,一旦局势不利,放弃自己另立新主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长孙无忌兵变之时,李勣就坐视自己这个皇太子陷入死地却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不过想到李君羡为人谨小慎微,自己对其更是推心置腹、信重有加,想来并不会将那几句话传扬出去。 心里略微放心…… 喝了两口茶水,琢磨着这件事要如何处置,内侍便禀报刘洎已到。 “微臣觐见陛下。” 刘洎入内,施礼问安之后,李承乾让他安坐,而后将终南山发生之事讲了,又将李思训的笔录递给他观阅。 “兹事体大,动辄牵连甚广,朕毫无头绪,不知爱卿可有教我?” 刘洎也有些犯愁,沉吟不语。 按理说,如此一个打压房俊的机会放在眼前应当紧紧抓住才是,陛下明显对房俊有所怨言,自己只需不着痕迹的顺着这个方向推动,让房俊引起的麻烦越来越大,陛下的不满自然越来越多。 但问题在于宗室里那些人已经越来越没有底线了。 古往今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权力、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斗争,这是世界的主旋律,人或者动物,莫不如是。 可人之所以与牲畜不同,就在于人知礼义廉耻,有些底线不能突破。 刘洎自认是个有底线的。 所以他沉吟少顷,正色道:“陛下,宗室里有些人已经丧心病狂,居然试图以此等卑劣之心机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此风不可长!宗室乃是国家根基,若不能正本溯源,必然祸乱纲纪、颠倒纲常,遗祸无穷!” 他可以代表文官去与武将争权夺利,那是因为他认为国家一旦由军队主导,是不可免将会滑向穷兵黩武、刀兵四起,当下的大唐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稳定内政,以便于消化这些年东征西讨打下来的偌大疆土、充入国内的巨量人口、以及日盛一日的商业贸易。 而不是一如既往凭借强大武力向着四面八方不断用兵,将财政粮秣丁口马屁全部消耗在永无止境的扩张之中。 但相比于遏制军方的扩张,宗室的动荡显然更为重要。 宗室是帝国的基石,李唐皇室凭借血缘亲近的宗室维持帝国稳定,一旦宗室动荡,就意味着天下不靖,就有可能皇权更迭、江山陷落。 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再者说来,落井下石乃是小人行径,刘洎可不愿自己在陛下心中留下一个这样小肚鸡肠的印象…… 所以他又说:“这件事越国公并无错处,完全是宗室里有些人意图不轨,陛下,不可姑息啊!” 李承乾面色阴沉,他自然也明白刘洎的意思,不过心底却并不认可,若非房俊咄咄逼人,何至于出现当下这种情况? 看着刘洎叹气道:“朕着实为难,若此事就此作罢,越国公回京之后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还不知掀起何等风浪,可若是追究下去,尚不知将会牵连多少人,到时候如何收场?” 错非房俊对皇家全无敬畏,勾引长乐公主造成当下局面,自己这个皇帝又何至于左右为难? 一个完全不受控制的臣子,纵然功勋赫赫、从龙有功,却依然令君王感觉不爽。 再者,更有皇后处处维护房俊让他愈发心生嫉妒…… 心底不由嗟叹一声,似父皇那般与一众打天下的老臣们毫无猜忌、君臣相得、善始善终,实在是一件极难之事,这不仅需要君上有宽阔的胸襟、容忍的度量,臣子们也要懂得适可而止,而不是持宠生骄。 刘洎道:“即便李思训所言为真,此事也是李绎一人为之,未必与霍王殿下相干。陛下此刻应当将郇国公、李思训、霍王、李绎都叫到近前,让他们对质,自然真相大白。” 李承乾点点头,意思是到李绎为止,无论真相如何都不再追究下去,以免宗室之内人人自危。 不过为了给房俊一个交待,李绎一定要严惩。 对这个处置方式,李承乾予以认可,吩咐一侧侍立的内侍总管王德:“派人去将霍王、郇国公、李绎等人叫来,给李思训治疗腿伤,然后一并带过来。” “喏。” 王德领命,躬身退出。 李承乾请刘洎入座,让人奉上茶水,正欲说话,有内侍自外头快步进入:“启禀陛下,长乐殿下身边嬷嬷回宫传信,今日辰时三刻,长乐殿下诞下一子,母子平安,长乐殿下恳请陛下赐名。” “赐名?”先听到母子平安,李承乾松了口气,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但是听到赐名,怒火又升腾而起,语气淡然道:“何须朕赐名呢?将那嬷嬷带去梁国公府,请房相多劳吧。” 内侍躬身应下:“喏。” 旋即退出。 刘洎喝了口茶,心情不错。 陛下对房俊极其不满啊…… 第一千五百九十三章 了却此事 婴孩诞生之后起名,这自然是夫家的权利,即便是皇室也不能免俗。不过长乐公主已经与长孙冲和离,长孙无忌也死了,婴孩就应当由陛下以舅父的身份赐名。 娘亲舅大,这是陛下的权利,也是本分。 纵然婴孩的父亲是房俊,应当由房玄龄起名,可毕竟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属于“苟合”,于理不合,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将此事交由房玄龄。 可陛下偏偏这么做了,足以见得对房俊极其不满,连带着长乐公主、房玄龄两人的情面也不管用,就是要趁机敲打敲打…… 由此可见,陛下与房俊之间牢不可破的关系终于还是出现了裂痕。 缺少了陛下的宠爱、信重,房俊的实力大打折扣。 放军方这样一杆锋芒毕露的大旗逐渐式微、倾颓,主导国家的权力迟早来到文臣手中…… …… 当郇国公李孝协听闻陛下宣召入宫觐见,原因是自家次子入终南山狩猎冲撞了正在待产的长乐公主,整个人都麻了。 长乐公主乃是陛下嫡长姊,无论贞观之时还是现下,地位非同一般,算是公主里的头一份,若是因为冲撞之故导致难产,甚至更为严重的后果……自家儿子的罪责极其严重。 更别说任谁都知道长乐公主腹中胎儿的父亲乃是房俊,事后房俊会采取何等样疯狂报复,简直想都不敢想…… 自家次子那就是个书呆子啊,怎能做出这等事? 可若无确凿之证据“百骑司”不会将他下狱,陛下也断然不会宣召他入宫,再听闻于终南山被高阳公主下令敲断了一条腿,李孝协又惊又怒又怕,二话不说,赶紧出府直奔太极宫。 承天门下,正好碰到同样受召入宫的霍王李元轨。 李孝协赶紧上前施礼:“见过殿下……殿下这是要入宫?” 李元轨还礼,颔首道:“陛下召见,尚不知何事。郇国公也是觐见陛下?” 李孝协打个哈哈:“是啊,也不知陛下相召所为何事。咱们这些宗室,现在可不怎么受待见咯。” 心里却狐疑,难道自家儿子这件事与霍王有关? 承天门下早有在此恭候的内侍,开门将两人迎入,两人踏入太极宫便闭上嘴巴,一路沉默着跟随内侍来到武德殿后侧的御书房,未经通禀,直接进门。 没一会儿,李思训与李绎也到了。 …… “娘咧!我李孝协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吧?你霍王府不想活那就去投江、跳河,却为何要坑害我郇国公府?” 李孝协听完事情前后经过,顿时怒火万丈,指着霍王李元轨的鼻子破口大骂。 按理说对于高祖皇帝诸子,朝野上下一贯是很尊敬的,在宗室之内的地位也很高,因为当初高祖皇帝对待宗室极为优容,几乎是有求必应,待到太宗皇帝登基,对待追随其后力助其逆而篡取的功臣们极为宽厚,可是对待与隐太子眉来眼去的宗室却有些苛刻,稍有犯错,马上予以严惩,导致大家愈发想念武德年间的日子。 可现在李绎的所作所为却突破了李孝协的底线,人家都要坑死自己了,还客气什么、给什么好脸色呢? 李元轨面色铁青,面对李孝协的咆哮无言以对,只能转头瞪着李绎,咬牙道:“你为何要诓骗李思训?今日在陛下面前老老实实说清楚,否则老子亲自砍了你的脑袋!” “噗通!” 李绎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连声道:“陛下,父亲,我冤枉啊!只不过是前日与思训贤弟闲聊,不经意间提了一句终南山某一处有野兽出没,何曾想到思训便记住了,且付诸行动?” 李元轨怒喝道:“你不知那处道观之中居住何人?” 李绎整个人都堆在一处,吓得涕泪横流:“儿子真的不知道啊,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李元轨这才看向李承乾,沉声道:“陛下明鉴,犬子顽劣,不知此事轻重,纵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其用心叵测,但霍王府绝不会推卸责任,如果长乐殿下当真受了惊吓,亦或者婴孩有什么意外,微臣愿意拿犬子以命相抵!” 这话有些深意了,现在长乐公主受到惊吓了吗?婴孩出了意外吗? 如果没有任何后果,又凭什么追究呢? 总不能终南山成了长乐公主的后花园,只需她前去入住,旁人连山都进不得吧? 李绎快要吓死了,抱住李元轨的大腿,哭号道:“父亲,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你救救我。” 却被李元轨一脚踹翻在地,怒叱道:“堂堂七尺男儿,却毫无骨气,简直丢尽我霍王府的颜面!一人做事一人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因你而起,自当由你承担责任,纵然是死,也得给长乐公主一个交待!否则等到房俊回京,你以为一个宗室子弟身份就能救你的命吗?” 李孝协都惊到了,这么敢说的吗? 陛下既然将两家人叫到这里对质,就已经有了息事宁人之心,否则只需命令“百骑司”调查即可,三木之下谁还能不招认? 可是霍王明显不想这么了事,话里话外,陛下信重房俊尤过于宗室,为了安抚房俊的怒气,甚至可以牺牲一个宗室子弟的性命…… 等到这话传扬出去,皇室宗亲们怎么想? 也将房俊放到所有宗室的对立面。 尤其是当下宗室内风波汹涌、潜流激荡,这件事一经泄露,定然沸沸扬扬,搞不好引起一场大爆发…… 可现在襄邑郡王李神符那边尚未安置妥当,一旦爆发便措手不及,很容易坏了大事。 赶紧向李承乾哀求道:“陛下明鉴,这件事犬子也有责任,不过所幸并未真正惊扰长乐殿下,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便小惩大诫一番以观后效,陛下以下如何?” 李承乾沉默不语,这正是他的意思,略施惩戒将这件事压下去,事后自己再给房俊解释一二,就算是彻底了却。 可李元轨的表态却让他心生警惕。 不仅不求饶,反而一心将事情闹大,李元轨又有什么图谋? 沉思片刻,李承乾微微颔首:“不过是子弟顽劣,险些酿成大错而已,褫夺李思训、李绎二人封爵,罚金百斤,闭门思过三月……你们觉得如何?” 李孝协狠松了一口气,忙道:“陛下宽厚,微臣感激涕零!” 封爵这个东西今日封、明日夺,并不算很严重的事情,只要人还在,指不定哪一天就还回来了,也不指着俸禄养家,安安稳稳在家中待着钻研画技,说不定还是好事。 况且李神符那边正在绸缪大事,一旦事成,想要什么爵位还不就是自己过去求一下的事儿…… 爵位什么的,不重要,人没事就行。 李元轨沉着脸,气势不减,与李承乾对视稍许,这才微微低头:“微臣谢陛下隆恩。” 只是这语气很是生硬,显然心存怨愤。 李绎赶紧松开老爹的腿,冲着李承乾磕头:“陛下宽宏大量,微臣感激不尽,做牛做马,定然报效陛下大恩……” 他太知道房俊何等养人了,若无陛下之宽恕,等到房俊回京就算不是他李绎的死期,也定然落得一个终身残疾。 李承乾摆摆手:“都回去吧,好生管教家中子弟,整日里飞鹰走马、斗鸡遛狗、不务正业,迟早再生事端!朕护着你们一回,却未必护得住第二回,好自为之吧。” “谢陛下!” “陛下放心,微臣回去定然好生管教,再不使劣子徒惹事端。” …… 自承天门出来,李孝协看了一眼被两个内侍搀扶着面色煞白的儿子,只觉得心脏一阵抽痛。虽然是次子,但自幼表现出极强的绘画天赋,李孝协遍访名师、予以指教,画技突飞猛进,就连阎立德、阎立本兄弟这样的当世大家都交口称赞,这样的儿子哪个做父亲的不喜欢? 现在却被敲断了一条腿,甚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且不知将来房俊会否善罢甘休。 惹怒了房俊这样的人被其记恨在心,那还能有好日子过? 如今更是连爵位都丢了。 怒气冲冲的瞪着李元轨父子,李孝协咬着牙根,一字字道:“别以为陛下揭过此事就算是彻底了结,这件事霍王府定然要给我一个交待!” 李思训也瞪着李绎,怒斥道:“阴险毒辣,蛇蝎心肠!” 李元轨不以为然,慢悠悠道:“陛下金口玉言,判定这件事到此为止,何以汝父子却不依不饶?想要抗旨不成?若如此,咱们这就回头去寻陛下评评理。” 李孝协怒哼一声:“无耻之徒!今日之事,定有后报!” 将儿子搀上马车,驾车离去。 李元轨瞅了身后鹌鹑一般的儿子一眼,叹了口气,坐上自己的车驾,父子两个回到霍王府。 到了正堂,李元轨让李绎跪下,面色阴沉似水:“说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陷害李思训,目的何在?” 虽然每一个父亲都望子成龙,但李元轨知道自己这个此子除去顽劣之外一无是处,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心机去陷害李思训,最重要是没有动机。 肯定有人借助李绎的手去陷害李思训,从而将整个霍王府席卷在内。 第一千五百九十四章 君王无量 李绎眼神闪烁,却一脸懵然无知:“啊,这个……启禀父亲,并无旁人指使,儿子只不过是与李思训闲聊的时候提了一下,说是某一处曾在开春后有野兽出没,孰料他便信以为真,却付诸行动……长乐公主入住终南山道观的消息在宗室内几乎人尽皆知,谁能想到李思训居然不知呢?亦或者他是故作不知,见未能接近道观,所以将罪责推到儿子身上……” 这番解释看似合理,但李元轨一个字都不信。 李思训就是个书呆子,平素极少与人往来,何以忽然之间想起入山狩猎? 就他那个小绵羊的性子,若是知情,岂敢去惊扰长乐公主? 李元轨很是好奇的瞅着自家儿子:“你难道不知此事一旦牵扯进去就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李绎面色微变,却依旧坚挺:“房二就算再是得陛下信重,也不能只手遮天吧?” 李元轨无奈的看着这个傻儿子:“你以为我在说房俊?” 李绎愕然:“那父亲说谁?” 李元轨无奈叹口气,摆摆手,将门外的家兵叫进来:“将这孽子打断双腿,丢去后院禁足一年。” 而后对面色大变的李绎道:“打断双腿,是给房俊一个交代,否则等到房俊回京定然不与你相干,等到他出手,断的就不知是腿还是脖子了。禁足一年,是给阖家老小留下一条活路,若任由你在外瞎折腾,整个霍王府都得给你陪葬。我可不想未来有一日陛下指定哪一个叔伯家的子侄来给霍王府承嗣血脉香火。” “父亲,饶命啊父亲!” 李绎被家兵拖着出门,吓得哇哇大叫。 李元轨却毫不理会,自顾自的喝了口茶水,一双眼睛眯起。 这件事就算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他也大致能够推断出手的是谁,左右不过是那几个野心勃勃、痴心妄想之辈。 按理说这口气他如论如何是咽不下去的,但眼下宗室内局势复杂、形势微妙,一旦自己不依不饶一定会牵扯进去,等到天翻地覆之时,想要脱身已是不能。 所以他只能忍着,将这笔账记在心里,等到有朝一日加倍偿还。 又想起当初高祖皇帝还在的时候,诸王同心协力,要么打理内政、负责辎重运输、领地治理,要么带兵打仗、会猎九州诸侯、逐鹿天下,终至打下这锦绣江山,万世流传。 直至太宗皇帝实力暴增、威胁日甚,太子李建成不肯坐以待毙阴谋剪除太宗皇帝,却被太宗皇帝策动兵变擒杀于玄武门下…… 从那时起,兄弟之间的情谊、信任荡然无存,所有人都活在猜忌之中。 武德初年,诸王还能前往封地就藩,代替天子牧守一方、治理军民,等到太宗皇帝登基,一众兄弟便悉数困居于长安城内,再无外出之机会。 宗室的裂变早已埋下伏笔。 本是利益一致、守望相助的血脉手足,却彼此猜忌、互不信任,如此宗室岂能长久安定? 而这一切,都在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便已注定。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 长乐公主在终南山道观诞下一子的消息第一时间便传回长安城梁国公府,房玄龄与卢氏喜笑颜开,虽然孙子、孙女都有了,可老人家岂会嫌多呢? 每一次添丁进口,都是一桩大喜事。 不过高阳公主也没有对有人擅闯道观之事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告知了房玄龄。 房玄龄倒是沉得住气,卢氏却破口大骂:“这些宗室到底在搞什么?有难耐自去朝堂上斗,实在不行效仿晋王造反也行,怎地还要对妇孺下手?一群败类!” 这话打击面太大,影响不好,房玄龄赶紧制止:“诶诶,慎言!” 卢氏柳眉一竖,就待对房玄龄怼上去,恰好此时有内侍前来宣读陛下口谕,救了房玄龄一回…… …… 待到内侍离去,卢氏一脸不解:“长乐殿下如今并无婚配,按理应当由陛下赐名,怎地传口谕让咱们起名?这于理不合啊,毕竟未曾嫁入我们房家。” 房玄龄何许人也,略微思索便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哂然一笑,不以为然:“这位陛下或许当真宽厚仁爱,但……胸襟气魄却略有不足,不说比较太宗皇帝了,历史上诸多守成之君也远胜于他。” 易地而处,自家妹子跟一个男人不清不楚还诞下子嗣,房玄龄也觉得应该会心中恼怒,但这只是寻常人家。 皇帝是寻常人么? 自然不是。 皇帝乃是昊天之子,坐拥天下、君临世间,正所谓“一身一国”,“家事即是国事。” 既然是国事,就不能以寻常礼法论处。 哪怕是为了笼络房俊这样威重朝野的大臣,也应当将那份恼怒压在心底,而不是这般使小性子一般将“赐名之权”丢给房俊,以展示他的不满…… 这位陛下始终未曾明白,他不是太宗皇帝,既没有太宗皇帝的威望、更无太宗皇帝的权力,谁会在乎你是否满意? 更何况自家二郎在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就敢跟长乐公主牵扯不断,太宗皇帝亦为之无可奈何,你李承乾又何必做出这样一幅受了委屈的样子? 卢氏有些担忧:“二郎是否惹恼了陛下?” 房玄龄摇摇头,喝了口茶水:“这世上又哪里有十全十美之人呢?各花入各眼,总会有挑剔的地方,夫妻过日子尚且难免口角生恼,更何况是君臣?二郎是个心里有数的,外界看他是个棒槌,实则想做的事情都会仔细考量,很少有头脑一热不管不顾的情况,他既然敢让长乐公主诞下子嗣,就自然有底气面对陛下。” 这个家里现在看上去似乎早已由房俊撑起门楣,但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永远都是房玄龄当家,而这么多年来房玄龄心窍玲珑、运筹帷幄,所谋、所虑之事还从来都没出过问题,所以卢氏听他这么说,便放下心。 转而喜上眉梢,急切问道:“那应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房玄龄想了想,道:“按理应该白日取名,且我一时也没想好,便先取个小名吧。” 婴孩百日取名、冠礼取字,这是古礼,如今已经不大讲究,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取,但一般生下来都会由长辈给取个小名,当然小名可取可不取。 “就叫鹿儿如何?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甚好,甚好。” 房玄龄捋着胡须,洋洋自得。 这首诗出自《诗经》,可谓中和典雅,既丰腴又婉曲,一派祥和气象,希望婴孩长大之后一如其诗。 另外,这首诗是“宴会诗”,为君臣欢宴而作,“其所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给婴孩取这个名字,就是向陛下表明“君臣相得”之意…… 卢氏虽然也是名门闺秀、自幼饱读诗书,心眼儿却没房玄龄那么多,只觉得若婴孩似小鹿一般活泼、敏捷自然极好,遂满意颔首:“这个名字好,我让人收拾收拾,去山里看一眼。” 房玄龄点头道:“正该如此。” 虽然自家二郎与长乐公主属于“苟合”,不尊礼法、不大好听,但现在连孩子都生下来了,自然应当以家人视之,人家千辛万苦诞下孩子,长辈岂能不闻不问? 他又叮嘱道:“也给长乐殿下带句话,就说让她放心静养,身子最重要,千万莫要落下病根,其他一切不必在意,自由家中处置干净。” 卢氏便忍不住嗔道:“你这人哩,偏心也不至于这样吧?当初对老大媳妇可不曾如此贴心。” 即便是个妇人,却也知道围绕着自家二郎与长乐公主身上有着多少阴谋、算计,以及数之不尽的流言蜚语,二郎还好,到底是昂藏七尺的男儿汉,且素来心胸疏阔、志在天下,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可长乐公主遭遇坎坷,面对那些冷嘲热讽岂能不上心? 而现在有了房玄龄这位房家家主、前任宰辅的话语,就算是将一切都给扛起,往后谁再说那样的话,就是公然向房家开战。 时至今日,以房家父子两代所累积下来的人脉、权势,放眼天下,没几个人有那个胆子,更没几个人可以承受那后果。 房玄龄闻言一叹,无奈道:“大郎自小省心,哪里像二郎这般折腾?那个儿子淘气,自然就会让老人偏疼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二郎能折腾、会折腾,他这个做父亲的岂不就得多多操心? 有些时候房玄龄自己也纠结,到底是有一个这样能折腾的儿子扛起门楣好,还是没有这个混账儿子一家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更好…… 卢氏也只是絮叨一句,没心思理会房玄龄的感慨,满心都想着去看刚下生的孙子,起身便向外走。 “你就是偏心!老大去了倭国,又遭遇刺杀,你也不过是问了两句,何曾如二郎这般关心?况且还有两个小的呢,且看你日后如何对待那两个。” 房玄龄一时无语。 这一个两个的,儿女都是债呀…… ; 第一千五百九十五章 像姐夫啊 夕阳西下,金黄的余晖斜斜铺射在蜿蜒起伏、沟壑纵横的中南山上,层林尽染、晚霞生辉。 一队车驾自明德门出城,沿着官道直向南行,路过圜丘的时候中间马车的车帘挑开,露出晋阳公主的俏脸,晚霞斜照,落在脸上纤毫毕现,明媚俏丽、秀美不可方物。 车驾在数十禁卫簇拥守护之下一路向南进入终南山,行走于山林间的小路,光线逐渐幽暗,不知名的鸟雀被远处悠扬传来的野兽吼叫声惊动,唧唧啾啾的慌乱叫着,在林木之中振翅飞翔、来回穿梭。 马蹄嘚嘚,溪水在路边的沟涧之中汩汩流淌,湿润的空气中透着泥土、青草、以及路边野花的芳香味。 幽暗而安逸。 为首的骑士取出挂在身后的灯笼点燃,提在手里,橘黄色的火焰透射出灯笼上的徽记,让人知晓这是晋阳公主的车驾,不可冲撞。 道路两侧的山林里便有隐藏着的斥候见到灯笼上的徽记,自藏身之处现身,然后飞快向前跑去传信。 提着灯笼的骑士左右张望了一下,山路两侧是起伏的山岭,林木葱郁、树影婆娑,也不知潜伏了多少斥候、弓手,若是对擅闯者骤然发动突袭,绝难抵御。 此处山坳,已然如铜墙铁壁一般,触之者死。 车驾再向前行,将要转出这处山坳,忽然前面豁然开朗,石桥流水、苍山翠林,一处不大的道观掩映于林木之中,暮色下苍茫婉约、幽然静谧。 一队全副甲胄、摁刀背弓的甲士迎了上来,为首一人于路边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左金吾卫长史岑长倩,觐见晋阳殿下!” 车驾停止,本无需理会的晋阳公主却挑开车帘,从车厢来到车辕上俏生生站定,山间微风,暮色之下衣袂飞扬宛如谪仙,一双清亮秀媚的明眸居高临下饶有兴致的看着岑长倩,嗓音清脆较之山间黄鹂亦是不遑多让:“你就是岑长倩啊!” 对于这位出身名门却被称为“房二狗腿子”的少年,她自是闻名已久,今日得见,很感兴趣。 岑长倩:“……” 新任左金吾卫长史大人一脸懵然,这话听上去满是戏谑,如何回答? 他只能闷声道:“回殿下的话,我就是岑长倩。”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据说跟随在姐夫身边的几个少年“处于美丑之极端”,其中“美”的都是美少年,譬如眼前这个岑长倩,还有一个狄仁杰,“丑”的则是欧阳询的儿子欧阳通…… 岑长倩:我这是被公主殿下调戏了吗? 只能依言抬头。 车夫手里提着宫灯,灯光将背景渲染得愈发深邃苍茫,唯有负手站立车辕的少女白裙染着灯光的橘黄、衣袂飞扬,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上笑容浅淡,国色天下。 岑长倩心中泛起惊艳,忙垂下头。 这面容秀美端丽,身姿纤细笔挺,气度雍容华贵,却不知怎地,好似上辈子便见过一般…… 晋阳公主瞥了岑长倩的面容一眼,见对方“羞涩”的垂下头,顿时眉眼弯弯的笑起来,颔首道:“你很不错,好生跟着姐夫,自有大好前程。” 岑长倩不知她这句“你很不错”是说他长得不错,还是说能力不错,心里却无比希望是前者…… 恭声道:“越国公提携简拔之恩,不敢有一时或忘,自当竭诚报效。” 晋阳公主觉得自己“牺牲色相”为姐夫笼络这个前途无量的少年是一件大功,改日定要姐夫奖励一下自己,遂满意点头:“行了,前边带路,本宫要去看望姐姐。” “喏!” 岑长倩起身,带着甲士在前引路,直抵道观。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依旧是那一身衣袂飘飞的仙姿仪态、那一张秀美绝伦的脸庞,一整日巡逻所带来的疲惫不翼而飞,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不过虽有爱慕之心,却不敢有半分亵渎之意,作为房俊最信任的部下之一,早就对晋阳公主对房俊的情意隐隐约约有所耳闻,房俊在他心中犹如高山一般巍然伟岸,岂能对晋阳公主心生觊觎? 终不过是天上那一缕白月光,在这个夜晚忽然照入心中,留下一抹终生难忘的惊艳。 或许会在某一刻为了保护这缕白月光拼尽全力,守护曾经的美好,如此而已…… …… 道观内华灯处处、灯火通明,长乐公主已经由产房挪回另外一侧的偏殿,嬷嬷、侍女出出进进,忙碌一片。 来到山门前将晋阳公主迎入观内,高阳公主蹙眉问道:“你来作甚?添乱!” 晋阳公主不以为意,一双妙目四处打量,兴致盎然,随口道:“听闻有人惊扰了长乐姐姐,我们在宫里放心不下,故而皇后打发我过来瞧瞧。” 高阳公主无话可说,带着晋阳公主来到长乐公主居处。 长乐公主换了一身衣裳,身体擦拭了一遍,倒也没有多少味道,只不过整个人面色惨白、花容失色、蔫蔫的躺在床榻上,见了晋阳公主露出一个笑容,虚弱之极。 晋阳公主笑容一敛,快步走到床前,眼泪“唰”的就下来了,蹲在床前握住长乐公主的手,心疼坏了,颤声道:“姐姐怎地这般憔悴?是不是坏了身子?这可了不得,皇后特意吩咐一定要姐姐注意保养,万万不可落下病根,不然轻则病痛缠身,重则影响寿元……早知如此,便不该生产。都怪姐夫!” 她自幼体弱、病痛缠身,曾经一度被御医断定“寿元不长”,所以备受长辈怜惜。长乐公主是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所生的嫡长女,纵然嫁作人妇,却仍在文德皇后去世之后时常回宫,关爱、照料几个幼妹、幼弟。 待到与长孙冲和离之后居住宫中,姊妹们的感情更是与日俱增、突飞猛进…… 未出阁的姑娘对于“生产”这道鬼门关的恐惧几乎与生俱来,此刻见到长乐公主这般憔悴、病痛,自然仓皇无措,心里不由责怪起姐夫来。 “经验”匮乏的晋阳公主殿下对于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只知道好好的非得把人折腾成这个模样,真是可恨,自己将来绝不容许他这般…… 只不过她这一句“都怪姐夫”出口,床榻上的长乐、一旁刚刚坐下的高阳颇为古怪的对视一眼。 长乐公主被高阳公主看得心虚,反手握着晋阳公主的手,露出笑容,反过来安慰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生个孩子而已,别那么大惊小怪。” 这时传来婴孩啼哭之声,晋阳公主抬头看去,便见到一旁的奶嬷嬷正将一个婴孩抱起,大抵是要喂奶,顿时精神一振,招手道:“快抱过来我看看!” 刚刚下生的孩子,她还没见过呢…… 奶嬷嬷不敢违抗,赶紧将婴孩抱过来。 晋阳公主看着襁褓之中的婴孩,小小的、皮肤皱皱的、头发稀稀的顿时眉头蹙起:“好丑啊!” 旋即眉梢一扬,惊讶道:“咦,这小模样很像姐夫啊?好喜欢!来来来,让我亲一口!” 一旁的长乐公主与高阳公主以手抚额、满脸无语。 从“好丑”到“好喜欢”,从一脸嫌弃到亲一口,只是因为“像姐夫”? 你嘴上亲的是婴孩,实则心里亲的是姐夫对吧? 这丫头无药可救了…… 高阳公主撇撇嘴,不理会这个小丫头,问长乐公主:“我已经写了家书要给二郎送去,姐姐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现在长乐公主不能执笔,若是有什么话对房俊说,只能口述。 可看了看被晋阳公主摁着亲却不能反抗的婴孩,心里涌起柔情蜜意,又岂能宣之于口? 只能摇摇头,道:“给他报喜就行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话语。” 满腔柔情,待见面之时再叙也不迟。 高阳公主又问晋阳公主:“兕子可有话捎给你姐夫?” 晋阳公主自是满腹离情别绪、思念之意早已泛滥成灾,却如何当着两位姐姐说的出口? 摇头道:“并无什么可说,只叮嘱姐夫早晚添衣便是。” 现在已是四月,万物复苏、穿暖花开,但早晚气温依旧很低,若不加注意最容易伤风。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你这小姨子倒是关心姐夫得很。” 晋阳公主仿佛听不懂:“这不是应该的吗?姐夫对我也很好。” 高阳公主眉梢一挑,这丫头非但不心虚,反而还挑衅? 当即反击:“听闻这几日又有人入宫向陛下提亲了?话说你的年岁也到了,正该择婿下嫁才是,也能早日诞下麟儿,便不必搂着姐姐的孩子亲个没完。” 晋阳公主想象了一下嫁人、生子的情形,打了个冷颤,摇头道:“才不要嫁人,去了别人家里好侍奉舅姑,若是遇到脾气好的还行,万一碰上脾气差的更是动辄斥骂,我怎忍受得了?他日便如同长乐姐姐这般入道门修行,倒也挺好。更何况我不喜欢小孩子,哭哭闹闹臭臭的,有什么稀罕?” “诶?”高阳公主奇道:“那你为何喜欢长乐姐姐的孩子?” 晋阳公主嘴角微翘,看似不经意道:“因为这孩子像姐夫嘛,就没那么讨厌了。” “呵呵!” 高阳公主冷笑,眸光上下打量愈发钟灵毓秀的晋阳公主。 这丫头是在试探,还是在挑衅? 第一千五百九十六章 幕后主使 卢氏到了道观探视长乐公主一番,表达了自己的喜爱以及阖家上下的关怀便即离去,毕竟辈分不同,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又非是明媒正娶,准婆婆与没名分的儿媳妇在一处很是尴尬…… 听闻房玄龄给婴孩取的小名,无论长乐公主还是高阳公主都很是高兴。 就连金胜曼都表示很好:“倒也不必似寓意那般深远,只要能够像小鹿一样聪慧、矫健,那便很好了。” 长乐公主笑意盈盈,深以为然。 晋阳公主听闻金胜曼的话语,有些不解:“这天下谁不是望子成龙了?哪有不希望孩子长大功成名就、封爵称王呢。” 长乐公主望着被奶嬷嬷喂饱之后睡去的孩子,笑着柔声道:“等到你成为母亲的时候,就应该明白这份心意了,固然望子成龙,可是与那些功名利禄相比,健康快乐的过一生才是最重要的。” “做母亲吗?” 晋阳公主有些茫然,记忆里母亲的印象早已模糊一片,仅剩的一点残余也随时会被大风吹走…… 她有母亲,却没有母爱。 高阳公主从一旁伸手揽住她瘦削的香肩,笑着道:“其实重点并不是做母亲,而是给谁的孩子做母亲……兕子想要给谁的孩子做母亲呢?” 晋阳公主眼珠一转,目光便落在一侧被奶嬷嬷哄着睡着的小鹿身上。 “庶母”也是母亲…… 高阳公主瞬间意会了晋阳公主的心思,惊笑道:“你这丫头果然藏着这个心思?自持青春貌美想要跟姐姐们抢男人不成?翻了天了!” “哪有?” 晋阳公主红着脸辩白一句,就在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以为她不承认的时候,这丫头却红着脸儿低着头,咬着嘴唇小声道:“好东西好分享的嘛……哎呀!高阳姐姐干嘛打人?” 高阳公主气笑的打了她肩膀一下,嗔道:“那是人,不是东西,也是能分享的?” 晋阳公主不服:“好的有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帝舜死于苍梧,二妃抱竹痛哭,泪染青竹,泪尽而死,成千古佳话,不好的也有赵飞燕姊妹皇宫邀宠,怎么能说没有呢?” “呵,小丫头读过不少书嘛,”高阳公主伸出一个纤纤玉指,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红了脸庞的长乐公主:“且不说我们两个谁是娥皇、谁是女英,可毕竟已经两个了。” “啊?” 晋阳公主一愣,她以为“娥皇女英”泛指姊妹而已,并非特指姐姐和妹妹…… 不过她的确读了很多书,只愣了一下,马上道:“那也还有汉帝刘协娶曹孟德三个女儿呢?” 这回换了长乐公主轻声呵斥:“休要胡说!” 晋阳公主面色讪讪,轻声嘀咕:“打个比方而已嘛……” 刘协是汉帝,是故即便曹孟德威凌天下却也是人臣,人臣可将三个女儿献给帝王,岂能帝王将三个女人下嫁臣子? 尊卑不分、纲常逆转,这可是大忌讳…… 高阳公主握着晋阳公主的手,轻叹一声,满脸忧愁:“闺中女子最怕便是这般为情所困,除去钟意之人,无论许配给哪一个男子都心有不甘,常有思虑、柔肠百结,最是一生凄苦……你这丫头素来是个聪慧伶俐的,怎地就勘不破这难关?” 长乐公主也叹息道:“我就罢了,和离之妇、残破之身,纵然与二郎苟合也不过是招惹几句闲话,可你到底不同,陛下万万不会答允将你下嫁二郎。” 皇室的荣耀、帝王的尊严,都不会允许晋阳公主下嫁房俊。 退一万步讲,纵然陛下答允,朝堂之上的文臣武将也绝对不会同意,笃意为之,只会将房俊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尤为重要的是,无论高阳公主还是长乐公主都从未自房俊身上感受到对于晋阳公主的觊觎之心…… 妾有情而郎无意,若是纠缠下去,晋阳公主的下场注定凄惨无比。 晋阳公主轻垂螓首,睫毛微颤,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对视一眼,都幽幽的叹了口气。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对于这样一个骄傲、聪慧的女子来说,一旦动情,又岂是他人三言两语可以劝解? ***** 襄邑郡王府。 李神符听着深夜登门的李孝协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略感诧异道:“会否是霍王父子的苦肉计?” 李孝协有些焦虑,摇头道:“看着不像,毕竟此事虽然由陛下决断到此为止,但是否结束还要看房俊的态度,若房俊不肯善罢甘休,陛下也无可奈何。霍王府承担的风险太大,当真是他们父子的苦肉计,那就太蠢了。” 大唐宗室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这有赖于太宗皇帝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对宗室的清洗、镇压,各自利益不同、派系自然不同,明里暗里分成好几伙。 可现在谁都能感受到宗室内的风波激荡,谁又肯在这个时候露出头去替别人吸引火力? 李思训误闯终南山这件事无论最终能否惊扰长乐公主、能否使得房俊激怒,但背后的真相是很难瞒得住的,到时候李思训固然难逃处罚,可幕后主使的下场岂不是更惨? 霍王李元轨再是昏了头,也不做出这等蠢事…… 李神符觉得这番话有些道理,可若是如此,又是谁指使李绎陷害李思训呢? 次子李文暕这时候从外头快步走进,低声道:“刚才霍王府传来的消息,霍王将李绎两条腿打断,并且圈在后院禁闭一年,不准与外界接触。” 李神符挑着眉头:“李元轨没有出府?” 李文暕摇头:“没有,而且霍王府大门紧闭,看门的仆人说霍王急怒攻心、身体不适,自今日起谢绝外客。” 李孝协道:“看来此事的确与霍王无关,但霍王肯定知晓幕后指使者是谁。” 李神符陷入沉思:“可霍王宁肯吃个哑巴亏也不欲追究,将他的态度表达得清清楚楚,亲生儿子打断了腿、禁闭一年,就算房俊将来心有不甘也不好继续追责,如此霍王府摘了个干干净净,从此置身事外。” 这样的举措不仅是向房俊表达认错的姿态,更是意味着在李元轨面前有一座看不见的巍峨高山,让他心生敬畏,不得不忍气吞声,不愿、甚至不敢去追究整件事的真相。 “这件事有些不对劲啊。” 李神符冥思苦想,总觉得整件事似乎有些玄妙,却总是捅不破那一层窗户纸,探寻不到背后的真相。 李文暕道:“或许没那么复杂,看看最终是谁得利,或许就能知晓谁是背后主使。” 李神符豁然开朗:“对呀!无论是谁,做这件事总是要寻求好处的,岂会替别人作嫁衣裳?” 李孝协一脸懵然:“那到底是谁受益得利?” 李神符父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陛下!” 李孝协吓了一跳:“怎么可能?房俊乃是陛下肱骨,长乐公主更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妹妹,岂会指使旁人去惊扰长乐公主生产?而且怎么也看不出陛下有何得利啊!” 李文暕解释道:“你说的这些,我回答不出。但陛下肯定是得利的,首先,长乐公主并未受到惊扰,母子平安,其次,因为霍王卷入此事,所有高祖诸子必然噤若寒蝉、杯弓蛇影,往后行事肯定低调隐忍。再者,能够蛊惑李绎做出陷害李思训这种事的必然是宗室中人,如此便弄得宗室内人人自危、彼此间信任降低、互相猜忌,这对于吾等绸缪的大事危害极大,没有整个宗室的支持,吾等岂能成事?” “啊?”李孝协都惊了:“陛下有这样的谋略?” 李承乾予人的一贯印象都是“仁厚有余”但“谋略不足”,且心不够黑、手不够狠,这也是当初太宗皇帝对其感到失望、屡次打算易储的原因。 一个缺乏智谋的老好人,怎能当得好皇帝? 李神符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太宗皇帝诸子,有几个是真正的酒囊饭袋?纵然蜀王那样暴利狂悖之徒,也是一身勇武、朝气蓬勃,又岂是文德皇后所生的几个,长乐、晋阳那样的女流之辈都有着非同一般的见识,身为嫡长子的陛下又岂能果真一无是处?” 李孝协点点头,平日里都说李承乾“不似明君”,英明决断远不如太宗皇帝,所以予人的印象就是不大聪明的样子……可这个“不大聪明”也是与人比较出来的,比较的是谁呢?是“聪敏绝伦”的魏王李泰,是“幼而聪慧、端庄祥和”的晋王李治! 固然天资比不得两个弟弟,可谁就能说李承乾是一个废物呢? 比上不足,比下肯定有余…… 越想心中越是惊惧,他颤声道:“若果真是陛下设此局,难不成是看透了吾等之绸缪,故而敲打宗室,让高祖诸王远离咱们,不要支持咱们?” “倒是不排除这种可能……” 李神符说了一句,见到李孝协面青唇白、两股战战的模样,怒其不争道:“也仅只是可能而已!咱们只不过是绸缪而已,到现在为止还什么都没干,他就算是皇帝又能将咱们如何?沉住气,破天的富贵面前自然需要承担一些风险的,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李孝协张张嘴,说不出话。 那是承担“一些”风险吗? 那是“极大”的风险! 是破家灭门、血脉断绝的风险! 自己也真是昏了头,怎地就鬼迷心窍掺和到这件事当中? 现在感觉到恐惧、仓惶,却是想退也退不出…… 李神符觉察到李孝协的恐惧,唯恐其心生悔意,赶紧安抚道:“勿要大惊小怪,陛下虽然有几分才智,却也不多,只等其与房俊疏远,就是咱们的机会。明里暗里这么多的安排,一经发动,必然功成,贤侄大可放心。” 第一千五百九十七章 兄弟之间 权力这艘船想上去不容易,想下去更难如登天。当你已经与他人的利益纠葛在一处,你的退出将会影响其他人的利益,谁会同意你退出? 无需敌人出手,自己的盟友就能将你撕成碎片。 最残酷的便是权力场,较之野兽之间的生死搏杀亦是不遑多让…… 花园凉亭里,一身常服的晋王李治握着酒杯,抬头望着天空皎皎明月,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疏朗轩阔、天高云淡,唯有无尽的彷徨失落、落寞孤寂。 当初那些信誓旦旦跟着他一起竖起反旗想要争夺大位的部下、忠臣们,在兵败的那一刻马上跪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没有一个人在乎他这个晋王是生是死、下场如何。 皇帝虽然宽厚并未将他赐死,可是幽禁在这府邸之中不见天日,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几度萌生死志,意欲以死亡来挣脱无形的枷锁,用生命向李承乾做出无声的控诉。 然而事到临头,却终究还是退却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嘴上说说容易,但是只要想到死后那无尽的黑暗与虚无,便觉得当下这幽闭、圈禁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将杯中酒饮了一口,李治幽幽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当初父皇教授他读书的时候,就曾指出他优点颇多,聪慧伶俐、温和孝顺,但缺点也有,最大的缺点便是意志力不够坚定,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往往避难就易,不能直面困难的局面。 身后响起脚步声,内侍小跑过来,声音有些惊惶:“启禀殿下,陛下来了。” 李治先是心里一颤,继而恢复过来,便站起身欲前去迎驾。 若是赐死,陛下不可能亲自前来,随意指派李君羡之类前来便是,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三尺白绫,他岂能不从? 既然陛下亲至,那就不会是要他性命,否则于君王名声有碍…… “雉奴,为兄来看看你。” 不用他前去迎驾,李承乾已经在侍卫、内侍的簇拥之下来到花园里,脚步缓慢的向他走来,脸上洋溢着笑容。 李治躬身施礼:“罪臣李治,恭迎圣驾。” “诶,这说的什么话?”李承乾上前,两手握着李治的肩膀将他扶起,嗔怪道:“什么罪臣不罪臣的?往后莫要再说这等傻话,你记着,到了任何时候,你我都是一母同胞的手足,你此前虽然犯错,但我可以杀掉所有人,却唯独不会伤害你一根毫毛。” 李治面露感激,惶然道:“是弟弟有错在先,愿意承受任何责罚……” “不准说这些了!” 李承乾罕见强势,拉着李治的手坐在凉亭的凳子上,瞅了一眼石桌上放着的酒壶,面色黯然,叹气道:“我知道你整日闷在王府里仓惶孤寂,不过还需再忍一忍。来人,准备一些酒菜,我与雉奴聊聊天,小酌两杯。” “喏。” 晋王妃躬身应了,转身带着侍女前去准备酒菜。 李治一颗心砰砰跳,他听出了兄长言中之意,只是却不敢相信,难道兄长当真有结束圈禁、将自己释放的打算? 自己犯下的可是谋逆大罪啊,放在任何时候都是死路一条,现在兄长非但没杀我,反而要将我释放,重归自由的生活……易地而处,李治自问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心胸。 没一会儿的功夫,一壶美酒与几样小菜送来,兄弟两个坐在凉亭里,四周挂着灯笼,所有人都远远退出。 李承乾似乎从未怀疑这个兄弟会趁着这个时候给自己致命一击,热情的提起酒壶给李治斟酒,笑着道:“小酌几杯可以怡情,但还是不要贪杯,我知你心中苦闷,却万万不可伤了自己的身子,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多着呢,不急。” 絮絮叨叨、满是关切,一如小时候的样子。 李治拈着酒杯喝了一口美酒,兄长是在什么时候性情大变,变得暴戾尖锐、刻薄狂躁呢?是了,是在父皇先后对魏王与自己表示出意欲立为储君、而将兄长的废黜的时候。 以前李治不懂,认为储位也好、皇位也罢,皆有德者居之,你既然没那个能耐就不要占着位置祸害江山、祸害百姓,换一个能干的人上去,岂不正是应当? 但现在经过一段圈禁的日子,他才明白不是所有事情都有退步的机会的。 身为储君,如果不能成为皇帝,那么就算是死,也不可能缩起头来做一个忠臣。 就算你想做,也没人容许你去做。 李治心中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当初的确觊觎皇位,却也不曾想过要将几位兄长如何,可现在他才明白,他能够去抢夺皇位,就是要将几位兄长逼死。 不仅是李承乾,还有李泰。 甚至就连身在新罗的李恪,怕是也容不得他逍遥一方,要防备有朝一日会来争夺皇位…… 也更能理解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父皇为何杀兄弑弟、留下千古骂名。 那不是父皇想不想杀的问题,而是不得不杀。 就算父皇不杀,那些陪着他将脑袋别在裤袋上的如狼似虎的麾下们,也会逼着他杀。 你自己讲究手足亲情,可人家拼上阖家老小的性命陪着你造反为的就是一场泼天富贵,岂能留下一丝半点的隐患? 自古天家无情,不会因人而异。 李承乾能够做到眼下这个地步,殊为难得。 长叹一声,抹了一把眼泪,李治衷心悔过:“当初是弟弟鬼迷心窍,铸成大错,今时今日无论何等惩罚都甘心领受,纵是一死,弟弟也绝无怨言。” “你这孩子,怎地还说这种话?” 李承乾不悦,看了看周围见无人能够听到他们说话,遂压低声音道:“你放心,为兄岂能忍心将你圈禁一辈子?只不过当下宗室里有些居心叵测之辈搅风搅雨,将你放出去未必是好事,但我向你保证,只要过了这个坎,定然放你出去,晋王的爵位给你留着,封地也给你留着,你我兄弟定然善始善终!” 等到这一次风浪过去,宗室里那些不臣之辈也大抵都收拾干净了,“丈量田亩”等等新政顺利实施,世家门阀的实力大打折扣,到那个时候就算将李治放出去,又有谁能再度支持他谋夺皇位? 无论如何,不到逼不得已,他着实不愿逼死兄弟。 两兄弟彼此极为了解,李治自然体会得到李承乾语气真挚、用心至诚,感动得涕泪横流、无以复加,哽噎道:“兄长,是弟弟错了,再也不敢如此……” “我本不打算事先告诉你的,万一这话泄露出去怕是又要引起风波,不过见你这般孤寂苦闷,实在不忍心。你往后切莫这般,要放开心情。长乐生下了一个儿子,你可是嫡亲的舅舅,日后定要准备一份厚礼才行。” “啊?长乐姐姐生下婴孩了?是姐夫的?” 自从晋阳公主将“姐夫”这个称呼冠以房俊,几乎所有的公主、皇子都习惯于如此称呼,相比房俊,对其余驸马则或是称呼爵位、或是称呼官职。 提起这个,李承乾便咬牙切齿:“除了那个棒槌,还能有谁呢?长乐也算是鬼迷了心窍,居然不顾礼法、廉耻委身于他,现在更是诞下婴孩,简直岂有此理!” 李治明显感觉到李承乾对待房俊的异样,这种异样不仅仅是因为长乐公主与其有染而产生的,虽然不知究竟,但李治敏锐的感知不会有错。 想了想,李治没有落井下石、趁机调拨,而是劝谏道:“姐夫之于陛下,堪称‘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仅在以往为陛下立下赫赫功勋,即便是将来,仍旧是陛下皇位之下最坚固的基石。长乐姐姐既然与其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陛下还是不要过多干涉为好,更何况现在连孩子都生了,夫复何言?” 对于现在的李治来说,最怕的就是意外。 既然李承乾已经当着他的面做出了保证,那么就一定会兑现,房俊虽然与自己并不亲近,可是有长乐、有晋阳两人在,温言软语之下,房俊也不会反对此事。 最重要是有房俊存在,李承乾的统治就固若金汤,李承乾自然不会忌惮于自己这个小小亲王有可能造成的威胁。 可一旦这两人当中任何一人出现意外,局势就会出现动荡,到那时李承乾还能否兑现今日承诺,便是未知之事。 所以李治现在求神拜佛保佑李承乾的皇位稳如泰山、房俊的地位固若金汤。 万一李承乾昏了头自毁长城,那可就麻烦了。 若是新换一个皇帝,自己想要圈禁到死都无可能,必死无疑…… 李承乾摆摆手,郁闷的喝口酒:“我也就发发牢骚而已,只是不忿长乐那样的人品样貌,却落得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但正如你所言,既然两人两情相悦,我又岂能横加干涉?罢了罢了,由他去吧。” 李治陪着喝了一杯,微微眯着眼,笑容很是灿烂:“我也当舅舅了啊……也不知那婴孩长得像谁?不过像谁都行,长乐姐姐固然秀美无伦,姐夫也是英姿勃发、俊朗不凡,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 虽然与高阳公主的感情也很好,但在这个年代,“嫡亲”的意义非同凡响,同样是同父的兄弟姊妹,“嫡亲”之间远胜于“庶亲”。 所以当年不少人鼓吹吴王李恪也有可能克继大统,实则绝无可能。 纵然李承乾被废黜,皇位也只可能在魏王、晋王之间传承,否则非但关陇门阀不答应,天下礼法也不会允可…… “所以你安心静养便是,过一阵子,咱们一家团圆。” “臣弟谨遵皇命。” 月色之下,兄弟两个隔阂尽去,一人一杯,喝得痛快。 第一千五百九十八章 军权独立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陛下去了晋王府?” 襄邑郡王府书房内,李神符坐在灯烛旁,蹙眉看着进来报信的少子李文暕。李文暕自顾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喝了口茶水润润喉,低声道:“整个坊街都戒严了,确凿无疑,看来晋王虽然铸下大错,但陛下还是念着手足之情……父亲, 既然如此,可否在晋王府内安排一下?若是下次陛下再度驾临晋王府,就可以……” “莫急,莫急。” 李神符蹙着眉毛,瞪了少子一眼。 这个儿子聪慧、敏锐,才干出众,但缺点就是性子太急,不够稳重…… 谋大事,才能不足尚可依仗他人,可若是不够稳重,那就绝无成事之可能。 真以为只有你在暗地里算计,旁人都傻乎乎的毫无反应? “到了这个层次、绸缪这样的大事,没有谁是傻子,想要成事靠的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志,比的是谁更狠、谁更不顾一切、谁更出乎意料。” 说到底,没有什么是十拿九稳的,很多时候“谋事在人”,但“成事在天”。 生死富贵,乃是天授。 不仅豁得出去,更要稳得住,而后“尽人事,听天命”。 李文暕虚心受教,不过却也有几分坚持:“父亲所言自是有理,但如果能在晋王府做些安排,一旦得手,获益无穷啊。” 李神符仔细一想,觉得有道理,颔首道:“让我思量思量,再做计较。”现在所有谋划最困难的部分在于事成之后如何制止混乱的宗室,以及安抚天下各方势力,必须有一个即便谁都知道是假的却“名正言顺”的名义才行,否则, 谁会奉行一个“谋逆弑君”之人?可如果李承乾暴毙于晋王府,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只需事后将所有罪责推到李治身上,然后将其明正典刑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窃取 皇权。 但还是那句话,宁可不做、不能犯错,以稳为上。 *****当房俊接到长安传信之时正好半夜,知道长乐公主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心悦的心情顿时爆棚,兴奋之下与武媚娘在浴池之中“庆祝”一番犹自觉得精力充沛 、难以入眠,遂跑到尚善坊拉着李泰饮酒。李泰迷迷糊糊从床榻之上起来,骤然听闻房俊上门还有些懵,以为发生什么大事,得知详情之后看着兴奋不已的房俊,一脸无奈:“你喜得贵子心情愉悦可以 理解,可你为何确认我的心情也很好?” 房俊正让内侍去准备酒菜,闻言一愣:“你妹妹诞下麟儿,你为何不高兴?”李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白眼,坐到椅子上喝了口温水:“若是谁家的男人明媒正娶,然后妹妹给他生个孩子,我这个做舅舅的自然高兴,可你这个混账引诱…. 长乐没名没份的跟着你,孩子生下来连个身份都没有,我为何要高兴?” 长乐公主乃是和离之妇,未婚产子,这样的儿子岂能示于人前?所以一定会安排一个“抱养”的身份才能养在身边,真正的身份要隐藏起来,这对于长乐公主与孩子来说都是不公平的,作为嫡亲的哥哥,李泰岂能快乐愉悦 ? 而这“罪魁祸首”居然还兴冲冲深更半夜跑来找他喝酒,简直没有半点颜色……这么一想,心里愈发不忿,斜觑着房俊:“陛下很是英明,将取名权送给你们房家,想必房相也羞愧无地,故而只是取个小名并未取大名,否则这孩子到底姓 李还是姓房?”被他这么一说,房俊兴奋的心情略有消减,叹气道:“的确委屈长乐殿下了,不过我们之间早有约定,就算最终无法将她娶入房家大门,也定然会让孩子认祖 归宗。这是我的承诺,无论沧海桑田还是海枯石烂,无论有多少人嘲笑多少人反对,必然兑现!”事实上每一个人都知道长乐公主生下的孩子是房俊的,无论怎么掩饰都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等到现在这股风头过去,将来孩子认祖归宗就不会掀起太大的 反响,水到渠成而已。 当然这需要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之内,长乐公主以及孩子肯定要遭受一些非议、忍受一些委屈。 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失职,自然心有愧疚。 李泰反倒过来安慰他:“事已至此,嗟叹何用?往后多多补偿一些就好。来来来,喝一杯。” “敬殿下。” 两人碰杯喝了一个,吃着小菜。 “殿下的魏王府何时修葺完成?”太宗皇帝当年将道术坊一坊之地尽数赐予魏王李泰,修建魏王府,雕梁画栋美轮美奂,轰动一时。只不过李泰为了争储很少离开长安,这边道术坊的魏王府 便一直闲置,宫人、仆从们难免懈怠,导致诸多建筑损毁凌乱。 如今李泰驻扎洛阳,虽然尚未回去魏王府居住,却也派人彻底修葺一遍。李泰给房俊斟酒,道:“近日就可完成,大体都还尚好,只是一些偏殿、僻静之处有些损毁、破旧,现在不少工部、将作监的官员陆续抵达洛阳,人手充足, 修葺起来很快。” 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你当真不打算担任工部尚书了?” 房俊接过酒杯喝了一口,不答反问:“殿下认为若是在兵部之外另立一部,用以掌管全国兵权并制定、实施国家级的军队战略,此立意如何?” 李泰一愣,奇道:“那将军机处置于何地?” “军机处本就是一个参谋机构,协助陛下处置全国军务,但并无实权。另立一个军事机构,军机处依旧作为陛下的参谋机构存在,并不相悖。”…. 李泰略微琢磨了一下,看了房俊一眼:“这是为你自己量身定做啊,野心不小。”一旦这样的一个机构成立,军务将与政务彻底分离,其余诸如中书令也好、侍中也罢,甚至就算是左右仆射也不能插手其中。作为这个机构的领导,将作为 陛下的左膀右臂而存在,与朝中一众大佬分庭抗礼。而作为帝国的第三代,李泰对于大唐起家、立国、平天下的过程极为熟悉,深知军队对于帝国之重要,相比于政务,军队才具有擎天保驾、甚至改天换日的 能力。仔细斟酌一番,李泰摇头道:“这对于你个人自然是极好的,对于军队不受干扰自成一体也利大于弊,但想要设立这样一个机构,上上下下的阻力可以想见。 ”文官就不说了,哪一个宰辅也不能眼看着军权从自己手上彻底溜走,从此连句话都插不进去;地方部队与世家门阀的勾连牵扯极深,一旦成立这样一个机构 ,所有部队自成体系,意味着地方政府、世家门阀再也不能加以控制,自然也会反对。最大的反对者恐怕就是陛下自己,现在的军权极为分散,中书令、兵部、甚至军机处都能插手其中,而陛下居中调度、平衡各方,影响力最大,可是等到所 有军权收回、归一,等同于平白多出一个忌惮的对手,即便皇帝仍旧是名义上的帝国统帅,可事实上必然军权旁落。 譬如李承乾与房俊,除去名分大义之外,论能力、论威望、论手段,哪一样比得过房俊? 所以陛下绝对不会准许。 房俊喝酒,道:“殿下不必理会这些人心叵测、利益纠葛,单只从国家的角度来说,是否认为这样一个的确有存在的必要?” “那可是太有必要了!”李泰脸庞微红,酒气上涌,有些兴奋,掰着手指道:“从国家架构上来说,军权独立是极好的事情,可以避免地方政府插手军队,杜绝军阀割据之后患,可以 规避皇帝昏庸导致穷兵黩武,可以统一治权防止腐败,可以集中举国之力制定长远之战略规划,使帝国之武力长盛不衰……” 房俊连连颔首,这位“肥王爷”果然才思敏捷、能力卓越,一眼就看出军权独立的诸多好处,难怪太宗皇帝当年曾一度属意让他当储君、将来做皇帝。 太宗皇帝三个嫡子,单纯以能力排列,当是魏王第一、晋王次之、李承乾居末。当然,皇帝做得好不好并不与能力高下成正比,没有任何一个人贬低隋炀帝的能力,甚至不少人将其个人能力排在古代帝王的前列,但就是这样雄才大略的 一个人,却硬生生将一个辉煌一时的帝国折腾得狼烟遍地、分崩离析,最终墙倒屋塌、国祚断绝……李泰将好处数了一遍,最终又回到之前的话题:“可如此一来对于皇权之限制可谓空前绝后,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接受,即便陛下对你信重有加,也不会准许 你架空皇权。” 权力面前,纵然父子亦能反目,更何况一个所谓的区区功臣? 房俊笑着摇头,喝一口酒:“我并不是为了掌控军权才设计出这样一个机构,我也不会自荐掌管这个机构。” 李泰奇道:“那谁能胜任?” 房俊道:“自然是英国公。”李泰倒吸一口凉气:“你果然是疯了,居然打算联合李勣逼宫陛下?” 39314757. ... 第一千五百九十九章 汉唐荣耀 正常情况之下,陛下断然不会应允房俊建议设置一个全新的军事机构来掌管军权,因为这等同于将皇权直接架空,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可能接受。 但若是房俊联合李勣,军方两座大山联袂向陛下施压,陛下能够拒绝么? 敢拒绝呢? 这两人几乎掌控了全国八成以上的军队,尤其是长安内外、关中上下,所有的卫戍部队都受到这两人控制,顷刻之间就可以发动一场兵变。 你若是不同意,那我们就换一个新皇帝上来,让他同意。 这是逼宫啊! 自古以来,这般行事之人要么身败名裂、一败涂地,要么挟持皇权、改天换日。 简直就是作死…… 房俊慢悠悠喝了一口酒,语气低沉而坚定:“国家利益至高无上,个人利益永远也不能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即便是皇帝也不行。” 李泰瞪着房俊无语半晌,也喝了一口酒,待到酒水咽下,这才问道:“你这般逆天行事,可曾考虑过自己的后路?你究竟图什么?” “图什么?” 房俊看了一眼窗外,淡然道:“图这个国家繁荣昌盛、傲视寰宇,图所有华夏子民自由幸福、傲立世间!” 人这一生,总是要有些追求的,即便再难,也要勇于尝试。诸如权势、财富等等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从来都不曾真正放入房俊眼中,他之所以依旧孜孜不倦的混迹官场,就是想要将这个代表着华夏民族精神的国家 延续辉煌,不至于如同历史一般早早埋下隐患,最终在动荡之中耗尽最后一分元气。 否则,他早已带着家人出海,随处择选一地开邦建国,凭借强悍的火器、战船逍遥自在,何须与这些“官蠹”们蝇营狗苟?李泰震惊失声,他是第一次听闻房俊居然有着如此远大之抱负,肃然起敬的同时,忍不住说出一句以他的身份绝对不应说出口的话语:“可你应该知道,从来 都没千年之王朝。” 周朝传国三十二代、三十七位君王,享国七百九十年,这已经是人间王朝的极致,自周之后,再不重复。 而周朝为何能够统治天下近八百年?是因为当时周朝的制度极度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是因为周朝实施“分封制”,君王与诸侯共天下,是因为“宗法制”的实施、推行,导致社会在长时间内处于稳定,是因为“礼乐制度”的完善,使得社会凝聚力增强、忠诚度大涨,人人皆愿意尊奉周王为“天下共主”,是因为当时生产力及其低下,人口增长过慢,土地始 终宽裕,社会矛盾缓和……当今之世,可谓一日三变,生产力的提升创造了更多的生活资源,拔高了国家税收,使得人口处于高速增长态势,国家愈发富强。但与此同时,高速发展的 社会带来更多的矛盾,最显著便是土地兼并的速度加快。…. 这才立过几年? 单只河南一地,世家门阀兼并、侵占的土地便达到数千万亩,无以计数的农民无地可种、甚至无家可归,纷纷沦落成为世家门阀的佃农、奴隶…… 用不了一百年,土地兼并就将达到顶峰。 帝国凭借底蕴何以勉力维持一百年。 再有一百年整个天下陷入动荡,一分一寸的损耗着国家元气,直至大厦倾覆、宗庙倾颓。 最为乐观的预测,帝国的寿数也不会超过三百年。 李泰不信房俊看不到这一点。 既然帝国寿数已定,又何必为了这样一个既定的未来去拼搏、挣扎?又是革新税制、又是发展海贸、又是丈量土地……何如大权在握、安享富贵?房俊拿起酒壶,发现壶中已无酒,便命侍者取来一坛子酒,将使者撵走,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将澄澈醇香的酒水注入酒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举杯 碰了一杯。 吁出一口酒气,房俊精神再度振奋,他看着李泰,问道:“你可知吾等因何被称作‘汉人’?” 李泰道:“自然是因为传承自两汉而来的华夏血脉,因汉之强盛,震慑四方、威凌八荒,华夏以之自豪,胡人因之惧怕,代代相传,故此为‘汉’!” 李唐皇族虽然负有外族血脉,却以陇西李氏自居,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胡人,自然以“汉”为荣。 遥想当年汉武帝北击匈奴、凿穿西域,将华夏之文明撒播四海,李泰也忍不住心潮激荡,主动举杯:“为汉武贺!” 房俊大笑:“为汉武贺!”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房俊再度斟酒,感慨道:“延康元年十月,汉献帝禅让帝位于曹丕,曹丕定都洛阳,以魏代汉,东汉灭亡,至今已两百五十年……然而纵然时光久远,汉之威名却一直震慑至今,使得华夏子民以‘汉’为名,这是何等之荣耀?殿下难道就不想千百年后,我大唐亦能如大汉那般威名赫赫,纵使亡国,也会有后世子孙以‘唐’ 自居倍感荣耀?让大唐与大汉齐名,一句‘汉唐’,煌煌华夏、千古流芳!” 千年之后,哪一个华夏子孙不以“汉唐”为荣? 遍及寰宇各地的“唐人街”都在无声的追忆那个诗酒风流、武功盖世的盛世大唐! “汉唐”,这是一个民族烙印在灵魂里的图腾。 身为大唐皇族,听闻这般畅想未来,李泰激动得血气上涌、满脸通红,高高举杯,再不复以往的温文尔雅,扯着嗓子大叫:“为大唐贺!” 房俊亦举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 “为大唐贺!” 烈酒入喉,热血激荡。 一位帝国亲王,一位大唐宰执,此刻却好似乡间无知小儿一般忽而纵声大笑、忽而高呼饮酒,酣然畅快、兴致高昂。 没一会儿的功夫,李泰便烂泥一般醉倒,被房俊拎起丢在里间的床榻上。…. 回到酒桌前,房俊一个人自斟自饮,构思着往后的每一步。 其间,内侍不知添了几回酒坛子,纷纷震惊咋舌,素问越国公酒量如海、千杯不醉,今日算是见识了。 直至五鼓鸡鸣,房俊才醺醺然离开酒桌,拒绝了内侍另外安置的请求,脚步虚浮的去往里间,倒在李泰身边和衣而卧。 很快酣然睡去。 …… “你把手拿开。” “不要闹,快睡觉。” “你为何跟我同一床榻?” “废话恁多,睡觉。” “睡个甚啊!你快起开……” “娘咧!别摸摸索索的……哎呦!把手拿开!” 卧房之外,一众内侍听着里头的争执,禁不住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该进去服侍两位…… “哎呦!”随着魏王李泰一声惊呼,内侍们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赶紧跑了进去,却见到李泰不知如何被房俊一脚从床榻上踹翻在地,而房俊则四仰八叉占据整个床 榻。 “哎呀,殿下是否受伤?” “殿下慢起,慢起!”李泰揉着腰、光着脚,衣衫不整、形容狼狈,被内侍们七手八脚的扶起,兀自怒气冲天,指着床上的房俊怒骂道:“娘咧!踹了本王一脚然后装睡是吧?来人 ,将这贼子抬着丢出园子里荷花池去!” “啊?这……” 内侍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这可是房二棒槌啊,谁敢这般无礼?回头找他们麻烦的时候,自家殿下未必护得住他们。 更何况你俩都同床共枕了,这感情简直如鱼得水、蜜里调油,就不要为难咱们这些奴婢了好吧…… 房俊果然已经醒了,踹了亲王殿下一脚觉得很过瘾,索性不再装睡,翻身坐起闻了闻自己的右手,皱着鼻子一脸嫌弃:“我这是摸了什么?这怪味儿……” 内侍们纷纷低头,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裤裆里,我什么都听不见…… 李泰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你摸了什么你不知道?你最好是无意的,若是有意,我我我……我饶不了你!” 毕竟同床共枕,睡梦之中稀里糊涂也就罢了,可若是这棒槌有意为之,李泰觉得自己绝对无法忍受,这混账难道还有这种癖好? 只要想一想混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有些抓狂,我不干净了……房俊被他一脸惊恐的模样给气笑了,在床边穿上鞋子,笑吟吟的上下打量李泰一眼:“还别说,殿下这一身肉又白又软,摸上去手感极佳,只可惜春宵苦短,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天就亮了……” 内侍们忍不住在心里哀嚎,求您了,干就干了吧,可别说了,万一殿下恼羞成怒要将咱们灭口可怎么办? 李泰双目圆瞪,浑身发抖,一脸震惊的看着房俊:“你你你,你不要脸!” 一股恶心袭来,扭身就往外跑。 这下轮到房俊不可思议了,瞧瞧这一脸娇羞的模样,难不成这位魏王殿下还好那一口?毕竟这年头的达官显贵们实在是能玩的都玩遍了,整天寻思那些不能玩的,书房里养一个眉清目秀的“兔儿爷”早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甚至有些荒唐的还会带 着“兔儿爷”与妻妾们同床共枕、寻欢作乐…… 就是不知这位殿下是攻还是受? 这么想一想,房俊也恶心了…… 赶紧起身,幸好昨晚没脱衣裳,趿拉着鞋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李泰你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居然荤素不忌,我羞与你为友!” 还在荷花池边干呕的李泰闻言气得哇哇大叫,这不是败坏我名声么? 这房二真不是个东西啊!……39314325. ... 第一千六百章 郎情妾意 . 曾一度被李泰视为固若金汤、安全无虞的尚善坊官廨,如今早已内外漏风、千疮百孔。诚然,尚善坊官廨之内全部是李泰自长安带来的亲信,一个个千挑万选确保忠诚,可这些人背后也有家人、也有人脉,洛阳官场或许无法渗透、收买,可是 身在长安的宗室若想要由此渗透,办法甚多。 时至今日,在宗室不懈努力之下,已经被渗透了一遍。 错非时过境迁,现在还有比魏王的生死更为重要的大事,当真想要李泰的性命,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昨夜房俊夜抵此处与魏王欢饮达旦,而后又共勉一榻的消息,很快在洛阳城内各方势力之间传扬开来。自然无人在意魏王殿下与越国公是否断袖分桃、古道热肠,纵然有,也不过是花边绯闻,茶余饭后付之一笑。大家更为的是房俊夜入李泰官廨,当真只 是为了喝酒? 长乐公主诞下婴孩之事如今也有消息灵通的人家知晓,是房俊喜悦之下与李泰共同庆贺,还是李泰将其叫去臭骂一通? 这两个理由都不能让两人喝了一夜的酒。 男人喝酒的时候,要么谈色、要么谈事、要么谈理想…… 这两人究竟谈了什么? 虽然官廨内的眼线已经不少,但昨夜无人能够靠近房舍,两人谈论什么外人根本无从得知。可越是不知,就越是想知,越是觉得事关重大。但是很快,他们就无法此事了,因为许敬宗带领麾下官吏开始加快丈量土地的进度,并且在丈量完毕洛阳周边之后,给官吏们积攒了足够的经验,便兵 分数路,由表现良好的官吏带领长安调拨过来的文吏对整个河南府的土地进行丈量。这些文吏绝大多数都是书院学子,在书院内学习了先进的数学知识,对各种复杂面积只需套入公式便可快速计算。又有水师与阿史那忠的兵卒保驾护航没人 敢明里暗里阻挠,进度可谓一日千里。 六月初,用了不到两个月便将整个河南府的田地丈量清楚。 当账簿送到洛阳,李泰、房俊、许敬宗等人一一过目,只觉得触目惊心。 整个河南府的田地超过三千万亩,其中世家门阀在册田地一千八百万亩,超过一半,侵占、兼并了一百八十万亩,超过田地总数的半成。如此之多的土地被兼并、侵占,就意味着原本这些土地的农户无田可种,要么租赁土地、要么卖身为奴、要么流离失所,不仅对于河南府的税赋是一个沉重 的打击,更酝酿了剧烈的社会矛盾。 而河南府平均地价二十贯左右,经由各方磋商、调解,最终平均地价归于每亩十贯。 即便如此,“卖地”的总额也达到一千八百万贯这样一个天文数字。 这还只是河南一府之地,得一斑而窥全貌,整个天下被侵占、兼并的土地会有多少?…. 世家门阀用以“赎买”土地的金额又是多少? 所以最新的问题接踵而来:即便世家门阀愿意赎买这些侵占、兼并的土地,他们也拿不出钱来。 “商号”的经费也不是无限的,在借贷给于家以及几个洛阳世家之后便告罄。 而这时,房俊返回长安。 ***** 初夏之际,终南山草长莺飞、野花遍地。 房俊回到长安之后拜见了父母、见了妻妾儿女之后,第一时间便动身赶赴终南山。 山间早晚气温略低,即便是中午时分也温煦宜人,既不冷也不热,最适宜坐月子。 抵达道观,见到依旧秀美绝伦、身姿窈窕的长乐公主,房俊笑着上前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中蕴含着愧疚与深情,语气略带哽噎:“辛苦了。”长乐公主眸光水润,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握着婆娑着自己脸颊的手掌,笑靥如花:“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又何必愧疚?若当真心存愧意,那就对我们母子好 一些。” 身为女人,未婚而孕、诞下子嗣,可以想见会承受何等样的流言蜚语、污蔑质疑。之所以选择在这终南山中养胎、生产,除去安全方面的考量,也有着避人耳目、远离人群的原因,没有谁是世外仙人,面对那些攻讦诋毁,很难保持心境泰 然…… 不过当这个男人风尘仆仆的站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愧疚、歉然、心疼,她所做的一切瞬间就有了意义。 女人一辈子为了什么呢? 无非是为男人、为孩子,如今自己两者俱全,又何必去贪图那些虚名? 只需将来让孩子认祖归宗、能在人前被认可为房家子孙,那她这一生也就无憾了。 房俊一脸正气:“自然会很好的对你们,为了殿下的幸福,微臣愿意鞠躬尽瘁!”听到这话,长乐公主马上意识到不妙,但还未来得及闪躲,便被一双健壮的胳膊揽住腰肢,熟悉的炽热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娇躯发软、熏熏欲醉,却还是强 撑着不愿就范:“不要,没洗澡呢。” 房俊美人在怀,眉毛一挑:“嫌我脏?” 长乐公主目光闪躲:“倒不是那个脏,而是听闻郎君在洛阳之时与魏王同床共枕、双宿双飞……那个,妾身有些不能接受。”房俊双目圆瞪:“造谣都造到长安来了?本郎君英姿神武、一身浩然正气,岂是那等阴柔做作、不辨雌雄之辈?来来来,让我给殿下证明一下,我只对女人感 兴趣!” 长乐公主挣扎不已:“青天白日呢,快放开我。” 可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房俊哪里管这些?将美人拦腰抱起,不顾粉拳雨点一般砸在身上便去了里间。 …… 一心证明自己的结果就是尽最大努力取悦全力输出,久疏战阵的公主殿下差点背过气去,苦苦哀求才逃脱魔掌,之后浑身酸软沉沉睡去。…. 待到醒来之时,房中已经亮起灯光。 侧头看去,房俊正伏在床头,灯光柔和,映出俊朗的侧脸,看着襁褓中熟睡正酣的婴孩,嘴角流出温柔爱怜的笑容。 长乐公主心都快化了,只觉得这一刻当真是岁月静好、人生巅峰…… 房俊侧头看来,见到一双充盈着喜悦与满足的美眸,遂直起腰,俯身在长乐公主光洁的额头亲了一口,柔声道:“我还有事要回城处置,明日再来陪你。” 秀发如云一般披散在枕头上,莹白的俏脸在灯光下反映着光晕,美得不可方物,樱唇轻启露出洁白的贝齿:“自去忙你的吧,不用惦记着我。” 她不是柔弱的小女子,性格外柔内刚,自有坚韧秉性。 房俊从善如流,并不勉强:“那就等我有空再过来,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长乐公主美眸善睐、眼波流转,嗔道:“被你折腾得几乎丢了半条命,反过来居然要我好好保养?呵呵。” “嗯?看来殿下还是不大服气啊,微臣还要精耕细作才行。” 眼看着房俊往床榻上挪,小小顽皮了一下的长乐公主顿时花容失色,赶紧推了他一把:“饶了我吧,快去忙你的。” “嘿嘿,知道本郎君惹不起了吧?” 房俊俯身又在长乐脸颊上亲了一口。 “惹不起惹不起,郎君天下无敌。” 长乐公主红着脸儿,好不容易将这个魔头给哄走了…… …… 出了道观,抬头只见满天星斗,房俊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 “二郎,咱们回城么?” “回城。”房俊应了一声,接着冷笑道:“回城但不回府,有些人趁我不在想要搞事情,如今我既然回来了,那就当登门去讨一个公道!” 亲兵们一直跟随房俊身边,也早已知晓当初有人擅闯此处道观差一点惊扰长乐公主生产之事,此刻听房俊如此说,顿时都精神一振。 这些年随着房俊地位、权势越来越高,他们这些亲兵已经很久没干长街纵马、惩恶扬善这种事了,如今登门寻仇,岂不是一言不合就得大打出手? 数十人在山间路上纵马疾行,下山之后一路由官道直抵明德门,用房俊的腰牌叫开城门,守城兵卒不敢阻拦,赶紧开门放行。 入城之后,数十匹快马放足狂奔,铁蹄踩踏路面有如滚雷骤雨,直驱霍王府所在里坊。 坊卒心惊胆颤的开门询问,却被一众骑兵一拥而上撞开坊门,直抵霍王府。 王府门前,房俊坐在马上指着门前瑟瑟发抖的门子:“速速进去传话,一刻钟之后,若霍王殿下没有来门前迎接,那我就纵马入府!” “这这这,越国公稍待!”门子本想说霍王府占地甚广、屋宇连绵,从正门抵达霍王住处也需要一刻钟,就算霍王闻讯之后马上前来也赶不及……可见到房俊杀气腾腾的模样,门子哪 里敢多说?连滚带爬的掩好门,放足向后宅飞奔而去。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房二打上门来了!” 门子一路狂奔抵达后宅,人未至、声先闻,阖府惊动。自家二郎在不久之前被家主打断腿、圈禁府中不准外出,其中原因这些时日以来仆人们多多少少已有耳闻,如今房俊登门自然是算账来的,必不肯善罢甘休 。 李元轨用完晚膳不久,正在书房内喝茶看书,闻声将报讯的门子叫进书房,叱道:“呼呼喝喝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门子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来不及解释:“家主明鉴,那房二扬言若是家主一刻钟之内不去门前迎接,他就直接纵马入府!” “放肆!” 李元轨将茶杯“砰”的放在茶几上,怒斥道:“此乃霍王府,他房二以为他是谁?嚣张跋扈、恣意妄为,本王定要好好教训他!”言罢起身,脚步飞快的向着前院走去。 pt39314132. ...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 谁是主使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哎呀呀,居然是越国公登门,难怪本王一早便听闻门前的喜鹊喳喳叫,却原来是报喜呢!” 李元轨脚步飞快的出了正门,就在家中仆人、门子深深担忧,唯恐他激怒房俊之时,却说出这样一番热情洋溢且略带谄媚的话语。 门子:这就是您打算“教训”房二的话?而后见到房俊翻身下马,李元轨自门前石阶拾阶而下,上前握住房俊的手,一脸嗔怪道:“二郎登门便是贵客,霍王府蓬荜生辉,可为何不事先遣人告知一声 呢?本王也好多做准备,好生款待才是。” “呵,” 房俊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一声,对李元轨的谄媚视若无睹:“我今日回京,便即登门,殿下想必知道我因何而来。” 李元轨赶紧拽着房俊的手上了石阶往大门里走:“往常虽然对二郎倾慕已久,却实在没什么机会亲近,今日正好咱们坐下来小酌几杯,好好聊一聊。” 一众霍王府仆人:虽然房二是个棒槌,可您毕竟也是亲王啊,何至于这般低贱谄媚?李元轨却没心思理会自己的威严是否减弱几分,他只想好好供着这位小祖宗,高高兴兴的迎入府邸,一会儿开开心心的将其送走,否则襄邑郡王府那着了火 的正堂就是霍王府的下场……仆人们早已得了吩咐,自李元轨出门迎客之时便手持火折子将阖府上下的灯笼全部点燃,待到房俊被李元轨拉着进了大门,偌大的霍王府已是灯火通明、璀 璨华丽。 当真是“蓬荜生辉”……待到两人进入正堂,秀美窈窕的侍女身着轻纱、曼妙娇躯若隐若现,鱼贯进入堂中清洗茶具、烧水沏茶、雕漆的茶几上摆设各种点心,青釉博山炉中点燃“瑞 龙脑”,典雅馥郁的香气随着青烟升腾缭绕,沁人心脾。此物由交趾进贡而来,“龙脑之树如杉,生于深山穷谷中,经千百年,支干不曾损动,则剩有之,否则脑随气泄”,足见极其珍贵,即便是皇宫大内也少有使 用,在这霍王府却随意点燃。 霍王之豪奢,可见一斑。 茶水备齐,一队乐师从外面鱼贯而入,坐在门后两侧,一时间琴瑟和鸣、鼓乐声起,侍女们踩着节奏衣香鬓影、轻歌曼舞。 此乐何极。李元轨捋着打理得油亮整齐的胡须,亲手执壶给房俊斟茶,笑容可掬、语气诚挚:“二郎近日登门所为何来,本王心中有数,只不过此事因吾家孽子而起,实 则另有乾坤。” 房俊低头看了一眼茶杯,没喝,抬起头看着李元轨:“霍王殿下这是在推卸责任?”李元轨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李元轨虽不敢自称英雄,却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敢作敢当。若此事当真为吾家孽子所为,当即交由二郎处置,要杀要剐悉听…. 尊便。可此事背后极其复杂,所涉极多,未必没有借二郎这柄快刀来斩本王的用意,万一仓促之下坠入敌人彀中,岂不是亲者痛而仇者快?” 房俊摇摇头:“不过是殿下自说自话而已,谁能当真?无论是否有人幕后主使,令郎都是最直接的那一个,何不将其请出来说话?” 李元轨沉下脸,目光凌厉的盯着房俊,缓缓道:“果真半点颜面都不留?” 他以为自己这般礼贤下士、委曲求全,又剖析真相、分析利弊,房俊总归是要给自己这个亲王几分面子,孰料鸡同鸭讲,这厮居然油盐不进。 房俊奇道:“殿下这话说的有意思,是令郎不给我房俊颜面在先,怎地殿下还怪罪我了?” 李元轨叹气道:“犬子无状,险些冲撞长乐殿下,的确是罪有应得。只不过念在他年岁尚轻,懵懂无知,可否放他一马?” 房俊反问道:“不知令郎贵庚?” 李元轨一愣,旋即意识到不妥,沉吟不语。 房俊笑道:“瞧瞧,您也知道年轻不是借口对吧?据我所知,令郎今年二十五了,不仅妻妾成群,而且儿子都生了好几个……他比我还大好几岁呢。” 李元轨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苦笑道:“二郎天资绝顶、才华横溢,乃百年不遇之奇才,犬子愚钝,如何相提并论?” 房俊沉下脸,看着李元轨:“殿下,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李元轨霍然变色,气势勃发,怒道:“你跟谁说话呢?” 房俊半点不惧:“敬着您,称您一声殿下,若是不敬您,此刻纵然啐您一脸,你能奈我何?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好一个糊涂的老东西!” 起身一脚将茶几踹翻,茶具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悠扬的歌舞戛然而止,乐师与歌女们都懵然往来,不知两人为何从谈笑风生忽然争吵起来。 房俊冷声道:“你既然要面子,那我就给你一个面子,今日暂且作罢,明日辰时之前将李绎送去终南山道观听候处置,若过时不至,我亲自登门来请!” 言罢,拂袖而去。 李元轨差点被气傻了,他乃高祖皇帝儿子,身份尊贵,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威胁? 更何况当着他的面踹翻了茶几! 这棒槌根本不讲理啊! 自己已经说了此事背后另有玄机,怎奈这厮根本不听,疯狗一般只盯着自家儿子攀咬,简直不可理喻! “娘咧!” 李元轨怒骂一声,将自己面前的茶几推翻在地,一地狼籍。 这狗东西倒是小心谨慎,居然连茶水都不敢吃,原本自己还想效仿魏王在洛阳对付裴怀节的故事,给他送上一个侍寝的美人…… 堂中乐师、歌女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纷纷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 …… 回到府邸,房俊洗漱一番之后自去后院书房,将今日之事与房玄龄详细叙说。房玄龄穿着一身常服,身上已无当年宰执天下的锐利,俨然富家翁一般温润和气、柔顺敦厚,闻言喝着茶水略作沉思,好奇问道:“你虽然处事凌厉,却非是…. 鲁莽之人,为何这般登门羞辱李元轨?如此也就罢了,正该态度强硬的处置利益,又为何给了李元轨缓颊之机?”既然登门撕破脸面,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定要将李绎处置一番才行,结果却让李元轨明日交人,今夜李元轨必定四处托人说情,房家总不能谁的颜面都不给 吧? 如此虎头蛇尾,不是房俊的作风,显然另有谋算。房俊面色凝重:“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若不能处置李绎,今后必然还会有人心生歹意,我自不怕,却唯恐他们针对我的家人,防不胜防。可李元轨很是镇定 ,根本不怕我处置李绎,由此可见此事当真另有主使,而且这个主使是我碰不得的,所以李绎很安全。” 房玄龄先是一愣,这天下还有房俊不敢碰的人? 旋即一惊,还真有…… “你可确定?” “我以言语羞辱相试探,李元轨的神情之中唯有恼怒、绝无恐惧忌惮,他是真的不怕我处置李绎。” “哎。”房玄龄叹息一声,幽幽道:“咱们这位殿下啊,恐怕所有的仁厚慈爱都是装出来的,心胸狭隘才是其真性情。太宗皇帝一生相人无数,极少失算,知子莫若父,又岂会在储君人选之上出错呢?武德九年,太宗皇帝登基当年的十月便册封太子,当时是大势所趋。但其后太宗皇帝多次反悔,意欲另立储君,却最终因为种 种原因未能成行……太宗皇帝英明睿智,古今罕有啊。” 书房内陷入沉默,父子两个对桌而坐,各自喝着茶水, 半晌,房玄龄轻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房俊放下茶杯,正色道:“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陛下才是最适合的大唐皇帝,纵有瑕疵,亦是瑕不掩瑜。” 房玄龄冷笑一声:“所谓的瑕不掩瑜,是指相比于魏王、晋王,陛下更适合你行事吧?” 房俊摇头:“孩儿并无半分不臣之心。”“我当然知道,”房玄龄嗟叹一声:“知子莫若父,我岂能不知你并无权重之心?但你想做事,而且是做一些前无古人、匪夷所思的大事,想要成事,既要有 牢不可破的军权,又要有皇帝的鼎力支持,而无论魏王亦或是晋王都不可能容忍你到那个地步。” 房俊苦笑:“原以为陛下性子柔顺一些,耳根子软一些,孰料一旦涉及权力,却也容不得我。” 顿了一顿,他振奋精神:“那就做得干脆一些,逼他让步!” 房玄龄奇道:“怎么逼?”房俊就笑起来:“古往今来都讲究一个中庸嘛,所以行事大抵都是喜欢折中的。譬如说我现在说屋子太暗,需要开一个窗,一定有人不允许的。但如果我要拆 掉屋顶,就会有人来调和、折中,愿意开窗子了。” “嗯?”房玄龄捋着胡须,诧异的看了儿子一眼,这番话语听上去很随意,很简单,但寻常人想要归纳、总结其中的寓意却极为不易,透露着一种看透事物本质的智 慧。这孩子居然这么出息了? 39314877. ...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 父子相知 有一些东西,需要极高的天赋才能有所体会,否则即便空活百年,该不会还是不会;而有一些道理,再高的天资也无济于事,需要阅历积累至一定程度才能感悟 。 所以房玄龄仅只是兴奋了片刻,便意识到这番深谙儒家真谛的道理并不像是自家儿子能够体悟、总结出来的,遂问道:“这道理是从何处得来?” 房俊没有揽在自己身上:“以前听过类似的话,大体就是这个道理,觉得鞭辟入里。”房玄龄颔首,也没有追问,只鼓励道:“认准的道路,那就放手去干吧。咱家在海外的布置也有些模样了,最不济的情况下也可以阖家脱离大唐、自保安全, 其余那些所谓的功名利禄都不过浮云而已,成败得失,无需在意。” 到了他这个境界,如何看不出自家儿子所图甚大?只不过他并不在意所谓的“世家传承”“百年家族”而已,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儿孙不争气,就算是打下来一座锦绣江山也会二世而亡,如果儿孙争气,即便 只留下一副甲、一柄刀、一本书,也能力争上游、权柄在握。 既然家族已经有了海外的退路,能够确保家人的安全,剩下的便随着儿子去折腾吧。 况且以他对儿子的了解,绝不会利令智昏、恣意妄为,既然决定要干,一定会评估风险、综合考量,有相当之把握。 房俊目光满是孺慕之色,感激道:“多谢父亲体谅。” 在这样一个思想保守的年代,能够有一个宁肯带着全家远赴海外从头再来,也要对儿子予以理解且不遗余力支持的父亲,实在是幸运。 要知道这可是有可能将房玄龄一生功绩全部葬送。 然而也正是因为因此,房玄龄认为儿子正在做的定然是比他这一生功绩更为重要的事…… 房玄龄很感兴趣,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房俊给父亲斟茶,然后笑着道:“目前来说,两件事,第一,将军权独立出来,不再受政务之干涉;第二,一座前所未有的钱庄。” 尽管已经对儿子的眼界有所了解,房玄龄依旧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惊诧道:“搞这么大?” 钱庄他自然知晓,之前房俊便曾鼓捣出一个“皇家钱庄”,只不过小打小闹,除去起初的轰动之外便逐渐沉寂下去,时至今日,几乎无人问津。 至于将军权独立出来……这更是足以山崩地裂的大事。皇帝是没有能力独自掌管军权的,可军权又是皇权的根基,所以历朝历代对军权的策略都是“分而治之”,将其分化成数个部分,委托不同的衙门、不同的官 员予以掌控,皇帝则负责居中协调,承担着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这是“王道平衡”之体现。 唯有那些英明神武的一代雄主才能完全掌控军权,很显然李承乾不在此列。如果李承乾没有自知之明想要掌控军权,别说文官不同意,就连对帝国忠心耿耿的军方也不会同意,谁能承受一个对军事一窍不通、遇到战事胡乱指挥的上…. 司? 那么将军权独立出来,由谁来掌控? 很显然这是房俊为他自己准备的。 钱庄也就罢了,这个他实在弄不懂,但涉及到军权,这个就是房玄龄所擅长了。 所以房玄龄担忧道:“以你目前的地位、威望、权势,还不足以一人掌控军权。” 所谓的“不足以一人掌控军权”的意思,就是说目前的房俊还不足以成为一个权臣。 想要逼迫皇帝答允一个对皇权极度限制的提案,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房俊道:“儿子的确还欠缺了一些,但有人足以胜任。” 房玄龄眉毛一挑:“李勣?” “没错,您说儿子若是愿意全力支持李勣掌控军权,李勣会否愿意去逼宫陛下?” “这个……”房玄龄仔仔细细斟酌一番,最终颔首道:“若是太宗皇帝仍在,十个李勣也不能逼他让步,但陛下嘛……成事的概率在九成以上。”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既然由李勣顶在前头,那么房俊所遭受的反噬就小了很多,完全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想了想,房玄龄又有些迟疑:“只不过这件事不能过于仓促,不仅要团结军政两方一切可以团结的势力,还要给陛下一个缓冲的时间,让他可以权衡利弊之后 予以接受,否则一旦君臣对立,对于国家的伤害极大。” 房俊显然早有腹案:“所以就想儿子刚才说的那样,我先提议把房子扒了,陛下自然不会同意,等到我退一步仅只是开个窗子,陛下大抵也就同意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房玄龄赞许道:“名义上要将军权独立出来,实则真正的意图在于钱庄……策略不错,张弛有度、进退有据,且预留了将来旧事重提的契机,很好。” 此刻他爱怜的看着自家儿子,满心都是欣慰与满足。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随他去折腾吧,大不了就带着全家远遁海外吃糠咽菜…… ……回去住处,夜已经深了,孩子们都早早睡去,高阳公主、萧淑儿、俏儿也都睡下,唯有金胜曼还坐在靠窗的灯前,纤秀如玉的手指笨拙的学习着女红,将一 对洗水鸳鸯绣成了两只肥鸭子。 洗漱一番,换了一套整洁的衣衫,房俊进了金胜曼的房子,后者欣喜站起。 房俊凑过去看了看那一对枕垫,金胜曼惟恐房俊说她绣的不好看,赶紧说道:“闲来无事绣着玩儿的,学了好久的,别打击我!” 房俊不置可否,坐到椅子上,任由金胜曼站在身后揉捏肩膀,随口道:“为什么都喜欢绣鸳鸯呢?” 金胜曼小手揉捏着肩膀、脖颈,笑道:“鸳鸯双宿双栖、恩爱两许,所谓愿做鸳鸯不羡仙,便是如此。”房俊一双手向后探,撩起裙摆:“被骗了吧?根本不是如此,鸳为雄,羽毛艳丽华美非常,鸯为雌,色泽简朴并不出众,鸳鸯只有在发情期才会形影不离,待…. 到鸯产卵,鸳就会离开鸯继续寻找下一个伴侣。” 金胜曼不可置信:“鸳也太不是东西了吧?”房俊手底下揉搓,笑道:“是不是觉得鸳就是个混账?但其实鸯也很过分,它在与鸳配对的时候,会同时受到其它鸳的勾引,主动与其苟合……所以鸳的窝里 时常会有一堆鸟蛋,但很有可能其中没有一个后代是他自己的。” “啊?不能吧!”金胜曼简直颠覆三观,红着脸儿打了房俊一下,声音细若蚊呐:“把手拿开。” 房俊便将手拿出来,抚上她矫健、纤细的腰肢,而后将其揽入怀中抱坐在自己腿上,四目相对:“换一身仆从侍女的衣裳如何?” 金胜曼脸若朝霞、眸光如水,咬着嘴唇道:“郎君不是好人。”当下,“新罗婢”大受欢迎,以其温驯、柔顺而深受达官显贵们竞相追逐,金法敏虽死,但其创下的人口买卖却并未停止,无以计数的新罗女子通过各种渠道 被贩卖至大唐。 只不过这些女子虽然为“婢”,但其实生活并不窘迫,物以稀为贵,大多都生活中在豪宅府邸的寝居之内。 达官显贵们寻常无事之时聚在一处,也大多会炫耀一下自己的“新罗婢”如何娇柔婉转,如何温驯服帖。 而作为新罗公主,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最顶级的“新罗婢”,听到房俊让她换上仆从侍女的衣裳,就知道这人打得是什么坏主意…… 可房俊兴致上来,哪里容许她拒绝? 抱着进入里间,亲手给她更衣换装…… …… 翌日清早,一轮红日自东边山顶喷薄而出,将天际渲染得辉煌绚烂。 响晴薄日。 昨夜给李元轨下的通牒是辰时将李绎送到房府,但卯时三刻,宫里的内侍便赶到房府传旨,召见房俊入宫觐见。房俊对此早有预料,所以早晨洗漱之后便更换了一身紫色官服,将金鱼袋系在腰间,带着幞头,当即便跟随传旨的内侍出了家门,在亲兵簇拥之下进了皇城 直抵承天门下。 到了承天门下,便见到霍王李元轨也在等候觐见,两人四目相对,房俊翻身下马,冷笑道:“怎地,没理的人还有脸叫家长?” 李元轨不料这厮一张嘴如此刻薄,面孔涨红,扭头不搭理。 房俊就笑起来:“听说殿下不止一个儿子吧?” 李元轨霍然回头,怒目圆瞪:“房俊,适可而止,莫要过分!” “呵呵,我过分?”房俊不以为然:“你若是有胆量冲着我来,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是用此等卑劣之手段针对女人孩子,你也有脸说过分?最好将你家几个崽子看住了,否则我见 一个打一个!” “你你你,简直混账!”李元轨又惊又怒,气得浑身发抖。 谁不知房俊睚眦必报?既然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那日后自己的几个儿子当真在街上碰见房俊,定然免不了一顿好打…… 一旁的内侍恨不得将两只耳朵堵上,一个字都听不见才好,赶紧低眉顺眼道:“二位,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还请速速入宫。” “哼!” 李元轨怒哼一声,当先而行。 房俊慢悠悠跟在后边,一路进了太极宫。 到了武德殿门外,李元轨在台阶上顿足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声音带起哭腔:“陛下,老臣冤枉啊!” 朗朗跄跄直奔门内而去。 房俊:“……” 这老东西这么不要脸吗?胡子都白了,居然哭着来告状……39314616. ... 第一千六百零三章 妒火中烧 听闻长孙温之言,长孙冲登时愣住。 长乐当真有可能对他余情未了?这个可能他几乎从来未曾想过,毕竟当初和离之时长乐是那般决绝,自己之后又在终南山将其劫持,几乎害得她丧命。不对自己恨之入骨也就罢了,岂能还憧憬着与自己破镜重圆? 然而此刻仔细想一想,以长乐公主温婉贤淑的性子,似乎还真有可能对自己念念不忘…… 他如今并非对长乐公主还有多少爱慕,但自己因为不能人道所导致的夫妻间裂痕,却始终如一根刺一般扎在他心里。 尤其是他自幼被视为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最终却被长乐公主所抛弃,使得多少世家子弟对他嘲笑讥讽,那种深入骨髓的屈辱,他今生今世也忘不掉。 若是此番大事谋划成功,自己得以重返长安,且能够与长乐公主再续前缘、重归于好,那么自己这些年所遭受的苦难、屈辱似乎都能够得到宣泄,恍然间回到贞观初年那些张扬得意、快慰顺遂的日子。 长孙温看着长孙冲神色变幻,显然心中有所触动,又加了一把火,怂恿道:“殿下贤淑矜持,心事轻易不会向外人表露,故而坊间之流言不足为信。大兄若依旧未曾忘记当年的夫妻之情,何妨寻一个适当的时机,亲自见殿下一面,将心中情意尽抒?若能重归于好,自然人生圆满,纵然殿下并无此意,大兄亦可彻底放下……大兄可能不知,你与长乐殿下和离,这长安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嘲讽讥笑。那些人早年被大兄之光芒所遮掩,心中嫉妒,如今都向着能够将长乐殿下娶回府中,与床榻之上大肆鞑伐,借以宣泄那些年被兄长狠狠压制之恨意……” 这一番话,的确如一把火油泼在篝火上一般,瞬间便使得长孙冲心底的火焰升腾而起。 当年自己深受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之宠爱,又身为贞观第一勋贵长孙家的嫡长子,身份尊贵、才华出众、前程似锦,同辈的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在自己面前黯然失色、唯唯诺诺? 然而自从与长乐公主和离之后,自己便由云端跌落淤泥。 正如长孙温所言,若是任由其余男子将长乐娶回去,日夜鞑伐极尽羞辱,自己还有何面目见人? 要知道,自己少年受创不能人道,固然成亲多年,可长乐依旧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 若长乐清白之身被别的男人玷污,更发现长乐仍是完璧处子,那么他长孙冲便将受尽所有大唐男人的嘲讽羞辱…… 那还让他怎么活? 虽然他办不了男人才能办的事儿,可他到底也还是一个男人! 深深吸了口气,长孙冲颔首道:“此事,为兄心中自有计较,你毋须多言,且先下去吧,为兄要歇一歇。” “喏。” 长孙温不敢多说,适可而止便是最好,说多了有可能适得其反,便起身施礼,告退而出。 长孙冲一个人坐在屋内,寒风在窗外肆虐,一杯一杯的饮茶却也不能平息下暴躁的情绪,只觉得心烦意乱。 以往他觉得自己恨长乐公主,是长乐公主使得自己丧失了男人的尊严与自信,每一次面对那张清丽无匹的俏脸,对上那一双温柔潋滟的美眸,看着那贤淑温婉的气质,好似自己根本配不上她,身为男人的骄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自卑与屈辱。 然而现在,他忽然明白就算自己再恨长乐,再不愿见她一眼,却也不能任由她投入别的男人怀抱当中。 只要想想当长乐在床第之间刚刚接受男人的鞑伐,而后娇喘细细的躺在别的男人怀中,温柔妩媚的谈及他这个前夫的无能与卑微……长孙冲就觉得自己要疯。 而自己就能能否与长乐公主破镜重圆、重归于好? 以往他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两人之间几乎已经你死我活,绝不存在和好之可能。然而刚才听了一番长孙温的言语,长孙冲觉得以往大抵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说到底当年长乐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只不过后来出现了种种隔阂,才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长孙温旁观者清,或者他说的是对的呢? 总之,为了维护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绝对不能容许长乐公主再嫁他人,要么自己伏低做小情真意切的将其挽回,要么就彻底毁掉。 不是他心狠,实在是他不能容忍那些屈辱情况之出现…… 心中打定主意,烦扰心头许久的烦恼居然略微舒缓,他吩咐外面的亲兵,去将老八长孙溆叫了过来。 长孙溆今年不过十五岁,当初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亡命天涯离开长安之时,他尚在懵懂,故而与这位长兄并不亲近。今次长孙冲潜返长安,家中几个兄弟虽然知晓,却被勒令不准透露除去半个字,愈发使得长孙溆对于这位神神秘秘的长兄既敬且畏。 此番被长孙冲派人叫来,长孙溆还以为自己犯了错,进了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道:“不知兄长将小弟召来,有何吩咐?”    长孙冲蹙眉看着这个战战兢兢的兄弟,不满道:“堂堂七尺男儿,自当顶天立地,这般唯唯诺诺,能有个甚的出息?挺直胸膛!” “喏!” 长孙溆吓得一激灵,一张小脸儿煞白,赶紧挺胸抬头,眼神却左右游移,不敢与长孙冲对视。 长孙冲无奈,教训道:“你我一母同胞,比其它兄弟更要亲近一些,往后好生读书、用心做事,多多帮衬为兄,可记住了?” “喏!” 长孙溆不敢多说,反正无论长孙冲说什么,他都是一口答应下来。 长孙冲无语,这孩子小时候聪慧伶俐、活泼可爱,怎地如今却变得这般木讷,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房俊那厮当年这个年龄的时候,都已经将长安城闹腾得翻了天到底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长孙冲尽量使得自己和蔼一些,温言道:“叫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要叫你去办。” 长孙溆道:“兄长尽管吩咐,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孙冲:“……” 怎地搞得好似让你上战场随时都能丢了性命一般? 心中无奈,这孩子大抵是平素管教太严,有些迂腐了,只得说道:“没那么严重,只是想让你闲暇之时往终南山走走,去长乐公主修道的道观附近转转,看看长乐公主一般都什么时候在道观里,平素又有些什么人经常前往,随时回报即可。” 听闻这么简单,长孙溆松了口气,颔首道:“兄长放心,小弟一定办妥!” 心里忽然反应过来,兄长已经与长乐公主和离好几年了,怎地还要人家的行踪?再联想当初这位兄长曾经偷偷潜返长安,将长乐公主挟持,差点闹出人命的事儿,忍不住浑身一震。 该不会是兄长贼心不死,上回没将长乐公主给弄死,这回意欲趁着谋划大事之机,再次将长乐公主置于死地吧? 他心中惊惧,面上却是极力维持,不敢表现出来。 长孙冲颔首道:“行了,去帐上支取一些钱帛,再带上几个心腹亲信,赶紧去办事吧。” “喏!” 长孙溆满口应下,抬头瞅了一眼,发现兄长已经微微阖上双目,便赶紧蹑手蹑脚的退出房间。 到了外头,清冷的空气吹得他精神一振,心里狠狠骂了几句。 娘咧! 那可是长乐公主啊!陛下最心爱的闺女,连太子亦对其敬重爱护,若是伤了她的性命,皇家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记得自己小时候,大兄便最是精明,很多时候分明是他闯的祸,最终却都能推卸在二兄、三兄他们身上,惹得父亲责罚,兄弟们颇多抱怨。 这回大兄让自己去办这件事,若是顺利将长乐公主害死,一旦皇家追究,大兄遮掩不住,说不得就能将自己给丢出去顶罪…… 这可如何是好? (本章完)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 当仁不让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似秦皇汉武那般一统八荒、开疆拓土的一代豪雄,的确难以比肩,可若仅只是做一个守成之君,实则并不难。 只需认清自己、有自知之明,足矣。更何况李承乾还继承了贞观盛世,朝野上下老中青三代人才济济,在连续挫败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之后国内国外形势一片大好,只需按部就班,即可延 续盛世,何需英明睿智、冠绝古今? 一个皇帝认不清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这却是李承乾最不愿听的话语,他迫切希望得到天下人的认可,证明当初太宗皇帝意欲废储的决定是大错特错,他李承乾并不比谁差。 却没想到连最亲近的枕边人都不认可他的能力,认为他只配坐在高高在上的皇座享受着父祖拼搏而来的江山社稷,然后任凭臣子将他视作傀儡。 李承乾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皇后苏氏看着李承乾急促离去的背影,面色严肃、心情沉重,我说错什么了? 连太宗皇帝那样英明神武的帝王都能认知自己之不足,故而虚心纳谏,为什么你李承乾就不能? 难道你自认比太宗皇帝还要雄才伟略,无需任何人的辅佐便能执掌乾坤? 隋炀帝刚愎亡国之殷鉴未远,何以却视之不见? 最为重要的是指责自己每一次都偏向房俊……可自己有吗? 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居然怀疑自己的妻子、母仪天下的皇后心中存着另外一个男人,这是何等心胸狭隘、又是何等无稽之谈? 皇后气得胸脯鼓胀、面色微红,咬了咬嘴唇,一跺脚,转身走入寝殿。 简直莫名其妙! ***** 回到府邸,房俊自去后院书房将觐见经过告知房玄龄。房玄龄沉默少顷,婆娑着膝盖轻叹一声:“的确像是陛下的手笔……不过你也无需担忧,陛下对你的器重与依赖只会与日俱增,并不会有太大的波折。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陛下是皇帝,自尊较之常人更重,偶尔发泄一下小脾气,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你的志向既然并非当一个权臣,便不必在意这些小节,反而要 吸收教训,适当给予陛下更宽容的环境,不要直斥其非、咄咄逼人。” 房俊慢悠悠喝着茶水,并没有说话。 窗外的院子里花树繁茂、池水微皱,一阵阵凉风吹入,令他分外清醒。 若说陛下只是发泄一下被当作“傀儡”的不满情绪,这是理所应当的,谁还没有一点脾气呢? 更何况是名义上富有四海、君临天下的皇帝。放下茶杯,他缓缓说道:“可是用长乐公主来敲打他,这并不似李承乾的为人性格,或者受人蛊惑,或者有一些我并不知道的变化,这其中蕴藏着巨大的危险 。”若是前者,有人能够避开他与皇后这内外两道屏障接近李承乾,并且蛊惑成功,那就有可能在更为紧要的时候蛊惑李承乾做出出乎意料的决策,这对于房俊…. 是极其不利的。若是后者,一样可怕,如果不能完全掌控李承乾,那么朝局就有可能彻底失控,无以计数的政敌会瞬间反扑,令他进退维谷、取舍两难,不能做出正确的判 断。 可是皇宫大内戒备森严,里里外外全都在自己与皇后苏氏的监视之下,谁人可以避开这些直抵陛下身边? 亦或者,这只是李承乾自己的心态变化? 可又是什么缘由导致这种变化的产生?房俊叹了口气,无奈道:“所以这种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都是烦人,大家敞开心胸,开诚布公各取所需不好吗?非得猜来斗去,将有限的精力消耗在这种完全 没必要的内耗之中。”房玄龄饶有兴致的看着儿子,他很少见这种充满挫败的神情出现在儿子脸上,从来都是一副雄纠纠气昂昂胜券在握的样子,笑吟吟道:“我可记得当初你曾说 过什么‘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话语,可谓是意气风发、英姿勃勃,怎地,现在遭遇一点挫折,便灰心丧气了?” 房俊心说那话是说的么?就算是我说的,也只是个“搬运工”而已,学着说一说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可自己不曾有教员之经历、亦不曾有教员之见识、更不具有教员之智谋,所以这 种话也就说着好听,当真做起来,难如登天。“话说起来容易,事情做起来难,”房俊摇摇头:“只觉得这般不遗余力的支持固然有自己的谋算,可对他来说不啻于再造之恩,何至于短短几日便忘记了当 初在武德殿内叛军围攻、生死悬于一线之时的仓惶无措、涕泗横流?”房玄龄很少有在这个儿子面前展现父亲宽容、温厚的时候,所以安抚起来亦是安甘之如饴、乐在其中:“人总是这样,升米恩、斗米仇,你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不必在乎旁人到底是心存感激还是恩将仇报,只需将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自是浑然无惧。古往今来,所有的失败都源于犯错,只要你自己不犯错,就没人能 击败你。” “人非圣贤,谁能无错?”“你只需记着有些错可以犯,犯了还有改过的机会,而有些错不能犯,犯一次便万劫不复,所以该犯的错偶尔犯一次没什么问题,甚至有些时候是好事,但不 能犯的错绝对不犯。” 房俊连连点头,谦虚受教。 一个人如何能够通往成功之路?答案只有一个,明白什么样的错误可以犯、什么样的错误不能犯,若是不能清晰两者之间的界限,在某一些时刻混淆不清,那么即便走上了成功巅峰,距离 跌落尘埃也就不远了。 房玄龄微笑道:“该做的就去做吧,当仁,不让于师。” *****人生的境遇在于选择,选对了一帆风顺功成名就,选错了步步荆棘一落千丈,国家亦如此。每一个年代都有一些当世人杰代替国家做出选择,国家大义也好…. ,个人私欲也罢,国家总是在这些人的主导之下于每一个关节处做出选择。 就像人生一样,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选择的对错。 但是对于房俊却可以从答案逆推选题,从结果反推选择的方向,如此固然不可能全对,却已是逆天之举。 既然如此,自当引领天下走上一条与历史截然不同的道路,对历史中曾经发生的弊端予以适当修改。 旁人赞成亦或反对有什么关系? 当仁不让。 ……“丈量田亩”在河南府顺利实施,各种文牍、档案自洛阳递送长安,最终归总于李承乾案头,这让李承乾又惊又喜。喜的自然是此项国策顺势实施意味着中枢 的权力在立国以来达到巅峰,惊的则是如此之多的田亩需要世家门阀“赎买”,然而世家门阀却拿不出这么多钱…… 这让李承乾徒唤奈何。 举凡国家大事,其中最少九成归根结底都是钱的问题…… 李承乾束手无策,赶紧将李勣、房俊、刘洎、马周、唐俭几人叫来,商议对策。 武德殿御书房内,君臣对坐,李勣、刘洎、马周、唐俭等人看完洛阳递送过来的文牍、档案,皆面面相觑、对顾无言。世家门阀在河南府侵占、兼并土地达到一百八十万亩,被许敬宗带人丈量清楚之后从账册上剥离出来,眼下这些土地属于“无主之地”,产权归朝廷所有,世 家门阀答允以每亩十贯的价格,从朝廷手中“赎买”过去。 总金额达到一千八百万贯…… 民部尚书唐俭早已缠绵病榻多时,府上已经连续三年冬天准备好丧事,孰料皆在开春以后天气转暖、气候湿润之时缓过来,今年甚至看上去精神很是不错。 此刻听闻如此大的一笔钱,唐俭激动得胡子发抖,对于一个民部尚书来说,看似掌管天下钱粮是不折不扣的“财神爷”,可钱哪里有够用的时候? 一年十二个月,其中十一个月都在为了钱帛奔走,要么催缴各地所欠之税款,要么应付各部堂讨要经费,剩下一个月实在是煎熬不过,只能卧床称病…… 现在忽然有如此之多的一笔钱帛从天而降,老人家顿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盘算着这笔钱要怎么花。 越想越是兴奋,实在是担任民部尚书这么多年,从来都打过如此富裕的仗啊……李承乾看着唐俭如此神情,自然猜得到这位民部尚书心里想些什么,顿时有些无语,敲了敲面前的御案,提醒道:“诸位也别高兴太早,河南那些世家门阀虽 然同意‘赎买’这些田亩,但他们拿不出那么多钱。” 除去房俊之外,其余几位大臣都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兴奋、激动的心情瞬间平复。 刘洎忍不住问房俊道:“洛阳于家不是向‘东大唐商号’借贷了一笔钱吗?其余人家也有样学样便是,不会是嫌弃利息太少不愿借吧?”没怎么说话的李勣看了刘洎一眼,拿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呷了一口。 39314497. ...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 皇帝信用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房俊看了刘洎一眼,淡然道:“中书令乃是宰辅之一,文臣领袖,孰料却这般不通经济实务,着实令人失望。我有一个建议,刘中书既然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何不主动退位让贤?” 刘洎面孔微红,反驳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虽不精擅于经计,却也肯用心学习,故而不耻下问。” 房俊冷笑一声,不搭理他,对满怀希望的李承乾道:“商号没有那么多钱,也不可能有那么多钱,所以这件事不能指望商号,要另想办法。”从太宗皇帝用意创立“东大唐商号”至今,“东大唐商号”早已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名义上统管一切与海贸有关的贸易,再加上有皇家水师保驾护航,已然 自成一体,基本不受朝政干涉。这样一个孤立于朝堂之外的庞然大物,必然受到皇帝以及朝中重臣的忌惮,刘洎之所以有此一问,未必是他的经济才能果真匮乏至此,更多还是给房俊以及 商号上眼药,提醒陛下注意一下,最好将商号的运营收归国有…… 李承乾难掩失望。唐俭不关心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以他的资历、年岁,早已超脱于这些利益争夺之外,叹息道:“这不仅仅是谁有钱的问题,而是整个天下都缺钱,即便将河 南府所有的钱凑在一处,怕是也难以凑足这一千八百万贯。”很多“钱”其实只是一个数字,譬如某一个世家的资产在千万贯上下,仅只是一个估值罢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各种产业的价值,若是出卖,没有人能够拿得 出这些钱来购买。 中原缺铜已经是自古以来的顽疾,很大程度上制约了经济发展,这是最浅显的知识,没人不懂。 就算河南世家凑足了这笔钱,也会导致整个河南府闹钱荒,一府之地无钱可用,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唐俭看向房俊,奇怪道:“据我所知,商号倚仗水师之利在海外租赁了不少矿山,既有铜矿更有金矿,便是白银也不少,想必这两样存量极大,何必将其借贷 给天下世家用以赎买田亩?既能解决了天下缺钱之虞,又能为商号赚取一笔大量的利息,一举两得,何不为之?”当下大唐货币制度承袭自前隋,主要流通货币为金、铜、帛、绢,白银不被国家承认,但在民间的使用却越来越广,原因便是严重缺铜、货币不足,只能以 白银作为补充。 只不过谁都知道商号在海外开采的黄金、白银并未存于自家库房之中,而是用船舰运抵长安,如今皆在太极宫的内库之中。 言外之意,是让皇帝将这一部分钱拿出来,或是借贷、或是什么方式,以添补天下世家门阀钱币之不足。李承乾面色不豫,然而未等他出声,房俊已经笑道:“国是国、家是家,‘东大唐商号’不是国家产业,而是当初太宗皇帝敕建的皇家私产,更有诸多宗室王公…. 、各方人士的股份,岂能以私人之财产、并入国家之库府?” 李承乾吁了口气,作为皇帝,他深知“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尤其是赏赐臣子以示恩,总不能给一堆口头嘉奖、却无半分实惠吧?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贞观初年,突厥颉利可汗兵临渭水、剑锋直指长安,太宗皇帝虽然怡然不惧与其会盟于渭水之畔,饱受天下赞誉,但实则那一次却搬空了长安的府库让颉利 可汗满载而归,这才消弭了一场足矣颠覆大唐社稷的危机。 那是帝国最困难的时候,母后文德皇后为了节省布料,裙裾甚至不能遮盖鞋面……太宗皇帝可以凭借无上威望挥斥方遒,令一干骄兵悍将陪着他渡过那样艰难的日子,可李承乾自认才能不及太宗皇帝之一二,若无足够的财富予以赏赐、收 拢人心,帝王威仪如何树立? 进入内帑那就是他的钱,他不怕花钱,但不愿意唐俭这种近乎于“抢劫”的行为。 还好房俊堵住了唐俭的嘴,无需他这个皇帝开口拒绝。 所以很多时候房俊只要不犯倔、愿意顺着来,实在是一个既能干又通晓自己心思的忠臣爱卿……唐俭瞅了低着头喝茶的陛下一眼,知道房俊所言皆乃陛下之心声,这条路肯定走不通,只能嗟叹一声,无奈道:“非是老朽不分公私、觊觎陛下库府,实在是 束手无策啊!” 这样一个天文数字般的财富流入民部库房,将会使得当下诸多难题迎刃而解,否则他何必天天上书请辞、陛下不允之后又不得不在府中卧床养病? 某种意义上来说,民部尚书这个职位就是“弄钱尚书”,从坐上尚书位置的那一天起,不是正在弄钱,就是在弄钱的路上…… 兴修水利要钱,军队装备要钱,官员俸禄要钱,维修官廨、宫室要钱,修桥、铺路要钱……没钱哪里玩得转? 谁是能臣、谁是干吏? 有钱谁都会干! 在民部尚书任上多年,如今早已年过花甲,对于权势、利益都已看淡,惟独想要在离任之前立下一些功绩,史书之上能够对待他颇多赞誉。所以此时看着如此之大的一笔巨款却落不到兜里,唐俭白抓挠心,近乎恳求的看着房俊:“二郎看来还是有办法的,对不对?放心,无论什么样的法子,老夫 都坚决支持!” 继而,他在其余几人面前一一扫过,话音掷地有声:“谁敢反对,老夫就跟谁拼命!” 刘洎:“……” 看着唐俭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己脸上,心里极其郁闷,如此指着和尚骂秃子,真的合适吗? 不过他也拿唐俭没办法,这种级别的元老若是舍去脸皮倚老卖老,几乎无敌……当李承乾的目光也似有若无的落在自己脸上,刘洎坐不住了,直了直腰,看着房俊,很是诚恳:“如果越国公当真有什么好方法,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 详。”他自然知道水师运往长安的金银一船又一船,全部封入陛下内库,完全可以拿出来一解燃眉之急,然而陛下的神情就好似“守财奴”一般,显然不打算把自己 内帑的钱冲入国库,现在若是拿不出好办法,朝堂上的官员们逼着陛下拿钱出来,陛下也不能不从,却难免心生怨愤。 所以干脆将期望都堆积到房俊身上,若房俊能够拿出好办法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束手无策,那就得承受陛下最多的埋怨…… 房俊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不怀好意的刘洎,不屑的笑了笑,这位之所以历史上的评价一般,不是其才能欠缺,而是心胸狭隘、毫无担当,且遭旁人忌恨。 这样的人混迹官场,稍有波折便跌落马下,你不死谁死? “办法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无论成与不成,还望诸位能够保证不会向外泄露。” 李承乾精神一振,沉声道:“二郎但说无妨,此间事仅只朕与几位爱卿知晓,谁若泄露半分,朕绝不善罢甘休!” 房俊点点头,吸引了诸人的好奇心,这才缓缓道:“以皇家钱庄的名义发行纸币,则可解钱匮之忧。” 皇家钱庄大家自然晓得,但纸币是个什么东西? 这回连李勣都好奇起来:“二郎不妨详细解说一下,免得吾等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房俊整襟危坐,口齿清晰:“所谓纸币,自然是以特殊的纸张印刷,且辅以各种防伪手段使其不能被盗印、仿制。纸币可以分作面额不等的几种,以皇家钱庄发行,用陛下内帑作为保证金,保证任何人只需手持纸币,便可随时兑换等额的金银。以这种纸币借贷于亟需钱帛赎买田亩的世家门阀,世家门阀以此向国库支 付赎买之费用,并且按照约定向皇家钱庄支付约定之利息。” 诸人一时间没转过弯来,颇有些莫名其妙。唐俭虽然年老,但掌管民部多年,对于经济之道颇有见地,略微想了想,便道明其中转折:“也就是说,世家门阀用这种纸币赎买其侵占、兼并之田亩,使其 合法化,这种纸币则回流至民部,民部可以随时要求陛下的内帑予以等额兑换……” “等等等等!”刘洎好不容易搞明白一些:“也就是说,世家门阀用毫无价值的纸币赎买了田亩,民部得到纸币可以随时向陛下兑换,而陛下的钱仍在内帑……可是这兜兜转 转一大圈,何如直接让世家门阀给民部打欠条?” “但经过这样一个周折,却解决了钱匮的问题。” 房俊道:“钱匮是制约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凭空多出千万贯钱,会刺激经济攀登一个高峰。” 刘洎蹙眉:“可那只是本身毫无价值的纸币啊,又不是真的钱!” “可以随时恳请陛下等额兑现的纸币,怎么不是钱呢?那就是钱!而且是以陛下的信用为保证的钱,比真金白银还真!”在此之前,从未有纸币问世,世人对于其危害性一无所知,而有赖于大唐立国以来三代帝王经营的人设,使得“皇帝信用”无比坚挺,只要尚未出现“增发”“ 滥发”纸币的情况,“皇帝信用”就会一直坚挺下去。 只要“皇帝信用”坚挺,纸币的价值就会一直坚挺。 当然,由纸币发展到货币需要一个复杂而且漫长的过程,绝不是心血来潮发行几张纸币就能取代金银通行的货币制度。但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一个好头,就不至于重蹈“大宋交子”“大明宝钞”之类的覆辙…… 39314159. ...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其心可诛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信息量有点大,几位大臣都沉默着,脑袋飞快转动,试图搞清楚这其中的关键节点。 李承乾没明白这有什么需要考虑的,用纸币解决当下“钱匮”的问题,这不挺好吗?不过他到底是个实诚人,也或许是房俊这一句“皇帝信用”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想了又想之后,略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道:“可问题是朕的内帑 没有那么多钱。” 如果有千余万贯钱,也就不必发行什么纸币借贷给世家门阀;既然没有这些钱,却发行这些纸币,如果民部前来兑现,自己拿什么给人家? 给不出,自己的“皇帝信用”就破产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李承乾对于自己的名声、威望看得很重,一心一意想要向世人证明他能够做一个好皇帝,证明当年太宗皇帝意欲废储的决定是错的, 所以他绝不肯为了区区钱帛而败坏自己的声誉。 自己给人家发行了一万贯的纸币,结果人家前来兑现的时候自己没钱,这不是耍无赖吗? 可以想见,如果这一幕当真发生,天下会是何等怨声载道,史官会是何等刀笔春秋,朝野会是何等物议沸腾…… 只要想想,李承乾就受不了。房俊笑道:“陛下无需担忧,既然纸币是以陛下之信用作为保证而发行,陛下自然要为纸币的价值做出保证,以陛下如今内帑之中所存之金银,差额也不会太大。这些纸币到了民部,也无需一次性全部兑现,甚至民部可以用来支付一些大额的费用……况且现在河南世家赎买田亩的价值在一千五百万贯左右,他们不可 能全部借贷,否则利息就要了命,以我估算缺额大概在四百万贯左右。所以主要的问题就是在于民部是否相信陛下会等额兑现这些纸币?” 问题来到了唐俭这边。唐俭已经意识到纸币的某种危害了,但是当他抬起头迎上陛下殷切的目光,只能将心中的担忧压下去:“陛下醇厚慈爱、有父祖之风,老臣岂能信不过?不仅 老臣信得过,天下人也都信得过。” 倒也不是谄媚之言,他清楚李承乾的处境,于公于私,李承乾都不可能做出食言而肥之事。 况且四百万贯而已,就算陛下食言不予兑现,民部也承受得起。 他一时之间却是忘了这仅仅是河南府一地,还有天下各州府县,最后的价值肯定要在四百万贯的基础上乘十……李承乾欣然道:“朕乃天子,自然要讲信用,否则何人忠于朕、忠于大唐?况且如此之多的钱帛借贷给世家门阀,朕所收之利息已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朕心 满意足,断然不会饮鸩止渴。” 哪怕仅只是四百万贯,每年的利息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如此生财有术而不必坐吃山空,想想就令人愉悦………. 事情好像解决得很完美,君臣都被这一大笔钱砸的晕晕乎乎,琢磨着钱到手之后能做一些什么事情。 房俊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开口道:“仍有一件大事,与陛下及诸位同僚商议。” 李承乾心情大好,笑问道:“二郎神资天授、才思敏捷,定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才如此郑重,说说看,集思广益嘛。”似乎每一次房俊的提议都对他这个皇帝大有益处,所以现在也饱含期待,若是再弄出一个“纸币”之类的建议,自己这个皇帝大抵可以稳稳当当等着名垂青史 了。 他也不去奢望什么“千古一帝”,只需史书之上记载一句“明君圣主”也就心满意足了……房俊看向李勣:“英公乃帝国柱石、军方巨擘,应知晓大唐之军制沿袭于前隋、起源于六镇,先祖倚之开疆拓土、征辟四方,连续缔造隋唐两朝,可谓独步天下。然则时移世易,往昔先进之制度,到了现在已经处处弊端,尤其是太宗皇帝对军制诸多改革,造成混乱不堪之局面,募兵与府兵并行、赏罚勋爵之策更无统 一之标准,尤其是各军之间互不统属、权责不清,终至出现长孙无忌、晋王连续两次兵变之中军队的混乱,以我之见,应当予以改革。” 御书房中瞬间寂静,连空气都带着几分凝重。 事关军制,这便涉及了帝国根本,相比之下发行纸币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刘洎甚至不等房俊提出如何改革军制,便从根本上予以反对:“军制乃是国本,岂能轻易动摇?既然大唐以之立国,高祖、太宗两朝又仗之开疆拓土、威凌天下,就证明这样的军制是强大且正确的,又为何要改?越国公虽然战功卓著,却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利而妄图擅动国本,一旦使得社稷动摇、江山不靖,便是千 古之罪人!”既然是房俊提出要改革军制,那么无论怎么改肯定是有利于房俊的,现如今房俊的权势、地位已然高高在上、不可撼动,若是更进一步,还谈什么与之争锋 ?房俊很是无奈,嫌弃道:“所以我一直说‘官蠹’误国,似刘中书这样的官员坐镇中枢、宰执天下,心中想的却并不是兢兢业业壮大国家,而是动辄以‘千古罪人 ’之类的危言耸听予人评断,宁愿抱残守缺也不愿与时俱进,打的主意就是‘多做做错、不做不错’,毫无担当,我羞于之为伍。”刘洎不以为然:“治大国如烹小鲜,岂能随意折腾?中枢每一项政策、每一个决议都攸关整个天下,一道敕令便足以使得一州之地天翻地覆,自应稳妥为上。 大唐军队横行四海、攻无不克,不需要改。”房俊针锋相对:“文武殊途,刘中书连战场都没上过,何来‘不需要改’这等不负责任之言?若说我暗藏私心,那你不妨问问英公,我所说的那几样弊端是否存…. 在。” 包括李承乾在内,所有人都看向李勣。虽然如今房俊早已成为军方一大巨头,竖起一杆大旗与李勣不相上下,且战功赫赫、功勋卓著,但论及军事造诣,众人印象之中首推李靖,在李靖致仕之后 ,李勣便是朝中第一人。 房俊可以统军打胜仗,在军事造诣方面,李勣才是绝对的权威。 李勣捋着胡子,思索片刻,颔首道:“当下之军制,的确有诸多不足之处,短期之内尚且无虞,但长远来看,隐患不小。” 这话其实是留有余地的,他虽然并不恋栈权势,但作为军方第一人自然也不愿将兵权拱手相让,现在摸不准房俊的心思,所以只是含糊其辞。但却也给出相对肯定的答复,这就让刘洎为难了,身为文官领袖,虽然有权责插手军务,可一旦如此做却极易引发军方的激烈反对,造成文武对立、矛盾尖 锐。 所以略作沉吟之后,只是沉声道:“兹事体大,宜当从长计议。” 没怎么说话的马周这个时候出声,不是很客气:“中书令此言差矣,正因兹事体大,更不能迁延日久、导致积弊日深,否则岂不是有怠政之嫌?” 刘洎面色深沉,中书令与侍中虽然平级,但素来以中书令为尊,现在被侍中当面驳斥,心中自是恼火。 不过他并未发作,而是看向房俊,问道:“却不知越国公打算如何处置这一桩弊端?” 在他看来,房俊之所以提及此事,就是意欲通过改革军制进而大幅度掌控军权,将其在军中的地位、权势一再加重,分明就是假公徇私、意欲不轨。 只要房俊泄露出半分揽权之意,自己便可顺势反击。房俊淡然道:“之所以各处军队统属不一、管理混乱,且损耗严重、后勤乏力,就在于全国军队上下不能统一、令出多门。想要根治这个顽疾,就必须设置一 个统管全国军队的衙门,军权归一,直接向陛下负责。”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诸人再度震惊。北魏之时将全国军队分为六镇,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前隋之时天下军队分为十六卫,直接向皇帝负责,直至本朝沿袭前隋军制,是魏武帝、隋文帝、太宗 皇帝不通军事吗? 非也,这三位皆乃一时之豪杰,精通军事,自然不会看不出其中之弊端。 之所以依旧保持原样,就在于“制衡”二字。 军权分散的确带来诸多不便,长久为之甚至割据一方、尾大不掉,可如此做的好处便是皇帝居中指挥调度,军权尽揽于手,不会出现窃取军权的“权臣”。现在房俊居然建议打破这种各方制衡的态势,将分散的军权统一起来……问题在于李承乾长于深宫之中、妇人之手,固然有名师教导却不曾抵临战场、冲锋 陷阵,见识不足、魄力不够、能力欠缺,这样的皇帝只能保持名义上是军队领袖,事实上却绝对不能这么做。 否则随随便便一个昏聩的命令就足以造成不可估量之惨重后果…… 此等状况之下,如果军权统一,由谁来代替皇帝号令三军?刘洎心道果然如此,这房二狼子野心,平常一副淡泊名利、不恋权势的气派,实则利欲熏心、野心勃勃,既然倡议设立一个统管全军的衙门,自然由他自己来执掌这个衙门,以达到其“军方第一人”的目的,其心可诛! 39314886. ...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 顺势而为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李承乾只觉得心惊胆跳,房俊这个建议若是得到诸位大臣之认可予以通过,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即将被架空? 虽然现在他也无法掌控任何一支军队,可毕竟在名义上每一支军队的事务都要由他这个皇帝来定夺,任谁担任军队主将都需要他的认可,这是权力的彰显。可如果当真增设一个全新的衙门用以掌管全国军队,那么他这个皇帝与军队之间就隔了一个负责新衙门的主官,皇命无法直接下达、将军也不能上达天听, 长此以往,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被架空? 那个时候若是有人意欲行废立之事,只需争取这个新衙门的主官便可以水到渠成…… 而在李勣、刘洎、马周等人看来,单纯以公事来说,这样的建议极其合适。能够担任这样一个衙门的主官,必然是被军政双方都予以认可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也必然是战功赫赫、军略出众的一代帅才,由这样的人物负责皇帝与军队 之间的沟通桥梁,可以最大限度避免皇帝昏聩、乱命误国的可能。 譬如现在这位皇帝陛下,若是军国大事由他一言而决,谁能放心?反倒是架空皇权这件事大家都不担心,大唐立国已久,上下阶层已然稳固,并不是谁有军权谁就可以谋朝篡位,担任这个新衙门的主官也并不意味着就将军 权操控于手,上下、内外的制衡依旧很多。 而若是谁想要行废立之事,也无需夺取全国军权,只要能够掌控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就行了……将军事独立出来,自成体系、直接向皇帝负责,这是当下来说最为完美的制度,军政分离,可以彻底杜绝地方军阀的形成,使得全国军队上下如一、如臂使 指。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说话、办事的时候都会秉持公心,身在朝堂,于各方势力、各种利益之间辗转浮沉,立场有些时候并不会那么坚定…… 刘洎马上开口驳斥:“标新立异、暗藏鬼胎,越国公此等建议不过是意图攫取帝国军权而已,届时权柄熏天、隔绝中外,谁人能治?” 李承乾面色阴沉,不说话。 他不信房俊如同刘洎所言那般为了揽权便不顾一切,放眼朝堂,能够当得起“淡泊名利”这四个字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房俊,半个是李勣。 忠心方面绝无问题。 可一旦这个建议通过,皇权就将大打折扣,这是他这个皇帝所不愿接受的。 何谓皇帝? 九州八荒、天下之主也!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命令受到臣子的规劝、谏言,却绝对不愿意自己发布命令的权力受到限制! 事实上,皇帝的权力在立国之后已经有所限制。中书省最大的权力便是“封驳诏书”,皇帝的圣意由门下省拟制、下发,需要经过中书省的审议,一旦中书省认为不妥,就可以合法的将皇帝的圣旨封驳回去…. 。 皇帝当然也可以跳过中书省直接向各个机构、大臣下发圣旨,然而“未经凤阁鸾台,何以为敕?”圣旨既不合法、又不合规,损害的只会是皇帝的威严。 政令受到中书省限制,现在军令也要受到新设的衙门限制,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真真正正成了“傀儡”?以前他讨厌刘洎那种“凡是对手赞成我就要反对”的作风,现在却觉得很是贴心,因为刘洎将他要说的话都说了,避免了自己与房俊之间因为意见不合而有可 能产生的猜忌…… 房俊奇道:“什么隔绝中外、什么大权独揽……中书令是幻听了吗?我几时说过自己担任这个新职务?” 刘洎一愣:“……如此要害之衙门,你要举荐何人?” 能够担任这样一个要害职位的人屈指可数,而房俊夹带之中的人大抵也就只有一个崔敦礼。 总不能将李靖给抬出来吧? 房俊道:“我举荐英公担任此职。” 刘洎吃了一惊,看向李勣。 李承乾则心中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难不成这两人私底下有所串联?时至如今,大唐军方最大的两大阵营就是李勣与房俊,前者代表着大部分贞观勋贵的利益,是军队之中的老派代表,后者则是所有年青一代的旗帜,异军突 起,与贞观勋贵分庭抗礼。 两者之间因为利益的关系不容调和,形成两大派系,一方沉着稳重、一方锐意进取,一方收缩国内、维护利益,一方张扬外露、获利于外。 彼此对立、抵抗的同时,也构成了军队的平衡,使得李承乾可以居中转圜、帝位稳固。 可一旦这两大派系因为某种原因消除隔阂、合二为一,他这个皇帝就要夜不安寝了……李勣也大吃一惊,旋即意识到其中之隐患,忙道:“我早年征战伤创多处,这两年旧伤频发、痛苦非常,窃据尚书左仆射一职已是勉强,哪里还有精力顾忌此 等要害之职位?纵然这个衙门得以增设,也请陛下另择贤能,微臣着实力有不逮。” 他不知道房俊当真是高风亮节、举贤不避“敌”,还是故意这么说用以引起陛下猜忌,总之他不愿接手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说话很少的马周忽然插了一句:“若是朝野上下得以通过这样一个衙门,不知越国公可有腹稿以何名之?” 房俊笑道:“‘枢密院’如何?‘权知枢密院之长官为枢密使’。” 马周想了想,颔首道:“既有国家中枢之威严,又能浅显易懂闻名之义,不错。” 就表示他已经赞同了这个提议,不仅是增设“枢密院”的提议,也有举荐李勣为“枢密使”的提议。 李承乾面色如常,实则心中已有不满。还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孝恭心里暗叹一声,开口道:“增设一个衙门简单,但是想要将全国军队系于其下,各种制度、条例制定起来却极为麻烦,非一日一…. 月便可以克竟全功,还需广泛讨论、集思广益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不敢等下去了,接着李孝恭开口,附和道:“王叔之言颇为有理,这样大一件事情无论允准还是驳回,都应当仔细考量、反复斟酌。” 支持这件事的人显然不少,断然驳回有些不妥,只能暂且搁置。 但是李勣虽然主动推辞不救,可心中未必对这个“枢密使”没有想法,万一与房俊一拍即可,他这个皇帝都只能硬着头皮认了……果然,房俊看向李勣,笑问道:“在下有此谏议,毫无半分私心,英公当知晓军队弊政之危害,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地方军政勾结酿成军阀割据之后患……却不 知英公以为如何?”古往今来,但凡能够走到国家层面之人,没有一个是蠢货。面对弊政,他们大多数人都能看透其本质,但也正因看透其本质,有一些弊政对国有害却对己有 利故而听之任之,有一些则是明知其害却无能为力。 似李勣这样从军伍之中成长起来,兴国兴邦、灭国无数的一代名帅,焉能看不清“府兵制”之利弊?只不过或许是符合自身利益、或许是无能为力,所以并未能够扭转局面,致使弊端长久延续下去,终至于在几十年之后便逐渐放任地方军政勾结、一个个军 阀逐渐诞生。 现在房俊等着李勣的选择,从其选择就可看出其人当真是心怀家国,亦或是自私自利。李勣略作沉吟,与房俊目光对视片刻,看向李承乾,郑重道:“微臣以为越国公所提出之弊端隐患极大、不容忽视,军制改革势在必行。不过中书令所言也有道理,贸然改革成败难料,甚至有可能衍生一系列负面影响,对此应当慎之又慎。或可于兵部之内暂且增设一个研究、制定军制改革的部门,由军机处几位大臣 联合兵部尚书崔敦礼共同负责,待到各项制度、政策、条例皆尽可能完善,再选择适当的机会推广全军。”他看得懂房俊最后这一句话当中的观望、质疑、甚至挑衅,但他之所以做出附和房俊的决定并非是向谁证明自己是个“公正无私”的人,而是他的确赞同房俊 的见解。“府兵制”被应用于西魏时期,然而无论是宇文泰将乡兵和增募豪右纳入六大柱国构成新的军队体系,还是宇文护整顿乡兵、确立二十四军,亦或是宇文邕进一步扩充府兵、并且使得“府兵制”彻底制度化,都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掌控军队、避免有人掣肘而使得军队“零散化”,这就导致“府兵制”强大军事力量的同时,也 拥有“反噬”之力。 宇文泰也好、宇文护也罢、甚至包括宇文邕在内,可谓成也“府兵”、败也“府兵”。 散乱的军事力量越是强大,就越难以控制,一旦失控,便是天下大乱、烽烟处处之局面。 想要避免甚至杜绝西魏、北周乃至于前隋之惨痛教训,就必须改革“府兵制”。这是浩浩荡荡的大势,李勣自己或许没有魄力去推动这件事,但既然房俊已经主动提出,那么李勣就必须顺势而为,而不是为了某些情绪便不予理会甚至激烈反对。 39314421. ...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强势逼宫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李勣自诩秉持公心、绝无私念,然而他这样的立场对于李承乾来说却是近乎于不可接受的。倒也不能责怪李承乾心胸狭隘,实在是“皇帝”这个职务固然天下第一、口含天宪,却也是这天底下最为高危的职业,当军方两大派系合而为一、为了某一个 目的并肩携手,这对于皇帝来说不啻于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睡觉都不敢阖眼…… 危机重重之下,李承乾含糊的说了一句“兹事体大,容后再议”,便草草结束了这一次会议。回到寝宫,李承乾坐在椅子上又是愤懑、又是惊惧,他搞不明白房俊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以自己对于房俊的信重,可谓无人能及,只需等着李勣年老致仕 ,那么房俊定无可疑的便是朝中第一人。 况且房俊一贯表现出来的对于名利的淡薄、轻蔑,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意欲独揽军权…… 那又为何谏言设立一个所谓的“枢密院”,将他这个皇帝对于军队本就不多的影响彻底隔绝? 虽然不认为房俊想要架空他,将他这个皇帝彻底沦为傀儡,但浓重的危机感依旧令他心惊胆颤。 然而相比这种危机感,更令他沮丧、愤怒的是对于当下局面的失控,以及面对房俊这个谏议的无力感。 明知设立“枢密院”对他这个皇帝的权力限制极大,却束手无策、只能在寝宫里郁闷沮丧……皇后苏氏带着几个宫女奉上香茗,又将几碟精致的糕点放在茶几上,然后轻敛裙裾坐在一侧,看着李承乾紧锁眉头的郁闷神情,好奇道:“是大臣们有什么难 题让陛下难以决断吗?”心里却是有些失望的,李承乾登基已久,基本已经坐稳了皇位,却还是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浮躁性格,不说与太宗皇帝天壤之别,便是与史书上那些英明君主 相比也相差甚多。 一个皇帝轻易将情绪外露,令旁人能够轻松“揣摩圣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将御书房内的情况说了。末了,向皇后抱怨道:“你说房俊是不是疯了?且不说他不应该谏议此事,最起码应当事先与我通个气、商议一下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忽然提出这个谏议, 令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皇后苏氏柳眉微蹙,忿然道:“陛下责怪得对,越国公如此做法着实过分!” 见到皇后这回没有偏向房俊而是向着自己,李承乾心中郁闷稍减。 孰料皇后紧接着便说道:“或许越国公这么做是事出有因?按理说,似他那样胸襟广阔、不恋权势的当世人杰,不至于觊觎权位、更不会想着针对陛下。” 李承乾:“……” 无论房俊那厮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对吧?…. 我发了脾气就是小肚鸡肠、幼稚愚笨? 李承乾豁然起身:“不可理喻!” 拂袖而去。 皇后苏氏还没弄清状况,自己不过是劝慰两句,怎地就惹得陛下发火了? 哪句话没说对? 可左思右想,皇后也不觉得自己说错话…… ***** 李勣回到府中,沐浴更衣之后简单用了些午膳便进了书房,一个人在靠窗的茶几旁喝着茶,思虑着之前武德殿御书房内的种种,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房俊为何忽然谏议新设“枢密院”用以掌管全国军队,隔绝皇帝与军队之间的直接联系? 又为何骤然举荐他李勣担任“枢密使”执掌“枢密院”? 当真是一心为公、光明磊落? 亦或是别有居心、存心不良?李勣明白,只要今日御书房内的对话传出去,那么只要“枢密院”设立,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担任“枢密使”,他麾下的那些精兵强将、贞观勋贵们都会推着他 坐上那么位置。他自己可以淡泊名利,可以为了家族的周全、长久不去触碰最高权力,但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部下们却不会容许他那么做,大家需要更多的权 力、获取更多的利益,需要他这个“带头大哥”勇攀高峰,大家才能水涨船高。 或许,这正是房俊的用意? 可如此一来很容易给予外界一种“军方两大派系并肩携手推进军制改革”的错觉,陛下会怎么想? 怕是觉都睡不着了…… 耳边脚步声响将李勣从沉思之中唤醒,抬头看去,见是长子李震推门而入。 李勣的书房惟有一人可以不予通禀、不经敲门便直接进入,那边是李震…… 李勣笑了笑,看着长子瘦削的身体目光中满是担忧,温声道:“这两日身体如何?” 新皇登基,李震官升一级,现为桂州刺史,只不过去岁严冬导致李震感染风寒,久病未愈耽搁了上任日期,目前已久在长安家中养病…… 李震施礼之后坐在椅子上,双手接过父亲给斟满的茶水,恭声道:“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忧了,最近气候转暖、空气湿润,身体倒是好转不少。” 对于自己的父亲,他满心孺慕崇拜,也因为自己自幼多病的身体时常满怀歉意,每每见到父亲眼中那种疼爱且可惜的神色,便愈发感觉到自责。 他知道父亲对自己赋予厚望,希望自己能够顶门立户、承担起英国公府的传承,然而自己的身体却实在不争气……李勣见儿子歉疚自责,遂劝慰道:“官职爵位这些都不必太过在意,身体才是根本。不要担忧官职的事情,好好在家将养身体,只待身体痊愈,为父定然上书 陛下给你求一个好职务。”李震笑着摇摇头:“父亲不必为此忧虑,儿子虽然身体不佳、才华不显,却有着与父亲一样宽广磊落之胸怀,若能为国出力、为君尽忠自然最好,若是不能,…. 也当奉养父母、承欢膝下,何尝不是一桩共享天伦的美事?” “哈哈!果然不愧是我的儿子,你能这么想,为父甚感欣慰!”李勣欣然大笑,拍了拍李震的肩膀,和颜悦色道:“不要被外间那些冷嘲热讽所影响,你是我的长子,我这一辈子所创下的家业理所当然由你继承,无论你是功成名就还是庸碌一生,这些都足以让旁人艳羡嫉妒,说几句酸话在所难免。为父不指望你功成名就,也不指望你能否继承什么所谓的父祖之志,作为父亲,我 只希望我所有的孩子安稳健康、平安喜乐。” 自幼多病,造成了李震略显懦弱、低调敏感的性格,对于外界的冷嘲热讽极为在意,如此,愈发使得他心性憔悴、经脉不通,身体每况愈下。 在人前威严显赫的英国公李勣,在儿子面前却是尽显慈爱、舔犊情深,用尽一切办法为其解开心中桎梏。李震感动得红了眼圈,赶紧低头擦拭一下眼角,平稳一下心情,而后问道:“方才孩儿在平康坊饮酒,听闻房俊谏议增设一个统管全军的衙门,并且举荐父亲 担任这个衙门的主官,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李勣顿时面色一变,凝重道:“坏了,房二这厮果然包藏祸心!” 他从太极宫回府还没有一个时辰,消息便已经传达平康坊,显然是有人故意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至于谁人传播,不问可知。李震也深感担忧:“父亲现在已经是朝中第一人,虽然平素不问政务,但在军队之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如此地位、权势,已然当得起一句‘高处不胜寒’。现 在房俊来这么一手,陛下会怎么想?” 陛下怎么想? 李勣揉着额头,心中烦躁:“陛下此刻怕是已经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这混账,真是乱来!” 军方两大派系明里暗里有所勾连,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之事。 可房俊明知如此,却还要这么去做,那就只有一个理由:逼宫! 逼着李承乾不得不答允设立这样一个统管全军的衙门,否则就有可能发生不忍言之事! 你李承乾不答应? 那好,咱们换一个能答应的皇帝上位就行了,太宗皇帝那么多儿子,甚至李承乾自己也立了太子,改朝换代易如反掌…… 可就算逼得李承乾答允,君臣之间猜忌之心种下,又有何益? 明明陛下已经在房俊面前退了一步,答应这件事从长计议,为何房俊还要如此急切…… 家中管事在门外禀报:“启禀家主,越国公递上名刺,于府门之处求见。” 李勣先是一愣,旋即摆手,不耐烦道:“不见不见!这厮不知道使什么坏心思呢!”增设“枢密院”的消息传开,有逼宫之嫌,这会儿陛下正盯着他们两个呢,身为臣子正该是避嫌的时候,结果这厮却堂而皇之的登门拜访,这是生怕皇帝晚上 睡得着觉、吃得下饭? 管事迟疑一下:“呃……越国公已经入府了,正往此间赶来。” 李勣瞪大眼睛,怒火万丈:“这里是英国公府,既不是什么梁国公府、更不是什么越国公府,没有我的话,他房二何时能自行出入府门。我却不知?” 这些看门不会都吃了豹子胆,没有家主发话绝对不敢擅自将客人引入府中。 所以他追了一句:“如果是李思文这个混账,老子定要打断他的狗腿!” 管事苦着脸,无奈道:“是小娘子亲自将越国公迎入府门。” 李勣愤懑怒气僵在脸上:“……” 府中被称作“小娘子”的唯有一人,和离之后尚未再嫁的幼女李玉珑…… 李勣以手抚额,郁闷无言。想到自家这个闺女对房俊情愫痴缠、颇有一些非君不嫁的执拗,李勣也无可奈何,只能感叹一句家贼难防呐…… 39314825. ...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 登门拜访 第2679章登门拜访 女人是感性的,在她们的世界里极少正邪善恶之区分,有的只是喜欢与不喜欢。当一个男人能够征服她的身心,那么她就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哪怕丢掉尊严也甘之如饴;反之,纵然你千万般好,掏心掏肺甘为鹰犬,得到的也只是厌恶与嫌弃。 女人的世界里,只有愿不愿意,从无对或者不对。 再是如何尊贵的女人,当她心之所属,身心皆被一个男人征服,也甘愿为奴为妾小意逢迎,刨掉所有的尊严,只为博君一笑。 ***** 从芙蓉园出来,神清气爽的房俊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策骑疾驰,招摇过市,横穿小半个长安城回到崇仁坊。 刚到门前,便见到门口处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房俊翻身下马,将马缰甩给迎上来的门子,指着那辆马车问道:“这是何人到府上?” 门子道:“回二郎的话,是城阳公主的车驾,正在后宅与殿下说话儿。” 房俊眉头微蹙,自己最近几年与杜荷颇为不和,关系渐行渐远,虽然最近因为李承乾的缘故略有缓和,却也是面和心不和,高阳公主未曾出嫁之前在宫里与城阳公主这位性格清冷、足不出户的姊妹也不算亲近,今日怎的忽然登门? 摸了摸唇上短髭,房俊上了台阶进了正门,穿庭过院来到内宅,堂前站着数位家仆侍女,见到房俊,齐齐上前见礼。 “二郎回来了。” “奴婢见过越国公。” 房俊看着站在一侧的几位陌生侍女,笑了笑,微微颔首,然后抬脚进了堂中。 堂中已然听到了门前的动静,原本坐着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房俊走进去,扫了一眼,连忙站定,躬身施礼:“微臣见过长乐公主殿下,见过城阳公主殿下。” 长乐公主与城阳公主齐齐敛裾还礼:“越国公有礼了。” 高阳公主在一旁笑道:“都是自家人,有没有外人在,何须如此拘于俗礼?都快坐吧。” 房俊道:“二位殿下请。” 两位公主颔首落座,房俊也坐在下首。 有侍女上前给房俊递上香茶,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看着长乐公主笑道:“听闻殿下此次也意欲随行南下,微臣闻之顿觉荣幸。原本与魏王殿下商议好了明日一早便启程,不知殿下可曾将行装收拾妥当?若是不曾备妥,往后延一延亦是无妨。” 长乐公主面对房俊便觉得手足无措浑身不得劲儿,似乎身上这厚厚的宫装也不能阻挡对方火辣辣的目光,有一种身无寸缕的窘迫紧张,这会儿低眉顺眼,面容清冷的淡淡道:“越国公有心了,行囊已然准备妥当,即刻便可动身。” 房俊道:“那就好,明早微臣派人去宫门前候着,到时候引着殿下前往城南码头汇合。”…. 嘴里说着话儿,眼神扫视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城阳公主。 这位殿下正襟危坐,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尽显皇家威仪气度,秀美的容颜仿佛一泓井水宁静不波,隐隐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很是气质清冷、性情淡然。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的基因的确足够强大,一众皇子公主不仅才华横溢,更是颜值出众,尤其是这些个公主们,不论年纪大小,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气质更是出尘脱俗。 高阳公主见到房俊的眼神,立即说道:“如今正值秋收,整个长安都忙成一团,乱七八糟闹哄哄的,城阳公主素来喜欢清净,故而欲同吾等姊妹一同南下游玩散心,今日特意约了长乐姐姐到府上来询问是否方便。” 女人即是如此,她看不上你,你就算掏心掏肺她也不屑一顾,若她心里有你,再是任性刁蛮的性格都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身为皇家公主,愿不愿意让城阳公主随行,高阳公主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何须询问房俊的意见?可她偏偏当着长乐公主与城阳公主的面这般说了,那意思便是家中以你为尊,你说了算。 也算是在姊妹面前给房俊的面子,维系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房俊心领神会,先是冲着高阳公主温柔一笑,示意自己领受了娘子好意,然后笑着对城阳公主说道:“殿下这就见外了,且不说这一次本就是陛下答允了诸位公主皆可随行南下,即便非是如此,吾家有船南下,殿下意欲随行,那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需遣人来告知一声,南下之时登船随行即可,何须亲自登门?真真是折煞微臣了。” 高阳公主接收到了郎君的心意,心里便美滋滋的,没有枉费她一番做作表演,轻轻拉着城阳公主的手,娇笑道:“你我同年同月生,相差不足一月,本就应当是姊妹当中最亲近的,只是你这性子当真清冷,平素也不与我玩耍,我也不好腆着脸去寻你,此番能够一同南下,姊妹们正该好生亲***常也好有个照应。吾家二郎在外头充愣耍横,只不过是性子耿直了一些,却最是个认亲的人,相处下来你就知道这人很好相处,万勿心有成见,不信你问问长乐姐姐。” 长乐公主唇角撇了一下,瞬间隐去,没有吭声。 心里却暗暗腹诽,这人何止是认亲?越是亲近的人越想着要下手,人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简直禽兽不如…… 房俊这会儿多少对于城阳公主亲自登门请求随行南下的动机也有了些揣测,笑着说道:“正是如此,且不说吾等乃是至亲,单单微臣与杜二郎自幼一起长大,早些年更是掏心掏肺的玩伴,咱们便无需说那些个外道话。对了,杜二郎眼下可有什么忙的?不若一起南下,微臣路上亦能多一个好友,一起畅谈风月、对酒当歌,亦是一件快事。”…. 城阳公主顿了一下,笑道:“多谢越国公好意,吾家郎君最近杂务繁冗,既要提点家中庄客收割庄稼,又要入宫宿卫,实在是不得脱身,怕是没法随同越国公泛舟南下。” 房俊微微颔首,道:“那倒当真有些可惜了,不过来日方长嘛,以后机会多得是。” 如今杜荷被赐封为驸马都尉,官拜尚乘奉御,主要职责便是率领禁卫宿卫皇宫,若无李二陛下的敕令,还真就不敢玩忽职守,跑去江南游玩。 城阳公主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儿,便给长乐公主使眼色。 长乐公主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城阳还要回去准备一些衣物饰品,便先行告辞吧。” 房俊与高阳公主一起,将两位公主送到大门口处,看着她们登车远去,这才联袂回转后宅。 两口子坐下,高阳公主喝了口茶水,吁了口气,抱怨道:“这位城阳公主当真是不好相与,性子冷得跟冰块儿一般,话不多也就罢了,言行举止之间都是爱搭不理的,也就是吾等姊妹熟知她的性子,换了外人指不定要怎么想呢。不过好话说回来,吾与城阳公主交情不深,彼此成亲之后更是鲜有往来,今日她怎的亲自跑上门来,想要一起南下?” 虽然求了李二陛下恩准,可以与一众姊妹一起下江南,但高阳公主藏了个心眼儿,唯恐这消息放出去招惹了房陵公主那个浪荡货,本是南下游玩消遣散心,到时候反而自己给自己添堵。 就算别的公主听闻了风声,自己没有派人前去邀请,想必也是不好意思颠颠儿的贴上来。 却没想到到底还是有人追上门来,且是平素最为清冷不合群的城阳公主…… 房俊靠在椅背上,温言微微一哂,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某虽然与杜荷不大和睦,但杜荷与太子的关系却颇为亲近。太子这个人性子柔和,优柔寡断的,必定是琢磨着房陵杜氏如今与关陇贵族越走越近,往后阵营敌对,便可以拉拢。杜荷也不是傻子,判断形势觉得太子的位子还算稳固,自然便要投靠过来。今日城阳公主前来,便是杜荷向某表达的善意,大家同为太子效力,以往的恩怨纠葛就不作数了。”39314897. ... 第一千六百一十章 束手无策 第4062章束手无策 李治颔首,明白当下局势复杂,一动不如一静,免得愈发骑虎难下。 但他也有自己的担忧与奢望:“山东世家那边……可有向您透露什么?” 关陇门阀一败涂地,不得不彻底退出朝堂换取李二陛下的宽宥,导致朝堂之上诸多实权部门空置,为免中枢停滞,开始允许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优秀子弟大举入朝,彻底扭转这两大门阀联盟自入唐之后饱受打压之局面。 自隋末开始,长达将近三十年的排斥与打压,使得这两大门阀联盟私底下联系紧密、抱团取暖,如今骤然起复,自然相互提携、彼此帮扶。 但利益当前,谁也不能保证这种团结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譬如在江南士族支持他这个晋王的时候,山东世家会否随同跟进…… 这对于李治来说极为重要,一旦这两大新贵形成统一意见、共同进退,全力支持他争储,那么成功的希望极大。 即便父皇再是不准大臣私底下串联皇子参预争储,也不可能无视这两大门阀势力联手之声势。 萧瑀面有忧色,摇摇头,沉声道:“山东那些人大抵是窝在穷乡僻壤惯了,浑身上下满是迂腐之气,刚愎自负、自视甚高,更多是沉寂捞取利益,未必肯与吾等一条心。” 李治不语。 这其实也是正常的,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山东世家被排斥出中枢已经太久,对于权力的渴望无可企及,“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与其去憧憬将来的从龙之功,还不如现在将真真切切的权力抓在手中。 譬如张行成掌管兵部这样的六部之一、实权部门,最紧要便是将部中权力尽数抓在手中,哪里肯冒着得罪陛下、激怒魏王的风险支持他这个晋王? ***** 正如李治、萧瑀所担心那般,如今整个山东世家都将重心放在获取朝廷官职以及巩固到手的权力之上。 首当其冲便是张行成。 原本兵部虽为六部之一,但因缺乏调兵之权,名不符实,已经沦为专注后勤辎重的保障部门,甚至连工部都有所不如,毕竟后者掌管天下宫阙、城池之修建维护,肥得流油,而兵部虽然下设武器监等等部门,却要遭受多方监察,着实鸡肋。 但自从房俊上任,开始大刀阔斧对兵部内务予以改革,同时凭借李二陛下的宠信以及自身的强大实力将兵部权力逐渐扩张,甚至提请设置“军机处”,以兵部尚书之职成为军机大臣之一。 由此,兵部一跃而成为仅次于吏部、民部的实权衙门。 只要彻底收拢兵部尚书职权,不仅山东世家由此实力大增,张行成也将成为山东世家的旗帜人物,大权在握的同时,更会得到山东世家的鼎力扶持,距离宰辅也仅仅一步之遥。 然而想要将兵部权力抓在手中,却是何其难也………. …… 一大早,张行成便驱车来到兵部衙门。 原本的衙门已经毁于战火,新的部堂起于原址之上,倒也并未偷工减料,修建得甚为气派。只不过由于建造时日尚短,多处尚未完成装潢,故而看上去恢弘大气,实则处处简陋…… 来到值房,张行成整理衣冠,一丝不苟的坐在书案之后,将部中几位实权人物交来。 未几,崔敦礼、郭福善、柳奭等人陆续前来。 书吏奉上香茶,退出门外…… 张行成笑容温厚,请诸人饮茶,简单谈了一下几件部务,诸位下属也都予以配合,看上去甚是相得。 但他知道这是自己还未触及核心利益,否则必将引起排斥与反弹,自己这个兵部尚书看上去威风凛凛,实则不过是一个被架起来的傀儡…… 一盏清茶饮尽,张行成轻咳一声,看向柳奭:“如今铸造局已重建大半,部分作坊也恢复生产,不知每日军械生产种类、数量几何?” 柳奭赶紧放下茶杯,神态恭敬:“之前铸造局几乎夷为平地,工匠流散、设备损毁,其实一时片刻能够恢复如前?每日生产数量几可忽略不计。” 张行成面容一僵,果然一触及到核心利益,便开始产生抵触排斥…… 他忍着气:“再少也得有个数字吧?本官乃兵部尚书,有权调查部内任何事务,既要知晓军械生产之情况,亦要对生产出来的军械合情合理的分配至各处军中。如今你却含糊其事,到底意欲如何?” 他知道兵部是房俊的地盘,即便他如今成为兵部尚书也不能如臂使指、言出法随,属下阳奉阴违之事必不可少,但仍未想到这兵部上下根本铁板一块,他这个兵部尚书就连平常时候指使一个书吏都得三思而行,否则指不定被当面拒绝,颜面尽失…… 这就是他眼下在兵部的现状,每日里被一众下属高高供起,恭敬有加,但兵部事务也根本插不进去手。 原本这种现状应当徐徐图之,可是房家设宴温居,自己不请自去却遭受房俊折辱,这使得他心中愤懑不已,顾不上太多,力求尽快将兵部内务捋顺,彻底把持大权。 所以今日一反常态,有些咄咄逼人。 柳奭讷讷,低下头去。 张行成不理柳奭,这人身为晋王妻舅,却不折不扣是房二的狗腿子,遂看向崔敦礼:“崔侍郎怎么说?” 虽然自己“空降”兵部实际上算是挡了崔敦礼的路,但双方皆乃山东世家一脉,这个时候不应当摒弃前嫌、一致对外么? 崔敦礼在一旁慢悠悠的饮茶,闻声放下茶杯,态度恭顺,叹气道:“张尚书也别为难柳郎中,铸造局乃兵部重地,份量极重,攸关咱们兵部的利益与地位。铸造局占地极广,房舍众多,且需要新修诸多水利机械,目前重建经费捉襟见肘,您是咱们上官,正印的兵部尚书,此时当责无旁贷,解决经费之缺口。”…. 张行成一口气憋在胸口,硬生生给气笑了。 本官让你居中调停,协助我掌控兵部,你非但不予配合,反倒给我安排一桩难度极高的任务? 还让我解决经费? 娘咧! 不过气归气,他也知道房俊将兵部经营得铁桶一般,自己向完全掌控兵部只能徐徐图之,急也急不来。且一部之主官想要掌控全部,树立威信乃是必然,而树立威信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解决难以解决之事。 虽然不知铸造局重建需要耗费银钱几许,但他也知道这必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毕竟那可是研发火器、装备全军的重要部门。 山东世家豪富一方,各家底蕴深厚、钱帛无数,若能帮助自己掌控兵部,想必他们定然会慷慨解囊。 再者说来,只要钱帛注入铸造局,那么铸造局的重建便掌握手中,适当安插亲信以达到完全掌控铸造局之目的也非难事…… 困境之中,蕴含着机遇啊。 他振奋精神,不理会崔敦礼的刁难,反问道:“铸造局重建,尚需钱帛几何?” 崔敦礼摸着颌下胡须,避而不答,转头看向柳奭:“铸造局自建成那一日起,便一直是柳郎中负责管理,劳苦功高,对于铸造局各项事务亦是了如指掌……重建所需银钱,还得问柳郎中。” 柳奭会意,恭声道:“大抵还需五十万贯。” “什么?!” 张行成瞪大眼睛,直视柳奭:“五……五十万贯?” 是你说错,还是当我傻了? 如今依托兴盛的海贸加上商税改革,帝国中枢财政有了巨大飞跃,几乎是建国初期的五倍有余。但即便如此,每年中枢财赋收入也不过四千余万贯……重建一个铸造局,居然要花费帝国每年八十分之一的财赋? 简直荒谬。 欺人太甚! 他质疑家恼怒的神情,反倒引得下属们不满…… 柳奭苦着脸:“下官不敢有半字虚言,重建账目清晰明了,一笔笔开销皆有据可查,账薄工工整整,否则一旦遭受御史调查,下官有几个脑袋够砍?” 旁边的崔敦礼放下茶杯,冷着脸怫然不悦:“铸造局之账薄一直由本官监督,每一笔直出都要有本官审核之后签字画押。张尚书可是不信,怀疑本官中饱私囊、贪墨营私?不过张尚书虽为长官,却无监察之权,若认定本官贪墨,当可向御史台举报,甚至去陛下面前告御状,但绝不可这般质疑本官之人品、私德、操守,更不可横加诬蔑!” 郭福善是个老好人,之前被崔敦礼挡了路他没什么不满,如今空降来一个张行成也没什么表示,一心只想在衙门里做点事,扶持几个族中子弟,到了年纪一退,再不管这些官场中事。 此刻见到双方剑拔弩张,想了想,劝道:“张尚书初来乍到,想必并不清楚铸造局的规模与重要性。说句实在话,这还只是重建,毕竟当初铸造局虽然损毁,但各处地基尚在,也毋须重新选址、平整土地、全盘设计……想当年,越国公带领吾等创建铸造局之时,耗费不下百万贯。” 张行成又是恼怒,又是惊诧。 难不成这铸造局当真是铜钱堆砌来的? 简直骇人听闻。 而几位属下一致向他表达不满,话里话外认为他不及房俊,这愈发令他恼火,老子何时指责你崔敦礼贪墨了?身为兵部尚书,难道兵部事务连问都不能问? 欺负人也不能到这样地步! 但面对如此庞大的银钱缺口,却又束手无策……39314887. ... 第一千六百一十一章 秘密监视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刘洎领会了皇帝的意思,这回不能再叫苦了,赶紧点头应下:“陛下放心,兵部之内无论发生什么,微臣都定然禀报陛下。” 话说的漂亮,实则依旧艰难。 兵部素来被房俊视为根基所在,整个房俊一系的人马更是将兵部视作“大本营”,那里是房俊的地盘,说一句“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也不为过。 想在其中撬动一条缝隙,窥知其中究竟,难如登天。不过房俊此番于兵部之内设立机构商讨军制改革的细节,涉及人员、制度、条例等等诸多方面,必然要从别处抽调大量人手充入其中,这就给了一个可乘之 机。 如今熟知军队事务的将领其实并不多,能够高屋建瓴的更少,总共也就那么几个,自己总归还是能够找上关系…… ……从太极宫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刘洎没有回府,而是让马车从延喜门出去,在东市门口晃了一圈,买了一些胡饼、奶酪浇鲜樱桃,又吃了一碗槐叶冷淘,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这才嘱咐车夫驾车前往郑仁泰的府邸。 大门已经关闭,被叫开门的门子见到是中书令莅临顿时吓了一跳,赶紧飞奔入内禀报。 未几,来不及更换衣裳的郑仁泰带着几个儿子、小辈脚步匆匆来到正门,将刘洎迎入府内。 中堂,郑仁泰屏蔽左右,小声问道:“中书令此刻登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事先没有预约,又是趁夜而来,绝对不会是正常拜访。 刘洎吃了多槐叶冷淘,胃里有些发凉,这会儿喝了两口热茶顿时觉得浑身舒泰,放下茶杯,笑道:“的确有事,我是奉陛下之命而来。” 郑仁泰心中一惊,急忙起身,冲着太极宫方向鞠躬,而后恭声道:“微臣聆听圣训!” “诶,不必这般,并非有陛下口谕,只不过是叮嘱同安郡公办一件事而已。” “陛下敕令,不敢失礼。” 郑仁泰重新入座,好奇道:“到底是何事,需要中书令亲自登门传达?派人过来叫一声,我自去府上听令便是。” 刘洎道:“今日坊市之间流传房俊建议增设枢密院,想必郡公已经有所耳闻吧?” 郑仁泰略有迟疑,而后点头。这股传言沸沸扬扬,很快在长安各处坊市之间流传,想听不到也难。起初之时郑仁泰以为不过是故意传扬,但后来思量一番,觉得这的确像是房俊的手笔, 心中顿时一热。他现在早已暗地里投靠房俊,甚至将自己的长子放在房俊身边任凭差遣,一旦这个枢密院当真设立,房俊不管是为了拉拢他还是向他表达善意,极大概率会 将他安插其中。 那可是统管全军的衙门,主官是除去名义上“最高统帅”之外的军队实际掌管者,无论房俊是否担任主官,副职都一定是大权在握、风光无两。…. 以他的声望、地位、功勋,在贞观勋贵逐渐凋零的今日,是完全有资格进入枢密院的…… 但现在军政争斗,刘洎与房俊近乎水火不容,房俊岂会容许刘洎插手兵部之事?刘洎也不再绕圈子,直言道:“陛下不放心这一次房俊提出的改革军制,让我盯着一些,但现在我与房俊关系紧张、彼此憎恶,兵部之内的情形全无所知,如 若郡公他日进入兵部,可以互通有无,为陛下效力。” 郑仁泰差点冷笑出声。还以为是陛下敕令让他进入兵部充当“内应”,有什么消息及时禀报御前,却原来还要通过刘洎这个“中间人”,自己纵然背叛了房俊却怕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 到…… 果然好算计。 郑仁泰面色惊诧:“这房俊设立的衙门与我何干?” 刘洎道:“若不出所料,他必然倚重郡公。” 郑仁泰想了想,自己与房俊私底下的接触并不能瞒过所有人,这个时候若是撇清自己反倒不妙,遂点头道:“如果此事能成,在下定然义不容辞。” 心里忽然有些别扭,自己岂不是成了“双面细作”? 只不过这件事定要与房俊通个气,到时候只能让刘洎知道想让他知道的,但凡不想让他知道的,肯定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心里这么想着,对面的刘洎忽然说了一句:“公义与私利之间,还望郡公有所取舍才行。”郑仁泰一脸正气、慨然道:“中书令放心,我等臣子自当效忠君上、报效国家,岂能因一己之私利而罔顾君臣大义?况且房俊对河南世家横征暴敛、高调打压 ,我等实苦不堪言,然而畏惧其权势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为其驱策,中书令,我等苦房二久矣!”自家长子跟随房俊身边,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但因为房俊与河南世家的矛盾、以及当初刘仁轨北上击溃荥阳郑氏,使得双方之间的仇怨更是举世皆知,自 己咬定了荥阳郑氏之所以追随房俊为其效劳是受其胁迫,谁又能不承认呢? 刘洎闻听,连连颔首,毕竟房俊的威压他亦是感同身受,当年的令狐德棻等人更是深受其害,其人强硬之作风可见一斑,他做梦都想掀翻房俊…… …… 前脚将刘洎送走,郑仁泰后脚回到书房便将自己的亲信叫了过来,写了一封信交给亲信,叮嘱道:“今夜务必送去梁国公府,定要交到越国公手中。” “喏!”亲信应下,接过书信放入怀中,转身就走。 郑仁泰忽然招手:“且等一等!” 亲信止步,一脸不解:“家主还有何吩咐?”郑仁泰想了想,觉得应当谨慎一些,吩咐道:“换一身衣裳,随同府中采买的车辆出府,至东市之后要隐迹藏形不能被别人觉察,更不能被旁人认出,抵达崇…. 仁坊之后想办法潜伏起来,寻找一个确定不会被旁人察觉的机会,再将这封信送进梁国公府。” “喏!” 亲信顿时紧张起来,原以为不过是送封信而已,现在才知任务很是艰巨,这长安城人多眼杂,想要隐迹藏形不被察觉,那可不容易…… ***** 刘洎出了郑府,没有回家,而是让车夫回到东市,在附近一间临街的酒肆停驻,自己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家,抬脚进了酒肆。走进一间装饰典雅古朴的雅室内,便见到一身常服戴着幞头的李君羡正跪坐在窗前的地席上自斟自饮,见到刘洎入内也不起身见礼,只微微颔首:“中书令要 不要坐下喝一杯?”刘洎笑着摇摇头,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一眼,长街对面就是崇仁坊的坊门、坊墙,现已入夜,悬挂的灯笼将一切映照得很是清晰,兼且东市附近商贾云集、客 户往来、行人车马川流不息,在此监视,很难被人察觉。回头见到李君羡依旧自斟自饮,眼皮都不抬一下,刘洎笑笑,来到其对面坐下,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问道:“将军安坐于此,会否疏漏了外面的情 况?外界皆知晓将军与房俊私交甚笃,万一疏忽了状况,难免有人认为将军假公济私、对皇命阳奉阴违。”李君羡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末将效忠陛下,奉皇命而行,何须在意他人之态度?如果中书令觉得我难当此任,亦或者怀疑我与越国公私下勾结,请现在入 宫恳请陛下换人。” 刘洎蹙眉:“不过是提醒将军小心在意罢了,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李君羡却寸步不让:“末将虽然位卑,却也非是初出茅庐的无知小儿,中书令看不起我大可以向陛下弹劾于我,否则请勿影响我的职务。”对于刘洎,他夙来没有什么好感,蛊惑陛下监视功勋,这岂是真正的忠臣所为之?况且文武殊途,也不必对一个所谓的中书令报以客气,对方官位再高却是 管不到他这个“百骑司”的统领。 相反,若是两人惺惺相惜、合作无间,那才不是什么好事…… 刘洎也知道这个道理,便不再多说,也不在乎对方的不敬,慢悠悠的喝酒。外间脚步声响,一个身穿便装的“百骑司”校尉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将军,刚刚有人自崇仁坊围墙翻墙而入,待到我们设置的暗哨前去查看,对方已经 消失无踪。” 李君羡问道:“可是在我与中书令说话之时?” 校尉看了面色微变的刘洎一眼,点点头:“就是刚刚中书令提及将军难以胜任的那段话之事。” 刘洎忍不住道:“你们该不会认为我派人给房俊通风报讯吧?”之所以“百骑司”暗藏于此,就是防备自己去拜访郑仁泰之后,看看后者是否给房俊通风报信,以此来鉴别郑仁泰是不是与房俊私底下另有勾结,再决定要不 要赋予郑仁泰重任。现在却好像自己故意拉着李君羡胡诌八扯吸引视线,以此令李君羡无法辨别进入崇仁坊报信之人是郑仁泰所派遣,还是他刘洎的人假扮郑仁泰手下,用以栽 赃郑仁泰……李君羡面色淡然:“谁说了这种话?况且吾等在此是防备有人在私底下传播谣言,何曾监视越国公?还请中书令慎言!至于其他,末将会一五一十向陛下禀报 ,到时候陛下若是问及,中书令自去御前解释就好。” 而后不理会怒气升腾的刘洎,起身对校尉下令:“既然无法辨别送信者的身份,吾等在此也没什么用,传令下去,收兵回营。” “喏!” 随着李君羡大步走出去,酒肆周围各种身份的人员瞬间消失在东市门外的人潮之中…… 只留下刘洎一个人坐在酒肆之内,一脸尴尬、满腔怒气。 这些骄兵悍将! 若是任由武将执掌军队,最终的后果便是这种嚣张跋扈、不顾大局,动摇江山社稷。定要将武将死死压制,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39314671. ... 第一千六百一十二章 志存高远 第3980章志存高远 李承乾察言观色,见到房俊神情不似作伪,对于自己将东宫兵权尽皆交予李靖并未感到不满,登时心中一松,却也有几分愧疚浮上心头。 在他最难捱、最低沉之时,几乎储位被废、坠入深渊、万劫不复,而房俊正是在那个朝野上下一片冷漠的时候,不顾惹怒父皇,不屑天下冷眼,毅然决然的站在东宫这边,旗帜鲜明的表示支持。 他犹记得那时候自己整日里惴惴不安、战战兢兢,夜晚与太子妃于东宫之内相拥哭泣,唯恐天明之后便会有父皇废储的圣旨降临,一同抵达的或许还有一杯鸩酒,亦或三尺白绫…… 惶惶不可终日。 正是经历了那样艰难的日子,使得他分外懂得珍惜眼下的局势来之不易。当房俊那样一个光芒万丈、惊才绝艳的臣子公然表态支持他这个太子,不啻于阴云天气之中陡然雨收云散降下的一道暖阳,让他知道原来他这个太子并非人人厌弃、一无是处,心中之温暖庆幸,笔墨难以形容于万一。 从那时起,他便对房俊信赖有加、言听计从,并且暗暗立誓永不相负,以报答房俊雪中送炭之情谊。 更别说此番能够在关陇叛军手中逆转翻盘、反败为胜全赖房俊之功…… 在李承乾心里,朝中文臣武将无数,无一人在他心中之地位可凌驾于房俊之上。 但是为了应对眼下之危机,他不能一味的感情用事,论冲锋陷阵,房俊或许勇冠三军、势不可挡,但现在需要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且对手是李勣这个功勋赫赫、战无不胜的“第二军神”,只能由李靖来担纲大任。 所幸房俊还是那个心胸开阔、不擅揽权的性子,并未因此感到不满,否则他这个太子非常难做…… …… 刘洎在一旁看着太子与房俊的互动,见到太子歉意满满、房俊洒脱宽厚,并未因李靖掌管东宫兵权、全权负责而心生龌蹉,自是难免有些失望。他一直态度坚决的支持太子,不惜为此承担巨大风险,但是显然于房俊相比还差的太多,想要超越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任重而道远…… 不过也不必灰心,只要太子顺利登基,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进入朝堂,自己这个有利于两大门阀势力之外的侍中便会逐渐得到太子的认可与重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达成当年杜如晦、房玄龄的成就。 ***** 房俊自玄武门出城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细密的雨水丝丝缕缕飘落,打在脸上沁凉一片,令人精神一振。 回首仰望玄武门高大的城楼灯火通明,想到太子难得强硬起来战线魄力,最终却难免化作一场无用功,便禁不住叹息一声,道一句“时也命也”。 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本身固然不算惊才绝艳,却也并不如史书之上渲染的那般荒诞不稽、懦弱偏执,只不过夹在一个旷世罕见的绝世帝王父亲与一众出类拔萃的兄弟之间略显平庸而已。…. 其实对于皇帝来说,平庸并不一定便是缺点,相反,历史之上几乎所有天怒人怨、执行暴政的亡国之君,反倒是各个聪慧伶俐、惊才绝艳,有些人总是很难将自己的聪明用到正经地方…… 当然,若房俊重活于这盛唐之时只想着高官显爵、富甲天下,只需抱紧李二的大腿亦步亦趋即可,事先在李治那边下注,自然人生顺遂、荣耀加身,平平安安纵享富贵。 但他心里总有那么几分不甘,也自诩是个志存高远的……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既然拥有眼下的权势,便不愿稀里糊涂的过一辈子。未来的大唐依旧门阀横行、军镇为祸,硬生生将这王朝于极盛之时拖入深渊,终至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令后世每一个华夏子孙引以为憾。 李二陛下已经意识到门阀乃祸国之根源,也开始潜移默化的推动削弱门阀之策略,只不过他依靠门阀逆而夺取、得了天下,本身更是天下最大的门阀,种种政策实施起来自然掣肘太多、步履维艰。 想要压制门阀、扶持寒门,将军政大权收归中枢,使得政令行于天下,房俊只能选择性格柔和的李承乾。 三十年之内,或可在不动摇帝国根基的基础上将门阀势力压制最低,使之由实权在握的“阀阅”,褪变至徒有虚名、不掌实权的“世家”…… 然而关陇门阀贼胆包天,一场兵变将所有谋划全部击碎。 事到如今,关陇门阀苟延残喘、河东诸姓损失惨重,天下最强盛的几大门阀遭遇重创,这原本正附和李二陛下当初制定之国策,纵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局入朝填补关陇留下的权力空缺,但想形成当年关陇之声势却不容易。 正当是中枢收拢大权、进一步削弱门阀之良机。 然则人非圣贤,帝国利益总归还是更低于自身利益,再圣明的人也会在某一件事、某一个时刻犯浑,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不惜错失大好局面……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房俊除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私底下搞搞小动作,大势当前也只能随波逐流,若存了螳臂当车之念,只怕顷刻间被碾为齑粉、尸骨无存。 营门前的兵卒早已见到自家大帅自玄武门返回,赶紧移开营前放置的拒马、鹿砦,房俊再亲兵簇拥之下策骑长驱直入,直抵中军帐。 入账之后净手洗脸,解下身上的披风,捧着一盏热茶大马金刀的坐在书案之后呷了一口,下令道:“召集军中将校来此,吾有军令颁布。” 然后起身,来到悬挂在墙壁上的舆图前查看局势。 “喏!” 亲兵领命,分出几个人奔赴营中各处传达将令。 半盏茶功夫不到,军中将校陆续抵达,帐内甲叶铿锵、济济一堂,所有人都肃然而立,看着负手站在舆图之前的房俊,等待他发号施令。…. 房俊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遍舆图,用笔勾勒出各支军队当下的位置,推演了一番各支军队有可能的动向,这才转过身,环视众人,目光炯然:“其实也没什么可布置的,诸位皆乃百战名将,自然应当知晓大敌当前应当注意哪些,本帅不想啰嗦,依照眼下兵力不防即可,斥候全部放出去,由此刻开始吾要知晓长安周边的任何动向,各支军队但凡十人以上的调动,战报都要及时呈递在本帅案头,能否做到?” 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眼睛看着王方翼,后者如今已经负责统领右屯卫所有斥候…… 王方翼瘦小的身躯挺胸凸肚,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中气十足道:“谨遵将令!” 所谓“兵马未动,情报先行”,军中斥候之能力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这支军队的战力,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必然有着卓越出众的斥候队伍。王方翼心中满是兴奋,只要能够在这场战争当中率领麾下斥候表现优异,必将彻底收获大帅的认可,成为大帅帐下得力干将,从而得到提拔重用。 而以往哪些大帅的得力干将如今几乎都镇守一方,譬如刘仁轨、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只要想想他王方翼这个曾在西域爬冰卧雪看不到前途的家伙,有朝一日亦能名列这些军中后起之秀之中,自是豪情万丈、兴奋莫名。 房俊对王方翼的状态甚为满意,微微颔首,而后拍拍手掌,鼓舞士气:“都瞪大眼睛,待到明日太子出城之时,任何一方敢有大逆不道之举措,汝等当奋勇争先、予以歼灭!不必在意左武卫的名声,不过是在辽东凌辱高句丽那帮子蛮子而已,英国公帐下大军号称数十万,绝没有那么多,且都是乌合之众,没人是咱们的对手!” 军队的纪律是练出来的,但士气却是打出来的,一支征战四方、战无不胜的军队,其骨子里便浸润着睥睨天下、唯吾独尊的霸道桀骜,面对任何强敌都信心百倍。 他相信自己一手打造的这支军队拥有这样的特质,无论面对任何敌人,都有将其挫败之信心与雄心。 “必胜!” 帐内将校高声应和,振臂而起,士气在一瞬间便攀升至浓烈的巅峰。 左武卫又如何? 英国公又怎样? 老子转战天下、征战四方,即便是突厥、薛延陀、吐谷浑、大食这样的当世强军皆一一败于阵前,程咬金与李勣又多了个卵? 咱右屯卫打得就是精锐! 房俊上前一一拍着部下将校的肩膀,笑着道:“都放松一些,只要有这份心气就好,都说骄兵必败,可咱们右屯卫从来都打胜仗,为何不能骄傲?咱们不但骄傲,而且是傲视群伦!都会去看好麾下兵卒,各司其职、各就各位。” “喏!” 将校们轰然领命,陆续退去。 房俊回到书案之后坐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温凉,正欲让亲兵沏上一壶浓茶,亲兵已经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长乐公主求见。”39314587. ... 第一千六百一十三章 共享天下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随着李神符这一声喝叱,堂内仆从、侍女尽皆吓了一跳,旋即低眉垂首,脚下迅捷的移动至门口,鱼贯退出。 堂内只剩下李孝恭与李神符叔侄两人。 青铜侍女烛台上灯烛将堂内照得亮如白昼,彩绘雕梁、装饰奢华,尽显王侯气派。 李孝恭不以为意的四周打量一眼,喝了口茶水,淡然道:“叔父今日登门若是前来教训小侄,那么现在已经教训过了,再无他事就请回吧。” 除去应有的礼数之外,他一刻钟都不愿与李神符待在一起。李神符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李孝恭,一字一句道:“大唐是李氏之大唐,是李氏先祖累世积攒之底蕴,是李氏子孙浴血奋战之果实,自应由李氏子弟世世代代统治!现在有人欲谋夺皇权,剪除陛下军权便是其端倪之现,你身为宗室第一郡王却置若罔闻,试问如此是否对得起祖宗、是否对得起高祖皇帝、是否对得起太宗 皇帝?!” 人虽老,精神却不错,中气也足,一番话疾言厉色、语气铿锵,很有几分老而弥坚之气概。 气势很足。李孝恭却不为所动,轻轻叹息一声,回视对方的目光,缓缓道:“大唐的确是李氏之大唐,却并非李氏自己的天下,大唐立国固然有李氏先祖之底蕴、有李氏子弟之拼搏,却也有无以计数的儿郎为李氏而战,为李氏流血、为李氏牺牲!皇位之归属是所有人的意志,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谁想将这份利益占为己有, 谁就将与天下人为敌!” 李神符哼了一声:“谁也代表不了天下人,天下人自己才能代表天下人。” 李孝恭简直好奇到了极点:“时至今日,莫非叔王还以为天底下的世家门阀会支持那些大逆不道之举?”李神符目光如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利之所致,哪里有什么大逆不道?我今日前来,是因为你乃宗室第一郡王,威望绝伦、 实力强横,若有你的支持会让宗室子弟少流血,勿需你做什么,只需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是李氏宗室的功臣。” 李孝恭震惊不敢置信,此等悖逆之言纵然人人心知肚明,却如何能够宣之于口? 真的是一点尊卑上下都不顾及? 愣忡片刻,李孝恭霍然起身,面色冷硬:“话不投机,还请王叔速速离去!我这就入宫觐见陛下。” “呵,”李神符不以为然:“向陛下检举揭发我大逆不道之言么?莫说我不会承认,就算承认,那等守不住祖宗基业的懦弱小儿又能将我如何?” 李孝恭默然不语。 事实的确如此,李承乾不能将李神符如何。 纵然这等话语未曾宣之于口,谁还不知李神符一干人等私底下谋划的是什么?…. 可纵然知晓,也不能做什么。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这种事听上去很痛快,但必须考虑李神符及其党羽所代表的各方利益。作为宗室内硕果仅存的几位老辈郡王,纵然功勋不足、但声望极 大,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敢动李神符,就将遭受绝大部分宗室的反噬。 即便是皇帝也一样。李孝恭冷静下来,明白李神符之所以这般有恃无恐,想来已经得到很多宗室的支持,关中、关东、山东、江南等地的门阀自己不敢再一次站出来支持谋逆, 却也一定暗中给予李神符鼎力支持的承诺。 而自己能做什么呢? 什么也做不了。 当年平定萧铣之后,自己唯恐“功高震主”受到李二陛下猜忌,主动交卸兵权且以“自污”的手段回府荣养,时至今日,他能够调动的旧部已经不多了。 一个看似被各方尊重的“宗室第一郡王”,实则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没事的时候大家都给面子,尊一声“郡王”,有事的时候亮出刀子,却是半点颜面也无。 否则何至于在李承乾两次遭遇兵变的时候作壁上观、无所作为?轻叹一声,李孝恭神情沮丧,重新落座,嗟叹道:“王叔何至于此呢?只要是李氏子孙在位,大家的利益都少不了,子孙后代也安享荣华富贵,非得刀兵相见 、君臣悖逆吗?” 李神符愤然道:“是我们不知好歹吗?你看看陛下是如何宠信房俊,吾等宗室血脉与房俊相比,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任人凌辱!” 李孝恭摊手道:“可谁让你们刺杀房遗直呢?说到底,房俊没有继续追究正是因为陛下全力阻止,否则你们以为赔几个钱就能了事?” “谁告诉你刺客是我们派的?”李神符目光幽深。 李孝恭一愣:“人赃俱获,王叔何必狡辩?” 李神符摇摇头:“有些事情,不仅听说的未必是真,眼见也未必就是事实。” 李孝恭心里一震,旋即断然道:“王叔全无凭据便胡乱猜测,绝无可能!” 且不说陛下会不会那么做,他有那份心计吗? 李神符面色阴沉,没有再说。 叔侄两个一时间陷入沉默。少顷,李神符起身,神情之间多了几分憔悴、愤懑,看了李孝恭一眼,喟然道:“是真是假,我不必多说,你心中有数。言尽于此,我只希望你能够以宗室为 重,莫要等到将来捶胸顿足,无法在祖宗面前交代。” …… 送走李神符,李孝恭一个人坐在堂中蹙眉凝思,明亮的烛光却驱不散心底的阴霾。思忖良久,他站起身,回去后宅换了一套衣裳,带着数十亲卫出府,策马直奔皇城。叫开朱雀门,一路向北抵达承天门下,向守门兵卒出示印信,恳请觐见 。 自有校尉飞奔入宫向陛下禀报,半柱香之后,有内侍随同而来,引领李孝恭入宫。…. …… 李承乾这两日与皇后闹矛盾,今夜处置公文已晚便直接宿在武德殿御书房,听闻李孝恭前来,立即召见,自己在宫女服侍下起床洗脸,来到御书房。 内侍刚刚将茶水送来,李孝恭便已快步入内,见礼之后落座,直接将刚才李神符到郡王府去以及期间说辞一一奏禀,无所隐瞒。 出乎他的预料,李承乾并未因此大发雷霆,反而神情淡然,好似事不关己一般…… “郡王夤夜入宫奏禀此事,朕甚感欣慰,不过几个跳梁小丑罢了,朕心中有数,且喝口茶水解解渴。” “喏。”李孝恭心中惊疑不定,喝了口茶水,看向李承乾:“陛下,非是微臣危言耸听,实在是局势不妙啊!襄邑郡王堂而皇之的登上微臣府门,言语之中毫无敬畏顾 忌,恐怕诸般谋算已经落实,即将有所动作啊!” 一般来说,就算李承乾不能将李神符如何,李神符也必然有所忌讳,身为臣子岂敢这般猖獗? 必然是已经准备妥当,毫无所惧。 李承乾笑了笑,不答反问:“对于房俊提出的增设枢密院掌管全国军队,郡王以为如何?” 李孝恭愣了一下,这位陛下当真不将李神符及其身后的势力放在眼里? 还是说早已对此有所布置,且直至当下并未脱离掌控? 如果是那样……莫不是陛下一直在纵容李神符?任其上蹿下跳、勾连盟友,只等着关键时刻一击即中……心中一震,好在他也听闻了“枢密院”之事,有所思量,这会儿并不会因为心神失守而慌乱:“陛下明鉴,枢密院是否设立、利弊如何,全在于陛下怎么想、 怎么看。” 李承乾大感兴趣,让内侍去取来几样点心,问道:“愿闻其详。”李孝恭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承乾,沉声道:“此中之关键,在于陛下对于自己、对于国家的前景之估量。太宗之时,天下将帅尊崇孺慕、惟命是从,十六卫大 军任凭驱策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但是请恕微臣不敬,陛下之才具虽然不俗,可较之太宗却仍有欠缺……” 言下之意,太宗皇帝勿需任何机构、任何权谋便能将天下军队紧紧抓在手中,但是你不行。 况且即便太宗皇帝威望绝伦、一众将帅莫敢不从,不还是出现侯君集谋反事件? 李承乾摆摆手:“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我岂能及得上十中之一?郡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李孝恭这才续道:“人之天赋不同,陛下较之太宗有所欠缺,皇太子较之陛下亦有欠缺,将来的皇孙或许较之皇太子亦有不如……陛下,微臣斗胆说一句,纵 然大唐千秋万世,却也不能阻止一位昏君的诞生。任凭帝国如何强盛,只需一代昏君,便能葬送祖宗基业。” 此言不敬,却是事实。 古往今来多少王朝也曾煊赫一时,可终究会在某一位昏君手上帝业中落、步入崩溃,任你如何一扫六合、纵横环宇,却也无法阻止子孙不肖。李孝恭见李承乾面露思索之色,继续说道:“所以微臣说全在于陛下怎么想,是想口含天宪、一言九鼎、视江山为囊中之物,成败兴亡皆系于帝王之贤愚,还是想自我约束、使天下之能人异士皆在陛下麾下辅佐,与此辈……共天下!” 39314396. ... 第一千六百一十四章 权力与制度 与此辈……共天下?! 李承乾震惊的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孝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子坐拥江山、代天牧民,口含天宪、君临天下,岂能与旁人“共天下”?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至尊国器焉能分享?!李孝恭叹气道:“微臣知道此乃大逆之言,可陛下博览群书,应当知晓古往今来的帝王虽然号称‘天下至尊’‘天下共主’,可又有几个能够不受掣肘而坐拥天下 ?” 君弱则臣强,古往今来真正做到“天下至尊”的没有几个,大多数时候君主都要受到各方之掣肘,困居于皇宫之内令不出京师,更有权臣当道、皇权旁落。 故而,所谓的“天下至尊”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名义而已,若君主有才能,勿需那些虚无的名义亦能执掌乾坤;反之,若君主式弱,皇权自然被窃夺。 如此,一个虚无的名义又有什么用处? 李承乾连连摇头,神色惶然:“万万不可如此!纵然朕德行不足,难以慑服天下,却也不能将国器拱手他人,否则后世子孙定然埋怨,骂朕是个亡国之君!” 李孝恭道:“后世子孙能够帮助陛下治理天下么?非但不能,他们反而是帝国灭亡罪魁祸首,终有一日帝国要葬送在某一个后世子孙手中!”这话李承乾无以反驳,世上从无千年之王朝,实际上自两汉以后,天下政权更迭、乱世丛生,所谓的皇帝也不知出了几十、几百个,大唐纵然兴盛一时,但 等到土地兼并愈发严重、吏治政策逐渐废弛,终有崩塌的一日。 所以他反问:“难道朕将皇权分享出去,帝国就能长盛不衰、李氏就能世世代代坐拥天下了?”李孝恭道:“自然不能,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可是陛下知道,帮助陛下治理天下的不仅是宗室,更有勋贵、文官,他们若只是臣子,对于国家自然缺乏认同,除去少数几个人之外,即便换了一个皇帝、换了一个国号,他们依然荣华富贵。可若是陛下让他们知道他们效忠的不仅是陛下、不仅是大唐、更是他们自己 ,自然竭尽全力、以死报效。”顿了顿,神色略代激动:“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既然陛下无法阻止枢密院的设立,那就意味着皇权已经被分散,与其斗到最后被幽禁于宫内,何如顺势而为呢 ?陛下要知道,如果这件事当真成功,便是为后世确立了一个万世不易的制度,青史之上,陛下便是千古一帝!”时至今日,朝野上下的态度已经很是明确,房俊、李勣这军方两大山脉合拢,刘洎这样一个文官领袖不置可否,马周、许敬宗等人尽皆赞同,“枢密院”的设 立已经不可阻挡,所差唯有时间而已。 等到房俊一系将军制改革的章程确立、各种法度条例尽皆完备,便是“枢密院”设立之时。…. 李勣将会出任“枢密使”掌管全国军队,再有房俊支持,军方几乎铁板一块,到那个时候除了捏着鼻子认下,又能如何? 非要逼着李勣、房俊换一个皇帝吗? 既然已经不能反抗了,何不顺势而为,看看军权统合之后的效果究竟如何? 若是当真可以避免军阀割据、军权散落之弊端,那么就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制度,而作为推出这个制度的名义上的策划人,李承乾必将流芳百世。 身为皇帝可以舍弃军权只为了国家长久统一,这不是“千古一帝”,还有什么可以称作“千古一帝”? 李承乾烦躁的揉了揉额头,心中怒气万丈。外边的敌人好对付,但是来自于身边的敌人却令他束手无策,这种憋闷的感觉让人无所适从,只想一口气踹翻这张茶几、点燃这间宫室,让世人知道他的滔 天怒火! “让朕自剪羽翼,自缚双手,将皇权拱手相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承乾红着眼睛怒喝一声,额头青筋毕露。 李孝恭浑身一震,不敢多说,赶紧离座跪地:“微臣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息怒!” 愤怒是最无用的东西,虽然可以提升胆气……但也得在有胆气发作的情况下。 现在的局势对于李承乾可谓内忧外患,他有胆气以死相搏、维护皇权之完整吗? ***** 数日之后,洛阳,魏王府。 占据道术坊一坊之地的魏王府终于修葺完成,魏王李泰自感洛阳局势稳定,也从尚善坊搬回魏王府居住。 初夏之时,洛阳气温适宜、雨量充沛,伊洛之水环城绕行,傍晚微凉。 花厅之内,魏王李泰设宴款待奉旨赶赴洛阳而来的阎立本,宴席并不奢华,唯有刚刚将河南一地田亩丈量完毕的许敬宗在坐。先是大家相互碰杯喝了一个,李泰表达了对阎立本的期许,许敬宗也表态但有所需绝不推辞,虽然阎立本尚未明白素有“佞臣”之称的许敬宗为何成为魏王给 自己接风宴的座上客,但他素来脾性平和,并未因许敬宗之名声而有所嫌弃,气氛很是融洽。 而后,阎立本举杯敬李泰:“此番多谢殿下提携,他朝若能有所进步,定不忘今日简拔之恩。” 身在长安,整日里都在规矩之内办事,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不过就是熬日子而已,哪里有什么进步的机会?但现在被李泰举荐负责营建东都,这可是天下之事,他日功成之时,必然更进一步。更何况上一任营建洛阳的乃是天下建筑大家宇文恺,能够追寻这位建筑 界“大神”的足迹营建洛阳,几乎是每一个建筑家趋之若鹜的事,可不是谁都能抢到这样一个好差事。李泰笑着道:“说起来着实惭愧,咱们乃是姻亲,但本王与叔父平素来往不多,自是不甚了解,反倒是从房俊那里得知叔父大才不逊宇文恺,这才向陛下举荐…. 。”阎立本摇摇头:“越国公谬赞了,微臣哪里有什么大才?只不过是平常喜好这些故而有所钻研,不仅比不得当世大家,更遑论与宇文恺那等不世之材比较?惶 恐之至。”说来也怪,当初李泰持才傲物、桀骜不驯,最是看不起那等唯唯诺诺、隐忍低调之辈,可这些年自己韬光养晦,反倒愈发觉得这些谦逊严谨、平和稳重的人 顺眼。 尤其还是自己王妃的亲叔叔,往后营建东都长时间共事,想想就惬意稳妥…… 三人饮了一杯,李泰看着许敬宗似乎欲语还休,不由奇道:“许尚书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说,若本王能够帮衬定尽力而为。”虽然依旧不大瞧得起,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李泰也看出此人能力卓越,以往之所以官位不高、名声不显,只不过是缺乏一个机会而已。现在得道房俊之支 持,机会降临,办事能力马上凸显,他日定然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不至于多么亲密,但有这样一个人脉总是一件好事,毕竟他这个“亲王”的爵位看似尊崇,却也成为众矢之的,关键时刻若是能有一个文官中的强势人物给自 己说话,殊为难得……许敬宗纠结片刻,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李泰,一脸为难之色:“今日于保宁去官廨拜访,送给下官这个,不待下官拒绝便告辞离去。下官拿着它有 如烫手山芋一般,不敢收下,但送还却也不妥,实在是纠结难决,还请殿下指教。” 李泰伸手接过,看了一眼,居然是修业坊一处占地数亩的豪华宅院房契,也就明白了许敬宗为何“不敢收下也不好送还”。这是一份重礼,若是收下,且不说会否被御史台的御史言官们得知今儿弹劾“收受贿赂”,单只是洛阳于氏拿出这样一份厚礼自然有所图,而许敬宗需要付出 的代价肯定比这处宅院的价值更多。许敬宗现在主持丈量天下田亩,最困难的时期已经熬了过去,往后顺风顺水,一桩巨大的功勋几乎落袋为安,怎能愿意在这个当口为了区区钱财犯下此等错 误? 再是贪财的人也不会干这种蠢事。 可若是送还回去,就代表他不愿向洛阳于氏低头,洛阳于氏所求之事也不会给予方便,等同于彻底划清界限。 万一洛阳于氏恼羞成怒,联合其他世家再掀起什么风波,指不定造成什么样的麻烦…… 阎立本看了一眼李泰手上的房契,啧啧嘴:“这可是大手笔。” 朝廷营建洛阳以为东都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所以现在洛阳的地价、房价已经开始上涨,这样一处豪华宅院的价值起码数万贯,且有价无市。许敬宗苦笑道:“下官受皇命丈量天下田亩,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懈怠,收受贿赂自是不敢,可若是因此影响了整个河南府丈量田亩的大计 ,下官亦是百死莫赎!” 李泰看着许敬宗的神情,心理忽然一动,这家伙该不会是想收却不敢收、不收又忍不住,所以想要让他这个大唐亲王、东都留守给他背?娘咧,这么奸诈?39314303. ... 第三千一百四十七章 府尹人选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李泰斜觑许敬宗,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于家孝敬许尚书的,收着便是,何须给本王拿来看?” 你收礼,然后让我给你背书? 想滴美!许敬宗何等通透伶俐的人物,一听就知道李泰误会了,忙解释道:“殿下明鉴,下官岂敢有那等心思?只不过身负陛下重托,系于河南一地国策之施行,实在 是不敢有丝毫错误。这份厚礼不可谓不重,但下官摸不准于家到底想要什么,既不敢收、也不敢退回,着实取舍两难!”李泰摸了摸下巴,信了许敬宗的话,这件事的确不好处理,不过他才不会给出意见,现在是许敬宗进退维谷,一旦给出意见,无论收下还是退回,进退维谷 的就是他了。“看来于家是有所求啊,但这件事你不该来问我,我哪知于家想要什么?不妨去拜访一下武娘子,商号在洛阳将东洋、南洋的货殖运抵洛阳经营,规模极大, 与洛阳世家的联络也很紧密,拜托武娘子帮你打探一下,心中有数再做取舍便是。” “哎呀,殿下果然聪慧睿智,此事困惑下官良久,得殿下指点迷津有如茅塞顿开!” 许敬宗好像果真难题得到解决那般,笑逐颜开,频频敬酒。 李泰喝着酒,有些回过味儿来,自己好像非但没从许敬宗这个坑里爬出来,反而掉进一个更深的坑? 自己对于这件事不好给出意见,武媚娘岂不是同样如此? 许敬宗这厮在自己面前提及此事,无论自己给出意见亦或是推到别处,都着了他的道。 到时候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去武媚娘处说一句“魏王殿下让我来请武娘子解决此事”…… 娘咧,太狡猾了吧? 李泰郁闷不已,看许敬宗愈发不顺眼,连连劝酒。 许敬宗笑吟吟来者不拒,只不过没几杯便两眼迷离、两颊酡红,软趴趴的钻进桌子底下…… 偏偏这厮人品不好酒品却不错,喝醉了嘴巴闭的严实,一句错话都不说,让李泰想要抓点把柄都抓不到,只能无奈让其长随搀扶着离开府邸回去住处。 ***** 道德坊。一处豪宅之内,正堂灯火通明,门外人影幢幢,侍女们身姿窈窕、仪态端方的将各种美食、美酒不断送入堂中。正堂里宴开一席,数位锦袍玉带的贵人推杯 换盏,鼓乐齐奏、歌舞靡靡。 酒过三巡,坐在主位的配怀姐摆手将乐师、舞女全部斥退,目光从在做几人面前一一扫过,沉声问道:“对于那什么劳什子的‘纸币’,诸位如何看法?” 长安城没什么能够瞒得住人的事情,早上房俊在陛下面前提议发行纸币、增设枢密院,中午便人尽皆知,过了晌午便有人将这个消息快马向洛阳传递。 没几天的功夫便传到洛阳。…. 虽然增设枢密院攸关国家制度,是天大的事,但是对于在做诸位河南世家门阀的家主亦或是话事人来说,却还是发行“纸币”更攸关切身利益。 于保宁放下酒杯,打了个酒嗝,这才说道:“家兄自长安送来信笺,详细言说了纸币之事。” 诸位顿时打起精神,细听经过。待到于保宁将其兄于志宁打探的情况一一叙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沉吟着道:“若果真以陛下信誉为质,此等‘纸币’就等同于陛下的欠据,好像也没什么问 题。” 裴怀节揉了揉额头,无奈道:“看上去似乎如此,可此事乃房俊倡议,就不得不倍加小心。” 老者奇道:“此话怎讲?我对越国公也素有耳闻,其人固然跋扈,却极守信用,名声也还不错。”裴怀节道:“陆老有所不知,房俊此人固然信誉颇佳,但行事风格极其诡异,已经不是胆大妄为来形容了,他的每一个操作都要仔细思量,否则不知不觉就会 坠入其彀中还懵然无知,待到反应过来中计,却是悔之晚矣。” 挨过打就会记着疼,这方面他有发言权。陆姓老者颔首,嗟叹道:“虽然隋末乱世群雄并起、大唐立国豪杰林立,但是如同房俊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却也闻所未闻。咱们鲜卑人自从随同孝文帝入主洛 阳便一代不如一代,时至今日早已泯然众人,若是能够出一个这样的人物,何至于此?” 老人家似乎还沉浸在鲜卑贵族当年豪奢威武的光辉岁月当中不可自拔,一脸缅怀之色。 诸位面面相觑,固然大多数人对房俊缺乏好感,但也觉得老者之言不无道理。 毕竟“生子当如房遗爱”这句话早已流传开来,谁不想有这样一个文物并举、惊才绝艳的儿子来继承家业、振兴门楣? 房玄龄好福气啊……听闻此言,于保宁也感慨起来:“所谓的世家传承,看似钟鸣鼎食、富贵绵长,但若是三代之内无杰出之子弟,那么家族也可以泯然众人了。咱们这些人家当 年跟随孝文皇帝来到洛阳城,至今已百五十年,也曾尊崇一时、荣华富贵,可现在子孙不肖、人才凋零,怕是也没几年风光了。”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随同进入洛阳的鲜卑贵族绝大部分更改汉姓,皇族“拓跋氏”改为“元氏”,“万纽于氏”改为“于氏”,“步六孤氏”改为“陆氏”,“纥 豆陵氏”改为“窦氏”,“拔拔氏”改为“长孙”…… 鲜卑人彻底汉化,融入中原,无分彼我。那也是鲜卑贵族最为兴盛的时代,高官显爵、大权在握。然而等到隋文帝一统天下、定都大兴城,局势便有所变化。原本的鲜卑血脉开始逐渐分化,一部分 进驻关中、陇右等地形成“关陇门阀”,一部分依旧留守洛阳,彼此之间固然有血亲,但利益上已经有所区分。…. 时至今日,所谓的“洛阳世家”看似门阀林立、数之不尽,实则大多都可归于两种:一种是两汉遗留下来的望族,一种是鲜卑贵族。洛阳城这些已经逐渐感受到衰落的鲜卑贵族对于中枢营建东都的感受很是复杂,一方面他们乐意于重新回到政治中枢,另一方面却也顾忌接踵而来的激烈竞 争。 没有杰出的人才,拿什么去争? 裴怀节无奈道:“扯远了,房俊此子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焉知这个所谓的‘纸币’不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谋算?” 他对房俊极为忌惮。于保宁摇摇头:“就算有什么阴谋,我们又能如何呢?凑不够赎买田亩的钱,那些田亩就将被朝廷收回,少了一份收入倒还好说,可人口往哪里安排?张嘴就 要吃饭的,总不能都给饿死。” 与土地相应的就是人口,世家门阀在兼并土地的同时并不是将人口驱赶或者湮灭,而是将土地与人口的所属权全部变更,变为自家名下的财产。国初注定的授田政策并非某一人一拍脑袋决定的,而是通过大量调查、取证、论断,最终得出的比较符合当下国情的策略,即是一家人需要这么多的土地才 能养活。土地少了,但人口还在,就需要从别处的产出来养活这些人,长此以往就会造成巨量的粮食亏空,世家门阀最是讲究细水长流、稳定收益,岂能接受这样的 长期亏空? 多少家底也受不住。 可若是将人口驱赶出自家,任其成为流民,自家的名声也就彻底坏掉了……相比于粮食、钱帛,名声对于世家门阀更重要。有人表示赞同:“纵然房俊再是狡诈,可总不会不顾及陛下的名誉吧?就算他敢,陛下也不会同意。况且这笔钱我们也不过是转个手而已,其后便用于缴纳税 赋花出去,又有什么可以担忧呢?” 这就是房俊推出“纸币”比较让人容易接受的重点,看似只是一张纸,但赋与其可以流通的属性就完全不同。裴怀节依旧隐隐不安,却也说不上子午卯酉,只能说道:“朝廷调令已经下发,明日本官将会卸任河南尹、启程返回长安任职。这些年与诸位相处和谐、亲密 无间,临行之际不得不提醒诸位一句,既然诸位都觉得没事,那就当做是本官杞人忧天吧。” 本就是合则两利、各取所需,能够在临走之时尽最后一分心力,也算是对得起河南世家这些年的帮衬了。 若此后当真有什么收尾,与他无关。 于保宁道:“怎地这般急促?好歹也让大家设宴给府尹送行。”裴怀节摇摇头:“本官此番被折腾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回去长安还不知要遭受多少讥讽嘲笑,还是低调一些为好。大家相处日久,也都知道我不喜排场, 为官一任,虽然不敢说造福一方,却也保一方安宁,足矣。” 他这么说,众人只能纷纷送上祝福,只不过送别宴虽然没有,程仪却一定要送上的,且不能寒酸了。 “府尹此去,自应宏图大展、前程似锦!” 祝贺的话说了一圈,忽然陆姓老者问道:“不知府尹卸任之后,新任府尹何人?” 众人顿时静寂下来,都看着裴怀节。毕竟河南府尹与各家的利益紧密契合,府尹何人干系重大,此前府尹之人选却从未耳闻。 39314688. ... 第一千六百一十六章 回京述职 裴怀节迎着诸人的目光,顿了顿,缓缓道:“据我所知中枢尚未决定,但已经有人举荐原尚书左丞张行成接任河南府尹职位。” 诸人都是一愣。张行成并非无名小卒,在关陇门阀垄断朝政的那些年里,张行成是山东世家名义上所扶持的在中枢最高官职者,似房玄龄、李勣之辈虽然出身山东,却自成 一系并不代表山东世家的利益。 但是山东世家支持晋王发动兵变,却将张行成打落尘埃。 张行成本人虽然并未被冠以“叛逆”之罪名,但受到山东世家之牵累,没有一撸到底革职查办已经是大幸,现在居然还能摇身一变成为河南府尹? 在座诸位都不是乡野村夫,对于政治有着足够的见解,马上意识到其中蕴藏的含义。 于保宁面色难看:“山东世家已经彻底屈服了?”必然是中枢与山东世家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默契,而后用河南府尹这个职位赏赐山东世家,否则似张行成这样的“戴罪之身”,如何能够起复为仅次于京兆尹 的封疆大吏? 而山东世家的屈服,就意味着整个关东地区的屈服,区区河南世家犹如泥泞里的泥鳅,根本翻不起浪花,否则稍有异动,便是腹背受敌……虽然没人想要造反,但是如此恶劣的外部环境却是谁也不想看到的,因为如此一来就彻底丧失了与中枢讨价还价的资格,亏得裴怀节刚才还问他们对于“纸币 ”的看法,就算有什么看法又有什么用?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中枢意欲争取山东世家,以河南府尹的职位向山东世家示好。 而这更意味着中枢权力构架的重塑,裴怀节这个时候返回长安任职,极有可能大有作为。 如此看来,明日的程仪必须加一倍…… …… 翌日清晨,洛阳城西十里长亭,朝霞满天、微风暖煦,山林里的鸟雀飞跃鸣叫、路边的野草郁郁青青。 裴怀节这位担任河南府尹多年的封疆大吏终于告别自己的管辖之地,在一众河南世家慢满的程仪相送之中踏上返回长安述职的道路。 河南府虽然暂时失去最高长官,但因为有魏王坐镇,问题不大。 *****数日之后,风尘仆仆的裴怀节回到长安,站在圜丘之下眺望北方巍峨耸峙的明德门,心情激荡差一点流下泪来,自贞观初年任职河南尹,如今已近十余载,当年自此门而出延商于古道奔赴河南之时踌躇满志,如今返回之时却灰头土脸,一腔豪情壮志早已在与河南世家博弈、妥协的过程中消磨殆尽,没有了锐意进取 、造福一方,只剩下油滑世故、蝇营狗苟。 最重要的是,这座城池里君临天下的不再是他奉若神明、誓死效忠的太宗皇帝,而是羽翼未丰、怯懦软弱的青年天子……收摄心神,裴怀节坐着马车带着一众仆从自明德门进入长安城,在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之中走了一段,先让人将他的符印、官绶、奏疏送去吏部,确定觐见…. 陛下的日期、时间,而后自己乘车返回位于义宣坊的家宅。 临近家宅,看着坊墙外波光粼粼、水浪滔滔的清明渠,遍植柳树的堤坝上树荫下嬉戏顽耍的孩童,忽然涌起一股“近乡情更怯”的迟疑…… 深吸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将那些唯有老年人才有的感悟触动尽皆驱散,这才进入宅邸。 家中一切与十余年前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正妻一直住在家中照顾一家老小,至于裴怀节在洛阳自然有年轻貌美的侍妾服侍…… 待到沐浴更衣之后与家人吃了一顿阖家团圆的宴席,又有些犯了难。 按理说,他现在算是刘洎“门下走狗”,没有刘洎的照应很难获取一个好的官职,回京之后等待陛见的这段时间里应当前去登门拜访,并且送上一份厚礼。 可问题在于他之前的官职已经是天下第二的封疆大吏,如此不顾身份的登门拜访当朝宰辅,难免给予外界阿谀逢迎之嫌,对名声有碍。 名声是文官最大的政治资本,若是名声坏了,何谈进步? 可若是不主动去刘洎府上拜访,又会给予刘洎一种轻视的错觉,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万一误会了怎么办? 左思右想,裴怀节还是决定前去登门拜访,他相信以刘洎文官之首的身份、权势,能够压得住那些御史言官。 当即让人准备了名刺以及一车从洛阳带回来的厚礼送去刘洎府上,等待刘洎回信准许登门。 直接登门是严重的失礼行为,是“恶客”…… 小半个时辰之后,仆人返回,请裴怀节入府相见。 裴怀节看了眼外头天色,心底有些沉重,这是不打算留晚饭啊…… 却也不敢耽搁,换了一身锦袍,戴着幞头,出门登车赶往刘洎府邸。 …… 刘府后宅,花厅之内。 刘洎饮了一口茶水,笑吟吟的看着裴怀节:“贤弟出任河南,已经十余载了吧?” 裴怀节放下茶杯,摇头一叹,一脸慨然:“谁说不是呢?去时满头华发、意气风发,归来两鬓染霜、落魄残躯,惜哉恨哉,一失足成千古恨呐!”这自然是说被李泰污蔑之事,出任河南尹十余载既有苦劳也有功劳,为太宗皇帝稳定河南做出卓越贡献,结果却被李泰诬赖栽赃,以至于如今狼狈回京、无 颜见人。 刘洎安慰道:“过去之事,何须介怀?自当放眼向前、报效家国。” 话题来到主线,裴怀节也不“卖惨”了,主动问道:“思道乃是陛下身边近臣,简在帝心,却不知可否听闻陛下提及如何安置于我?” “思道”是刘洎的字,裴怀节毕竟是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如此称呼既显得亲近,也显得自己与对方平等而论,没有那么卑躬屈膝、矮人一头……刘洎似乎没听出称呼之中的用意,也或许不在意这些,直言道:“当下中枢并无缺额,如何安置贤弟的确颇费一番思量,陛下为此绞尽脑汁却也不得妥善之法…. ,这些时日很是烦躁。不知贤弟是否听闻兵部将要增设一个机构,用以商讨军制改革的规章、条例?” 裴怀节一愣,不解道:“倒是有所耳闻,却不知其中详细……但我乃是文官,此事与我何干?”刘洎解释道:“这个机构是房俊建议所增设,若无意外的话以后将会主导军制改革,攸关军权,实乃要害之处。然则兵部上下皆乃房俊之党羽,若无可信之人 身在其中,难不成任其左右军务?正好中枢暂时并无合适的安置之处,贤弟不妨参与其中,不使房俊一手遮天、执意妄为。” 裴怀节简直失望之极:“可我主政一方多年,若是政务的确有几分心得,也自认卓有能力,可生平从未带兵,岂能参与军制改革这等大事?” 这是打算将自己一脚踢到房俊老窝里,给你当个细作? 可真够过分的!刘洎忙执壶给他斟茶,笑道:“贤弟误会了吧?军制改革的初衷乃是为了避免军队与地方相互勾结,从而形成割据一方的军阀,贤弟主政河南、政绩卓越,应 该最是了解军政之间的关系,能够给出中肯的意见。”顿了一顿,缓缓道:“你要知道,此次军制改革乃是房俊极力推动,即便陛下反对都未必能够奏效,定然是往后国策当中的重中之重,能够参与其中,本身就 是地位与荣誉的彰显,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裴怀节终于见识到房俊是何等的权势滔天,“陛下反对都未必奏效”? 这不是妥妥的权臣吗…… 至于刘洎所言,他倒是十分认可,只纠结了片刻,便下定决心:“那就听从思道你所言,待到陛下召见,我定然毛遂自荐。” 孤身打入房俊团伙内部,无论如何都算是一桩苦差事了,这种差事被强迫与自愿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要争取主动自荐,而不是等着陛下下达命令。 事后的收益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刘洎欣然道:“明智之举!”先有郑仁泰,再有裴怀节,只要这两人进入所谓的军制改革筹备机构,房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毫无隐藏的呈现出来,况且以这两人的资历、地位, 关键时候甚至可以镇一镇房俊。 两人不再谈论这件事,接下刘洎来就当下中枢局势做出一些叙说,让裴怀节有所准备,继而便谈论到即将发行的“纸币”上来。 裴怀节满心不解:“这种‘纸币’可谓开历史之先河,每一张都会有标记、编号,可我听闻房俊却在铸造局里研究什么防伪方式,有这个必要吗?” “纸币”发行于世家门阀之手,无论其后世家门阀放在手中还是用以缴纳税赋,都必然没一张有据可查,这种情况下有什么伪造的必要? 那可是皇帝的钱,谁敢伪造不要命了?说起这个,刘洎就忍不住吐槽:“你身在河南自是不知,现如今那个劳什子铸造局简直无法直视,房俊那厮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奇思妙想,每一次有个新的想法都要在铸造局内做一些试验。譬如他弄出来的那个冒黑烟烧开水的铁疙瘩,几乎每一天都要炸一回,材料不断改良、技术不断更新,花的钱流水一般……那玩意的确神力无比,比骡马强得多,可这么天天炸,谁敢用啊?听闻研发此物的工匠隔三差五就被炸死几个,一笔一笔的抚恤无休无止……火器更是不必多说,每天报废的枪管、炮管堆得满山满谷,那可都是钱啊!这个败家子!”39314582. ... 第一千六百一十七章 铸造局 何止刘洎对铸造局有所不满?朝中三省六部都对“吞金兽”一般的铸造局怨声载道,御史言官更是隔三差五就上书弹劾。虽然现如今国库每年的收入较之贞观初年可谓“暴增”,但帝国疆域 如此之辽阔、大唐子民如此之繁茂,再多的钱也做不到“雨露均沾”,总会根据国家战略而调整拨款,有先有后、厚此薄彼自是难免。 此等情形之下,资金几乎“无限”的铸造局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固然铸造局每年从民部拿到的拨款并不多,绝大多数都依靠自己“造血”,但别人不管这些,你既然这么有钱支援兄弟单位一点就不行么?非得丢进无底洞里 连个响儿都听不到? 再者说,什么是你铸造局的钱? 你铸造局还在不在兵部编制之内、还在不在陛下管辖之下? 尤其是铸造局五花八门的所谓“科研”,更是让朝野上下诽谤遍地、攻讦不断……裴怀节此刻亦是痛心疾首:“我在洛阳亦时常听闻此事,都说房俊对上谄媚、对下跋扈,对于政事更是敷衍了事,唯独喜欢鼓捣那些劳什子‘新发明’,甚至当年的书院学子也被他给带歪了,少读经史子集,开口闭口自然科学……此祸乱天下的乱臣贼子啊!中书令乃天下宰辅,为何不上书陛下、联络朝臣,将那铸造局 予以取缔?” “呃……”刘洎微微一愣,却是未料到裴怀节对房俊怨愤如此之深,可这话是顺着他说的,只能啧啧嘴,迟疑道:“虽然房俊不知所谓,铸造局也浪费了大量钱帛,但成果还是有一些的……且不说现如今在江南遍地开花的造纸厂,生产出的竹纸质量极佳、价格低廉,单只是那个‘活字印刷术’便是跨时代的创举,使得书籍的价格暴 跌十倍、百倍,无以计数的寒门子弟因此可以读书……” 说了几句,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觉自己以往如鲠在喉的铸造局并非看上去那么没用处,各种各样的发明甚至已经改变了社会现状。 更不用说铸造局对于火药的配方改良、对于火器的研发生产,使得大唐对上番邦胡族的时候由占据优势变为彻底碾压。就连那个让所有长安人吐槽无力的所谓“蒸汽机”都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恶,之所以不待见那铁疙瘩是因为它天天炸,早已沦为笑柄,可万一有一天它不再炸了 呢?无需人力、畜力,只需铺设一段铁轨便能牵引成千上万斤的货物……如果将铁轨铺设至陈仓、泾阳、潼关、蓝田等地,拱卫长安的十六卫大军可以最快速度 、几乎不费体力的抵达关中任何一处,整个关中铁板一块,哪里还会再有关陇、晋王兵变之事发生? 再深想一层,假若有朝一日铁轨可以铺出关中,直达洛阳、河东、山东、江南……嘶!…. 虽然看上去不可思议、痴人说梦一般,可的确有那个可能…… 裴怀节义愤填膺:“或许天下寒门子弟有所受益,可房俊之初衷是为了赚取钱帛、是为了邀名请功,此子野心勃勃、鹰视狼顾啊!” “诶,这就过了。”刘洎有些不满,叱责道:“房俊对陛下之忠心无需怀疑,对大唐之忠心更天日可表!官场上咱们阵营对立,任何手段予以打压都是对的,但不能因为对立而罔 顾事实。哪来那么多的鹰视狼顾?贤弟,慎言啊!”“鹰视狼顾”是相术中的一个面相,肩膀不动的情况下头颅可以由前至后自如转动,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狠厉,似能看透人心,具有此等面相之人狼心狗肺, 重利而轻义,定是大奸大恶之辈。 传说史书之上有载,当年被世人称作“冢虎”的司马懿便是此等面相,且最终发动“高平陵之变”窃夺曹魏皇权、以臣谋君…… 此时说这种话,将君王置于何地? 将满朝文武又置于何地?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严厉,随即又缓和一下,语重心长道:“贤弟久镇河南、封疆大吏,一言既出、万众相随,但朝堂之上却不能如此。斗争既要讲究策 略,更要恪守底线,政见不同之人是对手,但不是敌人,有些规则必须遵守。” 裴怀节有些发愣,这是刘洎能说出来的话?对于朝政他也有所耳闻,这位中书令可是素来自诩文官领袖,对军方极力打压,尤其是对于军方领袖之一的房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凡房俊之倡议必反对, 简直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现在居然告诫自己斗争需要底线? 那你的底线也太低了吧? 但面上却只能做出一副聆听受教的神情:“中书令所言极是,我在地方任职太久,对于朝政极为生疏,往后还需中书令多多提点、多多帮衬才行。” 既然今日已经登上刘洎府门,那么外界必然诽谤遍地,索性将姿态摆得再低一些。刘洎对于裴怀节的表现自是满意,虽然裴怀节任职河南府这些年并未有什么显眼的功绩,临了返回长安更有几分灰头土脸,但毕竟曾是一方封疆大吏,又与 河南世家关系密切,其本身是极高的政治资源,能够收归己用,意义非同凡响。“哪里有什么提点不提点,贤弟言重了。只不过吾等文官掌管政务,定要一心为公、竭诚报效,万万不能被军方那些嚣张跋扈之辈弄得兵戈四起、天怒人怨, 凭白将帝国元气消耗在无意义的战争之中,此吾辈之所以立身之本也。” 听着刘洎这样的话语,裴怀节连连颔首,心里却极为迷茫。 一会儿说房俊的军制改革有所必要,一会儿又说要极力压制军方,这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一排排林立而起的烟囱整齐沿着河边排列,用水泥、青砖砌成的水道使得由昆明池泄出的水流愈发湍急,水流冲刷布置于水道内的叶轮,驱动两侧房舍之内 的各种水利装置。天气逐渐炎热,无以计数的工匠劳作于遍地的工坊之内挥汗如雨,用马车或者铺设导轨的大车将各种各样的原料送递各处,无论工匠亦或劳工,每个人都的 身上都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兴奋、专注,整座铸造局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响,连脚下的路面似乎都震颤了几下…… 正在柳奭陪同之下视察铸造局的房俊面色不变,向远处看去,见到一股黑烟在层层叠叠的工坊后面升腾而起,遂问道:“还有伤亡么?” 柳奭忙道:“基本已经没有死亡了,但受伤却在所难免。不过死也好、伤也罢,蒸汽机的试验却并没有什么进展,下官惭愧。” 蒸汽机的制造工坊是整个铸造局的重中之重,集结了最好的工匠、赋与最好的待遇,但就算是偶尔可以达到短时间内的运行,但最终的结果都是炸毁。 直接导致工匠伤亡惨重,这也是朝中文官攻讦、弹劾的重点之一。 倒也奇怪,素来视工匠为奴隶的文官们现在却大力鼓吹“工匠也是人”,也是大唐子民,不能毫无价值的牺牲于某些人的疯狂臆想之下…… 但是柳奭在对试验流程改良更新并且坚决贯彻之后,伤亡人数大大减少。 只不过试验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加上外界对此攻讦不断,使得柳奭自觉辜负了房俊的信任,压力巨大。每年高达数百万贯的钱帛好似丢进河里一般毫无声响,堪称震古烁今,若是一直没能研究出一种足以震惊天下的成果,可想而知房俊最终会被世人何等耻笑 ……房俊却对此不以为意,拍了拍柳奭的肩膀,安抚道:“每一次失败,都距离成功更进一步,要坚持自己走的路是对的,只要坚持下去,终有抵达成功的一日。 ” 古往今来,科研都是一条最难的路。 单只是花费无以计数的钱财也就罢了,问题在于花掉的钱不一定有价值,一旦路走错了,便绝无可能取得理想的成果。 好在房俊虽然不会什么材料学,但知道这条路怎么走,只要按照既定路线坚持不懈的前进,或早或晚,终会成功…… 两人继续前行,间或钻进路边的工坊视察一番,与工匠说上几句,掌握一下各种发明的研究、铸造进度,给出一些改良的方式,乐此不疲。回到设置在河边官廨,柳奭将一众官员赶走,亲自给房俊斟茶,而后满怀担忧道:“现在朝野物议对铸造局极不友好,尤其是刘祥道及其门下的御史言官,多 次弹劾铸造局炼钢炉过多,烟雾浓重,影响长安周边环境导致空气恶劣,希望予以取缔…” 房俊喝了口茶水,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远处那一片升腾而起、久久不散的黑烟,也有些无奈。房俊虽然并未异想天开的在大唐搞什么工业化,但钢铁的产量、质量却能够快速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尤其是这种新鲜事物多导致的社会结构变化,会使得整个社会处于一种积极开拓、锐意进取的状态,将儒家那种“无为而治”的根基彻底冲垮,这是比研究成功火器、蒸汽机更为重要的进步。393145. ... 第一千六百一十八章 为官之道 第2665章为官之道 茶水有些泛白,喝在嘴里没什么味道,孙伏伽也没有喊书吏进来,而是亲自起身从书架上的一个茶叶罐中取了一些茶叶,将壶里的倒掉,重新沏了一壶茶,三人对坐,给两人分别斟了一杯。 两人赶紧谢过。 虽然论官职、爵位,孙伏伽算是三人当中最低的,但是人家资格老啊,这可是先帝之时首次科举考试的“状元”,名声一时无两,士林当中的地位这二人望尘莫及,更何况此君乃是李二陛下的心腹班底之一,“圣眷”之优隆,二人更不能比。 所以此次三法司会审,尽管中书省的地位更高,三人当中却是以孙伏伽为首…… 喝了两杯茶,孙伏伽再次说道:“既然从长计议,那么敢问二位,可否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案?” 他是个干实事儿的,性子急,最是受不得这两人得过且过、相互甩锅的行为,只想着赶紧将这件事情处理完毕,免得拖延下去使得事态发生变化,横生事端,若是导致朝局混乱,那可就是李二陛下东征国策的罪人。 谁知刘洎、张亮两人拈着茶杯半晌,只是低着头闷闷的饮茶,一声也不吭…… 孙伏伽就有些无奈。 官场之上就是如此,捧红踩黑、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即便吏治清明如贞观一朝,天下安定民心稳固,也难免有些官僚唯恐责任加身,做起事情来束手束脚,甚至百般推诿。 这是人性,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 他自己倒是想着尽管结案,以免后续的影响加深,导致朝政震荡,可面前这两位却不是这么想,他们大抵只是能推则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甚至于说不得背地里还会有一些见不得人的龌蹉交易…… 孙伏伽也不是当年热血激荡的毛头小子了,刚刚发泄了一通,那还能用性格耿直、忠于国事来解释,可若是继续发作,那就是打这两人的脸,未免有让人觉得借着踩低别人来抬高自己的嫌疑。 只有你忠诚勤勉,别人都是尸位素餐? 此乃官场之大忌…… 到了孙伏伽这个境界地位,早已到了收发自如、喜怒不形于色的地位,可以发作出来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态度,自然也可以沉默着表达自己的立场。 他问了一句,没得到两人的回答,便不再多说,也低着头慢悠悠的饮茶,不再继续追问,却也不提改日再议这等话语。 就这么耗着呗…… 值房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三个人相对而坐,一壶茶水热气升腾、茶香氤氲,一杯一杯的续上,“伏溜伏溜”之声竟好似夜半虫鸣,此起彼伏,却并未破坏这种宁静的气氛。 人是有境界的,或是性格,或是心性,或是脾气,都各有特点,甚少雷同,但是当个人之修养臻达一定之境界之后,会完美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平素霹雳火爆的一个人,在某一个场景之下会安静得有若磐石,不动如山。…. 古时候狩猎,没有更加锋利的兵刃,想要与野兽搏斗就只能凭借强大的定力与其对峙,这个时候无论猎人或是野兽,往往谁先动,谁就失去了先机,露出了破绽。 对手就可以在一瞬间发动致命一击。 眼下虽然非是狩猎,也没有谁是即将被捕猎的野兽,但情景居然与打猎之时非常相似,三个人都这么老神在在的抻着,谁也不愿意先出头,然后被另外两人将责任给推到头上来。 这个时候,就彰显出道行的深浅了。 所以张亮头一个抻不住…… 茶水换了两壶,张亮一杯一杯的饮下肚,只觉得心烦气躁,活动了两下腿脚,看看面前优哉游哉仿佛继续喝一宿都没问题的两个老狐狸,心里有些服气,张望一下四周,问道:“孙寺卿,茅厕在何处?本官先去如厕。” 孙伏伽眼皮都未抬,呷了一口茶水,淡淡说道:“大理寺衙门之中,并无茅厕。” 张亮已经打算起身,一手撑着地席,一条腿踩着,闻言顿时僵在那里,不可思议道:“怎么会没有茅厕?平素大理寺的官员都不需要如厕吗?” 孙伏伽给自己续上茶水,道:“咱们大理寺松懈得很,衙门地方小,若是再弄个茅厕,夏日之时臭气熏天,整个衙门都没法办公,所以一般谁要如厕,那就请个假,要么去旁边的衙门,要么干脆回府解决。”张亮有些傻眼,瞧你一本正经的模样,老子若是缺了几根弦,怕是就要信了…… 谁家的衙门可能没茅厕?! 娘咧…… 可人家孙伏伽说了没有,你总不能出去满院子去找吧?至于回家解决……那当然不可能。 他都能够想象得到,只怕自己前脚回家,后脚这两个老狐狸就能整治出来一份奏疏送到李二陛下的案头,内容且不必说,肯定会在里头加上一段“郧国公内急,回府如厕”这样的话语,回头李二陛下就能将自己叫进宫里去,骂个狗血淋头,而且所有的后果都得自己来背。 至于解释…… 难道自己还能跟李二陛下说,是孙伏伽这个缺德鬼说了大理寺没茅厕,自己忍不住了没法子才回府的? 若是真的说出这等蠢话,那就不是挨骂了,估计能被李二陛下给踹死。 如此蠢货,要你何用? …… 张亮不得不忍着小腹鼓胀,又重新坐了下来。 刘洎抬起眼皮,笑眯眯的看着他,温言道:“年纪轻轻的,身体却是这般不好,连吾等两个老东西都比不过,郧国公往后可得注意保养啊。怎么样,还忍不忍得住?若是忍不住,便先行回府解决也无妨,咱们在这里等你。” 张亮心说我信你个鬼,你这个糟老头最坏了,连忙摇头道:“忍得住,忍得住,话说孙寺卿这茶叶当真不错,饮之口齿留香,令人精神百倍呀,哈哈。”…. 话音未落,孙伏伽已经提着茶壶递了过来,给他面前的茶杯续上水,说道:“这可是老夫从房相府上收刮来的,据说是房二郎孝敬他老子的极品好茶,别处还当真喝不到。郧国公有口福,既然好喝,那就多喝点。” 张亮一脸黑线,鬼才想多喝点…… 两双绝不昏花的老眼一起瞅着他,张亮只好将茶杯举起,呷了一口,嘴角抽搐一下,强笑道:“很好很好,多谢多谢……” 茶杯刚刚放在茶几上,茶壶已经递了过来,将茶水续满。 张亮算是服了…… “本官思来想去,先前的提议其实还算是不错,虽然也有诸般瑕疵,单就目前形势来说,也算是上佳的处置办法了。二位若是由更好的法子,那就说出来咱们商议商议,若是没有,干脆就那么办吧。” 他知道凭借自己的道行,在这两个老狐狸面前那是绝对占不到便宜的,与其如此拖下去,说不得在哪里就被两个老家伙给坑了,那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吃点亏也放在明处。 刘洎瞅了瞅孙伏伽,问道:“老夫是束手无策了,那就依着郧国公的办法?” 张亮郁闷,非得口口声声的提醒那是我的想法?这老东西当真油滑,一点风险都不肯沾。 孙伏伽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是也知道这两个家伙根本就拿不出雷霆魄力,一边是房俊,一边是关陇贵族,那边也不愿得罪也不敢得罪,只好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刘洎捋须颔首,道:“既然意见一致,那么便依从郧国公的建议吧,不过这等功勋咱们两个老家伙就别跟郧国公争了,将郧国公的名字列在前头,咱们在最后落款。” 张亮翻个白眼,算是彻底见识了这两个老东西的无耻。 谁说长孙无忌才算是“阴人”的? 这官场之上就没个好东西,没见到连孙伏伽这样自诩清正自持、德才兼备的官员也都明哲保身,将同僚推出去承担责任么…… (本章完) 39314520. ... 第一千六百一十九章 权力之争 大朝会是国家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不过重头在于年节之时,届时四方来贺、八方来朝,中外咸集、胡汉并立,正是彰显帝国威武、震慑万邦。 似六月的大朝会就没什么重要议程,君臣按照礼节完成整个大朝会的流程,乏善可陈…… 待到大朝会之后皇帝于内廷召开会议,这才是重中之重。 今日天色阴沉、乌云堆聚,偏殿之内门窗敞开,一阵疾风将院子里繁茂花树的香气吹入殿内,清亮舒爽。 没一会儿,细密的雨水从天而降,淅淅沥沥润泽万物。偏殿里,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李勣,尚书右仆射、太子少保房俊,中书令、太子少傅刘洎,侍中、京兆尹马周,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兵部尚书崔 敦礼、民部尚书唐俭、刑部尚书张亮、御史中丞刘祥道……诸位朝堂重臣济济一堂。 此时已经晌午,李承乾体恤大臣,让内侍准备了糕点、茶水,又让御膳房准备酒宴,待到会议之后君臣同席、燕饮欢庆。房俊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不在乎以往的会议流程、寒暄委婉,开口便直指重点:“启禀陛下,兵部之内增设机构一事已经筹备妥当,还请陛下指派合适之人 员前往任职,尽快商讨军制改革之章程,并且拟定法规、条例,继而通传全军、实施改革。”华夏的文化便是中庸、含蓄,任何事都要有一个婉转、顺畅的过程,譬如会议之时的议题绝大多数时候都会由某一个人、顺着某一个话题自然提及,大家继 而发表意见。 似房俊这般平铺直叙、开门见山,可谓少之又少。 刘洎心里嫌弃房俊不懂为官之术,接口道:“军制改革事关重大,要慎之又慎,制定章程、法规、条例之人选更要仔细遴选,绝不能任人唯亲。” 人选要大家商量着来,注重能力的同时更要兼顾各方,任何人也不能一言而决…… 房俊奇道:“军制改革乃是军中之事,与中书令何干?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却不知何时中书令亦可兼管军务?你自己给自己增设的权限吗?”刘洎淡然道:“十六卫大军驻扎各地,六百三十三折冲府更是遍及全国,皆需地方官府予以后勤供应,怎能说不关我的事呢?军政本就是一家,古往今来从未 能分割清楚。”房俊点点头,似乎不愿与刘洎争辩,不过却提醒了一句:“当下全国折冲府的数量为六百一十七,中书令在胡搅蛮缠之余,还应做做功课才好,免得贻笑大方 。” 刘洎不以为意:“本官会的。” 折冲府是隋唐“府兵制”的基层组织军府,分布各地,随时置废、增减不恒,数量变化极为频繁,身为中书令不能说出折冲府准确数量,并不算失职。 即便是兵部之内,若不是直管之官员,怕是也搞不清楚………. 自己只需将话题说开,这个兵部增设机构不能将文官排斥在外,如此足矣。李承乾感觉刘洎的目光往自己这边似有若无的看了一眼,遂干咳一声,道:“中书令所言有理,军制改革的初衷便是为了防止军队与地方的牵连太甚,军政双 方都要有所参与、集思广益才行。” 众人目光微动,尽皆感到诧异,陛下居然偏帮刘洎反驳房俊?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房俊面色如常、纹风不动:“陛下所言甚是。” 众人又是一惊,作为陛下铁杆支持者的房俊面对陛下“移情别恋”,居然这般平静接受? 到底发生了什么? 殿上群臣惊诧莫名,唯有寥寥数人知晓其中究竟。 李承乾看了房俊一眼,道:“越国公若有合适之人选,不妨提出来,诸位爱卿一起议一议。”房俊也不扭捏,颔首道:“兵部左侍郎刘仁轨,此人虽出身名门,然少小贫寒,却始终不辍向学之心,博览群书、知识渊博。任职水师以来,文武兼备、战功 卓著,可担负改革军制之重任。” 李承乾环视左右:“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陛下这句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他是支持刘仁轨的,否则就应该说“此人可否胜任”,而不是“谁有异议”…… 显然刘仁轨这个人选已经获得了陛下的认可,旁人就算再是眼馋军制改革之职位,也不能与刘仁轨争。 李承乾道:“大家也都举荐贤能,集思广益。”刚刚回朝不久、尚未上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刑部尚书张亮开口道:“同安郡公、右领军卫大将军郑仁泰,资历深厚、功勋卓著,昔年辅佐太宗、有定鼎寰宇之 功!臣以为可以胜任。” 诸人纷纷颔首,予以认可。郑仁泰在贞观朝似乎很是低调,既不得太宗皇帝之重用,又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其当年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率军镇守宫城、软禁高祖、致使宫外的太宗皇 帝顺利剪除建成、元吉及其党羽,立下汗马功劳。 时至今日,贞观勋臣日渐凋零,往昔不声不响的郑仁泰自然而然凸显出来…… 见旁人并未反对,李承乾颔首道:“善!” 这个人选是很容易通过的,明面上郑仁泰现在与房俊合作无间,房俊一系自然不会反对,暗地里已经倒向自己,经手的刘洎一干文官更不会反对……“微臣举荐原河南府尹裴怀节!裴怀节出镇河南十余载,安抚百姓、牧守一方,使得河南地界政局安稳、物阜民丰,于民政之道极为精通,可更好的协调军政 双方的纠葛。” 出言的自然是中书令刘洎。然而话音刚落,侍中、京兆尹马周便摇头表示反对:“绝对不可!裴怀节任职河南多年,纵容世家门阀兼并土地、藏匿人口逃避税赋,此前晋王兵变,河南世…. 家大力支持,裴怀节坐视不理、听之任之,此等立场偏颇、尸位素餐之辈,焉能参与此等大事?” 一时间,偏殿内落针可闻。 河南府尹乃是与尚书左右仆射、大都护同等的从二品高官,单论品级,尤在中书令、侍中、六部尚书等等官员之上,无可争议的帝国高官。 这样一个高等官员返京述职,便被冠以低等罪名,这是极为重大的政治事件,甚至意味着一场剧烈的官场震荡,因为其背后必然盘结着巨大的利益团体。 可马周是谁? 太宗皇帝最为宠爱的臣子,与房俊一道力挺当年为太子的李承乾,且为人纯粹、勤于政务,说一句“简在帝心”绝不为过。 这样一个人公然向裴怀节开炮,岂不是不死不休? 李承乾果然很头疼,抬手捏了捏眉心。 刘洎反驳道:“朝中的确有一些风言风语涉及裴怀节,但马侍中所言诸事皆无凭无据,无异于空穴来风,这般诋毁一位朝廷重臣,是否多有不妥?” 然后不等马周说话,他看向刘祥道:“御史中丞自洛阳返回,且于洛阳期间审讯河南府上下官员,敢问裴怀节是否涉及马侍中所言诸事?” 刘祥道瞅了御座之上的陛下一眼,缓缓摇头:“并不曾发现裴怀节违法乱纪之证据。”河南府那一场审讯其实就是做戏,事后所有记录都付之一炬,否则若是追究起来不仅所有河南世家难以洗清,河南府上下官员都得锒铛入狱,自然也包括裴 怀节。 所以无论裴怀节在河南做了些什么,为了大局着想都只能视如不见。 刘洎点点头,问马周:“马侍中还有何话说?” 马周当然明白裴怀节动不得,之所以在这个场合提及也不过是心中不满这些所谓的顾全大局实则蝇营狗苟而已,闻言,干脆阖上双眼,一言不发。 一副“不屑”与汝等为伍的傲然神色…… 刘洎差点给气笑了,行吧,你清高…… 李承乾看向李勣:“英公认为裴怀节可否胜任?”李勣道:“正如中书令所言,军制改革看似军方自己的事,实则牵扯广泛、瓜葛深远,有一个精通政务且牧守一方的重臣坐镇,确实能够给与更多有意义的意 见,微臣赞同。” 李承乾心情甚佳,有郑仁泰、裴怀节这两人参与其中,无论是这个所谓的增设机构、亦或是往后极有可能设立的枢密院,至少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爱卿乃宰辅之首,有你坐镇,又有这些贤达功勋勤于王事,朕就等着大功告成之日,普天同庆。” 虽然李勣不怎么管事,也不会与房俊碰撞,但只要他坐镇在那里,房俊就不敢肆无忌惮。 尤其是将来设立枢密院,绑也要将李勣绑着担任枢密使……李勣道:“微臣分内事也!不过军制改革兹事体大,方方面面涉及太多,微臣还想向陛下举荐崔敦礼,其人乃兵部尚书,熟知军务,有他参与,定能事半功倍 。”李承乾就有些无语,刚刚对李勣升起的好感又降了不少,对于其举荐崔敦礼的动机一清二楚:自己不想干活,那自然就得找一个能干的……39314637. ...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 争权夺利 第3958章争权夺利 李道宗自知此等口舌之争绝非萧瑀对手,也不着恼,淡然一笑,闭口不言。 太平盛世,政事堂掌握着帝国政务,朝中文官乃是帝国主体,如何施政,自是他们说了算。 可是危难之际、政局动荡之时,道理却往往尽在刀枪铁蹄之下! 眼下关中不靖,数十万东征大军陆续返回关中,统帅李勣立场不明,东宫六率与右屯卫才是东宫的主心骨,只要军方意志坚定、上下一致,岂是几个文官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左右? 看了看身边一直低头喝茶闷不吭声的李靖、房俊,李道宗撇撇嘴,不再说话。 李道宗明白的道理,萧瑀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看着沉默的李靖,然后将目光看向房俊,沉声问道:“越国公乃军方柱石,却不知对老夫之言有何意见?” 江夏郡王虽然是宗室郡王,战功赫赫地位尊崇,但并无军权在手,想要阻止太子出城,就只能说服这两位军方巨擘。 李靖手握东宫六率,宿卫宫禁,整个长安的防务操之于手,自成一派,且威望颇著、声势太高,很难赞同自己的立场。但李靖身份特殊,有些敏感,等闲并不会对东宫内部利益之分配发表看法,即便表达了立场,太子也并不一定会在意。 但房俊却不同。 身为太子最为信赖的臣子,更有立下赫赫战功的右屯卫在手,房俊的意志几乎就等同于东宫军方的意志,与其尝试说服李靖,还不如直接说服房俊。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长孙家、宇文家走投无路被迫将家中嫡女嫁给房俊为妾希望得到房俊帮助之事早已传遍长安,他岂能没有耳闻?借此机会,也正好试探房俊的立场。 孰料,房俊闻言放下手中茶杯,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开口道:“宋国公怕是老糊涂了,陛下东征归来,殿下身为人子自当出城三十里恭迎圣驾,方显孝道,您这般阻止太子尽孝,是否想要败坏太子的名声背负不孝之骂名,待到天下舆论群起而攻之,再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哗然。 刘洎怒声呵斥:“房二,休要血口喷人!关陇叛逆乃是铁一般的事实,天下谁人不知?你如今收了长孙、宇文两家的闺女,与其沆瀣一气,颠倒黑白,不啻于国贼矣,人人得而诛之!” 萧瑀更是气得胡子直翘,心里将房俊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娘咧! 长孙、宇文两家将闺女嫁给你,你就立马站到他们一边,可我兰陵萧氏早已将嫡女嫁给你,你怎地却吃干抹净不认账? 咱萧家的闺女算是白白被狼崽子给叼走了…… 房俊好整以暇,瞅了刘洎一眼,手指敲了敲面前案几,淡然道:“刘侍中最好搞清楚,朝堂之上政见不同自可驳斥争辩,但切勿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今日殿下召集吾等在此,是商议可否出城恭迎圣驾,而不是让吾等在此蝇营狗苟、争权夺利!汝身为门下高官官,自当竭力辅佐太子处置国事,而不是整日里排斥异己、唯利是图,汝好自为之。”…. 娘咧! 刘洎鼻子差点气歪了,我不过是反对太子出城而已,怎地就成了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他还欲再说,李承乾已经沉着脸,不悦道:“朝堂之上各抒己见,孤虚心纳谏,自是寻常,可谁若是心怀不轨,不将帝国之利益放在首位,休怪孤不讲情面!今日只讨论可否出城恭迎圣驾,余者一概不论。” 武德殿内安静下来。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太子今日之所以召集群臣在此议事,最重要是希望东宫上下能够达成一致。无论内里如何争权夺利,如何报复打击,表面上必须方向一致、共同进退。 毕竟现在他这个太子尚未登基,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攸关所有人的根本利益…… 一直闷声不言的马周忽然开口,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职务不同、立场不同,政见难免有悖,这般争执下去很难论清楚孰是孰非,微臣建议,不如干脆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绝对公平,以免相互扯皮没完没了,误了大事。” 房俊笑了,颔首道:“臣附议。” 没想到大唐也能来一次民主集中制…… 李道宗也道:“臣附议。” 一直不说话的李靖紧随其后:“臣附议。” 刘洎快要气疯了,忿然道:“这公平吗?臣反对!” 现在武德殿内,有萧瑀、岑文本、李靖、房俊、李道宗、马周以及他本人一共七人,其中文官四、武将三,看似文官这边占着上风,可问题是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马周这个京兆府尹却是文官当中的异类,一般不表态,但只要表态,要么站在太子一边,要么站在房俊一边,立场很是坚定。 军方很明显赞同太子出城恭迎圣驾,以此加快太子登基进程,可以更好的稳固他们的地位,免得李勣那边彻底倒向太子,会使得李靖、房俊等人的权势地位收到大幅削弱。 文官这边则截然相反。 可是易马周一贯的脾性,必然是赞同太子的…… 那还举什么手? 干脆直接宣布我们反对无效…… 岑文本开口道:“军国大事,岂能轻易以少数服从多数来决定?若今日开此先河,往后朝堂之上论的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谁更能拉帮结派,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刘洎附和道:“就是这个道理!” 正确并不是掌握在多数人手中,这种少数服从多数的制度弊端太大,而且连民意都可以被裹挟,何况是朝堂上这区区几位大佬?一旦涉及自身利益,立马站到对自己有利的一方,谁来维护帝国利益? 然而未等他话音落地,便听得岑文本已经续道:“……老臣赞同殿下出城,恭迎圣驾。” “呃……” 刘洎差点没被噎死,侧过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岑文本。 您该不会老糊涂了吧?…. 萧瑀此刻也颔首附和:“岑中书之言甚为有理,老臣附议。” 不用举手表决,更不用少数服从多数,只是一瞬间武德殿内的气氛便诡异起来,原本争执不下的两派,几乎异口同声赞同太子出城恭迎圣驾。 表示反对的仅剩下刘洎一人。 刘洎:“……” 和着只有我自己是个小丑? 李承乾不理会刘洎,欣然道:“既然诸位爱卿尽皆赞同,那此事便定下,三日之后,孤率领朝中文武出城二十里,至灞桥西侧恭迎圣驾!” 群臣齐声道:“殿下英明!” …… 诸事议定,群臣散去。 刘洎自武德殿出来,没有回去自己的门下省,而是拐了个弯来到中书省衙门,在一众官员书吏恭恭敬敬的问候声中,直抵岑文本值房,请门外书吏入内通禀,求见岑文本。 须臾,书吏返回,躬身请其入内。 刘洎整理一下衣冠,抬脚进入值房,便见到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岑文本却跪坐在靠窗的茶几前烹茶,随意的对他招招手:“刚得了一点新茶,正好一起尝尝。” 刘洎闷声不语,脱去鞋子,来到岑文本对面的地席上跪坐,正好岑文本将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赶紧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捧着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然后将茶水在口中转了几圈,缓缓吞咽,仔细感受着齿颊之间残留的馥郁回甘。 良久,一杯茶饮尽,岑文本伸手去提茶壶,刘洎赶紧欠身将茶壶提起,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 不满的态度可以适当展露,毕竟自己如今已是侍中,把持门下省,乃是宰辅之一、当朝重臣。但岑文本资历太深、权势太大,若是在他面前失礼,则是一件极为愚蠢之事。 其间的度,刘洎掌握的极好,在岑文本看来这就是一个心中对于政见持有不满情绪,但却极力隐忍不敢稍有失礼的晚辈…… 这一次没有急着喝茶,岑文本伸手从茶几上的碟子里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咀嚼,待到食物眼下,这才唏嘘着说道:“前半生喝够了烹煮之茶,整日钻研如何在茶汤之中兑如适量的羊油、豆蔻、香葱,如何将泡沫冲沏得洁白细腻如雪,如何调和口齿之中的回味……然自从房二研制炒茶之术,使得龙井这类清冽纯粹的茶叶风行于世,才恍然发觉居然喝了半辈子的油水,每每思之,都不禁反胃干呕,替肠胃抱怨诉苦。” 刘洎眉毛挑了一下,没有做声,而是仔细揣摩岑文本这番话语的含义。 诚然,炒茶之术制出的茶叶更附和儒家宗旨,但此时此刻褒奖房俊对于茶叶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肯定有更深层次的隐喻…… 岑文本并未在意冥思苦想的刘洎,自顾自叹息道:“只可惜今年开春新茶上市,运至长安贩卖的产量却十不存一,似老夫还算与房家有几分渊源,厚着脸皮能够讨到一些,其余那些好茶之人就没得这个福气咯。” 刘洎悚然一惊。39314177. ... 第一千六百二十一章 夫妻嫌隙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本应遏制房俊势力的陛下赞同郑仁泰担任李勣的佐官,得到郑仁泰效力的房俊却不顾陛下威仪极力反对……朝堂上这样一幕出现,诸位大臣心思各异。 李承乾强忍着心中不快,缓缓道:“越国公认为有何不妥?”房俊似乎并未察觉皇帝的不满,慢条斯理道:“荥阳郑氏在晋王兵变当中出人出力、心怀悖逆,陛下不予追究已是法外开恩,若有过不罚甚至升官晋爵,对于 那些拱卫陛下而战死的将士们是何等之羞辱?陛下一视同仁之心天下称赞,但赏功罚过却是最基本的担当。”而后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李承乾,续道:“军制改革之初衷便是剥离军队与世家门阀之间的牵扯,郑仁泰作为荥阳郑氏家主,势必为了其家族利益而鞠躬尽瘁 。可以取其经验丰富之长处,却不能任其混入‘委员会’中兴风作浪,否则岂不是本末倒置?” 诸位大臣缄默不语,内心震动。 一直以来,房俊都是李承乾身边最坚定、最忠诚的拥趸,甚至当初面对太宗皇帝的威压也不曾改变立场,所有官职被剥夺也口口声声支持李承乾。 太宗皇帝驾崩,朝野上下剧烈震荡,关陇、晋王先后两次兵变都只差一步便颠覆皇权、使得李承乾万劫不复,都是房俊浴血奋战、力挽狂澜。 而李承乾登基之后,对房俊亦是信重有加、言听计从,宠信之势一时无两。 君臣相谐、内外如一,许多人都相信将会成为一段佳话。 可现在这是已经彻底分裂了吗?若是失去房俊的坚定拥护,皇位顷刻之间就将动摇,莫忘了直至今日宗室之内也并未对李承乾的皇位彻底承认,不少人依旧明里暗里表现出对于皇位的觊觎 …… 这个时候与房俊闹掰,岂不是自毁长城?况且陛下如此力挺郑仁泰,岂不说明郑仁泰早已成为陛下的人?明面上郑仁泰与房俊利益纠葛颇深,自然而然会推动郑仁泰上位,可现在这么一搞,怕是房 俊回头就能将郑仁泰掐死…… 殊为不智啊。 李承乾面色含怒,看了房俊一眼,不再争执,有失体面。 刘洎则略带叱责:“越国公有些情绪激烈了,何至于此?纵然意见不同也应相互商讨,不应这般独断专行。”他也很无奈,私底下与郑仁泰达成一致效忠陛下,进入兵部作为“内应”,可是被陛下这么一搞,谁还不知道郑仁泰已经投靠皇帝?也不怪房俊极力反对,谁 会让一个“细作”与自己平起平坐呢?房俊似乎也觉得自己与李承乾这般当面锣对面鼓的争执有些不妥,失了人臣本分,遂颔首道:“陛下勿怪,微臣知罪。既然陛下属意郑仁泰,微臣遵旨便是。 ”…。。 李承乾却依旧没有好脸色。 这是退让吗? 这是不稀罕与他这个皇帝争,为的不是他这个皇帝的颜面,而是身为人臣的所谓本分。 呵,这就是所谓的忠臣良将,对他这个皇帝哪里有半分忠诚? ***** “砰!” 朝会散去,回到寝宫的李承乾沐浴更衣之后喝了几口茶水,胸腹之中的怒气依旧未竭,狠狠将茶盏投掷于地。 精美的白瓷茶盏四分五裂。 一旁的内侍总管王德躬身上前,劝慰道:“陛下息怒,万事不过是磋磨而已,当以龙体为重。” 见李承乾阴沉着脸不说话,便回头示意几个宫女将地面收拾干净。 几个小宫女极少见到“仁厚”的陛下这般盛怒,吓得战战兢兢,蹲在地上捡拾破碎的瓷片,略微不慎便被锋锐的碎片割破手指,鲜血淋漓。 李承乾见状愈发恼怒,拍着身边的茶几叫道:“鲜血为煞,你是想冲煞于朕么?拖出去,杖毙!”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小宫女吓得魂不附体,只能跪在地上以首顿地,哀哀求饶。 王德于心不忍,小心翼翼道:“陛下,或可杖责十下,发配掖庭……”李承乾霍然抬头,双目死死盯着王德,厉声呵斥:“放肆!朕这个一国之君连处置两个犯错的宫女的权力都没有吗?你们一个两个可曾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 王德吓得一哆嗦,不敢多言,躬身请罪:“陛下恕罪,老奴这就让人施刑。” 来到门口将外边侍立的禁卫叫进来,将两个小宫女拖出去,小宫女已经吓得瘫软,混身无力在地面上拖着前行,口中大呼饶命,涕泪横流、哭声凄厉。 “这又是怎么了?”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皇后苏氏自门外走入,一席绛色宫装,领口雪白的中衣衬托着螓首鹅颈,身材窈窕多姿、纤秾合度,如云的秀发堆成发髻、满头珠翠 ,天香国色、雍容华贵。 两个宫女仿佛见到救星,用力之下居然挣脱禁卫的手,扑上去死死抓住皇后的裙裾,哭叫道:“奴婢知错了,娘娘救救奴婢!” 皇后微愣,看了看屋内情形,问道:“这是怎么了?”王德见皇后前来,先是一喜,觉得两个宫女应该有救,继而心中一沉,忙上前道:“回禀皇后,这两个婢女办事不慎,冲撞了陛下,罪在不赦,老奴这就将她 们带出去。” 对两个垂手侍立的禁卫呵斥道:“还愣着作甚?若是冲撞了皇后娘娘,一律同罪!堵上嘴巴,拖出去。” “喏!” 两个禁卫赶紧上前,一手堵住宫女嘴巴,一手将其夹在腋下,快步向外走。 “站住!” 皇后呵斥一声将两个禁卫喊住,回头看向面色铁青的李承乾,柳眉微蹙:“陛下,这两个宫女到底犯了何等不赦之罪?”…。。 李承乾目光幽深,一言不发。 皇后看向王德。 王德无奈,低声解释一遍,末了,与皇后对视一下,小声道:“这两个婢女的确有冲煞之嫌,老奴带下去行刑吧。” 之前皇帝皇后已经屡次发生口角,陛下更是多日不曾与皇后同床共枕,若是再因为两个宫女激怒陛下导致夫妻之间嫌隙渐深,实在没有必要。 皇后看懂了王德的眼神,却不以为然。她出身名门,待字闺中的时候便耳濡目染文德皇后故事,心心念念成为一个能够规劝夫君、贤良淑德的女子,待到嫁给皇太子成为太子妃,更明白如何以身 作则,身为妻子不能一味盲从,而是在郎君犯错的之候直言犯谏。莲步轻移,上前几步,皇后温言道:“陛下素来仁厚,岂能因小错而凌虐宫人?当下太平盛世、政通人和,陛下之美名定然记载于史册,若是因小小暴戾而使 得白玉微瑕,岂非因小失大?” 帝王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自应胸怀广阔、仁爱为本,怎能因为在外面受了气而发作到无辜之人身上? 这是忠言。可李承乾现在已经陷入臼巢,皇权遭受挑衅、威严备受打击,这令他又惊又怒、失去冷静,在外朝被臣子当众驳斥致使颜面扫地,现在回到寝宫想要处置两 个犯错的宫女居然也一个两个都站出来指责他的不是? 尤其是皇后这番劝慰,放在平时可能他听得进去,可现在却让他觉得无比刺耳。 什么叫凌虐宫人? 太平盛世、政通人和却因为他这个皇帝而白玉微瑕? 这是他妻子说出的话? 这是仇人才有的诋毁与侮辱!李承乾目光冷冽,语气森寒:“从始至终,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朕做不好皇帝,即便今时今日朕坐在皇位之上,你们依旧不断怀疑、诋毁,要么把朕当做傀儡, 要么视朕如废物……所以,你是想教朕怎么做皇帝吗?”皇后心中一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夫君,红唇微启:“臣妾不过是谏言而已,陛下何必这般恼怒?三人行、必有吾师焉,圣人尚且知晓人无完人、时刻尚 学的道理,陛下何以却自负至此?当年隋炀帝不听劝谏、刚愎自用,导致大隋二世而亡,现在陛下不听劝谏,是想要重蹈覆辙吗?” “放肆!” 李承乾怒目圆瞪,起身,狠狠一巴掌抽在皇后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响起,皇后娇弱的身躯噗通倒地……所有人目瞪口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禁卫、宫女吓得肝胆俱裂,跪在地上以首顿地不敢抬头,王德则大叫一声“陛下息怒”,上前扑倒在地,试图将皇后 搀扶起来,却发现皇后双目紧闭、整个人瘫软如泥,已然闭过气去。 王德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御医、快传御医!” 门外有内侍赶紧飞快向太医局跑去…… 李承乾愣忡当地,打人的手掌下意识的抖了抖,他也没想到自己盛怒之下居然失控,打了皇后一巴掌。他心中懊悔,这可是陪同他在最为艰难、黑暗的日子里走过来的妻子,在那些被兄弟逼迫、被父皇嫌弃、被大臣嘲讽的时候,都是妻子在身边宽慰、支持, 夫妻相濡以沫,走出阴霾。 今时今日他贵为皇帝、富有四海,却因为一时之怒气打了她…… 想要上前将皇后搀扶起来,却抹不下面子,见到王德已经传召御医,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便冷哼一声,负手扬长而去。整座太极宫乱作一团。 39314180。。 ... 第一千六百二十二章 争取支持 众所周知,太极宫没有秘密,高祖皇帝之时如此,太宗皇帝之时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天色擦黑的时候,有关于武德殿偏殿之内君臣之间的博弈便流传出去,稍晚一些,陛下掌掴皇后的劲爆消息更是一瞬间传遍长安里坊,朝野咸闻。 京师震动。谁都知道陛下与房俊同心协力、上下齐心,陛下赋予房俊信任,使其简在帝心、权威大涨,房俊回报陛下忠诚,使得皇位稳固、帝国安宁,现在这两位惹了 嫌隙、闹了矛盾,是否意味着坚不可破的联盟从此崩坏碎裂、分道扬镳? 一些别有居心、觊觎皇位之辈自是额手相庆、欣喜若狂。 而陛下与皇后平素举案齐眉、夫妻和谐,更并肩走过一段无比黑暗、绝望的岁月,如今终于坐拥天下、威凌四海,却闹得夫妻情绝,何苦来哉? 难道这人世间当真只能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 平康坊,醉仙楼。 天色黑了下去,夜风凉凉拂过,小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屋檐上的水珠一串一串流泻而下,灯笼的光芒映照得雨丝柔顺,庭院里花树一新。 茶几上煮着茶,灯烛明亮,房俊与李孝恭在靠窗的地席上对坐,珠帘后隐隐传出丝竹管弦之声,与轻柔的雨声汇杂一处,竟然有几分涤荡尘俗的超然意味。 茶水香醇、唇齿留香。 李孝恭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蹙眉看着优哉游哉的房俊,问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郡王应该去问问陛下意欲何为。” 李孝恭怫然不悦:“那是陛下,是天下之主。” 房俊不以为然:“不过是天下之共主而已,这天下非是他一人之天下,亦是宗室之天下,更是天下人之天下。况且纵然是天下之主,莫非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天下之主”,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不过是代表某一个利益集团管理天下的“家主”而已,甚至很多时候只能称之为“傀儡”,哪有什么天下之主? 王朝兴灭、帝王更迭,利益才是永恒的。当你能够平衡天下之利益,天下人愿意称你一声“共主”,聚拢在你身边,分享一切;当平衡打破、利益分配不均,你就是天下的罪人,所有人都会毫不留情 的抛弃你,甚至将你丢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就是皇帝。 不是上苍之子,也不是人间之主。 李孝恭明显错愕:“你你你……岂能有如此大逆不道之想法?”房俊再度饮茶,声音略显低沉:“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众人遇我,以众 人报之;国士遇我,以国士报之。” 没有谁可以理所应当的获取别人的忠诚,皇帝也不行,忠诚从来都是相互的。…。。 李孝恭震惊失语。以前陛下将房俊视为腹心,信重有加、言听计从,所以房俊愿意为了他浴血奋战、与所有的世家门阀为敌。现在陛下生出嫌隙之心,对房俊颇多猜忌,所以 房俊回报的便是架空皇权、掠夺军权。 似乎很讲道理。 但李孝恭却总觉得不对,可他虽然出身门阀、身份高贵,且军略盖世,但正经的经史子集却没读过几篇,搜肠刮肚也凑不足言语来反驳……房俊给李孝恭斟茶,微笑道:“与其想要规劝我,还不如盯紧了宗室,那帮家伙早已被皇权所谓的至高无上给诱惑得五迷三道,我还讲究一个‘众人遇我以众 人报之;国士遇我以国士报之’,他们却不在乎这些,纵使陛下再是加官进爵,也无法遏制他们的贪婪之心。”还是那句话,皇帝可意平衡利益的时候,大家都愿意称呼一声天下之主,也愿意将你奉为天下至尊,可是当利益分配不均,就会有人对你弃如敝履,只想着 取而代之。 所以,哪有什么天下之主? 李孝恭苦恼道:“可是你与陛下闹成这样,岂不是正好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房俊摇摇头,这个锅不背:“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贼心不死,自然不会在意我与陛下是否依旧团结紧密。” 贞观勋贵有多少心怀太宗皇帝之遗愿、不肯承认李承乾的法统? 军中大将有多少不肯按部就班,希冀着从龙之功扶摇直上? 世家门阀暂且偃旗息鼓,但其所遭受之重创、所承受之屈辱,岂能就此罢休? 上上下下、朝野内外,始终因为利益分裂成一个个小团体,平时低眉垂眼、恭顺蛰伏,却憋着劲儿的想要金刚怒目、奋起抗争。 对于宗室之内那些有着高祖皇帝血脉的子弟更是如此,皇帝又如何? 彼可取而代之! 李孝恭长叹一声,颓然道:“当初就不该复起,一把老骨头了就那么优游林泉、含饴弄孙,岂不快哉?非得重新踩进这个烂泥坑,徒惹烦恼。” 房俊笑道:“郡王当真糊涂了不成?以您的功勋、地位、威望,纵然想要置身事外,怕是也难得清静,你不想踩进来,就会有人拿烂泥糊在您身上。” 连李神符那样的老鬼都不甘寂寞,更何况是“宗室第一名帅”的李孝恭? 树欲静,而风不止。李孝恭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有意让我进入那个劳什子‘委员会’,不过被我婉拒了,年纪大了,对于权力、财富、美女都缺乏冲动,只想着安安稳稳的熬过 这一段,待到一些平静就彻底退下去。” 房俊了然颔首:“我猜也是郡王主动推辞,否则相比于郑仁泰、裴怀节之辈,郡王更合适加入。” 当然,未必是李孝恭自己不想,而是担心一旦加入就会成为宗室之内的一杆“大旗”,有人主动汇聚于他这杆大旗之下,架着他走向一个他不愿走的方向。…。。 权力是柄双刃剑,有些时候权力愈大,愈是身不由己、不可自拔。这时候门外脚步声响,李崇真不经通禀直接入内,施礼之后,才低声道:“方才陛下于宫廷之内盛怒,掌掴皇后,致使皇后跌倒昏厥,经御医诊治之后脱险… …” 将寝宫之内发生之事无所遗漏的叙述一遍,继而不等两人说话,再度施礼,退了出去。 显然是在“百骑司”内得到了消息,第一时间前来通知其父李孝恭……李孝恭神色震惊、不可置信,待到李崇真走出很久,这才惊诧道:“怎么可能?陛下与皇后夙来感情深厚、举案齐眉,平常时候更是连吵架都未有过,何以至 此?”一直以来,李承乾与苏氏可谓“恩爱夫妻”之典范,李承乾温文尔雅、苏氏知书达礼,还是太子之时,李承乾便不纳侧妃,除去太子妃之外只有几个侍妾,即 便登基为帝,后宫的数量也极其有限,且宫内女子地位极低,无一人可与皇后争锋。 居然动手打人?房俊面无表情,慢慢喝着茶水,道:“有些人就是这样,你对他千好万好他只做应当,可稍有不顺意便认为不可接受,就好像天下人都欠他的,而他生来就高人一等,所有人都得匍匐在他脚下,他也愿意展现主人的慷慨。当发现世事变幻,原本认为确定属于他的东西渐行渐远、不可拥有,便愤世嫉俗、觉得所有人都 背叛他。” 李孝恭愣忡无语,好像李承乾的性格还真是这样。曾经有一段时间太宗皇帝有易储之意,李承乾仓惶不安,一改平素聪慧爽朗、温文尔雅之作风,行事说话戾气十足,甚至试图以刺杀老师、刺杀兄弟的方式 来告诫太宗皇帝易储之后果。 如今在朝堂之上遭受挫折、忍气吞声,回去寝宫拿皇后撒气向所有人展示他强硬、暴躁、凶猛之性格,试图警告一些人,倒也的确有几分可能。 只是可怜皇后被这一巴掌掴得威严扫地,以后如何管理后宫? 更将夫妻恩情置于何地? 那可是陪着你从黑暗绝望的日子里相扶相携走过来的妻子啊……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微风自窗户吹入灯烛摇曳,房俊直了直腰,郑重道:“有些人天纵奇才,纵然握有无上之权力,亦能惊醒自戒,可有些人庸俗暴戾,一旦拥有不可限制之权力,便会恣意妄为、我行我素,最终让帝国为其殉葬,将天下百姓推入水深火热之中。吾辈人臣,不仅要匡扶君上成就霸业,更要查缺补漏、 直言犯谏,确保帝国强盛、百姓安宁,否则,枉为人臣。” 李孝恭有些失神,半晌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你之所以改革军制,根本不是为了所谓的避免军阀割据,真正目的是要限制皇权?” 房俊摇摇头:“两者兼而有之,不受限制的皇权是洪水猛兽,军阀割据的危害也一样严重。” 这件事,他必须争取李孝恭的支持,否则以他一人之力,无法对抗军功赫赫、威望绝伦的李勣。他可不想自己殚精竭虑不惜与李承乾决裂而绸缪的大计,最终被李勣摘了桃子……39314155。。 ... 第一千六百二十三章 嫉妒之火 李孝恭面色纠结,他承认房俊的话有一定道理,但这却违背了他宗室子弟的身份。很多时候宗室的利益与皇帝是一致的,皇帝只不过是宗室利益的代表而已,如 果否定皇帝、限制皇帝,岂不是也限制了宗室的权力? 权力,意味着利益。 “或许你是对的,如此做法于国于民有利,但是对于陛下却难免残酷,不可接受。”房俊不以为然:“世间从无两全其美之事,譬如这窗外雨水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恨其光辉。天地之大,人皆 有叹,谁又能例外呢?” 李孝恭不欲再说,摇摇头,放下茶杯,问道:“陛下掌掴皇后,宫里此刻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我欲入宫,二郎是否随行?” 房俊反问道:“我这个时候入宫合适?” “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必须将宫里宫外一些闲言碎语压下去,否则必然有人趁机生事,后果不堪设想。” 一旦有人闹事,皇帝权威将会进一步降低,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房俊叹气:“那位也不知吃错了什么,怎么做出这等事来?以往只注重其宽厚、仁慈,孰料却是心胸狭隘至此,着实让人失望。” 李孝恭沉声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总不能让那些魑魅魍魉之辈得逞。”陛下固然有千万不对、万般缺点,但他是太宗皇帝嫡长子,唯有他坐在皇位之上才能确保天下安靖,若是任由皇帝权威一再贬低,恐怕祸起萧墙、天下动荡 。 一个不能服众的皇帝,难免让人心生觊觎…… …… 两人抵达承天门下,让门前禁卫入宫通禀请求觐见,禁卫入内,不久回转,有内侍一同前来,引领两人入宫。 太极宫内灯火通明,发生了陛下掌掴皇后之事,宫内所有人都屏息凝气、如履薄冰,唯恐犯下丁点错误便被陛下迁怒…… 沿途所见宫人皆低头垂首、战战兢兢,猫着腰行步匆匆,整座皇宫都笼罩在一片压抑严肃的气氛之中。 一直以来陛下与皇后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骤然发生这种事,的确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御书房内,李承乾穿着一身常服,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施礼的李孝恭、房俊。 尤其是后者。他今日之所以盛怒之下丧失理智失手掌掴皇后,与其说是皇后的劝谏之语令他难堪,实则是长久以来的嫉妒所导致。他不觉得自己有错,试问哪一个男人能 够接受妻子心目之中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自己? 嫉妒之火一度令他发狂。 固然不觉自己有错,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却也后悔情绪宣泄得过激了一些,尤其是不该在人前动手打人。 那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后果着实严重。尤其是想到明日早朝必然有御史言官将无以计数的弹劾奏章送递御书房,严厉谴责他掌掴皇后的“恶劣行径”,引经据典对他予以规劝、教训,便忍不住一阵…。。 头大。 “两位爱卿平身吧,入座,奉茶。” “多谢陛下。” 待到两人喝了口茶,李承乾明知故问:“夜已深了,二位联袂入宫,不知有何要事?”虽然现如今的宫禁远不能与高祖、太宗之时相比,但宫阙严谨、深宫大内,身为臣子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夜晚入宫,毕竟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想洗都洗 不干净……李孝恭觉得这位陛下果真有些狭隘、暴戾,遂毫无婉转道:“听闻皇后晕厥,不知是否严重?皇后贤良淑德、端庄懿睿,朝野称颂、上下咸闻,若是凤体有恙 ,臣民忧之甚矣。” 真以为你身为皇帝、天下至尊,对皇后就能想打就打? 简直胡闹。 李承乾顿了一顿,面色难看,不过却未发作,只淡淡道:“御医已经诊治过了,并无大碍,劳烦二位操心了。”李孝恭看似松了口气:“如此就好。不过陛下还应警省自身,遇事冷静思考、沉着应对,更要多想一想后果,现如今整个长安都因为此事有些躁动,陛下要多 多提防,莫疏忽懈怠。” 李承乾愣了一下,他知道太极宫四处漏风、毫无秘密可言,可刚刚在后宫发生的事情半个时辰便传遍长安城,还是让他既感羞耻更感忿怒。 李君羡的“百骑司”到底干什么吃的? 三番两次的“肃清宫室”,结果还是被各方势力所渗透,他这个皇帝就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李孝恭、房俊两人联袂而来,意味着就在刚刚两人凑在一处,商谈了什么显而易见。而现在李孝恭对待他的态度更像是一个“叔父”而不是“臣子”, 言语之中的失望、教诲极其明显。 是否这两人已经达成一致,李孝恭帮助房俊在军中聚拢势力,一起推进军制改革? 自己这个皇帝代表着宗室的利益,但“宗室第一名帅”却选择与“逆臣”一起限制他的皇权…… 这到底是为什么? 自己即位以来可谓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却为何总是得不到这些人的认可与支持? 李承乾目光阴翳,缓缓道:“叔王教训的是,朕往后定然修心养性、谦逊隐忍,不辜负叔王之殷殷期望,努力做一个好皇帝。” 李孝恭:“……” 我不过是劝谏两句,听或不听都在于你,可身为皇帝却对臣下说出此等诛心之言,何至于此? 觉得没有多说的必要,李孝恭深吸一口气,就待起身告辞。 入宫之后三缄其口的房俊却忽然道:“皇后有恙,臣等应该前往探望,以尽臣子之本分。” 李孝恭扭头看向房俊,这是打算给皇后撑腰? 说是臣子本分,但其实外臣是不合适这个时候前去探望皇后的,毕竟涉及到皇帝,将皇帝颜面置于何地?可他们一个是宗室郡王,一个是皇家驸马,算是“自家人”,这个时候前往探视并无不妥。且因为皇帝掌掴在前,如此当着皇帝的面要求前往探视,就是明摆…。。 着表达对皇帝的不满,更是清晰无误的告诉皇帝,这件事上“我们站在皇后一边”…… 李承乾面色极其难看,目光盯着房俊,良久才缓缓颔首:“既然越国公有心,自去探望便是,何必告知于朕呢?” 言罢起身,进入后堂,拂袖而去。 留下李孝恭与房俊在御书房内面面相觑…… 稍后,内侍引领两人自御书房退出,前往皇后此刻下榻的立政殿。 长孙无忌、李治连续两次发动兵变,皆祸及太极宫,导致宫内诸多建筑被毁,尤其是李承乾一直居住的武德殿更是叛军攻打之目标,损毁情况尤为严重。以武德殿为中心的整个建筑群包括大吉殿、立政殿、万春殿,位于太极宫东侧,更是被数以万计的叛军围攻狂打,西侧、北侧的宫墙已经倒塌,重新砌筑的 宫墙尚未粉刷,随处可见堆放在路边、房舍旁的青砖、木料等建筑材料,看上去颇为破败寒酸。内侍提着灯笼躬身走在前头,李孝恭负手与房俊并肩而行,路过大吉殿的时候瞅了瞅周围的建筑,低声抱怨道:“君臣尊卑、上下有别,怎能那般不给陛下颜 面?” 房俊信步而行、神情淡然:“帝后相谐、夫妻一体,巴掌掴向皇后却是打在陛下自己脸上,陛下自己不要颜面,与旁人何干?” 李孝恭欲言又止,再叹一声。 自今日朝会结束直至现在,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叹了几次……以往太宗皇帝数次意欲易储,他都觉得对太子来说过于严苛了,所以当房俊坚定维护太子的时候,他都坐观其成,虽然并未表明态度,却隐隐站在太子一边 。但自从李承乾登基之后的表现来看,固然许多地方做的不错,但却逐渐显示出胸襟狭隘、心性浅薄的缺点,放在常人身上或许问题不大,但对于皇帝来说则 很是不妥。 太宗皇帝有识人之明啊…… 立政殿宫门之前,宫女提着灯笼在此等候,显然已经知晓河间郡王、越国公前来探望的消息,两人一到,无需通禀,便直接引入殿内。 正殿内,皇后苏氏穿着一身圆领对襟的常服,领口、袖口都以金线绣着祥云纹,身上则是暗色的牡丹花纹,满头珠翠早已卸去,一头青丝以白玉簪绾起。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本就天香国色的皇后透着洗尽铅华的朴素与秀美。 李孝恭与房俊入殿,皆一揖及地、恭敬施礼:“臣等觐见皇后殿下。” “两位爱卿,快快平身,请入座。” “谢皇后。” 两人平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待到宫女奉上香茗,李孝恭微微侧身,眼含关切:“臣闻皇后凤体不适,不知可否要紧?” 皇后苏氏面色白皙,似乎敷了粉,灯烛之下看不真切,未见有明显的伤痕,红唇轻启,柔声道:“多谢郡王关心,御医已经诊治过了,本宫并无不妥。”她不是遇事哀哀自绝的弱女子,身为皇后自应表现得坚强一些,可是当轻柔明亮的眸光转到房俊脸上,见其虽然并未说话,但神情之中的关切之意显露无遗,也不知怎地,忽而心中一颤,无尽的委屈再也不能忍受,泪水便滑落下来,39314356。。 ... 第一千六百二十四章 蓄势待发 第4311章蓄势待发 柴令武原本还有一些忐忑,毕竟上一回陛下赦免柴家谋逆之罪已经是仁至义尽、邀天之幸,如今再来一次若仍失败,只怕亡母平阳公主复生也救不了柴家…… 但听闻兄长并不会强攻玄武门公然竖起谋逆造反的大旗,而是先要将右屯卫歼灭,瞬间所有的忐忑不翼而飞,浑身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胆气陡壮! 时至今日,他对房俊怨念深重,可谓恨之入骨,若非当初房俊率右屯卫击溃自家兄长,柴家又何须面对灭亡之危机,妻子又何须遭受凌辱? 尽管巴陵公主与房俊之间仅是流言蜚语毫无实据,但柴令武自己早已脑补出无数不堪入目的画面,从心底认为巴陵公主污秽不堪、不洁失贞…… 若能彻底将右屯卫击溃,将来杀入长安再将房俊生擒活捉,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他面前凌虐高阳公主、武媚娘,而后残忍杀死,那将是何等样的快意?! 但旋即又想到即便事成,皇帝由李承乾换成李治,高阳公主依旧是大唐公主,岂能任由他恣意凌辱? 况且武媚娘花容月貌、媚骨天生,放在寝卧之内日日欢爱尚且不够,又怎忍心先虐后杀呢? 自己终究还是不及兄长杀伐果断、心狠手辣,只能从长计议…… ***** 阴雨霏霏,薛万彻、郑仁泰、刘仁贵三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策骑并立在华胥渚前,望着这一汪清澈幽深的潭水,雨水落在潭里泛起无数涟漪。 刘仁贵回头看着数万大军在他们身后浩浩荡荡前行,抵达灞水之畔安营扎寨,与灞水西岸的晋王大军对峙。 “晋王大军现在何处?” 他们贡献潼关之后一路南下,落于歼灭崔氏私军之后抵达此处的薛万彻,故而对于此刻灞水西岸的形势并不了解。 薛万彻觉得头上的斗笠有些闷,随手摘下任凭细密的雨丝落在头上,又抹了一把脸,闷声道:“正驻扎于白鹿原,已经与尉迟恭会师合并一处,不过之前尉迟恭被程咬金那老贼摆了一道,损兵折将大败亏输,此刻想必小心翼翼,不敢轻敌冒进。” 他与贞观勋臣素来尿不到一个壶里,朝堂上争斗、朝堂下互骂,谁也瞅不上谁,所以言语之中全无尊敬。 刘仁贵点点头,道:“小心翼翼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原因是晋王在等。” “等什么?” 但凡身边有一个聪明人,薛万彻懒得转动他的脑筋,有什么事情不明白问一问就好了,何必自己费劲去想呢? 刘仁贵瞅了他一眼,他与薛万彻没打过交道,单凭传闻也没法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想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问自己,这是想要考校自己一下么? “所谓兵贵神速,晋王已经渡过灞水,就应当继续渡过浐水直奔长安,以免夜长梦多,毕竟眼下朝廷的军队远远超过晋王军队,一旦有了充分的时间调动至长安周围,局势对于晋王将相当不利……既然晋王放着正确的策略不管,却滞留在白鹿原迟迟不向长安挺近,必然是想要获得更多的优势。”…。。 一旁的郑仁泰闭嘴不言,他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依附皇帝主动协助水师,却不代表他愿意在刘仁贵这样的小辈麾下任劳任怨。 薛万彻想了想,看着身边两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觉得受到打击,自己怎么还是不大明白呢? 不过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再去想,绝不会让自己陷于不擅长的领域而自寻烦恼…… 他瞥了刘仁贵一眼,觉得这人心眼儿挺多,不喜欢。 策马转身:“走了,营帐已经扎好,咱们好生吃喝一顿便歇下,等着卫公的将令便是。” 脑袋瓜子好使又能顶什么用?大道理列出千条万条,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最终还不是都得听从卫公将令行事? 刘仁贵自然感觉得到薛万彻的情绪不善,有些茫然了看看郑仁泰,眨眨眼,意思是我哪儿得罪他了? 郑仁泰不以为然:“这厮就是个浑人,浑得不能再浑的那种,喜怒无常率诞无羁翻脸不认人,少往他身边凑。不过他不会找你麻烦,这厮素来认为房二是他唯一的知己,爱屋及乌嘛,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说到“爱屋及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谁能想得到从来桀骜不驯连李二陛下的颜面都敢驳斥的薛万彻,却对房俊言听计从甘愿追随呢? 而刘仁贵听到“知己”二字,情不自禁泛起一阵恶寒,心里琢磨着自家大帅连这种人都能收服,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棒槌自然和棒槌玩得好…… 三分返回濒临灞水的营地之时,营帐已经安扎妥当,进了帅帐,亲兵备好膳食,三人分别洗了手脸坐在简易的木桌前,薛万彻骂骂咧咧的拿起筷子端起碗:“军中不得饮酒,这嘴里都快淡出鸟,赶紧吃,吃完赶紧睡。” 言罢,大口夹菜扒饭喝汤,呼噜有声。 刘仁贵与郑仁泰对视一眼,碰上这么一个全无礼仪的“上官”也没辙,只能听之任之。 此次三军会师,乃是以薛万彻为主,刘、郑二人皆是胁从。 然而饭未等吃完,便有亲兵快步入内:“启禀大帅,卫公有军令抵达!” 三人赶紧放下碗筷,起身肃立,薛万彻道:“快请!” “喏!” 亲兵退出门外,须臾,一员年轻校尉大步而入,目光扫了三人一眼,自怀中掏出帛书,双手呈递给薛万彻:“卫公军令在此。” 薛万彻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末将接令!” 将帛书接过,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拍了拍年轻校尉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赞了一句:“原来是大志啊,早该进入军伍建功立业啦,本帅向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追随燕郡王归顺高祖皇帝,官拜车骑将军独领一军了。” 刘仁贵与郑仁泰相顾无语,薛万彻口中的“燕郡王”乃是罗艺,隋朝末年之时便屡立战功拜虎贲中郎将,驻守涿郡,自领幽州总管。武德三年归顺大唐,高祖皇帝赐予李姓,预属宗室,册封燕郡王。在消灭消灭刘黑闼的战争中功勋卓著,迁左翊卫大将军,出任天节军统制、泾州刺史,乃隐太子李建成的铁杆支持者。…。。 玄武门之变后太宗皇帝登基即位,隐太子身死,为了安抚罗艺,拜其为开府仪同三司,位比三公。 然而即便如此,贞观元年,罗艺依旧率军反叛,进据豳州。兵败之后逃往甘州,为部下所杀。 自玄武门之变以后,原先隐太子李建成的党羽陆陆续续反叛谋逆的不少,皆未能掀起什么风浪。纵观贞观一朝,能够让李二陛下心生鸡蛋的谋逆,唯有罗艺与侯君集。 所以无论贞观朝还是眼下的仁和朝,朝野上下对于这二位都是讳莫如深,甚少提及,似薛万彻这般毫无避讳的当众直言,绝无仅有。 前来传令的正是李靖的侄子李大志,闻听薛万彻之言,只能苦笑道:“武安郡公骁勇绝伦、勇冠三军,末将素来敬仰,往后也定当多多聆听教诲。” “伱这娃子不实诚,放眼军中都说咱老薛是个傻子,你若是连傻子都敬仰,岂不是更傻?这等好听话儿莫要在咱面前说,咱不吃这一套,来来来,看你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还未用饭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一起用饭!” 说着,将李大志拽到桌前摁着坐下,让人添了碗筷。 李大志拒绝不得,只得坐下老老实实吃饭。 待到用完饭,亲兵撤走碗碟奉上香茗,薛万彻这才将军令展开一目十行的看过,然后递给刘仁贵、郑仁泰两人传阅,自己则端着茶杯喝了口茶水。 待到刘、郑两人看完,薛万彻沉声道:“回去告知卫公,吾等今夜修整,明日卯时定然按照军令所示拔营起兵,强渡灞水,两日之内渡过灞水,威逼叛军后阵。” 他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就算再是浑人也在朝堂上有几个眼线,对于朝堂上因为岑文本病故而引发的动荡略知一二,只不过他懒得去思索由此给局势所带来的变动,既然有李靖这样的人在外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又有房俊在太极宫内宿卫宫禁确保万无一失,他只需听令而行就好。 打仗那最拿手了,自然也喜欢这般直来直去的冲锋陷阵。 李大志起身告辞:“末将定会如实回复卫公,还望三位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末将告辞。” 三人皆起身抱拳相送,李大志虽然目前官职只是校尉,但既然李靖能够将其带在身边就证明这必然是李家最为出色的子弟,能力卓越又有李靖这样的大佬扶持,加上李靖这么多年在军中的香火情,这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将来最次也得是个十六卫大将军。 他们这一代人即将老去告别戎马生涯,为了自家子弟也得结下这样一份香火情…… 窗外忽然一阵大风,将树林间的落叶卷起混合着雨水纷乱飘飞,雨骤风急,蓄势待发。39314154。。 ... 第一千六百二十五章 凶险重重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听闻李神符的命令,李道立面露迟疑。 李神符花白的眉毛蹙起,问道:“怎地,暗中联络这么长时间,钱财流水一般花出去,难道还未有进展?”李道立一脸难色:“进展自然是有的,很多人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虽然不会主动做什么,但承诺只要咱们这边掀起风浪,就会马上跟进……可叔王你也知道 ,这等承诺跟放屁其实没什么两样,事到临头,谁知哪一个跟进、哪一个旁观、哪一个背刺咱们一刀?”他本就反对暗地里串联那些宗室子弟、军中大将,毕竟这等攸关身家性命的大事,给再多的钱、承诺再高的爵位和官位也不管用,事到临头,进退之间连他 们自己都不知怎么选。李神符忍不住了,怒骂道:“蠢货!这种事本就只能意会、不可决断,到时候只需局势对咱们有利,他们自然知道怎么选,若局势不利,就算他们站在我们这 边就能绝处逢生了?要的只是他们袖手旁观、隔岸观火,而不是毫无准备之下站到咱们的对面!” 事先有些沟通、打好招呼,等到事发之时那些人就知道不能急于站队,这就是最大的利好。 而不是骤然生变使得人人自危,慌乱之下向自己这边开战…… 你就算给一座金山银山,谁会赌上身家性命毫不犹豫的支持你? 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能办成什么大事? 李道立讪讪,不敢多言。李孝协斜睨了李道立一眼,对李神符道:“叔王放心,我这边都已准备妥当,几个孩子已经散落各处,就近接触那些宗室子弟、军中将领,只待事变,马上予 以规劝、拉拢!”李神符这才面色缓和,夸赞道:“就是要这样办事,将所有事情都想在前头,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而后全力而为、一往无前,是生是死、事成事败 就交给上天决断!古往今来,哪一次窃夺国器不是凶险重重、九死一生?若无不成功即成仁之决心,趁早回家搂着婆娘抱着孩子,否则必然拖累大家!” 李道立汗如雨下,忙道:“叔王息怒,小侄知错,定谨慎行事。”他现在心中慌乱,虽然觊觎“从龙之功”,憧憬着他日如李孝恭那样大权在握被誉为“宗室第一郡王”,且封妻荫子、子孙昌盛,可事到临头,“谋逆”失败的严 重后果依旧让他仓惶恐惧。 可事已至此,这条船行入江心,要么横渡长河抵达彼岸,要么舟覆人亡一败涂地,哪里是他想下就能下? ***** 玄武门外,“百骑司”军营。 入夜。 营房之内,李君羡听着窗外的雨声以及远处传来隐隐的吵杂之声,只觉得心烦意乱,将手中文牍摔在桌案上。 当年太宗皇帝设立左右屯卫拱卫玄武门,其后又从这两支军队当中择优抽调将校兵卒组建“百骑司”,所以军营也就放在距离左右屯卫不远的地方。现如今左右屯卫已经裁撤,原班旧部以及各处抽调而来的精兵强将整编成为左右金吾卫,职权较之以往的左右屯卫大大增强,成为拱卫京畿最为重要的军事…。。 力量。 新军初成,自然要大加训练,没日没夜的人喊马嘶之声吵得一墙之隔的“百骑司”不堪其扰…… 再加上如今宫内宫外、朝野上下暗流涌动,“百骑司”上上下下烦躁不堪。 更别说今日白天的时候陛下居然掌掴皇后,宫阙震动…… 门外脚步声响,李君羡回头看去,便见到自己的副手李崇真迈步进来,施礼之后道:“末将见过将军,不知将军相召,有何吩咐?” 李君羡回转书案之后坐下,目光幽深的看了李崇真一眼,问道:“郡王如何答复?” 李崇真恭声道:“末将前去报讯,家父正与越国公谈话,末将报讯之后便即回来,家父未有答复,只是与越国公随即入宫。” 李君羡无奈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是老狐狸,不肯沾染半分,可宫阙之内暗流涌动,他们不出手的话,我又能为之奈何?” 陛下掌掴皇后,不到半个时辰之内无数消息从禁宫送出,朝野咸闻,他设在暗处的岗哨却只察觉不到半数,另外一半的消息根本不知何人送出。 原因很简单,必然是自己设立的岗哨泄露出去…… 堂堂“百骑司”统领,负责皇宫大内的禁卫,尤其是肃清内应、细作,如今却面对这个处处漏风的宫城束手无策。 不是不能将那些人全部抓起来,而是那些人不过是一个眼线、一个喉舌而已,除去将有价值的消息向外传递,其余一概不知。 不知自己的上线是谁,更不知主使是谁,这种眼线、喉舌就算拔掉,于事无补。 况且其中牵连到陛下身边多人,自己贸然抓捕,一旦拿不到确凿证据,如何向陛下交代?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由陛下自查,只需值得怀疑便可拿下,但这种事绝非他一个“百骑司”的统领可以参与,如果有人能够向陛下谏言那么做,最是合适不过。 可自己故意将消息传递给李孝恭、房俊,这两人却视如不见、故作不知…… 一个两个的,太油滑了,不当人子!按下心中郁闷,李君羡吩咐道:“对陛下身边那几个人盯紧了,他们吃饭、上茅房的时候都要确保在咱们的视线之内,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都要清清 楚楚的知道,不能有丝毫懈怠。” 李崇真应下,略有犹豫,迟疑道:“皇后那边是否需要盯着?虽然帝后不和,可毕竟夫妻一体,若是皇后身边的人前往接触陛下……” 李君羡一个头两个大。皇宫不比外头,就这么大的地方,围绕着皇帝、皇后的人数都是固定的,盯紧一个人需要三、四个人,皇帝、皇后身边那么多人都要盯着,那得安排多少人 ?这么多人陡然出现,岂不是打草惊蛇?想了想,无奈道:“那也得盯着,相比于揪出那些虫子,陛下的安全更为重要,若是能够打草惊蛇让他们投鼠忌器,从此打消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倒也不错…。。 。” 只是如此一来,逆贼不敢动手,“百骑司”自然无功劳可言。 谁都认为“百骑司”大张旗鼓、杯弓蛇影,又有谁会知道他们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牺牲了多少人手? 李崇真颔首道:“末将遵命!”李君羡看着这个跟随他多年的副手,想了想,叮嘱道:“你坐镇此间即可,派遣心腹之人去办事,你不要露面。现在风波凝聚、爆发在即,此事之后无论局势 如何,我都很难继续担任统领一职。卸任之前,我会向陛下推荐你继任,想必到时候河间郡王也该致仕了,没人能挡住你的前程。”父子同朝不是不行,但一个“宗室第一名帅”、威望绝伦,一个掌控皇家密探“百骑司”,忌讳就太大了,李孝恭一日不曾致仕,李崇真一日无法执掌“百骑司” 。 但李君羡对现在的局势有着清晰的认知,无论局势如何发展,他也好,李孝恭也罢,都必然要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去。 只是不知自己是活着退下去,还是死后退下去……言语之中拳拳维护之意,令李崇真非常感动,忍不住道:“将军何出此言?陛下宽厚,定不负将军往日之功绩,只需辅佐陛下挫败逆贼阴谋,自然危机尽除。 末将年少不更事,难以担当大任,还需托庇于将军羽翼之下。”李君羡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玄武门在雨夜之中的恢弘轮廓,轻叹一声,道:“雏鹰总要有翱翔天际之时,岂能久久于巢穴之中依赖老鸟之哺育?此时风云 际会,正该是你等少年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扬名立万正在此时。” 李崇真胸中激荡,知道李君羡此番言辞情真意切,遂不再推辞,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多谢将军栽培,末将定不负将军之期望!” 大丈夫堂堂七尺躯,谁不是傲骨嶙峋、豪气冲霄? 有房俊那等标杆立着,满天下自诩才能不凡之辈自然憧憬、向往,都想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当机会降临面前,岂能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自当迎难而上、建功立业! 李君羡来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起来吧。从现在开始,你坐镇军中、不准离开,更不能回去家中,要与郡王断开所有联系,你可能明白?” 李崇真起身,颔首道:“末将明白!” 他要监视陛下身边的人,但这些人背后的身份极其复杂,谁也不知道牵涉到哪一个,一旦出现意外,极有可能被攀扯到他身后的河间郡王府。 必须与父亲、与家中划清界限。 否则非但河间郡王府被彻底卷入旋涡之中,他的父亲李孝恭也难以撇清…… 李君羡转身回去书案之后入坐,拿起文牍翻阅,面色淡然:“去办事吧。” “喏!” 李崇真大步走出营房。 迎面雨水打来,丝丝沁凉,心中却火热。立不世功,正当时! 3931446。。 ... 第一千六百二十六章 右金吾卫 天色蒙蒙亮,张亮便顶盔掼甲装束一新,在数十亲兵簇拥之下出了坊门,沿着长街由景耀门出城,跨越永安渠,向东直奔玄武门。 清晨露重,路边草木沾染露水晶莹剔透,山林之间仍残存着几缕薄雾,鸟雀啾啾、山泉潺潺。 张亮策马疾行,大红的披风在身后飘扬,意气风发。 他出身贫寒、世代务农,若是太平盛世之下,怕是祖祖辈辈沉沦如此,然而隋末天下大乱,却给了他冲破桎梏、飞黄腾达的机会。先是投奔李密帐下效力,不久之后得到重要被任命为“骠骑将军”,隶属于李勣麾下。武德元年,追随李勣投降大唐,几经辗转沉浮,幸得房玄龄之举荐被秦 王召入“天策府”,任“车骑将军”,逐渐得到秦王赏识,视为心腹。 武德九年,齐王李元吉至高祖皇帝面前告发他图谋不轨,高祖命有司将他缉拿审讯,他咬死不曾吐露半分,只得将他释放,由此更被秦王高看一层。 待到秦王定鼎天下,因功封爵。 但是自房俊崛起之后,仿佛天生克星一般,张亮屡屡受挫,堂堂贞观勋臣却沦落至房俊小儿辈的鹰犬爪牙,心中怎不郁闷?按理说,房玄龄于他有知遇之恩,他对房玄龄也素来恭敬尊崇,彼此渊源颇深,怎么也得算是一条路上的伙伴。可房俊小儿却六亲不认,随他恣意打压、极 其过分,尤其是李承乾登基之后,自己被任命看似六部之一的刑部尚书、实则专门干一些得罪人的事儿…… 若非主动投靠刘洎,哪里有今日上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美差?左右金吾卫皆房俊昔日之班底,自己此番担任右金吾卫大将军可谓从房俊口中抢出一块骨头,定然使其恶心之至。可即便如此张亮犹不解恨,一边策马疾驰 ,一边琢磨着如何将左金吾卫彻底收入囊中,断去房俊一臂。 永安渠自长安城南安华门入城,北流出景曜门,流经禁苑,北注于渭水。原左右屯卫、现左右金吾卫的军营自永安渠起向东,经由玄武门下绵延开去,作为拱卫京畿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两支军队各式兵种总计超过八万人,营房一 座连着一座、一望无尽。虽然天色尚未全亮,但两座军营已经热闹非常,一队队兵卒从军营之中开出直奔校场,行进之间小步奔跑、齐声呼喝、士气昂扬,炊烟一道道升起,人喊马 嘶热火朝天。 这样一支屡立战功、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最为精锐的部队即将收归自己麾下,让张亮热血奔流、豪气干云。 房俊能够凭借这支军队横行天下、创下不世奇功,我也行! 一队骑兵气势汹汹疾驰而来,早已引起军营注意,待到抵达营门处,早有卫兵提刀上前进行拦阻:“军营重地,来者止步,报上名来!”张亮勒马止步,但他身边一个亲兵却策马继续上前几步,靠近卫兵,挥舞着手中马鞭劈头盖脸抽下去,口中呵斥:“放肆!此乃新任右金吾卫大将军,汝等瞎…。。 了眼吃了豹子胆,也敢拦?” 卫兵猝不及防,被这一鞭子抽在脸上,顿时皮开肉绽惨叫一声,退了两步,被左右同伴扶住,十余个卫兵纷纷对张亮一行人怒目而视。 有人愤然道:“军营重地,自有规定,无论何人必须亮明身份、取出印信,方可入内,吾等依照军令行事,何故出手伤人?”那亲兵骑在马上傲然道:“废话,我家大帅乃是右金吾卫大将军,汝等顶头上司,军中之主,何须向你区区一个看大门的小卒亮明身份?速速闪开让出门路, 莫要耽搁大帅履任!” 十几个卫兵却站立不动,虽然知道来者正是新任主帅张亮,但平素的军规、军纪使得他们不敢渎职,依旧坚持:“请亮明身份、取出印信!” “娘咧!你个混账东西,不怕死是吧?老子今日便成全你!” 那亲兵干脆丢掉马鞭,将腰间佩刀抽出…… “常德,不得胡闹!将文书印信递给几位兄弟,验明无误之后再行入营。” 张亮等到雪亮的刀子几乎落在卫兵头上,这才出声何止自己的亲兵。 “喏。” 常德收刀,驱马退后两步,翻身跳下马背,自怀中取出兵部签发的任命文书、主帅印信,交给卫兵验看。 几个卫兵凑一处仔仔细细看了,确认无误,赶紧双手归还,而后单膝跪地,齐声道:“军规森严,吾等不敢触犯,若有冒犯大帅之处,还望海涵!” 下马威已经使出来了,效果还不错,接下来就得他出面了,先示威、再示恩,软硬兼施才能尽快收拢人心。当然,这些卫兵如此强硬,未必不是给他这个新任大将军下马威……这让张亮有所警惕,之前只想着从房俊手中抢夺了这支强悍军队,自此雄师在手、建功 立业,却忽略了这可是房俊的班底,岂能老老实实雌伏于他人之下? 或许从他抵达军营门口这一刻,一场争夺军队控制权的战斗已经开战。张亮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目光幽深的看着这些卫兵,语气和蔼:“汝等亦是依照军规办事,何错之有?倒是哪位兄弟受委屈了,回头本帅让人给你送去赏钱一 贯,去寻个郎中好好医治,再回家休息半月,伤好之后再入营中当值。” “喏!多谢大帅!” 受伤的卫兵忍着痛,表达感激。 卫兵们起身让开营门,等候张亮入营。 张亮却不着急,把玩着马鞭,淡然道:“且先入内通禀吧,通知军中校尉以上将官前来此处,本帅先认一认人。” 卫兵们一愣,心说你想认人也好、履任也罢,不应该前去中军帐么? 不过却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有两人飞奔入营内通禀,其余人则分散站在营门两侧。 营门处一场小风波已经吸引了附近不少人注意,不禁窃窃私语,频频向这边张望………。。 张亮端坐马背之上,脸色越来越难看。 入营通禀的卫兵已经去了一盏茶时间,但军中将校却仍未前来迎接他这个新任主帅…… 是一时间未能将所有人集结? 还是故意如此,落下他这个主帅的颜面? 他还能忍,但他的亲兵却忍不住,常德凑到跟前,小声道:“这些混账怕是故意给大帅难堪,不如咱们直接闯进去,奴婢给您出出气!” 张亮摇摇头:“稍安勿躁。” 这是他的家奴,待在身边多年最是亲近,所以言语之中毫无避讳…… 但张亮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干,否则正中贼人的奸计,必然引起全军上下的反对与抵制,一旦闹大,搞不好他张亮就会成为整个长安的笑柄。 常德无奈,只得退在一边。 好在小半个时辰之后,营内终于有人出来。 张亮眼睛微微眯起,怒火在胸膛之中升腾,因为除去通禀的卫兵之外,只有一个人前来迎接……来人年纪很轻,二十岁左右,像貌俊朗英气勃勃,一身甲胄行走之间甲叶铿锵,来到张亮马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卑职右金吾卫长史王玄策,见过将军! ” 张亮抿嘴不言。 不仅只来一个人迎接,而且口称“将军”,而不是公认对于主帅的称呼“大帅”……更为重要的是,这个王玄策乃是“东大唐商号”的总管,房俊的鹰犬爪牙,自己对于其担任右金吾卫长史一职事先毫不知情,由此可见把持了兵部的房俊的确 在军中一手遮天,甚至可以在自己这个主帅履任之前随意将其亲信心腹安插进来。 常德瞄了张亮一眼,马上大声喝叱:“放肆!大帅履任,军中将校居然不来迎接,如此不知规矩,你们是兵还是匪?”王玄策诚惶诚恐:“大帅恕罪,非是吾等怠慢大帅,实在是事先不知大帅今日履任,这些天全军操练,所有将校全部下到各部军中,中军帐内唯有卑职一人, 所以想要大家都来迎接,怕是要等一等……” 理由合理,但张亮知道,自己哪天前来履任、全军操练就会在哪一天进行,这个操练根本就是给他准备的…… 他也算是乱世里冲杀出来的豪雄,沉得住气,淡然道:“我不急,那就等一等。”王玄策却面色犹豫,迟疑一下,小心翼翼道:“好叫大帅知晓,按照军中规定,此番操练直至全部流程完毕,中途除非长安城发生大型变故,否则不得终止。 而依照流程,最早傍晚、最晚午夜,操练才会全部完成……” “呵!” 饶是张亮沉得住气,也被这番言论给气笑了,咬着后槽牙道:“是谁制定的这个规定?” 这不摆明了针对他这个新任主帅吗? 他还想着给别人一个下马威,结果自己却被人家反手来了一下狠的,打得脸啪啪响……王玄策似乎知道张亮怎么想,忙解释道:“左右金吾卫整编成军之时,便定下多项规定,其中便有这么一条。还请将军莫要误会,绝非针对将军而来,毕竟事 关两支军队将近十万兵马,任谁也不能凌驾于军规之上。” 态度谦恭、诚惶诚恐,但话中之意却在告知张亮:别把自己当个人物……张亮快要炸了。39314266。。 ... 第一千六百二十七章 右金吾卫(下)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张亮怒火冲天,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恨不能将面前这演技精湛的王玄策一刀劈成两段。 家奴常德策马上前,厉声呵斥:“放肆!大帅才是右金吾卫大将军,以往的规矩岂能强加于大帅身上?汝等心怀叵测、居心不良,简直狂妄之极!” “君忧臣劳、主辱臣死”,身为张亮的亲兵、家奴,自然感受到了张亮的尴尬处境。王玄策诚惶诚恐,略微躬身,一脸无辜道:“这是之前立下的军规,卑职定要遵守才行,否则军法不容!不过正如这位将军所言,现在您是右金吾卫大将军, 一些军中特有的规矩是废黜亦或更改皆由您一言而决,大可以等您履任之后做出决断。”顿了顿,王玄策又赔上笑脸:“说实话,此等军规的确令军中怨声载道,虽然陛下与军机处诸位大臣都认为此等操练之法能够凝聚军心、提升战力,但军中上 下却因劳顿不堪而怨声载道,若将军能够予以废黜,定能收拢军心,皆大欢喜。” 张亮被噎住了。如果想要展示威严、慑服人心,自然应当第一时间将这条军规废黜,彻底打压以往房俊留下的班底。可他也是带过兵的,自然知道这样的操练之法对于提升 战力大有益处,尤其是刚刚整编成军的军队,效果更是明显。 若只是想要示威、施压而将这样一项“优良军规”给废黜,岂不是落下“心胸狭隘”“因私废公”的骂名? 陛下会怎么看? 满朝文武又会怎么看?当然,这一点可以等一等、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出决断,目前亟待解决的难题:自己到底是入营坐在中军帐等着一众将校操练完毕之后前来相见,还是干脆转 身离去,待到明日再来? 前一个选择,自己坐在中军帐内苦苦等候一众麾下,自是威严尽丧,后一个选择倒是可以避免这种尴尬局面,可万一明日操练继续怎么办? 自己总不能半夜前来履任吧? 他看了一眼常德。 常德接收到家主的目光示意,心里有些不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不过他之所以得到家主信任,正是因为心窍玲珑,略微想了想当下的局面便明白了家主的处境,自然也明白了家主的难处,所以他面对王玄策却斜睨着家主 ,问道:“明日操练是否继续?” 见家主面色不变,便知道自己问对了,松了口气…… 王玄策面露诧异,疑惑问道:“不知将军名讳?担任何职?” 常德张张嘴,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只是一个家奴而已,谁说自己是个将军了? 王玄策又看向张亮,手指着常德:“请恕卑职眼拙,未能识得这位将军,还请将军您指点。” 张亮有些尴尬,纵然王玄策不认识常德,也能猜出是他的亲兵,既然有此一问,那就是说我堂堂右金吾卫长史,被这人指来喝去,您觉得合适么?…。。 亲兵、家奴是必须要护着的,张亮淡然道:“非是什么将军,乃跟随我多年的亲兵老卒。” 王玄策又问:“可在军籍?” 一般来说,亲兵分为两种,一种是“部曲”,这是主将的私人军队,但皆在军籍,另外一种是“亲兵”,由主将的家兵、家奴组成,不在军籍。 张亮摇头:“自然不在军籍。”此言一出,便见到先前颇有些卑躬屈膝、小意逢迎模样的王玄策腰杆一挺、面色一变,威严气势磅礴而起,指着常德厉声呵斥:“尔既不在军籍,何以打探军 中消息?来人,将此等刺探军情之徒拿下,大刑伺候!” 刚才小绵羊一般的卫兵顿时精神抖擞,十余人向着常德冲去。 常德面色大变,赶紧勒马后退,身旁伙伴簇拥上来将他挡在身后,纷纷抽出兵刃,对抗卫兵抓捕。 王玄策一挥手,大声道:“果然是敌国细作,居然还敢拘捕!来人,调集弓弩手围拢射击,生死勿论!” “喏!” 便有卫兵飞奔入军营之内,前去调集弓弩手、火枪兵…… 张亮看着亲兵与卫兵对峙,脑子一时间有些懵,这可是自己的亲兵,王玄策这个看上去清俊消瘦的年轻人怎么敢?! 他在马背上厉喝道:“王玄策!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本帅亲兵动手?你想要反天不成?”王玄策寸步不让:“大唐军规早有规定,无故刺探军情者,下狱审查,一经查实,斩立决!将军还请擦亮眼睛,莫要被这等贼人欺骗,维护亲兵而罔顾军规, 这可是大罪啊!” 张亮气得头发丝都快竖起来了,你这还是为了我着想?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此乃本帅亲兵,跟随身边多年,万万不可能是敌国细作!” “这等贼人奸猾狡诈,将军你被骗了啊!放心将人交给卑职,卑职一定揭露他的真面目!”张亮怒目圆瞪、鼻孔快要喷出火来,将人交给你?三木之下,是个人都得被折磨得疯掉,别说让他承认是敌国细作了,就算让他承认自己这个大帅的真实身 份是敌国太子也不是不可能…… 马鞭指着王玄策:“休要胡搅蛮缠,本帅问你,这操练要进行到何时?” 王玄策神情恭谨:“启禀将军,还需三日。” “好,三日之后本帅前来履任,请长史集结军中校尉以上军官,在此迎候!少一人,本帅唯你是问!”王玄策一脸为难,搓着手道:“啊这……卑职不敢保证啊,您也知道,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病痛侵袭,军人更是整日操练,时常受伤,这病痛也好、受伤也罢 ,都是有轻有重,万一严重了不能前来迎候将军,难道也要怪罪卑职?将军未免过于跋扈且不讲情理了。” 张亮不再废话,此人阴险狡诈、牙尖嘴利,且胆大包天,纠缠下去没什么好结果:“莫说废话,只要没有正等理由而缺席,本帅只拿你问罪!”…。。 言罢,转身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带着自己的亲兵扬长而去。王玄策站在营门处看着张亮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不屑的笑了笑,转头看向那个被马鞭抽伤脸颊的卫兵,关切道:“快快入营寻郎中诊治,而后回家休养几日, 待到伤处痊愈再回来。” “多谢长史关怀。” 卫兵很是感动,虽然被抽了一鞭子,但所有人都站在他这边维护、关怀,心里暖暖的。王玄策拍拍他的肩膀,环视左右,沉声道:“无论谁坐在主帅的位置上,这支军队依旧是大帅的军队,吾等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替大帅守好这份家业,等着大帅 卷土重来。” “喏!” 一众卫兵以及刚刚抵达的弓弩手、火枪兵闻言,齐声应诺,每个人眼里都炯炯闪光,散发着对于房俊的衷心爱戴与狂热尊崇。房俊率领他们兵出白道、远征西域,覆灭薛延陀、击溃大食国,更转战万里驰援长安挫败逆贼兵变,功勋无数、战功赫赫,自然获取了每一个兵卒毫无保留 的爱戴,全军上下唯命是从,愿意在房俊的号令之下赴汤蹈火、马革裹尸。 相比之下,张亮算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溜须拍马、投靠文官从而风生水起前来摘桃子的“官蠹”而已,如何能够与房俊相提并论? 这样的人,不配担任右金吾卫的大将军,没有人愿意听从他的命令,更不会有人甘愿被他所驱策。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大家坚持住,终会迎来房俊回归的一日…… ***** 张亮由景耀门出城之时天色未亮,一路纵马疾驰意气风发,回到景耀门之时已经日上三竿,一行人垂头丧气、士气萎靡,灰溜溜自城门而入。 入城之后张亮没有返家,而是直接策马驰骋长街来到刘洎府邸…… 刘洎刚刚从宫城的中书省官廨回家,洗了手脸换了衣裳坐在书房喝茶,便得到张亮求见的消息,有些愣忡。 他疑惑着询问了家仆日期,确认了正是张亮前往右金吾卫履任的日子,却不知为何没有前往玄武门外军营而是来到自己府中? 未几,张亮被家仆带入书房,家仆奉上香茶之后退出,关好房门。 刘洎看着一口气喝了一盏茶的张亮,好奇问道:“陨国公不去右金吾卫赴任,怎地跑到我这里来?”张亮一大早出城又回城,策马行路几十里,人困马乏饥渴不堪,这会儿喝了杯茶水,舒服的吁出一口气,但听闻刘洎询问,心中郁闷愤怒顿时泛起,手掌狠 狠一拍茶几,咬牙切齿道:“竖子欺人太甚!” 将前往右金吾卫履任的遭遇含糊其辞的说了…… 刘洎目瞪口呆,无语好半晌,惊诧道:“你堂堂陨国公、贞观勋臣、右金吾卫大将军,居然在营门处被区区一个长史给拦阻,所以未能赴任,且狼狈回城?” 张亮掩面羞愧、羞愤欲死:“非是我无能,实在是那厮太过狡诈,且右金吾卫上下一心、拥戴房俊,我这个外人贸然前往赴任,肯定遭受排斥啊!”以往只想着将这样一支战无不胜、功勋赫赫的无敌之师收入麾下,自己也能如房俊那样建功立业,却未想过房俊在这支军队当中的威望如此之高,且王玄策 这个房俊的鹰犬爪牙如此难缠…… 大意了。准备不够充分,这才遭受此等屈辱…… 39314978。。 ... 第一千六百二十八章 识人不明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书房内,茶香氤氲、气氛静谧,刘洎与张亮隔着茶几对坐,相顾无言。 前者是震惊失语,不敢相信会出现这样抵制主帅履任的情况、且对方居然还有理有据,后者则纯粹是羞愧欲死、愤懑无言,实在不知说什么…… 良久,刘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无奈道:“既然如此,陨国公来到我府上又是为何?军政殊途,我在军中半分影响力都没有,实在是爱莫能助。” 他是真心无奈。 之所以在与房俊一而再的斗争之中落入下风、处处受制,并非是他刘洎无能,实在是身边这些伙伴太过废物。 堂堂陨国公、贞观勋臣,朝廷任命的右金吾卫大将军,居然未能履任便被抵制,且连军营都未能进入便狼狈回城、灰溜溜逃走…… 颜面落地、威望丧尽,往后还如何指望将右金吾卫掌控在手中? 终于明白为何张亮当年跟随李勣一同投降大唐,以“天策府武将”之资历,多年来却屡屡不得重用,太宗皇帝有识人之明啊……张亮自然是为了求助而来,但此刻听闻刘洎之言顿时醒悟过来,自己是投靠刘洎过来的,想要刘洎重视自己就必须展现自己的价值,现在遭受挫折之后居然 前来求助对此无能为力的刘洎,除去让对方厌恶自己,又哪里有半分用处?心底懊悔不已,赶紧道:“在下非是前来求助,而是将房俊在军中之跋扈据实相告,此事在下虽然颜面有失、威望有损,但房俊的做法更是大忌,中书令或可 联络御史言官予以弹劾。”刘洎微微颔首,赞同道:“陨国公言之有理,军队乃是帝国基石,权柄只能操之于陛下之手,房俊如今在左右金吾卫一手遮天,说好听的是嚣张跋扈、贪恋权 势,说难听的就是心怀不轨、窃夺神器!吾辈文官自当纠察不法、弹劾不公,绝不能任其猖獗,以至于军纪废弛、朝纲败坏。”张亮眨眨眼,果然还是文官心黑手狠,自己不过是想要借助弹劾使得房俊心怀顾忌、投鼠忌器,从而主动降低在右金吾卫的掌控,但刘洎却挥舞着钢刀直取 房俊之命门。 心怀不轨、窃夺神器……哪一个臣子当得起这样的罪名? 但同时也隐隐担忧,房俊必然不会束手待毙,文官弹劾的罪名越重、掀起的风潮越大,房俊的反击就会越凌厉。 未必会对弹劾他的御史言官下手,但自己必定首当其冲。 张亮愁眉苦脸,局势很被动啊…… ***** “哈?!居然还能这样?陨国公手持朝廷任命文书,也能被阻挡于营门之外?” 武德殿御书房内,李承乾听闻李君羡的回禀,惊诧之余有些不敢置信。 皇帝“金口御言”“皇命至高无上”这种话的确是拿来唬人的,皇帝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也仅仅是名义上而已,私底下不拿皇命当回事儿的时候很多。…。。 但是在皇权稳固的太平盛世,如此公然驳斥朝廷任命、对皇帝敕封的官员不屑一顾,实在是令人震惊、意外。 李君羡摇头道:“虽然此事看上去有些过分,但右金吾卫长史王玄策确实有理有据,并不是抵制陛下敕封、朝廷任命。” 李承乾蹙眉道:“右金吾卫果然在操练?军中将校当真连迎接主帅的功夫都抽不出?”“当初越国公奉命整编左右屯卫,组建左右金吾卫,因意识到这两支军队维护京畿安危之重任不容有失,所以制定了一系列极其严格的军事训练计划,定期全军拉练便是其中之一,并且规定在拉练其间除非至亲病逝、皇帝宣召这等重大之事,所有人不得擅离职守……朝廷对陨国公的任命已经有一段时间,但陨国公最 近才卸任刑部尚书,前往右金吾卫履任之时也未提前通知,如此才导致履任之事有所波折,亦在情理之中。”在他看来这件事不能责怪右金吾卫将校,张亮早就应该前往履任却因为种种原因拖延至今,心血来潮忽然前往履任,总不能让右金吾卫数万人整日什么也不 干就等着迎接他吧? 之所以遭受羞辱,纯粹是咎由自取。 当然,那个之前担任“东大唐商号”总管的王玄策如今一日成名,以长史之身份如此强硬的对待军中主帅,并且将主帅搞得灰头土脸,可谓朝野震惊…… 李承乾蹙眉不语,心情烦闷。 房俊已然卸任军职许久,但他一手带出来的军队依旧施行他制定的军规、军纪,这份威信怕是令每一个皇帝都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说到底,还是张亮无能。当初刘洎举荐张亮,李承乾认为张亮乃是秦王府旧臣、贞观勋贵,早年也曾数次带兵,虽然并无太大功绩却也没有什么错漏,便顺水推舟准其举荐,希望张 亮能够牢牢掌握右金吾卫,与房俊心腹左金吾卫大将军程务挺分庭抗礼、达成平衡,共同护卫京畿。 现在看来,张亮怕是难以胜任…… 想了想,李承乾吩咐道:“盯着那个王玄策,看他私底下是否与越国公接触,也要查清今日针对张亮之行为是否出自越国公授意。” “喏。” 李君羡领命,见李承乾再无其他吩咐,遂告退离去。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觉得胸中烦闷,起身推开窗子眺望庭院里枝繁叶茂的花树、古典雅致的亭台,心情却并未有所缓解。 偌大帝国,每日里发生的事情千千万万,最终都要汇总至他这个皇帝面前,由他乾纲独断。 这是无与伦比的权力,同时也是无法比拟的压力。 一个正确的决断,可以让国家愈发兴旺几分,而一个错误的决断,同样可以令国家的积弊日趋加深…… 责任如山压在肩。 若是一个毫无追求、得过且过的皇帝也就罢了,偏偏李承乾执意想要证明自己,如山的压力立马翻倍……与皇后之间的争执闹得整个宫廷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加上张亮非但没能成功侵夺房俊在军中的威信反而颜面扫地愈发助长了房俊的威势……一桩桩一件件…。。 ,全都不顺。如今回忆过往,他简直不敢想象当年的太宗皇帝是如何在绝境之下于玄武门绝处逢生,又是如何在整个天下攻讦谩骂他“杀兄弑弟”的逆境之中杀出生天,开 创“贞观盛世”。 易地而处,他觉得自己早已崩溃。 今时今日,他才明白古往今来那些能够成就大业的,非但要有天纵之才,要有坚韧不拔之志,更要有充沛无尽的精力。 他现在被朝政拖得精疲力竭,不是不想在宫内广召美女,实在是有心无力…… 世人只看到皇帝无上权力、至尊威严,却看不到皇帝所要背负的如山压力。 皇帝不好当。 …… 李靖府邸。致仕告老的李靖如今日子过得逍遥,除去即将在秋后前往重新开学的“贞观书院”任教之外,偶尔入宫给陛下参谋一下军事,其余大把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 编著兵书、优游林泉、含饴弄孙,不必理会朝堂之上的波诡云翳、派系倾轧,简直逍遥自在。今日李靖放下了著书的毛笔,设宴款待登门造访的李勣,酒宴之后在花厅之内饮茶闲聊,言谈之间自然谈及前往右金吾卫履任却颜面扫地、灰头土脸的张亮 。在座相陪的是李勣的亲弟弟、左领军卫大将军李客师,此刻喝了口茶水,感慨道:“右金吾卫乃是由右屯卫整编而来,上上下下都是房俊的心腹亲信,张亮妄 图掌控右金吾卫建功立业,实在是昏招,且不说他能否完全掌控右金吾卫,他日若能全身而退,我都算是高看他一眼。” 作为贞观勋臣,岂能不知张亮何许人也?说一句“色厉内荏”“志大才疏”绝不为过,当年跟随李勣一同投降大唐,其后李勣扶摇直上功勋赫赫,张亮却仕途波折战功寥寥,可见其人之才能着实平庸… … 试图用这样的人去侵夺房俊的权力,陛下实在难称英明。当初在江南之时,张亮便被房俊死死压制,其后更是主动折节、以前辈之身份甘为房俊之鹰犬,待到房俊与陛下之间生出嫌隙又马上背叛房俊投靠陛下,两 面三刀、信义全无,妥妥的小人一个,却也能成为陛下赖以倚重的筹码,可见陛下不能识人也不能用人……李靖放下茶杯,面色不悦:“若是实在没话说,那你就暂且回去吧,何必拿朝堂之上那些蝇营狗苟来污我的耳朵?你知我夙来不擅长也不喜欢这些,以往身在 官场身不由己,不得不予以忍耐,现在已经致仕告老,就不能让我清净清净?” 李客师虽然也是一军主帅,但是在兄长面前却恭谨守礼,闻言赶紧道歉:“是我的错,大兄莫要生气,不说这便是。” 他知道兄长之所以如此说话,不仅是不喜欢谈论这些,也是在堵李勣的嘴。 堂堂英国公忽然造访,难道真是只为了叙叙旧、喝喝酒? 肯定有事。李勣对于兄弟两个的言语恍若未闻,看着李靖道:“卫公如今优游林泉、颐养天年,在下心向往之,也不忍打扰您的清净。但如今军制改革迫在眉睫,亟需熟知军事之人参与其中、把握方向,在下今日前来,就是希望卫公能够出山参谋一二。此次军制改革影响深远,卫公若能参与其中,应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实不负生平所学。” 39314131。。 ... 第一千六百二十九章 身后之名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李勣深谙“盛极而衰”“水满则溢”之道理,自从当年担任尚书左仆射成为宰辅之首起,便开始了“摸鱼”生涯。对于军政事务极少插手,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实 在避不开、躲不了,也多是居中转圜、谁也不得罪。 当年太宗皇帝便因此恼火,责备李勣“毫无担当”多次,对其无所作为的做法深感不满。 待到李承乾登基,李勣更是“淡漠权力”,身为“当朝第一人”却投闲置散、对于朝政不闻不问…… 但现在,李勣决定在军制改革之中做出一番成就。 第一件事便是恳请李靖出山。 作为当世兵法大家,对于军制之熟知无能能出其右,若有李靖之参与,定能拾缺补漏,令改革之后的军制尽善尽美。 李靖花白的眉毛挑起。他本以为李勣今日登门是为了朝堂之上的事情,这是他不愿参与的。他打了大半辈子仗,顺风的、逆风的,历经战阵无数,论及打仗无所畏惧,更能执笔编 著兵法,但唯独对于朝政极不擅长,提及朝堂之上那些派系倾轧、蝇营狗苟便头痛欲裂。 却没想到居然是为了军制改革一事,这让他有些跃跃欲试,毕竟这是他的专业领域。 朝堂之上这些时日对于军制改革闹得沸沸扬扬,连带着全天下的地方官府、各地驻军都翘首以望,他又岂能不知? 略作沉吟,李靖问道:“军制改革之后,是否如传言那般设立枢密院统管全国军队?” 李勣也不绕弯子,直接点头:“军制改革的核心就是以枢密院统管全国军队,形成纵向体制,使得军队与地方官府彻底剥离。” 一旁的李客师叹气道:“可同时也使得军队与陛下之间平添了一道屏障……” 李勣没有说大道理,直言道:“为大唐千秋万岁计,为社稷牢固百姓安稳计,这些都不算什么。” 李靖与李客师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的震惊。 为了大唐千秋万岁、为了社稷百姓,就可以限制皇权对军权之掌控了吗?李客师忧心忡忡:“今时今日吾等或许一心为国,可长此以往,难保后来者不会生出不臣之心,若掌握军权、挟制皇权以为权臣之事,甚至更进一步觊觎神器 ,吾等岂非千古罪人?” 李勣反问:“人臣有忠奸、有良愚,可振国兴邦,亦可祸国殃民,难道皇帝就不是?” 李客师闭上嘴巴,心内巨浪滔天。 这些人都疯了不成?这等话也能宣之于口,对于皇权可还有一丝半分的敬畏之心? 也难怪,单反对皇权还有几分敬畏,也不能做出增设“枢密院”从皇帝手中侵夺军权这种“不臣之举”…… 他看向兄长李靖,知道自己不可能劝谏兄长,只能指望兄长不要参合进去,以免泥足深陷、惹祸上身。…。。 李靖目光幽深,思忖良久,终于缓缓点头:“若能在此番事业上尽一份力,此生无憾矣。” 李客师急了,忙道:“大兄,三思啊!”李靖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我知你的担忧,但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若当真能够消弭隐患弊端促使帝国长长久久,使得天下百姓免于战乱,岂能因个 人之安危荣辱而踌躇不前呢?吾辈军人之所以鏖战沙场,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以战止战,天下无战事,才是吾辈的最高荣耀。” 他这一生只是看不清形势、办不明白事情,但绝对不怕事。 人生区区几十载,冬去春不来、人无再少年,到了他如今这风烛残年,还有什么好怕呢? 至于儿孙……儿孙自有儿孙福,未必管得了那么多。 打了大半辈子仗,兵势常胜、未有败绩,但是在政治上的短视、愚钝令他饱受摧残,声誉不佳,尚不知史书之上对他评价如何,想来也不会颇多褒赞。 临老若能做出一件功在千秋之事,或许可以扭转评价,将来盖棺定论之时,能够一个美谥,流芳百世。 “忠武”不敢想,但只要能有一个“忠”字,便不枉这一生…… 而李勣亲自登门恳请自己出山,正是委婉的表达必将全力消除他的后顾之忧,尽全力维护他的身后之事,如此,还有什么好担忧呢? 李勣果然拍了拍李靖的手背,温言道:“卫公只需献计献策、集思广益,其余诸事,不必担忧。” 没有什么情真意切的保证,更没有热血激昂的鼓动,简简单单一句话,令李靖极为心安。 他知道既然李勣说出这句话,那么除非李勣死去,必然不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 终南山,道观。 近日一场新雨将山林草木洗涤得干干净净,重峦叠翠、碧绿欲滴,峰明岭秀、溪水如玉,正是景色秀美、气候宜人的好时节。 房俊穿着一身常服,赤着脚踩着草地从窗外的溪流之中舀了一罐水,而后翻窗而入,兴致勃勃的回到地席上坐好,将溪水注入火炉上的水壶,静待水沸。长乐公主跪坐在对面,见其意气风发、兴致盎然的模样,忍不住抿唇笑道:“你看看你,顽童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军国重臣的模样?若是被那些御史言官见到 ,定要弹劾你既无朝臣之仪表、更无士子之稳重。”房俊不以为意,伸手从茶几上的碟子里拿过一颗杏子啃了一口,感受着酸甜水润的果肉:“何须被他们看见才会弹劾?等着瞧吧,现在就有无数言官正在府中 铺纸研墨、遣词造句,待到明日一早,定然弹章如潮、奏疏如雪,鄙人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 长乐公主吃了一惊,忙问道:“又发生什么事?” 房俊遂将刚刚收到的关于张亮前往右金吾卫赴任受挫的事情说了………。。 长乐公主一脸无语,嗔道:“你这人,就不能消停一些?居然如此给人下绊子。” 房俊有些无辜:“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岂能为了这点小事浪费脑筋?我只是让右金吾卫上下给张亮一些难堪,这件事完全是王玄策自由发挥。” 但不得不说,王玄策这件事办的漂亮,这当头一棒想必砸得张亮晕头转向,再也不敢奢望能够掌控右金吾卫,甚至据为己有……水壶微响,长乐公主弯腰从茶几底下摸出一罐茶叶,虽然生产过后,但腰肢依然纤细如柳,将茶叶放入茶壶,无奈道:“张亮是陛下敕封、朝廷任命的右金吾 卫大将军,总不能用此等手段将其迫退吧?到时候张亮固然颜面扫地,可陛下对你也一定成见极深,何必呢。” 这时炉上水沸,长乐公主伸手欲拿,却被房俊抢先一步:“我来我来,别烫到。” 取下水壶,沸水注入茶壶,茶香顿时氤氲而出,斟满茶几上两个茶杯,两人皆拈杯轻啜,感受着茶水的甘甜。房俊放下茶杯,淡然道:“军政不分,从来都是利大于弊,乱世之时那是没办法,要集中权力干大事,可如果太平盛世依旧如此,必生祸端。简而言之,军政 一体用来打天下可以,但绝不可用以治天下,文人治政、军人治军,相互联系却又彼此分割,这才是最终极的完美形态。” 当军队这样的国家强力机构沦为朝堂之上争权夺利的支撑,国家距离混乱也就不远了。 历史上,似两汉隋唐那样文武不分自不可取,但如同宋、明那样重文抑武也不可行,想要文武并举、外王内圣,既相互平衡又相互制约,实在太难。 时代不同,谁也不知哪一种制度更为适合,只能一点一点去芜存菁、摸着石头过河。 长乐公主道:“我不关心这些国家大事,我只问你,兕子的婚事怎么办?” 房俊一脸懵然:“兕子的婚事与我什么相干?虽然父母皆已过世,可是还有皇帝哥哥、公主姐姐,哪里轮得到我操心?” 长乐公主见这厮装糊涂,气得咬牙:“我是问你对这件事的态度!”房俊摊手,无奈道:“外人毁我、谤我,诸般谣言沸反盈天,可你难道还不知我?我对晋阳殿下绝无半分觊觎之心,自然希望她能寻到一个好郎君,安乐幸福 的过一辈子。” “可她处处拿你去与旁人衡量,故而每每相亲都不满意,不是差这就是差那,你说怎么办?” 房俊瞪大眼睛:“微臣文才武略、诗词双绝,天下男儿少有能及,可这能怪得了微臣么?生来优秀,如之奈何!”长乐公主捂着发热的脸蛋儿,倒不是被这厮无耻的嘴脸所震惊,而是每每这厮私下里自称“微臣”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嘴里含着“微臣有罪”,却总是干一些足 以“抄家灭族”的坏事…… “你说这些我不管,但我觉得你应该与兕子谈一谈,让她对你彻底死心。” 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房俊能够明确表达态度,想来晋阳公主也不会一直钻牛角尖。房俊却已经绕过茶几凑了过来,抓住惊惶欲逃的长乐公主,嘿嘿笑道:“微臣愚笨,着实不知怎么谈,但若是让晋阳殿下得知微臣对她的长乐姐姐做过何等无 耻之事,想必她就会死心了。” “放开!道家静地,焉能行如此苟且之事?” “道家又不是佛家,道士自能娶妻,三清道尊早已见怪不怪,殿下别跑,就从了微臣吧……”窗外,微风拂过,溪水潺潺,柳条儿随风轻舞,鸟鸣啾啾…… 39314458。。 ... 第一千六百三十章 新式纸张 “殿下,微臣服侍您沐浴更衣。” “起开!” “殿下息怒,都是微臣的错。” “下流!龌蹉!” “微臣有罪,请殿下治罪。” “……别说这句话!” “微臣罪孽深重,唯有以身相许,才能自赎其罪。” “……我错了,你没罪。” “不不不,微臣有罪……” “走开!” ……待到两人沐浴更衣重新坐在精舍内,已经是午后时分,长乐公主换上一身宽松的道袍,满头青丝用一根玉簪绾住,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容颜如玉、光彩照 人,气色好的不得了。 一双美眸含波照水,恨恨的瞪着某个无耻之辈,樱唇轻启,柔声叱道:“无赖!” 房俊则穿着一身青布直裰,头发绾起,眉目俊朗、神色愉悦,慢悠悠的喝了口茶,点点头,脸上带着一抹坏笑:“殿下骂得对,微臣有罪。” “……” 长乐公主秀颜染红,羞怒交加:“给本宫闭嘴!不准再说这句!” 房俊从善如流:“是是是,殿下恕罪。” 长乐公主无奈,只得低头烧水沏茶,不理这个无赖。这一通折腾将她累得不轻,失水严重,这会儿渴得厉害…… 门外脚步轻响,未几,一个侍女推门而入,失礼之后道:“启禀越国公,山门外有人自称兵部郎中柳奭,说是研发的纸张取得进展,急于向您汇禀。” 房俊略一迟疑,颔首道:“将他带来此处。” “喏。” 侍女低眉垂眼,转身退出。 长乐公主正将水壶从小炉上取下,闻言好奇道:“郎君为何如此重视此人?”此处道观等同于两人的“爱巢”,不仅在此生产,更是两人日常幽会之处。外人知道这些不难,但能够让房俊直接叫入且当着她的面会见,必然是心腹之中的 心腹。房俊道:“这柳奭虽然不通格物致知之道,但管理能力极佳,铸造局乃是我最为重视之处,各项研究纷乱复杂,却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值得我对 他高看一眼。” 长乐公主便不再多说。 她只是好奇,却不关心房俊鼓捣的那些奇思妙想、奇技淫巧,毕竟已经有无数的御史言官不断上书弹劾,自己就不必再多说,免得惹人烦…… 未几,柳奭疾步而至,在门口处换了鞋子,踩着地板小碎步入内,手里捧着一个木匣一揖及地:“微臣见过长乐殿下,见过越国公。” 此间虽是长乐公主的地盘,房俊却越俎代庖,开口道:“免礼吧,过来入座,喝茶。” “谢过殿下,谢过越国公。” 房俊可以充当主人,柳奭却不能不懂事,必须将长乐公主放在房俊前面…… 至茶几旁入座,将手中木匣放在茶几上,接过长乐公主亲手斟满的茶杯,颇有些受宠若惊:“多谢殿下!”…。。 而后浅浅呷了一口,便将茶杯放在茶几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他知道此处乃是长乐公主的道观,这处房舍几乎等同于长乐公主的寝宫,他一个外臣能够登堂入室已是荣幸之至,万万不敢唐突失礼。 见其拘谨的模样,长乐公主忍不住失笑,柔声道:“你是二郎的心腹之人,在此间便不必过多拘礼,轻松一些就好。” 柳奭忙道:“喏。”心底对房俊的敬佩之意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这可是太宗皇帝的嫡长公主、现如今的大长公主,身份尊贵、荣宠无比,却没名没份的跟了房俊,更为其诞 下麟儿、无怨无悔,男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虽死而无憾了。 长乐公主好奇的指了指茶几上的木匣,问道:“这就是那个所谓的新式造纸术?” 柳奭连忙摇头:“微臣来时仓促,未有准备,只来得及备下一份薄礼敬献于小公子,还望殿下、越国公莫嫌寒酸。” 说着,将木匣打开,露出里面一尊精美的白玉麒麟,雕工精湛、栩栩如生,玉质更是温润细腻、光泽莹白。 此物价值不下万贯,但寓意更佳。 长乐公主惊喜道:“柳浪中有心了。” 柳奭松了口气:“殿下喜欢就好。” 盖上盖子,递给一旁的侍女收好。然后才从怀中取出几张纸,恭敬递给房俊:“这是铸造局造纸工坊的大匠、匠人们最新研制的配方,由青檀树皮、芦苇杆以及南洋的一种甘蕉茎经由一系列复 杂的流程研制而成。” 房俊接过那几张纸,婆娑着纸面感受一下质感,轻轻搓动检查韧性,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搓折无损,颇有几分宣纸的神韵。又让侍女取来笔墨,饱蘸墨汁之后在其中一张纸上写下“终南岭秀”几字,字迹深浅浓淡、纹理可见、墨韵清晰、层次分明,墨迹浓而不浑、淡而不灰,纸质 极佳。 长乐公主在一旁赞道:“好纸!”房俊也点头赞许,现阶段的防伪技术极其低劣,仿造并不难,只能在纸质上下功夫,这种纸的配方已然是绝密,再加上复杂而独特的制作工艺,想要完全仿 造难如登天。 将纸张反复观看、婆娑,又问道:“造价几何?” 柳奭道:“造价倒也不多,因为原料便宜,惟有南洋甘蕉茎麻烦一些,只不过工艺复杂、耗时颇多。” 房俊略微沉吟,道:“在其中多添加一些名贵香料,总之在不影响纸质的情况下,什么贵加什么,将纸张的造价提升上去。” 柳奭懵然不解,长乐公主也好奇:“何必多此一举?”房俊解释道:“这种纸用来印刷‘钱币’,必须要经由陛下检验,若陛下觉得纸质不错,要以此作用贡品以供宫内用度,那就存在纸张外泄的风险。纸张外泄,…。。 就有可能被人拿来用以伪造‘钱币’,必须从源头上予以杜绝。” 长乐公主与柳奭恍然。 陛下乃一国之君,若是想要这种纸作为贡品,别人是无法拒绝的,只能让陛下自己放弃这个有可能产生的念头。 怎能办呢? 那就是让纸张的造价很贵,贵到就算李承乾爱不释手,也怕御史言官上书弹劾他“奢侈糜烂”“不恤民力”……柳奭心中叹服,越国公果真非是常人,走一步、看三步,所有可能引发的后患都能事先察觉并且予以拒绝,此等心思缜密、才具超凡之人物,世上又有几人 ? 长乐公主眼神有些幽怨,不满道:“陛下克已奉公、勤勉简朴,何至于受你这般诋毁、防备?” 房俊笑了笑,不予争辩:“是微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 现在的陛下,已经不是之前的陛下,尤其是心态之转变可谓天壤之别,不得不防。 “此事容易,下官回去就召集匠人想办法。”柳奭赶紧答允下来,一件东西想要降低成本自然千难万难,可若是想要提升造价那就容易多了,没什么用处却不会影响质量的好东西使劲儿往里添加就好了 ,理论上可以使其造价无限升高……房俊颔首,吩咐道:“回去之后印刷‘万贯’‘千贯’‘百贯’‘五十贯’四种面额,而后我拿去给陛下过目,若无差错便大量印刷,交付给那些亟待借贷的世家门阀。 另外,所有参与研制新纸的匠人全部赏钱百贯。” 古往今来,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乏才思敏捷、智慧绝伦的人才,所差的只不过是各种各样的体制将这些人的才智压下去,使其英雄无用武之地。所谓“纲常既定、上下尊卑”就是历代王朝驭下、治国之根本,核心在于“不变”,只要天下位分既定,当官的当官、当兵的当兵、种地的种地,便可以长治久 安。而所有的“变化”都意味着辛苦建立的“秩序”存在倒塌之可能,所以极其抵触,而“发明创造”也是一种变,从无至有、从已有至更好,而每一次影响巨大的“ 发明创造”都会造成一定的社会变革,这是不能容忍的。 这也是历朝历代不重视“发明创造”甚至将其冠以“奇技淫巧”从而大加鞭挞之原因。 阶层被束缚,思想被束缚,所有一切都被束缚。 想要解开束缚,提升工匠的主观能动性其实也不难,无外乎官爵、钱帛而已,意味着朝廷对于思想的解放,自然人人争先、处处发明。 官爵获取要难一些,必须有超越以往的划时代发明才行,但房俊在钱帛之上却绝不吝啬。 “喏。” 柳奭领命,施礼之后告辞离去。 长乐公主好奇的拿起那几张纸翻来覆去的看,又问道:“以此代替钱帛借贷给世家门阀也就罢了,又何必多费功夫印刷不同面额呢?” 房俊道:“这就攸关经计了,窍门很多。” …… 一日之后,房俊入宫向李承乾进献用以印刷“纸币”的纸张,李承乾也问出相同的问题。 在座尚有英国公李勣、中书令刘洎、侍中马周、民部尚书唐俭等人,也都一脸不解的看着房俊。然后房俊问了一个看似浅显、实则深奥的问题:“诸位以为,钱币的本质是什么呢?”39314326。。 ... 第一千六百三十一章 钱币本质 “诸位以为,钱币的本质是什么呢?” 面对房俊这个问题,在座诸人面面相觑。 平素见惯了钱财,却从未如此深邃的去思考钱财的本质,甚至就连民部尚书唐俭也有些懵…… 沉默少顷,唐俭试探着问道:“本质是贵重的金属或者稀少的布帛?” 房俊摇摇头:“商代乃至于以前,是用贝壳作为货币的。” 诸人一脸不解,唐俭只能叹气道:“老朽尸位素餐,此等攸关经济之学问居然一无所知,实在是惭愧,愿闻其详。”房俊也不绕弯子,直言道:“钱币的本质与它是何等材质并无关系,所取之材质只看是否稀少、是否易于交流,金、银、铜亦或贝壳、绢帛,是什么其实无关 紧要。钱币的本质只有一个,那就是一般等价物。” 不说还好,越说下去,诸人越是懵然,显然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个来自于千百年后的词汇所蕴含的意义。 房俊喝了口茶水,也不用诸人询问,续道:“所谓的‘一般等价物’,简而言之就是衡量物品价值的尺度,当所有人认可同一种尺度,那么钱币就诞生了。” 马周若有所思:“亦即是说,钱币是物品与物品的中介,它让所有人都认同物品交换的价值。” 房俊提醒道:“逻辑成立,但先后顺序反了,是先认同了物品交换价值,而后才诞生了钱币。” 马周点头,便示理解。 房俊接着说道:“所以钱币的本质也在于流通,无关于其材质本身是金、银、铜、铁还是玉石、绢帛、贝壳,只要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就能够流通……” 他指了指李承乾手里的纸张:“……哪怕它只是一张纸。”钱币本身是无用的,有用的是可以用钱币去换取的生产资料,所以钱币本身是什么材质无所谓,只看能否换取等价的生产资料。若可以,钱币就有了价值, 即便它就是一张纸;若不可,钱币就是废纸,哪怕它本身是黄金。 黄金不能吃、不能用,纸也不行,能够换取的生产资料才可以。 唐俭目光灼灼:“所以越国公的意思是,只要大家认可、且可以流通,那么就算是一张纸,也可以成为与开元通宝一样的钱币?” 若是如此,岂不是再无国库空虚之虞? 缺钱了就印啊! 以往造钱需要金、铜,这两种金属存量稀少且取之不易,可纸张只要有了配方、原料,那还不是想造多少造多少? 有了源源不断的纸张,钱币还不是想印多少就印多少? 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好像不大对劲。 天下之财富恒定,可若是钱币需要多少印多少就意味着财富无限,岂不是相互矛盾? 肯定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房俊道:“理论上可以,但物品的价值是恒定的,只不过被我们用钱币所表现出来而已。譬如一张纸,无论它卖一文钱还是十文钱,都还是这张纸,其本身价值不变,变得是我们所赋与它的价值而已。当物品增多,则钱少;当钱多,则物品价值暴增,所以制造再多的钱币并不能改变本质问题,因为物品才是本质,反…。。 而会造成物价飞涨……当一张纸卖到一百文一张、或者一斗粮食卖到一百文,可以想象那将会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天下所有的财富将被洗劫一空。 一番似是而非、肤浅粗糙的“金融课”,惊得在座诸位醍醐灌顶,之后又倒吸一口凉气……唐俭听明白了一些,对李承乾道:“陛下,纸币虽然发行简单,但它所依托的是国家信誉以及陛下您的信誉,一定要慎之又慎。少量发行能够填补国库用度之不足,更能缓解‘钱荒’之状况,这是好事。可一旦滥发,就不仅仅是损失国家信誉、帝王信誉那么简单,会直接摧毁整个帝国的经济体系,再强大的帝国也得轰 然倒塌、分崩离析啊!” 在他粗浅的理解里,一旦纸币滥发就等同于洪水猛兽。 事实也的确如此。 李承乾脸色有些发白,看着房俊问道:“当真如此严重?” 房俊颔首,沉声道:“严重十倍不止。”李承乾声音有些发颤,咽了口唾沫,将手中纸张放在桌案上:“既然如此凶险,又何必贪图它一时之好处?莫不如彻底终止为好,并且确立法度,自朕以后, 永生永世不准发行!” 诸位大臣:“……” 陛下您听过“因噎废食”这个成语吗? 分明是一件好事,只需将其操持在可控范围之内即可,只要意识到其害处、扬长避短即可,何必这般彻底杜绝? 房俊摇摇头,道:“刚才微臣已经说明,钱币之本质不在于是纸币还是铜钱……就算陛下今日终止纸币发行,可他日也一定会有人用铜钱发行。” 李勣不解:“可铜钱本身就是有价值的,岂能与纸币一样?” 房俊笑道:“我若铸一枚铜币,以国家力量规定其可‘当十’‘当百’甚至‘当千’,英公要如何应对?” 李勣瞠目结舌:“‘当十钱’?” 还可以这样?房俊道:“所以要意识到钱币的本质,少量发行可以弥补国库之不足,还可以刺激经济、解决钱荒,可一旦超量发行就无异于饮鸩止渴,后果是巨大灾难,唯 有真正意识并且自控,才能杜绝超量发行钱币之危害。” 法制、法度有什么用? 只需帝王一言即可废止…… 要让帝王明白并且畏惧,那才有可能杜绝这种情况。李承乾松了口气,也明白过来单单依靠法度没什么大用,只要自己能够深怀畏惧、绝不涉及即可,然后他看着桌案上的纸张,问道:“这种纸质地极佳,便于 书画,可否供应宫中用度?” 房俊面有难色……刘洎也喜欢这种纸,大抵猜得出房俊担心什么,遂道:“越国公放心,这种纸张入宫之后定然有严格之用途,绝不会流落在外被心怀叵测之辈用以印刷伪造纸 币。”…。。 你说不会流落在外就不会了? 谁给你的自信? 这太极宫根本就是个大筛子,没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只能忧郁着说道:“倒也不是怕这个,实在是这种纸张采取最新的配方,原材料多达几十种,其中不少稀少植物根茎,造价……有点贵。” 李承乾不以为意:“纸质柔韧、光而不滑,质地较之竹纸实在是好太多了,造价昂贵理所当然。” 一张纸而已,再贵又能贵到哪儿去? 朕富有四海,还用不起一张纸?房俊道:“倒也不仅仅是造价昂贵,只不过此物已经可以算得上‘奢侈品’,一旦宫中采用,怕是御史言官会弹劾陛下‘奢靡无度’‘浪费国帑’,天下百姓不知究竟 ,也会认为陛下骄奢淫逸、不恤民力,对陛下之剩余危害极大。” “这个……” 李承乾顿时吓了一跳。他虽然以皇太子身份登基名正言顺,但毕竟当初太宗皇帝几度欲易储,对他不够看好,这就导致李承乾心中极度希望证明自己,就好似当初太宗皇帝“杀兄弑 弟”之后遭受天下谩骂攻讦,一心想要证明自己如出一辙…… 为了几张纸而背负一个“奢靡”之骂名,怎么看都不值得。 …… 会议散去,李承乾回到武德殿,闷闷不乐。 王德不知前朝发生何事,小心问道:“陛下何故郁闷?” 李承乾素来视王德为心腹,也不隐瞒心迹,叹气道:“越国公当真才思敏捷、天下无双,朕不如也。”钱币由古至今不知几千、几万年,人们只知使用,何曾有人对其本质进行过如此深刻之剖析及认知?房俊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让他认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 位面,一度震惊失神。王德低声劝慰道:“陛下不必妄自菲薄,这世上有人力大无穷,有人日行千里,有人深谙机关消息,有人过目而不忘……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陛下乃上天 之子、天下之主,所有奇人异士最终还是要为陛下效力。” 人非圣贤,岂能事事无敌? 做皇帝未必需要文才武略、天下无双,只需知人善任就好…… 李承乾也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一时间心中妒火炽盛心中烦闷,现在顺了顺气,好受多了。 你再是能耐,不还是要为我之臣子? 王德见李承乾神情轻松,遂低声道:“刚才立政殿那边送来口信,说是皇后得了两坛好酒,让人整治了几个好菜,希望陛下下朝之后过去尝尝。”帝后失和,整个宫内气氛严肃、人心惶惶,不是长久之道。皇后贤惠,主动放下身段邀请陛下,等同于低头认错,若陛下能够就着台阶而下,将这场风波消 弭掉,自然风波收敛、人心安定…… 李承乾沉默少顷,摇摇头:“你让人去说一声,就说朕有些乏了,沐浴之后要歇息一会儿,今日就不过去了。” “……喏。” 王德无奈,只得领命。 从寝宫出来,想了想,没有委派其他内侍,而是自己亲自前往立政殿走一趟。陛下不肯就坡下驴,宫内这场风波怕是还要延续下去……39314319。。 ... 第一千六百三十二章 挡箭之牌 立政殿。殿宇之内一片静谧,宫女、内侍来往行走都小心翼翼,皇后宽厚从不轻易体罚宫人,故而宫人在皇后遭遇陛下“掌掴”之后心存不忿,以这种“缄默”向外界表 达对皇后的支持…… 王德来到宫殿门外,早有人入内通禀,未几,两个内侍出来将其引入殿内。 皇后正在偏殿之内,下午的阳光从西侧窗户的窗格投入,明暗斑斓,一袭宫装的皇后坐在椅子上,国色天香、仪态万方。 “老奴觐见皇后。” “免礼吧,此时前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皇后端坐椅上,笑意盈盈。 王德踟蹰一下,低声道:“陛下说刚才在前朝与大臣们商议要事,此刻有些疲累,需要休息一下……故而,不能前来赴宴。” 侍立两侧的宫人纷纷垂下头,殿内气氛愈发冷肃。 皇后姣好的面容未有丝毫变化,语气依旧温婉柔和:“陛下为了军国大事操劳,汝等应好生服侍,不得懈怠。” 王德躬身应诺:“喏。” 皇后纤纤玉手拈着茶杯喝了口茶水,并未让王德退下,反而问道:“不知陛下在前朝商议何事?” 王德沉吟一下,遂将房俊关于“钱币之本质”的言论说了,想了想,将陛下索要“新纸”却被房俊驳回之事隐下。 他当时就在殿门外,自是将殿内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饶有兴致,将这份仔细斟酌领会一番,赞叹道:“越国公当真学究天人、天下无双啊。” “……”王德看着皇后盈盈闪亮的美眸、一脸崇慕钦佩的神色,虽然与陛下对房俊的夸赞一般无二,却不知为何心底咯噔一下,总觉得两者之间这句“天下无双”的夸 赞透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那种崇敬爱慕的神色,他以往也曾在宫内一些小宫女得到他庇佑的时候见过…… 他不懂女人,但见过太多女人,尤其是在皇宫大内这种将女人性情渲染到极致的地方,对于女人心性之掌握可谓有独到之处。 是自己多心了? 但愿如此。 否则……几乎不敢想。一晃神的功夫,便听到皇后柔声道:“行啦,既然陛下不来,准备的酒宴也不好浪费,来人,去请晋阳、新城两位殿下前来赴宴……王总管若是不忙,要不一 起留下用膳?” “多谢皇后,老奴还需回去服侍陛下,不敢在外逗留。” “那你就回去吧。” “老奴告退。” 看着王德走出殿门,皇后扬起的嘴角抿了一下。 想必王德定然会去将自己的反应如实告知…… 另外,这立政殿里也并非各个都是她的心腹,总有一些暗地里吃里扒外的家伙,自己刚刚的语气、神情可瞒不住人,回头或许就会有消息散播于宫廷之外。 纵然“帝后不和”可以给旁人可乘之机,以达到引蛇出洞之目的,可是也用不着牺牲一个皇后的尊严与名誉吧?…。。 虽然不能反抗这种近乎于“作践”自己的计策,但皇后心中却极为不满。 …… “你去了立政殿?”“皇后一片热忱,准备酒宴相请陛下,显然是一个弥合关系的好机会,但陛下劳累不予赴约,皇后或许会有所误解,老奴前去解释一番,是老奴自作主张了, 老奴请罪。” 看着王德跪在地上请罪,并做出解释,李承乾目光幽深、神色不动,问道:“皇后怎么说?” 王德道:“皇后宽宏,体恤陛下为国事操劳,叮嘱老奴定要好生服侍陛下。” “皇后可问了你什么?” “这个……” “如实说来。”“喏……”王德有些冒汗,他知道立政殿里定然有陛下的眼线,自己若是撒谎那就是弥天大罪,只能实话实说:“皇后问及陛下为何事忙碌,老奴便将前朝的事 情说给皇后听。” “都说了何事?” “……主要是越国公对于‘钱币本质’那一番言论。” “皇后何等反应?” “皇后……称赞越国公‘天下无双’,很是崇慕。” 王德汗如雨下,对于前往立政殿解释之行径,肠子都悔青了…… “呵呵,看来皇后对越国公青睐有加啊。” 李承乾冷笑,面色阴沉。 王德跪地伏首,不肯说话。 ……这到底怎么回事? 难道陛下掌掴皇后,还有另外的原由? 且与越国公有关? 娘咧,不会吧…… 王德战战兢兢、如芒在背。 ***** 入夜。 大兴善寺。 阵阵梵音在寺院内悠扬传荡,栽植于五百年前的槐树、银杏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月影下婆娑摇曳。李神符独自一人闭目坐在树林间的禅房内,喝着茶水,听着梵唱,只觉心内一片宁静,什么争权夺利、什么宏图霸业、什么子孙昌盛,都在这一刻被无上的 佛法所压制,隐隐有出尘之愿。一道身影自门外信步而入,踩着光洁的地板来到李神符对面坐下,笑着道:“叔王当真好雅兴,清茶一杯、梵音一曲,斩断红尘、逍遥避世,人生境界圆满。 ” 言罢,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李神符睁开眼睛,看着对面这个年约四旬、相貌清癯的中年人,淡淡道:“贪欲不灭、六根不净,听一听梵音就能涤心荡性了?纵使佛祖亲至怕是也难以度化 吾等凡夫俗子。” 中年人笑起来,连连点头:“叔王心性通透,乃当世英雄。” 李神符喝了口茶水,问道:“此等要紧时刻本应避免见面才是,以免被李君羡被盯上,你既然甘冒奇险,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中年人顿时目光灼灼、一脸兴奋:“叔王可知今日立政殿发生何事?” “立政殿?”李神符微微一愣,道:“听闻皇后整治了酒宴欲宴请陛下,有弥合嫌隙、重修旧好之意,不过陛下余怒未消,拒绝了……就这事儿?”…。。 他在宫内自有消息渠道,虽然不似面前之人那样随侍于陛下身侧,却也能够时刻得知宫内动向。 中年“呵呵”笑了一声,随即上身微微前倾,凑近李神符,低声道:“王德前往立政殿为陛下解释,其间谈到房俊,皇后的原话是‘文武兼备、天下无双’。” 李神符蹙眉:“虽然房二那厮不是个好东西,可这样的赞语倒也并不为过,更何况他力挺陛下于皇后不啻于再造之恩,皇后如此夸赞,有何稀奇?” “呵呵,叔王有所不知,这样的赞语自然不足为奇,可皇后说这话之时的语气、神情,却仿若闺阁少女一般憧憬爱慕、情窦初开……” “……” 李神符瞪大眼睛,震惊失色:“你你你……此言当真?” 中年人又道:“您认为陛下最近为何脾气暴躁,甚至掌掴皇后?” 李神符已经说不出话了,脑海之中被这个消息震惊得翻腾激荡。 难不成皇后与房俊有私情?! 陛下感受到了或者亲眼目睹,所以震怒之下才掌掴皇后?这的确是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因为陛下与皇后少年伉俪,共同扶持着走过那样一段朝不保夕、随时坠入深渊的黑暗岁月,纵然并无几分真情也应当有并肩携 手共享富贵的情谊,以李承乾之性格岂能动手打人? 娘咧! 李神符不知说什么好了。 但转瞬他就意识到这件事对自己的利好之处,眸光闪动,盯着中年人:“安暕贤侄,假若确有其事,那咱们……” “天赐良机!” 中年人断然说道。 李神符一颗苍老的心脏急促跳动起来,一阵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水压压惊,这才问道:“令兄那边可否妥当?” 中年人道:“我从未在兄长面前提及此事,兄长一概不知,但他现在虽然蛰伏一时,却怎能忘却当年血海深仇?无时无刻都想着给太子殿下报仇雪恨!”李神符摇头道:“兹事体大,攸关身家性命,焉能自以为是?且先联络令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待到他答允下来,咱们才能付诸行动,不动则已,动则必 成!”中年人不以为然,您不是素来瞧不起那些“干大事而惜身”之辈么?认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机会来了想干就干……这会儿又开始“不动则已、动则必成 ”了? 世上哪有必成之事? “叔王放心,我会寻机会与兄长知会此事,无论如何定会求得兄长赞同,有他暗中相助,万无一失!” 李神符点点头:“事不宜迟,越快联络令兄越好,只待机会来临便马上动手,毕其功于一役。” “喏。小侄暂且告退。” “注意隐藏行踪,千万别被人怀疑。” “叔王放心。” 看着中年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树影之中,李神符长长吁出一口气。想要达成目的并不难,难在动手之后如何善后,此等悖逆之大罪定然成为千夫所指,纵然此刻的盟友也会反戈一击,只需将他这个“逆贼”剪除,便可堂而皇 之的参与权力、利益的重新分配。 所以他绝不容许那样的情况发生,不能背负“弑君”之罪。 现在却有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挡箭牌,大可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她的身上,自己则置身事外、稳坐钓鱼台,引领宗室以匡扶社稷之名义驾临朝堂、辅佐新君。至于皇后到底是否与房俊有私情……其实并无所谓,只要有人认为有,那就足矣。39314478。。 ... 第一千六百三十三章 建成旧部 东宫崇文馆西侧有一座武库,隔墙与太极宫毗邻,距离武德殿的直线距离不足百丈,当初李道宗率军攻入太极宫、直逼武德殿,金发敏的三千“花郎”就是藏匿于 此,关键时刻冲杀而出,差点直接击溃李道宗。 武库占地极大,不止有储存武器甲胄、冰刃军械的库房,更有连绵营房驻军一千,为东宫禁卫,直接护卫皇太子安全。 且与武德殿武库隔墙并立,紧要之时可相互支援。天色刚刚透亮,偌大宫廷从沉寂之中缓缓苏醒,水车驶入宫中,运送夜香、杂物的马车自玄德门出城,各处殿宇的宫人纷纷投入劳作,清扫地面、冲洗污渍 ,随着阳光升起,宫廷逐渐热闹起来。 李安俨晨起之后亲自领着麾下禁卫出操,回来后就在武库一侧的营房内沐浴更衣,简单用了早膳,处置了一会公文,让人沏了茶水,慢悠悠的喝茶。现如今的官职是“东宫千牛备身”,此官职承袭于北魏,意即“持千牛刀宿卫侍从”,负责东宫宿卫,看似职务紧要,实则并没有什么杂务,“东宫千牛备身”有 好几个,负责东宫不同区域,他这边只需记录武库出入名目、负责武器养护、以及这一区域之安全即可。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金戈铁马、意气风发早已如昨日烟云一般消散,仇恨被深埋心底,逐渐接受了这样平静而宁谧的生活…… 门外脚步声响,随即有人不经通禀直入房中:“大兄!” 李安俨放下茶杯,蹙眉看向推门而入的亲弟弟李思暕,不悦道:“禁宫大内、军营重地,岂能这样不经通禀随便出入?一点规矩也不懂!” 李思暕不以为意,信步入内,坐在兄长对面,自顾斟了一杯茶喝了口,赞了一句:“好茶!”然后抬头张望房内摆设,叹息一声,道:“可惜兄长盖世英雄,如今却虎落平阳,不得不屈尊于这陋室之内,有志不得伸展、才华不得彰显,实在是可惜了。 ” 李安俨正襟危坐,眼皮都不抬一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如此阴阳怪气,是想我撵人吗?”兄弟两人性格截然不同,李安俨古板朴拙、一丝不苟,李思暕则生性跳脱、开朗乐观,所以历经当年那场巨变之后,李安俨时至今日不过是区区“东宫千牛备 身”,李思暕已经是陛下身边通事舍人,与李敬玄等人一起得到李承乾的信重,前程很好……李思暕无奈道:“大兄你这人无趣得很,否则以你之才华、武略,何至于困囿于这东宫之内?早该领兵作战征伐四方,立下赫赫功业、振兴家门了,何至于让 房二等鼠辈猖獗嚣张?” 这话好似锤子一样砸在李安俨胸口,令他神情有些恍惚。 领兵作战、征伐四方,曾是他无上的志向啊……揉了揉太阳穴,李安俨摇头道:“休要胡说,房俊功勋赫赫、文武双全,你以为不过是幸进之辈吗?你现在陛下身边听命,当谨言慎行,你我兄弟之所以有今…。。 日多亏太宗皇帝宽宥,不可鲁莽。”李思暕低声道:“太宗皇帝固然胸襟如海,可当今陛下之气量能比得上太宗皇帝么?就算当今陛下宽仁,皇太子呢?以后的皇帝呢?兄长,莫要忘记当年你犯 下的大错,早早晚晚,未必没有清算之时。到那个时候,你我兄弟、阖家妻儿,何去何从?” 李安俨盯着自家兄弟,一字字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思暕道:“唯有彻底洗脱昔日之过错,才能阖家安宁,子孙亦无绝嗣之忧。” 李安俨默然不语,思绪似乎又回到武德九年那个夜晚……血与火渲染了整个太极宫,城阙之下伏尸处处、血流成河,当他被隔绝于玄武门之外奋力冲杀却听闻李建成、李元吉战败身死的消息,悲怮欲绝,却并未弃 械投降,而是率部血战力求以死报效。 他不仅是李建成的部下,更是李建成的连襟姻亲,妻子皆出自荥阳郑氏,夙来被李建成视为心腹肱骨,恩遇有加。 冯立可以投降,谢叔方可以投降,但他李安俨不能。然而最后力战被俘,为了阖家老小,却也不得不投降。这让他惭愧无地,甚至比不上素来瞧不起的粗鄙之人薛万彻,后者还能集结残兵欲反攻秦王府为李建 成复仇,兵败之后逃往终南山…… 自己曾经是太宗皇帝的敌人,太宗皇帝的子嗣真的能容忍他吗? 之所以将他安置在“东宫千牛备身”的位置上,是对他毫无猜忌,还是故作姿态? 沉默良久,他缓缓摇头:“太宗皇帝以德报怨、宽宏大量,我又岂能背负‘悖逆’之名,让天下人耻笑?” 虽未明言,但他明白李思暕要说什么,也知道李思暕与那些人走得很近…… 可“弑君”这种事岂是好做的? 等到遭受反噬,那就是万劫不复。 李思暕见李安俨略有意动,赶紧趁热打铁:“一切都已谋划得当,只要兄长及时出手控制局势,自然有人背负罪名,与吾等无关。” 李安俨不信:“这种事谁会顶在前头背负罪名?” 一旦“弑君”,得益的是所有人,可“弑君者”一定会被推出去承受反噬,因为无论哪一方、哪一派,都要维护一个名正言顺,“弑君”是绝不容许的。 所以“弑君者”必然会被利益集团所抛弃…… 李思暕凑到李安俨耳边,低语几句。 李安俨瞪大双眼,震惊失声:“居然有这种事?!”李思暕道:“到底有没有,谁也不知道,但只需挑起这股风潮,那便等于有人替咱们顶在前头,‘弑君’的罪名落在她头上,咱们做的就是力挽狂澜、拨乱反正 。”李安俨胸中波涛翻涌,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留下的创伤使他时常在睡梦之中被惊醒,多少袍泽奋勇冲锋却倒在路上,玄武门下血流漂杵、尸横如山,他亲眼看…。。 着秦王手举太子的人头纵马疾驰,璀璨的人生、似锦的前程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其后虽然苟活,余下的却唯有耻辱与悔恨。 仇恨早已铭刻在骨髓里,无法抹去。 尤为重要的是,纵然太宗皇帝胸襟如海、气量宽宏,不追究他这个“反贼”的罪孽,可当今陛下会否有一日重提旧事,令他李安俨阖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逆贼”,这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想要摘掉这病剑、洗刷掉这个罪名,唯有一个办法,将“逆贼”变为“从龙之臣”…… ***** 御书房内,只有李承乾与李君羡。 后者正将李思暕前往东宫武库的消息仔细禀报……李承乾良久不语,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太宗皇帝当年玄武门下被迫反击弑杀隐太子,其后天策府众将皆劝他斩草除根,却被太宗皇帝所拒,认为那些人都是国之干城,纵然是死也应当死在驱逐突厥的战场之上,而非是政变之中。的确很多人为太宗皇帝的堂皇大气而折服,但其中难免有屑小之辈以怨报德、 忘恩负义,终留下隐患。” 当年玄武门之后,对于隐太子李建成的部下如何处置,是经过一番很激烈的争论的。 大多数人觉得应当斩草除根,将李建成、李元吉一系连根拔起、不留后患。但太宗皇帝与房玄龄、萧瑀等人却认为应当留有一线,不能大开杀戒。事实证明当时的决策是正确的,帝国没有因为这一场内乱而元气大伤使得外族趁虚而入,颉利可汗兵临渭北,正是见到大唐上下一心这才掳掠一番之后打马 北返,诸多隐太子嫡系在其后剿灭突厥、征战西域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 而这也是朝野上下公认太宗皇帝“千载帝范”之重要原因…… 但人心总是难以琢磨,有人觉得应当对于太宗皇帝的宽恕感恩戴德,有人则觉得是含屈忍辱……忠奸善恶,难以分辨。 时至今日,隐患重重。 李君羡小声道:“是否需要末将将其抓捕审讯?”李承乾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抓的过来么?抓了李思暕、李安俨,薛万彻、韦挺、谢叔方、冯立等人要不要抓?若有其谋反的真凭实据也就罢了,先抓后 审、欲加之罪,且不说那些隐太子旧部,你以为英国公、中书令、侍中这些人会不会同意?” 最重要的是,太宗皇帝对那些人优容厚待,那些人也忠心耿耿、一心报效,到了他李承乾这里,那些人就酝酿谋反、死有余辜? 到底是那些人的问题,还是你李承乾的问题? 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反攻倒算、动摇社稷,你是明君还是昏君? 李君羡明白了:“末将会盯死了他们兄弟,稍有风吹草动便马上下手。” 没有证据不能乱抓,可一旦有了证据,谁也说不出什么了吧? 李承乾点点头,待到李君羡退下,他喝了口茶水,目光幽深。“李安俨……”3931450。。 ... 第一千六百三十四章 隐患重重 李勣提醒道:“路是你自己走的,我多次规劝你都不听,怨得谁来?莫要心存怨望,否则定然影响你的决断,再有这么一次,纵然陛下再是宽仁也容不得你了。” 心存怨愤,便有可能在某些时候影响决断,而到了他们这种地位,每一个决定都攸关生死成败,若不能在极度冷静的情况之下权衡利弊做出的决定,极其危险。 更不用说程咬金即将率军前往凉州,名为镇守长城一线确保河西安全,实际是伺机剪除安氏一族在凉州的根基,其间一旦判断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程咬金摇摇头,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酒水:“这个我晓得,并非心存怨愤,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跟着太宗皇帝打了半辈子仗,身上伤痕无数、数度死里逃生,到了今时今日本应该享受往昔功勋积累下来的威望,却又因为走错一步导致离开权力中枢……任谁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这个坎儿。 但并不至于走上极端。 李勣却依旧不放心:“西域对于帝国之战略地位无需赘述,故而河西之地不容有失,你切莫自作聪明,一旦导致河西局势糜烂,你便是帝国的罪人。吾等身为帝国军人,马革裹尸自是等闲,绝不容许做下半点玷污军人荣耀之事,否则何以向以往战死疆场的袍泽交代?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太宗皇帝?不要自误!” 他太清楚程咬金的性格了,这人虽然小处精明、大节无亏,但脾气暴烈容易冲动,局势平稳之时还好,总能认清路径自谋其身,可一旦局势动荡,便容易头脑一热犯错误。 简而言之,这厮是最会站队的,只要站队正确便能将利益最大化,一直处于朝政之中的胜利方,可谁能保证每一次都站队正确?一旦犯错,便有可能一错再错,再回不到正轨。 此次程咬金之所以率军出镇凉州,其实也算是李承乾准许其戴罪立功,只要迫使凉州安氏交出兵权,便算作大功一件,其后也一定会将其调回长安,重新进入中枢。 可问题在于凉州安氏岂能甘心束手就擒?一场大战几乎在所难免,而凉州处于河西之地,一旦安元寿麾下的右骁卫奋起死战,朝廷这边再有人暗藏心机坐视战局失控,则不仅整个河西震动、关中与西域之间的联系断绝,甚至会导致整个陇右一片糜烂。 他就怕程咬金自作聪明做下错事,白白浪费了一生功绩不说,最终甚至不能回头…… 程咬金却不以为然:“我又不傻,岂能做下蠢事?还是那句话,只要兵权在手,谁也动我不得!” 李勣有些不满,不过也只能适合而止,过犹不及。 程咬金执壶斟酒,好奇问道:“按说你一贯对权势名利并不热衷,当年这个尚书左仆射亦是太宗皇帝硬架着上去,今日既然对于军机处已经失去掌控,何不干脆退下来?”…。。 两人碰杯,李勣喝了口酒,淡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的确不在乎权势,当年之所以窃居高位乃是遵从太宗皇帝旨意。而今日陛下登基,并不一定知道如何做好一个皇帝,且其身边又是房俊这等年轻俊彦,行事难免激进,关键时刻我也能稳一稳局势,也算不负陛下当年之信重。” 当年之所以不愿做这个宰辅之首,是因为他觉得即便自己上位也做不了什么,更要成为众矢之的卷入朝堂争斗。 今日之所以不退,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能够做一些什么,即便失去掌控步履维艰,也不能置身事外、一退了之。 他或许没有崇高的政治抱负,却也有着自己的担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程咬金酒气上涌,“嘿”的一声,恼火道:“吾等披肝沥胆、从龙建功,焉能居于竖子之下?娘咧!” 之前,程家与房家为通家之好,他与房俊的关系极佳,甚至一度将其视作子侄一般相待。然而时至今日,他甚至要居于房俊之下,这就让他受不了,妒忌心使得他心绪有些失常,忍不住牢骚满腹。 李勣摇摇头,也不再劝。 所谓时势造英雄,房俊固然年青,且出身门名倚仗父辈,但一步一步走来却半点不虚,一桩桩功勋摆在那里,绝非外界传言之“幸进”,否则太宗皇帝何等英明神武,岂能宠幸一个佞臣? 单只是那一桩“封狼居胥”的功勋,便是他李勣都眼热不已,自叹弗如…… 更别说次子对于火器之研发、应用,彻底改变了战争的形态,足以傲视当世、名垂千古。 再是不服,又有何用? ***** 宗正寺。 寒风稍歇,乌云低垂,零星的雪花片好似柳絮一般飘飘洒洒,在红墙黛瓦的殿宇之间盘旋飞舞,未几,地上便积了薄薄一层。 韩王李元嘉将冒着热气的水壶自小炉上取下,开水注入茶壶之中,清淡的茶香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茶水斟入茶杯,李元嘉将其中一杯推到李孝恭面前,另外一杯自己拈起,凑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 而后蹙眉低声道:“最近宗室之内,有些不大对劲。” 李孝恭将茶杯捧在手中,不解道:“什么不对劲?” 李元嘉道:“我也说不出怎么回事,就只是觉得气氛不大对,太平静了,很是反常。” 皇权更迭,意味着权力重新洗牌,有人得、自然就有人失,纵然刚刚经历的晋王兵变使得诸多宗室身死命消,但是在权力、利益的奢望之下,从来不会让人望而却步。 又岂能相安无事? 喝了口茶,又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咽下,李孝恭道:“今日军机处内,房二提议营建洛阳作为东都,且举荐魏王负责营造之事,陛下已经初步应允。” 李元嘉震惊之下略一思索,便明白房俊之所以举荐魏王的用意,这是想要以重用魏王的方式向天下传达陛下对宗室宽容相待的态度,但他却对此不以为然。…。。 “现在并非宗室战战兢兢唯恐陛下大开杀戒,而是仍旧有人对皇位心存觊觎,再是重用魏王也不能让那些人打消野心。” 李孝恭蹙眉问道:“哪些人?” 李元嘉摇摇头,道:“未有确凿之证据,我怎敢乱说?不过都是些猜测罢了,一言既出,便有可能引发一场宗室之内的血洗,不能说、不敢说。” 陇西李氏本就是大族,人口繁盛枝繁叶茂,而高祖李渊更是生育能力极强,生了二十几个儿子,现在健在的仍有十几个,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都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包括李元嘉自己。 甚至李元嘉之上只剩下一个徐王李元礼,他的顺位其实是非常靠前的…… 而一旦有所猜测,“百骑司”势必介入,到时候很多人都难以自证清白,毕竟在关陇、晋王两次兵变当中,参与其中者不计其数,仔细挖下去,都要有所瓜葛。 一场血洗在所难免。 作为大宗正,李元嘉岂能让那样的场景出现? 李孝恭也无语了,亦即是说,假若有针对陛下的阴谋,自然不可能人人都参与,但宗室之内人人都有嫌疑,甚至有很多人根本难以自证清白…… 作为李唐皇室硕果仅存的名帅,李孝恭不是大宗正、却胜似大宗正,他深知宗室在稳定天下、传承国祚当中的重要性,一旦宗室内部腥风血雨受创严重,马上就能威胁到李唐皇族的统治。 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但如果任由阴谋在暗地里滋生、发芽、甚至成长,终有一日,极有可能造成不忍言之后果。 到那时,李唐帝国又将何去何从? 进亦不行、退亦不行,当真是取舍两难…… 沉思良久,李孝恭沉声道:“暂且隐忍,暗中调查,提醒陛下多加提防,但要确保宗室安靖。” 眼下,也只能如此。 况且李孝恭着实也想不出,李元礼、李元则、李元懿等等之流,能够有野心、有能力做下那等悖逆之举…… 至于太宗诸子,更是不可能。 除去魏王之外,也就只有当年的吴王李恪有那份能耐,然而现在李恪在新罗优哉游哉的做他的“新罗王”,地盘虽然不大,但是极为富庶,何苦冒着天大的风险兴风作浪? 就算谋算成功,新罗距离长安万里之遥,等到李恪返回长安之时,极有可能已经有人坐上皇位,辛辛苦苦甘冒奇险就为了给旁人做嫁衣? 或许,只是一种凑巧的平静,水面之下并无潜流。 李元嘉也只能点点头,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当下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自今而后,我怕是再难睡一个安稳觉了。” 很多事情既然有了感觉,无论是怎样不合情理,其实都极有可能发生。 李孝恭点点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尚未至太极宫落钥之时,遂起身道:“一同去陛下那边吧,无论如何都要让陛下有所防备,即便是杯弓蛇影,毕竟现在太极宫内依旧残留诸多太宗时期的老人,没人能够保证这些人的心性与立场。” 即便“百骑司”将太极宫内的老人清洗了好几遍,但许多人都是太宗时期的帝王家奴,若无明确犯错之处,也不好统统赶走,否则难免要背负一个“刻薄寡恩”之恶名,那是李承乾绝对做不出的。 如此,自然隐患重重。39314901。。 ...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刚愎自负 在房俊心里,李承乾从来都不是那种“杀伐果断”“一意孤行”的枭雄式君主。他性格过于软弱,心志不够坚韧,想法、决断都很容易受到外界之影响,每遇大事便 犹豫不定,做出决断之后也不能全力进行…… 然而今日,李承乾的态度却出乎预料的坚决。 房俊苦口婆心相劝:“陛下,事不可做绝、力不可用尽,现在您稳坐皇位、君临天下,剪除奸贼自然理所应当,可也应当留有余地,以防不测。” 就比如现如今坊市之间的传言,何必呢? 完全可以用其它方法去达到目的,而不必如此这般不顾后果孤注一掷…… 孰料李承乾却完全听不进去,他反问道:“太宗皇帝壮年薨逝,你认为是否与那些建成旧部有关系?” 房俊沉吟着道:“这件事非但没有真凭实据,甚至连半分马脚都无,微臣不敢妄言。” “此间只你我君臣,我只问你,在你心里是否那么想过?” 房俊默然,少顷,无奈颔首。太宗皇帝虽然近些年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底子好,当年也是能够冲锋陷阵的猛将,不至于这般暴病而卒。表面上都怀疑是太宗皇帝生前宠幸的番僧所进之 药所致,但其中扑朔迷离,真相未必那么简单。 太宗皇帝何许人也?论及英明神武,古今帝王少有能及,当真愚蠢到吞食番僧丹药而卒? 如果那是个阴谋,必然牵涉无以计数的人,涉及一个庞大而缜密的计划,发动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能够做到的屈指可数。 而“建成旧部”是最值得怀疑的势力。李承乾愤然道:“太宗皇帝胸襟如海,对那些人既往不咎,甚至加官进爵、委以重任,结果他们以德报怨、恩将仇报,你让朕怎么忍?另外,这样一条毒蛇蛰 伏于暗处,必然对朕虎视眈眈,只要朕稍有疏忽就会步太宗皇帝之后尘……纵然朕顾全大局不予理睬,可你认为他们会放过朕吗?” 房俊无奈叹气。李承乾喘了口气,态度缓和下来:“朕知道你所言在理,但现在时不我待,我若放松,他们必然得寸进尺,只有千日做贼、何来千日防贼?一味的防御是不行 的,防不胜防啊!可他们潜伏于暗处,装扮成各式模样,令人难辨忠奸,唯有引蛇出洞,才能将他们一网成擒,彻底剪除隐患。”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房俊对于李承乾的手段颇有微词。 “陛下,纵然引蛇出洞,却何必以此等方式?微臣贱名不值一提,可怎能让皇后清誉有染?” 这个谣言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必然事出有因。而具有最合理动机的便是李承乾,因为这正好符合他的筹谋计划。天下至尊的权力太过诱人,想要弑君篡位的大有人在,但并不是谁都能承受“弑君之罪”的反噬,虽然当今之世早已礼崩乐坏,可儒家核心依旧是“三纲五常”…。。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君为臣纲”,以下篡上、以臣弑君,这是绝不容许的。 谁敢这么干,天下共诛之。 所以干这种事的时候,或者瞒天过海,或者找一个挡箭牌。 房俊绝对不愿做这个挡箭牌,即便这不过是引蛇出洞的一个手段……李承乾却温言道:“你我分属君臣,实则亲如手足,该当彼此信任、坦诚以待,我又岂能败坏你与皇后的名誉呢?更何况最终伤的还是朕的颜面,如此蠢事, 我不为也。” 房俊狐疑:“那是谁人所为?” 李承乾道:“并不重要,只要你我并肩携手,些许谣言何足道哉?反倒是如此行径给了咱们一个绝佳的机会,何如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房俊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当一个皇帝舍弃皇后的名誉只为了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逆贼引出来,用尽全力试图毕其功于一役,就没人能反对得了 。但他还是提醒其中的凶险:“李安俨、李思暕兄弟看似已经露出马脚,但贼人绝对不会如此轻易被咱们发现,一定还有后手,陛下身边的人要仔细甄别,平素 更要慎之又慎。”李承乾重重点头,从善如流:“放心,朕又不是傻子,岂能被贼人故意暴露出来的诱饵所迷惑?朕身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稍有异动,便会将贼人揪出来 ,继而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御书房内爆出激烈的争吵声,陛下叱责房俊嚣张跋扈、目无君上,房俊则反驳陛下听信谣言、是非不分,侍立门外的内侍、宫人们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唯 恐殃及池鱼。 良久,房俊率门而出,身后御书房内有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出…… 王德心中惴惴,迎上前道:“老奴送越国公出宫。” 房俊站在门前石阶上,哼了一声,道:“吾去给皇后请安,你前面带路。” “啊?”王德以及左右宫人大吃一惊,太极宫是个大筛子,宫里的消息随意向外传递的同时,宫外的消息也可快速流入,对于市井坊间有关于皇后与房俊的流言都有 所耳闻,陛下震怒的原因也正是为此。这个时候不尽量避嫌,怎能还主动上门? “这个……” 王德有些冒汗,不敢应允。 身后的御书房里还有陛下看着呢…… 房俊也不理会,下了台阶,径自向着立政殿的方向行去。 王德赶紧安排两个宫人入御书房收拾一下,自己则跟在房俊身后亦步亦趋…… 路过大吉殿,王德忍不住小声规劝道:“越国公何必与陛下置气?到底君臣有别。”房俊边走边道:“非是我不顾君臣之别,实在是陛下过分了,外间那些诋毁皇后之传言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陛下却信以为真,在他心里皇后是何等样人…。。 ,我又是何等样人?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谁能信?你信吗?” 王德不敢说话。到了立政殿门口,房俊止步,对王德道:“你去入内通禀,就说我前来觐见。那些流言对我来说并无所谓,但皇后性情高洁、谨守礼法,遭受那样的污蔑岂能 淡然处之?既然陛下不来宽慰皇后,那就我来。” 王德:“……” 房二郎你是认真的?! 陛下应该做的没做,你要替陛下来做…… 房俊瞪眼呵斥:“傻愣愣的作甚?速速入内通禀。” “……喏。” 王德不敢多言,赶紧快步进入立政殿。 不就回转,身后还跟了两个女官:“皇后有请……老奴就先回去了,以免陛下吩咐的时候寻不到人。” 房俊嗯了一声,跟随女官进了立政殿。 ……皇后苏氏在偏殿之内接见房俊,纤细窈窕的身姿穿着一袭锦绣宫装,没用珠翠步摇,只用一根白玉簪子绾住满头青丝,露出一截修长洁白的脖颈,坐在椅子 上端庄优雅,有一种清新自然之美。 只不过脸色有些苍白、眼圈略带浮肿,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憔悴…… 两人相对而坐,侍女奉茶之后便被皇后挥手斥退。 皇后饮了口茶,纤纤玉手捏着丝帕抹了一下唇角,容色淡然,轻声问道:“外间那些传言,到底何人所为?” 房俊婆娑着茶杯,顿了一顿,才道:“皇后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皇后一双美眸盯着房俊:“是你的主意?” 房俊很想说我房二昂藏七尺世之英雄岂能做出那等事?不过如此说法有贬低李承乾之嫌疑,只能摇摇头:“不是。” 出乎预料,皇后松了口气,似乎此事若是房俊所为较之陛下所为更能让她释然…… 只淡然道:“随他去吧。” 气氛有些沉默。 房俊默默喝茶,好一会儿才说道:“陛下有大抱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时间没有考虑周详也在所难免,皇后不必放在心上。” “呵。” 皇后唇角挑起,冷笑一声:“为了抱负便可牺牲妻子的名誉吗?在他眼里,我这个皇后又算得什么?成就大业的工具吗?” 茶杯空了,房俊自己给自己斟茶。 皇后看着房俊,淡然问道:“既然陛下已经做出应对,事已至此,越国公又为何不惜激怒陛下前来此处?是怕本宫想不开,寻了短见?”见房俊不语,遂语气放缓,柔声道:“越国公不必担心,本宫虽然女流之辈,却绝非那等哀哀戚戚的弱女子,当初陛下走过那段黑暗煎熬的岁月,还多亏了本 宫一直在他身后不断的宽慰、鼓励,那样的困境都走过来了,眼下区区流言,何足道哉?” 房俊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有些魔障了。”皇后眼波流转,唇角翘起:“似你这般遇事不站陛下却站皇后,又怎能怪陛下魔障呢?譬如此刻你本应出宫,却不顾外界传言、不顾陛下颜面前来此处,那就 怪不得陛下发火。” 这话有些轻浮,听上去有些歧义,房俊蹙眉看了皇后一眼:“微臣也是为了配合陛下才如此做法,皇后莫要误会。”帝后之间出现裂痕,皇后与房俊绯闻不断,让别有居心之人觉得有机可乘,这才附合李承乾的绸缪……39314949。。 ... 第一千六百三十六章 主动出击 房俊现在也摸不准这对至尊夫妻之间到底什么情况,是相互配合给予外界“帝后不和”之错觉,还是假戏真做当真发生了什么龌蹉…… 本想着试探一下,却发现愈发迷惑了。 皇后见房俊不语,轻笑一下,素手拿起茶杯:“如今流言四起,人心浮动,越国公还是早些离去吧,否则以假作真,那就不好了。” 房俊只能起身告辞,但还是叮嘱了一句:“皇后应当将身边人看好,否则一旦有人卷入旋涡,皇后再想抽身而退势必难如登天。” 有些事情只要身边的奴仆去做了,基本与主人去做一般无二,到那时候若说什么与主人无关,谁信? 而那些奴仆一旦被人收买或者胁迫,做下大逆不道之事,那皇后这个主人就将万劫不复…… 皇后微微颔首,柔声道:“二郎放心,本宫知道怎么做。” 房俊无语,此等风雨飘摇的时候你却如此亲近的称呼,当真不怕外间谣言坐实? 自立政殿出来,抬头看了看自西侧殿宇琉璃瓦顶斜射过来的阳光,心中有些烦闷。 不仅李承乾的作为莫名其妙,连皇后的心思也难猜……这两夫妻该不会当真出现什么龌蹉,导致假戏真做了吧? *****长安城内风雨飘摇,朝野上下都感受到那种潜流涌动的暴躁,自是人心惶惶。身在官场之上,各种利益纠葛,谁也不敢担保独善其身,当水流激荡起来,身 不由己的被席卷其中。 那种“千年未有之变局”之下的惶恐,令所有人惴惴不安。 当下,最受瞩目的自然是兵部衙门。军制改革已成定局,无人能够抵挡,然而究竟如何改、怎样革,却是全军上下谁也不知。由“北魏六镇”沿袭而来的“府兵制”早已显露出诸多弊端,已然不适 合大唐今时今日之国情,然而“府兵制”与“募兵制”各有优劣,单纯将“府兵制”废黜并不能使得军队体制焕然一新。尤其是屡次提及的“军队与地方完全割裂”,显然触动了无数人的利益,这些人有军方将领、有地方官吏、有世家门阀、甚至有宗室子弟,自然牵动了所有人 的目光。 ……天色微露晨曦,皇城各门缓缓开启,等候在门外的官员们或乘车、或骑马,陆陆续续进入皇城之内直奔各自官署,一时间灯火入流、车水马龙,沉寂的皇城 慢慢苏醒。 今日非是大朝,所以各部长官除非有要事进宫启奏、或者受诏入宫觐见,其余皆在各自官署当值。兵部衙门前的街巷有些拥堵,不仅本部官员陆续来到,最近增设的“委员会”各个委员也在今日第一次上值,这些人各个都是大佬,身边部曲、家仆簇拥,人 数颇多,一时间将狭长的街巷堵塞,甚至连累其余毗邻的几个部堂衙门。…。。 礼部尚书许敬宗在自家衙门前看了一眼门庭若市的兵部大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如此兴旺的兵部衙门,自然难免引起旁人的嫉妒,兴旺代表着权力,权力代表着地位……兵部衙堂左侧有一处跨院,平素以供部内官员歇息之用,现在早已拾掇出来,正堂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除去门口向阳一侧,其余北、东、西三面都摆放着 椅子、茶几、书桌,中间一个造型精美的青铜鹤炉早已燃起檀香,白瓷茶盏斟满热茶,碟子里摆放着糕点。 李勣、房俊、李靖、郑仁泰、崔敦礼等人一一就座,喝着茶水、吃着糕点。李靖笑道:“历数六部衙堂,唯有兵部衙门的后勤供应最是妥帖,就连这茶盏都是上等白瓷,茶也好、水也甜,椅子乃紫檀所制,这地毯怕是也造价不菲吧? ”不过是一个临时增设的机构,平素大家也只是在此商议军制改革之事,并不每日当值,但这陈设布置却奢华大气,较之宫内一些殿宇亦毫不逊色,六部之中 ,当为第一。 李勣淡然笑道:“兵部有钱,人所共知。”房俊就埋怨崔敦礼:“我已叮嘱过你了,一切从简便是,在座诸位皆乃军国重臣,自然不会与你计较,可一旦传扬出去势必被御史言官盯上,花了钱还落不下 好,愚不可及。” 崔敦礼也不辩解,颔首认错:“越国公教训得是,是下官思虑不周,回头就让人将这些都撤了,简朴为上。” 旁人看着这两人做戏,皆低头喝茶,视如不见。 气氛却有些严肃起来,难道第一日上值,李勣与房俊这一二把手便针锋相对起来? 李靖觉得自己说错话才引起这些,有些郁闷,喝茶不语。 就说了自己不擅长这等阴阳怪气的官场争斗,不该来的…… 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的喧闹声逐渐平息,到了当值的时辰了,部内官员书吏各自按部就班的开始处置公务。 但裴怀节还未到……房俊放下茶杯,看着李勣:“咱们这个机构虽然并无正式之建制,但所涉及的事务却是军国重事,不敢有丝毫懈怠。英公觉得是否应当定下一些基础的规矩, 譬如议事之日,不得迟到?” 李勣面容淡然,开口道:“规矩自然应该有,不过到底是第一日当值,不必苛求。” 虽然他也对裴怀节有所不满,但这小子第一天就展现出如此强烈的攻击欲望,显然是想要掌控局势,获取主动,自己岂能让他如愿呢?房俊笑道:“都说英公治军严谨、法纪森严,可为何到了此地却这般宽容厚待、纪律散漫?是否认为此间之事比不得军中之事重要,故而心生懈怠、敷衍了事 ?”其余几人面色不变,心底却开始兴奋起来,因为房俊这话所指责的并非李勣对于此间之事是否重视,而是提及他自从担任尚书左仆射以来疏于政务、韬光养…。。 晦,远远不如其当年在军中之时的雷厉风行、治军严格。 简而言之,指责李勣有玩忽职守之罪…… 这可是了不得的罪名,虽然不可能坐实,但对于李勣的威望却是不小的打击。 一上来就针锋相对已经令人意外了,攻击还如此犀利,愈发让人感受到剑拔弩张……李勣不为所动,淡然道:“二郎到底年轻,虽然也曾带兵,却不知军中与朝中的区别。军纪森严、朝纲严谨,可军中犯错动辄军棍、鞭笞,朝堂之上岂能如此?且军纪严重之时可杖毙甚至枭首,朝堂之上、部堂之中焉能如法炮制?军队要用军纪来约束,时刻保持锋锐,一丝不苟不能犯下半点错误。朝堂则不同,一定 程度来说,是允许犯错的。” 言外之意,这是部堂、不是军中,不能一言而概之,小小年纪更不要满是戾气,要有容人之量。 正说着,门外脚步声响,裴怀节大步入内,抱拳施礼,歉然道:“抱歉抱歉,来此途中马车故障,耽搁了一些时候,还请诸位见谅。” 李勣颔首道:“无妨……” 话音未落,房俊开口道:“如若不肯见谅,你待如何?” 裴怀节一愣,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尴尬,心中恼怒。 不过是迟到稍许而已,何至于这般? 却也只能忍着气,赔笑道:“都是下官的错,今日晌午平康坊醉仙楼,下官设宴款待诸位敬酒赔罪如何?”房俊不以为然:“此间有尚书省左右仆射,有兵部尚书,有左领军卫大将军……各个都是军国重臣,为了国家大事可谓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却因你目无纲纪 、疏忽懈怠而在此浪费时间,岂是请一顿酒便能过去?” 裴怀节看了一眼李勣,后者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心中怒气升腾,问道:“既然越国公吹毛求疵,那你说该当如何惩罚?” 房俊:“出去。” 裴怀节:“……什么?” 他一脸懵然,以为自己耳鸣,听到了什么?房俊指着门口:“此间之人论战功、论政绩、论爵位、论家世,哪一个不是你需要尊敬的存在?你不仅无视时间耽搁迟到,甚至连门都不叫便擅自进来,嚣张 跋扈、目无上官,何等狂悖!现在出去重新叫门,待到允许之后,再行进来。” 裴怀节面色涨红、须发箕张,气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也是正三品的河南尹,封疆大吏之中数一数二,妥妥的军国重臣,何曾遭遇过此等羞辱? 李勣目光锐利盯着房俊:“越国公,过份了吧?”房俊向他展露一个笑脸,反问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日若宽恕其迟到、失礼之过,那明日我照样来一次,英公是否宽宥?后日有人依然如此,又该当如何 ?” 不仅是要掌控主动,更要将裴怀节死死压住。李勣默然不语,感受到了强烈的挑衅,他知道房俊不是在说笑,今日他若执意宽宥裴怀节,明日房俊便会视一切规矩如无物,整个“委员会”形同虚设,而最 后的责任必然由他这个名义上的上官背负。 他自然也可以强制压制房俊,但为了一个裴怀节,没必要……而房俊今日选择主动出击试图掌控局势、增强话语权,也让猝不及防的他感受到了难缠之处。39314409。。 ... 第一千六百三十七章 颜面尽失 正堂内气氛严肃,李勣沉着脸默然不语,李靖、崔敦礼、郑仁泰三人低头喝水,“伏溜”“伏溜”的喝水声此起彼伏,听在裴怀节耳中却是一声又一声的嘲讽…… 到底也曾是封疆一方的人物,别的且不说,“制怒”的能耐还是有的,既然被别人抓住了把柄大肆攻讦,那就只能忍了这口气,不让对方趁势追击。 深吸一口气,裴怀节涨红着脸,断然转身退出,于门外站定,咬着后槽牙道:“下官来迟,恳请见谅。” 尴尬的一幕出现了。 堂内,房俊低头喝水,充耳不闻。 李勣也不吱声,他若开口让裴怀节进来,气势上便完全落了下风,被房俊牵着鼻子走。 李靖、崔敦礼、郑仁泰则面面相觑,此间主官李勣、副官房俊,这两人不开口,他们三个更不能开口…… 于是乎,裴怀节抱拳施礼站在门外,堂内没人搭理他,一张脸殷红如血、羞愤欲死。 不少兵部书吏来来往往也都注意到了这边情况,不知裴怀节为何站在门外,纷纷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好在房俊没有做得太过火,放下茶盏,看了李勣一眼,开口道:“进来。” 然后露出一个得逞的灿烂笑容。 李勣心头火起,瞪了这厮一眼,暗骂一声“幼稚”! 见到裴怀节红着脸走进来,摆摆手:“入座吧。” 他算是怕了房俊这股无赖劲儿,若是继续纠缠不休,怕是裴怀节就得当场转身退走…… 裴怀节满腔怒火只能憋着,在崔敦礼下首坐了。他是刘洎的人,实际上负责将此间消息向陛下通报,所以再大的怒火也只能忍,待到议事之后想办法与刘洎一起觐见陛下,一边通禀此间情况,一边告房俊 一状。 若在以往自然“疏不间亲”,在陛下面前告房俊的状非但没用甚至可能引来反噬,但最近陛下与房俊之间龌蹉不断,或许可以趁机亲近陛下…… 崔敦礼开口问道:“军制改革涉及方方面面,以我之见应当先行制定一个章程,提纲契领言之有物,而后再商议细节。” 裴怀节打起精神。 回去之后陛下定然有所询问,他若是记差了或者有所疏忽,那可就大事不妙…… 郑仁泰颔首道:“正该如此,否则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着手。”因为“府兵制”的兵源来自于各处折冲府,农时耕作、战时入伍,且自带战马、甲胄、兵刃,如此便与地方官府的牵扯极多,装备、粮秣等等根本无法厘清, 若不能一一分割,何谈军制改革、军政分离? 房俊也予以认可:“那就先行确定一个纲领,然后在仔细实施,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军制改革事关重大、牵扯极多,非急切可以促成,需要广泛商讨、仔细论证,必然是一件旷日持久之事,不必急于一时。今日第一日…。。 当值,大家熟悉一下情况即可,无需急躁迫切,就此下值如何?” 裴怀节:“……” 我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要记住每一个字了,你却要下值?! 那我今日所承受之羞辱岂不是白受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了…… 李勣也有些无语,实在是对房俊天马行空的做派接受不能,叱责道:“军国大事,自然紧迫一些,岂能这般玩忽懈怠?”崔敦礼插话:“说起来下官今日的确有要事需要处置,安西都护府那边传回战报,说是突厥残余潜入轮台一带袭杀了不少我军斥候,怕是有秘密集结之可能, 要增派一批兵卒、战马,以防不测,下官还未办理呢。军情如火,耽搁不得。” 房俊看向李靖:“卫公以为如何?” 李靖干脆起身:“此次军制改革务必严谨周详,自然不是旬日之间可以见功,诸位也不能丢下政务拖沓于此。今日暂且就这样吧,定下章程,他日再议。” 言罢起身,向诸人施礼之后,大步离去。 他现如今已经致仕告老,加入此间是以“顾问”之名义,地位超然,谁也限制不得。 也不必在乎谁的面子,不会因为是李勣“三顾茅庐”请他出山而有所顾忌。 ……议事之处就在兵部衙门之内,先是裴怀节迟到,继而“委员会”不到半个时辰便散会,一众大佬陆续走出衙门,兵部官员们惊讶之余,马上向负责在左跨院打 扫、服侍的书吏,得到的结果令官员们惊诧之余,又倍感荣耀。 “不愧是越国公,够硬、够刚!” “啧啧,第一天就给那位裴府尹一个下马威,果然了得。” “裴怀节算个甚?一上来就跟英国公顶牛,这朝堂之上顾忌也只有越国公有能力、有资格这么干了。” “呵呵,英公也是老糊涂了,有咱们越国公在的地方,何时轮到他人主导?” “最惨就是裴怀节啊,以河南尹的身份回京,述职之后老老实实的担任一个尚书左丞不行吗?非得往军队改制这边掺和,简直自找苦吃。” “谁说不是呢?今日之后,怕是要沦为笑柄了。” ……兵部衙门人多嘴杂,衙门里发生的事情只要不是涉及机密,很快就被扩散出去,短短一个上午,长安城内几乎传遍了裴怀节被勒令退出门外重新叫门的事迹 。一时间,前两日前往右金吾卫履任结果灰头土脸返回的张亮、今日被狠狠羞辱一番的裴怀节名声响亮,有好事之人甚至将这两人成为“卧龙凤雏”、“一时瑜 亮”,沦为笑柄。 …… 刘府,书房。 刘洎看着面前怒气勃发、不断咒骂谴责房俊的裴怀节,颇有些无可奈何。先是张亮,后是裴怀节,这两人被他倚为肱骨、寄予厚望,希望能够在房俊的阵地里开辟出一道缝隙,孰料自己浪费了无数资源将他们推上位,连一个回合…。。 都未挡住便败下阵来。 不由很是头疼,经此一事,裴怀节也好、张亮也罢,都算是威望扫地、颜面尽失,往后还如何在各自的岗位上与房俊抗衡? 这已经不是是不是对手的问题了,而是根本没有资格。骂了半晌,裴怀节气喘吁吁,觉察到自己失态了,喝了口茶水掩饰一下尴尬,无奈道:“那厮太过嚣张跋扈,英公拿他没法,卫公娇惯着他,崔敦礼以他马首是瞻,郑仁泰没什么说话的余地……长此以往,那个劳什子‘委员会’就将成为他的一言堂,又是商谈确定军制改革这样的大事,于国不利啊!中书令应当尽快谏言 陛下有所应对!” 刘洎点点头:“这件事的确需要陛下拿主意才行。”陛下在意的是军制改革不能游离于他的掌控之外,不能任由皇权遭受限制的事情发生,所以安排裴怀节、郑仁泰进入其中,可现在看来这两人根本不是房俊 的对手,必须重新作出安排才行。 裴怀节赶紧说道:“若中书令提及房俊之种种恶行,难免有攻讦同僚之嫌,且有可能遭受房俊事后报复,不如由我随同中书令一同入宫,面陈陛下!” 刘洎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颔首道:“那就一同入宫吧。” 裴怀节强抑喜色:“多谢中书令抬举!”他虽然也曾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但说到底并不是李承乾的班底,现如今更说不上是站在陛下阵营,想要入宫不是那么容易。刘洎看得出他急于靠拢 陛下的心思却没有反对,且愿意引荐,算得上是知遇之恩了。 外头都说刘洎心胸狭隘,看来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不是挺有气魄嘛…… …… 两人看着天色还早,遂一起出门,共乘一车入皇城抵达承天门,通禀之后在内侍引领之下至御书房见驾。听闻裴怀节满腔悲愤的讲述早间兵部衙堂里发生之事,又涕泪俱下的控诉房俊如何嚣张霸道、一手遮天,李承乾倒是并未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情,反而闻言抚 慰。“在越国公手底下吃点亏,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些年来在他面前灰头土脸的文武大臣也不是一个两个。当年太宗皇帝称赞他‘有宰辅之才’,信任倚重、宠幸无 加,所以别因为他年轻资历浅就小觑了,资历浅,功勋却不少。”心里却颇感不以为然,在洛阳你的主场尚且被房俊搞得灰头土脸,不得不夹着尾巴回京,为何不记住教训反而依然不知谨言慎行,导致再度被人将脸面摁在 地上磨擦? 在洛阳尚且斗不过房俊,为何回了长安你还敢挑衅? 朕让你去“委员会”是探查动向及时汇报,谁让你去捋房俊的虎须了? 裴怀节满脸羞愧:“多谢陛下体谅。”刘洎很是尴尬,他举荐的两人一先一后都被弄得灰头土脸,这让他觉得陛下或许对自己很是失望,只能岔开话题:“房俊也是年轻气盛,第一日便与英公发生 冲突急于争取主动,可英公是何等样人?平素风轻云淡、低调平和,可一旦被惹急了,房俊没什么好果子吃。” 陛下最怕的就是“委员会”内上下一心,将他这个皇帝的军权一点一点架空,只要李勣与房俊不是一条心,皇帝就可以居中平衡,将局势掌控在手中。想到这,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房俊该不会是故意为之,以此来打消陛下的忌惮吧?39314917。。 ... 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 香火情份 刘洎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房俊该不会是故意与李勣发生冲突,向外界展示“委员会”内部争权夺利、上下不一,以此来打消陛下的忌惮吧? 李承乾沉吟一下,缓缓道:“你说,这是否是房俊故意为之,使出的障眼法?” 虽然性格上有着不可忽视的缺点,但李承乾天资很好,又经受多年“帝王之术”的教导,绝对是一个水准之上的皇帝,所以下意识便怀疑房俊的用意。 刘洎不好随意揣测:“微臣也不知啊,不过以英公的为人、以及房俊平素所表现出来行事作风,似乎可能性不大。” 他不是不能诋毁房俊,但不能胡说八道,否则过后陛下回过味来,对自己的信任将大打折扣。 必须营造一个“公正廉明、实事求是”的印象……李承乾点点头,很满意刘洎没有落井下石背后诋毁房俊,这是君子之风,他对裴怀节道:“你在那边不要多说话,更不要与越国公起冲突,看着、听着就好, 每三日一次会议,将会议上所商讨之事回来禀报即可。”他怕裴怀节以后再被房俊针对的时候舍不下脸面直接与房俊冲突,也就是这几年房俊随着年龄、地位的增长越来越稳重,若是放在前几年,似裴怀节这种明 显的“卧底”行为,得到怕就不是羞辱了,而是摁在地上一顿暴揍…… 裴怀节心中大喜,忙道:“陛下放心,微臣定然鞠躬尽瘁、不负陛下之期望。” 能够随时入宫奏禀,这就是一道登天梯子,他远离中枢太久了,只要获取陛下的信任,凭借以往的政绩以及与河南世家的关系,宰辅之位可期…… ***** 李勣回到府中,得知张亮已经在偏厅里等候多时…… 洗漱之后,李勣来到偏厅接见张亮。 张亮执礼甚恭,施礼之后没有落座,而是站在李勣面前,恳请李勣予以支持…… “先坐下说话。” 李勣招手让张亮落座,喝了口茶水,问道:“你想让我如何支持?”张亮这才落座,然后哭丧着脸将前往右金吾卫履任却遭受羞辱之事详细说了一遍,尤其对王玄策之所为加油添醋,末了,恳求道:“英公之威望冠绝军中,若 您能节制王玄策一干人等,末将才有可能坐稳右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否则就算前往履任,日后也处处掣肘,必然内架空。”李勣奇道:“左右金吾卫乃是房俊一手组建,班底都来自于原本的左右屯卫,要么是房俊的麾下部曲、要么是被他打得心服口服的对手,对房俊唯命是从。既 然打定主意要去右金吾卫,难道事先对此没有心理准备?” 人家房俊辛辛苦苦组建的部队被你摘了桃子,岂能心甘?你想摘这个桃子就得做好被桃毛扎嘴的觉悟,怎能遭受挫折便四处求援、到处告状?张亮红着脸,愤然道:“可谁能想到他们居然跋扈至此,连陛下敕命、朝廷任命的主帅都视若无睹、全无顾忌?末将一时大意遭受屈辱,若不能重新树立威信…。。 ,往后怕是没法带兵了。”当年他与李勣一同投降大唐,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李勣麾下效力,袍泽之情非同凡响。虽然这些年早已渐行渐远,可毕竟这份情谊在,走投无路之时也只能寻 找李勣恳求支持。 至于刘洎根本徒有其表,看上去是当朝宰辅、大权在握,但是在军中却无半分跟脚,影响极其有限…… 李勣喝了口茶水,略作沉吟,淡然道:“好好的刑部尚书不做,非得重新回到军中……时移世易,现如今的军队与以往已然大大不同了。” 见李勣有拒绝之意,张亮忙道:“无论怎样变话,可英公还是英公啊,这军中超过半数将领都曾在您帐下效力,您说一句话,谁会不听?” 如果没有李勣帮他重新树立威望,那他往后的军旅生涯可就难了,只要想想王玄策那张看似谦和恭顺实则跋扈嚣张的嘴脸,他就一阵头疼。 李勣放下茶杯,有些奇怪的看着张亮:“你是不是认为在兵部衙堂里房俊与我针锋相对,所以我就应该帮你在房俊的地盘站住脚,以此打击报复?” 张亮讪笑道:“末将岂有此意?只是觉得末将跟随您征战多年,这份袍泽之情历久弥坚,如今末将有难,想来您会顾念旧情提携一二。” 军中最重袍泽情,曾经一同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可以将后辈留给战友的那份信任,是朝堂之上那些同僚之情远远无法比拟的。 主帅依靠麾下誓死拼杀累积战功,士卒则依靠主帅获取更好的封赏,相互之间相辅相成,自然情谊不同。李勣略作沉吟,轻叹一声,道:“你还是不明白今时今日之军中情形,你离开军中太久了……罢了,既然你今日登门提及往昔袍泽之情,我又岂能冷眼旁观无 动于衷呢?我会与房俊打招呼,让你顺利履任,但是之后的事我就无能为力了,是一飞冲天亦或沉沙折戟,靠你自己的本事。” 张亮心里“咯噔”一下,面色顿变。 他听得出李勣言中之意,这一次念在以往的情谊我帮你,但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张亮后悔了。 有这份人情在,以后最是困难的时候也可以恳求李勣出面帮忙,可现在为了抱上刘洎的大腿去掌控右金吾卫从而损失了这份人情,值得吗? “英公,这……”李勣摆摆手,止住张亮的话语,语重心长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很久未曾统兵打仗了,在军中的威望还能余下几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是我不愿帮你 们,实在是再过几年,怕是想帮也帮不上了。香火情份总有断绝的一日,自今而后路要怎么走还得靠你们自己,人脉还需努力经营。” 你既然靠上了刘洎,那就老老实实听命而行,至于仕途是一帆风顺还是挫折重重,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张亮听得懂,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自英国公府出来,天色已经擦黑,肚子里“咕咕”响了几声,张亮才醒悟过来李勣居然未曾留饭便送客……回头看了看英国公府紧紧关闭的大门,铜质的门钉在灯笼光芒之下隐隐发亮,但张亮知道这扇门往后他几乎没多少机会再进去了,轻轻叹一口气,坐上来时 的马车。自己攀附刘洎是为了掌控右金吾卫,结果现在只得了一个“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衔,却半分应有的权力也无,甚至还要耗费掉以往的香火情份才能光明正大 的进入军营履任…… 得不偿失。 而且今日裴怀节在兵部衙堂的遭遇他也有所听闻,与他前两日在右金吾卫军营所遭受的欺辱几乎异曲同工,结果都是颜面尽失、威望大减。 由此可见,刘洎所代表的派系不仅在军中毫无影响力,即便是朝堂之上、部堂之中,面对房俊蛮不讲理的狙击亦是没有太好的办法。 所谓的“文官领袖”,远不如看上去那么强大,较之以往萧瑀、岑文本在位之时,差距甚远…… 本以为投靠刘洎可以借助其势力更上一层楼,现在看来却是有些草率了。 ***** 翌日清早,房俊刚刚用过早膳,便有仆人入内通禀,说是英国公次子李思文来访,还煞有介事的送上名刺…… “呵,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厮如此礼数周全,必然没什么好事。” 话是这么说,却也不能不见。 等到仆人将李思文带到偏厅,刚坐下还未等喝一口茶水,房俊便淡然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还等着去铸造局监督印刷纸币呢。” 李思文愕然:“我就这么不受待见吗?” 房俊道:“瞧瞧你那个夜猫子一样的脑袋,你能有什么好事?” 李思文无语,无奈道:“好吧,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昨日张亮登门,涕泗横流恳请父亲念在往昔袍泽之情拉他一把,父亲素来念旧,只能答允。” 房俊奇道:“英公自去维系袍泽之情,与我何干?” 李思文赔笑道:“张亮所求乃是履任右金吾卫之事,自然与你有关系。” 房俊面色冷淡:“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与右金吾卫毫无瓜葛,张亮是否履任关我屁事?”“诶,这话说的不走心了吧?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谁还不知左右金吾卫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今日奉家父之命前来,请二郎抬一抬手,给张亮一个台阶下,英 国公府必有后报。” 房俊不置可否,反问道:“既然是英公有事相求,为何不亲自前来?” 李思文奇道:“你当真以为自己有那么大一张脸,可以让父亲亲至?” 房俊喝了口茶水,端着架子:“他是尚书左仆射,我是尚书右仆射,不过是差了半级而已,怎地就当不起他亲自拜访?” 李思文冷笑道:“父亲若是亲自前来,谈的就不是张亮之事了,而是小妹的婚事。” “噗!” 房俊一口茶喷出来,连连摆手:“行了行了,英公张口,区区张亮何足道哉?其余之事莫要胡说八道。” 李思文瞪着房俊:“好哇,你这厮当真对小妹有贼心?不然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房俊摊手无奈:“天日可鉴,我若有半分贼心,不得好死!” 这下轮到李思文叹气了:“我倒是希望你有几分贼心……” 想到自家小妹和离之后一直对婚事所有抵触,心心念念都是眼前这个棒槌,李思文就一阵心塞……房、李两家如今都处在帝国权力的最顶端,必须要避嫌,所以今日之事是自己登门而不是负责家中事务的大兄。小妹怕是无法得偿所愿了。3931444。。 ... 第一千六百三十九章 左右为难 所谓从小看老,一个人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天生的,看着老大房菽憨厚守礼的模样,房俊既是欣慰又是发愁——身为长兄,能够友爱兄弟勇于担责自然是好事,可是这样的性格,往后当真与那位蓝田郡主成了亲,怕是要受气啊…… 老二房佑虽然出声的坎坷颇多,身子也不如老大壮实,但聪明伶俐心思灵动,倒是能够降服蓝田郡主,可太子之嫡长女岂能以次子尚之?没那个规矩啊。 高阳公主原本一脸怒气,被老二折腾得气得不轻,见到房俊面色怪异,连忙将举着的鸡毛掸子放下,上前询问道:“二郎,发生什么事了吗?” 武媚娘则上前将房佑从侍女怀里拽出来,然后扯起跪在地上的房菽,一同交给侍女让她们带着去卧房睡觉。 堂中只剩下夫妻三人,房俊坐到椅子上,道:“淑儿也睡了?” 高阳公主坐到他身边,回道:“从九成宫回来,淑儿便食欲不振,时不时呕得厉害,派人去请了孙道长过来诊治,说是没什么大碍,但要小心休息当心动了胎气,晚上吃了一点东西便早早睡下了。” 房俊有些紧张:“可是去九成宫游玩所致?” 高阳公主摇头道:“孙道长说并非运动所致,只是淑儿身子娇弱,正常反应罢了,不必太过担忧。” 房俊这才舒了口气,接过武媚娘递过来的茶水,呷了一口,缓缓说道:“刚才为夫去了东宫,与太子殿下商议一些事情,正好被太子留下用了晚膳。席间,太子夫妇提出要将蓝田郡主与房菽联姻,暂且定下婚事,将来成年之后再论及婚嫁,下嫁于吾家。” 高阳公主秀眉一挑,奇道:“郎君面色不豫,就是为了这事儿?这是好事儿啊,太子哥哥将来登基,蓝田那小丫头就是长公主,下嫁给咱们大郎那是亲上加亲,可保咱们房家世代富贵,对于大郎的前途也是极好,郎君却为何不太满意的样子?” 她出身皇族,自然认为天底下最荣耀之事便是与皇族联姻,太子想要笼络房家,房家也可因此稳固地位,两相得益的事情,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房俊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所谓过犹不及。咱们房家已经如此显赫,娶了你这位公主,为夫的前程也一片光亮,将来登阁拜相非是妄想。若再娶一个长公主,怕是声势太过,招人嫉恨惹人忌惮,未免不美。”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天下至理。 凡事都不能臻达,否则势必要从巅峰滑落。如今房玄龄余威犹在,他房俊又是朝中大臣、太子臂助,权力声势一时无两,就连昔日权倾朝野的长孙家都甘拜下风,已然是人臣之极致。 若是将来再娶了太子的嫡长女,好处未必还有多少,害处却是数之不尽………。。 高阳公主秀眉蹙起,觉得有些道理,为难道:“郎君思虑之处固然有理,可太子哥哥亲口提婚,怎好拒绝?尤其是眼下稚奴想要争储的当口,咱们若是拒绝,恐怕太子哥哥会认为我们是不是不看好他稳固储位,想要保持距离,以免稚奴上位之后迁怒太深……” 答应了没好处,可拒绝怕是就要害得太子离心,两边为难。 见到房俊沉吟不语,高阳公主便看向一旁乖巧安静一言不发的武媚娘,没好气道:“这是家中大事,关系着往后的福祸,你这个狐狸精不是自诩诡计多端嘛,倒是说说话给点意见啊?这时候装模作样扮乖巧,当心家法侍候!” 听到“家法侍候”,武媚娘顿时脸儿一红,喵了房俊一眼,柔声道:“以妾身看来,联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如今郎君的声望威势在朝中首屈一指,已然不比那些勋臣相差多少,您若是能够与太子联姻,等于向那些太子的支持者展示您与太子并肩作战的决心,可以使得这些人更能够死心塌地的支持太子,众志成城之下,太子顺利登基的可能性极大,晋王殿下想要逆而夺取,则难上加难。再者说来,联姻或者不联姻,咱们家都早已成为太子最信任的臂助,可说是休戚与共,更进一层也没什么大不了。” 房俊沉吟未语。 满朝皆知他是坚定的太子党羽,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到不是害怕与太子牵扯太深,万一将来太子争储失败会使得自己遭受新君的忌恨,当然,忌恨是肯定的,但是他深信凭借自己的实力和功勋,即便李治将来继位,他不敢对房家斩尽杀绝。 顶了天打压一番,算不得大事。 儿孙有本事终有复起之一日,儿孙若没本事,身在高层反而是个隐患。 子若有才,留予钱财何用?子若无才,留予钱财何意? 他害怕的是将来太子顺利登基,对待房家必然百般关照,两家关系亲若一家,那才是最大的隐患。 越亲近的关系,反而越是因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儿生出嫌隙,一旦隔阂渐深,则更容易反目成仇…… 然而正如武媚娘所言那般,只要他与太子联姻,必然会使得太子一系军心大定,不少心思浮动、两端讨好的骑墙派会立即坚定信念,使得太子实力大增,储位愈发稳固。 反之,若是他拒绝了联姻,则会使得那些人有所误会,进而改换门庭,使得太子实力大减,争储之事愈发增添几分不确定性,连带着后续的争斗会更激烈,大唐内部的消耗也会更大。 这与房俊的初衷不符,他之所以推翻了不掺和争储的策略,反而积极帮助李承乾稳定储位,一则是因为觉得李承乾并不如史书上说的那么不堪,倒是仁爱宽厚可以信赖,再则便是因为不想大唐走上老路,内斗太重是的力量空虚,最终当外地压境,不得不借助各大门阀世家的力量稳固统治,结果种下了强枝弱干的苦果,最终军阀混战各自为王,一代王朝轰然倒塌。…。。 尤为重要的是,若是换了晋王登基,能够如太子那般信任于他,毫无余力的支持他发展大唐的自然科学,将各个学科的种子洒满大唐的每一寸土地么? 答案是否定的,一旦晋王登基,首要之事便是大肆排除异己,就算不敢对他房俊怎么样,也势必要在关陇贵族的支持之下打击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稳固自己的皇位。 历史已经证明李治绝对是一个不甘寂寞、雄心壮志的帝王,当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尽皆雌伏,便是他回过头来借助这两大势力剪除关陇贵族的战斗。 在李治的治下,从始至终都会深陷在朝廷势力的斗争之中,不可自拔,想要做一些想做的事,千难万难…… 武媚娘顿了一顿,又说道:“其实郎君也不必忧虑,即便太子殿下意欲与咱们家联姻,但是陛下那一关,却是不好过。” 房俊一愣,旋即恍然。 如今李二陛下有意支持晋王争储,对晋王也有所偏心,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子与自己这个朝中新兴势力强强联合?那样一来不仅太子实力大增,更会使得更多朝臣转而投靠太子,形势对晋王那可就太不利了。 房俊吁了口气,颔首道:“媚娘言之有理,一切单凭陛下决断吧,反正咱们也说了不算,干脆听之任之。那个啥,时辰不早了,要不咱们赶紧安歇?” 武媚娘脸儿红红的,赶紧垂下头去,纤白的手指捏着衣角,闷声不语。 高阳公主瞅瞅这女人一脸羞窘的模样儿,顿时骂道:“你个狐狸精想男人就大大方方的,本宫还能跟你争抢不成?瞧瞧那一副发春的模样儿,赶紧的滚去备下热水沐浴,将本宫的男人伺候舒坦了!” 房俊啧啧嘴,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得劲,可偏又有些异样的冲动……3931428。。 ... 第一千六百四十章 家国天下 刘仁轨闻言,起身来到书桉前拿起一份战报,回来重新做好递给郑仁泰,道:“郡公看看这个,刚刚送抵的战报,右武卫昨日渡过渭水南下,追着晋王的屁股,于铜人原歼灭一万崔氏私军。” 郑仁泰一惊:“薛万彻率军渡河南下了?” 赶紧接过战报,一目十行的仔细观看。 看完之后,良久不语。 此前朝廷为防止晋王自潼关进军长安,故而命令十六卫大军各自开拔奔赴霸水布置防线,结果薛万彻公然违背皇命,不仅没有依令渡过渭水阻止尉迟恭,反而率军后撤数十里,引起朝野哗然,都认为薛万彻已经投靠晋王驻军于渭水之北虎视长安。 结果薛万彻却依旧是陛下对人,此番渡过渭水令关中各方势力以为是想要与晋王会师,合兵一处攻伐长安,结果却在铜人原将晋王留下殿后的崔氏私军悉数绞杀…… 好在晋王没有轻信薛万彻的投诚,否则将薛万彻麾下的右武卫与自己的十万大军放在一处,岂不是与狼同室? 由此可见,当下局势并非看上去对晋王那么有利,朝廷明里暗里的手段、策略还有很多,晋王想着挺近长安城下引发局势动荡进而掀翻皇座,怕是并不如想象那么容易。 虽然如此引蛇出洞的策略凶险极大,弄不好就要遭受反噬,但若是操作的当,的确可以一举解决朝中的反对派,一劳永逸,将朝政牢牢把持,皇位如同磐石一般稳固。 毕竟新皇尚未势必要执行新政,没有诸多掣肘,才能将新政向天下推行…… 这是一盘大棋,所有人都被席卷其中,随着波浪起伏,动辄有灭顶之灾。 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感慨一声:“崔氏私军,堪称悲壮。” 他便是荥阳郑氏的家主,更率领族中私军与水师大战一场,自然知晓以门阀私军之缺乏操练、装备简陋、素质低劣,敢于置之死地与强敌决战一番最终全部牺牲,需要何等样的勇气与决绝。 清河崔氏,名不虚传。 刘仁贵却哂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军是军、民是民,非要将农夫分发军械兵刃伪装起来,与匪寇何异?世家门阀不是不能存在,诗书传家、开启民智、教授一地之民众知书达礼,传承华夏文脉,这都是世家门阀之贡献。但垄断地方、剥削百姓、甚至隔绝朝廷与百姓之联系使得政令不得下乡,将一方土地视为私有,眼中无朝廷、心中无帝国,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这却是门阀的取死之道。你们自以为将一方军政财富操之于手便可割据一方,或等着天下大乱吞噬土地奴役百姓待时而动,却不知你们自己终究也要因此而亡。” 这是房俊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一众麾下听得耳朵快要起茧子,却也深以为然。 当门阀为了私欲隔绝朝廷,使得政令不得下乡,操持财赋豢养私军甚至收买军队,试图将一方州县视为囊中之物,最终的结局也必然是军政冲突。…。。 而军政冲突的结果必然是军队一家独大,将政治彻底碾碎。 “再是严谨的政治权力也不过是镜中之花、无根之木,唯有军队才是帝国主权的象征,毕竟,刀把子里头才会出政权。” 刘仁轨如是给出结论,自然也是“剽窃”房俊之言…… 郑仁泰沉默稍许,问道:“为何门阀私军不能在门阀的滋养之下发展壮大,反过来维护门阀政治?” “军队的战斗力在于训练,在于装备,在于战略……但最重要的,是在于信仰。门阀私军的信仰在于门阀,为了门阀而战,他们看上去不惧牺牲……但也仅只是看上去而已。崔氏私军实则已经臻达门阀私军之极致,然而在右武卫面前却犹如螳臂挡车、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被碾为齑粉,这是因为右武卫当中的兵卒来自五湖四海,他们为了帝国而战,为了华夏而战,这份胸襟气魄得到九州龙气、华夏气运之滋养,如何是自知一地一隅的门阀私军所能相提并论?譬如你我,当你为一家一姓之利益而战,蝇营狗苟、锱铢必较,你的身后是你荥阳郑氏;然而当我们为了帝国疆域、外御其侮而战,我们的背后是整个帝国,胸中自有九州鼎器、家国天下!” 胸怀决定格局,格局决定成就。 当一个人为了国而战,为了亿万黎庶而战,他近乎于无敌,纵然可能在一场战斗之中陨落,但他的魂灵却永生不灭。 哪怕只是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当他身处其间,自然也会被那磅礴的气势所感染,无怨无悔的投入其中。 郑仁泰默然不语,剑眉紧蹙。 这是他从未曾听过的论述,颠覆了他早已形成的价值观,但听上去却似乎很有道理…… 家,国,天下。 个人之成败得失、荣辱生死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传承万年的华夏血脉面前,算得了什么呢?无数次自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郑仁泰深切明白精神上限无有止境,越是心怀无畏,越是能爆发出极强的战力。人身处于那等状态之中,抛却生死荣辱,胸中唯有神州天下、亿万黎庶,谁又能打败他呢? 刘仁轨起身,在亲兵服侍下将甲胃一件一件穿在身上,胸甲、掩膊、铔鍜、肩吞、、臂鞲、腹吞、袍肚、裈甲、鹘尾、吊腿、拕泥遴……每一个部件都一丝不苟穿戴整齐,正是水师军中平素要求最为严格的事情。 战力不济死于战场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但若是因为自己懒惰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而死在战场上,这是最为低级的失误,袍泽或许会同情你,但更多的则是嘲讽,甚至将你的名字当作反面教材一代一代的警醒后来者,这是绝对难以忍受的事。 最后将一柄横刀挎在腰间,刘仁轨放下面甲,道:“走吧,传令全军开拔,奔赴铜人原与右武卫会师,而后合兵一处向南挺近,咱们得给晋王殿下一些急迫感,让他赶紧奔袭长安,将这场战争快速终结。”…。。 此番自江南一路向北,沿着运河扫荡捭阖,连破江南私军、郑氏私军、洛阳、函谷关、潼关,兵威压制整个关东,“刘仁轨”之名响彻天下,正好趁机进入朝中实现自己的必生抱负,为了这一日早些到来,他有些迫不及待。 郑仁泰默然跟在其身后走出营帐。 相比于整场战争的胜负,崔氏私军的覆灭所带来的震撼显然更加令郑仁泰感同身受,若非他识时务见势不妙马上改弦更张,恐怕现在的崔氏就是郑氏之前的下场。 曾经荣耀辉煌足以左右皇权归属甚至逐鹿中原的门阀世家,虽然在这场战争之中依旧举足轻重,却动辄遭受灭顶之灾,惨遭屠戮,也从侧面验证了刘仁轨刚才的一番话语。 世家门阀除去彻底洗脱门阀痼疾蜕变为皇族,否则想要依托以往的经验继续割据一方、作威作福,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这意味着军方即将全面脱离门阀的掌控,成为天下局势的主宰。 兵权已经彻底远离了门阀世家,而没有兵权的门阀政治,要么依附于军队被其吸血最终遭受反噬,要么干脆放任自流放弃以往的生存模式。 总之,门阀世家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只手遮天…… ***** 白鹿原,中军大帐。 晋王李治看着从外头疾步走进来的长孙无忌,无视其虚浮的脚步、憔悴的神色,强自压抑着怒气,目光凛然从牙缝挤出话来:“郢国公不妨与本王说说,你所举荐的丘行恭镇守函谷关非但并未殊死抵抗,甚至一失未放敌军抵达关下便开城献降?为何信誓旦旦效忠于本王的薛万彻却陡然渡河来袭,于铜人原歼灭万余崔氏私军,如今更衔尾而来杀气腾腾,扬言将本王生擒活捉献于伪帝面前明正典刑?嗯?!” 素来文雅清隽的李治此刻当着宇文士及的面,无论如何也难以压制心中的怒火。 宇文士及一脸颓丧,无言以对。 这两人皆由他出手甄别,确认无误之后请晋王放心任用,结果都出了意外,他自然难辞其咎,如何解释? 李治怒气不减:“本王非是问责,而是想要问问您,如若此二人皆不可信,你如何向本王保证你在关中联络的各方势力惧为可信?会否这边答应本王会起兵响应,实则事到临头皆背叛本王,将本王的项上人头献于伪帝面前邀功请赏?” 虽然大军早有放弃函谷关、潼关南下直逼长安的策略,但丘行恭丢失函谷关、薛万彻渡河来袭这两件事却使得大军后路断绝,严重影响军心士气,后果极为恶劣。 他最后一句更是当下局势之重点:到底谁可信,谁不可信? 宇文士及站在那里,面对李治的职责诘问冷汗涔涔,焦头烂额,人心隔肚皮,自己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争取,这种事如何能保证? 谁敢保证?39314540。。 ... 第一千六百四十一章 诛心之言 . 特制的纸张已经就绪,“纸币”的印刷速度极快,不足一月便印刷完成,房俊带着柳奭入宫面圣,让他将“纸币”呈献陛下。 这样的机会是每一个官员都梦寐以求的,柳奭感激不尽,说了一箩筐肉麻的感谢话语,忠心表了又表…… 纸币摆放于御案之上,李承乾与一众大臣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对其精美之花纹啧啧称奇、叹为观止。纸币上为了防伪以各种色彩绘制了繁复的花纹,其实多此一举,在不大规模发行的情况下,只凭纸币左下角的编号便足以杜绝仿造,因为发行的纸币每一次 流入国库都会登记…… 但炫丽的色彩、繁复的花纹的确赋予纸币一种奢华、高级的感觉。 刘洎指着纸币上一处:“这种色彩可是‘群青’?却为何如此亮泽?” “群青”不是青色,而是一种深蓝色,微微透着红光,但是纸币上这种“群青”却极为鲜亮,与寻常所见极为不同。柳奭看了房俊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这才解释道:“的确是‘群青’,只不过经过铸造局几十位染色工匠钻研、试验,于其中加入了一些特殊的矿物粉末,导 致颜色愈发亮泽、鲜明。这是非常机密的配方,所有参与研制、试验的工匠都被下达了封口令,即便是自家子侄也绝允许透露出去,否则严惩不贷。” 刘洎倒是无心探究配方,惊奇道:“铸造局还有染色工匠?” “铸造局”顾名思义定然与钢铁有关,与染色根本毫无关连……柳奭有些愤懑,时至今日“铸造局”的成果涉及方方面面,对于整个帝国的促进无与伦比,然而朝堂之上这些宰辅们却看都不肯多看一眼,惯性的以“奇技淫 巧”视之,“铸造局”上上下下无数人的努力、房俊海量的钱帛耗费、数以百计的研究成果在这些人眼中始终认为不入流。 “不仅有染色工匠,铁匠、木匠、皮匠……甚至有精通算术的人才,各式工种二十余种,工匠三千余人、学徒数以万计。” 愤懑之余,也隐隐骄傲。在这些高官、大儒们不曾关注的地方,“铸造局”凭借无以计数的研究成果一点一点改变帝国、改变天下、甚至改变这个时代,军事、农业、航海等等各方面 都在承受着变革,等到有一天他们霍然惊醒,才会发现“铸造局”的无与伦比。 故此,柳奭对一手缔造“铸造局”并且坚持海量钱帛投入的房俊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何等跨越时代、独到犀利的眼界与气魄?与之相比,朝堂上这些冠冕堂皇、仪表堂堂的宰辅们都做了什么?整日里争权夺利、蝇营狗苟,顾小利而忘大义,充其量也不过是史书当中寥寥几字,如此 而已。 而自己则会在房俊带领之下,于青史之上浓墨重彩…… 众人对于柳奭的话都吃了一惊,知道“铸造局”如今规模极大,却并不知道大到此等规模。 平素谁会关注此等“奇技淫巧”“卑鄙下贱”之事? 纵然“铸造局”负责研发制造各式火器,可毕竟是工匠之事,朝堂之上的大佬哪有精力理会这些?刘洎蹙眉:“如此庞大之规模,耗费的人力物力无以计数,眼下帝国百业待兴,更有无数百姓尚处于饥饿之中,甚至诸多州府管理俸禄都难以为继,是否应予 以削减?最起码减小规模,不必要的浪费都应节省下来。” 兵部是房俊的地盘,外人很难插手,“铸造局”更是兵部的核心,一切资源重点倾斜之地,别说插手了,想要入内一探究竟都不是谁都可以的。 如此影响巨大的工坊掌握在房俊手中,等于给房俊平添三分助力,刘洎岂能甘心? 柳奭奇道:“难道中书令不知道‘铸造局’时至今日都是自负盈亏?中枢也好、国库也罢,从始至终未曾对‘铸造局’有过分毫投入,何来削减之说?” 刘洎沉下脸:“‘铸造局’就不是大唐的衙门了?如今帝国百业待兴,距离真正的盛世一步之遥,汝等官员岂能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罔顾国家大计?”柳奭连连摇头:“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下官不过是一个兵部郎中而已,职责只在‘铸造局’,国家大计是你们这些宰辅的事情,岂是吾等小小官吏可以参与其 中?中书令太过抬爱下官了,下官万万不敢当。” 不卑不亢、直言无忌,根本无需房俊出手,便将刘洎给顶了回去。 不过此等情形,房俊又岂能让自己的麾下冲锋在前,而自己龟缩于后?他笑着对刘洎道:“柳郎中性情耿直,若言语之中有得罪之处,中书令莫要见怪……不过柳郎中那句‘在其位、谋其政’说得甚好,你是中书令,该你担负的责 任就该由你自己担负,不能退给旁人,若是你自认负担不起,倒也无妨,向陛下恳请致仕即可。” 顿了一顿,他笑眯眯看着刘洎:“中书令这个官职乃是陛下之臂助,谁若是觉得自己干不好就下去,自然有能干好的人来干。” 居然试图把手往我这边伸,真以为我不敢给你剁掉吗? 柳奭心中畅快至极,这才是上官啊!属下被人针对、受了委屈,上官没有顾忌其他直接挺身而出,哪怕是面对中书令也言辞灼灼、咄咄逼人。 如此上官,岂能不爱? 李承乾摆摆手制止还欲再说的刘洎,温言道:“‘铸造局’乃兵部之事,且一直由越国公负责,外人就不必参与了……这种纸币,要如何发行?”房俊道:“可派人直接护送至河南、河东、山东、江南等地,只要各地丈量田亩完成,即可与当地世家门阀签署契约,以纸币代替钱帛予以借贷,然后世家门 阀以纸币支付所需赎买之土地金额,再将纸币带回长安,收入国库。” 一来一回、一出一入,中枢未曾拿出一文钱,只印刷几张纸币,便赚取了世家门阀数以千万计的借贷。 借贷的可不是纸币,将来偿还的时候必须是真金黄铜…… 如此操作,自是人人赞誉。 唐俭毛遂自荐:“犬子嘉会,如今忝为金部郎中,平素办事还算伶俐,可胜任此事。” 诸人一时无言。 “金部”乃民部下属机构之一,主要负责掌审核全国库藏钱帛出纳帐籍、以及钱币铸造…… 事实上,印刷“纸币”本应是民部的职权,而唐俭之子唐嘉会所掌之“金部”更是当仁不让,结果被房俊来这么一手,“侵权”效果极其严重。 不过唐俭到底非常人,不仅不生气、不抱怨,甚至让自己的儿子给房俊跑腿办事…… 此等情形,谁也说不出唐俭将自己儿子弄在自己属下任职的话语。李承乾点点头:“那就让唐嘉会去办吧。若此事有功,回来之后前往东宫以旧任职‘东宫千牛’吧,到底是武将出身,整日里于民部厮混成什么样子?毕竟当年 亦曾护朕左右,有苦劳更有功劳。” 对于唐嘉会,他的心情比较复杂。贞观初年,唐嘉会的官职是“东宫千牛”,而东宫太子正是李承乾,按理说,唐嘉会应当是李承乾的肱骨心腹、极尽信任。实则不然,唐嘉会的正妻元氏去世 很早,其后续弦之妻乃是阎立德的次女,而阎立德之长女嫁给魏王李泰,唐嘉会与魏王李泰乃是连襟…… 故此,李承乾对唐嘉会不予信任,只不过因为其父唐俭乃是两朝元老、开国功勋,所以予以忍耐。 只不过唐嘉会素来并无不敬之处,后来更请求外调,不曾参与那些悖逆之事,时至今日皇位稳固,也就不必要顾忌以往的那点心思。 唐俭离席,一揖及地,感激道:“多谢陛下。”他儿子很多,大多都能自立成家,唯独唐嘉会因为当初身为“东宫千牛”却与魏王成为连襟遭受李承乾猜忌,一直没机会更进一步,只能自己安排在民部,唯 恐离了自己的眼受人蛊惑做出什么愚蠢之事连累家族。 此次借机举荐唐嘉会,真正用意就是试探一下陛下的态度,见陛下并无隔阂,自然大喜…… *****回到中书省官署,刘洎一个人坐在值房之中,越想越是烦闷,“铸造局”时至今日已然不知不觉之中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影响力极大,全部资金来源皆出自“ 自筹”,这种“自负盈亏”的运营方式使其完全摆脱中枢掌控,自成一体,外人根本插不进去手。 尤为重要的是,会否有人依样效仿? 刘洎坐不住了,起身出了官署,直抵武德殿,求见之后被内侍带到御书房。 李承乾换了衣裳洗了手脸,在御书房内接见。 抬手让刘洎饮茶,笑道:“刚刚分别,中书令便急于求见,可是方才有所遗漏?”刘洎也不喝茶,开门见山将“铸造局”的诸多弊端一一陈述,末了,忧心忡忡道:“若单是一个‘铸造局’也就罢了,毕竟越国公有扶器定鼎之能、从龙护驾之功,陛下若命其裁撤‘铸造局’难免有寡恩之嫌疑。可此风不可长,若是六部九寺各个衙门底下都鼓捣出这个“局”那个“署”,打着“自负盈亏”的名号行贪墨渎职之实 ,长此以往,将中枢置于何地?更将陛下置于何地?” 这话有些诛心,为何房俊可以在兵部内设置“铸造局”,且“自负盈亏”?不就是因为他自持功高无视朝廷法度嘛,且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若如此继续下去,“铸造局”上下只知有房俊、何人还记得有中枢有陛下? 第一千六百四十二章 警告敲打 . 话里话外,都是房俊自持功高、无视陛下,于兵部之内设置“铸造局”这样的“衙中之衙”、“署中之署”,用的是兵部的钱粮,却培养自己的势力。 诛心之言,莫过于此。李承乾面色阴郁、沉吟少顷,摇头道:“中书令言过其实了,‘铸造局’本就是越国公从无到有、一手创建,中枢不曾补贴过一分一文,全凭其自负盈亏才有今日。这世上大抵也只有越国公可以做到这一步,旁人就算效仿也未必成功,退一步讲,若是有谁能效仿成立这样一个衙署且最终拿出火器那样的成果,朕睁一眼 闭一眼又有何妨?”刘洎苦口婆心:“陛下不能只看成绩,也得看影响、看后果,功是功、过是过,奖功罚过而已,岂能功过是非混为一谈?以后谁犯了错都能拿以往的功勋相抵 ,那如何了得!” 李承乾摇摇头:“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 刘洎只得应下。他知道陛下与房俊之中纵然有些龌蹉,陛下也不会就此裁撤“铸造局”,不过该说的他还得说、该做的也还得做,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终有一日陛下对房俊 的信任会逐渐浅薄。 ***** 山门下那块雕刻着《师说》的巨石在长孙无忌兵变的时候被叛军推倒,如今被重新树立起来,屹立如故。房俊一身青衣直裰,与一身常服的李靖路过巨石,沿着山门后的山路拾阶而上,两侧树木青翠、芳草如茵,鸟雀在树梢鸣叫跳跃,溪流蜿蜒在树林中穿过, 沿途偶遇三五学子都远远的避让路旁、鞠躬施礼。 停停走走,一幢幢书院建筑掩映于树林之间。李靖负手而行,左右张望、兴致盎然:“百十年后,这座书院或将成为大唐脊梁,军事、算术、格物等等方面的人才会撑起整个帝国,辅助帝国横扫六合、傲 视寰宇,而二郎之功亦将勒石铭记、青史流芳。” 房俊笑道:“只要不被儒家视为离经叛道、祸乱天下我就知足了,岂敢有那等奢望?”儒家学说早已根植于华夏民族的骨髓之中,不是随便叫嚣几句“自然科学”就能够取而代之的。儒家学说有菁华、有糟粕,但儒家这个群体却绝对不会放弃自 己的统治地位,对一切敢于挑战权威的敌人予以彻底毁灭。 他活着,或能抵御儒家的攻击,等到他不在了,书院未必能够抵挡儒家的反扑。不过只要将他从千年之后带回来的学术流传下去,就已经足够了。毕竟儒家最擅长的不是彻底毁灭,而是“吸纳分化、收为己用”,一旦数学、物理等等学科 的基础知识被儒家所吸纳、利用,就可以从根本上改变儒家的风格。 对于社会来说,体制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精神内核才是……越过高耸伫立的钟楼,饭堂遥遥在望,附近的学子也越来越多,青春洋溢、一心向学的氛围越来越浓,李靖感慨道:“置身于此,感受着学生们欣欣向荣的精神,似乎老夫的躯体也年轻了一些。老年之时能够在这里将毕生所学教授给学生,让一生总结凝练的兵法与世长存,若是还能在军制改革之中贡献一份心力,则 此生足矣、死而无憾。”他前半生戎马生涯、百战百胜,中年时却倒在政治斗争之下,蹉跎多年、战战兢兢,一个统帅最巅峰的年纪却不得不浪费在府邸之中、林泉之下,所幸年老 之时能够得脱樊笼、敲碎桎梏,去做最喜欢做的事情,的确幸运。正是午膳时间,学子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都想着尽快用膳之后回去学堂用功,李敬玄自后边追上来,笑着道:“正好遇到二位,可否进去尝尝饭堂伙食如 何?在下在饭堂里给两位存了几坛酒,闲暇之时喝上几盅缓解疲劳,只不过在下家资有限,买不起太贵的酒。”作为李承乾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李敬玄的仕途很是顺畅,以“中书舍人”的官职磨炼两年,马上送到书院来镀金同时累积人脉,之后只需外放州府担任主官 ,待到十年之后回京,大抵就能够到六部尚书、九寺寺卿的等级,如果一切顺利,不到三十岁就可以成为三高官官。但再是前程似锦、花团锦簇,李敬玄也不敢在这两位面前骄傲翘尾巴,书院司业的职位被他硬生生当做一个“服务职业”,打定主意不管事、只服务,只要将 房俊以及李靖、孔颖达等各科博士侍候舒坦了,安安稳稳的度过两年“镀金时期”,就算是大功告成。 至于争夺话语权甚至主导权,他想都未想……君不见褚遂良前车之鉴乎? 连褚遂良那样的太宗皇帝潜邸之臣都被房俊联手许敬宗拿捏得欲仙欲死、苦不堪言,那时候太宗皇帝还在,时不时的偏袒一下褚遂良…… 自己如何与褚遂良相比? 就算陛下肯偏袒自己,怕是也比不上房俊的圣眷……李靖看看房俊英气俊朗的脸,再看看李敬玄青涩白嫩的气质,叹口气道:“一个两个的都是人精啊,老夫当年若是有你们这等本事,何至于蹉跎多时、年华虚 度?走吧,今日左右无事,小酌两杯。” 房俊与李敬玄陪着他进入饭堂,笑道:“好久未曾与卫公喝酒了,今日何妨尽兴?” 李靖马上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连连说道:“小酌你懂不懂?傻子才跟你尽兴!” 房俊又看向李敬玄:“卫公气血不盛,凡事适可有度、不可尽兴,你年纪轻轻正是生机勃发之时,能饮几杯吧?”李敬玄面如土色,惶恐道:“下官若是有什么得罪越国公的地方,但请直言叱责,在下绝不推诿搪塞,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可在下酒量浅薄,万万不敢陪您 尽兴。” 整个长安城谁不知房二酒量雄劲渊深似海?如今房俊在河东整日拉着盐场官员欢饮达旦的事迹早已传遍长安,引为笑谈之余,也给其赢来“酒神”之赞誉…… 房俊便对李靖道:“虽然看上去英气勃勃、聪明伶俐,但血性还是欠缺了一点,不够阳刚啊。”李靖当先坐在靠窗的一处餐桌,不以为意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等妖孽?寻常官宦人家子弟能够有这样的能力,年纪轻轻走到这样的位置,已经很是不易 ,你要对后辈仁爱宽宥彰显气度才行。” 一旁的李敬玄苦笑不已。他如今年过而立,比房俊的岁数大得多,区区一个“中书舍人”已经被外界认为“年少有为”,而房俊的国公爵位可见如何惊艳。在李靖口中,他完全就是一个 后辈,是需要被房俊容忍、关照的一方……三人坐下,负责饭堂的官员老早从后厨迎出来,站在一旁陪笑,房俊直接做主,也不点菜而是让官员将饭堂拿手的饭食都盛来一点,又特意提醒将李敬玄存 的酒拿来。 饭菜都是现成的,很快端上来,一坛子酒放在一旁。 拳头大的红烧狮子头、葱烧海参、红烧蹄膀、水芹炒羊肉,菜式不多,但量大管饱、色香味俱全,小酌一杯美酒,很是舒爽。 李靖嚼着一筷子水芹咽下,笑道:“不用问,这厨师一定是从府上出来的,最少也经过府上厨子的培训。”谁都知道房俊除去“酒神”雅号之外,还有一个称号是“饕餮”,最是擅长发明改进一些菜式,如今各处亲王府甚至是皇宫大内的御膳房的厨师,全都经过房家 厨师的培训。 房俊笑着敬了李靖一杯:“卫公料事如神,晚辈心悦诚服。” 两人碰杯饮尽,一旁的李敬玄也陪了一杯。李靖看着李敬玄,温言道:“有些话不应我来说,但我毕竟年纪放在这,倚老卖老一些还是容易让你们接受。身在书院,人脉关系是首要考量之事,这里的学 子以后极有可能对你的仕途提供极大助力,但也不能只将目光放在经营人脉上。”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吃菜喝酒不说话的房俊,无奈道:“要用心书院事务,保证后勤供给、安排教书任务的同时,尽可能的给学子们提供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这非常重要。但凡进入书院哪一个不是天子骄子?不要看现如今的家世谁高谁低,而是放眼于十年、二十年之后,让每一个书院毕业的学子都对你有一个‘大公 无私’‘公正廉明’之印象,敬你为师长,人脉自然而然就来了。” 李敬玄连连颔首,举杯敬酒:“晚辈谨遵教诲。”房俊喝了一杯酒,指了指李敬玄,道:“卫公看你人才难得,所以才说这样一番话,但有一句话他藏着掖着却没说出口,那就是沉下心做事,别听有些人在背 后撺掇着争权夺利,书院里不搞这一套,谁敢破坏书院的风气谁就滚蛋,到时候莫要怪我不讲情面坏了你的前程,褚遂良就是前车之鉴。”李敬玄冷汗涔涔。 第一千六百四十三章 儒学天下 . 房俊的语气有些重,警告的意味毫不掩饰。 你在书院老老实实当官、勤勤恳恳办事,该是你的东西都会有;可若是将朝堂之上乌烟瘴气那一套拿来书院,那就今早做好被一脚踢开的准备。 李敬玄冷汗涔涔。李靖便责怪房俊:“你这人素来都是这么霸道,分属同僚,就算不能成为好友也应当给彼此留下一点余地,说话办事尽量委婉一些,不要将谁都想成坏人,更 不要瞪大眼睛等着犯下丁点错误便冲上去一棒子打死,房玄龄温润如玉、人间君子,怎地就教出你这么个棒槌?” 饭堂内来来往往的学子、官员都恨不能将脑袋塞进裤裆,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朝野上下还有几人敢这么当面叱责、不留余地? 都怕房俊发起飙来砸了这饭堂,害得大家殃及池鱼……房俊现在虽然拥有可以与任何人发飙的资格,却不会与李靖发飙,喝酒吃菜,淡然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丑话说在前头,既能起到警示作用亦能敲打一 番,免得将来动手的时候哭鼻子,勿谓言之不预。” 李敬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越国公放心,在下知道这贞观书院乃是您的一番心血,寄予厚望,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话显得他很懦弱,丝毫没有“政坛新星”的气魄,可面对房俊这样功勋赫赫、一手遮天的人物,也确实硬不起来。 倒也不是不能硬,而是要考虑硬起来之后被掰折的可能性太大,除非自身硬到别人掰不折,否则轻易不能硬…… …… 饭堂吃了一顿酒菜,李靖还要在书院到处走走,李敬玄则回去处置一些事务,房俊一个人溜蹓跶达来到孔颖达的办公处。 一幢两层的小楼掩映于树林之间,溪水绕行而过,有石桥通幽,环境优美草木静谧,恍如世外桃源。孔颖达正伏案疾书,见到房俊入内,这才放下毛笔伸了个懒腰,起身招手与其一道在窗前的地席坐下,笑问道:“听闻刚刚给李敬玄敲打了一番,连‘勿谓言 之不预’这等话都说了出来,真怕他在书院搞破坏?”房俊并不奇怪刚刚在饭堂的谈话一转身这边就已知晓,孔颖达乃是当世大儒,可若当真以为他只是一个大儒,那就大错特错。此老儒学造诣当世无双,早已 学究天人、心念通达,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出类拔萃,想要在书院收拢几个耳目简直不要太容易。抬手沏茶、斟茶,然后浅浅喝了几口茶水,这才说道:“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只不过此子虽然出身不显,但一路走来太过顺遂,显然是精通官场之外善于揣摩人心之辈,我不愿书院里沾染争权夺利的风气,所以警告敲打一番,让他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办事,做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都可以给他,做不到,那就赶 紧滚蛋,莫要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 书院寄予他太多的理想与厚重的期望,这座“象牙塔”里可以有竞争,却不能有官场之上那一套争权夺利、利欲熏心。 孔颖达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好奇问道:“在你心里,书院的终极模样到底如何?” 终极模样? 房俊毫不犹豫,道:“书院的学子毕业之后将会充斥至各行各业,成为无与伦比的专业人才,支撑起整个帝国的脊梁。” 孔颖达沉吟着,缓缓道:“但儒学才是主流,你的这些学说固然学究天人,可终究有失偏颇,不是正道。” “但您也得承认,儒学并不是万能的。”虽然眼下还未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奇闻,可事实上朝廷上下都已经被儒学子弟所把持,作为无可动摇的“政治正确”,似乎整个国家在儒学治理之下是毋庸 置疑的。 可儒学能锻造戈甲么? 能测算天文么? 能造船造车么? 能建造城池么?孔颖达摇摇头:“你想说什么我自然清楚,也承认你的观点,但你始终要记得主次之分,千万别妄想取而代之。儒学发展至今时今日,早已成为整个天下的主 流,根深蒂固有若金汤。譬如你鼓捣的那个科举考试,可以有算术等等学科,但儒学一定要是主体,否则顷刻之间遭遇天下抵制。”自从当年董仲舒将儒学打扮得花枝招展嫁给汉武帝,历朝历代的帝王就见识到儒学对于稳定统治所展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力量,所以那些曾经与儒学并立一 时的道家、法家、兵家、阴阳家……统统都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被统治者完全摒弃。 到了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学科可以挑战儒家的权威。“所以晚辈才会请您坐镇于此教授学子儒家经义,儒学为骨,百家为用。儒学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对于一个人的修身养性、在精神层面的修为是无可替代的,一个人首先要有崇高的理想、坚定的志向才能成为国之栋梁。而自然科学正好可以填补儒学之空缺,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两者相辅相成、相得 益彰。” 后世似乎提及“儒学”便有人将其视为“糟粕”,认定其为“封建余孽”,事实上儒学有很多可取之处,最起码在程朱理学诞生之前与之后是截然不同的。 忠孝仁义礼智信,这是儒学最初的核心思想,符合华夏几年前传承,与外化蛮夷“利益高于一切”的准则截然相反。 所以后世总喜欢用华夏的价值观去衡量、诋毁蛮夷们的蛮横与失信,其实大可不必。 人与狗的食物链完全不同,你怎么能从人的角度去要求狗不要吃屎呢?孔颖达欣然颔首:“你心中有数就好,千万不要以为现在的书院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就狂妄的认为已成一代宗师,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天下即是儒学 ,儒学即是天下,若想挑战儒学,就是挑战天下,不会有好下场的。”当一代又一代的大儒遵从统治者的意见将儒学一次又一次阉割,附合统治者利益的儒学就逐渐诞生了,统治者需要借助儒学去统治万民的同时,儒学也借助 统治者的权力横压一切学说,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想要挑战儒学的权威,唯有穿越至董仲舒之时将其击杀才行。 时至今日,儒学早已金身大成,不可撼动,区区一个房俊只要试图发动冲锋,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房俊果真如他所言那般敬畏儒学、借助儒学,你才是真正的聪明,才有可能实现他心中的理想,而不是被全天下儒家子弟群起而攻之。 …… 自孔颖达处出来,房俊信步而行。 之所以对李敬玄又是敲打又是警告,并非他杞人忧天。能够在将来担任帝国宰辅,且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人,岂能是易与之辈?房俊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之事,想要将书院的风气净化,成为名副其实的“象牙塔” ,自然要事先给李敬玄予以警告。 “先生。” 一声略显稚嫩的呼唤响起,房俊抬眼看去,一个个子小小的少年站在路边,作揖施礼。 房俊脸上浮现出温煦的笑容,声音更是和蔼和亲:“怀英啊,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少年正是狄仁杰,字怀英。听闻房俊的问候,心底升起一股感动与自豪,直起身胖胖的脸上笑容灿烂:“多谢先生挂念,学生在书院里吃得好、睡得好、学得更好,定不辜负先生栽培, 他日出将入相、为国砥柱!” “好样的,有志气!” 房俊表示夸赞,小小年纪已然锋芒毕露,充满自信,不愧是将来能够与则天大帝往来交锋的绝世名相。 狄仁杰眼睛亮晶晶的,凑近问道:“学生打算参加秋天的科举考试,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十七八岁的少年,看上去温润如玉、天真烂漫,可若是谁被他这副人畜无害的外表所迷惑,认为这是一个“蠢萌”的少年,那非得吃大亏不可。房俊想了想,颔首予以支持,不过还是提醒道:“虽然说出名要趁早,可还是要做好接受失败的准备。你的各项成绩在书院当中名列前茅,这给予你自信,但也要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万一考试成绩不理想未能出仕,要坦然接受失败,总结经验教训,付出更为刻苦的努力,遇挫愈强、迎难而上才是真正的英雄。 绝不能受到打击便自我否定、沮丧颓唐,不要丢了书院的脸。”依照他的预计,狄仁杰通过科举考试录取出仕的概率很大,这孩子是个天才,算术、物理、经义等等学科基本全是满分,孔颖达对其宠爱有加,时不时的单 独补课。 不过少年人如果行的太顺,也未必是好事,骄傲自负一旦遇到挫折极容易一蹶不振。狄仁杰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先生放心,学生明白这样的道理,也能坦然接受失败……若是侥幸通过,可否恳求先生一件事?” 第一千六百四十四章 少年志气 . 房俊看着微胖的小脸上洋溢着的希冀,笑道:“说说看。”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没人,遂小声道:“等到学生有了出仕资格,先生能否给吏部打个招呼,将学生要去水师?” 这是公然走后门,自然不愿让旁人听见。房俊奇道:“这是为何?以你的成绩与表现,一旦通过科举考试,三省六部都会抢着要你,中书舍人、黄门侍郎之类的君前差事也不是不可能,何苦去水师餐 风饮浪、日晒风吹?大洋之上风浪如山,再是坚固的战舰都有可能舟覆人亡,可不是想象的那么美好。”随着大唐水师横行大洋、商船沿着航道远抵东洋、南洋,一船又一船的丝绸、瓷器、玻璃等等奢侈品换回一船又一船金山银山亦或满舱稻米,无以计数的国 人将目光投向祖祖辈辈素来不屑一顾的海外,憧憬着那是怎样辽阔富饶的土地。起初还只是商贾趋之若鹜,但是等到越来越多的商贾将大唐皇家水师在大洋之上百战百胜、不可一世的神话传回国内,满腔抱负、志气凌霄的年轻人也坐不 住了。开疆拓土、封妻荫子,这是镌刻于华夏人民骨髓深处的烙印,当陆地上的大军向北达到极寒之地连北海都纳入版图,向西越过葱岭与大食国接壤,向南攻略 安南占城真腊,陆上版图几乎不可扩张之时,所有人的目光自然都盯上了水师。 浩瀚大洋无边无涯,域外番邦星罗棋布,岂不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然而水师却是与十六卫大军有所不同,挂着“皇家”的牌子实则由房俊一手掌控,对于招募兵源执行极为严格的制度,除非完全满足规定,想要凭借家世走后 门根本行不通。 于是乎,水师成了一个颇为神秘的所在,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狄仁杰很是兴奋,没有一丁点害怕:“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可贪生怕死裹足不前?只要是冲锋在开疆拓土的路上,纵然葬身鱼腹又有何惧?去海外看看那些 番邦蛮夷,为大唐开拓航路,寻找几块适宜耕作的土地耕种更多的粮食,使我大唐子民再无饥饿之虞,这可比三省六部蝇营狗苟强得多了!” 房俊似笑非笑,没有被他忽悠:“待到他日携海外之功归于朝堂,自可劈波斩浪青云直上?” “呃……您总教导我们理想是要有的,对吧?” 被揭破心思,狄仁杰毫无羞涩,反而坦然面对,甚至用房俊曾经说过的话来点缀自己的野望。 成功的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优点,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古今如一,那就是必须有一张厚脸皮。 动辄羞涩、不好意思,是绝对无法成功的。房俊笑着拍拍狄仁杰的肩膀,赞许道:“只有才能是不行的,就是要有这股劲头才能力争上游、建功立业。行了,答应你便是,只要通过科举考试就来我这里 领取印信文书,许你一个录事参军,去往水师参军!” 狄仁杰亦喜亦忧:“这个……学生唯恐难以胜任啊。”喜的是房俊果然对他高看一眼且亲近许多,直接许了一个正八品的官职。忧的是录事参军虽然区区八品却不是什么小官儿,水师建制当中大都督、将军、长史、司马、参军、中郎将、郎将、校尉等等依次排列,其中大都督一人、将军两人、长史一人、司马两人,参军因分属不同,又细分为录事参军事一人,仓曹参 军事二人,兵曹参军事二人,骑曹参军事一人,胄曹参军事一人……其中录事参军不仅负责军中文牍档案、名簿军功,更有举弹善恶、监察纪律之责,初入仕途便被委以此等重任,自是起步高人一等、少在资历上勘磨十年, 可相应也背负重任,一旦出现差错,仕途几乎就此断绝。 房俊挑挑眉,激将道:“觉得自己不行?” 少年人正是志气满腹、欲上九天揽月,怎能被人说不行?!狄仁杰挺起胸膛,语气铿锵:“肯定行!先生放心,学生不说什么是否辜负信任之类的废话,定然恪尽职守、尽职尽责,‘少年只手把吴钩,志气高逾百丈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他朝出将入相,肯定不给先生丢人!” 用房俊当年一首励志诗句,向房俊表述自信与决心,很是贴切。 房俊大笑:“有志气!如此志气冲霄、决心坚韧,也不枉我给你开一道后门!” 狄仁杰大急,鬼头鬼脑的左右张望,唯恐被人听到:“先生小声点,万一被人听到,学生岂不是要沦为笑柄遭受书院同窗耻笑?” 走后门这种,既不好说更不好听啊! 房俊不以为意:“走后门怎么了?你以为我的后门是谁都能走的?呃……” 话说一半,觉得有些歧义,娘咧这说的什么话?“呸呸呸!我是说唯有平素让我高看一眼,认定你有这种能力,我才会在关键时刻行个方便让你不至于为了苦熬资历而虚度年华,否则任谁也难以让我开这个 后门!你只管将事情做好,问心无愧即可,不必在意旁人羡慕嫉妒恨的聒噪。” ……相比于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房俊还是更喜欢书院内浓郁的学习氛围。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走卒,进了书院都会被这种学习氛围所感染, 争分夺秒的汲取各种各样的知识,不愿被平素一个宿舍居住的同窗落下。 尤其是站在讲台上教授学识,底下那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神,更让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满足。 惟有这时,房俊才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融入了这个世界,而不是游离于时代之外。 或许教书育人才是最适合他做的事? 上辈子钻营在官场之中,要么蝇营狗苟、要么沆瀣一气,实在是年华虚度。 ***** 乌云笼罩吕宋岛。 大雨倾盆,暴涨的海水自海湾涌入巴石河,沿着河岸砌筑的简易堤坝在肆虐的海潮席卷拍打之下摇摇欲坠,堤坝后面的民居岌岌可危。战舰在波涛翻涌的海湾外随波浮沉,习君买一双大脚牢牢钉在甲板上,拿着一只单筒望远镜放在眼睛上从船舱向外眺望,一眼睁一眼闭,一切都湮灭在茫茫 大雨之中,海湾内波浪汹涌犹如煮沸的开水,唯有远处的山峦隐约可见,似幻似真。身后的桌案上,小炉燃得正旺,一个铜盆放置其上,杨胄坐在桌案旁捞了一筷子豆芽放在碟子蘸了料汁送入口中,烫得丝丝呼气,咀嚼几口咽下,抿了一口 酒,看了习君买一眼道:“这么看来看去也看不够,莫不是喜欢上了这鬼地方?倒也简单,回去给大帅去信请任一个吕宋总督,倒也不难。”习君买放下望远镜,关上窗户,返回桌旁坐下,喝了口酒,摇头道:“大帅对吕宋、爪哇等地早有规划,只取其地、不移一民。大唐虽然幅员辽阔却极其缺乏平坦肥沃之土地,等到辽东、两湖的开发完成不知几十上百年,眼下必须尽可能的向外扩张占领耕地,才能获取足够的粮食供应人口的增长。不过吕宋之地距离 本土太远,航路漫漫,一旦又是想要支援需一个月才能抵达,所以并不打算往吕宋移民,所谓的总督自然无从谈起。”大唐虽然看似地大物博,实则多山地、少平原,适宜粮食耕作的土地相比于几千万人口实在少得可怜,否则也不至于每次发生天灾都会导致无以计数的百姓 流离失所、饿殍盈野。起初按照房俊的规划,在东洋、南洋等地花钱买粮,用船舶自海路运回大唐。但三两年之后这个规划便处于被动,因为无论东洋还是南洋,虽然有着充沛的 雨水、肥沃的土壤、大片的平原,但当地土著实在是太懒了。 一般形容土壤肥沃的时候都说“丢下种子不需照料便一年三熟”,但占城、吕宋、爪哇这边的土著当真那么干…… 土著懒惰,不事农耕,导致粮食产量极不稳定,连带着大唐的粮食供应也时常出现缺口。 既然如此,就只能想方设法的占地,或移民、或雇佣当地土著去耕种土地。但这些政策也因地制宜,并非一成不变,譬如占城、安南等地便是自国内移送灾民过去种植稻米,而吕宋、爪哇等地则更多雇佣当地土著,谨防土著贪婪屠 杀大唐子民的惨祸发生…… 杨胄将铜盆里的豆芽捞干净,酒杯里的美酒也一口抽干,舒服的打个饱嗝,漫不经心问道:“这次打算杀多少人、收拢多少土地?” 能让他们两个水师副将一起率领数十艘舰船、上千兵卒远渡重洋抵达吕宋,显然不会是小打小闹。吕宋多山,但是由马尼拉向北至林加延湾之间的狭长地带却平坦肥沃、河流密布,有着极多的肥沃土地,最是适宜种植稻米。但雇佣的当地土著依旧难改懒 惰陋习,依仗人多势众时不时的闹出点幺蛾子偷懒,严重影响稻米产量,这个不能忍,势必要打杀一批杀鸡儆猴。习君买伸筷子进铜盆发现肉、菜、豆芽都被捞光了,气得放下筷子:“这次的目的不是土地,咱们的勘探队在林加延湾东北山区发现了金矿,储量不小,所以 此次任务是制造一次冲突,直接登陆马尼拉,逼迫吕宋酋长准许咱们于林加延湾建港,并且将周围山地一并租借。” “又发现金矿了?” 杨胄两眼铮亮。他知道水师有一支直属于苏定方、实则完全听命于房俊的“勘探队”,这帮人满天下的乱窜,到处勘探矿藏,一经发现,水师便会紧随其后开始行动,不择手 段的或侵占、或租借,总归要将矿藏之地据为己有,然后大规模开采。 按照常理,那些矿藏大多深埋地下,极难勘探,否则当地土著岂能放任不采?然而神奇的是,隔三差五的就有金矿、银矿亦或铜矿被勘探发现,而且这些矿藏分布于东洋、南洋各地,就好像他们手里有一本“天书”,详细记载着那些矿藏的位置,只要去了就能发现…… 第一千六百四十五章 吕宋土著 . “你说那些勘探队到底凭借什么样的本事,总是能够在各地发现矿藏?太厉害了。” 让亲兵将桌案上的火锅、酒杯收走,倒了两杯茶,杨胄忍不住问道。他是李靖的旧部,当年在苏定方麾下效力,也因为各种原因蹉跎多年浪费光阴,直至苏定方担任水师大都督,这才将他调到麾下,算是一种关照,所以对于 房俊的事迹知道的不多。 而习君买则是房俊心腹中的心腹、铁杆中的铁杆,故而有此一问。习君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摇头道:“吾亦不知,这个勘探队极其神秘,外人连有多少人都说不清楚,每一次前往各地勘探虽然有水师护航,但抵达目的地之后便自行其事,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干什么、怎么干,不过他们总能发现隐藏于山岭之间的矿藏,往往那些矿藏连生活在当地几百上千年的土著都一无所知, 他们却总能在山石泥土之下给挖掘出来。” 杨胄忍不住赞叹一声:“越国公……真乃神人呐。” 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习君买提醒道:“在水师军中,是要称呼‘大帅’的。” 杨胄连连点头:“吾初来乍到,有些疏忽,往后必然注意。”按理说“大都督”乃是水师统帅,但水师上下无人称呼苏定方“大帅”,“大帅”是房俊的专属称呼,无论其人是否身在水师都无从更改,就连苏定方亦是以“大 帅”称呼。 因为水师上下谁都知道,这支挂着“皇家”名头的部队是房俊从无到有一手组建,时至今日依旧由其掌控,是真真正正的水师统帅,无人能够居于其上。 组建、训练、人事、后勤、战略制定、海外部署……全部由房俊一言而决,这是房俊的部队。 习君买点点头,冲门外亲兵喊道:“传令全军,雨停登陆,直捣贼巢!” “喏!” 杨胄愕然,具体的作战策略他是不知道的,可刚才不还说了不抢土地吗?既然不抢土地那就用不着少人,何以用上“直捣贼巢”这样的话语? 到了“贼巢”,那就必然要大开杀戒了……习君买无奈叹气:“洛阳传来命令,既然吕宋土著胆敢虐杀唐人,那就要在租借林加延湾的同时给予强硬反击,一个唐人的性命就要百倍的土著来填,以此震 慑屑小。” 杨胄愈发糊涂了:“洛阳的命令?为何不是长安的命令?” 水师另出两处,一则房俊,一则苏定方,苏定方更多时候坐镇华亭镇军港,房俊远在长安,那么洛阳的命令出自于谁?习君买道:“现在‘东大唐商号’的总管是武娘子,商号负责吕宋商贸的管事遇害,武娘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她要用‘他加禄人’的命给麾下管事报仇雪恨,血 债血偿。” “他加禄人”是吕宋土著之中最大的种族,如今统治整个吕宋岛…… 杨胄默然。 整个大唐谁不知“武娘子”威名呢?以妾室之身份掌管房家庞大产业早已成为传奇,更是天下女子竞相崇拜的对象,据说不仅房俊将其宠得没边儿,就连房玄龄都对其另眼相看,家中有什么大 事甚至要与其商量一二…… 水师既然是房俊的军队,且主要职责就是给“东大唐商号”保驾护航,那么现在总管商号的武娘子自然可以对水师发号施令。 只是没想到那位传说中天香国色娇滴滴的武娘子,居然如此强硬,麾下管事遇害,要让“他加禄人”百倍偿还……习君买提醒杨胄:“无论是否身在水师,任何时候都不要对武娘子不敬,这不仅因为她是大帅的妾室,其本身也是智谋出众、手段不凡的绝世人物,莫要等到 吃了亏再后悔就晚了,即便大都督也不会给你去武娘子面前求情。” 杨胄赶紧摇头:“怎么会?对那位早已如雷贯耳,敬畏还来不及,岂敢唐突?”大唐没有鄙夷女子的传统,自从当年平阳昭公主于长安招兵买马响应远在晋阳起兵的高祖皇帝,其后身在军伍屡立战功开创女子从军之传奇,死后更是以军 礼下葬,大唐女子的地位便迅速拔高。 只要是真正有能力,即便是女子也会被人另眼相看、敬畏有加。 更何况是武娘子这样的传奇人物? *****巴石河自上游倾泻而下、奔流入海。大雨滂沱、海浪翻涌,海水沿着河口上涌倒灌进入河道,河水暴涨,两侧河堤在怒涛拍打之下摇摇欲坠,河上的几道浮 桥早已被大水冲垮,居民躲在河堤之后的房舍里瑟瑟发抖,惟恐下一刻河堤决口一泻汪洋,就得葬身鱼腹…… 天地之怒,无可抵御。肌肤黝黑、唇凸颧高的大祭司穿着由树叶、藤条、黄金、宝石、鸟羽等物编制而成的衣裳,在“他加禄人”的“宫殿”内随着鼓点全身抽搐一般跳着不知名的舞 蹈,牲畜头颅堆在一处作为祭品,祈求至高无上的天神“巴塔拉”能够宽容、仁慈一些,将狂风暴雨快快收回,饶恕居住在巴石河边信仰供奉祂的子民。 另一边,酋长勒库姆虔诚的跪在神龛之前,任由妻子安妮顿拿着一个瓶子将不知名的液体洒在身上,祈求神灵的庇佑。 大祭司蹦蹦跳跳、载歌载舞,直至累得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外间依旧雷鸣电闪、暴雨如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神灵今日好像陷入酣睡,没听到祂在人间的管理者的祈求…… 一阵脚步声响,长子马普隆踉踉跄跄疾步而入,未等勒库姆发怒,便开口疾声道:“父亲,大事不好了,唐人的舰队已经逼近港湾,马上就杀过来了!”勒库姆顿时色变,起身将兀自抽筋舞蹈的大祭司踹翻在地,喝叱道:“这都何时了还在舞舞喳喳跳个不休,怕是未等‘阿巴’显灵逐退暴雨洪水,咱们的祖居之 地就要被唐人的钢刀火器给踏平了!” “阿巴”就是“巴塔拉”,是“他加禄人”至高无上的神祗。 大祭司跪伏于地,瑟瑟发抖。 勒库姆这才追问长子:“唐人来了多少船、多少兵?”马普隆喘了口气,道:“孩儿亲自驾船顶风冒雨驶出港湾,只见唐人的舰船在海面之上排成一排,因为雨水太大看不真切,但粗略估计不下于五十艘,都是超 级战舰啊!那么大的风浪整个海面煮沸的开水一般,可唐人的舰船降下风帆抛锚停驻,完全不惧风浪!”吕宋岛四面环海,生存于此的土著最是惧怕大海,每年被大海吞噬的族人不计其数,掌管大海的海神“阿曼尼布尔”脾气暴躁,一旦受到惊扰就会掀起滔天巨 浪吞噬人类。 可是在唐人庞大的舰船面前,纵使“阿曼尼布尔”也无可奈何…… 马普隆见父亲毫无反应,急道:“父亲还请立下决断,否则只待风浪平息,唐人登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勒库姆面如土色,摸了把脸,忽然起身自一旁拿起一根鞭子,劈头盖脸的冲着还跪在地上的大祭司抽了下去。“若非是你说什么唐人邪恶、窃取咱们‘他加禄人’天运的恶魔,我又岂会斩杀唐人商贾,将其头颅割下用以祭奠‘巴塔拉’?现在招来唐人的报复,我们‘他加禄 人’要因为你而绝种了!” 恐惧促使他疯狂的鞭笞大祭司,大祭司不敢辩驳,只能蜷缩着身子不断发出哀嚎,在地上挣扎扭动,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勒库姆才丢下鞭子。 一罐子水灌下去,喘匀了气,勒库姆吩咐长子:“你去唐人那边好生安抚,无论开出什么样的条件都答允他们,只要他们能够劝退海上那些战舰。” 马普隆心里腹诽,当初我劝你不能招惹唐人你不听,非要听信大祭司的胡言乱语,现在后悔了就想让我顶在前头?“父亲还是亲自去看看吧,那些唐人守着都已经腐烂的尸体,坚决不肯下葬,他们不吃我们送去的食物,也不肯坐下来谈条件,肯定是要等着唐军赶来告状, 孩儿无能实在劝不动啊!” 勒库姆将手中水罐子劈头朝着儿子砸过去,怒骂:“你不去,难道让我这个酋长去不成?没用的东西!” “哎呦!” 马普隆猝不及防,被一罐子砸在额头,陶制罐子碎裂,血流如注,抬手捂住伤处,不敢言语。 他的母亲安妮顿忽然惊呼一声:“雨停了!” 顺手推开窗户。 勒库姆“腾”的一下起身,三两步来到窗前,果然之前瓢泼也似的大雨渐渐稀疏停滞,雨势渐小。 “不行,必须赶紧去安抚那些唐人,否则等到唐军登陆就来不及了!” 勒库姆顾不得生气,匆匆走出门外,带上几个护卫便赶去城中唐人聚居之处。 说是“城”,实则不过是用石头沿着城镇规模的聚居地围了一圈,墙高不过四尺,身手矫捷之辈可一跃而过,除去能够抵挡一些野兽之外,没什么用处。另外一侧是河堤,有浮桥连接两岸。 第一千六百四十六章 贪婪野望 . 等到勒库姆带人来到唐人聚集的一处货场,便见到十余个唐人提着横刀站在一处房舍门前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他派人上前谈判,试图好生安抚,为首的唐人却摇摇头:“唐人的性命不是你们这些土人可以随意剥夺的,既然杀了我们的人,就要承受唐人的报复,除非将 我们全部杀死,否则绝无可能妥协。”勒库姆自然是听不懂汉话的,瞪着眼睛等着身边人翻译,听到唐人依旧拒绝和解,忙不迭道:“告诉他们,条件任他们开,只要不将我们‘他加禄人’杀光,什 么条件都可以答允!” 几十艘兵舰陈兵海上,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压迫。 然而唐人依旧拒绝。 他们就守在那处房子周围,房子里是一个月前被勒库姆下令杀害的三个唐人尸体,他们任凭尸体发臭、腐烂也绝不安葬,就是要保留证据。 而且他们不谈条件,尽管勒库姆将十几个狗头金摆在面前,唐人也不屑一顾。麻烦了啊,当初因为唐人抵达巴石河之后恰好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疟疾,大祭司说这是唐人带来的灾祸,他信以为真将几个生病的唐人杀害,结果造成今日 的局面。他就不明白了,不过是几个唐人商贾而已,何至于数十艘兵舰远渡重洋来到吕宋报仇?数十艘兵舰加上数千战士的一次行动,需要靡费的钱粮何止数十万? 就为了区区几个商贾? 正自彷徨无措,被他落在后边的长子再一次飞快跑来,人未至,远远的便大喊:“父亲,唐人登陆了!唐人登陆了!”勒库姆浑身冰冷,意识到局势已经无可挽回,牙一咬、心一横、手一挥,大声道:“既然唐人非要亡我‘他加禄人’的血嗣,勇猛的‘他加禄人’自然不会坐以待 毙!召集族人,准备与唐人开战,无所不能的‘巴塔拉’会保佑我们,战无不胜的‘阿曼尼布尔’也会帮助我们将唐人击退回大海之上!” 随着他们的呼喊,越来越多的土著从周围的房子里冲出来,他们拿着木棍、石斧、弓箭,“嗷嗷”叫唤着簇拥至勒库姆的周围,士气高昂。 身为“他加禄人”的酋长,勒库姆的威望不容小觑,族人愿意跟随他与敌人作战。 他们曾一次又一次的击退末罗俞人的入侵,一次又一次镇压伊洛人、比科尔人的反抗,他们在“巴塔拉”与酋长的引领之下,战无不胜。 虽然唐人的刀子更锋利、甲胄更坚固,但他们无所畏惧。事实上,唐人的到来使得“他加禄人”的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唐人用大船运来丝绸、瓷器、玻璃这些奢侈品,换取黄金、稻米等等物资,一个个富得流 油,这让千百年来秉承祖宗血脉“躺平”习俗的“他加禄人”羡慕嫉妒恨,他们需要唐人的丝绸、瓷器、玻璃,却不想付出黄金与稻米。所以他们敌视唐人,一次又一次的叫嚷着让唐人降低丝绸、瓷器、玻璃的价格,希望只用少许的黄金就可以买到这些东西,而稻米他们连一斤都不愿付出, 因为“他加禄人”并不会种植水稻,种植水稻是“伊洛人”的技能,而他们与“伊洛人”之间也在发生战争…… 所以勒库姆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族人都希望能够杀光唐人,抢光他们的货物。 围在房子周围的唐人面色凝重,见状不妙,纷纷退回房屋之内,弓上弦刀出鞘,做好防御,准备战斗。 勒库姆大手一挥:“不需理会这些唐人,瓮中之鳖而已,随我前去港口击杀唐人部队!”勒库姆不懂兵法,却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若是现在攻击房屋内的这伙唐人,自然可以轻松杀光,可那时族人们锐气已泄,再去对阵登陆的 唐军大部队就有可能士气不足,还不如在士气旺盛之时直接前去港口,趁着唐人立足未稳将其击退赶回大海,到时候回过头收拾这一伙唐人商贾自是手拿把掐。 “吼吼吼!” 族人们发出刺耳的怪叫,穿着麻衣甚至有些只用树叶遮挡羞处,露出黑瘦强壮的躯体,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紧随在勒库姆身后向着港口冲去。 房屋内的唐人商贾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虽然他们装备着横刀、甲胄,但土著人数太多,人海战术也能将他们累死,一旦开战必死无疑。 胸膛里的骄傲让他们做不出弃械投降的事情,更何况同伴的尸体还在屋内摆放着,若是此时投降,他们如何对得起这些死于异国他乡的同伴? 结果数百上千的土著居然不理他们,掉头去往港口狙击水师主力…… “这些土人是傻子么?” “平素不都是喊他们猴子么?没比猴子聪明到哪儿去。” “拿着木棍石块去狙击大唐水师?” “咱们的政策是尽量不屠杀土著,所以他们并不知水师的强大。” “嗯,但是想必不久之后就知道了。” …… 事实上,勒库姆知道的比那几个唐人商贾想象中更快,也更直接、更深刻。他率人赶到港口的时候,唐军舰船刚刚靠岸,此时虽然雨停但风未住,海面上依旧浊浪滔天,可唐军丝毫不惧搁浅之危险,将舰船尽量抵近岸边,然后一艘 又一艘小舢舨从大船上顺下入海水之中,紧接着兵卒自船舷跳到舢板上,有人举着盾、有人收拢兵刃、有人拿出船桨,飞快的向岸边划去。 每一艘大船上都顺下诸多舢板,合在一处不计其数,密密麻麻的劈波斩浪向着岸边冲来。 勒库姆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不懂兵法但战斗经验丰富,知道不能任由唐军顺利登陆,当即下令所有人赶赴岸边列阵,只等唐军抵达岸边便予以迎头痛击。等到最快的舢板距离岸边十余丈,勒库姆率人做好战斗准备,就见到那些距离更近的舢板上有箭矢腾空而起,瞬间划过虚空,自己方头顶上方斜斜落了下来 。 噗噗噗! 尖锐的箭簇轻而易举穿透“他加禄人”简易的衣衫狠狠钉入躯体,野兽一般的哀嚎此起彼伏,严整的阵列开始出现松动。 勒库姆目眦欲裂,连连大呼:“稳住!稳住!他们乘舟冲锋,带不了几支箭!” 无与伦比的威望起了作用,族人面青唇白一脸惊恐的稳住阵列,任凭箭矢自头顶斜斜落下,不知钻入哪一个倒霉蛋的躯体引起一声声痛苦嚎叫。“他加禄人”之所以能称霸吕宋岛成百上千年,正是因为他们相比较其他诸如“伊洛人”“比科尔人”“末罗俞人”更加骁勇善战、也更加纪律严明,尽管头顶的箭 矢不断落下收割生命,依然在紧要关头稳住阵脚。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战果。 舢板尚未抵达岸边,海里的战舰上已经撤去炮衣,一门门火炮露出狰狞的炮管,兵卒放入发射药、塞入弹丸、点火、开炮……轰! 然后看也不看炮弹落点,用长杆刷子伸入炮管清理火药残渣,然后再度填药、装弹、点火。海面上波涛翻涌战舰摇晃不止,导致无法精确瞄准,尽管如此,炮弹一发一发落在海岸上,轰然作响火光冲天,吓得土著军队人心惶惶、面如土色,偶尔一 发落入人群阵列之中,顿时残肢横飞、倒伏一片。 还存留在刀耕火种阶段的土著哪里见过此等威力的武器?阵列已经开始慌乱,濒临崩溃。 可惜巨大的海浪上下翻涌使得炮弹落点无法控制,好几发甚至落在冲锋的舢板附近,为免误伤己方只能停止炮击。 勒库姆长长松了口气,然而未等他定定神,舢板已经冲到岸边搁浅,无数唐军举着盾牌、挥舞横刀、迅速聚集成一对一对阵列,在沙滩上开始冲锋。 勒库姆高举手中一杆长矛,青筋暴突、声嘶力竭:“迎战!迎战!” 在队列的最后,他的妻子安妮顿腰间披着一块兽皮、上身裸露,正挥舞鼓槌用力敲击战鼓,沉闷的鼓声在海滩上远远传去,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土著趁着唐军立足未稳发动冲锋,唐军则快速聚集成十余个阵列,每个阵列二三十人不等,刀盾手在前、长矛兵在后,相互协同、彼此照应,一柄柄快刀一 般插入敌人阵列之中。盾牌抵御敌人简陋的兵器,横刀将近前的敌人斩杀,长矛从盾牌缝隙之中刺出……装备精良、配合默契的唐军就好像十余柄钢刀将敌人阵列迅速切割成一块 一块,分别绞杀。 吕宋土著固然骁勇善战,可何曾遭遇如此战术严谨、配合精妙的敌人? 溃败在瞬间发生。无数土著大喊一声,丢掉手中的木棒、石斧、弓箭,转身撒丫子向远处逃窜,任凭勒库姆如何呼喊喝骂、任凭酋长夫人如何展露美好身躯敲击战鼓,头也不 回的溃散。勒库姆原本以为集结全族可以有一战之力的,只要战事胶着便可以谈判,孰料面对唐军的一个冲锋便全线崩溃,毫无还手之力。 第一千六百四十七章 你没资格 . 勒库姆集结全族之力试图抵御唐军,以此争取谈判的权利,结果事与愿违,数千人的部队面对唐军的冲锋毫无还手之力,一触即溃,他自己也被裹挟在溃兵之中 放足奔逃…… 一口气跑出去十几里地,好不容易稳住阵脚收拢溃兵,发现只有半数人马还在,余者要么战死、要么逃散,最要命的是虽然儿子跟在身后,妻子却不见了。 他一把抓住长子马普隆:“你现在回头,去跟唐人谈判,只要能够原谅我们杀害唐人商贾之事,其他一切条件都可以谈!” 马普隆脸色煞白:“我……我去谈?可唐人未必愿意谈啊!” 你看看唐人二话不说登陆冲锋的架势,哪里有半分谈判的打算?更何况刚刚一战已经说明“他加禄人”在武装到牙齿切骁勇善战的唐人面前就好似纸糊的虎豹一般一戳就破,即便占领整个吕宋也费不了多少力气,此等情况 之下人家为什么要谈? 想要什么直接来拿就是了……勒库姆气得扇了儿子一巴掌:“吕宋弹丸之地、蛮荒之所,唐人岂能迁移无数人口前来?他们也没那么多的人口!唐人与咱们通商,索取的不过是黄金、稻米 而已,你去告诉他们往后无需通商,我们每年进贡一定数量的黄金、稻米,他们只需派船来拉回去就行!”他或许不聪明,却极有魄力,既然“他加禄人”在唐军面前不堪一战、一触即溃,那就不能还抱着复仇的念头,那是自寻死路。不如彻彻底底的向大唐臣服, 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不还价! 只要展现诚意,向唐人表达臣服之心,想必唐人也没心情劳师动众拼着无数损耗以及兵卒的性命杀绝“他加禄人”、侵占吕宋岛吧? 部族活下去,才有无限可能。 一旦彻底开战必然被杀光,为了一个“英勇无畏、死战外敌”的名声将整个部族搭进去,智者所不为也!马普隆无奈,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拒绝一定会被父亲斩杀于众人面前立威,然后派遣自己的几个兄弟前去谈判,只能看着父亲带着部众返回城中不置防御以 待最坏的情况发生,自己则转身迎着缓缓推进而来的唐军走去。 ……没有想象中的残忍暴虐,唐人推进的过程之中将俘虏丢在一边,甚至会对重伤的土著给予简单的治疗,军队行进之间鸦雀无声、阵列严谨,毫无一丝破绽, 根本没有偷袭的可能。马普隆长叹一声,如此英勇善战、装备精良的军队在他眼中如同天神一般不可战胜,既然他们的足迹踏上吕宋岛,那么大概率再不会离开,会扎根于此不断 的获取他们所需的黄金、稻米,用大船源源不断的输送回大唐本土。 这种情况肯定不是在吕宋一地发生,每一块肥沃的土壤都会被唐人盯上,以普天下之物力反哺一国,这个国家会是何等兴旺强悍、繁荣昌盛? 真想乘坐大船漂洋过海去看一看啊,如果有幸生活在那样一个国度,又该是何等的幸福。 想必空气都充满了香甜……看着一队唐军向自己冲来,马普隆赶紧高高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敌意却身上并未携带武器,可尽管如此,冲到面前的唐军也没有半分客气,先是一脚叫 他踹翻在地,然后几个人压在他身上将他搜了一遍,确认果真无武器之后用绳子捆了一个结实。只不过捆绳子的手法让马普隆啧啧称奇,四肢向后手脚被绑在一处,浑身力气丝毫使不出来,捆得并不太紧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唐人真是厉害啊,不仅瓷 器精美、玻璃璀璨、丝绸华贵,就连捆绳子都是这么高明…… 马普隆汉话很好,一直以来都是他负责与大唐商贾洽谈买卖,对唐人也很亲近,只不过父亲被大祭司妖言蛊惑杀了唐人商贾,这才无可挽回引来唐人大军。 “诸位放心,我并没有恶意。我是‘他加禄人’的少族长,勒库姆是我父亲,我奉父亲的命令前来与你们谈判,请将我带去你们主帅面前。”马普隆虽然被捆了一个驷马倒攒蹄,却不知为何一改往昔吕宋土著的野蛮骄狂,反而态度和蔼体现自己的彬彬有礼,或许在他潜意识里就知道土著的野蛮不 堪,向往唐人的文明礼数…… “呸!一个土著猴子而已,还自诩什么少族长?杀了我大唐子民就是大唐的仇敌,等着开战之后将你们统统杀光吧,也配和我们谈判?” “没什么好谈的,该有的赔偿我们自己会拿,也无需经过你们同意。” “这厮说他是什么少族长?那正好,将他装笼子里沉入海湾喂鱼吧,给被他们杀害的兄弟报仇。” 听着唐军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马普隆惊骇欲绝、大汗淋漓,连连大叫:“你们不能杀我,我是你们这一边的!” 周围唐军哈哈大笑。 “还别说,这厮汉话说得不错,每个字我都能听懂。” “你爹是族长,你怎地就成了我们一边?你想造你爹的反啊?哈哈!” 马普隆大声道:“可以的,可以的!只要你们支持我,我就可以成为族长,然后答允你们任何条件!甚至从此之后吕宋就是大唐之下一个羁縻州都可以!” 就绑了这么一会儿,他混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冲,面红耳赤双目微凸,脑袋鼓胀欲裂。 “哎呦,你这猴子长得丑,想得倒是很美!” “就是,你以为谁能都当大唐的羁縻州啊?你也配!” “南洋的土著猴子没见过世面,还以为自己是突厥、吐谷浑、薛延陀呢,还羁縻州,羁縻你作甚啊!” 虽然唐军骂骂咧咧,但还是将马普隆送去习君买面前。 习君买只说了一句:“谈判?你也配与大唐谈判?带下去好生看着别弄死了。” 区区吕宋岛,三二十万土著猴子,何须谈判?想要什么伸手就拿,你敢反抗? 你凭什么反抗? …… 三千唐军水师全部下船登陆,很快集结完毕,沿着涨水的巴石河向着上游缓缓挺进,那里有“他加禄人”在此建筑的城池。 由于处于极度原始文明阶段,整个吕宋岛尚未有“国家”诞生,还处在部落统治时期,“他加禄人”“伊洛人”“比科尔人”等等部落犬牙交错、各自为政。所谓的城池也不过是依从地势用石头垒砌围拢而成的一个聚居地,房舍简陋、污水遍地,反倒是一墙之隔的河堤修筑得很是不错,抵御了暴涨的河水冲刷, 保护了河堤两侧的城池。唐军抵达城池三里之外,并不进攻,而是选择了一处高地开始平整土地、挖掘排水沟、搭建帐篷,在城内土著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以极快的速度完成营地建 设,日暮时分,连绵的营帐搭建完成,三千唐军入驻。 形成对峙。精良的装备、锋利的武器、难以置信的营地建设速度,勒库姆明智的意识到双方战力不在一个平面,这是文明低级的压制,心中再无侥幸,当天入夜之后便 主动出城,来到唐军营地投降。 习君买对这个土著头子没什么兴趣,只是统治其十天之内将吕宋岛各个部落的话事人聚集此地,唐军有事宣布。 没错,是“有事宣布”,而不是“坐下谈判”,在习君买看来没有因为唐人商贾在吕宋遭遇杀害从而展开大肆屠杀报复已经是仁至义尽,何须与你们谈判? 想要什么通知一声就已经很是瞧得起你们了…… 预想中的折磨、虐待、甚至斩杀都没有,勒库姆当夜便被驱离唐军营地,这让他甚至生出几分被忽视的愤懑与失落。 好歹我也是个族长啊,掌管吕宋一岛之地,在唐人眼中却是与山林之间的猴子无异…… 被无视的滋味不好受。但不管心里如何腹诽,对于唐军的命令却不敢打一丝半点的折扣,连夜派出自己的心腹亲信赶往各处统治其余几个大部落。吕宋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想要在十日之内集齐各个部落的话事人,时间很紧。 十日之后,当吕宋岛最北边的“比科尔人”抵达,勒库姆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连夜带着“伊洛人”与“比科尔人”的酋长抵达唐军营地,求见习君买。 习君买与杨胄在中军帐召见。见到三位控制吕宋岛的土著酋长,习君买开门见山:“大唐水师畅行四海,所向无敌,却从未仗势欺人、倚强凌弱,唯有唐人在各地遭受不公之时才会挺身而出、维护正义。‘东大唐商号’货殖天下,素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宗旨不是为大唐赚取多少钱财,而是联通四海、互通有无,为了提携像你们这种贫困愚昧的 小部落能够跟得上文明的进程而努力。对于你们来说,感恩戴德是必然的,然而在吕宋,我们得到是什么?合法经商、与人为善的唐人被残忍杀害!” 习君买愤怒的拍着桌子,手指头差一点就戳在勒库姆的额头上:“第一,杀害唐人的凶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全程都有翻译,如此严厉的话语使得三位在吕宋岛呼风唤雨的大酋长汗水淋漓、瑟瑟发抖。 勒库姆连声道:“是族中大祭司妖言惑众,我当手刃之!” 习君买点点头:“以四百‘他加禄人’之头颅,祭奠被你们杀害的唐人在天之灵!” 勒库姆点头如捣蒜:“没问题!” 心底却一阵抽痛,像吕宋岛上这些部落强弱之间凭的就是丁口,一下子杀四百人,即便是“他加禄人”这样吕宋最大的部落也感受肉痛。 不过他能拒绝吗?敢拒绝吗? 第一千六百四十八章 釜底抽薪 . 习君买见勒库姆态度良好,这才神色缓和一些:“第二,为了便于与吕宋通商,大唐需要一处优良的港口用以运输货殖、停靠船舶,但你们根本无法修筑大型港 口,所以大唐出钱在吕宋购买一处土地用以自建港口,地址就在林加延湾。” 大唐是否需要与吕宋通商,在座三位酋长并不清楚,但他们清楚吕宋需要与大唐通商。但凡见识过大唐运来的丝绸、瓷器、玻璃、美酒等等奢饰品,就没人能够拒绝与大唐通商,若是有朝一日这些东西没了,不可想象那将会是何等昏暗的岁月 。 他们是酋长,举族之力供奉一人,自然要锦衣玉食最好的享受,若是不能享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如何彰显自己的尊贵?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况且人家大唐从吕宋运走的黄金、稻米都是等价交换,又不是抢。最重要的是三大部落还处于较为原始阶段,并无“国家”之概念,自然也就没“领土”之类的意识,他们之间千百年来打来打去,彼此控制的土地不断变更,今 日归你、明日归我,给大唐一块地又有什么了不起? 更何况人家是“买”,至于拿多少钱买根本不是问题所在,大家要的是这份“尊重”…… 三大酋长互视一眼,甚至连价格都没谈,便意见一致、当即拍板:“没问题。” 勒库姆为了表示臣服之心,补充道:“需要人力的时候只管开口,多少人都可以,无需支付工钱,管饭就行。” 另外两位酋长很是懊悔,如此落人情的好事被勒库姆抢了先,很是不爽的表示他们也行。习君买道:“第三,沿着林加延湾向北的山里有很多巨木,‘东大唐商号’准备租赁这些山林采伐木料,会支付一些费用,但是在租赁期内,这一区域内由大唐 行使主权,诸位无权干涉。” 三大酋长这次没有很痛快的答应,不是他们敢于拒绝大唐,而是有些困惑。他们都知道那些山林之中有着数之不尽的参天巨木,但是木材也能卖钱吗?那可都是开天辟地之时便存在的山林,亿万年间就那么自生自灭,有些时候一场 山火烧个精光,百余年后又再长成……从来不曾多看一眼的东西,居然也能卖钱?勒库姆试探着问了一句:“租赁山林当然没问题,想租多少年就租多少年、给不给钱都无所谓……但是那种巨木遍及吕宋岛,既然大唐需要,那么我们是否也 可以在别处开采,然后卖给大唐?” 习君买欣然道:“自然可以!只要等级合格,有多少大唐要多少。”现如今的大唐随着巨额财富的涌入,全国各地都在大兴土木搞建设,使得山林采伐过度,许多生长了几百上千年的山林都被砍伐一空,蜀中、岭南等地虽然 也有巨木,但运输不便,远不如自海外采购来的便宜、快捷。 缺量巨大,供不应求。 三位酋长大喜,这可是一条来钱极快的财路。 诸事一定,马上签署契约。 习君买代表大唐签下文字,心中松了口气。 ……送走三位酋长,杨胄不解的问:“区区蛮夷之地,占了也就占了,他们还敢反抗不成?何必花钱购买一块土地呢?还煞有介事的签署合约,多此一举啊。如今 大唐强盛,占了他们的地他们也不敢多言,他日若是大唐衰落,顾不得海外之地,纵然有契约在此他们也会食言。” 钱倒是不多,区区几千贯的丝绸、瓷器、玻璃而已,但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习君买喝了口水,耐心解释:“天下大势起起落落,大唐也免不了有国力倾颓、顾不得海外之地的时候,现在这些海外土地或许都将被当地土著侵占,撕毁契 约……可是当大唐再一次兴盛,如何拿回这些土地?咱们大唐居于天下之中、礼仪之邦,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杨胄恍然大悟:“就比如安南、占城那样?” 当年伏波将军平定“二征起义”,立铜柱以为交界,其柱有铭文“铜柱折,交趾灭”,其后越人每过其下,以瓦石掷之,遂成丘。 及至水师出兵安南,口号便是“安南自古以来华夏之地”,便是因为有伏波将军埋设之铜柱,此青史铭记,越人无可抵赖,所以水师出师有名。 吕宋亦是如此,只要购买土地一事载于史册、又有地标铭记,就不怕被当地土著侵占。 只要将来有国势强盛之时,大军远渡重洋而来,一句“此自古以来唐之领土”便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杨胄心悦诚服:“怪不得水师每至一处最喜欢干的事便是立届石、刻铭文,甚至南海之上一处岛、一块礁都不放过,即便他日种种原因丢失此地,等到有力量 收回之时,一句‘自古以来’便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此远见卓识,叹为观止!”习君买哈哈大笑:“此越国公创建水师之初便严令这般,水师上下奉行不悖,我们不仅要开疆拓土,更要给这些土地刻上字、盖上印,让它永远属于汉家领土 !” 杨胄赞叹道:“越国公运筹帷幄、功在千秋,当世之豪杰也!” 两人吹捧了房俊一阵,亲兵来报,说是勒库姆求见…… 杨胄奇道:“这厮去而复返,该不是反悔了吧?” 习君买霸气十足:“他敢?!今夜他若反悔,明年此时便是他所有‘他加禄人’的祭日!” 真以为唐人不杀人?! “让他进来!” “喏!” 亲兵转身出去,须臾,勒库姆与翻译再度入内。 习君买、杨胄坐在椅子上,后者饮茶,前者喝问:“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勒库姆谦卑的陪着笑,道:“在下有一个建议。” 翻译在一旁小声翻译了…… 习君买奇道:“有什么建议刚才不能说,这会儿才说?” 勒库姆搓搓手,陪笑道:“据在下所知,贵国其实最急缺的物资乃是稻米,是否如此?” 习君买眯起眼睛,不怒自威:“你欲何为?想要抬升米价吗?” “不不不,在下岂敢如此!” 勒库姆吓了一跳,若是被面前这位大唐将军误会自己借机要挟,那自己的脑袋还要不要了?他赶紧说道:“在下的建议便是有关于稻米,吕宋虽然气候温和、雨量丰沛很适合稻米生长,但其实岛上山地多、深林多,适合种植稻米的地方并不多……恰好,由此向北直抵林加延湾的狭长地带都是平原,河流密布地势平坦,乃是岛上种植稻米最多的地方,大唐或买也好、或租也罢,何不在此种植稻米?那可比买 米强多了!” “嗯?” 习君买微微一愣,旋即招呼亲兵:“将舆图拿来。”亲兵赶紧去一旁的营房内将吕宋舆图翻出来,回来将舆图展开挂在墙壁上,习君买、杨胄起身仔细观看,勒库姆也凑近了去看,一看之下,眼珠子都差点瞪 出来。 这这这……居然是吕宋岛的舆图?! 凭借着心里对于吕宋地势、地貌之了解,与眼前舆图相互印证,马上得出这就是吕宋岛全岛舆图之结论。 万能的巴塔拉啊! 这怎么可能?! 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吕宋岛都不曾有过详细的记述,唐人才来了几天,居然连舆图都绘制出来了? 勒库姆汗水滴滴答答流下来,心底对于唐人的恐惧无以复加,如此强大的国家简直就是不可匹敌,谁敢与大唐为敌,谁就将自取灭亡。 太强大、太恐怖了……咽了口唾沫,勒库姆指着由此处马尼拉湾向北蔓延至林加延湾之间的狭长平坦地域:“将军请看,这里是整个吕宋岛最为平坦的地区,最是适合种植水稻,如 果缺乏劳力可以雇佣‘伊洛人’,他们世代种植稻米经验丰富,是最好的农夫,只需饿不死就好无需支付钱帛。” 习君买与杨胄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底的笑意,野人就是野人,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被两人一眼看透。 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部落彼此之间都是死敌,毕竟生存空间就这么点儿,你多一些我就少一些,为了土地相互攻伐自是难免。唐人亟需大量稻米让勒库姆觉察到了巨大危险,因为只有“伊洛人”才更善于耕种,一旦两者之间产生巨量的稻米交易,“他加禄人”搞不好就会被踢出去,而 成功依附于唐人的“伊洛人”极有可能实力暴增,此消彼长之下万一对“他加禄人”开战,“他加禄人”拿什么抵挡?所以勒库姆就来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怂恿唐军直接占领这一片最适宜种植水稻的土地,这里是“伊洛人”世世代代耕种的地方,双方必然爆发矛盾,无论 最终“伊洛人”是臣服于唐军还是灭绝于唐军之手,“他加禄人”最大的威胁都将被消除。 这野人的算盘打得哗啦哗啦响。 但习君买岂能让他如愿?大唐的海外政策从来都不是消灭谁,而是扶持一批、打压一批,取得地区的平衡,让各方都必须依赖于大唐的支持才能存活下去。 习君买笑呵呵的吩咐门外亲兵:“派人去将‘伊洛人’酋长请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喏。”门外亲兵得令离开。 勒库姆面色大变,张张嘴,陪笑道:“这个……那个……在下暂且告退,就不耽搁将军处置要事了。” 只要自己不在场,事后大可以给“伊洛人”解释这其实就是唐人挑拨离间的阴谋,可若是当面对质,那就不能狡辩了,“伊洛人”还不得恨死自己?习君买似笑非笑:“酋长既然献出如此精妙之策略,便是大唐的功臣,有什么事也不需瞒着你,正好当着‘伊洛人’酋长的面,大家将此事好生商议一番,大唐 素来主张共同发展、利益均沾,绝不能让某一方吃亏才行。” 勒库姆苦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问候了习君买的祖宗十八代。他意识到自己的计策被识破,原本想着借刀杀人除掉“伊洛人”这个世仇大敌,现在却被推到“伊洛人”直接对阵的境地,唐人太狡诈了…… 第一千六百四十九章 唐人户籍 . 西方的大食国在这一时期疯狂扩张,对外战争连年不休,强大的水军与陆军齐头并进,把所有人都当做敌人,疯狂屠杀、恣意掠夺,数以万计的大军东征西讨根 本无需后勤辎重,打到哪里都是以战养战,破坏一切到付于兵锋之下的东西。 就像是野兽从山顶俯冲而下,将所有东西都撕成碎片。 然而大唐不同。“礼仪之邦”听上去像是嘲讽,但这个千古以来以农耕为主的文明,始终保留了朴素、善良的本质,如果缺乏什么东西,首先想起的是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 而不是去邻居家抢,“悲天悯人”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传统。即便如今大唐水师以强横姿态横行大洋,番邦蛮胡在横刀之下犹如牲畜不堪一击,也始终不曾做下屠其民、占其国的禽兽勾当,即便遭受荼毒最深的倭国, 也只是挑起其本土之上两大族群的对峙,进而从中获利。几千年的“礼仪之邦”让唐人知晓什么是“礼义廉耻”,明白这是人之所以区分于禽兽的本质,让他们依仗武力去肆无忌惮的掠夺、屠杀,这很难做到,每个人 都会心生抵触,认为那是禽兽行径。 说到底,唐人懂得什么叫做“是非对错”,即便有些事情不得不做,起码知道那是错的,会悔过、以后会改。 而不是将掠夺、屠杀、恃强凌弱视为理所当然。唐军不打算强占吕宋的土地,也不会无缘无故屠杀吕宋的土著,之所以用“购买”“租赁”等等借口,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要为了若干年以后不可知的局势做出 一个备注,留下一个“名正言顺”的口实,如此而已。 大唐幅员辽阔,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华服之美谓之华,谁看得上这些野人的土地? 所需者不过是物产而已,完全可以通过商业手段获取,而不是野蛮的杀戮与掠夺。 ……不久,“伊洛人”的酋长气喘吁吁的赶到,大半夜是吕宋最为清凉的时候,这位酋长却跑得大汗淋漓,进到中军帐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鞠躬施礼,用蹩脚 的汉语问候:“诸位将军安好,不知将在下召见而来,所谓何故?” 一眼看到勒库姆这个本应在城池之内安睡的家伙出现在这里,就下意识的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心中惴惴,很是惶恐。习君买笑吟吟道:“是勒库姆酋长想到了一件两全其美之事,所以将您请到此处,大家一同商议一下看看是否可行,放心,唐人素来讲究你情我愿、童受无欺 ,酋长只需做出决断,无需担忧唐人会事后报复,根本没那个必要。” 摆摆手,让勒库姆将他所献之“策略”亲自给“伊洛人”酋长说一遍。 勒库姆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献给唐人的策略详细说了…… “伊洛人”酋长怒目圆瞪,若非唐人在场,恨不能一口一口将勒库姆咬碎了吞下肚! 世间岂能有如此卑鄙恶毒之人?! “伊洛人”世代种植稻米为生,在与唐人的交易之中占了极大好处,隐隐有超越“他加禄人”之趋势,结果现在被勒库姆一个毒计便陷害得痛不欲生。 失去了这样一块适合种植稻米的土地,“伊洛人”何以为生? 此消彼长之下,用不了几年,“伊洛人”就得沦为“他加禄人”的奴隶…… 习君买与杨胄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感受到“伊洛人”酋长愤怒的目光,两人都笑起来。纵然大唐军队天下无敌,可是远渡重洋抵达吕宋这样的岛屿需要长时间航行,气候、地形、水土等等都会制约唐军的战斗力,弄不好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游 击战,得不偿失。 只有本土的族群之间彼此敌视,大唐才能左右逢源、安安稳稳的在这里经商、种地、采矿,而不是耗费庞大的人力物力与这些土著作战。 “伊洛人”酋长显然不是个冲动鲁莽之辈,虽然心底恨得要死,却也知道首要之务是如何答复唐人,而不是找“他加禄人”算账。土著也不都是笨蛋,这位酋长脑子转了几圈,忽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五体投地匍匐在习君买脚下,言辞恳切:“‘伊洛人’世代农耕,最是向往华夏文明,愿意举族上下为唐人效力,所有耕作所得之粮食,除去留下足够食用之外,全部无偿献给唐人。而‘伊洛人’的条件唯有一个,希望大唐能够给与忠诚的‘伊 洛人’一个成为唐人的机会。” 满座皆惊。 杨胄吃惊的看着匍匐在地的“伊洛人”酋长,区区吕宋土著,也敢妄想成为唐人? 不过若是“伊洛人”当真能够为大唐在吕宋耕种稻米,区区一个大唐户籍,倒也不是不行…… 习君买抚摸着下颌的胡茬,沉吟不语,显然也在思虑是否可行。 勒库姆在震惊错愕之后,马上醒悟过来,大声喝叱道:“混账!大唐天下之中、锦绣之国,岂是吾等化外番邦、野蛮胡夷人可以觊觎?” 他是真的怕了,如果唐人真的接受“伊洛人”可以成为唐人,那么他们就是一家人了,到时候联起手来,“他加禄人”这个“外人”哪里还有活路? 都说“伊洛人”勤劳淳朴,简直都是瞎了眼啊,瞧瞧眼前这个家伙是何等之奸诈? 习君买沉吟稍许,在“伊洛人”酋长充满期待的眼神之下缓缓摇头:“兹事体大,岂是我一个将军可以决断?我纵然此刻答允了你,也不过是欺骗你罢了。” “伊洛人”酋长的眼神快速黯淡下去,难道真的要举族沦为奴隶吗? 勒库姆却大大的松了口气,他真的害怕唐人答允下来,那样一来“他加禄人”就危险了。然而未等他彻底放心,就听到习君买续道:“……事关大唐户籍,需要朝堂之上做出决断才行,我会将此事写入文牍,据实上报,等候中枢的决定。不过依我看来,‘伊洛人’举族加入大唐户籍是肯定不行的,大唐户籍之难得普天之下皆有所闻,长安城内数以万计的胡人哪一个不是做梦都想成为唐人?不过若是对待那 些对大唐有着特殊贡献的胡人,或许可以网开一面。”事实上如今中枢早已有了这方面的讨论,大唐如日中天、威服四海,普天之下的胡人对大唐充满向往,殚精竭虑寻找一切方法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唐人、享 受唐人的待遇,这早已成为一个社会现象,容不得中枢不重视。 但争论很是激烈。一方面认为大唐至高无上,唐人户籍不可授予胡人,以免乱象纷呈有人从中牟利,另一方面则认为大唐如今乃天下之中,若能吸引那些才能卓著、或者对大 唐有卓越贡献之辈加入大唐获取唐人户籍,对于吸纳普天之下的人才有着极大的促进作用。 将好的人才都吸纳过来,别国就少一个人才,此消彼长之下,大唐自然长盛不衰,别国拿什么与大唐抗衡? 况且也不是没有胡人成为唐人的先例,诸如阿史那思摩、阿史那忠、执失思力等等都是胡人,如今各个封爵拜将、地位崇高。“伊洛人”酋长绝处逢生,欢喜得涕泪横流,眼珠子都红了:“请将军放心,自今而后,每一个‘伊洛人’都将以唐人自居,努力为大唐做出卓越贡献,也希望唐 人能够将‘伊洛人’视为家人,相亲相爱,永不背叛!” 没有土地又能怎样? 种植的稻米无偿献给大唐又怎样? 只要能够攀上大唐这个盟友,“伊洛人”的子子孙孙就算是有了最为坚硬的靠山,“他加禄人”也好,“比科尔人”也罢,谁还敢恣意凌虐“伊洛人”? 甚至可以畅想有朝一日,“伊洛人”在唐人的帮助之下统一吕宋,将“他加禄人”“比科尔人”甚至“末罗俞人”踩在脚下,让他们世世代代为奴为婢……勒库姆面如土色,发现大事不妙,原本是来釜底抽薪将“伊洛人”打入万劫不复之深渊,怎地转眼之间“伊洛人”却攀上了唐人这个高枝儿,局势反而对自己极 为不利? 这可不行! 他急中生智,连忙问道:“既然‘伊洛人’可以成为唐人,却不知‘他加禄人’是否也可以?” 习君买道:“自然一视同仁。”勒库姆先是大喜,旋即担忧,“伊洛人”会种植稻米,这是大唐亟需的东西,可“他加禄人”祖祖辈辈都是好吃懒做,凭借占据马尼拉湾这样一个天府之地物产 丰富还不事生产,什么都不会,没有一技之长啊! 想了想,他拍着胸脯保证道:“大唐在吕宋采伐也好、开矿也罢,‘他加禄人’愿效犬马之劳!”开矿是一件极其劳苦之事,需要用人命去填的,唐人金贵,岂能从本土运送劳工远渡重洋而来白白送死?虽然“他加禄人”的人口也不多,可那些低贱的奴隶 若是能将性命用在讨好大唐、获取大唐户籍之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新的协议很快签署完毕,“伊洛人”受大唐之雇佣种植稻米,“他加禄人”则出人出力帮助大唐采伐巨木、开凿矿藏,而大唐则要在两个部落之中对表现杰出、 贡献巨大之人予以“大唐户籍”的之奖励。 三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却下意识的将吕宋岛上另外一个族群“比科尔人”排除在外,可以想见,等待“比科尔人”的必然是排挤与压迫,因为对于大唐来说,在“他加禄人”与“伊洛人” 之间左右逢源、取得平衡已经是最佳策略,多一个“比科尔人”则会使得局面过于混乱,不易掌控。既然是多余的,“比科尔人”的下场已经注定…… 第一千六百五十章 责任担当 . 进入夏日,长安气温逐渐升高,连续几日不下雨便会犹如闷笼一般酷热难耐。 李承乾坐在太极宫里,吃着用冰镇过的西域甜瓜,吃一口,叹一口气。 往年太宗皇帝最不耐热,到了这个季节便会出宫溜达,骊山行宫住些时日、九成宫住些时日,等到秋日遍地金黄、落叶纷纷,这才带着仪仗返回长安。 诸般回忆涌上心头,有甜蜜、有缅怀、有回忆、也有一些怨气……然而如论如何,时过境迁,亲人已逝,所有一切都随风而逝,换了人间。一旁的刘洎不知道陛下心里的变化,还以为是因为面前这份奏折而生气,想了想,宽慰道:“这习君买确实无法无天,大唐户籍是何等之珍贵,岂能轻易授予 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大唐立国有赖于关陇门阀,而关陇门阀之中大部分又来自于北魏六镇,那可是实打实的鲜卑人,时至今日大唐朝堂之上至少一半人有 着胡人血统,鲜卑人、突厥人等等胡人高官得坐、名爵显赫,所以大唐其实是很矛盾的一个国家。 一方面太宗皇帝当年严禁汉胡通婚,一方面又将自己的妹妹、女人嫁给胡人,导致直到现在谁也搞不清楚大唐对于胡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政策。只好改口道:“就算这份奏折说的有些道理,可以给予一些有着突出贡献的胡人入籍大唐,但这也是中枢之事,需要政事堂、户部商议之后提交陛下由陛下定 夺,岂是他区区一个水师将领可以置喙?由此可见,水师这些年战无不胜滋生了一大群桀骜难驯、野心勃勃之辈,不可不防啊。” 作为文官领袖,大击军方自然随时随地、无所遗漏。如今的水师早已成为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体,不仅有战无不胜的无敌舰队,更有十倍百倍利润的“商号”,国内利益牵扯不知凡几,是军方又一座势力庞大的山 头。李承乾醒过神,听了刘洎的言语,笑了笑道:“虽然有些逾距,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仅只是谏言而已,是否取舍都在中枢,军人依令而行、令行禁止,却也 不是不能说话。” 事实上,他对这个建议有些看好。大唐人口数千万,各行各业的人才层出不穷,自然不在意几个胡人,可这些胡人放在大唐或许平庸至极,但是放在番邦却极有可能成为显赫人物,给大唐带来麻烦。若是能够将其吸纳入大唐户籍,给与良好待遇,相当于千金买马骨,形成潮流之后越来越多的胡人人才进入大唐,此消彼长,番邦胡人还拿什么东山再 起、死灰复燃? 自然生生世世被大唐压压压制。 刘洎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李承乾是赞同这个建议的,遂道:“那明日早朝之时便将这份奏折拿出来,大家议一议?” 李承乾颔首道:“可以。” 便将奏折合上,放在书案上一摞奏折的最上。 李承乾忽然想起一事:“明日早朝之后,便是兵部例会吧?”“委员会”的章程是逢一、逢五召开例会,各位“委员”全部抵达,就当下之军制之利弊予以讨论,寻找一个合适的框架,然后在框架之内商讨改制的种种措施 ,制定建议的章程,然后择选试点予以试行,最后才能通行全军。、 所以之前多次例会,实则进展缓慢。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毕竟事关军国大事,再是小心谨慎也不为过,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李承乾问道:“这两日未见陨国公,不知右金吾卫那边进展如何?” 刘洎苦笑道:“非是陨国公不来向陛下呈报具体情形,实在是举步维艰、一言难尽,所以无颜来见陛下啊。” 李承乾蹙眉:“还未能真正执掌右金吾卫?” 心底很是不满,既是对右金吾卫上上下下排外、对皇权任命的大将军屡屡排斥之不满,也有对张亮能力不足的不满。 皇权敕令、中枢任命,如此光明正大领衔右金吾卫,却被一群兵痞拿捏得进退失据,真是不知此等人物当年如何入了太宗皇帝法眼?刘洎叹气道:“右金吾卫上下皆乃房俊旧部,对其唯命是从,陨国公虽然成功履任,但上上下下阳奉阴违,不仅无法发号施令,甚至还要面对层出不穷的陷阱 与阴谋,稍有不慎便要满盘皆输,实在是举步维艰呐。” 李承乾不耐烦听这些,他是皇帝,居中掌控全局即可,不可能事必躬亲。 “告诉陨国公,如果三个月内能够成功掌控右金吾卫则罢,若是不能,就让他退位让贤吧。”如此重要的一支护卫长安、拱卫皇权之力量,不可能任其长时间群龙无首、上下争斗,如果张亮没那个能耐,那就老老实实把位置让出来,让有能力的人去 干。 刘洎只得应下:“微臣会转告陨国公。” 很是头痛,如果张亮丢失了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务,又回不去刑部继续担任刑部尚书,岂不是从此彻底远离中枢? 张亮算是彻底投靠于他,如果最终落得一个有爵无官之下场,对于刘洎声望之打击极其巨大…… …… 长乐公主在终南山道观生产、安养,直到三个月后才重返长安,回到太极宫。淑景殿内,宫中一众待字闺中的公主纷纷前来,晋阳、新城等小公主,出继隐太子的太宗第十三子、赵王李福,太宗幺子、曹王李明等人都准备了各式各样 的小礼物,送给这个出生不久的小外甥。 长乐公主坐在软榻上抱着哼哼哈哈的儿子,笑眯眯的看着兄弟妹妹们围上前来啧啧称奇,心底很是满足。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她现在终于明白“有子万事足”的含义,男人在她的生命中只是点缀,不需要拥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只要孩子在身边就好,看着他牙牙学语,步履蹒跚、束发进学、娶妻生子…… 人生至此,再无他求。 李承乾进来的时候,就见到长乐嘴角挂着甜蜜温馨的笑容,一双眼眸几乎黏在怀中婴孩身上,眼中再无他物。 “见过皇帝哥哥。” “臣弟觐见陛下。” 一众兄弟姊妹纷纷起身施礼,待到李承乾嗯了一声,便陆续告辞离去。不知从何时起,皇帝哥哥身上的威严越来越重,而且与当初太宗皇帝的堂皇大气不同,颇有一些阴翳锋锐,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很是胆战心惊,自然 不愿共处。见到兄弟姊妹纷纷逃也似的离开,李承乾有些不满,哼了一声坐在长乐公主对面,向嫡亲妹妹抱怨道:“你看看这一个个的,我要么敕封爵位、要么增添封地 ,对待他们小心翼翼,唯恐因为身份的变化而使得手足之情趋于淡薄,可现在这些家伙见到我如避蛇蝎,不仅不怎么说话,连坐在一起都嫌弃。”长乐公主笑容嫣然,气质温婉柔和:“陛下如今乃一国之君,手执日月、口含天宪,自是威望天成,弟弟妹妹们年纪还小,自然摄于君王之威而心怀敬畏,陛 下不必在意。” 李承乾叹了口气:“哪有什么敬畏?起码你就不怕我,否则也不会执意生下这个孩子。” 长乐公主笑容浅淡,俏脸拉下来,将怀中孩子抱紧一些,淡淡道:“陛下九五至尊,当有容人之量,何必容不下这一个小小婴孩?”李承乾一愣,赶紧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虽然对你的所为不满,却也从未因此责罚于你,又岂能容不下这个孩子?无论他的父亲是谁,我只知道他是你 的孩子,是我的外甥,将来封爵赐官荣华富贵那是肯定的!你这丫头从小看似温婉实则倔强,心思太多真难伺候!”见长乐抿嘴不语,只得小声道:“还在为我没给孩子赐名而生气呢?我这不是觉得虽然他爹做的过分了一些,但到底是骨肉父子,这件事还是应当让他爹来做 比较好。来,把孩子给我抱抱。” 长乐看着他:“陛下当真这么想?” 虽然有些狐疑,但还是将孩子送过去。 李承乾双手接过孩子,从襁褓的缝隙看了看孩子的小脸儿,笑道:“看上去文静秀气,像你更多一些,长大后肯定是个美男子。” 孩子太小,他不敢多抱,从腰间扯下一个团龙纹的羊脂玉佩塞进襁褓,这才还给长乐公主。然后叹一口气,道:“父皇在时,每每感叹手足相残、身不由主,以至于抱憾终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导我要友爱兄弟、善待姊妹,那些话我一直记着,从未忘记。所以你与房俊生出私情甚至诞下孩子,雉奴起兵造反夺取皇位,老五受长孙无忌之蛊惑写下讨伐我的檄文,我都能够一一原谅,从不追究。这是我作为 兄长的责任,也应该是我的担当,所以你大可放心。不要怀疑我的胸襟与品行,否则被自己的妹妹怀疑会让我很伤心。” 父皇在玄武门下杀兄弑弟、血染皇庭,可自己面对雉奴造反却雍容大度、予以宽宥,这方面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远胜父皇。也愿意将这份兄长的责任与担当保持下去,成为青史之上一段佳话。 第一千六百五十一章 门阀野心 . 扪心自问,长乐公主也觉得自己有些时候过于任性了,因为听从父母之命将皇家的担子担在肩上从而导致一段不幸福的婚姻,所以在遇到房俊之后不听任何人的 劝阻,一意孤行的要与房俊在一起,甚至不顾自身名节、皇家声誉也要生一个孩子。 设身处地的为李承乾考虑一下,也觉得这样的妹妹实在太扎心…… 现在更能放下皇帝的尊严,在自己面前温柔小意的说话,虽然口中并无道歉之言语,但神情举止却处处都在道歉。 一个皇帝能够做到这样重视手足之情,还有什么苛求呢? 兄妹之间那一点嫌隙瞬间烟消瓦解、冰释前嫌。喝了一口长乐公主亲手斟的茶水,李承乾道:“你是长公主,不能整日里往终南山跑,应当留在宫中帮着为兄管理一下兄弟姊妹,皇后毕竟隔了一层,有些时 候不好过于苛刻。” 提及皇后,长乐公主黛眉微蹙:“外间那些传言,到底因何而起?” 说什么房俊与皇后暧昧不清,她是坚决不信的,对于自家男人是何等人,她清楚得很。 李承乾也头疼,摇头道:“谣言止于智者,只要不予理会,过几日自会消散,不值一提。” 话是这么说,但神情之间的阴郁、愤懑却掩藏不住。 长乐公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毕竟一桩绯闻当中牵扯到自己的妻子,任谁都会不满,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她提起另外一个皇家大难题:“兕子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若是这两年仍不能成亲,麻烦就大了,陛下对她的亲事可有打算?”李承乾很是苦恼:“那丫头昏了头,连相亲都不肯,谈何成亲?我总不能摆出皇帝的威严勒令她随便寻一个人家下嫁吧?一个两个的全都是麻烦!唉,以往父皇在时,看他处置任何事情好像都举重若轻、胸有成竹,没什么能难得到他。可我现在坐在皇位之上,举目望去却好像全都是难以解决的麻烦,说到底还是比不 得父皇的才干能力。”他做梦都想证明父皇看错了他,他是有能力做一个合格的好皇帝的,结果却发现处处受困,所有的事情就好像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将他困在中间,步履维艰 、进退维谷,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这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长乐公主只能闭嘴,她也是皇帝口中的“麻烦”之一…… *****房家的庞大船队由水师护航沿着长江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直抵华亭镇。关中的气候愈发炎热、政治局势也愈发紧迫,似房玄龄这样的两朝元老地位崇高,总 是难免波及其中,房家有房俊一个人在官场之上辗转腾挪就足够了,若是连房玄龄都牵扯进去,殊为不智。 恰好房遗直回华亭镇养伤,故而房玄龄带着老妻、三子、四子、萧淑儿、金胜曼、俏儿以及几个孩子奔赴江南。 华亭镇地处长江出海口,虽然盛夏之时依旧海风阵阵、雨水丰沛,反倒不似关中那般炎热,是一个消暑的好去处。 房玄龄抵达江南不算什么秘密,单只从水师大张旗鼓的行动便能推测一二,所以当房家船队抵达港口之时,诸多江南世家都派人在港口恭候。 唯有萧家直接出动了如今的家主萧瑀……自港口登陆,房玄龄笑吟吟的与各家代表见礼,也收下了各家的礼物,言明待到安顿完毕再设宴款待,这才送走了各家代表,于镇公署的花厅之内亲自招待 萧瑀。 两家是姻亲,两人又曾是同僚,情分也好、关系也罢,较之别家深厚很多……萧瑀事先接受了萧淑儿的拜礼,还将孩子抱了抱,给了一份厚重的见面礼,这会儿坐在花厅喝茶,见到房玄龄应酬过后入内脸上明显的疲惫之色,叹息一声道:“吾辈宦游一生、官场之上逢场作戏笑脸迎人,劳顿不堪、心力交瘁,本以为致仕归乡可以颐养天年、优游林泉,孰料却依旧白托不掉这人情往来,时常有精 疲力竭之感,恨不能遁入空门、了此残生。”房玄龄喝了口茶水,闻言笑了起来:“人总是不满足的,生命未止便欲壑难填,有人前呼后拥阿谀奉承的时候嫌烦,被人冷落不再关注的时候又觉得人走茶凉 、人心不古。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而已,受得住繁华、耐得住寂寞,才能追寻人生真味。” “呵呵,房相这是在嘲讽我矫情?” “萧公果然聪明伶俐,这么隐晦的暗示也能体会得到?” “哈哈哈!”两位老友重逢相互讥讽,萧瑀被房玄龄这一句“聪明伶俐”引得大笑不止,捧腹狂笑。 房玄龄也呵呵笑了起来。朝堂之上利益不同、阵营不同,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唇枪舌剑,如今都卸下官印、脱下官服,那层隔膜却明显消弭了许多,坐在一处少了针对算计,倒也温 馨。不过萧瑀亲自前来迎接,显然不止是叙旧那么简单,时至今日,能够劳动这位兰陵萧氏家主亲自出动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不管怎么算,会见老友叙旧这种都 不会算在其中……到了两位这种地位、阅历,也无需藏着掖着展现什么语言的艺术,萧瑀开门见山:“老夫知晓‘纸币’绝对不会是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闭门思忖良久却始终不能勘破其中蕴含的真正用意,不过没什么关系,谁叫二郎是咱萧家的姑爷呢?咱不支持谁支持?烦请玄龄贤弟告知二郎,萧家以身作则,这些‘纸币’不会用来赎 买土地,而是用来缴纳税赋,以及在大额交易之中使用。” 什么钱币本质、什么流通效应这些他是不懂的,也看不明白,但为了确保兰陵萧氏在江南的地位稳固,务必紧跟时事、响应朝廷号召。 以他对房俊的了解,既然大费周折的印制出“纸币”,就肯定不至于用来赎买土地那么简单,这种全新模式的“钱票”必然被赋予一种极其重要的用途。 “流通”或许是其中之一。 一种钱币若是不能流通、无人认可,那算什么钱币? 所以萧瑀敏锐的察觉到其中关窍,愿意支持房俊一回,换取房俊对兰陵萧氏的支持。 其实所谓的政治联姻并不能真正使得双方合作无间、亲密如一,萧家将女儿嫁入房家,真正所得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摒弃旁人、登堂入室的机会。 区区一个女人,岂能真正影响一个家族对未来所做出的决断? 这是一件好事,但房玄龄没有第一时间答允下来,慢悠悠喝了口茶,脑筋飞快转动,少顷,他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亲自登门表态支持“纸币”,如此浅显的目的可不符合萧瑀的性格,必然另有原故…… 果然,萧瑀苦笑道:“当年朝野上下都赞誉‘房谋杜断’,现在观之,玄龄果然机智多谋,什么也瞒不过你。”时至今日,“房谋杜断”这样的评价已经多年未曾听闻了,房玄龄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过旋即醒悟过来,笑着摇摇头:“黄土埋到脖颈了,何必耍弄这些 小手段?还请时文兄直言即可。”萧瑀点点头:“听闻水师在吕宋岛租赁了一块地,极其适合种植水稻,习君买那小子意欲雇佣当地土人为其耕作。土人岂会耕作田地?不过是撒下种子等候收成而已,上苍将那样的土地赐予他们简直暴殄天物。以我之见,若是水师能够将这块地转租给萧家,萧家愿意与水师签署契约,规定每年上缴固定的粮食份额, 确保水师旱涝保收、降低风险。” 房玄龄蹙眉不语。 一块地而已,是由水师雇佣吕宋当地土著耕种,亦或是转租给萧家耕作,其实实质上并无不同,只要将足够的粮食输送回大唐就可以。 但原则上却绝对不一样。沉吟少许,房玄龄道:“朝堂上对于海外土地之争论不休,但自太宗皇帝在时便有一个默契,那便是对于辽东、倭国、安南更多采取移民之策略,没地种的百 姓自愿前往这几处地方可以获取土地,安心耕作,而对于除此之外的海外番邦,却只是鼓励通商,并不允许过多移民。” 大唐对土地的策略并非是一味的索取、占领,而是有所区分。 倭国、辽东、安南这些地方距离大唐更近,便于掌控,更多的移民去占据那些肥沃的土地,只要扎下根,这些地方往后就是大唐的领土,无可置疑。 但似吕宋、爪哇等地则不同,这些地方飘摇海外、远渡重洋,任凭水师再是强大也难以彻底掌控,舰船在海上一来一回就得跑几个月,怎么可能彻底掌控? 虽然大唐立国已久,但遭隋室大乱之后户口太半未复,贞观年间人口大量增加之后天下户口也不过三百万户、口千六百万。一旦放开移民之政策,大量人口流向不受控制的偏远岛国,不仅使得大唐国内人口锐减,还会有着重重隐患。 第一千六百五十二章 时代变了 . 房玄龄瞬间明白了其中原委。萧瑀今日之所以试探自己,明显是世家门阀面对海外的庞大利益坐不住了,他们未必有不臣之心,可能一心逐利,但由此而使得帝国陷入隐患之中,却绝对 不是好事。国内面临的打压太过严重,压得世家门阀喘不过气来,享受了几百年恣意索取的优渥生活,如今骤然束手束脚、这个不行那个不准,便开始将目光彻底瞄向 海外,只不过这回不是之前希望通过海贸赚取大量利润,而是直接将势力延伸出去,彻底逃脱帝国的钳制。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 怎么可能! 萧瑀点点头:“我当然知道这些,所以玄龄的意思呢?”房玄龄面容严肃,看着萧瑀,语气诚挚:“如今贞观书院重建,学子较之以往增加了三成不止,全都是资质上佳、聪慧伶俐之辈,无奈师资力量匮乏,教师队伍难以为继。时文兄文采风流、经义不凡,堪称江南文坛之领袖,既然致仕之后无所事事,何不举家北上赶赴书院担任一介教谕,教书育人、为国量器?他日桃 李满天下,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没有客套,没有委婉,一张嘴便彻底将萧瑀的心思堵死。萧瑀没想到房玄龄不仅彻底拒绝,反而截断所有可能,看似玩笑一般建议他回京教书,实则却是最后通牒,若是他不肯离开江南回到长安,房玄龄很可能上 书陛下对兰陵萧氏施以更为严重的打压。 一旦那种情况发生,兰陵萧氏的超然地位便会遭受挑战,江南有太多世家门阀想要取而代之…… 不由苦笑道:“何至于此?” 房玄龄面容严肃、语气凝重:“时文兄可是怪罪在下过于苛刻、不通人情?实不相瞒,在下不仅是维护朝廷法度、剪除隐患,更是为了萧家着想。” 萧瑀挑了挑眉毛:“愿闻其详。” 一边打压我萧家完全不顾平素交情,一边还要装模作样摆出一副“为我好”的架势,都说你房玄龄是方正君子,却原来这般厚颜无耻。 房玄龄亲手给萧瑀斟茶,温言问道:“萧氏源自酂侯、前将军,传承至今将近千载,其间承嗣不断、香火不绝,不知何以为继?” “酂侯”是汉相萧何,“前将军”是萧何六世孙、汉代大儒萧望之,这两人一直被兰陵萧氏奉为始祖。 萧瑀便有些尴尬。 不是因为房玄龄问他兰陵萧氏传承千年何以为继,而是那句“承嗣不断、香火不绝”……与“崔氏”“王氏”“朱氏”等等悠久历史传统的文化士族相比,兰陵萧氏真正崛起于南朝中后期,是典型的“晚出门户”“大器晚成”,在当时重视门第的社会风气 之下,兰陵萧氏倍感羞愧。于是乎,在相继取得南齐、南梁的统治地位,真正一跃成为顶级门阀之后,不断修订、完善自己家族的谱牒与世系。《南齐书》与《梁书》都将南渡之前的兰陵萧氏谱系直追至汉代的萧何、萧望之等,且代代相延,毫无缺漏,最令人生疑,这显然是《南齐书》作者萧子显及其同时代人的编造。六朝时代,世家大族无不修定谱牒,这是当时普遍的社会风尚。南朝时期,随着兰陵萧氏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他们自然要追溯其家族的渊源,攀附历史上的名流盛族,西汉的萧何 、萧望之为世所公认之名臣,于是萧氏追为祖先,这是很自然的事天下著名的大儒颜师古曾对此予以考证,言萧何与萧望之二人籍贯不同,但《南齐书》载萧望之为萧何六世孙,显然与《汉书》所载矛盾,明显缺乏依据。 《汉书》的作者班固等生活于两汉之际,对当时重要人物的血缘关系与家世传承应当是很清楚的,如果萧望之为萧何之后,相信他不会漏载。颜师古更直言:“近代谱谍妄相托附,乃云望之萧何之后,追次昭穆,流俗学者共祖述焉。但酂侯汉室宗臣,功高位重,子孙胤绪具详表、传。长倩巨儒达学,名节并隆,博学古今,能言其祖。市朝未变,年载非遥,长老所传,耳目相接,若其实承何后,史传宁得弗详?《汉书》既不叙论,后人焉所取信?不然之事 ,断可识矣。” 直接指明兰陵萧氏所谓之传承确系伪造,涂脂敷粉、牵强附会。 当然,当世诸多所谓传承久远的门阀大多干过这种事,唯恐颜师古来了兴致挨个士族去追根溯源,吓得纷纷赶赴长安,苦苦哀求这位当世名儒就此作罢…… 但无论如何,这都算是兰陵萧氏身上擦不去的污点,萧瑀辩无可辩,岂能不尴尬? 他觉得房玄龄是在打自己的脸,所以很是不悦,语气冷硬:“兰陵萧氏自然耕读不辍、诗书传家,玄龄有何疑问?”房玄龄奇道:“既然如此,萧氏何以孜孜不倦的追求更多钱财,即便海贸之利远胜于土地产出之十倍、百倍,却依旧想要远渡重洋、奔赴番邦?离了这片土地 ,萧氏累世传承之诗书有何用处?去教化番邦蛮夷,将华夏之儒法开枝散叶吗?”萧瑀情绪有些低落:“你以为我愿意吗?可现在陛下对世家门阀之打压日日加重,终有一日要掘断吾等传承之根基。你青齐房氏小门小户,未必能够体会吾等 之苦闷凄凉。”与五姓七宗相比,青齐房氏的确是小门小户,一根主脉旁支希少,只要有房家父子屹立不倒,整个家族便兴旺无忧。但如萧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同,支脉繁 盛、人丁众多,单只是依靠萧瑀一人根本无法顾及,需要更多的子弟走上仕途、攫取权力,再反哺家族才行。 否则就算主干兴旺,待到支脉枯萎,也将彻底衰落。 而这样树大根深的家族一旦彻底衰落,再想恢复往日辉煌几乎完全不可能……房玄龄奇道:“怎么就苦闷凄凉了?兰陵萧氏传承千年,钟鸣鼎食奢侈繁华,你家若是苦闷凄凉,让天下苍生情何以堪?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盛世降临,可大唐疆域之内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无书可读、无药可医之人比比皆是,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了非得为了延续家族的辉煌去违逆国家法度?兰陵萧氏当 真想要迁移出大唐,去往海外番邦蛮夷之地开枝散叶、自立一国?” 萧瑀无言以对。 兰陵萧氏再是不堪也不可能比那些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者更惨,只不过与曾经的自己相比显得落寞,族中上下就无法接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至于迁徙番邦自成一国……那也就是想想,大唐可以允许世家门阀在海贸之中获利,但想要整体迁徙裹挟无以计数的百姓去往番邦建国,绝无可能允许。 唯有太宗皇帝的子嗣有这个资格,世家门阀想要从大唐这个庞大的躯体之上分割一块肉成立自己的国家,想也别想……房玄龄苦口婆心:“别被陛下所表现出来的宽厚仁慈蒙蔽了双眼,再是宽厚、再是仁慈,那也是大唐皇帝、天下之主,一旦触动了核心的利益,杀起人来绝对不会眨眼。你以为你们谋划这些事可以天衣无缝、神鬼不知?那也太小看陛下了。听我一句劝,现在就动身前往长安去往书院教书育人,向陛下表达萧家的忠诚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皇帝就是盘踞在这锦绣河山之上的龙,龙腾九州、威凌八荒,和蔼的时候兴云布雨、润泽万物,但再是温和的龙一旦动怒就会雷霆霹雳、毁灭万物,这是龙 的特质,只要是龙,概莫例外。 以为坐在皇位之上那条龙不如他父亲那么堂皇霸气,就以为是软弱可欺?世家门阀有些时候被权力利益蒙蔽了双眼,也或许历经隋唐两朝权力更迭,对于皇权的敬畏少之又少,认为当下之世仍如隋唐交替之时那般“有兵就是草头王 ”,根植江南远离中枢就能恣意对抗朝廷政令,甚至山高皇帝远的为所欲为。 简直愚蠢得可笑。 萧瑀苦笑道:“可若是我回京任教,将江南士族置于何地?”“领袖”不是那么好当的,享受权力的同时也要肩负责任,他今日前来试探房玄龄想要探知朝廷的态度,自然不会是代表兰陵萧氏自己,而是肩负着所有江南 士族的期望。 他可以抽身一走了之,避开皇帝的怒火与责罚,可其余那些士族怎么办? 当知晓他这个“领袖”临阵退缩甚至将所有人都给卖了,必然人人喊打,兰陵萧氏就将臭名昭著…… 房玄龄摇摇头,淡然道:“言尽于此,时文兄好自为之吧。” 这个时候岂能顾及他人? 一旦皇帝的怒火发泄出来,兰陵萧氏就将首当其冲,为了名声去给其余士族承担皇帝的惩罚吗? 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愿意承受、且承受得起。 但是很显然,萧瑀不愿去承受、也自知承受不起,所以他很快做出决断:“返回金陵便写好奏疏让人快马呈递入京,然后我便动身前往长安。”既然房玄龄让他抽身事外前往书院任教,自然就不会存在不用他做一个教谕的道理,毕竟普天之下的饱学大儒之中,能够在文学经义上稳稳胜过萧瑀的还真 没有几个,甚至房玄龄也得甘拜下风……房玄龄微微颔首,感慨道:“时代早已变了,天下日新月异,吾等不能抱残守缺、顽固不化,而应损益盈虚,与时偕行。否则,迟早被时代淘汰,被奔腾不休 的浪潮拍得粉身碎骨。”萧瑀有些茫然,也有些戚戚然。 第一千六百五十三章 甘拜下风 . 无以计数的钱帛、黄金、物资由大海之上的航线潮水一般涌入大唐,的确给大唐带来日新月异的变化,变化之快、幅度之大,就连萧瑀这样曾经的帝国宰辅也感 到目不暇给、接受不能。 而天下间遭受冲击最大的就是世家门阀。 传承得越是久远、意识就越是传统,面临天下大势之变化就越是难以接受,因为他们赖以传承的根基在这股浪潮之下被冲击得七零八碎。“耕读传家”这个词汇很好理解,诸多世家门阀都是这么做的,听上去似乎很是高尚、纯洁、古朴,实则真正意义就是不择手段的兼并土地、想方设法的垄断 教育。兼并土地,自家的土地越来越多、穷人的土地越来越少,自然越来越多的人口就要依附于自家而活着。垄断教育,自家的子弟越来越优秀、知识越来越精进 ,那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自然越来越容易被自家统治。 至于土地兼无可兼之时民怨沸腾改天换地,又有什么了不起? 大不了换一个皇帝、甚至换一个朝代,名义上重新分配了土地、教育,实际上掌握着最多资源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传承,每一年、每一天都浸润着苦难与血肉。 但是现在,那些赖以传家的东西忽然都没什么用了……土地的产出远远跟不上海外输入财富的速度,兼并土地、聚拢财富、掌控资源的手段不管用了,穷人不再任劳任怨的依附于土地之上,更多的工厂、作坊会 提供给他们一日三餐甚至更多的工钱,多了一条活路,就意味着世家门阀再也不能如以往千年那样恣意剥削、任意压榨。贞观书院将所谓的“自然科学”与经史子集相提并论,越来越多的实用型人才充斥进官场之中,捧着《论语》的老官僚根本弄不明白年轻人想法与做法,“专 业的事让专业的人去干”已经成为年轻官员的口号,一步一步蚕食着那些老官僚的地位与权力。 甚至于像萧瑀这样的家主用老一套去教育家族子弟,往往换来子弟们梗着脖子喊一嗓子“大人,时代变了”! ……乘船溯流而上返回金陵,连夜写就一封奏疏让家仆快马送去长安,陛下自然不会拒绝他返回长安任教一事,接到这封奏疏的时候陛下必然会很开心,兰陵萧 氏这样一个江南士族领袖表态忠于陛下、奉行中枢政令,将会是江南彻彻底底纳入中枢管辖的一个巨大突破口。 然后萧瑀打点行装,对于其余江南士族一个都未通知,天明之后便乘船赶赴长安…… 作为江南士族之领袖,萧瑀一举一动自然备受关注,当其余江南士族得知其人不声不响乘舟北上赶赴关中,顿时一片哗然。 大家推举萧瑀去试探房玄龄尚未有所回馈,结果这位“领袖”又不告而别,难不成其中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之变故? 该不会是陛下继丈量田亩、推行纸币之后,又有什么针对江南士族的举措予以实施?一时间,整个江南人心惶惶,不少人家坐不住了,尝试前往华亭镇求见房玄龄,看看能否探查其中究竟,孰料房玄龄抵达华亭镇之后便闭门读书、不见外客 。 隐隐觉察到危险,诸多江南士族只得将刚刚膨胀的野心收敛,一些先行布置的举措也赶紧收回,以免节外生枝…… ***** 如果上天能够给张亮一个重来的机会,他必然不会主动投靠刘洎谋求右金吾卫大将军这个职位。 现在虽然舍去最后一点香火情份求得李勣支持,终于顺利履任,然而在右金吾卫之内却步履维艰、度日如年。 以往,“傀儡”这个词汇在书上看过、听旁人说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出现在自己身上…… 右金吾卫是一个非常严密的庞大机构,正规兵卒多达三万余人,加上各式辅兵、辎重兵、伙头兵等等杂七杂八总计四万人,另有骡马一万余、车架五千余。有别于之前自带甲胄、军械甚至战马、粮食的府兵,左右金吾卫全部都是募兵,募兵是要开饷的,加上吃草料的骡马、日常养护的车架,维护训练之中损毁 的军械,每日里的开销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左右金吾卫高出其余十六卫大军一等的战力,就是依靠庞大的钱帛所支撑起来的。 身为大将军、一把手,人事、财权是必须掌握手中的,否则何来威望?如何令行禁止?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这两项全部被兵部攥在手中,全军上下七品以上的官员,无论文职亦或武职,升迁、任免的权力在兵部,钱饷、粮秣、辎重之拨付, 亦在兵部。 可兵部那是房俊的天下,虽然房俊早已卸任兵部尚书,兵部上上下下全都是他的旧部,一言九鼎、言出法随,谁理会区区一个张亮? 不仅上头被各种“卡脖子”,下边的将军、校尉也不消停。原本被房俊属意担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孙仁师是张亮最大的对手,但这位老兄却很是低调,一个月请二十天假,理由五花八门,小妾产子、老母过寿、训练 受伤、母猪产崽……可孙仁师虽然低调,王玄策却是个能折腾的。要么追着讨要饷钱,要么军中粮食不足,要么军械维护之费用难以为继,要么各种将校官员调动之公文等待批准……将张亮搞得焦头烂额,时时刻刻保持警 惕,唯恐被这些部下算计掉进大坑不可自拔。 “大帅,录事参军、军中司马多次询问贺兰楚石之处罚结果,要向卫尉寺与尚书省上报,不知卑职该如何回复?” 只要张亮身在军营,王玄策必然早早前来见礼,执礼甚恭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然后各种各样的琐事让张亮疲于应付。 关于贺兰楚石之事,现在算是右金吾卫一个比较出名的事件,王玄策几次三番要求尽快裁决,但张亮不为所动。“这件事情比较繁琐复杂,远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本帅也将贺兰楚石找过来问了两次,他对其贪墨渎职一事拒不认罪,就只能仔细甄别、耐心审查,毕 竟都是袍泽战友,总不能刑讯逼供吧?总之不过是贪墨渎职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且等一等,待到本帅摸清脉络、查明真相再做裁决不迟。” 张亮也不傻,既然无论如何处置贺兰楚石都不妥当,那就干脆不处置,你们能拖到我上任再来处置,我就不能一直拖下去吗? 王玄策面色犹豫,略有迟疑。 张亮奇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何必吞吞吐吐?” 王玄策这才小声说道:“实在是最近军中有一些流言在私底下传播,卑职不知应否让大帅知晓。” 张亮隐隐觉得不妙:“可是关于本帅?” 王玄策点头。 “流言而已,何必在意?不过本帅初来乍到,想来有些人并不服气,胡言乱语捏造谣言倒也正常,本帅别的本事没有,唯心胸宽阔素来自傲……说来听听。”王玄策道:“不少流言说大帅之所以迟迟不肯处置贺兰楚石,是因为贺兰楚石本就是您故意安排进入右金吾卫打前站的,而其贪墨渎职正是因为有您在背后撑 腰,这才罔顾军法肆无忌惮,而今您明知贺兰楚石罪行累累、证据确凿却依旧不肯处罚,原因就在于此。” 张亮大吃一惊:“据我所知,贺兰楚石之所以能够进入右金吾卫乃是走通了房俊的门路,怎地就成了我的人?”王玄策摇摇头,一脸无辜:“现在贺兰楚石一案影响甚大,已经被卫尉寺给盯上了,一旦陛下得知此案令‘百骑司’插手审讯,三木之下贺兰楚石一旦胡说八道 ,大帅就麻烦了。” 张亮头疼欲裂。 他与贺兰楚石不过是点头之交,其人无论是进入右金吾卫还是贪墨渎职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可贺兰楚石在刑讯之下会否将他招供出来? 他觉得只要房俊暗地里提示贺兰楚石一下,那么这种情况就很有可能发生。那么张亮现在所要极力避免的就是贺兰楚石被定罪,因为无论哪一个衙门审讯此案,贺兰楚石都有可能胡说八道、恣意攀咬,只要将张亮拖下水,那么他有 理也说不清。可直接赦免贺兰楚石也不行,此獠贪墨渎职、证据确凿,自己一旦将其赦免,回头就会有人弹劾自己昏聩不明、包庇纵容,甚至坐实那些当下在军中流传的 谣言…… 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张亮沉吟半晌,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颓然道:“事已至此,长史不妨直言到底想要干什么?别说那些场面话了,本帅也是军伍出身、行事干脆,有什么话直 接说吧。” 自从进入右金吾卫的那一刻自己就坠入一张大网,不是他无能,而是身前身后全是敌人,犹如身在荆棘林中动一下便被荆刺扎破肌肤鲜血淋漓,如之奈何?该怂就得怂,甘拜下风任意处置吧,否则坚持下去没什么好下场,自己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别等被剁碎了再想退让,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四章 吐蕃风云 . 认怂的一瞬间,张亮狠狠的松了口气,全身都放松下来,连日来的那种如坐针毡、朝不保夕的感觉马上不翼而飞,心底甚至隐隐生出一些期待。 如果房俊有足够的胸襟能够放下以往的仇怨嫌隙,继续让他坐在右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上,哪怕只是一个傀儡他都甘之如饴,马上背叛刘洎投入房俊麾下。自家的儿子因房俊而残,两家仇怨纠葛势不两立,可但凡房俊能够点一下头愿意将他收归麾下,他又岂会拒绝?非但不会拒绝,甚至会立下誓言死心塌地追 随房俊,任凭驱策。 王玄策道:“听闻陨国公今年已经过了五十?” 张亮沉着脸:“怎么,想我尽早致仕?”他愿意当个傀儡,也愿意在房俊门下当狗,什么贞观勋臣的名誉、资历都是狗屁,他可以不要颜面。但让他放下所有权力致仕归乡那是万万不肯的,如果房 俊以此相胁迫,他宁愿鱼死网破也不会屈服。王玄策笑容可掬:“陨国公年富力强,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若就此致仕实乃帝国不可估量之损失。您自然可以坐在右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上,过几年军制改革 完成枢密院设立,军机处就将撤销,在枢密院重新成立一个参谋处,以您的资历、功勋,或许您也可以争取一下。” 张亮点点头。就算现在将他踢走,也必然会有旁人空降而来,右金吾卫大将军这个职位基本不可能交给房俊,再换一个人未必有自己拿捏……自己如果老老实实甘当“傀儡 ”,既挡住了旁人空降之可能,且右金吾卫牢牢掌控在房俊手中,而作为补偿,则是房俊承诺将来让他进入枢密院。虽然这种命运被人支配的感觉非常不爽,但张亮权衡利弊之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与其被一脚踢走颜面丧尽威望尽失沦为天下笑柄,还不如老老 实实当一个“傀儡”,等着日后的补偿。 只不过如此一来等同于背弃刘洎,却又不算是上了房俊的船,两面皆失啊…… “兹事体大,容我考虑一二,再给答复。” “这是自然,末将不急,大帅自可慢慢考虑,这个条件任何时候都有效。” 张亮吐出一口气,忽然感到一阵掏空也似的疲惫。 …… 回到值房,王玄策便见到孙仁师正坐在地席上沏茶,便笑着到了跟前,施礼之后坐在对面。 孙仁师斟了杯茶放在王玄策对面,笑问:“大帅如何答复?” 王玄策双手接过茶杯:“说是需要考虑一下,但他知、我知,不过是托词罢了,拖延一下以维护自己的颜面,仅此而已,他只有这一条路走,没得选。”窗外的槐树枝叶茂盛,阳光穿过枝叶缝隙照在窗户上洒下一片斑驳光影,夏风清凉,孙仁师很是感慨:“大帅维护之情、简拔之恩,惟有以死报效,再无其他 。”被房俊指定担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之时,孙仁师心潮澎湃、血脉贲张,等到皇命与中枢任命张亮前来,他无比颓唐、沮丧,即便房俊再是将他视为心腹,身为“ 降将”半路投诚而来的孙仁师也不认为房俊会为了他违抗皇命、抵抗中枢。 可房俊却对他一如既往的支持,更甚至将王玄策派遣过来,告诉他只需低调隐忍、按部就班,大将军之职位迟早是他的,一切皆由王玄策出面就好。如果自己算是房俊的人马,那么王玄策就是房俊嫡系之中的嫡系,这个原本守城门的兵卒被房俊简拔之后委以重任,执掌数千人的“东大唐商号”以及以万万 计的庞大财富,将这样人辅佐自己,足以见得对自己的看重。 忍不住心中庆幸当年脱离左翊卫摆脱关陇门阀之决定是何等正确……王玄策笑了笑,喝了口茶水,低声道:“大帅之所以简拔吾等,并非是为了吾等效死,而是使吾等低贱之力不至于埋没于草莽之中,能够尽心竭力效忠大唐。 在大帅眼中,大唐至高无上,大唐的利益至高无上。”孙仁师知道自己说错话,不过并不以为然:“大帅不在意吾等之效忠,吾等却不能没良心的去追求什么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在我心中,既然大帅始终维护国家 利益,将大唐视为至高无上,那么效忠大帅便是效忠大唐,这并不相悖。” “将军之言深得我心,托大说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哈哈!” 王玄策展颜而笑,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孙仁师一杯。人不能忘本,也应有志,房俊有简拔之恩,而他的利益又恰好代表着帝国的利益,当大家聚在一处为了帝国的繁荣昌盛而努力,利益一致、志同道合,这是 何等之畅然快慰?孙仁师没有一丝半点大将军职位被“窃据”之沮丧、怨忿,笑着道:“你我一心、并肩携手,为大帅看顾好这个家,名义上谁是长官并无所谓,任何时候这都 是大帅的部队,对大帅唯命是从。” 王玄策深以为然:“只要左右金吾卫听命于大帅,大帅的根基便稳如泰山,那些魑魅魍魉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刀锋所向,顷刻之间烟消瓦解。” 孙仁师重重颔首:“正是此意!” ***** 夏日的青海湖碧波荡漾、水鸟翔集,岸边绿草如茵,天边山脉横亘、无数山峰依旧被白雪覆盖,碧空如洗、风和日丽。雪白的羊群在草地上慢悠悠的聚拢,汉人商队穿越祁连山山口向南而来,绕着青海湖直抵伏俟城,自北城门鱼贯驶入城内。入城之后由城中官员引领前往北 城墙附近的货场,将一车一车货物卸下、入库。粮食、布匹、药材、甚至钢刀、铁甲……吐蕃官员眼珠子都泛红,兴奋异常的将货物一样一样入库,清点数量、登记造册。有了这些辎重装备,噶尔家族的 军队起码战力飙升三成,只要不是去攻打逻些城,足以在青海湖一带横着走。 而汉人商队的头领,此刻正成为禄东赞的堂上客。禄东赞脸上有着明显的高原红,身躯枯瘦、精神矍铄,跪坐在窗前的地席上,窗外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是舒服,喝了口茶水,赞叹道:“真是好茶啊,你们 汉人总是能做出此等巧夺天工之物,只可惜我吐蕃人偏居一隅,地寡民贫、物产凋零,连饭都吃不饱,实在是享受不起这等天赐之物。”对面的裴行俭玉面俊朗、风姿卓越,即便身处风沙肆虐之地身上的锦袍依旧一尘不染,世家公子风范彰显无遗,喝茶的姿态端庄优雅,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 毫浸淫官场的腐朽之气。“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有黑白、月有圆缺,没有谁完美无瑕,彼此之间互通有无才是天道。大唐富庶、物资丰沛,然吐蕃也有大唐亟需之战马、牦牛,只需两国和谐友爱增加交往,自然各取所需共同富裕。然而逻些城的领主们却贪欲炽盛 ,只知弯刀纵马恣意掳掠,将两国边境搅合得风声鹤唳、战火处处,不知所谓。”禄东赞深有同感,叹气道:“一群目光短浅的鼠辈而已,只知自己刀剑之利、民风剽悍,却浑然不知唐军火器之威、战略之强,甚至不仅掠夺大唐,便是我这 个大相也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 心中很是感慨。时至今日,松赞干布威望绝伦、一家独大,根本容不下任何一个有可能挑战他地位的势力存在,而噶尔家族就是他最大的潜在威胁,各种打压自然如期而至 。只可惜当初出使大唐未能成功求娶到大唐公主,否则自己凭借那样的功绩足以拉拢更多的贵族、领主与松赞干布分庭抗礼,何至于眼下这般被逐出逻些城, 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想起和亲,自然又想起当初坏了大事的房俊,那是大唐朝堂之中少有的强硬派,甚至说出“不和亲、不纳贡、不赔款”之类的强硬之言,结果就连倾向于和亲 换取两国友好的太宗皇帝都不得不迫于舆论压力,从而拒绝了吐蕃的求亲。 某些方面来说,噶尔家族之所以有今日之落魄,正是拜当初房俊所赐……裴行俭放下茶杯,直了直腰杆,封疆大吏之气势彰显无遗:“先发制人,后发者受制于人,此乃先贤之金玉良言。如今噶尔家族处处遭受打压,越是逆来顺受就越是助长逻些城那些领主的骄狂,正该奋起反击,让那些尸位素餐的领主们感受到噶尔家族的强盛。越国公曾经说过一句话,在下一直奉为圭臬:以团结求团 结,则团结忘,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 他如今身为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长史,不远千里赶赴青海湖而来,就是为了运输粮秣辎重军械,支持禄东赞奋起反击逻些城的压迫。 禄东赞沉默少许,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句话当中所蕴涵的人间至理,赞叹道:“越国公当代哲人、学问无双,我不如也。”这就是大唐与吐蕃的不同,吐蕃固然强盛一时、兵甲无敌,面对唐军之时也屡屡形成优势,但是双方在底蕴上却天壤之别。不过是大唐一个纨绔子弟,潜心 治学不久之后便能够说出这样的至理名言,足以见得大唐之文治是何等光芒耀世、举世无双。故而吐蕃一旦与大唐开战,或许短时间内能够占到一些便宜,但局面一旦陷入僵持,凭借庞大的底蕴与广袤的疆域,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大唐。 第一千六百五十五章 吐蕃风云(续) . 对于大唐,禄东赞始终心存畏惧,更何况他如今被排挤出逻些城远离吐蕃权力中心,不得不依靠大唐的支持才能带领家族扎根在这青海湖,哪里还有能力攻略唐 地?而裴行俭的来意他也明白,在突厥、薛延陀、高句丽、吐谷浑相继灭亡之后,大唐上下都将吐蕃视为未来最为强劲的敌人,若是能够怂恿噶尔家族挑起吐蕃 内战,那么无论最终是他禄东赞反攻逻些夺取吐蕃政权、亦或是松赞干布居高临下击溃噶尔家族,两败俱伤之下,受益方都将是大唐。但是现在,噶尔家族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他不愿臣服于唐人,却也不得不借助唐人的力量抵御逻些城,万一松赞干布整合完毕逻些城的贵族、领主 ,稳定后方,旗下铁骑必然自高原居高临下俯冲而来。 没有唐人的支持,噶尔家族只能成为松赞干布铁蹄之下的齑粉。 噶尔家族需要唐人的支持,远比唐人需要噶尔家族抵御吐蕃铁蹄的需要更为迫切。 裴行俭仪态优雅,笑着问道:“噶尔家族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是大唐有的,绝不吝啬。” 禄东赞的眉毛很长,眉尾耷拉下来使得眼睛呈现三角形,眼眸光芒闪烁:“如果老夫要那些火器呢?”火器是唐军之所以纵横天下的基本,若是吐蕃人有了火器必然可以与大唐一战,然而出乎他的预料,裴行俭依旧笑容可掬:“火枪不行,产量太少唐军都不能 大量装备,火炮更是想都别想,不是舍不得给,是真没有……但是震天雷可以。” 禄东赞瞪大眼睛:“果真?” 裴行俭颔首:“果真!”火器之秘不仅在于火药之配方,更在于铸造之技艺,禄东赞两者皆无,就算给他一些火器也并无后患。噶尔家族虽然是吐蕃国内数一数二的大部落,但是与 松赞干布相比依旧孱弱,有了火器也能助长噶尔家族的战力,更多的消耗掉松赞干布的力量。 禄东赞沉默少顷,叹息道:“大唐就真的认为噶尔家族会与逻些城必有一战?” 裴行俭摇摇头:“战或不战,并不是唐人能够决定的,但大唐的边境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要么你成为朋友,得到大唐的帮助去攻击敌人,要么你成为敌人,大唐会找到朋友来攻击你。 禄东赞面容愁苦,半晌不语。从见到裴行俭来到伏俟城的那一刻,那就知道大唐的决心了,这样一个前程无量、强势无比的人物亲自来到伏俟城,就意味着大唐的耐心已经耗尽,留给噶 尔家族的选择不多了。话说的比较客气,“战与不战不是大唐能够决定”,事实上噶尔家族夹在逻些城与大唐之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与逻些城合为一体居高临下俯冲贺兰 山口侵入河西走廊,要么在大唐的帮助之下仰攻逻些城。 只有这两条路。 而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足以使得噶尔家族举族覆灭。 即便是号称“吐蕃第一智者”的禄东赞,面对如此死局,也一筹莫展、进退维谷。 “兹事体大,让我考虑一下。”“抱歉,如今大食国觊觎东方、蠢蠢欲动,穆阿维叶那个疯子随时都有可能倾举国之力侵犯安西都护府,我们必须在此之前解决河西走廊的威胁,没有时间给 你考虑。我返回河西之后,或者是无以计数的粮秣、军械进入伏俟城支援,或者数万装备精良的骑兵冲出贺兰山口与你决一死战,两个你只能选一个。” 噶尔家族替大唐在青海湖挡住吐蕃骑兵、确保河西走廊安全,这是大唐愿意看到的,但噶尔家族孜孜不倦的从大唐吸血、壮大己身,这违背大唐的利益。 弱小的噶尔家族是挡箭牌,壮大的噶尔家族有可能成为肘腋之患。 禄东赞目露凶光:“大唐何苦咄咄逼人,不给噶尔家族一条活路?” 无论怎么选,要么对上逻些城的铁骑、要么对上武装到牙齿的唐军,噶尔家族即便最终活下来,也必定不知多少子弟倒下用鲜血染红这片土地。 这就是弱小者的命运吗? 强国之间用以博弈的炮灰? 不甘心啊!裴行俭寸步不让:“在你噶尔家族尚未付出任何代价之前,大唐岂会相信你们会是友好睦邻而非豺狼虎豹?这世上从未有不劳而获之事,想要大唐的援助、支 持,就要拿出相应的东西去换取,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因为大唐的每一粒米、每一匹布、每一块铁都是亿万百姓的税赋,谁也不敢将这些白白浪费。” 禄东赞面色灰败,嘴唇翕动一下,语气低沉:“可大唐如何保证会一直支持噶尔家族到底?” 与逻些城开战,他怕;但是如果大唐半途撕毁合约,他更怕!眼下尚能维系苟延残喘之局势,可一旦开战就是不死不休,等到噶尔家族的战士攻上高原、兵临逻些,大唐却忽然撤走所有援助,到时候噶尔家族叫天天不 应、叫地地不灵,如之奈何?裴行俭跪坐,双手撑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目光凌厉锋锐:“还是那句话,你没得选。每一个大唐边疆的国家,要么是大唐的朋友、要么是大唐的敌人,大 相希望成为哪一种?” 禄东赞痛苦的闭上眼睛。 无论想成为哪一种,都必须与吐蕃开战,否则大唐就会先集中力量消灭噶尔家族,获取伏俟城之后依托贺兰山再与吐蕃周旋。 至于大唐是会援助到底,亦或是半途撤走将噶尔家族丢在高原之上,那就只能看大唐的良心了。然而大唐最近些年一贯鼓吹“帝国利益高于一切”,什么颜面、风评、良心等等在帝国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如果两败俱伤的噶尔家族与吐蕃符合大唐的边疆策 略,那么该撤退的时候他们一定毫不犹豫的撤退,将噶尔家族丢在高原之上独自面对松赞干布的军队。 …… 裴行俭走得很是潇洒,宽袍博带策马疾行,风吹衣袂飘然若仙,世家子弟的气质拿捏十足。 而伏俟城内的禄东赞则陷入一阵悠长的咳嗽当中,面红似血、差点连脏腑都咳出来…… “父亲,可曾好一些?”长子赞悉若送走裴行俭,回城之后便发现父亲的异常,赶紧上前拍着后背给父亲顺气,刚要叫医生,却被禄东赞抬手阻止:“无需大惊小怪,一时岔了气而已 ,那些巫医哪里会治病?不过是弄一些符箓烧成灰让我喝下而已,反倒是弄得人心惶惶,当次紧要关头,万万让人知晓我的病症。” 说到这里,心头愈发对于当年没能和亲深感惋惜、扼腕不已。以当年吐蕃之强势,一旦成功与大唐和亲,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要求大唐陪嫁各种农业、冶炼、医药等等方面的人才,吐蕃必将雄踞高原、国力暴涨,何至于 国内连一个精通医理的郎中都找不到,生病就只知道灌草木灰? 一步错,步步错,眼睁睁的看着国运从眼前溜走,禄东赞岂能不郁结于心、悔不当初? 喝了一口水,禄东赞总算是顺过气,喘息着道:“做好准备吧,只待大唐答允援助的粮秣、军械、火器到位,咱们便向逻些城开战,攻上高原。”刚才谈判之时他虽然在门外,不知其中细节,但对于禄东赞的决断并不意外。夹在两大强国之间,想要左右逢源根本没可能,只能择选一方而从之,相比于 恨噶尔家族不死的逻些城,更强盛的大唐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赞悉若摇摇头,迟疑道:“唐人最希望的是我们与逻些城两败俱伤,再不能威胁贺兰山麓,今日裴行俭信誓旦旦,他日未必不会落井下石。” 禄东赞又剧烈喘息一阵,抓住长子的手,目光殷切:“你要记着,此战过后无论发生什么,你要带着你的兄弟、子侄全部归顺大唐,生生世世、效忠大唐!”赞悉若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咱们噶尔家族虽然时运不济,然底蕴强大,纵然一时间实力不振,可只要能够缓过这口气,一样能够横行吐蕃、傲视大唐! ” “屁!”禄东赞大骂一声,又引起一阵咳嗽,好半天才道:“不要痴心妄想了,夹在两国之间的噶尔家族最终的结局只能是化为齑粉、灰飞烟灭,想要把血脉传承下去 ,就只能归顺大唐。唐人有横行寰宇、傲视八荒之雄心,不在乎族源血脉,只要有才能都能为其所用,唯有在大唐,噶尔家族才能延续下去。”赞悉若的智慧只比其父差了一点点,这会儿明白了禄东赞的苦心,也赞同禄东赞的眼光、决断,可毕竟年轻,心中血液沸腾、怨气冲天,恨声道:“可即便如 此,也无需用我噶尔家子弟的性命去做这个投名状,取信于唐人吧?”一场明知必败的战争,眼睁睁将族中子弟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为了噶尔家族嫡系子弟彻底取得大唐信任、融入大唐,这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第一千六百五十六章 必有一战 . 父子二人相对沉默,家族穷途末路的悲伤在空气中凝聚,在大国夹缝之中连苟延残喘都会被碾为齑粉的命运让人牙根嚼碎、目眦欲裂,却也无可奈何。“砰!”赞悉若狠狠锤了一下面前茶几,红着眼睛道:“什么泱泱大国、礼仪之邦,都是一群豺狼虎豹,吃了肉连骨头都得嚼碎,与逻些城那些背信弃义之禽 兽何异?恨不能手刃之扒皮抽筋!” 禄东赞蹙眉,喝叱道:“发怒是最无能的表现,有这样的精力不如多想想如何规避凶险,虽然现在吐蕃与大唐都想要咱们死绝,却也并非没有回天之术。” 赞悉若知道父亲足智多谋、智计百出,忙问:“计将安出?” 禄东赞摇摇头:“计策肯定是没有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计谋都毫无用处,唯一可以利用的是局势。” 赞悉若不懂。 禄东赞简单解释一下:“如果我们与吐蕃只能留下一个,你觉得大唐会留下谁?” “那自然是我们,我们的要依附大唐而生,实力远远不如逻些城,我们没威胁。” “如果面临奉行国策与灭国之功的选择,唐军会选哪一个?”赞悉若道:“那必然是灭国之功!大唐的目的只不过是看着我们与逻些城两败俱伤、重新恢复地区稳定而已,可如果有覆灭吐蕃的机会,哪一个将军会放过呢 ?” 禄东赞目露凶光,狠狠道:“所以咱们要稳住,一些听从唐人指挥,但是在关键时候,咱们要把唐人拉进这滩浑水里,别想站在岸边指手画脚、独善其身!” *****八月的长安就好似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炉,纵横绵密的关中八水浩浩荡荡却未能带走多少酷热,朱雀大街两侧的树木蔫哒哒无精打采,庭院里花树上的知了都 懒洋洋有气无力。 巨大的冰鉴放在窗户下,一阵阵凉风吹入屋中,与外间的酷热恍如隔世。 高阳公主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抚了抚鬓角,勉强打着精神用毛笔在礼单上写写画画,一旁的房俊则捧着一份库房清单,时不时的给出一些建议。喝了杯茶水,房俊烦躁的将清单丢在桌案上,向后仰躺在椅背,有些不耐烦道:“不过是寻常送礼而已,何必这般仔细认真?再说长安距离新罗万里之遥,舟 车相继、颠簸迢迢,那些瓷器玻璃不知损坏几成,要不干脆我让水师那边从库房之中挑选一些珍稀之物给李恪送去行不行?” 高阳公主柳眉蹙起,有些不悦:“送礼这种事最重要是心意,岂能马马虎虎的糊弄?一个茶杯、一个镜子都需要好好择选才是,似你这般简直不知所谓。” 一众皇子、公主当中,她与李恪自小亲近,对这个英俊开朗、才华横溢的兄长很是崇拜,而李恪因为她自幼丧母而对她关怀备至,兄妹感情甚笃。 如今李恪就藩新罗、远隔万里,高阳公主依旧每年夏冬两次安排人送去礼物。 房俊不耐烦这些,无奈道:“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就算把库房搬空我也无话可说,可以放我离开么?天太热,打算洗了澡……要不一起?”高阳公主白了他一眼,不耐烦的挥挥小手:“走吧走吧,这天气大抵也只有芙蓉园那边凉快一些,不妨去寻你的女王陛下,再或者去终南山也好,美人、爱子 ,纵享天伦。再不济宫里还有一位小公主呢,芳心永系、情愫暗生,说不定任君采撷……” 这话里醋味太大,房俊苦笑摇头,告饶道:“殿下恕罪,微臣言辞不当、自悔无地,往后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噗嗤!” 高阳公主被这句新鲜的话语逗得乐不可支,摆摆手娇声道:“赶紧去洗你的澡吧,看着你就烦,哼哼。” “多谢殿下宽宥,微臣感激不尽,要不以身相许如何……”被赶了出来,房俊去一侧的厢房打算冲了澡,家仆却送进来裴行俭的一封信,打开来仔细看过,原来裴行俭已经回京正在入宫觐见,想来稍后陛下会召集群 臣商议吐蕃局势,故而在信中将他与禄东赞见面谈判之前后详细说了,以便于房俊心中有数。 看完信,取出火折子点燃看着信笺烧成灰,冲了个澡换上了紫袍官服、系好了金鱼袋,沏了一壶茶喝了一半,便有宫里内侍登门,宣读陛下口谕入宫觐见。 房俊这才施施然起身,天太热不适合骑马,否则到了太极宫便一身汗,坐着马车赶赴太极宫。等到入宫进了武德殿,便见到几位重臣已然围着一座巨大的沙盘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种沙盘是兵部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得到详细情报、数据之后制作而 成,皇宫内有一套,兵部还有一套,各个地区分别制作,摆满了武德殿的几间偏殿,面前这个就是贺兰山以南至吐蕃的地形。 房俊先向李承乾施礼,而后又向几位同僚相互见礼,冲着正在奏禀事宜的裴行俭、崔敦礼微微点头,之后上前站在李承乾、李孝恭、李勣之后…… 而李承乾左手边是文臣的位置,惟有刘洎一人。吐蕃局势正该军方掌控,并不在文官管辖之内,之所以让刘洎在座,还是因为一旦局势变化有可能爆发战争的时候,需要文官给出意见,当然最重要是要全 力配合。刘洎面色安然,心中却颇为沮丧,只看眼下殿中诸人即可知晓文官被压制得何等厉害,军方嚣张跋扈,一群名帅猛将一个劲儿的向外扩张,除了战争还是战 争,就不能消停几日? 身为文官领袖,刘洎所承受的压力极大……沙盘上各种样式、各种颜色的旗子插得到处都是,崔敦礼详细的介绍噶尔家族的势力范围、吐蕃各部的兵力布置,其间山岭沟壑、河流湖泊都映照眼前,如 观掌纹、一目了然。 李孝恭拍了拍房俊肩膀,指着沙盘夸赞道:“你任兵部尚书时间不长,但功勋卓著,只此一件事便可青史垂名,了不起啊。”房俊很是谦虚:“郡王谬赞了,此沙盘是集结兵部上下之全力,无数人贡献出聪明才智,更有无数人或是爬冰卧雪或是餐风饮沙或是与蛇虫为伍在烟瘴之下丧 命,用脚板丈量南北跋涉东西,在下岂敢居功于一身?”他比谁都知道地图的重要性,所以在担任兵部尚书之初便力排众议,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勘察全国各地的山川、河流、地势,甚至依仗商队以及细作对周边各 国进行测绘,譬如高句丽,若非事先绘制其全国舆图,哪有李二陛下开战之初的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但限于此时的交通、通讯等等条件,付出的代价极其巨大,面前这小小的沙盘,凝聚的是无数人的心血甚至生命……李承乾对此予以肯定:“听闻兵部的抚恤、补贴素来做得不错,切忌不要有所疏忽,那些做出卓越贡献为了帝国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的人,无论是官、是吏 、是将、是卒,都要给予必要的关怀,大唐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功勋。” “陛下仁爱宽宏,社稷之福、臣等之福、天下万民之福也!” …… 李承乾指着沙盘上逻些城的位置,问裴行俭:“裴卿认为禄东赞一旦与松赞干布开战,在大唐全力援助的情况下,胜算有几分?” 裴行俭恭声道:“一分也无。”刘洎奇道:“既然没有半分胜算,为何还要浪费无以计数的粮秣自重军械兵甲去援助禄东赞?这些年国库虽然充盈一些,但天下饥寒交迫的百姓依旧数不胜数 ,每一分、每一文都不应该浪费。” 这就是军方与文官的基本冲突所在。 文官需要政绩,而政绩不可能平白得来,需要持之以恒孜孜不倦的投入,但是当国库被军方抽干,文官拿什么争政绩?没有政绩,怎么升官?军方同样如此,想要确保军方上下的利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肯定是不行啊,唯有不断的征战才能攫取更多的利益,爵位、官职、财富,都只能从战场得 来。 军方恨不能铁骑突进将大唐的旗帜插遍天涯海角,文官则坚称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裴行俭看了刘洎一眼,没说话,他现在的职责是以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长史之身份以供陛下咨询、参议,至于这一仗打不打、如何打与他无关,刘洎的问题 更与他不沾边。裴行俭的态度令刘洎皱眉,严格来说裴行俭并不算武将,虽然一直身在军方却是文职,日后回到中枢也必然成为文官的一份子,现在却迫不及待的为军方牟 利,简直糊涂。崔敦礼淡然道:“兵部对于吐蕃局势之预测、推演已经进行了十余次,一致认为如果任由禄东赞做大进而彻底控制整个青海湖地区,将会对大唐造成极大隐患,尤其是祁连山北河西四郡,时刻在其兵锋威胁之下。而河西走廊联通西域,是绝对不能出现半点意外的,故而这一战势在必行,最低的目标也要将噶尔家族消耗殆尽,若是能够使其与松赞干布两败俱伤,则最为完美。一旦战略目的达成,吐蕃至少需要二十年修养生聚,大唐的国策自然可以从容调整。” 第一千六百五十七章 木秀于林 刘洎蹙眉,有些不解:“听崔尚书之言,居然认定禄东赞的威胁大于逻些城、大于松赞干布?虽然禄东赞号称吐蕃第一智者,但松赞干布十二岁即位,降服象雄、平定内乱,推广灌溉、制定文字、颁布吐蕃法令,创设行政制度和军事制度,设置官职品阶,,统一度量衡和课税制度,实乃一代雄主,更遑论松赞干布占据 逻些城居高临下,禄东赞固然是一方豪杰,却如何能够比松赞干布给予大唐的威胁更大?”崔敦礼淡然道:“所谓术业有专攻,中书令对于吐蕃、对于松赞干布之了解不过是流于表面,其人之功绩世人皆知。然则兵部对吐蕃多年孜孜不倦、不畏艰难 之渗透,却绝非这般肤浅。” 肤浅?刘洎挂不住面子了:“愿闻其详。”崔敦礼取过一根紫檀木制成的细长木棍,先在逻些城的上方点了点:“吐蕃统一高原,松赞干布雄踞逻些,兵强马壮、战力强横,诸多小邦、部落尽皆慑服、 听其号令,但是它有一个最为致命的弱点,那就是高原物资匮乏、而物资丰富之处皆在边疆。” 木棍离开逻些城,先落在青海湖:“吐谷浑故地水草丰美、气候温润,现在却在噶尔家族控制之下,吐蕃已断一臂。”继而木棍又来到逻些城西北方向:“此处乃是一邦国,名为‘苏毗’,最是富裕,整个吐蕃兵马钱粮、半出其中。松赞干布虽然乃是赞普,但只是名义上的吐蕃领袖,因为他的强势可以号令吐蕃各部,但实质上吐蕃的统治方式却是联盟形式,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来。平常自然以松赞干布为尊,赞普号令、莫敢不从,可 一旦涉及到各部的具体利益,赞普的话并不一定管用。” 房俊从旁补充:“吐蕃目前仍旧是一个奴隶制社会,一群奴隶主联合起来统治这个国家。” 李承乾茫然:“奴隶制社会?” 房俊点点头:“就像是夏商周那样。” 李承乾仔细想着夏商周的社会制度,有些恍然。崔敦礼续道:“所以吐蕃的内部并不和谐,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弱干强枝’,以往或许没什么坏处,大家都能团结在松赞干布周围,松赞干布也有这个威望与 能力,但现在不同了,因为噶尔家族形同叛逆的举措,且占据了青海这个钱粮畜牧之地,吐蕃内部必然裂痕滋生。” 刘洎再是不愿,也得承认兵部的功课做得确实太好。 “噶尔家族不过是吐蕃一个小部落,为何又比逻些城的威胁更大呢?”面对刘洎似乎有些倔强的提问,崔敦礼面色如常:“因为青海湖,这片土地乃是吐谷浑的故地,水草丰美、河流众多,噶尔家族只需再次繁衍生息二十年,说 不得就是下一个吐谷浑。而吐谷浑带给前隋、大唐的威胁,中书令大抵还没忘吧?” 刘洎闭嘴不言。他发现一个非常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好像房俊担任过主官的衙门,譬如工部、兵部,都习惯于做一件事之前竭尽全力的做好各种细致的准备,无论付出多大 的代价都尽量将方方面面近乎于完美,以便于制定最为完善且符合实际的计划,甚至在某一个时刻从容改变计划。 这使得每做一件事情之前的准备工作非常繁琐、损耗极大,可一旦开始,却非常从容。 或许中书省也要引入这样的办法,这是大趋势……崔敦礼见刘洎不言,继续说道:“大唐需要噶尔家族扼守要冲抵挡随时可能俯冲而下的吐蕃骑兵,却不能任由噶尔家族做大成为隐患,所以这一战势在必行。 ” 李承乾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场战争的必要性:“那么这一仗要打到什么程度,或者说,预定的战略目的是什么?” 崔敦礼道:“预定的战略目的是噶尔家族与逻些城两败俱伤,如果噶尔家族战损达到一半也可接受。”即便噶尔家族只剩下一半战力,只需在吐蕃骑兵居高临下俯冲而至的时候抵挡其迅猛攻势便足矣,驻扎在祁连山口、河西四郡的唐军会有从容的时间完成集 结,以逸待劳、重击吐蕃骑兵。战术也并不复杂,噶尔家族集结部队,由大唐予以援助,然后自青海湖畔的唐蕃古道由下至上一路向着逻些城仰攻而去,只需打到查吾拉山口,便可以调动 整个逻些城的防御,其间极有可能引发吐蕃内部的剧烈震荡,一场大战过后无所谓胜负,战略目的都已经达到。李承乾左右看了看,而后说道:“此战由裴卿坐镇河西全权负责,担任青海道行军大总管,兵部以及各处衙门全力配合,如有重大变故需提交军机处商议决断 ,其余则裴卿相机行事。”兵部的权柄、实力太大了,必须予以遏制,裴行俭以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长史之职位负责此次作战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加上一个“青海道行军大总管”就无 妨了。 裴行俭单膝跪地,大声道:“谢陛下恩典!陛下放心,微臣定然竭尽全力,扫除大唐边陲隐患!” “行军大总管”虽然只是临时的官职,战后即撤销,但这是一种资历,日后裴行俭回京任职,足够担任六部尚书、九寺寺卿,堪称一步登天。 消息传出去难免有人心中艳羡,但并 不会有太多人质疑裴行俭的能力。 作为“房俊一系”当中名列前茅的杰出人物,这些年裴行俭换了不少官职,但每一次都能做得出类拔萃,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谁都知道只需打熬资历,他日必然成为帝国重臣。 只不过积攒资历的机会来得如此之快,怕是要出乎许多人的预料…… ……梁国公府花厅早已成为长安城的传说,据说此处乃是大唐第一座多层玻璃穹顶、幕墙的花厅,加上独特的加热系统,使得即便是在冬日,花厅之内移栽的南 方花卉也照常生长、甚至开花结果。如今虽然多有权贵、富贾之家效仿,但无论花厅规模还是栽植技术都远远不如。 置身其中,恍若投身到岭南、南诏的丛林之中,奇花异草层出不穷、花卉果树错落有致,就是潮气甚重……裴行俭自气候干燥、风沙肆虐的西疆返回,骤然处于此等湿润环境很是不适应,一杯茶喝下去便冒汗,擦着额头汗渍,苦笑道:“越国公若是对我有何不满, 直言无妨,便是训斥、鞭笞也毫无怨尤,何必让我如坐针毡?” 房俊放下茶杯,摇着手中折扇,不似朝堂重臣倒更似坊间纨绔,似笑非笑道:“你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裴行俭整襟危坐,肃容道:“对也好,错也罢,陛下乃九五至尊、帝国之主,金口御言敕封下官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下官又岂能抗旨不尊?况且,下官自认 功勋、能力都足矣胜任,所差不过是资历而已,可资历本就是委以重任的时候累计起来的,若无重任,何来资历?” “呵呵,后面这一句是你的心声吧?之前是否有怀才不遇、明珠蒙尘之感?” “下官不敢。”房俊喝了口茶,伸手将身边一株牡丹上一朵艳红花朵掐下,丢在茶几上:“是不是薛仁贵担任安西大都护执掌西域,而你只能作为他的副手,所以心中不服? ” 裴行俭盯着那朵花,不说话。房俊轻叹一声:“你与薛仁贵皆出自我门下,我素来一视同仁,岂能厚此薄彼之心?薛仁贵勇冠三军、兵法出众,将来必然成为一方统帅,但也仅此而已,他 处事不够圆滑、政治缺乏天赋,这是天生的缺陷,无法弥补。而你不同,你不仅兵略精通、且从小耳濡目染使得政治才华出色,前途不可限量。”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茶几那朵花:“但你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现在的你还不具备抵挡狂风骤雨的能力与底蕴,一着不慎就容易一蹶不振。” 裴行俭这才抬起头,面色动容,羞愧道:“是我急于求成了,明日一早便上书陛下,请辞青海道行军大总管一职。”世家子弟、少年得志,难免任性骄纵、眼高于顶,即便是裴行俭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不能免俗,他与薛仁贵一样的功勋昭著、一样的能力出众,岂能甘心久居 人下?机会摆在眼前,自然想要青云直上、功成名就。 至于背后的隐患并非看不见,而是自信不会造成太大的困扰与伤害。 但是现在房俊指明如此做法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进而影响日后的仕途,这才有些后悔。房俊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傲然道:“若当时推辞也就罢了,那叫韬光养晦、谦虚低调,旁人只能赞扬,现在请辞那就是心虚胆怯、避难就易,会被人耻笑!事已至此,不作便罢,做了就要做到最好!你只管全力以赴将这场仗打好、打漂亮,其余一些阻碍就交给我,一定给你扫平障碍,全无后顾之忧。谁敢捣乱,就 敲断他的腿!” 裴行俭感激涕零,起身单膝跪地。没什么好说的,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 世家子弟 . 在世人眼中,寒门子弟家道中落、困顿不堪,自然应当更多几分沉稳踏实、现实钻营,以便于尽早积累家业、力争上游;世家子弟家境优渥、资源丰富,不需蝇 营狗苟、结党营私,而应当志气高昂、忧国忧民。 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 世家子弟自幼对权谋之术耳濡目染,深明天下大势,所以更多时候将心思放在经营人脉、维系利益之上,他们知道这才是赖以维持家族传承的根本。 而寒门子弟缺乏对世界的理解,心志受书本、典籍之熏染,将那些“舍生取义”“忠孝仁义”等等奉为圭臬,更多理想主义。裴行俭出身于世家名门,从小耳濡目染,明白个人之能力固然重要,但身后的资源却是决定一个人最终高度的基础,没有整个家族的鼎力扶持、资源倾斜, 世家子弟未必就比寒门子弟更为优秀。 即便是刘仁轨这样门庭破落甚至不得不委身为家丁的士子,得到房俊的扶持之后一路青云直上官至兵部左侍郎,便可见所谓“仕途”之本来面目。“不要被禄东赞的言语、行为所迷惑,此人号称‘吐蕃第一智者’绝非浪得虚名,能够辅佐松赞干布一统高原、慑服诸部,甚至在松赞干布的全力打压之下依旧 谋求到青海湖那样庞大的地盘,岂是易与之辈?所以要时刻保持警惕,必要时候宁肯放弃战略目的也要及时抽身而退,绝对不能被他裹挟着向吐蕃开战。” 房俊千叮咛、万嘱咐,他相信裴行俭的能力,但绝对不敢轻视禄东赞的智慧与谋略,即便在最为凶险的绝境之中,他依旧相信此人有翻云覆雨之手段。胁迫噶尔家族攻击逻些城以至于双方两败俱伤之战略,可以确保大唐边疆安稳二十年,且没有了禄东赞以及噶尔家族的辅佐,松赞干布未必还能够如历史中 一样牢牢掌控吐蕃各部,成就强横一时的吐蕃帝国。但大唐绝对不能直接与吐蕃开战,当下大唐军队严重缺乏高原作战的训练,即便训练再是刻苦、装备再是精良,一旦登上高原产生高原反应,猛虎也要变成 病猫,一场“代理人战争”就将成为陷身其中、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这是当下的大唐绝对不容许的。裴行俭重重颔首:“大帅放心,就如同您以往所言那般,‘战略上轻视对手,战术上重视对手’,在下始终铭记于心,既不会因为敌人的强大而妄自菲薄、心生 胆怯,更不会因为敌人的虚弱而骄狂自大、目空一切。” 房俊欣然道:“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只要时刻保持警惕,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就算埋没于沙土之中亦能出人头地、绽放光芒。 *****民部作为六部之中仅次于吏部的存在,每日里的繁忙程度却是六部第一,各州府县的税赋解递、账目核销、朝廷六部九寺的拨款审核,每一件都是一个大项 目,需要数十乃至于上百人在主官的带领下夜以继日的工作。 近些时日官吏们在忙碌之余,私下议论纷纭,对于金部郎中唐嘉会负责“纸币”发行一事褒贬不一。民部的工作极为繁琐,各项数字无比精确,稍微一点差池都有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做对了是应该的不一定算政绩,做错了就是天下的罪名一定遭受严惩, 熬到郎中、侍郎的位置往往需要几十年的累积,可从郎中、侍郎的位置掉下去甚至锒铛入狱却往往只需要几天…… 此等情形之下,自然竞争激烈,往往因为一个确定有政绩的项目争得不亦乐乎。民部尚书唐俭将自己的儿子安插进入民部也就罢了,如今更是厚颜无耻主动在陛下面前给自家儿子争取到前往各地发行“纸币”的机会,谁都知道一旦这个任 务完成必然高升一步,所以尽管惧于长官之威敢怒而不敢言,却也极为不满。 吃相如此之难看,简直闻所未闻。 官廨之内,唐家父子对坐,外间人来人往、纷繁嘈杂,屋内父子二人相对饮茶,略显沉默。良久,唐嘉会轻叹一声,颇为埋怨:“父亲您关切之心,儿子深受感激,只不过如此大张旗鼓公器私用,的确有些不妥,外间纷纷扰扰流言不休,儿子倒是无 所谓,只不过父亲清誉有损,实在令儿子不安。”唐俭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屁话!我是在陛下面前举贤不避亲,陛下当场答允,一众文武重臣未有一人反对,完全按照程序行事,何来公器私用之说?况且老 子从来不在乎所谓的清誉,老子现在只关心儿子的前程。” 唐嘉会抹了把脸,无言以对。 虽然对父亲这种护短、徇私的行径有些不齿,可毕竟是拳拳爱子之心,自己身为受益者若是嫌这嫌那岂不是矫情?唐俭喝了口茶,叹了口气:“这件事完毕之后我就请辞致仕,所以这是为父最后一次为你绸缪前程了,往后就得靠你自己,所以此事一定要办得妥妥当当,绝对不能出现半点纰漏,为父可以厚颜在陛下面前恳求给你这个差事,却无颜在陛下面前恳求给你脱罪……另外,临行之前去往公主府拜会公主,公主待吾家不薄 ,叔嫂一场莫要失了情分礼仪。” 唐嘉会默然。兄长唐义是尚太宗之女豫章公主,夫妻琴瑟和谐、情义深重。豫章公主虽然乃是下嫔所出,且出生不久便丧母,但因为被文德皇后养育长大,所以地位不低 ,太宗皇帝也甚为喜爱。然人有旦夕祸福,年前豫章公主感染恶疾,药石无效,拖延至今已经无多少时日了,可以想象等到父亲致仕、去世,以及公主故去之后,唐家必然一落千丈 。 父亲之所以不顾声誉也要栽培他,就是想要在尚有能力的时候推一把、扶一程,以期望在父亲身后唐家门楣不坠…… 一壶茶水喝得没了滋味,唐俭看着儿子将茶叶倒掉重新烧水沏茶,遂问道:“关于此次差事,你有何章程?”唐嘉会一边烧水,一边答道:“带足护卫,确保‘纸币’安全,先从河南府开始,将‘纸币’交给那些签署契约之世家,确认回执无误,而后陆续赶赴山东、江南 等地,这一趟大概需要一年之久,所以沿途往来定会注意安全。” “愚蠢!” “父亲何出此言?” 被父亲骂了一句,唐嘉会一脸懵然,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是哪个环节不合理?还是忘记了什么? 唐俭很是失望:“你在民部也好几年了,就学了这些?” “孩儿愚钝,如有错处,请父亲教诲。” “你还不服?大错特错了!” “……” 唐俭面对这个蠢儿子气得不轻,可即便如此愚蠢,却也是几个儿子当中少有能拿得出手的了,还能怎么办?不会就教会吧。 他循循善诱:“你可知我之所以举贤不避亲为你揽了这个差事,所谓何来?” “难道不是堆积政绩、积攒资历?” “此其一也,尚有其二。” “……儿子愚钝。” 唐俭恨铁不成钢:“你若然愚钝,我来问你,纸币之事,由谁主导?” “自然是越国公房俊。” “那就对了,你此番出京奔赴各地,要去向房俊请教如何行事,他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 唐嘉会很是迷惑:“可这件差事乃是民部之事,他岂能插手其中?” 唐俭几乎绝望,这孩子平素看着还好,怎能蠢到这个地步?“钱币铸造、发行乃是民部之职责,可纸币由印刷到发行皆由房俊主导,在陛下的宠信面前,职责算个屁啊!为父之所以给你争取这个差事,最为重要的一个 原因就是搭上房俊这条线,只要入了他的眼,得到他的提拔、任用,你的前程才算是稳了。”这个儿子蠢是蠢了点,不过做事情兢兢业业、勤勉稳重,也算是年轻一辈当中数得上的俊彦。而房俊“识人之明”早已享誉天下,只要能和他搭上线、入了他 的眼,即便资质差一些,也必然有一个好前程。公主还在的时候,重视手足亲情的陛下对待唐家会和善得多,可一旦公主不在了,重视手足亲情的陛下非但不会认为唐家可怜,甚至有可能迁怒于唐家,因 为是唐家之故才导致公主殒命…… 到那个时候,唯有房俊才有可能保住唐家。 只不过这话就不能宣之于口了,否则就是不敬皇家、恶意揣度陛下,那可是大罪,需要儿子自己慢慢思考、体会、感悟。有些东西可以老鸟填食一般给孩子塞进嘴里,这是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优势,有着祖辈累积下来的经验予以言传身教,总是比寒门子弟、农夫子弟具有更为 优越的环境。可有些事情是教不会的,只能他们自己慢慢去学习、总结…… 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 晋阳修道 . 武德殿寝宫之内,李承乾彻底爆发出来。“简直无法无天!朕乃太宗嫡长子,高祖血脉,膺受大命、握图御宇,是为天下之主、带天牧守,九五至尊、何其煌煌?汝等却视朕如草芥,欺朕宽厚仁慈不 忍苛责降罪,故而全无半分敬畏,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们?!” “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却是盛怒之下的李承乾将杯盏衰落地面,一众妃嫔、内侍、宫女尽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不敢触帝王之怒。跪在最前头的晋阳公主瘦削的香肩微微颤抖,珠泪盈盈、楚楚可怜,柔声道:“都是妹妹任性,兄长何故迁怒他人?是妹妹不懂体恤兄长爱护之情,还请兄长 宽恕旁人,妹妹一身当之。” 放在以往,她这般柔弱姿态摆将出来、眼泪滴落下来,李承乾早已怒气全消、既往不咎,可今日非但没有平息李承乾的怒火,反而犹如火上浇油。李承乾怒发冲冠,戟指喝叱:“朕素来对你纵容,从来不忍苛责半句,可你非但不体会朕宠爱之情,反而持宠生骄、变本加厉,旁的也就罢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容你自作主张?你眼高于顶,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朕都忍得,准许你自己择选符合心意的驸马,可你是怎么做的?出家?青灯道 藏、了此残生?简直荒谬!” 晋阳公主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李承乾,见他额头青筋毕露、面容狰狞,吓得嘤嘤哭泣,不敢说话。 自从记事以来,无论父皇、母后、亦或是哥哥、姐姐们,从来都对她爱护有加、宠溺非常,便是连一句重话都未曾听闻,何曾遭遇如此盛怒之下的叱责? 一众妃嫔、内侍、宫女们也知道这位小公主在皇宫之内的独特待遇,所以眼下陛下如此震怒,愈发令大家心胆俱裂、魂不附体…… “皇后驾到!”门口内侍高声呼喊,随机,一身绛色宫裙、满头珠翠仪态端庄的皇后苏氏缓缓步入寝宫,敛裾施礼:“臣妾觐见陛下,陛下素来雍容平和、仁厚宽慈,却不知 今日为何盛怒至此?” 李承乾反身坐回一侧的椅子上,手掌狠狠拍了一下茶几,怒声道:“你且问问这丫头,想要气死我不成?翻了天了!”知夫莫若妻,两人少年夫妻、相携多年,彼此最为了解,虽然陛下的性格远不似外表看上去那么温润谦和、甚至颇有几分戾气,但对待自己的手足姊妹却素 来宽厚、不忍叱责,尤其晋阳公主更是太宗皇帝、李承乾两代帝王相继宠溺之存在,今日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喝叱,显然事情很是严重。 想到这里,皇后苏氏芳心微微一颤,晋阳公主对房俊生出情素也不算什么秘密,难不成与房俊私底下私定终身并且做下越轨之事……皇后苏氏瞪大美眸,仔仔细细看了晋阳公主好几眼,见其眼角眉梢、身体姿态并无异常,大抵仍然是处子之身这才放心,上前将其搀扶起来,先摆摆手将所有人斥退,这才拉着晋阳公主坐在李承乾对面的椅子上,拿出帕子给晋阳公主擦拭眼泪,柔声道:“你到底做了何事惹陛下如此生气?陛下最是疼爱你,有什么事 好好说,只要不是很过分陛下岂能拒绝你?” “做梦!这件事绝对不行!” 李承乾语气断然、不容置疑。 皇后愈发好奇,葱白也似的手指擦拭着晋阳公主胭脂白玉一般的脸颊,小声问:“到底怎么了?”晋阳公主止住眼泪,垂着头,轻声道:“兄长让我出嫁,我不肯,既然他容不得我继续住在太极宫,那我就前往终南山建造一座道观出家修道,下半生寄托于 山水之间,闲来修道问仙、修身养性,如此足矣。” 李承乾怒不可遏:“去终南山修道?怕是也要效仿长乐与那贼子幽会私通、甚至珠胎暗结吧?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简直无耻之尤!” “陛下,慎言!” 皇后苏氏柳眉竖起,看着盛怒之中的李承乾:“陛下乃九五至尊,岂能这般口不择言?” 若是李承乾这句话传扬出去,长乐、晋阳两位公主哪里还能苟活于世? 甚至就连其他公主也要背负恶名,本来被高祖皇帝一众公主搞得名誉极差的大唐公主们就得臭大街了…… 李承乾也自知失言,怒气冲冲的坐在椅子上闭口不言。 皇后抚了一下晋阳公主的鬓角,轻声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这时候晋阳公主反倒不哭了,握着皇后的手,对李承乾柔声道:“兄长莫要生气,妹妹并非如你所想那样。一则当初孙思邈道长为我诊脉,说是先天气弱、脏腑有损,怕是难以活到成年,不宜成婚。这些年虽然身体有所好转,但到底根基受损,往后如何尚不可知,贸然成婚岂不是害人害己?再则,长安也好、天下也 罢,确实未有能看得入眼的年轻俊彦,兄长也不好为了所谓的联姻便随便指个人让妹妹下嫁吧?” 李承乾被噎得哑口无言。他犹记得兕子诞生之后极其娇弱,被母后抱在怀中小猫儿一样,连喘气都细细柔柔的难以为继,好不容易长大,却也被孙思邈断定先天心腑受损、难以活到 成年。 那时候一生刚硬、杀人如麻毫不手软的父皇在夜里抚着母后的灵位痛哭流涕,自责未能履行妻子弥留之时自己许下的诺言…… 除此之外,也的确如兕子所言那般,并无太合适的婚配对象。山东世家传承久远,自视甚高,即便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压早已不复当年之辉煌,但架子却始终不肯放下,若是女儿嫁入皇家也就罢了,尚公主却宁死不肯 。 关陇门阀已然倾颓破败,且与李唐皇族之间仇深似海,断然不会将兕子嫁过去遭受凌虐。 江南士族偏居一隅、近些年人才凋零,庸庸碌碌之辈不值一哂。 军中近些年虽然涌现不少少年将领,可粗鄙武夫焉能配得上自己钟灵毓秀、金枝玉叶的妹妹。看着妹妹红肿的眼圈儿,楚楚可怜的娇弱,李承乾长叹一声,愧疚道:“非是为兄逼着你下嫁,实在是不忍见你孤独终老,既然你执意如此,为兄还能说什么呢?自今而后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想嫁谁就嫁谁,不想嫁那就不嫁,为兄乃帝国之主,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嫡亲的妹妹?外间风言风语,为兄一力担之,你只管 康泰欢愉就好。” 谁让自己是兄长呢? 谁让自己摊上这么些不省心的兄弟姊妹呢? 那就撑起作为兄长的担当吧,不想嫁那就不嫁。冷不丁醒悟这番话有个漏洞,忙道:“虽然许你想嫁谁就嫁谁,那也只是表明我不会在意身份高低贵贱,但有些人不能嫁!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能嫁,就算我死 了你也不能嫁!无论他怎么花言巧语的蛊惑于你,你都记住我绝对不会允准!” 李承乾瞪着眼睛威胁一番,堵住了自己话语之中的漏洞。 未等晋阳公主说话,皇后已然不悦道:“陛下这说的哪里话?人家越国公素来将兕子当做妹子一般疼爱,并未有半分龌蹉之心,您这话未免有些冤枉人。” 李承乾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瞬间升腾而起,怒目而视,一天到晚的护着他,现在连说都不能说一句了? 可若是为此争吵,自己的颜面就算是丢尽了,只能气呼呼的起身,丢下一句“不可理喻”,拂袖而去。 皇后简直莫名其妙,看着晋阳公主问道:“我说错话了?”晋阳公主也不解,摇头疑惑道:“没觉得那句话不对啊?姐夫对我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爱,这一点我心里亦清楚,所以兄长那番话的确不恰当。或许… …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皇后柳眉蹙起,却是一头雾水。摇了摇头,不去想陛下最近乖戾的性格、暴涨的脾气,拉着晋阳公主的纤手,关切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若是不想嫁人就暂且不嫁,还未到不嫁人不行的 年纪呢,却为何要出家修道?该不会当真如陛下所言那般打着歪主意吧?”公主出家不算难事,况且道家的规矩相比于佛门少了许多,平素除了钻研道藏之外其余时间也自由得多,公主乃金枝玉叶,也不会如同其余修道之人那般清 苦。 可一个少女正值妙龄却脱去华服一身青衫,还是惹人怜惜。晋阳公主反握着皇后的手掌,摇头道:“哪里会那么想?兄长冤枉人呢。就像跟兄长所言那般,还是觉得不嫁人为好,一处道观、一袭青衫、三千道藏,修身 养性之余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不染凡尘、不萦于物,与鹤鹿为伍、与草木同朽,很是不错。” 女子为何非得嫁人? 钻研道藏、精研修仙之术,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何必要下嫁于人忍受柴米油盐、人情往来之腻烦,还要相夫教子、端庄贤淑的困顿折磨? 一般人自然很难摆脱世俗之困,不能挑战宗族礼法,可她身为大唐公主,自然拥有这样的资格。否则,祖辈抛头颅、洒热血鏖战天下马革裹尸的意义何在? 第一千六百六十章 野心勃勃 . 大唐公主是一个很奇葩的存在,或许是身体当中残存的胡族血脉使得她们不安于物、不甘寂寞,也或许是当下开放的社会风气开阔了眼界、熏陶了胸怀,总是变 着法儿的显示自己的存在感。有带兵打仗帮着父兄争天下的,有喜欢和尚甚至撺掇丈夫造反的,有权倾天下觊觎帝位奢望做一个“则天第二”的,有为了权力连自己皇帝老爹都毒死的,当 然也有温婉贤淑天下称颂的…… 这样一个不安分的群体,出现一个晋阳公主这样不想嫁人、只想问道的实在不算什么奇闻。 毕竟更奇葩的公主也大有人在,譬如与自己姐姐的儿子偷情而导致离婚的房陵公主……公主府中,一场宴饮散去,乐声尚尤在耳,衣香尚存鼻端,堂中杯盘狼藉,荷兰僧伽敞着衣襟露出胸前一丛护心毛仰躺在地席之上,往昔健硕的身躯因为过 度酒色早已被淘刷得肌肉松弛,微微阖着眼,酡红的面颊残留着五石散还未彻底发散的余威…… 他身边的房陵公主一袭红色薄纱,三十余岁保养得宜的胴体风韵正浓、珠圆玉润,纱裙下肌肤雪白、峰峦叠嶂,正微微蜷缩着身子喘息着。直至喘息完全平息,这才反身坐起,伸手的时候薄纱撩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纤纤玉手拿起案几上的茶壶,将壶嘴对准自己的小口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后 长长吐出一口气,颇有几分恣意骄狂的慵懒风姿。 这夫妻二人居然是在一场酒宴之后,于这大堂之上琴瑟和鸣、兴云布雨……房陵公主瞄了一眼身边死狗一般的荷兰僧伽,美眸之中满是不屑,戏谑道:“你们贺兰家是不是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连一个小寡妇都搞不定,吃不到不说 反而被人给坑了一把,真是没用得紧。”荷兰僧伽这才翻身坐起,拿起茶壶想要喝水,发现壶中茶水已经被房陵公主喝光了,吼了一嗓子让侍女送水过来,听着房陵公主语气之中的欲求不满,揉着 太阳穴认怂:“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这方面微臣甘拜下风。”不认怂不行,他今年虽然二十余岁正直巅峰,可五石散激发潜能的同时也过度损耗了他的肌体,长年累月被药物掏空了身子,面对房陵公主这等“善战之士” 实在是力有不逮、心有余而力不足。 男人一旦在这方面不能展示雄风、冲锋陷阵,自信就会遭受巨大打击,挺不直腰杆……房陵公主用尖尖的指甲掐了荷兰僧伽的胳膊一下,恼火道:“本宫说的是这个吗?说的是那个小寡妇!既然是你贺兰家的媳妇,就应该好好拿捏住了,贺兰楚石在右金吾卫负责后勤供给,这对于咱们来说可是天下的一个进项,结果几天的功夫就被拿下了,肯定是那小寡妇与房二私底下有所勾结,故意栽赃陷害。可若 能能够拿捏住她,何至于此?”荷兰僧伽恼火道:“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楚石与我虽非近支,却是贺兰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他被革职待参,前程已然尽毁,一旦被坐实了罪名 ,贺兰家能拿得出手的子弟没几个了!”曾经煊赫一时的“贺兰部”如今早已日薄西山,随着关陇门阀的破落而沉寂下去,若是连族中杰出的子弟都一个个沉沦,那么“贺兰部”东山再起之日将要遥遥 无期。房陵公主柳眉倒竖,娇叱道:“你贺兰家是死是活与我何干?瞧瞧一个两个的熊样,在外头整日威风凛凛装模作样,回到家中却是银样镴枪头,不中用得很! 不指望你多搞点钱,还能指望你什么?” “殿下何以辱我?!” 荷兰僧伽只觉得身为男人的尊严被踩在脚下羞辱摩擦,面红耳赤勃然大怒:“你且等着便是,我定然做出一番大功勋,让你另眼相看!” “嗯?” 房陵公主美眸眯起,上上下下打量荷兰僧伽一番,疑惑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最近神神秘秘的,背着本宫搞了什么名堂?” 荷兰僧伽自知失言,不敢与房陵公主对视,目光游离、吞吞吐吐道:“这个……你莫多管,我随口一说而已。”房陵公主自认将这厮拿捏得稳稳当当,对其性格了如指掌,观其神情、听其语气,便知道必然有事瞒着自己,遂追问道:“你现在是本宫的驸马,无论你做什 么都是代表了本宫的颜面,你若敢在外面胡来绝不饶你!” “这个……总之你且放心便是,用不了多久定会让你光耀显赫,也能弄来一大笔钱!” 荷兰僧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愈发令房陵公主感到狐疑。 猛地想起最近宗室内部纷乱汹涌的气氛,顿时变色一变,一把拉住荷兰僧伽的胳膊,紧张的凑近小声问道:“你该不会是跟那些人搅合在一起了吧?” “女人家只需处置家务就好,何必关心大事?自有为夫谋画奋斗,定为你打拼一份荣耀显赫之家业。” 房陵公主得了准信儿,愈发紧张得不行,小心翼翼道:“到底有几分把握啊?这可是不赦之罪,可别没享受到那些荣耀显赫反而先丢了命!” 见此,荷兰僧伽挺了挺胸膛,凛然道:“古来成大事者莫不是历尽艰险、矢志不渝,只需有五成把握即可放手一搏,焉能瞻前顾后、取舍不定?”房陵公主心里思虑急转,如此大事如若成功,自己的地位骤然抬升,较之高祖皇帝在时还要更胜一筹。假使失败,责任也由荷兰僧伽一个人承担,自己乃大 唐公主、金枝玉叶,且并未参与其中,以陛下一贯的仁厚,必然不会将自己如何。 大不了当一回寡妇,过两年找个男人再嫁……纤手抚摸着男人胸膛,娇声道:“你们男人啊总是这般豪气干云、气吞山河,幻想着将锦绣江山踩在脚下成就不世之功业,可我们女子气短力弱、见识浅薄, 什么都帮不上,也只能床帏之中尽心尽力的服侍,使得你们无后顾之忧。” 眼见着素来趾高气扬的公主殿下此刻猫儿一般蜷缩在自己怀中,媚眼如丝、娇憨如水,男人的自信心空前膨胀。转身将公主殿下摁在身下意欲梅开两度,却不知羞涩委婉似迎还拒任君采撷的房陵公主却在想着如果大事成功,那么房俊就将是阶下之囚,到时候自己不仅 能够吞下房家的庞大产业,甚至有可能将房俊弄来玩玩,一偿夙愿。 想象着那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棒槌不得不匍匐在自己身下竭力取悦的画面,房陵公主娇哼一声,兴奋得浑身发抖…… *****“萧公乃三朝元老、帝国功勋,如今舍却悠游林泉、纵享天伦之时光,重返朝堂为国育人,朕心甚慰啊!若是朝中臣子皆如萧公这般以国为家、不吝奉献,何 愁大唐不能御极寰宇、横扫八荒?况且身在关中,朕也能时时请益,遇到难题更可就近咨问,实在是一举两得。” 武德殿内,见到萧瑀自江南孤身而来恳请入书院教书,李承乾龙颜大悦、兴奋之至。书院多一个大儒教授学问自然是好事,但李承乾之所以如此兴奋则在于萧瑀以此行动向他表达兰陵萧氏忠心耿耿之心迹,没有兰陵萧氏作为主导连接江南士 族,其余江南士族自然一般散沙,再不能对中枢政令予以抵抗。 六合归一、八方一统,父皇未能完成的伟业,将在自己手中完成,这是何等之荣光?萧瑀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脸上露出温煦的笑容,举止之间平和稳定,尽显大儒风范:“老臣身在江南却心忧陛下,本以为含饴弄孙的悠哉生活因为有了牵挂而心神不宁,待到双脚重新踏上关中的土地,却忽然心神皆安。老臣上半辈子历经磨难、颠沛流离,直至投奔高祖皇帝麾下才忽然人生顺遂,如今到了花甲之年 本以为安静下来享受几年安静生活,却发现心中最为牵挂的东西都在长安而非江南,还望陛下切莫取笑老臣这把贱骨头。”李承乾最近很少有如此快意之心情,忍不住想起当年父皇那句“天下英雄尽在彀中矣”之时的豪气干云,能够彻底收服天下人才的确是无与伦比的骄傲与成就 。“萧公虽然致仕,但身子骨依旧健壮,教书育人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这份忧国忧君、甘于奉献之心意,便足矣让天下人效仿、敬重,有萧公这样的老臣辅佐 ,朕倍感荣耀、心满意足。” “陛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 “萧公当不起,这天下还有谁当得起?来人,去尚书省向越国公宣旨召见,就说朕为他举荐一位当世大儒成为书院教谕,让他速速前来拜会德望之师。”他这个皇帝虽然是贞观书院名义上的山长、院长、大祭酒,实则对于书院事务根本插不进去手,李靖、孔颖达等人立场不坚、态度暧昧,亲近房俊这个书院 司业更甚于他这个皇帝,李敬玄虽然是帝王心腹,但过于年轻、分量不足,一时半会儿还无法与房俊相提并论。现在有了萧瑀这样的三朝元老、致仕宰辅、当世大儒进入书院,必然可以与房俊分庭抗礼,如此,皇帝才能居中调和、平均权力,在书院之中彰显权力。 第一千六百六十一章 猜忌之心 . 权力是需要制衡的,所以一般情况之下任意一个衙门的主官与副手之间都会存在各种各样的龌蹉,既是从属关系,又是对立关系,这是由于地位而决定的,毕竟 权力就那么大、利益就那么多,没有任何一个从属愿意被主官占据所有利益,而主官也不会容许属下对自己的权力、利益有所染指。一旦某一个衙门的主官、副手之间达成默契,那么这个衙门必然要重新划分权力分配,主官与副手之间必然有一个要调走,新人空降之后,重新树起对立的 格局。 所谓“上下一心”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衙门之内的,即便有,也只不过是表面功夫,暗地里谁也不会退让…… 但是现在尚书省的局面却打破了衙门里明争暗斗的传统与惯例,主官与副手和谐无比。房俊如今的官职虽然是尚书右仆射,但更多是虚衔而非实职,因为皇帝一直未曾赋予他实际的管理范畴、职权范围,所以按照常理是不需要去尚书省坐衙的 。 但皇帝偏偏严令房俊每日点卯,无故不得擅离职守。没有正式的工作安排却还要每日至衙门点卯当值,这对于任何一位官员来说都相当于一种羞辱,官场之上捧红踩黑乃是常态,可以想象这样的官员在衙门里 会遭受何等局面,上官的打压、排挤,同僚的讥讽、嘲笑,一般人真的顶不住。 但房俊毕竟不是一般人。每日到衙门点卯,而后会溜出衙门、皇城,去往东西两市门口的早点铺子吃上一顿早餐,背着手在市场里溜达一会儿消消食儿,然后回到尚书省的值房,或 是看一会儿书,或是小睡一会儿,或是煮一壶茶慢悠悠的品着,大抵就到了晌午。尚书省自有饭堂,因为地处太极宫的缘故掌勺的都是御厨,水平极高,但房俊是不吃饭堂的,每日这个时候会有仆人将食盒送到承天门外,由内侍将食盒送 入尚书省,房俊就在自己的值房享用午膳。前几日还好,大家对于这个棒槌过于惧怕,避之惟恐不及没人敢往身前凑,可是没过几日,李勣便放弃了饭堂用饭,径自去了房俊的值房,尚书省两位大佬 同处一室、和谐用膳。 一时间衙门上下噤若寒蝉,毕竟这两位在兵部“委员会”当面锣对面鼓针锋相对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唯恐这两位在尚书省的衙门之内大打出手。尚书左仆射、英国公李勣固然是贞观勋贵、沙场宿将,可从来都不是以武力著称,论武力在一众贞观勋贵当中也是排名靠后的存在,可房俊却素来有“勇冠三军”之称,膂力惊人、冠盖三军,且年富力强、正值巅峰,又是个混不吝的棒槌性格,一旦发生冲突,搞不好平素三缕长髯、仙风道骨的首辅英公就会被爆锤一顿 ,使得尚书省成为三省六部九寺当中的笑柄……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两位在值房之内享受房家厨子的美食,时不时笑语欢声,居然异常和谐,且每一回用膳之后房俊都会亲手烹茶,而后浅酌慢饮、 笑语晏晏。 难道“虚伪”就是顶级大佬之间的相处方式? 无论彼此之间为了利益、权力如何急赤白脸的争斗,见了面都能将一切隐藏起来谈笑不羁? ……房俊今日刚刚在东市吃了胡饼、喝了醪糟,汉胡两种饮食方式融合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吃的有些撑,在东市逛了一会儿消消食,回到尚书省烧好水打算泡 一壶茶、读一本书,便接到陛下召见的消息。只能将水壶放在一旁,叮嘱书吏看着红泥小炉,临出门还特意拐到李勣的值房,冲着正埋首文牍的李勣道:“晌午别去饭堂,家中厨子做了水晶肘子、葱爆海 参,我又让他们带来一壶江南的黄酒,到时候小酌两杯。” 李勣头也不抬,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然知晓,让他快滚。 房俊不以为忤,笑呵呵的转身出了尚书省,直奔武德殿。 “听闻最近在尚书省当值,与英公相处不错?” 一进门,李承乾便笑着问了一句。房俊先是向萧瑀见礼,而后落座才回答李承乾:“微臣当初少年轻狂、桀骜不驯,予人不知轻重的印象遗留至今,时常遭人耻笑,如今年岁渐长,自然也要稳 重起来,注重与身边袍泽缔造和谐、友爱团结自是应当。” 李承乾笑笑,对萧瑀道:“想当年就连父皇都无比头疼的‘棒槌’,如今也已经开始修身养性了,可喜可贺啊。”萧瑀笑眯眯的点点头,对于这对君臣之间略显诡异的气氛视如不见、充耳不闻,看向房俊道:“老夫致仕归乡,却发现闲下来之后并非如想象之中那么惬意悠闲,大抵是一辈子身在仕途养成了劳碌命,总觉得有点事干才能舒服一些,所以贸然回京,意欲去书院做一个夫子教书育人,不求任何官职,只求实现少小之时 的梦想教授学子读读史、做做赋,不知书院之中可否有老夫一席之地?”房俊奇道:“书院乃是帝国之书院,书院的大祭酒一直是皇帝担任,之前是太宗皇帝,现在是陛下,萧公意欲入书院教书育人自应恳请陛下定夺,准许或者拒 绝都不应问我啊,萧公回了一趟江南难不成就老糊涂了?看起来江南那地方未必如传言之中那么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啊。” 意思很明显:留不留你是皇帝的权力,你非得问我是什么意思?一回来就离间我们君臣关系,老东西你也太坏了…… 萧瑀笑而不语,仿佛一位心地仁厚纯洁无瑕的慈祥老者。房俊看向李承乾,皇帝陛下略显尴尬的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萧公乃天下大儒,身负江南名望,能够入书院教书乃是所有学子之幸事,就这么办吧。二郎去书院之后给萧公弄一间值房,陈设待遇都要最顶级的,若书院没什么好东西就报过来,朕让王德去库房中寻摸一些好东西,务必要妥善安置萧公,万万不敢 有一丝半点的疏忽。”房俊点点头应下,你既然能决断为何还要让萧瑀问我意见呢?还好你没有当面再问我有没有意见的话语,否则我都已经打好腹稿给你怼回去,才不管你是不 是皇帝…… …… 两人从武德殿出来,房俊吩咐一旁的内侍:“服侍宋国公前去书院,你去寻到李敬玄,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他妥善安置宋国公,不得有误。” “喏。”内侍赶紧应下。房俊又对萧瑀道:“我这边还在当值,不敢擅离职守,您可先行一步去往书院,一切由李敬玄安置,若有什么不当之处,也可派人通知我。至于您所教授之科 目,可以与李敬玄商议,并不必知会我。”这样一位声望显著的前任宰辅、江南大儒入书院教书自然求之不得,至于萧瑀之真实目的他并不在乎,无论是想要避居长安与江南士族划清界限,亦或是插 手书院另有他图,他都并不在意。 时至今日,书院早已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中,绝非区区一个萧瑀就可轻易撼动…… 萧瑀似乎并未感受到房俊的失礼,微笑颔首:“那老夫就先行一步,暂且熟悉一下书院的章程,稍后再商议教授之具体细节。” “那在下这就告辞,出来时间挺久了,纠察官员当值情况的御史怕是要找我的麻烦,也快晌午了,英公还等着我一起享用午膳,失礼了。” “二郎自去便是,老夫虽然已经致仕,可在这长安城生活了几十年,这里也是我的家。” “那就好,告辞。” “二郎请便。” 看着房俊的背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萧瑀抬头看了看四周熟悉的景色、建筑,哼了一声:“好歹也是姻亲,吃饭都不喊老夫一起吗?这无礼的臭小子。” 嘀咕了一句,便背着手在内侍引领之下出了太极宫,直奔城东书院而去。 …… “萧瑀回京,去往书院任教?” 吃过午膳,在值房之内喝茶,房俊随口将萧瑀回京之事说了,引起了李勣的疑惑。 “老东西虽然致仕,阴险毒辣却一如既往,没见面就在陛下面前玩了一手挑拨离间。” 房俊笑呵呵的给茶杯斟茶。李勣喝了口茶,看了房俊一眼,淡然道:“到了咱们这个层次,挑拨离间这种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因为谁都看得懂,没那么容易上当,所以只能当做阳谋来 使。可也正因为这样,一旦在心里种下一根刺,即便明知是挑拨离间的计谋,却往往也会中计。” 你明知道他在挑拨离间,可他字字句句都能扎进你心里,这就是阳谋的可怕。 房俊握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犹豫着道:“陛下不会中计吧?”李勣放下茶杯,慢悠悠道:“陛下是否中计不在于萧瑀说了什么,而在于他是否认为你在书院的影响力太大,大到学子只认你这个书院的实际掌控人,却不认他这个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小子,你当初挤走褚遂良也就罢了,但不该将许敬宗弄去礼部,若是有许敬宗这个手段圆滑之辈继续掌控书院,你就不会锋芒毕露 ,甚至即便出现意外,也有人能够挡在你前头。”停顿一下,他续道:“……人心是最不可控的东西,有些时候一旦生出一线猜忌,就会疯狂滋长,明知不对,但越是想要将这丝猜忌压下去,却往往越是压不 住。没有谁的心里真正光风霁月,也没有任何一种信任可以纯洁无瑕,你得小心了。”房俊悚然而惊。 第一千六百六十二章 以防万一 . 一直以来,房俊对于自己与李承乾之间的关系有着绝对的自信,这是他用当初不惜激怒李二陛下、与朝野为敌也要支持李承乾而换来的,更不需说其后一力扶持 李承乾登基,又连续挫败关陇、晋王两次兵变。 即便房俊再是谦虚,也自认完全配得上“擎天保驾”之功。 他也相信李承乾是一个充满感性、心地仁厚的君王,在未曾遭遇到那些兄弟阋墙、手足相逼之事的李承乾身上,没有乖张暴戾,唯有宅心仁厚。 而他也从未觊觎过不该觊觎的东西,甚至连手中的兵权都逐渐放下,一定能够换来李承乾的绝对信任。 可现在听闻李勣之言,他猛然醒悟自己或许过于天真了。 “帝王”也是人,可一个人一旦成为“帝王”,就未必还是以往那个人了……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帝王的秉性就应当是自私的,因为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旦帝王的权力遭受挑战,就会使得安全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猜疑 与暴躁。 因为帝王是自私的,所以他不会相信有人会对极致权力不屑一顾。 当自己为了将“人治”逐渐向“法治”转移而鼓捣出“军制改革”,当政事堂中宰辅的权力逐渐侵夺皇权,李承乾还能一如既往的信任自己、支持自己吗? 那个“与皇后有染”的传闻当真只是坊市之间的流言,还是有人故意渲染、夸大其词? 幕后主使者当真只是自己认为的宗室族老吗? 思虑万千,房俊不寒而栗。不由想起父亲那日所言“想做就做”的话语,虽然是鼓励他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就可放手一搏,可内里未必没有担忧之心态,“于国于民有利”,未必对帝王也有 利,有些时候帝王的利益并不与国家、人民一致。 只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一切都变了…… 房俊喝了口茶水,将茶杯捧在手里:“多谢英公教诲,小侄会好好思量这些的。”李勣道:“倒也不必感谢,我之所以提点你这些,不仅是对你报以期许,更是希望朝廷稳定、各种政策可以有序稳定的施行下去,而不要那些个人走茶凉、人 亡政息之类的事情发生。这对国家、对陛下、乃至于对你我都好。”政治既是博弈,亦是妥协,随着人的变化而时刻产生变化,李勣可不想等到自己将来退下来甚至死后的政局发生太大变化,因为他就意味着李家极有可能遭受各方面的清算,自己的长子活着还好,或许能够在凶险的局势之中寻求一条活路,可一旦自幼多病的长子也不在了,其余不屑子孙大概率会被当做晋升的垫脚 石而被踩死。 虽然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李勣绝对不想自己死后被子孙连累砸了墓碑、甚至掘坟鞭尸、挫骨扬灰……毫无疑问,等到他退下去之后房俊就是朝堂之上无与伦比的擎天之柱,无人可以动摇房俊的地位,只要房俊不倒,大唐的政局就会稳定的延续下去,所以于 公于私李勣都不希望房俊出现意外。 但现在的问题是房俊与陛下绑定的太深,如此毫无保留的支持陛下固然可以获取等额的回报,可一旦两人之间的关系出现变故,房俊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一整个下午,房俊都躲在值房之内思忖他与李承乾之间的关系,以及最近朝堂内外波澜起伏的局势,希望从中捋清一个脉络,试图透过表面的重重雾气看透 水面之下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其余也就罢了,唯有一点房俊非常关注:那些有关他与皇后“有染”的谣言到底是谁传出去的?是主动还是被动?当这些谣言进入宫中,李承乾是如何对待? 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还是信以为真如鲠在喉? 房俊从不怀疑李承乾的智商,却担忧李承乾的心性。 历史已经证明聪慧明睿的李承乾抗压能力极差,一旦面对巨大的压力,极有可能做出非常极端且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而且他不仅胆子大,还异想天开…… 有些计划要做出修改更正,有些事情要做好准备、预留后路,不能将所有事情都寄托于李承乾对他的信任之上。下值之后回到府中,马上书信一封快马送抵洛阳,让习君买秘密调集小型战船五十艘、水师兵卒三千集结于孟津渡,配备火器随时待命,对外以商队之形式 迷惑旁人视线。 又给武媚娘去信,让她以商号之名义筹集粮秣辎重囤积于洛阳,随时可以将其起运至关中。又将亲兵叫进来:“马上出城去玄武门,持我令牌告诉王方翼,一定要将玄武门控制在手中,他就算是死也得死在玄武门上!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人前往玄武 门让他解除兵权都无需理会,直接斩杀!” “喏。” 亲兵领命而去。作为太极宫的制高点,玄武门的战略位置无与伦比,只要玄武门在,太极宫就在控制之中,一旦玄武门失陷,则整个局势将彻底崩溃,无论是宫中的李承乾 ,亦或是宫外的房俊,都将陷入逆贼的攻伐之中。高阳公主托着一个茶盏推门走进来,见房俊坐在书案之后凝眉深思、面色难看,上前将茶盏放在书案上,绕到房俊背后纤手轻缓的揉着太阳穴,关切道:“朝堂上的事务总是层出不穷、无尽无休,既然回到府中就应当暂且放下才是,咱可不要什么夙兴夜寐、宵衣旰食那一套,身体才是最重要的,熬坏了身体让那些坏 人乐不可支,那才是最傻的。将这杯参茶喝了,然后沐浴更衣早早睡觉,咱们虽然还年轻,但养生这种事越早做就越好。”房俊这才放下笔,拿起参茶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腻,感受着身后贴在身上的温暖娇躯,笑着道:“这又是参茶又是养生的,是否微臣平素的表现令殿下有些失 望,所以在督促、鞭策微臣要在床帏之间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你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是吧?”高阳公主俏脸泛红,即便老夫老妻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调笑,屈起中指用指节在郎君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表达不满。房俊自然不怕她,闺房之中说一些闺中密语是会促进夫妻感情的:“夫妻敦伦乃是天道,其中一方若是有所不满自然应当提出来,然后两人共同商议、取长补 短,在讨论之中精益求精、携手进步,共谱美好生活的乐章……” “停停停!”高阳公主一脸黑线,挪到一旁,双手捧着郎君的脸搬过来冲着自己,四目相对,她啐了一口:“好好说话!今日皇后打发人来召我入宫,谈及兕子意欲出家修 道之事……你怎么看?” 这两日晋阳公主出家修道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房俊自然有所听闻,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看不重要,我也没有怎么看,此事与我无关啊。”高阳公主有些不满,伸手掐了郎君胳膊一下,埋怨道:“好狠的心,兕子之所以不愿下嫁还不是因为心里有你?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说什么与你无关,真真是负 心薄幸。” “这话可不敢胡说!” 房俊叫起撞天屈:“从始至终我从未生出一丝觊觎之心,纯粹将兕子当做妹妹一般看待,但凡有一字虚言,宁愿天打五雷轰……”话音未落,嘴巴已经被高阳堵住,嗔道:“你才胡说,平白无故的起什么毒誓啊?呸呸呸!可你虽然并未有龌蹉之心,但这些多年对兕子之宠溺总不会是假的 吧?小时候也就罢了,现在豆蔻少女情窦初开,身边有你这样一个允文允武、才华横溢且对她关怀备至的男人,怎能不芳心暗许呢?所以说,终究还是你不对。” 房俊无语:“太优秀了也是我的错?”“哎,”高阳叹口气,一脸愁容:“你没错,她也没错,错就错在造化弄人。可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看着兕子当真出家修道吧?女子就是要嫁人生子、相夫教 子,青灯经卷孑然一身怎么能行?那种苦可不是一般人能吃的。”房俊也头疼,如果李二陛下仍在,这个时候大抵已经把他召入宫中喝叱训骂了,要么推到殿外鞭笞杖责,要么关在屋里拳脚相加,总之定要将所有错误都推 给他身上才行。 “既然修道很是辛苦,何妨让兕子去修炼几日?若是当真辛苦,以她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过往,或许用不了几日便受不了,哭着喊着要嫁人呢。”对于自幼多病、曾经御医诊治很难活到成年的晋阳公主来说,又是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嫡出的公主,得到兄长、姐姐们无微不至的爱护与关怀,在“仁和”一 朝的确有着恣意妄为、率性行事的资格,即便是婚嫁这种人生大事,在她任性妄为、坚持不肯的情况下,一众兄弟姊妹也没人敢逼她。房俊只能想出这样一个下策。 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 天不假年 . 当初李二陛下在时,便将晋阳公主视为掌上明珠,而晋阳公主之所以受宠除去自幼多病惹人怜惜之外,其善良聪慧的性格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所以博取了超然 地位。现在李二陛下不在了,她若打定主意不嫁人,就连李承乾都无可奈何,那还不如顺从她的心意让她自去出家修道,小女孩儿性格浮躁、心志浅薄,或许用不 了几天就受不了修道的清苦生活,转身回去长安享受荣华富贵了。 否则越是逼她,越是容易激发她的逆反心理……高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欢喜道:“让陛下给她修一个小小的道馆,各种设施都简陋一些,仆人也就给三两个,跳水煮饭洗衣都得自己干,就不信她能坚持很 久!就这么办!我现在就入宫去见皇后,马上实施!” 看着高阳风风火火的往外走,显然被兕子执意出家一事弄得闹心很久了,此刻有了办法马上急于付诸实施。 房俊想起一事,连忙大声叮嘱:“千万别透露出去是我出的馊主意,尤其不能让晋阳公主知晓!切记切记!” 万一被晋阳公主知晓是他出的主意,尤其是破败道馆、三两仆人、生活艰辛,说不定就能打上门来找他算账…… ……时至今日,长安之常住人口早已破百万,每日里无以计数的粮油米面自黄河入渭水运抵长安,渭水、灞水等等河道的码头舟楫如云、樯橹如林,以供长安人 口之消耗。河道堵塞、脚夫如蚁,自漕运而来的粮食日用品却跟不上庞大的消耗,偌大的长安城人满为患,若非中枢严令各种生活物资涨价、监察御史游走不停严格执 法,怕是米面粮油的价格就得一日三涨。营建东都自是顺应时势、刻不容缓,单纯漕运之节省便足矣使得朝廷上下一心,即便是那些根基在长安之勋贵、富贾不舍这份家业即将贬值,却也不得不随 波逐流。 大势不可逆。晨曦从骊山山顶开始渲染整个天空,黑暗被缓缓驱散,一艘艘船只已经由潼关进入关中,沿着河道飞驰船首破开一缕缕薄雾,迅速驶入渭水、灞水等处河道 ,直奔码头。 码头上已经人声鼎沸,进货的伙计、会账的掌柜、运货的脚夫、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纷乱吵杂,充满了人世间的香火气。等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薄雾散尽,河道上已然被密密麻麻的船只塞满,繁华兴旺之景象使得不少胡人商贾惊叹不已、暗自神伤,如此钱帛富裕、幅员辽阔 之帝国足矣威压四海、横扫八荒,而在大唐军队的兵锋之下,多少胡地慑服于马蹄之下、又有多少胡人在塞外的凄风冷雨之中嚎哭? 此消彼长,在大唐一日盛过一日的时候,所有胡族都得匍匐在大唐脚下苟延残喘。一条挂着白帆、尖首窄身的快船由远处驶来,狭长的船身在舟楫如云的河道上灵活自如的穿梭,船上站着的兵卒不断大声吆喝让前边的船只让路,白帆上印制的团龙纹在朝日下清晰可辨,于是河道上密密麻麻的船只赶紧向两侧移动,中间留出一条供快船驶过的缝隙,商贾们眼睁睁看着那快船见缝插针、风驰电掣一 般驶向码头。 “这是谁家的船,居然如此嚣张?” “你是不是眼瞎啊,看不见那团龙纹?天底下敢挂着这样旗帜的船只,唯有皇家水师才行。” “原来是房二的麾下,怪不得。” “敢问既然是皇家水师的船只,难道是外海有了什么变故,急着进京送抵战报?” “呵呵,急肯定是急,不过不是急着送抵战报,而是急着将东海的海鲜送到宫里,毕竟上千里的水路,晚一些那些海鲜死掉了就不新鲜了。” “简直岂有此理,这样一条船居然只是运送海鲜,房二如此奢靡就没人管吗?那些监察御史都是尸位素餐不成?”“你这人好生奇怪,皇家水师乃是皇家私军,又不耗费国帑,人家愿意送什么与你何干?再者说来,房二有的是钱,愿意给小公主从东海送一些海鲜,监察御 史也管不着啊!” “啊这……房二与小公主之间难道……” “这话可不好瞎说啊,当年小公主体弱多病,孙神仙说多食海鱼对身体有好处,所以房俊命令水师每日往长安送鱼,已经很多年了。” “有什么不能说呢?跟你们讲啊,这房二与诸位公主不得不说的秘密……”码头上人声吵杂,见到水师舰船停靠码头,兵卒从船舱里一笼一笼的拿出螃蟹、海参、大虾、黄鱼等等海鲜,有好事之徒难免要显摆一下自己所知所见所闻 ,其中有真有假、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添油加醋……兵卒将海鲜送上一辆马车,从渭水码头上岸直奔玄武门,到了玄武门下自有宫内内侍早已候在此处,交割完毕,兵卒返回码头,内侍则将海鲜自玄武门送入 宫内。此刻时候尚早,海鲜进入御膳房被整理出来,海参清洗剖肠之后剁碎了炖粥,大虾剥皮去虾线之后抹了油上屉清蒸,黄鱼等到晚膳的时候清炖,螃蟹则丢进 水池吐泡泡,晚上一起吃…… 等到清粥炖好,虾子装盘配了一碟米醋调制的蘸料,一起送到晋阳公主的寝宫。 洗漱更衣之后的晋阳公主正跪坐在偏殿之内,一边听着城阳公主的魔音灌脑,一边百无聊赖的拿两根纤纤玉指摆弄着花瓶中的一支牡丹。 “你这丫头是不是疯了?花儿一样的人儿,尚未享受人生怎能青灯古观一卷道藏便了此残生?如果父皇、母后仍在,怕不是要打死你这丫头!” “就算这长安城里勋贵子弟粗鄙鲁莽入不得你的眼,还有山东文华之地的世家子弟,乃至于江南士族衣冠锦绣的青年俊彦,那还不是随着你挑?” “妹妹你信我一句,这世上好男儿多了,只需多走走、多看看,总会有中意的,何必鬼迷了心窍非得在房二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城阳公主拉着晋阳公主的一只胳膊,小嘴儿里喋喋不休,意欲劝说晋阳打消出家修道的主意。 两姊妹一母同胞,城阳尚未下嫁杜荷之前整日里住在一处,感情甚笃,听闻晋阳不愿嫁人意欲出家修道顿时吓得不轻,赶紧跑到宫里来劝阻。 晋阳白了城阳一眼,有些不满:“我自出家,与姐夫何干?” 城阳不忿:“咱们姊妹二十几个,除去房二之外你从未呼唤哪一个驸马做姐夫,我家郎君对此可是吃味得紧。” 晋阳不说话了。 城阳气得不行,这丫头看上去乖巧柔顺,实则外柔内刚、主意极正,很是难缠。宫女这时将早膳送了过来,晋阳便拉着城阳的手:“姐姐一起用膳吧,今日有东海送来的海鲜,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听说还有螃蟹,不过这个季节不是太肥, 走的时候你拿上一些。”海参粥、清蒸大虾端上来,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城阳哼了一声,很是不满:“整个长安城谁家能常年保持有东海的海鲜?房二这厮明显没安好心,就没听过 谁家这么宠小姨子的,若非居心不良,何至于此?” 手上不停,夹了一个大虾放口中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嗯嗯嗯,果然新鲜美味。” 没等喝粥便吃了好几个大虾。等到喝了一碗海参粥,舌尖舔舔嘴唇,目光斜睨着晋阳,很是不屑的样子:“这长安城勋贵遍地、富贾云集,可是能够享受此等奢华者屈指可数,房二如此宠 你,你居然还说他对你没别的心思?你是感受不到,还是不肯承认?” 晋阳两根手指捏着一把羹匙,垂着眼帘小口小口的喝粥,轻声道:“他当然有别的心思。”城阳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叮嘱道:“你知道就好!女人要自爱,不能如高祖皇帝那些公主那般嚣张跋扈、不守妇道,要与他划清界限,千万别被他给得逞了 !你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声有多臭,什么‘好公主’‘好妻姐’之类,简直不堪入耳。”“不是你想的那样,”晋阳放下羹匙,捏着一支虾子咬了一口,轻声道:“他之所以数年如一日的宠我,除去将我当做妹妹以外,还因为我命不长久,指不定 哪一日一睡不起,所以更多怜惜罢了。” 城阳瞪大眼睛,一把抓住晋阳的手腕,惶急道:“孙道长这么多年还未将你的病治好吗?”当初孙道长给兕子诊治“先天有损、难以成人”之事皇宫里不少人知晓,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兕子”已经长成“晋阳公主”,所以大家都忘记了曾 经的病患,现在晋阳骤然提及,城阳顿时就慌了。晋阳倒是不以为意,咽下虾子笑容温婉、云淡风轻:“既然是‘先天有损’,又岂是后天手段可以治愈?只不过孙道长医术通神对症下药,加之这些年保养得宜 ,所以并未犯病而已。可病灶依然在,谁也不知将来会否再度发作,若不发作便罢,一旦发作,便是回天乏术。” 城阳公主慌了神,眼泪瞬间便流下来,惶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本想着赶紧让御医诊治,可想到连神仙人物孙思邈都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便知道这病怕是人世间无人可治、无药可医…… 第一千六百六十四章 精力难继 . 虽然晋阳并非太宗皇帝最小的公主,但她自幼多病、钟灵毓秀,却得到最多的宠爱,无论是当年的太宗皇帝,亦或是如今的李承乾,甚至一众兄弟姊妹,从来都 将她视为掌上明珠,荣宠备至。 现在听闻先天之症并未痊愈,甚至随时有可能香消玉殒,城阳公主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妹妹不撒手,哪里还在乎她嫁不嫁人? 别说“嫁人”了,就算“偷人”也由得她,只要她开心就好,其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你这傻孩子,为何一直都不说?我们都以为你的病好了呢。” 城阳抱着妹妹,泪珠涟涟,无限怜惜。 晋阳公主反而拍拍她的手,微笑着劝慰道:“这不还没什么事吗?孙道长也只是说有可能而已,又不是一定,只需好好保养活下去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城阳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道:“我回头就去劝劝陛下,让他答允你出家修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出家修道虽然清苦了一些,但从修身养性的角度来说肯定是好事,远离红尘纷扰自然静心涤虑处世悠然,不会被乱七八糟的事情扰乱心神。晋阳连连点头:“嗯嗯,姐姐快吃虾子,要凉了,一会儿走的时好拿一些螃蟹,虽然这个季节的螃蟹不是很肥,但胜在新鲜,拿回去尝尝鲜也好,佐以黄酒, 滋味甚佳。” 姊妹两个用过早膳,城阳又温言软语的安抚了晋阳一会儿,这才告辞。 不过她并未出宫回府,而是去了武德殿。李承乾喝着茶水,听着城阳公主絮絮叨叨、擦眼抹泪的将晋阳的身体说了一遍,只能叹着气道:“当年孙道长给兕子诊治,说是丫头心脉不全,但依我看就是心眼儿太多才导致如此。她说什么你都信啊?当初孙道长诊治之后常年给兕子服药,可最近一两年孙道长只是偶尔给她诊脉,除去医嘱之外再无任何药剂服用, 你还以为她久病未愈、命不久矣?” 城阳眨眨眼,有些懵。 李承乾无奈道:“她身子弱是一定的,可若是命不久矣,孙道长岂能不给药剂服用?总不至于到了药石无效的地步吧?” 城阳公主支支吾吾:“我这是……被她骗了?”“欺骗倒是不至于,她身子弱乃是天生的,纵然无性命之忧,却也不能经受烦扰困惑增加心脏之负荷,可她不愿嫁人却绝对不是身体因素那么简单。这丫头看 似娇弱实则刚强,身份娇贵钟灵毓秀,一般男人难以入她法眼倒是真的。她不是想去修道吗?朕也不管她了,随她去吧,当初父皇都拿她没辙,我又能如何呢?” 李承乾摇头叹气,无可奈何,摊上这样一个妹子,纵使九五至尊也一筹莫展,总不能随便找个男人成婚然后将她绑了送入洞房吧? 城阳公主神情怏怏,拎着一笼螃蟹出宫回府去了…… …… 城阳公主刚走,皇后便端着一杯茶走进御书房。 “陛下当真不理会兕子,任她恣意妄为了?” 将茶盏放到御案之上,来到李承乾身后,一双纤手按上他的肩膀为他按摩舒缓疲劳。“唉……”李承乾先是叹息一声,放下毛笔喝了口茶水,指了指御案上以及御案一侧靠墙的地方堆积如山的公文,抬手捏了捏眉心,愁眉不展道:“你看看这如 山的公文,我每日批阅至半夜,天不亮又得起来,哪里还有精力去理会小女儿任性之举?” 看着如山的公文,他的心情极其矛盾。 一方面皇帝乃天下之主,皇权必须集中,天下大事一言而决,而这些公文就代表着权力,绝对不能假手于人,否则就有皇权被架空的危险。而另外一方面,如今的大唐发展迅猛、日新月异,不仅仅是每日需要处置的公文数量与日俱增,早已是武德年间的十几二十倍,更在于新生事物太多,很多 公文都涉及到更多的专业知识,可一旦御笔批阅便不可更改,所以不想敷衍了事、错漏百出就得字斟句酌、反复思量,巨大的工作量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 想要缓和这种局面,就要赋予政事堂以及诸位宰辅更多处置国事的权力,否则皇帝就得累死。 可权力一旦赋予出去,又何谈集中皇权呢?长此以往,皇帝岂非成为摆设? 再比如军权,任谁都知道皇帝必须死死掌控军权,否则动辄有倾覆之祸,可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自己不是父皇那样的马上皇帝,以后的皇帝更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是人间疾苦不知战争险恶不知兵法韬略,纵然兵权在手又哪里会打仗?一个懵懂无知的皇帝掌握着几十上百万大军,那简直比军权旁落的后果更加恐怖,军权旁落有可能导致皇位更迭,而帝王乱命的结果却必然是帝国覆灭、神 州倾颓…… 皇权集中并非好事,政事堂的体制是最佳的,一众一路起于州县的宰辅聚在一处商议国家大事,出错的概率明显比皇帝一个人拍脑袋做出的决断更低。 军事上同样如此,等到将来完成军制改革,任何军事命令经由数位精通兵法、谋略出众的“军机处大臣”商议之后颁发,绝对比皇帝一言九鼎来的更为合适。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下的发展,李承乾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皇权旁落乃是必然,若是继续抱着“九五至尊、口含天宪”的念头不肯放弃皇权,那么帝国必然祸乱 丛生、倾颓衰落,灭亡迟早之事。对于国家大事,皇后自从当初被房俊教训一顿之后便绝不参与,一边给李承乾按摩肩膀,一边听着李承乾抱怨政务繁琐、精力不济,等到李承乾唠叨了一阵 ,这才问道:“今夏酷暑难耐,不知陛下是否要去行宫别苑避暑?” 李承乾沉吟不语,一时间犹豫不决。 事实上虽然皇后如此问,但此事却是早就定好的,可现在李承乾却对于“引蛇出洞”感觉不是那么安全……皇后见李承乾犹豫,也不追问,此事自有皇帝定夺便是,旁人不可影响其决断,她又提及另外一件事:“蒋王已经快二十岁了,之前元氏议亲可元氏因活殉之 事满门尽没,亲事便不了了之。臣妾听闻蒋王对房家小妹青睐爱慕,多有追求,不知陛下以为如何?”这件事倒是好办,李承乾喝着茶水道:“房家女儿的教养有口皆碑,韩王妃便最是贤惠大气,宗室之内谁都赞不绝口,房家小妹想必也是如此,房夫人泼辣端 庄,教导出来的女儿自然不差,都是当家大妇的好人选。这件事只需问问二郎即可,现在房相远去江南闲云野鹤,家中事二郎便能做主。” 皇后却蹙起黛眉:“陛下不同意这门婚事?”房家一门两国公,普天之下绝无仅有,荣宠当世无可匹敌,已经隐隐有“当世第一门庭”之说法,长女为韩王妃,幼女如果再是蒋王妃,房家必然成为当世门 阀之翘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怕是要引来不少攻讦。 如果皇家直接指婚也就罢了,让房俊自己做决定,岂能不避嫌? 李承乾叹气道:“不在于我同不同意,我若指婚,等同于将房家放在火上烤,万一二郎误解怎么办?” 皇后默然。陛下似乎哪里都好,但这份没担当却难免令人诟病,既然明知如此会成为众矢之的,那么无论同意与否为何不能由你这个皇帝做出决断,将责任担负起来呢 ?身为皇帝不能只知道让臣下付出,该承担的责任就要勇于承担,如此给予臣下一个关怀爱护的环境,收获的自然是毫无保留的忠诚,也让旁人看到忠于皇帝 会得到保护。 臣子流血拼命的维护你,结果却让臣子去承担一切,谁会心甘情愿? 李承乾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大妥当,马上改口:“此事还需看看二郎的意思,等有时间我与他商议一下,看看如何处置更为妥当。” 可他却未想想,如果当面商议此事,臣子岂能拒绝皇家的亲事?既然不能拒绝,又如何能将遭受攻讦的风险甩给皇帝? 说来说去,还是自珍羽毛,让别人挡在前头……御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内侍总管王德甚至未来得及通禀便快步入内,在李承乾略显恼怒的目光之下跪倒在地,哀声道:“启禀陛下,刚刚莒国 公府上派人入宫报丧,说是豫章殿下薨了……” “什么?!”李承乾霍然起身,双目圆瞪难掩惊诧之色:“好好的怎地就薨了?事先为何不曾入宫请御医过去诊治?” 王德摇头道:“只说是忽发疾病,尚未来得及入宫请御医。”李承乾面色铁青,怒不可遏:“豫章虽然身体不好,却也未曾听闻有什么绝症,岂能这般迅疾?定然是唐家虐待公主,致使公主病危却不敢入宫请御医诊治, 简直混账!” 王德战战兢兢,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皇后赶紧劝阻李承乾:“莒国公乃帝国功勋、三朝元老,陛下切不可如此武断,应当先派人过去奔丧,顺便安排御医过去检验豫章公主之死因,之后再做计较 。”豫章公主与驸马唐义识夙来恩爱,未有夫妻不睦之言语传出,如今骤然离世固然蹊跷,却未必与唐家有关。况且莒国公唐建乃是三朝元老,有大功于社稷, 岂能不明不白予以苛责?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吩咐道:“给朕更衣,朕亲自带御医过去,若豫章若真疾病而殁便罢,否则朕定不会饶了唐家!” 第一千六百六十五章 唐府奔丧 . 房俊回府之后沐浴更衣,用了晚膳,坐在花园里凉亭之中纳凉,手摇着一柄折扇做纨绔公子状,用扇子挑起高阳尖俏的下颌,弄得高阳一脸娇羞不依,夫妻两个 兴致大作,就待早早洗漱安寝,行敦伦之礼。 便有家仆快步赶来,通禀唐家人前来报丧……高阳眼泪当即便流了下来,握着郎君的手凄然惶恐,颤声道:“怎地就忽然没了?豫章姐姐虽然一直身体不大好,却从未听闻有什么不治之症,这也太忽然了 。” 豫章公主的生母乃是下嫔,地位不高,生下豫章不久便去世,文德皇后便将豫章收为养女养在身边,关怀备至视为己出,太宗皇帝也对其甚是喜爱。 高阳的身世与豫章相似,小姊妹在宫中之时相互抱团取暖彼此安慰,情分很好,只不过豫章的性格比较内向、清冷,嫁人之后与一众姊妹来往不多。 此刻骤然听闻豫章公主薨逝,令高阳一时间难以接受……房俊将高阳搂在怀中,劝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让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皆有兴旺死绝之轮回末路,非人力能够扭转 ,大可不必如此伤怀。收拾一下吧,前去吊丧一番,送豫章殿下最后一程。” 夫妻两个换上素衣,房俊骑马、高阳坐车,在一众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出了崇仁坊。 到了莒国公府,门前街巷上已经车马簇簇、往来吊唁之人不绝,门前一侧悬挂着一串纸钱,整座府邸已经白幡飘摇、尽皆缟素。唐嘉会披麻戴孝站在门前迎客,见到房俊夫妻抵达赶紧上前躬身施礼,高阳公主由侧门而入自有府中女眷接待前往灵堂,房俊则拍拍唐嘉会的肩膀,叹气道 :“到底怎么回事,事先没有半点风声忽然就这样了?”他事先没收到消息,宫里想必也是如此,可豫章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帝王血脉,就算是死也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猝不及防、全无征兆,难免为人诟 病,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怕是不好善了。唐嘉会苦着一张脸:“申末酉初殿下只说心痛、心闷、呼吸困难、气力不济,浑身发软,府中郎中诊治说是心血瘀阻,尚未等用针、开药,殿下便已经不行了 ……前前后后不过一盏茶功夫,谁能料到病症如此之急?” 勋贵人家听得多也见得多,自然知道一位公主骤然离世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这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大抵是冠心病、心肌梗塞之类,即便在后世医学昌明的年代若是不能及时救治亦是不治之症,更何况是现在?得了这种病就只能哀叹命运不济,绝无他法。 房俊正欲入府吊唁,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吵杂之声,转身看去,便见到一队队骑兵疾驰而至,其后车马辚辚、旌旗招展,却原来是皇帝仪仗到了。 府门前街巷中的亲朋故旧赶紧避让两侧,让皇帝车架直抵门前,待到李承乾与皇后先后下车,诸人赶紧躬身见礼。 李承乾面色冷凝,混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好在并未当众发作,见到唐嘉会的同时也看到一旁的房俊,微微颔首:“二郎也是刚到?” 房俊忙道:“是。” 而后李承乾不理会唐嘉会,对房俊道:“一起进去吧。” 抬脚与皇后在宫人簇拥之下进入正门,房俊拉了瑟瑟发抖的唐嘉会一把,尾随着进入正门。 府内上下得知帝后驾临,赶紧屏气凝息、避让一旁,莒国公唐俭穿着素服亲自引领帝后至灵堂上香。李承乾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看着香烟缭绕微微飘荡的帷幕,眼圈儿红了,没有去往后边见豫章公主最后一面,而是对跪在灵堂上的唐义识道:“你且跪在这 里,朕有话与莒国公说。” 随同唐俭来到一侧的厢房,史仁表、窦怀哲、孤独谋、柴令武、杜荷、房俊等几位驸马亦步亦趋。 皇后则与先一步抵达的一众公主们去往帷幕之后哭灵……到了厢房,李承乾入座喝了一口茶水,便愤然将茶杯投掷于地,怒视唐俭,咬牙切齿怒喝道:“当年太宗皇帝念你功勋,将最疼爱的豫章姐姐下嫁你家,如今 却不明不白的暴卒而亡,朕心痛煞!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否则休怪朕不讲情面!” 外面灵堂、院落里的人全都噤声,不敢发出半点声息。一般来说女子暴卒,娘家人都要追问一个缘由,此乃人之常情,可豫章公主的娘家乃是皇家,如今皇帝亲自赶来兴师问罪,事情就过于严重了,一旦唐家解 释不清,或者豫章公主的死因另有缘由,说不定整个唐家就得遭殃。 唐俭跪伏于地,他这一跪,几个儿子也都紧随其后跪下。唐俭以首顿地、老泪纵横,哽噎道:“陛下之怒,老臣感同身受。殿下自下嫁吾家,孝顺公婆、有爱兄弟、妯娌和睦,从不曾以尊贵之躯盛气凌人,性情娴熟、端庄明慧,能尚公主乃唐家一门之荣耀。今殿下病逝,皆因唐家照顾不周所致,老臣心痛如绞悔之不及。陛下姐弟情深、痛心不已,可治吾家之罪,无论何等 惩处,唐家上下都会接受,且绝无怨尤。” 李承乾怒视唐俭,却发做不出来。如若唐俭一味推脱狡辩,他还能顺势发作严加惩处,可现在唐俭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一心认罪,身为皇帝反倒不好极力追究,否则予人刻薄寡恩之印象,有 损威严。 可自己气势汹汹而来,若是如此轻轻放过,岂非遭人耻笑? 房俊在一旁低声道:“陛下随行有御医跟随,可使其诊断豫章殿下之死因,再做计较不迟。” 李承乾转头吩咐王德:“速速去验明死因。”他带着御医前来是存了最后一丝侥幸,可到了唐家发现灵堂都已经设好就知道最后的希望都没了,盛怒之下失态致使有些莽撞,怒火勃发将局面弄得有些尴 尬,好在房俊的建议使的气氛缓和下来,给了他一个台阶。 “喏。” 王德赶紧出去安排。 李承乾这才对跪在地上的唐俭道:“莒国公先请起吧,莫要怪朕怪罪于你,实在是朕痛心之下有些失态。” 唐俭不敢起身:“老臣愧对先帝之信任厚爱,羞愧莫名,岂敢埋怨陛下?” 李承乾指了指杜荷与独孤谋:“扶莒国公起来,有什么话等到御医回禀之后再说。”杜荷与独孤谋赶紧上前将唐俭扶起,但其余唐家子弟却依旧跪在那里,一个个面色仓惶、心中惴惴,豫章公主暴卒而亡,府中上下尚未从惊慌之中恢复过来 ,谁知道御医会否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若是那样,唐家今天便是末日…… 厢房之中诸人心思各异,无人说话。好半晌,王德去而复返,来到李承乾身旁低声道:“御医已经查验过了,豫章殿下卒于心血瘀阻之症,其病来势汹汹致使心脉堵塞血流断绝,并无其余病状。 ” 唐家人都低着头,却齐齐松了口气。 李承乾对唐俭道:“是朕错怪莒国公了。” 唐俭再度起身拜倒,哭泣道:“陛下并未错怪,未能使豫章殿下玉体康健、长命百岁,本就是老臣一家之罪过,无论陛下何等责罚老臣一家都甘愿领受。” 外间再度传来幼童的哭声,一声声“娘亲”喊得撕心裂肺,原来是豫章公主与唐义识的两个孩子。李承乾揉了揉脸,长叹一声,垂泪道:“人都没了,还说什么责罚呢?惟愿唐家能够善待公主的两个孩儿,莫要因其丧母无人看顾便予以轻贱凌虐,他们的母 亲死了,但朕这个舅舅还没死呢!” 唐家人齐齐叩首,战战兢兢。 李承乾这才起身:“朕尚有国事亟待处置,丧事由宗正寺、礼部官员一应负责,按照规制仔细办事,不得从简、不得懈怠!” “喏!” 站在门外的官员赶紧应诺。 等到李承乾在内侍簇拥之下等车离去,唐家人这才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莒国公府灯火辉煌,消失的哭声再度响起,林立的白幡在夜风吹拂之下飘飘荡荡,一片悲戚。 前来吊唁的勋贵分别安置在东西厢房以及跨院,一众驸马依旧回到原先的厢房。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唐家准备了素菜以供大家宵夜,毕竟守灵熬夜最是伤神。独孤谋瞅了一眼离得房俊远远的柴令武,端着盘子凑到房俊面前一起吃饭,小声问道:“‘委员会’近期可否有什么章程?不妨透露一下,不然我这心里猫抓一 般痒痒。” 其余人虽然各自吃饭,却不约而同的竖起耳朵。当下朝中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所谓的军制改革,设立在兵部的“委员会”每一次例会都几乎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可由于保密等级太高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商讨了 什么、决定了什么,所以愈发关心,毕竟此间很多人都有军职,军制改革攸关切身利益。 房俊咀嚼着一口菜咽下,喝了口茶水,奇道:“再是怎么改革也改不到你这个驸马头上,纵然调动岗位也必然有妥善安置,你有什么担心的?”独孤谋差点被一口菜噎死,抻着脖子咽下去,瞪大眼睛道:“还真就碰到我了?快说说,是要撤我的职还是调往别处?” 第一千六百六十六章 挑拨离间 独孤谋原本只是好奇所以有此一问,却没想到居然真的“改革”到自己头上,大惊之下连忙询问究竟。 其余人也都纷纷纳罕,独孤谋不仅是驸马,其负独孤彦云更是当年随同太宗皇帝“血战玄武门”的“九将”之一,战死于颉利可汗南下之战,可谓战功赫赫,更是高祖皇帝之母元贞皇后的族人,为大唐帝国立下汗马功劳。 这样的功勋子弟都要被“改”,可见这一次的军制改革牵涉之广、触及之深…… 房俊却摇摇头,吃着菜,淡然道:“目前为止也只是在商讨一个可行的途径,至于详细的章程远远未到讨论的地步,距离下决定更差着十万八千里,莫要听外头那些不靠谱的传言。军制改革事关重大,甚至说一句攸关帝国兴衰都不为过,谁敢胡乱造谣一旦被‘百骑司’抓获,可不是凭借身份就能安然无恙的,陛下的底线还是不要碰触为好。” 独孤谋连连点头:“二郎说得对。” 只从刚刚陛下那般盛怒便可见其心性之转变,以往那位仁厚慈爱的皇太子骤然登上皇位,已经变得凌厉十足,谁若是还以为依仗家世、功勋就能为所欲为,离死也就不远了。 皇太子亦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似与皇帝一步之遥,实则截然不同。 历朝历代建国之时需要勋贵抛头颅洒热血,可等到建国之后,庞大的勋贵集团却往往成为帝国的顽疾,勋贵打天下,文官治天下,既然天下已然平定,自然就需要剪除勋贵对于国家的依附…… 房俊道:“心中有数就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定要掌握好尺度,陛下仁厚并不是吾等可以恣意妄为的理由,身为人臣,就要人臣之自觉。” 在场大多都是当朝驸马,可以说是帝国最顶尖的一批勋贵,且基本都身在军中,与军队的牵扯千丝万缕、休戚与共,对这些人敲打、警告一番,免得将来在军制改革的过程中出幺蛾子。 史仁表笑道:“眼下非是谈论正事的时候,最**康坊一众姐儿都在想念二郎,不仅没有了脍炙人口的诗词,更是连人影都不见,难不成修身养性再不涉足风月场?” 杜荷凑了过来:“该不会是平康坊再无明月姑娘,二郎唯恐睹物思人、忧思难解,所以才避而不久吧?哈哈!” 大家伙都低声笑起来,不过旋即醒悟场合不合适,外间哭声一阵阵传来,遂赶紧止住笑声,却依旧忍俊不止。 想当初房俊一首“床前明月光”调侃平康坊头牌明月姑娘,一时间传遍关中、引为美谈,时至今日依旧让人津津乐道,只可惜明月姑娘骤然消失、不知所踪,难免让人扼腕叹息,否则怕是早已入了房家为妾,一段佳话传唱久远…… …… 男人们在厢房吃着饭低声说话,女人们则在后堂哀泣不止、难以下咽,刚刚抵达的长乐穿着一身道袍,拉着皇后的手小声说话,而后与南平、清河、高阳、晋阳等几位公主凑在一处叠着纸钱,想起豫章公主平素的音容笑貌愈发伤心,气氛悲戚。 巴陵公主自己跪坐在一角,小口吃着饭,不往前凑。 东阳公主与临川公主也不在小圈子里,见到巴陵独自一人,两人互视一眼一齐起身挪过去,前者小声道:“一起吃吧。” 巴陵公主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放下碗筷起身:“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径自去了灵堂跪在那里,低眉垂眼神情虔诚的听着僧道在门外唱经作法。 东阳与临川都有些尴尬。 后者撇撇嘴,嘀咕道:“神气什么呀,自己都没脸往人家跟前凑,还嫌弃上我们了?” 东阳蹙眉,不满道:“捕风捉影的事情莫要胡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你是何等身份,岂能如市井泼妇一般长舌?被旁人听到只会嘲笑皇家没教养,对你并无半分好处。” 临川气得不轻,不满道:“她能做得那下做事,我却反而不能说?没这个道理!” 东阳警告道:“你家那位好不容易重新起复继续担任营州都督,你可别忘了房俊在兵部的影响力,他或许不能撤了你家那位的职务,可在军械、粮秣等等辎重补给以及将校兵卒叙功上找麻烦却轻而易举,咱们女人不能给男人太多支持也就罢了,可万万不敢扯后腿。” 心里很是烦躁,这临川蠢得可以,人家房俊现在何等身份、何等地位,也是你能随意编排的?人家或许奈何不得你,可难为你男人却手拿把掐,到时候你男人回来跟你发脾气,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 那种事就算亲眼所见都不能随便往外说,更何况是这等捕风捉影的猜测? 临川撇撇嘴,想起自家郎君与房俊之间的仇怨龌蹉,只能将一肚子话语憋回去,却依旧不忿的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同样是女婿,可无论是太宗皇帝亦或是当今陛下都给予房俊无限的信任,这使得房俊平白获得了无数的机会,如此才能率领大唐横行天下的军队立下赫赫战功,世人皆称颂房俊生平“未尝一败”,可在她看来这只能说明大唐军队足够强大,换了旁人统御大唐军队也一样战无不胜。 很多时候功勋就放在那里,只看谁去拿而已,如果自家郎君可以获得那么多的机会,功绩必然不在房俊之下,何至于现如今郁郁而不得志? 以当今陛下对房俊信任之程度,怕是自家郎君始终无法获得很好的机会。 临川目光闪烁,或许想要改变现状就不能坐以待毙,总要锐意进取才好…… 夜幕深深,诸多宗室亲王、郡王、嗣王也纷纷前来吊唁,豫章公主的丧仪是仅次于皇后的高等级,各项仪式繁复冗杂,僧道在府内各自设立法会或是诵经或是打醮,钟、鼓、铃、板以及木鱼、铙钹等等敲击之声不绝于耳,香烛缭绕、人影幢幢。 除去远在洛阳的魏王、新罗王李恪、圈禁的晋王,其余太宗诸子都来了,李祐、李愔、李恽、李贞等更是晋王兵变之后首次在公开场合露面。 李神符没来,来的是嫡子李德懋,在李孝协、李道立等人簇拥之下去灵前敬了香、行了礼,然后被安置在东侧厢房的另外一间,与房俊等驸马毗邻。 进了厢房,李德懋便拉住李祐的手,满是嗟叹:“自晋王兵变之后便不见齐王你的容颜,虽然有风声传出你们兄弟几个深居简出,可总是担忧不已,唯恐你在兵祸之中遭了毒手……” 一言说出,在场一众宗室子弟都快要吓死了,说的是怕李祐等人“兵祸之中遭了毒手”,可话里话外指责李承乾有可能屠戮兄弟的意思谁听不出来? 除去李孝协、李道立等平常与襄邑郡王府走得近的,其余人等不着痕迹的退开几步,离李德懋远一些。 李祐心里破口大骂,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叔父言重了,兵祸之时吾等兄弟身边都有陛下派过去的重兵守护,万无一失,怎么可能有什么意外呢。” 用力往回挣脱手掌,却发现李德懋很是用力,一下子未能挣脱。 李德懋显然不愿放过他,笑容可掬、目露关切:“说的也是,陛下与汝等亲王血脉相连、手足情深,怎能让你们出现意外呢?不过当下局势稳定、政通人和,却不知陛下何时放你们前往封地就藩?” 李祐面色一变,不知如何应对。 亲王前往封地就藩乃是大唐立国之初制定的国策,可眼下由于丈量土地引发各地动荡不休,亲王贸然前往封地势必留下种种祸患,为了国家稳定计,这一进程肯定要无限期推迟。 可这个理由是有很多瑕疵的,明白人知道推迟就藩不仅对亲王好、也对皇帝好,可心怀叵测之辈却必然趁机发难:迟迟不肯亲王就藩,是因为陛下不信任兄弟手足么?如此将亲王们留在长安,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给圈禁起来?甚至这些亲王会否一个一个的偶染重病、失足坠马、走路摔跟头的出现意外而丧命? 这是要在皇家兄弟心里种刺,这颗刺一旦种下去,迟早成为巨大隐患。 很是歹毒,但亲王们迟迟未能就藩乃是事实,这就叫阳谋,这种挑拨离间虽然并不高明,却绝对适用…… 站在后边存在感不高的蒋王李恽笑了笑,一脸阳光纯洁的样子:“吾等不仅是陛下的兄弟,更是陛下的臣子,依赖于血脉亲近所以享受帝国供奉,不能立下尺寸之功,就更不能给陛下、给帝国添麻烦。陛下统御四海、威服天下,所思所想皆乃高屋建瓴,无论陛下如何取舍,只需有诏令下达,吾等自然奉行不悖,至于其他则不是吾辈臣子应当考量,倒是让王叔为吾等兄弟忧思重重,实在汗颜。” 屋内诸人似乎头一回认识李恽,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这番话说的有软有硬、不卑不亢,与此子以往纨绔作风大相径庭。 太宗皇帝的儿子,果然各个都不简单…… 第一千六百六十七章 将王李恽 李德懋没说话,因为他虽然是李神符的儿子,却一直托庇于父兄的羽翼之下不曾亲历战阵、亦不曾出仕为官,正是李恽言语之中“不能立下尺寸之功者”。 可他身边李道立却是当年追随高祖皇帝征战过的,战功不凡,此刻蹙眉训斥李恽道:“牙尖嘴利,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李恽也不恼,笑呵呵道:“太宗皇帝面前我能说话,陛下面前我能说话,在你面前为何却没有说话的份儿了?你高平王再是自命不凡,怕是也不配让我闭嘴吧。” 李道立面色难看:“陛下就五至尊、天下之主,可你不过是仰仗父兄声望作威作福的纨绔而已,也敢僭越辈分、不尊长辈?” 似乎当众与一位郡王斗嘴让人很是兴奋,李恽口齿伶俐、怡然不惧:“当年永安王战死于军中被刘武周所杀,堪称忠烈,高祖皇帝不忍永安王绝嗣,这才让王叔你过继承袭永安王血嗣,否则以你当初屡战屡败之战绩,何德何能册封郡王?我依仗父兄,天经地义,你吞了永安王的血嗣却自命不凡,就有些无耻了。” “竖子,焉敢辱我?!” 李道立目眦欲裂,就待冲上去教训这个不尊长辈的混账,却被李德懋与李孝协死死拽住,因为李祐、李愔、李贞几个兄弟已经站在李恽身后,尤其是李愔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要李道立敢动手,几个兄弟肯定一拥而上。 旁人也就罢了,蜀王李愔被太宗皇帝叱为“不如禽兽铁石”,除去其性格桀骜不驯、乖张暴戾,武力值更是爆表,堪称太宗诸子当中第一,三五个人根本不是其对手,别人或许不敢打李道立这个王叔,李愔却未必在乎…… 李恽见到兄弟几个都站在身后,愈发胆气雄壮,两手一摊、一脸无辜:“王叔此言差矣,小侄未有一字一句妄言,何曾羞辱于你?能让太祖皇帝准许你过继永安王府,且以毫无寸功之身捞了一个高平王的爵位,实在不知羡煞了多少血里火里冲锋陷阵的宗室子弟,小侄佩服您还来不及,万万不敢有一丝一毫不敬。” 李道立气得胡子乱颤:“你这混账出言不逊,不尊长辈,实在是宗室之耻也!我定要去陛下面前问一问,他就是如此教导自己的兄弟吗?他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宗室血脉?是否这大唐江山就是你们太宗皇帝一脉的禁脔,旁人休想染指一下?” 李恽这回有些怕了,身为亲王,他自然知晓当下宗室之内潜流涌动、剑拔弩张,万一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局势出现变化,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咽了口唾沫,未等说话,便听到门口有人出言喝叱:“放肆!身为帝王皇室,却出言不逊、不懂尊卑,口口声声诘问陛下,敢问你将陛下置于何地?你心中对陛下可有一分一毫之敬畏?” 见到房俊气势汹汹排众而来,屋内诸人全都闭上嘴巴。 李德懋瞪着房俊,不满道:“此乃我皇族之事,与你何干?你不过区区一个驸马居然插手皇室,不觉得过分了吗?” 房俊点点头,四下瞅了一眼,指了指蜀王李愔:“劳烦蜀王殿下亲自去一趟韩王府,请韩王殿下过来一趟处置此间之事。” 这位“不如禽兽铁石”的亲王殿下面色泛红、双眼圆瞪、两手紧紧握拳,显然已经做好了骤然发动的准备,万一被这个夯货将李道立、李德懋、李孝协等人摁在地上爆锤一顿,肯定会立刻引发宗室内部剧烈变动,在李承乾尚未准备妥当的当下,这等变故绝对不允许发生。 李愔不知房俊这是想要将他支走以免局势恶化,还以为这是房俊重视于他,顿时兴奋的大声道:“姐夫放心,我这就快马前去!” 推开众人,快步出了厢房,带了几个亲卫便策马直奔韩王府而去。 唐俭这个时候才闻讯在子侄搀扶之下颤巍巍赶来,面色很不好看,自家正在办丧事呢,几位亲王、郡王险些打起来,将他这张老脸置于何地? 他看着李道立,语气毫不客气:“郡王登门吊唁,阖府上下感激不尽,有何不周之处还请明言相告,老夫这就给郡王赔罪。” 言罢,推开搀扶的子侄,一撩衣摆就待大礼赔罪。 李道立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拽住唐俭的胳膊:“莒国公何必如此?今日是我唐突了,改日登门给您赔罪,这就告辞。” 时至当下,贞观勋臣已经逐渐凋零,更何况是高祖皇帝的元从功臣?大业末年,高祖李渊在隋朝皇宫掌禁卫军,唐俭便在其麾下任记室参军,其后更与太宗皇帝一起多次谏言高祖皇帝起兵,这是何等资历? 李道立、李德懋、李孝协匆匆离去,唐俭握着房俊的手,叹息道:“多谢二郎解围,否则还不知闹到何等地步,只可惜老夫年来体衰不复当年武勇,否则何以任凭此等小辈蹬鼻子上脸?” 李恽很是不好意思,施礼赔罪:“都是吾等年幼不知轻重,差点闹得不可开交,还望莒国公恕罪。” 以唐俭的资历,就算李承乾在此也得礼让三分,何况他们? 唐俭摆摆手:“这就是来找麻烦的,与殿下何干?反倒是殿下言辞锋锐当仁不让不坠太宗威风,老臣甚慰,呵呵。” 唐俭请房俊去往一侧的小屋子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热茶,面容严肃的提醒道:“宗室里头那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否则不会当面调拨诸位亲王,你要做好准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不能指望英国公那个滑头,只有你能担负起重任。” 房俊苦笑:“在下何德何能受您之期望?” 唐俭瞅了他一眼,淡然道:“在老夫面前就不必谦虚了,今时今日的关中,除了你还有谁能具备平定长安之能力?不要轻敌,只要那些人露出一丝半点不臣之意,马上以雷霆万钧之手段予以覆灭,绝对不能优柔寡断,否则必生大患。” “在下却并不这么认为。”房俊摇摇头,低声道:“连多年不问军务的您都知道整个长安都在陛下掌控之下,任谁胆敢冒头必遭雷霆镇压,那些人又岂能自取灭亡?以我之见,他们现在不过是施战‘疲兵之术’而已,将气氛搞得很是紧张,动辄弄出一点动静,使得吾等精神紧绷、疲于奔命,实则在没有万全保障的情况之下他们根本不敢动手。” 唐俭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以你的功勋战绩也算是一代名将了,怎能连最起码的兵法谋略都不懂?就在你认为他们最不可能动手的时候,他们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房俊悚然一惊,点头受教:“是我自以为是了,多谢莒国公提醒,定不会掉以轻心。” 谋逆之事哪里有万全之时?左右不过是舍命一搏而已,最重要是出其不意,自己的确自以为是了。 外间有仆人入内禀报,说是河间郡王与韩王联袂而至,唐俭赶紧起身,托着老迈之躯出门迎接,房俊则在一旁搀扶着他,一同来到外间。 两人已经去往灵前敬了香,与唐俭相互见礼之后,韩王上前搀扶着唐俭另外一只手臂,扶着他入座,这才问道:“本王正沐浴更衣准备前来府上吊唁,蜀王登门言及高平王在此闹事,不知高平王何在?详情又是如何?莒国公放心,如若高平王理亏,本王定严惩不贷,给莒国公上上下下一个交代。” 唐俭摆摆手,叹气道:“算啦,不过是意气之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老夫这些年虽然执掌民部,但年岁太大、身体不好,时常卧床不起缠绵病榻,不知哪一日便一命归西呜呼哀哉,哪里还有人在意老夫当年的功勋?都说人走茶凉,官场常态罢了,脾气也不如当年了,顾忌太多,受了些气也只能咽在肚子里,毕竟还要为子孙前程考虑,不能如年轻时候那样快意恩仇咯。” 老爷子须发皆白、神情委顿,言谈举止之间一股英雄迟暮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一众驸马、宗室、乃至于唐家子弟无不默然以对、慨叹嗟叹。 少年时期的唐俭最是性格爽直、不循规矩,乃是大兴城最顶级的纨绔之一,所以才能与高祖皇帝成为莫逆之交,可以想象那个时候是何等的长歌纵马、快意恩仇。 然而时至今日,却是英雄迟暮,家里办着丧事还要被人欺上门来,却为了子孙前程不得不忍了又忍…… 唐家子弟眼睛都红了,一个个跪在唐俭面前,唐嘉会抬着头红着眼,大声道:“家中子弟的前程固然重要,可唐家的颜面却也不容有失,若是被人踩断了脊梁,纵然官至极品也要成为天下笑柄!儿子这就带人去高平王府寻李道立要一个公道,请父亲允准!” “吾等兄弟同去,请父亲允准!” 一众唐家子弟同仇敌忾、喊打喊杀。 第一千六百六十八章 农庄老僧 唐俭老泪纵横,摸着儿子的头顶,哽噎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各个都是有志气的,可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高平郡王乃是宗室,无论他何等不堪可到底是宗室子弟,咱们可以不敬他,却不能不敬皇家、不能不敬高祖血脉。当真心有不平之气,不是打上门去寻谁的晦气,而是要建功立业,有了功勋在身,谁敢轻视咱们唐家?若能那样,为父纵然马上身死也了无遗憾了。” 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往昔的功勋成就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最重视的就是子孙后代的成就,能够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那是比金山银山、高官显爵更为欣慰的东西,长孙无忌明知道李承乾并不会将他赐死却毅然决然的服毒自尽,是因为走投无路吗?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在于长孙家有出息的儿子一个一个的相继死去,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家主看不到半点家族振兴的希望,陷入绝望、生无可恋而已。 自己的孩子们能够在李道立挑衅的时候选择隐忍,没有毛毛躁躁的直接冲突,又能在自己表现出愤懑的时候选择不管不顾亦要出一口气,既有对于局势的审视、又有作为儿子的担当,已经很好了。 虽然不如房玄龄有房俊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儿子,不能被赞誉一声“生子当如房遗爱”,却也无限满足了。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并未消弭无踪,无论唐家如何表态,宗正寺都要整肃法纪、给唐家一个交代,韩王李元嘉匆匆离去处置此事,不过想来最终也不过是喝叱几句、罚金若干,仅此而已。 晚间坐在一处守夜,几位亲王都凑到房俊身边,房俊拍了拍李恽的肩膀,摸了摸李愔的头顶,笑着赞许道:“都很不错,不仅仅是能够在旁人攻击陛下的时候站出来维系陛下的威望,最重要是兄弟一心、共同进退,足以告慰太宗皇帝在天之灵,他会因为你们这些儿子而感到骄傲。” 李二陛下一辈子都在致力于儿子的教育,绞尽脑汁、使尽手段想要自己的儿子兄友弟恭、精诚友爱,却失败得一塌糊涂。 …… 豫章公主的丧仪规制很高,仅次于皇后丧仪,由礼部、宗正寺、鸿胪寺共同负责主持,鸿胪寺卿崔仁师监护,礼部右侍郎邓世隆、宗正少卿李孝逸二人为副。 李承乾辍朝三日,朝廷官员全部前往吊唁,因故不能亲至者,要写表予以说明,如果理由不充分甚至会遭受御史弹劾、处罚极为严重。 宫中赐衣五十副,赙钱一百五十万,各色布帛一千匹……赏赐之丰厚,直接将规制拉满顶格,足以见得皇帝对于豫章公主之重视,当然其中也有唐俭劳苦功高之原因。 原本还应当由鸿胪寺与钦天监一起负责勘察选择墓地,不过李承乾下旨豫章公主陪葬昭陵,这一环节便免去。 头七之日,东平郡王李道立亲至唐府,众目睽睽之下赔礼道歉,唐俭执其手入府,宽容大度、隔阂顿消。 等到豫章公主下葬,闹闹哄哄的丧仪彻底结束,关中已经进入最为酷暑难耐的季节…… 尽管关中大地酷暑难耐、太极宫内犹似蒸笼一般,但李承乾丝毫没有前往骊山或者九成宫避暑的想法,就窝在武德殿内不动分毫,身边禁卫森严,不予任何人可乘之机。 李承乾做梦都想向太宗皇帝证明他是个合格的皇帝,纵然不如太宗皇帝那般雄才伟略,却也绝对不比其他人差,但现在却能稳得住心神,面对朝野上下、宗室内外纷纷扰扰的潜流激荡不贪功冒进,如此做法获得了一致好评。 皇帝就应当是这样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立于不败之地,打天下的皇帝可以行险一搏,做天下的皇帝为始终要以稳妥为上,否则整日里局势动荡又让满朝文武何去何从? 连续多日丧仪使得高阳公主极为劳累且伤心过度精神萎靡,恰好中元节将至,房俊索性带着留在京中的家人出城前往骊山避暑,待到中元节过后天气凉爽再回长安。 一大清早仆人便收拾了诸多衣物日常用品装了几辆马车,房俊又邀请了金德曼,金胜曼与姐姐共乘一车,在数十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出了春明门,浩浩荡荡前往骊山行去。 等到抵达骊山农庄,家眷们进了庄子,房俊则牵着马带着几个亲兵在庄子里闲逛。 昔日为了安顿流民而设置的农庄,如今早已成为整个骊山最为繁华的地域,当年的流民在此落户安居、繁衍生息,加之不断有房家的家仆以及军中残废孤寡搬迁至此,人口已经达到五千余人,几乎等同于一个偏远低于下县之规模。 论及繁荣程度,玉米的种植、温室大棚及其技术的普及、纺织作坊的增多使得骊山农庄极其富裕,几乎可以拟一个京畿地区的上县。 主街是房家别苑门前的那条街,地上不是水泥而是整洁的青石板,两侧房舍林立、各式各样的幌子悬挂在门前,早餐铺子、菜馆子、酒肆、杂货铺、成衣店,甚至骡马市、铁匠炉等等一应俱全。 这种满是香火气息的城镇是房俊最喜欢的,由无到有的一手创建整个骊山农庄更是他极其自豪之事,尤其是大街上、农庄里随处可见刷在墙壁上“识字光荣、文盲可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一人识字、全家光荣”等等标语,更是让房俊充满一种“恶趣味”的成就感。 不仅是主街的青石板上整洁光滑,即便是店铺后面的村落里,依旧道路平整干净、房舍鳞次栉比,红砖黑瓦的房子一排一排错落有致,农家的院子大多侍养着鸡鸭鹅狗等等家禽家畜,背着手走在村子里的下路上,时不时检查一下排水沟是否堵塞,从柴禾垛里摸出一枚鸡蛋,看着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只觉得心情一片祥和。 直到看见一位身穿百衲衣、手持铜钵的老和尚出现在村口,并且不断有农户从自家房子里出来或是施舍钱币、或是拿来清水食物以供老和尚享用的时候,房俊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越国公心怀怜悯,将无数流民安置于此实在功德无量,如此万家生佛之人物本该怀有一颗佛心,却为何见到老衲这个出家人却心神不畅、甚至眼露厌恶之目光?” 老和尚面容古朴而深沉,黝黑的肌肤上皱纹密布,每一道皱纹似乎都挤出一分艰苦卓越的坚毅沉稳,尤其是一双眼眸黑白分明、精光湛然,绝不似一个老年僧人的精神状态。 村民们对房俊自然无比熟悉,听闻老和尚的话语便都诧异的站在两旁,不知二郎为何对这个慈眉善目明显修为精深的老僧这般不喜。 房俊的目光从老和尚的光头、脸上的皱纹、身上的百衲衣一直到脚上的草鞋,摇摇头:“似你这等装模作样之辈,早已偏离佛门子弟的初衷,更称不上出家人,凭甚能够得到我的尊敬?没有让人将你乱棍打出庄子已经算是给玄奘大师几分颜面。” 老和尚目光炯炯,倒也不恼,甚至饶有兴致问道:“老衲如何算不得出家人?请赐教。” “百衲衣乃是用简陋之布头缝制而成,体现艰苦卓绝、不享奢华、崇尚节俭之本意,而你身上这件百衲衣却是将整块布匹铰碎之后重新缝制,所以我说你装模作样。你脚上虽然是不值钱的草鞋,但崭新严整,脚趾干净,与僧人步履天下、传播佛法的心志背离,显然是个平素耽于享乐、生活富足之人,算的什么出家人呢?” 听闻房俊如此说法,村民们齐齐打量老和尚,发现的确如此,顿时群情汹汹。 “二郎说的有道理,这老和尚不像好人呐!” “一个有钱的和尚居然还要我的布施,你也好意思?” “我刚才见你可怜所以施舍了十个铜钱,既然你比我还有钱,那还给我吧。” 有几个人义愤填膺,他们愿意施舍给传经布道的出家人,却一文钱也不愿意送给一个装模作样甚至比他们还有钱的僧人,遂冲上前去将刚刚施舍给老和尚的铜钱从铜钵之中拿回去…… 老和尚并不气恼,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待到村民们安静下来,这才对房俊和颜悦色道:“越国公所言甚是,老衲受教了。不过并非老衲招摇撞骗,僧人与僧人也是不同的,有的僧人遍游四方普及信众,有的僧人驻守寺庙承受香火,有的僧人破译佛经传播佛法……老衲便是后一种。这身百衲衣的确如越国公所言那般乃是整块布匹裁剪而成,却并非是想装模作样。老衲于大慈恩寺之内辅佐玄奘大师破译自天竺求取之佛经,衣食无缺、生活优渥,可总不能穿着簇新的衣裳出门吧?将整布铰碎重新缝制虽然看起来装模作样,可到底也比穿着整整齐齐的新衣好一些。” 房俊挑了挑眉,这老和尚显然认识自己,那么他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为了自己而来,而不是什么化缘、布道。 第一千六百六十九章 佛道之争 村民们饶有兴致的站在两旁,只待房俊揭破这个老和尚招摇撞骗便一拥而上狠揍一顿,但是听闻老和尚的言语,却觉得老和尚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房俊则直接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老衲义褒,以往于姑苏从师学习大品《华严经》,后入京至大慈善寺拜于玄奘座下,助师翻译天竺佛经。” 房俊无语了,玄奘那是什么级别?自其从天竺取回佛经使得佛门声威日隆彻底压制道家,更被太宗皇帝赐予其大慈恩寺主持,便被天下僧众奉为“佛门第一人”,无论任何佛门派系都无异议。 能够被玄奘收为弟子、并且准许其帮助自己翻译佛经,也一定具有崇高的佛门地位,虽然这个老和尚的年纪足以胜任玄奘他爹,怎么看都不像是玄奘的挂名徒弟…… 这样一个佛门大德高僧出现在骊山农庄,绝对不可能是偶然。 “乡野简陋、村夫愚昧,既不能辨识精深佛法亦不能一心信奉佛祖,却不知高僧踏足于此有何贵干?” 向这些乡野村夫传播佛法显然不可能是义褒这个级别的高僧该干的事情,很显然,义褒是为了他而来。 果不其然,义褒笑容可掬,合十施礼:“越国公龙章凤质、才学冠绝天下,若是能在佛门盂兰盆节上心怀畅然做出几首有益于佛法传播之诗词,想来必定能够传遍天下,使得更多的人信奉佛门普渡众生之奥义,造福天下、惠及百姓,则佛门典籍之上会将此事记述下来,以为万世传颂。” 这是谈条件呢,只讲了有功则奖,却并未说如何惩罚。 房俊笑着问道:“大师乃佛门大德,不仅佛法精深也一定充满智慧,想来应该明白诗词之道最讲究灵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亦既是佛门之‘顿悟’,也可说是‘缘法’,并非是想作就能作得出来。作得出来自然最好,可万一顿悟不成、缘法欠缺,不知如何是好?” 做出来了有奖,能够得到整体佛门的支持,可若是做不出来,却不知如何惩罚? 义褒笑得每一条皱纹都绽放开来,脸上洋溢着真挚欣喜的神情:“越国公果然慧根深种、与佛有缘,从未修习佛法却能道出此番言论、对佛法有如此精深之见解,令人心悦诚服。既然越国公能够如此浅显易懂的阐述‘顿悟’之精髓,自然也明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道理,有些事情强迫不来的。” 房俊很明显松了口气:“讲实话,现在佛门被玄奘那个和尚搞得威力无边无际,大师您亲自跑到穷乡僻壤之地相请,在下压力很大,作得出好诗好词自然皆大欢喜,佛门的好处我拿着也心安理得,可万一作不出,佛门的打压或者报复却是我绝对不能抵御的……既然大师说了作不出也无妨,那我就直说了,我不作诗词很多年了,书本放下钻研于农耕之道,实在是爱莫能助。” 盂兰盆节乃佛门一个并不算是很重要的节日,却触动义褒这个级别的高僧亲自来请,且要求作诗作词,显然是有所图谋,房俊不打算掺和进去。 被人拒绝,义褒笑容不减:“越国公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了,或许……您是不愿卷入教派之事?” 房俊想了想,点点头,这个理由不错,或许可以拒绝佛门,也可以成为拒绝别人的理由。 义褒再度合十施礼:“既然如此,老衲也就不做恶客了,老衲来此之前,师尊便让老衲给您带话,最近翻译佛经的任务很是繁重,劳形于案牍,唯有与越国公饮茶畅谈之时可以感受几分轻松,还望越国公闲暇之时前往大慈恩寺拜会他这位老友。” 房俊还礼:“我亦想念大师久矣,只不过闻听大师忙于破译佛经乃至于废寝忘食,所以不敢贸然登门打扰,既然大师相邀,闲暇之时定应邀前往。” “如此,老衲的任务已经完成,就此别过。” “慢走,不送。” 义褒转过身步履平缓的离去,两旁的村民、庄客却炸了锅。 “二郎糊涂啊,佛门如今信众无数,若是能够前往参与他们的重要节日,必然获益良多,怎能拒绝呢?” “谁说不是呢?如此好的机会白白浪费,还有可能得罪佛门!” “唉!二郎你虽然也是好样的,但还是冲动了啊,没有房相看着你就闯祸!” “不过二郎与玄奘大师交情甚好,不如现在就去大慈恩寺向玄奘大师说明情况、诚心致歉,或许还能挽回。” …… 大家伙七嘴八舌的给房俊出主意,识字的人眼界更为开阔、自己觉得整个天下都在股掌之间,可以臧否人物、可以指点江山,都觉得房俊贸然拒绝佛门殊为不智,应当及时挽回。没人惧怕房俊这个事实上的“庄主”,反倒是将他视作自家子侄一般亲近,现在眼见这厮估计又犯了棒槌脾气,所以或是婉言相劝、或是直斥其非,每一种方式都表达了房俊的爱戴。 说到底,现在佛门声誉昌隆、如日中天,即便最普通没什么见识的农夫也知道贸然得罪佛门的后果很严重,何况是这些认识几个字、自诩“读书人”的庄客? 房俊则恼怒不已,冲着两个健硕的庄客踹了几脚,骂骂咧咧道:“娘咧,一个两个的认字才几天?阿耶如何办事还用你们教?赶紧都滚回家吃饭,吃完饭下地干活,今年的租子如果交不上,到时候看着阿耶打断你们的腿!” 众人嘻嘻哈哈,被踹的两人也不以为意。 有人大声道:“二郎当初说好了只要生孩子就免除当年的租子、税赋,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 “放屁!阿耶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子,岂能说话不算?” 房俊骂了一句,上下打量说话之人一眼,指着他继续大骂:“娘咧!你该不会就是那个什么‘狗三’吧?你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畜生,孩子一年一个,都像你这么生把租子税赋都免了,阿耶我还不得穷死?你可悠着点吧,就算阿耶不心疼这点租子税赋,你也得心疼你婆娘啊,那是人不是猪,这么生下去可怎么得了!” 周围庄客纷纷大笑:“狗三你这下可是出名了,连二郎都知晓你生孩子没够。” “狗三”面红耳赤,健硕的汉子做出扭捏姿态,吭哧吭哧道:“那有啥子办法?日头落山了就没事可做,可不就是炕上那么点事儿嘛,我这种子好地也好,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也没辙啊。” 众人都是大笑。 经历了岁末动荡,关中人口锐减一半以上,尤其是青壮丁口损失更是严重,所以自从大唐立国开始便鼓励生产。骊山农庄在房俊管理之下更是将生孩子提到无与伦比的地位,制定了诸多奖励制度,不仅生产当年家中租子税赋全免,孩子长大之后更免费入学,或是学习经史子集,或是学习算术物理,总之想尽一切办法增加人口。 这些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加上南洋的航线趋于稳定,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运入国内,只要粮食够吃自然要生儿育女,古今中外衡量一个国家强盛程度、发展潜力最重要的一个指标便是人口数量。 将庄客们轰散,房俊背着手带着亲兵部曲沿着村里小路返回庄子,到了庄子门口,便有家中仆人等在那里,禀告有客前来拜访,已经在正堂等候。 能够轻易进入庄子正堂,显然是故旧知交,等房俊简单洗漱一下来到堂上,才发现前来拜访的是袁天罡…… 房俊大为诧异,让家仆奉茶之后笑问道:“还以为是李淳风师兄前来,没想到却劳动袁道长大驾,看来这回道家是被佛门逼得走投无路了。” 一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风范的袁天罡此刻却是愁眉苦脸,喝了口茶水,摇头叹气道:“佛门无耻啊,他们乃外来教派,初到之时难免水土不服,传播佛法的途径很是稀少,其今生随缘来生享福的学说被天下人嗤之以鼻,很长一段时间内立足不稳、举步维艰,犹如狂风之中的火苗一般摇摇欲坠,随时都能彻底湮灭。而后便开始了无耻的剽窃行为,将道家之学说改头换面成为佛门之教义,信手拈来据为己有,终于站稳脚跟。道家传承几千年的‘中元节’被他们修修改改之后便弄成所谓的‘盂兰盆节’,摆明车马与道家相争,尤其是自从玄奘于天竺取回佛经之后佛门声威暴涨,吾等道家子弟苦苦支撑,连气都喘不过来。” 房俊笑道:“佛门的确篡改了诸多道家精髓据为己有,可道家同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在怕是已经很难分清其中纠葛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这件事的确是佛门不对在先,可道家紧随其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其间是非对错早已无法分断,说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千六百七十章 佛道之争(续) 佛门进入中土之初水土不服,传播缓慢、举步维艰,所以篡改道家精髓以为己用,由此打开局面,一跃成为传播最为广泛的教派,信众无数。 原本对待信众云淡风轻、爱信不信的道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然而道家的“精英路线”并不适合普及信众,又被佛门抢了先手,“第一教派”的地位岌岌可危,无奈之下只能效仿对手…… 佛门的优势在于“普渡众生”,即便是一个乞丐只要心中有佛便算是佛门信众,道家的优势则在于根植华夏数千年,与时代发展亦步亦趋、一脉相承,两者互相借鉴对方的优势、扬长避短,时至今日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许多地方似是而非,很难分辨。 袁天罡神情坚毅:“攸关教派之争,岂能不战而降?吾等绝不能成为道家之罪人。佛门无耻的将中元节盗为己用,弄出‘盂兰盆节’与道家竞争,此事已经引发道门的愤慨,这几日西华法师就将由东海前来长安主持今年的中元节,茅山道潘师正、楼观道尹文操正在赶来的路上,龙虎山也将派人入关,道家上下众志成城,绝不能任由佛门凌驾于道门之上。” 房俊点点头,没说话。 西华法师成玄英,这是道家历史上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或许在外界的名声并不显赫,远不如袁天罡、李淳风之流耳熟能详,却是一位真正的理论大师,就道家历史而言无人能出其右,堪称道家最重要的思想家。 至于茅山道潘师正、楼观道尹文操更是当下道家声名赫赫的人物,龙虎山天师府的地位更无需赘言…… 道家精英汇聚一堂,足以见得对佛门咄咄相逼之势头已经忍无可忍,打算集结全部力量展开反击。 袁天罡道:“道家自老子骑青牛出潼关而著《道德经》,吸取天地之灵韵、日月之精华方成大道,越国公乃是当今天下最具灵气之人,才华横溢学究天人,若能在中元节法会之上出席,定然能够彰显道家之名誉,贫道已经得了陛下之允诺,这才前来相邀。” 房俊却摇摇头:“佛门‘修来世’也好,道家‘修今生’也罢,都不是我所信奉之至理,我的至理只在格物与数学之间,遵循天下运转之规律,见我所见、信我所信,而不是你们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先前拒绝了佛门的邀约,现在也不能答允道家之延请,恕难从命。” 他疯了才会往佛道之争当中掺和,两边都是大神,大神打架波浪滔天山崩地裂,凡人夹在中间只有粉身碎骨的结果。 袁天罡苦苦相劝:“二郎如今在军方叱咤风云与英公不相上下,对于陛下的影响力更是无与伦比,为何不肯助力我道家振兴呢?毕竟道家乃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教派,一切都与天下百姓息息相关,若任由佛门壮大,你能否想象那将是何等之悲哀?亿万华夏子民沦为异族教派之奴役对象,不敬祖宗、不念苍生,将血食供奉于佛门只为虚无缥缈之来世,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佛道之间的差异导致道家面对佛门进攻的时候岌岌可危。 佛门的信念在于“修来世”,让人们安于现状逆来顺受,今生忍耐的困苦越多、来生的生活越好,这给予深陷于苦难之中的人们无限憧憬,贫寒者寄希望于来世,富贵者则奢望来世富贵依旧。然而这一切虚无缥缈无人可见,自然无法证伪。 道家之主旨在于“飞升”,是“修今生”,通过一切手段达到“白日飞升”之目的,成败皆在眼前,看得清楚分明,若无人“羽化登仙”,谁人相信? 而双方最大的分歧之处在于佛门“广布信众”“来者不拒”,只需“诚心向佛”即可受“佛之普渡”,“心诚则灵”…… 道家则过于高端,从不追求信众,没有一些文化学识、家族底蕴焉能懂得“天人合一”,如何理解“宇宙本源”?所以道家高高在上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架势,宁缺毋滥。 对于最普通的百姓来说,道家高高在上、神秘莫测,而遍及各地的佛寺则将佛门展现在眼前,时不时用放贷、租赁、供奉之钱粮施舍几碗米汤,相比之下更为让人亲近。 双方核心理念之差异,就导致了佛门更加容易被接受…… 现如今随着玄奘自天竺取回佛经,使得佛门声威更上一层楼,已经稳稳压制受到皇家支持的道家,这使得道家之中的有识之士意识到了巨大危险,所以打算奋起反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道家之所以有今日之落后并非一朝一夕所致,想要翻盘自然也不能急于求成,这必将是一个长期且艰巨的过程,恕我直言,并不看好道家可以重新回到主导地位。” “还请赐教。” “很简单的道理,佛门虽然也有各个派系之分,但核心的信念却一致,反观道家,正一、灵宝、上清、楼观……各种派系无以计数、纷乱繁杂,最要命的是各个派系之间虽然都有一个统一的‘道’,但对于‘道’的认知以及如何臻达‘道’之极致却众说纷纭甚至南辕北辙。道门虽然强盛,却各自为政不能集结全部力量,这才是道家逐渐衰落的主因。” 说白了,佛门宣扬“出世”实则“入世”,为了壮大教派不惜自降身段甚至剽窃道家精髓,而道家看似“入世”实则“出世”,飞翔于云端之上远离民众,即便乱世之时下山拯救苍生也往往择选明主而辅佐,从不肯看一眼草莽之间凡夫俗子,早已将张角祖师“发动群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念抛掷脑后。 袁天罡摇头叹气,无话可说,就连他自己都整日窝在朝廷的太史局中,享受着朝廷的供奉去追求自己的学问,何曾在意过道家之传承? 当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际,多少传承久远的学派门阀都被扫落尘埃、断绝传承,道家靠着可以羽化登仙的炼丹术撬动了帝王长生之欲望这才侥幸存活下来。 其后道家也算是能人辈出,然而几乎所有人的心志都放在“羽化登仙”之上,对于凡俗之事置之不理,一门心思问道求仙,以至于道家逐渐式微,被番邦异域传入之佛门所赶超。 如今幡然醒悟,自然要绝地反击。 ***** 骊山多温泉,建造这处庄园之初房俊便叮嘱工匠选址于有泉眼的地方,效仿皇家别苑那样于泉眼之上建筑房舍,温泉水自泉眼泄出注满汉白玉砌筑的浴池,水满之后顺着排水槽流出注入不远处的温室大棚。 夜幕低垂、星斗满天。 浴池中水波荡漾、雾气蒸腾,高阳俏脸布满红晕倚在郎君宽阔的胸膛上,美眸微阖,欺霜赛雪的肌肤微微透着粉红色,美好无限的上身露出于水面之上,即便已经身为人母美好身段却丝毫不改,一如少女之时。 房俊伸出手从浴池边的茶几里取过一个玻璃杯,杯中斟满橙红透亮的葡萄酿,微微摇晃一下,添加在酒水之中的冰鱼碰撞杯壁便发出清脆的声响,端着酒杯凑到高阳红唇前,高阳喝了一大口,冰凉酒水入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终于缓过神。 素手探入水下摸索着掐了一把,在郎君呼痛声中有气无力的娇嗔:“最近是不是偷摸去了平康坊鬼混?不知何处学来的恶心招式,折腾死人了。” “这还用学?为夫天赋异禀、万中无一,殿下占了便宜就应当关起门来偷笑,此等福气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呸!这种下流事居然还能吹嘘?” “殿下此言差矣,夫妻敦伦乃是人伦大道,如若床事不谐自然影响感情,常年累月难免心生怨怼,同床异梦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娘们儿也不是好相与的,若是不能处理好夫妻之间的关系保不齐哪一日就如同历史上一样来一个红杏出墙,自己就算将她与奸夫一同宰了也洗不清帽子上碧油油的颜色…… 不过现在自然不虞有那种情况发生,夫妻一方做出背叛之事的原因很多,无外乎床事不谐与生活困顿这两样,如今这两样隐患都不存在,床第之间更是雄风凛凛,气势上完全拿捏,辩机更是被自己赶去岭南,一切顺意。 虽然老夫老妻了,但高阳依旧受不住这等毫无遮掩的话语,又掐了郎君一把,岔开话题:“这又是佛又是道的都来寻郎君,莫不是将要有什么大变故?” 房俊一只手揉捏着饱满:“自佛门进入中土,佛道之争就将不断的延续下去,但双方实则都很难将对方斩草除根,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仅此而已。不过在双方争斗的同时,极有可能影响朝廷以及天下局势,势必需要朝廷出手予以平衡,你看着吧,这回陛下肯定要亲自下场支持道家,这番争斗将会愈演愈烈,乃至于波及整个天下。” 第一千六百七十一章 再掀波澜 “饶了我吧……” 高阳腻声娇吟,摁住郎君作怪的大手,浑身酸软无力,哀求道:“本宫不行了,去找你的女王陛下吧,亦或者新罗公主殿下,甚至姊妹共侍一夫也不是不可以,嘻嘻!” 想到那等不容描述之景况,高阳又是羞涩又是兴奋。 男人要懂得什么时候听话、什么时候拒绝,譬如现在如果房俊听话的起身离去,高阳肯定一个月不跟他说半句话…… 凑到高阳晶莹如玉的耳廓,小声笑着道:“其实殿下不妨也尝一尝姊妹共侍一夫的滋味……嗷!” 话音未落,要害部位被一只素手在水下死死捏住,忍不住惨嚎一声。 高阳咬着银牙,手下用力,冷声道:“哼哼,下流东西,心里头打这个主意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呸,下流,龌蹉,无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绝对不会当你如愿!” 房俊赶紧挣脱魔爪爬上池边,一边穿上衣裳还不忘叫嚣:“世间从无绝对之事,微臣奉劝殿下不要把话说的太满,指不定有一日殿下哭着喊着求着微臣大被同眠……” 说着话就往外跑,因为高阳已经抓过池边一个果盘,将盘子里的果子丢了过来。 …… 拒绝了袁天罡的邀请,房俊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结束,果不其然,到了傍晚时分,李承乾便派遣内侍前来骊山,告知房俊七月十五当日皇帝将会驾临崇业坊玄都观,请房俊陪驾。 显然,敬“老子”为祖的李唐皇室在这场佛道之争之中选择站在“祖宗”一边,全力支持道家复兴。 如此选择无可厚非,并不在于皇帝的信仰归属,只在于帝王之术的“平衡”原则,既然佛门在玄奘取经的背景之下威势大增将道家压制得很惨,那么自然就要扶持弱者对抗强者,以达到平衡之目的,否则任由佛门长足发展将道家死死压制,不利于国家之治理。 等房俊翌日回到长安城,消息纷至沓来。 皇帝下诏,为太宗皇帝追福而于保宁坊敕建“昊天观”,观主为“楼观道”尹文操。 皇太子有恙,皇后颁发懿旨为皇太子祈福,于善宁坊南隅划出四分之一土地兴建“东明观”。 晋阳公主出家修道为太宗皇帝、文德皇后祈福,改建、扩建于兴德坊的至德观,此女冠观兴建于前隋开皇六年,占据兴德坊南隅数里之地,周围山光水色、风景秀丽,只不过年久失修,略显破败。 皇家一系列举动引发朝野哗然,虽然内帑充足即便靡费良多也未曾引发言官弹劾,但这些举措明摆着支持道家,依旧让很多人意味到了佛道之争的风高浪急。 其后,道家给予回应,七月十五于终南山楼观举行盛大法会,赞颂大唐盛世、兼且为天下百姓祈福,据说此次法会将汇集天下道门各派,诸多名噪一时、修为精深的法师自天下各地云集长安,共襄盛举。 七月十五中元节自古便是道教节日,为地官大帝圣诞。 “夫棍沌分后,有天地水三元之气,生成人伦,长养万物。”一切生命都离不开天、地、水三官的统摄。 道教《三官经》云:“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元“是“三官“的别称,上元节又称“上元天官节“(即元宵节),是天官大帝诞辰;中元节又称“中元地官节“,是地官大帝诞辰;下元节又称“下元水官节“,是水官大帝诞辰。 地官于中元节降临人间,根据各人先前的所作所为,校定人们的善恶,所有罪过都被三官记录在册。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据《修行记》记载:“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道士日夜诵经,饿节囚徒亦得解脱。”地官赦罪,平衡阴阳;欲成阳事,必行幽科;超亡度度孤,阴超阳泰。 这是道家最为重要的节日。 然而不久之后,大慈恩寺便放出风声,佛门将在七月十五大肆举办“盂兰盆节”,超度亡者、普度世人……很显然,即便佛门日益壮大,但是面对道家的全面反击依旧感到紧张,不敢有丝毫疏忽。 战斗的气氛在一瞬间浓烈起来。 …… 武德殿内,群臣毕至。 刘洎对于此番佛道之争忧心忡忡:“佛道之争由来已久,但如同眼下这般当面锣对面鼓的直接开战却是从未有之,微臣不在乎是佛门技高一筹还是道家逆而获胜,微臣只在乎会否因为此次争斗导致天下政局不稳。如今帝国境内的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用不了十年之间便可建成几百上千年之基础,若是因为所谓的佛道之争而使得各项工程延误甚至夭折,这是帝国无法承受之损失。” 随着商税的改革使得帝国财政愈发充裕,加上倭国佐渡岛等处开采的黄金、白银不断运回长安使得内帑充盈,一内一外两处库府前所未有的富裕,早就在宰辅们畅想之中的基础设施建设轰轰烈烈拉开大幕。 修路、开渠、筑城、屯垦……一场前所未有的举国建设热潮拉开帷幕,帝国上下一心誓要在一代人的生命之内完成几百上千年的建设任务。 谁都知道良好的基础设施会使得财政增加、政局稳定、粮食丰产、商业繁荣,只不过古往今来的帝国王朝即便是兴盛之时也拿不出太多钱来投入如此巨大的建设,现在机会难得,没有任何一个文官愿意错过如此青史留名的机会。 民部尚书唐俭如今愈发老态龙钟,失去公主这座靠山,唐家子孙的前程不甚明朗,作为家主自然忧心忡忡,此刻听到刘洎之言,也表达了担忧:“如今各地官府都积极申请资金、工匠、人手投入基础设施建设,今年已经有数百万贯钱粮下拨,如果因为外因导致这些工程搁置,损失将是国家不可承受的。” 李承乾无奈道:“朕岂能不知其中之隐患?可现在佛道两派摆明车马要狠狠的斗一场,以国家的名义也不可能加以约束,即便以强力予以压制也不过是阳奉阴违而已,这场争斗势不可免。” 佛门下沉普及信众,道家向上影响高层,这两大教派的影响力早已渗入帝国的方方面面,不是简单的予以约束就能奏效,一旦斗起来红了眼,很可能将帝国敕令置于不顾。 然而教派之争不同于掀起战争,总不能一个两个全都抓起来投入大狱吧? 殿上君臣很是头疼。 李承乾瞅了一眼优哉游哉喝茶的房俊,似乎对于国家大事毫不关心,心中来气,问道:“越国公看上去成竹在胸,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之前有李勣尸位素餐,现在又多了一个房俊心不在焉,帝国堂堂左右仆射如此淡薄权势、闲云野鹤,对于一心掌控皇权的李承乾来说也不知是喜是忧…… 房俊放下茶杯,正襟危坐,看着唐俭问道:“莒国公掌管天下钱粮度支、税赋租庸,却不知现如今天下寺庙、道观纳税几何?” 唐俭一愣,下意识道:“僧道不事生产,无所产出,自然不需纳税,只租庸调实施以来僧道需要缴纳少许费用。” 寺庙、道观并非如一般人想象一直寸绢不输、斗米不入,历史上随着国家形势之变化有些时候也是需要纳税的,大唐立国以来施行租庸调制,也将寺庙、道观纳入其中,不过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其纳税之数额极少,但绝不是没有。 太宗皇帝就曾说过“既平刘氏,即下有司,蠲放五台山寺院租税,厥后四朝,亦罔不先志之承”,既然是蠲放五台山寺院之租税,可见寺院是有租税的。 当然这个数额极少,且很多蠲免,譬如少林寺曾在太宗皇帝攻打王世充的时候出力,太宗皇帝敕令少林寺所有税赋豁免,譬如李唐皇族承认老子为祖,尊奉道家为国教,对长安以及天下诸多名观也一样豁免税赋…… 说完,唐俭悚然一惊,瞪着房俊道:“你该不会是要收寺院与道观的税赋吧?” 此言一出,殿上一片哗然。 佛也好,道也罢,时至今日早已成为根植于天下的庞然大物,说是化外之人、闲云野鹤,实则实力强悍,即便天下板荡、烽烟四起之时,各方豪雄也少有人愿意去触碰这两大势力,否则一旦被逼到对手阵营,无异于自寻死路。 即使天下承平,佛道两家拥有大量信众,朝廷也不敢贸然得罪,否则势必造成人心动荡、江山震动,无论什么原因都是得不偿失。 刘洎更是冒汗,阻止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法子!” 马周却是目光炯炯、跃跃欲试:“越国公到底如何想法,不妨直言道来,行与不行还是要大家商议之后才能做出决断,佛道又不是洪水猛兽,岂能闻之色变?” 李勣看着房俊,想了想,道:“二郎是打算因势利导、趁势而为?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动佛道两家,而是在于当真有这个必要?” 再是因势利导、趁势而为,也势必触动佛道两派的根本利益,必然引发大规模的反抗,在因为丈量田亩而导致各方局势紧张的当下,果真有必要再掀起一番风雨? 第一千六百七十二章 税改试点 房俊没有直接回答李勣,而是反问道:“英公可知北魏太武皇帝与北周武帝缘何先后举国灭佛?” 李勣虽然是当世名将,但出身豪富之家自幼熟读经史,算得上文武兼备,自然知道历史上这两次轰轰烈烈的灭佛事件,但其中之缘各代史家却莫衷一是、各有见解。 想了想,道:“北魏太武皇帝灭佛,据说是有长安僧侣勾结胡人意图谋反,而北周武帝灭佛盖因当时定三教之先后,以儒为首、道家次之、佛门居后,结果佛门不忿,导致诸教相互攻讦、乌烟瘴气,遂在灭佛之同时连同道家以及各种民间教派一并罢黜。” “史家之言,未必言之凿凿,大多春秋笔法而已。”房俊对当下对于史上两次灭佛事件之见解不屑一顾:“僧侣出家,虽未必六根清净,也不一定斩断红尘,但游离于朝堂之外自成一派,哪有理由勾结胡人意图谋反?主因在于太武皇帝起先推崇温和低调的佛门辅佐其统治,赐予土地、免除税赋,结果诸多六根未净之辈借助佛门子弟之名义无恶不作,既不纳税,更有躲避兵役之人入寺出家,早已不是纯粹的佛门子弟,社会动荡治安堪忧,不得不下狠手予以清剿。” 喝了口茶水,续道:“至于北周武帝灭佛的原因更简单,即位之初国内人口凋零、百业凋敝,大量人口托庇于寺庙之中,跟多土地都是寺庙之资产,民间劳动力大为减少,没有足够的税收支撑国家,甚至僧侣因为利益联结朝中官员妄图左右朝政……灭佛自然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的确没有太多的幕后原因,只有一个原因就足够了,那就是利益。 殿上诸位大臣陷入沉思,都是在庙堂之上打滚了半辈子的人精,非是读了几本书便热血激昂的无知少年,当然明白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道理。 当国家利益与某一个集团的利益相违背,拥有“暴力机构”军队的国家肯定毫不犹豫的将这个集团予以铲除,将其所有利益通过暴力手段予以收回。 房俊转向李承乾,劝谏道:“盛世佛门昌盛,古今如一,可以想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佛门必将获得爆发式的发展,因其少缴税甚至不缴税的有利条件,僧侣数量必然猛增。无数土地会随着这些僧侣以‘布施’等等方式成为寺院的所拥有的减税甚至免税的寺产。到那时候,寺庙就好似一只吸血虫一般依附于大唐的肌体之上肆无忌惮无休无止的吸食膏血,当这个不事生产的群体逐渐壮大,势必以利益联结朝廷上下,成为帝国发展的一个顽疾。” 既然已经可以预见未来之困局,何妨趁着当下佛道相争之机会从根源上斩断危险呢? 李承乾明显意动,身为皇帝对于帝国之内任何不能够给予创造财富的群体都缺乏好感,不过他也知道兹事体大、影响深远不能草率决断,沉吟着道:“可若是佛道双方不肯就范,又该当如何?” 房俊神情略带疑惑:“陛下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李承乾一愣:“……” 我做了啥? “佛门自玄奘于天竺取回经书之后声威大涨,道门处于落后被动之境地,陛下于长安城内兴建数座道观之举措正好提升道家声威,使得双方在短期内达成微妙之平衡,此乃神来之笔,如此正好使得双方谁也不敢疏忽懈怠务必全力以赴,这个时候谁都要忌惮朝廷的力量,对于朝廷的要求再是难受都得接受,否则就要面对朝廷扶持另一方占据绝对优势之局面。” 李承乾有些醺醺然,自己所做当真如此高明?他只不过是在道门入宫恳请之后做出举措而已,毕竟相比于佛门,李氏皇族与道家更为亲近,面对道家的恳请无法推脱。 却不知还有此等精妙之影响…… 其余几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对于房俊此等阿谀奉承之言行极为不屑,不过眼见陛下甚为受用,自然也不好当面予以揭破,自己做不到房俊这般厚颜无耻,却也不能扰了陛下兴致。 朝中有佞臣啊,可惜铁面无私的魏徵已经去世了,曾经多么讨厌那老倌儿不讲情面犯颜直谏,现在就有多么让人怀念…… “咳,朕还真没想那么多,只是挨不过道家多位道长的恳请无奈为之罢了,居然有如此无心插柳之益处,实在是预料之外。” 李承乾脸有些红,虽然心底醺醺然,却还是淳朴的性格,做不到将自己预想之外的功绩据为己有。 “世间之事又岂能桩桩件件皆在预料之内呢?正是陛下这等无意为之却最终符合大势之举措,才证明陛下不愧是天之子,乃天下最具有大气运者。” 房俊情真意切、言辞凿凿,丝毫没有感觉自己已经被殿上群臣视为“佞臣”。 这话李承乾就坦然受之了,事实也正是如此,古往今来成就大功业者固然雄才伟略运筹帷幄,可说到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除去自己的努力,上苍是否庇佑亦是最重要的原因。 刘洎实在听不下去了,古往今来“佞臣”者大多是文官,然而现在自己这个文官都对房俊的阿谀奉承感到油腻恶心…… “越国公有所不知,现在的形势是佛门之昌盛远胜于道家,这不仅体现在双方的声望之上,更体现在彼此的信众数量之上。身有佛门度牒、经由朝廷确认的僧人数量远远超过道家,若是按照租用调制予以增加税收,佛门需要缴纳的税赋规模将会是道家的几十上百倍,佛门必然不肯。” 佛门的策略是“有教无类”,通过大肆接收人员尽可能更快的增加规模提升影响,对于僧人几乎没有任何甄别筛选,无论自愿还是被迫,来者不拒。 道家走的是“精英路线”,策略南辕北辙,道家的山门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无论在山野之间亦或是都市城池,几乎都是社会上层人士才会加入,这就导致道家虽然具有更高层次的话语权,但是在单纯的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 大唐当下施行的租用调制是一种混合型税收制度,其中“租”是收取土地的租税,“庸”和“调”实质意义上都是按照人头来收取税赋、摊派徭役的,如此一来,佛门就会大大吃亏。 向佛道两派加税的原则是双方所承受之损失大致相当,故而都不愿因为自己的拒绝、抵抗导致对方得到朝廷的优待,可若是其中一方对比另外一方损失更大、加税规模不成比例,岂能同意? 必然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房俊对此胸有成竹:“有古至今,税制都是一直在变化的,从来都没一项完美的制度,只能是随着社会局势的变化权衡出一个更为合适的制度。租庸调在帝国初期是非常合适的税收制度,但是现在随着土地的逐步兼并、商业的迅猛发展、人口的爆发增长,可以想见在未来不远的时间内必然出现种种弊端。” 马周颔首赞同:“别的且不说,单只是‘租’这一项已经显现出弊端了,以京兆府为例,‘均田制’几乎已经名存实亡,那些户籍人口大多数已经没有了记录在册的土地,这一部分自然成为那些人的巨大负担,土地被兼并,无所产出,拿什么缴税?这还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偏远的地区譬如江南甚至岭南,只怕这种情况更为严重。” 兼并可以遏制,却不可消除,区别只在于速度快慢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民无恒田、居无恒产,无以计数的百姓流离失所,然后没了活路的百姓揭竿而起、天下烽烟处处,或是两百年,或是三百年,这就是王朝的寿数。 房俊道:“既然如此,吾等高居庙堂之上自然不能尸位素餐,总要尝试着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才行。” 刘洎问道:“计将安出?” “何不尝试将税收之基础由人头转变至土地?人或存或失、或贫或富,但土地永远在那里,永远有产出。有土地的人根据产出缴纳赋税,失去土地的人无需承担赋税,岂不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均衡财富,避免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之危险?此举干系重大,不能贸然在天下施行,何不趁此机会在佛道两派予以试行?朝廷可派人全力监控、管理,随时根据现状做出调整,若弊大于利,则至此而止,佛道两派正值斗争之时也掀不起太大风浪,若利大于弊,则可在天下诸道择选一些州府扩大试行范围,直至通行天下。” 闻言,武德殿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刘洎脑中嗡嗡作响,喉咙发干、浑身颤抖,冷汗不可遏止的涔涔渗出,耳中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 娘咧!这棒槌终于图穷匕见! 之前他就觉得“丈量天下田亩”过于诡异,说什么为了绘制天下舆图,原来这厮是打算改革税制,按照土地数量来收取税赋!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还是真以为现在天下各地的世家门阀经过两次失败的兵变,如今各个都成了任凭宰割的小绵羊?! 第一千六百七十三章 为官一任 然而震惊之余,也不得不赞叹将佛道两派作为税改试点真的是一个天才的想法,并且具有很大的可执行性…… 马周两眼铮亮,跃跃欲试:“陛下,微臣恳请自京兆府率先试行税制改革!” 虽然这两年国库充裕、内帑丰盈,但轰轰烈烈的基础设施建设所耗费的庞大钱粮依旧捉襟见肘,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承担着繁重的税赋而寺庙道观却坐拥庞大土地少缴税甚至不交税,身为京兆府尹的马周时常午夜惊厥而醒,痛心疾首。 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可行性极高的政策,自然要争取在治下施行。 至于首倡之人肯定会遭受佛道两派的攻讦与诋毁甚至反击,他完全不在意。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从一个寒门子弟得到太宗皇帝之简拔,更得到当今陛下的信重,一步一步走到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位置,心中对于自己的前程权力已经并不考虑,只想踏踏实实做一些于国于民有利之事,期间无论遭受何等艰辛挫折,都可付之一笑毫无萦怀。 “敢为天下先”,何惧之有?! 即便是素来党争不断的刘洎,此刻也不得不佩服马周的执着与勇气,既然有人愿意承担这个“雷”,他自然乐见其成:“陛下,臣觉得此事必然要寻一个精明强干且沉稳厚重之人主导,马府尹正合适。” 李勣想了想,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在座诸位大臣一一表态,无论是钦佩马周愿意玉成此事,亦或是自己不愿站出来当这个出头的椽子乐意有人“敢为天下先”,意见很是一致。 李承乾身为皇帝,自然更愿意见到臣下为了做一件于国有益之事披肝沥胆勇往直前,见到诸人都赞同,遂颔首道:“那爱卿就放手去做吧,朕唯有一个嘱托,莫要闹得沸沸扬扬天下板荡,其余具体细节如何实施,可由爱卿自作决断。” 他虽然天资不如太宗皇帝,这么多年被当作帝国皇储培养却也明白一个最为简单的道理:既然让臣下去做事,就不要给予太多限制,正所谓用人不疑,似马周这种崛起于微末成长为帝国栋梁的臣子都有着无与伦比的才能,只管让他们放手去做绝对比自己时时刻刻盯着的效果更好。 当然,自己不参与其中,如果局面不理想的时候也可以有着从容的回旋余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帝也要懂得置身事外,先将自己摘出去…… ***** 马周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自武德殿退出之后便径直跟着房俊来到尚书省官廨,进了房俊的值房,将书吏轰走自顾翻出房俊藏在书架上边的茶叶,烧水沏了一壶茶。 “吾虽请命办理税改试点,心中也有些许章程,但此事最先由你提出,想必各方谋算都更为合理一些,想听听二郎到底有何韬略,还望不吝赐教。” 房俊既不藏私也不推诿,毕竟这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事,斟酌一下,道:“最重要便是厘定一个合适的税率准确集中佛道两派的心理底线,既能收取大量的税款,又不至于使得这两大教派抵命不从,这个我没办法给出意见,你要与民部好生商议,从佛道两派所占据的土地、人口、各自的收入方式以及财务状况入手。” 税率的厘定是一个极其繁琐且深奥的学问,房俊自问自己在这方面相比当下的专业人士并没有什么优势,然而这又是攸关税改成败最为重要的核心。 税率太高,搞不好佛道两派放下门户之争一致抵抗朝廷,税率太轻又起不到遏制这两派迅猛扩张的目的。 马周点点头,对此予以认可。 房俊续道:“态度一定要强硬,与双方磋商之时不能以商量的口吻,而是一口咬定陛下已经做出决断、朝廷已经确定政策,宁可最后降低税率,也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对于朝廷威望之打击太过巨大,这两派以后恐怕不可遏制。” 他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有没有这一次的佛道之争,但是他知道古今中外任何一次教派之间的碰撞都必然轰轰烈烈影响深远,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上百年,但无论任何一方最终获胜都将夺去这片土地之上传播教义的权力,势力将会空前膨胀。 一旦连朝廷都不能予以压制,后果极其严重。 马周明白其中的凶险,面色凝重的应下。 “其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论是按照租用调制那样继续以谷物、布匹、绢帛以及徭役向佛道两派收税,还是如同商税那样只收取钱帛冲抵税款,都在于你与民部详细商议之后确定,我在这方面并未有太多的建议。” 顿了一顿,房俊看着马周,问道:“这件事其实你不必率先站出来的,这是一桩大功但同样蕴藏着巨大的危险,会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的。” 谁率先推行佛道两派之税改,谁就面临巨大危险,但如果没人站出来,刘洎必然要主动承担这个任务,文官领袖也并不是躲在幕后挑动党争就能行的,关键时刻也要有为了全体文官谋福祉的担当与勇气。 可现在马周站出来,刘洎躲掉了有可能的危险,等于捡了便宜。 马周笑着摇摇头。喝了一口茶水,浑不在意道:“自古以来的朝廷大同小异,有人忙着做官、有人愿意做事,吾是那个愿意做事的,官职大小其实并不在意。吾若不出头,这件事中书令无可推脱,可他们那些人必定在施行的过程中过多的考虑妥协、交换,最终一定会把这件事搞砸。吾不在乎他们是否争权夺利,也不在乎吾是否会被充当为牺牲品,只想将这件事促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如此足矣。” 时至今日,佛道两派早已发展成为庞然大物,几乎占据了大唐境内教派之顶端,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教派无可与之比肩者,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无论怎样改朝换代,这两个教派只会越来越昌盛。 而佛道越是昌盛,占据的土地就越多、裹挟的人口也越多,天下财赋过多的被这两大教派吸食,苦的只能是百姓。 他愿意做一个先驱去斩断这两大教派吸食天下膏血的触须,给天下百姓抢夺下来更多的钱粮,让更多的百姓活下去。 为了这样一个目标,他宁肯自己冲入荆棘、遍体鳞伤甚至身死魂消,也不愿那些“官蠹”为了利益之争而坏了大事。 房俊做不到这般大公无私,所以愈发敬佩,叹气道:“与你为友,压力很大啊。” “呵呵,二郎莫要自谦,你不仅率军征战开疆拓土,同样也在民生之上做出了卓越成绩,现如今提起骊山农庄谁不是赞誉有加?将半座山峦贫瘠山地、数以万计的流民安置于此还能带领他们勤劳致富,甚至恢复了三皇治世的集体运作方式,不愧于当年太宗皇帝评价你的那一句‘宰辅之才’。你们好友,志同道合,自当砥砺前行、携手并进,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送走急促促赶去民部寻找唐俭的马周,房俊一个人喝了口茶水,摇头轻叹。 任何时候都会有一些热血澎湃的理想之士,不求富贵荣华、钟鸣鼎食,不惜官爵权势、锦绣前程,也要拼却一切去做一些为国为民的高尚之事。 也正是这种“家国天下”的情怀,才能让这个民族在一次又一次的黑暗之中涅磐重生。 李勣没有经由通禀便走进来,一身官袍、相貌清癯,自顾坐在房俊对面。 回过神的房俊连忙取过一个干净的茶杯斟茶。 李勣喝了口茶,面无表情:“原本给刘洎挖的一个大坑却被马周跳了进去,是否感到灰心沮丧?庙堂之上讲究堂堂正正,龌蹉隐私的手段只能贻笑大方,你差的还远。” 房俊恭恭敬敬给对方斟茶:“是,小侄性情愚钝、上不得什么台面,还学不会明哲保身之道,这方面要多多向英公您请教,只要英公肯指点,一定虚心学习。” “呵呵,这等讽刺挖苦之言语房玄龄是万万说不出的,都说家学渊源,看来房玄龄没怎么教你尊敬老人啊。” 房俊笑吟吟道:“家父总是说‘老要张狂少要稳’,年轻之时锐气太盛容易反伤自己,所以要学习老年人的稳重,而当人老了之后,进取心消失殆尽暮气沉沉,反而要学习少年人张狂锐气才能朝气蓬勃。英公现在老了,不复当年之英武,所以也要将自己当作年轻人才行,而不是暮气沉沉、倚老卖老。” “砰!”李勣拍了下茶几,恼怒道:“你骂老夫倚老卖老?” 房俊笑容真诚:“小侄都说得明明白白了,您却还要问一句确定一下,看来是真的老了,耳朵都不太好使了……既然如此,何必向陛下告老致仕呢?既能回府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也能给我们这些年轻人腾位置,总是挡着路,年轻人难免心有怨气啊。” 李勣反而怒气平息,蹙眉看着嬉皮笑脸的房俊:“这话是陛下让你说的?” 房俊神情恭敬:“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英公自己怎么想,既然不愿掺和朝中这些事务,又何必尸位素餐恋栈不去呢?小侄知道您怎么想,回头就将敬业弄去书院看管起来,您没了后顾之忧是不是该有些转变?” 李勣沉默不语。 他有些后悔当年未能坚持己见拒绝太宗皇帝的任命,正是因为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以往那些恭顺谦逊的部下开始对权力有了更多的野望,结果到了今天把他高高架起下不来。 第一千六百七十四章 道门英才 李勣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恋栈权力之人,更不是那些蝇营狗苟的“官蠹”们可比,当初坐上尚书左仆射这个位置乃是太宗皇帝执意如此,甚至有几分“逼迫”的味道,其中之缘由除去自己的功勋、资历以外,未尝没有担心自己在军中的权势过于庞大于是给一个高得不能再高的位置吊起来,一举一动都放在天下人眼中一一审视,以免背地里高一些阴谋诡计、不臣之举…… 然而无论当初坐上这个位置的初衷是什么,主动亦或被动,这毕竟是“尚书左仆射”,毫无争议的“宰辅之首”,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切便已经不同。 他自己可以不在乎,却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儿孙后代、阖家老小,当自己以往的部下在他这边无法获取更多的政治利益,从而逐渐聚拢在李家第三代核心人物李敬业的周围,他就知道自己即便想退也很难退下去,最起码现在不能退,否则这个围绕着李敬业而兴起的利益集团就会彻底脱离他的掌控。 他活着的时候还能予以约束,等到他死了,鬼知道这帮家伙能做出何等惊天动地之事…… …… 青山隐隐,条条绿水自山中蜿蜒奔流,苍翠的竹林如烟似海,鸟雀啾啾、泉水汩汩,山清水秀、薄雾蒙蒙,数角楼檐在竹叶摇曳之中若隐若现,颇有几分世外仙都、天外福地之韵味。 此地相传为周朝函谷关令尹喜之故宅,尹喜在此结草为庐、以观天象,因名“草楼观”,道庙称“观”即来源于此…… 某一日仰观天象见紫气东来,知有圣哲临关,遂赶赴关隘,时老子由楚入秦,经函谷,尹喜乃请老子著书以传后世,遂有老子《道德经》之问世,故楼观遂为道家祖庭之一。 传承至此,较之龙虎山更为久远…… 彼时东方晨曦、山雾隐隐,一道士自山脚下悠然而至,长髯乌黑整洁、随风微动,以青为裹,袖领循带,飞青华裙,莲花宝冠,飘飘然宛若游龙、仙风道骨。 一路循径进山,见竹林掩映之间的空地或栽育菜蔬、或种植瓜果、或有条条清溪流泻,眼目之间愈发透露悠然喜悦之色,等到了草楼之前,便见到一个青年道士肃然而立,施一稽首礼,声音清越舒朗:“法师自东海而来,共襄道家盛举,道家幸甚、天下幸甚!” “景先乃楼观道掌教,何以这般客气?今日登临贵地见山明水秀恍若神仙洞府,更有景先这等道家后起之秀,当真是人杰地灵、相得益彰,心中快慰非常。” 上前还礼,两位道士相视而笑,执手进入草楼。 跪坐在地席上,尹文操煮水沏茶,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清雅的茶香氤氲开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成玄英拈起茶杯看了一眼白瓷杯中清碧的茶汤,嗅了嗅,喝了一口,感受着茶汤入喉的顺滑、齿颊之间留存的馥郁香气,轻声赞道:“好茶!此等茶叶应当产自于钱塘,估计是最上品了,价值不菲吧。” 道家信徒要么是豪商巨贾要么是高官显爵,所以从来不缺钱,但楼观道有些不同,创派始祖尹喜不过是区区一个函谷令,其后也多是崇尚自然、刻苦修行之人,传承得很是艰辛,尹文操若是没有当初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之赞誉,怕是也要为两斗米而发愁,即便如此,也在竹林空隙之中栽植菜蔬瓜果。 生计艰难,却还能购买如此上品贵比黄金的好茶,令人有些意外。 尹文操也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微笑着道:“草楼贫寒、生计唯艰,购买了一些新式观星器具之后几乎倾家荡产,哪里还有余财以偿口腹之欲?况且如此品相的茶叶也不是有钱就买得到的,是书院司业李敬玄前来拜访之时携带的礼物。” 成玄英略感惊奇:“书院?” 如今“贞观书院”之名早已轰传天下,其中“算术”“格物”之学更是天下唯一,虽然褒贬不一,但已经无可争议的成为天下显学,房俊时常挂在嘴边那句“专业的人去办专业的事”更是被不少实权派所推崇备至。 尹文操颔首道:“书院欲开设一科名曰‘天文’,请我前往书院担任教谕,我已经答允下来。” 道家起源于这片土地、也根植于这片土地,诸子百家与道家割舍不开、牵扯极深,无论是帝王将相亦或是贩夫走卒都深受影响,如今更是被李唐皇室奉为“国教”,道士担任官职很是寻常,但成为一座书院的“教谕”,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成玄英点点头:“天文者,所以察星辰之变,而参於政者也。” “天人感应”是儒家提出来的,却糅合了道家“占星术”的学问,两者合而为一,阐述了人间福祸与上天警示之间的联系。 尹文操却摇摇头:“非也,天文者,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 成玄英乃是道家最优秀的理论家,对于道门各派的理念了如指掌,奇道:“有什么区别?” 通过星辰之运转推断大地之变化而知人世之福祸,所谓“天文”,不就是这样么? 尹文操却道:“现在书院有一种理论,他们只研究天体星辰如何运转,大地山川如何变迁,却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纯粹的自然现象,与人世间的福祸成败无关。” “胡说八道,这是异端啊!” 成玄英很是气愤,连声道:“此等说辞与我道家理念背道而驰,甚至可以动摇我道家之根基,你应当予以批判才是!” “书院有一个小组已经演算日食出现规律多年了,李淳风也参与其中,他们用数学的方法去测算日、月、地的运行方式与速度,得出的结论是日食乃自然现象,无论人世间如何朝代更迭、王朝兴灭,如何沧海桑田、山崩地裂,日食总会在应该出现的那一天出现,结合史书之上有关于日食之记载,可谓分毫不差。” 成玄英震惊错愕,良久才倒吸一口冷气:“若果真如此,可如何是好?” “天人感应”之说由古至今传承不绝,早已深植人心,“日食”是诸多天象之中极为严重的一种,一旦出现日食,便被认为是“君王失德”“帝王无道”,是上天给予人世间的警示。 “日食君伤”“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日食尽者,王位也。不尽者,大臣位也”凡此种种,皆说明日食与人世间之联系。 如果日食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与人世间毫无关联,那么“天人感应”之说就将彻底崩溃,施加于君王身上最牢固的一条锁链就此崩断,君王行事再无顾忌。 尹文操叹气道:“只怕事实果真如此,道家只能顺应时势,否则一旦种种学说就此破灭,那才是了不得的大事。” 成玄英沉默良久,还是很难相信日食是自然现象这一结论,否则他所孜孜不倦予以攥写的种种道家理论就失去了最本源的道理,根本站不住脚。 不过到底是道家数千年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疑神疑鬼好半晌之后,断然道:“你去书院任教之后要积极参与天文观测,如果所谓的星辰运转天人感应都是无稽之谈,那么道家就必须要调整策略,重新制定咱们的核心理念。” 将以往所追寻的理念推翻的确很难,但坐以待毙更非指着所为。不过道家之理念实在是深奥难明,其中颇多左右逢源、事实而非之处,当真有选择的予以更改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所涉及的工作将极其繁琐庞大。 尹文操道:“可眼下正值道家与佛门竞争的重要之时,应当如何取舍?” 成玄英也很苦恼,谁能料到道家最为核心的理念居然即将遭受最为沉重的打击:“竞争不能放弃,否则一旦被佛门压制,很有可能几十上百年都无法翻身,吾等将成为道家罪人。” 尹文操正襟危坐:“可是如何竞争呢?争夺信众吗?恕我直言,这方面我们比不过佛门的,我们只会‘愚上’,不会‘愚下’啊!” 道家那套“修今生”的东西只能去蛊惑那些精英人士,越是大权在握、富贵已极之人就越是容易坠入彀中,谁不想富贵长久、万寿无疆呢?可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却正好相反,这辈子已经过得太苦、毫无希望了,还修什么今生?只能修来世,可“修来世”却正好是佛门的理念…… 所以在基础教义之上,佛道之间便分出了差别,一个只能一心向上,越走越窄,一个则可以在广阔的下层空间不断俘获信众。 毕竟人世间还是受苦受难的百姓更多…… 成玄英觉察到尹文操的激动,好奇问道:“你有什么见解?只要是对道家的传承有好处还请直言无妨,无论是否合理都可以商讨一番,毕竟眼下已经到了道家生死存亡之际,自当集思广益、开拓进取,而不是敝帚自珍、明哲保身。” 第一千六百七十五章 道家基石 “佛门‘修来世’,只需愚弄信众信以为真即可,毕竟来世如何虚无缥缈不可察知,而道家‘修今生’,能否长生不死、能否羽化登仙人人可见,况且‘修仙’之路不仅需要庞大的钱财予以支撑更需要超卓的天资才能领悟,这等资质世上又有几人?所以如果道家与佛门去争夺信众,只能一败涂地。” 很显然,尹文操对于佛道之争已经有了很深的考虑,直接将成败得失之关键归结于双方的根本教义、理念。 无论怎么去看,都没有丝毫取胜之可能。 成玄英叹气道:“景先之言已经洞彻佛道之根本,可我道家虽然传承久远典籍不可计数,却都是玄之又玄、直指宇宙本源天地奥秘之理论,这就已经将那些贩夫走卒所摒弃了。” 严格来说,其实“儒道不分家”,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一个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是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道士的,这可不是念几句“阿弥陀佛”然后捐赠几两香油就能成为佛门信徒那么简单。 不识字、没有一定文学修养如何读懂道家典籍? 读不懂道家典籍,如何成为道家弟子? 道家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可能成为“普渡众生”的法门,祂是有阶梯的。 尹文操道:“所以道家想要在这场竞争之中处于不败之地,就只能另辟蹊径。” 成玄英见他胸有成竹所以很感兴趣,毕竟这是一个让他都觉得绝望的问题:“愿闻其详。” 尹文操起身:“随我来。” 两人出了草楼,转向房后更为高大的一处楼宇。 “草楼观”并非只有一处草楼,而是十余座木质结构、覆盖茅草的草楼之总和,虽然不如一些显赫道馆那般修士如云,却也有几十个门下弟子。 见到自家掌教与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走进来,楼内弟子纷纷稽首施礼,避让两侧。 两人拾阶而上来到二楼,便见到一个足有五尺长的圆筒安置在底座之上,斜斜的指向上方,而让成玄英惊讶的是这座楼观居然无顶,整个房顶都被掀开,天光泻下,白云朵朵。 成玄英绕着那圆筒转了一圈,奇道:“此为何物?” 尹文操先将北边的窗户打开,然后上前将底座转动一下,圆筒换了一个方向对准打开的窗户,示意成玄英将眼睛凑上去:“此物名为‘望远镜’,乃是铸造局的产品,用最纯净最上品的玻璃经由水磨制成的一组镜片组装而成,倍数在八十倍,建造工艺极其复杂,废弃的不合格的玻璃不计其数,造价大约在五千贯左右,当然这是书院所赠送。” 成玄英一边听着介绍,一边呲着牙:“黄金打造也用不了这么贵吧?简直不可思议……娘咧!怎么看得这么远、这么清楚?” 道家最负盛名的人物忍不住惊诧骂娘,将眼睛离开望远镜,看了看窗外远处连绵的终南山麓,继而又将眼睛凑回去,目测在数十里的山麓隐隐约约,但是在望远镜中却连山上的每一棵树、停在枝头左顾右盼的鸟雀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怎么回事?! 一向只做理论研究、对于格物之道一窍不通的西华法师震惊失神…… 莫不是哪位神仙羽化之后留下的法宝?! “此物之原理稍后讲给道友所知,但此物可以看到视距百倍之外的物体纤毫分明,若是到了晚上更可观测星空。你可知昨夜我以此物观测月亮之时看到了什么?” 成玄英:“能看得清楚?” 尹文操叹了口气,点点头:“等到晚上道友也可看一看,清楚分明,环形坑啊,山峰啊,平原啊……” 成玄英瞪大眼睛:“月宫呢?嫦娥呢?月兔呢?吴刚呢?” 尹文操痛苦的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山峰坑谷坑坑洼洼,其余一片死寂,没有月宫,更没有嫦娥、月兔、吴刚、桂树……道藏之中留下来的那些记载,全都是错的。” “……” 成玄英捂住了头,尹文操自然不会用这种事来骗他,可如果这都是真的,岂不是说明道藏之中的记载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 无论是《归藏》亦或是《淮南子》等古籍都明确记载了“嫦娥奔月”的事迹,如今却说月亮上没有月宫、没有嫦娥,道家如何自圆其说? 这种理想信念的崩塌比一刀杀了他还要令他感到难以接受…… 尹文操对成玄英的表现并不意外,当他第一次用望远镜在夜晚观察繁星璀璨、皓月高悬的星空之时,那种直观的震撼只能更震撼。 他抬头从敞开的屋顶看着蓝天白云,感慨道:“这片天空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亘古未变,也将永远的存在下去,千年、万年、乃至于十万百万年……与此亘古永恒相比,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也不过是瞬息而已,什么皇图霸业、什么功德名誉,转眼成空。” 看向成玄英,指了指自己的头,目光闪烁着炽热与坚毅:“唯有学问才能贯穿千古、永不腐朽!我道家从来都不屑于传道布教、愚弄民众,之所以从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到如今火器兴盛传承数千年,根源在于我们的天人合一的学问,儒家也好,什么兵家、墨家、医家等等也罢,哪一个不是依附于道家学问之上而衍生出来的?既然如此,何不回归本源、根植于学问呢?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求仙之术束之高阁吧,那些东西只能供给于帝王将相、高官显爵,而接下来整个道家应该将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去开创、壮大‘天文学’‘医药学’这两门学科。只要能够有所突破,道家就可以传承千古、永不断绝。” 争夺信徒? 收割民众? 道家从来不屑于这么干,就算要收割那也是收割帝王将相…… 可就算收割到了极致又能如何呢? 一场“灭佛”之类的祸事砸到头上,所有的兴旺昌盛都在一瞬间化为云烟、归于尘土。 可学问不会烟消云散,道家的典籍蕴藏了“天人合一”之道,掌握着天地运行之规则,一代又一代的滋养着华夏大地,佛门那些似是而非、空洞诡异的经文岂能同日而语? 如果再能够于“天文学”“医药学”这两项道家有着深厚传承的学科之上有所建树,足矣传承万年而不绝。 再多的信徒,也比不上将教派的传承融汇入民族的血脉。 成玄英平复了一下心中的震撼,仔细思索一番,颔首道:“道友已经得窥天道,只需一直走下去必然能够将道家发扬光大,但我道家之传承却绝对不可摒弃,此间事了,我将返回东海闭关不出,专心整理道家各门各派的理念教义,奠定我道家传承之根基。” 道家传承的太过久远,甚至可以溯源至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年代,那时候没有笔更没有笔,所有的道藏都是口口相传而来,在历经无数次的战乱、天灾、人祸之后或是散佚或是误传,导致道家派系支脉层出不穷,核心的理念杂乱无章甚至天差地别,想要不被佛门死死压制永无翻身之日,就必须将这些核心的理念予以整理、归纳、总结,使得整个道家一系拥有一个统一的传承。 道藏为主,学问为辅,才能造就万世一体、永无断绝的道家传承。 尹文操欣然道:“道友天资绝顶乃我道家百世难遇之奇才,如今倾心于道藏之编著定能事半功倍,待到中元节时天下各方道友齐聚此间,当可邀约一起共襄盛举。” 道家虽然派系杂乱、统属不一,可毕竟同根同源,如今面临佛门前所未有之威压,定然能够齐心合力发起反击。 只要道家各派能够摒弃成见、携手奋进,这天下还未有不可为之事。 当年张道陵一句“岁在甲子,黄天当立”连雄壮恢弘之大汉都千疮百孔、根基尽断,何况当下区区一个佛门? 他伸出手来,面露微笑。 成玄英亦伸出手与之相握,两人四目相对,惺惺相惜。 待到喝了一壶茶商讨了一些细节,尹文操忽然想起一事:“昨夜李淳风派人前来相告,说是朝廷意欲改革对佛道两派之税制,大抵就是增加税赋、甚至摊派徭役,让我们及早做好应对,以免圣旨下达之时手忙脚乱。” 成玄英蹙眉:“道家被高祖皇帝敕为‘国教’,一应制度皆予以宽容,税率只是象征意义的收取一些,太宗皇帝更多次减免多处道馆、教派之税赋。骤然提升税率,朝廷就不怕道家各派有所不满进而引发动荡?” 说到此处,他猛然醒悟,扶额道:“真是愚笨啊,想来朝廷是掐着咱们与佛门争斗的关头加税,不怕咱们不答应。如若所料不差,佛门那边想必也是一样对待。” “佛道两派人数众多、资产丰厚,哪一处寺庙观宇不是广厦联结、良田万顷?尤其佛门时常行借贷之事,低出高入敲骨吸髓,不知被多少清廉官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佛道之争双方自顾不暇,遂趁机加税,一则增强国库之岁入,再则亦能遏制佛道两派之实力,也不知是哪一位在陛下面前倡议,下手如此狠准?” 第一千六百七十六章 佛心佛性 尹文操道:“据闻乃是尚书右仆射、越国公房俊所倡议,诸位大臣一致附议,陛下允准,责令京兆尹马周率先于京兆府辖内试点施行,择选利弊、探知优劣,而后予以完善再施行天下。” “当年太宗皇帝曾赞誉次子‘宰辅之才’,没想到区区数年时间便有了这般决断之魄力,朝中又添一位能臣,帝国之福也。” 尹文操点点头,像他这种“偏技术”的人才,对于房俊可谓是惊为天人,其编撰、传播之《数学》《几何》《物理》等学科早已被天下有识之士奉为圭臬。 “如果在此之前,我定然主张对抗这道政令,佛门之体量早已远远超过咱们道家,如今增加税率一视同仁,咱们岂不是更加虚弱?但现在既然决定以学问来作为道家之传承,那么也就无所谓多少田产、多少信徒,只需一以贯之的走上层路线即可。况且我听闻这一次的税改并非是单纯的增加税率,而是欲以土地之多寡来决定税率之多少。” 成玄英微微一愣,思索着其中的关窍,他虽然自诩“出家为道”,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对于天下大事知之甚详。 当下大唐施行的税制是“租庸调制”,说白了就是土地与人口双向收税,土地税收的基本在于“均田制”,可现在建国未久但全国各地的土地兼并情况已经非常严重,此次由许敬宗掌控的“丈量天下田亩”便测量出大量田地被世家门阀所兼并、吞占,无以计数的农户沦为“家无恒产”者不得不依附于世家门阀,或佃租、或投献,账面上的土地大规模减少,不仅这些失去土地的农户生活困顿,更使得国家收税大幅减少。 如果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剪除,只留下一条标准:以土地之多少、土壤之优劣来缴税,岂不是皆大欢喜? 朝廷不必费尽心力的去监督土地在谁的名下,只需保证世家门阀不会将土地藏匿即可。 百姓也不必为了失去土地发愁,失去土地的百姓可以进城做工、可以依附于世家门阀佃租土地耕种,不至于没有了土地还要缴纳土地的税赋…… “如若此法施行天下,则煌煌盛世可绵延百年!房俊此策,足矣名垂青史。” 成玄英大加赞叹。 尹文操问道:“那咱们道家是否响应朝廷这项政策?” 成玄英笑道:“正如你所言,咱们既不满天下占据名山大川风水之地修建寺庙,又不愚弄民众收割信徒,要那么多钱作甚?只需狠下心、扎下根的做学问,不必理会其他。” 相比于声威赫赫、影响巨大的“国教”身份,真正编册在籍的道士却远远无法匹配巨大的体量,这也是道家在与佛门的竞争之中处于下风的原因,道家的门槛太高了,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人数的稀少就意味着开销少,道家又没有大肆修建道观、动辄给神祗刷金粉的习惯,拥有的产业完全可以支撑当下整个道门的正常运行。 尹文操也有此意:“此次陛下为了襄助道家提振声势,从而在长安内外修建了多处道观,待到建成之后,道家将不再轻易修建道观。” 成玄英连连点头:“正该如此!” ***** 大慈恩寺的前身是北魏道武帝之时修建的净觉寺,其后湮灭于战火之中,至前隋之时隋文帝于故址之上重建无漏寺,后也在战争之中残破不堪。 如今大慈恩寺在无漏寺旧址之上再度重建,规模、规制皆天下第一等,“文石、梓桂、橡樟、并榈充其材,珠玉、丹青、赭垩、金翠备其饰”,全寺房舍近一千九百余间,“重楼复殿,云阁洞房”。 及至玄奘大师自天竺取真经而归居住于此,且在此召集天下佛门精通梵语、佛法精深之僧人翻译天竺佛经,遂成为天下佛门之中心。 左侧跨院参天古木掩映之中,即是大慈恩寺最为核心之区域:翻经院。 午后,参天古木繁密的枝叶遮天蔽日,盛夏之时亦是浓荫铺地、凉气森森,唯有树梢间时而响起的蝉鸣打破寺院的静谧,氤氲的茶香自敞开的窗户飘溢而出,枝叶间栖息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啾啾脆鸣。 精舍之内,一身月白色僧衣的玄奘在蒲团上结跏趺坐,眼目微阖,在他对面则是一个身穿百衲衣面容愁苦的老僧跪坐着,神情悠然自得,正是曾出现在骊山农庄的义褒和尚。 另有一僧跌坐于两人对面,面容俊秀、皮肤白皙,看上去接近五旬年岁,但眉目之间清朗明越、眼波湛然,一时间让人难以估摸其准确年纪…… 这位僧人正拈杯品茶,怡然自乐。 窗外数声蝉鸣,义褒抬手给僧人茶杯之中斟茶,笑问:“不知此茶可符合师兄口味?” 僧人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声音清越犹如泉水叮咚,很是悦耳:“虽然第一次品饮炒茶,但炒茶之道先苦后甜、正如吾等修行人之体验,今世苦、来世甜,不畏艰难、甘之如饴,发明此等书道之人必然佛性通透,慧根深种。” 义褒微微一愣:“师兄居然从未品尝过炒茶?” 僧人笑容愈发灿烂:“贫僧居于双峰山,二十年不曾履足凡尘之地,聆师尊之教诲、受佛法之感化,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哪里还有心思关注这等口腹之物?” 义褒自叹不如:“师兄向佛之心虔诚,又尽得道信禅师衣钵,他日定能开宗立派、弘扬佛法。” 听到僧人谈及“师尊”,一直阖目养神的玄奘这才睁开眼,轻声问道:“年少之时曾足履千山、踏遍万水前往双峰山拜偈道信禅师,得禅师之指点,以往诸多不解茅塞顿开,其后修炼数年磨炼心志,遂开启天竺求佛之行,一直对禅师感激不尽。只是求经回转之后急于翻译,无暇分身不能前往双峰山拜偈,心中惶惶,时常也难安枕……不知禅师身体如何?” 这位僧人自然就是禅宗道信之亲传弟子弘忍…… 弘忍双手合十,收敛笑容,恭谨道:“师尊清静无为、佛法精湛,早已超凡脱俗,一身皮囊宛若烟霞朝聚夕散,不足萦怀。” 玄奘与义褒肃然起敬,虽然对弘忍只闻其名、初见其人,但观其神情气度、言谈举止,便可知此人佛法精湛修为精深,不愧是道信禅师的衣钵传人,据闻道信禅师有意传付衣法,使其接掌禅宗一脉…… 义褒忍不住问道:“师兄此番下山抵京,团结佛门共襄盛举,不知有何见教?”叹了口气,无奈道:“当下道家咄咄相逼,又得皇家之助力愈发魔焰高炽,佛门若是不能妥善应对,必然影响力衰弱,从而导致信徒锐减,此消彼长,再难与之抗衡啊!” 玄奘蹙眉:“只需佛法昭然、佛光普渡,自有信徒云集、卫道护佛,何必蝇营狗苟、本末倒置?” 他对于佛门当下与道家的竞争不以为然,一样米养百样人,世间既然有佛门、有道家,双方之信仰教义颇为不同,那么信佛亦或崇道皆是自然、无可厚非,所能做的不过是弘扬佛法、普渡信众而已,若是为了拉拢信众而与道家锱铢必较、针锋相对,那么拉拢来的这些信众又有何意义? 义褒却不这么认为:“佛道相争非此一例,自古一旦道家胜出佛门必遭屠戮,大师难道忘记佛经上所记述的北周武帝时所发生之惨事?损毁寺庙四万余座,三百万僧尼被勒令还俗,佛门数百年积攒之产业一荡而空,佛陀落于野、金身碎如泥……大师不畏艰难自天竺求取真经,天下震动,佛门声威大振,太宗皇帝更敕建此大慈恩寺,可即便如此,却也远远未曾恢复当年之盛况。此时若被道家所压制,则佛门百年之内难寻翻身之机遇,还谈何光耀祖庭、谈何弘扬佛法?” 每一次大规模“灭佛”之背后,都影影绰绰有着道家的影子,所谓“清静无为”“率性自然”不过是道家愚弄百姓的幌子而已,那些道士修行之余可以娶妻生子,尘缘不断、六根不净,怎么可能“羽化飞升”“登临仙界?” 玄奘叹气,摇摇头:“贫僧毕生之愿望便是翻译佛经、弘扬佛法,此等蝇营狗苟之事,莫挨吾身。” 我没兴趣掺和你们这些争名逐利之行为,只想安安静静翻译佛法,别来烦我就好。 义褒又看向弘忍。 后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僧璨随二祖慧可南遁隐居,往来于司空山和天柱山之间长达十五年,致使“禅宗”在南方大行其道,影响极大,其后僧璨之徒道信更甚于先师,其所居之双峰山甚至被认可为“佛门南方祖庭”,若有弘忍之支持,佛门至少可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弘忍却笑着摇摇头:“此番北上入京,一则参加盂兰盆节此等佛门盛会,再则受师尊之托,将当年治疗瘟疫之药方以及可治愈疥疮的芥菜粑赠予孙思邈,其余凡尘诸事,一概不理。” 第一千六百七十七章 凡尘俗世 当年蕲黄一带发生瘟疫,道信禅师不顾个人安危深入其中钻研病理,成功治疗瘟疫,其后又发现一种芥菜粑不仅可以治愈疥疮,对一切高热之症都有疗效,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孙思邈早已与房俊一起培育成功青霉素,比芥菜粑更高端、效用更佳…… 义褒奇道:“孙思邈乃是道家表率,时至今日道家之所以有如此之隆誉大半是因孙思邈而起,师兄不理俗事也就罢了,岂能反而助他人威风呢?” 弘忍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一双明亮的眼眸盯着义褒,缓缓道:“佛陀自觉觉人,摧服魔众而领悟大智慧。佛法将要兴起之时,天雷震动,闪电闪耀;教化任务完成后,也就如同薪尽火灭一样。我佛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应缘而来;天赋光明之德,无所不至。昔日佛心萌发,人们常常能看见佛光照耀;如今人们都渴望往生佛国净土……佛心即慈悲心,若无悲悯苍生、慈爱世人之心,如何度往佛国净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义褒,你着相了。” 这一番佛偈好似洪钟大吕一般在义褒耳边响起,震得他心旌摇曳、面色苍白,旋即离席而起,跪坐于弘忍脚前,双手合十,诚惶诚恐:“贫僧坠入魔道而不自知,浑身业障佛性蒙尘,幸亏师兄教诲这才幡然醒悟,罪过,罪过。” 弘忍重新笑起来,笑容纯粹温和、眼神湛然明亮:“吾等是人,并不是佛,人恒有过,过则改之,大善。所以能够空、有双照,住于真俗不二之境;泛六度之舟在生死欲河之上,驾三乘之车在三界火宅之中。 ” 义褒面色肃然,再度合十:“贫僧受教了,待到此间事了,定前往双峰山拜偈于道信禅师座前,聆听教诲。” 玄奘讶然,如若义褒果真成行,且接受道信禅师之点化,就意味着东阳金华山法幢寺一脉皈依于“禅宗”,使得“禅宗”在南方的影响力更上一层楼,对于整个佛门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弘忍合十还礼:“定扫榻以待。” 玄奘不耐烦那些凡尘俗务,但却痴迷于佛法,自己的佛性见解被外间称为“唯识宗”,核心教义“万法唯识”“唯识无境”,与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思想看似迥然有异却又互有关联,遂诚心向弘忍请教。 而弘忍作为“禅宗祖师”道信禅师的亲传弟子,自是佛法精湛、见解独到,两人相互讨论、各有进益,一时间淋漓酣畅、沉醉其中。 一旁的义褒却时不时露出苦笑,菩提达摩入中土传道不过一杖一钵而已,刻苦修行、以身为道,无念无欲、随性而为,此之佛法之至高境界,然而真正弘扬佛法使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大乘佛法为世人所知、所接受,却是在僧璨之时。 初祖达摩将禅法带到中国,当时人们是遇而未信,至二祖慧可时,人们是信而未修,在三祖时才是有信有修,何也?皆在于僧璨对“禅宗”之改革。 菩提达摩出入中土,信仰接触者多为贵族,僧璨改变靠上层弘法的方略,变为在村夫野老中随缘化众,使得信徒大增、佛门之声势大涨;无论“禅宗”亦或是其余佛门派系,初始之时皆在都市城廓建寺院,而僧璨却在深山僻壤布道场,大肆接受信徒之捐赠、布施,使得佛门与信徒之间的联系愈发密切;然后,变居住无常的“头陀行”为公开设坛传法…… 无论其中哪一样变革,都要与“钱”有所联结,通过世俗的方式运作每一座寺院、每一处道场。赁田、放贷、香火……这些俗物的确使得佛门名声有瑕,可若无这些,拿什么去广建寺院?拿什么去获取信徒?拿什么去弘扬佛法? 你们清高、出尘、无暇,都顶着佛门禅师的名头受到世人敬仰,却为何不曾低下头来看一看自己脚下的淤泥?为何不曾想一想是什么支撑着你们的梦想让你们高高在上、光耀当世? 一贯平静的佛心泛起波澜,看着讨论激烈的两位高僧大德,义褒心底泛起一丝恶趣味,他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轻声道:“朝中已经有风声传出来,打算对佛道两派加税,且率先在京兆府辖区之内试点施行……不知两位应当如何应对?” “……” 讨论终止,两位高僧不约而同看向义褒,神情有些茫然。 玄奘不解:“虽然化外之人、不入红尘,然佛寺究竟存在于大唐土地之上,更受大唐之度牒,自然要遵循大唐律法,朝廷既然要加税那就加税好了,大慈恩寺应予以配合。” 弘忍低头喝茶,他的道场在南方,加税之事既然率先在京兆府施行,那么他无论心底怎么想都不会轻易发表意见,这里是关中、是长安、是玄奘的影响范围,“禅宗”必须予以尊重。 更不能让玄奘误会“禅宗”有北上传道之意图…… 义褒虽然并非住持大慈恩寺,但深得玄奘之信任,自从入京参与翻经院便被玄奘赋予重任接管寺中事务,苦笑道:“大慈恩寺还好,因是当今还是皇太子之时为文德皇后祈福,所以得先帝敕命所建,一应用度皆来自于皇家内帑,资金富余。可其余寺院却未必有大慈恩寺这般待遇,寺中僧众讲法传道之余还要躬耕农田、经营商铺,即便有香客布施,所余也不多。若是朝廷加税,怕是生计维艰,谈何弘扬佛法?” 玄奘不管俗物,却并非不知俗物,闻言面色不变、语气浅淡:“佛法初入中土之时,传道僧着百衲衣、穿芒草鞋,所倚者不过一钵一杖而已,然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使得佛法大行天下,世人皆皈依我佛。然则今日之境遇较之以往更甚百倍千倍,佛法之弘扬却举步维艰,使我不得不远渡关山、跋涉千水赶赴天竺求取真经……今日之佛门,早已被钱帛所玷污,再不复往昔筚路蓝缕、一心向佛矣。” 他虽高高在上、被誉为佛门第一,受世人崇敬,却并非不知民间对于佛门之褒贬,兼并田地、租赁放贷,甚至官僧勾结、大肆敛财……弘扬佛法的确需要钱帛,可是当钱帛玷污了佛法之纯粹,自当予以取舍。 他用一双湛然清澈的眼眸看着义褒,缓缓道:“佛之真谛,在于慈悲,世人爱我敬我信我,亦在于慈悲,佛陀以真法度世人,即是慈悲。若舍却慈悲,何以为佛?真水无香,纯净如法,然一滴水中亦有三千世界、十万生灵,故而佛门之中亦难以永葆纯净,难免有依附于佛门而自私自利者,此乃天道,无以违抗。然凡事有度,一旦过度,即为魔障,佛门清净之地,总归是要时时扫拭、不染尘埃。” 世俗之间无外乎钱帛,但任何时候都不能过度,否则佛门成为贪婪敛财之所以必然受到世人之唾弃,没有了纯净自如的法则,何谈弘扬佛法、普渡众生? 见义褒面露惭色、心有触动,玄奘温言道:“大唐皇帝据有天下,运转金轮、统御四海,身居帝位、君临万国,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佛陀虽高居三十三重天俯瞰世间,然佛法亦要总归是要在世间运转,自当遵从世间之规则。” 义褒一身冷汗涔涔而下,诚惶诚恐:“是我修为不够、佛心不稳,被世俗之贪欲迷惑了心志,险些坠入魔道、万劫不复,使得佛门遭受灭顶之灾。” 佛陀超脱三界、逾越五行,但佛门子弟却依旧身处红尘,不得不接受大唐律例之管辖。 即在大唐治下,就要遵循大唐律法。 人世间的帝王掌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生杀予夺一言决之,佛门以往之所以曾经屡次遭受灭顶之灾,皆在于对于己身的力量失控进而威胁到皇权。 如果佛门依仗遍及天下的信徒为底气抵制朝廷的加税政策,必然使得朝廷震怒,皇帝认为皇权受到威胁,再加上道家在一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万一再出现一次“灭佛”之惨事……想一想那后果都感到毛骨悚然。 弘忍展颜一笑:“佛的光辉照耀六天,佛法之云荫蔽十方世界。向西越过流沙,扩至天竺的疆域;向东抵达大海,延及阿閦佛国。声威教化激扬无边无际,车乘文书通达有顶之天。佛历劫数,小劫一千六百八十万年……何必争一日之短长?” 义褒合十道:“稍后便传令京兆府各处寺院,一致配合朝廷之政令,然后由戒律堂审核三年之内账目,若有贪婪敛财、作奸犯科者定予以严惩,净化佛门,消弭信徒对佛门之怨忿,重现佛门慈悲。” 玄奘低眉垂眼,双手合十:“我佛慈悲,正该如此。” 他也知当下佛门何等藏污纳垢、贪婪下作,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南北朝之时佛门遭受荼毒、一度暗无天日,直至隋唐一统、天下大定,由衰转盛的过程之中难免吸纳而来不少投机之辈,现在想要一朝剔除,谈何容易?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月盈月亏、潮涨潮落此乃天道,否极泰来、盛极而衰亦是寻常。 心中有佛就好。 第一千六百七十八章 进展顺利 马周素来雷厉风行,从陛下那边得了“试点”的任务,马上召集京兆府官员商议如何施行,先清点了辖区内道观、寺院的资产,又清查了一遍道士、和尚的在册人数,一一汇总之后,责令属下官员组建一个临时的“清查小组”,只待他与佛道两派谈判之后便马上丈量田地、磋商税率。 甚至将京兆府所有巡捕、衙役都集中起来,又联络了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一旦有事马上封锁长安进出路径,镇压一些骚乱动荡。 然后又与民部尚书唐俭商议税率的制定。 唐俭警告道:“佛道两派之影响力非同凡响,加税之态度不能过于强硬,其实朝廷更在乎的是能否破开一道口子对这两派加税,真正加税多少并不重要。你一定要掌握好这个度,不能过激,否则一旦引发佛道两派之强烈反弹,你就会被第一个推出去承担责任。” 朝堂上的事情从来都是如此,事情做成了会有无数人站出来摘桃子、抢功劳,可一旦坏了事,就会想方设法推卸责任。以佛道两派之影响、体量,万一爆发激烈反弹就一定会是风高浪急,到时候无论皇帝如何信重马周也保不住他。 降职都是轻的,搞不好就得贬谪三千里…… 马周躬身受教:“莒国公放心,我虽然决心不惜代价极力促成此事,却也不会因此贪功冒进致使这项政令胎死腹中,一定会讲究方式方法、徐徐图之。” “孺子可教也!做事就是这样的,不要妄想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而是要充满耐心循序渐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你还在这个位置上甚至更进一步,终归是有机会办成此事的,可一旦你连自己的位置都坐不住,一切都付诸流水,再无半点机会。” “喏。” …… 一切准备就绪,马周在府邸之中焚香沐浴、穿上紫色官服,玉带、金鱼佩戴整齐,带着一众京兆府官员策马出了明德门直奔盩厔县,到了盩厔后过门不入,由其城南直入终南山,抵达草楼观。 此时距离中元节不剩几天,天下各方道派都派人前来草楼观参加“中元盛会”,山上山下各方道士络绎不绝,到了山门前,尹文操与成玄英联袂前来迎接,将马周迎到草楼观中。 观内铺着地板,陈设典雅、简约大气,尹文操亲手煮水沏茶,笑着道:“马府尹勤政爱民,贫道如雷贯耳,今日得见阵容三生有幸,请饮茶。” 当今官场之上,名声之好莫过于马周,此君勤政、爱民、简朴、能力卓越,堪称官员之典范,在民间的声望甚至可以与“万家生佛”的房俊相提并论。 任谁都要给予几分礼遇。 马周双手接过茶杯,浅浅呷了一口,笑容舒朗:“区区薄名,不值一提,反倒是两位道家仙尊早已誉满天下,在下神往已久,早想着请教一些养生修道之难题,只不过俗事缠身不得清闲,今日冒昧登门,恕罪恕罪。” 成玄英笑问:“马府尹今日前来居然是探讨养生修道之事?那就请问吧,贫道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哈哈,西华法师说笑了,若是请教修道之事定然休沐之日前来,今日既非休沐,当然不能以公谋私,所以此行乃是为了公事而来。” 马周何等聪慧,自然不会被成玄英的言语引导话题。 此刻目光灼灼、气势森然,尽显封疆大吏之气魄气度,决心与道家碰上一碰,看看是传承千年的道家底蕴深厚,还是朝廷法度、皇帝敕令更有威严。 办事自然要讲究策略,不能一味莽撞,但也要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否则处处畏首畏尾,何能成事? 既然是公事,成玄英就笑着不说话了,这里是尹文操的地盘,虽然他的江湖地位略高于对方,却不能越俎代庖。 尹文操问道:“不知马府尹所言之公事为何?” 马周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缓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威盖四方、震慑八荒,陛下光照神州、德被华夏,盛世煌煌、天下无双!李唐之始祖乃道家之先圣,故而高祖皇帝践祚之初便钦定道家为‘国教’,毕竟同根同源,彼此当有扶持提携之意。然陛下仁德,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道家固然独尊仙界,却也在大唐皇帝治下,不能超脱于皇权之外。” 尹文操淡然道:“贫道乃方外之人,不谙官场话术,您这番话语深奥难明、含而不露,请恕贫道愚钝不知其中真意,可否请马府尹直言?” 马周本想将话说得委婉一些,将事情办的迂回一些,给双方都留下一分余地,无论成与不成都不至于直接碰撞,却未想到对方居然单刀直入…… 也罢,终究不过是挑战对方的底线,绕来绕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轻咳一声,沉声道:“当下看似帝国盛世、百废俱兴,然则因为隋末动乱使得天下各地基础设施残破败落,陛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意欲对这些基础设施大兴土木,此乃兴国、富民、强军之举措。所以天下臣民应当照章纳税、负担徭役,共同为创建大唐盛世而努力,不应有任何人游离于皇权之外,也不能有人凌驾于国策之上。” 尹文操恍然:“马府尹言中之意……是要给道家加税?” 马周颔首:“政事堂决议,陛下敕令,正是如此。” 朝廷上没什么秘密能够保持,佛道两家收到消息乃是寻常,他不信尹文操才听出自己的意思,不过是装糊涂而已。 尹文操点点头:“那就加吧。” 马周:“……” 一口气憋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令他微感错愕。 ……那就加呗?! 按理说不应该反抗一下吗? 何以这般痛快? 回过神,马周觉得大概是尹文操这等方外之人对于“加税”没有足够的重视,还不知道其中的意义,应该给对方一个足够清晰的认知,沉吟着道:“尹观主深明大义,本官深感敬佩。此次朝廷决议对佛道两派加税,乃是因为佛道两派以往的税赋远远低于应该纳税的标准,长久来看非是国家之福。所以此次以京兆府为试点,辖区之内所有道观、寺院皆在加税范围之内,且是以所有道观、寺庙的土地为加税之基准……” “马府尹何须解释这许多?”尹文操摆摆手,一脸不在意的神情:“贫道只问一句,此番加税,是否佛道一致?” 马周道:“自然如此,岂能朝廷政令尽量公平公正,岂能厚此薄彼?” “那就行了,既然是朝廷政令,不管如何加税、加税多少,道家坚决拥护且全力配合。” “……” 马周有些发愣,这么好说话吗? 事情太过顺利,远远出乎他此前之预料,所有腹案都没了用处,令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 知道趁着佛道之争的当口予以加税可能受到最小的抵制,却没想到居然半点抵制都没有…… 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成玄英见马周一脸错愕的模样,笑问道:“怎么,马府尹很是意外?” 马周性格率直,闻言点点头:“人生于世,不过‘逐利’二字而已,何以道家面对加税一事居然无动于衷?” 成玄英笑道:“道家推崇无上仙道,最终的追求便是‘无欲无求、天人合一’这个八个字而已,可吾等只不过是走在求仙问道的路上,还不曾抵达终点,还需要钱帛维持生计,去购买丹汞灵药天材地宝,所以对于加税岂能无动于衷呢?只不过凡事皆有权衡取舍,道家依附于帝国肌体之上而存,自然是帝国越好、道家越好,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于国有利之事,道家从来责无旁贷,断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损害帝国的利益……素闻越国公曾有一言,贫道即为推崇,那便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深有同感。” 马周深吸一口气,无论道家是真心认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亦或是另有谋算,但结果都是可喜的,帝国也应当对此予以嘉奖。 “本官会向陛下坦陈道家对国家之支持,想来皇室与道家溯出同源,陛下也定会深感欣慰。” “道家虽自称方外之人,可毕竟身在这红尘俗世之中,亦是大唐的一份子,做一些该做之事,理所应当。” 论及“政治才能”,道士较之和尚高出不止一筹,看似云淡风轻的言语之中已经给和尚们挖了个大坑——我们道家始祖与李唐皇室之始祖系出一人,同根同源、珍贵无比,连我们都同意加税,如果佛门却对此予以抵制,朝廷是不是应该展现一下强势,给予佛门一些教训? “若天下人皆有此等觉悟,何愁帝国不振、百业不兴?道家堪为天下表率。” 马周也不是官场白痴,自然听得懂成玄英言中之意,不过却并未给予直接答复,只是高度肯定了道家的贡献。 这个时候不能把话说满,否则若是佛门那边当真抵制,自己就被绑缚了手脚、陷入被动,不能根据局势灵活应变。 第一千六百七十九章 疑神疑鬼 成玄英温言道:“道家与大唐一脉相承、无分彼我,如今既然有政令下达,自然全力配合、绝无抵制。不过道家传承不一、派系林立,彼此之间虽有联络未必共同进退,故而如果朝廷在对待佛道两派加税之事上有所区分,一旦天下道家群情汹汹,贫道也不好予以约束。” 道家如今改弦更张,不再以收割信徒为要,而是专心道家理论之研究、自然学问之拓展,故而可以任由朝廷加税,可佛门却全指望着香火来拓展信徒、增强影响,需要海量的钱帛予以支撑,未必同意朝廷加税。 所以他得威胁马周一下,千万不能区别对待,别以为道家如此痛快答应加税就是个软柿子,一旦道家全力发动,那后果未必是你能够承担得起…… 马周当然不会做出“区别对待”那样的蠢事,当即保证:“只需道家全力配合朝廷政令实施,定会有所优待。” 即便是“区别对待”,也只会对你们道家有所优待。 与尹文操、成玄英商定几日之后开始对京兆府辖区之内的道家田产进行丈量,毕竟土地丈量之事尚未在关中开始,尹、成二人并无异议。 从草楼观告辞出来,马周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本以为“精英成群”“崖岸自高”的道家是最难对付的,结果却出乎预料,不仅半点抵制的意志都没有,反而极其配合。 但世间之事从无一帆风顺、从来都是好事多磨,既然道家这边顺风顺水,那么想来佛门那边就一定会出点意外。 不过马周夷然无惧,回府将佛门有可能的各种搪塞、推诿、甚至抵制的言语以及做法都想了一遍,预作对策,翌日便带着几个京兆府官员轻车简从直抵大慈恩寺。 刚一进晋昌坊,便见到坊内僧人遍地,参加“盂兰盆节”的和尚来自各地操着五花八门的方言,说不清楚的时候手舞足蹈各种示意,没有多少佛门子弟清净自持反倒更像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贩夫走卒…… 等进了大慈恩寺的山门,偌大的寺院更是香火缭绕、人影幢幢,不知多少和尚来回奔走将各式各样的宝器搬出来准备盛大的佛会。 知客僧上前合十见礼,将一众随行人员安置于客舍之内,引着马周穿过繁忙人群、走过一栋栋建筑,直抵树林掩映之中的翻经院:“主持今日忙碌无暇待客,义褒大师正在院内等候,请府尹入内相见。” 马周点点头,这等凡尘俗务还是不要打扰玄奘大师为好,否则以对方在佛门之内的崇高地位一旦说出“不加税”之类的话语,将再无转圜之余地。 翻经院内檀香阵阵、环境幽雅,其余各院人声鼎沸身影幢幢并未影响到此间之静谧,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浓荫如盖,踩着地上的青砖进入敞开的厅堂,便见到堂内各处墙壁的书架上堆满了一卷一卷的经文,书香浸润。 义褒依旧是一身百衲衣,起身相迎,微笑合十:“翻译经文之任务太过繁重,故而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马周不以为意:“本官冒昧前来打扰大师译经,诚惶诚恐,还望大师莫要见怪才好。” 他上前几步,至书案前俯身观看展开的一卷经文,其上弯弯曲曲的文字很是怪异,又伸手摸了摸那刻着经文的简牍,轻薄脆弱,居然好似树叶…… 义褒给他介绍讲解:“这种简牍是取自天竺的一种叫做贝多罗树的叶子,叶片宽大平整、坚韧舒展,古代天竺人以此为书写之载体,据闻当年佛陀便在此树叶之上写下佛门奥秘、传诸世人。” 马周好奇问道:“难道不是因为天竺没有纸张吗?” 所谓的“佛门秘树”不过是愚弄世人而已,之所以将佛经刻在这种树叶上,就如同秦汉之时纸张匮乏不得不以竹木简牍为载体,但凡有丰富的纸张,谁会不嫌麻烦采用这种东西? 如今大唐的竹纸在天竺大行其道且价格昂贵,非最高等级的贵族而不得擅用…… 义褒不置可否,请马周来到书案另外一侧靠窗的一小方地席之上,取过开水斟茶。 “府尹身系万家、事务繁忙,今日拨冗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既然大师如此干脆,那本官也不绕弯子,便坦陈直言了。” “正该如此。” 喝了一口茶水,马周语调平缓、神情严肃,将酝酿了一夜的言辞娓娓道来,既彰显了朝廷的威严,强调政令之不可违逆,又不至于令对方觉得朝廷咄咄逼人…… “佛门香火昌盛,信众云集,佛寺产业更是遍及大唐,已然成为大唐境内最大的宗派,对朝廷之税赋影响深远。还望佛门能够顾全大局,主动配合朝廷政令,以免舆论对佛门不利。” 马周循循善诱,又是吹捧又是警告…… 然而义褒对这些似乎不屑一顾,只是肃容问道:“道家被帝国奉为国教,一向居于诸教之上,盛气凌人、唯我独尊,却不知此番加税是否全国教派如出一辙?” “这是自然,道家虽未国教,却也并不曾高人一等,朝廷的税赋政策从来都不会因人而异,更不会厚此薄彼。譬如此次加税,若以认定为计,则佛门所需缴纳的税赋怕是要在道家的十倍以上,总不能因为佛门昌盛、信徒广众就多承担赋税吧?所以朝廷商讨决定以土地之田亩来衡定税赋之多寡,很是公平。” 平常时候想方设法兼并、购买土地,甚至各处城池大邑之中商铺如云、货栈如雨,口口声声化外之人六根清净实则钱帛满库大肆敛财,自然应当课以重税。 若不想缴纳太多赋税,就将佛门的土地尽数散去,老老实实回归“百衲步履、清心寡欲”的本源…… 义褒似乎没听懂马周言语之中的警告,笑容可掬,颔首道:“玄奘大师已经与诸多佛门主持商议过了,只要朝廷没有区别对待,那么佛门就全力配合,如何加税、加税多少,都无异议。” 马周:“……” 忍不住蹙眉沉思,先是道家再是佛门,原本以为态度强势抵制强硬的两大教派却先后表示顺从于朝廷政令,口口声声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可是天底下最不将皇权放在眼中的两大群体,眼中唯有自己的佛、自己的道,素来以“方外之人”而自居,岂不就是表示自己不服从人间帝王所管辖? 可现在预想之中的艰难半点未见,两大教派小绵羊也似无比顺从,着实让人出乎预料。 难不成这背后是有什么阴谋? 义褒见马周蹙眉不语,笑道:“贫僧稍后让人准备好京兆府辖区之内所有寺院的地契,马府尹随时可以派人前来接洽,既可以按照京兆府登记的地契予以缴税,也可重新丈量土地看看是否有藏匿之田地,总之佛门上下全力配合。” ***** 政事堂内,几位宰辅、高官齐聚一堂,对佛道两派这般配合有些不敢置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明摆着吃亏的事情谁会干? 都是玩弄阴谋诡计的高手,推己及人,难免疑神疑鬼。 “佛道两派大抵是将这一次加税事件作为双方斗争之延续,尤其是佛门肯定感觉到陛下敕建诸多道观支持道家所带来的庞大压力,所以不敢抵制朝廷加税之政令,以免陛下震怒,对道家的支持愈发加大力度。” 刘洎仔细分析这一次加税政令实施如此顺利之原因。 唐俭道:“佛家如此倒也说得通,可道家为何这般配合?因为陛下对他们大力支持,所以投桃报李吗?哼哼,那些牛鼻子一个个牛气得很,给他们再多也因为是理所应当,只有欲壑难填、何来适可而止?” 房俊看向李勣。 李勣蹙眉不悦:“看我作甚?” 房俊笑而不语,都说李勣曾经做过道士,但其本人并不承认,当年瓦岗寨在世的那些人各个都对那一段岁月讳莫如深,毕竟那段时光充满了野心、欲念、背叛、生死,感情纠葛复杂至极,黑白对错无从分辨。 现在唐俭骂的如此难听,如果李勣当真做过道士肯定要反驳,但看李勣的神情,或许真没做过道士…… 诸人对唐俭这番是予以认可的,道家传承久远,早已渗入至华夏社会的方方面面,且由于道家一直居于上层,养成了颐指气使、好高骛远的脾性,自诩最接近仙道所以高人一等,何曾在面对朝廷的时候俯首帖耳? 只要道家不愿意,一经发动就可以形成巨大的阻力去阻挠朝廷政令的实施,甚至于在座诸位之中也有人或自愿或被迫替道家说话。 刘洎沉吟道:“或许……道家打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毕竟相比之下佛家的体量更大,一旦加税所要缴纳的税赋至少是道家的十几二十倍。” 房俊在一旁喝着茶水,不以为然道:“无论佛道两派打的什么主意,也无论他们是配合朝廷政令亦或是全力抵制,这道政令都必须不折不扣的实施下去。既然如此,何必在意他们到底怎么想?只需全力推进施行就行了,若是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大可在施行过程之中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朝廷大义不容抵抗。” (本章完) 第一千六百八十章 信任依旧 夏日昼长,到了申酉之交天边依旧残存着一丝残阳余晖,斜斜的自窗外树木之间倾泻入御书房内。 灯珠已经点燃,李承乾伏案疾书、批阅奏章。 皇后捧着一盏参茶自门外轻步而入,见皇帝埋首案牍,微微蹙眉,上前将参茶放在御案一角,站在皇帝身后,伸出纤纤玉指揉捏着皇帝的太阳穴,柔声道:“晚膳也不用,身体怎能熬得下去?” 李承乾丢下毛笔,向后靠在妻子温软的身上,舒服的闭了一下眼睛,旋即又睁开,看着书案、墙边堆积如山的奏章,烦恼的叹了口气。 “哪里有用膳的时间啊?这些都要在今日处置完毕交付有司,明日便要依照批阅付诸实施,不能拖延。” “将重要事端处置完毕即可,何须事事料理清楚?” “拖延一日倒是无妨,可一日复一日,日积月累之下,导致国事堆积如山,我这个皇帝可就堪比桀纣之辈了,信不信只需三五日,御史言官们就得站在承天门外骂我是个耽于享乐、昏聩懒惰的昏君?” 李承乾苦笑着摇头。 他立志于做一个好皇帝,不说比肩先帝,起码也得是青史之上数得上的明君,再苦再累也得熬下去…… 皇后也叹了口气:“可这一日又一日的如此之多奏章,哪里批阅得过来?一旦出错更是大事不妙。臣妾知道陛下的心思,立志于做一个不逊秦皇汉武的好皇帝,可您也要知道时移世易,今时今日的大唐,远不是当初的秦汉可以比拟。” 李承乾喝了一口参茶,啧啧嘴,有些无奈,但也承认皇后之言说得不差,秦汉虽然天下一统,可总共多少疆域?多少人口? 如今帝国疆域辽阔,东边的辽东已然天下大亮的时候西边的碎叶城还在深夜之中繁星满天,南边的海岛椰果飘香海浪阵阵,极北的北海依旧寒风飘雪、冰封大地…… 全国分十道、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五十余县,另有都护府、羁縻州若干,人口数千万。如此庞大的国土面积、人口数量,意味着无以计数的政务,再是精力充沛的帝王也不可能仅凭一个人便将天下事务掌控手中,于是乎“政事堂”应运而生。 “政事堂”诞生之初衷是为了辅佐帝王处置国事而存在,是一个相当于“秘书处”的机构,但是随着帝国疆域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相应的政务也越来越繁冗,“政事堂”的权力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大。 时至今日,“政事堂”早已成为“分夺皇权”的存在,即便李承乾再是深感危机、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政事堂”一点一点侵蚀皇权。 毕竟国家政务实在太多,即便撤销了“政事堂”,也一定要有另外一个类似于“政事堂”的机构存在,否则每日铺天盖地的奏疏就能让皇帝活活累死…… 再想如秦皇汉武那般生杀予夺、乾纲独断,已然全无可能,若能将重要之事握在手中妥善处置不至于被臣子们架空,就算是极好了。 可是权力下放容易,再想抓起来就难了,稍不留神就要被臣子们给架空…… 到时候皇权旁落,他这个皇帝成了傀儡,岂不是千古蒙羞? 可即便他想再另设一个“内廷”辅助自己处置国事,“政事堂”里那些大臣也断然不会准许…… 所以李承乾左右为难。 皇后见其神情变幻、面容纠结,便不再多说。 夫妻多年彼此了解甚深,她岂能不知李承乾看似宽厚的外表之下优柔寡断的真实性格? “启禀陛下,英公、越国公、中书令、京兆尹等几位大臣在殿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向陛下禀告。” 见到王德进来奏禀,李承乾看了看天色,问道:“几位大臣这是刚刚在政事堂议事完毕?” “正是。” “那就是前来说说佛道两派加税之事了,这是大事不能耽搁,让他们过来吧。” “喏。” 王德领命,躬身退出。 皇后看着李承乾一脸疲倦,建议道:“都这个时辰了,想必诸位大臣也未能用膳,不如臣妾让御膳房准备一桌简单点的膳食送过来,陛下与大臣们一边用膳、一边议事?” 李承乾想了想,颔首应下:“如此甚好,不必铺张,寻常膳食即可,大家简单吃一点。” 皇帝也不能时刻摆起架子显摆威严,适当的时刻也要与大臣们亲近亲近,虽然做不到先帝那般与大臣同席饮酒、酒醉之后“群魔乱舞”,但一起轻轻松松吃顿饭还是不错的…… “喏。” 皇后从后堂退下,径自往御膳房传话。 李承乾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各处关节咔吧一阵乱响,然后在宫女服侍之下洗了脸、擦了手,各位大臣便鱼贯而入。 君臣相互见礼,而后在靠窗的地席上纷纷跪坐,内侍搬来矮几每人面前放了一张,见大臣们纷纷疑惑,李承乾笑道:“诸位爱卿都未用晚膳吧?朕也未用,皇后已经让御膳房准备膳食了,咱们边吃边说。” “喏。” “谢陛下。” 最终李承乾还是未忍住,看着马周问道:“佛道两派对于朝廷对其增税有何反应?” 马周道:“启禀陛下,双方都非常支持,未有一丝一毫抵制。” “嗯?”李承乾很是惊奇:“不应该啊……” 诸人便将此前议论之各种理由说了,李承乾连连点头,予以认可。 “看来还是越国公对时局之掌握得好,恰好在这两派磨刀霍霍激烈争斗的间隙发动增税,使得双方投鼠忌器、顾虑重重,这才不得不表示一个‘顺民’的姿态,唯恐朝廷震怒之下转而支持他们的对手。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越国公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居功至伟。” 房俊笑道:“陛下谬赞,微臣如何敢当?此事乃宾王兄一力承担,功劳自然也归宾王兄所有,微臣不过是提了个头,万万不敢居功。” 君臣之间如此和颜悦色已经许久未有,言语之间一来一往,似乎往昔隔阂全部消散、重归于好。 马周面色淡然:“此事不仅越国公率先提出,且详细方略亦是越国公所设计,该是越国公的功劳,下官不敢贪墨。” 房俊无语:“你这人真是无趣,我不过是谦虚一下,等到陛下接着勉励几句,我便顺水推舟将这功劳认下,谁又真心实意将功劳推给你了?自作多情。” 看着马周一脸窘迫无可奈何的模样,君臣都笑起来。 虽然朝廷内部文武相争,虽然宗室之内波澜不靖,虽然世家门阀依旧根基未绝,虽然边疆各部胡族蠢蠢欲动……但帝国国力蒸蒸日上,百姓安居、百业俱兴,军队更是在陆地与海上纵横捭阖、所向无敌,些许隐患与昌盛之大局相比,不值一提。 内侍将膳食送来,摆在各人面前的矮几上,李承乾拿起筷子捧起碗:“今日时辰已经晚了,就不备酒水了,简单用一些膳食垫垫肚子就好,待到中元之时朕于宫内设宴,款待诸位爱卿。” “谢陛下!” 吃饭的时候没人说话,等到李承乾吃完,诸人也都赶紧放下筷子,内侍将饭菜收走矮几擦拭干净奉上香茶,这才开始商议政务。 李承乾喝着茶水问马周:“既然佛道两派都已经配合实施,那就今早抓紧时间,谨防生变。” “陛下放心,微臣已经抽调京兆府和民部的精干官吏,又从书院借调了数十位精于算数的学生,马上开赴京兆府各地的寺院道观,先丈量其田地、再巡查其房产商铺,务必将各处寺院道观的产业查的清清楚楚。” 佛道两派是极为特殊的存在,立国之初很是借助了这两派的力量,待到立国之后这两派自然趁机坐大。因为朝廷给予其各种各样的优待特权,再加上其独特的影响力,朝廷对其迅猛发展睁一眼闭一眼束手无策,时至今日这两派到底拥有多少产业、藏匿了多少人口根本一无所知。 现在借着增税的机会将其地席探查明白,乃是应有之义。 如此势力强悍、影响强大的两大教派若不能被朝廷牢牢掌控,实在是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一旦生变,不仅关中动荡,整个天下都将被卷入烽烟战火之中…… 李承乾颔首,又叮嘱房俊:“你亲自坐镇玄武门,在丈量佛道两派田亩房产这段期间,左右金吾卫由你节制,务必确保关中安靖,一旦有人意欲不轨,即刻镇压!” 佛道两派的实力太大,且其内部派系林立、错综复杂,现在愿意配合朝廷征税,将来未必一以贯之,万一再生波澜势必使得京畿动荡,必须有强势人物时刻警惕,发现不妙便狠下杀手,这种事旁人干不了也不敢干,唯有将京畿安危放在房俊手中,他才睡得安稳。 一旁的刘洎喝着茶水心中满是无奈,陛下最近与房俊貌合神离、龌蹉不断,看似已经有所疏远,然而稍微发生一点事情便能看出房俊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再吵再闹,房俊依旧是陛下最为信任之人,放眼朝堂、遍数宗室,无人能出其右…… 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 再等一等 即便君臣之间嫌隙日深、龌蹉不断,但到了关键时候,李承乾心目之中最值得信任的依旧是房俊,这位在他最黑暗最困惑最艰难时刻不离不弃的臣子,是他最为坚实的后盾。 在场诸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看向房俊的目光难免充满艳羡。 这就是站队正确的好处了,不战队能够确保安全但事后肯定遭受抛弃,站队充满风险可一旦站队正确所获取的利益则不设上限,这就是古往今来明知站队风险极大却依旧无数人热衷的原因,回报实在是太过丰厚了…… ***** 河间郡王府。 随着上元临近,天气愈发炎热,长安已经连续多日未曾降雨,各条河道的水位持续下降,偌大的关中平原好似蒸笼一般,热得人喘不过气。 王府后宅的客厅内冰块装满青铜冰鉴,冷气自冰鉴缝隙丝丝缕缕冒出,将暑热之气隔绝在窗外,厅内沁凉一片。 可即便如此,侧卧在软榻上宽袍大袖的的李孝恭依旧汗水直流,一旁的娇俏侍女不时喂食一颗葡萄,或者灌一口冰镇蜂蜜水…… 坐在下首的李元嘉有些无语:“这天气虽然酷热难耐,可叔王也不至于热成这般模样吧?” 李孝恭有气无力的摆摆手,昔日雄姿英发、威严无比的郡王殿下精神恹恹,叹着气道:“谁知道怎么回事呢?孙道长说是早年间行军打仗受伤太多损及根元无法弥补,多处脏器功能受损,故而导致阴虚内热、肝火旺盛,这一夏天有的熬了。” 李元嘉:“……” 这不就是肾虚么? 因过于肥胖、床事频繁引发的毛病,却被这位找了一个这般光辉伟大的理由…… “咳咳,叔王主意休息保养身体,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敷衍两句,李元嘉说起正事:“叔王对于宗室里那些不轨之徒如何看法,有何打算?” 现在整个大唐隐患最大的地方就是宗室,原本应该成为皇权拥趸、帝国基石的宗室子弟如今却人心惶惶,被一些别有企图之人蛊惑、撺掇、说服,闹得波涛汹涌、隐患重重,在不予以制止,怕是就得酿成大祸。 李孝恭唉声叹气、一脸无奈:“都是太祖皇帝的血脉,父兄也都为大唐立国征战沙场功勋赫赫,没有他们的付出牺牲也就不会有今日大唐之鼎盛,如今国力鼎盛、盛世降临,却在并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对他们的子弟狠下辣手……且不说吾等良心何安,单只是如此极有可能引发整个宗室不靖,就必须三思而后行。” 宗室里并非各个都心怀鬼胎、悖逆狂妄,若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将那些蠢蠢欲动之辈剪除掉,势必引发所有人的恐慌。宗室是大唐的立国基石,无论到了任何时候这些人都是最拥护大唐的,一旦生变,立马社稷飘摇,岂可轻动? “话是这么说,可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上蹿下跳、居心叵测?胆量都是慢慢滋生的,如若放任这些人不理任其恣意妄为,其余人怕是都将依附其后。” 谁都知道从龙之功是天底下最大的功勋,只不过后患太重、代价太大,很多人不敢。 可既然有人意欲篡夺皇位而安然无恙,那些没胆子的岂有不顺风景从之理? 等到整个宗室都被搅乱,那才是巨大的麻烦…… 李孝恭擦了一把汗,摆手道:“放心,那些人闹不出大乱子,宗室里有我,长安城里有房俊,就算天塌下来也能给顶住了,稍安勿躁,你越急迫,越有可能给那些人可乘之机,咱们八风不动自然毫无破绽,任凭他们上蹿下跳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 李元嘉愁眉苦脸:“只有千日做贼的,何曾有千日防贼的?明知那些人在暗地里搅风搅雨却无动于衷,岂不是助涨其嚣张气焰?万一被他们窥探到机会骤然发动,咱们未必防备得住啊。” 长安城也好,太极宫也罢,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他承认李孝恭的顾虑有道理,可若是做不到防范于未然,谈什么固若金汤? 李孝恭挺了挺腰,“宗室第一郡王”的气势弥漫而出,手掌在软榻上拍了拍,沉声道:“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他们玩不出什么花样。” 他对宗室的掌控很有信心,虽然有一小部分人居心叵测,可绝大多数人都站在他这边,只要有人行悖逆之举,他就能马上策动整个宗室与其对抗。 没有宗室的强力支持,李神符之流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只要那些人敢动一动,顷刻之间就能将其彻底摁死,到时候证据确凿,就算抄家夺爵也没人能说出什么。 所以他不赞成李元嘉先发制人的策略,那不是先发制人,而是授人以柄,到时候局势将会非常被动。 李元嘉只能无奈妥协,他虽然是“宗正令”掌管宗室一切事宜,可是论及威望远远不及追随太宗皇帝建功立业南征北战的李孝恭,既然李孝恭打定主意,他不能更改。 “希望一切如叔王所料想那般,不至于陡生变故吧。” 李孝恭笑呵呵道:“放宽心,咱们怕他们忽然暴起打破均衡,他们更害怕准备不足藏有隐患,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他们绝对不可能发动,可这世上又哪里有十足把握之事?陛下春秋正盛,身体较之以往也大大改观,熬也能将宗室里那些老东西熬死,没有那几个老鬼,余者不过乌合之众,何足道哉?所以他们最大可能是白忙活一场。” 虽然这番话很有道理,但李元嘉依旧忧心忡忡,不过既然李孝恭如此笃定,他也不好多说。 “虽然叔王的话很有道理,但对于宗室内的监控不能有丝毫松懈,也希望叔王能够全力支持我在宗室内部的权威。” “这个你放心,你是宗正令,谁敢挑衅你的权威就是挑衅整个宗室,老子打断他的腿!” …… 襄邑郡王府内,李神符与李道立、李孝协坐在花厅靠窗的地席上喝着茶水,窗外暗夜沉沉、一盏盏灯笼将新建的正堂映照得美轮美奂。 喝了口茶,李神符叹了口气:“陛下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气魄这一项却有先帝之风。居然敢对佛道两派加税,一般的郡王绝对不敢这么做。” 李道立不以为然:“未必就有无视佛道群起抵制的大气魄,不过是瞅准了时机趁着佛道争斗的当口釜底抽薪罢了,事实也正是如此,佛道两派老实得猫儿一般。” 当得知朝廷打算对佛道两派增加税赋之时,屋内诸人无不笑逐颜开、额手相庆,都觉得陛下是昏了头钻进钱眼儿里,为了些许税赋居然将主意打到佛道两派身上。 这两大教派由古至今都是最不服朝廷管教的存在,凭借其深厚的底蕴、庞大的影响甚至时不时与朝廷相抗,对于朝廷的政令更是视若无睹。 一旦将这两大教派激怒,势必天下不靖、民心动荡,一个绝好的机会即将出现。 然而佛道两派的表现却出乎预料的软弱,不仅没有发起任何抵制,甚至主动表示臣服…… 这让李神符等人极为失望。 如此一来不仅使得朝廷国库丰盈,更让李承乾威望暴涨,佛道两派素来都是最难啃的骨头,如今被李承乾嚼碎了咽下肚子,这可是连太宗皇帝都未能做到之事。 李承乾的皇位愈发稳固了。 李孝协低声道:“以我之见,这一切不过是表象罢了,佛道两派岂能心甘情愿被朝廷加税?他们现在相互争斗,都害怕朝廷彻底倒向对手,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认可朝廷政令,可心中一定恼怒至极,或许咱们只需做些什么将这股怒火挑动一下,就能收到意外之喜。” 李道立对此颇为赞同:“佛道两派出乎预料的处于一个平衡的态势,谁都不敢打破这个平衡,尽心竭力的希望将平衡保持下去。可若是这股平衡被打破了,双方自然全无顾忌,退无可退的情况下肯定会发疯的,而这两大教派全面开打,势必将整个天下都搅乱,咱们岂能没有机会?” 现在佛道两派都卯着劲儿盯死对方,都不愿眼下态势失衡进入全面开战之境地,在这股平衡被打破之前,谁都不愿去承担更大的损失,可一旦平衡被打破一切都无意义了,唯有全力以赴将对方彻底压制,否则被压制的就是自己。 就好似洪水暴涨的河堤一般,洪水未能漫过河堤之时,双方彼此角力但看上去风平浪静,可一旦洪水漫过河堤,必然是山崩海啸一泻千里。 李神符想了想,摇摇头:“我们能这么想,陛下大抵也是这么想,所以只要这个时候我们稍有异动一定会被陛下抓住把柄,到时候想好死都难。不要急切,稍安勿躁,再等一等,只有出其不意才能增添几分成算,这种事不能冒险,我们承担不起那后果。” 他隐忍十余年,暗中做了很多布置,许多已经逐渐开始发力,机会多得是,岂能愿意将身家性命赌上去甘冒奇险? 第一千六百八十二章 一步之遥 夜半之时,访客陆续离开,喧嚣的襄邑郡王府重归沉寂,花园里一盏一盏灯笼逢三留一,光线暗了下去,就连正堂里的烛火也相继熄灭。 一阵微风拂过,乌云堆聚星月无光,细细密密的雨点坠落下来,落在庭院里花树的叶片上沙沙微响,仿似春蚕啃噬桑叶一般。 书房内,凭窗而立的李神符手里握着一个茶杯,看着窗外飘落的蒙蒙雨丝,重重叹了口气。 相比以往,今年关中雨水不多,这一次下雨距离上次已有一月有余,天气干燥闷热,各处为了缓解旱情不断从河道之中取水灌溉农田,导致各处河道的水位急剧下降。不过取水之举只能缓解旱情却不能彻底提供农田所需的水分,若是旱情继续,关中粮食减产势不可免,可这一场小雨落下旱情大大缓解,搞不好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景。 难不成李承乾这个皇帝当真是名正言顺的上天之子?否则何以这般得到上天之眷顾? 自李承乾登基以来,虽然也有旱涝之虞,可总体来说皆在可控范围之内,关中、山东、陇右等地连年丰收,再加上水师从海外源源不断将稻米运回国内,长安、洛阳等地的常平仓早已“粮满为患”,这从遍布长安、洛阳的烧酒作坊就可见一斑,若非有着吃不完的粮食,哪里有酿酒的原料? 五谷丰登自然天下安靖、河清海晏,即便朝堂上有一些争斗也不会影响大局,而若是没有一个动荡的局势,李承乾的皇位自然一日稳过一日。 成大事不仅需要坚韧不拔之意志、所向无敌之力量,更需要一个有利的时势以及一点点运气。 从来都没有什么英雄造时势,只有时势造英雄…… “父亲,这么晚了还没歇?” 李德懋从外头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站在李神符身后关切问候。 李神符放下茶杯,回头看着儿子:“你不是也没歇?新娶了一房一房小妾不多稀罕稀罕,大半夜的琢磨什么呢?” “呵呵……” 李德懋尴尬笑了笑,想了想,低声道:“这不是举事在即嘛,心里猫抓鼠咬一般,睡不着。” 与大师相比,再是花容月貌、青春美好的美人儿也不香了…… “哎……” 李神符叹了口气,他岂能不知儿子心中所想? 琢磨一下还是觉得不要给他太多憧憬为好,遂直言道:“不要心生妄想了,那个位置只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旁人。” 李德懋被点破心中奢望,反倒是没了窘迫,不忿道:“孩儿自知才德不足、难以服众,可父亲乃是宗室郡王,太祖之子,此番若是成就大事更是居功至伟,难道也不能登上那一步?” 我虽然德行不足、才具欠缺,可只要你坐上那个位置,将来不还是得传给我? 你都七老八十了,我也用不着等几年…… 李神符反身回到书案旁的椅子上坐下,招手让儿子坐在自己身前,耐心剖析当下局势:“你以为李承乾坐上皇位靠的是什么?不是他有多少才略,更不是他如何能力卓越,理由只有一个,他是太宗皇帝的儿子。” 顿了顿续道:“自从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不仅隐太子、齐王的党羽被绞杀一空,便是高祖皇帝的班底都不得不转换阵营,否则难逃屠戮……太宗皇帝文成武德、雄才伟略,这么多年早已将朝堂上整顿得干干净净,他的余泽足以庇护他的儿子们。李承乾可以被废黜,但继任者必须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否则满朝文武都不会答应。” 时至今日,朝堂之上依旧是太宗皇帝的死忠,举事废黜李承乾或许大家都不说话乐见其成,可一旦想要将帝位从太宗一系转到旁支,绝对群起而攻之。 不知多少文武大臣都等着将来陪葬昭陵呢…… 李德懋闷声不语,脸上失落之色毫不遮掩。 距离那等九五至尊的位置只差一步之遥,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那可是天下至尊啊…… 但他也明白了当下局势,想要让帝位旁落,绝无可能,废黜李承乾推举太宗皇帝其余的儿子上位,会有大把的人跟在襄邑郡王府的身后去博取一个“从龙之功”,可若是想要将帝位从太宗皇帝一系抢走,襄邑郡王府马上就会面临众叛亲离之境地,那些跟随在他们父子身后的“忠实拥趸”立即变身太宗皇帝的忠臣信徒。 太宗皇帝……真是厉害啊,已经死了还能有这般无可匹敌的威望笼罩大唐的天空。 李神符警告这个儿子:“其中厉害我已分说明白,你绝不可在外人面前露出分毫觊觎,当下正是紧要之时,务必团结一致上下一心,若是被人怀疑咱们父子有践祚之野心,极有可能导致咱们这个团体瞬间分崩离析,到时候不仅大业无望还要遭受反噬,那绝对不是咱们能够承受得起的。” 这种事无外乎两种结局,要么成就大业名垂青史,要么身败名裂阖家灭绝…… 李德懋面容沮丧,道理他自然清楚。 可还是不甘心…… 看着这个嫡长子,李神符微不可察的叹口气,心中满是失望。 登上大位是绝无可能的,可谁说天底下的权势都聚拢在官职爵位之下?“皇帝”乃天下之主,可自古以来凌驾于皇权之上者不计其数,周公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霍光名分为臣却行皇帝之权,除去不可世代相承之外,这样的大臣与“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与其贸然登上皇位成为天下之敌、众矢之的,还不如效仿司马懿那样将自己潜伏隐忍起来,既能掌握至高无上的力量,又能暗中窥视以待天时,谁说将来不能水到渠成的登上大位? 身为外姓的王莽尚能篡夺大汉江山,自己这一支乃是实打实的太祖血脉,有朝一日克继大统又有什么不可能? 故而当先整个襄邑郡王府最紧要之事,一则忍,再则等。 然而李德懋绝不会是孤例,怕是有不少人已经忍不住、等不及…… ***** 半夜之时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到了黎明时分雨势渐大,东方晨曦微露,整个关中都笼罩在飘扬雨丝之中。干旱多时的土地得到雨水滋润,翠绿的庄稼舒展叶片、挺直腰杆,河道水位缓缓上涨,河水沿着各处水渠流入农田之中。 骊山之上,由山顶发源的几条河流在山间蜿蜒流淌,一处处人工建筑的水渠将河水从高至低引向山间开垦出来的一块块水田,房俊与马周披着蓑衣挽起裤腿赤脚踩在半尺深的水田里,看着一颗颗稻穗在微风细雨之中沉甸甸弯下腰,时不时婆娑一下叶片看看有无虫害,时不时又俯身将手探入水中从脚底的淤泥里捉住一只河蟹…… 马周无语的看着手里这只刚刚捉住的河蟹,两只大螯开合舞动又凶又萌:“你家这稻田需要好好收拾一下了,跑进来这么多河蟹难道不怕给稻禾啃噬干净吗?个头儿还挺大!” “谁家的河蟹会吃稻禾?” 房俊没好气的从马周手里夺过河蟹重新丢进水田里,一脸鄙视:“不要整日里只读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闲暇的时候也要看一看杂书,你现在是京兆尹,管辖着庞大的京畿地区岂能对农田水利之类一窍不通?” 马周抬头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很是惊奇:“我怎地就对农田水利一窍不通了?关中各种作物的生长习性、种植技术我全部知悉,也曾带着京兆府官员衙役与百姓开垦荒田、修筑水渠、疏浚河道,为何到了你嘴里我就好似尸位素餐一般?” 房俊指着自己刚才丢掷河蟹的地方,面无表情:“这些河蟹不是自己跑来的,而是我花钱雇人从各处捉来之后放养的。你既然吹嘘自己懂得农田水利之术,那我问你,我为何要将河蟹在此处放养?” 马周眨眨眼,有些心虚:“这个……河蟹与农田之间全无关系,谁知道你发什么疯花钱雇人捉来?都说你是败家子嘛,此等荒唐行径倒也颇为符合你的性格。难不成其中还有什么奥妙之处?” “呵,无知。” 房俊一脸不屑,不过还是予以解释:“河蟹是啃不动稻禾的,但它可以吃掉稻田之中的杂草、残存腐烂的稻禾,不仅清洁水源且能够避免多种稻禾疾病的产生,而它的排泄物可以成为水稻最好的肥料。河蟹无须喂食便可自然生长,食物充足的情况下较之野生河蟹更大、更肥,再过一个月等到水稻成熟先行捕捞这些肥壮的河蟹贩卖于东西两市,价钱肯定是野生河蟹的一倍以上。水稻的产量增加,又多了河蟹这样一项多出来的营收,一亩水稻的产出将远胜往常。” 马周目泛异彩,赶紧弯腰在水田里摸索一阵,再次捉住一只河蟹握在手里仔细观察,发现果然比寻常所见的野生河蟹更大、更肥,这种稻田河蟹养殖技术若能得到推广,将惠及无数农户。 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 稻田河蟹 马周与房俊相识已久,两人志同道合、交情莫逆,但相比之下,他的防具的尊敬更甚于友情,原因便在于房俊时不时展现出来的奇思妙想,往往能够使得极为困窘的境遇在轻描淡写之下被化解。 譬如发明并且改良火器,使得皇家水师纵横七海、水上无敌。 譬如改进制盐法,将世家门阀对于盐池的垄断彻底敲碎…… 眼前这个“稻田河蟹养殖技术”虽然看起来丝毫不难,即便是大字不识的老农也能轻易上手,可其中所蕴涵的广阔前景却让马周心旌摇曳、情绪兴奋。 他此生最大的志向就是能让受苦受累的百姓得到与之相应的幸福生活,深切明白相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仅仅在于降低租税、整顿吏治,更要在农业技术之上实现长足进步。 海外稻米大肆进入大唐极大的缓解了大唐的粮食危机,更多的百姓吃得上饭,这是天大的好事,但身为官员就应该居安思危,现在水师战力庞大、所向无敌所以能够“购买”更多的稻米运回大唐,可万一有一天水师衰落、海外异族崛起导致无法运输更多的稻米回国,偌大的帝国岂不是要重归之前粮食匮乏的日子? 到那时候就不是简单的“倒退”的问题,武德末年大唐的人口两百余万户,当然其中因为多年战争使得人口隐匿未能归于户籍之中,可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三百万户,而现在随着丈量田亩顺利进行,那些被世家门阀隐匿起来的土地与人口都逐渐浮出水面,粗略估计今年大唐有大概六百万户、将近四千万口,十余年之后这个数量必定翻倍,大唐的丁口将前所未有的接近一亿。 一亿人口要消耗多少粮食? 一旦海外的稻米不能持续输入国内,庞大的人口去哪里寻找粮食? 所以无论海外的稻米输入多少、堆在常平仓里是否发霉腐烂,大唐境内的粮食产量不许保障在一个安全的警戒线之上,这就需要改进粮食耕作技术,提升粮食产量。 而房俊发明的这个“稻田河蟹养殖技术”,或许就是一个契机,若能大力推广,前景无限…… “别做美梦了!” 房俊看懂了马周的心思,给对方来了当头一棒,他用手指着远处稻田边界竖起的篱障:“河蟹是会到处乱爬的,不仅要挖设蟹沟、加高加固田埂,而且稻田的边缘一定要放置河蟹逃逸的障碍物。另外,豢养河蟹的稻田要水源充足、田埂不能漏水,最好在稻田之内形成微流,单凭稻田里的杂草等等是不能支撑河蟹足够进食的,所以还需要投喂特制的食料,河蟹是会生病的,要保持水源清洁的同时还要定期净化水质……” 马周越听脸越黑。 这一项项必要条件成为豢养河蟹的巨大限制,放眼关中有几块稻田能够拥有这样的适合条件? 既然只能在特定的地域推行,那么对于大局就不会产生太多利好,最终只能沦为权贵门阀的敛财之术。 “咚!”将河蟹狠狠丢进水里,马周一脸失望的反身走出水田,赤着脚踩着田埂来到地头一座茅草覆顶的凉亭,从随从手中接过抹布擦拭干净双脚,进了凉亭跪坐在木质地板之上,看着眼前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水壶发呆。 房俊紧随其后,将蓑衣脱下,用清水洗了手脚,盘腿坐在马周对面,亲兵从食盒里取出几样糕点摆在一张小几上,房俊亲手取下水壶沏茶。 微风细雨、湿润凉爽,山清水秀、稻禾如浪,就着香甜的糕点喝着滚烫的茶水,指点江山针砭时弊,心情很是舒爽。 马周喝了口茶,看着由近及远的稻田,感慨道:“现在正是稻子灌浆的时候,再过一个月又是一个丰收年。想当年此处还是山石林立、砂砾纷乱,短短几年时间却已经成了最上等的水田养育了万余人,二郎治民、务农之本事我远远不及,甚至就连这个京兆尹也是依仗二郎的余泽。” 房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烟雨缥缈之中的骊山,烟水横波、山岭叠翠,充满了一种水墨画的浸润渲染:“我这个人其实是没什么大志向的,当下所作所为不过是被这个时代推着往前走而已,不贪恋权势却总想以平生所学为这个国家、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尽一份力,无论最终做到何等程度,当将来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追溯过往不至于后悔,此生足矣。” 国家会在历史车轮碾压之下崩塌倾覆,权力会在时光烟云之中烟消云散,唯有江山如故,唯有人民永存。 他不在意大唐会否如历史一般分崩离析改朝换代,更不在意李唐皇族能否代代相承、血脉如一,他只是不愿朝代更迭的过程之中那些百姓被迫颠沛流离、命如鸡犬。 让华夏子民在权力更迭的过程中少死几个人、在天灾人祸的年月里多吃几口饭……于愿足矣。 但是任何时候想要做事首要有权,这才是他依旧身在朝堂的原因,否则早就闲云野鹤、游历天下,去看一看这毫无污染、纯正原生的如画江山,何必跟一群利欲熏心之辈争权夺利? 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车队,马周笑道:“这也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以你的资历、功勋、能力完全可以在朝堂之上唯我独尊,所谓的文武之争不过笑话而已,只要你发力,刘洎之辈如何抵挡?可你为了朝廷的稳定却宁愿有官无职,努力营造出文武对峙的稳定局面,单只这一份心胸,放眼朝堂无人能及。” “诶,哪有你说的那么高尚?” 房俊笑眯眯的摆手:“我只是懒而已,也有自知之明,论及高屋建瓴、制定政策或许还有几分能力,可在具体事务的办理处置之上却远远不足,不仅比不上宾王你,甚至就连裴行俭、崔敦礼等人也远远不如,有你们在最前边不辞辛劳呕心沥血,我只需在背后给你们撑腰不让人毁了你们的政绩就好。” 没有谁是全能的,唯一全能的诸葛亮被累死了…… 房俊自知自己的优点在于对历史发展的洞彻,所以能够在更高一个层次去制定政策、规划发展,简而言之就是“务虚”,而马周、裴行俭、崔敦礼、甚至是薛仁贵、刘仁轨这些人则更善于“务实”,虚实结合、内外如一,这是最好的发展模式。 马周看着远处从车上走下来的皇太子殿下,小声对房俊道:“那你就好好给我撑腰吧,这回佛道两派增税,必然先对两派的田亩资产进行丈量估算,他们两派前所未有的驯服低调听之任之,可是有太多世家门阀为了避税等种种原因‘投献’在佛道两派名下的土地、房产,这些土地、产业一旦被查出必然予以剥离甚至罚没,那些世家门阀岂能任凭宰割?一场巨大的风浪已经不可避免,我是顶不住的,只能靠你了。” 佛道两派虽然不断敛财,但究其根本毕竟是方外之人,所追求的东西与俗世不同,若是有了其他可以追求的目标,完全可以放弃对财物的追逐。 但世家门阀不同,他们之所以传承至今、且可以一直传承下去的原因,无外乎“权”与“利”而已,只要触动这两项根本却又没有相应的补偿或者威胁,必然怒而反击。 关中不同于河东、山东、江南等地,局势动荡便可借助大军予以镇压,在这片世家门阀孕育繁衍了千年的土地之上,稍有不慎便会造成一场巨大的风波,京畿不稳则天下板荡,谁敢负这样的责任?谁能负的起这样的责任? 房俊蹙眉不满:“你是京兆尹,这回加税的差事又是你自己抢来的,时好时坏你自己承担就是,何以将我往坑里推?” 马周大笑:“为何君子可欺之以方呢?因为君子有道德底线,在乎的东西太多,所以很容易被人拿捏。你亦是如此,因为你在乎这个国家,在乎那些百姓,所以你断然不会允许任何人将关中搅合得一团糟,将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葬送。” 房俊黑着脸:“你说我是君子,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谢倒不必,不过这天下能够被我马周赞誉一句‘君子’的,屈指可数,二郎足以自傲了。” “这么恬不知耻,不妨在太子殿下面前展示一番,也好让这位温室里的花朵见识见识国家重臣的嘴脸。” 马周笑得很开心:“你是太子少保,教导太子殿下是你的职责,与我何干?总之你一定要将关中看住了,尤其是长安城绝对不能乱,谁敢捣乱你就拿谁开刀,下手不妨狠一些多杀几个,杀鸡儆猴才是目的。” 房俊无奈叹气:“现在局势复杂,朝廷上下都看得明明白白,一般人根本不敢乱动,但凡这个时候敢动一动的要么是勋贵要么是宗室,总不能抓着就杀了吧?你可千万悠着点,否则弄得动静太大我也兜不住啊。” 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 太子困境 虽然不在意杀几个人震一震长安城内的魑魅魍魉,可即便是房俊也不可能谁都敢杀,但马周显然不打算与那些勋贵、门阀、宗室们妥协,强硬态度之下也不知到底哪一个蹦出来,这让房俊很是发愁。 “嘿嘿,二郎何必妄自菲薄?你既然不愿坐上宰辅之首的位置操持诸般事务,那就应当有给我们这些冲锋陷阵之人保驾护航之觉悟,否则等我们一个两个都折了,斩首的斩首、贬谪的贬谪,你不还是得自己上阵?……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微臣尚有事务需要回衙门处置,暂且告退,殿下恕罪。” “啊,原来是马府尹,这么急吗?本宫让车架护送马府尹回城……” “多谢殿下厚爱,车架就不必了,微臣骑马而回,正好看一看灞水的水文,谨防有洪水之祸。” “那……那行吧。” 眼巴巴看着马周穿着蓑衣翻身上马打马而行,身影逐渐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太子李象牵着房俊的手,扬起小脸儿有些委屈:“师傅,马府尹是不喜欢我吗?否则为何连多一句话都不肯说,忙不迭的告退?” 房俊摇摇头,扯着李象回到亭子里,君臣相对而坐,其余一众陪同而来的东宫署官都留在亭子外。 给李象倒了一杯热水,微笑着道:“马府尹怎会不喜欢殿下呢?只不过与殿下相比,他这个京兆尹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巡视一下河堤、探查一下水田,这些都比陪着殿下说话解闷儿重要,他先是京兆尹,是京兆府百姓的父母,而后才是殿下的臣子,先后顺序是要分清楚的,否则一个只知媚上、尸位素餐的京兆尹,如何有资格成为殿下的臣子呢?” 像是马周这样的人只愿意做一个纯粹的官员,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对于处理上下级关系根本没有半分心思,认为那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又怎会将一个小小的太子放在眼里? 可若是这种轻视的印象留下李象幼小的心灵深处,假以时日登上皇位之后势必反攻倒算。 李承乾的身子并不好,当年坠马受伤不仅使得腿部残疾更损害了身体脏器,孙思邈早已说过其非是长寿之相,万一李象早早登基,马周的日子定然不好过,自己必须尽可能的给他消弭在李象心中的不良印象。 唉,刚刚马周将自己推下一个大坑,回头还要为了马周的前程费尽心机,自己实在是义薄云天之典范…… “师傅今天教我一些什么呢?” 十二岁的李象很少有出宫的机会,尤其是这半年来东宫守卫增加、安保增强,一切都昭示着正有一场疾风骤雨即将席卷而来,所以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全没人敢冒险。 毕竟他还有一位兄长在贞观四年出生,三四岁的时候便没了,死因莫名其妙,宫内甚至对那个死去的孩子讳莫如深。 但李象还是央求着房俊在父皇面前求来了每月一次的出宫机会…… 此刻的李象坐在茅草覆顶的凉亭之内,置身烟雾蒙蒙的细雨之中,鼻端是茶香与稻田混合着的清新气味,尤其是想到这些时日房俊多在教授他骑马射箭搏击之术,少年的身体略微有些亢奋,兴致勃勃。 “男儿只手把吴钩,志气高逾百丈楼”,哪一个大唐少年不曾憧憬着开疆拓土、勇冠三军呢? 文武并举、出将入相,这是整个社会的风气,皇帝、太子也不能例外。 房俊笑道:“今日不教你骑马射箭,也不教你经史子集,今日教教你如何享受生活。” 李象瞪大眼睛:“……那岂不是昏君?” 在他的思想里,什么叫享受生活?那就是如同酒池肉林一般的奢靡堕落,美女如云、楼阁耸峙,以天下之人之膏血供养于一人,那就是享受生活,可但凡这样做了,都是昏君。 师傅居然要教我如何做一个昏君吗? 简直让人震惊,有些兴奋怎么办…… 房俊摇摇头,道:“不要说话,感受当下的氛围。” “嗯?” 李象有些不解,抬眼看了看这座茅草覆顶的凉亭,想来是农户平素用来看顾禾苗所用,地上铺着的地板也是普通的木料,上面刷的油漆已经有些斑驳脱落。亭外微风细雨、飘摇如烟,远处山峦青黛、进出稻禾翠绿,水汽自亭外吹入,湿润舒适凉爽宜人。 茶几上的糕点虽然精致却算不得上品,唯有这壶茶水价值不菲,但也不过是相对普通农户而言,对于他这个皇太子不值一提。 可令人意外的却有一种置身于自然的和谐舒适,心底的郁闷得到缓解,烟雨缥缈青山绿水,心情很是放松自然…… “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 房俊循循善诱:“此间之物,可有一样称得上奢华?” 李象摇头:“都是乡间最为普通之物,甚至在东宫都不常见,太寻常了。” “读书疲累之余,吃些糕点、喝着茶水、置身于这山水农田之中,是否感觉惬意松弛?” “的确如此。” “所谓劳逸结合,就是能够合理的安排自己的时间,将所有事情都处置得井井有条,办正事的时候集中精神全力以赴,待到正事办完也要给自己一个放松的机会。放松未必就需要钟鸣鼎食、豪华奢靡,只要懂得什么是享受、什么是生活,纵然陋野乡间亦能得大自在,天人合一大抵如此。” 李象惊叹:“这就是‘天人合一’么?” “只不过是表现而已,距离真正的‘天人合一’还有十万八千里,但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你心里藏着心思,我虽不问却也知晓,但纵然是我也无法解除你的困惑与出境,只能教给你别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烦躁郁闷的处境里,而是要时不时的敞开心胸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你是大唐帝国的皇太子,将来要克继大统、治理天下,天然就要与那些阴谋诡计打交道,越是如此,你越要有一个豁达的胸怀、纯净的思想,若是能够在阴谋诡计之中保持住天性纯良、豁达开朗,才能成就一代明君。” 李象有些失神,片刻之后回过神,叹息道:“在师傅面前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我虽贵为太子,然则名不正、言不顺,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予以反对,甚至时刻有性命之虞,我那个尚未有名字的大哥便悄无声息的死去,他身为大唐太子的长子,不仅没有名字,不入族谱,甚至就连史书上都未能留下字眼片语。” 贞观四年,李承乾曾经诞育一子,太宗皇帝大悦,对宫内上下予以厚赐,然而没过多久,那位李承乾的长子便夭折。房俊不曾经历那段岁月,也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只不过所有人对此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太极宫里也遭受了一次血腥清洗。 皇宫是天下至尊权力之处,却也是天底下最为黑暗龌蹉的地方,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而李象虽被册立为皇太子,亦是李承乾长子,却非是嫡子,如此情形之下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也幸亏皇后苏氏为人平和、性情贤淑对李象多有维护,否则怕是早已不声不响的暴毙而亡。 “这也是微臣想要告诫殿下的,不要总是自哀自怜、充满戾气,历朝历代似你这样的处境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而你依旧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陛下对你始终关心爱护旁人不敢肆无忌惮的下手,是因为皇后始终对你视为己出庇护于羽翼之下竭尽全力的周旋,你自己想一想,这是何等的幸运?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适当放松一下不仅有益于身心健康,更会让你培养出广阔的胸襟。你是大唐的储君,你应该热爱这个国家、热爱那些拥戴你的人民,而不是堆积怨气、郁结于心,要堂堂正正、光风霁月,努力做一个坦荡荡的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而不是成为一个常戚戚的小人,活在阴暗的角落里犹如老鼠一般龌蹉。” “师傅,我明白了。” 虽然十二岁的年纪还不懂的太多人情道理,但房俊循循善诱的言语却直击李象的内心,仿佛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部被剖开放在阳光底下,有些羞窘,但更多却是一种“既然已经被人知道了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豁然开朗。 李象眼中满是孺慕之色,从来不曾有人跟他说过这样暖心暖肺的话语,父皇不曾说过,母后不曾说过,东宫的那些署官也不曾说过,只要想想如果自己一直如以往那样将不甘、怨愤、恐惧都藏在心底,未来怕是要成长为一个刻薄、阴险、暴戾之人……想想就觉得可怕。 房俊摸着他的头,笑容温暖和煦:“这是一个被利益所支配的世界,但我们不能成为被利益所奴役的奴隶,人生很短,人生也很长,无论外界环境如何,我们总是应该努力活成自己心中所想的样子,而不是随波逐流被别人支配了我们的人生。” 李象眨眨眼,他虽然早慧,但是对这番这番充满人生哲理的话语有些懵懂…… 第一千六百八十五章 莫名其妙 房俊除去教授骑马射箭搏击之外,从来都不会逼着学什么经史子集,这也是李象愿意与房俊待在一起的缘故,他觉得能够从房俊这边学到很多道理,却不是书籍上那些教条,让他更容易理解与接受,这一天他们也没学,冒着小雨穿着蓑衣随着房俊在稻田里扑腾,捉河蟹、除杂草,这种寻常农家生活让李象很是享受。 直至傍晚时分,房俊将李象送到东宫门口,李象这才依依不舍的走进嘉福门…… 虽然盛夏节气,但今日阴雨又在水田里玩耍大半日,所以李象回到东宫便在女官服侍之下泡了一个热水澡,又喝了姜茶将身体里的湿寒之气驱散,这才让宫女梳了头换了一套干净清爽的衣裳,回到寝殿用膳。 却发觉父皇与母后不知何时过来,正坐在殿上喝茶,小两岁的弟弟李厥正赤着脚踩在地板上东瞅瞅西看看……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李象赶紧上前施礼。 李承乾摆摆手:“一家人私底下不必这般拘礼,免礼吧。” “谢父皇。” 随后李厥又上前给李象施礼:“见过皇兄。” “哈哈,厥儿也这般客套?来东宫就跟你自己的寝宫一样,随便走随便玩,想要什么就拿走。” 两个孩子刚刚十岁出头,尚未能够明白切身利益之争,所以平素很是兄友弟恭、手足亲爱。 这让李承乾很是欣慰,同时也隐隐担心。 他册立李象为皇太子,可李象并非皇后苏氏所出,虽然现在养在皇后名下也是嫡子,但毕竟李厥才是皇后的嫡长子,将来说不定在皇位传承之上就要有些隐患。 这也是他任命房俊为太子少保,庇护太子地位、教授太子学问的本意,只要房俊能够如同当年支持他一样支持李象,那么李象的皇位就稳如泰山。 而李厥看不到竞逐皇位的机会,自然也会心甘情愿的做一个太平富贵的亲王…… 李厥拉着李象的手,好奇问道:“皇兄今日出宫去与越国公习武了吗?” 父母就在一旁听着,李象不敢隐瞒:“并未习武,今日越国公带着愚兄在骊山水田玩耍,捉了河蟹,帮着除草,又将捉了的河蟹蒸熟吃掉,不过现在的河蟹很瘦没有多少肉,不好吃,得再过一个月才能有膏,那时候好吃,到时候我带你去。” “真哒?”李厥很是开心,笑弯了眼睛。 皇后苏氏忍不住抱怨:“象儿现在正是学东西的时候,更要养成勤学稳重的好习惯,越国公身为太子少保居然带着象儿玩耍,不像话。尤其是让象儿在水田里捉蟹除草,简直不成体统。” 听到皇后抱怨房俊很是不满,李承乾的心情好了一些,反倒替房俊说话:“大丈夫岂能总是藏在深宫大内与妇人阉人为伍?那样脂粉气太重,太过阴柔,难免失了堂皇之气。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出去走走,见识一下农家之事,置身于山水自然之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皇后妙目圆瞪,嗔道:“妇人怎么了?臣妾这个妇人也熟读经史,能作得了诗、写得了文章,许多男人还不一定强过臣妾这个妇人呢!” “哈哈,皇后秀外慧中、钟灵毓秀乃是女中豪杰,是朕失言了,朕给你道歉。” “哼,这还差不多。” 夫妻之间打情骂俏一番,往昔的隔阂也逐渐弥合。 李厥噔噔噔跑到李承乾身边,大眼睛眨啊眨的好奇问道:“父皇,儿臣听说越国公当年乃是‘长安四害’之首,他是害虫吗?他们还说父皇与越国公交情很好还与三叔四叔一起去逛青楼,父皇也是害虫吗?” “噗嗤!”皇后忍不住笑出声。 童言无忌,犯不着与儿子计较,李承乾哭笑不得,想起当初那些年的事情也有些缅怀,笑着道:“你别冤枉父皇啊,父皇才不跟他们胡闹,大多时候都是你魏王叔与越国公到处闯祸,越国公乃是有名的与青楼无缘,去一次出一次岔子,出一次岔子打一回架,打一回架便被你皇祖父揍一顿……到得后来整个长安的青楼全部不欢迎越国公,都怕他打架给人家青楼拆了。” 李厥瞪圆了眼睛,哇哇大叫:“哇,越国公那么厉害吗?将来我也要那样!” 李象在一旁也羡慕的抿着嘴,大丈夫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那是何等英雄气概? 皇后将儿子拽过来揽在怀里,对李承乾笑道:“那时候刚刚生下厥儿不久,臣妾在宫内亦听闻房相家的二郎率诞无学、愚笨暴戾,整日里闯祸不断。然而后来据说是脑子受了伤差点死掉,待到缓过来就好似换了个人一般,不仅诗词双绝文武兼备,更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太宗皇帝刚开始对其想法设法悔婚之举咬牙切齿,到了后来却极为喜欢,亲口赞誉其‘宰辅之才’,当真算是浪子回头之典范。” “谁说不是呢?当初二郎与高阳之间的婚约闹得沸沸扬扬,父皇屡次扬言要打断二郎的腿,高阳也好机会哭哭啼啼的恳请父皇取消婚约……孰料他们两个成婚之后居然夫妻相携、恩爱有加,实在是令人意外。” 李承乾笑着说了一些当年的趣事,然后让李象坐在自己身边,温言问道:“越国公与你讲了些什么?跟父皇说一说,要详细一些。” 李象乖巧的坐着:“房少保教会儿臣如何享受生活,要懂得劳逸结合之道,勤政爱民固然是好,但也不需事必躬亲,他说再是精力充沛之人也不可能全揽一国之事务,不只是活活累死的问题,还会在精力不济的情况下做出错误判断从而铸下大错,要学会放权不必什么都揽在手上,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做皇帝只要懂得用人就好……” 李承乾与皇后对视一眼,感叹:“二郎这是借着教导象儿在向朕觐见啊,可朕身为皇帝富有四海,不仅要为天下人负责更要为皇室负责,臣子可以将手中权力下放只专注用人,但君王岂能如此呢?权力下放容易可再收回来就难如登天,万一皇权旁落,悔之晚矣。” 皇后则黛眉微蹙,耐心劝谏:“二郎之言其实也有道理,臣妾见陛下整日埋首案牍、处置国事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就时常担忧您的身体。臣妾女流之辈不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只知道宏图霸业也好,当世人杰也罢,终究还是要有一副好身体。” 这番话无疑是肺腑之言,旁人看你是否雄才伟略、是否名垂青史,唯有最亲近的人才在乎的身体。 可这话听在李承乾耳中却让他心生疑窦,难不成这是在讽刺我体格不行? 最近繁重的政务加上宗室内部的潜流几乎榨干了李承乾的所有精力,使其在床榻之上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表现不是那么尽如人意。当你某一个地方有缺陷的时候,即便是别人不经意的提及,也会敏感的认为对方是否有所针对…… 最严重的是另外一个与皇后绯闻纠缠的房俊身体素质出奇的好,这愈发让李承乾心浮气躁恼羞成怒。 不过他还不至于在孩子面前发火,脸色很是难看的哼了一声,对皇后的言语不置可否。 皇后瞥了李承乾一眼,觉察到他心底的不满,虽然不知其怒火从何而来,但还是明智的闭上嘴巴。 李承乾没了教育孩子的心情,拍了拍李象的肩膀,叮嘱道:“越国公文武兼备乃是当世人杰,能成为他的学生是你的荣幸,不要在他摆出储君的架子,否则哪天惹怒了他挨了揍不要回来告状,因为我还会再揍你一顿……乖巧一些,懂事一些,至于学些什么倒是不必苛求,你是储君的确应该懂得多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做皇帝说难很难、说易也易,最重要是懂得识人用人,至于骑马射箭、琴棋书画那些不过是陶冶情操之用,盛世皇帝不需要带兵打仗,却也不能一味钻进书堆里,当真诗词书画无一不精,未必就能做得好皇帝…… 而后起身,负手离去。 皇后面色有些难看,更多却是疑惑不解,仔细想想也不知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了惹得皇帝不高兴。 人家房俊通过太子向你劝谏让你顾及自己的身体,这难道不是一个忠臣应该做的吗?自己顺应房俊的劝谏让你劳逸结合,又有什么不对? 简直莫名其妙。 皇帝最近变得越来越喜怒不定,根本摸不准他的心思,这让一心想要恢复和谐的皇后感觉心力交瘁,既然也不知皇帝发得哪门子火气,干脆不想不问,眼不见为净。 将两个孩子拉到身边,挤出笑容,柔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一定要相信相爱、兄友弟恭,做出皇家之典范,千万不要听从旁人的调拨蛊惑之言,谁敢说那些混账话就来告诉母后,母后定不轻饶!” 两个皇子连忙乖乖点头答允。 虽然年纪幼小,但出生于大唐皇室也知道以往皇位传承之时经历过怎样的血雨腥风…… 第一千六百八十六章 山雨欲来 . 李二发动一场“玄武门之变”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们树立的榜样,告诉他们人生的命运并不是注定的,所谓的“天命所归”也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只要“胸怀宏志、敢 为人先”,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在这个宗祧承继的社会里,纵然不是嫡长子,也完全有可能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去完成逆袭……对于个人来说,李二是无数人的榜样,他用自己逆袭成功的路径给所有人做了示范。但是对于大局来说,这种“不安本分”“逆天而行”的举措却是需要大加鞭 挞的,宗祧承继的本意是让社会有序运转,一旦这个秩序被打破,所有人都“不认命”,那岂不是天下大乱?皇家更是对此严阵以待,始作俑者李二陛下自己通过“玄武门之变”逆而篡取,却也知道一旦这个规则流传下去子孙后代人人效仿大唐将永无宁日,所以他不 断教诲自己的孩子们要兄友弟恭要谦让有序,哪怕对李承乾极度不满却也对于易储一事犹犹豫豫,始终不能狠下决心。 及至李承乾登基,皇太子非是嫡出,关于皇位传承的危机又浮现出来,皇家岂能不对此予以重视,防范于未然? …… 一场小雨淅淅沥沥陆陆续续下了多日,各条河流水位上涨,关中旱情得到极大缓解,等到天晴日出,中元节也到了。无数僧道自全国各地赶赴长安,这几日但凡进入关中的各条关隘、道路上手持通关文牒的僧道络绎不绝。长安城内的寺庙、道馆僧道汇聚、摩肩擦踵,就连 大街上往来行走的僧道也较平常多出数十倍,城内的大慈恩寺、城南的草楼观更是人口汇集的重中之重。大慈恩寺内香烛缭绕,钟声悠扬,每日早晚功课之时大殿根本坐不下,僧人们都聚集在广场上席地而坐,诵经念佛之声汇集在一起轰然悠扬沉稳厚重,配合 着环境当真有几分法度森严之意。 终南山麓的草楼观作为举办此次道家“中元法会”的道场,亦是人头攒动、香火鼎盛,不仅道家各派全部派人到场,就连许多云游道士也闻讯慕名而来。 道家传承几千年,如此规模的盛会屈指可数……整个长安城都被佛道两家的盛会闹得沸沸扬扬,而随着流动人口激增,越来越多的商贩也涌入长安,没有摆摊的地方就背着货架挑着货担在各处寺庙、道馆 附近游走叫卖,治安问题自然成为重中之重。 不仅京兆府及其下属长安、万年两县衙役巡捕齐出,刑部、大理寺也派出官员坐镇于这几处衙门,遇到案件从重从快判决务必确保长安城内治安稳定。宿卫宫禁的左右领军卫、卫戍京畿的左右金吾卫更是全体出动,李勣坐镇承天门统御左右领军卫确保太极宫之安全,房俊则将帅帐设置在明德门外圜丘之下 ,掌控整个长安局势,一切危险苗头都能及时予以摁灭。房俊的帅帐就设置在官道旁的大树之下,既然是临时设置故而就只是打了一个棚子,左右大纛耸立旌旗漫卷,一队队装备精良的兵卒簇拥伫立,威风凛凛杀 气腾腾。纨绔们成群结队自明德门出入凑热闹,一会儿去往大慈恩寺,一会儿又赶赴草楼观,鲜衣怒马招摇过市之余见到远处坐在帅帐下威风煞气的房俊,纷纷表达 心中的羡慕嫉妒。说起来这些纨绔之中一些年纪大的其实与房俊都是同龄,然而如今房俊已经功勋卓著官至极品,一言一行都掌控着这个帝国的前进方向,而他们还在青楼楚 馆之间厮混,靠着祖辈的余荫浑浑噩噩的度日……骑在马上的窦德威看着帅帐下八面威风的房俊,瘸了的那条腿隐隐抽痛了一下,咬着牙道:“万物盛极必衰乃是天道,自古权臣哪个有好下场?且让这厮张狂 几日,某等着看他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一天!”若论及对房俊之恨,窦德威敢说第二,没几个敢说第一。不仅在房家湾码头被房俊打断腿,更是在关陇兵变之时被房俊冲破他镇守的金光门导致局势彻底恶化,虽然仰仗着太穆皇后的余泽不曾在其后的清算之中丢了性命,却也因此只留下爵位被罢免了所有官职,时至今日依旧投闲置散跟着一群纨绔声色犬马,全然 未能收到重用。 每每阴雨天气腿痛难当之时便恨不能将房俊嚼碎了吞下去,此刻见对方这般耀武扬威,自是愈发嫉恨攻心。 苍天无眼啊,此等卑劣阴毒之辈也能窃据高位?一味宠信他的李承乾也是个昏君! 都该死! 一旁的于胜则掩不住的艳羡,道出了一句名言:“大丈夫当如是也!” 宰执天下、起居八座,这是所有男儿心目当中无比崇高的志向,岂能不心向往之? 刘仁景则笑道:“某还以为你会来一句‘彼可取而代之’,嘿嘿。” 他与窦德威关系不好,但与于胜相交莫逆,今日出来游玩正好碰上于胜与窦德威同行,推脱不了只能结伴同游…… 于胜吓了一跳:“你可别害我,这话若是被房二听到还不得收拾我一顿?” 看着人家房俊官居极品大权在握羡慕一下可以,可若是存了取代之心那性质就全然不同,真以为如今的房俊位高权重就不会如同以往那般打架了? 这棒槌当初的蛮横形象实在是太过残暴,时至今日依旧给同一个时代的纨绔们留下深刻的印记,余威犹存…… “喂!路边那几个,聚在一处嘀嘀咕咕干什么呢?过来过来,先通禀身份看看是不是被海捕追缉的贼寇。” 一个校尉见到聚在一处的一伙纨绔嘀嘀咕咕时不时对大帅那边指指点点,顿时生出疑心,一边呵斥一边走过来试图询问。几人一看不好尤其是窦德威对房俊又恨又怕,唯恐被房俊见到趁机收拾自己,当下二话不说,打马就跑,于胜与刘仁景也不愿招惹麻烦,跟在窦德威身后向 着终南山策骑疾行。 其余十几个纨绔忙不迭紧随其后,一行人蹄声嘚嘚、仓惶逃遁。那校尉追了几步眼瞅着追不上,想要回头招呼同伴骑马追赶,但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站岗值勤,没有多生事端。看那伙人各个鲜衣怒马、气势不凡, 想来都是权贵家的郎君,还是不要招惹是非为好…… ……佛门“盂兰盆节”与道家“中元法会”碰在一处,可谓普天同庆、热闹非凡,整个长安城都洋溢在节日的欢快气氛之中,朝廷各级衙门几乎同时停摆,但京兆府 的后堂依旧人头攒动,算盘珠子的响声噼哩叭啦连成一片,清算各处寺院、道馆产业的工作紧锣密鼓的照常进行。马周是个务实之人,没心思去关注僧道们的争权夺利,只想着尽快将佛道两派的资产厘清,眼瞅着就要秋收了,把两派应该缴纳的税赋数额注定出来马上实 施收缴。 一个书吏捧着账簿走过来,禀报道:“府尹,这本账簿有问题。” 马周喝了口茶水:“什么问题?” “这是万年县的账簿,上面记载着西明寺的田产,但是其中有多项与实际测量并不符合……” “本官不管这些细枝末节,直接说结论。”“……”书吏小心翼翼道:“地契虽然在西明寺,但账簿上并未载明这块地的来龙去脉,更无土地买卖的交割文书,所以应该是不知何人将土地投献于西明寺, 借其寺院免税之资格予以逃税。” 马周接过账簿翻了翻:“能确定吗?嚯,一万三千亩?大手笔啊!”大唐建国之初实行“分田到户”政策,每一个十八岁的男丁能分到一倾地也就是一百亩,其中二十亩是永业田,这是个人永久拥有的,死后可以传承给子孙, 但只能种植榆树、桑树、枣树等,其余八十亩是口分田,所属权是国家的人活着的时候一直种植,人死之后国家要收回予以再分配。 一万三千亩几乎就是一百个家庭能够分到的土地,可见当这些土地投献于寺院名下逃税的同时,已经有百余个家庭没有了土地,实际上破产…… 书吏忙道:“确凿无疑,只不过尚不能确定究竟何人将土地投献于西明寺以之逃税。” “管他是谁?”马周不以为然,将账簿还给书吏,吩咐道:“马上带人前往万年县衙,将这块地的所有的文书契约封存起来,收归国有,另外行文西明寺因其隐匿土地行逃税之实,按照这些年所逃税款之五十倍予以顶格罚款。另外,行文所有寺院、道馆若主动将隐匿之土地交出并且补足所逃之税款则既往不咎,否则全部予以顶格罚 款,严惩不贷!” “这个……”书吏迟疑一下,小声提醒道:“能将土地投献于西明寺肯定不是普通人家,而且也绝对不会是孤例,应该是大有人在,如若顶格处罚、严惩不贷,是不是影响 太大?” 谁能将这么多的土地兼并下来并且投献于西明寺这样的天下名寺?不是勋贵就是宗室,普通的官员根本做不到。 一旦予以严惩,必然触动一大批人,导致沸反盈天。马周怫然不悦:“如何应对接踵而来的麻烦是本官的职责,而你的职责只在于将本官交代的事情办妥,确保每一个环节都没有疏漏,如此上下一心、秉公执法才不枉陛下之重托、不负百姓之信赖,办好你自己的事,其余无需你过多担忧。” 第一千六百八十七章 引蛇出洞 . 在大唐的权力构架之中分为三大集团,世家门阀、勋贵集团、李唐宗室。世家门阀根深蒂固利益纠缠,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屏蔽了中枢与百姓之间的沟通,使得“政令不得下乡”,国家要依靠他们去治理百姓、统治江山,自 然不可擅动。 然而与之相比,勋贵集团与李唐宗室才是真正不能触动的存在。 之所以不可触碰的原因有很多,但最为直接也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两大集团的根基都在关中,而作为帝国京畿的关中地区绝对不能乱……西明寺乃是天下名寺,等闲人根本不可能与之有所交集,更遑论将土地投献于寺产名下帮助避税逃税,所以从西明寺的账簿之中查出投献土地之所有者,不 是勋贵就是宗室。书吏的担忧是有必要的,咱们的任务是“清查寺院道馆之产业,厘定其所应缴纳之合理税额”,既然寺院道馆的田产也需要缴税,又何必多次将这些田产从寺 院道馆的名下剥离出来呢? 只要缴税就好了,管它到底是谁家的产业呢?这是正确的为官之道,但马周对此不以为然:“无论谁家兼并而来这些土地,都已经使得数百家农户家无恒业一朝破产,而那些人依仗权势依附于农户身上敲骨吸髓,若不能予以严惩,此风必将盛行下去,长此以往民无恒产、国将不国,断不可纵容包庇。此事无需多言,无论发生什么后果自有本官承担,你等只管依 令而行将事情办的妥妥当当即可,去吧。” “喏。” 书吏忧心忡忡却不敢违逆命令,只得转身回去召集了十余人组成一个临时小队,出了衙门直奔万年县衙。 马周坐在值房里喝了口茶水,将自己的长随叫进来,吩咐道:“马上去往明德门外告知越国公,就说让他小心警惕。” “喏。” 等到长随出去,马周放下茶杯,起身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一排枝繁叶茂遮挡浓荫的树木微微出神。这是早就预设的契机,希望能够由此引发宗室内部的分裂、对立,但此举之风险极大,因为谁也不知道在面对宗室内部即将对立之时,那些人会否铤而走险 提前发动,更不知其由何处开始发动、以及发动之规模如何。但这个风险是必须要承受的,不然敌人始终躲在暗处上下串联、搅风搅雨,时刻面临敌人的威胁着实太过被动,只需将敌人从宗室之中分离出来,无论立即 剪除还是予以监视都能夺回主动。佛道两派的盛会使得长安城人口激增、治安混乱,这是那些人提前发动之契机,但也给了四卫兵马集结布防掩人耳目的借口,现在就看那些人敢不敢提前发 动,以及发动起来是何等威势。 ……万年衙门之中一片忙碌,随着佛道两派盛会同时展开,不仅进入长安的僧道几十上百倍的增加,与此同时今日长安看热闹的民众、贩卖各种商品的小贩无以 计数,甚至就连平康坊的青楼楚馆都大肆邀请其余地方的名妓前来打响自己的招牌……平常时候长安的常住人口就已经超过百万,如今更是暴增二十万有余,长安城内所有的客栈、旅馆、乃至于城外的驿站、平康坊的妓馆早已人满为患,对于 治安的压力可以想象。 谁都知道这一次佛道两派的盛会预示着彼此之间争斗的开始,这将是一场巨大的风波影响深远,没人愿意因为自身的失职而被动的卷入其中。 所有官吏都时刻关注着长安城内发生的任何事情,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全力镇压,确保不会引发乱子。 所以等到京兆府的官吏闯进衙门,直接要求封账、查账的时候,万年县的官吏们一时愕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忙着丈量田亩清查资产厘定税率呢? 再者说来,当下这个关口首要之事是保持局势稳定,维稳是重中之重,这般封账查账显然是有所针对,岂不是主动引发纷乱之危机? 京兆府的人疯了吗?京兆府一众官吏见万年县官吏踟蹰不行、欲言又止,顿时不满,拿出马周的手令:“京兆尹手令在此,尔等需配合吾等行事不得有违,若是有所延误,严惩不 贷!” 万年县官吏并未因此松口气,按理说既然有手令那就好办了,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所有后果都由马周承担想推卸也推卸不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谁都明白这意味着这些田地从此之后再不归原本那些寺院所有,而这些土地真正的主人将因此损失惨重,那些人是谁他们这些地方官吏清清楚楚,所以一个 个吓得面色苍白瑟瑟发抖。却也不敢违令赶紧打开库房,在密密麻麻摆满库房的书架上寻找到一摞摞沾满灰尘的文书,搬到值房里任由京兆府官员查看,然后配合对方找出那些特定的 契约文书,又在万年县土地账簿之上将这些土地勾除,另外登记造册。 京兆府直接将这些田地从寺院产业之中剥离并且予以罚没,等同于向那些人直接开战。 要出大事了……傍晚时分,京兆府官员将诸多投献于寺庙道馆的田产地契装车运走,万年县官吏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派人去通知正在城内各处身临一线的县令,一边赶紧往 各处被收缴罚没了土地的人家送信。 …… 襄邑郡王府正堂内,灯火辉煌,历唐宗室济济一堂。 此间几乎与宗正寺相提并论,不少宗室不服韩王这个宗正卿,反而与襄邑郡王李神符亲近,时常走动。 “砰!”血气方刚的李冲虚狠狠拍了一下茶几,怒声道:“马周疯了不成?你收缴佛道两家的赋税自取收取便是,咱们投献于佛道两派门下的土地也甘愿缴税,为何还 要一并查抄罚没?那是我汉阳王府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家底,还有王法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主位上的李神符耷拉着眼皮,老神在在一声不吭,难观其喜怒。李道立很是同情,恨声道:“我家也有数千亩良田被罚没,原本此前被房二勒索已经山穷水尽了,现在连这些田地都没了日子可怎么过?马周此贼跋扈至此, 将来必不得好死!” 在场十余人七嘴八舌怒喝连连,都是投献于寺庙道馆的田地被京兆府无故罚没,自己没了主张只能无能狂怒,跑到李神符这边来求个章程。 既然是领袖,咱们平常都听你的话,现在有难了你得给我们出头吧? 然而李神符依旧无动于衷的模样,一言不发。李道立忍不住,问道:“叔王,此事你怎么说?这明显是陛下要向咱们下手啊,若是任由马周这般鼓捣用不了多久咱们的这点家产就被盘剥干净了,府上怕是 连吃的都没了,到时候无米无钱如何襄助叔王成就大事?” “混账!” 李神符双眼陡然睁开,凶芒毕露:“老夫何曾要成就什么大事?还用得着你拿出米粮来襄助?你给老夫说说看,你这番话语是何用意?你到底要干什么?!” 虎老雄风在这一刻李神符怒气勃发戟指斥骂,吓得一众宗室小辈噤若寒蝉。 李道立被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子过不去,可也醒悟到自己说错话,赶紧道歉:“是我口不择言,叔王勿怪。”李神符骂道:“我怪不怪你有什么打紧,这话传到陛下耳中你看陛下怪不怪!整日里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你府上有没有吃的与我何干?这大唐国力鼎盛威服四 海,还未听闻有宗室饿死的,你若当真没吃的就去京兆府住下,马周用膳的时候你就跟着吃,看看他敢不敢把你给撵走让你饿死!”李道立两眼一亮,一拍大腿:“对啊!既然被马周逼得没活路了,还要什么脸面呢?再者说来陛下敕令僧道纳税,却未必让马周将寺院道馆的账簿折腾清楚将 投献之土地全都罚没,这里头不仅有咱们宗室的,勋贵那边的土地也不少,被马周这么整下去活不起的可不是我一个!” 李冲虚也兴奋起来:“只要咱们将人马纠集起来去闹一闹,就不信马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长安城纷乱不堪,万一再闹出事,他如何向陛下交待?” “要我说,索性就将事情闹大,现在整个关中都不安稳,若是能够借此寻到一丝机会……岂不妙哉?” “我们一直在等,可这般等下去何时是个头?” 这句话打动了李神符的心。他一直是主张“稳中求胜”的,办大事不能一蹴而就而是要不断的隐忍,惟有耐心隐忍暗中积蓄力量,不动则已一动必定功成,而不是仓惶之间准备不充分的 时候贸然举事,到时候处处漏洞只能是自取灭亡。陛下春秋鼎盛,可他现在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指不定哪一天便一睡不醒、撒手人寰……他等不起。 第一千六百八十八章 投石问路 . 李道立见李神符沉默不语显然有所意动,赶紧加一把火:“叔王,我方才说错了话,可道理却没错,古往今来想要办大事不仅要得道多助,更要有充足之钱粮予 以支撑,没钱没粮屁事儿也办不成!” 这话引发不少人附和,纷纷出言让李神符采取措施,他们与李道立一样未必是为了“大业”着想,而是不愿自家的产业被朝廷收缴罚没。 更远的利益还未看到的,眼前的利益却已经受损,这如何得了? 李神符花白的眉毛微微颤动,眼角耷拉着,沉默良久,才缓缓叹息一声,问道:“汝等打算如何为之?” 李道立赶紧说道:“不如围攻京兆府衙门,马周曲解陛下之敕令对吾等合法之财产予以罚没,实在是天怒人怨,咱们逼着他打消这个主意!” 李神符摇摇头:“马周何许人也岂能未汝等所逼迫退让?”“若是放在以往马周自然不会退让,可现在佛道云集、京畿不稳,尤其是朝廷趁机对佛道两派加税,固然两派明面上表示顺从,可实际上岂能不心生怨尤?更何况佛道两家看似强盛,实则内部派系林立、山头众多,未必上下一心认同各自领袖做出的决定。咱们一边去围攻京兆府引起风波,一边与佛道两派联系,必然 有人跟进,到时候大势可成再不济也能逼着马周取消罚没,若是运气好操作得当,甚至有可能将局势彻底搅浑,咱们有机可乘……” 说到“有机可乘”的时候,李道立按捺不住兴奋,狠狠拍了一下手掌。陛下虽然才能不足,但李勣与房俊这两人却是能力出众、威望绝伦,两人把持军队将局势控制得稳稳当当,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没有,这边想要成事就必须一 个混乱的环境,当下岂不是天赐良机? 李冲虚站出来,义愤填膺:“我随你去!” 李道立赞许的点点头:“大家众志成城,何愁大业不成?”李神符这回没摇头,犹犹豫豫举棋不定:“风险太大,太大,我看不行,马周乃是陛下宠臣,现在城里城外又有李勣与房俊坐镇,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强势人 物,万一出了岔子我保不住你们啊……”“哪里需要叔王出面保住我们?我们是宗室啊,只要不是谋逆就算陛下又能拿我们如何?宗室稳才能天下稳,陛下不是傻子,他虽然重新房二、马周等人,却 也应该知道谁才是大唐江山的基石!”“没错,咱们不是不能隐忍,可与其苦苦等待,何妨主动出击?即便不能搅乱局势有举事之机会,再不济也得将被罚没的那些田地讨要回来,否则还未等到机 会来临便要饿死了!”李神符不置可否,说来说去,这些人未必是为了大事甘冒奇险,而是马周这一下罚没投献于寺庙道馆之田产算是掘断了这些宗室子弟的根,打得他们肉痛, 这才纠集起来意欲去京兆府闹事从马周手里将那些田地抢回来。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往义,若是起事之时让他们冲锋在前绝无可能,这个时候却一蹦三尺高满口为大事而主动出击…… 说到底,还不就是让我给他们背书,一旦出现严重后果之时以宗室领袖的身份庇护他们? 竖子不足与谋啊,既然如此,就随他们去吧。 “这件事我是不赞成的,毕竟陛下敕令不得违逆,但我已经老了,约束不得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李神符终于表态,但并不是李道立等人所想的那样做出保证,这句话的意思是一旦出事我会出力,但终究结果如何不能确定。 李道立便犹豫了,没有李神符在身后力挺,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去马周面前耀武扬威……然而初生之犊不怕虎,李冲虚虽然年届而立但血气方刚脾气暴躁,闻言也有所不满,当即道:“既然叔王不管我们,那我们自去争取便是,总不能怕这怕那一 声不吭任人鱼肉吧?这天下是李唐的天下,就不信他马周还能翻天不成!” 然后斜眼睨着李道立:“你去不去?”李道立骑虎难下,既害怕后果不测,又不舍那些被罚没的田地,之前被房俊敲诈已经使得郡王府的财货损失大半,若是再没了这些良田,郡王府将来何以为 继?觉得李冲虚之言也有些道理,况且李冲虚乃是李孝恭的亲侄子,而李孝恭素来与房俊等人交好,而房俊又对马周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就算局势再是不妙,房 俊也得给李孝恭几分面子吧? 如此一想,问题不大。随即也站起身:“我高平郡王府如今财货匮乏、难以为继,家中上下几十口只剩下这么一点田地,若是不要回来都不知吃什么、花什么,纵然危险重重却也不 得不硬着头皮前去京兆府衙门。万一有事还望叔王看在以往小侄孝顺恭敬的情分上多多照顾东平郡王府,则小侄感激不尽。”李神符唉声叹气、一脸无奈:“我已风烛残年,黄土都埋到脖颈了,连自己都护不住还能照顾得了谁呢?老了老了,没用了啊。这事我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却 是不敢给你们任何承诺啊。” “有叔王这句话就够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侄这就去了!” …… 众人散去,惟有李孝协、李德良留下。李孝协有些不安:“叔王为何不阻止他们呢?马周那边办事太干脆、太强硬,须知那些田地不仅是宗室的,还有勋贵家的他这么一整势必触怒宗室、勋贵,引 起一场风波乃是必然,按理说不该在这个当口招惹是非,所以难免有故意为之的嫌疑啊。”皇帝又不是傻子,岂能不知宗室内有人图谋不轨的消息?作为皇帝的心腹之臣,马周宁肯触发局势动荡给予“不臣之人”趁乱发动的机会依旧不管不顾一意孤 行,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有诈。李神符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老态龙钟无精打采的样子,无奈道:“若马周只是刚愎自负,那么李道立等人或许真的能够掀起一场风波,咱们的确有可乘之机 。若这是一个圈套,那么马周等人不见到猎物上钩是不会放心的。” 换言之,只要有猎物上套自取灭亡,那就意味着暗中图谋不轨的“不臣之人”已经遭受重创,皇帝那边就会放下提防之心。 这才是真正的好机会。 李孝协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一脸震惊。 一直以来李道立都是李神符的坚定支持者,如今却被这个老狐狸丢出去当做诱饵牺牲掉…… 李孝协打了个冷颤,不寒而栗。 李德良则一脸兴奋,低声道:“那咱们是否要联络各方做好准备,一旦局势对咱们有利,便立即举事全力以赴?” 李神符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不能有半分异动。” 野兽在面对猎人的捕兽夹或陷阱的时候,猎人会安排好各种各样的环境让野兽觉得绝对安全。 将一个诱饵抛出去让陛下那边觉得宗室里已经不足为虑,这就算是达到了目的,至于更多不敢去想。 李德良扼腕:“多好的机会啊,往后可不见得还能碰到。”李神符素来沉稳隐忍,不为所动:“越是好机会实则危险越大,你怎知不是猎人用食物堆砌出来的陷阱?世间之事就是这样,看上去一片坦途的时候,往往蕴 藏着巨大的危险。” “可如此一来,高平王叔岂不是危在旦夕?”“危险是有的,但不至于致命,不过是投石问路而已。高平王也就罢了,李冲虚乃是江夏王的亲侄子,他若有事江夏王岂能坐视不理?断没有李冲虚安然无恙 却高平王出事的道理。” 李孝协与李德良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道理,心中的担忧有所缓解。 看来这个老家伙虽然凉薄了一些,倒也并非狠如毒蛇,狠辣手段之下还是留有余地的,否则若是当真将李道立推出去送死,那可就太过让人毛骨悚然了。 ……李道立、李冲虚等人出了襄邑郡王府,回头看看跟随而来的大概十余个宗室子弟,都是家中投献于寺院道馆的田产被收缴罚没的,虽然大唐立国未久宗室们百战余生功勋赫赫,还未如同王朝末年那般一文不值,但血脉有远有近、功勋有大有小,自然爵位有高有低、产业有多有少,高祖李渊那一支自然富有巨万、声 色豪奢,但是其余太祖子嗣的境遇却差距极大。眼巴巴那么点家底需要维系一大家子奢靡生活已是不易,投献于寺院道馆想要逃税的田地又被罚没,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这些人已经积攒许久的不满几乎忍 无可忍。李道立对李冲虚道:“咱们此去京兆府有些声势不振,你派人联络其余被罚没田产的宗室,我则派人联络勋贵,总是要人多势众将事情闹大才能给予马周足够 压力。未免夜长梦多,这就前往京兆府。” “这事好办!” 李冲虚当即答应下来,然后让仆从拿着自己的名帖去联络宗室,李道立则往交好的勋贵人家投递名帖,相约今夜齐聚京兆府衙门,找马周要一个公道。 一时间,长安城中无数宗室、勋贵人家灯火通明,不少人带着仆从走出家门直奔京兆府衙门,各条街巷上灯火川流不息,终点皆是京兆府。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第一千六百八十九章 聚众闹事 . 京兆府衙门设于布政坊西南隅,与“胡袄祠”、“善果寺”毗邻,西侧永安渠自南向北流过,与西市隔着金光门大街遥遥相望。因最近长安城涌入无数僧道、行商、游客,流动人口激增数万,不仅将城内各处寺庙道馆住满,各处旅舍亦是一房难求,“盂兰盆节”与“中元法会”吸引庞大 人流抵京虽然狠狠刺激了一下长安经济,却也带来严重的治安隐患,长安、万年两县在京兆府的统领之下日夜不休,随时排除治安事件。 故而即便到了酉时末,衙门内依旧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一片忙碌。去往万年县的官员已经回来,带回的文书契约摆放在值房一侧的书架前,马周冷笑看着这半人多高厚厚一摞,这得是多少宗室勋贵都将兼并来的土地投献在 寺院道馆名下,又得有多少百姓因此失去土地要么流离失所、要么卖身为奴?宗室也好、勋贵也罢,朝廷素来都是极为优待的,然而这些人依旧欲壑难填视王法于不顾,迫害自家百姓比战场上对阵胡族更甚,盘剥残害鱼肉乡里无恶不 作。 依仗着往昔的功勋就能为所欲为了? 做梦!“府尹,外头影影绰绰有不少宗室子弟在西市门口的街边聚集,甚至还有勋贵子弟不断赶来,交头接耳时不时对着咱们衙门指指点点,恐怕来者不善啊要不要 派人予以驱散?” “这事儿咱们管不着,派人去宗正寺通知韩王殿下一声,同时告知明德门外的越国公,让他们妥善处置。” “喏。”马周起身来到窗前用火折子点燃一个红泥小炉,将水壶放在上面,又让书吏去厨房拿来一碟子炒豆,正好水开沏了一壶茶,慢悠悠的吃着豆子喝着茶水,神 态悠闲很是惬意,心情甚好。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打天下靠的是宗室、勋贵,这些人对皇权最为忠诚,因为他们的爵位就意味着可以与国同休,国家越好他们就越好。然而出于防范之目的,随着距离建国的时间越是久远,宗室、勋贵就距离权力中心越远,没有相应的权力自然无法获取丰厚的利益,所以他们为了维持奢靡 的生活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从建立国家的功勋沦为掏空国家的蛀虫。 而且宗室、勋贵丰厚的禄米也成为朝廷的负担。现在的大唐已经稳如泰山、不可撼动,那么多的宗室、勋贵都成了累赘,若是有机会修修剪剪精简一下对国家很有好处,太祖皇帝这一支已经足够,其余高 祖皇帝的子嗣血脉已无必要继续由国家供养……最重要是这件事自有房俊出头去办,他倒不是害怕宗室、勋贵事后报复,实在是腻烦被那些蠹虫给缠上,自己有着太多正事要办,哪来那么多的精力去应付 ? 所以还是房俊最可信赖,作为盟友不怕麻烦、气势强横、手段高超,跟他一起办事实在是省心省力。 ……西市内灯火辉煌,门楼前街边聚集着越来越多的宗室子弟、勋贵二代,冲击京兆府这种事哪一家的家主都不可能亲自出面,即便是李道立也只是临时充当“领 袖”,待会去往京兆府的时候是他的儿子李景淑……这些人聚集此处自然带着大批奴仆家兵,在西市门外呼呼喝喝占据了半条街,阻碍市场内运输货物的胡商,不过见到这些人鲜衣怒马气势不凡,胡商们也只 是敢怒不敢言,要么绕路、要么干脆将货物停放在大街上,等着这些人走了才运入市场。 李道立环视左右,问李冲虚:“人都到齐了?” 李冲虚点头:“时间太紧总共就通知了七八家,差不多都来了。”李道立看了看,有些失望,都是一些勋贵之中的小鱼小虾,一个有分量的都没有,不过也能理解经过两次兵变残存下来的勋贵要么是陛下的死忠要么与房俊 交好,怎么可不可能跟着自己去京兆府闹事,唯有这些不成气候的才上蹿下跳。 回头看着身边的儿子:“时间不早了,带着人过去吧。”此番闹事他之所以不直接出面,一则要留下一个缓冲的余地以免事情无法收场,他才不会傻乎乎的去冲击京兆府,万一出事整个东平郡王府都要栽进去,再 则也是给儿子一个树立威望的机会。 这样的大事无论能否办成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资历,在下一代宗室子弟当中就算是个人物了,这可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李景淑恭声应下:“喏。”挺了挺腰,肃容沉声道:“诸位谨记,此番前往京兆府不是为了闹事,而是为了咱们自家之产业据理力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谁敢半途而废退出,人神共弃 之!” “怎么可能?家里这点田地都被罚没,明年都要揭不开锅了,往哪儿退?” “大朗放心,咱们今日敢到这儿来,就豁出去干到底,非得跟马周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这话说的过份了,吓唬小孩子呢?咱们是宗室啊,是太祖血脉,只要不造反就算是陛下也不能把咱们如何,何惧区区一个马周?” “说的没错再者还有个法不责众呢,这么多人一起找马周讨个公道,还能把咱们都杀了不成?” “莫要废话,赶紧过去摆明车马与马周谈判,正事办完正好回府睡觉!” “嘿嘿,二郎新近纳的那一房小妾据说美如天仙啊,啥时候送给愚兄尝尝鲜?” “一个女人罢了,过几日便送去兄长府上!” “走走走,再说下去天都亮了!” “大朗领先,咱们以你马首是瞻!” 一众宗室、勋贵加上各自的仆从家兵总计上百人横穿长街、招摇过市,前呼后拥的直奔大街对面的京兆府衙门。 衙门前的门子早就盯着这帮人很久了,见到终于凑齐了人呼呼啦啦快步走过来,赶紧反身一溜小跑去给马周报信。李景淑带着人来到衙门前站定,打算先礼后兵,对门口的书吏道:“劳烦入内通禀一声,就说东平郡王府世子李景淑率一众兄弟前来拜访,有要事与京兆尹相 见,还请拨冗相见。”“何必这般客气?要我说咱就直接冲进去,马周若是答允咱们的条件便罢,若是不答允就砸了这京兆府,绑了马周去承天门扣阙!咱们都是陛下的兄弟,就不 信陛下就能眼睁睁的看着酷吏荼毒我等皇族子弟?” 李景淑赶紧拦住,大声道:“诸位稍安勿躁,若马周答允咱们的述求自然无需大动干戈,若他不识抬举死不悔改,咱们再好好与他理论不迟!” “行吧,反正这回都听大朗的,你怎么说咱们怎么办。”眼见着一群平素嚣张跋扈的宗室子弟此刻对自己言听计从、尊敬无比,李景淑死灭压住嘴角,心头难以遏制的涌上一股自豪自信无以言喻的成就感,这种“一 呼百诺”的威望是他从来都未曾企及的境界,自有一种“大丈夫当如是”的豪情壮志。 须臾,入内通禀的书吏回来,恭声道:“府尹请东平郡王世子入内相见,有什么话可当面叙说。” 一众宗室子弟、勋贵二代又鼓噪起来:“那怎么行?大家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进去!” “马周只知有东平王府,却不知我广平王府乎?” 吵吵闹闹、沸反盈天,将偌大一个京兆府衙门闹得较之西市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景淑觉得自己前去见马周并不是个好主意,无论与马周谈判结果如何都会受人质疑,正所谓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这种事岂能私底下悄悄的谈? 当即振臂一挥:“马周贼子居心叵测想要分化吾等,不能上他的当,他既然不出来相见,那就请诸位随我一同进去,咱们去见他!” “哈哈,大朗果然好气魄!” “走走走,咱们一起进去!” “哇呀呀呀屁的京兆府,看我拆了他的大门!”不知哪个勋贵子弟兴奋过度,居然从人群中窜出去飞起一脚将半掩着的大门踹的“嗵”一声响,厚重的大门被踹开,那勋贵子弟也摔在地上抱着脚大声嚎叫… … 李景淑脸色发黑,懒得理会,只让人将这位抬走医治,然后带着一大群人呼啦啦冲开大门进了院子。 京兆府门前的官吏不敢挡也挡不住,瞬间就被冲散……等到李景淑等人冲进院子,便见到马周正负手站在正堂的台阶上,身前一排官吏护着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为首的李景淑,沉声喝问:“京畿重地、天子脚下, 你却胆敢率众冲击朝廷官衙,可知这是什么罪名?”李景淑怡然不惧,在一众宗室、勋贵子弟的目光注视之中上前两步、排众而出,享受着身为“领袖”的风光荣耀义正辞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个罪名吾等不能承受、也不敢承受,此番前来非是冲击京兆府,而是要来质问于你,凭甚罚没各家的田产?” 第一千六百九十章 法不责众 . 【书友们五一快乐啊】“各家田产?”马周好整以暇:“京兆府今日的确收缴罚没了不少田地,只不过这些田地都是从各处寺院、道观的账簿上剥离出来,寺院、道观说不明白这些 田地的来历,万年县的契约文书上更没有明确证据证明这些田地归何人所有,你这般打上京兆府衙门却不知有何证据?” 宗室、勋贵子弟们面面相觑。证据是肯定拿不出来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田地,哪里有什么证据?只不过这些田地确实归各家所有,放在平时寺院、道馆也好万年县衙也罢,哪个敢“昧下” 他们这些人家的田地? 但若是较真儿非得让他们拿出证据,那的确是拿不出来。能拿出来也不敢拿,否则就跟关东、山东、江南等地世家门阀兼并的那些土地一样,要么上缴国库、要么用巨额的钱帛“赎买”,可那样一来他们今日前来闹 事又有什么意义?“马府尹此言差矣,这些田地非是吾等置办,而是各家的父祖遗留下来传承至吾等手中,当年各家父祖随着高祖、太宗南征北战打天下,有些田地是赏赐而来 ,有些则是缴获而来,虽然因为战乱年代的关系未能有详细的契约,但若需要自然有无数人可以出面佐证,京兆府总不能连这个都不认吧?” 作为临时领袖,李景淑自然而然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充当“主辩”,只不过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且不够严谨。大唐立国不过区区三十余年,虽然早年间动荡不休战乱不断,但关中各地实行“均田制”之初所授予土地的详细明细清晰可查,只要京兆府仔细查证自然能够 明了这些田地的授予者何人,都已经实行“均田制”了,这些田地就属于被授予的农户,何来“赏赐”“缴获”之说?不过李景淑也只是寻找一个理由而已,至于这个理由是否准确、正当并不重要,重点在于“各家父祖”,现在聚集于京兆府衙门的包括数十家宗室、勋贵,一 旦引发这些人家的不满,无异于动摇了大唐的立国根基,你马周能否负的起这样的责任? “没错,若没有咱们父祖兄长浴血拼杀鏖战沙场,你马周一介寒门有什么资格居于庙堂之上?” “家中长辈拿命换来的东西却被你这贼人一句话予以褫夺,还有王法吗?” 众人纷纷附和,声势鼓噪。马周不为所动:“田地乃国家立国之根本,绝对不容许以任何卑劣手段予以侵占、兼并,否则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只要你们能说明名 下土地之来龙去脉,京兆府可以马上给与合法合规之手续,反之若是不能,则必然要对来路不明且有侵占、兼并之财物予以查抄罚没,这是国法,谁敢违逆?”要说天底下最不怕“国法”的人,自然就是眼前这些宗室、勋贵,文官犯法马上罢官、贬谪、甚至阖家发配,可宗室、勋贵犯法绝大多数时候都只不过是罚俸 、申饬,最严重的也不过是降爵而已。 毕竟相比于文官来说,这些宗室、勋贵因为利益攸关的缘故才是最“爱国”之人。 只要不是“十恶”重罪,这些人根本不将国法当回事儿…… “荒唐!没有吾等父祖兄长浴血搏杀哪来的国?没有国哪来的国法?现在居然用国法来盘剥、压榨吾等功勋之家,简直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屁的国法!老子只认圣旨,如果有圣旨勒令罚没咱们的田产,咱们无话可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若是没有圣旨,谁也不能动老子的田地!”“诸位,多说何益?这厮根本就是个贪官酷吏,拿咱们的家产去铺平他逢迎媚上加官进爵之路,无耻之尤!咱们这就将他拿了去承天门扣阙,让陛下给咱们做 主!”人群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顿时将情绪鼓噪起来,大家都觉得这话实在是有道理,作为宗室、勋贵,唯有皇帝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荣辱,区区京兆府哪有这 样的权力? “没错,只有陛下能处罚咱们,京兆府算个屁、马周算个屁?跟我上,拿下这个酷吏!”都是一群平素无法无天、打架斗狠的年轻人,原本对于京兆府这样的衙门还有几分畏惧,可现在冲进京兆府的大门将京兆尹堵在大堂门口却也没能把他们怎 么样,胆气瞬间就膨胀起来。 若是再能将京兆尹当场擒拿,这样的资本怕是吹嘘一辈子都不为过吧? 一帮宗室、勋贵子弟兴奋得红了脸,嗷嗷叫着便向正堂门口的马周冲过去。 挡在马周面前的官员们一看不好,一边将马周推进正堂一边死死堵住门口抵挡冲击,口中大声斥骂:“冲击京兆府欺辱从二品官员,你们担当得起吗?” “速速退去,否则后果自负!” 然而这些官员哪里是年轻力壮的宗室勋贵子弟对手?几下子便被冲击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可他们为了保护马周却也只能死死堵在门口不敢避让。 场面混乱不堪。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嗓子:“咱们留在县衙的那些契约文书都被搬到京兆府来了,若是咱们一把火给烧了,还有谁知道咱们的田地在哪儿、有多少田地?随我 来,咱们一间一间的找,将那些契约文书找出来烧掉!”一群人如梦初醒,与其跟京兆府硬刚,何如一举解决事情的根本?只要烧掉那些文书契约,这些田地自然在名义上不复存在,但接受他们投献的寺院、道馆 绝对没胆子敢不认账将他们的田地贪墨。 回头与寺院、道馆重新签一份文书,那些田地不就重新回来了? “兄台英明,跟我来几个人,咱们搜这一间!” “我来搜这间!” “这边这边,把门撞开!” 百余人瞬间散开,乱哄哄奔赴各处值房、衙堂、官舍,敲门破窗蜂拥而入,有京兆府的官员试图阻拦便被踹翻在地,整个京兆府衙门乱成一团、狼奔豕突。从有人建议冲进正堂拿下马周开始,李景淑就已经懵了,他之所以敢充当“领袖”带着大家冲进京兆府是因为马周这件事做的的确过分,即便是到了陛下面前 也会对宗室、勋贵予以维护,可若是拿下从二品的京兆尹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就算是为了朝廷颜面,陛下也必然对他们予以严惩。 结果没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又有人建议将那些文书契约找出来烧掉…… 李景淑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只觉得手脚发麻、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完了! 他怒目圆瞪,四下张望想要找到刚才建议之人,可四处乱糟糟人喊马嘶,哪里找得到人? 情急之下连忙大声呼喝:“住手,都住手!这里是京兆府,你们胆敢纵火是想死吗?”话音未落,不知是谁从身后猛地推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耳边传来大声呼喊:“大家别怕,有句话叫‘法不责众’,陛下还能将咱们这些人全都杀了不成?只要 咱们不死,能将那些田地保住就算值了!”原本还有一些驻足观望、忐忑犹豫之人一听这话也放了心,在场都是宗室、勋贵人家的直系,虽然没有几个嫡系却也都是各家的核心人物,大家一起犯事儿 ,陛下总要有所顾忌只能从宽发落。 法不责众啊! 马上加入搜索文书契约的行动…… “找到了!” “在这里!” “能否确认?” “没错,就是这些,好多呢!” “火折子,谁带火折子了?” “你傻子,到处都是蜡烛还要什么火折子?” “让开,我来点火!”很快,火焰在正堂西侧一处房舍之中升腾而起,没一会儿的功夫浓烟便从门窗滚滚而出,一群纨绔子弟好似疆场之上打了胜仗一般振臂欢呼、兴高采烈,相 互击掌庆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比欺男霸女好玩多了! 倏地,一阵沉闷整齐的声响从街上传来,脚下的青砖地面也微微震颤。 不知是谁在门口处喊了一声:“不好,右金吾卫来了!” 李景淑总算从迷茫震惊的状态恢复过来,大声道:“大家都留在这里同进同退,不能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之所以敢来京兆府闹事,就是依仗着“法不责众”,虽然京兆府纵火这种事到底能不能算在“不予追责”的范畴之内存疑,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右金吾卫也不 敢将他们怎么样。 总不能乱箭射杀吧? 只要稳住局势,就还有谈判的资格。 可一旦一哄而散被各个击破,到时候必然相互推诿联盟不攻自破。然而他话音未落,再度被人推了一把,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的同时,听见有人大喊:“别听他的,他想害死大家啊!京兆府纵火乃是重罪,一旦被捉到必死无疑 ,咱们这么多人分散逃跑肯定有人能逃出去,生死各安天命,跑啊!” 百余人犹如惊弓之鸟,闻声之后一哄而散,避开正门向着各个方向疯狂逃窜。混乱之中犹如无头苍蝇一般不辨东西更没有关注脚下,倒在地上的李景淑捂着脸蜷缩着身子不知被多少只脚踩踏而过,忽然一只脚踩在他的肋部猛力跺下, 他甚至能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接着一股无以言喻的剧痛从心脏传来,张口惨叫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只是混乱之中一众纨绔子弟亡命逃窜,谁也顾不上谁,有人从西侧墙头爬上去希望借助墙外的永安渠逃遁,结果刚刚骑上墙头,便见到墙外永安渠的河堤上火把组成一道长龙,将附近照得亮如白昼,无路可逃。 第一千六百九十一章 暴卒而亡 . 与此同时,分散至京兆府各个方向的纨绔子弟们都骇然发现外面已经被右金吾卫兵卒团团围住,兵卒列阵以待、骑兵往来巡弋,好似一张巨网一般罩住京兆府衙 门,插翅难逃。 纨绔们刚刚冒出头,一张张长弓、一把把劲弩、一杆杆火枪早已对准他们,箭簇在火把映照之下光芒闪烁、寒光凛凛。 “妄动者杀无赦!” “从墙头跳下来,不准乱动!” “束手就擒吧,若敢顽抗,弓矢无眼!” “双手抱头趴在地上,再敢跑一步,格杀勿论!”纨绔们傻眼了都知道右金吾卫虽然名义上的大帅是张亮,可现在归房俊节制,房俊何许人也没谁不清楚,说杀那就真敢杀,军中上上下下又全是房俊的旧部 ,这些人对房俊唯命是从,只要房俊下达“格杀勿论”的命令,管你是宗室子弟亦或是勋贵世子,照杀不误。而且右金吾卫兵卒组成的天罗地网毫无一丝缝隙,不知何时已经将京兆府围得水泄不通,这些纨绔当真有如瓮中鱼鳖一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了投降束手 就擒还能如何? 之前聚在京兆府衙门里还能依仗“法不责众”胆大妄为,现在“联盟”已经溃散,谁敢直面右金吾卫的横刀箭簇? 锐气已泄、畏惧顿生,老老实实趴在地上束手就擒。 火把映照之下,大队骑兵自金光门疾驰而入,铁蹄踩踏青石板铺就的道路铮铮作响,风驰电掣气势雄浑,转瞬之间便来到京兆府衙门之外。 西市这边的胡商正隔着长街遥望京兆府那边的闹剧,骤然见到这支杀气腾腾的骑兵,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急急向后退出几步,以免惹祸上身。在大唐,外族是没什么权力的,《大唐律》只针对大唐百姓,胡商一旦卷入官司是生是死是打是罚如何判罚全凭主审官员一念之间,所以胡人最怕官司,一 旦不慎卷入官司,往往宁肯破家舍财也要取得和解,否则不仅钱财保不住,甚至有性命之虞。 所以看热闹可以,但绝不能让自己成为热闹…… 不过人皆有好奇之心,见到这队骑兵军容齐整杀气腾腾,忍不住小声询问左右伙伴:“这是帝国哪一位大将军?” “越国公房俊啊,你连他都不认识?” “如雷贯耳啊,但真人还的确第一次见。” 谁没听过房俊的名字呢? 胡商之中不少自北地而来,领略过房俊兵出白道、纵横北地的威风,整个北地都在那一战之后一蹶不振,不知多少牧民、农户因此饱受苦难……躲在人群里的李道立心中惶急,李景淑带人闯入京兆府之后只能听到里边沸反盈天、吵杂不堪,紧接着右金吾卫便迅速开到将京兆府团团围住,他连派人入 内报信都来不及。 进了京兆府的人到现在一个都没出来,他根本不知里边到底发生何事,更不知右金吾卫为什么来得这么快,下意识就觉得事情不大对头…… 可现在京兆府已经被封锁戒严,内外隔绝,他也束手无策。 …… 骑兵部队抵达京兆府门口,早已围拢在此的右金吾卫将军孙仁师赶紧上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卑职参见大帅!” 时至今日,房俊在左右金吾卫中无官无职,可左右金吾卫上上下下依旧以“大帅”称之,当然右金吾卫大将军张亮除外……为首的房俊翻身下马,一身紫色官袍头戴幞头并未穿着甲胄,亦未佩戴兵刃浑身上下并无统兵大将的威风煞气,上前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温声道:“免礼, 起来吧。” 然后背着手闲庭信步走向京兆府大门,淡然问道:“情况如何?”孙仁师起身跟随其后,一手摁着腰刀,浑身甲胄铿锵作响,恭声回道:“数十名宗室、勋贵子弟带着各自奴仆家兵共计百余人,由东平郡王府世子李景淑带领 冲击京兆府衙门,意图绑架京兆尹,后又在衙门里寻找各家投献于寺院道馆之田产证据,纵火烧毁一处房舍、账簿若干。” 说话间房俊已经到了大门口,随口道:“李景淑呢?给我带过来,我倒是要问问是谁给他吃了豹子胆,居然胆敢冲击京兆府衙门?真是活腻味了!”“呃……混乱之中李景淑跌倒在地,不知被谁踩断了肋骨,口中吐血不止、大抵是断骨刺穿了脏器,有出气没进气了,军中郎中正在急救,不过应该救不活了 。” “还有这种事?” 房俊在门口处止步,吩咐自己的亲兵:“拿着我的名帖去太医局,寻两名医术精湛的太医过来参与救治,一定要尽全力。” “喏。” 亲兵离去,房俊对孙仁师道:“传令下去,所有右金吾卫所属将校官兵就地待命,不得插手李景淑的救治,以免引起误会。” 孙仁师楞了一下,旋即醒悟过来,后怕道:“我这当真是榆木脑袋,居然忘了此事!大帅放心,我这就传令。”之前房遗直在倭国遇刺险些丧命,其后查出与东平郡王府的嫡孙李少康有关,而李少康正是李景淑的嫡长子。由皇帝出面,东平郡王府舍出去大半家财这才 平息此事,可房俊必然心中不忿。现在若是李景淑死在京兆府衙门,参与救治的是右金吾卫郎中、左右皆是右金吾卫将校兵卒,怕是要说不清楚了…… 等到房俊进了大门,便见到几个郎中围在倒地不起的李景淑旁边施以急救,而马周则背着手站在一旁,与房俊对视一眼,微笑颔首致意。房俊心中一暖,知道马周已经提前想到一旦李景淑死掉有可能引发的麻烦,所以亲自站在一旁,到时候可以给他做个人证,证明右金吾卫郎君的施救完全没 问题……房俊抬眼查看,宗室、勋贵子弟及其奴仆家兵都被控制,一个个靠着墙边、屋檐跪在那里抱着头,着火的房舍也已扑灭,兀自冒着浓烟,平素整洁威严的京 兆府衙门一片狼籍。 见到房俊前来,几个郎中站起身。 “情况如何?能否救治?” 郎中摇摇头:“来得晚了些,伤者肋骨折断三根,断掉的骨头碰巧刺入心脏、胃部,当时就已经没救了,就算孙神医前来也救不了。” 一旁的马周开口道:“稍后将救治的过程写一份详细的记录,拿来让我签字画押,以免后边有什么麻烦。”郎中感激鞠躬,他们已经知道死者是东平郡王府的世子,其后必然有宗正寺介入,这样一个身份显赫的宗室暴卒而亡,肯定影响甚大,稍有不慎就被卷入风 波之中,他们不过是小小郎中,哪有能力自保? 现在有了马周给他们签字作保证明他们施救过程全无问题,岂能不感激涕零…… 马周自然不是给他们几个郎中作保,如此做法是为了帮房俊剪除后患。 打发人去宗正寺汇报,然后拉着房俊到一边无人处,小声问道:“这些人里头有你的人吧?” 房俊果断否认:“没有!”马周目光玩味,哼了一声:“有没有都不关我事,不过操作痕迹过于明显了,先是突兀的提议抓我去承天门扣阙,然后又调转枪头寻找契约文书却烧了堆放杂 物的房舍,接着李景淑混乱之中被人撞倒,又被踩死……等到宗正寺把这些人聚集起来询问,怕是会被有心人察觉到其中诡异之处。” 房俊骂道:“真是废物啊,这么点事都办不好,麻烦!” “呵呵,你不是说没有你的人吗?” “有吗?我又没承认。” 看着房俊耍无赖,马周无奈道:“这并不在计划之内啊,如此做法牵连甚广,确定有这个必要?” “牵连甚广才能人人自危,否则谁能拿他们如何?‘法不责众’可不是说说而已。”如此之多的宗室、勋贵子弟凑在一处,只要不是谋反就连皇帝也拿他们没法,当真一个个全都按律处置,整个长安城都能被他们身后的家族搅合得沸反盈天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法不责众”是个无赖招数,但很多时候真的管用……但现在不行了,一个郡王府的世子暴卒而亡,必然有宗正寺与大理寺介入,甚至御史台也会在一旁监督,如此大案要案必定牵连甚广,无数宗室、勋贵被席 卷其中。这个时候谁都怕陛下趁机排除异己、大肆株连,又怕旁人胡乱攀咬,定然人人自危,正是大刀阔斧整顿宗室、勋贵的绝佳时机。 马周叹服道:“都说你是‘棒槌’要我说就算是‘棒槌’也是一根雕花的‘棒槌’,这种顺水推舟、落井下石的招数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但效果真的好。” 房俊斜眼窥之:“你这是骂我心狠手黑还是夸你自己清白自持?” 马周大笑:“那不是一样?” “行吧,好事你干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坏事我来恶名当世遗臭万年……韩王殿下来了,要不要迎一迎?” “不要了吧,你一般都是骑着马闯进韩王府的,忽然太客气的话恐怕韩王殿下心里发毛,晚上睡不着觉就不好了。” 房俊不满:“当初年少轻狂做了一些失礼之事,人恒无过有错改之善莫大焉,怎能总记着旁人的缺点却见不到人家的长处呢?马府尹心胸狭隘啊。” 马周冷笑一声:“你那是年少轻狂么?分明是胡作非为,真以为‘长安四害’之首是冤枉你了?” 房俊顾不得生气了,很是苦恼:“这恶名怕是一辈子洗不清了,那天就连太子殿下都问我这个绰号是真是假。” 马周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房俊哼了一声:“别笑了,李道立来了,待会儿人家哭的时候你在笑,不礼貌。” 马周赶紧把笑容憋回去,肃容以待。变脸极快。 第一千六百九十二章 追查到底 . 见马周变脸极快、极其熟练,房俊嗤笑:“你这家伙浓眉大眼整日里一副忠臣义士的做派,却原来也是变脸如翻书如此熟练,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周不以为然:“这与是不是忠臣有什么关系?人家死了人,咱给出一副节哀顺变的神情是出于礼貌,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两人在这边嘀嘀咕咕,便见到那边韩王李元嘉已经率领一大批宗正寺官员进了大门,就连李孝恭也与其并肩齐至……赶紧停止说话,肃容上前见礼。 未等李孝恭、李元嘉还礼,跟在后边的李道立已经快步小跑上前,急声问道:“吾儿现在何处?” 他见一众宗室、勋贵子弟都被制服,知道事情不妙,想要趁着现在将李景淑捞出去,只要舍了这张老脸,韩王、河间王两人想必能够给他一个面子…… 房俊面容悲戚,唉声叹气:“世子节哀令郎在混乱之时不慎跌倒,又惨被践踏致使多处肋骨骨折伤及脏器,在下虽命人全力救治却实在回天乏术……” 马周耷拉下眼皮心底鄙视,刚刚还嘲笑自己变脸如翻书,你也不遑多让啊。 李道立整个人如遭雷噬,懵然当场,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 肋骨骨折……伤及脏器……回天乏术……死了? “这这这……怎会如此?怎能如此?吾儿现在何处?”李道立面容呆滞,语无伦次,希望这是房俊与他素有旧怨故意跟他开玩笑。 房俊指了指一侧:“就在那里,世子去看看吧。待会儿派人抬回府中治丧吧。”李道立跌跌撞撞走过去,见到平素生龙活虎的儿子此刻躺在冰冷冷的地面,双眼紧闭面容青黑,嘴角还残留着乌黑干涸的血渍,顿时浑身好似被重锤狠狠锤 击一般猛地颤抖,继而两眼一黑,跪倒在儿子尸身前以首顿地,嚎啕大哭。 哭声尖锐凄厉,自古白发人送黑发人痛不欲生无以复加,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李孝恭与李元嘉也很是震惊,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房俊,虽未说话,但眼神已经道明含义:是你干的? 房俊也未说话,连忙摇头,然后指了指马周。马周开口道:“当时情况复杂、局势混乱,右金吾卫赶到之后控制住局面才发现李景淑倒地不起、生息全无,右金吾卫的随行郎中紧急予以救治,但受伤太重 、回天乏术,令人扼腕。下官全程旁观,郎中救治之程序、手法很是合理,李景淑的确是被人踩踏这才导致脏器受损而过世,与旁人无关。” 李元嘉连连点头:“马府尹办事细心有担当,很好。”虽然房俊这厮时不时的骑马撞破王府大门闯进府里见人就打,可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小舅子,岂能愿意见他陷入“谋害宗室”的困境?现在有马周作证背书再好 不过了。 马周淡然道:“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忽然,正伏在儿子尸身上痛哭失声的李道立猛地站起来发出一声嚎叫,而后快跑着向房俊这边冲过来,两眼血红、张开嘴巴露出森森牙齿好似择人而噬的野 兽一般,吓了大家一跳。不过未等他冲到房俊面前,孙仁师便已经箭步迎上去,一脚踹在李道立腹部使其剧痛之下止步弯腰,接着一记鞭腿狠狠抽在李道立的脑袋上,后者闷哼一声 一头栽倒在地,孙仁师又是一脚踢在对方腹部,李道立整个人虾米一般蜷缩起来,口中不断呕吐,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却是连惨叫都发不出。没怎么说话的李孝恭蹙眉,说到底李道立乃是李唐皇族,被孙仁师这个武夫当众这般殴打则辱实在有损皇家颜面,咳了一声,不悦道:“一个年老体衰的匹夫 而已,何至于孙将军这般对待?知道你对二郎忠心,不过东平郡王有丧子之痛,伤心恍惚之下做出不理智之举动情有可原,就此作罢吧。” “喏。” 孙仁师赶紧应下,退在一旁。 “叔父,叔父救我!我是冲虚啊!”一声叫嚷在另外一侧的院墙下响起,李孝恭蹙眉看去,见到李冲虚正挣扎着想要摆脱兵卒控制冲过来,两个兵卒畏于李孝恭的威势不敢用力却也不敢放了李 冲虚,有些犹豫。 李孝恭骂道:“闭嘴!有胆子做下此等蠢事却没胆子承担?蔡王一支没你这种没用的混账!老老实实呆着等候陛下处置,再敢胡来,谁也救不了你!”李孝恭的祖父蔡王李蔚共生两子,济南王李哲、西平王李安,李哲之子庐江王李瑗与隐太子李建成亲厚,“玄武门之变”时兵败被杀,留有三子,李冲虚便是 最幼的一个。李安育有四子,李孝恭排行第二……李哲、李安两兄弟的关系并不好,分别效忠李建成与李世民,经历一场生死搏杀,所以两家往来极少。只不过李冲虚到底是他的亲侄子,虽然不能当场救下 却可以提点一下,既然是“再敢胡来谁也救不了”,那就是这回不一定有事…… 李冲虚那边安静下去,李元嘉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满院子哀嚎求情的宗室、勋贵子弟,叹气道:“此间之事该当如何处置?”李孝恭略作沉吟,道:“这么多宗室、勋贵子弟,若是依照律法处置势必掀起轩然大波,法不责众嘛,当下僧道两派的斗争如火如荼搅合得关中不靖,若是再 生事端怕是不好收场,不妨以寻常闹事之罪名予以处置,带枷、罚金、训诫如此而已。” 李元嘉也倾向于如此轻轻放过,宗室里原本就已经暗流涌动,若是此刻大动干戈,鬼知道会否有人坐不住进而做出什么不臣之举。房俊却不这么看,他指了李景淑的尸体一下,提醒道:“若仅只是冲击京兆府也就罢了,息事宁人呗,可现在死了一个宗室世子,这件事恐怕就不是二位能够 定夺了,怕是要由陛下决断才行,况且就算所有人都用以不予追究,怕是东平郡王也不干吧?” “狗贼!我儿必然是你暗中下毒手谋害,还我儿命来!” 缓过气的李道立倒在地上依旧狠狠瞪着房俊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似要将房俊生吞活剥。李孝恭不满呵斥道:“此事与二郎何干?他根本都不在场!况且当时的情况混乱根本不知何人下手,最后一定是全无凭据不了了之,反倒若是因此掀起巨大风 波将更多人卷入其中,你以为东平郡王府就能安然无恙?不如就此作罢,我出面让今日所有参与冲击京兆府的人家予以巨额赔偿,弥补东平郡王府的损失。”“放屁!你这老贼休要摆出一副公允的嘴脸,你们根本就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是我中了你们的圈套,你们暗下毒手害了我的孩儿,我东平郡王府与你们不 死不休!啊!恶贼,还我儿命来!” 李道立又哭又嚎、大吼大叫,声嘶力竭、涕泪横流,整个人都被丧子的巨大悲伤折磨得痛不欲生、精神恍惚。 李元嘉愁眉苦脸的叹气,见到马周在一旁安安静静,遂问道:“整件事宾王你全程目睹知之甚详,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置?”被冲击的是京兆府衙门,这是所有事情的源头,所以马周是有资格建议这件事的处理方式的,只要马周表示既往不咎,宗正寺就可以将这件事摁下去,以最 低调的方式予以处置。 他相信马周能够看得懂这件事背后的隐患与风险,也认为马周能够顾全大局。然而马周却一脸肃容:“堂堂宗室世子暴卒于本官衙署之内,本官难辞其咎,岂敢含胡了事?况且二郎率军赶来维持秩序适逢其会,怕是也洗脱不了干系,还 是及早上报陛下知晓,然后宗正寺、大理寺、刑部一并参与侦破此案为好。” 李元嘉与李孝恭不约而同一起看向房俊,李景淑死的如此蹊跷,这厮当真是无辜的?可无论如何,既然马周不愿息事宁人,李景淑也非得要个真相,那就只能按照规矩上报,然后由陛下降旨责令三法司会审、御史台监督,郡王府世子可不是 小猫小狗,这是载名于皇族宗谱之上的血亲子弟,想要遮掩其死讯难如登天。 李元嘉只得说道:“我这就入宫请示陛下,就请三位暂时坐镇于此控制局势,切勿使得混乱波及整个长安,否则后果堪虞。” “这些是吾等职责所在,就不劳韩王殿下操心了,你只管将分内事办妥即可。” 房俊对待这个姐夫没有太多恭敬,言谈举止很是随意。李元嘉拿他没法子,虽然话不中听却也听得懂其中“少管闲事”的意味,明白这件事背后肯定不是那么简单,便点点头,反身出了大门带着随从策马顺着金光 门大街一路向东直抵承天门。李孝恭看了马周一眼,将房俊拽到一边,见四下无人这才小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混账怎地就敢冲击京兆府甚至还放火?我那侄子能否保得住?” 第一千六百九十三章 滑不溜手 . 房俊与李孝恭两人不仅是忘年之交、交情莫逆,双方更有多处商业合作利益相通,是最坚实的盟友,所以李孝恭觉察到事情不大对劲便毫不忌讳的直接询问,也 尝试一下看看能否保得住李冲虚。这小子虽然混账但到底是亲侄子,兄长当年死于“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感念李孝恭的功绩这才没有斩尽杀绝,这些年他虽然对那一支不闻不问,但几个侄 子在外头打着他的旗号他也予以默认,血脉亲情,这会儿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房俊想了想,低声道:“更多的就别问了,不能说……至于李冲虚倒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被牵连进来罢了,这件事最后肯定经由宗正寺以及三法司审理,回 头去跟韩王说说他肯定卖您这个面子。” 李孝恭在宗室内的威望无人能及,他想保住自己并未牵涉太深的侄子并不难。 孰料李孝恭摇摇头:“我可舍不下这张老脸,这件事你去说。” 房俊一脸诧异:“您舍不下脸却让我舍脸去求人,所以我这张脸不值钱?” “那不是你姐夫嘛,你说话比我管用,我若求他必定唧唧歪歪懒得理他。” “您也说了他是我姐夫了,哪有姐夫听小舅子话的?” “他敢不听你就骑马打上韩王府,我可是听说韩王最近纳了一房小妾,你姐姐是王妃不好出头,你正好去吓唬吓唬那小妾给你姐姐撑腰出气。” 房俊发愁:“当年不过是年少轻狂一时冲动而已,都过去这么久了,怎地任谁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高官显爵之辈整日闲的没事干啊?” 李孝恭道:“你到底去不去说?” 房俊无奈:“您老人家张口了,我敢不去说吗?” “够意思,就算欠你一个人情。这里就交给你和马周了,你们两个看着弄吧,年纪大了到了时辰就犯困,我回府安歇了。” 李孝恭拍拍房俊肩膀,转身扬长而去,老狐狸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既然明知这是个大漩涡,赶紧抽身而退才是正理。回到马周这边,马周有些不屑道:“看见了吧?一个个都是老狐狸,半点麻烦都不愿沾染,有好处的时候蜂拥而上,绞尽脑汁四处钻营,有麻烦的时候跑得比 兔子还快。只有咱们这些蠢货才会干那些所谓的尽忠职守、为国为民之事,吃苦受累不说,还要惹人厌烦、招来骂名。”“人之常情而已,毕竟‘高尚’这个词不是任谁都能担当的,似您这等忠君爱民的好官如同奶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所谓‘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 为孺子牛’是也,做自己想做的,不要愤世嫉俗。” “这句诗真好,但某诚惶诚恐,自觉配不上。” “那就继续努力,按照心中的理想排除万难矢志不渝,终有一日配得上。”马周脸红,他是个自矜腼腆之人,也就是在少许熟悉人面前才会多说几句话,现在越是琢磨这句诗越是觉得其中意味深长、回味无限,感慨道:“上回你送给我的《墨竹图题诗》悬挂在公廨里,日日观摩、时时自省,以之鞭策,已经深感惶恐。这句诗的意境更为深远、立意更为崇高,怕是终我之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 啊。” 只一句“俯首甘为孺子牛”,那是何等自我牺牲、粉身碎骨甘为尘埃的境界? 说起来容易,如若当真能够做得到,称之为“圣人”或许略有不足,但足以胜任一个“贤者”,这是多少大儒无比推崇向往却终其一生也做不到的…… *****襄邑郡王府的书房灯烛通明,李神符将其余儿孙全都撵走,只留下李德懋一个,父子两个在靠窗的地席上对坐,慢悠悠的喝着茶水,仆从出出入入不断将京 兆府那边的情况予以汇报。 因为对局势充满期待心情过于紧张,故而父子两个只是各自喝水,并未有多少交流。等到传来右金吾卫自金光门入城封锁京兆府衙门的消息,父子两个同时吐出一口气,心中的期待化为泡影,预想的混乱局面未能出现,包含失落的同时也放 松下来。 举大事固然令人兴奋,但在等待的这段期间当真是压力巨大,连心跳似乎都停止了……“呼……房俊这厮当真是将长安城牢牢掌控不留一丝缝隙,咱们想要成事,必须得将他搬倒才行,最不济也要使他脱离对左右金吾卫的掌控,否则实在是没什 么机会。” 李德懋摇头叹气,扼腕叹息。李神符面色凝重:“谈何容易?这厮最近虽然与陛下之间有些龌蹉,可忠诚未变,陛下对他的信任也并未削减。之前还以为他们君臣之间有了裂隙可以让咱们 有可乘之机,但陛下在关键时刻最信任的还是房俊。”即便房俊现在已经没有左右金吾卫的官职,且两支军队都已经分别任命大将军,可陛下还是默许房俊对这两支军队的控制,君臣之间的信任由此便可见一斑 。 有房俊掌控的长安城,可谓固若金汤。 听闻李景淑暴卒而亡、韩王李元嘉入宫回禀情况恳请准许三法司介入,李神符震惊之下坐不住了。他霍然起身,面色惶急:“李元嘉这个混账,胆小怕事毫无担当!这等事岂能直接回禀陛下?那是逼着陛下彻查到底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到时候不知多少宗 室、勋贵遭受牵连!不行,我得入宫劝谏陛下,快快备车!” 很快仆从们便准备好了马车,李神符换了官服在李德懋搀扶之下出了门,登车出府直趋承天门。 到了承天门问了门前禁卫,知道李元嘉刚刚入宫不久,赶紧让人入宫通禀恳请觐见。 李神符见承天门楼之上灯火通明,宫门两侧顶盔掼甲的精锐兵卒如林而立,遂问道:“英国公可是在城楼之上?” “正是,英公受陛下旨意提督左右领军卫负责皇宫戒备,已经在城楼上住了好几天不曾回府。” “带我上去见他。” “喏。” 禁卫打开侧门,引着李神符入内,顺着门洞内一侧墙壁上的楼梯拾阶而上到了门楼上。“君王入宫陛见,何以前来寻我?来来来,刚好煮了一壶茶,据说是房家在蜀中所制,工艺前所未有,什么‘绿茶湿坯堆积渥堆松材明火干燥’反正也听不懂, 但是易储存,与炒制绿茶的鲜爽口味截然不同,还挺好喝。”拉着李神符进了门楼的值房请其入座,然后摆手将亲兵撵出去,亲自从火炉上取下茶壶倒了两杯分别放在自己与李神符面前,这才入坐,笑呵呵道:“郡王喝 一杯看看,若是口味合适,待会儿让人给府上送去两块茶砖。”白瓷杯里茶水呈现一种琥珀色,红润透亮,端起茶杯喝一口,果然不同于绿茶的鲜爽,入口醇厚、甘甜之中浸润着淡淡的松烟香,入喉顺滑,果然非是凡品 。李神符放下茶杯,感叹道:“房二这厮若不是身在朝堂之上,怕是早已成为天下首富,其聚敛钱帛之能力千古罕有,最难得是非但不与民争利、不窃取国帑, 反而处处于国有益、于民有利,范蠡、邓通之辈不足以与之并论。”李勣深以为然:“外夷土地坚刚,风日燥热,且夷人每日以牛羊肉作为口粮,不易消化,久之则大便不不畅,活活憋死者众多。故每餐饭后,若能饮以大黄茶叶等物,不啻为通肠神药,如今茶叶已经与丝绸、瓷器一起成为帝国重要财源。然以往之茶叶鲜则鲜矣却不耐储存,一旦路途遥远往往腐烂变质,此黑茶一出, 必将成为茶叶贸易当中的商品,夷人趋之若鹜。” 茶叶的好处已经无需赘言,夷人胡族也逐渐意识到茶叶的神奇之处,一把树叶子就能解决困扰夷人千百年的便秘问题,岂能不趋之若鹜? 现在茶叶贸易能够为帝国带来丰厚的财源,假以时日,茶叶或许也将如盐铁一般成为战略物资。 顺服的夷族便准许其参与茶叶贸易,否则便断绝茶叶流入该地…… 李神符老脸微微抽搐一下,心中暗恨,这人分明知道自己前来必然有要事商谈,却滔滔不绝的讲述什么茶叶的好坏,简直滑头。 他不耐烦顺着李勣的话语寒暄客套却言之无物,敲了敲桌子,直言道:“京兆府衙门发生的事情,想必英公已经知道了吧?” 李勣慢悠悠喝茶,随口道:“郡王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李神符一滞,忍着怒气:“这件事你如何看法?”李勣放下茶杯,略显奇怪道:“据闻参与者多为宗室、勋贵,我既不是宗正卿亦非大理寺卿更不是刑部尚书,我能有什么看法?我的看法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 起。” 这幅无所谓的态度将李神符气得不轻:“可你是尚书左仆射,是宰辅啊!如此大事怎能与你无关?”“哦,忘了告诉郡王这两日正打算上书给陛下请辞呢,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与其尸位素餐不如退位让贤为好。” 第一千六百九十四章 言语交锋 . 堂堂帝国宰辅居然如同“官蠹”一般滑不留手、毫不负责任,气得李神符眉毛颤动,恨不能用拐杖狠狠的给李勣敲上一棍子。“此事影响甚大,一旦陛下打算彻查不知多少人家都将被席卷其中,到那时候整个长安城的宗室、勋贵相互推诿、彼此陷害、栽赃构陷等等一样也少不了,乌 烟瘴气混乱不堪,你这个宰辅难辞其咎!” “郡王这话我不敢苟同,”李勣喝了口茶水奇道:“难辞其咎的不应该是幕后策划这件事的人么?” 李神符说不出话。李勣婆娑着茶杯,面带笑容、言辞锋锐:“撺掇、蛊惑、策划那些宗室勋贵子弟冲击京兆府,这明显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有谋逆之嫌疑……听闻这些人当中有 好多在冲击京兆府之前都到过您府上,不知您对此有何看法?” 对方一上来就问他“有何看法”,现在他如数奉还。 李神符肃容道:“这与我何干?我虽然年岁大了但素来对待后辈素来和蔼,小子们也愿意到我府上玩耍,至于他们在外面干了什么却未必会告诉我。” “所以郡王应该支持彻查才对,查明白了自然就洗清了郡王的嫌疑,否则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是郡王你在暗中谋画、背后指使,有损您的清誉啊。” “可如此一来宗室折损、勋贵动荡,势必动摇国家根基,吾辈岂能不闻不问、坐视不理?若因此蒙受冤屈也认了!” “郡王果然是国之干城,这份心境修为在下自叹弗如,能够将江山社稷装在心中忧国忧民,我这个宰辅应该您来当。” 李神符不满:“你若怀疑是我策划此事便请明言,有什么证据就拿出来,又何必这般阴阳怪气?” 李勣不答,看了眼门口:“内侍来了还请快去觐见吧。” 一个内侍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现在承天门城楼乃是李勣的帅帐,阉人胆敢入内杀无赦。 李神符起身,沉着脸向外走。 李勣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问道:“这茶郡王觉得如何?要不要派人给府上送一些?” “若是英公宽绰,不妨送上个万八千斤,喝不了我还能送人。” “那么多就得付钱了。” “没钱!” …… “老臣觐见陛下!” “叔祖免礼,快快入座,来人,奉茶。” “谢陛下。” 李神符一脸和蔼微笑,在李承乾对面入座。 另一边的李元嘉起身见礼:“见过叔王。” “是元嘉啊,这些时日宗室里不少子弟都在城内凑热闹招惹了很多麻烦,你这个宗正卿很是辛苦啊。”李元嘉面色淡然:“辛苦倒是谈不上,尽忠职守、忠于王事而已,不敢懈怠。况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宗室子弟犯错了也没什么,有法可依、有规可循,奖 惩褒贬一视同仁,罪责轻重各有惩处,也没谁敢不服。”李神符眯着眼睛,花白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高祖皇帝的子嗣果然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元嘉年岁不长但处事稳重、能力卓越,愈发显得宗室里其余几支的子弟不成器。不过再这么不成器也是李家子弟,纵然犯了错也要处置委婉一些,国法也好、家规也罢,所设立之初衷不是为了惩罚谁,而是起到约束之作用,规范 所有人的行为准则,最重要是惩前毖后,使其有改过向善之机会。”李元嘉笑起来:“叔王谬赞了,小侄如何敢当您一句‘能力卓越’?当初担任这个宗正卿也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而已,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常害怕因为自己能力之欠缺而做下错事不可挽回。教导宗室子弟这种事必须你老这般德高望重者才行,我这等庸碌之辈万万不敢误人子弟,所以平素行事只能依照律例去 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李承乾坐在那里听着两人言语交锋不为所动,慢悠悠的喝茶。李神符提点了李元嘉几句,发现这个侄子凭借宗正卿的身份对他这个叔父没多少敬畏,对他的话语也不以为然完全“不受教”,不过他的意思也已经通过这几 句话委婉的向皇帝表达清楚,故而不再搭理李元嘉,看向皇帝。李承乾这才放下茶杯,缓缓道:“叔祖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也很是赞成。只不过这件事影响恶劣、后果严重,朝廷威仪荡然无存,若不能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往后人人效仿如何得了?况且东平郡王府世子丧命于混乱之中,那可是太祖皇帝直系血脉,朕这个名义上的族长岂能不闻不问、大事化小?”“李道立那里陛下交给老臣吧,老臣自会劝他放弃追责,李景淑纠集宗室、勋贵子弟冲击京兆府乃是重罪,既然人死了也不好追究,又何必牵连众多将宗室、 勋贵搅合得一团糟?他敢不服从大局,老臣耳刮子抽他!” 李承乾淡然一笑,一个郡王你说抽耳光就抽耳光服服帖帖不敢反抗,这是在朕面前展示你宗室内的威望么?“可这件事与房俊有关,房家与东平郡王府素有积怨,现在李景淑死在房俊的包围之中,房俊唯恐有人冤枉他公报私仇、刺杀宗室,所以坚决要求彻查到底还 他一个清白,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朕也不好拒绝……要不叔祖您去与房俊谈谈?只要他不追究,朕就网开一面,宽恕这帮无法无天的暴戾之徒。” 李神符心忖你让我去跟房俊谈? 那棒槌是能好好谈话的人么? 指不定哪句话没说好就能将我这个老头子摁着揍一顿,那厮可不是个尊老爱幼的……李元嘉在一旁笑道:“何止房俊要一个清白?事实上叔王您也有背后主使的嫌疑,毕竟那些闹事的宗室、勋贵子弟在冲击京兆府衙门之前有多人从您的郡王府出来,前脚出府、后脚闹事,叔王嫌疑很大……若是叔王一味想要平息事态,知道的说您爱护晚辈、德高望重,不知道的怕是要说您心虚害怕唯恐查出一些什么 。”“废话!老子一把年纪了跟他们掺和什么?谁敢说是老子指使的,老子敲断他的腿!既然有小人作祟意欲将脏水泼到老臣身上,老臣就恳请陛下降旨由宗正寺 彻查,老臣从旁协助,谁敢不配合老子要他命!” 李神符吹胡子瞪眼,一副受了冤屈的模样,主动要求彻查,不过他没提“三法司”,而是建议由宗正寺主持彻查。 他可以依仗辈分、功勋在宗室内影响力极大,但“三法司”的官员却未必认识他是哪个…… 李承乾道:“叔祖直言有理,朕也认为理该如此,韩王认为呢?”李元嘉摇头:“京兆府乃是朝廷衙门,不是宗室私宅,京兆府衙门受到冲击、甚至有人抢夺账簿纵火焚烧,这已经不是宗室内部的问题了,等到明天早上御史 言官的奏章必然雪片一般飞进太极宫,唯有三法司合力彻查才能平息众怒。”李承乾为难:“韩王说的也有道理啊……只要想想御史言官群情激奋的模样朕就头疼,这帮人不怕贬官不怕责罚甚至连死都不怕,朕也招惹不起啊,唉,朕这 个皇帝看似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实则出了这皇宫就没多少威慑力了。”李神符无奈,眼见陛下铁了心彻查此事要将局势闹大将更多人卷进来,只得尽力争取:“老臣说句妄言,陛下登基未久,还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若能够网 开一面重庆发落定然让人感受到陛下的仁德宽恕,想来更能够争取人心。否则若是杀戮太甚,不明真相之辈怕是要误会陛下暴戾歹毒、残忍冷酷……”李承乾气笑了,点点头:“好好好,您果然是爱护朕的叔祖啊,既然这般为朕着想,那叔祖就作为宗室代表参与这一次的彻查吧,将害人致死的凶手揪出来绳 之以法,对那些冲击京兆府衙门、无视国法、藐视皇权的纨绔子弟依律惩处,一个也不能放过。” “……” 李神符黑着脸悔之不及。那些闹事者受到他的撺掇与默许这才去冲击京兆府,他却要以主审的身份出现在那些人面前,这让那些人如何看他?他之所以在宗室之内有着庞大影响力皆 来源于他的辈分、功勋、以及公平慷慨的行事作风,一旦这些东西被动摇,谁还在乎他这个老东西? 可陛下的敕命不可违抗,只能忍气吞声的答允下来:“只要老臣的身体允许,定然全力以赴。” 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等到彻查开始就卧床装病,什么时候这件事过去了,什么时候才能痊愈……事情已经定下,李神符告辞回府准备生病,李元嘉则返回京兆府衙门宣读了陛下敕令:“所有人全部收押于京兆府牢狱,不得释放、不得赎买、不得探视,待 明日早朝之后再作定夺。” 当即,一众这才知道后怕的纨绔哭爹喊娘被押入牢狱,右金吾卫兵卒继续将京兆府团团围住,将各家前来探视的人员阻挡在外,不许探视。 不少人站在京兆府门外很是担心,有人提议:“这件事的起因在于襄邑郡王,事到如今他不能撒手不管吧?咱们去襄邑郡王府要一个说法。” “说得对,若不是他撺掇哪里到这一步?他总得想个法子把人放出来的,若是经由三法司审讯可就大事不妙了。” “同去,同去!”谁家还没点隐私龌蹉的勾当呢?这些纨绔在三木之下怕是连一炷香的功夫都坚持不住,万一竹筒倒豆子将各家的隐私都叨叨出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第一千六百九十五章 风卷云聚 . 翌日清晨太极宫的朝会之上,果然御史言官们争先恐后、群情汹汹,纷纷指责宗室、勋贵子弟无视国法、恣意妄为,长此以往必将孳生横行不法之徒、不忠不孝 之臣,帝国社稷之根基动摇崩裂,必须予以严惩、以儆效尤,狠狠杀一杀这些歪风邪气,对宗室、勋贵的队伍加以肃清。 御史是一个清贵的职位,不畏强权、不敛钱帛,即便面对一品大员、超品亲王亦能仗义执言,在皇帝面前尚可犯颜直谏,算是文官当中的清流。可没谁想要当一辈子御史,只要做出功绩便可以之作为跳板走出御史台成为一名务实的官员,三省六部、天下州府,往往都是越级提拔,从六品下的侍御史 可以一跃成为正六品下的下州长史、上州司马,甚至成为正六品上的京兆、太原、河南府诸县令,前程似锦、官途无量。 按部就班,这是官场规则。然而宗室、勋贵却是规则的破坏者,这些依仗父祖功勋得以钟鸣鼎食、奢靡无度的纨绔们无视一切规则,仅只是在皇帝面前得了宠幸便可以平步青云官路亨 通,一步越过寻常文官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走过的路。 所以在文官眼中,宗室、勋贵与“佞臣”“幸臣”等同,他们破坏规则、践踏规则、超越规则,是必须时刻盯紧一旦发现其犯错就要重重打击的对象。 现在这些宗室、纨绔居然胆敢冲击天下封疆第一的京兆府,这如何得了? 若是不能予以严惩,他日御史们都成为地方官难道要时刻承受这些“不法之徒”的冲击? …… 面对御史言官们在文官大佬背后撑腰之下人人喊打的攻势,有心为那些宗室、勋贵子弟说情的人也都噤若寒蝉、三缄其口,站在殿上一声不敢吭。这个时候谁敢站出来谁就将遭受御史言官的“集火攻击”,放眼朝堂除去寥寥几人之外没人可以抵挡这种潮水一般的攻势,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陛下颁布旨意 ,责令宗正寺与三法司共同审理“冲击京兆府”以及“李景淑暴卒”两宗案件。 值得一提的是,除去这四处大唐最高执法机关之外,并未上殿的宗室郡王李神符作为“皇帝特使”全程参与案件审理并从旁监督……殿上都是一路阴谋诡计之中披荆斩棘走过来的,闻弦歌而知雅意,都明白这算是陛下给予李神符的警告,毕竟谁都清楚整件事的背后肯定缺不了李神符的兴风作浪,看来陛下的忍耐已经到了顶点,再是宽厚的性格也受不了自己的宗亲在背后捅刀子,用这种方式让李神符与那些参与冲击京兆府的宗室、勋贵划清界限 ,以此打消李神符在宗室内部的威望。 这位宗室的老祖宗日子不好过了呀……朝会散去,房俊快走两步与戴胄并肩而行,小声说了两句,戴胄脚下不停微微蹙眉,低声回道:“二郎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徇私枉法么?再说这个案子非是我一 人做主,三法司共同审理我就算想要徇私也做不到。”“哪里是徇私?那小子本就是个草包,被人蛊惑一通便跟着往前冲,蠢得厉害,且能力平平,既不是首犯更不是要犯,再者说也不是让你给他放了,按照最低 一档处罚便是。” “我看着办吧,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没办法,河间郡王开口,小侄着实推脱不掉,又无法可施,只能劳烦您老人家了。” “哼哼,不能给你什么保证,尽力而为。” “如此就多谢了,小侄承您的情。”“废话少说,您赶紧快走几步吧,没见到不知多少人都盯着咱们呢?这种事私底下传个话就行了,非得大庭广众之下凑过来,难不成嫌弃那些御史言官最近没 有弹劾你?” “我会怕他们?他们怕我才对!” “你不怕我怕啊!快点走吧……” “真是官场越长胆子越小,您戴寺卿铁骨铮铮、两袖清风岂能怕那些乱吠乱咬的御史?不会是有什么贪墨渎职甚或作风不检的龌蹉事被抓到把柄了吧?” “胡说八道,快滚!” ……御史大夫刘祥道是个油盐不进的只听陛下的话,其余一概公事公办、铁面无私,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韩瑗与他乃是故友,只不过这些年双方阵营不同、利益不 同,早已渐行渐远,韩王李元嘉已经打定主意不在这个案子当中牵涉太深……所以李孝恭托付他关照李冲虚之事他只能拜托戴胄。 好在戴胄此人虽然公正却很有人情味儿,虽然不会践踏规则却总会在规则之内与人方便,很会做人,侄子戴至德与房俊交情甚佳,算得上是通家之好。 戴胄办事稳妥,既然答允下来就不需房俊操心……回到明德门外帅帐,将麾下一众部将交到面前耳提面命,不要因为宗室、勋贵那些纨绔子弟被抓捕下狱便疏忽懈怠,李神符被陛下逼着“从旁监督”案件审理 ,这是极其消耗其威望的招数,而李神符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威望早已视如命脉,万一这老贼铤而走险会导致局势骤变,不得不防。至明德门外已经巳时初刻,饥肠辘辘的房俊让人煮了一碗汤面就着咸菜醋芹吃了,漱了口,岑长倩已经煮了茶沏了一杯放在桌上,房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忽然想起一事:“张亮呢?”左金吾卫大将军程务挺率军坐镇玄武门外,防卫玄武门至渭水一带,房俊唯恐张亮在右金吾卫搅风搅雨,所以亲自节制右金吾卫率军镇守在明德门外,可身 为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张亮却一直未曾露面是怎么回事?岑长倩给自己给斟了一杯茶,坐在房俊下首,闻言笑道:“长安气候炎热,晚间无风的时候更是蒸笼一般,陨国公睡觉踢了被子不小心染了风寒卧床不起,今 早派人前来说是要休沐几日,军中一应事务由大帅您全权处置,他无有不允。” “呵,装病不起便能够置身事外不掺和这些麻烦事,这厮当真是鬼机灵。”房俊哂笑一声,不屑道:“按理说陨国公这人才能是有的,尤其擅长水战,否则太宗皇帝当年也不会对其委以重用,只不过其人心胸狭隘、鼠目寸光,立场不 坚、摇摆不定,这种两面三刀吃里扒外之辈在官场上最是惹人厌,若非依仗当年功勋早就被投闲置散了。”“现在虽未投闲置散,可右金吾卫军上下都对他缺乏敬畏,空有一个头衔却谁也指挥不动,最好笑是前脚卸任刑部尚书后脚便被韩瑗接任,想回刑部也回不去 ,追悔莫及啊。” “哼,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好高骛远贪得无厌,之所以有今日又怨得谁来?” 之所以张亮跌入现下进退维谷两头受气的地步,完全是从觊觎右金吾卫的兵权开始,可他难道就不想想别人一手组建拉扯起来的部队岂能容许让他染指? 自作孽,不可活。看了看天色,房俊吩咐道:“派人去太医院寻两个太医去给陨国公诊治一番,当真有病就罢了,若是小病或者没病,告诉他未时之前到此处报道,迟至或者不 至,军法论处。” 想要摘桃子就冲上来,不想沾麻烦就躲起来? 想滴美! 岑长倩笑起来:“喏!”他觉得房俊此举有些过分,毕竟张亮乃是如今仍旧活跃在官场上为数不多的贞观勋臣之一,这等打天下的老臣是需要体面的。但想要不断打击张亮的威望、 消磨其信心、使之彻底丧失掌控右金吾卫的野望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官场之上打击政敌无所不用其极,哪来的温良恭俭让? 而王玄策对张亮的挑战、压制,对于张亮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房俊又把亲兵首领卫鹰叫过来:“去京兆府坐着,探查审案的进度有什么消息回来禀报。” “喏。” 卫鹰带了两个同伴策马疾行绕过大半个长安城,自金光门入城直抵京兆府衙门。因在佛道两派共荣举办盛会期间,长安城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西市却不似以往那般喧嚣吵杂,所有胡商都尽可能的偃旗息鼓,走路贴着墙根、连说话都很小声,昨夜京兆府的动静把他们吓得不轻。商人是对政治动向最为敏锐的一个群体,毕竟在这个法制不健全的时代一道政令就可以让他们倾家荡产,岂能不时时 关注、并且加以分析? 但凡那些富甲一方并且活得长久的,无不都是掌握并且顺应了政治时势……而作为政治斗争的附属品,一场不同阶层的权力倾轧就会有无数商贾或者财源广进、或者倾家荡产,作为整个大唐商业群体最底层的胡商对此恐惧忌惮,他 们宁可不去依靠强大的援助发财致富,也绝对不愿莫名其妙的成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一旦大唐权力阶层出现动荡、局势变得波诡云翳,胡商们就开始有多远滚多远,避之唯恐不及…… 第一千六百九十六章 敷衍了事 . 京兆府依旧被右金吾卫的部队团团围住,出入皆要许可,负责在此带队守卫的是右金吾卫长史王玄策,作为房俊的“鹰犬”自然认得房俊身边最为信任的亲兵,亲 自将卫鹰带进院子安置在一间房舍内,叮嘱麾下兵卒好生照应,然后这才告辞出去处置事务。京兆府乃天下封疆第一,但因为衙署设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内之缘故,所以地方并不大,本衙的官吏往往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子办公环境捉襟见肘,现在院子里挤满了三法司的官吏,因为人数太多房舍不够所以很多人不得不靠着墙边支起桌子现场办公,见到一身甲胄的卫鹰大摇大摆被安置在房舍里甚至有人递上茶水 ,顿时有人不忿。 世间之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也,原本大家都蹲在院子里忍受太阳炙烤热得冒油但无话可说,现在忽然有人得到优待,心里顿时不平衡了。 “这人谁呀?看其装束不过区区一个校尉而已,居然这般登堂入室,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的是呀,咱们顶着太阳办公汗水流了一地,人家一进来就在屋子里喝着茶水,凭什么?” “看上去好像是谁人的亲信部署,年纪不大的样子。” “不管是谁若想安置也得按照品级来吧?咱们这些六品五品的官员蹲在院子里他区区一个校尉却在屋里喝茶,没这样的规矩!” “呵呵,哪来那么多的规矩?没见到这是王长史亲自安置的?肯定不是一般人你的规矩按不到人家身上。”院子里有很多人不认识王玄策,闻言顿时一惊:“方才那位就是王玄策啊?据说这人乃是房俊麾下第一‘鹰犬’,执掌‘东大唐商号’的时候就在海外大开杀戒, 如今调回长安直接便是右金吾卫长史……嘶,屋子里坐着的那小子该不会是房俊的亲兵吧?”先前大谈特谈“规矩”的几个人吓得两股战战、瑟瑟发抖,现在长安官场上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宁可得罪房玄龄不可得罪房遗爱”,房玄龄乃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且性格温润行事稳重胸襟宽广,你当面唾他一口他会含笑以对,因为他不会自贬身份跟你一般计较,就好像一个被狗咬一口绝对不会咬回去一样。但房俊不同,这厮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若是早上惹怒了他,报复绝对不会拖过晚上,报仇更不会隔夜……惹了这种人身边的亲兵就等于打了房俊的脸, 这样的事谁敢干? ……卫鹰坐在房舍里喝茶,看着不断有昨夜冲击京兆府的参与者被一个一个带进院子押进正堂,他虽然听不到看不到详细的审讯情况,但这间房舍里办公的官员 大抵也知道他来此的目的,所以隔一会儿便出去转一转,回来之后闲扯一样将情况告知,所以卫鹰坐着不动却将整个审讯情况了如指掌……到了未时三刻,不再有犯人被带进院子,正堂里的三法司大佬纷纷下值回家,卫鹰坐在屋子里见到李神符拄着拐杖出来,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之下出门登车离 去,院子里逐渐散去的官员则对着李神符父子的背影指指点点。 “这位仗着辈分有些肆无忌惮了,暗中撺掇宗室、勋贵子弟冲击京兆府,失败后却矢口否认,将那些平素信任他的后辈子弟推出去承担责任,有失身份啊。” “有人招认是襄邑郡王背后指使?”“那倒没有,都不是傻子,有李神符这个牌位摆在这陛下还有几分顾忌,若是这个牌位都一并倒了,宗室也好勋贵也罢怕是要遭受一番清洗,保护他都来不及 谁敢把他供出来?” “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好审的,事关君臣之义,从来都是论心不论迹,只要陛下认定他图谋不轨意图谋反,他干与没干都没好日子过。”“可如此一来就要面对整个宗室、勋贵集团的清洗,帝国根基动摇局势板荡,那又是陛下不愿见到的,所以此番敲打警告的意味更重,最终并不会追究到底。 ” 听着三三两两议论纷纷卫鹰起身出去在茅房将一下午喝的茶水派出去,身轻如燕精神抖擞的出城回到明德门外帅帐,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回禀清楚。已是傍晚,夕阳落山之后气温渐渐凉爽,房俊抓起一把艾蒿丢进帅帐旁的篝火里,一股淡淡的药香在空气中飘散驱赶蚊虫,回到帐内坐下让卫鹰也落座,问 道:“今日可否审讯了李冲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接受了李孝恭的委托,就一定要将事情办好。不过三法司会审加上宗正寺还有一个李神符从旁“监督”,变数太大,万一有人针对 李冲虚,戴胄一个人怕是难以掌控全局。卫鹰笑起来:“审了,大抵是事先得了提醒,所以李冲虚被押进大堂一句话还未说便跪在地上以首顿地、嚎啕大哭,鼻涕眼泪都流出来,戴寺卿问他可是因为心有悔意而哭,他说不是,是因为家中田产皆被京兆府抄没,他死不死无所谓但家中兄弟子侄怕是都要穷困潦倒,他们的父亲当年误入歧途做下错事罪有应得,太宗皇帝宽宏大量宽恕了他们兄弟并未抄没他们的家产,然而现在却在他手上将家产败光了,既然堂堂宗室要忍受穷困潦倒,将来甚至卖闺女求嫁妆丢人现眼, 只求速死。”房俊琢磨了一下,赞道:“这个说法好啊,李冲虚之父当年支持李建成而死,太宗皇帝宽厚并未累及子嗣,现在陛下登基却使其倾家荡产……李冲虚无事了。 ”就如同当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登基之后最大的心愿便是向世人证明他比李建成更适合做皇帝,李承乾的心理大致相同,他也想要告诉世人他是个好 皇帝,太宗皇帝屡屡想要易储是个错误的想法。 人家李冲虚之父与太宗皇帝对垒沙场战死之后尚且未能祸延子孙、保住家业,夙来以“宽厚仁慈”自诩的李承乾总不能做得比当年的太宗皇帝过分吧? 若是连“仁慈宽厚”这个优点都丢弃了,还拿什么向世人证明你是个好皇帝? 文韬武略? 雄才大志? “而后戴寺卿便训斥他愚蠢透顶、毫无主见,既然记得自家曾犯下大错为何不好好做人稳稳做事还要触犯王法,建议罪加一等、严厉惩处。” “呵呵,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既然李冲虚先前说了那一番话语,戴胄这么说就愈发逼得陛下不能对李冲虚予以严惩。”卫鹰颔首道:“韩王殿下说这就是个傻子,受人蛊惑什么都不明白就跟着瞎胡闹,但冲击京兆府的时候一直在后边,也未曾参与纵火,其罪不显,应小惩大诫 ,不易予以重罚。” 房俊彻底放心,又问:“李景淑之死是怎么审的?是否查出何人所为?有意还是无意将其致死?”“据我所闻,并无一人承认与李景淑之死有关,都说当时场面混乱大家忙着夺路逃窜谁也未曾留意,之后右金吾卫封锁了所有出路,这才有人发现李景淑倒在 地上生死不知。” “那么多人就没见到李景淑倒地的原因?” “反正没人承认。”“这回让李神符头疼吧,李景淑身份不同,死因是一定要查明的否则宗室内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件事背后有李神符的手尾,那么李神符就必须给东平郡王 府、给整个宗室一个交待。” 跟着你鞍前马后然后在你指使之下冲锋陷阵,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最后连个交待都没有,这对于李神符威望之打击是致命的。 首领的威望不足,麾下自然人心涣散。 人心一旦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蹄声骤响,一骑快马自明德门倏忽而出扬起一路烟尘,转瞬来到帅帐前骑士翻身跳下马背,疾步至房俊面前回禀:“启禀大帅,大慈恩寺发生骚乱,有诸多行人遭受踩踏,游人与寺中僧众发生冲突有多名游人被打伤,万年衙役试图入寺缉捕凶徒被僧人所阻,衙役、游人与僧人对峙,县令来济不敢擅专,请大帅过去弹 压局势。” “呵,来济这老小子平素根本不露面好似藏在水里的王八一般,现在藏不住了?”自马周负责丈量京兆府下辖寺院、道观之天地,亟需各县配合,结果身为万年县令的来济采取明哲保身之道避而不就,将县衙一应事务全部退给马周任其施 为。大慈恩寺乃是太宗皇帝敕建的护国寺院,是为文德皇后祈福所建地位崇高,而作为佛门在长安最著名的寺院,又有着非同一般的政治意义,现在大慈恩寺出 现骚乱,来济再怎么不愿意参合都躲不开。 房俊起身让卫鹰备马,对岑长倩道:“点齐一千兵卒随我入城只着甲胄、腰刀、携带盾牌,一应弓弩火器全都不带。” “喏。”很快一千兵卒集结完毕,房俊一马当先入城直奔晋昌坊。 第一千六百九十七章 佛门纷扰 . 宵禁制度古已有之,在战争、灾难时期亦或是重要的政治经济范围实施,隋唐以来严格实施的宵禁制度确保了京畿稳定,但同时也严重压制了商业发展。 如今宵禁早已在长安取缔,随之而来的便是商业在夜晚的长安呈现爆发式发展,以及长安百姓被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座城市的夜晚之中得以舒缓。 表现在外的局面便是整座城市在子时之前几乎灯火通明,即便子时之后也有诸多商铺、酒楼、妓馆彻夜不休、车水马龙……整个晋昌坊已经水泄不通,看热闹的百姓、趁机兜售的货郎、义愤填膺的游人、焦头烂额的衙役……在晋昌坊坊门处直至大慈恩寺山门前围了一圈又一圈, 加上寺内香火缭绕、钟声悠扬,乱成一团。 直至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兵卒整齐划一的小跑着冲进坊门,沉重的脚步声好似沉甸甸踩在所有人心头,这才让混乱的场面略微安静,外围的人群纷纷避让。岑长倩一马当先大声呵斥:“京畿重地,岂容聚众闹事?昨夜冲击京兆府的贼子如今尽皆下狱待审,尔等还想效仿一番再冲击一回大慈恩寺?无关人等整齐有 序的撤出晋昌坊,一炷香之后整个晋昌坊封锁戒严,闲杂人等无论是何身份一律缉拿下狱!” 身后兵卒以“伍”为单位散开,上前驱散人群。不少人起先不愿走,梗着脖子与兵卒推推搡搡,仗着身份嘴里骂骂咧咧,经人提醒这是目前房俊节制统御的部队,顿时吓得静若寒蝉,缩着脖子有多快跑多 快。 连亲王、大臣都敢打的“棒槌”会在乎你是什么身份? 万年县令来济快步走过来,擦了一把脸上汗水顾不得浑身官服都被汗水浸透,抬手施礼:“多谢岑长史维持秩序,若是你们晚来片刻怕是要出大乱子!” 岑长倩不敢托大,下马还礼:“大帅接到告急消息马上率兵赶来,有什么话您去他面前回禀吧。” “好好好,本官这就去见大帅。” 脚步匆匆向后边的房俊快步迎去,老远就鞠躬施礼:“下官万年县令来济,见过越国公。”房俊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纵马在其面前走过,对岑长倩道:“我去寺内寻旧友聊聊,你接管此间指挥权,查明事情原委,按照律法从重从快予以处置,不得 徇私、不得枉法,无论涉及到谁皆一视同仁绝不姑息,谁敢阻挠严惩不贷!” “喏!”看着房俊策马在直抵寺门前下马被僧人引入寺内的房俊,来济苦恼的叹口气,自此之后怕是要给这位一个“不能任事”的坏印象了,而这位只要不是因病暴卒 几乎可以确定至少在中枢掌权三十年甚至五十年,意味着自己前程灰暗啊。 岑长倩抱歉的笑了笑:“烦请来县令将万年县衙役交给在下指挥,此间之事自有左金吾卫接管,您或可回府安歇。”来济摇头叹气:“既然做错事就要弥补,哪怕不能挽回印象也应当尽力而为,此时若知难而退哪里还能胜任这一方县令?长史只管发号施令,本官无有不从。 ” 对马周避而不见是因为不愿牵扯进那些政治倾轧,但现在若因为受到冷遇便推脱那是不能任事,两者截然不同。 岑长倩安慰道:“大帅办理公务的时候素来铁面无私,您也别放在心上,回头登门去府上认个错喝杯酒,大抵也就没事了,大帅的心胸宽着呢。” “事已至此,夫复奈何?还请岑长史吩咐吧,在下定全力配合襄助。” “此间到底因何骚乱?”“起因在于有一年轻妇人随同家人前来大慈恩寺进香游玩,怎奈寺内游人众多、僧侣也多,熙熙攘攘之下于人群之中受人轻薄猥亵,惊叫之下其家人四下寻找,然而当时人挤人、人挨人根本不知何人所为,其家人便将附近人等全部拽住要一一甄别,恰好其中有几个路过的僧人,攸关出家人清誉自然不同意,那妇人便 一口咬定僧人做贼心虚,于是双方对峙不下引发骚乱。” 僧人不同意指认甄别很是正常,这种事一旦开始甄别无论做没做都予人一种“有嫌疑”的印象,且又是在自己寺院之中,自然不肯。 如此看来,妇人在毫无根据之下如此揪住不放,难免有撒泼之嫌…… “那妇人及其家人在何处?” “就在坊门旁的房舍里,我已经派人严加看管。” “被怀疑的僧人呢?” “被大慈恩寺的僧值强硬带回寺内,这也是引发冲突的原因之一,当时在场的人都认为大慈恩寺有偏袒本寺僧人之嫌。”岑长倩蹙眉,有些不解:“虽然未曾与县令打过交道,但县令之贤名早已如雷贯耳,万年县在您治理之下狱无冤屈、案无隔日,怎地连这么一件小小的案子都 审理不清?”来济苦笑道:“不是本官审理不清,而是根本就无从审理,那妇人躲在房舍之中不见外人说是有损清誉,僧人被带回寺内无论本官如何说服都见不到人,当事 双方都见不到,如何审?” 岑长倩明白了:“是有人趁机鼓噪生事?”小小的案子无关紧要既然当事双方不愿出面就意味着完全有调解之可能,但骚乱已久未能停歇、甚至愈演愈烈,必然是有人暗中煽风点火鼓噪舆论,使得越 来越多的人聚集此处久久不散。 “应是如此。” “可有怀疑之人?” “有,据闻是一个商队,现已避入十字街北东侧的韦家宅邸。” 岑长倩蹙眉:“哪个韦家?” 来济道:“京兆韦氏,寿光县男,韦琬。” 岑长倩想了想,就知道是谁了。 祖父北周大司空、上柱国韦孝宽,父亲隋朝武阳郡公韦津,当下成州刺史韦琬,侄女是为太宗皇帝生下纪王李慎、临川公主的韦贵妃…… 京兆韦氏的嫡系子弟。岑长倩看了来济一眼,心中了然,他虽然年轻但家学渊源,对于朝中人物过往极其了解,来济之父来护儿当年能够随同隋炀帝平定江南覆灭南陈从而立下大 功,正是因为韦孝宽嫡长子、韦贵妃父亲韦圆成将其举荐给杨素。 怪不得宁肯坐视骚乱不止前去恳求房俊也不带人冲入韦家将人带出来审讯,来家虽然没落多年却从未忘却往年的知遇之恩…… 岑长倩道:“所以您还是回府去歇着吧,既然还念着昔日交情那就退避一下,这件事交给我办就好。” 孰料来济摇摇头:“之前顾念交情不愿入韦家拿人,现在亦是顾念交情才不能避而不就。”面前这位少年家学渊源,继承了岑文本的政治遗产自然有满腔抱负,又在书院归于房俊麾下,背景深厚根脉扎实,正是初生牛犊豪气冲天的时候,时时刻刻 都想着干一些名动长安的大事以便累积声望,现在有了挑战京兆韦氏的机会岂能善罢甘休?既然念着往日的交情,就不能任由岑长倩前去韦家拿人,一旦韦家言语之中起了冲突,说不定这小子就敢纵兵入府将京兆韦氏踩在脚下作为他的进身之阶… …岑长倩不置可否,点头道:“既然来县令执意如此,在下自然要成人之美,半个时辰之后将人带出来,我这就入寺将那几个僧人也带出来,然后由你审讯,完 结此事。” 来济愕然回头瞅了瞅大慈恩寺厚重威严的山门:“这可是大慈恩寺,你敢进去带人?” “你以为大帅真是去喝茶啊?他就坐在玄奘大师的堂上不说话,你看大慈恩寺上下敢不敢有人拦我!” 来济无语:“一桩小案子而已,何至于此?” 那可是大慈恩寺,那可是玄奘啊!岑长倩摇摇头,面容严肃:“你当真以为这是一桩小案子?或许吧,但愿背后不是有人趁机挑动大慈恩寺的骚乱,若非你当机立断将骚乱的根源掐断,信不信 现在整个晋昌坊都乱成一团,甚至有可能出现一两例踩踏致死事件?” 来济悚然一惊,刚刚下去的汗水倏地就冒出来。 岑长倩笑容温和:“别担心,跟在大帅麾下天大的麻烦他也会给咱们挡住,放心去办事吧” 来济:“……” 我何时跟在房俊麾下了? 刚想分辨一下自己的立场是“忠君”的彻彻底底站在陛下那边,不想在朝中认下什么大佬靠山,但岑长倩已经向大慈恩寺的山门走去…… 来济郁闷一下,无奈叹气,转身带着衙役直奔韦家。 ……翻经院正堂上房俊正与玄奘相对而坐,这位大唐最负盛名的高僧一脸郁闷,多年磨砺铸就的佛心也给动摇了,轻叹道:“佛门自在修行、与世无争,于清静处 领悟佛法真谛,世界清静、身体清静、内心清静,结果却是纷纷扰扰烦不胜烦,如之奈何?”天下佛门经典熟读于心的高僧大德却甚少“佛言佛语”,平素说话也不会故作高深,与房俊这样的老相识相处就如同一个寻常的老和尚,心底不满就抱怨出来,丝毫不在意什么高僧风范。 第一千六百九十八章 自相矛盾 . 房俊哂笑一声,不以为然道:“那又怨得谁来呢?深入空门自应六根皆断、四大皆空,偏要贪婪俗世坠入红尘将身上的袈裟染满尘埃,最后拂拭不去、尘垢封心 却又怨天尤人,真是何苦来哉。” 所以现在的佛门其实是割裂的,少部分人将“佛性”作为真理,视其为毕生追求的真谛,而大部分人则只是将“佛”当做一种手段、一个工具,以之牟利。 双方被视为一体,实则截然不同。当佛门开始贪恋俗世的权力就意味着已经背离了“佛”之初衷,而这个所谓的“佛”早已被利欲熏心之辈借用为攫取俗世权力的工具,他们信的不是“佛”,不是 “出世”,而是繁华喧嚣的红尘凡世。玄奘默然片刻,摇摇头:“佛性在于‘悟’,而‘悟’之根源在于‘知’,连佛性是什么都不知道,‘悟’又何从谈起呢?所以并不是人人信佛便可人人得窥大道,所谓‘ 佛在心中’‘人皆可佛’其实不过是虚妄之言罢了,佛说众生平等,实则不然。”他看着房俊澄澈的目光有些深邃,语气悠然:“有些人生而知之,有些人鲁钝笨拙,有些人一心向善,有些人作恶多端,人与人是不同的,所以有些人可以潜 心静修以问大道,他的精神层次超越了对于俗世一切之追求,而有些人却只能在红尘俗世之间打滚受尽磨难却不得脱身。佛渡众生,但只渡有缘之人。” 谁是有缘之人? 自然是那些精通佛法有大宏愿之人。 余者自然便是无缘之人。 无缘之人怎么办? 只能在红尘烂泥之中轮回往复、与牲畜无异。但佛性本善,不仅渡有缘之人,也不应歧视无缘之人,所以有缘之人站在清静之处研悟佛法进窥大道,无缘之人可用一切方法追逐名利、聚敛钱帛,无可厚 非。 房俊奇道:“大师自己深受烦扰佛心已乱,怎地反而觉得那些俗人没错?”玄奘道:“贫僧是人不是佛,心烦乃是一时之感悟,遇到旧友倾吐一番心神舒畅,并无不可。可那些无缘之人蝇营狗苟亦是其自行为之,并无不对之处。贫僧 心烦与那些人钻营两者之间皆可并存,有什么不对?” 房俊琢磨一下才明白玄奘的意思:我烦我自己的,但他们所做都是在他们的立场应该做的,我不会因为我心烦便强制他们不去做他们应该做的…… 房俊自觉境界浅薄,不明白玄奘这种思维与鸵鸟有何分别,只能感叹一句不愧是高僧,与正常人就是不一样。 “大师眼界开阔、心胸豁达,既然深明其中之原因却又为何为他人而烦扰呢?”“贫僧已然说了只是个凡人而已,又不是大自在境界圆满的佛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自然都得尝遍,不过贫僧之境界正在提升,或许终有一日能臻 达大慈悲之境。” 房俊是不懂佛法的,大乘也好、小乘也罢,他甚至不知其中之具体区别,但他觉得似乎其中逻辑似乎难以自圆其说。 譬如玄奘口中的大慈悲之境是什么?是“生出大慈悲心,视众生皆苦,发愿普渡众生”,可既然是“发愿”,就是“有所求”,既是“有所求”,自然就有“求不得”,有“求不得”,那么“怨憎会”“爱别 离”等等就会接踵而来、难以摆脱。 一边说“佛性空无”,一边又有“大慈悲心”,岂不是自相矛盾? ……岑长倩踏入寺门,悠扬的钟声停止,场院上做晚课的僧人纷纷起身离去,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虽然尽皆肃然无声,但如此之多的僧人汇聚一处没有了往昔肃 穆庄严之虔诚,多了几分忙碌杂乱之庸俗。 看着匆匆赶来迎接的知客和尚,岑长倩问道:“现下寺中僧侣几何?”知客和尚见岑长倩身后带着一队精兵却不敢拦阻,有些愁眉苦脸:“已然超过三千之数,另外还有各地的香客入住,寺内各处房舍无有空闲,本寺子弟甚至不 得不让出房舍去柴房暂住,以往每年各种节日盛会的时候亦是人满为患却可以安置去城内别处寺院暂居,可现在整个关中的寺院都无有空闲,奈何奈何。”佛门讲究的是清静自持、与世无争,更愿意以放贷、租赁等等手段坐着收钱,接受香客的香油钱反倒不是最重要的收入。虽然人活于世离不开钱,可是当下 这种人满为患的气氛却是佛门不喜欢的,这哪里还是天下第一的佛寺?简直比东西两市还热闹。 关键是人一多成份就复杂,总是会搞出一些麻烦令人焦头烂额……岑长倩负手而行,至山门内止步,淡然道:“方才被指认猥亵的僧人在何处?劳烦和尚将其交出,我要带回去详细审理,尽快了结这件事,也能还给贵寺一个 清白。” 知客和尚面色为难:“非是贫僧搪塞,但想要带走本寺僧人必须首座点头才行。”“金吾卫奉皇命节制京城,无论事涉何人皆有执法权,大慈恩寺难道可以不尊皇命、无视大唐律法?金吾卫拿人,谁也阻止不了。不过大慈恩寺乃是皇家寺院 ,必要的体面可以给一些,你自去请示便是,不过无论贵寺意愿如何,在下都必须将人带走。” 知客和尚无奈,面前这位左金吾卫长史气势强大咄咄逼人,可其本身是岑文本的侄子,又是房俊的学生,现在更是一军之长史,的确有这样强硬的资格。 少年意气,心高气傲,知客和尚确认只要自己敢拒绝,这位就敢带兵冲进寺内拿人…… “烦请施主在此稍候,贫僧去去就来。” 心底不满,所以连请岑长倩坐一坐喝一杯茶水的礼节都欠奉,就让岑长倩站在山门内石阶旁便匆匆而去。岑长倩不以为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兵卒,甲胄齐备、军容严整,一个个背负双手挺胸抬头森然肃穆,将大唐军兵的威武霸气、纪律严明展示得 淋漓尽致,很是满意。知客和尚快步来到翻经院,入内便见到玄奘正与房俊对坐饮茶,似乎在讨论着佛法之中的某些问题,毕恭毕敬道:“左金吾卫长史岑长倩请求将涉事之僧人带 去详细调查,事关大慈恩寺清誉不敢擅专,恳请首座示下。”玄奘正在对房俊讲解大乘与小乘之分别,以之为房俊提出来的“佛法自相矛盾”解惑,似乎想要凭借毕生所学将面前这个“顽石”点化,现在被打断,谈兴顿失,无奈的摆摆手:“让他带去好了,如果那几个僧人是被冤枉,大慈恩寺的清誉不是谁想败坏就能败坏的,若他们当真坐下不可饶恕之事,大慈恩寺又有什么清誉 可言呢?” 知客和尚应道:“谨遵师命。”看着知客和尚快步出门,玄奘摇摇头,淡然道:“斗转星移、春荣秋收,乃至于生旺死绝、寂灭涅槃,一切都在规则之内运转,无有破例。人世间也应该是这 样,当规则设立,人人各安其职、各司其命,自然天下大同,然而却好像谁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大师谬矣,您似乎对规则的设立有些误解,规则是给那些不守规则的人设立的,若人人遵守规则,那还要规则有什么用呢?” 玄奘愣忡一下,赞道:“至哉斯言!”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整体是以一个军事堡垒的格局而设计建设的,坊与坊之间有高大的坊墙,如若外敌入侵不仅每一个坊都可以作为一个孤立的军事单位,还 可以彼此协同共御外敌。而坊内的规划设计也大同小异,既每个坊都有纵贯全坊东西、南北走向的两条街巷,方便战时调拨军队、运输辎重,两条街会在每个坊中间的地方交回形成 一个十字路口。 韦家宅院就在晋昌坊的东北隅。来济带着衙役来到韦家门外,恭敬的递上自己的名帖,告知门子:“本官万年县令来济,长辈与贵府素有交情,今日虽因公而来却也不愿破门而入,请贵府将 今日傍晚于大慈恩寺外经过的商队全员交出,伏请谢罪。” 他是一个重情的人,念着以往来、韦两家的交情,所以将姿态摆得很低。他的姿态低,但门子却不敢怠慢,万年县令虽然不过是五品官,京兆韦氏并不放在眼里,可万年县却是京县韦家大多数产业都在其管辖之下,现在一县父母 登门,自然陪着笑脸,先请来济入门房饮茶稍=待,自己则快步入府禀报。 未几,门子返回笑着躬身道:“家主听闻故人登门,甚是欢喜,请您入内一叙。” 来济欣然入内。 虽然家族衰落之后不曾自暴自弃,始终志气冲霄力争上游但是面对京兆韦氏之礼遇,依旧让来济感到一份自得与骄傲。能够被“请入”京兆韦氏门庭者,哪一个不是功成名就亦或前程似锦之辈?这份来自于顶级世家门阀之认可,让来济这样历经磨难之人心生温暖。 第一千六百九十九章 明察秋毫 . 府内游廊画栋、灯火辉煌,似乎受到佛道两派节日喜气之渲染,即便是天色已暮华灯初上,依旧可以见到仆人侍女衣着鲜艳出出入入,将那种钟鸣鼎食奢华度日 之氛围营造得愈发淋漓尽致。 到了门口直入正堂,韦琬穿着一身蜀锦长衫头戴幞头起身拱手相迎:“既是故人之后,到了家中岂能过门不入?贤侄快请入座。” 来济还礼,神情谦逊:“此为公事而来,略有冒昧,故而不敢登门问候。” 这是客气话实则是自从来护儿死后两家已经多年未有来往,贸然登门万一被拒之门外岂不是丢脸?两人入座,仆人奉上香茗,韦琬感叹道:“当年我还年轻第一次见令尊之时是在大兄府上,当时便对令尊之威猛霸气心折,令尊还曾赠我宝刀一口。令尊当年面对屠刀亦面不改色不曾做出叛君之举,实乃忠臣良将,可恨宇文化及此獠悖逆不臣,亦可叹隋炀帝刚愎自负、昏聩暴戾葬送大好江山,更连累无数忠臣没个好 下场,实在是咎由自取、可恨之极。”新野来氏也曾是享誉地方之门阀,但人口希少繁衍艰难,自两汉以来无杰出之士,难免门庭败落。其父来护儿一辈子都想要振兴门楣所以生了十几个儿子, 可谓枝繁叶茂,一度距离“阀阅”为之不远,过个三五代人一边繁衍生息一边立功进爵,自然而然就成为一方门阀。 然而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在江都发动叛乱弑杀君王之时,来家被席卷其中遭遇毁灭打击, 来济也深感唏嘘:“时移世易,三十载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啊。”韦琬温言道:“虽然长者已逝,但吾辈仍当世代结交,贤侄有闲可常往府上走一走,陪我喝杯酒听听曲儿,再好的关系也要时常走动,否则令老一辈的交情冷 淡下去,殊为可惜。” 来济连连点头。社会里人情世故,这样一份祖辈流传下来的交情很重要,尤其是身在官场尔虞我诈可信之人很少的情况下,愈发显得弥足珍贵,因为若是背叛了这样的交情 会受到全天下人的耻笑,别管背地里如何男盗女娼唯利是图,嘴上一定要对“背信弃义”加以鄙视与唾弃。 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两人聊了一会儿,喝了杯茶,府上管事从外头进来,躬身道:“启禀家主、来县令,商队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随同来县令返回县衙协助调查。”来济当即起身:“非是在下唐突,实在是这件事闹得太大,影响恶劣,越国公有严令务必尽快了结,在下不得不贸然登门,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他日在下登门负 荆请罪。”“诶,这说的哪里话?若是旁人前来我定然不假辞色,可贤侄为公务而来我怎能不全力配合?不仅此事,日后若有为难之处尽可前来与我商量,只要能帮衬得 上,绝不推辞。” “如此多谢了,时候不早,越国公那边已经去了大慈恩寺缉拿涉事僧侣,不好让他久等,先行告辞。” “请。”来济在韦琬陪同之下出了正堂,便见到十余人集合在院子里,管事小声道:“这是家中商队,负责从西域往来长安之间贩卖货物至西市,今日正好货物售罄返 回家中与其家人团聚,途径大慈恩寺见发生骚乱故而议论几句,却不知其中是否有违法犯纪之处。”韦琬摆摆手:“贤侄只管带走审问,若有不当之处就请按律惩处,无需顾忌京兆韦氏的颜面,京兆韦氏素来奉公守法,绝不会为了所谓的颜面便袒护家仆、祸 乱法纪。” “家主深明大义,在下佩服之至,还请放心,定然不会冤枉了任何一个。” “哈哈,闲话少叙,正事要紧,贤侄请吧。” “是。” 来济拱手施礼告辞,转身站在台阶上扫了这十余人一眼……忽然觉得不对。白天他远远见过这伙人,因为十余人一会儿聚集一会儿分散到处妖言惑众煽动人心所以很是显眼,不过因为他当时忌惮大慈恩寺故而试图通过劝解将事情压 下去,却也派人一直盯着。 现在看着这群人,他很明确的发现少了一个人,盖因那人年纪大但相貌俊朗、气质出众,于人群之中很是夺目。 来济止步回头看着韦琬,面色淡然:“在下尽了礼数,顾念长辈至交情所以登门拜访,家主不认这份交情也就罢了,却又何必蒙骗于我?”韦琬愕然:“贤侄此言何意?你为公务登门而来,我热情招待全力配合难道还有错?若是换了旁人怕是连我家门都进不来,这般不识抬举着实令人不知所谓。 ” 来济手指着台阶下的商队:“此中缺了一人,家主还是将那人交出来为好。” 韦琬断然摇头:“这就是家中在西市的商队,一人不多一人不少,来县令休要胡搅蛮缠。” 从“贤侄”变成“来县令”,面色也阴郁下来,看上去似乎忍着怒气即将勃发。 京兆韦氏的怒火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来济却视如不见、夷然不惧,慢条斯理道:“若寿光县男不承认,请将府上二十至三十岁之男丁集结此处,让本官一一辨认。” 交情归交情,难道有点交情就可以不顾公务、徇私枉法了?“放肆!来济你欺人太甚,当年你我两家交情莫逆,汝父得先祖之举荐才有跟随隋炀帝南征剿灭南陈之机会从而平步青云,莫非来护儿死了,这举荐之功、知 遇之恩你们来家就不认了?” 韦琬火气勃发、怒目而视,阖府仆从也都聚集过来,同仇敌忾。来济叹息一声,对于韦琬携恩相迫并未恼怒,苦口婆心道:“正是在下记得往年情分这才亲自登门拿人,如此才能给贵府留下一些体面,否则若越国公麾下金 吾卫兵卒前来,寿光县男认为还有如此说话的机会么?” 韦琬心中一惊,强撑着道:“就算是房俊也不能不讲理,更不能对韦家任意践踏!” 来济蹙眉,不过是一桩纠纷之事而已,就算错在韦家,最终的惩戒也不过是罚金训诫而已,他想不明白为何韦琬如此执拗,隐瞒一人抵死不认。 何必呢? 他想起一种可能,试探着问道:“昨夜贵府亦有人参与了冲击京兆府衙门?” 话问出口,又觉得不对。那么多人冲击京兆府,即便所谓的“法不责众”在陛下敕令之下全无用处,可对于京兆韦氏这样的人家也算不得大事,大不了私底下利益交换运作一下,京兆府也好三法司也罢最终也不过是罚金赎买、申饬训诫,顶了天也就是对参与此事的子弟罢官免职数年内不得入仕而已,可在京兆韦氏来说这算得了什么?数年之 后运作一番不仅可以官复原职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 何至于这般严阵以待,甚至不惜将其中一人隐瞒起来对抗审讯? 除非…… 来济目光炯炯,面色肃然:“奉劝家主一句,今早将令郎交出来吧,莫要使得事态恶化。”韦家之所以这般做法,唯一的解释就是家中子弟不仅参与了昨夜冲击京兆府,甚至更为严重与李景淑的死有所瓜葛,那样一来京兆韦氏无法摆平,却也不能 任凭家中子弟折损,所以意欲将其藏匿。 甚至于这个商队之所以从西市返回晋昌坊,都是为了掩护韦家子弟…… 韦琬面色难看,断然否认:“来县令休要信口雌黄、恣意栽赃,绝无此事!” 来济小声劝道:“我若无功而返,下一次就是越国公带兵前来了……家主确定要那样才肯交人?” 韦琬闭口不言,面色阴晴不定。韦家与房俊素有仇怨,虽然不至于不死不休但韦家最杰出的子弟韦政矩就是毁在房俊手里,他的母亲是元氏嫡女,而元氏亦毁于房俊之手,故而韦家对房俊 的报复从来不曾停止,此等状况之下若是被房俊揪住把柄,岂能善罢甘休? 怕是整个家中所有人都要被房俊缉拿下狱。 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房俊便持宠而骄,如今李承乾登基,房俊更是居功自傲、目空一切、恣意妄为,没什么是那个棒槌不敢干的…… 颓然叹了口气,回头吩咐家仆:“将三郎带出来吧。” 家仆犹豫一下,应道:“喏。” 转身匆匆向后院行去。 韦琬看着来济,道:“贤侄先入堂内说话如何?” 来济似乎没听出对方对他的称呼再度转变,淡然道:“公务在身,不便叙旧,在此等候片刻就好。” 韦琬知道有些事情大抵是瞒不住了,来济精明强干、明察秋毫,身后的房俊魄力无双、敢打敢杀,又有陛下敕令颁布,之前想要置身事外怕是绝无可能。 自己最优秀的儿子牵扯其中,岂能不心急火燎? 试探着问道:“这件事……不知左金吾卫打算怎么办,陛下那边又是什么意思?”京兆韦氏虽然门楣不坠,但早已被排除于权力核心之外,对于陛下的心思、朝廷的动向知之不深,韦贵妃处于深宫再不能如贞观朝那般通风报讯,所以对于这件事究竟会如何处置、发展至何等地步一无所知。 第一千七百章 胡搅蛮缠 . 来济眼皮耷拉下来:“大唐立国已久,司法渐趋完善,任何事情自然有法可依、依法办事,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 我视你为亲朋故旧,你却将我当傻子一样耍弄,真以为我是个没脾气的为了攀附京兆韦氏的门楣便毫无原则底线? 既然如此,那就公事公办。韦琬有些手足无措,方才气势拿捏得太足,没想到非但未能震慑对方反而使得再无转圜之余地,又是尴尬又是后怕,可到底还是不能就此作罢,只得放下身 段一揖及地:“犬子无状,闯下祸事,然身为人父不能见死不救,还望来县令看在以往两家交情上指点一二,京兆韦氏感激不尽。” 呵呵,现在又记起两家交情了?尽管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也不指望京兆韦氏的感激,但来济不想把事情做绝,略作沉吟,低声道:“此事在于襄邑郡王府,若能取得事主之谅解这是基础,民不 举、官不究。但更在于越国公,他若执意依法严惩,就算是襄邑郡王想要息事宁人都不行。” 韦琬愁苦不堪,叫苦道:“可我家与越国公素有嫌隙,如能能够指望越国公高抬贵手?” 这也正是他的担忧之处,房俊不但不会高抬贵手,反而极有可能从重处罚、落井下石。这么些年京兆韦氏在官场上和风细雨没什么存在感,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族中子弟并无出类拔萃之辈。好不容易出了“韦家双杰”韦政矩、韦叔夏前者已经毁在 房俊手中仕途几乎断绝,后者落到其手中又岂能幸免? 韦叔夏是他的次子,但是在堂兄弟当中排行第三,故而以三郎称之……来济叹气道:“我也素闻贵府三郎之才名,据说擢明经第、精通《三礼》乃年轻一辈之佼佼者,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如此良才美玉岂能使其折损于屑小之事? 家族子弟既有如此龙章凤质,自应拼却一切亦要栽培庇佑才对。”韦叔夏少有贤名、惊才绝艳,这样的子弟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必须保住,你们京兆韦氏纵横关中几百年人脉深厚利益纠葛,难道就寻不出一个故旧亲朋 去向房俊求个人情? 据他所知,房俊为人虽然有时候的确“棒槌”,但并不是油盐不进桀骜不驯,只要这个说情的人找得恰当,极大可能会给这个面子的……韦琬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想要寻到一个合适之人选、对方又甘愿出面,其间必然要有一些利益交换,不然谁都知道京兆韦氏与房俊素有嫌隙的情况下愿意 居中说和? 而现在的京兆韦氏仅余下一个空架子,真正掌握的可以交换的利益着实不多…… 后院传来喧嚣吵闹之声。 韦琬蹙眉,对来济道:“来县令稍候,我去后边看看。” “事已至此,还望家主莫要做出藐视王法之事,否则后果或许更为严重。”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要放在台面上规规矩矩的解决。” “正是如此。” 然而未等韦琬去往后院,吵闹声已经越来越近,一大群人护着一个衣着华美、满头华发、拄着拐杖的老妪自旁边跨院的月亮门走出来。 韦琬连忙快步走下台阶上前迎去,口中疾声道:“母亲这么晚了不休息,怎地来了正堂?” 老妪用拐杖给韦琬的肩膀打了一下,斥道:“我若不来,咱家的孙子怕就要你贼人给害了!”来济也从台阶下来,却没有去看那颐指气使的老妪,目光停留在老妪身后一步的少年身上,面如冠玉、风姿倜傥,瘦高的身材在人群里仿佛鹤立鸡群,即便 眉眼恭顺、一声不吭,但依旧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商队之中缺少的就是此人。 有“韦家美玉”之称的韦叔夏,果然良才美玉、风姿不凡…… 韦琬被打了一下连躲都不敢躲,只苦着脸道:“母亲说哪里话?三郎做错事就要站出去承担,一味躲避不仅毫无用处且有可能祸延家族。”老妪却根本不听,盛气凌人:“我不听你这些废话!你以为我不知是房俊派人前来拿人么?他与我家血海深仇,三郎落到他手里必然没有活路,谁想带三郎走 ,除非踩着我的尸体!” 韦琬焦头烂额不知说什么好,韦家虽然与房俊有嫌隙,可也仅只是嫌隙而已,有血海深仇的是元氏一族,与我韦家何干?然而面对不讲理胡搅蛮缠的老母亲他束手无策,只能怒视被母亲护在身后的韦叔夏,怒喝道:“畜生何以这般无担当?你既然敢做下那等无法无天的蠢事,就别跑回来让你祖母护着你,她能护得你一时还能护得你一世?若还自认是我韦家子弟,那就跟着来县令去将事情说清楚,是你的做的任凭处罚,不是你做的谁也 不能诬陷京兆韦氏子弟!”老妪又拿拐杖去打儿子,骂道:“你那么大声作甚,以为我聋了吗?房二那个混账杀人不眨眼,最是狠心歹毒三郎落在他手里肯定百般拷打栽赃陷害,我最心 疼这个孙子,万万不能将他推进火坑!”韦琬这么大岁数却被母亲当众责打,又羞又怒,干脆也不躲避,气得青筋暴突、面红耳赤:“母亲可知他触犯了国法?事情终须解决,一味的逃避除了使事情 复杂毫无益处!你这般护着他其实是害了他!” “我不管,你马上入宫去求见贵妃,让她出面跟陛下求情,一定要保住三郎。”来济负手而立、冷眼旁观,只觉得“慈母多败儿”这话在韦家体现得淋漓尽致,一个“孝”字压在韦琬头上使他不得不屈从于母亲的胡闹,明知此事必然掀起滔 天波澜却依旧踟躇不决、进退维谷。而所谓的“韦家美玉”却毫无担当的躲在祖母身后,试图以祖母的威严压服父亲进而逃脱责任,却并未想过可能由此遭受以陛下为首的皇室喷薄而出的滔天怒 火会否将整个京兆韦氏湮灭、吞噬。 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而已,美则美矣,无甚大用……眼见韦琬面红耳赤、又羞又怒,来济还是心软了一下,小声提醒:“现在宫门已经落锁,就算去请贵妃为贵府三郎求情也得等到明日一早,可本官现在若无功 而返,遭受申饬乃是小事,可越国公必然随后亲至,结果其实还是一样。” 你们韦家能挡得住我,难不成还挡得住越国公? 且不说挡得住与否,你家若是敢挡一下我都算佩服的五体投地……韦琬对来济投以感激的眼神,而后小声劝谏老妪:“母亲也听到了,三郎此番犯下大错,但是有宫里贵妃帮忙说情定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可若是被房俊杀进 家门那可就后果难料了,万一那厮诬陷吾家有偏袒之罪,甚至家中还有三郎的同党,那可就祸事了!” 老妪挥了一阵拐杖打儿子也累得气喘吁吁,此刻温言犹豫了一下,扭头看向韦叔夏:“三郎,你父说你闯下大祸,可是真的?” 韦叔夏矢口否认:“绝对没有!只不过当时情况混乱,李景淑就死在我面前,我怕说不清楚这才趁乱逃走。” 来济插话问道:“当时京兆府已经被左金吾卫团团包围,你是如何避开守卫兵卒逃出京兆府?” 若无人帮助,韦叔夏就算肋生双翅也得被火枪弓弩给打下来,绝对逃不出京兆府衙门。 韦叔夏摇头:“没人帮我,我当时发懵一个劲儿的躲着人,不知怎么就出来了。” 来济点点头,没有多问,对老妪道:“时辰不早了,本官这就带贵府三郎回去审讯,还请老妇人莫要妨碍公务,否则后果殊难预料。” 老妪却看都不看他,只盯着韦琬:“你确定三郎没事?” 韦琬无语,到底有没有事那得看三郎到底与李景淑的死有没有干系,你应该问三郎也不是问我啊…… 可这个时候他不敢这么说,只能硬着头皮:“母亲放心,先让三郎随他们过去,天一亮我就去宫门前扣阙,定要见到贵妃求她去跟陛下求情。”老妪这才抿了抿嘴,回头抚摸着孙子的头顶,宽慰道:“三郎莫怕,且随他们过去便是,咱们韦家子弟也不是谁都能陷害的,谁敢打你、给你上刑就回来同我 说,我豁出去这条老命去告御状也要将贼人扒层皮!” 韦叔夏眼见事已至此再无挽回,只好反过来安慰老妪:“孙儿没做的事,他们就算打死我也不会承认,王法公正天日昭昭,就不信他们敢冤枉我!” 老妪泪眼婆娑很是欣慰的样子:“好孩子,不愧是韦家子弟,有骨气。” 来济再度无语,当真有骨气岂能犯了事跑回家中托庇于年过古稀的老祖母,甚至不顾能否祸延家族? 韦琬招手让人将准备好的礼物奉上,拱手道:“还请来县令多多帮衬,京兆韦氏定有厚报。” 礼物用担子装着放在地上发出“砰”一声闷响,显然极为沉重,可以猜想里面装的是什么。 来济摇头拒绝礼物,正色道:“家主放心,本官定然秉公执法、实事求是,无论何人都不能左右本官办案。” 你不能,房俊也不能。将来济一行人送走,韦琬搀扶着母亲回到正堂,看着依旧泪眼婆娑担心不已的母亲,他叹了口气,无奈道:“都怪三郎任性且毫无担当,今日将来济给得罪了 。此子年纪轻轻沉稳老练,且心思灵透明察秋毫,又有房俊这样一座扎实的靠山,假以时日前途无量啊,白白错过了这个结交的机会。” 老妪瞪眼嗔怒:“三郎都已经身陷囹圄、朝不保夕,你不关心自己的儿子反而琢磨这些钻营之道,你这个畜生!” 韦琬面对继承了元氏一族自私、暴戾等等负面性格的母亲还能怎么样呢? 抹了一把脸唾面自干。有时候想想,元氏一族崩溃倒塌也是一件好事,否则素来将娘家权势作为依仗的母亲今日指不定要闹到何等不可收拾的地步,当真等到房俊亲自入府那人那就不是交不交人的问题了,而是那厮会否趁机发作借题发挥将整个寿光县男府席卷其中…… 第一千七百0一章 询问案由 . 来济没有将人带回万年县衙,而是提着灯笼一路疾行穿过十字街口来到晋昌坊的坊门处,征用了几间屋子将韦叔夏及韦家商队一干人等关押,也不必分别羁押了 ,这一伙人掩护韦叔夏从西市逃回韦家路上相处时间很长,该窜供的早已窜供完了。 刚刚安置完,便见到一群人燃着火把急匆匆而来,原来是岑厂前已经从大慈恩寺将涉事的十余个僧人带回……两人碰头,来济不免感慨道:“不愧是越国公啊,这长安城百万众,能够从大慈恩寺拿人的数来数去也不会超过五个,当真厉害。就连我跑去韦家能将人带回 来也打的是越国公旗号,否则必然无功而返。” 岑长倩笑道:“来县令该不会是隐晦的诋毁越国公凶名远扬吧?” 来济连连摇头:“怎么会?我做梦都想在越国公麾下任事,有这样一位身体力行能力卓越的上官简直就是麾下官员之福气,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这番话里的认投意味不能再明显了,岑长倩闻弦歌而知雅意,小声道:“这话我会帮来县令带给大帅。” 来济抱拳施礼:“那就恳请长史美言了。” “哈哈,好说好说。”“却不知大帅何时返回?时候不早了,还是应当今早将此案审理完毕,韦家三郎似乎与李景淑之死有关联,万一被东平郡王府那边听到风声要咱们交人就麻烦 了。” 李道立痛失爱子,此刻悲愤如狂,一旦被他知道韦叔夏与此有关肯定带人打过来要人,然后私设公堂滥用私刑…… 岑长倩奇道:“为何要等大帅回来?此事发生在万年辖区之内,你这个县令自然要负责主审。” 来济一愣:“可越国公亲自前往大慈恩寺拿人,不应该由他主导此案吗?”“呵呵,你是觉得大帅亲自去拿人是想要这份功劳?来兄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帅何等样人岂能争夺下面人的功劳?他不屑于此。时间长了你就会 知道大帅的行事风格,放心大胆的去审吧不仅不必担忧这份功劳被抢走,反而有什么麻烦的时候可以求大帅帮你善后。” 来济不由感慨,来家虽然算不得名门大阀却也累世官宦,对于官场上的蝇营狗苟知之甚详,而这也是他能够在来家遭受重创之后在官场重新崛起的本事。 从来都是下边人办事、上边人抢功,何曾见过这般不仅不抢夺部下功劳、甚至主动替部下背锅的上官? “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放手施为吧,大帅既然负责这件事,自然会撑到底。” ……其实案情很简单,自洛阳而来的一个家族笃信佛门,所以在盂兰盆节这天赶到大慈恩寺参与盛会,孰料寺中人群如潮、摩肩擦踵,有两个女眷被人暗中轻薄 ,甚至算不得猥亵,但恰巧一队僧人从旁经过,其中一个女眷便认为是僧人下作,故而吵闹不休。 这种事既然未能抓住现行,大抵也只能不了了之只不过因为涉及大慈恩寺的僧人影响太坏,故而双方纠缠不休。女眷那边认为和尚不修德行是“淫僧”,连带着指责大慈恩寺徒有虚名、藏污纳垢,非得大慈恩寺出面赔礼道歉才肯作罢;大慈恩寺更是不肯退让,涉及寺院 清誉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却又顾忌本寺僧人不肯将僧人交出来对质,事情闹闹腾腾搞得很大。 其实至此倒也无妨,女方并未认出到底是哪一个和尚所为,大慈恩寺也绝对不可能赔礼道歉,只能到此为止,谁也奈何不得谁。偏偏冒出来一个韦叔夏在一旁煽风点火将围观群众的情绪激发出来,这种事肯定是对女眷抱有同情,从而指责僧人,故而数千百姓自发围堵大慈恩寺山门, 形成骚乱…… 所以重点就在于韦叔夏身上,无论是他参与昨夜冲击京兆府却事后逃遁,亦或是他煽风点火鼓噪舆论,症结皆在于此。 “说说吧,你是如何将李景淑踩踏致死?”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来济精力充沛,意欲在房俊回来之前将这件案子审理清楚,给对方一个精明强干的印象。毕竟想要认投也得人家收你才行,这些年从房 俊手底下历练出来的各个都是精英,等闲货色人家肯定看不入眼。 韦叔夏精神有些萎靡,闻言顿时精神起来,大声否认:“我没有踩到他!”“踩没踩到你自己说了不算,当时京兆府衙门里几十上百人,总有人见到真相,你此刻可以极力否认,可等到有目击者证实你其实踩到了,那就罪加一等,这 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呃……我可能不小心踩到了吧?当时情况太乱了我也不确定,不过就算踩到了总不至于踩死吧?他是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又不是泥捏纸糊的。” 韦叔夏委屈巴巴,眼泪都快下来了,觉得自己很冤枉。 来济不为所动,直指核心:“但李景淑确实因为遭受踩踏而死。” “……”韦叔夏无言以对,努力争取最后一线希望:“然而当时情况极其混乱,所有人都无头苍蝇一般仓惶逃窜,李景淑不知为何忽然倒地,踩到他的人应该不止我一 人吧?”他只记得当时李景淑蜷缩着身体无声无息,但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想要夺路而逃,极大概率不止自己一个人踩到他,但凡踩到无论是否致命都应该承 担责任。 他心里存着侥幸,自己一脚将李景淑踩死与很多人一人一脚将其踩死的责任是完全不同的…… 然而来济的话却如同一盆凉水浇在韦叔夏头上:“据我所知,所有人都避开了倒地的李景淑,没有任何一个人承认踩到他。” “他们撒谎!当时那么乱,所有人都失了方寸怎么可能没有人踩到他?” 韦叔夏又惊又怒。“这件事且先放下,我来问你,当时京兆府衙门已经被左金吾卫团团包围,任何人都不可能逃脱,事实上所有参与冲击京兆府的人都被缉拿,惟独你跑了出去……你是如何避开左金吾卫的包围圈?警告你,别想着编瞎话糊弄本官,否则一旦事后查出真相,罪加一等。不仅你自己难逃惩处,帮助你逃脱的人也会被视为 共犯。若是此时老老实实说出来,本官会为你向陛下求情卷宗里也会写上是你主动交待,陛下宽厚,定然从宽处置。” 来济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不断摧毁韦叔夏的心理底线。似这等才华惊艳的世家子弟其实很好对付,因为他们自幼生长在温室一般的环境之中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未曾遭受过风吹雨打,对社会的现状认识不足,根 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对付这种世家子弟最好的手段,相反若用来对付那些老油子就不管用了……韦叔夏果然慌了,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家与房俊素有嫌隙的情况下,说不定原本的三分罪被房俊硬生生定为十分,垂下头不得已道:“是兄长将我藏在他的值房 内,而后又让我穿上青衫扮作他的书吏将我带出京兆府衙门送到西市,又在家中商队的掩护之下返回晋昌坊……” 来济已经知道谁人助他逃出京兆府,却还是要问:“汝兄长何人?担任何职?” “韦怀德,于京兆府担任少尹。”来济点点头,京兆府少尹是他的顶头上司,于京兆府中“一人之下、百人之上”。韦怀德之祖父韦寿与韦叔夏之祖父韦津乃亲兄弟,皆北周太傅韦孝宽之子,韦怀德的姐姐嫁给京兆杜氏子弟、杜如晦的堂弟、宰相杜淹之子杜敬同,此等根脉深厚的世家子弟在京兆府当中是实权人物,掩护韦叔夏逃脱左金吾卫的封锁并 不难。原本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韦叔夏救出京兆府算是彻底摘出去了,孰料韦叔夏返家之时途径大慈恩寺遇到“僧人猥亵妇人”事件,不知脑子抽了哪根筋居然“仗义执言”擅动舆论形成骚乱,从而彻底败露行踪,不仅他自己被羁押连带着京兆府少尹韦怀德也要因此负责,训诫申饬都是轻的,搞不好就得贬官外放,从实权 在握的京兆府少尹沦为下州长史、司马之流,没有个十年八年怕是难以重回长安…… “既然明知自己犯了事,为何不隐迹藏形赶快返回家中,反而要在大慈恩寺前擅动舆论、形成骚乱?” 他觉得难以理解,按说韦叔夏虽然社会经验匮乏但绝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怎会干这种傻事?韦叔夏一听顿时情绪有些激动,愤然道:“房俊蛊惑陛下将吾等人家投献于寺院道观的土地尽皆罚没,实乃丧尽天良、祸国殃民之贼子!既然他奉皇命负责长安城的治安,而我若能使得大慈恩寺形成一股巨大骚动甚至动荡,他贼子岂不是要遭受陛下责罚?唯有其丢官降爵,方消吾等心头之恨!” 第一千七百0二章 为官之道 . “房俊此獠蛊惑陛下、祸国殃民,天下仁人志士共诛之!” “陛下受奸佞蒙逼迫害于国有功之臣,恣意罚没功勋人家之产业,令人寒心!不诛房俊,不足以安天下!” “此人在漠北、海外指使麾下军队对友邦实施惨无人道的屠杀,泯灭人性、丧尽天良,使我大唐礼仪之邦的盛誉毁于一旦,万死难辞其咎!”房俊从大慈恩寺与玄奘喝了会儿茶之后返回晋昌坊的坊门处,离着老远便听到某一间房舍里有人声嘶力竭的叫嚣怒骂,而附近的衙役、兵卒见到房俊返回, 都露出尴尬的笑容,如此难听的话语被房俊听到,万一这厮下不来台该不会迁怒于大家吧…… 房俊没理会大伙的神情,好奇询问岑长倩:“谁呀这么大胆子,就不怕老子扒了他的皮?” “是京兆韦氏子弟,韦贵妃的堂侄,韦叔夏。” 房俊对这个名字略有耳闻:“那个号称什么‘韦家美玉’的家伙?” “正是。” “这家伙吃错药了吧,老子没找他没惹他,怎地骂得这么凶?” “卑职也不知,是来县令在审他。” “开门,我进去瞧瞧。” “喏。” 岑长倩将房门打开,房俊迈步入内,叫骂声戛然而止。 “大帅!”来济赶紧起身施礼。房俊微微颔首,负手踱步来到手脚都被绑缚的韦叔夏面前,笑吟吟道:“怎地不骂了?许多年没人敢这么骂我了,还挺新鲜。不过背后骂人可不是君子所为, 有本事当面骂才让人钦佩。”韦叔夏嘴唇嗫嚅两下,虽然觉得很没面子,但终究还是没敢骂出口,少年人意气风发、心高气傲却不代表他们是傻子,面对“凶名昭著”的房二,他还真就没 有当面唾骂的胆子。 毕竟这些年被房俊断手断脚的纨绔子弟不知凡几,甚至连丘神绩、长孙澹那样暴毙也不少…… 房俊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张口,故作失望:“你若继续骂下去我还敬你是条汉子,可见到本人就闭上嘴巴只敢背后咒骂就有些下作了。”回头对来济道:“将审讯记录里写上诽谤圣躬、污蔑大臣之评语,另外再加上其人虽汉人世家却对胡族充满同情、有里通外国之嫌疑,轻‘百骑司’详细调查、 以绝后患。” “喏。” 韦叔夏脸都白了嘴唇颤抖着目眦欲裂,嘶声道:“凭什么?!凭什么如此污蔑我?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何曾同情胡族、何曾里通外国?!” 这两句话一旦写在卷宗里,他不仅仕途断绝,还会留下千古骂名。房俊奇道:“你污蔑我的时候义正辞严、慷慨陈词,好似一幅正人君子模样,除你之外所有人都是乱臣贼子,怎地轮到我污蔑你的时候你就受不了?你号称‘ 韦家美玉’读书万卷,难道不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韦叔夏的脸色白了又红,说不出话。房俊懒得理他,这种张口仁义闭口道德只知死读书百无一用的书生于国无益、于民有害,日后顶多也就是凭借家世做一个所谓的“大儒”,多一个不多、少一 个不少,是死是活根本无需在意。“审讯清楚,卷宗详细,而后移交三法司审理,谁若寻你说情就推在我身上,这种麻烦尽量不要沾染。另外,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赶紧将‘猥亵’案子了结,这帮人口口声声佛门信徒却一个劲儿的揪住大慈恩寺不放,怕是其中有什么隐情亦或者别有用心,别管他们是何身份,要么和解了结此事,要么移交‘百骑司’,好好 查一查这帮人的真正意图。” “啊这……这种事也不归‘百骑司’管辖啊,怕是不会受理。”“回头让岑长倩拿着我的名帖去‘百骑司’,寻李君羡与李崇真皆可告诉他们这帮人意图不轨、试图挑起佛道之争、影响帝国繁荣安定的大好局面,一定要对其 深挖,看看是否涉及颠覆帝国的谋逆之事。” “……”来济无语,区区一个有可能连“猥亵”都够不上的案子就要动用“百骑司”?“影响帝国繁荣稳定”这是什么罪名?闻所未闻。不过一旦挨上“颠覆帝国”这种事, 那帮还在叫屈喊冤不断攻击佛门的“受害者”怕是时日无多,甚至害得祸延亲族。 不过他也承认如此不讲规矩的做法处理这种事最有效,谁敢闹、谁敢胡搅蛮缠,就给谁一棒子打倒。 就是有些过于蛮横嚣张……房俊转身自房舍出来,岑长倩紧随其后,奏禀道:“刚刚消息传过来,说是今夜不少参与冲击京兆府衙门的宗室、勋贵人家将会齐聚襄邑郡王府,咱们是否派 人盯着一些,以免出现混乱?”那帮人冲击京兆府衙门很显然是李神符在背后撺掇、指使,现在出了事,很多人甚至有可能丢了官职爵位还得遭受重罚,而李神符摇身一变成为此案的“特别 监督”负责审理大家的罪责,这让一众宗室、勋贵意难平。 如今齐聚襄邑郡王府必然是要李神符给大家一个交待,若是谈不拢,极有可能发生冲突…… 房俊却不以为意:“掺和他们那些乱事作甚?想打就打、想闹就闹随他们去,咱们只在他们惹出乱子的情况下才会出动,否则就别理会他们。” 岑长倩想了想,点点头。这就是房俊的与众不同之处,旁人受皇命维系京畿治安唯恐有人闹事因而遭受责罚,可房俊不在于也没人会责罚他,所以他只关注结果,宗室、勋贵那些人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在他们惹出乱子的时候才会重拳出击,确保事情不会闹大。 否则半路参与则意味着陷入麻烦,不仅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去加以防范,说不定要被泼一身脏水…… 然而满朝文武敢这么办事的又有几人? “此间之事交给来济就好我观此人精明强干且深谙为官之道,定能圆满予以解决,走吧,我与崔尚书约好了喝酒,你一同前去作陪。” “喏。”岑长倩知道这是房俊在提携他,崔敦礼现在是六部尚书当中最强势的一个,且陛下对其极为信任,兵部尚书定然不会是其仕途之终点,由六部尚书再行擢升 ,那就是尚书省左右仆射,亦或都护府的大都护…… 能够借由房俊之提携与崔敦礼交好,对岑长倩的前途有着不可估量之作用。 再加上叔父岑文本留下的政治遗产…… 前程不可限量。 …… 来济终于将韦叔夏审讯完毕,整理一下卷宗稍后还要继续审理“猥亵案”,灯烛下埋首案牍的时候随口询问身边书吏:“越国公与岑长史呢?” “越国公约了崔尚书在平康坊饮酒,命岑长史去一旁作陪。” “……” 原本兴致勃勃的来济顿时一阵沮丧,自己在这边牛马一般处置事务,人家两位却跑去喝酒?尤其是房俊拉着岑长倩作陪更让他心里发酸,出身官宦世家的他岂能不知这意味着重点培养?岑长倩本身就是岑文本的侄子,又得到房俊的栽培,自己落后 得太多了不知何时才能追得上……不过他亦是心志坚毅之辈,固然羡慕岑长倩的政治资源,却也知道唯有身体力行的做好分内之事才能有更进一步的基础,否则骤然擢升高位未必是什么好事 ,空中楼阁、沙滩城堡看似恢弘伟岸,一阵大风、一股潮水就能将一切毁掉。 不能急躁,要亦步亦趋、稳扎稳打,终有一日会站在权力的最巅峰去实现自己的政治理念。 深吸一口气,排除脑海之中的杂念,来济继续埋首案牍、兢兢业业。 ***** 夜晚的襄邑郡王府灯火辉煌,门前街巷车水马龙堵得水泄不通,正堂上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热闹之处较之东西两市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日冲击京兆府的那些宗室、勋贵齐聚一堂,让李神符给拿出一个章程。 李道立更是穿着一身黑衫坐在椅子上面色悲戚、要一个交待。 李神符气愤道:“你们跟我要什么交待?我当时就不赞成去冲击京兆府,都不听我的话,现在出了事全都来找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叔王这话拿出去搪塞陛下可以,在吾等面前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吧?您当时的确没说让他们这些傻小子作甚,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谁还听不明白?” “不管怎么说我们素来以您马首是瞻,这件事您不能不管。” “您让咱们出头去冲击京兆府,却在背后站在陛下那边,这有些说不过去吧?”李德懋眼见自家父亲气得面色涨红、喘着粗气,惟恐老父亲身体气坏了,赶紧分辨道:“现在陛下对父亲不满,故而给予一个‘特别监督’的职位全程参与此案 审理,这摆明了就是分化咱们,大家千万不要中计!” “谁知道你们父子是否蛇鼠两端、故意为之?这个‘特别监督’也或许是出卖咱们这些傻瓜的报酬也说不定。”李神符气得吹胡子瞪眼,拉过儿子,小声吩咐:“去找金吾卫,让他们派兵赶紧到府上来,这些人今夜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第一千七百0三章 群起攻之 . 陛下这一手“特别监督”瞬间将李神符丢进坑里,其意义并不在于那些跟随他身后的宗室、勋贵们信不信李神符已经投靠陛下,而是在于给了冲击京兆府的宗室、 勋贵们一个向李神符发难的借口。 现在正堂里这些人就是揪住这一点不放,如果李神符想要证明他并未出卖大家投靠陛下,那么就要拿出证明来证明此事。 如何证明呢? 很简单,跟大家站在一处,将那些被收押、审讯的宗室、勋贵子弟们解救出来…… 李神符焦头烂额、烦躁不已。 他事先已经预留了退路,言语之中早已暗示大家自愿去冲击京兆府衙门,此举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所以与他无关,无论任何后果大家都得去自己承担。然而谁也没想到京兆府、金吾卫那边早有准备,将那些子弟一网成擒且陛下降旨严加惩处,结果这些人家慌不择路依旧跑到府上来,让他出头与陛下朝廷交 涉。 可问题在于李神符不是不想交涉,而是不能交涉。 陛下给予他一个“特别监督”的名头已经算是非常严重的警告,告诉他暗地里的小动作陛下都一清二楚,如果再掺和那些阴私伎俩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这个时候他站出来跟朝廷交涉,岂不是跟陛下叫板? 李神符很是愤怒,不仅愤怒于这些平素对他马首是瞻的宗室、勋贵们不听他的话跑到郡王府来胡闹,更愤怒于陛下的“不识趣”。按理说他如今是“特别监督”,无论主动亦或被动都算是陛下的人,自动与宗室、勋贵们割裂开,那么陛下就一定要给他撑腰保障他的安全。以房俊之强势并 且节制金吾卫的实力足以确保长安城的稳定,甚至不需房俊亲自出面只需派出一队兵卒站在郡王府大门之外,谁敢造次? 然而房俊却对他理都不理,现在数十家都跑到郡王府来鼓噪闹事、群情激愤,动辄有动手之风险,却还要亲自去请房俊派兵前来维持安全…… 他看向一直悲愤不已的李道立,蹙眉问道:“你该不会也将大郎之死怪在我头上吧?” 李道立摇摇头:“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想找出凶手为我儿报仇雪恨,希望叔王能够主持公道。”李神符头痛欲裂:“当时情况混乱根本不知何人所为,三法司都审了一整天了也没什么头绪,我怎么给你做主?况且这件事透着诡异,为何旁人没事偏偏是大 郎有事?你要仔细想想,莫要被贼人给利用了,若是咱们先窝里斗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冲击京兆府名义是由李道立领导,偏偏他的儿子便于京兆府衙门内被踩踏而亡,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露着诡异,很难让人相信不是有人暗做手脚。 作为李神符这一派的中坚力量,一旦李道立因为仇恨选择疯狂报复,轻易便可以使得内部出现割裂导致分崩离析……然而李道立根本不管这些,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着牙道:“我不管这个,什么宏图大业、权力功勋,对我来说都不如儿子重要。既然我的儿子死了,我就要把凶 手找出来千刀万剐之后给儿子殉葬,除此之外,一切与我无关。”李神符不知说什么好,这人已经被仇恨蒙蔽双眼失去理智,如果这件事当真是有人设计,杀害区区一个李景淑便使得他一筹莫展眼睁睁的看着努力经营的庞 大势力分崩瓦解,那可实在是太高明了。 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李景淑的死太过可疑,事情越是凑巧恰恰越是说明是有意为之……李神符陷入烦躁,没有头绪,因为有这个动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或许是陛下那边对宗室的警告,或许是房俊收买宗室子弟害死李景淑意欲使其内部分裂, 甚至有可能是某一些人欲以此逼迫他提早起事…… 他现在看谁都有嫌隙,就连李道立也不例外。因为现在李道立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一致同意给予其适当之补偿,即便将来当真成事的那一日对其丰厚犒赏也无人反对,因为人家付出了一个儿子的代价 。 可李道立不止一个儿子…… 是苦肉计吗? 未必没有可能。“叔王您别不说话啊,大家如今齐聚一堂,您总得给个交待吧?咱们家中子弟为了所有人的利益付出如此巨大之代价,不仅现有之职衔保不住甚至连继承爵位 的资格都有可能被褫夺,那些没有派人参与的人家总得给出一些补偿吧?” “总不能冲锋陷阵我们来,你们却坐享其成吧?”群情激愤,以往威望绝伦的李神符现在却成为众矢之的,人是群胆,一个人面对李神符的时候忌惮其辈分、功勋、威望,可是当大家凑在一起却是胆量陡增 ,大有一言不合拆了这襄邑郡王府的气势。李神符有苦说不出,他可以在陛下面前否认自己指使人冲击京兆府,但是在这些以他马首是瞻的“利益团体”面前却不能这么说,一旦推卸责任,他这个“领 袖”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他现在只希望金吾卫的兵卒或者京兆府的衙役赶紧过来维持秩序,否则再这么僵持下去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闹哄哄的局面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李德懋这才匆匆而回,从正堂的人群中快步穿过来到李神符身边,俯身下去贴着李神符的耳朵小声道:“马周说京兆府正在配合三法司审理案情,人手都在牢狱那边看押人犯无法抽调,左右金吾卫无军令不可擅动,可节制金吾卫的房俊却与河间郡王跑去平康坊饮酒,我赶过去求见, 房俊却说这是宗室与勋贵们的家事,金吾卫不便插手。” 李神符大怒:“这么多人都要一个交待,若是不满意眼瞅着就要出事,他负责京畿治安岂能袖手不管?” 李德懋无奈:“他也不是袖手不管,说了若是当真出事他会带兵前来收拾残局、” 李神符:“……” 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强制压下,仔细思忖一番,体会出房俊此举之用意。房俊肩负节制金吾卫、维系京畿治安之重任,绝不敢放任襄邑郡王府受人冲击而无动于衷,他既然跑去平康坊喝酒对襄邑郡王府不闻不问,必然是已经得到 陛下的授意,以此等行为告知外界“陛下不管你们的闲事”。如此自然助涨了这些登门“算账”的宗室、勋贵之气焰,但同时也意味着陛下对于此次冲击京兆府一案之态度,那就是适可而止,你闯出来的祸、惹出来的烂 摊子,你自己收拾。 收拾干净则罢,不然就收拾你……但想要将此事收拾干净,就必须付出极大的政治资源以及经济资源,后果便是不仅他的威望遭受严重打击、以他为中心的“利益团体”再不是以往那样铁板一 块,更严重削弱他的经济基础以及在政治上的影响力。 没有足够的钱帛、朝堂上的影响力被削弱,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釜底抽薪啊。 可事到如今,他哪有得选?敲了敲茶几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堂内逐渐安静下来,李神符这才阴着脸说道:“老夫年纪大了都不得闹腾,这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有些闹心,留下三五个 代表与我详细谈谈此事如何收场,其余人都出去门外等着吧。” 有人不同意:“这如何能行?我家的事怎能让旁人代表?”李神符耷拉着脸:“能谈就留下几个人好好谈一谈,不愿意谈那就给老夫滚出去。别怪老夫没警告你们,现在你们在这里怎么闹腾都行,可一旦闹腾过了头金 吾卫的部队马上就会出现在大门外,什么意思你们都懂吧?一群蠢货!”诸人面面相觑,也都明白了李神符的意思,陛下也好房俊也罢并不是对他们这边放任不管,而是就等着他们将事情闹大了好直接出面以雷霆万钧之势予以镇 压。 到那个时候不仅仅李神符没能力平息事态,就算再加上李孝恭、李元嘉等人也不行……再者说大家今日约好了一同前来给予李神符施加压力,目的是让李神符负责此次实践的后果给予大家补偿,万一李神符掀桌子耍无赖,大家岂不是什么都得 不到?而且大家虽然对李神符此次事件之中的表现不满甚至愤怒,但李神符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依旧足矣慑服众人,在局势尚未到不可收拾之境地之前,谁也 不敢真正与李神符翻脸。 李神符抬手指了包括李道立在内的五个人,皆是宗室内年纪大、辈分长、或者爵位高,而后摆摆手将其余人等赶了出去。 其余人虽然不忿却也无奈,只能乖乖从正堂出来,先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后来干脆出了大门站在街上三五成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半个长安城都知道宗室、勋贵们在今夜谈判,襄邑郡王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少未曾参与冲击京兆府的人家也都派人在郡王府周围逗留,希望得到关于谈判的最新消息,因为这极有可能影响今后宗室、勋贵的权力格局,攸关切身利益不得不重视。 第一千七百0四章 驱虎吞狼 身姿优雅的琴女隔着珠帘操着古琴,琴声时而如鸣环佩、绕梁三日,时而珠落玉盘、高山流水。珠帘另一边的正堂中间放置着一张案几,摆放着几碟精致小菜、一坛黄酒,李孝恭与房俊对坐畅饮,岑长倩从旁负责斟酒。 窗外微风阵阵、夜色沁凉,好一个良辰美景、悠然惬意。 李孝恭喝了口酒,叹了口气,感慨道:“年岁不饶人啊,想当年本王也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千杯不醉,现在却只能以此等温润之黄酒寥解馋虫,再也受不得烈酒之侵袭。” 房俊夹了一颗豆子放进嘴里咀嚼,狐疑的瞅了李孝恭一眼,觉得他话里有话…… “郡王若是有何教诲不妨直言,否则小侄万一猜错了岂不是尴尬?” 李孝恭哑然失笑,手指点了点房俊:“你这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官场,若非依仗你父亲的余荫加上先帝之宠爱,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用武之地。不过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简单、干净、纯粹,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做事上而不是蝇营狗苟的做官,必然能够成就一番震古烁今之事业。” “哎呦,郡王这般夸赞着实令小侄心惊胆跳,有什么话还请您直说,该不会是让我尽起左右金吾卫之精兵劲卒助您杀进太极宫吧?” “噗……咳咳!混账东西!这等话是能乱说了?” 李孝恭差点被一口酒给呛死,咳嗽着斥骂一句,而后无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实打实的军国重臣自应有沉稳内敛之气,到了这个境界岂能依旧如以往那般率性而为、不懂规矩?” 眼睛撇着一旁斟酒的岑长倩。 简直要气死了,这种事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万一流传出去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岑长倩低眉垂眼,恍若未闻。 房俊笑呵呵道:“玩笑而已,何必当真?今夜襄邑郡王府那边乱哄哄的纷纷扰扰,小侄正打算过去凑凑热闹却被郡王叫来喝酒,而且言语之中似有所指、含而未露,实在是猜不透您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就装傻吧!”李孝恭哼了一声,反问道:“你当真不知我说什么?” “当着不知。” “不管你知不知,这句话我都要说,适可而止吧,别将局势闹得太凶惹得天下动荡,否则怕是不好收场啊。” 房俊眨眨眼:“越说越糊涂了,不知所云。” 李孝恭气道:“你以为李景淑之死就没人有疑心?” 房俊一脸无辜:“混乱之中遭他人踩踏而死,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而且凶手即将归案,这件事也要告一段落了。” “呵,”李孝恭冷笑:“让我猜猜,凶手肯定与宗室、勋贵无关,因为若是凶手出身其中这件事最终只能被压下去,达不到彻底搅乱局势的目的,那就一定是世家子弟,只是不知是关陇子弟还是河东子弟?哦,现如今河东世家被你收拾得俯首帖耳任凭驱策,没道理去坑他们,那就一定是关陇子弟了,说说看我猜的对不对?” 房俊略显尴尬:“巧合,都是巧合。”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巧合?越是巧合就越是说明不是巧合,襄邑郡王那边今夜付出无数代价好不容易将宗室、勋贵们安抚下来,结果明早起来又冒出一个杀害李景淑的凶手,所有努力都白费、所有付出都没有了意义,整个宗室、勋贵再度陷入纷扰,大家喊打喊杀与关陇门阀势不两立……你猜襄邑郡王会不会气吐血?” 李孝恭不在乎死的是李景淑还是谁,他在乎的是如此一来宗室将永无宁日。 “宗室也好勋贵也罢,是需要不同声音的,如果大家相亲相爱、共同进退,陛下觉得睡觉的时候不安稳。” 房俊抬眼看着李孝恭,淡然道:“大唐今日之盛世来之不易,我们不能放任大好局面毁在一些居心叵测之辈的手中。” 李孝恭默然。 他不同意将宗室内部搞得分裂,但也知道仅凭他的威望已经不足以震慑宗室,李神符的功绩自然不如他,可论及辈分、威望却并不在他之下,若是任由李神符安安稳稳的发展下去,谁也不知道他会在势力膨胀的基础上做出一些什么样的不臣之举。 从陛下的角度、从朝臣的角度、乃至于整个天下的角度来说,让李神符这个“利益团体”从内部分裂攻讦不断是最符合当下局势的。 但李孝恭不是皇帝、也不是单纯的大臣,他是李唐宗室子弟,他的利益不在天下、不在朝堂、而在于宗室。 纠结良久,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人老了不仅血气衰竭连以往的胆量魄力都消失不见,若是放在年轻时候岂能容许那些人胡作非为?胆敢露出一点苗头就会以雷霆之势予以镇压,哪怕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可现在不行了,隐忍得太久了,顾忌也太多,不敢去承受那后果。” 李孝恭一口抽干杯中酒,看着岑长倩恭恭敬敬的将酒杯斟满,唏嘘道:“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像我这样的老东西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在家里等死,不应该再去往朝堂上掺和了。” 房俊举杯与李孝恭干了一杯,诚恳道:“郡王老骥伏枥、宝刀未老,只要有您在宗室就乱不起来,一小撮人鬼迷心窍做着春秋大梦迟早有败亡之日,到时候还得郡王您站出来主持大局、稳定人心才行。” 李孝恭就知道房俊与陛下必然已经有了针对宗室乱局的缜密计划,略微放心之余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驱虎吞狼是个好计策,但千万不要小瞧李神符,或许他的功绩不如李孝基、李神通,甚至不如李道宗、李元吉,但其心性之缜密、智计之超绝绝对是第一流,况且人只要活得时间长一些总会比旁人拥有更多的优势,一定要小心提防,千万不能疏忽大意。” 房俊连连点头,表示受教。 有些人之所以名声不显并非他自己能力不足,而是同时代的人太过于惊才绝艳这才让他失去显耀一时的机会从而被掩盖了锋芒,可只要时机允许,马上就能绽放出璀璨的光彩。 在宗室这种混资历、混辈分的地方,一个老东西所蕴藏的能量绝对让外人意想不到…… ***** 当夜留宿于平康坊,翌日清晨天尚未亮房俊便早早起床,洗漱之后简单用了早膳便与岑长倩一道直奔明德门外帅帐,结果发现居然有人比他们先到一步…… “呦,这不是卧床不起的陨国公吗?您缠绵病榻身虚体弱还是留在府中养病好了,此间琐事吾等自行处理即可,您不必记挂于心,若是耽搁病情折损了寿数可就太可惜了。” 面对房俊的冷嘲热讽,张亮忍不住翻个白眼,是我想来的吗?我都已经躺平放弃了,你却左一个御医右一个御医往府上去,我若再不前来岂不是要被你按上一个“违抗圣谕”的罪名? 不过他也有着最后一点尊严,按照房俊的意思昨日下午就让他前来报到,结果他硬是拖到了今日,以此显示他并非惧怕房俊还是有胆量反抗一二…… “越国公说笑了,当下京畿局势紧张,本帅身为右金吾卫大将军身负维系治安之责,即便拖着病体也要履行职责,倒是这两日累越国公代替本帅处置事务,实在是心内不安。” 陛下敕命由你节制右金吾卫又怎么样? 说到底我才是右金吾卫大将军啊,你不过是暂带而已,等你走了我还是名义上的大帅…… “呵呵,”房俊瞅了张亮一眼,似笑非笑:“陨国公言之有理,您是贞观勋臣当中硕果仅存的几位之一,资历深厚经验丰富能力卓著,我不过是越俎代庖而已。既然陨国公已经病愈,那此间就由你主持吧,我正好回家补个觉,有什么事可派人去府上知会一声,告辞。” 言罢起身,带着自己的亲兵疾驰而去,自明德门入城,居然果真回家补觉去了…… 张亮:“……” 心心念念的统兵大权骤然落在头上,令他有些懵然不敢置信,瞅瞅房俊远去的背影,再看看一旁肃立一声不吭的岑长倩,下意识说道:“这个……越国公是回家有事?” 岑长倩恭声道:“卑职不知,不过越国公已经说了此间由您主持,他来或不来无关紧要。” 张亮狐疑,这是房俊的鹰犬爪牙应该说的话吗? 不对劲。 他坐在帅帐之内,想了想,问道:“今日可有亟待处置之事?” 岑长倩笑容矜持:“卑职乃左金吾卫长史。” 你是右金吾卫大将军,没资格命令我干活儿…… 张亮黑着脸,训斥道:“放肆!陛下敕命由越国公节制金吾卫,可见左右金吾卫在此时应当互为一体、无分彼此,左右之分岂非可笑?越国公既然让我主持,你自然应当听命于我。” 岑长倩点点头:“陨国公教训的是,卑职知错,至于今日亟待处置之事……哦,移交韦叔夏及其卷宗前往三法司算是一件,当然陨国公不必亲自前去,只需您签字画押即可。” 张亮隐隐觉得不妙,蹙眉问道:“韦叔夏所犯何事,居然要移交三法司?” “事涉李景淑之死,乃大案要案。” “……娘咧!” 张亮悔之不及,就知道房俊没安好心却没想到居然是如此之大一口黑锅…… 案件由谁签字、由谁移交,就意味着谁要为这件案子负责,成为事实上的“主审官”。 李景淑之死这是谁都能沾边的案子么?若是判罚韦叔夏有罪,那就是得罪京兆韦氏,若是判罚韦叔夏无罪,宗室肯定不干……不管怎么做都是两边不是人,张亮捂着额头知道自己又掉进了房俊的大坑,居然主动替房俊背起这口巨大的黑锅。 忍不住骂了脏话。 第一千七百0五章 推卸责任 张亮头痛欲裂,看着岑长倩沉吟道:“本以为伤寒已经痊愈,可现在被风一吹又觉得浑身难受,要么本帅现在返家静养,此间之事托付给你如何?” 岑长倩笑吟吟道:“大帅身体不适,回府静养乃是应当,卑职愿意效劳。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请您在移交案犯与卷宗的文书上签字画押,不然卑职稍后还得过去府上麻烦大帅。” 这个字你要么在这里签、要么回家去签,反正不签也得签。 你不是想要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权吗? 这就是了。 张亮唉声叹气,抱怨道:“房二这厮太过狡诈,着实过分!我都已经躲开了不愿意掺和,为何非得将我牵扯进来?我好歹也是贞观勋臣啊,与他父亲称兄道弟,结果你瞧瞧这厮有没有半分尊老敬老之心?简直混账!” 岑长倩笑着不插话,您当着我的面说的这么痛快,可刚才为何不当着大帅的面说这话呢? 张亮也知道这种抱怨非但不能显示自己并不惧怕房俊,反而有些色厉内荏,摇着头叹着气:“都有哪些文书?速速拿来让我签字画押,头疼的厉害,一会儿就回府吃药。” “喏。” 岑长倩转身出去,少顷与来济各自抱着一大摞文书、卷宗放在书案上。 而后来济才作揖施礼:“下官见过陨国公。” “嗯。”张亮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瞅了一眼来济:“赶紧将需要签字的地方展开,还要本帅亲自动手不成?” 来济忙上前将文书、卷宗展开,将需要签字画押的地方指给张亮,同时心里啧啧称奇。 本以为房俊是个有担当的,放手让他审案而后主动承担责任,此等心胸气魄让他心折,可现在才知道房俊哪里是勇于担当?分明是早已找好了背锅之人。 这张亮也是奇怪,平素人影不见、任事不管,结果到了这种主动承担责任的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也不知是傻还是贱…… 张亮不敢胡乱签字,摊开文书、卷宗小心翼翼逐字逐行的一一审视、小心揣摩,唯恐不知何处藏着文字陷阱再被坑一回,仔仔细细看完之后略微松了口气,本以为韦叔夏已经被定罪经他之手上报会被京兆韦氏认为是他一手操作进而迁怒于他,却原来只不过是嫌疑而已,金吾卫与万年县只是将其移交三法司待审,如此一来影响就小了很多,无论最终韦叔夏是否被定罪,宗室与京兆韦氏都不会将怒火发泄在他身上。 痛痛快快的指定地方签字画押,而后毛笔一丢,起身打了个哈欠,丢下一句“回家吃药”便急匆匆带着亲兵部曲策马疾驰而去,留下来济与岑长倩面面相觑。 “这位怎地好似火烧屁股一般?” “嘿嘿,被大帅给坑怕了呗,这个坑不大,他怕前头还有更大的坑在等着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话说大帅真是运筹帷幄啊,略施小计便将天大的责任推给陨国公,此事无论后续如何都由陨国公承担,大帅轻轻松松便置身事外,当真厉害。” “那怪得谁来?陨国公天天嚷嚷着要权,大帅这不就成全他了嘛,该是他右金吾卫大将军承担的责任都给他承担了。” “呵呵。” 想起张亮那张郁闷至极的脸庞,来济不厚道的笑起来。 该有的权力一点没有、该背的责任一点不少,这位陨国公非得抢了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当真是一步臭棋啊…… …… 很快,左右金吾卫与万年县联名将韦叔夏的案子移交三法司,人与卷宗也一并派人护送至三法司临时办公地点京兆府衙门,正凑在一处商议结案措辞的几位大佬闻听情况,顿觉头都快炸了。 居然找到了使李景淑致死的凶手?! 凶手居然还是京兆韦氏子弟?! 这下麻烦大了。 李元嘉第一时间吩咐下去:“现在开始京兆府大门禁闭,所有人不得擅自出入,另外以三法司之名义通告金吾卫、万年县,关于韦叔夏之案情暂时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违令者严惩不贷!” 下达命令之后对其余几人解释:“这件事必须在吾等做出决断之前封锁消息,否则吾等将陷入极其被动之局面。” 诸人颔首予以认可。 韦叔夏到底是否致死李景淑的凶手,在李景淑之死的事件之中占据多少责任,是否还有致死李景淑的还有其他人,乃至于最终对韦叔夏如何判罚……这些都需要仔细审理以及衡量取舍。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并非事实之真相,而是如何权衡取舍才能对局势最为有利…… 李景淑不算什么,韦叔夏也不算什么,但两人背后的宗室与京兆韦氏若是因此开战,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京兆韦氏虽然在朝堂之上没几个执掌大权的显赫人物,但是其深耕京兆几百年与其余京兆贵族、关陇门阀之间的利益纠葛根本扯不断,稍有不慎便会是整个关中地区的世家门阀与宗室对抗之局面。 那可是连帝国根基都摇晃震荡的巨大风险…… 戴胄面色凝重:“那必须尽快做出决断才行,这个消息封锁不了太久的。” 不仅仅要封锁京兆府,还得金吾卫那边密切配合,最重要是昨夜前去缉拿韦叔夏连夜审讯的时候肯定有不少参与者,想要彻底封锁消息谈何容易? 而一旦消息走路,宗室那边必来闹事,京兆韦氏也不会坐以待毙,两大集团碰撞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他们这些主审官也得背负责任。 刘祥道叹气道:“怎么可能封锁得住?这种消息一眨眼就能散播出去,所以诸位尽快决断吧。” 大家都觉得这话有道理,赶紧纷纷低下头将文书、卷宗等物一一传阅,然后又紧急审讯了韦叔夏一遍,其供词与卷宗上所言一般无二,并无迥异之处。 然后凑在一处商议如何审判。 戴胄言语简洁、条理清楚:“韦叔夏有导致李景淑致死之嫌疑,但韦叔夏坚称他并未踩踏李景淑要害部位,因缺乏目击者指认,所以不能将李景淑之死归咎于韦叔夏。” 新近上任的刑部尚书韩瑗位置还未坐热乎便遇到这等难题,唉声叹气道:“道理的确如此,可若是不能将韦叔夏定罪就必须将真正的凶手找出来,否则东平郡王府那边就会认为咱们有偏袒韦叔夏之嫌疑,到时候弹劾攻讦造谣生事,对咱们极为不利。” 只要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东平郡王府就会将韦叔夏当做凶手,若是三法司不能将韦叔夏定罪,东平郡王府以及一众宗室岂能善罢甘休? 到时候不仅宗室与京兆韦氏因此开战,三法司也得被席卷其中……旁人也就罢了,他这个新近上任的刑部尚书肯定首当其冲成为各方攻讦之重点,丢官罢职都是轻的,搞不好甚至有可能贬谪出京、三千里外任职…… 之前他还暗地里嘲讽张亮不识时务,非得放下刑部尚书的职位去追逐右金吾卫大将军结果威风扫地沦为笑柄,现在却发现刑部尚书这个职位也不是什么好相与。 韩瑗问道:“戴寺卿有什么好主意?” 此言有推卸责任之嫌疑,毕竟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引发外界不满,从而出主意的人将会遭受无穷无尽的攻讦。 不过戴胄作为三朝老臣对韩瑗隐藏的小心思视若无睹,只淡淡的瞄了韩瑗一眼,便对刘祥道、李元嘉道:“李景淑遭受踩踏致死乃是事实,真凶肯定就隐藏当夜那些冲击京兆府的子弟当中,我们找不出来,但并不意味别人也找不出来。” 韩瑗先是一愣,旋即恍然,一拍大腿:“就让京兆韦氏去找!现在嫌疑最大的就是韦叔夏,如果找不出真凶那么韦叔夏就要承担李景淑之死的责任,如果韦家不愿见到那一幕,那么就自己去将真凶找出来!” 戴胄面色淡然,心想这小子虽然没什么担当更没什么魄力,但总算脑子还不笨。 其余几人也明白了戴胄的意思:让京兆韦氏去将“真凶”找出来,以此洗脱韦叔夏的责任,至于“真凶”是否为“真”与在座之人并无关系,因为那是京兆韦氏找出来的,如果冤枉了好人,那么责任也应该由京兆韦氏去背负。 至于能否找的出“真凶”…… 京兆韦氏与各方势力纠葛甚深,这个时候为了保住自家的“美玉”以及躲避有可能引发的宗室与自家的冲突,付出一些代价让“真凶”自己站出来“自首”并不难…… 几人互视一眼,都认同这个法子,且不管别的,先将自己摘出去为上,只要能够在这个当口将此事平息下去就是上策,有什么后患以后自然有大把时间从长计议。 韩瑗又是主动说话:“那么,谁去与韦家谈?我先声明,非是不愿,实在是与韦家谈不到一处去,况且我年纪小威望不足,韦家也未必按我说的做。” 李元嘉拍了拍脸颊,无奈道:“我与韦琬有几分交情,还是我去吧。” 如此做法虽然对韦家有利,但隐患也很严重,若能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韦家未必愿意这么做。毕竟现在与宗室开战固然损失巨大,可韦叔夏毕竟只是“嫌疑犯”,韦家站在理上,可等到“寻到真凶”以后韦家就不占理了,等到那个时候被东平郡王府识破再开战,韦家就完全落在下风。 戴胄点点头:“如此,就有劳殿下多多费心了。” 这件事是为了大家出头,故而主动承担责任的李元嘉较之韩瑗强上何止十倍? 韩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摸摸鼻子,很是尴尬。 第一千七百0六章 局势失控 官场上最难的就是封锁消息,很多时候因为立场不一导致利益相悖,同样的一个消息对某一方有利的时候就意味着对另外一方不利,有利的人想着如何将消息压下以便于己方的利益最大化,不利的人自然要想方设法将消息泄露出去引发大规模的抗议从而阻断自己的损失…… 即便是三法司亦或宗正寺这样素来以严谨著称的执法部门,内部也一样充斥着团伙、派系,不见光的斗争时刻存在,所以戴胄虽然及时下令封锁消息,但外界很快便得知此事。 襄邑郡王府里,昨夜被一干宗室、勋贵闹腾半宿的李神符不得不做出种种补偿、交换,这才将事情压制下去,感觉愤怒憋闷、精力难继辗转反侧到了将近天明才阖眼睡觉,所以即便到了点卯的时间家人也不敢将其唤醒。 于是,今日这位陛下敕命的“特别监督”理所当然的迟到了…… 等到李德懋不得不跑进卧房将李神符叫醒,睡眼惺忪神志迷糊的李神符得知三法司与宗正寺在京兆府衙门做出的决定,顿时火冒三丈! “怎地不早早将我叫起?我年岁大了精力不济,难道你们也不知此时乃最为重要的时候万万不能缺席吗?” “马上将李道立给我叫过来,千万不能让他去京兆府,你亲自去!” “再派人将昨夜代表各家谈判的几人叫来!” “喏!” 一连串命令下达,家人匆忙分头行事,李神符在侍女服侍之下洗漱完毕换了衣套一身精神萎靡的坐在堂上,想着这忽如其来的消息,烦躁的揉着太阳穴。 自己昨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舍出去无数的利益这才勉强将宗室安抚下来,毕竟宗室子弟遭踩踏而死使得整个宗室颜面无存,也彻底引发了宗室的愤怒,不是谁都能将这股愤怒平息下去的。 结果就在自己付出极大代价之后没几个时辰,忽然就爆出来害死李景淑的真凶,这让他所有的付出都付诸东流。 难道宗室会放任一个杀害自己自己的凶手活下去吗? 这不仅是杀人偿命的问题,更是宗室之颜面、威严的问题,不管他京兆韦氏还是京兆杜氏,也不管韦叔夏踩的那一脚是否导致李景淑致命,都承担宗室的怒火。 但这件事肯定不是那么简单,先是对寺院道观名下的宗室、勋贵之田产予以查抄罚没简洁导致冲击京兆府事件之产生,接着李景淑在冲击京兆府的过程中暴卒而亡,自己好不容易将动荡的宗室、勋贵们安抚下来,又爆出韦叔夏与李景淑的死有关…… 如果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有人故意设计,那么主谋的意图也很是明显:挑动那些对李神符唯命是从的宗室不得安稳,进而因为利益之冲突形成分裂,导致李神符的影响力大大下降。 谁有这么做的动机? 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试图通过这等手段将李神符的羽翼剪除,并且打压他的实力、削弱他的威望,使得李神符再不具有兴风作浪威胁皇位的能力…… 没一会儿的功夫,一身素色衣袍的李道立快步而至,神色不豫道:“叔王召见不知有何急事?” 李神符没想到李道立来得这么快,看向李德懋。 李德懋躬身道:“孩儿奉命前去邀请东平郡王,刚刚到了府门,便见到东平郡王带着家兵出来,要去京兆府杀了韦叔夏报仇雪恨……” 李神符瞪着李道立道:“你这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看不出这是有人故意设计,意欲使吾等自乱阵脚尽失人心,且永不消停进而错失举事之大好良机吗?” 李道立一脸悲愤:“叔王说这些与我何干?我不关什么大事,我只知道我的儿子死了,既然是韦叔夏所害那我就要用韦叔夏的人头祭奠吾儿在天之灵,让他死能瞑目!” 李神符头痛欲裂,他最怕的就是李道立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事不管不顾,也因此愈发坚信李景淑的死绝非偶然,一定是有人暗中设计。 至少从目前来看,背后之人的目的已经逐步达到,就连最忠心耿耿的李道立现在为了报仇都不肯听他的话了…… 李神符努力劝阻:“你做事情也不能太过分,毕竟你不止一个儿子,无论如何总还是要将郡王的爵位传承下去。” 李道立愤然道:“现在这局势叔王还看不明白吗?那小儿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宽厚慈爱,实则背地里干的全都是卸磨杀驴忘恩负义之事,这爵位指不定哪天就丢了,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李神符默然。 当今陛下做太子的时候的确宽厚仁慈,不过后来大抵是因为太宗皇帝屡屡意欲易储使其压力过大时常表现出桀骜乖戾之气,本以为登基之后能好一点,毕竟富有四海九五至尊应当胸襟广阔有容人之量,然而却并非如此。 旁人也就罢了,房俊对其之忠心可谓天日可鉴,结果坊市之间偶尔有皇后与其之绯闻传出,陛下居然信以为真、心有隔阂,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道立起身:“旁的都可以听叔王的,但这件事还请叔王让我自己做主,这就去京兆府把人要来押赴吾儿灵前,以其向上人头告慰吾儿在天之灵!” “那是京兆韦氏最杰出的子弟,岂能容许你这般胡来?” “京兆韦氏又如何?我还是陇西李氏呢!” “贤侄啊,稍安勿躁。” “怎么‘安’?我‘安’不了!吾儿躺在灵堂里亟待仇人之头颅才能名目,叔王让我怎么‘安’?!” 李神符尽量安抚,试图挽回暴躁的李道立:“可我听闻韦叔夏也不过是与你儿子之死有关联而已,三法司那边并未定案,你这般冲动的跑过去岂不是落人口实?” 李道立怒目而视:“屁的有关联,就是那小子干的!三法司那帮混账只不过故意含糊其辞害怕背责任而已,现如今宗室的地位早已被那些世家门阀压过,吾等若是继续隐忍下去,迟早有一日要丢弃祖宗浴血奋战打下来的这锦绣江山!叔王不必多说,此番前去乃是我一人之主见,与叔王无关,断然不会连累叔王。” 言罢,拂袖而去。 李神符连连叫了几声,见李道立头都不回脚下不停,只能无奈怒喝:“一个两个如此鲁莽,气煞我也!” 李德懋赶紧道:“父亲,要不要我去将东平郡王拦住?现在三法司那边态度暧昧不明就这般冲上门去怕是事与愿违啊,非但不能报仇雪恨甚至有可能被人家倒打一耙,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李神符脸上怒气消融,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口茶水,耷拉着眼皮淡然道:“让他们去闹吧,闹得越大越好,不修栈道又何度陈仓呢?” 李德懋:“……” 完全不明白说的是意思。 李神符见儿子一脸懵懂、眼神清澈,顿时无可奈何的叹口气,人与人生来不同,有人天生神力,有人生而知之,有人惊才绝艳,有人天赋异禀,自然也有人生性鲁钝、思虑凝滞…… 身处不同之位置、不同之环境自然能够开拓人的眼界、磨炼人的意志,可终究不能改变与生俱来的资质。 蠢一点、笨一点其实并没有什么干系,蠢人、笨人难道都活不成了?最重要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适合干什么,并且承认平庸。 绝大部分的事都坏在自作聪明…… …… 韩王、宗正卿李元嘉登门,韦琬赶紧打开中门亲自迎接,而后在正堂内奉茶落座。 仅只是一晚上,之前保养得宜气度潇洒的韦琬仿佛老了十岁一般,鬓角冒出几根花白的发丝,眼窝深陷、精神萎靡,两眼布满血丝。 他一大早便至承天门外求见韦贵妃,也如愿入宫见面,韦贵妃更亲口答应向陛下求情,但韦琬却始终不能放心,毕竟李景淑乃是东平郡王世子,这个地位放在宗室之内也无比尊崇,如今暴卒而亡,宗室岂能善罢甘休? 就算陛下有心饶恕韦叔夏,怕是也要在宗室的压力之下有所妥协,韦贵妃的分量远不足以让陛下不顾一切保住韦叔夏…… 李元嘉喝了口茶水,问道:“韦兄可知我为何而来?” 韦琬苦笑一声:“殿下这个时候登门,除了为我那孽子奔波辛劳之外还能为了何事?我已有了心理准备请殿下明言吧,不过也请殿下谅解,无论如何京兆韦氏都不会坐以待毙。” 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朴素的认知,最基本的行为准则,但是这句话却从来都未曾写入历朝历代的律法之中。为父母复仇无需偿命,耄耋之年杀人无需偿命,未成年之孩童杀人无需偿命……除此之外,自周朝起便有“刑不上大夫”之做法,“以金赎罪”更是古已有之。 宗室又如何?这天下可不仅仅是宗室自己打下来的,勋贵们也曾浴血奋战,世家门阀也做出过不可磨灭的功绩,当真论及贡献,京兆韦氏未必就比不过区区一个东平郡王府。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京兆韦氏就绝对不会放弃,这不仅是为了挽救韦叔夏这个家族的杰出子弟,更是挽救京兆韦氏的威信与颜面。 当一个世家门阀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那么这个家族也必然会衰落破败,分崩离析。 京兆韦氏必须做出破釜沉舟的姿态,否则不仅保不住韦叔夏、保不住威信颜面,事后更会有无数人认知到京兆韦氏的虚弱而扑上来啃噬韦家的血肉。 为了家族的存在与未来,京兆韦氏不会惧怕于宗室,必须不顾一切的抗争到底。 第一千七百0七章 找人顶罪 李元嘉对陛下的决定有些怀疑,不是怀疑陛下此举之水准,而是怀疑陛下此举之用意。 陛下责令三法司与宗正寺联合审理此案,甚至还莫名其妙的加上一个“特别监督”,看似为了权衡各方面的利益稳定大局,让大家坐在一处商讨一个都能接受的决定,但实则形成了事实上的对立、分裂,因为大家的利益是相悖的,得益者不可能让出自己的利益,未得益者却是费尽心机也要分一杯羹。 而在这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宗室与京兆韦氏。 站在宗室的立场,他们是李唐皇族、是高祖血脉,自己人之间有些分歧但又有着一致的利益,那就是务必维系宗室对于世家门阀的压制,绝对不能任由世家门阀挑战自己的底线、试图分润自己的利益。 不可一世的关陇门阀都已经分崩离析、烟消云散,区区京兆韦氏何足道哉? 可若是任由韦叔夏脱罪,那么宗室的尊严就将被踩在世家门阀的脚下随意践踏。 京兆韦氏一直以来与关陇门阀同气连枝,双方虽然并非一体但很多利益都联结在一起,关陇门阀的崩溃已经使得京兆韦氏损失惨重,如果现在任由宗室欺负,让外界意识到所谓的京兆韦氏只剩下一个空壳,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双方谁都不能退,付出任何代价都得大战一场,以此维系自己的核心利益。 这是在陛下登基、关陇覆灭之后的局势之下利益分配不均所造成的,韦叔夏是这件事的导火索,但整件事的核心还是在于利益的分配,矛盾既然存在爆发自是必然,只不过李景淑之死使得局势走向失控的边缘。 …… 直到坐在韦家的堂上,见到韦家的决绝,李元嘉才陡然领悟当下局势之核心:有些集体必须乱,若是不乱就将蓬勃发展形成巨大威胁,而有些集体不能乱,彻底混乱就会导致平衡被打破。 所以当下局势必须乱,但这个“乱”又必须拘束在一定范围之内,不能“乱”得彻底…… 这么一想,自己与三法司大佬商议出来推卸责任的做法居然正好契合了当下的局势,再没有比这个更为合适的方式了。 同时心底感叹,戴胄能够一直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稳如磐石,既能距离中枢一段距离不会被汹涌的漩涡席卷入内,又不会远离中枢受人轻视,其政治能力实在是深不可测。 世人皆轻视了这位三朝元老啊…… 李元嘉神情温煦、笑容柔和,摆摆手笑道:“韦兄怕是误会了,本王冒昧登门并非是为了宣布令郎之罪状,事实上直至现在也并未有证据指认令郎就是导致李景淑暴卒之罪魁祸首。” 韦琬先是一愣,旋即大喜,一把抓住李元嘉的手,激动之情难以抑制:“如此说来,犬子可安然无恙?” 李元嘉笑着摇头:“韦兄又误会了,令郎虽非罪魁祸首却难脱干系,责任还是要担负的,毕竟如果找不到真凶,那么令郎依旧是首要之责任。” “那在下可就不懂了,既然明知犬子非是导致李景淑暴卒之元凶,自然只需担负应该负起之责任,又怎能将责任与元凶等同呢?” 韦琬腰杆挺了起来,语气也硬了,既然韦叔夏非是元凶却还要担负元凶之责,真以为京兆韦氏是泥捏纸糊的不成? 宗室也不能冤枉人啊! 李元嘉早已预判到韦琬之反应,依旧笑容不减,淡然道:“京兆韦氏诗书传家、文华盖世,可平日难道都不看看《大唐律》么?律法之中早有规定,似令郎这种情况如果不能找出真凶,那么他虽然不是真凶却要承担与真凶等同的责任。” 韦琬当然看律法,作为国家的统治阶级、既得利益者,怎么可能不刻苦钻研律法以便于寻找其中对自己的有利之处呢? 只不过与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之律法在确定之后便很少改动不同,大唐在建国之初确认律法,其后太宗皇帝登基之后予以改进,数位重臣、大儒群策群力确定了《贞观律》,以为天下之法规。 然而随着帝国国力蒸蒸日上、民间商业繁荣、社会发展速度大大加快,诸多以往适行之条例已经逐渐不符合社会之现状且出现很多弊端,故而在中枢有一个诸多重臣、大儒、宗室等各方势力的机构常年设置,专门起草、研讨、对以往之律例予以改进,所以现在的《大唐律》厚达几百页,每一项律例下面都附加了诸多细分之条例对每一种情况予以详细说明…… 所以现在的《大唐律》除非专业的法家子弟,余者很难弄清楚每一条每一点的具体意义。 对于李元嘉这种说法韦琬觉得不合理,但他也明白李元嘉没有诓骗自己的必要,而且李元嘉能够亲自登门就说明事情未必就如同他所言那般彻底没了办法。 否则身为宗正卿的李元嘉何必亲自来? 仔细斟酌着李元嘉的话语,韦琬果然琢磨出其中的意味,不过他不能确定,所以试探着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找出真凶之后犬子便可以免责?” 李元嘉摇头:“免责当然不可能,不过从主责变为次责,差距还是很大的。主责是杀人偿命,至于次责大可从容商议,只要死者不予追究,三法司当然网开一面。” 韦琬明白了:“所以对于犬子来说,当务之急是找出真凶?” 李元嘉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这样,不过很难啊,三法司连续审理一整夜连个嫌疑人都没有,即便咱们几个想要帮忙也帮不上,实在是对不住了。” 韦琬目光闪动,思忖片刻,道:“若是能让凶手自己站出来认罪呢?” “或许凶手良知未泯,也不无可能。不过想要封锁消息很难,昨夜令郎便被来济带走,到了这个时候怕是宗室那边早已得了消息,一旦数位郡王联袂齐至京兆府施加压力,吾等很难抗衡,毕竟死了一位郡王世子,这可不是小事。” “殿下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一定找到凶手然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站出来主动承担罪责从而不至于祸害无辜者。” “既然韦家有这份能力,吾等自然乐见其成,只不过还是要快一些……时间不早,本王先回去了。” “殿下慢走,我这就想办法。” “留步,留步。” 送走李元嘉,韦琬回到正堂将其余几个儿子叫了过来,问道:“殿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陛下也不愿见到我们韦家与宗室闹得不死不休,所以愿意网开一面,只不过必须有一个真凶站出来主动认罪,从而将三郎摘出来……你们说说看,这个真凶应该是谁?” 几个儿子也都明白了其中意思,只要有人站出来承担罪责即可,至于此人是否真凶其实并无所谓,三法司与宗正寺会站在韦家这边抵抗宗室的压力。 当然这个真凶的人选也不好找,将郡王世子踩踏致死是一桩大罪,即便是无意为之也要流放三千里,而当夜参与冲击京兆府的都是世家与勋贵之子弟,哪一个愿意去承担如此严重的罪责? 如此,韦家想要找一个人愿意自认“真凶”,不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更要有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才行。 长子韦令则沉吟着,缓缓说道:“一般人家未必愿意充当这个真凶,即便愿意咱们韦家也未必拿得出对方所需的补偿……父亲以为柴名章如何?” 韦琬一时未想起此是何人,蹙眉问道:“谁?” 一旁的四子韦才绚接口道:“是故谯国公的侄子、柴哲威柴令武兄弟的堂弟。” 韦琬这才恍然:“‘壁龙’柴青的儿子啊!” 据说“壁龙”柴青有飞檐走壁之能,登墙爬屋如履平地,尤其擅长偷盗之术,当年太宗皇帝与长孙无忌打赌让柴青去长孙家偷一副马镫,长孙无忌当夜就坐在马厩外喝酒,却依旧被柴青成功盗取马镫…… 只不过此人自幼脏器不全、骨骼不足,属于先天缺失,所以年纪轻轻便去世了。 昨夜冲击京兆府,柴名章也在其中,算是柴家的代表。 韦琬问道:“为何选他?” 韦令则道:“柴家如今已然落魄,大不如前,只要咱们给予足够的好处柴令武是很可能答允的。当然最重要是相比于别人承认致死李景淑的罪责,柴家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最小,付出相对小的代价、收获足够的利益,这笔账怎么算都适合。” 韦琬不解:“为何柴家能够付出比别人小的代价?” 韦才绚又笑着插话:“当然是因为巴陵公主与房俊素来有交情,此前柴家兄弟好几次身处危机都是巴陵公主出面向房俊求情这才转危为安,若是巴陵公主恳求房俊出面为柴名章求情,即便是宗室也得捏着鼻子适可而止,现如今放眼朝堂能够压制宗室的文武大臣不过一手之数,房俊恰好是其中最为强势的一个。” 这边收下韦家的好处,另一边恳请房俊出面压制宗室,所需付出的甚至有可能只是巴陵公主的“管鲍之交”,其间的差价柴令武完全可以从容笑纳。 无论如何,这笔账都很合算。 韦琬颔首予以认可,松了口气:“这件事你亲自去办,对柴令武不要吝啬,为父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一定要确保柴令武愿意将其堂弟丢出去承担罪责,务必确保三郎毫发无伤的回家。” 韦令则起身,肃容道:“父亲放心,三郎乃吾之手足,即便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将他救回,更何况区区身外之物?孩儿这就去寻柴令武商量。” 第一千七百0八章 登门求助 韦令则知道父亲在担忧什么。 他是韦家这一支的嫡长子,是这一支的合法继承人,理论上来说这个家里的一切包括政治资源将来要归他所有,兄弟们所能分得的东西屈指可数。 而且韦叔夏聪慧绝伦、才智敏捷,肉眼可见的前程远大,某种意义上会对他这个嫡长子的位置造成一定的威胁,万一他担忧自己的地位,亦或是不舍家中的钱帛、资源从而不愿真心实意的拯救韦叔夏,那么韦叔夏的下场可以预见。 韦令则没有对父亲的担忧与猜忌产生什么愤怒的情绪,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 柴令武这两日心绪不宁,他虽然并未响应宗室、勋贵之号召前去冲击京兆府,却也派出堂弟柴名章代替自己前往,本以为不过是从众之举、法不责众,纵然不能逼迫京兆府让步返还被罚没的田地也不至于有什么严重后果,现在却是悔之晚矣。 谁能想到李景淑居然在混乱之中被踩踏而亡? 一个郡王世子在宗室内的地位已经不低了,也怪不得陛下震怒责令三法司会同宗正寺予以严查,只不过如此一来怕是不仅仅严惩冲击京兆府之子弟,即便是个人身后之家族也要付出代价。 郡王世子乃是高祖血脉,哪怕陛下有心放过那些宗室、勋贵子弟,也不得不做出悲伤的样子追究到底…… 自从兄长被流放北疆,因路途遥远山高水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传回,他虽然接任家主之位,但是家中境遇却是每况愈下,不仅仅是各项产业的收益越来越少、坐吃山空,更为重要是在朝中的政治途径几乎全部断绝,家中子弟想要谋求一个出身从而出仕已是难上加难。 全凭着巴陵公主的身份才能维持住最后一点勋贵世家的体面。 可巴陵公主…… 柴令武心烦意乱。 男人面对妻子的不忠大抵有两种态度,一则不允许自己的尊严受到损害坚决和离,且大打出手,再则便是因为心虚而不闻不问视若无睹,甚至一再逃避恍若未知。 他现在就是后者。 别说大打出手了,他害怕就算自己说两句重话都会惹怒巴陵公主,从而搬回皇宫与他和离,到时候自己不仅成为天下的笑柄,柴家失去公主的庇佑也将每况愈下、难以为继…… 同样都是勋贵子弟,却为何房俊却能令高阳公主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甚至于可以在几位公主之间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难道那厮在床地之间的功夫当真如嫪毐、昙献一般勇猛无俦、所向披靡? 越想越是嫉妒,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为何如此巨大呢? 门子来报,说是韦令则求见。 柴令武与其平素交情不浅,自然请其登堂入室,两人对坐,侍女奉上茶水退下,柴令武这才好奇问道:“贵府如今麻烦缠身,贤弟不是应当协助叔父处置令弟之事么,何以有闲暇到我这里拜访?” 时间紧迫,韦令则直言道:“小弟冒昧登门,实在是有事恳求兄长,还望兄长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出手相助。” 柴令武沉吟不语,现在韦家最大的麻烦就是韦叔夏卷入李景淑之死的事件当中,而这种事岂是他能够参与的? 淡然道:“愚兄现如今的处境想必贤弟也清楚,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上去风光实则窘迫至极。不过咱俩素来交好,只要力所能及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贤弟有什么话便请直言,愚兄还赶着前去东平郡王府吊唁呢。” 先拿话将韦令则堵上,太为难的事情你就不要说了,免得被我拒绝弄得大家都尴尬。 韦令则见左近无人,往前凑了凑,凑到柴令武身边,低声道:“舍弟之事想必兄长已经听闻,家慈每日里以泪洗面、忧虑难解,长此以往怕是熬不住,小弟身为人子岂能坐视不理?故而今日求到兄长面前,恳请兄长仗义相助。” 柴令武奇道:“这种事我怎么帮?” “令堂弟柴名章也产与了冲击京兆府,如若他肯主动承认乃致死李景淑之元凶,则舍弟自然责任大减,运作一番或许能安然无恙,也让家慈放下心,当然,对于令堂弟以及贵府之损失,韦家加倍报偿!” “这如何能行?我叔父过世好几年了,尚有叔母在世,视我那堂弟犹如心肝一般,令堂因令弟之处境伤心忧虑,我那叔母自然亦是同理,将一位郡王世子踩踏致死也不是小事,纵然最终不至于偿命也肯定流放三千里,我那叔母如何能活?” 韦令则心说有门儿,柴令武一番话强调了各种缘由,却并未完全封死,显然可以谈。 加钱而已。 “小弟自然也知兄长为难,如此恳请有些冒昧。但舍弟乃家族之希望所在,为了让他能够无罪释放,家中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除去钱帛补偿之外,也可以发动韦家的人脉关系为柴家子弟在仕途之上谋求进步提供助力……” 许下一大堆的承诺。 对于韦家来说,将韦叔夏捞出来并且杜绝后患,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柴令武心念电转,他已经有些心动了,韦家的这些条件足以使得柴家摆脱当下窘迫之现状,只要缓过这口气,柴家定能在自己的带领子下重归辉煌。 但他也明白这件事可不仅仅是付出一个柴名章,同时也要承担东平郡王府乃至于大半宗室的怒火。 再美味的食物也得能吃得下才行…… 柴令武叹了口气,道:“非是愚兄不愿相助,韦家的补偿固然诚意十足,可再多的补偿也要柴家吃得下才行啊,哪怕韦家给的再多,柴家又如何面对宗室的怒火?这件事愚兄爱莫能助。” 送到嘴边的好处吃不下,这可比没食物的时候饿肚子难受多了…… 韦令则笑道:“休怪小弟无礼,兄长当真是杞人忧天了。” “此话怎讲?” “兄长放着一尊大佛不去拜一拜,却在这边进退维谷、忧思难解,岂不是杞人忧天?” “哪有佛能挡得住宗室的怒火?” “自然是越国公了,以他现如今的声望、地位、实力,只要愿意保你一回,宗室里哪一个敢找您的麻烦?” 柴令武面色涨红、怒不可遏:“混账!你今日前来是消遣我不成?” 自家娘子与房俊之间的瓜葛他清清楚楚,自己也因此成为权贵们茶余饭后的笑话,韦令则居然当面提及,将他的颜面置于何地?简直可恶! 韦令则忙道:“小弟焉有此意?当年‘房谋杜断’之名享誉天下,杜相与房相性格迥异却交情莫逆,两家实乃通家之好,最纯粹的世交。如今兄长有难处去到越国公面前恳请相助,于情于理都不过分,且越国公素来有‘义薄云天’之称,但凡求到他的面前的几乎从不让人失望,更何况兄长您呢?只要他开口,宗室里哪个敢惹?如此我韦家的补偿自可从容收下,无需顾忌事后有人报复。” “这个……” 柴令武迟疑踌躇、犹豫不决。 他明白韦令则的意思,其实韦令则也知道房杜两家的交情早就没剩下多少,只不过是委婉的告诉他可以动用巴陵公主的“人情”,只要巴陵公主开口,房俊怎会拒绝? 他本应该愤怒的,房俊使他成为长安勋贵的笑柄,韦令则却让他去求自家娘子的“野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想要若如此能够吃下韦家的补偿,则可以重振家业,相比起来些许屈辱似乎也并非不能忍受。 就算没有这件事,那两个尖夫银妇带给他的屈辱不也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忍一时屈辱,获取一份重振家业的机会,好像也不亏…… 见柴令武沉吟不语,韦令则急道:“时间紧迫,还望兄长速速做出决断。” 柴令武没好气道:“这件事是我答应就管用的吗?还是得吾家殿下答允才行。” “要不……兄长现在就去问问公主殿下的意思?” “倒也不必,攸关我柴家能否得到韦家襄助重振家业,想必殿下一定会答应的,事不宜迟,这就让柴名章承认罪责将韦叔夏解脱出来,事后再去求房二。” 巴陵公主会不答应吗? 以柴令武对她的了解并不会,毕竟做下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帮自己一回不是理所应当吗? 只要还在这个家里,这件事就是她应尽的责任。 退一步讲,就算巴陵公主不答应,自己舍下面皮去找房俊也能办成此事,他房俊再是棒槌,总不能染指了自己娘子却连自己求他办点事都不肯吧? 只要舍下脸面,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韦令则大喜:“那就请兄长与我前去京兆府,赶紧将这件事落实,迟则生变。” 两人当即出府,乘车直奔京兆府。 三法司的各位大佬自是打开方便之门,任凭韦令则与柴令武直接去牢房将韦叔夏与柴名章提出,去往一旁空置的房舍商议如何行事。 而这时,李道立也带着一群宗室气势汹汹冲进京兆府衙门…… 第一千七百0九章 正堂互殴 京兆府衙门的门子还想入内通禀,李道立却已经一把推开门,带着一众宗室子弟闯了进去。 他现在死了儿子,理应受到所有人的同情故而理直气壮,更仗着郡王身份全无顾忌,丝毫不在意三法司的颜面。 进了院子便直奔正堂,人还未进入正堂便大声叫嚷:“听闻害死吾儿的凶手已经抓到了?好好好,本王现在就来大堂上看着汝等如何判罚那罪大恶极之凶徒!” 堂上,李元嘉、戴胄、刘祥道、韩瑗几人正低声商议着什么,见到李道立毫无顾忌的闯进来,顿时都一脸无语,但也没表达什么愤怒,更没人要求他遵守规矩。 毕竟人家儿子都死了…… 李道立自己拽了一把椅子坐在堂上,泛着血丝的眼珠盯着几人,嗓音略带沙哑,神情却满是讥诮:“诸位,何不将凶徒带上来?让本王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暴徒害死吾儿,也让本王看看你们几位公正廉明之辈如何掌控帝国司法。” 几位大佬尴尬了,倒不是因为李道立的冷嘲热讽,这几人官职都已经到了各自领域之巅峰,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早已修炼得唾面自干,这种程度的嘲讽简直犹如隔靴搔痒一般,尴尬的是韦家人刚刚将韦叔夏、柴名章两人提出去,此刻怕是尚未商议好如何行事,这让他们怎么将人带出来? 戴胄沉吟着道:“现在案件尚未审理完成,郡王从何处得来消息便怒气冲冲闯门而入?” 李道立道:“没审完啊?没关系,本王坐在这里看着你们审。” 刘祥道不悦:“审案自有规定之流程,郡王牵涉其中理应避嫌,还请回府稍候,待到案件完毕之后自会派人予以通知。” 李道立前所未有的强硬:“本王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坐着,今日襄邑王叔不在,那就由本王来监督汝等是否司法公正、是否滥用职权,谁撵我也不走。” 韩瑗不满道:“郡王此言毫无道理,若人人都如郡王这般插手审案,那这案子还怎么审?” “放肆!” 李道立须发箕张,怒目而视、大声斥骂:“汝是何人?不过依仗父辈之功勋窃据庙堂,沐猴而冠一般的小人也敢跟本王讲什么道理?便是汝父当年也不敢在本王面前不敬,简直混账!” 戴胄是三朝元老、威望极重,刘祥道是御史大夫、掌管言路,李元嘉是高祖之子、宗正寺卿,这三人他不能惹、也不敢惹,可你韩瑗算个什么东西?! 顿时将对戴胄、刘祥道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在韩瑗身上。 韩瑗面红耳赤、羞恼交加,却也不敢再说,李道立不仅是宗室郡王,如今更死了儿子,若是发狂在这京兆府的大堂上打他一顿都是白打,即便告状到陛下那边大抵也是不了了之…… “哼!小儿辈也在本王面前拿大,臭不要脸!” 韩瑗坐不住了,再不济也是堂堂刑部尚书,被一老朽当众责骂羞辱哪里还有半点颜面? 遂起身道:“我身体有些不适,暂且回府歇歇,此间之事全凭几位做主即可。” 言罢也不待其余几人回话,掩面而去。 李道立得意洋洋,抬着下巴睨着在座几位:“怎地还不将凶徒带上堂来?该不会是几位以权谋私得了好处将人给放了吧?哼哼,本王今日把话撂在这,谁要是敢私放凶徒、审判不公,本王就与他不死不休!” 李元嘉与戴、刘两人一个头两个大,正不知如何回话,忽然见到门外有书吏冲他们点点头,顿时心中大定。 李元嘉道:“二位,郡王爱子心切,亟待抓捕真凶讨一个公道,那咱们也别吹毛求疵讲究什么审案程序了,就让他在一旁观看如何?” 刘祥道点点头:“可以,但审案过程之中还请郡王不可插言,更不得影响审案,郡王可答允?” 李道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老夫就坐在这里,想说就说想骂就骂,你奈我何? 戴胄叹气道:“把人带上来吧。” “喏!” 有书吏走出门外,没一会儿的功夫快步回来,一脸惊诧:“启禀殿下、戴寺卿、刘大夫,有晋州柴氏子弟柴名章者,承认昨夜是他不慎踩踏倒地的李景淑致其死于非命!” 大堂上先是一静,继而便响起李道立的怒吼:“娘咧!汝等果然以权谋私、私相授受,害死吾儿的分明是韦叔夏,汝等当我不知吗?现在又变成什么柴家子弟,欺我老糊涂了不成?!来来来,李元嘉,你给老夫说说你们收了韦家什么好处才能让你们这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他起身大步冲到李元嘉面前,戟指怒骂,口沫横飞,丝毫不给这位宗正卿半点面子。 李元嘉也怒了,我脾气好你们就肆无忌惮欺负我是吧? 当即拍案而起,也顾不上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横眉立目大发雷霆:“放肆!你可知自己之身份?公堂之上胡言乱语真以为本王治不了你?!此案由三法司审理、宗正寺监督,你又有何资格否定?给脸不要脸,给本王滚出去!” 李道立大怒,撸着袖子往前凑,一脸狰狞之色,咬牙切齿道:“好哇,身为宗正卿居然联合外人欺负宗室,到底谁给谁脸?老子今日就要好好教训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诶诶诶,郡王息怒,不可动手!” “快把他们拉开!” 两位王爷纠缠在一处,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你抠我鼻子、我抓你裤裆…… 门外跟随李道立而来的一干宗室皆是他亲厚之人,见此状况纷纷冲进大堂,自是不敢对李元嘉动手,却刻意拉偏架导致原本占据上风的李元嘉反被李道立撂倒摁在身下…… “来人,关闭大门任何人不许出去,去叫金吾卫!” 戴胄上前拉架也被偷偷揍了好几下,幞头掉在地上披头散发,顿时大怒,一边拉架一边大喊。 “喏!” 有大理寺的官员赶紧跑出去将大门紧闭,然后去通知金吾卫前来。 趁机捣乱的一干宗室顿时吓了一跳,面对旁人或许可以依仗宗室身份颐指气使趾高气昂,可房俊岂会惯着他们嚣张跋扈?更别说现在还打了他的姐夫…… 一眨眼的功夫,宗室们潮水一般退出正堂,只留下李道立依旧与李元嘉纠缠在一起,没有了旁人拉偏架,年轻力壮的李元嘉重新占据上风将李道立摁在身下,脸上好几道血痕使得他怒气勃发,也顾不得敬老爱幼了,握着拳头一下一下往李道立脑袋上锤。 一边锤一边骂:“老东西,倚老卖老是吧?本王一再容忍,你却得寸进尺,不过一个郡王而已也敢不将我这个亲王放在眼中?还敢打我,我锤死你!” 一旁的戴胄与刘祥道见李道立已经口鼻喷血晕晕乎乎,赶紧上前将李元嘉拉开。 “殿下住手,别把人打死了!” “消消气,回头请陛下裁决就好,可不敢把人打坏了!” 李元嘉虽然年轻体壮但常年缺乏锻炼,这会儿也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被拉开的时候还踹了倒地不起的李道立一脚…… 大门外整齐沉闷的脚步声传来,继而大门打开,一队队顶盔掼甲、装备精良的金吾卫兵卒冲入院内迅速占据各处,将所有人都控制起来。 王玄策浑身甲胄、大步而入,来到堂前台阶上便见到倒在地上口鼻流血的李道立,大吃一惊,忙喝问:“是谁将东平郡王伤成这样?” 李元嘉刚刚顺过气在一旁喝茶,闻言哼了一声:“是本王所为,你待怎的?这老贼倚老卖老视三法司如无物,擅自闯入衙门内作威作福,简直不可理喻!” 王玄策面色一变,大怒道:“昨夜冲击京兆府已经被陛下敕令严惩,今日居然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冲击京兆府,甚至扰乱三法司审案,这是要造反么?来人,将所有擅自冲入京兆府扰乱司法之人抓捕羁押,名单上报大帅,由大帅呈递御前!” 一众宗室顿时慌了。 “啊?长史明鉴,吾等前来只是闻听致死李景淑的凶手已经找到,故而陪同东平郡王前来看看!” “是啊是啊,咱们就是来看看凶手何人,没想干预司法啊!” “都是东平郡王带头,咱们什么都没干!” 王玄策却理都不理,沉着脸道:“卑职奉命行事,诸位有什么话去大帅面前说吧,带下去!” “喏。” 军令如山,面对宗室也毫不留情,偶尔还有唧唧歪歪者冲上去便是拳打脚踢连声呼喝,押解着直奔人满为患的京兆府牢狱。 王玄策看看还躺在地上的李道立,问李元嘉:“这位如何处置?” 倒不是他不敢收拾李道立,而是东平郡王府正办丧事呢,若将李道立抓进牢狱,与法理无碍却与人情有亏,特殊情况就应特殊对待,况且他也知道李元嘉素来好脾气,未必就愿意对李道立不依不饶…… 第一千七百一0章 王府吊唁 果然,李元嘉抹了把脸上的抓痕,又是愤然又是无奈:“他能倚老卖老,本王却怎能不讲情面?且先放他回去,待本王禀明陛下之后再作定夺。” 除去对方家中在举办丧事不得不网开一面之外,也有几分心虚,毕竟查不出真正致死李景淑之凶徒却胡乱指认一个,有些不地道…… “喏!殿下果然宅心仁厚,卑职心中敬佩。” “嗯嗯,都是宗族血亲,得饶人处且饶人……回去之后切不可对二郎添油加醋讲述此事,否则以二郎的脾气发作起来那些宗室都要倒霉了,可记住了?” “喏,卑职定谨记在心。” 王玄策应下,心里却腹诽: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是拿现在的李道立没办法才不得不做出大度之举,不然怎不见你饶恕了其余那些宗室? 等到王玄策将倒在地上的李道立抬出去送回郡王府,大堂内顿时清静下来。 书吏们手脚麻利的将散乱地上的公文、倾倒在地的桌椅收拾一遍,又拿拖把将地面拖得干干净净,重新沏了茶水摆放在桌案上,三位大佬这才重新落座。 戴胄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浊气,犹自恼怒不已:“简直胡闹!身为帝国宗室本应身体力行遵纪守法,却是这般目无法纪娇奢跋扈,若是人人都效仿这般稍有不满便冲击公堂、指斥主审,哪里还有律例法纪之威严?应当予以严惩!” 先不管咱们办案的流程是否正义,你们心有不满冲击公堂就是公然藐视法纪,不可容忍。 刘祥道建议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让人赶紧把柴名章、韦叔夏带过来,问清楚缘由录入卷宗签字画押奏请陛下御笔审判,将此事了结为好。” 圣意是分化以襄邑郡王为首的宗室小团体、同时又要确保朝局之稳定,京兆韦氏莫名其妙的卷入进来导致“小团体”内部对此意见不一、彼此猜忌,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达成了“分化”之目的,接下来就必须将混乱局限于一定范围之内,避免宗室与韦家全面开战。 此事之关键自然是将韦叔夏摘出去…… 李元嘉道:“正该如此。” …… 房俊在明德门外帅帐待了一上午,喝着茶水处置公文,到了晌午起身带着亲兵骑马入城直抵京兆府门前,李元嘉、戴胄、刘祥道三人已经各自或骑马、或乘车等候在此,汇合之后一起前往东平郡王府吊唁。 路上,李元嘉与房俊并骑而行,问道:“方才李道立带人大闹京兆府,你可知晓?” 房俊点头,王玄策早已快马向他禀报,故而反问道:“殿下是何打算?若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找补回来,微臣可以替你出出气,寻区区东平郡王府的晦气倒也不难。” 李元嘉心里热乎乎的,这混账小舅子虽然时不时气得自己吐血,但关键时刻还是分得清里外的,知道自己是他的姐夫得偏向自己。 不过他不想把这件事闹大:“其余人奏禀陛下予以严惩即可,至于李道立还是算了吧,一把年纪又死了儿子,小惩薄戒没意思,欺负得狠了又会被人耻笑,随他去吧。” 又低声将韦家寻了柴名章顶罪一事说了,末了提醒道:“柴令武那厮怎么看都不是个有魄力的,韦家纵然给出丰厚的补偿他也不敢贸然吃下,毕竟因此得罪了整个宗室的话吃多少都得吐出来,那厮很有可能打你的主意,你心里要有数。” 至于柴令武如何将主意打到房俊身上、还能让房俊顶住宗室的压力出面帮助柴家将韦家给的好处吃下去,李元嘉虽未明言但他相信房俊自己明白,无外乎“美人计”而已…… 忍不住瞪了房俊一眼,警告道:“你也别依仗陛下的宠信便胡作非为,好色乃人之常情,可天底下绝色佳人数之不尽,为何偏要盯着公主祸害?适可而止,别祸害起来没完。” 言语之中也有一层隐晦的暗示:男人好色实乃天性,可你不能只准你自己胡来,却不让我偶尔尝尝鲜吧? 房俊对他这份小心思微微一哂,不理这茬,笑着道:“你说若是我将美人吃下去,事后却不理会柴令武的诉求,柴令武会如何?” 李元嘉无语:“虽然本王从来都不认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可干出这种事也太缺德了吧?简直禽兽啊!” “说说而已,我岂是那种人呢?就算柴令武将美人送到我嘴边,吃不吃也要看他的态度,搞得好像我好像毫无底线一样。” “呵呵,你有底线?” “当然有,我的底线就是你情我愿,绝不强迫,柴令武若不是心甘情愿将美人送来,我坚决不干。”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今天你不就见到了?” “呵呵。” 李元嘉懒得理会这厮厚颜无耻的嘴脸,脸上满是嫌弃,心里则羡慕不已,啥时候我也能这般随心所欲? 不过旋即想起府中王妃,遂颓然叹气,自家王妃太过霸道,她弟弟胡天胡地怎么都行每每谈及还一副与有荣焉之神情,可轮到丈夫就看狗一样看得死死的…… 不公平啊! …… 东平郡王府门前高高挂起白幡,整座府邸一片缟素,门前街巷停满了各种马匹、车架,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只不过此刻都三三两两的各自聚在一处窃窃私语,显然是相互交换消息以及对刚才李道立带人前去京兆府结果却被抬过来的看法…… 见到房俊与李元嘉并骑而来、后边还有戴胄、刘祥道的马车,议论声戛然而止,街巷上一片寂静。 而后前来吊唁的宗室、勋贵、官员们纷纷迎上前见礼,相熟的则笑着说几句话,话里话外打听今日之事到底有个什么说法,陛下那边又会如何处置…… 房俊说了一句“此番前来吊唁,只叙哀思、不谈公事”,便迈步随着出门迎接的李道立长孙李少康进了大门,李元嘉、戴胄、刘祥道忙亦步亦趋紧随入内。 李少康穿着一身孝服,弓着腰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的在前引路,房俊便微微一哂,淡然道:“令尊不幸遇难,却不知世子之位是顺延至你的某一位叔叔,还是直接由你继承?” 李少康见到房俊犹如老鼠见了猫,浑身瑟瑟发抖连口齿都支支吾吾:“这个……爵位传承出自圣意,不敢私相授受,只待陛下圣意决断,吾家上下无有不尊。” 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先前自家叔伯兄弟凑在一处商议父亲丧仪之时,便有猜测父亲之死或许与房俊有关,因为之前因房遗直遇刺一事两家结下仇怨,房俊有十足的动机去谋害父亲,旁人实在缺乏谋害一位郡王世子的动机。 刺杀房遗直可是自己亲自主持,房二该不会连自己也给干掉吧? “你这人不实诚啊,爵位关乎家族兴衰荣辱,怎能不主动争取反而被动接受呢?你家里肯定早都商量好了却不跟我说实话,让我很是失望啊。” 房俊拍拍李少康的肩膀,吓得后者打了个激灵,差点吓死。 苦着脸道:“家中现在乱成一团,父亲罹难、祖父又受了伤,实在是一言难尽。” “东平郡王在京兆府衙门与韩王殿下斗殴互有损伤,你家该不会记仇了吧?” “不敢不敢,祖父方才回来的时候还说一时气愤与韩王殿下动了手实在不应该,还说等到父亲出殡之后便带着吾等家中子弟去给韩王殿下登门道歉,万万不敢心有抱怨。” 说话间已经到了灵堂前,房俊停止了言语敲打警告,与李元嘉、戴胄、刘祥道相继进入灵堂焚香鞠躬,得到家属还礼之后退出,被安置于一处跨院内喝茶,稍后还会有一顿素斋。 虽然这几位都与东平郡王府形同陌路没什么交情,但既然前来吊唁就没有鞠个躬便告辞的道理,遂一同前往跨院稍坐,待到吃过晚上这顿素斋再告辞。 李道立也不知真伤假伤,居然一直未露面招待这几位重臣…… 不过李元嘉不能在此逗留,“找出真凶”柴名章一事要尽早上报陛下,与李道立带人大闹京兆府衙门一起听候圣裁,故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水便告辞离去。 不一会儿,一脸疲倦的李孝恭走了进来,房俊三人起身见礼,而后分别落座。 李孝恭喝了口水,问道:“听说导致李景淑致死的元凶找到了?” 戴胄点头,道:“是柴青之子柴名章所为,不过非是故意谋害,而是慌乱之中一脚踩在李景淑肋部导致肋骨骨折断茬刺入心肺,回天乏术。” “柴青啊,‘壁龙’嘛,我还记得那可是个人才啊,飞檐走壁无所不能,也算是奇人了。却不知按律应当如何处罚?” “因是无意致人死亡,所以罪不至死,不过李景淑身份特殊,若无罪释放恐宗室鼓噪生事,所以还需陛下圣裁才行。郡王您乃宗室柱石,此事还应多多上心弹压宗室内部才是,不能因为是宗室血脉便罔顾国法。” 第一千七百一一章 掀桌子了 “我哪管得了这种事?” 李孝恭连连摇头:“我这身子骨也熬的差不多了,帮忙筹办丧事便累得够呛,还不知活到哪天呢,哪还有人听我的话?谁爱闹谁就闹去,自有国法家规等着,今日二郎处置的就很是合适,谁敢闹事就抓起来让陛下裁决,看他们谁还敢闹?” 几人都无语,心中腹诽,若是当真怕陛下他们就不敢闹,既然闹了自然就是不怕…… 不过也听得出这位“宗室第一郡王”心灰意懒之意,如今宗室里闹闹哄哄、人心不稳,掺和进去弄不好就要栽个大跟头一世英名尽付东流,置身事外才是明智之举。 况且有李神符这位宗室耋老扯大旗,李孝恭的威望大打折扣…… 或许是李元嘉离开的缘故,作为家主的李道立终于姗姗来迟,只不过鼻青脸肿颓然神伤的模样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几人起身相互见礼之后分别落座,李孝恭关切问道:“伤的可还严重?” 李道立叹口气,摇摇头:“不过是皮外伤而已,先前因为心情悲痛神志恍惚故而在京兆府衙门犯了混,实在是丢人现眼。韩王殿下呢?我得给他道个歉。” 房俊笑吟吟道:“我是韩王小舅子,您可以向我道歉,我替他收下,回去转告给他。” 在你家里你难道不知李元嘉已经告辞了吗?如果当真有担当刚才就应该出面说两句场面话道个歉,而不是现在人家都走了你出来说敞亮话。 李道立瞪眼看着房俊,对于这厮不给自己台阶下很是恼火。 李孝恭打圆场:“都是自家兄弟,偶尔有些矛盾自是难免,吵一场打一架到此为止,切不可被外人看了笑话。” 李道立点点头:“叔王说的是,先前是我冲动了,不该与韩王那般无礼,待到吾儿丧事结束定会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李孝恭很是欣慰:“关于景淑之死我亦深感悲痛,只不过人死如灯灭,既然元凶已然伏法那这件事就这样吧,回头我去宫里见见陛下恳请对元凶予以严惩,可令逝者安息。咱们活着的终究还是要好好的活下去,不可沉溺于对逝者的缅怀当中不可自拔,否则景淑地下有灵也必然愧疚失望。” “哼!”李道立冷哼一声,睨了戴胄、刘祥道一眼:“世间事真真假假、虚实难辨,前一刻凶手已然抓获,后一刻真凶却又另有其人……三法司果然秉公执法、公平公正,既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坏人,本王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话里的冷嘲热讽毫无掩饰,戴胄与刘祥道都有些尴尬,毕竟素来以公正著称的两人从未想过平生少有的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之事,居然实在陛下的授意下去办的。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早已摆脱了单纯的“公平公正”,律法需要为朝局的稳定和谐让步,陛下既然要求“既能分化襄邑郡王团体内部、又避免宗室与韦家直接冲突导致局势动荡”,那就只能将韦叔夏摘出去减轻罪责。 虽然事实上韦叔夏的确不构成致死韦叔夏的“真凶”,但任凭韦家将罪责甩给无辜的柴名章,却是彻彻底底的“枉法”…… 既然心虚,坐下去自然尴尬,两人同时起身:“一大早便操办公务整整一日未曾得闲,实在是浑身乏力、精力不济,吾等暂且告退回家歇歇,明日下值再过来。” 李道立毫不客气:“寒舍实在当不起两位贵客,快去忙着如何颠倒黑白、如何枉法裁判吧,你们坐在这里我怕吾儿之魂灵不安,跑出来找你们麻烦。” 戴、刘两人无话可说,施礼之后匆匆告退。 出了门,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戴胄低声道:“为官半辈子虽然不敢自诩清如水、明如镜,却也心境坦然无愧于这一身官袍,孰料临老却办了这么一件事弄得声名狼藉心中有愧,唉,奈何,奈何。” 之所以说出“奈何”是明知此事有悖于律法却不得不按照陛下的意愿去办,朝局稳定了,宗室内部的分化也达到了,只不过牺牲掉的却是自己的名声与理想。 刘祥道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你不过是大理寺卿而已,办好办差其实也没什么,为官一任纵有瑕疵旁人也能理解。我可是御史大夫啊,朝野上下排在第一的清流名望,可以辞、可以贬、甚至可以死,却唯独不可以徇私枉法……你觉得心里苦,我心里这苦水又向谁说?” 戴胄捋着胡子,心里居然舒坦了一些。 退一步讲,这件事最终若是爆料出去,自己或许也只是获得一个“不够忠直”的评价,而身为御史大夫的刘祥道怕是就要遗臭万年了…… 所以说世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原本自己觉得郁闷,现在见到刘祥道比自己还惨,居然也不是那么郁闷了…… 刘祥道再叹一声:“惟愿自此风平浪静吧,让咱们的付出能够有些价值。” 戴胄闷声道:“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两人再无谈兴,拱手施礼各自登车,恰好府邸分属东西,故而车架背道而驰…… …… 李孝恭与李道立闲聊,后者不停抱怨三法司审判不公,房俊喝着茶水觉得无聊透顶,既然已经前来吊唁算是没有失礼便足够了,两家只有仇怨没有交情,遂打算就此告辞。 未等起身,便见到郡王府的管事领了一群人进来,正是大大小小一群驸马…… 薛万彻第一个进来,略微抱拳向李孝恭与李道立失礼便一屁股坐在房俊身旁座位,等不及侍者奉茶便拿起房俊的茶杯一饮而尽,吐出口气,将领口略微松了松,大大咧咧抱怨道:“这长安城是没法待了,白天太阳晒、晚上如蒸笼,唯有泡在水里的时候凉快一些,从水里一出来便一身汗黏黏糊糊,太遭罪了。” 执失思力也顺势做过来,闻言笑道:“听说薛家在神禾原有处庄园,背山临水风景秀美最是避暑的好去处,何不带着公主出城去小住几日?” 薛万彻一脸烦躁:“你以为我不想啊?可这长安城里今儿闹事明儿死人哪有个消停的时候?想走也走不开啊!一个两个的放着好日子不过成天出幺蛾子,都特么活腻歪了!” 李道立怒目而视,我家办丧事呢你说这话合适么? 他却忘了薛万彻何许人也,会管你这个? 薛万彻的眼珠子瞪得比李道立还大,大声嚷嚷:“瞪我作甚?我说的就是你!捡了个郡王的爵位就应该偷着乐,老老实实钟鸣鼎食作威作福,非得掺和那些个不臣之事不就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呢?儿子死了你就是活该,方言瞅瞅都是在笑话你的,哪有半个人同情你?” 一起进来的有高祖皇帝的驸马乔师望、苏勖、郑敬玄等,还有太宗皇帝的驸马刘玄意、王大礼、柴令武、杜荷等,听到薛万彻的言语都齐齐愣住,很是尴尬。 虽然这厮说话皆乃事实,可今日这场合总得给东平郡王府一些颜面,嘲笑李道立瞎折腾也只能在暗地里,岂能直斥其非? 李道立气得火冒三丈,一把将头上裹着伤口的纱布拽掉就待冲上去跟薛万彻拼命,被王大礼、杜荷等人拦阻,纷纷出言劝说。 李孝恭也无奈,呵斥薛万彻道:“说什么浑话呢?整日里正事不干就知道胡混,嘴上连个把门儿的都没有,简直不像话!” 旁人害怕这位“宗室第一郡王”,薛万彻却是不怕,梗着脖子反驳道:“郡王这话可说差了,我怎地就整日胡混了?我是个浑人没错,可我知忠义、懂廉耻,我家与太宗皇帝有仇,可我从拜倒在太宗马前那一刻起便唯命是从,关陇兵变的时候贼军浩浩荡荡翻天覆地,唯有我宁死也站在太宗皇帝身边!太宗皇帝驾崩,陛下登基,晋王兵乱,还是我旗帜鲜明的拥护陛下,毫不计较个人得失!反观此间诸位,您让他们一个个拍着胸脯扪心自问,是对太宗皇帝忠贞不二还是对当今陛下誓死效忠?” 房俊目光炯炯、兴致盎然,好家伙,一杆子将屋子里所有人都给干翻了。 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无论宗室还是勋贵都各有计较,明面上支持太宗皇帝、当今陛下,实则暗地里与叛贼暗通款曲者比比皆是,这事儿就连李承乾也心知肚明却没办法计较,大家也都装糊涂把这件事揭过去,薛万彻却口不择言当众说了出来。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当所有人都选择沉默的时候,明明发生了也可以当做没发生;可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将事情挑明,那么就不能继续当做没发生。 他不认为薛万彻具有掀桌子的智商,那么此刻看似义愤填膺口不择言又是谁在背后指点他呢? 最为严重的是此间言论发生,陛下又将以何等态度去对待那些曾经在暗地里背叛他的宗室、勋贵呢? (本章完) 第一千七百一二章 有意无意 李道立怒气冲冲的气势一瞬间消失不见,转身坐回去与邻近的王大礼低声说话,对大声嚷嚷的薛万彻视若无睹。 屋中诸人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李孝恭气得胡子翘翘,手指着薛万彻点了几下,转头对房俊道:“二郎方才是要告辞对吧?白日里忙碌一天也累了,不如寻个地方小酌几杯微醺着回去睡觉……对了,把这厮也带走。” 这倒是正合了房俊心意,遂起身笑着对诸人一一告辞,带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薛万彻离去。 夜色如墨,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清凉的雨丝将闷热的暑气涤荡一空,战马的铁蹄踩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嘚嘚作响,就在西市附近一处临街的小酒馆挑着幌子,店里燃着蜡烛却没什么客人,两人便来到店门前下马入店,各自的亲兵则站在屋檐下一边避雨一边警戒。 切了两斤熟肉、拌了一盘醋芹、炒了一碟豆子、烙了几张胡饼,要了一坛子酒,两人便在靠窗的桌子坐了,吃着小菜喝着小酒听着窗外的小雨,雨夜的街道寂静,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映照在湿漉漉的路面上,颇有几分悠然惬意。 房俊喝了口酒,问道:“以你的智慧说不出刚才那番话语,谁给你出的主意?” 薛万彻嘴里嚼着豆子,很是不乐意:“我只是憨厚又不是蠢笨,怎地就说不出那样的话?” “呵呵,那几句话鞭辟入里直指人心,直接将大家极力遮掩的盖子给掀了,许多不能见光的东西都暴露出来,使得大家很难继续装聋作哑掩耳盗铃……这种充满了智慧的言语,你觉得你说得出来?” “你觉得我说的对?” “我觉得对错有什么用?关键在于被你这番话掀掉了遮羞布那些人怎么觉得。何况并不是对的就可以随便说啊,许多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装糊涂,你以为都比你笨?他们不是不能说,而不是不敢说、不想说而已,如此大家都能给彼此留下一步退路不至于毫无转圜,可你这番话说出来大家再不能装聋作哑,最麻烦的就是陛下,忠于他的臣子他不得不论功行赏,那些背叛他的臣子难道还能轻轻放过?赏罚分明是上位者最基本的素质,若是连这都做不到何谈什么‘明君’?你给陛下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很多事情是不能较真儿的,“难得糊涂”不仅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态度。 贞观末年、仁和初年连续两次兵变,一次的主题是长孙无忌领衔的关陇门阀,另外一次是拥戴李治的宗室、勋贵,每一次都给帝国造成巨大的动荡与损失,但是每一次兵变过后对于赏罚都模棱两可、含糊其辞,除去主要责任人之外并未彻底明确功过赏罚。 这不是太宗皇帝糊涂亦或者李承乾懦弱,而是只能以这种含糊其辞得过且过的态度将事情压下去。 牵涉其中的人们也都默契的保持沉默,共同维系彼此的利益。 然而薛万彻“掀桌子”的举动却很有可能将这份默契打破,尤其是对李承乾来说,那些背叛你的臣子罚不罚?那些忠于你的臣子赏不赏? 罚要如何罚,罚到何种程度? 奖又如何奖,奖到何种程度? 薛万彻一口抽干杯中酒,抹了下嘴巴,忿然道:“我管那些?我只知道子我归顺于太宗皇帝马前的那一刻开始,便一如既往坚定不移的站在皇帝一边,对太宗皇帝如此,对当今陛下亦是如此,为了忠诚甘冒奇险赌上阖家老小的性命,然而现在爵位不晋官职不升,反倒是太多不臣之人受到陛下安抚因而加官进爵,那我的忠诚有何回报?” 房俊给薛万彻斟酒,明白了薛万彻的想法,他就是要用这种掀桌子的方式将所有事情都摆在太阳底下让世人看看,谁忠谁奸、谁对谁错一眼分明,那么该罚的要罚、该奖的就要奖。 薛万彻又饮了一杯,叹口气道:“不是我官迷,我也不在乎爵位高低,可我总得为儿孙们想想吧?不然等到将来儿孙们不以我为荣、反以我为耻,上坟的时候都心不甘情不愿怪我没给他们争取到应得的荣耀,那我可受不了!” 房俊喝着酒,心念一转,问道:“丹阳公主有孕了?” 这个夯货平素大大咧咧嚣张跋扈,除了自己跟他走得近的基本没有,更没人给他出谋划策,之所以能够说出这番很有技巧的话语只能是老婆丹阳公主。 可丹阳公主一贯不怎么掺和政务,性情很是淡泊,如今一反常态挑动薛万彻掀桌子闹一场逼着陛下给薛万彻加官进爵,只能是为了儿孙着想。 至于这两口子成婚多年却一直无所出,有人说丹阳公主不许薛万彻近身夫妻分房而睡,也有人说薛万彻有“断袖分桃”之癖好早已没了男人雄风…… 薛万彻大为惊愕,瞪眼道:“你怎知道?” 房俊笑着喝酒:“这又不难猜。” 薛万彻放下酒杯瞪着房俊:“该不会是丹阳公主跟你说的吧?” 这下换成房俊愕然不解:“怎会是丹阳公主说的呢?我猜的而已。” “娘咧!你离我家公主远点儿!”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房俊恼了:“咱俩虽然差着不少岁数,可素来算是生死之交、交情莫逆,殊不知我在你心里却是这般不堪?” 薛万彻道:“倒也不是不信任你,可你小子专门对公主下手,天下谁人不知?我家那位也是公主啊!” 虽然房俊下手的一直都是太宗皇帝的闺女,可高祖皇帝的闺女也是公主啊,鬼知道这棒槌为何专挑公主下手,万一哪天心血来潮想要换换口味可怎么办? 房俊气得拍桌子,虽然他在男女方面的确没甚操守可言,可他的确将薛万彻当成朋友,岂能做出那等不堪之事? “朋友妻不可戏,这点底线我还是有的!” “呵呵,”薛万彻冷笑道:“那你与巴陵公主怎么回事?” 房俊愣了一下:“巴陵公主……咳咳,我跟柴令武不是朋友!” 薛万彻忽然智商在线了,两眼光芒灼灼:“也就是说你承认和巴陵公主之间的绯闻确有其事?” 房俊:“……” 居然被这个素来以低智商著称的夯货给套了话?! “我只是说与柴令武早已割席断交不是朋友,其他不过是你自己臆想而已。” “嘿嘿,你房二原来也是个孬种,敢做不敢认啊,鄙视你!” “……有点喝多了,今晚去你家借宿吧,你该不会不答应吧?” “做梦!我会警告我家公主,今后但凡有你的地方就不许她出现,离你远远的!” 房俊大怒:“薛万彻,你很过分啊!” 这不是败坏他的形象名誉么?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万彻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你来说就不算过分。” 房俊怒哼一声,拿他没法,只能斟酒举杯:“这是件大喜事,我先预祝你诞下麟儿、家族兴旺!” 薛万彻喜滋滋的碰杯,一饮而尽。 “实话跟你说吧,太医给公主诊断有喜的那天我哭了半宿,老薛我身强体壮精力充沛怎地就成婚多年没孩子呢?不怕你笑话,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公主是不是因为不愿与我成婚更不愿为我生孩子所以偷偷吃了什么避孕的药物……因为没孩子,你可知我承受了多少嘲讽、忍受了多少讥笑?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啊,却因为没孩子要遭那些罪……” “现在好了,老薛我有了后,看看谁还敢明里暗里冷嘲热讽?胳膊腿儿都给他掰折了……” “我跟你说啊……” 薛万彻一杯一杯的喝酒,很快便醉了,这厮醉了也不犯困反而更精神,拉着房俊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将一肚子苦水都倒了出来。 房俊将对方当朋友,所以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反而一边倒酒一边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任凭薛万彻将这些年因为无所出所遭受的苦楚都倾诉出来。 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的确可以理解。 在后世思想开放的年代里一个男人若是无所出都要遭受极大的心理压力,更何况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这个时代? 现在房俊担忧的是丹阳公主如此撺掇薛万彻掀桌子揭盖子将事情闹大,是单纯出于自身利益之考虑认为李承乾做事不公未能奖惩分明,并未顾忌到如此做法所能够产生的恶劣后果,还是受人蛊惑故意这般? 很多之前牵扯进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之人之所以如今偃旗息鼓效忠归顺于李承乾,就是因为李承乾多次表态既往不咎,将那些事都给压下去再不提及。 若是想要嘉奖薛万彻这样的功臣,势必就要提及功从何来,有人有功自然就有人有过,功是拥戴正统、辅佐皇权,那么过又是什么? 很多人要因此辗转反侧、夜难成寐了。 (本章完) 第一千七百一三章 渊氏入唐 权力如河,人如舟,每个人置身于权力这条汹涌奔腾的大河里都载浮载沉,想要稳稳当当就要竭尽全力、力争上游,否则便被壮阔的河水裹挟着一泻而下、有灭 顶之灾。“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身在庙堂也是一样,并不是你安于现状、想不争就能不争的,所以在权力的中枢从来都不可能有所谓的风平浪静,“平衡”也只 能在某一个极短的时间点上存在,转瞬即逝,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才是永恒的状态。 房府偏厅里,睡了个懒觉的房俊在高阳公主陪同下用膳,俏儿在一旁服侍。看着俏儿又给房俊盛了一碗粟米海参粥,高阳公主蹙眉柳眉有些不满:“皇兄也真是的,朝廷里那么多领兵大将为何非要你坐镇明德门节制左右金吾卫?一天 忙的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几天而已人都瘦了。”房俊喝了一大口粥,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咀嚼着咽下,笑道:“这话可也就在家里说说,你可知多少人眼馋这个节制左右金吾卫的机会?陛下对我信重这 才赋予重任,旁人想捞也捞不上啊。” 高阳公主不以为然:“咱家与别家岂能一样?郎君功勋赫赫、位高权重,早已不需这些虚假的东西去提升威望,低调才是长久之道。” 俏儿不解,插话道:“可权力难道不是越大越好吗?放着这样的大权不用,有些吃亏呢。” 利益与权力是成正比的,权力越大自然利益越大,手中无权还谈论什么利益?高阳公主道:“可郎君与别人不一样啊,他本来就功勋赫赫了,再进一步那就是功高震主,皇兄怕是就要对他起猜忌之心了,皇帝是最没有安全感啊,一天到 晚觉得任人都对他不怀好心,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最近房俊与陛下之间颇多龌蹉,虽然这回陛下将节制左右金吾卫的任务委任房俊,一如既往的表达出对房俊的信任,但这并不能说明两人依然全无隔阂。 甚至于这种做法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 如此情况,更应该低调隐忍、韬光养晦才是。房俊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将碗里的粥喝光放下筷子,接过俏儿递过来的茶盏喝了口茶水,这才苦笑着道:“你这位皇兄啊,心比天高、志气凌霄,却偏偏心胸狭隘、行事偏执,他一心想要效仿太宗皇帝当年放权之行为试图获取天下赞誉、收拢人心,却又时时刻刻感到皇位不稳、人心不臣,说好听叫居安思危,说难听 就是六神无主。在他那里你不能太过低调,否则他就不拿你当回事,只能不断的向他显示存在感才能让他认识到你的重要性。”李承乾心心念念都要向世人证明他不逊于太宗皇帝,自然处处都要效仿太宗皇帝当年的举措,然而他不仅没有太宗皇帝的文韬武略,更没有太宗皇帝的恢弘 心胸、疏朗气度,故而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偏他还自鸣得意。 …。。 老老实实坐在皇位之上只需靠时间就能将那些不稳定的因素都靠死,却非得自作聪明主动出击,谁劝都不管用…… 如此情况朝局自然无一刻平稳,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天崩地裂、局势倾覆,房俊又岂敢放权去做一个富贵闲人?他不仅要将左右金吾卫死死攥在手里,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左右金吾卫是他的部队对他唯命是从,以此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逆贼,让他们心怀戒惧、不敢贸 然行事,不至于做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愚蠢之举。 否则就算能够荡平叛逆,可连续第三次兵变将会导致大唐的权力构架出现巨大动荡,太多的资源平白损耗在无谓的内部争斗之中,太过可惜。 这可是一个跑马圈地、掳掠天下之财富奠定大唐万世不拔根基之绝佳时机,岂能轻易错过? 君不见前世那些西欧强盗抢劫了一个世纪,便可以让国民舒舒服服的躺在掳掠而来的财富上彻底躺平,所谓的“高福利”根本就是全世界人民的血肉……他的意外到来促使大唐的战略由陆上争霸变成水陆并进,从海上吸纳全世界的财富、人口输入国内,在最快的时间内完成从农业国家向半工半农的霸权国家 性质之转变,从而以凌驾于世家之上的人口、财富、科技去实现超级霸权。 当全世界的财富、科技、人才都汇流于大唐,自然可以奠定千年不易之根基。 时不我待。 *****舟船沿着黄河河道逆水而上,沿途所见两岸之堤坝整齐坚固、遍植杨柳,时有快马往来驰骋,河道之上则舟楫如云、川流不息,无以计数的客船、货船穿行 其上,舱内装载货物使得吃水极深,处处可见繁华。 渊献诚穿着唐人衣衫站在船头,迎面而来的河风吹得他衣袂飘飞、猎猎作响,目光在河面上往来游走、愁眉深锁。 大唐如此之繁荣,国力必将逐步高升,高句丽何时才能有复国之希望?在他身后一步之处,家臣渊金昊嗟叹道:“黄河之上已是如此繁荣,据闻现在长江之繁荣更甚于黄河,江南的每一条河流都流淌着钱帛财富,很难想象不过是三十年的时间,这个国家便从隋末萧条崩溃的局面恢复过来,甚至更甚往昔。少主,高句丽已经亡了,不管您心里对于复国之执念如何坚持,也要认清当下之局 势,莫要去做那蜉蝣撼树、螳臂当车之蠢事,当务之急是将渊氏一门的血脉延续下去。” 现在的大唐就好像一个正值巅峰的无敌剑客,与其激怒祂使其盛怒之下将渊氏一门化作齑粉,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宣誓效忠,苟延残喘尚能有一线生机。渊献诚叹气道:“可即便是依附效忠又谈何容易?苏定方的水师在高句丽沿海严密封锁,甚至时不时登陆长驱直入数百里,目的皆是为了覆灭我渊氏一门,可 见大唐对我之策略乃是斩尽杀绝。此番冒险前来大唐腹地,也不过是必死之下希冀于一线生机而已,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 自从大唐攻陷平穰城,渊盖苏文阵亡,高句丽便彻底覆灭。 高氏皇族摇尾乞降,举族被迁入大唐国内,渊氏一门则在高句丽溃兵的支持下辗转各处、伺机复国。却在苏定方的打击之下连脚跟都站不稳,兔子一般被撵着在高句丽的群山之中亡命奔逃,父亲留下的家底一点一点损耗殆尽,眼瞅着就要全军覆灭、血脉断 绝,故而不得不行险一搏,偷偷花费巨额金币买通了一支世家门阀的商队潜入大唐,去求见一位执掌渊氏一门生死的贵人…… 但是成功的概率十不足一。“汉人有句话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事在人为,只要少主能够展现渊氏一门的诚意,想来或许能够打动那位贵人。毕竟今日的渊氏一门不过是苟延残喘而 已,对大唐已经不能造成任何威胁。”渊献诚苦笑道:“可汉人还有一句话‘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高句丽与前隋几场大战,隋人损兵折将、尸积如山,唐人自认继承隋业,也将这份耻辱感同身受,故而对高句丽极为敌视。太宗皇帝何以不顾满朝大臣之反对亦要倾举国之力东征?就是因为只要他能够踏平高句丽,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无关紧要,世人只会记住他这番堂皇功绩、千古伟业。可惜啊,明明战无不胜的唐军已经在平穰城下碰得头破血流不得不铩羽而归,却被水师一顿万炮轰鸣将城阙夷为平地…… 高句丽命数该绝,大唐天命所归。”唐军分明已经承认失败,大唐皇帝已经开始撤军,旌旗倾倒一败涂地,然而负责殿后的水师一阵发泄似的炮击却将平穰城的城墙轰得四分五裂、断壁残垣, 而后战无不胜的唐军潮水一般涌入平穰城…… 除了大唐天命所归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解释? 渊金昊一脸愣忡:“……” 汉人怎地那么多话?渊献诚没理会呆愣愣的渊金昊,手掌婆娑着船舷,目光越过宽阔忙碌的河道望着西边太阳坠落的方向,轻叹道:“既然高句丽命数该绝,吾等庸碌之辈又岂能逆天改命呢?惟愿此番前往洛阳能够见到那位贵人,用渊氏一门数代积攒之财富求取一个内附臣服之机会,让渊氏子孙能够生活在这片富饶美丽华服文章的国度 ,世世代代成为一个真正的唐人,再不用忍受强者之欺辱凌虐,而是匍匐在强者脚下甘为鹰犬。” 只不过那位贵人会否接受自己带来的钱帛珍宝呢? 虽然女人皆爱财且目光短浅、心性柔弱容易怜悯弱者,但对方的家境乃大唐豪富之首,或许未必看得上自己的财富……在渊献诚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的心境之中,太阳很快在长河尽头落下,等到河面上的万道霞光逐渐消散终被黑暗所吞噬,前方目光所极之处一片灯火辉煌的 码头陡然出现。洛阳到了。 39314834。。 ... 第一千七百一四章 渊氏一门 商船自黄河水道由水闸进入通济渠,而后沿着细长的水道一路溯流,一路舟楫如云、百舸争流,自伊、洛交汇之处顺北边洛水继续向西,不久之后便抵达洛阳南 市。纵然已经是午夜时分,但码头上商船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商贾、脚夫穿行不停,吵吵嚷嚷、灯光璀璨,巨大的“龙门架”将船上的货物快速装卸,而后被一 辆又一辆板车运走卸入不远的库房。 渊献诚一行人顺着船头搭在码头的跳板登上陆地,经由简单验看通关文牒之后便准予放行,满是震撼与好奇的行走在这一片大唐的土地上。 到处都是结算货款的商贾、堆积如山的货殖、行走奔跑的脚夫、往来运载的板车,甚至有一种巨大的板车需要好几匹马拉着轱辘在笔直的轨道里…… 渊金昊目不暇给、连连惊叹:“只此洛阳之一隅,繁盛程度怕是已经远超高句丽全国,人口更是远胜平穰城,大唐之强盛可见一斑矣!” “闭嘴!你是想让整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咱们是高句丽人?” “啊!少主勿怪,奴婢知错。”渊金昊赶紧闭嘴,可一双眼睛依旧滴溜溜的四下观看,好奇不已。渊献诚看上去比较镇定,实则内心亦是震撼不已,大唐之强盛远超他的预估,高句丽以一隅之地妄图对抗中原王朝,简直就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覆亡亦 在情理之中。 现如今大唐日益强盛,高句丽已然亡国,以双方实力之对比有如云泥之别,高句丽哪里还有一分一毫复国之望? 见识到大唐的强盛繁荣,渊献诚心底仅存的一点复国之念彻底烟消云散。 心灰意懒之下也懒得继续逛下去,无精打采道:“于家的人为何还未来呢?赶紧洗漱一番睡下养足精神,明日便去拜访贵人。” 这一回通过无数关系才联络上洛阳于氏,花费了巨额钱帛才让洛阳于氏愿意居中引荐那位贵人,并且从旁劝说使其答允渊氏一门内附归顺于大唐……渊金昊不解:“为何非得这位贵人呢?说到底不过是个女人而已,为何不用重金贿赂大唐朝堂上的重臣?听闻大唐现在军政两方的斗争很是激烈,文官不见得 愿意让军方控制整个辽东,利用他们的矛盾才能让咱们立于不败之地。”“愚蠢之见,你既然知道大唐军政双方正在争斗,就算文官答允我们的请求,你认为军方会听从文官的命令乖乖放开水陆两路,让我们的人带着奴仆牲畜钱帛顺顺当当进入大唐境内?那位贵人虽然不过是女流之辈,却可以影响房俊的判断与立场,而房俊才是大唐军方影响力最大的那一个,皇家水师更是他一手打造、 对他唯命是从……唯有水师愿意放咱们一条生路,那咱们才真正有可能活下去。” “原来如此啊不过看来这房俊也是徒有虚名,实则贪花好色的糊涂虫,怎能将国政赋与女流之辈呢?” …。。 “若非如此,我们又哪里有半点机会呢?” “这倒也是敌人的昏聩才能给咱们一线生机,如果各个英明神武、洞若观火,咱们只能死无葬身之地啊……少主,于家的人来了。” ……于保宁坐在正堂之上,不屑的看着面前鞠躬行礼的渊献诚,淡然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郎君现在府上暂居一宿,明日便带你去见武娘子,也会从旁相助劝 说武娘子,不过事情成功与否我却不敢保证,你可明白?” 渊献诚赶紧表态:“此番于家能够仗义出手解救渊氏一门于水火之中,已然是无上之恩情,至于此事成败皆在天意,无论如何渊氏一门都谨记这份恩情。” 于保宁略感意外:“汉话说的这么好?” “好教贵人得知,高句丽素来崇尚华夏,国内无论官制、建筑、衣饰等等都全盘汉化,说汉话、写汉字更是唯有贵族才能拥有的特权。” “既然如此你们早就该依附于大唐成为东北藩篱,大唐自然不会亏待盟友又何必处处跟大唐对着干最终导致亡国呢?真是化外蛮夷、蠢不可及啊。”“这些都是长辈的过错,吾等当初少不更事岂能左右高句丽之朝政呢?时至今日却是悔之晚矣,惟愿内附于大唐,世世代代为了大唐之繁荣强盛而战斗,成为 一个真正的唐人。”于保宁很是欣慰:“如果世间所有蛮夷皆有你这般见识,又何来处处烽烟、战火连天呢?大唐无敌之师横扫宇内,所有阻挡在兵锋之前的愚顽之辈皆灰飞烟灭 、化为齑粉!” 渊献诚神情恭顺、从善如流:“大唐天威不可忤逆,世间之外族迟早都如渊氏一门一样诚心诚意的归顺降服。” 于保宁微微一笑:“正是如此!时辰不早了,郎君颠沛万里必然舟车劳顿,早早休息吧,待到明日事成之后老夫再设宴款待。” “多谢长者襄助,渊氏一门感激不尽,事成之后也会再有谢意奉上,还望笑纳。” “哈哈,好说好说。”于保宁对于高句丽人根本看不上,一群宗庙倾覆家破人亡的亡国奴而已,之所以愿意帮助渊盖苏文的后人走一走武媚娘的门路皆是因为其贡献了巨大的钱帛 ,这个数额使他无法拒绝而已。 至于武媚娘会否答允渊献诚的恳求去说服房俊进而使得朝廷颁布政令准许渊氏一门内附归顺,与他于保宁又有何关系? 他肯收渊献诚的钱就已经算是看得起他了,反正事成与否都绝不可能退钱……翌日清晨,渊献诚早早起床梳洗完毕换了一套唐衫,戴好幞头,又在腰间缀了一块玉佩,整个人看上去与唐人一般无二,简单用了早膳便乘坐于府的车辆与 于保宁一同出府,沿着洛水又回到南市附近,抵达慈惠坊,在一处临街的门市前停车。渊献诚随同于保宁下车,抬头见这处门市门开五间、上下两层,很是恢弘大气,中间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紫气东来”四个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便知道 …。。 这就是大名鼎鼎、威震大洋的“东大唐商号”之总柜所在。略感诧异,如此“凶名赫赫”坐拥数十战舰、数百商船的商号总柜却只有门前左右个十余个兵卒守卫,沿街来来往往行人无数、车水马龙却没有半分紧张之氛 围,堪称守卫松懈……在门前有门子接过于保宁递上的名帖,门子翻看之后将两人请入门内,仔仔细细给两人搜身之后这才由后门出去进入后宅,在一处绿竹掩映、池塘环绕的小 楼前驻足。 “武娘子正在会客,是一位很重要的客人,所以请二位在此稍候,待到武娘子召见之时,自然有人前来引路。” “好好好,武娘子贵人事忙,在下等等无碍。”看着于保宁一脸谄媚、低声下气,渊献诚隐隐觉得不妙,这位洛阳于氏的当家人好大的名头,但是在这“东大唐商号”的总柜之内怕是没什么牌面啊,居然连 一间可以饮茶等候的房舍都没有安排,就这么直愣愣的站在渐渐高升的太阳底下…… 如此看来,这于保宁并无多少影响那位武娘子的能力啊。 想着自己拿出去送给于家的巨额钱帛,渊献诚难免忧心忡忡,唯恐这些钱打了水漂……日上三竿,院子里愈发闷热,聚集于此等候召见的人也越来越多,就在渊献诚额头微微见汗的时候,有人从小楼里出来,来到于保宁面前躬身道:“武娘子有 一刻钟的功夫,请随奴婢入内。” “请。” 于保宁与渊献诚一起迈入小楼。 楼内光线略有昏暗,入鼻有淡淡的檀香味沁人心脾,在玄关处换了鞋子,踩着光洁的地板入内。堂内铺着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仙鹤香炉里檀香袅袅,左右各摆放着一圈紫檀椅子,主位前则垂下一道细致繁密的珠帘,珠帘后一个身影稳稳坐在那里,那 不清楚容貌。一瞬间,对于华夏史书颇有研究的渊献诚脑中陡然蹦出诸如“秦宣太后”“赵威太后”“高后吕雉”等等名字,因为这些华夏历史上声名赫赫的皇后、太后皆干过 同一件事,“垂帘听政”…… 不过旋即心中微哂,这武娘子固然手握大权、于海疆之上威风无限,可相比于那几位名垂青史的杰出女子,却还是要远远不如。 “老朽见过武娘子。” “高句丽罪臣渊献诚,这厢有礼。” 两人齐齐躬身施礼。 “嗯?高句丽人?与渊盖苏文是何关系?” 珠帘后先是响起一声略带惊诧的轻呼,而后开口询问声音响脆细腻、有如朱落玉盘,分外好听。 渊献诚恭声道:“吾乃先祖之长孙,家父讳男生。”“哦,原来是泉男生的长子,只不过汝父如今身在邯郸投降归顺,因避讳高祖皇帝之名讳已然改姓为‘泉’,为何你却不改?是否仍心怀故国、视大唐为仇雠, 希望有朝一日可复兴高句丽、覆亡大唐?”清脆的嗓音有如天籁,但落在渊献诚耳中却有如刀砍斧劈一般字字诛心,令他瞬间汗流浃背,双膝一软跪伏于地。 39314492。。 ... 第一千七百一五章 发配倭国 渊献诚跪在地上、以首顿地,怆然道:“罪臣岂敢有此等大逆不道之想法?大唐威服四海、横行宇内,千邦万国皆俯首称臣,罪臣不敢有半分螳臂当车之心。只不过因为平穰城破之时罪臣只身在外,后被溃兵裹挟退入山林,为了族人之生死不得不辗转各地、狼狈奔逃,这才没有追随父亲归顺大唐。然罪臣心中久慕华夏之文宗、崇尚大唐之繁盛,如今孤身入唐恳请大唐能够准许罪臣携带族人有一块丰美之地可以繁衍生息,则渊氏一门生生世世为大唐之忠臣,不再颠沛流离、居 无定所。” 说到后来,已然涕泗横流、声泪俱下。倒也并非全是做作,渊氏一门在高句丽早已“不是皇族却胜似皇族”,说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有失偏颇,实打实的与高氏皇族“共天下”,其尊崇荣耀之 处甚至犹有过之。然而平穰城破、高句丽亡,渊氏一门由云巅跌落深渊,往昔衣饰华丽奴仆成群的世家公子如今丧家之犬一般奔波于山岭林壑之间,朝不保夕、衣不蔽体,其 间巨大之落差让人难以接受。到了这个地步何谈什么“复国之念”?惟愿能够获取大唐之谅解、宽宥,在大唐境内赐予一片丰美安详之土地安置下来,从今而后繁衍生息、延续血脉,为此 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父亲那边早已噤若寒蝉吓破了胆,唯唯诺诺只求活命,根本不在乎族人是否死活、家族是否延续,只一味在邯郸醉生梦死。 渊献诚只能靠自己。珠帘后的贵人不为所动声音依旧清脆动听却平缓淡漠没有一丝一毫波动:“先贤早已告知吾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我又何必养虎为 患呢?华夏之大、大唐之盛,不必以汝等异族之归顺来彰显,更不在乎汝等是否视大唐如仇雠,大唐百万将士枕戈待旦征讨一切不臣,铁蹄所至,俱为齑粉。” 最甜美的嗓音说着最狠厉的话语,这就是背靠大唐带来的底气,没人敢质疑她。更何况这位据说千娇百媚的美人执掌着“东大唐商号”数百条战船、万余武装到牙齿的“护卫”,更能够调动大唐皇家水师,有着反掌之间屠一城、灭一国之能 力。渊献诚惶恐不已,膝行上前两步,哭着哀求:“高句丽岂是异族?当年武王伐纣、以周代商,纣王之叔父箕子率领族人泛海东渡建立箕子朝鲜,延续几近千年!其后虽被卫满所灭,然则归属于燕国,其国土包括高句丽、真番、临屯、沃沮、夫余五国之地,方圆数千里,领地之内皆写汉字、说汉话、穿汉服,传承至今 犹不忘先祖血脉,今日之高句丽臣民,皆华夏苗裔啊!” 珠帘后的贵人一时哑然,似乎对于这段历史并不熟知,沉默少顷,询问于保宁:“于先生,确有此事?” …。。 渊献诚跪在地上,抬起头疯狂给于保宁使眼色。这厮收了自己大笔钱帛可不仅仅是代为引荐贵人,也有责任从旁劝说,结果进楼以来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不发一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现在正好可以替自 己说话,怎地还迟疑不言? 收了钱不办事,你好意思?!于保宁却是看都不看渊献诚,对他的眼色自然一无所知,面对武媚娘的询问,略一沉吟,思忖着道:“高句丽的确可以上溯至箕子朝鲜,虽然期间经历了诸多 沧海桑田一般的变化,国人之构成也极其复杂,但若说是华夏之苗裔也不算错。”渊献诚大喜,忙道:“正是如此!高句丽虽然自成一国,却是因为由诸多历史原因所造成,无论汉末乱世亦或是南北朝并立,都对辽东之地放任不管,在此生活的无以计数的百姓在混乱之中无以为继,这才不得不自成一国、结民自治,现在华夏正朔横扫六合、一统八荒,将高句丽重新纳入版图之内乃是理所应当,吾 等离弃数百年之华夏苗裔重归天朝治下亦是欢欣鼓舞、涕泪满裳!”至于隋唐两朝皇帝举国东征之时高句丽为何不愿重归帝国版图、生活在高句丽的“华夏苗裔”为何不是欢欣鼓舞,他绝口不提,反正一口咬定高句丽之地乃是 华夏版图、高句丽之民乃是华夏苗裔,都是一家人,总不能赶尽杀绝吧?珠帘后的贵人又沉默少顷,而后悠然道:“高氏皇族已然归顺大唐,被陛下赐予‘朝鲜王’之爵位,又授予辽东都督之职,乃大唐之顺臣。渊盖苏文阴谋篡逆、 不忠不义,不仅高句丽臣民共弃之,大唐亦为之不齿。大唐固然疆域辽阔、富有四海,却并无一片空闲之土地去安置此等悖逆之贼。” 渊献诚仓惶绝望、痛哭流涕:“还望贵人垂帘,我族人愿意奉上所有家财,只求一片安身立命之土地。” 他一边哭,一边瞪眼看着于保宁,希望于保宁能够帮忙说话。于保宁一直不动声色,直至珠帘后传来不耐烦的一声轻咳,这才出声道:“贵人明鉴,渊氏一门入唐之心极为虔诚,其家族百年之积累愿意双手奉上,还望贵 人念在其诚心诚意,网开一面。” “让他先退下吧,我考虑考虑。” “喏。” 于保宁给渊献诚一个眼色,让他暂且退出。 渊献诚双目含泪对于保宁投去祈求之眼神,后者微微颔首表示会尽全力,这才三步一回头的退出小楼。“于保宁,你好大的胆子!高句丽虽然覆亡,然渊氏一门根深蒂固、威望不凡,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其死灰复燃,届时辽东之地一片糜烂,帝国不仅要平白牺 牲无数兵卒之性命更要耗费无以计数之钱帛粮秣用以平叛,事关帝国战略,你居然敢私下与贼酋勾结,该当何罪?!” 于保宁额头微微见汗,惶然道:“是我疏忽了,本以为高句丽已然覆灭,渊氏一门回天乏术,却未曾考虑帝国层面的危险,实在该死。”之所以敢私底下答允替渊献诚引荐武媚娘,一则渊献诚给他的太多着实不好拒绝,再则觉得武媚娘不过是房俊的妾室,再是受宠也要为了自身之地位去考虑 …。。 ,收下渊氏一门百年积攒之财富定然使其身价倍增、地位上涨。 区区一介女流之辈心胸气魄必然有限,岂能抗拒如此之多钱帛之诱惑?“你自然该死,以帝国之国策换取己身之利益,此等心无家国之贼子该当千刀万剐!拿着你收下的钱帛与渊献诚一同赶赴长安吧,去陛下面前负荆请罪,看看 陛下能否给你一个全尸!” “武娘子饶命啊!” 于保宁吓瘫了,之前所有的成竹在胸全都不翼而飞,整个人彻底崩溃,不顾体面的跪地求饶。“唉,无论如何也应当以家国为重,岂能见利忘义、将个人之私利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念在于家此番全力配合丈量田亩一事,去将渊氏一门贿赂你的钱帛悉 数奉还,我不予追究。” “喏。” 于保宁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肉痛,那毕竟是一笔连他这个洛阳于氏主事人都不能无动于衷的财富…… “敢问武娘子渊献诚应该如何处置?”“方才渊献诚的话语其实也不无道理,高句丽虽然乃是番邦之国,但其国民却皆是华夏苗裔,既然其国已覆、其政已亡,又何必视如仇雠非要斩尽杀绝呢?你 回去告诉渊献诚,让他将所有家财交付苏定方用作水师开销,然后由苏定方以舰船护送渊氏一门抵达筑紫国,在彼处繁衍生息吧。” “呃……喏。” 于保宁一头雾水,隐隐听过“筑紫国”这个称呼,好像在倭国那边…… 但他现在顾不得什么“筑紫”还是“筑红”,他只知道武媚娘不但让他将吃下去的全都吐出来,而且还要一口将渊氏一门的所有财富全都吞下去。 这女人看上去千娇百媚、柔弱矜持,孰料却是这般心黑手狠! 可他不敢表现出半分不满。 ***** 回到于府。 “筑紫国?!” 渊献诚瞪大眼睛,好似被雷电击中一般神情呆滞。 那是倭国的地方! 渊氏一门内附于大唐也就算了,虽然放弃祖地、背井离乡,可到底是融入天下第一的强国,成为举世瞩目的唐人,可若是去了倭国之地又算什么? 唐人做不了,去做倭人? 那还不如高句丽人呢! 于保宁好奇:“这个筑紫国到底在哪儿?” 高句丽与倭国的联系很紧密,彼此很是熟悉,渊献诚一脸绝望、生无可恋的模样:“在倭国南部筑紫岛。”于保宁还是缺乏直观的印象,遂令管家取来一张倭国的舆图,找到筑紫国的方位,上上下下看了看,捋着胡须道:“虽然拒绝你们进入大唐,也不准你们逗遛高句丽故地……但我看筑紫国这地方还不错啊?算得上倭国除飞鸟京、利根川之外最为繁华的地方了。” 39314345。。 ... 第一千七百一六章 乱战之地 隋唐以来,倭人向中原派遣大批遣唐使,学习中原王朝的制度、经济、建筑、医学等等一切先进知识,促使倭国的社会发展出现一个巨大的飞跃。倭国的有识之士开始在其国土之上尝试推行“令制国政策”,即将原本割据地方的众多势力按照地域分别自治,使其构成如中原王朝“郡县制”之类的行政区划 。 只不过这一政策涉及了太多各地的风土人情、利益纠葛,需要耗费庞大的人力物力以及利益调和,故而仅仅只是一个构想,尚未真正实施。 但基本制度却已经开始形成,那就是遍及倭国各地的“国”,只不过尚未完成最终的整合便因为虾夷人的骤然入侵不得不戛然而止……筑紫国所在之地域位于倭国南端,距离大唐、高句丽相对近一些,自古以来便与这两个地区贸易频繁,所以算是倭国几个比较繁华的地域之一,武媚娘代表 皇家水师不准渊氏一门内附、逗留祖地将其驱赶至筑紫国,在于保宁看来也还不错。 最起码留有一线生机,往后不会派遣大军斩尽杀绝,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渊献诚却苦着脸:“您有所不知,如今倭国被虾夷人全面入侵,虾夷人由北向南一路势如破竹,倭人节节败退,如今超过半数的倭人都拥挤在九州岛,将其视为‘最后的祖居之地’,岂容外人染指?渊氏一门若被安置于此,定然被倭人视为与虾夷人一样的死敌,他们或许不敢反对唐人的安排,却一定暗地里与我不死不 休……渊氏子孙,怕是永无宁日矣。” 于保宁默然,如此看来渊氏一门极有可能卷入与倭国连绵不休的战争之中,子子孙孙永无宁日……可这与我有何干系?他看着渊献诚道:“今日为了帮助你们渊氏我被武娘子当众叱责并勒令退还自你那收受的钱帛,整件事我担当风险、劳心劳力、甚至丢了颜面最终却一无所获 ,实在是让人郁闷呐。我自己也就罢了,权当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可我为了你的事动用了家族的人脉、势力,最终一无所得没法向家族交待啊。”渊献诚两手一摊无可奈何:“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整个家族百年积攒之家财都要双手奉上于水师,再无余财答谢先生之襄助,就连前往筑紫国之后如何生存都 成问题,唯有这份恩情始终记在渊氏子孙的心头,来生来世,衔草接环以报。”于保宁想了想,也只能无奈叹息,谁又能想到武媚娘不仅渊氏一门的钱财全都要,而且一杆子将渊氏一门支去倭国呢?正如渊献诚所言,他们需要水师将其 运输前往倭国,上船下船都在水师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偷藏一块金子都难,族人、家将、奴隶加在一起足足数千人去了筑紫国如何生存? 总不能去种田吧……心里越发觉得晦气,本以为能够从渊氏一门手里勒索一笔巨款,又能以渊氏一门累世积攒之财富交好武媚娘,间接讨好房俊消弭之前结下的嫌隙,如此两全 …。。 其美,孰料渊氏的财富被武媚娘一口吞下,自己连根毛都沾不到。面色难免冷落下来,不咸不淡道:“咱们两家交往已久,彼此之间的贸易也不是一年两年,总有几分香火情份在,没能帮得上你们我也心有愧疚,还谈什么感 谢不感谢呢?只是你们此去倭国群狼环伺、生存艰难,还应早作预备才是。” 渊献诚眼睛一亮:“还请先生赐教!” 现如今渊氏一门已然山穷水尽,要地没地、要钱没钱,被发落至筑紫国那等穷乡僻壤都不知如何活下来,既然于保宁说“早作预备”,那必然是有门路给他。 “你麾下家兵奴仆想必都是能征善战之辈吧?” “倒也不敢说能征善战,时至今日往昔奴仆散的散、逃的逃、死的死,剩下的都是一些忠心耿耿的义士。”树倒猢狲散,自从渊盖苏文惨死、平穰城破,往日辉煌鼎盛的渊氏一门自然衰落,逃出平穰城后被唐军一路追击不得已遁入山林沟壑苟延残喘,家兵、奴仆 早就十不存一。 不过也正因如此,剩下的这些家兵、奴仆都是忠心耿耿的精锐,这也是渊氏最后的一点家底。 于保宁喝了口茶水,道:“别说老夫不念往昔交情,等你走的时候老夫送你唐刀百柄、长矛百杆、弓弩百具、战马百匹,以供应你全族在筑紫国站稳脚跟。” “这可真是……我渊氏再生之父母啊!您能赠送如此之多的军械,于渊氏等同再造之恩呐!”渊献诚感激得热泪盈眶,自从平穰城破、高句丽亡,渊氏就好似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举世皆敌,何曾有人这般主动伸以援手?更何况还是最精良的大唐 军械,有了这些军械足以武装起一支千余人的精锐部队,在筑紫国立足倒也不难。 “谁说赠送给你了?” 于保宁脸都黑了,从你身上一根毛没捞到,然后还得搭上这么多军械装备? 你看我像傻子吗?“渊氏此番入倭,身边群狼环伺、几临绝境,可以想象必然陷入与周边倭人的战乱之中,如何寻到一条生存之路极为迫切。种田太慢,采矿太累,即便海贸也 受限于规模难成大器,何不干脆以战养战?” 渊献诚领会错了于保宁的意图,有些尴尬,忙问:“如何以战养战?愿闻其详。”“现如今大唐国内之发展日新月异,不仅各地的基础设计建设如火如荼,采矿、冶炼、水利等等产业亦是蒸蒸日上,这些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但大唐的百 姓每一个都是珍贵无比的,不可能去黑黝黝的矿井下挖矿,更不可能在火热的高炉旁炼铁,所以现在承担这些艰苦工作的都是战犯、俘虏、奴隶……” 渊献诚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将倭人俘虏贩卖至大唐?”于保宁捋须颔首:“虽然朝廷从未明令奴隶贩卖合法,但因为亟需大量人口支撑国内建设,所以对此睁一眼闭一眼采取默许之策略,这下年输入国内的奴隶不 …。。 在十万之下。”渊献诚眼角抽搐一下,咬了咬牙,颓然叹息,因为这些年输入大唐最多的奴隶便是高句丽俘虏,其中“新罗婢”更是闻名遐迩,那些大唐勋贵世家若是家中没 有几个新罗婢都不好意思出门…… 但他也明白了于保宁的意思,既然渊氏去往倭国之后缺乏生存手段,那就干脆凭借这数千精锐之士主动挑起战争去俘获周边的倭人,然后转变至大唐。 而洛阳于氏便充当渊氏在大唐的合作伙伴……果然,于保宁难掩兴奋:“你们渊氏负责在倭国那边抓人,我于家负责在大唐主持贩卖,价格一定是同行业内最高,等到将于家支援之军械款项偿还完毕,获 利两家平分,你意下如何?” 渊献诚只考虑片刻,便答允下来。大唐、高句丽、倭国这三国若是论及军队之战力,应以此排序。唐人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但除去其兵卒的单兵战力确实强悍之外,军械装备也占据了很大 的优势,大唐生产的横刀、陌刀、甲胄、弓弩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渊氏的精锐兵卒配上唐军的制式装备,对战身材矮小、军械匮乏的倭人必然是碾压之态势。 渊氏深处筑紫国被倭环伺的确生存艰难,可若是能够将俘虏贩卖至大唐换取更多的生活物资、军械装备,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局面了,这笔买卖确实做得。 更何况渊献诚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 “好让武娘子得知,渊献诚已经答允下来。” 将渊献诚安抚下来,于保宁便第一时间返回向武媚娘回禀。武媚娘依旧坐在珠帘之后,闻言淡然道:“这件事做的不错,往后与渊氏的贸易便由于家负责吧。但此时毕竟有干天和,商号不会介入,朝廷更不会插手,一 切后果由于家承担。”大唐不鼓励奴隶贸易、也不反对,但从国家层面来说绝对不会鼓励这种事,这是大国之担当,也是华夏文化所不能容许的。现在世家门阀私底下从事奴隶贸 易牟取暴利,可未来谁也不知会否有这方面的立法,商号也好、房家也罢,绝不会明面上参与这种事。 “武娘子放心老夫知道怎么做。” 于保宁才不管这种事有什么后果,他现在只在乎能否消弭与房家的嫌隙、能否借此开辟一条获取暴利的途径,只要两个目的都达到了,他就是于家的功臣。 省的自己那位兄长三天两头从长安来信训斥自己……不过他却很是赞同武媚娘的用意,甚至不知于武媚娘,这些年“东大唐商号”虽然不断扩张将贸易的触角伸向东洋、南洋的各处番邦、岛国,却很少对其地之土著采取屠杀策略,而是扶持一批、打压一批、拉拢一批,坐拥庞大的武力隔岸观火、坐享其成。 39314556。。 ... 第一千七百一七章 对外战略 大唐乃礼仪之邦,如此说法虽然有点空乏甚至虚伪,但的确因此使得周边国家对大唐的好感倍增,即便是开战之时也不过在战争层面你死我活,每一个国家的百 姓都对大唐充满向往,很多时候甚至祈祷自己国家战败,如此便可以并入大唐,成为一个真正的唐人…… 大唐谦逊、仁慈、博爱、道德,是世间一切美好之化身,这是普天之下胡人之共识,所以无论任何时候都对大唐报以最高之认同。掳掠、屠杀那等卑劣之事是大唐绝对不屑去干的,高贵仁慈的唐人只有在战争之中才会举起屠刀歼灭一切敌人,除此之外始终抱着“仁者爱人”之胸怀包容世 人…… 大唐不会也不可能去从事奴隶贸易,这是底线。 但国家的底线却并不是世家门阀的底线,而世家门阀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底线…… ***** 长安,太极宫武德殿。刘洎皱着眉头,放下手中密信,有些不满:“大唐乃礼仪之邦,既然高句丽已然覆灭、渊盖苏文已然身死,其子孙族人谋求入唐彻底归顺有何不可?总不能灭 其宗庙还要绝其苗裔吧?就算是千金买马骨也应当答允下来,总归不会是择选一地予以安置,又无需朝廷耗费钱粮,又何必将其驱赶至倭国自生自灭?”这不仅是刘洎的想法,也是以儒家为代表的官僚体系一贯的做派,面对战败的敌人总是要施以宽仁来彰显自己的大度、宽厚、包容,即便之前的战争之中己 方损耗了无数百姓供奉的钱粮乃至于无以计数的生命。话刚说完,房俊颔首道:“中书令果然是儒门圣贤、大公无私,既然如此就将中书令的封地献出作为渊氏一门的栖息之地,若是不够就把祖庙的祭田也奉献出 来,如此则天下人人称颂您的仁德,渊氏一门更是对您感恩戴德、衔草接环以报。” 刘洎愕然:“这乃朝廷政令,与我何干?” 开什么玩笑,让他把封地、祭田献出,族人还不得一人一口唾沫骂死他?房俊气笑道:“你让献出封地、祭田你就不干了,但你可曾想过无论划给渊氏一门哪一块土地都等同收回无数百姓人家的口粮、祭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 理你堂堂中书令不懂?满口仁义道德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而已,稍微触动自己的利益就避而不谈,简直虚伪至极!” “你你你,血口喷人!” 刘洎面红耳赤,急忙向李承乾分辨道:“陛下明鉴,微臣也不过是顾忌大唐国威、陛下声誉,越国公却这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实在欺人太甚!”房俊反唇相讥:“既是顾忌大唐国威、陛下声誉,为何不肯将你家的封地、祭田献出?用百姓的田地、祭田成全你忠臣之名,说你虚伪都是轻的,或许是居心 叵测、心怀不轨才对!” “哇呀呀,房俊你欺人太甚!如此毁我清誉、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断不饶你!” …。。 “我就坐在这里,你待怎地?” 李承乾被两人吵得脑仁嗡嗡作响,没好气道:“行了!都是帝国重臣、朕之辅弼,怎地还像市井泼妇一般骂起街来?毫无矜持、成何体统!”房俊道:“高氏皇族乃高句丽之主,虽然其国覆灭、宗庙损毁,但毕竟是一国之主,大唐要展示上国之风度将其收容于国境之内,这没问题。可渊氏一门算是 什么?其在高句丽乃是国贼、叛逆,在我大唐乃是死敌、对手,大唐的恩惠不可能耗费在他们身上,大唐也没有一分一寸多余的土地去赐给他们繁衍生息!” 李承乾不耐烦道:“我又没说你家那小妾做得不对,你急吼吼的叨叨个没完作甚?” 房俊一脸正气:“陛下自然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可微臣这不是防备您被奸佞蛊惑做下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嘛。” 刘洎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说谁是奸佞?” 房俊翻个白眼:“谁劝陛下以大唐百姓之田地赠予番邦异族以成全自己虚伪名声,谁就是奸佞!” “政见不合自然可以相互权衡妥协,你口口声声辱骂老夫是何道理?” “这是政见不合的事儿吗?这是你心中唯有自己的虚名却无半分对于大唐子民之体恤,你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假儒’!” “行了行了!”李承乾揉着太阳穴受不了这两人的大嗓门儿,赶紧出言阻止,先让刘洎稍安勿躁,再问房俊:“不接受渊氏一门的投诚也就罢了,可你家小妾为何将渊氏一门 驱赶至倭国?又默许于家给予渊氏一门提供军械任其前往倭国发展壮大,还私底下商谈什么奴隶贸易……这不好吧。” 刘洎无语,陛下你是九五至尊啊,你面对房俊的时候何必这般低声下气? 你能不能硬一点?房俊闻声解释:“陛下明鉴,所谓的奴隶贸易不过是用来安渊氏的心而已,实则将其驱赶至倭国乃是促使其不断发生战争从而消耗掉各自的底蕴,倭国北有虾夷、中有倭人、南有渊氏,必然陷入长久的战乱无法休养生息,这对于帝国是最有利的局面。不用耗费帝国的钱粮、不用牺牲大唐的兵卒便可以达到从容控制倭 国诸岛的目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划算?可惜中书令一介腐儒看不出这其中最为高明的战略,却还一味的提倡以大唐之土地供养异族之敌寇,其心可诛!” 刘洎太阳穴突突直跳今日若是不能辩个明白,明日自己就得成为大唐“奸佞”。“当年突厥既亡,其部落或北附薛延陀,或西奔西域,其降唐者尚十万口,不知如何安置。虞国公谓太宗皇帝‘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今突厥穷来归我,奈何弃之而不受乎!孔子曰:‘有教无类。’若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数年之后,悉为吾民。选其酋长,使入宿卫,畏威怀德,何后患之有!’太宗皇帝遂用彦博策,处突厥降众,东自幽州,西至灵州,分突利故所统之地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又分颉利之地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 …。。 中都督府,以统其众。自此以后,胡族咸服,大唐声威赫赫、泽被苍生!”当初突厥覆灭,降唐者十万之众,朝廷对于如何安置意见不一,最终太宗皇帝采取宰相温彦博之策略保全突厥部落组织,顺应突厥风俗习俗,沿用突厥原有 的管理模式管理突厥人。 并且突厥人安置在河套地区,可以让这些突厥人成为唐朝北方的屏障。 这是太宗皇帝的国策,难道你也敢反对吗? 房俊冷笑道:“中书令可还记得结社率之乱否?” 贞观十三年,阿史那结社率趁着太宗皇帝于九成宫避暑,带领党羽四十余人夜袭九成宫,虽然功败垂成却差一点杀死太宗皇帝…… 刘洎摇头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十万突厥人也只出了一个结社率。”房俊叹息一声:“太宗皇帝英明神武但他所有的决定并不全都是正确的,将突厥人安置于河套地区几失久安之道,后患无穷,突厥强盛之时屡屡入侵中原杀人 以千万计,如何虎狼之辈禽兽之心,何谈顺服?只需一个适当的时机,那些突厥人必然再度反叛。”事实上这些内附的突厥人的确养不熟,不仅在高宗的时候发动数次叛乱,最后更成为安禄山的“急先锋”,一路由东向西攻城拔寨,动摇了大唐江山之根基… … 刘洎又惊又怒:“鼠辈焉敢诋毁太宗皇帝?”房俊哂然道:“太宗皇帝固然雄才伟略、千古一帝,可毕竟是人不是神,总有做错的时候,吾辈臣子当犯颜直谏、直斥其非,岂能一味歌功颂德阿谀逢迎?你 不是佞臣谁是佞臣?”刘洎气得不行,还欲再说,却被李承乾阻止:“越国公不过就事论事而已,中书令何必如此?现在首要之务是商讨这种分散敌人力量、搅动敌对势力促使其对 立的策略是否有用。” 他就觉得房俊的话很好听。他这个皇帝自登基以来便笼罩在太宗的万丈光芒之下,任何一件事都会被人拎出来与太宗比较,这让他压力巨大,太宗皇帝英明神武雄才伟略,古往今来的 帝王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屈指可数,自己怎么比得过?但太宗皇帝也是人,做下的错事也不少,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好“子言父过”,有旁人站出来时不时的指斥太宗皇帝的过失,使其万丈光芒略微减弱一下,这能 让李承乾的压力得到缓解,自然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安南也好、倭国也罢,甚至是瀚海以北的薛延陀,大唐只需驻军以应对突发态势即可,寻常时候应当以挑动各部本土势力为了利益相互争斗,而不是大唐时刻保持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军队常驻,更不是将胡虏之族内迁国境之内予以优待。” 39314574。。 ... 第一千七百一八章 有所凭恃 . 河东盐场罢工导致舆情汹汹、各方震动,然而始作俑者房俊却浑不在意,依旧每日里优哉游哉,白天带着一些吏员、随从在盐场之内各处闲逛,到了晚上依旧饮 宴。 王福郊自外头回来,刚到官廨便被闻讯而来的房俊拉住:“走走走,吃酒去。” 王福郊:“……”叫您一声亲爹行不行?现在盐场罢工、停产,咱们两个就是政治对手啊,就算不是生死仇敌可也得相看两厌吧?你这般拉着我喝酒,着实让我不知如何自处 。 能否严肃一点?房俊却已经揽着王福郊的脖颈走向饭堂,笑道:“你这人面皮太薄,这很容易吃亏啊,咱们两个斗来斗去那都是为了公事,即便生怨那也是公怨,与私下情分 无碍。今日好生喝几杯,不耽搁明日早起咱们接着斗。” 王福郊迷迷糊糊被拉进饭堂、摁在椅子上、面前放了斟满酒水的酒杯,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房二整日里拉着盐场官员设宴欢饮,该不是打着类似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主意吧? 可他在盐场干了十余年,担任监正也已经数年时光,对盐场的运营了如指掌,似房俊这般逼着官员罢工、盐场停产,造成的损失是绝无可能避免的。当下整个大唐的食盐生产基本都遵循民制、官收、官运、官销这个流程,譬如河东盐场,便是在河东世家的掌控之下产制食盐,同时接受朝廷监督、监察, 然后由尚书省派人议价收购,交由户部运往各地销售。 食盐与粮食一样既是消耗品又是必需品,绝对不能运多少、卖多少,一旦库存告罄,必然引发剧烈动荡。 米店里没有粮食售卖,那是何等可怕的场景? 食盐卖光了的后果几乎不相上下。 所以,各地户部的库房当中必然是足够的食盐存量,这个存量起码要在没有后续补给的情况下支持两个月的销售。现在河东盐场停产,每多停一日,各地库房的存盐就少一分,即便明日盐场复产,也要增加产量将停产这一日缺少的缺口补上,否则地方上一旦购盐量忽然 大增,就有可能导致存盐不足,甚至告罄。 然而河东盐场生产食盐几百上千年,这一套严谨的生产流程已经没有进化之余地,产量几乎趋于恒定,想要增产谈何容易?每拖延一日,各地存盐就减少一分,售罄的风险就增加一分,如果当真出现河东、河南、关中等地食盐告急从而引发人心恐慌、局势动荡,就连始作俑者河 东世家都胆战心惊,不敢预测后果会是何等恶劣…… 可为何房俊却一点都不着急? 真以为这是一场拉锯战,谁先怂谁就输? 酒过三巡,王福郊略有醉意,忍不住问道:“越国公当真不惧那恶劣后果?”河东世家之所以敢将河东盐场停产,就是看到了长安城风波汹涌、宗室之中波诡云翳,认定了房俊不敢放任那等天翻地覆的局势发生,否则再是皇帝宠臣,…。。 也无法承担后果。不是王福郊沉不住气,实在是河东世家如此做法亦是孤注一掷,当真出现那等动荡局面的时候房俊固然身败名裂,可始作俑者河东世家也将面临朝廷中枢的 疯狂怒火。房俊喝着低度酒,越喝眼睛越亮,闻言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无外乎以造成河东、河南、关中等地区舆情汹汹、动荡不安的后果来胁迫我退让,但我无所畏惧。实不相瞒,我之所以甘愿放弃军权、甚至不肯领一部之令,就是在避嫌,韬光养晦,毕竟之前的功勋太大、太过耀眼。舆情汹汹又怎 么样?地方动荡又怎么样?陛下是因此能褫夺我的爵位还是能斩了我的头?放心吧,都不能。” 王福郊:“……” 难道这就是你肆无忌惮的底气? 无欲则刚吗?房俊又喝了一杯酒,眉毛挑起:“所以你们这回肯定要失算了,现在停产看上去气势汹汹、绝不让步,可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我不怕由此引发的恶劣后果,那 是我能够承担得起的,可你们怕,因为那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王福郊:“……”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房俊捏住了河东世家的底线,停产只能作为逼迫房俊让步的手段,但绝对不能酿成不可挽回的恶劣后果。 一旦各地存盐告急引发剧烈动荡,河东世家就将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此不顾大局的做法更会引发所有人的怒火。 说白了,房俊可以任性,但河东世家不行。房俊笑呵呵道:“我也不劝你如何去做,只管停产就好,我都无所谓,只要陛下召我回京的诏书一到,我马上拍屁股返回长安,至于兄台你,希望不会被河东 世家那些老朽丢出来背黑锅。” “咳咳” 王福郊下意识喝了口酒,却被呛到了,剧烈咳嗽。 会背黑锅吗?如果房俊半步不退,局势依照当下发展下去,因无盐可用而引发的动乱几乎不可避免,到时候自己的确有可能被丢出去承担各方怒火,而河东世家做出无辜 模样,在私底下赔偿一些损失之后,平息风波…… 再之后呢? 剧烈的社会动荡使得各方都不得不谨慎小心,谁也不敢逼迫对方,只能各退一步。河东世家会让出更多盐场的利益补偿各方,但盐场的归属权依旧掌控在河东世家手中,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不见刀光剑影的斗争之中,各方有进有退、有 得有失。 唯有他王福郊全军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想明白了?”房俊笑呵呵的问着,又敬了一杯,慨然道:“所以我这些时日总是拉着你喝酒,并非有什么阴谋诡计,单纯可怜你这个人才而已。但你是世家子弟,定要用生 命去维护家族利益,绝无可能贪生怕死导致家族利益受损,所以多喝几杯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未来再想找你喝酒,就得去你坟前了。”…。。 王福郊:“……” 汗都下来了,酒也醒了一半。酒宴散去,王福郊跌跌撞撞的被书吏搀扶着回去住处,醉酒憨态一扫而空,脚步沉稳的走到桌案前,拿起仆从备好的茶水喝了一大口,打了个酒嗝,眼神愈 发清明。 然后坐在那里发愣…… 酒席间,房俊的一番话语当真将他吓住了,起初他以为房俊是在恐吓他,然而越是深想却越是觉得有道理,自己极有可能成为替罪羔羊被河东世家丢出去。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利益、传承,这是唯二的行事准则,为了这两样,任何东西都可以失去,自然也包括一个可以平息众怒、背负罪责的子弟。 只要“裴薛柳”三家下定决心,龙门王氏只会依从,绝无可能力保他王福郊…… 揉了揉脸,让人将司马虞、柳长云叫了过来。两人入内,闻着满屋子酒气,司马虞便叹气道:“这房二简直就是混世魔王,哪里有这样坑人的?他爵位高、官职也高,还是咱们的顶头上司,每日里拉着饮 酒却是拒绝不得,长此以往,熬不住啊!” 柳长云也犹有余悸,面色惊惧:“每一回被拉去饮酒,我都有一种上法场的悲怆,唉。” 那房二年纪轻、身体壮、酒量好,简直就是千杯不醉,谁扛得住?这半个多月他们几个人差不多每天二十个时辰当中都有十几个时辰处于醉酒之中,即便是清醒的那几个时辰亦是昏头胀脑、恹恹欲睡,然而未等彻底醒酒, 下一轮的酒宴又开始。 造孽啊…… 王福郊喝了口茶水,对两人的抱怨充耳不闻,问道:“房俊这些时日未有异常,他带来的那些随扈、仆从都在干什么?”虽然他认为房俊的话有些道理,似乎当真不在意盐场停产的后果,但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现在的房俊好歹也算是一代名臣,功勋卓著,果真就什么都 不做,只等着事情无法收场被陛下召回长安?司马虞愤然道:“倒也不是都闲着,不是还有一个郑玄果吗?这厮就是个叛徒,整日里带着房俊那些随扈、仆从在盐场四处乱逛,时不时的画一些图纸,也不 知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柳长云则忧心忡忡:“如果荥阳郑氏彻底站在陛下那边,极有可能导致河南士族内部分裂,毕竟荥阳郑氏根深蒂固、势力庞大。”从来没有哪一个联盟能够真正意义上铁板一块,河南士族做不到,河东世家也做不到。甚至河东世家的代表“裴薛柳”三家,因为枝繁叶茂、支脉繁多的原故 也意见不谐、立场不一,内部纷纷扰扰、争来斗去。 一旦荥阳郑氏拉拢一些亲近的门阀投靠向陛下,本就人心惶惶的河南士族瞬间割裂,直接影响河东世家的团结。 王福郊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房俊是不是真的任由盐场停产:“你们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可以让盐场复产之后快速增产?” 河东盐场制盐的技术并非一成不变,只不过近百年来陷入一个停滞期,未有新的生产技术诞生。 可万一房俊有办法让盐场的产量暴增呢?那可就大事不妙。 【麻烦您动动手指,把本网站分享到facebook脸书,这样我们能坚持运营下去】 pt39314174。。 ... 第一千七百一九章 疑神疑鬼 成玄英温言道:“道家与大唐一脉相承、无分彼我,如今既然有政令下达,自然全力配合、绝无抵制。不过道家传承不一、派系林立,彼此之间虽有联络未必共同进退,故而如果朝廷在对待佛道两派加税之事上有所区分,一旦天下道家群情汹汹,贫道也不好予以约束。” 道家如今改弦更张,不再以收割信徒为要,而是专心道家理论之研究、自然学问之拓展,故而可以任由朝廷加税,可佛门却全指望着香火来拓展信徒、增强影响,需要海量的钱帛予以支撑,未必同意朝廷加税。 所以他得威胁马周一下,千万不能区别对待,别以为道家如此痛快答应加税就是个软柿子,一旦道家全力发动,那后果未必是你能够承担得起…… 马周当然不会做出“区别对待”那样的蠢事,当即保证:“只需道家全力配合朝廷政令实施,定会有所优待。” 即便是“区别对待”,也只会对你们道家有所优待。 与尹文操、成玄英商定几日之后开始对京兆府辖区之内的道家田产进行丈量,毕竟土地丈量之事尚未在关中开始,尹、成二人并无异议。 从草楼观告辞出来,马周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本以为“精英成群”“崖岸自高”的道家是最难对付的,结果却出乎预料,不仅半点抵制的意志都没有,反而极其配合。 但世间之事从无一帆风顺、从来都是好事多磨,既然道家这边顺风顺水,那么想来佛门那边就一定会出点意外。 不过马周夷然无惧,回府将佛门有可能的各种搪塞、推诿、甚至抵制的言语以及做法都想了一遍,预作对策,翌日便带着几个京兆府官员轻车简从直抵大慈恩寺。 刚一进晋昌坊,便见到坊内僧人遍地,参加“盂兰盆节”的和尚来自各地操着五花八门的方言,说不清楚的时候手舞足蹈各种示意,没有多少佛门子弟清净自持反倒更像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贩夫走卒…… 等进了大慈恩寺的山门,偌大的寺院更是香火缭绕、人影幢幢,不知多少和尚来回奔走将各式各样的宝器搬出来准备盛大的佛会。 知客僧上前合十见礼,将一众随行人员安置于客舍之内,引着马周穿过繁忙人群、走过一栋栋建筑,直抵树林掩映之中的翻经院:“主持今日忙碌无暇待客,义褒大师正在院内等候,请府尹入内相见。” 马周点点头,这等凡尘俗务还是不要打扰玄奘大师为好,否则以对方在佛门之内的崇高地位一旦说出“不加税”之类的话语,将再无转圜之余地。 翻经院内檀香阵阵、环境幽雅,其余各院人声鼎沸身影幢幢并未影响到此间之静谧,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浓荫如盖,踩着地上的青砖进入敞开的厅堂,便见到堂内各处墙壁的书架上堆满了一卷一卷的经文,书香浸润。…。。 义褒依旧是一身百衲衣,起身相迎,微笑合十:“翻译经文之任务太过繁重,故而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马周不以为意:“本官冒昧前来打扰大师译经,诚惶诚恐,还望大师莫要见怪才好。” 他上前几步,至书案前俯身观看展开的一卷经文,其上弯弯曲曲的文字很是怪异,又伸手摸了摸那刻着经文的简牍,轻薄脆弱,居然好似树叶…… 义褒给他介绍讲解:“这种简牍是取自天竺的一种叫做贝多罗树的叶子,叶片宽大平整、坚韧舒展,古代天竺人以此为书写之载体,据闻当年佛陀便在此树叶之上写下佛门奥秘、传诸世人。” 马周好奇问道:“难道不是因为天竺没有纸张吗?” 所谓的“佛门秘树”不过是愚弄世人而已,之所以将佛经刻在这种树叶上,就如同秦汉之时纸张匮乏不得不以竹木简牍为载体,但凡有丰富的纸张,谁会不嫌麻烦采用这种东西? 如今大唐的竹纸在天竺大行其道且价格昂贵,非最高等级的贵族而不得擅用…… 义褒不置可否,请马周来到书案另外一侧靠窗的一小方地席之上,取过开水斟茶。 “府尹身系万家、事务繁忙,今日拨冗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既然大师如此干脆,那本官也不绕弯子,便坦陈直言了。” “正该如此。” 喝了一口茶水,马周语调平缓、神情严肃,将酝酿了一夜的言辞娓娓道来,既彰显了朝廷的威严,强调政令之不可违逆,又不至于令对方觉得朝廷咄咄逼人…… “佛门香火昌盛,信众云集,佛寺产业更是遍及大唐,已然成为大唐境内最大的宗派,对朝廷之税赋影响深远。还望佛门能够顾全大局,主动配合朝廷政令,以免舆论对佛门不利。” 马周循循善诱,又是吹捧又是警告…… 然而义褒对这些似乎不屑一顾,只是肃容问道:“道家被帝国奉为国教,一向居于诸教之上,盛气凌人、唯我独尊,却不知此番加税是否全国教派如出一辙?” “这是自然,道家虽未国教,却也并不曾高人一等,朝廷的税赋政策从来都不会因人而异,更不会厚此薄彼。譬如此次加税,若以认定为计,则佛门所需缴纳的税赋怕是要在道家的十倍以上,总不能因为佛门昌盛、信徒广众就多承担赋税吧?所以朝廷商讨决定以土地之田亩来衡定税赋之多寡,很是公平。” 平常时候想方设法兼并、购买土地,甚至各处城池大邑之中商铺如云、货栈如雨,口口声声化外之人六根清净实则钱帛满库大肆敛财,自然应当课以重税。 若不想缴纳太多赋税,就将佛门的土地尽数散去,老老实实回归“百衲步履、清心寡欲”的本源…… 义褒似乎没听懂马周言语之中的警告,笑容可掬,颔首道:“玄奘大师已经与诸多佛门主持商议过了,只要朝廷没有区别对待,那么佛门就全力配合,如何加税、加税多少,都无异议。”…。。 马周:“……” 忍不住蹙眉沉思,先是道家再是佛门,原本以为态度强势抵制强硬的两大教派却先后表示顺从于朝廷政令,口口声声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可是天底下最不将皇权放在眼中的两大群体,眼中唯有自己的佛、自己的道,素来以“方外之人”而自居,岂不就是表示自己不服从人间帝王所管辖? 可现在预想之中的艰难半点未见,两大教派小绵羊也似无比顺从,着实让人出乎预料。 难不成这背后是有什么阴谋? 义褒见马周蹙眉不语,笑道:“贫僧稍后让人准备好京兆府辖区之内所有寺院的地契,马府尹随时可以派人前来接洽,既可以按照京兆府登记的地契予以缴税,也可重新丈量土地看看是否有藏匿之田地,总之佛门上下全力配合。” ***** 政事堂内,几位宰辅、高官齐聚一堂,对佛道两派这般配合有些不敢置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明摆着吃亏的事情谁会干? 都是玩弄阴谋诡计的高手,推己及人,难免疑神疑鬼。 “佛道两派大抵是将这一次加税事件作为双方斗争之延续,尤其是佛门肯定感觉到陛下敕建诸多道观支持道家所带来的庞大压力,所以不敢抵制朝廷加税之政令,以免陛下震怒,对道家的支持愈发加大力度。” 刘洎仔细分析这一次加税政令实施如此顺利之原因。 唐俭道:“佛家如此倒也说得通,可道家为何这般配合?因为陛下对他们大力支持,所以投桃报李吗?哼哼,那些牛鼻子一个个牛气得很,给他们再多也因为是理所应当,只有欲壑难填、何来适可而止?” 房俊看向李勣。 李勣蹙眉不悦:“看我作甚?” 房俊笑而不语,都说李勣曾经做过道士,但其本人并不承认,当年瓦岗寨在世的那些人各个都对那一段岁月讳莫如深,毕竟那段时光充满了野心、欲念、背叛、生死,感情纠葛复杂至极,黑白对错无从分辨。 现在唐俭骂的如此难听,如果李勣当真做过道士肯定要反驳,但看李勣的神情,或许真没做过道士…… 诸人对唐俭这番是予以认可的,道家传承久远,早已渗入至华夏社会的方方面面,且由于道家一直居于上层,养成了颐指气使、好高骛远的脾性,自诩最接近仙道所以高人一等,何曾在面对朝廷的时候俯首帖耳? 只要道家不愿意,一经发动就可以形成巨大的阻力去阻挠朝廷政令的实施,甚至于在座诸位之中也有人或自愿或被迫替道家说话。 刘洎沉吟道:“或许……道家打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毕竟相比之下佛家的体量更大,一旦加税所要缴纳的税赋至少是道家的十几二十倍。” 房俊在一旁喝着茶水,不以为然道:“无论佛道两派打的什么主意,也无论他们是配合朝廷政令亦或是全力抵制,这道政令都必须不折不扣的实施下去。既然如此,何必在意他们到底怎么想?只需全力推进施行就行了,若是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大可在施行过程之中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朝廷大义不容抵抗。” (本章完) 39314820。。 ... 第一千七百二十章 绝不承认 【诸位书友节日快乐呀】 “你叹的什么气?” 嗓音柔和,旋即有侍女吹燃了火折子,将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燃,橘黄色的光芒驱散了黑暗。 骤然升起的光亮使得柴令武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落在巴陵公主秀美的脸庞上,有些晃眼。 他这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黑暗却处之泰然,因为黑暗能够屏蔽一切龌蹉,令他可以逃避所有不愿面对的事情,身在黑暗之中仿佛时间凝固,一切都未发生。 当光芒亮起,一切需要面对的都纷至沓来。 面对巴陵公主的询问,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巴陵公主站在厅中,一身粉白绣花的襦裙显得身姿修长窈窕,秀美的面容古井不波,目光幽幽轻声道:“他答应了,你大可放心。” 柴令武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嗫嚅着道:“我……” 他不知说什么好,而巴陵公主也不想听他说什么,轻盈的转身向外走去。 “我去洗个澡,先睡下了。” 洗个澡…… 柴令武拳头握紧,看着巴陵公主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拳头松开,默默吐出一口气。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心愿得偿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又何必惺惺作态的去惋惜那些失去的东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也都有自己更为在意的东西,只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就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 这世上从来不缺乏阴暗、龌蹉、羞耻,可只要成功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房府的花厅内,来济看着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各色新奇花卉震惊得说不出话,很多只在杂书之中读到过的只生长于南方的花卉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且欣 欣向荣繁花朵朵,令他啧啧称奇。 岑长倩见他一幅“乡巴佬”的神色有些好笑:“县令感到很神奇?”来济奇道:“难道不神奇吗?天下植物各有其生长习性,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些花卉在南 方气温炎热水量充沛之地自然竞相开放,可移栽至北方纵然不死也极难盛开,可为何此处之花树却与书上描述全无不同?” 岑长倩比他还好奇:“县令难道不知大帅乃大唐温室种植第一人?寒冬腊月可以使繁花盛开、使果树结果,区区南方之花卉移栽过来照常盛开有何不可?” 来济瞪大眼睛:“蔬菜瓜果朴实耐存活,花卉娇嫩岂能等同视之?” “一法通百法明,这么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懂吧?” “这是一回事儿么?” 颠覆常识的现状带给来济的震撼太大,有些难以接受。房俊穿着一身常服走进来,笑着道:“有关于温室种植的技术已经编纂在《农书》里,有兴趣不妨等到出版之后买一本,这本书汇集了天下各地农业知识,对 …。。 于地方官有极大的辅助作用。” 任何年代农业都是大事,吃饱饭的百姓安居乐业,饿肚子的百姓化身暴龙,谁让百姓吃饱饭就是千古明君,否则老百姓就会揭竿而起将他推翻……见礼后分别落座,房俊问道:“让你来是问问那件‘非礼案’处置得如何了?现在长安城里里外外汇集了太多人,因为佛道两派的盛会弄得人心惶惶,稍有不慎 便会引发恶劣后果,凡是涉及这两派的事件都要慎之又慎。”“并无证据指明非礼女子之事乃是大慈恩寺的僧人所为,甚至所谓的非礼之事也只是那女子自说自话,无论大慈恩寺僧人、韦叔夏以及少数当事人都不曾见过 非礼之细节,下官已经将大慈恩寺僧人放归,对那女子予以警告之后驱离。”“这种事素来都是同情弱者的,不是谁有理就行,一旦那女子不依不饶四处造谣,舆论还是会偏向她对大慈恩寺不利。所以不能驱离了事,要派人跟着一旦发 现她继续擅动舆论马上采取强制措施,不管她是谁家的人都要一把摁住。”大慈恩寺有威望、能自律,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可以克制舆论的反应有限,可若是随便换一个别的寺院、道观,后果一定极为严重。现在天下僧道汇聚一堂, 任何一件莫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见来济唯唯诺诺、满口答应,房俊提醒道:“很多事情不能单纯的理论对错,对于当下局势来说,稳定重于一切。” 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很多时候个人要为了大局有所牺牲,在天下大势面前一切都要让步。 做不到这一点,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一个县令了。 所幸来济家学渊源、天赋极高,当即明白房俊言语之中的意思,颔首道:“越国公放心,下官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定不会疏忽大意让贼人有机可乘。”房俊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干,‘附郭京城’虽然倒霉了一些,可好处也不是没有,最起码做得好坏都在朝堂大臣甚至陛下的眼中,只要做得好自然不会埋 没,出了成绩就会加担子。” 这话几乎等于明示了,来济连忙表态:“谨遵越国公教诲,下官一定兢兢业业、勤于政务,致力于万年县之繁荣昌盛、局势稳定,不负陛下简拔之恩。” …… 时间不早,两人告退,房俊自己在花厅里喝了会儿茶,捋了捋当下局势,而后回到后宅卧房。 高阳公主已经洗漱完毕,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坐在梳妆台前,窈窕紧致的娇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臀线优美、美人如玉。从镜子见到房俊走进来,忙起身将侍女斥退,与房俊一同走进里间卧房,亲自替郎君更衣,语气略有抱怨:“忙得每日里都不见人影,何必如此?去明德门外 坐一坐喝喝茶也就是了,有事就让麾下那些人去办,何必亲力亲为呢。”房俊有些心虚:“当下佛道两派在长安召开盛会,天下僧道云集,稍有不慎就能搞出大事件来,陛下让我节制左右金吾卫负责京畿治安,实乃信重至极,自然 …。。 要竭尽全力确保长安稳定,岂敢疏忽懈怠?”将脱下来的衣袍随意叠一叠放在一旁,高阳公主娇哼一声:“之前还说什么功高震主的话,这才府县几天就耐不住寂寞要执掌大权了?你们男人啊,或许离得 了女人,却绝对离不得权力。” “殿下这话说的有些瑕疵,为夫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不做选择,权力女人我都要!” 房俊嘿嘿笑了一声,从后边搂住高阳公主的纤腰。 虽然已经生产过,但因为保养得宜或者天赋极佳的缘故,腰臀曲线较之少女之时多了几分丰腴全无半分臃肿,触感极佳。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扭了扭,感受到身后的压迫感,俏脸微红微微喘息:“去将灯熄了。” 房俊自傲于这幅身子果然天赋异禀,刚全力输出过后不久还能犹有余力,否则此刻就要露了馅儿…… “灯下看美人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岂可如此荒唐?不行……” 高阳公主面红耳赤奋力挣扎,反坑郎君的荒唐行径,忽然娇躯一僵,秀眉微蹙,噤其秀挺的鼻子在房俊身上嗅了嗅,目中泛起狐疑。 房俊心里一跳,正欲猱身而上打乱对方的思维,却不防高阳公主伸手拍了他一下冷着脸坐起,直接起身站在榻前怀抱双臂,双目光芒闪闪的盯着他。 房俊偷偷咽了口唾沫,笑道:“娘子怎么了?不就是熄灯嘛,好好好,咱们熄灯。” “呵,心虚什么?” 高阳公主冷笑:“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窃玉偷香的龌蹉事吧?” 房俊大摇其头、坚决不认:“绝无此事!” “今日郎君都去了何处?是否前往襄邑郡王府说和东平郡王与柴家之事?” “咦,娘子难不成有神机妙算之能,掐指一算便知天地间事?”“休要这般唬我当我三岁孩子么?柴令武那个怂货既然敢让柴名章给韦叔夏顶罪,必然吃了韦家给的好处,可这份好处就凭他柴家万万吃不下,肯定有人出头 去说和东平郡王府……那么郎君来说给本宫知晓,你为何去给柴家说和此事?柴家又付出了什么条件让你如此?” 高阳公主板着小脸,小嘴叭叭的说个不停,很有几分智珠在握的气质。 房俊眨眨眼,发觉自己一直都低估了高阳公主。身边有武媚娘那样的“大牛”光芒闪耀遮盖了她的光彩,性格又夙来不争不抢平淡随和,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这个丈夫身上,颇有几分后世“恋爱脑”的风采,可 实际上但凡李二陛下的子女有哪一个是头脑简单的? 但这种程度的指证还不足以使房俊弃械投降。“娘子智计出众、秀外慧中堪称女中诸葛……但我之所以前往襄邑郡王府说和此事并非受柴家所托,而是陛下之授意。” 39314521。。 ... 第一千七百二一章 岭南之患 高阳公主蹙着眉头,一脸狐疑:“当真?” 房俊颔首:“当真!这种事若是空口白话,殿下自可去陛下那边求证,岂不是马上露馅?以微臣之智慧断不会如此愚蠢。”这件事的确是李承乾之授意,他乐意见到宗室与韦家两虎相争,以此达到分裂宗室内部、拖住襄邑郡王府的目的,使其陷入争斗之中无暇他顾。但柴家并无 韦家之实力、根基,一旦成为宗室的目标势必被吞噬干净,这是李承乾不愿见到的。 各种计谋的最终目的是“平衡”,可柴家没有维系平衡的能力……所以必须由房俊出面压制宗室,使其不能对柴家施以雷霆暴雨一般的报复。 柴家子弟的死活并不在他眼中,但平阳昭公主的荣耀必须得以保存,她的血嗣不能断绝。 当然,房俊从中即得到李承乾之授意、又吃下柴家拿出的好处,这种“一鱼两吃”的做法不足为外人道哉…… “呵呵,你那点智慧怕是都用在如何祸害公主身上了吧?” 高阳公主很是自信,坚决认为自家郎君与柴家不清不楚,而根源就在于巴陵公主…… “你勾搭长乐,我不仅默许甚至推波助澜,你与晋阳暧昧不清,我置若罔闻视如不见,这些也就罢了,可巴陵终究不一样,你可千万仔细着。” 房俊很是委屈,他又不是圣人更不是柳下惠,那般主动火热是自己能抵挡得住的? 这回不是你家郎君去祸害哪个公主,而是某个公主祸害了你家驸马…… 不过这个问题显然不能深入下去了,否则随时有露馅之危险。 房俊上前一把揽住公主的腰肢,在其挣扎拍打之中拖回床榻之上,随即压在身下将其制服。 “说了半天不就是怀疑我出去偷吃了么?那微臣就给殿下展示一下实力,让殿下看看存活是否充足。” “你又来这一套,每次心虚的时候便使坏糊弄过去,快起开咱们好好理论!” “理论自然是要理论的,不过大可以一边交流一边理论……” “不行!哎呦……” …… 高阳公主只觉得自己置身于江海之上随波浮沉,潮来潮往头晕目眩两脚发软,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缴械投降,昏昏沉沉哪里还有精力理论? 房俊奸计得逞,嘿嘿一笑,待侍女清洗整理过床榻之后,搂着香软的娇躯酣然入睡。 *****一场风波以李景淑暴卒、柴名章流放三千里而终结,但是水面之下的动荡却并未停歇。“冲击京兆府”使得数十位宗室、勋贵子弟收到严惩,或降爵、或罢职、或罚金,波及甚广,导致以李神符为核心的小团体受到沉重打击,尤其是事件发生之后李神符默然旁观的姿态使得很多人离心离德,小团体渐趋分化,实力大 不如前。 宗室内原本汹涌澎湃的潜流似乎平静了一些,不少心怀叵测之辈也安分下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冲击京兆府”事件直接或者间接将一场酝酿许久的风波削弱,使得皇位愈发稳固,难免让一些“事后诸葛亮”认定这其中必然是陛下的阴谋,甚至李景淑之死也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是陛下堂而皇之的警告不臣之人莫要妄图窃取神器,否则东平郡王府何以在世子丧命之后却并未对流放三千里的元凶柴…。。 名章展开报复? 所有事情串联起来,慢慢彰显出一个身居幕后、运筹帷幄的强者形象,陛下的威望在一瞬间膨胀、强盛……为何李承乾登基之后朝野上下乃至于宗室之内皆潜流涌动、皇位不稳?就是因为李承乾威望不足,身为太子的时候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政绩,且被太宗皇帝 一再质疑其能力、几度意欲易储,虽然最终登上皇位却难以服众。 都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杰,收拾前隋破旧河山直至今日江山锦绣,若是没有一个手段、魄力、威望样样皆上选的皇帝,如何能镇得住这些人? 譬如李勣当初为何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就是因为他不觉得李承乾如何优秀,是否李承乾上位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也不能动摇他的地位、权力,又何必冒着风险掺和进皇位之争? 李承乾也好,李治也罢,甚至李祐、李贞……只要是太宗皇帝的儿子,任哪一个上位都没什么差没什么差别。 这几乎是大多数文臣武将、宗室勋贵之想法。 皇帝并非一味仁德宽厚才好,若没有相应的才干、魄力是坐不稳皇位的,等到局势板荡、皇权倾覆,所有人都将被裹挟其中,这是绝大多数人不愿见到的。 但现在李承乾逐渐展示出强硬手段,局势顿时与以往不同…… 一直上蹿下跳的李神符小团体实力大损、偃旗息鼓,似乎就是李承乾坐稳皇位的最好证明。 ……武德殿内,几位重臣悉数在列,民部尚书唐俭将一份厚厚的文书档案呈递给李承乾,恭声道:“岭南一带多山多水缺少良田,自古以来便是蛮荒烟瘴之地,虽然自魏晋以来北方人口迁徙繁多、几处大城人烟繁密,但限于地形劣势始终未能有更好之发展,老臣奏请增设广州市舶司,以此繁荣岭南之商贸。此为广州一地 之水土舆情、商贸往来,请陛下酌情考量、予以恩准。” 内侍接过文书,双手呈递于御案之上。李承乾信手翻了翻,这份文书档案厚达几十页,皆是岭南尤其是广州之基础舆情,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完的,而是否增设广州市舶司也不可能一日之间 做出决断。 毕竟岭南实际上是冯盎的地盘,中枢不可能越过冯盎直接增设一个机构…… 更何况增设市舶司看似是增加广州一地的商税收入,实则直接动摇冯盎在岭南全境的统治根基。刘洎对此表示支持:“正如莒国公所言,岭南自古乃烟瘴蛮荒之地,魏晋以来多有北人南迁、充入其中,多年来这些人早已形成宗族、部落为基本的政治态势 ,若不能改变岭南的权力结构,迟早是个祸患。”根基深厚的土著大族乃冯盎的统治根基,使其素有‘南天王’之称,朝廷政令在其地不得通行,上上下下唯冯盎之命是从,行政区划虽归属大唐帝国岭南道,…。。 实则冯盎划地而治、国中之国,朝廷任职的官员之能困居于南海县内,政令不得出城。 虽然冯盎自大唐立国以来表现出了足够的忠诚,没有一丝一毫割地自据之野心,可其坐拥数万大军、统治数百里之地,实在是中枢的心腹大患。 如何撬动冯家在岭南的统治却又不至于逼迫冯盎造反? 商业行为是一个绝佳的办法。 李承乾沉吟少顷,看向房俊:“越国公以为如何?” 房俊当即道:“以繁荣之商业提升当地汉人之财富、实力、地位,进而动摇以农业为基础的冯家统治,实乃可行之策,微臣完全赞同。” 刘洎、唐俭欣然颔首,虽然彼此因为利益时常对立,但房俊能够在国家战略之上抛弃自身利益顾全大局,这一点堪称名臣之典范。不过房俊顿了一顿,而后续道:“增设广州市舶司对于促进岭南商贸有着立竿见影之作用,冯盎盘踞岭南久矣,焉能看不清其中之利弊?以他威震岭南之作风 势必不会坐以待毙,恐怕市舶司设立之后受其阻挠、威胁,所以微臣提议再于珠江口设立一处水师提督府,调派一支水师维护商贸往来,如此则再无后顾之忧。” 刘洎、唐俭齐齐抹了把脸,好吧,刚才的话收回,屁的名臣之典范,归根究底这厮还是为了军方的利益见缝插针、无所不用其极……岭南一地之所以古往今来大多时候都游离于王朝中枢之外,盖因其处于“五岭之南”在地势上与中原隔绝交通,中原很难派遣大军征讨,只要岭南名义上归顺 中枢便听之任之,任凭岭南土著划地而治。 所以水路乃是发展岭南商业唯一的途径,广州市舶司一旦设立,会马上垄断整个岭南的商贸。 而水师在珠江口设立提督府,即可紧扼整个岭南之商贸运输,到时候市舶司也要仰其鼻息……刘洎反驳道:“设立市舶司乃是发展岭南之商业,名正言顺,纵然冯盎再多不满也只能隐忍。可若是设立水师提督府便涉及军事,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 睡?冯盎怕是要强烈反对,进而导致整个岭南地区动荡不休。”房俊不以为然:“水师提督府顾名思义乃是维护水上航线之安全,整个大唐领海皆在水师全责之内,冯盎凭什么反对?再者,他在陆地称王称霸,但是在大海之上却全无实力,纵然反对也不会影响大局。反之,若是没有一支常驻广州的水师舰队保驾护航,遍及南海的海盗就能将所有的海贸摧毁,所谓的市舶司用不了两年就得倒台,中书令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39314824。。 ... 第一千七百二二章 偷鸡不成 所有文官对此都非常郁闷,水师太过强大了,不仅其权责囊括所有大唐领海,其势力更是横行天下,无论任何政令只要涉及大海就绕不过水师、绕不过房俊,若 无房俊之允准,大海就是文官的禁地,一道政令也不可能施行。眼瞅着自己这边筹谋多日拿出的策略可以将岭南逐步收归中枢管辖,结果房俊横插一杠便将胜利果实攫取过去,在场所有文官都好似嘴里被塞了一把黄连, 又苦又涩……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水师只能在水面上称王称霸,总不能上岸吧? 而只需撬动冯家的统治根基,其势力将会沸汤泼雪一般迅速消融,空下来的巨大利益空间足矣让文官吃到撑,至于海面上的利益就让水师分润一些吧…… ……李承乾目前致力于“平衡”,这是他从太宗皇帝那里学来的为君之道,无论庙堂还是地方都要处于“平衡”之状态才能让各方不得不依仗于君王去压制对方,如 此君权才能得以彰显,否则一家独大将会直接挑战君权,这是万万不可出现的状况。隋炀帝当年便是丧失了对于地方平衡之掌控,不得不借助于东征高句丽来削弱各方势力、希望重新达到文帝时期之权力平衡状态,最终却因为关陇门阀之背 刺、江南士族之离弃而根基倾颓、帝国崩塌…… 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既然诸位爱卿都同意设立广州市舶司,不知何人能胜任提举一职?” “陛下明鉴,民部郎中苏良嗣或可胜任。” “苏良嗣?” 唐俭道:“此子出身武功苏氏,乃皇后族弟,其父巴州刺史苏世长……少年老成、才华卓越,可堪大任。” 李承乾点点头:“既然是莒国公推荐,想来定有过人之处,不过还需经由吏部铨叙之后才能履任。” 皇帝自然可以任免此等五品官员,不过按规矩是要吏部提请、皇帝任命的,他不打算在这点小事上坏规矩。 唐俭颔首:“正该如此。”房俊道:“微臣举荐万年县令来济,此人出身名门、才干卓绝,且心思细腻、行事谨慎,此番协助微臣处置长安城内事务很是得力,当外放予以栽培,他日定 成帝国柱石。” “来济吗?朕对此人也颇为看好,附郭京城却能做到游刃有馀,才能确实不凡,可。” 市舶司提举一般为两人,所以多举荐几个人也没错。况且房俊“识人之明”早已享誉朝野,经他简拔、提携之人各个成才,李承乾也希望帝国多几个有能力、有才华、有干劲的青年官员,否则各个都如同贞观勋 贵那般好逸恶劳、耽于享乐,则国将不国。 刘洎没想到房俊居然还要在市舶司提举插一手,难道默契不是市舶司归我、水师提督府归你吗? 可陛下已经发话,他不能直接反驳,遂偷偷碰了唐俭一下。唐俭心领神会,忙道:“来济未然颇有才能,可万年乃是京畿重地,县令已然是五品,若将来济远调广州依旧任职五品,难免有苛责之嫌,况且若是来济远赴 …。。 广州又有谁来继任万年县令一职?” 他与房家父子交情甚笃,可现在不是论交情的时候,文武双方天然利益相悖,他必须站在己身利益这一边。 房俊早有腹稿,应对道:“礼部员外郎李安期如何?” 刘洎被噎了一下。李安期之父乃当世大儒李百药,前隋之时辅佐太子杨勇,入唐之后又一度为李承乾之太子右庶子,为人耿直常直言犯谏,贞观五年之后便幽居府邸潜心著作 ,士林之中声望卓著、俯仰之间桃李芬芳,四海名流、莫不宗仰。 今日朝堂之上诸多官员,或多或少都受过李百药之教会、或远或近都与其有些瓜葛。 李安期本人机智精敏、才学精深,性情沉稳、人缘极佳,风评极好。 如果刘洎此刻反驳李安期继任万年县令之职,朝堂上下那些受过李百药恩惠的官员们将会群起弹劾,刘洎的官声必然遭受致命打击…… 刘洎瞅了一眼唐俭,然而这回唐俭却闭口不言,不肯充当他的马前卒了。 论亲厚,唐俭与李百药可比跟他亲近多了…… “李安期……不错。” 刘洎只能捏着鼻子忍下,心里很是郁闷。原本增设广州市舶司乃是中书省这些时日集思广益想出的办法,除去向陛下陈情的那些理由之外也想趁机拉拢、提携一批人,孰料不仅使得军方凭空多出一 个广州提督府,就连市舶司提举也丢了一半,最关键李安期虽然属于文官一系,但得了万年县令却并不会感激他这个中书令半分。 自己殚精竭虑辛辛苦苦,却好似给房俊做了嫁衣…… ……自武德殿出来,由承天门出口,刘洎瞥了一眼同行的唐俭,略有不满:“莒国公先前为何不驳回房俊的言语?我是中书令不好御前与其争执,莒国公却是无妨 。”唐俭苦笑一声,低声道:“我知中书令乃是为文官谋福祉,可李安期毕竟不同旁人,李百药已然缠绵病榻半年多,药石无效、回天乏术,或下明日便能传来薨 逝之消息,此等情形之下你让我如何反对李安期继任万年县令?于情于理,无可辩驳啊。” 刘洎愣了一下,李百药府上素来闭门谢客,除去唐俭这样的老友时而前去拜访之外,外人很难进门,对其家中变故一概不知。他也明白过来,唐俭这番话不仅是说他不忍在李百药弥留之际阻拦其子上进之路,而透露出来的另外一层意思,则是既然李百药已经药石无效、回天乏术, 那么李安期这个万年县令继任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唐有丁忧制度。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也推崇以孝治天下,进而衍生出丁忧制度,到了隋唐时期丁忧制度已经很完备。规定官员在遭逢父母或祖父母丧事之后必须丁忧离职,回 家守丧二十七个月,期间不得参与任何公务活动。不仅如此,“诸闻父母若夫之丧……丧制未终,释服从吉徒三年”,如果守丧期间脱下丧服而穿上吉服,是谓“释服从吉”。“释服从吉”就标志着提前结束守丧 …。。 ,这种非礼不孝的行为严重违背了主流道德观,因此处以徒刑三年的重罚。 诸般规定极为繁琐细致,一旦有所触犯,则仕途生涯基本终止。当然,“忠孝难以两全”,当尽忠王事与自身孝道相悖之时,为免重要官职因为丁忧而出现混乱便有了“夺情”之规定,一些担任朝廷重要职位的官员在遭遇“ 丁忧”之时会由皇帝提别批准其在处置完丧事之后继续履任。 可区区一个万年县令算什么重要职位?皇帝也不可能为这样一个五品官员“夺情”…… 刘洎笑着摇摇头,拱手与唐俭道别,看着对方登车之后吁了一口气,但凡能在官场上混得长久的都不简单,越来越妖…… ***** 御书房内,内侍将几样精致的小菜、两碗白米粥、一小壶黄酒摆在靠窗的矮几上,两张矮几的菜式一模一样,李承乾与房俊相对席地而坐,一同用膳。 黄酒只有三四两,晌午时候不能贪杯以免影响下午公务,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带到内侍收走碗碟、沏上茶水,李承乾端着茶杯呷了一口,笑道:“二郎素来聪慧,这回却被刘思道给诳了一回。” 大抵是甚少见到房俊吃瘪,现在被刘洎耍了一回,让他很是开心。 房俊不解:“陛下此言何意?” 李承乾道:“前两日礼部送来一个折子,意思大抵是李百药已经缠绵病榻多时,现已陷入昏迷人事不知,药石无效、时日无多,奏请提前给其拟定谥号。” 房俊愣了一下,叹气道:“李百药当世大儒、天下之师,博学多才、性情耿直,吾辈之楷模,如此仙逝实乃帝国莫大之损失。”明清以前,但凡可称之为“大儒”者,基本可以与“质朴少欲、笃志于学”、“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基本都是 当世楷模、人品保证。 李百药“大儒”之名更是实至名归,如此人物薨逝,于儒家、于帝国、于天下皆可为损失。李承乾奇道:“二郎只是感慨惋惜李百药即将辞世,却毫不在意被刘思道诳了一会?一旦李百药薨逝,李安期势必要归家丁忧,这个万年县令便又落入刘思道 手中。”“区区一个万年县令,与大儒薨逝相比何足道哉?况且微臣之所以举荐李安期并非意欲掌控万年县令,单纯只是不满刘洎而已,此人才干卓越、心思敏捷,朝堂之上鲜有与之比肩者。只不过心胸狭隘、格局不够,或可为一部堂、却不可为国之宰辅,太宗皇帝当年只将其带在身边充当秘书却不准其置身朝堂,可见是识 人之明。”李承乾笑容黯淡下来,太宗皇帝有识人之明,孤儿不准刘洎置身朝堂,朕将他推上宰辅之位岂不是正好相反,识人不明、糊涂昏聩? 39314856。。 ... 第一千七百二三章 猜疑之心 看着李承乾黯淡下去的笑容,房俊微微蹙眉,没有顾忌君臣之别,坦然道:“陛下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心胸狭隘、敏感多疑?您是帝国之主、九五至尊,可您同样 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有喜怒哀乐,也会有对有错对则自勉、错则改过,何以不能忍受臣子犯颜直谏、直斥其非?太宗皇帝可不会这样。” 不过是说你任用刘洎为宰相并不合适而已,这就不高兴甩脸子? 事事都对标太宗皇帝,将太宗皇帝当做标榜有样学样,可为何就不肯学一学太宗皇帝的胸襟如海、大气堂皇?李承乾面色冷落幽幽叹了口气,剖白心迹:“换了旁人,我不会回答,但既然是二郎你我便直言不讳了。你知道当初太宗皇帝几度欲将我废黜,最终虽然坐上皇位可心里却始终有一根刺,我要证明太宗皇帝当初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能够做好大唐皇帝!可做皇帝哪有那么容易?我不过是中人之姿,比不得太宗皇帝天资 绝顶,虽然一直在努力却发觉有些时候越努力错的越多……我不是听不得你劝谏的话语,而是羞愧于自己能力不足。” 房俊的语气也软下来,一个皇帝能够当面说出这种话承认自己不称职,很不容易了。“陛下当知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每个人都有其所擅长之领域,而太宗皇帝恰好就最擅长当皇帝。你看他平素绝不会琢磨如何去做好一个皇帝,因为所想、所为、所做就是一个好皇帝的标杆,此等天赋,古往今来不知凡几之帝王有几人可比?战阵之上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乃最愚蠢之行为,任何时候皆是如此,陛下 之优点在于宽厚、在于仁慈,这一点同样古之帝王少有人及,陛下当不必妄自菲薄。”他发现李承乾的心理素质极差,这种人只能鼓励、不能叱责,越是用“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去对待,就越是使其走进死胡同,非但不会激起其不服输的韧性, 反而容易将其意志击溃。 有些人压力越大、反担越大、成就也就越大,而李承乾恰好相反,一旦压力难以承受就将彻底崩溃、破罐子破摔……李承乾揉了揉脸,苦笑道:“我读过的书不说浩如烟海也堆积如山,岂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但道理虽明,想要做到却难,给我一点时间,我也在努力寻找自 己的定位。” 房俊颔首:“太宗皇帝乃千古一帝,古往今来帝王之标杆,要向太宗皇帝学习,却不必成为太宗皇帝。” 李二陛下之成就或许距离真正的“千古一帝”差着少许,可也已经臻达帝王之巅峰,岂是谁想学就能学的? 这就譬如一个天赋平庸的学生去对标一位十四五岁考入中科大少年班的学习天才,纯粹找虐……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显然李承乾既不“智”、亦不“明”………。。 ***** 李承乾跪坐在窗前慢慢饮茶,夕阳余晖斜斜透入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几乎布满了御书房内的地板…… 自房俊走后,李承乾便保持这个姿势,不曾挪动分毫。 门外脚步声响内侍奏禀:“陛下,李大统领觐见。” “嗯” 李承乾仅只是嗯了一声,内侍赶紧退出。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自登上皇位之后诸般威严加持,使他愈发神威难测…… “末将觐见陛下。” 李君羡一身甲胄入内,单膝跪地施礼。 “平身。” “谢陛下。” 待到李君羡起身李承乾遂问道:“那件事查得如何,可有结果?”李君羡面有愧色:“陛下明鉴,当时情况极其混乱,并不曾有人到李景淑之状况,经末将调查甚至不止韦叔夏一人与倒地的李景淑有过肢体接触,而李景 淑之所以摔倒也非是一人所为……可到底是谁将李景淑致死,却毫无头绪。末将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背对着窗户闭口不言,余晖从他背后照来使得他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中,面部神情看不真切,一双眼睛却灼灼闪亮,一股阴郁至极的气息弥漫而出。 李君羡:“……” 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心底腹诽,陛下不仅威严越来越重,也似乎越来越阴森…… 良久,当李君羡已经冒冷汗的时候,李承乾终于开口。 “这件事至关重要,一定要查出李景淑的真正死因以及元凶,希望将军不要懈怠,追查到底,给朕一个答案。”“冲击京兆府”分明只是一场政治事件,是因为京兆府抄没藏匿于佛道两派之良田而引发,这原本在计划的控制范围之内,由此使得李神符的小团体发生内乱 、离心离德,然而李景淑之死却将这次事件的后果无限放大,几乎到了宗室与京兆韦氏火并之地步。 一旦这两大势力火并,宗室内部那个以李神符为核心的利益团体会产生巨大的凝聚力,一致对外对抗韦家,这与李承乾的初衷相违背。 一般来说,谁受益最大、谁的嫌疑也就最大,所以李神符极有可能是幕后真凶。 然而朝堂相争波诡云翳,都是当世人杰岂能做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 当然,有人陷害李神符的可能性也不小。 李君羡一阵心惊肉跳,这件事很明显背后有人主使,敢用一个君王世子的性命去推动一场阴谋,必然所图甚大,一旦深挖下去搞不好就要带连出一大串…… 尤为重要的是,陛下似乎意有所指? 否则何以决心一查到底? 如果当真如此,就说明陛下其实已经有所怀疑…… 李君羡不敢想下去,恭声道:“陛下放心,末将定尽力而为。” 李承乾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语气幽幽:“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做到。”…。。 李君羡:“喏。” “行了,下去办事吧。”李承乾摆摆手,而后又补充一句:“朕知道你心中顾虑,不过大可放心,朕固然比不得太宗皇帝胸襟如海却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小人,断然做不出卸磨杀驴 那等事,只要你始终效忠于朕,朕定然给你一个下场。” 李君羡再度单膝跪地,感激涕零:“陛下仁厚,末将之福气也,末将不去想将来、只着眼当下,誓死效忠陛下、效忠帝国!”他这种人就是帝王的夜壶,需要的时候不可或缺、不需要的时候万般嫌弃,所以自古以来似他这等帝王爪牙得势之时荣宠不尽、红极一时,失势之时则弃若 敝履、不屑一顾,一旦没用了便会被帝王推出去承担朝臣以及天下人之怒火——坏事都是这厮干的,与朕无关,现在朕将他杀了给大家出出气…… 只不过他外露的神情很是感激涕零,心里却不以为然。类似的承诺李承乾已经给过好几次,但却没有一次让李君羡信以为真,承诺这种东西是要看谁的的,如果是威严霸气、不可一世的李二陛下,只要有一个字 李君羡都信,可对于李承乾他却要有所保留。 或许这一刻李承乾心里的确如此想,但时过境迁是否还能坚守本心? 李君羡对李承乾没信心。 自武德殿出来时已经日坠西山,偌大的太极宫内殿宇林立、宫墙高耸将最后一点光明遮挡,巨大的阴影将整座宫苑笼罩其中,充满一种阴森萧然之感。 所幸宫里的宫女、内侍已经开始将一盏盏灯笼点燃,橘黄色的光焰在宫阙内次第亮起,驱散了黑暗。李君羡一路抵达玄武门下,给守城的兵卒递上印绶令牌这才从一侧的小门出了宫城,刚刚出了城外,便见到玄武门守备王方翼带着一队骑兵正好回城走个碰 面,王方翼远远的便勒挺战马翻身下马,笑着上前拱手施礼:“原来是李将军,真巧啊,末将得了两只麂子正打算好好整治一下,要不要一起小酌两杯?” 李君羡刚刚上马,只得又再度下马,还礼笑道:“倒是真想喝两杯,只不过杂务缠身,今晚怕是要熬个通宵了,恕罪恕罪。” 看着眼前这个阳光英挺的少年将军,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介安西军的斥候短短几年时间内成长为玄武门守备已是不易,却还能在骤登高位之后保持谦逊开朗,更是百中无一,只要房俊不倒台,这个王方翼将来的 成就最低也得是一方镇守,甚至十六卫大将军也不是不可触碰…… 话说从房俊麾下走出来的将领如今皆受重用,各个都在重要职位,长安内外、关中上下、甚至边陲重地、大洋之上……不去思量也就罢了,细思极恐。王方翼一脸惋惜之色:“你我二人比邻而居,时常碰面却从不曾小酌两杯亲近亲近,实在是非常期待啊。不过公务要紧,李将军又是陛下的心腹之臣,寻常事 务必定非同凡响万万耽搁不得。”李君羡心里一动,故作无意道:“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是李景淑之死,虽然三法司已然定罪结案但陛下觉得其中有些地方含糊其辞、不够精准,故 而命我仔细甄别一下,到底是皇命,不敢懈怠。” “那末将可不敢耽搁您办差,您请。” “再会!” 李君羡翻身上马,直奔“百骑司”驻地而去。王方翼看着李君羡疾驰而去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按理说身为“百骑司”大统领办理皇帝交待的差事肯定是要保密的,何以对他一个区区玄武门守 备泄露? 难不成大帅与“冲击京兆府”以及“李景淑之死”这件案子有关? 沉吟片刻,王方翼对跟随身边的亲兵部曲警告道:“李将军之言不可有半字泄露出去!违令者军法从事!” 几个亲兵心中一凛:“喏!” 然后王方翼叫过一个心腹校尉,低声叮嘱:“将刚才李将军之言一字不差的告知大帅。”“喏。” 39314822。。 ... 第一千七百二四章 政务大厅 佛道两派明争暗斗,道家虽然被高祖皇帝敕命为“国教”,但由于道家素来走“高端路线”所以在民间声势不足,而佛门则刚好相反,历经数次“灭佛”事件之后在 统治阶层的影响力每况愈下,但在民间却广纳信众、香火鼎盛,加上玄奘大师自天竺求经而回使得佛门声望暴增,两派都想要争夺“华夏第一”的名头。 出家人也好、闲云野鹤也罢,攸关道统之争自然不甘人后,“盂兰盆节”也好,道家法会也罢都是提升自身影响力的手段。盛会召开期间无以计数的商贾、游人、信徒涌入长安,导致这座当世第一雄城人满为患,刺激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也滋生了各种各样的治安问题,导致京兆 府、左右金吾卫都严阵以待,唯恐发生严重治安事件…… 但是再盛大的法会也终会有结束之时,连续三日之后,道家法会率先终结,来自天下各处、各个门派的道士开始陆陆续续离开终南山草楼观。 但僧道汇聚长安,并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因为大唐有着堪称严格的“过所制度”。 “过所”即通行证,凡到各地进行贸易或其他活动的人等都要持当地官府开具的“过所”,否则便是非法通行,要受到缉拿。这是为了保证正常的商业贸易往来,稽查行旅,防止透漏国税、逃避赋役、拐卖人口以至查清来自境外的破坏活动,来时由当地官府开具,抵达目的地后至 官府核准,返回时若无作奸犯科之事会由目的地官府重新开具,领到过所者就可以照规定的路线,从西北边疆到东南沿海,迢迢万里,通行无阻。 而在京师,“过所”之开具需要尚书省与京兆府的官员一起审核。为了便于“过所”之开具,赶紧将这些“道爷”送走以免因为迟滞行程从而引发不必要的事件,房俊拉着京兆府的官员直接在终南山下的官道旁设立临时办公地 点现场办公,提高审批效率、行政效能,堪称简易版“政务大厅”,如果较真一下,可以说是天下第一了,领先西方一千五百年有余……此举自然受到道家的好评,办公期间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不少门派的道士拿着盖有京兆府大印以及房俊私印的“过所”都表示要收藏起来才行,毕竟以 往的“过所”只是京兆府和尚书省官员的印章,普天之下盖有朝廷尚书右仆射印章的“过所”怕是只有这一批…… ……距离办公地点不远处,路边一株巨大的松树不知何朝何代栽种,如今树干粗壮需要四五人环抱,巨大的树冠浓密如冠,树下摆着一张地席、一方茶几,成玄 英一身鹤氅、道裙、莲冠,盘腿坐在茶几旁提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壶,又拿起一旁一颗干燥松果丢进小火炉里,重新将水壶添满水放置火炉之上。 茶香已经氤氲开来,成玄英分茶推盏,笑着道:“越国公制炒茶之法,实在是泽被苍生,吾等实在是苦煮茶之术久矣!”煮茶之术古已有之,虽历代皆有改进,但终究还是要添加各种佐料使得茶汤层次分明、花样繁多,有的甚至添加羊油……喜欢的人自是一日不可或缺,但不 …。。 喜欢的人实在是闻之欲呕,可偏偏就是最主流的饮茶之仪式,再是不喜欢也得附庸风雅。而炒茶之法则全然不同,无需添加任何佐料单纯以秘法将青叶予以炒熟,更便于携带、储存的同时保存了青叶本味,堪称无上妙品,儒释道三家都认为如此 更加贴合自身之理念,遂在天下得以推广、大行其道。 时至今日,那些叫嚣着煮茶乃古礼的老顽固们也逐渐摒弃了滋味厚重的茶汤,转而喜好追求自然真韵之炒茶……房俊喝了口茶水,烈日炎炎坐于松下品茗,松涛阵阵微风徐徐,实在是惬意至极,闻言笑道:“不仅是炒茶,家中师傅最近也在研究自然酦酵之法,更能保存 茶叶之真韵,事实上任何事物都不应墨守成规而是要主动求变,或许就能在不经意间发现更美好的一面。”他指了指树荫之外排队领取“过所”的道士以及忙碌办公的京兆府、尚书省官员,对马周道:“自古以来百姓对于衙门充满敬畏,诸如‘阴曹好入、衙门难进’、‘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之类的谚语童叟皆闻,更有所谓‘衙门好进、小鬼难缠’,此乃陋习也,严重损害官府形象。如果似这般在城中设置一处官舍,于各个衙门抽调数人齐聚一堂推行‘一站式’服务,使得百姓办事之时无需挨个衙门去跑,并且规定对于一些譬如房产过户、税赋缴纳、登记户籍等等简单的政务必须当日受理、当日完成,不仅可以大大提升官府的政务效率、方便百姓办事,更能够提升官府甚至国家之形象,使得普通百姓对国家之认可大幅增加,增强凝 聚力。” 后世“政务大厅”一经推出便高受好评、风靡大江南北,其优点自然毋庸置疑。马周乃是当下最出色的人才,说一句“人杰”亦不过分,自然看得懂这种集结办公的好处,除去简化审批流程、规范政务公开之外,最重要是便民利民、廉洁 高效。尤其是“廉洁高效”这一点,自古以来官府早就形成一套“潜规则”,办什么事要花多少钱都已经成为一定之规,“有理没钱莫进来”已成衙门常态,如果能够以 这种“一站式”服务打破这些陋习,实在是官场之上巨大的变革。 “二郎放心回去我便组织京兆府官员商议出具体的施行方法,在京兆府内予以试行,如若效果不错,则上书陛下推行天下,成为永例。”这时候的一些行政方式甚至刑事判罚除去按照一定的法律文书之外,还会“照例执行”,譬如一件离弃的案件经由判罚之后各方予以认可,那么往后此类案件 便可以“循例”,效力等同于律法。 成玄英再度斟茶,赞叹道:“此法一开,惠及万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贫道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面对真正为国为民之贤臣,他这位道家最杰出的人物也愿意放下矜持,表达出自己的敬佩。 …。。 马周苦笑道:“别说什么功在当代了,只怕此法一旦施行必将遭受如山阻力,不久之后本官‘奸佞’之名定然轰传天下、人人唾骂。”若说“千里为官只为财”或许有失偏颇,但每一个人都有其本身之利益,逐利而行乃是人之本性,这种“政务大厅”一旦出现势必打破现有之诸多“默契”,损害 的是无数以此牟利之人的利益。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反对、多少人厌恶,弹劾诏书必将雪片一般飞上陛下的御案…… 成玄英看向房俊,目光深邃幽怨,似乎在责怪房俊想出这等施政方式却不肯自己用而是将马周推上风口浪尖,如此“坑人”之行为也称得上“好友”?房俊瞅了成玄英一眼,没好气道:“你个牛鼻子懂个甚!古往今来每一次变革都要经历无数的磨难与阻力,不仅要饱受攻讦有时候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你 以为这等足以名垂青史的旷世功勋是那么好立起来的?你还别觉得我害他,你问问他这件事我自己来看他干不干?”成玄英都惊呆了,他少小之时便惊才绝艳被道门誉为未来之领袖,十几岁便遍读道藏、领悟非但,继而著书立说阐述道家传承,从未曾被人喊一声“牛鼻子” ……不过当他看向马周,后者马上连连摇头:“此事虽然攻讦太甚,却也是吾等官员之责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岂能因些许攻讦便望而却步?况且此事有我一人 去承受狂风暴雨便足矣,无需拖累越国公。” 房俊对成玄英笑道:“看看吧,我说的如何?这件事他不仅不会怪我,反而要谢谢我。” 马周喝了口茶,啧啧嘴,斜睨了房俊一眼,想了想,还是由衷的道了一句:“谢谢啊!” 如果这个理念放在一个普通官员身上,则可以连升三级。 如此政绩放在他这个京兆尹身上,基本奠定了通往宰辅之路。 此等功劳的确当得一个谢字。 房俊:“你看看!” 成玄英连连摇头:“所以官场当真黑暗,不仅需要卓越的智慧更要坚厚的脸皮,贫道这种赤子之心必然被熏染玷污,只能老老实实的做学问。” 房俊冷笑道:“素问道长于东海修行,以孩童祭祀龙王以求风调雨顺,受万民之拥戴……却不知是真是假?” 马周蹙眉看去。感受到两人灼灼目光,成玄英不以为然:“此乃东海一带之陋习,起初以童男、童女各十人祭奠龙王,贫道屡屡劝说最终只以童男童女各一,虽然不敢妄言功德,但毕竟有些贡献,不知越国公为何觉得不妥?” 第一千七百二五章 处处青天 “此等残暴之行为牛鼻子为何不以为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有或没有乃天壤之别、本质之分,一与万有何区别?” “这与残暴与否有何相干?祭祀之法古已有之,乃凡人与上天沟通之桥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左传》之言也,你这儒家子弟是怎么读的先贤之著作?” 成玄英反唇相讥,觉得房俊不可理喻。房俊沉默了一下,成玄英之言有理有据,“祭祀”乃是明文规定合理合法,如今祭品虽然多为三牲,但古时候多是“人祭”,用活人做祭品去祭祀神灵更是古已 有之,并不能说成玄英的行为是错的。叹了口气无奈道:“固然古人之行为不可指摘,祭祀是礼仪完全合法,可道长将两个婴孩丢入波涛翻涌的大海之中难道就没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恻隐之心?上天 有好生之德,更何况是两个活生生的,如若丢弃如海的婴孩是你的孩子,你是否还能这般心安理得?” 一旁的马周低头喝茶、缄默不言,一个武将出身、一个化外之人,这两人谈论儒家典籍虽然不合适但无法阻止,他这个儒家子弟却不能插话。 说什么都不合适。成玄英愣忡一下,喝了口茶水,缓缓吐出一口气,叹息道:“岂能心安理得呢?只不过大海汹涌险恶、无法揣度更不可操控,所以海边之人对于神灵鬼怪之说 愈发笃信不疑,贫道心存恻隐,可那些海边人家却甘愿将孩子丢入海中给龙王充当祭品以换取风平浪静,你信是不信?” 房俊默然。 人类越是面对无法对抗的危险就越是密信,这是天性,即便后世科学昌明的年代海边人也相比内陆人更为密信一些,何况是在这个年代? 他指责成玄英以活人为祭心肠歹毒,却忽略了当下之年代,事实上能够将数十人的祭品减少到只有两个,成玄英的确有资格骄傲…… 可这个时候他能指着以活人为祭不合理吗? 这不仅仅是有没有听他的问题,而是他已经动摇了儒家的学说、当下的社会生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这是政治正确,谁反对,谁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破除迷信,任重而道远…… ***** 连续多日的佛道两派法会相继结束,汇聚于长安的商贾、游人、僧道也陆陆续续离去,喧嚣的长安城逐渐安静下来,不过想要恢复原状却殊为不易。 暴增的人口带来无以计数的生活垃圾,长安、万年两县的官吏驱使衙役雇佣民夫将长安城内的垃圾运往城外、扫净街道,再将城外的垃圾集中掩埋。 当然无尽的麻烦之外,还有暴涨的财富。佛道两派举办盛大法会靡费甚巨,这些钱涌入诸多行业,加上慕名而来的游人也带来巨大的旅游收入,餐饮、住宿、衣物等等行业的利润甚至是往年一年之 所得。位于晋昌坊西南隅的“徐记粥铺”因为毗邻大慈恩寺,在这一次“盂兰盆节”期间接待了无以计数的旅人、商贾在此食用早膳,一筐一筐的铜钱无处放置甚至不 …。。 得不在后院挖了一个深坑予以掩埋…… 待到法会结束,生意归于平静,老板徐四福两口子才空出手将埋起来的铜钱再挖起来。 傍晚歇业之后,两口子躲在卧房里两堆成小山一样的铜钱用抹布一枚一枚清理干净,然后一枚一枚数着用麻绳串起来,乐得见牙不见眼…… “这几日累坏我了,整天煮粥、腌菜腰都直不起好似断掉一样,若是继续一些时日怕是熬不过。” 徐四福数钱的空档锤了锤老腰,一脸唏嘘。 他家店铺只经营早膳,然而每天从天不亮的时候一直到下午都在卖早膳,铁人也受不了…… 老婆王二娣哼了一声,白他一眼:“腰不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何必寻这样一个借口?话说这种日子若是常年都有,就算当真把腰累断了也值啊!” 忽略老婆子言语之中的不满,徐四福嘿嘿笑道:“可不是?这几日便攥了以往一年的钱,再累也乐在其中啊!” 然后又道:“大家都说当今陛下比不得太宗皇帝,可为啥我却觉得自从当今陛下登基之后这日子越来越好?” 王二娣白了他一眼,警告道:“这等话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能说的?快闭嘴吧,莫遭祸!” 见当家的赶紧闭嘴,又道:“唉,听说隔壁刘家打算举家搬迁去华亭镇?”“他家刘二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寻了一个船员的活计,据说跑一趟船的收益顶上在家侍弄十亩地,只不过距离长安太远,想要这个活计只能全家搬去华亭镇…… 怎么,你也想去吧?”“去个屁!海面上危险大着呢,给再多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刘二那厮整日里鬼心思多不肯老老实实种地,咱家岂能一样?守着这个铺子子孙三代饿不死,何必 背井离乡跑去海上搏命。” “说的也是那你问这个做啥?” “他家搬走了,那房子是不是要发卖?” “那是自然,不然还能往外租啊?长安距离华亭镇几千里远,每年回来收的租子怕还不够路费……你该不是想买他家房子吧?”王二娣点点头,小声道:“孩儿长大了明年就娶亲,与其都窝在这两间房里何必将刘二家的房子买了?到时候成亲了住的也宽敞一些,又不远还能给我帮把手 ,多好。” 徐四福想了想,以往是不敢有此奢望的,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将田地都典卖一空,这两年只能守着这间铺子维持温饱,何曾敢想买房置业? 但现在看着堆了一地的铜钱,豪气顿生。 当即起身:“我去寻里正,让他去刘二家问问。” “晚饭还没吃呢,去坊门内的肉铺买上一斤熟肉、沽一壶酒,与里正好好喝几杯,事情就好办了。” “晓得。” …… 翌日清晨,里正去刘二家一趟,事情很快办妥。 刘二家举家搬迁华亭镇急于将房子出手,价格不高,徐四福家喜欢房子相邻怕被别人插手,两家又知根知底,经由里正从中牵线一拍即合…… …。。 当天就前往万年县衙过户。房产过户不是一件小事,不仅要界定四邻、验看无误,签署契约、厘定税款,还因为刘二是举家搬迁华亭镇还需办理“过所”,且必须先将“过所”办下来才能 房屋过户,否则万一有什么缘故导致“过所”办不下来却先将房屋过户,那就无家可归了…… 手续不少,要跑好几个衙门、好几处值房,不仅耗时耗力,还需要准备一些“赏钱”应付那些衙门里的小鬼…… “去什么县衙啊?你两家这点事在新衙门就办了,无需到处跑。” 里正带着两家人去往东市北门外的一处新衙门。 到了地方,见到门外排队的熙熙攘攘几十人,徐、刘两家人忍不住抱怨:“这么多人得排到什么时候?早说去县衙办了。”往常百姓最不耐烦去县衙办事,一点小事往往就得折腾一天,官吏们冷着脸满是不耐烦,敲敲打打话里话外说要一些“好处”,这里排队这么多人,今天怕是 办不上事。里正不耐烦道:“一个两个就知道盯着自家,没事的时候也多出来走一走、看一看,这是京兆府牵头设置的新衙门,叫什么‘一站式’办公,很多个衙门抽调官 吏,似你两家这点小事在这里就办完了,何必到处跑费时费力?” 两家人不懂什么“一站式”,心里不以为然,常年养成的习惯与见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但摄于里正之权威不敢说话。 排队的时候一个身穿青色圆领袍衫的年轻官员走过来。这官员二十岁左右,面白无须,身上官袍是由有暗花的细麻布制成,领、袖、襟加缘边,在衫的下摆近膝盖处加一道横襕,这种衣裳称为“襕衫”,是最普通 的官袍。 到了近前,年轻官员拱手施礼,还未说话,里正与徐、刘两家人都赶紧还礼。 “本官监察御史孙处约,在此监察新衙门之施政举措,诸位可是要入内办事?” “正事。” 里正与徐、刘两人战战兢兢,监察御史虽然品阶不高,但是相当清贵,不仅可以论议朝政、弹劾重臣甚至可以直接上书陛下,各个都是英姿挺拔一身正气。 “那就去办吧,如果官吏有任何推诿、搪塞、拖延、甚至索贿等等事由,皆可到我这里来检举揭发,本官秉公执法、严惩不贷!” “啊……好好好。” 里正与两家人都有些懵。 推委、搪塞、拖延、索贿……这不是很正常么? 哪个官吏办事不这样? 这也能检举? 眼瞅着那叫孙处约的年轻御史又转去旁人那边还是这一套说辞,两家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觉得好像现在的确与以往不一样了。如果当真官吏办事不得推诿、搪塞、索贿……那岂不是处处都是青天? 第一千七百二六章 官僚体系 出乎两人家预料,本以为今日根本来不及办事,但前边的队列却迅速减少,新衙门的办事速度居然很快…… 不到晌午,便轮到两个人办事。进到衙门里,发现原本的正堂被隔开成一个一个隔间,每一个隔间都设置了一个“窗口”,“窗口”上显眼的位置写着诸如“民曹”“兵曹”等等字样,一个挨着一 个,让人很容易找到办理事务的地方。 首先要办理刘二的“过所”,这个“窗口”在最里边,由京兆府、尚书省抽调的吏员办公。里正带着刘二全家来到“窗口”前,说明了具体事由并且附上他自己签名具保的文书,“窗口”内的吏员简单的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以及刘二全家前往华亭镇的 理由,很快开具了“过所”,并且落上京兆府以及尚书省的印鉴。 一张张崭新的“过所”拿在手里,刘二全家都有些愣忡,这么快的嘛…… 然后又开始办理房屋过户、税赋缴纳……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事项办理完毕,期间办事的吏员虽然称不上“含笑相对”但也绝对“和蔼可亲”,不仅没有各种各样的刁难、拖延更没有以往随处可见隐晦 或者明目张胆的“索贿”,办事效率极高。 出了新衙门,里正忍不住感叹:“如若往后皆如此,那可真是造福天下了。” 徐四福连连点头:“马府尹公正廉明、天下楷模!” ***** 初一朝会之上,沸反盈天。“你马周邀名卖直、赞誉天下,实则却是在窃据权柄,偌大京兆府被你搞出这么一个‘一站式’办公从而将所有权力揽于一手,言出法随无人有所异议,你想干 什么?” “自古以来官员办事皆是如此,不如此何以彰显官府、朝廷之威严?你现在这么一搞,朝廷法令在百姓眼中再无秘密,则权威尽丧矣!”“官员也就罢了,好歹有朝廷俸禄供养,可那些胥吏却全指望着那些规则之内默许的收入养家,如今政务尽归于劳什子的‘大厅’,目光灼灼之下所有规则烟消瓦解,胥吏们不敢索取一分一文,长此以往何以养家?没有了这些胥吏难不成让官员们下去跑腿办事?如此一来势必增加官员数量,可朝廷如何承担愈发繁重的 俸禄支出?” “此祸国殃民之策马周其心可诛!” …… 不出意外,京兆府试行“一站式”办公大厅招致朝堂之上一片反对,对马周的各种攻讦不绝于耳、弹劾奏章雪片一般飞入李承乾御案之上。各种各样的质疑、谩骂都有,其中最为严重的指责有两条,其一这种“一站式”办公大厅之官员由马周亲自甄选抽调,于大厅之内“照章办事”,导致原本各部 门之主官形同虚设,马周有揽权之嫌。 其二则是此举使得衙门里世代传承的胥吏没有了“索贿”之权,长此以往必将使得整个胥吏体系彻底崩溃…… …。。 …… 面对各种指责、诘难、谩骂,马周抱着芴板面沉似水、一言不发,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却巍然不动。 李承乾在朝堂上骂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予以制止,好整以暇的看着马周,问道:“马府尹有何话说?”马周躬身施礼,直起身后愈发显得腰背挺直、刚正不阿:“遥想太宗皇帝在时武忠文谏、众正盈朝,帝国虽然艰难困苦举步维艰但上下一心披肝沥胆,终使大 唐傲然于世界之巅,群雄慑服!然而时至今日才过了多久?朝堂之上便充斥着卑劣小人,整日里不思进取、耽于政务,颠倒黑白、蝇营狗苟,吾耻与之为伍!”一句话,刚才那些义愤填膺、直斥其非的大臣们脸都黑了,怒火升腾就待要再次发动议论斥骂指责,好叫这个自诩“满朝奸佞我自直”的混账湮灭在怒火之中 。 “都闭嘴!”一声大喝将诸人沸腾的情绪打断,愈发恼怒,就待要转移火力将不知死活出言不逊之辈弹劾攻讦,然而循声望去见到说话的是房俊,便犹如被掐住脖子的鸭 子一般戛然而止。房俊站在文官第二、李勣之下,环视这些上窜下跳的大臣,慢悠悠道:“御史大夫何在?若是再有人污言秽语沸反盈天,便请即刻将其拿下治其扰乱朝堂之罪 。” “嗯。”刘祥道脸色不好看,纠察风仪、维系朝堂秩序是他这个御史大夫的责任,但因为事先得到过刘洎的暗示故而沉默了一会儿,打算等到攻讦一段时间之后再出 面维持秩序,却不料被房俊抢了先,凸显出他的失职…… 偷偷瞥了陛下一眼,见陛下并未有恼怒之色这才放下心,而后板着脸道:“都注意一下,保持风仪秩序。” 李承乾这才看向刘祥道,问道:“京兆府试行‘一站式’大厅已有数日,御史台严密监察、追踪访问,熟知此项政策之根底,却不知对此有何意见?” 刘祥道忙道:“此事微臣责令监察御史孙处约全程跟进,不如由他来向陛下奏禀如何?” 他愿意与刘洎有些默契,但仅只是放纵官员在朝堂之上攻讦马周而已,这是为官之道。但绝对不表示他站在文官这边反对马周,这是原则。 他不是谁在朝堂的盟友,仅只是陛下的耳目。 “准。” 随着李承乾答允下来,有内侍急忙跑出太极殿,将等候在门外的孙处约带了进来。 “微臣孙处约,觐见陛下。” “免礼,平身。”李承乾看着这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官员,心底升起好感,语气温和:“既然你的上官推荐你来奏禀,那就将你所见所闻所想都说一说,不要有所拘束只需客观表 达意见即可,也不用怕得罪谁,朕给你做主。” 群臣看向孙处约,知道这又是一个“简在帝心”的年轻官员,只要不犯大错,前程不可限量。 “谢陛下!” 孙处约心潮澎湃、感激涕零,努力平复心情,这才开口将这些时日于“大厅”之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 最后发表看法。“胥吏之弊,历朝历代皆有凸显,非为政者不所为,而是为节省俸禄官帑而已。然则为了节省区区俸禄官帑便任由胥吏上下其手、贪墨索贿,不仅造成百姓办 事之繁琐困难,更使得国家威严遭受严重损害,当百姓对国家丧失信任、对官府怨声载道。”“吾大唐富有四海、疆域辽阔,千古未有之煌煌盛世,岂能胥吏那样低贱之辈败坏帝国声誉?此等胥吏早已成为跗骨之蛆、癣疥之患,一个‘一站式办公’便将 彼辈之腐朽恶臭彰显无遗。”“陛下圣明,当颁布诏令改革胥吏制度,将其彻底取缔,或收编、或辞退、或追查过往依法审判,必可令吏治清明、政务通畅,届时百姓归心、四海咸服,陛 下之圣名自当光耀千古、中外传颂。”朝堂之上那些个大臣都懵了,这一番振聋发聩的呐喊犹如洪钟大吕撞得诸人脑瓜嗡嗡作响,御史台这是从哪里网络来的人才?为了区区一个“一站式”大厅便 将整个官僚体系全部推翻重建是吧?只顾自己邀明卖直完全不顾大局是吧? 这简直就是第二个魏徵啊!刘洎已经顾不得自矜身份了,干脆站出来启奏:“陛下明鉴,此辈邀名卖直沽名钓誉只为一己之私名却罔顾朝纲大局,实在是妖言惑众其心可诛,恳请陛下将 其逐出朝堂、剥夺官身、发配边疆、永不叙用!”堂堂中书令在朝堂之上当着一众文武大臣说出这等重话,放在平时几乎判定了孙处约的下场,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驳回刘洎的言论,毕竟宰辅的体面远远重 于区区一个监察御史的前程。 御座上的李承乾沉吟不语。房俊再度站了出来,一脸正气、义正辞严:“中书令说什么胡话呢?大唐立国以来最是重视言路通畅,御史言官风闻奏事、检举不法,从来都不曾因言获罪, 中书令这是打算倒行逆施、祸乱纲常吗?”刘洎气得满脸通红,怒斥道:“休要血口喷人!这是阻塞言路的问题吗?是孙处约要搅乱帝国官僚体系,他要将大唐万世不拔之基业彻底毁掉!汝等只顾着眼 前这么一点功绩,听着百姓的几句吹捧,却浑然忘记立场与原则,如此祸国殃民之辈,人神共诛之!” 胥吏是不需国家发放俸禄的,但他们却又世代承袭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员,谁当主官无所谓,但若是没有了那些胥吏官府的行政执行力度就将大大下降。 而胥吏又不仅仅是胥吏自身的问题,这是一套自下而上的官场规则,正因为有了污泥一样的胥吏,官员们才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现在矛头直指胥吏,意欲一刀斩断,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怎么办? 自己去办理那些蹩脚磨牙的杂务吗? 自己舍下脸皮去跟事主索贿吗?成何体统! 3931460。。 ... 第一千七百二七章 利益之争 第4585章利益之争 “洛阳城内里坊俨然,洛水横贯而过将城区一分为二,洛北二十九坊、洛南七十四坊。尚善坊位于定鼎门大街东数第六坊,紧挨洛水大堤,与紫微宫隔天津桥相望……洛水冬日不冻、水流舒缓,末将麾下舟船可以由洛水之上的水门驶入城内,巡弋于河道之上,不仅确保尚善坊北侧之安全,亦能随时登岸增援尚善坊。” 习君买对于洛阳城的格局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末将也可以率军驻扎于尚善坊北侧坊门,进可以确保殿下之周全,退亦可以护卫殿下撤至洛水之上,或向西退出洛水走商於古道回长安,或向东进入运河顺流直下奔赴江南……在陆地上末将不敢夸口,但只需到了水上,天下无人可以威胁殿下之安全,纵有十倍之敌,亦可破之。” 显然,自接到房俊命其辅助李泰之命令,习君买便率领麾下精锐屯驻于孟津渡,同时对洛阳城的地势做出详细了解,制定了最为稳妥的防御策略,进可攻、退可守,配合水师的精锐兵卒、先进兵船、强悍火器,万无一失。 李泰不知兵事,但兵书略看过几本,且聪慧敏锐,听着习君买之言辞,脑海之中浮现洛阳城的舆图、地势,综合起来觉得已经算是很完美的策略。 自己剩下的这些禁卫护卫身边,水师负责外围,一内一外构筑两条防线,还有随时可以由陆地撤退至水面的预案,此等严密防守之下如果还是出了岔子,那大抵是他李泰该死,谁也怨不得了…… 当即颔首道:“就按照你说的来,马上调集兵卒战船汇集至此,稍后随我一同入城。” “喏!” 习君买起身走出帐篷,对随行而来的校尉吩咐几句,掏出兵符交给他,看着他迅速策骑远去传达命令。 ***** 裴怀节策马回城,先安排了人手前往尚善坊收拾一处前隋废弃的衙署官廨,然后返回位于东城的河南府衙门,在门前翻身下马,进入大门。 官廨之内,一个三十余岁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迎上来,先奉茶,而后坐在裴怀节一侧,笑问道:“魏王殿下不肯入城?” 裴怀节喝了口茶水,哼了一声,面色不豫:“正如所料,他怎么敢进来?” 男子叹息一声,一脸无奈:“希望魏王殿下能够明白咱们一番苦心,而不是试图引诱他入住紫微宫让他遭受御史弹劾、陛下猜忌,否则,咱们就得过一过苦日子了。” 谁会愚蠢到让李泰直接入住紫微宫,犯下人臣大忌? 既然那么做了,肯定是另有深意,就是不知李泰能否领会得到…… 裴怀节放下茶杯,吐出一口气,面带愁色,缓缓道:“陛下打压门阀之心昭然若揭,然而天下依旧是门阀之天下,这个靠着门阀在乱世之中建国立邦的帝国,又岂能真正摆脱门阀?陛下只看得到‘门阀盛则帝国乱’,故而一意剪除门阀,却看不到‘门阀亡则帝国亡’的危机,目光短浅只知攥紧皇权,却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可悲、可叹。”…。。 这就是当下主流的两种理念冲突,一者认为门阀乃是立国、治世只根基,门阀亡则国之不存;一者认为门阀虽建国之本,却也是祸国之源,不能打压、剪除门阀对于朝政的影响,帝国终有一日也要走上前隋之旧路,覆灭之日不远…… 而这两种理念谁都有一定道理、谁都对,谁也不能说服谁,逐渐发展下来,自然就演化成为利益之争。 皇帝的利益在于皇权集中,不愿沦为门阀之傀儡;门阀的利益在于影响政治,不愿成为皇权任意凌虐之豚犬…… 在长安城里,皇权至尊无上,所有人都要在规则之内展开斗争,固然交锋激烈,但彼此皆有忌惮,略显平静。 而在天下各处,斗争却逐渐呈现如火如荼之势,作为政治地位“长安之外天下最高”的洛阳城,这种斗争更是无处不在,而李泰的到来势必让斗争愈发激烈,不可遏止,直至掀起滔天巨浪。 身为河南尹,裴怀节要保证自己的利益。 也是洛阳本地世家门阀的利益…… 段宝元拿起茶壶往两人面前的茶杯当中斟茶,不以为然道:“魏王未必站在陛下一处,况且就算站在一处也无妨,说到底也不过是斗争而已……当年的太宗皇帝与关陇门阀斗了一辈子,现在的陛下更甚一步与天下门阀斗……就算斗胜了又能怎样呢?他们搞的那个什么科举考试看似扶持寒门子弟,可今日之寒门子弟骤然登上高位掌握权力,他日不也成为世家门阀?”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不变的是世家门阀永远掌握着最基本也是最大的权力。 只要利益的追求不一致,斗争就永远都会存在。 裴怀节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却依旧忧心忡忡:“可如此一来,势必导致局势愈发动荡,中枢与天下、皇权与世家……若着幸幸苦苦来之不易的盛世在无尽无休的斗争之中消耗、湮灭,吾等必然成为罪人。” 段宝元反驳道:“皇权高高在上,再是至尊无敌,由于天下百姓有何关系?能够代表百姓利益的是我们,是世家,是门阀,纵然盛世不再、天下板荡,那也是陛下的错。” 百姓能否安居乐业,取决于赋税的多寡、租赁的高低,取决于米价的变化、徭役的增减,而这一切都实际掌握在世家门阀手里,天下百姓是依附于世家门阀而活着的。 “譬如丈量田亩,虽然尚不知陛下的真正用以,但必定是针对世家门阀而来,因为土地是世家门阀的根本……既然是针对世家门阀,那就是针对天下百姓,世家门阀手中的土地如果减少,自然就要增加田租、徭役、赋税,因为世家门阀自身的利益是不可能减少的,每缺一分,就要从百姓身上掠夺一分,所以一旦丈量天下田亩开始施行,反对最为激烈的不是世家门阀,而是那些依附于世家门阀而生存的百姓。”…。。 “百姓既是天下,当陛下与整个天下为敌之时,谁才是罪人呢?” 段宝元侃侃而谈:“魏王履任东都留守,谁也不知陛下本意如何,是不忍魏王困局长安、郁郁而不得志,想让他做出一番成就留名青史,还是故意将魏王支出长安,让那些试图搅乱朝政的野心之辈有机可乘,为他剪除这样一个对皇位潜在威胁的亲王?我们不清楚,但想必魏王自己是清楚的,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洛阳城里不是一群俯首帖耳之辈,想来他会有所忌惮。” 李泰担任东都留守的目的并不清楚,可无论是营建东都还是主持河南府的丈量田亩,那一样都切切损害了河南世家的利益,所以是不被接受的。 要么李泰老老实实躲在这前隋帝都钟鸣鼎食、奢靡度日,要么就当真要面对无穷无尽的危险。 裴怀节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浊气,摇头道:“我们给魏王一个下马威可以,甚至魏王面对一些危险也可以,但你要告知那些人,魏王绝对不能在洛阳有真正的意外。” 一个魏王的生死他并不放在心上,作为太宗皇帝潜邸之时的功勋,他虽然比不得房杜之流,却也是根基深厚、功勋卓著,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之下并不会因此而被皇帝迁怒。 但魏王之生死却牵动着帝国最高层权力的斗争,势必将整个天下席卷其中,这是裴怀节不愿见到的。 斗争可以,但必须在一定的框架之内,不能毫无限制的恣意扩张、无所收敛。 段宝元失笑道:“府尹糊涂了不成?那毕竟是魏王殿下,就算有些人想要让他发生点什么意外,也不是想办就能办得到的,且不说他自己身边的禁卫各个精锐忠诚,只看他一到洛阳便召见水师校尉便可知他已经取得房俊的支持。水师之强悍可不仅仅是在水上,他们护卫魏王,魏王的安全便固若金汤。” 说到此处,他往外张望一下,确定附近无人,便低声问道:“府尹,昨夜追杀魏王之人,会不会是房俊的人?” 城上的兵卒看得清清楚楚,那支骑兵追着魏王来到洛阳城下,甚至已经冲入上林苑之内,只需更进一步便可将魏王杀死,却在最后关头转头而去。 是忌惮洛阳城的守兵? 未必。 且不说洛阳城的守兵是否敢在半夜之时出城,就算出去了,也未必是那支骑兵的对手,对方完全可以在斩杀魏王之后从容脱身离去。 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并不想要杀死魏王,只是想要吓唬魏王一下,或者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 有些时候局势过于紧张好似弓弦拉满,只需轻轻一点外力,便可引发不可测之冲突。 而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同时还会顾及魏王性命的,只会是房俊…… 裴怀节便笑起来:“所以说魏王是聪明人,他一口否认昨夜并未遭遇刺杀,所有针对他展开的谋划都得落空,他自己也从漩涡之中挣脱出来。” (本章完) 39314998。。 ... 第一千七百二八章 大国骄傲 月有圆缺、气有阴阳、物有正反,此天地之均衡也。 唯有平衡才能永存。儒家学说承载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内核,护佑着这个民族走过一场又一场的劫难,然而统治者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儒家学说无限拔高、将其它学说彻底踩死,终 于导致一家独大、丧失平衡。 诸多苦难因此而始。 如果尚有其它学说与儒家并驾齐驱,结局又会怎么样? 历史没有如果,谁也不能假设,所以房俊打算借助于书院进行一场实践。 当自然科学对儒家学说予以修正、用儒家学说给自然科学构架内核,华夏文明又会走向哪一个方向? *****道家是华夏土生土长的教派,有着与华夏文化和谐统一的精神内核,无论是华夏文化催生了道家,亦或是道家赋予了华夏之血肉,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分割 。 用一个裹着道家外衣、具有“科学”内核的学派去中和儒家的专制霸蛮,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毕竟道家才是华夏所有学派的起源…… …… 夏日的芙蓉园清风阵阵、浓荫处处,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缓缓流淌的曲江水带走燥热带来清凉,最是消暑的好去处。重檐飞角的二楼窗口处,房俊与金德曼并肩而立,凭楼眺望,可见近处水塘中荷叶连连、风吹莲动碧波荡漾,塘中假山如奇峰绝壑、逸趣横生,远处曲江迢 迢、绿树环绕,有画舫行于其上、丝竹隐隐。 碧水廊桥、亭台阁苑,如在画中。 房俊欣赏着美景鼻端嗅着身边美人淡雅的香气,一只手从纤细的腰肢游走着缓缓向下:“此处别苑已经从魏王所有转至你名下,算是我送你的一份产业。” 金德曼略感惊奇:“据闻这芙蓉园乃是魏王所中意,我虽然极是喜欢,却怎好夺人所爱呢?” 房俊不以为意:“魏王中意的东西多了去,又岂在乎这一点半点?不过也的确从我这边狠狠割了一块肉去去填他那个劳什子振兴会的大坑。” 金德曼侧脸看来,目光莹莹:“我的确喜欢这里,多谢了。” “嘿!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再说若果真心存感激,也不必拿一句谢谢来哄人。” 刚刚心头浮起一丝感激爱意,旋即便察觉不妥,莹白如玉的绝美脸颊泛起两朵绯红,语气急促:“不行……” 话刚出口,已被摁在窗槛上,原来是没能及时提防后股之忧、更未能顾全大菊…… 侍女将浴桶抬到卧房,两人洗刷干净泡了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衫坐在窗前喝茶,茶香袅袅、微风阵阵,很是舒爽通透。白玉也似的小手执壶斟茶,盈盈如水的眼眸瞥了一下令她欲罢不能甚至自甘堕落的男人,想起刚才的疯狂犹自面红耳赤,赶紧强迫自己将思绪从那不堪的感 触中拔出来:“听闻最近市井舆论,说是渊盖苏文的后人意欲入唐被拒,转而被驱逐至倭国?”房俊喝了口茶水,哼一声道:“渊献诚也是痴人说梦,大唐岂是他想来就能来?大唐虽然广纳四海、有容乃大,却只是对世间最优秀的那一批人而言,无论文 …。。 学、武力、医药甚至乐器、舞蹈等等最出类拔萃者才能入大唐为民获得户籍,他不过区区逆贼之后,过街老鼠一般的人物,大唐要之何用?”大唐对外宣传“广纳四海”,实则表里不一,自太宗之时便对胡人入籍极为苛刻,胡汉通婚更是有着严格之规定,胡女嫁入大唐还好一些,胡人若想求娶唐女 简直千难万难,整个国家充满了种族歧视。想要入籍大唐也可以,但必须是各行业最顶尖的那一波,加入大唐之后能够为大唐做出卓越贡献,不枉大唐付出极高之待遇,如果仅只是渊献诚那等毫无能 力的愚顽之辈要之何用? 来干饭吗?虽然明知事实如此,大唐有足够的底气傲视群雄,但是金德曼对于这种不屑一顾的姿态依旧心中不爽,抿了抿嘴,道:“可将其驱逐至倭国过于残酷了,身在 异国周围虎狼环伺,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阖族尽灭了。”房俊奇道:“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唐人,更是大唐的官员,身为大唐官员只应该为大唐百姓谋福祉,渊献诚的死活与他们何干?更何况这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否则用不了三个月渊献诚必然被苏定方的大军彻底歼灭,不然你以为渊献诚为何接受这样的条件?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大唐放他一条生路,他应该心存感激才对。”金德曼无语:“若非隋唐两代君王皆视高句丽如眼中钉肉中刺,不惜一切代价连续发动大军征伐高句丽,渊氏一门本该尊荣富贵又如何会一败涂地犹如丧家之 犬?”“你以为隋唐两代征伐高句丽仅只是君王为了不世之伟业、将校兵卒为了升官发财吗?自高句丽诞生之日起便一直为中原王朝边境之患,与遭逢白灾便南下觅食的胡人没什么两样,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起初或许只是癣疥之疾,但若不除掉迟早成为心腹大患,不趁着帝国强盛之时集中力量予以歼灭,难道等着重演一遍五胡乱华吗?同样的道理,高句丽国力不足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如果易地而处,你以为高句丽还会处处谦逊文明礼貌吗?渊盖苏文就是第一个剑指长安 的入侵者!”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和平、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促使之下可以使得原本敌对的两国成为睦邻之邦、秦晋之好,同样利益促使之下也可以使得原本同一阵 营的兄弟国家反目成仇、干戈乍起。 说到底世管是和平还是战争,都要用利益说话。 金德曼默然不语,不能反驳。 她也曾是一国之主,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而大唐的强盛足以保证祂在任何时候都占据利益链的顶端,不知多少国家、多少族群要为了祂的繁荣昌盛去自甘堕落、甘为血食,这是大国的骄傲。 沉默少顷,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房俊,问道:“那对于新罗之民,大唐也会如此处置吗?” …。。 “怎么会?”握住女王陛下的纤手,房俊温言道:“新罗与高句丽不同,高句丽是战败国,其国其民皆有罪,新罗是举国内附,是大唐的睦邻友好之邦,如今新罗百姓在李 恪治下安居乐业,与唐人无异。更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陛下你既然委身于我,我又岂能辜负你这番苦心?” 金德曼反手握住男人的手掌,目光莹莹,心中温暖。 虽然置身于长安城中,但是她与新罗联系的信息通道并未受到阻隔,这使得她能够实时了解新罗的态势。 自从太宗皇帝第三子李恪自请就藩履任“新罗王”,新罗之地便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罗山多地少,但雨量充沛,唐人带去了最为先进的农业技术精耕细作使得粮食产量陡然暴增,加上由海陆运去的稻米,新罗人世世代代都不曾实现的“吃饱 饭”逐渐成为现实。 因为李恪与房俊的良好关系,水师对新罗、倭国附近的航线重点打击,以往盘踞对马等岛屿的海盗为之一空,商船往来贸易繁荣,新罗日富一日。 虽然丧失了祖先传下来的王位,金氏王族也今非昔比、凋零残破,但新罗国民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也足以自慰了…… “给我个孩子吧。” “嗯?” 房俊一愣,诧异看去。 金德曼眸光如水,将螓首靠在男人肩头,柔声道:“我已经回不去新罗了,可大唐也不是我的家,或许在这里与我的孩子在一处生活才能找到那一份归属。” 房俊默然。 女人总是感性的曾经的女王也不例外,一个不能全部属于她的男人并不会让她心中塌实,但是孩子可以。仔细想了想,将女王陛下柔弱的娇躯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搂住纤细的腰肢耳鬓厮磨:“玄奘大师跋涉万里求取真经成就大道,陛下若是想要心想事成那也得靠 自己努力才行。” 金德曼粉面羞红,颤颤巍巍的自力更生。 为了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女儿家的矜持也抛在一旁…… *****“一站式”办公在京兆府得以试行,百姓们额首称庆,官员们则有人欢喜有人忧,明明是一个绝好的政策却喜忧参半、不一而足,盖因官员们的心里其实没有 对错、只有立场。 什么是离场? 符合自己利益的就是立场。尤其是那些被断了“生计”的胥吏们更是怨声载道,私底下开始串联集结,对政务消极怠工,甚至开始有人酝酿以“罢工”作为反制,“法不责众”是一个大杀器 ,如果整个京兆府的胥吏都能团结一致抵制“一站式”办公,让陛下聆听到官府架构最基层却也是最基本的声音,或许会收回成命。 侍御史孙处约整日里在京兆府上下走动、明察暗访,虽然劳累困顿但精神亢奋。 不断串联的胥吏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旦发动有可能彻底将新政掀翻,但孙处约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运交华盖”的狂喜。 区区胥吏能成什么大事? 群龙无首就是一群废物,但凡想要做出一点成绩就必须有人牵头,而牵头这个人也必须具有足够的影响力。 只要将这个牵头之人拿下,自己这个御史的政绩就将震动朝堂一战成名,再加上“一站式”办公成功运行的功劳,再进一步不是问题。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39314982。。 ... 第一千七百二九章 顺差逆差 夏日的青海湖莺飞草长、碧波荡漾,天空湛蓝白云飘荡,远处雪山连绵,伏俟城拔地而起、威武雄壮。 一队队士兵自城内、城外汇聚至湖边空地上,战马嘶鸣、旌旗招展,杀气腾腾。 禄东赞坐在马车上微微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些噶尔家族的战士,心头蒙着一层阴霾。远处,唐军的车队逶迤而来,长长的队列似乎沿着大路伸展到天的尽头,无以计数的马车、驼队运输着各种各样的军械、粮秣,这些都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 东西,是能够支撑起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国家的基石,如今凭白得来不费一分一文,却让他从心底里冒着寒气。 这些东西不需花钱购买,却需要用噶尔家族子弟的性命去换取。随着唐军车队抵达湖畔,噶尔家族的战士振臂欢呼,禄东赞抬起头睁开眼,远远眺望着北边连绵不绝的山脉,一座座山峰纵然在夏日依旧有着亘古不化的白 雪覆盖山头,那些崇山峻岭的背后是辽阔的高原,有吐蕃人自古以来最为英明的赞普。 这一战会赢吗? 禄东赞不知道,兵者诡道也,一个“诡”字道尽了战争之中胜负无常。 但这一战必须打。唐人不能坐视噶尔家族夹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左右逢源、发展壮大,一旦地区的平衡被打破势必将大唐卷入战争,这是大唐所不愿面对的,所以他们付出军械 、粮秣用来驱使噶尔家族向着高原仰攻过去,以此消耗噶尔家族的底蕴,使得噶尔家族不得不全面倒向大唐并且重新恢复地区平衡。 夹在两个大国之间,这是噶尔家族的悲哀,却也是噶尔家族的生存之道。 最不济,噶尔家族也会获取一个举族内迁大唐的资格……青海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骑着一匹骏马在亲兵簇拥之下疾驰而至,到了禄东赞马车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笑容灿烂、神情激昂,行走之间拱手施礼:“在下见过大相,有礼了。噶尔家族不愧是吐蕃第一世家,纵然从高原驱赶至这穷山僻壤,族中子弟依旧英气勃勃、骁勇善战,装备上大唐的军械必然如虎添翼,或许 大相贡献逻些活捉松赞干布之后也能坐上赞普的宝座。” 禄东赞挤出一个笑容,看着面前这个温文尔雅、聪明睿智的年青官员,心底无奈的叹口气。 “总管远道而来,请上车喝杯青稞酒,吃几口牦牛肉。”自己的几个儿子各个都是吐蕃人当中的人杰,堪称龙凤但是相比于眼前这个年青人却略有不如,可似裴行俭这种人在大唐不说数之不尽也并非绝无仅有,但 整个吐蕃有几人能比得上自己的儿子? 大唐太大了人口太多,总会有出类拔萃的人杰层出不穷,更有千年积累的智慧传承,非吐蕃可比。 一念及此,禄东赞又想起此前向太宗皇帝求亲失败之事,忍不住扼腕叹息。若是那次事成,大唐答允公主和亲的同时赠送农业、冶铁、医药、书画等等方面的知识,吐蕃必然可以从蛮荒之族蜕变为文明之族,继而占据高远之势俯瞰 …。。 中原。 或许那就是吐蕃自古以来最好的战略,足以逆天改命,却最终功败垂成……自那以后,吐蕃蒸蒸日上的国势戛然而止甚至每况愈下,被赞普威望压下的各个部落开始离心离德,房俊一纸青稞酒酿造配方更是将吐蕃内部的对立催化至 爆发边缘。反观大唐,大海之上无敌舰队横行大洋,通过一条条航线将海外的财富迅速收割源源不断的输入国内,各种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农业稳定商业繁荣,陆 地上大唐铁骑扫灭蛮胡,灭国无数未尝一败,赫赫战功威压寰宇。星移斗转、阴阳交替,天地之间是有“势”之存在的,如今的大唐“势”已成,起码称霸天下三百年,然而无数的大唐人杰却并不满足,他们前赴后继竭尽心力的去运行新政,将那些古早流传下来的弊政一项一项予以改革,誓要夯实“势”之根基,将这股“势”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不满足于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要 让唐人之荣光绵延无尽。 裴行俭登车而上,跪坐在禄东赞面前,湖面上吹来的风撩起他的宽袍博带、衣袂飞扬,清俊的面容温文尔雅,信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这回见大相您似乎精神不大好啊,这可不行,现如今乃是噶尔家族最为关键的时候,能否一战而定逻些城关乎噶尔家族的兴灭盛衰,唯有您这位人杰坐镇伏俟城才能稳定军心,您一人堪比十万雄师,保养好身体才能让高原上的赞普心怀恐惧,让数万噶尔家族的子弟兵精神抖擞……这酒不错,与大唐之美酒截然不同 别有一种异域风味。”禄东赞对他前半截话置若罔闻,却对最后一句深有感触:“的确是好酒,就是这种酒几乎耗尽了高原之上的青稞,使得无数牧民食不果腹忍饥挨饿,当初越国 公一纸配方却掘断了吐蕃的根基,老夫悔之莫及。” “大相此言差矣。”裴行俭又喝了一口酒,啧啧嘴,微笑着道:“吐蕃以青稞酿酒,而后高价贩卖至大唐,再从大唐以低价购买粮食运回高原……这其中的差价甚至是青稞本身价 值的数倍乃至于十数倍,大唐与吐蕃之间的交易首次出现逆差,肯定是吐蕃获益更多才是,大相岂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呢?” “逆差?” 禄东赞没在意裴行俭言语之中的嘲讽,倒是很注意这个词汇,不太懂是什么意思。裴行俭解释道:“两国贸易涉及之商品不知凡几,总体可归为‘出’与‘入’,出大于入,可称为‘顺差’意味着本国之经济更为利好,财富更多,反之则称为‘逆差’,意味着财富在外流。长久以来隋唐两代对吐蕃之贸易皆为顺差,因为吐蕃贩卖至大唐的只有马匹,其余毫无价值,而吐蕃买入之粮食、铁器、瓷器、丝绸等等却几乎掏空了赞普的库房以及各个部落的钱袋,若这种状况不予改变,吐蕃迟早穷困潦倒。正是越国公秉持大公无私之胸怀赐予吐蕃青稞酒之配方,由此使得吐 …。。 蕃在与大唐的贸易之中首次产生了顺差,使得库府充盈、财富汇聚,此等品节高尚之行为应该令吐蕃上下感恩戴德才是,大相反而心怀怨怼,当真是没道理啊。” “是这样吗?” 即便被称作“吐蕃第一智者”,可对于此等闻所未闻之知识令禄东赞一时间有些恍惚。大唐之人材何其广泛,居然有人专门研究这等货殖买卖对于国家库府之影响,而吐蕃却好似永久停留在以物易物的原始阶段,长此以往、此消彼长,吐蕃还 拿什么去与大唐竞争? 到底是智慧绝伦之辈,仔细一琢磨,便发现其中有些谬误…… “不对!”禄东赞打起精神:“以往吐蕃虽然处于逆差,但输出的是马匹与钱,吐蕃有的是马匹,多一些少一些无关紧要,钱更是没用的东西,既不能果腹更不能打仗。现在的确是顺差了,付出的看似青稞酒实则是用以酿酒的粮食,库府里多了无用的钱帛、丝绸、瓷器,可粮食之命脉却被大唐死死掐住!当真打仗的时候唯有粮 食与战马可用,那些钱帛既不能吃又不能用,这是你们大唐的阴谋啊!”虽然一直觉得吐蕃与大唐之间的贸易有些诡异,吐蕃逐渐丧失了战略主动,可其中之究竟却始终捉摸不透,因为吐蕃的确因为青稞酒的贸易越来越富有,总 不能富有反而比贫困更坏吧?现在却彻底明白其中的缘由,大唐利用青稞酒耗尽了吐蕃的粮食,给吐蕃送来钱帛丝绸瓷器,彻底掏空了吐蕃的战略资源,只要大唐愿意则随时可以掐断吐 蕃的粮食供应……结局他早已料到,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房俊或者某一个人的阳谋,可现在看来却早已是大唐用以对付敌人的常规手段,无需高深之计谋,只要将这一套按部 就班的套在任何一个国家身上,最终的结局都不会有所不同。裴行俭摇摇头,一脸诚挚:“大相这是事先设立两国敌对,可吐蕃自处高原、大唐本分守成,为何非要打仗呢?只要不打仗,大唐获取美味的青稞酒、牦牛肉 ,吐蕃获取无以计数的钱帛,两国各各取所取、和平共处,岂不妙哉?” 禄东赞满是皱纹的老脸菊花一般抽在一起:“可现在已经打仗了。”裴行俭摇摇头:“与吐蕃开战的是噶尔家族,不是大唐,大唐虽然强大无匹但唐人生性和平愿意与天下任意一个部族和平共处,只要不遭受挑衅或者攻击,大 唐永不会率先动用武力,这是大唐立身处世之原则。” 国虽大,好战必亡。 这是祖祖辈辈的先人用鲜血与智慧总结出来的经验,武力或可维系一段时间内的利益却非是长久之计,文化的强大与传承才是恒久强盛之根源。 似吐蕃这等骤然崛起只知抢掳掠夺的蛮胡之国,永不会明白这样的道理。 所以大唐或许灭亡,但在大唐的废墟之上一定会有下一个王朝建立,继续傲视群伦。 而吐蕃一旦覆灭便彻底烟消云散,再不复崛起之可能……只要以噶尔家族钳制吐蕃且遏制之发展,大唐无需耗费巨大国力去发动一场困难百倍的战争,只需安安静静的发展下去,坐待吐蕃覆灭即可。 393140。。 ... 第一千七百三十章 不得不战 禄东赞冷眼看着面前的裴行俭,虽然心中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谓的“吐蕃第一智者”在大唐层出不穷的人杰面前实在上不得台面,自己不过是一些小聪明 而已,而以房俊以及面前这位青年为代表的大唐人杰们却早已脱离了“聪明”的阶段上升至“智慧”的层面。 此战过后如若胜利还则罢了,自可入主逻些城掌控整个吐蕃,如若败了是时候考虑举族内附大唐子子孙孙永远脱离吐蕃人的身份成为唐人了…… 如果自己成为一个唐人会怎么样? 真是向往啊……战马疾驰而至,论钦陵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大步来到马车近前,行走之间浑身甲叶铿锵作响,赤红的脸膛满是兴奋之色,大礼之后禀报道:“启禀父亲,唐军带 来的各种物资都已卸车清点或装入库房或就近安置。”堆积如山的粮食、一捆捆的箭矢、一箱箱的横刀、几十套甲胄、甚至还有好几箱子震天雷……如此充沛之装备实在是他生平仅见,可以畅想一下勇猛的家族 武士凭借精良装备定然如虎添翼,从来都打过如此富裕之仗。 同时他也心生惊惧,唐军仅仅是支援噶尔家族便拿出如此之多、如此之精的装备,那么他们自己的装备有多好?记得贞观之初自己还是个孩童之时,父亲与赞普饮酒畅谈,曾经指着长安的方向雄心万丈,认为大唐的军队在面对吐蕃下山猛虎一般的骑兵之时不堪一击, 纵然不能入主中原饮马渭水,也大可以攻城掠地占据高原之下富饶温暖的良田。可不知从何时起,父亲与赞普每一回谈论到大唐,都是一副颓然丧气、心有余悸的模样,认为大唐的发展太过快速、实力太过强大,强硬对抗没什么好果子 吃,只能采取“和亲”这等迂回战略借助大唐来发展壮大自己,等到足够强壮之时虎踞高原,静待中原生变,届时俯冲而下定能成就不世霸业。 然而结果却是“和亲”遭拒,继而大唐对待吐蕃的态度越来越强硬,甚至将吐蕃困于高原之上得不到任何想得到的物资…… 裴行俭起身施礼,笑着问道:“可是论钦陵将军当面?” “正是在下。” “哈哈,素闻将军乃是吐蕃第一猛士,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雄壮威猛,盛名之下无虚士!” 论钦陵有些受宠若惊,谦逊道:“裴都护这般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啊。”虽然知道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唐人是敌非友,狡猾的插个尾巴就变身狐狸,可他还是有些高兴,毕竟这可是执掌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自河西走廊以西全在 他的掌控之内,地盘甚至比整个吐蕃还大。 况且这人仪表堂堂谈笑之间令人如沐春风,实在是提不起半分厌恶之情绪……裴行俭从车上下来,上前执手感叹:“看将军这般体魄便知是盖世豪雄,咱们应当多多亲近才是。听闻大相说你打算入唐?那可真是太好了,大唐就需要你这 …。。 样的人材!等这一仗打完便去长安,届时我亲自充当向导带你游历关中感受一下三秦古韵,也见识见识曲江池的杨柳、平康坊的歌姬!” 论钦陵一脸向往:“长安盛世繁华、天下之都,也不知会是何等车水马龙富贵堂皇,小国寡民若有幸能入唐成为一个唐人,纵然肝脑涂地亦绝无悔意!”裴行俭笑容不变,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拍拍论钦陵的肩膀,温言道:“战阵之上刀箭无眼一定要好好保重,我率军驻扎在大斗拔谷之外,随时可以越过祁连山 抵达伏俟城,所以将军不必有后顾之忧,只管冲锋陷阵便是。” 论钦陵脸上神情微微一僵,这话可不仅仅是宽慰他会替他守着家的意思,警告的成分更多:你若是不好好打仗,我随时可以出兵抄了你的老窝……心底愠怒,面上不显:“大都护放心,此战攸关噶尔家族之生死存亡,焉敢懈怠?至于保重之言大可不必,若无显赫之功勋有何颜面入唐?要么杀进逻些城, 要么战死在这唐蕃道上,再无他途。”能否攻陷逻些城是噶尔家族的能力问题,但噶尔家族对于大唐之忠诚却无需怀疑,纵然此战失败,也希望念在无数噶尔家族子弟血洒高原的份儿上,给噶尔 家族一条退路。裴行俭闻弦歌而知雅意郑重颔首:“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竭尽全力,什么结果都可以接受。大唐乃礼仪之邦,胸怀四海,绝不会让自己的盟友流血 又流泪。” 事实上,他这个承诺是向整个噶尔家族做出。他也看出来了,如今的禄东赞在尽量消弭本身对于噶尔家族的影响力,将外事托付于长子赞悉若,内部事务则全权交托于次子论钦陵,否则现在不会是论钦 陵代替禄东赞与他说话。心中也不禁生出佩服,禄东赞本人不仅给称为“吐蕃第一智者”、执掌吐蕃大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生出的儿子也各个都是人中豪杰,这可实在是难 能可贵。 当然,胡人想入大唐户籍,难比登天…… 禄东赞脸上的神情有所舒缓,褶子都舒展开来,摆摆手道:“年青人往后的日子还长,莫要这般婆婆妈妈,老夫已经让人备好了酒宴,给裴都护接风洗尘。” “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何须客气?裴都护乃大唐年青人当中最杰出之一,我这几个儿子虽然在吐蕃也算的上出类拔萃,但相比于你还是差了太大,还望你能够多给一下指教,让他 们开开眼界。” “我与令郎一见如故,相互学习乃是应当,指教之词万不敢当。” …… 裴行俭亲自护送粮秣辎重至伏俟城,逗留半日之后率军返回大斗拔谷北侧。 将裴行俭送走,论钦陵询问父亲:“这一仗该怎么打?” 打肯定是要打的,大唐不允许噶尔家族占据青海湖之后低头种田、一心发展,如果噶尔家族不打逻些城,那么搞不好唐军就要直出大斗拔谷来打伏俟城。 …。。 但怎么打却有讲究。禄东赞盘腿坐在软榻上缓缓道:“逻些城那边已经来了消息,赞普知道我们与大唐眉来眼去所以有所提防,但他想不到我们敢打逻些城,更想不到大唐会支援 我们如此之多的粮秣辎重军械装备,所以这一仗要竭尽全力、快速突进,不要缠斗,只要挺进至逻些城下,这一仗就算是赢了。”论钦陵就明白了,肯定是逻些城中有人与父亲暗通款曲,只要噶尔家族的大军打到逻些城下,赞普的威望与控制力就将前所未有的虚弱,那些被他镇压的部 族就会响应噶尔家族,甚至献城投降…… 当然设想虽好,可由伏俟城一路仰攻逻些城谈何容易? 除此之外,之所以快速挺进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避免与光军直接对战。那是赞普的亲卫部队,兵源选拔自居于岩穴、与狼同居的戈巴部落,骁勇强悍残忍暴虐,单兵能够以一敌十、一旦成军则可以一敌百,当初赞普正是带着这 支部队一路平推覆灭象雄一统高原,残暴嗜血战力无双,噶尔家族的子弟不能葬送在这支军队手里。 “父亲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赞普固然是吐蕃第一强者,可我也未尝一败,定要为噶尔家族打下一个百年盛世!” 面对强敌论钦陵没有气馁颓丧,反而斗志迸发、信心百倍。 禄东赞点点头:“雄鹰总要在天空展翅翱翔,去吧,集结部队,明早出发。” 论钦陵五体投地施行大礼,而后起身,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背影雄健挺拔,步履坚定。禄东赞因为遭受大唐胁迫而阴霾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只要有这几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在,即便当下局势再是危机、即便家族前途再是未卜,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 苦难终将过去,家族终将崛起,“噶尔”之姓氏必将成为吐蕃历史上最为显赫耀目之存在。 ……整个伏俟城彻夜灯火通明,斥候绕城警戒严防任何人等出入以防走漏消息,粮秣辎重分批装车,马厩里的战马被喂饱,青壮子弟在家中与父母姊妹作别,战争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胜负都将皑皑白骨埋尸荒野,哀哀的哭声笼罩着伏俟城,至天明时分青壮子弟离家而出,不敢回头去看倚着门框、毡房的父 母,脚步匆匆的走出城门,汇流至那一杆绘制着弯角白羝的大旗之下。 “羝”即公羊,是吐蕃上古流传至今的神祗,以无上力量护佑高原,是吐蕃人的图腾。 论钦陵端坐战马之上,甲胄铿锵全副武装,看着千军万马在晨曦的光亮之中汇集而来,顿时胸中升起豪情万丈。 “呜呜——” 号角争鸣铁器如流。论钦陵一马当先,直奔艰苦征途之上的第一个吐蕃据点,大非川。 39314455。。 ... 第一千七百三一章 迂回偷袭 大国之间很难有长时间的和平,双方的利益总是会产生冲突,或是因为领土,或是因为经济,或是因为文化……纵然双方再是克制忍让,最基本的利益也一定会 受到冲击,别的都能忍,唯独利益受损不能忍。 忍无可忍之时,那就只能开战。当然开战并不意味着就是两国倾尽国力殊死一战,因为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无疑又损害了彼此的利益,所以还是会克制再克制,一般都是通过局部的军事冲突 彼此称量一下,为谈判桌准备好各自的素材。 大唐与吐蕃就是如此。隋唐两代可以倾尽国力举国东征高句丽,这是因为几代帝王都认为高句丽的军事实力不能对帝国构成威胁,胜利乃囊中之物……当然应该胜利却没胜利则是 另外一回事,任何评估都难免失误。 但是对于吐蕃这个帝国西南边陲的心腹大患,两朝却都在很长时间内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因为吐蕃独特的地理位置构筑成了一道天堑,难以逾越。直至吐蕃通过和亲得到大唐的各种资助,从农奴社会顺利向封建社会转变,而后休养生息使得自身实力得到长足发展,进而不甘于受到高原之局限还是兵锋 直至河西走廊,高宗皇帝才不得不违背“大国不宜开战”的原则派遣大军试图将吐蕃赶回高原。 于是爆发了“大非川之战”。在高句丽覆灭其国的“白袍将军”成为“军神”不过区区两年,便在大非川损兵折将大败亏输,固然此战之败有着各种各样的意外,但败就是败,自此大唐再也 不能阻挡吐蕃自高原俯冲而下,祁连山一线直面吐蕃兵锋,河西、西域、北庭皆岌岌可危…… ……论钦陵率军自伏俟城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直奔青海湖南侧的大非岭,与山岭之下与其弟勃论赞刃汇合,后者早在唐军运输粮秣辎重抵达之前便离开伏俟城, 率领一队斥候沿着唐蕃古道一路侦查,摸清吐蕃在各地驻军之情况。 “赞普在大非川驻军七千人,有五千人屯驻于那录驿,统军将领刚刚换成勒布杰。” 听到勃论赞刃的汇报,论钦陵眉毛一挑:“看来赞普对咱们噶尔家族很是重视啊!” 勃论赞刃口中的勒布杰出身显赫,其兄是松赞干布帐下四贤臣 之一的赤桑杨顿,总管吐蕃财政、权柄赫赫能将其临时安排至那录驿镇守大非川足见赞普对噶尔家族与大唐之重视,且早已预料这一地区必生波折。 勃论赞刃有些焦急:“随同勒布杰一同前来大非川换防的都是他们部族之中的精锐,不可力敌啊!”论钦陵摇摇头:“大非川是伏俟城的后方,可以时刻威胁整个青海湖周边,那录驿更紧扼大非川之咽喉,就算咱们爬过雪山绕过去也会成为咱们身后的一颗钉 子,勒布杰进可以攻打伏俟城,退可以截断咱们的退路,所以必须将其彻底摧毁。况且区区一个那录驿便不敢力战,又何谈仰攻高原、攻陷逻些?” …。。 当下拿出舆图铺在地上,勃论赞刃仔细给兄长直出吐蕃军队布防之情况。看了半晌,论钦陵拍拍兄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有些时候避而不战非是明智之举,迎难而上并且排除万难才能成就大事。那录驿固然是块难啃的骨头,可 只要将其啃下来,其背后整条唐蕃古道都防备松弛,可供咱们长驱直入。”在噶尔家族,长子赞悉若、次子论钦陵都是威望十足的人物,禄东赞之下便是他们两个一言九鼎、无人可以质疑,其余三个弟弟更是崇拜不已,对其奉若神 明。 勃论赞刃明知那录驿易守难攻,但见兄长胸有成竹,也不废话:“二兄下令便是,这仗怎么打?”论钦陵沉吟少顷,道:“我带领两千精锐向西绕道都兰翻阅鄂拉山,而后顺着鄂拉山南麓迂回奔袭暖泉驿,只要攻陷暖泉驿的速度足够快,就能在勒布杰反应之前从南边翻越鄂拉山,居高临下发起突袭。你率领其余部队打着我的旗号横穿大非川,吸引勒布杰的注意力,他的任务是镇守那录驿,所以肯定不会主动对你 发起攻击。咱们控制好时间,一定能前后夹击那录驿,将勒布杰摁死在那里!”青海湖之北是大非岭大非岭之北是鄂拉山,大非岭与鄂拉山之间的宽阔平地便是大非川,那录驿则位于鄂拉山北麓,背靠高山、俯瞰大非川,大非川上有任 何风吹草动都可俯冲而下,占据了有利的战略位置。而论钦陵的战略是绕道西边翻越鄂拉山,然后顺着山的另一边潜行迂回突袭另一处唐蕃古道上相对不那么重要、驻军也更少的暖泉驿,继而再从鄂拉山翻越 回来,居高临下俯冲山麓下的那录驿。 战术几个好战术但危险也很大,尤其是原本就并不处于优势的兵力再度分兵,一旦控制不好进攻时机极有可能导致被勒布杰各个击破。不过勃论赞刃对兄长无比信任,根本不会质疑,重重点头道:“绕这一圈路程不短,即便全力奔袭也需要两次翻越鄂拉山,最短也需要三日时间,况且夜晚时 候山路难行,一定要在百日里翻越,那就约定三日之后的黄昏,咱们前后夹击那录驿,将勒布杰一举击破!” “就这么决定!” 兄弟两个商议好了战术,马上执行。勃论赞刃将自己的匕首掏出来,用布带绑在兄长腰带上,虎目含泪:“这把匕首还是我十岁之时兄长送给我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带在身上,总能够护佑我逢凶 化吉,也愿它能保护兄长旗开得胜、有惊无险。”论钦陵重重拍一下兄弟的肩膀,笑容灿烂:“若说攻陷逻些城险阻重重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可区区那录驿又如何能够阻挡我们的兄弟前进的脚步?放宽心, 勒布杰徒有其表、浪得虚名,相比他的兄长差远了。” “兄长保重!” …。。 “保重!” 两兄弟笑着作别,心头却皆是五味杂陈。若为了部族之生存,纵然前边万丈深壑跳下去粉身碎骨又有何妨?噶尔家族的勇士从来不怕死亡。可现在举族之青壮子弟却是在为了大唐的国家战略而不得 不去挑战盘踞高原的王,进而抛头颅洒热血,也不知这份牺牲究竟值不值得。 ……兄弟二人与大非岭上分兵,勃论赞刃打着兄长的旗号继续翻越大非岭直插大非川,向着鄂拉山口的那录驿挺进,论钦陵则率领两千精锐沿着山下小路一路向 东,奔出百余里之后才在水草丰盛之初向南走出大非岭山区,一头扎进鄂拉山的莽莽山林。鄂拉山相比于大非岭更为险峻,所以大唐与吐蕃的国境线虽然在大非岭、日月山一带,但吐蕃防卫国境的重兵却屯驻于鄂拉山一线,背靠大山、营地设置在 高地上,进可俯冲而下、退可据险而守,技能地域北方正面之唐军,亦能防备侧翼居于青海湖西侧的伏俟城,除非有数倍之兵力否则极难攻克。山脊矗立着一座又一座山峰,峰顶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给这片荒凉的山岭渲染了一层神秘圣洁之色彩。山腰的积雪在初夏之时缓缓融化向着两侧流淌而 下,先是潺潺细流到了山脚处则汇聚成滔滔河水,世间所有河流之起源大抵如此。 故而山脚下植被丰茂、溪流密布、沟壑纵横,极为难行。 这两千人马虽然是噶尔家族的精锐,行走于此等艰难之路径也难如登天,若非早有准备带走熟知这一片区域的向导,怕是早已在山麓之间迷路…… 但也正因如此,一路潜行都未能碰上一个吐蕃人,确保了此次突袭的安全性与突然性。等到两天之后论钦陵带着部队从山岭沟壑之间钻出来,两千人马早已困顿不堪,出发之时得自于大唐的整齐装备也破败不堪,但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就马上 准备战斗,因为前方就是鄂拉山南麓的吐蕃据点——暖泉。部队在山脚下略作休整,吃了干粮补充了水分又喂了马匹,论钦陵便翻身上马,手指着不远处暖泉的方向,语气极具煽动性:“那里便是暖泉,吐蕃于此设置据点实为了支援鄂拉山北麓的那录驿,以此达到彻底控制大非川的战略目的。大非川不能落入我手、那录驿不能攻陷,就永远是悬在噶尔家族头顶上的一柄刀,或许是现在、或许是将来终究会落在我们或者我们子孙的头顶!所以哪怕此地有吐蕃名将,更囤积重兵,吾等却不得不将其拔除!诸位,请随我并肩作战,用我 们的血给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争取一片自由的领土!” “在二郎面前,还有谁敢厚颜自称吐蕃名将?我们随着二郎去敲碎他的脑袋!” “吐蕃欺人太甚,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就一路打上高原攻陷逻些城,让赞普与那些贵族排队给咱们大论跪下赔罪!” “我们誓死追随二郎用鲜血去铸就噶尔家族的荣耀!”长途跋涉所导致的低迷士气瞬间高涨迸发,论钦陵大手一挥,一马当先当着前方的暖泉奔袭而去,两千人纷纷上马紧随其后,马蹄踩踏着大地发出滚雷一般 的轰鸣,狂飙一般冲向暖泉。 距离暖泉十余里,已经见到前方时不时出现的吐蕃斥候,显然已经发现了这一支从天而降的骑兵部队,正向城内的守军禀报。泄露行藏之后论钦陵不急不躁,反而让麾下降低马速,给战马喘息恢复体力的机会,等到已经隐隐见到暖泉那一片夯土城墙的影子,这才催动战马大呼一声,将马速提升至极限,全力冲锋。 39314364。。 ... 第一千七百三二章 突袭暖泉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祝高考的书友们金榜题名!】暖泉位于鄂拉山南麓,与那录驿一南一北、扼守鄂拉山口,负有随时准备增援那录驿、俯瞰大非川之战略作用。不过与遇有外敌便直面迎战的那录驿相比, 暖泉安全许多,只有那录驿面临沦陷之时才需要翻越鄂拉山予以增援,而如果那录驿已经沦陷,那么敌人翻越鄂拉山俯冲而下之时,暖泉也不可能抵挡。所以暖泉只有一圈用以抵挡战马冲锋的夯土围墙,高不过丈许、长宽各不足二里,驿站之内驻扎了三千兵卒,平素疏于操练,多数时候充当向来往商旅收取 税金之用。 吐蕃虽然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派系林立,无数部族在赞普的威望以及剑锋之下组成国家,但每一个部族都有自己的利益,多数时候很难调和。 譬如暖泉就是赤桑杨顿家的产业,收取的税金只有一小半缴纳国库,多数都落入自家口袋。 这才是见到北部边疆局势不稳、亟待防御唐军与噶尔家族故而将勒布杰派遣至那录驿防御大非川的真正意图。 部落的利益不容受损,所以勒布杰此次前来镇守那录驿带来了部族最为剽悍善战的数千勇士…… ……暖泉驿的镇守麻珠也是赤桑杨顿的族人,对于自己部落勇士之战力有着充分的了解,所以即便明知北部唐蕃边境不稳、噶尔家族蠢蠢欲动,却依旧不以为然,该吃吃、该喝喝,今日碰上一队龟兹商人从西域至河西再到吐蕃来经商,被他狠狠的盘剥了一顿,不仅收取其货殖三分之一的税金,更将其贩卖至逻些城的金 发碧眼的胡姬强掳了一个,一通折腾之后予以放行,天色擦黑便醉醺醺的睡下。勒索、盘剥行商乃是常态,在吐蕃除去最高层的那一拨人有着“经商致富”的观念,底层各个部族都对此不以为然,但凡遇到行商都要大加盘剥,毕竟入了口 袋的钱才是自己的钱,进了国库的钱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唯有在贩卖青稞酒给唐人、以及从唐人手里购买粮食的时候才守规矩……享受了胡姬的美妙滋味,麻珠在睡梦里食髓知味,无意识的在炕上翻滚将被子紧紧夹住,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湿润嫩滑的触感,房门被“砰”的一声踹开, 一声大吼将他惊醒。 “将军,大事不好有敌来袭!” 一个卫兵冲进来报讯,大抵是知道自家将军喝多了酒睡得沉根本喊不醒,所以他直接冲了进来。 麻珠翻身爬起,头脑昏昏沉沉,随手抓起身边的弯刀便丢了过去,骂道:“胡说八道个甚?再敢聒噪一刀宰了你!” “哎呦!” 卫兵猝不及防,虽然全力躲避却依旧被飞旋而至的弯刀割伤肩膀,锋锐的刀刃划破衣裳在肩头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不过他不敢喊疼,跪在地上大声道:“斥候回报,有骑兵自西边沿着鄂拉山疾驰而来,旋踵即至啊!” …。。 骑兵在战场上拥有强大的机动性,这边斥候即便发现敌人行踪之后迅速回报,可当消息传回之时敌人基本也已经到了眼前,基本不会有时间重新布防。 “果真?” 麻珠吓出一身冷汗,瞬间醒酒,一骨碌爬起无视卫兵肩膀的伤口,抓着皮甲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大步迈出房间,门口等待的卫兵簇拥着他直奔城门而去。 此时已经是深夜,整个暖泉驿都陷入沉寂,有商队的驮马、货殖在驿站之中寻一处空地便安置下来,再加上数千驻军故而显得很是拥挤。 这时候有敌来袭的消息已经传开,兵卒们三三两两爬起来等待命令。 麻珠抵达城门下。所谓的城门只不过是夯土围墙上用石块垒起来的一处门洞,安置了两扇厚重的木门,这种城门是不具备防御能力的,所以在两侧围墙之上用网兜放置了诸多 石块,一旦有紧急情况就会将网兜打开任凭石块落入门洞,将大门彻底封死,我虽出不去,但敌人也进不来……当麻珠登上围墙,放眼眺望一片漆黑,但耳中已经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犹如滚雷一般的沉闷响声。常年作战的他知道这必然是骑兵发动冲锋之时才有的声响 ,且敌人数量最起码在两千以上,因为就连脚下的围墙都微微颤抖。 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敌人已经近在咫尺! 这时候来不及思考敌人从何而来,麻珠目眦欲裂,大吼道:“所有人上城墙,弓手准备,堵住城门!” “轰隆”城门两侧围墙上的网兜打开石块倾泻而下将门洞堵死,暖泉驿成了一块死地,要么被敌人攻陷全军覆灭、要么据城而守将敌人击溃,没有第三条路。 不过暖泉驿的围墙虽然不高却足够抵御战马冲锋,敌人的骑兵不能长驱直入,己方依托围墙居高临下纵然敌人的数量多达数倍也只能在城下成为箭靶子。 随着麻珠的命令整个驿站乱作一团,尤其是那些宿于此处的商队听闻有敌来袭顿时惊惧不安,谁能想到远离吐蕃边境线的地方居然也会打仗? 这仗一旦打起来谁胜谁负不好说,但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商队……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麻珠在围墙上抹了一把脸,大声道:“敌人骑兵数量大抵在两千左右,咱们只需据城固守足以,他们冲不进来!等到天亮援军 就会抵达,大家不必惊慌!” 到底也是久历战阵之辈,敌袭关头仍能冷静分析,左右兵卒闻言都安静下来,只要敌人骑兵冲不进来,两千余人又岂能攻陷暖泉驿? 士气稳定。 而后就在下一刻,十余匹战马在黑暗之中陡然跃出,人马俱甲、狂飙突进。 麻珠:“……” 这是什么战术? 骑兵突袭难道还需要先锋吗? 两千余骑在后拖延,让十余匹战马试探进攻?想不明白敌人的战术干脆就不去想,大手一挥,墙头上瞬间腾起一波箭矢,漫天箭雨将这十余骑笼罩其中,箭簇落在人马身上叮叮当当坠落,但依旧有几支 …。。 箭射中敌人。再是严密的甲具因为要顾忌士兵活动灵活,所以关节处必然防御不足留有空隙,理论上只要箭矢的密度足够、加上运气足够好,具装铁骑也做不到刀枪不入 。不过这十余骑虽然纷纷中箭却速度不减,由目力所及之处冲到近前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墙头上只来得及倾泻一波箭雨,十余骑便一股脑的冲到围墙之下 …… 麻珠:“……” 怎么感觉半辈子打仗累积的经验今日完全不管用了? 夯土围墙高达丈许,战马是绝无可能跨越的,既然不能跨越那你钻到围墙下边有什么用? 就算是人马俱甲也不能这么嚣张吧? “拿石头砸死他们!” 麻珠大叫,箭矢只能射中具装铁骑的关节很难致命,只不过敌人愚蠢跑到墙下,正好是石头的攻击范围,再硬的铁甲也抵不住石头砸…… 然而就见这十余个骑兵冲到墙下便跳下马,凑到一处不知在鼓捣什么,任凭墙头落石如雨眼瞅着好几个骑兵的脑袋被石头砸中便一头扎在地上显然活不了。 麻珠瞪大眼睛,这是军中死士吗? 可军中死士极为稀缺必然在关键时刻采用,要么陷阵、要么先登,这般一股脑冲到墙下等死是何用意? 脑中的疑惑刚刚浮起,眼中便出现一闪而逝的光亮。 是火光吗? 这十余个敌人冲到墙下放火?麻珠想要大笑却笑不出,因为脚下夯土垒筑的围墙忽然好似地龙翻身一般颠簸摇晃、左倒右歪,然后耳中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眼睁睁的看着大门另外一侧 坚固的围墙好似豆腐渣一般瞬间土崩瓦解,长达十余丈长一段围墙轰然倒塌,碎石遍地、烟尘四起。麻珠脚下的这一段围墙并未倒塌,可他整个人定在那里瞪大眼睛满是惊诧,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呼吸困难、两脚发软,这不是什么旱天雷、也不是 什么地龙翻身……难道是唐军的火器? 然而没有给他留下考虑的时间,烟尘四起之中,敌人的骑兵大部队接踵而至,从围墙缺口冲了进来。 …… 在距离暖泉驿百余丈的时候,论钦陵让骑兵挥动旗帜命令全军降速,然后十余名“先登”速度不减继续前进,去暖泉驿的围墙下埋设火药将其炸毁。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围墙顷刻间土崩瓦解,论钦陵大叫一声,拍马舞刀骤然加速,几个起落之间抵达火药炸出的豁口,身后两千精锐紧随其后潮水一般涌入 驿站之内。这一下猝不及防,守兵尚未来得及想明白坚固的围墙为何轰然倒塌,被那股毁天灭地也似的威力震惊得仓惶失神,论钦陵已经率军杀入驿站之内,铁骑奔腾战刀挥舞,根本不管谁是兵卒谁是商贾谁是平民,见人就杀、逢人就砍,一股旋风一般席卷整座驿站,将混乱的守兵以及惊骇的商贾席卷其中。 39314350。。 ... 第一千七百三三章 兵临城下 城门洞内的战斗极其残酷,太子左卫率由此而出试图截断叛军由此进入武德殿周围的路径,李治则急于摆脱房俊铁骑的追杀,更要汇合尉迟恭攻陷武德殿,两方在狭窄的城门洞内遭遇,逼仄的环境不利于排兵布阵,只能迎面厮杀、寸步不让,双方几乎脚踩着地上厚厚一层尸体反复争夺,浓郁的血腥味熏人欲呕,双方每向前一步都要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到底还是晋王府的禁卫更为精锐,且护卫晋王安危的心志更为坚定、牺牲更为坚决,终于在付出惨痛代价之后冲出武德门。 李治策骑驶出武德门的门洞,风雨迎面而来让他长大嘴巴拼命呼吸,城门洞内的血腥味实在是太过浓郁,令他几度恶心差点呕吐出来,抬头看着风雨之中不远处武德殿那隐隐约约的屋嵴,心中的憋闷一扫而空,起兵之时的兴奋、憧憬再度填满胸膛。 只需将武德殿攻陷,无论李承乾是死是活,大唐中枢都将落入他李治掌控之中,届时自可昭告天下、登基即位,成为俯瞰九州的至尊王者、君临天下。 一路逆天改命而来,赌上一切,走向胜利也就只剩脚下至武德殿的距离…… 只不过武德门内的局势很乱,太子左卫率的骑兵源源不断自大吉门汹涌而入,叛军则在击溃武德门防线之后翻越宫墙冲向武德殿,双方在武德门与武德殿之间的空旷广场上混战不休,一方拼命摆脱纠缠企图打到武德殿下,另一方则誓死阻挡。 茫茫风雨之中处处杀戮、敌我混战,哪里去寻尉迟恭? 然而房俊紧追在后,李道宗怕是也挡不住具装铁骑的冲锋,况且之前李道宗已经在房俊手底下败过一次,现在再度对阵,又能有几分胜算? 退无可退,只能向前。 虽然寻不到尉迟恭,但李治知道尉迟恭必然在向进攻武德殿的路上,他让禁卫再度将大旗竖起,此举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不顾太子左卫率将他作为勐攻的目标,大声道:“随本王进攻武德殿,沿途大喊‘晋王在此’,收拢兵卒、提振士气,咱们一鼓而克,成就大业!” “喏!” 身边禁卫也知道当下局势可谓非生即死,若战败自然尸骨无存阖家灭门,若战胜则封官进爵荣华富贵,事已至此退无可退,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左右不过是拼却一死而已。 大旗再度竖起,在风雨之中猎猎作响,数百人猬集在一处,护卫着晋王李治向着武德殿方向冲去,行进之间一边击溃面前拦阻的太子左卫率骑兵,一边大喊着“晋王在此”“奉天讨逆”的口号,果然使得战场之上混乱的叛军依附过来,逐渐形成一支两千余人的队伍,朝着武德殿义无反顾的发动冲锋。 行进至与大吉门并行之处,忽然见到前方一彪人马自骑兵包围之中冲杀出来,来到近前,李治一眼便见到为首的尉迟恭………。。 两方会师,李治看着一身浴血、甲胃破裂的尉迟恭,心底感动无以复加,正是这位父皇的肱骨之臣最先支持自己起兵,虽然屡遭重创、起事不顺却从未退缩,一直坚定不移心志如铁。如若向李承乾效忠,此刻必然高官显爵荣华富贵,何至于这般生死搏杀、落魄狼狈? 策马上前,自马背上伸出手紧握住尉迟恭的手,李治眼圈泛红、感动落泪,哽噎道:“为了先帝之遗愿、本王之伟业,幸苦鄂国公了!他朝若能得偿心愿,定不负今日之恩情!” 这番话情真意切,使得钢铁心肠的尉迟恭也感动了,大手用力回握李治,沙哑着嗓子沉声道:“殿下无需如此,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生死成败等闲事尔!现在只需踏平武德殿便可扶保殿下登基即位,微臣以及诸多将士披肝沥胆、生死无悔!” 话是如此说,可他心里难道当真没有一点后悔? 只不过事已至此,没有后悔药可吃,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成则百官之首宰执天下,败则阖家遭殃身死军中…… 况且现在距离武德殿一步之遥,太子左卫率未必挡得住自己,成事的概率极大。 一边调兵遣将攻打武德殿,一边问道:“江夏郡王为何不在陛下身边?” 让李治这样一个战场初哥带兵杀进武德门攻伐武德殿,李道宗这是多大心? 李治一滞,忙解释道:“本王亲临战阵鼓舞士气,以示死战之决心,半途遭受房俊具装铁骑追杀,为了不耽搁进程,郡王让本王先行他殿后在武德门外阻截房俊……” “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尉迟恭一拍大腿:“具装铁骑冲锋无敌,只要让其冲起来,便是有五倍、十倍之兵力也难以阻截,现在郡王率那么点人留下殿后,凶多吉少啊!” 李治也很慌:“那该如何是好?” 尉迟恭瞅了瞅武德门,又扭头看了看风雨之中的武德殿,为难道:“按理说若不支援郡王极有可能凶多吉少,可当下之要务乃是尽早攻陷武德殿……微臣也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缄默无声。 谁都知道若不救援李道宗极有可能导致对方阵亡在武德门外,若救援李道宗则会耽搁稍纵即逝的战机,不然或许无需李靖、薛万彻率军入城,只要太子左卫率再有援军入宫,武德殿便固若金汤。 可两人谁都不愿说出放弃李道宗、直取武德殿的话语,毕竟那样太过于冷酷无情,谁都不肯担负那样一个抛弃袍泽的骂名…… 沉默一会儿,李治咬咬牙,沉声道:“郡王功勋赫赫、战绩彪炳,纵然兵力薄弱,想必房俊也奈何不得他……当下重中之重还是马上攻陷武德殿,不能因他事有所耽搁,否则自起兵之日至现在阵亡的将士们岂非死不瞑目?”…。。 他是晋王,是此次兵变的发起者、是造反的领袖,这个时候他必然要承担其所有代价,不能耽搁下去。 至于会否有牺牲袍泽的骂名……只要能够攻入武德殿登基即位,史书也任由他书写;反之,若是兵败于此,必然有无以计数的污水泼在他身上,又何必在意多一个罪名? 尉迟恭连连颔首:“老臣也正有此意……殿下,老臣为您前边开路、直取武德殿,您在中军跟随,小心为上。” 言罢,策马率领麾下右候卫将士冲在前边,李治紧随其后,一路将阻截拦路的太子左卫率军队冲垮,直扑武德殿而去。 李大志被尉迟恭击伤,紧急救治之后赶紧在大吉门附近调兵遣将阻截叛军,忽然间见到武德门内又杀出一队人马,且竖起晋王大旗沿途高喊“晋王在此”汇拢了不少叛军直扑武德殿而去,顿时心中大急。 晋王乃是叛军之领袖,此刻亲临战阵必然使得上下一心、士气暴涨,万一被其直冲武德殿,那还了得? 赶紧让亲兵扶着跨上战马,率军自大吉门向北,直插武德殿之前布下阵势,拦阻叛军。 双方在武德殿前展开血战。 尉迟恭虽然年近六旬,且以往多次负伤,但身体素质依旧极佳,手中马槊纵横翻飞身先士卒,将李大志匆忙构筑起来的阵地冲得摇摇欲坠,几次都差一点凿穿阵地,终究被李大志率军死战逼退。 ***** 武德殿内,气氛严肃,喊杀之声随着风雨吹入众人耳中,心中难免仓惶、焦虑,叛军如今已经攻破武德门防线大举攻伐武德殿,或许下一刻就将凿穿太子左卫率的阵地破门而入。 刘自看了看李承乾还算是平静的神色,忍不住抱怨道:“房俊托大也就罢了,好歹以一卫之军力抗叛军十倍之敌,将武德门守那么久也不容易……可卫国公、武安郡公是怎么回事?既然李怀勤、安元寿、刘可满的叛军或被缠住在咸阳桥、或被击溃于玄武门外,为何这两人不速速入城增员太极宫、剿灭叛军?如今只是派遣一个乳臭未干的李大志领一率之兵入宫,放任叛军勐攻武德殿,不顾陛下之安危,其居心何在?” 若说之前数次诋毁、攻讦房俊更多是因为文武之争,有事没事给军方添添堵,刘自现在却是真的慌了。 李靖、薛万彻之所以不敢入城,是害怕入城之后与叛军纠缠一处一时半刻不能将其剿灭,而关中各地的军队趁机奔赴长安团团包围,到时候不仅要战败,且所有忠于陛下的军队都有可能被歼灭于长安城内,到时候即便陛下由密道逃出生天,却也是无一兵一卒的孤家寡人,谈何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可现在随着安、李、刘三支军队的失败,对于关中各地的军队、门阀给予足够的震慑,谁敢在这个时候贸然赶赴长安支持晋王? 正是李靖、薛万彻大举入城歼灭叛军消弭叛乱的大好时机,结果只来了一个太子左卫率,其余主力迟迟不至…… 现在叛军兵临城下,如何是好? lq39314398。。 ... 第一千七百三四章 出其不意 房俊与李元嘉目送房玄龄居中而坐,这才分别落座,侍女奉上香茗,房俊摆手将其斥退。 堂上只剩下父子婿三人。 李元嘉喝了口茶水,开口问道:“方才进入坊门之时,见到不少府上的亲兵蜂拥而出,不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 房俊没打算隐瞒,直言道:“殿下乃是至亲,我也不隐瞒了,之所以让那些亲兵出去,是在城中宣扬一下大批宗室郡王出手房产、地契之事,让大家都沉得住气,狠狠压一波价格,发一笔小财。毕竟这刚过完年,家家开销都不小,趁着这个机会小赚一些弥补家用,倒也不错。” 李元嘉楞了一下,继而发出“嘶”的一声,咋舌道:“这也太狠了吧?” 这简直就是将那些宗室诸王捆起来狠狠的宰一刀啊! 一边索要巨额赔偿,逼着那些宗室诸王不得不出让房产、地契用以变现,一边又到处通风报信言说宗室诸王之紧迫,明摆着让接手之人狠狠压价。 可以想见,宗室诸王这回势必要亏一个狠的,赔偿的数额看似只有八十万贯,而出让房产、地契之后实际上的损失绝对远远超过一百万贯。 房俊喝茶,而后微笑道:“他们也可以不用凑足那些钱,只需要承担我的怒火就行了。” 你的怒火谁承担得起? 李元嘉腹诽一句,转头看向房玄龄,有些担忧道:“岳丈应知晓宗室诸王都是些什么德性,现在他们畏惧二郎的威势故而噤若寒蝉,愿意花钱买个平安。可若是逼迫太甚,谁也不敢保证这些人不会破罐子破摔,到那时整个局势就乱了套,影响恶劣啊。” 他认为房俊这就是胡闹,八十万贯宰一刀就行了,既得了实惠又出了气,何必非得逼得宗室诸王彻底翻脸? 毫无疑问,一旦房俊放出风声说是宗室诸王急着出手房产、地契,从而导致市面上所有能够购买这些东西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狠狠压价,必将使得宗室诸王损失惨重。 万一那些郡王、嗣王们恼羞成怒一拍两散,那可如何是好? 这天下说到底是李氏皇族的天下,宗室是皇位最坚固的基石,你房俊再是功勋盖世、权柄赫赫也不过是一个臣子…… 房玄龄神情淡定,将茶盏放下,捋着胡须,声音清冷:“殿下是不是觉得我这一辈子都讲究一个君子如玉、谦逊恭谨,所以即便是嫡长子遭遇刺杀,也要顾全大局而忍气吞声?” 李元嘉:“……” 坏了,这话若是被王妃听到,自己还能有个好? 忙道:“岳丈明鉴,小婿岂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咱们既然占了先机,就应该转化为优势,而不是将对方逼迫过甚从而导致局势出现不可测的反复。” 即便占着理,也应该适可而止。 房玄龄摇摇头:“宗室里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心思了,必须给他们当头一棒,让他们知道这大唐帝国并非他们的私产,否则若任其胡作非为,迟早酿成大祸。” …。。 李元嘉忧心忡忡:“既然岳丈已经知道当下宗室内既不稳定,为何还支持二郎胡闹?万一逼得那些人跳出来,后果堪忧。” 这已经是极为隐晦的说法了,宗室可不是某一处州府、某一支军队,一旦乱起来,必将是波及整个帝国的大乱子。 房玄龄淡然道:“既然他们迟早都要跳出来,何不让他们现在就跳出来?现在他们跳出来,我们应对在先可以有的放矢,可让他们隐忍下去,谁知道他们会在哪一刻骤然跳出?只有千日做贼、却从无千日防贼,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进攻。” 李元嘉:“……” 好家伙,自己还以为房俊是为了出一口恶气才讨要如此巨额的赔偿,眼巴巴的赶过来想要劝劝房俊适可而止,却不知原来人家两父子正在下一盘大棋。 是“打草惊蛇”,还是“引蛇出洞”? 虽然看上去很高明,但风险有点大啊…… “这个……陛下是否清楚?”李元嘉心惊胆跳,这是要出大事啊。 房俊笑道:“这件事殿下还是置身事外吧,之前在武德殿里殿下不就是这么做的?很明智。” 李元嘉尴尬的笑笑,瞅了房玄龄一眼,对房俊抱拳告饶:“是姐夫不对了,我这身份着实太过敏感,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你姐姐为此不满找我麻烦,还希望二郎仗义执言,替我分辨一番,我感激不尽啊。” 房俊赶紧摇头:“家事国事岂能混为一谈?贵府之事,还需殿下亲自处置,微臣不敢僭越。” 开什么玩笑,现在大姐就在后宅,因为韩王对大兄遇刺之事置身事外而恼火不已,憋着劲儿要跟韩王算账,这个时候谁敢给韩王说话,谁就得引火烧身。 李元嘉只好看向房玄龄,目露祈求:“岳丈,这事儿你看……” 房玄龄喝了口茶水,淡然道:“我老了,岂会介入小儿女家事?惟愿你们幸福圆满、儿孙昌盛,等到寿终正寝,这一辈子就算是值了。” 自家闺女几乎完全继承了老妻的性格,行事强势、眼里不揉沙子,自己吃饱了往里掺和…… 李元嘉看着房家父子干脆利落的置身事外,毫无半分对自己援手之意,也琢磨过味儿来。 你俩原来也没比我强多少啊…… ***** 芙蓉园。 魏王别苑之内,红墙白雪、雕梁画栋,景物怡人。 内侍、仆从、禁卫们一片忙碌,在各处院落出出进进,不断将一箱一箱的物件归置好,摆放在庭院里,不少马夫则将马厩里的挽马拉出来套车。 一副远行的姿态。 后宅里,魏王妃阎氏一脸惊惶,拉着魏王李泰的手掌,颤声道:“殿下,你这是何故?如此急切行事,难免处置不周,总该要好生准备才是。” 谁也未曾料到,今日一大早李泰起床之后便下令收拾行装、集结禁卫,说是要赶往洛阳赴任。 …。。 可今日才不过初三,朝廷官衙都尚未开门,何必这般急着赴任? 李泰反握着阎氏的手,脸上满是凝重之色:“非是我愿意这般仓促行事,实在是最近京中风向不大对劲,房遗直在倭国遇刺之事你可否听闻?” 阎氏虽然聪慧伶俐,但毕竟不常与外界接触,未能敏锐感知这件事背后的动静,故而奇道:“那不是宗室与房家之间的龌蹉么?听说东平郡王府试图刺杀房遗直,结果事败,反倒被水师那边捉到把柄,东平郡王推脱不得,已经答允赔偿房家巨额钱财,而且此事好像宗室里不少人都有牵扯,现在正愁眉苦脸的筹集钱财。” 李泰叹气,愁容满面:“那你觉得既然有人敢刺杀房遗直,是否就有人敢刺杀我?” “那岂能一样?殿下乃是亲王,陛下的手足兄弟,房遗直官不过五品,如何与殿下相提并论?” “房遗直虽然没什么出息,可他是房俊的兄长、房玄龄的长子啊!他们刺杀房遗直的动机存疑,但我对此有所猜测,最大的原因就是要引发宗室与朝廷的对立,制造混乱……” 杀一个房遗直就能达到这样的目的,那若是杀一个李泰呢? 效果更好十倍。 李泰道:“别以为那些人不敢,他们敢两次介入兵变、反对陛下,就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事儿。甚至于,父皇之所以暴卒,到现在也隐隐约约有着一些隐藏极深的内幕。” 宗室之内没一个好人,与那些人相比,他就觉得自己好似纯洁的白莲花一般。 阎氏急道:“若是如此,殿下不更应该躲在府内才更安全?不如马上给陛下写一份奏疏,辞去洛阳留守的官职,谁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就躲在王府之内,什么也不管。” 她心里很慌,原本已经逐渐平息的局势,怎地忽然之间就波诡云翳起来? “我是先帝嫡子、大唐亲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这样是身份固然显赫尊贵,可同样也意味着巨大的危险。那些人成日里琢磨着想要将我刺杀然后嫁祸给陛下,以便于寻找一个废黜陛下的借口,所以你以为这王府就安全了?” 李泰摇着头唉声叹气,虽然这一日早已在他预想之中,可来得如此之早,却依然出乎他的预料,只不过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就只能主动应对。 因为深受先帝宠爱,所以诸位皇子当中就数他被赐予的宅邸最多,可每一处宅邸里少则六七十人、多则数百人,这些人都是陆陆续续进府的,谁能保证他们的忠诚? 只要这其中有一个人是被人安插或者收买的,都足以要了他李泰的命。 相比起来,离开长安才是安全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上元之后赶往洛阳赴任,所有针对他的刺杀必然都集中在那个时间段,现在自己出其不意提前离京,等到那些人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半路甚至抵达洛阳,自然避过最危险的这一段路程。 只要抵达洛阳,他会摒弃所有外人,只带着几个贴身的侍女、内侍,住进洛阳的军营之中。 身边是跟随多年的禁卫,外面还有房俊安排的水师精锐,足以让他在这一段动荡危险的局势之内保证安全…… (本章完) 39314420。。 ... 第一千七百三五章 武力担当 勒布杰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他擅于决断,既然认定了不能坐以待毙以免落入论钦陵彀中,那就马上决定主动出击,无论如何先将迎面而来的敌人击溃歼灭坐实 了一桩功绩,即便最后那录驿不保,也可以凭此功绩让兄长在赞普面前予以转圜。 一众幕僚苦苦相劝,拽着他的马头缰绳不撒手,唾沫星子飞溅。 “将军不可如此鲁莽,那录驿乃是大唐与吐蕃之间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一旦失陷则失去整个大非川,此等罪责岂是将军能够承担?” “一动不如一静啊,不能冒险!” “将军此去必然导致那录驿防御空虚,万一论钦陵趁虚而入则那录驿不保,届时陷城失地,将军如何自处?” “咱们死守驿站即可立于不败之地,万万不可冒险啊!” ……  勒布杰被吵嚷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就算再笨也明白这些人的顾虑,他们口中的顾虑自然兼而有之,但还有他们未能说出口的一条:出城迎敌自然全是精锐, 不可能携带他们这些幕僚,而留在城中就要面临论钦陵的突袭,一旦围墙失陷被论钦陵杀进来,他们岂有活路? “都给我闭嘴!再敢聒噪,军法从事!”  勒布杰大喝一声震慑住这些幕僚,手里的马鞭从这些人鼻子上一一指过去:“我给你们留下两千兵卒配合你们守驿站,如果在我回来之前驿站被论钦陵攻陷, 而你们无论是生是死,各位留在逻些城的家人都会被枭首祭奠鹰神!反之,如果能坚持到我回来,定当让兄长亲自给汝等上书赞普给你们求来一个银告身!” 一众幕僚瞬间闭嘴之前的惶恐一扫而空,反而目光灼灼、兴奋异常。  松赞干布主政吐蕃之后完成一统高原的丰功伟业,之后便是对吐蕃原有社会架构的一些列改革,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便是“告身制度”,按职位的高低依次分 为玉告身、金告身、颇罗弥告身、银告身、铜告身和铁告身六等,再按大小各分十二级。 通常要举行君臣议事会或会盟仪式,商议允准之后再授予吐蕃各级官吏、巫师与寺院僧人、以及被征服地区的地方豪酋官吏。 告身可以世袭,是当下吐蕃社会唯一的等级划分。 任何年代、任何地方,阶级跃升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如果殊死一战就能完成这个跃升使得整个家族子子孙孙受益无尽,他们甘冒奇险。 因为以赤桑杨顿之地位、赞普对其之信任,只要上书基本不可能被驳回…… “将军放心,吾等纵然粉身碎骨,也定要守住驿站等候您归来!” “请您前去建功立业吧,驿站交给我们!” “愿意为了将军之功勋奉献一切!” 眨眼之间,这群幕僚、裨将态度大变,变成全力支持勒布杰出城迎敌。 就在勒布杰准备停当出城之时,斥候飞骑来报。 “有敌骑自北侧沿着山口快速逼近,数量在两千人左右,大约三两个时辰抵达!”  吐蕃的斥候探马自有一套信息传递方法,那就是烽火传讯,遇到紧急情况之时靠近目标的斥候会点燃烽火,根据不同堆数的烽火来传递不同的信息,譬如敌人数量、前进速度等等,否则若遇到眼下这般敌人骑兵快速突进,斥候回来报讯的同时敌人也已兵临城下……  勒布杰瞅了一眼刚刚落山的太阳,低声嘀咕:“看来这两支军队事先早有约定,要在今日傍晚自南北两个方向对那录驿发动突袭,但现在一支军队穿越大非川 已经来到近前,另外一支军队还需三个时辰抵达……这是行军速度出现差异,看来是个机会啊。” 他最怕自己所做的抉择都在论钦陵预想之内,既然是两支军队出现了配合上的偏差那么自己主动出击就一定是论钦陵预想不到的,如此才能出奇制胜。 “随我出城杀敌,建功立业!” “吼吼!” 兵卒们大声怒喝,一时间士气旺盛。 都知道虽然即将对阵的并非论钦陵,但敌人的战术乃是论钦陵一手策划,击溃迎面之敌也就意味着击败论钦陵……这对于所有吐蕃军队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 。 当即大门打开,勒布杰一马当先冲出去,三千精锐骑兵紧随其后,马蹄踩踏之下地面震颤,风云变色。  这样一支军队即便放在整个吐蕃的层面上去看,都是足以震慑一方的武力存在,吐蕃虽然盛产战马且全民皆兵、举国尚武,但想要凑齐这样一支三千人的精 锐骑兵部队也不容易。  赤桑杨顿以举族之力量支撑勒布杰的仕途,只要击溃论钦陵,就将大肆宣传勒布杰是下一个“吐蕃军神”,倾注资源将其抬上吐蕃朝堂甚至获赐玉告身,为家 族延续三十年辉煌…… ……  大非川内河流纵横、沼泽密布,兼且草木繁盛、路径弯弯,很是难走。白日里还好一些,眼瞅着日头落山天光渐暗,勃论赞刃忧急如焚,接下来的路程越来 越难走,且那录驿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这就意味着兄长已经错过了约定好夹击那录驿的时间。 是单纯赶路的时间来不及,还是出现了什么其他不可预测的状况? “将军,斥候传讯说是那录驿大门开启,勒布杰亲率麾下精骑居高临下俯冲而来!” “吁——” 听到偏将之言,勃论赞刃将所有担忧都压在心底,勒马止步,麾下兵卒令行禁止,纷纷停驻脚步。  勃论赞刃大声道:“若我所料不差那勒布杰必然是打着主动出击击杀歼灭咱们而后回兵驻防那录驿的主意,想要以此化解兄长设下的两面夹击之计,我呸,他 想得美!”  他高高举起手中奇形兵刃“钉头锤”,而后大声续道:“在勒布杰眼中,唯有兄长才是他需要提防的对手,而咱们则是行走的功勋,只等着他策马前来便唾手 可得!” 没有人愿意被轻视,来自于军人的荣誉使得所有人都瞪大双眼、满是怒火。 “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行走的功勋、只等他前来砍瓜切菜便唾手可得?” “不是!不是!” 数千兵卒齐声怒吼,声冲云霄。 “好!那咱们就在此接阵,等着勒布杰前来,看看是他的斩马刀所向披靡,还是我的钉头锤无坚不摧!” “战!战!战!” 士气鼎沸。 之所以兵卒们面对强敌全无惧色,除去被轻视的愤怒以外,更多则是来自于对勃论赞刃的信任。  禄东赞并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在噶尔部落之中,赞悉若智慧超群是“智力担当”,论钦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谋略担当”,除去这两位光芒闪耀之外,勃论赞 刃也有着“武力担当”的称谓虽然年幼,但噶尔部落之内早已难逢敌手。 论及运筹帷幄、排兵布阵,确非勃论赞刃所擅长,但说到阵前争锋、生死搏杀,勃论赞刃却还在论钦陵之上。 广袤的大非川上烽烟燃起,战鼓阵阵,大战一触即发。  首先接阵的是两军斥候,侦查、反侦察,快速将消息带回本阵、阻止敌人将消息带回本阵,茂密的灌木林、随风起伏的草甸子、甚至原野之中的水潭……每 一处都充斥着隐秘的搏杀。  消息不断传回,勒布杰果然毫无花俏的疾驰而来,目的非常明显,就是想要在论钦陵抵达那录驿之前将勃论赞刃击杀、歼灭,收割这一波功勋之后再视情况 而定,或是从容返回那录驿守株待兔等着论钦陵,或是干脆放弃那录驿绕道返回逻些城。 急促繁密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好似天边滚雷一般震颤人心,连脚下的土地都微微颤动,己方阵中战马开始用蹄子不断刨地、打着响鼻。  终于,一条黑线自目光所及支出陡然跃出,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与喊杀声铺天盖地而来,骑兵冲锋的威势在这片平川之上发挥的淋漓尽致,气势磅礴、威猛无俦。 勃论赞刃高高举起自己的钉头锤,青筋暴突声嘶力竭:“为了噶尔部落的存亡,也为了你们自己的功勋,随我杀敌!” 他这柄外形怪异的钉头锤似乎有着一股魔力,一瞬间将所有人心头的恐惧都给镇压下去,剩下的惟有磅薄的斗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跟着将军,必胜!  吐蕃的制弓技术非常差劲,弓弩的射程不足、威力更不足,冶铁技术更是几乎没有,生产出来的箭簇连最轻薄的皮甲都穿不透,所以勃论赞刃干脆放弃了从 唐军处学来的先施射两波弓矢给予敌人杀伤的方式,下令长矛兵在前、其余杂兵在后,严阵以待。  轻骑兵在平川上的突进速度只能用风驰电掣来形容,从目力所及之处出现至冲到眼前,似乎也就呼吸的功夫,敌军的骑兵已经携带着全速冲刺的庞大冲击力 轰然撞上己方阵列。  一时间长矛刺入战马躯体的声音、弯刀割断脖颈的声音、兵卒被战马巨大冲击力撞飞的声音……甚嚣尘上,沸反盈天,震耳欲聋。 第一千七百三六章 阵斩敌将 一时间长矛刺入战马躯体的声音、弯刀割断脖颈的声音、兵卒被战马巨大冲击力撞飞的声音……甚嚣尘上,沸反盈天,震耳欲聋。 凭借着主动攻击的优势,一时间噶尔部落军队的阵列被撞得四分五裂,无数战士甫一接阵便被撞死,鲜血迸溅惨叫连连,伤亡惨重。  勃论赞刃不管这些无论是“庸”也好、“扬更”也罢,甚至更低等级的“宁更”和“温末”,说到底都是噶尔家族的奴隶而已,对于部落的统治者来说,只要死的有 价值那么再多的奴隶都可以去死。 他鹰隼一样的目光从敌人接近的那一刻便在搜寻勒布杰的方位,然后发现目标、锁定,对左右卫兵大喝一声:“护我侧翼!” 而后驱动战马向着勒布杰杀去,手中钉头锤举起挥下,一个戴着铁盔的敌兵被砸的铁盔崩碎脑浆迸裂,尸体破布袋一般歪倒在地。 钉头锤,专破盔甲! 吐蕃因为冶铁技术极其原始,生产的铁器不仅稀少且品质低劣,要么硬而脆、要么软而钝,更不可能将铁料大规模使用在甲胄上,吐蕃军中但凡能够戴上一顶铁盔、穿上一副铁甲都是将校级别。 钉头锤这种奇门兵刃对付普通兵卒有些费力不讨好,但对于甲胄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破坏力,尖顶的一头可以凿穿甲胄,锤子的一头更可以隔着甲胄震伤敌人脏腑。 所以勃论赞刃在战场上素来充当先锋,不以杀人多少论功绩,作用在斩将夺旗!  身边卫兵也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彼此之间履历战阵、配合默契,数十人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勃论赞刃充当“箭头”,其余人护住他左右两翼让他可以 心无旁骛的极力冲锋,攻城凿一样破开吐蕃人的骑兵阵列,向着勒布杰冲杀而去。 勃论赞刃心中明白,此战己方不仅兵力处于劣势,战力也比不上对方的精锐,想要取胜唯有一个途径,那就是阵斩勒布杰! 只要勒布杰一死再是精锐的部队也会马上崩溃。  勒布杰手中铁矛上下翻飞、奋力冲杀,鲜血喷溅在身上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成了“血人”,鲜血刺激他骨子里的好战属性,愈发兴奋战栗,两只眼睛都红了,远远见到一人挥舞着一把奇门兵刃冲杀过来,所过之处吐蕃兵卒好似秋日的青稞一般倒伏于地、无人能挡,顿时凶性大发,顾不得己方已经稳操胜券,“哇呀呀”怪 叫着挥舞铁矛迎头杀去。 左右亲兵不敢阻挡,这个时候的勒布杰已经处于“失控”状态,身体机能大幅提升的同时也理智全失,谁敢阻拦,下一刻或许就会被勒布杰亲手斩杀。 两人皆是战场上勇猛无俦的无双猛将,此刻双向奔赴,夹在中间的双方兵卒极为默契犹如潮水一般闪开两侧让出一条通道。 两匹战马打着响鼻四蹄腾飞闪电一般冲向彼此,一瞬间便短兵相接。 勒布杰大叫一声,手中铁矛毫无花俏的直刺勃论赞刃心窝,即便后者身上穿着一身明显来自于大唐的山文甲,他也有信心一矛刺碎其护心镜,将其捅个对穿。 而勃论赞刃更猛,对于刺向自己心窝的铁矛视如不见、不闪不避,高高举起自己的钉头锤借助战马的冲力猛地向对方脑袋砸过去,休说勒布杰头上的铁盔质量极差,就算是顶着一个铁疙瘩也得被这一锤砸扁! 双方兵卒目瞪口呆,这二位果然不愧是无双猛将,一上来就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打法,简直猛到了极点…… 然而这两人能够走到如今的位置,又岂是仅仅凭借家世就能办到呢? 真正有勇无谋之人,在战场之上绝对活不长。 所以两人看似毫无保留、玉石俱焚的全力一击,在劲力用尽的时候却各有变化。 勃论赞刃等到长矛及身上身微微一侧,使得矛尖刺中护心镜的时候出现一个偏差的角度,矛尖不受力从护心镜上划过。  勒布杰则应对的更为简单,胯下战马乃吐蕃良驹,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与他心意相通,后腿猛地用力一蹬硬生生向前窜出一尺,兜头砸来的钉头锤顿时落 空。 看似倾尽全力殊死一搏的招式无功而返,两马错镫而过,战马惯性奔出去数丈远,又各自勒马转身,再度催动战马冲锋。  勒布杰不慌不忙迎面而上,还有余光观察一下战场见到自己麾下兵卒正将对方阵列冲得七零八落、稳操胜券,愈发从容不迫,冲刺途中照样挥矛刺出,但心 里已经拟定了稍后的变化。  然而就在他将铁矛刺出的同时,对面奔袭而来的勃论赞刃忽然大叫一声,整个人从马背之上向左侧跃出,战马则向右侧拐弯,勒布杰眼瞅着自己就将要从对 方人马之间的空隙穿过,顿时大惊失色。 马战看似笨拙,一个回合只能接招一下,但正因如此交战双方的反应受到极大限制,稍有疏忽便要落败。 而现在目标忽然消失,挥出的铁矛没了方向,主动权在这一刻完全丧失…… 落地的勃论赞刃在惯性之下翻滚了两圈卸力,正好勒布杰的战马杀到眼前,想也不想蹲在地上握着钉头锤在距离地面两尺高的位置一个横扫千军挥舞过去。 “啪”一声轻响,战马两条前腿被齐齐扫断。 “希律律”战马仰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马背上的勒布杰被巨大的惯性甩出去,但一只脚在马镫之中未能挣脱,整个人被战马带着在地上滑行出去压在身下,摔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 战马死死压住他的一条腿,导致他非但不能起身,连翻身都不能。 所有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弄得震惊失神。 蹲在地上的勃论赞刃猎豹一样窜到倒地的勒布杰身边,举起钉头锤锤子朝下,狠狠的砸下去。 砰! 正中勒布杰前胸,胸甲被砸的凹下去一块,勒布杰惨叫一声,伸手想要将掉在不远处的铁矛捞起,但手够不到,只能徒劳。 砰! 又是一锤砸下,勒布杰口鼻喷血。砰! 这一锤下去,勒布杰四肢抽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勒布杰的亲兵疯了一般冲上前来试图将勃论赞刃击杀为主将报仇,而勃论赞刃的亲兵也冲上去努力将其围在中间予以保护,双方混战一处。  人群当中的勃论赞刃几步来到奄奄一息口鼻之中喷着血沫的勒布杰身前,伸手想要拽下腰间的匕首却拽了个空,这才想起匕首已经送给兄长,四周看了一眼 从一个战死的兵卒手中拽过一柄横刀,手起刀落将尚未咽气的勒布杰脖颈砍断,鲜血喷涌,但脖颈未断。 再来一刀,身首异处,上前拽掉铁盔,用手抓着头发挽了两下,站起身将勒布杰的首级高高举起,大叫:“勒布杰已死,汝等还不速速投降?” 噶尔军队士气大振,齐齐大呼:“还不投降!还不投降!”  原本胜券在握的吐蕃兵卒见到主将战死且被割了首级,士气瞬间崩溃,无心恋战,一些兵卒丢掉兵刃跪在地上投降,一些兵卒则调转马头打马狂奔,迅速脱 离战场逃得不知去向。 一场必然的大胜,却因为主将冒险与对方决斗惨败身死而导致一败涂地…… 噶尔家族的兵卒挥舞着兵刃振臂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士气高昂、声震四野。 一场大败却因为勃论赞刃勇猛无双阵斩勒布杰而反败为胜,可以说这场仗完全是勃论赞刃力挽狂澜、只手擎天,威望在一瞬间臻达前所未有的巅峰。 道一句“战神”绝不为过! 勃论赞刃将勒布杰的首级丢给身边亲兵:“处理一下快马送回伏俟城,给父亲道贺!” “喏!”  亲兵接过首级离开,现在是夏日要用石灰或者草药处置一下,否则未等送回伏俟城就腐烂了,到时候一个臭烘烘生满蛆虫的首级放在禄东赞面前,场面不大 好看……  勃论赞刃看着那些跪地乞降的吐蕃兵卒,大声道:“勒布杰战死,按照吐蕃的规矩你们这些人就算逃回去也要被殉葬,如果投降噶尔部落则对汝等一视同仁, 如何取舍,速速决定。” “只求将军仁慈,不将吾等之名字公之于众,自然愿意归顺。” 如果被赤桑杨顿知道他们在勒布杰战死之后投降噶尔部落,那么他们的亲族就将遭受最为残忍的酷刑,被折磨得支离破碎之后给勒布杰陪葬。 可若是噶尔家族不将他们的名字外泄,那么赤桑杨顿就无从得知他们这些人谁战死、谁投降,他们的亲族就可以得到保全,甚至有可能得到丰厚的抚恤…… 勃论赞刃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噶尔家族对待俘虏最是宽厚,只要汝等死心塌地效忠于我,自然如你们所愿。” 这些人回去吐蕃之后必死无疑,还要牵联亲族,与其到处流浪成为匪盗还不如老老实实加入噶尔部族,从此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安抚了俘虏,派遣一队兵卒将其押送回伏俟城,勃论赞刃整顿军队,派出斥候,向着那录驿进发。  想来这个时候兄长也应当抵达那录驿所在的鄂拉山口了,待到兄弟会师、合兵一处,翻越鄂拉山兵锋直指逻些城…… 第一千七百三七章 攻陷驿站 横穿鄂拉山的山口很是狭窄崎岖,只中间弯弯曲曲一条供马车行驶的道路,两侧全是断壁悬崖、乱石杂树,商队缓慢通行的时候还好,可此刻需全速行军则步履维艰。 只能三四骑并行的山路将两千人的队伍拖得很长,战马行驶其间稍有不慎便踩踏路旁的石块土坑导致战马受伤,可素来冷静的论钦陵此刻却顾不得这些,不 断下令全军提速,受伤的兵卒抛在身后任其缓缓跟随。 他曾不止一次穿越这处山口出入吐蕃,所以对通行时间有着准确的估算,但或许是最近下过暴雨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导致山坡、悬崖上的碎石纷纷滚落,虽然此前大抵是有商队将路面收拾了一下,可依旧难行。 原本足以穿过山口的时间现在只走了一半,这让论钦陵忧心如焚。 与三弟约好的时间已经到了,自己迟迟不至,三弟就只能独自面对那录驿的守军,勒布杰虽然有勇无谋,可万一脑子灵光一闪决定率先出兵迎战三弟,那可就麻烦了。 一想到勃论赞刃此刻或许已经被勒布杰率领精锐铁骑团团包围予以围歼,论钦陵就急的心头冒火。  前进途中不断遇到对方斥候,暖泉驿被破的消息肯定会传到那录驿,自己的行踪已经全数被勒布杰掌握,一旦勒布杰率先击溃勃论赞刃,然后整顿兵马固守 那录驿将自己堵在这山口之中,那自己这两千人马可就插翅难飞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愈发不利,但好在自己派出的斥候始终没有发现敌人封锁山口的迹象,这也就意味着即便勒布杰果真主动出击,此刻仍未能结束战斗。 只要再快一点,或许还能趁着勒布杰出兵在外之时趁虚突袭那录驿,然后与三弟会合于野外将勒布杰歼灭……  前头出现敌人斥候的频率越来越密集,但始终唯有坏消息传来,这让论钦陵焦急的心绪缓缓平静下来,事实上走到这一步,再是担忧恐惧都无济于事,最坏 的情况也不过是殊死一搏而已。 终于在天色全黑之前,一马当先的论钦陵驶出山口,眼前豁然开朗,广袤的大非川在夜色之下隐隐约约,预想之中的敌人封锁山口始终不曾出现。 这就意味着勒布杰要么固守那录驿、决一死战,要么出击勃论赞刃却尚未结束战斗,无论哪一种可能,对于当下的论钦陵来说都是好的不能再好。 “突击手准备,携带好震天雷,随我攻破那录驿!”  唐人的震天雷不仅野战的时候好用一炸一大片,用以攻破城池更是堪称神器,再是坚固的城墙只需调整震天雷的用量肯定可以将其炸塌,论钦陵打算延用攻 陷暖泉驿的策略,先派出突击手将那录驿的围墙炸塌冲进去,攻陷那录驿之后再从长计议下一步如何应对。  两千兵卒各个兴奋异常、战意高昂,这一路又是暗度陈仓又是百里奔袭,一场暖泉驿的大胜使得全军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终于体会到唐军那种横行天下攻 无不克的畅快。  两千人马自山口山洪一般奔涌而出,直奔半山腰处的那录驿,等到了驿站之外几个突击手正要上前于围墙之下引爆震天雷,便见到那录驿的大门缓缓打开, 一些兵卒鱼贯而出跪在地上…… 论钦陵眨眨眼,这是……开城献降? 好歹也是吐蕃东北部边境的重镇,难道都不抵抗一下吗?  论钦陵有喜有忧,既然那录驿在自己兵锋之下开城献降,那就说明勒布杰不在驿站之内,否则以其坐拥数千兵马的实力绝无不战而降的道理,这也就意味着 勒布杰果然主动出城去攻击勃论赞刃……可不知三弟能否挡得住? 但此刻来不及顾忌其他,率领麾下兵卒风卷残云一般冲进那录驿,将所有守军缴械驱赶至城外,然后将几个幕僚抓到眼前逼问一番,这才知道原委……  气势汹汹稳操胜券的勒布杰被勃论赞刃阵中斩杀,全军溃散降的降逃的逃顷刻间烟消瓦解,有溃兵返回那录驿通知战况,留守的幕僚、兵卒大惊失色,想要 逃跑却陡然发现已经无路可逃。 那录驿纵贯南北,可向南逃是大非川,击溃勒布杰的勃论赞刃正整军前来,道路已被堵死;向北穿越山口可逃回吐蕃,但论钦陵正率军由山口赶来…… 无奈之下只能决定投降,那两兄弟谁先来,就向谁献城投降。  论钦陵大喜过望,虽然素来知晓自家弟弟的勇武,可勒布杰也不是说明小猫小狗,有勇无谋还能被其兄赤桑杨顿推到镇守那录驿这个位置就足以见得其“勇”不是高得一点半点,现如今被勃论赞刃阵前斩杀,能够极大的提振噶尔家族士气,同时更能震慑逻些城,让那些原本就与赞普面和心不和的部落们多一条选择的 道路。 阵斩勒布杰,比连续攻陷那录驿与暖泉驿的战略威慑还要更重几分。 当下,论钦陵指挥部队接受那录驿,俘虏被集中起来加固围墙、大门、疏通排水设施,商旅们则被驱逐。 几伙商贾一日之间遭遇了大起大落,感叹人生之波澜起伏,见被驱逐,便一起推举出一人代替大家去找论钦陵,想要讨要回被没收的货殖财物。  为首一人笑容可掬,见到论钦陵执礼甚恭:“吾等不敢在此耽搁将军的军务,这就离去,只不过希望能将被没收之货殖交还,吾等都是小家小户,实在是经受 不住这般巨大的损失。” 这年头行商最怕就是遇到兵灾匪祸,寻常时候固然不说一本万利但也挣多赔少,总能维持下去,可一旦遇到兵、匪动辄血本无归,的确经受不住。 论钦陵一脸奇怪:“你们的货殖是被勒布杰没收的,想要回来自去找勒布杰,凭什么跟我索要?” 商贾:“……” 你想我下去找勒布杰吗? 更何况我若是敢找勒布杰索要,初始之时也就不会任其没收,再说勒布杰不给我们唐人面子,你论钦陵总不能不给吧? 你们噶尔家族现在可是在大唐羽翼庇佑之下…… 商贾好整以暇,整理一下衣冠,鞠躬施礼:“在下范阳卢仁晟,见过将军。” 论钦陵愣了一下:“你是唐人?” “如假包换。” “范阳卢氏?” “幸甚幸甚。” 论钦陵瞪着眼睛看着这位自称出身范阳卢氏的商贾,一句脏话到了嘴边差点吐出来。 你说你一个范阳卢氏子弟早早自报身份就行了,为何非得绕扯半天说了一堆废话? 范阳卢氏与房家乃是姻亲,房俊的母亲便是出身范阳卢氏,以噶尔家族对房俊的依赖以及忌惮,他绝对不可能没收范阳卢氏的财物。 至于确认身份以免被诳骗他想都没想,没那个闲工夫,所以宁可被诓骗也绝不能冒险,否则若当真是范阳卢氏子弟,自己可就将房俊给得罪死了。 咱们还是盟友呢,我亲戚在你地盘上被你没收财物,你噶尔家的二少爷好意思?  论钦陵挤出一个笑容,摆摆手:“我与越国公情深意笃、交情深厚,你若早早报出身份岂不更好?将你的货物全部带走,莫去逻些城了,速速回去大唐吧。去 到长安给越国公带句话,就说我‘一日不见如三秋矣’,盼望他朝重逢、共谋一醉!” “将军放心,这句话我一定带到。” “赶紧走吧。” “多谢!” 商贾转过身,带着自己的伙计随从去将自家的货物挑出来装车,其余商贾围拢上来。 有人不满:“咱们推举你去与论钦陵谈,怎么到头来你家的货物被放还,我们却依旧没收?”  商贾抱拳,歉然道:“诸位,非是我自私只顾自己不顾大家,实在是这货物之所以返还并非我谈成了,而是借助越国公之虎威人家论钦陵给面子罢了,给大家 讨还货物实在是无能为力。” “嘶,越国公这么威风,你只是提了一下,论钦陵就给面子?” “房二郎之虎威不仅遍及大唐更威慑番邦,厉害呀!” “可惜啊,咱们没一个好亲戚……”  范姓商贾不在意诸人的羡慕嫉妒,抱拳道:“此番侥幸得回货物不辱主家使命,已是幸甚,逻些城是万万去不得了,这就打道回府向主家复命,诸位就此告辞,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范兄一路珍重。” “走好走好。” 眼瞅着范姓商贾带着随从伙计驱赶着马车出了那录驿一路向南横穿大非川直奔日月山大唐边境而去,剩下的商贾们面面相觑。  没一会儿便被论钦陵全部驱逐,不仅全部货物没收,更是连半个铜板都没给留,只丢给一些发霉的胡饼便打发了,这些人没辙,顾不得刚才对人家冷嘲热讽羡慕嫉妒,只能赶紧加快脚步追着范姓商贾去了,返回大唐这一路上若是没有范姓商贾的帮衬,他们这些人怕不是得饿死几个…… 第一千七百三八章 房俊其人 论钦陵将那录驿收拾停当,所有无关人等全部驱逐,这才留下一半兵力守卫驿站顺便生火造饭,带着另外一半兵力出了驿站,顺着山路直入大非川前去迎接勃论赞刃。 勃论赞刃这边也已经得到斥候回禀,知道兄长论钦陵自鄂拉山口奔袭而出那录驿不战而降的消息,危机已经全部解除,故而下令部队全速前进,争取今夜奔赴那录驿在驿站之中安营歇息。 两兄弟双向奔赴,终于在酉时初成功会师。 “兄长!” “三弟!”  各自翻身下马飞奔几步来到近前,先是相互打量一番见对方并无伤创,这才伸开手臂拥抱一处,不约而同的用手掌使劲儿拍着对方后背,以此表达喜悦兴奋的心情。 攻陷那录驿就等于紧紧遏住鄂拉山口,吐蕃人只能望着鄂拉山徒唤奈何,试论钦陵之前长途迂回至都兰附近翻越鄂拉山只适合小规模部队轻装简从,数万大要携带无以计数的粮秣辎重是绝不可行的,这就意味着自鄂拉山以南的土地全部纳入噶尔家族的掌控,包括整个大非川。 这对于噶尔家族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有了大非川如此广袤的战略纵深,有鄂拉山、大非岭这两道天堑,青海湖畔的伏俟城可谓安枕无忧。 …… 那录驿。 房舍之内,两兄弟吃过晚饭虽然困顿至极却还不能睡觉,要对接下来的军事行动早作准备。 不过这些事情在开战之初早已有过讨论也取得了决断,现在不过是在做确认而已。 “给父亲的书信大抵需要五天才能抵达伏俟城,等到父亲抽调部队赶来驻防,至少需要半旬左右。这期间咱们不能待在那录驿什么也不干,除去将斥候派遣至鄂拉山南边侦查吐蕃人的举动之外,也要将驿站重新加固一番,以便于最坏的情况发生之时以此抵御吐蕃人的反攻。”  这场仗说白了就是在大唐的逼迫之下一次无比冒险的军事行动,就连大唐也不可能认为论钦陵当真能够攻陷逻些城,只要噶尔家族能够在军事上取得进展给 予吐蕃巨大的压力,使得噶尔家族与吐蕃之间再无转圜言和之可能,战略目的就已经达到。 噶尔家族也明白大唐的用意,除去被逼无奈不得不从之外,其实自禄东赞以下所有噶尔部落的族人都愿意给大唐交纳这个“投名状”,以此与大唐进行更深层次的绑定,获取更多的利益。 毕竟相比大唐给予的粮秣军械方面的资助相比,逻些城实在是给不出像样的利益。 没办法,大唐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勃论赞刃喝了口酒,问道:“咱们当真要打到逻些城下啊?我觉得难如登天啊,赞普麾下的军队是咱们的十几倍,这么一路仰攻上去没有半分地利可言,不具 备以弱胜强的条件。况且唐人也不会觉得一路打过去吧?”  “唐人只想要我们与赞普拼个你死我活,削弱双方的力量但前提是平衡不能打破,以便于咱们更加依赖他们,老老实实成为他们的傀儡挡在他们与吐蕃之间,如果咱们当真攻陷逻些城取代赞普,那就是又一个吐蕃,与当下的局势何异?所以无论咱一路势如破竹还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战争都会在某一个时间点被叫停。” 切了一块肉放进口中咀嚼,论钦陵忽然笑起来:“唐人自以为聪明,却忘记了没有人愿意充当傀儡,咱们噶尔部落不是鹰犬走狗,焉能处处对大唐唯命是从? 一旦咱们当真打到逻些城下,那时候恐怕就不必理会大唐了。” 勃论赞刃没听懂别的,只听懂了打倒逻些城下这一句,惊讶道:“真的有机会啊?”  将肉咽下,喝了口酒,论钦陵点点头:“有大唐资助咱们的军械辎重,咱们的战力何止提升一倍?尤其是那种可以炸塌城墙的震天雷,这一路打过去所有的坚 城要塞在咱们攻势之下都将土崩瓦解,没有了城池予以坚守,胜负自然难以预测。只需咱们抵达逻些城下,赞普那边必然出现变故。” 勃论赞然了然。  他虽然对于政治、人心这些东西不甚明了,却也知道眼下的吐蕃只是因为赞普的威望以及共同的利益而撮合在一处,看似一统高原实则内部的各个部落都不 安分,一旦他们的利益无法得到保障或者有途径去追求更多的利益,背刺赞普实乃寻常。  而且从兄长的话音里头也听得出,父亲或者大兄已经开始联络那些不安分的部落,若噶尔部落的军队大败亏输自然一切休提,没人会同情被驱离逻些城的噶 尔家族,可若是噶尔家族的大军兵临逻些城下,那么必然有人提前站队…… 想到那样的场面,勃论赞刃有些兴奋:“有大兄的纵横捭阖,有二兄的运筹帷幄,再有我身先士卒,或许能够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也说不定啊!”  然而论钦陵却蹙眉,训斥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谦受益、满招损’,还有一句‘骄兵必败’,此番攻略吐蕃仅只是刚刚开头取得了一场无关大局的胜利,你便如此骄纵轻浮不知天高地厚,若不能沉下心,往后必定要吃一个大亏!况且你不过是阵斩勒布杰而已,如若遭遇赞普麾下的‘光军’,你是否还能在那群残暴嗜血 的戈巴人阵中这般游刃有余?”  “光军”是吐蕃最为神秘的一支部队,是松赞干布击败象雄一统高原之时将戈巴族收编,将其族中青壮全部编成一支军队。戈巴族生活在高原隔壁的岩穴之中,茹毛饮血、残虐暴戾、悍不畏死,这些年在镇压吐蕃内部叛乱的战斗之中所向披靡、未尝一败,往往击败叛乱者之后都要对其部落大肆屠杀,导致吐蕃各部闻 之色变,是公认的吐蕃“第一强军”。 似勒布杰之流只不过是勇武而已,然而战场之上的决胜因素绝不仅仅只是勇武而已,“残忍暴虐”才能令人害怕恐惧、望风披靡。  勃论赞刃素来最是钦佩自己的两个兄长,此刻遭受训斥,非但没有一丝一毫不满,反而赶紧起身跪在论钦陵面前,诚恳认错:“兄长教训得是,弟弟有些骄纵 了,定然诚心悔改、绝不再犯。”  不过心头也有些腹诽:汉人的话是真的多啊,好像无论什么样的场景总有一些看上去很有道理的话语流传下来,后人有些时候不必经历其事便可根据那些祖 辈流传下来的经验之谈去规避一些错误、或者选择前进方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底蕴传承吧…… 论钦陵抬手摸了摸弟弟的头顶,欣慰道:“你没有自持战功而豪横霸道听不进劝谏,这是极好的品质,一定要好好保持。” “起来吧,好好睡一觉,天亮之后咱们还得继续一路向南,万里征途这才刚刚开始,往后有你累得睡不着的时候。” 勃论赞刃这才起身,不过坐下后又好奇问道:“兄长似乎对那个房俊很是忌惮的样子?” 论钦陵知道他说的是今日那个范姓商贾提自报家门,他便马上联系到房俊并发还货殖且予以放行之事。  斟酌了一下用词,论钦陵缓缓道:“房俊这人很是有些奇怪,分明战功赫赫可心思好像并不在建功立业之上,更多还是鼓捣那些个发明研究、知识学问,我也 曾对他的事迹有过了解并且拜读过他的著作,怎么说呢……惊为天人。”  他只想得到这个词汇来形容自己通过特殊手段得到《数学》《物理》这两本书之时的震撼心情,虽然不甚明了、一头雾水,但仅只是书本开头最为浅显的基 础知识已经让他见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原来世上的东西皆可测量其长短高低、大小轻重? 原来加减乘除是如此之简单? 原来冰之所以浮于水、汞之所以沉于水居然是这样的道理? 原来孔明灯之所以飞翔于天是因为空气的原因,唐人因此制作了可以载人升天的热气球…… 古往今来,战阵之上所向无敌者比比皆是,但能够如房俊这般识破事物之本质、世间之规律者,绝无仅有。 “百年之后,汉人的圣哲之中,必有此人一席之地,说一句僭越的话,就是堪比孔孟也未尝不能……” 勃论赞刃瞪大眼睛,他虽然没怎么读书,但家中无论父亲亦或兄长都对汉人文化交口称赞、心悦诚服,所以自然知道“孔孟”之于汉人是何等样的存在。 那个房俊居然可以与“孔孟”相提并论? 这是活着的圣贤啊,在吐蕃那就是相当于“顿巴米沃”一样的神祗……  “此人没有那些传统儒家的假仁假义,凡事追求最大利益,讲究实用主义。此人除去学问独步天下之外,对于时局之掌控更是恐怖至极,你看他对于大唐军政各方之改革每每都能切中时弊,好像能够从山巅俯瞰平原一般知晓每一条山脉、河流之走向,无所遗漏、全无错处。” 第一千七百三九章 松赞干布 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出去,远处夕阳余晖斜照在远处峰巅的白雪上映出一片金光,蓝天白云,天空澄净。微风吹拂屋檐下的风铃声如琳琅,泉水煮沸的水汽升腾。  一身红色僧袍的松赞干布盘腿坐在窗前的蒲团上,看着桑布扎将火炉上的水壶取下,抓了一把茶叶投入白瓷茶壶之中,继而注满开水,将水壶放在一边,转 过头来沏茶。 淡绿色的茶汤注入白瓷茶杯,香气氤氲,令人心神舒畅。  松赞干布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心神专注的品味一番茶韵,而后轻轻啧啧嘴,缓缓道:“茶本是树叶而已,经由唐人妙手炒制之后价格翻腾万倍不止,瓷亦不 过土壤而已,高温秘法烧制之后已是价值不菲……唐人之技巧独步天下,寻常之物可用以敛取钱财填补国家用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言语之间,颇为唏嘘,很是羡慕。 当初他求娶尺尊公主,公主携带一尊“明久多吉佛像”进入逻些城,这是释迦摩尼八岁等身像,尊贵无比,故而修建这座“惹萨寺”予以安置。 吐蕃称山羊为“惹”,白山羊乃吐蕃之神物图腾,称土为“萨”,“惹撒”之意便是“白山羊驮土而建”,是吐蕃对“明久多吉佛像”之尊重崇敬。 寺庙不过几座殿宇而已,却耗费了三成税赋、耗时三年才能建成。  而大唐太子为了给已故的文德皇后祈福特意于长安城内修建一座大慈恩寺,不动用国库、只动用皇家内帑,据说规模乃是大昭寺的百倍,汇聚天下奇珍木材 、数千能工巧匠,两年时间便完成主体建设,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即便松赞干布雄心万丈、自信满满,但两国之间巨大的国力差距依旧令他有些颓丧。  桑布扎坐在松赞干布对面,似乎没有感受到赞普的情绪波动,安安静静的品茶,直至一杯茶水喝完,放下茶杯这才不紧不慢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唐之盛、吐蕃之弱,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赞普不可急功近利。但世间之事盛极必衰乃是至理,外敌入侵、天灾频仍、内部倾轧……等等原因都可造成巨大损耗,由盛转衰也不过三五十年而已,以大汉之强不也终究分崩离析、烟消瓦解?咱们只需制定律法、改革军队、夯实基础,谨守高原门户的同时关注着中原的动态, 终有一日吐蕃会俯冲而下、入主中原。” 他觉得赞普有些急躁,但可以理解。  吐蕃之存在依旧很是久远,但赞普才是吐蕃历史上第一个一统高原之雄主,如此丰功伟业前无古人、横绝当代,本应该带着吐蕃骑兵自高原俯冲而下入主中土建立一番丰功伟业,却遭遇到结束隋末乱世并迅速崛起以堂皇之势威镇八荒的大唐帝国,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经略高原,以免被大唐冲上高原,将吐蕃数百年基 业付之一炬。 只能感叹“时也命也、如之奈何”…… 但正因形势不利才更要“稳”,静待时局变化而不是迎难而上。 现在的吐蕃太穷、太弱即便大唐因为某些原因出现跌落式衰败,吐蕃也不可能抓得住机会。 松赞干布点点头,从楸木茶几上的碟子里抓了一颗炒熟的核桃仁放口中咀嚼,示意桑布扎:“沏茶。” 待桑布扎沏了一杯茶,松赞干布喝了一口,轻叹一声:“你说我处置东赞域松的手段是否有些失误?” “东赞域松”即禄东赞的本名,全名是“噶尔·东赞域松”,只有民间才称呼其“禄东赞”…… 桑布扎正扭身从一旁的水桶之中舀出泉水将水壶灌满,重新将水壶放到火炉上,这才转回身。 闻言蹙眉道:“对也好、错也罢,事情已经做了无从更改,赞普又何必患得患失?”  他觉得自从禄东赞被驱逐至伏俟城却傍上唐人导致飞速壮大,赞普的情绪便一直波动不安,时不时露出后悔之意,这与赞普以往杀伐决断的强硬风格大相径 庭。 “虽然区区一个噶尔部落远不能动摇吐蕃之国本,但那毕竟是我的大相、是东赞域松啊。”  松赞干布与禄东赞合作多年,深知禄东赞的能力,即便他再是自负也明白若无禄东赞之辅佐便绝无可能一统高原,此刻与禄东赞为敌,禄东赞又得到大唐之 资助,让他寝食难安。 卧榻之侧卧着一头猛虎,谁又能睡得着?  桑布扎想了想,道:“赞普的担忧是有道理的,那录驿扼守大非川之门户,一旦失陷则整个大非川落入噶尔部落之手,鄂拉山以北尽数失守,噶尔部落把持鄂拉山口进可攻退可守,形势对于咱们将极为不利。勒布杰其人有勇无谋,只可冲锋陷阵、不可镇守城池,况且噶尔部落一旦在大唐资助之下野心膨胀率先发难, 领军攻打那录驿的必然是论钦陵,与之相比,勒布杰实在不够看。” 松赞干布看了桑布扎一眼,摇了摇头:“你是文官之首,要有容人之量。”  勒布杰已经是吐蕃少有的猛将,虽然缺乏智谋却也不是傻子,以那录驿之地利只需坚守不出、紧扼山口,身后有暖泉驿随时支援,纵然敌不过论钦陵也不至 于一败涂地,最不济也能抵挡月余拖住论钦陵的脚步,给逻些城这边更多从容布置的时间。  而桑布扎强调撤换勒布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松赞干布认为他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当真不认可勒布杰的能力,而是因为勒布杰是赤桑杨顿的弟弟,任凭赤桑 杨顿把持逻些城防御之余还将手伸向大非川,这不符合桑布扎的利益。 都知道他这个赞普麾下有“四贤臣”,现在禄东赞被放逐至青海湖,罗些城内文官便以桑布扎为首,为武将则以赤桑杨顿为尊,文武之间斗争异常激烈。  这也是他后悔放逐禄东赞的原因,放逐禄东赞是因为禄东赞作为文官之首太过强势对军事处处插手,引发军方强烈不满,且隐隐威胁到他这个赞普的地位, 可现在禄东赞已经不在逻些城了,斗争非但不曾减少、反而愈发激烈…… 桑布扎知道松赞干布的心思,所以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听到松赞干布略带不满的语气便不再多说,只希望事情不会走到最坏的地步。  松赞干布嚼着核桃仁,既然提及禄东赞,还有一个萦绕他心头多年的疑惑不吐不快:“当初东赞域松前往大唐求亲,开始的时候猪事顺利,大唐上下无论是官员还是宗室都对此保持乐观,当时大唐正调集举国之力即将东征,与吐蕃和亲安顿西部边境使其无后顾之忧,这也是战略正确,可后来忽然之间大唐态度大变,东赞域松说是因为房俊强烈反对,且其说出什么‘不和亲、不纳贡、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类的狂言……你说,当真是房俊之所言所行逼得大唐皇帝 不得不改了主意,亦或是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桑布扎愣了一下便明白松赞干布口中“别的隐情”是何意思,蹙眉沉思片刻,谨慎道:“臣下与大相关系素来不和,诸多政见相悖,但在此事之上,臣下认为 大相已经竭尽全力,之所以未能促成,不是他之过错。”  每一个吐蕃的高层都清楚与大唐和亲之重要性,那是与泥婆罗和亲绝对不同层次的国家战略,与大唐和亲、两国睦好,从而得到大唐于农业、医药、建筑、 文化等等各方面的提携帮助,足以使得吐蕃的国力翻上一番,奠定强国之基础。  如果禄东赞私心作祟从中作梗导致那次和亲功亏一篑,吐蕃的强国之策付诸东流,那禄东赞就是整个吐蕃的罪人,不仅现在是,百年、千年之后依旧要受到 吐蕃子孙生生世世唾骂。 而松赞干布之所以有此猜测,是因为禄东赞隐隐有“不臣之心”,似乎欲取他这个赞普而代之,所以不愿见到松赞干布成为大唐皇帝的女婿得到大唐的助力。  事实上非是如此,若禄东赞真有此心,反而更应该竭尽全力促成此次和亲,因为一旦和亲成功,吐蕃得到大唐全方位的帮助进而民富国强,那么禄东赞就是 第一功臣,威望倍增、权势大涨,那时候才更有挑战赞普位置的底气。  松赞干布放下茶杯忽然很想喝酒:“那次真的是好机会啊,如果与大唐结成秦晋之好,就可以得到大唐的倾囊相助,吐蕃国力腾飞轻而易举,何至于现在这般 困顿不堪,被一个青稞酒就弄得焦头烂额?” 青稞酒现在早已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然而太多部落因此得到利润,即便是他这个赞普也不能一言废止,不然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身穿皮甲、躯体健硕的赤桑杨顿大步而入,面色极其难看,甚至来不及施礼,大声道:“启禀赞普,刚刚从南边传来的消息,东 赞域松那个狗贼已经在大唐扶持资助之下起兵,其子论钦陵亲率精锐攻陷那录驿,大非川失守、那录驿失守、暖泉驿失守,其兵锋已经直指烈谟海!” 桑布扎摇头叹气,最坏的局面果然出现了。 松赞干布面沉似水,目光盯着赤桑杨顿,一字字问道:“那录驿镇守勒布杰何在?”  刚刚他还认为桑布扎在他面前给赤桑杨顿上眼药,一转眼其弟镇守的那录驿就失守甚至导致大非川失陷,这让他脸上火辣辣的,有些无地自容。 第一千七百四十章 坚壁清野 赤桑杨顿一脸悲痛、强忍泪水:“论钦陵狡诈阴险,以其弟勃论赞刃从正面吸引那录驿之防备,其人则率领精锐绕过那录驿翻越鄂拉山偷袭暖泉驿,暖泉驿守将 麻珠力战不敌,暖泉驿陷落。而后论钦陵由鄂拉山口向北挺进,与其弟南北夹击,舍弟力战而死、壮烈殉国,那录驿失陷、大非川失守。”  而后抹了一把泪水,悲痛之色一扫而空,慨然道:“舍弟乃吐蕃军人,为吐蕃、为赞普战死沙场乃是无上荣耀,然而其毕竟失职导致那录驿失陷,再大的荣耀 也不能抵消责任,请赞普治其丧师失地之罪责!” 松赞干布:“……” 见过无耻的,但这么无耻的却是少见。 口口声声“力战不敌”“为国捐躯”,我若是当真治其之罪,让那些为国戍守边疆的将士怎么看?我这个赞普的威望还要不要了? 明知我不可能治罪勒布杰却还这么说,显得你很大公无私吗? 松赞干布沉吟不语,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桑布扎坐在一旁,瞅了赞普的脸色一眼,开口道:“难得赤桑杨顿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大公无私,臣下同意其观点,愿意上书请治勒布杰之罪,毕竟丧师失地乃是最大之罪责,使赞普陷入前所未有之屈辱,不治罪不足以正军法,否则以后有谁见事不可为为了逃避追责便胡乱一死,置赞普于何地、置吐蕃于何地?” 赤桑杨顿一双虎目圆瞪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阴险小人一口咬死。 他之所以请赞普治勒布杰之罪便是以退为进的策略,可他确认赞普不会那么做,将一个为国战死之人治罪,这让军中将士怎么看?赞普承受不了由此带来的 威望损失。 可现在桑布扎提议治罪勒布杰则完全不同,因为所有负面影响都被桑布扎背负过去,赞普可以“军法如此纵有袒护之心却无法平息众怒”来搪塞,声威无损。 “现在不是追究勒布杰罪责的时候,将前方战报拿来我看。” 好在松赞干布还是有几分气量的,虽然恼怒勒布杰丧师失地导致局势糜烂,却也念在其死战不退的份儿上不予追究,甚至等到过一阵子此事的影响消弭一些 ,再主动给勒布杰一些无关痛痒的荣誉抚恤,用以拉拢赤桑杨顿之心。 “是。” 赤桑杨顿松了口气,有桑布扎这条毒蛇在旁边煽风点火,导致自己差点聪明反被聪明误,再不敢多言,赶紧将前方战报呈上同时站在一旁予以讲解。 松赞干布镇定如常,似乎对于噶尔部落的反叛早已有所预见,摆摆手:“坐下来说,桑布扎给倒杯茶。” 待到赤桑杨顿坐下,桑布扎给倒了一杯茶,双手恭敬的放到其面前,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赤桑杨顿颔首致意,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见松赞干布已经开始翻阅战报,这才挑着重点将战况大略说了,末了说道:“噶尔部落得到大唐资助实力大增,尤其是战报之上说大唐甚至赠送给了噶尔部落 一些震天雷,论钦陵以之炸塌暖泉驿的围墙,这才能快速将其攻陷导致勒布杰对鄂拉山以北暖泉驿发生的事情懵然无知,做出错误判断主动出击。” 桑布扎低头喝茶,对其这番依旧为勒布杰开拓的说辞不置可否。  松赞干布默不作声的一边翻阅战报、一边听取赤桑杨顿的叙述,良久才放下战报,抬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那录驿沦陷、大非川失守,鄂拉山口反而成为 论钦陵的地利,其在只需扼守山口便足矣阻挡我们十万大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该当如何应对?”  赤桑杨顿从怀中取出一份舆图,在茶几之上开展,上面线条简陋、比例混乱,不过还是能清楚的看出整条“唐蕃道”的情况,粗壮的手指指着鄂拉山的位置, 道:“鄂拉山也好、那录驿也罢,其地利其实已经不重要,因为论钦陵绝无可能据守那录驿划地而治,因为大唐不允许他那么做,他只能厉兵秣马、一往无前。”  大唐的战略并不隐晦,甚至可以说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逼着噶尔部落主动与吐蕃开战,以此消耗双方的实力并且再无转圜和好之机会,使得大唐的河西 走廊安全无忧。 论钦陵想要据守鄂拉山、划山而治,唐人又怎会答允? 桑布扎摇头叹气,神情很是惋惜:“东赞域松一时人杰,如今居然也沦为唐人之走狗,可悲,可叹。” 赤桑杨顿不语,心中难免腹诽此人之厚颜无耻、心性凉薄。  他虽然体格勇武但实则亦是文官出身,曾经长官一段时间吐蕃的财税大权,之所以走上武将之路就是因为他对于吐蕃的文官深恶痛绝。这些人看上去人模狗 样开口仁义道德、闭口造福一方,实则表里不一、厚颜无耻,羞与之为伍。 若不是你们文官觉得禄东赞权柄太盛、赞普对其信任太甚,从而联合起来将禄东赞排斥出逻些城,又何至于有今日呢? 现在将人逼反了转过头来又惺惺作态,实在是令人作呕…… 松赞干布看向赤桑杨顿,问道:“你认为应当如何应对?” 虽然在他心里更信任桑布扎、也更亲近,但赤桑杨顿掌管吐蕃军事,是军方重臣,涉及战争必须询问他的意见并且给予足够的尊重。  赤桑杨顿挺了挺腰杆,道:“既然大唐打的主意是驱使噶尔部落与吐蕃发生火并进而削弱双方的实力,那咱们自然不能让大唐如愿。以我之见,‘唐蕃道’上所有驿站、城池、据点全部实施‘坚壁清野’之策略,守而不攻、退而不让,使得论钦陵劳师远征却不能长驱直入,且由于其不能在攻陷之地获取补给,就只能从伏 俟城源源不断的运输粮秣辎重,可噶尔部落哪里还有余粮?所以最终消耗的是大唐的国力。” 他对自己的策略很是得意。  大唐需要从河西征集粮食,跨越祁连山运到伏俟城,无论走大斗拔谷再由伏俟城穿过大非川将粮食运抵那录驿,还是走乌鞘岭绕路鄯城穿越大非川抵达那录 驿,两条路都很难走,行程一千馀里不适合大队人马通行,路上人吃马嚼就是一个极大的消耗,每运送十斗米至那录驿,至少也得消耗同等的粮食。 大唐再是富有,也不可能在刚刚经历一场倾举国之力的东征之后不久,再承受这样一个巨大负担。 况且论钦陵也必然不会尽心竭力的死战到底,只要大唐的粮秣运送捉襟见肘,论钦陵大可趁机按兵不动,战事自然终止…… 桑布扎的切入点却很出乎预料,他不去赞同或者质疑赤桑杨顿的战略,而是问道:“如此说来,勒布杰主动出击的战略完全错误咯?” 赤桑杨顿:“……” 人都已经死了,这事儿却还是过不去吗? 他也的确无言以对,若说勒布杰没错,那他这个“坚壁清野据守不出”的战略就是放屁,可若说自己这个战略没问题,那么勒布杰就是大错特错……  松赞干布很是烦躁,没理会明争暗斗的两人,目光从敞开的窗户看向远处的雪山,上位者总是要面对属下们争权夺利、各怀机心,然后不厌其烦的平衡各种 势力、缓和各种关系,力求在各个层面都打成平衡。  但他实在是不耐烦做这种事,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整日里处置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哪里还有精力引领吐蕃发展、哪里还有心气去与高原之下那个举世无双的强大帝国争锋? 也不知长安城里的大唐皇帝是否与他面对一样困扰的处境…… 那录驿之战的战报送抵长安的时候,朝堂上下对此并无太大波澜,一则那录驿太远、战报的延时性很大,都已经打完一个多月了,哪里还有什么紧迫感?再则噶尔部落与吐蕃之战全权由裴行俭坐镇武威予以处断,朝堂上不宜指手画脚。 大唐军队只运输粮秣军械并未直接参与,所以这种程度的战略完全可以放权给裴行俭,朝堂之上诸公若是事事过问、处处参与,甚至连骑兵如何迂回、步卒 如何布阵都要远距离操作一番,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大唐从来没有那样的规矩,即便文韬武略天下无双的太宗皇帝都对领军在外的将帅赋予最大限度的权限,更何况是不通兵事的李承乾…… 但是在兵部衙门“委员会”的一次会议间隙,喝着茶的一众大佬们还是对此战展开了讨论。 尤其是房俊那种不断挑动地区战争、促使当地势力激战不休、大唐坐收渔翁之利的战略…… 李勣喝着茶水,看着房俊问道:“你是打算让噶尔部落打一打做做样子,还是当真支持他们打到逻些城下?”  房俊笑道:“怎可能让他打到逻些城下?禄东赞在吐蕃的威望极其深厚,别看那些部族现在对松赞干布马首是瞻,可一旦噶尔部落的军队兵临城下,与禄东赞暗通款曲者将不计其数,万一当真被禄东赞攻进逻些城坐上吐蕃赞普之位,那才是麻烦。松赞干布虽然一代雄主,但其本身谋略有限,况且为了平衡麾下各个部族只能采取发展内政、减少用兵的策略。可禄东赞不同,他若上位,为了回报那些支持他的部族、镇压内部不服之人肯定要对外用兵,用战争转移内部矛盾乃千古不易之真理,虽然人人都知道,但屡试不爽。” 第一千七百四一章 帝王野心 总而言之,现在对于大唐来说最好的态势就是吐蕃不胜而胜、噶尔部落不败而败。  李勣还有一些担忧:“论钦陵其人我也多有了解,毫不夸张的说可以赞一句‘惊才绝艳’,尤其善于谋略、绸缪,其麾下有勃论赞刃这样的猛将,有噶尔部落的 精锐战士,现在又得到大唐在军械装备粮秣辎重等等各方面的资助扶持,若有再有一点运气,那么攻陷逻些城并不是不可能。” 谁都知道吐蕃看似强大实则内部倾轧极其严重。一旦论钦陵兵临城下极有可能导致不可测之变故,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房俊对此早有预见:“英公放心关键时刻我会叫停。” 李勣看他一眼,淡然道:“熬出来的鹰也会噬主,走狗也会狂吠,不要妄自尊大,更不要小觑任何人。” 房俊沉吟少顷,颔首道:“受教了。”  李勣微微一愣,虽然房俊比他晚了一辈,他有资格教诲几句,可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早已超越了辈分的限制,是足以与他并肩且分庭抗礼的人物,此刻说出 一句“受教”,足见其心胸之宽广、城府之深沉。 分明是一个前几年还溜鹰斗狗、率诞无学的纨绔,一转眼便成长得如此成熟,这种进步速度绝非教诲可以为之,只能感叹一句或许这就是天生的人才…… 故而他微微一笑:“不过是老年人唠叨几句罢了,愿意听就听一听,当不得教诲二字。”  郑仁泰、裴怀节、刘仁轨等人见这二位毫无隔阂、惺惺相惜的模样,不禁纷纷摇头,上次开会的时候还唇枪舌剑不依不饶,既没见李勣“爱幼”更不见房俊“ 敬老”,彼此都恨不能向对方饱以老拳、一拳砸倒……  军制改革所涉及的领域太多、太深,兵源的征集、调整,后勤的完善、改进等等,早已不是军队一家之事,财政的协调、法律的支持,乃至于军械、战马、 装备、战术、甚至伙食,是一个极其浩大而缜密的系统工程,草拟之后还要交付全军讨论、改进,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所以每一次开会都会由各位“委员”提出一个议题,而后所有人据此进行论证、填补意见,一点一点予以完善。  如此导致的情况便是在这间设立于兵部衙门之内的“会议室”争执不断,一旦涉及各自的利益便寸步不退、争吵不休,动辄唇枪舌剑、面红耳赤,所幸每次开 会都大门紧闭,否则被外人见到实在是有失体统…… ……  兵部如今大权在握、经费充足,晌午饭堂的伙食很好,这几位“委员”虽然都是朝堂、军中的大佬,但还是贪恋兵部的饭菜,所以每一次开会之后都会留在兵 部吃一顿,而后才会陆陆续续告辞离去。 房俊与李勣一起吃了饭正欲分别打道回府,宫里的内侍便前来传旨,说是陛下召见…… 两人忙出了兵部衙门,也不坐车,策马在两人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出了皇城直抵承天门下,无需通禀便由内侍引领着入宫来到武德殿御书房。君臣叙礼之后两人落座。  李承乾大抵也刚刚用过午膳,正捧着茶杯喝水,让内侍给两人上茶,然而问道:“吐蕃那边战况激烈,论钦陵虽然攻陷那录驿取得战略主动,但毕竟噶尔部落 势单力薄,未必能够经受得住吐蕃的反扑之势,咱们是否要加大一些支持?” 他这么一说,李、房二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房俊试探着问道:“陛下所谓的支持,是何种程度的支持?” 李承乾略一沉吟,想着在这两天面前也无需隐晦,遂直言不讳:“不如直接让裴行俭率军抵达那录驿,帮助论钦陵守卫鄂拉山口,二位意下如何?”  论钦陵奇兵突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前往逻些城的第一座战略重地那录驿,给他一种“吐蕃不堪一击”的感觉,以噶尔部落那些乌合之众都能势如破竹 ,如果换成装备更为精良、战力更为强悍的唐军呢? 会否一路由大非川平推至逻些城? 吐蕃军队会否一触即溃、不堪一击? 无怪乎李承乾会产生这样一个念头,君王已然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但凡有那么一点追求都只会在两件事上较劲,一则“文治”,一则“武功”。  大唐立国至今已历三代,高祖皇帝于隋末乱世之中振臂奋起、召集天下英雄定鼎大唐万世不拔之基业,太宗皇帝更是覆灭东西突厥、覆灭薛延陀、覆灭高句 丽、覆灭吐谷浑,灭国无数,贞观盛世矞矞皇皇,堪称文武兼备,距离“千古一帝”仅只一步之遥。  李承乾自诩不如那两位,打定主意老老实实经营内政,纵然不能如父祖一般名垂青史、威慑当代,也当如文景二帝那样攒下一份厚重的家底,还要儿孙当中 有惊才绝艳之辈便可凭此立下不世之功业,到时候史书之上对他这位守成之主也定是溢美之词。 可现在忽然让他看到一个契机可以获取不逊于父祖之功勋,那就是覆灭吐蕃。  当塞北的薛延陀、漠北的突厥、辽东的高句丽、祁连山之南的吐谷浑这些周边强国一一覆灭、烟消云散,偌大的大唐版图连绵纵横、广袤无垠,若是能将高 原之上的吐蕃也一并覆灭、纳入版图,则大唐可以完成一桩秦皇汉武也不曾达到的壮举——地缘区域之内真正的大一统。 试想一下,当漠北、辽东、西域、吐蕃等等全部归于大唐版图,将是何等恢弘广袤、不可一世? 没有帝王能得当这种诱惑。  房俊与李勣对视一眼,当即打断了李承乾的美梦:“陛下,万万不可!此番针对吐蕃之战略,要紧处便是大唐置身事外不下场,如此才能站在局外从容布置,即便吐蕃明知大唐资助扶持噶尔部落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不敢与大唐开战。可一旦大唐亲自下场派遣军队参与,则逼着吐蕃不得不向大唐宣战。吐蕃占据高原 之利,是当下大唐军队难以逾越的天堑,不要被论钦陵眼下所取得的战果所迷惑,换了裴行俭亲自指挥大唐军队,未必能打出这样的战绩。”对于出身于平原的兵卒来说,高原反应不是意志力可以抵消的,随便去高原上走一走都喘不过气,更何况是长途跋涉奋战沙场? 显然长于深宫之内的李承乾并未认知高原反应真正的危害与艰难。  李勣也道:“大唐现在无论内政亦或军事都处于一个改革时期,需要全国上下朝野内外不遗余力的配合、参与,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契机,一旦迈过这一步,帝国的国力将成倍暴增,届时区区吐蕃何足道哉?老臣愿亲自提兵攻上高原生擒松赞干布献于陛下御前!可现在一旦被吐蕃拖进一场战争泥沼,将耗费极大之国 力,导致各项革新不得不暂时终止,即便最终覆灭吐蕃亦是得不偿失。”  吐蕃的确强大,给予帝国西部边陲带来极大之威胁,不得不陈兵十余万布置在乌鞘岭、河西四镇,耗费无数钱粮辎重,但是与帝国政治、经济、军事的革新 相比,却不值一提。 用房俊的话来说,这叫“迭代”。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外无强敌,军事环境相对稳定,可以专注内政。内部虽然文武相争,但包括刘洎在内都是有识之士,都愿意肃清吏治、发展内政 、提振经济、鼓励商业。 帝国上下都卯着劲儿的想要建立功勋。 最重要是君王贤明且并不强势,这是最好的变革土壤。  一般来说弱势的君主大多昏聩、无主见,不能坚持既定的道路不动摇,稍有风吹草动便容易改弦更张,而贤明的君主大多强势,不能容忍臣下“染指”君权, 主见极强,一切以巩固君权为首要。 一旦“迭代”完成,帝国将会一跃登上一个更高层次的水准,对天下各国都是“降维打击”。 与此相比,且忍耐吐蕃十几二十年又有何妨?  李承乾是个听劝的,闻言也明白自己是奢望了,但在这两人面前也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甚至有些推心置腹:“非是朕好大喜功,实在是对于朕来说覆灭吐蕃之功勋实在太过诱人。朕还是储君的时候便遭受天下质疑,虽然平素表现得云淡风轻,可心中还是很在意的。不敢自比高祖、太宗,可总得有一些拿的出手的功勋 让那些人闭嘴吧?朕是皇帝,也是一个普通人,朕也想得到天下臣民之认可啊。” 自登基以来,宫里未曾添进一个美人,是他不好女色吗?当然不是,寻常官员、商贾都向往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更何况是他这个皇帝呢?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述求是什么,与美人相比,他更想要一个廉洁、贤明的评价。  他太需要得到认可了,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 第一千七百四二章 门阀政治 李承乾不是个蠢货,相反非常天资聪颖,虽然一直达不到太宗皇帝对他的要求,但以其资质做一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所以他能听懂李、房二人对他的劝谏,他 也能理解。 但很难接受。这与天资无关,古往今来的帝王在天资上能够比得过隋炀帝的屈指可数,但凡东征高句丽的不要那么志在必得、但凡挖掘运河的时候能够多多体谅民生、但 凡……只要步子不是迈得那么大,或许结局就会有所不同,因为隋文帝给他留下的家底实在是太过丰厚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能够在短短十余年间将隋文帝留下的丰厚家底败个精光,也证明了隋炀帝的出类拔萃。这并非贬义,只要了解隋文帝时期的大隋多么强大、留下的遗产何等丰厚,就知道不是任谁想要败光这份接地就能败得光的,能够拉着文武群臣世家门阀陪 着你一起败家,那何尝不是一种能力? 隋炀帝天资高绝,可最终还是亡国了。 所以李承乾深知一个皇帝是否天资绝顶、是否才能卓著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安于平淡的心。但这又是个悖论,帝王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私人之欲望几乎不可遏止,况且醇酒可以戒除、美人可以戒除、黄金可以戒除,可是那一颗向往青史垂名、向 往彪炳千秋的帝王之心如何戒除? …… 李、房二人走后,李承乾将内侍全都撵出去一个人在御书房内枯坐许久,一壶茶喝的没了滋味、茶汤几乎成了白水,这才吐出一口气,神情郁郁。 王德敲门进来,低声禀报:“中书令请求觐见。” “宣。” “喏。” 王德退出,旋即刘洎快步入内,一揖及地:“微臣觐见陛下。” “不必多礼,坐吧,王德换一壶茶来,再拿一些茶点。” “喏。” 君臣落座王德很快重新沏了一壶茶水,端来几个小碟子放在茶几上,碟子里是坚果、糕点等等茶点。 李承乾肚子里已经灌满了茶水,所以只是拿起一枚坚果放入口中,随意问道:“爱卿可是有什么事?” 刘洎恭声道:“陛下,听闻吐蕃那边战火重燃,论钦陵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却不知是否确有其事?”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屈辱,堂堂中书令、国之宰辅,居然对千里之外的边疆战况知之甚少,他问“是否确有其事”有些夸张,即便他不能干预军事却也有知情权,兵部有战报呈递至中书省,但战报上却不可能详细叙述此战之经过,所以他只知道噶尔部落与吐蕃打起来了,论钦陵取得一场大胜,但这一战究竟怎 么打的却是知之不详。 虽说文武殊途,文官不准干预军事乃是国策,可军方如此防备自己也太过分了吧? 李承乾听得懂他没说出口的怨气,倒是觉得这样挺好。兵部、军机处掌管全国军事,所有军事最终都汇报至他这个名义上的“帝国军队最高统帅”处,中间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扯皮推诿之环节,上通下达、指挥便 利,李勣与房俊是军方两座山头,相互制约达成平衡,遇有争议之时需要他这个皇帝做出裁决,彰显君权……不过李承乾还是要照顾宰相的情绪,温言道:“此战大唐并无一兵一卒参与,所以兵部不曾向你汇报,你若是想知晓详细战况大可去兵部索要战报卷宗,崔敦 礼自然会给你。”刘洎叹息一声,道:“微臣的确为了此战而来,但并非想要管闲事,而是想要告知陛下一声民部筹集的钱粮有限,怕是无法供应裴行俭对禄东赞的资助扶持。 ” 李承乾一愣:“爱卿此言何意?”大唐现如今煌煌盛世、民富国强,近几年几个产粮地区风调雨顺、产量大增,再加上从南洋源源不断输送国内的稻米,各地仓储的粮食堆积如山,除非遭遇 一次全国性的、持续时间长达数年的灾祸,否则国内绝无匮粮之忧。 如此国力,资助区区一个噶尔部落又能有什么问题? 他第一念头便是刘洎这厮要在这个关键时刻玩弄文武之争,扯裴行俭的后腿…… “陛下想必很久未曾西部地区的详细兵力部署了吧?” “嗯?”“安西都护府设于交河城,裴行俭领安西大都护之职,总管安西都护府之军政,薛仁贵领副大都护兼司马之职,总领安西军。安西军于交河城有镇兵三万人,于轮台有镇兵五千人,于弓月城有镇兵五千人,于碎叶城有镇兵八千人,再加上其余辅兵一万余人,整个安西军的兵力在六万人左右。这些兵马皆是青壮,身体剽悍战力出色,这就意味着能吃能喝,人吃马嚼消耗惊人……直至眼下,安西军的屯田尚在缓慢推进当中,所需粮秣辎重皆要河西四镇负担,河西四镇负担太重、苦不堪言,只能再从陇右、关中调拨一部分,勉强支撑安西军的消耗。这还只是安西都护府,眼下虽然困难但毕竟只要屯田完成便能解决一部份粮食供应,可瀚海都护府还有四万余精兵常驻龙城,北地要么是沼泽、要么是沙漠、要么是大碛,多不毛之地,屯田都没地方屯!更别说还有东夷都护府……长此以往,多少 粮食也不够往里填啊!” 刘洎忧心忡忡,大倒苦水。仗自然是军方去打可粮食却需要文官去筹集,以军方将领那一个个桀骜不驯的模样,简直不敢想象一旦粮食供应不足导致某一场战争失败,那群人会不会拎 着锤子砸了他的中书省。 可粮食供应实在是太难了!粮秣征集还好说,这几年各地粮食产量大增加上海外输入,勉强够用,可最难还是在于运输!听听都是什么地方吧,龙城,位于狼居胥山以北,距离西安三 千里;交河城,位于高昌故地,距离长安将近五千里! 不仅路途遥远,路况更是艰难,粮车从长安出发运抵这两处,需要消耗的粮食最少也是运输粮食的两倍以上! 再富庶的帝国、再大的家业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损耗。前隋亡国之根源虽然多种多样,但最直接的一点就是隋炀帝倾举国之力东征,将河北之地的粮食抽调一空,战败之后整个河北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直接动 摇了帝国根本,为亡国埋下祸根…… 李承乾也面色沉重,意识到其中的危险:“爱卿有何良策可解此危厄?”刘洎摇摇头一脸无奈:“除了精简兵员、减少消耗,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微臣知道此言一出必然有人攻讦此掀起文武之争、甚至刻意打压军方,可臣实在是想 不出别的办法,更不能坐视不理任凭酿成隐患。” 唯一可以解决粮食消耗之法,那就是屯田。可屯田这种事不是想屯就能屯的,不仅要动员军队,更要寻找靠近水源、土壤肥沃、地势平坦的土地,开垦、养熟、兴修水利……没有三五年之功,很难见 到效果。 远水救不了近火。李承乾紧蹙眉头,他相信刘洎身为中书令的操守,应该明白什么事可以斗争、什么事必须配合,可他相信没用,只要这个议题出现在朝堂之上,几乎可以想 象军方会是如何激烈反对、沸反盈天,对刘洎又会是何等愤怒攻讦。 没有任何一个将军愿意削减麾下的兵员,这是他们的根本,谁敢这么干,他们就敢跟谁拼命。 沉吟着道:“爱卿不妨将这件事只能先跟英国公、越国公通个气,看看他们态度如何,再做商量。” 刘洎列咧嘴,一脸苦笑:“陛下是觉得越国公自持身份又或是顾忌朝廷颜面,所以不会将微臣摁在地上暴打一顿?”谁都知道房俊之所以与李勣分庭抗礼,除去他那些军功之外,最大的底气便是其麾下的军队,安西军、水师、以及左右金吾卫,而相比于左右金吾卫,安西 军与水师这扼守大唐海陆商道的两支军队更堪比房俊的“亲儿子”,谁敢对这两支军队动心思,房俊就敢跟谁动手。 李承乾嘴角一抽,默然不语。自北魏开始关陇集团粉墨登场开创了“门阀政治”,每一个门阀就是一个游离于中枢之外的势力,门阀依托于中枢获取更大的利益,中枢则借助于门阀保持统 治。一直到隋唐两个帝国都是这种制度下的产物,这就注定了帝国内部必然以门阀为基础延展出派系林立,制度允许、也不得不允许派系的存在,进而默认“个人 势力”的存在。 以李勣为首是一个势力,以房俊为首也是一个势力,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勣越来越低调、越来越式微,而房俊则蒸蒸日上、越来越强。 “势力”的强盛与否取决于领袖的能力,但“势力”要走的方向却是由整个“势力”的利益决定。房俊本人并不揽权,在整编安西军、皇家水师之初都不是以培植自身势力为初衷,左右金吾卫也是如此,但是随着“势力”的壮大,“山头”已经出现。 第一千七百四三章 粮税截留 房俊不揽权,但却有一定的权力确保做事的时候不会受到太多掣肘,麾下“势力”则需要房俊这个领袖的超卓能力引领着走向强盛、走向辉煌,双方相辅相成、共 同进步。但无可否认的是,以房俊为首的“势力”已经开始逐渐露出峥嵘,不仅影响朝政,更对帝国的长远战略发挥出强大的影响力,当控制丝路的安西军与控制海贸 的水师牢牢把持在房俊手中,那么帝国的商业就要仰房俊之鼻息,房俊想要改革商税就能改革商税,想要将商业重心由陆路转移到海路就没有人反对。 因为反对无效。 帝国因“势力”而强大,但是到了某一个节点,“势力”却又成为帝国的顽疾、君权的绊脚石…… 君臣一时间相对无言。少顷,刘洎这才勉为其难道:“那微臣就寻一个机会与越国公谈一谈,越国公素来公忠体国、大公无私,定然能够明白当下处境之困难,愿意舍弃自身之利益 帮扶国家渡过难关。” 李承乾蹙眉,这话听上去让人不舒服,有些……道德绑架?诚然安西军乃是耗粮大户,可军中势力比比皆是,譬如程咬金的左武卫、薛万彻的右武卫、契苾何力的左领军卫、郑仁泰的右领军卫……单独咬着安西军说 事儿,怕是房俊不服。 那厮是个棒槌脾气,若是不服就要搞事,肯定让刘洎下不来台。 不过仔细想想他没有反对,而是缓缓点头:“说到底还是让二郎受委屈了,注意一下说辞,莫要将其激怒。”刘洎道:“微臣明白,无论如何这是让越国公为帝国做贡献,不答允是正常的,谁又愿意自己的势力受损呢?若答允则高风亮节,微臣尊敬还来不及,焉能冷 嘲热讽呢。” 李承乾听出其言中“答允裁军便是忠臣,否则便心怀叵测”之潜台词,蹙蹙眉,叹息一声。 在他看来这就是事实,但即便是事实在这等权臣面前也不能直言不讳,他这个皇帝哪里有太宗皇帝十之一二的霸气? “那就尽快吧,每拖延一日就要平白耗费钱粮,帝国拖不起。” “喏。” *****“安西军数万将士爬冰卧雪、卫国戍边,背井离乡辞别妻儿,其中马革裹尸埋骨西域者不知凡几,在你眼中这些人居然是在耗费钱粮?中书令,你可知你是在 说什么?”翌日下朝之后,刘洎在武德殿外等候房俊,亲自将其请到中书省,将书吏喝退之后又亲手给房俊斟茶,笑谈几句,见气氛还算融洽便适时提及裁撤安西军之 事,房俊果然马上翻脸。刘洎也不满,房俊若是发一发脾气他也就忍了,可这厮却胡乱给他扣罪名,一旦这番话传扬出去军中会如何看待他这个毫无体恤视边疆将士之功勋如无物的 中书令? “你休要胡搅蛮缠,我是那个意思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以适当精简兵员,兵贵精而不在多。” “抱歉,安西军各个都是卫国戍边保境安民的精锐,每一个都有战功在身,我若告诉他们中书令认为他们当中有人是多余的,你猜会发生什么事?” 刘洎又惊又怒:“你休要信口雌黄!”不用别的,每一个回京述职的安西军将校都跑到中书省门外吐一口唾沫,他这个中书令就得马上给陛下上书请辞,否则安西军一旦发生哗变,陛下就得拿他 的人头去安抚众怒……外面中书省的官员、书吏们都很紧张,竖着耳朵听着值房内的动静,倒不是他们想要打探什么机密,而是唯恐两人吵得恼了房二动手伤人,以这两人的武力 差,若是不能及时拦阻,自家中书令很容易被打死…… “话不投机,告辞!” 房俊起身就走。 刘洎楞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这厮在借题发挥,故意激怒自己而后离去将精简兵员的提案束之高阁…… “诶诶诶,话没说完呢,怎么急着走呢?你说你这人也怪急躁的,这件事好好商量嘛,身为朝廷重臣还是一如既往动不动就尥蹶子,成何体统!” 上前死死抱住房俊的胳膊,将其拽了回来摁在座位上,亲手给斟了杯茶。而后神情无奈、语气诚恳:“我知你心中定认为我是趁机消减你的势力,在公报私仇,但你的确是小看我了,我虽不敢自称君子,却绝不会拿国师作为攻讦对 手的手段。说一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我对你夙来形势颇多诟病,但唯独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深表赞同,那就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至哉斯言!”房俊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说好听的也没用,我做不出将那些无怨无悔以血肉镇守西域的兵卒裁撤之事,军中袍泽守望相助、生死契阔,焉能背离抛弃?如 何筹措粮秣是你的事,你若觉得困难做不好那就退位让贤,莫要尸位素餐,有的是人接你的班。”刘洎摸准了房俊的脾气,不跟他硬着来,而是苦口婆心表述困难:“这件事若当真是我无能,不用你说我自愿请辞、退位让贤,可事实是西域实在太远、道路 实在难行,夏日里还好说,你可知冬日里每一次运输粮秣需要走半年甚至更长时间?这种消耗任何一个国家都很难负担!” 房俊根本不管这个,喝着茶水,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你要是干不了就赶紧辞职,将中书令的位置让给我,我来干。”刘洎又忍不住了,明知这厮故意气自己,可还是恼火道:“民部的数据放在这里,每年征集的粮秣多少、运到西域的有多少、路上损耗是多少,一条一条清清 楚楚,你也是知兵之人,焉能不知当损耗几乎是一倍的时候根本不能持久的道理。”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道:“为什么不上一些茶点呢?一大早上朝滴米未进来了这里又灌了一肚子茶水,没吃的胃里直泛酸,你这不是待客之道啊。” 刘洎拍着桌子大叫:“人都死了吗?没听到越国公吃不到茶点就要发飙吗?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茶点都给拿来!” 门外的官员书吏:“……” 赶紧有人跑去厨房取来茶点,摆放到茶几上。 房俊拈了一块枣糕吃了一口,笑道:“这样说话就让人舒坦多了,别一天到晚藏着掖着阴阳怪气的,看着就想揍一顿。” 喝口茶水将枣糕顺下去,续道:“你都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若是执意不肯,事后被你一宣扬,我岂不是成了不顾大体、自顾私利的国之蠹虫?” “诶,越国公切莫如此说,我绝无此意啊!” “呵呵,有意无意的,不也只在一念之间吗?”刘洎不说话了他原本就是打着“道德绑架”的主意,只能以此逼迫房俊就范。不过这件事他完全是从国家角度出发,并无半点私心,事实上安西军是六万人还 是四万人对于房俊的权势地位并无影响,但若能减少两万人,所节省出来的粮秣辎重军械装备将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量。房俊道:“首先,安西军是绝对不能削减的,这无关于我本人之私利,而是西域目前看似太平实则危机四伏,东西突厥虽然覆灭,残余更多向西迁徙,但留在 西域的数量依旧不少,这些人没有一刻消停,要防备其死灰复燃。” 刘洎点点头,西域乃是突厥的“自留地”,奴役了几百年,现在自然将其当作复国之基石加以经略,的确不得不加强防备。房俊又道:“大食国现在内乱频仍,多方势力为了争夺哈里发之位明争暗斗所以无暇东顾,可一旦其国内局势稳定,任谁上位都必然重新将目光投向西域,直 接发动一场战争用以消弭国内的矛盾,安西军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松懈。” 刘洎蹙眉,只能点头。此前房俊万里驰援西域将二十万大食军队击溃,斩首无数追击千里,但大食国是与大唐在领土、人口等等方面都不相上下的超级大国,战争潜力无穷无尽, 再度募集十几二十万大军卷土重来绝非难事。“更不能忽视吐蕃,松赞干布雄心万丈,雄踞高原之上俯瞰中土,侵犯关中他不敢,但只要有一丝机会可以入侵河西、入侵西域他肯定毫不迟疑,再往后很长 一段时间之内吐蕃都将是大唐的首要敌人,这一点中书令您不能否认。”连续三个理由刘洎一个都反驳不了,叹着气道:“我知你说的都对,安西军所面临的局势很是严峻,可帝国难以支持如此规模的安西军也是事实,你只管带兵 打仗,我却要为了粮秣辎重绞尽脑汁、各方筹措,实在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一边是形势严峻不能削减兵员自毁长城,一边是难以支持如此庞大的粮秣消耗……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刘洎烦躁的差点连胡子都揪掉。房俊这时上身微微前倾,目光与刘洎对视,缓缓道:“屯田是唯一的解决之法,这样如何?今明两年,每年运输至西域的粮秣辎重递减三分之一,两年之后保持当下的三分之一成为常态,其余差额由安西军自行屯田予以解决,但是相对应的朝廷要放开前往西域移民之限制,给予所有自愿前往西域开荒之农户在当地落 户之政策,所有收缴之税赋由安西都护府自行截留、妥善分配。”刘洎大惊失色,断然道:“这怎么行?若当真施行如此政策,安西都护府岂非是国中之国?万万不可!” 第一千七百四四章 谋求吕宋 为何任何国家只要有能力便不断向外扩张,不断侵占土地、掠夺人口?理由并非是好大喜功那么简单,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土地与人口意味着粮食与赋税,用来供 应君王享乐也好、拿来发展民生也罢,这才是战争的主要目的。 失去西域的粮食、赋税,就意味着中枢失去对西域的控制权,这与“国中之国”何异?放开人口迁徙政策准许百姓自行前往西域,会使得西域的人口呈现一个爆发式的增加,广袤的土地、充沛的人口,却不受中枢控制……那还是大唐的领土么 ? 想想都可怕。房俊两手一摊:“中枢既然不答应,那就赶紧准备安西军所需之粮秣辎重吧,若是让那些骄兵悍将们卫国戍边的同时还要忍饥挨饿,说不得就敢跑到长安来找 中书令你的麻烦。”刘洎苦口婆心劝阻:“一直以来越国公你推动的革新最关键就在于军政分离,驻军的钱粮供应由中枢直接供给而不是由当地官府发放,我对此始终是赞同的,由此避免军队盘踞一方不受中枢节制之隐患,可为何却要在西域开此先河?要知道以西域之地理环境,如果安西军拥兵自立朝廷几乎无可奈何,讨伐的代价太大 了!”“西域的战略地位是不同的,它是大唐西陲最为重要的战略缓冲,因为距离长安太远,朝廷的管辖有些鞭长莫及,需要一定的自主权,否则若是事事请示中枢 、对中枢严重依赖,会使其丧失主动性,战略上太过被动。” 对于房俊来说,不需要讲什么道理,因为事实早已证明朝廷中枢对西域抓得越紧、控制得越是严格,西域沦陷得就越快。 当军饷尚且需要从长安不远万里运往西域分发至兵卒手中,还怎么能指望安西军在极端状况之下做出快速有效的机动反应?对于大唐来说,安西军与那些节度使不同,纵然整个西域脱离大唐之统治,只要不是落入突厥人、吐蕃人的手中,就始终可以发挥西域最大的战略价值—— 作为大唐西陲的战略缓冲区。 别说什么丝绸之路了,当今海贸开通,每年从海上流入大唐的财富足足是丝绸之路的十倍以上,曾经繁华的丝路只余下战略价值,经济价值不足挂齿。 既然如此,就应该放开中枢对于西域的控制,事实证明一国二制也没什么不好…… 刘洎揪着胡子,愁眉苦脸,沉吟良久才叹气道:“兹事体大,你我不能擅专,还是要请示陛下之后于政事堂商议,广泛听取各方意见之后再做取舍吧。”这也正是房俊瞧不上刘洎的地方,这人能力是有的,操守也还行,但是论及任事的魄力莫说无法与房、杜、高等宰相相提并论,便是素来采取怀柔策略的岑 文本也远胜于他。 帝国之宰辅,诸多攸关帝国发展、国计民生之事需要拍板决定,但却总是优柔寡断自珍羽毛不愿担负责任,那怎么能行? 房俊打个哈欠:“随中书令心意就是,我又不急。”刘洎苦着脸,本想在安西军的粮秣辎重供给这件事上绑架房俊一回,既能缓解当下粮食消耗严重之现状,又能削减房俊麾下实力、打击房俊威望,可谓一举 两得。 然而第一个回合就被房俊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反倒将他给顶在墙上下不来……不削减安西军兵员,巨大消耗使得中枢不堪重负、苦不堪言;消减安西军兵员,就要承受安西军、瀚海军、辽东军、乃至于水师等等各个部队的怒火与攻讦;准许安西军于西域屯田、自行解决粮秣军饷问题并且招募中原百姓,容易滋生一个自给自足、游离于中枢掌控之外的巨大军事团体;不许安西军那么干,就要 确保其粮秣辎重军饷装备的及时足额补给,中枢又对此捉襟见肘……事情就又回到原点。 他给房俊出了个难题结果房俊反手将一个更大的难题丢到他面前。 ……房俊走后,刘洎一个人愁眉苦脸坐在值房之内,苦思如何破题之良策,连下值的时间到了也未知,还是书吏大着胆子进来提醒,这才恍然天色已晚,吐出一 口气出了值房,坐车回到府中简单用过晚膳,又心事重重的跑去书房将自己关在里头,家人一概不许打扰…… 房门被敲响。 刘洎从沉思中被惊醒,喝叱道:“不是说了别来烦我?” 门外响起长子刘弘业的声音:“父亲,是陨国公来访,说是有事与父亲相商。”刘洎起身前去把门打开,对儿子很是恼火道:“这厮看似伶俐、实则蠢不可及,有什么事大可白日里光明正大的谈,何以非要夜深人静的时候登门拜访、惹人 非议?罢了罢了我去见见他。” 无论对张亮的成见有多深,现在人已经到了府上必然要见一见,却不知这人夜晚前来到底有何要事。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堂,见到张亮,张亮忙起身,彼此见礼之后分别落座。 刘洎道:“听闻陨国公最近身体不适,不能担任右金吾卫之军务故而在府中调养,看来这是痊愈了?”他自然知道张亮所谓的“身体不适”都是托词,事实是堂堂贞观勋臣、右金吾卫大将军却被麾下一个长史弄得焦头烂额、颜面全失,不得不躲在家中暂避风头 、谋划对策。 也知道即便躲在家中不露头,还是被房俊给提溜去明德门外站了半天岗,好一番敲打。 却不知这位谋划出何等对策,居然谋画到自己头上……张亮面上一热,自是听得出言语之中的嘲讽,硬着头皮道:“我左思右想,发现房俊虽然并不直接执掌左右金吾卫,但上上下下早已被其渗透、经略得铁板一 块,想要在其防御最为严密的地方破开一道缝隙,谈何容易?不如另辟蹊径,攻其之不备。” 刘洎一头雾水,不解其意:“陨国公不妨直言。”张亮略有些不好意思,捋着胡子,道:“现如今我在右金吾卫威望全失、号令不出帅帐,受到王玄策等人掣肘制约寸步难行,与其继续纠缠下去浪费时间,何 如主动抽身、另作谋算?” 刘洎这才听明白,这厮怂了,千辛万苦在陛下面前求来的右金吾卫大将军之职不打算要了…… “如何主动脱身?如何另作谋算?又如何攻其之不备?”“我在右金吾卫虽然形同虚设、无人听令,但这种破坏规矩的事情终究还是房俊理亏,否则人人都如此将一支军队视为禁脔岂不是天下大乱?不如趁此机会提 出辞去官职、谋求外放海外,房俊理亏之下一定会答允。” “外放海外?”刘洎一脸懵然:“你说房俊将金吾卫经营的铁板一块、不容他人染指,对此我是持保留态度的,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但房俊对水师之掌控却是真正的风雨不 透,大海之上皆水师之天下,又怎有你插手之处?” 在陆地上你都玩不过房俊,居然还想去房俊主场所在的海上? 你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吧?若说在金吾卫中房俊还要顾忌影响、不能破坏规则故而下手留有余地,可到了海上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暴雨、飓风、海盗……房俊可以将 你摆弄成一百个体位,每一个体位都让你死一次。张亮忙道:“自然不是在水师当中任职,我去了水师担任何职啊?苏定方那个水师都督也不过是正三品与我平级……我是说吕宋啊!吕宋岛屿众多、良田辽阔,且自三国乱世便下南洋居住其地的汉人极多,水师在吕宋租借了数个港口、大片土地,如果我们能将吕宋捏在手中,利益不要太多啊!况且我听闻水师在吕宋 开凿了好几处金矿……” 刘洎忙敲了敲茶几,提醒道:“水师乃是皇家私军,所以吕宋开凿的金矿,那是陛下的钱!”陛下之所以给你一个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是想要你平衡一下房俊在长安防御之中的权势,结果人家房俊都未动手,你个瓜怂便被王玄策给收拾了,反过来 还想染指陛下的金矿?陛下现在一心开创一番丰功伟业向世人证明他这个皇帝是合格的、太宗皇帝当初对他的不信任是错误的,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金钱作为支撑去达成目的,必看 陛下整日里“行行行”“好好好”看似老好人,那是因为没人碰触到他的底线。 谁敢动陛下的钱,陛下就敢掘你的祖坟!张亮吓了一跳:“中书令误会了,吾等忠君爱国,焉能觊觎陛下的钱袋子?不过我是这样认为,陛下如此信重房俊固然是因为房俊一直不遗余力的支持陛下, 但也不能否认水师在海外满世界的寻摸金银铜矿,开采之后一船一船的充入陛下内帑,毕竟一个能搞钱的臣子谁不高看一眼呢?” “嗯?” 刘洎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张亮两眼放光:“吕宋总督!只要谋求到这个职位整个吕宋的金矿、木材、香料都落入咱们掌控之中,到时候咱们运回大唐献给陛下,岂不是说明这些事并不是只有房俊能干,给咱们机会咱们也能做得到!” 第一千七百四五章 崖州军港 什么样的人最受人重视呢? 自然是拥有“独一性”的人,即其人的某一项才能是旁人所不具备的,某一件事只能交给这个人去办,别人办不了,这样的人自然无法被取代。 房俊之与李承乾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别看这两人动辄有些嫌隙,李承乾时而对房俊不满、房俊时而对李承乾桀骜不驯,但只要到了最关键、最紧要的时刻,李承乾最信任的始终是房俊,这是因 为房俊一直以来对他无所保留的支持所换来的。 整日里弹劾的奏章车载斗量,各种各样的罪名五花八门,李承乾有可能相信任何一条罪名,唯独不会相信房俊会造他的反。 一个功勋赫赫、军权在握、可以确认不会造反的臣子,简直就是任何一个君王所梦寐以求的完美臂助。 加上整个臣子还能赚钱,旁人如何与他争宠?刘洎身为中书令,自然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辛,譬如水师每一个季度都会派遣船只沿着运河溯流而上直抵长安,在渭水南岸的那个专属于内库的码头卸 下金锭银锭直接运入皇宫充入陛下内帑,而这个数字逐次递增,如今早已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数目。如果能从房俊手中抢过这个搞钱的差事,让陛下知道并不是只有房俊能搞钱,那么房俊在陛下心目当中的“独一性”自然大幅减弱即便一如既往对其予以信任 ,却倚重程度必然减少。不过刘洎虽然觉得此事可行,但他看向张亮的目光却充满怀疑——诸葛亮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也并非每一次的谋算都能大获全胜,何也?再完美的谋划 最终还是要靠人去执行,执行人能力不足,再好的计策也要大打折扣。 区区一个王玄策都能弄得张亮灰头土脸,若是其身处海外与水师那一群骄兵悍将周旋,能占据优势么?张亮读懂了刘洎不信任的目光,心里觉得有些憋屈,面上却不显现,拍着胸脯保证道:“中书令莫非忘记了我的老本行?当初我也是跟着卫国公、河间郡王统领水师决战萧铣的大将!让我如苏定方那样纵横大洋或许做不到,可守护区区一个吕宋又有何难?愿在中书令面前立下军令状,如果担任吕宋总督之后导致金矿 开采有所失误,提头来见!” “此事必然遭受房俊等人之反对,操作起来难度颇大,且让我思量一番再做计较。”大海之外那就是水师的地盘,任何事都是房俊说了算,就连李勣都默认此等情况,几乎等同于允许房俊“列土封疆”,所以想要提议并且通过张亮前往吕宋总 督其地之商贸来往、侨民管理,必须获取更多人支持,如此陛下才能点头。毕竟他对张亮的能力表示质疑,这人平素耀武扬威趾高气昂,可是一旦对上房俊就吃瘪,付出巨大代价将其推上吕宋总督的位置之后能否得到预想之中的回 报不得而知…… 他质疑张亮的能力,殊不知张亮也对他不以为然。在张亮看来,中书令乃堂堂文官之首,即便不能压制军方也应当与其分庭抗礼,可现在的形势却是以房俊为首的军方不仅在军队领域之内恣意妄为、想干什 么干什么,甚至偶尔把手伸向政策,譬如这回闹得沸沸扬扬的“一站式”办公,背后谁不知是房俊在主持? 文官最基本的利益被撬动,身为文官领袖的刘洎束手无策坐视事态发展,早已被不知多少人私下里诟病。 现在就连推动自己就任吕宋总督如此利益多多之事都优柔寡断、犹犹豫豫,让人很是失望…… “那我就等着中书令的好消息了。” “不急不急,这件事要好好绸缪一下,贸然出手只会坏事。” “呵呵,中书令沉稳厚重,在下佩服。”这般冷嘲热讽落在刘洎耳中难免恼火,翻脸自然不至于,但反讽对方一下也不是不行:“在推动此事这段时间,陨国公还是应当前往右金吾卫好好坐堂,否则 一旦被人弹劾你玩忽职守、与同僚关系不佳,这都会极大影响陛下的观感,因此生出波折也说不定。” 张亮很是尴尬。现如今整个右金吾卫上上下下都看他的笑话,他一踏进军营就觉得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讥讽、有嘲笑、有不屑每走一步都让他如芒在背,每待一刻 都让他如坐针毡。 去右金吾卫坐堂是肯定不去的,哪怕因此不得不致仕还乡他也绝对不去右金吾卫坐堂…… *****时近十月,北地秋风渐凉、稻麦飘香,而南海之地的崖州却依旧烈日炎炎、酷暑难耐,苏定方穿着芒鞋、戴着斗笠,踩着岸边的土岗眺望不远处大河入海处 人影幢幢、物资堆积的巨大工地,迎面吹来湿咸的海风没有一丝丝凉意,反而火辣辣的吹在身上一阵反卤。 崖州刺史卢承庆站在一旁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此地距离崖州城不足十里,是河水入海口,原本的小型港口随着年复一年的泥沙淤积已经不堪使用,崖州虽然建城及早可以追溯至秦朝时期,但因为辖地之 内人口稀少、物资匮乏且远离中原孤悬海外,赋税钱粮少得可怜,所以一直没有能力对码头予以修缮,近些年来几近荒废。结果卢承庆刚刚履任便天降福瑞,水师于此修筑军港作为南洋航线的重要节点,顿时欢喜得手舞足蹈,历任崖州刺史心心念念却未能完成的重任即将在他任 期之内完成,这样一桩政绩足以使得他在三年任满之后的吏部考评之中得到一个“最优”的评价,凭借范阳卢氏的力量调往中枢或者其余上州顺理成章……工匠们在崖州城北侧的山里开凿石料,再将石料运抵河边,无以计数的小船好像穿梭不停的蚂蚁一样将这些石料一块一块的顺着河水运抵码头,酷日炎炎之 下没有一个人喊苦喊累,全都兴致勃勃、斗志昂扬。 两人在亲兵、胥吏陪同之下抵达码头,看着旧有的堤坝被掘开,一块块石料重新铺设,一段防波堤即将完工,不远处水师的舰船聚集在一处,号角阵阵。 苏定方随意揪住一个古铜色肌肤身材矮状的青壮男子,让其放下手中锤子,笑问道:“天气这么热,工程如此艰苦,可还受得住?”那青壮男子楞了一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受得住!怎受不住呢?我等‘白水郎’以水为家,最是需要一个良好的码头,现在水师花钱 、雇人修建港口,我等不仅可以得到丰厚的工钱还能白得一座码头,再苦再累也受得住啊!” 出乎苏定方的预料这人的官话居然很是标准,全然不是当地听不懂的方言,惊奇道:“官话说得很好啊,祖籍何处?” 那人答道:“哪有什么祖籍?只不过祖辈相传以前是闽越国人,汉武帝时灭国之后四散各地,因为以水为生所以被称作‘白水郎’。” 苏定方了然,他虽然是武职,却读过不少书,堪称文武兼备,曾读过汉武帝灭闽越国时期的史书。闽越国灭亡后,其国人或逃亡入海,或逃入山谷篁竹之中,或居沼泽中,以避大汉之追剿。逃入山谷篁竹之中成为“山越”,居山谷者为“畲族”,水居者为“ 蛋民”,亦做“疍民”,或称“白水郎”。“白水郎”不仅遍及闽越沿海更有横舟过海抵达琼、崖二州者,繁衍生息、以水为生,面前这座港口因为聚集了很多“白水郎”在此生活,所以名字就叫“大蛋 港”……苏定方背着手,笑眯眯好似一位慈祥的长者,全无水师都督之威严霸气,温声道:“现在没什么大汉、闽越了,大家都是唐人,自当团结一致为了建设更美好的家园而努力。听闻这一次修建港口虽然由崖州县衙负责招募工匠、民夫,但所需之工钱、饭食则是由水师供给、县衙分配,却不知每餐饭食质量如何,能否补 充繁重劳作之消耗?” 一旁的崖州刺史卢承庆满头大汗,一颗心揪起来。他出身世家门阀,身份高贵,虽然不敢说什么清如水、明如镜,但还做不出贪墨民夫、工匠的伙食这种没品的事情,否则一旦泄露出去不仅他的仕途生涯立 即告终,连家族名望都将受到牵累。可崖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几乎是大唐帝国疆土最南边的州府,说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似乎有侮辱之嫌,但崖州几大家族把持州府、各处县衙乃是实情, 这些人夙来阳奉阴违,万一私底下贪墨了伙食费被苏定方查出,最后的罪责肯定要自己这个刺史背负。 旁人或许不敢将他怎样,可苏定方却敢。倒不是因为苏定方这个水师都督的权威,而是其“房俊走狗”这个身份,一旦房俊要责罚他,范阳卢氏祖庭里那几位族长、族老大抵会痛痛快快将他绑缚起来送去房俊面前,任打任杀…… 第一千七百四六章 帝国之威 这位“白水郎”连连摇头:“整个崖州谁不知咱们刺史乃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自刺史履任之日便整顿吏治、注重民生,崖州的百姓对此感同身受,此番修建码头,刺史更是夜以继日上下奔走,不仅亲自派人盯着咱们的伙食,工钱按时发放,甚至将州中医署的医官分配安置在码头上,凡有因工致伤者不仅及时救治,且所需 药材一应免费,吾等疍民感恩戴德。”古今中外,举凡国家层面制定的政策大多都极为民生,保障百姓的合法权益、竭尽全力提高福利待遇,除去极少数奇葩之外,绝大多数君王其实是爱民 如子的,他们愿意让治下的百姓过着幸福的生活,对他这位君主歌功颂德,青史之上满是赞誉、流芳百世。 只不过政策固然是好政策,在施行的过程中却往往被篡改、扭曲,导致底层民众非但不能因此受益,反而加重负担,如此旧例比比皆是…… 所以官员是否清廉、有作为,无需太多书面的调查数据,最底层的百姓对此有着最为直观的感受。 卢承庆松了口气,做出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偷瞄着苏定方的反应。他是范阳卢氏北祖大房的长子嫡孙,自幼经受最好的教育、得到最大的资源扶持,自然有着远大的理想,绝对不能忍受自己在崖州这样的地方犯错导致整个 仕途生涯沾染无法洗脱的污点,所以自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崖州是贫苦之地,极难做出政绩,但也正因为举步维艰,一旦做出政绩之后就会被无限放大,成为他璀璨仕途的踏脚石,从此直入中枢、平步青云。 可以说,他在崖州倾注了所有的精力与心血。 不容有失。 苏定方笑着点点头,继续负手前行,卢承庆紧随其后,一直抵达这道防波堤探入海中的最前端这才止步。海风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苏定方眺望着远处几艘扬帆破浪由远及近的战船,笑着道:“当初水师决定在南海修建一处港口作为整个南海航线的中转,其实 是有两个选择的一在琼州,二在崖州,水师内部以及兵部更多人都倾向于前者,是大帅力排众议,这才将这个港口放在崖州,子余可知其中缘故?”“子余”是卢承庆的字,现在苏定方以字相称就是换了一种相处模式,从“公对公”变成“私对私”,而两人之间私下里的纽带,就只能是远在长安的那位军方大 佬越国公……卢承庆这才知道崖州得到水师在此修建港口的这个“大项目”背后的曲折原因,真心实意道:“越国公维护提携之恩,在下没齿不忘,烦请都督转告越国公, 此后听从调遣、马首是瞻。”范阳卢氏与房家的渊源放在那里,天然就比旁人亲近,利益也趋于一致,能够得到这位大佬在朝中鼎力相助,那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那位可是朝中最 硬的几座靠山之一。 孰料苏定方却摆摆手,淡然道:“大帅心怀家国、高风亮节,你以为将港口放在你治下为你获取政绩就是为了拉拢你?你高估了自己,也贬低了大帅。”言下之意,你以为大帅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替你铺路、以此获取你的效忠?抱歉,你还未有让大帅主动招揽的分量,大帅行事也绝非你想象那般为了一己之 私。 “啊这……” 卢承庆很是尴尬、不知如何自处,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脸红。所幸苏定方是个厚道人没有出言讥讽,而是慨然道:“大帅不会去拉拢谁,更不会为了推动某一人的上位而将如此庞大的项目随意放在某处,之所以将港口放在崖州,是因为崖州刺史是你卢承庆,大帅相信以你的能力能够将这处港口建好,并且以这个港口为中心将崖州发展成为南海航线上一处繁荣之所在,为官一任 ,造福一方,让崖州的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 海风吹在脸上有一种灼热的感觉,卢承庆心脏霍霍跳动、血脉流动加速,整个人有一种战栗的感觉。虽然自己远远不够被房俊拉拢的层次,人家也并非看中他这个人故意示好,更不是因为家族关系故意推自己上位……可偏偏这种得到认可的感受让他血脉贲 张。不是依靠家世、不是交换利益,而是纯粹因为自身之能力得到诸如房俊这样的大佬看重,这种体验是卢承庆很少经受的,一时间颇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 豪情壮志。苏定方道:“大帅的原话是,该争取的利益要努力争取、该搞好的政绩要努力搞好,但不能为了利益、为了政绩便罔顾民生,更不要将民生视作升官的途径, 人,还是要纯粹一些。” 卢承庆一揖及地,恭声道:“在下受教了。”这就是那个层次的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吗?是不是越到了高位,就越是少了那些阴谋算计蝇营狗苟反而更加最基本、最纯粹的东西?还是说正因为有着远 大的志向才能超然于低俗的谋算之外,拥有高洁的品格? 总之在这一刻,卢承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越国公充满了崇敬。海风很大,战船风帆鼓满犹如离弦之箭一般乘风破浪,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抵达码头,跳板尚未搭好,几个兵卒便从船舷上一跃而下,踏足地面的同时稳住重 心,而后毫不停顿的直奔码头临时设置的水师营帐。 旋即又从营帐出来,在其余兵卒的引领之下,发足向着苏定方所在位置快速跑来。 苏定方早就注意到了这几艘船,等到兵卒跑到面前,遂问道:“如此急促,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兵卒一边从怀中将战报取出双手递给苏定方,一边大声道:“启禀都督,上月中旬即九月十八那天,尸罗夫港总督下令对所有大唐商船运抵的货物加征其本身价值一半之税赋,大唐商队自然不同意,尸罗夫港卫队拒绝大唐商船进入锚地贸易,却不准补充淡水,双方爆发冲突,数十名大唐商贾丧生,因海路漫长往来不 易,不能将货物运回,最终不得不忍受其苛刻之条件缴纳税款之后返回大唐,如今正聚集于岘港,恳请水师出面斡旋。”大唐自立国以来便呈现出横扫一切之霸道,随着国力愈发雄厚、军队愈发壮大,周边敌国几乎全部覆灭导致唐人自视甚高时常在海外横行霸道,似这般被无 状临时增收税款、并且数十人伤亡之事,几乎闻所未闻。 这是大事件。卢承庆忙道:“还请都督莫要感情用事仓促决定,这件事要谨慎处之,毕竟尚不知此等忽然加税的行为是大食国的国家政策还是尸罗夫港的总督个人所为,性 质不同处理的方法也不同,不妨将消息传回国内,让鸿胪寺给大食国驻长安的使节颁发照会,命其予以解释并妥善解决。”水师不仅是海贸商队的开创者、更是其庇护者,每年从各大商队收取的“保护费”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现在大唐商人在万里之外发生意外,以水师素来的 霸道行事风格怕是不肯善罢甘休。但大食国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更不是不堪一击的蕞尔小国,而是雄霸西方的庞然大物、当世惟一可以与大唐相提并论的超级大国,若果因为水师报复性的 动作而导致大唐处于舆论的不利地位,得不偿失。苏定方对此不以为然:“文官发表照会也不过是抗议一番,于事无补,且拖拖拉拉何时才能解决?不管是大食国的国家政策也好,还是尸罗夫港总督的个人行 为也罢,既然大唐商人出现伤亡,海贸受到影响,那么大食国就必须为此负责,并且付出代价。” 不理会面色大变的卢承庆,转头询问跟随身边的一个偏将:“当下何人在岘港?” 副将答道:“刚刚自吕宋返回的副将杨胄目前就在岘港。”苏定方站在防波堤上淡然道:“给杨胄传令,途径岘港前往尸罗夫港的所有大唐商船更改航向前往巴士拉,命杨胄节制岘港所有战船,即刻起锚启航开赴尸罗 夫港,若其抵达尸罗夫港之日大食国尚未就此事给予补偿并且赔礼道歉,可酌情攻击尸罗夫港震慑敌酋。” “喏!” 偏将快步跑回营帐会同书吏一起写就军令,加盖苏定方的印鉴之后派船火速送给远在岘港的杨胄。卢承庆急的直拍大腿:“非是我多管闲事插手军务,实在是兹事体大,都督怎能这般仓促做出决断?攸关两国邦交,贸然攻击敌国领土等同不宣而战,实在有 失大国气度啊!” “屁的大国气度!”苏定方挺直腰杆,胡须迎风飞扬、双目圆瞪,气势陡然一变,再不复先前的温文尔雅而是霸气侧漏:“当你的国民在万里之外遭受屠杀,你所要考虑的不是什么两国邦交、更不是什么大国气度,而是要狠狠报复回去的同时给予警告,使其肝胆俱颤、诚惶诚恐再不敢伤害大唐百姓,否则就要承受大唐十万水师之怒火!而不是发布所谓的照会在朝堂之上争来吵去口头谴责!” 第一千七百四七章 谋求吕宋(续) 为何任何国家只要有能力便不断向外扩张,不断侵占土地、掠夺人口?理由并非是好大喜功那么简单,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土地与人口意味着粮食与赋税,用来供 应君王享乐也好、拿来发展民生也罢,这才是战争的主要目的。 失去西域的粮食、赋税,就意味着中枢失去对西域的控制权,这与“国中之国”何异?放开人口迁徙政策准许百姓自行前往西域,会使得西域的人口呈现一个爆发式的增加,广袤的土地、充沛的人口,却不受中枢控制……那还是大唐的领土么 ? 想想都可怕。房俊两手一摊:“中枢既然不答应,那就赶紧准备安西军所需之粮秣辎重吧,若是让那些骄兵悍将们卫国戍边的同时还要忍饥挨饿,说不得就敢跑到长安来找 中书令你的麻烦。”刘洎苦口婆心劝阻:“一直以来越国公你推动的革新最关键就在于军政分离,驻军的钱粮供应由中枢直接供给而不是由当地官府发放,我对此始终是赞同的,由此避免军队盘踞一方不受中枢节制之隐患,可为何却要在西域开此先河?要知道以西域之地理环境,如果安西军拥兵自立朝廷几乎无可奈何,讨伐的代价太大 了!”“西域的战略地位是不同的,它是大唐西陲最为重要的战略缓冲,因为距离长安太远,朝廷的管辖有些鞭长莫及,需要一定的自***,否则若是事事请示中枢 、对中枢严重依赖,会使其丧失主动性,战略上太过被动。” 对于房俊来说,不需要讲什么道理,因为事实早已证明朝廷中枢对西域抓得越紧、控制得越是严格,西域沦陷得就越快。 当军饷尚且需要从长安不远万里运往西域分发至兵卒手中,还怎么能指望安西军在极端状况之下做出快速有效的机动反应?对于大唐来说,安西军与那些节度使不同,纵然整个西域脱离大唐之统治,只要不是落入突厥人、吐蕃人的手中,就始终可以发挥西域最大的战略价值—— 作为大唐西陲的战略缓冲区。 别说什么丝绸之路了,当今海贸开通,每年从海上流入大唐的财富足足是丝绸之路的十倍以上,曾经繁华的丝路只余下战略价值,经济价值不足挂齿。 既然如此,就应该放开中枢对于西域的控制,事实证明一国二制也没什么不好…… 刘洎揪着胡子,愁眉苦脸,沉吟良久才叹气道:“兹事体大,你我不能擅专,还是要请示陛下之后于政事堂商议,广泛听取各方意见之后再做取舍吧。”这也正是房俊瞧不上刘洎的地方,这人能力是有的,操守也还行,但是论及任事的魄力莫说无法与房、杜、高等宰相相提并论,便是素来采取怀柔策略的岑 文本也远胜于他。 帝国之宰辅,诸多攸关帝国发展、国计民生之事需要拍板决定,但却总是优柔寡断自珍羽毛不愿担负责任,那怎么能行? 房俊打个哈欠:“随中书令心意就是,我又不急。”刘洎苦着脸,本想在安西军的粮秣辎重供给这件事上绑架房俊一回,既能缓解当下粮食消耗严重之现状,又能削减房俊麾下实力、打击房俊威望,可谓一举 两得。 然而第一个回合就被房俊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反倒将他给顶在墙上下不来……不削减安西军兵员,巨大消耗使得中枢不堪重负、苦不堪言;消减安西军兵员,就要承受安西军、瀚海军、辽东军、乃至于水师等等各个部队的怒火与攻讦;准许安西军于西域屯田、自行解决粮秣军饷问题并且招募中原百姓,容易滋生一个自给自足、游离于中枢掌控之外的巨大军事团体;不许安西军那么干,就要 确保其粮秣辎重军饷装备的及时足额补给,中枢又对此捉襟见肘……事情就又回到原点。 () 第一千七百四四章谋求吕宋免费阅读. 他给房俊出了个难题结果房俊反手将一个更大的难题丢到他面前。房俊走后,刘洎一个人愁眉苦脸坐在值房之内,苦思如何破题之良策,连下值的时间到了也未知,还是书吏大着胆子进来提醒,这才恍然天色已晚,吐出一 口气出了值房,坐车回到府中简单用过晚膳,又心事重重的跑去书房将自己关在里头,家人一概不许打扰…… 房门被敲响。 刘洎从沉思中被惊醒,喝叱道:“不是说了别来烦我?” 门外响起长子刘弘业的声音:“父亲,是陨国公来访,说是有事与父亲相商。”刘洎起身前去把门打开,对儿子很是恼火道:“这厮看似伶俐、实则蠢不可及,有什么事大可白日里光明正大的谈,何以非要夜深人静的时候登门拜访、惹人 非议?罢了罢了我去见见他。” 无论对张亮的成见有多深,现在人已经到了府上必然要见一见,却不知这人夜晚前来到底有何要事。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堂,见到张亮,张亮忙起身,彼此见礼之后分别落座。 刘洎道:“听闻陨国公最近身体不适,不能担任右金吾卫之军务故而在府中调养,看来这是痊愈了?”他自然知道张亮所谓的“身体不适”都是托词,事实是堂堂贞观勋臣、右金吾卫大将军却被麾下一个长史弄得焦头烂额、颜面全失,不得不躲在家中暂避风头 、谋划对策。 也知道即便躲在家中不露头,还是被房俊给提溜去明德门外站了半天岗,好一番敲打。 却不知这位谋划出何等对策,居然谋画到自己头上……张亮面上一热,自是听得出言语之中的嘲讽,硬着头皮道:“我左思右想,发现房俊虽然并不直接执掌左右金吾卫,但上上下下早已被其渗透、经略得铁板一 块,想要在其防御最为严密的地方破开一道缝隙,谈何容易?不如另辟蹊径,攻其之不备。” 刘洎一头雾水,不解其意:“陨国公不妨直言。”张亮略有些不好意思,捋着胡子,道:“现如今我在右金吾卫威望全失、号令不出帅帐,受到王玄策等人掣肘制约寸步难行,与其继续纠缠下去浪费时间,何 如主动抽身、另作谋算?” 刘洎这才听明白,这厮怂了,千辛万苦在陛下面前求来的右金吾卫大将军之职不打算要了…… “如何主动脱身?如何另作谋算?又如何攻其之不备?”“我在右金吾卫虽然形同虚设、无人听令,但这种破坏规矩的事情终究还是房俊理亏,否则人人都如此将一支军队视为禁脔岂不是天下大乱?不如趁此机会提 出辞去官职、谋求外放海外,房俊理亏之下一定会答允。” “外放海外?”刘洎一脸懵然:“你说房俊将金吾卫经营的铁板一块、不容他人染指,对此我是持保留态度的,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但房俊对水师之掌控却是真正的风雨不 透,大海之上皆水师之天下,又怎有你插手之处?” 在陆地上你都玩不过房俊,居然还想去房俊主场所在的海上? 你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吧?若说在金吾卫中房俊还要顾忌影响、不能破坏规则故而下手留有余地,可到了海上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暴雨、飓风、海盗……房俊可以将 你摆弄成一百个***,每一个***都让你死一次。张亮忙道:“自然不是在水师当中任职,我去了水师担任何职啊?苏定方那个水师都督也不过是正三品与我平级……我是说吕宋啊!吕宋岛屿众多、良田辽阔,且自三国乱世便下南洋居住其地的汉人极多,水师在吕宋租借了数个港口、大片土地,如果我们能将() 吕宋捏在手中,利益不要太多啊!况且我 第一千七百四四章谋求吕宋免费阅读. 第一千七百四八章 犯颜直谏 自从儒学兴起,崇尚道德品质,便成就了一个刷脸的世界。 只要一个人的品德优良,那么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做错了,人们也愿意相信其中别有隐情,不得已而为之;反之,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被人们讽刺鄙视。 长孙涣就是这样的人。 此人心胸狭隘、刻薄善妒,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谋逆不成流亡天下,已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惶惶自危,这样一个人送来了一份敌国的绝密情报,可信度能有几分?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背着手一言不发。 李绩依旧老神在在,置身事外。 萧瑀摇头苦笑,不便再多说什么…… 唯有长孙无忌避无可避,只能挺身而出,替自己的儿子辩护:“越国公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此乃人之常情。只不过犬子虽然曾经犯错,但自幼经受文德皇后之教导,感念陛下与文德皇后之隆恩,绝不会一错再错。此番潜伏于高句丽皇城之中,窃取到这份绝密之情报,不惜以身犯险动辄有性命之虞,亦是为了赎罪,恳请陛下给予犬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着,他挺直腰杆,拜伏在地,声泪俱下。 房俊冷笑道:“赵国公休要做出这等愚夫之举,此间乃是陛下的御书房,商讨的乃是攸关于帝国江山的大事,岂能感情用事?另外,在下提醒赵国公一句,令郎所犯下的并不是错误,而是谋逆之大罪!” 开什么玩笑,谋逆之罪居然也能戴罪立功、以功赎罪? 而且看陛下之神情,好像与长孙无忌私底下曾经有过沟通,甚至答允了长孙无忌一些什么…… 长孙无忌一反常态,没有与房俊针锋相对,而是向李二陛下哭诉道:“陛下明鉴,犬子固然十恶不赦,可是忠于大唐之心却始终未变。况且吾长孙一家都身在长安,若是他拿出一份假的平壤城布防图出来,导致大军中计战败,这等欺君之罪,势必要牵累全家为此付出代价。犬子再是混账,又岂能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之事?请陛下明察。” 李二陛下沉着脸,捋着胡子,沉声说道:“辅机你也毋须如此,越国公之言固然激烈了一些,却也并无道理。若是长孙涣这份舆图乃是真的,那么朕便允许他戴罪立功……”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上前一步,肃容道:“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陛下乃是帝国之君,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言而决人生死。若是陛下如今肯宽宥犯下谋逆大罪的长孙涣,那么敢问将朝廷律法置于何地?往后再有人犯下大罪,是否也可以以功赎罪?明日侯君集之后人来到陛下面前,诘问您既然能够宽宥长孙涣,为何当初不能宽宥曾与您并肩作战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侯君集,陛下当如何回答?” 他是绝对不容许长孙涣回到长安的。 并非他与长孙涣之间的私人恩怨,更不是唯恐长孙涣回到长安之后与长乐公主旧情复燃,而是一旦长孙涣得到赦免,不仅使得大唐律法的公正性和权威性受到重大损害,更会使得关陇一脉气势暴涨。 连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子弟都能够重新得到宽宥赦免,关陇将会是何等气焰熏天? 连带着朝中那些个坐观风浪的中间派也必将随波逐流,彻底倒向关陇贵族…… 李二陛下面色铁青,怒视房俊。 他早已经私下里答允长孙无忌,只要长孙涣能够在东征之中立下大功,便酌情予以宽宥,可以回到长安,但终生不得入仕。 然而此刻被房俊当面顶撞,令他颜面何存? 当真恨不得飞出去一脚,将这个棒槌踹飞出去…… 深吸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李二陛下冷冷说道:“值此国战之时,任何有功于帝国之人,都应当予以嘉奖。有功者加官晋爵封妻荫子,有错者戴罪立功以功赎罪,调动所有人的努力去战胜强敌,岂能顽固不化、墨守成规?”房俊怡然不惧,根本不给李二陛下面子,梗着脖子道:“陛下之言差矣,微臣遵守的乃是帝国律法,非是陋习陈规。法度之设立,便是予人行为之准则,让人们知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若是时刻予以变通,将金规铁律视若无物,何以治理天下,何以收服人心?陛下若是执意如此,微臣敢问,又与桀、纣、幽、厉何异?” 夏桀淫骄,商纣残暴,幽王昏聩,厉王贪婪,此之谓“四暴”,故为不善以得祸者,桀、纣、幽、厉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禹、汤、文、武是也。 这是将李二陛下与那些个千古暴君并肩列举…… 萧瑀面色大变,将阻止道:“二郎,慎言!” 房俊却根本不为所动,清澈的目光直视李二陛下,毫无畏惧之色。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张方脸瞬间涨得通红,双目怒瞪犹如铜铃,戟指怒喝道:“竖子!焉敢这般辱我?” 娘咧! 你特娘的“子曰”都出来了,让老子还说什么? 简直欺人太甚! 房俊字字铿锵:“微臣只为维护律法之公正,岂有半分不敬陛下之心?然则律法之所在,必是金石可镂、天下皆准,若是可因人心之私欲而妄加变动,其公正何在?公正不在,往后还有谁会将律法奉为圭臬,不敢有违?一旦律法形同虚设,则大唐之江山必将顷刻之间颠覆,陛下之一世英名已将从此断送!为了陛下之万世威名,微臣以死相谏,不惜此身!” 这回就连李绩都变了颜色,呵斥道:“二郎,岂可胡说八道?陛下公正廉明,如今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这般诋毁陛下!” 他虽然是半路投奔李二陛下帐下,可是也跟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素来知晓李二陛下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似房俊这般顶撞,普天之下唯有魏徵一人做得,如今魏徵已死,绝不可能再有人让陛下忍气吞声!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已经被气得勃然大怒,一扭身便奔向另一侧的墙壁,伸手将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摘了下来,瞪着房俊咬牙切齿道:“竖子!胆敢诋毁于朕,骂朕是桀纣幽厉那样的昏君,今日朕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枉为人君!哇呀呀!” 气得暴跳如雷,就待抽出宝剑斩了这个不知敬畏的逆贼! 萧瑀和李绩哪能让李二陛下将宝剑抽出来? 他们都看得出李二陛下虽然未必当真有杀心,可是气怒攻心之下已经理智混乱,一旦宝剑出鞘,再想入鞘可就难了。毕竟身为天下至尊,岂能做出色厉内荏、虎头蛇尾之事? 哪怕碍于情面,这一剑也非得斩下去不可! 两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将李二陛下抱住,李绩抱住李二陛下的腰,劝谏道:“陛下息怒!房俊这厮胡言乱语,可将其推出杖责鞭挞,但万万不可将其斩杀啊!” 萧瑀则将李二陛下的右臂揽住,劈手去争夺他手里的宝剑,也大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长孙无忌跪在一旁默默,恨不得冲上去将李绩与萧瑀两人一脚一个都踹飞了,让李二陛下腾出手来,抽出宝剑将房俊这个奸贼宰了了事…… 李二陛下也是一时气急,他素来好大喜功、自珍羽毛,自诩功绩不亚于秦皇汉武,被房俊先是比作桀纣幽厉那样的暴君,接着又说他罔顾律法动摇帝国根基,差点气得肺子都炸了。 这会儿被李绩与萧瑀死死拦住,理智恢复,知道再怎么也不能将这病宝剑抽出来,可若是就此偃旗息鼓,帝王威仪何在? 尤其是房俊这厮往后必定变本加厉,动辄学那魏徵以死相谏,谁能受得了? (本章完) 第一千七百四九章 气量不足 李承乾是那种最典型的“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储君,自幼在一众大儒的教导之下学习,但相比于治国理念学到更多的却是如何“温文尔雅”如何“处变不惊”如何 做一个“君子”,这就导致性格养成之中缺乏那种强烈的自信与强势的脾气。 即便此刻盛怒之下也要维持“君子如玉”的风度,只是以委婉的言语表达不满,哪怕是撵走房俊也连带着将旁人一并撵走,给房俊留下足够的颜面。 但是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御书房之后,李承乾起身将茶几踹翻在地,转身拂袖而去。 一众内侍、宫女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唯恐殃及池鱼。 李承乾怒气冲冲回到寝殿,皇后与前来聊天的长乐公主起身见礼,见其怒气未消、面色难看,略有不解。 皇后亲自给李承乾斟茶放到面前,坐在一旁的长乐公主好奇问道:“陛下这是跟谁发火了吗?”李承乾哼了一声,喝了口茶水缓解一下口干舌燥,这才没好气道:“还不是你那位见不得人的好郎君?这厮如今愈发嚣张跋扈了,根本不晓得什么君臣之别、尊卑之分,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面子都不给朕留,简直岂有此理!也就是朕脾气好,顾念着以往情谊不忍苛责,若是父皇仍在,此刻早就推到太极殿门口打个半死 了!” 长乐公主粉面羞红很是尴尬,横了兄长一眼,抿抿嘴不吭声。 心中却难免腹诽:若是父皇仍在二郎也不敢跟他老人家吹胡子瞪眼呀……皇后见长乐公主尴尬,便在一旁劝慰丈夫:“陛下与越国公熟识这许多年,彼此志趣相投、情谊深厚,您岂能不知他的脾气?偶尔犯浑一下莫要计较便是,毕 竟放眼朝堂文武群臣,死心塌地拥戴陛下的其实也没几个。” 李承乾承认皇后说的有道理,可不知为何只要是皇后替房俊说话他就心里不舒服。 “怎么,就因为对朕忠诚,就可以不顾君臣之礼刻意当众驳斥朕的圣旨?” 长乐公主好奇道:“二郎……越国公到底如何惹陛下生气?”李承乾哼了一声,便将自己如何任命张亮、房俊又是如何当众驳斥说了一遍,言语之中自然规避了自己任命张亮的真正意图,只是说张亮乃贞观勋臣,如今 在右金吾卫被房俊折腾得颜面尽失、苦不堪言,自己这个皇帝看着不忍,所以将其调出右金吾卫,但一时间又无处可以安置,遂决定将其派遣海外……然而长乐公主可不是那种只知锦衣玉食、奢糜享乐的“草包公主”,毕竟当初是有资格帮着太宗皇帝处置奏章的,赞一句“才女”绝不为过,所以马上就明白了 陛下与房俊之所以起冲突的真正原因。便略有不满道:“陛下岂能如此呢?当初越国公整编水师,朝廷不闻不问,是人家没要朝廷一分钱便拉扯起这样一支横行大洋所向披靡的水师,然后护卫海疆、保护航道,使得海贸大肆兴盛给帝国带来无穷无尽的财赋,更别说满天下的搜刮金银铜矿运回来充入陛下内帑,这份功劳放在旁人身上封一个郡王并不为过吧 ?可人家什么都不要,只心心念念壮大帝国、自持陛下。结果到头来却惹来您的猜忌,将张亮这样的对头安插在他腹心之处,您就不怕功臣寒心吗?”她素来是不管这些事的,如今全副身心的都在孩子身上,一门心思想要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个像他父亲那样出类拔萃的人中之杰,对于朝堂上的争权夺利 蝇营狗苟根本不屑一顾。 但现在感受到陛下对房俊的猜忌,这让她很是不满,连房俊这样的臣子都要猜忌,那该是怎样狭隘之心胸、龌蹉之气度? 言罢,也不管李承乾铁青的脸色,起身施礼之后向皇后告辞,便转身快步离去。 皇后将长乐公主送出门去便折返回来,重新给李承乾沏了一杯茶水,跪坐在茶几一侧,瞅了瞅李承乾的脸色,欲言又止。 好几回她劝谏陛下却惹得陛下大怒,这回她决定不掺和。 然而她却不知任何与房俊有关的事都会惹得李承乾极为敏感,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遂问道:“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也就罢了,连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他自认素来疼爱长乐,一众姊妹当中唯独对这个妹妹另眼相看,相比对待晋阳那种单纯的宠爱有所不同,更多还是认可与信服,结果这丫头找了个男人便全 部身心都搭进去了,如今看他这个兄长哪里都不满意。 很是恼火。 皇后眼睛一亮,心想这可是你主动问我的,总不会还要生气发火吧?“陛下维护威严自然无可厚非,可正如长乐刚才所言,越国公毕竟与旁人不同,咱们夫妻甚至几个孩子都可谓深受其恩,若没有越国公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支持 ,臣妾都不敢想象如今咱们这一家子是个什么下场……” 李承乾默然。以房俊对他们这一家的恩惠,说一句“再造之恩”亦不为过,这一点他从来都不曾否认,但承受恩惠、有恩必报却不能与朝政掺和在一起,更不能因此便对房 俊不加约束、任其恣意妄为。 更何况他与房俊这一番彼此发怒其实真真假假都有演戏的成分,结果自己身边的人都跑来指责自己的不是…… 搞得李承乾很是郁闷,难道我是个反派?!皇后见李承乾不语,以为他听进去了,续道:“越国公英姿雄伟、魄力过人,水师在他统辖之下战无不胜,整个东洋、南洋更是所向披靡,这些年也不知圈了多少地、开了多少矿,一直以来都是妥妥当当不曾出过半点问题,现在陛下陡然让张亮担任吕宋总督,越国公会怎么想?那些水师的骄兵悍将们会怎么想?尤为 重要的是,那些原本匍匐在大唐水师脚下的番邦土著们会怎么想?” 李承乾陡然一惊,他自诩已经思虑周全,现在经由皇后提醒才发现自己还是有所疏漏。 水师之所以横行东南两洋,不仅在于水师的强横战力,更在于朝廷中枢对房俊、对水师之支持,只要是房俊以及水师做出的决定,朝廷从来不曾驳斥。 这就造成水师的强大威压,因为单只是水师已经不可战胜,再有中枢之支持,谁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心思?可一旦中枢对水师的支持减弱甚至有忌惮之意,那么眼下那些臣服于水师威慑之下的番邦、土著、甚至东南的士族、各地门阀组建的商队……未必如同以往 那般俯首帖耳。 弄不好,东南两洋再不复以往那般绝对统治…… 怪不得房俊今日那般愤怒,其中固然有做戏的成分,但夹杂着的怒火想来也不少。 人家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被自己无意之中插一手导致有崩盘之危险…… 不过认错肯定是不能认错的,皇帝乃天下之主、九五至尊,若是认错只会损害自己的威严,得不偿失。李承乾很是硬气:“朕乃天子九五至尊、言出法随,臣子进谏亦当私下里有所顾忌,岂能当着众人之面不顾朕之威严?说好听的是犯颜直谏,说难听的就是邀 名卖直,人人都想学魏徵难道是因为人人都觉得我不如太宗皇帝胸襟如海吗?” 皇后识趣的闭嘴但嘴角却忍不住撇了一下,心底腹诽:就你那针鼻儿大小的心思连坊市之间的传言都信以为真,也敢自比太宗皇帝? 只不过夫妻两人冷战数日,最近才有所缓和,所以她也将心里话憋了回去,免得又激怒李承乾。 ……“哎呦,这不是总督阁下吗?房俊这厢有礼了。吕宋虽然是蛮夷之地,但雨量充沛气候温暖,极具发展之前景,他日在您治理之下定然繁荣昌盛、兵强马壮, 到那时就得您就是大唐第一封疆大吏了!可喜可贺。” 刚出宫门,便见到刘洎与张亮联袂等待入宫觐见,房俊笑呵呵站在两人面前,张口就开始嘲讽。张亮很是尴尬,心里又羞又怒,却不敢得罪房俊:“越国公说笑了,只不过是陛下念我才具不足、能力有限却终究于国有功的份儿上,故而去蛮夷之地混日子 罢了,什么繁荣昌盛、什么兵强马壮,万万不敢当啊!” 这房二一张嘴是真的毒,“繁荣昌盛”“兵强马壮”这些词放在一个领兵在外的藩镇身上是好话吗? 嫌陛下猜忌不重、嫌自己命长啊?不过吕宋孤悬海外,岛上遍及土著,需要水师在各方面鼎力相助,所以即便此刻房俊踹他一脚都得忍着,再加上一而再再而三在房俊手底下吃瘪,心中早已 树立起对房俊的敬畏,所以哪怕再是难堪,也绝对不敢翻脸。一旁的刘洎看不下去了,即恼怒于房俊的跋扈,将一位国公呵斥得缩手缩脚,也看不惯张亮没骨气的模样,你好歹也是当朝国公、贞观勋臣,他房俊再是只 手遮天、再是嚣张跋扈是能削了你的爵位还是敢把你弄死?***** 第一千七百五十章 威胁恐吓 此时大雨倾盆,散朝之后的官员们猬集于承天门外等候各自的马车驶来,都见到房俊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刘洎的马车,然后猿猴一般敏捷的跳上去,惊得拉车的马匹都嘶鸣一声,左右挣了一下,使得马车摇摇晃晃。 官员们纷纷驻足观望,似乎等着看看刘洎会否被房俊从马车上丢下来…… 没人觉得房俊这么干有什么不对,官场之上理念有异、阵营不同甚是寻常,有些时候分明是至交好友,却往往因为政治理念之分别而生出龌蹉,私下友情甚笃,朝堂上却你死我活。 但如刘洎这般一会儿站东宫,一会儿站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一会儿视岑文本如先辈老师,一会儿又在陛下的示意之下摇头摆尾的投靠过去……这般于各处阵营之见反复横跳,无所谓立场只为追逐利益之做派,很是令人不齿。 况且这原本就是房俊的作风,在陛下那里受了气却不能声张,甚至连反抗都不行,你刘洎偏要跳上去让他寻到机会发泄一番,怨得谁来?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直到马车驶出去老远,也不见刘洎被丢下车…… …… 雨天本就一身水气黏糊糊的难受,眼瞅着房俊一脚踹开车门钻进来,刘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抹了一把脸油腻腻一片,强笑道:“二郎……这是作甚?” 房俊冷笑着盘坐在他面前,眼睛盯着他,慢悠悠问道:“刘侍中,咱可没得罪你,何必逮着机会便往死里弄?” 刘洎强自镇定,赔笑道:“这话说的,吾与二郎情深义厚,焉能落井下石?可陛下昨夜派人前去府上特意叮嘱,吾岂敢不遵?吾等皆为人臣,万不能违逆陛下心意,还望二郎体谅。再者说来,如今虽然害得二郎丢了右屯卫大将军与兵部尚书,可不也捞到一个上柱国与礼部尚书?固然亏了一些,倒也不算一无所得。” 虽然他觉得自己没做错,可此刻面对房俊难免心虚,尤其这厮万一不讲理,自己就麻烦大了。 最起码换了旁人万万不会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冲上马车,顶了天暗中下手敲闷棍……这个念头在脑中闪现,他又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觉得还是这般冲上来为好,毕竟大家都看着呢,房俊也不敢太过分,这若是摸黑给自己套麻袋敲闷棍,那可就太惨了。 房俊四下瞅了瞅,伸手将车厢壁上一个暗格打开,果然里边发现了一个小酒壶,拿起晃了晃发现有酒,又拿了一个杯子,斟了一杯酒呷了一口。 看着刘洎道:“我这人性子急,恩怨分明,想必刘侍中也有所了解。” 刘洎挤出一个笑容:“二郎急公好义、性情率直,实乃朝堂楷模,吾深感敬佩。” 这话难免有吹捧阿谀之嫌,但也不算完全扯谎,谁都知道房二是个棒槌,惹急了不管不顾让你难堪,但谁也都知道房二讲义气,且行事光明正大,从来不屑于玩弄阴招诡计,只要能与其交心,足可托妻献子。 但总不会冲上自己的马车标榜自己的人品吧? 房俊捧着酒杯又喝了一口,赞了一句:“这酒不错……” 然后慢悠悠道:“所以呢,有些事情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故而不与你计较,人臣之本分嘛,可以理解。但有些事绝对不能突破底线,否则不但我不与你干休,刘侍中你也会留下千古骂名。” 刘洎瞪大眼睛,一脸懵然。 我怎地就千古骂名了? 房俊放下酒杯,拍了拍刘洎的肩膀:“今日之事我不怪你,人臣本分嘛,但请刘侍中记住四个字,他日取舍两难、犹豫不决之时,千万别忘了。否则,别怪我跟你算一算今日落井下石害我连丢右屯卫大将军与兵部尚书两个官职的总账!” 言罢,喝停马车,推门走出去跳下马车,自己的亲兵尾随而至,服侍房俊翻身上马,铁蹄踩踏路面隆隆作响,溅起一片积水,扬长而去。 刘洎坐在车里,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能令他千古骂名之事,当下唯有那一件……而房俊言语之中警告、威胁让自己严守底线,何谓底线?刘洎再是明白不过。 事实上,正如他方才那句话“人臣本分”,非是迫不得已,他怎又愿意落井下石? 更别说突破底线,做出那等让天下人一辈辈骂下去的事。 可问题在于他现在根本身不由己,若陛下逼着让他挑个头,他又怎敢拒绝? 一边是陛下的强压逼迫,一边是千古骂名,怎么选? 然而刘洎脑中突然又蹦出一个念头——房俊众目睽睽之下登上自己的马车,当真就只是为了威胁恐吓自己一番?这等话语私底下任何时候都能说,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这厮该不会是故意如此,让别人误以为自己与他达成某种妥协吧? 别人这么想也就罢了,万一陛下也这么想,甚至认为自己会被房俊再度拉拢过去…… 刘洎头痛欲裂。立场不坚的确是官场之大忌,固然可以左右逢源,但任谁对这等反复横跳之辈都难以委以重任。 可那是自己喜欢反复横跳么? 完全是被陛下逼得啊…… ***** 武德殿内,散朝之后李二陛下便泡了一个热水澡,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衫,午膳是几样精致的小菜、一碗白粥,吃完放下碗筷让内侍收走,沏了一壶茶坐在窗前,品着茶水,看着雨幕,思虑朝中之事。 王瘦石躬着身子从外头轻手轻脚入内,来到陛下身边,俯身嘀咕了几句。 “房二跳上了刘洎的马车?” 李二陛下刚刚呷了一口茶水,温言惊讶的反问一句。 王瘦石点头道:“正是如此,方才刚刚散朝,宫门外许多大臣尚未离去,都看得真真切切。” “嘿!” 李二陛下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啧啧嘴,道了一句:“还真是打算一辈子纨绔到底了……” 想当年,高祖皇帝作为大隋的国戚、隋炀帝的表兄弟甚为受宠,他李二也曾倚仗父辈的权势横行霸道、纨绔不堪,比之房俊如今亦是不遑多让,闯下不少祸事。但随着年岁渐长、官职提升,心气儿开始向往建功立业,纨绔行径渐渐减少,待到晋阳起兵,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自是再无半分纨绔习气。 可房俊这厮如今已经是上柱国,帝国勋位之极,更是代表着天下礼教的礼部尚书,非但没有收敛以往的顽劣习性,反而变本加厉、我行我素,让他这个皇帝有些不知如何对待。 是要骂一句不思进取,还是赞一句不忘初心? “最终如何?刘洎可有挨打?” 固然此番剪除东宫羽翼那房俊开刀,却是委屈了他,也愿意给予一些补偿,但刘洎乃是中书高官官,宰辅之一,代表着帝国颜面,若房俊将其揍了一顿,那是一定要予以惩罚的。 朕愿意给你一些宽容、补偿是一回事,你自己若是倚仗朕的愧疚无法无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王瘦石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越国公大抵并未动手,亦或在车厢内动了手刘侍中却不敢声张……总之越国公下车之后面色如常,扬长而去,刘侍中一直未曾露面,直接返回家中。” 若是以往,他完全可以动用安插在各处的密探去探知刘洎回家之后的情形,是否挨打、有否受伤,都能一清二楚。但此番“百骑司”联合东宫六率、京兆府对他麾下的死士、密探发动雷霆打击,城中的力量几乎损失殆尽,唯独跟在身边的那些人保存下来,导致实力大减。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起身捋着胡须站在窗前,眯着眼看着庭院内暴雨如注,心思已经转到关中各地受灾百姓身上。 刘洎是否有可能再度被房俊拉拢去东宫那边,他并不在意,挟帝王之权柄、厚重之威仪,易储势在必行,无人可挡,岂在乎多一个刘洎?之所以此番将刘洎拉过来,不过是将其当作一把刀子而已,用起来还算是顺手,老老实实贯彻帝王意志就留着他继续担任侍中,实在不行就换一个人上来。 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即将大举入朝,总归是要给几个重量级的职位去安抚一下,侍中这个职位就很是合适…… 但灾情却不能忽视。 无论储君换了谁,无论大臣都有谁,这天下是他李二的天下,天下的百姓是他李二的子民,他不心疼谁心疼? “立即派出人手,寻访关中灾情,此前关中水患灾民达十余万,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救灾刻不容缓,朕要做到心中有数。还有,去仔细查查那个劳什子‘皇家救援队’,查清楚其如何运作,实力几何,钱粮来源……而后速速来报。” “喏。” 王瘦石躬身应命退下。 李二陛下回头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虽然王瘦石的实力损毁严重,城内的力量几乎被连根拔起,但他也只能将这等任务委派给他,而不是实力更加强大的“百骑司”。 相反,“百骑司”的实力越是强大,便越是令他猜忌之心加重,李君羡、张士贵……必须好生处置,他可不想自己的鹰犬爪牙与宿卫宫禁的心腹大将最终全部站在东宫那边,神不知鬼不觉的给自己也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本章完) 第一千七百五一章 求官不易 张亮两眼一亮,听陛下言中之意,似乎打算将吕宋当做新罗一样的亲王封地?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开发吕宋有功,或许可以运作一番成为其封地之亲王府长史,亲王之下、万人之上,孤悬海外、大权在握,似乎也挺不错。 反正他是不大愿意回到长安了,房俊一日不倒,他回来就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陛下放心微臣定然竭尽全力、死而后己!”张亮将此番前往吕宋视为仕途生涯的又一个,所以这般表忠心还真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其中,他现在谁都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好好治理吕宋多多给陛下搞 钱,然后成为陛下的腹心。 有了陛下的袒护,日后才能稳稳当当的居于朝堂之上。李承乾道:“朕知你心思,不过还是要叮嘱一句切莫急功近利,去吕宋之后应当轻徭薄赋、用心治理,不要为了短期之利益而损害大唐之声威,朕非是那等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也并不在乎蛮夷对朕是褒是贬,但大唐需要一个‘宽容博爱、礼仪之邦’的形象去引领世人,使天下各国皆臣服于大唐羽翼之下,获取利益 的途径有很多,最不可取的便是横征暴敛、烧杀掳掠,那时野蛮胡人之下作手段,大唐所不为也。”大唐需要输入全世界的利益来夯实根基、维系霸权,但攫取利益所需要的手段绝不仅仅是强大的军队,使大唐的文化传播于世界、让世人沐浴于大唐的光辉 之中进而融合为一,这才是真正的霸权。 烧杀掳掠、巧取豪夺固然能够称霸一时,却难以为继,那并不是大唐这样伟大的国家要做的事。 就像房俊的理念那样,大唐要始终站在岸上剧中调和、引领各国,而不是亲自下场、巧取豪夺。 张亮忙道:“陛下放心,微臣知道帝国战略在于建设而非破坏,定不折损陛下威名。”李承乾笑道:“不过也无需缩手缩脚,该出手的时候还是要果断出手,胡人皆茹毛饮血、罔顾人伦之辈,畏威而不怀德,很多时候火枪横刀才能让他们明白咱 们大唐的道理。”譬如之前兵部对于大食国渗透之后所得出的描述,哈里发一手拿着经文一手持剑四处扩张,慑服于其威势之下便一起念经、建立统一信仰,不肯臣服者就用 长剑将其消灭。 虽然不赞同这般野蛮的做法,但道理确是对的,有些时候那些蛮胡野人是听不懂道理的,不过当你拿剑放在他的脖子上,他就什么道理都听得明白了…… 但大唐不需要那么做。大唐拥有当世最传承久远、璀璨光辉的文化,有远超世界一半的财富,有举世无敌的强大军队,大唐要的不仅仅是臣服,而是融合,让汉家的文化泽被苍生 ,让寰宇之内的蛮胡皆学会“仁义礼智信”,让所有的学堂在清晨的曦光之中都在诵读“学而时习之”,这才是大唐要去追求的成就。 杀人、掠夺、侵占,大唐不屑为之。 *****秋风渐凉,田里的谷子、麦子、水稻都抢收完毕,一捆捆、一垛垛整齐的码放在打谷场,李勣穿着一套常服、戴着幞头,腰间缀着美玉,负手而行缓缓踱步 ,看着两侧堆满的粮食满是欢喜。他是个比较保守的人,对当下涌入大唐的财富感到不安,认为那些东西再值钱却并不能吃,并没有什么大用。他经历过隋末动荡的年代,在那些战乱岁月里 什么金银钱帛都是虚妄,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粮食,不知多少富户守着堆积如山的金银钱帛却活生生饿死…… 粮食才是一切的根基所系。甚至于对待海外输入的稻米也不屑一顾,认为那只能解一时之困,总要自家的地里种出庄稼、结出麦穗、稻米,那才能真真正正远离饥饿,不不至于食不果 腹、易子相食……梁建方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勣身后,神情有些迷惑,弄不明白这位军方第一人为何看待麦穗、稻米的眼神比见到平康坊最当红的歌姬还要更为炙热,心里有话 却不敢打扰李勣的悠然自得,急的直搓手。 “有什么话就说吧,你这夯货就别学旁人圆滑世故那一套了。” 李勣似笑非笑的看着梁建方,这说句话能噎死人的夯货跟在他身边陪着笑恭顺无比,就差在脸上写下“有事相求”几个大字了。 “嘿嘿,还是英公直爽!” “有话快说说完滚蛋,咋地,是想留下陪我打谷子还是磨麦子啊?”一听打谷子、磨麦子,梁建方咽了口唾沫,他虽然五大三粗体魄雄健看上去是个好庄稼把式,可当年就是不愿在家乡务农这才加入起义军,血火战阵之上厮 杀出一番功勋如今又养尊处优许多年,再让他捡起少年时最不愿干的活计,实在是头疼…… 不敢再扭扭捏捏,干脆问道:“听闻张亮即将赶赴海外担任吕宋总督?” 李勣瞥了他一眼:“是有这么回事。” 梁建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那个啥,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处置?” “呵呵,心思不少,惦记上这个职位了?”梁建方正色道:“我这人性子愚钝、脑子拙笨,没那么多的心思,陛下让我什么什么我就干什么,不羡慕旁人。可既然右金吾卫大将军出缺,以我的战功、资 历,谋求一下这个十六卫大将军的职务不算出格吧?当然,英公能为我在陛下面前说句话就好,最终陛下如何取舍权衡,我都接受。”他也是贞观勋臣,只不过战功略逊、资历较浅,但也是相对当年那些追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争夺皇位的从龙之臣而言,现如今军中比战功、比资历已经没 几个人比得过他。 按理说是完全有资格竞逐十六卫大将军之职位的,只不过他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陛下也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只能恳求李勣这样的大佬在陛下面前举荐。 他实在太想进步了…… “居然学会钻营了?这可不是你梁建方硬汉的作风。”“硬汉有什么用?战场上的硬汉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但是官场上的硬汉却人憎狗厌举步维艰。再说末将这也不是钻营,也学不会,否则何至于战功赫赫 却蹉跎至今?”李勣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你想要担任这个右金吾卫大将军却不是个好主意,张亮在右金吾卫过的什么日子你没看见还没听说么?那是房俊的地盘,上上下 下都是房俊的人,就算陛下答允,你去了右金吾卫也没什么好下场。”梁建方瞪眼道:“英公侮辱人,末将再是不堪又岂是张亮那等幸进之辈能比的?只要抓住官印,右金吾卫上下谁敢不听话就军法处置,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 老子的横刀硬!” “你可快点闭嘴吧!”李勣一个头两个大:“就你这种夯货若是当真进了右金吾卫,不出两天就得闹出人命,你敢动房俊的人,你信不信他就敢半夜埋伏在路边拿火枪把你轰成蜂窝 ?一把年纪了动辄喊打喊杀,这点出息!” “那英公你说怎么办?”“右金吾卫是房俊的低头,你若真想谋求这个职位,可否尝试去找房俊说一说?那人虽然有时候是个棒槌,但是对你这种纯粹的军人还是很欣赏的,也有容人 之量说不定欣然接纳。” “不去!”梁建方脑袋晃得拨浪鼓一样,连声道:“来求英公您可以,打骂随意,我也不丢人,可他房俊算个球啊,吊毛还未长齐呢让我去他面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 那我宁肯不干这个大将军!”李勣气道:“你这人怎地就不知变通呢?再者说人家房俊现在是太子少傅、上柱国,官职、勋阶比你高了不知多少级,功勋也远远在你之上,更有陛下的宠信 ,就因为比你年青几岁就不肯在他面前低头?那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比你年青的陛下?” “随你怎么说,去求房俊肯定不行。” “谁让你去求了?我教你几句话,到时候你去见他就照我教的说,成就成不成就拉倒。” “不去。” “我……可去你的娘咧!” 李勣气得瞪眼揪胡子骂脏话,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夯货实在没辙。 被骂了也不恼,梁建方晃晃脑袋,反正就是不肯去找房俊,也不走,就等着李勣给他把这事儿办了。 狗皮膏药似的。 李勣没法子,想了想,将远处的管事叫了过来,吩咐道:“我要去卫公府上拜访,你去准备几样礼品。” “喏。”梁建方摸不着头脑:“卫公虽然威望绝伦,可现在毕竟致仕在家、含饴弄孙,虽然仍旧不时前往军机处参赞军务,可对于俗务早已一概不理,况且他也未必替 我向房俊说话啊。” 到了李靖现在这个层次,人情自然有用,但他梁建方却不配李靖的人情,甚至就连李勣也不配。李勣没好气道:“你只管跟我前去便是!娘咧,你求我办事空着两手就来了,我替你求别人办事还得自掏钱包准备礼品,你也好意思?” 第一千七百五二章 各取所需 李勣见天色尚早,便带着梁建方坐着马车前往卫国公府拜访,抵达卫国公府在门前下车,于侧门入内,将礼物交给府中管事,然后在管事引领之下穿过庭院来到 正堂。李靖也正好从后堂走出来,显然是听到李勣登门拜访刚刚换了一套衣裳,如今的李靖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精神健旺,笑呵呵的请二人入座,对李勣道:“ 懋功可是稀客啊。” 瞥了一旁拘谨的梁建方一眼,微微颔首。 梁建方忙施军礼下拜:“末将梁建方,见过卫公。” “私底下只论私宜,不必多礼,快快入座。” 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同在军中多年却也彼此熟悉,李靖没什么架子很是和蔼和亲。 梁建方这才落座。不怪他如此拘谨,事实上当下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又有几人能如李勣这般在李靖面前放松自如?这位虽然仕途蹉跎、甚至一度命悬一线,但在军中的威望却无 人能及,即便是现在公认“军中第一人”的李勣、如日中天威风霸道的房俊,在其面前都要逊色得多。 “军神”之赞誉或许稍显夸张,但也仅只一步之遥而已。老仆将茶水奉上,李靖示意二人饮茶,笑着道:“如今老夫一人居住这偌大府邸,儿孙自有前程陪我这老头子,平日除去前往兵部之外便在府中著书,访客寥 寥,很是孤寂,你们两个故人来访我很是欣喜。待会儿别走,我已让厨房备下几个小菜,咱们小酌几杯。” 李勣道:“听闻越国公之前送给您不少好酒,那小子能拿得出手送人的肯定不是凡品,今日有口福了。” “酒水而已,再好也不是什么琼浆玉液,喝的是气氛、是交情,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只要人对了,喝什么其实并无差别。” “卫公如今这境界修为愈发精深了,心态精神也更加松弛,着实令人艳羡。”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李靖笑呵呵道:“只需退一步自然海阔天空。” 退一步吗? 李勣摇摇头:“身在红尘六根不净,退不得,也不能退啊。” 身在官场,一身所系各方利益纠葛,岂是想退就能退? 更何况他现在并不想退,军制改革千头万绪、险阻重重,他已经与房俊达成一致,定要在晚年完成这个千古未有之壮举。 功名利禄、业障缠身,怎么退?李靖摇摇头,温言道:“人各有志,你我追求的东西不同,走的道路不同,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你与我不同,我所擅长的东西不在朝堂之上,而你则恰恰相 反,既然能力所及又志之所在,何乐而不为呢?”他在仕途之上可谓一败涂地,幸亏李二陛下心胸宽广,否则以他当年所作所为换一个皇帝怕是抄家灭门都够了,今时今日能够得到陛下信重一展所长,去书 院教教书、在家写写书、去兵部“委员会”做一个“顾问”,晚年生活多姿多彩又不会卷入权力斗争,于愿已足。 而李勣却在官场之上如鱼得水,以宰辅之身份推动军制改革,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又何必言退呢? …… 梁建方带兵打仗是把好手,但对于政治一窍不通,所以这两位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说话使他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明白。 不过他也是豁达之人,既然听不明白那就不听,酒菜上来之后便打横坐在一旁充当“酒保”,抱着酒坛子不撒手,给那二位斟一杯、他自己喝两杯…… 李勣与李靖闲谈之间,指着大口喝酒的梁建方问李靖:“此等夯货,卫公认为可有雕琢之必要?” “世间之器,既有精美之玉、亦有攻山之凿,璞玉需经雕琢才能美轮美奂、价值连城。可凿子只要硬就行了,纵然涂脂敷粉、镶金嵌玉,与之何益?” 梁建方打个酒嗝,连连点头:“卫公之言有理,我算什么玉啊?能做一个攻山的凿子开山裂石,于愿已足。” 李勣没好气道:“既然是开山的凿子自应去往最为艰苦的地方,又何必跑到我家里嚷嚷着要进步?” 梁建方有些囧,憨笑着道:“我只是想进步而已,只要能进步,莫说开山裂石了,刀山火海哪里都去得。” 李勣对李靖道:“瞧瞧,这夯货也不甘寂寞了,是个官迷。” 李靖依旧笑吟吟的,瞥了梁建方一眼,道:“想进步没什么错,但跑到我家里求进步,怕不是拜错了神、进错了门?”李勣道:“只是带他过来拜会卫公而已,并无他意。这厮天生是个打仗的,战场上勇猛无俦,但却摸不准朝局动向,不知当下长安之凶险却还要一头扎进来。 所幸他这幅脾性人尽皆知,不会有人认为他别有企图,否则我老早将他撵走了。” 李靖若有所思。 卫国公府的生活很是简朴,没什么钟鸣鼎食、珍馐佳肴,就只是寻常的饭菜,唯独酒水不错。 三人推杯换盏,一坛子酒被梁建方喝了大半,走的时候醉醺醺脚步虚浮。 登上马车,梁建方打了个酒嗝,有些不解:“英公不是带我来向卫公求官吗,但为何我未听出您哪一句提及此事?”李勣把手放在鼻子面前扇了扇,酒臭味很是难闻,无奈道:“你这榆木脑袋留着喘气就好,别的事能不想还是别想了。我自是带你来向卫公求官,可你看卫公 现在可能为你进宫去陛下面前说项吗?你只管回家等着便是。”放在以往任何时候面对梁建方求官之举,他都会一口回绝,顶多帮着将其调往边境风沙隔壁苦寒之地去打熬功勋,而不是将其安排在长安这等权力核心区域 被人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但现在却不同往常,虽然因为“冲击京兆府”以及“李景淑之死”两件事使得宗室内偃旗息鼓,但潜流依旧存在,甚至越是沉默、越是酝酿,爆发出来的时候就 越是汹涌澎湃,稍有不慎便足以湮灭一切。他虽然号称“军中第一人”,但是在长安的力量却极其薄弱,宿卫宫禁的左右领军卫、警备长安的左右金吾卫、镇守太极宫门户的玄武门守备……没有一个是 他的人。 之前他不在意,但现在选了另外一条路,就不得不预先有所准备。 *****李勣与梁建方走后,李靖一个人去到花厅里煮了一壶茶,慢悠悠的喝着琢磨着事情,良久叹息一声,嘀咕道:“一个个的都长了七巧心肝,精得跟鬼似的,我 这把老骨头能够坚持到今日还未被挫骨扬灰,还真是命大啊!” 门口的老仆一头雾水,不知家主嘀咕些啥…… “你去客师府上将他叫来,就说我有要紧事。” “喏。” 老仆温言应下,转身出去。 李靖将一壶茶喝完想通了一些事,遂将茶壶沏入沸水放在一边,随手拿起旁边一卷书册看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李客师急匆匆赶来,一进花厅便问:“兄长如此急切派人将我叫来,有何要事?” 李靖瞅了他一眼,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壶。 李客师伸手拿起茶壶,摸了摸壶身试了试温度,见已经凉透,干脆对着壶嘴一口气喝了半壶,长吁了口气。 李靖放下书卷,看着弟弟:“明日写一份请辞的奏疏递进宫里,同时举荐梁建方接替你的位置。” 李客师一时愕然:“这是为何?”他现在是左领军卫大将军,与右领军卫大将军郑仁泰一左一右负责宿卫宫禁,连续的兵变都危及太极宫,李承乾遂加强了宫禁守卫,而左右领军卫的大将军 都是百战宿将,确保万无一失。 一进来就让自己卸任官职且举荐梁建方,李客师摸不着头脑…… 李靖没有多作解释,蹙眉道:“你不舍得?”“兄长说哪里话?”李客师忙道:“弟弟何等性格兄长岂能不知?我本就不耐烦这等俗务,只不过咱们家现在势弱,子弟当中没有什么独当一面的人物,我这才勉为其难占着一个位置,起码让家里有些底气。别说我不稀罕这个劳什子的大将军,就算再是希罕,只要兄长开口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想要知道其中原因 而已。” 李靖点点头,让老仆拿来一些糕点、重新沏了一壶茶水放在李客师面前,这才将方才李勣带着梁建方登门拜访一事说了。末了,他感叹道:“李勣其人最是谨慎,从无妄言,他既然暗示要我家脱离权力斗争之外,就一定是局势凶险有将吾家卷入其中之可能。当然这只是一方面, 他想要这个左领军卫大将军的位置拿来安置梁建方也是事实。” 李客师想了想,嘿的一声,有些不满:“这牛鼻子当真狡诈,让咱家让出一个十六卫大将军的职位给他,还得承他的人情、心怀感激,果真好算计。”“诶,话不能这么说咱家若能干干净净的从这次权力动荡之中摘出去,的确要感激人家,各取所需而已。此事不能拖延,回去你就写奏疏,明日一早便递上去 。”李客师很爽快:“兄长放心,我知晓轻重。” 第一千七百五三章 潜流显现 翌日清晨,李客师将连夜写就的奏疏呈递至李承乾案头,顿时引起李承乾的注意。十六卫大将军可不是什么闲散职位,乃是军中最为中坚的力量,也是各方势力纠缠争夺之要地,李客师忽然请辞并且举荐梁建方,这事处处都透着诡异,着 实出乎意料。 最重要的是长安城内的防御力量发生巨变…… “除去丹阳郡公请辞左领军卫大将军之职且举荐梁建方继任之外,还有兵部提请由孙仁师接替陨国公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奏折……” 通事舍人李思暕正在协助李承乾整理堆积如山的奏折,按照李承乾的要求将有关于军队任职的奏折都找出来。 李承乾摸了摸下颌胡须,很是疑惑:“这‘鸟贼’怎地忽然请辞?并且举荐梁建方……”“鸟贼”非是骂人的脏话而是李客师的绰号,其人虽然与李靖同胞兄弟,但性格、才能却天壤之别。当初有御史弹劾李客师不务正业,说其“性好驰猎,四时 从禽,无暂止息”,痴迷于打猎之中,尤其喜欢猎鸟,“西际澧水,鸟兽皆识之,每出鸟鹊随逐而噪”,鸟雀都认识他了,见他出现便纷纷逃走……不过其人虽然才能不显,但当年“玄武门之变”却做出与其兄李靖截然相反之抉择,毅然决然追随李二陛下身后杀进玄武门,凭此功绩敕封郡公之爵,贞观一 朝仕途顺遂,且虽然爱打猎也非是什么恶习,又不掺和朝中各种争斗,很有些地位超然之感。 李承乾吩咐王德:“将李君羡叫过来……算了,你去玄武门外‘百骑司’军营一趟,问问李君羡李客师、梁建方这两人昨日都去过何处、见过何人。” “喏。” 王德领命快步而去。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对李思暕道:“你昨日有些失礼了,越国公乃国之柱石、功在社稷,焉能无礼相待?”李思暕有些忿然:“臣知越国公功勋赫赫、权柄滔滔,可君臣有别,岂能因功高而震主?是他对陛下无礼在先,臣气不过才出言驳斥,僭越之处,请陛下责罚 。” 李承乾啧啧嘴,虽然说着教训的话,但谁能不喜欢为了维护自己不惜与如日中天的房俊撕破脸的臣子呢?遂温言道:“你与越国公没打过什么交道,不知其人,往后多多相处就知他并非如外界传言那样嚣张跋扈,任命吕宋总督这件事朕事先并未与其商量,不怪他 生气。” 李思暕不知说什么好,堂堂皇帝陛下、九五至尊,对待臣子却能这般体谅、理解、宽容相待,实在是绝无仅有。 只可惜…… 心中念头转动,喟然一叹,面上满是恭谨崇慕:“陛下宽厚、古今未有,此臣子之福分也,臣定当谨遵陛下教诲,再不敢对越国公不敬。” 李承乾欣然道:“沉下心多多关心政务,看看英公、中书令如何处置各种事务,虚心学习、定有所得。”现在身边提拔起来的一群年轻俊彦都很有能力,李敬玄出任书院司业,办事很是稳健,与房俊配合得不错,李思暕能力出众却有些锋芒毕露,不如李敬玄沉 稳,还需多多磨砺才能独当一面。君臣喝了杯茶,处置了一些奏折,王德便回来了,微微喘息额头见汗,显然是一路疾行,禀报道:“启禀陛下,李将军查看了昨日的记录,梁建方于巳时左右去往城外的庄子见了英公,而后英公带其入城去往卫公府上拜访,两人离开之后各自回府,卫公则将丹阳郡公叫过去……因为相见之时都比较私密,彼此之间交 谈之内容无从得知。”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一举夺下皇位将李建成一系彻底覆灭,但其后朝局并未稳定,所以一手创建“百骑司”用以监察那些李建成余党,但随着皇位稳固 ,“百骑司”的职能逐渐削弱。 李承乾登基之后皇位不稳朝政飘摇,不得不赋予“百骑司”越来越宽泛的职权,对朝中百官之监察更甚于贞观之初…… 李承乾若有所思:“梁建方、英公、卫公、丹阳郡公……难道这是卫公的意思?” 沉思片刻,李承乾手执朱笔,在两道奏折上分别划了个圈:“送去门下加盖玺印、明发天下吧。” 十六卫大将军之任免不是小事,程序必须严谨。 “喏。”李思暕捧着奏折出了御书房,去往不远处的门下省,脚步很快,路上碰到行人也仅只点头示意不敢攀谈以免耽搁时间,门下省的长官是侍中马周,同时马周 还兼任京兆尹,每日里都是门下省、京兆府两头跑,自己若是去晚了搞不好马周就去京兆府了,徒增麻烦…… *****今日又是“委员会”开会的时间,几位军方大佬齐聚一堂逐渐熟悉,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肃穆严谨,彼此之间或开着玩笑或喁喁私语,喝着茶水,将自己的观点 一项一项的列出来,彼此商议,气氛还算融洽。到了晌午时分,会议告一段落,兵部厨房已经备好了酒菜,有事无事都留下吃上一顿,兵部不仅预算充足,且因为每日都有各处折冲府入京或述职或办事, 都会带来各地的特产,而这些特产是可以去后勤那边报销的…… 所以兵部的伙食绝对是三省六部之中独一档的存在。 正在吃饭,有书吏快步走进饭堂,将两张文书交给兵部尚书崔敦礼,崔敦礼放下碗筷低头看了一眼,便起身来到房俊身边,双手递给房俊。 房俊仔细看了看,是门下省下发的文书,孙仁师继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以及李客师请辞并由梁建方继任左领军卫大将军……放下文书,房俊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喝着小酒吃着葱爆海参的李靖、李勣,略作沉吟,笑着道:“丹阳郡公年富力强、魄力十足,却在这个时候辞官,实在是可惜了啊。他现在退下去,想当年追随太宗皇帝血战玄武门的元勋可就没剩下几个还在朝堂上了,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令人唏嘘啊来来来,敬那些金戈铁 马、仗剑任侠的岁月一杯!”这句话引起诸人追忆往昔的感慨,毕竟追随太宗皇帝建功立业几乎是在场所有人生平最为得意之事,如今时过境迁,功勋仍在、人却早已雕零,一时间感触 万千,纷纷举杯。李靖笑道:“舍弟命好,当年血战于太宗皇帝马前,一桩功勋吃了一辈子,然而现在年轻人纷纷涌现,咱们这些人都老了也该让出位置,懋功又亲自举荐梁建 方,老夫岂能不给这个面子?况且舍弟是个没什么志气的,唯独喜好打鸟,此番辞官正好可以一遂平生之志,只可惜这长安内外的鸟雀要遭殃了。” 诸人都笑起来,说起李客师“鸟贼”这个诨号,也算是奇葩了。 当然,笑在脸上,心底却纷纷震动,李靖与李勣完成了一项关于十六卫大将军的转让,难道是有什么利益交换? 最关键是陛下居然对此“私相授受”的结果予以认可、明发天下,其中的意味愈发显得扑朔迷离……诸人喝了一杯,裴怀节道:“越国公之言差矣,虽然当年玄武门诸将在朝堂上的确没剩几位了,可咱们眼前这不就还有一位吗?来来来,大家一起敬同安郡公 一杯!”诸人轰然应诺,齐齐举杯,别管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只要大唐仍在,“玄武门九将”的功勋便是光彩夺目的存在,是十足十的“政治正确”,任何时候、任何 场合都要予以肯定。况且李客师与郑仁泰虽然都参加了“玄武门之变”,可前者只是作为太宗皇帝的部署参加战斗,而后者却是一路陪在太宗皇帝身边冲锋陷阵、护卫左右,功勋 不可同日而语。 若非荥阳郑氏与李建成关系紧密、利益纠葛导致李二陛下有所猜忌,郑仁泰之成就足以比肩尉迟恭、程咬金,何至于默默无闻这许多年? 但无论如何,功勋是实打实的,必须予以尊重。郑仁泰面颊微红“玄武门之变”是他一生当中的得意之作,当年虽然荥阳郑氏有两面下注之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抹煞他的功绩,即便蹉跎了一段时日,可如 今否极泰来,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更别说当下“双面细作”的立场更攀上房俊这条大腿,隐秘的站在朝堂权力中枢,整个荥阳郑氏因此受益…… 饭堂内的气氛很是融洽,素来遭受排挤的裴怀节今日不曾遭遇冷嘲热讽,也显得兴致极高毕竟谁愿意整日被当做“害群之马”不融于集体之中呢?但诸人心里却都有所警惕,忽如其来两支军队易主造成长安城内的防御态势发生巨变,无论事出有因还是陡然出现,都意味着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巨大的动 荡即将形成,在座诸人毫不意外一定会被席卷其中。只不知这巨变是由上至下、亦或由下至上? 第一千七百五四章 胜败之间 之前连续两次兵变导致李承乾的皇位岌岌可危,甚至性命都遭受威胁,现在虽然时过境迁,但李承乾对其参与兵变的各方势力肯定一直保持警惕,于公于私都不 可能当真一笔揭过。 那不是“胸怀宽广”,而是养虎为患。他不信太宗皇帝可以凭借强大的威望、实力压服所有反对者,使得反对者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所以即便没有在“玄武门之变”以后大肆株连,但贞观一朝依旧 稳稳当当。可李承乾不同,他为储君之时便遭遇太宗皇帝之质疑,屡屡欲易储,虽然最终登上皇位却饱受天下质疑,虽然“名正”却很难“言顺”,这就导致他的执政根基 不稳,全赖房俊全力扶持这才堪堪稳住局势。 所以如果李承乾发动一场“肃敌之战”,将那些反对他执政、亦或是觊觎皇位之人扫荡一空,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便是“由上至下”。 而无论宗室、亦或是勋贵与世家门阀,其中很多都曾参与那两次兵变,事后虽然李承乾表态不予追究,可谁能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害人之心未必没有,防人之心更是浓满,若说这些人坐以待毙,怕是谁都不信。兵变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意味着国家整个统治阶层出现了利益上不可调和之矛盾,这种利益纠纷可以无视上下尊卑、甚至跨越正邪对错,所做一切只为追逐利 益,所以往往形成惯性,有一就有二,若未能及时遏止,很可能再三再四。 此为“由下而上”。 看似欣欣向荣的局势之下潜藏着一股巨大的洪流,身在局中的每个人都能有所感触、甚至摸到一些蛛丝马迹。 岂能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大破勒布杰、攻陷那录驿的消息使得整个伏俟城一片欢呼雀跃,所有噶尔部落的族人都欢欣鼓舞,为论钦陵首战告捷而奔走相告。有论钦陵这样的无敌统帅,有勃论赞刃这样的勇猛之将,更有大唐近乎于无穷无尽的支持,所有人都相信看似强大的吐蕃实则虚弱不堪、徒有其表,噶尔部落杀上高原、攻占逻些城指日 可待。 被驱逐出逻些城、赶到青海湖这等吐谷浑故地,噶尔部落上上下下都深以为耻,全都憋着一股劲,要让赞普以及高原上那些部族首领吞咽下苦果。 更何况一旦攻陷逻些城,禄东赞极有可能取代松赞干布成为吐蕃赞普,整个噶尔部落一跃而成为吐蕃的统治者,全族受益,岂能不心怀憧憬? 然而与阖城欢庆有所不同,禄东赞却忧心忡忡。 瘦瘦小小的身材蜷缩在胡床上,秋风渐起温度骤降,身上的袍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抽抽巴巴,时不时长吁短叹。旁边盘腿坐着的赞婆用手将核桃捏碎,然后仔细将核桃仁挑出来放在一个碟子里,闻听老父亲又叹口气,忍不住问道:“两位兄长势如破竹、旗开得胜,大兄 在高原之上游走拉拢那些与咱们素有交情的部族也成效斐然得了不少承诺,父亲却为何不开心?” “开心?我都快要愁死了啊!”禄东赞叹着气,骂道:“那两个浑球到了战场上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根本无所控制,眼里只有一朝一夕之胜败、一城一地之得失却毫无大局观,简直混账透顶 !” 赞婆有些懵,不解道:“可兄长出征之前,父亲不是一再叮嘱他们要小心谨慎取得胜利么?”“废话!这伏俟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唐人、吐蕃人的细作,我们父子放个屁都瞒不过唐人和吐蕃人,我若是让他们不准取胜,信不信明日一早唐军就会从大斗 拔谷开过来?况且我之所以不对你兄长提及具体的要求,就是要看看是否具备超卓的战略能力,有些失望啊。” 禄东赞很是烦躁。 论钦陵一战而胜、攻陷那录驿截断鄂拉山口,使得水草丰茂的大非川彻底落入噶尔部落的掌控之中,并且据险而守,战略上可谓完胜。可区区一个那录驿就算攻陷又能如何呢?除了激怒逻些城之外,并无太多实质之好处。反观若是首战即败,吐蕃不会将噶尔家族放在眼中自然不会调集大军 前来剿灭,唐人也会对噶尔部落失望不再奢望噶尔部落能够牵制吐蕃,则噶尔部落既可吃掉唐人给出的好处,又能确保当下之局势,一举两得。 而他之所以在两个儿子出征之前未曾叮嘱只许败、不许胜,就是在考量论钦陵的战略能力,看看他能否培养出从全局看待问题,而不是争一时之成败。 毕竟他对于论钦陵的期望甚至远远超过长子赞悉若…… 可现在他有些失望。 赞婆瞪大眼睛,不能理解老父亲的疯狂想法:“您为了培养兄长的战略能力居然将整个噶尔部落当做工具?” 禄东赞摇着头、叹着气,懒得说话。他当然不是拿整个噶尔部落的生死去做赌注,那录驿之战自然是落败更好,可以迅速结束这场战争重新回到僵持之态势,可战胜也并非全无好处,整个部落 因此士气大振、战意高昂,完全可以趁势追击。 只不过如此一来就落入了唐人的算计,用噶尔部落的血肉去消耗吐蕃的国力…… 失望之初当然是论钦陵未能达到他预想之中的层次,想要接替自己引领整个部落还需继续磨砺。 …… 远在那录驿整顿军队、做好恶战准备的论钦陵也后知后觉,醒悟到自己如此快速、利落的攻陷那录驿似乎并非好事。“赞普看似一统吐蕃,实则内部各派势力倾轧,彼此之间利益难以调和、矛盾重重,全凭着赞普的威望才能压制。可这种矛盾迟早是要爆发出来的,一经爆发 便有可能将整个吐蕃埋葬。现在咱们出其不意的一场大胜一定震惊了逻些城,却也使得赞普有理由、有机会转移内部矛盾,咱们等于帮了赞普一个大忙。”“战争是转移矛盾最好的手段”这个道理并不深奥,之前松赞干布心心念念与大唐联姻,目的在于借大唐之威势镇压内部不臣,后来联姻告吹,便开始积极绸缪对唐作战,便是想要以战争缓和内部矛盾,只不过随着“青稞酒”给吐蕃各部落带来庞大利益,作战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现在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陷 那录驿,松赞干布又得到了集结全国之力作战的契机。否则以噶尔部落的实力即便有大唐之资助也不可能引起整个吐蕃的重视,松赞干布想要集结全国之力根本没人配合他,那只会让其余部落首领认为其别有居 心,甚至借噶尔部落入侵之机、行剪除异己之势。 勃论赞刃与赞婆一样是噶尔家族的“勇士”,战场之上无敌,谋略之上白痴,所以他搞不懂:“这么说咱们取胜反倒是错了?” “那怎能这么说呢?”论钦陵喝了口青稞酒,嚼着炒豆子:“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咱们一战攻陷那录驿、掐断鄂拉山口,不仅将大非川纳入噶尔部落治下,更将吐蕃大军堵在鄂拉 山以北,进可攻、退可守,已经极为完美的完成了初步战略,无可争议的大功一件。”将豆子咽下,拿出舆图仔仔细细查看,边看边道:“不过父亲大抵不会这么认为,他会觉得打一场败仗就能给唐人一个‘我打不过’的借口,从此摆脱唐人的逼 迫,也能让逻些城那边掉以轻心认为我们不堪一击不予重视,局势再度回归之前的均衡态势。” 勃论赞刃也抓了豆子,道:“那也不错啊,只要给咱们稳定的局势,十几二十年之后实力壮大,也就不必仰唐人之鼻息,被人家猎狗一般驱赶。” “天真!”论钦陵嘀咕一句,手指比划着暖泉至烈谟海之间的距离,头也不抬道:“父亲太过忌惮赞普了,他匍匐在赞普的威仪之下多年,一旦与其敌对便心生惧意,只希望能够保持均衡态势度过当下危机,再作他图,却浑然忘记无论唐人亦或是赞普都不可能让噶尔部落继续之前的平稳。所以不必在意父亲的忧虑,这一战咱们 以快打快,只要能够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待到兵锋直指逻些城下之时,局势必然会大变!” 能否以弱胜强、一路打到逻些城下? 这是极有可能的。吐蕃看似一统,实则内部山头并立、相互倾轧,赞普并不能一言而决,这是赞普的忧虑却也是其机会,所以必定调集各部落的大军前来封堵迎击,若取胜自 然万事大吉,即便不胜也能借助噶尔部落来消减吐蕃各部的实力,当各部实力骤降,岂敢继续如以往那样不遵赞普号令?而这就是噶尔部落的机会,仓促调集前来的大军未必有死战之志,借助大唐资助的军械、装备将战力提升数倍的噶尔部落大军却是士气正旺,一路攻城拔寨未必不可能。 第一千七百五五章 失之桑榆 战争乃政治之延续,所以很多时候战场之上的胜负并不是真正的胜负,只要政治目的达到,有些时候失败也是胜利反之,纵然取胜亦是一败涂地。噶尔部落的处境很是危险,夹在大唐、吐蕃这两个大国之间根本没有回圜之余地,这是松赞干布起初之时的目的,就是要将噶尔部落驱逐至吐谷浑故地充当 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战略缓冲,然而禄东赞到底一世人杰,毫不犹豫的便彻底倒向大唐,致使吐蕃北部屏障完全失去效用,战略决策彻底失败。 松赞干布坐在红山宫的殿宇里,窗外阳光照耀金顶光芒璀璨,风吹铜铃叮当微响,手里翻看着战报,古拙冷峻的脸上古井不波,不见喜怒。桑布扎坐在下首帮助处理公文,眼尾的余光时不时瞄着赞普,见其对勒布杰战死、那录驿沦陷似乎并未激起愤怒,先是暗叹赞普的养气水准愈发高深,继而 略微琢磨,明白了其中关窍。赞普这些年南征北战一统高原,覆灭了诸如象雄等国,最大的帮手有两个,一个是为赞普制定战略、运筹帷幄的禄东赞,另一个便是实力强横、部族强大的 赤桑杨顿。 而这两人虽然是赞普的功臣,却也有着巨大的威胁:都拥有强盛的部族。 当利益协调之时,这两人可令赞普如虎添翼、所向披靡,可一旦利益相悖,这两人转而支持他人甚至拥兵自立,则动摇赞普的统治根基。 如今禄东赞的噶尔部落已被驱逐,赤桑杨顿一家独大,膨胀的影响力极有可能导致其与赞普之间的利益出现冲突,今而演化成一场内部倾轧。可现在勒布杰战死那录驿,随同湮灭的还有其部落的五千精锐,这对于整个赤桑杨顿部落来说是沉重的打击,部落实力大不如前,反而使其失去了与赞普讨 价还价的资格,为了防备其余部落报复不得不紧紧跟随赞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顺忠诚。那录驿一场大败,噶尔部落风生水起、士气旺盛,这本是一场巨大的危机,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却有可能使得赞普对吐蕃的掌控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 的新阶段…… 汉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或许……这本就在赞普预料之中? 桑布扎晃了晃脑袋,将整个心头发凉的想法甩走,拿出一份公文递给松赞干布:“赤桑杨顿酋长又上书请求带兵征剿论钦陵了,不知应否答允?”松赞干布接过文书看了看丢在一旁,摇头道:“胡闹,护佑帝国根基的重臣岂能轻易率军离开逻些城?论钦陵之所以攻陷那录驿、暖泉皆乃勒布杰轻敌之故,且长途奔袭兵行险招攻我之不备,接下来他若进军烈谟海便会拉长补给线,劳师远征再无可行奇兵之策,汉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诱敌深入、坚壁清野,其兵自 败。”桑布扎点点头,越发坚定了心头的猜测,什么“诱敌深入、坚壁清野”,这不就是让论钦陵长驱直入吗?固然“诱敌深入”这个策略没错但对方可是论钦陵啊, 又有勃论赞刃那样的猛将辅佐,怕是去一支军队就要被击溃一支。 只需看看接下来前去阻截论钦陵的是谁,自可印证心中猜测…… “可总不能任凭论钦陵长驱直入吧?派遣何人率军前去迎战,还请赞普示下。” 松赞干布喝了口茶水,淡然道:“传令给苏毗末羯,让她出兵一万,征剿论钦陵。” 桑布扎心道:果然……十余年前赞普一统吐蕃,期间便征服了逻些城南部的苏毗国,其国富有万家、兵精粮足,然其国王昏聩,松赞干布亲率大军、禄东赞与赤桑杨顿各率部族精 兵左右辅弼,一举攻灭其国。这些年苏毗国表现还算恭顺,然其居于“吉曲”上游始终威胁逻些城,松赞干布总是琢磨如何将其削弱一些,剪除其威胁、使之成为臂助,则整个“卫藏”地区 安如磐石。 现在果然机会来了。 “臣下这就派人传令……不过苏毗国集结大军需要时间,还得征集粮秣,一时片刻难以抵达前线,若论钦陵趁势攻打烈谟海,是否需要先行支援?”松赞干布起身,踩着地板来到悬挂舆图的墙壁前,手指从大非川、那录驿、鄂拉山口、暖泉驿一直到烈谟海,然后停留在花石峡,用力点了点,道:“无需增援,放弃烈谟海让论钦陵长驱直入吧,或可增加其骄纵之气,然后等苏毗国军队完成集结赶赴前线,于花石峡一带布防,同时命令羌日六部出兵一万协同苏毗末 羯驻防花石峡,就在那里与论钦陵决一死战。”桑布扎起身来到松赞干布身后看着舆图,花石峡距离那录驿已经有数百里之遥,其间山险水恶、道路险阻论钦陵一旦长驱直入势必导致后勤供给困难,抵达 花石峡已经是强弩之末,苏毗末羯与羌日六部合兵一处两万余精锐,必胜无疑。 可对方毕竟是论钦陵,吐蕃这些年不世出的战略奇才,届时必然是一场惨烈至极的战斗。 论钦陵被歼灭、苏毗国与羌日六部损失惨重,这正是松赞干布的战略目的。实力雄厚、野心勃勃的苏毗国与盘踞羌塘的羌日六部一直是松赞干布的心腹大患,明面上这些部落坚定支持松赞干布、且是松赞干布征服高原的鹰犬爪牙, 但因其各自实力雄厚自然不甘长久居于人下,只要逻些城的政权出现一丝半点的动荡,这些部落就有可能聚齐大军反攻逻些城…… 借由论钦陵之手将这些部落的实力削弱,使其为了自保不得不彻底臣服与赞普,的确是高明的战略。 如此看来,噶尔部落此番出兵算是正中赞普下怀…… “将军止步,赞普正在商议军事,不可打扰,将军,将军……”门外内廷官员连声阻止,赤桑杨顿却脚下不停一路闯进来,见到松赞干布,跪伏于地大声道:“舍弟丧师辱国、陷城失地,实乃部族之耻辱,恳求赞普允准, 让我带领族中子弟征剿论钦陵,定将其全数歼灭、一雪耻辱!” 而后以首顿地、长跪不起。松赞干布走到赤桑杨顿面前,俯下身,双手扶在其肩膀上将其扶起,温言道:“你是我之臂助,焉能亲身赴险?疆场之地兵凶战危,若是出了差池让我如何是好?那录驿虽然失陷,但勒布杰乃为国捐躯,我定会给他一个哀荣,至于论钦陵癣疥之患何须我的大臣出马?我已经命令苏毗末羯与羌日六部联合出兵集结花石 峡,论钦陵总有三头六臂也必定殒身彼处,大可安心。”赤桑杨顿有些愕然,没想到赞普如此快速便制定了作战计划,而且缜密周详极其合理,可他却不甘心:“赞普明鉴,此事乃我部族之耻辱,自当以我部族之鲜 血去洗刷干净,还请赞普收回成命,由我率军御敌。”他恳请出战不仅仅是因为勒布杰的战败使得部族蒙羞,更在于此战导致部族损失惨重,唯有击溃论钦陵后俘获其兵员、辎重、军械才能予以弥补,若是让苏 毗末羯那个女子会同羌日六部出兵数万会战于花石峡,则论钦陵必败无疑,到时候一应俘获全部归苏毗末羯与羌日六部所有,自己的损失去哪里补充? 遭受重创之后无法得到补充不能恢复实力,部族实力大大下降,自己的话语权也相应降低,这如何使得?松赞干布拍了拍赤桑杨顿的肩膀,笑容温煦和蔼道:“吐蕃看似一统实则内部倾轧严重,各个部族都心怀异志、不甘蛰伏,尤其是当下大敌当前极有可能引发 剧烈动荡,惟有你留在逻些城辅佐于我才能稳住局面,你也不想咱们一手创下的丰功伟业中途崩塌吧?” 赤桑杨顿嘴角扯了扯,说不出话。他明白赞普的意思,现如今的赤桑部落实力大损、已经没有资格与赞普争夺权力,只能老老实实的蛰伏于赞普统治之下,如同以往那样甘为鹰犬才能保住荣 华富贵。 可你是吐蕃的赞普天下人都知道是你一统高原、使得吐蕃威震寰宇,我赤桑部落就算付出再多,又有谁能认可? 但也正如赞普所言,今时今日的赤桑部落今非昔比,要么老老实实甘为鹰犬,要么被清算。 以往辅佐赞普平定高原的时候杀人如麻、灭族无数,可谓血债累累、仇人遍地,若无赞普之袒护,昔日仇人一拥而上怕是要将赤桑部落吞咽干净…… 勒布杰这个混账一手葬送了赤桑部落的大好局面啊! “既然赞普如此说,臣下自当听命。”赤桑杨顿只能无奈屈服,以往他与赞普更多是合作关系,现在却彻底成为隶属关系,这种关系的转变使得他心中郁闷至极,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不仅仅是赞普的臣子,将来赞普升天,他还得效忠于新赞普,赤桑部落世世代代都将成为赞普的附庸…… 第一千七百五六章 烈谟海畔 三日之后,论钦陵与勃论赞刃在那录驿整顿兵马停当,悉多于率领两千兵卒抵达。悉多于乃禄东赞四子,身体肥硕、高大威猛,虽然不如几位兄弟那样名声远扬,但因其性格沉稳颇受禄东赞喜爱,每遇战事,诸如后勤、殿后、守城这样的 任务多交付于悉多于,从不令人失望。五千精锐陈兵鄂拉山口,论钦陵与勃论赞刃策骑扬鞭整装待发,悉多于站在地上两手反别挽着两匹马的缰绳,肥硕的脸上满是汗水也顾不得擦拭,目光中全是担忧:“二兄素来多智,弟弟不敢指手画脚,只叮嘱你若事不可为以保全为要,万万不可孤注一掷置身于绝地!五弟勇猛无俦、破军斩将如同等闲,只不过当知 兵凶战危、刀箭无眼,一切要听从二兄命令切不可徒逞英雄!” 论钦陵拍拍他肩膀,笑着道:“我心里有数,只要你守好鄂拉山口使我无后顾之忧,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二兄放心,我就是死在这,也用尸体堵死山口,等着你们回来!”勃论赞刃则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口口声声要我们保全自己,为何你自己偏要开口便生生死死?别的也就罢了快快少吃些肉吧,走几步路就喘气冒汗,肥 得不成样子!”悉多于被弟弟怼了也不气恼,憨笑道:“为兄既不好女色,也不喜欢带兵打仗,唯独好口腹之欲若是连这点喜好都要舍弃,纵然长命百岁亦要落落寡欢,生亦 何欢?” “休要多言,出发!” “出发!” “呜呜呜——”号角声响彻天际,自山谷之中回响而出愈发沉闷苍凉,五千精骑一头钻进鄂拉山口,横穿山脊疾驰而去。 悉多于看着马蹄扬起的一片烟尘,忧心忡忡的返回那录驿,指挥兵卒不断加固围墙、大门等等防御设施,又绕着围墙挖掘一条壕沟,用来抵御骑兵冲锋。鄂拉山口几乎等同于噶尔部落的“生死线”,既是论钦陵、勃论赞刃的退路,也是当下兵力空虚的噶尔部落最后防线,一旦鄂拉山口失陷,不仅论钦陵、勃论 赞刃成为孤军只等着被剿杀至死,伏俟城也无险可守,只等着吐蕃大军穿越大非川一鼓而下。 所以父亲才将派遣他镇守此地,这既是信任,更是压力。悉多于深知自己智谋不如大兄、二兄,勇猛不如三兄、五弟,唯一的长处便是“擅守”,无论如何也要死死钉在鄂拉山口、守住那录驿,给父兄们的鸿图伟业 添一份助力。 ……论钦陵、勃论赞刃兄弟率领五千精骑穿越鄂拉山口,顺势俯冲而下直抵之前被攻陷的暖泉驿,此处已经有赶来增援的千余吐蕃兵卒正在修缮围墙,听闻斥候 来报论钦陵卷土重来,吓得毫无恋战之心一哄而散,带着驿站中的粮秣向南边烈谟海的方向溃逃。 论钦陵兵不血刃收复暖泉驿,不作停留,追着溃兵的尾巴兵锋直抵烈谟海。烈谟海位于暖泉驿之南约八十里处,名为“海”,实则两座山脉之余脉夹持之中一座地质坳陷处形成的大湖,数条水脉自山巅汇聚流淌注入其中,水面浩荡水 鸟成群,只在一侧山与湖之间有曲折道路穿过,吐蕃与烈谟海之北修建驿站兼有防御之功能,扼守道路。 此乃唐蕃道必经之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此时的烈谟海驿站汇集了不下万人,主将是苏毗国主苏毗末羯的兄长苏毗羊雄,因苏毗国“以女为国主”,故而他这个上一任国主的嫡长子不得不蛰伏于妹妹 苏毗末羯之下,甚至因为苏毗末羯的猜忌不得率领自己部下来到烈谟海驻扎,彻底远离苏毗政权之核心。一日前他派人前往暖泉驿将其收复,本打算驻扎兵马予以防御,结果论钦陵大军一至、便即不战而逃弃城而去,气恼的苏毗羊雄用鞭子狠狠将几个头领抽了 一顿,便接到松赞干布的军令——全力抵抗论钦陵的入侵,为后续之援兵争取时间,若事不可为则当以保全实力为要,可携带城中粮秣退至花石峡,固守待援。苏毗羊雄长长出了一口气,噶尔部落忽然在大唐支持之下起兵南进连续攻克那录驿、暖泉驿,致使吐蕃北部大非岭、鄂拉山两道防线先后失陷,论钦陵长驱 直入兵锋正盛,正自惶惶不安不愿坚守烈谟海与论钦陵正面交战,正好接到松赞干布的军令简直如聆仙乐。 他在苏毗国不受待见、遭受猜忌,只能依靠不多的部署驻扎烈谟海以盘剥过往商旅税金为生,若是因为死守烈谟海导致部下损失惨重,自己往后何以立足?还是赞普有人情味,知道我过日子不容易所以并未强制命令死守,相比之下自己那个妹妹苏毗末羯就过分多了,不仅苛虐兄妹更盘剥国人,弄得怨声载道、 群情汹汹,自己何如脱离苏毗国投靠赞普,为赞普效力? 或许有朝一日立下大功,能得到赞普之支持返回国内废黜那个妹妹登上国主之位也说不定。 该死的苏毗国传统也不知从哪一辈传下来的,居然只有女人才能成为国主,天下之大、何曾有此传统? 简直荒谬!左右将领没一个恋战的,论钦陵在吐蕃算得上是青年一代第一人,智勇双全谋略出众,如今更是连续攻克那录驿、文泉驿,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谁疯了挡在 他面前? “将军,既然赞普已经有令,那咱们现在就撤吧!” “论钦陵很厉害啊,他那个弟弟更是一柄钉头锤阵斩勒布杰,挡不住啊!”苏毗羊雄抬手将乱哄哄的言论压制,沉声道:“诸位,咱们在苏毗国便不受待见,如今赞普这般体谅我们准许咱们不必死战可随时后撤,但假若咱们当真未等 接战便撤退将烈谟海拱手相让,你们说赞普会如何看待我们?” 有人不解:“那有什么好看待的?是赞普亲自颁布军令,又不是我们违背军令弃城而逃!” 也有人说:“赞普让咱们以保全为要这明显是要重用将军啊,若望风而遁恐有损将军在赞普心中的分量。” “是赞普让我们撤,怎能反过来还影响将军的分量呢?” “赞普让咱们撤那是体谅咱们,可怜咱们,可若是当真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赞普又凭什么重用将军?没人会重用一个懦夫!” 苏毗羊雄道:“正是这个道理!”他大手一挥,沉声道:“传我军令,全军列阵御敌、守护驿站!咱们纵然要撤也要给赞普带去一份功绩,论钦陵想要穿过烈谟海就让他扒下一层皮!只要狙击 论钦陵,耽搁他前进的脚步将他重创于烈谟海,拿到一份功绩之后再有序撤离!”身为镇守烈谟海的将领,不管谁下的命令只要不战而退就是巨大的耻辱,到时候就算赞普想要重用他也抵不住旁人的冷嘲热讽,“败军之将”哪有什么受重用 的资格? 相反,既然有了准许撤退的命令,那么凭借优势兵力镇守烈谟海,给予论钦陵迎头一击之后再从容撤退,那面子上就好看多了。 论钦陵虽然厉害,对上他自己心里也打怵,可仅只是阻击一下、凭借地利、兵力之优势延缓对方一下难道都做不到吗?那些没想明白的也都有所领悟,纷纷点头,当即兴致勃勃的集结部队列阵御敌,在苏毗国他们不受待见,可现在马上就要成为赞普直属之部队,地位骤然提 升,往后整个吐蕃谁还敢瞧不起他们? 而现在他们就要阻击论钦陵,展示战斗力、延缓论钦陵前进步伐之后再从容撤退。 烈谟海畔的道路狭窄平坦,地面是反碱的泥土被多年来反复践踏之后硬如铁石,一侧高山、一侧大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万余人在狭窄的道路上排列阵势,前排兵卒半跪于地、手持大盾,每一排盾手身后是长矛兵,典型的唐军用来阻截吐蕃骑兵的阵列,现在被吐蕃学了过来。再之后是弓手,虽然吐蕃没有强弩、制弓工艺也不行,甚至箭簇大多是青铜所制,但噶尔部落的骑兵同样只穿着轻甲防御力极差,颇有“矛不行但盾也不行” 的完美逻辑。 风从大湖上吹来,战旗猎猎作响,没多久便见到远处骑兵奔腾之时掀起的尘土以及轰鸣的蹄声。 噶尔部落的骑兵由远及近,最先一排黑色的影子迅疾而来,铺满狭窄的道路使得冲锋之势愈发有一种排山倒海、山洪迸发的无敌威势。待到对方即将进入一箭之地,苏毗羊雄高举起的手臂猛地落下,千余张长弓齐其施射,弓弦震动箭矢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正好落入冲锋而来的敌骑 阵中。 苏毗羊雄眼睁睁看着箭矢落在敌骑身上,却未能阻挡敌骑片刻,敌骑风驰电掣一般便穿越了阵前这一箭之地,倏忽间抵达阵前。 等到看清楚敌骑的那一瞬间,苏毗羊雄以及诸多将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目眦欲裂。“具装铁骑!” 第一千七百五七章 无坚不摧 “具装铁骑!” 一声充满绝望的惊叫,使得所有守军瞬间陷入恐慌混乱。吐蕃冶铁技术极其原始落后,锻造的铁刀要么柔软不坚、要么过硬易折,就连锻造箭簇的能力都很是欠缺大部分采用青铜箭簇,更别说代表当下冶铁技术之 巅峰的铁甲了。 就连赞普身边武力最为强大的“光军”都不曾有“人马俱甲”,一顶铁盔、几片甲叶就算是装备精良了,绝无可能连战马都披上铁甲这般奢侈……而眼前这些奔腾疾驰的铁骑虽然只有二十余骑,但人马俱甲、从上至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是骑兵头顶上的“八瓣盔”乃是唐军独有的装备,一眼便可看出 是唐军驰骋疆场所向无敌的“具装铁骑”。 唐军自然不可能直接参战,这就意味着唐军连最高端的装备都送给了噶尔部落。拥有禄东赞这位“吐蕃第一智者”,又有赞悉若、论钦陵这样的帅才,更有勃论赞刃、赞婆这样的猛将,噶尔部落的战力在吐蕃各个部族序列之中从来都名列 前茅,现在又有了唐军的高端装备,战斗力翻上一番都不止。苏毗羊雄见到“具装铁骑”出现的一瞬间就手脚发麻、浑身震颤,虽然人马俱甲的战士不过二三十人左右,但是由于当下战场之狭长,这些人马足以如同一支 “锋矢”一般穿透自己的前锋阵列,如果挡不住任由其长驱直入,整个中军都将被一分为二。 他现在面临的抉择是战亦或者退? 若战,则极有可能被“具装铁骑”凿穿中军之后杀入后军,整个阵列彻底崩溃,万余人马被悉数歼灭。 若退,就意味着一触即溃,只要论钦陵衔尾追杀,就将上演一场大溃败。 无论怎样觉得,“崩溃”都是最大的风险。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噶尔部落的“具装铁骑”已经无视漫天箭矢一头撞进守军前锋阵列,木盾四分五裂、盾手在战马冲击之下口喷鲜血东倒西歪,其后的长矛除非运气绝佳刺中铁甲衔接之处否则根本不能伤害“具装铁骑”分毫,长矛纷纷断折,“具装铁骑”钢刀挥舞,轻而易举的斩断矛杆、破开皮甲、切断躯体,一时 间鲜血喷溅、残肢横飞,如入无人之境。前军几乎在接战的一瞬间崩溃,兵卒丢下盾牌、长矛,哭嚎着转身就跑,一头扎进身后列阵以待的中军阵列之中。中军不知如何是好,恍惚间整个阵列都被 前军逃回来的袍泽战友冲垮,场面乱作一团。 苏毗羊雄再无半分侥幸之心,目眦欲裂、满脸血红,大喝一声:“撤退!撤退!向花石峡撤退!” 而后自己掉头打马先行,在亲兵簇拥之下扭头就跑。倒也不是他胆小怕死,而是他坐镇后军督战,若他不动则全军将士不知如何是好,前边有兵卒撤下来、后军的兵卒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如此容易造成进退不 一,后果便是自相践踏。他也算是沙场宿将知道这是最坏的局面,即便是一场大败,真正死在战场之上的兵卒并不多,因为一般来说只要伤亡达到三成就已经崩溃了,再强的军队也 不可能在伤亡超过五成的是好继续作战,而最大的伤亡往往发生在崩溃之后的自相践踏。 这些都是他赖以生存的根基,所以他可以接受战败,却绝不能接受麾下兵卒死在烈谟海…… 主帅先行撤离,全军兵卒也都知道该怎么办了,顿时后军便前军万余人撒开脚丫子掉头就跑,整个战场一片混乱。勃论赞刃头戴铁盔、身穿铁甲,胯下战马更是只露出两只眼睛,顶着漫天箭矢冲入敌阵肆意冲杀,钉头锤挥砸硬凿刀枪不入,杀得血肉横飞情绪激昂,一马 当先率领“具装铁骑”冲散敌阵,见敌军彻底崩溃亡命奔逃依旧紧追不舍,直追杀出二十馀里杀敌无算,这才接到军令停止追击,返回烈谟海畔的驿站休息整顿。驿站已经被彻底攻陷,到处是疗伤的伤病、起锅的伙头兵,勃论赞刃跳下马摘下头上的八瓣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怜惜的拍拍战马的头顶,战马打个响鼻 刨着蹄子,看上去颇有几分意犹未尽。勃论赞刃将铁盔丢给亲兵,大步进入驿站内唯一的房舍,见到兄长论钦陵正站在舆图前,走到近前一把抓住桌上的水壶,喝一口见是温水,便仰着脖子一口 喝干。“砰”水壶丢在桌子上,“呼”长长吐出一口气,勃论赞刃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眉飞色舞、战意高昂:“痛快!当真是痛快!唐人的铁甲当真是好东西,刀 枪不透箭矢不惧,破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痛快!”论钦陵转过身坐到一旁,看着勃论赞刃身上的铁甲,摇摇头,叹了口气:“只不过三十具铁甲而已,便杀得苏毗羊雄一败涂地、毫无抵抗之力,听闻当初房俊率军奔袭数千里赶赴西域击溃大食军队之时,军中的具装铁骑足足有数千人,难以想象数千具装铁骑在大漠戈壁之上发动突袭之时会是何等奔腾如流无坚不摧的景象……大唐太强大了。据说唐军在战舰之上装备了一种火炮,炮弹落下墙倒屋塌山崩地裂,具装铁骑也如同残革败絮一般无所抵御,最强的矛、最坚的盾都在 唐人手里,天下岂有与之为敌者?”勃论赞刃搞不懂兄长的忧心忡忡,不以为然道:“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大唐强盛不可战胜,那咱们与其站在一起不与之为敌不就好了?譬如 现在这铁甲穿在我们身上与吐蕃作战,又有唐军的震天雷攻城拔寨,有什么可担忧的?”他虽然勇猛无俦却也不是一根筋的莽夫,更不会明知不可敌而力敌之,懂得“打不过就加入”的道理,既然大唐强盛不可一世,那就站在大唐这边攻打吐蕃好 了。 假如将来强弱逆转,那就再投靠赞普调过头来攻打大唐…… 禄东赞时常教导儿子“没有绝对的忠诚、只有绝对的利益”,勃论赞刃绝得这话很对……论钦陵摇摇头,道:“我只是有些感慨而已,当初父亲极力促成吐蕃与大唐联姻,为赞普求娶大唐公主,就是打着两国交好结成联盟进而从大唐引进各种先进技术的心思,将吐蕃从落后的部落国家进化成大唐那样的先进、强大,结果联姻之事已经成了一大半,却被房俊横加阻挠而功亏一篑。如果当时事情成了,不仅 父亲威望大增不会被放逐青海湖,吐蕃引进大唐的冶铁、医药、建筑等等先进技术国力倍增,或许攻守之势也大不相同。”大唐与吐蕃之对峙,其实吐蕃是占据先机的,仅凭借高原地利就可立于不败之地,而后寻找唐军之薄弱处时不时的偷袭、入侵使得唐军疲于应付,对大唐境 内的城池进行掳掠。 只要大唐内部政权动荡,则吐蕃大可以攻破唐军防线长驱直入。可现在吐蕃未能得到大唐的先进技术提升国力,噶尔部落被驱逐导致吐蕃实力受损,再加上噶尔部落在大唐重压之下不得不猛攻吐蕃,吐蕃所面临之局势可 谓恶劣之极点。 而这一切之开端,都在于禄东赞当年前往长安联姻之失败。 可见一个战略决策之成败,便足矣导致一个国家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攻守异势、兴衰难料…… 勃论赞刃不耐烦讨论这些战略层面的东西,他也不懂,遂摆摆手道:“这些事情兄长与父亲拿主意就好,莫与我说,我只在乎咱们是否乘胜追击?”论钦陵摇摇头:“苏毗羊雄退的太快,当时战场之上刚刚露出不利只局面他便当机立断率先撤退,根本不在乎烈谟海是否失守……这有些不合常理。要知道他虽然是苏毗国的王子却几乎是被赶出国都的,能够坐镇烈谟海是因为赞普有意挑起苏毗国内部的纷争故而对他有所袒护,此等情况之下苏毗羊雄若丢失了烈谟海 如何报答赞普的赏识?所以苏毗羊雄即便明知不敌也应该死战一番才对,既然他退的如此之快就显示出并不在乎烈谟海是否失陷,也不在乎如何赞普交待。” 勃论赞刃听得一头雾水、两眼发懵:“所以呢?这说明了什么?” “苏毗羊雄有持无恐,不怕赞普追责,说明了赞普在坚壁清野、诱敌深入!” 论钦陵没好气的瞪了兄弟一眼:“赞普一定是在等着我们不断深入吐蕃腹地,等到咱们劳师远征、粮道不济之时,在某一处集结大军与咱们决一胜负!” “啊?是这样啊!那兄长觉得赞普会选在何处与咱们决战?” 勃论赞刃不仅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兴致勃勃,只要是打仗他就兴奋,敌人越强就越兴奋。论钦陵仔细想了想:“这就要看赞普到底对各部族的信任程度了,虽然借由咱们之手消耗那些不肯忠于他的部族,却也不可能让每一个他忌惮的部族都抽调兵力前来与咱么作战,所以更多可能是杀一儆百,现在赤桑杨顿的部落已经实力大损不得不全力依附于赞普,那么接下来就有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心腹大患苏毗国……或许决战之地就在花石峡。” 第一千七百五八章 苏毗羊雄 勃论赞刃看着自家兄长的脑袋很是疑惑不解,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从小大到吃着一样的食物、就连经受的教育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为何兄长这脑袋就好像比自 己多了什么东西一样? 是不是自己生下来的时候脑袋里就少了什么? “为何兄长能做出这样判断呢?”“很简单,赞普既然采取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战略,就说明他根本不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他充满信心自认为只需全力一击就可以将咱们彻底击溃,收复所有失陷之城池,其二则是想要借由咱们之手一点一点消耗那些不肯忠于他的部族之实力,譬如赤桑杨顿,这个时不时顶撞赞普、自持功高的部落首领,所依仗的便是其部落之实力,时刻威胁赞普之统治,但现在勒布杰将其部落五千精锐一战葬送,赤桑杨顿不仅不敢如以往那样动辄反对赞普,甚至 必须彻底忠于赞普,否则就要遭受其余部落的联合打压。”说到这里,论钦陵叹了口气:“所以别看咱们现在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实则是在帮助赞普剪除异己,他忌惮谁、想要削弱谁的实力,谁就会出现在咱们前进 的道路上。等到这些部落全部被咱们打一遍,赞普的统治就愈发巩固,看似吐蕃实力受损,实则赞普实力大增。” 可即便如此,他却不得不打、不得不胜。“但任何事都是有限度的,赞普不可能将所有反对他的势力都送到战场上消耗掉,那样会引发恐慌,说不定有人要造反了。而赞普素来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苏 毗国,所以若无意外,咱们就将在花石峡遭遇苏毗国的大军,这将是一场恶战。” 大唐的权贵们中间如今流传着一句话,叫做“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论钦陵对这句话击节赞叹、深以为然。噶尔部落之所以发动战争攻略吐蕃是如此,而赞普在地域噶尔部落进攻之时也是如此,“战争从来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何等智慧绝伦之哲人才能说出如 此鞭辟入里之言? 所以说吐蕃与大唐之间的差距不仅在于财富、技术,更在于对事物之理解。 与充满智慧的唐人相比,吐蕃人更像是茹毛饮血、无知愚昧的野人…… 这也是禄东赞父子一致赞同倾向于大唐、甚至在将来阖族内附于大唐的原因。既然算准了赞普有可能在花石峡集结大军以逸待劳,论钦陵自然不会轻敌冒进,而是在烈谟海一边整顿军队一边打探花石峡的消息,以便于制定稳妥之战术 一战而胜。 虽然兵力处于优势看似只能以奇制胜,可装备了唐军的军械之后战力陡升,论钦陵对麾下部队信心十足,以一当十完全不成问题。 ……花石峡是唐蕃道上最为重要的隘口之一,西北至东南走向的山脉横亘大地之上,绵延耸峙、横绝南北,唯有其间一处峡口可通两地,有东曲由南至北横贯其 中,在山北折而向西奔流注入大湖。一处驿站修建于山脉之南、河水之西,借助山水之利紧扼峡口,山顶白雪皑皑、山坡绿草如茵,其西、南两个方向有着丰茂的水草、平坦的地势,此时旌旗 林立、人喊马嘶、毡帐遍地,已经有数万大军在此集结。 而在峡口负责警戒的兵卒则远远看着一支丢盔卸甲的军队稀稀拉拉渡过河面上的浮桥,抵达驿站之外。 苏毗羊雄看着此刻聚集在花石峡后面的数万军队,面色阴沉泗水翻身下马在兵卒们纷纷问候的声音当中一声不吭,快步进入驿站。 这些都是苏毗国的将士,但现在却各个都在嘲笑他这位苏毗国的王子……花石峡驿站与那录驿、暖泉驿等处不同,因为背靠大山所以石料充足,整个驿站几乎都是用石料堆砌,围墙高耸、屋舍连绵,占地更为广阔,是整条唐蕃道 上最为繁华的驿站之一,只不过此刻所有商旅都已经被驱逐,整个驿站都被军队占据。 径直来到驿站中最高大宏伟的房舍处,门前侍立的卫兵纷纷以手抚胸、单膝跪地,对这位王子保持尊敬。 苏毗羊雄视若不见,沉着脸上前便欲推开门入内。 “王子稍候,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请容我入内禀报。” 卫兵起身将苏毗羊雄拦住。 苏毗羊雄大怒:“我见自己的妹妹也要通禀吗?滚开!” 卫兵“呛”一声抽出弯刀:“还请王子止步,擅闯陛下居处者,杀!” 苏毗羊雄勃然大怒:“吾乃苏毗国王子,你焉敢对我不敬?”卫兵一步不退,弯刀竖起放在胸前,目光镇定,大有“你敢上前一步我便将你战杀于此”的架势,所谓的王子在他面前一文不值,而女王陛下的命令如重逾山 川。 苏毗羊雄气得鼻子冒烟,却也不敢冒然上前,连连摆手:“拿着柄刀子吓唬谁?还不速速入内通禀!” 另有卫兵入内,须臾回转:“陛下请王子入内。” 持刀卫兵这才让在一旁。 “哼!” 苏毗羊雄怒哼一声,推门入内。房内光线昏暗,甚至点燃了一旁的烛台,一个身披皮袄却袒胸露背的肥硕女子随意坐在地毯上,这女子皮肤黝黑、脸颊酡红,擀毡的头发披散着一绺一绺, 脚丫子伸在一旁,正由一个光着上身肌肉精壮的年轻男子揉捏…… “末羯你现在太过分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兄长,何以不给我留下半点颜面?” 苏毗羊雄气势汹汹出言斥责。那女子随手从茶几上拈起一只青葡萄喂进精壮男子嘴里,手指顺势在其口中搅合一下,发出“咯咯”的笑声,而后才抬起头看着苏毗羊雄愤怒的脸色,不以为 然道:“你虽是我的兄长,却未必没有害我之心,我又岂能不有所防备呢?” 苏毗羊雄哼了一声,不屑的瞥了一眼这个男宠:“我若有心害你,你以为就凭这等货色也能挡得住我?” 女子张口发出一声桀桀怪笑,皮袄下袒露着的肉球一阵荡漾起伏:“兄长何不试试呢?” 然后抬起脚挑起男宠的下巴:“兄长看不起你的本事呢。” 男宠哈哈一笑:“我的本事都是用来服侍陛下的,只要陛下觉得我有本事就好了,那些猫猫狗狗一般的东西我怎会在意?” “哈哈,你的本事我自是知晓的,比我那个不中用的夫君强多了。”苏毗羊雄额头青筋乱跳,受不了此等污秽不堪的场面,气呼呼道:“给我空出一块地方安扎军队,并且备好粮秣让我好好休整,论钦陵旋踵及至,你要打起精 神莫要大意,否则导致花石峡失陷当心赞普扒了你的皮!”女子一脚蹬在男宠脸上将他踹开,坐直腰杆冷冷看着苏毗羊雄:“败军之将,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赞普命令你退到花石峡来集结,你却不听军令非要与论 钦陵大战一场,若取胜也就罢了,既然一触即溃丢盔卸甲,也不知你打算如何向赞普交待?” 苏毗羊雄沉着脸,不说话。“哼!瞧你那副无能懦弱的嘴脸,苏毗国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有你这样的王子简直就是苏毗国的耻辱!来人,将这个叛徒拿下,告诉他那些属下速速投降返 回苏毗国,否则格杀勿论!” 苏毗羊雄又惊又怒:“你敢?!”门外卫兵“砰”的撞开门冲进来,苏毗羊雄怒火冲天,知道妹妹这是要将他赶尽杀绝,当下一咬牙,不顾身后冲进来的卫兵,拔出腰间匕首向妹妹苏毗末羯扑 去。 只要解决了苏毗末羯苏毗国群龙无首,自己这个王子入主那就名正言顺……然而距离苏毗末羯身前两尺,忽然眼前一花,一柄匕首不知从何而来,快逾闪电一般迎面刺来,苏毗羊雄甚至来不及反应便没入胸膛,紧接着一条身影撞在 自己身上,将自己撞得倒飞出去。 倒在地上的苏毗羊雄任凭卫兵的弯刀剁在身上,嘴角吐出鲜血死死的盯着那个拿着匕首将自己刺中之后撞飞的男宠。苏毗末羯哈哈大笑又是一阵波涛汹涌,这个让人恶心的女人得意洋洋,揪着男宠的头发将其摁在胯下,冲着出气多、人气少的苏毗羊雄道:“这回知道他的能 耐了吧?这是整个苏毗国唯一能将我服侍舒坦的男人,能死在他的刀下也算你的福气,是不是觉得很委屈?桀桀,那就去天上跟咱们的爹娘抱怨吧!” 苏毗羊雄抽搐一下,不甘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将苏毗羊雄的首级割下,送去他的属下面前告诉他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是,陛下!”苏毗末羯将胯下的男人拽出来,扒掉他的裤子翻身骑上去,一边纵马驰骋,一边兴奋的哇哇大叫:“苏毗羊雄这个蠢货以为有赞普支持就敢生出染指王位的野 心,简直不知死活!现在他死了,苏毗国再无反对我的人,待到击败论钦陵必然使得我声威大震,即便是赞普也奈何不得我!”男宠在下边面对亢奋的女王陛下努力支撑,以他之天赋也感力不从心、苦不堪言,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泄了这股气从而惹怒陛下…… 第一千七百五九章 新式武器 卫兵对于自家女王性之所至在一旁策马狂欢无动于衷,手持弯刀就在毡帐内将苏毗羊雄的头颅割下,苏毗末羯看着兄长身首异处鲜血横流兴奋的浑身战栗,这一天她已经期待很久了,虽然苏毗国的传统是“传女不传子”,但苏毗羊雄少年英武、意气勃发,当年族内有很多人支持,若非将其驱逐出国都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 今日终于将这个威胁除掉、永绝后患,怎能不开心、不兴奋呢?待到发现胯下“战马”已经四肢疲软、“口吐白沫”、不能再战顿时扫兴得很,不过并未如以往那般再寻几个进来淫虐,喝口水,等着收编苏毗羊雄人马的消息 ,以及烈谟海方向的战报。 未几,战报先行抵达。“启禀陛下,昨日下午论钦陵亲率大军自暖泉驿一路疾驰奔袭烈谟海,王子列阵以待堵住道路意欲决一死战,然而论钦陵以‘具装铁骑’冲阵,王子大败,全军 溃散,被勃论赞刃衔尾追杀死伤数千人马,现在论钦陵已经占据烈谟海,正在整顿兵马、救治伤兵,尚未有前来攻打花石峡之迹象。” “具装铁骑?” 苏毗末羯露出惧色,惊讶道:“唐军参战了吗?” “并没有,只是唐军赠送给噶尔部落大概三十副甲胄,勃论赞刃亲自带领二十九人冲阵,人马俱甲、刀枪不入,直接将王子前军凿穿,这才引发全军崩溃。”苏毗末羯松了口气,若有唐军参战她会马上撤军,即便有赞普的命令也不会理会,但既然没有唐军参战,论钦陵区区几千人马岂能攻陷自己率领万余大军驻 守的花石峡天堑?旋即骂道:“苏毗羊雄实乃苏毗国之耻辱也,赞普命其放弃烈谟海撤到花石峡与我合兵一处固守天堑,他却贪图功勋不遵赞普之命导致大败亏输,无数苏毗国 子弟在他愚蠢的命令之下丧命,其罪难赎!将苏毗羊雄此番罪状广而告之、通传全军!” “是!” “启禀陛下,苏毗羊雄帐下有三千人愿意效忠陛下接受整编,其余顽固不化者或被斩杀、或被俘虏。” “不管死的还是俘虏,一律坑杀!” “是!” “来人,传令全军不可懈怠,等着论钦陵前来,定要将其一举击溃!” “是!” 苏毗末羯收编苏毗羊雄部众之后兵力增至两万,坐拥雄兵又占据险隘一时间志得意满信心十足,只等着论钦陵一头撞上来将其剿灭,便是大功一件。 到时候即便赞普再是不满自己杀掉苏毗羊雄也只能承认事实…… 然而烈谟海方面并无动静。 到了半夜,一整天又是兴奋又是担忧又是舒爽的苏毗末羯疲惫至极,沉沉睡去,却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陛下,花石峡以北、东曲以东发现敌军斥候,其后更有大批兵马!” “要来了吗?” 苏毗末羯一骨碌爬起:“传令全军戒备,准备迎敌!”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论钦陵本就是吐蕃年青一代之中公认的帅才,此番起兵造反更是连续攻陷那录驿、暖泉驿、烈谟海兵锋直指花石峡,气焰熏天不可 一世,她岂能不谨慎以待? 况且敌人装备有唐军的“具装铁骑”战力无双,一旦一时不慎被其突破防线渡过东曲河突入阵中,那可就大势已去。 不过等了半天,花石峡以北毫无动静。 苏毗末羯奇道:“怎还未来?” 左右将士道:“或许是见到陛下严阵以待,那论钦陵自忖不敌,所以不敢贸然进攻。” 苏毗末羯深以为然,看看天色,下令道:“留下斥候烈谟海方向,其余部队都回去休息。” “是。” 苏毗末羯打着哈欠回到毡帐,将男宠搂在怀里没一会儿的功夫沉沉睡去。 但是敲门声再度将她惊醒,苏毗末羯烦躁的一脚将怀里的男宠踹到地上,翻身爬起胡乱抓着擀毡的头发,大怒道:“何事?” “陛下,敌人来了!” 第一千七百六十章 火箭突袭 “轰!”一声震响、地动山摇,灰白色的烟尘腾空而起,内里装填的火油被爆炸点燃之后四下抛飞,落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依旧熊熊燃烧,一支火箭几乎覆盖了方圆 二十丈,可以想见若是用在两军交战之时落在敌人阵中,该是何等威力惊人。 即便是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勃论赞刃也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惊呼:“此为何物,居然如此威力惊人?”论钦陵不答,走到近前观察一番现场,然后又回到那些木箱子旁边,再度取出一支火箭却没有点燃,而是抽出之前勃论赞刃送给他的那柄匕首,将三个“管子 ”从箭矢上拆下,然后小心翼翼的将“管子”外层的筒子一点一点剥开。 似乎这“管子”是纸制,但明显与寻常的纸张不同,且一定采取了特有的工艺处置过,很是坚硬。 到最后整个外壳剥开,内里细小颗粒状的黑色粉末洒落出来…… 论钦陵用刀尖挑起一些放在眼前仔细观看,又闻了闻,再用手指碾了碾,感受着微小的颗粒触感:“应该就是这东西在发挥威力。” 勃论赞刃凑过来,看了又看也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论钦陵面色凝重:“唐军之火器几乎是在极短时间内骤然出现,火枪、火炮、震天雷……再加上眼前这火箭,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能够在一瞬 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目前看来,就是此物之功。” “那咱们若是能知晓此为何物,岂不是也能制作出火器?” 勃论赞刃两眼发亮,搓着手很是兴奋。唐军何以纵横天下、未尝一败?其兵员之剽悍、战术之精妙固然极为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唐军的装备。赞普有一身铁甲放在宫阙之内,铮明瓦亮极其美观时 常以油布擦拭爱若珍宝,但是唐军的明光铠甚至可以装备到校尉级别,那种看上去“粗制滥造”的板甲就连寻常的兵卒都会穿在身上护住要害。 吐蕃的那些部落贵族们素来以拥有一柄横刀为荣,但是在唐军之中甚至连火头军都会有一柄百炼横刀…… 更别说威力巨大的火枪、火炮、震天雷,唐军有此依仗故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任何坚固的防线、磐石一般的城墙都不可阻域唐军进攻的步伐。 如果吐蕃能够拥有火器,足以与大唐一战!论钦陵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唐军既然能够将这‘火箭’卖给咱们,自然就怕咱们仿制出来,就说这黑色颗粒吧,既不知是以何等原料制成,更不知其制作之 工艺,想要仿制何其难也?更别说火器了你以为火器单只是看上去一根铁管?那涉及到最为精妙的冶铁工艺,即便是大唐也不可能无限量产。”说到这里,心中再次泛起遗憾,假若当年吐蕃与大唐成功联姻,那么吐蕃得到大唐先进冶铁技术的可能性极大,何至于时至今日吐蕃连质量上佳的钢刀都无 法锻造? 勃论赞刃的却与他不同,诧异道:“卖?!这火箭不是唐军支援咱们的,而是卖给咱们的?”论钦陵翻了个白眼儿,对这位“天真无邪”的弟弟很是无语:“想什么美事呢?不仅是这火箭,还有你身上穿着的铁甲、丢掷出去的震天雷,还有那一车车的 粮秣辎重,那都是咱们用无以计数的山羊、牦牛买回来的!” “唐人欺人太甚!” 勃论赞刃大怒,跳脚大骂:“唐人逼着咱们起兵攻打逻些城,非但不予支援反而还要在咱们身上大发横财,还有没有天理?” 论钦陵无语,这世上哪里有“天理”这回事儿? 有的只是弱肉强食。若噶尔部落强盛,自可纵马祁连山掳掠河西,唐人也只能含羞忍辱一让再让,现在既然是大唐强盛,那么噶尔部落就只能忍气吞声、听其号令,否则就要再 遭受制裁与打压。 从来都是力大者为王,哪有道理可言?“这种无能之怒还是少些为好,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既然不得不为之那就竭尽全力去为之,当下你所要做到的是攻陷花石峡继续向逻些城挺进,而不是抱 怨大唐之压迫。” 人在屋檐下就要学会低头,不肯低头的下场就是撞破头。 勃论赞刃气呼呼的抹了把脸,道:“兄长的疲兵之计也差不多了吧?何时攻打花石峡?” 论钦陵瞅了瞅天上的云彩,幽幽道:“既然唐军的‘火箭’已经抵达,那么咱们所差的就是一场东风而已。”火箭之威力固然极强,但斥候侦察得知苏毗国的军队在山脉之南、河曲之西蔓延十余里,火箭不可能将其笼罩其中,那就需要一场由东至西沿着山脉南麓刮 过去的大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将火箭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否则一旦苏毗国的军队严阵以待,自己麾下的部队纵然取胜也要损失极大…… 多一些耐心,就可取得一场大胜。 …… 论钦陵一边派遣兵卒不断骚扰花石峡背面的苏毗国军队,一边教授亲兵如何发射“火箭”,一边等着一场大风。吐蕃与吐谷浑交界之处崇山峻岭、河流湖泊,地势落差极大,即便是夏日里山顶依旧皑皑白雪亘古不化,山坡下、平原上却是水草丰美、雨水丰沛,气流升 降搅动频繁,刮风的日子极多。 只等了两天,第三日傍晚时分便有便有斥候回报,山南有大风吹起,风势由东南至西北遭遇山脉阻挡之后顺势向西。 论钦陵下令埋锅造饭,全军用饭之后略作休息在天黑之后集结,趁着夜色浩浩荡荡向着花石峡进发。前方斥候不断回报,苏毗末羯的军队依旧紧紧固守山脉之南、东曲之西,没有任何主动出击的迹象,论钦陵略微放心,他就怕苏毗末羯将军队布置在河水之 东,那里有一条河水与山脉夹持之间的狭窄通道,一旦被堵死自己就得冒着巨大伤亡强攻。很显然苏毗末羯打的主意是放任论钦陵穿过花石峡,然后依靠宽阔的东曲阻截论钦陵率军渡河,只要将论钦陵挡在河水之东使其不能横渡,这一战论钦陵便 必败无疑。 这就是一个张开一个口子的大布袋,要么论钦陵知难而退,要么一头钻进去然后被苏毗末羯封死峡口,瓮中捉鳖。论钦陵自然不惧,若是赤桑杨顿亦或赛如汞敦在这里他或许还要考虑几分,区区苏毗末羯蠢猪一样的女人岂能被他看在眼内?所谓的“大布袋”在他眼中简直 就是天赐良机,只要越过峡口苏毗国的军队就算再翻上十倍,他都不屑一顾。 夜色之下,论钦陵亲率大军抵达浩浩荡荡的东曲河畔,河水从花石峡内奔涌而出沿着地势折而向西,水势澎湃。 拍了拍勃论赞刃的肩膀,肃容道:“小心谨慎,莫要轻敌,一切按计划行事切莫鲁莽!” “兄长放心,看我如何夺桥破敌、斩将夺旗!” “去吧!”勃论赞刃将面甲放下,手里的钉头锤高高举起,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驾!”胯下战马前蹄人立而起一声长嘶,猛地窜出去三十名“具装铁骑”紧随其后 沿着河水与山脉之间的狭窄道路狂奔而去。 论钦陵大手一挥,率领大部队紧紧跟随。 夜色之下河水滔滔,两万马蹄齐齐踩踏地面放足狂奔,声势犹如滚雷铺天盖地。东曲河西岸的守军终于被惊动了,如此声势滔天山崩地裂一般的战马奔袭之声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与之前的袭扰不同,这是大规模骑兵全部出动展开冲锋才能 有的声势。整座营地瞬间慌乱起来,从营帐里爬起来的兵卒匆忙拎着兵刃赶赴河畔构筑防线,守桥的兵卒将拆除的浮桥堆放在岸边然后防守阵地,马厩里的战马被拉出 来套上骑具,一根根火把点燃照亮慌乱的营地……苏毗末羯从毡帐里钻出来,一只手拎着一柄弯刀,另一只手将袒露在皮袄外边的“凶器”塞回去,瞅见营地内乱烘烘人喊马嘶,顿时大叫:“各守其职,不准 乱窜,守住河畔!” 乱哄哄的营地这才略微安静。而在河对岸,百余个精锐兵卒已经脱掉身上的衣裳,将弯刀叼在口中,纵身跃下奔流的河水向对岸浮桥位置泅渡过去,论钦陵策马站在岸边,看着兵卒已经 游过河道中线,举起手大喝一声:“放!”身后的亲兵吹燃火折子点燃引线,十余支找好角度的火箭被点燃,引线燃尽之时便“嗖嗖嗖”的飞射出去,拖曳着火焰尾巴飞越河面落在另一侧河岸的敌军阵 列之中。 轰轰轰!落地之后的火箭瞬间炸开,内里携带的火油被四下喷溅,落在人马身上便即燃起熊熊大火,整个敌军河畔阵地乱作一团,人喊马嘶惨叫凄厉,身上起火的兵卒满地打滚也却无法扑灭身上附着的火焰,用沙土拍打效果也不佳,只能纵深跳进河水将整个身体浸入水中才堪堪将火焰扑灭。 第一千七百六一章 大获全胜 李君羡自长安玄武门出发,同样兜了一个大圈子绕过各处驻扎的关陇军队,沿着终南山北麓奔赴蓝田,一路上快马加鞭、心急火燎,抵达蓝田之时早已风尘仆仆。 可他半点不敢停顿,连停下来让兵卒们喝口水、嚼一顿干粮都不敢,唯恐些许耽搁便导致救援不及。 “百骑司”的力量不是吹出来的,在长安城内各处都布有眼线,关陇门阀内部更是重中之重。所以他刚刚自长安出发,便收到延寿坊又有一队两千人的兵卒出发的消息,目的地正是蓝田。 毋须猜测,这队兵马的目标很可能还是房俊,长孙无忌对房俊恨之入骨,誓要报杀弟之仇,同时也试图破坏和谈…… 长孙家的骑兵自长安出发,可顺着灞水直抵蓝田,而李君羡饶了一个大圈子路程足足多了数倍,万一长孙家骑兵抵达灞水河谷之时刚巧碰上房俊,然后一个冲锋就给房二宰了,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李君羡一路上紧赶慢赶,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灞水谷口近在咫尺,两侧耸持的山岭刀劈斧凿一般,而谷口处硝烟滚滚,随着谷内的山风吹拂鼓荡,遮天蔽日。 李君羡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难不成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他不敢迟疑片刻,当即下令全军将速度提升至极限,向着谷口处风卷残云一般疾冲而去。 未至近前,便听到震天的喊杀声,两队人马混战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震天雷轰鸣作响,硝烟一股一股升腾而起,无数兵卒坠落马背,一瞬间被千军马万才成肉泥。 然而很快,战事便成为一边倒的局面。 李君羡大吃一惊,大吼道:“速速冲上去,救援越国公!” 由此过蓝田往北皆是关陇驻军,待到闻讯赶来支援,又能跑到哪里去? 身边一个校尉手搭凉棚望着前方,忽觉有异,惊奇道:“大统领,不对劲啊!您且仔细瞧瞧,这好像前头溃逃的乃是长孙家骑兵,而后边趁胜追击才是越国公所部。” “呃……” 李君羡一愣,下意识就想给这个校尉一鞭子——怎么可能? 人家长孙无忌连续派了两拨族中精骑前来截杀,若房二命大逃出生天也就罢了,岂能连续完成反杀? 真当长孙家的私兵是土鸡瓦狗不成? 然而紧接着,又有校尉惊呼:“果然如此,越国公真猛啊!” 李君羡这才赶紧凝神向前方看去,却也只见两伙人追逐着由远及近,前方溃兵四散奔逃,羊群一般惊慌失措、丢盔弃甲,而后边紧追不舍的追兵却阵列齐整,即便是追击之中依旧严谨有序,明显是一支强军。 可双方军械、装备都相差无几,又各个都是生面孔,自己麾下这些校尉到底是如何这么远便能分辨清楚……眼神一个个都这么好使么? 李君羡不敢怠慢,下令道:“列防御阵型,全军皆备,迎上去!” 他的职责是救援房俊,若溃兵正是房俊,他就要将其放过,而后组织军队应战从后追赶的敌军;若反过来,自可任由长孙家骑兵逃走,只需确保房俊安然无恙即可。 此次带出来的“百骑”各个都是精锐,闻令迅速调整集结,组成方阵,取下弩机,竖起盾牌,在田野之上严阵以待。 很快,迎面而来的溃兵奔逃至面前,都这一股陡然出现的严整军队吓了一跳,但身后的追兵气势汹汹的追杀上来,也不敢耽搁,就好似爆发的山洪遇到分水坝一般,自动避开“百骑”的阵列,由南北两侧溃散而去。 这回李君羡看清楚了,这些骑兵虽然也都穿着大唐制式军装,但是军装太过簇新,即便因为刚才的战斗导致破损严重,但明显不是房俊麾下百战精锐所应该拥有的沉稳厚重。 李君羡当即下令:“弓弩施射,不得追击!”“嘣嘣嘣”一阵弓弦震响,无数弩箭飞腾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溃逃的长孙家骑兵阵中,无数兵卒中箭落马,痛哭哀嚎。 “百骑”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抓紧时间在敌军自己方阵前溃逃的空隙,努力多放几箭,却绝不会散开阵列前去追击。他们的任务仅只是救援房俊,除此之外皆不去管,免得误了大事。 长孙家骑兵遭逢箭矢射击,又狠狠的折损一拨,幸存者慌不择路,在空旷的田野中打马飞奔,亡命而逃,不辨东南西北。 须臾,后边的追兵抵达“百骑”阵前。 这支军队明显精良许多,即便是快速追击之中,阵型依旧保持有序,兵卒身上的军装也更多陈旧之色,各个面容冷峻、杀气腾腾,迎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的剽悍之气。 这才是一等一的强军,绝非先前那些长孙家的样子货可以相提并论…… 李君羡派人上前,大声呼喊:“‘百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救援越国公,吾家大统领亲自统军,恳请与越国公想见!” 李君羡心里有些紧张,虽然眼前这支军队的确是房俊的亲兵,可并不能说明房俊依旧完好无损,毕竟长孙无忌连续两次派人半途截杀,导致房俊出现一点意外的概率极大…… 直至顶盔贯甲策马疾驰的房俊亲自来到阵前,李君羡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 他打马上前,在马背上抱拳施礼:“战阵之上,不能全礼,还望越国公见谅!” 房俊哈哈一笑,策骑上前,伸出手,与李君羡两手相握,这才问道:“李统领不在玄武门镇守,何故来到此地?” 李君羡将缘由简略说了,沉声道:“东宫上下皆担忧越国公之安危,太子殿下更是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故而派遣末将前来接应,以免越国公寡不敌众,被叛贼所害!” 房俊摆摆手:“乌合之众,何足挂齿?不过东宫之内,只怕并非人人都希望吾全须全尾的回去吧。” 说一句冠龙军队“乌合之众”,还真不是自大狂傲,关陇起兵之初希望速战速决,调集精锐猛攻皇城,与东宫六率鏖战不休,之后又在玄武门外铩羽而归,再被房俊突袭长孙嘉庆部,早已导致关陇军队精锐尽失、损失惨重。 其余十余万军队看似遮天蔽日、旌旗如云,实则皆是临时拼凑,战力着实有限。 就比如长孙家的家兵,各个身强体壮、装备精良,平素想必也都经受良好的训练,可是这些“少爷兵”到底没见过多少血,没历经过战阵考验,没有与真正的当时强军一较短长,哪里算得上是真正的强军? 碰上房俊麾下这些真正的精锐,根本不堪一击…… 李君羡神情有些尴尬,他虽然是武将,但因其官职的天然属性,所以对于官员动态了如指掌,自然明白如今东宫之内文武之间多有龌蹉,文官眼红武将不断建立功勋,武将则不满文官横加干涉。 尤其是眼下进行的和谈,说白了便是文官为了掣肘武将而鼓捣出来的,说什么止息干戈,实则还不是唯恐军方当真一举击溃叛军,将天大的功勋尽皆攫取,导致往后朝堂之上文官处于弱势? 战事正酣,危机未除,内部便因为利益开始相互算计、彼此提防,甚至互扯后腿……古往今来,似乎每一个利益团队都难逃此等巢臼,人心算计、利益争夺,这才是世间永恒之主流。 听房俊说得如此直白,李君羡只能支支吾吾应付过去,不然还能实话实说么?那就成了他这个“百骑司”的大统领搬弄是非、心有成见,旁人说说也就罢了,可这话一旦从他口中道出,那便是取死之道。 他改进转换话题:“太子殿下殷殷期盼,东宫上下翘首以待,希望越国公及早回归,主持大局!” 房俊颔首,回头对麾下亲兵高举起手臂,大声道:“咱们,回长安!” “喏!” 应声如雷,士气如虹。 (本章完) 第一千七百六二章 谈判交锋 裴行俭出身世家门阀、少年得志官居高位,固然看上去平和温润、谦逊知礼,但其实难免自矜自傲、睥睨天下,但是对于禄东赞的几个儿子却着实心生敬佩。都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世家门阀当中枝繁叶茂、子弟繁多,一般来说有出息的也就那么几个,大部分要么桀骜不驯顽劣不堪、要么资质愚钝、混吃等 死,似禄东赞几个儿子各个出色实在是少之又少。他也理解了松赞干布对于禄东赞的忌惮为何这般炽盛,不管不顾的将这位陪着他一统吐蕃的功臣、臂助驱逐至吐谷浑故地充当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战略缓冲, 几乎没给禄东赞留活路。 正是因为禄东赞的儿子们实在是太过出色。禄东赞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在吐蕃根深蒂固、威望绝伦,只要他再活十年,在他的提携、培养之下,几个儿子迅速成长占据高位、大权在握 ,毕竟影响松赞干布的超然地位。 况且“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松赞干布本人未能长命百岁而是中年崩殂,自己的儿子还能坐稳赞普之位么? 即便不被禄东赞废掉,也一定成为傀儡任其摆布…… 所以松赞干布宁愿自毁长城,也要将势力日益膨胀的噶尔部落驱逐出逻些城,巩固自己的地位。 如果大唐接纳了噶尔部落,是否会遭遇如同松赞干布一样的困境呢? ……面对裴行俭的夸赞之言禄东赞眉毛掀动一下,叹了口气:“噶尔部落被赞普放逐于这吐谷浑故地,说好听的是自谋生路,实则就是丧家之犬。无根无源之部族 在这戈壁草原之上就是等待苍鹰野狼啃噬的猎物,惟愿大唐能够接纳噶尔部落之效忠给予一片活命的土地,草鸡麻雀一般卑微谈什么人中龙凤呢。” 不待裴行俭说话,他便反问道:“大都护此番指导噶尔部落反攻吐蕃,如若战略目的达成,会否更进一步?” 裴行俭想了想很是坦诚:“几率不大,毕竟我的年龄、资历放在这里,功劳再大也不能突破这一层桎梏,只不过安西大都护的位置更加稳当而已。”这话并无虚假,安西大都护的品阶已经是从二品,人臣之巅峰升无可升,再进一步就唯有当年太宗皇帝名义上担任的“大行台尚书令”了,甚至不可能调回中 枢任职。以他现在的品阶若调回中枢,只能在三省六部任职,可他的资历相比那些老臣又有所欠缺,所以即便立下大功,大概率也只能在勋阶上晋为“上护军”或者被 赐予一个“开国县侯”,继续坐镇西域。 当然,一旦三省六部的长官出缺,他都将是第一梯队的替补资格。“当真是年轻有为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刚接替去世的父亲成为部族首领,赶上那几年高原严寒,牛羊牲畜冻死无数,部族中几乎每天都有人冻死、饿 死,我这个首领为了给族人寻一条活路,只能向还是个孩子的赞普宣誓效忠,换取一些青稞冻肉……” 禄东赞颇为唏嘘,忆苦思甜是他这个年龄段的人最喜欢干的事情。 两人虽然年岁相差很大,但或许是都很聪明的原故交谈起来很是投契,相处气氛愉快。 谈了一些题外话,感觉彼此距离更为亲近一些,禄东赞便进入正题,问道:“此番反攻逻些城,大唐需要噶尔部落做到什么地步?”裴行俭手里婆娑着茶杯,笑着摇摇头:“并非大唐希望噶尔部落做到什么地步,而是噶尔部落自认为可以为大唐做到什么地步,大唐希望得到盟友的帮助,却 从不会逼迫盟友做任何事。”禄东赞哼了一声,对这种话术很是不满,不过双方强弱分明、噶尔部落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便换了一个说法:“裴都护应当知道的,以噶尔部落之能力不 可能攻陷逻些城,甚至连靠近逻些城都做不到,紫山口已经是噶尔部落的极限,即便运气好能够攻下来也必然耗尽噶尔部落的所有力量,再不可能有所寸进。” 过了紫山口继续向南的牦牛河、阁川驿、农歌驿直至逻些城,那里才是赞普真正掌控的领地,囤积驻扎着终于松赞干布的强大军队。裴行俭对禄东赞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是淡然道:“大唐愿意帮助噶尔部落立足于青海湖,甚至可以准许噶尔部落在吐谷浑故地立国,但一切帮助之上限都取决 于噶尔部落自身之态度。” 禄东赞气得不轻,也不在乎什么礼仪规矩,伸出干瘦如鸡爪的手掌不满的拍了拍面前茶几,提高音量:“若噶尔部落一直攻陷逻些城呢?”裴行俭笑道:“那就麻烦了,大论您取代松赞干布成为吐蕃领袖,自动替换位置成为大唐最大的敌人,到时候非但朋友做不成,咱们反而成为亟待将对方置于 死地的敌人。”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个两个总是满肚子的阴谋诡计,我这老头子实在招架不住,何不敞开心扉坦诚相待?”“论及阴谋诡计,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比得上您这位‘吐蕃第一智者’?吾等乳臭未干之辈在您面前只能虚心向学、孺慕崇拜,万万不敢班门弄斧。毕竟当年您只 身入唐、求娶公主,可算是给大唐施展了一个大大的阳谋,时至今日,大唐君臣每每思及都还后怕不已。”“那怎能是阳谋呢?吐蕃仰慕大唐的一切,愿意求娶一位公主使两国结下翁婿之谊长久友好,只可惜一腔热忱却被大唐冷酷拒绝,到了今日居然反倒怪罪吐蕃 别有所图?实在是冤哉枉也。” 裴行俭大笑摇头:“临行之时,越国公还曾叮嘱我莫要被你这张嘴给哄骗了去,告诫我莫要听你所言、只需观你所行,不过最了解的你的还是越国公啊。” “房俊啊?呵呵,那小子……算是个异数。”提及房俊,禄东赞不可遏止的想起了当初自己差点被其截杀之时的恐惧、愤怒,堂堂吐蕃大论出使大唐,大唐上下难道不应以最高规格接待么?对于自己所 提出的联姻不应全力促成么?结果房俊不仅用几句“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逼着太宗皇帝打消了联姻之事,使得吐蕃借助大唐完成自身改革的梦想落空,那厮更是不顾礼仪体面派出死士对 自己围追截杀…… 冷不丁醒悟,自己的话题居然被裴行俭给岔开了,没有给予自己任何正式或者非正式的回答。 噶尔部落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打到什么程度? 自己看着办,大唐没要求。 既然没要求,自然不必担负责任,也就不会有任何承诺。 欺负人可以,但是欺负成这样就过分了吧?禄东赞没好气道:“别以为噶尔部落起兵攻打吐蕃就与赞普不死不休了,赞普乃不世之枭雄,不仅有超卓的智慧、更有如同玛垂措一样宽阔的胸襟,只要我现在下令结束战争将刀口对准大唐,赞普会马上宽恕我所有的过错,并且派遣军队前来相助。大唐固然强盛,但是想要越过噶尔部落镇守的伏俟城也要付出极大代 价,所以裴都护当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噶尔部落不是草甸上的山羊、兔子,可以压榨、可以威胁,但不要太过分。” 裴行俭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根本不搭腔。禄东赞发现自己可能的确老了,在面对大唐这些后起之秀的时候越来越觉得乏力,幸好自己的儿子也各个出色足以担当一面,否则他当初也不会一气之下率 领部族来到这吐谷浑故地,而是老老实实窝在逻些城躲在赞普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了。 既然裴行俭不搭腔,禄东赞只能转换话题:“噶尔部落会因为这场战争得到什么呢?”事实就是如此的悲哀,噶尔部落甚至都没有与大唐谈判的资格就被逼着上了战场,在付出巨大牺牲之后能够得到什么则全看大唐的心情,这就是赤裸裸的施 舍。 裴行俭反问:“大论想要些什么呢?” “让噶尔部落成为大唐的羁縻州怎么样?”禄东赞打得主意很不错,“羁縻州”是从隋朝开始的一项政策,对于边疆地域的胡族进行收编,名义上归于帝国中枢指挥,实则因为地处边境导致自主权非常 高,帝国也并不在意,只要名义上依附于帝国就可以了。裴行俭连虚伪的拖延一下都没有便直接戳破了禄东赞的美梦:“想必大论也听闻帝国正在对军制进行改革吧?实不相瞒,改革的第一项议题便是边境各处都护 府、羁縻州的军制问题,虽然现在尚未有结论,但羁縻州即将取缔是确凿无疑的,与其去奢想羁縻州,还不如噶尔部落自立其国更实际一些。”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疏忽、或者漫不经心,今日两人的对话将确定往后至少二十年之后大唐与噶尔部落的关系,这段时间之内大唐的边境是安安稳稳还是风声鹤唳,就取决于今日的这一场谈判。 第一千七百六三章 各怀机心 独孤家的父子俩对坐,都有些发愁。 独孤武都发愁家族的前途。 独孤家自北周以来一门显赫,是一等一的贵族,然而这份实力却是依靠女人得来的,这就有些尴尬了。老祖宗独孤信有三个女儿,分别在北周、隋、唐三个朝代被尊为皇后,大女婿是北周开国皇帝,四女婿是隋朝开国皇帝,七女婿的儿子是唐朝开国皇帝…… 天下第一老丈人,独孤家族,三朝外戚,看似牛得不行。 但是实际上呢? 或许整个独孤家的灵气都钟聚到了女子身上,导致上百年来就没有出现几个出类拔萃的子弟。 能够数得出来的,大致也就一个跟随李二陛下血战玄武门的独孤彦云。 然而独孤彦云却并非真正的独孤家子弟,其本姓李,祖父李屯,跟随北齐文宣帝高洋与北周在沙苑大战,北齐兵败被擒,被编为独孤信部下,后来渐得亲近,得到独孤信的信任,赐姓独孤。 独孤彦云之父独孤楷少年谨厚,便弄马槊,为北周大冢宰宇文护执刀,累转车骑将军。其后数从征伐,赐爵广阿县公,邑千户,拜右侍下大夫。 独孤彦云乃独孤楷幼子,更是少年英雄,其与李二陛下幼时便交情深厚,更是在玄武门为李二陛下立下赫赫战功,扶保李二陛下登基。 只可惜英年早逝,在于颉利可汗对峙之时战死沙场。 余下一子独孤谋,尚李二陛下之女安康公主…… 真正出类拔萃的独孤家子弟却非是独孤家血脉,这怎能不让人觉得讽刺? 现如今风云变幻,独孤家又该何去何从? 独孤诚也愁,他愁的是自己的前途…… 他能够担任这个京兆府少尹是多方角力的结果,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在京畿重地担任二把手是一个无比显耀的资历,毫无疑问将会有助于他以后的升迁,更使得他在关陇集团之内的地位迅速拔升,隐隐有新一辈领军者的趋势。 有整个关陇集团作为后台,给予不遗余力的支持,只要干出一点成绩就必然得到重视,说不得日后会成为关陇集团的代言人…… 但是房俊的强势却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正如父亲所说,房俊再强势也无妨,关键是房俊的这种强势显示了李二陛下的坚决。 在关陇集团内部,一直认为李二陛下是想要警告关陇集团不要过多的参与到争储之中。然而现在看来,李二陛下的目的远不止此,说不得皇帝陛下甚至想要瓦解整个关陇集团…… 形势绝非大家以往认为的那样乐观。 独孤武都沉默良久,沉声道:“该要有个取舍了。” 独孤诚有些不解:“父亲的意思……” 独孤武都抬了抬眼皮,叹息道:“要么紧靠关陇集团,在陛下诸子当中选取一人扶保为储君,可陛下春秋鼎盛,我们靠不到陛下大行殡天的时候,就只能发动政变推动储君登基……” 独孤诚魂儿都快吓飞了,大骇道:“父亲,万万不可!陛下的手段您岂会不知?诸位殿下固然俱是人杰,可哪里会是陛下的对手?就算是整个关陇集团也不可能与陛下相抗,侯君集前车之鉴,我们怎能重蹈覆辙?此事断不可行!” 开什么玩笑,咱们与李二陛下争,不过是想在陛下手里多争取一些利益。政变篡位这种事情打死也不能干,且不说失败了就是身死族灭,哪怕成功了史书上回如何评论独孤家? 必然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况且李二陛下那可是篡位的专家,跟他玩这一套岂不是自寻死路? 独孤武都怎会不知这一点? 所以他接着说道:“那就只有走另外一条路,向陛下效忠。” 妄想“身在曹营心在汉”那般身处关陇集团享受着好处有心向皇帝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墙头草最是悲哀,看似随风倒伏毫发无伤,实则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必然首当其冲…… 独孤诚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若是这么彻底投向陛下,怕是关陇集团内部对我们独孤家会有看法。” 何止是看法? 这简直就是背叛! 整个关陇集团都在同李二陛下斗争想要争取更多利益,结果辛辛苦苦给你谋了这么一个少尹的职位,一转头你就投靠陛下了…… 这比被敌人捅了一刀还狠。 独孤武都瞪眼道:“你傻呀!怎么能明目张胆的站到陛下那边去?任何事情都要讲究策略,有的时候迂回一下会得到更好的效果。” 独孤诚咧咧嘴,果然是人老奸马老滑…… 虚心求教道:“还请父亲教诲。” 独孤武都捋捋胡子,满意道:“你与独孤谋交厚,可请安康公主到高阳公主处说项,我们不提立场,不提站队,只是请求高阳公主给房俊递个话儿,让房俊莫要针对你就行了。” 独孤诚心悦诚服。 通过两位公主传话,便只是私底下的交流,表面上看的确与站队无关。就算是关陇集团的人,也不能非得让独孤诚跟房俊那个棒槌硬碰硬吧? 大家讲究的是斗争,又非是你死我活的沙场,跟房俊这个棒槌玩硬的肯定不行,侯莫陈镬的例子摆着呢,谁愿意被当堂轰走沦为整个关中的笑柄? 向房俊服软的确会使得关陇集团愤怒失望,但是也仅此而已,毕竟大家虽然都不能接受,但是能够理解独孤家的这种做法。 然而事实是房俊就是李二陛下的马前卒,向房俊服软,就是向李二陛下服软…… 就算整个关陇集团都看的明白,也无话可说。 谁说独孤家倒向陛下了? 反正独孤家没这么说过…… 这就是明摆着耍无赖,可关陇集团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大事未成的时候,自己先在内部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吧?若是那样甭管胜负如何,关陇集团内部的一些附庸的小家族必将人心惶惶,未战先怯。 独孤诚当即告辞父亲,来到一坊之隔的公主府。 唐朝公主下嫁之后一般都会与驸马居住在新建的公主府内,似长乐公主和高阳公主算是例外,毕竟这两家的家主身份太过显赫,更是李二陛下的左膀右臂,故此特殊恩遇,以显亲近。 独孤谋正与安康公主在花厅内说话。 夫妻两个感情甚笃,此刻饮着红茶吃着点心,将侍女仆役全都打发走,二人谈笑盈盈情投契合,更似热恋中的男女。 闻听家仆来报独孤诚求见,独孤谋笑道:“让他进来便是,何必通报?” 安康公主亦微笑不语,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 独孤谋虽然不是独孤家的血脉,但是早已融为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独孤谋的父亲去世的早,他自幼在独孤武都身边长大,蒙受独孤武都的教诲,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与独孤诚更是自幼玩伴,情同手足。 独孤诚一进花厅,见到两夫妻这般惬意自在,心中便暗暗羡慕,笑道:“打扰了殿下与兄长谈情说爱,小弟岂非做了恶客?” 安康公主抿嘴一笑,并不多言。 她是个沉闷的性子,说不上多么钟灵毓秀,亦说不上什么乖巧伶俐,只是心如止水恬淡自如,很是温婉贤淑的一个女子,丝毫没有半分皇家公主的骄纵之气。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的闺女都非常出色,几乎个个都是端庄贤淑蕙质兰心。儿子也都不错,虽然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可到底几个成年的都称得上一代人杰。这也就是江山鼎定之后皇位只有一个才造成这种悲惨结局,若是放在隋末大乱的时代,李二陛下领着这些儿子同心协力大抵也照样能打下来这片江山。 呃,历史上的那位剽悍的高阳殿下除外…… 第一千七百六四章 紫山要塞 苏毗末羯匍匐在松赞干布脚下,肥壮的体型一头壮硕的獒犬,她抬着头看着这个相貌清癯、掌握着吐蕃至高无上权力的男人,神情谄媚、语气恭顺,就差摇着尾 巴。 “赞普是高原上最洁白的雪山、最健壮的苍鹰,苏毗国愿意生生世世在您的统治之下,而我也愿意作为您最忠诚的爪牙,任凭驱策。” 她是真的愿意“任凭驱策”,如果松赞干布哪怕流露出一丝一毫对她的兴致,她都会马上脱光了躺下来,只可惜她在这个男人眼中看到的唯有冷漠……松赞干布坐在毛毡上,冷眼看着面前这个神情乖顺却丑陋无比的女人,语气冷淡不见喜怒:“为什么要杀掉苏毗羊雄呢?他不仅是你的兄长,更是我忠诚的仆 人啊。”苏毗末羯心中害怕、瑟瑟发抖,极力狡辩:“赞普是被他给骗了,不就是一条咬人的毒蛇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忠诚,他甚至想要将我这个亲妹妹用链子锁起来供 他发泄兽欲,又岂能忠诚于任何人呢?我若不杀他,那他就一定会在夜晚率领卫兵杀入我的毡帐,我别无选择。” 就连心性冷淡的松赞干布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苏毗羊雄得是什么样的禽兽会对你这样的女人生出猥亵之心? 不过这都不重要,无论苏毗羊雄对他何等忠诚,人死了就没有任何价值。 重要的是掌控活着的人。 若不是需要苏毗国应对未来有可能出现的糜烂局面,松赞干布现在就会将这个蠢女人剁碎了喂狗…… “回去吧,集合你的族人看顾好你的领地,如果噶尔部落进犯就狠狠的打疼他们,我会给予你强有力的支援。” “谢赞普宽宥,苏毗国永远匍匐在赞普脚下,愿意为了赞普殊死奋战!” ……待到苏毗末羯告退出去,松赞干布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从远处雪山顶上吹来的清冷空气灌入屋子,这才长长的吸了口气,那女人身上的体味熏人欲 呕,简直不能承受。 脸庞方正、身材方正、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一个方块的塞如贡敦从外面进来,跪在松赞干布面前。 松赞干布背负双手、居高临下:“赞悉若在哪里?” “臣不知,只知其在象雄旧部之间奔走但居无定所、轨迹迷惑,尚未能侦察出其具体行踪。” “禄东赞这个老贼,依旧贼心不死啊。” 松赞干布叹了口气。之前他并未将赞悉若放在心上,以为禄东赞之所以派他联络象雄旧部、那仓六部等等部族是要借助这些部族的力量谈和,消弭他被唐人逼着反攻逻些城之罪 责,但现在看来远不止此。一旦论钦陵以及长驱直入,整个吐蕃的局势都会发生巨变,谁也不知道那些部族会有多少被拉拢到禄东赞一边,从而对他这个赞普阳奉阴违趁机索取更多的 自主权。 甚至与禄东赞沆瀣一气意欲争夺吐蕃的控制权也说不定……“终究还是要挡住论钦陵的攻势才行,所以暂时不必理会赞悉若,爱卿准备一下便率军开赴紫山口吧,那边形势岌岌可危,万一被论钦陵突破就会引发局势崩 坏,定要守住山隘。” “赞普放心,臣定然竭尽全力。” ***** 自青海湖向南,唐蕃道上的各处险要关隘都筑以围墙,既是守军的阵地又是往来商旅歇息落足、缴纳税金的所在,故而大多以“驿站”的形式存在。 紫山口也是如此。此处关隘修建于崇山峻岭之间,窄窄的一处隘口被石头堆砌的要塞堵死,往来商旅只能从南北两侧大门穿过关隘,别无他途,况且此处地势颇高两侧都要走 一段上坡才能抵达,愈发易守难攻。山顶的硝烟将整座要塞笼罩其中,一股股黑烟冲天而起被山风扯散鼓荡盘旋,坚固的围墙一片一片坍塌,火药烧灼过后黑色的石块散落各处,一具具尸体横 七竖八倒伏其间,喷溅的鲜血冷却凝固之后的黑褐色浸染大地、触目惊心。山脚下,刚刚撤下来的军队正在休整,论钦陵穿梭其间时不时亲切的询问一下伤兵,一下伤势、给予一些鼓励、许诺一些奖赏,使士气不至于因为久攻 不下而产生懈怠。当来到勃论赞刃身边之时,见到这位素来勇猛无俦、身先士卒的兄弟浑身伤创处处,坚固的铠甲多处被钝器砸出的凹陷,论钦陵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从卫兵 手中接过草药亲自给兄弟敷药。 勃论赞刃列咧嘴,忍着草药刺激产生的剧痛,呸的吐了一口唾沫:“还真是顽强啊,围墙倒塌、粮秣被烧,居然还能挺到现在,真是畜生!” 论钦陵面无表情,用手将草药涂抹在其肩膀的一处伤口:“好好休整,今晚集中全力再冲一次一定可以攻陷紫山口,没有人能够挡住咱们兄弟冲锋的脚步!”勃论赞刃连连摇头:“不不不,唐人有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兄长乃一军之主帅自当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冲锋陷阵那是小弟的事儿,岂能让兄长以身犯 险?万一兄长出点意外,就算攻下紫山口又有什么用!” 自起兵之日连续攻陷那录驿、暖泉驿、烈谟海、花石峡,一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直至现在才遇到真正的难关。 攻陷花石峡、击溃苏毗国军队,论钦陵略作休整便乘胜出击,试图在紫山口尚未准备妥当之时攻其不备一鼓作气拿下,结果却一头撞在岩石上。 紫山口独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在此处作战任何阴谋诡计都用不上,上天下地唯此一条路,只能硬桥硬马的打过去。“震天雷”将围墙一截一截炸塌,“火箭”将要塞之内夷为平地,然而就是在此情形之下,紫山口要塞守将没庐次旦组织死士一次又一次将冲入要塞的噶尔部落 骑兵击退,即便守军尸体填满了山口也不曾后退一步。噶尔部落的兵卒虽然装备更精良、个人更勇武,但是由下至上的仰攻丧失先机,再加上兵力不足的劣势,连续多日发动了三次猛攻也未能将其攻克,自身更 损失了将近一千兵卒。 虽然牺牲之数量将近己方十倍,可对方有整个吐蕃作为补充,己方却是打一个少一个……论钦陵也下了狠心,决定今夜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的决死一战,不能拖延下去了,否则等到敌军后援抵达,补充兵力之后的紫山口将成为噶尔部落难以逾越的 天堑。 就打到这里然后与大唐谈判吗? 不是不可以,但论钦陵不甘心。每多前进一步、每多消耗一个吐蕃的兵卒,噶尔部落都将取得与大唐谈判之中的一份底气,噶尔部落不能始终作为两个大国之间的缓冲存在,想要一片不被 作为附庸消耗掉而自由生长的土地,就只能历尽艰险、百折不挠的去争取。 更何况他心中还有一份隐藏极深的野心,万一邀天之幸能够直抵逻些城下引发整个吐蕃局势剧变,说不得上苍会有更大的赏赐给予噶尔部落……当夜,论钦陵组织军队发起决死冲锋,他亲冒矢石与勃论赞刃身先士卒,火箭划过夜空落在守军临时搭建的帐篷上,大火熊熊燃烧增添守军的恐慌,噶尔部 落的兵卒潮水一般沿着山路冲上来。 紫山口守将没庐次旦拎着一柄长矛站在驿站之中,无视身后的大火将帐篷粮秣付之一炬,眼中只有面前的敌人。双方兵卒在倒塌的围墙碎石之中纠缠死斗,遍地碎石使得噶尔部落的骑兵不能发动冲锋,可即便最大的长处被遏制,装备更好、兵员更优的噶尔部落兵卒依 旧占据上风,往往以一敌二、甚至以一敌三都不落下风,骁勇狠辣悍不畏死。论钦陵、勃论赞刃两兄弟更是悍勇绝伦,论钦陵手中斩马刀上下翻飞刀光闪烁当者披靡,勃论赞刃的钉头锤更是纵横挥舞不可近身,两人身先士卒硬生生将 守军的阵列凿出一个豁口,带着身后兵卒不断突进,眼瞅着已经突破围墙区域杀入驿站之中。没庐次旦握紧长矛,让卫兵将身上甲胄的丝绦绑紧,身后兵卒忽然发出一阵欢呼,他诧异回头,便见到紫山口的南侧黑夜之中腾起一簇火光,必然是援军抵 达。但没庐次旦神情冷静、纹丝不动,这一簇火光目测尚在二十里之外,夜间行军的速度最多只有白天的一半,所以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抵达,想要击退噶尔 部落这一次冲锋只能靠自己。他举起手中长矛,大声呼喝:“别指望援军,守住山口、击退敌人,这是我们坚守多日应得的荣誉,岂能给旁人分走?没庐氏之荣耀在此一战,儿郎们随我杀 敌!” “杀!杀!杀!”多日里连续多次击退敌军进攻,虽然伤亡惨重但也因此士气高昂,都知道敌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只需再击退一次就可彻底守住紫山口将功勋收入囊中,自然战意大盛,跟随没庐次旦冲向突破了围墙区域的敌人。 第一千七百六五章 战略要地 论钦陵、勃论赞刃两人身先士卒,所有噶尔部落的兵卒都受到鼓舞,且知道此战必须攻陷紫山口的重要性,自是士气高昂、杀气腾腾,紧随二人之后发动潮水一 样的攻势,悍不畏死的向着守军阵列冲锋。一旦守军密集、阵地严谨,便会有一颗“震天雷”飞入人群轰然炸响,成片的守军被掀翻在地,严密的阵型出现松动,噶尔部落一点一点蚕食驿站外围的阵地 ,终于越过围墙一线,进入驿站的中心区域。只不过守军的人数远远超过噶尔部落,越是接近中心区域阵势越是密集,前进一步都难如登天,“震天雷”的数量有限不可能随意使用,双方短兵相接杀得人 仰马翻、血流成河。 论钦陵早就盯着守军后阵,见到那边人群涌动后阵的守军潮水般分开一条通道,知道是没庐次旦来了,大声对身边的勃论赞刃道:“冲上去,干掉他!”似勃论赞刃这样的猛将就应该狂飙突进、斩将夺旗,而不是混在乱军之中厮杀,虽然迎战没庐次旦的危险性远远大于军中混战,但论钦陵没有怜惜自家兄弟 的心思,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心疼保全之余地。 两军相逢,勇者胜。 “是!跟我走!” 勃论赞刃闻听守军主将上阵,顿时战意飙升,大吼一声,轮着钉头锤带着自己的卫兵便冲杀过去,百余人形成一个巨大的锋矢凿开敌阵,长驱直入。没庐次旦也见到气势汹汹冲杀过来的勃论赞刃,虽知晓对方声名赫赫、凶悍骁勇,却浑然不惧带着亲兵部队便也迎了上来,手中长矛挥舞,隔着数丈远便大 叫:“噶尔小贼,纳命来!”勃论赞刃凶性大发,握着钉头锤就要往前冲一锤砸烂对方头颅,冷不防身后飞出一样东西,在他眼尾余光之中飞过一段距离落在正冲锋过来的没庐次旦脚下 ,继而光亮一闪,一声震耳欲聋的沉闷炸响震得勃论赞刃脑瓜子嗡嗡作响,没庐次旦则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四周守军倒地一片、哭号哀叫。勃论赞刃顿时勃然大怒,反身将一个卫兵揪住,破口大骂:“此两军阵前堂堂决胜,生死只在高下之间岂能以此等卑劣手段谋害对方?吾之生命被你所毁也! ”自古两军对阵、战将决胜必然堂堂正正,两边军队连冷箭都不能放,更何况是趁着对方冲上来的时候丢过去一颗“震天雷”?纵然因此不战而胜,也必将遭受 天下人耻笑。 那卫兵吓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唯恐下一刻钉头锤便落在自己天灵盖上,忙道:“将军息怒是大帅对我下的命令!” 在噶尔部落,长子赞悉若被称作“少主”,“大帅”的称呼只能是论钦陵。 “将军快看,那人没死!” “嗯?” 震天雷在脚下炸开,破碎的弹片足以将人炸成刺猬,人居然没死?勃论赞刃松开卫兵握着钉头锤看去,发现没庐次旦果然在兵卒搀扶之下摇摇晃晃站起来,火光映照之下才发现其人浑身上下覆满铁甲,就连脸上都带着面甲 几乎武装到牙齿,比“具装铁骑”还“具装铁骑”…… 在吐蕃一般人可凑不足这一身铁甲,也就是“没庐氏”这样的“尚族”才有这份底气。 勃论赞刃顿时松了口气,只要没被震天雷炸死就太好了,自己声名无碍,接下来就要用钉头锤砸碎对方的脑袋。 “杀!” 大吼一声,一马当先冲了过去。没庐次旦也从晕晕乎乎中清醒过来,发现身上没怎么受伤,顿时大怒:“卑劣小人,若不敢决一死战就滚回去吃奶,此等暗算之行径与蟊贼何异?禄东赞果然 生下来的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吐蕃之耻辱也!” 握着长矛就冲上去。勃论赞刃气得哇哇大叫,抡着钉头锤兜头盖脸就砸下去,这种招式没什么花俏但基本不可能避开,没庐次旦只能一偏头往旁边让了一步,任由钉头锤砸在肩 膀上,手中长矛闪电刺出直取勃论赞刃前胸。 “当”一声闷响,钉头锤的锤子砸在没庐次旦肩膀,铁甲被砸出一个凹坑疼得没庐次旦惨叫一声,脚下一个踉跄。 “叮”矛尖刺中勃论赞刃胸前,却被胸甲所阻,难做寸进。两人皆混身覆盖铁甲,仿佛两头钢铁猛兽一般狭路相逢,只不过长矛无法刺穿铁甲,钉头锤却可以震伤脏器甚至砸开铁甲,勃论赞刃士气大增,无视没庐次旦的反击,抡起钉头锤一下又一下的猛砸下去,一时间双方兵卒好似忽然置身打铁炉,“丁丁当当”打铁之声密集紧迫犹如雨打芭蕉,没庐次旦毫无还手之力被打 得惨叫连连、左支右绌,不断后退。 双方卫兵这才反应过来,守军一拥而上将没庐次旦护在当中,用自己的身躯去挡住勃论赞刃狂风骤雨也似的进攻。噗!一个卫兵来不及躲闪被砸中头颅,脑壳蜜瓜一般破碎、浆水四溅,另一个卫兵则被接下来钉头锤钉子那面凿中胸口,胸骨顿时凹陷碎裂,整个人口喷鲜 血破布袋一样倒地不起。 随着勃论赞刃凶性大发抡着钉头锤猛打猛砸,守军节节败退,没庐次旦惊魂甫定无心恋战,站稳脚步之后回头就跑。 论及武力他自认不在勃论赞刃之下,可对方手中那奇门兵器却是铁甲的克星,自己败下阵来不是武力不及而是装备不足,非战之罪也! 勃论赞刃见其逃遁连忙追着打砸,守军被他锤得惨叫连连、七倒八歪,但还是越来越远的逃开,情急之下大声吼叫:“没庐次旦死了!没庐次旦死了!”左右卫兵也恍然大悟,跟着一起大叫,叫声在整个战场回荡,守军茫然不知发生何事,听闻主将身死,回头看去果然见到后军已经乱作一团、主将不知去向 ,士气一瞬间崩溃,正与噶尔部落交战的兵卒要么掉头就跑、要么丢掉兵器趴在地上抱头投降,前一刻还交战激烈、纹丝不动的阵列土崩瓦解。 很多时候战场之上凭恃的就是一口气,咬住牙、憋住气,便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可若是这口气没憋住,那便是一泄如注,兵败如山倒。浑身浴血、两臂发麻的论钦陵只觉得周边压力一松,耳中听闻“没庐次旦已死”的呼喊声顿时大喜过望,指挥部队咬紧牙关又往前冲了一段,最后抵抗的守军 也彻底混乱、败退。 大局已定。 “穷寇莫追!打扫战场,就地休整!” “二弟,二弟在何处?”守军潮水一般自山口沿着山道向南撤退,论钦陵不敢追击,因为半路必然遇上援军,以自己麾下当前之状态一旦交战必然打败,只能就地休整、然后固守山 口击退敌军。 但他更为担心勃论赞刃,马上派人去前去寻找。不久勃论赞刃返回,摘下头上八瓣盔,兀自喋喋不休:“没庐次旦也算是个人物了,孰料全无胆气、畏战怕死,几个回合便跑得没影儿,呸!懦弱小儿也敢与 吾齐名?不知羞也!” 此战大胜,二弟安然无恙,论钦陵长长松了口气。勃论赞刃却还在抱怨:“兄长你怎能让人以震天雷偷袭没庐次旦呢?万一将其炸死岂不是让我一世英名尽付流水徒惹天下人耻笑?那等畏战怯懦之辈我一锤子 便可将其砸死,你却偏要用那等卑劣手段……” “闭嘴!”论钦陵吼了一声,不理会这个“棒槌”,转身吩咐兵卒就地休整,治疗伤创、埋锅造饭、更换兵器,争取一切时间休息恢复体力,若无意外马上就要再度迎来 一场恶战。 “斥候都向南追踪溃军,一旦发现有敌人援军抵达,马上来报!”论钦陵有条不紊的安排任务,小半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全黑,马上将兵卒驱赶起来将先前被炸毁的围墙进行简单修葺,即便不能恢复如初起码要能够抵御 骑兵冲锋。 不久,斥候回报,敌人援军果然来了。 “主将乃是塞如贡敦,麾下八千兵马皆其部族之精锐,已经抵达山口以南十里与没庐次旦汇合。” “敌军合兵一处,已经向山口挺进!” 论钦陵吐出一口气,大吼道:“准备迎战!”紫山口的战略位置极为重要,一旦突破此处继续向南进军,就将踏入“羌日六部”之地域,这些部落大多依附于松赞干布成为其亲领之土地,这已经是松赞干 布的势力核心区域。 一旦踏足其上,战略意义大为不同,整个吐蕃核心权力阶层都将受到震荡。 这也是论钦陵预想之中最为重要的阶段,是至此止步、还是继续进军,则需要进一步根据整个局势之变化来确认。 毫无疑问,紫山口是大唐的底线,希望噶尔部落驻扎于此与前来攻伐收复失地的吐蕃军队展开拉锯战,以达到消耗吐蕃、噶尔部落之战略目的。 但论钦陵自然不会乖乖的听从大唐命令行事,他要扎在这里等着吐蕃那边的局势变化,一旦局势对自己有利,他会毫不犹豫的冲出紫山口直奔逻些城。而吐蕃内部局势变化之根源,则在于开战之初便赶赴羌塘、年麦联系“卫藏”各处部落的赞悉若…… 第一千七百六六章 战略意义 天色渐暗,远处山口之上火光冲天,可见战况之激烈,塞如贡敦心急如焚不断催促麾下加快脚步赶赴紫山口,一路行来紫山口的战报不断传递,知道没庐次旦依 然是强弩之末,能够在论钦陵“震天雷”“火箭”的猛攻之下支撑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却不能奢望他真的守住紫山口。噶尔部落当年跟随赞普横扫吐蕃、覆灭象雄,战力是何等之强盛?这些年在禄东赞几个儿子的打理之下没有半分衰退日益精进,更何况现在还有唐人送来的 军械装备…… 然而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距离紫山口仅余十里,便见到溃兵由山口一泄如注亡命奔逃,甚至一度挡住了塞如贡敦的行军方向…… 塞如贡敦倒也不慌,大声道:“严守阵列莫被溃兵冲散,敢慌不择路冲阵者杀无赦!另外,抓几个人问问没庐次旦是死是活!” “是!” “从两旁走,莫要冲击队列!” “滚两旁去,若冲乱阵列格杀勿论!” “你你你,说你呢,赶紧过来,我问你们庐次旦将军在哪儿?是死是活?” 塞如贡敦一边稳住阵型一边疏导溃兵,很快将撤退下来的两千余人收拢起来,其余则慌不择路跑得没影。 没一会儿功夫终于找到没庐次旦。这位紫山口守将此刻为了逃跑方便已经丢弃了身上铁甲,只不过脚步踉跄难以成行,是被几个卫兵抬着一路退下来的,勃论赞刃那一轮锤击好似霹雳闪电一 般无可躲避,虽然穿着铁甲未被伤到要害却也多处骨折、脏器受损,一说话就吐血。塞如贡敦蹙眉看着这位“四大尚族”之中没庐氏子弟,觉得有些棘手,因为按照吐蕃的军纪若无赞普的“特赦”败军之将是要马上绑缚起来送往逻些城问罪的, 可没庐次旦这个模样如何经得住长途跋涉? 若是死在半途,没庐氏肯定不与他善罢甘休。吐蕃之内久远传承之部族何止千百?但能够被称为“尚”的也不过四个部落而已,这四个部落被称为“四大尚族”,几乎每一个部落都与赞普所在的雅隆部落联 姻,算是“贵族之中的贵族”,不仅实力强横,对于赞普的影响力更是极大。 万万不能得罪。略作沉吟,塞如贡敦沉声道:“敌军势大,如今占据紫山口易守难攻,吾等必须决死冲锋才能收复失地,不如将军现在就下令麾下兵卒全部受我之节制,配合 我反攻紫山口,如何?”没庐次旦不傻,知道这是对方在替他脱罪,一旦能够收复紫山口他的罪责就小得多,当下也不磨蹭:“那就有劳大帅了,我麾下没庐氏将士皆听命于你,矢志 克敌,生死勿论!”塞如贡敦颔首,当即命令全军止步、就地休整,长途疾驰而来一路上都不曾停歇,早已人疲马乏,虽然也知道此刻紫山口上噶尔部落也在争取时间休整,每 多停留一刻敌人就多恢复一分体力、战斗将更为激烈一分,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让麾下兵卒吃饱饭、歇一歇。副将收拢、整编没庐氏溃兵的时候,塞如贡敦就在路旁让人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遮挡大风,现在已经进了十月,高原日夜温差极大,白天还烈日炎炎令人汗 流浃背,晚上便气温骤降,看没庐次旦的模样大抵是脏器受损,万万经不得寒风。煮茶的功夫,塞如贡敦详细询问没庐次旦紫山口之战的情形,以及噶尔部落的战力、装备、战术等等,没庐次旦喝着热茶恢复了一些,自是知无不言、言无 不尽。塞如贡敦以往未与没庐次旦打过交道,此刻听他叙述战况、分析战场皆思路清晰、头头是道,自然愈发心情沉重。因为如此便证明没庐次旦不是个庸碌之辈 ,紫山口之败非是因为他的无能而是噶尔部落太过悍勇,即将打响的反攻紫山口之战自然极为艰难。没庐次旦喘了口气,振奋精神道:“紫山口之战略意义太过重要,我此番丧师失地罪在不赦,不敢奢望赞普能够网开一面,惟愿能够协助大帅一臂之力将紫山 口夺回来!” “你这伤势可不轻,便是长途跋涉都有危险更何况冲锋陷阵?你可要想清楚了,毕竟胜败也不差你这一个。” 没庐次旦摇头苦笑:“没有我在麾下兵卒未必恭顺的听从大帅命令,你我两支军队若不能合兵一处毫无保留,打不过论钦陵啊。” 塞如贡敦自然知道论钦陵的厉害,也叹气道:“可惜了这样一位有可能成为吐蕃‘军神’的后起之秀。”不过也仅只是惋惜一下而已,当初禄东赞被逐出逻些城、噶尔部落被放逐至青海湖,并非是某一人之决策对错,而是整个吐蕃权力核心共同排斥禄东赞所致 ,不是谁想挽回就能挽回的。 既然是注定之事,那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小半个时辰之后大军休整一番,溃兵也已经整编完毕,两支军队合在一处足足一万五千大军,浩浩荡荡沿着山路向紫山口进发。 占据紫山口的噶尔部落坚壁清野,任由其一路向上,只坚守仓促修葺之围墙居高临下等待交战。 嗖嗖!两支火箭从山顶的山口处射出,在夜空划过一道摇曳着的抛物线落入正闷头向上冲锋的敌军阵中,随即两团火光爆起,兵卒惊恐、战马嘶鸣,这一段足足数 十丈范围内的敌军阵型、人数、装备皆落入高居山口之上的论钦陵眼中。 勃论赞刃提着钉头锤站在兄长身边,忙不迭的问:“何时出击?” 经过少许休整他的体力已经恢复,此刻见山坡上敌军密密麻麻仰攻而来顿时按耐不住亢奋心情,亟待冲出去大开杀戒!“出击出击就知道出击!敌众我寡、敌逸我老、敌强我弱,正该固守高地占据地利出个屁的击!你这脑子里是不是长满了肉,只知一味的逞凶斗狠、毫无半分 智谋算计?” “好好好你说固守就固守呗,何必凶巴巴的骂人呢?我只是在你身边的时候懒得多想而已,并不是我是个傻子。” “那你现在马上退下去。” “啊?不出击也就罢了,守城也不用我?”“说你没脑子还不认,去驿站之中做好准备,或是哪一处围墙被敌人攻上来你要赶去支援,或是城门处猬集的敌人太多危及城门,你要带兵出去冲杀一番确保 城门安全!” “哦哦哦,这才对嘛,我马上照办!” 看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弟弟蹦蹦跳跳下城,大呼小叫的将卫兵聚拢在一处做好随时支援或出击的准备,论钦陵无奈的摇摇头。 旋即目光坚毅,看着如狼似虎扑上来的敌军。紫山口是赞普亲领土地与其余部落之分界,若说之前自己攻陷的是各处部族的私人领地,那么越过紫山口就是赞普的领地,战略意义天壤之别,带给吐蕃的 影响也不可同日而语。 敌军的狰狞可怖的面容终于出现在城头火光照耀之中,潮水一般的敌人从暗夜之中魔鬼一般涌出,向山口发起悍不畏死的猛攻。 “杀!” 没有试探、没有缓冲,战斗在一瞬间便进入白热化。 *****伏俟城与河西距离太远,其中更隔着一座祁连山山路难行、交通不便,为了确保及时掌握前线战场之态势,裴行俭不敢回去河西,干脆就在伏俟城外、青海 湖畔安营扎寨,就近督战。当论钦陵攻陷紫山口的消息传回来,裴行俭第一时间便知晓,略作思量之后便直接进了伏俟城,见到围着兽皮佝偻着身子精神恹恹、昏昏欲睡的禄东赞,开门见山道:“马上今日冬日,一旦大雪封山则大唐的补给难以按时运抵,所以论钦陵只能驻扎紫山口,不能再向南攻略了,否则一旦粮道受阻,大唐不会承担任何 后果。” 禄东赞似乎对此早有所料,叹着气道:“你也是知兵之人,现在不是论钦陵想不想继续向南攻略,而是没有大唐的支援他根本守不住紫山口!”他指了指一旁茶几上的战报:“塞如贡敦乃是赞普座下最受信重之人,多年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现在指挥大军没日没夜的猛攻紫山口根本不计伤亡,甚至为了鼓舞士气数次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咱们的军队每一天都要承受巨大的消耗。兵员也就罢了,大不了老夫将身边的仆人都拍派上去,可粮秣、辎重、军械却 亟待补充,否则论钦陵只能从紫山口退下来。” 裴行俭哼了一声,盯着禄东赞不说话。他知道对方还有未尽之言,论钦陵一旦从紫山口撤退就不仅仅是让出紫山口而已,他会一路从花石峡、烈谟海、暖泉驿退到鄂拉山口,将之前攻陷的城池、 土地拱手送还。 甚至连那录驿、大非川也不要了,只死守大非岭使吐蕃军队难越雷池一步即可。局势重归于开战之前,大唐之前所有的支援、资助都白白浪费毫无意义,最重要是战略彻底失败,这个责任他裴行俭是否承受得起? 第一千七百六七章 君命不受 裴行俭面容冷淡,没有半分怒气,只盯着禄东赞一字字道:“你是在威胁我威胁大唐?”禄东赞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枯瘦的手掌婆娑着茶杯,目光幽深:“不是我威胁你,而是事实如此,没有大唐的帮助论钦陵守不住紫山口,只要他退下 来便士气全泄、一败涂地,纵然是他也难阻颓势。我没有威胁你,是你在强人所难。” 面对与大唐悬殊的力量对比,即便是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承受着裴行俭这个黄口孺子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大唐从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逼迫别人去做事,大唐的国策从来都是睦邻友好、和平相处。对待朋友,大唐输送利益、合作共赢,从来没有做过敲骨吸髓之 事,而对待敌人,大唐也不会有丝毫怜悯,铁蹄践踏之处必然是敌人的皑皑白骨。” 世人总是误解大唐恃强凌弱,甚至利用自身的强大势力压榨别人敲骨吸髓壮大己身,实则不然。 每一个愿意认可大唐、愿意与大唐友好的国家,大唐都愿意给予扶持,无论是文化、经济、乃至于军事等等各个方面,都毫不吝啬。 但是只要威胁到大唐的国家安全,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敌人连根拔除。禄东赞喝了口热茶,抬起眼皮看着裴行俭:“若无大唐之支援,紫山口万万守不住,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如何取舍只在于裴都护而已,噶尔部落奉陪到底。 ”大唐的确威压四海、所向无敌,但噶尔部落也不能走狗一般连吠叫一声都不敢,这一战绝不能大唐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即便噶尔部落不能争取主动, 也必须体现自己的战略价值。 否则只能被大唐弃若敝履、不屑一顾。裴行俭点点头,道:“可以,不过此战之后大唐在西域集结大军抵御大食国有可能的入侵,噶尔部落与大唐唇亡齿寒,还望大论能够派遣族中精锐多多襄助。 ” 禄东赞眼皮子跳了一下,极力压制心中的愤怒。 向西域派兵?一旦族中精锐尽出谁来守护青海湖这一片阖族立足之地?作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地带,无论吐蕃还是大唐想要染指青海湖,顷刻之间就能将抽调兵力的 噶尔部落碾为齑粉。深吸一口气,禄东赞摇头:“噶尔部落需要全力应对吐蕃的反攻,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往西域派兵呢?如果裴都护执意如此,那老夫只能命令论钦陵就地投降, 卸去战甲去往逻些城向赞普负荆请罪,使得噶尔部落重新归于赞普统治之下。” 你若不给我活命的机会,那我就一拍两散。现在吐蕃对大唐之忌惮达到前所未有之高度,一切有利于吐蕃战略之事松赞干布都会答允,况且他现在大抵已经对驱逐禄东赞心生悔意,这个时候噶尔部落 重新归附,必定欣然接纳。当噶尔部落这个战略缓冲归附吐蕃,则意味着吐蕃的兵锋直抵祁连山南麓,随时随地都可以翻越祁连山威胁河西四镇,而河西四镇乃是关中与西域的交通重 地,不容有失,否则一旦河西四镇失陷整个西域都将失去关中的补给,区区数万安西军在各地胡族的反攻之下能坚守几天? 裴行俭目光锐利不为所动:“大论大可以试试,看看是吐蕃的援兵来得更快,还是大唐的军队覆灭噶尔部落的速度更快!”禄东赞毫不相让:“就算大唐覆灭了噶尔部落又能如何?吐谷浑故地背靠祁连山、面对高原,吐蕃大军随时随地都能俯冲而下,没有噶尔部落,大唐守不住祁 连山以南。” 裴行俭冷笑:“但噶尔部落将阖族尽灭、不复存在。” 禄东赞:“……” 这是他的死穴,一旦大唐下定决心剪除噶尔部落这个隐患,噶尔部落全无幸免之可能。 毕竟之前吐谷浑覆灭之时大唐便与吐蕃直接冲突,大不了到时候再度退回祁连山以北恢复原本的态势而已。 那样的局势大唐可以接受,但噶尔部落不能接受。禄东赞很是颓然丧气,“吐蕃第一智者”有什么用?面对彼此之间巨大的实力鸿沟,任何绸缪算计都不过是雕虫小技于事无补,大唐只需将大军陈列于祁连山 南麓,噶尔部落就得乖乖就范。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 更何况噶尔部落连“小国”都算不上…… 还能怎么办呢? 无非“忍辱负重”四字聊以自慰而已…… “那就止于紫山口,死守不退。” ……裴行俭当然不会相信禄东赞的鬼话,即便论钦陵死守紫山口不进不退也不过是噶尔部落的权宜之计而已,一旦吐蕃内部生变各部族反对赞普欲迎禄东赞入逻 些城主持大局,噶尔部落马上就会调转刀口与大唐翻脸。所以他自伏俟城出来返回安西四镇,马上派遣一支兵马穿越大斗拔谷驻扎于青海湖畔,只要禄东赞稍有异动便马上攻陷伏俟城将整个噶尔部落攥在手中,使 论钦陵投鼠忌器不敢妄动,老老实实驻扎在紫山口为大唐挡住吐蕃北进之路。 ***** 长安,太极宫。苏定方自崖州快船送抵的关于大唐商贾在尸罗夫港遭遇掳掠、屠戮以及苏定方命令杨胄自岘港启程率领战舰前往维护大唐商队并且处理此事的战报放在御书 房的御案之上,李勣、刘洎、李孝恭、房俊、马周等军政大臣尽皆在座。刘洎怒气勃发:“大食国可不是什么番邦蛮胡,那是西方一等一的大国,国土辽阔兵员充足,更是大唐最大的贸易国之一,纵然之间有所纷争也应当由鸿胪寺 召见大食国使节共同商讨,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岂能动辄派遣舰队兴师问罪?擅启边衅、扰乱两国邦交,实在无法无天。”身为文官,任何时候都要按照规矩办事,最是厌恶军方这种不顾大局自行其是的做法,大军出动容易,可事后收拾残局却需要文官耗费极大精力,简直不能 忍。房俊却对这种动不动“谴责”却毫无实质行动的怀柔政策极度不爽,若是没有实力也就罢了,忍辱负重自是应当,可现在大唐国力鼎盛震慑寰宇,为何还要文 绉绉一忍再忍?“大唐百姓无论在任何地方遭受屠戮都是不可接受的,军队的职责便是保境安民,若是在百姓被屠戮之后漠不关心、无动于衷,那往后谁还会拥戴军队、军队 的凝聚力如何保证?任何人伤害大唐百姓都要付出代价,大食国也不例外,为此即便发动一场战争也是值得的。”不管文官怎么谈、怎么办,军队必须保证自身之锋芒,“强硬”“无畏”甚至有些时候“护短”这都应该是军队所具备的素质,在房俊看来苏定方甚至有些保守, 若他先行知晓此事第一道命令必然是责令水师远渡重洋奔赴波斯湾,对尸罗夫港施以沉重打击,以此震慑屑小、以儆效尤。 刘洎气得不轻,恼火道:“张口闭口打打杀杀,那是强盗行径岂是大唐这样礼仪之邦所为?”房俊毫不客气:“你身为宰辅享受大唐百姓的民脂民膏,在大唐百姓惨遭虐杀之时却只想着所谓的官员礼仪,丝毫没有同情那些罹难百姓之意,堪称心硬如铁 、禽兽不如!”“混账!”刘洎气得怒发冲冠,用手掌拍着面前案几:“你怎知我不心疼那些百姓?可你我非是一家之长而是一国之臣,所考虑的不仅是百姓之遭遇更要斟酌 国家之政策,从全盘去商讨解决此事,一味的快意恩仇、喊打喊杀与匹夫何异?”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被这两人吵得脑仁疼,制止了两人的争吵,扭过头询问李勣:“英公认为此事当如何处置?”一般来说在涉外诸事上他更信任李勣,房俊太过激进、似乎寰宇之内皆是他囊中之物,尤其是在大唐百姓的民生上绝不允许受番邦胡族一丝一毫的欺辱,刘 洎则过于保守,任何时候都将国家稳定、政局平和放在首位,对于国库开支仔细审核、锱铢必较。 相对来说,李勣则更为中立、更为客观……李勣道:“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咱们的仁义礼智信在他们看来不屑一顾,惟有钢刀加颈才知恭顺敬服,鸿胪寺照会其使节予以斥责、命其拿出一个赔偿方案自 是应当,但大兵压境、示之以威亦有必要。” 房俊瞅了李勣一眼,心中哂笑,这位还真是一贯作风,要么装聋作哑袖手旁观,要么和稀泥不偏不倚,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个样……李承乾也有些无奈,道:“那就这样吧,勒令鸿胪寺照会大食国使节,申饬、警告并且商讨赔偿方案,另外给杨胄传令命其威压大食国境,给予其威压的同时 也不要太过火,以免引发误会导致一场不必要的战争。” 话说完,又觉得不对。水师远在万里之外,战报送抵长安的时候战舰估计已经抵达尸罗夫港,现在命令从长安发出,再送到万里之外的波斯湾上交到杨胄手里,怕是该打的仗已经 打完……这已经不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而是君王根本就没必要给万里海疆之外的将领下达命令,双方远隔重洋战报往来都要几个月甚至半年之久,这边的命 令抵达那边的局势早已大变,只能任由将领根据局势变化自行其是。水师也好,安西军、瀚海军也罢,实在是距离中枢太过遥远…… 第一千七百六八章 气量狭窄 刘洎回到中书省官廨,一个人闷在值房内将书吏都赶走、前来申请审核的官员也一个不见,越想越是不对劲。军制改革无可厚非,这是避免地方武装做大做强的 必要手段,一旦地方武装与地方官府、世家门阀上下串通、沆瀣一气,极有可能出现“藩镇”那种只认地方之利益、不顾国家之利益,甚至不尊皇命的情况出现。可现在“藩镇”尚未出现,“军阀”却已经成型,安西军、皇家水师这两支军队名义上一个归属于帝国军队序列、一个乃是皇帝私军,可陛下能够越过房俊调动 哪一支军队?皇家水师在海外租赁的很多港口、安置了许多良田,甚至或租或买或抢了无以计数的矿藏,自身完全游离于整个帝国中枢之外,如果将来安西军也以屯田来 保障自身之粮饷消耗,这两支军队再不受中枢之节制,说是房俊的私军有何不可? 一个房俊或许不成气候,可若是人人效仿如何得了?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刘洎坐不住了,起身从中书省官廨走出来,往太极宫那边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转过头去往尚书省。尚书省的官员见刘洎这位中书令亲自前来,都有些吃惊,赶紧上前迎接询问,得知是寻李勣有事,忙一边将其请入官廨一边向李勣回禀,片刻之后得李勣之 吩咐将其带去尚书左仆射的值房。 李勣正在沏茶,见刘洎进来,请其入座之后笑道:“中书令莅临指教尚书省蓬荜生辉啊!咱们刚刚见了面分开你后脚便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说着,将一杯茶水放在刘洎面前,自己捧着茶杯与刘洎一同坐在窗前地席上。刘洎喝了口水,也不绕弯子,将自己的担忧直接说了,末了语气沉重、神情忧虑:“英公乃当世名将,对军事之造诣不在卫公之下,当知我言之不虚非是杞人 忧天,我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觉得这种事是一定要杜绝的,否则一旦‘军阀’形成必然尾大不掉,再想予以剪除必然引发巨大震荡,那可就晚了!” 当今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有“三足鼎立”之势,卫公李靖有“军神”之赞誉,威望卓著、兵法如神,只不过因为当年诸多原因使其空有威望、并无实权。 英公李勣战功赫赫,部将遍及军中,更有尚书左仆射之加成,堪称“军中第一人”。房俊则是后起之秀,但同样战功显赫,又有对大唐军队战术战法之改进这样巨大贡献,更提拔、安置了一众年轻将领,手握几支军队,已经对李勣的地位构 成威胁。 想要压制房俊唯有李勣做得到,就连陛下都束手无策…… 李勣坐姿端正、神情恬淡,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缓缓道:“此等弊端既然连你都看得出,吾等身在军伍岂能不察?不仅是我,就连房俊也深知其中之害。” 刘洎愕然:“知其害与避其害是两码事,现如今房俊因此而受益,岂能主动更改?英公乃宰辅之首、军中第一人,万万不可坐视不理!” 李勣道:“怎么改?” 刘洎:“……” 我若知道怎么改,还要你这个宰辅之首作甚?你下来,让我坐上去! “既然已知其弊,自然有办法解决。”李勣摇摇头:“哪里有那么简单的事?譬如安西军,如今的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几乎等同于房俊的门生,薛仁贵更是对其唯命是从,你说安西军是房俊的私军不无不可,可想要改变这种态势就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撤换主将,将裴行俭、薛仁贵调离安西军,可是派谁前去接任呢?继任者上不知将、下不知兵,必然导致安西军战力骤降。现在的西域看似平静实则潜流涌动,突厥人贼心不死大食人蠢蠢欲动,吐蕃人虎视眈眈,可谓四面楚歌、举目皆敌,一旦因为换帅而导致安西 军内部纷争进而影响整个西域的战略局势,谁来负责?谁能负责?” 见刘洎不语,李勣续道:“不仅是安西军,水师、瀚海军、安南军、安东军等等皆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那种混乱简直不敢想象。” 刘洎无奈道:“那么明知‘军阀’正在形成,割据一方的武装力量必将损害帝国,却因为各种原因而束手无策?” 李勣有些无语,看了刘洎一眼,喝了口茶水,还是忍不住道:“那你以为房俊牵头搞出那么一个劳什子的‘军制改革委员会’是作甚?闹着玩吗?”顿了一下,他语重心长:“坊市之间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你身为中书令该不会也这么认为吧?房俊有些时候行事的确出乎预料与世俗之理不合,但绝不是 自私自利之辈,他的胸襟远比你想象的要宽广的多。” 刘洎有些脸红你说房俊胸襟宽广,言外之意就是我没胸襟咯? 不过自己也在“委员会”里有眼线啊,又是裴怀节又是郑仁泰,怎地从未听闻这两人汇报之时提及过这一点?李勣似乎知道刘洎所想,也知道刘洎在“委员会”有眼线,直言道:“大唐之军制沿袭于北魏六镇之时的‘府兵制’,可谓根深蒂固,甚至每一条军令、每一条军规都有着很深层的联系不可轻易改动,想要革除弊端务必从根源上一一清理,这是一个复杂且极其长远的规划,涉及到的利益纠葛千千万万、蟠根错节,岂是任 何一个人都能开几次会议便知之甚详?” 言下之意,这是一个极其高端的规划,有着缜密的设计与繁琐的步骤,在尚未全盘托出之前,你那两个眼线根本没那个水平看透其中的利害关系…… 刘洎尴尬的笑笑,坦诚道:“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此事英公知晓就好,莫要外传了。” 他是真怕自己今日寻李勣告房俊状泄露出去,那厮说不得就能打上中书省的门……李勣笑笑,道:“中书令恪尽职守、公忠体国,身怀忧国忧民之心乃是好事,谁也不会误会。不过此事的确牵扯重大、涉及广泛,一旦外传必定人心惶惶,就 到此为止吧。” “如此甚好、甚好,中书省那边还有些事务,我就不叨扰英公了。” “好说好说,尚书省的事务没中书省那么繁忙,我有些时候也闲得无聊,尚书令若有闲暇不妨过来坐一坐,聊聊天、喝喝茶,适当放松一些也是好的。”李勣送走刘洎回到地席上喝了口茶水,无语的摇了摇头,刘洎此人才具有余、气量不足,虽然身为宰辅却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勉强完成分内之事却无长 远战略之考量,充其量不过是恪尽职守而已,而房俊看似不谙俗务、粗犷不羁做不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但是从战略层面却能高屋建瓴。 一个只能服务于当下,一个却能够奠定帝国数百年气运,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不过世间总是勤奋务实者众、天赋异禀者少,若处处都是房俊那等惊才绝艳之人,岂不是天下大乱? *****金秋十月,天气转凉,长安城内暑气全消城南芙蓉园金桂飘香、碧水粼粼,树叶逐渐枯黄,一株株银杏树黄叶漫漫、宛如落英缤纷,景色一日一变、恬静优 美。沐浴之后拥着新罗美人躺在软榻上喝着茶水,手掌婆娑着湿漉漉的秀发、刀削也似的香肩,回味着女王陛下与以往迥异的热情与主动,以及抛却矜持的索取 ,笑着道:“若你舍得放下以往之身份,那就入我房家之门吧,正妻之位不能给你,但一应地位绝无苛待。” “呵,”金德曼笑了一声,语气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清高自矜:“然后与武媚娘萧淑儿不分上下吗?我才不会那样。” 无论如何她也曾是新罗国主,血统高贵尊崇不凡,若为正妻也就罢了,岂能与妾室之流居于一室、自甘堕落? 房俊沉默了一下,柔声道:“可你这般执意要生养一个孩子,待孩子出世之后连一个名分都没有……”长乐公主为他诞下一个孩子无名无分,现在还好说,等孩子长大之后难免惹人口实,指不定就心性偏激、饱受歧视。只不过他迟早是要给长乐公主一个名分 的,短期之内让她受些委屈倒也无妨。 可金德曼若是不愿下嫁于他进房家大门,那孩子长大之后岂不是永远无名无分? 大人可以委屈,但他不愿孩子也这样。 “在郎君心里我只不过是亡国之奴、阿猫阿狗不成?”金德曼起身,黑缎一样的秀发披散在雪白的后背上,腰肢纤细一如少女,赤着脚踩着地板来到窗前,丝毫不在意娇躯暴露在空气中,留给男人一个美好无限 的背影,笔直的双腿似乎能戳到男人心窝里……“纵然举族内附,可我依然是新罗女王,我的族人依旧生活在新罗,我的孩子无论男女只要诞生之日便是新罗王子,即便已经失去了国家、土地,但血脉里的高贵却不容亵渎,怎么能是无名无分呢?” 第一千七百六九章 夫妻夜话 橘红色的烛光柔和明亮,氤氲的水雾在光芒之下飘忽涌荡,滚热的温汤将身体浸泡得血脉活络、内外舒泰,浑身毛孔张开汗水涔涔的时候饮下一口冰镇的葡萄酿,更有温玉在怀、耳鬓厮磨,人世间最为极致的享受莫过于此。 “此番执掌商号,郎君可有嘱托?” 武媚娘翻了个身靠在郎君胸膛,看着英挺乌黑的眉毛、高耸的鼻梁,只觉得这个男人虽不似那等“芝兰玉树、俊逸脱俗”,却也自有一股勃勃英气,干净俊朗令人见之倾心。 再加上健硕的躯体、超凡的体力,足以令任何一个女人为之迷醉…… 房俊手掌下意识的婆娑着纤细柔顺,道:“倒也不必耗费太多心思,商号设立的初衷是从海外采买粮食,在此基础上将大唐的各种货物运往海外高价卖出,同时以低价吸纳各种各样的物资,以弥补国内建设基础设施之不足,如此足矣。” “要想富,先修路”这样的口号看似简单甚至冒着乡土气息,却是百世不易之真理,没有优越的基础设施,就不可能将大唐从农耕社会的基础上向着工业化迈进。 若是不能奠定工业化的基础、促使自然科学萌芽,他所作所为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大唐距离工业化的道路何止以万里计,社会资源没有达到那个层级的时候是不可能实现的,自然科学也并非圭臬,华夏传统文化一样有可取之处。 只需做好引导,而后放任发展,这就是房俊给自己定义使命。 这些就不必向武媚娘详细解说,说了她也不可能懂。 武媚娘眨眨眼,有些不解:“物以稀为贵,大唐的货物运往东洋、南洋乃至于西洋,价格自然上涨。可外洋的货物运抵大唐,也一样价格飞升,如此一来只能加大国内的货物输出来抵消外洋货物的价值,这一来一去固然有利可图,但好像也并无太大利润。” 房俊简直惊艳,居然连贸易顺差这种事都懂? 伸手揉了一下表示夸赞,笑道:“所以除去加大国内货物输出之外,最紧要就是压缩外洋货物之价格。” 武媚娘被揉的浑身酸软,往郎君身上蹭了蹭“可外洋过来的货殖都是稀罕物,价格如何能降得下来?” 房俊翻身而上,现场教学:“你以为本郎君耗费无数财力支撑起一支横行大洋的水师所谓何来?当交易双方的力量差距悬殊之时,岂容许你当家做主?我将火枪怼着你,你也只能任凭鱼肉、予取予求。” “啊,你还未够吗……” 武媚娘有些慌,她虽然对于两人独自处于洛阳而感到欣喜,故而有些贪嘴,却难以抵挡自家郎君左一次右一次,想要抽身逃走。 然而正如郎君所言,当双方力量差距悬殊,岂能容许你说战就战、说走就走? …… 翌日清晨,日上三竿。 晨起在卧房之内又做了一番有益身心之运动,在武美人哀哀求饶之中大胜而归,抱去温汤之中沐浴更衣之后用了早膳,便有侍者来报,说是“煦山公”来访。 房俊正与武媚娘吃茶,甜言蜜语哄得美人答允了不少过分的条件,闻言微愣:“煦山公是哪位?” 侍者将名刺递上。 房俊接过看了一眼,这才恍然:“原来是于保宁的儿子!” 洛阳于氏乃是北魏豪族,不过内迁洛阳已有十余代人,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如今名义上的家主乃是燕国公于志宁,只不过于志宁身在长安、分身不暇,所以洛阳于氏祖庭的事务皆由其幼弟原庐州刺史、散骑侍郎于保宁主持,乃是洛阳于氏名义上的家主。 于保宁虽然是于志宁的弟弟,但身体却远不如其兄,这几年时常染病,故而将族中大大小小事务都交由长子于承范打理,洛阳人只知“于家大郎”,已渐渐不知上一辈…… 房俊对武媚娘道:“这就是地方豪族、门阀世家的跋扈之处了,于家想要见我,就算是于保宁也得执礼甚恭、亲自登门,于承范算个什么东西?” 转头将名刺丢给侍者,吩咐道:“告诉于承范,有什么事让他给长安的燕国公写信告知,待我回京之后自去燕国公府上登门拜会,到时候再谈。” “喏。” 侍者退出。 武媚娘道:“郎君如此处理最好,那于承范登门自是为了丈量田亩一事而来,如今所有河南世家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来他是怕郎君与许敬宗拿他们家做筏子,甚至用做儆猴子的那只鸡。郎君避而不见,于承范自然惶恐,想必于保宁要出面了。” 房俊想了想,道:“要不要趁机敲一笔?” 对洛阳于氏大动干戈肯定是不行的,且不说于志宁在朝中的影响力极大,会导致朝堂之上对于“丈量田亩”愈发反感、抵触,单只是洛阳这边也不允许这么做。 裴怀节愿意代表河南世家退让妥协,乃是无奈为之,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对河南世家予取予求,若是逼迫过甚,极有可能导致整个河南世家同仇敌忾、激烈反抗。 既然当下已经稳定形势,又何必节外生枝? 反倒若是以之前于家鼓动佃户、农户抵制丈量田亩之事相要挟,进而敲诈一笔钱帛,于家大抵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武媚娘嗔道:“切莫胡闹!不知自己现如今什么名声吗?刚刚在长安勒索了几十万贯,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痛骂,家里又不缺钱,且这钱也并未入了咱家的库房,何必惹得旁人咬牙切齿。” 这男人成熟的时候简直就是当世伟丈夫,有能力、有才华、有担当,上马定乾坤、下马治万民,不知让多少闺中女儿魂牵梦萦、令多少当世英雄衷心叹服。 可一旦幼稚起来简直不着边际,在铸造局里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又轩阔不羁、不拘俗礼,实在是惊世骇俗…… 房俊打了个哈哈:“既然娘子有命,那就放他一马。” …… 傍晚时分,房俊与武媚娘返回洛阳入住慈惠坊“东大唐商号”总铺,果不其然,于保宁亲自登门求见。 都不隔夜,由此可见于家现在大抵也慌了神,唯恐房俊与许敬宗拿于家开刀。 房俊这回没有拿架子,在总铺一楼的正堂里会见于保宁。 于保宁五旬年岁,面色红润、保养得宜,身材不高瘦削干练,穿着一身蜀绣寿字纹圆领常服,戴着一顶幞头,笑意盈盈、容貌清癯,言谈举止符合世家子弟的雍容华美,与人相处可令人如沐春风。 “二郎之名,老夫早已如雷贯耳,只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二郎之风采望之令人心折,果然有令尊之风范,不愧是当世无双的文武全才。” 于保宁笑容可掬,说话很好听。 房俊笑得灿烂:“在长安之时,时常受到燕国公之教诲,常记心中,故而您也不必客气。” 于保宁摸不准房俊口中的“教诲”是个什么意思,是单纯的“教授道理”还是“指摘训斥”,只能颔首道:“二郎气质不凡,心胸开阔,老夫敬佩。” 见房俊让茶,便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道:“吾自幼身体不好,前些时日卧床染病,对家中之事疏于管理,故而家中下人有所懈怠,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着实惭愧。这两日洛阳城内风波跌宕,犬子有些慌神,想着二郎与家兄颇有交情,居然擅自前往拜访,实在是失礼之至,吾以罚其闭门思过,还望二郎念在他小辈不懂事,勿要计较,伤了你我两家的情分。” 房俊喝着茶水,笑而不语。 于承范擅自拜访?这话房俊自然是不信的,大抵是于保宁以为派儿子出面就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没料到自己避而不见,这才知道不好,才有现在这般客气。 世家门阀在地方上一手遮天、奴役万民,俨然土皇帝一般,而土皇帝当久了自然崖岸自高,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于保宁也知道自己这个解释并不完美,但这件事重要的难道不是在于自己等同于主动认错肯给你一个解释,而并不是这个解释是否完美可信吗? 自己已经拿出态度,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不过他教养很好,笑容虽然有些牵强,却并未翻脸,而是嗟叹着道:“实不相瞒,并非是于家嚣张跋扈、敢于抵制中枢政令,实在是被河南世家所裹挟,不得不如此啊。当日许尚书无论至谁家丈量田亩,都会遇到同样的状况,毕竟吾等岂能自绝于河南世家?” 抵制中枢政令并非某一家的意愿,而是整个河南世家的意志,你别盯住于家不放,有能耐对所有河南世家展示一下强硬…… 房俊笑了笑,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问道:“汝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对于洛阳于氏事实上的家主,用“汝”这个字予以称呼似乎有些不敬,但你不过是致仕的庐州刺史、散骑常侍,如何在我这个越国公、上柱国、尚书右仆射面前对坐自如、谈笑风生?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打官腔、充长辈? 给你面子的时候,你是洛阳于氏的人;不给你面子的时候,你算个甚? 于保宁面色有些涨红,心里又是尴尬又是羞恼,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地方大员抑或是中枢大臣,何曾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无礼? 强忍着怒气,淡淡道:“只是希望越国公莫要被旁人鼓惑之言所蒙蔽,从而对洛阳于氏有所偏见,而洛阳于氏定会配合丈量田亩,坚决支持越国公。” 他知道现在洛阳城主事的既不是魏王李泰,更不是礼部尚书许敬宗,而是面前的房俊,如果房俊执意追究洛阳于氏之前抵制中枢政令的行为,其余那两人是不可能反驳、也无力反驳的。 所以哪怕房俊当面羞辱,他也得忍着。 第一千七百七十章 远渡重洋 第一千七百七十章远渡重洋 第一千七百七一章 没巽港口 船队在见到"罗和异国"灯塔的那一刻便开始偏航,离开一直沿著海岸航行的航道,向南一头扎进茫茫大海。 三日之后,一座正在建设之中的全新港口出现在地平线上,待到船队驶近,港內有几艘掛著白帆的小船迎了上来,船首剪开波浪船尾泛著白沫,速度极快。待到看清楚船队上的黄色龙旗,小船上也打出旗语然后在船队前方划出一个优雅的"u"型轨跡,引领著船队驶入港口。船队的水兵也振臂发出欢呼,纷纷挤 在船舷处衝著小船挥手,远洋万里、山水重重,在此见到自己的袍泽自然十分兴奋。等船队排成队列一艘一艘驶入还在建设的港口,见到岸上、水面上黑色头髮、同种同源的国人,以及隨处可见粉刷出来的诸如"生命最可贵、安全第一位"" 大干快上一整年、丰衣足食一辈子"等等富有水师气息的標语,感觉就跟回到家一样…… 而港口內的工匠、兵卒、商贾在见到庞大船队浩浩荡荡驶入港口之时,也纷纷放下手头工作聚拢在码头上衝著战船蹦跳著致以问候,欢呼声惊天动地。身在异国他乡,没什么时候是比见到自家强大无匹的战舰出现在大海之上游弋更为振奋人心的事情了,当你的背后紧靠著一个强大的国家,这种安全感是最 幸福的。 "呜呜呜……" 战船上的水兵吹响號角,回应码头上同胞的热烈问候,悠扬的號角声中,战船纷纷入港停泊。旗舰"魏王號"刚刚停泊,搭上跳板,便见到码头上一个身材矮桩的少年助跑几步踩著跳板轻盈如鶻的窜到甲板上,见到顶盔摜甲的杨胄,单膝跪地施行军礼 :"奉命驻扎没巽港昭武校尉扶余隆,见过将军!"杨胄见到这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居然是驻扎没巽港的昭武校尉,心里还有些奇怪,如此年轻居然已经是昭武校尉,且被水师信任担此重任,听到其自称"扶余隆 ",便即恍然。苏定方率军攻陷平穰城之后大军挥师南下,顺势攻破百济国都城泗沘城,百济亡国,王太子扶余丰混战之中下落不明,国主义慈王与王子扶余隆被押解前往 长安。因为王子扶余隆一直饱受王太子扶余丰之压迫,故而入唐之后表现很是恭顺,时常以唐人之身份自居,得以进入贞观书院成为一名学子。 至关陇兵变,书院夷为平地、学子被迫学业暂停,许多人便纷纷被朝廷安置於各处职务。 加入水师的扶余隆表现优异,被委以重任,远渡重洋至没巽港担任驻守校尉,並且负责建造新港……杨胄不敢托大,这位虽然是百济人,但既然曾在书院求学如今又被委以重任,很显然必然是房俊的嫡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赶紧上前两步扶著扶余隆肩膀将 其拽起,大笑道:"扶余校尉为国开疆、营造新港,不仅为水师立下汗马功劳更是功在社稷,本将最是欣赏你这样的少年英杰,自当多多亲近才行,不必多礼!" 面前这少年校尉看上去肌肤黝黑、有一种被太阳暴晒的光泽,身上肌肉虬结、孔武用力,整个人英姿勃勃精力充沛,很是让人心生好感。 况且如此年纪便被授予"昭武校尉"之官阶,主持万里之外的水师基地营建,其自身之能力、日后之前程都值得瞩目。 两人相继下船,战舰入港修补漏水船体、剷除长途远航附著於船底的藤壶牡蠣等生物,同时补充淡水、食物,生病的水兵经受治疗。 距离码头不远处的一幢巨石堆砌的房子里,杨胄好奇的左看右看,这种典型的具有大食、波斯风格的巨石建筑在东方绝对看不见,很是新奇。扶余隆笑著道:"大食国也好、波斯国也罢,大多缺乏高大的树木,只能以石块作为建筑材料,又缺乏精巧的工匠,所以雕琢的图案大多简洁明快、粗製滥造,况且这种石头房子冬冷夏热住起来极其不適,但是有一点好处,一旦建成便可长久留存,既不怕水火之灾、更不怕虫吃鼠咬,除非遇到地震否则几百年也不会 损坏。" 杨胄深以为然:"胡人粗鄙,就连住宅环境都如此低劣。" 华夏砖木结构的房子纵然有千般不好,但唯独一个"住著舒服"就足以吊打这种石头房子,论及享受,天底下无人可出华夏其右……两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扶余隆执壶斟茶,杨胄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战报之上语焉不详,大都督命令急切我也不敢多问,只能抵达此地闻听详情之 后再做决断。"扶余隆放下茶壶,道:"其实事情並不复杂,穆阿维叶登基之后大食国內並不是尽皆臣服,各方势力倾轧不断、斗爭不止,如此情形之下穆阿维叶就打算发动 一场对外战爭来消弭內部的纷爭,他将矛头对准了东罗马帝国……呃,将军知道东罗马吧?" 杨胄点点头,来时航行路上枯燥无味,他读了很多本关於大食国、波斯国以及更为遥远的罗马帝国的书籍:"略有所闻。"扶余隆续道:"当初穆阿维叶还是大马士革总督的时候便曾发动战爭入侵西域诸国,是越国公万里驰援大破大食军队,穆阿维叶来不及报復便打马回家爭夺哈里发之位,上位之后虽然依旧对大唐恨之入骨却也心怀忌惮,所以他选择对东罗马用兵而不是继续入侵西域……不过两个大国之间的战爭自然消耗极大,穆阿维 叶给国內镇守各处的总督下达命令,加重税赋。征缴物资,为即将来临的大战做准备。"说著,从一旁的书柜上取过一张舆图铺在桌子上,手指从波斯湾入口的没巽港、忽鲁謨斯一直顺著海湾延伸直至尸罗夫港的位置,然后又从没巽港沿著海南线一直向南到了红海与大洋交接之处,道:"大食人横徵暴敛,各国海商纷纷躲避,大多已经不进入波斯湾前往尸罗夫港贸易,而是由此向南至三兰,将携带之货 物贩卖於当地商贾,虽然价值便宜得多,但毕竟安全还有得赚,若是能够再从三兰之地购买一些香料贩运至天竺还能多赚一笔。" 杨胄明白扶余隆的意思,一个新兴的贸易港口已经逐渐形成,虽然不可能取代波斯湾的贸易额,但短期內贸易量极大提升是必然的。 不过他看著这个"三兰"的位置,忽然想起一件事…… "据说咱们水师一直暗中支援一支游荡在麦加以南崇山峻岭之中的武装力量……"扶余隆笑道:"没错,是大食国哈里发阿里的儿子海珊,阿里暴卒之后被穆阿维叶继承哈里发之位,海珊流亡在外,一直在咱们的支持下游荡於塞拉特山 的山岭之中。" 这是水师最高级別的机密,杨胄的资格可以接触到,扶余隆则是前来没巽港担任校尉之后亲自主持对海珊的资助才有资格知晓详情。 杨胄喝了口茶水,看著舆图问道:"有什么建议?"扶余隆正色道:"大唐威压四海、天下独尊,绝不容许有大唐子民在海外遭受掳掠屠戮之事发生,尸罗夫港总督阿布阿瓦尔既然冒天下之大不韙,那就必须为 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将军大可照会大食国哈里发,要么将阿布阿瓦尔的头颅送来祭奠死去的大唐子民,要么就等著大唐水师将尸罗夫港夷为平地。" 杨胄就笑起来。大唐军队自立国之后便百战百胜,由此不可避免的滋生出一股"天下四海、唯我独尊"的霸道气质而水师更是在房俊组建成军的那一刻起便纵横大洋、灭国无 数,平常时候秉持著所谓的"人民子弟兵"身份戴著温和纪律的面具,可一旦遭受挑衅,所有的面具都被撕碎露出內里狂猛霸道的本质。 区区一个水师校尉,居然也敢对著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说出这等霸气至极的言论。 扶余隆不解,虚心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末将才学浅薄、虑事不周,不足之处还望将军指正。""指正?没什么好指正的,正如你所言,既然敢屠戮大唐子民、阻碍大唐商路,那就要付出代价,不管他是什么大食国还是什么东罗马!只不过有一点略显拖沓,想要照会大食国哈里发就得前往大马士革,而此处距离大马士革数千里,水陆並进舟车劳顿,没有半年时间怕是回不来,到时候尸罗夫港早就做好迎战准备 ,岂不是貽误战机?照会要发出去但不必等待大食国的回应,船队休整完毕之后便开进波斯湾抵近尸罗夫港,寻找一个契机便炮轰港口,必要之时可登陆作战!" "啊?这这这,有些不妥吧?这可是擅开边衅,一旦被朝堂上那些御史言官知道了可了不得!" "什么叫擅开边衅?你没听我说"寻找"一个契机吗?"扶余隆一头雾水、懵然不解。 第一千七百七二章 栽赃嫁祸 房俊面色凝重,意识到这恐怕是一桩针对他而来的栽赃嫁祸之计,只是不知幕后主使者何人。 而且颇为棘手的是,柴令武的尸体如何处置? 程务挺乃勋贵子弟,自幼对于这等局面颇有见识,见到房俊为难,遂凑到房俊跟前,小声道:“大帅可请太子殿下派遣宫中御医前来验尸。” 柴令武乃是当朝驸马,太子的妹夫,惨遭横死,太子岂能派人验尸之后便自行离去?肯定要妥善解决后事的,有些事情房俊不便去做,怎么做怎么错,但太子却可任意处置。 房俊嘉许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正该如此。” 遂吩咐王方翼率人保护现场,连同柴令武的仆从家将一并在内予以看管,待到自己禀明太子之后,酌情处置。 然后翻身上马,心情沉重的奔赴玄武门,自玄武门入宫,抵达内重门太子居所,见到了李承乾。 …… 书房之内,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正襟危坐,面容凝肃,李君羡束手立于一侧。 房俊入内,先向李承乾施礼,而后蹙眉看向李君羡。 后者低垂眉眼,不与他对视。 李承乾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房俊叹了口气,郁闷道:“柴令武去大帐找微臣,出去之时便被人暗箭射杀,距离营门只有里许……臣亲自赶往查看,已然不治身亡。” 李承乾又问:“柴令武找你何事?” 房俊瞥了李君羡一眼,将柴令武的目的以及话语复述一遍,不敢有丝毫隐瞒。柴令武虽然并无实权,但当朝驸马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自关陇举兵起事之日直至如今,尚未有此等身份之勋贵身死,可以想见,此事必然在长安内外掀起轩然大波,影响极为恶劣。 尤其是凶手之手段明显是想要栽赃嫁祸于他,说不定尚有后招,不得不谨慎应对,起码在李承乾面前要毫无保留,以免惹得李承乾也心生疑惑。 不过那边人刚死,他便下令戒严全军、封锁消息,这边太子便已经知晓,消息是怎么传过来的? “百骑司”自然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时间太过紧迫,几乎等同于柴令武刚死,太子便已经知道,这其中消息传递需要在右屯卫中避过巡逻斥候,即便是“百骑司”的暗探也要耗费一定的时间,怎可能这么快? 李君羡依旧低头不语。 房俊一颗心往下沉,猜测到一个十分不妙的可能…… 向李承乾隐瞒是没有必要的,况且整件事他清清白白,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遂将柴令武去到大帐的话语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李承乾看着房俊:“就这些?” 目光鲜有的锐利。 房俊颔首:“臣绝无半分隐瞒,昨夜臣与巴陵公主清清白白,只不过柴令武大抵不信,所以才会找上门来,希望能够落实臣的承诺,且大闹一场。臣想着此事虽然与臣无关,但闹起来毕竟难看,遂答允柴令武向殿下求情,柴令武也就此离去,孰料刚走出营门,便遭遇狙杀。” 说着,他又看向李君羡。 李承乾紧紧蹙着眉头,十分不解:“谁会暗杀柴令武来嫁祸给你?” 对于房俊,他自然万分信任,既然昨夜房俊不曾与巴陵公主有染,那么自然全无杀害柴令武的动机。退一步讲,就算房俊与巴陵公主之间发生什么,只因为柴令武叫嚣去宗正寺告状就派人予以狙杀,且就在自己的营门之外? 没这个道理。 然而谁又有动机杀害柴令武嫁祸房俊?在并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能将房俊如何?若是想以柴令武之死来搬到房俊,简直异想天开。 所以首先排除是关陇门阀所为,那帮人虽然下手狠辣,但绝不会做这等无用功。 除去关陇,又有谁跟房俊有这般深仇大恨,不惜以一个世家子弟、当朝驸马的性命来嫁祸房俊? 一头雾水。 三人沉默不语,气氛沉重,门外脚步声响,内侍入内禀报:“殿下,宋国公、岑中书、刘侍中、江夏郡王求见。”李承乾眉头愈发紧蹙,宇文士及刚走不久,这几位便联袂而至,显然不是为了和谈之事…… “宣。” “喏。” 内侍退出,未几,几位文武大臣鱼贯而入,上前躬身施礼。 礼毕,李承乾颔首道:“诸位爱卿请入座……不知可是有何要事?” 四人相视一眼,然后瞥了房俊一眼,刘洎开口道:“殿下明鉴,方才微臣陡然得知,如今宫内、宫外皆风传柴驸马被越国公杀害,谣言四起,言辞灼灼,臣不知真伪,勒令不准传播,而后特意向殿下奏秉,请示如何处置。” 李承乾愣在那里,这才多长时间,宫内宫外就已经传开了? 怎么可能? 房俊一言不发,一直看着李君羡。 李君羡依旧低着头,只是脸颊的肌肉蠕动一下,额头隐隐见汗,房俊此刻虽然一言不发,但气势太盛,压力太大,他有些顶不住,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房俊便骤然发动,将他一刀砍了…… 这件事瞒得过太子,因为太子不知其中详情,捋不清利害关系,但房俊却不难猜出其间的道理,想必心中盛怒,自己搞不好就要成了出气筒。 以房俊的武力值,他没信心走得过三招…… 李承乾没注意这两人之间的眼神互动,蹙眉道:“柴驸马的确被狙杀于右屯卫大营之外,但凶手并非越国公。孤已经派人前往验尸,稍后便会有结果呈递。” 刘洎几人先是吃了一惊,显然没料到柴令武当真死了,而后沉吟一番摇头道:“微臣也相信并非越国公所为,但此刻外头传得有模有样,说是房俊以‘谯国公’爵位相逼,淫辱巴陵公主,柴令武不忿,上门讨要说法,却反遭越国公杀人灭口……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此事还需要慎重处置。” 到底柴令武是否房俊所杀并不重要,事实上刘洎也不相信房俊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举,可有些事情毋须有谁相信,甚至毋须真相。 事情的本质是不可能有确凿之证据去指认房俊乃杀人凶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房俊的嫌疑是逃不掉的,这就足够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嫌疑之罪,采取赦免从无之原则,这是自上古之时便一直流传下来的司法精髓,《夏书》中便有“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律例,与其造成冤案,宁愿达不到执法效果,即宁纵勿枉。 但是对于房俊此等即将臻达人臣之巅峰的人来说,这等嫌疑却是致命的缺陷,嫌疑在身,便难免有人构陷、攻讦,代表着道德方面不够完美,是难以成为宰辅之首、领袖百官的。 这是东宫文官系统最愿意见到的局面…… 萧瑀不待旁人反驳,便适时道:”柴令武及时当朝驸马,亦是功勋之后,更有皇族血脉,身份非同等闲,待到验尸之后,应当予以收殓,派遣适合之大臣料理后事,以免再生事端。“ 全然不提彻查凶手、澄清谣言之事…… 李承乾颔首道:“正该如此,稍后孤会让禁卫护送柴令武尸体回长安府邸,另外让长乐、晋阳等几位公主先行赶去,抚慰巴陵,毋使其伤心过度。然后知会宗正寺,恳请韩王出面主持,料理柴令武后事。” 又对房俊道:“此事孤自会派人彻查,还越国公一个公道,毋须太过在意。” 房俊颔首,也只能如此了。 谣言能否广泛流传,不在于其本身真伪是否难辨,而在于是否迎合大众之心态,一旦此则谣言深受大众之欢迎,大众便愿意相信其真实性,反之自然不攻自破。 而眼下这则谣言对于房俊本身之伤害极其有限,他在民间风评甚佳,不会有多少人相信此事,但谣言之本身却使得他在某一个阶层之间遭受品德质疑,有朝一日他意欲登上人臣之巅,这便是一个巨大的雷,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爆开。 他再一次将目光看向李君羡,眼神深邃…… (本章完) 第一千七百七三章 言之不预 作为哈发最为忠诚的臣子,阿布阿瓦尔深知穆阿维叶的勃勃野心,大食国内部的纷争已经严重阻碍其开疆拓土、开创盛世之崇高志向,所以向东罗马开战、 消弭内部矛盾已经是当下最为重要之国策,任何人不得违逆阻挠。 所以无论臣子们在各地如何盘剥农商、如何敲骨吸髓,只要将税金粮食交上去就可以为所欲为。 但若是开启与大唐的战争,这是绝对不被容许的。当初率军亲征西域,穆阿维叶在唐军兵锋之下吃了败仗,数十万大军丢盔卸甲一溃千,心早已对大唐充满恐惧,这也是将战争目标放在东罗马身上的 重要原因。发动战争的目的是希望以胜利来中和各方利益、消弭内部矛盾,可若是打了败仗不仅所有目的告吹,反而更会将矛盾彻底激发出来,到时候甚至有可能引发 一场内战,哈发的位置都岌岌可危……然而大唐的水师固然横行东洋,可是大食国的舰队在西洋、在地中海亦是雄霸一方,就连罗马帝国的舰队也只能暂避锋芒龟缩在地中海不敢冒头,如果 硬碰硬的打一仗赢了大唐水师,无需将其覆灭只需略有胜果必然将其逼退,到那时自己岂不是声威大震? 况且大唐在没巽建设港口紧扼波斯湾入口,长此以往对大食国的经济、军事都有极大之影响,想来哈发也愿意扒掉这颗钉子。大唐远涉重洋来到波斯湾的船队大概有舰船不足两百,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改装的武装商船战斗力有限,而尸罗夫港加上两河出海口的乌刺港可以调集战船 三百余,最重要是波斯湾的水文一直掌握在大食国手中,就连以往的波斯都没有详细的波斯湾水文信息…… 阿布阿瓦尔在心估量一番,原先的恐惧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亢奋激动,他觉得可以战胜大唐水师。与唐军开战的忌讳并非是得罪那个远在东方的超级大国,而是破坏哈发征伐东罗马的计划,可若是将唐军击败,趁机与其谈判提升大唐商船进入大食国的 商税,就会有更多的钱财去支持哈发的战争计划,哈发欢喜还来不及,又岂能怪罪呢? 当然最重要是要获胜,绝不能失败。 心中权衡一番,阿布阿瓦尔将麾下将领、官员召集在总督府,商议对策。“唐人有兵卒落水溺亡,一口咬定是被咱们撞击船只所致,这件事怕是无法解释,唐人必定不肯罢休,最坏的情况就是百余艘战船兵临港口,压迫咱们屈服。 是挺直背脊浴血奋战维护帝国之神威,还是暂且隐忍给予赔偿消弭唐人怒火?诸位不妨给我一个意见。”有人瑟瑟发抖:“唐军水师横行大洋未尝一败,不仅其舰船的航行速度更快、结构更为坚固,更在于其船上装备的火器,唐军不可战胜啊!一旦战败,哈发 必定追究,这样的责任谁能背负得起?总督三思啊!” 这是“唐军无敌论”的坚定支持者。 “火器固然威猛,可海战更讲究舰船的吃水、战士的勇猛、以及后勤的补给,这几样咱们全都占优,可堪一战。” 这是“帝国威武论”的人,认为唐军“无敌”的神话只不过是因为未曾遇到真正的强者,而现在大食国就是真正的强者,必定可以戳破唐军“无敌”之泡沫。众人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阿布阿瓦尔有些烦躁,下令道:“盯着没巽港那边的唐人舰队,一定有所动作马上汇报。将乌刺港的战船也调集过来,无论如何都 要做好防御,另外派人马上水陆兼程前往大马士革请求哈发的意见。” 众人赞同,是战是和都要有哈发的命令,然后先做好防御,这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然而众人刚刚散去,就有卫兵来报:“唐军派人前来,要求会见总督。” 阿布阿瓦尔摸了摸翘胡子,点头道:“把人带来吧,看看他说什。”虽然他不认为唐军水师劳师远征且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能够对尸罗夫港造成威胁,但国内毕竟正在准备征伐东罗马,这个时候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海战势必 影响哈发的全盘计划,还是稳妥一些避战为好。 但如果唐军咄咄逼人,他也不介意全力一战,只要战而胜之,不仅不会影响哈发的作战计划还会检验一下大食国海军的战斗力,为征伐东罗马打好基础。一旦决定对东罗马开战,大食国位于波斯湾的海军就将全部调往地中海参战,毕竟东罗马的海军在规模上远胜于大食国海军,哈发必须集中所有力量才能 一战……没多久,卫兵带着一个顶盔掼甲的唐军将领进来,身上制作精良的山文甲覆盖了各处要害,行走活动之间方便快捷没有丝毫阻碍,远胜于大食国军队装备的 板甲,据说在大唐“板甲”只能作为最低级的士兵装备,但凡校尉以上的军官都会装备乌锤甲、山文甲甚至是明光铠。 真是令人眼馋啊……这位唐军将领最多也就二十岁,面容是被暴晒之后的黝黑但眉眼之间依旧透着青涩稚嫩的气息,身材矮状肩宽背后一看就是骁勇善战之辈,神情不卑不亢, 既没有面对一地总督之唯唯诺诺、也没有身为唐军将领那种骄狂不可一世。恭恭敬敬的抱拳施礼,先递上一份文书,而后朗声道:“在下大唐水师校尉扶余隆,替大唐水师将军杨胄问候总督安好,大唐乃礼仪之邦,素来与南洋、西洋各国自由贸易、共同富裕,然总督阁下先是无故增加大唐商贾之税金,导致两国贸易中断,继而对怀有异议的大唐商贾肆意屠戮、掳掠钱财,致使大唐之声威受损,今日更驱动战船撞击大唐船只导致两名水师兵卒溺亡,此等桀骜残暴之行径不仅挑衅大唐国威,更使得大唐军队同仇敌忾,若两国开战,则责任皆在贵国, 任何后果贵国自行承担,勿谓言之不预也!” 通译将这番话翻译出来,阿布阿瓦尔面色难看,依着他的脾气那就开战吧,大食国还会怕了大唐不成? 不过大局为重,他还是谨慎了一些,问道:“大唐意欲何为?”扶余隆挺直腰杆,大声道:“第一,贵国要对残害大唐商贾、致死水师兵卒进行公开道歉,张贴布告于尸罗夫港广而告之,使来往各国之商旅人尽皆知;第二,对死亡之大唐商贾、水师兵卒予以赔偿;第三,收回临时增税之命令;第四,贵国认可大唐为战略贸易伙伴,对大唐授予''最惠国待遇'';第五,保证自今以后 绝不发生类似事故。” 阿布阿瓦尔一脸懵然,看向通译。 通译也有些懵,其余都还好说,“最惠国待遇”是个甚? 他忐忑问道:“还请贵使明示、何谓''最惠国待遇''?”扶余隆双手扶着腰间双扣腰带,气势很足:“大唐与大食国互为友好之邦,两国商贸往来日益增强、联系紧密,为了促进两国邦交、增强商贸合作,应当互相降低对彼此的商税,譬如大唐征收天竺等国商人之商税为十税三,那与大食国签署合约之后,对大食国商人征收的商税则为二十税一。如此,才能促进两国 商业繁荣,加深紧密合作。” 通译马上翻译给阿布阿瓦尔。 阿布阿瓦尔瞪大眼睛,其余几条或许还有商榷之余地,毕竟他现在不想打仗,可这个“最惠国待遇”简直就是要他的命!现在大海之上贸易最强的国家就是大唐,大食国虽然也有商贾直接与大唐贸易,更多却是天竺等国家的中间商,由大食国前往大唐的商船不足大唐前往大食 国的十分之一,一旦签署这个劳什子“最惠国待遇”,看似双方的条件是一致的很是公平,但大食国在商税上的损失就是几十倍。 长此以往,大唐商贾从大食国赚取的利润逆差就将是一个无底洞,有可能直接抽干大食国的财富……最为重要的是自己这个尸罗夫港总督就是靠着收税为生的,每年将海量的税金上缴给哈发才能保住这个位置,若是大唐商贾的税金从现在的十税五降至 二十税一,那还去哪收税? 大唐商贾是尸罗夫港最大的客户! 别说哈发不能答应,他这个尸罗夫港总督也不能答应啊! 他沉着脸压抑着心底怒火,冷声道:“兹事体大,我不能做主,还需呈报给哈发定夺,贵国不妨登上一等。”扶余隆点点头:“贵国损害大唐国威在先,若不能给予一个让大唐满意的赔偿方案,给予大唐足够的尊重,那大唐军队就会用战船与横刀自己来拿!到那个 时候,拿什、拿多少,就不是贵国可以自己决定的了,” 顿了顿,他又将最为重要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勿谓言之不预也!”阿布阿瓦尔有些不解,这句话难不成是有什特殊的意义,需要强调一遍? 第一千七百七四章 临机决断 "勿谓言之不预也?这话什么意思?" 扶余隆走后,阿布阿瓦尔顾不上因为唐人的桀驁霸道而恼怒,看上通译好奇询问。他虽然不懂汉话,但是从扶余隆的神情、语气之中却能够分辨得出这句话是对方最为重视、同样也最为核心的一句,很可能此人今日前来最为重要的就是传 递这句话的含义。通译很了解汉话,对汉人典籍也略有了解,绞尽脑汁回忆这句话的出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迟疑著道:"这话本身並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不过其中的警 告意味很是浓重,通俗一点来说,大抵就是"丑话说在前头,将来有什么后果别说我没事先警告",不仅是警告,更是威胁,大有"不听话就开战"的意思。" "不听话就开战?!"阿布阿瓦尔气得两撇翘鬍子颤巍巍的,满脸通红,拍著桌子怒骂:"大唐欺人太甚!若非哈里发要筹备对东罗马的战爭不能横生波澜,我现在就要下令对大唐 开战!"通译不敢说话,阿布阿瓦尔这话还真不是说大话,大食国虽然以哈里发为尊,但是各地总督的权限却极大,合法拥有自己的军队,对辖地的统治几乎一言而 决,最重要只要按时将足额的税金缴纳上去,即便对外开战也不是不行。 当然你得打贏了,一旦打输了损兵折将,很容易就被旁人所取代,自己黯然下野都是好的,甚至很容易被暗杀掉…… 阿布阿瓦尔吩咐一旁的将领:"一定要盯紧了唐军水师,稍有异动立刻来报!"他不觉得唐军会对尸罗夫港发动攻击,因为那样一来不仅意味著两个大国开战,更意味著他们这支劳师远征的水师有可能全军覆没,唐军就算再是自信也不 会以为在大食国的家门口可以打得过大食国的海军吧?更多还是希望依靠强大的武力对大食国进行威胁恐嚇,什么赔偿死去商贾、兵卒,什么"最惠国待遇"都是胡扯,让大食国开放更多的港口准许唐人在大食国 境內自由贸易,这才是更有可能的目的。 阿布阿瓦尔起身看著悬掛在墙壁上的海图,目光落在没巽港,心里就要想被扎了一根刺一样。忽鲁謨斯的海峡水道呈弯曲形状,水流湍急暗礁处处航行之时很难提速,而没巽港就在海湾之外紧扼忽鲁謨斯,等同於掐住了波斯湾的咽喉,也不知大唐是 如何收买亦或逼迫当地的阿兹德人租借了古老的海港予以扩建,导致进出海湾的商船甚至大食国的战船都要收到唐军控制。只要腾出手来,这个海港是必须要掌握在大食国手中的,否则大食国的商船、战舰出入波斯湾都要受其辖制,不仅严重损害帝国声威,更会流失更多的利益 。 唐军若老老实实则罢,毕竟大食国目前倾举国之力征伐东罗马,就让唐军在没巽港好好建设,等到将来大食国接手之时白捡一个现成的。 若唐军自己找死贸然来攻打尸罗夫港,那就将其摧毁之后顺势攻占没巽港,不仅拔除大唐这颗钉子,还能趁机将势力深入至阿蛮国富裕的沿海一带…… *****扶余隆回到没巽港将溺亡的两个奴隶还给阿兹德部落的首领,並且按照约定赔偿了一些钱帛,叮嘱其守口如瓶不得外泄之后将其送走,而后回到官署,向杨 胄施礼之后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捧起一壶凉茶"咕嘟咕嘟"一口喝乾,抹了一下嘴巴的水渍长长吐出一口气。 "舒坦!" 不仅是身体舒爽,心里更是舒服得无以復加。虽然出身百济王室,但区区百济夹在高句丽与新罗之间很是受气,更别说面对大唐了,说一句"小国寡民"绝不为过。而且一直以来遭受百济王太子扶余丰的 打压、排挤,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话都不敢大声。然而如今有了大唐户籍,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唐人且加入大唐军队,区区一个水师校尉却可以当著大食国行省总督、封疆大吏的面前连声呵斥、耀武扬威, 那种"狐假虎威"的舒爽令他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来雀跃欢呼。 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生在种花家!杨胄看他神情自感好笑,虽然身份高贵、独当一面,可到底还是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能够代表大唐水师与一国之封疆大吏谈判,激动一些实属应 当。 "那阿布阿瓦尔怎么说?"扶余隆赶紧将会见阿布阿瓦尔的情况、对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末了道:"以末将观察,阿布阿瓦尔对大唐並无多少畏惧,但是面对末将的挑衅却隱忍不动,可能性有两个,一则是害怕破坏哈里发征伐东罗马的计划故而不得不忍,再则便是预谋什么轨跡打算偷袭咱们,所以面上不动声色,但依我看还是前一个可能 性更大。穆阿维叶在大食国声名狼藉,其认为凶残暴戾,即便是身边的亲信亦隨意打杀,大食国上下畏其如虎,没人敢反抗他的命令。" 然后又补充道:"尸罗夫港已经有数条快船出发前往乌刺港,肯定是阿布阿瓦尔派出的信使,至乌刺港之后登陆从陆路奔赴大马士革请示哈里发。" 杨胄沉吟少许,问道:"你认为穆阿维叶会做出什么决断?"没巽港不仅是大唐水师在波斯湾的驻扎地、补给站,更有负责收集波斯湾各国消息之职责,算是一个隶属於水师的"情报站",更要就当地之局势向水师高层 进行建议。扶余隆笑道:"若是一个英明的君主,自然会选择忍辱负重对咱们做出妥协以便於全力征伐东罗马,毕竟那样才最为符合穆阿维叶的利益;若是一个昏聵的君 主,大抵会不管不顾火冒三丈,下令对咱们大唐水师开战……不过既然哈里发是穆阿维叶,那么以末将之判断,他会同时打两场仗。" 杨胄挑挑眉毛,诧异道:"这么刚愎自负?""比你想像的还要刚愎自负!哈里发自詡"神的使者",代表这"神"的意志,天下地上、唯我独尊,所有反对者都是异类,要么用刀剑迫使其皈依,要么用刀剑将其消灭!穆阿维叶更是残暴刚愎,绝无可能对大唐妥协。况且大食国的水军其实更多都布置在地中海,毕竟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东罗马,波斯湾这边无论胜负 都不影响他征伐东罗马,与咱们打一仗並不会真正影响他的战略,顶多是这边损失更多的兵员粮秣。" 顿了顿,他反问杨胄:"那咱们是否下定决心打这一仗?" 杨胄笑道:"那你以为我让你弄两个土著淹死,只是为了嚇唬嚇唬阿布阿瓦尔?"扶余隆便明白了杨胄的意图,那两个被穿上唐军军服的土著之死,不仅是大唐水师对尸罗夫港开战之藉口,更是用来给水师高层的交待——大唐水师號称"战舰即是国土",自己的兵卒死在自己的国土之上,这是触及原则、避无可避的耻辱,要么大食国用赔偿弥补大唐的损失,要么大唐开著战舰自己去把损失掉的威 严拿回来。 在大唐,再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比水师更加"好战"! 扶余隆心情亢奋,目光灼灼的盯著杨胄:"请将军准许末将为大军之先锋!" 没巽港虽然很好,也算是独当一面,可毕竟没有自己可以指挥的舰队——哪一个水师将领不憧憬著能够率领无以计数的战舰航行在大洋之上呢? 杨胄笑道:"有何不可?"反身回到书案旁,提起毛笔饱蘸墨汁,在铺开的信纸上笔走龙蛇写就一封战报,末了签字画押,递给扶余隆:"你且看看是否需要更改,若无更改之处便签字 画押快船送回广州吧,想必这个时候广州水师都督府已经建成,苏大都督应该坐镇彼处。"华亭镇是水师大本营这个不可更改,但广州的地理位置太过优越,隨著岭南地区不断开发、人口不断增长,商业愈发繁荣,以及中枢对於岭南地区的渗透、 分治等等政治需要,广州早已成为岭南之中心,所以无论是在彼处开设市舶司亦或是增加水师都督府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届时,华亭镇市舶司管控东洋、广州市舶司管控南洋西洋将成为整个大唐海外贸易的构成。 "喏!" 扶余隆接过信纸看也不看,隨意落笔签字画押。 杨胄瞅他一眼,揶揄道:"看都不看,就不怕我在战报之中说你坏话?""将军胸怀宽广、才能卓著,纵然末将有错也会当面斥责,岂会做出背后告状之事?即便信中提及末将不足之处,也是末将之缺陷,任凭大都督责罚,绝无怨 尤。""呵呵,年纪不大,鬼机灵倒是不少,百济人如你这般通透的可不多,据说当年你父义慈王意欲改立你为王太子?若当真那般,或许百济也不至於有亡国之殤 ,看看新罗,国土仍在、宗嗣永继,新罗女王也在长安尽享荣华富贵,何其乐哉。" 扶余隆憨笑两声,不予回应。新罗女王之所以能在大唐尽享富贵而不是沦为大唐权贵的玩物,难道不是因为其委身於房俊之缘故?将自己的妹妹送给房俊做妾,自己更是自荐枕席,亡国 之君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杨胄也觉得既然谈及新罗女王就要牵扯道房俊,那可是自己上司的上司,万一传扬出去怕是要坏事,房俊的棒槌脾气一旦发作谁也受不了…… "派人送信吧。""喏。" 第一千七百七五章 战争机器 战报之中详细说明了之前大唐商贾遇害之原因、经过,以及尸罗夫港、大食国当下之局势,言明为了维护大唐声威不得不战,且此战远航船队在没巽港配合之下全力以赴,定能一战而胜,逼迫大食国对此前屠戮大唐商贾、致死大唐兵卒做出赔偿,并且放开尸罗夫港对于大唐商贾之种种限制,迫使其下调商税、给予大唐“ 最惠国待遇”……水师因为布置在辽阔的大海之上,往往前锋之舰船远涉重洋与大本营相距万里,不可能如同陆上一样事事请示、等待命令,所以副将以上的将领具有“开战” 之特权。当然那只是指小规模的冲突而非是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悍然开战,杨胄之所以敢“独断专行”是因为来时有苏定方之命令准许他相机而动,况且他也有信心打赢 这一仗。 “开战”这种事视结局之不同,性质也会不同,打败了是一回事,打赢了自然是另外一回事。 …… 战报发出仅只是“告知”而已,并不影响杨胄下令对尸罗夫港发动战争。水师将士、没巽港兵卒很快接到“全力备战”之命令,顿时士气高昂,整个码头都热火朝天。一艘艘战船的船底清理加快进行,清水、食物不断送到船上,破 损的船帆进行缝补、漏水的船体快速封堵,一杆杆火枪、一枚枚震天雷、一支支火箭、一柄柄横刀、一根根长矛都从船舱内搬运到甲板上进行维护、检修。扶余隆更是向周围的部落发出信息求购食物作为战备补充,很快,没巽港附近山里、海边的土著便蚂蚁一般向着没巽港汇集,他们肩挑背扛将新鲜的肉类、 蔬菜、甚至是野果都送到没巽港,眼巴巴的等着换取唐人的铜钱。土著部落的贸易方式一直都是“以物易物”,但是自从唐人到了这里开始建设码头,无论是雇佣当地土著、亦或是从土著手里购买需要的物资都会支付铜钱,期初土著不要铜钱,这东西既不能吃用不能穿,要之何用?但是在唐人以及当地阿兹德部落首领的劝说之下收取了铜钱,然后拿去萨伊尔瞿和竭国以及祖法尔等地的集市,发现无论是当地的商贾还是海外的客商都很是喜欢这种铜钱,免除了携带食物长途跋涉变质之后被压价甚至丢弃的风险,大唐的铜钱自然越来越受欢 迎。所有人都愿意与唐人贸易,唐人虽然强大海面上有着巨大的战舰、兵卒手里有着锋锐的横刀,但是唐人讲规矩,说好什么样的价格就是什么样的价格,即便 临时有所变动也会尽可能与土著们商议,而不是挥舞着刀子进行掳掠抢夺。“大唐是个文明国度”这个念头深入人心,土著们看着唐军盔明甲亮、威武雄壮的模样很是艳羡,心想着若是能够出生在那等劳有所获的国度该是何等样的幸 福? 等土著们抵达港口交易物资,便见到了令他们震惊失神的一幕。只见偌大的港口里停泊了无以计数的战船,还处于“绳结记事”阶段的土著们数不清楚数量,只看到一艘挨着一艘的大船密密麻麻挤满了海港,无数身着军服 的青壮在每一条船上爬上爬下、忙忙碌碌,各种物资被不断运上甲板、搬入舱底,整个港口热火朝天,好似一盆煮沸的海水翻涌喧嚣。 这是这个时代最为庞大的战争机器,当它全力开动即便尚未显露獠牙,其威武雄壮之气势也足以震慑人心、威压四海。阿兹德部落的老酋长头上缠着布、拄着一根拐杖站在山丘上眺望着海港里密密麻麻的船舶、热火朝天的兵卒,忽然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儿子说道:“咱们将 没巽港租给唐人,是不是打开门招惹了一头猛虎进来?这是咱们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可现在唐人来了容易,怕是以后想要撵走就不容易了。”他的儿子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闻言嘴角抽了抽:“您想的有点远了吧?咱们签署的租借契约是九百九十九年……别想那么远的事儿了。这个港口是与祖法尔一 样优良的海港,不仅唐人盯着,大食人也盯着呢,今日咱们不租借给唐人,明日也一定被大食人抢走,保不住的。”老酋长很是懊恼,拐杖在地上使劲儿杵了几下,声音苍凉无奈:“人与狮子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弱肉强食而已,咱们阿兹德人弱小连祖宗的土地都保不住, 唐人与大食人却可以驾驶着战船满世界的抢掠贸易、攫取财富,苍天不公啊!”他的儿子摊手道:“与其发牢骚,您应当庆幸来的是唐人,这个港口虽然必须租借给他们,期限也由他们确定,也没给太多钱……可毕竟与咱们和平共处、平等贸易,族人还是占了不少好处的,如果来的是大食人现在怕是咱们的族人都被屠杀干净了,他们不仅收税更要奴隶,相比之下大唐不愧是‘礼仪之邦’,只要咱 们友好对待,他们便竭诚以报,这已经是最幸运的事情了。”“可你看海港里这架势,唐人分明是在做战前准备,他们远渡重洋而来却丝毫不惧怕大食人的舰队打算狠狠的打上一仗,如若赢了还好,可如果输了,大食人趁势攻陷海港,岂能绕得了咱们阿兹德人?到那个时候怕是不会相信咱们也是被大唐逼着租借海港,而是栽赃咱们与大唐是一伙的,不仅没收海港,还要掠夺咱 们的财富,奴役咱们的族人……” 老酋长忧心忡忡,觉得这些唐人太不省心了,老老实实营建海港不好吗?何必去招惹大食人呢。 有唐人占据海港,大食人还能有所忌惮不敢前来,一旦唐人战败,阿兹德部落怕是就要遭殃了…… 他的儿子忽然说道:“既然唐人战败咱们就要完蛋,何不干脆帮助唐人作战?” “嗯?你是怎么想的?”“咱们的利益已经与唐人绑在一处,无论咱们是否承认都不可改变这一点,唐人胜咱们就安全,唐人败咱们就完蛋……既然如此,何必干脆帮助唐人作战?也 可与唐人谈判,或是讨要钱帛,或是准许咱们的族人加入唐军,或许一旦唐人战败答应带上咱们一起去往大唐……”老酋长很是欣慰,这主意打得海那边的波斯人都听得到,不过他想了想,将部落与大唐绑在一处也不错,阿蛮国这个地方多是沙漠、高山,很是贫瘠,即便 唐人战败能够跟随他们前往大唐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至于阖族上下背井离乡……与生存相比,那都不算事。 “既然如此,你就去跟唐人谈一谈吧,只要他们分发给咱们武器、给咱们钱粮,那就给他卖命又如何。” “是,我这就去谈。” 他的儿子很是兴奋,他实在是太向往大唐了,崇尚大唐的一切,即便与大唐并肩与当世强国作战也无所畏惧。 …… “阿兹德人要见我?” 杨胄正在官署处置公文,听闻亲兵来报,有些愕然。没巽港虽然租借自阿兹德人,但听说当初可不是好借好还,而是动用了武力逼着当地土著阿兹德人不得不答应,也因此导致阿兹德人对唐人有着很大的戒备 与仇恨。 后来随着接触增多这些仇恨逐渐淡化,可阿兹德人很是排外,并不与唐人有更深层次的接触。 现在唐军在海港之内准备作战,任谁都知道作战目标是大食国,阿兹德人应当远远躲开以免被牵连才对,怎地反而找上门来? “让他进来。” “喏。” 少顷,缠头赤足身披葛布的壮年土著快步走进来,见礼之后一开口就将杨胄吓了一跳:“阿兹德部落下一任的酋长奥贝德,见过大唐将军阁下。” 杨胄吃惊道:“汉化说的这么好?” 口音虽然有些怪异但无论语法还是词汇都很准确,这在一个土著身上实在是太难得了。奥贝德露出一口白牙:“很小的时候就有大唐的商人从遥远的东方来到波斯湾贸易,我那个时候被大食人奴役不得不在尸罗夫港搬运货物,认识了很多汉人以 及会说汉话的商人。我对大唐崇慕已久,所以缠着他们学说汉话,只可惜不会写汉字。” 这种文化认同让杨胄很是高兴,他笑着让奥贝德入座,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大唐乃天下最为传承久远的国家,正义、公平、强盛,是我们这些落后愚昧的土著最为崇慕的国家,如今大唐军队万里迢迢来到阿蛮国建设港口、反抗邪恶 的大食国,我愿意带领族中青壮参与战争,帮助唐军击败大食人。” “哦?” 杨胄很冷静,但有所出、必有所求:“你们想得到什么呢?”奥贝德目光灼灼:“如果这一战获胜那么恳请大唐准许我们以唐军之名义协助管辖波斯湾内的商船,并且拥有辅佐唐军收税之权力。” 第一千七百七六章 战术对策 杨胄饶有兴致问道:"你就认定这一战我们会胜?"奥贝德摇摇头:"世上从无绝对之事,唐军固然强悍、装备固然精良,却也不敢说必胜。但阿兹德部落素来与唐军亲近,如果唐军战败,大食人肯定不会饶过 我们,所以不管是为了帮助大唐还是为了帮助自己,我们都愿意参与此战,衝锋陷阵、死亦无憾!"杨胄摸著下巴鬍鬚,心底冒出一个想法,不过这个想法还需斟酌,故而对奥贝德道:"原则上我答应你们参战,但不能以唐军的名义,因为这涉及到太多的规 定我无权处置,需稟报至水师都督府商议之后才能確定。""没关係!只要给咱们一个为大唐效力的机会就足够了,部落里的战士定然会让将军刮目相看!只不过……兵器军械会提供的吧?将军也知道,我们部落不仅 贫穷而且愚昧,打猎的时候都是用骨箭、棍棒,别说不能冶铁了,连青铜都冶炼不了……"杨胄大手一挥:"这个放心,大唐的兵器军械充足得很,除去火器之外,横刀、长矛、盾牌甚至长弓都可以给你们装备上。现在你就回去召集族人,然后过来港口集合,本将会安排一个校尉给你们指挥作战,顺带记敘军功无论衝锋、先登、杀敌、斩将、夺旗都会有相应的奖励,绝不会因为你们不属於大唐军队序列而 有所苛待。" "那我这就回去招人!" 奥贝德很是兴奋,告辞之后转身就走。 杨胄在书案前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著,琢磨了一会儿又将扶余隆叫进来,亲自给斟了一杯茶,问道:"你是百济人,我问问你为大唐作战是何等样的心情?" 扶余隆楞了一下,没太理解杨胄的意思,反问道:"将军是问我是否对大唐忠诚吗?"杨胄想了想,摇头道:"並不是,你的忠心自然毋庸置疑,事实上你现在就是唐人,又岂会不忠於自己的国家呢?我是指那些归附过来的胡族,他们並未加入 唐军序列、却为唐军打仗,这件事你怎么看?""这还用得著怎么看?这种事早已有之,且不说大部分内附的西突厥一直为大唐军队衝锋陷阵,即便是太宗皇帝东征高句丽之时,契丹、奚族、室韦、霫、流 鬼、乌洛浑等都曾派兵协助唐军作战,后期百济人也加入其中帮助唐军追剿高句丽余孽。"这早已是大唐的传统,将边疆各部胡人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一边驱使其为大唐衝锋陷阵、攻城掠地,一边给予各种政策与赏赐,使其愈发依赖於大唐,有 助於大唐与周边胡族的交融、共处。 杨胄道:"若是水师也效仿陆上军队那样,培植一些蛮夷胡部,每遇征战之时以为前驱,你觉得如何?""誒?咱们水师好像还真没这么干过……原则上可行,毕竟陆上可以为何海上不可以?但是一方面需要都督府对此进行確认咱们才能有所行动,另外一面也要 对归附的蛮夷进行甄别,这帮土著没有什么道德观是非观,见到肉嗷嗷往上冲,见到危险一溜烟儿就没影了,慎之又慎啊。" "那是自然,我可以决定对尸罗夫港开战,却不敢在军队序列的问题上自作主张,真以为苏大都督不会杀人啊?"杨胄笑著说了一句,然后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一边商討问题的细节,一边记录於纸上,最终匯总在一处刪刪减减,形成一份文书,两人分别签字画押之 后装入信封以火漆封口,让人与先前那道战报一起,派船送往广州。 *****没巽港这边大张旗鼓、热火朝天,尸罗夫港这边很快收到消息,停泊在港口内的各国商船闻讯大惊,除非必要否则纷纷离港停驻在港口之外,以便於一旦战 爭爆发便可以迅速离开此地躲避战火。 尚未进入波斯湾的商船则赶紧掉头南下顺著海岸线前往三栏港进行贸易…… 本就因为大唐商贾绝跡而萧条的尸罗夫港愈发冷清破败,每日只有大食人自己的商船出入港口,带来的税收不及以往的一成。 阿布阿瓦尔在总督府内勃然大怒,也感到一些恐慌,因为哈里发会忍受他盘剥商贾、鱼肉百姓,会忍受他擅自开战、穷兵黷武,唯独不会忍受他交不上税。 对於哈里发来说,帝国所有土地之意义只有两样,一是兵源、二是税收。不能将卑贱如螻蚁一样的奴隶征入军队、不能从各地收取丰富的税金,那么再是广大的疆域、乃是繁多的人民又有什么用?一切都要为了他的雄心壮志、宏 图霸业服务才有存在的意义。 阿布阿瓦尔将自己最为信任的两个部下叫过来,问道:"唐人当真打算与我们开战?"伊本阿塔特二十余岁,健硕雄壮、身材魁梧,闻言道:"看情形是打算打一仗,这两年帝国与大唐的海上贸易愈发兴旺,尤其是大唐前来波斯湾贸易的海商日 益增多,大唐或许是因为缴纳给帝国太多税金有些不满,所以借著之前种种为藉口来打一仗,以此逼迫帝国在大唐商贾的税率上予以让步。" 开启一场战爭的动机其实很简单,要么是经济、要么是政治,谁会为了区区几个商贾的死活而远涉重洋不惜一战?阿布阿瓦尔点头,这一点其实从前几天那个唐军将领送来的国书已经彰显无遗,或许那个劳什子"最惠国待遇"只是一个谈判的伎俩,但逼迫大食国对大唐开 放更多的贸易港口、降低对大唐商贾徵收的税金,这才是根本目的。 以大唐目前与大食国的交易量,一年的税金足以支撑起一支两百艘战船的海军……另一人叫做布斯尔的中年将领身形高瘦、容貌丑陋,反而相比伊本阿塔特更加暴躁、嗜战:"那就打一场!听说唐军水师纵横东洋南洋未尝一败,若能将其击 溃,则帝国海军威震天下士气大振,能够更大程度提升将来对战东罗马海军的胜率。"伊本阿塔特蹙眉提醒道:"帝国海军主力都在阿普杜勒总督治下的亚歷山大港,咱们这边一共能够调集的战船也不过超过三百艘,而且其中很多都是小船。唐 军水师虽然数量处於劣势但他们的舰船性能优於我们,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无论哪一方获胜都是惨胜,並不划算能不战还是不战为好。" "放屁!尚未开战你便灭自己威风长敌人士气,如此畏战怯懦之辈不配为帝国将领,回家抱孩子去吧!""这一仗又不是不得不打,只需咱们低个头道个歉象徵性的给与一些赔偿,让唐人自觉得了面子也就差不多了,何必非得硬碰硬的大战一场?万一战败破坏了 哈里发征伐东罗马的计划,谁负担得起?" "唐人劳师远征、兵力舰船都处於劣势,我们怎能不胜?除非似你这等贪生怕死之辈未战先溃!" "简直满口胡言,哪一次我不是身先士卒、衝锋陷阵?论及打仗,你还不够格对我指指点点!"阿布阿瓦尔被两位爱将吵得头疼,连连摆手:"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一起並肩作战这么多年怎地还是这般水火不容?要精诚协作,要相互爱护!唐人火枪火 炮之威虽未亲见却素有耳闻,你们认为应当如何应对?"两人停止斗嘴,看上去更勇猛的伊本阿塔特反而更足智多谋一些,闻言道:"火枪也好、火炮也罢,都是远程武器,只需咱们的快船能够在最短时间衝过其射 程展开接舷战,再是威力强大的武器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最重要是一个快字。"布斯尔摇头道:"你错了,事实上唐军的战船更高大、更能抵御风浪適合远航,但他们的船却更快,一旦被他们插入我们的队列之中分割包围,依靠更为精良 的火器、军械,我们很有可能被割裂陷入各自为战的困境,然后被一点一点吃掉。"他乾脆起身将桌案上的东西挪走,拿来一些茶杯、碟子、笔桿等等东西摆成队列,然后一块一块分开模擬有可能在海战当中出现的情况,阿布阿瓦尔与伊本 阿塔特站起来围观,最终一致確认布斯尔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阿布阿瓦尔一脸忧愁,不得不承认唐人在造船技术上远远领先大食国,波斯、东罗马更是拍马难及。 "如何化解呢?"若不能破解唐军战船依仗速度对己方穿插分割的战术,那么此战必败,而战败的后果是阿布阿瓦尔绝对承受不起的,哈里发的滔天怒火会将他焚烧乾净,渣 滓都不剩下。 "倒也不难。"布斯尔伸手将一些茶杯、碟子等东西聚拢在一起,说道:"我们可以在关键时刻用铁链将船只捆绑在一起,还要将投石机、弩炮装上船,数十艘船形成一个稳定且坚固的堡垒向唐军的旗舰发起衝击,只需将那艘大船击沉,唐军必败。" 第一千七百七七章 一触即发 洛阳于氏亦是源出代北,与关陇门阀同出一脉,只不过当初没有迁入关中而是徙入洛阳开枝散叶,但双方之间依旧联系紧密,利益盘根错节、无分彼此。当下关陇门阀在宇文士及带领之下朝三暮四、摇摆不定,李承乾固然恨极,却不能感情用事,唯有希望于志宁能够从中转圜,或许到了危急时分尚能有缓和之机会,不至于彻底倾覆…… 但令他忧虑的是,显然房俊并无这方面的想法。 甚至对两位师傅颇为猜忌…… 房俊摇头,耐心劝道:“且不说这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单只是胁迫晋王妃、晋王世子这种主意,那是随便能出的?晋王对于皇位志在必得,就算将晋王世子绑在宫门外随时杀头,晋王连眼睛都不会眨,他还年轻得很,往后可以有很多儿子,但争夺皇位的机会只有这么一个,岂肯放弃?故而,出这种主意的人不能以无知、愚蠢来揣度,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您这两位师傅已经跟您不是一条心了。” 李承乾默然。 他当然能够看得出两位师傅以及不少东宫文官的心态已经有所转变,再不是关陇门阀咄咄紧逼之时的上下一心、竭诚效忠,但这些人追随他多年,即便是父皇屡次欲行废储的时候也不离不弃,骤然间隔阂丛生,有些难以接受。 说到底,自己这个太子还是很失败啊…… 房俊道:“眼下最为重要之事,还请殿下即刻命令卫国公率领东宫六率入城,同时命令卢国公封锁春明门,不准右侯卫有一兵一卒入城。” 看似两件事,实则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摸清程咬金的立场,别看不久之前这位混世魔王还在太子面前信誓旦旦竭诚效忠,可一旦晋王起兵,局势瞬间恶化,谁也不敢保证程咬金到底偏向哪一方。 事实上,若程咬金能够做到绝对中立,房俊反倒安心一些,最怕程咬金倒戈相向,那可就麻烦了。 左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战力最为强悍的军队之一,且扼守长安成各处要隘,一旦反戈一击,很快便能三面包围太极宫,宫内禁卫如何在此等强军猛攻之下固守? 城坡乃迟早之事,甚至坚持不到李靖率军来援,只能自玄武门撤出长安,流亡天下。 而如今的玄武门守将李道宗,也未必死心塌地的追随太子…… 说到底,夺嫡之战不同于外敌入寇,后者尚能上下一心、戮力死战,前者却很难界定立场,任何人都有转变阵营之可能,就好似当年“玄武门之变”一样,不知多少原本支持李建成的势力在最后一刻改弦更张,抛弃李建成转投李二陛下麾下。 这皇位终究是你老李家的,至于老大还是老二当太子、做新皇,其实没那么重要…… 李承乾从谏如流:“孤马上派人前去传令,同时向关中各地十六位驻军下令,命其各部赶赴长安,宿卫京师,以此来试探各部之立场。” “万万不可!”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阻止:“殿下,此时并不能指望十六位军队赶赴长安勤王,只要他们能够保持中立便不能再好了,否则就算他们投靠晋王那边,您难不成全都将他们治罪杀头?” 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岂能擅动? 况且此刻人心浮动,许多人摇摆不定,都在观望局势,现在下令各地十六卫军队赶赴长安,等同于逼着他们做出抉择,因为只要他们没有听令行事便等同投靠了晋王…… 问题在于就算明了十六卫大将军的立场又如何? 且不论眼下,即便这场夺嫡之战东宫最终获胜,难道还能将那些投靠晋王的大将军们一一抓捕、全部杀头? 似薛万彻那等功勋之臣,你杀一个试试? 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李承乾醒悟,连连颔首:“二郎所言有理,孤险些误事。” 房俊镇定得多:“局势紧迫,一时失察在所难免,殿下当宣召马周、崔敦礼等人入宫,参赞军机。” 旁人不可信,事实上真正属于东宫的班底,少得可怜…… 李承乾道:“善!” 当即签署钧令,命东宫禁卫向各方传达。 ***** 金光门外,李靖于中军帐内如坐针毡,看着前方黑幢幢的城墙心忧如焚,不断将探马斥候派出,自城北绕过龙首原打探城东右侯卫的动向。 但长安城太过庞大,东西城墙宽达二十馀里,加上外郭城、依附于城外的民居将近四十里,斥候来往城西的金光门、城东的春明门要绕过北部的小半个城池,距离将近六七十里,加上今夜雨水不止,道路泥泞难行,消息往来之间延误严重,不能及时通达。 若是春明门那边右侯卫入城,等到自己这边收到消息,人家已经抵达太极宫开始猛攻了…… 可若无太子钧令,又岂能率军擅入京城? “启禀大帅,右侯卫正在集结,兵刃军械全部下发,兵卒着甲、床弩上弦,整装待发。但根据内线回报,营内营外,均不见鄂国公之身影……”这是刚刚斥候带回的情报,令李靖有些不解。 尉迟恭受太子相召入宫,一直未有出宫的消息,目前整个右侯卫的最高长官是右侯卫将军苏伽,此人虽然是尉迟恭妻族子弟,也是右侯卫的二把手,但威望相比尉迟恭差距何止千里?断然没有在长安城外集结军队的能力与胆量,这可是京师城外,擅动刀兵的责任他绝对负担不起。 宫内一定发生了变故,否则右侯卫的反应不至于这般强烈,可自己这边一直未曾收到消息……只有一个解释,向自己传令的兵卒被守城兵卒给拦阻了。 如今左武卫已经接管了长安防务,金光门的守城校尉变成程处默,由此可见程咬金的立场大抵也有问题…… 局势愈发紧迫。 当下容不得多等,就算太子钧令已经发出,谁知道能否抵达自己面前? 自营帐中起身,浑身甲叶铿锵,随手接过亲兵递来的兜鍪戴好,将横刀系在腰间,大步走出营帐,大声道:“传令全军,即刻拔营,与吾入城!” “喏!” 账外亲兵得令,齐齐应诺,而后飞奔各军传达将领。东宫六率在李靖治下军容鼎盛、军纪严谨,没人问为何敢擅入京师,只知令出如山、不容耽搁,全军三万余人倾巢而出,迅速整编阵列,旌旗在风雨之中翻卷飞舞,向着金光门缓缓压上。 城墙之上锣声响彻,职夜的兵卒吓得快要将腰间铜锣敲碎,奔走相告,旋即将消息传到城门楼内歇息的程处默耳中。 程处默大吃一惊,所幸甲胄并未脱去,穿上靴子向外疾走,到门口的时候随手扯过一顶斗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箭垛旁向着城下眺望,只见东宫六率旌旗招展,刀枪如林,铁甲如墙,黑压压如山似岳,气势雄浑。 程处默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李靖疯了不成?” 陛下驾崩,太子与晋王夺嫡已经是不争之事实,当下局势正可谓千钧一发,稍有不慎便会爆发一场席卷整个关中的大战,李靖此举等同瞬间打破平衡,挑起战火,就算他当真是“军神”再世,岂敢背负这样的罪责? 擅启战端者,就算最后胜利,也难逃追责…… 对方徐徐推进,风雨夜色之中宛如一道移动的城墙予人极强的压迫感,到了百丈左右,一骑脱离大队向前疾驰,几个呼吸间来到护城河边,隔着一条护城河吐气开声:“卫国公有令,速速开放城门,城内有奸佞反叛,吾等入城勤王!” 这人嗓门很大、中气很足,即便风雨之中声音也远远传来,城头上的程处默听得真切,自然辨得出正是自家兄弟程处弼的声音…… 娘咧! 李靖这老货是不好东西,居然派吾家弟弟来到两军阵前喊话,万一老子这边有人弓箭脱手一箭给射中了,岂不是冤哉枉也? 程处默心有怒气,让身边亲兵大喊着回话:“可有太子钧令?” 现在陛下驾崩,太子成为帝国名义上的最高领袖,此等大规模的军队入城,若无太子钧令绝无可能。 城下,程处弼大喊:“乱贼作祟、纲常颠倒,汝等顽固不化,难道非要坐视奸贼得逞不成?速速开门,否则当以反贼同党论处!” 程处默在城头上差点气笑了,自家这个弟弟平素三扁担打不出来一个屁,今日这话语倒是比一天里说的话加起来都多…… “少啰嗦,若无太子钧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想要入城,就从你家哥哥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城下再无动静,程处弼打马转身飞驰回本镇,不久之后阵阵号角响彻野地,继而战鼓阵阵,东宫六率严整的阵列在鼓声中再度徐徐向前,行进途中阵列开始变化,一队队扛着云梯的兵卒冲在前头,后方黑暗之中隐约可见高大的楼车也被缓缓推动…… 程处默极其身后守城兵卒都傻了眼,对方居然当真打算攻城了? 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此刻容不得他多想,他的职责就是死守金光门,岂能在东宫六率威势之下胆怯退缩? 就算对方的人数是他的几十倍,也不能使金光门失守! 他铁青着脸下令:“传令下去,死守金光门,谁敢怯敌畏战,定斩不饶!” “喏!” 城上守军将守城所用的滚木擂石等等搬出放在城头,巨大的床弩被绞动上弦,手臂粗的箭矢放上去,一张张强弓亦是弯弓搭箭自箭垛向外做好射击准备。 大战一触即发。 (本章完) 第一千七百七八章 暗夜突袭 战爭总是充满风险的,从来都不存在"必胜"这一概念,古今中外无数次的以少胜多、绝境逢生都显示著影响一场战爭胜负之因素太多,一场风暴、一个指挥错误 、甚至是一块马蹄铁都能决定战爭之走向,影响最终之胜负。 所以扶余隆觉得杨胄有些托大,与其等到敌人援军抵达之后毕其功於一役,何如各个击破更稳妥一些?杨胄顶盔摜甲站在舱中看著墙壁上的海图,闻言摇摇头,道:"咱们毕竟是劳师远征,战士的负荷太大、军队的消耗也大,发动一场战爭容易,但是一直处於战爭状態却极难。一旦咱们击溃尸罗夫港的大食国海军,正从乌刺港赶来的援军很有可能望而却步,那时候再追上去即便能够将其击溃也必然溃兵四散,到时候 整个波斯湾都是大食人的溃兵,只需不断袭扰,咱们就迫於本命,由主动沦为被动。倒不如等著援军抵达之后一网打尽,虽然风险大一些,却可以一劳永逸。"只要将尸罗夫港与乌刺港的大食国海军一网打尽,整个波斯湾就是唐军水师的天下,只需几十艘战船组成一支舰队就可以威慑整个海湾,不必面对敌人由整 化零、四处袭扰、疲於奔命的被动態势。 至於风险……杨胄觉得並没有,无论是对阵尸罗夫港海军还是对阵整个波斯湾的大食国海军,本质上没区别。装备了新式风帆的唐军战船速度更快,全新的船身结构、造型使得舰船转向更为灵活,而战船上装备的火器更是对当下世界上所有的海军处於"降维打击", 嗯,这是越国公的话,虽然不知道啥意思但听上去很厉害…… 从战略上来说,大唐水师在全世界范围内不存在对手。扶余隆点点头然后左手握拳击打在右手掌心,嘿的一声道:"大食人即便做好准备,也只会以为咱们明日一早开战,毕竟黑夜对於海战来说不啻於一场灾难,等到咱们趁夜突袭……这就是《孙子兵法》所谓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吧?将军果然用兵如神啊!嘿嘿嘿,定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等到天亮,他们已经全军 覆灭、葬身鱼腹了。"杨胄反身回道桌子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面对属下的恭维淡然道:"你也是在书院读过书的应当听过越国公的一句话,"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兵者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不可不慎,任何时候都不要存有骄纵轻敌之心,即便是面对蚂蚱一样的对手也要全力以赴,绝对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要么不打, 一旦要打,就要以苍鹰搏兔之势一击致命。" "喏!是末将骄狂了,一定虚心悔改,绝不再犯!""百济人中能出你这样一个人才,实在是祖宗有福啊,好好干,立下战功未必不能重返故土。听闻朝廷最近擬在辽东设置熊津都督府,就在百济故地,努力表 现再央求越国公给爭取一下,希望很大。" 杨胄拍拍属下的肩膀,给予勉励。 "啊?" 出乎杨胄的预料,听闻这个消息的扶余隆非但没有半分高兴反而满是惊惶:"朝廷该不会把我弄去执掌熊津都督府吧?" 杨胄奇道:"你不愿意?"扶余隆颓然道:"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我在百济那边可谓是眾叛亲离啊,百济贵族视我为叛徒,扶余丰等人慾将我除之而后快,新罗金氏王族与我家有世仇 ,我若回去岂不成为眾矢之的?只有千日做贼、从无千日防贼,迟早被干掉啊!" 杨胄:"……" 上下打量扶余隆一眼,呵呵一笑:"年纪不大,仇家不少,咋混的啊?" 扶余隆很是无辜:"将军,我也不想的啊!只能说……命运弄人。" "命运弄人?呵,越国公还说过,"人定胜天"!咱们水师不信命运,只相信火枪大炮,大炮与火箭的射程之内即便是老天也得折翅臣服、任我驱策!" "……啊?这可……真是太霸气了!" 扶余隆还能说什么呢?他自己就是水师的一份子,又经受过书院的教育,最是能够体会水师将士那种"七海之上横行无忌、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凶悍霸道。 ……落日的余暉映照在海面上犹如焰火熊熊、光芒万道,等到夕阳一点一点沉没在海中,火焰渐趋熄灭,黑暗吞噬一切,只剩下天空中的星月泛著银白色的光, 清冷而孤寂。 "启稟将军,乌刺港援军已经抵达尸罗夫港,正在列阵。" 快船带来最新消息,杨胄闻言精神一振,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大声道:"擂鼓!升帆!" 咚咚咚! 沉闷如雷的战鼓在海面上响起,震得波涛翻涌、惊得星月变色,一股雄浑苍莽的气息在天海之间呼啸、凝聚。 "出击!" 战鼓密集犹如雨点,百余艘战船起锚、升帆、在水面上滑行,直至风帆鼓满,一艘艘战船好似离弦之箭一般在夜色笼罩下的海面上向著尸罗夫港衝锋而去。 船首的尖角划破海面,势如奔马、快逾闪电,一瞬间大海之上波浪滚滚、杀气腾腾。奥贝德两脚叉开站在船首,一马当先的衝锋在最前,左右两侧的战船皆满载著阿兹德部落的族人,穿著唐军的革甲、手持著包裹铁皮的盾牌、挥舞著锋锐的 横刀,一个个亢奋莫名、嗷嗷吼叫。寻常打仗只能用石斧、骨箭对阵的土著们何曾装备过如此之好的军械、打过如此富裕之仗?只觉得这一刻身体里充满了力量,面对任何强敌也毫无畏惧,只 等著衝锋、接阵、然后撞上敌船、从船舷跳上敌船,将敌人斩成肉酱、撕成碎片。 海面有风,船帆鼓胀,百余战船犹如万马奔腾、势如奔雷,几十里的距离转瞬即逝。尸罗夫港的大食国海军刚刚接到监视唐军的哨探传回唐军开始进攻的消息,接著便见到远处漆黑海面上星月映照之下幢幢黑影犹如一堵墙一般由远及近的唐 军舰队,赶紧慌忙点燃船上篝火示警,一时间整个尸罗夫港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刚刚抵达的乌刺港援军还未来得及列阵,只能跟隨在尸罗夫港海军身后,而最前头的战船则一艘挨著一艘,谨防被唐军的衝锋割裂战列。阿布阿瓦尔顶盔摜甲坐在一艘高达丈余、宽有十丈的旗舰上,船首雕刻著一只奇形怪状、面相凶恶的兽首,船舷两侧开口窗口从船舱里伸出密密麻麻的船桨 ,好似蜈蚣一般。听闻战报说是唐军即将抵达前阵,估算了一下时间,遂嘆著气对身边肃立的布斯尔道:"唐军战船速度太快,估计与其形状奇怪的风帆有关,如此衝锋速度比 咱们全力划桨还要更胜一筹,此次海战幸亏咱们是在港口以逸待劳,若是两军相逢於远海之上,咱们只有挨打的份儿,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捉不到。" 海战极其依靠战船的速度与灵活性,一旦速度落后就只能被动挨打,即便船身巨大、载兵更多也好似被狼群撕咬的狮子一般,一点点蚕食乾净。 更别说唐人的船更大,那艘旗舰"魏王號"足以碾压阿布阿瓦尔认知之中的所有战船,简直就是一座海上移动的堡垒,在他看来根本就不可能被击沉……布斯尔摇摇头,道:"在我看来唐军最大的优势並不是船快,而是其船上装备的火器,虽然只闻其名、未见其威,但是唐军既然能够依仗火器在东洋、南洋横 行不败,火器之威力可见一斑。"两军对战之时最可怕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未知,敌人再强大也可以通过针对性的部署占据优势、直至获取胜利,可是若你连敌人最强大的优势是什么都 不知道,还能有几分胜算呢? 不过总督与伊本阿塔特执意要战,他也不能说太多消极的话,非但不能劝阻两人回心转意,还会徒惹人厌。反正以他的姓氏在这个国家即便战败也並无被追责之后患,隨他们去就是了,万一获胜,自己也少不了一份功劳,再通过家族活动运作一下,或许不久的将 来也能轮换到一个相比贫瘠一些的行省担任总督…… ……站在船首的奥贝德感受著迎面吹来的腥咸的海风,盯著远处燃起篝火的大食国船队阵列,抽出雪亮的横刀高高举起,怒目圆瞪、咬牙切齿的嘶吼道:"隨我冲 阵,任何人不得退缩,只要能够破开敌军之阵列就算是贏了一半,为了部族,决死一战!" "死战!死战!" 左右几条船上的阿兹德部落兵卒振臂高呼,做好决死衝锋的准备。然后,奥贝德不经意回头之时便见到身后唐军战舰上人影幢幢,船首的炮衣被掀开露出粗壮的炮管,有人调整角度、有人装填弹药,旋即只觉得眼前一亮, 一股火焰自炮口冲射而出,一枚枚炮弹越过他们这些前锋的头顶,拖曳著橘红色的轨跡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落在敌军严整的阵列之中。 轰!漆黑的海面一瞬间就被点燃。 第一千七百七九章 波斯海战 十余门火炮齐齐开火,炮弹拖曳著橘黄色的轨跡在夜空中划过落入大食国海军阵列之中,炮弹砸开甲板落入船舱,内里隱藏的火油被爆炸喷射出来、隨意溅落, 大火熊熊燃起。冲在最前的奥贝德兴奋得大叫,眼睁睁看著燃烧的敌船上那乱鬨鬨的水兵,只觉得原来战爭是如此简单,原本还忌惮作为先锋冲阵会有巨大伤亡,可现在敌 军乱作一团只需趁乱衝击便是,伤亡自然大大减低。 然而等他耳中再度听到火炮的轰鸣而诧异回头,就见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只见大概一百艘装备了火炮的舰船一齐开火,火炮轰鸣声响成一片犹如滚雷一般震得耳朵微微鸣响,一枚枚炮弹从炮膛喷射而出、看著就像是拔地而起,无 以计数的炮弹发射、腾空、飞翔、落入敌军阵列之中。 海面上火光冲天、硝烟瀰漫,战船的碎片、兵卒的残骸四处拋飞,一艘又一艘敌船被轰炸、点燃,整片大海都被火光染红。 奥贝德目瞪口呆,一把拽过身边的唐军校尉:"这这这……"震惊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唐军校尉却能理解他的震惊,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刚才不过是试射而已,给敌军的阵列做出標记,后边的炮才能打得更准。别傻乎乎的张著嘴巴,三轮齐 射之后就要衝阵,不想首战就被敌人捅了刀子掉进海里淹死,就老老实实做好准备!" "轰!" 又是一轮齐射,惊天动地。 奥贝德以及其余阿兹德部落的战士已经麻了,如此毁天灭地的炮击居然要持续三轮?! 那敌人还能剩下什么? 不过他好歹算是清醒过来,握紧手中横刀,对身边族人大吼:"诸位,立功建业就在今日!" "杀!" 族人们以怒吼回应。他们这些土著部落以往不断捲入大食国与波斯的战爭之中,从来都是作为奴隶做一些最凶险的事情,譬如以血肉之躯抵挡敌军的骑兵冲阵,亦或者用自己的 身体去堆叠高台作为主力部队登上城墙的阶梯,而在付出巨大的伤亡之后最多也不过是被赏赐一块撒了芝麻的胡饼…… 而现在他们为大唐而战,战功、赏赐却写得清清楚楚,衝锋、陷阵、先登、破城、俘虏、杀敌等等清晰名目,只要你做得到,唐人就给赏! 当战爭是为了自己以及全族的利益,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轰!第三轮火炮齐射,炮弹落入敌阵,阿兹德部落的先锋正好冲入敌阵,此时的海面上敌军原本的阵列早已混乱不堪,以往凶残暴戾的大食水兵现在哭爹喊娘,一艘一艘横行波斯湾的战船或燃著熊熊大火、或被砸成木屑散落海面,奥贝德只需一手持盾、一手握刀,奋力从船首跃上一艘敌船,挡住敌人刺来的弯刀,再用 横刀轻易破开敌人身上的革甲再将其割成两段……后续跟上来的唐军战船则轻易的穿插在大食军队混乱阵列之中,兵卒操著火枪居高临下对大食兵卒肆意开火,乒桌球乓的枪声响彻一片,船舷上的硝烟一团 一团升起。坐镇后方的布斯尔已经傻眼了,虽然预料到唐军的火器有可能很强,却也没想过强到这个程度,原本就是为了被唐军战船穿插分割而组成的阵列被一顿火炮 炸得七零八落,最终唐军还是完成穿插、分割。 别说战胜唐军了甚至连一刻钟都抵挡不住…… 他已经胆怯,赶紧拽住阿布阿瓦尔的衣袖,颤声道:"总督,快跑吧!" "跑?往哪里跑?"阿布阿瓦尔面色苍白、两眼充血,看了布斯尔一眼,涩声道:"丟了尸罗夫港,葬送了整个波斯湾的海军,最重要是没了天价的税金……你以为咱们逃回大马 士革就安全了?哈里发会剥了咱们的皮!" 布斯尔面如土色:"那怎么办?"阿布阿瓦尔咬著牙,发狠道:"咱们还有乌刺港的援军,就用你之前提议的用锁链将船只捆绑在一起,向唐军旗舰发动衝锋!只要能够击沉旗舰、俘虏唐军将 领,这一战就可以反败为胜!布斯尔大惊失色:"使不得啊!总督明鑑,唐军火器威猛绝伦,尤其是落地之后炸裂引起的大火用海水都很难扑灭,这若是将战船锁在一处,岂不是愈发方便 敌军放火?" 那么多船捆绑一处一旦引发大火,当真是想跑都跑不了,变成一个飘荡在海面之上的巨大火炬,什么时候把船和人都烧乾净了才会沉没海底……阿布阿瓦尔已经红了眼:"那就要比一比是火烧得快还是咱们冲的快!这么多船上成千上万只桨,一起划动的时候速度很快,现在唐军占尽优势胜券在握肯定 生出全歼咱们之心,他们不会退反而一味的上千收割战果,咱们未必没有机会!" "嗯?"布斯尔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的確有几分道理。 跑尸跑不掉的,除非他们能够跑出大食国的范围,可是离开了大食国他们什么都不是,难道要沦为奴隶吗?那还不如死了。 或许拼一把还有一分胜算。当即,阿布阿瓦尔下令乌刺港的援军以及他自己直属的战船足足六十余艘,以七横九纵的排列方式列队,用铁索将彼此紧锁起来,组成一个庞大的"船阵", 阿布阿瓦尔的旗舰就在"船阵"正中,下令朝著的唐军突击过去。 数十艘战船的木浆隨著战鼓声整齐划一的探入水中、一齐划动,的確使得"船阵"速度飞快一路撞开、撞沉己方的战船,迎著衝锋而来的唐军就冲了过去。 偌大的"船阵"在海面上横衝直撞,声势惊人、不可抵御。很快,消息便传到唐军旗舰"魏王號"上,杨胄站在垛楼上看不见"船阵",只能估摸著方向下令试射了一轮火炮,效果不甚理想,隨著战报传来己方伤亡逐渐 增多的消息,杨胄大手一挥:"衝上去!""魏王號"船帆鼓胀乘风而行,硕大的船首劈波斩浪一往无前,沿途所过之处舰船纷纷躲避,躲闪不及的被船首碾压、撕碎,船过之处,只剩下一堆木板残屑 ,以及落水挣扎的兵卒……很快,"魏王號"便迎上直衝过来的"船阵",杨胄一看这个所谓的"船阵"顿时笑起来,对左右兵将道:"诸君可还记得赤壁之战否?曹孟德百万大军、铁索横江,怎奈北人不习水战不得已用锁链将船只相连,使其稳如磐石、如履平地,结果被黄盖一把火烧个乾乾净净,没想到这大食国也有如曹孟德一般的人才。来人 吶,将舱底火箭全部搬出,咱们给这波斯湾放一个大大的烟花!" "喏!" 一捆一捆用油布包裹防水防潮的火箭被搬上甲板,堆得小山也似,目测不下於一千支。"魏王號"上的兵将都明白了敌军的意图,是想要以此等方式自损一千也要杀敌八百,只要重创或者击沉"魏王號"或许就能导致唐军溃败,进而扭转战场之上 的局势,反败为胜。但是大食人对唐军火器之威力知之甚少,以为凭藉更快的衝锋速度硬挨几炮就可接近"魏王號",却不知虽然火炮的释放间隔虽然有些长,但火箭的释放间隔 却几乎没有…… 杨胄下令:"不要乱,按照平素操练时候的步骤仔细施行,可别没打死敌人先把咱们自己烧了。" 将校们鬨笑,有人大笑:"将军放心,这等事平素操练没有二十次也有十五次,若是再有失误,咱们提头来见!" 杨胄骂道:"一旦失误咱们就都被烤熟了,还提个屁的头!" "将军放心就是!"当即,旗舰上的将校们有条不紊的做好准备,一批一批的点燃火箭,只听的"嗖嗖嗖"尖锐声音不绝於耳一枚接著一枚的火箭冲天而起,落入远处"船阵"之上 ,箭簇扎进甲板、船舷,箭杆上绑缚著的药管炸开,内里的火油拋飞溅射,沾物就著,有一些落在海面上甚至还要燃烧一会儿才会熄灭……一枚枚火箭冲天而起再从天而降,就好似一场流星雨一般绚烂多姿璀璨夺目,偌大的"船阵"依旧在海面之上衝锋,却好似一个巨大的火盆一般照亮了一片夜 空。船体被烈火烧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船板变形、船体开裂,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在熊熊燃烧,即便兵卒们顾不得划桨不断将海水舀上来试图灭火,却发 现这种被黑油附著的火焰无论如何都不能熄灭。 越来越多的大食兵卒耐不住火焰高温纷纷跳入海水之中……而就在这时,"魏王號"以一种睥睨天下之姿衝到"船阵"近前,唐军兵卒不仅用火枪不断射击收割大食兵卒的性命,更将船首的拍杆放下,顶端固定了巨大铁 块的拍杆在砸在敌船上,一瞬间木屑飞溅船体碎裂,大食国的战船根本扛不住一拍之威。 兵卒转动绞盘将拍杆拽起,再放下,再拽起,再放下……连成一片的"船阵"根本不能阻挡"魏王號"分毫,船首所过之处,海水之中飘荡木屑断板、一片狼籍。 第一千七百八十章 海战无敌 "魏王號"是"皇家公主"系列的衍生品,同等级但是也有在原本基础上进行了多项改进,船体结构更为坚固可以装备更多火炮,近战的拍杆可全部以金属与齿轮组 成,耐磨度更高、更为沉重,打击力量更为强大,操作更为便捷……这艘常年停驻在峴港威慑南洋的"魏王號"就是海上的巨无霸无论远战、近战都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具有当下世界各国的舰船有著跨维度的碾压,早已超 越凭藉数量可以战胜的极限。 当他在战士满员、天气正常、武器充足的情况投入海战,只有一个词汇可以形容它的战斗力——碾压。 如果还有另外一个词汇,那就是"无敌"。阿布阿瓦尔用锁链将舰船捆绑在一处决死衝锋的战术,理论情况下是可以达到其战略目的的——不会被船速更快的唐军舰船衝垮,六十余条舰船、四千余水 兵组成的巨大"船阵"横衝直撞、不可抵御,直接衝到对方战阵之中覆灭旗舰、捣毁指挥中枢,扭转战局、反败为胜。 但这一切在"魏王號"面前犹如蜉蝣撼树、螳臂当车,阿布阿瓦尔自以为的"以多凌寡"、局部"以多生少",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魏王號"用船首的拍杆将外围的敌船敲碎,硬生生破开"船阵"杀入阵中,然后船舷两侧上下两侧窗口揭开,百余门火炮无目標自由射击,轰隆隆炮声惊天动 地,大片的硝烟将"魏王號"笼罩其中,远处望去庞大的船身隱没在烟雾黑暗之中不断喷吐著火焰、硝烟,状如魔神、无坚不摧。 及至深入"船阵",船舷两侧以及船尾的拍杆全部投入战斗,四根巨大的拍杆在兵卒操控之下此起彼伏、每一次落下砸在敌船上木屑纷飞、七零八落。兵卒们端著火枪站在船舷两侧不断居高临下射击,砰砰的枪声、隆隆的炮声、枪口炮口射出的火焰、升腾瀰漫的硝烟,"魏王號"就好似一头浑身喷火的怪兽 横衝直撞、所向披靡。 所有的大食国水兵都已经傻掉了,这是人世间能够出现的场景吗?简直就是地狱的魔神自九幽地府降临人间,所带来的只有死亡、鲜血、破碎、沉没……没有人继续划船了,所有水兵都嚇破了胆,从战船上纷纷跳下水往港口的方向游去,偌大的"船阵"静止不动,任凭"魏王號"破开阵列、深入其中,无坚不摧 、不可阻挡。奥贝德率领族人跟隨在"魏王號"后边不断向前跳船、攻击,歼灭一艘船上的敌人之后继续跳船、攻击,面对嚇破了胆无心恋战的大食水兵所向披靡,不过攻击速度受到限制,因为离得远了一不留神进入"魏王號"火炮的攻击范围,离得近了又有被火枪误伤的风险,只能老老实实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向前挪 蹭。 "我刚刚连斩两名敌人,校尉可曾给我记下?" "我是第一个登上这艘敌船的,可否算作先登?"校尉有些不耐烦:"在唐军打仗的时候,这种小功劳是很少有人计算的,一个人头多给个三两百铜钱,有什么意思?但是前边这艘船若是能攻下来,並且活捉 那个持斧头的,我不仅给你们十倍记功,且亲自去将军面前给你们请功!" "嗯?!"阿兹德部落的战士双眼一亮,齐齐向前看去只见一艘战船上的兵卒非但没有如同其他人那样跳海逃跑,反而与围攻上去的唐军打得有来有回,一人穿著甲冑 一手持盾一手持斧很是勇猛,几次将试图登船的唐军逼退。 "这是伊本阿塔特啊!" 奥贝德一眼就认出这是阿布阿瓦尔麾下大将,兴奋道:"此人叫伊本阿塔特在尸罗夫港的地位仅在阿布阿瓦尔之下,能排第二!" 校尉也很兴奋:"敢不敢衝上去,将此人擒获?" "那有什么不敢的?这廝虽然勇猛,我却不惧!" "那好,这个功劳归咱们!" 校尉跟著阿兹德部落一起往前冲,到了近前大吼一声:"弟兄们,这艘船归我们了,你们自去别处!" 正在围攻的唐军不满:"这是条大鱼,凭什么让给你?" 校尉笑道:"兄弟分派在阿兹德部落,他们是第一次隨军作战,只打了些小鱼小虾,实在没看头,将军有领要照顾他们一些,这个功劳让给他们如何?" 围攻的唐军互视一眼,在不说话,有人喊了一嗓子,都撤下来去往别处……战前曾有军令,依附过来的本地土著隨军作战,適当的情况下可以将难啃的骨头让出来一些,给这些土著一些功劳让他们得到甜头,让他们更加心甘情愿的 跟隨唐军作战。 所以唐军儘管不甘心一条大鱼,却也不得不让出这个功劳。 校尉转头对奥贝德道:"这是唐军的战功,但他们愿意让给你们,一定要啃下来,否则你们就会被唐军耻笑!" 奥贝德压力陡增,但也不惧:"校尉请放心,就算阿兹德部战士全部死在这艘船上,也要将这艘船打下来!" "族人们,这是唐军让给咱们的功勋,告诉我能不能打下来?" "能!能!能!"这些部落战士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没什么文化,但自幼生长在弱肉强食適者生存的环境之中,竞爭极其激烈,尤其是自开战至此顺风顺水滋生了无穷的信 心,岂能在唐军面前丟脸? "隨我上!"奥贝德身先士卒,拎著横刀、举著盾牌一个助跑便飞跃到敌船之上,巨盾挡住几把劈斩过来的弯刀,横刀挥舞将敌人逼退,在甲板上爭取出一块空地,身后 的族人在他掩护之下陆续跳上船,展开攻击。 ……伊本阿塔特很是愤怒,他出身名门自幼征战,亲歷大小战阵数十,虽然有胜有败却从未遭遇此等碾压之战局,大食国海军固然舰船技术、武器装备都不如唐 军水师,但毕竟占据主场之利,兵卒、战船的数量都远远超过对方,就算不能取胜也可依靠尸罗夫港立於不败之地,而后再与唐人谈判即可。 可谁能想到唐军火器之威居然如此毁天灭地?那一枚枚从天而降的炮弹就算是在大食人最恐怖的噩梦里都不曾见过,尚未接阵便被火炮轰得支离破碎、胆战心惊,无以计数的战船被炮弹砸穿甲板、船舷 ,导致船体漏水沉没,更有一些炮弹炸开之后飞溅的弹片、火油将一切割碎、点燃,熊熊大火冒著黑烟就连海水都不能熄灭,一下子就掉进恐怖的地狱。 这仗怎么打? 莫说取胜了,想跑都跑不掉。这个"铁索连体"的战术非但在面对唐人那艘无敌战舰的时候毫无用处,反而使得弊端最大限度的呈现出来——六十余艘战船相连,进退如一,谁想单独前进 不行,谁想撤退也不行。唐军的火箭铺天盖地将整个"船阵"都给点燃到处都是熊熊大火、嘶声惨叫,好不容易火箭停止,密密麻麻的唐军又扑上来。伊本阿塔特手持盾牌战斧站在船 舷处不断将唐军击退,勇猛无儔,可这並非他的本意,他只是想跑却跑不掉而已。 身为伊本家族子弟,既然不能逃跑,却也绝不能沦为俘虏。听著船下的唐军在呼喊著什么,继而面前压力陡然一松,已经即将登船的唐人却潮水一般退去,正在伊本阿塔特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又有人从一旁的战船上 一跃而来、跳上甲板。听著对方的叫喊呼喝,这回听懂了,伊本阿塔特顿时火冒三丈,一斧子将一个刚刚跳上船的敌人劈得连滚带爬,大骂道:"阿兹德人是要与哈里发为敌、与整 个大食国为敌吗?你们不仅将土地租借给唐人使其在波斯湾有了一个据点可以驻扎水师,现在甚至与其狼狈为奸,当真要做唐人的走狗吗?" "呸!"奥贝德衝上前就是一刀劈下去,口中大骂:"我们跟著唐人被当作狗,唐人还会丟给我们一根骨头,可我们被你们大食人奴役的时候却连狗都不如!你们根本 不管我们死活,只会驱使我们最残酷的劳役,死掉之后还会用我们的骨头血肉去垫路基!唐人是吃人的猛虎,那你们就是吸血的恶魔!""噗"的一声闷响,伊本阿塔特举盾挡刀,刀刃却没入包裹著铁皮的木盾之中,嚇了伊本阿塔特一跳,奥贝德挥刀再砍,伊本阿塔特再挡,三刀之后,木盾被 一刀破开、削成两半。大食人用铁皮包裹的木盾,抵挡不住唐军制式横刀的锋锐,这一刀破开盾牌去势未消直奔伊本阿塔特持盾的手腕,嚇得他急忙丟掉破损的盾牌后退两步,而 后凶性大发,不管不顾的挥舞著战斧向奥贝德头颅劈去。战斧破空之声呼啸,奥贝德咬著牙赶紧举起盾牌挡住头部,右手持刀斩向伊本阿塔特下身。 第一千七百八一章 大获全胜 第4828章大获全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一波火箭引发的大火还未扑灭,紧接着又一波火箭袭来,河畔阵地鬼哭狼嚎,到处都是奔跑着的浑身着火的兵卒、战马,人还好一些知道跳进河中灭火,战马惊慌之下四下逃窜,不仅冲散了阵列更不知踩踏了多少人,恐慌快速向着四周蔓延。 火箭喷射的火油被抛上天空,被大风吹着飘摇向西,一时间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熊熊大火席卷了营帐、粮秣、辎重,愈烧愈旺。 这时候泅渡的兵卒已经爬上对岸,在火箭掩护之下迅速占领浮桥堆放的位置,分出一半人手接阵御敌,另一半人则快速将浮桥放入河中…… 守军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泅渡而来的敌人,还以为是身上着火之后跳入河中灭火脱掉衣裳的战友,即便有人注意到这些人将拆除的浮桥重新放入河中也无人在意,只顾着惨叫逃窜躲避从天而降的“天火”。 等到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试图靠近询问,却被对方挥刀斩杀,这才冲上去阻止对方铺设浮桥。 然而为时已晚。 一队人马俱佳的铁骑已经踏着浮桥风驰电掣一般越过河面,一头撞进混乱不堪的守军阵中大开杀戒。 河畔阵地顿时被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守军狼狈逃窜,致使河畔出现一片空地,论钦陵率领大军紧随其后快速渡过浮桥,抵达对岸之后又放了一波火箭。 这一波火箭的射程自然更远,大半个营地都被大火席卷,大风吹得火焰滔天而起,滚滚热浪肆虐无阻,不知多少守军被大火席卷其中鬼哭狼嚎…… 站在毡帐之前的苏毗末羯只觉得浑身震颤、四肢发麻,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几乎一瞬间便燃烧起来的大火,整个瞳孔都被火光照亮,她不知这把火是如何烧起来的,但她知道这一仗已经败了,在那数十“具装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左冲右突终于找到方向冲她奔袭而来的时候,苏毗末羯果甚至来不及下令全军撤退,便带着自己的男宠以及卫兵骑上马掉头就跑。 大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火星席卷更多营帐,苏毗末羯慌乱逃窜的时候甚至闻到风中传来的烤肉味道,耳边全是兵卒的惨叫、战马的嘶鸣,将近两万人连绵不绝的营帐都被大火席卷入内,马背上的苏毗末羯只觉得心肝剧烈,张嘴发出一声类似于野兽的嚎叫,目眦欲裂。 但她不敢停顿片刻,那支“具装铁骑”正在后边衔尾追杀,一旦被追上就绝无侥幸之理,只能一味的打马疾驰、亡命奔逃。 斩杀苏毗羊雄的时候有多么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么灰心绝望、如丧考妣,苏毗国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基业一朝丧尽,从此之后就将被周围各部逐渐蚕食直至灭国,连一丝侥幸的可能都不存在。 唯一可能使部族存续下来的办法,就是彻彻底底向赞普臣服,成为赞普的附庸…… 身后火光冲天、大风吹过热浪滚滚,但苏毗末羯却浑身颤栗、身心俱寒。 ……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全军振奋欢呼士气高昂,策马游走在遍地狼藉的战场上,论钦陵心里却提不起几分兴奋。 具装铁骑、类天雷、火箭……仅只是这几样武器就能让噶尔部落的兵马脱胎换骨战力飙升,面对数量更多的吐蕃军队所向披靡、攻无不克,而用这些武器武装到牙齿的大唐军队又是何等战力绝伦、不可战胜? 大唐太过强大了,从经济、军事、文化到武器、装备,都远超于当世任何一个国家,用不尽的钱帛、吃不尽的粮食,更有几千万国民、数百万青壮…… 好像一轮烈日一般照耀天下,无可匹敌。 虽然盛极而衰乃是天地至理,可眼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大唐要到何时才能由盛转衰? 身后马蹄声响,勃论赞刃策骑来到他身边,兴奋得大呼小叫:“这一仗太过瘾了!那火箭当真管用啊,不仅是纵火之利器,而且对付战马尤其有效,极难扑灭的火焰使得战马惊厥不可操控,第一轮火箭落地燃起大火的时候敌军阵地就已经乱套,冲阵的时候根本没有半分阻力,只管闭着眼睛往前冲杀就行了!” 论钦陵点点头,没什么谈话的兴致,只叮嘱道:“吩咐下去加快打扫战场,所有马匹全部斩杀,留下一队伙头兵用马肉制作干粮,其余人整顿完毕马上奔赴紫山口,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是!” 意识到兄长情绪不高,勃论赞刃摸不着头脑,不过他素来弄不明白大兄、二兄的心思,也就不多想,反正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质疑,看了看周围的溃兵俘虏,又问道:“这些俘虏怎么办?押送回去难免就要分兵,而且无论关在烈谟海还是那录驿都容易引发骚乱,后患无穷,不如干脆直接坑杀!” 虽然大部分溃兵都跟随苏毗末羯逃掉,但因为受伤或者慌不择路被俘虏的敌军也有三四千人,这些俘虏虽然暂时投降,可想要看管或者押送回去烈谟海、那录驿至少需要分出一千兵马,使得原本就不多的部队愈发捉襟见肘。 如无意外,紫山口必然会是一场恶战,毫无任何取巧之机会。 若将这些俘虏释放,则其中大部分会再度被吐蕃军队收编,平添敌军势力。 还不如一举坑杀、一了百了。 论钦陵沉着脸瞪了勃论赞刃一眼,喝叱道:“你疯了不成?咱们打出的旗号是征讨赞普、重返逻些,所以敌人只有赞普而不是整个吐蕃,大兄如今正在吐蕃各部游走争取支持,咱们若是杀俘必然引发整个吐蕃的震怒,到时候咱们就是众矢之的,大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虽然咱们现在被赞普驱逐且与大唐结盟,但你莫忘记咱们永远都是吐蕃人,永远都是吐蕃的一份子!对自己族人举起屠刀那是何等残忍?你个蠢货是想要噶尔部落永远不能容于吐蕃、与整个吐蕃为敌吗?” 勃论赞刃缩缩脖子,战场之上无所畏惧的猛将在兄长面前乖巧得好似一只绵羊,只敢小声嘀咕:“我也只是提个建议而已,不行就不行呗,何必骂人呢?” 周边人生吵杂时不时战马嘶鸣,论钦陵没听清,蹙眉问道:“说什么呢?大声点!” “啊?没,没说什么……我是说不需要休整一下吗?紫山口只有一个隘口,山高城坚只能强攻没什么取巧之处,应当整顿好部队准备充分再决一死战。” 论钦陵叹气:“哪有时间整顿呢?苏毗末羯虽然战败,但带着万余溃兵退回紫山口,咱们整顿的同时他们也在收编,等到苏毗末羯的军队完全编入紫山口的守军必然实力大增,到时候咱们强攻之下难度更大、伤亡更多。唯有咱们快速挺进发动猛攻,紫山口的守军才不敢将苏毗末羯的溃兵留下以免影响军心士气。” 勃论赞刃不管这些,之所以跟着兄长打仗最是轻松,那便是无需他动脑思考,只要听从命令、冲锋陷阵、斩将夺旗、获取胜利就行了,反正就算自己想破脑袋也不如兄长眼珠子转一下想出来的主意更好,又何必徒费心神呢? “那这些俘虏怎么办?” “全部释放吧,苏毗末羯逃得匆忙留下不少辎重,给每个俘虏分发一些食物,至于他们能否翻山越岭回到各自部族,那就听天由命吧。” 吐蕃地域广阔,但绝大部分都是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或者低矮潮湿沼泽密布的山谷,能够出入高原的道路总共也没几条,所以这些俘虏想要避开战场返回各自的部族极为不易,十人之中若是能够有三四人活着回去就已经算是命大了。 而且现在的高原已经进入初冬,指不定什么时候一场大雪下来,一个都活不了…… 而论钦陵之所以快速挺进猛攻紫山口也正是有关于天气的考虑,必须在下雪之前挺进到距离逻些城更近的地方、获取更多的谈判筹码给大兄创造一个更好的谈判环境。 他倒是想要直捣逻些城,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 伏俟城。 秋风涌起、湖波荡漾,成群的牛羊在草甸上悠闲游走,惬意的享受着今年最后的青草,日益枯黄的草叶、逐渐飘落的树叶都让牛羊们意识到寒冬已经不远,若不能储备更多的脂肪怕是很难挨过这个冬天…… 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兵卒策骑出出进进,急促的马蹄声不绝于耳,前方的战报被不断送入城中。 禄东赞不愿意住房子,坚持将自己的住处放在毡帐之内,天气渐凉,他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张羊毛毯包裹之下,花白的眉毛时不时因为战报上的讯息蹙起亦或展开。 在他对面,头戴幞头、一身锦袍风流倜傥的裴行俭一边煮着茶水一边将手中战报放下,感慨道:“大论之子各个人中龙凤,实在是令人艳羡啊。” 第一千七百八二章 请求和谈 落日的余晖照耀没巽港,远处海面上响起“呜呜”的号角声,贴着水面飞翔的海鸥被惊起,翅膀掠着海水振翅飞起、迅速远遁,海港内的水兵则纷纷涌上码头, 对着地平线上陡然跃出的庞大船队又蹦又跳、振臂欢呼。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堪称“立港之战”,唯有获胜,没巽港才能作为大唐水师控制波斯湾的据点存在,否则即便驻扎战船、舰队也难免大食人隔三差五的滋扰 、偷袭,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没。可只要打赢了这一战,大唐神威将会震慑波斯湾,无人再敢挑衅大唐水师,没巽港才算是真真正正成为“桥头堡”,如同当年汉武帝对河西走廊寄予厚望以“ 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腋”取名“张掖”那样,没巽港也会是大唐帝国在西洋宣示武力、商贸中转的存在。 简而言之,自此战获胜之时起,没巽港便已经是大唐帝国在万重洋之外的一块“飞地”,谁想不承认都不行……破开海面上最后一道斜照的余晖,百余艘战船依次入港停泊,整个港口都忙碌起来,运送伤员、押解俘虏、维修船只、清点军械……偌大的港口燃起 一排一排的火把将码头上照得如同白昼,船上的战士、港口的辅兵、雇佣的土著全都喜气洋洋忙得脚不沾地。 杨胄回到官廨解去甲胄、卸去佩刀,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泡上一壶茶水便召集麾下将校议事。没一会儿的功夫呼呼啦啦十余人进到屋内,杨胄让亲兵给诸人都斟上茶水,举起杯:“身有军务、不敢饮酒,现在便以茶代酒,遥敬大唐皇帝陛下,祝陛下 福寿绵长、万寿无疆!祝大唐山河永固、风华常在!也祝吾等开疆拓土、青史垂名!来来来,诸君,饮胜!” “饮胜!” 气氛上来了,诸人随同杨胄一起举杯,轰然应诺,举杯共饮……茶水太热不能一饮而尽。 杨胄只浅浅呷了一口,见诸人一个个烫得吐舌头、抽冷气,顿时哈哈大笑,将校们被将军小小的恶作剧一下,也都无奈笑起来。 “此战之胜,使我大唐神威震慑大食、凌虐波斯,凡我唐人所至之处在无人敢肆意凌辱杀戮,但有所犯,虽大洋之阔、大食之遥,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虽远必诛!” 官廨内诸人振臂齐呼,士气高昂。奥贝德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幕又是艳羡又是心酸,同样生而为人,自己的部落在沙漠高山与野兽为伍、茹毛饮血、饱受欺凌,而唐人则在遥远东方的富饶 之地繁衍生息、创建文明,驾驶着战船满天下的航行贸易、耀武扬威。 部落与部落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狗的差距还大…… 诸人轰笑一阵,尚未开始议事,便有亲兵从门外进来,禀报道:“启禀将军,尸罗夫港总督派人前来,说是递交书信,意与我军谈和。” 杨胄眉毛一挑,颇为意外:“这就急吼吼的前来谈和了?这厮这般沉不住气,非是封疆大吏之资质啊!”角落的奥贝德接话道:“将军对大食国的情况可能了解的略少一些,自穆阿维叶成为哈发以来,为了巩固权势、打击异己,将自己麾下心腹派往各地担任总督,一则镇压各地不臣,再则收刮天下、鱼肉百姓,只要各地总督能够将税金按时递解至大马士革,纵然犯下再大的错也会安然无恙,反之,就算是自己的亲 弟弟也会被勒令革职。” 诸人都明白过来为何尸罗夫港刚刚遭遇一场大败,身为总督的阿布阿瓦尔非但不想法设法报复、斩断大唐伸向波斯湾的手,反而急不可耐的派人前来谈和。因为若是不能与大唐谈和保证尸罗夫港的稳定,他就不能继续盘剥百姓、压榨商贾收缴大量税金送给哈发,到那个时候他或许不会因为战败被哈发追责 ,但一定会因为不能缴纳丰厚的税金而被哈发革职……杨胄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有些无语,总觉得大食国这样一个足以与大唐抗衡的国家在制度、治理上不够严谨,甚至有些儿戏,比那些愚昧落后的土著部落也 没强上多少……须臾,一个大食官员走进来,奥贝德早已凑到杨胄跟前,小声道:“此人是阿布阿瓦尔的左膀右臂之一,叫布斯尔,足智多谋、奸猾狡诈,是阿布阿瓦尔的 智囊。” 杨胄微微颔首。布斯尔一进入官廨之内,便见到顶盔掼甲的唐军将领分别坐在两侧,一个个大马金刀、挺胸抬头,手摁着腰间横刀,目光凛凛、杀气腾腾,颇有一言不合便 跃起拔刀将他斩杀于当场的气势……抹了抹额头虚汗,小步上前,汉话居然说得很是不错,恭声道:“奉尸罗夫港总督之命,前来会见大唐将军阁下,先前你我两军虽然偶有冲突,但相信必是误会导致。大食与大唐分属东西、天下两极,同为天下之稳定做出卓越贡献,彼此之间商贸往来、文化交流很是频繁,虽然不是盟约之国、却也是兄弟之邦,区区 误会只需化解仍可恢复昔日之友谊,合则两利,大家携手共进,岂不美哉?” 杨胄奇道:“贵使汉话极为精湛,却不知从何处学得?”布斯尔紧张情绪略微缓解,笑着道:“在下幼时曾在碎叶城生活国一段时间,亦曾随着父祖在西域行商,每日所见皆是汉字、所闻皆是汉音,久而久之 耳濡目染便即会了,倒也未曾真正学习。东方文化璀璨深奥在下也只是略通皮毛,若有失误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这人不仅精通汉语,而且很会说话,听得在座将校纷纷颔首,很是满意。 杨胄则让人将阿布阿瓦尔的“国书”递上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喝着茶水沉思。片刻之后,他将“国书”丢掷于地,朗声道:“误会也好、蓄意也罢,但无论如何,大唐神威不可侵犯!阿布阿瓦尔掳掠商贾、虐杀唐人,大唐皇帝陛下震怒故而命吾等远涉重洋、兴师问罪,岂能轻易作罢?回去告知阿布阿瓦尔以及大食国哈发,先前大唐国书之上所言诸事一一照办,无讨价还价之余地,否则皇帝 陛下将兴兵二十万驾驶战船前来,先炸平尸罗夫港,再攻陷乌刺港,而后溯流而上直奔大马士革去问一问贵国哈发,欺吾大唐无人乎!” 在座唐军将校都被他这番话挑动起情绪来,纷纷起身对布斯尔怒目以对,齐声大喝:“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布斯尔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连声道:“将军息怒,息怒!什事都好商量,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呢?” 杨胄怒目圆瞪:“回去告知阿布阿瓦尔,事关帝国尊严,不容谈判!”“是是是,在下这就回去禀报,还请将军息怒。只不过贵军劳师远征,纵然获胜也折损不少,每一个唐人都尊贵无比,何必消耗在此等无谓之事当中?总督愿 意对此次唐军阵亡之兵卒、损毁之战舰予以赔偿,以此展示诚意,还望将军允准。”这就是试探看看有无谈判之可能了,杨胄略一沉思,颔首道:“总督如此慷慨明事理,如此看来先前的确是一些误会,不过大唐皇帝陛下震怒乃是事实,吾等 身为人臣自当秉承旨意行事,无论如何,一定要给皇帝陛下一个交待。” 布斯尔顿时松了口气,大唐想要什他很清楚,而对于阿布阿瓦尔来说只要保住总督之位、确保尸罗夫港不失,也没什不能退让、不能出卖的。 “在下这就回禀总督,一定给予大唐皇帝陛下一个满意的交待,只是还请将军派遣官员与我同去总督府商谈细节。” “……”杨胄环视一周,没发现什能言善辩的人才,扶余隆表现出错,有些智谋,但恐怕难以胜任谈判,这厮从百济人摇身一变成为唐人,又被赋予重任导致极度 膨胀,让他去谈判估计只会一句“要答应,要开战”,嚣张得很…… 想了想道:“明日正午,尸罗夫港外,本将驾驶''魏王号''恭候总督大驾,有什事咱们之间商量一下即可,不必让官员们来回商讨、反复汇报。” “如此,在下这就回禀总督。” “来人,送客!” “喏!” 送走布斯尔,杨胄道:“此战咱们阵亡数十人、受伤三百余人,一定要做好抚恤,叙功校尉要认真核查绝不能埋没兵卒的功勋。” “喏。” 数名校尉齐齐起身,躬身领命。水师与陆上部队有所不同,每当出战征伐都是游弋于大海之上,四顾茫茫、孤立无援,一旦战败就有可能全军覆没,所以只能依赖于袍泽、战友之间相互支援、彼此信任,将校、兵卒之间非常抱团,不仅从无贪墨军功之事发生,且阵亡将士之抚恤在整个大唐军队序列之中都名列前茅。 第一千七百八三章 双方和谈 海浪滚滚、潮涨潮落,仅只是一日之间狼藉不堪的战场就已经恢复如初,当“魏王号”船首破开水波荡漾的海面莅临尸罗夫港之外,猬集于港口外侧的各国商船 全部主动向后退却,昨日海战之激烈场景不少人都亲眼所见,对于大唐水师所表现出来的强悍、凶猛、不可一世,都情不自禁的心生畏惧。 谁能想得到尸罗夫港聚集了大食战船数百艘,却被一战歼灭、一败涂地? 此战之后果便是整个波斯湾内大食海军荡然无存,扼守波斯湾门户的大唐水师成为这一片海域的“话事人”……将近正午,尸罗夫港内一艘快船扬帆疾进,直抵高大巍峨犹如水上堡垒一般的“魏王号”一侧,由于两船高度相差极大,只能从“魏王号”上放下一个吊篮,将 尸罗夫港的总督大人撞进篮子,用绳子吊上去……阿布阿瓦尔倒没觉得有什屈辱,抵达“魏王号”跟前的那一刻,他就被这艘威武雄壮的无敌战舰所折服,从自己的小船上仰首观望看着弯曲的船舷、以及 船舷两侧紧紧关闭的窗口,回想起昨夜数十门火炮在这些窗户炮声轰鸣、火焰喷射的景象,心情压抑得犹如坠石。等到被吊上船舷、立足于甲板之上,看着战舰宽阔的甲板,巨大的桅杆上白帆降下,一门门火炮已经披上炮衣,各种前所未见的军械一堆一堆整齐摆放, 那种发自心底的畏惧几乎不可遏止。昨夜这艘巨无霸战舰在“船阵”之中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画面又一次浮上心头,一艘船对阵几十艘船组成的“船阵”依旧所向无敌、无坚不摧,那大唐还有 多少这种船? 唐人又是如何制造如此巨大的战舰? 唐人的火器到底是怎回事,怎能有那等毁天灭地之威? 唐人的身材也未必比大食人更为壮硕,可为何作战之时却那般勇猛、那般剽悍、那般进退如一令行禁止? 联想到哈发穆阿维叶在碎叶城吃的败仗,再加上此番尸罗夫港海战的惨败,难道大唐当真不可战胜? 他有些茫然的问跟在身边的布斯尔:“为何大唐会这般强盛?”事实上,现在的大食国对唐帝国的了解并不少,随着两个超级大国不断扩张,军事、商贸、文化等等方面接触颇多,大唐的制度、财政、军事等等方面更是 大食国最为关注的地方。 谁都知道大唐很强,但是强到这种程度却很是出乎阿布阿瓦尔的预料,单只是造船工艺、火器制造这两个方面,大唐都可以将大食国摁在地上摩擦……布斯尔倒是不以为然,小声道:“在下幼时曾在碎叶城居住一段时间,也曾跟随父祖前往西域等地行商,对汉人略有了解。''汉人''之称呼据说来自于强大无匹的汉朝,当世北方剽悍的匈奴时常侵犯汉朝领土,最终被汉朝击败,不得不举族迁徙,他们一路向西抵达潘诺尼亚,然后征服阿兰国、东哥特、西哥特、以及日耳曼诸部落,其帝王就是被称为''上帝之鞭''的阿提拉……不过在''汉人''这个名称出现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东方土地上繁衍了几千年,创建了辉煌的文化,自称''华夏'',相比于咱们**人他们的历史更为悠久,并且一直处于文明顶端,在我们的祖先还茹毛饮血、住地洞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建造城邦、组织军队,开始文明 的进程。” “华夏”一直以来都居于文明之顶端,几千年的底蕴何其深厚,岂是**人可以比拟? 唐帝国之强盛理所应当。 阿布阿瓦尔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 两人登上甲板,扶余隆顶盔掼甲前来迎接,笑拱手道:“没想到这快就与总督又见面了,故人相见却不知是否依旧安好?” 通译将这话翻译了,阿布阿瓦尔面皮一抽,你们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然后问我是否依旧安好? 小人得志啊。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着心怒气面无表情道:“世事艰难,活着已是不易,一切都向前看吧。” 扶余隆哈哈一笑,也不继续耀武扬威了,微微侧身:“请!” 当先而行,引领着阿布阿瓦尔进入船舱。船舱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手臂粗细的蜡烛一起点燃了几十根将整个舱室照得如同白昼,角落的铜炉燃着龙涎香,中间一张巨大的檀木长桌,一把把 造型精致的椅子放置两旁,桌上是精美的瓷盘、瓷碗、瓷碟,瓷壶…… 阿布阿瓦尔有些眼花,此处精美奢华得好似哈发的寝宫一般。穿着一身圆领官服、戴着襆头的杨胄也不起身,大马金刀的坐在长桌一头主位上,不等扶余隆介绍便笑招招手:“这位想必就是总督大人吧?来来来不要 拘谨,快快入坐。大唐乃礼仪之邦,好客之道源远流长,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坐下来一起聊聊。” 阿布阿瓦尔凑了布斯尔一眼,后者赶紧上前小声翻译,而后阿布阿瓦尔才点点头,面无表情的坐在长桌另外一侧,布斯尔、扶余隆则分别坐在两旁。 杨胄拍拍手,亲兵端着菜肴鱼贯而入,一样一样精致的菜肴摆放在长桌上,色香味俱全。 扶余隆起身取过一坛子美酒,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在舱室内将菜肴的香气盖过,用白瓷酒盅给几人斟满。 杨胄笑着举杯道:“咱们喝一杯,然后边吃边谈。” 阿布阿瓦尔举杯喝了一口,差点呛得吐出来,为免失礼只好努力眼下,憋得满脸通红。 这喝得什东西?! 辛辣难言一口下去嘴胃好似着火一般……杨胄放下酒盅,夹了一口菜吃着,招呼阿布阿瓦尔:“总督喝不惯大唐的白酒吧?哈哈,实不相瞒,这种酒是咱们大唐一位''智者''用独特的工艺制成,该开始 的唐人也喝不惯,但只要能够领略其中的韵味回甘,那就一辈子都离不开它了。来来来,吃菜压一压酒味。” 阿布阿瓦尔却端坐不动,不是他不想吃,而是发现面前的碟子只有两根细木棍,他知道这叫“筷子”,但不会使……大食人的习俗是用手抓着吃,他一直以来将此认为是大食人的骄傲,也是最为崇高的习俗,可不知为何今天面对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却觉得若是自己上手抓 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情…… 所以他什也不吃。 “我今日前来,是与将军商谈战后事宜,待到诸事议定,我在总督府内设宴款待将军也不迟。” 布斯尔在一旁翻译,杨胄闻言点点头,放下筷子,道:“我不觉得这件事还有什商谈的必要,大唐停战之条件先前已经递交给总督,总督照章行事即可。” 阿布阿瓦尔连连摇头:“那怎行?那等条件是绝无可能答允的。” 杨胄马上变脸,不悦道:“既然不可能答允,那总督此来又是为何呢?大唐的条件不容更改,你不答允,那我就率领大军自己去拿!来人,送客!” “喏!” 门外冲进来几名身材健硕、顶盔掼甲的亲兵,虎视眈眈的盯着阿布阿瓦尔。 布斯尔慌了,忙道:“将军息怒,什事都可以谈!” 阿布阿瓦尔郁闷的看着这位素来以机智著称的臂助,不知他今日何以这般愚蠢,难道看不出这是唐人谈判的手段吗?叹了口气,无奈道:“其余都好说,但是''最惠国待遇''绝无可能,因为此事需请示哈发,可一旦哈发知晓尸罗夫港之败必然火冒三丈,不仅会立即革除我 总督之职位,更会马上召集兵马、汇聚战船与唐军决一死战,哈发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在大食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杨胄明白了阿布阿瓦尔的意图,他之所以如此急不可耐的前来谈判,就是要在战败的消息传递至大马士革之前将事情解决掉,然后拿着合约与税金去往哈 发面前请罪,而哈发看在税金的面子上,或许对他网开一面。 而一旦谈判需要哈发决断,那无论最终是否和谈,阿布阿瓦尔的总督之位都保不住,给钱也不行。 而对于杨胄以及大唐来说,阿布阿瓦尔现在被捏住了命门,由他继续担任尸罗夫港总督利大于弊。杨胄退让一步:“最起码尸罗夫港要承认这个''最惠国待遇'',以后大唐与尸罗夫港之间的贸易,彼此征收最低的税率。你也不要以为如此一来就损失了税金, 税率虽然减少,但因此也会吸引更多的大唐商船前来尸罗夫港贸易,以前是十抽其三、甚至其四,但以后是百抽其十,算起来你还是赚得更多。” 阿布阿瓦尔一愣,他算数不好,居然还能这样算吗? 他看向布斯尔。 布斯尔连连点头:“将军所言不错,只要尸罗夫港与大唐的贸易额上升,哪怕税率变少,实际收取的税金只增不减。” 阿布阿瓦尔一时间算不清楚,但他狐疑的看了布斯尔一眼,这厮该不会是被大唐给收买了吧?好像每一句话都偏向唐人,着实莫名其妙…… 第一千七百八四章 心怀野望 阿布阿瓦尔坐在桌上,满桌菜因为不会用筷子所以不想吃,美酒味道辛辣烧心灼胃喝不惯,连身边的左膀右臂都有"投敌"之嫌疑,心情愈发鬱闷难当。人在屋檐下,局势太过被动,根本就容不得他有討价还价的余地,若自己不能在战败消息传回大马士革之前将唐人安抚住、将这边的问题彻底解决,那么等 待他的必然是被盛怒的哈里发革职查办。 "革职查办"可不仅仅是追责而已以哈里发的贪婪、暴虐,到最后一定是将他抄家、灭门、家產充公、人口发卖…… 而这些事情,唐人一定已经知晓,並且咬死了这一点。 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嘆了口气,阿布阿瓦尔颓然道:"具体都有什么要求,不妨都详细列出,咱们一条一条斟酌商討吧。" "总督快人快语,那我就唐突了,来人!" 杨胄招呼一声,让隨军司马拿著一张纸放在阿布阿瓦尔面前,笑吟吟道:"这是大唐之底线,商討就不必了,总督照章行事即可。" 阿布阿瓦尔黑著脸,将纸张推到通译面前,心底暗骂唐人果然霸道,谈都不能谈,你们说什么是什么? 欺人太甚! 布斯尔有些尷尬,自己这个通晓汉字、汉话的人才坐在这里,总督却将纸给通译看……通译看著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咽了口唾沫,逐条、逐字的给阿布阿瓦尔翻译,每翻译一条,阿布阿瓦尔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待到总共四条、几十个小项翻 译完毕,阿布阿瓦尔的一张方脸早已黑如锅底…… 准许大唐在尸罗夫港设立"鸿臚寺",管理所有唐人事务? 所有尸罗夫港之唐人皆由"鸿臚寺"管理,即便作奸犯科自有"鸿臚寺"依照大唐律法予以处置大食国以及尸罗夫港无权干涉? 阿布阿瓦尔连连摇头:"这绝对不行,虽然我战败,却不代表是大食国战败,尸罗夫港更未曾沦陷,贵国怎能有这样无理之要求呢?" 这条一旦签署,他就是妥妥的"大食奸",日后有人追究的话,"卖国"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杨胄一直神情放鬆、笑容满面,颇有待客之道,温和道:"总督想必是误会了,非是大唐想要践踏贵国之威严,实在是大唐与大食相距万里、民眾之习俗天差地别,且大食国在习俗上规矩太多,若唐人无意之间触犯却要遭受贵国律法之严惩,岂非冤枉?所以一旦有类似事件发生由"鸿臚寺"处置,既能够给予唐人诫勉 、警示,不再触犯,亦能让贵国的威严得以体现,实在是很有必要。" 阿布阿瓦尔默然不语。 他知道其实唐人提出的每一条他都反抗不了,但这等涉及国家主权之条款,他需要一个藉口。 现在杨胄给出了藉口阿布阿瓦尔觉得很完美,所以不再反对。但他又指著其中一条:"赔偿死亡的唐人商贾、被掳掠的財货,以及补偿唐军战舰之损失、抚恤兵卒之伤亡,这个没问题,但数额还需商榷,三十万金幣…… 我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布斯尔在一旁解释:"尸罗夫港的税金每个月都要递解至大马士革,总督为了这个职位更是给哈里发身边的宦官送了不少钱,担任总督时间尚短还未回本…… 钱肯定是拿不出的,不如以奴隶抵消如何?" 杨胄当即摇头:"大唐乃文明之国、礼仪之邦,岂能做出那等愚昧残虐、丧尽天良之事?人口贸易那是最为低等的国家才会干的事,大唐不屑为之。" 阿布阿瓦尔与布斯尔对视一眼,很是不解。尸罗夫港是一个国际性的巨大港口,承担著大食国、波斯故地与大唐、天竺以及诸多海外国家的贸易往来,消息传递很是方便,据他们所知,每年有大批"昆 仑奴"被贩卖至大唐从事採矿、筑城、修渠等等繁重的劳动,怎地这位将军却说大唐不允许奴隶贩卖? 扶余隆在一旁小声道:"这一条暂且搁置,容后再议。" 阿布阿瓦尔:"……" ……总体来说谈判进行得很是顺利,毕竟人为刀俎、阿布阿瓦尔为鱼肉,唐军大获全胜、大军压境,阿布阿瓦尔既要面对大唐的压力又得防备大马士革那边出现 意外,可谓前门驱虎、后门进狼,根本没有討价还价之资格。 一条条、一项项,除去略微修改之外,逐渐落实。 待到夕阳西坠、余暉洒满海面,阿布阿瓦尔婉拒了杨胄的宴请,心事重重、鬱闷颓然的从"魏王號"上坐著吊篮下来,乘坐自己的战船返回尸罗夫港总督府。 前脚刚刚进到府内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喝口水,便有卫兵来报,递上一张名刺:"有唐人商贾求见!" 阿布阿瓦尔不认汉字,将名刺递给布斯尔:"这是何人?"布斯尔看著名刺,上面只有一个名字"金仁问",旁边几个小字"新罗金氏",道:"应该是新罗金氏王族子弟,新罗举国内附於大唐,其女王迁居於长安,国 土由大唐太宗皇帝第三子担任,为大唐之藩属国。" 阿布阿瓦尔不解:"此人来寻我何故?" "新罗早已依附於大唐,金氏王族也是唐人,总督既然已经与唐人谈和,何妨一见?" "那就让他进来吧。"须臾,一个身形瘦小、面貌清秀的男子快步入内,身上穿著蜀锦製成的锦袍,腰间佩戴一块洁白莹润的和田美玉,头戴幞头,神采奕奕,作揖失礼:"在下新 罗金氏金仁问,见过总督阁下。" 大食话说得很是流畅通顺。 阿布阿瓦尔没摆什么架子,抬手道:"毋须多礼,请入座。" 他现在对唐人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忌惮,即便新罗人其实严格来说不算唐人,却也不敢慢待……有卫兵上茶,金仁问喝了一口,居然是上等的龙井茶叶,赞道:"大唐之新茶果然是世间第一等良饮,饮之齿颊留香、回甘无穷,这个品级的茶叶即便在大唐 亦是难得之上品,多少世家门阀宁肯花费重金却求之不得,总督以此待客,在下幸甚!" 阿布阿瓦尔没心思与他虚假客套,直接问道:"你我素不相识却不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金仁问放下茶杯,笑著问道:"在下东洋倭国诸多家族素有商业往来,也合伙在倭国开设了几处矿產,但总督想必知道採矿著实劳务繁重,很多人吃不得苦、 不愿意干。听闻总督府拥有奴隶不计其数,故而冒昧前来,恳请总督多多关照,价格好说,不知总督和否给这个顏面?" 阿布阿瓦尔:"……"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前边谈判之时自己说赔偿不起大唐的损失,提及奴隶贸易,被那个唐军将领严词拒绝,这会儿就有人登门主动提及…… 大唐文明之国、礼仪之邦,不搞奴隶贸易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確实不用搞,因为坏名声全都被大唐豢养、羈縻的这些外族给干了,这些人背负骂名,大唐清清白白…… 布斯尔忽然问道:"听闻新罗金氏与大唐那位越国公关係很好?" 金仁问挺了挺腰杆,一脸自豪:"我金氏之公主殿下嫁入房家,故而金氏与越国公乃姻亲之族。"何止是公主?女王陛下也委身於房俊、得房俊之庇护,否则仅只是金法敏叛乱就足矣让大唐皇帝对金氏一族斩尽杀绝了,自己这个金法敏的亲弟弟更是难逃 毒手。 不过这一点就不必说了,毕竟有些见不得人……阿布阿瓦尔不解布斯尔为何忽然提及这个什么越国公,布斯尔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这个越国公便是一手缔造了大唐水师之人,深受大唐皇帝之宠爱,权势熏 天。不仅如此,我还听闻此人便是火器的发明者,若是咱们能够从其手中购买火枪、火炮,甚至是火药配方……维齐尔不敢说,但穆夫提可以想一想吧?" 阿布阿瓦尔呼吸粗重起来。 通过这一次海战的大败亏输,使他意识到唐军火器之威不可抵御,不是他无能,即便是哈里发徵发全国海军战船然后御驾亲征,也只能以失败结局。 双方的战力不仅是差在舰船性能、兵卒优劣上,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唐军拥有的火器。未曾接阵之时唐军万炮齐发、以及"魏王號"那种"混身喷火"长驱直入无坚不摧的景象早已印刻在他脑海里,而他之所以在唐军压迫之下几乎毫无反抗的答应 诸般"耻辱"的和谈条件,就是他认定拥有火器的唐军不可战胜!如果自己能够得到这种足以毁天灭地的武器献给哈里发,让哈里发能够一举覆灭东罗马帝国、兵锋直指罗马,甚至如同愷撒大帝、亚歷山大大帝那样征服整 个地中海使之成为大食国的内湖…… 那自己将会是怎样的功绩?! "维齐尔"是帝国"宰相",以自己的能力还差著一些,但成为执掌教法、主持审判的"穆夫提"却並非没可能…… 一股野望自心底升起。一场惨败,或许还能因祸得福得到一个晋升的契机? 第一千七百八五章 奴隶贸易 "阁下亦是帝王之族,尊贵非凡,失敬失敬啊。" 阿布阿瓦尔一改冷漠面孔、笑容可掬,甚至上前主动拉著金仁问的手来到主位入座,殷勤备至。 金仁问:"……" 金氏王族的身份这么显赫能让一个大食国的总督礼贤下士、尊敬有加? 还是房俊的名声太过响亮已经威震大食国? 喝著葡萄酿,金仁问笑道:"总督阁下倒也不必如此礼贤下士,在下今日前来是为了奴隶贸易之事,咱们先将事情定下,在下定然陪总督一醉方休,如何?" "奴隶贸易而已,小事一桩,倒是你这位新罗王族蒞临大食,让我蓬蓽生辉啊!哈哈,别急别急,还请让我以尽地主之谊啊!"阿布阿瓦尔拍拍手,便有十余个身著纱衣、轻纱覆面、身姿窈窕、纤腰赤足的波斯女子盈盈而来,隨即乐曲响起,十余个波斯舞女翩翩起舞,身姿优美、舞 姿嫵媚,举手投足之间身上纹饰繁复华丽的纱衣飘飞舞盪,露出玉臂粉腿,那晶莹如雪的肌肤白得发光……阿布阿瓦尔见金仁问眼睛都直了,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喜欢?那走的时候送给你几个!我这里别的东西不多,似这等波斯舞娘多得很,这里边甚至还有几个 波斯小部落的公主,正好相配你的身份,哈哈!"金仁问眼珠转一转坐直腰杆,笑容也矜持起来,问道:"总督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能帮的在下一定帮,即便帮不上也能给出出主意,您这般热情让在下实在是 惶恐啊。"他还没愚蠢到凭藉一个新罗王族子弟亦或者房俊亲戚的身份便能横行大食、让一个行省的总督礼贤下士折节下交,若不能搞明白阿布阿瓦尔所求为何,他喝 也不敢喝、玩也不敢玩,唯恐被对方弄出一个"仙人跳"抓住把柄予以威胁。 毕竟这里是大食国的地盘,阿布阿瓦尔当真想要弄自己,自己顶不住…… 阿布阿瓦尔与布斯尔对视一眼,后者乾咳一声,低声道:"此番大战大食大败亏输总督处境艰难,想必阁下也有所耳闻吧?"金仁问点点头:"都说了是一场误会嘛,若能早一些将误会澄清何至於发生这等伤感情之事?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打打杀杀实在是有失体统,应该大家聚在 一处商量著如何搞钱、如何晋升才对。""说得好啊,大家当官可不是为了拿命去拼,时刻想著升官发財才对……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应该绸繆著如何挽回。战败的消息一旦传到大马士革,哈 里发必然震怒,总督深陷险境、当予以自救。" 金仁问眨眨眼,觉得与自己有关係了:"如何自救?" 布斯尔给其斟酒,道:"此战唐军之火器威力绝伦、堪称毁天灭地,若是能够弄到火药之配方……" 话未说完,金仁问脑袋已经摇得拨浪鼓一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绝无可能!" 布斯尔忙道:"总督可支付金幣十万……" "这不是钱的问题!"金仁问道:"火药之配方在大唐属於最高等级的机密,这么说吧,就算你能够知晓今日皇帝陛下穿的什么颜色内裤,却也绝无可能知晓火药之配方。火药乃是越国公发明出来並且一直不断予以改进,在铸造局之中製造,但你可知铸造局之戒备是何等严密?参与製造火药的匠人终生不得走出铸造局半步、不得与旁人交 谈,死了都得埋在铸造局内!"布斯尔无言以对,並未觉得金仁问夸大其词,似此等威力绝伦之武器再是如何戒备森严都不为过,但如此一来,总督大人的野望怕是尚未燃起便要覆灭了… … 阿布阿瓦尔却不死心:"当真没有办法?钱財绝无问题,甚至若是担心遭受大唐律法之惩罚可以前来大食,以我的身份举荐一个领主问题不大。"金仁问依旧摇头:"这事的確毫无半分可能,纵然进去铸造局也拿不到配方,拿到配方也走出铸造局……不过若只是为了拿到火器,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 "什么办法?" 阿布阿瓦尔两眼明亮。金仁问道:"您只是想要向哈里发立下一桩功劳来抵消战败之罪责,其实並不是非火药配方不可,不知若是在下能给总督弄一些"震天雷",效果是否差不多? " "震天雷?" "就是那种以铸铁包裹、内藏火药,点燃之后投掷出去在敌人阵列之中炸响,以破碎的弹片杀伤敌人的铁疙瘩……" "你能弄到这个?!" 阿布阿瓦尔瞪大眼睛,在他看来"震天雷"的威力比火枪强多了仅次於火炮。 况且若是能够弄到"震天雷",将其拆开就得到了火药,以大食国如此之多的能工巧匠、奇人异士,难道还逆推不出火药之配方? 仅只是比直接得到火药配方曲折了一些而已! 金仁问傲然道:"当然!"阿布阿瓦尔抓住金仁问的手,情真意挚:"如果阁下能帮我得到"震天雷"进而保住总督之位,那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往后你在尸罗夫港可以横著走!另外, 需要多少金幣你开口!" "谁要你的金幣啊?" 金仁问摇摇头:"这东西我肯定是弄不到的,一定要去找水师当中的世家子弟,可那些人冒著违反军规的风险岂能只贪图你一些钱財?人家有的是钱!"布斯尔点头附和:"总督有所不知,大唐的那些世家门阀都是传承几百上千年的,家中良田万亩、婢僕如云,粮仓里的黍米都快发霉了,根本吃不完,库房里 串铜钱的绳子都烂了,根本花不掉……" "不要钱?那他们总有所求吧,说说看,有什么是我能拿得出来的?" 金仁问想了想,道:"我要尸罗夫港的竹纸独家经营权!另外,"震天雷"需要按照每一枚十个金幣的价格成交!" "竹纸?" 阿布阿瓦尔有些疑惑他自然不会以为一个"竹纸独家经营权"就可以不必另外支付"震天雷"的钱,但却不知对方为何索要这个。大唐生產的竹纸在大食国很受欢迎,因为大食国根本不会造纸,只能在羊皮上写字,又昂贵又笨拙,自从大唐的竹纸远销大食国马上受到追捧,尤其那些学 者、教士更是趋之若鶩。但纸张容易受潮,商船自大唐漂洋过而来途中遭遇暴雨实乃寻常,故而运输纸张极为不易,往往一船纸张到了大食国能用的不足十分之一,一则导致纸张价 格昂贵,再则商贾利润浅薄也不愿意贩卖,隨隨便便一船瓷器、丝绸就是五倍甚至十倍的利润,谁愿意贩卖纸张呢? 所以整个尸罗夫港竹纸的规模极其有限,当即答允下来:"绝无问题!" 金仁问压抑著兴奋:"口说无凭!" 阿布阿瓦尔大笑:"那就立字为证!" "好!" 布斯尔赶紧拿来纸笔,双方签订竹纸独家经营权之契约、一式两份,分别签字画押,又加盖了尸罗夫港总督府的官印。金仁问咧开嘴笑得很开心,不仅谈妥了奴隶贸易,使得自己与大唐的世家门阀之间有了一桩笼络关係的好买卖,还得到了竹纸独家经营权这个意外之喜,收 获颇丰。据他所知,水师即将退役一批老旧战舰,这种战舰虽然比不得新式舰船那样性能优良,但是相比於商船更大、更坚固、遭遇风浪的时候更稳定,自己已经通 过金胜曼的关係从水师预定了十几艘,这些战舰的舱室里排水性能良好。另外,新近在蜀地龙门山发现了一种被铸造局称为"沥青"的东西,以之製成的油布具有极佳的防水性能,用以包裹竹纸几乎可以完全避免受潮的情况,自己 早已有意开拓贩卖竹纸的渠道。 今天適逢其会,居然开拓了大半个大食国以及波斯故地的商路…… 双方各取所需,情绪很是兴奋。 ***** "每一枚"震天雷"十个金幣?!" 扶余隆听闻金仁问所言,震惊得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震天雷"虽然威力强悍、杀伤力极强,但是隨著铸造局那边的製作工艺不断改良、工匠愈发熟练,成本不断压缩、產量不断提升,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至於贩卖"震天雷"会否违反水师军规则完全不必在意,倭人、新罗人、吕宋人、乃至於游荡在麦加南边深山里的海珊,都曾通过各种途径得到过大唐的" 震天雷"。 想要拆开"震天雷"仿製火药技术更是痴心妄想,现如今的颗粒状火药添加了各种乱七八糟有用甚至无用的东西,谁要"逆推"火药成份累死也不可能…… "这是一笔好买卖啊!"奴隶贩卖他是不沾的,至於竹纸的独家经营权他倒是很眼馋,只不过金仁问之所以能够藉助水师保持与世家门阀的私下贸易,走的乃是房俊的门路,杨胄是万万不敢在其中横插一槓的…… 第一千七百八六章 御前争论 第937章御前争论 当然,在座诸公皆是久历世事宦海浮沉的人精,一眼便看出长孙无忌实则并没有按好心。 房俊为何毛遂自荐前往江南担任沧海道大总管? 就是看中的不久的将来开始的东征!沧海道作为东征之时的海路主力这是毫无疑问的,谁能掌控沧海道,谁就能在东征之时立下赫赫功勋! 而将房俊调回长安担任高官看似升职加薪,实则相当于釜底抽薪,断了房俊在沧海道的前途…… 这一招委实有些缺德。 俗话说阻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那是死仇,可长孙无忌的提议却是让房俊得到重用,未及弱冠的正三品部堂级别高官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光耀无限,这是擢升,谁也说不出毛病来。 可是谁都知道京官难做,就算是部堂级别的高官又怎比得上天空海阔肆意妄为又能立下赫赫战功的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呢? 殿内一时沉默,无人发声。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好,附和一声,就等用于得罪了房玄龄;反驳一句,又惹毛了长孙无忌…… 最关键的是尚不知皇帝陛下的心意如何。 大臣们的目光都看向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心里有些纠结。 按其本意来说,是不希望房俊回京的。房俊的功劳别人或许可以无视,作为皇帝的他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且不说别的,就是这几百万几百万的银钱充盈了国库和内帑,为日后东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就是天大的功劳!更何况市舶司的制度一旦证实可以施行,以后再增加明州、廣州两处市舶司,将大唐所有的海贸都管控在朝廷的监管之下,不仅仅是规范了贸易,更能为帝国财政提供源源不断的财源…… 可以称得上是功在千秋! 而且自己可是亲口让房俊担任沧海道大总管的职位,现在不仅将人家的官职给撤了,将其费劲心血筹建的水师学堂搬迁到关中来,还要让其远离江南致使所有的努力成为泡影为别人做嫁衣…… 更别说人家出海一趟就为帝国购得了两处海港,使得大唐之天威震荡四方四海敬服! 李二陛下觉得有些愧疚。 不过从房俊不经由政事堂的批准擅自施行“保证金”这件事来看,怕是这小子也知道江南现在已然成为各方势力争抢的香饽饽,明白怕是难以继续留在江南,却又怕皇帝为难,故而以这种方式留下把柄自断留任江南的后路。 真是善解人意啊…… 李二陛下心生感慨,对房俊愈发喜爱。 一个有能力、有志气、又懂得体恤上意甘愿吃亏的臣子,哪个皇帝会不喜欢呢? 当然,李二陛下也能从“保证金”这件事当中看出房俊的委屈,否则只需一封密奏言明自己的态度即可,用不着这般画蛇添足故作姿态。 李二陛下一点气都生不出。 谁受了委屈还不准哭两声? 李二陛下沉默良久,开口说道:“即使如此,就将房俊召回京师吧。房爱卿身为父亲,自应避嫌,岑文本、孙伏伽、李绩你三人商讨对房俊之处罚如何,照章办事、依律施行,定要公平公正。至于房俊后续如何任用,朕自有主张。” 殿内大臣默然不语,心中却纷纷吐槽。 什么叫“后续任用,朕自有主张”?那就是明白的告诉殿内的大臣,今日我顺着你们将房俊调回京师把沧海道让了出来,但是等到房俊回来之后我如何任用,你们也就别哔哔了! 你都说出这话来了,还怎么照章办事、依律施行? 若是岑文本、孙伏伽、李绩三人当真严惩房俊,怕是您分分钟就翻脸…… 孙伏伽以前是大理寺少卿,年中刚刚履任大理寺卿的职位,在大理寺混了大半辈子,最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等闲绝对不会参与到世家勋贵的争斗之中。岑文本一向欣赏房俊,屡次称其为年青一辈中的麒麟儿。李绩与房玄龄关系极好,两家更是世交,这三人商量如何惩处房俊,能商量出个啥来?明目张胆的袒护啊! 一众大臣又羡慕又嫉妒,却也不得不赞叹人家房俊的确有让皇帝陛下袒护的理由。 长孙无忌保持沉默。 陛下已然让步,他就不能穷追不舍。既然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去惹怒陛下?他深知现如今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有所动摇,再不是往日那般毫无保留的信任,不由得暗自叹息,有些悔意…… 李绩瞄了一眼四周,说道:“皇家水师于林邑国购得两处海港之事,还请陛下给个章程。” 众大臣楞了一下,纷纷暗叹,又是房俊那小子折腾出来的事儿…… 攻城略地倾覆他国,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多了去了,可是如房俊这般花钱从别国购买土地,却是千古未有之奇观。你说他开疆拓土吧,这不是两军阵上打出来的,而且这两处海港的土地也委实太少,地方又着实偏远不易掌控,有些入不得眼。可到底也是开辟了国土,理当赏赐。 事实上自从这件事传回长安的时候,满朝文武民间上下就已经一片喧嚣,争执不下。 有人认为这是开疆拓土的绝世功勋,给房俊敕封一个国公亦不为过;有人则说不过是海外弹丸之地深处蛮夷之国土,且远隔万里迟早也是蛮夷的囊中之物,取之无用,派兵驻扎更是空耗钱粮,实乃祸国之根源…… 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刚刚由尚书左丞晋升为黄门侍郎的刘泪开口说道:“陛下,微臣以为些许化外之地毋须多费心神,那林邑国虽然以往屡次与中原征战,实则国中却皆是我汉家遗民,心幕天朝圣威,正该施以恩德怀柔其国,何故却占人领土、掠人港口,致使其国身怀怨恨,有损我大唐天威?故此,微臣弹劾房俊擅自掠人国土,挑衅邻国,请陛下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众位大臣都吸了口气,这刘泪可真够无耻的,分明是一件好事,却被他说得似乎无恶不赦一般…… 看来当初房俊的那几拳着实让这位心中记恨,怕是至死都忘不掉。 不过鄙夷归鄙夷,该支持的时候还是要支持。大臣中或许没有几个跟一向小气为人鄙薄的刘泪交好,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他牵头弹劾房俊,自然会有人跟上。 “微臣赞同,房俊有辱国体,不仅强占林邑国之土地,更擅自出兵杀伤真腊国之军队,致使我大唐威名在真腊国中深受玷污,南洋百姓莫不深怀戒惧。若是长此以往,我大唐之仁德礼仪如何教化万民,如何睦邻友邦?” 另一位黄门侍郎褚遂良紧紧跟上。 尉迟恭瞪眼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敢问二位,那林邑国何时心幕天朝圣威,那真腊国又何时成为大唐之睦邻友邦?请二位教我!” 一般来说,这等商议国事的时候武将虽然在场,却轻易不会发言。大家各司其职,不过是走个过场,这等事任由文官去决定便好,武将们懒得管。 但是两二人的言辞却显然碰触到了武将的底线。 都特么是睦邻友邦了,我们这些厮杀汉是不是要集体回家种地?军队是不是要解散了?军中二郎又当从何处拼杀功勋,加官进爵? 褚遂良淡淡说道:“大唐乃礼仪之邦、天朝上国,域外蛮夷未曾受到王教感化,这才野蛮无礼,不知纲礼伦常。吾等自应以怀柔之策感化其心、安抚其民,岂能强加武力,倒行逆施?” 尉迟恭气得脸色愈发黑如锅底,感化你娘咧! 一旁的李道宗神色不屑,对李二陛下说道:“现如今吐蕃卧薪尝胆,吐谷浑蠢蠢欲动,薛延陀虎视眈眈,塞外蛮夷皆视我大唐为糕点美食,欲将我大唐分割蚕食以壮其势。数十万汉家儿郎卧冰饮雪枕戈待旦陈兵边境一方蛮夷入寇杀我子民,微臣奏请褚遂良与刘泪二位圣贤子弟出使薛延陀、吐谷浑,以王教礼数感化其心,安抚其民,若是能使得蛮夷心幕天朝威仪甘愿依附于内,当得起古之未有之功勋!” 别特么在家里唱高调,军人抛头颅洒热血保境安民开疆拓土,怎地到了你们嘴里反而有过无功? 文人无耻! 你也别在这太极宫里叫唤,有能耐用你那张嘴去把蛮子都给说服了,咱就敬你是条汉子! 敢不敢? (本章完) 第一千七百八七章 当世大儒 李承乾一直以为火枪、火炮之威力在於火药,却是第一次听闻原来造枪、造炮的工艺同样重要,不解问道:"枪炮之製造果真如此困难?"房俊笑道:"兵部是六部之中最富裕的衙门,此事一直遭受御史弹劾,然而兵部平素无论福利、待遇、开销皆与其余五部並无不同,那么钱都花在哪里呢?答 案便是铸造局。"喝了口茶水,他觉得有必要给这几位普及一下自然科学之威力:"枪管也好、炮管也罢,想要将火药的威力最大化,必然要严丝合缝、不能透气,这就只能铸造。而眾所周知,铸造之器件最大的问题在於密度分布不均,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就不细说了,但想想也能知道需要庞大规模的实验,不断改良钢铁配方、不断改良铸造工艺,数万技艺精湛、经验丰富的工匠围绕著数十座上百座高炉夜以继日、年復一年的炼钢、铸造,这需要多大的花费?多少精力?况且若是没有一个正 確的方向,再多十倍、百倍的努力也没用,而这才是大唐的优势所在。"他正色看著李承乾:"陛下,相比於铸造工艺、钢铁配方,这些工匠才是大唐远超当世冶炼技艺之所在。一种工艺或许只在某一个天才一念之间便可產生,但 是却需要优秀的工匠付出巨大努力才能实现,而这些工匠更需要长时间、高强度、无以估量的钱帛去培养,他们才是大唐真正的財富。"李承乾不大看得上工匠,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又不是昏君会将这些工匠埋没,之前你在工部以及现在於兵部搞得针对工匠晋爵、奖励的那一套,每日里 不知多少人弹劾,我不都给你挡住了?这种事我不懂,你只管努力去干,有什么麻烦我给你挡著就是。" "陛下圣明!" "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便胡人学会火药的配方,却断然学不会造枪造炮的工艺与冶炼?" "配方一看就会,但工艺却需要常年累月、无数金钱去积累、沉淀,在他们追逐我们的时间里我们依然在不断前进,且速度比他们更快,他们怎么追得上?"房俊直视李承乾,眼睛里泛著光彩:"但最重要是我们能够深刻认识到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不能一味的在经史子集、道德文章上下功夫,以儒学为纲、以自然 为辅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不能一味鼓譟自然科学之重要,当人没有了心中的道德伦理、仁义纲常,强大的科技工艺反而会成为出柙猛虎,终将遭受反噬。 儒学纵然缺陷明显,却可以使得社会平和、人性湛然,"礼仪之邦"並非讥讽之词,並不是谁想学就能学会的。李承乾郑重頷首:"放心,朕虽然比不得先帝英明神武、文韜武略,却也绝对不是昏聵之君,既然见到了自然之妙、格物之强,又岂会倒行逆施、自断臂膀呢 ?无论何时,铸造局会一直作为帝国探索自然科学的重中之重,任何人都不能予以终止。"虽然陆地上的功勋几乎已经被太宗皇帝拿完了,攻城掠地、开疆拓土臻达极致,想要更进一步难如登天,可如今大唐在海洋之上横行霸道、灭国无数,无数 船只沿著航线将大唐天威传播寰宇,这就是他这个皇帝向世人证明"称职"之基础。 而支撑他海洋霸业的根基,就是自然科学,造船、火药、枪炮、航海…… 新材料、新技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已经从这扇门里领略到世界的风景,又岂能将之关闭? 当大唐的商船、战舰纵横七海,大唐的船港、码头遍及寰宇,大唐的神威震慑诸国,谁又敢说他李承乾配不上大唐皇帝的宝座?刘洎摇摇头,暗自嘆气,房俊这廝最是善於灌迷魂汤,瞧瞧陛下那副血脉賁张、士气高昂的模样,不仅约束水师权力的目的是达不到了,便是现在这份合约 也肯定无可更改。他不觉得自己鼠目寸光,也不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只不过如今海权之膨胀远远超过陆地,这是千古未有之事,以往波涛汹涌风浪险恶的大海却成为凝聚財富 、宣扬国威的坦途,整日里无以计数的商船、战舰游弋在大洋之上远至万里之外…… 其中运作之规则、风险之掌控都让他深感迷茫,不知所措,这才是他对海上一切都生出反感的原因。 可是如今看来,海权已然成为时代发展之必需,谁不能掌握大海,谁就得被淘汰。刘洎拧著眉毛暗自忧愁,自己都这个年岁了又官至宰辅,难道还要点灯熬油的夜夜学习?可若是不学就要落后,自己身后可是无数人都在虎视眈眈的盯著这 个位置。 他不知"卷"为何物,却在这个年代感受到那样一股"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恶意,很多事情不是你自己想不想做,而是别人做了你不做就要面临淘汰…… *****房俊从太极宫出来没有回家,而是策骑在亲兵簇拥之下由春明门出城,过灞桥直奔驪山,去往房家的农庄巡视。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种了半个驪山的玉米 產量激增,筛选留种自然是重中之重,毕竟玉米已经用事实证明了是不次於小麦的优质粮食,只要不適合种植的水稻的田地,小麦与玉米是最好的庄稼…… 落雪纷纷,寂然无风,策骑而行雪花迎面扑来並无多少寒意,整个驪山笼罩在雪粉茫茫之中,别有一种诗情画意。沿著山路直行,路边便是由驪山山顶发源的一条河流,河水潺潺流淌堪堪淹没河道中段,两侧的河床因为水少而裸露在外,行至半途,便有一座简易的水坝 横亘河上截住上游的河水,这才导致下游水量浅少。 路边河畔一辆牛车停在那里,一个戴著幞头、身姿佝僂的老者正在僕从的搀扶之下自车上下来,扭头见到房俊一行疾行而至,所幸负手站在路边。房俊行至近处赶紧勒马站定翻身下马,疾行几步笑著道:"这下著雪呢,您老人家不在府上烤火享福,跑到山里作甚?这若是磕了碰了,师古兄怕是要找我拼 命啊。"老者鹤髮童颜、身形消瘦,虽然已经老得整个身体快要佝僂在一起,但精神却不错,笑眯眯的看著房俊,憋著没牙的嘴巴:"你这小子没大没小,你爹见了老 夫尚且要尊称一声叔父,你怎地就与师古称兄道弟了?" 老者名叫颜思鲁,琅琊颜氏的家主,隋唐大儒、天下名士颜之推的嫡长子,儒学大家颜师古之父。 原本颜师古应该兵卒於追隨太宗皇帝东征途中,但现在太宗皇帝东征之时並未让颜师古隨行,故而尚未病故…… 而颜思鲁当年曾在秦王府任记室参军,与房玄龄有袍泽之谊,两家也算是世交。房俊平白涨了一辈儿,得了便宜卖乖:"这不是上回喝酒的时候师古兄拽著我非要磕头结拜嘛,盛情难却之下我也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允,您老该不会不认帐吧 ?" "哼哼,老子才懒得管你们小儿辈的破事儿。"颜思鲁不在意这廝是儿子辈还是孙子辈,转身向河坝上走去:"在家閒得无聊便上驪山来转一转,想要去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烽火台饮酒凭弔、追昔过往 ,正好见到这河坝便过来看看。话说你一天到晚总是弄些新奇的东西,这河坝又是作何用处?" 老头子脚步稳健、精神很好,房俊略微放心,搀著对方一条胳膊慢行,闻言道:"是一处磨米房,用来粉碎玉米的。" 驪山农庄產出的玉米筛选留种之后,其余自然是要充作粮食,只不过整颗的玉米没法吃,要么磨麵、要么粉碎成碴子…… 颜思鲁嘀咕道:"又是劳什子机械么?" 背著手走进一间房屋。河坝上並排修筑著几座房屋,此刻正隆隆作响,河水由坝下的水道流出,水流衝击铸铁的螺旋桨驱动齿轮带动屋内的机器,飞转的叶片将倒入其中的玉米迅 速打碎,玉米碴子从另外一个出口流出…… 颜思鲁看著这一幕,沉默不语。 房俊跟在后边,略有自得:"这就是机械的力量若用人工来做,起码需要几百人日夜不息的劳作才抵得上这里一日的產量。" "的確很便捷,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跟多人不能因为做工而赚到钱?" "……" 房俊略感诧异,果然真正的大儒绝非守旧迂腐之辈,不仅与时俱进且能从细微处国事民生。"当一件新兴事物出现的时候,无论它是利大於弊还是弊大於利,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如何正確认知、然后加以引导,而不是因为其短期的弊端对其加以限制甚至屏蔽、排斥。天地之规则不外乎阴阳五行相生相剋,世间又岂有一以贯之的正確?利弊相生、正反相剋,这才是世间之正確,而非是一家独大、排斥异己。" 第一千七百八八章 醉翁之意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此之谓天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某一个时刻为文化层面的大一统起到决定性作用,歷史功绩不容抹煞,可一味的纵容、依赖、甚至偏袒儒家的"唯我独尊",却会形成 社会发展的桎梏,儒家会将所有除他之外的学说掐死在萌芽状態,将整个社会封闭在原地以便於他的统治。儒家之所以能够在"百家爭鸣"之时脱颖而出,並不仅是其有利於统治阶层,更在於其学说之优秀,然而当千百年"独尊儒术"发展下去,早已使其核心由兼容 並蓄、与时俱进变成"为了统治而统治",心甘情愿成为统治阶级的走狗,因为他们自己也成为统治阶级……所幸在这个时代,儒士们尚未被儒学所禁錮、封锁,他们的眼光还在观望这个世界,他们的鲜血还未冷却,他们的思想也仍然在追求进步,並不会将任何儒 学之外的东西视为"异端"…… 这个年代的儒家强大而且骄傲,他们欢迎"异端"发起挑战,然后或降服、或吸收、或毁灭,直至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颜思鲁站在粉碎机前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观察玉米为何玉米粒倒入进去从下边的口子出来就变成碎碴,还是在思索房俊的话语,良久才点点头,指了指 一旁堆放的装满了玉米碴的袋子,对身后一个僕人道:"扛上一袋,晚上回去吃这个。"人小的时候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往往没脸没皮;人老的时候早已将礼义廉耻参透,愈发没脸没皮;只要活在中间的年岁将礼义廉耻看得太重,宁肯吃亏也 不肯丟了面子。 老人家看玉米碴子很好所以就拿走,根本不跟房俊討要,更不在乎房俊给或不给。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是不讲规矩而是规矩皆在心中,没人认为他不讲规矩,这是人生的境界……房俊当然不会不给,能让颜思鲁这样的人上门拿走一袋玉米这是整个长安城的勛贵们求之不得之事,所以他赶紧招呼颜家其余几个僕人,让他们多拿上几袋 子。不过搀扶著老人家从磨米房出来的时候,还是叮嘱道:"玉米质地坚硬,即便久煮也很难软烂,老人家肠胃功能不好万万不可多吃,尝尝也就行了,平素还是 多吃一些好消化的东西,否则若是因为吃了玉米碴出了问题,我可就成了大唐的罪人,要遭天下儒生之討伐!" "呵呵,你房二也会害怕?" 天上雪粉依旧纷纷扬扬,但山间寂然无风,一点都不冷,老人家兴致很高,摆手让牛车跟在后头,自己在房俊搀扶之下慢悠悠的顺著山路走著。房俊很久未曾这般在山间自在行走,只觉得空气清冷、白雪茫茫,很是愜意:"怕与不怕在於己心,心中无愧之时纵然千夫所指亦是谈笑自若、处之泰然,可 要是做了亏心事觉得有愧,自然逢人矮三分、心中戚戚。" "嗯?小小年岁,境界居然不低。"颜思鲁扭头看了他一眼,略有意外:"你父亲擅於谋略,但因为生性严谨所以好谋无断,境界也就那么回事儿。你倒是比你父亲强上一些,既能别出蹊径、以 奇技淫巧之术追求天下之道,也能兼容並蓄、虚怀若谷,当得起当世人杰之讚誉。" "哎呦,你这话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当著旁人可千万别说,晚辈汗颜无地啊。" "还懂谦虚呢?有优点不少。""还真不是谦虚,晚辈不过是在自然格物的小道之上略有所得,距离真正的"格物致知"远得很,於儒学一道更是连一句"末学后进"都算不上,吾生也有涯,而 知也无涯,活到老学到老才行。"颜思鲁愈发意外了,索性站住脚步:"《庄子》也学过?了不起。不过我有一事费解,家父曾言"教妇初来、教儿婴孩",意思是教育孩子要从婴孩之时开始,彼时婴孩並无自主之意识,只要贯彻正確之思想便容易成才,若等其长成之后再行教育,每每思想相悖、且叛逆心重,那个时候就已经晚了。可你幼时率诞无学 、少时荒悖木訥,到了青年之时却陡然大变与以往大相逕庭,令尊到底用了何等方法才能教你走上正路且心性醇正、爱民如子?" 颜思鲁对於房俊的人生轨跡很是不解,"浪子回头"这种事不是没有但之所"金不换"就说明发生的概率极低,况且当初"房二棒槌"" 长安害虫"之名闻名遐邇,他因为与房玄龄曾为同僚故而也有所,觉得这孩子肯定是废了,绝无可能有出息。颜家不仅在儒学造诣上冠绝天下,对於教育一途之经验更是首屈一指,毕竟是天下第一个"家训"诞生之人家,得到他认定为"废物"的孩子,怎可能逆转乾坤 、变废为宝? 可事实却令他对自己毕生所学的教育之法產生了强烈的怀疑,这个"废物"孩子不仅"变废为宝",甚至是光芒闪耀、举世无双的那种稀世珍宝…… 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发生,如此才导致房俊迥然有异的人生轨跡。 房俊闻言呵呵一笑,这种话早已不是第一次有人问了,他还能怎么说呢? "我本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或许我以前的心智被尘垢蒙蔽,忽然一日机缘巧合就开窍了……" "呵呵……" 颜思鲁瞥了房俊一眼:"这四句佛偈不错,哪儿听来的?" "我若说睡梦之中偶人闻听,您老信不信?"颜思鲁恼了,伸手拍了房俊后脑勺一下,不满道:"你个混帐东西拿老夫寻开心是吧?信不信改日你爹回来长安的时候老夫告上一状,让你爹拿家法收拾你? " 房俊笑起来:"那可就让您失望了,在咱家,我娘比家法大……" "嘿!混帐东西,编排自己娘亲是吧?" 说著也笑起来,"房相惧内"在当下非但不是讥讽之词,反而是一时美谈,谁家不想有一个世家出身的大家闺秀、又持家有道、坚持原则的贤内助呢? 那可是连太宗皇帝都讚誉不绝、尊敬有加的奇女子……一老一小沿著山路走了一会儿,颜思鲁虽然精神状態甚好,但毕竟年岁太大体力衰弱,没几步便喘著气停下,冲后边摆摆手让牛车上来,然后对房俊道:"行 啦,陪著我这老头子无趣得很,我也得回去了,不然家中那些孽障怕是又要出城来找。" 也不知让外人听闻颜师古兄弟被人成为"孽障"是何等震惊之表情…… 房俊恭声道:"那您閒暇的时候不妨来庄子里逛一逛,今日落雪且日子不对,若是赶上好天气又是赶集的日子,庄子里热闹得很,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颜思鲁抚掌笑道:"我这老头子阴气太重,最是喜欢那等热闹所在,那就等天气好的时候来逛一逛。" 牛车到了跟前,房俊扶著颜思鲁等车进入车厢,老头子向房俊隨意摆摆手算是告别,牛车在路上掉头,向著山下缓缓行去。 房俊在路旁鞠躬作揖相送,直至牛车拐过一道弯隱入漫天风雪再也不见,这才直起腰。亲兵牵来马匹,房俊拽著韁绳分翻身上马,穿过纷纷扬扬的雪花直接进了庄子。将管事卢成叫过来仔细询问了玉米筛选留种之事,见一应安排全无疏漏、筛 选出来的种子已经放入地窖储存,这才放下心来。现在缺乏科学手段不能对种子进行人工培育,就只能採取最为传统原始却也行之有效的方法——优中选优,种子一代又一代的优良繁殖下去,大概率会出现 基因变异,变得更为高產、也更为耐病。过了晌午,房俊穿著皮裘、戴著貂帽,骑著马、牵著狗去往山岭之中打了几只麂子、兔子,回来剥皮拆骨燉了一大锅,与亲兵们毫无隔阂的聚在一处痛痛快 快喝了一顿,躺在热炕上睡了一觉,待到傍晚时分才收拾停当,冒著越来越大的风雪返回长安城。 入城之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入宫。 御书房内,君臣对坐。看著房俊冻得通红的耳朵,李承乾蹙眉道:"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更是朝廷重臣,当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怎能顶风冒雪赶路呢?万一有个什么意 外如何了得。"下雪天骑马是最危险的,路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坚硬如冰最易滑倒,且落雪将路上的坑洼掩盖导致战马极有可能马失前蹄,一旦骑行之时坠马,轻则骨断筋 折,重则丧命。 所以雪天出行大多坐车而不是骑马…… 房俊笑了笑:"多谢陛下关心,以后丁当注意。不过今日出城前往驪山农庄,路上巧遇颜思鲁……" "颜思鲁?"李承乾微微一愣与房俊对视一眼,明白过来,遂嘆气道:"他们怎么可能请得动这位呢?琅琊颜氏又何必牵扯到这里边来?" 第一千七百八九章 能大能小 李承乾的神情有些疑惑、但更多是愤怒,手掌摁在面前桌案上手背青筋毕露,儒雅的面容有些扭曲:"为什么他们都认为我做不好这个皇帝?今时今日之大唐相比贞观之时强盛何止一倍?路上诸胡臣服、海上万里疆域,各州府县的基础设施几乎完备,县学乡学遍及大唐每一处领土,大唐军威震慑寰宇,国库之收入每年愈 丰,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认可朕?!"自从成为储君的那一日起,他便虚心向学、严於律己,一心一意在未来做一个好皇帝,却始终得不到父皇之认可,数次意欲易储,使他这个天下第二尊贵之 人整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唯恐一觉醒来便接到废黜之詔书,一无所有、天塌地陷。 及至登基,他不爱美人、不贪享受、不尚奢华,勤政爱民、夙兴夜寐,将大唐帝国在父皇之基础上经营得愈发兴旺强盛。 为何就是不得到那些人的认可?! 房俊也无语,您都已经坐上皇位、君临天下了,又何必在乎那么多人的认可与否? 您又不是大唐纸幣、开元通宝,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人人喜爱、人人拥戴……"陛下倒也不必恼怒,既然是颜思鲁出面,那就说明他们内部也並非铁板一块,最起码以琅琊颜氏为首的一桿儒家学派对您还是认可的,否则不该是以此等温 和的方式提出警告,而是骤然行动、试图顛覆皇权了。"琅琊颜氏上一代的家主颜之推,可谓是南北朝至隋代天下第一大儒,不仅学术思想空前绝后,更是一个桃李满天下的教育家,时至今日但凡在儒学之上有所 成就之辈,当年莫不经受过颜之推的教诲,对其感念至深、极为恭敬。 到了颜思鲁这一辈又与太宗皇帝有患难之情、从龙之功,地位愈发崇高,颇有几分"屠龙宝刀號令群雄"之气势。 既然颜思鲁出面就意味著儒家採取温和策略,警告只需李承乾做出一些让步,肯定不会发生激烈之举措导致朝野震盪。 至於到底要做一些什么样的让步……以世家门阀之贪婪,不用想也知道。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嘆气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这帮子人几次三番的不老实结果被打了一次又一次,现如今早已不復当年之威势说一句苟延残喘都不过为 ,哪来的勇气与底气跟我叫板?"房俊也无奈:"世家门阀荣耀辉煌得太久了,即便一时有些落魄却也残留在往西的荣耀之中,认不清现实也很正常。可这些世家门阀传承久远根深蒂固,只能 以缓和之手段徐徐图之,绝不能用刚烈之对策予以剪除,否则必然天下大乱。"李承乾摆摆手:"二郎放心,我还未失心疯,不会与整个天下为敌,只不过我愈发认知当年父皇为何依靠著世家门阀登上至尊之位,却反过来就对其採取打压 削弱之策略,实在是这帮人贪得无厌、自以为是!" 房俊沉默以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实在是很有道理,一言道破人之本性。 人之本性是什么呢? 两个字:抱团。大抵是从久远的原始社会开始,因为生產力的落后使得人们面对残酷的大自然不得不聚集起来抵御自然灾害、对抗毒蛇猛兽,所以这种"人多力量大"的理念 早已深入基因,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现在有世家门阀,将来有地主士绅,未来有军阀、学阀、甚至医阀……归根结底,都是抱团取暖、聚沙成塔,当一个行业或者一个种族团结起来,就能发出 比个体强大千万倍的声音,足以毁天灭地、改朝换代。 且不论对错,这是不可逆转的。 事实上,人类社会就是在这种不断的抱团取暖之中被推动著向前发展,无论前边是光明坦途还是悬崖断壁……"陛下还是暂且隱忍吧,待到军制改革完成,军队就将完全脱离世家门阀之掌控,任何一人、一家都不可能将手伸入军中,那个时候大唐所有军队都将忠於陛 下、忠於国家,谁敢如以往那样依附於国家肌体之上吸血,谁就是华夏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现在,即便你是皇帝也得忍著。 这是最为正確的做法,不忍一时如何谋全局?可李承乾的反应却颇为激烈,他拍著面前案几,愤然道:"我当储君的时候面对兄弟们的咄咄相逼要忍,当了皇帝那些乱臣贼子意欲刺王杀驾篡夺皇位要忍, 现在他们视我这个皇帝如无物居然胆敢警告我还是要忍!既然当储君的是要忍,当了皇帝还是要忍,那我当这个皇帝有什么用?这忍来忍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房俊蹙眉:"君子在乾,当藏器於身、待时而动。" 李承乾道:"若不能施以雷霆手段,彼辈怕是要得寸进尺、咄咄逼人,我之威严何在?" "陛下乃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可闻龙之能耐?" "传说而已,未曾亲见。""曹孟德曾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隱介藏形。生则飞腾於宇宙之间,隱则潜伏于波之内。方今春深,龙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 海。" 李承乾讶然道:"曹孟德说过这话?" 一脸"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神情。房俊是分不出《三国演义》与《三国志》之间区别的,只能硬著头皮道:"曹孟德还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策,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 。陛下自然是盖世英雄,认为孟德之言可有谬误?" 李承乾蹙著眉头,神情略有茫然:"话是没错,可我为何不记得曹孟德几时说过这话?出自哪本书?" "微臣看过的书装满一车又一车,"学富五车"说的就是臣,哪记得出自何书?您就说这道理对不对吧!" 李承乾被他逗笑了,嗤笑道:"就你还学富五车?惠施若还活著,耻与你为伍也!"然后狐疑的上下打量房俊,这廝最近不怎么作诗了,偶有惊艷之言也假借於他人:"该不会是你的新作吧?嗯嗯嗯,你还别说,与你以往之作品风格迥异,但 境界却有所提高。嘶,越琢磨越是有深意啊,当记述下来,时常观摩,定能有所增益。来人!笔墨伺候!" 门外坏配叮噹,一身絳色宫裙愈发映衬得皇后苏氏肌肤胜雪,满头珠翠、玉佩环琅,雍容华美。 莲步款款入内,仪態端庄,笑著道:"外间宦官说陛下正与越国公议事,怎地还生起写字的雅兴?臣妾来服侍陛下。"说著,让隨行侍女将外间笔墨纸砚取来放御案上,皇后苏氏站在御案一侧,擼起纹饰繁复的袖口,欺霜赛雪的皓腕戴著碧绿的翡翠鐲子,纤指拈著墨块缓缓 研磨,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研好了一砚墨汁,然后铺好纸张。李承乾兴奋的拿起毛笔,饱蘸墨汁,催促房俊:"你再念一遍,我恐有所遗漏……罢了罢了,诗词比不得你,写字也比不得你,就不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你 来写!" 将笔塞给房俊将房俊推到御案之前。 房俊接过笔,站在御案前,忽然有些尷尬,因为看上去就好像一身华服、优容华美的皇后在服侍他一样…… 皇后苏氏或许也发现了这一点,没有说话,不著痕跡的往后退了一步。 拉开一些距离,大家都舒服了…… 房俊这才提笔将那一段话写下来。皇后苏氏很少有机会观摩房俊写字,见他提笔落划、笔走龙蛇,顿时美眸闪闪,樱唇微启,呢喃著念著纸上的字:"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则兴云吐雾,小 则隱介藏形……呃……" 怎么有些奇怪? 这些的诗不是诗、词不是词,到底写的是个啥? 这君臣二人刚才到底在聊什么? 雪白的俏脸忽然一红,美眸瞪了房俊一眼,扭头又送给皇帝一个白眼,转过身一甩衣袖走了…… 李承乾:"……" 你是啥意思? 居然给朕脸色看? 莫名其妙!房俊专心书写未曾发现皇后的异样,写完之后吹了吹墨渍笑道:"让陛下见笑了,不过若是陛下当真能够领悟其中深意並且坚持如一,想来定能有所增益…… 誒?皇后呢?" 这才发现虽然弊端香气縈绕,斯人却已不见踪影。 怎么神出鬼没的? 李承乾不以为意:"谁知道发什么小脾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走到近前仔细观摩,赞道:"二郎这字是愈发精进了,银鉤铁划、笔力虬劲,较之王右军亦是不遑多让啊!" 房俊翻个白眼,他就算再自负也不敢自比王羲之啊:"陛下谬讚,微臣惶恐。"君臣两个伏在御案上交流写字心得,内侍总管王德从外头脚步轻巧的走进来,至李承乾身边,躬身低声道:"陛下,不少文官在承天门外聚集,吵吵嚷嚷说是要弹劾水师、弹劾越国公……" 第一千七百九零章 爱而不得 李承乾面沉似水,丟下毛笔负手而立:"这算什么?既然已经发出警告,这还打算给一个下马威让朕知道他们传承久远的门阀底蕴就好似毒蛇一般即便斩掉脑袋 还能蹦躂几下、甚至反噬一口?" 未见暴怒,但怒气填膺。房俊倒是不以为然:"他们办事总是这样环环相扣、无所遗漏,万一我这个棒槌未能领会颜思鲁的意思怎么办?所以大抵是想要加一个保险,確定陛下已经收 到他们的警告,並且予以重视。" "哼!"可能是这幅字的缘故让李承乾认识到自己此前喜怒形於色的不妥,此刻虽然盛怒却依旧隱忍,反身走回御案之后坐下,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吐出一口气 ,鬱闷道:"科举制度虽然理论上可以打破世家门阀对於教育、官员之垄断,但现在看来却很难实现,寒门士子如何与世家子弟比学问呢?"房俊也坐下来劝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世家门阀把持官员选拔、垄断教育资源已经是几百上千年了,岂能一朝一夕便予以打破?只所谓仓廩足而知礼仪现在国家越来越好、越来越稳定,纸张、书籍的价格屡屡降低,寻常人家也读得起书,或许一时片刻还不能对世家门阀构成威胁,但量变终会引发质变,世家 门阀的根基终会崩塌。" 李承乾沉默片刻,幽幽道:"那要等多久?" 房俊:"……" 任何社会变革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潜移默化、循序渐进才是正確的方式,可这需要时间。 但现在李承乾明显有些急功近利,他不愿意等,想要以雷霆手段扫除一切障碍。 这就会有风险。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房俊问道:"是否需要微臣去宫门外看一看?"李承乾摇摇头:"既然是给朕的警告,那么他们就不会太过分,聚拢一些人过来闹一闹也就散了,若是太过重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搞不好这帮傢伙得寸进尺 。饿了没有?留下一起用膳吧,陪我小酌几杯。"房俊拒绝陪皇帝用膳大抵是天底下最让人难受的一件事:"虽然仅只是警告,但咱们也不能不做出最坏的准备,请陛下赐一道令諭让微臣出玄武门去左右金吾 卫那边看看,叮嘱他们一定要加强长安守备,一旦有什么不好的苗头定要予以全力打击,绝对不能出现半分紕漏。"李承乾看了房俊一眼,从腰间悬掛的鱼袋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金色令牌,丟到房俊面前:"这块令牌你拿著吧,太极宫内如朕亲临,无需旨意可在除去寢宫之 外任何地方隨意出入。" 这玩意房俊哪敢接? 赶紧拒绝:"皇宫大内乃帝后寢居之处,外臣岂可擅自走动?微臣万万不敢领受。" 他搞不明白李承乾是真的对他毫不提防,还是故意试探…… 李承乾哼了一声:"心里大概觉得是我在试探你吧?外间流言纷纷扰扰,我却是半个字都不信的,你房二何等样的人品我心知肚明,断不会被旁人所蒙蔽。" 他直视房俊:"万事无绝对,万一有什么不忍言之事发生,能够保护皇后、太子的,我也只相信你一个。"房俊心中一沉,听出了话中意味,忙劝諫道:"如今大势在手只需按部就班、徐徐图之,所有叛逆都将一一剪除,陛下之名誉纵然略逊於太宗皇帝却一定可超 越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帝王,青史之上必然讚誉极多,陛下又何必急切?" 李承乾沉默半晌,缓缓道:"你没做在我这个位置,不明白我所承受的压力与詰难,不过你放心,我並非鲁莽之辈,断然不会做出什么轻敌冒进之举措。" …… 从御书房出来,房俊心事重重。由内侍引领著路过神龙殿时,看著灯光之下巍峨耸峙的殿宇,想起以往被李二陛下在此打板子的往事,那巨大的屋脊隱藏在暗夜之中,廊下灯烛明亮,不由 泛起一股时光如水、沧海桑田的苍凉感。虽然两世为人,如今更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可他著实难以理解李承乾这个皇帝的想法,明明只需隱忍著徐徐图之即可达成目的,却为何总是急功近利非得将 数十年之事放在一朝一夕之内完成? 他难道就不知即将遭受的反噬会是何等毁天灭地吗?世家门阀传承千年,遭受打压、削弱也不过是从贞观年间开始,时至今日虽然实力大不如前,可底蕴仍在,这些骄傲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人家从来都不曾 将皇权看在眼里,又怎可能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呢? 这些人一旦疯狂起来,会将整个帝国都席捲其中,要么破而后立、要么玉石俱焚…… 他们无所敬畏。 ……从安仁殿一侧的千步廊向北穿过彩丝院墙外的竹林,微风吹佛竹叶沙沙作响,两个宫女提著灯笼站在竹林出口出的甬道尽头,屈膝施礼:"殿下命奴婢在此等 候越国公,请您过去相见。" 房俊头大,他自然认得这两个宫女是晋阳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但这个时候一个外臣岂能擅入公主寢宫?似乎隨著年龄增长,晋阳公主小时候的温婉、内敛都渐渐消失,血脉内大唐公主那种"恣意妄为"的基因开始逐渐甦醒,行事越来越无顾忌,根本不在乎什么 世俗之看法…… "烦请告知公主殿下,微臣领皇命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所以不便前去相见。" 言罢微微頷首致意,便催促著内侍赶紧绕过彩丝院,自湖泊旁边的临湖殿、昭庆殿、景福台,过了内重门,直抵玄武门。 彩丝院内,两个宫女回来稟报,将房俊的说辞复述一遍,坐在软榻上彩衣轻薄、眉目如画的晋阳公主娇哼一声,有些不满:"过门而不入,有些过分了呢。"盘腿坐在她旁边的长乐公主不施粉黛、玉容清新,正慢悠悠饮茶的饮茶,闻言抿嘴一笑:"总是要避嫌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连这点规矩都不懂?瞎胡闹。 " "哎呀,是要避嫌的哦,忘记告诉他姐姐在这里就好了,我要避嫌,姐姐却不必。" "小小年纪阴阳怪气,怎么越学越坏呢?"晋阳公主凑到长乐公主身边,裙摆下赤足胜雪,纤细粉白的脚踝上戴著一个精致的脚链,颇有异族风情,伸手揽住姐姐的腰肢,螓首靠在姐姐肩膀上,神情 淒楚、语气幽幽:"好人总是吃亏嘛,所以要学的坏一点,鼓起勇气去爭取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然就要隨便找一个阿猫阿狗嫁掉……" "怎么叫隨便找一个阿猫阿狗呢?"长乐公主放下茶杯,爱怜的搂著妹妹,柔声道:"陛下已经让人将整个长安的勛贵、世家都筛选一遍,但凡適龄的、略有出息的合適人选编纂成册让你隨便挑 ,你却一个都看不入眼,这有怪谁呢?" 为此,她也很是头痛。姊妹连心,她岂能不知兕子属以何人?只不过自己是和离之身、残花败柳,委身於房俊虽然不合礼法却也可勉强为之,而兕子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皇帝一 母同胞的亲妹妹,岂能与姊妹共侍一夫? 晋阳公主心情烦闷,抿著嘴道:"我都已经出家了啊,现在是个道士,可陛下却还要给我指婚让我下嫁,那我这个道士岂不是白当了?" 长乐公主抚著妹妹的鬢角,轻声道:"自欺欺人的把戏有什么用处?你始终是要嫁人的既然求而不得,何不另寻他人?" 晋阳公主目光幽幽:"假若此时让姐姐再嫁,姐姐可否拋弃他?" 长乐公主默然。似她们这等皇家贵女看似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实则命运半点不由自己,只不过是皇家用以笼络勛贵、稳定世家的筹码而已,能够碰到自己所爱並且廝守一 生简直可遇而不可求,更多还是心如枯槁、苦闷一生。 晋阳公主做起来,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清丽如画的俏脸满是肃然之色,微微咬著贝齿:"大不了不做这个公主便是,他难道还养不起我?"长乐公主无奈,知道这个妹妹外柔内刚的性格,打定的主意很难更改,只能劝阻道:"即便如此也当徐徐图之,不能急於一时,他与陛下最近的关係很是微妙 ,陛下对他不满之处甚多,你若是再添一把火,非但於事无补甚至作茧自缚。" 晋阳公主秀眸亮晶晶的,凑近长乐公主,小声八卦道:"是皇后与他传緋闻那件事么?现在这件事到处都在传,到底是真是假?""快点闭上你的嘴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且不说他本不是什么贪花好色之人,人家皇后端庄贤淑洁身自好,怎会与他有所瓜葛不守妇道?一听就是假的好吧 。""可我觉得不那么简单,皇后平素对待他便与旁人有异,很是亲近从不避嫌,好像还有些畏惧,女儿家但凡对一个男人这般纠缠不清,即便没做什么,心中怕是也有些不清不楚……" 第一千七百九一章 未雨绸缪 习君买迟疑着问:“末将是能做到……还是做不到?” 房俊忽然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似乎触及了记忆当中一个已经很久远的角落,仔细想了一下,有些模糊,遂不再去想:“做得到、做不到,要因地制宜、灵活变通。” “末将明白了!大帅放心,定然办得妥妥帖帖。” 习君买当即便了然房俊的意图,做出保证。 所谓的“因地制宜、灵活变通”就是有时候做得到、有时候做不到呗,换言之,想做到的时候就能做得到,不想做到的时候,自然就做不到…… 叮嘱好了习君买,房俊对苏定方道:“陛下有意调将军回京,挂兵部尚书衔、入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再领右武卫大将军……但我觉得不好。” 苏定方神色坦荡,并未对如此一步登天、直入中枢的诱惑有太多心动,他在仕途上遭受的打压太多,知道所有的官职、爵位都是虚的,能够一个坚挺的靠山才是根本,否则反掌之间便被旁人或架空、或压制,遂问道:“听从大帅安排就是。” 见苏定方意识到事情的本质,房俊很是欣慰:“翻过年,陛下就将在全国范围之内施行‘丈量田亩’之新政,预想之中,各地门阀虽然遭受重创、势力大减,却必然不肯引颈就戮,反抗是一定的。即便他们不敢再度起兵,背地里截留赋税、虚报钱粮却几乎是一定的,你要确保水师能够持续稳定的自东洋、南洋诸国运回粮米、物资,填补国库之空虚。” 虽然先是李二陛下举国东征,继而又是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但无论国库还是皇帝的内帑都十分充盈,钱帛堆积如山。 但有些时候,钱帛其实是无用的,因为再多的钱也不能代替米粮果腹。 一旦天下各地的粮食被世家门阀暗中截留、控制,导致中枢缺粮,那么整个帝国中枢就会立马陷入瘫痪。 必须未雨绸缪。 苏定方意识到此事之重要,担忧道:“但是水师大多是兵舰,不能运粮,‘东大唐商号’虽然势力庞大,可运力也有限,想要采购两洋之米粮供应中枢,非得要所有参与海贸的世家门阀支持。可一旦大帅您所言之事发生,这些世家必然暗中勾结,岂肯老老实实运粮?” 房俊淡然道:“挑出几家,寻个由头,取缔他们的海贸执照,没收他们的远洋船队,按照律例顶格处罚,杀鸡儆猴。” 他给海贸定下的规矩便是有错必罚,且最多以所涉及之金额的十倍予以罚款。海贸的成本极大,所以每一个参与海贸的船队都尽可能的将利益最大化,尽量加载货物以降低运输成本,货物运到目的地之后又尽量提升价格,以此获取巨额利润。 所以即便是一个中等门阀,每一次海贸的数目都在十万贯以上,一旦找到其违反规定之处,处以十倍罚款……谁家也受不了,甚至有可能数百年祖宗积累的家业全部填进去都不一定够。 苏定方笑起来,这种事毫无难度:“大帅放心,定然办的妥妥帖帖。话说开春之后江南船厂又有一批战舰下水,水师还发愁如何凑足这批战舰的采购款项,打倒几个世家的海贸,既能有震慑之效果,又能给水师增添一大批舰船,一举两得。” 对于苏定方的办事能力,房俊自是放一百个心,颔首道:“具体如何操作我不管,你自己拿主意就好,务必做到杀一儆百之效果。” 苏定方应下。 他现在虽然是水师大都督,势力只在华亭镇以及海岸线之外,然而真正的影响力却几乎遍及整个江南最为富庶的地域,因为掐着江南士族海贸的要害,无人敢质疑苏定方的威望。 又何必为了进入中枢的虚名却遭受多方倾轧呢? 窗外大雪纷飞,房俊喝着茶水,谈笑甚欢。 ***** 芙蓉园,魏王府。 太宗皇帝之时,魏王李泰“宠冠诸王”,赐下诸多宅院,遍及各处里坊,但李泰独爱芙蓉园之景色,故而常年居于此间。 大雪纷纷扬扬,燃着蜡烛的宫灯悬挂在廊檐之下,映照得白雪如锦、夜色如绣,雪花落入有温泉水汇入的池水之中迅疾融化,雾气昭昭、有如仙境。 楼阁之内,李泰与王府长史杜楚客隔几对坐,几上佳肴数碟,美酒一壶,魏王妃阎氏在一侧作陪,素手添酒,气氛温馨。 李泰举杯敬酒,而后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吁了口气,摇了摇头,愁绪无限:“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杜楚客须发花白,一身锦袍气度雍容,闻言伸出手轻轻挥动一下,袅袅檀香在挥动之下浮动飘散,笑着道:“风无常式,无时无刻都存在着,只不过有时候我们感受得到,有时候感受不到罢了。阴阳循环,冷热交替,风就会存在,殿下有些庸人自扰。” 若是旁人当面说出“庸人自扰”这样不敬的话语,李泰非得大发雷霆不可,但王府长史便是最亲近的老师,且平素教导极为严格,李泰倒是并非发脾气。 这是李泰当下最为信任的心腹…… 魏王妃阎氏执壶添酒,有些不忿:“亏得你待那房二犹如手足一般,他怎地却将你推上火堆去烤?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府邸之内安享荣华,跑去洛阳岂不是要成为旁人的靶子?” 毕竟李泰的身份、地位太过特殊,可以说当今天下最有资格坐上皇位之人,除去李承乾就是李泰。所以只要有人心怀叵测,那么无论是将李泰竖起作为大旗争取旁人之支持,还是刺杀李泰嫁祸给李承乾,都是极为便利之事。 一向刚愎自负的李泰却摇摇头:“王妃莫要说这等言语,房二非是那等阴谋诡计之人,更不会辜负与我之间的交情。” 事实上,他只要不愿一辈子被圈禁在长安府邸之内,无论何时走出去,都必定会被旁人惦记。 身份、地位放在那里,如之奈何? 以往可以争储正是依靠着身份、地位,现在这身份、地位却成为束缚他的锁链,甚至有可能成为催命的符箓,果真是造化弄人…… 杜楚客喝着酒,神情淡然,笑道:“王妃不必这般杞人忧天,既然让殿下去往洛阳营建东都,那么不管是房俊还是陛下都会竭尽全力保护殿下之安全,毕竟只要殿下遭受半点危险,都会被外人归咎于陛下头上。有房俊的水师驻扎于孟津渡,有‘百骑司’的精锐护卫于洛阳城,再加上殿下身边的禁卫,旁人不可能危及殿下之安全。” 然而未等李泰夫妇松口气,杜楚客又续道:“……所以能够危及殿下安全的,唯有陛下与房俊。” 李泰愕然:“长史此言何意?” 杜楚客道:“试想一下,如果殿下遭受刺杀或者下毒,会引发何等反应?” 李泰略作思索,悚然一惊:“那必然是引起宗室内部的剧烈动荡,陛下定会将宗室之内有嫌疑之人全部缉拿、审讯,掘地三尺也要将凶手挖出来,因为陛下无法承受‘戮害手足、清除隐患’的骂名。” 阎氏大怒:“还说什么为了殿下着想,如此,岂不是依旧将殿下当做鱼饵,想要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钓出来?简直歹毒!” 杜楚客摇摇头,淡然道:“难道王妃以为殿下安居府邸之中,就能确保安全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当真有心算无心,只需咱们一个小小的疏忽,便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之恶果,谁能保证这魏王府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还是那句话,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防不胜防。 阎氏虽然聪慧,但到底是女流之辈,遇到大事难免慌乱,且娘家虽然名望甚高,却并无力保魏王之势力,握着李泰的手,惶恐道:“如若这般,那该如何是好?” 她现在根本没有了以往夺嫡争储的野心,惟愿李泰平平安安,魏王府阖家安康、富贵长久。 杜楚客道:“所以不必排斥前往洛阳,风险固然是有,但收获却是巨大,只要能够顺利营建东都,再加上持之以恒的操作帝国教育事业,殿下的威望足以成为帝国贤王,到那时候,谁敢觊觎殿下?便是皇帝也不行!” 归根究底,陛下并无剪除殿下之心,愿意扶持出一个威望绝伦的贤王,向世人展示他的宽厚仁爱。 至于殿下获取巨大威望之后能否威胁皇位……其实不必多虑,时至今日,大唐皇帝的传承已经稳定下来,想要篡位,只能兵变,绝无可能兵不血刃的完成皇位更迭。” 出自真心也好,做给世人去看也罢,总之李承乾绝无剪除李泰之心,这就足够确保李泰之安全。 李泰这才略微放心,不过想了想之后,又蹙眉问道:“亦即是说,我若当真遭遇危险,譬如刺杀之类,那便极有可能是房二暗中为之?” 杜楚客颔首:“应该如此。” 李泰气得咬牙,破口大骂:“娘咧!本王视那棒槌为莫逆之交,他居然暗地里藏着此等心思?简直混账透顶!” 虽然房俊不可能真的杀他,可万事皆有风险,万一失误了呢? 这个不当人子的混账东西…… 第一千七百九二章 封异姓王 由玄武门出,向西横穿西内苑的山林溪水,夜色中隱隱有野兽咆哮之声,越过东宫北门至德门继续前行一段,右手边是宫城东侧的兴安门,面前暗夜之中影影幢 幢的便是虽然尚未入住但颇具规模的大明宫。李承乾度过最初那一段淒悽惶惶的日子,皇位逐渐稳定下来内帑也越来越充裕,便将因为太宗皇帝驾崩而停下的大明宫建设重新拾起,召集工匠、运输建材 ,继续修建。 在工部尚书阎立德主持之下,规模也愈发扩大。 或许等到建成之日一如歷史之上"九天闐闔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奢华气魄…… 房俊嘴角含笑,拿出令牌叫开兴安门策马由城门而入,疾驰在长街之上,迎面夜风吹来凉爽宜人。 这就是我心中的大唐啊! 长街疾行,右手边是东宫高大巍峨的宫墙,左手边依次是光宅、永昌两坊,过了延喜门、景风门,皇城外便是崇业坊……坊卒见房俊策马而回,不敢耽搁,赶紧将坊门打开在门旁点头哈腰恭敬的目送房俊入城,房俊策骑在其身边驶过的时候,隨手掏出一枚银幣丟了过去,扬长 而去。 坊卒眼见灯光之下有白光飞来,连忙手忙脚乱的接住,入手冰凉圆润,定睛一看,顿时乐的后槽牙都露了出来。 现在大唐钱幣已经与贞观时期大为不同,金幣、银幣逐渐取代以往的大额铜钱,一枚银幣的价值大概抵得上以前的半贯钱,足足是他一个月的俸禄……房二郎不仅一如既往的豪爽,关键是每一回这样夜间出入的时候都会隨手打赏一些,让他们这些坊卒觉得自己受到重视,故而儘管半夜三更房家有人出入, 也赶紧爬起来乐呵呵的开门。 *****翌日清早,房俊起床锻链一番累得一身汗水,洗漱之后来到饭厅便见到高阳公主端正坐在凳子上,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如云秀髮盘成髮髻满头珠翠,皇家 公主的仪態拿捏得特别到位,手里正摆弄一张名刺翻来覆去的看…… 房俊坐下,侍女在一旁服侍他用膳,喝一口粥咬了一口包子,见高阳公主不吃饭仍在看那名刺,不由问道:"谁家送来的名刺?" "哼!"高阳公主冷哼一声,将名刺丟在房俊面前,秀眉微蹙、很是气愤的样子:"这个新罗女王有些过分了吧?平素在外头勾勾搭搭本宫不管,但是这般隔三差五的 派人来请,真以为我男人是小倌想什么用就什么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吗?太囂张了!" "噗!" 房俊刚喝到嘴里的粥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嗽,嚇得高阳公主赶紧起身,一边给他轻抚后背一边让侍女倒了一杯温水过来,餵房俊喝下去止住咳嗽。 房俊好不容易顺过气,呛得两眼汪汪,瞪著高阳公主无奈道:"有你这么说自家男人的吗?不要太过分哦!" "小倌"是一种对於烟花柳巷之中男人卖身者很别致的称呼…… "呵!"高阳公主冷笑一声,反身回去凳子上坐好,俏脸绷起,淡然道:"我知道那女人打著什么主意,但她显然在做梦!别的我不管但她若是有了孩子必须抱回家来 养在我名下,否则信不信我跟她没完?胜曼的面子本宫也不给!" 房俊无奈道:"何曾有这种事?你多虑了。" 高阳公主横了他一眼,冷哼道:"最好是我多虑了,否则……哼哼。" 房俊有些不解:"且不说有没有这事,可当初长乐公主生下孩子你怎么没抱回来养?" 高阳公主一脸理所当然:"那是我姐姐,与外面野女人能一样吗?" 房俊:"……" 这双標无敌了……"之前杨胄在波斯海域大破大食海军,逼迫尸罗夫港总督签署一些条约,其中有赔偿巨额钱款,但因为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与金仁问私底下做了一些 交易,金德曼大抵是为了此事找我商谈,有可能金仁问已经回到长安。" 房俊一边吃饭,一边简略将事情解释一遍。 这不是怕,而是尊重…… "金仁问?金法敏那个弟弟?" "对,金春秋的儿子。" "哎,金法敏可惜了,麾下三千花郎也算是一方豪杰,若能老老实实忠於大唐,何至於兵败身死?"因为金氏姊妹的缘故,房俊与金法敏来往颇多,高阳公主对於金法敏这样的年轻俊彦很有好感,嗟嘆其配合叛军欲刺王杀驾、顛覆皇权进而落得一个兵败身 死的悽惨下场。"谁说不是呢?金仁问已经算是金氏王族最后的一点骨血了,於情於理都要照拂一二。只不过这小子与世家门阀走得太近,与其兄完全不同,心中非但无一丝 一毫復国之念甚至一门心思捞钱,得好好敲打敲打了。" "呵,不怕你那位红颜知己心疼啊?那可是她最后的侄子了。" 高阳公主翻了个白眼,对这廝故意討好自己出言讥讽。 "那又如何?老老实实做他的顺民则罢,若是敢跟那些世家门阀搅合在一起兴风作浪,我亲自拧下他的脑袋!" "很好,希望在金德曼面前也这么霸道凌厉,豪气干云。" 吃过早饭,房俊略微收拾一下便即出府,在亲兵簇拥之下招摇过市直抵芙蓉园。 …… "小侄见过姑父。" 金仁问笑嘻嘻的上前见礼,一句话就给金德曼闹了个大红脸,瞪眼嗔道:"少没正行,规矩一些!" 言罢紧张的看向房俊,惟恐这位不喜金仁问嬉皮笑脸的態度,进而发飆。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吟吟的给金德曼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对金仁问道:"不必多礼,假借女王陛下之名将我请来,不知所为何事?" 金仁问自顾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这个举动嚇得金德曼眼角一跳,抿著嘴唇狠狠瞪著这个侄子。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房俊是什么人,容得你这般无礼?! 金仁问却並无所觉,很是自得:"自然是送给越国公一桩天大的富贵!" 房俊诧异的看向金德曼,后者以手抚额、一脸窘迫…… 这天下当真有人敢跟房俊谈富贵?! 房俊倒也不恼,笑问道:"哦?我这人生平最喜富贵,说来听听是何等样的富贵,若是不能让我满意,可别怪我发火。"金德曼顾不得礼仪了,秀眸圆瞪咬著银牙喝叱:"金仁问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咱们还是在新罗称王称霸、无所顾忌之时吗?这里是大唐!坐在你面前的是大 唐越国公!你给我好好想想再说话!" 之前的新罗的时候只觉得这些子侄各个人中龙凤,想要挑一个王位继承人都快挑花了眼,可怎么现在看上去却各个奇蠢如猪? 金法敏自以为是、死心不改也就罢了,这个金仁问怎地也这般浅薄愚蠢? 金仁问无语道:"姑母何以训我?我是真的就好事跟越国公谈。" 房俊摆摆手:"行了行了让这小子说说看也无妨,无论如何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都忍了就是,且放宽心。" 金德曼满眼感激,柔声道:"那就多谢你了,不过你放心,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呵呵,你们金氏王族的家务事,我才懒得管。" 房俊说了一句,转头看向金仁问,语气有些冷淡:"有话快说,到底事何等样的富贵让你觉得我会欣然笑纳?"金仁问被姑母训斥几句也紧张起来,毕竟他知道时至今日金氏王族的存亡、荣辱都繫於姑母一身,而姑母之所以能够在内附大唐之后依旧拥有这样的力量, 则全部来自於眼前这个男人。 他正襟危坐,压低声音道:"有人说,越国公功勋赫赫、盖世英雄,区区一个国公爵位难酬其功,或许一个郡王才能配得上其旷世才学。" 房俊明白了,金仁问是以"送一桩富贵"来引起自己的注意,实则是向自己做出警示,有人希望他能够领受这样一桩富贵。 大唐郡王,这的確是一桩天大的富贵,立国以来无论何人战功显赫都从未有"异姓王"存在,若能成为大唐帝国唯一的"异姓王",会是何等尊荣显耀? 金德曼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看自家侄子,又看看自己男人,欲言又止,紧张的抿住嘴唇。 房俊不为所动,神情閒適的喝了口茶水,仿佛所谓的"异姓王"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哂。 淡然道:"谁让你给我传话?" 金仁问不敢卖弄小聪明,更不敢隱瞒,老老实实道:"襄邑郡王,李神符。" 房俊刀锋也似的眉毛挑起:"你几时与他搅合在一处?""此番尸罗夫港总督为了赔偿大唐钱財,到处搜刮奴隶贩卖至倭国、高句丽、新罗、吕宋等地,接收这些奴隶的基本都是王公贵戚、世家门阀在海外设置的產 业。襄邑郡王府在高句丽有一处铁矿,开採条件较为恶劣,奴隶损耗极大。" 听到"奴隶损失"极大这一句,房俊波澜不惊。世间从无公平之事,並不是所有人的命都是命…… 第一千七百九三章 亲王之爵 对於房俊这样的人如何拉拢?其產业如今虽已不如当年遍及大唐,却依旧在某些行业内掌握著不可取代的技术、规模、渠道,说一句"富可敌国"绝无夸张,想要以金钱贿赂是绝不可行的 ,因为他比绝大部分人有钱。 其官职虽然不显,但爵位已经是开国公,勛臣之极致况且只要他愿意隨时都能履任宰辅、宰执天下。 在李承乾初为储君、如今登基的过程之中出力甚大,可谓"挽狂澜於击倒、扶大厦於将倾",居功至伟,李承乾对其信任有加、言听计从。 钱、权、势房俊皆已臻达巅峰,想要贿赂拉拢,何其难也? 唯有老调重弹,拿出"异姓王"这个李承乾绝对无法的给予的诱惑尝试一下…… ……听闻金仁问之言,房俊笑著摇摇头,无奈道:"这帮人当真是慾壑难填、唯恐天下不乱,陛下登基之后连续两次兵变,其中对於"异姓王"不知许诺了多少次,结果如何呢?那些被"异姓王"迷了心窍之辈要么惨遭败绩投閒置散,要么闔家遭殃身败名裂,为何我房俊在他们眼中也是那等目光短浅、见利忘义之辈?人生最 大的失败就是得不到对手的尊重。" 言语之言,很是感慨,似乎当真因为对手的鄙视而心有不忿…… 金仁问:"……" 他不过是从中传话而已,也想过房俊会断然拒绝,却未想到拒绝的原因是……被对手轻视而不忿? 还真是奇葩啊。 不过先前受了姑母训斥这会儿自然不敢多言,頷首道:"既然越国公已经有所决断,在下稍后便回绝他们。" 房俊道:"谁说要回绝了?" "呃……"金仁问一愣,心说你这话难道还能听出别的意思?房俊喝口茶水,慢悠悠道:"回去告诉李神符,别以为小爷不懂史书就可任由他拿捏!大唐立国至今,"异姓王"不是没有,可诸如燕郡王罗艺、彭城郡王刘季真、北平郡王高开道等人哪一个不是先降后叛下场悽惨?唯有一个定襄郡王胡大恩未曾反叛,却也在对阵胡虏之时力战而死……所以区区郡王之爵位並不放在我 眼内,要给就像杜伏威那样给一个亲王,看他敢不敢!" 杜伏威归顺大唐之后被高祖皇帝敕封"吴王",乃亲王之爵,尚在齐王李元吉之上…… 金仁问连连点头:"对对对,要就要个亲王之爵,区区郡王如何配得上姑父这般当世豪杰?" 对於其口中"姑父"之称呼,无论房俊亦或是金德曼都未曾出声制止,毕竟金胜曼也是金仁问的姑母。 当然两人皆知金仁问之"姑父"所指的是哪一位姑母,但若解释,难免尷尬,索性由著他…… 金德曼也道:"对的,这等事担负天大干系,区区郡王如何酬功?两代之后沦为县公,再之后泯然眾人矣。" 作为新罗女王,对大唐的王位传承自然早有研究。大唐的王爵分亲王、郡王、嗣王三种,皆要降等承袭。亲王自不必说,皇兄弟、皇子皆为亲王,亲王的嫡长子为嗣王,其余诸子为郡王,嗣王承袭不再降等 ,郡王承袭为国公、郡公、县公直至开国侯不再降等。 房俊见金德曼信以为真,笑著道:"你还真看中这个亲王爵了?怕是让你失望了,李神符不敢给的。"大唐开国以来惟一一个"异姓亲王"乃是杜伏威,而杜伏威是凭藉其携带整个江淮"入赘"大唐,这才被李渊予以厚待既有酬功之意,亦有"千金买马骨"之用, 故而才不吝一个亲王之爵。李神符即便敢给房俊一个亲王,也没人会相信事成之后的宗正寺会履行他这个承诺,若是真这么干,整个李唐宗室都得炸窝,大唐的王爵传承规则将会动摇 ,距离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所以他还是在拒绝李神符。 金德曼微微頷首,轻嘆一声,道:"你们这位皇帝陛下虽然仁厚宽恕,却也优柔寡断,宗室乃皇权之根基,岂能容许襄邑郡王近乎於公开的反叛?" 即便她是个女人,却也是当过女王的,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对宗室一再忍让的结果未必是感化悖逆之辈,而是被寻到破绽一击致命。房俊摇摇头,也嘆气:"大唐宗室的情况极其复杂,与勛贵集团的牵扯千丝万缕纠葛极深,不是想剷除就能剷除的,现在又有世家门阀牵扯进来,愈发浑水一 潭,更要谨慎处之,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天下大乱。" 世家门阀於文化传承上居功至伟,可在国家安全之上却是巨大毒瘤,为了利益可以背叛一切。 財富、权力、地位……永无满足,慾壑难填。当然,即便世家门阀终究在大厦崩塌之时陪葬於残垣断壁之下,取而代之的地主士绅也並无本质之不同,只不过因为根系没有阀阅之旺盛,对国家的影响远 远不如。然而等到地主士绅发展至"学阀""財阀"阶段,与"世家门阀"之间的差距逐渐缩小,对於国家的危害也大了起来,不仅不管国家之存亡、只在乎己身之得失, 甚至就连勾结外族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与"世家门阀"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 金仁问走后,房俊坐到金德曼身边,女王陛下丽质天生,侧脸雍容华贵、轮廓俏美,见之忘俗。 有些心虚的将高阳公主之言说了,这件事不能隱瞒、也没法隱瞒,只要金德曼打定主意想要一个孩子,必然避不过高阳公主…… 金德曼浑身轻颤,秀眸圆瞪,气道:"她怎能这样?我虽然是个亡国之奴,可就连当初的太宗皇帝都以礼相待,她凭什么要抱走我的孩子?" 房俊唉声嘆气,没什么办法。因为他的虽然官职、爵位都不小,但是从国家层面来说最大的身份却是"駙马",他在外头养外室没人管,可一旦诞下子女就归属於宗正寺管辖范围之内了, 当然也並不是非得抱回府中,若能达成协议宗正寺也不会夺冠。但事情並非如此简单,只要金德曼生下自己的孩子,自家姐姐一定掺和进来跟高阳公主同一阵线,以韩王李元嘉那一副软骨头、惧内的样子,他敢站在自己 这边吗?当然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若是强硬为之,无论高阳公主还是自家姐姐、甚至是韩王李元嘉都只能偃旗息鼓,可那样一来必然使得家庭内部出现巨大 隔阂,得不偿失…… 房俊试探著建议:"要不你乾脆跟我回府算了,正妻不可能但我去向陛下求一个恩典赐一个"平妻"问题不大,也算是对你有个交待。" "我才不要!"金德曼难得发一发小女人脾气,一脸嫌弃道:"进了你家的门就得守著各种各样的规矩,即便无苛虐妾室之类的事情发生也断无自由自在可言,与其钻进笼子 做一只鸟雀,何如我现在无拘无束?我不管,孩子我要,也不许她给抱走!"房俊一个头两个大,这还只是高阳公主態度强硬,如果等父亲、母亲知道自己私下生了个孩子留在外面,怕不是能把他腿给打折,这年头大户人家最忌讳的 就是这种"留子於外"的事情,要遭受天下人耻笑…… 而金德曼又是这样一副"我什么也不管,麻烦你来解决"的神情,男人太难了…… ***** 李神符听著金仁问将房俊的话语复述完,手里捧著茶盏略微失神。 效仿杜伏威要一个亲王的爵位? 你也真敢想! 杜伏威是因何被封"吴王"且王爵排位甚至还在"齐王"李元吉之上?那是因为人家带著整个江淮加入大唐,不是战败投降、是接受高祖皇帝的招揽进而来投! 使持节、总管江淮以南诸军事、扬州刺史、东南道行台尚书令,封国於吴地……正因为有了杜伏威的归顺将整个江淮一带纳入囊中,形成对萧铣的半包围,李孝恭、李靖才能率军自巴蜀顺利而下攻灭萧铣,可以说大唐的半壁江山都来自 於杜伏威! 你房俊再是功勋显耀、再是权柄赫赫,如何与杜伏威相提並论? 不知天高地厚!当然,断然拒绝是不行的,即便不能将房俊拉拢到自己阵营,最低限度也要其在关键时刻置身事外,毕竟此前连续两次兵变之失败已经显示出房俊力挽狂澜 的本事,李神符不想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至於如此明目张胆的招揽房俊会否使得李承乾惊觉……惊觉又怎样? 他敢对自己这个大唐皇室硕果仅存的老郡王下手么? "兹事体大,固然有先例却也得好生斟酌,必然宗室内部纷爭不断,影响太坏,恐误了大事。" 金仁问心说果然,这帮人野心勃勃却又不肯下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成事的模样。 这种事难道不应该先答应下来,等到事成之后再行考量么? 重点是"事成",而不是什么所谓的亲王,若是不能成事,亲王亦或是郡王有什么不同?反过来说,只要能成就大事,区区一个亲王又算得了什么? 第一千七百九四章 昭然若揭 李神符盘腿坐在窗前的地席上,外面庭院里掛著灯笼,初雪之后花树凋零,茶几上的茶杯香气裊裊。 "对于越国公的决定……你怎么看?"金仁问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越国公何等样人物?堪称钟灵毓秀、惊才绝艷,我这样的俗人焉敢揣摩他的心思?您让我如何传话,我自是一字不差的传到,越 国公之回话我也不曾增减一字,其余片言不敢多说。"这种级别的交锋他能够参与其中已经胆战心惊,完成之后马上抽身而退才是正理,提升了自己的地位、扩大的些许影响便已足够,若再深入进去,怕是想好 死都难。他虽然年轻,但出身新罗王族,这几年见惯了王朝兴灭、国家衰亡的过程之中贵族是何等落魄残酷,凭藉金氏王族的底蕴、打著房俊的旗號周旋於世家门阀 之间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不能奢求更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死得一定很惨…… 李神符一张老脸面沉似水,喝叱道:"你是被他们派来协助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何时轮到你自作主张?"金仁问笑容不减,却微微坐直了上身:"郡王怕是误会了,我与那些人也不过是一些生意上的往来而已,算不上是他们的人。如果非要说我是谁的人,我也只 能是房俊的人。" 他抬起下頜,笑看面前这位大唐宗室之内威望极高的郡王,心里觉得说出这句"我是房俊的人"之后底气十足。 打狗还得看主人,我是房俊的人,你敢打我吗? 若是不敢打,那就客气一些,别颐指气使耍弄那套上位者的手段,你镇不住我。李神符依旧面色阴沉,却意外的没有面对忤逆大发雷霆,只是略感意外的仔细打量金仁问一眼,而后頷首,道:"没想到金氏王族除了那个很有血性的金法敏 之外尚有你这样的人才,如若当年善德女王矢志死战、誓不投降,没准儿新罗国能守得住。""呵呵,"金仁问笑得露出白牙,很有趣的样子:"郡王谬讚了,在下不过是家中最不出息的顽劣之徒罢了。新罗守不守得住其实並不重要,重要是新罗上下仰慕天朝荣光,愿意举国内附,所有新罗人都成为唐人,这才是顺应时势的最佳选择,金氏王族也好、其余贵族也罢,都能因此託庇於大唐羽翼之下千秋万载、 传承不绝,实乃女王陛下之福泽,新罗人永远敬仰女王陛下。" 居然用这等低劣的挑拨离间,这位郡王真以为我是傻子? 还是太过於自负,自以为天下都被玩弄於股掌之间?李神符一改之前倨傲之態度,伸手示意金仁问喝茶,笑问道:"此番府中在高句丽之铁矿得意补充足够的人手,有赖於你及时支援,我还要说一些谢谢呢。后 续我打算在国内开设几家炼铁厂,人手依旧紧缺,还望你多多支持才行,至於价格绝对不是问题。"金仁问喝了口茶水就放下茶杯,略感意外:"据我所知大唐国内之铁厂几乎都被铸造局垄断,就连之前房家的铁厂都併入铸造局,其余大大小小的私人铁厂被 其打压之下根本没有什么生存余地,您这是打算迎难而上?" 谁都知道铁厂赚钱,但这个钱並不是谁都能赚得到的。民间打个锄头、钁头,且不说价格便宜、数量也稀少,小打小闹还行赚不到大钱,想要大利润只能接国家的活儿,而国家各个衙门之中对铁料需求最大的就 是兵部。 房家将铁厂半卖半送併入铸造局,加上以前长孙家的铁厂,进而构筑成大唐最为庞大的炼铁厂,几乎满足兵部所有需求。 如若李神符想要在国内开设铁厂,那么竞爭目標肯定就是铸造局,而铸造局虽然是兵部產业,背后却站著房俊…… 前脚要给人家一个郡王与人家合作,后脚就开设铁厂与人家竞爭?李神符笑道:"谁能跟越国公爭夺生意呢?当年长孙无忌家的铁厂之所以开遍大唐、获利巨丰,是因为他动用自己的权势兼併打压这才一家独大,可越国公不搞这个,居然以改良炼铁之法从根源上将长孙家的基业掘断,更好的质量、更低的成本,即便是长孙无忌也束手无策,眼睁睁看著房家铁厂异军突起横扫全国铁厂……老夫何德何能敢自认胜过长孙无忌?所以从无与房家铁厂竞爭之心,如今房家铁厂併入兵部铸造局收为国有,更不可能去干扰国计民生。只不过是家业庞 大、人口太多,整日里人吃马嚼开销甚巨,不得已找一门贴补进项的营生而已,不过……" 他看著金仁问,续道:"……且不论铁厂利润几何既然从深山里开採矿石,其运输、冶炼等等环节都需要大量人手,这方面还要仁问你多多上心才行。" 金仁问自是一口答应:"郡王用得著在下乃是在下的荣幸,此后但凡有南洋、西洋的奴隶进来,一定优先送去郡王的產业。" 心里却暗自思忖:开铁矿其实根本赚不到多少钱,即便如此却也要不断扩大铁厂规模,又提及人手极缺……他要这么多人手干什么?奴隶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唯一的用途是拿奴隶创造远超於其购买价格之上的利润,所以即便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门阀世家也对待奴隶极其苛虐,少给 吃一口饭、多干一个时辰的活、一样的工作少安排一个人,这些积攒下来都是利润,而李神符的做派显然於此不同。 想要等著关键时刻将这些奴隶武装起来,试图将其当做军队一样攻城掠地? 若当真如此,那李神符只能是想瞎了心。无论南洋亦或西洋的奴隶,都是健硕如牛、愚笨如猪性情顽劣、好吃懒做,最关键是愚如顽石、不可调教,吃饭的时候一哄而上、干活的时候唧唧歪歪,即 便皮鞭加身也磨磨蹭蹭……这样的野人将其组建成军队在两军对垒之时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金仁问简直不敢想。 不过这与他何干?襄邑郡王府是极为慷慨的,只需将奴隶送到,付钱极快且从不討价还价,是极优质的客户…… ***** 御书房内燃著灯烛,一片光亮。 李承乾坐在御案之后,仔细翻阅"百骑司"呈递上来的情报,眉头紧锁、后槽牙紧紧咬著,怒火填膺。 良久,放下情报揉了揉眉心看著面前束手而立的李君羡,问道:"这个金仁问是怎么回事?"金氏王族的人丁算不上昌盛,近支很少,儘管如此除去金法敏之外他对其余人也並不熟悉,一个名义上内附、实则已经灭亡之国的王族,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呢? 连"三千花郎"都葬送在兵变之中,新罗国的气数已然彻底断绝……李君羡道:"此人乃金春秋之子、金法敏之弟,善德女王的侄子,按理说与金法敏一样拥有承袭新罗王位的资格……不过此人很是聪明,在金法敏死后主动与 其他新罗贵族切断联繫,利用善德女王的人脉关係、金钱本金与那些世家门阀来往极多,更多是进行奴隶贸易,获利颇丰。" "没有打著越国公旗號行事?" "很少有,据末将所知是善德女王曾经严厉警告,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可去寻越国公帮忙解决,但平素贸易之时绝对不可藉助越国公之名號敛取钱財。" "呵呵,这女人对二郎倒还是情真意切,该不会是打算嫁入房家为妾吧?" 李承乾揶揄一句,又问道:"襄邑郡王府……以及整个宗室,现在有多少矿產、作坊,共有奴隶几何?"来自海外的奴隶虽然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再加上劳作艰辛,存活率极其低下,但无论如何这些人聚在一处对於给他们吃饭掌控他们的生死的主家一定是唯 命是从,即便是乌合之眾,可一旦骤然发动,危害也非同小可。李君羡明白陛下的意思,为难道:"宗室那些人家绝大部分的矿產都在高句丽、倭国、吕宋甚至於锡兰、柔佛、林邑等国,"百骑司"在在这些地方虽然也有耳 目,但更多是监视其国之内政、军事等等动向,对於唐人在彼处之產业並未有系统的监视,所以末将不知。"李承乾点点头,"百骑司"如今已经肩负监察百官、侦听全国之责,势力极其庞大,若是再准许其在域外增补人手扩大职权范围,就会演变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有失控之危险。 "金仁问作为掮客游走於世家门阀、宗室勛贵之间也就罢了,他前脚见了二郎,后脚便赶去襄邑郡王府,所为何事呢?" 这才是李承乾最为的地方。李君羡摇头:"两处地方,善德女王、越国公、金仁问,襄邑郡王、金仁问,都无其他人在场,所以具体商谈何事不得而知。不过昨日越国公自玄武门出宫之 时面见王方翼,待其走后王方翼便加强了整个玄武门区域的警戒,似乎是越国公之叮嘱。"很显然,房俊不放心玄武门的守备安全。 第一千七百九五章 进退不得 第2694章进退不得 “砰!” 长孙无忌将茶杯重重顿在茶几上,圆脸上怒气勃发,厉声喝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汝何其蠢也,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去招惹房俊,真以为他是一个无根无靠任你拿捏的软柿子?” 丘英起束手立在长孙无忌面前,被他这一下顿得心里跟着一颤,惊慌之下狡辩道:“非是晚辈愚蠢,实在是那房俊太过跋扈,谁能想到他二话不说就敢纵船撞来,晚辈若是躲得慢一点,怕是要被撞得船破落水……” “差一点?”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自己全盘的打算都被丘英起这个愚蠢至极的举动给打乱了,怒道:“当年窦德威挑衅房俊,结果被房俊将坐船撞得粉碎,人掉进水里差点溺死,你比窦家子弟如何?他连窦家子弟都敢往死里弄,岂会在意你的生死?信不信你眼下若是胆敢在关中之外的任何一地现身,马上就会招致与令弟丘神绩一模一样的凄惨下场?” 丘英起浑身一紧,惊道:“这个……不至于吧?” 不过是区区一场口舌,甚至连口舌都算不上,而且全程都是房俊占据上风,自己丢了个大脸,那房俊难道还能恣无忌惮的置自己于死地? 那也太跋扈了…… 长孙无忌瞪着他,气道:“你以为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调回关中,他房俊就猜测不到你意欲对他不利?有千日做贼的,却未有千日防贼的,他房俊只要还想活着,就必然要铲除你这个意欲对他不利的敌人,更何况你还蠢到当面对跟他耀武扬威,你以为他就不能先下手为强,将你剁碎了丢进黄河喂王八?” 丘英起大骇,疾声道:“赵国公害我!当初可是您找到我,说是要帮着我手刃房俊为吾家堂弟报仇,怎地如今我反而成了房俊亟待杀死之人?” 他想杀了房俊,一则可以为家族雪耻,免得祖祖辈辈抬不起头,再则也可以凭此登上长孙无忌这艘大船,但是这一切都得在暗中进行,哪怕做不到人不知鬼不觉,那也得不留下任何人证物证才行,怎地忽然之间好像自己已经站在了阳光底下,任人皆知自己意图谋杀房俊? 此刻想一想房俊在潼关水道上的过激反应,很可能正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意图,所以故意将事情闹得很大,如此一来自己投鼠忌器,便不敢暗地里对他下杀手,免得事后无法逃脱干系。 而房俊这等人之跋扈霸道简直匪夷所思,既然知晓了自己要杀他,又岂能坐以待毙? 说不定这个时候房俊已经派出了无数的亲兵死士,就等着自己落单的时候一击即中,先下手为强…… 以房俊这等军中大佬之能量,倾全力一击的话,自己如何能够抵得住? 只要想想某一刻自己误入陷阱,周围箭矢如蝗、震天雷劈头盖脸的情形,丘英起就两腿转筋,心里突突…… 很明显,自己是上了长孙无忌的恶当了! 之前自己或许还有几分侥幸心理,杀了房俊之后希望能够顺利脱身,可眼下看来,哪怕自己当真做的天衣无缝,长孙无忌也定会将他给供认出来,这个罪名必须让他一个人承担下来,将关陇贵族摘得干干净净。 可自己若是不杀房俊,那就要一辈子防备着房俊的反杀……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所有的算计都早已掉进了长孙无忌的彀中,如今无论如何,自己都只能去杀掉房俊,而且事后还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想要置身事外亦不可能。 因为关陇贵族们不愿意担负这个嫌疑…… 长孙无忌怒气稍敛,看了丘英起一眼,耷拉下眼皮,捧起茶盏慢慢的喝水。 丘英起心一横,咬牙道:“赵国公机关算尽,在下无话可说。可在下既然左右是个死,那就怎么可不会牵累家族,倒是让赵国公失望了。” 谁都怕死,可自己一旦背负了刺杀房俊之罪名,不仅自己要死,害得牵累家族,哪又图个啥? 长孙无忌依旧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道:“房俊是肯定要死的,他若不死,太子的班底便不会散,老夫如何能够扶保晋王成就大业?眼下的情况是,只要房俊一死,你便难脱干系。” 丘英起变色道:“赵国公意欲嫁祸雨我?” “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长孙无忌冷笑,“老夫没说过自己动手,只是给你摆明眼下的形势,不管是谁杀了房俊,最终这个罪名都只会加到你的头上。到底是坐在家中等着罪名从天而降,含冤受辱而死,亦或是亲自动手给家族报仇雪恨,像专诸郭解那样铁骨铮铮,纵然身死亦要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你可曾考虑得清楚?” 说着,他放下茶杯,抬起眼皮,阴仄仄的目光又变得温煦和蔼,续道:“更何况,念在咱们世交一场的份儿上,老夫未必就不能为你在事成之后安排一条逃生之路。这天下无边无际,大唐皇帝号称富有四海却也有太多未能降服之地,总归能有一处安身立命。” 丘英起咬着牙,瞪着眼,脸上怒气勃发,心里却快速盘算着。 他很想问一句就像长孙冲那样,似一条野狗一般亡命天涯、苟延残喘? 可是细细一想,那等下场固然凄凉,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左右都是个死,有一条活路或许也不错…… 至于时候会否会被长孙无忌给灭口……都到了如今这等死地,但凡有一线生机总是要试一试,谁又会心甘情愿的引颈就戮呢? 怪只怪自己为算计精明,既能够手刃仇敌又能够攀上靠山加官晋爵,结果却没算到长孙无忌这条老毒蛇比他算得更深,心也更毒…… ***** 出了赵国公府,丘英起带着亲兵骑在马上,心里郁闷得想要骂娘。 他这次调回关中,乃是走了长孙无忌的门路,至始至终都未曾告知叔父丘行恭,本想着手刃房俊之后再攀上长孙无忌当靠山,加官晋爵之后再去叔父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告诉他小侄没有你的照拂照样青云直上,看他心里愧也不愧? 毕竟为了谋夺家主之位,这么多年丘行恭可从未照拂他这个侄子…… 可是眼下他走入了死局,放眼四顾,能够商量个法子走活这步棋的却只有那个素来相互看不过眼的叔父丘行恭…… 没奈何,再是抹不开颜面也不得不去丘行恭面前讨教一二,这位叔父可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粗鲁残暴,心机也很是深沉。 回到丘家,丘英起直接去了书房,求见叔父丘行恭。 书房里,下人们尽皆被赶出去,叔侄两个对坐在地席上,气氛凝重。 听到丘英起述说原委,丘行恭倒是没有发火,嗟叹一声道:“你呀你呀……咱们平素虽然互有嫌隙,可说到底血脉同宗,这等大事焉能自作主张,问都不问我这个叔父一声?” 丘英起心里不以为然,问你?问了你,好事儿你也得给搅合黄了,还能容得我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不过眼下自己被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给吃得死死的,自知理亏,况且他也不敢当着丘行恭的面前胡来,只得低着头一副知错的模样,央求道:“小侄自知愚笨,此事办得很是莽撞,可事已至此,小侄走投无路,还望叔父指点迷津,小侄不想死。” 丘行恭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不想死? 不想死那就别作死…… 只不过看着丘英起这么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想起兄长当年对自己的照拂,自从兄长死后自己似乎也的确对他留下的两个儿子有些冷漠,甚至为了家主之位所有龌蹉,心里也软了一些。 但是就算自己想要插手,也很是为难,长孙无忌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又岂能不知?那绝对是算无遗策、心狠手辣,想要从他手底下逃出生天,那可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一时之间,他也无计可施…… (本章完) 第一千七百九六章 雪夜佳讯 勃论赞刃不解:"当初父亲竭尽全力辅佐赞普一统高原诸国,尽心竭力居功至伟,怎么说是没在乎过赞普?" 任谁都知道松赞干布之所以能够一统吐蕃,最大的功臣就是禄东赞,可若说禄东赞並不是真心实意辅佐松赞干布,难不成禄东赞还有成为赞普的雄心? 论钦陵喝了口酒舒服的吐出一口气,往火盆里添了一块木头,摇头道:"只不过是时不我与而已,事已至此,父亲当年的谋算已然落空,就不必赘言了。" 任何人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的时候都很难不生出覬覦之心,父子手足尚且如此,更何况区区君臣之别? 只是父亲固然对那个位置心存覬覦,赞普也对父亲始终防备,最终父亲未能寻觅到良机而赞普先下手为强将父亲驱逐,如此而已。 如若父亲挡住了赞普的攻势稳稳噹噹留在逻些城,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可惜啊,棋差一手、功亏一簣,导致部族落入今时今日窘困之境。论钦陵虽未明言,但勃论赞刃也听得出其中潜藏的意味,这才知道原来自家父亲並不是外界传言那般"赤胆忠心",松赞干布放逐父亲也並不是"卸磨杀驴", 吐蕃赞普与大论之间的斗爭早已如火如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由闷声道:"这等事何以一直瞒著我呢?若早知如此我就冲入宫闕之内宰杀了赞普,父亲岂不是也能坐上赞普之位,咱们噶尔部落也不至於被放逐至伏俟城 受唐人的鸟气!"论钦陵无语:"攸关赞普之位,哪里是杀掉一个松赞干布就行了的?如何抵挡雅隆部落的反扑?四大尚族如何安抚?如何使得其余部族愿意背弃赞普、追隨噶 尔部落?脑子里别只装一些打打杀杀,也要多多了解一下態势才行,纵然无需你出面统筹全局但很多时候也不能鲁莽行事。"吐蕃赞普最大的依仗並不仅仅在於其身后的雅隆部落的强大,更在於与其世代联姻的四大尚族,他们彼此之间利益一致、共同进退,杀死赞普其实很容易, 但想要在杀死赞普之后取而代之,则难如登天。所以当噶尔部落还在纠结於到底是"彼可取而代之"还是扶持一个傀儡赞普"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松赞干布猝下狠手将噶尔部落驱逐出吐蕃权力核心,使 得禄东赞多年谋划毁於一旦。勃论赞刃闷不吭声,他是个好动的性子,在这紫山口蹲了这么长时间且还要无限期的蹲下去,再加上担忧大兄赞悉若的性命,心情很是鬱闷,狠狠的灌了一 口酒。 论钦陵很是心疼,连声阻止:"哎哎哎,喝那么大口作甚?喝完就没得喝了!" 勃论赞刃不吭气,又喝了一大口,挑挑眉毛很是挑衅。 论钦陵:"……" 不跟这幼稚鬼一般见识。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论钦陵沉声喝道:"进来!" 不大点声音不行,不然外面风雪交加根本听不见营帐内说什么…… 门被推开,一个兵卒夹杂著一蓬风雪灌进来,吹得火盆里的火焰压抑倒伏、火星四溅。 勃论赞刃手忙脚乱的将四溅的火星子扑灭,以免引发火灾。 论钦陵坐得稳当,问道:"深更半夜何事如此急切?" 兵卒喘了口气,这才说道:"有人摸到山腰处的暗哨,出示大将军的信物,说是要面见二将军您……" "什么?!" 论钦陵霍然起身,急声问道:"人在何处?" 兵卒答道:"在下不敢擅专将其带入营地,所以派人将其在山腰处看管。" 论钦陵知道他怕什么,万一对方是逻些城派来的刺客或者死士,贸然将其带入营地极有可能引发不可测之后果。 "马上将他带来!" "是!" 兵卒这才退出,並掩好门,将风雪隔绝於外。 没了风,火盆里的火焰稳定下来,木材燃烧著发出"嗶剥"之声…… 勃论赞刃好容易扑灭火星子,兴奋又有些紧张:"大兄终於有消息了!" 消息虽然传来,但尚且不能確定是好是坏,万一传来的是噩耗…… 两兄弟都紧张的坐在营帐里,一口接著一口的喝酒,没了说话的心情,犹如在等待一场审判。 是大兄已经联合吐蕃各部发起"反赞普"的联盟,还是被赞普识破或者遭受出卖已经罹难? 好半晌,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急性子的勃论赞刃长身而起,迫不及待的打开门,将人迎了进来。 "在下大将军身边亲兵,奉大将军之命有书信交予二将军手中!" 论钦陵没有先看书信,而是问道:"信物何在?" 没有信物,就不能证明所谓的书信乃是出自赞悉若之手…… "在这里!" 兵卒从满是冻疮的手伸入怀中取出一个琥珀,还未递给论钦陵,已经被勃论赞刃一把夺过,凑在火盆旁仔细观看。 这个琥珀一寸大小金黄澄亮,火光之下隱隱有光芒流转,内里一只小虫清晰可辨…… "是大兄隨身带著的东西!" 兄弟之间早有约定,並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作为"信物"的,赞悉若隨身带著很多东西,但唯有这个琥珀才是约定的信物…… "书信呢?" "在这里!" 兵卒再度从怀中取出书信,双手递给论钦陵。 这回勃论赞刃没抢,却伸长脖子等著看书信上的内容……论钦陵先仔细验看了书信的纸张,吐蕃不產纸,甚至连竹简、木简都没有,写字要么在羊皮上要么在树叶上,所以流入吐蕃的纸张是极其稀少的,观察纸张 就能辨别是否赞悉若隨身携带的那些。 纸张验证无误,又验看了封口的火漆,一一验看之后这才看了勃论赞刃一眼,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与凑上来的勃论赞刃一同观看。 帐外的风呼啸而过,吹得营帐簌簌抖动似乎隨时散架被裹挟而去,门口吹入的风扰动火盆里的火苗跳跃摆动,良久,论钦陵才放下信纸,长长吐出一口气。按照信纸上所言,赞悉若此行绕过羌塘最为险要的山岭、沼泽,避开无数亲近赞普的部落终於抵达那仓六部,遭遇数次刺杀之后与那仓六部达成盟约,只要 论钦陵兵临逻些城下,那仓六部就会立即起兵自东、南两个方向围攻逻些城。勃论赞刃兴奋得一跃而起:"大兄当真利害,果然说服了那仓六部!有他们起兵配合,我们由北边挺进,到时候赞普就只能依赖於雅隆河谷的雅隆部落,其余 部族肯定採取观望態度,只要咱们在逻些城堂堂正正击溃赞普的军队,吐蕃就要变天了!"一直以来,作为赞普一统高原的最大功臣,噶尔部落对於匍匐於赞普羽翼之下屡屡遭受打压甚至放逐极为不满,虽然慑服於赞普之威望不敢轻举妄动,遭受 放逐也乖乖举族迁徙至吐谷浑故地,可闔族上下自是心有不甘。 汉人有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凭什么雅隆部落就是世世代代占据赞普之位,而其余部落就只能为其奴役、奉献血食?论钦陵走到门外站在寒风之中,抬起头凝望著黑漆漆的天空,转身回到营帐内抖落身上的雪花,喝了口酒道:"这场雪大抵还要下个两三天,正好给咱们留下 准备的时间。火箭与震天雷还剩下多少?"勃论赞刃知道兄长杀伐果断,已经决定继续向南进军攻打逻些城,兴奋得摩拳擦掌:"火箭还有大概三十支,震天雷一百枚左右,唐军火器实在是好用,只不 过太贵,咱们买不起,只有这么多了。不过兄长放心,即便没有火器,您一声令下我自率军突袭塞如贡敦的营地,不破营地誓死不归!"论钦陵白了他一眼:"胸怀壮志、信心十足是好事,可若是过了头那就是自负、骄纵,骄兵必败!你以为塞如贡敦堵住咱们几个月拿咱们没办法就是个无能之 辈了?别忘了当初赞普一统高原的时候,每一次硬碰硬的大仗都是塞如贡敦坐镇指挥,大大小小几十战,未尝一败!" "是是是,兄长教训的是,我这不是太过兴奋嘛,绝无骄纵之心!" 论钦陵点点头,理解兄弟的心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激情澎湃、恨不能立即纵马驰骋、直奔逻些城?噶尔部落作为赞普最大的功臣,父亲更是吐蕃最有功勋之人,但是这么多年来却饱受猜忌不得不夹著尾巴过日子,最终依旧被逐出逻些城,作为吐蕃与大唐 之间的"炮灰"屯驻於伏俟城,这是何等羞辱? 如今终於等到机会,哪怕甘冒奇险也要大干一场!"明日一早便传令下去,全军做好战斗准备,明日午夜趁著风雪最盛之时咱们居高临下突袭塞如贡敦的营地,做好縝密的战斗计划,应对各种突发事件的预案也要儘可能的全面,不要吝嗇火器,更不要顾及伤亡,以玉石俱焚之意志一战而胜,绝对不给塞如贡敦喘息之机!" 第一千七百九七章 兵不厌诈 论钦陵胸有韬略、足智多谋,打仗自然不会一味的狂攻猛打,他麾下只有精兵五千,而盘踞在紫山口下堵住去路的塞如贡敦却有足足两万大军,将紫山口通往逻些城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一路猛冲过去即便获胜也必然是惨胜,论钦陵承受不起巨大伤亡的代价。 说到底,此番反攻逻些城,相当于以一家一族之力量对抗整个吐蕃的部族联盟,无异于以卵击石,若不能在激烈战斗之中保全实力,打上几次大仗都死光了…… 而且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因为唐军希望噶尔军队固守紫山口,形成事实上的控制线,最不想看到的便是噶尔军队继续进军逻些城,无论是噶尔军队全军覆灭还是逻些城被攻陷都不是唐军愿意见到的,所以在军械、辎重、粮秣等等方面的援助全都有所克制,论钦陵想要长驱直入直奔逻些城,首要面对的难题便是粮秣不足。 本就没有多少储存,待到攻打逻些城更会被大唐断绝援助,逻些城那边采取的策略又是坚壁清野……没有粮食、没有草料,人马都饿着肚子还怎么打仗? 所以论钦陵将目光瞄准了塞如贡敦的粮食。 一大早,扼守紫山口的噶尔部落兵卒便被帅帐之内传出的争吵声惊醒,随后便见到勃论赞刃摔门而出,似乎两兄弟因为何事翻了脸。 吃饭的时候,有好事者难免左右打听消息。 有帅帐附近的兵卒便小声道:“是因为四将军想要向山下突袭,但二将军不准。” 好事者便奇道:“四将军虽然勇武,可山底下足足两万人马,咱们这点人手如何打得过?固守山口居高临下还有几分胜算,可下山突袭绝非良策啊!” “四将军也不愿意冒险啊,可咱们粮食不够吃了。” “唐人可恶啊,说是支持咱们攻打逻些城,可每一回送粮食来就只给那么一点,饿着肚子如何打仗?” “所以四将军意欲下山突袭并非想要击败塞如贡敦,而是要抢夺他的粮食。” “可塞如贡敦的军队也要吃饭,想要抢夺他的粮食谈何容易?” “二将军也这么说,所以兄弟两个就吵起来咯。” “四将军还真是暴脾气……” …… “启禀首领,山口传来的讯息!” 一卷薄薄的羊皮递进紫山口下的帅帐,塞如贡敦拿起羊皮,先看了预先设定好的暗记,确认无误,这才仔细辨认羊皮上的文字。吐蕃文字是桑布扎所创,将象雄古文、天竺文字糅合而成,是一种音节文字,而如今整个吐蕃会写字、认字的也没几个,山上安插的细作是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一个噶尔部落小领主,这几个月他唯一干的有意义的事就是这个。 但这个小领主的文化功底显然也不行,借助巡逻的机会从山口丢下来的羊皮卷上字迹潦草、歪歪斜斜,塞如贡敦看的两眼发花才勉强辨认…… “打我粮秣的主意?” 塞如贡敦摸着脸上胡须琢磨半晌,觉得这个消息比较可靠。 虽然两军对垒一个山口、一个山下,但因为有细作的存在所以塞如贡敦对山口的形势较为了解,唐人的意图很是明显,逼着噶尔部落攻打逻些城,以达到吐蕃内部消耗、一损俱损的目的,从而使得大唐的西南边境稳如磐石。 所以大唐不可能给论钦陵充足的粮秣、军械等等援助,否则兵强马壮的论钦陵万一直捣逻些城决一死战,届时无论论钦陵全军覆灭亦或是被他攻陷逻些城,唐军的意图便落空了。 论钦陵不仅是噶尔部落的名将,更是吐蕃年轻一辈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智计无双、腹有韬略,岂能看不明白这一点呢? 所以对于论钦陵来说,当下僵持于紫山口就是最好的结果,可固守山口难免粮秣不足全军挨饿,所以下山来抢夺自己的粮食,理由比较充分。 似乎没什么问题…… “首领,论钦陵有书信送抵,请首领亲启!” “嗯?” 塞如贡敦还在琢磨这个消息的真伪,是否细作被发现之后反水,是否论钦陵故意放出消息引导细作……然后等来了论钦陵的书信。 两军对阵,双方主帅有什么沟通的必要? “信使可在?” “在。” “让信使带着书信过来。” “是。” 须臾,一个年岁不大的噶尔兵卒被带进来。 帅帐内光线有些昏暗,塞如贡敦让人点起两盏油灯,这才看着那兵卒问道:“书信呈上来。” 兵卒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塞如贡敦自然不敢接,万一这兵卒从何处摸出一柄匕首给自己来一下怎么办? 汉人可是有着“图穷匕见”的故事…… 旁人有人上前接过信封,转递给塞如贡敦。 塞如贡敦看着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字迹,比先前那封密报好看多了…… 拆开信封,一目十行的将信的内容看完,而后拿起一旁的酥油茶喝了一口,凝眉沉思。 信中论钦陵语气谦逊,例数噶尔家族往昔之功勋、今日之困境,言及纵然阖族被放逐于伏俟城亦不曾对赞普心生怨尤,而是愿意以阖族之血肉筑就地域唐人的城墙,噶尔部落永远忠于赞普、忠于吐蕃、是吐蕃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但现在缺乏粮秣、难以为继,不少兵卒冻饿而死,恳请塞如贡敦赠予一些粮秣。 噶尔部落保证扼守紫山口,绝不下山一步。 塞如贡敦目光复杂。 事实上在整个吐蕃谁不知禄东赞的贡献?现如今一统吐蕃最大的功臣却阖族遭受放逐,丢弃于抵抗唐人的最前线,难免令一些人兔死狐悲、心生怜悯。 他自己也对噶尔部落多有同情。 可再是同情,也不能罔顾双方阵营不同的事实,赠予粮秣? 简直痴心妄想…… 沉默半晌,塞如贡敦叹了口气,道:“昔日我与大论同殿为臣一同效忠赞普,情谊非比寻常,只不过当下有赞普之军令才不得不率军前来对阵沙场。然而你们也要知道,纵使我心中再是同情噶尔部落、再是与禄东赞交情莫逆,也不敢做出资敌之举动,我不能背叛赞普,更不能任由族人因我之缘故遭受屠戮。” 心里对禄东赞很是忌惮,所以即便两军对垒,他也尽可能的委婉一些。 公是公、私是私。 禄东赞即便虎落平阳,也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甚至只要现在表态忠于赞普,赞普极有可能既往不咎准许禄东赞返回逻些城重新执掌大论之官职…… 不能得罪。 那兵卒神色谦和,似乎早已料到塞如贡敦会这么说,闻言看了看帐内四周,塞如贡敦便挥挥手将所有人斥退:“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他本身亦是百战名将,只要保持距离,眼前这个兵卒伤不到他。 兵卒这才说道:“二将军有言,此事的确为难首领您了,不过噶尔部落现在举步维艰、每日冻饿而死的兵卒不计其数,只能厚颜恳请首领念在往昔情分上提携一把。既然赠予粮秣会引发逻些城那些人对首领之攻讦,不如演一出戏,噶尔部落趁夜下山突袭贵部,但只是抢掠一些粮秣便即返回,首领佯装被袭,而后力战驱逐敌寇保全营地……不知首领以为如何?” 塞如贡敦心中冷笑,论钦陵的确是聪明,可这个要求近乎于无耻了,我凭什么配合你演这样一出戏? 就只是为了往昔情分便要担负被攻讦、被赞普怀疑吃里扒外的巨大风险吗? 他想要断然拒绝,但话到嘴边,心中却忽然一动。 颔首道:“虽然有些为难,但毕竟彼此有这些情分在,帮衬一把倒也可以,回去告知论钦陵我答应了,让他派人前来详谈吧。” “是!” 兵卒很是振奋,施礼之后退出帅帐。 塞如贡敦将杯中酥油茶一口喝干,从旁边翻出一张紫山口的舆图,线条简陋粗制滥造但是明确勾勒出附近地势地形以及双方兵力布置,取过一根碳棒在左军粮秣堆积之处画了一个圈,然后盯着舆图沉思。 …… “塞如贡敦答应了?哎呀呀,二兄还是你厉害啊,那老狐狸居然能答允给咱们粮食,还是掉进你的陷阱呀!” 勃论赞刃闻听塞如贡敦答应了论钦陵的请求,对论钦陵佩服得五体投地。 论钦陵却冷静道:“是你傻还是塞如贡敦傻?军营重地岂能放开任由敌人抢掠粮秣?你信不信只要咱们按照约定前去,只要靠近放置粮秣的地方就一定是钻进一个大口袋被包围起来一举歼灭?” “啊?不至于吧,那可是塞如贡敦啊,岂能这般言而无信?” 勃论赞刃觉得不可思议,塞如贡敦是仅在禄东赞之下的吐蕃重臣,即便是桑布扎也只不过与其相提并论而已,这样一个地位崇高、威望绝伦之人也能食言而肥? 论钦陵哼了一声,道:“兵不厌诈,沙场之上哪来那么多的讲究?不过幸好我也没打算老老实实按照计划办事。” 第一千七百九八章 攻其不备 男人火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体上下巡梭,金胜曼俏脸泛著红晕,心中小鹿乱撞,又喜又羞。低著头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上前敛裾施礼,柔声道:"晚宴已经备好,妾身先侍候郎君沐浴,然后再用膳。" 虽然已经成婚,也有了肌肤之亲,但两人之间到底缺乏沟通,彼此依旧有些生疏。 好在金胜曼从最初的迫不得已心不甘情不愿,慢慢因为房俊的为人处世加上人格魅力而接纳…… 女人就是如此,若她心中不甘,便是天下第一奇男子摆在身边亦是嗤之以鼻、幽怨哀愁;可一旦心中接纳,便是千依百顺,予取予求。 甚至倒贴也无妨…… 两人前后进了帐内,侍女已经将烧好的热水一桶一桶拎来,注入宽大的浴桶之内。 金胜曼红著脸儿,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替房俊脱去外面的斗篷,再将衣衫褪去,直至手指尖碰触到强健宽阔的胸膛,温热的触感令她愈发麵红如血,娇羞不胜。 房俊低头俯视著这张如花娇靨,心中好笑。 平素一副英姿颯颯的女中豪杰模样,动輒舞刀弄棒喊打喊杀,闺中之时却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娇羞无限的小女子。只不过这等强势与纤弱之间的反差,愈发令男人腾起几分征服欲…… 水波翻涌,云雨几度。 直至浴桶里满满的热水几乎洒光了,房俊才神清气爽的在侍女服侍下穿好衣物,来到前边准备用膳。 白羊一般的美人儿则娇躯酸软,侍女面红耳赤的搀扶著穿好衣裙送去前边,这才收拾战场。 …… 天色渐暗,风雪未止。 右屯卫营地之内,高侃顶盔摜甲,策骑站在校场之内,目光锐利的看著面前集结的三千精锐骑兵,胸中热血沸腾。 自受命戍守玄武门开始,他始终谨记房俊之叮嘱,死守玄武门不可有一丝一毫疏忽,所以轮番大战皆是被动迎敌,固然尽皆获胜,却难免不痛快。 此番前去偷袭灞桥,正可以率军突击、斩将夺旗! 房俊既然给了他全权处置此次突袭之权力,他当然自有决断。房俊让他率领万余人马前去偷袭灞桥,他却之带了三千人,一人双马足矣。 人数太多,在关中地界上未必瞒得过关陇门阀,况且兵贵神速,只要在叛军反应过来之前抵达灞桥展开突袭,以关陇叛军那般乌合之眾,三千人足矣杀上一个来回。 风雪之中,三千人快速集结,战马不耐烦的打著响鼻,蹄子刨著地面冰雪,马背上的兵卒则全副武装、面容冷峻,一股冲天杀气升腾而起。 他们都已经知晓此行之任务,三千人偷袭驻扎超过三万大军的灞桥,却没有一个人感到以寡击眾有何不妥,更没有半分胆怯与紧张。 一则右屯卫的兵卒跟隨房俊北征西討,哪一次不是面对数倍於己的强敌?却是未尝一败,全军上下的信心早已爆棚,不认为这世上还有一支军队能够让他们吞下败绩。 再则主帅房俊在外界的名声皆是"鲁莽""棒槌"之类,但军中兵卒却知道这位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许多看似以弱战强、以寡击眾的战事,实际上早已胜券在握。 军心士气,本就是从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当中渐渐累积,更遑论是这样一支百战百胜的无敌之师?别说是三万人驻守灞桥,就算有十万人,只要房俊一声令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衝锋陷阵! 高侃端坐马上,大声道:"此战之目的,除去击杀叛军、震慑天下,更要彰显吾右屯卫天下无敌之战力!叛军肆虐,社稷倾颓,吾等身为帝国战士,自当英勇无畏,匡扶社稷!现在,请汝等隨吾杀敌,既彪炳青史,也建功立业!" "杀敌!" "杀敌!" "杀敌!" 不仅仅这三千人,就连整个营地之内数万兵卒亦是振臂高呼,士气爆棚。 高侃大手一挥:"出发!" 当先策骑疾行,身后三千骑兵、六千战马犹如风骏残云一般,向著渭水之上的浮桥疾驰而去。待到越过浮桥,全军毫不减速,直奔涇阳城。 留守涇阳城负责看守常平仓的右屯卫兵卒早已将全城封锁,各处城门尽皆紧紧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李义府站在北城城楼上,看著数千骑兵在城外奔驰而过,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禁不住嘆了口气。 他最先投靠房俊,是看中房俊与东宫之间的密切关係,只待将来太子登基便能成为"潜邸之臣",水涨船高之后自然也能得以重用。后来被房俊嫌弃,不得已投靠晋王,再转投关陇,结果却投閒置散,丟到这涇阳城。 现在房俊率军自西域回援,兵不血刃拿下涇阳城,自己又成为房俊麾下…… 自己就好似墙头小草一般,风吹两边倒。 "三姓家奴"也不过如此…… 李义府幽幽嘆息一声,他是个有抱负、有野心的,只希望这回东宫能够大获全胜,别再逼得自己再度反水去长孙无忌面前摇尾乞怜。想想那等场面,即便他脸皮再厚,再无羞耻之心,也大感颜面扫地、尊严尽失。 …… 玄武门外,龙首原上。 当初李二陛下将高祖皇帝软禁於宫中,时常觉得心中有愧,故而百般討好。见到宫内夏日闷热,又不敢将高祖皇帝放出去至驪山等处皇家园林避暑,乾脆便在龙首原上修建一座宫殿,以供高祖皇帝避暑之用。 只不过当时大唐立国未久,国内百业凋敝,朝廷税赋不足,国库空虚,连帝后都节俭用度,故而宫殿修建之进度很是缓慢,修修停停,数年过去也只是初具规模。 待到高祖皇帝驾崩,此处宫殿修建甚至一度停止。 直至房俊将玻璃配方献於李二陛下,导致内帑暴增,兜儿里有了钱的李二陛下这才重新启动此处宫殿的修建,並将此地命名为"大明宫"。 只是一处宫殿之修建费时日久,时至今日也尚未完全完工…… 长孙嘉庆合衣在床榻之上歇息,听著帐外风雪肆虐之声,全无困意,人老了,睡眠便少,总是在閒暇之时回忆往昔,下意识觉得待到时候大把时间睡觉,不肯虚度眼下一分一寸光阴。 当然,睡眠缺乏也有当下环境之缘故。 似他这等门阀宿老,平素养尊处优钟鸣鼎食,骤然来到这简陋之军营,条件艰苦,一时难以適应。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隨意进入大明宫,只是将营地驻扎在宫墙之外。 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囂,脚步之声杂乱,长孙嘉庆一咕嚕爬起,便见到自己那个已经年逾五旬的亲兵掀开门帘快步而入,一脸惶急:"大帅,不好了,右屯卫在校场集结部队,似有异动!" "啊!" 长孙嘉庆嚇了一跳,他可没忘记长孙恆安被僕人抬去城外家庙之时那悽惨零落的死状,绝对不想步其后尘。 "快快快,立即擂鼓集结军队,严防右屯卫趁夜偷袭!" "喏!" 亲兵反身退出,须臾,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整个叛军营地沸反盈天,诸多衣衫不整的兵卒从被窝里爬起,顶著寒风集结起来,一个个瑟瑟发抖、怨气衝天,不知为何半夜集结。 待到听闻右屯卫有所异动,所有兵卒立即睁大眼睛,瞌睡不翼而飞,紧张兮兮的赶紧列队集结。 没办法,房俊凶名太盛,其麾下右屯卫更是威震天下,长孙恆安数万军队半夜之间便被打得落花流水,万一右屯卫趁夜偷袭,他们这些人又能抵挡多少时间? 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面对,最起码逃跑的时候也得选准方向,不能慌不择路最终成了右屯卫刀下冤魂…… 好在折腾了半宿,右屯卫那边却又偃旗息鼓,没了声息。 长孙嘉庆一脸疑惑:这又是搞什么鬼? 第一千七百九九章 雪夜激战 塞如贡敦身材矮桩、肌肉健硕,穿着一身臃肿的铁甲整个人几近正方形,口鼻呼出的热气遇冷凝结使得浓密的胡须沾染了白霜,负手站在帅帐之前,一双鹰隼也似的眼目望着紫山口方向,似乎锐利的目光能够穿透风雪看到俯冲而下的敌人。 风雪之中,隐隐有如雷的蹄声传来。 他开口询问身边一个副将:“敌骑有多少?” 副将伏身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起身,摇摇头:“敌人自山口俯冲而下乃是逆风,风雪掩盖了蹄声所以不好分辨,不过依据我的经验,人数应当在一千之内。” 这在塞如贡敦的预计之内,不过他又问道:“除此之外,可否还有大部队跟随其后?” “风雪太大,咱们又处于上风处,听不出。” “选择这么大风雪的时候下山,论钦陵这小子果然不老实啊。” 塞如贡敦伸手将胡须上的冰碴捋了一下,浓眉紧锁。 如果论钦陵当真依照约定办事,就不必选择如此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反之,既然论钦陵一定要选这样一个时候,就必要是要借助风雪掩盖什么。 大举来犯、决一死战? 塞如贡敦之前认为绝无这个可能,但是此刻心底却隐隐有些担心,再不如之前那般笃定,论钦陵实在是狡猾多端。 然而此刻敌兵压境,却是不能重新部署、临敌变阵了,只能寄希望于论钦陵不至于那么疯狂…… 半生追随赞普平定各部、一统吐蕃,塞如贡敦历经战阵无数次,有胜有败却能冷静镇定,但是这一次却紧紧握着刀柄,心情紧张。 他有些后悔,明明只需将论钦陵堵在紫山口就可以了,何必多此一举试图引诱论钦陵入彀以便于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呢? “报!敌军来袭,冲在最前的是具装铁骑与重甲骑兵,人数在千余左右!” “敌人冲锋哪一个方向?” “敌骑刚刚自山口冲下,尚未可知。” “再探再报!” “是!” 其余一众副将、偏将都领会了塞如贡敦的担忧,不禁纷纷紧张起来。吐蕃虽然号称“帝国”,实则是由一众大大小小部族组成的“联盟”,权力核心的分配也很是明显,那就是以部族为根基的首领占据高位反过来为各自部族争取利益。 随同塞如贡敦前来作战的都是“塞如”部落的战士,与塞如贡敦利益一致,所以一旦这场仗有所损失,大家的利益都会受损…… 论钦陵到底会不会钻进包围圈?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原本笃定的信念没来由的动摇起来。 “报!” 探马自前方疾驰而来,未至近前便在马背上高声大叫:“敌骑迅猛,直奔中军而来!” 轰! 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这些久经战阵的兵卒将领们瞬间紧张起来,纷纷交头接耳。 果然不愧是论钦陵,绝对不肯老老实实钻进陷阱…… 塞如贡敦反倒镇定下来,这个时候最不能慌乱,他高举佩刀,大喝道:“慌什么?马上传令包围圈拆散,各部回援中军,分出一支部队绕到前方阻截敌骑之后路,一定要将其后赶来的敌军主力挡住,咱们先将敌人重骑兵吃掉,再从容击溃论钦陵!所有人上马,随我护卫中军、斩将杀敌!” “是!” 将领兵卒们纷纷镇定下来,结成阵列,等着阻挡敌军骑兵冲阵。 而在远处,组成包围圈的精锐部队虽然急促却不慌乱,一部分向后撤退回援中军而来,一部分向北运动直奔紫山口方向,试图截断敌军骑兵的退路,将敌军主力挡住、使其前后分割,如此敌军骑兵陷入重围、首尾难以相顾。 只需将敌军冲锋的铁骑挡住,局势依然还是分割、包围、逐一击破,战果不会比之前差多少。 重中之重,是要挡住敌人铁骑冲阵。 看似简单,然而何其难也! 在未能掌握火器的冷兵器时代,具装铁骑就是野战之时的“战争之王”,兼具冲击力、防御力、破坏力且相对于步卒更为优势的机动力,足以使其在战场之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能够打赢具装铁骑的,唯有具装铁骑…… 很可惜,塞如贡敦麾下没有。 在铁器几乎等同于奢侈品的吐蕃,想要给将领打造一身铁甲都所费糜多,副将以下能够在胸前背后缀一块铁片护住要害都极为难得,更何况是人马俱甲? 所以只能以血肉之躯去抵挡钢刀铁骑。 塞如贡敦面色严峻、严阵以待。 漫天风雪之中,蹄声犹如天边滚雷轰隆隆由远及近战鼓一般敲打在塞如贡敦心头,而后,人马俱甲的铁骑从风雪之中陡然跃出身形,战马扬蹄嘶鸣,战士高举戈矛,裹挟着风雪一头撞进守军阵列之中。 严谨的阵列瞬间便被冲散,战马的巨大冲击力将前排兵卒撞倒、踢飞之后去势不减,锋锐的戈矛将后面的兵卒一排一排突刺斩杀,鲜血飞溅在地上融化了冰雪,凄厉的惨嚎、战马的嘶鸣,一瞬间居然压过风雪的呼啸,整个营地化作战场,血肉横飞惨烈至极。 守军纵使伤亡惨重却依旧奋不顾身,好似潮水拍打礁石一样前赴后继的冲上去,试图用血肉之躯将这一股钢铁洪流阻挡、拖住。 具装铁骑虽然战场之上睥睨无敌,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不持久! 只要能够将其困于战阵之内使其丧失机动性,巨大的负荷足以使得战士与战马精疲力竭,最终沦为步卒猎杀的野兽,但与此同时,想要挡住其无敌的冲锋之势将其困住,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自然极大。 塞如贡敦面色冷硬如铁,看着族中兵卒不要命的冲上去却在铁蹄戈矛之下残肢抛飞尸横遍野,牙根都快要咬出血来。 不过牺牲虽然巨大效果却也明显,具装铁骑一点一点慢下来,冲阵的优势逐渐被人海战术所抵消,越来越多的兵卒围拢过来,只要再拖一会儿等到那边包围圈的精锐赶过来支援,一定能将这些铁甲骑兵聚拢围歼。 十几支巨大的箭矢破开风雪飞跃而至,箭尾拖曳着火花升至高处然后斜斜的坠落下来,飞越了混战的战场落入后边营地之内。箭矢落地,内里蕴藏的火药爆开,将火油引燃之后向着四面八方抛射,无数营帐瞬间燃烧起来。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即便风雪茫茫,整个营地也很快烧成一片。 火势滔天。 营地内战马被大火惊吓扬蹄嘶鸣惊厥狂奔,后军的兵卒想要救火却根本无法扑灭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守军的士气在大火之下迅速崩溃。 具装铁骑的速度在遭受一段时间的压制之后重新提起,在守军阵中恣意驰骋、往来冲杀,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塞如贡敦面色铁青,大骂一声:“论钦陵小儿,我与你不死不休!” 回头望着被大火点燃的帅帐以及火光之中奔走呼号、崩溃四散的兵卒,心头浮现一丝绝望。 他现在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是马上下令后撤、保全有生力量退往后边的牦牛河重整旗鼓以待再战,还是坚持不退等着包围圈那边的精锐部队撤回来再全军撤退? 前一个选择会导致精锐部队遭受具装铁骑突袭、冲击,若是再被随后赶至的论钦陵缠住,全军覆灭的概率极大;而后一个选择则意味着自己也有可能陷身重围、战死此地…… 只纠结了片刻,斥候来报,论钦陵已经率领数千步骑混合的主力从后掩杀而至,塞如贡敦稍微估摸了一下包围圈那边精锐部队撤回所需的时间,当机立断下令全军撤退。 刚刚在卫兵簇拥之下策马转身,便听闻后边有人大喝一声:“塞如贡敦休走,可敢与我一战!” 塞如贡敦回头,便见到具装铁骑犹如钢铁洪流一般奔流驰骋势不可挡,已经即将杀透重围,为首一人身躯高大举高一根奇形兵刃钉头锤横冲直撞,正冲着他哇哇大叫。 塞如贡敦怒哼一声:“匹夫之勇!” 用马鞭狠狠抽打马臀,率先向南撤退,原本还能在具装铁骑冲锋之下勉强维持的阵型瞬间崩溃。 衡量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不仅要看冲锋时是否悍不畏死、结阵时是否严谨有度,更要看撤退之时能否“退而不乱”,尤其是最后一点尤为重要,很多军队打顺风仗的时候勇猛无俦、狂飙突进可一旦遭受挫士气瞬间低落一触即溃,“塞如”部族的军队在塞如贡敦这位吐蕃名将统领之下虽然不至于一触即溃,可想要做到“退而不乱”显然无能为力。 万余后军见主帅撤退,无心恋战,撒腿就跑,兵败如山倒。 论钦陵率领主力部队从紫山口俯冲而下直取敌军中军,冲到一半便见到不少敌军正从粮秣囤积之处匆忙回援,又收到塞如贡敦已经撤退的消息,当机立断,马上派人给勃论赞刃传讯不可追击,命其迅速调转马头配合自己将这些精锐敌军彻底击溃。 风雪之中,“塞如”部族的残兵败将狼奔豕突,一败涂地。 第一千八百章 疑惑不解 兵败如山倒。 即便塞如贡敦设置包围圈的皆是族中精锐,人数也远在论钦陵所部之上,然而当败局已定、颓势已成,再多的人也不过是牛羊而已,任凭驱逐、杀戮,万余人或是溃散奔逃、或是缴械投降,没有半点抵抗。 风雪更盛,但噶尔部落的战士各个都在振臂欢呼、满腔兴奋,庆祝这一场绝地反击之胜利。 论钦陵赶紧让人将塞如部落的粮秣收拢在一起严加看护,这是他赖以继续向南进军的根底,万一被人趁乱焚毁,哭都来不及。 不过狂喜之后,忧愁袭上心头:此战俘虏超过五千,他自己的兵马也不过五千,如此之多的俘虏要如何处置? 若是就地释放,其中大半都要逃回塞如贡敦那里,略作整编之后日后还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若全部屠杀,消息肯定是封锁不住的,被吐蕃各部知晓一定会对噶尔部落严加抵制,于日后之大局不利…… 无奈之下,论钦陵只得下令将这些俘虏驱赶至紫山口以北,派遣少数兵卒押送前往伏俟城,至于路上会否逃跑那就顾不得了。 精简人员、补充辎重,将粮食运输至紫山口派人看管,而后趁着塞如贡敦战败敌人措手不及之际狂飙突进,马不停蹄奔赴逻些城。 …… 腊月冰寒,风雪漫卷,塞如贡敦策马疾行之际回首望了一眼,原本追随自己横行吐蕃的部族子弟此刻惶惶如丧家之犬,在冰天雪地里亡命奔逃,旗帜倒伏、丢盔弃甲,时不时有受伤者跌倒于地再不能爬起,身边同伴却看也不看更不会伸出援手只顾逃命。 士气崩溃、军心涣散,兵败如山倒。 他知道论钦陵必然马上追杀而来,不敢站住脚步救治伤患、扶携袍泽,只希望着渡过牦牛河后拆掉浮桥临水结阵,依靠宽阔的河面阻挡论钦陵的步伐。 然而等到抵达牦牛河畔,看着被严寒冻得结结实实的河面,心中的那一点期待彻底化为乌有。 牦牛河河道宽阔、水流湍急,一年当中只有最为寒冷的一个两月才会结冰,现在尚未到结冰之时,然而这两天风雪漫卷、气温骤降,河水居然提前结冰了…… 难不成赞普气运已尽? 斥候传来论钦陵已经追杀而来的消息,怀揣着愤懑,塞如贡敦连收拢残军的时间都没有,汇合了一部分苏毗国的残兵败将渡过牦牛河后一路向南马不停蹄,希望能够在论钦陵追上来之前抵达当拉山借助地势挡住论钦陵的步伐。 当拉山已经是唐蕃道上由北向南最后一道隘口,若不能挡住论钦陵,使其铁骑越过当拉山便是相对平缓的道路,过阁川驿、农歌驿,便可直抵逻些城下。 到那个时候,吐蕃就要变天了…… ***** 逻些城位于河谷之中,四周高山耸峙、山脉环绕,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气温相对平缓,很少有大风侵袭。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扑簌簌落在殿宇屋顶、庭院阁台,时不时有穿着红色袈裟的僧人穿行其中,梵音阵阵、风铃清脆,雪中的寺院好似世外桃源一般。 松赞干布坐在敞开的窗前,茶香氤氲、水气袅袅,看着窗外落雪纷纷,烦躁的心绪缓缓平和下来。 桑布扎面色难看的放下手中战报,张口欲言,踟蹰少许,倒地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塞如贡敦的战报刚刚送抵,赞普便将他召见,见到战报的那一刻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塞如”部落两万精锐堵住紫山口,只守不攻的情况下居然还能被论钦陵骑兵突袭、大败亏输? 那可是塞如贡敦啊! 赞普座下仅次于禄东赞的人物,居然惨败于论钦陵小儿之手,丢盔弃甲、亡命奔逃…… 终究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塞如英豪,怎能惨败于小儿之手?经此一败,北地要隘尽皆沦陷,贼军气焰高张,此消彼长之下,当拉山未必受得住……塞如贡敦误事矣!” 这话绝非危言耸听,论钦陵区区五六千骑兵居然能一路连续攻克要隘势不可挡,足以见得其战斗力之强悍远在吐蕃各部之上,那录驿、烈谟海、花石峡、紫山口这些明显占据地利的要隘都挡其不住,当拉山难道就能挡得住? 一旦被其攻陷当拉山,距离逻些城便是咫尺之遥…… 总不能让赞普御驾亲征吧? 松赞干布的关注点却并不在此,喝了一口茶水,他缓缓道:“唐军之意图非常明显,就是想要通过战争使得我与禄东赞之间再无缓和之余地,使得逻些城与噶尔部落陷入混战、相互牵扯,如此大唐西南边境安枕无忧,唐军对驻扎于紫山口的论钦陵有限支援便可见一斑……可论钦陵凭什么就敢违背唐人的意愿,全力突袭、孤军深入?” 桑布扎微微一愣,旋即恍然:“赞普之意,是说论钦陵另有凭恃?” 仔细一想,确实有道理。 论钦陵再是谋略无双、勃论赞刃再是勇不可敌,可毕竟只有区区五千兵马,一旦其突破至逻些城近郊,固守逻些城的雅隆部族五万精锐足以将其一战击溃、挫骨扬灰。 论钦陵再是自负,难不成还能认为他的五千兵马可战胜五万雅隆部族精锐进而攻陷逻些城? 更何况还有赞普的无敌禁卫军“光军”…… 唯一的可能,就是论钦陵深信雅隆部族军队不能出战,亦或他的军队能够以一当十。 以一当十自然不可能,那么就是等到逻些城下大战的时候,论钦陵不仅仅五千兵马…… “会有人背弃盟誓,倒向噶尔部落?” 桑布扎心中惊惧。 松赞干布喝着茶水,道:“自禄东赞起兵起来,他的长子赞悉若不知所踪,总不会是患了什么病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吧?” “赞普明鉴,赞悉若一定是深入高原游走于诸多部族之间挑拨离间,试图联络更多的部族响应噶尔部落的进攻!” 这一点其实之前就有所猜测,但现在基本确认。 问题在于赞悉若到底游说了哪些部族、又有哪些部族被其说服? 心底一动,桑布扎面色大变:“一定是那苍六部!” 所谓“那苍六部”皆在象雄国的领土之上,是象雄国各个部族盘踞之地,吐蕃覆灭象雄国之后并无余力征剿这些部落,只能任由其在祖居之地繁衍生息。 事实上这也是吐蕃之现状,松赞干布名义上一统吐蕃,实则是以一种近乎于“部落联盟”的方式管辖吐蕃,在各个地方,实力强大的部族盘踞一地名义上臣服于松赞干布,但“地区自治”,松赞干布对这些部落的管辖也很是松散,甚至就连征发徭役、收取税金都不得不网开一面,“尽力而为”即可…… 其所在之地广袤宽阔,“南北有二十五天行程,东西为十五天行程”,处于逻些城的西北方。 一旦论钦陵突破当拉山由正北方向进攻逻些城,“那苍六部”起兵响应从侧翼发动攻击,雅隆部族的精锐部队只能死守逻些城,不敢主动进攻。 而由此引发的整个吐蕃各部族的连锁反应更是最为致命,松赞干布的统治根基将会动摇、甚至崩塌…… 所以论钦陵有信心攻陷逻些城使得噶尔部落重回吐蕃权力核心,甚至左右吐蕃国政,然后凭此与唐人谈判。 到那时候唐人再是愤怒又能如何呢?除非下定决心与吐蕃全面开战,否则就只能忍下这口恶气…… 孰料松赞干布却淡然摇头:“不会。” “嗯?还请赞普明示。”桑布扎不明白松赞干布为何如此笃定。 松赞干布放下茶杯,这才说道:“我早已派遣‘光军’前往那仓六部,将其首领、族长全部监控起来,‘光军’甚至发现过赞悉若的踪迹,只不过追杀未果被其逃脱,所以那仓六部并未被其说服。” 桑布扎不解,指着桌上的战报:“可若是没有那仓六部答应起兵响应,论钦陵凭什么就敢孤军深入?他怎么敢攻打逻些城?就算他抵达逻些城下没有旁人响应,他怎就自信可以攻陷逻些城?” 松赞干布扭过脸看着窗外院子里的白雪、红墙、雪中行走的僧人,幽幽叹了口气:“现在他们畏惧我的权势不敢答应赞悉若,可若是论钦陵当真兵临逻些城下,他们对我的敬畏还能剩下几分呢?” 权威就好似高山峻岭之上屹立的云杉树,当它面临风吹雨打依旧岿然不动的时候,人们就会对它充满敬畏、崇拜。 可一旦有人在挖掘树根,人们就能想想到树根被掘断之后整棵树摇摇欲坠的模样,自然就开始琢磨如何将这颗树砍倒、截断,是用来做房梁还是破开一条一条做窗框…… 当权威轰然倒塌,觊觎在侧的野兽便会蜂拥而上、竞相啃食。 桑布扎还是不明白:“可总要论钦陵兵临城下且占据一些主动,那些人才肯站出来给他摇旗呐喊甚至出兵相助吧?但论钦陵区区五千兵马,怎可能威胁到逻些城的安危?” 赞普既然说那仓六部没有响应噶尔部落,那就一定是事实,可是没有那仓六部的支持,论钦陵怎敢孤军深入? 这小子吃了豹子胆不成? 第一千八百零一章 吐蕃王子 君臣两人相对而坐,都对论钦陵不合情理的贸然进击疑惑不解,一筹莫展。 半晌,桑布扎问道:“关于塞如贡敦此番战败,赞普打算如何处置?” 这是又一个难题。 败军折将、陷城失地,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大罪,即便以塞如贡敦的地位、功勋也难逃责罚。可现在论钦陵勇猛进击、不管不顾,很可能造成吐蕃内部的动荡,心怀不臣之辈恐已蠢蠢欲动,整个时候处置塞如贡敦势必引发诸多反感、惊惧,愈发扰乱人心、人人自危。 松赞干布摇摇头:“噶尔部落得到唐人之援助,论钦陵军队无论装备、军械、辎重都远远胜过塞如部落,塞如贡敦虽然战败,却非战之罪,岂能归咎于他呢?” 桑布扎点点头,赞普这是要重视内部团结了,的确,相比于吐蕃内部的团结,一场战争的失败确实无足轻重。 “那现在要如何应对?不如颁发谕令,让那仓六部的首领们即刻抵达逻些城,商议应对论钦陵之策略?” 松赞干布微微沉吟。 如此做法就等同于将那仓六部的首领叫来逻些城软禁起来,当然,也有逼迫他们选择站队的意味。 喝口茶水发现已经温凉,放下茶杯,道:“如此也好,这帮家伙平素总是阳奉阴违,不能总是这般含糊其事。” 逼人站队这种事有些过于激烈,但现在论钦陵长驱直入即将兵临城下,他也不得不关注内部的团结问题,否则等到论钦陵抵达逻些城的时候这些人忽然反叛、起兵响应,那麻烦就太大了。 防范于未然,不得不如此。 桑布扎赶紧将一旁的水壶拿来续水,点点头:“微臣马上就拟定谕令,请赞普加盖玺印之后发往那仓六部。” 顿了一顿,又问:“那现在如何应战论钦陵?” 松赞干布婆娑着茶杯,道:“让王子率领其部曲前往当拉山增援塞如贡敦,但仍以塞如贡敦为主帅,王子为辅。” 桑布扎一愣:“这……” 吐蕃王子贡日贡赞今年十八岁,迎娶吐谷浑公主为妃,刚刚诞下一个儿子,虽然王子也算是天资聪慧,但身体多病、不够强壮,且从无率军打仗之经验,岂能担当如此重任? 毕竟再羸弱也是吐蕃王子,名虽为辅,可塞如贡敦毕竟是臣子,到时候谁主、谁辅,却是不好说了。 但旋即他就明白松赞干布的用意,这是笃定塞如贡敦在得到增援之后能够守住当拉山防线,以此为王子攫取军功、增添履历,为以后继位做准备。 毕竟一个身体羸弱、多病的王子若是没有亮眼的功勋,即便继位也难以服众。 可松赞干布就这么一个儿子…… “赞普放心,微臣定挑选精锐之士随同王子出征,确保万无一失。” 松赞干布点点头,心头忧虑。 他难道不知自己的儿子身体羸弱、不适合领兵出征吗?万一儿子出了意外,他的王位传承岂非断绝? 但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信不过塞如贡敦,只能派遣自己的儿子率军赶赴当拉山,既是支援塞如贡敦,也是监视,迫使塞如贡敦不敢生出什么不臣之心。 不是他不信任塞如贡敦这个并肩作战多年的战友,而是信不过在利益面前权衡取舍的人性。 若塞如贡敦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必然会对他这个赞普忠心耿耿、誓死效忠,可其身后毕竟还有整个部族,部族的利益远远高于个人之品德操守。 当个人之忠诚与部族的利益相悖,谁也不知道最终的选择会是什么…… ***** 冰冻的牦牛河无法阻挡具装铁骑的脚步,塞如贡敦根本不敢恋战,一溜烟向南撤退直至当拉山口这才停下脚步,不是他不想跑而是一口气从紫山口逃到此地已经精疲力竭,纵然战死也难以挪动脚步。 当然,人马俱甲的具装铁骑更是耗费体力,即便明知塞如贡敦已经无力再逃,却也没力气发动攻势。 双方在当拉山口对峙,一在山口、一在山下,暂时谁也奈何不得对方,所幸给予塞如贡敦喘息之机,让他能够收拢残兵败将借助地势稳住防线,同时向逻些城求援。 至于会否因为战败而被赞普问责治罪,他已经顾不得了,看着冰天雪地之中残破不堪的部队,他的心都在滴血。 之所以能够成为吐蕃地位仅在禄东赞之下的大臣,不仅仅是依靠这些年追随赞普南征北讨一统吐蕃的功勋,更在于身后兵强马壮的“塞如”部落,这才是能够保证他权势与地位的根基。 可现在两万部族精锐折损过半,伤者不计其数,他如何向部族父老交待、如何继续保持自己的权势? 翌日清晨,号角声将浑浑噩噩睡不踏实的塞如贡敦惊醒,一骨碌爬起,好在昨夜入睡之时并未更衣,一把抓起桌上的弯刀便走出门外,看着自己的卫兵惊问:“发生何事?” 卫兵道:“论钦陵开始进攻了!” 塞如贡敦赶紧在卫兵簇拥之下走到前边,居高临下眺望,只见到山脚之下密密麻麻的敌人正在展开进攻,所幸当拉山口地势陡峭,平常虽然也能走马但此刻山路被冰雪覆盖难行,且冲锋之时战马难以提速,故而敌人只能放弃战马以步卒进攻。 没有了具装铁骑的威势,噶尔部落的战斗力下降了不止一个层次,否则以塞如贡敦之能力也不至于一触即溃,实在是具装铁骑在野战之时的冲锋阵势过于无解…… 眼下虽然都是残兵败将,但塞如部落与简单整编的苏毗国溃兵死守山口,敌人一时间难以突破。 不过未等塞如贡敦松口气,先是见到山脚阵地上腾起几股烟雾,而后沉闷的炸响声才传到耳中,是敌人使用了震天雷。塞如贡敦居高临下看得清楚,震天雷在己方冰阵之中炸响,破碎的弹片四溅乱飞方圆丈许之内一大片兵卒倒伏,极其惨烈。 塞如贡敦握紧了刀柄,紧紧抿着嘴,眼神惶然。 噶尔部落看来并未得到太多震天雷,但尽管如此,震天雷、火箭、具装铁骑就已经使得吐蕃军队难以抵挡,如果是唐军装备了这些火器、甲具,又会是何等摧枯拉朽之场景? 当然,唐人不能适应高原之气候,纵有火器、甲具也难以发挥其威力……可若是唐人全力支持某一个吐蕃部族呢? 赞普也好、各个部落也罢,有谁挡得住? 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唐人愿意全力支持某一个吐蕃部族,那么吐蕃改天换日的可能性将会是无限大…… 塞如贡敦目光幽深。 山脚下的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噶尔部落向前推进了几十丈,终于因为守军在人数上的优势以及顽强的抵挡而难做寸进,不得不终止战斗撤下山脚。 战斗告一段落。 可塞如贡敦心里没有半分轻松,心事重重的回到营帐,让人准备了食物一边吃着一边琢磨着什么。 吃完饭喝着酥油茶,身上寒气被驱逐干净,刚想睡一个回笼觉便有卫兵进来,禀报道:“首领,王子已经率领援军抵达十里之外。” 塞如贡敦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取过一件皮裘披上,又抓起一顶花纹繁复、装饰华丽的皮帽子扣在头上,沉声道:“汝等随我前去迎接王子,其余人看顾好敌人,千万不能被其偷袭得手!” “是!” 塞如贡敦叮嘱一番,出了营帐,策马带着一众卫兵沿着山口一路向南,穿越整个山口之后便见到远方风雪之中隐隐约约的旗帜,以及无以计数的车辆战马…… 上前通禀身份之后,被兵卒带领向前骑行一段,便见到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脸的吐蕃王子贡日贡赞。 塞如贡敦翻身下马疾行两步来到贡日贡赞马前,跪伏于地大声道:“臣塞如贡敦,恭迎王子!” “哎呀呀,可算是等到塞如将军了,快快请起。” 马背上的贡日贡赞居然也翻身下马,可大概是骑马时间太长导致两腿发软,一个跄踉差点摔倒,吓得左右护卫面色大变,幸好塞如贡敦反应敏锐一把搀住。 “王子,小心!” 塞如贡敦扶住贡日贡赞,却发现这位王子浑身哆嗦颤抖不止,不禁有些疑惑…… 贡日贡赞则拽住塞如贡敦的胳膊,牙齿打颤:“我临行之际赞普有要事交待将军,快快随我登车,让我详细叙说。” 塞如贡敦愕然,有什么事不能等到了山口再说? 不过见到贡日贡赞已经在护卫的搀扶之下登上后边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也只得跟了上去。 “呼!将军若是再晚来一会儿,我怕是要冻死了!” 一钻进车厢,护卫便将一床皮被子围在贡日贡赞身上,又将一个暖炉塞进他手里,再灌了一口热水,贡日贡赞一张青白的小脸儿这才缓缓红润,身体也不似方才颤抖的那般剧烈了。 塞如贡敦这才恍然,王子这是被冻得受不了,可又要在全军面前保持吐蕃男人风雪不惧的气度不肯登车取暖,直至见了他这才有了登车的理由…… 看着贡日贡赞瘦小的身子围拢在皮被子里瑟瑟发抖,塞如贡敦叹了口气。 赞普英明神武、一代豪雄,可这个继承人怎么看都不似个英明之主啊…… 第一千八百零二章 大唐使者 第48章大唐使者 贡日贡赞丟掉手里的水壶,从车厢一个暗格里摸出两个小巧精美的瓷瓶,其中一个丟给塞如贡敦,另一个捧在手里拔掉塞子,仰头喝了一口,一股浓郁的酒香在车厢里氤氳开来。 "呼~" 贡日贡赞吐出一口酒气,苍白的脸颊泛起两朵红晕,感嘆道:"你也快喝一口吧,身体都冻僵了。" 塞如贡敦接过酒瓶,嗅了嗅瓶中美酒,这种酒他也喝过,是大唐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是叫什么"房府佳酿",极其稀少,这大点儿一瓶酒的售价大抵其一半重量的金子,需要山丘一样的青稞去换…… 他也喝了一口,烈酒入喉酒香馥郁,入口顺喉仿佛一道火线直抵胃里,火辣辣将浑身寒气驱散。 他不过是臣子而已,且不是那种所谓的"諍臣",不会过问王子是否奢靡过度。 "王子身体虚弱,为何不乘车前来反而要骑马?这等天寒地冻的时节万一冻病了如何得了,微臣也没法向赞普交待啊!" 贡日贡赞又喝了口酒,嘆了口气:"正是因为我身体孱弱、自幼多病,所以此番才要做做样子,让外人看到我也能隨军征战才会放心,不然整日里各种詆毁之词实在是让人著恼。" 塞如贡敦表示理解。 作为松赞干布唯一的儿子,体弱多病的贡日贡赞几乎可以算是松赞干布唯一且巨大的缺憾,没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将来一旦有变让那些追隨你的部下何去何从? 大家跟著你打天下,自然想著富贵长久,可若是吐蕃帝国一世而亡重归於此前混乱状態,大家岂不是白白付出? 塞如贡敦温言劝慰:"王子不必担心那些閒言碎语,你是赞普的儿子,是吐蕃的王子,自然是赞普唯一的继承人,吾等老臣鼎力支持谁敢说三道四?您的王子之位固若金汤!" 很显然贡日贡赞也是这么想的,他笑著与塞如贡敦碰了一下瓶子,喝了一口酒:"所以见了将军我才不装模作样了,在您面前那些虚偽的东西都要丟掉,彼此以诚相待。" 无论塞如贡敦心里怎么想,这位王子的態度都让他很是舒服,虽然身体孱弱,可毕竟自幼受到赞普亲自教导十三岁就参与政事,些许笼络人心的手段还是有的。 军队抵达当拉山南坡,塞如贡敦道:"您所率领的乃是赞普的嫡系部队,与微臣之部队互不统属,却一併驻扎於山口之上万一有事恐难以指挥协同,到时候非但不能体现兵力优势反而容易误事,不如就驻扎於此,若敌军攻击山口微臣不能抵挡再向王子求援,如何?" 贡日贡赞从諫如流:"您是沙场宿将,是吐蕃功勋,我这点军事能力在您面前不够看,来时赞普已经对我千叮嚀、万嘱咐,万事以您为主、我为辅,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按理说不胡乱插手是件好事,可塞如贡敦却有些失望,赞普的继承人却半点主见都没有,以后如何执掌偌大国家? 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吗? "赞普之信重,微臣铭感五内,定全力以赴击溃叛军,以回报赞普、王子之厚爱!" …… 军队抵达当拉山南坡,塞如贡敦早已给贡日贡赞选好了营地,就在一处背风处的平地安下营寨,距离山口大约十余里,不远不近,既能有事的时候及时增援,平素又井水不犯河水,秋毫无犯。 贡日贡赞身子骨弱,等到营寨安好,与塞如贡敦聊了几句当下战局便连打哈欠,待到塞如贡敦识趣的告退,便连饭都不吃便一头扎进厚厚的被子里,让卫兵点燃火盆,便即呼呼大睡。 一觉睡到夜半之时。 从被褥之中钻出来在马桶里撒了一泡尿让卫兵拎出去倒掉,一阵飢饿袭来,赶紧又让卫兵弄来吃的,吃饱喝足出去帐外转了一圈,见营寨扎得稳稳噹噹並无紕漏,这才又回到帐内。 虽然营寨就在山脚下並无多少风,但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一下子便没到膝盖,天寒地冻实在是太冷了。 在火盆上支了一个水壶煮了酥油茶,拥著皮被子喝著热热的酥油茶很是舒坦,但贡日贡赞心里却並不轻鬆。 他知道父亲让他亲自率军增援塞如贡敦是为了让他立下功勋,为以后登基即位做准备,但他不以为然。 谁规定赞普就一定要有军功? 大唐那位皇帝也是长在深宫之内,非但不曾有半点军功甚至还要面临兄弟们覬覦皇位、明里暗里的竞爭,最终不还是登上皇位? 靠的就是有统兵大将的支持。 相比於塞如贡敦,贡日贡赞更为信任赤桑杨顿,等到将来那一日到来,文有桑布扎、武有赤桑杨顿,更有整个雅隆部族的支持,赞普之位自然稳稳噹噹。 何必顶风冒雪驰援当拉山?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晓,且不说汉人有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身为王子要远离兵凶战危之地,单只是这恶劣的天气就有可能让他大病一场,进而丟了小命儿…… ***** 塞如贡敦回到山口的营帐,没什么心思吃饭,让人温了一壶酒、烤了一块肉,一边用刀子削著肉细嚼慢咽,一边小口喝酒,琢磨著个贡日贡赞这个王子。 毫无疑问,赞普之所以让贡日贡赞率军前来,除去支援之外,想来也有监视之意。 毕竟当拉山已经相当於吐蕃腹地,一旦这道防线被突破,逻些城近在咫尺,必将引发整个吐蕃最高权力核心的动盪。 当拉山不容有失。 可贡日贡赞看似亲近、实则太过粗浅的演技却让塞如贡敦心底蒙上一层阴影。 一个身体孱弱、並无多少主见、而且与自己並不亲近的王子,一旦将来继位,对於自己、乃至於整个吐蕃来说,会是什么好事吗? 然而赞普只有这一个儿子,是好是孬都註定了贡日贡赞必然在将来成为赞普…… 忽然对吐蕃的未来充满担忧。 贡日贡赞的儿子刚刚诞生,是否继承其父羸弱之身体、平庸之资质尚未可知,万一父子两代都没有其祖之雄健体魄、英明神武,吐蕃将如何面对蒸蒸日上、威服四海的大唐? 内忧外患啊…… 塞如贡敦酒入愁肠、愁眉不展。 "篤篤!" 敲门声响起。 塞如贡敦没好气道:"进来!" 卫兵推门而入,夹著一蓬风雪,寒风吹得火盆里的火焰摇曳忽闪火星乱飞,塞如贡敦破口大骂。 "什么事?" 卫兵被骂得面红耳赤、胆战心惊,疾声道:"启稟首领,外面有人自称唐人使者,说是有要事面见首领。" "唐人使者?" 塞如贡敦吃了一惊,当拉山横亘东西,附近几百里之内唯有这处山口沟通南北,自己处於山口,山下北侧被论钦陵阻挡,唐人使者莫不是从天而降? "抓起来砍了!" 塞如贡敦下令,不过旋即又将走到门口的卫兵喊住:"且慢,带他来见我。" 他先是觉得所谓唐人使者怕是论钦陵弄出来骗他的,毕竟之前就吃过亏上过当,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像,正因为之前已经中了论钦陵的计,难不成论钦陵还想故伎重施? 见一见倒也无妨。 如果当真是唐人使者…… "是!" 卫兵退出门外,须臾,引领一人入内。 来人身著皮裘、头戴毡帽,身材瘦高,摘下毡帽取下面巾之后露出一副儒雅相貌,即便是穿行於冰天雪地之中衣裳臃肿仍可见其平素出眾气质,笑呵呵露出一口白牙,抱拳施礼:"在下安西大都护座下录事参军苏良嗣,见过大首领。" 塞如贡敦目露思索,旋即摇摇头:"恕我孤陋寡闻,未曾听闻。或许並不是你默默无闻,实在是大唐能人辈出、豪杰啸聚,各个都那么才气纵横、能力卓越,我又远离唐境,不知豪杰本尊,恕罪恕罪。" 吐蕃人身材健硕、弓马嫻熟,但性格上相对朴实憨厚,似禄东赞父子那般足智多谋、才思敏捷之辈凤毛麟角,所以塞如贡敦並未虚偽客套,没听过就是没听过。 不过朴实憨厚不代表是个笨蛋,这番话也透露出他的本意:你总不能报一个名號就说是唐人使者吧? 苏良嗣心思通透,笑著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塞如贡敦:"此乃裴都护之亲笔信,大首领看过之后便知真偽。" 塞如贡敦面露踌躇,我不认汉字你让我看什么信? 苏良嗣道:"入乡隨俗,裴都护乃是以吐蕃文字所书。" 塞如贡敦浓眉紧蹙,堂堂安西大都护居然还精通吐蕃文字? 接过书信,让苏良嗣安坐,又让卫兵奉茶,这才拆开书信,果然是吐蕃文字,一目十行的看完,末了,仔细辨认了最后那个殷红的印鑑,似乎是大唐安西大都护的璽印,却又不能辨别真偽。 信上内容倒是简单,只是说素闻塞如将军勇冠三军、用兵如神,心中钦慕已久,只可惜双方各为其主、分隔南北未能谋面,希望他朝能够携手同游、把酒言欢,另外要奉送一场大富贵,具体事由自有苏良嗣详谈…… 一场大富贵? 塞如贡敦目光闪烁,自从驱逐禄东赞,他在吐蕃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宠以极,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是求之不得的富贵? 那也唯有一样了…… 第一千八百零三章 利益至上 第4136章利益至上 程处默琢磨着那份檄文当中的内容,尤其是指控太子“毒害先帝”的部分,登时陷入迷茫…… 当初陛下于东征军中假死,引发关陇起兵一系列极为恶劣之后果,许多人都猜测这是陛下欲擒故纵之计,以此迷惑长孙无忌使其再无忌惮,悍然起兵,由此达成废储太子之目的,而后携大军重返关中将关陇军队一鼓荡平彻底铲除盘踞中枢的毒瘤,使得皇权真正意义上唯我独尊。 可谓一石二鸟。 但是现在按照晋王檄文当中的说法,是太子担忧储位被废故铤而走险收买褚遂良毒害先帝,但褚遂良事到临头良心发现,主动向先帝坦诚并且获得先帝原谅,而后先帝才决定假死,迷惑长孙无忌使其起兵废储太子。 历经当年“玄武门之变”,固然登基之后的恢弘功业历代帝王当中少有人及,但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后患一直萦绕李二陛下多年不曾有半分减弱,不仅要遭受天下人口诛笔伐唾弃厌恶,更要承受良心上锥心蚀骨的谴责,夜夜惊惧、夙夜难寐。 所以登基之后对于子嗣之教导可谓不遗余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是他标榜天下的成就,自己更是将慈父之身份做到无可挑剔——若是由他自己出手废储太子,这份营造多年的父子亲情将会轰然崩塌。 明知关陇有不臣之心却假作不知,顺水推舟迷惑关陇门阀,借长孙无忌之手达成赐死太子之目的使自己双手不染太子鲜血,完全合情合理……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 程咬金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浑不在意这个杯子刚被自家儿子用过,捋着胡子道:“怎么,在琢磨真相到底是什么,当初到底是谁在辽东军中谋害先帝?” 程处默点点头,坐在父亲对面。 程咬金想了想,觉得自己几个傻儿子都有些一根筋,凡事认准对错之后绝难回头,这很容易吃大亏,遂耐着性子教导:“那你可否想过,当年‘玄武门之变’的真相到底如何?” 程处默愕然,难道不是李建成觉得自家兄弟威胁太大故而步步紧逼,将天策府上下逼得走投无路,若不想阖家灭门就只能奋起抗争这才逆而篡取吗? 但如此世人皆知之事,父亲又何必明知故问? 显然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原因…… 仔细想想,他颤声道:“父皇该不会是说,当年所谓的李建成凶残逼迫其实都是假的,先帝带领父亲你们这些天策府将领根本就是起兵作乱……” “放屁!” 程咬金吹胡子瞪眼,对于自家儿子政治天赋如此之低极为不满:“为父是要告诉你这天底下从来就不是什么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事情往往是夹杂不清、是非难断的,大唐立国之时,这天下有一半是先帝带领吾等天策府众将打下来的,尤其是先帝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大败王世充、窦建德,几乎一战而定天下,声威赫赫震动九州,足以与李建成相抗衡,李建成面对先帝如此咄咄逼人之势,岂能无动于衷?打压迫害乃是必然。但伱以为先帝面对李建成的打压选择步步退让,这其中有多少是被动,又有多少是主动?玄武门之战前夜,几乎整个天下都在同情先帝,你以为这是巧合?” 程处默恍然,先帝英明神武,之所以在李建成逼迫之下看似毫无抵抗之力不得不步步退让,实则乃是战略撤退,以此换取时间,以及收获天下各方之同情,直至退无可退,亦或是时机成熟,这才反戈一击,玄武门下一战功成。 当时天下都说李建成咄咄逼人、欺人太甚,先帝退避三舍、有仁有义,直至忍无可忍方才奋起反击……但是这其中有多少是先帝故意为之,甚至主动挑拨使得李建成深陷危机感而不能自拔,被先帝牵着鼻子走? 如此说来,谁对?谁错?谁是正义的一方? 唯有胜者才是对的,且永远正义,失败者已经与草木同朽融入尘土,没资格说话…… 程咬金最后下定结论:“波诡云翳的政治场上,连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你又能同情谁?所以收起你那些正邪对错之心,任何时候都要从自身之利益出发,维系自身地位、壮大自身利益,这才永不犯错。” 他为何开放长安门禁龟缩一处对夺嫡之战袖手旁观? 封建天下的确有着很大的诱惑,但还不足以让他赌上家族前程个人荣辱甘冒奇险去为了晋王去打生打死,他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如此才能确保最小的损失、最小的风险去博取最大的利益。 这一直是他的立身处世之道。 年轻之时正逢乱世,不甘平庸的他破家舍业拉起一支队伍在各路豪雄之间不落下风,威风凛凛之时又依附于李二陛下麾下,最终一刀一枪一身创伤搏下如此家业,何须再去甘冒奇险? 利益再是诱人,也需风险等同才行。 程处默挠挠头,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父亲难免有些鄙夷,对于他们这些勋贵二代来说,吃喝玩乐熬鹰斗狗都无妨,但从小生活在父辈们英勇光辉的传说之下,哪一个不是趾高气昂自认霸王一般的人物? 如今骤然发现那个英雄伟岸的父亲居然也如同那些平素瞧不起的“官蠹”一般蝇营狗苟、锱铢必较,甚至心思、手段实在低劣,难免有一种信仰崩塌的扼腕与茫然…… 而程咬金似乎也被自家儿子那鄙夷的眼神给刺激了,恼羞成怒喝斥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娘咧,老子要好生教训你一番,让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吓得程处默瑟瑟发抖之际,牛进达大步而入,一身甲胄铿锵带着一蓬风雨,面色有些焦急,大声道:“大帅,眼下如何是好?” 他是退回到西市附近之后才知道右侯卫已经自春明门入城,正与东宫六率在宫城之外激战,局势骤然恶化使得他心忧如焚。 这可是叛乱啊! 先帝尸骨未寒,遗体尚停灵于太极宫内,儿子们便为了争夺皇位大打出手,甚至将整个长安城置于战火之下,这如何了得? 程咬金放过自家儿子,对牛进达摆摆手,随意道:“稍安勿躁,不过是先帝的儿子们争夺家产而已,吾等为人臣者不好插手,且按兵不动,观看形势变化再做计较。” 牛进达愕然,不过他对程咬金素来言听计从,虽然气呼呼的坐下心中颇不认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要程咬金不是领着他造李二陛下的反,其余都没什么所谓,杀人放火也好,刀山火海也罢,听之任之则可…… ***** 武德殿不远处一个院落内,岑文本笑吟吟看着坐在对面长吁短叹的刘洎,抬手执壶给他斟茶,笑道:“这茶水虽然尽得人间真味,但不宜空腹饮用,刘侍中已经饮了两壶茶水,腹内火气尽消,还是用一些糕点为好。” 刘洎手里拈着茶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如今身体不佳病疾缠身,早有急流勇退之想法,向先帝恳请致仕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无欲无求,某尚未知天命之年,这侍中职位还没坐热乎呢,骤逢变故却只能置身事外,焉能安然处之泰然自若?你也别笑话我,换了旁人只怕愈发如坐针毡,连茶水都喝不下去。” 说着话,将杯中茶水饮尽,果然觉得胃部一阵不适,便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又叹了口气。 如今晋王兵临城下,双方在太极宫外血战连连,太子必定召集心腹官员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且要筹备天明之后的“大殓”事宜,可他却被排除在外,根本不能进入东宫的核心圈子。 而晋王正在城外指挥右侯卫攻打太极宫,就算他刘洎想要自荐上门,也得插一双翅膀飞出战火连天的长安城才行…… 既不被太子接纳,又无法参与晋王起事,可想而知无论战后谁能登上皇位,他都不会被视作心腹。 偏偏侍中这个职位作为门下省的最高长官,职责在于政令之审批、诏书之审核,甚至若有对诏书不妥之处有权予以涂改之后驳回……这看似极大之权力,天然与皇权对立,若侍中乃皇帝心腹之人,自可好商好量即便驳回诏书亦能彰显皇帝虚心纳谏之大度,可如果侍中不是皇帝自己人,那么封驳皇帝的诏书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但若是对皇帝之诏书奉为圭臬、不加封驳,又会被世人认作谄媚之徒,只知逢迎皇帝无视诏书合理与否,那些御史言官便会群起而弹劾,坊市之间更会流传其“奸佞”之骂名…… 刘洎自然忧愁无比,左思右想,前途黯淡。 是进亦忧、退亦忧…… 岑文本却不这么看,他给出主意:“现在宫内流传的晋王檄文看过了吧?这就是一个机会,你若忠于太子,便从这里出去大声呵斥那些窃窃私语者,申明太子即位之正义,太子必然高看你一眼,视为腹心;你若倾向于晋王,同样也站出去,宣称为了安抚天下人心,太子应当取消在‘大殓’之上宣读祭文并接受百官朝拜,然后与晋王暂时停战,由三法司会审檄文当中提及‘毒害先帝’‘迫害手足’等罪状,延缓太子登基的日程,晋王必然欣喜若狂,你何愁在晋王麾下没有一个位置?” 刘洎看着岑文本目光幽怨,无奈道:“在下不知何时得罪你,难道非得看着在下身首异处才开心?” 岑文本笑呵呵道:“你呀,身在局中一叶障目,看不清形势啊。” 刘洎忙道:“愿闻其详。”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零四章 利益至上 第4136章利益至上 程处默琢磨着那份檄文当中的内容,尤其是指控太子“毒害先帝”的部分,登时陷入迷茫…… 当初陛下于东征军中假死,引发关陇起兵一系列极为恶劣之后果,许多人都猜测这是陛下欲擒故纵之计,以此迷惑长孙无忌使其再无忌惮,悍然起兵,由此达成废储太子之目的,而后携大军重返关中将关陇军队一鼓荡平彻底铲除盘踞中枢的毒瘤,使得皇权真正意义上唯我独尊。 可谓一石二鸟。 但是现在按照晋王檄文当中的说法,是太子担忧储位被废故铤而走险收买褚遂良毒害先帝,但褚遂良事到临头良心发现,主动向先帝坦诚并且获得先帝原谅,而后先帝才决定假死,迷惑长孙无忌使其起兵废储太子。 历经当年“玄武门之变”,固然登基之后的恢弘功业历代帝王当中少有人及,但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后患一直萦绕李二陛下多年不曾有半分减弱,不仅要遭受天下人口诛笔伐唾弃厌恶,更要承受良心上锥心蚀骨的谴责,夜夜惊惧、夙夜难寐。 所以登基之后对于子嗣之教导可谓不遗余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是他标榜天下的成就,自己更是将慈父之身份做到无可挑剔——若是由他自己出手废储太子,这份营造多年的父子亲情将会轰然崩塌。 明知关陇有不臣之心却假作不知,顺水推舟迷惑关陇门阀,借长孙无忌之手达成赐死太子之目的使自己双手不染太子鲜血,完全合情合理……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 程咬金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浑不在意这个杯子刚被自家儿子用过,捋着胡子道:“怎么,在琢磨真相到底是什么,当初到底是谁在辽东军中谋害先帝?” 程处默点点头,坐在父亲对面。 程咬金想了想,觉得自己几个傻儿子都有些一根筋,凡事认准对错之后绝难回头,这很容易吃大亏,遂耐着性子教导:“那你可否想过,当年‘玄武门之变’的真相到底如何?” 程处默愕然,难道不是李建成觉得自家兄弟威胁太大故而步步紧逼,将天策府上下逼得走投无路,若不想阖家灭门就只能奋起抗争这才逆而篡取吗? 但如此世人皆知之事,父亲又何必明知故问? 显然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原因…… 仔细想想,他颤声道:“父皇该不会是说,当年所谓的李建成凶残逼迫其实都是假的,先帝带领父亲你们这些天策府将领根本就是起兵作乱……” “放屁!” 程咬金吹胡子瞪眼,对于自家儿子政治天赋如此之低极为不满:“为父是要告诉你这天底下从来就不是什么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事情往往是夹杂不清、是非难断的,大唐立国之时,这天下有一半是先帝带领吾等天策府众将打下来的,尤其是先帝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大败王世充、窦建德,几乎一战而定天下,声威赫赫震动九州,足以与李建成相抗衡,李建成面对先帝如此咄咄逼人之势,岂能无动于衷?打压迫害乃是必然。但伱以为先帝面对李建成的打压选择步步退让,这其中有多少是被动,又有多少是主动?玄武门之战前夜,几乎整个天下都在同情先帝,你以为这是巧合?” 程处默恍然,先帝英明神武,之所以在李建成逼迫之下看似毫无抵抗之力不得不步步退让,实则乃是战略撤退,以此换取时间,以及收获天下各方之同情,直至退无可退,亦或是时机成熟,这才反戈一击,玄武门下一战功成。 当时天下都说李建成咄咄逼人、欺人太甚,先帝退避三舍、有仁有义,直至忍无可忍方才奋起反击……但是这其中有多少是先帝故意为之,甚至主动挑拨使得李建成深陷危机感而不能自拔,被先帝牵着鼻子走? 如此说来,谁对?谁错?谁是正义的一方? 唯有胜者才是对的,且永远正义,失败者已经与草木同朽融入尘土,没资格说话…… 程咬金最后下定结论:“波诡云翳的政治场上,连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你又能同情谁?所以收起你那些正邪对错之心,任何时候都要从自身之利益出发,维系自身地位、壮大自身利益,这才永不犯错。” 他为何开放长安门禁龟缩一处对夺嫡之战袖手旁观? 封建天下的确有着很大的诱惑,但还不足以让他赌上家族前程个人荣辱甘冒奇险去为了晋王去打生打死,他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如此才能确保最小的损失、最小的风险去博取最大的利益。 这一直是他的立身处世之道。 年轻之时正逢乱世,不甘平庸的他破家舍业拉起一支队伍在各路豪雄之间不落下风,威风凛凛之时又依附于李二陛下麾下,最终一刀一枪一身创伤搏下如此家业,何须再去甘冒奇险? 利益再是诱人,也需风险等同才行。 程处默挠挠头,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父亲难免有些鄙夷,对于他们这些勋贵二代来说,吃喝玩乐熬鹰斗狗都无妨,但从小生活在父辈们英勇光辉的传说之下,哪一个不是趾高气昂自认霸王一般的人物? 如今骤然发现那个英雄伟岸的父亲居然也如同那些平素瞧不起的“官蠹”一般蝇营狗苟、锱铢必较,甚至心思、手段实在低劣,难免有一种信仰崩塌的扼腕与茫然…… 而程咬金似乎也被自家儿子那鄙夷的眼神给刺激了,恼羞成怒喝斥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娘咧,老子要好生教训你一番,让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吓得程处默瑟瑟发抖之际,牛进达大步而入,一身甲胄铿锵带着一蓬风雨,面色有些焦急,大声道:“大帅,眼下如何是好?” 他是退回到西市附近之后才知道右侯卫已经自春明门入城,正与东宫六率在宫城之外激战,局势骤然恶化使得他心忧如焚。 这可是叛乱啊! 先帝尸骨未寒,遗体尚停灵于太极宫内,儿子们便为了争夺皇位大打出手,甚至将整个长安城置于战火之下,这如何了得? 程咬金放过自家儿子,对牛进达摆摆手,随意道:“稍安勿躁,不过是先帝的儿子们争夺家产而已,吾等为人臣者不好插手,且按兵不动,观看形势变化再做计较。” 牛进达愕然,不过他对程咬金素来言听计从,虽然气呼呼的坐下心中颇不认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要程咬金不是领着他造李二陛下的反,其余都没什么所谓,杀人放火也好,刀山火海也罢,听之任之则可…… ***** 武德殿不远处一个院落内,岑文本笑吟吟看着坐在对面长吁短叹的刘洎,抬手执壶给他斟茶,笑道:“这茶水虽然尽得人间真味,但不宜空腹饮用,刘侍中已经饮了两壶茶水,腹内火气尽消,还是用一些糕点为好。” 刘洎手里拈着茶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如今身体不佳病疾缠身,早有急流勇退之想法,向先帝恳请致仕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无欲无求,某尚未知天命之年,这侍中职位还没坐热乎呢,骤逢变故却只能置身事外,焉能安然处之泰然自若?你也别笑话我,换了旁人只怕愈发如坐针毡,连茶水都喝不下去。” 说着话,将杯中茶水饮尽,果然觉得胃部一阵不适,便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又叹了口气。 如今晋王兵临城下,双方在太极宫外血战连连,太子必定召集心腹官员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且要筹备天明之后的“大殓”事宜,可他却被排除在外,根本不能进入东宫的核心圈子。 而晋王正在城外指挥右侯卫攻打太极宫,就算他刘洎想要自荐上门,也得插一双翅膀飞出战火连天的长安城才行…… 既不被太子接纳,又无法参与晋王起事,可想而知无论战后谁能登上皇位,他都不会被视作心腹。 偏偏侍中这个职位作为门下省的最高长官,职责在于政令之审批、诏书之审核,甚至若有对诏书不妥之处有权予以涂改之后驳回……这看似极大之权力,天然与皇权对立,若侍中乃皇帝心腹之人,自可好商好量即便驳回诏书亦能彰显皇帝虚心纳谏之大度,可如果侍中不是皇帝自己人,那么封驳皇帝的诏书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但若是对皇帝之诏书奉为圭臬、不加封驳,又会被世人认作谄媚之徒,只知逢迎皇帝无视诏书合理与否,那些御史言官便会群起而弹劾,坊市之间更会流传其“奸佞”之骂名…… 刘洎自然忧愁无比,左思右想,前途黯淡。 是进亦忧、退亦忧…… 岑文本却不这么看,他给出主意:“现在宫内流传的晋王檄文看过了吧?这就是一个机会,你若忠于太子,便从这里出去大声呵斥那些窃窃私语者,申明太子即位之正义,太子必然高看你一眼,视为腹心;你若倾向于晋王,同样也站出去,宣称为了安抚天下人心,太子应当取消在‘大殓’之上宣读祭文并接受百官朝拜,然后与晋王暂时停战,由三法司会审檄文当中提及‘毒害先帝’‘迫害手足’等罪状,延缓太子登基的日程,晋王必然欣喜若狂,你何愁在晋王麾下没有一个位置?” 刘洎看着岑文本目光幽怨,无奈道:“在下不知何时得罪你,难道非得看着在下身首异处才开心?” 岑文本笑呵呵道:“你呀,身在局中一叶障目,看不清形势啊。” 刘洎忙道:“愿闻其详。”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零五章 以德报怨 第4872章以德报怨 即便论钦陵心里有所准备,知道唐人即便送来援助也一定对他阳奉阴违破坏大唐策略而恼怒,但是张大安开口的一番话依旧嚇得他汗流浹背。 因为论钦陵比谁都清楚,一个愿意充当大唐、吐蕃之间缓衝地带的噶尔部落是大唐的盟友,一个蓄意攻陷逻些城取松赞干布而代之的噶尔部落则是敌人。 对待敌人,唐军从来都是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冷酷无情,所有的敌人最终都将化作齏粉。 只要想想唐人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种"以德报怨",论钦陵就心里打鼓,这完全不是唐人的行事风格…… "大都督言重了,之所以攻略塞如贡敦非是我不尊盟约背信弃义,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塞如贡敦乃吐蕃宿将,部族武力强悍且兵多将广,在下全面防御依旧捉襟见肘,兼且粮秣军械严重不足,不得不趁著敌人轻忽懈怠之时主动出击、以攻代守,所幸取得小胜,不过总归是搅乱裴都护的既定策略,罪莫大焉,待到稳定局势一定前往裴都护面前负荆请罪。" 论钦陵言辞恳切、一脸愧疚,看上去的確是一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神情。 张大安起身上前,与其四手紧握,笑容温暖和煦:"哎呀呀,果然如此!在下出发之时大都护便有所交待,说是将军此举虽然破坏了大唐策略导致损失惨重且后患无穷,但必然是事出有因,让我万万不可因此心生愤怒进而做出一些令亲者痛、仇者快之蠢事!" 论钦陵有些冒汗,这威胁之话语张口就来一点都不掩饰的吗? "噶尔部落遭受赞普放逐,幸亏大唐伸出援手这才能够落足於吐谷浑故地,又得到大都护无私援助这才堪堪抵挡逻些城之敌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岂敢行背义之事?噶尔部落永远是大唐的盟友,视大都护马首是瞻!" "这就对了嘛,大唐对待敌人残酷打击、斩尽杀绝,但是对待朋友却仁至义尽,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像将军这样的聪明人岂能自毁前程、误入歧途呢?来来来,您这一路前来定然冻坏了吧,正好一起喝一碗热粥暖暖身子。" 张大安笑容可掬的拉著论钦陵入座。 早餐是白粥、咸菜、以及一小碟蒸好的燻肉,虽然简单但分量足够,论钦陵顶风冒雪而来自是又饿又冷,呼嚕嚕连续喝了三碗白粥这才放下碗筷,舒服的嘘出一口气,讚嘆道:"世间饭食之美味莫过於稻米,真好吃啊!" 稻米何不仅仅是好吃,產量也远远高於青稞,只可惜此等优良之粮食却无法在高原种植。 这也是吐蕃始终对大唐国土念念不忘、心存覬覦之原因,高原实在是太过於苦寒了,吐蕃子民世世代代与严酷之自然条件进行艰苦卓绝的斗爭,却依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大唐温暖湿润良田处处,两相对比实在是心有不甘:凭什么唐人隨便撒播一些种子便能有丰厚之收成,而吐蕃人无论怎么劳作都得不到应有之收穫? 自己的祖先为何偏偏选了高原这等苦寒之地艰难求存,而不是生於温暖平坦的中原呢…… 张大安笑眯眯的:"这次前来所携带之粮食全部都是產自於河西的优质稻米,将军儘管吃个够……除此之外,还有火箭、震天雷等等火器,以及治疗伤创的药物若干,将军不是想要打到逻些城吗?那就打个够吧。" 论钦陵愕然:"之前猛攻塞如贡敦实在是万不得已,现在危机已经解除,塞如贡敦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已经没什么威胁,在下自当尊奉当初之盟约確保高原之稳定,当止步於此。" 他做梦都想打到逻些城下引发吐蕃内部之剧变,更何况兄长赞悉若那边已经联络了那仓六部起兵配合,怎可能止步於此? 不过唐人一改之前严令他踏过紫山口之要求,反而给他输送輜重军械支持他攻打逻些城,前后巨大之差异让他一时摸不著头脑,只得隱藏心思,先弄明白唐人的图谋再说…… 张大安让人收走碗筷、奉上香茶,啜了一口茶水,笑容不减:"大唐善待自己的盟友,当然也会允许盟友偶尔犯错,将军不必纠结此前之事,以观后效即可。" 论钦陵沉默一下,问道:"不知裴都护有何命令?" "不是已经说了吗?裴都护没其余要求,我之所以前来只不过是尽到盟友之责任而已,您想攻打逻些城那就去打吧,大唐不能派兵参与吐蕃之内政,但肯定全力支持将军……谁让咱们是盟友呢?" 论钦陵沉默不语。 唐人会罔顾自己之策略、支持噶尔部落角逐赞普之位? 这是绝无可能的,其中必然有不可测度之阴谋。 但现在噶尔部落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唐军援助之军械輜重对他来说极为重要,没有这些东西就不可能突破塞如贡敦、贡日贡赞的防线,而逗留此地拖延下去,结局只能是兵败身死…… 唐人根本不给他做选择的余地,哪怕明知这是一杯鴆酒也得喝下去。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些许恐惧、烦躁,论钦陵挤出笑脸,讚嘆道:"裴都护果然当世人杰,不仅文韜武略出类拔萃,便是胸襟也广纳四海,在下敬佩崇慕、自嘆弗如啊!既然裴都护支持,那在下就亲率族中儿郎誓死南征、攻陷逻些!等到进驻红宫之日,定与大唐结下兄弟之盟!" "好好好,"张大安抚掌大笑:"果然不愧是吐蕃年青一代第一名将,有胆色、有气魄!" 论钦陵也一脸笑容:"噶尔部落对大唐忠心耿耿、绝无贰心,当初长安兵变逆贼攻掠帝闕之时,噶尔部落亦曾派遣军队不远数千里奔赴驰援,协助大唐皇帝陛下平定叛乱。" 张大安感慨道:"谁说不是呢?这世上可以沧海桑田、可以星移斗转,所以一份坚定不移的忠诚就更为难得。" 可以沧海桑田、可以星移斗转,又何来坚守不易的忠诚? 左右不过是利益驱使而已,就别在咱面前鼓吹什么忠贞不二了…… 论钦陵看了对方一眼,心里嘆气。 看来大唐对自己悍然攻击塞如贡敦的行为极为不满,已经彻底改变了扶持噶尔部落的策略,只是不知是放弃噶尔部落转而扶持另外一个部族去爭夺赞普之位,还是乾脆以利益驱使更多吐蕃部族各自为战,终究将吐蕃之一统彻底打碎,重归以往混乱不堪、相互攻伐的愚昧时代…… …… 不管怎么说,在得知此番援助的军械之中有两百支火箭、两百枚震天雷的时候,论钦陵还是很欣喜的。 唐军的火器早已证明不仅在野战之时可以大规模的杀伤敌人,对於攻陷坚城更是威力无穷,诸多坚若磐石的城池在火器面前宛如泥胎陶塑一般不堪一击。 有了这些火器,最起码挡在面前的塞如贡敦与贡日贡赞可一击必胜…… 天亮之后,唐军拔营启程,几十辆马车缓缓向著当拉山进发,並且於下午抵达。 论钦陵安排了兵卒清点物资予以接受,自己则拉著张大安好酒好肉予以招待。 閒谈之中他已经知道这人的身份,贞观勛臣、隨同大唐军神李靖平灭突厥的郯国公张公谨之三子,与越国公房俊乃莫逆之交,如今更得到裴行俭之信重……这样一个年纪轻轻根基深厚之人,能力出眾谋略不俗,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自然要极力交好。 张大安性格极好,除去刚见面的时候言语交锋一番,其后便温文尔雅、隨和风趣,且酒量极佳,等到夜半之时酒宴散去,三人皆酩酊大醉,各自回去营帐安歇。 将近天明,张大安从床榻之上爬起喝了亲兵熬煮的解救汤,出了营帐,在几名吐蕃兵卒的引领之下钻进了勃论赞刃的营帐…… …… 天光大亮,连续多日的风雪终於停止,久违的太阳从横亘东西的山脉上露出头,照得皑皑白雪之上金光灿灿、耀目生花。然而高原苦寒,北方吹来的大风在雪原之上掠过带起雪沫於天地之间恣意漫捲,寒冷彻骨。 论钦陵裹著皮裘,策马将张大安一路相送十余里,直至一处山谷拐弯处才停下脚步,两家下马,四手相执、依依不捨:"在下身居高原苦寒之地,贤弟则远在长安,可谓是天各一方、山高水长,此番一别,不知来日能否有再会之期,心中著实寂寥惶然。" "兄长乃当世人杰,岂能做这番小儿女之態?若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终会再见。待到此间战事完结,想必兄长已然成为吐蕃一方豪雄,到那时小弟必然前来,兄长也不能在此等风雪苦寒的野外弄一壶浊酒、一块咸肉便糊弄了我!" "哈哈,一言为定!"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长止步,小弟告辞。" "山水万里,还请珍重!" "请!" …… 阳光有些刺眼,论钦陵眯著眼睛看著张大安率领唐军绕过山谷消失在远处,打马返回营地。 召集麾下将校,他要趁热打铁一举击溃塞如贡敦与贡日贡赞。 第一千八百零六章 王子安危 营帐之内,论钦陵环视左右,沉声道:“唐人援助已到,不仅粮秣无缺而且有了足够的火器,咱们战力跃升不止一成,全军士气旺盛,当趁热打铁突袭山口之上的敌军,扫清进军逻些城的道路!” “是!” 将校们兴奋至极,嗷嗷叫着振臂欢呼。 唐人的火器实在是太好用了,攻城拔寨无坚不摧,又有大批粮秣终于吃上饱饭,士气正盛,只觉得面对任何敌人都可将其击溃,更何况是手下败将塞如贡敦? 论钦陵又叮嘱道:“这批火器秘密押入营房,外人无从知晓,尔等一定要保密,到时候给塞如贡敦一个惊喜。” 军中一定有塞如贡敦的细作,若事先被塞如贡敦得知噶尔部落有了大批火器定然严加防范,只要消息封锁,届时两军大战之时骤然发动火器定能最大限度的收获优势。 “是!” 诸人面色肃穆领命。 勃论赞刃沉吟一下,问道:“王子那边怎么办?” 诸人兴奋之色略减,都看向论钦陵,贡日贡赞再是不堪也是吐蕃王子,赞普唯一继承人,麾下万余精锐不可小觑,无论打还是不打都必须事先既定好策略,否则到时候意见不一,极有可能出现混乱被敌人有机可乘。 论钦陵道:“全力冲击塞如贡敦将其一举击溃,至于王子则无需理会,只要塞如贡敦溃败王子没胆子跟咱们正面对阵,必然跑得比谁都快。如若王子协助塞如贡敦向我军进攻,则允许还击,但所有人都要谨记万万不可使王子有所损伤,否则咱们就将成为整个吐蕃的众矢之的。” 不是不能打贡日贡赞,而是兵凶战危,一旦军队冲击贡日贡赞混乱之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但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若是贡日贡赞看不清形势贸然发动进攻,己方也不能坐以待毙势必要予以还击。 最重要是贡日贡赞不能有所损伤,更不能命丧乱军之中,否则吐蕃各部无论是否忠于赞普都必然对噶尔部落开战,无论最终战果如何,噶尔部落都将失去角逐赞普的资格。 勃论赞刃蹙着眉,提出质疑:“兵荒马乱的,谁敢保证王子的性命无虞?或许他自己惊慌之下坠马殒命也不是不可能,万一出现那种情况怎么办?” 论钦陵承认其中风险极大,一次坠马、一支冷箭都可能导致不可测之后果,咬咬牙:“若当真出现最坏的情况,那也是贡日贡赞命该如此!” 勃论赞刃振奋道:“正该如此!打仗就得全力以赴,畏首畏尾如何能行?” “你小子别打什么歪主意!” 论钦陵觉得勃论赞刃不太对劲,出声警告。 “兄长放心吧,你还不放心我?肯定是冲锋在前、所向披靡!塞如贡敦那老家伙年轻时候或许勇冠三军,但现在在我手底下过不去三个回合!” “哼!也不能一味的鲁莽突进,你是副帅,要学着掌控大局、指挥若定,而不是狂冲猛打!” “那是兄长你的责任,我不会那些,也不管那些,只攻城拔寨甘当先锋!” “行吧,总之一切以安全为要。” 论钦陵捏了捏眉心,没好气道,他对这个鲁莽且对待政治极其迟钝的弟弟有些担心,不过此刻开战在即,也没精力给弟弟好好上一课。 “做好准备,今天半夜,全军出击!” “是!” 将校们战意高昂,轰然应诺。 整个营地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完成战前动员与准备。 ***** 当拉山南坡,塞如贡敦从山口下来已是傍晚,直奔贡日贡赞营帐,让人通禀之后得到允可,这才推门进入。 帐内燃着火盆,温暖如春。 塞如贡敦解下大氅,盘腿坐在贡日贡赞对面,面带忧虑:“刚刚从山北传来讯息,说是到了一批唐人送抵的援助,虽然细作尚未得知其中究竟都有些什么,但论钦陵已经下令动员准备,怕是今明两天就要全力冲击山口,微臣兵力占据,又有地势之利,料想固守无虞。但是担忧王子之安危,不如王子也率军去山口之上与微臣合兵一处,既能增强防御,又能确保安全,不知王子以为如何?” 他始终担心贡日贡赞的安全。 此前自己在贡日贡赞抵达之后预想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虽然他对贡日贡赞并无加害之意,可贡日贡赞的身份实在是太过重要,未必别人没有此等想法。 无论他麾下的塞如部族军队亦或是贡日贡赞亲领的雅隆部族军队,看似都是自家部族的嫡系部队,可人数太多,其中难保没有被人收买甚至安插其中的细作,山北噶尔部落的消息都能随时传递至他的耳中,塞如部族、雅隆部族的军队又何能例外? 吐蕃各部族之间几百年来因为利益分分合合,已经很难清楚界定彼此…… 万一贡日贡赞出现什么意外,他就太被动了。 贡日贡赞却不以为然,敬了塞如贡敦一杯酒,待对方恭敬的双手接过,这才笑呵呵说道:“我倒是认为大可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以将军之能力阻挡论钦陵绰绰有余,又何必将随我而来的军队调遣山口之上呢?兵力太多也并非好事,彼此之间难以协同反而会造成慌乱给敌人可乘之机,我就率军在此给将军坐镇。退一步讲,你我两军构筑出防御层次,果真山口之上有失,我也可在山下接应将军同时狙击敌军,确保当拉山防线无虞。” 塞如贡敦张张嘴,欲言又止。 按理说,贡日贡赞的决定是正确的,山口之上并不宽敞,再多的兵力无法铺陈开来也是无用,其作为一道保险守在山口南坡实乃万全之策,而这也是赞普派遣王子前来之本意。 但贡日贡赞毕竟身份不同,虎视眈眈且心怀歹意者不知凡几,万一出事…… 后果几乎不敢想象。 但他也看得出来贡日贡赞有与他相同的担忧:贡日贡赞也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恐有人趁乱加害,所以不愿置身于塞如贡敦军中。 毕竟任何一个部族首领都有可能对贡日贡赞心存歹意,在贡日贡赞看来,塞如贡敦也不例外…… 所以塞如贡敦不能继续劝说,一旦引起贡日贡赞之怀疑反而不美。 只得隐晦叮嘱道:“兵凶战危,王子身处军伍之中定要时时警惕,以自身之安全为要,莫要蹈履险地、莫要轻率冒进,否则若有丝毫损伤,皆是吐蕃不能承受之重。” 贡日贡赞欣然道:“将军爱护之意,我铭感五内,定会时刻小心在意。” 塞如贡敦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返回山口之上指挥军队加强防御应对论钦陵即将发动的突袭。 贡日贡赞一个人坐在营帐里喝酒,一壶酒喝完,将卫兵喊进来服侍他穿上甲胄,又将弯刀、弓箭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严令卫兵不准离开营帐五十步之外,确保一旦有突发情况可以最快时间赶来护卫。 他心里也隐隐感到恐慌,在逻些城的时候他只因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骄傲与荣光,以及对未来无限美好的憧憬,可现在走出逻些城来到这兵荒马乱的战场,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份有可能面临无限危险。 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这是一件好事,吐蕃内部无需因为王位之争而陷入内斗,最大程度的将所有力量一致对外;但与此同时,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也是一件坏事,因为只要他出现什么意外,吐蕃的赞普之位就势必陷入传承的混乱之中,很多人都将因此获得机会…… 他深信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所谓的忠诚只不过是背叛的价码不够而已,只要价码足够,任何背叛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他婉拒了塞如贡敦的请求,尽管他不相信塞如贡敦会对他不利,但他不能将自己的生死安危寄托于塞如贡敦的忠诚之下。 他的命,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 贡日贡赞写了一封信,信中言及自己身在军中犹自心生惶恐,对于安全极度担忧,也劝谏赞普要时时警惕不能予贼人可乘之机,尤为重要的是最好将自己调回逻些城……而后叫进来一个心腹卫兵,将信装入信封递给他,叮嘱道:“带上两个信得过的人,一人三马即刻返回逻些城将信交给赞普。” “是。” 卫兵收好信件,转身走出去。 须臾,马蹄声响、逐渐远去。 …… 夜半之时,战斗爆发。 论钦陵除去留下一些辅兵看守粮秣之外,其余全体出动倾巢而出,向着盘踞山口的敌人发动猛攻。塞如贡敦早有防范,麾下部队阵列严整,沿着山路放置了大量拒马严防敌人的具装铁骑冲阵,双方全无保留一瞬间便进入白热化。 直至夜色之下论钦陵军中飞起一支支摇曳着光尾的火箭,划过夜空落入山口之上的营地之内,镇定如常的塞如贡敦终于变了脸色。 论钦陵又得到唐军援助的火器,这是塞如贡敦之前未能掌握的情况。 等到两军阵前响起一声又一声的轰鸣,一枚枚震天雷炸响、塞如部落的兵卒慌乱后撤、前军大乱,塞如贡敦知道败局已定,果断下令撤退。 与此同时,他也派人给贡日贡赞送讯,自己先行抵挡一阵,让贡日贡赞率军先走…… 第一千八百零七章 具装铁骑 第725章具装铁骑! 上百支白羽狼牙箭如同乌云一般从山顶升起,然后一头扎下去! “噗噗噗” 一连串利箭入肉的轻响,伴随着山越人惨嚎的凄厉嘶吼,响彻山野。山越人太多,密密麻麻犹如蚂蚁一般,虽然阵型已然混乱,但依旧人挨人,这一轮箭雨下来基本全部落空,冲锋中的山越人割麦子一般倒下一片。 但是这小小的浪花转瞬便被后面汹涌而来的族人淹没,后来者踩踏着族人的尸体,继续冲锋! “蓬” “蓬” 连续两轮弓箭抛射,居高临下收割了几百性命。三轮已罢,目光所及处山越人阵中的弓弩手已经到达射程之内,站稳阵脚,张弓搭箭。 刘仁轨大喊一声:“盾牌掩护,披甲!” 便有辅兵和胆大的工匠举着盾牌,掩护骑兵穿戴甲胄。房俊打造的“板甲”非但设计不合理,多有瑕疵之处,由于时间太短只注重数量完全忽视质量,穿起来极其笨重。若是早早船上甲胄,实在耗费兵卒太大力气。 房俊与二位大将亦都船上甲胄,身边的战马亦有人披上马甲。 一股钢铁雄风的铁甲骑兵很快武装起来,虽然只有五十多骑,却有坚不可摧的气势! 天上箭雨倾泻,对方的弓弩手已经到达射程之内。 箭簇斜斜的落在铁甲之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甲胄之下的人马却毫发无伤。没有甲胄者纷纷举起盾牌,敌人的箭雨根本构不成杀伤力,偶尔不慎被射中手脚者,只能自叹倒霉…… 所有人都躲在土梁后面,看不见敌人冲锋的威势,只能从越来越大的嘶喊声判断敌人越来越近。从房俊开始,所有的兵卒都有一种兴奋得热血沸腾的感觉!人马俱甲的无敌骑兵将要面对衣衫褴褛的蛮夷乱民,会是怎样的势不可当?至于敌人阵中的弓弩手,对付轻骑兵是大杀器,但是对上具装铁骑完全没用处,就是等着被屠宰的羔羊! 嘶吼声越来越近,土梁后的气氛有些凝重,激动之中带着紧张。刘仁轨放下头盔上的护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站到土梁上观察敌人的位置。 刚一露头,便有两支羽箭闪电般射来!刘仁轨躲闪不及,耳中只听“当当”两声脆响,身躯一震,两支羽箭一中头盔一中左臂,便被甲胄挡住,掉落在面前。射中左臂的这一箭还好,只是感受到羽箭的冲击力,可射中头盔的这一箭,却让刘仁轨吃了苦头。头盔防护严密,这一箭并未射穿,但是羽箭上携带的强大力量狠狠撞击在头盔上,刘仁轨只觉得好似有人在耳边狠狠的敲响铜锣,震得他双眼发花,双儿鸣响,狠狠晃了一下脑袋才清醒过来。 看来对方阵中有神箭手啊! 刘仁轨定睛下山坡下一看,最前面的山越人已经距离不过三十丈。这是骑兵冲锋的最佳距离,要有足够的缓冲提起马速,将骑兵的冲击力完全展现出来,否则一旦近身,就会陷入苦战,无法发挥骑兵的机动力。 刘仁轨退回土梁后边,大声道:“全体上马,准备冲锋!” “诺!” 轰然一声大吼,所有骑兵纷纷上马,甲胄叮当,战马嘶鸣,兵卒们端坐马上手握横刀,平息静气,等待冲锋的命令。 房俊举起横刀,雪亮的刀尖直指苍穹,那里有乌云凝聚,风云变幻! “今日一战,吾水师‘冲锋队’必将扬名天下!诸君随本侯跃马扬刀,将这一群豚犬一般的山越乱民尽情斩杀,以彼之鲜血,显耀吾等之功勋!诸君,随我——杀!” “杀!” “杀!” “杀杀杀!” 房俊手持横刀,放下面部护具,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跃上土梁。刘仁轨、刘仁愿唯恐有失,当即策马护住房俊左右两侧。 在他们面前,是潮水一般涌来的山越乱民! 房俊仰天一声长啸,挥舞着手中横刀,纵马跃下土梁,一马当先,向山坡下的山越人冲去!在他身后,刘仁轨、刘仁愿以及所有骑兵都热血沸腾,紧随其后,纵马冲锋! 天色阴沉没有阳光,铁骑具装不能反射阳光形成装逼光环加持,但沉重的铁甲汇聚在一处,宛如一道汹涌流淌的钢铁洪流,以横扫千军的狂暴姿态,奔腾席卷! ***** 乌朵海身处前阵,以悍勇的姿态带领着族人疯狂冲锋。 快! 速度要快! 要以一种无坚不摧势不可当的气势将山顶的唐军死死压制,让他们恐惧混乱肝胆俱裂! 乌朵海瞪圆了眼睛,甩着两条大长腿,魁梧的身形冲在最前! 土梁的箭雨已经停止,是认命了么?还是箭矢不足?亦或是被这猛烈的冲锋吓破了胆?不过就算你们举手投降,老子也不会接受俘虏! 房俊的脑袋必须要! 其余的人等,就以你们的鲜血来祭奠这死去的无数山越儿郎的灵魂! 咦?终于肯露头了么?虽然只有一个人影自土梁上冒出来,但是随即被弓弩手的羽箭射死,转瞬不见。好!这些各大家族的战兵果然厉害,这么远的距离箭术已然精准!这次看你们的骑兵还如何肆虐?只要一冒头,几百弓弩手就能将你们的骑兵收割一空! 乌朵海心情激荡,仿佛胜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边跑边大叫道:“儿郎们,全力冲锋!割下汉人的头颅,为我们死去的族人祭奠!冲冲冲!” “嗷嗷!” “冲冲冲!” 身边的山越乱民在他的鼓舞之下打了鸡血一般疯狂冲锋! 正血脉沸腾的乌朵海突然眼睛一眨…… 我看到了什么? 唐军开始反冲锋了? 哈哈!终于不肯坐以待毙,要前来送死了吗?这次可不是以前,被你们的骑兵肆意凌辱,现在我们有弓箭手,是骑兵的天敌! 奔跑中的乌朵海高高举起手,大声道:“弓弩手,放箭!” 何用他发号施令? 在土梁上刚刚冒出唐军身影的时候,弓弩手便停止冲锋,原地扎阵。弯弓搭箭,瞄准土梁之上的天空。 “放!”阵中的头领断然大喝。 “蓬!” 数百支羽箭腾空而起,一片乌云一般笼罩向土梁上冲锋下来的骑兵。 然后…… 仿佛水滴岩石、风过山岗,数百支羽箭落入唐军阵中,却没有延误唐军片刻脚步,冲锋的阵型依旧密集而严整,好似一道滚滚洪流自山顶倾泻而下,不曾有一刻停止! 弓弩手们都有些傻眼,难道这么多的箭支全部落空? 见鬼了? “预备!” “放!” 第二轮箭雨紧随其后,蝗群一般飞向唐军! 然后……一朵水花都没溅起来,唐军就好似有神灵护体,完全无视铺天盖地的箭雨,速度越来越快,眼瞅着就要与山越人的前军接阵! 弓弩手们都不淡定了…… 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一脸疑惑的看向阵中首领,首领们亦是无语,就好像唐军阵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怪兽,正张大嘴巴将所有的羽箭都给吞下肚子…… 他们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乌朵海冲在最前,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看得清楚,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唐军浑身黝黑,人马俱甲,马上的骑兵连嘴巴都看不见! 乌朵海猛然想起小时候曾看过的兵书,一个名字跃上脑海——具装铁骑? 明明是一群轻骑兵,只有少数军官有甲胄在身,怎地一夜之间冒出这么一支人马俱甲的具装铁骑? 乌朵海满脸不可思议,思绪尚在纠结的时候,耳朵里想起如雷般的铁蹄声,唐军铁骑已经冲进己方的阵势,就像亦是一柄硕大的铁锤,狠狠砸在血肉之躯上。 鲜血喷溅,支离破碎! 啊~!这几章写得好累,还是谈谈情说说爱摸摸小姑娘写得容易……可否投票鼓励一下?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零八章 王子之殇 塞如贡敦眼看着勃论赞刃狂飙突进直取贡日贡赞,顿时大惊失色,虽然他的确担忧贡日贡赞之安危,但更多还是害怕兵荒马乱之下出现什么猝不及防的意外,却并未想过噶尔部落意欲贡日贡赞之命。 而眼下勃论赞刃率领具装铁骑狂猛突袭的气势显然目标正是贡日贡赞,这让塞如贡敦大感意外之余整个人都吓坏了,万一贡日贡赞身死军中,他如何向松赞干布交待? 面对吐蕃部族指责之时又该如何解释? 塞如贡敦目眦欲裂,带领麾下卫兵挡在贡日贡赞之前,对贡日贡赞厉声道:“我来挡住贼军,王子速速撤离!” 贡日贡赞也有些傻眼,雅隆部族是松赞干布赖以一统吐蕃之根基,部族子弟最是能征善战、悍不畏死,然而此刻数千人集结而成的前军在对方具装铁骑冲击之下犹如土鸡瓦狗一般,略微接触便溃不成军,纵然兵卒死战不退,可是在对方狂猛冲击之下阵列被撕出一道口子,百余铁骑就那么狂飙突进而来,无可抵御。 此等气势显示出对方试图杀戮他这个吐蕃王子的目的,往昔尊贵的身份所带来的安全感一瞬间消失无踪,就好似野地里被虎豹追逐的猎物一般,遍体生寒。 此刻再也没有什么力挽狂澜的野望,之前所有关于没人敢弑杀他这个王子的结论全部推翻,慌张的对塞如贡敦大吼一声:“劳烦将军挡住叛军,我先后撤!” 调转马头带着自己的亲卫撒腿就跑。 但是他身处于中军,前后左右都是军队,原本是以此等密集之阵型确保他的安全,此刻反而成为阻碍他迅速脱离战场的羁绊。 他这一喊,已经杀到不远处与塞如贡敦混战一处的勃论赞刃马上注意到,此时已经天光大亮,抬头便见到在一众亲卫簇拥之下缓缓向后撤离的贡日贡赞,虽然背对自己看不见面容,但是那一身吐蕃军中极为少见的盔甲却标注出尊贵身份,勃论赞刃将钉头锤放置于身前德胜钩,自背后解下长弓,从箭筒里抽出装备了唐人精钢三棱箭簇的箭矢,引弓搭箭、弦如满月,待到一群亲卫簇拥之下的阵型露出一个缝隙,瞄准之后一松手指,“崩”的一声弓弦震响,箭矢闪电一般射出,转瞬便正中贡日贡赞后背。 锋锐的三棱箭簇有着极佳的破甲效果,劣质的熟铁甲胄防御力极差,后背又是不注重防御的地方,一层薄薄的铁片编织的甲胄被瞬间贯穿,贡日贡赞“啊”的一声惨叫,翻身坠马。 “王子!” 亲眼目睹贡日贡赞被一箭射落,塞如贡敦目眦欲裂,大呼一声,无心恋战,命令麾下卫兵纠缠住勃论赞刃,自己则打马往回来到坠马的贡日贡赞之处,翻身下马将簇拥左右悲声呼唤的王子亲卫分出一条通道,便见到贡日贡赞俯身趴在地上,一支箭矢破开甲胄正中后心,手足四肢兀自抽搐。 用弯刀将箭杆削断,塞如贡敦用力将贡日贡赞翻过来搂在怀中,见到贡日贡赞面色如纸、双眼涣散,虽然嘴巴仍在蠕动却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不行了。 塞如贡敦心如铅坠,遍体生寒。 噶尔部落怎么敢弑杀王子?! 无论如何这也是吐蕃王子,赞普唯一的继承人,是吐蕃王权之象征,如此野狗一般被弑杀,可以想见不管那些部族首领们如何欣喜若狂,但表面上一定予以强烈谴责,噶尔部落一定成为众矢之的,没有任何一个吐蕃部族敢与其合作! 论钦陵傻了吗? 还是勃论赞刃擅自行事、根本不曾考虑后果? 厮杀声越来越大,论钦陵已经带着主力翻越山口、俯冲而至。 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塞如贡敦寻来一辆马车将贡日贡赞放置其上,率领军队向南撤退、落荒而逃。 高原的天气诡异多变,方才还是阳光普照,一转眼便阴云凝聚遮挡住初升的太阳,天地昏暗,寒风呼啸大雪飘扬。 但论钦陵一颗火热的心却丝毫没有被大雪冷却,整个人处于极其亢奋的状态。 一战击溃塞如贡敦的主力以及贡日贡赞的援军,彻底打开通往逻些城的道路,即便他心性谨慎也禁不住有些志得意满,只要想想噶尔部落即将冲到逻些城下重新回归吐蕃权力核心并且威震高原,便豪情顿生。 这一回他没有趁势追击,塞如贡敦败退之后只能退守逻些城的最后一道防线阁川驿,而此地距离阁川驿数百里之遥,一路追杀过去人马体力耗尽辎重供给不上,一旦遭遇敌人反击很容易反胜为败葬送大好局面,所以下令全军就地驻扎、收拢敌军俘虏。 等到整顿完军队再度出发攻陷阁川驿兵临逻些城,便是那仓六部起兵响应之时,到那个时候大局底定,赞普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可噶尔部落的地位,不得不签署城下之盟。 形势一片大好。 然而麾下收拢俘虏的校尉神色慌张传来的消息,却令论钦陵瞠目结舌、如坠冰窟。 “你说什么?王子死了?!” 论钦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贡日贡赞乃是吐蕃王子,身处于万人军队护卫之中更有塞如贡敦极力辅佐,怎么可能坠马身死? “王子尸身在何处?” “有俘虏说已被塞如贡敦装上马车带走。” “那就是无人见到尸身了?” 论钦陵松了口气,没见到贡日贡赞的尸体就极有可能是谣言,或许贡日贡赞当真曾坠马,但远处没看清楚的兵卒误以为其已经身死,以讹传讹之下形成谣言。 但他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王子虽然不曾蹈履战场、冲锋陷阵,但自小也是弓马娴熟,岂能无缘无故坠马? 见到校尉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论钦陵怒斥道:“还有什么事?” 校尉这才犹豫着说道:“有俘虏说……是五将军将王子一箭射落。” “五将军现在何处?将其叫来,我亲自问他!” “是!” 校尉退出,论钦陵起身在营帐之中来回踱步,心焦如焚,虽然他太相信是勃论赞刃将贡日贡赞射杀,因为他一再叮嘱不许害了贡日贡赞性命,可想想自家弟弟鲁莽冲动的性格,就觉得此事恐怕是真的…… 想想贡日贡赞被勃论赞刃射杀之后逻些城以及吐蕃各部会是何等反应,论钦陵就头皮发麻……噶尔部落这是要成为整个吐蕃的敌人、自绝于吐蕃?! “兄长,你叫我?” 刚刚脱去甲胄的勃论赞刃推门而入,一身热汗在寒风大雪之下冒出腾腾白气,进屋的时候已经结了一层白霜。 若在平时论钦陵已经关切的让他注意身体莫要受了风寒,眼下却根本顾不得这些,厉声喝问:“我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对贡日贡赞下手,你为何违抗军令将其射杀?” 勃论赞刃一脸懵:“啊?贡日贡赞死了?跟我没关系啊!” 论钦陵怒极:“你五将军百步穿杨一箭中的,居然不承认?” “不是不承认,我当时杀得兴起,见敌军阵中有全身甲胄者正在脱离战场,随手就射了一箭,谁知那正巧就是勃论赞刃啊!再说我也没想杀他,只想使其负伤不能逃脱而已……话说居然这么巧?哎呀呀,看来这是天意啊。” 听着勃论赞刃如此狡辩、死不承认,论钦陵忽然沉着脸狐疑的瞪着对方。 一母同胞的兄弟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实在是太了解了,以勃论赞刃的棒槌脾气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极少推诿,更何况一贯口齿不利怎能说出这般狡辩的话语? 不对劲。 勃论赞刃在兄长凌厉目光逼视之下略有慌乱,眼神闪烁,两手一摊道:“都说了是凑巧而已,再者说来杀都杀了,又能如何?若是兄长觉得现在对部族不利,大不了将我捆了送去逻些城给赞普请罪便是,兄弟我绝无怨尤!” 论钦陵愈发觉得这种近乎于无赖的推诿言辞不似勃论赞刃能够说得出来,上上下下打量其一番,忽然问道:“你与唐人私底下有联系?” 说完意识到不对,勃论赞刃素来对唐人没什么好感,岂能与唐人有联系呢? 心底一动:“唐军前来运送援助,与你见面了?” 勃论赞刃:“啊……是,是见了一面。” “是那个张大安?” “对。” “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钦佩我的武力,邀请我有机会去长安游玩,想要和我交个朋友。” “混账!” 论钦陵怒目圆瞪:“你可知贡日贡赞被你杀死意味着什么?会有怎样的后果?到了现在还不老老实实交待,难道当真想要将部族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才行?!” “诶,兄长莫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贯对兄长敬畏有加的勃论赞刃此刻却满不在乎:“杀都杀了,又能如何?再者说吐蕃不知多少人都盼着贡日贡赞死掉,即便赞普发怒也不敢将咱们如何,他现在最紧要之事是如何确保小王子的安全,哪里有心思跟我们算账?” 第一千八百零九章 举世皆敌 论钦陵目光狠厉的瞪着勃论赞刃:“唐人给了你什么承诺?” 勃论赞刃先是一愣,旋即跳脚,喊冤道:“兄长你可冤枉弟弟了,弟弟对哥哥们素来敬佩、不曾有半分违逆,岂能心存觊觎、做出那等不忠不孝之事?唐人答应只要杀掉贡日贡赞使吐蕃内部陷入混乱无力攻伐大唐边境,便会给予噶尔部落最大力度之支持,确保咱们重返逻些城!弟弟此举乃是为了部族长远之考虑,断无半分私心,天日可鉴!” “混账!” 论钦陵气得七窍生烟,将一个茶杯摔在地上,怒叱道:“且不说你这番言辞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单只是军中唯主帅之命是从,我三番两次叮嘱你不准对贡日贡赞下手你却置若罔闻,真以为军法只是摆设吗?来人,将勃论赞刃推出去,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门口的亲兵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醒悟过来,冲上前将勃论赞刃摁住便往外拖。 论钦陵素来治军严谨,军法如山,无人敢违逆…… 勃论赞刃这才害怕,挣扎着将两个亲兵推开,大叫道:“兄长饶命,我知错了!” 论钦陵怒发冲冠:“现在知错又有何用?违抗军令,定斩不饶!来人,将此獠拖出去!” 又从门外进来几个卫兵,数人合力这才堪堪将神力惊人的勃论赞刃摁住,用绳子捆住其手脚抬着走出门外。 勃论赞刃彻底慌了神,挣扎着呜嗷喊叫,连连求饶。 族中将校都闻声赶来,见状大吃一惊,纷纷向论钦陵求情。 论钦陵怒目圆瞪,愤然道:“想必你们也都听闻贡日贡赞被此獠射杀于军阵之中,你们可曾想过后果?自今而后,噶尔部落就将成为整个吐蕃之公敌,在这高原之上举世皆敌!此獠罔顾军令,以一己之力将噶尔部落推入危险之地甚至有亡族灭种之忧,岂能饶恕?” 将校们赶紧劝谏:“虽然违逆军法不可饶恕,可到底是五将军啊,岂能一概而论?” “族长为了部族殚精竭虑、废寝忘食,阖族上下无不感恩戴德,纵使五将军有些小错也无人追究。” “吐蕃王子是个病秧子,纵使今日没有被五将军射杀,指不定哪一天一样病死,没什么大不了。” 论钦陵怒道:“那是吐蕃王子,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如今被此獠射杀,整个吐蕃无论何等立场之人都将叱责我噶尔部落不忠不义,噶尔部落举世皆敌有覆亡之祸皆因此人而来!” 大家听着勃论赞刃在帐外苦苦求饶,都心中不忍,这可是噶尔部落最为勇敢的猛士啊,流血不流泪,现在却这般可怜。 “二将军为了部族着想,我等心怀感激,可即便没有射杀贡日贡赞咱们不也是吐蕃的公敌吗?您别忘了,当初正是赞普连同那些部族一起针对大首领,咱们噶尔部落才被放逐至吐谷浑故地,不得不夹在吐蕃与大唐之间随时随地有灭族之危。” 这人口中的“大首领”自然便是禄东赞,这番话得到大家一致认可。 “咱们此次起兵虽然是受大唐之逼迫,可事已至此,只能突袭至逻些城下逼迫赞普退位另选贤明执掌吐蕃,如此噶尔部落才能转危为安,既然无论如何与赞普都是死敌,杀不杀贡日贡赞又有什么关系?” “没错,贡日贡赞已经死了,咱们岂能再杀害五将军去抵罪呢?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二将军你别犯糊涂啊!” 论钦陵面色犹豫、目光复杂:“可如此一来,咱们与赞普乃至于所有吐蕃部族都再无转圜之余地……” “转圜什个屁啊!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逻些城遥遥在望、胜利唾手可得,生死由命,无需转圜!” “与其杀了五将军以正军法,还不如让五将军带领我们攻城拔寨、狂飙突进,一直攻陷逻些城!” 论钦陵长叹一声,摊手道:“我之所以要杀他,是为了以正军法,避免军中上下对其射杀贡日贡赞之举心生怨尤,既然大家都不准我杀了勃论赞刃,那此事就暂且作罢。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准许他冲锋在前先登斩将,遇敌之时胆敢后退半步便数罪并罚、定斩不饶!” 众人大喜:“对对对,让五将军冲在最前边,不准后退!” 谁不知勃论赞刃最是勇猛,永远都只是勇往直前、从不后退? “你们暂且退下吧,我还有话与这个混账说。” “好好好,我等退下,二将军有话好好说,莫要生气。” 待到诸人退去,论钦陵松了口气,喝了口水。 他不得不摆出怒不可遏定要斩杀勃论赞刃的姿态,如此一来军中上下无论自愿亦或被迫都得前来给其求情,如此便能将射杀贡日贡赞所引发的恐慌压制下去,否则军中人心不齐、怨气冲天,必然士气大跌、生出隐患。 现在统一口径,即便有人心中恐慌、不满,也只能憋着不敢乱说话…… 勃论赞刃被释放返回帐内,见到兄长阴着一张脸目光凌厉,心中发虚,赔笑道:“我已知错了,兄长息怒。” 论钦陵看着兄弟脸上讨好的笑容,心底又是怜惜又是愤怒,问道:“那张大安都与你说了什么?” 勃论赞刃挠了挠头,小声道:“那人说只要贡日贡赞一死,他的小世子必然夭折,赞普就将断后,只要咱们噶尔部落有唐人之支持可以角逐赞普之位……” “你就信了?愚蠢透顶!” “怎么就愚蠢了?” 勃论赞刃不服,梗着脖子道:“虽然此举后患无穷,但绝后的赞普还能有几分威慑力?到时候吐蕃各部都将造反,咱们弟兄五个跟着父亲在唐人的支持下足以横扫吐蕃,即便不能登上赞普之位也可使得父亲重返逻些城再度成为大论,甚至将吐蕃大论的官职弄成世袭也不成问题,到时候咱们兄弟几个轮流坐一坐再传给下一代,噶尔部落世世代代执掌吐蕃大权岂不美哉?” 论钦陵摇头叹气。 按理说勃论赞刃的设想的确有可能成为现实,但终究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因为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永远也无法达成,那就是必须得到唐人毫无保留的支持。 唐人会支持噶尔部落吗? 绝无可能。 以裴行俭之阴险只会另外选择一个部族予以支持,以便于与噶尔部落形成制衡、分庭抗礼,进而分割吐蕃权柄。 可惜这个傻弟弟做梦都想着父亲成为吐蕃赞普,兄弟几个如大唐皇子那样成为“亲王”,噶尔部落世世代代成为吐蕃雄主、生生世世繁衍不息、富贵长久……却浑然不知射杀贡日贡赞已经使得噶尔部落永远自绝于赞普之位。 论钦陵越想越气,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怒声道:“唐人奸诈,欺人太甚!” ***** 塞如贡敦一路向南撤退,由上午直至半夜之时见后方并无追兵这才松了口气,择选一处背风之地作为营地,将仅有的几顶帐篷扎好,从马车上将贡日贡赞安置于帐篷之内,才发现贡日贡赞面色惨白双目闭阖身躯僵硬,已然咽气多时。 “唉……” 胡须结满冰霜、面容憔悴不堪的塞如贡敦长叹一声,看着帐篷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只觉得整个人都置身于冰窟之中。 浑身冰冷、眼前发黑。 让人取来笔与羊皮,想了想,用匕首割破手指在羊皮上写了一封血书,详细叙述了王子阵亡之经过,然后写了一些请罪之词,原本绞尽脑汁想要将请罪的言辞写得凄惨一些、悲伤一些意图博取赞普之谅解,但最终只是敷衍的写了几句便草草了事。 唯一的继承人葬身在塞如部落溃败之后冲散的乱军之中,还能指望赞普胸襟如海对他宽宏大量予以理解吗? 甚至连辩解之词都无从写起,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写,赞普如何会信? 没有人相信勃论赞刃敢在乱军阵中射杀贡日贡赞,所以贡日贡赞的阵亡注定要成为一桩悬案,勃论赞刃有嫌疑,他塞如贡敦一样有…… 将王子的亲卫叫过来,把自己写的信交给他们带给赞普,然后便催促着这些人带着贡日贡赞的遗体连夜赶路返回逻些城,途中不得停留。 等到诸人散去,塞如贡敦披着羊皮袄出去转了一圈,因为溃败突然撤退仓促,几乎所有的辎重都遗留在当拉山口,仅有的几顶帐篷无法安置数千人住宿,许多兵卒只能裹着棉衣在冰天雪地里席地而眠,虽然寒冷,但奔逃一天的兵卒早已精疲力竭,支起伙头兵背回来的几口同釜化雪煮水就着干粮吃了几口便沉沉睡去。 一片狼藉、哀鸿遍野。 心事重重的塞如贡敦回去帐篷之内和衣而卧,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外头风声愈发鼓荡激烈,便翻身爬起,点燃油灯,取出一张羊皮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心腹亲信叫进来。 “带上这封信翻越当拉山去往河西,寻到裴行俭交给他,一定要小心,万万不能被噶尔部落见到这封信……” 第一千八百一十章 祸乱之根 大雪纷纷扬扬。 惹萨寺内,浑身皮甲的兵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持戈而立、肃杀之气冲散寺院内的安静祥和,这是赞普麾下最为忠诚、最为剽悍的禁卫,名曰“光军”。 飞鸟越过墙头飞入寺内被这股冲天而起的杀气惊扰,慌乱之下纷纷振翅折返、不敢入内。 时常于寺内走动的红衣僧人们尽皆不见,都被困在各自的住所严加看管,整座寺院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防卫严密。 寺外,忠于赞普的雅隆部族精锐军队离开军营开进城中,占据所有要害位置实施全城戒严,未有赞普军令而擅入逻些城者,杀无赦! …… 吃尊公主、蒙萨妃、香雄妃皆跪坐在床榻前忧心的看着榻上闭目昏迷的松赞干布,蒙萨妃更是朱泪涟涟、悲戚不已,娇躯摇晃几欲晕厥,全凭身边香雄妃的搀扶才不至于昏倒于地。 桑布扎、赤桑杨顿两人则躬身立于一侧,面色悲戚、神情愁苦。 贡日贡赞的遗体还在路上,但信使已经快马加鞭返回逻些城将噩耗送抵,赞普见信之后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仰天跌倒、昏迷不醒。 整个吐蕃的天都快塌了…… 最为严重的则是贡日贡赞的死因,万余雅隆部族精锐护卫之中,怎地就能被一箭射杀? 防卫山口的塞如贡敦为何一触即溃? 从山口退下来的塞如贡敦为何不奋力抵抗给贡日贡赞争取撤退的时间,反而将敌军引去贡日贡赞的阵地? 贡日贡赞被射杀之时,塞如贡敦在干什么? 以塞如贡敦及其所部之实力,纵使不能抵挡论钦陵之攻势难道当真护不住贡日贡赞的性命? 主辱臣死,现在吐蕃王子贡日贡赞死了,塞如贡敦为何还活着? …… 很多事情看着好似只是战报上轻飘飘的一句话,但一旦质疑、推敲起来,实在是疑窦重重…… 但现在赞普吐血晕厥,所有怀疑都只能藏在心底,稳定大局才是重中之重。 医官好一通诊治,擦了擦汗,小声道:“赞蒙还请放心,赞普只是急怒攻心、悲伤过度这才导致心脉不畅进而晕厥,微臣已经施针梳理经脉顺气活血,稍后即可醒来,再静养一阵便可无虞。” 此言一出,屋内诸人都松了口气。 自身之利益都系于松赞干布一身,松赞干布若是出现什么意外,局势崩坏简直不堪设想。 桑布扎与赤桑杨顿对视一眼,后者将医官引出屋外,站在廊下看着寺院内落雪纷纷,诸多大臣肃立于院内立在大学之中纷纷面露关切、焦急,对医官小声问道:“赞普身体到底如何?说实话,若有半字虚言,整个部族都将给你陪葬。” 气候寒冷,医官却汗流浃背,躬身道:“此前之言并无丝毫遮掩,赞普的病情并不重。只不过……赞普昔年受创颇多,长年累积下来肌体受损、隐疾处处,若是不发作便罢,一旦发作,必然如山洪暴发、不可遏止。” 这位医官是早年去往大隋经商的吐蕃人,因路遇劫匪流亡于河西一带,机缘巧合得到一家药铺收留,后来居然被药铺郎中授予医术、收为弟子,医术颇为精湛。 吐蕃虽然自古相传各种各样治病的“法子”,更多是一些诡秘难测的“巫蛊之术”,吐蕃贵人更相信汉人医术…… 赤桑杨顿心底恻然。 赞普早年间率军东征西讨、平定高原,亲历战阵数十,损及根元的伤创亦有多处,之前依仗着年轻力壮并无不妥,可现在壮年已过身体机能下降,再加上此番急怒攻心,种种隐患彻底爆发出来。 或许…… 他沉声叮嘱:“赞普的病情不可外传,你可明白?” 医官连连颔首,扫视一眼院内诸臣:“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给吐蕃赞普当医官,尊崇荣耀的同时也意味着巨大风险,这一点他还是清清楚楚的,若有旁人问起赞普病情,自然明白如何回复…… 赤桑杨顿这才点点头:“去吧。” “是。” 大臣们看着医官想要上前询问赞普病情,却又不敢,贡日贡赞的死讯已然传播开来,这个时候赞普的病情事关重大,寻遍询问恐有“窥伺大内”之嫌疑…… 桑布扎看着医官走远,扫视一眼廊下肃立的大臣,这才转身回到屋内。 迎着桑布扎探寻的眼神,赤桑杨顿先是摇摇头,见到桑布扎陡然变色,又觉不妥,赶紧点点头。 桑布扎:“……” 以防桑布扎误解,赤桑杨顿快步来到桑布扎身边肃立,小声道:“咋怒病情颇重,但无性命之忧。” 桑布扎松了口气,两人目光交织,旋即分开目光,各有心思。 赞普只要活着,便足以压制吐蕃各部,但贡日贡赞阵亡却导致下一任的接班人空缺,总不能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小世子立为王子吧?虽然小世子是名正言顺的顺位继承人,但实在是太小了,年纪小,距离登基就太过遥远,容易出现变数。 可以想见此后之吐蕃各部定然心怀鬼胎、蠢蠢欲动,只要赞普表露出一丝半分的衰弱,整个吐蕃都将动荡不安。 所有吐蕃部族都面临两条路择选其一:要么谋求赞普之位、言出法随君临高原,要么在将来辅佐小世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桑布扎沉默少许,上前两步来到尺尊公主身后,小声道:“医官说了,赞普暂时并无大碍,只需药效发作便会醒来,有赞蒙一人在此足以,不如让两位王妃回去将小世子照顾妥当,近日天气寒冷,小世子身份尊贵,万一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正在哀哀哭泣尺尊公主悚然一惊醒悟过来,看着蒙萨妃与香雄妃,冷声道:“你两人不必留在此地,回去将世子照顾妥当,万万不可出现斑点差错。” 蒙萨妃与香雄妃也明白过来,赶紧领命,起身匆匆忙忙走出去。 虽然贡日贡赞乃是蒙萨妃所出,但因为松赞干布只有这一个儿子,所以包括尺尊公主在内一众妃嫔并无暗中攻讦之事,此时贡日贡赞阵亡、松赞干布昏厥,妃嫔们上下一心,都知道一旦松赞干布也遭遇不测世子将会是所有人的指望。 若是这个时候小世子出现任何意外…… 尺尊公主对桑布扎报以感谢之眼神:“妇道人家遇到大事便慌了神,幸亏爱卿提醒。” 泥婆罗小国寡民,国中佛事昌盛,所谓的公主也不过是相较普通人多了一些富贵而已,远远谈不上什么尊崇地位、金枝玉叶,更不曾有过良好之教育,遇到大事毫无主张、心慌意乱,否则也不会连紧要时候守护好小世子这种事还需要旁人提醒。 但现在有桑布扎明确表态支持,心神便安稳下来…… 桑布扎躬身道:“臣下分内之事,赞蒙当稳住心神,主持大局。” 一句“主持大局”,令尺尊公主愈发感动,心底也悄悄松了口气,赞普人事不省,王子出征阵亡,整个吐蕃的天都快塌了,没有了赞普的压制谁知道吐蕃各部会做出何等反应? 现在桑布扎明确表态即便出现什么意外也会支持她来“主持大局”,就意味着是站在小世子这边的,吐蕃的传承不会乱…… 赤桑杨顿瞅了桑布扎一眼,也上前一步:“当下之重要乃是稳定人心,只待赞普醒来,自然一切烟消云散。” 尺尊公主彻底放下心,垂泪道:“危难识忠臣,关键时刻你们能够坚守本心、秉持忠义,不枉赞普对你们视如肱骨。” 有了桑布扎、赤桑杨顿的支持,再加上外面“四大尚族”的拥护,即便赞普出现什么意外,小世子登基即位也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 “赞普醒了!” 床前跪地服侍的两个侍者忽然发出一声低微的惊呼。尺尊公主赶紧跪行至榻前,见到松赞干布睁开眼睛,遂握住赞普一只手掌喜极而泣:“赞普终于醒了,可千万不能丢下我们这些妻儿,否则当不知如何存活矣……” 赶紧来到榻前的桑布扎、赤桑杨顿闻言,顿时脸色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了。 赞普若是有事,撇下孤孙寡母不能存活,岂不就是在说他们这些重臣忙于权力斗争甚至觊觎赞普之位,丝毫不会顾念与赞普的君臣之义? 两个本想着上前查看赞普病情,这时候也只能跪下去,以首顿地,连连请罪。 松赞干布两眼有些失焦,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转转眼珠神志清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握紧尺尊公主的手掌:“扶我起来。” 尺尊公主赶紧起身,将松赞干布扶着上半身倚靠在软枕上。 见到尺尊公主泪水涟涟的脸庞以及眼眸之中恐惧、惶然,松赞干布勉强挤出一分笑容,拍一拍其手背,闻言安慰:“放心,我还死不了,如今王子不在了,我更当照顾你们、抚育芒松芒赞长大成人。” 芒松芒赞便是贡日贡赞的儿子,如今尚在襁褓之中…… 第一千八百十一章 吐蕃危机 松赞干布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肱骨重臣。 当年他平定高原、一统吐蕃固然是因为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却也离不开一众亲信大臣之辅佐,禄东赞、桑布扎、赤桑杨顿、塞如贡敦……时至今日,往西亲密无间、誓同生死的袍泽却已经逐渐分道扬镳。 禄东赞是他最重要的盟友,文武全才、能力卓越,再加上其身后的噶尔部落日益强盛,其子更是各个出类拔萃,已经逐渐威胁到赞普的权威。他在,禄东赞只能屈居其下、甘心辅佐,有朝一日他若不在,噶尔部落必将以下犯上。 他素来崇尚汉人文化,尤其钟爱汉人史书,他日禄东赞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经算是顾念君臣之义,如若逼迫下一任赞普退位将赞普之位“禅让”于禄东赞也不会让人意外。 所以他联合诸多部族将禄东赞放逐至吐谷浑故地,使其再无重返逻些城之机会…… 当初离开逻些城的时候禄东赞是何等表现? 痛哭流涕、指天立誓,言说绝无半分悖逆之心,例数往昔之功勋、叙述部族之忠诚,使他一时心软差一点收回成命……结果呢? 刚刚率领部族抵达伏俟城便暗中勾结唐人,甚至有将诸子送入大唐成为唐人之企图,最终更是率部谋逆,驱使次子论钦陵统领部族军队悍然起兵,攻城掠地、兵锋直指逻些城。 所幸当初将其驱逐,否则若是任期隐忍潜伏下去,怕是终有一日吐蕃王权尽落其手…… 最令他痛心者,则是塞如贡敦。 自己将王子派遣前去辅佐他固守当拉山防线,这是以血脉相托、显示出无与伦比的信任! 结果呢? 他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贡日贡赞被射杀于乱军之中…… 当真就来不及撤退? 当真就毫无救援之可能? …… 儿子没了,就都以为我绝了后,谁都有资格觊觎赞普之位? 我还有孙子呢! 雅隆部族还有世子在,血脉未曾断绝,吐蕃王权岂容他人染指?! …… “赤桑杨顿,你率领所部马上赶赴阁川驿增援塞如贡敦,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论钦陵挡在阁川驿之北。” 阁川驿距离逻些城八百里,看似路途遥远,实则已经算是唐蕃道上直奔逻些城的最后一道关隘,彼处乃群山环绕之中勾连南北的交通要道,一旦被论钦陵突破,逻些城将无险可守。 赤桑杨顿跪地,大声道:“赞普放心,微臣前去汇合塞如贡敦合兵一处,一定将戮害王子之凶徒斩尽杀绝,为王子报仇雪恨!” “诶,爱卿说的哪里话?”松赞干布闭上眼睛,摆摆手,叹着气道:“两军交战、生死由命,王子乃是被战场之上的流失所伤,岂能怨天尤人?噶尔部落乃是吐蕃一脉,与吾等血脉相连,纵使政见不一、立场不同,却绝非生死仇敌。你此去阁川驿当警告塞如贡敦不准鲁莽行事,只需谨守防线即可,我自会派人前往伏俟城与禄东赞商讨停战之事。” 屋内诸人尽皆瞪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分明是被勃论赞刃一箭射杀,现在却说是“流失所伤”? 不过转瞬便明白了赞普的用意,贡日贡赞已经死了,与其与噶尔部落血海深仇、不死不休,还不如忍下这份耻辱、仇恨,将彼此之间的仇隙减少至最少,以便于同噶尔部落和谈。 忍辱负重也好,大局为重也罢,松赞干布之城府胸襟着实令人折服。 一句“流失所伤”,便被贡日贡赞之暴卒定了性,日后若有人拿此事做文章无论何等目的都是“违背上谕”…… 不仅不追究噶尔部落,就连本有不可推卸之责任的塞如贡敦也不予追责。 此为安稳人心。 唯一不能理解此等做法的尺尊公主乖乖坐在一旁,却是不能插嘴,吐蕃从来都不曾有女子干政之情况,这个时候她但凡敢说一句话,下场都是极为凄惨…… “微臣遵命!” 赤桑杨顿恭敬领命。 松赞干布顿了顿,语气低沉:“传令下去,逻些城内不准谈论王子之死因,谁若散布谣言、胡言乱语,令‘光军’缉拿打入大狱,严惩不贷。禄东赞乃吐蕃功勋、我之肱骨,自愿出镇吐谷浑故地足以彰显对吐蕃之忠诚,此番噶尔部落之反叛乃是受到唐人之挑唆、逼迫,非其本意,我愿与其私下谈和、结束兵戈,吐蕃的敌人是唐人,而非是噶尔部落。” 可以预见,当王子的死讯传遍吐蕃,不知多少对赞普之位心生觊觎之辈欢欣鼓舞、兴风作浪,这个时候任何血仇都要放到一边,确保吐蕃之统一乃是重中之重。 否则一旦吐蕃各部为了赞普之位相互攻伐、自相残杀,势必为唐人所乘,灭国之日不远矣。 与吐蕃之一统相比,杀子之仇也得忍。 桑布扎、赤桑杨顿跪在榻前,钦佩崇拜、满心敬服:“赞普胸怀若海、无时无刻不在关怀吐蕃子民,实乃上苍赐予吐蕃之绝世雄主,吾等能够追随赞普,纵九死而无憾矣!” …… 待到赤桑杨顿告退,自去整顿兵马出征阁川驿,松赞干布忽然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吓得桑布扎与尺尊公主大惊失色,急忙寻来医官,诊治一番服下一剂汤药这才有所缓和,但面色极其难看。 松赞干布挥挥手将医官斥退,由尺尊公主扶着靠在软枕上,将桑布扎叫到面前,疑惑问道:“那仓六部那边确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桑布扎点头,道:“赞悉若曾经在那仓六部出现,试图联络暗藏六部起兵响应噶尔部落,但有人向赞普告密,微臣已经派人前往那仓六部,虽然未能狙杀赞悉若却将其重创,绝对不敢再行逗留,微臣也对那仓六部一一警告,绝对不会有人胆敢背叛赞普。” “那为何论钦陵敢悍然突袭当拉山?” 这是松赞干布极为不解的地方。 击溃塞如贡敦容易,但突破当拉山防线之后前往逻些城就意味着论钦陵所部孤军深入、四面皆敌,稍有挫折连退都退不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没有那仓六部起兵响应攻击逻些城之侧翼予以支持,论钦陵凭什么就敢凭借区区五千兵马硬撼逻些城? 唐人的火器再是威力无穷,可是在十几二十倍的兵力悬殊差距之下又算得了什么? 桑布扎默然,他无法解释。 若勃论赞刃是这支部队的统帅,那么冲动愚昧之下做出任何举措都不奇怪,哪怕是自取灭亡也不无可能,可论钦陵是谁? 那是完美继承了禄东赞军事谋略的后起之秀,是吐蕃年青一代当中的佼佼者,自起兵以来一路攻城拔寨用诸多吐蕃名将之名望奠定其辉煌声威之俊彦,这样的人岂会做出孤军深入、自取灭亡这种蠢事? 所以论钦陵必然有所凭恃。 只不过看不透罢了…… 松赞干布摇摇头,将疑惑、担忧全部甩掉,沉声道:“不管论钦陵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你马上调集逻些城周边兵力,一旦塞如贡敦、赤桑杨顿两顿两人失守、阁川驿防线告破、论钦陵长驱直入,立即自侧翼绕过拉了之兵锋迂回至其身后封锁阁川驿,我要让论钦陵身陷绝地、瓮中捉鳖!” 桑布扎大吃一惊,劝谏道:“此举风险甚大,逻些城防御空虚万一发生什么事如何挽回?论钦陵说到底也不过区区五千兵马,即便装备了唐军火器也不可能攻陷逻些城,可若是心怀不轨之辈见到有机可乘未必不会铤而走险。” 他嘴上说着逻些城之防御,心里想的却是赞普为何笃定塞如贡敦、赤桑杨顿两人守不住阁川驿? 吐蕃两大名将联袂防御,兵力更是敌人十倍,怎么可能防线失守? 是赞普对论钦陵赞誉太高? 还是觉得塞如贡敦与赤桑杨顿不会拼尽全力? 松赞干布喝了口水润润喉,整个人舒服了一些,闭上双目道:“无需多问,遵令而行即可。” “是。” 桑布扎心惊胆战,如果当真如赞普所想,那两人或是保全实力或是心怀叵测进而不肯拼尽全力死战论钦陵,吐蕃可是要变天了啊,由此所引发的巨大动荡极有可能波及整个吐蕃权力核心。 或许,这也正是论钦陵行险一搏之目的? 松赞干布难掩哀伤,长吁短叹道:“另外,让僧人们做好准备迎接王子遗体回来,阖城举丧,王子虽然尚未成为赞普,却也是吐蕃最为尊贵之人,一应规制皆按照赞普而来。” 说话之时,脸上的肌肉抽搐难抑,足以彰显其内心之悲伤、痛恨。 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他自是报以厚望,十二三岁的时候便安排参政,所有教育都遵照最高规格,费尽心血的予以培养。虽然王子的表现证明其不过是中人之姿,未有雄才大略之迹象,却也中规中矩、堪堪能够成为一个守成之主。 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所有心血尽付东流,着实痛彻心脾、悲怮难以言表。 第一千八百十二章 宗正少卿 朔风凛冽、大雪飘扬,赞悉若一人穿行于风雪之中、艰难跋涉,终于行至一处背风的山坳,动手将厚厚的积雪向两侧堆砌挡住寒风,再从背囊中取出一块毡子遮挡头顶,便形成一个以雪为墙的相对封闭空间,风雪顿止。 高原上树木极少,即便是在这山坳之中夏日水量丰沛也没有多少树木生长,好半天才在周围寻了一些枯枝败草,用火石生了一堆篝火也只是冒着烟小小的火苗,取出干粮烤热了随便吃一些,坐在“雪屋”内喘着气歇息。 高原苦寒不仅仅在于物资匮乏,更在于极寒的气候在冬日可以冻死一切生物,似他这般沿着山脉走势行走于南侧,到了晚间稍有不慎也会在睡梦之中被冻僵…… 取出酒囊晃了晃,只剩下少半囊酒,想了想拔下塞子小小的喝了一口暖暖身子,珍而重之的将酒囊收好。 此去花石峡上千里,天寒地冻跋涉艰难,途中可供补给之处寥寥可数,一切物资都要省着用,若是未到下一个补给之处便将食物吃光,等待他的只能是冻死在这雪原之上成为野兽吻下食物…… 风雪之中行走很是艰难,但他却不能停下脚步。 虽然派人给二弟送信言及那仓六部已经与噶尔部落缔结盟约,实则并无此事,他刚刚抵达那仓六部便被人识破,赞普麾下最为凶残、最为神秘、也最为忠心的“光军”旋即抵达,所以侥幸得以逃脱“光军”之搜捕,但与那仓六部之谈判也彻底告吹。 联盟未成,他深知噶尔部落即将坠入何等危险之境地,后有唐人凶狠驱策,前有赞普泰山压顶,或许灭族也只在旦夕之间。 他不能告知二弟实情,否则二弟就会停下脚步,坐以待毙。 唯有欺骗二弟使其信心倍增敢于放手一搏长驱直入,才有可能突破防线直抵逻些城下,彻底搅动吐蕃风云。 到那时,那仓六部必然无视赞普之威望奋然起兵攻伐逻些城之侧翼,去攫取最大的利益…… 但在此之前,论钦陵所面对的将会是孤军奋战、生死一线,外无援军的情况下动辄有覆亡之危险。 他必须赶去与二弟并肩作战,纵然是死也要死在一处,否则于心难安。 ***** 关中少风,大雪纷纷扬扬落地无声,城阙露台银装素裹,街道之上亦是车马辚辚、行人匆匆,偌大的长安城并未因为雪天而停滞,反而清明渠、永安渠、曲江池等处水面雪粉融化雾气昭昭,平添几分凄迷秀美。 京兆府以及长安、万年两县的官吏顶着大雪深入至每一处里坊,对那些鳏寡孤独分发煤炭粮油,更召集人手对被大雪压塌的房屋紧急维修,遇有毁塌严重之房舍则将人口安置于城内各处寺庙、道馆,待到雪停之后由官府拨款予以修建。 官吏们忙忙碌碌、穿行城内各处,为受灾百姓解决食宿等等难题,使得长安百姓一片叫好,诸多胡人行商目睹这一切,纷纷感叹大唐之文明程度举世无双,艳羡之余连连哀叹恨不能生为唐人…… 一辆马车驶入襄邑郡王府侧门,车停之后一身锦袍的宗正少卿李孝逸从车上下来,侍者撑伞遮挡雪粉将其送入正堂。 跺跺脚换了鞋子步入正堂,堂内炭盆正旺、温暖如春,香炉里檀香袅袅、茶几上水气氤氲,一身常服、须发皆白的李神符正跪坐于茶几前沏茶,见到李孝逸入内,笑容温和招招手:“贤侄来得正好,喝杯茶去去寒气、暖暖身子。” 李孝逸先是躬身施礼,而后行至茶几前跪坐下去,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湿手帕擦擦手,双手接过李神符递过来的一杯茶呷了一口,赞道:“好茶!” 又瞅了一眼敞开的窗户外落雪纷纷,笑着道:“叔父如今颐养天年、真是越来越会享受了,若是我到了叔父之年纪也能这般悠闲自在,也算是不枉此生啊。” 李神符笑眯眯的看着侄子一眼,好似没听懂其中的意味,摇摇头,喝了口茶水:“我已老朽,食不甘味、夜难成寐,冢中枯骨而已。你们年轻人却不可有此迟暮之态,要时时精进、日日向上,方不负大好年华成就一番事业,假使当年高祖皇帝也无进取之心,如何开创大唐盛世、名标青史呢?” 李孝逸拈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着,缓缓道:“世上进取之心何止万千?然则并非各个都能成事,时也,命也,运也。吾等仰仗祖辈之拼搏方才得享富贵,除去心存感恩,亦当洁身自好,纵使不能为帝国大业锦上添花,也万万不能败坏了这份家业,致使先辈蒙羞。” “砰!” 李神符横眉立目,呵斥道:“跟谁说话呢?你等小辈坐享其成,可老夫却曾跟随高祖皇帝冲锋陷阵,这大唐亦有老夫一分功勋!” 什么叫“纵使不能为帝国大业锦上添花,也万万不能败坏了这份家业”? 含沙射影谁呢? 李孝逸面不改色,笑着喝口茶水,语气和缓:“是呀,叔父战功赫赫、誉满天下,吾等小辈只能匍匐于您的羽翼之下安享富贵、坐享其成,实在是惭愧。可我说的也没错啊,如今天下安定、河清海晏,吾等身为晚辈享受长辈所创建之盛世无可厚非,但若是不肯安分守己非要胡乱折腾一些远超出自己能力之事,岂不是辜负了长辈的血汗?” 李神符目光炯炯的瞪着李孝逸,他不信这小子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可是这小子却含沙射影顾左右而言他,甚至隐隐不认可他的决定认为是“辜负了长辈的血汗”,着实可恨。 我就是长辈,大唐之建立有着我的血汗,我辜负我自己,与你何干?! 用得着你来教训我? 当然,他明白李孝逸口中的长辈指的是他的父亲淮安王李神通,认为其父李神通之功勋远远超过他这个叔父,他这个叔父实质上与他们这些晚辈是一样坐享其成、安享富贵……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可李神符听着却很不舒服。 凭什么所有人都否认自己的功勋? 自己也是为了大唐之建立流过血、流过汗的,至于其后不曾平定天下、威震蛮胡……那是我的问题吗? 是李二那厮嫉贤妒能、排斥异己! 李孝逸在李神符目光逼视之下有些不自在,他自然明白叔父之意就是让他表态,斟酌良久,他才叹息着说道:“刚刚叔父也说了自己已然老迈,又何必为了当初执念锲而不舍呢?现如今您是倍受尊敬的郡王,假使事成也很不可能更进一步,反倒是事败则晚节难保……何必呢?” 李神符依旧瞪着他不说话。 李孝逸无奈:“非是小侄不愿追随叔父,实在是这个宗正少卿聊胜于无罢了,既无威望、更无实权,纵使想要辅佐叔父亦是有心无力啊。” 这话倒也不算搪塞推诿,李孝恭是名副其实的“宗室第一郡王”,其下更有宗正卿韩王李元嘉,他李孝逸虽然是宗正少卿说话又能有多大声? 李神符却不容推迟:“休说那些没用的,只说你是否愿意追随吾等成就大业。” 李孝逸一脸苦笑,踟蹰半晌,这才摇头道:“小侄没什么雄心壮志,倚靠父亲之功勋这才在宗正寺内有一席之地,本身并无才能,从不敢奢望那些遥不可及的富贵权势,唯愿太平终老足矣。” “呵呵,贤侄还真是稳滴很。” “小侄胸无大志、随遇而安,让叔父失望了。” 李神符瞅了李孝逸一眼,想了想,道:“宗正卿。” 李孝逸依旧苦笑,摇头:“叔父误会了,小侄在志不在此。” “尚书右仆射,礼部尚书。休要忙着拒绝,贤侄要三思啊,这已经坏了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放在以往,宗室子弟绝无可能达到这样的高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这……” 李孝逸犹豫再三,慨然长叹:“非贪图名利,实在是身为宗室重任在肩,不忍见奸佞之辈蛊惑君王、倒行逆施,宁肯披荆斩棘亦要廓清寰宇、整肃朝纲,扶保我大唐基业千秋万载!” 李神符抚掌大笑:“说得好,此吾辈宗室之重任也!你我叔侄慨然联手,纵使前方险阻重重、荆棘遍布,亦当一往无前、九死而不悔!” “却不知叔父如何谋划,何时动手?” “呵呵,”李神符瞥了一眼自家侄子,微笑着道:“莫急,莫急,你只需做好准备即可,关键时刻我自会告知你如何行事、如何配合,其余无需你过多操心,如此一来即便事败你可也置身事外。我与你父一母同胞,真正危险之事怎能忍心让你去做?这是我对你的爱护。” “多谢叔父爱护,小侄感激莫名。” 李孝逸一脸感动,心底冷笑。 爱护? 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我。 老朽贪婪而吝啬,如此看来事成之后怕是要推翻今日之承诺,所谓的尚书右仆射、礼部尚书连钓鱼的饵都不是,鱼儿上钩起码还能将饵吃到嘴里,自己得到的只能是纸上画饼。 第一千八百十三章 两头下注 李神符叮嘱道:“欲成大事者自当平心静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当时机来临则一往无前、奋不顾身,贤侄只需耐心等待即可,一切谋划只在老朽,纵使大事不成也由老朽一身担之,绝不会坏了汝等前途性命。” “叔父恩重,小侄何以为报?但有需要小侄之处尽可告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好好,不愧是我郑王一脉,勇于任事、豪气冲天,老夫甚慰啊!” 李神通、李神符之父乃是前隋海州刺史李亮,武德年间被高祖皇帝追封为“郑王”,李孝逸乃是李神通幼子…… …… 雪粉纷纷扬扬下个不休,街道上的积雪前脚被官府雇佣的民夫清扫一空,后脚便又落了厚厚一层,车轮转动行驶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微响,马匹鼻孔喷出的白气搅动落下的雪花上下卷动。 李孝逸坐在马车里挑开车帘看着车窗外扑簌簌的落雪,心中纠结,焦急、恐惧、贪婪、茫然…… 若压所料不差,李神符等人已经动手在即,此番拉拢他未必是想要获取他的支持,更多还是为了对他予以安抚,纵然不能从他这边得到多少助力,也万万不能让他坏了大事。 以他所见,李神符等人并无直接掌握之军队,所依仗者无非是宗室而已,李孝恭逐渐老朽,对于宗室之事既力不从心、又敷衍了事,李元嘉威望浅薄、心有余而力不足,偌大宗室居然四分五裂、各怀机心。 对于绝大部分的宗室来说,谁当皇帝其实并无所谓,只要是李二陛下的儿子就没什么大问题,大家更多还是关心自身之利益,如若能够在官职上更进一步、利益更加丰厚,或许不会直接参与政变,但袖手旁观却肯定做得到。 这也正是李神符等人的底气所在。 军队未能掌控又怎么样? 只要快速发动政变推翻李承乾、扶持新皇登基造成既定事实,即便是房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还是那句话,李承乾自身之威望不足,不能收获军方之效忠,那么对于一众掌控军队的勋贵来说只要是继任者是李二陛下的儿子就无所谓。 可李神符到底打算如何发动政变? 一旦政变成功是软禁李承乾、还是直接将其杀死? 其后又如何安抚军方各派系的势力? 对于掌握着左右金吾卫的房俊又将如何处置? 李孝逸心慌意乱,回府之后在书房里坐了半天,待到日暮时分天色擦黑,大雪纷纷扬扬依旧未停,再也坐不住起身更衣,乘坐一辆没有家徽标识的马车自后门而出,去往河间郡王李孝恭府邸。 行至半途,忽然让车夫转向,径直去了韩王李元嘉的府邸…… …… 韩王府中。 叔侄两人于书房之中相对而坐,听完李孝逸的叙述,李元嘉蹙眉道:“此等大事攸关皇祚,怎地不去向陛下禀报?” 李孝逸摇摇头,道:“陛下看似羸弱,实则胸有成竹,长安城何事能瞒得过陛下?无凭无据贸然去向陛下检举,没什么大用处。” 李元嘉怒目而视:“那叔父你跑来我的府邸何意?” 事关重大,旁人能避嫌则全力避嫌,现在却被李孝逸硬生生卷入其中,难免心生恼怒。 李孝逸叹气道:“我心里害怕啊,此等谋逆之事沾身,就不是想洗就能洗得掉的,就算自身之生死不在乎难道还能不在乎阖家老小之性命?所以来寻你给我出个主意。” 李元嘉冷笑:“出主意?呵呵,叔父怕不是想要两头下注吧?那边答允了李神符,只待事成便可坐享其成,这边又提前向陛下报备,纵使事败也有挽回之余地、脱罪之理由,当真算计得明白。” “贤弟岂能这般污人清白?咱们在宗正寺同僚多年,愚兄何等样人你应该清楚才是,纵然算不上品性高洁,可也当得起‘中正谦和’这四个字吧?我胆小怕事,却也从不惹是生非,宗室之内已经是很低调了。” 李孝逸叫起撞天屈。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虽然与李神符同属郑王一系,但这两年李神符上蹿下跳搅风搅雨却从来都不曾掺和其中,稳稳当当本本分分在宗正寺当差,与其余那些心存觊觎之宗室子弟截然不同。 李元嘉摇头道:“空口无凭,兄长当自证清白才行。” “如何自证清白?” “弄清楚那些人到底打算如何行事,以及行事之时间、地点,如此至陛下面前检举揭发,陛下不仅不会怪罪,还会酬赏功劳,或许让你如愿以偿得到那些人许诺给你的好处也说不定……” 李孝逸大惊:“我何曾向那些人收受好处?” 李元嘉笑了笑,意味深长:“所以啊,空口白牙连我都不信你,你让陛下如何信你?” 李孝逸无可奈何,叹着气道:“去到陛下面前我也是空口白牙、全无凭证啊,攻讦、诬陷一位郡王乃是大罪,更何况那还是我的亲叔叔?恐无容身之地啊,罢了罢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若有了真凭实据之后再去陛下面前。” 他的本意便是在李元嘉这边通通气,待到李元嘉迫不及待去向陛下通风报信之后自己也能领取一份功劳,如此万一李神符等人事败,自己也能撇清干系。 可若是直接去往陛下面前检举揭发,那就与李神符等人彻底决裂、不死不休,万一将来李神符等人成事,自己可就亏大了…… 所以李元嘉说他左右逢源、两头讨好,还真是一针见血…… 至于他来见李元嘉之事泄露出去会否激怒李神符,他却是并不在意,李神符等人不安分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陛下因为各种各样的掣肘只能隐忍等着后发制人,自己又没有具体透露李神符等人的计划,李神符凭什么迁怒自己? 更何况他现在的价值在于帮助李神符等人起事之后安抚宗室,很是重要,李神符纵然不满也只能忍着,如若那日成事,自己居功至伟,李神符哪还会记得今日之事…… 李元嘉面色冷淡,缄默无语。 他也看懂了李孝逸的用意,不过却无可奈何,同样因为全无凭据,不仅无法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还得感激人家前来通风报讯…… 李孝逸知道李元嘉肯定要去陛下面前回禀自己入府拜访之事,目的已经达到,他便起身告辞。 “我忠于大唐、忠于陛下之心天日可鉴,至于旁人若有误解也没法子,只希望贤弟能以大局为重,告辞。” 李元嘉并不挽留,将其送出后门,看着马车消失在大雪茫茫的夜色之中,伫立少许,便让人备车,他要连夜入宫向陛下禀报。 …… 现如今长安城的宵禁制度早已名存实亡,限制放宽、人口流动增大、各种物资充沛,使得百万人口的城池爆发出巨大的商业潜力,即便入夜之后东西两市依旧灯火如昼、人头攒动,汉人、突厥人、薛延陀人、波斯人等等昼夜不停的进行贸易。 丰厚的商税使得那些但有京畿治安的大臣们纷纷闭上嘴巴,虽然宵禁取消有着安全方面的弊端,但继续实行宵禁则意味着如此繁荣之商业贸易就此断绝,两权相害取其轻,只能默许宵禁之废弛。 但皇城、宫城的戒严却愈发严密,横亘东西的天街、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在入夜之后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兵卒按时巡逻,身穿皂色圆领衣袍、头戴幞头、腰佩横刀的武侯更是随处可见,每遇有扰乱治安、行踪诡异之百姓便要上前盘问或是缉拿,如若汉人态度还好一些,若是胡人则当场缉捕送入长安、万年两县之牢狱,严加审讯。 胡人粗鄙愚昧,遭受歧视的情况下并非聚集起来索要权利,而是恨不能倾家荡产也要购买一个唐人的身份,从此高出族人一等成为人上人…… 李元嘉抵达承天门的时候,宫门早已落钥,朝野上下只有寥寥几人拥有叫门扣阙之资格,所幸执掌宗正寺的李元嘉便是其中之一…… 至门前扣阙,值守的内侍赶紧前往武德殿向内侍总管王德通禀,已经入睡的王德从床榻上爬起穿好衣物至李承乾就寝的寝殿,请近侍叫醒皇帝,告知韩王求见。 得到皇帝允可召见的口谕,王德这才亲自来到承天门打开一侧的小门将李元嘉迎入宫内,提着灯笼引领着来到武德殿,李承乾已经在御书房等候。 李承乾穿着一件袍子随意坐在御书房内,即便深夜地龙依旧烧着,屋里很是温暖。 李元嘉入内见礼,之后坐在一侧,将李孝逸登门之后一言一行仔仔细细的汇报一遍。 末了,李元嘉忧心忡忡,道:“那等乱臣贼子反迹昭彰、几乎无所掩饰,陛下岂能因顾念己身之名誉从而对其一再纵容?当断不断,容易养虎为患啊!依臣之见,当下令左右领军卫防御宫城,再召集越国公节制左右金吾卫封锁四门入城缉拿逆贼,彻底扫除隐患。” 第一千八百十四章 何谓律法 对于李承乾在面对宗室内部极有可能爆发的叛乱所表现出来的优柔寡断,朝堂之上不少重臣都不以为然、甚至有所不满,为了所谓的威望、名誉便对反迹昭彰的贼人一再纵容简直是极其愚蠢的行为,皇帝君临天下,所谓的「仁德」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工具而已,真正的执政核心乃是「王霸之道」,该下手时就下手,岂能一退再退、姑息隐忍? 如此非但不会感化逆贼,反而使其得寸进尺…… 可李承乾却坚持认为那些逆贼成不了大事,不愿背负「屠戮宗室」之骂名对那些人下手。 李元嘉觉得此举简直就是玩火,毕竟只有千日做贼、何来千日防贼? 稍有疏忽,就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待到王德亲自奉茶,李承乾将其斥退喝了口茶水,微笑着道:「叔王忧心于朕,朕心中感激,不过倒也不必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朕有四卫在手长安城里里外外固若金汤,何惧之有?」 李元嘉急道:「这不是是否有把握的问题,眼下明知那些人即将行不臣之举,何以无动于衷、一再纵容?陛下乃万金之躯,绝不容许承受一丝半点的风险。」 他明白李承乾之所以不愿背负「屠戮宗室」这个骂名之本意,对于一个自幼金典册封为皇太子、但在其后的岁月里一再被质疑、被攻讦、甚至几度险些因能力不足而遭废黜的皇帝心里,极度需要得到世人之认可。 在他看来李承乾并无充沛之精力、坚韧之意志,却在平素表现出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之品质,正是因为逼迫自己去做得更好、得到更多人之认可,能够被世人赞一句「中上之姿」,以之证明当初李二陛下意欲将他废黜是错的。 就好像当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登上帝位之后严格要求自己获取天下人之认可一样…… 但是为了获取认可而将自己陷入巨大危险之中,李元嘉觉得这就是走火入魔、进入极端。 李承乾沉默少顷,却依旧不为所动,而是叹气道:「当年玄武门之变前后,先帝对于宗室是有愧的,那么多追随高祖皇帝打下大唐江山功勋赫赫的宗室子弟要么身首异处、阖家灭绝,要么交卸印绶、投闲置散……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功过是非虽然早已如尘烟散尽,但遗留下来的疮疤却历历在目,朕不是太宗皇帝,没有太宗皇帝的堂皇霸气,惟愿宗室一体、天下一家,辉煌永续、江山永固。」 李元嘉瞠目结舌,这话什么意思? 你是在质疑太宗皇帝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对宗室、勋贵的清洗吗? 可事实上古往今来的兵变事件之中,玄武门之变已经算是最为宽厚、纵容的了,除去一小部分直接参与兵变的宗室、勋贵之外,其余明里暗里支持隐太子之人大多得到赦免并且予以重用,史书之上对于太宗皇帝的评价断然少不了「胸襟如海、气吞山河」这样一个评价。 可即便已经做得如此宽容大量,还要去质疑其屠戮宗室吗? 退一万步讲,即便整个天下都质疑太宗皇帝弑杀隐太子、齐王阖家上下,并且逼迫高祖皇帝禅位,你李承乾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岂有你站出来质疑的道理? 就只是为了显示你比太宗皇帝更为仁慈、更加宽厚吗? 李元嘉急忙道:「陛下岂可如此?太宗皇帝殡天之日,无论谥号、庙号都已对其一生功绩盖棺定论,其中固然有一些瑕疵,可太宗皇帝生前便叮嘱臣属不必讳言更不必粉过饰非,他老人家一世英雄、功盖千古,些许瑕疵非但不能遮掩光彩耀目之功勋,反而更能体会出几分侠义之气!当时为尊上谥号、庙号,朝野上下无一人反对、质疑,天下咸服!」 天下人明知太宗皇帝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等等劣迹,却依旧因为其巨大的功勋给予谅解,认为其一生功绩足矣角逐「千古一帝」之盖世殊勋,你身为人子怎能首倡质疑呢? 就算你再是希望获取世人之认可,可不能踩着太宗皇帝的威名成为你的踏脚石啊…… 李承乾面容严肃,正色道:「身为人子,没有人比我更敬仰太宗皇帝之丰功伟绩,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太宗皇帝当年剿灭叛乱之后斩尽杀绝,有违天和、过于残暴,这是世人所公认!如今只不过是有人心存不轨而已,反迹未显、恶心为彰,我又怎能以莫须有之借口狠下杀手?此之为不仁不义也,我不屑为之。」 「陛下可曾研读《大唐律》?」 「这是自然。」 「那陛下可还记得《大唐律》中关于"谋反"之判断、刑罚?」 李承乾怫然不悦,他觉得李元嘉这是在讥讽他"不学无术",沉着脸道:「谋反者处以极刑,阖家连坐,子十六岁以上者,绞;母女、妻妾流放三千里……然则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东宫、齐王府中子嗣无论年岁一并绞杀,唯女得以幸免,所以并不符合律法。」 李元嘉无语:「陛下明鉴,《大唐律》乃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勘定,在贞观朝实施,您口中的玄武门之变发生于武德九年,岂能以贞观朝之律法去判决武德朝之案件?反之,现在那些人试图颠覆皇权才适用于《大唐律》!"谋反"乃十恶之一,属于不赦之列,《大唐律》中对"谋反"之规定为"谋危社稷",即所有策划动摇皇权统治之言行,皆在其列。」 皇权时代,对于「谋反」极其重视、不可容忍,所以其定罪之范围极宽。 「已行即罪、不必有害,出言即罪、不必有行,但谋即罪、不必有言行。」 并且「一人即可称谋、不必二人或多人。」 只要施行,不论有害无害即有罪,只要说出来不必施行也构成「谋反」罪,而且不必多人合谋,只要一个人即可称「谋」。 他觉得陛下现在有些走火入魔,甚至不惜「踩踏」太宗皇帝之威名来博取世人之认可,所以他不从这里反驳李承乾,而是咬定了李神符等人之言行已经属于「谋反」,根本不必等其露出反迹再予以制裁,而是应当行雷霆手段、防患于未然。 既然律法已经规定了何谓「谋反」,只需三法司共同审理,待到认定李神符等人之罪责即可出手,如此有法可依、天下咸服,最是稳妥。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李承乾摇摇头,叹气道:「当初《大唐律》之勘定乃天下名士共同参与,公正严明、堂皇气魄,然则时移世易,当年之条款放到现在已经显得过于严苛。那时候天下不靖、政权不稳,自然需要严苛律法维系统治,乱世当用重典嘛。可现在河清海晏、天下归一,需要的却是相对仁慈、宽厚之律法确保社会发展,譬如"谋反"大罪之界定,应当视其确切之动作而定,而不是之私下里谈论几句便"因言获罪"。」 李元嘉:「……」 您不仅质疑太宗皇帝之功绩,甚至还想更改《大唐律》?! 您还真以为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就可以手执日月、为所欲为了? 您是不是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有什么误解? 真以为当了皇帝,世人皆要奉你为尊、对你之言行奉为圭臬无有违逆啊! 「陛下,律法乃帝国运转之根基、世人行事之准则,固然需要与时俱进却也不能轻易更改,否则将天下大乱矣!」 这皇帝为何如此天真? 真的以为律法所倡导的是公平正义? 屁! 律法之所以存在,其本意并非是公平正义,而是统治阶级实现阶级统治的工具,如此而已! 当统治阶级需要正义公平来体现统治阶级之正确,那么律法所体现的便是公平正义。 当统治阶级需要维系自己之统治,那么律法就是为了统治而衍生出来的武器! 这是每一个统治阶级都应当了如指掌的问题,怎地到了陛下这边却出现了认知偏差? 当年东宫汇聚了贞观一朝几乎所有的名士、大儒,到底教给了李承乾什么? 贞观一朝的长子嫡孙、皇位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不仅差一点连铁板钉钉的皇位传承给丢掉,甚至就连统治者应该具备的最基本认知都出现偏差…… 李元嘉只得劝谏道:「兹事体大,纵然陛下九五至尊亦不能一言而决,应当从长计议,但是眼下李神符等人反迹昭彰、不能纵容,陛下应该当机立断、剪除隐患,避免江山社稷陷入动荡之风险。」 这回李承乾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道:「韩王殿下之言,朕已了解,会派遣"百骑司"盯着他的,稍有异动便缉捕捉拿,绝不会任由其祸乱朝纲、颠覆皇权。」 李元嘉无奈,虽然陛下没有再说什么「宽容」「仁厚」「不能因言获罪」之类的蠢话,但依旧优柔寡断,令他心生不满。 自己的分量还是欠缺了一些,或许应当让房俊前来劝谏一番才行,以房俊之资历、地位、脾性,如若李承乾依旧说着这番蠢话,想必会被房俊当面怒斥一番…… 第一千八百十五章 都是利益 “你说陛下是不是疯了?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简直匪夷所思,这么搞下去大事不妙啊!二郎你是陛下近臣,固然不能指望你如魏徵那样做一个诤臣,可有些事情还是要进谏规劝的,否则出了什么事无法收场,史书之上你怕是逃不掉一个奸佞的评语。” 从太极宫出来,李元嘉越想越觉得事关重大,没有回府而是直抵崇仁坊梁国公府而来。 他是亲王,又是房家的女婿,即便夜半敲门也无大碍,门子一边将其迎入一边去内宅通禀,大晚上的高阳公主还是要避嫌没有出面接见,房俊从床榻上爬起来随意披了一件衣袍出来会客。 在正堂坐了一会儿,房俊让人整治了一些酒菜吃了点夜宵,又挪步到花厅沏茶交谈。 玻璃穹顶盖着厚厚的棉被,正南面三层玻璃确保最大限度的保存温度,玻璃外芦花一般的大雪扑簌簌落下,在灯笼光芒照样之下染上一层淡淡的橘色,华亭内温暖如春。 一坐下,房俊沏茶,李元嘉便忍不住喋喋不休好一通抱怨。 房俊不以为意,神情恬淡的沏茶、斟茶,而后拈杯呷了一口茶水,笑问道:“就这点事儿,你就大半夜的闯进府来不让人睡觉?” 李元嘉瞪着眼睛:“这是小事儿吗?这是天大之事!陛下不仅诋毁太宗皇帝之功绩,更甚要更改律法,若不能予以阻止必将闹得天下大乱、社稷动荡,吾等身为人臣岂能不思进谏、无动于衷?” “别那么大火气,来来来,喝口茶水润润喉咙,今晚我也不睡觉了,陪殿下聊聊天,嘿,雪夜煮茶、促膝长谈,真是好意境,可惜殿下非是女子,否则那便是红袖添香、郎情妾意,不失为一段佳话,啧啧,可惜了。” 李元嘉哼了一声,喝着茶水,对于房俊的调侃未有反驳。 他自知半夜登门很是冒昧,眼前这个地位、功勋、权势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的小舅子从床榻爬起来没有什么怨气的陪他吃饭、饮茶、聊天,和颜悦色心平气和,这已经是以往不敢奢求之“荣幸”。 放在五年之前,他敢半夜登门,这位小舅子就敢给他乱棍打出去…… 夜半之时,万籁俱寂,大雪在花厅之外扑簌簌落下,很快地面便厚厚一层白雪,厅内温暖如春,各种珍稀花树欣欣向荣、绿意盎然,间或几株奇花异草绽放,异香扑鼻。 房俊将一颗松果丢进红泥小炉里,舀了一瓢泉水倒进水壶之后将水壶放置炉上,轻柔的火苗舔舐着壶底。 “陛下如此心性,其实并不意外,一个屡屡遭受质疑的皇太子最终登上皇位,天下却依旧有很多人对其攻讦、诋毁,认为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全无人君之品格能力……易地而处,应当理解陛下所背负的压力。” 作为李二陛下的嫡长子,自幼背负所有期望的李承乾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这无可厚非,任何人在那个位置、有着那样光辉无限的前程都一样会心生傲然、睥睨天下。 但是当无尽的质疑铺天盖地的袭来山一样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对于心志的折磨是无与伦比的摧残。 历史上李承乾没能经受得住,最终崩溃、坠入深渊。 现在虽然顶住了压力并且最终登上皇位,可那些攻讦、诋毁却早已在他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当初有多少骄傲、现在就有多少自负。 他亟待反击,向所有攻讦他、诋毁他的人反击。 反击的手段是什么? 不是残酷的镇压、血腥的屠杀,而是以一种仁德宽厚的姿态向世人宣告,他是一个不比太宗皇帝差太多的皇帝,甚至某些方面更为优秀、犹有过之。 但他自知无法做得比太宗皇帝更好,怎么办呢? 既然不能达到对方的高度,那就把对方的高度拉下来,所幸李二陛下虽然功勋赫赫、战绩无双堪称“千古一帝”,但黑料着实太多,想要抓住一点将其高度拉下来倒也不难…… 李元嘉忧心忡忡:“子不言父过,即便父亲有诸般错处,哪里是作为儿子能够大加指责呢?自古以来君王以‘孝’治天下,若陛下有违孝道,岂不愈发引得天下人攻讦、诋毁?” 房俊淡然道:“世间任何事都是想要收获必先付出,只需在付出与收获之间有所权衡取舍并最终能够承担后果,自是无可厚非。” 李元嘉蹙眉:“你为何对陛下如此支持?” 房俊无奈:“我何曾支持了?只不过陛下目前之状态已经有所偏执,岂是某一个人反对就可以的?我数次劝谏他不要玩火,要当机立断剪除一切隐患,可他全部置若罔闻甚至对我有所不满、逐渐疏离,我亦无可奈何。” “陛下对你那般信任,怎会连你的话也不听?” “你是宗室子弟,岂会不知皇帝为何物?九五至尊、君临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自觉自己就是昊天之子,是人世间的主宰,亿兆国民之生杀大权操之于手……可如今生杀予夺的皇权遭受限制,他认为我就是罪魁祸首,若非有着以往扶持他登基的功勋还念着几分旧情,恐怕老早将我贬斥几千里去边疆与蛮胡为伍了。” 房俊摇头叹息。 他与李承乾的矛盾就在于此,从他所经历的后世来看,“绝对的权力只会带来绝对的腐化”,王朝迈不过三百年大限之根本原因除去土地兼并、政治垄断之外,最大的弊端便是皇权的专制,限制皇权是必须的举措。 可站在李承乾的角度,皇帝乃昊天之子、天下之主,就是要有生杀予夺之大权,普天之下唯我独尊,谁限制皇权、谁就是他的敌人。 李元嘉沉默少许,嗟叹道:“皇权是一柄双刃剑,左右皆是锋刃,能伤人、亦能伤己,但总体来说,限制皇权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虽然是宗室子弟,却也认同房俊的理念,将帝国之兴衰存亡系于君王一身,天下之繁荣昌盛亦或衰败倾颓取决于君王之贤愚,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一个稳定的、代表了帝国各方利益的权力机构去制衡皇权,任何国家决策首先取决于各方势力之利益,在各方利益权衡取舍之后予以施行,这才能最大限度的确保帝国利益。 因为某种程度来说,帝国的利益就是这些势力的利益,帝国强盛繁荣,各方势力的利益水涨船高,反之,帝国衰败倾颓,各方势力的利益都将受损…… 军方、文官、百姓、甚至于世家、门阀等等都可以在这个权力机构当中相互博弈、获取利益,而这些利益却是来源于对于皇权的压制与分割,各方势力所额外获取之利益,就是皇权的损失。 所以当下李承乾之种种作为,纯粹是发自于君王之本能——他已经感受到了皇权遭受压制、分割的危险,所以正在拼尽全力、不惜一切的挣扎反抗。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房俊喝了口茶水,缓缓道:“国家的权力不能集中于一人之身,一个稳定的代表了各方利益的权力机构通过妥协、斗争、集思广益去推行各项国策,如此才能长久促进国家利益之发展,这是毋庸置疑的。吾辈当为此为奋斗,不能让皇权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 在某一些时间段,权力专制会统一全国资源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但是在更多时候,权力专制带来的只会是腐败。 当帝国一统、四海咸服,权力专制的破坏性将会被无限放大,隋炀帝之殷鉴未远,大唐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其中之危险,那般繁华昌盛的大隋只因为隋炀帝无节制的大兴土木、大动干戈便迅速崩溃瓦解…… 追究其根源,皆在皇权之专制。 李元嘉苦笑道:“可如此一来,来自于皇权的反噬必将极为激烈,毕竟那是天地间最为强大的力量。” 房俊悠然道:“所以咱们就往后退一退,让别人顶上去去承受这股反噬之力。” “李神符?” “宗室内辈分最高、资历最深,功勋也不少,是个合适的人选,更何况还有一群子孙前呼后拥,抗揍得很。” “可……还是很危险的。” 李元嘉忧心忡忡。 房俊眉峰一挑:“既然是陛下自己的选择,所有后果自然都由他自己承受,即便最终被那些人得手,又怨得谁来?他不愿与我们正面相争,选择将李神符等人推出来破坏现有之体制、企图恢复以往皇权专制之局面,就必要要承受不可测之后果。” 这就是当下各方势力之间最主要的矛盾。 李承乾不满于皇权被不断削弱,却又不敢直面朝堂、军方结成的利益联盟,从而选择另辟蹊径,借助另外一股力量去破坏当下之局势。 李神符等人不甘于利益被一再压缩,选择迎难而上、冒天下之大不韪。 军机处、政事堂作为当下既得利益者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第一千八百十六章 帝王尊严 第4883章帝王尊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势力关系千奇百怪,实则只需遵循利益之述求便可轻易将纷乱的局势捋得清清楚楚,每一个人都有着符合自身之利益,利益决定立场,甚至决定一切。 郎舅两人雪夜饮茶闲谈,对于当下局势有了极为清晰之剖析、判断,也默契的分配了各自的任务。一在宗室,确保宗室能够在骤变之后迅速回归安定,一在军中,确保无论局势滔滔山崩海啸整个长安乃至于关中都岿然不动。 利益的力量是巨大的,在这股力量驱使之下朝局势必要有一个巨大的变故,不让那些隐藏着的东西爆发出来就会酿成更大的祸患,与之相比,短期内的动荡是可以承受的。 归根究底,这是一场皇帝为了维系皇权专制而发起的战争,当李承乾决定为此而战,势必惊天动地、不可遏止,没人有资格劝谏他停止战争,只能被动应战。 这是自皇权诞生那一日起便被赋予至高无上之权力而形成的强大力量,想要打破祂,就只能击败祂。 ***** 现如今的李唐宗室,能够被称为“大佬”的有且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河间郡王李孝恭,看似其人已经逐渐交付权力隐居府邸,身为吏部尚书也不怎么前往衙门署理事务,公务大部分都交给吏部左侍郎处置,军机处若无要事轻易不肯涉足,兵部的“委员会”更是难得去一次,但无论是威望、资历都使得他在宗室内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但是在这一场宗室内部掀起的动荡之中,李孝恭的立场与态度却颇为暧昧…… 凌烟阁内,香火缭绕,李承乾负手站在堂中仰首看着一幅幅贞观勋臣之画像,指着位列第一的长孙无忌之画像,淡然道:“赵国公于国有功,但晚节不保,朕拟将其自凌烟阁撤出,不知叔王以为如何?” 太宗皇帝生前,多次在人前赞誉长孙无忌之殊勋,言其当为贞观勋臣之首,并且其最高官职乃三公之“司徒”,当为第一、无可争议,只不过在太宗皇帝暴卒之时长孙无忌不清不楚,其后又发动关陇门阀叛乱、最终兵败自尽,毁誉参半。 已经无资格位列凌烟阁功勋之中。 李孝恭躬身立于李承乾身后,闻听此言,目光从一幅幅画像之上掠过,低声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天下之主,这种事自可乾纲独断,老臣并无异议。” 长孙无忌之下,便是三公中仅次于“司徒”之“司空”,截至目前大唐获封“司空”的共有四人,房玄龄、李孝恭、杜如晦、魏徵,后两人是死后“赠司空”,因死者为大所谓杜如晦、魏徵排在前面。事实上死后赠官是要高于生前官职的,所以房玄龄、李孝恭这两位才是真正的“司空”。 取消长孙无忌的资格,排在最前的便是房玄龄与李孝恭,而李孝恭因为其宗室郡王之身份,与宰执天下的房玄龄不相伯仲。 如今房玄龄依然致仕告老,在不可能于朝政之上有所建树,可李孝恭仍身兼数职,是极有可能更进一步、位列第一的。 所以李承乾的意思很明显:叔王你想不想在这凌烟阁勋臣之中位列第一?如果你想,那就要继续努力了。 至于如何努力……李孝恭自是心知肚明。 李承乾摇摇头,叹气道:“朕纵然是大唐皇帝,却也不能一言而决,很多事都是有心无力啊。” 李孝恭沉默稍许,躬身道:“陛下真龙天子、天下之主,自当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谁敢忤逆,是为不臣。” 李承乾转过身,目光炯炯的看着李孝恭:“叔王果然是大唐肱骨、社稷基石,唯有你一直赤胆忠心、始终不负父皇之信赖以及朕之期许!” 只要能够获取李孝恭的支持,所有的谋划便都有了胜利的基础,即便最坏的情况出现也不虞整个天下陷入动荡。 说到底,李唐皇室才是天下之根基,皇室不乱,则天下安定,些许跳梁小丑翻不出太大的浪花。 李孝恭却是摇头叹息:“老臣所为非是功勋利禄,只是忠心维护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之基业而已,那等心存叵测之辈亵渎皇权、不忠不义,自应灭绝其野心、剪除其祸乱,可说到底这天下是陛下的也是宗室的,最终会否天下大乱、会否社稷动荡却是谁也不知,老臣心中惴惴、惶恐不安啊。” 皇权固然至高无上,可大唐才是所有人的利益之本。 假若为了维护皇权之尊严却将亿兆黎庶弃之不顾,是否本末倒置呢? 只不过站在他的立场,势必要与皇权站在一起。 “叔王何出此言?即便最终整个天下陷入动荡,亿兆黎庶水深火热,那也是彼辈不忠之逆贼倒行逆施、祸乱朝纲之罪孽,朕乃天子,受命于天,岂能任人凌辱、随意践踏?凡质疑朕者、不忠于朕者、将黎庶置于朕之上者,皆乃朕之仇敌,朕誓与其不死不休!” 李承乾背负在身后的双拳紧握,目光炯炯、面泛潮红,语言铿锵有力。 他隐忍得太久了,凌烟阁内的香火似乎有一种挑动情绪的力量,将他死死压制在心底的骄傲、自负、野心全部都挑动出来,他不甘心做一个傀儡,要像父皇那样乾纲独断、一言九鼎。 朕乃天子,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整个大唐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向他无上皇权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所谓的军机处、政事堂、委员会都要统统砸碎丢进滚滚渭水、挫骨扬灰! 李孝恭与李承乾灼灼目光相对,心底微微一颤,再度躬身,沉声道:“陛下放心,无论何时,老臣都站在陛下身边。”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呢? 心底隐隐回忆,似有相识。 当年太宗皇帝在发动玄武门之变以前,曾经入府向他讨论局势,以及努力争取他的支持。虽然他最终并未直接介入玄武门之变,却在幕后帮助太宗皇帝稳定宗室做出巨大努力,他也清楚记得当时太宗皇帝就是这样一种“不成功、便成仁”近乎于歇斯底里的眼神。 可问题在于当年的太宗皇帝更多还是迫不得已,若不愿束手就擒就只能发动兵变杀兄弑弟、向死而生,这也是事后天下人对太宗皇帝颇多宽容的一点,虽然兵变乃是事实,但主动与被动之间的却是天差地别。 李承乾现在之所为,却完全出自于私心将宗室放置于火炉之上,固然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维系皇权之尊严,实则却有可能埋下祸乱天下之种子…… “放眼朝堂,那些口口声声忠君爱民之辈也不过是为了利益奔波之蠹虫而已,他们眼里只有家族、己身,嘴上说着帝国利益高于一切,实则所行之事皆为一己私利,从而将朕这个皇帝弃之不顾。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假若朕这个皇帝沦为傀儡,势必超纲紊乱、尊卑颠覆,古往今来如此局势皆乃王朝末世,何曾有人拨乱反正?你我叔侄自当携手并肩、共度时艰,为我李唐皇室延续百年气运。” “此老臣之荣幸也,陛下令之所至,老臣赴汤蹈火、不惜此身!” …… 待到李孝恭告退离去,李承乾依旧站在画像前久久不动、有些出神。 旁侧小门内,通事舍人李思暕轻手轻脚的走出来,于李承乾身后躬身施礼,小声道:“陛下。” 李承乾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问道:“令兄如何回话?” 李思暕道:“兄长当年误入歧途、被仇恨蒙蔽双眼,幸得太宗皇帝之宽宥不曾治罪,并且委以重任,如今又得到陛下之信重交托于护卫东宫之重任,发誓忠于陛下、绝不背叛,唯陛下之皇命是从!” 其兄李安俨官拜中郎将,护卫东宫,其麾下禁军不仅可以庇佑太子,亦可在必要时候自东宫杀出进入太极宫,效仿之前晋王兵变之时金法敏率领“三千花郎”藏匿于东宫之内骤然杀出改变战局…… 这是李承乾为自己设置的最后一道保险,只要李安俨听从皇命,武德殿便是固若金汤。 李承乾颔首,温言道:“很好,转告令兄,朕非是吝啬薄情之辈,待到皇权稳固、抵定乾坤,定不吝赏赐,贤昆仲忠于朕、忠于大唐,实乃天下臣属之楷模。” “吾兄弟二人深受皇恩,早已发誓以死报效,如今陛下遭受奸佞之迫害致使皇权旁落,实在痛心疾首!只不过吾等虽然下定决心以死报效,可奸佞要么手握重兵、威凌长安,要么隐身暗处、如蛇藏匿,陛下还应掌控更多军队才能确保万无一失。陛下乃万乘之君,不可遭受半分风险,绝不可予敌人可乘之机。” “放心,朕心终有数,只要逆贼胆敢犯上作乱,定然以泰山压顶之势予以雷霆一击。” 李承乾信心十足。 他这个计划的确很疯狂,可他毕竟是皇帝,深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岂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呢? 只要活着,他就还是大唐皇帝。 如若死了,那可就一了百了。 为了帝王尊严而丢了性命,他不为也…… 第一千八百十七章 军人立场 大雪纷纷扬扬,松鹤楼靠窗的桌子旁,郑仁泰坐在椅子上面目严肃,心情如窗外寒冬一般凌冽。 在他的对面,李孝恭慢悠悠的喝茶,一身锦袍头戴幞头好似一位富贵长者,但说出的话却好似刀子一般锋利无匹:“荥阳郑氏乃隐太子之亲家,当年玄武门之变时候便公然与太宗皇帝敌对,及至太宗皇帝登基并未因此怪罪,时至今日有逆贼意欲叛逆,荥阳郑氏可是要附逆起兵、一报当年之血仇?” 对于当下朝中之险恶风波,郑仁泰自然早有所感,只不过他自知尚未够得上大唐帝国之权力核心,所以一直紧随房俊之脚步,并未试图去掺和其中。 孰料李孝恭今日约他在此相见,开门见山便逼他表态。 这让郑仁泰有些恍惚不解:朝野上下,最坚定支持陛下的便是房俊,而陛下也将房俊视如肱骨、言听计从,站队房俊就等同于站队陛下这是毋庸置疑的,可现在李孝恭却为何非得要他在陛下与房俊之间二选一? 房俊意欲谋逆、窃夺皇帝之位? 这是绝无可能的,纵然房俊有这等野心,可现在大唐历经三帝、繁荣昌盛,政局早已稳定,除去李唐皇室之外无人可以染指皇位,若是废黜陛下、另立新君……房俊图什么? 郑仁泰一脸正气:“正如郡王所言,荥阳郑氏深受大唐三代帝王之隆恩,自当尽心竭力护卫大唐正统,纵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有我郑仁泰在,太极宫便固若金汤,若有逆贼作乱只能踏着我的尸骨进入承天门!” 他不信房俊会反叛,真正反叛的那些人是谁他也隐隐有所猜测,即便皇权动荡、逆贼乱起,房俊依然会是陛下的肱骨基石,只要紧跟着房俊的步伐,前程无忧。 李孝恭呷了口美酒,淡然道:“说实话,我并不信你,甚至包括当年玄武门之变当中那些追随隐太子的旧部,我一个都不信。你们当中固然有人感念太宗皇帝不杀之恩,这些年也前程远大权势在手,看似没理由背叛陛下掀起叛乱,可如若朝野上下还有一人起兵掺和进叛乱之中,必然是你们其中之一。” 李建成乃“唐国公”长子嫡孙,随着高祖皇帝建国长安便被册立为太子,名正言顺、大义所在,更兼其文治武功样样杰出,依附于其身后者不计其数。 及至玄武门之变后李建成伏诛、阖府上下被杀个一干二净再无任何复起之可能,依旧有无数人誓要为其报仇,视死如归、前赴后继。 譬如薛万彻之辈更叫嚣杀入秦王府屠尽秦王府上下,为李建成报仇雪恨…… 即便最终太宗皇帝镇压一切、收拾残局,也以无上宽容之胸怀对这些人予以宽恕、赦免,绝大多数李建成旧部都老老实实蛰伏于太宗皇帝麾下,可毕竟是时事所逼、迫于无奈,其中多少人心存仇恨又有谁知道? 之前两次兵败不少李建成的旧部已经牵扯其中,如若再来一次兵变,未必没有隐藏更深者骤然而起…… 郑仁泰摇摇头,沉声道:“郡王此言差矣,吾等当年之所以追随李建成是因为其太子之身份,皇家正统、大义所在。如今大唐之正统在于陛下一身,身为人臣自当誓死报效。更何况既然太宗皇帝当年赦免吾等之罪责,吾等便是清白之身,郡王岂能以太宗皇帝已赦之罪问责于如今之吾等?难道太宗皇帝的谕令在你眼中不值一提?” “呵,”李孝恭冷笑一声:“别拿太宗皇帝的名头来压我,嘴上说的好听没用,事到临头才知忠奸善恶。” 郑仁泰点点头:“那就拭目以待!” 言罢起身,躬身施礼:“末将尚有军务在身,便不陪郡王饮酒了,告辞。” 转身,大步自楼梯下楼。 李孝恭喝了口酒,从敞开的窗户看着郑仁泰下楼在亲兵护卫之下翻身上马,一行十余人疾驰在长街之上消失于风雪之中,微微蹙眉之后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斟满酒杯,一饮而尽。 郑仁泰如今忝为右领军卫大将军,统兵驻守长安,足以影响长安局势,只不过此人虽然名义上是刘洎的人,实则暗地里与房俊不清不楚,其立场居然模糊难辩。 事实上在能够直接左右长安局势的四支部队当中,左右金吾卫乃是房俊之嫡系,即便陛下都很难插手其中,这也是房俊宁肯交卸一应官职只担任尚书右仆射之原因,只要这两支军队在手,其权势、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左领军卫大将军梁建方乃贞观勋臣,走的是李勣的路子,一旦有事其立场未必站在陛下这一边。 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这四支或在城外、或在城内的军队居然并无一支彻彻底底效忠于陛下,这也让李孝恭心怀戒惧。 这几年他对朝局不甚在意,这才不知不觉间形成当下长安之格局,现在想要力挽狂澜却是悔之晚矣…… ***** 梁建方在一众部曲护卫之下沿着山路直上骊山,沿途山路两侧的田地、沟壑之中多见暖棚,不少农夫、杂役顶着大雪清扫棚顶的积雪,风雪之中居然显得不是那么孤寂。 这些都是房家的农庄,时至今日,长安城冬日所需之菜蔬几乎九成以上都来自于房家农庄的暖棚,仅此一项一个冬天的收入便是一个巨大数字,不知多少人艳羡,争相效仿。 虽然房俊对此并不“护食”,但凡有些交情的求上门去都会给予一些技术指点,可冬日里培植菜蔬不仅需要庞大的财力物力,其中精妙的栽培技术、精细的管理经验却不是想学就能学会的,所以直至目前其余人家的暖棚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连自家食用都不够,遑论供应市场。 沿着山路一直向骊山深处行去,逐渐山岭纵横、沟壑密布,越来越不适宜耕种、居住,人烟稀少,时不时有野兽自雪地之上疾驰而过,梁建方却全无打猎之心情,只策马急行。 拐过一道山包,于山坳之中有一块略微平坦的土地,靠着山脊的一面修建这一处道观,早有英国公府的亲兵等候在此,将梁建方引领过去。 李勣没做过道士,但他的确崇尚道家文化,所以在骊山的封地之内修建了一座依山傍水的道观,平素事务并不繁杂的时候都会出城在此小住几日,夏日听雨、冬日赏雪,很是悠闲惬意,这也与他较为淡泊的心性相契合。 事实上因为高祖皇帝奉老子为祖,道家自然而然成为国教,有关于道家的一切便都流行开来,譬如大唐公主出嫁为女冠早已蔚然成风…… 到了道观之前下马,梁建方大步进入观内,于袇房之中见到一身道袍的李勣。 见礼之后,梁建方盘腿坐在李勣对面的蒲团上,恭声问道:“不知英公召见,有何吩咐?” 他今日刚至军营点卯便被告知李勣召见,连家都没回便赶紧前来拜见…… 李勣给他斟了一杯茶,问道:“城中局势如何?” 梁建方捧着茶水,斟酌一下,低声道:“末将愚钝,并不知局势之微妙变化,不过最近禁军略有异动,颇不寻常。末将虽然有宿卫宫禁之责,却也不敢贸然插手禁军事务。” 李勣点点头,淡然道:“只要记着你宿卫宫禁之职责就好,无论任何时候都要将大内之安危放在心头,为了陛下之安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如此就好。” “大帅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做。” 开口应下,梁建方想了想,又问道:“英公特意将末将召来叮嘱一番,可是最近长安城内有可能发生异变?” 他虽然不知局势到底如何走向,但身负宿卫宫禁之职责自然对这方面情况予以关注,宗室、禁军等等各方面的动向表示或许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身在其中何去何从也要事先有所考量。 他是李勣的人,自然要站在李勣这一边,可李勣究竟站在哪一边他却并不清楚…… 李勣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语气略有严厉:“你是武将,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就好,要远离政治,任何时候都要记得忠君爱国、奉行皇命,其余事情无需理会。” 梁建方心中一紧,明白果然即将有事发生,却也不敢多问了,郑重颔首道:“谨遵大帅令谕!” “我早已不是什么大帅,又何谈什么令谕呢?不过是多年袍泽唯恐你行差踏错所以不厌其烦的唠叨两句而已。你要记着你是军人,军人的立场是永远忠于帝国、忠于陛下,而不是那些所谓的伸张正义、为民谋福,更不是利益纠葛、派系争斗,那是文官才会干的事。” 李勣喝着茶水,谆谆教诲。 时至今日,帝国疆域辽阔、国力繁荣昌盛,敌人越来越少,纯粹的军人也越来越少,更多的利益纠葛早已经渗入至军队的方方面面,导致有事发生的时候军人已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这是不行的。 第一千八百十八章 房俊惧内 然而李勣也明白“军人首先是个人”的道理,是人就有立场、就有自己需要争取的利益,而这也就导致军人无法保持纯粹、更无法坚定应有之立场。 所以他在感知到长安城即将风起云涌之时将梁建方叫过来,殷切叮嘱一番。 他不希望自己这些硕果仅存的部下一时间行差踏错、坠入无可挽回之深渊。 不过人各有志,若是有谁不听劝阻一意孤行,那也怨不得他…… 两人喝着茶水,窗外大雪纷飞,梁建方给李勣斟酒,低声问道:“英公如此嘱托,可是长安局势有崩坏之虞?” 言辞还是谨慎隐晦的,所谓“崩坏”自然是指有人谋逆作乱、甚至发动兵变…… 李勣摇摇头,拈着酒杯喝了一口:“无需关注那些,只要履行本职即可。” 有些事情他虽然心中腹诽,却不能宣之于口。 以当下长安内外、关中上下忠于陛下的军队足以在逆贼起事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歼灭,然而陛下却屡屡压制、引而不发,其所思所想也就不难揣测。 然而在他看来这些全无必要,皇权遭受限制又如何?能够稳稳当当坐在皇位之上才是最重要的,大臣分权之危害远比宗室祸乱来的轻,古往今来所有人的叛乱加在一处,权臣篡位少之又少,更多还是宗室谋逆。 简而言之,大臣是很难窃夺皇位的,宗室谋逆则容易得多,冒着被宗室谋逆之风险去收拢皇权,简直蠢不可言。 但他素来是不愿掺和这些事的,只要李承乾还在皇位、或者退一步讲只要皇位传承在陛下、太子这一脉,其余无关紧要,陛下愿意折腾就让他去折腾。 极端情况下即便陛下出现什么差池,只要太子安在,帝国就乱不了…… 梁建方也明白了李勣的意思,点点头,做出保证:“末将定然谨守本职,绝不生出贰心。” 正事谈完,李勣问道:“军队掌控力度如何,能否做到令行禁止?” 左领军卫之前一直在李客师统领之下,梁建方骤然上位未必能够做到如臂使指,一旦麾下将领不服军令导致关键时刻出现差错,那可就不仅仅是闹笑话了,是会要命的。 “大帅放心,丹阳郡公离职之时上上下下交待得非常清楚,并无龌蹉之事,这些时日整顿军队、分派军务也颇为顺利,将校令行禁止、绝无推诿,如今已经完全掌控。” 从古至今,军队都是“唯主帅之命是从”,与其说是国家之军队、不如说是主帅之军队,主帅效忠国家、效忠君王则军队亦然,反之,全军上下往往追随主帅之意志,或忠或奸、或为国家之梁柱或为天下之祸患,皆在主帅一念之间。 但是主帅想要完全掌控一支军队也并非易事,毕竟一支军队之构成往往极其复杂,每一个人所追求的利益与主帅并不一定一致,此等情况之下想要军队如臂使指、上下如一,极其困难。 尤其是梁建方这样半路接管一支军队,平素或许看上去军中将校唯命是从,但是到了关键时刻是否听从主帅军令却是未知…… “不要大意,李客师之才能虽然比不得卫公,却也是满腹韬略、成绩斐然,未必没有在军中留下心腹眼线。虽然不至于在关键时候策动一些将校,却也不能不防。” “喏!末将定然多加小心、仔细甄别,绝不会留下隐患。” 如果在需要他拉出军队护卫宫禁之时军队忽然哗变,那他可不仅仅是失职的问题,追究下去全家都得掉脑袋…… ***** 太极宫内陡然增多的禁卫、内侍使得气氛紧张起来,任谁都知道局势极不寻常,难免人心惶惶。 淑景殿内,皇后苏氏今日前来探望长乐公主以及鹿儿,晋阳公主也相陪在一侧,皇后将鹿儿抱在怀中,亲昵的亲了一下鹿儿白白嫩嫩的脸颊,惹得鹿儿手舞足蹈嘎嘎直乐,自是愈发喜爱,对长乐公主叮嘱道:“这些时日你就在宫中不要出去了,尤其是终南山那边的道观,毕竟深山野林的安全无法保障,再多的护卫也难免疏忽,万一有什么事你哭都来不及。” 绛色宫裙裁剪合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秀发如云、满头珠翠,富贵堂皇之中透着端庄娴雅,论及颜色,皇后苏氏绝不在长乐、晋阳之下。 长乐公主闻言有些紧张,黛眉微蹙:“是宗室那边有了动静?” 宗室内很多人不安分不服李承乾稳坐皇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连续兵变都未能撼动李承乾的皇位,可很明显那些人并未死心,明里暗里勃勃野心几乎不加遮掩。 皇后苏氏一脸愁容,轻叹道:“谁说不是呢?陛下不愿背负屠戮宗室之骂名,只等着那边先动手再予以反制,到时候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可正所谓百密尚有一疏,万一被贼人觅得机会,那可如何是好?”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闭口不言。 很显然,就此事皇后定然已经劝谏多次,但看上去并没什么效果,随着陛下的皇位越来越稳,脾气也越来越自负,以往还能听从皇后、房俊之谏言,现在却愈发我行我素了。 也不知为何,往常宽厚仁慈的陛下忽然之间就变得极端且刚愎,让身边亲近的人越来越陌生…… 一旁的晋阳公主柔声道:“如此说来,岂不是太极宫才是最危险的地方?长乐姐姐不如将鹿儿送去梁国公府,无论这长安城怎么乱,梁国公府必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对房俊有着极其强烈之崇拜,认为房俊能够应对任何情况,若是连梁国公府都不安全了,这长安城内外也就没有所谓的“安全”了…… “这……” 长乐公主犹豫不决。 按理说将孩子送去梁国公府远离皇宫这个是非之地的确是最为安全的做法,可问题在于高阳那个臭丫头不是一回两回的说过,要将鹿儿接回梁国公府由他们两口子抚育,若是那样这个孩子就名正言顺的回归了房家,自己往后想要见一面可就难了。 一边是孩子的安全,一边是或许要被割断的母子亲情,委实难以抉择…… 皇后苏氏看出长乐公主的忐忑不安,小声问道:“你是怕孩子送去梁国公府容易,再想接出来就难了?” 长乐公主点点头,美眸眨了眨,求助的看向皇后。 皇后将孩子放在襁褓里,素手扶额,很是无语的模样:“你虽然是女儿家,可即便太宗皇帝在的时候也对你颇为重视,时常听取你的意见,认为你杀伐果断不逊须眉,怎地如今却好似一副小媳妇姿态?” 长乐公主有些委屈,谁叫我偷了妹妹的男人、还生下这个孩子呢? 在高阳面前自是矮了一头,底气不足…… 晋阳公主在一旁出主意:“姐姐你可以将此事与姐夫分说明白,只是将鹿儿送去府上避一避,以求稳妥,待到将来局势稳定一定要接出来,姐夫会答允的。” 长乐公主奇道:“你为什么会认为你姐夫在这件事上能说了算?” 晋阳公主有些不解,反问道:“为何姐夫说了不算呢?” 在她心目当中房俊就是顶天立地的当世豪杰,没有办不了的事儿,高阳姐姐虽然性格跋扈行事霸道,甚至做出下令斩断人胳膊这种事,可在姐夫面前也并不曾嚣张耍浑,此事只要姐夫答允下来,高阳姐姐岂能反悔? 长乐公主冷笑一声:“呵。” 男人在心虚的时候是很难强势的,如果生死攸关,房俊自然在高阳面前立得稳,可问题是现在远未到危急时刻,一旦高阳甩脸子耍脾气,房俊未必坚持得住。 更何况她极为了解房俊,那狗男人一直想要将孩子接回去,说不得就能借着高阳的蛮横顺水推舟…… 相比之下,皇后对于房俊的了解并不太多,听闻姊妹两个的对话,颇为惊奇道:“二郎居然惧内?这可真看不出来!不过倒也不让人意外,他们房家的传统是这样的。” 房夫人卢氏当年的“壮举”至今仍在坊市之间流传,被长安百姓津津乐道、忝为茶余饭后之谈资,宁肯喝下一杯“毒酒”也不准房玄龄纳妾,其人其事堪称传奇。 房遗直那一房素来是其妻杜氏当家也不是什么新闻。 到了房俊这边将“优良家风”传承下来,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只不过想想房俊在外面威风八面、说打就拽,在家中却是唯唯诺诺的“惧内”模样,皇后便一脸古怪。 实在是匪夷所思…… 晋阳公主替房俊辩解:“怎能说是惧内呢?那是尊重!姐夫素来认为男女平等,甚至从不在乎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陋习,武娘子能够执掌房家产业就是明证,如今更代替姐夫掌管‘东大唐商号’,心胸之开阔世间少有,这才是真男儿。总比那些在外头唯唯诺诺、回家对妻妾耍威风的男人强得多吧?” 皇后与长乐公主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又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晋阳这个丫头对房俊用情至深,时刻都不忘对其维护,实在是让人伤脑筋…… 第一千八百十九章 鹿儿回府 第4886章鹿儿回府 皇后苏氏脑海里想着房俊如何在家中唯唯诺诺的模样,心中着实古怪…… 过了一会儿,她低头见襁褓中的鹿儿踢蹬着腿儿很是活力充沛的样子,遂低声道:“以防万一,还是将孩子送去梁国公府更为稳妥,至于高阳是否让你将孩子接出来……不妨以后再说。” 长乐公主蹙眉:“当真到了这般危险的地步?” 皇后轻叹:“有备无患吧。” 事实上她早已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李承乾自信可以将局势掌控于手中,任凭宗室内那些人如何都翻不起太大的浪花,然而世间之事哪有绝对? 一旦有所疏忽,后果不堪设想。 可无论她如何劝谏李承乾都无动于衷…… 长乐公主点点头,道:“那明日一早便派人将孩子送过去。” 晋阳公主道:“姐姐你不去吗?鹿儿太小,没有你在身边恐怕有差池啊……要不我过去帮忙照顾鹿儿吧。” “胡闹!” 长乐公主没好气道:“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跑去宫外长住算怎么回事?居然还想送上门去,你还嫌外头风言风语不够多吗?再这么不稳重,当心嫁不出去!” 这么一个天香国色的大闺女放去房家,那怎么得了? 虽然她很是信任房俊的定力,可晋阳毕竟与旁人不同,若是铁了心凑上去“白给”,房俊那厮怕是不会狠心拒绝…… 皇后苏氏也蹙眉,语气略重:“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小孩子脾气?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若不然就随我去东宫暂住几日。” 晋阳公主一脸无辜,扁扁嘴,不满道:“你们两个过分了,我真是担心鹿儿才要随行,你们想哪儿去了?龌蹉!” 长乐公主却不在意她发小脾气,担心的询问皇后:“嫂子打算去东宫吗?” “是啊,”皇后苏氏叹口气,道:“宫里这边陛下早有谋划,即便有什么疏漏也是我力有未逮的,反倒是一旦有事东宫那边更为危险一些,不过去陪着象儿,我如何放心呢?” 相比起刚愎自负的丈夫,自然还是自己儿子更为重要一些。 甚至于退一万步来讲,只要太子李象安然无恙,即便太极宫这边出现一丝半点差池也并无大碍…… 长乐公主小声道:“或许可以向二郎讨要一些火器用以防御,纵然局势当真崩坏,只要守住丽正殿便可稳定大局。” 皇后无奈道:“谈何容易?东宫戒备森严,负责防卫的中郎将李安俨为人严苛、不知变通,定然不会允许有火器进入东宫。” 长乐公主便瞥了一眼在一旁逗弄鹿儿的晋阳公主,皇后冰雪聪明、心思灵动,马上领会长乐公主的意思,略一思索,微微颔首、予以认可。 晋阳公主很是聪慧,眼尾余光见到嫂子与姐姐眉来眼去,时不时往自己这边偷瞄,便明白两人打着什么主意,遂轻叹一声,无奈道:“行吧,到时候我带人陪着嫂子去东宫小住几日,将火器夹带于我的行李之中,想来李安俨也不敢搜查我的行李。” 皇后握住晋阳公主的纤手,欣慰笑道:“往后定要让象儿孝顺你这位小姑姑,他敢不听你的话,我就大耳光抽他。” “嗯?” 晋阳公主眨眨眼,她本意只是帮助东宫加强武装而已,身为公主帮助自己的太子侄子自是不为什么回报,可是听皇后这么一说,这才醒悟过来李象那小子虽然年虽小,却是实打实的太子,大唐储君,如果能帮着自己在某一件事上说说话,就连陛下也要给几分面子吧? 赶紧拍了拍初具规模的胸脯,义薄云天的样子:“嫂子放心,象儿那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岂能眼见着他陷入危险而袖手旁观呢?只要能帮助象儿,做什么我都愿意。” “好妹妹。” 皇后苏氏很是感动,揽住晋阳公主瘦削的香肩,眼圈儿都红了。 危机重重的时候,居然连一贯娇生惯养的晋阳公主都要为了太子的安危操心,可陛下却一意孤行,根本不将他自己以及她们母子的安危放在心上…… 长乐公主道:“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收拾一下去梁国公府,见了二郎也听一下他的意见,若他答允,便马上安排人送你们前往东宫。” 皇后苏氏连连点头:“正该如此。” 旋即,她又拉着姊妹两个的手,感动道:“紧要时候有你们两个在身边,我这才感觉有了主心骨,不然这心里七上八下彷徨无助,真真快要愁死。” 陛下听不进她的劝谏,认为有李安俨镇守东宫万无一失无需节外生枝,那些个亲王们历经两次兵变一个两个都噤若寒蝉,对太极宫内之事避之唯恐不及,这让她一个妇人着实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有长乐公主能帮着她出出主意,晋阳公主也全力帮忙,这才让她略感安心。 “咱们姑嫂姊妹自当相亲相爱,岂能眼睁睁看着你担忧彷徨却无动于衷?再说陛下胸怀天下国事难免在微小之处有所疏忽,咱们帮着拾遗补阙便是了,也好让陛下无后顾之忧。” “嗯,一辈子的姑嫂姊妹!” 皇后苏氏抹了一下湿润的眼圈,绽放笑容。 这份情她必须领,暗暗下定决心彼此好好相待,要像是真正的姊妹一样互通有无、有福同享…… …… 当下长乐公主在淑景殿内收拾行装,分别派人前往梁国公府通知高阳公主、去往兵部衙门告知房俊,而后长乐公主在晋阳公主陪同之下出宫,径直前去梁国公府。 皇后苏氏则向陛下禀报一声说是近日严寒担忧太子身体,所以前去东宫小住几日,并且有晋阳公主相陪,李承乾并未在意,虽然公主去东宫小住于理不合,但他素来宠溺晋阳公主,自然不会在此等小事上阻止,遂准许前往…… 梁国公府上上下下得知长乐公主携带小郎君回来暂住,顿时忙碌起来,这可是实打实的自家小郎君,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名分甚至不能认祖归宗,所以分外惹人怜惜,再加上长乐公主的身份,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府内以及门前街巷的积雪扫的干干净净,为长乐公主准备的房子重新收拾一遍,所有铺盖全部换上新的,一应用品也从库房内迅速搬出来,镜子、桌椅、甚至就连一个茶壶一个茶杯都挑选最好的,唯恐小郎君受凉所以地龙也烧得滚热,下人们觉得屋子里有些干燥,又从花厅内搬来一些绿植、地上薄薄的洒了一些水…… 等到长乐公主的车架进了崇仁坊,梁国公府上上下下早已候在门外,上百人恭恭敬敬立于街巷两侧,在车架抵达之时躬身迎接。 长乐公主抱着孩子在侍女搀扶之下下了马车,便听到整齐的声音:“见过长乐殿下,恭迎少主回府。” 此时雪仍未停,风却不大,长乐公主环顾四周,想了想,将襁褓往下拽了拽,竖着抱起露出鹿儿的半张脸以便于让大家都看上一眼,毕竟孩子往后基本不可能生长于这里,面前这些仆从、家臣与之相处的时间不会太长,有必要见一见。 “平身吧,今日小郎君回府乃大喜之事,来人,赏。” “喏。” 自有几个女官带着内侍抬着竹筐上前,将筐内的铜钱取出挨个赏赐。 “谢殿下赏赐,谢少主赏赐!” 房府上下大喜,纷纷谢赏。 “呦,很有当家大妇之风范啊。” 正门口的台阶上,披着狐裘的高阳公主俏生生站立,身边侍女撑着油纸伞遮挡雪粉,面目含笑,阴阳怪气。 长乐公主不理会她,将襁褓裹好以免孩子冻着,便抬脚上了台阶。 “来来来,让大娘抱抱咱家的小郎君!” 高阳公主向前迎了两步,笑靥如花的伸出手想要接过孩子。 长乐公主眼角跳了一下,秀眸瞪了高阳公主一眼。 大娘…… 当着这么多年的妹妹,如今想要翻身当姐姐了?! 自不会惯着高阳,淡然道:“外头风大雪寒,先进屋再说吧。” 言罢,抱着孩子当先而行,进入大门。 高阳公主秀眉一挑,目光凛然:这位姐姐是想反客为主? 呵,进了这个门儿,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还愣着作甚?快快将长乐姐姐的东西都搬进府中,再将姐姐的房间收拾一遍,若有差池疏漏,严惩不贷!” “喏!” 仆人们噤若寒蝉,赶紧行动。 虽然高阳公主平素不怎么管事,但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既是正室又是公主,正经起来无人敢不敬。 …… 正堂内燃着地龙,温暖如春。 高阳公主将孩子从襁褓之中取出抱在怀里,看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灵动十足,自是十分喜爱,伸出手指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儿,却被孩子一双小手将手指攥住,两只小脚儿踢腾着,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听不懂的话,高阳公主母爱泛滥,抱住孩子不撒手:“哎呦呦,瞧瞧这小郎君长得真好,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居然手劲儿不小,长大了定然也似你父亲那样勇冠三军的盖世英雄,只是可怜却不能长在父亲身边,可怜见儿的孩子。” 长乐公主便黑着脸,这丫头心心念念想要将孩子留在房家,真是让人头疼…… 第一千八百二十章 夜入东宫 “这孩子长得真俊,菽儿、佑儿可没他长得好,小模样儿倒是与静儿相像,将来长大必定是个貌比潘安宋玉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名门贵女怕是要遭殃,咯咯。” 高阳公主抱着鹿儿不撒手,看着孩子白净俊美的面容赞不绝口,一旁的金胜曼一手扶着小腹、一边探头去看,听着高阳公主的话语连连点头予以认可,心想如若自己的孩子也生的这么好那可就太幸福了。 长乐公主冷着脸,看着高阳公主对自家孩子表示出的热情、喜爱不以为然,这丫头打着什么主意她心知肚明,暗暗提起精神严加防范,绝对不能被她言语蛊惑从而做出将孩子留在房府的决定。 虽然她爱煞了房俊,可自打孩子出世,对于房俊的依恋便迅速转移到孩子身上,固然爱怜并未减弱,却更加趋于“道侣”那种精神上的共鸣和谐,身体上的痴迷极大减退。 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岂容旁人觊觎染指? 亲妹妹也不行…… 没过一会儿,接到消息的房俊便匆匆赶回,坐在堂上将孩子抱在怀中,哄道:“儿砸,叫耶耶!” 鹿儿听不懂,但天然觉得这个男人亲近,便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儿去戳房俊的脸,被房俊张嘴将手指咬住,咯咯的乐起来。 高阳公主最见不得这厮抱着儿子不撒手,以往对房菽、房佑也是如此,宠得没边儿,这年代讲究“抱孙不抱子”,父亲的形象一贯是严厉的,否则教不好孩子。 “别折腾孩子了,当心着了凉,快送去房间让他睡下吧。” “你这人总是这样,自己的孩子还不能好生稀罕稀罕了?偏要讲究腐儒那一套,他们各个都是严父,也没见每一个孩子都是正人君子。” 房俊有些不满,但到底害怕将孩子冻着,遂交给一旁侍立的乳娘,带下去喂奶、哄睡。 堂上只剩下夫妻几个,仆人、侍女都给斥退。 长乐公主这才将皇后担忧太子安危、定下由晋阳公主陪同皇后入住东宫确保太子安全的主意说了,末了说道:“火器极难进入东宫,只能以兕子护卫之名义混入其中,但朝廷对于火器管控极严,只能从你这边想办法。” 房俊想了想,惊叹道:“几位贵人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不仅心思细腻、思虑周详,更兼调度有数、令行禁止,微臣深感敬佩。” 长乐公主就白了他一眼,微嗔道:“莫要油嘴滑舌,快快调派火器才是正理。左右金吾卫都在你掌控之中,抽调一些火器、人手,应该不麻烦吧?” “如果局势当真走到那一步,贼人势必准备周详,我若自左右金吾卫抽调人手、火器,很可能被事先察觉,到时候贼人有所防范,不动则已动则势如雷霆,很难招架,无法起到出其不意之效果。这样,我从铸造局那边抽调一批质量优良的火器,再从书院之中选出来一些年轻学子由岑长倩率领充作晋阳殿下的亲卫一同入驻东宫,这些学子面庞青涩、未有太多军伍剽悍之气,可以起到迷惑敌人的作用,只要贼人有所轻敌,必然不会以太多兵力猛攻丽正殿,届时这些学子加上数量充沛之火器,定能将丽正殿守的固若金汤。” “岑长倩年纪虽轻,但处事老练、性格沉稳,又历经战火淬炼,的确是合适之人选。” 长乐公主颔首认同。 房俊遂将亲兵交到堂中,吩咐道:“即刻前往左金吾卫告知岑长倩,命其奔赴书院择选五十名曾经参与火器研制、试射之学子前来府中,我有要事交待他们去办,如若李敬玄问及,推脱不知即可。另外,去往铸造局面见柳奭,备齐所需之火器、弹药、甲胄,即刻运到府中。” “喏!” 亲兵领命退出,自去传达命令。 房俊拍了下手,笑道:“虽然凡事都要绸缪在前、尽早而行,却也不差这一天半日,长乐殿下甚少回府,这回就多住几日,我让人备好酒宴咱们夫妻几个好好畅饮一番。府中有骊山那边运来的温汤,略微加热之后放入池中与骊山温暖无异,一起泡上一泡涤尘祛乏,很是舒爽啊,哈哈!” 长乐公主俏脸一红,啐道:“想得美。” 想想几人一起跑温暖的场景,就觉得荒唐透顶,自己是坚决不肯的。 金胜曼也红了脸,不过轻咬嘴唇,没有说话。 她现在有孕在身,再是荒唐也不可能荒唐到她身上,若只是旁观,倒也无妨…… 高阳公主冷笑道:“房二郎风流倜傥,坐享齐人之福,真是天下楷模,不知多少人羡煞。” 房俊一脸疑惑:“不过是泡个温汤而已,殿下想到哪里去了?可是为夫近日冷落了殿下导致欲求不满心生怨愤……” “你快住嘴吧!” 高阳公主俏脸红透,赶紧将这厮的话语打断,这都说了些什么虎狼之词啊? 这个不要脸的! 丢下一句“我去张罗酒宴”便避去后堂。 长乐公主也受不了,起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孩子。” 金胜曼一个箭步追上去:“我与殿下同去。” 眨眼间只剩下房俊一人坐在堂中,无奈叹口气,喝了口茶水:“都老夫老妻了,何必这般矜持害羞呢?好多花样你们玩的比我还欢乐呢……” ……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及至深夜依旧未有停歇之迹象,岑长倩一行五十人进入长安城,直抵崇仁坊梁国公府,由后门进入府内。 房府后院有一个小校场,刚刚清扫的积雪又铺了厚厚一层,房俊锦帽貂裘站在大雪之中,看着面前身姿挺拔、元气充沛的五十名学子,沉声道:“此行之任务无比重要,更无比艰巨,甚至有牺牲成仁之可能,所以此刻若有退缩者可由后门离开,我并不会怪罪,只当你们从未来过。” 大雪扑簌簌落下,五十人纹丝不动,未有一人转身退出。 陛下登基之后连续遭遇两次兵变,书院在此期间遭遇重创,学子在叛乱之中阵亡者不下百人。然而年轻学子们身体里的热血都是沸腾的,在这样一个尚武的时代中无惧死亡,而且书院之中日复一日的“家国天下”之思想灌输,使得所有学子都尊崇“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之信念。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几乎所有年轻学子心中之偶像,这样一个当年率诞无学的纨绔子弟凭借赫赫战功青云直上,早已为年轻人树立了最好的榜样——富贵但向马上取! 死有何惧? 只要是为国家、为君王、为百姓,死得其所。 房俊环顾左右,见无人退出,微微颔首:“我很欣慰,书院之学子不仅仅要学习各种知识,更要有一颗不畏艰难之壮志雄心。此番汝等所为,乃是进入东宫护卫太子身侧,若有逆贼侵入东宫,则竭尽全力护卫太子周全。” 岑长倩以及五十名学子终于有了动静,即便是风雪也未能动摇分毫的笔直站姿略微松散,诸人难掩震惊之色,相互之间眼神交流。 居然有逆贼意欲戮害太子?! 又有人要发动兵变吗? 岑长倩上前一步,声音不大、神色坚毅:“大帅放心,吾等乃大唐子民,忠君爱国自是本分,能够有护卫太子之机会实乃荣幸,纵然为此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义之所在,万死不辞!” 五十人齐声低吼,声音在风雪之中飘荡却被高高的院墙阻隔,未有外泄。 “很好!” 房俊满意颔首,然后大手一挥,校场一侧有灯笼被点燃,几间房舍打开,房俊的亲兵推着装满火器的推车走出来,推车上一捆一捆的火枪、一箱一箱的震天雷、数量极多的铅弹火药,在灯笼映照之下吓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这若是有一盏灯笼不小心掉到车上,怕是小半个房府都得夷为平地…… 紧张过后,便是极度的亢奋。 书院学子无论修习何种学科,“军训”是必须的科目,每一个人都进行过火器的操练,对于这些火器无比熟悉,自然深知如此数量之火器将会产生何等样的杀伤力。 五十人装备这些火器固守一处,只要能够做到相互协同、不畏牺牲,足以抵挡十倍、二十倍、甚至三十倍敌人之冲击。 …… 大雪犹如漫天芦花,放眼望去一片迷茫,房府后门打开,由岑长倩带队,数十人推着用毡子遮盖的推车走出门去,横穿过南北纵向的兴安门大街,从景风门进入皇城,然后沿着安上门大街一路向北穿过皇城、天街,抵达东宫嘉福门。 早有候在此处的东宫内侍打开一侧的小门,将车队迎入宫内,穿过重明门、嘉德门,向东走奉化门自左春坊前向北绕过嘉德殿、崇教殿,直抵丽正殿。 丽正殿是一座庞大的建筑群,车队进入其中无声无息的消失…… …… 东宫北门玄德门一侧的值房门被兵卒敲响,李安俨披着衣裳打开门,便听得兵卒小声禀报:“刚刚有车队自正门而入,说是晋阳公主的护卫,护送公主的衣裳饰品日常用物。” 李安俨抬头看了看漫天大雪,浓眉蹙起,这个时候护送晋阳公主的东西入宫? “点齐一队禁军,随我前去丽正殿看一看。” “喏。” 第一千八百二一章 搜查禁宫 落雪纷纷,芦花一样的雪片洋洋洒洒、簌簌落下,远处廊下灯笼的光晕被雪花割裂,迷茫闪烁,一幢幢殿宇高大的屋脊隐藏在黑暗之中,李安俨穿着一身皮甲带着一队禁军行走在东宫之内,落脚处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向着丽正殿方向鱼贯而行。 由玄德门一路向南,途径八风殿、承恩殿、光天殿等处,可见即便是大雪之下依旧戒备森严,岗哨处处,兵卒伫立于风雪之中纹丝不动,见李安俨一行自面前经过,才会单膝跪地施行军礼。 李安俨面无表情,率队直抵丽正殿北侧,被值宿的禁军挡住脚步。 这里已经是太子寝宫,宿卫乃太子亲卫,与东宫内的禁军左右千牛卫分属不同体系,所以即便是千牛备身李安俨也不得擅入丽正殿半步。 负责太子宿卫的是其亲卫,负责护卫东宫的是左右千牛卫,而太子直属的东宫六率却要驻扎于长安城外……简而言之,今时今日的皇太子殿下除去身边百余亲卫,并不能直接指挥所属军队,偌大的东宫仿佛一座牢笼将太子禁锢其中,生死操于皇帝之手。 “太子寝宫,请将军止步。” 丽正殿禁卫手摁刀柄,面无表情。 李安俨止步,抬头看了看漫天风雪之中若隐若现的丽正殿高大屋脊,缓缓道:“方才收到消息,有行踪诡秘之车队进入东宫,我身负宿卫东宫之责,自然要确保太子之安全,烦请通禀太子,请准许我进入丽正殿搜查。” 丽正殿禁卫摇头:“入夜之后,除非突发情况,任何人等不得擅入太子寝宫半步,李将军宿卫东宫应当知晓规矩。况且你口中所谓行踪诡秘之车队不过是晋阳公主之衣裳饰品以及日常用物而已,没什么好搜查的,李将军请回吧。” 李安俨蹙眉,对于丽正殿禁卫的态度很是不满,愠怒道:“东宫之出入皆要严格搜查,现在夜半之时进入宫内数辆车驾行踪诡异,太子之安全已经遭受威胁,汝等却一再阻挡我行驶职权,莫不是心怀鬼胎、意欲对殿下不利?速速让开,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搜查那些车辆,谁也不能阻止!” 眼见他这般气势汹汹、不依不饶,丽正殿禁卫互视一眼,十余人一齐抽出横刀竖于身前做出防御态势,刀刃在风雪之中闪烁寒光,为首之人沉声道:“丽正殿乃太子寝宫,将军一再胡搅蛮缠试图深夜闯入,莫非是心有不臣之念、欲行不轨之事?” 李安俨身后禁军有些忌惮,迟疑着不敢抽出兵刃,若是发生对峙事情就闹大了,不好收场。 然而李安俨却毫无惧色,负手而立,淡然道:“汝等速速入内通禀吧,事关太子殿下之安全,今夜我必然要入内搜查!” 听到这句话,身后的禁军这才纷纷亮出兵刃,与丽正殿禁卫在宫门前对峙。 丽正殿禁卫无奈,只得派一人入内通禀。 不久回转:“皇后有令,既然李将军执意入内搜查,就请一人前往,殿下已然歇息,晋阳公主也住在殿内,不能让闲杂人等惊扰。” 李安俨略一迟疑,遂颔首道:“正该如此!” 一再要求入内搜查,这是他的职权所在,无论皇后或是太子都不能阻挡,除非陛下下旨罢黜他的官职。可毕竟此刻已经深夜,皇后、太子、晋阳公主三人皆千金之体,绝对不能遭受惊扰,否则就将是天大的丑闻,谁也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 殿宇的屋脊隐藏在黑暗之中,廊下灯笼在风雪之中摇晃,灯光从丽正殿的窗户透出。 李安俨进入偏殿之内,便见到皇后一身宫裙、满头珠翠,坐在地席上腰肢挺拔、气度端庄,雪白衣领愈发衬得脖颈袖长白皙犹如天鹅一般优雅,正用素手拈起茶杯凑到红唇旁,轻轻的呷了一口。 而在她对面,容颜秀美的晋阳公主则抬起雪白的纤手遮挡面部隐蔽的打了一个哈欠,强打精神。 “末将见过皇后,见过公主。” “免礼吧,将军夤夜值宿定要入丽正殿搜查,当真是尽职尽责啊。” 面对皇后嘲讽,李安俨面色如常,再度躬身施礼:“陛下授予末将护卫东宫之重任,末将深感重任在肩不再有丝毫懈怠。若有唐突之处,还望皇后、公主海涵。” 神情很是恭谨,但态度很是强硬。 晋阳公主这会儿也精神了,好奇的看着李安俨,一双美眸忽闪两下:“听闻将军对本宫之衣裳饰品日常用物很是好奇,所以非要亲自上手搜查一番?” 李安俨有些头疼,素来听闻晋阳公主看似乖巧、实则调皮,当初就连太宗皇帝也时常拿她没法子,尤其是伶牙俐齿、思辨狡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一句“亲自上手搜查公主之衣裳饰品”就是一个大坑,虽然大唐公主们的风评不佳,可晋阳公主到底是尚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被他这个武将“搜查”的贴身日用之物,难免有“猥亵”之嫌疑,到时候朝野上下口诛笔伐,谁能受得住? “末将万万不敢唐突殿下半分,只不过职责所在不敢疏忽懈怠,还请殿下派人随同末将检查。” 你派人将东西都拿出来,我只是看看总可以吧? 晋阳公主俏脸微红,略显扭捏,小声道:“女儿家的东西,即便只是看一看也很是不敬呢。” 李安俨:“……” 他干脆闭口不言,但态度坚决、毫不退让。 按照计划,东宫将会是重中之重,若不能将太子掌控在手,局势随时都会有倾覆之可能,所以东宫的防卫力量务必了如指掌,万一那些车驾运送的并非晋阳公主之衣裳饰品而是甲胄弓弩甚至是火器,则会极大增强丽正殿之防御力量,使得稳操胜卷的局势出现巨大变数。 皇后苏氏摆摆手,对身后一个内侍道:“带李将军去看一看吧,当心别弄坏了殿下的东西。” “喏。” 那内侍应声,从灯光的阴影中走到李安俨面前,一直躬着的腰身也直起来,一双灰色的眼珠死鱼一样看向李安俨,没有一丝一毫灵动之色彩,语气更是生涩,仿佛多年未曾说话一般冷硬。 “李将军,请。” 李安俨知道这是太极宫内的老内侍,估计也是当初高祖皇帝身边的高手,虽然自高祖皇帝之时起历经多次兵变早已凋零残破没剩下几人,但各个都是了不得的高手。 “末将暂且告退。” 施礼之后,李安俨随同老内侍走出偏殿,绕过几处墙壁转角,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房舍。 夜半之时,雪落无声,李安俨走在老内侍身后,见对方缓步行走却只是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心中警觉更甚。 只是不知此等高手到底还有多少人随同皇后来到丽正殿,若是人数太多,恐怕对丽正殿之防御大大加强…… 数十辆推车放置于院内,老内侍道:“车辆皆在此,物品在屋内,请随我来。” 李安俨目光从推车上掠过,走上前去仔仔细细查看一番,不过光线昏暗,并未看的细致。 房外有兵卒驻守,老内侍摆手将兵卒斥退,亲自上前打开房门,将一盏灯笼提在手中,对李安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当先迈步进入屋内。 李安俨紧随其后。 屋内箱笼堆放得满满登登,充斥着一股脂粉香气。 老内侍止步,面无表情道:“将军想要看哪一口箱子请指出来,老奴打开请您验看,但将军不得触碰。” 李安俨摇摇头,目光四下打量:“不过是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而已,既然已经见到这些东西那自然再无疑惑,末将粗鄙之人岂敢亵渎公主殿下之物品?这便回去了,还请替我向皇后、公主请罪。” 言罢转身退出房间。 院内的推车虽然盖了一层雪,但仍可看出擦拭得干干净净,屋内的箱笼多是细竹、嫩藤编织又经过熏香明显是女子使用之物,并未有可疑之处。 但没有可疑之处本身就可疑,何等物品非得半夜之时悄悄避过巡夜的禁军运到丽正殿? 为何运送物品的车辆要在雪天擦拭干净? 显然,屋内的箱笼绝对不是今夜送进丽正殿的东西,可他毕竟是武将、更是外臣,不可能任由他在丽正殿大肆搜查。 老内侍神情如常似乎并不意外,退出去锁好门,提着灯笼将李安俨送出丽正殿,看着李安俨带着禁军向北而行,这才回去偏殿向皇后回禀。 “启禀娘娘,李将军已经离去。” “嗯,可曾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灯光下,皇后坐姿端庄、肌肤如雪,眉目之间隐含担忧,李安俨可不是粗鄙莽夫,心思极细、智计多端,万一被其发现运入丽正殿的火器以及藏匿起来的岑长倩及五十名学子,从而提前有所防范,那便失去了主动。 “并不曾发现异样,不过想来心底还是有所怀疑的。” 老内侍恭声回答。 无论如何,大半夜往东宫运东西都是极其反常之行为,可丽正殿却不得不如此为之,毕竟白日里想要掩人耳目是绝无可能的。 第一千八百二二章 用人不疑 晋阳公主有些不解:“这人到底是哪一边的?” 东宫安危乃是重中之重,历经多次兵变,无论太极宫亦或东宫的将官、禁军都换了好几茬,既然一直被陛下信任、且之前从未表现出不臣之心,那么李安俨按理来说应当是陛下信重之人,可是现在李安俨对太子乃至于皇后所表现出来的不敬,却无论如何不像是忠心耿耿之辈。 皇后苏氏也忧心忡忡,却又感到庆幸:“幸亏咱们有所预防,万一风波乍起之时李安俨意欲对太子不利,咱们也能多抵挡一阵等候太极宫的援兵,否则若是全无准备,实在是危险至极。” 晋阳公主便叹了口气:“所以权力什么的最是讨厌,可令父子成仇、可令兄弟反目,满朝文武谁忠谁奸皆在迷雾之中,未到最后关头全无知晓。” 伸个懒腰,小手儿遮着嘴巴打个哈欠,无精打采道:“算了算了,这种事还是让男人去操心吧,我困得不行,先睡了。” 皇后苏氏忙道:“来人,快快服侍殿下安歇。” “嫂子也不必优思太甚,既然姐夫已经知晓此事并且亲自安排,那必然是万无一失的,你也要养足精神才行,万一当真局势有变,总不能指望太子稳定大局吧?” “嗯,你去歇息吧,我坐一会儿便睡。” 待到晋阳公主与宫女去往一侧的寝殿安歇,皇后苏氏一个人坐在灯下,光晕映照得肌肤愈发洁白胜雪,眉目如画,容颜秀美看不出早已身为人母之衰老,反而平添了几分少女未有之韵致,光彩夺目、秀媚靓丽。 只不过此刻秀眉微蹙,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刚愎,不听劝谏,执意任凭贼人先行发动而后发制人,如此固然躲避了“屠戮宗室”之骂名,却也平添诸多风险,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是周详的防御也难免百密一疏,而一旦失误,后果便是万劫不复。 为了所谓的“正名”得到天下人的认可,便如此自陷于险地,殊为不智。 万一陛下出了什么意外,让她们孤儿寡母如何活下去? 心里对陛下之怨气愈发厚重。 ***** “半夜有数十车辆进入东宫、藏匿于丽正殿?” 翌日清早,李承乾用过早膳在御书房内处置政务,便听得通事舍人李思暕小声汇报。 “家兄职责在身不敢懈怠,故而半夜的时候前往丽正殿请求搜查,但无论是车辆亦或运送之物都已经妥善处置、无法得知究竟,只知道名义上乃是晋阳殿下之衣裳饰品、日常用物……家兄虽然疑窦重重,却不敢冲撞皇后、公主,只得不了了之。” 李承乾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淡然道:“既然皇后与晋阳如此说,那就是如此吧,告知李安俨不必深究。” 他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想来也不过是皇后担忧局势有变东宫危险,所以提前做了一些准备,至于运送入宫的东西无外乎兵卒亦或火器,甚或兼而有之,用来增强丽正殿之防御。 皇后数次劝谏担忧东宫之安危,他都未予理睬,避免因为增强东宫防御力量而使得那些贼子生出惊惧从而不敢动手,他深信东宫在李安俨的防御之下固若金汤。 不过既然皇后如此做,由得她便是。 妇人短视且无气量,杯弓蛇影自寻烦恼,无需理会…… 李思暕躬身应下。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看了眼一旁侍立的王德,问道:“长乐去了房家?” “是,昨日下午高阳殿下派人入宫,邀请长乐殿下去房家小住几日,说是房家上下都想念孩子。” “该不会是高阳又打孩子的主意吧?” 李承乾有些发愁,自从长乐公主给房俊诞下这么一个“私生子”,高阳公主便心心念念要将孩子收归房家,不愿房家的孩子“流落在外”。可长乐公主自然不可能与孩子分离,又不能正大光明嫁入房家,于是与高阳之间发生了好几次言语上的冲突。 如今干脆将长乐请去府上,万一到时候不放孩子跟长乐回宫,姊妹之间必定还得闹上一场,搞不好官司就得打到御前,他这个哥哥左右为难、很是难做。 心里对房俊的怨气又增加了几分,若非这个棒槌纠缠长乐,何至于有今日之困境? 王德谨慎道:“老奴并不知晓其中究竟,不过长乐殿下出宫的时候心情很是不错,听闻去了房府也还挺好,房府上上下下出门恭迎,高阳殿下甚至大开中门迎接长乐殿下母子。” 李承乾无语,瞪了王德一眼:“你个老奴糊涂,开中门迎接那是好事儿么?” 名门大族的中门一般情况下是不开的,所以“大开中门”就意味着府中有大事发生,亦或身份极为尊贵、重要之人入府,即便是长乐公主前往房府也够不上“开中门”的规格,所以高阳公主让人“开中门”表示出对于鹿儿的重视。 越是重视,就越是意味着不会轻易让长乐携孩子离开…… 王德一愣,马上明白过来,赶紧躬身认错:“老奴糊涂。” 原本相亲相爱的姊妹因为同一个男人而心生龌蹉,纵然不至于反目成仇但明争暗斗分个高下,这种情况对于一个阉人来说属实超出了所能领会之范畴,反应难免迟钝…… 李承乾略感烦躁,自己正是绸缪大计之时,这些琐碎之事不免失去耐心不愿理会:“随她们去吧,只要不打起来无关紧要,朕懒得理会。” “喏。” 见陛下再无吩咐,李思暕躬身退出,刚刚走出御书房便见到李君羡大步而来,站在门口请求觐见。 两人颔首致意,李思暕脚步不停。 门外内侍入内通禀,片刻回转,陛下召见,李君羡这才抬脚进入御书房。 “末将觐见陛下。” 李君羡单膝跪地施行军礼。 “平身吧。” 李承乾坐在御案之后摆摆手,让李君羡入座,待王德送上茶水,这才问道:“宗室那边可有异动?” 李君羡没喝水,端坐如松,摇头道:“末将加派人手日夜监视,并未发现有人试图联络军方,看不出有所动作。” “嗯?” 李承乾起身从御案后走出,负手在地毯上踱步,少顷,疑惑道:“是不是他们有什么秘密联络方式,未曾被你侦知?亦或者他们发现了你的监视,故意不做动作?” 李君羡想了想,道:“若说有什么秘密联络方式则不太可能,末将甚至派人盯着各处府邸的天空,纵然有鸽子飞过也难逃眼目,至于被他们发现被人监视……这其实无需发现,他们心知肚明。” 宗室里那些个耋老们心存不轨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了,想瞒也瞒不住,几乎等同于光明正大的表示出对于皇位的觊觎,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终于算准了李承乾爱惜羽毛顾及名声不敢对他们狠下杀手,行事已经无所顾忌。 此等情况之下,岂能不知李承乾对他有所监视? 浑不在意而已。 李承乾表示不解,古往今来没有兵权如何行谋逆之举? 宗室那帮人上蹿下跳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却迟迟未曾与任一军方势力暗中勾结,难道是隐藏太深自己根本没能察觉? 可李君羡乃太宗皇帝之时便被委以重任的“鹰犬”,视觉、嗅觉都极为出色,怎可能被他们蒙骗糊弄? 回到御案之后坐下,“以将军之见,这些人到底有无与军方联络?” 李君羡断然道:“必然有所联络,否则他们难道亲自穿上铠甲策马上阵?定然是手段隐秘而末将未曾察觉而已。末将才疏学浅,实在难当大任,甘愿退位让贤,还请陛下另择贤能赋予重任,末将愿意从旁协助。” 他想要卸掉身上这份差事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迟迟未有机会,现在自己对宗室那些人的手段懵然不知,这极有可能导致整个局势崩坏,陛下这个时候总要选择一个能力卓越之辈来掌管“百骑司”才更为合适吧? 甚至他连人选都给陛下想好了,目前并未担任实际官职的越国公房俊就最为合适…… 况且李承乾性格软弱、主意不正,或许一时心动就能将自己撤换呢? 孰料李承乾却摆摆手,沉声道:“将军何出此言?当年太宗皇帝便对你委以重任、信赖有加,对朕更是立有大功、忠贞不二,朕不是糊涂人,绝对不会辜负将军一颗赤诚之心,或许他日允准将军脱离‘百骑司’重归军伍完成带兵戍守边疆之心愿,却绝对不是现在。” 他虽然并无太过出色的政治天赋,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还是懂得的,更何况如此紧要关头,纵然对李君羡有所不满,可哪里去找一个比李君羡更合适的人选执掌“百骑司”? 房俊吗? 呵,人家堂堂帝国功勋、权倾天下,兼且兵权在握、呼风唤雨,焉能如同鹰犬一般效忠自己? 更何况坊市之间那些有关于皇后与房俊的流言蜚语着实令他烦恼,虽然理智告诉他一切都是胡说八道毫无根据,可皇后屡屡对于房俊之回护、以及言辞之间对房俊之信任崇敬却让他心中好似扎了一根刺。 第一千八百二三章 立场问题 第4318章立场问题 程务挺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答案:李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故意派刘延景这个菜鸡带兵上阵,然后故意遭致一场失败? 理由呢? 想要刘延景之父刘德威与关陇门阀的亲密关系,或许是想要趁机打压朝中仅存的关陇勋贵,倒也说得通。 但仅仅为了打压关陇勋贵便不惜一场极有可能导致局势糜烂的大败? 若果真如此,细思极恐…… 程务挺瞠目结舌的看着房俊,结结巴巴道:“这个……该不会卫公故意想要一场败仗吧?以此来引诱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跳出来,然后将其一网打尽……好计策!但此计虽妙,却也凶险处处,万一打蛇不成反被咬,那就得不偿失。” 房俊:“反派死于话多,配角死于知道的太多……你知道的太多了。” 程咬金咽了口唾沫,闭口不言,心中却犹如惊涛骇浪。 如果猜测属实,那么房俊让自己盯紧李道宗,是否因为李道宗也暗中与叛军沆瀣一气,关键时刻将会杀入太极宫弑杀皇帝、谋朝篡位? 若当真如此,而自己的任务便是镇守太极宫,到时候李道宗从玄武门杀入重玄门,自己就得率军前去堵截……想一想玄武门上下一万千精锐,其中一部分高祖皇帝“元从禁军”的后裔,一部分李二陛下“玄甲铁骑”,那战斗力…… 冷汗自额头涔涔滴落。 倒不是担忧打不过,而是失败的后果太过严重,绝对不是他区区一个副将能够承担…… 房俊喝着水,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模样,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若未曾经过真正严酷的考验又如何青云直上成就一番事业呢?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江夏郡王谋逆的概率极小,而且明日会有军队秘密前来增援。” 听闻有增援,程名振忙问:“是哪一支部队?战力如何?” 房俊放下茶杯,看向窗外雨中秋色,悠然道:“战力自然是一等一,且各个擅战、悍不畏死,至于是哪一支部队……暂且保密。” 程名振不解:“为何要秘密增援?” “若是这玄德门增派兵力足以威慑各路部队,那么又有谁敢来攻打太极宫呢?没有人来打太极宫,哪什么磨砺你的能力呢?若你的能力不能得到磨砺,陛下将来如何提拔重用伱呢?” 程名振:“……” 老子不磨砺行不行?也不要这个陛下提拔重用的机会行不行? 太过凶险啊…… ***** “渗透”往往是相互的,右屯卫时刻不停的向玄武门渗透,洞察玄武门上下的动向,同样的道理,玄武门的驻军又岂能不向左右屯卫渗透呢? 李道宗自坐镇玄武门之日起便着手不断向着城门外的两座军营渗透,收买、威逼、刺探等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毕竟玄武门背靠太极宫,等同于孤城一座、毫无退路,一旦左右屯卫有变,处境实在是太过凶险,万一左右屯卫生变而自己不能及时察觉,太过被动。 夜幕之中的玄武门影影幢幢,城上城下的灯火在风雨之中摇曳晃动,明灭不定,李道宗坐在城下的值房内,听取麾下副将回禀城外的情况。 刘仁实肃立于桌案一侧,恭谨道:“消息已经传回来了,程咬金按兵不动坐视尉迟恭自其军营北侧横穿而过奔赴神禾原,梁建方率三千兵卒于杜曲列阵拒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尉迟恭率军抵达神禾原之后安营扎寨暂做修整,明日一早便会启程向长安而来。卫公已经派遣刘延景率领一万军队自灞水防线撤离奔赴鸿固原、凤栖原一带,试图抵挡尉迟恭大军。” “刘延景?”李道宗想了想,才想起刘延景何许人也,蹙眉道:“此子年方弱冠,平素能力不显,并无其父文武双全之风采,何以能让卫公委以重任?” 刘仁实道:“刘延景此人倒也不能算是纨绔子弟,能力还是有一些的,算是如今仅存关陇子弟当中的佼佼者,他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不过其人统率三两千人尚可,绝无统率万人军队的能力,卫公此举,有些欠考虑了。” 他父亲刘弘基与刘延景之父刘德威私交甚笃,不仅都算是关陇一脉,且皆乃高祖皇帝“太原元从”,彼此极为亲近,知根知底。 李道宗目光闪烁,思忖良久,叹息一声:“引蛇入瓮的确是好事,但有些时候反而被蛇咬伤,如此弄险,并不高明。” 刘仁实不解,但并未询问。 李道宗感慨一句,又问道:“左右屯卫可有异动?” “左屯卫一如往昔,自昨日起便全军戒备,兵器军械分发下去,日夜皆有大批兵卒巡视营地,并无太多异常。倒是右屯卫那边有些不同寻常,李奉戒上下串联不断私下会见其父昔日旧部,行为可疑、明显图谋不轨,高侃警告了两回,但李奉戒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李道宗眉头紧蹙,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叩击…… 的确不大对劲啊。 以他所知,高侃那人虽无显赫之背景,但被房俊一手提拔从一介兵卒直至右屯卫将军,在右屯卫中一人之下、数万人之上,为人沉稳厚重、公平无私,威望极高。自己虽然名义上是“右屯卫大将军”,也曾想要安插亲信对右屯卫掺砂子,但皆以失败告终。 说到底,右屯卫依旧是房俊的军队,军中将军、校尉、兵卒有一大半对房俊唯命是从…… 以高侃之能力、靠山,岂能对区区一个李奉戒束手无策? 再联想李靖派遣毫无资历、能力平平的刘延景率军抵挡尉迟恭的右候卫…… 显然皆在棋局之内。 “野心不小啊,看起来居然也有几分太宗皇帝的魄力,只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倒是是否天命所属,犹未可知……” 李道宗嘀咕了一句,不予理会。 …… 御书房内,李承乾与李勣在靠窗的地席上相对而坐,面前雕漆案几上摆放着几样寻常的菜肴,精致而不奢靡,白瓷坛子里的美酒也是江南进贡的黄酒,小酌一杯通体舒畅,却不会酩酊大醉。 李勣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有些感慨,这位长于深宫之内的皇帝陛下并未沾染奢靡之气,寻常用度皆以实用为主,并不一味追逐奢华,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李承乾亲自执壶给李勣面前的酒杯斟满,笑道:“寻常小菜,咱们君臣小酌两杯,怠慢之处,英公海涵。” 李勣衷心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富有四海,纵然不可太过豪奢,但也不必委屈自己,尤其是膳食方面还是应当宽裕一些,否则让臣下羞愧无地了。” 满朝文武皆出身名门世家,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如今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更是奢侈无度、钟鸣鼎食,这已经是当下朝堂的风气,但身为皇帝、九五至尊却这般简朴平淡,岂不是让大臣们心虚惊惧? “不碍事,”李承乾喝了口酒,淡然道:“朕非是那等严厉之人,之所以用度简单是因为早就吃腻了那些山珍海味,正如你所言朕富有四海,当真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岂能没有?对于臣子们的日常生活亦不会过于指责,人活着谁还不是为了享受?只不过彼此对于享受的理解有所不同罢了,有人享受歼敌灭国的荣耀功勋,有人享受指点江山的挥斥方遒,有人享受山珍海味的口腹之欲,有人享受醇酒佳人的醉生梦死……只要不触犯律法,朕懒得管。” 李勣沉默一下,钦佩道:“陛下胸怀四海、容纳百川,臣远远不及也。” 越是与李承乾相处,便越是发现这是一位被外界严重低估的君王,如今不仅见识了不逊于太宗皇帝的胆量魄力,更领会了容纳四海的胸襟,不禁心生折服。 思之以往,也明白了李承乾之所以在太宗皇帝面前表现不佳,应当是巨大的压力导致患得患失,故而屡屡犯错,如今来看,实在是情有可原。 面对储位之得失,谁人又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呢?尤其是易储之后悲惨的后果,的确可以将人彻底压垮,事实上在那等重压之下李承乾没有崩溃,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而其余皇子则不同,他们身在下位,得之则幸、不得也不会失去什么,尤其是李承乾性格仁厚,甚至不会因为往昔争夺皇位而心生仇隙待到登基之后予以报复…… 皇子们毫无后顾之忧,自然能够全力以赴争夺皇位,表现愈发优异亦是情理之中。 李承乾示意李勣享用碟子里那道凉拌菘菜心,笑着道:“英公何必自谦?太宗皇帝当年委任您为尚书左仆射,成为宰辅之首,朕心中亦是对您十分敬服,您不仅仅是大唐军方的擎天白玉柱,亦是朝堂之上的架海紫金梁,咱们君臣应当互补互进、携手同行,将太宗皇帝遗留下来的贞观盛世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哪怕百年、千年之后,人们谈及这一段历史依旧憧憬向往、心生景仰。” 李勣没料到一场寻常的小聚而已,却是皇帝设下的鸿门宴。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表态了,若是继续如以往那般含糊其辞、袖手旁观,说不定这御书房外面已经埋伏了几百刀斧手,待皇帝一声令下便一拥而入将自己剁成肉泥…… 沉吟少顷,李勣双手执壶给李承乾斟酒,而后起身:“臣受先帝简拔,位居宰辅,本应竭诚报效、死而后己,然先帝驾崩、陛下登基那等危难之时,臣却并未尽到首辅之责任,心中愧疚、锥心蚀骨,请陛下降罪。” 一揖及地。 无论如何,既然必须表态,那么这个错都是要认的,这是立场问题……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二四章 至高无上 很多时候都要谈“立场”何谓“立场”??利益而已哪一方符合自己的最大利益哪一方就是自己的立场如此而已。 当然“利益”不仅仅是权力、金钱有些时候也可以是理想、信念无外乎个人之追求而已“... 第一千八百二四章至高无上 很多时候都要谈“立场“何谓“立场“??利益而已,,哪一方符合自己的最大利益哪一方就是自己的立场如此而已。 当然“利益“不仅仅是权力、金钱有些时候也可以是理想、信念无外乎个人之追求而已。但无论是何种利益最终都会归结到自身。人性本就如此每个人都会本着自己的利益出发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单纯追求个人利益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有时候我们需要超越自我站在更高的角度去审视事物。这就需要我们具有超越个人利益的视野和格局。 此时此刻我们面临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一方面我们可以继续固步自封死守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放眼全局寻求更大的利益。前者可能会带来短期的收益但长远来看必将陷入困境;后者虽然需要我们付出更多但最终必将收获更大的成就和荣耀。 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利益更是整个社会的利益。只有当我们能够超越个人为社会谋求最大利益时我们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需要我们具有远见卓识能够洞察事物的本质把握时势的变化。同时我们还需要有勇气和决心敢于挑战现有的秩序勇于开创新的局面。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 当然这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我们需要经历长期的努力和奋斗需要不断地学习和成长需要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思维和行动。但只要我们坚持不懈相信自己相信这个世界我们终将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挑战也是我们必须要完成的使命。让我们携手共进共同开创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第一千八百二十五章超越自我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我们必须学会超越自我站在更高的角度去审视事物。这需要我们具有远见卓识能够洞察事物的本质把握时势的变化。 当我们能够超越个人利益为社会谋求最大利益时我们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这需要我们具有勇气和决心敢于挑战现有的秩序勇于开创新的局面。 我们必须明白我们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利益更是整个社会的利益。只有当我们能够为社会谋求最大利益时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这需要我们不断地学习和成长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思维和行动。我们必须学会放下自我以更宽广的视野去看待问题以更开放的心态去接纳不同的观点。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我们必须勇于承担责任勇于面对挑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创造出更加美好的未来。 让我们携手共进共同开创一个更加公平、正义、和谐的社会。让我们超越自我为这个世界谋求最大利益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 第一千八百二十六章超越局限开创新局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我们必须学会超越自我站在更高的角度去审视事物。这需要我们具有远见卓识能够洞察事物的本质把握时势的变化。 当我们能够超越个人利益为社会谋求最大利益时我们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这需要我们具有勇气和决心敢于挑战现有的秩序勇于开创新的局面。 我们必须明白我们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利益更是整个社会的利益。只有当我们能够为社会谋求最大() 利益时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这需要我们不断地学习和成长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思维和行动。 我们必须学会放下自我以更宽广的视野去看待问题以更开放的心态去接纳不同的观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我们必须勇于承担责任勇于面对挑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创造出更加美好的未来。 然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并非一蹴而就。我们需要经历长期的努力和奋斗需要不断地突破自我的局限开创新的局面。我们必须学会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打破既有的框框勇于尝试新的方法和路径。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让我们携手共进共同开创一个更加公平、正义、和谐的社会。让我们超越自我为这个世界谋求最大利益,,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章超越自我成就伟业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我们必须学会超越自我站在更高的角度去审视事物。这需要我们具有远见卓识能够洞察事物的本质把握时势的变化。 当我们能够超越个人利益为社会谋求最大利益时我们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这需要我们具有勇气和决心敢于挑战现有的秩序勇于开创新的局面。我们必须明白我们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利益更是整个社会的利益。只有当我们能够为社会谋求最大利益时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这需要我们不断地学习和成长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思维和行动。我们必须学会放下自我以更宽广的视野去看待问题以更开放的心态去接纳不同的观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我们必须勇于承担责任勇于面对挑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创造出更加美好的未来。 然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并非一蹴而就。我们需要经历长期的努力和奋斗需要不断地突破自我的局限开创新的局面。我们必须学会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打破既有的框框勇于尝试新的方法和路径。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让我们携手共进共同开创一个更加公平、正义、和谐的社会。让我们超越自我为这个世界谋求最大利益成就伟大的事业。 第一千八百二五章 凉州大雪 李道立被李神符的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忙解释道:“非是小侄想要打探什么实在是兹事体大这些时日以来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对叔王之布置不知其所以然故而心生忧虑叔王只当我胡言乱语。” “箭在弦上不... 第一千八百二十六章凉州大雪 李道立见李神符目光凌厉不禁心中一颤。他忙解释道:“非是小侄想要打探什么实在是兹事体大这些时日以来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对叔王之布置不知其所以然故而心生忧虑,,叔王只当我胡言乱语。“ 李神符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你所言非虚。近来凉州风雪大作朝廷调遣大军前来接应可见形势不容乐观。你虽年轻却也颇有见识。既然如此朕也不必隐瞒。“ 说着李神符将近来凉州战事的严峻情况一一道来。原来凉州边境屡遭胡人骚扰朝廷屡次派遣军队前去镇压却始终难以取得决定性胜利。这次更是胡人乘机发动大规模进攻势如破竹已经攻陷了凉州多处重镇。朝廷闻讯大为震惊急忙调遣大军前来增援。 “如今凉州危在旦夕朕已下令全国动员但恐怕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扭转局势。你可知此事关乎国家存亡朕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李神符沉声说道。 李道立听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明白叔王所言非虚凉州局势之严峻可见一斑。他沉思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小侄有一计可以一试。“ 李神符微微一愣示意李道立继续说下去。 “臣闻凉州地处边陲气候严寒百姓生活艰辛。若能派遣大量粮草前往必能大大提振军心士气。再者臣有一计可以迷惑敌军视线使其无法准确掌握我军动向。“李道立说着将自己的计策一一道来。 李神符听罢眉头紧锁。良久他点了点头:“好朕准你这般做。但务必小心谨慎切不可有半点差池。“ “臣定当全力以赴决不辜负叔王所托。“李道立恭敬道。 当日李道立即刻不容缓地着手实施自己的计策。他先是派遣大量粮草运往凉州以解决军中燃眉之急。接着他又派遣数支精锐部队前往凉州但并未直接前往战场而是分散在沿途各处隐藏起来。 与此同时李道立还派人在凉州各处散布谣言说朝廷已经调遣大军前来增援并且还有更多军队正在赶来的路上。这些谣言很快就在凉州传开引起了胡人的高度警惕。 果然不久之后胡人果然放缓了进攻的脚步开始四处巡逻防范。这正是李道立所希望看到的。他暗中指挥那些隐藏的精锐部队趁胡人不备时突然发起猛攻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 凉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章凉州反攻 李道立的计策果然奏效在他的精心部署下朝廷军队在凉州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胡人被迷惑了视线无法准确掌握朝廷军队的动向纷纷陷入了被动。 与此同时大量的粮草源源不断地运抵凉州极大地提振了军心士气。士兵们士气高涨,,纷纷投入到反攻的行列中。 在李道立的指挥下朝廷军队发起了猛烈的反攻。他们先是迅速收复了被胡人占领的重镇接着又深入敌后切断了胡人的补给线。胡人节节败退节节溃散。 最终在朝廷军队的猛烈攻势下胡人被彻底击溃凉州重新恢复了和平。百姓们欢欣鼓舞纷纷走上街头庆祝胜利的到来。 李道立站在城楼之上俯瞰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感慨万千。他知道这次凉州之战对于整个王朝来说都是一次重大考验。幸亏自己及时提出了有效的计策才得以扭转局势挽救了这片边陲。 “叔王臣定当再接再厉为王朝争取更多的胜利!!“李道立暗自下定决心。他相信只要自己继续发挥所长必能为王朝立下更大的功勋。 就在这时一名将() 领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向李道立禀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原来在这次凉州之战中李神符亲自率领大军前来增援并且在关键时刻率先冲入敌阵立下了赫赫战功。 李道立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未想到叔王竟会亲自上阵。这无疑是对自己的巨大肯定和信任也让他更加坚定了为王朝效力的决心。 “既然如此那臣更要全力以赴为叔王分忧“李道立握紧双拳眼神坚定地望向远方。他相信只要自己继续努力定能为王朝立下更大的功勋。 第一千八百二十八章凉州大捷 李道立闻知李神符亲自率军前来凉州不禁心中一震。他明白这是叔王对自己的巨大肯定和信任也让他更加坚定了为王朝效力的决心。 “既然如此那臣更要全力以赴为叔王分忧“李道立握紧双拳眼神坚定地望向远方。他立即重新部署了军队制定了更加周密的作战计划。 在李道立的指挥下朝廷军队发起了猛烈的反攻。他们先是迅速收复了被胡人占领的重镇接着又深入敌后切断了胡人的补给线。胡人节节败退节节溃散。 就在这时李神符亲率大军从另一个方向杀了进来与李道立的部队形成了夹击之势。胡人顿时陷入了绝境四面楚歌无计可施。 在李神符和李道立两大将军的统帅下朝廷军队发起了最后的总攻。他们奋勇杀敌英勇无畏终于在激烈的战斗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胡人大军溃不成军纷纷逃窜。凉州重新恢复了和平百姓们欢欣鼓舞纷纷走上街头庆祝胜利的到来。 李道立站在城楼之上俯瞰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感慨万千。他知道这次凉州之战对于整个王朝来说都是一次重大考验而自己和叔王的通力合作终于帮助王朝渡过了这个危机。 “叔王臣定当再接再厉为王朝争取更多的胜利“李道立暗自下定决心。他相信只要自己继续发挥所长必能为王朝立下更大的功勋。 就在这时一名将领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向李道立禀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原来在这次凉州之战中李神符不仅率先冲入敌阵而且还立下了赫赫战功为王朝争得了一场大捷。 李道立闻言不禁欣喜若狂他知道这不仅是对自己的肯定也是对整个王朝的重大胜利。他立即率领将士们前往城外,,迎接凯旋而归的李神符。!! 第一千八百二六章 穷途末路 第1867章穷途末路 大殿之上,士气爆棚! 前所未有的厄运,触目可及的危机,却使得全体金氏族人迸发出强大的凝聚力! 然而,束手站在一侧的金春秋却心生痛楚…… 他知道,战争的胜负,士气很重要,却绝对不可能单凭士气便以弱胜强、扭转乾坤! 士气越是高涨,就死得越快! 在优势兵力的朴氏与杨山部面前,金氏族人战意凛然视死如归,也只能像那扑火的飞蛾,燃烧起一刹那的灿烂,便选入永恒的黑暗…… 直至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房俊的意图。 不是房俊食言而肥,戏耍于他。 房俊一定会出手,绝对不会坐视金氏王族彻底崩溃全军覆灭,但是,他只会在金氏王族流干净最后一滴鲜血之前,才会悍然出手,力挽狂澜! 因为他需要金氏在将来辅佐大唐皇子治理新罗,却绝对不容许是一个实力强横分毫无损的金氏,在未来的新罗随时有着兴风作浪的力量…… 一个流干了血,打断了脊梁,只能苟延残喘的金氏,才是房俊想要的。 金春秋看透了房俊的预谋,只觉得一口血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憋得他愤怒欲狂! 房俊,太狠了…… 然而除去在心里诅咒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金氏尚有余力之前,即便是将善德女王送去房俊面前为质,也不可能促使唐军出兵。 唐军只会在金氏崩溃之前的那一刻,悍然出击,以横扫千军之势,一战定乾坤! 自此以后,新罗只能在大唐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乖乖的献上王位,永远沦为大唐的藩属…… 大殿上群情激昂,金春秋却悄悄退走。 返回宅邸,遣散仆人,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书斋之内,楞楞出神。 他想明白了,无论他怎么做,唐人都会促进这场战争,利用这场战争消弭掉新罗的有生力量,便于今后能够顺利的统治新罗。 至于会否导致高句丽与百济的趁虚而入? 显然骄傲的唐人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因为在唐人看来,即便是高句丽与百济趁机来攻,能够抵御进攻的依然是唐军,新罗的军队……在唐军眼中,那是宛如豚犬一般的存在。 有,或者没有,无关紧要…… 所以,眼下的局面,其实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哪怕他不去缉拿朴聿淹由此造成朴氏的暴起,房俊也必然尚有布置,达成这种新罗人自相残杀的局面,令他可以从容攫取新罗的权利。 这个人,实在是太狠了! 哪里有一丝半分汉人宽厚仁爱的本色? 倭人都没他这般毒辣…… 然而,即便明白一切的错误并不在他,可金春秋依旧无法从自责之中解脱。 说到底,将陛下陷于这等绝境,将金氏一族的国祚尽毁,每一桩都有他的参与在内,不管有心亦或是无心,结局已然造成,他过不去心里的这个坎。 他这般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然后再心安理得的在这场战争过后,去担任唐人的官吏,对唐人献上忠诚,帮助唐人治理新罗? 长长的吁了口气,他拿起纸笔,亲自研墨,在窗口借着月色,写下了一封遗书。 而后起身,自墙壁上摘下一柄镶满珠玉的宝剑,拔剑出鞘,凝视着反射月光而清湛如水的剑身,一咬牙,反手握剑,锋利的剑锋自咽喉抹过。 一串血珠滴落。 ***** 金春秋的尸体被发现,已然是翌日清晨的事情了。 经过一夜激战,朴氏军队在此推进了数里,已然紧逼王城,冲锋的兵卒可以清晰的见到王城城头飘扬的新罗王旗,一个个愈发精神振奋,拼了命的向前冲杀,力求成为先登之勇士,功勋富贵一步登天! 与之相反,金氏军队的士气却随着不断的后退而节节跌落…… 没办法,金氏与朴氏的实力本就不相上下,现在杨山部与昔氏加入朴氏阵营,实力对比非常悬殊,而其余五部族却一直按兵不动,占据已然呈现一边倒的趋势,金氏死战的心念渐渐崩溃。 纵然是死战,可是谁又真的原意去死呢? 更何况,新罗的士兵原本就缺乏操练与逆境决胜之信心,让他们打打顺风仗撵兔子还行,一旦陷入困局,那便是兵败如山倒…… 于是乎,朴氏军队越战越勇,锐不可当,金氏军队则步步后退,军心涣散。 整座金城已然被战火摧毁大半,双方在城内混战厮杀,使得倒毙的尸体布满街巷,受伤的士兵蜷缩在街边墙角翻滚哀嚎,无数鲜血喷溅在路面上,转瞬便被寒冷所冻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粉红。 新罗国都,恍若人间鬼蜮…… 金氏军队,已然是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也。 而金春秋自刎之消息,更是将金氏上下最后一口气给驱散掉…… 王城之内。 善德女王愣愣的看着手里这封金春秋的绝笔遗书,恍然失神。 遗书之中,金春秋述说了自己自刎之动机,并非是因为遭遇唐人算计缉拿朴氏引发暴乱而后悔,而是要代替金氏一族,给新罗人一个交待。 局势已然不可挽回,彻底禅让王位、寻求大唐庇护乃是金氏王族唯一的出路,否则便是举族尽没之结局,这并非是由缉拿朴氏迫其发起暴乱而始,而是金氏王族的有志之士从决定与大唐结盟的那一刻便拥有的预测。 无论大唐东征高句丽最后的胜利者是谁,新罗都必将被吞并…… 这是举族的共识。 然而,若是在这个时候主动禅让王位、请求大唐皇子前来继任,新罗百姓将会如何看待金氏一族? 史书之上,会如何描述金氏一族的举措? 不会有人去写金氏的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只会将王位丢失、国祚旁落之罪责尽归于金氏之上,说金氏迫害盟友,谄媚于唐人,最终将国祚拱手相让。 如此一来,金氏必然被钉在新罗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若是金春秋将所有罪过揽于一身,则形势陡然逆转! 历史会如何说呢? 金春秋刚正不阿,公正执法,将刺杀大唐侯爵、破坏新罗与大唐联盟之暴贼绳之以法,却引起朴氏之强烈不满,悍然起兵攻入王城,破坏当年立国之时,朴、金、昔三氏与六部族的盟誓,自掘坟墓,断送了新罗之国祚! 金氏迫不得已,唯有托庇于大唐,并且献上王位,才能在危难之中保全新罗百姓,不使得百姓遭受虎视眈眈的高句丽、百济之侵袭…… 禅让王位,托庇大唐,便成了不得已而为之,更成了金氏怜悯新罗百姓、甘愿断绝王嗣的赞歌! 金春秋用自己的一死,铺平了金氏托庇于大唐的道路,更洗清了金氏有可能面对的污蔑。 于金氏王族来说,重逾泰山! 而且这等暴烈忠义之行径,是新罗人素来所缺少的,顿时引起金氏上下无尽的缅怀与敬仰! “陛下!朴氏无义,唐人无情,臣愿率军与之血战,不让吾兄专美于前,更不忍吾兄独自离去,还请陛下恩准,死则死矣!” 金庾信一撩战袍,单膝跪地,语声悲怆! 阏川亦跪在一旁,悲声道:“唐人无耻,吾等怎可投靠?臣下愿与大将军并肩而战,死则死矣!” “吾等愿与逆贼决一死战,死则死矣!” 大殿之上,群臣尽皆因为金春秋之壮举而同仇敌忾,消落的士气再一次激昂起来! 然而…… 善德女王紧紧捏着那封金春秋的遗书,眼睛盯着最后的那一段话。 “臣斗胆谏言,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更是一族之长,不可因喜恶而影响决策!此次,唐人固然阴险,将金氏逼于绝境,然则国家之间,何尝有情义恩怨、正邪善恶?唯利益至上耳!唐人之目的,不过是消耗新罗之血肉而已,绝不愿见到新罗境内独剩一家,承载完全黎庶之殷望!分裂、隔阂,才是唐人最终之手段,故此,臣恳请陛下平息怒火,诚恳央求唐人出兵,护我宗族,佑我百姓,唐人必然应允!则吾宗族可以保全,百姓可以无恙……” 殷殷之望,字字血泪! 善德女王素手用力,指节已然泛白。 心中之怒火却渐渐消散,喟然一叹……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二七章 安氏自救 屋外寒风呼号、大雪滔天屋内几人的心却比寒冬更冷。 谁都知道安元寿的意思以一己之身、引颈就戮平息君王之怒火换取安氏之太平…… 这可是堂堂安氏一族的族长却被逼迫至此等境地何至于此??... 第一千八百二七章安氏自救 屋外寒风呼号、大雪滔天屋内几人的心却比寒冬更冷。谁都知道安元寿的意思以一己之身、引颈就戮平息君王之怒火换取安氏之太平。这可是堂堂安氏一族的族长却被逼迫至此等境地何至于此 安元寿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诸位族人我知道你们都在为我担心但我别无选择。我们安氏一族历经百年积累了不少仇敌这次被皇帝怀疑参与谋反已是千钧一发。若我不能以身殉国恐怕整个安氏都将遭殃。“ 安家其他长老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反驳。他们知道安元寿所言非虚安氏如今的处境岌岌可危。 一名年轻族人忍不住开口:“族长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我们安氏虽然势单力薄但也有不少心腹和盟友或许可以想办法求情于皇帝或是暗中调查真相。“ 安元寿摇头叹道:“我也曾想过这些办法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皇帝的怒火已经燃起若再拖延下去只怕整个安氏都将覆灭。不如我以身殉国或许还能换取一线生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一名老妪缓缓走了出来正是安元寿的夫人。 她轻声道:“元寿你我夫妻多年,,我知道你的决心。但我有一计或许能救得了安氏。“ 安元寿诧异地看向妻子“什么计策“ 老妪微微一笑“我们不如假死一番让皇帝以为你已经自尽从而放松警惕。待事态稳定后我们再慢慢寻找机会洗清冤屈。“ 安元寿沉吟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就依你的计策吧。“ 于是安元寿假装自尽安家上下也配合隐瞒了这一消息。不久皇帝果然放松了对安氏的追查安家上下也得以暂时喘息。 但这只是暂时的缓解安家上下仍然心有余悸。他们知道皇帝迟早会发现安元寿并未真的自尽到时候恐怕会更加愤怒对安氏的报复也会更加残酷。 安家的年轻一辈商议再三终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们决定趁着皇帝还未发现真相之时暗中调查真相寻找证据洗清安家的冤屈。 他们派出了一支精干的探子队潜入京城暗中打探消息。同时安家内部也开始着手准备应对皇帝的报复。他们暗中联系了一些盟友筹措军备以防不时之需。 就这样安家上下上下一心齐心协力在暗中进行着自救的努力。他们知道 继续续写: 就这样安家上下上下一心,,齐心协力在暗中进行着自救的努力。他们知道这场战役将是艰难险峻的但为了保护安氏的根基他们必须全力以赴。 探子队很快就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们发现原来这次针对安氏的指控并非出自皇帝本人而是来自一个叫做张太傅的权臣。张太傅一直对安氏虎视眈眈企图趁机将其一网打尽。 得知这一消息安家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只要他们能够查清真相说服皇帝就有机会摆脱这次危机。于是他们加快了调查的步伐同时也开始着手准备与张太傅的较量。 安家的年轻一代纷纷挺身而出他们不仅投入到调查工作中还开始暗中布置阵线联系更多的盟友。他们知道这场战役关乎安氏的生死存亡因此必须全力以赴。 与此同时安元寿和他的夫人也没有闲着。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皇帝的动向,,寻找合适的时机重新出现在公众面前。他们明白只有彻底洗清冤屈安氏才能真正摆脱这次危机。 就在这时探子队终于找到() 了关键证据证明了张太傅的阴谋诡计。他们迅速将证据呈送给皇帝并请求皇帝亲自审理此案。 皇帝听闻此事大为震怒立即下令逮捕张太傅。在经过一番审理后张太傅的罪行终于大白于天下安氏也得以洗清冤屈。 安元寿和他的夫人这才重新出现在公众面前受到了皇帝的嘉奖。安氏也因此重新获得了皇帝的信任,,在京城的地位也得到了进一步巩固。 这场危机的最终结果不仅让安氏免于覆灭反而使其实力更加雄厚。安家上下都深深感到只有团结一致才能战胜任何困难。 继续续写: 安氏上下上下一心共同渡过了这次危机使得整个家族的实力更加雄厚。但他们也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胜利张太傅一类的敌人还会不断出现。 为了巩固安氏在京城的地位安元寿和他的夫人开始着手布局。他们首先加强了家族内部的团结确保上下一心。同时他们也开始与其他大家族建立联盟增加自己的势力范围。 在皇帝的支持下安氏迅速扩张了自己的势力。他们不仅在京城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在其他地区也建立了许多产业和势力。安家的年轻一代也纷纷出任要职为家族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与此同时安家也没有放松对内部的管理。他们制定了严格的家规确保家族上下的纪律和团结。同时他们也注重培养年轻一代的才能为家族的长远发展做好准备。 就这样在安元寿和他的夫人的带领下安氏渐渐走出了危机成为京城最为强大的家族之一。他们不仅在政治和经济上占据了重要地位在文化和社会影响力方面也日益增强。 但是安家人并没有因此而自满。他们深知只有时刻保持警惕不断完善自己才能确保家族的长远发展。因此他们一直在寻找新的机遇不断拓展自己的事业版图。 随着时间的推移安氏逐渐成为京城乃至整个国家最为重要的势力之一。他们不仅在政治和经济上占据了主导地位在文化和社会影响力方面也日益增强。这一切都得益于安家上下的团结奋斗以及他们对家族事业的不懈追求。 第一千八百二八章 双手奉上 阴弘勇沉吟不语。 听上去这件事很是简单阴氏乃是皇亲国戚阴德妃诞下齐王李祐最是受到太宗皇帝宠爱如今李承乾登基对李祐之前所犯知错既往不咎对待阴德妃亦是恭敬如常阴氏在姑臧的地位很是稳固即便... 第一千八百二十九章双手奉上 阴弘勇沉吟不语。他明白这件事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作为皇亲国戚的阴氏家族在姑臧的地位确实很是稳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肆意妄为。 “这件事确实不简单。“阴弘勇缓缓开口“我们阴氏虽然在朝中地位尊崇但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李承乾登基后对待旧臣自有他的一番考量。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切不可轻举妄动。“ 阴弘勇顿了顿继续说道:“李祐之前所犯的错误李承乾虽然选择了宽恕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肆意妄为。我们必须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地位维护好阴氏在朝中的声誉。“ “所以您的意思是“一旁的阴德妃微微皱眉。 “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谨慎行事。“阴弘勇郑重地说“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起李承乾不快的事情。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谦逊恪尽职守才能确保阴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会受到动摇。“ 阴德妃沉默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么我们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 “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谨慎行事。“阴弘勇说“我会派人密切朝中的动向一旦发现任何可能引起不快的事情我们都必须立即采取行动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好的我会遵照您的意思行事。“阴德妃点头道“我会谨慎行事不会做出任何可能引起不快的事情。“ “很好。“阴弘勇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相信只要我们谨慎行事阴氏在姑臧的地位定能稳固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恭敬地说:“启禀阴公有一位朝中大臣前来拜访。“ 阴弘勇和阴德妃对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只见一名身着华丽朝服的大臣缓步走了进来恭敬地行了一礼:“阴公,,阴夫人臣参见二位。“ 阴弘勇微微点头:“大人有何贵干“ 那名大臣恭敬地说:“臣奉皇帝之命前来拜访阴公和阴夫人。“ 阴弘勇和阴德妃对视一眼心中不免有些紧张。难道是李承乾有什么不满 “皇帝有何吩咐??“阴弘勇谨慎地问道。 那名大臣微微一笑:“皇帝特派臣前来是为了表达对阴公和阴夫人的敬意。“ 阴弘勇和阴德妃均是一愣随即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阴 第一千八百三十章双手奉上 阴弘勇和阴德妃均是一愣,,随即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阴弘勇微微点头“皇帝殿下如此厚爱实在是让我等备受鼓舞。不知皇帝殿下有何吩咐??“ 那名大臣恭敬地说:“皇帝殿下知晓阴公和阴夫人多年来对朝廷的贡献特派臣前来传达皇帝的谢意。同时皇帝殿下还有一份大礼要赐予阴公和阴夫人。“ 说完那名大臣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锦盒恭敬地呈献给阴弘勇。 阴弘勇和阴德妃对视一眼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只见阴弘勇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顿时眼前一亮。 只见锦盒中躺着两枚金制的玉佩闪耀着耀眼的光泽。阴弘勇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 “这是皇帝殿下亲自赐予的"双手奉上"玉佩。“那名大臣恭敬地说“皇帝殿下希望阴公和阴夫人能够佩戴此佩以示皇帝对阴氏家族的崇高地位和厚爱。“ () 阴弘勇和阴德妃均是一愣随即恭敬地接过玉佩。阴弘勇虔诚地捧着玉佩眼中满是感激之色:“臣谨代表阴氏家族向皇帝殿下表示衷心的感谢。这份厚爱我等定当铭记于心恪尽职守为朝廷效劳。“ 那名大臣微微一笑:“阴公不必客气。皇帝殿下深知阴氏家族多年来对朝廷的贡献此次赐予"双手奉上"玉佩正是皇帝殿下的一点心意。希望阴公和阴夫人能够珍惜此佩继续为朝廷效劳。“ 阴弘勇和阴德妃连连点头:“臣定当遵旨而行。“ 那名大臣点了点头随即告辞离去。 阴弘勇和阴德妃相视一笑阴德妃轻声说:“看来我们阴氏在朝中的地位确实是稳固了下来。“ 阴弘勇点了点头:“是啊皇帝殿下如此厚爱足见我们阴氏在朝中的地位。我们定当珍惜这份恩宠继续为朝廷效劳不负皇帝殿下的厚望。“ 阴德妃微微一笑:“那自然。我们阴氏定当上下一心为朝廷尽忠尽力。“ 两人相视而笑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第一千八百三十一章双手奉上 阴弘勇和阴德妃珍惜地将那两枚“双手奉上“玉佩收好心中满是感激之情。 “皇帝殿下如此厚爱实在是让我们备受鼓舞。“阴弘勇感慨道“我们定当珍惜这份恩宠继续为朝廷效劳不负皇帝殿下的厚望。“ 阴德妃点了点头:“是啊我们阴氏在朝中的地位可见一斑。我们上下一心定能为朝廷做出更大的贡献。“ 两人商议了许久决定将这份皇恩化为动力更加努力地为朝廷效劳。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侍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启禀阴公有一位朝中重臣前来拜访。“ 阴弘勇和阴德妃对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只见一名身着华丽朝服的大臣缓步走了进来,,恭敬地行了一礼:“阴公阴夫人,,臣参见二位。“ 阴弘勇微微点头:“大人有何贵干“ 那名大臣恭敬地说:“阴公阴夫人皇帝殿下特派臣前来有一事相求。“ 阴弘勇和阴德妃对视一眼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皇帝殿下有何吩咐“阴弘勇谨慎地问道。 那名大臣恭敬地说:“皇帝殿下知晓阴公和阴夫人在朝中的地位尊崇特派臣前来希望阴公和阴夫人能够出任一项重要的朝政要职。“ 阴弘勇和阴德妃均是一愣随即恭敬地行了一礼:“臣等定当遵旨而行。“ 那名大臣微微一笑:“很好那就请阴公和阴夫人随臣前往朝廷与皇帝殿下商议此事。“ 阴弘勇和阴德妃对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我们这就随大人前往。“ 两人恭敬地跟随那名大臣前往朝廷。阴弘勇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但也充满了期待。看来皇帝殿下对他们阴氏家族的厚爱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第一千八百二九章 掉进陷阱 河西之地、丝绸古路姑臧城屹立于山水之间,,南望祁连、北接大漠朔风冷雪之中传承千古。 姑臧城初建于匈奴之时五凉时期屡屡扩建至此东西三里、南北七里“街衢相通二十二门”城门数量更是历代都城之... 第一千八百三十章陷阱重重 姑臧城内一行人正沿着熟悉的街道前行。这是一支由数十名精锐武士组成的队伍他们手持利刃警惕地环视四周。 领头的是一名身穿华丽战甲的将领正是姑臧城主府的统领大将军。他皱着眉头神色凝重:“我们已经搜查了整个城内却仍然毫无线索。那个叛徒究竟藏在何处??“ 身边的一名武士小心回道:“大将军我们已经派人严密监控了城门他应该无法逃出城外。但是在这座如此巍峨宏大的城池中要彻底搜查每一个角落实在是太过困难了。“ 大将军沉吟片刻眼神闪烁不定:“既然如此那就分头行动。你们分成几路仔细搜查每一条街巷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众武士应声而去大将军独自一人继续向前。他走到一处偏僻的小巷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后快步走进了一处隐秘的小门。 这里是姑臧城主府的地下密道。大将军沿着幽暗的甬道前行最终来到一处宽敞的地下室。只见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见到大将军到来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看来你终于找到我了大将军。“男子缓缓开口“不过恐怕你已经来晚一步了。“ 大将军眯起双眼冷声道:“你这个叛徒竟敢在我们姑臧城内作乱真是罪该万死现在就由我亲手结果你“ 说完他迅速拔出佩剑向男子刺去。但就在这时地下室的四壁突然发出一阵轰鸣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大将军整个人都卷了进去 大将军惊呼一声剑刃脱手而飞整个人被狂风卷起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根本无法攀爬而出。 “哈哈哈看来你中计了大将军。“男子冷笑着走到陷阱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将军“这可是我精心设计的陷阱你是逃不出去的。“ 大将军咬牙切齿怒视着男子:“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叛徒竟敢如此羞辱我等我出去后定要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男子冷哼一声:“你出不去了大将军。这个陷阱的底部有无数尖刺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会被刺得粉身碎骨。所以你最好乖乖地待在里面等着你的末日到来吧“ 说完男子转身离去留下大将军一个人在黑暗的陷阱中绝望地咆 第一千八百三十一章绝境求生 大将军绝望地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助。他拼命地抓挠着光滑的石壁试图寻找一丝逃脱的机会但一切都是徒劳。 “该死的我怎么会中了这个叛徒的计谋“大将军咬牙切齿心中充满了自责。他回想起之前的种种迹象却始终没有发现这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叛徒。 就在大将军绝望之时他突然注意到了陷阱底部隐隐约约的光亮。仔细一看原来那里有一些尖刺但并非如男子所说的那样密集。大将军心中一动也许还有逃脱的机会 他小心翼翼地踩在尖刺上虽然感到剧痛但还是勉强站了起来。大将军环顾四周发现陷阱的壁面上有一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似乎是可以攀爬的。 他咬牙切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攀登。尖刺不断刺穿他的皮肉鲜血淋漓但大将军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他必须逃出这个陷阱去追捕那个狼子野心的叛徒 终于大将军用尽全力终于攀爬到了陷阱的边缘。他拼命抓住边缘的石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拽了上去。 “哈终() 于逃出来了“大将军喘着粗气,,但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他迅速拾起地上的佩剑向着男子逃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叛徒你休想逃脱“大将军咆哮着誓要将这个阴谋家抓拿归案为姑臧城的忠诚将士们报仇雪恨 第一千八百三十二章追捕叛徒 大将军紧握手中的佩剑沿着地下密道快速追了上去。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决心誓要将这个狼子野心的叛徒绳之以法。 随着越走越深密道变得越来越阴暗狭窄。大将军小心谨慎地前进时刻保持警惕生怕再次中了对方的陷阱。 终于他看到前方隐约有一丝光亮。大将军加快脚步来到一处宽敞的地下室。只见那名黑衣男子正站在房间中央见到大将军到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 “看来你竟然逃出了我的陷阱真是令人意外。“男子冷笑着说道“不过你已经走到了绝路再也逃不掉了。“ 说完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属制品狠狠地朝大将军掷了过去。大将军眼疾手快挥剑将其击落在地。 “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叛徒今天就要在我手下付出代价“大将军怒吼着挥剑向男子刺去。 两人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男子虽然身手敏捷但毕竟无法与经验丰富的大将军相比。在一番激烈的交锋后大将军终于找到了机会一剑刺中了男子的胸膛。 男子痛苦地倒在地上鲜血不断涌出。大将军冷冷地看着他厉声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男子咳嗽着勉强抬起头:“哼就算你杀了我也无法阻止我的计划。姑臧城已经陷入了危险之中很快就会被彻底摧毁“ 大将军眉头一皱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安的预感。他迅速转身朝着地下室的出口奔去誓要尽快赶回姑臧城阻止那个叛徒的阴谋!! 第一千八百三十三章危机四伏 大将军急匆匆地赶回姑臧城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担忧。那个叛徒的最后一番话让他感到事态严峻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当他赶到城门时却发现城内一片混乱。守城的士兵们纷纷惊慌失措有的甚至已经逃离了岗位。大将军皱起眉头快步走进城内。 只见城中到处都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大将军心中一沉意识到这里已经遭到了严重的攻击。他立即命令手下的士兵集结准备迎战。 就在这时一名手下急忙跑了过来脸色煞白:“大将军我们遭到了强大的敌人袭击他们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已经攻陷了城内多处要塞我们根本无法抵挡“ 大将军沉声问道:“敌人是谁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名士兵颤抖着回答:“我们不知道但他们似乎是一支神秘的部队。他们使用了一些奇特的武器我们完全无法抵挡。而且他们还放出了大量的毒气已经造成了很多伤亡!!“ 大将军心中一沉意识到这绝非寻常的敌人。他立即下令:“快让所有士兵集结起来我们必须尽快阻止敌人的进攻同时派人去通知城主让他立即调集更多的援军“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大将军则带领手下的精锐部队冲向了敌人的阵线。但当他们到达前线时却发现敌人已经占领了大部分的城防要塞士兵们正在节节败退。 “该死这些敌人究竟是谁??“大将军咬牙切齿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愤怒。他必须尽快找到击退敌人的办法否则姑臧城恐怕就要沦陷了 第一千八百三十章 栽赃嫁祸 房俊面色凝重,意识到这恐怕是一桩针对他而来的栽赃嫁祸之计,只是不知幕后主使者何人。 而且颇为棘手的是,柴令武的尸体如何处置? 程务挺乃勋贵子弟,自幼对于这等局面颇有见识,见到房俊为难,遂凑到房俊跟前,小声道:「大帅可请太子殿下派遣宫中御医前来验尸。」 柴令武乃是当朝驸马,太子的妹夫,惨遭横死,太子岂能派人验尸之后便自行离去?肯定要妥善解决后事的,有些事情房俊不便去做,怎么做怎么错,但太子却可任意处置。 房俊嘉许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正该如此。」 遂吩咐王方翼率人保护现场,连同柴令武的仆从家将一并在内予以看管,待到自己禀明太子之后,酌情处置。 然后翻身上马,心情沉重的奔赴玄武门,自玄武门入宫,抵达内重门太子居所,见到了李承乾。 书房之内,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正襟危坐,面容凝肃,李君羡束手立于一侧。 房俊入内,先向李承乾施礼,而后蹙眉看向李君羡。 后者低垂眉眼,不与他对视。 李承乾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房俊叹了口气,郁闷道:「柴令武去大帐找微臣,出去之时便被人暗箭射杀,距离营门只有里许……臣亲自赶往查看,已然不治身亡。」 李承乾又问:「柴令武找你何事?」 房俊瞥了李君羡一眼,将柴令武的目的以及话语复述一遍,不敢有丝毫隐瞒。柴令武虽然并无实权,但当朝驸马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自关陇举兵起事之日直至如今,尚未有此等身份之勋贵身死,可以想见,此事必然在长安内外掀起轩然大波,影响极为恶劣。 尤其是凶手之手段明显是想要栽赃嫁祸于他,说不定尚有后招,不得不谨慎应对,起码在李承乾面前要毫无保留,以免惹得李承乾也心生疑惑。 不过那边人刚死,他便下令戒严全军、***,这边太子便已经知晓,消息是怎么传过来的? 「百骑司」自然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时间太过紧迫,几乎等同于柴令武刚死,太子便已经知道,这其中消息传递需要在右屯卫中避过巡逻斥候,即便是「百骑司」的暗探也要耗费一定的时间,怎可能这么快? 李君羡依旧低头不语。 房俊一颗心往下沉,猜测到一个十分不妙的可能…… 向李承乾隐瞒是没有必要的,况且整件事他清清白白,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遂将柴令武去到大帐的话语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李承乾看着房俊:「就这些?」 目光鲜有的锐利。 房俊颔首:「臣绝无半分隐瞒,昨夜臣与巴陵公主清清白白,只不过柴令武大抵不信,所以才会找上门来,希望能够落实臣的承诺,且大闹一场。臣想着此事虽然与臣无关,但闹起来毕竟难看,遂答允柴令武向殿下求情,柴令武也就此离去,孰料刚走出营门,便遭遇狙杀。」 说着,他又看向李君羡。 李承乾紧紧蹙着眉头,十分不解:「谁会暗杀柴令武来嫁祸给你?」 对于房俊,他自然万分信任,既然昨夜房俊不曾与巴陵公主有染,那么自然全无杀害柴令武的动机。退一步讲,就算房俊与巴陵公主之间发生什么,只因为柴令武叫嚣去宗正寺告状就派人予以狙杀,且就在自己的营门之外? 没这个道理。 然而谁又有动机杀害柴令武嫁祸房俊?在并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能将房俊如何?若是想以柴令武之死来搬到房俊,简直异想天开。 所以首先排除是关陇门阀所为,那帮人虽然下手狠辣, 但绝不会做这等无用功。 除去关陇,又有谁跟房俊有这般深仇大恨,不惜以一个世家子弟、当朝驸马的性命来嫁祸房俊? 一头雾水。 三人沉默不语,气氛沉重,门外脚步声响,内侍入内禀报:「殿下,宋国公、岑中书、刘侍中、江夏郡王求见。」李承乾眉头愈发紧蹙,宇文士及刚走不久,这几位便联袂而至,显然不是为了和谈之事…… 「宣。」 「喏。」 内侍退出,未几,几位文武大臣鱼贯而入,上前躬身施礼。 礼毕,李承乾颔首道:「诸位爱卿请入座……不知可是有何要事?」 四人相视一眼,然后瞥了房俊一眼,刘洎开口道:「殿下明鉴,方才微臣陡然得知,如今宫内、宫外皆风传柴驸马被越国公杀害,谣言四起,言辞灼灼,臣不知真伪,勒令不准传播,而后特意向殿下奏秉,请示如何处置。」 李承乾愣在那里,这才多长时间,宫内宫外就已经传开了? 怎么可能? 房俊一言不发,一直看着李君羡。 李君羡依旧低着头,只是脸颊的肌肉蠕动一下,额头隐隐见汗,房俊此刻虽然一言不发,但气势太盛,压力太大,他有些顶不住,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房俊便骤然发动,将他一刀砍了…… 这件事瞒得过太子,因为太子不知其中详情,捋不清利害关系,但房俊却不难猜出其间的道理,想必心中盛怒,自己搞不好就要成了出气筒。 以房俊的武力值,他没信心走得过三招…… 李承乾没注意这两人之间的眼神互动,蹙眉道:「柴驸马的确被狙杀于右屯卫大营之外,但凶手并非越国公。孤已经派人前往验尸,稍后便会有结果呈递。」 刘洎几人先是吃了一惊,显然没料到柴令武当真死了,而后沉吟一番摇头道:「微臣也相信并非越国公所为,但此刻外头传得有模有样,说是房俊以"谯国公"爵位相逼,yin辱巴陵公主,柴令武不忿,上门讨要说法,却反遭越国公杀人灭口……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此事还需要慎重处置。」 到底柴令武是否房俊所杀并不重要,事实上刘洎也不相信房俊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举,可有些事情毋须有谁相信,甚至毋须真相。 事情的本质是不可能有确凿之证据去指认房俊乃杀人凶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房俊的嫌疑是逃不掉的,这就足够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嫌疑之罪,采取赦免从无之原则,这是自上古之时便一直流传下来的司法精髓,《夏书》中便有「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律例,与其造成冤案,宁愿达不到执法效果,即宁纵勿枉。 但是对于房俊此等即将臻达人臣之巅峰的人来说,这等嫌疑却是致命的缺陷,嫌疑在身,便难免有人构陷、攻讦,代表着道德方面不够完美,是难以成为宰辅之首、领袖百官的。 这是东宫文官系统最愿意见到的局面…… 萧瑀不待旁人反驳,便适时道:」柴令武及时当朝驸马,亦是功勋之后,更有皇族血脉,身份非同等闲,待到验尸之后,应当予以收殓,派遣适合之大臣料理后事,以免再生事端。「 全然不提彻查凶手、澄清谣言之事…… 李承乾颔首道:「正该如此,稍后孤会让禁卫护送柴令武尸体回长安府邸,另外让长乐、晋阳等几位公主先行赶去,抚慰巴陵,毋使其伤心过度。然后知会宗正寺,恳请韩王出面主持,料理柴令武后事。」 又对房俊道:「此事孤自会派人彻查,还越国公一个公道,毋须太过在意。」 房俊颔首,也只能如此了。 谣言能否广泛流传,不在于其本身真伪是否难辨,而在于是否迎合大众之心态,一旦此则谣言深受大众之欢迎,大众便愿意相信其真实性,反之自然不攻自破。 而眼下这则谣言对于房俊本身之伤害极其有限,他在民间风评甚佳,不会有多少人相信此事,但谣言之本身却使得他在某一个阶层之间遭受品德质疑,有朝一日他意欲登上人臣之巅,这便是一个巨大的雷,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爆开。 他再一次将目光看向李君羡,眼神深邃……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三一章 濒临绝境 裴行俭只是看一眼战报略一琢磨便明白了程咬金之手段以及用意忍不住嗤之以鼻实在是粗糙拙劣但也得承认虽然这个「栽赃嫁祸」"的计策很是低级但程咬金的时机却抓得非常精准。 现在长安城风高浪急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角力争夺最后的主动权。裴行俭知道局势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导致整个局面失控。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策。首先他必须设法化解眼下的危机稳住局势。其次他要设法打击程咬金的势力削弱他们的影响力。最后他还要设法巩固自己的地位确保自己在未来的权力斗争中占据有利地位。 裴行俭仔细权衡了各种可能的选择最终制定了一份详细的计划。他首先派遣手下去安抚各方势力缓解当前的紧张局势。同时他也派人暗中调查程咬金的动向寻找机会对其进行打击。 与此同时裴行俭也开始着手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利用手中的资源拉拢更多的势力加入自己的阵营。他还派人暗中收买一些关键人物确保他们在关键时刻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就在裴行俭忙于应对眼前的危机时程咬金也没有闲着。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变化并不断调整自己的计划。他知道要想彻底击败裴行俭光靠一次「栽赃嫁祸「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程咬金开始着手布置更加复杂的陷阱。他暗中操纵一些势力让他们对裴行俭产生怀疑和敌意。同时他也派人暗中收买一些裴行俭的手下试图从内部瓦解裴行俭的势力。 就这样双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权力博弈。裴行俭一方面设法化解眼下的危机一方面也在不断加强自己的实力。而程咬金则在不断加大对裴行俭的打击力度试图彻底击垮他的势力。 局势越发紧张双方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裴行俭知道如果他再不采取行动自己很可能会陷入绝境。于是他决定采取更加果断的措施。 他派遣精锐部队对程咬金的势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同时,,他也暗中调动其他势力试图从多个方向对程咬金形成合围之势。 这场战斗可谓是惊心动魄。双方都拼尽全力试图取得最终的胜利。最终在经过激烈的交战之后裴行俭的部队取得了胜利。程咬金的势力遭到了重创一时间难以恢复。 但裴行俭也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胜利。程咬金一定会重新集结力量再次发起攻击。于是,, 继续续写: 裴行俭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程咬金一定会重新集结力量再次发起攻击。于是他立即下令加强防御同时也开始着手布置更加复杂的反击计划。 他派遣手下暗中收集情报试图掌握程咬金下一步的动向。同时他也开始调动更多的资源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好充分的准备。 就在这时裴行俭接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程咬金已经开始调动大军准备发动全面进攻。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裴行俭知道自己必须采取果断的行动才能扭转局势。 于是他立即下令调动所有可用的力量在城外布置了一道坚固的防线。同时他也派遣精锐部队准备在关键时刻发动突袭打击程咬金的主力。 就这样双方再次陷入了激烈的交战之中。这一次双方都拼尽全力誓要取得最终的胜利。 战斗持续了数日双方都遭受了重创。但最终裴行俭的部队凭借着精心的部署和勇猛的战斗取得了胜利。程咬金的主力部队被重创一时难以恢复。 这场胜利无疑是裴行俭的一大成就。但他也明白这只是暂时的。程咬金一定会重新集结力量再次发起进攻。于是他立即下令加强防御同时也开始着手布置更加复杂的反击计划。 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将会更加激烈和残酷。但只要他能够坚持下去最终胜利一定属于自己。 继续续写: 裴行俭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将会更加激烈和残酷。但只要他能够坚持下去最终胜利一定属于自己。 他立即下令调集更多的兵力在城外布置了更加坚固的防线。同时他也派遣精锐部队在城内暗中布置了一系列的伏击点。他要确保一旦程咬金发动进攻就能够迅速反击给对方以沉重的打击。 与此同时裴行俭也没有放松对情报的收集。他派遣手下不断打探程咬金的动向试图提前掌握对方的计划。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做好充分的准备在关键时刻采取果断的行动。 就在裴行俭忙于部署防御的时候程咬金也没有闲着。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变化并不断调整自己的计划。他知道要想彻底击败裴行俭光靠一次「栽赃嫁祸「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程咬金开始着手布置更加复杂的陷阱。他暗中操纵一些势力让他们对裴行俭产生怀疑和敌意。同时他也派人暗中收买一些裴行俭的手下试图从内部瓦解裴行俭的势力。 就这样双方再次陷入了一场激烈的权力博弈。裴行俭一方面设法加强防御一方面也在不断收集情报试图掌握程咬金的动向。而程咬金则在不断加大对裴行俭的打击力度试图彻底击垮他的势力。 局势越发紧张双方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裴行俭知道如果他再不采取行动自己很可能会陷入绝境。于是他决定采取更加果断的措施。 他派遣精锐部队对程咬金的势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同时他也暗中调动其他势力试图从多个方向对程咬金形成合围之势。这场战斗可谓是惊心动魄双方都拼尽全力试图取得最终的胜利。 最终在经过激烈的交战之后裴行俭的部队再次取得了胜利。程咬金的势力遭到了重创一时间难以恢复。但裴行俭也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胜利。程咬金一定会重新集结力量再次发起攻击。 于是裴行俭立即下令加强防御同时也开始着手布置更加复杂的反击计划。他要确保一旦程咬金再次发动进攻自己就能够迅速反击给对方以沉重的打击。 就这样双方陷入了一场持久战。裴行俭知道只要他能够坚持下去最终胜利一定属于自己。但他也明白这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第一千八百三二章 风雪攻势 虽然心头郁闷难当,但安元寿素来钦佩妻子之智慧,当即点头:“那我马上乔装打扮出城去见裴行俭,定要他明白一旦我安氏遭受屠戮则整个河西都将陷入混乱。至于家中,便交给爱妻了。” 翟六娘慨然道:“夫君放心,若说出城野战、排兵布阵我自愧不如,可仅只是守城定然固若金汤,我带着孩儿看顾家业,等着夫君凯旋而归。” “父亲此去,还是要多多当心才行。” 安忠敬难掩担忧,他知道此番前去求见裴行俭凶险极大,万一裴行俭二话不说直接将父亲抓捕甚至斩杀,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搞不好今日一别,便是永诀…… 安元寿双眼含泪,咬着牙根道:“儿子放心,为父即便粉身碎骨,也要给你母子挣出一线生机!”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唯恐在妻儿面前露出软弱之态…… …… 牛进达顶盔掼甲、策马而行,万余大军在身侧滚滚向前直扑番和城,腾腾杀气、汹汹之势,即便是这漫天大雪都盘旋辟易、避之不及。 沿途所遇之商旅纷纷惊骇,不知这河西之地缘何战火骤起,忙不迭避让,甚或干脆就近入住驿站之中,四处打探局势变化。 “报!启禀将军,左骁卫已经全数撤回番和城,如今番和城四门紧闭、坚壁清野。” 斥候带来番和城之形势,使得牛进达浓眉蹙起、略感担忧。 战争之中,胜败之关要无非“天时、地利、人和”而已,如今天降大雪,军队行动不便,难以发挥兵力之优势;番和城背靠焉支山、居高临下,又有马城河在城东由北至南横穿而过,城池处于山水之间、易守难攻;左骁卫虽然在关中一战当中大败于左武卫之手,但此刻身陷绝境、退无可退,势必同仇敌忾、戮力死战。 “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对左武卫有利,这一战不好打…… 如若不能一举击败敌人,则此战必然迁延日久,搞不好就会陡生变数。 但程咬金回京心切,面对送上门的机会自然不肯错过,所以即便再是不好打也得打。 “传令下去,左翼骑兵绕道番和城北侧截断官道、断其退路,同时严密封锁断绝番和城之进出物资,中军随我前行,至马城河安营扎寨!” 想要据城而守、决一死战? 那就给你一个死战的机会! 只要切断番和城向北的官道,无论战局如何发展都不会致使溃兵扰乱河西诸郡,如此一来将影响局限于番和城一隅之地,程咬金事后所遭受的攻讦也将减至最小。 “喏!” 军令下达,左翼骑兵迅速脱离中军,自官道一侧缓缓加速,然后马蹄急促啼声如雷,卷起路上积雪狂飙突进。 然而不管牛进达如何截断官道、兵贵神速,左武卫尽起精锐攻伐番和城的消息依旧随着商旅传播四方,河西震动。 自薛举父子覆灭,河西、陇右之地已经多年不闻刀兵,大唐繁盛、威服西陲,丝绸之路前所未有之繁荣,河西诸郡皆因地处要冲而大发其财,又因为祁连山之水源滋润沃土、粮食年年丰收,堪称真正的“国泰民安”,较之繁华兴盛的江南亦是不遑多让。 尽管吐蕃在祁连山南麓虎视眈眈、安西军在西域战火不休,可河西诸郡安逸了太多年,寻常百姓甚至早已忘记了战争所带来的伤痛与毁灭。 然而陡然之间战争骤起,说不得战火蔓延就将席卷整个河西、大祸临头,岂能不又惊又惧? …… 姑臧距离番和百五十里,左武卫全速行军但是在冰天雪地之中速度受限,所幸军卒骁勇精锐,日夜不停一路疾行,终于在翌日晌午抵达马城河东岸,等到安营扎寨兵卒得以休息,已经到了晚上。 军营连绵不绝,炊烟在寒风大雪之中缥缈若隐若现。 牛进达半生戎马、经验丰富,虽然明知此战当速战速决、以免出现波折,却也不急,连夜制定了详细稳妥的战略通传全军,让兵卒稳稳当当睡了一宿,第三日上午发动第一次试探性进攻。 雪仍未停。 数千兵卒越过冰冻的马城河,举着盾牌冒着矢石冲到番和城下,意欲挖空城墙埋设火药,然而到了城墙脚下才豁然发现整座城墙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兵卒虽然举着盾牌可挡住头顶的箭矢,但对于坠落的滚石檑木却并无多少抵抗能力,一时间伤亡惨重。 等到终于刨开坚冰挖出城砖将火药埋设妥当并且点燃,所剩不多的兵卒迅速后撤。 轰轰轰! 数声沉闷的炸响传来,腾起的硝烟被寒风扯散消失于大雪之中,城墙屹立不倒。 牛进达面沉似水,心底愕然,火药居然无法炸塌番和城的城墙? 旋即他便明白过来。 敌军事先在城墙上浇水,一夜过后冻得硬实,等同于在城墙外包裹了一层坚冰铠甲,使得一块块城砖如同一体、城墙愈发坚实,不仅增大了攻城攀爬的难度,更意外抗住了火药爆破。 番和城里有能人啊! 难道安元寿深藏不露?想了想,绝对不大像。 此前曾与安元寿对阵,知晓其人勇猛有余、谋略不足,说白了就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万万想不出这等以坚冰护城之奇思妙想。 不过也就是多抵挡一阵而已,番和一座孤城、四下无援,南向之路已被截断,向北翻越长城是万里大漠,身后是异峰突起的焉支山,面前是尽起精锐的左武卫…… 战争不仅仅看双方之战力,天时、地利、人和等等诸多因素决定最终之胜负,更要看彼此能否给予对法巨大的心理压力。 此刻番和城犹如一座孤岛,面对源源不断的左武卫大肆围攻,或许不用等到城坡,兵卒的心里压力一旦超过所能承受之阈值,马上就会不战而降、甚至彻底崩溃。 至于战事迁延日久会否出现变故……那是程咬金那个大帅需要考量的事,与他这个武将无关。 “番和城舆图取来!” “喏!” 当即有副将快步取来舆图,牛进达命其将舆图放在地上,两人一起摁住舆图四角以免被大风刮飞,旁边一众副将、司马也赶紧上前围成一圈挡住大风。 牛进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指着其中一处,询问身旁司马:“先前斥候禀报,番和城的粮仓是在此处吧?” 司马辨认一番,点头道:“没错!” 牛进达将负责火器的副将交到面前:“二十支火箭瞄准此处,给我烧了他的粮仓!” “喏!” 副将用手指在舆图上丈量一番,弄清楚粮仓之方位、距离,起身回到自己的部队,支起火箭,又估算了一下风速,下令点火。 嗖嗖嗖! 二十支火箭相继腾空而起,拖拽着冒烟的尾巴飞跃城头,结果刚刚升到最高点尚未下落便被一股大风吹得明显偏离轨迹,副将摇摇头,返回牛进达身前:“启禀将军,风太大,火箭很难准确命中目标。” 牛进达冷着脸摆摆手,下令道:“传令下去,攻击停止,各自回营休整,待到雪停之时再发起猛攻!” “喏!” …… 看着城下左武卫兵卒在风雪之中潮水一般退去,番和城头守军振臂欢呼,士气大振。 翟六娘一身戎装立于城头,大风吹动鲜红披风烈烈飞扬,眉峰蹙起,紧紧盯着正在撤退的左武卫,以及风雪掩映之中的马城河。 背后城池之中数处建筑被火箭点燃冒着滚滚浓烟。 身旁,有将领衷心叹服:“夫人神机妙算,大唐火药乃是城池克星,无论多么坚固的城墙都难以抵挡火药威力,横行天下攻无不克,今日却拿咱们番和城的城墙无可奈何!” “泼水成冰、固若金汤!经此一战,夫人之贤名当传遍天下、青史彪炳!” 昨夜翟六娘命令军士在城内架锅融雪,全军上下懵然不解,等到将融化的雪水泼在城头冻成坚冰,这才恍然大悟。 甚至言说左武卫的斥候密探恐怕早已将番和城里里外外侦察清楚,每一口水井、每一条街巷都标记在案,尤其是最为重要的粮仓更是敌人重点攻击位置,所以连夜将粮仓搬空,结果今日粮仓便被左武卫的火箭空袭,虽然火箭落点不准只引燃了附近的房舍仓库,却也使得番和城内的军民惊出一身冷汗。 现如今的形势是番和城被团团围困,其后一段时间之内必然遭受猛攻,外援断绝,城内军民加在一处数万人,人吃马嚼每日的粮食消耗都极大,若粮食被焚毁,搞不好将来番和城内就得出现最为恐怖的一幕…… 面对周围将士之褒扬、称赞,翟六娘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在绝对的优势兵力面前,任何奇谋诡计都只不过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只要左武卫下定决心、不惜代价,番和城肯定是受不住的。 只希望夫君能够尽快说服裴行俭,使得安氏一族与番和城躲过这一劫…… 第一千八百三三章 绝境求生 泼水成冰使得城墙结为一体愈发坚固,怎么破? 牛进达不懂得那些深奥的道理,对于一个半生戎马冲锋陷阵的猛将来说,遇到顽强之敌最简单的方式便是增加兵力,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无论敌人如何悍勇,当己方兵力处于绝对优势之时,胜利唾手可得。 如此应用于眼下番和城被冻结的“冰城”,他的想法很简单,加量就行了。 翌日清晨,休整一夜的左武卫再次越过冰冻的河面向番和城发动猛攻。 雪小了一些,北风依旧凛冽强劲。 依旧是之前的战略,步卒举着大盾突进至城下,刨开坚冰、撬动城砖、埋设火药,不同的是此次埋设的火药足足是昨日的五倍以上,数块城砖被撬下,内里的夯土被刨出一个洞,火药埋设其中。 点燃,撤退。 轰轰轰! 多处炸点齐齐发出沉闷的炸响,硝烟腾空而起被大风吹散,站在城墙上的守军只觉得脚下晃晃悠悠犹如踩在水面之上立足不稳,等到硝烟散尽,骇然发现有两处城墙被炸得冰屑横飞、城砖松动,几乎坍塌。 翟六娘亲至城头,两手攀着箭垛向城下观望,见远处的左武卫已经再次集结,赶紧大喊:“将滚木擂石丢下去一半!” 城上守军不明所以,但大帅夫人早已获得所有人的敬重、拥戴,毫不迟疑的执行命令,一时间城头上的滚木礌石犹如雨下丢到城下,很快将城墙根掩埋遮挡。 等到左武卫步卒再度举着大盾携带火药突进至城下,发现举步维艰,再想埋设火药难度大增,要么清理城下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么踩着滚木礌石攀爬才能抵近城墙,但无论如何选择,都要在工作量陡然增大的同时面对城上的箭矢、礌石,伤亡大增,事倍功半。 城上城下就这样你攻我守、往来拉锯,左武卫付出巨大代价才在晌午时分成功将番和城墙炸塌两处豁口。 牛进达面容冷硬,抬头看了看已经逐渐偏西的日头,大手一挥,号角嘶鸣、战鼓隆隆,麾下大军潮水一般涌向番和城,开始正面猛攻。 一架架云梯在城墙上竖起,兵卒冒着头顶矢石将横刀叼在口中向上攀爬,投石车装填火油弹之后一刻不停的发射,一枚枚火油弹拖曳着黑烟尾巴越过正在交战的城头落入城内,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因为速度太慢刚刚抵达战场的井阑也被推到距离城墙不远处,由上至下对城头敌军试射予以压制。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双方交战之重要自然就在于两处城墙塌陷处,左武卫兵卒在战鼓号角声中不断发动迅猛攻势,潮水一般涌过去,守军背水一战、退无可退,借助地利之势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一次又一次将左武卫的冲锋击退。 短短一个时辰,两处城墙塌陷几乎被双方兵卒的尸体填平,鲜血流淌转瞬成冰,冻硬的兵卒尸体层层叠叠,筑起一道血肉城墙。 左武卫进攻未果,鸣金收兵。 呼号的北风席卷着雪花肆虐飘荡,满目苍夷、尸横遍地。 番和城衙署之中,灯亮如昼,一众将士簇拥着翟六娘坐在堂中,先前击溃敌军的狂喜此刻已经逐渐消散,代之而起的是身陷绝境的仓惶、面临强敌的畏惧,冷肃深沉的气氛弥漫堂中。 敌人固然退却,但仅只是第一日正面猛攻,番和城的城墙便有两处坍塌,守城军士全力以赴才勉力守住豁口,可又能挡得住几日? 翟六娘一身戎装,往昔精致的妆容早已不见,脸上是风雪刻出的皱纹与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晶亮。 喝了口热茶,放下茶杯,翟六娘环顾左右,沉声道:“我知汝等心中所想,皆是大唐将校,朝廷所针对唯只大帅一人而已,只需放下兵刃、摇尾乞降,程咬金又岂能赶尽杀绝?” 堂中气氛沉肃,众将一言不发。 翟六娘续道:“然而汝等并未能看清当下局势,程咬金要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功,仅仅大帅一颗人头岂能使其心满意足?我虽不知程咬金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猛攻番和城,但想来用以解释其尽起精锐之理由,无非‘谋逆’二字而已!” “砰!” 她用手掌狠狠拍了下桌子,剑眉扬起,气势迫人:“我安氏一族久居凉州,为大唐立下过汗马功劳,大唐的疆域之上浸润着安氏族人的鲜血,他程咬金凭什么诬陷我安氏谋逆?!朗朗乾坤、日月昭昭,吾等难道就应在其面前摇尾乞怜、甘愿遭受无尽屈辱吗?” 堂中众将有些骚动。 如若程咬金打着“讨逆”之旗号攻伐番和城,那么在座诸人皆为“逆贼”,程咬金要用左骁卫上下的人头与鲜血铸就他辉煌的功勋以便于重返长安,绝非“只诛首恶”能够满足。 肯定是要大开杀戒的。 众将心中那股剽悍之气被激起,各个气愤填膺、怒不可遏。 “程咬金心狠手辣、欺人太甚!” “吾等皆乃大唐将校,对大唐忠心耿耿,何曾有半分谋反之意?” “绝不能束手待毙,否则‘逆贼’之恶名将加于己身,遗臭万年!” “夫人,请率领吾等坚守城池,誓死不降!” 堂内气氛陡然热烈,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翟六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面对左武卫的猛攻,双方战力之差距显而易见,全军上下已经生出胆怯之意,肯定有不少人认为干脆投降,反正都是大唐军队体系,只要安氏覆灭、安元寿授首,大家自然摆脱绝境。 所以她必须激起士气,将左骁卫与安氏一族捆绑一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否则用不了几天,番和城就将不攻而破。 “诸位放心,左武卫固然强悍,但我们也无需与他们野战,只需坚守城池等到大帅搬来援兵,围城之厄自然立解。” 满堂将校愈发信心倍增,拍着胸脯赌咒发誓:“夫人放心,吾等定然死守城池,等待大帅归来!” 翟六娘脸上挂着微笑,心思却很是沉重。 裴行俭忝为安西大都护,如今驻扎甘州主持“吐蕃战略”,只在乎河西乱不乱、岂会在乎安氏之生死?惟愿番和城能够僵持日久,一旦左武卫久攻不下致使整个河西有混乱之虞,裴行俭才会向长安弹劾程咬金,房俊才能出手予以制止。 还是要看番和城能否在左武卫狂攻之下守得住。 说到底,她后悔当初长安兵变之时未能及时劝阻安元寿,若非安元寿不安于凉州一隅梦想着依靠从龙之功调往长安进入权力中枢,何至于有今时今日之后患? 以安氏经略河西两百年之底蕴根基,以及入唐以来之功勋,说一句“与国同休”绝非妄言。 结果一时之贪欲造成今日之恶果,十几代人辛辛苦苦缔造之家业遭受灭顶之灾,稍有不慎便要一朝覆灭、烟消云散。 ***** 河西,从来都是华夏文明之胜负手、王朝兴盛之风向标,举凡能够控制河西诸郡,皆乃历史之上繁盛一时之帝国,而若河西之地陷于胡虏之手,王朝必然衰弱、元气不足。 河西安,则关陕安,而中原安矣。 当气吞万里、横扫六合的大汉衰败崩颓,其后三四百年之间内乱频仍、外族入寇、中原陆沉,名城大邑尽遭焚毁,名流民众惨遭屠戮,汉家衣冠挥泪南渡。 “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 中原山河变色、华夏罹难之际,孤悬西陲又安定富足的河西走廊,便成为中原百姓的避难乐土,文人士族汇聚于此繁衍生息,延续着汉家文明。 当年西魏文皇帝宇文泰因泉水甘冽而将张掖更名为甘州,此地便与姑臧城一起成为河西重镇,商旅繁华、文化昌盛、人口众多。 …… 今日连天大雪、道路阻塞,往昔繁华昌盛商旅不绝于途的甘州也好似停滞下来,整座城池隐没于风雪之中,商旅绝迹、集市罢停,唯有一队队兵卒在风雪之中往来巡梭、维护治安。 衙署之内,裴行俭弯腰从水缸之中舀了一瓢水倒入水壶,而后转身将水壶放置于燃得正旺的火炉之上,这才搓搓快要冻僵的双手坐在书案之后,眼睛看了一眼窗外。 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了庭院,几株树木的枝桠在寒风之中呜呼哀鸣,棉门帘子被风吹得不停晃动。 吐出一口气,拿起毛笔批阅公文。 “吐蕃战略”经兵部发起、由军机处核准,投入庞大的人力物力,攸关往后数十年间大唐与吐蕃的地缘关系,极为重要。然而自试行以来却屡屡出现偏差,尤其是论钦陵自行其是、悍然发动对吐蕃的进攻,导致“战略”之中挑动噶尔部落与逻些城两虎相争自相残杀的那一部分几乎彻底失败,这让裴行俭忧心忡忡。 很显然,论钦陵不甘于遭受大唐之控制沦为“鹰犬爪牙”,禄东赞即便身处大唐兵锋威胁之下依旧不甘臣服。 吐蕃局势很是混乱。 炉上水壶呜呜作响,裴行俭起身将水壶刚刚提起,棉门帘被人从外头掀开,一蓬风雪侵袭而入。 苏良嗣从外走进,恭声道:“启禀大都护,安元寿求见。” 近日大雪,不良于行,还未启程赶赴大斗拔谷。 裴行俭愕然,下意识反问:“谁?” 第一千八百三四章 穷途末路 第1867章穷途末路 大殿之上,士气爆棚! 前所未有的厄运,触目可及的危机,却使得全体金氏族人迸发出强大的凝聚力! 然而,束手站在一侧的金春秋却心生痛楚…… 他知道,战争的胜负,士气很重要,却绝对不可能单凭士气便以弱胜强、扭转乾坤! 士气越是高涨,就死得越快! 在优势兵力的朴氏与杨山部面前,金氏族人战意凛然视死如归,也只能像那扑火的飞蛾,燃烧起一刹那的灿烂,便选入永恒的黑暗…… 直至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房俊的意图。 不是房俊食言而肥,戏耍于他。 房俊一定会出手,绝对不会坐视金氏王族彻底崩溃全军覆灭,但是,他只会在金氏王族流干净最后一滴鲜血之前,才会悍然出手,力挽狂澜! 因为他需要金氏在将来辅佐大唐皇子治理新罗,却绝对不容许是一个实力强横分毫无损的金氏,在未来的新罗随时有着兴风作浪的力量…… 一个流干了血,打断了脊梁,只能苟延残喘的金氏,才是房俊想要的。 金春秋看透了房俊的预谋,只觉得一口血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憋得他愤怒欲狂! 房俊,太狠了…… 然而除去在心里诅咒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金氏尚有余力之前,即便是将善德女王送去房俊面前为质,也不可能促使唐军出兵。 唐军只会在金氏崩溃之前的那一刻,悍然出击,以横扫千军之势,一战定乾坤! 自此以后,新罗只能在大唐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乖乖的献上王位,永远沦为大唐的藩属…… 大殿上群情激昂,金春秋却悄悄退走。 返回宅邸,遣散仆人,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书斋之内,楞楞出神。 他想明白了,无论他怎么做,唐人都会促进这场战争,利用这场战争消弭掉新罗的有生力量,便于今后能够顺利的统治新罗。 至于会否导致高句丽与百济的趁虚而入? 显然骄傲的唐人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因为在唐人看来,即便是高句丽与百济趁机来攻,能够抵御进攻的依然是唐军,新罗的军队……在唐军眼中,那是宛如豚犬一般的存在。 有,或者没有,无关紧要…… 所以,眼下的局面,其实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哪怕他不去缉拿朴聿淹由此造成朴氏的暴起,房俊也必然尚有布置,达成这种新罗人自相残杀的局面,令他可以从容攫取新罗的权利。 这个人,实在是太狠了! 哪里有一丝半分汉人宽厚仁爱的本色? 倭人都没他这般毒辣…… 然而,即便明白一切的错误并不在他,可金春秋依旧无法从自责之中解脱。 说到底,将陛下陷于这等绝境,将金氏一族的国祚尽毁,每一桩都有他的参与在内,不管有心亦或是无心,结局已然造成,他过不去心里的这个坎。 他这般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然后再心安理得的在这场战争过后,去担任唐人的官吏,对唐人献上忠诚,帮助唐人治理新罗? 长长的吁了口气,他拿起纸笔,亲自研墨,在窗口借着月色,写下了一封遗书。 而后起身,自墙壁上摘下一柄镶满珠玉的宝剑,拔剑出鞘,凝视着反射月光而清湛如水的剑身,一咬牙,反手握剑,锋利的剑锋自咽喉抹过。 一串血珠滴落。 ***** 金春秋的尸体被发现,已然是翌日清晨的事情了。 经过一夜激战,朴氏军队在此推进了数里,已然紧逼王城,冲锋的兵卒可以清晰的见到王城城头飘扬的新罗王旗,一个个愈发精神振奋,拼了命的向前冲杀,力求成为先登之勇士,功勋富贵一步登天! 与之相反,金氏军队的士气却随着不断的后退而节节跌落…… 没办法,金氏与朴氏的实力本就不相上下,现在杨山部与昔氏加入朴氏阵营,实力对比非常悬殊,而其余五部族却一直按兵不动,占据已然呈现一边倒的趋势,金氏死战的心念渐渐崩溃。 纵然是死战,可是谁又真的原意去死呢? 更何况,新罗的士兵原本就缺乏操练与逆境决胜之信心,让他们打打顺风仗撵兔子还行,一旦陷入困局,那便是兵败如山倒…… 于是乎,朴氏军队越战越勇,锐不可当,金氏军队则步步后退,军心涣散。 整座金城已然被战火摧毁大半,双方在城内混战厮杀,使得倒毙的尸体布满街巷,受伤的士兵蜷缩在街边墙角翻滚哀嚎,无数鲜血喷溅在路面上,转瞬便被寒冷所冻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粉红。 新罗国都,恍若人间鬼蜮…… 金氏军队,已然是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也。 而金春秋自刎之消息,更是将金氏上下最后一口气给驱散掉…… 王城之内。 善德女王愣愣的看着手里这封金春秋的绝笔遗书,恍然失神。 遗书之中,金春秋述说了自己自刎之动机,并非是因为遭遇唐人算计缉拿朴氏引发暴乱而后悔,而是要代替金氏一族,给新罗人一个交待。 局势已然不可挽回,彻底禅让王位、寻求大唐庇护乃是金氏王族唯一的出路,否则便是举族尽没之结局,这并非是由缉拿朴氏迫其发起暴乱而始,而是金氏王族的有志之士从决定与大唐结盟的那一刻便拥有的预测。 无论大唐东征高句丽最后的胜利者是谁,新罗都必将被吞并…… 这是举族的共识。 然而,若是在这个时候主动禅让王位、请求大唐皇子前来继任,新罗百姓将会如何看待金氏一族? 史书之上,会如何描述金氏一族的举措? 不会有人去写金氏的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只会将王位丢失、国祚旁落之罪责尽归于金氏之上,说金氏迫害盟友,谄媚于唐人,最终将国祚拱手相让。 如此一来,金氏必然被钉在新罗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若是金春秋将所有罪过揽于一身,则形势陡然逆转! 历史会如何说呢? 金春秋刚正不阿,公正执法,将刺杀大唐侯爵、破坏新罗与大唐联盟之暴贼绳之以法,却引起朴氏之强烈不满,悍然起兵攻入王城,破坏当年立国之时,朴、金、昔三氏与六部族的盟誓,自掘坟墓,断送了新罗之国祚! 金氏迫不得已,唯有托庇于大唐,并且献上王位,才能在危难之中保全新罗百姓,不使得百姓遭受虎视眈眈的高句丽、百济之侵袭…… 禅让王位,托庇大唐,便成了不得已而为之,更成了金氏怜悯新罗百姓、甘愿断绝王嗣的赞歌! 金春秋用自己的一死,铺平了金氏托庇于大唐的道路,更洗清了金氏有可能面对的污蔑。 于金氏王族来说,重逾泰山! 而且这等暴烈忠义之行径,是新罗人素来所缺少的,顿时引起金氏上下无尽的缅怀与敬仰! “陛下!朴氏无义,唐人无情,臣愿率军与之血战,不让吾兄专美于前,更不忍吾兄独自离去,还请陛下恩准,死则死矣!” 金庾信一撩战袍,单膝跪地,语声悲怆! 阏川亦跪在一旁,悲声道:“唐人无耻,吾等怎可投靠?臣下愿与大将军并肩而战,死则死矣!” “吾等愿与逆贼决一死战,死则死矣!” 大殿之上,群臣尽皆因为金春秋之壮举而同仇敌忾,消落的士气再一次激昂起来! 然而…… 善德女王紧紧捏着那封金春秋的遗书,眼睛盯着最后的那一段话。 “臣斗胆谏言,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更是一族之长,不可因喜恶而影响决策!此次,唐人固然阴险,将金氏逼于绝境,然则国家之间,何尝有情义恩怨、正邪善恶?唯利益至上耳!唐人之目的,不过是消耗新罗之血肉而已,绝不愿见到新罗境内独剩一家,承载完全黎庶之殷望!分裂、隔阂,才是唐人最终之手段,故此,臣恳请陛下平息怒火,诚恳央求唐人出兵,护我宗族,佑我百姓,唐人必然应允!则吾宗族可以保全,百姓可以无恙……” 殷殷之望,字字血泪! 善德女王素手用力,指节已然泛白。 心中之怒火却渐渐消散,喟然一叹……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三五章 解决之策 安元寿苦着脸,不知如何抉择。 一边是十几代人辛苦经营的家业一朝丧尽付诸东流,彻底告别世家门阀之领域,一边是困守孤城绝境奋战有可能阖族覆亡……两杯酒,都有毒。 苏良嗣在一旁温言相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总要活着才有所谓的家族,否则何谈其他?况且大帅之建议已经很是厚道,毕竟即便安氏同意迁徙关中也需要陛下允准才行,这其中难免要劳动越国公在陛下面前谏言……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呢。” 持续给予压力。 裴行俭续道:“无论如何,安兄也要早做决断才是,左武卫战力强悍,上上下下都将番和视作回归长安之功勋,必然悍不畏死、勇猛无比,安兄麾下部队未必能抵挡几天。” 安元寿咬着牙:“我麾下左骁卫也不是吃素的,弟兄们背水一战、向死而生,谁也不敢言必胜。” 这就属于嘴硬了,濒临绝境的确能够使得上下一心战力飙升,却也有可能加速崩溃…… 裴行俭摇摇头,又给安元寿斟了一杯茶:“如若安兄这般信心十足,那我也只能预祝安兄旗开得胜。我这就让人准备酒宴款待安兄一番,今夜便宿于此处歇一歇,明日一早便返回番和吧,嫂夫人固然女中豪杰,但到底不是一军之主帅,危难时候难以稳定军心,还需安兄主持大局才行。” “我……” 安元寿知道这已经是裴行俭之底线了,迫于无奈,只得一咬牙:“那就依从大都护之言,不过我也有个要求,恳请大都护派人护送安氏族人前往关中确保安全,否则程咬金那贼厮说不得就要狠下毒手。” 以陛下对安氏之恨意,无论暗中授意程咬金斩尽杀绝,亦或是程咬金揣摩上意狠下杀手,此去关中的路途上必然危险重重…… 裴行俭这才哈哈一笑:“此乃应有之意,安氏固然有错,却罪不至死,保护安氏一族之安全义不容辞。” 他看向苏良嗣,吩咐道:“前往吐蕃之事稍作停留,你先率领一旅部队前往番和,持我之帅印面见卢国公,请其暂停攻击,待到番和城开城投降,你要约束双方军队保持冷静,三方联名向陛下具禀详情,然后就地等待陛下的旨意。” 苏良嗣心领神会,压抑着心中感激,肃容道:“下官遵命。” 这是白送给他一桩功劳。 陛下深恨安氏于关键时刻之背刺,对君王来说此乃莫大之耻辱,但也未必一定要见到安氏阖族消亡覆灭,若能将安氏举族迁徙至关中之地尽归朝廷掌控之下,使河西之地再无安氏这等“国中之国”,皇权覆盖州县、政令得以通行,且同时又能将安氏积攒十几代之田地、房产收归内帑,未必就不能放安氏一马。 如此一来,既无“屠戮功勋”之骂名,又得安氏百年家产之充实,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安氏得以保全宗族、不至于阖族覆灭,程咬金无需死战便能将他想要的功勋稳稳到手,回归长安指日可待,苏良嗣自己还能凭白得到一份功劳,而裴行俭坐镇河西、谈笑间消弭一场自相残杀的惨烈大战,亦是功莫大焉。 苏良嗣心底连连赞叹、钦佩非常,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拿出此等附和各方利益之方略,其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实在是谋略出众、已然有宰辅之能力,自愧不如。 安元寿面容纠结,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不得不低头接受现实:“大都护谋略无双,在下深感敬佩,假若他日侥幸活命,此番恩情必然阖族牢记、不敢或忘。” 只要有房俊从中劝谏,安氏阖族之性命大抵是能保住了,至于其他身外浮财……也顾不得了。 当即,苏良嗣带领一旅兵马护送安元寿自甘州出发,沿着官道疾驰向番和城。 至番和城西五十里,发现道路已经被左武卫精骑封锁,攻城战用不到骑兵,所以这一支左武卫最为精锐的精兵便被放置于此。不仅封锁路途严防番和城之守军由此溃退,也将东去之商旅拦阻于此不准进入战区。 苏良嗣亲至前军,风雪之中掀起兜鍪,目光锐利,举起安西大都护之令牌,冷声道:“奉安西大都护之命前往番和城公干,汝等速速让开道路!” 左武卫骑兵赶紧上前查验令牌,确认无误之后马上搬开路上拒马,让开道路。 苏良嗣吩咐道:“不知此刻是哪一位将军率军攻打番和城?” “是左武卫将军、琅琊郡公。” “即刻派人告知牛将军,就说我现在抵达番和城下与他会晤,请他前来相见。” “喏。” 左武卫兵卒不敢怠慢,安西大都护不仅仅品阶上高于十六卫大将军,其更是帝国战略重地,十余万安西军镇守西域堪称天下第一封疆大吏,即便是朝堂之上的宰辅也不敢等闲视之,万万不敢违抗命令。 …… 苏良嗣率领一旅骑兵顶风冒雪轻骑突进,抵达番和城下已经是傍晚时分,雪势略减、风势陡增,地上尚未冻住的积雪被北风卷起肆虐于天地之间,远处番和城的轮廓在一片茫茫之中模糊不清、若隐若现。 抵达马城河边,便有左武卫的斥候前来,引领着见到驻足于河畔的牛进达一行数百人,于河畔堆集积雪挡住寒风,然后支起一座营帐,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 牛进达接到消息不敢托大,不仅前来相见,更站在寒风之中迎接,而后拉着苏良嗣的手进入营帐之内。 现如今新皇继位、改朝换代,以往的贞观勋贵已经不吃香了,老伙计们要么逐渐调令、要么慢慢失势,尤其军方更甚,现如今已经是以房俊为代表的年青一代的天下,这些年青人敢想敢干、能力卓越,不仅将贞观勋贵打下来的江山守得固若金汤,更制定一系列的宏大战略,使得帝国军队之影响力不断向外扩散。 无论极西之地、亦或是大海之上,大唐军队高歌猛进、横扫八荒,将大唐神威推送至苍穹之下的每一块土地、每一片海疆。 这是贞观勋贵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后生可畏。 两人携手入帐,分别落座,牛进达亲热道:“吾与令尊乃是故交,昔年一同效力太宗皇帝麾下,彼此契合。只可惜令尊骤然离世、为之扼腕,不过所幸贤侄能力卓越、前程似锦,令尊足以告慰。” 苏良嗣赶紧离座起身,恭声道:“先父亦曾在我面前多次提及琅琊郡公,言说您骁勇善战、勇冠三军,且意气纵横、乃守礼君子,甚为敬佩。” 其父苏世长曾经任职“天策府”军咨祭酒,更名列“十八学士”之一,牛进达与之有旧,算是苏良嗣的长辈…… “诶,我提及旧事,乃是为了说明你我之间无需拘谨,可不是在你面前摆什么长辈的架子,快快入座,喝杯酒暖暖身子。” “多谢郡公。” 再度入座,牛进达给苏良嗣斟了杯酒看他饮下,也不绕圈子,直言道:“安元寿谋反作乱之罪证确凿,更有姑臧阴氏签名佐证,吾家大帅为防其铤而走险、祸乱河西,不得不断然出击,与此同时已经向长安八百里加急告知详情,却不知安西都护府何以横插一手、意欲何为?” 苏良嗣道:“安元寿此刻就在我军中。” 牛进达眼睛一瞪:“贤侄何以与此叛逆来往?来人,去将此獠拿下!” “郡公稍安勿躁。” 苏良嗣笑着阻止牛进达:“郡公何必这般?安氏一族固然犯下谋逆之罪,也需要陛下颁布圣旨予以缉捕问罪,卢国公擅自开战已然僭越。”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称不上僭越。” “话虽如此,但朝堂自有法度,如若人人皆效仿卢国公行事,岂非天下大乱?恐怕朝堂上的君子们不会予以认可。” 是否谋逆,不是你程咬金以及牛进达说了算,即便罪证确凿也要经由三司会审、陛下圣裁,最终才能明正典刑。 你这边自说自话然后悍然骑兵,哪有这样的道理?真以为朝堂上那些御史言官是吃素的? 你们的最终目的是顺应陛下的心意剪除安元寿,而后立功归回长安,可若是这件事在朝堂上沸沸扬扬的闹开,御史言官们踊跃弹劾、予以攻讦,恐怕事情就不会如同想象那般顺利,一旦横生波折,回归长安之事怕是就要拖延,甚至告吹…… 牛进达虽然打仗勇猛,却也并非蠢笨之辈,只不过平时有程咬金出主意所以不爱动脑子而已,此刻听了苏良嗣之言,略微一琢磨,就知道言之有理。 沉吟一下,他问道:“大都护怎么说?” “吐蕃战略”乃是由兵部发起,说白了幕后主使之人就是房俊,所以即便是嚣张跋扈如程咬金也不敢无视裴行俭的意见,一旦破坏了“吐蕃战略”激怒房俊,那厮恼怒之下不顾往昔交情从中作梗,左武卫想要回返长安怕是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第一千八百三六章 被逼无奈 第3312章被逼无奈 李二陛下这番言语已经不是敲打那么简单,而是明白无误的警告:想活得命长一些,就都老老实实的,当真活腻歪了,老子成全你们…… 长孙无忌战战兢兢。 他以往并不是很顾忌李二陛下会对关陇门阀下黑手,一则是李二陛下这个人的确念旧,不愿对以往跟随他打天下的老兄弟动刀子;再则亦是因为李二陛下好大喜功,尤其注重名声,不愿背负“屠戮功勋”的骂名,更不愿朝政因此而动荡不休,毁了盛世来临的大好局面。 但是现在,显然关陇门阀的做法已经碰触到了李二陛下的底线,再有一次这般藐视王法、目无君上的事情,李二陛下绝对敢下狠手。 若是换一个别的皇帝或许好要忌惮对关陇进行清洗有可能引发的内乱与动荡,可李二陛下雄才大略,岂会顾忌这些? 只要他振臂一呼,不知多少之前跟长孙家纠葛颇深的门阀会立马站队支持李二陛下,甚至当即给于长孙家一击狠狠的背刺…… 李二陛下的威望,着实无与伦比。 若非如此,他长孙无忌又岂能任由李二陛下对关陇门阀予以打压,只敢背地里稍稍反抗? 但凡有一丝一毫机会,怕是老早就起兵造反了,逆而夺取、改朝换代这种事,关陇门阀也不是干了一回两回,熟门熟路得很…… 李二陛下饮着茶水,神情转而平和,不复先前的恼怒,心平气和道:“长安局势紧张,皆是因为关陇门阀而起,这才导致各方都蠢蠢欲动……储位谁属,乃是朕之家事,朕固然可以询问诸臣之意见,诸臣亦可畅所欲言毋须避讳,但最终之决定,当由朕抉择,而不是眼下这般任谁都瞧着太子不称职,私下里阴谋算计,导致朝政崩坏,此乃自取灭亡之道也。” 太子到底废黜与否,那是朕的事情,汝等身为人臣,若是建议也就罢了,却因为各自的利益明争暗斗,这就过分了。 真以为朕不敢杀人? 长孙无忌明白了,今日李二陛下何止是敲打、警告?分明是开诚布公,要他一个承诺。 即便年近花甲,这几年更是殚精竭虑导致身体早衰,但是心中对于权力之掌控欲望却始终未曾降低,此刻听闻李二陛下之言语,自然满心酸楚、不甘,却也不得不表态:“老臣已然老了,便是连家中诸子都未曾教诲明白,更何谈管束那些心高气傲的关陇门阀?此次随陛下出征,或许便是老臣参预的最后一桩朝务,待到回京之后,便致仕告老,也学一学房玄龄,悠游林泉含饴弄孙,享一享天伦之乐,家中诸事再不过问……至于子孙之前程,全凭陛下定夺,若能栽培独当一面自然最好,若是无才无德,便贬斥出京,随意弄一个县令之类,让他们生活无虞便好。陛下对长孙家恩宠优隆,子孙只要心怀忠孝,必然世代富贵。” 这番话出口,等同于亲手终结自己二十年来叱诧朝堂权倾天下的官宦人生,从此之后远离权力中枢,行将就木。 别说什么甘心与不甘心,时至今日,李二陛下依旧能够压制愤怒,忍受关陇门阀不断的碰触皇权底线,愿意给予关陇门阀一个机会,何尝不是因为自己过往功勋,以及多年来的情谊? 算得上是宽厚相待了。 所以他说完之后心中忽然一松,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释然涌上心头,恳请陛下照料长孙家子孙之时更是真情流露,颇有几分“山公尚在,汝不孤矣”的意味:儿孙就交给陛下你了,怎么用都无所谓,相信念及彼此之情份,定然给予长久之富贵…… 李二陛下神情微动,手里拈着茶杯,得到了他最想得到的承诺,却有些一时无言。 他是个念旧的人,也重感情。 只不过身处君王大位,立身处世之首要便是这江山社稷,而非是袍泽情谊、儿女情长。 为了大唐江山稳固,不得不逼迫长孙无忌退离权力中枢,如此不仅可以消弱关陇门阀之实力,亦可在往后对关陇动手之时再无忌惮。 说到底,长孙无忌不仅仅是他的袍泽、战友、肱骨,更是文德皇后的亲哥哥…… 他亲手执壶,给长孙无忌斟了一杯茶,感慨道:“说到底,这天下是年青人的,当年咱们尸山血海逆而夺取得了这江山,以后亦要顺顺当当的交给下一辈。生旺死绝,世之真谛,即便是人间至尊亦不可扭转,唯有顺应天意,才能永世不衰。”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不过也不必这般伤感,咱们这一路走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等权势未曾掌握?如今虽然即将退下去,幸好年岁还不算太老,可以恣无忌惮的享受一些以往不敢享受的好玩意儿,却也是一桩美事。” 长孙无忌也笑,只不过笑容有些勉强:“陛下说得是啊,以往身居高位,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坏了陛下千秋大计,也毁了自己一世名声。眼下想想将来卸下这一身重担,倒也有几分向往。只不过房玄龄致仕之后编纂了一部《字典》,足以名垂后世、流芳千古,老臣却实不知有什么可以打发闲暇时光,怕是要沤得发霉咯。” 言语轻松,既有几分诙谐,亦有几分苦闷,以近乎玩笑的话语道出心底的几分不甘。 说起这个,李二陛下也精神一振,赞叹道:“玄龄生了个好儿子啊!那《字典》之概念便是由房俊提起,编纂过程之中更是投入无数财力物力,靡费乃是一个天文数字。然则一旦《字典》编纂完成刊行天下,便足以使得玄龄之名垂于青史之上。朕这一世不服人,但是于教子之道,却不得不佩服玄龄之本事,辅机,朕当与你共勉!” 这话将长孙无忌噎个半死,却也不得不咬着牙颔首认可。 即便他恨不能将房俊那个棒槌生吞活剥,却始终承认此子之优秀,若是自己的儿子之中有一个能够似房俊那般能力卓越、文武双全,怕是现在让自己去死都甘心。 房俊也就罢了,这等天资卓越之辈可遇不可求,做出再大的功勋都可以理解,然则房遗直那等迂腐之辈,却也能被房玄龄教育得安分守己,不惹事不挑事整日里于书籍为伍,这就实在是难能可贵。 瞅瞅京中那些个世家子弟,一个个奇蠢入猪却毫无半点自知之明,整日里正事儿一件干不成却好高骛远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每每闯出天大的祸事连累家族,相比之下,房遗直实在是太省心了。 有天资者,可以授其纵横之术建功立业,无天资者,可以教其谦虚谨慎安分守己…… 再想想自己的几个儿子……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君臣之间饮着茶水,放下彼此的心结好生聊了一会儿,仿佛过往的不快、分歧都消弭了不少,情谊又浓重了几分。 到得傍晚时分,前线传回已然击溃高句丽一座外围山城,大军向前挺进已经抵达大城山城之下,长孙无忌这才告退,回到自己的营帐。 家仆伺候着洗了脸,简单的用了晚膳,便见到贴身的侍卫从外头进来,低声道:“家主,长安有信笺送抵。” 长孙无忌漱了口,道:“叫进来吧。” 既然陛下已经知晓了西域之事,那么家中也必然有信笺送来,向西讲述整件事的过程,只不过家中传递消息的快马没有朝廷驿站那么快速,略微迟了半天。 待到家中送信的家将风尘仆仆的进来,将两封信笺交给长孙无忌的时候,长孙无忌有些懵。 怎地会是两封信笺? 再是复杂的一件事也用不着两封信,大不了多些几页信纸就是了,既然是两封信,就代表家中对于某件事的意见不一致,有人与长孙淹同时写了信送出。 这也就意味着家中不靖,闹矛盾了…… 长孙无忌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老子身在辽东苦寒之地容易么?还要时刻操心你们这群混账,真真是不孝子。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三七章 智珠在握 姑臧阴氏与凉州安氏乃是真正的世交,两家相交百年,彼此联手控制丝路攫取利益,政治上更是互通有无、共同进退。谁能想到安氏在最为危险的时候,却遭受阴氏之背刺? 而且这一刺正中背心要害,导致安氏累世积攒之巨额财富被侵吞干净,连点渣都没给剩下…… 相比于将安氏视作功勋的程咬金,阴弘勇之所作所为更为令人愤恨、不齿。 安忠敬暴跳如雷,叫嚣道:“阴弘勇奸诈小人,老子定然要宰了他!” 举族搬迁关中,家族的不动产无法携带,且戴罪之家怕是连贱卖都没机会,肯定被各方势力瓜分干净。现在连家中钱帛都被人给侵吞干净,去了关中如何度日? 只要想想那等穷困潦倒的生活,再不复往昔钟鸣鼎食、锦衣华服,更没有军权在握、一呼百诺,安忠敬便一阵心灰意冷,对阴弘勇之恨意愈发有如大火熊熊燃烧…… “此等时候,保住阖族性命为重,其余之事待到脱离险境之后再做计较,莫要节外生枝、因小失大!” 安元寿红着眼睛,安抚自己的儿子。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对阴弘勇恨之入骨、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然而现在虎落平阳、龙游浅水,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去寻阴弘勇的麻烦? 那些钱帛只当做暂且寄存在阴氏,终有一日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翟六娘问道:“现在怎么办?” “等程咬金的答复。” “会否再生波折?” “不会,程咬金不敢不给裴行俭面子,更不敢坏了裴行俭的大事。” 安元寿对程咬金恨意浓浓:“现在不是贞观朝了,贞观勋贵不值钱!裴行俭以安西大都护之身份坐镇甘州施行‘吐蕃战略’,其背后乃是兵部策划,说白了就是房俊的意志,现如今的程咬金想要返回长安不仅仅需要功勋,更不能有人从中作梗坏他的事,如若房俊执意不准其回归长安,即便是陛下也无可奈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属于他们这些贞观勋贵的年代已经过去,现在是“仁和”功臣的天下。 世间沧海桑田之变化目不暇给,几十年前的“祖宗成法”崩溃殆尽,格物、算学、火器、航海、甚至于朝堂之架构军队之建制……一桩桩一件件,推动着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一往无前。 年青一辈已然快速崛起,功勋旧臣终将落幕。 …… 正如安元寿所想那般,即便程咬金桀骜不驯、自持甚高,但是对后辈房俊却充满忌惮。 “一晃眼,当年率诞无学、木讷愚蠢的小子已然成长至如此地步,即便是我也不得不看他的眼色,还真是令人郁闷啊!” 姑臧城内,程咬金一边喝酒,一边发出如此感慨。 裴行俭嘴上说的好听,面子给的也很足,口口声声说是“建议”,实则与命令一般无二,程咬金能拒绝吗?敢拒绝吗?他现在但凡说一个“不”字,回头房俊那厮就能在陛下面前进谗言,使他无论立下何等功勋都不得回归长安…… 时至今日,房俊早已不是单纯的“军中第一点五人”,而是在一系列亲手简拔的文臣武将簇拥之下自成一派,不仅得到陛下之信赖,更可以左右朝堂局势。 俨然真正的派系领袖,左右着帝国前进的方向。 刚刚抵达姑臧城的牛进达一身寒气,喝了口酒暖暖身子,他想得倒是简单得多:“都是帝国军人,何必自相残杀?既然安元寿已经决定投降且举族迁徙至关中,咱们的目的便即达到,没必要斩尽杀绝。” 一旁的程处亮给两人斟酒,趁着两人不注意偷偷喝了一口,然后劝道:“叔父言之有理,房二那厮平素最是体恤兵卒,常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之力量,刀口一致对外’,生平最恨打内战,对内优容、对外狠辣,咱们现在攻打番和城无论任何借口都必然另其反感,若是再不同意裴行俭之建议、导致‘吐蕃战略’因此遭受损失甚至功亏一篑,那厮说不定不顾两家之交情,拼尽全力将父亲阻挡于长安之外。” 事实上,似房俊这等“大唐主义者”如今屡见不鲜,多是那些年青官员、武将,这些人信奉“大唐没有一寸多余之土地”、“唐人是世间至尊至贵之种族”,推崇“以天下之物力供养大唐之子民”、“世人皆要说汉话、写汉字”,崇尚“以武力推行文化之传播”,使“华夏之文明照耀寰宇”…… 程处亮深以为然。 既然生在一个最好的时代,自应以自身之力量为华夏之文明开疆拓土、领袖群伦,如若困囿于一家一姓之权势、富贵,与土中之蝼蛄、树梢之鸣蝉有何无别? 程咬金瞪了儿子一眼,不满道:“你能想到的事,你以为老子想不到?从头至尾老子就没想过将左骁卫斩尽杀绝!” 牛进达也笑着向程处亮解释:“裴行俭就在甘州,距离番和城不足百里,岂能眼睁睁看着这边打生打死进而威胁到他的‘吐蕃战略’?所以即便没有安元寿前去求援,裴行俭插手其中亦是必然。” 至于阴弘勇将安氏一族数百年之积财双手奉上,则是意外之喜了…… 程处亮楞了一下,不禁对自家老父亲深感佩服,果然老奸巨猾。 想到安氏那笔巨额钱帛,牛进达略感担忧:“大帅,这笔钱不好全部吞下吧?毕竟咱们打着从中搜出违禁之物的旗号进而对安元寿用兵,这笔钱势必要露在明处,如若侵吞,怕是朝野物议纷纷,对大帅回归长安有所阻碍。” 人皆有嫉妒之心,朝堂上那些御史言官们若是知晓程咬金将安氏一族百年财富一口吞下,岂能无动于衷?凭什么你一个被陛下打发到河西之地的“罪臣”却还能发上这样一笔横财?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只要被这些御史言官盯上,总会被他们挖出一些错处,而后集火攻讦、群起弹劾。 除非如同房俊当年那样搜集御史言官的黑材料,你敢弹劾我、我就反过来弹劾你…… 值此回归长安的关键时刻,不能节外生枝。 程咬金一咬牙:“那就全部运去长安,交付陛下内帑!” 虽然陛下现在很有钱,可谁又能嫌弃钱太多呢?如此巨大一笔财富献给陛下,想来陛下也会对他以往所犯之错误有些谅解,愈发铺平回归长安之路途…… 牛进达欣然道:“正该如此,大帅果然魄力非凡,非常人能及!” “哼!少在这阴阳怪气!” 程咬金瞪了牛进达一眼,一口将杯中酒饮下,压一压心脏的抽痛。 安氏那笔钱帛太多古玩字画、金银玉器、珍珠玛瑙,若是正常情况下在东西两市慢慢出手,其价值大抵不下于两百万贯……心里割肉一般疼。 牛进达不以为意:“大帅如今封疆一方,已然是人臣之极致,该当沉下心好好打理家业,而不是觊觎着虚无缥缈的‘异姓王’。钱财身外之物,只要够花就好了,何必贪多全占?须知权势也好、钱帛也罢,若不能妥善处置都有反噬之厄。”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恰到好处即可,不可贪图圆满。 程咬金哼了一声:“这种事还用你教我?我心里有数。” 牛进达无语,你有个什么数啊? 早已被“异姓王”给迷了心窍,看不清前路…… “就按裴行俭说的办吧,老子给他这个面子。” “喏!” 牛进达答允下来,三两口将碗中饭干完,提起酒壶将饭碗斟满,仰头一口抽干,一抹胡须,起身抱拳施礼:“末将这就返回番和城。” 番和城距离姑臧百余里,天寒地冻顶风冒雪行路极其艰难,可到了姑臧只坐下吃一口饭,就要马上动身返回番和城,其中之艰辛可见一斑。 可没办法,回归长安不仅仅是程咬金的执念,更是左武卫上下共同的意愿,必须尽早将事情落实,以免夜长梦多。 程咬金起身,重重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有些过意不去:“连夜赶路一定要当心一些,毕竟年岁大了不比以往,累了就歇一歇,万万不可逞强。” 雪夜疾行看不清路,一旦坠马可不是闹着玩的。 牛进达哈哈一笑,一张好似老农般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轻松愉悦的笑容:“大帅放心,咱这把老骨头就等着此回事罢归去长安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为大唐征战了半辈子,立过功、流过血,现在也该给那些迫不及待的年轻人让路了,咱敞亮一些主动让路他们还能感念情义,见了面恭敬有加,可万一那帮小子迫不及待将咱们拱下去,那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放了。” 言罢,拍了一下胸甲,示意他这一身老骨头还能雪夜疾驰、策马扬鞭,便转身走出去。 程咬金愣忡的看着牛进达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大雪之中,反身回到桌案后坐下,接过儿子斟的酒喝了一口,叹息一声。 虽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一日迟早回来,可当这一天当真迫在眉睫之时,心中又充满了失落与烦躁。 第一千八百三八章 自叹弗如 若是在夏日里,可见到发源于祁连山的马城河水浩浩荡荡、由南向北,河岸两边胡杨参天、牛羊成群,奔流而如白亭海。 值此凛冬时节,河水冰冻、大雪封山,唯有河道上覆盖着的白雪一望无际…… 河床上的积雪被清理出一块,搭设了一顶帐篷,两队兵马分隔两侧、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帐内,刚刚从番和城至姑臧城往来一个来回的牛进达难掩疲倦之色,即便是这样一条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严冬大雪长途奔驰…… 看了看对面向他吹胡子瞪眼的安元寿,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凉国公心里若是有气,不妨此刻单枪匹马赶赴姑臧寻大帅决一死战,大帅素来气魄过人,肯定会给你一个单挑的机会。对末将这般气愤填膺大可不必,毕竟末将也不过是听令行事而已。” 提及“凉国公”这个爵位,安元寿更是面庞充血、目眦欲裂,这是安氏一族足以传承永远、与国同休的富贵,结果却在他手上丢失,懊丧、愤怒溢于言表,想藏都藏不住。 “卑鄙无耻、一丘之貉!” 牛进达不理会安元寿,而是看向一旁的苏良嗣:“吾家大帅答允和谈是为了大局着想,可左武卫上下各个都是铁铮铮的汉子,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如果一再遭受辱骂,这大局不顾也罢。” 苏良嗣笑道:“言语之词乃世间最无力的东西,人家如今身陷绝境、为了阖族上下之性命忍辱负重,牛将军也要有几分胜利者的胸襟,不必斤斤计较。” 牛进达气笑了:“所以你是哪伙儿的?” 苏良嗣笑容转淡:“我是我家大帅那一伙的,谁敢扰乱河西、破坏吐蕃战略,谁就是我安西军的敌人!” 言辞铿锵、掷地有声,根本不被这位贞观勋臣半点颜面。 背靠当今大唐军队系统之中兵员最多、战区最广、战力最强的安西军,他有这个底气。 牛进达看似粗犷、实则绝非鲁莽之辈,瞅了苏良嗣一眼,拿起酒杯喝酒,再不理会安元寿吃人也似的目光。 苏良嗣这才看向安元寿,淡然道:“安氏走到今日这步田地与旁人无关,完全是番和郡公咎由自取,决策出错、站队出错、手段也没有别人阴狠,又怨的谁来?愿赌服输,休要做那等怨天尤人之扮相,凭白被人瞧不起。” 牛进达喝了口酒,竖起大拇指:“就是这样,人活一世岂能事事顺心遂意?路是你自己的脚走出来的,走错了就得认,没人惯着你哄着你更不会给你悔改的机会。” “都少说两句吧,”苏良嗣拿出一份文书放在木桌上:“二位看看这份协议之内容,如若确认无误便请签字画押,我马上让人快马递送长安恳请陛下裁决,如果有什么争议,那我转身就走,二位是打是杀悉听尊便。但有言在先,如果引起河西之动荡、乃至于影响到大帅之战略部署,安西军以至于兵部上下绝不会善罢甘休,勿谓言之不预!” 牛进达二话不说,拿过协议看都不看,在最后签字画押。 苏良嗣将协议推到安元寿面前,见其纠结犹豫,便皱眉问道:“番和郡公可是有争议?” 安元寿面沉似水、心如火烧,安氏一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他岂能没有争议? 然而再是不服,时局所迫也无可奈何。 咬着牙、瞪着眼在协议上签字画押,而后毛笔一扔,偌大一条汉子捂着脸痛哭流涕…… 字落纸上,木已成舟,姑臧安氏自此由顶级门阀彻底败落…… 苏良嗣、牛津大俱是心性坚硬之辈,对此视如不见、置若罔闻,他们两人一个要功勋以便于回归长安、一个要稳定以便于顺利实施“吐蕃攻略”,至于安氏兴衰存亡,关他们何事? 再者说这本就是安元寿此前站队错误之惩罚,做错事要认、挨打要立正。 苏良嗣将协议收好:“我这就派人快马递送长安,在陛下裁决返回之前,番和城维持现状,双方皆不得挑衅、生事、乃至于发功攻势,若有至局势糜烂者,后果自负。” 牛进达表示可照此执行,安元寿不说话,依旧掩面痛哭。 ***** 关中形胜,自有王朝定都以来,骊山皆是“后花园”一般的存在,山岭雄奇、风光秀丽,冬日可洗温汤以驱寒、夏日可宿别苑以避暑,皇家庄园、权贵别苑、道馆古刹掩映于沟壑林泉之间,数之不尽。 骊山南坡的一处寺院之内,李君羡站在屋檐之下,看着一辆装饰着皇家家徽的马车驶出古木参天的院落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心头难免感叹大唐皇室公主之不堪。 对于执掌“百骑司”奉皇命监察权贵、大臣的李君羡来说,自然不会认错刚刚出去那一辆奢华的四轮马车乃是属于巴陵公主所有。 漫天大雪,自长安远道而来,这位公主殿下似乎也不避人…… 有僧侣来到身后,躬身道:“越国公已经等候李将军多时,还请入内相见。” 李君羡扭头看了看,没有说话,推开门进入精舍之内。 相比于道家的“精英路线”,佛门更在乎广传教义、吸纳门徒,因此佛门子弟良莠不齐、泥沙俱下,这些人与其说是信奉佛陀,还不如说是借佛门之身份以从事肮脏之事,民间借贷、兼并土地、干预诉讼,甚至如这座寺院挂着佛门的牌子实则是一处高档“会所”,往来皆乃长安权贵,私密性极佳…… 所谓的精舍,实则是一间装饰豪华的房子,正堂地上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四壁悬挂着名家字画,家具摆设极尽奢华。 轻衫薄纱的侍女身姿窈窕、玲珑浮凸,妙处若隐若现,脚步轻盈的将李君羡引到左侧一间屋子。 屋内水汽沼沼、视线朦胧,入目一座宽大的浴池,房俊正倚着池壁仰躺,肩宽背厚、肌肉结实。 相比于麻杆一般的柴令武,的确更能令巴陵公主食髓知味、趋之若鹜…… “站着作甚?快快脱去衣衫进来泡一泡,去去寒气。” 温泉池里的房俊随手拿起一旁的一杯冰镇葡萄酿喝了一口,摆手招呼李君羡。 李君羡瞅了一眼池中的温泉水,嘴角扯了扯:“末将军务在身,不好久待,说两句话就走。” 他可是亲眼见到巴陵公主刚刚离开,鬼知道这池子是否见证过一场管鲍之交,更不知有没有什么溢外之喜流淌在里面……想一想就浑身发紧,打死也不会下去。 房俊便从池子里站起来,抬脚走出池子,李君羡目光所及,不禁吃了一惊,心头泛起自愧弗如之叹息…… 侍女上前用雪白的毛巾将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又给披上一件质地柔软的袍子。 房俊招呼李君羡出了浴池,来到另外一间净室,踩着温热的地板在靠窗的地席上对坐,待到侍女沏了一壶茶送过来,房俊摆摆手将其斥退,亲手给李君羡斟茶。 李君羡道谢,接过茶杯呷了一口,看到窗外落雪纷纷、林木之间水汽蒸腾,不禁感叹道:“论及享受,放眼当世没几个人及得上越国公。” 与旁人穷奢极欲不同,房俊似乎更在意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寻常的物件便能透露着一种返璞归真的精致……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道:“将军避人耳目前来,也不泡温汤,该不会是有了什么人生感慨想要寻一个知己畅所欲言、寻求心灵上的共鸣吧?” “呵呵,越国公说笑了。” 李君羡自失一笑:“你都不知我有多羡慕你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 顿了一顿,低声道:“李安俨没有问题,但他弟弟李思暕有问题。” 房俊眉峰一挑:“什么问题?” 李安俨出身顿丘李氏,与陇西李氏乃是同宗,其妻出生荥阳郑氏,乃是李建成太子妃郑观音之妹,故而李安俨与李建成是连襟。当年李建成也的确对李安俨极为信重,等到李建成伏诛,李安俨改换门庭效忠李二陛下,表现极大,也获取了李二陛下父子之信任,得以中郎将之官职守卫东宫。 按说当年李二陛下魄力极大,剪除李建成之后对原东宫署官都放了一马,其中之佼佼者更是大力笼络,而这些人在投靠李二陛下之后也大多表现不错,不能以此就认为李安俨有问题。 但现如今李神符等一干宗室耋老上蹿下跳意欲图谋不轨,却始终不曾见其与任何一位统兵大将暗中勾连……李神符不是傻子,没有军方支持的叛乱不过是肘腋之患,如何能成大事? 所以只要李神符是铁了心造反,就肯定早已与某一个统兵大将有所勾连。 查不出这个人,那就谁都有嫌疑。 如此,宿卫东宫的李安俨便落入视线之内…… “李思暕与襄邑郡王之幼子李文暕交情莫逆,情同手足、管鲍之交,未必不会牵涉其中。” 李君羡顿了一顿,蹙眉道:“但也仅只是有嫌疑而已,如果李安俨当真心怀仇恨、忍辱负重,为何之前两次兵变之时一直按兵不动、毫无疏漏?” 第一千八百三九章 这花儿是被灌溉了? 长孙无忌、晋王连续两次发动兵变,一度杀到武德殿门外距离皇位一步之遥,虽然最终功败垂成,可如若李安俨当真犹记当年仇恨、忍辱负重以待为李建成复仇,为何不曾发动麾下禁军参与其中? 那两次都未参与,为何会被李神符拉拢? 道理上说不通。 房俊给李君羡斟茶,反问道:“以将军之见,是否好人生来便是好人、坏人生来便是坏人?” “自然不是,人之好坏虽然与天性有关,但更多还是周围环境铸就。” “那是否一个人以往从未偷过东西,就意味着以后也不会偷?” 李君羡明白了:“越国公的意思李安俨之所以未能参与之前两次兵变,只不过是某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使得他并未牵扯其中,或者未被长孙无忌、晋王所打动,却不意味着此番不会依附于李神符。” 房俊点点头:“况且李安俨未必没有牵扯进前两次兵变之中,也或许是尚在观望之时逆贼便已兵败,所以偃旗息鼓蛰伏下来而已。” 他这么一说,李君羡面色凝重:“此言有理,李安俨作为宿卫东宫的中郎将、千牛备身,虽然不曾依附逆贼,但在两次兵变之中都无声无息、存在感极低,未必不是怀着其他心思。” 而且他也想起一事,长孙无忌兵变那次也就罢了,晋王兵败那次叛军已经杀入太极宫逼近武德殿,但事先有金发敏率领三千“花郎军”藏匿于东宫之内,李安俨肯定知晓详情,所以认为晋王必败。 如此,李安俨未曾参与兵变的原因也可以说得通…… 房俊道:“不要被表象迷惑,任何人只要有动机就有嫌疑,盯住李安俨,尤其是李思暕!” 作为通事舍人的李思暕常伴君侧,太极宫里里外外的禁军布防等等了如指掌,一旦附逆,威胁极大。 更有李安俨在一墙之隔的东宫予以接应,一经发动……后果不堪设想。 李君羡郑重点头。 作为“百骑司”大统领,他所涉及的皇家秘辛实在太多,一旦李承乾有失,无论何人上位他都难得善终…… “你调查李安俨之事,陛下是否知晓?” “李安俨乃东宫千牛备身、禁军中郎将,想要调查其底细势必牵扯到宫禁事务,岂敢隐瞒陛下?” “陛下如何说?” “不置可否、不以为然。” 说到陛下之态度,李君羡摇摇头。 房俊也叹气:“朝野上下给予陛下的压力太大了,即便陛下登基已久,可种种不认可之言论甚嚣尘上、流传甚广,导致陛下急于向世人证明他这个皇帝并不差……然而说一句僭越之言,太宗皇帝珠玉在前,古往今来之帝王又有几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徒增烦恼而已。” 压力能够使得一个人的性情发生巨大转变,亦或者能够将一个人隐藏极深的真性情凸显出来…… 没人知道李承乾的性格是一贯如此、之前所有“宽厚仁爱”皆乃伪装,还是在巨大压力之下逐渐“黑化”,总之现在的李承乾刚愎自负、急功近利,听不进半句谏言。 李君羡默然,有些话房俊可以说,但他这个“帝王鹰犬”却不能说…… 只是感慨道:“时局紧迫、风高浪急,我真怕稍有不慎便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死倒是不怕,只是平生志向再不能得以伸展,一身血肉未能葬身于疆场之上,殊为憾事。” 大唐国势日趋强盛,但战事却一直不断,无论是风雪交迫的西域、漠北,亦或是波涛汹涌的南洋、西洋,百万将士枕戈戍边、开疆拓土,奋勇争先、悍不畏死想要为子孙后代打下大大的疆土。 这是一个对于军人来说最好的时代,然而似他这般雄心壮志却只能困囿于长安城方寸之地,整日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隐私龌蹉蝇营狗苟之事,每每思之,扼腕叹息。 对此,房俊表示无能为力。 “似你这般职责,一则很难寻到人予以替代,再则陛下也不可能放心让你离去,只能隐忍,以待来时。” 说白了,这种“帝王鹰犬”“密谍首脑”要么一直做下去,要么死,想要从容脱身,难如登天。 李君羡倒也洒脱:“我都不知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之境地……不过大丈夫昂藏七尺立于天地之间,岂能时时顺遂、事事如愿?左右不过是尽忠王事而已,马革裹尸、死而后己。” 怨天尤人可不是他的性格,尽忠职守才是他的本分。 房俊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维护皇权、护卫陛下,这便是大功一件,想来陛下也能感念你的功勋,迟早成全你的心愿。” 只是话虽如此、谈何容易? 如若是以往的李承乾,或许有一日成人之美放任李君羡回归军中,可现如今的李承乾刚愎自负、心胸狭隘,已经基本没可能…… ***** 谯国公府。 柴令武穿着一身锦袍、唇上蓄起了短髭,戴着幞头,相貌本就不俗,整个人看上去较之以往成熟、稳重了几分,此刻正埋首案牍核对府中一些账目,另外还要拟出一份礼单派人送去瀚海都护府,兄长柴哲威一家充军流放至彼处,如今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也不知一家子生活如何,有否冻死几个…… 写了一会儿,放下毛笔揉了揉脖颈,伸了个懒腰,拿过侍女刚刚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望向窗外雪花飞舞,愣愣出神。 侍女从外间入内:“郎君,城阳公主前来送年礼。” 柴令武愣了一下,按说这种过府拜访一般都会提前几天下拜帖通知,以免发生临时登门主人却不在家的情况,城阳公主乃是太宗与文德皇后嫡女,身份贵重,更是应当谨守礼节。 不过柴令武与城阳公主驸马杜荷私交甚笃,巴陵公主与城阳公主也很能玩到一起去,贸然登门倒也说不上失礼。 忽然想起什么,柴令武问道:“公主好像不在府中?” 侍女垂下头去,小声道:“是。” 柴令武蹙眉,想了想:“公主临走时我在核对账目,未曾留意她说了什么,她说没说去了何处?” 侍女低着头,整个人快要缩到一处,小心翼翼、声如蚊蚋:“说是约好了城阳公主,去骊山的温泉洗温汤……” 然而现在公主去了骊山温汤,本已约好的城阳公主却登门送礼……那么巴陵公主和谁去了骊山? 一个人吗? 还是…… 柴令武心里好似长草了一般,黑着脸不理会侍女,快步出了书房前往正堂。 侍女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如若郎君迁怒,说不得就要挨一顿打给撵出府去…… 正堂内,一身锦绣宫装、容貌甜美的城阳公主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柴令武入内,拱手见礼之后落座,笑问:“驸马为何没有前来?” 按说这等互送年礼之事应当家主出面,但城阳公主素来强势,将杜荷压制得如同猫儿一般俯首帖耳…… 城阳公主抿了下粉润的嘴唇,娇哼一声,不满道:“你们好兄弟还能不知他?又犯了懒病,整日里在府中足不出户,逗弄着那些侍女花天酒地,府中事务一概不管,就连送年礼这种事都不出面,好似见不得人似的。” 柴令武:“……” 若说见不得人,好像自己才是见不得人的那个……这位殿下该不会是在指桑骂槐吧? “诶?巴陵姐姐呢?” 城阳公主说了几句,才发现巴陵公主迟迟没有露面,自己与巴陵公主的驸马坐在这里说话,算怎么一回事儿? 柴令武目光幽深:“说是去了骊山洗温汤。” 城阳公主眼眸一亮,抚掌道:“大雪漫天、温泉水滑,姐姐当真会享受!此等雅事该当约上我才对嘛!” 柴令武:“……” 这天没法聊了,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心。 所以你是不是到底知道些什么,跑过来暗示我? 城阳公主似乎也察觉到柴令武有些冷淡,而她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遂起身告辞:“那本宫就先回去了,改日驸马与巴陵姐姐去府上吃酒,本宫让人备好酒宴,好生款待。” 眼看着柴令武也没有留饭的意思,不走不行了。 再说巴陵公主不在家,就算留饭她也没法吃啊…… “微臣送送殿下。” 柴令武心乱如麻,连客套两句都欠奉,起身相送。 “……” 城阳公主略有疑惑的看了柴令武一眼,总觉得这人古里古怪,也不多说,点点头告辞离去。 送走城阳公主,柴令武阴沉着脸坐在堂中,喝着茶水,心头烦闷、憋屈至极。 未几,门外传来说话声,随即脚步声响、环佩叮当,巴陵公主带着两个侍女走入堂内。 柴令武凝眸看去,绛色宫装勾勒出纤细腰肢、窈窕身姿,也不知是否自己心理问题、先入为主,只觉得巴陵公主原本就秀美清丽的面容今日愈发光彩照人,肌肤白里透红、莹润流光,行走之间裙裾飞扬、步履轻快,显然心情极佳。 心里便有些发堵。 骊山温汤就那么养人? 这看上去就像是花儿刚刚被浇水灌溉过一样…… 第一千八百四十章 挡箭牌 巴陵公主走入堂内,见到柴令武面色阴沉、目光深邃,也不理会,径自坐到另外一侧的椅子上,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茗呷了一口,问道:“管事说刚才城阳妹妹过来送了年礼?” 柴令武横眉看着自家娘子,面无表情:“嗯,城阳殿下见你不在,便告辞回去了……说话,你不是约好城阳殿下去骊山洗温汤吗?” 巴陵公主放下茶杯,眉眼低垂,淡然道:“哦,城阳妹妹要挨家送年礼,没工夫陪我去。” 柴令武放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只觉得心中羞怒:“那是何人陪殿下前去?” 你不守妇道,居然也毫无亏心的模样? 巴陵公主诧异的看他一眼:“洗个温汤而已,本宫难道自己不能去?” “呵,现在都这么不避人了吗?” 柴令武冷笑。 巴陵公主面容冷淡:“本宫自问心无愧,何须避人?” “砰!” 柴令武忍无可忍,拍着桌子:“我亦是昂藏七尺男儿,一家之主,焉能遭受此等羞辱?” “砰!” 他拍桌子,巴陵公主拍桌子的动静比他还大,秀眉横峰、俏脸含霜:“因为你们兄弟两个大逆不道阖家濒临m灭顶之时,你这个昂藏七尺男儿在做什么?若是没有本宫,你们兄弟不仅要丢掉爵位,更要人头落地!现在你跟本宫说话这般大声,当初求着本宫去给你们求情的时候又是何等低三下四?!” “我……” 柴令武心中一虚,气势不足,面露尴尬。 巴陵公主发了脾气,旋即冷静下来,她本就不是跋扈张扬的性格,抿了抿嘴唇,道:“本宫奉劝你一句,与那些人最好离着远一些,柴家已经因为牵涉皇位险些遭受灭顶之灾,你要吸取教训,万万不能听信人言卷入其中,本宫能救你们兄弟一回,但救不了第二回。” 柴令武遽然色变:“殿下此言何意?” 巴陵公主哼了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与宗室勾连难道当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造反这种事难度太大,以你们柴家兄弟的能力实在是勉为其难,还是安生一点过日子吧,否则折腾来折腾去不仅将这谯国公的爵位折腾丢了,甚至把命也给折腾没了。” 她实在不知柴氏兄弟到底怎么想的,真以为造反那么容易? 史书总要读过几本吧,古往今来举凡造反者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能力卓绝? 连家业都经营不善,你有那个造反的本事吗? 柴令武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自觉此事处理得极为隐秘,缘何会被巴陵公主察觉? 如果连巴陵公主都能察觉,“百骑司”会否已经得知? 顿时如坐针毡。 巴陵公主见他神情,警告道:“千万莫要与那边过多联系,以免被旁人生出不必要的误解,否则就算你没有参与其中,可一旦那些人事败,一定会将你牵连在内。兄长还能免去一死阖家流放瀚海都护府戍边屯田,你若是再来这么一回,本宫没那么大的能耐救你的命,你好自为之吧。” 面色漠然,起身拂袖而去,进入后堂。 柴令武坐在椅子上勃然色变、气愤填膺,只是在咬牙切齿一阵之后却陡然泄气。 阖家老小的性命皆赖于公主而活命,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愤怒? 况且当初是他与兄长在公主面前苦苦哀求,公主这才勉为其难答允下来,等同于他双手将公主奉于他人…… 纵然再是奇耻大辱,不还有“忍辱负重”这个词么,忍就是了。 现在最为关键是在于巴陵公主从何得知他秘密操作之事? 想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也没换衣裳,让侍女取来一件披风,便坐着马车出门。 …… 襄邑郡王府。 李神符对柴令武忽然造访有些意外,听到巴陵公主已经知晓柴令武私下依附与他共谋大事,愈发吃惊。 “可是你日常言语亦或行为有异,故而泄露?” “绝无可能啊,兹事体大,焉敢造次?最近我连睡觉都分房而眠,唯恐夜里说梦话。” 李神符想了想,安抚道:“倒也不是那么严重,毕竟夫妻一体,巴陵公主既然能出言提醒,就说明她并不会去到陛下面前检举揭发,况且就算她‘大义灭亲’,又有什么证据呢?没有真凭实据单靠片面之言,陛下也不能对一位国公予以定罪。” 柴令武依旧担忧:“可若是‘百骑司’得知此事暗中监视,岂不是要露出马脚?” 其实他想说的是‘变了心的女人未必还有几分信任’,可这种话实在是不好说,太丢人…… 李神符不以为然:“你现在什么都没做,为何害怕‘百骑司’监视?依我看,现在让‘百骑司’盯上其实是件好事,足以证明你的清白,待到‘百骑司’确认你之清白自然全面放松对你的监视,反而有利于你日后助我绸缪大事。” 柴令武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那我近期不能时时前来拜访了。” 李神符无奈道:“所以你今日为何前来呢?巴陵公主刚刚说了对你的怀疑,你后脚便跑来我这里……唯恐人家的证据不够充分吗?” 所以他麾下为何都是这等鲁莽且愚蠢之辈? 如果当真指望这些人共举大事、成就大业,怕是要被坑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所幸,这些人都不过是他营造出来的迷雾而已,真正的杀招早已隐藏在迷雾之下。 柴令武有些尴尬,也觉得自己有点蠢,解释道:“生死大事,实在是坐卧不安,唯恐坏了大事且连累郡王,则百死难恕其罪了。” 李神符点点头,你们柴家兄弟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初手握一卫雄兵连一个玄武门都攻不下,被高侃带着半支部队给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卸甲,甚至连主帅都被生擒活捉…… 指望你们能成事,我得多心大? 所以他嘴上说着埋怨柴令武登门造访,实则心里很是高兴,如此才能吸引更多人的目光,自己在迷雾之下的布置才会更加稳妥…… 他叮嘱道:“每遇大事须有静气,不能自乱阵脚,要稳住。” 柴令武重重颔首:“郡王放心,只要你这边准备妥当,我马上召集旧部予以响应!” 李神符笑道:“你们兄弟皆是才能卓越,之所以如今沉沦不过是未遇明主、时运不济所致,等到成就大事自然权柄赫赫名动天下,令兄亦能得到赦免返回长安,届时决不让房家‘一门双国公’专美于前,平阳昭公主在天之灵亦能得到宽慰。” 他是很懂得画饼的,知道柴令武的软肋所在,更知道他最为在乎的是什么。 柴令武、杜荷、房俊这几人因为家世的关系自小玩在一处,彼此飞鹰走狗、惹是生非,是为长安勋贵二代之中的膏梁纨绔,风评极差。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三人当中垫底的房俊忽然开了窍,继而异军突起、扶摇直上,不仅会读书了、能赚钱了,甚至所作之诗词天下闻名,执掌府衙则安民富民造福一方,独领一军则决胜千里扬威异域,这种上马可安邦定国、下马可治理一方之功绩,谁能不羡慕? 外人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人才辈出的大唐盛世又出了一个出将入相、惊才绝艳的人物,可对于一直长大的小伙伴来说,却有些接受不能。 说好的一起做一个膏梁纨袴,你却偷偷补课考了个第一名? 自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既恨不能将其一朝打落马下、返回原形,又恨不能以身代之…… 而房俊直至目前最大的美誉是什么? 自然是“一门双国公”之功绩,此之为天下大美谈,不承父荫、不靠家世,只凭借自己的才能一步一步打拼出一个国公爵位,谁不羡慕、谁不嫉妒? 那一句曾经风靡一时的“生子当如房遗爱”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不知多少贞观勋贵、朝堂大臣、宗室诸王对房玄龄各种羡慕嫉妒,谁不想有一个如此惊才绝艳的儿子呢…… …… 柴令武离去之后,李思暕从后堂出来,坐到柴令武刚刚的椅子上。 他看着父亲,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其实未必需要如此吧?咱们的计划已经足够缜密,不会出现意外,柴令武或是纳入阵营、共谋大事,或是与其断绝、使其不能知晓核心之事,何至于将其当作弃子呢?” 按照李神符的谋划,柴令武只不过是作为提供烟雾的棋子,既不能知晓核心秘密,更不能参与其中,只会在起事之初被牺牲掉,以便给予陛下足够的迷惑,掩护真正的杀招。 可在李思暕看来大可不必如此,柴令武与他交情莫逆,与房俊仇深似海,对陛下也有诸多不满,这样的人即便不将其拉到阵营之中成为真正的盟友,也不必将其白白牺牲掉…… “妇人之仁!” 李神符花白的眉毛一挑,大声喝叱。 第一千八百四一章 房二游手好闲 “此等大事攸关阖家生死,再多的谨慎亦不为过,每多一道保险都能增加几分成功之几率,区区一个柴令武有何不能牺牲?有他挡在前头遮挡陛下以及‘百骑司’之视线充当一个挡箭牌,咱们藏在背后的杀招才能一击成功,关键时刻为了成就大事,即便你我父子也可相互牺牲,更何况一个一无是处的外人!” 李神符横眉立目,大声喝叱。 若非需要一个挡箭牌吸引陛下的目光、这等自己真正的意图,他又岂会将柴令武拉进来共谋大事? 此等膏梁纨袴之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谁沾边谁倒霉! 李思暕讷讷不敢多言,只得讪讪说道:“是儿子浅薄了,只是想着多一个盟友就多一份力量,房二不也常说什么‘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我觉得有几分道理。” “房二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但前提是需要团结的力量的确能够提供帮助,可柴家兄弟一个志大才疏、秉承家业却丢官削爵流放瀚海,一个膏梁纨袴、将妻子送去别人床榻而卖妻求荣,此等败类岂能与之共谋大计?能让他为咱们的大业贡献一份力量已经殊为难得,大不了等待事成之后对其子嗣多多补偿即可。” 李文暕叹息一声,垂头不语。 李神符看着儿子这幅模样倒也没有很失望,成就大事的确需要六亲不认、杀伐果断,可若是做皇帝,还是性格略微软一些为好,只不过想到自己那个天资平平、自以为是的长子,心里不禁又烦躁起来。 如若事成,皇位之归属怕是要有一番折腾…… ***** 到了傍晚,李君羡前往武德殿觐见,将“百骑司”最新的监视记录放到李承乾案头。 李承乾拿起最上的册子,翻开来看了看,蹙紧眉头、略感诧异:“柴令武?” “末将这些时日发现柴令武与李文暕过从甚密,且时常登门拜访,更暗中联络当年平阳昭公主以及故谯国公之旧部,虽然并未有什么机密之事商谈,但此举不太寻常。” 李承乾恍然,随即有些振奋:“难怪一直未曾发现其人与军中联络之迹象,原来暗中勾结了柴令武,毕竟当年谯国公也是军中骁将、势力不小,更有平阳姑母留下的一些香火情分……不过柴令武素来不成器,也从不曾身在军伍,没人会听他的话,这件事恐怕还有柴哲威参与其中,要仔细详查。” 即便柴哲威被流放瀚海,可毕竟执掌左屯卫多年,也算是军中一方诸侯,麾下有一些忠诚之士不足为奇。 而且柴哲威被流放边疆固然咎由自取,但也不排除有人认为是他这个皇帝过于苛虐、薄待功勋之后进而义愤填膺,被柴哲威兄弟趁机拉拢共同对抗他这个暴君…… 不过这些都没什么关系,只要找到军方是谁与李神符暗中勾结,则稳如磐石。 李君羡有些担忧:“如若柴哲威参与其中,事情就比较复杂了。柴哲威执掌左屯卫多年,麾下故旧无数,谁也不知其中究竟是否有人暗中与其勾连欲行大逆之举。况且京中兵马历经整编,左屯卫已经裁撤,其所属之将校兵卒被编入左右金吾卫以及左右领军卫之中,而这四支军队现在负有拱卫京畿、宿卫宫禁之责,必须严密监控这些将校兵卒,以防不测。” 原左屯卫数万兵马,打散之后编入各军,谁也不知其中是否有人被柴哲威拉拢收买,就只能严密检查、一一排除。 工作量太大不说,很难做到严密谨慎、滴水不漏。 万一经过简单甄别之后并未发现隐藏之面目,等到将来忽然作乱,如此“失察”之罪谁来担负? 谁又担负得起? 李承乾显然也担忧这个问题,想了想,道:“若是由越国公来一一甄别、予以排除,你认为如何?” 李君羡:“……” 我认为不怎么样! 人家房俊是傻的啊?这种工作量庞大且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干! 然而李承乾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哼了一声,道:“也该给他找点事干干了,堂堂开国公却整日里不担任实职,到处游山玩水招惹是非,长此以往成何体统?” 李君羡低下头:“陛下明鉴。” 很显然,陛下是打算趁此机会将房俊重新抬到朝堂上来,且找些事给房俊干干,免得房俊整日里没事干,就跑去干公主……显而易见,陛下对房俊“祸害”公主之癖好深恶痛绝…… 李承乾打定主意,不过这件事不好与李君羡商议,况且李君羡说了也不算…… 翌日清晨没有朝会,只有诸位宰辅于政事堂处置公事,将近晌午,李承乾命人在御书房准备了酒宴,派人将李勣、刘洎、李道宗、马周、李元嘉等几人叫了过来一同用膳,而后议事。 酒宴很简单,并不是正规场合的分餐制,而是几样精致的小菜摆放在一张方桌上,君臣几人分别落座,很是轻松。 用罢午膳,内侍将残羹剩菜以及碗碟杯筷收走,分别奉上香茗。 坐在御书房靠窗的椅子上,冬日暖阳的光线照射进来可见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窗外寒风凛凛,屋内温暖如春。 很是轻松惬意。 临近年关,各项事务繁冗复杂、接踵而来,诸位大臣或是埋首案牍、或是劳于实务,已经许久未曾清闲下来……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问及正旦祭祀之事,因着礼部尚书许敬宗尚在山东等地丈量田亩,两位侍郎资历不足、经验不够,如果祭祀这等大事由太常寺、宗正寺协同处置。 而这几个衙署的掌印官之中又属韩王李元嘉之地位最高、能力最强,所以当仁不让担起重任。 听到李承乾询问,李元嘉赶紧放下茶杯,将祭祀的各项准备简略说明,并且保证祭祀典礼会顺顺当当完成。 李承乾道:“年节之时事务繁杂,诸位爱卿都很是辛苦,朕看在眼里很是担心,虽然事情不能拖沓延误,但也要相应注意身体才是。朕御极未久,天下人心未定,还需要诸位爱卿帮扶辅佐,千万不要因为身体出了差池导致朕无人可用才好。”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知越国公最近在忙什么?” 诸人尚未从陛下陡然转变的话锋当中醒悟过来,李元嘉已经接口道:“堂堂帝国勋贵、开国公,整日里不务正业游山玩水,昨日还跑去骊山洗温汤……简直不知所谓。” 诸人缄默不言。 李元嘉是亲王,也是房俊的姐夫,如此说话纵然房俊在场也无可奈何,旁人却不能这么说,鬼知道那棒槌会否发飙…… 李承乾便叹息一声:“说起来,最近越国公实在是过于放纵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空有文韬武略却未能为朕分忧,值此举国上下奋发图进之时,还是应该给越国公多压一些担子才行。” 不待旁人说话,李元嘉马上接口:“陛下英明,越国公上马可破敌、勇冠三军,下马可治民,造福一方,实不应使其蹉跎下去,当敦促其尽心王事,再立新功。” 诸人:“……” 你俩这是早就窜通一气商量好了,连旁人插话反对的机会都不给…… 不过并未有人反对。 刘洎表示赞同:“陛下明鉴,越国公才干卓越、能力出众,的确应当委以重任。当下‘贞观书院’重建,百废待兴,如此一座为国家培养文武人才的书院却只有陛下挂着一个‘大祭酒’的虚名,实际事务无人主持,长此以往难免导致书院上下有所懈怠,不如任命其为‘大祭酒’,专心书院事务,教书育人、为国培养人才,假以时日桃李满天下,也不负其、文华武功天下无双”之名。” 房俊其人地位超然、功勋赫赫、圣眷优隆,在朝堂之上无论怎么排都是前三的大人物。可这样一个人物现在却因为与陛下之间的龌蹉导致并无实际职务,这就匪夷所思。 这也就罢了,最关键在于这厮嘴上说着“不揽权势、淡泊名利”,实则影响力无处不在,把持着兵部不撒手,导致排名原本应当靠后的兵部俨然六部第一,兵部上下因为有房俊的撑腰而横行霸道、嚣张跋扈,其余五部“苦兵部久矣”! 一手把持左右金吾卫,紧攥长安防务,将左右领军卫死死压制。 更兼且以“尚书右仆射”之身份整日于尚书省衙署指手划脚、横行霸道,尚书省官员畏惧其威,敢怒而不敢言…… 若使其再度担任实职,想来能够有所约束,不至于似当下这般看似没有任何实职、但又什么都能管…… 当然,时至今日房俊已然是军方足以同李勣分庭抗礼的一方诸侯,如果再担任正二品以上的高官,愈发助长其嚣张气焰,对文官的压制愈发严重,所以若能将其禁锢于书院,倒也不失完美之策。 李勣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喝着茶水,一如既往的不轻易表态,惜字如金。 马周是个实诚人,与房俊的关系又极好,此刻听闻刘洎之建议难免不满,不过他并未说话,而是看向李元嘉。 既然事先已经与陛下串通,想来也已经有了安置房俊的方略,此刻不说、更待何时? 第一千八百四二章 加九锡、赐王爵、剑履上殿! 果不其然,刘洎刚一开口,李元嘉马上反对道:“以越国公之才华岂能困囿于书院一地?中书令乃陛下臂助,应为国举才,而不是这般心胸狭隘、嫉贤妒能!” 刘洎被怼的一愣,虽然他的确藏着略显阴暗的心思,可李元嘉如此直面硬怼却与其以往和和气气的风格迥然有异。 果然私底下与陛下串通好了! 一念及此,刘洎精神一振,腰杆都下意识的直起来,两眼灼灼的看向陛下。 文官为何瞧不上武将? 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武勋基本上对君主之命令奉行不悖,他们不管君主的命令是否合理、对于国家之长远发展是否有损害,当然他们也没能力去进行分辨,他们是君主豢养的“奴仆”“鹰犬”,对皇权唯命是从。 而文官则不同,他们自幼苦读圣贤书,深知“民为重、君为轻”的道理……好吧,是因为读书人都出自世家门阀,而世家门阀的利益与皇权在某种意义上是相悖的,皇权照章、则世家落寞;反之,当世家辉煌,则皇权黯淡。 所以自古文官以“强项令”为誉,以反驳君王为荣。 君不见魏徵虽死、然名垂于世? 说起来魏徵其实并未有什么显赫之政绩,其名望绝大多数皆来自于“勇于进谏”。 太宗皇帝何等威望绝伦? 然而越是英明神武的皇帝,文官悍不畏死强硬进谏的时候所取得的名望就越大,当然风险也大,不是谁都能承受来自帝王之怒的反噬……所以魏徵厉害。 刘洎此刻心想“我虽不才,也当效仿文贞公之故事,犯颜直谏”! 他现在已经饱受朝野上下之质疑,认为他作为宰辅却一味附和君上、卑躬屈膝,全无文臣之风骨,名声已经快臭了,再如此下去人心渐渐就散了…… 李承乾似乎也感受到御书房内酝酿着一股强烈的战意,喝了口水压制一下心中惊惶,轻声道:“韩王倒也不必这般激烈,中书令之谏言其实还挺不错,虽然不足以彰显越国公之能力,却也不能误解其心胸品德。不过既然你不同意中书令之谏言,认为应当给越国公如何安置重担呢?” 刘洎眨眨眼,刚刚凝聚起来的斗气便有些衰减,陛下明显避重就轻不打算接招,而反驳君王所能够获取的声望相比于反驳一位宗室亲王,简直天壤之别。 有些提不起劲儿…… 李元嘉则晃了一下神,不是说好由你来提议,然后收割房俊之感激、更向满朝文武展示对朝局之掌控吗? 你怕刘洎怼你,就把我推出来呗?! 与文官针锋相对怼来怼去那是我能做的吗? 我想做贤王啊…… 可眼瞅着李承乾打定主意避实就虚且将他推出去,李元嘉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道:“越国公功勋显赫、威望颇著,可擢升至尚书左仆射,封太尉,节制左右金吾卫……” 话音未落,刘洎几乎跳起来,手指着李元嘉怒叱道:“奸王误国!” 李元嘉看向陛下的目光有些幽怨:瞧瞧吧,这就是您将我推出去的后果,都成‘奸王’了…… 李承乾也尴尬,让叔王背锅这事儿确实不地道,遂安抚火冒三丈的刘洎:“中书令勿恼,韩王也不过是谏言而已,即便略有瑕疵也尚在讨论之范围,何至于爱卿这般激烈之言辞?大唐从不因言获罪,民间尚且如此,朝堂之上更应当畅所欲言。” 刘洎却不听这一套,站起身、梗着脖子,义愤填膺、口沫横飞:“陛下谬矣!大唐立国以来,赐任太尉者仅两人,时为亲王之太宗皇帝,以及统率关陇勋贵辅佐太宗成就大业的长孙无忌!试问,房俊何德何能,可以与这二位相提并论?” 李承乾心里有些虚,正欲开口,只听的刘洎又续道:“……长孙无忌之功勋,放眼朝堂何人可比?陛下对其视如肱骨、推心置腹,可结果便是其贼心炽盛、大逆不道,举兵作乱!由此观之,‘太尉’一职总掌天下兵马、军权在握,非宗室不能胜任!古往今来,殷鉴历历,陛下岂能自乱朝纲?以我之见,倒是韩王殿下更能胜任此职。” 没怎么说话的马周忽然开口:“微臣也觉得韩王殿下更合适。” 李元嘉苦笑:“我何德何能高居此位?一则不曾领兵,再则并无军功,万万不敢担当此任。再者说来,今时今日之三公并无以往之权柄,表彰其功的性质更甚于职权,中书令大可不必这般激动。” 言下之意“三公”固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人臣之极致,可说到底不过是虚衔而已,更多是象征意义, 刘洎横眉立目,怒叱道:“那也不行!三公,论道之官也。盖以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无所不统,故此任者必然年高德劭、德高望重,房俊年纪轻轻若骤然登此高位,天下名望所聚,必然滋生其骄纵之心,是祸非福也!” 李元嘉不擅辩论,只能尴尬着干巴巴秉持意见:“不过是虚衔而已,没那么严重。” 由古至今,“三公”之职权变化甚大,《尚书·周官》记载“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竟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 《春秋公羊传》中更是说明“天子三公者何?天子之相也。天子之相则何以三?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一相处乎内。” 两相印证,“三公”是秦及秦以前天子之下的最高管理的称呼,辅佐天子,可见地位之超然、权柄之巨大。 “三公”者何也? 夏、商以前,云天子无爵,三公无官。周以太师、太傅、太保曰三公。秦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汉以丞相、大司马、御史大夫为三公。东汉又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 魏、晋、宋、齐、梁、陈、后魏、北齐皆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 隋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 唐承隋制,一脉相承。 然而自隋文帝罢三公府僚,则仅存其名位。 “虚衔也不行!” 刘洎拍案而起、正气浩然,戟指叱道:“韩王口口声声以彰其功,干脆也别敕封什么‘三公’了,不如便‘加九锡、冕十旒、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而后再敕封以王爵,如何?” 此言一出,“装死”的李勣都坐不住了,呵斥道:“中书令,慎言!” 刘洎哼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转身对李承乾鞠躬谢罪:“臣一时激动,口出妄言对陛下不敬,请陛下责罚。” “加九锡”在最初之时是对于人臣至高无上之荣誉,史书上第一位“加九锡”的记载,乃是周天子对辅佐社稷数十年的功勋周公旦的赏赐,“天下辅弼,莫出其左”。 然则之后,“加九锡”却成为权臣之象征,非权倾一时、野心勃勃之辈而不可授。 王莽、曹操、司马昭…… 而最近被天子赐予“加九锡”者,则是隋文帝杨坚,以及高祖皇帝李渊,杨坚本为周臣、承恩深重,受宣帝遗命辅佐新皇,却受禅让篡周立隋;高祖皇帝本为隋臣,然国难之际攻陷国都、拥立新皇,拜相国、总司百揆,受九锡之礼,戴十二旒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最终逼迫恭帝禅让。 此二人自然权柄滔天,然则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主少国疑、凌虐幼主”。 言说给房俊“加九锡、赐王爵”,不仅仅是昭示房俊有谋逆之心,更是质疑李承乾,将其比作周静帝、隋恭帝两位亡国之主…… 幸亏没有御史言官在场,否则定然要弹劾刘洎一个“大不敬”之罪。 李承乾很是尴尬。 当初太宗皇帝在时,尽管“得位不正”“品德瑕疵”,但朝堂之上挥斥方遒、随心所欲,无数名臣名将俯首帖耳、令之所致前赴后继,除去魏徵偶尔唱反调之外,所有人都将太宗皇帝的谕令奉为圭臬。 可轮到他做了皇帝,情况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按理说他是太宗皇帝嫡长子,由皇太子顺位继承大统,可谓名正言顺。做太子之时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继位之后夙兴夜寐、勤政爱民,既未大兴土木、浪费税赋,更未充盈后宫、耽于享乐,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矢志于做一个对天下苍生有功之帝王。 却始终得不到更多的认可。 耐心是有界限的,当大臣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表示怀疑、甚至鄙夷不屑,再多的耐心也会耗光。 于是他板着脸,不理会刘洎的咄咄相逼,断然道:“就这么定了吧,敕封越国公为太尉、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节制左右金吾卫,拱卫京畿、肃剿盗寇,且继续承担扶保太子之责。” 一贯性格偏软、缺乏主见的皇帝少有的强硬,诸位大臣无论心中是否认同,此刻都只能肃然领命。 一直不说话的李勣放下茶杯的时候指节发白、手背筋络凸起,显然下意识的用力…… 第一千八百四三章 却之不恭 上进之心,人皆有之。 无论多么淡泊、谦逊之人都不可免俗,或许不如旁人那般积极进取、力争上游,多少而已。 也或许当地位已经臻达某一高度,为免权柄太甚、招惹嫉恨,故而示人以一种大度、谦和之神态,表露出“高处不胜寒”且“勉为其难”之睿智,告知那些心有觊觎之辈“彼可取而代之”。 然而等到终有一日即将被“取而代之”,以往那份淡泊、从容、谦和却未必能够始终如一…… …… 夜晚之时,韩王府上。 房俊白日里前来送礼,韩王不在,故而约好晚上过府小酌几杯,虽然有些不合礼数,但郎舅之间本就不必顾虑那么多。 两人在书房内喝酒说话,韩王妃房氏将几个儿子都带了过来,一一与房俊见礼。几位小外甥得到房俊几句夸奖与勉励美滋滋的走了,房氏则留下来跪坐一旁,斟酒布菜。 亲戚之间私下小聚,没有规矩严格的分餐制,一张小几上摆放着几样精致菜肴,两壶烫好的黄酒,气氛很是融洽。 只是房氏略有些不好意思:“二弟久未登门,酒宴却这般简陋,实在是慢待了。” 这个弟弟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战功赫赫、声望卓著,俨然从“年轻一辈第一人”迅速进阶至“当朝第一人”,虽然还略有欠缺,但所缺也不过是时间沉淀之资历而已。 可不能如以往在娘家尚未出嫁之时,弟弟惹祸她这个当姐姐的就会拽过来狠狠的揍几下…… 房俊笑道:“一家人何必见外?如此家常小聚最是轻松舒适,比富丽堂皇的宫廷酒宴自在多了。” 房氏便美滋滋给两人斟酒,她最是喜欢一家人和和美美,况且之所以在这韩王府里地位超然连韩王都让她三分,便是得益于弟弟的庇护,相比于父亲那样的端方君子,弟弟这种“帮亲不帮理”的作风显然更能让她有底气…… 姐弟两人闲话家常,李元嘉心情却不怎么好,喝了口酒,叹一口气,冲着房氏摆摆手:“马上过年了,多得是相聚时候,王妃暂且回避一下,我有要事与二郎说。” 房氏撇撇嘴,不满嘀咕:“神神秘秘的,居然还背着我?” 不过话虽如此,却还是起身退了出去。 不管娘家多么硬扎、行事多么跋扈,女人都始终要给男人留有底线,要知冷暖、懂进退,该闹的时候闹、该听话的时候要听话…… 待到房氏退出关好书房的房门,李元嘉放下酒杯,沉声道:“你与陛下到底怎么回事?” 房俊吃了口菜,奇道:“怎么这么问?” “昨日陛下叫我去武德殿,与我商议要给你压一压担子,但目前并无合适之职位,便说要敕封你为太尉……那可是太尉啊!三公之一!以外姓而履此等高位,何等忌讳?就算是虚衔也不行!然而陛下却一意孤行,根本不听我的劝阻。” 在此之前担任“太尉”的都是什么人? 北周太尉杨坚,受北周之禅让开创大隋;大隋太尉李渊,天下烽烟之时窃取关中、篡隋立唐…… 陛下执意授予房俊“太尉”之职,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心,再是利欲熏心之辈也知道这个位置就是个火山口,坐上去烫屁股,且随时都有可能灰飞烟灭! “捧杀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我也认为如此……话说你与陛下之间到底发生何事?” 李元嘉对此疑惑不解,论功勋,房俊堪称李承乾的臂膀肱骨,无论是其继位乃至于之后连续两次兵变,房俊都作为“中流砥柱”存在为李承乾保驾护航,说一句“仁和朝第一功勋”亦不为过。论情谊,这两人彼此信任、情投契合,却不知为何陡然之间发展至如此地步。 所谓的敕封太尉,这并非酬功、更非信赖重用,而是将房俊作为一个靶子竖起来,去承受满朝文武的羡慕嫉妒。 用心不可谓不毒辣。 房俊想了想,道:“各种原因兼而有之吧,忌惮之心必然有,陛下不是太宗皇帝,因为没有太宗皇帝之文韬武略,所以也没有太宗皇帝的胸襟气度,面对强势的臣子想的不是如何鞭策以为己用,而是想法打压。另外也有一些故意为之,就是想要麻痹宗室里那群人,让他们误以为陛下与我不和,进而行事大胆激进一些……不过现在看来,有可能假戏真做了。” “难道与皇后无关?” 李元嘉两眼闪亮、一脸八卦。 坊市之间那些有关于美貌皇后与青年权臣之间的绯闻,他可没少听,大唐公主的风流韵事大家都习以为常,皇后的绯闻可不多见…… 房俊无语:“都是传瞎话而已,我是那样的人?” 李元嘉啧啧嘴,“呵”的嗤笑一声。 房俊:“……” “唉,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坚定相信二郎的人品。” 唯恐这个棒槌发飙,李元嘉赶紧解释,并且不得不说出违心之言。 在这个妻弟面前,即便他贵为亲王也毫无地位可言…… 李元嘉主动给房俊斟酒,问道:“这个太尉你是否接受?” 房俊叹了口气,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些道理我岂能不懂呢?然而这些并非我低调谦虚就能避免,所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一身功勋、满腹才华藏也藏不住,必然要遭受嫉恨。” 这话很嚣张,毫不符合淡泊谦逊的价值观,但李元嘉却丝毫不觉得过分。 这就是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整个大唐朝野上下最为耀眼瞩目之存在,才华、能力、功勋、地位每一样都是上上之选,这样的人怎么谦逊、如何低调? 李元嘉道:“但还是要先言辞恳切的辞让两会,然后再勉为其难的谢恩,多少也能减少一些非议。” 这就是主流价值观,谁都知道你在做样子,但必须得做,杨坚当年恨不能将周静帝弄死自己坐上皇位,却还是得在逼着周静帝颁布禅位诏书之后三辞三让,才“勉为其难”的临朝称帝、改元建隋。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事情如何做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就是儒家思想。 房俊却不以为然:“何必呢?却之不恭啊。既然陛下要捧杀,那身为人臣自当为君分忧,有一个做好箭靶之觉悟,干脆直接领旨、谢恩,让那些弹劾都来得更为猛烈一些吧。” 晋升太尉而已,又不是他当真心存反意,所谓的弹劾动摇不了他的根本。 先在这个位置上做几天,等到文官弹劾席卷如潮之时,再“诚惶诚恐”请辞,给李承乾晾在那里。 毕竟他这个所谓的“太尉”与那些心存篡逆的权臣不同,是陛下“ 实心实意”非要给他的,一意孤行连劝谏都不听,到时候他顺势请辞,下不来台的只有李承乾。 “英公有何反应?” 这是房俊最为关注的一点。 以李勣之资历、实力、地位、功勋,毫无疑问的“当朝第一人”,没人能够凌驾于他之上,所以他一贯予人的形象便是“谦逊、低调、不揽权”,因为无论他再是怎么低调、谦逊,都不可能有人爬到他的头上。 可现在有了。 哪怕这个所谓的“太尉”只是个虚衔,可那也是三公之一的太尉啊! 多少人死后获赠一个三公的虚衔都算是极尽哀荣,更何况是活着的时候加以此衔? 别管反噬如何严重,这都是不折不扣的最顶级荣誉,大抵也仅次于文臣死后谥号“文正”、武将死后谥号“忠武”了…… 李勣不可能不在意。 李元嘉想了想,道“英公没怎么说话,但脸色有些难看。” 房俊就笑道:“果然是个装模作样的,太宗在时,便整日里做出一副淡泊名利勉为其难的做派,可等到我以军制改革相邀,一番做作之后也加入进来,现在更是被陛下一个‘太尉’直接破防……崖岸自高如英公者,也不能免俗。” 以李勣之城府,能够被看出“脸色难看”,这就足以证明其内心活动之剧烈至无法掩饰之地步。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面对如此殊荣,谁又能当真无动于衷、风轻云淡呢? 没有谁当真能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说到底,无论伪装得如何清高,都是名利场中打滚的俗人而已…… 李元嘉皱眉道:“你还笑得出来?英公可不是刘洎那些人只能在一旁叫喊弹劾,他若心中不满,你就得焦头烂额。” 所以说陛下此举等同于阳谋,一个“太尉”就将房俊放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凭白树立起无以计数的敌人。 而当李勣这个“朝中第一人”也不满,那麻烦就大了…… 房俊给李元嘉斟酒,两人碰了一杯,反问道:“如果英公也是做样子给人看呢?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端着,很多时候就显得有些虚伪。” 李元嘉愣了一下,旋即摇头叹气:“你们这些人当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我自诩还算聪明,可与你们一比,跟傻瓜也没什么两样,唉。” 这朝堂之上真真假假,何者为真、何者为假,如何分得清? 第一千八百四四章 魏王回京 “李承乾小儿愚蠢至极!李唐王朝定会毁在他的手里,我李氏子弟披肝沥胆、前赴后继打下来的家业危矣!” 李神符在修葺一新的正堂里横眉立目、怒骂咆哮。 长子李德懋亦是长吁短叹、扼腕叹息:“陛下糊涂啊!三公之位焉能轻授?即便要授那也得授予父王这等宗室功勋才行,天下兵马执掌于外人之手,难道将来还要将这李唐江山拱手奉上?” “嗯?” 听着蠢儿子抱怨,李神符忽然不生气了…… “陛下固然蠢笨、天资不佳,却也不至于犯下此等错误,想来是故意为之啊。” 李神符有所领悟,仔细想了想,愈发觉得自己掌握了陛下的心思。 “这是捧杀,陛下要将房俊树立于朝臣的对立面,使其遭受御史言官之弹劾、武勋大将之嫉恨,这两人果然嫌隙日深,龌蹉不浅呐!” 想到这里,自是神情振奋。 自李承乾登基以来,皇位不稳,连续两次兵变更是差一点便将其掀翻、皇位易主,皆赖房俊力挽狂澜才转危为安,可以说房俊就是李承乾皇位之基石,改朝换代也好、谋朝篡位也罢,最大的障碍就是房俊。 只要这两人生出龌蹉,房俊不再如以往那般毫无保留的支持李承乾,那么对于他来说便是有机可乘…… 李德懋眨眨眼,还能是这样? 李神符道:“通知咱们在宫里的人,马上设法打探房俊与皇后之间那些绯闻是否属实。” 李德懋为难道:“这可不好打听,就算有那种事也定然严加保密,外人如何知晓?” “蠢货!” 李神符没好脸色:“皇后乃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平素一言一行都记录在档且不知多少人跟着,若行那等苟且之事必然要掩人耳目,这种机会绝不会多。只需让人查探皇后平素行踪即可,一旦发现其有独处甚至行踪不明之时,再行打探房俊之行踪与之对应,只要两人有同一时间不在人前,基本便可确定无疑。” “父王睿智!” 李德懋一脸崇拜,起身匆匆而去。 李神符看着长子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继而若有所思。 ***** 越国公房俊即将被陛下敕封“太尉”一事,的确在长安城中掀起滔天波浪,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唯恐权臣横行祸国殃民者亦有之……一时间朝野上下舆情汹汹,沸反盈天。 魏王李泰刚刚入城,便知晓此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很想转头出城再度奔赴洛阳,就窝在洛阳不回来了…… 长安城以往算是“潜流涌动”,现在则是“风高浪急”,一个不慎被席卷其中怕是就得遭受没顶之灾! 可马上就是年关,各种祭祀活动接二连三,他这位太宗皇帝嫡子、当今陛下亲弟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席的,尤其是祭奠太宗皇帝的盛大祭祀更是必须到场,否则御史言官们就得揪着他弹劾到死。 “不孝”乃是“十恶”之一,一旦触犯,死无葬身之地…… 心中害怕,李泰赶紧约束随行人员:“都给本王低调一些,平素谨守门户不准惹是生非,谁给本王惹麻烦,本王打断他的腿!” 随行人员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一行人撤去依仗、放倒旌旗,悄没声儿的自春明门入城,一边派人去往宗正寺报备,一边返回芙蓉园的宅邸。 进了家门,见到魏王妃阎氏迎出来,这才松了口气,到了正堂喝了口茶水,听魏王妃仔仔细细讲述京中之事,愈发心惊胆颤,马上吩咐府中侍者:“现在起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尤其是房俊!” 待到侍者出去传达魏王谕令,魏王妃很是惊奇:“这是为何?虽然‘太尉’乃是烫手山芋,可毕竟与殿下无关,何至于如避蛇蝎?” 李泰道:“你不懂啊,房俊就只是个幌子而已,我真正害怕的是宗室里那些人!襄邑郡王悖逆之心昭然若揭,他若起事必然是要有一个名义的,名不正则言不顺嘛。可他又能有什么名义呢?左右不外乎捏造一些陛下的不堪之处,一一列举而后说明陛下不能胜任皇帝之位,应当退位让贤……这个‘贤’是谁?他李神符总不能厚颜无耻自称‘贤良’吧?” 魏王妃大吃一惊,又有些兴奋:“当朝之中,能称‘贤’者,大抵也只有殿下了吧!” 这个“贤”自然并非“贤良”之意,而是能够登上皇位的资格。 论资格,放眼天下除去东宫太子,还有谁能比得上李泰这个太宗嫡子、陛下亲弟? 那些人若是联手将李承乾赶下台,自然不可能拥立太子,那是给自己挖坑,等着有朝一日太子羽翼丰满之时给他们一一清算…… 所以李泰才要跑去洛阳躲起来。 本以为回京过年祭祖不过短短几日,熬过去便赶回洛阳苟着,却不料长安城忽然之间风起云涌,形势大坏。 李泰见她神态,很是惊诧:“你还挺高兴?本王告诉你死了那条心吧!那位置谁都坐得,唯独本王绝无一丝一毫之可能!” 魏王妃顿时讪讪。 她又不是傻子,之前夫妻之间早已对种种形势有过认真且深入的分析,都认为李泰非但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相反只要皇位易主,李泰必然是第一个需要被新皇铲除的对象。 可那毕竟是天下至尊之位,作为最近接那个位置的人之一,即便明智不可能且危险重重,却难免会畅想憧憬一下…… 魏王妃也是个干脆利落之人,明白不可能,遂将那份奢望死死压在心里,颔首道:“殿下说得没错,这段时间任何人不见、任何事不参与,老老实实在府中待着,等过完年、祭完祖,马上启程赶赴洛阳。” 不过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话说殿下自洛阳返回,为何仍旧是当初出京时候那些车架?” 李泰一时间不解其意:“王妃是说那些地方官的孝敬吗?倒是有一些,不过本王想着此行不易太过招摇以免招惹是非,所以都留在洛阳的魏王宅里,等过完年安排两个亲信慢慢运回来便是。” 魏王妃撇撇嘴,目光幽深:“殿下莫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此去洛阳任职为洛阳留守,奉旨营建东都,上上下下不知牵涉多少利益,就不信那些人只送钱、不送人?” 李泰这才恍然,气得不轻:“本王代天子牧守一方,身担营建东都之重任,真可谓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哪里还有心思琢磨那些?这些时日在洛阳不说守身如玉也绝无纳妾之事,顶了天去青楼楚馆玩耍一番,但也大多是为了应酬。” 再者说来,自己身为亲王,为了李唐家族开枝散叶乃是职责所在,广纳妾侍有什么问题? 我凭什么给你解释? 侍者匆匆忙忙过来,禀报道:“殿下,越国公登门拜访!” 李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说我长途跋涉、困难不堪,洗了澡已经睡下,待过得几日再与他相会。” 侍者一脸纠结…… 李泰心里咯噔一下,喝问:“吞吞吐吐的,怎么回事?” 侍者尚未回话,门外已经有人说道:“殿下精神矍铄却避而不见,实非待客之道,有失身份啊。” 李泰气道:“我为何不见你,你难道毫无自知之明吗?” 房俊信步走进堂内,先与魏王妃见礼,而后笑道:“我以为与殿下交情莫逆、情比金坚,自然以为殿下不会在意外界那些流言蜚语,反而会在我为难之时伸出援手。” 魏王妃笑眯眯的回礼,请房俊入座,并吩咐一旁的侍女赶紧沏茶。 而后笑着道:“二郎言之有理,你与殿下交情极好,遇着难事自当寻殿下帮忙,殿下也责无旁贷。可同样的道理,如果殿下处境危险,二郎也应鼎力相助才是。” 这话说得就漂亮了,你之所难不过是众矢之的、群起弹劾而已,可你此番登门极有可能给殿下带来巨大危险,所以殿下之难,实乃攸关身家性命…… 房俊从来不曾轻视这位魏王妃,很难想象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对于权谋之术这般精通,甚至很多时候李泰都需要寻着这位王妃拿主意…… 房俊落座,笑容温煦:“王妃果然是聪明人,怎知我今日前来便是为殿下分忧解难?” 魏王妃一愣,问道:“不知二郎此言何意?” 李泰摆摆手:“有什么话去书房谈,王妃让人准备几样小菜、烫一壶酒,本王与二郎多日未见,好生聊聊。二郎请移步,正好本王在洛阳得了一卷好画,如珍似宝,只是尚缺一首题画诗,还得请二郎挥毫泼墨,留下一副佳作传诸于后世。” 正堂四面透风,很难保证言语秘密,重要的事情不能在这里说。 房俊起身随着李泰走进后堂,笑问道:“能让殿下视若珍宝的画作想来绝不一般,不知是何人之作品?” “二郎乃享誉天下之才子,该当仔细鉴赏一番,看看能否猜出何人所作。” 魏王妃看着两人去了书房,略作沉思,而后便吩咐人去准备酒菜。 第一千八百四五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书房内,李泰从箱笼之中取出一个竹筒,去掉盖子,将内里一幅画轴拿出来,小心翼翼的在桌上铺展开来,以镇纸压住四角。 房俊凑上前去,仔细观摩。 这是一副山水画,画纸上山峰连绵、云雾堆叠,布局精巧、浑然一气,最显眼是画作之上山石树木虽然空勾无皴,但全以色渲染,以青绿设色为主……这风格明显是“青绿山水”。 然“青绿山水”在隋唐两代并无突出,甚至极为稀少,却有一位开宗立派之鼻祖…… “此庐山五老峰啊,笔墨浓淡相宜、青绿相间,大气磅礴之余更有笔锋细腻婉约,莫不是前朝展子虔之手笔?” 李泰惊讶:“此等技法乃展子虔所创,天下罕见,二郎以前曾经见过?” 房俊没理他,仔仔细细又观摩一遍,并不是后世曾经流传的展子虔名作,想来此画应当是在历史当中散佚了,作为“青绿山水”之鼻祖,展子虔流传下去的此类作品并不多,足以见得其珍贵之处。 画上题跋写着“开皇十二年初春,携子同游庐山,云雾漫障、山峰堆叠”…… 李泰取过笔墨纸砚亲自研磨:“展子虔一代名家,存世的画作颇多,不过似此等仅有题跋大量留白的作品却极少,二郎诗词双绝且久未有作品问世,不知可否劳心?好诗配名画,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这个自然难不倒房俊,这几年越来越少“创作”,意味着可供“抄袭”的还有很多,又仔细看了一遍画作,遗憾未有瀑布悬挂其上、倾泻而下,否则就可“致敬”一下李太白,不过画纸上峰峦堆叠、雾气隐隐,也还有另外一人之作品颇为合适。 遂接过毛笔,饱蘸墨汁,在画纸偏左上的一处留白落笔,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一挥而就。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嘶!二郎才思敏捷、当世无双,即便是七步成诗的曹子建也不过如此啊!” 名画,好诗,相得益彰,尤其是房俊的字体配上展子虔的画技,两相映衬、美妙绝伦。 李泰美滋滋的画作放在那里,待到墨渍干透才能卷起收藏,拉着房俊在一旁坐了,问道:“刚才你说有解我困境之策?愿闻其详!” 房俊指了指那幅画:“刚刚不是写了么?以殿下之智慧,仔细思量想必就能寻出办法。” “嗯?” 李泰一愣,扭头看向书桌上的画……那首诗?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哎呀呀,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李泰恍然,惊喜交加。 他之所以落入困局,自然是因为身在局中,作为太宗嫡子、陛下亲弟,无论皇位如何变幻他都牵涉其中,心有觊觎之意、却又害怕反噬之力,举目四顾皆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唯有将自己从局中摘出去,方能置身事外、一窥全貌。 如何破局? 说难也难,但说容易也容易。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道:“殿下当真能够下定决心?这一步走出去,那个位置可就永远不能染指了。” “滚蛋!” 李泰翻了个白眼,不满道:“当初是谁劝我说那个位置根本不会落到我头上的?既然永远得不到,那就干脆彻底斩断,一了百了。” 房俊赞道:“殿下胸襟广阔、魄力十足,微臣佩服。” 以李泰之身份、地位,能够做出彻底斩断皇位之决定殊为不易,毕竟那可是天下至尊之位啊,况且某种程度来说,李泰也并非全无机会…… 单纯从能力来说,李治第一,李泰第二,李承乾不入流。 然而皇位之传承并不能简单的论能力,李治可谓史书之上公认的合格皇帝,但就是因为其得位不正,不得不将绝大部分的精力用在巩固皇位之上,将大唐立国之根基拆的七零八落,元气大伤,看似开疆拓土疆域大盛,实则却将“贞观之治”的家底折腾得为之一空。 若非武则天内政无双,大唐之兴盛怕是就得三世而止。 实则若是李承乾亦或李泰继位,功绩也不会太差。 太宗皇帝已经带着贞观勋臣将周边强敌挨个打了一遍,唯独未能攻陷的高句丽也予以重创始终未能恢复元气,可即便如此,李治也仅只是形式上覆灭了高句丽,整个辽东之地还处于新罗、百济等等控制之下,也给日后高丽崛起埋下隐患。 李治是历史上出类拔萃的皇帝,但绝对没有史书评论的那么强大,若不是其有武则天、李隆基这两代帝王收拾残局,怕是大唐早已在他手中盛极而衰…… 在没有任何补充的情况下覆灭了关陇门阀,动摇了帝国根基,正是武则天重用士族、提拔寒门才稳定了局势。 李泰叹息道:“你呀,为了彻底断绝我与那个位置的联系,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 武德殿。 李承乾刚刚用过晚膳,手里拿着李泰回京述职的文书仔细翻看,一边听着李君羡的回禀。 “……魏王殿下自春明门入城,严令随从不得招摇过市,一路低调返回王府便闭门谢客,不过随即越国公登门拜见……” “哦?这两人交情素来不错,魏王也不见?” “回陛下,魏王的确不见,不过越国公自己推开大门,登堂入室,魏王夫妇避之不及。” “哈,这的确是越国公的作风。” 李承乾饶有兴致的笑了一声:“然后呢?两人谈了什么?” 李君羡摇头道:“魏王殿下说是从洛阳得了一副名画请越国公鉴赏,两人便避入书房,没有外人在场,故而说些什么无从得知,不过越国公离开之后,魏王殿下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宿,喝了很多酒,彻夜未眠。” 似魏王这等身份重要的亲王,府中上下早有“百骑司”密探,随时掌握魏王的一举一动,但凡有一丝一毫诡异之处,马上就能报至李承乾的案头…… 李承乾想了想,想不明白两人究竟谈了什么:“看来魏王的心情很不好啊。” 李君羡不语,这种话不好接,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是猜测,他只能基于事实说话,绝对不能在任何事情上妄加揣测,一旦因此影响到陛下的判断,轻则失职,重则有“误导”之嫌…… 李承乾也没想从李君羡这边得到什么答案,摆摆手,叮嘱道:“派人看护着魏王府,说不得就会有胆大包天之辈行悖逆之举谋害魏王性命,一定要确保魏王的安全。” 从始至终,李泰的性命都是各方关注之焦点,极有可能被其中一方谋害从而嫁祸给另外一方,一旦李泰身死,必将引发剧烈震荡,甚至能够波及整个天下…… 李君羡自然晓得轻重:“陛下放心,从魏王踏足长安城之时,末将便已经派遣‘百骑司’的好手暗中保护,不敢有丝毫懈怠。” …… 李君羡离去之后,李承乾一个人坐在书房喝了会儿茶,思索着当下局势,而后让内侍加了几根蜡烛,埋首案牍、处置奏折。 内侍总管王德轻手轻脚进入御书房,小声道:“陛下,皇后遣人过来,说是准备了一些宵夜请殿下移步过去食用。” 李承乾停笔抬头,看了看书案上仍旧堆积如山的奏折,摇了摇头,道:“去给皇后回话,我今夜怕是要批阅奏折到很晚,让她自己吃完先睡吧。” “喏。” 王德退出。 李承乾放下毛笔,揉了揉脸,活动一下酸疼的胳膊,吐出一口浊气。 做一个合格的皇帝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标准便是勤于政务,然而这四个字说来简单,想要做到却很难。帝国疆域广袤、纵横万里,治下黎庶何止亿万?每日里的事务多如牛毛、过目的文字浩如烟海,这可不是看杂书,要仔细推敲那些封疆大吏、朝廷大臣们在奏疏之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否则容易被蒙骗了去。 他虽然自认能够做一个合格的皇帝,但相比起太宗皇帝,却钦佩无地、自愧不如。 不说别的,太宗皇帝在处置政务之余犹有余力、时常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对于宫里的妃嫔更是雨露均沾,时不时还要填充一下后宫,换一换口味…… 而他在面对浩如烟海的奏疏之时几乎殚精竭虑、耗尽心血,最近明显感受到精力不足,对于房事愈发冷淡、可有可无。 每一次面对皇后之时都能躲则躲,很是心虚…… 再想想坊市之间的那些绯闻传说,再度叹了一口气。 …… 翌日清晨,李承乾睡眼惺忪起床,在侍女服侍之下洗脸漱口换了一套衣衫,神情恹恹的坐在桌前用膳,拿起调羹舀了一口白米海参粥放入口中咀嚼,食不知味。 王德忽然从外面快步而入,一改往昔谨小慎微之形象,来到李承乾面前疾声道:“陛下,大事不好!魏王殿下刚刚出城奔赴九嵕山昭陵,说是要祭奠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 “当啷” 李承乾瞬间清醒,将调羹仍在碗里,勃然大怒:“他想作甚?!” 第一千八百四六章 魏王你要上天啊 “/”应用程序中的服务器错误。 无法打开登录所请求的数据库"cdn_sql"。登录失败。 用户''sa''登录失败。 说明:执行当前web请求期间,出现未经处理的异常。请检查堆栈跟踪信息,以了解有关该错误以及代码中导致错误的出处的详细信息。 异常详细信息:system.data.sqlclient.sqlexception:无法打开登录所请求的数据库"cdn_sql"。登录失败。 用户''sa''登录失败。 源错误: 执行当前web请求期间生成了未经处理的异常。可以使用下面的异常堆栈跟踪信息确定有关异常原因和发生位置的信息。 堆栈跟踪: [sqlexception(0x80131904):无法打开登录所请求的数据库"cdn_sql"。登录失败。 用户''sa''登录失败。] system.data.providerbase.dbconnectionpool.trygetconnection(dbconnectionowningobject,uint32waitformultipleobjectstimeout,booleanallowcreate,booleanonlyonecheckconnection,dbconnectionoptionsuseroptions,dbconnectioninternal&connection)+1307 system.data.providerbase.dbconnectionpool.trygetconnection(dbconnectionowningobject,taspletionsource`1retry,dbconnectionoptionsuseroptions,dbconnectioninternal&connection)+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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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stem.web.callhandlerexecutionstep.system.web.httpapplication.iexecutionstep.execute()+814 system.web.httpapplication.executestepimpl(iexecutionstepstep)+132 system.web.httpapplication.executestep(iexecutionstepstep,booleanpletedsynchronously)+73 版本信息:microsoftframework版本:4.0.30319;asp版本:4.8.4110.0 第一千八百四七章 主动犯错 武德殿内,济济一堂,朝堂之上三省六部的高官基本都在,群情汹汹。 以御史大夫刘祥道为首,一众文官怒气勃发、义愤填膺,对魏王指斥呼和、口诛笔伐。 “国家之根本,在于礼也,则纲常有序、尊卑有数,乱礼之所为,实为祸国之罪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之礼岂能悖乱?” “身为亲王,本应为国柱石,如今却悖逆猖獗、倒行逆施,大不敬也!” 眼瞅着文官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大有“将魏王杀了祭天”之架势,陛下的脸色黑如锅底,李元嘉忙道:“诸位安静,魏王违背礼法固然有错,却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何必这般不依不饶?” 他一出头,顿时将火气吸引过去。 刘祥道须发箕张:“韩王此言谬矣!所谓惩前才能毖后,若对魏王一味放纵,他日旁人效仿之时,吾等有何话说?定要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刘洎更是亲自上阵,矛头直指李元嘉:“韩王身为宗正卿,掌管皇族礼法,非但事前未能察觉有人欲行悖逆之事,事后更一味偏袒、避重就轻,简直昏聩糊涂!” 李元嘉素来以“儒者”自居,此刻气得满脸通红:“中书令莫要胡搅蛮缠、指鹿为马,本王自为宗正卿,却不是身怀神通的神仙,焉能料到人心?你乃文官之首,应当稳定朝局君分忧,而不是这般不依不饶、祸乱朝纲!” 他生气,刘洎更生气,横眉立目道:“岂有此理!疏于监管、铸成大错的是你韩王,行事悖逆、颠倒纲常的是他魏王,现在却指责我一个事外之人,还有王法吗?” 一众文官又开始对李元嘉攻讦不断、口沫横飞。 殿内乱作一团。 “当!” 王德敲响玉磬,大声喝道:“君前失仪,成何体统?肃静!肃静!” 吵闹声这才为之一静。 御史大夫刘祥道捋了捋乱糟糟的胡子,上前两步鞠躬施礼,愤然道:“陛下明鉴,魏王罔顾礼法、悖逆行事,应当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李承乾微微颔首,然后看向上殿之后束手立于一旁、一言不发的李泰,冷声问道:“魏王可否给天下人一个解释?” 语气很重,说明皇帝陛下非常生气。 李泰诚惶诚恐,上前两步,“噗通”跪在地上:“陛下息怒,是臣弟行事不端惹出这番祸事,只因臣弟肩负营建东都之重任,恰好洛阳那边有些事情亟待处置怕是拖不到年后,所以就想着先行去高祖、太宗陵寝吊唁一番便即启程前往洛阳,不参加年前的祭祀……却未想到闯下如此祸事,还请陛下责罚。” “陛下面前也敢胡说八道?你乃亲王,焉能不知祭祀之礼法?我看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亟待赶赴洛阳,根本就是蔑视陛下、怀不臣之心!” 刘祥道义正辞严,震得殿上一片寂静。 当着皇帝的面指责亲王“怀有不臣之心”,这是要李泰的命啊…… 李泰跪在地上不起来,惶然道:“陛下,臣弟焉敢有不臣之意??但凡有一丝一毫悖逆之心,敢叫天打五雷轰!” 没怎么说话的房俊干咳一声,道:“御史大夫言重了,魏王与陛下一母同胞,素来亲厚、尊敬有加,你这般说法若是流传出去岂不是离间天家手足亲情?” 李泰恍然,跪在地上的身体猛地弹起,发挥出与其肥胖身躯完全不符之矫健,敏捷的冲着刘祥道扑过去,口中大叫:“老贼歹!欲陷我于不忠、陷陛下于不义,致使吾等太宗子嗣自相残杀,何其歹毒?我今日与你同归于尽!” 他距离刘祥道不近,可骤起发难动作很快,待到旁人反应过来,肥壮身躯已经苍鹰搏兔一般将瘦小的刘祥道一下子扑倒,挥起拳头便被刘祥道脸上来了一拳。 刘祥道吃痛,哇哇大叫,手足并用试图将压在身上的李泰掀翻,可双方一个年轻力壮、一个老迈衰弱,体型更是差距巨大,一时间被李泰泰山压顶一般死死压住。 挣扎之间,脸上又吃了一拳…… “轰!”殿上乱作一团。 “殿下快快住手,殴打大臣,成何体统?” “老刘,快捂住脸!” “快将魏王拉开!” “哇呀呀,身为亲王居然殴打大臣,狂悖猖獗至极!” …… 好半晌,众人才七手八脚将李泰从刘祥道身上掀下去,李泰兀自蹬腿,口中大骂:“老贼欲使天家手足相残,其心险恶,毒如蛇蝎……” 李承乾站着用手拍着御案,额头青筋毕露,怒喝道:“闭嘴!来人,剥去他的冠冕、袍服,他不是要祭奠先帝吗?马上送去昭陵,让他在献殿里跪着,好好的陪一陪先帝与母后!” 殿外冲进来几名身材高大的内侍,李泰也不挣扎,任由摘取冠冕、扒掉袍服,冲着李承乾躬身施礼,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大步走出殿外。 李承乾目光阴鸷、面色阴沉,环视一周,冷冷道:“这回都满意了吧?” 殿上终于静下来,以刘洎、刘祥道为首的文官之前叫嚷喝叱,这会儿也都乖巧下来。 他们口口声声要严惩李泰,却从未想过褫夺其爵位,然而现在李承乾命人摘取其冠冕、扒掉其袍服,就意味着要将“魏王”的爵位从李泰身上褫夺。 按理说以李泰之所作所为,即便褫夺爵位亦是罪有应得,礼法岂能僭越? 可当直面这一幕,大家不由想起刚才李泰叫嚣的那句话:“离间天家,欲使手足相残”…… 心里都激灵灵打个冷颤。 任谁都知道李承乾身为皇帝有着怎样的追求,最为重要的一项便是“友爱姊妹、兄友弟恭”,因为当年太宗皇帝“杀兄弑弟”才能上位留下不可磨灭之污点,这对于立志于做一个“好皇帝”得到天下人认可的李承乾来说,是最容易比肩甚至超越太宗皇帝的一点。 齐王受长孙无忌之蛊惑意欲被拥立为帝,李承乾视若无睹、不予追究,何也? 晋王更甚,亲自逃去潼关招揽世家门阀发起大军攻伐长安,意图谋朝篡位,兵败之后李承乾只是将其圈禁,未有一言半字责骂、更没有一丝一毫冷落,何也? 都是为了向世人展示他的“胸襟气度”“友爱兄弟”,不管这其中真性情几分、做样子几分,但这真真正正是李承乾的政治主张。 现在被大臣们逼着褫夺魏王爵位,等如坏了李承乾一直以来的政治主张,岂能不心怀愤懑? 被皇帝记仇,这可不是小事…… 房俊与李勣并肩而立,李勣面无表情、站立不动,口中小声道:“这里头不会有你什么事儿吧?” 房俊同样嘴唇不动,以“腹语”回道:“魏王发疯,与我何干?不过当下不是追究魏王罪责的时候,得想办法保住王爵才行,不然牵涉实在是太大了。” 凡爵位之封号,皆取自封地之故名,而华夏地名之起始大多自春秋而来,以诸侯之故地敕封今日之王爵。所以王爵之中,历来以“秦”“晋”最为尊贵,“秦”乃大一统之王朝,“晋”则为春秋最强之诸侯国,若能敕封这两个王爵其中之一,一般来说地位仅次于皇太子;其次便是“赵”“魏”“齐”“楚”等等,至于“吴”“越”则再次…… 如今“晋王”被圈禁,“魏王”便是朝中最为尊贵之王爵,更是太宗皇帝的嫡次子,曾经备受太宗皇帝宠爱,地位仅次于皇帝,若此番被褫夺爵位,势必引发宗室震荡,波及朝野。 李勣面色不动,哼了一声,道:“这帮文官整日里将礼法挂在嘴上,现在魏王玷污礼法、祸乱纲常,这些人简直疯了一般,我可惹不起。” 房俊道:“别看这些人蹦的欢实,其实没那么严重,现在不过是僵持住了谁也下不来台而已,只要有人递个梯子,大家就都顺着梯子下来了。” 太宗皇帝虽然驾崩,但遗泽依旧惠及诸子,朝中大臣大多还都记得文德皇后之音容笑貌,不少跟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老臣子都惦记着死后陪葬昭陵,如若将太宗皇帝最宠爱的次子削去王爵,将来以何等面目去见太宗皇帝? 所以大家刚才喊打喊杀恨不能褫夺李泰之王爵以大快人心,可现在见到陛下似乎当真有这个决心,大家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说到底,也不过是唯恐陛下袒护李泰进而表现得激烈一些而已,此事魏王李泰必须遭受重惩,但未必就要重到削爵的地步…… 李勣心中一动,继而恍然大悟! 他无语的看了房俊一眼:“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为了将魏王摘出去,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在外”,并非在长安之外,“在内”,自然也并非长安之内。 所谓“内外”,是指“皇权争夺之内外”,现在闹了这么一出,魏王背负一个“不敬帝王、祸乱纲常”的罪名,原本极大的继位资历陡然降低,谁敢支持魏王继位,必将遭受朝野上下之指责唾弃。 房俊撇撇嘴,下颌点了一点不远处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李神符:“不然呢?魏王怕是逃不过这老贼的谋算。” 对皇位的威胁小了,自然也就不值得旁人去谋算,既不会推动李泰登基篡位,也不会谋害李泰的性命去陷害对方…… 李勣想了想,小声道:“倒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只不过代价有点大。” 纵然不会被削去王爵,犯下如此大错也得投闲置散,以往之权势尽付流水。 甚至于连营建东都这样的差事都得被剥夺…… 第一千八百四八章 降爵魏郡王 李勣看了房俊一眼,对其提议让自己出面给群臣台阶并无兴趣。 或者说,他不确定这其中会否还有别的坑,稳妥起见还是袖手旁观为好…… 看着李勣一脸谨慎的模样,房俊忍着笑:“英公,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勣根本不理他。 房俊便亲自站出来,躬身施礼,而后道:“陛下明鉴,魏王固然犯错,且性质恶劣,然其毕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陛下素来友爱兄弟,就连晋王铸下大错都不忍苛责,更何况是魏王一时冒失惹出来的祸事呢?魏王之爵乃先帝赐予,无论如何不应褫夺。” 李承乾一脸怒气:“正是朕友爱兄弟、宽宏大量,他们才毫无畏惧之心,一个两个行下大逆不道之举!朕的确不忍杀他们,可将其消爵贬为庶民还是做得到!” 能够站在殿上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高手?见陛下虽然依旧怒气冲冲,言语之中却已经有了余地,况且房俊站出来主动给大家“搭梯子”,自然要顺着台阶下来。 否则还能硬刚到底不成? 刘洎道:“魏王的确有悖人臣之道,罔顾礼法、藐视陛下,不过到底是陛下手足,或可网开一面。” 刘祥道被人扶起,捂着脸一言不发,虽然心中气极,却也知道此刻不是一抒胸臆、讨还公道的时候,若是逼着陛下褫夺了魏王爵位,事后必然后悔,进而深恨今日“逼宫”之人。 马周上前两步,沉声道:“陛下庇护之心,臣等皆已知之,可擅自祭祀先帝陵寝乃是大罪,不日便将传遍天下,如若陛下视若无睹,则对皇威有损,还是应当予以严惩,正礼法、肃朝纲!” “侍中之言有理,若此等悖逆之举尚且轻轻放过,则礼法何在、纲常何在?” “不如令其幽居府邸,不得擅自外出。” “剥夺一切差遣,闭门谢罪!” 只要不是褫夺爵位,其余任何惩罚都可以,越重越好,最好是剥夺其“文化振兴会”以及“营建东都”的差遣,这俩可都是好差使,不知多少人眼红心热、垂涎三尺。 李承乾摆摆手,制止文官们的吵嚷,看向房俊问道:“越国公认为应当如何处置?” 房俊一脸为难,道:“按说大家的意见很是妥帖,应当将魏王圈禁、剥夺差遣,可问题在于魏王当下所担任的两项差遣都极为重要,贸然换人,怕是很难顺利接手。” “越国公危言耸听了吧?满朝文武皆乃精英杰出之辈,纵然才智比不得魏王,萧规曹随总还会的。” “文化振兴会”也好,“营建东都”也罢,魏王都已经开创出了局面,继任者并不需要从头开始,难度自然不大。 “呵,还真是大言不惭。” 房俊冷笑一声,道:“陛下明鉴,‘文化振兴会’肩负在全国各地建设县学、乡学之重任,每年耗费之钱帛多达上百万贯,发动之徭役多达十余万人,而所需之钱帛基本都是魏王四处募集而来,徭役更是按照当地之工钱给予支付。无论谁人接手皆可,但继任之日,还请做出书面保证,立下军令状,若导致此项造福万民、开启民智之壮举中途夭折甚至出现大规模贪墨行为,全权承担责任!” 没人接话。 这个“文化振兴会”的影响力极大,间接肩负推动“科举制度”之重任,一旦成功将是一项极为耀眼之政绩。但若是需要投入海量钱帛、人工去完成,则未免不值。 况且谁能拿得出每年上百万贯的巨款去支撑这个项目? 人家魏王以亲王至尊四处“化缘”,且得到房俊从宗室讹诈而来的巨额“捐赠”这才顺利推行,旁人可没那个本事…… “再说营建东都,洛阳城历经战火、破败不堪,往昔隋炀帝修建之宫阙大多已经荒废,想要予以修葺、重建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设计、规划、施工等等各个环节都投入海量钱帛、人工,单只是从海外运来的巨木便无以计数。谁若继任,同样做出书面保证,一旦发生贪墨事件便主动承担责任。” 一众文官面面相觑。 经手的钱帛越多,发生贪墨的概率就越大,主官可以控制不贪墨,却很难控制数以百计的属下不伸手,更何况听话听音,房俊既然如此说,就意味着无论是谁接任了这两个差遣,他都会派人紧紧盯着,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都会给揪住不放…… 如此巨大之工程,谁敢保证上上下下清廉如水? 有人不服:“难道魏王主持期间就不曾发生贪墨?” 房俊不屑一顾:“如此蠢话怎能说的出口?你若怀疑,自可申请监察,御史台里的御史整日没事干,大可派出去前往各地调查核准,如若发现有贪墨事件马上追究魏王责任,却并非在此毫无证据之下大放厥词。” 御史大夫刘祥道捂着脸不说话。 “文化振兴会”也好、“营建东都”也罢,两件事都是帝国战略级别,除非证据确凿、影响极大,否则岂是说查就能查的? 礼法即是规则,官场亦有规则,总不能现在拿魏王破坏规则说事儿,转过身自己却不讲规则? 李承乾看向佝偻着身子一言不发的李神符,温言道:“来人,给郡王赐座!” “多谢陛下!” 内侍搬来一个锦墩放在殿上,李神符坐上去,悄悄松了口气,站了好一会儿,体力不支已经双腿打颤…… 李承乾道:“叔王乃是宗室耋老,德高望重,可否给朕一个建议如何处置魏王?” 李神符摇摇头:“老臣前来只是听闻有人悖逆纲常、祸乱尊卑,攸关皇室威严所以心中关切,至于如何处置魏王……陛下即是魏王之君主、更是魏王之兄长,乾纲独断即可,何须询问他人意见呢。” 李承乾笑了笑,感慨道:“朕现在也心乱如麻,处罚轻了不能使其得到教训,亦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处罚重了又于心不忍,唯恐背负一个苛虐手足之骂名。叔王不妨畅抒己见,朕自会参考斟酌。” 眼巴巴的跑来朝堂之上不就是为了显示一下存在感吗? 朕就给你机会,让你好好的显示。 李神符抬头瞅了陛下一眼,心中腹诽,你自己不愿得罪人就让我站出来做恶人? 不过他既然来到朝堂之上,就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德高望重”的身份,正好顺水推舟。 况且陛下咄咄逼人,今日他不说出一个处罚意见断然不会罢休…… 想了想,李神符叹口气,道:“魏王深受太宗皇帝宠爱,这些年也为大唐立下不少功绩,按理说不应苛责。只不过国家自有法度、宗族亦有礼法,绝对不能任由践踏!魏王擅自祭祀祖陵,于国于家皆不能容忍,当降爵为魏郡王,且三年之内不得祭祀祖陵!” 殿上“嗡”的一声,群臣议论纷纭、纷纷惊讶。 如此一来,等如给魏王一个“记大过”处分,且有罪于社稷、宗族,名义上的“帝国顺位继承人”身份被彻底剥夺,即便陛下及其子嗣出现什么意外,魏王也不可能继任为君……很是严重。 李神符也无奈,魏王原本是一个很好的拉拢对象,别看他现在口口声声不参与争夺皇位,可谁心里对那个位置没有几分觊觎之念呢?只要局势发展到那样一个阶段,魏王自然顺理成章坐上去。 可现在魏王狂悖之下犯了如此大错,几乎不容于宗族,将来宗室之内谁会支持这样一个人登上皇位? 既然只能放弃,那就放弃得彻底一些。 反正太宗皇帝子嗣众多,不差这一个……嗯? 李神符心里陡然一动,一个念头浮现出来:这该不会是魏王故意为之吧? ***** “山南水北皆为阳”,咸阳正好位于渭水之北,九嵕山之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由此向北,九嵕山绵延起伏,横膈平原腹地,与太白、终南诸峰遥相对峙,山势突兀俊秀、风水俱佳,被太宗皇帝选为陵寝所在。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病危,临终之时遗言薄葬。 太宗皇帝遵照文德皇后的遗言,在皇后崩后把她临时安厝在九嵕山新凿之石窟,并决定把昭陵也作为自己的归宿之地,陵名昭陵。 “圣文周达曰昭,昭德有功曰昭。” 其后没几年,太宗皇帝有感于自己的丰功伟绩堪比“千古一帝”,浑然忘却文德皇后“薄葬”之遗言,开始浩大繁杂的营建工程,直至驾崩亦未能完成,待到李承乾继位,依旧动用无以计数的钱帛、人工继续营建。 阴云低垂,突兀的山脊好似一柄直插入云的利剑,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将整个陵寝的地上建筑笼罩在茫茫之中,视线所及之处,献殿的高大屋脊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 李泰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神像,已然知晓了自己被降爵为郡王之处罚,心中却一片平静、毫无波澜,甚至有几分“阴谋得逞”之后的窃喜…… 身后脚步声响动,李承乾带着幞头、披着一件大氅,缓步走进来。 献殿 第一千八百四九章 兄弟之间 权力这艘船想上去不容易,想下去更难如登天。当你已经与他人的利益纠葛在一处,你的退出将会影响其他人的利益,谁会同意你退出? 无需敌人出手,自己的盟友就能将你撕成碎片。 最残酷的便是权力场,较之野兽之间的生死搏杀亦是不遑多让…… 花园凉亭里,一身常服的晋王李治握着酒杯,抬头望着天空皎皎明月,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疏朗轩阔、天高云淡,唯有无尽的彷徨失落、落寞孤寂。 当初那些信誓旦旦跟着他一起竖起反旗想要争夺大位的部下、忠臣们,在兵败的那一刻马上跪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没有一个人在乎他这个晋王是生是死、下场如何。 皇帝虽然宽厚并未将他赐死,可是幽禁在这府邸之中不见天日,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几度萌生死志,意欲以死亡来挣脱无形的枷锁,用生命向李承乾做出无声的控诉。 然而事到临头,却终究还是退却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嘴上说说容易,但是只要想到死后那无尽的黑暗与虚无,便觉得当下这幽闭、圈禁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将杯中酒饮了一口,李治幽幽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当初父皇教授他读书的时候,就曾指出他优点颇多,聪慧伶俐、温和孝顺,但缺点也有,最大的缺点便是意志力不够坚定,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往往避难就易,不能直面困难的局面。 身后响起脚步声,内侍小跑过来,声音有些惊惶:“启禀殿下,陛下来了。” 李治先是心里一颤,继而恢复过来,便站起身欲前去迎驾。 若是赐死,陛下不可能亲自前来,随意指派李君羡之类前来便是,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三尺白绫,他岂能不从? 既然陛下亲至,那就不会是要他性命,否则于君王名声有碍…… “雉奴,为兄来看看你。” 不用他前去迎驾,李承乾已经在侍卫、内侍的簇拥之下来到花园里,脚步缓慢的向他走来,脸上洋溢着笑容。 李治躬身施礼:“罪臣李治,恭迎圣驾。” “诶,这说的什么话?”李承乾上前,两手握着李治的肩膀将他扶起,嗔怪道:“什么罪臣不罪臣的?往后莫要再说这等傻话,你记着,到了任何时候,你我都是一母同胞的手足,你此前虽然犯错,但我可以杀掉所有人,却唯独不会伤害你一根毫毛。” 李治面露感激,惶然道:“是弟弟有错在先,愿意承受任何责罚……” “不准说这些了!” 李承乾罕见强势,拉着李治的手坐在凉亭的凳子上,瞅了一眼石桌上放着的酒壶,面色黯然,叹气道:“我知道你整日闷在王府里仓惶孤寂,不过还需再忍一忍。来人,准备一些酒菜,我与雉奴聊聊天,小酌两杯。” “喏。” 晋王妃躬身应了,转身带着侍女前去准备酒菜。 李治一颗心砰砰跳,他听出了兄长言中之意,只是却不敢相信,难道兄长当真有结束圈禁、将自己释放的打算? 自己犯下的可是谋逆大罪啊,放在任何时候都是死路一条,现在兄长非但没杀我,反而要将我释放,重归自由的生活……易地而处,李治自问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心胸。 没一会儿的功夫,一壶美酒与几样小菜送来,兄弟两个坐在凉亭里,四周挂着灯笼,所有人都远远退出。 李承乾似乎从未怀疑这个兄弟会趁着这个时候给自己致命一击,热情的提起酒壶给李治斟酒,笑着道:“小酌几杯可以怡情,但还是不要贪杯,我知你心中苦闷,却万万不可伤了自己的身子,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多着呢,不急。” 絮絮叨叨、满是关切,一如小时候的样子。 李治拈着酒杯喝了一口美酒,兄长是在什么时候性情大变,变得暴戾尖锐、刻薄狂躁呢?是了,是在父皇先后对魏王与自己表示出意欲立为储君、而将兄长的废黜的时候。 以前李治不懂,认为储位也好、皇位也罢,皆有德者居之,你既然没那个能耐就不要占着位置祸害江山、祸害百姓,换一个能干的人上去,岂不正是应当? 但现在经过一段圈禁的日子,他才明白不是所有事情都有退步的机会的。 身为储君,如果不能成为皇帝,那么就算是死,也不可能缩起头来做一个忠臣。 就算你想做,也没人容许你去做。 李治心中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当初的确觊觎皇位,却也不曾想过要将几位兄长如何,可现在他才明白,他能够去抢夺皇位,就是要将几位兄长逼死。 不仅是李承乾,还有李泰。 甚至就连身在新罗的李恪,怕是也容不得他逍遥一方,要防备有朝一日会来争夺皇位…… 也更能理解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父皇为何杀兄弑弟、留下千古骂名。 那不是父皇想不想杀的问题,而是不得不杀。 就算父皇不杀,那些陪着他将脑袋别在裤袋上的如狼似虎的麾下们,也会逼着他杀。 你自己讲究手足亲情,可人家拼上阖家老小的性命陪着你造反为的就是一场泼天富贵,岂能留下一丝半点的隐患? 自古天家无情,不会因人而异。 李承乾能够做到眼下这个地步,殊为难得。 长叹一声,抹了一把眼泪,李治衷心悔过:“当初是弟弟鬼迷心窍,铸成大错,今时今日无论何等惩罚都甘心领受,纵是一死,弟弟也绝无怨言。” “你这孩子,怎地还说这种话?” 李承乾不悦,看了看周围见无人能够听到他们说话,遂压低声音道:“你放心,为兄岂能忍心将你圈禁一辈子?只不过当下宗室里有些居心叵测之辈搅风搅雨,将你放出去未必是好事,但我向你保证,只要过了这个坎,定然放你出去,晋王的爵位给你留着,封地也给你留着,你我兄弟定然善始善终!” 等到这一次风浪过去,宗室里那些不臣之辈也大抵都收拾干净了,“丈量田亩”等等新政顺利实施,世家门阀的实力大打折扣,到那个时候就算将李治放出去,又有谁能再度支持他谋夺皇位? 无论如何,不到逼不得已,他着实不愿逼死兄弟。 两兄弟彼此极为了解,李治自然体会得到李承乾语气真挚、用心至诚,感动得涕泪横流、无以复加,哽噎道:“兄长,是弟弟错了,再也不敢如此……” “我本不打算事先告诉你的,万一这话泄露出去怕是又要引起风波,不过见你这般孤寂苦闷,实在不忍心。你往后切莫这般,要放开心情。长乐生下了一个儿子,你可是嫡亲的舅舅,日后定要准备一份厚礼才行。” “啊?长乐姐姐生下婴孩了?是姐夫的?” 自从晋阳公主将“姐夫”这个称呼冠以房俊,几乎所有的公主、皇子都习惯于如此称呼,相比房俊,对其余驸马则或是称呼爵位、或是称呼官职。 提起这个,李承乾便咬牙切齿:“除了那个棒槌,还能有谁呢?长乐也算是鬼迷了心窍,居然不顾礼法、廉耻委身于他,现在更是诞下婴孩,简直岂有此理!” 李治明显感觉到李承乾对待房俊的异样,这种异样不仅仅是因为长乐公主与其有染而产生的,虽然不知究竟,但李治敏锐的感知不会有错。 想了想,李治没有落井下石、趁机调拨,而是劝谏道:“姐夫之于陛下,堪称‘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仅在以往为陛下立下赫赫功勋,即便是将来,仍旧是陛下皇位之下最坚固的基石。长乐姐姐既然与其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陛下还是不要过多干涉为好,更何况现在连孩子都生了,夫复何言?” 对于现在的李治来说,最怕的就是意外。 既然李承乾已经当着他的面做出了保证,那么就一定会兑现,房俊虽然与自己并不亲近,可是有长乐、有晋阳两人在,温言软语之下,房俊也不会反对此事。 最重要是有房俊存在,李承乾的统治就固若金汤,李承乾自然不会忌惮于自己这个小小亲王有可能造成的威胁。 可一旦这两人当中任何一人出现意外,局势就会出现动荡,到那时李承乾还能否兑现今日承诺,便是未知之事。 所以李治现在求神拜佛保佑李承乾的皇位稳如泰山、房俊的地位固若金汤。 万一李承乾昏了头自毁长城,那可就麻烦了。 若是新换一个皇帝,自己想要圈禁到死都无可能,必死无疑…… 李承乾摆摆手,郁闷的喝口酒:“我也就发发牢骚而已,只是不忿长乐那样的人品样貌,却落得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但正如你所言,既然两人两情相悦,我又岂能横加干涉?罢了罢了,由他去吧。” 李治陪着喝了一杯,微微眯着眼,笑容很是灿烂:“我也当舅舅了啊……也不知那婴孩长得像谁?不过像谁都行,长乐姐姐固然秀美无伦,姐夫也是英姿勃发、俊朗不凡,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 虽然与高阳公主的感情也很好,但在这个年代,“嫡亲”的意义非同凡响,同样是同父的兄弟姊妹,“嫡亲”之间远胜于“庶亲”。 所以当年不少人鼓吹吴王李恪也有可能克继大统,实则绝无可能。 纵然李承乾被废黜,皇位也只可能在魏王、晋王之间传承,否则非但关陇门阀不答应,天下礼法也不会允可…… “所以你安心静养便是,过一阵子,咱们一家团圆。” “臣弟谨遵皇命。” 月色之下,兄弟两个隔阂尽去,一人一杯,喝得痛快。 第一千八百五十章 心怀野望 第4851章心怀野望 阿布阿瓦尔坐在桌上,满桌菜因为不会用筷子所以不想吃,美酒味道辛辣烧心灼胃喝不惯,连身边的左膀右臂都有“投敌”之嫌疑,心情愈发郁闷难当。 人在屋檐下,局势太过被动,根本就容不得他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若自己不能在战败消息传回大马士革之前将唐人安抚住、将这边的问题彻底解决,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被盛怒的哈里发革职查办。 “革职查办”可不仅仅是追责而已,以哈里发的贪婪、暴虐,到最后一定是将他抄家、灭门、家产充公、人口发卖…… 而这些事情,唐人一定已经知晓,并且咬死了这一点。 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叹了口气,阿布阿瓦尔颓然道:“具体都有什么要求,不妨都详细列出,咱们一条一条斟酌商讨吧。” “总督快人快语,那我就唐突了,来人!” 杨胄招呼一声,让随军司马拿着一张纸放在阿布阿瓦尔面前,笑吟吟道:“这是大唐之底线,商讨就不必了,总督照章行事即可。” 阿布阿瓦尔黑着脸,将纸张推到通译面前,心底暗骂唐人果然霸道,谈都不能谈,你们说什么是什么? 欺人太甚! 布斯尔有些尴尬,自己这个通晓汉字、汉话的人才坐在这里,总督却将纸给通译看…… 通译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咽了口唾沫,逐条、逐字的给阿布阿瓦尔翻译,每翻译一条,阿布阿瓦尔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待到总共四条、几十个小项翻译完毕,阿布阿瓦尔的一张方脸早已黑如锅底…… 准许大唐在尸罗夫港设立“鸿胪寺”,管理所有唐人事务? 所有尸罗夫港之唐人皆由“鸿胪寺”管理,即便作奸犯科自有“鸿胪寺”依照大唐律法予以处置,大食国以及尸罗夫港无权干涉? 阿布阿瓦尔连连摇头:“这绝对不行,虽然我战败,却不代表是大食国战败,尸罗夫港更未曾沦陷,贵国怎能有这样无理之要求呢?” 这条一旦签署,他就是妥妥的“大食奸”,日后有人追究的话,“卖国”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杨胄一直神情放松、笑容满面,颇有待客之道,温和道:“总督想必是误会了,非是大唐想要践踏贵国之威严,实在是大唐与大食相距万里、民众之习俗天差地别,且大食国在习俗上规矩太多,若唐人无意之间触犯却要遭受贵国律法之严惩,岂非冤枉?所以一旦有类似事件发生由‘鸿胪寺’处置,既能够给予唐人诫勉、警示,不再触犯,亦能让贵国的威严得以体现,实在是很有必要。” 阿布阿瓦尔默然不语。 他知道其实唐人提出的每一条他都反抗不了,但这等涉及国家主权之条款,他需要一个借口。 现在杨胄给出了借口,阿布阿瓦尔觉得很完美,所以不再反对。 但他又指着其中一条:“赔偿死亡的唐人商贾、被掳掠的财货,以及补偿唐军战舰之损失、抚恤兵卒之伤亡,这个没问题,但数额还需商榷,三十万金币……我无论如何也拿不出。” 布斯尔在一旁解释:“尸罗夫港的税金每个月都要递解至大马士革,总督为了这个职位更是给哈里发身边的宦官送了不少钱,担任总督时间尚短还未回本……钱肯定是拿不出的,不如以奴隶抵消如何?” 杨胄当即摇头:“大唐乃文明之国、礼仪之邦,岂能做出那等愚昧残虐、丧尽天良之事?人口贸易那是最为低等的国家才会干的事,大唐不屑为之。” 阿布阿瓦尔与布斯尔对视一眼,很是不解。 尸罗夫港是一个国际性的巨大港口,承担着大食国、波斯故地与大唐、天竺以及诸多海外国家的贸易往来,消息传递很是方便,据他们所知,每年有大批“昆仑奴”被贩卖至大唐从事采矿、筑城、修渠等等繁重的劳动,怎地这位将军却说大唐不允许奴隶贩卖? 扶余隆在一旁小声道:“这一条暂且搁置,容后再议。” 阿布阿瓦尔:“……” …… 总体来说谈判进行得很是顺利,毕竟人为刀俎、阿布阿瓦尔为鱼肉,唐军大获全胜、大军压境,阿布阿瓦尔既要面对大唐的压力又得防备大马士革那边出现意外,可谓前门驱虎、后门进狼,根本没有讨价还价之资格。 一条条、一项项,除去略微修改之外,逐渐落实。 待到夕阳西坠、余晖洒满海面,阿布阿瓦尔婉拒了杨胄的宴请,心事重重、郁闷颓然的从“魏王号”上坐着吊篮下来,乘坐自己的战船返回尸罗夫港总督府。 前脚刚刚进到府内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喝口水,便有卫兵来报,递上一张名刺:“有唐人商贾求见!” 阿布阿瓦尔不认汉字,将名刺递给布斯尔:“这是何人?” 布斯尔看着名刺,上面只有一个名字“金仁问”,旁边几个小字“新罗金氏”,道:“应该是新罗金氏王族子弟,新罗举国内附于大唐,其女王迁居于长安,国土由大唐太宗皇帝第三子担任,为大唐之藩属国。” 阿布阿瓦尔不解:“此人来寻我何故?” “新罗早已依附于大唐,金氏王族也是唐人,总督既然已经与唐人谈和,何妨一见?” “那就让他进来吧。” 须臾,一个身形瘦小、面貌清秀的男子快步入内,身上穿着蜀锦制成的锦袍,腰间佩戴一块洁白莹润的和田美玉,头戴幞头,神采奕奕,作揖失礼:“在下新罗金氏金仁问,见过总督阁下。” 大食话说得很是流畅通顺。 阿布阿瓦尔没摆什么架子,抬手道:“毋须多礼,请入座。” 他现在对唐人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忌惮,即便新罗人其实严格来说不算唐人,却也不敢慢待…… 有卫兵上茶,金仁问喝了一口,居然是上等的龙井茶叶,赞道:“大唐之新茶果然是世间第一等良饮,饮之齿颊留香、回甘无穷,这个品级的茶叶即便在大唐亦是难得之上品,多少世家门阀宁肯花费重金却求之不得,总督以此待客,在下幸甚!” 阿布阿瓦尔没心思与他虚假客套,直接问道:“你我素不相识,却不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金仁问放下茶杯,笑着问道:“在下东洋倭国诸多家族素有商业往来,也合伙在倭国开设了几处矿产,但总督想必知道采矿着实劳务繁重,很多人吃不得苦、不愿意干。听闻总督府拥有奴隶不计其数,故而冒昧前来,恳请总督多多关照,价格好说,不知总督和否给这个颜面?” 阿布阿瓦尔:“……”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前边谈判之时自己说赔偿不起大唐的损失,提及奴隶贸易,被那个唐军将领严词拒绝,这会儿就有人登门主动提及…… 大唐文明之国、礼仪之邦,不搞奴隶贸易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确实不用搞,因为坏名声全都被大唐豢养、羁縻的这些外族给干了,这些人背负骂名,大唐清清白白…… 布斯尔忽然问道:“听闻新罗金氏与大唐那位越国公关系很好?” 金仁问挺了挺腰杆,一脸自豪:“我金氏之公主殿下嫁入房家,故而金氏与越国公乃姻亲之族。” 何止是公主?女王陛下也委身于房俊、得房俊之庇护,否则仅只是金法敏叛乱就足矣让大唐皇帝对金氏一族斩尽杀绝了,自己这个金法敏的亲弟弟更是难逃毒手。 不过这一点就不必说了,毕竟有些见不得人…… 阿布阿瓦尔不解布斯尔为何忽然提及这个什么越国公,布斯尔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这个越国公便是一手缔造了大唐水师之人,深受大唐皇帝之宠爱,权势熏天。不仅如此,我还听闻此人便是火器的发明者,若是咱们能够从其手中购买火枪、火炮,甚至是火药配方……维齐尔不敢说,但穆夫提可以想一想吧?” 阿布阿瓦尔呼吸粗重起来。 通过这一次海战的大败亏输,使他意识到唐军火器之威不可抵御,不是他无能,即便是哈里发征发全国海军战船然后御驾亲征,也只能以失败结局。 双方的战力不仅是差在舰船性能、兵卒优劣上,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唐军拥有的火器。 未曾接阵之时唐军万炮齐发、以及“魏王号”那种“浑身喷火”长驱直入无坚不摧的景象早已印刻在他脑海里,而他之所以在唐军压迫之下几乎毫无反抗的答应诸般“耻辱”的和谈条件,就是他认定拥有火器的唐军不可战胜! 如果自己能够得到这种足以毁天灭地的武器献给哈里发,让哈里发能够一举覆灭东罗马帝国、兵锋直指罗马,甚至如同恺撒大帝、亚历山大大帝那样征服整个地中海使之成为大食国的内湖…… 那自己将会是怎样的功绩?! “维齐尔”是帝国“宰相”,以自己的能力还差着一些,但成为执掌教法、主持审判的“穆夫提”却并非没可能…… 一股野望自心底升起。 一场惨败,或许还能因祸得福得到一个晋升的契机? 第一千八百五一章 项庄舞剑 第2691章项庄舞剑 太极宫,神龙殿。 窗外秋阳温煦,但瑟瑟秋风掠过,枯黄的树叶自枝头片片飞落,打着旋儿的翩翩落地,在院子里铺了厚厚一层。 三五个小太监挽着袖子,拿着扫帚卖力的将落叶扫到墙角,使得被落叶掩埋的铺地青砖露了出来,时有鸟雀飞过,秋意已浓。 屋子里檀香袅袅,茶香氤氲,李二陛下一袭常服跪坐在案几之后,呷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到案几上,询问跪坐在下首处的马周:“秋收已经进行了有些日子,大体上可还顺利?” 马周正襟危坐,肃容道:“启禀陛下,大体上还算良好。早在半月之前,京兆府内大小官员、差吏便被分派之辖下各处县城,分摊分片,各管一堆,都立下了军令状,监督各县官吏、纠察不法之事,效果不错。且最近天气晴朗,使得粮食收割很是充裕,预计今年的产量较之去年能够提上一到两成。” 李二陛下点点头,目光从马周身上挪开,在面前的李绩、长孙无忌、萧瑀、刘洎等人面上一一扫过,沉声道:“百姓劳累一年,早已精疲力尽,眼瞅着秋粮入仓这一年算是有了好收成,辛苦没有白费,自然民心稳固、粮赋充足。谁若是敢在这个时候盘剥佃户、鱼肉乡里,朕不管他是王孙显贵还是皇亲国戚,一律依法查处,绝不姑息!若是有谁敢官官相护、欺上瞒下,朕不介意背负一个残暴之名,亦要治他一个死罪!” 几位宰辅心里一颤,急忙垂首道:“臣等领旨!” 都是跟随李二陛下多年的老人,熟知李二陛下的脾气,知晓这位陛下何时会网开一面、何时会狠下杀手,绝对不会去挑战李二陛下的底线。 秋收与春种一样,乃是国家重中之重,可每年秋收之时亦是百姓缴租、缴税之时,难免便有为富不仁者小斗出大斗进鱼肉乡里,更难免有黑心的官吏横征暴敛盘剥百姓。 若是王朝乱世也就罢了,那需要世家门阀与朝廷官员帮着皇帝维护统治,即便欺压百姓也得睁一眼闭一眼,可眼下盛世昌隆、江山锦绣,对于皇帝来说民心才是最重要的,谁在这个时候让李二陛下背负“昏庸暴戾”之骂名,李二陛下绝对会让那些黑心肝的家伙知晓什么才叫真正的“暴戾”!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见到诸人面上神色,知道自己的威压起了效果,这些大臣绝不敢阳奉阴违、疏忽懈怠,心中满意。 君王之道,便是平衡之术,一味的威压会使得臣子心生抵触,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故而李二陛下面容一缓,招呼着诸人饮茶,笑呵呵说道:“莫怪朕太过严苛,实在是以往种种历历在目,大唐自混乱之中建立,于废墟之中崛起,朕与诸位付出了多少心血,方才有了今日欣欣向荣之景象,焉能因为疏忽懈怠,便任由多年之艰辛付出付诸东流,重演隋末乱世易子相食之惨状呢?建国容易,守成太难,吾等当君臣一体,不忘初心,共建盛世大唐,重现尧舜之风,千古之后,亦当名垂青史。” 诸位大臣连忙离席而起,一揖及地,大声道:“臣等自当竭尽全力、披肝沥胆,助陛下成就大业!” “哈哈哈!” 李二陛下大手一挥,龙颜大悦:“朕与诸君共勉!坐坐坐,都坐!” 众人重新坐下,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看着李绩道:“晋王这几日都在尚书省学政,不知表现如何?若有懈怠之处,懋功你毋须忌讳,只管严厉申饬便是,谅他也不敢心存怨愤。” 李绩忙道:“晋王殿下聪敏勤勉,笃学敏行,处置政务虽然略欠经验,却兢兢业业,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 花花轿子人人抬,李二陛下既然一门心思将对晋王寄予厚望,并且不顾多人反对一力将其安插进尚书省,那么无论究竟是否“笃学敏行”,李绩也只能说好话。 事实上晋王李治的确不错……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很是欣慰的样子,又看着长孙无忌道:“多亏了赵国公尽力辅助稚奴,每一次稚奴对于政务稍有不懂,便会向赵国公寻求解惑,朕心甚慰。” 长孙无忌忙道:“老臣与晋王分属甥舅,血脉相连,自然要竭尽全力,否则何以对得起陛下之信重?” 李绩、萧瑀等人耷拉着眼皮,置若罔闻。 马周、刘洎亦是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李二陛下瞅了瞅众人面色,心中有数,并未打断长孙无忌表忠心。 长孙无忌闻弦歌知雅意,话题一转,说道:“只不过以老臣看来,晋王殿下虽然甚有天赋,却并不适合久处尚书省。” 李绩等人顿时眉毛一挑,抬起眼皮,诧异的看着长孙无忌。 将李治放在尚书省乃是李二陛下的意思,意在帮助李治更好更快的攫取政绩,培养他自成一派对抗太子的东宫势力,虽然在外人看来哪怕李治做得再好也是因为皇帝一手扶持,其本身未必就有多么优秀,但是实打实的政绩面前,却也可以驳斥许多人的质疑。 可听着长孙无忌的语气居然是不赞同李治待在尚书省…… 他可是晋王最坚定的支持者,居然想要让晋王离开尚书省么? 有些无法理解…… 李二陛下却好整以暇,缓缓颔首,道:“哦?赵国公有何见解,不妨说说看。” 长孙无忌道:“老臣斗胆,窃以为陛下固然爱子心切,意欲让晋王在尚书省熟悉政务、加以锻炼,日后亦能堪当大任,实则却对晋王有所不公。” 李二陛下道:“此言何意?” 李绩等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由皇帝一手扶持上位,还有比这个更舒服的么?这长孙无忌居然嫌弃晋王过得太子在…… 长孙无忌显然早有腹稿,直接说道:“吾等世家门阀对于下一任家主的培养,绝非使其钟鸣鼎食、顺风顺水,而是在其年幼之时便委以重任,放在一个相对恶劣的环境当中,这样才能苦其心志、砺其精神,不仅能够锻炼其面对困难之时的处理方法,更能够磨炼起百折不挠、迎难而上的品质,如此出类拔萃,才能继任家主之位。陛下舔犊情深,将晋王放在尚书省,却是缺了磨砺晋王心性的机会。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无不有坚韧不拔之品质,而庇护于温室之花朵,绝无成事之可能。” 李绩与萧瑀互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的疑惑与不解。 听长孙无忌这意思,是想要将晋王从尚书省调去别的衙门任职,离开李二陛下的庇护,却走一条艰难的道路,这岂是明智之举? 李二陛下看向李绩,笑问道:“对于赵国公的话语,英国公可否认同?” 李绩略一踟躇,摸不准长孙无忌的用意,他岂敢乱说话?太过了解这个阴人的性子,稍有不慎便会着了道吃了亏,只得说道:“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微臣赞同赵国公之言。” 他不说对于晋王的看法,只说赞同长孙无忌人不经磨砺不成器的话语……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再次看向长孙无忌,问道:“那么依照赵国公的意思,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道:“老臣以为,还是应当将晋王殿下调离尚书省,安排在别的衙门予以历练才是正途。晋王在尚书省托庇于陛下羽翼之下,纵然有所成就可难言出色,可若是在别的衙门能够做出成绩,方能显现出晋王之才华。” 李绩闭口不言。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李二陛下与长孙无忌一唱一和,即便不是事先串通,那也必然是就着某一项利益相互之间体现出默契。 毕竟是当年并肩作战的老战友,虽然近些年渐行渐远,甚至针锋相对,可一旦抛却成见,这份默契依然存在。 然而大家却依旧想不通,哪里还能有比尚书省更容易出成绩的地方呢? 若说之前的这一番只是项庄舞剑,那么其意却又在何处?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五二章 揭发大案 阴云低垂,落雪纷纷。 黄昏时候已然天地皆暗,整座长安城笼罩在风雪之中,灯火点点、万家炊烟。 马周与刘祥道抵达万年县衙之时,京兆府衙役、巡捕早已将整个衙门团团包围,得知李安期先一步命人持刀关闭门户这才将所有官吏都约束于衙门之内,马周赞道:“此诚干吏也!” 刘祥道捋着胡子也很欣赏:“李安期名门出身、儒家子弟,不仅学识渊博更难得手段凌厉非是迂腐之辈,不愧是我名教子弟。” 文官的认同感很强,少小苦读、寻访名师、举荐入仕、宦海浮沉,几乎都是同一条路线。 马周点点头:“走吧,进去看看。” “很多人这个年不好过了。” “那就要看你们御史台如何审核了,若是御史大夫觉得压力太大,本官让大理寺与刑部也参与进来?” 刘祥道顿时肃然,板起脸:“侍中此言,对我以及整个御史台都是莫大之侮辱!放心,无论涉及到谁,肯定一查到底!” 马周不置可否:“但愿如此。” 交谈之间,一起进入县衙。 …… 李安期在门口迎候,施礼道:“见过二位上官。” 马周摆摆手:“不必多礼,案情如何?” “请二位入内,下官详细回禀。” 马周微微侧身,请刘祥道先行,他是京兆尹,这里也是他的地盘,而刘祥道外来是客。 刘祥道也不客气,点点头当先而行,进入衙署之内。 分别落座,李安期口齿清楚将案情详细回禀,末了,惭愧道:“下官虽然刚刚履任,却一直未能察觉这班人上下其手、贪墨官帑,若非近日连续有危房、险房被大雪压塌,更有百姓罹难,怕是仍要被此辈懵逼。这些人内外勾结、上下其手,多年来贪墨公帑,一笔笔、一桩桩,单只是县衙内的贪腐便高大十余万贯,触目惊心!除此之外,必然还有依仗县衙收受贿赂、乃至于敲诈勒索等等不法之事,还望御史台予以详查!” “此辈硕鼠常年累月贪墨渎职、把持诉讼,痼疾也,如何能怪罪到你的头上?相反,刚刚履任便以此等魄力破获积年大案,有功无过,当为官员楷模,稍后本官会在陛下面前给你请功。” “多谢府尹!” 马周这才看向刘祥道:“长安、万年两县处于京畿之地,县中官吏各个都有背景,一旦审查下去势必牵连甚广,各方压力纷至沓来,御史大夫若是明哲保身,可将此案转送至刑部或者大理寺。” “呵!” 刘祥道气极而笑:“此等激将法着实拙劣,侍中这是瞧不起人?放心,不用等着那些人来说情,只要是与此案相关之人,无论是谁,御史台一查到底!来人!” “在!” 监察御史李守约赶紧上前,躬身领命。 “将县衙所有官吏分别看押,理清账簿,连夜对每一个官吏开始审讯,将其历年之贪墨、渎职、把持诉讼等不法事都挖出来,无论涉及到谁,不得隐瞒!” “喏!” 李守约恭声应诺,很是兴奋,转身出去,对随行而来的御史台官员分派任务,马上开始审讯。 挖出更多的蛀虫、硕鼠,功劳自然也就越大,这不仅仅是他的理想,更是不断升官的资历。 屋内,李安期给两位上官斟茶倒水,小心问道:“这些县衙官吏各个背景复杂,靠山硬实,多年来为其恩主敛取钱财、枉法裁判,万一此间审讯之事传播出去,那些人担忧被牵涉上,说不定铤而走险,是否需要知会左右金吾卫对长安城予以戒严,谨防意外?” 刘祥道予以认可,对马周道:“一旦审讯出现结果,必然要抄家抓人,影响甚大,搞不好长安城内就会出现混乱。现在正值年关,喜气洋洋,万一出现混乱势必惊扰陛下乃至于阖城恐慌,由左右金吾卫实施戒严确有必要。” 马周想了想,微微颔首,吩咐亲随:“持我名刺去往越国公府上,将此间之事详细告知,请其出动金吾卫巡视全城,并且配合京兆府、御史台抓人。” “喏。” 亲随匆匆而去。 陛下册封房俊太尉的敕命已经通过,诏书会在祭天之后明发中外,但节制左右金吾卫的差使已经开始履行。 刘祥道喝了口茶水,目光湛然、略显兴奋:“这未必是桩大案,但一定牵连甚广、影响深远,或可将长安官场之污垢涤荡一空,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所谓“破家的府尹、灭门的县令”,这话由来已久,相比于庙堂之上大权在握的高官,只有七、八品的县令才是最能直接影响百姓生活的那一个。 即便是在长安城中,百姓与高层之间也有着无法逾越之鸿沟,这是阶级的壁垒,如果县令一级的官员把持诉讼、隔绝上下,百姓照样被肆意盘剥、恶意欺凌。 马周面色淡然:“吏治从来都是重中之重,人性贪婪,贪赃枉法之徒永远也不能禁绝,只能依靠吾等将这些害群之马从帝国肌体之上一一抠出,使得吏治清廉、政令通顺。” 古往今来,王朝之倾颓往往皆从官员贪腐开始,当这些蛀虫依附于帝国肌体之上肆无忌惮的吸取血肉,终有一日积重难返,导致民不聊生、天下烽烟,继而帝国覆灭。 新政固然重要,但一切之根本却皆在于吏治。 没有一个清正廉洁的官僚系统,再强悍的军队、再丰收的年景、再坚固的城池,都不过是泡影而已。 刘祥道欣然颔首:“此吾辈之重任也!” 所以说任何一个强盛时代之缔造,总会有一些志同道合的官员携手并肩、勇往直前,他们披肝沥胆、不畏艰难,整肃吏治、造福一方;反之,当内外勾连、上下其手、贪腐成风,整个官僚系统千疮百孔糜烂到底,国家又怎么可能不亡呢? 纵有千古最佳之新政策略,却无一个廉洁的官僚体系去执行,最终也不过是一地鸡毛而已。 …… 风雪肆虐,夜幕低垂,一盏一盏灯笼点起挂在廊檐之下,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雪花飞落在灯笼橘黄的光芒中犹如飞羽琼玉。 李守约从外头推门而入,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进入屋内,双手将一份口供呈上。 “县丞段元良、主簿杜喜、典史韦思廉等人对贪墨官帑一事供认不讳,由户部拨付、民间募集、官员捐赠等等渠道累积的十余万贯用以修缮、重建危房险房之钱帛,大部分都已被这些人侵吞挪用,所剩无几,这才导致今冬未能对万年县内的房舍及时修缮,以至于诸多房舍坍塌、百姓受冻而死。” “另外,尚有把持诉讼、收受贿赂之事二十余件,涉及金额数十万贯,有十三人被判处问斩、三十余人流放边疆、二十余户抄没家产……” 说到此处,李守约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三位上官,咽了口唾沫,续道:“……按照口供,段、杜、韦等人多是受人指使,构陷冤案、侵吞家产等等不法之事。” 御史台作为中枢监察机构,其职权范围广泛,包括监察大理寺和刑部的司法活动,同时负责弹劾官员、平反冤案以及受理词讼。有着一班老练的审讯人员,审案效率比之大理寺、刑部不遑多让,且由于它本身已经是最高检查机构,行事难免恣意,审讯的手段更加无所忌惮,段元良、杜喜之流根本顶不住…… 刘祥道面色铁青,拍案大怒:“无法无天!万年县乃天在脚下、京畿重地,这些人居然瞒上欺下、沆瀣一气,将辖区之内搞得乌烟瘴气!区区小吏如此罔顾律法、贪墨横行,其身后必然有人撑腰,可否审问出其主使者都有何人?” 李守约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俱在口供之上!” 刘祥道低头去看,马周也凑过来:“……光禄勋韦逞、鸿胪少卿杜敬同、郇国公李孝协……呵呵,世家大阀、宗室子弟,都齐全了,也唯有这些人才能在这京畿重地一手遮天!” 李守约上前两步,小声道:“还有一事,下官并未让人记录口供之上,兹事重大,还请几位上官示下。” 马周眉毛一挑:“说!” “据段元良所言,其姐夫郇国公曾让他构陷城西一处砖厂,将其主家发配瀚海、侵吞其砖厂,然后以次充好将烧制的青砖供于昭陵之建筑,获利颇丰……” 窗外寒风瑟瑟,屋内几人目瞪口呆。 “……昭陵?!” 马周眼睛都红了,脸庞充血、额头青筋暴跳:“他们居然敢在昭陵动手脚?” 刘祥道也懵了,又惊又怒:“他们……怎么敢?” 李守约苦着脸:“下官不敢有一字谎言,此乃段元良在大刑之下亲口供述!” 马周盛怒之下却未失去理智,马上意识到不对劲:“段元良疯了不成,这种事即便做了,岂敢往外说?” “昭陵”乃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之陵寝,以这二位之威望,谁敢在陵寝之上动手脚,必将口诛笔伐、死无全尸!别说区区一个郇国公李孝协,就算是他的祖父、太祖皇帝亲子郇王李祎这么干,也得全家赐毒酒、白绫,去地下给太宗皇帝、文德皇后谢罪! 刘祥道也反应过来,马上道:“此事蹊跷,要谨慎处置!” 正说话间,外头官吏入内通禀:“越国公到了!” 马周与刘祥道互视一眼,一齐起身,来到门外迎接,便见到房俊在亲兵簇拥之下大步走进衙门,左右则是程务挺、孙仁师,各个顶盔掼甲、手摁腰刀,杀气腾腾。 第一千八百五三章 有恃无恐 几人相互见礼、分别落座。 李安期作为地主、且官职最低,主动给几人盏茶递水,房俊笑着接过茶杯喝了一口,问道:“情况如何?” 马周看了刘祥道一眼,后者开口道:“经过审讯,发现事情重大,这些人不仅内外勾结、上下其手、贪墨公帑、把持诉讼,甚至还发现牵涉到昭陵之建筑工程……” 房俊愣了一下,忙摆摆手:“如何审案与我无关,我只是配合你们行事而已,有何要求只管直言。” 文武殊途,如今朝中文武对立已经很是严重,愈发需要注意。 刘祥道点点头,道:“如此就请越国公派人传讯一应涉案人员,咱们就在这里将此案进行审理,待到取得进展之后再入宫禀报陛下。同时,更要关注城内各处,以免有人铤而走险造成混乱。” 既然涉及昭陵建造,那就是动辄抄家灭门的大罪,难免有人涉案太深自知罪责深重,故而拼死一搏意欲畏罪潜逃…… 房俊面色凝重,颔首道:“正该如此!” 转头吩咐程务挺、孙仁师:“派遣兵卒跟随御史台的官员前往传唤一应涉案人员,无论是谁,务必羁押到案,若遇阻挠,一律抓捕!另外,派人至各处城门协同驻防,今夜任何出城之人员都要严加盘查,如有可疑,即可抓捕!” 刘祥道一听,忙道:“这个……未免有些兴师动众了吧?” 如今的长安城已经取消了宵禁制度,又适逢年关,整个长安城商业气氛极为浓郁,每日出城入城者不计其数,即便半夜之时各处城门也不消停,贸然封锁出城,必将造成巨大混乱与恐慌。 房俊却正色道:“敢在昭陵建造之上动手脚,就是通了天的大案,再是严查也不为过。御史大夫放心,一应后果由我承担,你们只需将案子一查到底!” 又叮嘱程务挺:“去往郇国公府传唤郇国公,你亲自跟着过去,若郇国公顽抗到底,将他绑缚过来。” 程务挺心中一凛,赶紧应下:“喏!” “去吧,动作麻利一些,否则越是拖延越是麻烦。” “喏!” 程、孙二人领命,大步走出衙署。 街巷之上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左右金吾卫的精锐兵卒,伫立于大雪之中阵容齐整、纹丝不动,一片肃杀之气,整装待命。 与此同时,御史台的官员也纷纷快步走出大门,马上有校尉带领一队兵卒上前与其接洽、听从指挥,转瞬之间,十余队人马陆续快步走出街巷,冒着大雪策马疾驰,分别奔赴城中各处。 急促的马蹄声在雪夜的长街格外清晰,抵达目的地之后叫开坊门,在坊卒目瞪口呆之中长驱直入,直奔各处府宅,砸开大门一拥而入,按照名册直接拿人,但有违抗、阻挠,一律抓捕。 长安城内大乱,各处里坊灯火通明,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就连巡视皇城的左右领军卫也发现了情况不对,赶紧加派兵卒护卫各处城门,一边派人前往负责城内防御的左右金吾卫打探消息,一边向宫内禀报…… …… 太极宫内,李承乾刚刚用过晚膳、沐浴更衣,在寝殿坐了一会儿全无睡意,遂披上衣袍,内侍提着灯笼,来到御书房。 看着堆积在案头的一大摞奏章,不由轻轻叹了口气,繁重的政务几乎耗尽他的精力,虽然勉强还能应付得来,却也透支了身体,导致冷落了宫内妃嫔。 之所以不在寝殿睡觉,大抵也是潜意识之中的一种逃避…… 让内侍沏了一壶浓茶,点亮烛台,坐在御案之后,埋首案牍。 不知过了几许,腰身僵硬的李承乾放下笔,揉着腰,抬头看着窗外灯笼光芒映射下纷纷扬扬的雪花…… 这几年关中气候迥异,夏日多雨、酷暑难耐,冬日多雪、严寒彻骨,不如往年那般四季平和。前几日长安城内又有房屋被大雪压塌,甚至有百姓冻毙于风雪之中,令他极为恼怒,对京兆尹马周很是申饬一番,却不知能否予以处置。 临近年关,总不能让百姓过不好年吧? 门外急促脚步响动,须臾,内侍总管王德快步入内:“陛下,右领军卫大将军郑仁泰求见。” “嗯?” 李承乾蹙眉,旋即道:“宣!” “喏。” 王德反身出去,片刻之后顶盔掼甲的郑仁泰大步入内见礼。 “平身!” “谢陛下!” “王德,给同安郡公沏一杯热茶。” “谢陛下!” 郑仁泰接过王德递来的热茶,浅浅的呷了一口。 李承乾问道:“爱卿不在皇城值宿,何以夤夜入宫?” 郑仁泰放下茶杯,道:“陛下明鉴,刚才长安城发生混乱,多处里坊有兵卒出入,听闻是御史台与金吾卫齐齐出动,抓捕了不少人,而且各处城门都已戒严,许入不许出。末将身负宿卫皇城之责,却全然不知发生何事,请示陛下是否需要封闭皇城各门,加强戒备?” 皇城在宫城之外,虽然一分为二、实则连为一体,与驻扎玄武门、重玄门等处的北衙禁军共同担负拱卫皇宫之责,所以一旦左右领军卫加强戒备、巡逻、乃至于封锁皇城各处城门,牵一发而动全身,北衙禁军势必予以跟进。 这就造成整个皇宫的紧张气氛。 而无论在任何一个年代,“宫城戒严”都是一件天大之事,所引发的后果极为严重…… 李承乾稍作斟酌,摇摇头,道:“不必大张旗鼓,既然左右金吾卫已经开始戒严,那长安城就固若金汤。况且仅只是万年县审查贪腐而已,没什么大事。” “喏!” 郑仁泰领命,见陛下再无嘱咐,便告退出来,返回皇城。 站在朱雀门的城楼上俯瞰长安城夜色之中被灯火勾勒得清清楚楚、星罗棋布的各处里坊,不禁叹了口气。 他有些同情了李承乾了,当皇太子的时候没享受到“帝国接班人”的尊崇、荣耀,反而时时刻刻防备兄弟们从身后捅过来的刀子,更有太宗皇帝动辄“易储”之念头,整日里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即便登基为帝,先是关陇功勋、后是晋王李治,接二连三的发动兵变,玄武门两次被攻陷,距离篡位成功仅有一步之遥…… 时至今日,依旧有不臣之辈心怀觊觎之心。 皇帝做到这个份儿上,内忧外患、如履薄冰,实在是不容易…… ***** 郇国公府上,李孝协正在书房对账,临近年关,老亲故旧往来送礼,一笔一笔都要记录在册,以便于来日还礼或者对照,只不过看着账目,李孝协满腹忧愁,长长叹息。 其子李思忠斟了一杯茶水放在李孝协手边,奇道:“父亲何故叹息?” 虽然郇国公府如今声势日坠,但毕竟是高祖一脉,更是郇王这一支如今的长房,辈分尊崇,所以年关之时送出去的礼少、收到的礼多,几近枯竭的库房再度充盈起来。 李孝协喝了口茶水,郁闷道:“若非被房俊那厮敲诈勒索,府中何至于钱粮匮乏、捉襟见肘?依靠收礼度日,已然沦为宗室之笑柄!” 也正因此,愈发坚定他跟随李神符起事之决心,否则不知何时才能将那些被房俊勒索走的钱财赚回来…… 顿了顿,他又问道:“城西砖窑为何未将账簿送来?” 李思忠道:“我已派人询问,那边说正在核算,大抵明天或者后天便能送来,同时一并将钱帛解送过来。” 李孝协点点头:“砖窑这一年赚了不少,府中支出大为缓解,等到年后看看是否还有合适的砖窑,再弄上那么一两座,靠着昭陵咱们也能吃饱喝足。” 当初文德皇后薨逝之时留下遗言,要“浅埋薄葬”,太宗皇帝答允得很好,只不过没过几年便开始大兴土木,尤其是皇家水师在海外占据大量金山银矿,无以计数的金银运抵长安解入内帑,太宗皇帝财大气粗对于昭陵的建筑愈发上心,规模较之以往增大何止一倍? 相应的各种建筑材料自然消耗甚多,很多承担供应物料的人家都发了一笔横财…… 李思忠犹豫一下,小心翼翼道:“咱们还需谨慎一些才是,陛下对昭陵之建造极为重视,各种物料的价格也很高,咱们只要按时按量的供应就足以大赚一笔,何必以次充好?万一事发,这可是了不得的大罪!” 那可是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陵寝! 一旦事发,甚至不需陛下降罪,那些跟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的贞观勋臣就敢打上门来,将他们父子绑缚活埋在昭陵给太宗皇帝谢罪…… 李孝协不以为然:“这种事又不是咱们一家干,陛下以为宗室对昭陵多敬畏,不敢从中做什么手脚,所以将大部分物料供应都分发给宗室,可偏偏就是宗室才有恃无恐……就算发现了端倪还能怎地?将宗室一窝端了不成?” 现在不是李承乾找宗室的麻烦,而是宗室里很多人憋着劲儿想要给李承乾掀翻……李承乾安抚宗室尚且不及,岂敢兴师问罪?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五四章 长安大乱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李承乾魄力有限、能力不足,虽然坐上皇位却并无慑服天下之威望,故而朝臣、宗室、武将等对其多敬而少畏,尤其是宗室之内多有人有恃无恐,根本不相信他敢对宗室狠下杀手。 更何况李承乾处处标榜“宽厚”、时时宣扬“仁德”,若是对宗室下手,岂非自食其言? 故而宗室行事,大多有恃无恐。 见父亲不以为然,李思忠依旧忧心忡忡:“魏王此番闯下大祸,惹得天怒人怨、骂声一片,怕是要彻底断绝上进之途了。” 对此,李孝协也感无奈:“当初和襄邑郡王府商议,拟定的推举人选便是魏王,虽然魏王看上去并无僭越之心,可那毕竟是九五之尊的神位,能够有机会坐上去谁不是欣喜若狂?却没想到魏王居然自绝前程,他闹这么一出,将来再想推举他上位,必然遭受满朝文武以及天下人之反对,难办了啊。” 李泰的罪名是“悖礼”。 何谓“礼”?不是礼貌,更非礼物,“礼”既制度,“礼”既等级。 自《周礼》诞生之日起,便规范了人世间的等级制度,哪一个等级对应哪一种“礼”,秩序严明、森严有序,“王”者高高在上,“诸侯”拱卫四方,“卿大夫”治理国家,“平民”自食其力,“奴隶”劳作创造…… “祭天”、“祭祖”乃是天子之礼,焉能由亲王僭越? 即便自春秋伊始便已礼崩乐坏,可《周礼》却从不曾废黜,从原则上来说,在任何一个时代“僭越”等级都是大不敬,不可接受。 一个僭越礼制、蔑视天子、品德败坏之人,如何践祚成为一国之主? 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喧嚣,李孝协蹙眉:“何事这般混乱?出去看看!” “喏!” 李思忠起身刚到门边,房门便被人从外推开,府中长史慌慌张张进来,甚至来不及见礼,疾声道:“家主,大事不好,御史台的官员与金吾卫的校尉声称传唤家主前往万年县衙,我请他们稍待先行入内通禀,可他们二话不说冲开大门,已经冲进来了!” “什么?!” 父子两人遽然色变。 李思忠六神无主,颤声道:“该不会是……事发了吧?” 虽然有恃无恐,可毕竟暗地里绸缪的乃是废立之事,万一李承乾抛却一些顾忌悍然动手,也不是没可能…… 李孝协面色再变,起身将墙壁上悬挂的一柄宝剑摘下,“呛啷”一声抽剑出鞘,厉声道:“吾儿待在此处,待为父出去看看,若事情不妙,由我拖住官兵,你马上从密道出城逃命,延续我郇王一脉血嗣不绝!” 李思忠大骇:“父亲!” 李孝协不再理他,拎着宝剑出了书房,便见到整个府邸乱作一团,一队人马顶盔掼甲、横刀闪亮,正迎面冲了过来。 横着宝剑厉声大喝:“此乃郇王府,尔等恣意擅闯,可知乃是死罪?!” 其祖父李祎乃是太祖第六子,大唐立国之后追封“郇王”,至李孝协这一辈以属疏例降封郇国公,不过高祖皇帝恩典依旧不减其王府规制…… 程务挺顶盔掼甲,上前一步,大喝道:“本将奉命传唤郇国公至万年县衙,还请郇国公莫要自误!” 旁边有御史台的官员上前将传唤的传票递给李孝协。 李孝协见是程务挺前来,心里便松了一口气,若是谋逆之事,那来的就是“百骑司”了…… 不过接过传票之后看了一眼,一颗心马上又提了起来。 作为一个闲散宗室,他本身是没有实权的,想要做事只能假手他人,而万年县丞段元良便是他安插在长安城中的爪牙,贪赃枉法之事做了不知多少,现在御史台传唤他至万年县衙配合审查,很显然是段元良犯了事。 一旦段元良将他牵扯进去,也是极大的麻烦…… 心下一横,他将传票丢在一旁,横剑胸前,很是豪横:“放屁!吾乃太祖之后、堂堂宗室,纵然犯错也只能是宗正寺处置,区区御史台焉能越俎代庖?统统滚出去,真以为吾手中之剑不利乎?” 御史台也好、刑部也罢,的确没资格处置宗室,但却有权审查宗室,只不过最终之处置需要移交宗正寺而已…… 程务挺也不废话,飞起一脚踹在李孝协手腕,宝剑脱手而飞,而后一个箭步上前,一手薅住对方衣领、底下一个扫堂腿便将其摔倒在地,身后兵卒冲上来将李孝协摁住,拿出绳索捆得严严实实。 李孝协兀自大叫,口中又被塞进一块破布。 府中上下早已慌作一团、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家主被捉,天都塌了…… “带走!” 程务挺吩咐一声,而后环顾四周,大声道:“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待在府内,等到郇国公接受审讯之后再做处置,若有人擅自离开或者藏匿财物,严惩不贷!” 躲在书房之内的李思忠瑟瑟发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挪开书柜钻进密道。 密道的出口不止一处,可通往城外,也可通往城内,李思忠没有出城,而是自城内某处钻出来,直奔襄邑郡王府。 ***** 几乎同一时间,长安城内多处宅邸陷入混乱,御史台官员联合金吾卫兵卒砸门而入,大肆抓捕,许多人茫然不知发生何事,自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万年县衙已然成为整个长安城之焦点,万众瞩目。 一队队盔明甲亮的金吾卫兵卒或摁刀而立、或策骑缓行,大雪之中将整个县衙围的水泄不通,诸多匆忙赶来或询问详情、或寻人说情的官员一律被阻挡于外。 唯有大理寺卿戴胄、刑部尚书韩瑷两人获准入内。 进入院内,廊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将整个院落照得通亮,御史台的官员、书吏抱着各种文牍往来不绝脚步匆匆,两侧厢房之中隐隐传出喝骂、求饶、惨叫之声…… 两人对视一眼,韩瑷忧心忡忡:“这是有大案发生啊,可咱们事先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三法司乃大唐最高执法机关,但现在唯有御史台全力以赴,大理寺与刑部却被摒除在外,这可不是好事。 是刘祥道故意为之、大功独揽? 亦或是陛下对大理寺、刑部心有隔阂、不够信任? 戴胄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有些时候置身事外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功劳是拿不完的,不要见到功劳就一味的往前冲。现在京畿震动,咱们两个的职务不可能坐视不理,不过待会儿进去看看就好,人家若是不打算让咱们插手,那就赶紧告辞回家,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韩瑷看着古稀之年、白发苍苍的戴胄,恭敬的应声道:“多谢戴公直言不讳,晚辈受教了。” 他的父亲韩仲良曾与戴胄一同在大理寺为官,交情莫逆,所以即便两人官阶相差无几,却素来以晚辈自居,言行举止之间甚为恭敬。 而且到了戴胄这样的年岁,深谙为官之道,等闲绝对不会出口教诲、更不会大谈为官之道,能够当面说出这番话显然也将他当做世交之子,得领情…… 戴胄点点头,负手走在前头,低声道:“你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所要做的并非锐意进取,而是应当韬光养晦,当资历足够、根基沉稳,应该谋求更进一步的时候再展露锋芒,自然水到渠成。” 说话之间,已经抵达衙署门前,门外的兵卒向内通禀,片刻之后回转,请两人入内。 屋内温暖如春,刘祥道、李安期在一旁靠墙的桌案前埋首案牍,房俊则一身甲胄坐在主位,身边茶几上放着一个小火炉,正烧水沏茶自斟自饮,意态悠闲…… 见到二人进来,刘祥道、李安期放下手中文牍,起身见礼,戴、韩二人回礼。 以房俊的官职原本坐着等戴、韩上前见礼就好,不过戴胄资历太老、辈分也高,且平素对房俊多有维护,也就起身抱拳,笑呵呵道:“这么大的风雪,伯父打发个人过来也就是了,何必亲自前来?来来来,请上座,喝杯热茶。” 戴胄捋着胡子,笑呵呵道:“太尉在此,哪里有小老二的位置?” 房俊便上前两步,搀着他的胳膊请他上座:“在您老面前,无论到了时候,我都是当年那个率诞无学、惹是生非被关在大理寺牢狱的小子,若非您老多有维护,这些年我都不知要多挨多少棍棒皮鞭。” 戴胄想起当初房俊隔三差五被关进大理寺,且被坊市之间称作“长安四害之一”,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所以说男人小时候荒唐、骄狂一些无伤大雅,相反,越是小时候不安分时常闯祸的孩子,长大之后往往会有大出息。 韩瑷与房俊交情很好,上前笑着见礼,打横在一旁坐了。 戴胄看着房俊斟茶放到自己面前,开口问道:“今日者到底闹得是哪一出?” 第一千八百五五章 步步紧逼 “竟有此事?!” 闻听原本不过是万年县衙诸多官吏内外勾结、上下其手,贪墨公帑、把持诉讼之案件,居然牵扯出有人在昭陵建造之中以次充好,戴胄震惊得瞪大眼睛。 韩瑷也有些懵。 这可是捅了天啊! 那可是太宗陛下的陵寝,居然也有人胆敢以次充好、上下其手? 刘祥道颔首:“县丞段元良招供,郇国公参与其中,已经确凿无疑,现在郇国公就在厢房之内接受审讯,不过他嘴硬抵赖、拒不认罪,尚未能获取口供。” 韩瑷蹙眉:“那可就不好办了。” 这种事就算胆大包天敢干,可谁敢认罪? “亵渎皇陵”之罪哪怕是宗室亲王也承受不起,魏王“僭越礼制”已经被削夺王爵,李孝协将皇陵之建材以次充好,万一产生安全隐患导致皇陵坍塌……郇王这一支从上到下、从老到幼怕是就得杀得干干净净。 可毕竟是宗室子弟,且是郇王这一支的承爵人,在祭天、祭祖的时候是可以单列一排的,总不能大刑伺候吧? 戴胄喝了口茶水,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好办的?涉及皇陵,莫说区区一个国公,即便是郡王、亲王,任何人都不得以特殊身份抗拒审讯,侦破此案、将那些悖逆之徒揪出来绳之以法,同时查清楚到底有多少不合规格之建材流入皇陵、会否影响皇陵之牢固、并且及时予以更换甚至重修,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向刘祥道,慢悠悠道:“御史台有否此等决心一查到底?若没有,现在即可撤出,由大理寺接手。” 韩瑷素来是个有眼色的,马上道:“二位是在下的长辈,这种辛苦差事理应由我来干才对,不妨在一旁监督着一些,查缺补漏也是好的。” 刘祥道气得瞪眼,这一老一小简直不当人,想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堂堂御史大夫,清流之中的清流,“正义”“强硬”之化身,若是“ 畏惧强权”的名声传扬出去,还有何颜面窃据此位? 可是对李孝协动刑,后患实在不小…… 但此刻已经没有他犹豫的余地了,相比于事后来自于宗室的反噬,此刻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强势与公正。 “来人,对李孝协用刑,务必使其伏首认罪,且供出有无同伙!” “喏!” 而后,刘祥道看着戴胄,问道:“您这激将法奏效,心中可得意?” 戴胄笑呵呵道:“若这激将法不奏效,我才得意。” 韩瑷在一旁拍了下腿,惋惜道:“此等大案,若能破获实乃大功一件,可惜被御史台抢了先。话说既然涉及皇陵便是通天大案,何不由三法司共同审理?人多力量大,也能更快速、更精准的审理此案,为御史台分担一些压力。” “呵,”刘祥道冷笑一声,这两人算盘珠子打得比那几个账房都响:“不劳二位费神,御史台监察百官、纠弹不法、复审刑狱,审讯贪腐整肃吏治正在职权之下,上下官员正气凛然誓与不法不两立,无论多大的官、多重的权、多尊贵的身份,只要触犯刑律,定将其绳之以法!” 他会怕压力? 开什么玩笑呢,身为清流之中的清流,秉公持正乃是他的职责,以往被人污蔑为“帝王鹰犬”已经使得他名声受损,正好借助此案为自己正名,他只怕压力不够大! 未几,李守约快步而回、神情兴奋,将手中供状呈递给刘祥道:“李孝协招供了,还供出其余宗室七人,皆存在为昭陵供应建材物料的过程之中存在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之事!” 刘祥道霍然起身,接过供状一目十行,然后抬头看向房俊,面色凝重:“此案涉及太广、波及甚重,必须越国公增派兵卒帮助抓捕才行,且同时要确保长安稳定。” 房俊没有答应,而是轻声道:“先通禀陛下吧,如何决断,请陛下降旨。” 刘祥道却摇头:“案情清晰、证据确凿,皆在御史台职权范围之内,自可一查到底,何须陛下决断?” 他不觉得通知李承乾是什么好事。 一则此案牵连甚广,多家宗室牵涉其中,与其让陛下做“恶人”,还不如御史台将责任担负起来,不让陛下难做。 再则,陛下对待宗室素来优柔寡断、一再容忍,如果此番再存了保全宗室、不愿背负屠戮宗室之想法,说不得就让这些人逃过此劫…… 房俊却坚持己见:“对待宗室,御史台只有审讯权、并无处置权,即便审成铁案,最终不还是要陛下决断?对于宗室,陛下有他的全盘考量,还是应当事先通禀陛下。” 刘祥道很是不忿,他觉得自己应当主动做这个“恶人”,而不是将责任推到陛下身上,说到底他的确是“帝王鹰犬”,虽然一身正气,却并不妨碍为陛下的马前卒…… 可房俊的意见他可以反驳、却不能反抗。 “那就即刻入宫觐见陛下。” “正该如此。” “越国公不一起去吗?” “御史大夫自去便是,我在此间坐镇调度,确保长安城内万无一失。” 涉及皇陵,必然要有人头落地,很难保证那些宗室不会铤而走险…… 刘祥道便不再多说,收拾好一应供状,起身与几人告辞,带了几个亲随策马出了县衙,直奔宫城而去。 …… 李承乾在御书房始终未睡,一直在等万年县衙那边的消息,先是郑仁泰奏禀长安混乱、再有“百骑司”禀报御史台与金吾卫大肆抓捕甚至涉及多位宗室,难免令他心头焦虑。 及至刘祥道在宫门外求见,马上让人将其带到御书房。 待到刘祥道见礼之后,李承乾问道:“外间情形如何,何以这般大肆抓捕?” 刘祥道将手中数份供状放在一旁,然后摘下头上幞头,跪在地上,声音哽噎:“臣微末之身,受陛下简拔,窃据于副相之位,非但未能报偿陛下恩德于万一,反而失职于监察百官之责,致使贼逆居然贪墨昭陵之建材物料,太宗皇帝魂灵不安、臣下死罪也!” 说至此处,嚎啕大哭。 李承乾面色大变,遽然起身,登登登几大步来到刘祥道面前,居高临下、目眦欲裂:“你说什么?!有人对昭陵之建材物料动手脚?!” 刘祥道将数份供状高举过头:“现已查明,郇国公李孝协、长乐郡王李幼良、淄川郡王李孝同、以及数位宗室子弟参与其中,或以次充好,或虚报数目……触目惊心、人神共愤呐!” “好,好,好!” 李承乾颤抖着手接过那些供状,一张一张仔细看过,面色涨红,嘴唇都在哆嗦,眼珠子血红:“先帝御极天下、泽被苍生、威望绝伦,却不想神灵之位要遭受自家子弟亵渎、践踏,朕自诩对宗室素来优容,宽宏以待,反倒纵容他们贼胆包天,致使先帝陵寝受辱,枉为人子!” 眼看着李承乾盛怒之下浑身战栗、双目充血,刘祥道大吃一惊,从地上一骨碌爬起,上前搀扶着李承乾胳膊,惶然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贼子胆大包天,自有律法处置,万万不可气坏了身体!” “呼……” 李承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平息心情。 少顷,开口道:“宣李君羡觐见!” “喏!” 一直低着头心中惊惧的王德闻言应下,快步走出御书房,派人去宣召李君羡。 李承乾盛怒心绪略微平缓,回到御案之后坐了,让人沏茶,又让刘祥道坐下:“给朕说说经过。” 不过是一起万年县贪墨了修葺危房险房款项之案件而已,怎地却牵扯出事关皇陵建造的一桩大案? 刘祥道坐了半个屁股,捧着茶杯也不敢喝,详细将事件经过予以说明。 听闻房俊不仅派兵抓捕涉案人员,且亲自坐镇万年县衙拱卫成安确保京畿稳定,李承乾略微松了口气,心里有些隐隐兴奋,他现在反倒希望宗室那些人涉及太深、自知难逃死罪,故此铤而走险,提前发动…… 他是个没太多耐心的人,虽然自珍羽毛、顾忌名声做好后发制人之准备,可敌人迟迟不动,令他颇为焦虑,有些等不及。 或许当下是个一劳永逸的机会…… “陛下,李将军到了。” “宣。” “喏。” 未几,李君羡大步入内。 “末将参见陛下。” “免礼,城中发生之事,将军可曾知晓?” “末将略有所闻。” “‘百骑司’派出精干人手协助御史台审查此案,无论涉及何人,一律先行抓捕、再行审讯,必要之时无需顾忌其身份,可动用大刑。” 虽然御史台之前也对李孝协用刑,可毕竟顾虑重重,尺度太浅,达不到震慑人心之目的。 “百骑司”则不同,这是真正的帝王爪牙,一旦由“百骑司”对宗室子弟动用大刑,意义更为重大、震慑更为深远。 若是步步紧逼,就不信那些人还能坐得住…… 李君羡略一思索,马上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沉声道:“末将遵命!” 这个雪夜注定要被狂风席卷。 第一千八百五六章 犹豫不定 第4361章犹豫不定 “他能有什么准备呢?” 程咬金不解,反问道。 牛进达想了想,想起先前右屯卫以火枪击溃左屯卫冲锋之势,心里一跳,抬眼正好与程咬金对视,两人异口同声发出不确定的意见:“火器?” 两人四目相对,都看见对方眼中的震惊,程咬金甚至倒吸一口凉气:“那厮难道一直隐藏了大量火器?” 牛进达顿了顿,摇头道:“不见得吧?自铸造局北夷为平地之后,右屯卫历经多次大战,军中储存的火器早已告罄,而铸造局复产之后的产量一直有限,就算能够生产些许火枪、火炮之类,但消耗极大的弹丸、火药却不是一是片刻能够生产出来。” 程咬金颔首表示认同。 火枪、火炮很难造,但可以使用很久,反之弹丸、火药制造容易一些,但打仗的时候消耗极大,这可不是抠着省着藏起来一些就能够用的,没有一个产能恢复的铸造局作为后盾,所有的火器都是烧火棍。 而无论是程咬金还是其余人、其余势力,明里暗里队铸造局进行了无数次的侦查、试探,早已确定铸造局的产量极为有限,不可能供应一支部队进行大规模的战争。 如此,房俊又会又什么样的准备呢? 两人正自疑神疑鬼、愁眉不展,外头有校尉进来:“启禀大帅,斥候回禀,现在晋王军中以及长安方向很多地方流言四起,都说陛下已经遭遇刺杀,驾崩于武德殿……” 程咬金精神一振,坐直腰板,沉声道:“详细道来!” “喏!” 校尉道:“据闻李道宗率军杀入太极宫,逼近武德殿,在武德北门激战良久终于破门而入,但陛下早有防范,事先命新罗王族金法敏率领三千‘花郎’藏匿于东宫,趁李道宗不备自其侧翼杀出,顿时将李道宗杀得大乱……而后金法敏被流矢所伤,陛下怜其忠勇遂准许其入武德殿治疗,孰料金法敏怀揣利刃,暴起刺杀,陛下伤势过重,医疗无效之后驾崩,只不过朝廷上下极力隐瞒消息……” 程咬金与牛进达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在两人看来,伪造的可能性更大,且不说金法敏刺杀陛下一事之真伪,就算是真,武德殿上群臣环伺、禁卫森严,金法敏想要众目睽睽之下刺杀陛下何其难也?就算有机会动手,成事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如今武德殿守卫重重,消息封锁隔绝中外,即便刺杀为真,消息如何传得出来,又如何传得沸沸扬扬? 但关键并不在这个消息的真伪,因为再是伪造的消息也会有人相信,而且一旦相信的人多了,势必对局势造成影响。再加上殷秦州率领左候卫悍然渡过渭水强攻右屯卫…… 两相叠加之下,必然会营造出一种“陛下败亡已定”的舆论氛围,等到人人都相信房俊败了、陛下死了,自然竞相起兵拥护晋王…… 到那个时候,陛下死或不死,又有什么区别? 此事与殷秦州出兵玄武门近乎相似,并不需要事件本身是真是假、是胜是负,只要出现这样一件事,就会打碎河面上的浮冰使得水下的暗流汹涌澎湃起来。 尤其是两相结合之下,局势近乎于秋日原野之上干枯的野草落入火星,瞬间就可成燎原之势。 原本房俊潜回右屯卫挫败李大亮策反之计,继而率军正面击溃左屯卫之时,局势已经朝着对陛下极为有利的方向前进,即便李道宗杀入太极宫,亦不过是孤军深入,只需房俊攻陷玄武门追着李道宗的后军打过去,平定李道宗并不困难。 孰料先是殷秦州不管不顾悍然强渡渭水直逼玄武门,使得房俊不得不暂缓攻打玄武门予以全力应对,接着又是陛下驾崩的谣言开始传播…… 局势瞬间逆转。 牛进达陷入了选择恐惧症,茫然看着程咬金:“咱们现在怎么办?数万大军何去何从?”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在李承乾与李治之间二选其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李承乾做太子的时候便屡次表示将来会继承太宗皇帝的政治策略,打压门阀、注重民生,将帝国国策由外转内,他坐稳皇位,门阀的苦日子在后头。 而李治想要逆而篡位,只能依仗门阀力量,如此夺位之后世家门阀的势力将会空前膨胀,恢复至武德年间以及贞观初年的规模,至于李治会否如同太宗皇帝那般越来越忌惮门阀的势力膨胀进而改弦更张,那毕竟是后话。 有可能重现关陇门阀当初之辉煌,普天下的门阀哪一个会无动于衷? 山东世家为什么破家舍业也要支持晋王?正是因为看到了能够复制当年关陇门阀辉煌鼎盛之时机…… 而自魏晋以来,世家门阀便是天下的代表,几乎每一次的皇权更迭都离不开世家门阀的力量,最有势力的门阀支持谁,谁就是天下之主,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两代,莫不如此。 此前关中的门阀还有顾忌,不敢明目张胆破釜沉舟的站在晋王那边,只得小心翼翼、隔岸观火,等待着时机的出现。可一旦有人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态,势必引发一股巨大的洪流。 陛下覆灭之日不远。 甚至就算最终陛下能够转败为胜重新坐稳皇位,他的统治根基也将摇摇欲坠…… 这是绝杀。 程咬金愁眉苦脸,叹息道:“这一计实在是太毒了,放在平时还好,但现在殷秦州不知发了什么疯,两厢影响之下,后果几乎已经注定。” 牛进达问道:“所以呢?咱们马上站晋王那边?” 程咬金反问道:“你认为晋王最终能够获胜?” 牛进达:“……” 娘咧!你在这分析半天,优势全在晋王那边、陛下覆灭之日不远,我不过是顺着你说话而已,怎地伱还反问我? 他也不是个好脾气的,没外人的时候根本不在意这位顶头上司的威严,冒着倔脾气沉着脸:“我是个牛脾气,笨得很,谁输谁赢看不到,还请卢国公指教。” 程咬金啧啧嘴,对于牛进达的不客气不以为忤,两人虽然分属主从,但这么多年并肩作战浴血搏杀,相互扶持着不知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几回,自然不会介意牛进达的倔脾气。 他一脸为难:“按理说晋王必胜,即便局势或许会出现一些波折,但最终的结果并不能有所改变……可我这心里却总是不落地,总觉得有那么一分不一定。” 牛进达奇道:“为何会有这等想法?” 程咬金沉默一会儿,缓缓道:“我也不知,但我们不能贸然做下决断,再等一等。” 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了之前佣兵自用、攫取更多利益的想法,既然没想着从这场兵变之中攫取好处,自然就要以稳为主。现在晋王对他咄咄相逼,急切的等着他表态,若是他一再拖延,等到将来晋王即位之后未必不会反攻倒算。 可万一晋王败了呢? 程咬金自己现在应该“狗”起来,无论谁来逼他,都耷拉着脑袋一问三不知。 不站队、不表态、不担责…… 如此或许非但无功反而有罪,但总比站错队遭遇万劫不复好得多吧? …… 整个关中各方势力的目光此刻居然从武德殿挪开,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李道宗能否攻陷武德殿、控制皇帝,而是全部着玄武门北、渭水之南的广大区域,等着殷秦州的左候卫与房俊的右屯卫大战之后的结果。 所有门阀都蠢蠢欲动,甚至开始暗中组织最后的武装力量,各地驻军也全部集结,只等着时机一到便开赴长安,参与这场夺位之战,为自己、为家族谋求百年之福祉。 由半夜之时强渡渭水,及至天明之前,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数万左候卫将士已经全部渡河完毕。其间右屯卫只有五千兵卒在中渭桥以南陈兵列阵、严阵以待,对渡河的左侯卫视如不见,不曾有半分延阻、袭扰之意。 就好像春秋时期礼乐兴盛之时那样,既然要开战,我就陈兵列阵、光明正大的等着你集结兵力,而后与你对决,但凡有一丝半点的阴谋诡计都会失信于天下…… 然而右屯卫如此沉稳厚重、“礼数周到”,却愈发令殷秦州心惊肉跳。 站在中渭桥的桥头,看着南边远处莽莽山林、汉宫残垣,殷秦州不断听取着斥候传回的战报。 “右屯卫一万余人猛攻玄武门,一刻未曾停止。” “分散与禁苑各处追剿左屯卫溃兵的部队正陆陆续续返回大营。” “南边三十里,右屯卫副将高侃带领五千精锐,阵列以待。” …… 一道道消息传回,殷秦州在脑海之中默默归纳一番,得知目前右屯卫可战之兵在两万左右,其余还有五千辅兵负责粮秣辎重的运输、军械兵刃的维修等等后勤。 而房俊明知左侯卫倾巢而来做出强袭姿态,不仅任由左侯卫安然渡河,甚至连攻打玄武门都不曾停止…… 何其狂妄? 殷秦州略微放心,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地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下令道:“全军集结,挺进玄武门!” 战鼓声声,旌旗招展,数万左侯卫将士在晨光之下缓缓开拔,朝着玄武门挺进。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五七章 中原是新罗人的! 房俊见两人色变,笑着安抚道:“只不过是最坏情况下的准备而已,局势未必糜烂至此,你们两个也无需紧张,有备无患嘛。不过一定要严密关注各处宗室府邸,谨防他们捣乱,一旦察觉局势不好,果断采取措施,一切由我承担。” 程、孙二人松了口气,连声应诺。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头上有一个愿意承担责任的上官是极其重要,可以放手施为而不必担忧事后被丢出去平息事态,如果头上这个上官还是一座屹立坚挺的高峰,那就更好了。 “行了,注意防范长安局势,我带人去芙蓉园那边巡弋一下,若有事,可去那边寻我。” 程、孙:“……” 芙蓉园不过是庄园水榭而已,都是私家园林,有什么要巡弋的? 去新罗女王被窝里巡弋吗? “喏。” 尽管心中腹诽,却不敢吐露半字,老老实实的应诺。 …… 雪夜的长安城并不安静,随着簌簌落下的大雪,多处里坊都燃起了灯烛,时不时有人在坊门处徘徊、张望,这些大多是坊内有人被金吾卫抓捕,家中着急上火却也束手无策,所以派人在此打探一下最新的消息。 毕竟就连当初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之后,都未曾这般大肆抓人,谁也不知到底朝廷发了什么疯。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一些消息不可避免的泄露出来…… 居然是因为昭陵的建材物料出了问题?! 于是乎,长安震荡、义愤填膺。 李二陛下之威望在长安官员、百姓心目当中几乎无与伦比,即便是当年起兵奠定大唐江山的高祖皇帝也难以比肩,这不仅是李二陛下登基之后一系列对外战争的胜利所缔造,更在于李二陛下一以贯之的“内王外霸”国策带给唐人的自豪感与认同感。 整个贞观朝,战争几乎无有一日停止,这本是“穷兵黩武”之典范,是要受到士人诋毁、百姓抗拒之“乱政”,“国虽大好战必亡”几乎是华夏人由古到今所信奉的至理名言,“对外怀柔、对内勤政”才是好皇帝,似汉武帝那样穷举国之力征伐匈奴固然扬眉吐气、开疆拓土,但国内百姓的生活却日益艰难,除去那些野心勃勃的好战派,谁愿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当中? 大唐却不一样。 陆地之上,对薛延陀、对突厥、对西域、对高句丽、甚至对大食,一场又一场战争持续多年、旷日持久;大海之上,对倭国、对占城、对东洋、对南洋、甚至跨越大洋对上大食的海军,皇家水师劈波斩浪纵横七海…… 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打下来,非但不似汉武帝之时国库空虚、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反而越打越是有钱、越是粮食越多、越打国力越强……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不了解更深层次的国家战略、更不明白什么经济模式,他们只知道之所以大唐不似大汉那样国力每况愈下、日常生活艰难,皆因为李二陛下比汉武帝更强! 所以普遍的共识是:汉武帝已然是历史之上少有的英主,却还是要比李二陛下差了一个等级,由古至今,“皇帝”这个职位的最顶层,能够与李二陛下较量一番的也唯有“千古一帝”秦始皇了,余者皆要逊色一筹…… 现在居然有人对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陵寝动手脚,还大多都是宗室子弟,这等悖逆不忠、大逆不道之行为,如何能忍? 对外战争的不断胜利导致一个必然现象,那就是整个社会的“尚武之风”极其浓郁,长安的百姓有几个不曾上过战场、有几个不曾杀人? 唐人是有血性的! 当他们心目当中的“英主明君”之陵寝遭受亵渎,一股愤怒的情绪迅速积蓄、蔓延,然后发泄出来,结果便是不少百姓点燃火把,在院墙外丢进宗室宅邸的院落之中、房脊之上,然后一哄而散。 长安城中多处宗室宅邸在大雪之中燃起大火、浓烟滚滚。 京兆府紧急派遣巡捕、衙役四处救火,金吾卫兵卒奔袭街巷至各处里坊弹压局势…… 一片混乱。 …… 锦被翻浪、玉肌凝芳,红烛燃亮蜡油流淌,一片片雪花落在窗上被屋内的温度融化,水痕俨然、雾气浸润。 金德曼是有一些洁癖的,即便几经辗转早已疲累不堪,却依旧坚持着在婢女服侍之下好生清洗一番,又帮着四仰八叉躺在床榻上的男人拾掇清洁,这才吁出一口气爬上床榻躺在男人身边,侧过身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微微眯着眼享受着余韵。 “睡了没?” “怎么可能?运动一番恰到好处,正是心舒神畅之时,还可大战三百回合!” “咦~好吧,郎君威风凛凛、百战不殆、天赋异禀,乃天下奇男子……咯咯!不要总是急吼吼的,让人感觉除了此事便再无他求一般,多陪我说说话儿吧。” “说话就是为了沟通,沟通自然要深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深入的?” “怕了你了,本女王投降行不行?” “哪有投降只用嘴说说就行的?呃,好像也不是不行……” “别闹!唔……味道怪怪的。” “已经洗过了。” “君不闻‘有诸内而形于外’乎?可见郎君骨子里便已坏透了……” …… 雪花拍打在窗户上,扑簌簌的发出轻微声响,好似清泉汩汩,又似昙花夜放。 又洗了一次。 房俊穿好中衣,去往客厅点亮灯烛,在书架上寻了一本魏晋时期玄学家王弼的《老子指略》,将临窗的书桌前点亮灯烛,坐在桌前翻阅起来。 金德曼收拾一番也穿好一件绸衣,如云秀发绾起,身段丰腴优美、容貌天香国色,好奇问道:“郎君怎地不睡?” “今夜长安城内略有混乱,指不定有些人就要铤而走险,心里琢磨这事儿睡不着,看书静一静。” 金德曼一边让人取来几碟糕点,一边烧了水沏茶:“是今夜万年县衙在城内大肆抓捕之事?” 到底曾是一国之主,即便身边的人手因为金法敏而损失殆尽,且受到“百骑司”监督,但仍有在长安城内快速获取消息的能力。 “嗯。” 房俊放下书本,拈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 将茶杯放在手边,金德曼坐在旁边,茶香氤氲、体香馥郁,二合为一、很是沁人心脾。 “你们汉人内斗的本事当真是一以贯之,似乎从有史书记载的那一天便从无断绝。” 金德曼娇俏的皱了下鼻翼,似乎很是不屑一顾。 “呵,”房俊冷笑,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应该说从社会等级出现的那一刻,人类对于权力的追逐便刻在了血脉里,汉人如此,你们新罗人又何曾例外?汉人富有九州、疆域万里、地大物博,彼此争夺一番也在情理之中,区区新罗弹丸之地、民寡地瘠不也是历代王权更迭血雨腥风?只能说庙小阴风大、池浅王八多。” 金德曼顿时不满,俏目圆瞪、反唇相讥:“新罗人其实也是汉人,乃是三国之时中原争斗东迁避难之后裔,所以继承了汉人内斗之天性。” 房俊简直无语,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俏媚如桃的丽人,你该不会说一句“中原是新罗人的”吧? 你们的民族本性才当真是一以贯之、历经千年而不改呀…… 喝着茶,斗斗嘴,气氛倒也轻松。 良久,金德曼悠悠叹了口气,瞅着房俊的侧脸,欲言又止。 房俊奇道:“陛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可是需要臣下效犬马之劳?” “呸!” 金德曼红着脸啐了一口,她精通汉家文化,自然知晓“犬马之劳”的本意,可自从这个成语被房俊曲解之后,便不忍直视…… “你说,我是否还能有朝一日回新罗看看?” “想家了?” 房俊恍然。 新罗虽然化外之邦、蛮夷之地,却经受汉家文化之熏陶,“思乡”“故土”等等情节与汉家一般无二。作为新罗女王,不得已内附大唐、背井离乡,时而泛起思乡之情,实属寻常。 “是呀,倏忽之间离乡许久,也不知故土百姓是否丰衣足食,严冬之时是否有屋可栖……总是难免挂念,若能回去看上一眼,此生再无遗憾。” 说着,秀美眉眼之中满含幽怨。 房俊喝了口茶水,想了想,为难道:“这个……怕是不容易。内附之臣,自然要加强羁縻,否则岂不是纵虎归山、平生事端?不过若是等到陛下生产之后,留子嗣于大唐为质,我再向陛下争取一番,倒也不是不可能。” “当真?” “自然当真,否则就算陛下那一关能过,满朝文武也必然群起反对。” 凡事就怕“惯例”,善德女王返乡看似并无大碍,可一旦成行,其余那些突厥、薛延陀等族的酋长们也要求回去故土看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金德曼秀眸闪闪发亮,贝齿轻轻咬着嘴唇,红着脸轻声道:“那就劳烦郎君多多辛苦了,若能尽早诞下子嗣,本女王感激不尽。” 房俊就笑起来:“臣下自当鞠躬尽瘁,愿效犬马之劳!” 金德曼微嗔:“能不能别用这个成语?不知羞。” 房俊叫起撞天屈:“却不知谁人每每乐不可支、甘之如饴?” “哎呀,别说了!” 金德曼受不了这个无耻之徒,起身拉着他的手去往卧房。 房俊亦步亦趋,边走边脱去衣裳,到了床榻之前已经不着寸缕,趁着天色未亮,还能好好“操劳”一番…… …… 天亮之后,大雪依旧纷纷扬扬,未有停歇之意。 长安百姓走出家门,见到街上金吾卫的兵卒手持工具清扫积雪,便纷纷加入其中。 第一千八百五八章 军纪严明 刘祥道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暂时停止审讯,命属下归拢昨夜的审讯结果,将各种口供整理妥当,洗了一把脸走出房门,顿时被迎面而来的雪花扑在脸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所有困顿不翼而飞,精神为之一振。 去茅房放了水,出来的时候听到门外街上似乎有些动静,遂来到门前,守门的兵卒施礼之后打开县衙大门。 迈出大门,刘祥道为之一愣。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停,金吾卫的官兵拿着从各处人家借来的工具,排成一列、各分区域,热火朝天的将积雪堆在街巷两侧的墙角,街道之上的积雪只剩刚刚落下的薄薄一层。 远处,坊门打开,不少吃过早饭的百姓也走出来,加入到扫雪的队伍当中,官兵在前、百姓在后,忙碌之余彼此说话,嘻嘻哈哈的笑声在大雪之中悠扬传开。 未几,不少妇人端着盆子、甚至铁锅,将一锅一锅热气腾腾的饭食拿出来,开花的馍、雪白的包子、热乎乎的面条……热情的招呼着扫雪的官兵吃饭。 然而没有一个官兵伸手,纷纷笑着婉拒。 “咱部队有纪律,任何时候不敢动百姓一针一线!” “这哪是动我们一针一线?不是你们动的,是我们主动给的!” “就是,这是感谢你们帮助我们扫雪,若非你们,我们一天都扫不完!” “谢谢各位相亲,但军纪如山,不敢违反!” 年纪轻轻的校尉被一众妇人围起来,弄得面红耳赤、羞涩尴尬,却谨守军纪,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 妇人们也无奈,不少人便见到站在县衙门口的刘祥道,有人便认出他来。 “这位可是御史大夫当面?” 关中的妇人很是泼辣,从古至今男人都在打仗或者去打仗的路上,家中老人、孩童都要妇人照顾,弱不禁风、羞怯委婉的作风是不行的,必须强势起来才能撑起一个家。 况且这个时期的大唐官员还是很接地气的,当初李二陛下时不时便微服私访一番,在长安城内外四处溜达,宰辅们也动辄骑马穿街过市,哪一处里坊没有几个高官邻居? 再大的官儿也不怵。 刘祥道笑呵呵从台阶上走下来:“这是本官,这位妹子可是有冤要申诉?若是如此,本官今日便为民请命,你可如实道来。” 那妇人看着不到三十岁,容貌姣好,此刻红着脸不怯场:“我们哪有什么冤屈?之前的来县尊,现在的李县尊,都是体恤民生、公正廉明的好官,衙门里从来没有冤假错案!只是咱们做好了吃食,想要招待一下这些当兵的兄弟感谢他们帮着扫雪,却没人肯吃,想来定然是您这位御史大夫在这里,他们害怕事后被您弹劾,您看看可否发句话,让他们歇一歇吃些东西?” 她这么一说,旁人也都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凑上前。 “怪不得他们不吃呢,您这位监察官员的大官在这里,他们哪个敢吃?” “连朝堂上的宰辅们都怕您,更何况是这些小兵了!” “这些都是咱们自发做好的饭食,您开个尊口,准许他们吃了吧?” 即便是刘祥道也被一群妇人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弄得手足无措,苦笑着道:“这与我何干?人家有纪律的!” “您开个口,他们还敢不听?” “他们长官都怕您,您说话他们肯定得听!” 刘祥道被一群妇人纠缠,颇为无奈,况且这也是“军民鱼水情”的好事,遂将那个年轻校尉叫到跟前,温言道:“本官知道你们有纪律,可毕竟是百姓的一番心意,要不,你们便吃了这些饭食?” 那年轻校尉刚才面对妇人纠缠的时候面红耳赤、青涩稚嫩,但现在面对御史大夫,却挺直腰杆、面色严肃,语气铿锵:“启禀御史大夫,金吾卫严令禁止受用百姓之物,无论主动索取或是被动接受,军纪如山,不可违背!” 刘祥道被当众拒绝,非但没有觉得丢面子,反而甚为欣慰,连连点头:“好好好,铁一样的纪律、铁一样的军队!这才是国家定国安邦、决胜于外的基石!” 这也正是他推崇房俊之理由,无论是之前的右屯卫、亦或是现在的金吾卫,皆以军纪严明著称,就连素来号称治军严谨的李勣都多有褒扬,这才是真正的帅才。 似程咬金、牛进达、梁建方之流,猛则猛矣、胜则胜矣,却难脱土匪流寇之巢臼,军纪涣散、嚣张跋扈,每每驻军之处百姓遭殃、怨声载道…… 当朝统帅,李靖第一,李勣、房俊略逊其后,余者不足道也。 ***** 御书房内的李承乾皆面色铁青,甚至少见的对犯了错的两个宫女厉声呵斥、杖责二十后逐出宫廷,遣返归家。 他是真的怒火填膺! 他能接受宗室、大臣乃至于勋贵对他不敬,却无法接受这些人亵渎太宗皇帝、文德皇后的昭陵,尤其是宗室! 为了避免背负一个“屠戮宗室”的骂名,他对宗室那些心怀叵测之辈一再容忍,不断的给予其回头之机会,甚至一意孤行宁肯背负危险也绝不先动手,可这些人是怎么干的? 不但对他的怜悯毫无感恩之心,一门心思想要谋朝篡位,甚至敢在昭陵的建材物料上下其手! 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他面前,一众文武重臣也各个面色难看、气愤不已。 对于那位贤良淑德的文德皇后,大家充满敬佩,对于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大家满是爱戴,现在有人居然在昭陵上动手脚,让其中那些素来以李二陛下鹰犬爪牙自居的重臣情何以堪? 他们当中可是有多人打算死后陪葬昭陵的,这若是将来埋在昭陵之旁,太宗皇帝于泉下问他们:“诸位爱卿看看我这陵寝是否壮阔轩丽?” 让他们如何回答?! 李孝恭黑着脸,咬牙切齿:“此案定要一查到底,所有涉案之人加重处罚、严惩不贷!谁敢不服,让他来跟我说话!” 这位宗室第一郡王动了真火,他从小就跟在李二陛下屁股后头在大兴城内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对兄长言听计从、毫无二心,乃至于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时,他毫无犹豫拎着刀子杀向另外两位兄长: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 根本不曾考虑后果。 他一贯劝阻李承乾不要对宗室狠下杀手,不断在双方之间斡旋希望能够平息事态,却不料那帮人不仅想要谋朝篡位,更毫无底线的对昭陵伸手…… 韩王李元嘉也颔首表态:“此案自然是要一查到底的,不过不能急切,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罪有应得之逆贼,却也不能冤枉任何一个与此无关之无辜者。” 宗室内各个支脉彼此纠缠、盘根错节,利益更是难以分割,此案必定牵连甚广,但其中或许有并未参与之人,要仔细甄别、严格审讯,急切之下很容易造成冤假错案。 中书令刘洎道:“此案罪大恶极、不容饶恕,必将震动天下、内外咸闻,所以不应由御史台与‘百骑司’负责审讯,而是应当交付三法司全力侦破,宗正寺从旁监督,给朝堂、给天下一个公正公平的交代。” “百骑司”乃是天子亲军、皇权爪牙,很难在其中保持一个公平公正的立场,御史台虽然有这个权责,但难免官员贪功从而出现纰漏,最好的办法就是三法司介入、宗正寺监督,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任谁也说不出话来。 否则一旦有人诋毁李承乾“挟私报复”“大兴牢狱”,恐将影响君王声誉…… 刘祥道虽然心中不满,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微臣附议。” 刑部尚书韩瑷:“微臣附议。” 大理寺卿戴胄:“中书令老成谋国之言,老臣附议。” 韩王李元嘉也颔首认可:“如此,万无一失。” 三法司与宗正寺都同意,此事便确定下来。 李承乾看向一旁喝茶的房俊,叮嘱道:“太尉一定要督促金吾卫,确保长安城局势平稳,不能因为任何情况而导致混乱。正旦将至,各国使节纷纷前来长安,千万别让那些化外蛮夷看了笑话,有损帝国威势。” 听得李承乾口称“太尉”,李勣眉梢不可抑止的挑了一下,面色不变。 房俊赶紧放下茶杯,沉声道:“陛下放心,绝无差错!” 门外,王德轻手轻脚走进来,至李承乾身边,低声道:“陛下,外头有安西大都护裴行俭自河西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有关于左武卫与番和城。” 李承乾略微一愣,忙道:“速速拿来!” 程咬金向番和城发动进攻不久,他便得到了其送来的战报,这场战争本就是蓄谋已久,他也不认为会出现意外,只不过是打几天、安元寿是死战还是投降而已。 可怎地是由裴行俭递上战报? 裴行俭不在甘州坐镇盯着噶尔部落,插手左武卫与番和城的大战作甚?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五九章 回京无期 李承乾面色阴沉的展开战报,一目十行看完,心中火气愈盛,却不是对裴行俭的横加干涉,而是对程咬金的作战不力——安元寿率领麾下缩在番和城,等同于自陷死地,可程咬金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却未能一鼓而定,导致安元寿向裴行俭求援,进而战局出现反复。 无能啊! 这还是贞观一朝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程咬金? 他深恨安元寿之背叛,只希望程咬金将其破城歼灭、阖族流放,岂能愿意安氏一族逃出生天来到关中繁衍生息?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下。 当初背叛他的可不仅仅是安元寿一个人,若程咬金雷霆一击将其击溃也就罢了,现在未能达成战略目的,就不能继续对安元寿赶尽杀绝,否则那些当初明里暗里背叛他的世家门阀、贞观勋贵们必然瑟瑟发抖、疑神疑鬼。 “诸位都看看吧,安元寿阴谋篡逆、证据确凿,该当如何处置?” 将战报放在书案上,任由大臣们传阅,李承乾语气幽幽,很是不甘。 战报在诸人手中传阅,御书房内鸦雀无声,暂时未有人对陛下的问话予以答复。 因为这件事很诡异。 陛下深恨安元寿之背叛、故而暗中授意程咬金予以打击,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毕竟安元寿的确死有余辜,可这个安插的罪名却大有门道都是聪明人,一眼就可看出这是栽赃陷害的手段,问题在于这个手段明显可以有所延伸——大笔钱帛夹杂着龙袍、玉玺送入关中,这是要送给谁? 道理上来说,安元寿说是送给谁、那就是送给谁,而陛下想要让安元寿送给谁、安元寿就得说是送给谁…… 当然,前提是安元寿兵败被俘、或者被杀。 可现在安元寿安然无恙,有了裴行俭出面调停、战局就此终止,自然也就不存在将龙袍、玉玺送给谁这一回事……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能当做不存在——所以陛下到底想要让安元寿将这些东西送给谁? 刘洎很是头疼,武将什么最麻烦了,手里握着刀把子很容易滋生不臣之心,即便你没有、可别人说你有的时候你未必能反驳,动辄一团乱麻,剪不清、理还乱,却还不能视若无睹。 “陛下明鉴,当下大唐心腹之患乃是吐蕃,裴行俭唯恐程、安大战祸乱河西影响吐蕃战略,从而给噶尔部落可乘之机,所以如此行事乃是情理之中。既然事已至此,便依照各方之意愿如此办理吧。” 这话是向李承乾说,但也是向诸人说,这件事就算是彻底过去了,至于其中一些隐藏的问题也揭过去,不要追根究底了…… 李孝恭揉了揉太阳穴,附和道:“中书令之言有理,安氏毕竟乃武威大族,根深蒂固、影响深远,如若予以严惩恐酿成整个河西混乱,得不偿失。” 他不在乎安元寿的死活,他只在乎陛下授意程咬金给安元寿栽赃,真正的意图到底冲着谁? 抛开成功与否、有无意愿,能够造反的人很多,譬如在场的李勣、房俊,毕竟兵权在手,行险一搏的可能并不是没有。但造反用得上“龙袍、玉玺”的却不多,起码李勣、房俊用不上,这种统兵大将即便造反成功,也只会扶持一个宗室当做傀儡,自己站在一旁等待时机,而不是直接穿上龙袍登上皇位。 唯有那种一旦造反成功便可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之人,才会预先准备龙袍、玉玺。 这种人只能是宗室…… 陛下意欲让安元寿将龙袍、玉玺“送”给谁? 李承乾看了看一贯不爱说话的李勣,问房俊道:“太尉认为应当如何?” 房俊道:“正如中书令所言,安氏一族,癣疥之疾罢了,吐蕃才是心腹大患,当下吐蕃内乱、贡日贡赞身死、松赞干布病重,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即便不能彻底将其覆灭,亦能使其陷入分裂、实力大损,万万不可因别的事错失良机。” 在当下,大唐的有识之士都知道吐蕃必将成为大唐的劲敌,双方甚至有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纠缠不休、陷入苦战,毕竟吐蕃的地利实在是太好了,高原屏障几乎是大唐兵卒难以逾越之天堑。 可依然不会有人能够意识到吐蕃会与大唐缠斗百年,消耗了大唐多少钱粮兵马、带给大唐何等凶残迫害…… 刘洎在朝堂上与房俊大多时候都是意见分歧、针锋相对,因为两者所代表的利益截然相反,现在得到房俊之附和、肯定,可谓是“文武合流”“横压朝堂”,没有人再反对、也没有人可以反对,这种感觉实在是心旷神怡、醺醺然睥睨四方。 不过他马上就清醒过来,开口道:“虽然安元寿谋逆之证据确凿,但卢国公身负镇守武威郡之重任,未经朝堂允可便擅自开战,险些导致河西糜烂、影响吐蕃战略,更使得中外哗然,罪不可恕!应当由军机处、政事堂、兵部共同商议一个处置决定,交由陛下斟酌,而后颁布天下、以儆效尤!” 他岂能不知程咬金肯定是暗中得到陛下之授意,这才悍然对安元寿发动进攻?然文武之间,利益相悖,一旦程咬金返回朝堂,以其贞观勋臣之资历、一卫大将军之权势,势必是的军方实力暴涨、话语权愈重,所以宁肯使得陛下不满,也一定要想法设法阻止。 况且,陛下也未必就愿意让程咬金回来。 当初安元寿响应逆贼自姑臧起兵奔袭长安,固然是大逆不道、死有余辜,可程咬金隔岸观火、左摇右摆,陛下心中不可能没有怨气…… 李承乾微微颔首,然后看向李勣:“英公以为如何?” 李勣这才开口:“卢国公悍然开战、处置欠妥,的确需要申饬一番。” 今日很是沉静、没怎么说话的马周道:“英公之言差矣,卢国公之所作所为,可谓目无法纪、狂悖无礼,无圣旨、无军机处命令的情况下悍然对另外一支镇守河西的军队开战,仅只是申饬就行了?其死罪也!” 他是个性格刚直之人,才不管程咬金私下到底是否得到陛下之授意,你说安元寿谋逆,然而程咬金擅自攻打番和城,又与谋逆何异? 统军大将什么时候可以自行决定开战了? 是不是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也可以想打就打、想打谁就打谁? 刘祥道马上附和:“卢国公目无法纪、嚣张跋扈,此例不可开,否则日后人人效仿,亡国之兆也!既然三法司共同审理昭陵一案,各司人手汇聚一堂,不妨顺便也将番和之战一并审理!” 李承乾开始头疼了,他没想到文官的反应如此激烈。 他的确对程咬金心有怨气,可毕竟私底下答应了程咬金完成任务便准其回京,现在居然要动用三法司对他进行审查,自己岂不是食言了? 作为帝国最高司法机关之代表,够得上三法司审查的必然是大案要案、牵动天下目光,换言之,只要三法司介入审理,无论有罪无罪,最终也必然是有罪,否则三法司权威受损,遗祸无穷。 沉吟少顷,看向房俊:“太尉对此有何看法?” 房俊抬头,与李承乾对视一眼,慢悠悠道:“卢国公擅自开战的确不妥,可毕竟姑臧距离长安千里之遥,信息往来不便,若是先行请示、再听从中枢决断,难免贻误战机。陛下当降旨申饬,却也不宜过分苛责,使其于姑臧诚心悔过就好。” 李承乾马上点头:“太尉之言,实在稳妥,就这么办吧。” 若是程咬金将安元寿彻底击溃给他出了心头那口恶气,他也就捏着鼻子让程咬金回来了,现在一场大胜却煮成了夹生饭,程咬金还想顺顺当当回长安? 哼,在姑臧暂且待几年吧。 远在姑臧对长安望眼欲穿的程咬金却是不知,回京的日子已经遥遥无期…… 马周便知道此事已成定局,程咬金大抵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个,而是问道:“若是依照安西大都护之调停方法,安氏一族要内迁关中,不知陛下属意将其安置于何处?” 他是京兆尹,下辖领万年、长安、新丰、渭南、华阴、蓝田、鄠、盩厔、等二十二县,安氏内迁为了对其保持对其监控,肯定要放在京兆府辖区之内,但具体安置于何处,却还需谨慎计较。 李承乾道:“诸位可详细商议一番。” 刘洎蹙眉道:“安氏盘踞河西数代,子嗣繁衍、丁口众多,定然需要极大之土地予以安置。可京兆府下辖各县皆在京畿地区,自立国以来诸多功臣勋贵赏赐封地皆在于此,一时之间哪里有安置这许多人口的地方?” 对于功臣之封赏自然以土地为主,且多在京畿左近,立国之初高祖皇帝封赏一拨、太宗皇帝登基又封赏一拨,已经使得关中土地捉襟见肘,安氏一族内迁关中,肯定要有大片土地予以安置,却是个巨大的难题。 () 第一千八百六十章 釜底抽薪 第1663章釜底抽薪 黎吾清心中很是不屑。 不过尽管看不起这些二世祖,他却也知道这些家伙以后必然是万春国的掌权派,好生亲近是很有必要的。那李万山不知何故不待见他这个土著,必须抱紧眼前这个未来的头领才行…… 黎吾清安排好族人,赶紧从林中走出来,小跑到少年将军面前,陪笑道:“少将军,暂且下马安歇,此处便是横山关最最险要之处,只需扼守此处,任那唐军肋生双翅也飞不过去!” 李玄成抬头瞅瞅四周,见到山路两侧绿树叠翠山岭绵延,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也好,这一路颠簸,浑身骨头都散了,待我先睡一会儿,再行准备晚膳……” 一旁的黎吾清眼睛都直了……您还惦记晚饭? “李万山那小子呢?” 李玄成抬头四处张望。 黎吾清道:“已经潜伏好了。” 李玄成不悦道:“这小子真是狂妄,不知道本少爷来了么?居然连面都不露,速速派人去给我叫来,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他家势大,又有一个万春国后裔的名头,是安南汉人执牛耳者,结果李万山从小就不服他,两人可以说是相看两相厌,从小打到大,偏偏李万山身子精壮力大如牛,每一回都是李玄成挨揍,长大一些,见到李万山躲着走。 现在形势不同了,老爹李壮志扯起大旗复辟万春国,他李玄成马上就是万春国的太子,以后更是国王,他李万山还敢在自己面前耍横? 这位少爷心心念念都是打压一番李万山的傲气,让他在自己面前俯首认错,浑然不管此刻重任在肩…… 黎吾清无奈,可即便觉得不妥,却也知道自己一个土著族长的身份劝不动李玄成,这些二世祖骄狂起来一个两个根本不讲理,只得派人去喊李万山。 等待李玄成带来的兵卒尽皆在两侧山林之中隐藏好,李万山才晃着膀子一摇三晃的过来,斜眼睨着李玄成,道:“少主喊我何事?” 李玄成抖了抖甲胄,下颌微微抬起,得意道:“往后不能喊少主了,你得喊太子殿下,记住没?别跟以往那般没规没距的,否则国法惩戒!” 李万山嘴角撇了一下,盯着李玄成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哦,记住了。” 这一下令李玄成很意外,他太明白李万山这小子是个什么脾气,别说此刻尚未宣布复国呢,就算他当真坐上太子之位,这厮想必也不会心服口服,怎地今日却这般好说话? 不过能够压制这个混蛋,李玄成心里很爽,姿态做足,摆摆手道:“赶紧去安置你的属下,千万莫要出了纰漏,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从严惩处!” 李万山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太子? 呵呵,你想太多了…… ***** 连绵的炮火好似九天降下的神雷,将古螺城的城墙轰得千疮百孔。 裴行俭站在一艘战船的船首,手里捧着一个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城上的情况。 “真是卑鄙呀,打着光复万春国造福万民的幌子,却撤下城头躲进城内,用百姓来给他们当盾牌……如此小人,焉能成事?” 裴行俭嘴里啧啧有声,满是讥讽和不屑。 这么干虽然躲过了水师的炮击,可是却彻底使得城内的百姓离心离德,本就是叛军造反实力相比朝廷大军弱得多,再没有百姓拥戴暗中相助,就犹如无根的浮萍一般,能成什么气候? 刘仁愿与他并肩而立,观察了一番城头上的情况,回头又看看正在轰鸣不止不断腾起一团一团烟雾的十余门火炮,心疼的说道:“依末将看,只要咱们登陆上去一个冲锋,就能将这些叛贼清剿干净,古螺城的城墙都快塌了,如何挡得住我们?这一炮打出去就是哗哗的钱,况且这炮管可是有寿命的,打一炮少一炮,太贵了……” 这火炮威力的确够大,可是制造起来太费事,光是炼制铸造炮管的精钢就需要无数繁复的技术,所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不计其数,装到船上轰几炮,那钱就哗哗的没了。 二郎可是说过一句话,“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能够让财富甲于天下的二郎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这火炮是如何靡费财力。 当然,他根本就弄懂这句“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另一个含义,大炮虽然费钱,可是炮声一响,来钱也快…… 裴行俭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道:“若是猛攻古螺城,势必会造成百姓的伤亡。这城中绝大多数都是汉人,最不济也是汉人后裔,叛贼可以不顾百姓的性命,咱们却不能这么干。况且,叛贼多有的一切都在咱们掌控之中,何必急于一时?就让这些叛贼先苟且几日吧。” 刘仁愿自然是知道全盘计划的,闻言点点头,不再多说,不过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末将有一计策,可以离间叛贼与城中百姓。” “哦?说来听听。” “咱们可以写好告示,言明叛贼借助百姓来掩护使得朝廷大军投鼠忌器不能猛攻的事实,并且说明我们不愿意伤害无辜百姓,只得将古螺城团团包围,规劝叛贼为了城中百姓着想,趁早开城投降……” 裴行俭眼睛一亮,抚掌赞叹道:“好计策!” 这简直就是釜底抽薪的妙计! 城中百姓绝大多数都是汉人,而且多是商贾,大家漂洋过海聚居于此,是为了赚钱发财,谁愿意跟着叛贼拎着脑袋造反?让大家都清楚现在是被叛贼裹挟,而水师不忍伤了无辜百姓的性命所以顾虑重重,那么谁正谁邪、谁是为了私欲不顾大家的性命,谁不忍伤了大家性命不得不束手无策,岂不是一目了然? 到时候恐怕不用水师攻城,城内的百姓自己就会跟叛贼势不两立…… 所以只要这告示被城内百姓见到,叛贼想必就会立即撤出城去,否则就会陷入百姓的仇恨与怒火之中,一旦唐军攻城,那时候想跑都跑不了。 当即,裴行俭便命人书写百余份告示,用强弓射入城内。 ***** 古螺城内,李壮志纠结犹豫,迟迟不决。 是坚守古螺城? 亦或是撤出城去径自向南,与埋伏在横山关的主力汇合,再作它图? 两个决定各有利弊,都不好下…… 古螺城位于宋平县中,北边与宋平县城墙交汇,东、西、南三面则位于城中,算是城中之城。而宋平县乃是安南地区最最富庶之城池,占据此处,可以获得充足的粮草钱财,有益于日后的发展。 可是眼下万一唐军水师不顾城内百姓伤亡,悍然发动猛攻,是否能够抵挡得住? 李壮志心里没谱。 若是放弃古螺城径自向南,倒是能够转危为安,而且万春国的先祖们当年就是以此抵抗了汉人军队数十年,只要钻进莽莽深山,那边是鱼归大海、鸟上青天,谁能奈他们何? 但是如此一来便丧失了主动,只能在深山老林里头与土著为伍,抽冷子下山干一票,再也休提复国大业…… 这绝对不是李壮志想要看到的。 一间宽敞的大堂里,李壮志愁眉不展,是守是退,委实难决。 短短一日之间,花白的须发已然脱落不少,矍铄的精神萎靡不振,一双老眼更是混浊不堪…… 堂内出去李青树之外,再无旁人,外头隆隆的炮声清晰的传来。 李青树低声劝道:“不若还是赶紧撤离吧,唐军火炮太猛,在这么轰下去,整个城墙都塌了,就算可以裹挟着城内百姓,可万一唐军不顾百姓之伤亡悍然猛攻,咱们可就想撤都撤不了!” 李壮志闷声不语。 他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他不甘心呐…… 李青树又劝道:“李万山到底是否唐军的奸细,现在毫无头绪,万一当真是……那么横山关的万余主力可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唐人给吞下去!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可是连一丁点儿的底气都没有了……” 现在撤退,只要汇合了横山关的主力,尚且有一战之力,若是等到横山关的主力被唐军击溃,那才是万事皆休…… 李壮志咬着牙根,很想下定决心,却终究不肯白白让出古螺城,大好局面一朝尽丧。 正纠结之时,有亲兵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握着一摞纸张,疾声道:“报!唐军用强弓将这些告示射入城内,请大帅定夺。” 李壮志霍然起身,一把将告示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了,顿时大叫一声:“唐人阴险!” 李青树急忙也凑上去看了,变色道:“赶紧撤军吧,不然再过几日,咱们就将满城皆敌!” 李壮志再不犹豫,当机立断:“即刻下令,所有兵卒集合,咱们撤出古螺城,前往横山关,然后再商议对策!” 没办法,唐军这一手“釜底抽薪”实在是太过阴毒,他李壮志就算是威望再高,也不过是使得城内百姓纷纷观望,对他的复国之举不赞成、不反对。可若是明白了他李壮志将城内百姓的性命裹挟起来对抗唐军,谁还会在乎他是复国还是造反? 他李壮志就是草菅人命的逆贼! 名声坏了,他拿什么跟唐军对抗? 没有安南百姓的支持,他所有的军队就是无根之浮萍,就算遁入大山,也迟早被世人所抛弃……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六一章 媚娘:我的郎君你可以用,但不能抢! 腊月二十八,大雪初霁。 横亘在关中北方的山脉挡住极北之地呼啸而来的寒风,纵使关中大雪,亦无凛凛寒风,气候相对温暖。 京兆府以及万年、长安两县的衙役、巡捕齐齐出动,配合各处里坊集结的人员,在短短一日之内便将街巷上的积雪清扫一空,清冷的空气、整洁的市容,阖城上下都做好了迎接年节之准备。 崇仁坊内、梁国公府门前,各家前来送年礼的车辆络绎不绝,不过这个时候大多是各家的管事代表家主前来,了不得也就是一个庶子,所以虽然热闹,却无需房俊亲自出面招待,倒也清静。 加之尚在太宗皇帝的孝期之内,各家各户过年之繁琐仪式大多消减,就连皇家也仅有祭天、祭祖等等不可裁撤之仪式,所以整座城市看上去并无往年之热闹,年节之气氛略减…… 就连房玄龄夫妇、尚在养伤的房遗直、以及萧淑儿等人都被房俊写信告知京城局势不稳,所以几年都留在华亭镇,并未回京。 辰时初,梁国公府侧门打开,身穿锦袍、头戴貂帽的房俊带着数十亲兵部曲,策骑自侧门鱼贯而出,到了街上打马加速,出坊门向东自春明门出城,过灞桥,沿着官道一路向南直抵蓝田境内,接到自洛阳返回长安过年的武媚娘…… 至蓝田驿,武媚娘的车队未到,但得到消息的驿长早已率领驿卒排队在路边等候,见房俊一行抵达,赶紧上前笑脸相迎。 “今日天寒,下官备好了热茶、糕点,太尉不妨先入驿站之内暂歇片刻。” 房俊勒马站定,翻身下马,笑着道:“既然如此,那就给诸位添麻烦了。” 他素来是没什么官架子的,面对下官的时候很是平易近人,况且一贯对于“驿卒”这个职业心存敬畏,总觉得这帮人皆乃平阳之猛虎、浅滩之游龙,一旦时运抵至,便扶摇直上、成风化雨…… 蓝田驿是商於道上最为重要的驿站之一,把守出入关中之要害,乃信息、物资传递之枢纽,所以规模极大。 进入驿站之内,就在紧靠大门的一处房舍,内里燃着炭盆、温暖如春,早有茶水、糕点备好,房俊喝了一口,居然很是不错。 不过也不稀奇,但凡能够在关中之地担任驿长的,大多是世家门阀、勋贵武将家的旁支子弟,这些人虽然在家族之内并无多少话语权,但毕竟出身不凡、生活优渥。 喝了几杯茶,吃了两块糕点,便有亲兵来报,已经见到自家车队。 房俊便戴好貂帽,披着大氅,由房舍内走出来,正好见到远处一支车队在官道之山谷逶迤而来…… 房俊与亲兵部曲齐齐上马,前行迎去。 双方在道路中间汇合,房俊策马上前来到中间那辆装饰奢华的四轮马车旁,便见到车帘挑开,露出一张粉面桃腮、千娇百媚的俏脸。 双目盈盈如水,蕴含关切:“这天寒地冻的,郎君何必前来?” 房俊呵呵一笑:“娘子出镇洛阳、主持商号大局,可谓劳苦功高,本郎君自当亲来迎候、以示尊敬。” “呸!” 武媚娘啐了一口,笑靥如花道:“油嘴滑舌,快快上车来,咱们一起回去。” 房俊却并未下马,向后望了一眼,道:“我与大安县公同行,回家再叙话吧。” 武媚娘眼波流转,轻声道:“喏。” 遂放下车帘。 房俊径自策骑向后方行去,远远在马背上拱手,大声道:“见过司空,别来无恙?” 一人策骑向前,一脸苦笑着还礼:“之前无恙,但愿之后也无恙。” 此人五旬左右年纪,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风霜之色,眉宇之间难掩愁苦,正是负责营建东都的大安县公阎立德。 阎立德先是负责营建献陵,之后营造昭陵,其后奉皇命营建东都,营造昭陵的任务则交由其弟工部尚书阎立本。此番昭陵大案爆发,阎氏兄弟不可避免牵涉其中,阎立德更不得不暂时停止洛阳那边的事务,返回长安接受审查。 正巧与返回长安的武媚娘车队同行…… 身为曾经营造昭陵的主管,自然知道爆发的昭陵大案是何等严重,即便自己两袖清风也难逃追责,所以才有“但愿之后也无恙”之言,可想要“无恙”,何其难也? 房俊轻声道:“此案重大,但陛下并不欲大肆株连。” 只要阎立德本身站得住,并未参与虚假报账以及分赃,顶多就是背负一个监管不力之责任,没什么大事…… 阎立德心中一松,感激道:“多谢太尉。” 涉及如此大案,房俊能够当着他这个主管的面前透露消息,这个人情可不小。 “冬日天寒,商於道更是难行,县公为何不乘坐马车反而策马而行?若是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车中气闷难耐,长途坐车腰背酸痛难当,且商於道颠簸难行,反倒不如策马而行,就是太冷。” “那就一起走吧,正好与县公聊聊。” “太尉诗词双绝、书房造诣当世一品,下官也正要请教。” …… 车队返回长安,进了春明门后分道扬镳,房俊与武媚娘自回崇仁坊,阎立德来不及回家便直奔万年县衙,接受审查。 后宅。 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几人坐在窗前的地席上,手挽着手,很是欢喜。 金胜曼俏脸满是向往:“媚娘姐姐,洛阳是不是很繁华啊?我在新罗的时候便听闻唐土有‘东西二都、富贵堂皇’,有时间带我去见识见识啊!” 不过旋即又有些懊恼:“不过明年肯定是不行了。” 武媚娘却目光看向她依旧平坦的小腹,惊喜道:“这是……有了?” “嗯。” 金胜曼略显羞涩,但更多是欢喜,俏脸上洋溢着一层光辉:“之前都未注意,发觉身体不适,经由郎中诊脉才知已经三个月,产期大概在六七月间。” “这可真是大喜啊!” 武媚娘由衷替这个新罗公主感到高兴,一个亡国公主,颠沛流离、背井离乡远赴长安,不仅告别生养之故土,甚至沦为权贵之侍妾,固然房家上下从未亏待过她、更未给予半分委屈,可其心中之酸涩苦闷、孤苦伶仃,如何与旁人说? 现在怀孕,将来诞下子嗣,才算是真正的在长安、在房家扎下根,心里才有了慰藉、有了依靠。 旋即,武媚娘看向高阳公主,小声问:“我在洛阳之时,听到一些郎君与巴陵公主的风言风语,却不知是真是假?” 高阳公主是个心大的,对这些根本无所谓:“真假又能如何?无非是馋嘴的猫儿在外头偷食儿吃,尝尝鲜罢了,巴陵既不可能进房俊的门,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前隋以来,社会风气便极为开放,男女之间那点事儿早已稀松平常、见惯不怪。 金胜曼也道:“人家谯国公都不在意,咱们又何必一惊一乍?” 武媚娘无奈叹气:“你们两个可真是心大啊,我倒是并不在意郎君在外头拈花惹草,可问题在于巴陵公主的身份不一般,她可是大唐公主!咱家郎君的喜好你们难道不知?” “好公主”嘛,整个大唐人尽皆知…… 武媚娘见两人若有所思,小声道:“万一柴令武自感羞辱、不可忍受,哪一日跑去恳请陛下准许其和离,那巴陵公主岂不是与当初的长乐殿下一样?咱家郎君素来是个重情义的,说不得就将巴陵公主给娶回来了。” 她这么一说,高阳公主、金胜曼顿时紧张起来。 男人在外头胡来没什么,可若是将姘头娶回来就大不相同! 况且巴陵与长乐还不一样,长乐并无子嗣,第一个孩子就是郎君的,可巴陵却已经与柴令武生下孩子,若是巴陵进门,她与孩子不可能彻底断绝关系,到时候岂不是麻烦? 甚至有可能涉及到将来家业继承问题,长乐的孩子是郎君的,分多少大家都没意见,可若是巴陵将孩子带过来,按照大唐律法也是有继承权的……凭什么? 金胜曼道:“巴陵公主宁肯背负‘不贞’之名声,亦要与郎君牵扯不断,可见其心中未必只是贪图郎君的权势,毕竟郎君各方面都那么优秀,使其食髓知味、不可自拔、情根深种也是有可能的!” 高阳公主赶紧握住武媚娘的手,问道:“你说怎么办?” 在房家后宅,高阳公主的地位最高,但武媚娘却是那个无论发生何事都要让她拿主意的“狗头军师”,毕竟这可是连家主房玄龄都对其意见极为重视。 武媚娘凤眸微微眯着,一股杀气弥漫而出,冷哼一声,道:“寻一个机会我去跟她谈谈,若仅只是露水情缘也就罢了,时不时将郎君借于她舒缓一下身心倒也无妨,又不会用坏掉……可若是得陇望蜀、生出了觊觎之心,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不讲情面了!” 对于那位柔柔弱弱的巴陵公主,她有一百种方法炮制,定能让其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自家男人,你若是用一用也就罢了,可若是想强,那是做梦!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六二章 各爆其短 高阳公主吁了口气,既然武媚娘出面,自然万无一失。 不过她还是叮嘱道:“适可而止就好,千万别弄得太过,郎君的性格你也知道,即便只是尝尝鲜、未曾用情,却也不能忍受他染指的女人受太大委屈,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她这么一说,金胜曼顿时紧张:“要不……还是算了吧?毕竟巴陵公主并未表现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她对房俊又爱又敬,万万不敢触怒其半分。 万一房俊因此生气,她感觉天都塌了…… 武媚娘秀眉一挑,自信满满:“那位公主性格懦弱、逆来顺受,如土鸡瓦狗尔,手到擒来!” 能被丈夫逼着用自己的身体去哀求别人给夫家争取利益,事后反而陷入于房俊的纠缠,就可知道巴陵公主是何等性格了,这种人优柔寡断、前怕狼后怕虎,最是好对付了,只需威胁恐吓一番定然使其知难而退,再也不敢纠缠不休。 金胜曼幽幽道:“怕只怕巴陵公主对郎君情根深种、不管不顾,毕竟郎君与柴令武相比好似美玉与陶罐,谁家女子不喜欢这样威武阳刚、权柄赫赫的郎君呢?” 高阳公主:“……” 怎么越来越慌了呢? 赶紧握住武媚娘的手,咬着银牙,道:“媚娘当果断出手,定要将巴陵彻底解决!” 姊妹一场,借出去用用倒也无妨,反正也用不坏,可若是姊妹有抢夺之可能,那就肯定不行了,必须将危险遏制在萌芽状态,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许有。 …… 房俊换了一套衣裳,靛青色的直裰,冷色系的颜色居然映衬得皮肤显白,面容清瘦、俊朗,眉峰如刀、鼻直口方,行走之间龙行虎步、气魄非凡。 看得武媚娘秀眸发亮、心中砰砰,她可是久未尝到肉味了…… 房俊自后堂走来,径自坐到几位妻妾对面,笑问道:“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拿起高阳公主的茶杯,喝了一口。 高阳公主翻个白眼,骄哼道:“姐妹许久未见,说说体己话儿而已,怎地郎君看上去有些紧张,是害怕我们凑在一起说你的坏话?” 房俊哂然一笑,故作大气:“我自光风霁月、胸怀磊落,哪里有什么坏事让你们说?不过以本郎君之优秀,几位爱妻凑在一处津津乐道一番,倒也正常。” 金胜曼便捂嘴娇笑,问高阳公主道:“却不知郎君以往也是这般满怀自信么?” “呵,”高阳公主冷笑一声:“这是满怀自信吗?分明是厚颜无耻!你来得晚,都不知他以往多么无赖……” 遂拉着金胜曼的手,将其最初之时她是如何看不上“率诞无学”“膏梁纨袴”的房俊,面对太宗皇帝的赐婚何等愤懑、悲伤,听得金胜曼双眸闪亮,津津有味。 尤其是说到房俊当初将她堵在太极宫的夹道,说出的那一番“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更不能骂我,要相信我,不能欺负我”…… 金胜曼秀眸圆瞪,震惊失语。 武媚娘早已笑弯了腰…… 房俊黑着脸,强自挽尊:“你还挑剔我?你以为我当初愿意娶你?骄横跋扈、眼高于顶、自私任性……呵呵,简直就是宗室之辱、皇家之耻!想当年我宁肯自污名声恳求太宗皇帝收回成命,只可惜命中注定、无可更改啊!” “你、你、你放肆!” 高阳公主俏脸涨红、秀眸圆瞪,腰杆挺直、怒气勃发:“怎么着,我堂堂大唐公主下嫁于你,还委屈你了?” 心里气得不行,却又不能反驳,因为她当年的确如房俊所言那般,一众兄弟姊妹当中除去太子不予计较、吴王颇多怜惜之外,没几个愿意跟她玩儿的。 也就是成亲之后日子过得顺遂,无论床榻之间、亦或朝堂之上,房俊都能让她得到无与伦比之满足,这才慢慢将其认定为自己的真命天子,否则若是生活苦闷,指不定自己会闹出什么样的幺蛾子…… 可这些事,如何能认? 影响自己作为当家主母的光辉形象啊! 房俊呵呵一笑,阴阳怪气的逗她:“委屈?微臣万万不敢!若非娘子乃大唐公主、金枝玉叶,微臣何来加官进爵、扶摇直上之际遇?何来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何来功勋赫赫、一门双国公?皆殿下之赐也,微臣涕泪交加、铭感五内!” 高阳公主气得咬牙,恨不得扑上去咬两口,忽而想起一事,扬起雪白纤细的脖颈,傲然道:“最起码有一事你要感谢本宫,太宗皇帝因本宫之故对你多有偏爱,故而严加管教,这才有你今时今日之成就!” “殿下是指每每被太宗皇帝绑在门外军棍伺候、被打得哭爹喊娘、惹人笑柄吗?” “哼哼,若非你是自家女婿,父皇恨铁不成钢,岂能有闲心教育你?不信你看看满朝文武大臣家的子弟,父皇何曾将另外一个扒了裤子打军棍?” 房俊想到当初被李二陛下扒裤子打军棍,一张黑脸愈发黑了,这可是他为数不多的窘迫时刻,气得咬牙切齿:“微臣可谢谢殿下!” 武媚娘与金胜曼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高阳公主也笑得不行,跟两女搂在一块儿,喘着气笑道:“你们不知,当初许多人观刑,便有人说‘房二脸挺黑,这臀儿却白’,哈哈!” 三女笑作一团。 房俊气笑道:“这话谁说的?幸亏我当时不知,否则定要跟他拼命不可!” 高阳公主愈发笑得不行:“是父皇亲口所言,听得到人还不少呢,怎么,要跟父皇拼命?” 房俊:“……” 整个大唐,能够令他敬爱有加之人唯有两个,一个是父亲房玄龄,一个是李二陛下。 说便说了吧,总不能去昭陵找李二陛下委屈巴巴的诉苦伸冤吧? ***** 腊月二十八,戌时。 自长安而来的八百里加急抵达姑臧城,旋即一分为三,一伙策马疾驰直入姑臧城,另外两伙在城外驿站吃了饭、喝了点酒,稍事休息之后换乘马匹继续向西,分别奔赴番和城与甘州。 马蹄踏碎路上的冰雪,一路疾驰来到姑臧城外,马上骑士大喝:“速速开门,京中急报,呈递于卢国公座前!”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守城兵卒赶紧放下吊篮将骑士吊上城头,验看身份之后确认无误,马上派人重新准备马匹,一路护送骑士抵达程咬金住处。 临近年关,人却在千里之外,思乡之情难免倍增,所幸等待长安陛下召回之圣旨,略微削减了程咬金心中的苦闷。 将至半夜,牛进达披着一件大氅坐在公事房内处置公文,左武卫数万人马,或是驻扎在姑臧城内外、或是仍旧驻留于番和城,人吃马嚼杂事繁冗,大多公务都需要他处置。 程咬金此刻在一旁喝茶,他更愿意做一个甩手掌柜,不耐烦这些琐事…… 喝了口茶,口中嚼着核桃仁,程咬金问道:“此番攻打番和,大郎表现如何?” 很早之前,他便将长子程处默带着在军中历练,表现一贯不错,只不过从未独领一军、独当一面,现在牛进达返回姑臧,程处默独自统军继续包围番和城,难免让他担心。 牛进达放下笔,挪步来到程咬金身边坐下,将快要冻僵的双手放在水壶上方吸收热气,笑着道:“大帅舔犊情深,却也当明白纵然是鹰隼也需要独立磨炼,才能振翅而起翱翔九天。大郎表现好也罢、坏也罢,终究有一日要离开大帅身边却奔赴他自己的前程,您给他铺好了路,就让他自己走下去吧。” 程咬金沉默了一下,叹气道:“道理我岂能不懂呢?只不过现在家中情况比较微妙。二郎尚清河公主,如今依然是驸马都尉、宁远将军,一辈子锦衣玉食不在话下,三郎在东宫六率,当初率军死战力保东宫不失,可谓简在帝心,只要不犯大错,前程也已稳定,更何况他与房二情同手足,有房二看顾,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唯有大郎,既是家中长子、却又功勋不显,这些年跟在我身边纵然未曾犯错,却也没什么亮眼之表现,前程有些耽搁了。” 老二、老三如今都风生水起,唯独老大不温不火,长此以往,怕是家中要生出嫌隙。 身为嫡长子没有相应的地位、功勋,和谈威望? 没有威望,何以成为一家之主? 牛进达道:“大郎性格淳朴、循规蹈矩,是个守成君子,资质不错,但璞玉尚需雕琢方能成器,大帅也应当多多放手使其增加历练,而非护在羽翼之下使其不经风雨。” 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既想其撑起门户、又怕其犯错,这怎么能行? 门外,亲兵脚步匆匆而来,敲门而入,疾声道:“启禀大帅,京中有旨意送达!” 程咬金精神一振,哈哈一笑:“吾久候多时矣!圣旨一下,咱们马上就启程回京!” () 第一千八百六三章 程咬金:这辈子打死也不种地! 第4930章程咬金:这辈子打死也不种地! 程咬金带着牛进达以及一众左武卫将校,拿出早已备好的香案,等候接旨。 隋唐以来,修复了南北朝之时诸多废黜的礼仪典章,制度愈发完备,官员接圣旨的流程极其复杂,但是此刻大军在外、又是军营之中,自然一切从简。 前来传旨的内监取出圣旨展开诵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左武卫即刻自番和城撤军,回归姑臧整顿,不得擅自行动。左武卫将军、琅琊郡公牛进达,擢升为右骁卫大将军,即刻赴任,整编部队、固守一方、为国羽翼。左武卫大将军程咬金,坐镇姑臧、节制武威,协助当地郡府推广棉花之种植,为国开源、造福一方……” 等到内监抑扬顿挫的诵读完圣旨,整个营房内静悄悄的,一丝杂音也无。 程咬金有些懵,他迟疑良久,才试探着问道:“陛下没有召我回京?” 内监差点吓死,赶紧将圣旨卷起,递上:“还请卢国公接旨,然后好生看看,咱家半个字都未读错!” 你这么问很吓人的,是要诬陷我矫诏吗? 程咬金上前两步,接过圣旨,又转身走到灯烛之下,展开圣旨,逐字逐句的看起来。 帐内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整个左武卫都想早点回去长安驻守,程咬金更是归心似箭,满以为此次攻击番和城虽然未竟全功,但毕竟逼着安氏答应内迁,那么此件事了,自当回归长安……可希望越大,失望自然也就越大。 心情不好的程咬金一旦犯了浑劲,逮谁咬谁。 大家居然都不敢开口恭贺牛进达高升…… 良久,程咬金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圣旨仔仔细细卷上,交给自己的亲兵命其收好。 然后…… 他看向那内监,从怀中掏出一大块金子塞进其手中,压抑着怒气问道:“未知京中发生何事,怎能有此等敕命?还望内监据实相告,老夫赶紧不进。” 内监手中一沉,低头看是块金子,赶紧想要推拒,抬头见到程咬金怒目圆瞪、杀气腾腾,顿时吓了一跳,赶紧将金子收了,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道:“咱家听闻……只是听闻,所以也不知真伪……是英公与太尉谏言……” 砰! 程咬金一脚将一旁的案几踹翻,茶具碎了一地,须发箕张、怒气勃发,破口大骂:“徐茂公、房二,汝等奸佞谗臣,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气煞我也!房二小儿,年少轻狂,谗言媚上,居然也能敕封太尉?天理何在,公义何在?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亦不过是尸位素餐、毫无气节之虫豸罢了!” 牛进达赶紧上前拽住他胳膊,沉声道:“大帅,慎言!” 你这不仅是诋毁大臣,更是心怀怨望! 纵然陛下杀不得你,可你难道真想一辈子回不去长安城? 赶紧闭嘴吧! 程咬金一把甩开牛进达的手,怒道:“慎个屁言啊!老夫被他们联手丢在这偏僻之地,连句牢骚都不能说了?你倒是心愿得偿、青云直上,怎地,怕被老夫牵连丢了这刚刚到手的差事?” 牛进达与其并肩作战多年,情逾手足、彼此熟知,知道这厮犯了浑脾气,赶紧转身对那内监施礼:“年节将至,大帅思念家人故而心情不好,还望内侍莫怪,一路疾行想必甚是辛苦,这就让人安排,好好吃喝一顿,睡足了觉这启程回京。” 内监也不敢托大,战战兢兢:“好说,好说。” 转身就走,实在是不敢多听程咬金的浑话…… “你等会儿!” 身后传来一声厉呵,吓得内监浑身一哆嗦,不由自主站住脚步,缓慢转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知卢国公还有何吩咐?” 程咬金怒气略有消减,浓眉紧蹙,一脸疑惑:“陛下让我在武威种棉花……这棉花是何物?” 内监道:“据说是安西军从西域找到的一种作物,以往高昌国曾经大规模种植,经由太尉送去司农寺试种,已经熟知其习性以及耕种方式,故而谏言陛下在河西、西域之地广泛种植……具体如何,咱们也不知。” 程咬金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一字字道:“又是房二这个混账,他这是恨不得老夫死在这姑臧城啊!种地?!亏得他想得出来!娘咧!卑鄙无耻,阴险小人,老夫当初瞎了眼以为他是好人啊!” 现在是腊月,种地得等到开春,收获在秋天,也就是说最起码明年秋天之前他不可能回去长安了…… …… 待到内监离去,牛进达返回帐内,将其余将校都赶走,从床榻底下翻出一坛子酒,想找两个酒杯才发现都被程咬金打碎了…… 两人便盘腿坐在地毡上,拍开泥封,捧着坛子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 程咬金吐出一口酒气,拍了拍牛进达肩膀:“恭喜老牛了,以你的功勋早就该担任十六卫大将军,如今终于如愿得偿!可喜可贺!” 刚才发了一通火,现在才反应过来有些过分,牛进达可是他的老兄弟了,两人并肩作战多年,誓同生死、情逾手足,如今牛进达升官他却发火的确不合适,万一让牛进达误以为他对其升官有意见,导致兄弟之间出现嫌隙,那就不好了。 牛进达摇摇头,喝口酒,将酒坛子递给程咬金:“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没意趣得很。” 程咬金接过酒坛子灌了一大口,刚刚平息的怒气再度发作:“陛下食言而肥,不似人君!” 他嘴上大骂李勣、房俊,但心里明镜一样,若非陛下顺水推舟、早有此意,又岂会答允那两人的谏言? 随即又懊恼道:“这回你算是遂了心意,我也替你高兴,可你这一走,万般庶务全都丢给我,哪还有一天半日的清闲?” 他最是不耐烦那些庶务,以往都是丢给牛进达随其处置,问都懒得问,现在牛进达走了,他都得担起来,自然越想越是糟心……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正好可以多多培养大郎,倒也不算坏事。” 牛进达叮嘱道:“至于那个什么棉花,大帅一定要好好配合武威郡好生种植,千万别犯浑。” 程咬金将酒坛子往地上一顿,气道:“屁的棉花!那房二想一出是一出,老子管它死活?想要我程咬金去给他种地,门儿都没有!我就算这辈子不回长安城,也绝不去种地!” 想他程咬金如今已经是贞观勋贵当中硕果仅存的几人之一,被丢在这姑臧城不得回京也就罢了,居然还得去种地? 简直岂有此理。 牛进达无奈道:“大帅你是不是糊涂了?这可是房俊从西域弄回来的种子,圣旨上也说了‘为国开源、造福一方’,何谓‘开源’?那肯定是能挣钱啊!” “诶?” 程咬金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对呀!房二那小贼啥也不是,唯独赚钱的本事天下无双,他既然敢在西域、河西大规模种植,这个棉花就肯定是能赚钱的!” 隋末以来,河西之地战火连绵,突厥、吐蕃、吐谷浑等等皆觊觎这一块水土丰饶之地,希望可以将之夺取进而控制丝路,你方唱罢我登场,将河西打得乱七八糟,农业凋敝、人口锐减,直至此时也未能恢复元气。 祁连山下大片大片的荒地无人耕种,自己麾下数万将士,若能开垦一些荒地种上棉花,岂不是能发一笔横财? 心思顿时活泛起来,刚刚“死也不去种地”的话语马上丢到九霄云外…… 喝一口酒,心情好了不少,便斜眼睨着牛进达,奇道:“你这人不仅牛脾气,脑子也像牛一样蠢笨,怎地今日却这般冷静,甚至有些聪明?” 换了旁人,这番话必然引发一场殴斗。 不过牛进达早就习以为常,故意叹了口气,道:“以往和你在一处,有你这蠢货去动脑子,我自然乐得清闲。可现在咱俩搭伙多年终于要分开,我这满脑子智慧也就没要藏着掖着了,锥立囊中、其末自现啊。” “滚你的蛋!在老子面前,你这老牛永远都是蠢货!” “行行行,我是蠢货,你是睿智……话说回来,我这蠢货即将赴任右骁卫大将军,你这睿智就不打算给多年的老伙计帮帮忙?” “……我怎觉得你在骂我?不许说‘睿智’这个词!” “果然是睿智啊,居然知道我在骂你。” “呵呵,想不想我帮忙了?如果想,就好好组织一下语言,说两句好听的来听听。” 程咬金自然知道牛进达需要什么,冷笑着开始威胁。 牛进达吭哧半天,无奈道:“你也知道我嘴笨,从来都是开口便得罪人,何曾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你也别扯那些,就说帮不帮吧!” 程咬金将酒坛子递给他,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打了个酒嗝,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这还用说?我能看着你在右骁卫寸步难行,被那些混账拿捏,然后灰溜溜的滚蛋?不管你要什么,只要是左武卫有的,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肯定帮你在右骁卫站住脚!”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六四章 安氏内迁 【九一八!九一八!】 安元寿披着一件大氅行走在番和城中,到处都是战火肆虐之后的满目疮痍,雪虽已停,星月无光,脚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数万人马猬集于城池之中,居然无人组织清扫积雪…… 轻轻叹一口气,满腔落寞。 当初从父亲手上接过右骁卫,为了尽快掌握这支军队,由安氏族人不断安插、渗透,虽然最终使得右骁卫上下一心、听命行事,却也因此使得整支军队士气低迷、战力低下,否则也不会被程咬金一击即溃。 事已至此,或许举族内迁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果,若是继续恋栈不去,反倒会导致右骁卫的腐败加剧,最终受到更为严重的打击…… 回到府邸,摆手拒绝了亲兵入内通禀,迈步进了大门。 阖府上下一片静寂,往来行走的仆人各个满面忧虑、垂头丧气,弥漫着一股衰败之气。 到了正堂之外,听到夫人与儿子在说话,似乎是商量着过年之时如何祭祀先祖,顿时让安元寿心里如针扎一般…… 若非他野心膨胀、判断错误,何至于陷入此等困境? 安氏一族在姑臧生活百年,祖坟皆在彼处,现如今年节之时却不能亲至坟前跪拜祭奠,只能在这偏僻苦寒的番和城烧几张纸、点几炷香,遥寄哀思…… 不孝啊。 安元寿心情沉重的走入堂内,翟六娘与安神感皆起身相迎,翟六娘上前接过其脱下的大氅放在一旁,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里,关切问道:“晚上这么冷,郎君去了何处?” 安元寿喝了口热茶,身体暖了一些,闷声道:“闲来无事,就是在城中走走。” 番和城大抵是他这辈子最后驻足的河西城池了,等到内迁关中,这辈子大概也再不能踏足生他、养他的河西之地。 心情既是悲凉、又是愤懑,忍不住捶了一下身边案几,恨声道:“我也是于国有功的啊!他李承乾怎能如此对我?” 安氏有勇猛之血统,他从小便表现出天赋异禀,“聚壤为阵,少怀军伍之心;裂帛成旗,早习兵戈之用”,小小年纪便声名鹊起,因此得到秦王之关注,得以进入秦王府担任“库真”,“隶亲事府,执守卫、陪从、鞍马诸事”,简而言之,就是秦王身边的武装侍卫,亲兵部曲! “玄武门之夜”,安元寿奉命驻守嘉猷门。 嘉猷门在掖庭出入太极宫之要隘,是太极宫西侧距离玄武门最近的一处宫门,而当时“秦王府在西内”,也就是说,秦王府的部队不仅可以由嘉猷门源源不断进入太极宫,汇合城北的军队夹击玄武门,更是太极宫通往秦王府的要道。 薛万彻嚷嚷着要血洗秦王府为李建成报仇,就是想要由此门出掖庭,杀向秦王府——“万彻鼓噪欲攻秦府,秦府将士大惧”。 由此可知安元寿的任务何等重要。 大事抵顶、论功行赏,“爵禄枚设,先酬摄甲之劳,赏命所加,用答被荆之绩,特拜右千牛备身”,一跃而成为亲兵卫队的二把手。 两个月后,颉利可汗率众十余万来袭,一直打到渭水北岸,当时李二陛下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只能忍辱负重向突厥议和,花钱买平安。 谈判之时,突厥使者请屏退左右,李二陛下独留安元寿一人在侧护卫……宠信至此。 按说以此等资历、宠信,安元寿的仕途必将一帆风顺、前途无量。 孰料其父病故,回乡守丧三年;刚出孝期,太夫人病重,不得不“带官就养”回家照顾,其后太夫人去世,又是一轮守丧……最终不得返回长安任职。 他梦想着回去长安都想疯了! 尤其是房俊等年青一代迅速崛起,愈发让他觉得时不我与,如若他在长安,这种种青云直上的路径便大多归于他一身,时至今日登阁拜相又有何难? 但现在,他终于得到了回归长安的机会,且是“永久”,他又舍不得离开生他养他的河西了…… …… 翌日清晨,安元寿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便见到翟六娘快步前来,低声道:“夫君快快起床洗漱,宫里传旨的天使来了。” 安元寿赶紧洗漱,又穿上官袍,这才在诸子簇拥之中来到正堂,拜见天使,设置香案接旨。 圣旨上先是肯定了其父右武侯大将军、凉国公安兴贵的功绩,话锋一转,提及太宗皇帝对安元寿之宠信、重用,又训斥了安元寿继任以来嚣张跋扈、行事乖张,不体恤凉州之民生、盘剥严重,致使百姓生活困苦,不遵行朝廷之法度,擅自出兵、罔顾君臣大义,念及安氏两代之功,不忍以谋逆降罪,故而严令阖族内迁于盩厔县,就近京畿、以为观测,不使其自甘堕落、重蹈覆辙……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头上由“凉国公”降下来的“番和郡公”,也并未褫夺,甚至就连“右骁卫大将军”的职务也未曾罢免,看来是给他留着一个虚弦了,以便于空领一份俸禄,以彰显陛下之宽宏。 安元寿觉得也还行,至于盩厔之地他并无太多了解,想着既然是京畿之地、京兆府下辖,总不会太差吧? 左右内迁关中也不是去享福的,好一点差一点无所谓,只能能安身立命就好,想要安氏再度兴旺,不仅需要自身之努力,更需要时局之际遇,苛求不得…… 旨意宣读完毕,安元寿将一块祖传的玉佩送给这位内监,拉着其去了内室,奉茶之后,问道:“陛下宽宏,安氏上下感激涕零,只是不知我那兄弟安忠敬现在何处,是否一并随同前往关中?” 他必须把安忠敬弄出来,问清楚到底发生何事,最重要是那些安氏累世积攒之钱帛去了何处? 没有钱,内迁关中以后如何生存? 当真举族上下面朝黄土背朝天,返璞归真做一个耕读传家之地主? 内监道:“安忠敬被抓捕之罪名乃是‘意图谋逆’,但现在陛下已经赦免安氏所有之罪责,安氏上下清白如水,安忠敬自然也已无罪。” 当然,安忠敬仅只是法理之上无罪而已,至于程咬金是否放人、何时放人,谁也没法保证。 安元寿点点头,又问:“却不知陛下对于程咬金如何处置?” 内监道:“调任左武卫将军、琅琊郡公牛进达为右骁卫大将军,卢国公继续坐镇姑臧,配合武威郡推广棉花种植。” “嗯?” 安元寿先是一愣,继而胸臆畅然、仰头大笑:“哈哈哈……”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自然知道程咬金之所以针对安氏甚至不惜起兵猛攻,必然是受了陛下之暗示,只要惩戒安氏便可回归长安,现在程咬金一腔梦想化作泡影,还得老老实实留在河西……推广棉花?实在是大快人心! “陛下可曾有吩咐,安氏需在何时启程?” “安氏犯错,予以惩戒乃应有之义,但安氏乃大族,族人成千上万,若仓促成行必然人心慌乱导致一些不必要之折损,陛下宽宏仁德,岂能眼见此等人间惨剧?故而并未有明确之日期。但咱家斗胆说一句,还是尽早启程为好,以免朝中御史弹劾攻讦,平生事端。” “陛下宽仁,下臣感激涕零、悔不当初!今日便陆续迁往关中,下臣第一个启程!” 安元寿虽然站错队、做错选择,但素来是个杀伐果断的将才,既然事情已经不可逆转,那就不能继续留在河西恋栈不去,既不给予朝中御史弹劾攻讦之口实,更不让陛下本就不满的情绪加柴添火。 内监欣然道:“咱家自会据实回禀陛下。” 收了好处,在不扭曲事实的情况下,自然也给说几句好话…… …… 当天下午,安元寿便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带着十几个打前站的族人从番和城出发,奔赴长安。而番和城中则留下翟六娘以及几个儿子,一边安抚族人、一边准备琐事,待到年后再陆续启程。 翟六娘的智谋、威望在安氏族人当中俱是不弱,足以担当此重任。 只不过骤然离开生养之土地,内迁关中那等陌生之地,族中上下一片愁云惨淡…… ***** 甘州衙署内,温暖如春、茶香氤氲。 裴行俭捧着茶杯立于舆图之前,目光从紫山口、牦牛河、当拉山、阁川驿等处一路掠过,最终停留在逻些城,剑眉紧蹙、有些焦虑。 “大都护可是为论钦陵之长驱直入而担忧?” 旁边,苏良嗣也捧着茶杯,小声询问。 裴行俭喝口茶水,颔首道:“冬日之高原你也见识了,大雪封山、道路湮没,就算咱们全力补给也是寸步难行。此等情形之下,论钦陵却不管不顾长驱直入,一头扎进当拉山,兵锋直指阁川驿,只需再进一步,逻些城近在咫尺……可到那时候,他也将进入死地,赞普的部队会将他彻底围死在阁川驿,皆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必死无疑……” 第一千八百六五章 疑惑不解 第3720章疑惑不解 想法得到印证,宇文陇登时心中大定,问道:“战况如何?” 斥候道:“右屯卫出动千余具装铁骑,数千轻骑,由安西军校尉王方翼率领,一个冲锋便击溃文水武氏八千人的阵地,而后一路追杀至昆明池附近,将文水武氏的私军杀得干干净净,逃亡者不足白人,便是主将武元忠,其家主嫡孙武希玄亦殁于阵中。” “嘶……” 左右将校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谁都知道文水武氏乃是房俊的姻亲,也都知道房俊是如何宠爱那位妩媚天成、艳冠群芳的武媚娘,即便是两军对阵,可是对文水武氏下了这般狠手,却着实出人预料。 宇文陇亦是心中惴惴:“房二那厮这是动了真火啊……” 想想也是,如今双方战局虽然成拉锯之势,甚至自房俊驰援长安之后偶有胜绩,但双方之间巨大的差距却不是几场小胜便能够抹平的。时至今日,东宫动辄有倾覆之祸,一丝半点的错误都不能犯下,房俊的压力可想而知。 此等情况之下,身为姻亲的文水武氏不仅甘愿投靠关陇与房俊为敌,更作为先锋深入战略要地,试图给予房俊致命一击,这让房俊如何能忍? 有人忍不住道:“可这也太狠了!文水武氏本就不是什么世家大阀,底蕴有限,八千兵马顾忌已经掏光了家底,如今被一战歼灭、全部屠杀,此战过后怕是连豪强都算不上。” 好歹是自家亲戚,可房俊偏偏逮着自家亲戚往死里打,这种酷烈狠辣的作风令所有人都为之忌惮。 这个棒槌眼见局势不利,动辄有倾覆之祸,已经红了眼不分亲疏远近,谁敢挡他的路,他就弄死谁! 周围将校都面色颜色,心中忐忑,求神抱佛保佑千万别跟右屯卫正面对上,否则怕是大家的下场比文水武氏好不了多少…… 宇文陇也这么想。 宇文家现在算是关陇当中实力排名第二的门阀,仅次于这些年横行朝堂攫取无数利益的长孙家。这完全倚赖当年先祖执掌沃野镇军主之时积攒下的底蕴家底,时至今日,沃野镇依旧是宇文家的后花园,镇中青壮竞相投入宇文家的私军,全力支持宇文家。 右屯卫的强硬剽悍是出了名的,在大斗拔谷与吐谷浑铁骑硬碰硬的大战,兵出白道在漠北的冰天雪地里覆亡薛延陀,一场一场的硬仗彰显了右屯卫的风骨。这样一支军队,纵然能够将其战胜,也势必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宇文家不愿承受那样的代价。 若是自己这边进度缓慢一些,让长孙家先行抵达龙首原,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下,会使得右屯卫的攻击活力完全倾泻在长孙家身上,无论战果如何,右屯卫与长孙家都必将承受严重之损失。 此消彼长之下,宇文家不能可以伺机突进玄武门,更会在以后压过长孙家,成为名符其实的关陇第一门阀…… 宇文陇心念电转、权衡利弊,下令道:“右屯卫猖獗暴戾,残忍血腥,犹如笼中之兽,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传吾军令,全军行至光化门外,就地结阵,等待斥候传回右屯卫详细之布防策略,才可继续进军,若有违令,定斩不饶!” “喏!” 左右将校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支军队汇聚了多家门阀私军,整编一处由宇文陇统御,大家之所以进入关中参战,想法大同小异,一则忌惮于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再则也看好关陇能够最终获胜,想要入关攫取利益。 但绝对不包括跟东宫拼命。 大唐立国已久,以往一个门阀便是一支军队的格局早已不复存在,只不过大家倚仗着建国之前积攒之底蕴,养护着或多或少的私军,李唐因门阀之襄助而夺取天下,高祖皇帝对各家门阀颇为优容,只要不祸害一方、对抗朝廷政令,便默许了这种私军的存在。 但是随着李二陛下励精图治,国力蒸蒸日上,尤其是大唐军队横扫六合天下无敌,这就使得门阀私军之存在极为碍眼。 国家越来越强势,门阀自然随之削弱,再想如以往那般招募青壮编入私军,已经全无可能。更何况国力愈来愈强,百姓安居乐业,已经没人愿意给门阀卖命,既然拿刀当兵,何不干脆参加府兵为国而战?大唐对外之战争近乎无敌,每一次覆亡敌国都有无数的功勋分派到将校兵卒头上,何苦为了一口饭食去给门阀卖命…… 所以眼下入关这些军队,几乎是每一个门阀最后的家底,若是此战折腾个精光,再想补充已经全无可能。 早已将“有兵就是草头王”之理念深入骨髓的天下门阀,如何能够忍受没有私军去镇压一方,攫取一地之财赋利益的日子? 故而大家伙见到宇文陇一本正经发号施令,看上去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实则满是对右屯卫之忌惮,登时大喜过望。 本就是来掺合一番,凑个数而已,谁也不愿冲在前头跟右屯卫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撼一场…… …… 右屯卫大营。 中军大帐之内,房俊居中而坐,各路消息雪片一般飞入,汇总而来。将近丑时末,距离叛军骤然出兵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房俊忽然觉察到不对劲…… 他仔仔细细将堆在桌案上的奏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而后来到舆图之前,先从通化门开始,手指顺着龙首渠与长安城墙之间狭长的地域一点一点向北,每一个奏报的时间都会标注一个叛军抵达的相应地点。然后又从城西的开远门开始,亦是一路向北,查看每一处位置。 叛军直至眼下抵达的最终位置,则是长孙嘉庆部距离龙首原尚有五里,已经接近大明宫外的禁苑,而宇文陇部则抵达光化门以西十里,与陈兵永安渠畔的赞婆、高侃所部依旧有着将近二十里的距离。 亦即是说,叛军声势汹汹而来,结果走了两个时辰,却分别只走出了三十里不到。 要知道,这两支军队的先头部队可都是骑兵…… 声势如此浩大,行进却如此“龟速”,且东西两路叛军几乎步调一致,这葫芦岛地卖得什么药? 按理说,叛军出动如此之多的兵力,且左右两路齐头并进,目的显然希望双管齐下夹击右屯卫,使得右屯卫顾此失彼,纵然不能一举将右屯卫击溃,亦能予以重创,如论接下来继续集结兵力突袭玄武门,亦或是重新回到谈判桌上,都能够争取极大之主动。 然而现在这两支军队居然不约而同的缓速前进,放弃直接夹击右屯卫的机会,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我看不出的战略阴谋? 房俊不由有些焦躁,想着若是李靖在这里就好了,论起行军布阵、战略决策,当世天下无人能出李靖之右,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倚仗穿越者高瞻远瞩之目光打造超级军队的“废材”而已,这方面实在不擅长。 或许是长孙家与宇文家彼此不合,都希望对方能够先冲一步,以此吸引右屯卫的主要火力,而另一方则可趁虚而入,减少伤亡的同时还能够获取更大的战果? 事关重大,如何予以应对,不仅决定着右屯卫的生死,更攸关东宫太子的存亡,稍有疏忽,便会酿成大错。 房俊权衡再三,不敢擅自决断,将亲兵首领卫鹰叫来,避开帐内将校、参军,附耳吩咐道:“持本帅之令牌,即刻入玄武门求见李靖,将此间之情况详细告知,请其分析利弊,代为决断。” 专业的事情还得专业的人来办,李靖必然一眼能够看出叛军之战略…… “喏!” 卫鹰领命而去。 房俊坐在中军大帐,随着两路敌军逐渐逼近的消息不断传来,如坐针毡。 不能这般干坐着,必须先择选一个方案对叛军的攻势予以应对,否则万一李靖也拿不准,岂不是坐失良机? 房俊左右权衡,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应当主动出击,若李靖的判断与自己不同,大不了收回军令,再做布置。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六六章 给什么钱,都搬回来! 安元寿继任其父之爵位、官职,这凉州上上下下都在其掌控之中,自幼骁勇善战、壮志凌云,却从未曾将这些治下百姓放在心上,固然不曾苛虐,却也绝算不上体恤民生。 在他眼中,这些百姓只不过是他收税的对象而已。 然而现在,自己即将背井离乡远迁关中,怕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回到这片土地,这位素未蒙面的掌柜却斟了一碗酒,给他送行…… 没多犹豫,他双手接过酒碗,仰起头一饮而尽,将酒碗递还给掌柜,抱拳施礼,诚挚道:“多谢!” 而面向四周,大声道:“往昔茂龄不懂事,从不曾对汝等父老施以恩惠,今日临别在即,心中感触万千,以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诸位父老看在我安氏祖宗的份上,多多包涵。” 言罢,向着各个方向,一揖及地。 “大帅何出此言?吾等受不起啊!” “安氏在凉州几百年,可从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说的是呀,头些年天下大乱,唯独咱们凉州没有卷入天下纷争,此皆安氏之功也!” 忽而有人问道:“大帅既已要内迁关中,为何又回到姑臧?” 安元寿心情很好,笑着道:“安氏与阴氏世代交好,但彼此之间却也有些龌蹉,某此去关中大抵再无回归之日,所以临行之前,有一笔账要跟阴氏好好算一算。” “难不成阴氏欠着安氏的钱?” “别管是钱还是人情,既然阴氏欠了安氏的,大帅去讨要便是!” “阴氏也太不是东西了,安氏遭难,作为世交不应该主动将欠债还清吗?” “那一家子上上下下都是狼心狗肺之徒,怕是想要赖账啊!” 阴氏在姑臧的名声并不好,百姓甚至对其深怀怨恨。 当年阴世师出任张掖太守,姑臧城中数千儿郎受其征召、护卫左右,结果其后留守长安之时,闻听唐国公起兵,居然派人将唐国公之祖坟挖掘,为世人所不齿。 后来唐国公亲率大军围攻长安,扬言只要阴世师弃城投降,便既往不咎,然而阴世师为了一己之工业,死战不降。城破之后,跟随在他身边的姑臧子弟都与其一同被杀。 不仅如此,不少故藏人也遭受牵累、家破人亡…… “阴氏不当人子,怕是要欺负大帅啊!” “吾等当随大帅同去,若阴氏赖账,一并砸了他的府宅!” 凉州自古位于东西要冲、胡汉杂居,自汉以来并入中枢,亦不曾停止过征战,故而民风剽悍、从不畏战。 安元寿连忙举手下压,感激道:“诸位父老维护之情,在下铭感五内!只不过我走之后诸位还要在姑臧生活,不宜得罪阴氏,否则将来遭受阴氏报复,让我情何以堪?等我先去卢国公出接了舍弟,再去阴氏讨债,他若敢抵赖,且得问问我手中横刀答不答应!” “好!” “大帅好气魄!” 安元寿自小便骁勇善战,勇武之名在整个河西都是数得上的,而凉州人就喜欢这等杀伐果断的英勇之士。 …… 营房之中,程咬金正与牛进达喝酒,絮絮叨叨的交待着各种事宜,明日一早牛进达便要启程赶赴番和城就任,也算是送行酒。 程处默从外头进了院内,身后跟着一群兵卒,推着板车往一旁的营帐内卸东西,这帮人一边推车、卸车,一边呼呼哈哈叽叽喳喳,很是闹人。 程咬金喝了一声:“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都给老子闭嘴!” 一群兵卒吓了一跳,赶紧闭嘴,一个个弯腰弓背、神情惴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牛进达好奇的冲程处默招招手,待其入内,问道:“弄什么东西呢?” 程处默恭敬回道:“是一些烟花,留着今晚燃放。” 程咬金也问道:“这玩意在长安就见过,好像很贵吧?” “是房家在姑臧的商铺送来的,那掌柜说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无需花钱。” “我去他娘咧通家之好!” 程咬金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桌子:“房二那贼斯联手李勣将老子困在这河西不得回京,这时候想起来通家之好了?给他送回去,老子不占便他这点便宜!” 他这人其实最好面子,若是以往,房家能送来一些烟花他是很开心的,可现在圣旨刚刚送达,不仅回京的梦想破灭,甚至还要留在凉州种地,可谓恨之如狂,若房俊站在他面前恨不能扑上去咬两口才解心头之恨。 程处默吓了一跳,在他看来公私要分明,房俊虽然阻止父亲回京,可两家的交情却不曾减少半分,收点烟花没什么问题,但父亲既然怒了,那只能送回去。 “喏,孩儿这就给送回去。” 刚转过身,忽闻程咬金又大喝一声:“且慢!” 程处默愕然回身,就听程咬金问道:“这玩意很贵吧?” 程处默点点头:“一个单色的烟花,在长安的售价便至少一贯钱,双色的两贯钱,三色的五贯钱,四色的甚至要二十五贯钱……每增加一色,价格倍增。送给咱们的都是四色的‘四季发财’与五色的‘五福临门’,足有上百个。这还是在长安的售价,运到河西,价钱再加一倍没问题,这些烟花起码上千贯。” 程咬金捋着胡子,不以为然:“那是售卖的价格,成本能用几个钱?那厮一点小恩小惠就将你打发了,没出息!去,你带人将房家商铺里的烟火都搬回来,有多少搬多少。” 程处默吓一跳:“那库房里的烟火小山一般,全买回来怕不是要几万贯……” “放屁!你耳塞驴毛了,听不清话?老子让你搬回来,不是让你买回来!” 程处默:“……” 老爹你认真的?! 程咬金气哼哼道:“那小贼奸诈阴险,这回算是把老子坑惨了,搬他点烟火算个屁呀?房家现在家大业大,不差这么点儿东西,都搬回来,今晚全都放了,让着姑臧城上上下下都见识见识老子的实力!” 程处默不知说什么好,您用抢来的东西显示实力,这合适吗? 可他素来在老爹面前犹如见了猫的耗子一般,根本不敢拒绝,忙点点头:“儿子这就叫人去搬!” 转身跑出去。 牛进达哭笑不得:“何必呢?” 小孩子斗气一般,简直幼稚。 程咬金瞪眼,很是不爽:“房二那厮给老子使绊子,老子拿他几个烟火又能怎地?” “自然不能怎地,正如你所言,人家差这点东西?可是没必要啊,让外人看着好像你小姑机场一般。” “那倒是未必。” “嗯?” 牛进达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这是故意为之,让旁人看着你与房二并无隔阂,两家依旧关系亲密?” 唯有亲近的人家才会跑去商铺的仓库搬东西,若当真有了隔阂,怕是送上门都给丢出去。 程咬金喝了口酒,叹口气:“那小子早就成了气候了,老子虽然不爽,却也不得不承认今非昔比,只能紧紧的抱住那小子的腿,否则吃亏的事情还在后头。” 权衡利弊、拿得起放得下,这素来是他的优点,只不过之前不看好李承乾能坐稳皇位,在兵变之时袖手旁观,导致站错了队,以至于有今日之困厄。 而现在的房俊早已是一方巨擘,或许不能帮着他程咬金更进一步,但譬如这次一般坏他的事,却是绰绰有余。 最重要是自己被贬斥在外,房俊却在陛下身边,远近亲疏一目了然,自己就算脾气再犟,也不得不低头…… 牛进达沉思少许,忽然道:“房二此番阻止大帅回京,会否并不是单纯的使坏,而是另有目的?譬如说在凉州监督棉花种植,有没有可能并非看上去的惩罚,而是大有益处?” “嗯?” 程咬金蹙眉:“益处何来?” “棉花乃是房俊亲自与司农寺合作培育,大帅当可知房俊不仅在奇技淫巧之上当世无双,即便是农事也颇有造诣,司农寺上下对其奉若神明……关键是房俊这些年鼓捣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举世瞩目?要么利国利民,要么敛财无数,这棉花很可能也不一般!” 程咬金精神一振,深以为然,想了想,道:“要不我在这凉州也买一写地,或者干脆开荒,也种一些棉花?” 监督官府推广种植棉花,自然是自己参与其中更有说服力,既能做一个榜样,又能发一笔财,公私两便、利益翻倍! 牛进达颔首:“我觉得可以,等到将右骁卫整编得差不多,也弄一些地,多种一些棉花。” 虽然对于棉花之用途、价值一无所知,但房俊这些年“聚财童子”的名声实在是太过耀眼,没道理不跟。 外边亲兵忽然跑进来,禀报道:“启禀大帅,安元寿已经到了门外!” 程咬金嗯了一声,吩咐道:“去将安忠敬带来。” “喏!” 兵卒离开,程咬金起身,略微整理一下衣冠,道:“说到底也是一方豪雄,老夫给他面子,亲自去门口迎接。” 牛进达也起身:“末将随大帅一同去。” 第一千八百六七章 决斗?他只是讨债而已 隋唐时期,尚武之风浓郁,不以成败论英雄,程咬金虽然栽赃陷害、攻其不备、堪称手段下作,成功将安元寿打得离开凉州、内迁关中,却并未因此对其不屑一顾,应该给予的礼节与尊重,一点都不少。 “茂龄贤弟,长安一别倏忽十余载,依旧是这般威武雄壮、阳刚霸气,老夫心中甚慰啊!哈哈!” 站在营房之外,程咬金拱手,大笑着施礼。 时至今日,安元寿之官职、爵位、地位都远不如他,但当年却也曾并肩作战,那份袍泽之情或许心中并不在意,但在人前却无论如何都要顾忌。 再者,他现在是胜利者,不吝于展示大度。 牛进达也上前施礼。 安元寿在门前止步,拱手还礼,先对牛进达道:“兄长此番前往番和城,想必首要便是整编部队,若有任何为难之处,还请派人告知小弟,能帮的绝对不遗余力。” 牛进达颔首谢过。 安元寿这才看向程咬金,笑容唏嘘道:“当年吾不及兄长,本以为吾未壮,状则不同!孰料到了今日吾依旧不是兄长之对手,心中既是郁闷又是钦佩,先帝在时,兄长护卫左右、简在帝心,如今新皇登基,兄长依旧权柄赫赫、睥睨朝野,当真了得。” 到了这步田地,所有的骄傲都要掩埋起来,夹着尾巴才能好过一些,而不是为了一时意气得罪了程咬金,反而被其针对、处处受制。 成年人不必在乎颜面,该认输就认输、该弯腰就弯腰,没什么大不了。 更何况我虽然输了,但你也未见得就赢了,不还是在姑臧城蹲着,回不去长安城…… 程咬金笑容一僵,旋即哈哈一笑,微微侧身:“你我兄弟多年未见,之前还打了一仗,还请入内喝杯水酒,好生聊一聊、叙叙旧。” 安元寿婉拒:“在下自然愿意与兄长亲近,只不过圣旨已下,务必日夜兼程前往关中,不敢稍作耽搁,只能辜负兄长好意了,心中惶恐。” 程咬金也不是让一下而已,两人虽然是旧识,也曾并肩作战,但并无太深的交情,此等情形之下若坐在一处喝酒也没什么好说,很是尴尬。 “既然如此,贤弟入城可是有什么需要老夫帮忙的地方?若有老夫出力之处,直言无妨!” 安元寿眼角跳了一下,很想说你既然这般豪气干云,那就要将安氏的钱帛还给我…… 不过明知不可能,也就多余说上这么一句,徒惹生气而已。 “小弟此来,是为了接回舍弟,既然陛下已经处置完毕,那么舍弟之罪过也等于既往不咎,不知兄长以为如何?” “那是自然!”程咬金一摆手,指着旁边营房被带过来的安忠敬:“不就在那儿呢?贤弟放心,之前虽然各为其主,老夫却也念着往年的交情,对于令弟好吃好喝好招待,绝对不曾苛虐半分!” 安元寿扭头看去,果然见到几个兵卒将安忠敬带了过来,观其神情虽然有些憔悴,但走路姿势未见异常,显然如程咬金所言并未遭遇刑罚虐待。 安忠敬见到安元寿,几步跑到近前,“噗通”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兄长,我办砸了差事,不仅钱帛被劫掠一空,还受奸人栽赃构陷,无颜再见兄长,更无颜见安氏列祖列宗!呜呜呜……” 程咬金在一旁捋着胡须,皮笑肉不笑,好像说的根本不是他。 安元寿厉声道:“行了!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生死等闲事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谁拿了咱们的东西,自取回来便是,如若不肯,自有横刀说话!” 程咬金:“……” 你小子想干啥? 拳怕少壮不假,但若是论及兵刃对战,老子一杆马槊让你们安氏兄弟并肩子上! 安元寿看向程咬金,抱拳道:“吾与阴氏有一笔账要算,此乃私事,可否恳请兄长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程咬金眯着眼,略作沉吟。 姑臧城如今在他治下,理论上城内发生的一切违法乱纪之事他都有权处置,不准安元寿去寻阴弘勇的麻烦,乃情理之中。可安氏、阴氏这两大族盘踞姑臧已久,根深蒂固、势力庞大,现在安氏内迁关中,还有阴氏在暗处兴风作浪,时不时给自己找麻烦。 若是借着安元寿的手打压一下阴氏的气焰,剪灭其威望,倒也未尝不可…… “公开械斗不行,但私人恩怨我不管。” 大唐律法不支持私下决斗,甚至对于械斗致伤、致死的处罚极为严重。但大唐盛行尚武之风,无论文人、武将推崇的都是“出将入相”,“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才是士人之主流,春秋时期流传下来的军阵之前骑将单挑依旧存在,私下斗殴屡禁不绝,很多时候官府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安元寿抱拳:“多谢!” 然后转身大步离去:“随为兄去阴氏讨债!” 安忠敬急忙跟上。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营门处,牛进达道:“要不要跟去看看?” 程咬金挠挠头,犹豫道:“不去了吧?钱进了我的口袋,安元寿不敢跟我要,便去寻阴弘勇的晦气,我若在旁,岂不尴尬?” 牛进达无力吐槽:“你还知道尴尬?好歹与安元寿一场交情,现在安氏不得不内迁关中,累世积攒之家财被你劫掠一空,安顿族人无以为继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多少给回人家一些!” 程咬金瞪大眼睛:“老子凭本事弄来的钱,凭什么给回去?安元寿也不傻,他不敢得罪我,就把主意打在阴弘勇身上,老子保证袖手旁观就很够意思了,至于他能从阴弘勇那里抠出来多少,看他自己的能耐!” …… 安元寿兄弟两个自左武卫营房出来,沿着城门宫阙向东城走去,沿途不少姑臧百姓见状,纷纷松了口气,唯恐他去寻程咬金的麻烦,反而被程咬金给害了。 毕竟现在的姑臧城是程咬金的地盘,城内城外驻扎着精锐的左武卫部队…… “大帅此去何处?” 有小贩送上来两串羊肉串,笑着问道。 安元寿接过羊肉串一口撸干净,嚼着羊肉道:“某与阴弘勇有一笔账,此去长安再无回归之日,自然要将欠账结清,与他决斗一番,生死无算、各安天命!” 嚯! 街上行人先是大吃一惊,继任兴奋起来,曾经姑臧城的两大“巨头”,居然要生死决斗?! 一传十、十传百,等安元寿兄弟两个到了阴氏大宅,身后已经跟了成百上千人,呼啦啦围拢上去,水泄不通。 安元寿立在门前,抽出横刀,在左手掌一划,鲜血涌出,走上台阶伸手拍在门板上,留下一个血手印。 这是粟特人的传统,手印留下、不死不休。 安氏盘踞姑臧几百年,一些粟特人的传统保存下来,姑臧城中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门前阴氏的仆人见状顿时色变,赶紧入内通禀…… 须臾,阴弘勇大步流星走出来,见到门上的血手印,脸色极为难看,来到安元寿面前数步站定,不满道:“我知兄长此来何意,可冤有头债有主,安氏财帛悉数被程咬金侵吞,自当去寻他讨要。” 安元寿不理会,回头看着安忠敬:“当初咱家的财帛可是由阴氏的商队护送?这厮是否答允帮忙顺利通过关卡?” 安忠敬咬牙切齿:“若非这厮答应的痛快,我又岂能上当受骗?” 旁观的群众哗然,阴氏不讲究啊! 人家安氏走投无路,登门相求,你若不答应帮忙也就罢了,答应之后却将人家出卖侵吞其家财,简直无耻之尤! 阴弘勇连忙辩解:“我自然是倾力相助的,可谁料卢国公严查关卡,在你家财货之中搜出违禁之物,这才将钱帛全数没收,与我何干?” 安元寿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乃做人之准则!你我相交一场,却背弃我的信任侵吞我的家财,禽兽不如也!今日不必多言,你我在此决斗,若我死在你刀下,实乃咎由自取,如若斩下你的头颅,则是苍天有眼!” 他将刀鞘丢在地上,握紧横刀:“来吧!” 阴弘勇额头见汗,又气又怕,气得是你明知财帛被程咬金吞了却不敢去要,跑来欺负我这个软柿子,怕的则是安元寿勇武之名冠绝河西,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可若是铁了心想要杀他,不会比杀一只鸡困难多少…… 决斗是肯定不能决斗的,嫌命长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一万贯,念在你我两家百年交情的份上,在下愿意赠送一万贯于兄长。” 只能破财消灾。 他也知道所谓的决斗不过是逼迫他给钱而已…… 安元寿怒极反笑:“一万贯?打发叫花子呢!” 他拱手面向四周围观百姓,大声道:“我安氏久居姑臧,诸位皆知我家底,价值百万贯之财帛被人侵吞劫掠,现在却只给我区区一万贯,还要我感恩戴德……诸位给评评理,一万贯够不够?” “自然不够!” “安氏几百年之积蓄,即便除去土地房产,现钱也得有百万贯不止啊!” 安元寿又道:“那诸位说说,某要回多少钱合理?” “我是经营当铺的,价值百万贯的财帛若不都是现钱的话,珠宝、字画等等一起出手,是要打个折扣的。” 有人像模像样的给估价。 “就算不值百万,那起码也得五十万贯!” “嗯嗯,对半折扣很是合理。” 看热闹不嫌事大,阴弘勇却急红了脸。 五十万贯?! 你还不如要我命呢! 第一千八百六八章 讨价还价 阴弘勇断然道:“绝无可能!” 五十万贯? 那还不如决斗呢! 安元寿点点头,马步半蹲,双手持刀,做出进攻姿势:“那就拿出兵刃吧,今日你我以命相搏,无论生死,人情债务一笔勾销!” 阴弘勇倒也硬气:“你虽勇武,我却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豁出性命可堪一战!” 然后话锋一转:“可你我两家百年交情,何必以死相搏?五万贯!再多没有。” 围观百姓:“……” 你可真是硬气啊…… 安元寿给气笑了:“你当我是小商小贩在这与你讨价还价吗?三十万贯!一文钱也不能少!” 阴弘勇眼睛一亮,狠狠松了一口气,可以砍价啊,那就好办…… “兄长是明白人,知道那些钱帛我并未拿到一文,又何以如此逼迫于我呢?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愿意资助兄长一些,毕竟咱们两家百年交情,兄长此去关中前途迷茫、处境困厄,十万贯,不能再多了。” 围观百姓也看明白了,那有什么决斗? 安元寿很是无奈,他虽然做出鱼死网破之姿态,可又岂能当真破釜沉舟、一往无前? 十万贯不多,但想必也很难在阴弘勇这边榨出更多了,关中即将丈量田亩,会有大量侵占之土地用以发卖,买上几千亩,足以作为族田确保家族口粮。 “现在拿钱,我马上走人。” 阴弘勇很是干脆:“兄长稍等!” 反身回去府中安排,十万贯不是小数目,尤其是要准备现钱,难度不小,不仅需要搬空家中商铺之库房,甚至还要向旁人拆借一些…… …… 傍晚时分,阴弘勇亲自安排将装满钱帛的车辆送出城门,在城外驿站前,抱拳送别:“兄长此去关中,前途叵测、境遇困厄,还望处处小心。” 安元寿也浑然不似白日里你死我忘之态度,嗟叹一声,还礼道:“人生漫漫、甘苦几何,福祸之间、谁能预料?此处一别,大抵再无相见之日,你我两家以往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他对阴弘勇之恨意犹如河水滔滔不绝,但是他明白自身现在之处境,不仅缺乏钱帛支撑家业,更怕任何人使绊子、耍阴招,阴氏在朝中还有一位太妃、一位亲王,如果存心寻安氏的麻烦,很是头疼,若能自此恩怨结清、一别两宽,倒也不错。 至于此番阴氏陷害安氏之仇恨,只能等着日后子孙建功立业之时,再来讨还…… 阴弘勇也不愿与安氏纠缠不清,毕竟此番事情是他有错在先,多少有些心虚,对于安元寿之言语自然万分认同。 此事若不能翻篇,对于阴氏本就不好的名声更会雪上加霜…… 待到阴弘勇离去,安忠敬跪在安元寿面前,羞愧不已:“都是我愚蠢无能,轻信阴弘勇,导致家中财帛被歹人侵吞,愧对兄长托付,更无颜见祖宗!” 安元寿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他们有心算无心,我们又如何躲得开呢?此事不必放在心上,相比于丢失了那些财帛,咱们即将在关中安家落户才是最为艰难的,振作起来,有的是需要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喏。” 其余安氏族人都吃了一惊,原来这些车辆上都是钱帛? 家主当真厉害啊,进了姑臧城走一趟,居然也能从程咬金、阴弘勇这等贼人口中抠出钱来…… “今夜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启程,晚上睡觉轮流值宿,所有人都精神点,莫被贼子半夜把钱给摸了去!” 丢失百年积攒的钱帛已经够丢人了,若是连这十万贯都丢了,怕不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 每至佳节,皇城都会开放,长安百姓由天街两侧的延喜门、安福门进入,汇聚于天街之上,阖城庆祝,若是重要节日皇帝还会出现在承天门城楼之上,与民同乐。 每年的除夕夜,皇室近支都会齐聚于太极宫,这是李唐皇室的传统,今年也不例外。 天色刚刚擦黑,太子、亲王、公主、驸马便陆续抵达太极宫。 宴会的地点在两仪殿,房俊到得比较早,被独孤谋拉着坐在偏殿,煮着茶水聊天。 独孤谋对种植棉花一事非常感兴趣,迫不及待问道:“家中有当年跟随侯君集覆灭高昌的子弟,提及棉花略有所知,据说在西域一带叫做‘白叠子’,其絮洁白、柔软细密,只不过其中掺杂诸多籽,很难弄出来,所以并不为人所重视。现在铸造局研制出脱籽机,是否意味着那棉花的价值大大提升?” 所以说,想要扶持寒门、平民去对抗世家门阀,是一个长远且艰巨的任务。白叠子在西域早有种植,却不为世人所知,中原的寒门、百姓听都未听过,可独孤谋却深知其优劣。 而且从脱籽机的研制成功便能推断出棉花即将大行其道、价值极高,这份家族底蕴、能力眼界,又岂是寒门子弟与平民子弟所能比拟?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问道:“独孤家乃是世家大阀,居然也关心起这等商贾之事?” 独孤谋叹气道:“阀阅太高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高高的架起却放不下来,规矩太多、礼仪太多、讲究太多,整日里钟鸣鼎食享受奢华,靡费的钱帛好似流水一般,谁家顶得住?过一个年节,差一点就花掉十余万贯……既然不能截流,那就只能开源。” 土地的产出虽然稳定,可毕竟太少,想要支撑奢华无度的享受,还是得靠着商业。独孤家虽然在“东大唐商号”有股份,也出钱买了几艘船搞海贸,可毕竟是世世代代土里刨食的内地士族,对于海贸不仅两眼一抹黑,且因为未知而产生排斥。 房俊的敛财之术天下无双,只要是他鼓捣出来的东西,最终都证明能挣大钱,故而听闻明年开春将在河西、西域广泛种植棉花,不少人家便动了心思。 棉花是新式作物,其习性、种植方式皆不为人知,想要从这上面赚钱,自然需要房俊或者司农寺的全力支持。 而司农寺虽然能够帮助种植,但其后的脱籽、纺织、销售却皆被房俊掌控…… 房俊倒是不介意带着独孤家,他与独孤谋的关系一向不错,提醒道:“种粮食的良田是绝对不允许种植棉花的,所以不妨开春之后去河西或西域开垦一些荒地,到时候去司农寺领取种子,自有司农寺的官员负责培训种植方式。” 可以想见,一旦棉花丰收,其纺纱、织布,必然获利颇丰,在这个年代的经济价值远超于种植粮食,若是家家户户都眼盯着棉花的利润进入侵占农田,将会导致粮食大量减产。 所以用良田去种棉花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独孤谋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如此说来,棉花的利润极其巨大了?哈哈,种棉花无需二郎帮衬,我自去寻司农寺的官员,可等到收割之后,那就得找二郎帮忙了。” “棉花的作用是纺纱织布,棉布想必一定见过吧?所以棉花收割之后,要么直接由我名下的纱厂收购,要么你自己也开一个纱厂,自己织布自己卖。” “这个……实不相瞒,我对劳什子纱厂一窍不通啊!” 独孤谋有些心动,既然房俊都开了纱厂,可见一定是能大赚特赚的,但他对此并不精通,不敢贸然尝试。 “这有何难?不过是购买几台脱籽机、招收一些人员加以培训而已,如果驸马有意,回头我给柳奭打个招呼,将那些排队的往后排一排,先给你挤出来几台。” 独孤谋是个杀伐果断之人,又或者来之前已经做了决定,所以很是痛快:“既然如此,那开春就大干一场!” 亲自给房俊斟了一杯茶,忽尔问道:“那劳什子脱籽机,几多钱一台?” 房俊礼貌的接过茶杯,不以为意道:“倒也不贵,五百贯一台。” 独孤谋愣了一下,又问:“一个纱厂,需要多少台这种脱籽机?” “那就要看纱厂的规模了,少则三五十台、多则两三百台。” 铸造局虽然研制出了脱籽机,但是这种以人力为动力的简易机器工作效率极其低下,只比人力强不出多少,唯一的优点是比人手挑拣的更为干净。 之所以没有研发水力脱籽机,是因为根本没必要,棉布并不是生活必需品,所以种植棉花、纺纱织布的第一目的是为了“富民”,给更多的平民百姓多一个收入来源,而不是培养出一大批“资本家”去吸百姓的血。 虽然最终的结果肯定是纱厂的规模越来越大、逐渐演变出资本主义,但这个过程的时间长一些,便会有更多平民因此受益,这才是房俊联合司农寺培育棉花之初衷。 至于脱籽机不过是铁制而已,价格为何这般离谱? 自然是房俊打算收割一批“专利费”,这东西原理简单,买回去之后逆向研发很容易造出来,所以只能是一锤子买卖,自然狠狠的敲一棒子…… 第一千八百六九章 资本雏形 独孤谋倒吸一口凉气:“岂不是说,开设一个小型的纱厂也要两万贯?” 房俊喝口茶水,道:“想什么呢?这只是脱籽机的投资而已,棉花脱籽之后又不会自己变成棉线,需要有纺织机,就是那种用来纺织羊毛的机器,起码要个十几二十台,三千贯一台。光有机器不能,还得人来操作,所以一个小型纱厂的雇工最少也要五十人,还得有厂房,棉花也好、棉线也好都不能受潮……” 朝廷推广棉花,然后用纺织机、脱籽机收割资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脚步声响,独孤谋将话语咽了回去,扭头去看,见是程处亮进来,忙招呼一声:“快过来坐坐喝口茶水,酒宴还得一会儿才开始。” 孰料程处亮前脚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小尾巴,清河公主亦步亦趋,小脸儿紧绷,明显有些紧张…… 夫妻两人分别落座,程处亮无奈道:“那边正殿里闹哄哄的,吵得心烦,便过来喝茶聊聊天,殿下不必担忧。” 他这么一说,房俊与独孤谋才反应过来,原来清河公主是怕程处亮与房俊起冲突…… 房俊苦笑,对清河公主道:“殿下多虑了,我与卢国公交情深厚,此前之事不过公事公办而已,并不影响私谊。更何况咱们两家乃是世交,我与处亮又是连襟,绝不会反目成仇。” 清河公主翻个白眼,娇哼一声,道:“你现在是太尉了嘛,位高权重与往日不同,本宫过来看看是否能献殷勤斟茶递水,免得被你欺负!” 大唐公主几乎各个性格外向、开朗剽悍,清河公主长得娇小玲珑、秀美可人,坐在三个男人中间却没有半分扭捏。 房俊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微臣就给殿下一个斟茶递水的机会……只不过殿下还是离我远一些为好,就怕处亮事后担惊受怕、夜不能寐,毕竟微臣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他这么一说,独孤谋与程处亮都笑起来,毕竟房俊“好公主”之名天下皆知。 清河公主闹了个红脸,琼鼻微皱,瞪了房俊一眼:“撵我走是吧?哼哼,也不知谈论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本宫才不稀罕听!” 言罢,起身微微颔首,莲步款款的走了。 既然程处亮不会与房俊打架,她自然不会留下…… 房俊给程处亮倒了一杯茶水,笑道:“看来在殿下心中,我不是个好人啊。” “哪里的话?”程处亮忙解释道:“毕竟家父此番未能如愿回归长安,在旁人眼中乃是二郎从中作梗,或许与我家生出龌蹉也说不定,故而有所担忧。不过二郎放心,吾兄弟几人皆公私分明,二郎身居高位所考虑的事情皆非吾等能够参与,断然不会心生怨怼。” 程、房两家羁绊甚深,自然不会因为这件事便反目成仇、分道扬镳,毕竟不准程咬金回归长安乃是陛下之意愿,房俊当时是否阻止,都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 房俊欣然道:“你能这么想就好。” 他与程处弼情同手足,与程家其余几人交情也都不错。 “你们谈什么呢?” 程处亮喝口茶水,好奇问道。 他早就发现房俊与独孤谋离开人群躲在这边嘀嘀咕咕…… 房俊简略将种植棉花、开设纱厂之事说了,遂问道:“虽然投资大了一些,但却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处亮若是有意,不妨也参与进来。男人总得有点私房钱才能腰杆子硬气,不然连去平康坊吃顿花酒都要去找娘子要钱,岂不憋屈?” 李二陛下的基因极其强大,他的子女皆具有极强的掌控欲,清河公主看似娇小玲珑、柔柔弱弱,实则对程处亮管得极严。 程处亮眼睛放光,心虚的左右瞅瞅,而后往前凑凑,小声问道:“可我什么都不懂啊,到时需要二郎多多帮衬。” 房俊不以为意:“小事一桩,你只需出钱即可,让卢国公在河西那边多弄些地,只要种出棉花,其余开设纱厂之事项我来安排,自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团队运作此事。” 在现在这个阶段,任何有可能滋生资本的萌芽都要受到引导、掌控,若是任由其恣意生长,极有可能形成资本垄断。 生产力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每多一个行业垄断,都意味着平民被狠狠的剥削一次,资本的贪婪会像是水蛭一样依附在平民身上吸食血肉,直至榨干…… 一个主导棉纺业的行会是有必要存在的,而且必须掌握在他的手中,将资本向外引导,去倭国、去南洋、甚至去西洋倾销棉布,而不是立足国内,对本就贫瘠的经济造成巨大冲击。 拉拢世家子弟一起去做这件事,更便于他掌控。 独孤谋在一旁有些羡慕,事实上他对于商贾之事也不精通,却不能直接开口恳求房俊帮衬,一则两家未到那等交情,再则全部交给房俊运作,他也不放心…… 不是他胸襟狭隘,更不是锱铢必较,而是因为独孤家的处事原则。 “独孤”家,家如其名,虽然是关陇门阀的中坚,与各方之纠葛颇深,但是在利益上却始终保持距离,掌握主动。 无论政治亦或经济,都不会授人以柄。 否则,宁肯不做。 程处亮欣然颔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二郎一杯。” 房俊笑着与其碰杯,喝了一口。 刚刚离开的清河公主去而复返,招呼道:“酒宴已经备好,陛下马上就过来,咱们先过去吧。” 说着,一双盈盈美眸不断在程处亮、房俊脸上巡梭,确认二人并未发生口角更未翻脸,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今时今日的房俊早已不似以往那个动辄犯“棒槌”脾气的妹夫,甚至可以阻挠程咬金回归长安,权柄赫赫、当世无双,即便李勣都避让三分,万一程处亮因为程咬金之事与其翻脸,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房俊马上便感受到清河公主的眼神以及用意,无奈的拍拍程处亮肩膀:“回去要多教教你家殿下,朝堂上的事情很多时候看上去打打杀杀,实则私下里仍可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并不是我反对了你的意见就等于立场对立,就反目成仇,她这皇家教育根本不合格。” 清河公主不满:“若是旁人本宫自是不会担心,纵然得罪了又能如何?可你是有名的棒槌嘛,万一驴脾气发作欺负郎君怎么办?” “嘿!” 房俊气得不轻,给了程处亮一个眼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古人之言诚不我欺!处亮啊,好自为之。” 清河公主秀眉倒立,生气道:“你就不能教点好?男子汉大丈夫,跟自己女人耍威风算什么能耐?” 房俊反唇相讥:“若连自己女人都摆不平,你还能指望他在外头有什么能耐?” “你你你,你颠倒黑白、强词夺理!” 清河公主斗嘴哪里是房俊对手?毕竟当初可是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对上一众御史都不落下风。 程处亮赶紧搂住清河公主的肩膀往外推,口中安抚道:“他那张嘴当初可是连太宗皇帝都头疼不已、无计可施,你能说得过他?只能是越说越气,咱不理他,走走走,去吃饭,酒宴之后赶紧回家,你不是最喜欢放烟花吗?我准备了好多呢,各种颜色的都有。” 夫妻两个的感情显然很好。 清河公主被推着走了两步,忽然又站定,回头看向房俊:“喂,本宫可是你的妻姐,你认不认?” 她这么一说,房俊便明白过来:“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就别绕那么多的弯子,免得把自己绕迷糊了……想要烟花呗?小事一桩,回去之后便让人将店铺中的存货全都送去卢国公府,殿下晚上放个够。” 清河公主哼了一声,转身向前走,嘴里嘀咕:“鬼精鬼精的,真烦人……” 房俊无语,回头对独孤谋抱怨:“分明是妻姐,却好像小姨子似的。” 独孤谋就笑。 如果真是小姨子,怕就不是这般宠法儿了…… 诶? 这么一想,忽然发觉好像今日并未见晋阳公主。 走向正殿的途中,独孤谋问道:“晋阳殿下为何未见?” 房俊随意道:“太子殿下今日睡觉惊厥,皇后有些担忧便去东宫照顾,晋阳殿下闲来无事,便去陪着皇后。这会儿大抵已经陪着太子、皇后一并过来了吧?” “原来如此。” 独孤谋点点头。 房俊却在想,或许李神符等人并未决定在年节之时发动,岑长倩率领书院学子组成的“神机营”也不能长时间潜伏在东宫之内,万一被旁人察觉,这一手便再不能用。 不过为了确保万全,还是等到各种祭祀活动结束之后,再行撤出…… 思忖之间,来到两仪殿正殿,殿内烛光掠影、富贵堂皇,皇室近支齐聚一堂,欢声笑语、气氛和谐,尽显富贵气象、盛唐风流。 未几,李承乾与皇后苏氏、太子李象携手自后堂走出,再后则是李厥以及几位妃嫔。 酒宴开始。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七十章 刚愎自负 酒宴气氛比较压抑,彼此间的交流略显冷淡。 李二陛下即便没有那样的丰功伟绩,单纯以人格魅力而论,言谈举止之间就足以令人心折,使人不由自主的向其靠拢,愿意亲近。在这一点上,李承乾远远不足。 故而在晋王圈禁、昭陵爆出大案的背景之下,氛围始终不够热烈,冷羹冷烩,纵有佳酿相佐亦是寡淡无味,未至酉时,酒宴便草草散场。 李承乾、皇后、太子退去寝宫,命人传话房俊,让他前去御书房,说是有要事相商…… 清河公主未走,背着手在一旁盯着房俊。 房俊这才想起刚才的承诺,叫住正要先行一步回家的高阳公主:“回去让管事去城中商铺看看还有多少烟花存货,都给清河殿下送过去……再给安康公主也送去一些。” 方才独孤谋若不在场也就罢了,那么多公主事先都已经送去一些烟花了,但答应多给清河公主一些,自然也得给独孤谋一些,否则独孤谋心里怕是不高兴…… 高阳公主一愣,一双美眸便斜睨了一旁背着手的清河公主一眼,又狐疑的看向自家郎君……那么多的公主,为何偏要多给清河? 难道是有什么情况? 清河公主眨眨眼,反应很快,知道高阳公主误会了,顿时面红耳赤,小步上前拉住高阳公主的手,跺脚小声娇嗔:“妹妹你想什么呢?方才我家郎君与二郎、独孤驸马一起聊天,无意提及烟花,二郎才答应送给我一些放着玩儿。” 高阳公主撇撇嘴,喊独孤谋的时候就是独孤驸马,喊我家郎君的就是二郎…所以你跟我家二郎分外亲近是吧? 不过她不是小肚鸡肠不顾大局之人,此等场面自然不能耍小脾气,笑眯眯握着清河公主的手,揶揄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就算信不过自家郎君,难道还信不过姐姐你?” 清河公主:“……” 难道我还得谢谢你? 一旁,巴陵公主与兰陵公主携手路过,眼睛瞥了房俊一眼,又看了看高阳公主,抿着嘴巴,脚步匆匆而去。 高阳公主:“……” 你那什么眼神,挑衅我吗? 两条秀眉微微挑了一下,未等说话,清河公主已经拉着她往外走:“快到午夜了,赶紧去让人给我拿烟花啊,不然来不及了。” “哼!” 高阳公主娇哼一声,随着清河公主去了。 …… 房俊吁了一口气,一扭头,便见到长乐公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赶紧露出一个笑脸,正欲打个招呼,却见长乐公主笑容倏然一收,玉容清冷,转身走了…… 正巧路过的城阳公主似乎察觉到房俊的尴尬,抿嘴一笑。 房俊干咳一声,目光在城阳公主身上巡梭一圈:“听闻杜荷那小子最近染了风寒身体不适,连今日宴会都未露面,难不成病得很重?改日我登门探视一番。” 城阳公主花容倏变,紧张的左右张望一眼,见近前无人,这才松口气,瞪了房俊一眼,脚步匆匆离去。 杜荷自去岁在城南庄子里遭遇乱兵冲杀,虽然侥幸保住性命,却吓得一病不起,今年始终在骊山皇家别苑隔壁的庄子里疗养,根本不在家,房俊口口声声登门探视,那是探视杜荷还是探视别的? 有鉴于房俊“好公主”的名声,不管其真心还是揶揄,城阳公主都不敢接话儿…… …… 御书房内,唯有皇帝一家,李承乾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玻璃窗户外是流光溢彩的庭院,皇后一身宫装、满头珠翠,跪坐在一旁煮水沏茶,太子李象则似模似样的坐在御案之后的龙椅上,自己研磨、伏案练字。 房俊入内,见礼之后,便坐在李承乾对面。 皇后沏好茶水分别放在两人的案几上,侧颜在烛光之下秀美绝伦、眉目如画,螓首蛾眉、鬓若刀裁,一截纤美白皙的脖颈,满头珠翠。 茶香清幽,脂粉略浓,交杂在一处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房俊喝了口茶,恭声问道:“不知陛下召见微臣,可是有何吩咐?” 李承乾直言不讳:“你让人埋伏于东宫之内,的确能够更好的保护太子,可现在贼人迟迟不曾发动,若那些人长期潜藏下去,唯恐有碍东宫名声。” 即便太子年幼尚未大婚,但毕竟宫闱深深,任何不好的传闻都有可能玷污皇家名声。 皇后苏氏便抬眸向房俊看过去,盈盈目光之中有些担忧、有些期盼。 对于一位母亲来说,攸关太子之安危,她才不在乎什么别的东西,只要太子有一丝一毫的危险,她就愿意让那些书院学子一直潜藏下去。 但陛下显然不这么想,而唯一能够扭转陛下想法的,也只有房俊了。 房俊略一沉吟,道:“陛下明鉴,贼人居心叵测、大逆不道,断然不会轻易放弃谋逆之心,况且昭陵大案牵连甚广,诸多宗室子弟涉及其中、按律当斩,他们又岂能坐以待毙?陛下身边护卫重重,安全无虞,贼人就一定会将主意打到太子那边,最起码也能以此来要挟陛下退让,不得不防。” 李承乾却摇摇头:“朕却觉得的未必如此,昭陵大案惊天动地,朕为太宗皇帝、文德皇后之子,无论何等情况之下都不敢退让半步,否则就是不孝,任何涉案人员都要经手国法家规之处置,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决不会妥协。宗室内早已知晓朕之态度,又岂会做那些无用功试图胁迫于朕呢?” 顿了顿,他面容冷肃:“退一万步讲,纵然贼人侥幸得手、以太子胁迫朕妥协,朕也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退让半步!” 一直以来,“优柔寡断”几乎等同于他的标签,世人对他的评价首先便是“没担当”,性格懦弱、不够杀伐果断,那么这一次他就要让世人看看他将会是何等强硬。 也让世人知晓他的底线所在。 房俊蹙眉,有些不可理解:“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岂能意气用事?如若按律施为,宗室内只怕家家缟素、户户戴孝,用天翻地覆形容亦不为过!陛下当借此机会分化、拉拢宗室,将那些心怀不臣之辈孤立出去,获取大多数人的拥戴,进而牢牢掌控宗室。” 市井之间的屠狗辈可以快意恩仇,五陵间的游侠儿能够随心所欲,但皇帝不行。 皇帝之权威来自于世人之拥戴,更底层的基石乃是政治制度。 政治制度其实是不讲究什么公平正义的,只讲利益,将利益按照阶级一层一层分配下去,这就是制度,当权贵占据利益分配之顶层,是为封建主义,盘踞其上、剥削其下的,是为资本主义,努力将利益分配至每一个平民的,就是社会主义。 人世间所有之战争,基本都与利益挂钩。 每一场战争发起的底层逻辑,都是利益的再度的分配…… 所以皇帝需要考虑的是利益的分配,而不是所谓的公平、正义。 当你一个人盘踞在帝国之上俯瞰众生,享用亿万人民创造的财富,和谈公平、又和谈正义? 一个合格的帝王,就应当是一个完全的政治人物。 而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你不懂妥协,还谈什么政治? 李承乾却根本听不进去,摇摇头,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朕若不能将那些亵渎皇陵之辈绳之以法,愧为人子!” 皇后苏氏低头斟茶,秀丽面容古井不波,但一双美眸却掩藏不住内心的担忧。 陛下此举,是要逼得那些宗室铤而走险、鱼死网破…… 房俊有些无奈,他已经察觉到李承乾性格之中的偏执与刚愎,这或许是其长期遭受压制、一朝登基为帝之后彻底释放后的转变,由一个极端,转向另外一个极端。 再继续劝谏下去,就是不识趣了,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导致两人之间的罅隙越来越深。 房俊喝了口茶水,颔首道:“若如此,潜伏于东宫的‘神机营’可以撤出,但为了万无一失,不妨等到初五之后,左右不过三五天而已。” 自新年开始直至正月十五,皇家、朝廷都有一些列活动,大多都是祭祀仪式,但是自初五以后,各种活动的规模与密度都大大降低,长安城内能够有借口四处活动的人少了,危险自然相应减低。 李承乾虽然仍有不满,觉得自己身为皇帝却连东宫的护卫力量都不能一言而决,但也知道这已经是房俊在让步,若是自己坚持己见,搞不好这个棒槌就会发脾气。 这厮当真犯浑,他还真有些发怵…… “如此也好,二郎办事素来稳妥,你的谏言我自会听取,不过……‘神机营’?” 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字,大唐军队序列之中从不曾有这样一个番号。 房俊笑道:“臣一时戏言而,如今潜伏东宫护卫太子安全者,皆乃书院之优秀学子,这些人年纪轻、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极强,又是第一支全部装备火器的部队,故称之为‘神机营’。” 第一千八百七一章 皇后:他心里有我…… …… “此番事了,这些学子都将回归书院继续读书,但‘神机营’的编制暂时不予撤销,而是在选拔人员之后重新组建,暂由岑长倩予以节制,归于左金吾卫编制之下。” 以当下铸造局的产能并不能完成全军的换装,而且火枪也好、火炮也罢乃至于震天雷等火器,并不能完全适应全天候作战,使用的场景限制极大,所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冷兵器的占有规模依旧很大。 但这并不妨碍一支完全装备火器的新式军队诞生。 一支由精挑细选的兵卒、理论知识充沛的将领、制作精良的火器所组建的“神机营”,从战术层面一点一滴的累积、改进,为全军换装做好准备,将会是未来大唐军队的“模范”,房俊甚至想过干脆取名“教导团”…… 李承乾好奇问道:“这也是你那个‘委员会’商讨出来的?” “没错,火器之威力已然得到全军上下之认可,但使得火器推广全军必然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且不说当下铸造局的产能跟不上,即便有充足的火器,部队也很难发挥火器之威力,战术之训练、后勤之重建、产能之扩充,都需要长时期的准备才行。” 相比于冷兵器时代,火器之应用最大的障碍就是后勤补给之困难,火器威力巨大,但消耗太大,若无一个周密、严谨、且庞大的后勤补给系统,根本无法发挥其战力。 没有子弹、炮弹的火器,连烧火棍都不如…… 而在当下,运输能力的底下便是制约火器推广的最大障碍。 李承乾不了解这些,虽然想管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点点头:“虽然朕对二郎的能力极为信任,火器亦是新生事物,但英公等人皆乃百战宿将、谋略精深,还是应当多多商议、取长补短,共同进益才好。” 正如他自己所言,对于军权方面,他现在有心无力。 他不是太宗皇帝,没有如山一般的功勋、自然缺乏震慑四方的威望,无论是以李勣为首的贞观勋臣,亦或是以后起之秀为代表的房俊,这两人现如今好似屹立于大唐军方的两座山脉,高山仰止、坚不可摧,即便是个这个皇帝也难以插手其中。 譬如此次护卫东宫,居然要靠房俊阻止一支“神机营”潜藏丽正殿…… 所幸,他的野心是有限的,直至目前并未试图染指军权,有李勣与房俊相互制约,皇权稳如泰山。 房俊颔首:“陛下所言甚是,微臣遵旨。” 顿了一顿,道:“若陛下再无其他嘱咐,那微臣就暂且告退了。” 皇后苏氏抬眸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房俊留意到皇后的目光,温言道:“皇后放心,即便‘神机营’撤出东宫,也还有东宫六率的部队护卫在东宫南北各门,足矣护卫太子殿下之安全。” 皇后依旧担忧,红唇动了动,小声道:“但愿如此。” 凡事有房俊参与她才会觉得安心,否则便心慌意乱、寝食难安。 相比于陛下,她更信任房俊…… 李承乾颔首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守岁吧。” “喏。” 房俊起身,先后给皇后、太子施礼告退。 太子李象马上从御案之后走出来,恭恭敬敬给房俊回礼,然后直起身,好奇道:“明日上午孤去给师父拜年,不知师父准备了何等礼物?” 房俊一愣,看向李承乾:“太子乃国之储君,尊贵非常,岂能出宫去给臣拜年?臣万万不敢领受。” 李承乾不以为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然是太子少保,便是太子之近臣、长辈,太子以礼待之,自无不可。” 他充分吸取自己当年之遭遇,就是因为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大臣自始至终站在他的身边,这才导致地位受到冲击、皇位险些旁落,早早给李象找一个靠山,储位才能稳稳当当,不给那些心怀觊觎之辈任何可乘之机。 至于会否因此将房俊培养成为“权臣”,他倒是并不在意。 他如今年富力强,起码三十年之内不虞皇权衰颓,等到将来太子登基之时也早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并不会发生“主少国疑、奸臣弄权”那等情况。 况且房俊其人对于权力并无太多之欲望,否则无需等到太子将来,他这个皇帝现在就得遭受房俊的胁迫、控制…… 房俊只得应下,转头对太子笑道:“生活之中有太多的循规蹈矩,我们身处其中不能反抗,已经无趣至极,若是每一日都有一份对于未知礼物之憧憬,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李象便满是期待:“那孤今夜怕是睡不好觉了,很期待师父的礼物啊。” 房俊大笑起来:“微臣何时让殿下失望过?你现在太小,要主意睡眠、饮食,一定要将身体养好,他日才能为帝国做出贡献。” “嗯!孤会记得师父的教诲。” 李象用力点头。 …… “太子好像很喜欢太尉?” 待到房俊告退,李承乾喝口茶水,若有所思的询问。 李象有些紧张,从父亲脸上看不出喜怒,又不敢去求救母亲,遂道:“倒也不是喜欢,只不过听闻太尉当年的一些事迹,觉得很有趣。” 相比于父亲的古板、严肃,他显然更喜欢房俊的随行、温和。每一个少年的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梦”,梦想着践踏规则、破碎礼法,仗剑载酒我行我素,而房俊当年之种种“壮举”,更让小小的太子心生憧憬、崇敬。 李承乾颔首表示理解。 身为帝王,自然要时刻保持自己的威严,长此以往形成习惯,即便是在妻儿面前也都狠狠端着,难免失于体贴、慈爱,不过他不以为然罢了。 男孩子总是淘气的,不愿意循规蹈矩,总是想着去做一些恣意妄为的事情,不仅是太子这么想,他当年又何尝没有羡慕过房俊? 想喝酒就喝酒,喝得斗酒诗百篇、酒场纵横千杯不醉;想打架就打架,打得亲王痛哭、皇亲嚎叫,长安纨绔无敌手…… 当年他在东宫之内,每每听闻房俊之事迹,时常心向往之。 见到父亲认同,李象胆大了起来,挺了挺瘦弱的胸脯,道:“‘男儿只手把吴钩,志气高于百丈楼’,孩儿长大了,也要做一个壮志凌云的好男儿!” “好好好!” 李承乾很是欣慰,将李象拉到身边搂在怀里,畅然道:“汝之曾祖、祖父皆乃世间豪雄,于乱世之中奋发神威、抵定乾坤,剿灭各路豪杰打下这锦绣山河,为父与你可谓是坐享其成。然则你我亦不能安于现状,总要勤于政务、夙兴夜寐,将这大唐盛世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不负先祖之荣光!” 这江山是李家的江山,唯有李氏子孙才能手执日月、言出法随,一言而决百万人之生死! 如今加于皇权之上的种种桎梏、枷锁,终有一日要统统打碎! 大唐皇帝,自当威严绝伦、生杀予夺! 李象激动地小脸儿通红,大声道:“我一定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像师父那样带着大军横扫宇内、威震番邦!” 李承乾:“……” 你是我儿子,像他作甚?! 皇后苏氏心里一跳,赶紧将李象拉过来,教训道:“你是太子、国之储君,自当威严厚重、谨慎持中,岂能征战四方、蹈履险地?打仗的事儿自有太尉等人操劳,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阙之内读书学习,好好做一个皇帝就行了。” 言罢,不理会小脸儿垮下来的李象,看向李承乾横了一眼,不悦道:“太子正是心思浮动的年纪,陛下岂能如此鼓动他?若是从此养成不安分的性子,将来势必要闯下祸端。” 李承乾不以为忤,拍了拍自己的腿,嗟叹一声:“哪一个男儿心里没有开疆拓土、驰骋万里之梦想呢?若非当年受到长孙冲值陷害残了腿,以至于不良于行,我早就向父皇请命随着大军征战四方了,何至于生平无尺寸之战功,进而缺乏威望、致使弟弟们生出不忿、意欲取而代之?” 皇后默然。 作为枕边人,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那些年李承乾是如何过来的,夜里辗转反侧、白日诚惶诚恐,而所有的这一切,就在于他虽然是嫡长子,却既无过人之聪慧、也无显耀之成绩,资质平平、按部就班,如何镇得住那两个惊才绝艳、聪慧绝伦的弟弟? 李象虽然是长子,却因养育在她膝下才成为嫡子,根基不稳,此外还有李厥。再者,陛下年轻,肯定还会有其他子嗣,如若李象不能早早建立牢固之根基,未尝不会重蹈陛下当年之覆辙。 若李象被废,未能养育儿子的她又该何去何从? 似乎感受到皇后的担忧、惶然,李象握住她的手,小脸儿上满是严肃:“师父说过,母后为我付出了很多,他让我一定好好读书学习,将来孝顺母后,绝对不会惹您生气!” 皇后苏氏心中一热,将李象搂在怀中。 第一千八百七二章 盛世锦绣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金吾卫明火执戈、穿梭于长安各处街巷,瑟瑟寒风、火把摇曳,行走之间甲叶铿锵,威武杀气将一众惹是生非的膏梁纨袴、游侠儿都吓得老老实实在各自居住里坊不敢露头惹事,孩童们却是不怕,时不时有穿着新衣的孩童拿着吃食跑上前去,仰着冻得通红的脸蛋儿,高举起手送给巡逻兵卒。 金吾卫兵卒既不会接受、更不会停留,但每每这个时候,这些兵卒都会行走间挺直胸膛,右手成拳轻捶一下胸甲,以示致意。 每日里在营房接受军中司马之教导,读书写字样样不落,使得他们都明白自身之职责所在,除夕夜阖家团圆,他们却要顶着凛凛寒风在京中巡逻,所求除去军令如山之外,也要守护这万家灯火、盛世安宁。 看到孩童那一张张纯真朴素的笑脸,那一只只握着或是糕点或是腊肉的高高举起的小手,这是对他们的辛苦最直接的认可与褒扬,会使得他们从内心里对自己的所为感到认可与自豪。 将至凌晨,新旧交替,一些人家已经等待不及,将一妹妹烟花搬倒庭院或者街巷,孩童兴奋的举着点燃的线香凑近,“嗤嗤”的火花轻烟,继而“嗵”的一声,烟花冲破外壳,冲天而起,扶摇直上摇曳着焰尾,在夜空之中“砰”的爆裂开来,盛放一朵璀璨的烟花。 按制,太宗皇帝三年孝期,天下应杜绝一切庆祝活动,但李承乾颁布御令,除去皇家要守孝之外,其余臣子、百姓在佳节期间可自行庆祝……此举自然引发万民称颂。 房俊自太极宫出来,由亲兵簇拥着策骑返回崇仁坊,慢悠悠的信马由缰,时不时仰起头看着夜空之中绚烂的烟花,忍不住抿着嘴角笑起来。 开海也好、拓边也罢,他所作所为最终都是为了这大唐子民、华夏子孙能够多吃一碗饭、多穿一件衣,这才是他自身价值之体现。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大权在握,比起这万家灯火、煌煌盛世,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今年有鉴于宗室之内的紧张氛围,房玄龄夫妇带着萧淑儿、俏儿以及孩子们都滞留江南,不曾回京,令他心中倍感牵挂、想念…… 到了坊门处,坊卒早已大开坊门、恭候门外,远远见到房俊便齐刷刷一揖及地,高声道:“恭贺二郎新春吉祥、万事如意,阖家安康、公侯万代!” 房俊大笑着策骑进入坊门,大手一挥:“赏!” 身后便有亲兵笑着留下来,跳下马,自褡裢中掏出一把银锞子,一个一个的赏过去。 …… 后堂里,正等着房俊回来一起吃年夜饭。 高阳公主拉着武媚娘的手,小声嘀嘀咕咕的将方才皇宫里的事情讲了,尤其是房俊嘱咐她派人给清河公主送烟花…… 末了,高阳公主轻叹一声,道:“以往我从来不在意这些事,男也好、女也罢,既然身处咱们这等尊贵之地位,不必遵循什么从一而终,过得来就好好过,过不下去便另谋良人,总不能吊死在一颗歪脖树上吧?” 这话是有些离经叛道的,最起码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等闲听了就得面红耳赤、大骂一声荒唐……可武媚娘却深以为然,颔首附和。 一旁的金胜曼瞪大眼睛,左瞅瞅、又看看,心里感慨又佩服,这两人也太厉害了,身为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却将“桀骜不驯”“离经叛道”演绎得淋漓尽致…… 只不过这话也不知她们敢不敢在郎君面前说,说了会不会挨揍…… 得到武媚娘的认可,高阳公主明显感触颇深,感慨道:“以往他与长乐不清不楚,我根本不屑一顾,长乐愿意跟着他就跟着呗,又不能嫁入房家。甚至他与巴陵黏黏糊糊,我也并不很是担心,左右不过是警告一下、敲打一番,巴陵定然知难而退。可现在我瞅着咱们这位郎君,或许当真是心里有些龌龊,对于公主格外感兴趣……” 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可专挑她的姊妹下手,这怎么忍? 金胜曼忍不住道:“殿下是担心清河公主?不至于吧……” 武媚娘却是明白高阳公主的担忧何在:“今日晋阳殿下没露面?” “说是身体不适,就未露面。” 高阳公主握着她的手便紧了紧,果然是七窍玲珑心,知道她真正担忧的是什么。 巴陵也好、清河也罢,即便加在一处也不足以使她心生忌惮,不过是“玩物”而已,连长乐都比不过,如何爬到她的头上? 晋阳公主才是心腹大患。 武媚娘抿了抿嘴角,也有些担忧:“晋阳毕竟是不同的,几乎是郎君看着她长大,这种情分非同小可,况且晋阳对郎君素来亲近,有些时候甚至不在意男女之防,视之如兄如父,万一郎君藏着心思,那可如何是好?” 只看晋阳公主屡屡拒绝议亲,甚至动辄以出家为道相威胁,便可知其心意。 而房俊之心思虽然很难看透,但结合之前对晋阳视若“囊中之物”的丘神绩惨死江南渡口,便可窥见一二…… 武媚娘秀眉一挑,感受到巨大压力,却也充满斗志:“那就得看咱们郎君到底是何想法了,放在外面便随便他,即便诞下子嗣也无所谓,咱们甚至会送上祝福,可若是想要娶回来,绝对不会那么容易。” 对于晋阳公主,她自然了解颇深,那位看上去娇柔靓丽、乖巧伶俐,实则秀外慧中、心机不浅,绝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主儿,一旦进了这房家大门,威胁极大。 当然,以晋阳公主之身份想要嫁入房家,可能性实在太小…… 这么一想,自家郎君简直就是四处沾花惹草、惹是生非,所幸她从洛阳回来长安,若是一时疏忽懈怠,搞不好就被郎君生米煮成熟饭…… 高阳公主点点头,提醒道:“对于巴陵公主,你要抓紧一些,今日太极宫内宴会,有不少宗室命妇私下里说起她,都说与柴令武的关系颇为冷淡,夫妻感情几乎破裂,万一先行一步和离,以郎君的性格怕是很难将其推开。” 或许郎君之前不过是露水情缘,可若巴陵公主因此和离,郎君说不得就要担负起所谓的责任。 武媚娘道:“初五吧,各家女眷皆去大慈恩寺进香为文德皇后祈福,到时寻一个机会,我与她谈一谈。” 高阳公主颔首:“如此正好。” 她知道武媚娘所谓的“谈一谈”,必然是言辞如刀、“风刀雪剑严相加”,一般人根本顶不住。 金胜曼在一旁闷不吭声,心惊肉跳、惴惴不安,听着这两人打算“处置”巴陵公主,令她心里直冒寒气,且担忧不已。 对待巴陵公主尚且如此,万一也容不得她的姐姐怎么办? 房俊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常服,从后堂优哉游哉的走出来,看了看避在远处的仆人、婢女,再看看凑在一处的三个女人,哼了一声,道:“你们三个成天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准没好事!说说看,在绸缪什么呢?” 三女起身见礼,等房俊落座,这才各自坐好,高阳公主笑靥如花:“哪有绸缪什么?看你说的,好像咱们姐妹搞什么阴谋诡计似的。” 武媚娘娇嗔:“在郎君眼里,我们不像好人呐。” 房俊冷笑一声:“呵,还挺有自知之明。” 你武媚娘若是好人,则天底下全都是白莲花…… 武媚娘不满,娇声道:“郎君这话可有失公允,我为了家中产业远赴洛阳,一个妇道人家整日里听着算盘珠子,与一群男人虚与委蛇、阴谋算计,结果非但没有半分功劳,反而要落得一身不是吗?不公平!” 房俊接过金胜曼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闻言颔首道:“的确是委屈媚娘了,为父心中也甚为愧疚,这样,年后便将所有事务交卸,另外择选人员去负责商号,媚娘回来长安,我也安心。” 武媚娘:“……” 釜底抽薪是吧? 明知我喜欢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更喜欢整个商号上下诸般事务一言而决的杀伐果断,所以故意拿话来堵我? 臭男人嘴巴那么利索作甚,就不能让让我? 哼哼,你等着,非得把你那些红颜知己全都赶走…… 便委屈巴巴道:“郎君何出此言?妾身也是家中一份子,为家业兴旺殚精竭虑乃是理所应当,可郎君这般轻视妾身在此期间所作之贡献,实在是让人心寒,早知如此,妾身又何必风尘仆仆孤身赶赴洛阳?” 金胜曼最是佩服武媚娘,见状赶紧握住武媚娘的手,冲着房俊竖起柳眉,不满道:“郎君岂能这般欺负人?媚娘姐姐只身远在洛阳不知多么寂寞孤单,郎君当多多抚慰体贴才对。” 高阳公主也道:“咱们家的那些家业几乎都是媚娘撑起,既有苦劳、更有功劳,说一句‘贤内助’绝不为过,郎君怎还挑剔不满、吹毛求疵?没良心!” 三个女人结成联盟,同气连枝、共同进退,房俊果断认怂:“好好好,是我的错,待到床榻之间让为夫鞠躬尽瘁、倾囊相授!” “呸!” 三女齐齐啐了一口。 鬼的“倾囊相授”,真以为咱们听不懂? 下流! (本章完) 第一千八百七三章 元日朝会 仁和三年,正月初一。 天色未亮,夜幕深沉,冷冷的寒风在街巷之中鼓荡,昨夜满城烟花繁星似雨,当硝烟散尽,冷风依旧。 一座座坊门洞开,无以计数的车马自各处里坊鱼贯而出,车头、马前都挂着灯笼,仿佛一道道光影火龙向着承天门汇聚。 正旦大朝会,凡九品以上的京官、地方各州府所派赴京参会的使者、国子监和地方州县学校毕业参加礼部科举考试的举子,以及周边番邦外族所遣来到长安进行朝贡和访问的酋长、使者,皆有资格参加。 到了卯时,重重宫门次第打开,灯火辉映之下殿宇巍峨、阁台厚重,一队队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禁军踩着整齐的步伐由内而出,军靴踩踏着地面的砖石铿铿有声,尤其路过承天门门洞之时脚步之声受到拢音骤然扩大,横刀雪亮、戈矛如林,一股浓厚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少番邦小国的酋长、使者不禁心中惴惴、心胆俱颤。 此天朝上国之威仪也! 随着钟乐声响起,在内侍的引领之下,参加大朝会的官员按照品阶鱼贯而入。 千余人一起涌入承天门,站在广场之上仰望白玉基座之上巍峨耸峙的太极殿,夜色昏暗、东方微曦,灯火勾勒出重檐斗拱之轮廓,愈发让人觉得高山仰止、心生敬畏。 李勣一身朝服、步履稳定,回首看着广场之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大唐官员各个屏气凝息、循规蹈矩,番邦异域之酋长、使者则四处观望、窃窃私语,略显吵闹。 礼部官员站在台阶上,估摸着时辰已到,遂转过身,拾级而上,一众大臣按照品阶紧随其后。 李勣刚刚抬脚,忽觉衣袖被人拉了一下,愕然之下抬头去看,却是李孝恭轻轻拉住他,微微摇头。 李勣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微微侧身,对着身后的房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自从长孙无忌兵败自戕,他这个尚书左仆射便是毫无疑问的当朝第一人,每一次正式上朝都是排在第一位,所以下意识的依旧站在首位,一时间却忘记在长孙无忌的“司徒”之后,当下又出现一位“太尉”,官职在他之上。 所幸李孝恭拦了他一下,恍惚之间差点乱了规矩、惹出笑话…… 房俊笑笑,这个时候不是论资历、讲礼貌的场合,对李勣拱手一礼,先一步登上台阶,当仁不让。 李勣目光幽深,心中五味杂陈。 他并非贪权之人,但是看着自己的后辈、年轻的过分的房俊第一个登上台阶,仍旧难免泛起嫉妒之意。 心底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刚刚自己恍惚之下意欲当先而行,除却李孝恭之外却无人提醒,莫不是都想看着自己闹出一个笑话?尤其是房俊就在自己身后,是否也存了此等心思,故意借此打击自己的声望? 他看了看房俊的背影,又回头扫视身后群臣一眼,眼下心中困惑,默然无语,亦步亦趋。 …… 新建成的太极殿内灯火如昼、金碧辉煌,水磨的金砖倒映着穹顶、人影,三十六根巨大的梁柱支撑其整个建筑,丹陛之上的皇帝御座花纹繁复、富贵堂皇。 未几,皇帝驾临,朝会开始。 不少官员望着西侧为首肃然站立的房俊,难免感慨万千,遥想贞观十三年的元日大朝会,这位甚至连入殿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殿外的寒风之中瑟缩如鹌鹑,然后被太宗皇帝召入大殿,进献“贞观犁”,从此简在帝心、扶摇直上,开启了一段传奇的仕途经历…… 羡慕嫉妒自然是有,毕竟古往今来活着的太尉可没几个,但是历数房俊往昔之功勋,以及最为重要的从龙之功,没有几人认为房俊现如今的官职、权势名不副实。 连续两次挫败逆贼兵败、扶保陛下稳坐皇位,便足矣配得上一切荣誉、待遇。 反观李勣,这个之前毫无争议的当朝第一人,正是因为在长孙无忌以及晋王叛变之中毫无作为、甚至袖手旁观,从而失去圣眷,不得不以贞观勋臣之身份屈居于房俊之下…… 官场就是这样,越是到了最高层,越是讲究站位。 大朝会一般是不会办理政务的,更像是一场大型的庆典活动,臣子们歌功颂德、鼓吹盛世,皇帝接受外国进贡,让这些番邦异域的酋长、使者们感受到天朝上国之威仪,进而心生敬畏、甘心服从…… 大唐帝国繁荣昌盛、疆土广阔,“歌功颂德”的过程自然漫长,三省六部九寺以及各个中枢衙门的长官要一一进行报告,对过去一年之政务予以总结,天下各道州府县的一把手或二把手要报告辖区之内的政绩,经济、民生等等方面都要涉及。 之后便是各个番邦异族进献贡品、递上贺表,花式鼓吹大唐强盛、君主英名,甘愿为大唐之藩属、世代臣服,恳请大唐皇帝看在自家恭顺的份儿上,多多赐予奖赏,以便于小国寡民感受天朝上国之富饶兴盛…… 秦汉以来,这等情况比比皆是,其中大多皆滥竽充数,胡乱起一个国名、用水果刻一个印章,便自诩一国之使者,拿一些不值钱的本地特产万里迢迢来到天朝上国,说一些恭顺服帖的话儿,便能得到几十倍甚至数百倍的赏赐,早已形成一股风气。 可今时不同于往日,随着大唐水师横行大洋,诸多小国皆已被探明其位置、国中情形,但凡有一些规模的国家都有大唐官员驻扎,最起码也会有商队往来贸易,再想如以往那般招摇撞骗却是不能。 所以外国酋长、使者的规模陡然下降…… …… 物部足利赫然在番国进贡人员之列,跪在大殿之上恭贺新春、进献贺表之时,身下是水磨的金砖墁地、头顶是辉煌高阔的穹顶,唐国皇帝冠冕堂皇端坐于丹陛之上,威严厚重、仪表堂堂,偌大的殿堂奢靡豪华即便是倾倭国举国之力亦难以建造,心中充满膜拜与崇慕。 尤其是抬头之间见到大唐群臣为首那个身穿紫袍、头戴软脚幞头的青年男子,更是敬畏非常。 大唐太尉、越国公、房俊。 正是此人一手缔造大唐发皇家水师,坚船利炮横行七海,虽然不曾与倭国直接开战,但却挑动苏我氏与天皇之间的倾轧,导致天皇血脉断绝,更扶持虾夷人发动战争,助其登陆本州大岛,由北向南攻城掠地,世代为倭人奴隶的虾夷人居然屡战屡胜,占据倭国大半领土,兵锋直抵飞鸟京。 时至今日,倭国为了对抗自北而来的虾夷人、以及亡国流亡的高句丽人、百济人,不得不向大唐割地献金、出卖主权,苟且偷安…… 恨意自然是有,但更多却是敬畏。 尤其是此番作为使者亲自来到大唐,自下船的那一刻起,种种所见无不展示了大唐这个天下第一强国的强大底蕴,繁华的城池、稠密的人口、精锐的军队……尽管物部足利自认为才华横溢、能力卓越,有信心平定倭国之乱,延续孝德天皇之革新,但面对如此强大之大唐,也难免灰心丧气、心中惊惧。 既不能战而胜之,就只能屈身事下。 若能够成为大唐诸多藩属之中的佼佼者,哪怕被当做一条猎犬,亦是无上之荣光…… …… 临近黄昏,大朝会终于结束,接下来便是在两仪殿内设宴,款待皇亲国戚、朝中大臣、以及番邦胡族的酋长使者。 曾经这是李二陛下最为喜欢的保留节目,酒宴之上李二陛下往往酒至酣处便坦胸露乳、放浪形骸,不仅拉着突厥可汗跳胡旋舞,与大臣玩投壶,还会与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在大殿之上切磋对打。 对于番邦胡族之威望,更多便是在此等情况之下产生,强大的人格魅力使得那些不得不内附、投降的胡人们折服,从而心甘情愿推崇李二陛下为“天可汗”,愿意世世代代蛰伏于大唐羽翼之下,甚至为君先驱、开疆拓土。 大唐军队时常以胡人骑兵为先驱,便是在李二陛下时代留下的传统,那些内附的胡人忠心耿耿,甘愿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 直至那位自称“圣人”的唐明皇给玩砸了,将盛世王朝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令人意外的是,李承乾也喜欢这样的场合。 酒至酣处,甚至不顾身边内侍之劝阻,扒掉阿史那思摩的突厥服饰穿在自己身上,一起在大殿之上勾肩搭背、载歌载舞。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虽然如此“平易近人”的确可以消除胡族之戒心、使得胡族愈发融入大唐,但毕竟是九五至尊、一国之主,难免有失体统。 可此等情形之下,却是劝不得的,否则难免使得陛下有失颜面,只能听之任之。 而不少宗室却面露冷笑,对李承乾之言行举止极为不屑。 此等宠幸奸佞、毫无威仪之徒,焉能窃据九五之位? 第一千八百七四章 食髓知味 酒宴之上,李承乾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酒宴只能草草收场,以至于议论纷纭…… 等到翌日清晨被内侍叫醒,头胀欲裂的李承乾才想起昨夜是何等放浪形骸。 长长吐出一口气,赫然发现自己居然非是在武德殿内,顿时翻身爬起,便见到门外莲步款款、腰肢摇曳着走进来的沈婕妤…… 此女乃犯官之后,当年被赐予东宫,一直未得他的宠幸,故而名分始终不过是二十七世妇之一的“婕妤”,未曾升任,地位低下。但如今双十年华,容貌秀美、身段妖娆,兼之弱风扶柳、神情楚楚,望之惹人怜爱。 沈婕妤端着一碗醒酒汤放在床头,上前扶住李承乾的胳膊,声音丽丽、容颜妖媚:“陛下一直喊着口渴,许是昨夜酒宴之上饮酒太多所致,喝几口醒酒汤或会好一些。” 李承乾心中一荡,只觉身娇体柔、酥媚入骨,与端庄娴雅的皇后截然不同。 他已经好几年未碰过皇后之外的女人了,非是钟情于皇后,实在是情欲淡泊、无所触动…… “朕怎地谁在此处?” 接过碗喝了一口醒酒汤,李承乾蹙眉问。 毕竟这两年他已经尽可能的躲着宫里的女人,连皇后都不碰,又怎会染指其他女人? 沈婕妤面容楚楚、神情娇羞:“是陛下回寝殿的时候偶然见到臣妾,便嚷嚷着要臣妾服侍……” 放下碗,李承乾揉了揉额头。 自登基以来,他自认可谓是朝乾夕惕、战战兢兢,严于律己、如履薄冰,言行举止之间小心翼翼,整个人好似一根绷紧的弓弦一般,不敢有丝毫懈怠。 从不敢想象自己能够如昨晚那般失态。 不过这股劲发泄出去,整个人也便松弛下来,居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心旷神怡。 朕乃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固然要循规蹈矩、得到天下人之认可,可又何必那般苛责于自己? 偶尔放纵一下,未尝不可…… 问题在于,昨夜自己既然宿于此间,是否宠幸了沈婕妤? 他抬起头,上下打量了这个女人一眼。 发髻略显凌乱,明显不是起床之后重新盘起,肌肤虽然白里透红但未见沐浴之痕迹,这个女人自己从未碰过,当是处子,然行动之间未有艰难,可见并未破身…… 所以,昨夜自己并未宠幸这个女人? 便有些抑郁、气闷。 只能以酒醉之后人事不省来自我安慰…… 沈婕妤不知陛下心中所想,被瞅得心慌意乱,忙问道:“陛下可要在此用膳?” “不用了,新年伊始,政务繁忙,朕这就回去御书房。” “喏,臣妾恭送陛下。” 沈婕妤盈盈起身,妖媚的面容神情楚楚、柔柔弱弱…… 李承乾心底的一根弦悄然拨动一下,想了想,道:“朕闲暇之时再来与你说话。” 沈婕妤面上凄婉颓丧一扫而空,笑容明媚、温柔如水:“那臣妾等着陛下。” “嗯。” 李承乾起身穿好鞋子,离开此处。 …… 回到御书房,简单沐浴之后换了衣裳、吃了早膳,坐在御案之后喝着茶水,颇有些心神不宁、神思不属。 男人一生之追求为何? 百人或许有百种答案,但所有答案汇拢一处,其本质大抵也只有两个:权、色而已。 自己如今君临天下、手指日月,权力已然臻达人世间之巅峰,但是在“色”之一道,却难免匮乏。 不能于温柔乡中持鞭跃马、冲锋陷阵,还算什么男人? 尤其是与皇后之间关系僵硬、冷淡,大多便是来自于夫妻之间生活不谐。 再想想坊市之间那些攸关皇后与房俊的流言蜚语…… 他自是相信皇后不会做出不守妇道之事,也相信房俊的道德底线,可身为男人,尤其是一个身患隐疾的男人,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李承乾的思绪,耳边听到一声“微臣觐见陛下”,抬头看去,乃是通事舍人李思暕来了。 作为身边负责处置政务的心腹,自然最是得到李承乾之信任。 “嗯,舍人不必多礼。” 李承乾应了一声,左右看了看御案之上堆满的文牍,叹了口气,道:“昨夜醉酒,今日全无精神,劳烦舍人了。” 李思暕笑道:“此臣分内之事,陛下何须客气?” 将袖子挽了一些,便走上前将堆积如山的文牍分门别类的拾掇出来,分别堆放,以便于李承乾方便批阅。 这份活计看似轻松,却也不是谁都能干的,毕竟涉及诸多机密,一旦泄露出去,影响深远。 看着李思暕忙碌的身影,李承乾心中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稍后,舍人去太医院走一趟。” 李思暕一惊,停下双手,忙问道:“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没有。” 李承乾摆摆手,有些难以启齿,但心底的期盼还是催促他开诚布公,所以低声道:“只是最近清心寡欲、力有不逮,若传召御医前来难免弄得满城风雨,你自去以你的名义拿些药物过来。” 李思暕迟疑:“这个……陛下有令,臣自然披肝沥胆、一往无前,可寻医问药毕竟要望闻问切才能对症下药,岂能胡乱为之?陛下,此事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毕竟攸关龙体,不能讳疾忌医啊。” “哪有那么严重?又不是别的病症,只是服用一些药物罢了,不必在意。” “……喏。” 李思暕不好再劝,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事不宜迟,将文牍整理好了,便退出御书房,自去太医院拿药。 …… 晌午时分,李思暕回来了,见到左右无人,遂神神秘秘的将一个锦盒取出递给李承乾:“这是太医院珍藏的方子所制,微臣说是自用花了三百贯才买来,御医说是采用了西域独有的一种叫做‘寸芸’的药材,极其难得,效果极佳,且毫无毒性,即便寻常人服用也大有益处。” 李承乾不露声色的将锦盒收下放在御案下边:“辛苦舍人了。” 李思暕道:“为陛下效劳乃臣之荣幸,和谈辛苦?只不过……” 他顿了一顿,为难道:“陛下入口之物,皆有规章制度不能轻易服食,更何况是药物?还应由内侍事先服用,以策万全。” 李承乾不以为意:“朕既信得过你,也信得过太医院,此事不必声张。再者,此等药物即便给内侍服食,又能试得出什么来?” “这……” 李思暕无言以对。 除非是烈性毒药,服之即死的那种,否则试验了也没什么用,而这种壮阳之药就算给内侍服食,因为缺乏必要之机能,内侍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还是劝谏道:“此等药物若为助兴之用尚可,但且且不可过多服食,毕竟是药三分毒,当慎之又慎,否则若导致陛下龙体受损,微臣百死难恕其咎啊!” “舍人放心,朕岂能不知此等常识?” …… 时至傍晚,李承乾在御书房用了晚膳,沐浴更衣一番,走了出去。 今日天气尚好,此时斜阳西坠、余晖晕染,各处殿宇屋顶的琉璃瓦发射光芒,一片金碧辉煌。 冷风迎面吹来,李承乾非但不觉寒冷、反而胸腹之中一股热气升腾,抬手摸了摸脸,冰凉凉的皮肤,却只觉燥热。 “皇后仍在东宫?” 内侍回道:“是,听闻太子殿下这几日梦中惊厥,皇后不放心,故而衣不解带的照顾。” “嗯。” 李承乾脚下微顿,径自向北,由武德殿北侧小门出去,左拐直奔神龙殿,在距离神龙殿数百步的地方,拐进一处院落。 正是昨夜酒醉之时留宿的沈婕妤处。 身后内侍止步,纠结片刻,紧随入内。 门口两个宫女陡然见到陛下驾临,吃惊之余心花怒放,这几年陛下不曾宠幸宫内任何一个女官,若是今夜留宿于此,沈婕妤自然简在帝心,大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如果天可怜见让婕妤怀上龙种,那可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人垂着头引领陛下入内,另外一人则飞奔过去报讯。 未几,只听得环佩叮当,一身白色宫装的沈婕妤风吹弱柳一般快步而出,见到李承乾,一张神情楚楚的面容上宛如春水荡漾、惊喜连连,娇声道:“陛下!” 李承乾露出笑容,微微颔首:“闲来无事,至你处坐坐。” “陛下请。” 佳人伴在身侧,走入内堂。 衣香鬓影、秀色可餐。 云收雨散,李承乾仰躺在床榻上,两眼无神的望着房顶,只觉浑身血气好似被抽干一般,心脏急促的砰砰跳动,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跳,口干舌燥…… “陛下……” 娇声呢喃,雪白柔软的娇躯蛇一样纠缠上来。 李承乾难以为继,只得道:“让朕歇歇,让朕歇歇……” 却是食髓知味。 皇后美则美矣,只不过性情端庄、品行娴熟,床第之间亦循规蹈矩、一板一眼,断然不会这般极尽逢迎、媚态横流,前者为妻、家业顺遂,后者为妾、不虚此生。 这才是帝王的享受啊…… 以往战战兢兢、不敢沾染美色半分,实在是光阴虚度。 第一千八百七五章 雪夜杀机 太极宫内没有秘密。 陛下夜宿沈婕妤处的消息随着天亮宫门开启便传出去,朝野上下、议论纷纭。 东宫丽正殿内,皇后、太子、晋阳公主正一同用着早膳,便有内侍走进来,小声将此事详详细细的叙说一遍,甚至就连陛下几时登榻、几时沐浴都说的清清楚楚,由此可以估算陛下敦伦之时间长短…… 晋阳公主正在吃饭,闻言放下调羹,一脸嫌弃:“这等事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两个的觊觎禁中,此大不敬也!” 吓得内侍赶紧跪地,磕头求饶。 这位“嫁不出去”的公主殿下无论在宫中亦或在朝堂之上都有很大的影响力,若当真想要治罪,即便他是皇后身边的中官也难逃死罪…… 皇后面色不变,依旧端庄典雅的模样,慢条斯理的喝着粥,轻声道:“兕子别责怪他,是我让他关注宫内情形,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哦。” 晋阳公主应了一声,低头吃饭,夹了一根醋芹放嘴里咬的“咯吱”响,咽下去之后又看了太子李象一眼,哼了一声,道:“等你将来长大,千万别弄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进宫,乌烟瘴气的。” 李象不吱声,脑袋快要埋进碗里,快速扒饭…… 几大口将饭碗里的粥饭吃干净,一抹嘴,起身道:“母后慢用,小姑姑慢用,我吃饱了,该去做功课了。” 弯腰施礼,然后扭身便跑。 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那些事,但对于危险的感知却极为敏锐,察觉气氛微妙,果断逃走…… 用过早膳,姑嫂两个坐在偏厅内喝茶,晋阳公主小声道:“其实皇后也不必生气,陛下这些年后宫里干干净净,已经是古今帝王之中少有的严于律己,现在皇后不在宫里,陛下一时间有些寂寞,倒也无可厚非。” 皇后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般善妒之人?” “难道不是?” 晋阳公主秀美的眉毛微微一挑,您这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当我看不出? 皇后顿了一顿,笑容收敛,情绪有些低落:“我并非生气他去宠幸别的女人,而是失落于他宁可去碰那犯官之女,却也不肯碰我。” 夫妻之间有多少时间未曾亲近敦伦了?她几乎记不清了。 花信之年正是一个女人身体机能臻达巅峰的时候,需求自然旺盛,可陛下自从入主太极宫便不曾与她同房,每每以处置政务为借口留宿在御书房。 孤枕寒裘、辗转反侧,那是何等寂寞难耐? 本以为是陛下身体的原因,政务繁忙精力难济,她也不曾抱怨,反而处处安慰、想方设法的给陛下补身体。 现在才知道并非陛下不行,而是面对她的时候不行…… 已经对她这般厌恶了吗? 晋阳公主叹口气,这种事她并不太明白,立场是偏向皇后这一边的,想了想,凑上前去小声道:“那沈婕妤乃是犯官之后,听闻其父当年好像是被父皇治罪的,不如我给姐夫传信,让他在宫外搜寻一下沈婕妤之父当年之罪状?” 栽赃构陷这种事自然有些缺德,但为了维护皇后,也只能委屈一下那位沈婕妤了。 只需查明其父当年罪状,加以渲染、构陷一番,送去御史台,自然有立功心切的御史跳出来检举弹劾,区区一个婕妤是顶不住这种攻势的…… 皇后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嗔道:“越说越不像话了,若是那般做派,我成了何等样人?往后如何管理后宫?再者说来,太尉乃国之栋梁,岂能如你这般胡作非为。” 晋阳公主不以为然,只要自己开口,姐夫怎可能不答应? 若果真不答应,大不了给点甜头让他尝尝,从小到大,只需自己抱住他的胳膊、或者将秀足塞进他怀里,再央求一番,无论何事都会一口应承,从来就不曾有不答应亦或办不到的时候…… “皇后真不想处置那个女人?” “当然不能。” 晋阳公主目光灼灼:“既然不能示之以威使其畏惧,那就必须示之以恩使其感怀,皇后应当主动去陛下面前为沈婕妤请封。” 无论对其构陷打压亦或是拉拢施恩,都是积极的做法可将对方掌控于鼓掌之中,最愚蠢的做法便是漠然视之、不闻不问。 皇后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好奇问道:“这是谁教给你的?” 难不成这丫头居然是个隐藏的“宅斗”小能手? 晋阳公主略有些不好意思:“姐夫曾说过,无论何时都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譬如现在,皇后若能主动为沈婕妤请封,世人皆知皇后之宽宏。” 往后无论是陛下宠幸沈婕妤漠视皇后,还是沈婕妤恃宠而骄、挑衅皇后权威,都必然受到舆论之指责,愈发凸显皇后的宽容大度…… 皇后笑起来,握住晋阳公主的手,抚摸着她的鬓角,柔声道:“谢谢兕子,以往聪慧伶俐的小丫头,如今不仅能维护我,还能给我出主意,真的很是欣慰。” 晋阳公主笑容甜美:“咱们姑嫂要站在一处、一致对外,所以他日若是我有难处,嫂子也要支持我才对。” 皇后笑容一僵:“……”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怪不得当初太宗皇帝如此宠爱这个女儿,不仅主意正,还一肚子心眼儿…… ***** 傍晚时分,寒风吹拂,雪花扑簌簌的落下来,纷纷扬扬如羽如絮,落在屋脊、房檐、墙头、庭院,银装素裹。 戌时左右,一阵寒风将东宫北侧玄德门城楼上的灯笼吹翻了不少,城楼下方西侧的门洞隐入一片暗影之中,旋即此处宫门开启,黑暗之中百余裹着黑衣、全副武装的兵卒跑步而来,顺着开启的宫门进入东宫之内。 门内,李安俨与李思暕并肩而立,看着这百余精锐进入宫内,直奔西侧的佛堂院。 大雪、暗夜,掩藏了这些人的行迹。 李思暕道:“距离太极宫太近了一些,不小心弄出些声响很容易引起太极宫内巡逻的禁军主意,万一泄露行藏,那可就大事不妙。” 李安俨抬头看了一眼纷纷扬扬的大雪,神色镇定:“也只能藏身于佛堂院了,东宫东侧乃是鹰鹞院,豢养了诸多飞禽,这时候进去必然引起飞禽炸窝。这边却是无妨,多多叮嘱加倍小心便是了。” 禽鸟夜盲,夜间最是惊觉,稍有动静便惊慌错乱,一旦夜半鸟鸣、禽鸟炸窝,整个东宫都会注意到这边…… 李思暕点点头:“咱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很大可能成事。” 李安俨负手而立,雪花在肩头落了一层,目光有些幽深:“成事也好,败事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不过是对故人的一个交待而已。这件事从现在开始你莫再参与,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也会一肩担之,将你在置于事外。” “呵呵,”李思暕不以为意,笑着道:“这种事怎可能置身事外?生死成败,自参与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无处可逃。兄长不必担心,我早有心理准备,既然想走捷径,自然就需要承担风险,我赢得起,也输得起。” 李安俨沉默少顷,轻叹一声,摇头道:“你本不该参与进来的,何必呢?” 李思暕抹了一把脸,苦笑着道:“人总是会取巧的,当这样一条通天之路摆在眼前,岂能不动心?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仍旧不过区区一介通事舍人,固然得陛下之信重,可我不通军事,没有军功的情况下加官进爵难如登天,三省六部也好、天下州府也罢,寻常一介文官按部就班的升任,到老也不过是一部侍郎而已,不甘心啊。” 自贞观末期以来,朝局变幻、天下动荡,正是英才辈出之时,不知多少弱冠少年乘风而起、扶摇直上,原本需要十年、二十年打磨的资历,抵不过一句“圣眷”,抵不过一桩战功,这让人看着岂能不眼红心热? 既然待在陛下身边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那就寻一条捷径,左右不过行险一搏而已。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李安俨不再劝说,问道:“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李思暕“嗯”了一声,沉默少顷,吐出一口气吹乱面前的雪花,叹道:“虽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陛下毕竟对我恩重,心中着实不好受。” “哼!” 李安俨怒哼一声,咬了咬牙,眼中射出刻骨之仇恨:“李二及其诸子都不过是乱臣贼子而已,些许恩惠也难掩其悖逆篡位之事实!当年屠戮东宫、诛灭齐王府,就连嗷嗷待哺的婴孩都不放过,其手段之残忍、心性之薄凉,哪里会有所谓的仁义?不过是示于人前、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李思暕蹙眉:“我所为者,不过是‘从龙之功’而已,兄长该不会是想事成之后大开杀戒吧?” 李安俨吸了口气,摇摇头:“放心,我晓得大局,只要皇位从李二一系旁落就行了。” 李思暕忽然有些担忧。 第一千八百七六章 倭人之野望 李思暕看着这支百余人的精锐隐入风雪之中的佛堂院,有些担忧:“人手有些少啊,不太保险。兄长虽然是千牛备身,掌管东宫防御,名义上所有东宫禁卫皆可节制,可一旦猛攻丽正殿,还有多少人听从兄长命令犹未可知。” 所幸东宫六率只有一部分驻守东宫正门,否则突袭丽正殿控制太子的计划根本无法施行。 即便如此,风险也很大。 李安俨背脊挺直有如标枪,目光定定望着前方,似乎能够见到隐没于风雪之中的丽正殿,沉声道:“这些人手皆乃吾家豢养之死士,由吾亲自率领,丽正殿全无防备之下骤然发难,成功的几率很大。不过这世上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有风险,何来万全之策?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二十年来,他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都似乎能听到李承乾披头散发浑身浴血在他面前凄惶的喊着“救我”,仇恨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尽,早已浸透至骨髓深处。 所幸,他猜测长孙无忌与晋王皆不能成事,继续隐忍至今。 终于等来了必杀之局。 为此,两兄弟已经赌上了一切。 此事若成,两兄弟自然脚踏青云、扶摇直上,若败,则死无葬身之地。 ***** 青龙坊内一处宅邸,物部足利与其子物部麿跪坐在窗前地席上,茶几上煮着酒,放着几碟小菜,窗外的灯笼在寒风之中摇曳,灯光映照之下雪花如蝶飞舞。 这是物部氏斥巨资购买的房产,以作物部麿留学之用。 酒水温热,物部麿将精致的银质酒壶取下,斟满两个薄如蝉翼、色白细腻的白瓷酒杯之中。 “父亲远渡重洋,定然遭逢辛苦、身心疲惫,孩儿敬父亲一杯,给父亲接风洗尘。” 物部麿年岁不大,但独在异乡为异客,接人待物已经很是成熟。 物部足利也举杯,看着面前的儿子,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感慨道:“为父之疲惫不过一时而已,歇一歇便好了,可你身在大唐,周遭尽是异族,想来肯定备受欺辱,你受苦了。” 物部麿略微一愣,旋即碰杯饮尽。 香醇的清酒加热之后使得精华被激发出来,愈发酒气香醇、口感极佳。 父子两个吃着小菜、喝着小酒,畅快的聊天,久违的亲情很是浓郁。 “为父知道你辛苦,但为了大和族,还请你务必坚持下去。” 物部足利叹息一声,道:“汉土幅员辽阔、人杰地灵,实在是胜过倭国太多太多。既然不能与之为敌,便只能与之为友,哪怕做不成朋友,也要做大唐的仆人。” 他指着壶中清酒:“咱们倭人酷爱清酒,但即便是这清酒亦是从汉土流传过去,汉人早在周朝之时便以之祭祀,‘武王伐纣,庸、属之夷,佐战牧野,成王之时,越常献雉,倭人供鬯’,这是载于史册的,其中的‘鬯草’便是咱们倭人所献,周人用以酿酒。其酿酒之法秘而不宣,直至履中天皇时期才传入倭国……而时至今日,唐人无论在冶铁、造纸、火器等等方面独步天下,若不能学为己用,单凭咱们自己何时能够追赶得上?” 倭国虽乃蛮夷,但国中却不乏有识之士,物部足利便是其中之一。 当他站在原野之上远远望着烟囱林立、浓烟滚滚的铸造局冶炼高炉,听闻年产数百万斤优质钢铁,而倭国的铁产量只有区区不足一万斤;当在西市看到堆积在库房里山丘一样的竹纸,一刀纸的价格不过几百钱,而倭国的纸张简直比银矿里开采的白银还珍贵;当他伫立于大唐海船的船头劈波斩浪横渡大洋,倭国的作坊里却只能建造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渔船…… 这是一种绝望的对比。 最绝望的甚至不是他此生全无追赶之希望,而是即便是用最宽阔、乐观的观点去遥想一百年、两百年之后,依旧全无希望…… 唯一的办法,便是“师中华之长技以制中华”,去将中华最先进的技术、学问给学来就是个,即便不能迎头赶超,只要能缩短差距也是好的。 物部麿只觉咽下去的清酒徒留满嘴苦涩,苦笑着摇摇头,情绪低沉:“怕是要让父亲失望了,唐人对此早有防范。” “嗯?” 物部足利一惊,忙问:“他们不准你入学吗?那你在大唐这么久都在干什么?被大唐的繁华眯了眼吗,整日逗留于青楼楚馆之中、出入于娼妓优伶之门?” 说到后来,已是声色渐厉。 倭国多么困难啊,国土之上的金矿、银矿被唐人半租半抢几乎全部侵占,靠着从平民、奴隶嘴里抠出来的一点税赋不仅要奉养贵族,还要招募军队去跟自北而来的虾夷人打仗,好不容易节省出来的钱帛用在物部麿身上,结果他却将这些钱帛浪费在了倡优的肚皮上? 简直可杀! 物部麿连忙俯首,一边磕头一边解释:“父亲息怒,孩儿远渡重洋而来,背负族人之希望,焉敢自甘堕落、不务正业?只不过唐人对吾等外国遣唐使戒备森严,六学二馆皆可入读,但是精研格物之学的贞观书院却严禁吾等入学!” 六学是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隶属国子监,二馆指的是弘文馆、崇文馆,这是大唐的最高学府。 至于集中格物、算学、儒学、天文、地理、火器、武备等等于一身的“贞观书院”,则超然于大唐教育系统之外,由皇帝亲自掌握。 外族想要入学而不可得。 “贞观书院?” 物部足利对此却是不知,奇道:“很厉害么?” 物部麿道:“当下大唐最先进之冶铁术、造纸术、烧制玻璃、乃至于火器,都是出自太尉房俊之手,此人于格物一道可谓参天地之造化、举世无双,而此人便是‘贞观书院’实际上的管理者,其不仅精于格物之道,算学造诣更是冠绝天下、无可匹敌。” “我自然知道房俊,此人一手打造的‘东大唐商号’每年从倭国各岛运走的黄金、白银塞满船舱,几乎将倭国之血脉抽干……只不过这人居然这么厉害?” 物部足利有些不可置信,一般来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很难兼顾多了领域,学问出色的人难免失于人情世故,精通庶务之人又难以潜心钻研学问……可这房俊居然兼而为一,实在是了不得。 不过倒也不足为奇,每每伴着国运上升,总是会出现一些惊才绝艳之辈,反之,如若国运倾颓,则奸佞横行。 两者相辅相成,很难说是当世人杰助涨国运,还是兴旺国运滋生人杰…… “真是可恶啊,堂堂天朝上国,居然对吾等甘愿臣服之异族戒备重重,些许技术敝帚自珍,全无大国之气象!” 对于不能学习大唐的先进技术,物部足利咬牙切齿,却也只是无能狂怒。 倭国现如今风雨飘摇,虽然依旧顶着一个诸岛共主之名头,实则政令难出飞鸟京,明知大唐暗中资助虾夷人、撺掇高句丽人,一块一块的割倭国的肉,却还是不得不对大唐奉上笑脸、摇尾乞怜。 都怪苏我氏! 若非当初苏我虾夷父子欲借助唐人之力量夺取皇权进而引大唐进入倭国,大唐根本对远在海外、人烟稀少的倭国不屑一顾,怎可能无缘无故的跑去倭国? 等到唐人在倭国发现大量金矿、银矿,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走了。 喝一口酒,物部足利叹息道:“你身在大唐并不知倭国当下之局势,虾夷人步步紧逼、逐渐蚕食倭国领土,就连被大唐打得抱头鼠窜的高句丽余孽也渡海跑去筑紫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金矿银矿被大唐取走也就罢了,可现在高句丽人居然四处掳掠人口专卖给海尚牟取暴利,长此以往,人口都被掠光了,国将不国啊!” 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如何使得? 物部麿心中惊疑,父亲该不会让自己回国吧? 千万不要啊! 自从见识了大唐之繁华,他对倭国是百般嫌弃,且不说别的,被倭人奉若神祗的飞鸟京,大唐别说与长安相比了,就连京兆府治下的华阴、蓝田等县都不如。 差距最大还是物资供应之多寡,在倭国即便是皇族、贵族都要节省着喝的酒水,大唐敞开供应,只要你有钱,想喝多少喝多少。 尤其是平康坊里的花魁、女妓,那柔滑的肌肤、笔直的长腿,岂是五短身材青面獠牙的倭女可比? 自己也是倭国有数的贵族,可遥想当年在倭国的生活,便是连大唐一个普通的乡间小地主都远远不如…… 他怕等父亲开口自己没法拒绝,便主动道:“父亲无需忧虑,大唐固然强盛,却也是在前隋的废墟之上建立。君臣齐心、国民勤劳、三军用命,短短二十载便国富民强,可见只需找对路径,由弱至强倒也不难,我定然想法设法学习大唐的先进技术,学成之后回去倭国协助父亲治理国家,你我父子穷尽一生必能使得倭国摆脱现状、逐渐强大,则倭国史书之上必有你我父子一席之地!” 没有瓢,那就先画一个葫芦放在这里,总要糊弄父亲赶紧回国才好,别在大唐长久逗留…… 物部足利果然感动,握着儿子的手,壮志激昂:“说得好!汉人有句话叫‘有志者、事竟成’,你有这份决心,为父甚感欣慰!咱们父子携手并肩、克服万难,定要振兴倭国、青史垂名!” 物部麿嘴角抽动一下,反握着父亲手掌,情真意切、神情坚定:“父亲放心,此吾辈之神圣职责也,纵然肝脑涂地、精尽……精力枯竭,亦在所不惜!” “好儿子!” “父亲!” 父子两个执手相望,目光殷殷,在这异国他乡的雪夜之中,一个壮志激昂,一个心中火热。 第一千八百七八章 大慈恩寺 【国庆快乐】 初五,风收雪霁。 一辆辆装饰华美的四轮马车从长安城各处里坊驶出,俱是前呼后拥、仆从如云,街上行人纷纷闪避,只看气势便知非富即贵,哪敢招惹? 虽然如今各处衙门、各种条例层出不穷,对各行各业之行为愈发规范,什么可以干、什么不能干,条例之上写得清清楚楚,绝少以往律法在之上那 这战船造的尤为坚固,规模和防御能力都非常强大。不为别人的,就因此是越王尹旭的龙舟座船。此时游荡在江面上,密切关注着战场形势。初战结束之后。章邯立即来向尹旭报捷,同时禀报军情现状。 太一乱发飞扬,眸子璀璨如神电,双拳挥动,拳意震九霄,主动出击,轰向了落下的恐怖雷霆。 国崎登在城东投入了三千多主力步兵,在仅剩的的四辆坦克车和两辆装甲车以及炮兵的掩护下,向周卫国所部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而后,夜辰用力的将环扣提了起来,一个白色金属制成的盖子,被猛地提了起来。看到了底下的一个白色的管道呈现眼底,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慌忙不迭的出来,天痴几乎是冲上了天空,然后召唤出剑光,如匹练般的而去。 负责维持秩序的宪兵队,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日军战机的俯冲扫射下,纷纷中弹倒地。 所幸这些人太过狂妄,第一个目标居然是天都轩辕城。几十个混元强者连同大量圣人联手,意图夺取这荒古大6的中心城市。 最终,石昊在连胜了七百场之后,在所有人那惊疑的目光中,拖着生命几近枯竭的残躯走下了擂台。 陈磐微微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若是一般的事情,自己只会一笑了之,可是这一次,林雨婷真的是做的太过分了。 六级妖兽?陈磐皱起了眉头,这已经是相当于金仙境界的修士了,光一个司徒南自己就难以招架,现在又来了个六级妖兽,今天怕是要麻烦了。 白描这一神圣画技,就是吴道子首创。后来的西方画匠,就是在吴道子的白描基础上,创作出了素描这一跨时代的绘画技法。 做完这些,雪星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儿气力再度耗尽。他赶忙回到原位,再度盘膝打坐了起来。 “是的,我弟弟今天早些时候离开了学校。来看看他能不能等你。“我们一起回家吧。”陆寻看着几乎挂在他身上的妹妹,嘴角露出了温暖的微笑。这是亲情和温暖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接触过。 这件事情引发的波动,即使是郑天华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但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却已经完全被上层给禁锢了。 难道所谓的妖王就都是这种智商吗?事情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有什么退缩的余地? 雅狸看着乾丞的背影摇摇头,果然乾丞的作风跟她完全是两种风格。 还是那熟悉的语气还是那相同的方式,陆川的脑海中就突然传来了地球天道的声音。 他还是没能告诉她真相,也还是没能质问她的过错,甚至于的他也没有办法亲口告诉她关于她记忆缺失的部分。 等他看完叶清清的工作之后,只见叶清清已经躺在沙发上缓缓睡过去了。 这家赌场装饰豪华,品味高雅,数以百计的赌博用具看到我眼花缭乱,有一些是我以前在地球的电视上见过的,有一些却从来没有见过,但看到它的外表时,却隐约可以猜出它是什么样的赌具。 第一千八百七九章 晋阳才是心腹大患! 巴陵公主不确定武媚娘的话语是否意有所指,毕竟心虚的人听什么都像是在说自己…… 想了想,她缓缓说道:“毕竟只是传言而已,事实如何,犹未可知。” 武媚娘笑容甜美、气质妩媚,摇头笑道:“既有流言四起,便说明未必是空穴来风,很多事情是经不起推敲的,做了便是做了,无法回头。” 巴陵公主低头喝 龙气自从变化之后,就失去了平日的灵动,仿佛所有的机灵都随着妖妖灵的出世而丧失。 然而还没等人类一方高兴高兴,被打得躺在地上的大邪神就伸出手来,再度将太阳给遮蔽了。 “里面我就不请你进去了,反正你只是想看一下,我是怎么引导幻想宝石的。”船长拿出了已经改成黄铜怀表的幻想宝石说道。 唯独一直保持冷静的奥佳欧和游城十代第一时间就认出了眼前的来人。 吃完晚餐,西卡和允儿一人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朴太衍做的草莓冰激凌蛋糕。 他唯一担心的是另外人的感受,所以能不曝光,还是不要曝光刺激对方了。 “呀,你看出来还踹我车。”对于爱车被允儿踹个凹陷,朴太衍可心疼了。 “哈!?”看着激吻在一起的两人,皱眉想向前,可是被松开的双手,还是十字架一样固定在原地。 太微的声音,绵软中带着两分尖刻,像一根针,转眼便戳破了对方的罩门。 这个话题,三位当事人没有给出答复,而夏妍的话能不能作为依据,这个只有大家心里判断了。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北城人特地装扮乞丐,送来的那张纸条——侯府,戚星洲。 “既然世珍姐都这么说了,我一定好好做!今天能遇见真是巧,为了庆祝这美妙的时刻!我请你去蹦迪好不好!?”谭霄宇邀请宋世珍道。 一瞬间,关于影流刺客的能力入手,让林默拥有了一门刺杀手段傍身。 这种事很少发生,但不是没有,怪就怪当时设计工位的人脑残,居然会把网线插口设计在抬脚就能踢到的位置。 “我老黑可没有说胡话,是对太子殿下的告诫,真以为我老黑两位不闻窗外事吗?”尉迟敬德冷哼道。 这一声满含威胁,让傅宴雅身体一抖,瞬间不敢多说了,乖乖的收敛着。 其实,凭借身上这件黑青色的瘊子甲,杨司穆早就可以出其不意战胜马苦玄了。 时间流逝,屋中的气氛逐渐变得融洽,府上的宾客也一点点变多。 这座山峰,足足有千丈之高,如一根擎天石柱,突然间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给人一种刺破天穹的锋锐之感。 并且,拉肚子的序幕一旦被拉开,便立即进入了奔流直下的节奏。 但是,还有很多汉奸,怀着侥幸心理,加上敌视华夏人,而铁心跟鬼子混,而选择继续为鬼子效命。 “没用的。”轻叹一声夜辰用剑鞘先前一推,穿过月见璃兔的防守甚至连躲避都无法进行,剑鞘没有意外的撞在了月见璃兔的身上,看似随意的上前一步,却正好是月见璃兔现在最难以攻击和防守的位置。 说是较为平静茅野枫脸上也有一些慌张,精明如茜这样的也发现一丝异样这才知道茅野枫这个表情是伪装出来的。 八皇子的表情非常轻松,不知何时,头顶之上多了一只巨蜥武灵,仔细看去,那巨蜥武灵竟长着龙一般的头颅,看得众人是啧啧称奇。 第一千八百八十章 雪夜密谋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千八百八一章 晋阳:将来你们要站我这边!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千八百八二章 少年慕艾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千八百八三章 高阳:郎君真正的爱好其实是……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千八百八四章 逆贼入宫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千八百八五章 箭在弦上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